书名:结拜后神尊想拜天地 作者:邵年梦 文案: 仙界天王叶危,前世叱咤风云,叛经离道,被十万天兵围剿,一代枭雄,战败自刎。 本想灰飞烟灭,谁知重生成了一个……扫大街的环卫仙? 扫着扫着,竟还扫到一只盛世美颜的少年! ——是他前世结拜的弟弟。 这个弟弟很乖、很软、很听话,一路走来,陪伴他开宗立派、重回巅峰、坐上仙帝位。 叶危真的很欣慰,世事变迁,唯有这份拜把子的兄弟情永远不变。 只不过,弟弟现在长得好高、好大、好厉害,看他的眼神越来越炽热…… 有一天,叶危终于感觉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然而此时他才发现,他弟竟早成了这世间唯一的神尊?! 至高无上、全知全能,三千世界,尽在掌控之中。 神尊弟弟悄悄从身后抱住他,轻笑着问: “哥哥,你想去哪儿呀?” 叶危:………… 病娇年下恋爱脑攻X天王大佬事业脑受 →晏临X叶危←兄友弟恭变兄有弟攻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能弃你而去,除了我。” “哥哥,你是我的唯一。” 我道是两世兄弟,原是你一直情深 【阅读指南】 ①攻受结拜兄弟无血缘!年下攻君有小号。 ②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收个藏呗? ③每晚日更,有个微博@邵年梦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危hd,晏临 ┃ 配角:一堆可爱的人向你球个收藏 ┃ 其它:重生,病娇 一句话简介:年下爱哥哥~ 第1章 环卫仙 秋日黄昏,残阳斜照,故乡的枫林红得流了血。 “哥哥,不要走。” 一双白生生的手扯住了大红战袍。 “乖,听话,在家里等我。” 那双手不听话,扯的死紧。 “别担心,我保证很快就会回来。” 那孩子迟疑着,终是相信了,小馒头一样的手渐渐松开。他站在枫林前,望着哥哥红袍猎猎的背影一点点远去,远到融进天边的残阳里。 …… 砰砰砰,铛铛铛,啷哩个啷,锣鼓震天响: “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扫地!” 叶危一下子醒了,哪个阎王这般嚣张,敢在他面前撒野?转念一想,不对,他战败自刎,灰飞烟灭,早死绝了。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墙上的黄历:仙历五二一年。 这年份不早过了吗,难道他战死后又重生了? 再往下一瞥,他看到了日期:三月初三。 叶危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 这个年份,这个日子,他记得…… 三天后,他那结拜弟弟就要被人弄死了! 义弟晏临没爹没娘,行走天界全靠他罩,可这一年,他树倒猕猴散,罩不住了。他得罪过的人抓不到他,就去抓晏临出气。 叶危立刻审时度势,他现在是谁、在哪、在干嘛? 很快,他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四人间里,窗外飘着一条红幅:争创文明小仙城。 这是何意? 吱呀一声,有人开窗,外边是灰蒙蒙的一片,今日雾好大,景晦色方深。 却听对床的舍友感慨:“哇,雾霾这么重!这可怎么评文明城?仙官今日就来查了!” “放心,到时请风仙使把雾霾吹到别的地方不就行了?” 他们在说什么? 叶危不明所以,见舍友们起身穿衣,也就有样学样,披上黄短褂,戴上红袖章,绑起厚口罩,拎一把蒲苇大扫帚,走出去集合,总管点名: “十九号,叶危!” “……到。” “新来的?去扫金紫棠街吧。” 天刚蒙蒙亮,地旷人寂,叶危莫名其妙地在扫大街,蒲苇划过地面,扬起尘与叶,他看到街边立着一块路牌: 第九重天,枫梧镇,金紫棠街,守值环卫仙:叶危。 环卫仙……? 叱咤风云的仙界天王叶危,拎着扫帚,努力适应中,前世动动手指,腥风血雨,今朝甩开膀子,扫扫大街。他舍友在扫邻街,还试图跟他聊天: “哎,你听说没?仙界叶天王死了!” 叶危:“……” “唉,真是太可惜,不然以他的权势能选上仙帝吧?” 仙帝之位不继承,只推选。当年叶危是贵族之首的叶家少主,位列天王大权在握,还颇得老仙帝的赏识。众人都以为,叶危登帝,板上钉钉。 “依我看,这里面定有阴谋!不然怎么一到帝位换届就出事,你说是不是?” 叶危:“……哈哈。” 他暂时没工夫想这些,救弟要紧,按他上辈子的记忆,弟弟晏临现在应该还在叶府,而叶府,在第三重天。 而自己,现在还在第九重天扫大街。 叶危握着扫帚,抬头望天,这天界分为九重,一重天为天道所在,无人可上。二重天为仙帝仙宫,三四五重天为仙门百家,六重天为无间鬼狱,再往下的七八`九重天,为普通仙民界。每一重天都由分天结界死死拦住,屈居下重天的人永世也别想飞上去。 除非修为绝顶,能直接攻破分天结界。 但叶危一运功,发现他修为没了。 体内法力全清零,灵气怨气两空空,上难修仙道成神,下难修鬼道成魔。 这倒霉还不算完。当叶危拎着装满的竹筐去倒垃圾时,忽听一声大喝: “慢着!你这是什么垃圾,也敢往里倒?” 叶危一头雾水,答:“……刚扫出来的垃圾。” 那位大娘长脸一拉,白眼一翻,扔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 “干垃圾、湿垃圾、有害垃圾、可回收垃圾,我问你是什么垃圾?” 叶危:“……?” “说话啊,垃圾分类都搞不清楚你还当什么环卫仙!” 周围人哄笑起来。叶危立在目光中央,他想了想,伸手摘下口罩,一笑,眉眼弯弯: “哎,大娘您消消气,对不起呀我早上睡懵了,瞧我的,马上回去分好!” 大娘见这青年好生英俊,长身玉立,如松梅傲雪,笑起来双眸点星,似阳春融雪,着实骂不下嘴,摆摆手,让他走了。 叶危默默把竹筐搬到角落:这个世界变得太奇怪了! 绝世修为给人清空,垃圾倒要好好分类。没奈何,他只能去请教舍友如何分类。舍友王政走过来一瞧,奇怪道: “你自己不都分好了吗?” 叶危回过头,瞬间也怔住了。 那一箩筐破烂,忽然变作四个竹筐,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怪哉。 是谁在帮他? 叶危立刻左右观察,然而四下无人,街道空荡荡,只余清风一缕,拂面而过。 就在这时,忽听锣鼓急急令,砰砰铛—— “又集合了?快走快走!” 叶危只好放下手中筐,跟着舍友走。他没注意到,身后废纸堆里藏了一片小纸人,正蹑手蹑脚地从竹筐缝里溜出来,飘啊飘,轻轻贴上他的腰。 小纸人悄无声息地咧开一抹微笑: 哥哥,我抓到你了。 “呼——呼——” 此时此刻,金紫棠街的屋顶上立了两位风仙使,正在吹雾霾,好半天,天空才破开一小方蓝。 “累死了!” 其中一位喉咙一痒,转头朝地上吐了口痰,不小心带出一口风息。 刹那间,大风呼啸,哗啦啦地席卷一街,吹倒叶危那四个竹筐,果皮纸屑撒满地,落了一街狼藉。 “你看你,吹雾霾不给劲,吐痰倒这么大力!弄成这样怎么办?” “管他的,待会叫那扫大街的再扫扫不就好了!仙官傍晚才来查,还早呢!” 这俩人消极怠工,不远处的集合点,总管正在台上激情演讲,叶危听得认真,然而大多环卫仙兴趣缺缺,前后左右都在聊天: “哎,你们知道今年是哪的仙官来查吗?” “还能哪儿,地方小官呗。” “不不不,听说今年不同往年,上重天的仙道修士也会来呢!” “胡说,哪家仙门会来啊?” 叶危心下一动,接道:“叶家?” 舍友王政白他一眼:“你也太没常识了!叶家是什么人?” “就是,你以为跟你姓的那个叶一样啊?人家是仙道四大贵族之首,住三重天,仅次于仙帝的二重天,会来视察九重天里一个小破镇干不干净?” 大家哈哈大笑,叶危也跟着笑一笑。 头顶上苍穹高远,天色愈明,雾霾却愈重。总管有些担忧,但她不好一个人去催促仙使大人,只好带着大家一起,可到地方一看,顿时傻眼了: “这条街怎么全是垃圾!” 叶危一怔,这条街他刚扫过,走时明明干干净净…… 屋顶上的风仙使两相对视,故作无辜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大伙儿转头,看街边木牌,金紫棠街,叶危负责。 大伙儿扭头,盯着罪魁祸首。 总管气急败坏,要找他算账,叶危正想辩解,却听风仙使慌里慌张地叫道: “怎么回事啊,吹不动了!” “不是……是使不出风了!” 突然间,无论他们怎么画符念咒,全都没用,法力失效了。 总管惊惧无比:“那这雾霾可怎么办啊!” 风仙使们面面相觑,猛地想到什么,惊恐万分: “你快别想什么雾霾了!这种阵仗,你想想是谁来了!” 风起,云聚,天色将变。 总管一愣,唰地一下脸色惨白,两腿一哆嗦,就要跪下去: “难道是……不……不可能吧!那位可是,一重天的……” 须臾间,灰霾尽消,霞光四起,天上云波滚着赤金红。 全镇轰动,家家户户奔走呼号,惊慌失措。 叶危暗叫倒霉,看这架势是检查创城的家伙提前来了!现在再去重新扫地也来不及,不知能否遇上仙界老相识,通融通融。 正想着,头顶云光乍亮,耀眼无比,叶危瞥了眼天边,心想,这是哪家仙门架子这么大?他半开玩笑道:“哎王政,你看,这么壮观,不会真是那个叶家来了吧?” 舍友王政脸色剧变,白的像纸。 叶危有点奇怪:“你别吓成这样啊,总不能是仙帝来了。” “不是、不是……比仙帝还不得了!怎么可能,一重天的……这,这怎么可能来!” 天边一直回荡着钟声,响彻九霄。 刷啦啦,全镇的人齐齐下跪,放眼望去,大街小巷都是一溜一溜低垂的头和脊背。 风仙使跌落在地,吓得瑟瑟发抖,总管几乎要晕过去,声嘶力竭地喊: “大家快跪好!千万别抬头看,我的天!那是谁啊还敢站着!” 舍友王政赶紧把叶危摁下来。 叶危勉强跪好,戳戳他:“哎,到底是谁来了?” “你傻啊,没看法力都失效了吗?神尊降世了!” 一重天,三界神尊,掌管天地万物,本身不需要任何法力,而一切法力,都将在他面前失效。 叶危更加迷茫,上辈子,二重天的仙帝已经是位至极点,再往上一重天,乃创世天道,并不是人。哪来的什么神尊? 何况自古以来,只听说别人称王称帝,没听说敢自封为神的。叶危倒想看看是谁这么自大?不仅要封神,还要封成神尊,至高无上,神中至尊。 一街死寂,鸦雀无声,仙民们惴惴不安,仿佛头上悬了把铡刀,随时可能咔嚓了。 忽然间,天边云破,一道金光开—— 好巧不巧,好死不死,偏偏落在金紫棠街,照得一堆一堆垃圾,熠熠生辉。 众环卫仙的头立刻低进尘埃里,恨不得锤死叶危。 天空上,神尊的銮驾,正一步一步地往下落,眼看就要落进那片垃圾山里…… 总管两眼一翻,心道完了完了,竟让如此尊贵的神尊殿下落进一片腌臜里,该当何罪?满门抄斩! 驾车的神使也是眉头紧皱。叶危撇撇嘴,这回麻烦有点大,不知那位自大神尊要如何生气? 神銮驾悬停于街,神使走下来,叶危低着头,只听那沉重的脚步不断靠近,砰砰如巨石砸地,似乎真的很生气。 仆从都随主人,小小神使都这般生气,想那神尊更是雷霆震怒。 全镇仙民万念俱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此命休矣! 忽然,一片枫叶凭空而现,翩翩袅袅,落到街上,霎时间,整条金紫棠街就变得纤尘不染,每一寸都宛如玉砌。 就在这时,神使走到众人面前,威严道: “这条金紫堂街扫的真干净,你们环卫仙辛苦了。” …… 众皆沉默。 “神说,他想慰问一下扫这条街的环卫仙。” 叶危沉默。 “是哪个家伙?” 叶危低头装死。 第2章 天降弟 装死也没用,周围人的目光顿如万箭齐发,射向叶危。 “是你对吧,起来,走!” 莫得办法,叶危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跟着神使走向悬停的神銮。 厢轴车轮,通体是玉,雕刻龙凤麒麟,莹润剔透,又由十六匹银白天马拉着,雪亮的鬃毛在空中飘荡,神光下,闪着点点星尘。 “把手伸进去,神尊要同你握手。” 马车窗边的帘子撩起一缝,黑乎乎,完全看不到里面。叶危硬着头皮把手伸进去…… 可他悬了半天,竟没人来握。 暴风雨前最平静,叶危心想,大刀砍手,斧头剁手,铁钳拔指甲,不知这位生气的神尊要如何惩罚他。 一帘之隔,玉銮神驾里,当年的孩子早已长大。 三界神尊晏临坐在此间,死死盯着眼前的手,记忆里,哥哥的手曾亲昵地握住他,信誓旦旦地跟他说: “别担心,我保证很快就会回来。” 骗子! 晏临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小木尺,对准哥哥的手背,“啪”地打了一下。 站在外边的叶危一下子懵了。 这什么意思? 他立刻缩手,里边的神尊却比他更快,一下子抓住他,紧紧制住他。当初扯着大红战袍的那双小馒头手已经彻底长开,白皙修长的手指与宽大的掌,已能将哥哥完全包住,彻底握在手心里,不容反抗。 叶危多番尝试,终究挣脱不得,只好作罢,心想此神大概有毛病。不知慰问了多久,他渐渐发现这位病神尊的手……好像有点嫩。 皮肤细腻,滑柔如玉,跟小姑娘似的,握上来的时候,还带点羞怯的暖意。 叶危遐想了一下,他虽并不崇敬这位自大神尊,但这手感,自己握一握倒也不亏。但很快,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里头这位神尊似是放缓了力道,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背,慢慢揉着,一点一点抚过每一寸皮肤。叶危心里有点发毛,这好像不是在握手,这好像……是在摸他? 这双手虽然很娇嫩,但从大小来看,定是个男子,那么…… 为何这个男神尊要来摸他? 叶危顿觉此事不妙,这时,里头的男神尊见他不反抗,竟变得更加大胆。叶危感觉到,有一个热乎乎的气息在不断地靠近……最终停在自己手边,像只毛乎乎的小崽子。 还想要做什么? 心像猫儿弓起背,叶危静观其变。 然而那毛崽子神尊却再没了动静,就只是这样靠近他,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一声: “慰问结束,请环卫仙返回——” 玉銮车里,晏临一言不发地目送叶危转身离开,摊开双手,掌心还留有哥哥的温度,他病态地将手紧紧贴在脸上,直到那一丁点余温也挥发殆尽。 “回神宫。” 外边一众神使听得直打哆嗦,赶紧提缰牵马,御风飞行。神光普照中,叶危轻轻仰起头,望见玉銮升空,银马奔腾,在天际处划出两道金灿灿的车辙印。 全镇之人跪拜仰望,一时间震慑忘言,待回神时,立刻团团围住叶危,众星捧月般追着问: “怎么样!怎么样?神……神尊是怎么慰问你的?” 叶危不好意思说被尺子打了手,又被无缘无故地摸了好久,只好道:“就握握手这样。” “那……神明的手握起来怎么样?” 叶危回味着:“嗯,软软柔柔的,反正感觉蛮不错的。” 周围一片倒吸凉气声,艳羡不已,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竟能亲手触碰三界神尊!而且那神还是手如柔荑,指如玉笋地亲切慰问。 “你可幸运!那神尊还说什么了没有……” 众人七嘴八舌簇拥着叶危,全然忘了方才还想锤死他。 …… “别惹他们。” “谁?” “那些风仙使。” 夕阳西下,扫帚的影子拖得很长,叶危正走在回宿屋的路上,听舍友王政道:“今早你街上的那些垃圾,估计就是他们弄得。” 叶危不在意这个,他更好奇:“这些风仙使生来就会法术?” “怎么可能。”王政摇头,“大家不都是普通仙民,这资质哪能修什么道?还妄想能有啥法术。他们也就年少时会吹吹风,再长大就跟我们一样了。” 叶危听得奇怪,不修道就不会法术,那么向来不能修道的仙民,又怎么会存在会法术的风仙使?这其中有何玄机,或许能助他重练修为,他问: “风仙使除了使风,还会点别的吗?” “不会。今天也算那俩风仙使倒霉,神尊降世他们法力提前消退,再也吹不动雾霾了,现在贬为环卫仙,喏,就住我们对面,以后你自己小心点吧。” “喔,多谢。” 太阳不等人地往下坠,夜幕低垂,叶危躺进宿屋的小木床里,偷偷运功,空空如也,第一天就要过去了,而他还是一只废危,再有两天,他弟就要死了。 想到晏临会被人踢来打去,哭得声嘶力竭,而作哥哥的却如此窝囊,根本不能保护他,叶危觉得很难受。 他生来是嫡长子,入师门是大师兄,出师后又是叶天王。总有很多很多小辈跟随他,用望高山的眼神望着他。 不能保护身后更为弱小的家伙,是身为强者的失责。 而他从未失责过。 熄灯寝眠,叶危翻来覆去睡不着。上辈子他境遇非常,仙道鬼道都修过,修得都很非凡。没想到重生后竟会在修为上遇挫。 世间最难唯纯粹二字,仙道修灵气,纯善,鬼道修怨气,纯恶。可他现在是一介仙民,仙民非仙非鬼,为凡人死后升天的灵魂,人魂就有善有恶、灵怨交杂,一身混沌气。古今各大典籍都曾判定这资质太垃圾,不能修道,至少仙道鬼道都修不了。 月上柳梢,叶危枕着双臂望向窗外,重新思考。修道之气有灵怨之别,还有五行所属。仙民的混沌之气不可能金木水火土正好混匀,一定会稍有偏颇。 风在五行属水,也就是说,这些风仙使体内五行偏水,而且偏了蛮多,所以天生能催动水属性的吹风法术。他们当职后不断吹风,迅速消耗体内的水之气,而又没有道法补足修炼,日子一长,这种偏向优势自然消磨殆尽,所以这些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泯然众人矣。 叶危想明了这个,顿时打开另一条思路,仙民体质灵怨交杂,仙道鬼道都不能修,那就都不修了。世间万物,本就因材施教,若能放下灵怨之别,直接以五行之别为核心,创出一种全新的道法…… 窗外一梳月影清,茅屋舍前,四个环卫桶正张着嘴,等待别人投入不同的垃圾,上边有一串大大的红字:垃圾,就是放错地方的宝贝。 叶危注视着,忽然福至心灵,微微一笑。这一身混沌之气,若能像垃圾一样,直接以五行分门别类,分拣化气,又当如何? 夜已深,他立刻翻窗而出,摸进了对面退役风仙使的屋子。 眼前的风仙使睡得香喷喷,像小猪,还流口水。叶危笑了一下,轻轻跃下房梁,开始画五行之阵。若真如他所想,仙民的混沌之气分类炼化后,就会变成纯粹的金木水火土,一次性获得五行所有的气,那么金木水火土一切属性的法术,皆可信手拈来! 夜凉如水,池塘边蛙声一片,暗隅处,飞萤幽浮,似一只微绿的眼睛。叶危坐入五行阵中,沉气修行。头顶苍穹,万千星辰在上。 一重天,金鳞耀云光,紫气滚红霓,宝玉妆成琉璃阶,一袭华服曳地。 有只手伸出来,肤白胜雪,挑起顶上的冕旒礼冠,随意抛掷于地。晏临一个人坐在神座上,脚边是一地血红残花。左脚腕处,有一道血红的楔文咒。 这是一道很深的因果咒,他绝不能在哥哥面前暴露神尊的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晏临太想哥哥了,他指尖又掐下一朵花,一片一片去拔: “去、不去、去、不去……” 他病态地呢喃着,根本停不下来,空寂寂的神殿不断回荡着他的声音,拔到最后,这朵光秃秃的花盘终于剩下了一瓣: “去找哥哥!” 晏临欢喜地笑起来,将这不成样子的残花珍重地放到心口处。 凤栖梧桐鹤栖洲,水木清华,岸芷汀兰。晏临走到瑶池畔,湖水里是星、是窗,是五行阵里的哥哥。 他闭上眼,一头向湖里栽去—— 次日,天将破晓,朝霞万丈,东边的鱼肚白破开了,流出一点金橙蛋黄。 清风拂,街道上,环卫仙叶危正要收工,忽有一阵风起,稀里哗啦,尘土迷眼,不多时,他负责的金紫棠街就多了一倍的垃圾,全是从邻街吹来的。 “哈哈哈哈,真干净呀!” 昨天退役的俩风仙使手拎扫帚,鼓起腮帮子吹风,他们的法术虽大幅退化,但也要过三两月才会彻底消失,不能再吹霾了,吹两口整人却还绰绰有余。 此时他俩睨着叶危,十分开心,垃圾都吹到别人那儿,他们的街轻轻松松不扫而净,正欲扬长而去—— “慢着。” “怎么?你想打架啊!” 俩少年以扫帚作枪炮,摆开阵型,恶狠狠地对准叶危。 叶危有点想笑,他呼出一口气,力道轻的像在吹蒲公英。 刹那间,大风呼啸,所刮之处树摇人倒,一街狼藉又被反吹回去,俩风仙使一屁股跌坐在地,惊诧的语无伦次: “你……你!你明明没当过风仙使,怎么可能会吹风法术!” “高手在民间嘛。”叶危伸出手,“站的起来吗?要不要我扶?” “不要!你走开!” 风仙使气红了眼睛,爬起来,像两只凶巴巴的兔子。 叶危笑着摆摆手:“那你们慢慢扫,我先走了。” 俩凶兔气愤无比,可听叶危说高手在民间,顿觉周围卧虎藏龙,不敢再造次,只好乖乖扫地。 叶危今早心情不错,他昨晚靠五行修炼,成功从这些风仙使身上炼出不少水之气。不仅能吹风,能力范围内,一切五行属水的法术皆可使用。 至于另外四种金木火土,这几位风仙使所含太少,少到无法催动法术。但这不要紧,重练修为的方法已经有了,现在就差点人手。 零零星星的垃圾就算分门别类,也不能如何,只有成吨成吨的垃圾,才能再造价值。他需要人,很多很多的人,多多益善。 所幸这九重天里,活着亿万仙民,招人,简单。 叶危趁下午扫地时就滥用职权,在沿街垃圾桶上贴小纸条: 你还在认为修道遥不可及吗?你还在羡慕修士飞天御剑吗? 你再也不必为此发愁!现在加入我们,三天入道,五天大成,走上人生巅峰! 有意者请在黄昏后,到金紫棠街第三垃圾桶边等待,无家可归者先行招录。 贴完后,叶危揣着手,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待到傍晚时分,总管大娘看到满街纸条,出离愤怒:“大胆叶危!反了你了!谁允许你在大街上乱贴乱画!马上!给我收拾干净!” 叶危连声称好,一溜烟跑没了。反正贴都贴了大半天,而且仙民那么多,他总能网到不少人…… 然而等叶危走到街口一望,发现自己想多了。 第三垃圾桶旁,竟空无一人。 叶危叹了一口气,果然万事开头难,他正准备把纸条都撕下来,另想办法,却发现所有的垃圾桶上,竟空无一物。 已有人帮他收好了。 夕阳西下,他缓缓沿街走去,影子拉的老长,暖黄的余晖里,他看到第三垃圾桶后,藏了一个小人影。 一个少年乖巧地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他衣衫褴褛,人却像玉雕的,一张小脸儿如雪晕胭脂,怀里抱着一沓叶危写的纸条,像抱着什么宝贝。 晚霞黄昏,天空是一片红醉的玫瑰色。 叶危好奇地蹲下来,伸手戳一戳。 脸好嫩。 莫名像小时候的弟弟晏临。 叶危心中一悸动,似有暖流淌过全身,食指对着那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戳戳戳。 不多时,这小郎君就被他戳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少年人羽睫漆黑,一双眼欲眠似醉,望着他的时候,像望着一段梦。 叶危霎时怔神,紧接着,这陌生少年一头撞进他的怀里,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哥哥,不要走……” 第3章 双修吗 这句话好耳熟。 叶危一瞬间想起了上辈子最后一次出征,小晏临躲在枫树后面,突然跳出来扯住他的战袍,求他别走。 那时他赶时间,便随口哄道,别担心,哥哥很快就会回来。 最后战败自刎,天人永隔。 叶危心中一阵愧疚。 “小朋友,你清醒一点,我不是你哥。” 叶危把黏在自己怀里的小少年拔下来,轻轻拍拍他的脸,提醒他认错人了。 没想到这少年立刻眼圈发红,黑溜溜的眼珠直愣愣地望着他,委屈得像没奶吃的孩子: “……我要哥哥!” 叶危心中无奈:“你是跟哥哥走散了吗?那我带你去街道司吧。” “我不去!那里的人都坏的很,老来打我!” 叶危看这这孩子身上伤痕累累,恐怕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到处乞讨,有损市容,就被街道司的监城官赶来打去,悲惨可怜。 就在这时,少年人举圣旨般举起叶危写的小纸条,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 “你不是说……无家可归的人先行招录吗?又为什么不要我!” “不,你还是个小孩,修道什么的还太早……” “你说话不算话!” 白纸黑字,在叶危眼中清晰分明,这孩子可怜,又莫名让他想起自己的弟弟晏临,心中更生怜爱,最后叹了一口气: “行吧,那你跟我走,要听话,知道了吗?” 化身为流浪儿的晏临乖巧地点头。 叶危带他回环卫仙宿屋:“这儿没多余的床,只能委屈你先跟我睡吧。” 晏临瞬间红了脸,软软地应了一声嗯。 叶危也没注意,只道:“我在床边施了障眼法,只要你躲在被子里,别人就看不到你,万一看到了,你就说是我远房表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临危。” “喔,林微,哪个微啊?” 晏临眯起眼睛,笑:“危险的危。” “哎,巧了,我也是这个危,我叫叶危。我舍友快回来了,你先上床休息吧。” 叶危背对着他,边说边脱衣服,换上干净的里衣。晏临钻进被窝,乖乖盖上小被子,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偷偷地瞄着那腰线。 叶危正低头系腰带,忽然袖子一紧,临危小猫似的靠过来,可怜巴巴地问: “危哥哥,那,那你什么时候来教我修道呢?” 叶危:“夜里吧。” “喔,夜里修道啊。”小临危睁着小鹿一样的眼睛,天真无邪地问: “双修吗?” 叶危一下子愣住,怀疑是自己听错:“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双修吗?” “…………” 叶危噎了好半天,手中腰带系成一团疙瘩,活了那么多年,还从来没人敢跟他提这个。他伸手拍这崽子一脑瓜: “你小小年纪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呜!”晏临捂着自己的脑袋,像被凶了的小白兔,故作无辜地望着叶危: “对不起,危哥哥,双修是什么不好的事吗?我不知道,我听他们夜里修道的都这样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叶危看着小少年一直道歉的可怜模样,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这么小的孩子,能懂得什么?他放心地摸摸小临危的头: “没事,不是你的错,双修也不是不好的事,只是……嗯,我一般不行此道。” “喔,那会有行此道的特殊情况吗?” “没有!总之,双修就是,两个人通过一些……手段,最后达到互补互进,但是吧,没什么人能跟我互进,所以一般不用这种方法修道。” 上辈子无论是修仙道还是鬼道,叶危都过于翘楚,他要是跟人双修,那就不叫双修了,叫精准扶贫。 晏临听了这话,忽然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不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变得比哥哥厉害了,就可以跟危哥哥双修了呢?” “不是!” 叶危把这少年塞回被子里:“双修就是……举个例子,你爹对你娘会做的事,做完会生出孩子,你不能对你哥哥做……生孩子的事,懂了吧?” 晏临摇摇头,不甘心:“为什么?” 为什么,竟然还问为什么?叶危心下大骇,想他自己年少时已经算够叛逆的了,没想到现在随手捡个流浪儿都这么……令人震惊! “没有为什么,总之就是不行,你记着就好。” 披着化身皮的晏临撇撇嘴,钻到被子里去。 叶危走出去打水,耳根还回荡着方才少年那句“双修吗?” 他有点疑惑,这娃娃虽然看起来小,但也不是全然不懂事,真的连双修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吗? 他转念一想,罢了,或许人家就是不懂,像自家小晏临,从小天真纯洁,一双澄澈冒水的眼眸,甜甜地叫哥哥,叫的叶危心都化了。 夜深时分,舍友都睡熟了。叶危刚爬上床榻,被窝里的临危立刻钻出来,殷切地抱住他的腰: “危哥哥!” 这孩子看着身量小,力气却奇大。叶危一下子感觉腰部被钳住,这绝不会是一个小少年的手劲…… 疑虑刚要冒芽,下一瞬,那股怪力便消失不见,小临危乖软地靠在叶危身上,掀开早已捂暖的被窝,眼睛亮亮的: “哥哥,我们快来修道吧!” 萍水相逢,叶危觉得这孩子殷切太过,但这声哥哥叫到他心坎上了。叶危伸手摸摸小临危,夸他乖。 这少年还太小,心智不足,叶危并不打算教他炼化混沌之气的道法,但人都捡来了,总要负责到底,全当积福了。他善待别人的弟弟,但愿善有善报,也有人善待他的弟弟晏临。 水为虚为幻,叶危抬手施法,昨日炼化的水之气顿时化作一道屏障,罩住整张床,隔绝外界,余下的丝丝缕缕,化成了一盏暖黄的灯,落在叶危手上。 “你刚开始修道,我就教点简单的吧。” 叶危一翻手,变出一本《五行入气》。怀里的少年似乎很兴奋,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双眼迸发出渴求知识的光芒。初为人师的叶危很满意。 床榻是一方小天地,被窝里暖烘烘。晏临有点紧张,双手藏在被子里,偷偷地绞手指。灯光如水般晕开,叶危懒懒地躺在他身边。灯下美人,朦胧侧影,稍稍一动,发梢便搔过他的指尖。 晏临觉得脸颊发热。此时,哥哥还倾身靠过来,更近了!开口教学: “你先看这个,修道就是练气的过程。气分金木水火土,不同的气发源于不同部位,水为肾,木为肝胆火为心,土为脾胃金为肺,……” 虽有隔音屏障,可叶危声音仍放的很轻,如耳边呓语。晏临感觉到哥哥的一呼一吸都喷在自己的手臂上,他专注地看着叶危,看他说话时的嘴唇,张口时露出的贝齿和舌头,吞咽时滚动的喉结……一时心如滚水,咕咚冒泡。 近在咫尺的叶危毫无察觉,见这孩子专心致志地看自己,还觉得他好学,于是更加尽职尽责地教: “大多数人修道都只选一种气来练。所以,以后你若遇到炼化金气的修士,肺就是他的要害,遇到水气修士,就捅他腰子。那我们再看下一页……” “等等,哥哥,我有一个问题。” 晏临握住叶危翻书的手:“肺在哪里?” “……” 叶危无奈地摸上自己的胸膛,“就这里。” 晏临把手伸过去,故意往左偏,摸到左胸膛上,开心地笑起来:“噢!这里就是肺吗?” “不对,这里是心脏!”叶危握着他的手,往旁边移动,“这才是肺。” 晏临作恍然大悟状,接着歪着头问:“那肝胆肾脏又在哪里呢?” 叶危深深叹息,小孩不好教,他握住临危的手,亲身实践:“这是胃。” “这是肝。” “这是肾。” …… 叶危将少年的手包在手心里,引着他周游,游了一圈,这孩子大彻大悟地把手放在他的腰上: “我懂啦!这是胃!” 叶危几欲吐血,他摇头纠正:“不对,这里是肾,哎,我重新再带你认一次。” “好!” 这个小临危似乎不太聪慧,从上到下,从心到肾,足足学了十遍,他才弄清楚哪儿是哪儿。 “危哥哥,对不起,我好笨哦。” 一句话说的叶危生气都气不起来,只好由着他:“没关系,嗯,你第一次学,难免有些疑问,谁都是这样过来的。” “喔,那……那我可以自己再来一遍吗?” 叶危自然点头。晏临悄悄凑过去,几乎压在哥哥身上,伸出手,摸: “这是心。”砰砰跳。 “这是肺。”会呼吸。 “这是胃。”手缓缓而动,蹭过叶危的衣襟,惹出几道褶皱。 “这是肝胆,这是脾脏……” 最后轻轻地放在叶危的腰间,力道像落了一只蝴蝶: “这是肾!危哥哥,你看我说的对嘛?” “……对。” 叶危欣慰之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今夜学这个就差不多了,叶危一弹指,幻化出的灯与书便应声消失,转头哄这小家伙去睡。晏临却不依,他仗着可爱的少年皮囊,直钻进叶危怀里,缠着他问: “危哥哥,你为什么要修道呀?” 神尊晏临藏在这份天真无邪背后,暗地里观察着,叶危重生后修为尽失,却立刻找到了修道的办法,这是要赶着去做什么?他要套出哥哥的话来。 叶危果真没有防备,实话实讲:“修道好呀,有了修为就能飞升登天,你不想去上重天看看吗?” 晏临反问:“那哥哥想去吗?” 叶危点头:“想,现在做梦都想。” 晏临暗暗蹙眉,不安在心头盘旋,以他对哥哥的了解,叶危绝不想再见到上重天那些小人,可为何还如此焦灼?是他还不够了解哥哥?还是自己漏算了什么…… 就在这时,他看见叶危望着满天星河,对他道: “我想去找一个人。” “一个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晏临听得浑身一怔,霎时间又气又怕,那两声叠加的“非常”像两枚钉子,穿耳入胸膛,直敲进血肉里,逼得他心中警铃大作: 那个人是谁? 第4章 梦峥嵘 夜色深浓,如一汪墨,氤氲天地。 叶危和晏临躺在小木床上,一个睡不着,一个在装睡。 晏临闭着眼睛,恬静的睡颜下是一片焦恨,他现在扮演的是乖巧少年郎,问的太多就会遭到哥哥怀疑,只能自己在脑海中筛查与上辈子与叶危有交集的家伙,哥哥身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越查越恨,个个都可疑! 叶危睁着眼睛,黑黢黢的夜却叫人难以入眠,这几晚他都睡不着,大多时候在心忧弟弟,有时心里也疑惑:自己到底为何会重生? 虽然听过不少重生奇遇的话本,但他当年战败,死况特殊,不仅仅是简单的“死亡”,而是召了堕天台,跳出天道轮回,将自己的整个存在彻底消灭了。别人可能会穿越时空、夺舍献舍……以各种神奇方法重新活一次,但他不可能。 然而这样死过的自己,竟又全须全尾地回到了过去。可相同年代,世界又不全是记忆里的样子,出现了一些极不符合历史进程的产物,比如垃圾分类,比如那个自大神尊。 那一点违和感挥之不去,是因为自己不该存在的缘故吗?所以这世界才变得奇怪…… “呜——” 身旁的小临危嘤咛一声,打断了叶危的思绪。这小家伙睡姿极差,直往他这边挤,两腿几乎都压在他大腿上。 叶危想小木床太挤了,也不在意。晏临等了一会儿,见没惹哥哥讨厌,就继续装成睡觉不老实的迷糊少年,蹭蹭动动,本来是各睡各的,在他不懈的努力下,终是变成相拥而眠。 怀里钻了一只软乎乎的少年,源源不断地供温暖,很舒服,叶危觉得惬意,脑海中纷飞的疑思渐渐沉静。而后,他闻到一股安神香,清浅幽淡,萦绕着鼻间,像以前他卧房里常年燃的香。叶危以为是自己思乡的幻觉…… 过了一会儿,眼前朦胧成一片黑,引他进了梦乡。 “逆贼叶危——!” 黑甜香的梦里,一声大骂兜头泼来。 仙界,南天河,十万天兵。 他梦到了前世最后一战。 彼时的叶危一袭红袍猎猎,一身银甲辉辉,手握方天画戟,脚踏紫霓霞云,立于南天河上,笑对四面八方: “我孑然一身,你们十万天兵围剿,给脸了,多谢多谢。” “放肆!新任仙帝念及同门情谊,才以劝降为先留你狗命!你不跪谢天恩,还敢口出狂言?” 叶危听得大笑,好个同门情谊。 他们的好仙帝、他的好师弟,赵承,曾一根一根打断他的仙骨,开膛取丹,偷走修为,然后将他抛入六重天无间鬼狱,转头自己登临帝位,风光无限。 叶危永远不忘那个莽莽黑夜,无涯深渊前,师弟一柄弯刀贯穿他的胸膛,手中刀光比天上新月更亮。 那年是仙历五二一年,所有人都以为仙界叶天王死了。 然而叶危没死。 不仅没死,他还修出了鬼道! 无间狱关押百鬼,怨气冲天,正是修鬼道的好地方。赵承怎么也没想到,师兄叶危仙骨全废,竟能以怨气转修鬼道,成王成魔,法力无边,收编百鬼为军队,还收服修罗鬼王作他麾下大将,直接打出了无间狱! 鬼道被仙道打压久矣,一朝听闻前仙界叶天王举旗反了,纷纷云起响应。叶危的军队越打越壮大,一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从六重天一直打到二重天,打到了仙京城门口! 只差渡过这南天河,轰开那南天门,踏平灵霄宝殿! 仙鬼混战,昏天黑地,战到最后,终于从这一片黑中透出刺目的鲜红。 滴嗒。 有血在滴落,叶危抬眼望去,江水赤红,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他的部下临阵投降,向仙帝招安。而他腹背受敌,南天河最后一战,战败。 “师兄,大局已定,投降吧。” 新任仙帝赵承,气定神闲地坐在仙宫龙椅上,千里传音道: “你放心,我已位至仙帝,可保师兄不死,保叶家世代荣光。以后师兄就住在芳庭苑里可好?” 芳庭苑,是历代仙帝豢'养奇珍异兽的地方。 叶危立在那,就像一道盛大的天光,别人都只能活在他的阴影下。赵承偏要去剥掉那满身的光,他不要师兄死,要师兄活着,关在樊笼里,叫这满天神佛都看看,到底是谁不如谁。 “师兄,你怎不说话?你复仇失败了,还不肯投降吗?” “复仇?”叶危笑了,“你以为我带着鬼兵一路打来,只是为了找你复仇吗?” 赵承:“难道不是吗?” 叶危一笑置之:“你想多了,你还不配。” 他抬起头,望着云雾缭绕后巍峨的仙殿宫宇,都打到这了,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世人都斥鬼道为歪门邪道,该杀该死,万般皆下品,唯有仙道高。 叶危不服。 他有一个更遥远的梦。 “逆贼叶危!最后通牒了,你到底降还是不降!” 木德星君慨然出列:“你原也是仙门叶家少主,怎竟堕落至此,铸成大错!” 错、错、错,每个人都在说他错了。 大风起,红袍扬,方天画戟银光锐苍穹,叶危朗声笑答: “鸟行鸟道,展翅高飞,鱼行鱼道,戏水游海,天地本无定法,万物因材施教。仙祖创鸟道,你们却要万物只能修鸟道,本身是鸟的,自然飞升,本身不是鸟的,痛苦不堪。鬼道不过是鱼修鱼道,如鱼得水,何错之有?” “乱臣贼子,一派胡言!”木德星君气得绝倒,焚风将军上前一步: “叶危,我曾与叶家共事,知你素来叛经离道,巧舌如簧,可你回头看看,你身后还有人吗?” 叶危身后,空无一人,死尸满江红。 世间少有对错,不过是成王败寇。 “四面楚歌、走投无路,叶危!你还在抗争什么?降了吧!” 广漠的江面尸横遍野,南天河潮起潮落,一涌一涌,如饕餮吞吃着生灵。 “我不降。” 十万天兵浩浩荡荡,叶危孤身一人立在南天河上,鬼道成魔,魔心无边,赤色丹霞铺云端。他没有回头,只是道: “空无一人又如何?” 黄风滚滚,黑水滔滔。 叶危笑了笑,他随意地拎着方天画戟,朝十万天兵轻蔑地勾了勾手: “来,一挑十万。” …… 灵霄宝殿,一位仙官仓皇来报:“禀……禀告仙帝!大事不好了!反贼叶危宁死不降,打起来了!” “打便打吧。”赵承懒懒地坐在王座上把玩着一块白玉,“十万天兵,还搞不定一个叶危吗?” 仙官一哆嗦:“仙……仙帝啊!已经战死三万将士了!” “砰啷——” 白玉失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赵承龙椅都坐不住,惊得立刻站起来:“你说什么!三万?他!一个人?” 秋风瑟,南天河畔,丛丛荻花白,忽而雪光顿起,溅了一身红。 叶危银盔浴血,傲立于空。他已震碎心脉,放出平生功法,誓以一人之力,与千军万马同归于尽。 “哥,你这又是何苦呢?” 忽然,霞光阵前,出现了大批背叛叶危的鬼道士兵,押着一排叶家人。 二弟叶越衣带飘飘地立在其间,声音依旧脉脉温柔。叶危被害时,他这个庶子趁机夺权,上位叶家少主。此时,他懒懒地将这一批叶家人推到最前沿,一旦叶危发动攻击,这些人就是第一批赴死的炮灰。 叶危注视着那一张张熟悉面孔,那些叶家人有的是照顾他的长辈,有的是他忠心耿耿的亲信。他们重枷缚身,痛得神色扭曲,却都不愿开口叫唤,扰他的心神。 赵承胜券在握:“师兄,你若投降,向我下跪磕头,他们便都无事,你若不降,就休怪我不念兄弟情义了。” 叶越连声附和:“是啊,哥,投降吧,我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你造反我不怪你,你回来叶府,少主院我还留着给你住呢。” 脚下是血流成河,眼前是数万敌兵,叶危伫立不动,忽而了然一笑,缓缓收起方天画戟。 赵承和叶越以为他终于妥协了,心中好不得意,从小到大多少年了,他们终于可以把头顶上这轮刺眼的太阳拽下来! 然而下一刻,叶危突然从刀尖上试下一抹血,隔空画符,霎时间,鬼气从符阵中喷涌而出! ——滚滚浓烟里,一座堕天台缓缓升起。 天道有规,若有人敢召出堕天台,甘愿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将自己的存在彻底消灭,则生前恩怨一并了结,亲朋好友,再不受牵连。 哪怕位至仙帝,也不能违背天道。 “……哥?……大哥!” “师兄……叶危!你疯了……” 赵承和叶越气急败坏,想要来阻拦他。然而天道之力,无人可敌。 叶危凌空而跃,不想再理会任何人。他闭上眼,一步一步,登上堕天台。 “哥哥——” 临死前,叶危想起故乡的秋日,晴空里枫叶簌簌如火,枫林里住着一只又甜又乖的结拜弟弟。 那时,小晏临举着一张捕梦网,在树林里挥来挥去,啪地一下,挥到叶危腿上,这孩子一下子抱住他的腰,开心道: “我捕到哥哥啦!” 那笑容很甜,嘴角边还有两点浅浅的小梨涡。 叶危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傻孩子。” 那个傻孩子恐怕还在傻乎乎地等他回家。 对不起,哥哥回不去了。 叶危立在高高的堕天台上,最后一眼,看向这世界—— 南天河上浮着数万死尸,是跟随他战败的鬼兵。 河水里还有数万倒影,是背叛他的鬼兵,有些去了人形,化成鬼兽,被天兵天将骑着驱使。 死了的、活着的,一张张熟悉面孔,曾经军营篝火,月下把酒言欢。 叶危静静地看着。他们昨日当死,今日当跪,明日当站起来,堂堂正正地和仙道平起平坐,修鬼道者,不必低人一等。 可惜,我无法带大家看到那一天了。 他一生叱咤风云,行军万里,见过这三千世界,白云飞,长空碧,苍峰沧海,太美太美。 叶危向这天下,深深一拜。 万千山河,就此别过。 残阳如血,刀光雪亮向九霄,叶危举起方天画戟,对准咽喉,猛地一刺—— 堕天台上,割颈自刎。 热血洒长空,三魂七魄碎作齑粉,大风起兮,灰飞烟灭。 一代枭雄叶天王,就此死了个干净。 …… 黑暗中,晏临睁开双眼,看到叶危在轻微地发抖。 哥哥在做噩梦! 晏临心里一揪,身量骤然拔高,化身消弭,露出原形。他悄无声息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叶危,将哥哥的整个背脊连着一截腰都裹住,用自己来温暖他。 叶危的梦境立刻变了,没有南天河、没有堕天台,满眼血红眨眼变作满树枫叶。手中握的不是杀敌的方天画戟,而是小晏临白白的小馒头手。 “哥哥——你都不听我说话!” 雪团子小晏临扑进他的怀里。 叶危一怔,继而笑起来:“对不起,哥哥走神了,小傻瓜,你刚刚说什么?” 夜风起,梦里叶危抱着小晏临,梦外大晏临抱着叶危。他轻轻闻着哥哥的气息,耳根子都发红。如今,他终于可以将从前仰望的背影,整个儿抱住,牢牢圈在自己怀里。 长大了真好。 曾经小小的他站在那片红枫林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出征的叶危回来。 等啊等,等到最后,只等到一句: “报——叶天王战败自刎!” 晏临闭上眼,他决不容许那种事再发生。 这一世,他会满足哥哥的一切愿望,让哥哥在他掌控的三千世界里,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永远永远。 他宽大的双手抵在叶危的腰间,雪白纤长的十指不疾不徐地慢慢缩紧,直到将哥哥牢牢地钳进自己怀里。 第二天清晨,一串鞭炮震天响,把叶危吵醒了,只听全镇沸腾,欢呼雀跃: “我们评上文明仙城了——” 叶危睁开眼,外边阳光刺目,他刚想抬手去遮,就有另一只小手伸出来,替他挡住。 “危哥哥,你醒啦。” 被窝里探出一张小脸,少年临危像一只小鹿,眸光水亮地望着他。虽然样貌截然不同,但叶危立刻就想到了弟弟晏临,不知道那小家伙怎么样了…… “叶危,快起来!” 舍友推门而入,欣喜若狂:“神尊下旨了,今年文明城的奖励是垃圾分拣仙!” “什么仙?” 叶危顺手一个幻术屏障,把怀里的小临危藏起来。 “今年不是搞垃圾分类吗?搞得上重天那些仙道修士头大啊,所以咱神尊说了,凡是评上文明城的的城镇,皆可选出三名环卫仙,飞升上天,帮仙门百家分拣垃圾!” 叶危听得眼前骤亮,仿佛游海万里看到了岛。也就是说,自己不需要重练修为打破分天结界,扫地也可以扫到飞升了!他赶紧问: “那这名额给谁了?” “还能给谁?你都被神尊慰问过,头一份就得给你啊!麻溜点下来,准备飞升了!” 叶危被众人抓下床,套上外袍,推出门去,临走前赶紧传音小临危: “你在这等我回来!橱柜里有干粮记得吃。” “好的,哥哥。” 晏临拢着他和哥哥一起睡过的被子,露出又乖又甜的微笑。 外边晴空万里,叶危抬头望向这苍穹,还是有点疑问,九重天向来等级森严,怎么现在说飞升就能飞升了? “你们等等,那个神尊虽然说了可以飞,可我看这分天结界还是牢不可破,这要怎么上去……”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云破天开,一道神光照世,叶危亲眼看见两条纤长的碧玉轨道从云霄上延伸而下,直插进地里。 紧接着,一圆金球扣在垂直的玉轨中,从天边唰地降落至眼前,一座天梯凭空建成!金碧辉煌,壮观恢弘。 金球门上雕有两只鸾鸟,金门顿开,双鸾张喙,邀君入内: “叮咚——天梯即将启动,请环卫仙叶危开始飞升!” 叶危:“……” 这个神尊有点厉害啊。 竖起耳朵听千里八方的晏临一下子就听见了这份夸奖,他抱紧叶危睡过的枕头,咚地把头埋进去,悄悄脸红了。 第5章 请魂灯 向上穿过层层云雾,三重天上,仙门叶府。 “少主。” 庶子叶越坐在亭中,悠哉地喂鱼,望四方云雾缭绕,碧瓦琉璃、亭台水榭,目光所及之处,终于都是他的了。 叶危一死,他就成了叶家继承人的不二之选,虽然还未正式办过少主大典,但府内上下,机灵点的侍仆都知道该叫他少主了。 叶越筹备良久,精心谋划,父亲叶宗主终于同意今晚召集仙门百家,正式宣誓少主易位。今夜之后,他就是叶家名正言顺的真少主了!少主之位,终于不是叶危独享了。 “少主!我们找遍了整个叶府,就是……找不到晏临。” 叶越蹙眉,他身旁的丫鬟替他骂道:“胡说!那小白脸又没法力,就一弱鸡还能飞了不成!” 这话深得他心,但叶越仍作势睨了那丫鬟一眼,脸上浮出悲戚的神色: “大哥生前最疼爱这个义弟,我若没照顾好,他九泉有知也是要怪我的,你们再找找吧。” “是!少主!” 如今叶家上下听凭调遣,叶越把玩着手里的新少主玉符,可怜大哥修了一辈子仙道,临到头一身修为被师弟偷走、被推进无间鬼狱,落得个死无全尸,现在连最宠爱的义弟晏临也弃他而去。 叶越想起那小白脸黏着叶危的样子就倒胃口,有权有势时就钻怀里叫哥哥,倒台死了,立刻跑路,现在连影儿都找不到,精明得很呢。 亭台楼宇依旧,以前,叶危还带着小晏临在这里观鱼赏花,给那孩子讲故事、喂糕点……宠的不得了,叶越想起来只觉得好笑,想出口嘲讽几句,听的人又不在了。 他顺手撒一把鱼食,看池塘里的蠢物摇头摆尾地争抢,起身离开。 另一边玉轨金球门,天梯一层一层往上升。升到第六重天无间狱时,外边一片业火,邪鬼尖笑嚎叫,有的直接撞上来挠门,发出砰砰巨响。 舍友王政吓了一大跳,叶危安慰他:“没事,待会就过去了。” 现在天梯里只有他俩,垃圾分拣仙的第三人不知去哪了,似乎留给了一个扫地最厉害的环卫仙,最近请病假了,叶危也没仔细问,他正忙着想晏临的事。 现在叶家少主铁定是叶越,上辈子叶越上位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抄了叶危住的少主院落,把小晏临狠狠拖出来,打得半死不活,然后也一脚踹进无间狱里。 那时叶危已在无间狱中修成鬼道,当天张开天罗地网,硬生生地网住晏临。饶是如此,他那细皮嫩肉的弟弟还是被网硌疼了,在他怀里晕了三天三夜才苏醒。 可重生后的仙历五二一年,他依然被师弟赵承陷害,却没摔进第六重天无间狱,而是摔过了头,直接降到第九重天扫大街了。 九重天仙民界,没有怨气横天,他自然修不了鬼道,现在只靠着那些风仙使修出一点水气,能用一些水属性的中低阶法术,由一只废危变成了一只弱危。 今日是三月初五。 明天晏临就会被人推下去,他还有十二个时辰。 他这义弟长得贼漂亮,所以脑子就不太聪明,啥法术都不会,要是出了意外,真的一个人被推进百鬼炼狱里,叶危简直不敢想象。 外边百鬼咆哮聚集,对突如其来的天梯大肆攻击,却撼动不了神迹分毫。 神尊建的天梯顺着碧玉轨道越升越高,最后金门上双鸾拍翅,发出环佩清音: “叮咚——已到达三重天。” 金球门开,眼前一片明霞幌幌,上映天光,白玉桥上,彩羽凤盘旋。复道回廊,三檐四簇,金阙银銮仙门府。 叶危和王政踏出天梯,很快就有个管事迎面走来,眼也懒得抬,问: “去垃圾分拣的是吧。” “是。” “哪个是神尊慰问过的?” “我。” 神尊轻易不降世,人沾了神气,就是个吉祥物,仙门各家都想要,但好东西自然要留着巴结仙首贵族。 “行了,你俩就去叶家干活吧。你叫什么?” 叶危眼睛一转,道:“叶威风。” 王政瞥了他一眼,叶危偷偷比了个嘘。 管事的压根没注意,掏出两把金钥匙:“拿好钥匙!回去开天梯用,跟我走吧。” 叶危重归故里,望着熟悉的一切,以前,他也曾带着那些小崽子走过这里的一街一道。师弟也好,二弟也罢,曾经都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并不是他面前的敌人,叶危没有对护在身后的人还要设防的习惯。 不曾想时间太快了,狼崽子们都已长大,张口便来咬他,咬了他还不够,连可怜的小晏临也不肯放过。 叶家的琉璃瓦,碧沉沉,在远方。 叶危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手中的金钥匙,忽然一下攥紧,单手握死。 第九重天里,晏临缩在叶危的被窝里,一方小画浮于眼前,在他艳丽的脸上投了一层阴影,如云翳遮光。 光华流转,画里有一只小小的叶危,在叶家的雕梁画栋里穿梭。 晏临心中暗想,叶危这几日总是心事重重,像是为了什么牵肠挂肚,听到飞升的消息也没多大欣喜,反而满心担忧。他仔细筛查着记忆,忽然想到,有那么几个瞬间,叶危看着他这个少年郎的化身,看得出神,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很遥远的人…… 在看谁? 手指一根根攥紧,指尖泛白,晏临微笑地注视着画面,心中却极冷,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家伙这般狐媚,上下隔着十万八千里,还能把哥哥从九重天里勾过去! 一根朱红盘虎柱,顶天立地,王政探出脑袋,道:“……” 晏临不想听闲杂人等说话,指尖一点,画面里的王政便消音了,只听见叶危笑着答: “你们先去吧,我解个手。” 叶危轻车熟路地开溜,晏临顺手在画面上点点点,指尖所触的楼台草木全部透明化,不会妨碍他看哥哥的脸。 今晚叶家灯火通明,热闹的很。叶危却一路走向最不热闹的地儿,他从小居住的院落。 寂寂月影下,叶危翻墙而入,曾经的少主院一片荒芜,夜风吹着叶,落叶打着抖,冷清萧索,没有半点人气,只有漆黑的婆娑树影在欢迎他的归来。 晏临在哪里? 叶危溜进卧房。里头的青瓷古玉、小叶紫檀……早被叶越洗劫一空。 晏临呢? 叶危皱眉,觉得此事不妙。远在九重天的晏临也皱眉,哥哥这是在干嘛? 他满心装着哥哥的事,早不记得自己何时被人推下来过,只记得今夜是少主易位的大典,是叶危权势被人抢走的一天,哥哥一不去找那该死的神秘人,二不去收拾那该死的二弟,还在这做什么? 可埋头找弟的叶危一心记着,明天晏临会被人推下来,救人为先,上辈子多少滔天权势他没有过?哪里还记得住什么少主之位。 两人上下隔着数重天,一个找的急,一个看着急。眼看那边叶越就要顺利继位了,可叶危依然停在空无一物的少主院,并开始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打转…… 晏临眉头紧皱,指尖神力蓄势待发,哥哥再不行动,他可就克制不住了。 “奏乐,请魂灯——” 叶府另一头,锣鼓喧天,准少主叶越身着华服,款款而来,人群劈海般向两边拨开,连声道喜。 高台之上,水波悬空流动,波光熠熠间,浮出了叶越的魂灯。 烛光跳跃,火苗通红,无病无灾,前途光明。 乐声传数里,满树夜樱应声盛开,叶越立在一片落花与掌声中,莞尔微笑。 紧接着,悬水阵中,又浮出了另一盏魂灯。 叶危的魂灯。 两个月前,叶越暗中联合赵承,终于将大哥叶危推进无间狱。那时他彻夜不眠,就盯着叶危的魂灯,直到亲眼看着它一点点变暗,最后彻底熄灭。 此时,这盏油尽灯枯的魂灯浮到众人眼前,黯淡无光,被叶越赤红的魂灯一衬,更显凄惨。 晏临抓着眼前的小方画,看见画里的叶越春风得意,那家伙走到高台最前边,声泪俱下地念叶危悼文,时不时亲切地叫几声大哥,怀念曾经叶危对他的照顾。 晏临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指尖越攥越紧。 此刻,叶危在少主院里,隐隐听见了庄重的鼓声。 这是九重奏,叶家最高礼乐,只逢大典才会用,他心头一怔,恍然想起今晚好像是叶越的少主大典。 这种大典照例要请魂灯,以示前任逝世,继任名正言顺。否则,前任的魂灯不灭,继任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继任的。 魂灯感应魂息,魂息又需修为支撑。当年自己在无间狱里被剖心取丹,几近死亡,魂灯自然灭了。如今重生一世,修为尽散,是个扫大街的平民,不再是曾经仙骨奇佳的叶少主了,叶家的魂灯自然也不会再感应到他。 大典中,叶越暗中操控着法术,让灰扑扑的叶危魂灯浮到正中央,供仙门百家瞻仰它油尽灯枯的模样。他调出一副悲戚神色,眉梢眼角却是掩不住的明媚。晏临盯着画,只见叶越望着那盏魂灯,眼中饱含虚假的眼泪,沉痛道: “我哥这一走,我至今缓不过来,常常觉得他还在世……” 我、哥。 这两个字深深刺到了晏临,他冷笑一声,指尖迅速从画面上划过,神力顿时穿行而进…… 叶越正准备煽情落泪,把气氛炒到最高,还没酝酿好,忽然一阵风起,他魂灯里的火苗霎时被压弯了腰。 紧接着,只听霹啵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叶危的魂灯,亮了! 第6章 祝梦祠 满场乐声戛然而止。 仙界千百年来,从来没有过魂灯复燃的情况! 叶天王难道还活着? 静夜月明,仙门百家噤若寒蝉。而后从这死寂中爆发出众声哗然: “魂灯不会骗人的,叶天王莫不是回来了?” “我就说天王这么强,怎么可能会当时会出事呢!” “先别提那么远,瞧瞧眼前,这前任的魂灯都亮了,这个继任就属于名不正言不顺呀!” “不仅是少主之位的继任,叶天王若在,那帝位……” 满场非议越来越大,压都压不住,仙门百家瞅着高台上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子少主,就等着看他笑话。这位叶家假少主也是头一遭遇到这等事,临场慌乱,满脸血色尽褪,惨白的像个死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不说话,别人更不会替他说,一下子,整场少主大典就弥漫着死寂的尴尬。 [叶家这位准少主不行啊,半天了还反应不过来。] [比叶天王那肯定差远了。] 众宾客心中各有想法。叶越什么也没管,他只顾着抬起头,死死注视着叶危的魂灯。 镂金雕玉的灯台高悬于顶,在场众人包括他,都得仰着头抻望。那死灰复燃的火光,在他眼中拼命跳动着。 这怎么可能!这究竟怎么回事! 他精心筹备了那么久的少主大典,父亲好不容易同意宣告百家,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毁掉了! 叶宗主见此情况,站起来朗声道:“感谢诸位的到来,魂灯既然不灭,那此次少主大典并不合规矩,就此取消。” 少主之位,仍留给叶危,庶子叶越,仍是准少主。 夜樱纷纷,一瓣落花飘于掌中,叶越气得合拢四指,一点点攥碎了。 “给我搜!” 魂灯能感应魂息,既然它能亮,说明叶危回来了。他倒要看看阴魂不散的叶危还回来干嘛,抢他的少主之位? 与此同时,待在少主院的叶危心里也回荡着巨大的疑问:这怎么可能? 魂灯灭了就不可能再亮,叶危从窗外望去,他那灭了的魂灯就升至上空,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如星火般耀眼。 热闹华贵的大典转瞬散去,叶越退到高台之后,心腹随从赶紧上报,马屁地叫了一声: “回禀少主!搜到魂息了,在东南方。” 叶越一语不发地眺望着夜色,东南方,是叶危住过的前少主院落。 熟悉的屋脊沉在莽莽天幕里,不用看也能用眼画出来,小时候他也曾在那里度过一段好时光。 可惜王权之下,没有手足。 叶越忽然笑了一声,命道:“掘地三尺,也要把大哥找出来,生要见人。” 死要见尸。 另一边的叶危当机立断,立刻离开。 月光下,叶府的屋宇鳞次栉比,起伏的檐瓦似夜里的海浪,一潮接一潮地涌入眼底,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叶家真是太大了。 正在逃命的叶危感到很不妙,夜风飒沓,眨眼间,高手蛰伏,已经包抄了他刚离开的少主院。 “报,这边没人!” “这里也没有……” “魂息就在附近,再搜。” 叶危躲在小池塘后,树影簌簌,不远处处那伙人翻箱倒柜,连根头发丝都不放过,可就是搜不出半条人影。 照这样看,晏临也不在少主院,难道已经被叶越踢进无间狱了? 他那义弟又没法力,那般娇弱,真的掉进凶险重重的无间狱,该怎么活? 如果、如果晏临死了…… 这一念似火舌舔了心尖,胸中灼痛,义弟那么乖那么好,前世无数次风雨飘摇,只有晏临陪伴左右。一起长大的师弟陷害他,血脉相连的二弟算计他,拼命收来的小弟也背叛他,走到最后,叶危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捡来的弟弟晏临,从头到尾,从不离开。叶危决不想这样失去一个真心待他的人,无论如何,只要他还有一丝力气,就要把小可怜晏临救出来。 九重天里,“小可怜”神尊晏临正抱着一小方画,实时观察哥哥的情况。 他看到画里那只小小的叶危,正躲在一棵树后面,前后左右都是坏人。叶府内步步杀机,修为很弱的哥哥又可怜又无助。 晏临神念一动,想要杖杀追杀哥哥的家伙,就在他抬手的那一刹那,脚腕处的咒枷蓦地一痛—— 扭曲的因果咒文浮动出鲜红的血光,时刻提醒他,绝不能在叶危面前暴露神尊的身份。 这样杀人太过显眼,哥哥那么聪明,会被发现的。 晏临收回杀念,他歪头想了想,微笑着伸出指尖,轻轻摸了摸画中的小叶危: 哥哥别怕,我马上就来帮你。 “呱。” 叶危忽然听到树后池塘,传来一声蛙叫。 “呱呱呱。” 晏临分出一缕神魂,附身在小青蛙上,噗地一声跳出水面,蹦上岸来,在哥哥脚边跳跳跳。 叶危眯眼看过去,这还不是只普通青蛙,是一只绵延蛙。 绵延蛙,乃仙界求子的吉祥物,它们靠分裂生殖,每一盏茶的功夫,魂魄便一分为二,呱呱坠地,接着二生四,四生八,世世代代无穷尽也。许多贵族池塘里都会养几只绵延蛙,寓意子孙绵延,不过养上三五只,就会用水晶球牢牢封住,否则一放出来,必定泛滥成灾。 这只绵延蛙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跑出了水晶球,叶危低头瞧着这蛙,忽然心上一计。他和蔼地伸出手,小蛙便跳上来,在手心里呱呱叫,他轻轻握了握,叫它别出声。 晏小蛙被哥哥用五指包拢着,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幸福得直想吐泡泡。 “准少主!少主院里没有搜到人,魂息向西移动了。” 叶越负手立在夜色中:“接着追,封锁各处大门,一个都不准放过!”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叶危正向西疾行,奔向叶家祠堂,祝梦祠。 魂灯分为子灯和源灯,子灯可在大典或其他时候拿出来展示,源灯则必须原封不动地供在祠堂里。 叶越正在追杀他,只要那魂灯能感应到他的魂息,叶越就一直能追踪他的定位,想要摆脱,只能去找到源灯,把魂息彻底换了。 祝梦祠恢弘气派,没日没夜地燃着长明灯,此乃叶家重地,戒备森严,叶危偷偷溜到后边,树木掩映间,果然找到了记忆里的小狗洞。 叶危在地道里爬行,但这地方竟出奇的干净,别说虫子,连一点尘土都没蹭到,自家仆从真是太尽责了,连这犄角旮旯的地道也来打扫。 晏小蛙躺在哥哥手心里,正尽责地释放神力打扫。 叶危成功潜进祝梦祠,佛前殿。一尊金身玉佛伫立在眼前,叶家历代的魂灯供在此间。叶危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特显眼,小叶紫檀做的神龛大喇喇地立在中间,里头还有个叶危的小人像,神灵活现地抱着一盏源灯,旁边的牌木上洋洋洒洒地刻着: 少主叶危,卒于仙历五二一年。 台面上堆满了鲜花供果,鼎炉里燃香不断,前一天的灰还没落尽,第二天的香又跟着来了,叶危看着好笑,他那畜生二弟做起表面功夫来真是一绝。 就在这时,祝梦祠正门外响起了一阵人马声: “魂息在这!进去搜——”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叶危没有退路,他迅速跑上前,准备把自己源灯里的魂息换成绵延蛙的。 这蛙分裂极快,还到处乱跳,正好他那二弟想继任少主,就让他带着手下满世界地抓青蛙,历练一二吧。 厚重的石门被推开,映出外边一片火光,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叶危击破水晶球结界,放出小绵延蛙,沾了一点它的血,指尖凝气,以魂灯为心,画蛙血魂阵,不多时,灯芯一动,咻地燃起一团明火。 佛前殿外,声音越逼越近: “都给我搜仔细了!准少主有令,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 叶危手里的晏小蛙急了,哥哥怎么还不跑,只见叶危伸手在神龛里摸着什么,接着掏出一枚戒指。 通常,神龛里会放一两件遗物,这是叶危的储物戒,里面有一处独立的空间,珍藏着他的秘籍草药等。戒指法阵只有本人才能开启,旁人无法破解,二弟叶越无法占为己有,索性扔进这里了。 “吱呀——” 佛前殿推开花雕扉门,而就在前一瞬,叶危开启了法阵,钻进神龛中的储物戒里,同时将手中的小蛙往窗外一扔—— 晏临抽出神识,小绵延蛙就跳进草丛里,跳着跳着,跳成了两只。他推波助澜,眨眼间,将那两只变四只变八只十六只,不多时,草丛附近跳出三十二只绵延哇,呱呱呱呱…… 灯火交映,金玉佛在上,准少主叶越披着黑裘衣,风一般旋至: “大哥在这里?” “回禀准少主,刚才魂息确实在……等等,向外移动了。” “那还不快追!” 鸦色裘衣像一道黑风又旋出去,叶越亲自带人搜寻,凉夜中手心热得微汗。 叶危躲在储物戒里,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朵传声花,实时听着外边的情况: “准少主!魂息在东方!” “好,带我去。” “准少主留步,魂息向正北移动了。” “不对,正在向南……” “西边也有!” 叶越眉头一皱,命道:“散开来找,凡是有魂息出没的地方都给我仔细搜!” 人群四散而开,下属兢兢业业地按照魂息方向搜寻,很快,北边的人马传来捷报: “报——准少主,找到了!” 叶越大喜过望:“带上来我看!不,毕竟是兄长,我亲自过来。” “或许……准少主,您可以不用过来了。” “什么情况?” 出去找人的下属满载而归,叶越蹙眉问:“大哥呢?” 下属张开一个袋子,叶越抻头进去瞧,骤然间,数十只青蛙蹦跳而出,呱呱呱呱…… “这什么东西!” “属下无能!不……不知道!或许……少主投胎成青蛙了。” “荒唐!” 叶越气得发抖,袋子里还有没跳完的青蛙,一只只蹦上他华贵的裘袍,呱呱乱叫,他还没来得及赶下去,又有一小分队喜滋滋地向他汇报: “准少主,我们也找到了!” 这队人邀功似的提着大袋子,直往叶越面前兜,一麻袋绵延蛙咕噜噜地涌出来,跳的叶越满身都是,那群手下还没意识到有任何不妥,开心道: “准少主!我们把每一个出现的魂息都抓住了,就是这些!” “是啊准少主,一只不落!少主变成青蛙来看我们啦!” 叶越气的几欲昏厥,都说大哥叶危手下的人最是精良,如今才知是一群猪脑子! 储物戒中,传声花尽职尽责地播着外界一言一语,叶危坐在案几前,沏了一壶枫露茶,小口小口地品着。他那些手下都是人精了,心中对叶越多半不服,表面看起来尽职尽责挑不出错,实际逮着机会就想给他这个准少主难堪。 绵延蛙在叶府大肆繁衍,所到之处,都显示为叶危的魂息,叶越彻底明白是被人给耍了,下令见蛙则杀,手下却还是执迷不悟: “准少主,万万不可啊,这是少主的化身呐。” “是啊,跟梁祝化蝶似的!这可不能杀啊。” 叶越听得吐血,不知叶危若听说自己死后变作小青蛙来看叶家老小,九泉之下还会不会瞑目。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青蛙是叶危的化身,杀蛙就是杀叶危,这坑叶越可不跳,他是个二十四孝好弟弟,和叶危最是兄友弟恭了。 金玉佛前,神龛中,叶危正在储物戒里闲适地喝茶,一切纷争与他无关,他一边微笑,一边听准少主叶越交代手下,万万不能伤害了小青蛙,须得一只一只温温柔柔地放进水晶球里去! 头顶星光璀璨,银河脉脉无言,而天穹之下,四面八方呱呱呱呱,今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晚。 绵延蛙跳出了叶府,开始在仙门百家中泛滥,这玩意每一刻钟分裂一次,一个时辰后,就是一百二十八只,三个半时辰,就将达到上亿只。 夜至深,叶危从储物戒中出来,望着眼前的金身玉佛,欠身一拜。 仙界的诸位,自求多福吧。 夜寂寂,空静的佛殿里灯影香火交映,高大的佛像渡了一层光晕,如顶天屹立,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穆。叶危立在佛前,没有离开。 他这一生极少求神拜佛,见了佛像只是叩拜上香,以示敬畏,并不发愿。他相信佛祖很忙,没空渡他,有事不如靠自己。 唯独有两次破例,第一次是为了小晏临,这一次还是为了晏临。 愿他平安。 叶危在心里想着晏临笑起来的小梨涡,宛如冰糖甜酿,一泓雪清泉。恍然间回到少年时,那年他刚从道渊阁学成出师,老仙帝召众学子论道,大谈梦想伟志。听完回家后,叶危看到自家弟弟晏临还什么法术都不会,于是就站到这尊金玉像前,开始了他生平第一次拜佛许愿。 谁知拜到一半,蒲团子后钻出一只雪团子,小晏临穿着小白袄,伸手捏住叶危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问: “哥哥,你在向佛祖许什么愿呀?” 少年叶危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在许愿你这个小傻瓜早日学会法术。走,跟哥哥回去,今天教你念点兵书。” “好。” 小晏临紧紧挨在叶危身边:“今天哥哥去道渊阁上兵法课了吗?” “没,今天仙帝论道呢。” “那他说什么啦?” “就是讲大道之志,你可以理解成,问我们都有什么梦想。” 晏临亮起一双眼,切切地注视着叶危:“那哥哥有什么梦想吗?” 叶危想到自己书桌上那卷卷兵书,这话说出来颇有僭越之嫌,他笑一笑: “晏临,你把手给我。” 小晏临乖乖地伸出白净的小手心。 叶危指尖一划,潇潇洒洒写下两个大字: 天、下 晏临凝望着自己的手心,叶危以为弟弟被他的野心吓到了,摸摸小家伙的脑袋,转移话题: “那你呢,晏临?” 晏临低着头,不敢说话。 叶危拍拍他的肩:“怕什么,跟你哥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做梦嘛,就要大胆地做!” 晏临本来是万万不敢的,但听到哥哥说要大胆地做!他便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怯怯地牵起叶危的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在哥哥的手心里写: 老、婆 第7章 无间狱 那时,少年叶危看着手心里的老婆二字,无语凝噎。 好男儿志在四方,壮志凌云,没想到他成天跟弟弟讲了那么多天下大事、兵法道法,这孩子满脑子只想讨个老婆。 “行吧,老婆孩子热炕头也算是不错的梦想,跟哥哥说说,看上哪家的人了?哥帮你撮合撮合。” 晏临低头不语,忽而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叶危不解其意,凑过去,笑盈盈地问他:“看我作什么?” 小晏临呜了一声,红着耳朵扑过来,搂住叶危的脖子,毛绒绒的小脑袋在哥哥的颈窝里蹭来蹭去,怎么也不肯说话。 “好了好了,我不问成了吧。” 叶危只当晏临年纪小害羞,拍拍他还稚嫩的肩,不再追问。 后来也再没问过。 当年未说出口的答案,消化在荏苒岁月间。如今叶危再忆起,忽然有点好奇,小晏临是想娶谁作老婆呢? 夜色深浓,九重天里,晏临缩在环卫仙的木板床上,拢着被子,密切注视着哥哥的动向,床榻四周流动着法界。叶危的几个舍友正呼呼大睡,完全没注意到三界神尊就在他们旁边。 晏临看见叶危戴上储物戒,走出佛殿向后院溜去。叶府上下忙于抓蛙,自顾不暇,叶越新任少主,手下不服,调度不利,到处吵嚷嚷乱作一团。叶危刚迈进后院大门,就见一个管事的揪住王政: “你哪来的?谁叫你杵在这的!” 王政:“呃,九重天来的垃圾分拣仙,你们不是要垃圾分类吗?” “现在哪有空分什么垃圾!赶紧走,回你的九重天去!” 叶府不宜再久留,叶危赶紧上前拽着王政离开,两人一路奔至天梯。叶危掏出金钥匙,金门洞开,鸾鸟鸣音,天梯顺着玉轨滑下去,不一会儿就降至第四重天。 王政:“你跑那么急干嘛?” 叶危一言不发,只盯着门外的变化,落到第五重天了。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明天,晏临才会被上位少主的叶越推进无间狱。可他在叶府怎么也找不到小晏临。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 这辈子出了差错,晏临被提前推下去了。 叶危暗暗握紧拳,小晏临无依无靠,连法术也不会,这样丢下去…… 远在九重天的晏临目不转睛地看着叶危,眉梢微蹙,他猜不透哥哥到底在想什么,想去做何事、想去找谁? “咯噔。” 天梯开始进入第六重天,无间狱,百鬼嘶鸣,咆哮着扑上来,挠门拍门,发出嗞啦嗞啦的刺耳声响。 王政来时被吓了一跳,这回已经习惯,心知天梯的门固若金汤,任外边鬼叫连天也冲不进来,谁知叶危突然道: “你待会别怕啊,很快就会过去的。等到了九重天你就早点回屋睡觉吧。” 王政:“哈?” 说时迟那时快快,叶危将金钥匙插进门中,一转—— 固若金汤的天梯之门,敞开了! “叶危——!”王政大叫一声。 外边是血色天穹,白骨沙漠,万鬼邪祟冲他们奔嚎而来,青面獠牙,利爪挥动,立刻就要将人撕成碎片。 叶危直视着近在咫尺的恐怖,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重景象,掉进无间狱的小晏临缩在单薄的衣裳里,冷得受不住,像一只小小的白团子,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却被风沙吹倒在白漠中,露出两只红红的眼睛,呜呜地哭着: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哥哥救救我吧……” 叶危无言地立在天梯金门边缘,俯瞰这无间炼狱,忽地,纵身一跃—— “就来救你。” 凛风扑面,席卷而来。叶危一头往下栽去,万鬼兴奋,群起围攻,广袤白漠中掀起狂沙一片。 剧变就在瞬息之间,王政看得傻眼了,等他反应过来,叶危早不见了,两扇金门自动合拢,稳稳当当地向九重天而去。 九重天里的晏临却看得快发疯了,十指攥着画卷几乎将它扯破。他看见拇指大的小叶危从高空坠落,被百鬼包围着,哥哥左看看右看看,小脑袋转来转去,似乎在寻找突破口,可什么也没找到,弱小可怜,不知所措。 晏临想也没想,指尖对着画卷,神念一动,就要将这方圆千里的鬼统统挫骨扬灰,然而下一瞬间,剧痛袭来,他脚踝上刻的楔文咒发出鲜红刺目的光,扭曲的咒文不断流动着。 警告,严重警告。 晏临立时清醒,他曾千万次地用因果镜演算,算到最后发现,只要叶危察觉他的神尊身份,他们之间就会彻底结束。但如果叶危永远也不知道,他们就会一直相安无事。 如果现在当着哥哥的面让他看到万鬼骤然灰飞烟灭,哥哥一定会起疑。晏临死死按住勃发的杀念,为了他和哥哥更好的未来,他现在绝不能露馅。 半空中,腥风阵阵,一群黑漆漆的蝙蝠鬼率先飞到叶危身边,发出刺耳的尖叫: “嘻嘻,好俊的小哥哥呀!”那些鬼陶醉地闻了一会,“这灵魂真是……太美味了!今天可以饱餐一顿啦!” 叶危眼也没抬,他指尖凝着一团冰蓝,是那天从风仙使身上炼化而来的水之气,立刻化出一层水膜,防护周身。他修来的水气只有一百二十分,马上开始急剧消耗,一百分、九十分……他自知修为很弱,所以心中另有一番打算,他打不过这些鬼,自有人能打过。 老朋友,修罗鬼王,星哲。 上辈子,叶危被师弟所害,堕入无间狱,被修罗鬼王所救。那时白漠雪原,鲜血逶迤一路,他倒在那儿,快死了,但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咽不下去。 弥散的鲜腥气吸引了无数鬼邪,青头獠牙的小鬼在周围尖笑,想吃了他,却像怕着什么,一直不敢下嘴。 风刀霜剑严相逼,痛得叶危没了知觉,终于,垂死之际,他望到了一朵小红花。 白色沙漠里,断魂骷髅花,百年开一次,红胜朱雀火。 是他当年送给星哲的。 叶危拖着残躯前行,周围的鬼开始纷纷退后,他愈来愈近,鬼愈退愈远。 最后,他爬到那花边上,前方是一列白骨头颅,每一颗骷髅上,都顶着一抹含苞欲放的红。 叶危伸出手,用最后的力气抓住那花苞,扯了个粉碎! 周围的鬼吓了一大跳,唰啦啦潮水般退开: “天哪,这人疯了!那可是修罗鬼王种的花!” “修罗王种了九十九年,宝贝的要命,今年就要开了!他……他竟敢把那花拔了?!” 很快,白漠远处黑风四起,滚滚而来,吓得众鬼咻咻逃离: “鬼王来找他算账了!快跑——!” 修罗鬼王星哲,天生能使寒冰火烧死一切鬼物,实乃鬼中煞星、百鬼天敌。 曾经那只小鬼煞被仙界修士抓住,关在笼子里,是少年叶危偷偷放走的,临走前,赠与他一盆花: “这是人间上供的沙漠花,开起来还挺好看的,我看你平常总盯着花花草草看,送你一盆吧,不然你回去后就看不到了。” 无间狱的白漠,千百年来寸草不生,年幼的鬼煞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不要了: “养……养不活的。” “你蛮养呗,死了就算了嘛,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小鬼煞星哲珍重地抱着,他低下头,乌木一样的头发遮了前额,比夜更黑的眼睛注视着花盆,那时土里刚抽出鹅黄嫩绿的苗。 没想到那家伙真养活了,还养了一整排,在寸草不生的白漠里开出一条断魂花坡。叶危笑了笑,他再也撑不住,倒在沙坡上,鲜血汩`汩比手边花更红。 同时,黑风狂沙里,上一世的无垠白漠间,修罗鬼王踏风而来。 …… 只要落到那家伙的地盘上,百鬼就会不战自退。 此时此刻,叶危调整着方向,一边加固水膜,一边四平八稳地向星哲的地盘落去。他脑中有判断,胸中有计划,行为举止不慌不忙的,但落在晏临眼中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神尊弟弟只看见没什么修为的哥哥风一吹就歪歪倒倒,可还逞强着弄出什么水膜,想要保护自己,那层防护膜脆弱不堪,一戳就破,引来鬼们阵阵发笑: “嘻嘻嘻,小哥哥你撑不了多久的,别白费劲了,出来,快出来!” 尖锐的鬼指甲狠狠刮过水膜,把那透明的薄层被刮得极其凹陷。蝙蝠鬼兴奋地嗷嗷乱叫,再接再厉,可不知为何,忽然这层膜就怎么也戳不破了,叶危微抬手,一缕水气吹过,又修复如初。 水气剩七十分、六十分…… 时间不多了,叶危低着头仔细搜寻,不一会儿就看见一溜熟悉的火红,断魂骷髅花在风沙中屹立摇曳。叶危立刻调转水膜,向那断魂坡飞去。 “快!跟上,别让小哥哥跑了!” “拦住他——不能让他跑进鬼王的地盘!跑进去就吃不到了!” 众鬼齐发,无数双白骨鬼手伸向叶危,而他只能推着那层岌岌可危的水膜前进,眼看就要被抓住—— 突然,一阵狂风骤起,无边白沙吹拂而过,那风向极为奇特,绕着弯儿将四周的百鬼豁地拨开,打成一盘散沙。接着,叶危感觉那风从背后呼呼吹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在飞速前行,仿佛一双大手稳稳托着自己,再睁眼,他已被吹落到沙坡之上,脚边开着一排骷髅红花。 叶危回过头,只见身后的百鬼爆发出一阵惊叫: “快跑啊——啊——!” 千万双鬼眼共同目睹,眼前这个弱小的小哥哥立在断魂坡上,身后突然浮出一座巨大的神尊像,顶天立地,大得吓人。血色苍穹下,那神像首破云天,脚踏白漠,千手千眼,各执法器,无悲无喜地凝视着他们,万鬼奔逃在神面前就宛如蚂蚁溃散。 叶危不知自己身后异象,还想着重生后星哲的威力比上辈子更盛了,这些鬼都怕成这样了。 他笑着摇摇头,沿着骷髅花`径去找修罗鬼王,务必让这家伙帮他找到弟弟晏临。 另一边,百鬼越逃越远,不一会儿就逃离了叶危的视野,远离那座心生畏惧的神尊像,他们刚舒了一口气,刹那间—— “噗——!” 那些鬼膝盖处喷出两股沙雾,膝盖骨融化了!他们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很快,四肢百骸也接二连三地沙化…… 九重天里,晏临恹恹地闭了眼,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 须臾间,千万厉鬼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碾成一滩白骨粉,让这白色沙漠又增厚一层。 所谓神,天地洪荒,无一处不在眼中,三千世界,无一人跳脱掌心。 无间狱里,天空下起了血雨。 淅淅沥沥,雨声渐大,无边血幕落在无垠雪漠里,开出一片血红。叶危沿着血红的花坡走到底,果然看到一个沙洞: “星哲——” 没人在家。 叶危皱眉,这也太不走运了。他如今很弱,想要救弟弟,就要借星哲的力量。然而,万年宅家里的孤僻鬼王星哲,今个儿就是不在家。 偌大无间炼狱,他在这边多拖一秒,他弟就多一分危险,那天修来的水气只剩不到四十分了,如果一直遇不到星哲,凭这点法力他一个人活着出去都困难。 即使知道很难,叶危也一定要来,小晏临只有他了,如果连他这个做哥哥的都不来找他,那就真的没有人了。 红雨瓢泼,叶危孤身一人立在断魂坡上,等待。 其实星哲若真的不回来也无所谓,他手里还有从叶府带回来的储物戒,实在被逼到走投无路时,他总能想出点别的办法。如果、如果,老天能让小晏临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种奇遇刚想了个开头叶危就掐住了,世上哪有那么巧,简直没可能。血雨落白沙,开出朵朵花,他指尖微动,周身的小水气便丝丝缕缕地化作一柄透蓝的伞,雪莲花似地盛放在他上方。 血天穹,寂寂白漠染了红,红雨落孤伞,一滴一滴,打进晏临的心里。 他浑身抖了一下,仿佛冷雨里淋湿了的小狗。晏临无法读叶危的心,但他不瞎不聋,他看见哥哥冒着生命危险跳进无间炼狱,不顾百鬼追杀,也要去那开着红花的沙坡,在血雨里,撑着伞,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星哲——” 晏临坐在叶危睡过的小木板床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件叶危穿过的外套,忽然披上去,盖住自己的脑袋。 他记得这个人,修罗鬼王,小时候被仙界的人抓住,送去叶府改造,是叶危放走他的。而前世叶危被害的最惨的时候,也是这个人救了哥哥,就在这一处开满红花的沙坡。 巧的是,这满坡火红的骷髅断魂花,正是当年仙界一别时叶危送给星哲的。 晏临受不了,整个人蜷进哥哥的外套里,不受控制地想到上辈子叶危被救后,就在这断魂坡中修出了鬼道,之后率百鬼攻打仙界,那些年哥哥经常会和星哲谈论军务,而年幼的自己却根本听不懂,神力尚未觉醒时,小小的他什么也做不了,只会穿着哥哥买的漂亮衣服,乖乖地待在家里,像个傻瓜一样无望地等待。 而星哲可以上战场,和叶危并肩作战,为他攻城略池,为他打平天下,最后为他战死。他们铺着一张好大的地图,一起探讨兵法和战术,直到天亮。 晏临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缩了起来: 哥哥,你在等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叶危:傻瓜,我在等你。 第8章 鬼洞天 “嘻嘻嘻嘻嘻嘻……” 忽听一连串笑声。嗒、嗒、嗒,只见三只小小的不倒翁从白漠远处嘀哩咕噜地滚来,边滚边嘻嘻乱笑。不一会儿就蹦到叶危的伞下,围在他脚边打转,手舞足蹈地想吸引他的注意。 叶危低头皱眉,讨人嫌的玩意儿又来了。 这些小家伙叫笑面佛,石头不倒翁,一张笑脸佛面,以吸怨气为生,对鬼和修士没多大杀伤力,但总是嘻嘻嘻嘻笑得烦人,堪称无间狱的蚊子。上辈子他被星哲救后,在那沙洞里养伤,躺着不能动,这些笑面佛就爱跑到他跟前,嘻嘻哈哈,看他又烦又气还打不着它们的样子。 笑面佛们滴溜溜绕着叶危转了一圈,嘻嘻嘻地想扑到他身上来吸他,笑到一半,忽然全都笑不出来了,安静的要命,下一刻就如见了瘟神般掉头狂跑。 叶危正抬手要防,忽见它们落荒而逃,觉得奇怪,以前笑面佛最爱缠着他,修罗鬼王星哲出面都赶不走。 遥遥之外,三界神尊晏临冷冷地注视着那些笑面佛,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想来吸他哥哥。 赤天红雨,狂沙白漠,笑面佛一蹦一跳地向远处逃去,叶危眺望着,忽地一咚,那三只小东西全都不见了! 叶危一怔,钻沙子里了? 前世在此间修鬼道、率鬼兵,对百鬼习性了如指掌,从没听过笑面佛还有土遁的本事。他走过去一瞧: 雪白的沙漠里,竟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此洞四壁光滑乌黑,没有砂砾感,很明显这不是挖出来的沙洞,而是有人用法术凭空在白漠里开的鬼洞,类似传送门,通往别的地界。 通往哪里? 叶危又向外走了几步,很快,发现了第二个、第三个鬼洞。体内的水之气只剩不到三十分,那弱得可怜的修为不允许他走太远。然而就这几步之遥,就出现了三个洞,不知这片区域、乃至整个无间狱还有多少?如此数目的传送鬼洞,需要很大的法力维系。 谁在维系? 上辈子无间狱里绝没有这种东西。某种违和感开始在叶危心中流窜,重生后这世界就开始有点奇怪了,莫名其妙的神尊、突然建成的天梯、还有这些鬼洞。百鬼邪物在白漠上活动,很容易就会像刚才的笑面佛那样掉下去,莫非,星哲不在家也是因为……掉下去了? 那么,掉进无间狱的晏临会不会也可能踩到这种鬼洞,然后被传送到了别的地方? 体内水气还剩二十分…… 星哲迟迟不归,晏临不知在哪,而他法术要用完了,再等下去就是等死。叶危蹲下来,此洞大可通两人,有阴风阵阵从里边吹出来。 至少说明这洞有出口,不是死胡同。叶危摩挲了几下指上的储物戒,万一洞里真有不测,他就缩身进戒指中。 水之气跌破十分,雪莲花伞旋而消解,红雨滴嗒就要落在他身上,叶危上前一步,整个人栽进鬼洞中—— 无边黑暗兜头盖来,风声在耳边呼啸…… 于此同时,二重天,仙宫内,呱呱呱。 仙帝赵承惊得从龙榻上滚下来:“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回禀陛下……叶危的魂灯,复燃了!” 赵承面无血色,身旁的美姬靠过来,娇生细语:“陛下、陛下!好像……好像有癞蛤`蟆跳进来了,臣妾好怕……” 赵承一把推开她:“这怎么可能!你细细说来我听。” 美姬自讨没趣,捂着被子,看到好几只小青蛙在仙宫门槛上探头探脑,接着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来,一个赛一个高。 赵承听得双手发颤,满头冷汗,师兄绝不可能活着,也绝不能再活着!他沉声下令:“查,彻查!魂灯呢?指向的魂息在哪?” “陛……陛下……”那侍卫不敢说,颤巍巍地指了指龙椅下的小青蛙,“这个。” “什么?” “蛙。” 小蛙们呱地叫了一声。 赵承这才惊觉,这仙宫内如何竟蛙声一片?! “报——”又有一侍卫跌跌撞撞地闯进来,“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三重天里叶家的绵延蛙跑出来了!有……有人从三重天回来,可能身后不小心跟了几只,现在二重天也沦陷了!” “岂有此理,全杀了!” “可…可是……”那人吞吞吐吐道,“这些蛙是魂灯指引的,乃叶家前少主的化身。” “荒唐!你的意思是,朕的师兄变成青蛙回来找朕了?” 殿内一片寂静,默认。 “好、好的很,朕的师兄是青蛙,那你们觉得朕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赶紧齐唰唰地下跪:“属下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 赵承气得闭过眼去,真想把这些人拖出去万死一遍,命道:“把蛙全杀了,不杀者杀无赦!再从三重天一层层给我往下彻查,查到九重天!” “是!” “臣有一议。” “说。” “仙民界就将举办十年一度的仙法大比,到时七八`九重天会变得人流涌动、乱相频出,陛下既要彻查,那是否要将此事延期?” 赵承沉吟片刻道:“不必,但有任何异动我都要知道。增派十万天眼严加监视,一旦发现可疑人等,杀无赦!” “臣遵旨。” 满天星星一眨一眨,梧桐叶间星光疏落,叶危睁开眼。 他跌落在一条街上。 转头一看,街边立着一块小木牌:金紫棠街,守值环卫仙,叶危。 环卫仙……九重天? 他竟又回来了! 叶危立刻站起来,莽莽夜色下,街上旷寂无人。 那些笑面佛呢? 如果六重天无间狱里的鬼洞真的能直达九重天,那么百鬼邪物随时可能像笑面佛那样掉下来…… 掉到一点法力都不会的普通仙民面前。 这就太恐怖了。笑面佛对百鬼而言只是有点烦的蚊子,但对仙民却非常致命,会被附身,会被吸干而死。叶危立刻向距离此地最近的环卫仙宿屋跑去…… 嗡、嗡、嗡,夜幕中,有无数双漆黑的眼球在暗自转动,从天上注视着九重天,很快,它们纷纷锁定了叶危奔跑的身影: 可疑人员、正在搜寻……匹配成功!确认身份,叶家前少主,叶危。 进行上报…… “唰——” 就在这时,一颗巨大的火红陨石穿天而过!叶危驻足而立,抬头望去,只见天空流火,千万颗陨石从天划过,像拖着一盏元宵的灯,从浩瀚星河间穿行,壮丽华美,见者忘言。 叶危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奇瑰的天象,更奇的是,如此大动静,整个小镇却安安静静,除他之外,好像没有一个人看见天上的陨石流。 夜幕中悬挂的天眼立刻被击得粉碎,化作千万粒亮星子,漫天落下。叶危伸出手掌,便有无数星尘跳进他的手里,一闪一闪亮晶晶,小精灵似的依恋着不肯离开,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消失。 流火已熄,夜空归暗,万籁俱静。仿佛大梦一场,无事发生。 然而上重天的辉煌仙宫内,却乱作一团: “报——陛下!十万天眼被不知名的陨石流击落!” 赵承震怒难忍,龙椅都坐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 叶危必须死,按理说这人不可能还活着了。赵承仔细回忆着杀师兄的过往,他当时用了十成十的力,那柄夺命弯刀当场贯穿叶危的胸膛,挖走内丹之后,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将叶危全身上下的仙骨一根根打断了,再推进百鬼无间狱里,这样还不死?这样怎么可能还活着? 为何那魂灯会复燃?为何到现在还阴魂不散! 赵承气急败坏,大手一挥:“给我再放十万天眼!” “陛下,国库恐怕……” 就在这当口,忽然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了。 有一把刀,一把凭空而来的刀,当场贯穿了赵承的胸膛。 这是一柄弯刀,刀如新月,与他当年杀师兄的,如出一辙。 滴嗒、滴嗒、滴嗒。 血不住地往下流,而那弯刀无情,凭空一转,斜切向下—— “啊——” 赵承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他被瞬间开膛,血肉中剖出一粒火红的仙丹。飞溅的鲜血顺着金色龙椅往下滴。 “陛下——!!” 下一刻,刀光一转,横扫四方,侍卫、大臣立刻毙命,仙宫大殿血流不住, 晏临一手支腮,静静地望着,赵承还剩一口气,空中飞舞的弯刀一下一下戳进去,将他全身的骨头一根根砍断,不知被折磨了多久,终于断气了。 血泊一朵朵盛开在画里,赏心悦目。 晏临赏了一会,又像是看腻了,倦怠地闭了眼,摊开手心,召出一面因果镜。 他已经不知多少次杀过赵承、杀过所有当年害叶危的小人。但他现在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凡事只要可能会影响到哥哥,他都会导入因果镜里,看看结果如何。 很快,镜子里出现了一重天,青云缭绕,凤凰栖木,千万级玉阶扶摇直上,巍峨神殿伫立在顶端。 镜中的叶危赤着身,随意披了一件白袍,坐在最高的玉阶上,清风徐来,广袖飘荡。 那左袖上有一朵桃花,晏临认出来那是自己的神服,很快他就看到哥哥露出来的脖颈腰腿,全是一片一片红点,像被什么虫反复啄咬了。 晏临看得一阵脸热,连忙错开视线,几乎不敢直视因果镜。 玉阶上掉着一顶冕旒神冠。不知过了多久,叶危弯下腰,轻轻挑起神冠,放在唇边,吻了吻。 晏临的心揪起来。 接着,他看到叶危从神冠上拔下一片玉。 “咯——呲——” 尖锐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叶危一言不发地在磨那块小玉片,最后磨的又尖又锐。 “不……不要,哥哥!” 镜中的叶危无所谓地笑一笑,像是终于解脱,他拿起那根玉刺,狠狠朝自己的咽喉里扎—— 血喷溅而出,一汪鲜红顺着瓷白的玉阶,一级一级地往下流…… 晏临一挥手将镜子砸的稀烂,连碎片也不留下,直接用神力碾作齑粉。 每当他想为哥哥做点什么,因果镜里,叶危就永远判他死刑。晏临鼻子一酸,拿起一件哥哥穿过的外套,蒙在脸上,大口呼吸。 所谓神,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泯灭七情六欲,堪破三千红尘,终而,放下因果,四大皆空。 可他放不下哥哥。 那一点活生生的情窍在他心里辗转了数百年,就是不肯放下,他死也不要放!晏临紧紧揪住哥哥外套那空荡荡的袖子,像要凭空抓住些什么。 神是全知全能的旁观者,不是红尘里翻滚的参与者,如果他去影响哥哥,就会不得善果。叶危的仇人得他自己杀,叶危的爱人,也得他自己选。 “星哲——” 叶危立在断魂坡上叫那修罗鬼王的名字,一声一声,回荡在脑海。晏临强行摁下扭曲的杀念,他抬手一抚,仙宫内弯刀消解、鲜血洗净,死人复生,纷纷站回原来的位置,开口道: “陛下,国库恐怕撑不住……” 赵承脸色铁青,就在这时,忽然一束神光照在殿内,一名小神使披着金光,缓缓降落。 “显灵了!神仙显灵了!”众人纷纷跪倒叩拜,比对仙帝虔诚多了,满眼含着星星般祈问: “可是神尊有旨了?” 小神使一眼也不看他们,挺着胸膛神气道:“神尊有令,天上只许有太阳、月亮、星星,和神尊的马车,其他东西,一概不允。” 说罢,他也不对仙帝行礼,挺着腰杆子,顺着那神光又缓缓飘回一重天。众皆跪服,唯有仙帝赵承黑着一张脸,但也无话可说,谁让这个世界神权大于王权。 “陛下,如此一来,只有另谋他法了。” “传朕旨意,增派十倍人手,严查各天界!胆敢私藏可疑人等,诛九族!” “臣等遵……” 晏临不想再看赵承那令人作呕的脸,他抬手一扯,浮空的画卷被揉成一团,烧作灰烬。图景、声音,全都消失了,眼前是一汪夜色,耳边是一片清净。他躺下来,乖巧地闭住眼睛,安心等叶危回家,要让哥哥一回来就看到他恬静可人的睡颜…… 就在这一片宁静的黑中,脑海中蹿出一句: “星哲——” 晏临噌地坐起来,挥之不去、挥之不去,他们少年相识、救命之恩、并肩作战、那么多年!这些事实一遍遍地提醒他,哥哥和星哲之间有他无法参与也无法再融入的过去。在他丰富的想象里,已然飞过默契与共、一生知己、日久生情等词句,他分明在话本里见过这样的故事!怎么当年竟没想到要去防备呢? 明明……明明是他先来的、是他先喜欢的、他等待的时间最久,为什么最后哥哥拼死拼活,先找的人却是星哲? 门口一阵窸窣,哥哥回来了! 叶危推开柴扉,翻窗而进,舍友们正呼呼大睡,王政也躺在床榻上。大家都很平安,没有人被陨石流惊扰,也没有人被笑面佛附身。 他稍舒一口气,现在还无法确定那鬼洞究竟怎么一回事,可能是直达九重天的定点传送门,也可能是个随机传送门,恰好把他送到了九重天而已。 然而无论怎么说,都很奇怪。他抬头望向莽莽天幕,上辈子的天界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每一重天分得清清楚楚,无论是天梯、鬼洞,这种传送之物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存在。 是哪里出了问题…… “刷啦——” 叶危还没想出个头绪,就见一只小团子从他的被窝里滚出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但很快又爬起来,咚咚咚,一头撞来,死死埋进他的怀里: “危哥哥!你不要等他!” 第9章 疑小号 叶危听得一头雾水,轻声道: “小傻瓜,说什么胡话呢?” 他怕舍友被吵醒,比了个嘘,蹑手蹑脚地领小临危回床榻去,这孩子不知为何正披着自己的外套,整个人委屈得要命,紧紧贴在自己胸口前,就是不肯起来。 晏临自知失言,嫉妒冲昏了头脑,流浪儿小临危是不可能知道叶危去哪了的。好在他现在并不是那高高在上的三界神尊,而是小小只的可怜少年,他整个人像糯米团子般黏在叶危怀里,试图萌混过关。 叶危果然吃这套,低身安慰他:“好了好了,是哥哥不对。我出去太久,让你等急了……” 温柔的话语在耳畔,温暖的手一下一下抚过后背,晏临惬意地眯起眼,可只一小会,这样的温暖就收走了。 他还想要。 乌溜的眼睛一转,晏临就有了想法,趁叶危一侧身: “呜——” 他哀弱地叫了一声,像不小心被人踩到的小猫咪。叶危赶紧转头:“怎么了?” 小临危似乎忍着疼,说不出话来,叶危这才想起这孩子跳下床时摔了一跤: “疼吗?” “疼……好疼,危哥哥,你摸摸我吧!” “摸哪儿?” 晏临纵情地把自己埋在哥哥怀里,不动声色间,轻轻抬起腿,给叶危摸自己红肿的膝盖,三界神尊指尖一动,那膝盖便青一块一块,还破皮流出血来。 叶危一触,碰了满手血,噌地一下坐起来:“伤的这么重怎么不说?快过来!” 晏临偷偷抿着笑,没骨头似的靠到哥哥身上。就算哥哥叫一叫别人的名字又怎样,现在陪在叶危身边的人是他,叶危现在抱着的人,也是他。 而所谓的星哲,连人影都看不到!脑海中有个小人蹦出来,在“星哲”这名字上踩踩踩,想将那声“星哲——”从脑海中彻底抹杀掉。然而他越是踩,这“星哲”越是像不倒翁一样,捺下去,又竖起来,在心中闹个不休。 叶危不知道身旁的弟弟脑内竟有如此激烈的搏斗,他摩挲着指上的储物戒,法阵开启,将两人送入戒中。 “你在这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拿药。” 晏临故作好奇地四处张望,发出小声的惊叹:“危哥哥,你好厉害啊!这是哪儿?” 他边说边把膝盖微微抬高,要哥哥一转身就看到他可怜的模样。 “嗯,是个储物空间,你以后睡在这就不怕被人发现了……”叶危一转头,看到可怜模样,大为心疼: “你这膝盖淤血了,我先帮你揉一揉,可能有点疼,别怕。” 晏临看也不看他那血流不止的青紫膝盖,只盯着叶危一张一合不停哄他的嘴唇,润润的一抹红。他心里甜丝丝的,问: “危哥哥,那你能不能帮我吹一吹?” 叶危笑一笑,蹲下来,低头靠过去,轻轻吹了一口气:“乖,痛痛飞走……” 那一缕凉气吹在肌肤上,晏临一下子僵硬了,全身动不了,眼睛也转不开。案几前,一盏灯,昏光暖黄,他看见叶危正认真地为自己包扎,高鼻挺括,在灯下投了一片影,眨眼时,眼睫轻轻翕动,像风中的小蝴蝶,扑扇着翅膀,停在谁的心尖。 晏临不敢再看哥哥的脸,将目光后移,却不小心看到叶危露出的那一截修长脖颈,晕着暖灯的光,有温润如玉的感觉。贴在后颈的领口微微松开,落下一小片三角影,衣料与脖颈间,有光照不进的小缝隙,可探入两指,顺着那脊背一直往下,触手生温…… 脑海中莫名其妙浮现出因果镜里的场景,随意披着神袍的哥哥,坐在千万阶高台上,风拂过,脖颈、后腰、腿根,隐隐绰绰地,有一片一片小红点,那么多那么多,那些都是怎么印上去…… 晏临整个人都要烧起来,神尊原身几乎要破壳而出。叶危一动,那片衣料的影便跟着晃动起来,亦如他此时摇曳的心旌。晏临一把薅掉那摇疯了的心中小旗,把乱七八糟的念想统统赶走,眼睛哪儿也不敢再看了,唰地一下紧紧闭起来。 “快包扎好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发热了?” 晏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他红着脸僵在椅子上,任由叶危温暖的手落下来,颊边是哥哥的体温,耳边是哥哥的声音,这一方天地,全是哥哥对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 他觉得餍足,心中逢春,枯死的藤蔓重新舒展,伸展着、伸展着…… 但其实,哥哥对哪一个弟弟,都是这样的。 心藤突然一扭曲,结成了一个死疙瘩。 哪怕是他这种,昨天刚从垃圾桶边捡来的流浪儿,只要会撒娇,卖可怜,表现出纯良无害的样子,就可以从哥哥身上榨取到他梦寐以求的关怀。 一想到叶危曾经将这样的关怀,挥金如土般在别人身上挥霍过,甚至,以后还会结识其他该死的弟弟,晏临就受不了,说起来,那个星哲年岁也比叶危小,当年被抓到仙界时还是一只很小的鬼灵……晏临一根根手指蜷紧,恨不得将过去与未来每一个出现在叶危身边的弟弟,都消泯了。 “怎么了?” 叶危忽然觉得这孩子跟方才有点不太一样,他微笑着问:“是我弄痛你了?上药是有一些疼的,不要紧吧?” 小临危盯着他,卷翘的睫毛眨呀眨,忽然落下两滴眼泪,顺着姣好的脸庞往下滑落。 “怎么哭了?真的那么疼?”叶危赶紧伸手替他擦。 “不是……不是,我想我娘了。”晏临把头垂的很低,小小声道,“以前我摔倒了,我娘总会一边哄我涂药,一边亲我。可…可是,我没有娘了……再也没有人会亲我了。” 叶危也是从小失去母亲,深知世上没有娘的苦,只是他作为叶家少主,从不允许在人前这样失态,他轻轻搂住哭泣的小孩,缓缓伸手拍他的背: “你现在有哥哥了,不哭好不好?” 晏临等的正是他这句话,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怯怯地问: “那,危哥哥,你可不可以、亲亲我?假…假装我娘还在……” 他眼角落泪,口中抽泣,心中却没有一点难过,神本就无父无母,自然也尝不到这种人伦之情是什么滋味,他唯一尝过的,就是哥哥赋予他的,兄弟的情,禁忌的欲。 叶危看着眼前的小少年怀着小小的期望,切切地望着自己,见自己没答应,立时像缩回洞里的满月兔,垂耳丧气的: “对不起!危哥哥,你…当我没说过吧……” 叶危被他闹得没有办法,赶紧低下头,在晏临的两颊、额头各亲一下,落了三个吻,笑笑地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 “这样够了吧?小可怜。” 晏临点点头,绽出一抹甜甜的微笑,他伏在哥哥的肩头,趁叶危不注意,小手攀上去,一点一点,搂紧了他的脖颈。 不够的,哥哥,远远还不够。 袖子一紧—— “危哥哥,你能和我一起睡觉吗?” 叶危正将受伤的小临危抱上床榻,哄他快睡,这小家伙却从被子挣出来,径直贴上他的胸膛: “不可以吗?哥哥。” 叶危一怔,想到这孩子是第一次见到储物戒这种法器,一个人呆在这儿睡觉难免有些惊疑害怕,他十分善解人意地解衣上榻,钻进被窝里,将小家伙抱紧: “这样可以了?别害怕,快睡吧。” 晏临窝在温暖的怀抱里,像做了小偷,偷来稀世明珠却不知道该怎么藏。小时候可以仗着年纪小,现在可以仗着化身小,以可怜弟弟的身份榨取哥哥的亲亲抱抱。可是如果有一天,叶危知道了他的真面目,知道他不会受伤、不会死亡、全知全能,还对兄长抱有难以描述的非分之想,还会来关心他吗? 还会愿意这样抱着他睡觉吗? 叶危猛地收紧手臂,敲了敲怀里不老实的小临危: “给我乖乖睡觉!” 晏临赶紧听话地闭起眼睛,他数着哥哥一下一下的心跳,跳进了温柔的梦乡。 黑夜中,叶危缓缓睁开眼,他睡不着。 无间狱里的鬼洞,黑漆漆的一个大口,吞吃着他的思虑。叶危仔细思考着,这一世的无间狱与上一世的无间狱,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鬼洞。 同时,与上辈子不同的是,这辈子,他看见笑面佛掉下去了;万年宅家的星哲不在家;无间狱里找不到弟弟晏临。 已知,笑面佛是因为鬼洞掉下去的,那么,可否就此推测,他找不到晏临,很可能是因为晏临也掉进了鬼洞,传送到了别的地方。 再假设老天有眼,让他的结拜弟弟跟他传送到同一个地方,也就是九重天…… 那么,最近有没有一个少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九重天,相貌极美,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这思路想到最后,叶危默默看向了身边人。 这小东西睡得正香,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肯放,叶危注视良久,微微眯起了眼睛: 可疑啊。 第10章 小妖精 晨光披纱落金似的洒在屋中,风一吹,罅隙里的尘飘起来,星星点点,浮着发光。 “当哩个啷、当哩个啷——扫地了、扫地了、赶紧起床吃饭扫大街!” 次日清晨,叶危被吵醒了,刚一睁开眼,就见舍友纷纷奔下床: “快快快!饭堂开饭了,大家快啊!” 他们整个人往衣服里一套,立刻夺门而出。到饭点,饭堂一开,便如蝗虫过境,去迟了,那就是粒米不剩。叶危披衣而起,紧跟其后。 这里的饭堂不要钱,抢完即止。所供菜品各不相同,都用黑叶子包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包,每人只能领一份,在打开之前,你永远不知道你抢到的会是什么。 叶危盯着盘子里黑漆漆的不明物,前几天他拿到的是牛肉滑蛋粥、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不知道今天会是什么?他瞧了瞧周围,舍友王政正坐在不远处,他打开来,咬一口,脸都变形了: “好难吃!这他娘的喂猪呢!” “你算了吧,三年不都吃过来了!” 看来今天运气不会好了。叶危拿起筷子,英勇地拨开—— 一阵清香扑鼻,是一个热乎乎的糯米团,一半用青碧荷叶仔细包着,另一半露出来,比仙山上的雪还要晶莹透亮。 越是寻常物,越是难做的好吃,这糯米粒粒珍珠白,他轻咬一口,入口回甘,一线甜暖入喉,有家乡的味道。 叶危眉梢微蹙,这不是普通的糯米,是雪糯米! 雪糯稻只在仙山初雪时成熟,收割后三个时辰内不食用就会萎烂消失。小时候他最喜欢吃这种雪糯团子,为了讨他欢心,小厨房的师傅有时一夜不睡,冒雪上山,就为了他早餐能吃上这一口糯米团。叶危知道后就假装不爱吃这个了,再也没吃过。 谁掉换了他的食物? 何况现在不是下雪的时候,哪来的雪糯稻?就算是仙门之首的叶家,如今也做不出这道雪糯团。 给他投喂早餐的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时此刻,无名指的储物戒里,三界神尊晏临倚在小榻上,半空中浮着一茬雪糯稻,他注视着叶危的表情,发现哥哥果然喜欢吃这团子,得多做点。 晏临抬手一抽,雪糯稻们吓坏了,争先恐后地成熟结果,沉甸甸的穗子一把把冒出来,接着,神袖中飘出一串小纸人,在空中飞舞,剥穗、洗米、蒸煮……水、火、锅、碗,弹指间,凭虚造物,一运而生,不多时,又一个白白的雪糯团做好了,热丝丝地冒着气儿。 “还有人没吃饱吗?今日饭堂有剩,诸位可以再领!” “真是母猪上树铁树开花了!饭堂竟然会剩饭,快,跟我去抢!不吃白不吃!” “你不是嫌难吃吗?” 王政一溜烟地冲出去:“不花钱的干嘛不吃,能省一餐是一餐!” 叶危默默跟着王政,领来了第二个小黑包,他就不信了,这次还会是雪糯团。 一打开,果然有了不同! 这次是生滚鱼片粥、珍珠翡翠圆,以及雪糯团。 叶危啪地一下,将外边的黑叶子合上,他现在确信了,有位隐身的小妖精在暗中帮他,不知是不是道行还不够圆满,所以在积德,日行一善,天天投喂他。 银制的储物戒静静地圈着指根,叶危心想里头那孩子该饿了,他将早餐打包,择了一处僻静地,法阵一开,溜了进去。 小临危揉着眼睛,乖乖地躺在小榻上,用被子把自己包裹成一小团,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软软糯糯地喊: “危哥哥……” 叶危被他叫的心都要化了,快步走过去,这小团子却似比他更急,翻身要来迎他,结果竟笨拙地从床上滚下来,连人带被子就要摔在地上,叶危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接了个满怀。 晏临埋在哥哥怀里,撇撇嘴,他本想再摔一次把膝盖再磕破点,这样就可以一直上药了。 “你真是太容易摔了!我得给你的小床装个护栏。先过来,吃好吃的了!” 叶危炫宝似的打开那层黑叶子,晏临看见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一样不少地摆在里头,小脸一皱:“哥哥不吃,我也不吃。” “好好好,我也吃。咦,奇怪,我记得明明拿了两双筷子……” 晏临的小手背在身后,将那副多余的筷子消解了,低着头,有些害羞道:“那,如果…哥哥不嫌弃我的话,我们一人一口可以嘛?” 那孩子声音越说越小,叶危想到他先前是个没人要的流浪儿,可能没少被人嫌,心里自卑,赶紧道:“不嫌弃不嫌弃,来,你先吃一半,剩下给我。” 晏临不依,非要哥哥先吃一口,叶危无奈,用筷子夹了雪糯团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口,把剩下的大半递给弟弟: “给,轮到你吃了。” 晏临接过筷子,含着那一点被咬过的糯米,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叶危看着弟弟乖乖吃饭的样子,也感受到了投喂的快乐: “好吃吧?” 晏临舔了舔那碰过叶危的筷子尖,笑着答: “好吃!” 无人的角落,银光骤起,叶危喂完弟弟从储物戒里出来,杠起扫帚,开始了今日扫大街。没扫两下,就听: “喂、喂——哥哥?” “我在,怎么了?” “真的听到我了吗?好神奇呀。” 那储物戒里储存了一屋子道具,叶危怕小临危一个人在里面呆着太寂寞,临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朵传声花: “你想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对着它说吧,它会把我的回话心声传给你。” “真的?”小临危举起这朵花,坐在榻上晃着小短腿,显得很开心。 “嗯,我走到哪都会带着这个储物戒,你只要说话我就应你,放心,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放心,我保证很快就就会回来。] 前世披着战袍的叶危笑着与他挥别。晏临举着花的手缓缓放下: 哥哥,你已经丢下我一次了。 神力奔涌,化身的一双小手融化成沙,三界神尊忽而伸出手来,掐住那朵花,攥地死紧死紧。 外头的叶危只能听,看不见,他正尽职尽责地扫地,过往人群见了他都自发让开,方便他把果皮尘土扫到一块,扫得好好的,忽听一阵马蹄疾—— 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撞来,丝毫不管旁人死活,叶危扔下扫帚闪身一躲,下一瞬车轮便碾上扫帚,狠狠颠了两下,马夫转头破口大骂: “臭扫街的不长眼啊!怎么没撞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晏临:和……和哥哥间接接吻了!!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独りんぼエンヴィー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马翻车 车厢内的人催道:“快些啊!孩子上课要迟了!” 马夫:“哎,是是是,夫人,就快到了。” 周围人忿忿不敢作声,这儿本就是人行道,马车要走,该去旁边的马行道,然而各家都赶着早起干活,马行道堵得慌,便有横行霸道的主,直接拉到人行道上开。 马车里那位贵妇太太撩起帘子,往外探视,睨了一眼叶危,低声对怀里的稚童道: “看到那个大哥哥没有,你要是不好好上学修道,以后就只能像他一样,去扫大街!” 小孩不懂的什么,只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路上有个好心姑娘,帮叶危捡起扫帚,递给他:“你没事吧?” 叶危伸手挥一挥面前的尘土,笑道:“没,那是谁家的马车?这么嚣张?” “还能是谁?”这姑娘叼着一杆花烟枪,“城仙首王家呗,早上不早点起,天天赶着点儿在这横冲直撞,也不管人死活,撞到算你活该。” “真撞过人?” “怎么没有。”姑娘冲那马车缓缓吐出一口雾,“上个月就撞过一个呢,不过是个流浪儿,最后不了了之。”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一声嘶鸣,叶危看到马头高高仰起,马夫紧紧拽住缰绳,挥鞭一抽: “给我跑啊!” 下一瞬,那马像中了癫邪,脱缰狂奔,将马夫一把甩在地上。车厢里传来夫人的尖叫,疯马拖着他们向街道外冲。车轮突然崩掉一个,马车翻到在地,三个轮子在地上歪歪斜斜地滚着,木框崩裂,俩母子被颠出来。 疯马忽然掉头,打了个响鼻,冲他们奔来,前蹄高昂,妇人哀嚎一声,俯身护住孩子…… 一根扫帚棍捅在马脖子上。 那前蹄一歪,踩到别处,叶危跨身上马,一拽缰绳,马想挣扎却被死死套牢,叶危轻轻摸着它的鬃毛: “乖。” 马渐渐安分下来,狂热退去,柔顺地站在远处,叶危朝那对母子一点头:“没事了,你们起来吧。” 那孩子望着驾驭疯马的环卫仙,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崇敬,好帅啊,以后长大了他也想去扫大街。 贵妇太太站都站不起来,脸色死白,双手哆嗦。 “大哥哥,谢……” 那孩子话才说到一半,忽然被母亲拉住,贵太太瞥了一眼卑贱的环卫仙,双唇紧闭,一句话也不想说。 叶危也不是很在意,他把这匹牵到一边,拴好,下去瞧那个马夫的情况。撞破的马车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报应啊报应,多行不义必自毙。” 围观众人议论纷纷。晏临坐在储物戒里,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那朵传声花。神眼观大千世界,王家人撞了流浪儿,因果昭彰,今日本有此劫,再加上他们出言不逊,此劫乃死劫。可哥哥竟出手相救了,倒让他们捡回条命,此时再杀了这些小人物,倒要惹得哥哥不高兴,人命不可以动,也就罢了…… 一只畜生,也配让哥哥摸你。 晏临微微抬眼,刹那间,那匹马前膝一软,突然摔在地上,嘴冒白沫,睁着圆大的黑眼睛,抽搐不止,最后僵硬了。 “嗬呀,死了,那疯马死了!” “这马现在不死,拉到王家也要被杀死,刚才可吓人了……” 叶危觉得奇怪,他当年在军营里训马有方,那马是受了惊吓才发疯,方才已经好了怎么突然就死了?他正要过去看看,脑内忽然传来一声好听的少年音: “危哥哥,出什么事了?” 储物戒里,晏临抬手掐住哥哥送他的那朵小花,亲昵地贴在脸庞上,传声花在三界神尊的手心里直打哆嗦,兢兢战战地将叶危的一言一语,连同说话间那种丝丝缕缕的气息一并传了过来: “没什么,有马发狂罢了,你别担心。” 吐出来的气息喷在脸颊上,仿佛哥哥近在咫尺,那种热度从脸传达心肺,涟漪般晕了四肢百骸,全身发烫。晏临耳根一红,忽听外界传来一阵大呼小叫: “让开、都给爷让开——” 王家一众家仆气势汹汹地赶来,抱起地上的孩子:“七少爷!您没事吧?” 他们怒目环视,发现街道上大喇喇地站着一只叶危,立刻大喝一声,上前就要扭住他,七少爷忙道: “是那位大哥哥救了我们!” 很快,叶危就被王家当作救命恩人,请去王府上小坐一二。 乌瓦白墙两三幢,引曲水环绕,假山红亭,草木郁郁,别有一番幽趣。叶危环视着,心想一个小小的城仙首,就住得起这样的房子,真是厉害了。 还没进去几步,家仆过来给了他一袋金子,打发叫花子似的摆手道:“行了行了,拿着钱走吧。” 叶危掂了掂,挺沉,他掉头离开,经过拐角时,忽然看到前边跪着一众仆人。 “二少爷!明天就是仙道院的考试,您可一定要去参加啊!老爷早就上下打点好了,只要您去,一定会过的,就是露面走个过场呀!” “是啊!这考试一过,您就有机会代表全镇去参加仙法大比,这可是咱仙民界十年一度的盛会!只要混出点名次,以后官运就是节节高升!事关自身前途家族命运,二少爷,三思啊!” “二少爷呀,求求您了,实在不行就当可怜可怜小的吧,您要是不去,老爷罚我们一天都跪在这儿呢!” 二少爷站起来,冷道:“那便都跪在这吧。” 他独自远去,留一个孤高骛远的背影,清清冷冷。 叶危左躲右闪,悄悄跟了上去,此人的背影十分眼熟,自寻了个僻静处,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捡了块石头,无聊地打水漂。 “啧啧啧……” “谁!” 手中石立刻攻来,叶危抬手接住,随意地往水里一抛,噗通噗通七朵水花连贯而出。 “……叶危?!” 叶危瞧着他舍友王政,啧个不停:“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装腔作势行了一礼,“二少爷好!” “你别取笑我。” 王政坐在池边,神情苦恼,叶危陪他坐下来:“怎么了?你放着好好的王家少爷不做,天天跑出来当环卫仙干嘛?” “家里无聊,出去扫大街体验生活。” 叶危:“……” 难怪王政目睹他跳无间狱,回来后既不惊疑也不追问,跟没事人一样,敢情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儿。 第12章 富二代 只见王政穿着上好绸衣,握紧了拳,满脸都是不甘:“我大哥早年过世。如果这次我还不能扫出一番事业,就只能回家继承家业了。” “…………” 叶危拍拍王政的肩:“辛苦了,哥们,那个,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一步了哈。” “等等,来都来了,再坐一会。我真不知我现在该怎么办?好苦恼。” “别苦恼,命带富贵,我建议你向命运妥协。” 王政坚决摇头:“这不行。”他苦笑一声,“城里的人都知道,我家的钱是怎么来的。” 叶危不说话,王家确实有点财不对位,说里头没猫腻,谁也不信。 “我爹年年逼我去参加镇里仙道院的考试,他保证只要我上场一律会过。一旦有了仙道院盖章的修道证,我就能参加仙法大比。只要混到前五百名,就能做大官,然后像他们一样,开始盘剥别人辛辛苦苦交上来的贡金,变得巨富无比,接着盖房子、纳小妾、生小孩,再逼小孩也去做官,美名其曰光宗耀祖。有什么意思?” 叶危也觉得没意思,上辈子转修鬼道让他看明了不少事。修道乃是随心性,或日积月累,或忽然通悟。何况道法自然,便如树上果,鸟飞着吃、猴爬着吃、人搭梯子摘了吃,仙道鬼道其他道,各有各的道理,哪有想修道,还需要仙道院来盖个红戳,发个一纸凭证,允许此人从今往后可以修道了!天下之大谬。 何况,仙民的体质根本不可能按仙道的方法修出果来。前世叶危作天王时常来仙民界视察,就发现了,在这里开设仙道院、给仙民发什么修道证,就是在骗学费。本来,仙民每年就要给上重天的仙门百家缴纳贡金,现在又被榨取了一波学费,活的更加艰难。 假使有仙民想彻底摆脱这种被剥削的状态,那就只有成为上重天的修士,成为收贡金的一方。要做修士,那就要修道,于是就要去修士们下设的仙道院,交纳昂贵学费,努力学习获得修道证,这样才有资格参加仙法大比。第一名飞升,剩下五百名当官,当官的虽还是仙民,也要交贡金,但可以盘剥百姓的贡金,至少摆脱了贫穷。 至于五百名开外的人,只能寄希望于孩子修道飞升,于是继续要去仙道院学习,交纳昂贵学费……如此恶性循环,代代不息。 这些沉疴宿疾,极难根除,叶危本想,若他坐了那个帝位,就全都改了。他想要一个人人都可以修自己想修的道的天界,没法修道的人也可以有不修道的自由。 “我不想骗人……” 王政低着头,握着一块石头,忽然朝池塘里狠狠一掷,击出水花三千: “仙民界七八`九重天,人人都在骗人!修道证根本没有用,我从小就被我爹逼着上仙道院,我学了十几年,我都不知道修道修什么。每年那么多人涌进去,一个个都领着修道证出来了,哪个又真的修出果来了?我不想去考,我就是没有灵气,没有修道的天赋,不修道就是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一辈子为了那个什么修道证自欺欺人。” 于是第一年考,王政坚决不去,第二年,还是不去,王大人火了,怒骂孽子,吃他的穿他的还有脸说七说八,有种滚出去扫大街!王政一点头,真的滚出家门,去当了个环卫仙,每天早起早睡扫大街。 眨眼到了第三年,王大人真没想到自己儿子这般硬气。马上就要举办仙法大比了,错过就要再等十年,总不能真叫亲儿子当一辈子环卫仙,只好先哄回家里来。 叶危躺在草丛间,枕着双臂听完,问王政:“你当真不修道了?” “我也没办法,天生是个仙民,这体质就修不了道,只有上重天那些仙道修士才能修道吧。” “那倒未必。”叶危坐起来,“道自在人心,哪里修都一样,就算是上重天,也多得是混水摸鱼的家伙。” “你怎么知道?” 叶危避而不答:“你明日就去考一次呗。” “我不去,净骗人。” 叶危转过头来,狡黠一笑:“如果我说,你可以不必骗人呢?” 王政震惊地看着他,恍然大悟:“是啊!你是个会法术的!那天跳无间狱……等等,你不会是想去替考吧?这可不行,万一被抓到了,我不会怎么样,你这辈子可就完了!” “想哪去了?我问你,你们王家家仆共有多少人?” “快三百吧。” 叶危顿时来了精神,他的五行练气法只对那些风仙使用了一次,修出来的水气跳无间狱时用完了,现在是时候再修一次了,他兴致勃勃地问: “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让那些家仆睡在一起?” “哈?” “就是,最好搞个家仆酒宴什么的,把他们都灌醉。” “叶危……你…你想对他们做什么?” “别那么紧张,放松。”叶危站起来道,“给我一晚,你明天上场,保准让各位老师都开眼,仙道院有史以来,就没出过你这么优秀的学生!” “一晚。”王政咂摸了一下这个词,默默往后退了几步,“那个,先说好啊,我……我不双修的。” “…………”叶危揉了揉太阳穴,嘀咕了一声,“现在的小孩子。” 他花了不少时间,终于跟王政解释清楚,什么叫分拣化气,五行入阵。 王政听得如痴如醉,好半天无法回神,他眯着眼打量叶危: “你原本不是一个环卫仙吧?” “不瞒你说。”叶危点头道,“我本是天庭仙子叶威风,此番特来下界历劫……” “滚滚滚。” 叶危不想说,王政也懒得问,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谁心底还没点秘密。何况叶危所言的飞天御剑、得道成仙,这几乎是每一个仙民的梦想,然而那就像画的大饼,日日悬在他们头顶,却没人尝得到。 如今,这块饼飞了下来,递到嘴边。王政几乎不敢相信,却又万分激动,摩拳擦掌,召集家仆,准备晚上的酒宴。 叶危待在王政的少爷院,在地上画一个巨大的五行阵。晏临在储物戒里抱着传声花,静静地等着哥哥和他说话。 可哥哥交到了新朋友,没空与他说话。四处寂静,没有一点声音。三界神尊好无聊,伸手轻柔地抚摸花,吓得花儿把花瓣都皱缩起来。 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叶危沿着五行阵走了一圈,仔细再看一遍阵法,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怯怯的念叨: “危哥哥……” “怎么啦?” 晏临缩在里头,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委委屈屈地说: “我就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少年音丝丝甜入耳,润了心尖,像小猫粉白的肉垫,轻轻搭在掌心里,叶危笑了笑: “小傻瓜。” 第13章 一夜道 夜深欢饮,大醉酒酣,三百仆从东倒西歪,睡在院落里。 上次那些风仙使的体质属于五行极大偏水,所以叶危练出了很多水气,其他气太少,不够催动法术。而这次这三百仆从五行混杂,各不相同。叶危将他们分成偏金、偏木、偏水、偏火、偏土,五组,拖进阵中。如此分拣化气,就可一次性练出五行所有的气,各种法术信手拈来。 “王政,来,你站到中间去。” 月色入户,步于中庭,王政立在阵里,金木水火土,脚下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符纹。 “别紧张,没什么高深的。”叶危站在他对面,盘腿而坐,托腮打量着这个舍友,“我瞧你命带富贵,就给你练金气好了。” 王政赶紧摆手:“不必不必,我精气挺足的,练那么多夜里燥热。” “……黄金的金。” “哦。” 五行阵启,夜风飒沓,两袖飞扬。 王政忽然感觉不妙,他记得在仙道院时他听老师讲过,一个人只有一种气,在五行上也只会有一种偏向。可叶危的五行阵可一次性练化所有的气,他把金气给了自己,也就意味着其他四种气都会冲进叶危那边,在他体内撕扯,这家伙驾驭的了吗?万一…… “喂,你……你行不行啊?不行千万别硬撑啊!” 叶危很疑惑地看了王政一眼,不明白这家伙在说什么。他轻轻比了个嘘,入阵须静心。 王政不再说话,他抬头凝望,只见广袤苍穹,银华如练。月光照在庭院里,宛如积满了一池清水,澄澈透明,浸没了他,霎时间没过口鼻,却毫无窒息感,如鱼入水,周身有小小的金鳞鲤,摆头晃尾,好奇地朝他游来…… 一时间,王政看不见那三百人仆从,看不见叶危,也看不见王家的回廊厢屋,所见者唯清风明月,天地一我。 月光如水,水中藻荇交横,原是院中竹柏影,再睁眼,金鲤化作丝丝金气,盘绕周身,王政沉息入体,眼前清明,符纹阵中三百人,月明星稀夜莺歌,远处屋脊上涂了一丝银光。 初次入道,王政神清气明,正欲大发感慨,忽听一阵咯嚓咯嚓,仿佛小老鼠吱吱吱,他抬头一看,看到对面的叶危,逆着满天月华,在…… 嗑瓜子?! 叶危坐在五行阵中,面前摆了一块小碗,时不时拎起一粒。 “你在干嘛?” “啊?”叶危理所当然道,“嗑瓜子啊,我饿了。” 王政几欲翻白眼:“咱这不是修道吗!你瞧瞧这清风明月的,再瞧瞧你,一点也不虔诚,我在仙道院里修道时都要焚香沐浴,盛装出席……” “你们那是后宫选美啊,还盛装出行。”叶危咬开一粒瓜子,扔进嘴里嚼起来,“民以食为天,清风明月,我磕瓜子,正好正好,修个道不要那么严肃嘛。” 王政:“……” 月下小鼠,咔嚓咔嚓,王政看着叶危吃瓜子,很稀松平常的样子,但他隐隐感觉到,叶危周身有四股灵气,汹涌澎湃,木水火土在空中相互撕扯,如怒号的风泼天的雨,要将阵中人吞没,却在叶危身侧神奇地互克互制,伤不到他分毫。最后打累了,变作四只小羔羊,乖顺安静,月光里,融进那磕瓜子的左右手,消失不见。 叶危上辈子是天生的火灵根,无论修仙道鬼道,都是用火属性的法术,但年少时他在道渊阁闲的无聊,干脆就把其他金木水土的课全修了一遍。本来以为那些知识他这辈子都不会用到了,没想到重生后竟派上了大用,那些妄图撕碎他的木水火土四种气,乖乖地沉静在体内,供他摧使。 收气结阵,叶危把瓜子壳垒成一堆,指了指:“记得啊,湿垃圾。” “用得着你说?你垃圾分类还是我教的。”王政道,“好了好了,你吃饱喝足快睡觉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哎呀!那真是太谢谢了。”叶危笑兮兮地站起来,拍拍尘土,“对了,你待会再扫扫地,把这五行阵擦了,明天徒儿要好好考啊,为师等你好消息!” 王政嘁了一声,拿出院角扫帚,开始收拾院落。 叶危大摇大摆住进王家最华贵的客房,从怀里掏出储物戒:“小家伙,快出来,你哥给你留了点瓜子,要吃吗?” 白嫩嫩的小少年钻出来,懵懵懂懂,有点害怕地望着陌生的屋子,他转过头来,唇红齿白,白里透红,乌黑羽睫直望着叶危,脆生生地叫: “危哥哥……” 叶危心脏一窒,这可真是要命了。 化身小孩的晏临趁他不备,一下子钻进怀里,搂着哥哥的胳膊,叶危把瓜子递过来:“要吃吗?” “我不吃瓜子。”晏临把自己埋进哥哥的衣襟里,“我想吃哥哥。” “嗯?”叶危一怔,想想可能是自己听错了,笑道,“你想要哥哥剥给你吃啊?” 晏临抿抿嘴,闷闷地嗯了一声。 “哎,真是个小娇气。”叶危叹气,任劳任怨,“好好好,哥哥就剥给你吃。” 夜半中庭月来风,闲敲瓜子落灯花,窗外凉风吹起叶危的发梢,有几缕飘到眼前,晏临忽然羞了一下,他伸手捏住那几根发丝,偷眼望叶危,悄悄地想: 其实,我想剥了哥哥吃。 一无所觉的叶危,剥出白生生的瓜仁,喂到小少年嘴边:“啊,张嘴。” 晏临故意把嘴张大一点,凑上去,含住瓜仁,再含住一点叶危的指尖,又快又轻地吮吸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嚼起瓜子: “哥哥真好吃!” “是吧,王家这瓜子炒的真香,还要吗?” “要!” 晏临缠着叶危,要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把那瓜子一粒粒都吃完。 叶危指尖微湿,拿巾帕擦拭了一下,不以为意。 入夜时分,叶危脱去外袍,忽然,袖子被小临危扯了扯:“哥哥,这里没有别人,能不能别把我关到储物戒里,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好害怕……” 晏临低着头,像耷拉耳朵的小兔子,眼睛都要红起来:“我……我能跟哥哥一起睡吗?好吗,危哥哥?” 叶危盯着眼前的少年,唇红齿白,很是端正,但还不够像,他那结拜弟弟晏临要生的更美。 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晏临? 如果是,那小崽子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欺瞒他? 叶危把被子唰地掀开,眼风一扫,嘴上却很温柔:“那你进来吧,哥哥抱着你睡就不怕了。” “嗯!” 晏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还很开心地钻进被窝里,像他小时候那样,抱住哥哥。 叶危只穿了一件单衣,很薄、很薄,晏临紧紧地贴着他,几乎能勾勒出哥哥的一切。他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久,久到他以为叶危睡着了,便悄悄地、悄悄地,把手移到叶危的腰上,头埋进哥哥的颈窝里,大口汲取温暖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窃喜着,像偷着了举世明珠,藏在怀里也会发光,他紧紧捂着,不许任何人抢走。 万籁俱静,依稀虫鸣,远远的街道有打更的梆声,悠悠绵长。 黑夜里,叶危睁开一双雪亮的眼睛,这少年模样不像,但这举止太像了,不安分。以前小晏临也是这般,裹着狐皮裘袄、大厚棉被,整个人成了毛茸茸的一团,还跟他叫冷。每到深夜,那孩子便自以为他睡着了,偷偷摸摸地蹭进他怀里,快天亮时又小心翼翼地撤走,像只毛团小狐狸,自作聪明,还总以为他不知道。 叶危打量着怀中的小东西,装作睡梦中无意伸手,将他搂紧了。 晏临一下子僵住,一动也不敢动,怕这如梦一般的温暖,一动就碎了。 叶危闭着眼,感受到怀中少年浑身僵硬,心里笑了笑: 呵呵,等你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就揪秃你。 作者有话要说:晏·马甲岌岌可危·临 第14章 创新教 “神尊、神尊、神尊大人——” 三界神尊耳贯三界,晏临窝在哥哥的怀里睡得正香,就听耳畔一阵叫唤: “马屁精龙王又来上贡了!” 真是片刻都不得安宁,晏临分出一缕神魂去处理,那缕小神魂也万般舍不得离开叶危,拔丝芋头般从神尊身上剥离,不情不愿地飘上云霄。 一重天上,云光霓虹里。那缕神魂坐在数万重玉阶上,高的不可仰望。小神使跪在底下,稽首叩拜,双手奉上一个红盒,举过头顶: “神尊大人!这是四海龙王刚上贡的珍珠,请您查验!” 神魂晏临百无聊赖地坐在上边,指尖一提,万重阶下的红盒连着神使就一起被提溜了上来。小神使吓得两腿发软,咚地一下跪在地上,不敢直视眼前的万丈神光。 晏临饶有兴致地打开红盒子,两颗鸽蛋般大的珍珠,莹润皎白,两相辉映,他一手一颗,把玩了片刻,突然手一松,全扔了下去—— 珠玉生璨,跳落在琉璃阶中,一层一层,千万层地往下滚去,叮铃当啷,一连串清脆悦耳,不知过了多久,又渐渐销声,归于一片寂静。 晏临拍掌一笑:“好听。下次叫他们再多送些来。” “……是!” 珍珠敲玉,颇有些别致,晏临幻想着,如果有一天能搂着哥哥坐在这恢弘神殿前,一起听百八十颗齐齐滚下去,定然有趣。 他想得高兴,可放眼望去,浩渺一重天,高处不胜寒,空寂寂的神殿大得吓人。晏临的这缕神魂瑟瑟发抖,急急地一缩身,魂归主神,扑回哥哥的怀里。 次日清晨,叶危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时,暖光照床头,怀里粘着一只乖巧弟弟,恬静可爱,他捏捏他的小鼻子:“小家伙,起床了。” 晏临一夜没合眼,哥哥紧紧贴着他,那么近那么近,闭着眼睛躺在他怀里,他已经无法再像幼时那样睡着了,此时故作睡眼惺忪,迷蒙姿态。 王家仆人端了早茶点来,在门外候着,见了叶危,喜笑颜开: “二少爷今早儿真去仙道院参加考试了!您是他朋友吧?哎呀,还是朋友说话少爷会听!您且在这待一天,等少爷考回来,我们老爷重重有赏!” 叶危笑一笑,他不愿见王政被家族或仙道束缚,要么彻底放弃原则,要么彻底放弃修道。而且,仙民界十年一度的仙法大比,他可不想错过。 五行练气法,需要很多人一起入阵修行,多多益善。总是这么东拼西凑把人灌醉并非长久之计,最稳妥的办法当是创立一个全新的教派,一个真正有别于仙道、鬼道的第三道。 创教就要立名声,仙法大比就是最好的机会。七八`九重天里的每一个地方都会派一支代表队伍前来参赛,赛况实时播报,影响巨大。 而要参加这场大比,首先,他得成为这个小镇的代表队。 叶危默默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被窝里有东西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叶危无奈地笑一笑,伸手一拍这个小被团: “起来吧,茶点很不错,出来尝尝。” 晏临这才打开被子,怯怯地露出一个小脑袋。看到叶危半倚着雕花窗,慵懒地曲着腿,发未梳,随意地散在身后,单手握着青瓷盏,腕如玉,茶盏上白气如雪,哥哥低下头,轻轻吹了吹,浮起的白气氤氲着,眉眼朦胧,就在这时,叶危转过头,朝他一笑。 咻地一下,晏临把被子一合,又钻回被窝,像缩回洞里的小兔子,他双颊绯红,心跳飞快,整个人腾地热起来…… 哥哥可真好看啊。 外边的叶危,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过了一会儿,见这孩子磨磨蹭蹭地钻出来,小脸红扑扑,躲在一边安静地吃糕点。叶危看他那样子,噗地笑了: “别这么干巴巴的吃,小心噎着你,过来,喝点茶。” 晏临觉得哥哥对他的态度好像有了点微妙的不同,不像是对待一个刚捡来没几天的流浪儿,倒是十分亲密自然,像朝夕相对了无数年。 王家仆人事先不知叶危还藏了个弟弟,杯盏只有一个,叶危倒茶,清冽澄澈,香沁肺腑,他将自己喝过的杯沿转到另一边,递过去。 晏临接着,小声道谢,用余光观察叶危,趁哥哥一不注意,把杯沿又调过来,对着哥哥喝过的地方,抿上去。 他不啜香茗,就啜着那个青瓷杯,久久不离嘴。 此时叶危正眺望窗外,青竹绿柏,斜风细雨,呼息间,潮湿气,有润过泥土的芬芳。不多时,忽听外边王府一片喧闹,吵吵嚷嚷间,似乎是二少爷回来了。 “老爷!老爷——!大喜啊!二少爷考第一了!” “您没看见咱少爷有多威风,休学了好几年,再回校,不消半个时辰就把今天所有考试的同学都打得落花水流!” “老爷您是没看见那些仙道院老师的表情啊,那嘴都惊得合不拢!别说是咱们镇,就是方圆百里的仙道院学子也从来没人能赢得这么快,一下就破纪录了,这就叫天纵奇才呀!” 王大人狂喜,自家儿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接我儿去啊!” 整个王府沸沸扬扬。叶危听着外面的动静,笑意更甚,晏临捧着青瓷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哥哥,你再喝一口吧。” 叶危拿过茶杯,微蹙眉:“你真的喝了?还有这么一大杯。” “我喝了,我胃口小,喝不了那么多,哥哥…喝吧。” 晏临低着头,面红耳热,偷偷去看哥哥,叶危却没想那么多,他端起那青瓷盏,无知无觉地,就着刚才晏临碰过的杯沿,抿了一口: “嗯,这茶很香。” 晏临附和地点头,嘴角笑泛起两点小梨涡。 “王政这家伙考完了,我得会会他去,你在这等我。咦,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叶危好奇地看过来,一边说,一边又抿了一口茶。 晏临看着哥哥咕咚咕咚,就着那杯沿喝下去,笑得更为灿烂,但他就只是这么开心地笑着,怎么也不说话。 叶危一杯喝尽,跨出门槛,晏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偷偷捧起那只青玉盏,轻啜着哥哥喝过的杯沿,害羞地低下头,指尖如雪,颊边红霞。 王政一战成名,成了一块人人要抢的香饽饽。 仙道院的各级老师同学都想招他进队,一起成为小镇代表去参加仙道大比,王政一概谢绝。他攥着仙道院颁发的那张修道证,啪地拍到桌上,万丈豪情直抒胸臆: “叶危!我们自己建个队吧!” 建立新队要求队内至少有一个队员拥有修道证,这样才有资格参加仙法大比。如今这张修道证他王政考下来了!与其跟别人组队瞎混,不如自己单干爽。 谁知叶危一点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兴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把那张修道证拎起来瞧了瞧,薄薄的一张纸,要逼人无妄地学十来年: “有点志气啊年轻人,建一小支队伍有什么稀罕的,要建,咱就直接建个教派。” 三日后,叶危带着王政在城东一破庙内,创建了新教派。 这破庙是真破,教里也真没人,一共就俩,勉强算上叶危那来路不明的花瓶弟弟,仨。但王政少年意气风发,雀跃不止,仿佛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教派以后门徒遍地、壮大光明的美好未来。 “叶教主!敢问这新教有何名字?” 王政抱着一块空白的额匾,像刚生的娘亲急着给孩子取名。叶危想了想,上辈子修过仙道、鬼道,于是大笔一挥,这新教派就叫: 人道。 王政一脸无语地抱着手中的“人道”额匾,斥他:“你也太随便了!” “咱们修这五行炼气不正好需要很多人吗,这名儿吉利。”叶危挥挥手,“往左边移一点,哎对,这样就正中间了。” 摆完额匾,王政抬头四望,这破庙屋内脏乱差,四周杂草杂花丛丛生,门口还是一片废池塘,枯萎残荷东倒西歪,一副没前途的的萎靡样: “这地儿必须收拾收拾,外边那池塘我来清好了,把那残荷都拔了!咱们得焕然一新。” 叶危正拿着布擦桌子,赶紧道:“别别别,残荷给我留几支。” “你要干嘛?” “咱修道是要有点格调的,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池塘就显得我们别具一格,别拔啊,你去扫扫院子吧,这边桌椅我来擦。” 那抹布一过去,桌上灰尘飘了满屋,却很神奇地一粒也没呛着叶危。王政嘁了一声,娴熟地拎起扫帚。 三界神尊默默听着,神念穿万里九霄,小神使背着神令,乘着神光,咻地飞出去: “马屁精龙王何在?” “在!在!在!在!神尊有何吩咐了?珍珠收到了不?他还满意不?咱这儿还有好多呢!他要是还喜欢……” “神尊有令,叫你们降雨。” “降!降!降!降!降雨那还不简单,这是要往哪儿降雨?只要神尊一声令下,咱哥四个一起淹了人间都可,能为神尊略尽绵薄之力实在是十八辈子修来的……” “九重天,枫梧镇,城东破庙前的那一座小池塘。” 四海龙王:“就…就这一小块地方?” “就这一块地方,神尊说了,要精准降雨,且这雨要不大不小,滴滴答答的刚刚好,听起来要像珍珠敲玉阶,懂了吗?” “……,……,……,懂。” 小破庙里,神尊藏在小少年的躯壳里,勤劳如小蜜蜂般围着叶危打转: “哥哥,你休息一下,我来吧!” 晏临找准机会,一把夺过叶危手里的布,抢着去干活,那块布在他手里不知有了什么魔力,擦过去抹过来,三下五除二,所到之处,竟就纤尘不染。 叶危:“瞧你文文弱弱的,看不出来还挺能干的啊。” 晏临乖顺地点头:“我确实能干,哥哥。” 外边的王政哧溜哧溜地扫地,抬头望了望晴空万里,低头看了看满池残荷,叹道:“叶危啊,你刚来这儿还不懂,咱这里一年也下不来几次雨的,我劝你还是拔了呗,留着残荷晒太阳可就没格调了啊。” 话音刚落,就听滴滴答答,晴天落雨了! 王政站在院落里,顿时被淋懵了,叶危也是一怔,继而大笑:“王政!你这也算是金乌鸦嘴了啊,借你这句吉言,让我听会儿雨。” 晏临一边擦桌椅,一边偷偷瞧着叶危。他知道哥哥为何总舍不得拔那枯荷。叶夫人在哥哥五岁时就过世了。她院子里有一池荷花,是当年和叶宗主大婚时种的,秋天枯萎了她也舍不得拔,就经常抱着小叶危在那儿听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那大概是哥哥心中,与母亲相处的短暂岁月里很珍贵的回忆。 后来叶危做了少主,院子里也种了一池残荷,早秋无事时,小晏临就经常看到哥哥靠在雕花窗畔,抱着一个软软的小枕,听窗外雨声疏潇,很久很久。 雨打残荷,荷如碧玉,雨如跳珠,珠玉相敲,叮咚叮咚,时而如琴瑟和弦,时而如钟磬余音,声声不同,声声悦耳。微湿的清风拂面而过,叶危靠窗而坐,一手支腮,惬意地闭了眼: “嗯,好听。” 窗外下着雨,雨后犹余叶底花。 第15章 撞笔祟 到了晚间,窗外无月,破庙内黑黝黝,冷飕飕的风刮来,王政打了个哆嗦: “这地方晚上该不会闹鬼吧?” 叶危拍了他一下:“你这金乌鸦嘴要是怕可以过来跟我睡。” “滚吧,谁这么大还可能会怕鬼?” “行啊,记好这句话啊,别到时候半夜哭鼻子抹眼泪地跑来找我,弟弟,走,我们睡觉去。” 晏临小跟屁虫似的跟在叶危后头,噔噔噔噔地跑进厢房里,地上铺好了暖烘烘的蒲草,叶危搂着弟弟,阖上了双眼。 渴…… 好渴。 夜半三更,叶危渴得受不了,嗓子里像含了一团火,他轻轻地爬起来,想去井旁打一口水。 天阶夜色凉如水,叶危从悠长的回廊里走出来,窗外一轮满月,破旧的大殿里盛着浅淡的银辉,正中一块人道额匾,桌子上留着纸笔杂物,角落里一面落灰的镜子,偶时反着一阵光…… 滴嗒。 一滴积雨从瓦檐下滴落,落进草丛中,与露珠融为潮湿气。 叶危被这一声分了心神,他抬头望向院里的井,突然余光瞥到那面镜子,背后一寒,白毛汗都爬上来! 那镜子里没有他的身影,只有一片银白月光! 叶危不信邪地走过去,站在那面镜子前晃了晃,铜镜里空无一人!他当机立断,推窗就要喊,还没张口,就听隔壁传来哭爹喊娘的惨叫: “叶危、叶危、叶危!闹鬼啦——!啊啊啊!” 叶危:“……” 他正要翻身出去看看可怜的王政怎么了,然而有东西比他更快,“砰!”地一声,门被什么敲了一下。 一声重击,之后再无响动。 叶危没动,门外的东西也不动,万籁俱寂,四间凝止。 突然一动:“砰、砰、砰!” 头颅撞门,那门上雕花糊着纸,中看不中用,登时豁了个大口,阴风入堂,叶危想也不想,赶紧跳窗,跑到开阔的院子里,储物戒微光闪动,一沓祛邪符浮在空中,叶危召出在王政家里修炼的火之气,小火蛇咬着张张黄血符,从窗口飞腾而入,火光通明,映得半院红。 他还嫌不够稳妥,右手十六分水之气,指尖划出一线冰蓝,周身形成一道水泊界,水滴无孔不入,防不备之攻。 叶危静观其变,然而竟就再没有变了。祛邪火蛇无功而返,缠回他的左臂,不满地摇头摆脑,防身的水泊界表面如镜,毫无波动。叶危一步一步靠近那窗口,一翻身,跨回殿内…… 什么也没有,纸糊雕花门好端端地合着,镜子中人影如常,隔壁也没有任何响动。 叶危挑眉,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疑虑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月亮…… 叶危突然反应过来,今夜无月,哪来的什么满月? 这一念像戳破了什么,满殿月辉尽褪,角落铜镜银光一闪,叶危立刻转头,现在光线变暗太多,镜面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看到一个黑影。 突然,叶危看到镜子里的黑影一歪,从肩膀上长出了另一个头! 两个头…… 他身后有人! 叶危立刻回头,但他身后只有那张放杂物的桌子。他走过去,渐渐地,听到一声又一声很轻的“噶——噶——噶——” 是磨墨的声音。 不一会儿,那根用来写“人道”的毛笔,就凭空竖了起来,薰饱了墨汁,悬空浮在纸上,无休无止地打着圈,似乎急着要写什么。 叶危也不怕,他上辈子是个修鬼道的,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在这里搞七搞八?他径直走过去,手上凝了一团火,就要烧掉那根笔。 指尖还未触上,手中那团火之气突然消失了,不是被吸走,也不是被法术抵消了,而像是瞬间归于虚无。下一刻,那根毛笔如阴冷的水蛭般,一下子贴到人的手上,再回过神来时,叶危已坐在桌子前,右手紧紧握着笔,一笔一划往纸上写字,像被人操纵了,越写越快,越写越多,完全停不下来…… 那笔尖里流出的根本不是墨,是血! 他遇到笔祟了。 这种成了精的邪祟到处流窜,只要附到毛笔上,就会贴向人手,不断从腕动脉里抽出血来,顺着笔杆喂饱笔尖,逼人不断地写字、写字、直到活活写死为止。暗红色的血洇在纸上,满纸都写着: 叶危死了。 死了、死了、死、死死死…… 叶危被迫提笔写自己的名字,刹不住,无论是调出木水火土哪一种气,全都没用,像是突然失效了一般,不仅是法术,连普通的力气都无法使出来,无可反抗,不许停下,血字在无限的纸上无限地蔓延,全是: 叶危死了、叶危死了、叶危死了! 叶危盯着那些血字,忽然想到,这是要提醒他什么吗? 一般人死亡是可以轮回的,但当年他自召堕天台,与天道交易,以灰飞烟灭为代价了却生平功过,换来亲朋好友不受牵连,一生平安。 他确实换到了,因此,按天道所规,他自刎而亡后,三魂七魄尽数打散,从此不投胎不转世不入六道轮回,彻底归于虚无。这个世界往前推无数万年,往后推无数万年,都不会再有“叶危”这个存在了。 他根本不可能重生的。 但他现在重生了,回到了仙历五二一年,并且这个世界出现了很多奇怪的现象,他没有堕入无间狱受苦,反而在九重天里平安地扫大街,不仅自己不用死,还能挽回很多曾经失去的人,而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世上真有这等便宜事吗? 有没有叶危不知道,但眼下那根毛笔还在一边抽血一边拽着他往下写,直到要将他逼死为止,如此看来,便宜事还是没有的。 人固有一死,但不可死的不明不白,叶危站起来,暗暗蓄力,准备一击结束,就算吸血笔没有受到伤害,他的手也会因为攻击而弹开,只要打断写字,这玩意就失效了。 暗中那股狠劲刚要勃发,忽然,手掌上落了一片柔。 叶危被拥进一处有力的怀抱,身后那人比他高好多,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覆在他执笔的右手上,力道很轻很轻,像在小心翼翼地摸一只蝴蝶。 小蝴蝶危动弹不得,只能由着那宽大白皙的手掌将他整个五指全包住。满纸血字铺摊了一桌,叶危被吸血笔逼迫着要去写新的“叶危死了”,叶字的口刚起了一小竖,那人便握着他的手,不容任何力量反抗,在那小竖旁唰地拉出一道长竖: 是一个临字。 叶字被改,死咒骤断,吸血笔像失了精魂,蔫头耷脑地垂在人手里。但身后那人却不许它就这么停了,笔尖流泄出微香的墨,一道竖弯钩,力透纸背: 临、危。 终于停下了,叶危松口气,笔祟的咒术一离开,他便恢复正常,很快就感到全身上下酸疼不已,尤其是写字的手腕,几乎抬不起来。他想回头看看身后那人是谁,却连扭头的力气也没有,那人似乎知道他很累,虚虚地搂着他的腰,把他往怀里带,叶危感觉到自己正靠在对方的胸膛…… 胸膛? 叶危整个人心神一震,这怎么可能!他向来对自己的身高很自信,别的男人往他跟前一站,他通常需要低头和他们说话,这样的身高怎么可能才到对方胸口? 那人到底多高?吃什么长大的! 他挣扎着要去看一睹高人真容,突然,巨大的困倦兜头罩住他,有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他的眼睛上: “睡吧。” 叶危再也抵挡不住,沉沉地阖上双眼。 身后,神尊晏临轻轻地抱住哥哥,他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的睡颜,眨眼都舍不得眨。桌上那根笔祟贼头贼脑,趁他不注意就往桌下溜,一下子溜出门,赶紧乘风奔逃,满心窃喜,开心地挥毫摇晃,洋洋自得。 不知逃了多久,它自以为安全了,蹦蹦跶跶地要跑去新的人家里作祟,忽然,从天而降一只手,咻地捏住它的笔杆子。刹那间,它就被钉在一张桌上,它又回到那破庙里了! 夜空中沉云尽散,一弯新月悬在天边。破庙里立着一人,周身镀着一层浅淡金光,高不可视。广袖飘荡,雪靴生莲,他迈步而来,一张道尽世间之美的脸,正无悲无喜地凝视它。 神……神尊啊!这可是神尊!它被三界神尊给逮住了! 笔祟在桌上滚来滚去,发出呜呜呜呜的呜咽,晏临不理,他凝视着笔祟上方的一片虚空。 吸血笔祟蠢且胆小,只敢四处流窜,可偏偏就蹿到了哥哥身上,真是巧了。这邪祟背后,定有更强大的东西在指使它。 上辈子叶危灰飞烟灭,按天道因果,他已就此死去,绝不可再重生了。 然而,新的神尊偏要他活,要这三千世界都为他而生,旧的天道却依然要他死,要那灾祸噩运都向他而去。 晏临抬起指尖,对那虚空一点—— 他就要哥哥活着,谁敢忤他的意,就换谁去灰飞烟灭! 啪地一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粉身碎骨。那根傻笔祟还无知地倒在桌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三界神尊微微垂眼,俯瞰它,道: “你既这么爱写字,便让你写个够吧。” 那声音无悲无喜,听得小笔祟心里发瘆,它哆嗦着还想再逃,忽然眼前就换了天地! 云霞霓彩,虹光四射,一重天上,巍峨神殿伫立在前,神尊袖里飞出一卷薄薄的纸轴,从千万级玉阶上横铺而下,无穷无尽地延伸着。笔祟被提溜起来,飞到那纸上,横竖撇捺,被迫舞着笔杆子,不停地写: 临危临危临危临危…… 晏临注视着,心中甚喜,他和哥哥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好似他们真的永远在一起了,万古如斯。 指尖稍动,俩神使飞速奔来:“神尊大人!有何吩咐!” “你们盯着它,但凡停下来,就挫骨扬灰了。” “是!请问神尊…想罚它写多久?” 晏临看着那满纸临危,轻轻一笑: “写到天荒地老。” 作者有话要说:傻笔祟:“呜呜呜好累好累…毛都要写秃了!我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求神尊放过我吧QAQ” 晏临:不许停。 第16章 大小姐 叶危从草铺上醒来。 身边没有一个人,他起身,去走廊里看看,手中燃起一团明火,黑暗的尽头,照到一个人。小临危坐在那里,叶危喊他一声,没有回应,只好走过去,碰碰他,这少年肌肤冰凉,宛如死人,转过头来,天真无邪的脸上溅了半边血,冲他笑: “危哥哥——” 叶危吓了一跳,抬手便拍了他一脑瓜:“大半夜这么笑很渗人,你在这里作什么,哪来的血?” “血?什么血?哥哥做噩梦了吗?” 叶危再看时,恍然发现自己还躺在草铺上,身边乖静地卧着一个小少年,这孩子似乎是被他吵醒的,一张小脸无暇如玉,白的可人,半滴血也没有,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叶危无话可说,立刻起身走向外边大殿,桌上纸笔具在,角落里一面落了灰的铜镜,静静的,一切如常,没有一点异动。 “危哥哥,你怎么了?” 叶危沉默地看向他,他不信方才的笔祟、血字全是自己的幻觉,今晚一定有怪事发生了。 但又被人悄无声息地抹掉了。 眼前这个流浪少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九重天,莫名其妙地跟在他身边,时机十分蹊跷。而今夜庙里只有三人,以王政目前的法术还没法装神弄鬼,那么一排除,就只有这个来路不明的流浪儿。 叶危开口问道:“你先前说你叫林危,危险的危,我当时忘了问你姓怎么写,是双木林吗?” 两相沉默。 那少年忽然伸出手,拽住叶危的袖子,小脸微红: “不是喔,哥哥,我姓临,临近的临。” 临、危。 这也太明显了!就差把“我是晏临”、“我是你弟”、“快来认我呀”贴在脑门上。但如此一来,叶危反而生疑了,他不是没想过小临危就是晏临的情况,猜想这小可怜可能被别人控制了,被迫变成化身,潜伏在他身边,给幕后黑手传递情报,不能说破不能被发现,只能用亲近的举止向他暗示,叶危也收到这份暗示了,心照不宣。 但如果,这个流浪儿能抬手抹杀邪祟,那他绝对不可能是晏临!他弟晏临那么弱,养了多少年了连个法术也没学会,遇到鬼肯定是要钻他怀里哭的,哪里敢去抓那么凶恶的邪祟! 三界神尊晏临还不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的形象,他自以为被发现了身份,面红耳热,放软了身子骨,粘乎乎地往叶危身上靠,甜甜地叫: “哥哥……” 谁知叶危竟不买账,一把推开他,晏临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脸不相信,阔别多年,哥哥不仅不认他,反而不要他了。 叶危沉着脸,盯着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如果这小东西不是晏临,那他是谁?又为何要待在自己身边?这幕后是否有人指使?真正的晏临又被他们抓去哪了? 这流浪儿是一道线索,他可以慢慢将幕后黑手拖出来,把真正的晏临救出来。可这流浪少年若真能抹消邪祟,现在的法力恐怕在自己之上。 叶危想了想,如今不是撕破脸的好时机,还是维持现状好。捡来的孩子不听话,就须得栓紧看牢,省的放跑了还在暗地里搞小动作。他一把将小临危倒拎起来,像晃酒壶一样晃着他: “这屋里不干净,走,跟哥哥去院里打坐去,以后你啥也别干了,就跟我后头,一步也别想离开,听见没? “啧,你脸红什么!” 第二天,不少学子登庙入教,他们都是仙道院里的所谓差生,仙道修不了不修也罢,听说考第一的王政建了支新队,纷纷要加入,于是天界有了第一批修“人道”的门徒。 新教刚建,凡事不要过于张扬,白日里,叶危和王政继续当环卫仙,晚上溜去破庙里修行。幸而当环卫仙的仙民从来没接触过仙道院,也不认识王家二少爷,没人认出王政。 这天傍晚溶金时,人影瘦长,晏临乖乖地坐在路边,搭小石子玩,叶危时不时瞄两眼,看看他在干嘛。 王政瞥他一眼:“你怎么老看你弟?专心扫地啊。” 叶危拿扫帚舞两下:“昨晚你有没有听到声响?” “没有啊,怎么了?” “我房里闹鬼,撞门破窗,喊的撕心裂肺,你都没听见?”叶危故作摇头,叹了一气,“现在的弟子也太不关心创道教主了,平素里白疼你们了。” 王政颇为鄙夷地看他一眼,回忆起叶危揣手嗑瓜子的修道模样,不爱理他。但此事确有蹊跷: “那院子就方寸大,有点声音我早听见了!你撞邪了吧?要不,回那破庙里拜拜佛?” 叶危摆摆手,自家后院都能闹鬼,说明那神佛也不可信。忽然间,他闻到一股烟味,猛地抬头,赶紧喊道: “前面的好姑娘!小心烟灰掉地啊,这边不能抽……哎,是你?” 那天王家马车出事,有个姑娘好心帮叶危捡扫帚。此时,她慢慢走来,夕阳下,投着一抹窄瘦高挑的美人影。足蹬一双重台履,跟底很高,长发及腰,一步三停娉婷婀娜,左手端一杆花枪,神仙似的吐出一口白雾: “你就是叶危?” 叶危点头。 “城东庙那个人道,你创的?” 叶危不好点头了,私创教派这事颇有风险,他还想保留一个环卫仙的正经身份。王政拉一拉面上口罩,想溜到他身后。 那姑娘睨着一双凤目:“躲什么躲,王政,把口罩摘了!” 叶危一惊:“你俩也认识?” “嗯……”王政只好露脸相认,“这是,姚家大小姐,姚冰,以前……订过娃娃亲。” 后来王家发迹,父亲嫌姚家不能相配,又把婚约退了。姚冰个性极强,两人从小打架,每每都是他输,以致王政现在看到她都犯憷。 老是输给自己的小王政突然挑翻了全仙道院,难以置信,姚冰暗中一查,就查出名堂了,她抽一口烟: “让我入教如何?我也想修道。” 姚家只有一个儿子,父母觉得她女流之辈,早点嫁人得了,修什么道,故而不肯送她去仙道院学习,她就叛出家门,自己在外边琢磨旁门左道,多年下来,也有了点通悟。 她也不多说,一磕烟,草灰齐落,即将落到地上时,食指一抬,那点烟草灰便浮在空中,乖乖顺顺地凝成一团,自觉投入垃圾桶中。 叶危眼前一亮:“姑娘这是无师自通修来的木之气?厉害厉害!来我这当副教主如何?” 王政戳戳叶教主的脊梁骨:“喂,副教主不是给我的吗?” “能者上位嘛,你就去……当个左护法吧。” “不——”王政想起童年时被姚冰呼来喝去的恐惧,拼命挣扎,“叶教主,你再设一个副教主位呗,反正是副职,有多少都不稀奇,再不济,我当准教主、候补教主、教主继承人,都行的。” “你想当教主继承人?行啊,乖儿子,叫声爹来听听。” “滚滚滚!” 日暮西山,环卫仙收工,叶危和王政在路上一言一语地辩起来,姚冰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忽然看到身后还有一个同样沉默的白净少年,一时有点亲切,便去打个招呼: “嘿,你……是那个右护法吧?” 晏临轻轻摇头,柔声柔气地回道:“姐姐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是教主的贴身侍从,每日干点杂活,端茶倒水暖被窝什么的。” 他特意把暖被窝这三个字念得活色生香,姚冰看看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再看看风流倜傥的叶危,顿时一脸了然。 四人回到城东庙里,教里难得来了个姑娘,叶危将最东边最宽的厢房给了姚冰,带着晏临正准备回房,王政拍拍他的肩: “今晚不然先睡我这,你房里不是闹鬼吗?” “也是。”叶危心想多个人监视那流浪儿也好,便道:“小临危,过来!那就三个人挤一挤吧。” 晏临委委屈屈地走过来,王政转身要去拿被褥,突然,后衣领被姚大小姐一指勾住,低骂一声: “人家俩人,你瞎掺和什么?” 就是。晏临低着头,小小声地嘀咕。 王政一头雾水,接着就见姚冰笑得眉眼和善,对叶危道:“三个人睡这么点地方,太挤了!不然他待我那儿吧,我俩从小长大,这么多年没见面,正好想叙叙旧,是不是呀,小王政?” 王政背后一寒,那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冒上来,催逼着他的颈椎,点了头。 叶危自然不会棒打鸳鸯,笑笑地应了。王政和姚冰走时,他懒懒地倚在门边,对王政使了个眼色:青梅竹马,好好珍惜。 王政看不懂。 晏临也站在门槛处,肤白貌美,盘正条顺,像个甜软娇糯的瓷娃娃,微笑地朝他们挥手: “姚冰姐姐,再见。” 姚冰对他露出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唯有我懂你的笑容,手肘一用力,拽走了没眼力见儿的傻王政。 作者有话要说:#论脑电波的不同# 叶危(脑海中):一场阴谋正逐渐浮出水面…… 晏临(脑海中):我的马甲到底是掉了还是没掉??? 第17章 笑面佛 “装睡。” 叶危和晏临独处一室,他拿出行军时的作息,每一个时辰醒一次,观察躺在身侧的小子有没有不老实,第三次醒来时,叶危看着小临危,俯下了身,凑近一点,几乎贴到这小崽子的眼皮子上。 果然,不多时,就见这孩子肩膀僵硬,睫毛不安地翕动,耳根都泛起红来,叶危心中嗤笑,小毛孩还嫩得很,被他这样一看就憋不住了,他附在小崽子的耳边,冷不丁地道: “别装睡了。” 热热的气息吹进左耳,晏临藏在被子里的手一下子攥紧,指甲扣着掌心,掐出四个月牙印,最后手指一根一根松开,他睁开眼睛,埋怨道: “是哥哥……一直偷看我。” “还成我的不是了?” 晏临低头不语。 “醒了就起来,我问你,从哪来,到我身边来做什么?” 晏临还是不语,不敢说。 窗外月明,皎洁的光洒在被褥上,像水银,好看又有毒。 “不想说就睡觉吧。” 叶危重新躺下去,盖起被子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感觉身后靠了一只小毛团,奶声奶气地服软: “哥哥,相信我好不好,我不是坏人的。” 叶危闭着眼,不知道答什么,上辈子他信过太多小崽子的鬼话了,挫骨扬灰,这辈子,就不信了罢。 一夜无事,晨间早起,四处走走,叶危看到王政在破庙后头烧香拜佛: “你求什么呢?这么虔诚。” “求你别撞邪,别闹鬼,赶紧哪来的回哪去。”王政紧张兮兮地打量叶危,评估这家伙到底有多少道德心,“你们昨天没在我房间里……那个吧?” “哪个?” 王政老脸通红:“就……就那个,哎呀我不跟你讲了!总之没有就好。” “啊?” 王政见叶危跟他装傻,想来应该是真的没有那个,心中松口气。他昨夜在姚冰的点拨下,忽然茅塞顿开,仿佛打开了一片新天地,此时再看叶危,暗叹难怪,这人扫个地眼睛也要往他弟弟那儿瞟,而且两人长得又不像,却成天哥哥弟弟的腻在一起,好不肉麻! 香炉燃烟,袅袅而袭,破庙里,几个斑驳的佛像耸立,来都来了也该拜拜,叶危点起一炷香,鞠了三下,抬头凝视,神佛高大,拈花微笑,慈祥地俯瞰世人。 今日例休,不必扫地。教主叶危与副教主姚冰、“继承人”王政一起商议教中大事,思来想去,三人一拍即合,要再多招点人。 别的教派,大多是靠拔尖的那几位领袖带着,剩下的子弟全作充数,甚至有些渊源悠久的,子弟过多,良莠不齐,尾大不掉。然而修他们这个人道,五行入阵,分拣练气,要的就是人多益善,入教者越多则越强。 要招人,自然好,可是,怎么招? 现在这批人,是靠着王政仙考第一吸引来的修道学子,同样的计俩难用两次,叶教主凝眉沉思,发表高见: “我觉得吧,招人很累,俗话道花若盛开,蝴蝶自来,你若精彩,天自安排,我们改一下策略,改成让别人主动入教。” 王政学起叶危惯常的模样,揣起小手,一脸我看你怎么说。 叶危道:“我们要写很多吸引人的小纸条,到处张贴,就像这个……” 姚冰接来一看:你还在认为修道遥不可及吗?你还在羡慕…… 她玉手朱批,打了个大叉:“太土了,哪有人会来。” 叶危抻着脖子,向坐在门槛处的活例子望去:“喏——” 晏临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回过头来,粲然一笑:“哥哥叫我?” 姚冰心中赞了一声真爱,又道:“这个纸条许诺的东西太泛了,勾不起人的贪念,要更直击心灵!” “直击心灵。”王政拿过纸条,咂摸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大笔一挥,写: 不修人道,不能人道,修了人道,金枪不倒。 王政:“你们觉得这个怎么样?” 姚冰:“……” 这倒是有够直击心灵的。叶危看着王政,目光里带了一点慈祥的怜悯:“你是不是……身有所疾,心有所思,故而下笔有神?” 王政赶苍蝇似的挥走那慈父目光,姚冰拎起这纸条仔细端详:“其实这个……弄不好还真行,我之前在药馆干活,这几个月来,倒确实有不少人……身有所疾。” 三人决定蛮试试,纸片像雪花一样散出去,没几天,人就像雪花一样落下来,一时间,小破庙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叶危走回自己卧房,都要一路喊着让一让! “真是没想到啊,一个小城镇竟然有这么多人……有那啥子毛病吗?” 叶危看着人山人海堪比下饺子的院落,诚心发问,身边的小临危立刻道: “哥哥,我没有!” 这话接的莫名其妙,叶危心想你有没有干我何事?他懒得搭理,一把将小临危抓起来,拎回卧房呆着。黄昏落,醉金光透着纸窗,映下一方黄澄澄,外面传饭了,叶危懒洋洋地坐起来,打开门扉的刹那,他突然闻到了一股臭。 这气息很熟悉,上辈子堕入无间狱时,他曾闻到过无数次。 是一股……腐尸的味道。 叶危瞬间警觉,紧接着,走廊处拐出个推泔水的弟子,高喊着:“让开让开!” 泔水桶推近又推远,那股气息乍然消失,叶危蹭蹭鼻子,难道重生后不仅修为没了,嗅觉也不好了吗? 晚间照例要修道,熟悉道法后,叶危都把阵中央交由姚冰和王政坐镇,他悠哉地端出教主架子,名正言顺地回屋休息。 月上柳梢,五行练气,王政和姚冰要启阵,然而今天非比寻常,叶危笑着脚步一移: “加我一个。” 众人震惊称奇,早有听闻教主向来是不坐镇的,五行炼气都由副教主和待定左护法主持,今日竟然三人同时加持,真是走了大运! 阵中人除了新来的,还有不少仙道学子,他们仰慕王政仙考第一,入教之后,发现王政的道法竟是叶危教的!顿时对这个教主百般好奇,偏偏叶教主从不显山露水,叫诸位学子抓心挠肺,忽然之间得偿所愿,一个个激动不已,像毛乎乎的小鸡仔挤在一起叽喳。 云遮月,一点银光镀云边,夜色滴了墨,昏昏里,林中鸱鸮鸣。叶危隐隐不安,他眼光扫视众人,却看不出不妥之处,金木水火土五个方位,人群之上渐渐浮出五团混沌气。今夜人最多,气脉息涌,如地喷之泉,汩`汩不灭,乍然间便汇成一股江海,气吞山河般向阵中央涌去…… 王政和姚冰大为惊喜,果然人多益善,从未见过如此气量,这要是纯化分拣,功力必定能更上一层楼,他们正欲将那团气分拣练化,突然听叶危喊了一声: “退出去!这里掺了怨气!” 仙民只有无所大用的混沌之气,而眼下这团混沌气里,掺了几缕难以察觉的怨气。 叶危上辈子修鬼道,深知怨气至毒至烈,最难控制,犹如行走的火星子,一旦入体,他们这些仙民修为太浅,立刻就会爆体而亡。 王姚两人一怔,不太明白,但他们立刻听话,弹射而出,叶危同时抬脚要走,却发现自己被钉住了,一动也动不了。 他再抬眼,发现阵中所有子弟齐刷刷地盯着他,神色犹如石凝,双掌合十,目光慈悲,像庙里的佛像,冰冷月光下,恶臭的腐尸味瞬然爆发,他们嘴角咧开,蓦地一笑: “嘻嘻嘻嘻嘻嘻……” 笑面佛! 附身了! ! 第18章 要你活 叶危暗骂一声,当时从鬼洞里掉下来的笑面佛还是附身到仙民身上了!这玩意对鬼和修士没什么伤害,但一旦寄生到人身上,就极难摆脱。就在他分神的刹那,海啸般涌起的怨气已吞没了整个五行阵。 “叶危!” 王政一道金之气,半空幻化为剑,向阵中飞去,紧跟着无数细小的藤枝攀附而来,姚冰站在屋脊上,抬手抽了一口花枪,木之气如烟吹来,操纵着藤条握住那柄利剑,在阵中砍杀。雪亮剑光闪过,驱散一点黑怨气,中央处的叶危周身冰蓝,一圈水泊界,怨气压来,将那一层薄薄的壁压得皱缩,几近破裂。 水生木,叶危左手一点,凌空一道冰尘洒落,瞬间,姚冰的木藤枝便被吸引而来,牢牢攀附在水泊界上,藤枝立刻变壮,粗根盘虬,怨气被荡开。 渗人的笑面佛依然紧紧包围,叶危呼出一口火之气,木生火,刹那间,林木燃烧,水泊界外一层熊熊大火,明光骤起,一团红彤彤,怨气无处可进,反被青烟烈焰逼退。 噔、噔、噔…… 被笑面佛附身的仙民子弟像僵尸般,跺着脚,一步一步靠近。怨气迎面压来,宛如一只装满水的袋子,突然被一根细绳勒紧了腰,紧绷地要破裂。火势被这股鬼怨压迫着,渐渐变小。 叶危面不改色,火生土,焦木落灰,脚底生出土之气,将界外落的灰一点点收起来,蓦地一眨眼,王政便看到水泊界里,空了! 他往旁边一瞧,不知何时,脚边多出了一撮土,哔哔啵啵,似有春芽鼓动,想要顶开土石拔苗抽枝,忽然咻地一下,“长”出了一只叶危: “愣着干什么?跑啊!” 土遁而来的叶危率先出逃,跃出一丈远,姚冰双足踏着高高的重台履,竟也逃得毫不逊色,引得掉队王政心头痛骂。 笑面佛比他们更快,后足一蹲,一个个竟弹射而起,那些被附身的人嘴角咧的极大,发出桀桀桀的怪笑! 叶危心觉不对,在前头道:“咱们兵分三路!前面树林汇合!” 三人蹿向左中右,这些笑面佛却毫不犹豫地径直前扑,死死咬着叶危。 果然,是冲自己来的。 王政和姚冰很快也发现了,他们立刻退出来,调转路线,追在笑面佛后边,这样能与叶危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夜凉露重,忽而一阵清风拂面,姚冰忽然听到一阵钟声,悠扬缥缈,仿佛从九重天外的神庙传来,似有似无,回荡心间。 “等等,王政!”姚冰乍然回过神,“叶危呢?” 树林里,丛影幢幢,他们拐了一个弯儿,叶危和那群笑面怪全都不见了,风吹来,地上空余飘起的树叶。 还在树林间蹿跑的叶危突然心头一紧,怪异感又浮上脑海。 他停下来,回头看,跟着他的笑面佛全都消失了! 地点还是这个地点,周围景物一模一样,但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情却变了,空间倒错。 今夜有月,他记得这附近的林子里有一片湖,月下湖水碎银波光,叶危一步步走近水畔,他探出头,往湖面上一看: 没有影子。 水中是一片皎白月色。 失去猎物的笑面佛在林子里乱转,被附身的人全身石化,褐赭的脸上,笑容咧的极大,口吐怨气,发出嘻嘻嘻嘻的尖笑。 忽然,它们听到了神庙的钟声,齐刷刷地回过头来。 漆黑树影下,缓缓踱出一人,一身银白神服,比月华更皎洁。 三界神尊真身显现,月下步步生莲,雪白的靴子沾不到丁点凡尘泥泞,只是那神光银莲花,乍一绽放就瞬间凋敝,像被黑暗中的另一重力量碾碎了,如玉敲石,乍然破裂。 晏临不去理会,他伸出指尖,隔空一点,刹那时间凝止,飞鸟悬空,落花浮地,湖面上的水波静如纹理,世间万物,停止在这一瞬间。 左掌心,神光闪动,浮出一柄银勾镰,清光夺目,晏临微笑地握着镰刀,一步一步朝它们走去: “你们又来找哥哥了吗?” 时间停止下,笑面佛无法回答他。 “天道又派你们来了?” 回答他的只有四方空静。 天道不是人,更不会派遣什么,它只是世界运转的因果律,有些人生下来就健康,有些人却疾病缠身,有些人出门被马车撞死,有些人掉下悬崖都能生还,有些地方住进去平安一生,有些却接二连三地出事。世人说这叫意外,也管这叫命运,不过都是冥冥之中,缠在芸芸众生间的浩大因果。 叶危已经死了。 上堕天台自刎,按照这个因果,哪怕尸身能拼出来,魂魄也已销毁,不入轮回,不可重生,就算将这世界揉成细细的一条线,向过去与未来无限地延伸,也不会再有叶危这个存在了。这次的天道来势更汹,以后只会愈演愈烈,所有意外、不幸、疾病、鬼东西、天灾人祸,都会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到哥哥身边,力图将这世间唯一不合因果的叶危消灭掉。 晏临低笑出声,他举起镰刀,手起刀落,对着那些笑面佛,一个一个砍过去,叫它们全都消失! 没有哥哥的世界才是不对的。 神一念生死,杀人不用刀,用刀时,只在斩断因果。 笑面佛像一层浮粉,银镰挥过,清风骤起,人脸上扑簌簌地落下一层石粉,笑容消失,附身消解,这一个个修道弟子,都恢复了原样。 晏临伸出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扭,神执掌时空,虚空里是另一处一模一样的树林,叶危正静静地立在湖畔,眼睫微垂,时间凝止在这一瞬。 这是他仿着外界所拟造的虚空,晏临看着一草一木一月一湖,处处都造的合乎常理,处处都造的有因有果,处处都像有那该死的天道的影子。 天行有道,地变有数,万物皆有宗法,太阳要东升西落,水要从高流低,时空不可扭转,人死不可复生,这三千世界,太多规矩。 烦死了。 晏临踏进虚空,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叶危,低下头,下巴抵在哥哥的肩上。神念一动,虚空里,整片湖水升天,而天上明月坠地,夜空是粼粼水波,大地是银辉洒遍。那轮明月像被扔掉的玉盘,骨碌碌地滚在叶危脚边。一切都是颠倒、怪错,奇诡又瑰丽。 这里没有该死的天道,没有那些无聊的因果,他会保护好哥哥的。 就算太阳西升东落,海水从天而降,世人由死向生,时空倒转,因果扭曲,山无陵,天地合…… 我也要哥哥活着。 晏临将叶危拦腰抱起,轻手轻脚地移出虚空,移到真实的湖畔。世界是静止的,很安静,无人打扰,天地夜色间,唯有他和哥哥依偎在一起。 “咔嚓。” 突然,一声清脆,晏临的左颊裂开一丝缝,紧接着,那一小块雪白的肤,像玉一般碎掉了,漂浮在空中,仿佛一瓣碎瓷片。 晏临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将那丁点碎片捞回来,拢回原处,轻轻一抚,裂痕消失,脸上仍是一片无暇的瓷白。 叶危躺在他怀里,晏临不能自控地摸摸他,哥哥有着体温,是热乎乎的,不是当年灰飞烟灭后他一片一片拼起来的冰冷尸体,哥哥是活着的! 这一念牵动他全部的心神,无数年来,他就靠这个念想活着,晏临闭上眼睛伸出手,偷偷与哥哥十指交扣。 一切有关哥哥死亡的因果,都由我来斩断。 他低下头,将刚才碎过的左颊贴在叶危脸上,亲昵地蹭了蹭。 作者有话要说:晏临:吸一吸哥哥就会恢复啦!吸—— 叶危(这崽子真是傻fufu的没救了) 第19章 附身中 月色下,叶危再往湖中一看,里面又有他的影子了! 恍然如梦,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那天撞见吸血笔祟一般。他蹙起眉头,听到后边有人叫他:“叶危!” 王政和姚冰急匆匆地赶过来,看到地上一个个躺倒大睡的子弟,面上的石化均已退去,恢复成正常模样。 王政心安之余十分震惊,他看出叶危非同一般,但没想到叶危能单人制服那么多笑面怪,而且毫发未损,嘴上不说,心中敬佩之情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姚冰也诧异地愣着,叶危瞧出他们的疑惑,道:“不,不是我做的。” 三人一对话,都发现不正常,有那么一瞬,他们互相看不见彼此,再回过神,这些弟子昏睡着,已然正常。 王政捻着地上余下的石灰:“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笑面佛。”叶危打了个幌子,“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生在第六重天无间狱,到处附身,专爱吸鬼怨气。” “那奇怪了,它们为什么要盯着你?” 叶危摇摇头:“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六重天的笑面佛为什么会在九重天出现?” 看来当时他在无间狱里发现的鬼洞确实是九重天传送门,掉进去的笑面佛和他自己都被传送到了这里。笑面佛最喜爱怨气,所以爱附身到鬼身上,六重天里百鬼横行,简直是天堂,它们没道理放着满地珍馐不吃,要来吃普通仙民,可它们不小心掉了下来,九重天里没有什么鬼,它们只好来吃仙民。 换句话说,那些鬼洞是有人故意开在无间狱的,为的就是把里面的百鬼邪物定期传送到九重天来,让它们危害仙民。 其心可诛啊,叶危紧锁眉头,道:“先把大家叫起来吧,闹了大半夜都回去睡觉,树林里不安全,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王政上前把大家挨个叫醒。叶危在一旁沉思,这些人被笑面佛附身应该不是来追杀他的,否则他如今修为浅薄,若是真的身份败露,他那个做仙帝的师弟赵承想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犯不着用什么笑面佛。 也就是说,笑面佛只追着他跑,是出于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 叶危想不出头绪,啧了一声,难道就跟招蚊子一样?当年他在无间狱时就很招笑面佛的喜欢,半夜老跑到他床头咯咯笑,瘆得慌。如今当了仙民,体内都没有练鬼道的怨气了,命运也总是如此相似。 躺在地上的弟子一个个大梦初醒,浑浑噩噩,叶危把他们赶回院里,盯着他们每一个人平安回屋,才离开,打开门扉,自己卧房里乖乖地躺着一只小临危。 似乎已经睡了,叶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临危侧躺着,少年人肩背瘦薄,腰身纤细,睡梦中衣领微敞,露出一点胸膛,月光落在突出的锁骨上,闪着微微的银。白衣袖口在手腕处一缩,显得更窄,一双秀美的手完全露在外边,十指葱白。 叶危瞥了一眼,这孩子虽然来路不明,但终归是个小少年。这小家伙晚上睡觉也不好好盖被子,待会着凉了可怎么办?还不是他这个名义上的哥哥要来照顾,叶危蹲下来…… 晏临一颗心吊到嗓子眼,哥哥在偷看他吗?会不会忍不住,要碰碰他的小睫毛,摸摸小脸小手,甚至,月色误人,再有点…… 叶危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临危,站起来,走了。 竟然就这么,走了? 晏临一怔,心脏立刻像个凿破了的酒桶,溢出辛辣失望。看来这具化身还不够绝,以后有机会要以真身示哥,小时候哥哥总夸他好看的,现在竟连偷看一眼都不看了! 叶危实在没有什么心情,他躺在床榻,想事情,明月照人,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这次招新,姚冰功劳最大,她在药馆干活,认识不少病人,大家互相一推,就都来了。 但叶危总觉得有点奇怪,虽说有病急乱投医,但那么短的时间,这么多人就能立刻放下顾忌,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有隐疾,然后跑来加入一个听都没听过的新教派? 他摸出储物戒,从中召出数本厚厚的鬼物典籍。 笑面佛大多数时候只附身鬼,鬼有自己的法力,哪怕石化了也能自我祛除,就跟蚊虫叮咬似的。虽然也听说过笑面佛会附身于人,把人吸干,但叶危从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也说不出具体怎样附身的。 翻了好几本砖头书,叶危终于找到一具详例,三百年前,有鬼游荡人间,身上的笑面佛遗留在那个村里。很快,村里人开始发病,叶危看到书中写,一开始那些人只是觉得疲惫,肌体无力,渐渐地,男人精气不足,突发隐疾,女人血气不足,癸水不调,怀孕者皆流产。 吸走凡人的精神气后,人得了疾病,气郁结怨,便产生了笑面佛最爱的怨气,虽然比不上鬼怨纯正,但也凑合,这时附身的笑面佛便会大开吃戒,迅速吸光,人的病剧烈加重,短则三天,长则七日,活人就会被完全吸干。 叶危一下子坐起来,当日教派招新,他们三人正商议着,王政半开玩笑地写下:“不修人道,不能人道,修了人道,金枪不倒。” 本来他俩都没当真,然而姚冰跟了一句: “弄不好还真行,我之前在药馆干活,这几个月来,倒确实有不少人……身有所疾。” 这几个月。 几个月太长了!不可能所有人都还活着,一定有人早就被吸干,剩一具人皮空壳! 行尸走肉,供笑面佛驱役,去感染更多的人…… 姚冰! 如果她之前在药馆干活,接触过病人,那么或许从一开始…… 叶危立刻捞起睡在一旁的小临危,夺门而出。 然而他还没走几步,只听“砰、砰、砰……” 院子里,那些屋门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从中爬出一个个人,双目混沌,嘴角咧到最大,像有看不见的细丝吊着那张皮,极度扭曲。 叶危缓缓向后退去,然而四面八方,一张张诡异微笑的人脸涌出来,包围了他,再慢慢靠近…… 忽然,又一声:“砰!” 最东边,最大的一间屋子,走出一位窈窕女郎,“姚冰”站在门槛处,一张姣好面容扭曲着,她先向前眺望,接着,慢慢地扭过头…… 咔咯咔咯,声音听得牙碜,最后转断了脖子,整颗头扭过来,蓦地一笑: “叶教主,这么晚了,您想去哪儿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独りんぼエンヴィー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独りんぼエンヴィー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冻灵符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噌地飞来。 “叶危——” 屋里的王政化出一道金剑来帮他。利剑近身,叶危翻身跃剑身,趁势上屋脊,一下子跳脱出笑面人皮的包围。 它们抬头看着叶危,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趁此空隙,王政赶紧推窗而逃—— 还没逃两步,“姚冰”伸手掰着自己的脖颈,咔咯咔咯地又扭回来,一眼对上王政,指尖一提,数根藤条瞬间蹿来! 叶危坐在屋顶上,往下吐一口明火,火烧木成灰,其他笑面人终于有所反应,开始包围逃出来的王政,叶危顺手将那柄金剑扔下去—— 火熔金为水,刹那,王政周身形成一圈密不透风的金水罩,被笑面佛控制的人一碰上来,皮滋滋烫烧,发出尖锐的惨叫。 王政手脚麻利,攀上一根木柱,顺着爬上屋脊,与叶危汇合:“快!赶紧——” 叶危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冷静道: “不能走。” 王政一怔,是,他差点昏头了,他们一走了之,院子里剩下那些没被笑面佛感染的子弟,就是任由宰割了。 “那现在怎么办?” 要么把余下的正常人都带走,要么,就要跟不正常的打一架。 “打吧。”叶危一手抱着临危,一手拽起王政,像猫一样在屋脊上奔跑,“我把他们引到那边去,你带着这小崽子去……” “等等!叶危,他们……不盯着你了。” 叶危停下来,果真,先前对他穷追不舍的笑面佛,现在完全对他丧失了兴趣,见他们已逃到屋脊上,也不花气力来追。“姚冰”也深知不能捡了芝麻丢西瓜,它发出一声尖笑,它们便一个个分散开,准备砸开其他房屋,去抓里面熟睡的活人。 “我的金气剩不多了。”王政一边化出一支金箭,瞄准砸门的那几个人皮傀儡。 “等等。”叶危按下他的手,“你就剩这么点气,省着保命用吧。” 修为不够,法宝来凑,叶危摩挲着手中储物戒:“先用冻灵符把他们给冻住。” “你疯了?冻灵符是极品符咒,一张就要大几千,就算是上重天的仙门家也的省着……” 叶危甩出一沓:“拿去,贴!” 他一跃而下,啪啪两张,一手一个,定住笑面人皮,王政握着厚厚一叠极品灵符,仿佛捏着数个王家家产,手都有点抖,这个叶危,到底是…… 下一刻,就听叶危道:“王政!大胆贴啊,别怕,我这黑市买的,一块钱十张!” “草!叶危我要是死了做鬼第一个不放过你!” “等你死了再说呗!” 王政看着底下一张张诡异笑脸,心一横,纵身一跃,擒贼先擒王,他身姿矫健,闪过数个拦截他的人皮鬼,径直向“姚冰”冲去。 曾经的青梅竹马,如今已是面目全非,王政来不及咀嚼各中滋味,一门心思只想把这怪物定住,叫它永远不会动弹。 叶危仿佛一尊活动的千手观音,一手一符,一贴一个准,小临危静静地伏在他背上,为他开了一层隐形的神光罩,佛碰佛死鬼碰鬼亡,谁也别想伤害他哥哥。然后,三界神尊晏临便在这罩中发着抖说: “哥哥,我…我好怕。” “别怕,有哥哥在。” 晏临听得微笑,小时候自己做噩梦,叶危就将他搂进怀里,一遍遍地对他说,哥哥永远都在。 阔别多年,此刻再听,格外动人,晏临指尖微动,偷偷将叶危搂得更紧,想从此将这个人紧紧箍住,又怕勒痛了哥哥。 叶危与鬼奋战,实在分不出心神来察觉少年人的细腻心思,打到后半夜,只听“啪”地一声,“姚冰”背后贴上了一张冻灵符。 时间仿佛一寸一寸凝止了,刹那间,凝结了“姚冰”所有的神情动作,她整个人像一具冰尸,直往后倒去—— 王政抬手欲接,然而他筋疲力竭,竟连这点气力都使不出来,被带的栽倒在地,脑袋磕到石头,“咚”地一声巨响。 而后,院子里终于安静了。 被笑面佛附身的人一个个如陶瓷娃娃,表情凝固,东倒西歪。叶危放倒全部人,走过来,朝王政伸出手: “起来吧。” 王政疼得龇牙咧嘴,囤了满腔疑问牢骚要向叶危一吐为快,他站起来,看到躺在地上的姚冰,忽然间,什么话都忘了。 他们忙活到天亮,将院里这些人全都移至叶危的储物戒里。 “她可能还有意识。” 叶危将姚冰扶上储物戒里的床榻:“她本身有一点木之气,能够抵御鬼物,而且她那时说,最近在药馆干活,兴许,附身还没有很完全,她还留了一丝神志……” 也兴许,她已经完全被吸干了,只是一具人皮空壳。 他们心知肚明,但谁也没说出来。 叶危想起那天王家翻了马车,姚冰替他捡起撞倒的扫帚,跟他聊天,那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 甚至她来入教,是不是体内的最后一丝意志,在向人求救? 如今说这些,都太晚了。 王政将其他笑面人一具具摆在地上,问叶危:“你打算怎么办?” “先拖三日吧。” 冻灵符并非简单的定住躯骸,它能将灵体内外完全冻结三日,呼吸、心跳,一切气息变化全部凝止。这意味着,如果这些笑面人中,有人残存了一丝意识,那么这一丝清明也会得到很好的保留。 笑面佛并非致命物,只要宿主还残存一点点自我意识,就能救回来。 “如何救?” 附身到最后,哪里又分的清到底有没有意识,就算有,那意识真的是姚冰本人的,还是鬼扮的? 叶危道:“鬼与鬼的意识难以区别,但人鬼之间还是能分开的。” 只是,这位能辨人鬼的大人物,如今恐怕请不来。叶危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人,天生鬼煞,能召寒冰火,用这种火把‘尸身’烧一遍,烧没了,就是人皮鬼,若还剩一缕魂息,那就是宿主本人的意识。” 王政:“那咱还等什么,赶紧找他去!” 叶危一言难尽:“此人,是无间狱里的修罗鬼王。” 星哲。 上辈子他俩是旧识,交情还不错,后来举兵反仙界,星哲就成了他麾下最能打的将军,一领军,荡平天。若是上一世,叫星哲救个人,不过他叶危喊句话的事。 然而,现在是这辈子。 星哲还是修罗鬼王,他却是个环卫仙。叶危头痛,以他现在的修为,要再冒险踏进无间狱,估计够呛,别到时候人没找到,还白白搭上了王政的性命。而且,他上次为了找弟弟晏临跳无间狱时倒是想去叫星哲帮忙,可此人压根不在家,不懂去哪了。 沉默在室内蔓延。 王政是九重天土生土长的仙民,有一天突然跟他说,要在三天之内,去六重天无间狱找一位修罗鬼王,在他听来,这就是没救了的意思。 姚冰安静地合着眼睛,躺在那儿,了无生机。 “她小时候胆子很大,十岁就驯了一只白虎,骑着来吓我,那老虎冲我咆哮,我吓得直哭,她高高地坐在虎背上,笑我没出息,怂死了。” 然而十三岁的时候,那么胆大的姚冰惨白着一脸,到父母面前吵着闹着要跟王家退婚,她爹摔了她一巴掌,说她疯了。 那年,最疼爱她的姨妈难产死了,姚冰当时好奇生孩子是什么样的,她也想抱一抱刚出生的小宝宝,兴致勃勃地溜进来,躲在房梁上…… 后来,所有人都走了,姨妈的尸体也抬走了,姚冰发抖地从梁上摔下来。 那个孩子保了下来,是个男孩,婆家深深松了一口气,总算有后了!还有些人还夸她姨妈死得其所,小姚冰听得恨不得摔他们一巴掌。 后来姚家败落,王家取消了娃娃亲,姚冰表面淡淡的,转头开心地在院子里跳了三圈,看到墙上冒出个头的小王政,便朝他大笑:“再见!小怂蛋!” 小王政冲她扮了个鬼脸。 “早知道……” 王政低着头,提起榻上的被衾,盖过姚冰的身躯: “她会这么早就……我小时候就少和她吵点架了。” 叶危拍拍他:“以后少吵点也是一样的,还有三天,到时候再哭也不迟。” 两人安顿好一切,照例回去当环卫仙,叶危在静静地想办法,忽听宿屋外一阵欢呼,他奇怪道:“怎么了?” 王政往窗外一看,翻个白眼:“呵呵,某个装逼王回来了。” 叶危稍一探听,这就是那位最厉害的环卫仙,前段时间请了病假。当时上仙界飞升的垃圾分拣仙有三个名额,他和王政占了俩,最后一个就是特意留给这一位的,听说,总管都对他赞不绝口,说其扫如风,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凡是他经手的街道,皆脱胎换骨。 如今这位传奇人物,病好归来了。 “这么厉害啊?”叶危好奇心动,凑在窗边张望,“这家伙叫什么名字?” 此刻,外边此起彼地响起环卫仙们的叫喊:“星哥!星哥!星哥!” 王政双手交叠抱在胸前,一脸不屑: “叫星哲。” “…………”叶危震惊地转过头,看到上一世披甲挥刀的熟悉面孔,拿着一把扫帚,风一般走来。 重生之后,好巧不巧,一代修罗王星哲,也在扫大街。 无人的角落里,晏临暗暗攥紧了拳头。 第21章 星星哲 星哲其人,很不爱说话。 “星哥!你前段时间生什么病了?好久没来啊!得风寒了吗?” “你放屁!咱星哥这么厉害的人,区区风寒能耐他几何?” “说的是!星哥,什么时候再给我们看看那个旋风扫地,太他娘的帅了!” 星哲低着头,一言不发,他自行走到宿屋前,转身对众人一点头,算打过了招呼,接着开门,走进去,关上门。 一句话也没有。 一阵冷风吹过,人群里无限静默。 接着爆发出一声感慨:“真帅!” 他们就是崇拜星哥这种冷面无情,不屑与凡俗说话的模样,再想此人扫起地来,如狂风卷地,英姿飒爽,无比拉风,街上过路人都驻足鼓掌,顿时,憧憬之情如江水滔滔,溢于言表。 王政看得直翻白眼:“真受不了,不就会扫个地吗?至于这样上赶着吹……叶危?” 身旁空无一人,叶危不知溜哪儿去了。 星哲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因表现突出,总管给他专门分了一个单人间。 不用与人打交道,不用说话,星哲松了一口气,他仰躺在床上,忽然看到房梁上冒出一张熟悉的脸: “嘿,星星!” 星哲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叶……叶危!你……你怎么在……这里?” 叶危微笑地跳下来,他非常懂星哲为何不爱说话,讲出去百鬼都不信,一代修罗王,其实是个小口吃。 当年仙门百家围猎,终于捕到传说中的修罗鬼煞,结果抓来一看,竟还是个小少年。 那时星哲还没长大,年岁太小,直接杀了太血腥,不符合仙道的高贵清雅,于是各家商议,要对这小鬼进行矫正教育,让他从此改邪归正,归服仙道。 叶家乃仙门之首,于是这苦差就当仁不让地推到了叶家头上,叶宗主烦心,于是转手扔给了叶危。 少主叶危饶有兴致,他修了这么久仙道,还从没见过修鬼道的家伙,书里都写,修鬼道者,面目鄙陋,青面獠牙,时常走火入魔,为非作歹,总之十恶不赦,坏的透彻。 朱红血囚车,玄铁重枷锁,叶危兴致勃勃地揭开重重封印,心里想,就让他见识见识所谓的修罗鬼煞,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结果走出来的,只是一个瘦弱的少年。 他头发很黑,似乌木,一双眼睛更黑,似深邃的夜。看到生人时,显得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 “你…你好,叶…少主,我……我叫……星…星哲。” 神情腼腆,还口吃。 叶危一下子乐了,他瞬间便忘了书里写的三头六臂十恶不赦,笑笑地凑过来: “喔,原来你叫星星哲呀,那我就叫你星星吧!” 小星哲低下头,想解释一下其实自己叫星哲的,可他天生结巴,磕磕绊绊地解释不知道又要说多久,只好道: “也……也可可以。” 少主叶危带着小星星斗蛐蛐、喝美酒、骑马射箭游仙山,把什么矫正教育忘了个一干二净。 后来,星哲回到无间狱,两人就此别过,再相逢时,便是仙历五二一年。 叶危仙骨全断,堕入无间狱,星哲捡到了他,并把他救回来。叶危练化怨气,修出鬼道,最后率百鬼攻打仙界,打到最后,星哲战死了。 此时此刻,叶危站在宿屋中,看着披着黄马褂、带着红袖章、活生生的环卫仙星哲,笑出了声: “你怎么也来扫大街了?” 今年也是仙历五二一年,重生一世,他照旧与星哲相逢,只不过不在无间狱,而在九重天的小仙镇。 叶危心想,他一个人来当环卫仙,还可以想成是重生时摔错地方了,可星哲也来,这绝非偶然。果然,星哲磕磕巴巴地跟他说,那天,他照常在无间狱的骷髅花坡上散步,四面空无一鬼,冷冷清清,忽然看到几只笑面佛,咯咯咯咯地在远处结伴发笑。 修罗鬼煞的寒冰火,能烧死一切鬼物,因此星哲很少看到别的鬼,他有些高兴,一边走一边观察那些笑面佛,走着走着,突然一脚踩空—— “然…然后,我就…就掉到这里了。” 掉下来后,星哲发现扫大街也蛮有意思的,这里的仙民一点也不怕他,一直跟他说话,他就留了下来。 叶危听得无语凝噎:“你也是从那鬼洞里掉下来的?” “嗯。你也……?” 叶危点头,眉梢微蹙:“这个鬼洞很蹊跷啊。” 星哲也猜到了,有人用极高的法阵加持,在无间狱打下许多鬼洞,将落入井中的东西一个个传送到九重天。 断魂坡是星哲的住处,也是叶危上辈子摔进无间狱的地方,他们俩本该在那里相遇。然而有了这个鬼洞,叶危直接降到九重天,星哲散步也摔了下来,那些附身在仙民身上的笑面佛,也是通过这个鬼洞掉进九重天。 “先不说这些。”叶危拉起星哲,从怀中掏出储物戒,“你帮我救一些人。” 法阵即将开启,突然,宿屋的门被撞开,王政急风似的冲进来,一把拽起叶危: “快跑!街道司来抓你了——” “等等等等,你先别急,到底怎么回事?” “昨天那么多人被附身,音讯全无,他们家人报官了!监城官顺着一查,就查到城东庙!” 私创教派,拐骗仙民,而且这些人刚入教就死了,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街道司管辖镇中各事,外边大批带刀监城官的脚步踢踏有声,已将整座院子团团包围: “缉拿环卫仙叶危——速速出来!” 王政急着要把叶危藏起来,随手打开一个柜子要把他塞进去,叶危推拒道: “哎,你藏了我,那你怎么办啊?” “我爹是城仙首!死罪也会变无辜!你快给我进去!” 叶危瞧王政是真的急了,怕他担心,赶紧道:“别急别急,你先冷静点。介绍一下,这位,我朋友,无间狱修罗鬼王,星星哲。” 星哲伸出左手,很应景地燃起一团寒冰火: “你…你好。” 王政僵硬地转过头来,瞠目结舌。 叶危:“现在也没时间解释那么多,星哲你赶紧进去,救救里面的人。王政,我们往后门溜!” 法阵一开,将星哲吸进去,王政抓起叶危也往里塞: “没时间溜了,你也给我进去吧!” 光芒消退,叶危也从室间消失。王政捡起戒指,藏在袖中,下一刻,宿屋门被掀翻,一群监城官蜂拥而入,拔刀出鞘,一屋子明晃晃的光对准他: “别动!给我老实交代!叶危在哪?” 储物戒里,星哲好奇地打量着周遭,他还从没听过叶危有这样的东西,他走了两步,很快看到小榻上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 好可爱呀,看起来像是叶危的弟弟,大概和叶危一样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吧,说不定也可以和他成为朋友呢。星哲很高兴地走过去,向晏临伸出手: “你…你好呀。” 晏临心中冷笑,这修罗口吃看起来蛮老实一人,没想到段位这么高,上来还敢跟他握手言和,装什么装,他才不吃这套! “啪”地一声,手就被弹开了,星哲不解其意,只听那少年凶巴巴地对他道: “走开啊——!!” 谁想到,下一刻,哥哥竟然回来了!把他凶星哲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 “临危——不许这么没礼貌!” 叶危赶紧走过来,有些抱歉地看向星哲:“我弟…脾气有点怪,没打痛你吧?” 星哲摇了摇头,一脸无辜。 晏临气坏了,气到磨牙,这人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修罗王不愧叫修罗王,真是太有心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晏临: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遇到心机Boy了! 星哲:???被…被讨厌了QAQ! 第22章 街道司 储物戒之外,王政一人面对一众官兵,面不改色地对那雪亮刀光轻咳一声。 “你小子什么意思?啊?还敢嚣……” 身边马上有人拉住他,领队的眼尖,立刻认出这是城仙首王家二少爷,转头喝道: “都把刀放下!怎么做事的!没看到这位是谁吗?哎,王少爷,您有听说叶危这个人吗?” “我舍友啊,怎么了?” “此人私创教派,罪不可恕,我们正在查他,可否请王少爷去我们那儿小坐一二?您放心,就是问几句话而已。” “行啊。” 王政大摇大摆地走进街道司,宽桌高椅,端茶倒水,有求必应,他摆多大的少爷架子,对方就给他多大的面子,到最后,还请了四个小厮,俩个站在后面拿着孔雀羽毛扇,轻轻地给王公子扇风,俩个低眉顺眼地给他捏肩捶腿。 王政翘着脚,闭眼小憩,手上端了一盏茶,揭开杯盖,轻轻吹口气: “你们问吧。” 储物戒里,案几上一朵传声花,正尽职尽责地传递外边的声色,叶危坐在一旁,看花盘里两个监城官轮番上阵询问,王政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的滴水不漏。晏临挤在叶危和星哲中间,紧紧贴着叶危,恨不得将自己铸成一道铁壁铜墙,严防死守宝贝哥哥。 一旁的星哲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弟弟,他自己生性沉闷寡静,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坐在椅子上就仿佛花木坐在瓷盆里,此时看到旁边这个小少年竟一刻也坐不住,整个人都要挂到叶危身上去了,觉得颇为有趣。 小临危瞪了他一眼,转头软绵绵地贴着叶危的臂膀,轻轻捏住哥哥的袖摆。 叶危的注意力全在花盘上,没工夫注意到小临危的小动作。现在,街道司的监城官已经查封了他在城东庙的地盘,并且扣押了那些没被笑面佛感染的弟子,只要再抓到他,那些失踪之人的事就都能推到他头上。 储物戒的地上摆着一具一具“尸体”,星哲确实可以救人,但只能救回一部分,肯定有不少人早已变成了人皮鬼,只要有一个人救不回来,那这个人的死就会被推到他头上。街道司还能借此破获一桩邪教大案,真是功绩可嘉。 这算盘打得也太准了,叶危眯眼瞧着外边问询的监城官,仙民界的街道司向来以懒出名,上辈子如此,这辈子更甚。平常仙民丢财丢人报个案,他们懒洋洋地不爱理,这次一有人报案,竟就旋风一样来抓他。 仿佛一群饿狼眼巴巴地盯了好久,就等一个时机。 这几个月,小镇里有那么多人被感染了笑面佛,街道司真的完全不知情吗?没有发现一点异况? 叶危不是很信,街道司天天巡城,必然有些消息,然而那些仙民已被附身,救又不知道怎么救,告之于众必然引发恐慌,往上汇报可能会丢乌纱帽,最好想一个办法,能让这些附身之人合理地死掉,又不会引起怀疑。 还没等他们想出这个绝妙之计,叶危就在城东庙开宗立派,创建人道。 这一下是天赐良机,街道司就坐等他们入教、出事,然后马上搜捕叶危,只等人尸并获,盖棺定案。 “王少爷,这个新教派残害人命,如今死者亲属都聚在城东庙前要讨个说法,我们街道司一定要抓住此等毒瘤,还望公子多多配合。” “我都说了!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回家去了,没去修炼,你不信问我爹去啊!” 王政交代,仙考第一之后,舍友叶危邀请他加入什么人道,他一时有兴就加了,加完之后也没去几次,叶危招人,他不知道,招什么人,也不知道,现在在哪,更不知道,总之,一问三不知,再问就吼:你不信问我爹去! “领队!外面城仙首派人来了!” 监城官莫得办法,只好把王政放了,王二公子雄赳赳气洋洋地从街道司走出来,王家小厮一拥而上恭迎少爷,王政抬抬脚,坐上马车,大摇大摆地一挥手: “走!” 四轮并驱,向王府驶去。 他爹是城仙首,地方内最大的官,街道司犯不着为了查一桩案就跟王家撕破脸。王政径直回家,一溜烟钻进卧房,关好门窗,掏出储物戒,喊话: “叶危,我们现在怎么办?” “救人要紧。”叶危顿了一下,道,“我们正在救,待会出去。” 星哲燃起一团寒冰火,他的火烧尽一切鬼物,能把这些人体内的笑面佛都烧死,若能醒来,就能活,醒不过来,就是一具尸体。 生死早已定,只不过老天将之封进黑匣子里,现在他们要揭盖去看一看。 贴了冻灵咒的“尸体”一具具排开,一团团红蓝交错的火落下来,如盛放的并蒂莲,在人的胸膛燃放,寒冰火烧鬼不烧人,绚烂火光映着一张张诡异微笑的脸,像雕塑的石像佛。叶危安静地看着,不知他们中谁的表情能再一次生动鲜活。 天色将晚,黄昏时刻,储物戒的法阵无声开启。 王政一回头,就看到叶危坐在他边上: “我去,你也没个声儿,吓死人了!你干嘛……” 他蓦地消声,像大年初一开门红时就放哑了的炮,踌躇得让人不知所措,干等着没声儿,不点火不响,重新去点火又怕一走近就炸了。 叶危抱出姚冰,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她没醒。” 三个字炸的王政死无全尸,他颤抖着伸手,去探鼻息,冰冷无生气,没有呼吸。 “还有……还有其他人活下来吗?” “三分二。” 姚冰是那不够幸运的三分一。王政低垂着头,叶危转身退开,留给他们最后的告别。 残阳如血,叶危和星哲坐在树下,面前黑压压跪了一排弟子: “多谢教主救命之恩!我等今后愿为教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别别,犯不着,大家都刚醒来,先在储物戒里休息一下吧,待会帮我多说几句话就好。” 弟子们此时铁了一条心跟叶危,对教主言听计从。不久,身后传来脚步声,王政从屋里走出,一步一步踩断落叶枯枝。 叶危拍拍他的肩:“走吧。” “……去哪儿?” 指间法阵一启,叶危将姚冰的尸首收进戒指中,道: “城东庙,去讨个说法。” 今晚的城东破庙很热闹,一堆人嚎丧,一堆人唾骂,几堆人围观: “都是这些人!弄什么邪教,害死我儿!” “邪教一定是修鬼道的!真该死啊!害了那么多人!杀人偿命!咱们不如冲进去,杀死他们!” “大家让一下!街道司的监城官来了——” 监城官道:“诸位别激动,这里乃邪教老巢,万万不可冒进!” “我儿都死了,我要这条老命有何用?不如冲进去和他们拼了!” 监城官赶紧上前扶住老人,表情悲痛:“修鬼道者十恶不赦,这等恶人理当由我们街道司来剿灭,大娘您且等在外边看吧!” 丧亲之痛无法言表,悲痛的家属听到监城官这一席话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十分宽慰。 围观的民众没想到街道司今日如此好说话,行止贴心温柔,有责任有担当,一时生出无限好感,看来这些待刀的监城官平常凶神恶煞,关键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 “走!弟兄们,将这些邪教之人缉拿归案,替天行道,以慰民心!” 叶危静静地看这群人自导自演,街道司无非是想当着民众的面翻出他们是邪教鬼道的铁证,没有铁证就做一个铁证,把他和他的教派钉死在耻辱柱上,让大家坚信不疑他们就是罪大恶极,顺道得个民心、表个功绩。 上辈子他真修鬼道时演烂的戏码,这辈子懒得再看,他们三人从庙宇后边溜进去,潜伏在佛堂后,看看街道司暗中要搞什么小动作。 果然,有人来了。 吱呀——推开老旧的门扉,木轴痛苦地叫了一声,门沿落下簌簌灰粒,在阳光下漂浮,微风吹,拂了人满面。 两位监城官呛了一声,忿忿地挥手,他们抬着一个大包裹,鬼鬼祟祟地进来,突然一抖,那布横空一展,从中骨碌碌地滚出好多具尸体: “那些弟子的尸体都在这,这样就铁证如山了!” 另一个有些胆小,左顾右盼的:“这…这样不会露馅吧?” “露什么陷!这都是法术做的尸体,逼真的很!反正这些邪教弟子肯定是死了,只是尸首一时找不到没法定案,我们这属于提前预知,那死人还能活过来跟咱对质不成?没事儿的,走吧!” 那两人从后门溜出去,不知与谁碰了头: “确定都放好了?今天几乎聚来了全镇仙民,可不能出岔子!” “那肯定,保准万无一失!” 监城官们放心大胆地离开了。王政待在角落痛骂街道司畜生不如,星哲动了动鼻子,眉头一皱,身边莫名地花气袭人,他又嗅了嗅,往叶危那侧靠近。 “你干嘛?” “香。” “我?”叶危低头闻了闻袖子,一股浓烈的花香扑鼻而来,王政在旁惊道:“你的戒指……” 储物戒上,开出了一朵小红花。 乍然间,一股极强的木之气从指尖灌涌而来,比他之前修出来的任何一次都要纯烈,叶危感到奇怪,王政和姚冰加入后,金气大部分分给王政,木气大部分分给姚冰,水火土才归他管,自己现在怎么会有这么强的木气? 叶危忽然一顿,姚冰在储物戒里。 木之气…… 不对劲,大家都是普通仙民,为何姚冰早在入教前就有很不错的木之气? 她从哪儿修来的? 第23章 百花妖 戒指上的小红花一朵接一朵盛放,浓烈的香味冲鼻醒脑,王政捂紧鼻子。就在这时,街道司的监城官冲进佛堂里,后边跟着一大帮义愤填膺的仙民: “邪教毒瘤哪里逃——!” 监城官当然知道这里是没人的,里面只会有一堆被邪教迫害致死的尸体。 果然,见到那尸体惨状,就像往干柴里丢了一把火星子,人群里熊熊怨火大肆燃烧,家属痛苦不堪,嚎哭不止,恨不得手撕了邪教分子。 此时,强大的木之气正从储物戒里源源不断地涌出,藤条已经攀上了叶危的手臂,再下去就瞒不住了,他看着佛堂里一众愤怒的仙民,忽然心上一计,立刻开启法阵—— 铺天盖地的藤条花朵从储物戒里蜂拥而出,如开闸泄洪般,将监城官、仙民、尸体一并吞没,花海木流裹挟着众人一股脑撞破殿门,冲出百米远。 灰败佛堂顿成一片花海,溢出来的牡丹玫瑰铺了满地,空中落英缤纷,残蚀的佛像肩上落了片片红粉。 待在储物戒里的真正的弟子也全都被倒了出来,随木气流冲到了院落里,歪七扭八地倒在花瓣中。 待大伙起来一看,顿时傻眼了。 “这…这里怎么会有我的尸体!” “我……我也有!这…这怎么回事啊!” 悲愤的家属见到失而复得的亲人,巨大的欣喜过去后,顿时疑窦丛生:“我儿子回来了,那这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监城官呢,解释一下啊!” 聚来的民众渐渐起疑,街道司本来声望就不怎么好,平常报案监城官啥事也不管,一年到头没见破过几起案子。叶危的弟子们也很灵光,见此情况,立刻添了把柴: “到底怎么回事啊?街道司还能不能给个准信了!” “是谁说我们被害死了?这些尸体又是谁放的?” “这真的是鬼道邪教害的吗?” “人命关天,你们到底有没有查清楚!” 监城官气急败坏,想去抓那几个带头喊话的贼子,然而人群浩大,挤挤挨挨乌泱泱一片,哪里分得出来谁是谁?人道小弟子正奋力帮叶教主说话,混迹在人海中,你一句我一句互相煽动。不多时,人群就像点燃的火`药桶,连同多年来街道司的不管不问一并燃放,众怒如火,向院子中央那一帮监城官席卷而去…… 佛堂内,叶危从口中吐出一朵小雏菊,扶起身旁的王政,星哲抬手拉了一层结界,不让院落里那群大闹的人打进来。 砰—— 殿内花海中心,喷涌出一股百花泉,红黄粉白数千万花瓣如泉水汩涌,火山喷发,霎时,在佛堂里喷出一座花塔来,高高得几乎顶到天花板。花塔的最高处,有一具平躺的女尸,正慢慢地爬了起来。 “姚……姚冰?” 叶危试探地叫了一声,她看起来极不正常,头颅一挺,如同牵丝木偶,四肢扭动着,身姿歪倒,摇摇晃晃。空空袖管飘荡,看不到人的手臂。修长的脖颈半仰着,秀口一吐,雪白的雾弥漫花间,从上至下吹下来。 叶危一眼认出,转头喊道:“这是妖气!捂紧口鼻!” 王政拿出修人道练来的一点金气,凝出一方面罩,护住自己。叶危把小临危拽过来抱着,星哲张开结界,将不断扩张的花海圈死在里面。 “这到底又是什么玩意儿?!” 王政化出金剑,一道剑光,向那女妖斩去。 难道从小一起长大的姚冰早就不在人世了?后来的她不过是木妖所扮,不幸被笑面佛附身,如今他们帮她祛除了笑面佛,就原形毕露了。 “百花妖。”叶危道,“木属性里的千年大妖,你打不过……” 尾音散在忽起的妖风中,腥风肆虐,裹挟着满室花,顿然聚成两道巨大的花索,金剑飞过去,轻易就被截获,花索轻轻一转—— 当啷,剑被拗断,扭成白晃晃的废铁,摔下来,还嫌不解气,花索仿着金剑的模样,合二为一,凝成一把巨剑,对准王政,猛地挥下—— 火克木,叶危一团火息正欲吹出,锋光凌冽,突然,那剑尖凝在王政咽喉前。 “自……不量力。” 王政一怔,抬头去看,花塔上立起一道倩影。 “从小到大……你哪一次赢得过我。” 空荡荡的袖管开始充盈,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猛地一收。 “姚冰——!” 霎时间,花索花塔接连崩溃,姚冰凌空坠下,她半边脸是人,半边脸似妖,眼尾抹着金赤粉,不知从哪儿发出尖细的童女音: “嘻嘻嘻,姚姐姐,你醒过来啦。” 王政正准备伸手接住她,姚冰指尖微动,一条粗藤蔓破土而出,她一步步踩着藤叶,轻盈地落在地上。 “滚出去。” 姚冰抬手捂住半边脸,不一会儿,那半面妖冶便逐渐退去,变回原本清丽姣容。紧接着,她身后浮出一个小女孩,拢着袖子遮着嘴,怕羞似的: “姚姐姐赖皮,你忘了当初和我的契约?我借你木气,你借我附身,给我疗伤的。” 姚冰拎起手里的花烟枪,敲了一顿小花妖,不想理她。这妖怪背信弃义,自言是她院子里的白牡丹花,从小养到大,感其日夜浇灌遂成了精,出去游荡时不幸被其他妖怪咬成重伤,说躲进人的躯壳里,便于疗伤,请求大小姐救救她。 当时,姚冰见她一只小花精,还是个孩子,整个腹部被咬的血淋淋,触目惊心,心生怜惜,而且她自己确实很想修道,便答应救她,结果被诓着缔结了契约。 “你是千年花妖,也根本没受伤,为何要来骗我?” “因为你们人又蠢又好骗,我活了一千年,没什么爱好,就爱戏弄你这样的漂亮姐姐,嘻嘻嘻。” 藤蔓咻地刺来,转瞬击破身后那个影子,碎成点点浮沉,然而很快,尘埃在姚冰眼前聚拢,乍然又诞生出小女孩的虚影: “你们人就是这样忘恩负义!你跟着那劳什子的叶教主五行炼气,就不要我了,姚姐姐,当初是谁送你木之气的?” 她扎着双髻,其中一边别着一只金色的铃铛,调皮地晃一晃头,就叮铃叮铃地响,像在嘲笑人。 “姚姐姐,我把妖丹嵌到你的心脏里了,除非你自己剖心,否则是弄不死我的,我会一直寄生在你体内,直到你死了,或者我腻了。” 姚冰攥紧右拳,妖鬼果然可恶,一个花妖满口谎言,一个笑面佛到处传染。 她本来早就能醒的,然而谁也不知她被妖寄生,妖气堵心,那一口魂息迟迟无法归位,直到这千年老妖显了形,将浩然妖气一并释放,才得以回魂。 这边一人一妖剑拔弩张,外边人声鼎沸吵吵闹闹,叶危赶紧和事佬: “两位美人待会再吵哈,有麻烦要来了!” 破庙前,不少死者家属闹翻天,铆足了劲要跟街道司讨个说法,众怒难犯,监城官被人群包围死,扔鸡蛋扔菜叶,狼狈溃逃。打跑了街道司,众人忽然想起这些神奇的花木,纷纷要来佛殿里一探究竟。 这里边一个千年花妖,一个修罗鬼王,看了还不得把仙民们吓死。叶危摩挲着储物戒,将姚冰连人带妖收回来,赶紧带着王政星哲从后门溜走,众人扑了个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还是接着痛骂街道司,弄虚作假、草菅人命!那唾骂声响彻半空,远播数里。 王政听得耳顺心顺,真想躲在角落里再多听听,叶危笑着催他快走,这九重天内几乎都是仙道统治,类似街道司的那种作派他熟悉的很,上一世叶危带兵真修鬼道时,可谓背尽黑锅,早琢磨出一套熟练的反扣锅战略。 十全十美的好人大英雄,抓住十恶不赦的坏人大魔头,维护了一方和平,这种戏码众人爱看。反过来,十全十美原是道貌岸然伪君子,十恶不赦乃是万人迫害真性情,这种戏码,大家也爱看得很呢。仙道鬼道本都一样,人就是人,有时干坏事,有时干好事,非要立出个正邪黑白,真刀真枪地泼起脏水,那只好你一盆我一盆,谁都灰溜溜的别想干净。 储物戒在无名指上不停地震动,看来姚冰和花妖还在里面不停地打架,叶危头痛,把戒指递给王政,又拍拍星哲: “你俩先走,我进去看看怎么了。” 法阵光起,刚一进来,兜头便是一盆仙人掌—— 眼看就要砸到他,姚冰和花妖立即停手,叶危立刻要向后闪避,他们仨谁也没看见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的晏临,伸出食指,虚虚一点。 时间瞬间凝止,凝住了哥哥微张的眼眸、怔神的模样。 真好看。 晏临一脸眷恋,他一步步走来,靠近叶危,伸手抚摸着。重生后,哥哥看到战死的星哲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嘴上没法对星哲说什么,但心里确实很高兴,好像有点、太高兴了。 他摸过叶危的嘴唇、鼻梁,一直向上摸到眉心,雪亮的神光闪动,眉心间浮出一只画卷。 这是一个人一生的记忆,如画卷般铺开,陈列在眼前。晏临冷冷地扫视着上面的人,恨不得他们全都消失,这样就没有人能在哥哥的心里留下痕迹了。 他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只冰冷的枪。 作者有话要说:主角组齐了=w= 恭喜玩家叶危成功打出隐藏队员操作,集齐人鬼妖三种小伙伴,组队完成! 叶危:我有个疑问,这个临危,在我队里有什么作用吗??? 晏临:(脸红ing)哥哥,你说呢? 第24章 判情枪 “小叶危,过来,花神爷爷送你个好东西。” “这是什么?好小的枪!” 少年叶危摆弄着手里的袖珍枪,黑洞洞的枪口有浅淡的清香,打开枪匣,哗啦啦地流出一打花种子。 “哈哈哈!”花神爷爷微笑地摸摸他的头,“送你的生辰礼物,判情枪,” 判情枪,不会开火,只会开花,亲情、友情、兄弟之情……全部开小蓝花,只有心动爱慕,才会开小粉花。 “你这孩子也长大了,以后有了心爱之人,可以试试人家是不是也喜欢你。” “花神爷爷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将来我的心爱之人肯定喜欢我,还犯得着拿枪对着人砰砰砰?太卑微啦。” 花神爷爷慈祥地微笑着:“是嘛,我们阿危很受欢迎?” “那当然!别看我这样,想作我道侣的人可以从叶府一直排到南天门,剩下的人还可以绕南天门坐一大圈大家一块儿丢手绢呢。” “叶危!要点脸吧!” 身边损友嘘声一片,叶危才不管他们,花神爷爷眉目和蔼,他亲手将这只判情枪交给叶危: “好孩子,收下吧,少年人就是意气风发,只不过,情字难解,我也希望你不会用到它。” 叶危郑重道谢,珍重收藏,后来,竟真的一次也没用过,他仕途坦荡,无人阻拦,情路也跟着坦荡,一望无际,压根就没人。 叶父也不急,儿子将来是要做仙帝的人,到时候选仙后又有一番考量,还是别太早定为妙。叶危本人也一直腾不出闲心谈情说爱,以前专注修仙道,打战立功预备登帝,堕入无间狱后,专注修鬼道,招兵买马征战四方准备打回去,重生之后,又开始创人道,扫大街建教派忙得不亦乐乎。 来来回回,纵横九重天,偶然想要追忆一点风花雪月,竟发现无人可忆。 这只判情枪,也一直收在叶危的地下藏宝室中,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忘了。 晏临却没有忘。 他曾经偷出来过。 那时,叶危带着他在叶府住着,当晚,小晏临悄悄摸出偷来的判情枪,对准床榻上安睡的哥哥…… “砰!” 晏临闭上眼睛不敢看,判情枪,只要曾对一个人心动过,哪怕只是一瞬间,就一定会开小粉花。这么多年来,哥哥会开出多少朵小粉花?他都对谁心动过呢?在哥哥的花簇里,会有只属于自己的那朵小粉花吗? 他一点一点睁开眼睛,瞬间,怔住了,如春水遇冬,全身的血都在凝结。 枪口上,长出一大簇小蓝花。 亲情、友情、兄弟之情……叶危心中,有各种各样的情义,唯独没有心动,没有倾慕,没有爱恋,没有一朵小粉花。 “晏临……大晚上的你在做什么?”一旁的叶危醒来,一把夺过小晏临手中的东西,“嗬,胆子不小啊,敢偷判情枪对你哥砰?你什么时候偷出来的!不经我同意就……喂,晏临?你……你别哭啊,我还没骂你呢,你自己就先哭了,叫我怎么好再骂你……好好好,你喜欢这只枪哥哥送给你玩!好了好了,别哭了……” 小晏临不说话,拢着被角,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落,原来那么多亲近亲昵,都是兄弟之情,是他可笑的自作多情,叶危根本就不喜欢他。晏临伸手一拔,将枪口上那簇小蓝花全拔下来,狠狠掷在地上: “哥哥没有小粉花!” “我……”叶危怔了怔,他觉得没有小粉花不是很正常嘛,可小晏临委屈得要命,活像他对不起谁了。 小晏临死死攥住那把判情枪,突然转过头,红着眼睛瞪叶危: “哥哥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猛地钻进被子里,把自己闷起来,蜷成小团子不停地哭。 叶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叹着气,过来抱起这团小被子,哄一哄:“小晏临,好晏临,你到底怎么了?跟哥哥说一说呗?” “说了你也不懂!” 叶危被呛了一句,像剥玉米似的把小晏临从被子里剥出来:“好好说话,我不就是没开小粉花嘛,怎么就成石头做的了?” “别人都有……”晏临低着头,小声嗫嚅,“没有喜欢的人,起码也会有一两个心动的瞬间,哥哥什么也没有,石头!” 叶危被质问的头大,一脸困扰,他交友广泛,为人亲和,很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看起来跟谁都熟,跟谁都亲近,但真要说起那方面的感觉,却总是差口气。 “我只是……暂时没遇到合适的人罢了,你也不能这么武断就说你哥石头心吧,我好伤心的。” “暂时?” 小晏临从这个词里抓住了救命稻草,双眼骤然一亮:“那……哥哥以后会有……心动的人吗?” “这肯定啊,你还想咒你哥永世孤鸾啊?哎,别扑过来,你这家伙是不是又长高了……” 小晏临不听话,扭头就扑进叶危的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撒手。 虽然哥哥不喜欢他,但哥哥谁也不喜欢,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总有一天,他会让哥哥喜欢自己的。 岁月一年年翻过去,叶危堕入无间狱,又打回仙界,带鬼兵占领第三重天,再一次回到了叶府。 那晚,晏临从地下藏宝室再一次偷出判情枪,对准哥哥,砰—— 叶危入定闭息,抓紧一分一秒养精蓄锐,听不见这些声响。 床头烛光照,晏临欢心地抱着小枕头,枪口呼啦啦地冒出一朵朵蓝花,及到最后,咻地一下,从那一簇蓝花中心,冒出唯一一朵小粉花。 哥哥心动了! 晏临难以抑制心脏的跃动,欢喜得几欲发狂,却又忐忑得濒临死亡,他伸出手,指尖不住地发颤,最后握住那朵小花。 如果这朵花是为他而开,那么碰到花时,他就能看到哥哥心动的那一瞬间,反之,这朵花若属于别人,他就什么也看不到。 晏临紧紧地闭住眼睛,在心里不住地乞求,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让他看到自己和哥哥在一起吧。 他攒足了勇气,猛地张开眼,回应他的是一片空白。 入目雪色无边,无人无景空无一物,晏临什么也看不到。 这朵花不为他而开。 晏临愣愣地把那朵花放回枪口,突然,整个人一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十指猛地抓起小粉花狠狠拽扯,将那花瓣扯了个粉碎。 哥哥好不容易有了心动之人,那个人,却不是他。 银白神光骤现,晏临俯下身,对着安睡在榻的叶危伸出指尖,轻轻点着他的额头,很快,一只厚厚的卷轴浮现而出。 他不甘心,难以名状的恼恨从心脏处鼓涌而出,顺着鲜血冲上头,逼红了眼,晏临扬袖一挥,猛地抖开哥哥迄今为止的记忆卷轴,翻到他和叶危初见时,拿起判情枪,对准画卷上的自己: 砰—— 若将判情枪读准记忆画卷里的人,则可搜出他们之间,有没有哪一瞬间哥哥对他心动过,只要有一点点的心动,哪怕远远够不上喜欢和爱恋,也是可以变出小粉花的。 摊开的画卷裹着一只袖珍枪,飞快地旋舞,枪身滚过叶危记忆里无数个晏临,一朵一朵小花从枪口绽放,满的都要溢出来…… 晏临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那些花是什么颜色,不知熬了多久,听见“啪嗒”一声,画卷滚到底,判情枪摔在地上。 枪口上,开出好大一丛小蓝花,蓝的像苍穹天,像无垠海,不掺一点粉。 晏临呆愣地望着,忽然蹲下来,伸出手,仔仔细细地在花丛中拨弄。是不是小粉花开的比较小?被压在下面了,他才没看到的…… 他一朵一朵把小蓝花拔下来,扔在地上,直到全都拔光了,剩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像一颗漆黑的眼珠子,在看他,在笑他。 晏临忽然全身发冷,他抱紧双臂,蹲在角落里,不住地发抖。 叶危对他,从来没有超过兄弟以上的感情。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无数年的陪伴中,也从来没有一刻,为他心动过。 可这颗不为他所动的心,却为着别人,砰砰乱跳。 这个人是谁? 战事纷争,他那点小心思谁也没空理会,叶危忙着排兵布阵,也很少来看他,没等晏临查出个所以然,叶危已上堕天台自刎了。 这一问的答案,消化在生死之间,本该是永远无解,然而此时此刻,储物戒里的晏临,一手亲呢地搂住哥哥,一手不疾不徐地铺开叶危的记忆卷轴。 时间已被静止,叶危连眨眼都不能眨。晏临笑着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睫毛,很软,像小蝴蝶。 到底是谁想夺走哥哥呢? 上一世,他对叶危打过两次判情枪,第一次,哥哥明明还没有对谁心动,为什么第二次,就有了变化? 变化。 在这段间隔中,哥哥确实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变故:堕入无间狱。 而在无间狱里,叶危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星哲。 晏临望着记忆画卷里,无间狱,断魂坡,星哲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叶危。 判情枪移上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画卷上星哲英俊的脸。 救命之恩呢,只要这枪口敢开出一点粉……! 晏临冰冷地微笑着,手指微动,刹那叩击: 砰—— 第25章 代表队 记忆翻动, 画卷裹挟着判情枪在半空中飞舞, 无间狱的业火,白骨沙化的砂砾,雪白的大漠, 砭骨的寒风,悠悠血红骷髅花, 都在卷幅中浮沉。 一只只星哲走马观花似的飞过去, 晏临静静地注视着枪口, 只要这上边开出了一朵粉花…… 啪嗒。 最终,判情枪滚落在地,晏临捡起来,一朵一朵筛查, 蓝的、蓝的,满手是耀眼的靛青蓝,似孔雀的尾羽。 哥哥喜欢的人, 不是星哲。 那到底是谁呢? 哥哥那时急着飞升上天, 冒着生命危险跳无间狱, 到底又是去找谁呢? 晏临松不下一口气,心弦像被一根指尖拨着,可那指尖却迟迟不肯弹, 没有奏乐, 静无声息地,就只是时刻绷着它。 好难过。 晏临难过地将那卷轴放回去,这是属于哥哥的记忆, 他确实有能力把它们全部改掉、抹掉,即便是哥哥喜欢了别人,那又怎么样?神力之下,哪有他做不到的事! 可他虽然做得到,却知道不可以这样做。他因为喜欢哥哥,所以不要叶危喜欢别人,但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更舍不得去篡改叶危的记忆。他有无数种方法强迫哥哥喜欢自己,但又要约束自己不去这样做。 他本可以,却又都不可以。 神光闪现,银辉之下,卷轴迅速收成一束,如沉石入海,重新回到叶危额中。晏临指尖再一点,那时光便如破冰的水,再次流动起来。 那盆仙人掌正砸向叶危—— “哥哥——!” 小临危挺身飞出,瘦小的身躯死死挡在叶危面前,想替他挨所有迎面而来的痛。 “啪——” 仙人掌准准地扎在晏临的后背,他还犹嫌不够,指尖一动,叫那仙人掌的刺咻咻咻地往自己皮肤里扎下去。 “呜。” 小临危半跪在地上,头埋的很低,叶危一把将他搂过来: “临危!你真是……” 小临危窝在他的怀里,满背是刺,扎得血淋淋,叶危忽然说不出话。姚冰也不打架了,立刻捏住那千年花妖一起来道歉: “对不起!小临危,你怎么样了?得赶紧把刺挑出来!” “没关系的,姚姐姐,我…我没事。”晏临虚虚地说着话,软软地靠在哥哥怀里,叶危斥他:“什么没事?被扎成这样还说没事!” 小临危被他凶了一下,有些难过,头低得低低的,耳尖还有点发红,像某种刚出洞的小灵兽。 姚冰看得心疼:“你别凶他啦,快快,包扎一下吧。”她拎来小药箱,非常懂的直接就递给叶危了。 小临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叶危叹了口气,接过药箱。这小孩虽然有点诡异,来路不明,可大体上还是可爱的,是个小可怜。 “过来。” 小临危乖巧地爬起来,跟着哥哥,趴到小榻上去,直接把碍事的外衣扒了,露出自己满是刺刺的后背。 另一边,姚冰一步两步三步缓缓退出,法阵开启,赶紧离开储物戒,那小花妖还十分不满,摇着双发髻: “姚姐姐,我们干嘛要离开储物戒啊!” 她左髻上别的金铃铛叮铃叮铃响个不休,姚冰一把捏住,不许它响,没好气地骂道: “你活了一千年还什么也不懂,真真是白活了,快给我走!” 那边,晏临赤着上身,满心雀跃地等着哥哥过来,吹一吹,摸一摸,一点一点给他上药。可他一脱完衣服,就对这具少年化身一阵嫌弃,这身材可真是羸弱,如果能用神尊本尊就好了。 可若是变成原身,那般高大,被小小仙人掌刺一刺,哥哥可能就不会理他了。而且再也不能缩成团子一样窝进哥哥怀里,以可怜弟弟的名义榨取同情怜爱,轻而易举就能获得亲亲抱抱。 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他趴在那里,抱着小枕头。叶危沉声不语地拿着银针,将那些陷进血肉里的小刺一根根挑出来,小临危很乖,一声也不吭。 叶危看着,什么也说不出口,这一生很少很少有人冲出来挡在他面前是为了保护他,而不是想阻他前进。 弟弟晏临是一个,这来路不明的小少年是另一个。 上一世,人人都道仙界叶天王强如神佛,有时候连叶危自己也觉得他是不可能倒下的。如果连他都打不过的敌人,那么派别人来打也更不可能打过。因而叶危常常是一个人在行动,天王是不败的神话,自然也不会有人担心他。 但有一回,他遭到了一次暗算。对方并不强,只是掌握了他一个小小的弱点。但就这么一点点纰漏,让他差点当场丧命。最后生死关头,竟是什么法术都不会的小晏临冲了出来! 那小家伙每天待在家里,都很担心他,一手抱着千里眼,一手抱着传送法器,时时刻刻在看他,一看到哥哥有危险,就立刻毫不犹豫地跳进传送法器里—— 小晏临扑在叶危身前,用小团子般的身体挡住哥哥—— 瞄准叶危胸口的那支暗箭破空射来,将小晏临当场刺穿,血崩了一地…… 叶危想到眼前这少年飞身扑来的样子,渐渐和那时的小晏临重叠在一处。 虽然这只是一盆仙人掌,就算没躲完全,刺到自己也不会什么,拔一拔就好了,但他还是要扑过来,傻乎乎的。 这孩子真不是他那结拜的傻弟弟吗? “哥哥,疼……” 小临危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发出声音。叶危摸了摸他的脑袋:“刺都挑完了,待会敷上药就不疼了,乖。” “你…你,吹一吹吧。” 叶危被他弄的无法,低头噗了几口气:“差不多行了啊,你也是个少年人了,别没事就跟哥哥撒娇,我又不是每回都会买账。” 晏临小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哥哥,再吹一会吧,还疼的。” “惯得你了。”叶危轻轻敲了他一下,虽然不给他吹吹了,却单手抱紧他,另一只手腾出来,轻轻转着圈给小临危涂药。晏临搂住叶危的胳膊,偷偷抿嘴笑着。 不管哥哥曾经对谁心动过,至少在这一瞬,哥哥是抱着他的。 笑面佛一事很快发酵,一波波仙民聚在街道司门口要个说法,等到晚间,终于有告示贴出:经判定,城东庙的新教派“人道”属于正常教派,鬼道邪教一说出自部分不法人士的恶意谣传、恶意举报,意在误导街道司进行判断,挑拨街道司与仙民之间紧密的联系,其情节十分恶劣,已给予重大警告。 目前,不少“人道”弟子已感染笑面佛,此物为鬼道邪物,不知其来源,具有一定的传染性,有关部门正在进行密切调查,初步判定笑面佛可防可控,自愈率高,目前“人道”幸存弟子已全部确认平安,不必惊慌。 “幸存弟子已全部平安……幸存了不就是平安了?那,那些不幸存的呢?” “是啊,到底有多少弟子被传染了,多少弟子已经不在了?这笑面佛又到底是什么啊?” “不对不对,大家仔细看啊,这公示第一句话就说了,‘人道’教派只是普通教派,笑面佛传染跟这教派毫无关系,那些人只是得病后恰巧加入了‘人道’成为了弟子,然后又恰巧被发现了,那……那些没被发现的呢?” 当晚,全镇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每个人都在翻书找典,找笑面佛是什么鬼?怎么传染的?怎么祛除?可仙道当年为了让全民修仙道、给仙道交贡金,大量焚书禁鬼,严禁有人修鬼道、谈论鬼道,一切沾鬼的书都该烧,凡是举报者赏金一百两,最后人人举报,将记载鬼道的每一个字,都消灭了。 笑面佛尚且只是鬼中蚊子,傻且低级,只要早发现就能很好地防范,可是笑面佛的发病特征、防治措施,已经无书记载了。小镇仙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越来越多人聚在街道司不肯走,最后有人喊道: “大家别聚在这了!咱们当中要是已经有人感染了那个笑面佛怎么办?” 唰地一声,众人如潮水般退去,谁头痛、咳嗽、腰酸腿疼,都怀疑是笑面佛来了,直到后半夜,不知哪家人带来了消息: “城东那个‘人道’教派好像能治笑面佛!”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们教主厉害着呢,你懂那个仙道院第一的王政不,那是我们教主的徒弟!” 仙民们夜半挑灯,向城东破庙走去,庙前立着一道帷幕,一排草席,旁边立了个木牌: 小火测试。 小火烧鬼不烧人,没有笑面佛的平安回家,被笑面佛寄生的迅速根治,被笑面佛寄生太久以至于成为人皮鬼的,立马显出原形,以防传染给他人。 “那这…这小火岂不就是万能的?每个人都能测吗?” “做梦吧,肯定要钱的!而且现在这风口上若真能治病驱鬼,绝对漫天要价!” “就是天价也会有人买啊,谁想得病!” “咱哪有这个钱?别看了,走吧!明年要给仙道交的贡金还没凑齐呢,每年交上去那么多钱,跑下来那么多鬼,也没见几个修士来管我们,这种小教派就更指望不上了!” 这时,叶危默默搬出写好的布幡,一边一个插好,左边两个大大的“人道”,右边两个大大的:免费! “免费…真的免费?” “真的不要钱吗?这天上掉馅饼了!” 叶危掀开帷幕,推出一只星哲:“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小火测试全程免费,测一测又不要钱,不要钱不测白不测啊。” 仙民一听很有道理,免费的干嘛不要,又不亏!纷纷按要求躺到那草席上,王政和姚冰在喊话: “大家不用怕,小火只烧鬼不烧人,不会痛,” 星哲走进帷幕里,燃起一团团寒冰火,小火团飞出去,落在仙民身上,于此同时,叶危幻化出一道透明水幕,水为虚为幻,将这些半蓝半红的火团尽数隐藏,他怕人多眼杂,万一有谁认出修罗鬼王的寒冰火会惹出祸根。 健康的仙民看不见自己身上的那团小火,也没有什么感觉,只躺在草席上观夜空星辰明月,与周围人闲聊几句,忽听有人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 众人纷纷看过去,那人自己也惊诧不已:“不…不是我发出的!” 下一刻,他的肚子上方浮出了缕缕黑气,那些黑气在空中组成一张微笑的佛面,但很快又扭曲起来,痛苦不堪地惨叫着,凄厉无比,最后黑烟一扭,它们化成一道青烟直上,彻底消失了。 “那……那就是笑面佛吧!你…你被传染了?” 众人都怕了,赶紧把草席挪得远远的,那位兄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口欲辩又说不出话,叶危走来道: “大家不用紧张哈,刚才那确实是笑面佛,不过已经祛除了,这位仁兄已经痊愈,大家不用避着他,其他没出现黑烟的人都是健康的,没有被笑面佛传染到。这一批小火测试就此结束,下一批可以入场了。” 那位出现黑烟的仁兄还是心有余悸,叶危走过去扶起他,拍拍肩:“没事,不用担心,回家该吃吃该喝喝,已经没事了” “谢…谢教主!您真是,哎我…不然还是付点钱吧,这免费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别别别,我们不收钱。你要是真感激我,就叫你的家人还有你这段时间接触的朋友,都来这里做一次小火测试,什么时候来都是免费。” 大家也很感谢给他们做小火测试的小哥,盛情难却,星哲从帷幕里走出来,跟他们挥手告别。真奇怪,在无间狱,寒冰火鬼见鬼怕,从小就没有鬼喜欢他,没有鬼愿意跟他玩,都离他远远的,好像他是个瘟疫。可现在,突然之间,寒冰火就成了香饽饽,还有好多人主动来跟他说话,笑着跟他道谢。果然,跟着叶危混就会有很多奇怪的好事发生。 这批仙民回家去,口口相传,下一波仙民又涌来了,不到天亮,城东小破庙已经成了全镇最热闹的地方,人人见面都要问一句: “你去城东庙做小火测试了没?” “去了去了!真的没有收钱,而且那个小火哥好俊的!” “你们去的迟了,要是赶昨夜第一波去,还能看到他们教主!我有个朋友看见了,真是俊死人!不看亏死,她那天躺在草席上的时候一直在偷瞄他们教主,死命控制自己不要发笑!” “真的吗真的吗?我听一些人道弟子说他们教主很少出来的!平常修道都一面难求!大多是副教主和左护法在主持。” “等等,左护法莫不是那个仙考第一、城仙首王家二少爷的王政?前几年可是叱咤咱仙道院的风云人物,不知为何突然休学,再回来就挑翻全院了!” “肯定是拜入我们教主门下潜心学艺了,等一下,那…那个副教主是谁?” “姚家大小姐姚冰啊!听说她很厉害的,可惜是女孩子家里不让她去仙道院上学。” “竟然是姚姐姐!我家以前跟姚家挨着,开窗就能看到姐姐的美貌!现在看不到了,姐妹们再见我要去做小火测试了!” “等等,这个人道教派从上到下都是俊男靓女,我们现在入教来得及吗?” 小火测试风靡全镇,笑面佛被彻底消灭。同时“人道”教派声望立地拔高,门徒数量激增,还有不少父母也在观望,去仙道院上学实在太贵了,倾家荡产也不一定能读完,或许可以把自家孩子送去修“人道”,而且这教派没教两天,弟子们就真的或多或少会一点小法术了,比去仙道院那儿虚掷十几年光阴实在多了。 “实在个屁!那群屁民真是鼠目寸光,我们仙道院学完是会发修道证的,他们人道学完能发出什么证来?没这个修道证你当不了大官飞不了升,寸步难行一事无成!有什么用!” “可…可是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官飞升的,就算去了仙法大比,也只要前五百名,剩下的人…不都乖乖回家种红薯了。平常种地干活,如果会点小法术吹吹风、烧烧火,很省事的,当务之急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挽回声誉吧!再这样下去,全镇投票时人道教派就要代替我们成为代表队了!” 往年,全镇只有仙道院的学子有修道经验,所以仙道院内部老师学子各成立代表队,然后找亲朋好友拉票,在全镇投票上一决雌雄。镇里很多一辈子穷苦、一辈子也不可能去仙法大比的人,压根不关心谁是代表队,投票时来都不来,沉默的大多数都弃票了,全镇投票就成了仙道院内部的竞争。 谁知道今年横空跳出一个“人道”! 先是叛逆少爷王政考出了修道证,给了他们参加仙法大比的资格,声名顿起。接着他们又被街道司诬陷成邪教,博了一大波同情。然后紧接着笑面佛小火测试,顿成民心所向。教里的人还一个赛一个美貌,教的法术一个比一个实用,引得男男女女纷纷入教。 人道弟子越来越多,每一次五行炼气都积累出更大的力量,体内法力直线上升,很快,叶危就开始能用不少中阶法术了。 先前他用过的吹吹风、水泊伞、小土遁、小火蛇,全都属于低阶法术,若要参选仙法大比,起码要有中阶法术以上的水平。 这天,王政起了个大早,路过教主房前,看到叶危难得正伏案疾书: “稀奇啊!叶教主,起这么早?不跟你弟一块睡懒觉?” “哪有空陪那小崽子,忙着写法咒呢。” 王政也有一颗火热的修道心,立马来了精神:“什么法咒,也教教我呗!” 叶危把他写好的一串纸拎起来欣赏,年少时,他在仙门百家道渊阁学习,中阶法术的第一课就是魂息法咒,多少年没写过这东西了,看着还挺怀念的。 “这叫魂息咒,把自己的一缕魂息注入法力中。” “嗯嗯,然后呢?” “没了啊。” 王政:“那……这有什么用吗?” “大有用啊,比如说吧,加密的宝箱宝盒、幻化的阵法咒术,还有披着的化身人皮,这些都是有开解之法的,如果有人把这个开解之法设置成你的魂息法咒,这不就很有用了吗?” 王政听得一头雾水:“那么,问题来了,谁会这么傻呢?” 叶危低头瞥了眼自己被窝里鼓起来一团小少年,弯了弯嘴角: 世上确实有一个人,会这么傻。 这几日,成为人道弟子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快成为全镇人道了,城东破庙塞不下,又开拓了好几处新的据点。 不少新来的弟子发现,除了教主、副教主、小火哥、左护法,教里还有一个小少年,雪肤乌眸,生的极美,成日跟在教主身边,教主不在,就蹲在教主卧房门口,哪儿也不去,也不知道想干嘛。 “哎,你看他!又蹲教主门口了!他到底是谁啊,想对我们教主做什么?” “哎!你们说……那会不会是咱教主的小炉鼎?我听说好多仙道修士都爱养小炉鼎的……” “我看不像,你看咱教主看他的眼神,亲切明澈,如严父慈母。他看咱教主是什么眼神?啧啧啧,十分邪恶啊!” “意图不轨、意图不轨!我们去提醒提醒教主吧!” “说的倒好听,你们谁敢过去?” 一众弟子突然安静,他们感到一股灼灼视线向自己扫射而来,那个艳丽的少年,白如死人的脸正转过来对着他们,黑溜溜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们看,某种恐怖的气场弥漫开来…… “那个,我觉得,我们教主那般厉害,肯定……吉人自有天相的。” “是啊是啊,快…快跑!” 人道教派越来越壮大,另一边,仙道院也在绞尽脑汁拉票,发出公告,只要在全镇投票里投他们,今年学费半价! “学费打折也没用啊,两万半价一万两白银,咱一辈子种地扫地的,谁拿的出来啊!还是去加入人道好!” “是啊是啊,而且笑面佛那事都是人道教派给摆平的,免费帮我们治病,咱们命都是人家救的,还把票投给仙道院,这不是昧了良心吗!” 投票那天,选票如鹅毛大雪落了下来。小镇里家境富贵的倒是都投给了仙道院,可仙道院内部又分成了好几个队,关系亲密的都投自家队,一下子就把选票分散了。 最终,叶危为首的人道教派一马当先,十倍杀其他队,成为小镇代表队,即将去往仙法大比。 众望所归,夜宴庆贺,城东庙里灯火通明: “来来来,感谢诸位的支持!今天这酒随便喝,有杯必满,不醉不归!” 众弟子十分兴奋,纷纷要来灌醉叶教主。叶危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千杯不醉,当年天王的酒量称霸仙界,就没人能喝的过他,果然,不多时,这群小弟子便东倒西歪地自己趴了。 姚冰与王政十分鬼头,瞧见叶危不是块好啃的骨头,立马调转酒杯,向星哲而去:| “星哲啊,来!我敬你一杯!” “星哲啊!谢你当时寒冰火救命之恩,来,再干一杯!” 星哲口吃说不了推拒的话,只好杯杯干掉,三杯过后,就开始东倒西歪,脸红着咚到桌子上,王政拍拍星哲的肩,露出得逞的微笑: “嘿,兄弟!打探一下哈,你跟叶危是怎么认识的呀?” 他俩都对叶危好奇的要死,可奈何叶危那边不显山不露水,这边星哲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总算被他们逮到机会了!姚冰的小花妖从她身后悄悄浮出一个头,用袖子捂着嘴,眼睛笑眯眯,似乎在看戏。 星哲支支吾吾地道:“以前……认识的。” 王政一脸八卦地凑过来:“以前是什么时候?是他认识那个弟弟之前还是之后?哎,你懂不懂他跟他弟什么时候开始的?跟我们讲讲呗!还有还有,他前段时间跳无间狱是去找你吗?他为什么要去找你啊?” 星哲:“…………???” 坐在角落里的晏临咻地竖起长耳朵。 醉得晕头转向的星哲勉强捋顺了舌头:“找…找我?为…为什么找我啊?” “这得问你啊!我跟你讲,那天,我和他去上重天叶家分垃圾,然后乘天梯回来的时候,哇那不得了!叶危拿着那金钥匙直接开了天梯就往下跳!底下全是鬼,他都不要命了!后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回来的,反正跟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哎,说说,叶危到底什么人啊?” “我…我不知……” 星哲虽然醉的脑子里一片浆糊,当他冥冥之中觉得把叶危身世说出来十分不妥。王政正想撬开这只修罗鬼王的口—— “哎哎哎你俩干嘛呢,净欺负小星星。” 叶危眼尖的很,走过来意味深长地薅了一把王政的头发:“别看他老实就欺负他啊,来来来,跟我喝两杯!” 王政欲哭无泪,他一个富家小少爷没喝过烈酒,一轮撑不到就倒了,姚冰撑了三轮,捏着小花妖逃之夭夭了。宴席上觥筹倒落,众醉酣眠。叶危自叹酒量孤独求败,醉不了只能一个人醒着。 疏星三两,酒香飘飘,今夜明月高照,小径上的落叶涂染着银辉,叶危踩着这一地霜叶回了卧房,他想,小临危应该已经乖巧地睡着了。 轻轻推开门,被窝里果然拱起一团,一等他进来,那一团便不安分地钻出来,小临危冒出一个脑袋,唤着: “哥哥……” “这么迟了,怎么还醒着?” 叶危一身酒气,有些不好意思沾染他,自己抽出一套衣服,道:“今夜酒喝多了,我去别处睡,你乖乖自己睡吧。” 他刚迈出房门,忽然腰上一紧—— 晏临跳出被窝,从后面抱住叶危。 叶危整个人一怔,只感觉身后少年温热的躯体紧紧贴在自己背上,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腰,死也不放手。叶危几乎动弹不得,难以想象这么个小毛孩怎么会有这么大劲? “我都听到了。” 晏临双手一束,抱紧哥哥,他低着头,小脑袋贴着叶危的脊背,像伤心的狼崽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声音都是哑的: “危哥哥为了星哲跳无间狱,连命都不要了!” 叶危沉默半晌,噗嗤一声大笑出来:“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好端端的,干嘛为了星哲跳无间狱?人家自个儿在家里当修罗鬼王可快活了。” “那,哥哥为什么要跳无间狱?” 晏临低下头,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紧张的不行。他终于问出这一问了! 盘踞在心头多日的毒蛇终于放了出来,不知哥哥会如何说、说出谁来,让那毒蛇将他的心咬死。但那也没关系,他总能从腐烂的毒水里再次滋生出新的卑微欢喜。 然后下一刻,便听见叶危道: “我去找我的弟弟。” 晏临怔在原地,狂喜与警觉一同升天,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哪个弟弟?” 上辈子叶危有好多弟弟,什么小弟、师弟、二弟、捡来的弟……层出不穷,挡都挡不住,那些人跟在叶危身后,得了软骨病似的粘着他,甜丝丝地叫:“哥、叶哥、大哥、师兄……” 晏临每一次听到,都恨不得将他们的骨头一寸一寸捏成石灰末子,撒了拌肉喂狗! 此时此刻,怀中的哥哥轻笑了一声,晏临抬起头,看见窗外天净素月,光如雪辉,叶危转过头来,笑着对他说: “找我的、结拜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可爱们! 第26章 掉马了 砰—— 晏临整个人怔在那, 心脏砰地中枪, 全身都像被炸酥了,心头盘踞的从来不是毒蛇,是天撒霜糖, 迎面兜头接了满心的甜。 叶危笑着看他傻乎乎的模样,领他回被窝:“现在满意了吧?好好睡觉。” 小临危得寸进尺, 叶危一转身, 他就伸出手来, 箍住哥哥的腰。 叶危眉梢一蹙:“你还抱上瘾了?给我松手。” “不要!我想跟哥哥一起睡,我一个人怕…怕黑。” 叶危懒得拆穿他这个蹩脚的借口,没好气地捏住小临危:“天天撒娇,也不知道谁惯的你。” 晏临不说话, 只用一双澄澈冒水的眼睛望着哥哥。 叶危啧了一声,过了会,真的脱了外裳躺下来, 小临危欢喜地要窝进来他怀里。 “别过来啊, 酒气重, 去去,睡远点。” 晏临不依,闹着抓住哥哥的袖子, 耍赖皮似的闭上眼睛, 任凭叶危怎么唤他,都当自己睡着了,听不见。 酒香随夜风浮荡, 呼吸里,有哥哥温暖的气息,这一方天地都是暖融融的,暖的他心脏都要化去。 天气日日晴好,花在风中飘舞,万里无云蓝澈的天,白鸽打着旋儿飞过,彩炮呼咻直上九万里,纷纷扬扬。七八`九重天的仙民们迎来了十年一度的仙法大比。 “接下来入场的是,七重天,广风城的代表队!他们是今年该城仙道院毕业的优秀学子,在仙民界第十八届学子大赛中曾荣获……” 叶危坐在露天会场中,听得打瞌睡:“这要猴年马月才能轮到我们?” “早着呢!”王政摇着一把扇子,“现在入场的都是一线大仙都,北月城、上雪城、广风城、深花城。咱这九重天小镇怎么比的了人家北上广深,慢慢等呗,何况这次广风城是东道主,代表队出来了可不得好好吹吹?” 台上主持果然吹起来没完了,仙法大比规定每个地方派出一队代表,参赛人数不超过六个人,主持将广风队那六人的光荣事迹一桩桩拿出来裱。叶危听得百无聊赖,转而道: “你们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想吃什么?” 王政:“泡椒凤爪。” 姚冰:“麻辣烫。” 星哲:“火锅。” 晏临:“哥哥。” 叶危:“……你们还挺不客气的啊。”他伸手敲了小临危一下,“你刚刚说你想吃什么?” 晏临捂住脑袋,闷闷地说:“吃夫妻肺片。” 叶危:“行,那我去买一包香辣土豆片,大家分着吃。” 王政、姚冰、星哲:“…………” 七重天,广风城。叶危独自在街上逛荡,昨日他们离开小镇,乘坐天梯直达此处,与来自五湖四海的代表队汇聚一城。大仙都不愧是大仙都,虽然还远远还比不上三重天的仙门百家,但已经像模像样了,街道开阔,四锦繁华,团团花枝簇,重重楼宇叠,暖风熏得游人醉,一片烟火酒香。 “吱吱吱吱……” 叶危刚赞完这地方不错,就见巷角突然蹿出一片黑压压的老鼠,成群结队,逃命似的往外奔散,眨眼便蹿到下一条街。 “嗬呀!哪来的臭老鼠!” “啊——怎么这么多老鼠啊!” “我就说这条街不能作什么美食街,你看现在好了吧,养出这么多老鼠!” 路上行人尖叫闪避,叶危看到街上那一摊摊美食,忽然没了胃口,转身折返。 回去途中,路过一家低篱小院,忽听一阵扑翅声,街边低墙上飞来几只家禽,咯咯乱叫,隔墙内,鸡飞狗跳,主人急匆匆地出来,要把它们赶回去,那些鸡鸭鹅却东飞西跳,怎么也不回窝,急的主人满头是汗。 有点不对劲啊…… 叶危什么也没买,回到了会场,现在已经轮到八重天的二三线仙城入场了。 “咦,香辣土豆片呢?” 叶危揣起小手,悠哉悠哉地坐下来:“没看到卖,不吃了。” 他们又干坐了两个时辰,终于听到: “现在有请,九重天,枫梧镇的代表队,呃,人道教派……” 主持看着讲稿,怀疑自己眼神不好,这队不仅名字怪,全队员一条光荣事迹都没有!底下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人道是什么道?” “是啊,从来没听过!” 大多数代表队都出自该地的仙道院,十分正统,其他队伍也是出自街道司等其他正规职司,从来没有一个代表队竟然出自民间草根,一个野鸡教派!而且这教名儿还特怪,叫人道,这什么意思?大家可都是清雅的仙道人士,仙法大比第一个那么大的“仙”字高高在上,当看不见吗? “算了算了,九重天十八线小镇,估计想弄个稀奇的名字博眼球罢了!” “这种小地方的代表队不就是来陪跑的吗?每次海选都直接淘汰。” “十年一次的好机会,从九重天飞来七重天骗吃骗喝两三天,估计他们都习惯了!当过节来的吧,哈哈。” 众人谅解地笑起来,尤其是来自大仙都的代表队,带头鼓起掌,像红花在感谢绿叶。 姚冰走在最前面,小花妖趴在她身上,懒懒地举着“人道”的牌子,叶危走在中间,左星哲,右王政,后头跟着小尾巴临危。 会场内装了上万只千里传送眼,能将此情此景传送到仙民界的各个角落。九重天,枫梧镇,镇里的仙民人人都在看仙法大比,往年代表队都是仙道院出去的,与他们无关,今年的人道教派可是大家你一票我一票选出去的。城东小破庙内欢呼不止,人道弟子聚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仙法大比: “看看看!我姚姐姐真是太美了!她身上那个小女孩是谁?” “我知道!是咱姚姐姐收来的妖,你看那妖怪被咱姚姐姐训得多听话,还乖乖举牌子呢!” “我王哥来了,今天这一身真是温文儒雅。小火哥今天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英俊。啊啊啊啊!教主、教主!我们教主——!” 至于跟在叶教主身后那个小尾巴弟弟,弟子们则自动略去不提了。 …… 叶危一行人绕会长走一圈后,又必须乖乖回去坐好。今日是仙法大比开幕式,十年搞一回,必然要搞得隆重,各色歌舞,登台竞技,大小官员,纷纷讲话,又不知等了几个时辰,等到终于结束,他们才被允许去云霄楼休憩。 云霄楼高五层,雕梁画栋,凭阑望去,城外远山尽收眼底。叶危赏了一会,还算颇有意趣。他们径直穿过堂中,这里的中庭很大,凿了一处池塘,养了好些锦鲤。 不少代表队里的姑娘围在池塘边喂鱼,笑靥生花。叶危瞧了一眼,只见鱼儿争相游出水面,即使没有投食,也噗通噗通地拍打鱼尾,狂躁不安,仿佛想逃离这个池子。 好奇怪。 “大家这边请,楼上有茶点美食,可以自由拿取。” “多谢姑娘带路。” 叶危带着队员上楼,这楼梯略显狭小,且极长,一级一级弯绕而上,扶手雕花,每一级台阶都木刻美人图,一步一步踩上去,繁复得叫人头晕。 往上一看,高高地悬了一个绘有流彩顶壁的天花板,上边垂吊着攒宝珠的灯,正轻轻地摇晃。 ……摇晃? 叶危顿时觉得很不对,这一路走来,老鼠蹿街、家禽乱跳、鲤鱼躁动,这是要…… “啊————!” 刹那间,听到楼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紧跟着,这一整幢楼宇疯狂地震动起来! 剧烈的摇晃,那盏高悬的攒珠灯猛地掉下来,砰的砸了个稀巴烂。一切杂物倾倒而下,稀里哗啦,不知是谁的烛台滚地,登时燃起一团赤炎火。 叶危立刻扭头下台阶,天灾前只有数秒可逃,他想去拽最弱小的临危,一回身,没有人了! 王政、星哲、姚冰,全不见了。 他不停地向下跑去,然而这台阶像永远跑不完,周围之物在倾斜崩塌,他就像隔离物外,丝毫不受影响…… 那种怪异感又来了! 时间流的很慢很慢,恍若静止,从楼上掉下来的金樽、玉盘、银筷子,全都漂浮在半空中,缓缓下坠。 渐渐地,掉下来的一面镜子,缓缓游到了叶危头上,他伸手拿来,一照—— 镜上铜光微黄,没有他的影子! 这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他撞见吸血笔祟,角落里的镜子没有他的身影。第二次是小树林,追他的笑面佛全部消失,湖中只有月色没有他。 叶危怀疑每当危险来临时,可能有另一个人在暗中为他缔造了另一重空间,而在这重空间里,他照不出他原本的影子…… 可是,谁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操纵时间流速,随意扭曲空间,放眼三千世界,无论是修仙道鬼道还是其他道,修到极致中的极致,也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更何况,谁会来为他这样做? 连在脑内想一想,叶危都觉得这实在是太过自恋了。他赶走这种可能,不停地往台阶下跑去。从楼上坠下的金玉银器,像在极慢的时间里漫天落下的星坠子,在空中拖曳出一尾微光轨迹。它们像发光的蜉蝣漂来荡去,轻轻绕开叶危,像怕碰伤了他。 脚下的雕花木阶无限地延伸而下,叶危停下脚步,活了两辈子,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瑰丽的景象,违背任何常识,没有任何道理,但就是引得人转不开眼睛。 而在这一重奇瑰空间之外,真实的世界里: 天摇地动,川原拆裂,声震如雷。裂开的巨缝似饕餮张嘴,无尽地吞噬房屋村院,奔嚎呼叫声不绝于耳。 晏临不为所动,天地崩塌也丝毫无法影响他,神光隐隐,环绕周身,少年化身如蜕皮消弭,真神显灵,他一步一步走下那断裂的木阶,稳稳当当移到窗边。 窗外,道路改观,树木倒置,山川崩断,江河逆流,堑壑纵横如天刀劈砍,涌沙泥石滚滚来,郡城邑镇皆陷没。塔倒、桥塌、碑折断,城垣、楼宇、官衙、民庐,倾颓摧圮,一望丘墟,人烟几绝两千里。 晏临静静地看着,他不过是想要哥哥活着,这么简单的愿望,为何就这么难。 天道又来了。 这世上的天灾人祸数不尽数,任何时刻都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如今就总要发生在叶危身边,不逼死哥哥不罢休。 晏临冷笑起来,广袖猎猎,神光出动,他一动不动,神识却已无处不在,虚空中雪光骤起,凭空一刀,将时间流速砍半,再一刀,砍断自己的右臂。 没有凡人鲜血喷溅,点点光尘浮动,似夏夜流星,这只神臂浮到广风城上空,忽而变作巨人之臂,比所有山川更高大。那指尖轻拨,断开的山体重新相合,逆流的水顺流而下,泥沙归位,新火尽灭,裂开的大地被那手一捏,重新聚拢,平平整整。 神光普照,星尘落落,地缝里浮出无数小房子、小人儿,一一归位,断臂重连,断头重生,鲜血消弭,死尸复生。塔直、桥连、碑重立。断壁、残垣、塌房、破府,神手抚过,皆焕然一新,放眼望去,千里繁华依旧。 一把巨大的镰刀浮上苍穹,晏临指尖微动,银光贯穿这一方天地,斩断这天灾与哥哥的因果牵连。 空中那一个顶天立地的神臂也被砍碎,化作点点神光,回到晏临身边,重新凝合为他的右臂,一切归为原貌,仿佛无事发生。 一念杀人,一瞬毁灭,还远远称不上神,顶多是为害一方的妖魔鬼怪。 一念杀人,又可一念复活,一瞬毁灭,又可一瞬再造,才称的上是神。 晏临转身,指尖一点,时间又如往常般流动着。清风吹动他的袖袍,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将宝贝哥哥从虚造空间里放出来。 真身消退,化身浮现。 少年临危正准备溜到叶危身后,拉住手,甜丝丝地叫一声哥哥—— 可他还没走一步,突然,额头被一根手指点住,动不了。 “事不过三。” 耳畔冷不丁响起哥哥的嗓音: “同样的坏事绝不能做第三次,我以前不是教过你吗?” 魂息法咒凌空而出—— 叶危微笑着,伸出手,指尖点着临危的眉心,轻轻唤他: “晏临。” 作者有话要说:小号临危,卒。 晏临:QAQ! 第27章 长高高 指尖这一团灵火, 本是撼动不料神明一毫厘, 然而这团火里凝着叶危本人的一缕魂息。 晏临从小到大,无论有什么宝箱秘密,叶危问他解开之法, 他便低头微笑着说: “只要哥哥的一缕魂息。” 叶危那时笑他:“这样你的宝贝我岂不是都可以偷走了?” “嗯!” 小晏临小声地应着他:“把整个人偷走都可以。” 额间燃起赤红的光,顺着全身经脉流走而下, 一片灵光, 乍然间, 这少年躯壳像被剥开的玉米苞子,从中冒出一个崭新的,高挑身影。 化身消弭,真身显露, 露出晏临一张惊怔的脸。 这张脸看了成千上万次,然而叶危每一次看,都要由衷地赞叹一次造物主的神奇, 真是集尽了天下美人所能够到的美的极致, 以至于每次晏临找他求亲亲要抱抱, 他都没有办法拒绝。哪怕知道不太合乎礼法,也只好宽慰自己: 是兄弟情深。 等到那灵光消散,眼前的晏临低下头, 阴影落在叶危额前, 极具压迫。 “你……” “你你你怎么长的这么高了?!” 叶危惊诧不已,不应该啊,按上辈子的时间来, 仙历五二一年,晏临应当跟临危一样,是个小少年的,怎么竟……?! 他习惯了低头跟人讲话,此时仰着脖子,望着这个有晏临的脸,却比他还要高一大个头的男人: “你…真是我弟?那个…小晏临?!” 晏临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他如今太过高大,做起这个动作并不令人怜惜,反而像在俯视叶危。 叶危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压迫,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在身高上受到威胁,而且是那个总在他怀里、在他腰边腿边蹦蹦跳跳的可爱小晏临的威胁,他这个做哥哥的,心头很不爽: “说话啊。” “我不知道……哥哥,我…我好害怕。” 晏临暗自庆幸他在最后一瞬将神服化去,身上绷着一件不合身的白衣,洗的起球,袖边有一朵桃花,已然发旧,粉中带黄,勉强有了一点可怜模样: “那个叶越逼我吃了好多毒蘑菇,我肚子好痛,突然间就长得好高,再也变不回去了!大家都说我是怪物……” 快编出点什么圆过去,晏临在心里祈祷,仅就这一刻让哥哥变得笨笨的吧。 白衣广袖之下,脚踝上的楔文咒还在不停地发烫,如烙铁般疼,警告他,一旦暴露神尊的身份…… 晏临想起因果镜中,哥哥无数次自杀,鲜血顺着一重天的千万级玉阶流下来。他双手攥的死紧,指甲一点点掐进肉里,不可以被哥哥发现,绝对不可以,他不要就这样结束! 三界神尊努力着,演出一副弱小可怜受尽委屈的模样: “叶越总是派人打我,折磨我,我长得好高,他就找了一个好小的少年皮囊硬给我套进去,我每天都被挤得好难受,可是又出不来,最后他说我是鬼怪,一脚把我推进了无间狱! “那里好冷,我又找不到哥哥,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大洞里,才在九重天遇到哥哥,我本想跟你说的,可是每当我想说,这具皮囊就套紧我,束的我好痛!只有我乖乖地什么也不说,才不会那么痛,而且……” 晏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起了雾,像秋夜里的星河,望着叶危:“…而且,叶府的人都说我吃了蘑菇长成怪物了,我…我怕哥哥也觉得我是怪物,我再也不是那个可爱的小晏临了,哥哥…会不要我吗?” 叶危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弟弟,想到这崽子曾经睁着一双澄澈冒水的眼眸,甜甜地叫哥哥,叫的他心都要化了,那双眼睛此时也在望着他,那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变。 叶危叹了一口气,他屈服地上前一步,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踮起脚尖,像以前一样,紧紧抱住晏临,哄哄他,妄图将这么高大的弟弟重新搓圆揉扁塞到怀里来: “好了好了,不管你变大变小,哥哥都不会不要你的。” “真的?” “嗯。” 腰间一热,有手臂环绕而上,叶危脊骨一麻,立刻拍掉那热乎乎的爪子: “你干嘛?” 啪,不知为何,叶危觉得自己手劲并不大,却发出来极其刺耳的声音,晏临那双玉白的手背,立刻通红一片。 “对……对不起,哥哥,我只是……习惯了,忘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很奇怪,我以后都会改的,哥哥别讨厌我。” 叶危听得好歉疚,晏临明明没做错什么,这孩子无父无母,行走人间历遍百苦,只有跟了他之后才过上几天舒服日子,从小黏他黏的要命,时常就抱住、贴住、钻到怀里来。 只是,小时候是小时候,不足腿高的小晏临这样做,很可爱,如今比自己还高一大个头的大男人,从背后贴着他,双手环抱着他的腰…… 叶危本能地觉的此事不妙。 可晏临确实又没有错,他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想亲近哥哥,却莫名其妙被打了手,打得两手通红。 晏临低垂着头,也不说话,也不来抱他了,好像终于知道自己确实是个怪物,哥哥嘴上说不会不要他,其实心里还是嫌弃他。 叶危知道他在想什么,走过来摸摸他的手: “打痛了吗?” 晏临摇了摇头。 “对不起,哥哥不是故意要打你的,只是……你突然长这么高,我一时不是很习惯。” “嗯,我知道,我是个怪物。” 叶危捏了捏他的手心:“不许这么说,长得高是好事,多少男孩子想长高还长不了。叶越那混小子骂你是怪物吗?” “嗯。” “他矮,咱们别听他的。”叶危想起二弟叶越的所作所为,心冷如铁,“以后哥哥给你找回场子来。” “好!” 叶危仔细端详着此时的晏临,实在是……太招人了,小时候粉雕玉琢,至多像是个可爱的瓷娃娃,如今这张脸长开,身量抽开,曾经白馒头一样的小手,他已然握不住,十指修长,掌心宽大,倒是能反过来包住他。白袍广袖,乌发雪肤,眉宇间英中有媚,眸光似秋水,温柔无邪,状似柔软可欺,却隐隐藏着寒凉肃杀气。 不仅是身量变高,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叶危要认不得,似是超脱了世外的绝美。这样的晏临却仍像记忆中的那样,可怜兮兮地,跟小奶猫一样叫他: “哥哥,你……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了?” “我……”叶危本想说,是的,我确实有点不适应。 然而看到晏临那张脸,近在眼前,到喉咙口的话转而变成:“嗯……我可以适应适应,可能……多抱几次我也就习惯了?” “真的?!” 叶危犹疑片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也说不上来,便嗯一声,权当哄孩子,谁知这大孩子不由分说,竟整个人倾身而来,将整只叶危一把拥进怀里。 “那我从现在开始,经常抱抱哥哥让哥哥习惯习惯好不好?” 叶危被摁进一处温热的怀抱,晏临的体温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叶危感到……说不出来的奇妙,像冬日里一尾冰河里的鱼,提溜一下拍到案板上,给它盖上棉被,铺上羽绒,仔仔细细地慰热了。 晏临弯下身,光明正大地把头埋进叶危的颈窝里,用细软的发蹭一蹭。 叶危一下子痒的腰麻,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楼上的扶梯转口冒出了三个小脑袋。 王政、姚冰、带着一只小花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他们看见叶教主正被一个极高极美的成年男子紧紧搂在怀里,被摁住,一动不能动,两人胸膛贴着胸膛,亲密无间。 叶危赶紧从晏临的双臂间挣扎出来,冒出一个头:“呃,那个,重新介绍一下,这个,晏临,还是我弟,之前那个少年临危,是他的化身。你们别笑!” 姚冰严肃地点点头,星哲不知什么情况,就跟着姚姐姐一块儿点头。 晏临不甘不愿地从叶危颈窝里抬起头,怯怯地跟大家打招呼: “我…我是叶危的结拜弟弟。不知为什么,突然长的这么高了……” 姚冰和王政一脸了然,装,你俩接着装,我们不拆穿。 木雕楼阶盘旋而上,叶危看着四处正常,问:“你们刚才有没有觉得有什么晃动?” “晃?没有啊,怎么了?” “你是不是没吃饭体虚啊,走,上楼搓一顿好的!” 连星哲也摇头。 “那,你们有没有听说一种可以使人长高的蘑菇?” 在叶危丰富的认知里,世上并没有这种奇怪的蘑菇。而且,上辈子叶越推晏临是当机立断要他速死,这辈子推晏临,却又是喂蘑菇、又是套化身,这般多此一举后,晏临被推进无间狱的日子竟然还提前了?所以自己上叶府找不到人,跳无间狱也找不到人。他有些怀疑晏临的话。 话音刚落,神尊晏临手指微曲,一种叫作“巨人菇”的概念瞬间植入三界之中,书籍里有了巨人菇的图鉴,大众记忆里有了巨人菇的事例,当即只听王政道: “你说巨人菇吧?有啊,我邻居家小孩误吃过,吃完就长得贼高。” 又听姚冰接道:“不过那是毒蘑菇吧,听说吃了很痛的。” 晏临点头。 叶危:“…………好,好吧。” 看来是他误解晏临了,小晏临从小就傻,怎么会有那个脑子对他撒谎。这崽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爱黏他,身体长高了,但心智还是个弟弟,想跟哥哥手拉手。 叶危当然是……允了,伸手牵住晏临,努力把他当成小时候那只身量不足的小少年。 “你怎么还穿着之前的衣服?” “这是哥哥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叶危一怔,他自己都要不记得了,晏临身上这件白衣,是当时他临行前给这小家伙买的新衣服。长高之后这就太小了,晏临却仍像绳索般固执地捆在身上,自己缝缝补补,加宽加长,却舍不得换一件。 他已经比叶危高出一个头,叶危艰难地适应抬头看弟弟的生活,抬高手臂才能拍到这崽子的肩:“等吃完饭哥哥再给你买一堆新的,旧衣服别穿了。” “好。” 晏临乖乖地跟在叶危身后,其实哥哥兜里并没有太多钱,好在他作为三界之神,自然不会让哥哥穷困潦倒,荷包里那点钱,取出来又会长出来,虽然总数不多,但永远不会减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叶危本是叶家少主,对钱不太在意,并不记账,也不点数,只感觉自己并不算太富有,但那点钱却很经得住花,每每打开荷包,总有碎银铜板供他支使,故而给晏临买几件衣服,应当也不在话下。 “你长高之后,学会法术了吗?” 晏临摇头。叶危握着弟弟的手去探的脉息,确实,毫无修炼的气象,整一个空空如也,啥也不会。 看来晏临确实没有说谎,那么,前三次的蹊跷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笔祟、笑面佛、方才的木阶,是谁在捣鬼?又意欲何为? 说这人要害他吧,以那位高人的境界实在也没必要,说这人要帮他吧,叶危也不好意思如此自恋,一时竟捉摸不透。 “上菜咯——” 云霄楼的上菜方式十分新颖,每桌一个代表队,每桌一轮转盘,六块大白碗,碗中盛有数个小碟装着不同菜式,上面倒扣一朵冰瓷雪莲,谁也看不见里面的菜,谁也不知道别的队吃什么,反正拿到什么就吃什么,杜绝哔哔。 “这不就是咱环卫仙饭堂的小黑包吗?不让你知道是什么菜,不让你知道有多少,反正难吃就算你倒霉,问题是它每次都好难吃!” 星哲在无间狱喝西北风、吃白骨沙,什么难吃的东西都难不倒他,率先拿了一个,一打开,里面是白菜、土豆丝、肉末、炒面。 “看起来还凑合。” 王政也去拿了一个,揭开盖子,他拿到的是热茶、白米、炸肉、炒青菜,他尝了一口: “嗯,还行,比咱饭堂好一些。叶危,让我瞧瞧你的?” 叶危端下一个大白碗,这碗莫名沉得很,揭开那朵冰雪莲,他拿到的是: 冰糖凝桂露、粽叶翠酥骨、东坡春鸠脍、荷羹米烧兔。 王政、星哲:“…………” 叶危捏着筷子翻了翻,发现最下边还有一只小小的玉碟子,盛着一团白润润的雪糯米。 只在仙山初雪成熟、三个时辰不食用就消失、现在大热天全天界也不可能吃到的,雪糯米。 叶危扶额,这段时间忙七忙八,他都要忘了暗中还有这么一位隐身好人。 那只老爱投喂他的小妖精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晏·小妖精·临:今天也要投喂哥哥呀!机智.jpg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独りんぼエンヴィー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独りんぼエンヴィー 4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有品位 叶危四处打量, 试图寻找那位隐身的小妖精, 然而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有。他用筷子夹起那团雪糯米,细细地咀嚼着, 口中回甘,一线甜暖入喉。 他微微笑了一下, 心想, 罢了, 有缘自会相见吧。 “神尊、神尊——” 晏临正在悄么声息地投喂哥哥,耳边又传来一阵聒噪。一重天的神座上,一缕神魂浮现在上,恹恹地烦: “何事?” 小神使站在千万玉阶之下, 毕恭毕敬:“神尊大人,下重天的仙民界正在召开仙法大比,祭祀神殿, 祈求神尊庇福平安。以及…… “他们还斗胆请问, 神尊有没有兴趣像上次评文明城那样, 再下界慰问一二?” “我很闲?” 小神使缩了缩小脑袋,吓得赶紧要退下。神座上的晏临咂摸了一会慰问二字: “慢,下界不必, 上来倒是可以。” 小神使听得懵头懵脑, 一重天乃神之界,除神之外,一切外物都上不来, 除非…… 神尊本人想他上来。 小神使也不知道,也不敢问,领着神旨就下界去了。 七重天,广风城,云霄楼,叶危一行人吃完饭,正聚在一起研究今年仙法大比的比法。 王政:“今年跟往年差不多,海选都是去流民区祛邪驱鬼,能完成就能晋级。” 姚冰:“可流民区里邪灾的原因各不相同,万一抽签抽到那种百年解不了的鬼咒村,那就完了。” 王政拍拍星哲:“要有信心,看看咱们队这位压轴底牌,修罗鬼王,还怕有解决不了的鬼?海选肯定没问题……” 叶危听得很懵,流民区很危险,有时连仙门大宗都解决不了,怎么可能会成为仙民比赛的海选地方?除非…… 这辈子的流民区也与上辈子不同了。他伸手道:“你们有流民区地图吗?” 星哲默默递过来一张,叶危摊手展开,震惊:“流民区这么多?” 其他人听得都很奇怪:“流民区一直就这么多啊。” 仙民界,由于地处天界最下层故而经常受到鬼、咒、妖等邪灾侵害,所以就需要上重天的仙家修士来保护他们。仙道下来救灾是不收钱的,但作为交换,这一方土地的所有仙民每年无论平安还是受灾,都必须向上重天的仙道交纳贡金,如果一家拒交,全城仙民都会彻底被划出保护圈,丢出去自生自灭,有一些地方实在是穷的交不起贡金,只好被抛弃,成为流民区。 还有一些地方是邪灾过邪,非妖非鬼,非常诡异,仙道修士实在是无能为力,便退还去年所交贡金,划一道结界,叫他们自生自灭,最后成为极危流民区,或者无人区。 上辈子的天界,流民区大多是仙道无可奈何的极危流民区,每年从仙门道渊阁出师的学子都必须选一个极危流民区去探查,叶危出师时就曾解决过一个,把那一片流民区重新变回仙民城。 但看如今这样子,叶危捏着手中地图,这上面大片的流民区并不是遇到了多危险的东西,而是太穷,吃都吃不饱,谁还管会不会有鬼来,于是纷纷脱离仙道。上重天的仙门百家为了挽回一二,便将仙法大比的海选设在流民区,由仙民自己去救仙民,如果救成功了,且该流民区里也确实有一部分人变富了想回归保护圈,则可以将整座城按人头分地,分到多少就自立为镇,回归仙道,开始继续交贡金。 此时,另外五人都看着叶危,叶危也不好跟他们讲我是重生来的,这地图真奇怪,只好打个马虎眼:“没事没事,你们先讨论,我研究研究地图,太久没看过了……” 他们也多想,王政指了指东南方的一块流民区,那里画了一只小蝗虫:“希望我们能抽到这个,这是蝗虫妖作祟的虫灾,这种妖虫最怕听琴,再加点法术,一下就解决了。” 星哲:“我…我们中有……有谁会…弹琴吗?” 王政:“我啊。” 姚冰:“可是我听说蝗妖灾分好几种,怕听琴的是红蝗妖,东南这边是黑蝗妖,这玩意怕听唢呐,我们有谁会吹唢呐吗?” 王政:“我啊。” 姚冰:“……你小时候不是只学了古琴、二胡、吹笙和笛子吗?” “我后来又自学了唢呐、箜篌、琵琶和葫芦丝啊。它就是七彩蝗虫妖,也要被我克死了!” 叶危从地图后抬起了头:“没想到啊,你竟是如此有品位的小王,我都开始有点欣赏你了。” “去去去,认你的地图去!” 叶危笑一笑,他从小学什么都好,唯独学不通音律,至今五音不全,没想到建个教派捡到一位音律点满的人才。 弟弟晏临坐在他身后,余光瞄了眼哥哥欣赏的、有品位的王政,又移回来,继续注视着哥哥。 那身高即使坐着也十分不容忽视,一道微暗的阴影投在那泛黄的图纸上,叶危看着纸上的版图,看着影子的轮廓,伸手戳了戳那个影子的脑袋: 长这么高作什么,一点也不可爱。 晏临的影子像能感知到似的,咻地一下缩走了,叶危转过头,看到弟弟低着头,像蔫了的小苗,有些失落的模样,莫名让人想摸摸他。 叶危转回来,余光瞄了一眼王政他们,热火朝天没人注意这边,他悄悄把椅子往后移了点,又移了点,靠近晏临,然后举着那张大大的地图挡在他们之前,转过身去摸了摸弟弟的头。 晏临登时像小树苗被浇水了,好开心,他凑过来,低下头,把脑袋搁在哥哥肩上蹭了蹭。 叶危默默举高手里的地图,挡住晏临的身影。 王政与姚冰用余光瞄了一眼鬼鬼祟祟的叶教主及其结拜弟弟,假装自己都瞎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忽然降下一道神光,落在广风城东边最大的神殿。 “神谕,可是有神谕降世了?!” “赶紧的,广风城的人呢?快去看看啊!” 全体代表队惊得站了起来,叶危瞅了一眼也想跟着站,身后的晏临抬抓摁住他,软绵绵地说: “哥哥,再让我靠一会吧。” 叶危无奈地笑笑,乖乖坐着,由着他靠了。 神谕降世,广风城全城轰动,神殿中人头攒动,纷纷叩拜神尊像。 “一张神谕,也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似的。” 目睹过神尊降世,亲手慰问叶危的王政道。 叶危不想回忆他莫名其妙被神尊摸了好久手的经历,瞥了眼那神像,玉座金身,实心纯黄金,整块羊脂玉料,这得花多少钱,历届仙帝都没人敢塑这样的像。神权大于王权,叶危十分不喜,待他作了那帝位,第一个就要把这神尊给铲除了。 晏临站在他身边,看到哥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神像看,心中不禁一阵窃喜,仙民从未见过神尊,雕神像也是凭空想象,怎么有气势怎么来。他想,哥哥很可能是被他神像的威严伟大所震慑了,才这般盯着看,他越想越是飘飘然,忍不住沾沾自喜的。 “神…神尊有谕,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凡是前来的代表队皆可抽签,抽…抽一位上…上一重天游览!我的老天爷啊!” 听见消息的人都疯了,一重天?一重天!赢得仙法大比第一名才只能飞升去第五重天,当仙道散修,若有机会加入门派,才能去第四重天,混得更好有幸为仙门百家干活,才能去第三重天,就算是作了仙帝,万人之上,天界至高,也才位至二重天。 现在却有机会去一重天?!除了神,无人可上的一重天,就算是坐到仙帝也不可能去的一重天! 众人皆疯,纷纷抢着抽签。 “大家别抢啊!神尊发了签,人人都有份,不用怕!” 叶危心中一阵叫苦,这还人手一签?逃都逃不掉!他可不想再被神尊慰问了,随便领了签,转手就丢掉。 谁知,神尊像要罚他似的,所有人领完后,神谕又有言,为了公平起见,每个人须排排站好,一人一手拿一签,等着宣布。 叶危苦不堪言,他想了想,那个发的神签跟此庙的其他签长得也差不多,他转进偏殿,随意拿了一支,看也没看就站进队列里了。 “大家肃静!肃静!现在开始宣布神谕……大家的签上应该都有四个成语,最终抽到的签是……久,长久的久……” 话还没说完,立马有人狂喜:“我!是我!我有一个‘久久不忘’就是我了!” 神庙主持严厉地打断他:“不许插话!久必须要有四个!” “那就是我了!”广风城的队员立刻尖叫一声,“我有久而久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四个久啊啊啊啊!” “别凑激动!谁也不许再打断我!”主持喊话,“四个成语每个有且只能有一个久!且四个久在成语里依次要从第一个字排到第四个字,要错落有致!有这样的签吗!” 底下炸开了锅,纷纷再看,有久的不少,有四个久的少,有四个久且按顺序排的,还未见过。 “没有人吗?” 王政看了看手里的“久居人下”,就一个久,转头戳了戳叶危:“哎,你抽到的是什么?” “我还没看呢。” “你看看呗。” 叶危翻过签来,心中想,不是我不是我不会是我。 手中,竖长的木签上刻着十六字,刻痕很深,像有人一笔一划反复刻了好多、好多次: 久别重逢、历久弥坚、长生久视、天长地久 久久久久。 “有人有这样的签吗?有没有人!”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小了,左看看右看看,没人站出来。 面面相觑间,一片静默里,叶危缓缓举起了自己的签: “……我。” 万众目光如刀似剑,盯着叶危,叶危走过一片刀光剑雨,走向七重天的天梯。 有一位管事的懒懒地站在天梯金球门外,拿着一串金钥匙,手中一根笔一叠纸,永远在记着什么,眼也不抬地问: “你就是神尊邀请的对象?”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叶危:“叶…威风。” 那管事的抬头睨了他一眼:“怎么又是你!” 叶危也想知道,可能是他触怒了神尊,故此罚他:你越不想上来就偏要叫你上来! “叮咚——” 金球门开,鸾鸟清鸣,叶危走进天梯。玉轨直入云霄,小金球在飞速升空,一层一层上去。六重天的无间鬼狱、五重天的散修集地,四重天的仙道门派,三重天的仙门百家,二重天的恢弘仙宫…… 直到升上最云端,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空了空无。 天界至高,一重天。 叶危从未来到如此高处,天界从古至今,也没有“人”可以来到这里。上辈子的一重天乃创世天道,没人上的去,也没人会想到竟然可以上去。 “叮咚——已到达一重天。” 金球门上鸾鸟相啼,叶危走出来,他缓缓迈步,四周是云、是雾、是霓虹、是霰雪,明月沉在朝霞里,乌金坠入星河中,人世间遵循的一切天象规律都在此处粉碎,日月同辉,晴雨同时。 四方无路,不知走向何处,叶危再回头,忽见身后伫立起千万重玉阶,比雪山更高,比天穹更远,一层层白玉无瑕,堆叠而上,不知上往何处,没有终点,极目远眺,唯见朦胧白气。 “你来了。” 广阔神音不断回荡,在下一瞬,叶危就被提溜了起来! 他被迫浮在空中,咻地飞上那玉阶,周身奇景在飞快倒退,最后他落在一处神殿前。 没有金、没有玉,整座神殿,是光做的,日光月光星光虹光,三千世界,举世光华。 神座之上坐了一位神。 金线神服,流动的神光比日月还要璀璨,万丈光芒下,叶危看不清神尊的样子。 法力全部失效,甚至连普通的气力也要尽数失去,在神面前,一切都是虚空、是消无。腿上的劲像光阴一样飞逝,叶危几乎没力气站住了…… 忽然从那片光华中,伸出了一只手—— 肤白胜雪,五指纤长,掌心宽大,一把搂住了他的腰,稳稳地扶住他。 “…谢谢。” 叶危说这话还有一层弦外之意,多谢,他现在可以站住了,可以放手了。 但那神尊好像就是听不懂,就不放手,就搂着他。此时,就听千万玉阶下传来小神使的禀告: “神尊大人!马屁…四海龙王又上贡了!” 那神尊也不说话,搂在他腰上的指尖微微一动,咻——刹那间,眼前便争先恐后地浮出了数百个宝箱。 叶危心想,这龙王真是有够马屁精的,送这么多礼。 砰—— 百只宝箱齐齐开箱,里面盛的是一颗一颗珍珠,颗颗都比鸽蛋还大!成千上百颗极品珍珠映着万丈神光,光华流转,夺目绚烂。 哪怕叶家是仙门第一贵族,叶危也从没见过数目如此庞大的珠宝,这神尊属蚌的吗?这么喜欢珍珠。 须臾间,就见那些珍珠漂浮起来,叶危以为神尊要把每颗珍珠都过目一遍,顺便跟他这个小仙民炫耀炫耀。 然而,下一刻,叶危就见那些珍珠突然像断了线般,直往下坠—— 这神尊像个坏孩子,把它们全扔下去了! “当啷——” 千百颗珍珠顺着那万重玉阶,滚了下去…… 叮铃当啷,叮叮咚咚,珍珠跳落,映云光霓彩,白玉作琴,宫商角徵羽。每一重玉阶都是不同的音,似山泉,似银铃,如雨打残荷、风过松涛、昆山玉碎凤凰叫。流泄出大千世界一切悦耳之音。 叶危听得说不出话,那神尊从身后搂着他的腰,悄悄靠近,问: “好听吗?” “…………” 叶危不知如何接话,这神尊也不恼,继续搂腰,不紧不慢地问: “有品位吗?” 叶危:“………………有…吧。” 第29章 天道石 叶危重新回到七重天时, 重重松了一口气。 “哥哥——” 弟弟晏临像一阵风似的迎面刮来, 两臂一伸就将整个叶危抱进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道: “我好担心你啊, 那个神尊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 他仰头望着寥阔苍穹,想到渺远的一重天, 若是没有人陪, 那个神每天就这样一个人扔珍珠玩、一个人听那无穷无尽的珠玉回响吗? 孤孤零零, 空空荡荡。 叶危有些不解,为何从那样一片虚无中,会诞生出有形有貌有心有情的神?会拿尺子打他手背,会邀他一起听音乐, 兼具喜怒哀乐,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哥哥?” 晏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叶危笑着摇头, 收回目光, 瞧了瞧天梯四周, 除了晏临没有一人来: “其他人呢?” “他们丢下哥哥,先进行海选了!” 其实,本来有很多很多人要围着叶危问七问八, 古往今来第一人上一重天!这可是轰动全天界的消息, 但晏临最烦看到别人缠着他哥哥,抬手间,便将这份多余的好奇震惊全消弭了, 众人脑内纷纷形成了另一种逻辑: -听说有个十八线小镇的人被神尊抽上一重天了! -哦。 之后该干嘛干嘛,现在众代表队都在会场内,坐在一处巨大的转盘下,等着抽海选去哪。 运气永远是实力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王政坐在候选席上等得忐忑,一看到叶危来了,立刻站起来招手: “叶教主——!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需要你的运气!快快快。” “我手气也一般,你们随便抽呗。” “你手气还叫一般?久久久久都抽出来,赶紧上!” 叶危被推到最前边,他看着耸立的巨大转盘,每一格都有不同标志,代表不同的小怪兽,有蝗虫妖、雪人怪、藤树精……抽到哪个他们就要去那里的流民区帮助他们消灾解难,如果成功就能晋级,失败就结束了。 叶危抬手握住那转盘指针,用力一转—— 王政闭眼祈祷:蝗虫妖、蝗虫妖、蝗虫妖…… 选到蝗虫妖,简单快捷,立刻晋级! 晏临神力暗动,那根指针转啊转啊,越来越慢,缓缓移动,最后移到了蝗虫妖那一格。 王政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其他队的人暗中丧气,最简单的那类被抢走了! 指针停稳,神力撤退。 主持正要宣布,他张开口—— 就在这一刹那,所有人都看见,那根指针似乎还留有余劲…… 起风了。 倏忽间,凭空出现另一股无穷无尽浑厚的力量,撕扯着神力,晏临警觉,立刻要将神力重新灌满,千钧一发之际,那凭空之力已推着指针摆过了格子线…… 转盘停在了下一格。 标志是一块石头。 叶危有些困惑,这图标是何意?巨灵石?还是石山鬼?他立刻打开海选图鉴去查,查到那一页时,整个人都寒了。 “天…天道石!” 主持宣布,众皆哗然,王政几乎昏厥,流民区里,大多是精怪闹事,较好解决,但还有地方存在非常非常诡异的邪灾,连仙门百家都解决不了,这种地方就被划归为极危流民区。而天道石作祟,是极危流民区里,最危险、最不可能解决的东西! 传说,大千世界,存在三块天道石,中有神力,能通人言,随风雨滚落天地,求之,可实现一切无可实现之愿。 叶危从小便知道这个传说,但世界苍茫,谁也不知那三块石头在哪,不知它们是不是真的能实现愿望。反正他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遇到。 晏临就是其中一块天道石。 天道石是天道的一部分,生来就是要作天道的,它们有朝一日将会化出人形,拥有喜怒哀乐,历遍百世百苦,又将这七情六欲尽数磨去,最后成为新的天道。亿万年来,天道便是如此更迭的,掌管万物因果,让这世界更有规律地运行下去,从无例外。 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例外,站在叶危的身后。晏临的双手正一点一点攥紧成拳。 那时候,他还不叫晏临,没有人身,也没有名字,更没有哥哥。它只是一块石头,不知自己从哪儿来,又为何存在。 石头临从不会去思考自己的根源和归处,它和其他俩石头伙伴在一起,没有名字,平常相称,无非是: “嘿”、“哎”、“喂” 嘿哎喂三石一同风吹雨打,看日月星辰,沧海桑田,不知几万年。 与天同寿,岁与日月,是几万年还是几十万年,并无所谓,时间对它们而言毫无意义,石头也无喜怒哀乐,也无七情六欲,不过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地立在那儿。 万古洪荒,走兔鹰飞,到最后楼宇林立,人来人往,世道在眼前变迁,它们看到了,却如同没有看到。 石头无心,三千世界,是四大皆空,万宗归零,它们从不去想什么,毕竟,连“想”的本身也没有。 有一天,走来一位如花美眷的妇人,她似乎刚从山顶寺庙下来,两眼哭肿,突然一跌,摔在了石头堆前,磕破了额头。 许是触动伤心事,她不由落泪,姣好面容,梨花带雨,见四下无人,唯莽莽山林,更是自伤,哀叹命运不公,唯一的儿子竟得了绝症。 “老天爷在上,求求您救救我苦命的孩子吧!他还那么小,我愿代他受苦,或者干脆就把我的命拿走吧!” 天道遗留的愿望石,对世人有求必应,只要收取等额的代价,便可实现。 石头开口了:“寿命不够相抵,你已活过二十载,只余四五十年可活,你孩子却不过两三岁。” 美妇人一惊,以为是寺庙拜佛有效,神仙显灵,赶紧磕头恳求:“只要能救我的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若要救,你将不可下山回家,立刻要上黄泉路,来生遁入畜生道二十年,补足寿命,你可愿意?” 那妇人点头。 立时,阴风四起,黑白无常来取她性命。 “你的孩子还小,他并不会记得你。” “你许愿换命之事,他亦无可知道。” “你如今二十芳华,还有数十年好时光,孩儿夭折,还可再有,不必伤心。” “因果轮回,你若许下本不可实现的愿望,作为报应,二十年后,你为此山畜生,他为山中猎户,必将杀你,剥皮取肉。” “如此,你也愿意吗?” 石头上映照出未来:多年后,她的儿子平安长大,成为山中好猎手,英俊刚毅,神武有力,在丛涧里跳跃奔走,张弓搭箭,一箭射鹿。 那妇人含笑着点了头。 刹那间,她的魂魄就被索命圈套住,勒出体外,拖进阴曹地府。 二十年后,山中饥荒,寒冬难度,唯有一家猎户在雪夜里捕到一只野山鹿。 村寨里炊烟袅袅。 石头默默看着,万年如一日,它们乃天地所生,无父无母,也不知什么母爱、亲情、血浓于水,只知道: “她好傻哦。” “是啊。” “对呀。”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兔子精跑到石头前: “我想许愿。” 当年妇人许愿之事被枝头一只麻雀看到,小麻雀飞呀飞,不经意间告诉了它。 “我想找一个朋友。” 是一个胡萝卜精,小兔子每年都说要吃了它,可每年都被它字字珠玑的求饶打动了,于是它们年年都约好,来年冬天再吃。 可是今年冬天,胡萝卜精不见了,只有一个胡萝卜坑。 小萝卜修为很低,只有清晨黄昏才能张口说话,且碍于草木,无法移动。定是被讨厌的鼠狼,或是残忍的人,给挖走了! 小兔子很着急。 愿望石对他摇头:“小萝卜确实被挖走了,但还活着,只不过你们缘分至此,按照前缘因果,就此分离,不能再见了。” “若我偏要见呢?” “那便是不可实现之愿,是要付出代价的。” “无妨,你说。” “今年冬天,你们可再见一面,而后你数十年修为尽散,便回一只普通小兔子,回去路上,被狼群分食而亡。” “如此,你也愿意吗?” 小兔子想了想,点了头。 石头上映照出小萝卜所在之地,小兔子耳朵立刻耸立起来,欢欣鼓舞,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三块石头望着它毛绒绒的短尾巴: “它也好傻哦。” “是啊。” “对呀。” 很多年过去,无数人鬼妖来许愿,每一次石头都会劝言明代价,劝他们放下执念,不要强求,可大多数却执迷不悟,痴心不改,依然一次次许下无可实现之愿,付出惨痛代价,还说此生无悔。 一天清晨,石头临听到啾啾声,枝头麻雀聒噪,拍翅一飞,一位雀妖少女落在它们面前。 这便是当年看见妇人救孩许愿的小麻雀,如今她修成了人形。 “我知道你们是愿望石。我可以帮别人许愿吗?” “可以,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我爱上了一个书生,他去赶考了,我想许他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石头上浮出未来的金榜:“他一介穷苦书生,出不了头的,今年高中的都会是世家子弟,少数不是的也交了大把银钱,他注定要落榜。” “为何?他文章作的好。” “人间有清平盛世,也有暗无天日的时候。无论好不好,你的作法都不合因果。” “我若偏要如此呢?” 石头劝她:“妖精爱上人,尤其是书生,往往没有什么好结果的,我看的多了。你放弃吧。” “我不。我就是要他高中状元。” 两幅图景映在她面前,一幅是书生戴着状元乌纱帽,另一幅是雀鸟在烈火中焚烧。 “改状元是一件大事,会影响很多人。你不仅百年修为散尽,被剥夺生命,还要打入阿鼻地狱,受业火焚烧,直到那书生死为止。” “我不怕。” 瞬时,脚底蹿上一股赤红烈焰,活活将她裹入其中,业火活焚,惨叫连天,一身雀羽翻滚焦灼,发出难闻气味。 火光骤然消失。 “这只是一个幻觉,真正的业火比这要痛千倍,你可愿意?” “我……我再考虑看看。” 总算有个听话的了,仨石头嗯嗯几声,骨碌碌地滚走了。 后来,那个书生重考,还是考上了,当然不是状元,只混了一点小功名。那位雀妖不知为何,觉得是沾了愿望石的喜气,便总会过来,好像把它们仨石头当成了树洞,常常自言自语,说来说去,都是她和那书生的甜甜蜜蜜。 石头临不懂,为何就是一个书生,同样一个书生,雀妖说起他时,有时在哭,有时在笑,有时哭完了笑,有时笑完了哭。 何为甜甜蜜蜜,何为情情爱爱,为何哭,又为何笑? 它一概不解,也全都感受不到,数万年来,它就是一块石头,无心无情,不悲不喜。 一天星斗夜,雀妖又来到石碓前,她的神情变了,变得很庄重: “我要许愿。” “他被人陷害下狱,秋后问斩,没人愿意帮他。” “我要许他活,许他一世平安喜乐。” 石头们答:“他阳寿将尽,命损于此,你这是逆天改命了。” “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石头上映出她所求的未来,书生从狱中放出,回乡当了私塾老师,枝头雀鸟啁啾,他闻所未闻。 “你修为尽散,命给阎王,身入地狱,业火灼烧,而且他会忘了你,忘了你们的一切。” 那些酸酸甜甜,都不复存在。 雀妖道:“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没有你,他很可能依照媒妁之言,娶人间的姑娘了。” “……没关系。” 这一声便已带了哭腔,少女瘪红了脸,想到心爱的他会忘掉她,迎娶别人,痛得比幻觉活焚还要痛苦千倍。 “你……不痛苦嫉妒吗?” “嫉妒。”雀妖望着苍穹的星辰,“更痛苦,但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他平安活着重要。” 石头临不能理解,付出了那么多,对方却忘了个一干二净,这又有何意义,简直是天下至傻。 雀妖许下愿,该由它们取走代价了。 百年妖丹从心口中活剥出来,她疼得叫不出声,紧接着,地上浮出一道金圈,圈内红莲业火灼烧。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少女惨白着一张脸,摇摇头,坚定无比,一步一步向那熊熊烈火走去。 “你好傻哦。” 石头临看着她。 雀妖回过头,笑了一下: “是啊。” 她披着一身美丽的雀羽,走到火边,临死前,垂眸望了它一眼: “可你更可怜,你连这种傻,都感受不到。” 少女纵身一跃,在火中化为灰烬。 书生机缘巧遇,从狱中放出,回乡教书,他已然忘怀了一切,不知为何,一直未娶,只养了一院子麻雀。 地狱业火里,那只雀鸟时时刻刻在挣扎,石头们纵观天地,有时见了,就会说: “她好傻哦。” “是啊。” 石头临没有像往常那样应:对呀。 日升日落,无数人从它身边路过,看着他们一个个,一幕幕,恍惚之间,它想知道相恋的人为何欢笑,想体会拥抱亲吻的温暖,想感受何为喜怒哀乐,想问世间,情为何物。 数万年过去,终于,它生出了口鼻耳目,生出了一点心,生出了一点想。 他也想感受那种傻。 那一刻,神光骤现,石头消弭,他成为了一名少年。 “我想去人间走走。” …… 很多很多年之后,叶家少主叶危从道渊阁出师,在极危流民区里抓住了一块作祟的天道石,这小小少年正是邪恶的罪魁祸首,他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名叫晏临。 此时此刻,叶危看着图鉴上显示的难度星值,天道石,十星拉满,极度危险。 四周静默,主持擦了擦汗,海选时把这么难的极危流民区也算进来,就是希望有人选到直接放弃,淘汰一部分人,省点大赛经费。 “那个,呃,请问九重天枫梧镇的…人道教派,是否想要弃权?” 天道石,本质上拥有一切天道的力量,无数无限无穷无尽,无人能预估它现在已经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不弃权。” 主持:“嗯嗯好的,虽然真的很遗憾,但还是感谢你们的参与,谢谢你们带来的……等等,你说什么?” 叶危抬头,又重复了一遍: “不弃权。” 众又哗然,仙法大比有史以来还没有出过这么刚的仙民队伍,敢挑战仙道修士都解决不了的极危流民区,而且一上手就是最难的天道石。 “哥哥……” 晏临想阻止哥哥冒险,他伸出手,叶危也伸出手,比他更快一步,牵住了他。 温暖自手心里传来。 叶危握着弟弟的手,像小时候那样紧紧牵着他,朝他笑了笑: “放心,我当年能解决你这个小东西,还不能解决别的石头崽子吗?” 第30章 红宝石 一片枫叶悠悠飘落。 残阳如血, 映着灼灼枫林, 红的令人发憷。 “咯吱——” 叶危一行人走进林间,踩在那厚厚落叶上,窸窸窣窣。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叶危,地图没看反吧!” 王政警惕地看着周围。 自从抽到天道石后, 他们就通过仙法大比的传送门上路。传送门只能将他们送到离极危流民区最近的一个小镇, 剩下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走了。 “放心吧, 肯定没错。” 风过枫林簌簌,姚冰观察着附近:“这里有点奇怪,林子里连一点虫都没有。” 王政:“现在这边是深秋时节,所以没有吧……离那地方还有多远啊?” “已经到了。”叶危忽然停下脚步, 环顾四周林木,“这里就是夕枫村。” 五十年前,有仙民上报他们村里的奇异现象, 说是他们村里有一片枫林, 只要去那边许愿, 不管什么愿望都会得到实现。 上重天的仙道修士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是他们在胡说八道。又过了几个月,那个村就没人交贡金了, 而且从不受邪祟侵扰。应该是都去找天道石许愿, 然后应验了。 王政:“这么看来,这个天道石也不是很坏啊。” 叶危余光瞥了眼晏临,道:“确实不坏, 是人特别坏吧。” “你是说有人利用天道石许愿,并且许了特别不好的愿,才让夕枫村变成这样,话说,这村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叶危摇头:“没记载了,仙界听说有天道石在此出没,组织过一队人马来收缴,想把石头占为己有,但没成功,之后就把这个村划出去自生自灭。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夕枫村的地界,但……” 这里完全没有人,也没有任何房屋,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王政:“按说才五十年,就算这里的人不幸都……不在了,居住过的痕迹也不可能消失的这么快吧,天道石还在这吗?” “在。” 王政一惊,从来不参与讨论的花瓶弟弟晏临开口了: “它在这。” 不仅在这,而且还在逃窜。同行相斥,另一块天道石显然并没有演化成神,眼见打不过他,立刻逃走,晏临的神力紧追其后。 “往这边——” 晏临转头,走向夕阳更深处,其他人跟着他。这片枫林很大,大到像是没有边际,叶危忽然觉得很不对劲: “你们不觉得,这里的夕阳很奇怪吗?” 王政:“确实,太红了。” “不对。”姚冰道,“它好像……不会变。” 夕阳西下时,一刻钟那天色就会变好几次,红橙黄紫,满轮太阳一口一口被吃掉,最后夜幕降临。然而从刚才到现在,这里的夕阳一动不动,仿佛被凝固了。 叶危:“时间,这里的时间不正常!” 永远定格在了夕阳西下。 在场的一队人望着血红残阳,一语不发。时间永远是流逝的,永不可回头,但对于与天同寿的天道石来讲,还是这样吗? 跳脱出时间之外、掌控时间的东西,对于它们来说,时间是不是一种可弯曲的玩意儿,抬手就能扭转。 叶危是一个常人,还无法想象这样的事。 王政:“所以,我们现在的任务是要把时间拨回正常的时候吗?但如果这里时间凝固了,也很奇怪啊,时间不再往前,房屋那些人生活的痕迹就不会随时间消逝了,那为什么这里还空空荡荡?” 叮铃叮铃—— 姚冰背后浮出小花妖,她左髻上的铃铛清脆,拢着袖子道:“这里的枫叶很奇怪喔。” 姚冰;“怎么说?” “这个叶脉,还有这种鳞纹树干,这个枫树品种几百年前就灭绝了,现在不可能还存在的。” 叶危站在那夕阳下:“也就是说,这里的时间并不是停止了,而是在……往回流?” “哥哥!退开——” 叶危听见晏临在叫他,然而下一瞬,眼前骤黑,而后突然骤明,再回头,身后仍是枫林一片,日薄西山,但这林子里明显有了不同,出现了破旧的小木屋,而且看起来,还有点眼熟。 这里的时间并不是规规矩矩地在往回流,而是……只要是过去的任何一刻夕阳,都可以随机横跳,不停地切换。 叶危作为一个“人”,在时间洪流里生活的芸芸众生,很难想象这样的事,但对于天道石、天道,或者任何一个跳出“人”的范畴的东西,时间对它们而言可能就像一个长条形玩具,看得见摸得着,可以掰过来扭过去,小小天道石在玩耍,觉得很有趣。 他叹了一口气,向枫林外走去,不知道这是回溯到了哪一年…… “啪——” 晏临生生挨了一巴掌,摔在地上,他又被打出血了。 窗外斜阳依旧,有枫叶飘落。 “爹娘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红宝石呢?这么多天过去了,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的宝石!我上次许愿是怎么说的?” 他回到了没有遇到哥哥的时候。 时间跳跃,空间扭曲,他和哥哥被时间的洪流冲开,各自在过去的时空中,是素不相识、是天各一方。 晏临尝试重新撕开这重时空,拉出哥哥,回到正常的轨迹,但天道的因果再叠加上此处的天道石,压制了他的神力。从一开始,天道就计划好了,操纵转盘指针,引他们来这里,并用这里的时空回溯让他与哥哥分开。 而且,在现在这个过去里,他远远没有执掌时空的能力,神力还太弱。那时他并不是三界之神,甚至都不是叶危的弟弟,只是一个叫晏临的,没有人要的孩子。 “……对不起。” 小晏临从地上爬起来,右脸被打得肿起来,开始继续努力变出红宝石。 他的神力开了第一重:凭虚造物。但是极不稳定,有的时候可以变出很多很多黄金珠宝,但有的时候又是一堆废铜烂铁,每次变出珠宝的后,他的“亲人”都会特别宝贝他,会拥抱他,给他做好吃的,像真正的爹娘一样关心他,爱护他。 但如果是废铜烂铁,他就会挨打。 他的“姐姐”和“弟弟”穿着华贵的新衣服躲在门后,嘻嘻地笑着看他: “晏临!快变宝石啊,咱家还等着换大房子呢,爹看中了城中的一套小院子!” “是啊,咱们可是一家人,你要加把劲啊!” “……好。” 晏临浑浑噩噩地缩在角落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最近总是变不出好的红宝石来。以前作石头的时候,无论什么人朝他许愿,他都可以轻易做到,但要收取昂贵的代价。他从石头化成人,怀着一腔无处安放的喜怒哀乐,学着人的样子开始生活。 他被一家好心人收养,从此有了亲人朋友……他知道,亲情友情都是人们很珍视的感情,这些亲近之人朝他许愿,当然不需要任何代价,无穷无尽、无穷无尽,他永远全力以赴。 “娘——抱抱!” 新年来了,小团子晏临穿着打补丁的棉袄,朝爹娘张开了双臂。 “不行哦,晏临。” 娘蹲下来,亲切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个抱抱需要多少颗红宝石?” 小晏临:“三十二颗。” “那你现在造了多少颗了呢?” 小晏临低下头:“二…二十四颗。” “那还不能兑换抱抱呀,等你造好了再来吧。人与人之间是要相互付出的,你只有乖乖造红宝石,爹娘才会爱你。” “好!我知道啦,我会一直努力的!” 娘抿嘴笑起来,爹也在一旁微笑:“晏临,你真是我们的乖宝宝。” 小晏临被关在潮暗的屋子里,一直不停地造红宝石,偶尔透过窗子,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邻居家的小孩跌到了,他的娘急得赶紧过来,给他抹眼泪,给他吹吹,紧紧抱着他…… 那个怀抱看起来好温暖。不是做石头时那些凄冷的风雨。他要快点造好宝石,这样,他也可以有抱抱了! 不多时,晏临就收获了一个抱抱,他们一家很快变得越来越有钱,但不知为何,越是有钱,开支反而越大,“抱抱”也越来越贵了,到后来,一个抱抱需要三百四十五颗红宝石。 可是不知为何,越长大,他变红宝石的能力就越差,不仅没有精进,反而不断退化,到最后,变出来的只是石头里掺了一抹红土。 “晏临!这些都是什么东西!你怎么可以变出这样的东西出来!” “这怎么能卖钱呢?你小时候明明都可以,怎么越长大越废物了,养你有什么用呢!” 晏临:“我……我……” “我警告你,你下次再敢变出这种东西!你自己看着办吧!” 爹忿忿地摔门而去。 晏临无措地看向母亲:“娘——” “别怪你爹,他说的也有道理,你瞧瞧你现在这些石头,再看看你原来的红宝石,你觉得像话吗?自己反省一下吧。” 砰—— 门被关上了,屋子里黑了下来,晏临一个人呆在角落。 好冷啊……今天也没有温暖的抱抱。 爹娘好像非常缺钱,晏临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他变得红宝石都去哪了呢?钱好像总也不够用,他听见外边的大屋子里,骂骂咧咧,总在吵架: “昨天给你的钱哪去了?” “什么钱?” “你……你又去赌了是不是!又输光了?” “你个臭婆娘天天说的什么屁话!咒我呢?明天老子就赢回来!” “你都欠了多少了!凤翔轩新出的玉坠子我都还没买……” “就是啊,爹,我的嫁妆怎么样了——” “他妈的一群臭娘们天天惦记着那几个子,你们怕什么!不是还有那小子吗?” 砰—— 门被一脚踹开,一身酒气的爹走了进来,一把抓起晏临: “红宝石变的怎么样了?” “我……我……” 那醉鬼看着一地乱七八糟的破石头,火冒三丈,一把将晏临扔在地上— “真他妈是找死,几天没打你了皮痒是不是!给你多少天了,一颗也没变出来?你糊弄老子?” “不是这样的,爹,我…我没有……啊——!” 醉酒愤怒的人完全丧失了理智,将手无寸铁的孩子当沙袋一样踢来打去,小晏临一声声叫着爹,但父亲完全不听,顺手捡了屋子里的铁钳,就抽在他身上—— 晏临疼得叫不出声来,他蜷缩成一小团,他是天道石,是不死之躯,无论怎么打,他只会疼,疼到有一天连他自己也受不了,就彻底泯灭这千万年来修出的一点感知、一点欢喜,无悲无喜,无觉无痛,成为世间天道。 他还不肯就此放弃。爹终于打累了,扔了铁钳,摔门出去。娘隔着窗子看,看见晏临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最后从血中咳出了一颗…… “夫君、夫君!你瞧啊!是红宝石呀!” 不久之后,周围的邻居都很奇怪: “那家人怎么回事啊,半夜老听有孩子哭呢。” “人家家事,少管吧。” 晏临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他坐在屋子里,一地是璀璨的红宝石。 曾经的他以为,这就是人们珍视的亲情,所以他必须要忍耐挨打、一直变出宝石来,才会有人也珍视他。即使受尽了折磨,他也卑微地不愿放弃,不愿放弃这千万年修来的一点心,一点想,一点感情,为了曾经拥有的、那一个温暖的抱抱。 他本没见过光,所以可以忍受黑暗,可以忍受无数年被人摧来打去、利用殆尽。 可他后来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人。 再让时间回溯,让他回来体会这样的时刻,小小的晏临再也受不了,他抱着那些冰冷的宝石,像数万年来拥抱那些风吹雨打,好冷好冷。 我的哥哥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 第31章 遇见你 叶危走在林中小径, 望前方城池一片, 是熟悉的高墙死城,城外红枫胜火,空无一人。 他回到了刚从道渊阁出师的那一年, 正要去极危流民区收服作祟的天道石:小晏临。 积水里倒映着他的模样,叶危低头一看, 他现在的身量有点缩水, 脸上还带着尚未长开的少年气息。 仙界的修士都长寿, 看起来一个个都是青少年,指不定背地里活了几百年。叶危看着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忽然有些怀念,原来不知不觉间, 晏临已经陪伴他这么久了。 乌金西沉,他披着晚霞,一步步朝那片死城走去…… 晏临坐在黑乎乎的小屋子里, 又冷又潮, 不知几天几夜, 门忽然被推开,刮来一阵削骨寒风,爹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兜头就要摔他一巴掌—— “你个贱种!变出来的全是假宝石!你想害死老子啊?真是反了天了!” “你打他有什么用啊!变出来的都是假货!赶紧逃命啊!” 他们收拾东西, 临行前,望着曾经量产百颗宝石的晏临,那点贪欲又在心头作祟, 万一……万一这小子哪天又能变出真的了,这样丢掉,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 他们像抓小鸡一般把小晏临抓起来,带着一起跑。他们家把假宝石卖给了不该惹的人,现在被道上追杀,连夜出逃。逃不了多久,就被追上了! 寒夜里,风飒沓,马蹄疾,林中树影幢幢,数道黑影包围了他们。 噌—— 刀出鞘,月色下闪着雪亮银光,那些黑影下马而来,步步逼近。 “不……不不,各位好汉,行行好,我们还有宝石的,还有真宝石的!” 晏临无悲无喜地立在那里,好像一个旁观的看客,一块洪荒中的石头,什么感觉也没有…… 忽然,他臂上一痛—— 娘死死抠着他的手臂,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把他掐痛了,她满脸是泪,哭着求他: “晏临,晏临!救救爹娘吧,你看你姐姐她马上就要出嫁了,你弟弟还那么小,救救我们吧,晏临!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我们是一家人的,对吧!” 爹娘拉着他,姐姐弟弟一左一右拉着他,亲情如网般拉扯着他,如樊笼般桎梏着他,那点悲喜忽然又被扯住,生生鲜活了起来。晏临想起很少很少的时候,他变出宝石后,爹娘抱着他,久久、久久不放,很温暖。新年时,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娘给他舀了一碗汤,白气朦胧,蒸腾而上…… 晏临抬起了手。 云把月遮住,小小的他立在树影下,夜风吹来,衣摆飘动。晏临缓缓闭上眼睛,一笔一划地在心里想: 死。 “噗通——” 包围他们的黑影一个个栽倒,手中刀当啷当啷掉了一地,那些追兵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死……死了吗?” “不知道……过去看看?” “夫…夫君,你…你去吧。” 他们一家怯怯地走上前去,对着那些死尸踢了两脚: “不…不会动了!是…真的死了!” 砰—— “啊啊啊!” 一声怪响吓得他们连连尖叫,再回头,发现那些死尸的袖管和裤管在迅速空瘪,不多时,地上就只剩下一套衣裤,全部人都蒸发了。 他们震惊得不会说话,良久,缓缓看向了晏临,眼中满是惊恐,但又从这种恐惧中,生出了更巨大的疯狂: 杀、杀、杀,以后谁敢不听他们的话,就让谁消失! “晏临,这个坏人追杀你爹,杀了他吧!” “晏临,那个商人诬陷我们卖的是假宝石,让他消失吧!” “晏临,隔壁长舌妇说你姐姐坏话,叫她闭嘴吧!” “晏临,晏临,晏临……” “你每杀一个人,爹娘就抱抱你,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抱抱了吗?” 夕阳的余晖下,沙化的尸体随风飘去,余下一片片衣袂,被风吹得鼓起来,晃荡着空空袖口,神灵活现。 仙民界出现了一座死城。 传闻那死城城主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儿子,谁不听城主的话,他就叫谁灰飞烟灭。大多人逃出死城,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亡命之徒慕名前来,加入死城,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周边仙民苦不堪言。 血色残阳,旗帜在城头猎猎招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嘁——!这帮仙民还真敢造反!” 一声嗤笑从半空传来,两位仙家修士从天而降,落在高高枫树上,眺望远方死城。 “一帮流寇罢了,些须用些小法术,立马就会投降,哭着跪着给我们交贡金呢。” 死城内,架着一支巨大的长筒状千里镜,镜前有一双眼睛正窥视着那俩位修士,白如死人的手伸出来,钳住小团子晏临,将他推到千里镜前,柔声哄他,像慈母哄稚儿: “晏临,你看到那边两个坏叔叔没有?” 小晏临乖巧地点头。 “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小晏临注视着那御剑飞天的修士,轻轻闭上眼,脑海中想一声“咔嚓——” 下一瞬,那两柄仙剑唰地齐齐断裂,修士直从高空坠下,一身法力尽失,摔进树林里,不知生死。 小晏临默默张开双臂,等着他的抱抱。 那妇人双眉拧着,颇为不满:“怎么没把他们弄死?算了算了。”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地沾了沾晏临的后背,又迅速缩走,像碰着了瘟神。 “好了好了,抱好了,娘走了,你乖乖地呆在这啊。” 吱呀,门打开,泄出一道光。 砰噔,门合上,那道光也消失了。 四周又是一片黑暗,小晏临慢慢蹲下来,背靠着巨大的千里镜。 冰冷的镜面,冰冷的石板,这里好冷、好冷。 就算是抱抱也没办法暖过来了。 仙界修士在死城被打得溃逃,这消息震惊天界,仙门百家当即派人下界清剿。 不久之后,这些人就发现不管他们打到哪里,城毁墙推之后,又都会完好无损。他们察觉到这死城内有一块天道石作祟,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瞬间建造,只要在心里转过一个念头,就可瞬间杀人。 不少修士哀嚎起来:“这可怎么打啊!” “是啊,凭虚造物、心想事成,这简直就是无敌!”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天道石毕竟还不是天道,绝非全知全能。它造物、杀人,都是要‘想’的。” “所以?” “所以如果有一个人,攻击的速度快过它思考的速度,不就可以了吗?” 众人沉默良久,之后爆发出一问: “哪里有这样的人!” “且慢,或许,你们认识叶家少主吗?” 传说叶家少主叶危,天生火灵根,仙法极高,指尖轻弹便是燎原之火,攻击面极广、速度奇快,还能收放自如,火放出去,能一分不少地收回来,只烧他要烧的敌人,绝不伤害其他无辜草木房屋,可谓是一个无敌的存在。 “听说他今年从道渊阁出师,按规矩,是要选一处流民区解决吧,不如找他帮忙!” “嘁,人家可是叶家的少主,叶家是什么地方?仙门百家之首!谁有空理你。” “那不一定,听说人家叶少主人可好了!我来试试吧!” 那位修士一抬手,袖中飞出一只小鸟,初时只有半个巴掌大,在空中旋而振翅,转瞬成一只小凤凰,衔着一封信,扶摇直上九万里,曳着长长的尾羽,如冲霄烟火,直奔三重天叶府。 修士继续拉锯战。死城中: “晏临,来,再建个城墙!” “晏临,再挖个战壕吧!” 城主望着城外一群仙界修士苦战不下,大笑出声:“我城固若金汤,怎可能攻的破!晏临!对准他们,万箭齐发!” 数万箭羽凭空而生,向那群修士落去…… 仙界修士迎风而立,手中刀剑雪亮—— “退开。” 忽然大风起,一袭猎猎猩红袍,众修士被一股强的无可反抗的力道提起来,甩到后面去…… 万箭向那一人而去。 此人刚从枫林走出,肩头一片红叶尚未拂去,他对准死城的方向,抬起了手——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大火咆哮而去,空中万箭灰飞烟灭。 城主吓地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那瓢泼火雨倾盆而下,团团赤焰扑向街道、扑向房屋,在城中迅速蔓延肆虐,封锁了所有人的行动,却又不烧死任何一个人,很快,烈焰就向死城最中心的高塔而去——直逼罪魁祸首。 当了城主的男人气急败坏,仿佛又回到他夜夜赌输的窝囊时候,他一把揪起小晏临,推到千里镜前: “给我好好看看!是哪个仙界的兔崽子敢来太岁爷头上动土!杀了他,杀了他!快杀了他!叫他们全都去死!” 小小的晏临站在那儿,一双眼睛凑上前,睫毛触着冰冷的镜面,他看到—— 千里镜里,有一个人,披着一袭枫叶红的袍,肩上停了一片红枫树的叶,那些飞天御剑的修士都被他一个人护在身后。他抬手间,十二万分火灵气便纷扬而下,以燎原之势吞噬了整座城池,却又可以不伤及一人。 做完这一切,那片小枫叶仍稳稳地停在他的肩上,像一只翕动的红蝶,少年叶危偏过头,修长的玉颈落着晚霞的余晖,他随心地吹了一口气—— 小叶子悠悠飘落在地。 晏临的脑中刹那空白,无法思考,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掌! “死东西,看什么看这么出神!快杀啊!” 小晏临站在硕大的千里镜前,窥视着镜中那个人,那人长身玉立,红袍猎动,忽而转头,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小晏临慌张地退后一步,千里镜是不可能被发现的……但那凌厉目光像从镜中穿透,彻底看破了他。 骤然间,嗞啦—— 一柄长戟横空而出,射穿了高塔,厚厚石墙分崩离析,裸露出墙外的天空,血色残阳铺满天穹,风过枫林簌簌,烈焰重重烧着整座城池。 而后从那火烧云中,飞出一道身影,那个人逆着光而来,比风电更快。 小晏临惊得动弹不得,遇到这样的敌人,应该…这时候应该要造出一个盾,保护自己…… 不对,这么厉害的人只靠防也不可能防不住,应…应该要造出一柄剑……用剑去攻击…… 晏临抬起小手,闭着眼睛在脑海里勾勒剑的样子,才想出半个剑柄,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 “碰到我这样的敌人,你就该举起小手立刻投降,喏,像这样。” 少年叶危握住晏临的小手,咻地举起来。 宽松的袖子顺着手臂垂下,他看到这孩子手腕上有道道青紫痕迹。 挨…挨打了吗? 那时叶危并不知道晏临就是天道石,只以为他是被人欺负的可怜孩子,问:“告诉我城主往哪跑了好不好?天道石在他手上吗?” 晏临听到天道石这三个字,浑身一抖,就在这时,他看到留有一缝的门,泄出一道光,光之后,有他的爹娘,他们用口型对他说: 一起逃吧! 我们终归是一家人的! 死灰一般的心残喘着生出最后一线火苗,晏临闭上眼睛,再信一次、最后、最后再相信一次…… 他不管不顾地向那道光而去,在脑海中想—— 飞起来。 少年叶危察觉不对,立刻退开,下一刻,整座高塔拔地而飞,快如疾风,带着那一家人向千里之外窜行。 “少主、少主!您没事吧?” “无碍,里面有一个小孩是天道石,我去去就回。” “等等,少主——” 话音不落,叶危已经消失了,快如白电。 半空中飞着一座高塔,爹娘姐弟搂着晏临: “你好厉害啊!你真是太厉害了!” “我们家有你可真好!这回那纵火的疯子铁定追不上来了哈哈哈哈……哈?!” 叶危正立在他们的高塔前,单手拎着方天画戟,对准塔体,银光雪亮—— 下一瞬,整座石塔被直接劈开,他们一家人直接掉出来,从半空飞坠,发出尖锐的惨叫: “晏临、晏临!快救我们——!” 小晏临双手合十,神力一动,他们便平安地落在一片枫树林里。 半空中,少年叶危轻笑一声,林木易燃,他右手指尖凝着一团灵火,飞身而下—— “火来了火来了!晏临!晏临啊——!” “快快快!晏临!帮爹娘建个铁壁铜墙,牢不可破的那种,谁也进不来!啊啊啊快拦住那疯子——” 千钧一发之际,林间真的拔地而起一座铁壁铜墙,固若金汤,从四面八方将那一家人罩在了里面,密不透风。 火焰被拦截在外,少年叶危扛着方天画戟啧了一声,凭虚造物,真是麻烦的能力。 “太好了!总算逃出一劫!那火真是太可怕了……” “等等,你们觉不觉得……这里有点热?” 娘先察觉到了不对劲,姐姐娇滴滴地把手往那铁壁铜墙上一方,呀地一声惊叫起来: “好烫、好烫啊!” 他们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 外面是火,这是铁壁铜墙,他们不就像置身炼丹炉…… 会被活活烤死! “啊啊啊!晏临,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罩子!” 小晏临惊恐地倒退着:“是……是你们说要铁壁铜墙的!” “啪——” 爹扬手打了他一巴掌:“你这个蠢东西!我是叫你建个牢固的,不是叫你建出个活火炉把我们都烤死!噢我忘了,你是那劳什子的天道石,不会死的,死的只有我和我妻儿!” 他一把将小晏临抓过来,贴到那烧红的铁壁上去! 小晏临怕得闭起眼睛,以为要被烫焦了…… 一点温暖从脸颊上传来。 那些烧红铜铁壁看起来可怕,但其实一点也不烫,像冬天的被窝,暖乎乎的。 这就是那个人火焰的温度吗? 晏临把小脸贴在那儿,忽然一刻也不想离开。 “快想想办法啊!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被烤焦了!” 小晏临拉住他们的袖子劝道:“爹娘,现…现在还不算太热的……” 外面那位明显不想置他们于死地。 “你个小孩懂个屁!外面那位就是要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把我们慢慢烤成人干,歹毒无比,你看他烧我城池的疯样!” “晏临、晏临!”娘忽然想通了什么,一把拉住晏临,讨好着笑着: “你快帮帮娘亲,把这个铜铁墙撤了吧!” “对对对,撤了撤了!我们投降,投降!” 小晏临抬起手,对着那密不透风的罩子,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把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撤回来? 爹娘姐弟,四双眼睛切盼地看着他。 “怎么啦?小晏临,快啊,不然就要升温了!” “是啊,你还在犹豫什么?快撤回来啊!” 他们抓住晏临,死命晃他的肩膀,小晏临站不稳,跌跌撞撞地退后: “我…我不会,我不会!你们从来没有叫我把东西撤回来过!我做不到!” 这一句话让那一家四口瞠目结舌:“什么做不到?从小到大,不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吗!” “有了,好晏临,你变出些锤子、锥子出来,你不会撤,我们来把它打破不就好了吗?” 娘蹲下来,慈爱地抚着小晏临的额头。 “等这些事都结束了,娘保证,每天都给你一个抱抱,好不好?” “做不到的……” “你说什么!” 那妇人慈蔼的面庞倏忽扭曲起来。 “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啊!是你们说要铁壁铜墙,要绝对不会被打破的铁壁铜墙!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对你们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娘放开了他。 他们一家冷冷地注视着晏临,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一件事。 刚捡到晏临的时候,有位道人路过,说此子乃天道石,命里带灾,不宜收养,他们全都不信,那位道人叹口气,交给他们三枚钉子。 若到了万不得已,可用这三枚钉子杀死它。 他们当然立刻把钉子扔了,但当小晏临第一次凭空变出红宝石时,他们又神使鬼差地捡了回来。 “如果,如果你死了,这铜墙是不是就能撤回来了?” 晏临难以置信地看着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 “爹、娘——” 那妇人一把钳住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枚铁钉:“快过来帮忙啊!抓住它!” “爹、娘——!” “谁是你爹!你这个怪物!破石头!害我们家至此!如果当初不是收养了你,我们一家现在还好好地在那村子里跟大家一起生活!是你毁了我们!” 第二枚钉子亮了出来。 姐姐也出来抓住晏临的胳膊:“你别怪我,别怪我,你姐姐马上要嫁人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她手里握着第三枚钉子。 “不、不!不要——!” “快摁住它!” 那弟弟也跳出来,帮一家人抓住这块石头,狠狠打了他一拳:“乱动什么!你个灾星,害我爹娘至此!” 小晏临踢打扭揣,拼命挣扎。天道石化天道有三种方法,一种是天道石自己堪破世事,放下因果。一种是天道石为了满足亲近之人的愿望,不断增涨神力,一旦涨到最高神力,便会被打碎人身,泯灭存在,化为天道。如果天道石化人后,怎么也不肯放下因果,也没有涨到最高神力,还总是怀着一腔鲜活的悲喜和人待在一起,那么还有最后一种方法,由他喜爱的、亲近的人,亲手为他钉下三次天钉,那么他的存在就会被强制消泯,归于大道虚空。 第一枚天钉对准他白净的小手心。 那妇人看着手中尖亮的钉子,旁边丈夫催道: “别妇人之仁!它不是人,它就是一块石头!” “娘、娘、娘——!” 她闭了眼,一下子把那钉子扎下去。 “啊————!!!” 小晏临拼命挣扎着,天钉入骨,他的神力迅速消解,他一动不能动,像被钉死的蝴蝶。 “你这婆娘扎它手心有个屁用!你见过人扎手心会死的吗!” 第二枚天钉对准了小晏临的太阳穴。 “不不不不不!放开我,放开我————!!!” 他不要将那千万年来、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想、一点悲欢、一点喜乐,都消灭,他还想好好地感受这世间,他还想…… 四肢被摁住,全身不能动,第二枚天钉,从他的太阳穴里,一寸一寸打进去…… 惨叫声瞬间穿透层层铜墙铁壁,外面的火焰顿时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更比一声急的敲击声,一枪长戟灌满了精纯灵力,向牢不可破的铜铁壁一次次刺去…… 晏临满脸是泪地倒在地上,天钉入脑,脑海里浮出无数字句,字字都是: 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 变成石头就再也不会疼了。 只要他放下,只要他放下,放下这千万年来化出的一点感知,重新变成不痛不痒的它,就能彻底解脱,再也不会有这种折磨…… 砰—— 无法用器物破开的铜铁壁,被方天画戟上铺天盖地的灵力生生压碎了! “少主、少主——” 此刻,那些修士也赶到了,他们看着碎裂铁壁中的景象,谁也没有说话。 那个天道石化成的孩子,被钉了两枚天钉,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剩下四个人见仙家来了,迅速扔掉那个孩子,哭着跪地求饶: “放过我们吧!求求诸位仙家,行行好……” “你们私建死城,危害众多仙民,还残害下界的修士,那么多条枉死的人命!岂是说放过就放过的!” “那着实不是我们做的啊!是……是它!天道石作祟,我们是被…欺骗了!” “是啊,我们本都是老实本分的仙民,手无寸铁,什么法术也不会,怎么可能有办法杀人呢?都是它在杀人!” “我们被它胁迫,才不得已到了今天这样!” “去仙门公堂上辩解吧!” 修士们走进去,将这四人捆起来,正要押送走,突然听到叶家少主冷冷的一声: “处死。” 他们全都怔了:“少…少主?” 仙门之首的叶家确实有越过公堂、独判独断的特权,但叶少主为人亲和,向来不屑用叶家的架子压人,而且私自独断会平白落人口实,被骂跋扈专横,激起仙门其他家的众怒。 “少主!三思啊,天道石才是这次的主犯,而且我们调查过,天道石没来之前,这些人从没有害过人,每年还都按时交贡金,确实是比较老实的仙民……” 叶危:“处死。勿复再议。” “……吾等遵命!” 那一家人连连喊冤,哭叫不止,被修士们塞了四块石头堵住嘴。他们被绑着拖到枫林里,口不能呼,四肢不能动,绝望地痛哭,看到四位修士举起刀—— 砰—— 刀却没有砍向他们,而是砍了些草木,他们大喜过望,以为又有救了! 直到那些草木堆出一个柴火堆,架起了高架,将他们四个一个一个绑上去。 “唔唔唔唔唔唔……” 他们转头,看着倒在那边的晏临,想要再次呼喊他,奈何口舌里压了一块重重的石头。此时,就见那纵火的疯子一步一步走来,披着夕阳的光。 少年叶危指尖转动着火灵气,刹那间,细细的火舌舔着铁壁铜墙的碎片,转瞬就拼成了一个大铜炉,将这一家人罩了进去。 “既然你们老想着会被烤死。 “那便祝你们心想事成吧。” 烈焰灼灼,点燃草木,铜炉赤红,一点一点将里面的人烤成人干,凄厉惨叫一声赛过一声,最后彻底没了声。 叶危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开。修士们震地说不出话,一时间,对这个眉眼温柔、待人亲和的少主,又敬又怕。 从犯被烧死了,而那罪魁祸首——作祟的天道石,还躺在那里,那孩子一动也不会动,永远也不会死,却也不见得还活着。 修士们悲悯地看了一眼,他们开炉收尸,清理林地,虽然心生同情,却没有一个人去管它。 天道石生来便是如此,化成人后,千万年来修成的一点悲欢喜乐无处安放,便含了满腔真挚在胸膛,时时刻刻把那颗真挚的心剖出来,送给别人,为满身欲望的人不停地实现愿望,直到身心竭尽,又将那点悲欢彻底磨灭,四大皆空,化身天道。 它们注定要历这一劫,无可奈何,无人可助。 红枫林,夕阳落,赤橙余晖与血色枫叶交织着,晏临躺在那里,睁着一双眼睛,望着残阳天际,无声地痛哭,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流过他被泥土蹭得脏兮兮的小脸。 他的手心、额头,被他曾经最亲近的爹娘,狠狠钉下了钉子,鲜血汩`汩,流淌在土地里腐烂的落叶上。 叶危看着、看着,没有人来管这个孩子,所有人都在低着头做自己的事,不闻不问不听不看,仿佛瞎了聋了那个孩子就不存在了。 黄昏日暮,叶危踩着厚厚的枫叶,一步一步向小晏临走去。 修士们吃了一惊,有人劝道: “少主,它只是一块石头。” 天道石生来要做天道,所有它所亲近的人,最后都会成为逼它成天道的因果,就像那些仙民一样,变得面目全非,无一例外。 为了一块命运已定的石头,犯不着这样。 少年叶危顿了一下,有风拂来,红袍猎动,他转头道: “什么石头,你们没看到他在哭吗?” 小晏临躺在地上,止不住的眼泪忽然被一个人拭去了。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人,是那个火焰很温暖的人,晏临望着他,讷讷地说: “我不做人了……我要回去……做石头。” 那个人笑了一下: “你修了千万年才修出这一点悲喜,现在放弃,太可惜了吧。” 温暖的火灵光闪动,钉在晏临手心额头的天钉立刻化作齑粉,连同来不及钉下去的第三根,一同灰飞烟灭。 少年叶危蹲下来,朝小晏临伸出手: “跟着我如何?你当我弟弟好了。” 你尽可以将那无处安放的一泓悲喜都倾注于我。 “我决不叫你失望。” 小晏临望着少年叶危,这个人在朝他微笑,眼睛里沉着夕阳的光辉,身后是漫天晚霞。 如火枫林里,他慢慢伸出小手,放进了他的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独りんぼエンヴィー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抱抱我 叶危被禁锢在过去里, 不能言不能动, 只有一段意识在脑海中看着眼前的事如过去般发生,少年的自己握住了小晏临的手,下一瞬—— 忽而漫天枫叶飘扬, 一股神风凭空而起,枝上红叶哆嗦着脱离枫树, 被那股风裹挟着直上云霄。红风如火, 撕开满天霞云, 碾碎西沉的太阳,震寰宇,破苍穹,天崩地裂, 时空粉碎, 手中握着的那只小小手,倏忽变大、再变大, 一下子反包住叶危, 一把将他按进怀里, 抱住。 叶危被按在一处坚实的胸膛上,耳边风声呼啸,眼中枫叶回落, 过去烟消云散, 眼前是他们来海选的地方:天道石作祟的流民区、夕阳不落的奇怪枫林。 过了一会儿,天色稍暗,太阳正一点点地下沉。 “看来这里的时间好像又变正常了。” 叶危不得不仰头对晏临道。 晏临单手抱着他, 力道不紧,却没有松手,他低下头,目光灼灼,盯着叶危看。 叶危也不知道他义弟这什么意思,为何这样看着他?如果晏临还是小晏团子,他还可以抱着矮冬瓜弟弟,低头问一句:干嘛老是看着我呀?可如今,他那高挑自信的身高只够到晏临胸膛了,跟他弟站一块,已经被衬出一身娇小玲珑了,现在还被人抱在怀里,此刻要是再仰着头问一句: 你干嘛老是看着我呀? 那可就全变味了!他叶天王可干不出这种事,叶危微微错开那种灼热视线,轻咳两声,不自然地从晏临怀里挣脱出来。 晏临顺势松了手,两人正安静着,忽听枫林外传来一声: “啊呀呀呀!救命呀——救命呀!杀人啦,放火啦!” “别跑——你们这俩石头精!” 叶危一下子辨出那第二声正是王政的声音,他们过去一看,只见村野土路上,两个不足膝盖高的石头小人正在疯狂奔跑,王政和姚冰在它俩后边穷追不舍: “哪里逃——!” 那俩小石娃,头是方块头,身是滚石身,时而从滚石下伸出小手小脚,手舞足蹈,跑得快了,还会冲王政他们做鬼脸: “略略略!追不上,哈哈!追不上——” 砰—— 地一声,俩天道小石娃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晏临身上。 三块天道石,齐聚一堂。 这两块石头小娃瞧见了神尊,从过去归来,竟毫发未损,它们的方块头吓得立刻缩进石身里,却还要伸出小手,指着晏临大骂: “你个叛徒!变异石!还有脸站在我们面前!” 当年它们仨石以嘿哎喂相称,同渡风雨数万年,其中一个化出人形,历经劫难后,却不化天道化神尊,有着与天道相同的力量,却又保留了为人的悲欢喜乐。 晏临眉梢微挑,神力暗动,就要将这两块石打碎,嘿石头和哎石头一溜烟地蹿到叶危背后,小石手抱住他的小腿肚,大叫: “啊呀呀不得了!有些人飞黄腾达了、娶了老婆就忘了本咯!要把以前同甘共苦的小伙伴都弄死哩!” 叶危听得奇怪,以为这俩天道石也被坏人利用了,便问: “谁这么缺德?” 小石娃一左一右紧紧抱住叶危的腿,从小腿后偷偷冒出半个方块脑袋,幸灾乐祸地瞪着晏临,它们吃准了神尊绝不敢把自己的身份抖给最宝贝的哥哥。 一瞬交锋,仨石头达成共识,它们不拆穿神尊,神尊不打碎它们。 神力渐渐收回来,晏临注视着那扒拉在叶危小腿上的手,声音很冷: “松手。” “真小气嘛,摸摸腿又不会怎么样……好好好,松手松手!” 就在这时,王政姚冰也赶到了,手里提着捉蝴蝶的网,兜头一扣,就把那俩小石人抓进网里: “叫你们再跑!把我的小花妖弄到哪去了?” “星哲也不见了,交出来。” 嘿哎两石呜哇乱叫,在网里挣扎:“不知道,不知道,我们是随便转的时间!” “为何要做这种事?” 小石娃在网里扭来扭去:“不知道,好玩嘛!” 叶危皱眉,这俩天道石虽通人言,但不通人性,也无法共情悲喜,只是因为无聊、好玩,就把这一方仙民连同所有动物草木,都卷进扭曲错乱的时空,现在也不知在哪,还活着吗。 “干嘛这样看我们!”石头娃挥舞着小手,“再说了,这也怪不得我们,要怪,就要怪……” 方块头上的豆豆眼看着晏临,哼了一声,不说了。 这世上本来无时无刻都应会有三块天道石,谁先化人化天道,就会降下另一块补足。但晏临成了古往今来的唯一例外,本该用来降第三块石的力量就被嘿石头和哎石头给平分了,它们数万年也没有修出一点感情,倒是因增长的神力化成了精怪,就嘻嘻哈哈到处乱跑,像没心没肺的野孩子。 它俩跑到一处地方,开始掰着时间玩,一会让它倒着走,一会让它正着走,玩腻了,还发明了新玩法,让时间跳着走,一年前的夕阳、跳五百年前的夕阳、再跳成两年前的夕阳,玩的不亦乐乎。 所有进入这里的人都被卷进错误的时空,再也回不来。有人上报此地的怪异,仙界修士下界来探查,也纷纷失踪。无奈之下,只好拉起结界,将此地划为极危流民区,再也没人过来。 直到叶危的转盘被天道控制,选到了此处。残存的天道叠上天道石压制了晏临的神力,让他们跳进了百年前的夕阳,然而…… 天道石以为晏临叶危这些人都是之前的人,却没想到姚冰和王政可是土生土长的此间仙民,百年之前他们都还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不受时间制约,他俩一下子就发现枫林里有俩石头蹦蹦跳跳,立刻来抓。 同时,陷在过去的小晏临被哥哥所救,挣脱天钉束缚,撕毁那一重过去…… “所以,星星和花妖都回到百年前了?” 叶危把小石娃拎起来,问:“那为何我和我弟都回来了,他们没有回来。” “不知道、不知道,哎呀问那么多干嘛?你凶我也没用!再给你转一次,你们自己去找嘛!” 话音刚落,小小网中生风,路边枫叶盘旋,一道红风将叶危和晏临卷进去,消失了。 四处安静了,前方空无一人,小石娃开心地从网里挣扎出来。 嘿石头:“哎,你真的把他们送到那边去了? ” 哎石头:“嘿,怎么可能嘛!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这俩石头很不满晏临一个人做了神尊,正偷偷窃笑,忽听身后有脚步声,方块头上投下两道阴影。 王政,笑:“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悄悄话呀?” 姚冰,笑:“好像要给我们一点颜色瞧瞧,是吗?” “哇啊————!你俩怎么还没走啊!你们到底几岁啊!怎么就没有过去了!” 太年轻的人就是没有过去。橙黄夕晖照着乡村小土路,俩个小石娃呜哇呜哇地在跑,身后两人提着兜网穷追不舍,黄昏里,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百年之前,黄昏飞鸟回,仙门之首的叶家少主捡了个新弟弟回家。 “你以后就跟我住一块吧。” “嗯。” 少年叶危带他回家,晏临以为这个人住的地方无非是大一点的屋子,以前“爹娘”换宝石时也买过大一点的院子。 等到了三重天,叶府,小晏临惊讶地不会说话,他低着头,小短腿噔噔噔噔地跟着叶危。叶家好大好大,一眼也望不到头,屋瓦飞檐连绵一片,亭台水榭、假山池塘,曲径回廊,雕梁画栋,小晏临左看看右看看,看花了眼睛。 “天凉,给你穿这个吧!” 少年叶危献宝似的抽出一件兔袄,是他小时候叶夫人亲手缝制的,背后还有两个白绒绒的兔子耳朵垂着,以前娘还在的时候,经常抱着小兔危危坐着,后来娘走了,叶危也大了些,再也不可能穿什么带兔耳朵的小白袄了。 “穿吧!待会着凉就不好了。” 晏临摇了摇头:“没事的,我…我是石头,不会着凉的。” 叶危展开这件珍藏已久的小兔袄,给弟弟披起来:“但是你会冷的,穿好了,看看!” 小晏临穿着毛茸茸的白袄,小兔耳朵坠在后头,走起路来那白乎乎的兔耳朵便在后边一跳一跳。 叶危:好可爱好可爱……要命了…… 少主院里的侍仆也对这个新来的弟弟很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喜欢吃什么?” “咱少主为什么要带你回来啊?” 小晏临垂着兔耳,怯怯地不敢答。 这天,少年叶危去书房忙事,小晏临一个人坐在少主卧房里,想念那个人温暖的火焰,温暖的怀抱。 按叶家形制,少主的日常起居是由一大帮人轮番围着转的。此时,专门负责叶危衣饰的侍女们走进房里来,准备为少主配好明天的衣服,里衣、腰带、外袍全都要一一配套,她们正在脑内搭配着颜色—— 突然,满目鲜红刺了她们的眼睛! “谁!谁在少主房里摆那么多红宝石?” “今日负责摆件的是谁?怎么配色的!” 床底下,滚出一只白绒绒的晏兔子: “我……我……” “是你弄的?你怎么能乱动少主的东西?你从哪翻出来这么多珠宝的?” “不是……是我变出来的。” 凭虚造物需要想,只要他想,就能造,如果他本身不想,却逼迫自己去,就反而造不出来。 “你变出这么多红宝石干什么!弄得咱少主屋子里全都红红的!” 那丫鬟气死了,少主屋里这些摆件、颜色搭配,全都是她们精心布置的,紫檀木、和田玉、越窑瓷……叶危本人不上心这些,但叶家的形制可不能丢,堂堂叶家少主住的地方没一点品位,满屋子堆着黄金宝石,这辈子没见过钱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暴发户的儿子。 “想……想送给他……” 小晏临局促不安地捏着垂下来的小兔耳,脸红的滴血。 那丫鬟见他的样子,了然一笑: “你想讨好我们少主啊?” 小晏临连耳根都红了起来。 “那你可打错了算盘,这点子红宝石,也就能买咱们少主半条腰带吧。” 她们抿着嘴笑起来,从宝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条玉腰带: “看见没?这玉叫紫气东来,通体剔透,毫无杂质,纯净无暇,但玉石中天然带了紫色的玉彩,水晶丝络一般,缕缕如气,而且这是一整块料子做的,专门把这紫气部分都取下来给少主做腰带,可不是那种稍微带点紫的玉石拼接料。如果是红宝石,咱们叶家的少主一定要佩鸽血红的,如果是宗主,品级就要更高…… “再看看你这宝石,水红色,这颜色吧,就差了一层,是不能给少主用的,形制不对……” 兔子耳朵耷拉着,小晏临自卑地低下头,原来他最拿得出手的红宝石,别人也都看不上…… 那个人的抱抱好温暖啊,是需要更多更好的宝石来换的。 等到晚间,叶危回来时,屋子里飘来一阵血腥气…… “晏临!” 他一进门,满地满墙全是璀璨的红宝石,比鸽血红更红,小晏临头低低的,血顺着他幼嫩的手臂不住往下滴。 “对不起,对不起,只能变出这么多了,我……我保证以后一定会变出更多更好的红宝石的!所以,所以……你…你可不可以,再抱抱我……” 少年叶危愣在原地。 这孩子以为他握着他的小手,给他抱抱,给他穿衣服,带他回家,是要收他的宝石…… “傻瓜、傻瓜!你这个傻瓜!” 叶危一把将小晏临抱进怀里:“以后不许再做这种傻事,听到了吗!” 小晏临听不懂,“爹娘”教育他,人与人之间是要相互付出的,别人给你抱抱,你就要给别人变出红宝石来感谢他。 “以后哥哥给你抱抱,你什么也不用做,知道吗?” “可…可是,是要……付出……才会有……” 叶危蹲下来,摸摸他的脑袋:“那应该是这样,我抱抱你,你也抱抱我,这样就好啦。” “真的吗?”小晏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所以,不用变出宝石来,我也可以得到抱抱吗? “嗯!” 小晏临不信,他要测试一下,小小的他退开一步,对着叶危张开双臂: “抱抱——” 叶危笑着过去把他抱起来。 “看吧?没有骗你。” 小晏临埋在他的怀抱里,渐渐笑起来,嘴角化出两点甜甜的小梨涡。 ——好温暖啊。 少年叶危捏住他背后的两只小兔耳朵:“只要你想要,以后每天都可以给你抱抱,开心不?” “开心!” “那你要叫我什么?你还一次都没叫过我呢!” 小晏临仰起小脸看他,伸出小手,抱住叶危,用尽一身的力气,唤他: “哥哥——” 第33章 太羞耻 “你们是抓不到我们的!” 夕阳下, 兜网里, 俩石头娃忿忿地盯着王政和姚冰。 “少装腔作势的,现在被缠在网里哇啦哇啦叫的是谁?”王政把这俩石头精拎起来,狠狠甩了甩, “快把叶危他们变回来,还有以前走错时空的那些仙民, 都去哪了?” “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俩天道石不怀好意地眯着眼睛道:“这片枫林就像我们玩的时间转盘, 这里是转盘的轴心, 所以时间是正常的,周边都像是转盘的格子,上面有很多过去时间间隔,转到哪一个就跳到那一天的夕阳。之前有好多人都跳走了, 包括你的小伙伴,可是为什么只有你俩没有跳走?” 王政一愣,倏忽间, 天道石便从网中跳出, 笑道: “因为你们两个没有过去呀, 一天也没有喔。” “说什么胡话!”姚冰左手一道木之气化作藤条,将那石头绑住,“我们好歹有十几二十年过去, 是你自己的转盘上没有这么近的时间节点吧。”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骗你们好玩嘛?” 那藤蔓伸到石头面前时,须臾间全部消泯,一切力量都在天道面前归“无”, 但俩石头娃似乎没玩过被捆绑的滋味,伸手抓起那藤蔓,转着圈儿绕到身上来,自己给自己五花大绑,砰地躺在地上,一面可怜兮兮,一面骄恣跋扈: “我们几百年没跟人说话了,看你俩还挺有趣的,真不想就这样消灭你们,” “我们的转盘其实玩的很仁慈,只要跳回过去的时间,就可以不被消灭了。” “可是没有办法哦,谁让你们是没有过去的人。” 天色开始一点一点变暗,日落了,夜风一阵阵吹来,衣摆飘动,王政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如果没有过去,那我们之前活着的十几二十年又是什么?你……你们又打算怎么消灭我们?” “不好描述,打个比方,你们是画中人,我们是画外人,你一直在甲画的画里,自然过去就不在乙画的画里啦。你们虽然没有过去,但是一定会有未来的……” “人终有一死,也就是说,只要未来放的够远,你们就一定是死了呀。” 刹那间,大风旋地而起,苍穹撕开一道巨口,一轮硕大的转盘占满了整个天际,上面有无数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此间世界,有大飓风、大地震、大海啸……放眼望去,全是崩天摧地的毁灭。 此景太过超脱常识,王政和姚冰震慑忘言。 “这是未来此地会发生的数种大灾难,随便给你们转一个好了,请多保重吧!” 王政:“这是……时空嫁接?!把未来才会发生的事移到现在来祸害我们?” “是喔。” “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就算你是天道石,也不能为所欲为吧!” “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并不叫为所欲为,这只是很简单的小事。时间对我们来说就像画,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剪掉可以续接。‘未来’是一幅画,‘现在’是另一幅画,如果你们中有人很喜欢一幅画里的花,把它剪下来贴到另一幅画里,你知道后会批评这个人为所欲为吗?不会。只不过你们现在身为画中人,无法理解这件事罢了。” “等等!”王政立刻反应过来,叫道:“那那些还在转盘里的人呢?按你说的,有过去的人就不会被消灭了吧?我们是甲画的画里的,他们是乙画的画里的……娘的我压根不知道这是在讲啥玩意!但是这么大的灾难,难不成只用来消灭我俩?杀鸡焉用牛刀啊!” 姚冰在一旁捅了他一肘子,谁把自己比作鸡的! “以前我们只在轴心处降灾,他们都不会被消灭,这次嘛……比较特殊,降灾转盘会叠在整片枫林之上,所有通过枫林跳回到过去时空的人都会受到影响,比如大海啸,如果跳回过去的地方没有大海,就没有什么影响,反之……恐怕就要没命咯。” 王政:“那说来说去,你们不就是全都要杀!不管有没有过去,跳回去还是没跳回去,是甲画里的还是乙画里的,统统都要死……真是什么玩意儿!到底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跳回过去的人里,有必须要消灭的存在啊。” 天道石一蹦一跳地向远处跑去,倏忽间腾空直上,超越天际苍穹,超越那轮降灾转盘,跳出这一切之外,俯瞰着世界内里。 降灾转盘从天上一点点压下来,无数惨象环生,越来越近,明明属于未来的事,却可以移到现在出现,并且对每一重过去的世界都有不同的影响。 十几二十年建立的时空观在此崩塌,姚冰握紧手中的木之气: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天道石在上方作祟,对他们而言,就像拿出好几幅名叫“过去”的画,再拿出一幅“现在”的画,然后在它们上方叠加一层“未来”的画,很是简单。 “你们身在时间的洪流里,自然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无论修怎么样的道,有多么精妙的法力,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说起来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一种东西啊。” 然而它们仍想不明白,为何跳出了世界之外、看过了宇宙洪荒,知道这大千因果有多大,时间洪流有多长,有的石头却仍然要跳进红尘里,跳进人海茫茫里,迷恋那芸芸众生中的独一个。 降灾正在逐步叠加,天道石们俯视着枫林里的时空转盘,其中有一重过去,披着小兔袄的晏临正乖乖地抱着叶危,忽然抬头,仿佛穿透时空,与它们对视。 “糟了!” 于此同时,穹宇中降灾转盘中的指针指过飓风、海啸、山体崩塌、森林大火……最后稳稳地停在大地震上。 王政大骂一声,当即用金之气造出一介金钟罩护体,但下一刻,他就看到那降灾转盘的指针,像当时他们海选的转盘那般,明明停了,却还留有一股不可反抗的余劲,在推着它往前一动、再一动…… 指针停在了大地震的下一格,一格非常非常窄细的格子,稍一偏离,就都不对,王政眼尖,一下子看到那格子里有一片田野,田野上是铺天盖地的……蝗虫。 蝗虫妖! 正是海选中他们错过的、最简单最易通关的蝗虫妖闹灾! 王政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这就叫机关算尽太聪明!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哈哈!” 遽然间,俩天道石被一股巨大的风掀翻,从高空摔下来,砸在地上,又被这股风死死压住,怎么也飞不上去我,俩石头娃伸出小脚,气得在地上乱跳,再没有方才那种跳脱三界之外、堪破时空红尘的超我凡脱俗,神尊的神力超乎它们想象,连时间回溯也很难压制他! 嗡嗡嗡嗡嗡…… “哥哥,窗外飞的是什么虫虫呀? ” 错乱的时空里,小晏临软糯糯地抱着哥哥,背后坠着个兔子耳朵,可可爱爱,全然不像一个眼神就能撕裂时空的样子。 叶危转头看向窗外,他的少主院里,不知为何飞来了好几只蝗虫! “啊呀!哪里来的蝗虫啊,真讨厌!” “叶府怎么会飞来蝗虫!赶紧弄走!” 叶危看得一怔,前世并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这么一来,就只能是那真正的时空——枫林里出事了!他再张口,发现自己可以不必拘泥于过去的言行,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了! “晏临……” “哥哥!快跟我一起跑。” 小兔子晏临从叶危怀里跳下来,顺势勾起哥哥的手就要跑出门去。叶危心想,这拜过把子的兄弟情就是牢靠,义弟明明这么弱,大难临头也总要等他一块飞,顿时心感甚慰,又见小晏临瞪着个小短腿,不由得笑了: “傻弟弟,你这么矮,怎么拉着我跑啊?哥哥抱你吧。” 叶危说着,就要把小团子晏临抱起来,抱到一半,突然砰——地一声,一阵烟雾化去,高大俊美的神尊原身上前一步,身高投下的阴影完全覆盖了叶危,晏临拽起哥哥,开门即跑—— 少主院里,浇花的、除草的、扫除的,各个小厮仆从都看了过来,叶危老脸都挂不住了!他跟他弟俩大男人手牵手在这小院子里奔跑…… “晏临,晏临!手…手先松开,你抓着我,我跑不快的。” “好的哥哥。” 四周蝗虫越变越多。晏临听话地把手放开,叶危松了一口气,然而…… 下一瞬,高大的弟弟转过身来,一手抄起哥哥的膝弯,一手搂住他的腰,一下子,便将整只叶危打横抱起来! “……晏…晏临?!” “哥哥,蝗灾情况紧急,容不得半点迟疑,我们这样跑更快些!” 乌麻麻的蝗虫遮天蔽日,狂飞不止,晏临抱着叶危一边跑,还一边将挂在肩上穿不下的小兔袄拿下来,戴到哥哥头上,保护叶危不要被蝗虫碰到。 叶危戴着个兔耳朵,被弟弟抱在怀里,一路奔出去…… 这里可是叶府啊! 当即就听四周传来一片倒吸凉气声,无数小厮、仆从、丫鬟发出一片惊叫: “……少主…?” “……少主?!” “啊…是我们少主啊!” “大胆狂徒!你怎么敢对我们少主…!” “快把他放下来!” “你到底想对我们少主做什么!” 叶府里不仅有侍仆,还有一堆从小看着叶危长大的叔伯长老,甚至是他父亲! 此时此刻,叶宗主正在亭台里喝茶,紫砂壶,品香茗,水榭荷塘,最是诗情格调,他小啜一口,口齿生香,正惬意着,突然,眼前飞来一群蝗虫! 叶宗主眉头一皱,紧跟着蝗虫后的是一片惊叫…… 而后,从那片惊叫中,跑出了两个人。 叶宗主定睛一看,他的宝贝儿子正被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抱在怀里!头上还戴着俩毛绒绒的兔耳朵!正要私奔出叶府大门!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那口茶登时噎在嘴里,吞下去也不是,喷出来也不是,叶宗主整个人僵在原地。 叶危远远望见自家老父亲的神情,登时羞的满面通红,他活这么大还真没这么丢脸过!叶危想了想,默默把那个小兔袄提上来些,完完全全遮住自己的脸。 虫儿飞,人儿吵,叶家鸡飞狗跳,一片喧嚣乱糟糟的闹。晏临一概不理,只管紧紧抱着叶危,抱在怀里,用胸膛护着。他们奔出叶府大门,跳出此间。晏临神力稍动,身后那一重错乱时空就被打得粉碎,四周是漆黑的虚空,他抱着哥哥纵身而跃,去往真实的枫林…… 作者有话要说:叶危:没脸了、没脸了、真没脸了…… 第34章 愚笨心 叶危从空中降落, 红叶纷飞舞, 血色夕阳里,忽听一声高昂的唢呐—— 远方田野虫群振翅,王政右手唢呐, 左手抚琴,更兼有笛子、琵琶、箜篌等悬浮在侧, 一个人就是一个乐队, 一个人就是一个乐队, 他的金之气环绕周身,不断化出新的器乐,大有一夫当关、万虫莫开的气魄。 唢呐催命,琴音夺魂, 远处的蝗虫妖听得脑袋都炸,嗡嗡嗡地乱飞,搅成一团巨大的虫球, 耸立在夕阳之下, 田野里霎时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姚冰抬手一道木之气, 田野上伏起麦浪一片,蝗虫们立刻像熊孩子在外受了欺负,急吼吼地奔回来找爹娘, 一只只跳往麦田海—— 可这麦子并不是它衣食父母, 等它们全都飞下来,沉甸甸的麦穗里突然蹦出了一株株猪笼草,牢笼般的绿叶上下一合, 将它们全都关起来!还剩一些漏网之鱼,难成气候,那一撮蝗虫妖飞起来正欲逃窜,远处的叶危抬起了手—— 刹那间火龙出世,迅疾如电,眼看就要将那群蝗虫一烧而尽,突然—— “啊啊啊啊——!!” 从天上倒下来一盆人! 时空崩塌,先前被送往错误时空的仙民纷纷回来了,人落如雨,倾盆滂沱,下饺子般地丢下来: “啊啊啊蝗虫啊怎么这么多蝗虫!” “火啊!有火——!” 他们在空中四肢乱挥,却根本无法控制,眼看就要摔进火龙蝗虫里,叶危手腕一转,收放自如,那条势不可挡的火龙登时化作点点火星,避开所有仙民,同时烤死乱窜的蝗虫,这还没完,仙民还在往下摔! “啊——————咦?” 千钧一发之际,叶危左手放出一片土之气,霎时间,整片田野大地变得松软如棉。仙民们本以为必死无疑,摔到地上后发现竟是软乎乎的,有人还被弹了起来。 “得救了得救了!这土地竟然是软的!哎?敢问你们几位是……” “喔!喔喔!是来帮我们的仙人吧!以前我们这地就古怪的很,都没人敢来!走着走着,自己也都没掉了,多亏仙人解救!” 众仙民忽从错乱的时空中回到原本的家乡,纷纷感恩戴德。叶危稍有困惑,偷偷戳了戳王政:“你俩把天道石解决了?” “没啊,我们忙着打蝗虫呢,我还以为是你……” 叶危以为王政待在外边,从外边破坏了这种错误时空,王政他们以为叶危在里边,从内部打破了错误时空,两方一对,发现都不对。 那到底是谁干的? 星哲和小花妖还没回来,在场的也就还剩下…… 他们仨转头,看向了晏临。 晏临站在夕阳的余晖中,身后的影子又瘦又长,像一只妖精。黄昏里,他高大的身影镀了一层朦胧的暖光,少了几分压迫人的气势。眼前的蝗虫、仙民、仙法,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他正眺望着远处的飞鸟,细软的睫毛微微垂着,若忽略这身高,俨然就是一副不知世事疾苦、眼中只望着诗与远方的怀春少女。 他们仨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叶危默默腹诽,这孩子长得虽然又高又美,但真的很弱,小时候还会变些红宝石,现在就是个花瓶弟弟,不可能是他。 “哎,对了叶危……” 王政正想跟叶危讲讲天道石跟他们说的,什么没有过去、画中人、画外人的事,这些话临到口,却忽然全忘了。 叶危:“你想跟我讲什么?” “呃,没、也没什事,刚才想叫你来着,忽然忘了叫你干嘛。” 叶危作慈父状拍了拍他的肩:“没想到我儿年纪轻轻,如此老年痴呆。” “滚滚,你个活了百年的老妖精……” 最终,他们只能把此事归结为天道石的奇葩诡异、反复无常,而这俩天道石玩完就跑,也不知去哪了。 他们身后,晏临一边若无其事地表演矫揉造作,一边纵横神力。无人的角落里,作祟的俩天道石发出呜呜哭叫: “还给我们!” “那是天道分给我们的力量!” “你凭什么拿走!” “凭我现在是三界神尊,天道也得给我让路。” 晏临并不张嘴,神音自在天道石的石识中不断回荡。 他做了神尊之后,除哥哥以外的事都不爱管,只要不动到叶危头上,这俩破石头爱怎么作祟怎么作祟。 但现在…… “嗷——!” 不痛不痒的天道石尝到了钻心彻骨的痛,它们的神力被抽丝剥茧般从体内剥走,小手小脚被一点点碾碎,方块头也瞬间被风化侵蚀,最后消磨殆尽。砰地一声,俩石头落地,它们褪去精怪之形,变作两块灰扑扑的土石头。 “你——你竟敢把我们变成这样!” “还把我们的神力都吸走!你就真的不怕天道报应你吗?” 晏临无悲无喜地望着它们,天道要不要来报应他那是以后的事,敢动哥哥的现在就要死。那股无可反抗的神力仍在滚滚而来,如锉刀旋转,石屑飞扬,天道石们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它们仰仗天道而活,除了自己化成天道,绝对不可能被消灭,千万年来皆是如此,早已习惯自己全知全能,永生不死…… 然而这个世界,是一个神尊的世界。 天道才是苟延残喘的东西。 俩天道石立刻为自己更名为“神尊石”,骨碌碌地在地上撒泼打滚: “啊——神尊饶命,神尊饶命!咱们千万年来的交情了……留着我们,以后必有大用!” “不提以后,现在有何用?” 那神力不由分说,径直碾来。另一边,仙民堆里,大多数人都在感谢叶危等人,其中有一人阴阳怪气道: “我们大家都知道,仙道修士救一方百姓,可要收不少钱呢!敢问这位高人,咱们以后要交几百年的贡金啊?” 此话一出,立刻冷了场。一朝救命,这恩情可能要子子孙孙都背上贡金来还,不说破时大家都还感谢着,说破了,就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叶危朗声道:“这个请大家放心,我们不是仙道的修士,我们是人道小教派。” “人道?” 王政立刻接话道:“对对,人道,新建的小教派,诸位不知道也很正常,最近我们参加仙法大比,海选时抽到了这里,就来到这为大家排忧解难了。” “这么说,你们把那作祟的天道石……消灭了?” 王政:“呃……” 就在这当口,俩天道石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冲出去,扑到叶危脚边,像猫崽子一样,呜呜嘤嘤地蹭了蹭他的裤腿。 “……”叶危缓缓低下头,注视着脚边的不明物。 仙民们大骇,惊道:“嗨呀!这石头是活的呀!” “天道石!这肯定就是天道石!” 俩石头蹭的起劲,没两下,就感觉背后有神尊目光灼灼,立刻又不敢蹭了。 “没想到你们这么厉害,我还以为最多不过是把天道石赶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回来,没想到你们竟然把它们收服了!” “你瞧它俩,嘿!真听话呀,说蹭就蹭,不蹭就不蹭,乖乖的,嘿,看得到叔叔吗?跟叔叔打个招呼?” 俩天道石翻个白眼,可惜它们退了精怪形,没眼可翻,一蹦一跳躲到叶危裤腿后。 叶危:“……” “几位高人!今晚不如留下来吃饭吧?这海选也够辛苦的!咱们正好从来没听过人道,你们跟咱讲讲吧!” “是啊!这里的太阳永远不下山,五十年了!多亏你们,才能变的正常!” 就在这时,星哲和小花妖也从天而降,从错乱的时空中逃了出来,一队人齐聚一堂。 他们本来可以更早出来,但晏临私心不想看到星哲,神力自然也不想他早出来。可如若只让星哲不出来,不免有些太故意,反倒要引起哥哥的担心,于是,顺便拉着个小花妖。 炊烟袅袅直上,蝗虫消灾,夕阳渐沉,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模样,村落里麦田将熟,叶危与仙民们在远处溪边说话。晏临独自坐在田埂上,夕阳西下,照出斜长的影。 忽然,他听到: “喂——” “喂——” 两块天道石在身后喊他:“我们也没多少神力了,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走吧。” 俩石头跳了几步远,又转回头问他:“喂,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当年它们以嘿哎喂相称,数万年不变,晏临没有回头,只道: “我有名字了,还有一个哥哥。” 石头们滚了一圈,确实发现远处,黄昏麦田里,立了一个人影,是那个叶危。 晏临望着哥哥,嘴角情不自禁噙着一抹笑: “他好看吧?” 天道石自然看到了那个人,但这个人和几千年来看到的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无所谓好看,也无所谓不好看,甚至无所谓“好”,也无所谓“看”。 但此时的晏临已经不是石头了,在他眼中,这两块臭石头转过去,看到了叶危,然后就又癞蛤'蟆盯着天鹅肉一样,紧紧盯着哥哥看,看起来还想扑上去蹭蹭,意图不轨! 晏临一脚将它们踢开:“不许看了。” “……” 嘿石头和哎石头失去神力,被一踢,就像普通石头一般骨骨碌碌地滚下坡去。 远处,叶危跟人说完话,转身朝晏临挥手,他手里捧着一只小白兔一般的馒头,唤道:“晏临——过来吃饭了!” “来了,哥哥!” 晏临那张无悲无喜的脸,霎时就变得欢心雀跃,向哥哥走去。 土坡之下,天道石默默注视着那个背影,堂堂三界神尊,仅仅因为一个小馒头,就雀跃得像雄孔雀开了屏。俩石头面面相觑,道: “它变得好傻哦。” “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海选结束啦,下一章哥哥弟弟将进入新的小副本比赛 可以写情窦初开小晏临暗恋少主哥哥的事了!~搓手ing 第35章 造仙山 流民区中的海选陆续结束。七重天, 广风城, 仙法大比的会场,各队纷纷通过传送门回来此处。高台上,主持正在宣读: “恭喜以下各队通过进入初赛!首先是七重天的广风城! 北月城、上雪城、深花城……以及八重天的青萍城……呃!还有最后一位, 来自九重天、枫梧镇的…… “人道教派?!” 主持恨不能把那字抠出来仔细端详,白纸黑字, 确确实实写着大大的两个:“人、道”。 底下众代表队一片肃静, 静后爆发出满场沸腾: “人道教派?莫不是那个抽中天道石的人道?他们……真把天道石给解决了?!” “那怎么可能?仙门百家修士都拿天道石没办法, 一个九重天小破镇出来的野鸡教派怎么可能就能解决了!” “依我看,是天道石在一个地方呆腻了自己跑了,结果被这群人撞上大运,赶巧了!” “有道理有道理, 正是如此。哎!他们那教主开赛前不还被神尊抓去慰问了一番吗?指不定就是沾了神气才撞上大运的啊!真是躺赢啊!说来这还是九重天第一次挺进初赛吧,以前全都在海选就淘汰了……” “靠这种运气终究走不了太远,侥幸进了海选, 初赛肯定也淘汰, 比到最后, 大家都是在拼真实力的,我赌今年肯定是广风城赢,东道主的威风。” “害, 每年比到最后不就是北上广深四个挑一呗, 人家可是七重天、一线大仙都,那仙道院里老师啊、教学啊,都跟我们不一样的!” 众人议论纷纷, 很快转移到讨论北上广深去了,各家代表队都在暗暗打量敌方队,分析对方队员优弱势,没人再注意侥幸进军的人道教派。 “比我想象中的要冷清好多喔。” 看席里,王政向四周看了看,道:“本来以为咱们解决了天道石,肯定能扬名立万,引起轩然大波。” “枪打出头鸟,现在才刚初赛,急什么,低调点呗。” 王政侧过头注视着叶危,这人身体前倾,看似在观察会场内的情况,其实他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会场里任何一人身上,他在望更渺远的天穹。 一望无际、蓝澈干净的天穹。 王政其实有点看出来,赢比赛并不是叶危的最终目的,就算赢了第一,也不过是飞升到第五重天,当个仙道小散修。以他们的五行炼气之法,绝不仅仅止步于此。七八`九重天的所有仙民都能按五行法修炼,这也就意味着仙民可以开始有法术了,可以自己抵御邪祟,不再需要仙道修士的保护,也不再需要去交什么贡金,去上什么仙道院,拼什么修道证、仙法大比…… 整个天界都会为之剧变,甚至已经在悄悄改变了。 他们解决天道石后,叶危就将五行炼气的方法教给了那一村的仙民。那地方有天道石作祟,属于自生自灭的流民区,没人去收贡金,现在被救回来,就要变本加厉地收贡金了,要把之前五十年没交的贡金统统补齐,以谢仙道修士救命之恩。 仙民们又喜又愁,喜的是捡回条命,愁的是往后子子孙孙都要穷死了。 “唉——这几位高人,我们是真羡慕你们,会法术真好,就不用像我们这样交贡金了,这贡金是年年涨、年年涨,不交吧,现在天界又越来越乱,鬼邪祟物四处流窜,没有修士保护,指不定哪天性命都没了!交,没钱,不交,没命,唉——苦哦。” 叶危笑道:“不苦不苦,你们要诚心想学,我们多留几日,教你们法术。” “哎,高人说笑了,咱们小仙民,哪里会学得了什么法术,那些大都城的学子,每年仙道院出来多少学子,都是会法术的?真正邪祟来了,还不是哭着喊着去求仙道修士,乖乖交贡金,” “仙道是仙道,村长您忘了,我们是人道小教派。” “喔?这跟仙道不一样?” “略有不同略有不同,天上的鸟飞,海里的鱼游,地上的蜗牛慢慢爬,都是道法自然。”叶危指尖燃出一小团气,眉眼和善:“我们人道有一个小缺点,道如其名,一个人单枪匹马绝对修不出来,一定要很多人一起修道。” 当晚,叶危就在村落里开始亲传身教,还给他们算了一笔账。仙民不能修道是因为体内之气混沌不堪,每个仙民大约会有五十分到一百分的混沌气,有些人资质更高还会有更多。全部按最低五十分来算,那么平均下来,每个人都能对金木水火土分别贡献十分。已知村里两百人,五行炼气前,村里一共有一万分混沌之气,毫无用处。五行炼气之后,这个村就会有两千分的五种纯气。 村民发问:“两千分是什么概念?” 叶危:“嗯,我就这么讲,低阶法术只要几十分,中阶法术百分以上,高阶法术千分以上,上不封顶。通常,较为优秀的普通修士也就能掌握千分左右的法术,并且仙道修的是单灵根,金木水火土只能选一个。而你们修完人道却有了五种全部,相当于五个属性不同的修士在守护这个村,这不比交贡金安全多了!” 众村民听完如如梦初醒,醍醐灌顶,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那……那请问高人,这个两千分的气要是用完了怎么办呢?” 叶危道:“人不死则气不休,修道最难的就是入门:引气入体。五行炼气之后,体内的气脉会被激发,不断修炼,体内的混沌之气就会源源不断地自发增长。你们一开始可能每个人都是五十分,之后可能就会变成每个人五百分,大家再五行炼气纯化,法力就会成倍爆发增长。用完了就再继续修炼补足就行。” 他们临走前,还留写了不少法术典籍,以及鉴鬼百科,方便仙民及时发现鬼物,比如蝗虫妖、笑面佛,这些低级鬼物该如何克制……偌大的天界,除了九重天的那个小镇外,又多了一处修人道的地方。 王政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叶危,觉得他们教主在做更大的事,不仅仅是争所谓的名头,心中顿时涌起一小股敬佩之情,无以言表,便戳了戳叶危: “哎,想不想吃东西?我去给你买几个橘子。” 叶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了,哪有麻烦儿子买橘子的道理,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买几个泡椒凤爪。” “哥哥想要泡椒凤爪吗?我买回来啦。” 晏临变戏法似的就变出一袋吃的,递过去。 叶危当场乐了:“哎呀,你看看我弟,这么个乖,真是我贴心的小棉袄。” 当年拜把子真是没拜错人。他喜滋滋地接过来,王政在一旁冷不丁地戳了戳: “说好的给我吃呢。” “行行行,乖儿子好好吃,长大后这教主位就传给你。” 王政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啃了鸡爪就认了这爹。叶危从晏临那边又掏出好多好吃的分给大家: “那什么,海选的时候我不小心抽到了天道石,害的大家都辛苦了,吃顿好的,咱们继续努力。” 此时此刻,会场内主持宣布道: “诸位代表队请注意,传送门已经准备好,请各位有序前往我们初赛的地点——仙山!” 仙山,是天界的一座神山。天界每一重天都像是一重独立的世界,有自己的城镇、河流、山川……但这座仙山却纵贯了整个天界,从第九重天拔地而起,穿破层层分天结界,一直到达第三重天。 高台上,主持继续宣读规则: “本次初赛设在七重天的仙山,森林迷宫。赛制规则是,先通关者胜出,其余的,没有规则。” 没有规则! 一时间,各大代表队暗潮涌动,剑拔弩张,没规则就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胡作非为!把其他队一个个拉下来,不许先通关! 台上的主持微笑道: “那么,在此祝诸位代表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传送门开启—— 七重天,仙山。 仙山的山脚在第九重天,八、七、五、四重天的都只能看到山腰部分,山峰只有在第三重天才看得到。仙山峰顶披雪,正立在叶家背后,有时叶危坐在书房里,透过窗外,远远地便能望见那座仙山,云雾散去,雪山露出峰顶,皑皑白雪映着阳光,神光璀璨,煞是壮观。 此时,他自然看不到那雪峰的好风光,仙山的半山腰是一望无际的绿野森海,这一座山堪比十万大山,人在其中,太过渺小。叶危看着,不由得心中感慨,于是转头瞥了眼晏临。 晏临知错似的低下头。 他们一行人沿着栈道继续行进,森林迷宫长达数千里,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一道道绿野围墙,而是一片连着一片、无比广袤的山野密林,其中不知有多少未知的奇物。没有地图、没有向导,随便乱走,走出来就晋级。每个人身上都戴了一片传送玉符,一旦觉得太过危险想要弃权,可以立刻传送回广风城会场。 现在,他们还处在森林迷宫的前段,用海洋作比,就是还在沙滩上玩水。栈道上蜿蜒着长长的人群,似一尾巨蛇,游入黑莽莽的森林中。 叶危既不想打头阵,也不想吊车尾,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中间。前后左右也都是他这种心态的人,四处观望,谨慎前行,前面一队还聊起了天: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花香?” “有有有,这附近地形我都知道,前面就是冷梅林了。” 王政有点警觉,开玩笑地问:“大兄弟,那是什么地方啊?” “就是一片梅花树,不过品种特别珍贵,据说那种梅花萃香,有驱蚊辟邪、安神定心之效。” “那可是个好东西,赶明儿我也买来试试。” “你美的你!”那人鄙夷地看了队友一眼:“这一片都是要上供给仙门叶家的,这种冷梅香,性极寒,能有效防止修火灵根的修士走火入魔。仙门叶家少主叶天王,天生火灵根,天天都熏这个!你算老几啊你也想熏?” 叶危听得呛了一下,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以前还熏过这玩意儿?他转头看晏临,晏临像想起来什么事,脸上微红,默默地点了头。 他第一次走进叶危的少主卧房时,就闻到了一段冷梅香。 幽远,飘忽。 只稍一点,便能轻巧地笼络人心,像中了蛊。 此后总有丝丝缕缕,从晏临心尖冒出来,流遍全身,害得他血液加速,面红耳赤,热的不像话。 都是哥哥的错! 小小的晏临偶尔会感到气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叶危像人间话本里的妖孽,故意燃香勾`引他,弄得他神志不清、神魂颠倒,然后暗中偷笑。 直到有一天,听到丫鬟们说,少主天生火灵根,老爷怕他心火太旺,吩咐日常衣食住行要用寒凉之物相克,冷梅香便是其中之一。 有时也不只熏冷梅,也有寒雪莲、秋湖叶……晏临如数家珍,可叶危本人根本分辨不出来这熏的啥玩意儿,反正统称为熏香,安神助眠还驱蚊,挺好的。他并不在意燃的是冷梅香还是热梅香,自然,也压根不会在意小晏临是魂牵梦绕还是无动于衷。 道法很高深,兵书很玄妙,军务很繁忙,至于什么香迷了什么人,对于叶天王而言,实在是太无关紧要了。 哥哥对这一切都无所察觉,并不上心。 说明他的哥哥并没有故意燃香,想来迷惑他。 可这个认知非但没让小晏临松口气,反而让他更加恼恨。 为什么哥哥不想来蛊惑他? 这种恼恨,说恼也不恼,说恨也不恨,似欢喜、似嗔怒、似哀怜、似极乐。 石头临那时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幽幽冷梅林,闻香不见影。前面一队人嗅着这香气,忽有人道:“哎,你们听没听说一个事儿,传说,这整座仙山都跟那叶家少主有关呢!” 叶危当即咳起来了,脸上燥得慌,他最怕别人讲这个,赶紧插嘴道:“哎,前面的大兄弟,进入森林迷宫了,多注意安全吧。” “注意个啥,这才到哪呢?哪有什么危险!” 那大兄弟正想向队员显摆显摆自己的广博的见识,最恨别人打断他:“你们知不知道,这座仙山是一夜之间忽然而成的,就在冬至那一天,而那天,恰好是叶家少主的生日……” 叶危:“巧合巧合。” “不仅如此,仙山拔地而起的时候,他刚当上仙界天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就是天降神迹,乃大吉之兆……” 叶危:“纯属杜撰。” 前面的大兄弟登时恼了:“你再给我哔哔!”王政赶紧拉了他一下: “人家讲叶家少主叶天王,你凑激动个啥!” 叶危欲言又止。 此时他只好被迫再听一遍,这种故事如果真是杜撰,他倒不在意,古往今来,高升了、登基了的人,都爱找几个吉兆给大伙儿看看,预示这是天降神意。问题不在于这故事有多假,问题在于,这故事听起来这么假,这么天方夜谭,可它竟然全是真的! 当年有一回,叶危神秘兮兮地拉着小晏临: “哥哥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他带着小晏临去看天湖,看天湖雪夜倒映着银河星辰,满池银莲琼花在月下绽放,那是仙界最美的景象。当时,叶危懒散地躺在小舟上,随口说了句: “美是真美,可惜,这天界没什么高山,全是小土包,湖里若再倒一个雪山的影子,那才叫绝。” 他说着,伸出食指和拇指,朝天湖里比了一个小三角: “喏,就倒映在这儿,这样就完美了。” 晏临默默地听着。 没多久,叶危便晋升仙界天王,当时恰逢他冬至生日,叶家大庆,到了晚间,弟弟晏临神秘兮兮地拉住他: “哥哥,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叶危看着傻弟弟,笑了,他推掉吵死人的大宴,跟着晏临走,想看看这小家伙会带他去哪。 他们又一次来到了天湖。 叶危新奇地瞧着四周,试图找出与平常有何不同: “哎,晏临,你到底想带我看什么呀?” 小晏临脸红着,小小声地说:“哥哥是不是说过,希望有一座山。” “啊?喔,对对,那个雪山倒影……” 晏临开心地笑了笑,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上双眼…… 神说,要有山。 晏临抬起手,对这天地之间,道: “山来。” 星辰雪夜,清风吹拂,叶危一下子怔住。 接着,他便笑得不能自已,自家弟弟怎么这么可爱啊,以为双手合十说一声山来,山便真的会来!他怎么能这么天真无邪,可爱死了! 叶危满心溢出做哥哥的保护欲,这么幼稚可爱的小晏临,他得好好护着才行。 然而下一刻,叶危感觉到,天摇地震…… 不仅仅是三重天,三重天以下,所有天地都在震动,紧接着,一座山,来了! 拔地而起,穿破层层云霄,来到叶危面前。 此刻天湖,有星辰、有琼莲,有一座雪山,就在他曾经手指比过的地方,倒映着雪山之峰,雪白的一枚小三角。 那一瞬,小晏临转过头来,张开双臂,笑着对叶危说: “哥哥,生日快乐!” 第36章 暗恋中 一夜之间, 从此天界有了一座仙山。 那仙山上的雪, 骄阳不化,酷暑不融,皑皑一片无暇白。一年四季, 天湖里永远有那一片雪山倒影。 那位仁兄讲完,骄傲地环视四周, 大伙儿都听得津津有味, 拉着他道:“褚兄真是见多识广!我们还都不知道这座仙山为了叶家少主出现的, 真是了不得。可这么大一座山,是谁让它凭空而起的呢?” 那位褚兄听得一愣,他只知那叶家少主如何天之骄子、当了天王是如何众望所归,所以感动天地, 遂拔起一座神山。至于是谁让这座神山拔起来的,他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不要紧,那褚兄脱口而出: “这还用说, 当然是我们神尊为了叶天王造的!” 叶危呛了一声,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上辈子当天王时根本就没有那劳什子的神尊!众人都回头看他,叶危只好用咳嗽掩过去,只听那位褚兄即兴来了一段神尊下凡与天王的偶遇, 编的有鼻子有眼, 起承转合十分精彩,听得同队的王政都如痴如醉: “没想到叶天王和神尊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哎,前面那位大兄弟, 还有吗?再说点!” 叶危心道,别说了别说了……他余光一瞥,瞥见弟弟晏临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脸上看不出什么,却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听得小耳垂微微发红,神情喜滋滋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怕被叶危看穿。 叶危瞧了一眼就看穿他那点嘚瑟劲,奇怪的是,前面那人讲仙山时弟弟嘚瑟还情有可原,现在那人讲神尊了,他这弟弟瞎高兴个啥? 山风瑟瑟,林涛阵阵,蜿蜒的栈道不断分出岔口,各个代表队向各个方向进发,人渐渐少了。他们两队人选了同样的方向,一路平安,除了树就是路,走的格外顺畅。那位褚兄还一直讲故事,气氛也很融洽。 “我们运气可真好!” “是啊,这一路都很顺利!往后大家也都互相帮助吧!” 叶危笑一笑,顺利是顺利,但未免有点太顺利了。他们一队都没有掉以轻心,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四周,星哲也放出鬼息查探,可确实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到了晚间,他们选了一处山洞住,两队人在山洞前弄了处篝火,一块吃晚饭,炊烟袅袅飘,温暖的火光跳动着,架子上烤着脆鱼。 晏临偷偷靠在叶危身边,轻轻地嗅了嗅,不敢被人发现似的。他没有闻到那些鱼香,闻到的是哥哥身上那一段冷梅香。 飘忽,悠远。有当年雪夜的味道。 他永远记得那一次叶危带他去看天湖。小晏临不认方向,也不认地图,不知所行何方,只知道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叶危,腾云驾雾,凭虚御风,他们落在一片大湖前。 “你以前总在人间,还没带你见过仙界的山河。” 三重天有一天湖,传言极美,听闻叶家少主前来,整片湖清空,不许其他仙人再入。 夜里落雪,白雾缭绕,湖水偌大,似一汪流动的冰蓝,偶时风刮过,微起涟漪,夜风夹微雪,拂面而来。 叶危略施仙法,湖中心便浮出一顶红亭,岸边自划来一艘小舟,供他摧使。 “走吧。” 那天夜里,他们宿在湖心。 满天星斗,天上观星,比人间观星更近几分,天空很低,伸手可摘,叶危拍拍晏临: “往水里看。” 仙界有一种花,只在天湖雪夜开,开于水中、将冰未结之时,一夜而谢,名曰雪琼莲。 叶危指尖落下几点光尘,点点萤火沉入清水,不多时,晏临看到水底有一朵朵莲,齐齐绽开,在水波涟漪里摆荡着花瓣,散发出幽幽冷光,如月色沉水,一时间,满湖光华。 微雪飘摇,湖水映着满天星辰,琼莲如水下灯,点点连成一抹银光,仙湖明澈,仙葩草、金鳞鱼……在水中游曳,清晰可见。头顶银汉星河,上下交映,如梦如幻。 既而一轮明月出。 那天,叶危没有穿天王的战甲,没有披猎猎红披风,只穿了一袭水青天的绸衣,仿佛融在雪夜湖光中。 他转过头,背后是月色、星湖、雪琼莲,他笑着问晏临: “好看吗?” 风吹动着他的袖摆,带出一段冷梅香。 晏临抬起头,刹那间,心软的没力气跳动。 哥哥在对我笑。 他转不开眼睛,雪花纷扬而落,落在那一袭水青天的绸衣上,满天星辰倾倒而下,落在叶危带笑的眼睛里。 看过了数万年风、花、雪、月,直到今时今刻,他才明白,何为风花雪月。 从那以后,叶危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晏临全部的眼神与心神,随口哄一句话,能让他一整天都快乐的像个小傻子。 世间情爱,暗恋最苦。 可是哥哥全都不知道,也浑不在意。 心脏一剖两半,一半喧嚣鼓动,一半猛敲警钟,他和叶危,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不能告诉哥哥,不能让他察觉到。 兄弟之间,这样是不合礼法的。晏临在人间历炼多年,深谙此理,更何况,叶危对他并没有出格的想法。 如果捅破了,哥哥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再也不要他了? 或者从此远离他,就此避嫌。 不说出来,就要永远做天真单纯的弟弟,说出来,却可能连弟弟也做不成。 心像扎进一把钝刀,酸涩难忍,随着年岁流逝,那刀在慢慢地往回抽,疼得他抽气,却无人知晓,无人可诉。 那些年行走人间,体悟喜怒哀乐,却从来没有一种情绪能像这样生动复杂,晏临说不出口,委屈的只想掉眼泪,可是哭过又会笑。 为什么哥哥没能怀有跟他一样的心情呢? 石心点化,通了人情,这少年躯壳便也沾了人的烟火气,慢慢长大。 有一夜,晏临做了一个梦。 他在找哥哥,到处都找不到,跌跌撞撞,寻寻觅觅,峰回路转,又回到那片天湖。 白雪红亭,星夜琼莲,一叶扁舟泛于湖上。 叶危倚在小船里,搂着半坛秋露白,仰头喝,酒浓正酣。 “哥哥?” 晏临立在红亭上,唤他。 “嗯?” 叶危转头看他,笑笑地应一声,双眼迷离欲眠,半醉不醉,邀请他: “想喝吗?” 晏临一咽,喉结微动,他走下红亭,走到船边,站着,俯视哥哥。 叶危天生火灵根,不怕冷,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水青衫,清风吹拂,微微撩开哥哥的衣摆。晏临恨那风不够大,又恨那风可以碰哥哥的衣摆。 为何偏偏是他不可以? 那点冷梅香又飘出来,幽幽地在他心头作祟。 突然,晏临跨出一步,迈上那条船,小舟儿沉沉浮浮,水光晃动。他蹲下来,抱起那坛秋露白,仰着头,一饮而尽,酒很辣,几乎是立刻就将他浑身点燃。 “哥哥。” 一放手,砰啷清脆,酒坛子摔的粉碎。 “哥哥……” 晏临痴迷地叫着,一步一步走近,贪恋的目光逡巡着近在咫尺的哥哥,看到叶危眉头微蹙,有点不满: “啧,我还要喝,好歹剩一口给你哥啊。” 晏临不说话,他双眼黝暗,猛然间倾身而下,将含着的那一口秋露白,喂进哥哥嘴里。 一线酒香穿喉而入,叶危被呛到了,他猛地推开晏临,扣着船舷咳嗽。 这一下力道很大,晏临被推到一边,整个小船剧烈晃动,水波拍打,破罐子终于摔破了。 三千乌墨发丝披散凌乱,晏临颔首垂睫,忽而低低地笑起来: “怎么,你不是想喝吗?” 晏临用力把叶危掰过来,紧紧钳在怀里,抬起眼眸,与怀中人平视,声音沙哑地问: “哥哥,我可以……吗?” 一问用尽一生的勇气。 叶危没有回答他,晏临就那样一直等着,等到雪夜风凉,吹冷了一颗心,忽然,叶危伸出一只手,像搂着那坛秋露白一样,搂了他的脖子。 小船重重地颠簸一下,荡出层层涟漪,湖中夜琼莲绽放,满池银星月华。 水青天的绸衣如清潋湖水,他化作风,低拂而过,吹起一浪一浪的波纹,想去探一探,藏在袖里的那一段冷梅香。 叶危疏懒地靠在他身上,散漫得提不起劲儿,全凭摆弄。晏临俯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哥哥,下次你别穿这么薄的衣裳了。” 叶危轻笑一声:“为何?” 因为太好撕了。 晏临不说话,用指尖告诉他。舟在晃,人也在晃,连同湖雪琼星、天山苍穹,光点流动成一片,云破月来花弄影,皱起一池春水縠纹,无限地向外荡去。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河压清梦。 …… 唰地一下,一床被子被掀开! 冷风倒灌,晏临猛地惊醒了。 叶危一手拎着被衾,一手端着烛灯,探寻地向他看来,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他的裤子上。 少年晏临顿如五雷轰顶。 脑子嗡地一声,彻底空白,他僵直着,恨不能立刻死去。 “哎呀,我们的小晏临长大了呢。” 叶危笑眯眯地戏谑着,手一松,被衾落下来,像落了一把救命稻草,晏临立刻抓住,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裹起来,遮住一身羞耻。 好半天,晏临才缓过神,哥哥不可能看到他的梦。 晏临渐渐冷静下来,抬眼打量叶危,好巧不巧,他今天穿了一件水青天的单衣,半夜刚起,穿戴不整,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锁骨胸膛,左手执灯,朦胧的光落在眼睛、鼻梁、脖颈和绸衣上,隐隐流动着光纹,与梦中荡漾的湖波渐渐交叠、吻合。 心重重地跳,像住了一队小人在胸膛里打鼓。 叶危拍拍晏蚕茧:“出来,跟哥哥去换条裤子。” 窸窸窣窣,晏临将脑袋也埋进去,小被子裹得更紧。 “啧,都长大了不会还要我抱吧?” 叶危伸手,拔萝卜一样把晏临揪出来: “好了好了,别闹脾气,这事儿很正常大家都会经历的,别害臊啊。哎你这孩子也太怕羞了,我瞧瞧,脖子都红了!” 少年晏临像一尾红虾,在他手里拼命挣扎,滋溜 一下又跳回被窝里。 “你……你把裤子拿给我!” 晏临像一只小海螺,缩起软足躲进壳里,闷闷道。 叶危拿这只海螺晏没办法,一边摇头一边走去找衣服…… 待他走远,晏临才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叶危的背影,哥哥什么也没发现。 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算再做千百回这样那样的梦,哥哥也不会知道。 金兽吐息,雾烟袅娜,一室冷梅香。 晏临开始一天天长大,两三月便要裁制新衣。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像叶危身后的一条小尾巴,紧紧跟着他。 叶危迎面走过来时,冷梅香很淡,如果凑近去闻,却又没有,等到夜里,叶危躺在他身侧,他悄悄移到哥哥背后,紧紧地贴在一处,那点香就发挥到极致,如同天罗地网,瞬间将一整只晏临攫获。 其实叶危作天王时,需要带兵,军营里哪有那么好的条件熏香,征战回来,一身银盔血腥气。 但晏临觉得有,就是有。 一点冷梅香,随着哥哥的起身、落座,似有似无,若即若离,萦绕着,无时无刻不绕着他的心,撺掇他,鼓励他,去握住那一截被水青绸裹着的腰。 襟带飘飘,抽出来,可绑住手,或蒙住眼。 哥哥会卧在雪中湖心亭,卧在夏夜小荷舟,星辰与熹光,与他做梦里做过的事…… “晏临?” 叶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着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晏临默然无言,呈乖巧状坐好。 亭中小宴,旁人夸赞:“这是你的弟弟吗?好可爱啊!” “那是!来,吃块鹿肉。” 叶危用自己的筷子夹递而来,晏临睁着一双天真水灵的眼睛,甜丝丝地说谢谢,张开小嘴,将那块鹿肉细细咀嚼了。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欲求。 以及,求而不得。 像小蚂蚁钻进心里,冷不丁的啃他一口,又酸又疼。 心中有了想,想的过分,便成了欲求,求而不得,便化作痛苦,痛得无能为力,便要去许愿。 晏临忽然理解了,千万年来,为何那么多人傻乎乎地来找它们许愿,前赴后继,如飞蛾扑火,粉身碎骨,却也在所不惜。 “晏临。” 哥哥在叫他。 一行人在山洞前围着篝火,火光一团黄暖。 星哲一手烤鸟,一手烤鱼,忙着撒辣椒粉,头上落着片树叶,却没手去拨走。姚冰举着烤鱼,默默挑刺,身前身后浮动着花妖女童的幻影,似乎吵着也要吃。王政抓着一只烧鸡跟叶危互叫儿子,插科打诨。炊烟如蒸腾的雪气,袅袅而升。 “给你,多吃点。” 叶危从王政手里抢下来半条腿,分给弟弟。 晏临偷眼去看他,火光映衬着哥哥的侧脸,带笑的眼睛里有跳动的火苗,思遐了无数年的气息,在半空中飘忽氤氲,是暗香雪中梅。 山风飒沓,山野满天星,夜空中一梳清新刻露的月,林中叶下,露草百虫鸣,吱吱不休。晏临坐在叶危身旁,悄悄移近了一点,又一点,直到他高高的影子和叶危的影子叠在一处,仿佛他们两人永远不分离。 今夜有月,清风与虫鸣。 晏临偷偷地快乐。 夜仍是数万年前的夜,风也还是数万年前的风,天地未改,不是风动,是他心动。 这三千世界,因你而有了意义。 第37章 梅花病 “好香啊——” 烤鱼滋滋在烤架上发响, 周围的人陶醉地吸了一口气。 “花香也好闻!” 清风徐来, 清香阵阵,叶危皱了一下眉头:“花香?” “是啊,冷梅香。” 那位讲故事的褚兄随口答道, 此话一出,大家都安静了。 他们走了一天, 早就走出冷梅林了! 褚兄:“呃……可能, 附近也有几棵梅花树?” 众人都站起来, 开始向周边探查,没多久,就听王政叫道:“叶危!这边……” 其他人跟着叶危走过去,一看都怔住了。 是一条栈道, 他们来时走的栈道! 不远处,一棵棵梅树屹立成林,夜里, 遒劲的枝干是盘错的黑影, 如同一条条扭曲的手臂。 他们从没有走出过冷梅林。 “来了、来了……第一关就是我最怕的死循环。” 王政一手拿着金气化出的金剑, 毫无用武之地。死循环,打不着,捅不到, 有时候走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 “别慌, 死循环其实就两种,一种道路是圆的,另一种是我们不知不觉走成圆的了。”叶危蹲下来, 放出土之气探查: “这里的路没有问题,所以……” 姚冰:“所以是我们受到那种花香的迷惑,一直在原地打转?” 叶危:“有可能……” 正说话着,他发现星哲正一步两步三步地远离自己。 “星星,你干嘛去?” “好……香……” 星哲捂着鼻子,远离叶危,他作为鬼中修罗,嗅觉比常人敏感太多,太香了,他要受不了了。 王政:“喂,叶危,你……你你!脖子!” 叶危怔神着,下一瞬,他感觉到后脖颈发痒,伸手去碰…… 脖子后有一处发红的印子,而后有一个小芽苞破皮而出—— 开出了一朵梅花。 叶危摸到了柔软的花瓣。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些花香并不是从冷梅林飘过来的,而是从人身上发出来的! “都离我远点!” 叶危猛然意识到什么,但已经太迟了,他身边的王政脖子也开始发痒了…… 梅花一朵、一朵接着一朵,从每一个人身上开出来,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如果用手去硬拔,就会钻心痛,痛得满地打滚。 他们望着远处黑暗里的梅林。 “喂,你们说,那片冷梅林里的树,真的原本就是树吗?” 众人毛骨悚然,如果那些不是树,那就是一个个路过的人,活生生变成了梅花树。 “别…别这么说。”叶危心想,要是那里面真的不是树,那他那么多年来熏的冷梅香,都是什么玩意…… “哥哥……” 晏临伸手想牵他,叶危一把打开:“别碰我,会传染给你的,去去去,站远一点。” 晏临固执地走过来,还越靠越近,不由分说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是石头,梅花不会来找我,哥哥也不会变成树的。” “啊————!我的腿,我的腿!” 他们看过去,大吃一惊,那位褚兄的腿开始木化了,整个皮肤全是赭褐色!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退赛!我要退赛!” 叶危:“你现在退赛这梅花病也治不好,不如在这就地解决了。” “你说的轻巧,怎么解决!” 叶危向那黑暗的冷梅林遥遥一指:“从源头解决呗。” 梅花树密密麻麻,枝干曲伸着,像无数双探出来的手,想把他们拉进去…… 褚兄犯憷,叶危没多说什么,直接就向梅林进发,王政姚冰他们自然直接跟上去了。剩下另一队面面相觑,没人拿的出主意。那位褚兄踌躇再三,又道: “不然我们还是跟着吧!再不走那个人道教派就要走远了,到时候连个伴也没有,在这也是等着变木头!” “是啊是啊,我们好歹也是八重天青萍城,二线仙城,别给家乡丢脸呢,他们都去了,我们也去吧……” 夜晚的梅花林有些阴森,寒气袭人,叶危紧了紧外袍,他们没走多远,就听身后一队人马赶上来,小声道: “嘿,带上我们呗,一起行动!” 叶危比了个行的手势,两队人继续前行。 夜很黑,穿过这片冷梅林,他们看到不远处矗立着一处森然石堡,鸮鸟唳鸣,灯火幽幽。 草丛中簌簌翕动,他们冒出脑袋,窃窃私语: “那是哪里?” “从来没听说过……” “嘘——” 叶危转身比了个手势,他们两队人匍匐前行,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叶危拽起王政一滚,滚到荆棘丛后,星哲化作一根荆棘,躺在丛林里。 灯光照来,在丛林里直晃,拖出两道款款倩影,是两名少女,她们手挽手,挑灯夜巡: “烦死了,今天路过的人还没变成盆栽吗?花神娘娘催了!” “哎再等等吧,这群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变花变得这么慢!叫我们娘娘好等!” 昏黄的灯照过幢幢树影,那俩名女子走远。 埋伏在草丛后的叶危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看来这里有位奇怪的花神娘娘,坐拥一片冷梅林还不够,还要把路过的人都染上梅花病,变成人干盆景收藏,真是变态。 叶危猫着腰往前挪了几步,他身后的姚冰凝出一点木灵气,随手点化在身边的枝条上,紧接着,枝条咻地伸长,乍然便伸到少女脚边,绊了她一下。 “呀!什么东西……” “你走路也不看……唔!” 藤条如千手将她们抓获,瞬间缠紧,最后轻轻放在地上。两名少女闭着眼睛,已昏睡过去。叶危走出来,灵机一动,他推了推王政: “愣着干嘛啊,快换装,咱们扮成她们的样子潜进去!” 王政:“可……可是咱这有这么多人……” 叶危想了想,掏出他的储物戒:“呃,诸位,我这有一枚神奇的戒指,如果你们信得过我,不妨进来避避风头,姚冰你也进去,你有千年花妖做我们底牌,万一我们有什么事好应急。” 叶危发现这一路走来,姚冰的小花妖都没怎么说话,而且这里的“花神”娘娘行事作风,实在有些妖化,他心中有疑,也怕出了意外姚冰被那千年花妖反噬,故让她们都呆在储物戒里。 青萍城队的人看着叶危手里的储物戒,大为惊奇:“开眼了,今天开眼了!真是涨了世面,没想到……你们竟还有这等宝贝?高手在民间啊!多谢高人!多谢多谢!” 初赛之前,他们是很瞧不上这个九重天小破地方的人道派,但一路走来,见叶危队员和善可亲,聊起天来气氛愉悦,遇到大事也临危不乱,法力不错还有上佳法宝,更可贵的是,在仙法大比“没有规则”的规则下,还好心愿意带他们一起。 法阵开启,青萍城的队员纷纷躲进储物戒中,心中对这个人道教派改观了不少。 叶教主安排好这些人,转头温柔地对弟弟说:“晏临你也进去吧,储物戒里有好吃的,你乖乖吃了早点睡觉。” 晏临:“…………” 罢了,毕竟他是个花瓶弟弟。 一大波人都各就各位,眼前顿时空了不少,行动起来也隐秘多了。叶危转头拍了拍王政:“行了王政,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换衣服啊!” “这……这……”王政捏着那柔软的丝绸,有些扭捏,“这……是裙子。” 叶危看了他一眼:“裙子怎么了?大丈夫不拘小节,快穿呐!” “这……这怎么穿?把……把把别人的……脱下来?” “想什么呢你?”叶危敲了一下王政,手中放出水灵气,水为幻,涟漪在王政周身散开,乍然间裙袂飘飘。 林子里不安全,叶危将那两名女子也放进储物戒里,捡起落地的灯笼,水灵气沾身,瞬间变作那少女模样,他挽起王政,裙上白纱在灯下如仙湖雪雾,喉咙里发出娇俏的声音: “走吧,小王政!” 一股恶寒从脊骨蹿上来,王政打了个哆嗦。星哲一言不发,很默契地变作叶危头上的一根玉簪,三人向那古堡走去。 一路畅通无阻,叶危思量着这两名少女在这地位还挺高,方才听她们对话,这两名少女很可能是那位变态花神娘娘的贴身近侍。 “你们回来了?有何异况?”古堡门前带刀侍卫问。 王政摇摇头,化身后粉颈低垂:“一切正常。” “行,娘娘来了,你们赶紧进去奉茶吧!” 古堡内阴暗森森,长长的回廊弥漫着一股腐尸味。叶危心中暗想,恐怕这所谓花神不是什么正经神。他和王政端着茶盘,顺着长长的旋转台阶一直往地下走,墙壁上每隔一段燃着一点火把,照的台阶一圈一圈往地底延伸,延到最后汇成黑洞洞的一只圆口,仿佛会吞人。 王政心里不舒服,他正想问叶危,这台阶是不是走不完啊…… 叶危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隔墙有耳,既然这花神不是正经神,保不准她还控制了很多不知名的鬼东西,用以监视监听。 他们继续往下,叶危数着步子,时刻注意台阶的变化,脚下这个台阶最右边有一点缺角,走了两百步后,足底又踩在同一块缺角台阶上。 叶危停下来,他们确实在原地打转,他和王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怕一出声就会被听到。叶危佯作摆弄头发,碰了碰发间的玉簪。 星哲立刻会意,在三人之间张开一道结界:“可……可以说话了。” 口吃星哲说完就闭住嘴,不想多说话。修罗鬼王开的结界,一切鬼物莫想窥探,叶危随心所欲张口道: “这里怎么回事?” 星哲放出鬼息探查,过了一会儿,他说,这里有一层阵法,要特定的咒念才可解。以他的法力可以直接破坏,再复原,不过复原的恐怕不会和原来一样,或许会被那个所谓的花神发现。 “无妨,我只要一刻钟的时间。” 他照叶危所说,一道白光闪过,王政看到似乎有一团黑雾从眼前驱逐,脚下台阶一溜地延伸至底。 “快快快,抓紧时间。”叶危拽起他就跑,裙摆曳地,在阶梯间流动。 越往下,那层腐尸味就越重,叶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不多时,台阶踩到底,一道红铁栅栏缓缓升起,露出后边一条漆黑的甬道。 没有一丝光,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走到尽头,是一面石墙,叶危到处敲了敲,寻到一块空心砖,摁下—— 砖石打开,欢迎进入。 作者有话要说:晏临:女装哥哥女装哥哥女装哥哥!!!!!! 第38章 半树人 两侧全是牢笼, 幽暗灯火在黑暗中闪烁, 宛如一点烛光照夜海,被漆黑浪潮吞没。根本看不清里面关了什么东西。 再往前走,叶危和王政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像蚊虫在瓦罐中嗡嗡: “好……痛……好痛……” “放……我们……出去……” 回廊幽暗,他们继续往前走。 “你们是来给娘娘送茶的?”牢房前的狱卒走来问。 “正是。”叶危稍稍举高自己的盘子。 “往前去吧, 娘娘已经在那了。” 他们朝前走, 腐尸味越重, 为了掩盖这股味道,四处又散了一种更浓烈的花香,混合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侵入肺腑, 王政几乎要吐了,星哲化成叶危长发上的簪子,尽闭五感, 他默默加强了鬼息结界, 帮叶危和王政挡住这层恶心气味。 “你们来了。” 叶危和王政披着女相化身, 恭敬地一诺,黑黢黢的尽头,中央摆着一把黑檀椅, 上面坐着一位红衣女郎, 一身嫁衣,绣着牡丹花,大红盖头罩着脸, 看不见面容,嗓音很嘶哑: “茶放那吧。” 叶危看了看眼前,牢笼四周除了这把椅子,根本没地方,放哪? 正当时,就听“嗒、嗒、嗒…… 树枝敲地的声音。 很快,叶危就看到一根一人高的梅花枝,竖起来,用枝干在地上一跳一跳,伸出缀满梅花苞的手,来接那一杯茶。 无口无眼无嘴,心如草木,动如人。 王政和叶危都寒了一下,他们这梅花病再不治,恐怕这就是他们的下场了! 茶盏立在梅花枝干上,几朵盛开的梅花微微摇摆倾斜,露水滴滴坠入茶中,枝干伸长,送入那大红盖头里。 一瞬间,周围的腐尸气渐渐消散,梅香四溢,那位花神娘娘似乎很满意,她一口一口品着那香茗,不时发出赞叹之声,每喝一口茶,那根梅花树人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最后一盏茶见了底,眼前人便成了枯枝一截,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朽烂成灰。 花神娘娘喝完茶,心情极好,她悄悄揭了点大红盖头,露出一张樱桃檀口,声音顿如少女般清甜,向叶危他们招手道: “你俩也跟了我不少时日了,今天就破例让你们开开眼,以后你们也学会了种花,我就轻松点了。” “是,娘娘。” 王政和叶危发出那两名少女的声音,毕恭毕敬地跟在花神之后,他们偷偷的对视一眼,看来这位所谓花神法力不行,为了维持自身,不断把路过的人做成活梅树,吸人灵质。 守卫都退了出去,吱呀—— 叶危听到四周牢房打开的声音。 忽然间,阴风过堂,红衣飘飘,最先进来时听到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后成了一片人声鼎沸,咕嘟嘟喋喋不休,似滚水浇在耳膜上,痛得王政紧紧咬牙—— “别听!这是花语阵。”叶危在星哲开的鬼息结界里道,他捏捏头上的簪子,星哲骤然变作四个小玉塞,堵住他们的耳朵。 以前叶危在道渊阁上学时,课本里有记载这等妖法。这位残害活人的花神果然是妖,可妖就是妖,妖无神格,一般正常的妖也就自号千年大妖,绝不会自封神格,平白惹人笑话。 除非……这位原本真的是花神,后来堕为妖了。 死寂的黑暗中,接二连三地亮起一团一团的鬼火,幽幽蓝绿,照亮了四周: 牢笼里,是密密麻麻半成品的梅花人! 他们有的满背梅花,有的满腿木纹,有的眼睛成了花蕊,却留下半张嘴,一张一合,在求救…… 一半是草木花香,一半是腐尸烂肉。 牢房里凭空而现的阴风越刮越大,隐隐还有兽类的低吼,那位花神娘娘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啸!刹那间,那一团团鬼火扑上去,扑向半树人的皮肤耳目,将像人的地方一寸一寸烧掉,将他们一点点变成它们…… 那些人痛苦地翻滚,却因为逐渐变成草木,再没有人的五官四肢,再表达不出来…… 叶危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小晏临满身是血躺在地上没人管的样子,他与王政相视一眼,迅速行动—— “娘娘小心!” 王政扑上前去,于此同时,叶危突然一掷储物戒,法光骤起——!将原本那两名少女扔出来,王政在半途上抓着她俩,用力砸向花神娘娘—— 花神被那俩少女一绊,手中鬼火骤停,叶危立刻将那些半树人收进储物戒中。下一刻,尖锐的鸟叫声划破夜空,台阶上隆隆轰鸣,花神的守卫正在杀回来…… “星哲——!” 叶危拔下发簪,一掷,星哲火光骤闪,转瞬轰开石墙,叶危和王政跳进大洞里,疯狂地跑。 王政金光闪现,御剑飞天,叶危往剑后吹了一把火,两人如乘坐天外飞器,在半空中像鞭炮般蹿出。 一声尖锐的唳鸣回荡在古堡林间,天上乌压压地飞来一群鬼蝙蝠。每一只都有繁复的红梅烙。 “这…是……红梅鬼蝠,你……你们快走!有毒!” 星哲转头殿后,一团寒冰火掷上去,点燃一只鬼蝠,转头便去撕咬其他同伴,在蝙蝠群内自相残杀,蓝红一片交映空中。 幽幽梅林,森森古堡,冰冷的巨石门前,一位红衣女站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远去。 忽然,大红盖头下,那红唇轻轻勾起,扭曲地笑了。 “有没有东西追来啊?” 王政不时回头看看:“我们劫走那鬼妖的人,她不会追上来了吧?” “没事,星哲在,有什么鬼物追上来都没用。”他们飞行数里,眼看是脱离了那片冷梅林,也没再出现死循环。 山风清冽,山高月小,叶危在半山腰寻了一处山洞,权且歇下。 不知道那些半树人饿不饿,渴不渴,星哲去山间打野味,王政看守山洞,叶危钻进储物戒里,看看刚才救出来的人都怎么样了。 他化去少女的面容,白纱仙裙还没来得及换,忽然,黑暗里身后异动,叶危正想回头,扑地一下,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抱住了: “哥哥……” 未换去的皎白长裙覆着柔软的纱,在灯光下飘飘如仙,晏临从背后抱住叶危,手紧紧环着他的腰,力道大的像要把他摁死在怀里,脸上却浮出柔弱可怜的神情: “哥哥,我好害怕……你怎么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晏临的胸膛贴着叶危的后脑勺,他指尖轻轻摩挲着贴在哥哥身上的裙摆,摸得自己掌心滚热,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带着脸红心跳。叶危以为晏临是被吓着了,心里想这崽子虽然长得高,但毕竟是个没见识的少年,看到花语阵和毒蝙蝠就怂了,于是温柔地拍拍他: “别怕,哥哥在呢。” 他的手本就是随意拍两下,谁知,晏临立刻攀上来,像菟丝子缠着鹰,将欲展翅的双翼细细地捆紧,修长细白的指尖牢牢扣住叶危,五指交扣,耳边又传来那种甜丝丝的、带点哀求的声音: “哥哥就这样握着我的手好不好?不然我好怕。” 叶危没办法,只好这样手牵着手清点人数,救回来的半树人都在昏睡,姚冰和她的千年花妖主动提出负责看守,青萍城队的人看到这些树人的惨状,不免心生怜惜,也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叶……叶教主!这次真是谢谢你了,沾你们的光,我们几个的梅花病也都好了!” “啊?”叶危听得奇怪,“好了吗?” “是啊!”那位褚兄站起来走了几步,“我木化的腿全都褪了!” “我也是我也是,背后的梅花也谢了!” 储物戒外,王政瞧了瞧自己,喜道:“是真的,叶危!听得见我吗?我梅花也消失了,刚才太紧张还没发现!” 所有人都恢复原样。叶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那朵梅花确实没了,而且也不再发痒,只是不知为何,只有他当初长梅花的红印还没褪。 叶危还是觉得此事蹊跷:“我和王政在古堡里什么也没做。” 王政:“可能……就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进了那座古堡,梅花病就会好了?” 叶危摇摇头,这说不通,如果进入古堡就会病好,那就不会出现这些梅花病的半树人了。 一时无解。山洞里,王政生起火,星哲弄来野果和山泉,到时候喂那些半树人一些。 储物戒里的叶危一侧头,看到晏临瞧着传声花盘,直愣愣地看他俩在外边准备食材。 “小可怜,又饿啦?” “……嗯。” 不多时,戒指一闪,王政拿着水淋淋的桃子招呼道:“叶危!赶紧的,送进去给他们尝尝,那些人几天都没吃……” 话说到一半,王政把眼瞥开了。 只见叶危牵着他弟。亲密无间地从储物戒里出来,两人坐在一处,神态自若,宛入无人之境。 真是好一派兄友弟恭。王政觉得某种凌厉眼风老往他这边扫来,时刻提醒,他太多余。 “咳咳,哎!星哲,走!我们出去看看。” 星哲:“……?” 王政站起来,背对叶危,使劲对星哲使眼色,嘴上道:“万一那些毒蝙蝠追来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星哲:“……??” 裙袖宽大,不方便干活,叶危抬手要解除这幻化的女装,然而点化了好几次,却仍是一身白裙。 “奇怪,怎么解除不了了?” 晏临静默无言地牵着哥哥,拿出袋子,若无其事地装桃子。 “太奇怪了,怎么回事啊?”叶危百思不得其解,开口道:“星哲!”想叫他来帮自己破了法术。 星哲转过头,傻乎乎地要走回来,王政赶紧勾住他的后衣领,咻地一下将人拖走了。 星空旷野,山枝横斜,王政坐在树下望着夜空,语重心长地拍拍星哲: “小老弟,以后要学会看气氛,懂不?” 星哲:“……???” 山洞里,火光映着两人影,叶危使出浑身解数,就是去不掉那身女装,晏临在一旁柔声柔气: “哥哥,算了吧,我们先睡觉好不好?我有点困了。” “但是,还有……” 此时,储物戒里青萍队里的人走出来:“交给我们吧,你们都去闯古堡了,这种喂水喂食的事就给我们做吧,那些人也是可怜人。” “唉,现在天界是越来越不太平咯!七重天可是仙民界的大都城,这里的仙山就都乱成这样……” 青萍队的人边说,边将泉水野果搬进储物戒里,全力救治那些半树人。 叶危听了他们的话,自己静静地想了一会,确实,重生之后,仙民界遭受妖鬼的侵害比他上辈子多多了,九重天的吸血笔祟、笑面佛、不断变多的流民区……到现在吃人的梅花妖,整个天界越变越混乱。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哥哥……你该休息了!要是太劳累……” 晏临抿着嘴,极为不快,忿忿地说:“要是太累,你的心脏……” “好好好,我知道了,那个只是小毛病,就算熬几天夜也没事,我以前……” “哥哥!” 叶危赶紧躺下来。晏临不提这茬他自己都忘了,前世他有个小毛病,心口疼,偶尔隐隐发痛,请了名医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最后大夫只能判定为:过劳,宜早睡。 但有时军务实在太忙,打起战来那是刻不容缓,必要时,还是几宿几宿的熬下去,他这弟弟每次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把他的兵书地图全撕了。 干草堆,篝火旁,两人合衣而睡,温黄火光慰烤着厚软的稻草,熏出暖烘烘的木头香。 白裙还是解除不掉,叶危没办法,想想算了,大不了穿一晚,明早水灵气耗完,自然能恢复他原本的衣装。 一旁的晏临,怕冷似的直往他怀里钻,活像一只冬眠到一半被扔出洞的可怜毛团,一双手扒拉着求温暖,摸腰蹭腿蹭的裙摆都乱了,叶危一把捉住他: “你今晚怎么这么兴奋?动来动去还不睡觉。” 以前晏临侧眠于榻,恬静地像个睡美人,今日不知怎的,好不安分,老来蹭他的裙子。 “我害怕……哥哥,那些毒蝙蝠会来咬我吗?” “不会的,你哥在呢,来了我打它们。” “嗯!” 晏临故作瑟瑟发抖,趁机靠近,闭住眼睛整个人贴上叶危,感受着那光滑微凉的白绸裙在他身上滑来蹭去,像水中流动的三尺月光,让人忍不住想撩起涟漪,弄破那月色,拨弄着看它颤抖,最后留了丝丝缕缕,挂在哥哥身上。 叶危看着怀里吓坏了的大家伙,身高很高,脸却一派纯真可怜的表情,打死他也猜不到这坏崽子刚刚想了什么。他揉了揉晏临的发: “乖,别怕,快睡吧。” 晏临将心中那点旖旎月色都收起来,仰起纯白无瑕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以后哥哥也会这样一直陪着我吗?” 叶危乃修道之人,皮囊虽还是个俊美青年,实则活过很多年岁,看惯大风大浪,再看晏临这种心智低下的稚嫩少年,跟看刚出生呜呜叫的小毛团也差不多,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爱。他握紧晏临的手,轻轻道: “会的。” “永远陪着我嘛?” 叶危低头弹了一下他的小傻瓜,笑着哄道: “永远。” 晏临扑地一下,整个人埋进叶危怀里,毛绒绒的脑袋在他颈窝处攒动着: 骗子,你上辈子也是这么说的。 即使知道永远是一种谎言,然而听到的那一瞬间,依然砰地中枪,心脏骤停,而后四肢软麻,几乎要站不住。这或许就是人们总爱说永远的缘故。但那些凡人不过说说而已,晏临却能亲手践行这份“永远”。 哥哥是愿意和他在一起的,只不过因为所谓的不可抗力,无聊的天道因果,而不能实现这份承诺。那么,就由他来将一切阻碍他们在一起的,统统消灭。 晏临低头害羞地笑,比晴日潋滟的水光还灿烂,他伸手环住叶危的腰,紧紧圈起来: 我也会永远陪着哥哥,永远永远,万古如斯。 永远是万古长夜一瞬间的梦,太阳升起时,便要破碎。 第二天清晨的光照耀进山洞,黄澄澄的一片金色,隐隐花香浮动,晏临缓缓醒来。 他昨晚睡得好熟,熟到他觉得有一点恍惚,哥哥的白裙子好软、好软…… 他伸手一摸,摸到的却是硬邦邦的一段…… 摸到的是一根树枝。 晏临惊地醒来,他看见自己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一截梅花枝! 第39章 叶小梅 寒风吹拂, 春雪里, 枝上梅花俏。 空气清冽,叶危刚想搓搓手呵出一片白气,忽然发现自己没手可搓, 没口可张。 他成了一段梅花枝。 又一阵风过,叶小梅迎着风轻轻摇摆, 五朵花瓣上落着柔软的雪。 叶危:…… 不知过了多久, 嗒、嗒、嗒, 有脚步声。 一位姑娘踏雪而来,披着大红氅袍,她戴起帽兜,帽边有一圈白绒绒的翎毛, 衬得她脸蛋小,两腮红扑扑,像冒着汁的水蜜桃。 啾啾两声, 春雪里, 两只肥麻雀停在叶梅枝身上, 挺着雪白圆滚的肚子,细小的绒毛在风中飘飘,还挺骄傲, 巡视领地似的, 脚爪子在他身上踩来踩去,鸟嘴一张,叽叽喳喳叫个不休, 似乎在吵架,吵得凶了,不去啄对方反而低下小脑袋,啄他这个树枝出气。 叶危:…… 他正无奈着,忽然,这两只麻雀咻地坠下枝头,扑在地上,翅膀扑棱扑棱,似是受了点伤,没多久,又盘飞而起,飞远了。 那姑娘看着,哟了一声,凝目沉思,摇头道:“园丁何在?园丁——” 她叫了好几声,空空梅园无人应她。 “别喊啦,大小姐,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应你的。” 梅树下,忽然走出一位女童,扎着双髻,左髻上别着金铃铛,一摇一摆,叮铃当啷。 叶危一怔,这不正是寄宿在姚冰身上的千年小花妖吗?他再一想,那位可是个百花妖,梅花也是百花中的一种。 那位红衣小姐惊得倒退几步:“你…你是谁?” 小花妖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步步紧逼:“我?我就是这里的园丁,天下梅园,统归我管!你又是谁?哦,我想来了,你叫白袖楚,是个没人喜欢的庶女呀。” 白袖楚气白了脸,扭头就走,小花妖在她背后嘻嘻笑。 走了几步,她又不甘心地扭过头来,叮嘱道:“你若真是这里的园丁,千万提醒明天来梅园的姑娘,不要贪心去折梅花,会摔断腿,千万记住!还有!我虽是个庶女,你也该放尊重点。” 她说罢扭头就跑,跑得太急,帽兜戴不住,掉下来垂在背后,随着她的奔跑,雪白的帽毛在一团火红中一抖一抖,毛茸茸,像只穿着红外套的小白兔。 小花妖抿嘴笑了一下,又抓到一个有趣的漂亮姐姐,未来好几年都不会无聊了! 第二天,果然,白家在梅园办小宴,枝头红梅灼灼,有姑娘看入迷了:“可以折一支带回家吗?” “当然可以!” “折那个!那边更高更漂亮!” 作了梅花的叶危当即感觉到,有姑娘踩着他爬上来,伸手要去折他枝上梅花…… 小花妖隐在梅树后,微微眯起了眼,坐等好戏。 叶危感觉不妙,他很想提醒这位姑娘快下去,可他现在是一截草木…… “啊————” 下一刻,那姑娘踩空了,真的失足跌下去,当场摔断了腿!躺在地上低声哀叫,众人吓坏了,赶紧围上来…… 叶危:……感觉我像个灾星。 梅树后的小花妖拍手称快:“啊呀,应验了呀!真真有趣!” 那些凡人灵质太低,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说话。 到了晚间,白袖楚兴冲冲地来问罪,指着小花妖的鼻子,痛骂:“你……你!! ” 她是位大家闺秀,你了半天骂不出来,憋到最后,憋出一句: “你…好坏!你不是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花妖大笑起来,妖风四起,一园梅树瑟瑟发抖,“你说对了,我还真不是人!你们人摔了磕了,关我屁事!我才没那么烂好心去提醒你们呢。” “你……你是妖怪!” 白袖楚转身要跑,哪里还跑的出去。梅园成了一道死循环,无论她怎么跑,永远在原地打转。小花妖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像顽劣小孩用手指堵小蚂蚁的路。 “你到底想干嘛!让我出去!” “不嘛。”小花妖歪了歪头,“你没看过话本吗?像我这样的妖怪,那都是要吃人的!” “你…你要吃了我?” 小花妖伸出双手,五指作猫爪状,像小老虎那般嗷呜了一声:“吃了你!” 白袖楚愣了一会,被逗乐了:“你这么小,能吃什么东西。” “这可不是我的原形,我可是五百年的大妖,若露出原形,可要吓死你。” 叶危听得惊了一下,小花妖现在是千年妖了,这么说来,这段往事竟是五百年前…… 他到底为什么要在五百年前作一段梅树枝。叶小梅试图扭扭身子,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像被人施了妖法。 白袖楚以为这个小妖童在吹牛皮,捂着嘴笑了,柳叶眉弯弯,杏眼水灵灵,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比枝上梅更俏。小花妖盯着看了许久,一点点靠过来,娇滴滴道: “白姐姐!你若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那人要摔断腿的,我就不吃了你,还送你回家,好不好?” 白小姐听她服软了,又见这小花妖活泼可爱,只是像个孩子喜怒无常顽心太重,心里原谅了她一些: “告诉你也无妨,谅你也学不来,听过梅花易数吗?” 小花妖懵懂地摇头。 叶危略知一二,梅花易数,是一种算卦预卜先知的方法,起卦方式极为神奇,天时、地理、方位、万物……一切世间可感知的变化皆可起卦,由此推出另一个看似完全不相干的未来。 “你看那边——” 夜空朗朗明月,月下梅园,白袖楚指着梅树间的蛛网: “这个世间就像一张蛛网,我们都是网上的小露珠,某时某刻,蛛网上的一粒小露珠颤动了,就会引起周边蛛丝的振动,这种振动像涟漪一样在蛛网上荡开、荡开,在下一个某时某刻,会影响到另一边的小露珠,让它也颤起来。这世上从古至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有缘因的,绝不会无缘无故发生。这张网就像世间天道,包含所有天地玄机、万物因果。梅花易数就是教我们看破这层网,由第一个小露珠推到第二个小露珠。 “不过我才疏学浅,只会一点点,教我的先生说过,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昨日二雀争枝坠地,有古怪,这就是蛛网上有露珠在振了,那自然会有第二个露珠也要振起来,所以必有事发生,叠上当时麻雀坠地的时辰、方位,用先天八卦之数起卦,便算出来了。” 小花妖用手托着小脸,盯着白姐姐看。 白袖楚平常不爱琴棋书画,就爱算卦起卦,而且语出必中。白府里的人都有些怵她,没人与她来往,她还是第一次和先生以外的人说起这个,一时有些忐忑,脸红着问: “你……你听懂了吗?” 小花妖天真无邪道:“听不懂!” “你个笨蛋!快放我出去!” “不放不放,姐姐,我笨嘛,劳烦你再多讲讲嘛~” …… 白袖楚一直讲到天亮,讲的口干舌燥,吃了几口梅上初雪,才被放回了家。 叶危注视着那位白小姐披着红氅袍远去的背影,想到了梅林古堡中,那位红嫁衣的女子。本是要堪破世间玄机的妙人,为何最后还是做了那花神娘娘。 日上初照,红梅映雪。叶小梅一动不能动地呆在此间,忽然—— 梅园里,飞来了一只蜂鸟。 蜂鸟本是小小的,不足人的巴掌大,但他此时成了梅树枝,从梅花的角度看去,这鸟还挺大只,还挺漂亮。叶危听说鸟界里,雄鸟一般都比雌鸟更好看些,靠羽毛比美求偶,若如此,这只小雄蜂鸟定是求偶桂冠,毛色鲜亮,一身五彩斑斓,冠羽、翅羽、尾羽,皆如琉璃彩绘,华贵的像只小凤凰,扑棱棱地直往叶小梅身上扑—— “啾!” 小蜂鸟停在他的梅枝上,小爪子紧紧抓着,像要把他整个人连根拔起,整个抓走。 这只蜂鸟不是别人,正是晏临的化身。 他醒来,怀中只剩梅花,不见哥哥,银色的储物戒掉在地上,打开,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山洞里,只剩他一个。 定然是那位花神娘娘在搞鬼。 三界神尊全知全能,神力浩渺,就算那位假扮神的妖女搞鬼,他也绝不可能睡得太沉什么也感知不到,除非…… 有另外一种跟他一样拥有神力的东西,在蒙蔽他。 ——天道。 那东西三番五次不死心,在背地里推波助澜,企图消灭哥哥。 叶危已死是既定事实,按照那因果、那蛛网,这粒叶露珠停在蛛丝上,被阳光一照,从此蒸发。 但蛛网里,偏偏孕育了一个神尊,将那太阳灭掉,从空气中重新提炼出这一粒宝贝叶露珠,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回蛛网里。 那网不听话,死命地振动,想把这粒不该属于这里露珠重新甩出去,于是天道无时无刻不在追杀叶危,无论什么事,只要发生在叶危身边,就必须往最坏的方向发展,让他最有可能死亡…… 晏临冷冷地笑了,真是做梦。他伸手向虚空,无限神力灌涌而出,天道筑起的死亡因果咔嚓碎裂成灰。 太阳要蒸发露珠,就把那太阳灭了。蛛网不让露珠停留,就把这蛛网撕了,再造一张,他绝不会再让哥哥离开他。 眼观天地,眼前浮现出那座古堡,冷梅林中妖法四溢,那位花神娘娘身着嫁衣,叶危一行人都变作梅花木,陷入无尽沉睡,只有千年小花妖,不知跑去了哪…… 晏临抬起手,就将那花神连同古堡梅林一同摧毁,整片土地被巨大的神力轰击,只剩下荒墟一片,指尖稍动,那梅花病尽数消除,所有人就要恢复原样…… 突然,脚踝狠狠一痛—— 左脚踝上的楔文咒发出刺目红光,在警告他。 这是因果咒,提醒神尊晏临,如果干下这样的事,现在看似对哥哥好,但未来…… 他们会没有好的未来。 晏临召出因果镜,将这一结果导入镜中,不一会儿,果然,他又看到那数万重玉阶,看到哥哥一步步走上去,看到哥哥捧着他的神冠,拿着神玉,一点点磨尖,然后拿起来,往喉咙里扎…… 哥哥又自杀了! 晏临甩手将因果镜握的粉碎,同时时空回转,一切回归原样,他立在山洞里,那花神立在梅林古堡中,哥哥等人变成梅花树,陷入了妖法。 必须想个温婉的法子接近哥哥…… “啾啾!” 此时此刻,叶危看见那蜂鸟扑到他的枝头,欢快地叫着,毛绒绒的小脑袋不停地在蹭他的梅花瓣。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这是……叶危心下一顿,忽然想到,蜂鸟似乎是采蜜的。 当即只见那贪吃的小蜂鸟,张着又长又尖的喙,一点一点伸进柔软的花瓣里,刺破重重花蕊,还不够,还要往里不停地伸,去吸最甜的梅花蜜…… 叶小梅:啊,快走开,去去去! 晏蜂鸟低头啄了一口哥哥的梅花,无辜地歪着头: “啾啾啾!” 作者有话要说:由二雀争枝坠地推算出有姑娘折梅摔倒,是北宋邵康节先生经典的观梅占,这里借来用了,梅花易数也是因此卦而得名。文中那句:“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也是先生说的,至于是怎么算出来的,很复杂,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查~ 第40章 白袖楚 春雪落了又融去, 枝上梅开了又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小花妖仍是那个小花妖,白袖楚却越长越高, 出落得越发娉婷。 这一天,仍是红梅映雪, 她披着大红氅袍走进梅园, 一步三停, 慢慢地数着一枝一枝的梅花,眼波流转,顾盼留恋。 “白姐姐!今天又来讲什么卦呀?” 小花妖穿着花裙子,滴溜溜地绕着梅花树转圈圈, 像个五百岁的孩子。 “今天不讲卦了。” 白袖楚低下头,手有些抖,她一点点解开那件大红氅袍, 露出里面繁复的牡丹嫁衣, 红的似血: “我要出嫁了。” 小花妖愣了一下, 笑容一点点消失,一时难以置信。光阴似箭般飞走,在她数百年的生命里几年时光恍如昨日, 太阳一升一落, 当年星辰明月下,同她讲梅花易数的白姐姐就要出阁嫁进凡尘了。 她踹了一下梅花树下的小石子,装作不在乎道:“哦, 嫁给哪个臭男人啊?” “算是师兄,一起学易经的。” “哦。”小花妖想了想,又补问了一句,“门当户对吗?还是你那后妈作践你了?” “没、没有的事。师兄家境很好,很…很般配的。” 小花妖皱了下眉:“听你说的挺勉强的,喂,你要是觉得委屈别憋着,我可是五百年的大妖,分分钟替你收拾了他们!” 白袖楚轻轻地摇头,她最后看了一眼梅园,向陪伴她多年的小花妖告别,雪上一步一脚印,红嫁衣鲜妍如红梅。 春雪中,她坐上花轿,远嫁他方。 满园梅花盛,却无那赏梅人,平白看着空了许多,小花妖觉得这里再也不好玩了,她乘风而去,去百花齐放的山谷里。 只是每年春天落雪,她都要神使鬼差地回来白府,美名其曰巡视领地。 又一年春,白府门前落了轿,白袖楚白着一张脸,回来了白家。 当年学易数,师门很大,这位所谓的师兄她也没见过几面,听凭媒妁之言,又想着门当户对,兴趣相投,应当不会差。谁知,嫁过去后才发现这位师兄身子极不好,娶她是因为算命的说命格相合,或许病情能有好转,婆家才极力撮合。一开始,日子过得还不错,可惜那算命的算得不准,嫁不到三年,丈夫真病死了,白袖楚不愿守活寡,死前讨了一封休书,其余财物一概不要,直接回了娘家。 “你个贱人还有脸回来!白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白袖楚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听完一顿骂,自己回小室,从箱子里捧出那件有些穿旧了的红氅袍,戴起白绒绒的帽兜,去往梅园。 她左右顾盼,在红梅白雪间穿梭,目光逡巡,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嘿——!” 小花妖从梅树后跳出来,左髻上的金铃铛摇晃着,丁零当啷,悦耳动听。 明月雪梅下,久别重逢。 出嫁那几年忙于夫家的事,少女时学的梅花易数已然忘了许多,白袖楚不再讲那些天机卦象,讲了些人间趣事,小花妖双手托着脸,听得津津有味。 雪静静地下,落在叶危的梅枝上,风吹来,他抖了抖,簌簌红梅落雪。 草木不可动,数年不变,尚可理解,叶危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这只蜂鸟也能好几年不变地赖在他身上! 这鸟还在他枝头做了窝,听说鸟界做窝是要孵蛋的,但也没看这只小雄鸟招来什么雌鸟,每天抖擞着那五彩羽毛喜滋滋地窝在小窝里。饿了,这只小坏鸟就要伸着它那个长喙,去吸他的梅花蜜,吸完了还不罢休,转头梳理梳理自己的颈羽,打扮得更加鲜丽,接着扑扇着翅膀扑到他的梅花上,用小脑袋不停地蹭他的梅花瓣,欢喜的不能自已,蹭完了还害羞似的把小脑袋低下来,无辜地啾啾叫,得了便宜又卖乖,可恶至极。 春雪下完的时候,白袖楚就改嫁了,一切从简,她重又穿上曾经那件牡丹嫁衣,要坐上那花轿,临走前,她站在梅树下问: “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们妖怪有名字吗?还是就叫花妖一号?花妖二号?” “当然有名字了!”小花妖坐在梅枝上晃荡着小短腿,不满道,“我名字可好听了呢!” 只不过,妖绝不可将真名示人,名字就是他们致命的弱点,谁知道了,便可随意呼唤他们,摧使他们做任何事。 五百年太长,她也曾年少无知过,傻傻地将名字交给别人,傻傻地相信着。但最后,没有一次有好下场,没有一次。 左髻上的金铃铛无所谓地晃荡着,发出似笑的铃音。小花妖在脑中转过几个假名,正要随便选一个说,她一低头—— 忽然看见树下的白袖楚正仰起脸来,笑着望她,眉眼盈盈,眼里是梅枝横斜、白雪的辉光。 那一刹那,纯净的笑靥晃乱了妖的心神。她脱口而出,是真名: “花伏零。” “我叫花伏零,梅花的花,伏尸百万的伏,什么都没有的零。” 再变傻一次,再相信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 小花妖在心里跟自己发誓,她立在红梅梢头,目送白袖楚披着嫁衣,坐上花轿,远去、再远去。 那时的白袖楚并不知道名字对妖的意义,她以为只是个称呼,也一直没叫过。改嫁后的人家家境差了许多,但日子还算舒坦,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那地方遭了时疫。 一家子病倒,年迈的公婆熬不住,走了,丈夫是这一家的大儿子,顶梁柱,结果一病不起,也没了。白袖楚命硬挺了过来,但她并无孩子,按理,这一家子就要由二儿子继承,没她的位置。她也不爱争什么,又是一纸休书回了家。 她一介庶女,父亲不宠,母亲早逝,后娘看不起她,兄弟姐妹疏远她,两嫁两寡,在白家的日子更难熬,风刀霜剑严相逼,日日蹉跎她。去了梅园,她也渐渐不爱说话,不仅不会再说那些梅花易数,连人间趣事也不大爱讲了。 “你这么不开心,留在这做什么,跟我一起走吧!” 小花妖拉着她的袖子,白袖楚惨笑一下:“去哪?” “跟我去山里,我在那里有一片山谷,我们可以搭一个小房子……” 白袖楚像听了笑话,摇了摇头:“你是妖,我是人,深山老林,吸风饮露,我过不了妖的生活的。” “他们老欺负你!下次再被我看见,我就一掌杀了他们!” 白袖楚吓到了,惊恐地摇头:“都是亲戚,血脉相连的,何况他们也没对我做什么,哪里就杀了他们,你还想屠我们白家上下不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人怎么这么麻烦!换了妖界,谁敢在背后叨逼叨、叨逼叨,我一掌过去,就把那妖打得魂飞魄散,叫它后悔生出来!” 白袖楚静静地看着不足腿高的小花妖嘿哈两声,打出两拳,虎虎生威的,却也笑不出来,她叹了一口气: “人的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且熬着吧。” 方圆几里地,都知白家有一位出了名的美人,长得真真是艳若桃李,可就是克夫名远播,任她是天仙下凡,别人也不敢再娶了。 白家几乎绝望了,就在他们以为不得不养这不孝女一辈子时,竟有人上门提亲了! 对方家处极远,地方偏僻,嫁过去基本一辈子回不来,男方年纪也挺大的了,但好在聘礼极其丰厚,还说可以不要嫁妆。白家见了这样的好买卖,连家底也不查了,当即答应,立刻就要把女儿塞进轿里,送出去。 白袖楚心中有疑:“爹、娘,这…这真的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媒婆再三保着呢!傻女儿,这等好事你再不把握,你就真的一辈子嫁不出去,被人笑话死克夫命!” 一提克夫,白袖楚脸上血色尽褪: “克夫克夫我克什么了!当初他们来提亲时,一个个说的可是八字相合命里有福呢!怎么,出了意外倒了霉,现在一个个就都转了口风?我没有克夫,我只是……” “只是什么?克一任丈夫还说是巧合,这克死了俩,人家没把你打死就不错了,你都是嫁过两回的破鞋了,好不容易有个男的要你,赶紧的给我嫁了,天天赖在娘家白吃白喝,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孝的女儿,再挑三拣四,别怪娘抽你的皮!” 白袖楚咬着牙,忍了。 新春时节,她穿上当年那件红嫁衣,第三次远嫁。这一次远的不能再远,路途漫漫,白袖楚越走心越凉,天高路远,这一嫁过去,怕是真的这辈子都回不来了,走都走不回来…… 望长空,黄沙起,迷了眼。 她终于到了夫家,那天阴沉沉,这家人确实家底厚,一大片院子,房屋数不完。但修的极其古怪,白袖楚也是大家闺秀出来的女儿,小宴时也会去别家府门转转,她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院落。 高墙极高,高到遮天,屋瓦黑的发紫,两扇府门竟是厚重的青铜,满面饕面纹,仿佛这院落里住的不是大家公子小姐,而是什么妖魔鬼怪。 她忐忑不安,仰头间,看见高墙之上,探出几枝梅。 那红梅娇小可爱,俏皮地缀在枝头,让她一瞬间想起梅园里调皮的小花妖,心顿时定了定。不多时,她又见梅枝上飞出一只斑斓的蜂鸟,啾啾啾,在辛勤地采蜜。 白袖楚莞尔微笑,一入侯门深似海。 高墙上,被妖法强行变成梅花的叶危叹了一口气,白袖楚看不出这是哪,他却一眼看出来了。 这是一个除妖世家。 小花妖最喜欢的白姐姐,嫁给了一位、除妖人。 第41章 对不起 “呼……呼……呼……” 遮天蔽日的森林里, 一位穿着红嫁衣的女子在逃跑。 跑、跑、跑, 无尽地跑,跑到腹部绞痛、嗓子冒烟,吞咽里带着血气。她急促地喘息着, 最简单的呼吸此刻都像在吸刀渣子,钝钝地剜着肺。 但她绝不可以停下。 一声恐怖的咆哮从身后传来, 整座山都为之震颤, 掀起林涛阵阵: “别……逃……!吃…了你!” 足有一栋楼的高的庞然黑影在林中如风般移动, 步步紧逼…… “啊——” 白袖楚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山野崎岖,她跌在地上,顾不得一身泥泞, 赶紧用手撑起来,继续跑…… 她终于知道这家人重金娶她是为了什么了。 他们在除妖,除妖先要诱妖出来。人间有人迷恋女妖的美貌, 妖界也有不少妖怪迷恋女人的美貌, 她就是那鱼钩上的饵料。每日穿着大红嫁衣在妖出没的地方, 直到被某个恐怖的东西看上,不停地来抓她,她就要一直跑、一直跑, 跑到除妖世家布置好的狩猎场, 助他们将妖擒获。 “如果…如果我没能及时跑到呢?” 除妖家主看了她一眼,像在看一块会说话的肉,他冷淡地笑了笑: “那你就真的要嫁给它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白袖楚全身发抖:“为什么……为什么找上我!” “啊, 因为你克夫命很出名,就算跑得慢嫁给妖怪了,也会把它们克死吧,这不是很好吗?” 一件件鲜妍血红的嫁衣拿上来,下人毕恭毕敬地站在她身后,像一排排冷笑的木偶: “夫人,该试衣服了。” 白袖楚浑身都冷透了。 此时此刻,她仍在狂奔,快到了、就快到了!前面就是那些除妖认布置的包围圈,只要进到那里—— “啊——!!” 腥风过耳,一双大手抓到了她!瞬间将她掀翻在地,巨大的利爪狠狠摁住她,白袖楚痛得吐出一口血。 “抓到了、抓到了……吃…掉……” 于此同时,东西南北射来四发箭矢,带着一串符咒,钉入地里,除妖法阵开启,白光过后,那庞然黑影剧烈挣扎起来,痛苦不堪,但死也不愿放手抓到的人。利爪在挣动中刺进了白袖楚的肩膀,鲜血流淌在森林的泥地里,腐烂的叶子间蜿蜒出一条红溪。 “救我……救救我……!” 她濒死地向旁边的除妖师求救,但他们似乎从未看见过她。 “拉好箭矢!不要松了!黑影妖看起来有点人形,修为很高!” 越来越多箭矢射向那只黑影,刺激的它益发狂躁,利爪越刺越深,白袖楚一身嫁衣被血染红,好痛、好痛…… “家主,夫人她……” “不用管。趁它现在动不了赶紧逼问它名字!它们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说真名,问妖师傅呢?快啊!” 名字…… 鲜血糊着她的眼睫,白袖楚勉强看到那人拿着一张黄皮纸,右手中指咬破了,滴着血,只等问出名字就往上写。 她认得这纸,这是除妖家用来结死契的,只要结成,那妖就将失去一切心智完全听人控制。 “问出来了吗!名字!!” 名字……只要有名字,就可以让妖完全听她的话。 越是有人形的妖怪,就越强。 “我可是五百年的大妖!” “小花妖,你叫什么名字呀?” …… 除妖阵中,庞然黑影在痛苦地嘶鸣,愤怒的利爪将她半边肩膀扯下来,旁边的除妖师一心盯着名字,急红了眼,锋利的箭矢如雨般落下,没有人管她的死活,没有人在意她的痛苦,没有人…… 血肉模糊,剧痛生死,白袖楚张开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这苍山天地,呐喊道: “花伏零——!!” “花——伏——零——!!!” 阵中,陷入了瞬间的寂静。 “夫人在干什么……” “她在喊谁的名字?” “你这死女人捣什么乱!想死了是不是!” 他拈弓搭箭,一箭射向白袖楚。 冷铁玄羽哧地飞去,很快就将洞穿她的心脏…… 遽然间,大风四起,那玄铁被凭空拗弯了,掷在地上。黑影妖不再狂怒挣扎,它抖了一下,迅速发抖,下一瞬,像被什么东西撕裂了,爆发出一阵惨叫,庞大的黑影被碾作一缕黑烟,荡开了去…… 而后从这黑尘中,传来一声“叮铃当啷”—— 金铃铛摇晃,一只娇小的女孩子凭空而现,花彩而宽大的袖子捂着嘴,偷笑窃喜: “白姐姐叫我?” 除妖世家全都吓地无法动弹。花伏零看也没看他们,微微晃动了一下金铃铛—— 忽然间,那些人开始觉得,脖子上好痒…… “好痒啊,好痒啊!啊啊啊啊!!” 一朵一朵红梅从他们后脖颈开出来,开过咽喉、开过心脏、开过肚腹,最后两腿生出木纹,一个个人,化作一棵棵梅花树,迎风而立,清浅淡香。 “白姐姐,你没事吧?” 花伏零把自己的妖力毫无保留地渡过去,白袖楚撕裂的肩膀愈合了,一身血污泥泞瞬间褪去,疲惫痛苦都在瓦解,不消片刻,白袖楚已经能自己站起来了,她扶着一颗梅树,惊魂未定。 花伏零在林子里跑来跑去,像不安分的捣蛋鬼,她一棵棵巡视自己变出来的梅花树,每经过一棵就狠狠踢一脚,骂道: “叫你欺负我白姐姐!活该!” 她偏头,忽然看见白袖楚从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 “白姐姐,你捡到了什么呀!” 白袖楚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在发颤,她稍稍退远了几步,双手一直放在背后,不肯露出来。 花伏零什么也没想,她依旧调皮地问:“你手里藏着什么?是要给我惊喜吗?” 白袖楚冷静下来,笑了笑:“花伏零,你喜欢跟我待在一起吧,不然也不会告诉我名字。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喜欢听我讲故事吗?我以后一直给你讲好不好?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花伏零听得好奇怪,她点点头:“好啊。可是,白姐姐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两行眼泪从白袖楚的眼眶里流出来,她缓缓伸出自己的双手—— 花伏零发现白姐姐的右手中指咬破了,正滴着血,她正想帮她止血,就在这时,她看见—— 白袖楚展开了她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张黄皮纸。 上面用血写了三个字: 花、伏、零。 死契已成,被写下名字的妖怪,将永远服从命令,百依百顺,至死方休。 “白姐…姐?” 花伏零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又一次、又一次,她又一次被……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小时候仰仗爹娘而活,爹不疼娘不爱,活的谁都看不起,出嫁后要仰仗夫家活,丈夫死了,就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我再也不要这样了!我再也不要仰仗谁来活!” “那就可以来伤害我吗?为什么啊?因为我是妖怪,我算不得人是吗!” 小小的花伏零立在梅树中间,恨得双眼通红,金赤妖纹浮于额间,狂风四起。 今日无雪,梅树依旧,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对不起……” 下一瞬,花伏零倒在地上,一身邪狂妖力尽数收了个干净。再爬起来,她便心智全失,被完全操控了。她一脸乖巧机灵,欢欣鼓舞地蹦过来,拉着白袖楚染血的嫁衣,甜甜地叫她: “白姐姐!” 白袖楚低头望着她,微微笑了。她慈爱地伸出手,摸了摸小花妖头上的金铃铛: “真乖。” 苍茫天地,林涛山野,有路过的樵夫看见一位红嫁衣的女郎,牵着一只娇俏的女童,如风般疾行,妖冶诡异。 “啾。” 晏蜂鸟停在叶梅枝身上,注视着眼前这一幕。他忽然理解了很多年前叶危的选择。 那时,小晏临立在天湖畔,抬手造出一座仙山,祝叶危生辰快乐。 他张着双臂,等待哥哥的抱抱,可是等了好久,叶危也没来抱抱他。 “哥哥……不…不喜欢吗?” 叶危看着那座拔地而起的庞大仙山,受到了庞大的惊吓,缓了好半天,才缓过神,伸手就敲了小晏临一脑袋: “我说喜欢山你就造山?那明个儿我还说我喜欢天上的月亮,你是不是还要把那月亮摘下来?” 小晏临眼前一亮:“哥哥喜欢天上的月亮?” “……” 叶危叹了一口气,把他抱起来:“我是说,有些我想要的东西,你不可以就这样造出来给我。” “为什么?”小晏临听得好奇怪,“我能造出来,哥哥又想要,为什么不给哥哥。” “这怎么能行,我今天随口说想要个山,你就造个山,明天说那片海看着碍眼,你就去填了海,长此以往那还得了,这世界不得乱套了!” 小晏临还是不懂:““乱套了有什么关系,哥哥喜欢,就好。……啊。” 他又被敲了一脑袋,少年叶危抱着天道石弟弟,颇有些苦恼,不知道要怎么他解释: “这么说吧,你还记得收养你的那一家人吗?一开始你什么都不会,是个小可怜,他们收养了你,说明最开始他们还是有善心的,可后来发现你会变红宝石、会变好多好多东西,他们就全都变了。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没有人值得永远被满足。我想要一束花,你可以去摘,我想要吃一道菜,你可以做,但我想要山海天下,你不能去造出来,知道了吗?” “不知道。”小晏临固执地摇头,“哥哥值得。” 叶危第三次敲他脑袋,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就这样说吧,这次就算了,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很高兴。但要是你下次再乱用神力,哥哥就揍你,而且你再也不会得到抱抱了,听到了吗?” 小晏临一下皱起小脸,呜了一声:“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哥哥抱抱我!” “好了好了,不要卖可怜,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用神力,而且往后要不断地封印起来。你以后就乖乖跟着哥哥学习法术,每天都会有抱抱的,好不好?” 那时候,小晏临搂着少主叶危,点头应了一声: “好。” 此时此刻,三界神尊晏蜂鸟垂下头,小脑袋靠在梅花瓣上,叶危以为这小坏鸟又要来吸他的蜜了,但等了好久,这只小蜂鸟就只是这么贴着他的梅花瓣,很安静。 有风来,梅香暗。 晏临靠在叶危身上,默默在心中道: 对不起哥哥,我食言了,但我绝不后悔。 第42章 窃神格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 红烛泪, 披红妆,铜镜中映出一件红嫁衣,绣花领口上, 是道道苍老的颈纹。 “又老了一岁……” 敷白`粉、熬胭脂,浓妆艳抹, 遮不住那些眼角纹、法令纹, 一张脸蛋干瘪了的桃, 皱缩出道道褶子,刚涂上的粉卡在那些褶纹里,抚不平,去不掉。 “砰啷——” 白袖楚恼恨地将镜子拂到地上, 摔了个粉碎: “怎么办、怎么办,我又变老了,好丑啊, 花伏零, 花伏零, 我该怎么办啊!” 花伏零还是当年的小女孩,她愣愣地站着,机械地重复道:“白姐姐不用担心, 白姐姐是最好看的。” 白袖楚伸出手, 轻轻抚摸着花伏零无暇的脸庞:“好嫩啊,滑滑的,真好, 作妖真好,永远年轻漂亮,要是……要是能把你的皮剥下来给我就好了……” 花伏零:“白姐姐想要,我就剥。” “傻瓜。”白袖楚伸手点了一下她的眉心,又自言自语道,“老了,只是换一副年轻的皮,又有什么用呢?” 生老病死,人逃不出的宿命。 如果……如果能不做人,就好了。 白袖楚搂着花伏零,一下一下慈爱地摸她的金铃铛,微微笑起来:“这样我就能长生不老,我们也能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白袖楚开始绞尽脑汁寻找长生不老的办法,花伏零像一只提线木偶,听话地为她做任何事情。几十年过去,白袖楚试尽一切办法,其中不乏一些很残忍的偏方,生食心肝,吸人灵质……叶危试图做出扭头的动作,有些看不下去,停在他身上的蜂鸟将小小的翅膀张开,护住他,好像要遮住他的眼睛。 可是梅树并没有眼睛,没有,却又是无声的见证者。这只小笨鸟努力地想为他遮住,叶危看着好笑,虽然挡不住他的见证,但被小鸟毛茸茸的翅膀抱着,却也有些温暖。 不知过了多少年,白袖楚老得弯了腰,双手如枯木,一身全是黄褐的老人斑,她终于遇到了一位道士,那疯疯癫癫的道士见她苦寻长生而不得,大笑三声,笑话她: “女施主,您这是拿着金饭碗要饭呢!” 白袖楚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此话怎讲?” 那疯癫道士用白毛拂尘指了一下花伏零,笑笑着道:“这位施主,听说过化神吗?” 叶危听得一怔,他对“神”这个字眼格外敏感。当年他在道渊阁的挚友,就是化神了。 世间有人、有鬼、有妖,还有跳出这之外的神。无论人鬼妖,修到最后,若能修到放下一切因果、了断六根红尘的境界,便可化神,归于天道,归于天地法则、万物因果的一部分。在叶危看来,化神即是泯灭自我的虚无。但他那挚友不这么想,化神即是回归本我的真实,人世间所历的一切才是虚妄的空梦。后来,他那位挚友果真修到了最终境界,归于大道空空,归于天道无常,从此天地无处有他,又无处不有它。 白袖楚贪婪地盯着花伏零,渴求道:“您是说,我的这位大妖,已经可以化神了!她有了神力,我就可以……” 那疯道士嗤笑一声:“这位花妖一身因果,爱憎分明,还在红尘里打滚呢,想要化神?远着呢!但她是集天地灵气的百花妖,不爱作恶,不爱行善,五百年来,只爱流连花间,臻淳之至,兴许近几年,就会降神格了。” 降神格,属于天道赐力。叶危看了看花伏零,五百年修为,也差不多了。人、鬼、妖,修到一定圆满程度,但又没有了断因果,便可通过降神格获取神力,人中有神格者,称为圣人,妖鬼中有神格者,便在神字前多加个词,譬如花妖就抬为花神,水鬼便抬为河神,它们有了天道赐予的神力,从此便要遵循天道法则,兢兢做事,履行自己的职责。 那道士睨了一眼白袖楚,道:“神格这东西,是好东西啊!别人的好东西,拿来了,不就是自己的了吗?” 窃神格。 白袖楚欣喜若狂,狂喜过后,忽然冷静下来:“都说天道全知全能,为何还可以窃神格?难道……不会被发现吗?” 那疯道士又是大笑三声:“因果因果,有因有果。”接着再也不答话,飘然离去。 那年春雪,梅花大盛,比往年开的还要多十倍,不仅是梅花,天下百花,争妍相放,引得人人称奇。 白府早就败落了,人也都不在了,只有当年梅园,不仅没有因无人看管而荒废,反而越开越旺,成了一处密密梅花林。 “花伏零。” 旧地重游,垂垂老矣的白袖楚牵着小花妖,走到当年梅树下,她慈蔼地微笑着,袖子里藏了一柄尖刀。 红梅映雪,碎碎坠芳琼。花伏零在那梅雪中抬起头,金铃铛在清冽的风中幽幽发着光。小花妖还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好奇地看着,那些梅花都在向她招手,不仅是梅花,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天下百花,那些花儿盛放着,摇摆着,发出金铃铛一样的笑声,清脆、悦耳,像在欢迎她。 她将成为世间花神,掌管百花时令…… 然而下一刻,一柄尖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白袖楚贪婪地注视着,她没算错!就是在今时今刻,神格降临了,只要在这个时候…… “啊————!” 花伏零痛苦地哀叫着,却因死契不能反抗,白袖楚一点一点将那刀刺进她的胸膛里,反复地搅动,去寻找那颗妖丹。 “啊——啊——啊——!” 鲜血溅了白袖楚一脸,但她死也不放手,刀左横右砍,怎么也挖不到那颗丹心,她越来越急,越急越挖不出来。小花妖倒在血泊里不停地哀嚎,可因为受到控制,除了啊啊地叫,她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你别怕,一会就好,你是百花妖,你有一百种花呢,那么多,你分姐姐一种,姐姐只要一种花就好!很快就把妖丹还你,啊,乖,别怕疼,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不知挖了多久,她终于从那一片血肉中、从花伏零的胸膛里,剖出了小花妖修了五百年的妖丹。 小小的一粒,五彩斑斓,凝合着世间的花彩,百花妖丹!温暖、滚热,只是这样放在手心,她那苍老的手立刻化作少女,十指纤长如白玉,手心粉嫩柔软,白袖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花伏零空洞的双眼注视着她,忽然间,无声地留下两行泪。 白袖楚心中一窒,摸摸她的金铃铛:“别哭,别哭,姐姐借来用一下,很快就还你,听话啊,乖……” 白袖楚从那妖丹中抽出来一缕梅花魂,服进自己口中,将剩下的丹塞回花伏零血淋淋的胸口。 刹那间,白光骤起,神光骤降,白袖楚浮在空中,干瘪的皮肤像吸饱了水的海绵,脸蛋如少女般,似一棵水蜜桃,一身红嫁衣,映着满院红梅,娉婷秀美。 她成为了梅花神。 从此长生不老、永葆青春,掌管世间梅花时令。 “花伏零!你瞧,姐姐也跟你一样了,我们以后可以一直……” 她笑着向小花妖走去,伸出手,想要慈爱地摸摸她的金铃铛—— “滚。” 花伏零从血泊中爬起来,金铃铛爆发出剧烈的妖力,如电雷鸣,刹那间将白袖楚炸的片甲不留。 然而白烟过后,白袖楚又从电光中恢复了原貌。 妖是杀不死神的。 花伏零冷冷地看着曾经的白姐姐,挖妖丹的血还溅在她那重回少女的脸庞上,令人恶心。 “花…伏零……!” 白袖楚难以置信:“不可能!死契是不可能失效的……” “死契是人逼妖签的契约,你不是人了。”花伏零嘲弄地一笑,“你成神了。” 白袖楚怔了好久,忽然惊慌失措起来。她作了梅花神,以后就只能出现在有梅花的地方,而且,大多人、鬼、妖都看不见神,只有像花伏零这样法力极高具有神格的,才能有缘看见她,如果……如果花伏零不陪着她,那…… 还有谁来陪她? 成神之后,她将不老不死,永远长生。 “花伏零、花伏零!花伏零!!别走,姐姐求你别走!姐姐只有你了……这么多年,你不都一直陪着我吗?花伏零——!!别让我一个人……” 小花妖冷淡地注视着她那副样子,想到初次见面时,白姐姐和论梅花易数,那年红梅映雪,明月星辰。 “你们人真恶心。” “无论长得有多漂亮,最后永远也摆脱不了骨子里的丑陋,又贪又蠢,恶心透了!” “做你的神去,别让我再看到你!” 起风了,花伏零迎着风,迎着春日里天下百花香,纵云而去。 百花妖的百花,从此没有梅花。 大风来,叶危动了动枝上梅花,刹那间,白光骤起!“嗒啦”一声,叶梅枝便掉在地上。 叶危环顾四周,他被牢牢关在了那座古堡的地下牢笼,身子一半已经化作了梅树,左眼开出梅花,半臂是木纹,他用仅剩的右眼看着,玄铁栅栏之后,花神白袖楚披着血红嫁衣,声音又变得苍老了,但听起来颇为兴奋: “知道我为什么抓你了吗?” 叶危不答话。但他心里有些明白,这位花神的神格是偷来的,偷来的终究不是自己的,日子一长,她的神格又被堕了,为了维持妖力,只好走邪路,抓路人吸取灵质,打肿脸充胖子,让手下人还叫她花神娘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白袖楚微笑着,“在这里我可以读心,但全不是你想的那样,窃来的神格就是我自己的,从来没有问题。” 叶危还是不应,静静地看花神装,要是真没问题,您佬咋变成这样了? 白袖楚像被戳了心窝子,她盖着大红盖头,叶危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她那双枯木般的手一点点搅紧,恨不得冲上来掐死他。 “我的神力是被人偷走的!” 有一天,白袖楚醒来,一身神力全部消失。 叶危心想,那就是天道它老人家发现您这个作弊的,把神格收走了。 “哈、哈哈哈!你们人真是可笑,真是……一点都感知不到啊!你没发现吗?天道早就不在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天道了。” 叶危想了想,好像是,天道原来在天界一重天,可这个世界的一重天,好像只住着一个奇怪的神尊。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了吗?” 叶危心想,我不知道 那花神扭曲地笑起来,她走到叶危跟前,陶醉地嗅了嗅他开出的半身梅花,补道: “因为你身上啊,有神尊的味道。” 叶危当场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叶危:为什么那些花神的神力都没有了?神力去哪了? 晏·中央集权·神:呜呜,我不知道耶,哥哥。 第43章 花伏零 花神白袖楚伸出干枯的双手, 要去拔叶危半身化出的梅花, 刹那间,只听凶狠的“啾啾”两声,一只五彩斑斓的蜂鸟振翅飞出, 兜头就往她脸上抓去…… “什么东西!” 她绝没有往妖法里变蜂鸟!那凶鸟扑来叼走那大红盖头,刹那间, 露出她一张满脸皱纹丑陋的脸, 白袖楚立刻捂住自己的面目, 无比恼恨,一枝红梅刹那破土,如利箭般刺出去,晏蜂鸟假意被刺伤了, 啾地哀叫一声,扑棱了两下翅膀,恰巧跌落到哥哥身边, 叶危赶紧伸出双手捧着他: “……晏临?” 晏蜂鸟舒舒服服地在哥哥热烫的手心里滚了一圈, 神力消解, 露出原形。叶危当即感到颈窝处出现了一个灼热的大活物,一呼一吸,似有似无地喷在他后脖颈上。 皮肤被烫了一下, 脊骨似通电一直麻到后腰窝, 叶危想要躲开,可弟弟现在太过高大,即使坐着也比自己高半截, 那小傻瓜被打痛了想要他去安慰,于是委委屈屈地靠过来,那高大的阴影瞬间投在自己身上,将他死死禁锢在一方小天地里。 叶危:“晏……” 晏临一身压迫气势,但一脸无辜可怜,他低头俯视着哥哥,眼睛却像雨淋了的小猫咪,叶危一瞬心软,立刻被弟弟抓到怀里,紧紧护住,那发狂的花神被他高挺的背影挡住,看不见了。下一刹那,叶危听到—— “砰!” 金铃铛响彻不休,花伏零腾空飞出,一手摁住白袖楚的脑袋,狠狠往地上扣! 地牢塌陷,她们齐齐掉进最下面一层。 “晏临,趁她们打起来赶紧先救人,王政他们呢?” “叶危,我们在这!” 晏临随手将那栅栏消解,才慢慢移开身影,叶危看到周边玄铁栅栏破破烂烂,还以为是方才花伏零那一击波及的,他钻过栅栏间的破洞,看到王政顶着半脑袋梅花: “嘿,我现在成什么样了?还有救不?” 叶危一笑,摘了一朵他脑门上的梅花,闻了闻:“你脑子里水真多啊,瞧这梅花长得多好啊!” “去你的!” “哈哈,放心吧,死不了的。” 叶危环顾四周,星哲的梅花病最轻,只有发旋上顶了一朵小梅花,那家伙正伸手去摸,似乎觉得有点可爱,舍不得把它拔下来……其他人的情况就相对严重了。 “叶教主!你也看看我们,我们……还能活命吗?” 八重天青萍城的队员小声哭着:“早知道这样不来仙法大比了!这才初赛就遇到这么个玩意,名次没有,命都保不住!” “哭哭哭什么!你现在还能说话,你看看那边的人!” 那边躺着一排排半树人,是先前被花神抓来的可怜人,梅花病非常严重,已经失去人的口鼻,有的勉强还有半只眼睛,有的已经完全没有人形了。 “大家先别吵,这梅花病既然是病,那就有的治,而且,如果不是被花神抓住施法,是不会再加重的,我们先别自乱阵脚。”叶危目光逡巡,在这一群半木半人中寻找一个人…… 找到最后,他皱眉道:“姚冰呢?” 王政摇头:“她一开始就不见了,可能是,那个花妖……” 花妖与花神纠葛已久,而小花妖现在又寄宿在姚冰身上……姚冰靠小花妖有了最开始的木之气,修为境界逐步升高,可她修道才几年,再怎么有天赋,跟五百年的花神对打…… 会有性命危险。叶危蹙眉,立刻道:“星哲,你下去看看,小花妖已经去了,万一有什么事,你搭把手。” “嗯。” 星哲拔掉头上那朵小梅花,纵身跳进大洞口,跃入地牢下一层。 “把姚姐姐还给我!” 花伏零冷淡地站在白袖楚面前。 “叫的可真亲切,姚姐姐?你们妖怪真是喜新厌旧,曾经你也是一口一个白姐姐,后来呢?还不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五百年,五百年!花伏零!” 花伏零一眼也不想看她:“姚姐姐在哪里?” 白袖楚扭曲地笑起来,她从手中捧出一只巴掌大的黑球。 “呼……呼……呼……” 遮天蔽日的黑暗里,姚冰被迫套上一层红嫁衣,牡丹开了满身,跑、跑、跑,她被迫不停地跑,绝不可停下。 一呼一吸,这里的每一片黑暗都是比她醇厚五百倍的木之气,压得她根本无法使用自己的法术,只能受对方的妖法控制,跑、跑、无妄地跑,永远没有尽头,直到她跑死为止…… 白袖楚注视着在黑球中拼命逃跑却永远也跑不出来的姚冰,露出了微笑,这是曾经她最恐惧的黑暗,现在终于有人可以品尝到了…… 她把那颗黑琉璃球举到花伏零面前,笑道:“你应该没见过。永暗晶,只有神格者才能有的神器。里面的人听凭我的摆布,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有趣吗?” 花伏零一点目光都没落在她身上,她只看着被困的姚冰,好半天,突然道: “你必须死。” 五百年前,白袖楚成了花神,她杀不了她。 五百年后,花伏零是千年百花妖,白袖楚堕了神格,成为了五百年的梅花妖。 一千年的修为尽数释放,白袖楚斩断心脉,尽力相搏。一支梅花,与天下万千花朵争奇斗艳,白袖楚在百花缭乱中狂笑出声: “你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初见时,你多护着我,我受了一点委屈,你想为我屠白家满门,杀除妖世家全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呼唤你的名字,你一定到我身边救我……” 这样的花伏零,有朝一日,竟对她说: “你必须死。” 五百年前,弃她而去,五百年后,又要她的命!白袖楚神色狰狞:“我就算真的要死,那也要拉个人陪葬!” 她突然撤回所有妖力,生生挨了花伏零一击,吐出一口鲜血,同时狠狠将手中的黑琉璃球砸出去,指尖蹿出一身的妖力,立刻就要将它点爆…… 杀死那个还在里面奔跑的红嫁衣。 “姚姐姐——” 花伏零想也没想,纵身跃进黑琉璃球中! 五百年妖法迎面惯击,小花妖在球内,用千年妖力撑住,防止这小球破碎,一旦炸碎,里面的人就会立刻死亡。 “姚姐姐……” 沼泽般泥泞的黑暗里,姚冰终于能停下奔跑,她遇到了一只小花妖。 穿着花裙子,戴着金铃铛,像个做错了的孩子,站在她面前,却别别扭扭地说不出对不起。 花伏零低着头,想起那天秋雨。她纵云在天上飞,忽然看见一户人家,白牡丹的庭院,一位大小姐从窗子边探出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双手托腮,抬头凝望着天上的云,面容颇有些哀愁。 嘻嘻,又是一个漂亮姐姐,真有趣。小花妖按下云头,悄无声息地落进姚家的院落。 她略施妖法,将独肚子变得血淋淋的,倒在白姚冰窗沿下的白牡丹中,呜呜哭叫: “大小姐、大小姐,救救我吧!” 花伏零自言是可怜的白牡丹精,被其他妖怪伤害了,需要寄宿在人身上养伤,求大小姐帮忙。 傻乎乎的姚冰立刻就信了她的鬼话。 “那姐姐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需要……名字才能寄宿。” 她掏出一张黄皮纸,两眼笑眯眯。 这是妖怪强迫人签的契约,一旦签下,妖怪就可附身于人,至死方休,或者妖怪腻了。 姚冰没有多想,只想着是跟寄信写地址一样,一笔一划写上了“姚冰”。 后来姚冰知道自己被骗了,骗她的小花妖捧腹大笑,笑她: “真傻啊、真傻啊,你们人可真傻啊!” 此时此刻,她们待在球里,一抬头,忽然看到黑暗中出现了一张满脸是血的脸。白袖楚凝视着掌中的黑球,她心脉震碎,曾经的神格回不来,吸人灵质也保不住她不断流逝的妖力。没见到花伏零时,她尚可以独活,如今见到了,她便要受不了!宁愿死了,也要把花伏零带走! 五百年前,她曾弃她而去。 “就因为姐姐拿了你一朵梅花!你有一百种花,那么多!分我一朵又如何?仅仅因为这样,你就弃我而去,花伏零、花伏零!我真是恨透了你。”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了五百年! 花伏零怔在原地,她从没想到白袖楚竟然这么恨她,甚至比她恨她还要多。但事到如今,她对这个女人的恨已经没有半点想法,甚至连愤怒也激不出来。在当年白袖楚剖她妖丹的时候,花伏零就已将所有的悲喜一并捏碎了,从此不要为这个人多费一点心神,不值得。 手中妖力一动,百花如绳,死死卡住白袖楚的脖子,越卡越紧,窒息感从肺部涌起。 花伏零:“我说过的,你必须死。” 白袖楚拼命挣扎,独活的滋味不好受,死的滋味也不好受,她恶毒地盯着手中这颗永暗琉璃球,忽然狰狞地笑道: “花…伏零,你还不知道吧?如果我死了,待在永暗晶里的人也永远出不来!” 刹那间,黑暗里开出了一口亮光,是一个圆圆的通道,通向外界。 “只能通过一个人。”白袖楚气若游丝,最后笑了,“你们谁会出来呢?” 花伏零不理她的挑拨,她呆在黑球里,一手勒紧了百花绳,娇小的身躯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手腕一转,刹那只听“咯嗒”一声—— 白袖楚被拧断了脖子,尸首倒在地上,黑气散去,化成了一枝枯梅花。 与此同时,花伏零另一手妖力纵横,将姚冰打了出去—— 姚姐姐是无辜的,是她,是她爱一时戏弄人,才把姚姐姐牵扯进来。 四周都安静了。 白袖楚终于死了,花伏零亲手了断五百年前的因果。 叮铃、叮铃—— 她一个人在无尽的黑暗里走着、走着,越走越快,最后蹦蹦跳跳,装作很开心的样子,即使她知道,这里再也不会有人了。 “你跑那么快赶着投胎啊。” 忽然,身后响起来一道声音。 花伏零震惊地转过头:“姚……姐姐?” 姚冰从地上爬起来,她在花伏零打她出去的那一下,开了木之气,将自己反打回来。 花伏零:“为……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我……我……” 姚冰也说不出所以然,她有点烦躁,从袖口拿出自己的花烟枪,抽了一口,吐出一道迷蒙烟雾: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们人就比较傻吧。” 四周很安静,黑暗吞吃着两人。 “走吧。” “去哪里?” “不懂,随便走走吧,叶危他们应该会发现我们的……” 姚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她:“你不……吗?” 花伏零:“不什么?” 姚冰叹了一口气:“你受伤了吧,不是说寄宿到人身上恢复的更快吗?不……来寄宿吗?” 小花妖愣在原地,忽然绽放出大大的笑脸,金铃铛激烈地摇晃着,她奔过来,咻地扑到姚冰的背上,双手搂住她脖子: “姚姐姐——!背背,要背背!” “行了行了,一千年的老妖精了,要点脸啊。” 小花妖伏在姚冰背上,感受着温暖的体温,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她突然问: “姚姐姐,你…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呀?” “啊?你好像叫那花啥林,你想补个自我介绍就补呗。” 花伏零:“……哼!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妖怪轻易不说真名的,尤其像我这样的千年大妖,名字可是很难得很难得!你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姚冰:“有什么难得的?” 小花妖:“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就可以把我所有的妖力都借给你,打得王政满地找牙。” 姚冰:“王政从小到大就没一次打得过我,还需要你借?” 黑球外,地牢里的王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小花妖:“那……可以和那个星哲一较高下!或者……试试叶教主?” “不用。”姚冰继续向前走着,“大家都是靠自己努力来的,叶危的五行阵,星哲的鬼火,你的妖法也是你自己千年的修行,连王政都自己修出了金之气,比小时候厉害多了,我也不想靠别人,我自己也可以。” 从很小的时候,姚冰就总听爹娘念叨,要长得漂亮,要学刺绣女红,要温良娴德,长大好嫁人,女儿家嫁的好比什么都重要。 她一个都不喜欢,小时候的刺绣全是王政帮她绣的,姚家跟王家取消娃娃亲后,父母又另替她安排了一场亲事,天天撮合,劝她早点完婚。姚冰直接叛出家门,开始自己修道,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的仙法大比,她不想轻言放弃。 她们漫无目的地向黑暗走去。 花伏零颇有些不甘心,她第一次想给人名字,人还不稀罕,嘴上赌气:“除了借力量外,我的名字还……还有很多用的!” “……”姚冰:“比如说?” 花伏零想了半天,好像除了借千年妖力,她就真的没什么用了。她很生气,向来是别人求着来问她名字,她第一次见这种送上门别人还不要的,真生气,她揪了一下姚姐姐的长发,气鼓鼓地趴在背上不说话了。 姚冰见她真生气了,无奈道:“好吧好吧,你想说名字就说吧,我听着呢。” 好半天,耳边传来一句闷闷的: “我不告诉你了。” 姚冰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她没有看见,趴在她背上的花伏零正在隔空写字。 真名心咒,一种极珍重的妖法,可以将妖的真名放进对方的心里,等到有一天,姚姐姐真的迫切需要她的时候,就会喊出来。 小花妖在姚姐姐的后心口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花、伏、零 百花的花,伏延千里的伏,从零开始的零。 让我最后、最后……再相信一次。 时间如沙,无觉流逝,姚冰坚信外面机灵的小伙伴会有办法,她带着小花妖一直走着、走着,忽然,她们看到黑暗中,出现了一张—— 巨大的、叶危的脸! 黑球外,满腹疑问的叶危被晏临搂着,手被晏临握着,难以置信地转头问: “真的……是这样吗?星哲?” 星哲点头,他确实听到了,这是一颗兄弟球,只要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将手放到球上,即可解锁。 神尊晏临暗暗微笑。 叶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再次转头问星哲:“你确定你没听错?为什么梅花神手中会有一颗兄弟球?” 星哲摇头,不知道,但他就是这么听到的。 永暗晶球,乃神格者的神器,三界神尊晏临神中至高,只要他碰到,这球就成为他的所属无物,就可命令放出球里关押的人。 但他就偏要让那修罗王星哲听错,变成兄弟球! “来,快点啊,哥哥,姚姐姐和小花妖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大庭广众之下,叶危正犹豫着,忽然背后一热,晏临已经贴上来了! 他从背后抱上来,叶危瞬间觉得自己被摁进一个热得过分的怀抱,又高又大的弟弟一下子将他包住,衬的他这个做兄长的娇小可怜,那小兔崽子好不羞耻地牵起他的手,十指交扣,一起伸到黑球上,摸一摸—— 叶危觉得脸上一热,如芒在背,这黑黢黢的地牢里,霎时间似乎全是眼睛,青萍城的队员、梅花病的半数人,全都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他甚至看到王政那小子,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为什么要捂眼睛?叶危很不解,脸上的热退不去,为了让自己更加地从容冷静,他默默在心中念: 这是兄弟球,这是兄弟情、这是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叶危:是兄弟。=w= 晏临:是情!QAQ 第44章 疑神尊 咔嚓, 一声, 手中黑乎乎的兄弟球破成两半,芝麻大的花伏零和姚冰从中走出来,咻地一下长大成人, 第一眼就看到她们的叶教主被他弟弟搂在怀里…… 叶危咳了两声,故作自然地从晏临的臂弯里走出来, 道:“你俩没事就好。” 姚冰看着面前一众梅花人:“那位花神娘娘已死, 你们的梅花病怎么样了?” 王政盯着满脑袋梅花, 全身发香:“没有恶化,但还是这样。” 小花妖:“施法的宿主死了,你们的梅花病不会再有妖力支撑,现在就是普通的草木, 只要想办法弄掉就行了……” 王政:“怎么弄掉?” 小花妖:“我……我也不知道。” 她是木属性的千年大妖,若有花开在她身上只要心里想一想:走开!花自然会凋谢。叶危沉思道:“现在梅花病失了妖法,五行上属木, 大家都知道, 火克木……” 王政眼前一亮:“所以只要用火烧一烧就能祛除了?” “你先去烧烧?梅花没烧完你先烧死了。”姚冰补道, “应该是要用火属性的法术吧。” “那敢情好啊,叶危,你火之气还有不少吧?赶紧来串小火苗!” 叶危指尖燃起一团火, 赤红的小火团滋滋哔哔地接近王政, 伸出小火手,摸了一下王政的梅花…… 霎时炸出一股焦糊味。“烫烫烫死了!”叶危另一手滋出小水,喷在王政头上, 小火苗咻地灭了。 姚冰:“看来火法术也行不通……” “那倒未必。”叶危调转指尖,那小火团飞过来,向他伸出小火手,碰了碰他的梅花,咻地一下,那些梅花瓣成了赭褐的灰末,委顿于地。 “火法术对他人有伤害,但不会伤害施法者自己。” “可……可是……我们都不会……法术啊。” 青萍城的队员看到这人道小教派的教主,水火两重相斥的属性竟在他指尖滴溜溜地转,一时间又惊又敬,他们一个个都是青萍城仙道院的优秀学子,考起试来门门科目名列前茅,出师时还发了优秀修道证。但真叫他们修出个仙法,那真的不行。 此时,叶危掰了一截破烂栅栏,在地上画五行阵:“不会没事,谁生下来就会。你们可以试试我们的五行炼气法。” 王政心想,又到了叶教主现场传教的时候了。这等扩大教派规模的好时机,他这个教主继承人也当贡献一二,他从头上坳下半截梅花枝,帮着画阵法。 青萍城的队员站在五行阵中,听得一愣一愣,他们有不少修道知识,一直以来在仙道院学得便是如何独自苦修,提纯自身的混沌之气,将其变为纯正的灵气,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收效甚微,如今叶危一点,立时通透了不少: “这确实是个可行之法啊!你…你们都是这么修来的?” 王政点点头。 叶危:“不过这次情况有些特殊,我们必须全部修一点火之气。” 往常修五行炼气时,叶危会根据每个人适合的属性不同,让他们站在不同的方位,适合水的站在水阵,适合火的站火阵。五行炼气时,所有人的混沌之气都迸发出来,再通过五行分拣,分去不同的阵匀给阵中之人,这样就等于将仙民的一身混沌气置换成了纯正之气,让他们可以继续修行增强气脉、学习法术等等。 但这次比较特殊,他们所有人必须都站在火阵,分配火之气。其他阵中无人看管,五行阵极不平衡,十分危险。 “王政,你守金阵,姚冰守木阵,星哲守土我守水。先从梅花病最严重的那些半树人开始知了,把火气先分给他们。” 那些树人被一棵棵搬到阵中,他们有的完全形如草木,有的还有半颗眼睛,木纹上剩余的眼眶中流下一行眼泪。 五行分气,众志成城,小火气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身上,木纹消解,梅花凋谢,枝干重新变回四肢,重新又有了耳鼻口目,一个个人从阵中站了起来,他们看着失而复得的人身,喜极而泣,多少天没能再说话,张开干瘪的嘴唇,结结巴巴道: “谢……谢……谢谢你们!” 叶危摆摆手,笑一笑,他现在不方便说话,必须全神贯注。如今每个人都要分火之气,而且要分到能用出法术的地步,只靠大家混沌之气里的火部分,根本不够分。 王政在阵中瞥了教主一眼,他能感觉到,叶危看似只在守水阵,其实暗暗在把自己之前慢慢修来的火之气全部都供出来了。 这一伙半树人痊愈后,换下一波青萍城的队员,叶危已经额角微汗,王政偷偷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前些日子修为拔了不少,撑得住。” 叶危继续主阵,体内的火之气像水流似的哗哗哗流给别人,但这次不知为何,他似乎真的修为拔了好多,体内气脉这样流逝,竟没有太多不适,待到最后一个人落下最后一朵梅花,五行阵圆满结阵。 王政一直紧盯着叶危,怕他出事,盯到最后笑了:“没想到啊,几日不用仙法,教主修为大涨啊。” “还好还好,每天涨一点。”叶危自忖他的修为应该涨到勉强够这些人分火之气,但很有可能忽不够分,没想到还挺顺利。 他身后,三界神尊晏临默默收了搞小动作的手。 祛除了梅花病,他们纷纷离开古堡。这一路走来,破有蹊跷,叶危多了个心眼,他压在最后走,临走时,回头看了看那一地枯萎的梅花…… 就在这时,忽有风起,状似无意地吹拂着那些梅花,叶危皱着眉看,稍息,风停,那些枯梅摆在地上,形成了三个大字: 你、死、了 叶危一瞬间就想起了在九重天时他被吸血笔祟缠上,被迫一直在纸上写:“叶危死了叶危死了……” 是谁在背后捣鬼? 这是又想提醒他什么? “哥哥……” 走在前边的晏临见哥哥落了几步,赶紧回身要来看他,就在这时,阴风又起,一地梅花重又拂乱,没有字了。 叶危转头,朝晏临一笑:“来了。” 他们走出古堡、走出这片冷冷梅林,风和日丽,送来阵阵清香,仙山更深处,绿林蔚然。 “我们打算退赛了。多谢你们人道教派一路相助。” 青萍城的队员抱拳告别。 王政:“啊?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关,就这么走了吗?” 那位爱讲叶家少主故事的褚兄摆摆手:“走了走了,比赛虽好,保命要紧。最重要的是,我们觉得一直以来修道的方法都错了。” “是啊,修了十几年,说起考试成绩都很漂亮,可是我们真的一个法术都不会。” “我们决定回去用你们的五行阵,从头再来,说不定,下一个十年能再见!” 叶危笑着与他们挥别,下一个十年,这天界的仙法大比,或许就不姓“仙”了。 “我们也要走了。多谢诸位高人救命之恩!” 那些被华神娘娘抓住的半树人,是结伴来仙山旅游的游客,整个团的游客正在冷梅林里赏花,忽然阴风四起,纷纷染上了梅花病,被关到古堡地牢。 他们来自七、八重天的各个仙城:“一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谁想到差点命都没了!这次真的谢谢高人,你们是叫人道教派对吗?多谢你们的五行阵法!我们会支持你们的!” “对对对,我家里那个儿子也是供他在仙道院读书,唉别提多贵了,学了这么多年,没见他回来给我变个法术。” “等我们回去了,可以也教别人用用你们的五行炼气法吗?” “不好吧,这可是人家教派的秘诀法阵,你怎么能到乱抄去学……” “没事没事。”叶危笑着储物戒里召出一本五行阵法,发给他们:“这就是普通的五行阵,没什么秘诀,你们可以随便学,随便教,传给谁都可以……”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姚冰拎着花烟枪,朝叶危那本五行阵法吹了一口木之气,木为纸为书,霎时间变出无数本五行阵发,人手一本,欢天喜地地顺着栈道回家去。 “叮咚——” 就在这时,叶危他们身上的传送玉符响了,传来广风城会场主持的播报: “实时通知,八重天青萍城队宣布弃权,与此同时,七重天的北月城已经走出了仙山,成功晋级,现在还有七个名额……” 初赛后只会留下八个队伍,进入决赛。 “请剩下的队伍继续努力……噢!等等!等一等!广风城!广风城也通过了!我们的广风城队员迈着矫健的步伐正向我们走来,看啊!他们朝气蓬勃、奋发向上……” 咻,叶危等人不约而同地关闭了传送玉符。 北月、广风,现在只剩六个名额了。 他们被栈道一进来的冷梅林卡了这么久,已经不知道落后多少了。 王政:“我们必须得加快了。” 叶危:“嗯。” 嗯虽然嗯了,但到了晚上,该休息照样休息,绝不透支体力赶路,不紧不慢的,看得王政急死了: “叶危!别睡了,起来起来,赶紧赶路!你这个领头教主怎么半点不急,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叶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好端端的,干嘛骂起自己太监了,你起码也是位太子。” 王政气死。 叶危:“别急,急死自己谁如意?跑在前面的现在肯定厮杀着呢。你忘了初赛规则?” 没有规则。 随便搞事,就算不能赢,把对手拉下来一个算一个! 那两队率先胜出的,不知道是费了多大的力气。 “现在那批人应该都挤在终点前边那一块地方,互相拖人下马,谁都很难赢。没人像我们队这么慢,所以接下来这一路,基本都不会有人挡我们的路。等到我们快到终点的时候,他们厮杀撕到胶着,强手都已经打疲了,特别强的又已经胜出了,届时,我们再徐徐图之。你看,这不事半功倍嘛,乖乖睡觉,明早再赶路。” 王政听得有点道理,他们随便找了处干净的山洞住,篝火堆哔哔啵啵在外亮着光。 晏临照例是跟哥哥一起睡,姚冰专门给他俩隔了一块地,叫他们睡得远远的。叶危还很好奇为何要这样,姚冰笑而不语。 半夜三更,晏临偷偷看着身边的哥哥,花神作妖,天道作祟,助那女的把哥哥抓走。他本来担心哥哥会不会多心想了什么,比如,为何好端端的花神、好端端的神格,说没就没了?那些失去的神力被谁拿走了? 他本有些忐忑,但他看到哥哥现在安安静静地睡在自己身边,从那古堡出来后,就在跟别人讲五行阵、赶路,一点怀疑都没有,也没来问他什么。 他心里大松一口气。哥哥应该什么都没发现。 晏临感到安心,在这牢不可破的安心中,他乖乖地闭上眼睛睡去…… 睡不着。 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的警觉挥之不去,他一闭上眼睛,就忽然想起了上辈子,除了造仙山那一次,他还曾有一次,挣破了封印,不管不顾地为哥哥动用神力。 后果很严重,死了好多人。 那时的小晏临并不以为意,哪怕是现在长大的晏临也毫不悔改,因为不死那些人,死的就是叶危了!哪怕那是亿万众生他也要杀,只要哥哥活着、只要哥哥快乐。 可哥哥并不快乐,哥哥好生气,前所未有的生气,那时叶危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朝他走来…… 小晏临吓得躲到床铺底下去,被叶危一把拖出来,哥哥扬起手—— 晏临立刻闭上眼睛,缩着小脑袋,以为要被打了。 然而叶危并没有打他,那只手最后轻轻落下来,抚上晏临沾血的脸庞。 叶危的声音很轻,却极严肃: “晏临,你记着,如果还有下一次,你就再也不是我弟弟了。” 那是哥哥对他说过最重的话。 晏临宁可被毒打一顿,也不愿听叶危对他这样说,这句话就像他的紧箍咒、他心尖上的刀,让他一想起来就疼,不想起来的时候,又似一柄冷剑,时时刻刻悬在他的头顶。 只要不被哥哥发现就好了…… 睡不着的晏临咬紧下唇,心里这般想着。刻在脚踝上的楔文咒静静沉睡,不要被哥哥发现他用了神力,不要被发现他早已成了神,他们就会永远幸福下去…… 怀中的叶危睡沉了,梦乡似乎很甜,嘴角还微微带着笑。晏临抱着他,像在抱救命的稻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心中的扭曲像疙瘩一样咕嘟嘟地冒出来。 想叫世人都看不见这张脸,看不见这个人,想把他藏起来、关起来,从此只在自己身边,想把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统统占为己有,让哥哥只看着他,只想着他,甚至想把那一呼一吸都掠夺来,藏进自己的心里去。 但最终,晏临只是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叶危的发梢。 晚安,我的哥哥。 忽然,就在这一刻,晏临感觉到有一双手,摸上了他的脖子! 哥哥在装睡! 触摸颈动脉,是哥哥测谎时经常会碰的地方!脉息、眼神……无数微动作都可能会被哥哥观察到,可能会暴露心迹…… 叶危伸手压住他的颈脉息,倏忽间睁开双眼,紧盯着弟弟的眼睛,逼问道: “晏临,你作神尊了是吗。” 第45章 演技派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完了。 心跳得越来越快, 脸越来越热, 脖子都要烧红了,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眼神飘忽躲闪。 “看着我回答!” 叶危低声凶了他一句。晏临咬住嘴唇, 完了,他完了, 他从小就没法通过哥哥的测谎, 哥哥已经察觉了, 他要被发现了…… 慌乱的心中忽然浮现出一面因果镜,镜中倒映着叶危自杀的惨状,鲜血顺着万重玉阶往下滴…… 晏临咬紧下唇,稳住、稳住、千万稳住, 不能被发现、绝对、绝对不能。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指尖微动,一层看不见的神力镀在他面容上。叶危看到弟弟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眼睛微微睁大, 惊讶又委屈: “哥哥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是那个神尊, 你……你……” 晏临说着, 把头卑微地低下来,嘲道:“你不相信我……是吗,哥哥, 你不信我, 我当年对你发过誓,说我绝对不会再动用神力的!哥哥不信我了,是不是!” 叶危被他反呛一句, 答不上来。方才他那一问不过是问话技巧,先声夺人,诈弟弟一句,看看能有什么反应。其实他并没有发现任何迹象能证明晏临成了神尊。现在委屈的弟弟兜头给他扣了个大帽子: “哥哥不信任我了!” 晏临直接坐起来,解开衣裳露出胸膛,指着心脏的位置,那里刻了一枚饕餮纹: “你看,你看啊,哥哥,封神的咒印还在的,我没骗你,哥哥信我……” 叶危立刻认出来了,心中蓦地一抽痛,这是封神饕餮印,乃封印神力的最高禁术,一共刻下三百八十二刀,全往人心口上剜,被刻印的人痛不欲生,刑如凌迟。 前世造完仙山后,晏临就乖乖听他的话不用神力了,他也在不断教导弟弟把神力削弱,比如把凭虚造物造出来的东西再撤回去,情况越来越好,晏临越来越趋近于一个普通弟弟…… 然而有一次,晏临受了刺激又为他开了神力,压抑过久的神力不仅没有倒退,反而成千万倍爆发出来。后果很严重,死了很多很多人。 “晏临,你记着,再有下一次,你就再也不是我弟弟了。” 叶危记得,他说完这番话的第二天,晏临突然跪在他面前,拉开衣襟,心头是一枚血淋淋的饕餮咒印。 叶危心神剧震,此咒印又小又复杂,而且三百多划一道也不能刻错,通常需要三个人轮流,全神贯注地捏着不如指甲盖大的刀尖,一点一点深深地割下去,每一刀都极细、极深,割破皮、穿过肉、刻到胸膛里那颗心脏上。被刻印的人要被死死绑住,以防他疯狂挣扎干扰刻印。叶危很早就从古书上看到这种禁术,但哪怕效果再好,他也从来没有一刻想过要给晏临用…… 晏临却不知从哪翻出了这本古书,自己捏着小小的刀片,认真仔细地往在自己心头上一刀一刀剜…… 他剜了一天一夜,一剜好就急急地跪到哥哥面前,一遍一遍跟他叶危起誓: “我发誓绝不会再用神力了,哥哥信我、哥哥信我吧,哥哥……” “你……!你真是……!” 叶危被他这一声一声哥哥叫的几乎丢了魂,晏临身上那三百多刀的心口血痕,每一道都像剜在他心上。他盯着那又小又复杂的饕餮咒印,简直无法想象晏临是怎么一边忍着凌迟之痛,一边手不抖地刻三百多刀。 他一把将晏临抱起来,搂在怀里:“傻瓜,真是傻瓜,怎么不痛死你!” 晏临一下子甜甜地笑起来:“不痛的,哥哥若不要我了,我才是真的痛不欲生。” “我没有说不要你,我是说……” 叶危把晏临圈在怀里,闭了闭眼睛,喉咙里涌着很多话想说,一句也说不出来。 晏临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紧紧缠着他,卑微怯怯地问他: “那……哥哥原谅我了?” 叶危沉默了良久,终是叹息道: “你……你别再犯了。” 那时的晏临笑起来,嘴角绽起两点小梨涡。他生来是天道石,无法理解为何哥哥要为了几条人命这般生气,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死去,无时无刻又不在降生,个体的灭亡太过卑小,放眼三千世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但如果这会惹哥哥生气,让哥哥难为,那他愿意学着去理解,去克制自己。 此时此刻,晏临赤着胸膛,心口那枚饕餮咒印结着陈年血痂,袒露在叶危眼前。 “哥哥,我向你发过誓的,我没有再用神力了……你,你却怀疑我是……我……” 弟弟看起来又委屈又生气,那委屈活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时,被最亲近的师傅误解、被骂、被赶走,没人信他。 晏临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眼眸里蒙了一层朦胧的水光,看起来难过的要死去,但他生生把那层水光憋回去,挺起头颅,直视叶危: “哥哥,你不愿相信我了吗。” 这回轮到叶危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了,就算长大了,这双眼睛还是没有变,像可怜的小猫咪被人误解了,想要解释可谁都听不懂,急得喵喵叫,睁着水灵灵地眼睛望着人。 他撤回测谎的手,那脉息很正常,再看那脸色、眼神、全都很正常,弟弟没有在撒谎。 “对不起,晏临,哥哥相信你,不该无端怀疑你的。” “不怪哥哥,是…是我以前犯过错,但我都改了,哥哥,我一直都听你的话,绝对没有用过神力,你…你别不要我……” “不会的。”叶危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习惯性地想单手将弟弟搂过来,搂了半天,发现……搂不动。 曾经纯洁的的小猫咪弟弟长成了大老虎,搂都搂不动。叶危有点尴尬,晏临也不主动靠过来,睁着一双纯良的眼睛,像意识不到哥哥想要干嘛。 没办法,叶危灵机一动,他搂不动弟弟不要紧,他自己靠上去不就行了,这样也差不多。聪明的他往弟弟那边挪了一点,以前他能把义弟搂到自己胸前抱住,现在以他的身高,只能勉强靠到晏临胸口。叶危伸手安慰地拍拍他: “好了好了,今天是哥哥不好,快睡觉吧。” “嗯。” 叶危解开心头疑惑,不多时便沉浸梦乡。 山洞外,夜里的虫伏在草丛里,吱吱不休,有微风吹过,洞外火堆的火苗矮了一矮,又立起来,哔哔啵啵地跳动着暖黄的光。 晏临偷偷睁开双眼,注视着怀里的哥哥,指尖稍动,将脸上那层神力撤去,露出他此时此刻真正的样子,额头微汗,眼里满是慌乱,脉息跳的乱了套,撒谎撒的满脸通红。 叶危睡着了,再看不见弟弟这幅模样。 心口那枚饕餮咒印早就失效了,此时不过是一块花纹反复的血痂。神尊晏临悄悄伸出手,偷偷把叶危再搂近一点,他低下头,眼也舍不得眨,注视着窝在他怀里乖乖睡觉的哥哥,回想起自己方才大言不惭、信誓旦旦的模样,愧疚一点点蚕食他的心脏,酸麻麻地浸了满胸膛。 他现在也成了一个会撒谎骗哥哥的坏弟弟了。 撒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去圆,以后还不知又要说出多少胡话来诓骗哥哥……万一、万一有朝一日,叶危全都知道了,知道他撒谎骗人,知道他早已成了神尊…… 到那时……哥哥会怎样对他?哥哥还会要他吗? 晏临像被凌空抽了一掌,难受极了。哥哥扎喉咙自杀的惨景又浮在心头…… 不能被发现。绝不会被发现,再说一千、一万个谎话,也一定要瞒下来。 窸窣…… 叶危熟睡中动了个身,晏临整个人一下子僵住,心像擂鼓一样,一下子猜疑哥哥是不是又装睡?是不是又发现了什…… !!! 叶危本来睡得就离他很近,现在这样无意识地靠过来……几乎就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弟弟身上! 晏临当场就爆竹被点燃了火信,太近了!太近了、太近了,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晏临现在不是化身状态,是原身,他几乎立刻就燃烧起来,全身都开始变热。晏临太熟悉这种感觉了,曾经叶危以为他是纯洁少年的时候,天天搂着他睡,毫无戒备,这种邪念就无数次被点燃过。 那时,少年晏临睁着眼睛,整晚也睡不着,等到叶危早起走了,他就偷偷地,偷偷地,在叶危睡过的地方,闻着他穿过的绸衣,在叶危永远不知道的地方,将那些邪念一次又一次地释放出来。 晏临本以为他变的如此高大不再可爱了,哥哥不会像以前那样宠他、抱他了,可当叶危真的像以前那样待他,晏临又几乎有点怨恨叶危了,哥哥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没有自知之明! 一呼一吸喷在他的胸前,领口松开,修长的脖颈连着锁骨都暴露在眼前,肤如玉质,再往下的地方被紧紧裹在衣绸里,勾勒出细瘦的腰,和…… 晏临抬头看山洞,看山洞上的石壁,数上面有几个疙瘩。 数不到二十个,那些邪念又翻涌着来找他,心里蹦出无数个邪恶精灵,每一只都举着一个极其邪恶的念头,在心里窜上跳下,鼓励他、撺掇他: 你年少时都做过那么多遍了…… 再来一次又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在明晚21:00:01发表,小天使尽量准点来看吧 嗯,懂吧=w= 第46章 自渎中 晏临在心里把那些邪恶精灵一只只掐死, 但它们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成片成片地在心中喧嚣,叶危就在他怀里,只要他指尖一动, 就可以…… 神力是万能的,哥哥不会知道的, 做什么都可以。 提出这个可恶念头的精灵被晏临一念杖毙, 他生怕自己受了蛊惑, 手臂上肌肉绷到僵硬,整个人像一块大石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害怕一动, 就真的亵渎了哥哥。 他睁着眼睛不敢睡去,想背点静心经,以前哥哥教过他的。那时少主叶危坐在案几前, 他在旁挑一盏明灯, 看到哥哥一手支腮, 一手懒懒地翻着黄皮书卷,颔首垂睫,睫毛的尾端落着一点暖黄的灯辉, 唇微张, 对他念: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晏临一点也没记住后面讲了什么,只记得叶危一张一合的嘴唇, 灯光落在上面像涂了一层蜜,很漂亮,很甜,很想…… 他不受控制地去看怀里的叶危,山洞外燃着篝火,飘来燃烧的草木香,火光晕晕,晕在哥哥的唇瓣上,像融化的蜜糖,只要他低头,就可以随意采汲。肖想了无数年的哥哥正安静地睡在他怀里,一呼一吸都在逼他窒息。 晏临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他闭上眼,非礼勿视,眼不见为净,这样就不会有邪恶的念头了。 他闭上眼,眼前是一片宁静的黑。他放心地走了进去,睡去、睡去,睡进梦里,却从这片黑中走进了叶府。 他睡在少主院里,雕花窗外春雨连绵,枝上黄鹂啾啁不休,扰他好梦。 梦里是白雪红亭、小舟上撕破的青衣,晃动一夜的水波,他和哥哥。 少年晏临脸红着醒来,第一反应盖紧被子,立刻紧张地去看身侧。 ——身侧空了,叶危早起出门了。 晏临长舒一口气,那被子下支愣着一物,昭示着他有什么好梦。他重新躺下来,窗外吹来和煦的风,春雨如油,润着木叶,院子里新种的绿萝翠得似要滴出水,黄鹂还在啾啾,吵得他不得安宁,越是不安宁,心头邪念越是下不去。 晏临咬着牙,硬生生地躺着。长久以来他在心中筑起千里长堤,封锁着、约束着,可当真正的天洪来临时它们竟这么没用,摇摇欲坠、一触即溃!他死死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动,他知道只要一动,从那千里溃堤中会疯狂地涌出谁。 这种事要是被知道了,叶危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他有多……违背纲常,不可原谅!他们可是结拜起誓的兄弟。 少年晏临咬紧牙关,死死忍着,可那念头就如窗外叽喳的鸟一样烦人,他愈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它愈是飞流直下三千尺。 “啾啾啾——” 小黄鹂从枝头飞下来,停在繁复的雕花窗棂上,圆滚滚的小脑袋东张西望,好奇地往屋里探,想看他笑话似的。晏临气到了,他披衣而起,箭步走来,挥手赶道: “走开,走开——!” “啾啾啾啾!”小黄鹂不高兴,朝他扇了两下翅膀,扑棱棱得飞走了。 那该死的鸟叫声终于没有了,晏临松了一口气,这下他应该能平静下来了。 他回身走回床,就在这时,他余光瞥见了摆在角落的檀木衣架,上面挂着一件叶危的衣服。 好巧不巧,今天挂着的,正是他梦里那件水青天的绸衣,窗外春风吹,衣摆轻轻晃动着,像夜里晃动的水波…… 晏临腾地一下烧起来了。 不要看、不要看,快移开眼睛……! 但他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少年晏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抹水青天,它现在还好好的,没有被撕成一条一条,挂在谁的身上,其中有一条被他撕下来,绑住了一双玉一样的手腕…… 晏临一步步向那件衣服走去,他神使鬼差地将它拿下来,拿在手上,用指尖摩挲着,似水一般滑,能从指缝间溜走,他着迷地摸着仙界最上等的绸丝,比他想象中更薄、更好撕…… “砰——” 晏临立刻放下帘子,遮住这一室所有的窗,房间立刻暗下来。 他抱着这件衣服,走回床边,走到阴暗的角落。邪恶的念头喷涌而出,立刻吞没了他。 没有人、这里没有人、没有人在,没有人发现,天不知、地不知、无人可知。 晏临伸出手,握住了他所有邪恶的念头,另一手肆意地抚摸那一抹水青天,像能隔着它在抚摸另一个人。如天似水的青蓝色在指尖流动、飞泄而下。 “哥哥、哥哥、哥哥……” 罪恶感立刻包围了他,但还有一种更强烈的、从来没体悟过的感觉将他托上云霄,晏临受不住了,他低头咬住衣服的颈领,想象着能咬住某个人修长的颈。这种想象几乎将他逼疯,他死死压抑喉咙里的喘息。衣服上,哥哥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他就在他面前,被迫承受着他所有的无理取闹。 “唔……” 晏临咬着牙,脑中所有邪念都在翻滚、变换,细柔的衣领被他咬出一个清晰的牙印,手中邪念越来越烫,就在这时…… “咯嗒——” 门栓……开了?! 门开了! 有人进来了! “晏临……” 哥哥的声音……?! “晏临,你在做什么?” 晏临在云端听到叶危叫他,那一刹那,所有邪念倾斜而下,落在干净的水青天上。 他从云端摔到地上,疼得脑中发白。 叶危回来了!!! “好暗啊,你怎么也不开窗?”叶危转身拉开帘子,一室亮堂。 晏临手中还拿着那件沾满邪念的衣服,他脑袋全都是蒙的。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手抖得一松,那件衣服落在地上,被他的身高挡住。 “奇怪,我记得我这里挂了件衣服啊,晏临,你有看到吗?那件青色的?” 晏临背对着哥哥,摇了摇头。 叶危赶着去道渊阁上课,也没怎么在意,他以为弟弟刚起床,还木木的,他拿起窗边几本书:“走了啊,你乖乖在家,回来哥哥给你带好吃的!” “啪嗒。” 门关了。 哥哥走了。 一室安静,一缕春风吹拂,晏临终于回神了。他一点点低下头,看到那件罪证斑斑的水青绸衣。 他都干了什么…… 厌弃感像溺水一样淹没了他,晏临觉得自己好脏、好恶心,他怎么能、怎么能……对哥哥做出这样、这样的事! [可是哥哥并没有发现啊。] 心里的邪恶精灵,开始一只只蹿出来。 [没有人会发现的。] [刚才那样都发现不了,再做多少次也不会发现的。] [下次小心点呗。] …… 心中一片春林,枝上似有五百只黄鹂,啾啁不休。 晏临蹲下来,捡起那件尚温热的绸衣,他盯着看了良久,眼眸上蒙了一层阴翳,忽然笑了一下。 都做过一次了。 再来一次又何妨?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哥哥、哥哥、哥哥…… 晏临不再压抑喉咙里的喘息,他尽情地拥抱梦中的水青天,翻来覆去,一次又一次,到最后,一天青蓝飘满了絮丝的白云。 结束之后,他偷偷去把它洗干净,洗了不知道多少次,洗到指尖发白、双手破皮。 “喔,这件衣服原来挂在这啊,奇怪,昨天怎么没看到?” 叶危想也没想,脱了外衣,披上那件水青天。转过头,发现弟弟坐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干嘛老盯着我看?哥哥穿这个不好看吗?” 晏临咬住下唇,心跳如擂鼓,他撇开眼睛,想看,又不敢多看,最后低着头,脸红红的,小声回道: “好看,哥哥特别好看。” 什么也不知道的叶危走过来,笑着摸了摸弟弟毛茸茸的脑袋。 自那之后,晏临就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越来越邪恶,越来越…… 晏临厌弃这样的自己,但每次、每次他都无法控制。他是叶危的结拜弟弟,哥哥只把他当弟弟看待,可他从来没有一次,把哥哥当兄长看待过。 有时,结束了这些邪恶的念头时,他会抱着叶危的衣服,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他几乎无法想象,如果这一生叶危都只把他当兄弟看,如果以后叶危遇到了他所爱的人,他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 哥哥会和别人做一切他幻想中的事。 脱下这件水青天的人,不是他。 到那时,他该怎么办啊? 晏临抱着衣服,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去,他死死咬住唇,痛苦地难以忍受,他舍不得伤害哥哥,一切害哥哥伤心的事他都舍不得做,如果哥哥真的爱上了别人,他也杀不了她/他。到那时,到那时,大概只有将自己碎尸万段了,才能消解这份难以克制的喜欢。 “呜……” 晏临惊醒了! 入眼是山洞石壁,石头疙瘩一个个杵在眼前。 “……呜。” 叶危的声音…… 晏临冷汗都下来了,难道他借着睡梦真的对哥哥……?! 他立刻转头,自己的手臂还好好地僵硬着,绝没有越雷池半步。 倒是哥哥,像是梦里遭遇了什么,不断地往他怀里靠,眉头锁的死紧。 “哥哥、哥哥?” 晏临推了推他,叶危却不会醒,他发着抖,越颤越厉害,像是被人…… “好热……” 叶危醒不过来,只是难受地呓语。 山夜明明很冷,山洞外的火堆也暗了不少,已经没多少温度了,怎么可能会热? ——火堆。 晏临嗅了嗅,空气中,有烧火的草木香。 ……这是什么香? 这山洞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全程听《痒》写的(捂脸) 明天也是晚上九点,请……懂吧 第47章 那一夜 好热。 湿热的梵风在腹中蹿流, 直往下吹—— 叶危热的发颤, 浑身像被点着了。他很想、很想找点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一蹭,或者,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能来摸摸他…… 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 叶危一把掐死这种邪念, 但它们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中标了, 他睡的山洞里有毒……而且是火属性的毒。 上辈子也有一次中过类似的毒,那天他带着晏临去参加大宴,结果是一场鸿门宴,酒里有毒药, 他中途逃脱,藏进仙山里,本要在山洞里解毒的, 结果, 被一只山洞里的邪恶精灵抓住…… 叶危不敢回忆那夜的往事。 好热…… 他不想回忆, 回忆却自来找他,梦魇颠倒交缠,他好像回到了当年的山洞, 被那只邪恶精灵握住。每一个发热的地方, 都被悉心地照顾…… 叶危意识到自己醒不过来了。 他像是又躺在当年的山洞里,等着那只邪恶精灵的到来……浑身灼烫,脑海空白。那时他还在修仙道, 天生火灵根,中毒之后,火灵气烧遍全身,气脉紊乱,几乎走火入魔。想要摆正,就要将这些混乱的火灵气重新导入气脉,周行顺息。气脉有两条路,一往上走、二往下走,往上走通往心脑,如果控制不住,后果极其严重,智力会极大降低…… 那时的叶危毫不犹豫,将这些杂乱的火灵气全往下走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烧起来,腿都在打颤。 好烫…… 有东西支愣着他,却怎么也释放不出来,又烫又硬,反复折磨他…… 气脉往下走,如果控制不住,就如业火焚身、沟壑难填。叶危整个人脱力地伏在山洞里,洞顶有水滴嗒落下,他努力清心寡欲,将这邪火压下去,不管怎么说,自己好歹保住了智力。 ……但他压不下去。 他天资太高,火灵气太强了,一朝中毒反噬,几乎将他吞没。叶危痛苦地蜷曲起来,心中万分庆幸,他在进山洞之前,将弟弟晏临支开了。 “哥哥要进山洞里解毒,你千万不能进来,知道吗?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进来!否则就会打扰到我,解毒阵法一旦被扰,你哥就会爆体而亡了。” 傻晏临被他吓住了,赶紧点头:“我决不进去打扰哥哥!我……会乖乖在这里守着。” 叶危满意地点头,他撑着腰杆,一步步迈进山洞里,维持着背影潇洒。 一走出晏临的视线,叶危就咚地趴下了。 太热了…… 他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他伸手,伸下去,握住自己…… 叶危极少沾染情欲,因为他修为太高,一旦有人在欢好时偷偷运转双修心法,他就会被迫将一半修为分给对方,加上他从小就被培养为帝位候选人,若少了一半修为,那后果不堪设想。故而从出生开始,私生活就有叶家专人监管,极其严苛,严防一切男男女女想借他们少主东风。 “呜……” 他这方面的技能少的匮乏,怎么也弄不好,体内的火灵气根本不听他的话,不仅没有舒缓,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叶危觉得自己再弄不好,他就立刻要爆炸了,炸到天上去,变成满天烟火,彻底消失。 除了脑子,全身都在发热,眼眶热得受不了,自己挤出两滴清泪来舒缓。叶危伏在地上,低声喘息,他想变成一薪干柴,任凭那烈火灼烧,即使马上就会燃成灰烬。 他筋疲力竭地握着自己,手指动的发酸,像往熊熊山火中不断浇下一杯水,动得再快又有什么用。 叶危觉得自己要死了,他再弄不出来,他一定要死了。 “……呜。” 幸好弟弟看不见他这种丑态,他光辉高大的兄长形象没有破灭。叶危已经喘不上气了,耳畔蜂鸣阵阵,隐隐约约,听到外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 一帮山中小精灵,正一蹦一跳地要回山洞休息,刚跳过来,就看到自家山洞前杵了一位门神,脸色极其难看。 “叽叽叽,你是谁啊?” “干嘛站在我们家门口啊,叽叽叽。” 天道石晏临睨了它们一眼:“滚。” 小精灵们很难过:“你干嘛这么凶啊。” “咦,你脸为什么这么红啊?都瘪成猪肝了。” “叽叽叽,大家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哎?” 小精灵们沉默下来,它们耳力比人好数百倍,侧耳倾听,山洞里传来…… “唔……嗯……” 是喘息声。 晏临脸气得更红了,恨不得开了神力,将这一帮精灵的耳朵都剜去。 “呀,有可怜的人中毒了呀,大家去帮他解毒吧。” “好啊好啊!” 善良又淫`荡的小精灵叽叽叽地叫成一片,就要跳进山洞里扑到叶危身上。晏临几乎发疯了,双眼通红,一手抓了一大把精灵,死死捏住: “我哥哥在里面,你们谁敢进去试试?” 小精灵被吓到了:“你干嘛呀,他听起来好痛苦的,我们只是想帮帮他啊。” “叽叽叽,是啊。”小精灵陶醉地闻了一下山洞外的空气,“里面那个人好香啊,他的灵质一定很棒,吸到了他的阳气我们也会涨灵力吧,大家互相帮助嘛。” “就是,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自己躲在山洞外看你哥好戏,还不许别人帮助你哥哥,你…你真是个臭弟弟!” 晏临将手中的坏精灵一把扔出去:“滚、滚,全都滚!别逼我……” “呜呜呜!”小精灵在自家门口被被人骂了,又打不过那个傻天道石,叽叽叽地骂骂咧咧走了,有小精灵痛骂道: “里面那个哥哥好可怜啊,他都难受死了,你们看他的小红花都枯死了,他弟也不帮他,真是的,怎么会有这样可恶的弟弟啊!” 晏临整个人阴鸷地可怕,他箭步上前,狠狠抓起说话的那只精灵: “什么小红花。” 小精灵怕极了,赶紧从怀里拿出来:“我们的法宝,快乐小红花,只要靠近一个人,开多少朵就代表他有多快乐,你看、你看啊,你哥的小红花全都枯死了,他那么难过,你作弟弟的怎么可以这样袖手旁观呢?” 晏临一把抢过那个快乐小红花,将小精灵们扔的远远的。 他何尝、何尝想袖手旁观! 天道石的视听比人强很多,他不仅听得见,甚至只是站在外面,他也看得见,看得见那黑暗的山洞里,哥哥是如何躺下来,被折磨着,哭喘着,却无法解脱,发丝散落,衣摆紊乱,柔顺的绸衣上全是道道褶皱……叶危的头靠在石壁上,一下一下地蹭,手指抽动,却永远没办法停下来,那些无休无止的声音,那些梦里成真的画面,所有的一切扑面而来,兜头打向站在外面的晏临,每多听一瞬,每多看一刹那,晏临都受尽折磨。 他怎么可能会不想帮哥哥。他日思夜想,想得已经发疯了。 可是、可是…… 哥哥喜欢他吗?哥哥不喜欢他……如果被不喜欢的人做了这样那样的事,哥哥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 他真恶心。 晏临无法想象叶危有一天会觉得他恶心,要是走进那山洞,就会有这么一天,晏临死也不会走进去。 但他现在,手里有了法宝小红花。 如果……如果他走进去了,哥哥的小红花开了,那就是说,至少此时此刻,哥哥是不讨厌他的,不讨厌他的所作所为的。不仅不讨厌,甚至可能是,喜欢的。 晏临觉得自己想得真是放肆了,这种想法根本不受控制,片刻间,就像网一样罩住了他,晏临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在叫嚣着,对、没错,就是这样,走进去、走进去、快走进去! 像溺海的人在窒息前抓到了一块浮木,晏临死死抓着那朵小红花,心跳得快要丢了。他一步一步,走进了山洞。 山洞很黑,叶危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感觉到有东西进来了。 “……谁?” 没有声音回答他。 叶危想起山洞外方才的叽叽喳喳,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小精灵…… 弟弟晏临可能把那些小精灵拦住了,但是,或许,有一只漏网之鱼。 一只小精灵,靠近了他。 “唔。不……” 叶危浑身燃烧着往后缩,但他靠在石壁上,退无可退,那只可恶的小精灵俯在他身前。 ……什么小精灵这么大只?体形像个人似的。 他还没想清楚,忽然,柔软修长的指尖,覆在了他的手上,轻轻地,开始蹭动。 叶危脑中全白了,腰以下都是麻的,他慌乱地想推开这只小精灵,手却碰不到对方,反而被小精灵整个握住了! “……唔!” 地上的小红花咻地盛开。 晏临笑了笑,他再接再厉,越来越快,叶危感觉腰一下不是自己的,被那双手掌控了他的所有,叫他举霞飞升,飞上云霄,脚下踩着软绵绵的云朵,软的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小红花越开越多,枝叶抽长,茎秆越来越长,红色的花蕾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摇曳着,哭求着某人给予它们着盛放。 “不……不要了……” 叶危伸手推拒。一般小精灵是比较善良的,可能看他难受,才来帮他,但如果人拒绝了,小精灵就不会再来打扰了。 但这只小精灵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邪恶!抓着他就不放了,不管叶危说什么,小精灵邪恶的手就握着他,不断地、不断地,拉他上云霄,一次又一次。 “……啊!唔,不行、真的不行……不要了……” 脑中白光一次次闪光,眼眶里受不了的泪一直往下滴,叶危脱力地靠在石壁上,热开始往下退了,但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这位……这位小精灵,请……请你自重!” 晏小精灵不理哥哥,他整个人已经沉迷了,眼中蒙着一层混黑的阴翳,任叶危怎么叫,他都不理会,晏临只望着那一排争相盛放的小红花。小红花们真是越来越多了呢,他嘴角噙着笑,像得到了最上等的奖励,他想让哥哥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更快乐一点…… 晏临撤回了手,叶危长舒一口气,以为这位邪恶精灵终于肯放过他了。 然而下一刻,晏临低下头,忽然,含了上去。 “………………!!!” 腰立刻弹起来,叶危整个人都抽搐了:“唔!!!!” 第48章 舒服吗 吸湖光, 吞蟾影, 鸿鹄下翩翩。清夜炯无眠,何地著飞仙?喉间川海,自有深趣。 “别……别再…………唔!” 叶危快疯了, 脑中清志被摧枯拉朽地毁去,断片, 空白, 而后只言片语地浮出道渊阁里的书卷, 各种权威典籍都记载过:所有的小精灵都很善良,天性亲人,所以被修士大肆猎杀,剥皮剔骨抽取灵质, 现在仙山的小精灵已经极其濒危了。师尊还跟他们反复强调,遇到小精灵一定要好好善待,绝不可伤害它们, 一旦发现有谁伤害了小精灵, 立刻逐出师门。 “放…放过我吧。” 叶危好言好语地恳求, 推拒着身前这只邪恶精灵,试图唤醒它善良的本性,他不想伤害濒危的小精灵。 晏精灵终于停了下来, 他吞咽着, 喉结微动,面颊酡红,汗顺着脸庞的轮廓往下滴, 他撩起微湿的额发,抬头端视哥哥。 叶危看不见,但他感觉求饶有效果,看来这位邪恶精灵还没有泯灭本性。他用手勉力撑起自己,想往后退去。可腰腿不听他使唤,十分没出息地瘫软在地,一动也不肯动,似乎还想赖在原地,让那邪恶精灵再好生伺候一番。叶危在心里唾弃自己,忍着全身的不舍,拉开一点距离,远离这种敲骨吸髓的可怕欢愉。 小精灵看他在退后,又无声地跟过来,叶危赶紧道:“别过来了,出去,去山洞外边,乖——” 晏临歪着头,饶有兴致地俯视叶危,他还是第一次在哥哥脸上看到这种有点怯怕的表情,真有趣,哥哥怕得往后退,受不住那等刺激,却又舍不得出手打伤他。 晏精灵又往前趴一步。 茎上红花再结花苞,期待有人能让它舒张鲜妍的花瓣。 晏临再往前一步,步步紧逼,俯下身,气息吹在叶危的腰腿间,那白玉一样的腿根就不再听从叶危的使唤了,乖乖地随着他的呼吸不断颤抖起来,煞是好看。 叶危快疯了!这只精灵屡教不改,若再放肆,他只能动用阵法把它抓起来扭送道渊阁,让师尊研究研究这到底是什么邪恶变种! 他脑中是这么想的,但这副身子已经不听他心脑的管教了,一杆窄瘦的腰杆子,自己微微挺起来,两条修长的腿,也有了自我意识,悄悄分开些许。小红花们欢欣地坠在枝头,只等谁来打开。 晏临看着这样的叶危,抿着唇,舔了一下,他嘴角嗪笑,忽然低了头。 ——秀口一张,万顷江山妩媚。 “不行、不行……你…你!!!” 叶危彻底疯了,他伸手揪住坏精灵的脑袋! “叽叽叽——!!!” 晏临立时松口,学着发出小精灵的叽叽叫,叫的十分痛苦,叶危赶紧松了手,那声音听得凄惨无比,好像小奶猫的白爪子被车轮碾了,又痛又急地求人救救它。叶危听得受不住,一下子想到以前亲眼目睹过,偷猎后的小精灵被活剥了灵质,成片成片地倒在森林大地,痛苦地哀嚎,救也救不回来,死也死不掉,他只好一把火全烧了送它们上路…… “你……你饶了我吧…” “叽叽叽叽!!!” 叶危怀疑这只精灵有问题,小精灵大多极聪明,生而通人言,这位可能是个智障精灵,讲人话也听不懂,一伸手要打它,就叽叽叽地惨叫不休,听得叶危心里过意不去,仙山精灵最是灵秀漂亮,引得仙门中的无耻修士争相竞买,有价无市。这样的小精灵低眉顺眼地伺候他,怎么想都是他占了个大便宜,占完了还想打小精灵,而且还是这么一只可怜的智障精灵,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叶危一松手,这只邪恶的小精灵就不叫了,不叫了,就贪吃,贪吃极了!趁叶危心软不备,变本加厉地贪吃…… “……啊…唔。” 山洞里那一株红花要开了,花骨朵纷纷啪地舒展开,鲜艳如火。 四肢百骸尽数崩溃,叶危脱力地倒在山洞里,冰冷的石地被他慰热,纷乱的火灵气不断往下冲,又被一点点吸纳吞吐而尽。他变成一尾脱水的鱼,无助地鼓着鳃、挺着尾,拍打、挣扎,就是回不到水中,只能在山洞里窒息。可怜的鱼被刮去一身逆鳞,被氤氲水汽蒸熟,一筷子夹起细白的鱼肉,放进口中,一次、又一次地吃净了,最后剩一副森森鱼骨,也被掰碎了咽入喉中。 小红花拔成了一棵小花树,不断伸长、长高,最后顶到了山洞顶壁,满树红艳,盛放到极致。 “求你、求你,当我求你了……放过我行不行…啊!!” 晏临痴迷地望着眼前人,哥哥在家是叶家少主,行止得体调令有度,在外是道渊阁里最翘楚的师兄,所有弟子都仰视他。可此时此刻,这样的叶危在他面前溃不成军,一声一声哀求他、讨好他、为了取悦他,不停地说那些软话哄他。 心里升腾起一片阴黑瘴雾,穿胸入喉,升腾至脑,晏临彻底被这片雾障住了双眼,他伸出双手,掰住眼前的腿根,一点点打开,那力道极尽温柔,又绝不容反抗。 白玉乱颤,晏临感觉到,这眼中所视、手中可及的一切,这一身腰腿、背脊与胸膛,甚至连那眼泪都已经不受叶危本人的控制了,而全都要受到他的控制。哥哥的四肢百骸像被一根根丝线绑着、牵着,攥进了他的手里,他可以随手拈来一朵云,让哥哥飞上九天之际,也可以信手将哥哥推下来,恶劣地叫叶危跌在地上发颤,只能不停地向他哭求着…… 晏临心里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满足,然而体内那片黑瘴却愈加浓深,从这无比的满足中又衍生出无尽的不满足。 不够、不够、还远远不够。 晏临狠狠掰开他,越含越深,恨不得将叶危整个剥了吞进去。 “……会死的…” 叶危已经没有气力抗拒这只邪恶精灵了,这智障精灵又不通人言,品性又邪恶,他彻底放弃了…… 晏临彻底沉沦,他拉着哥哥,往那黑瘴沼泽更深处陷去、陷去…… 嗒—— 什么声音? 晏临耳力敏锐,他余光一瞥,小红花树顶上,有一朵小红花凋谢了……枯萎的花飘飘而下,落在地上,朽烂成灰烬,消失不见。 晏临一下子清醒过来,满眼邪瘴退散,哥哥开始不够快乐了! 他立刻就停了下来。 叶危已经满的不能再足了,腹内蹿行的火灵气安分许多,只是他实在筋疲力竭,没劲儿。他瘫在地上,全身似浸了水,一头湿漉乌黑的发贴在他的额边脸侧,口微张,压抑地喘息着,由急促渐渐平缓。 晏临看着,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喉结滑动,他还想…… 不能想! 双手像被烫了,立刻从腿上收回来。晏临站起身,两只手服服帖帖地贴在裤腿缝上,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再动。他怕一动,他就真的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了。 叶危就躺在他面前,衣衫凌乱,虚弱狼狈,一只手、一张嘴,就可以弄哭他。 晏临站在叶危面前,一言不发,什么也没再做了。静静的山洞里,只有寂寂的花谢之声,偶来山风过耳,轻轻呢喃。 火毒已缓,哥哥已然平静很多,但层层衣服黏在他身上,哥哥看起来有点难受。晏临慢慢蹲下来,张嘴咬住自己的右手,狠狠咬下去,用疼痛维持心神,然后伸出不常用的左手,一件一件帮叶危把那些浸湿的外袍脱下来,这些湿衣服黏在身上、待会冷冷的夜风再一吹,哥哥要受凉的。 其实叶危根本不可能那么脆弱,他向来少生病、不受伤、常健常胜永远第一,无需任何人担心。但晏临总是提心吊胆,担心哥哥生病了,受伤了,没有人无微不至地关心他。 解开卦袍、外裳、中衣,剩下最后一件里衣…… 就在这一瞬,晏临忽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牙关一收,死死咬住自己的右手,可那痛苦根本无法缓解了……! 洪水开闸,千里溃堤。 叶危今天穿的里衣,是那件水青天的绸衣。 晏临当场发了疯,眼睛赤红一片,他几乎要恨哥哥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要穿这件衣服!他咬的牙龈发酸,口中手被他自己咬的鲜血如注,也浑然不觉痛,铺天盖地的记忆压向他,叫他立刻崩溃。 曾经多少次,他只可以握着空荡荡的袖管、咬着无人的衣领,看那天青色不断从指尖滑落,溅上点点白云。 但今夜,就现在,他可以,尽情肆意地将那些白絮的云,随意铺在妩媚江山的任何一处,全都可以,甚至不用在外面,可以在里面,看满当当的白云溢出山谷,化作一溪白水,慢吞吞地淌着、流下去…… 晏临直接失控了。 他忍不住,他要忍不住了,右手鲜血淋漓的痛也无法阻拦他,他满心满身,每一滴骨血都化作了一个邪恶小人,在他体内揭竿而起,摇旗呐喊: [你还在等什么?错过这一次,你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难道你想当一辈子的傻弟弟吗?] [摊牌吧!] 曾经做过的梦、想过的臆想、与方才他含过的叶危交织在一起,血水滚沸,骨头消融,晏临觉得他的每一寸神魂都被击碎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只要他发出一点声音,哥哥就会立刻知道他是谁。 晏临吞咽了一下,心中的邪恶小人每一只都在叫嚣: [摊牌、摊牌、摊牌,快说啊!] [说你从来不想跟他做兄弟、说你每晚入夜都想着他睡、说你再也受不了只能作他弟弟的日子了!] [说我喜欢你。] 晏临朝叶危走近了一步。 这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但冥冥之中,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错过今晚,他很可能就……就再没有机会了…… 晏临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吹过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将他全身的勇气都搜刮出来,鼓到喉咙口。 就在今时今刻,他要将他一直以来的所有心迹,向哥哥剖白。 晏临站在他最喜欢的人面前,终于张开口: ——“滚。” 是叶危先发出了声音。 登时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 晏临像被迎面抽了一耳光,整个人狠狠抖了一下,愣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他只能任凭那冰水从天灵盖凉到左胸膛,一线寒冰穿透他的五脏六腑,沸腾的血水霎时冻结,融化的骨头凝成冰渣,一寸一寸扎着他满身的血肉。 而后是四肢百骸、全都疼了起来,细细密密的疼像天罗地网,将他好不容易掏出来想要给人看的一副心肝,一网打尽、绞成碎块,变成了一袋子腥臭的碎脏垃圾。丢远了,可别再捡回来恶心哥哥。 一刹那疼得他面部扭曲,两行眼泪无声地下落,晏临死死咬住嘴唇,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那口鼓起来的勇气还未支撑他说上一个字,便全都用尽了。 叶危什么也看不见,他从迷糊中彻底清醒,只感觉到那只邪恶精灵还挡在他面前,他想驱赶这只小精灵,叫它去山洞外跟它的族人团聚去,别傻傻地掉队了,落单的精灵极容易被偷猎,尤其是这精灵还是个智障,小智障听不懂人言,希望它能听懂他语气里那种严厉的驱逐。 它真的听懂了。叶危好欣慰。 这只傻精灵转过身,一愣一愣地向外走,一开始走得极慢,后来越来越快,脚步凌乱,几乎是落荒而逃。 可能是看到了山洞外的同族小精灵,激动的。 叶危躺在洞里,自己休憩片刻,终于彻底缓过来了。他站起来,指尖凝火,将那些湿淋淋的、沾着不知什么黏腻之物的外袍衣裳尽数焚毁,灵脉运转火灵根护暖,叶危就披着一件单薄的水青天,走出了山洞。 “……晏临?” 山洞外,晏临缩成小小的一个点,蹲在地上,似乎恨不得把自己缩没了。叶危赶紧走上去,晏临愣愣地抬头,一看见他,竟像被迎面抽了一冷鞭,抖了一下。 浅淡的仙山月色下,叶危再仔细看他,发现晏临一脸泪痕,一手血迹,他赶紧将弟弟拉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就成这样?” 晏临低着头,一眼也不敢看叶危:“我……我…我被小精灵打了。” “什么?” 晏临镇了镇心神,道:“哥哥让我守着山洞,不可以进去,那群小精灵想要进去,我拦住它们,它们就……” “它们打你了?” “……嗯。” “打痛了没有?”叶危心疼坏了,“那群小精灵真是太邪恶了。” “嗯。” 这一声已经哽了,晏临百般忍住,终究忍不住,眼泪唰地流下来。 “瞧瞧,瞧瞧,小精灵还把你打哭了?别哭别哭,回家,下回哥哥若遇上那群邪恶精灵,也把它们打哭,帮你找回脸子。” “……嗯!” “好了好了,怎么还越哭越厉害了?不哭了,乖。我看看你的手……你这哪是打的?你是被小精灵咬了吧!” 晏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说:“疼。” 叶危看他这副狼狈的小模样,心疼坏了,把晏临抱在怀里哄:“除了手还有哪儿疼?哥哥给你揉揉。” 晏临低着头,指了指胸口、心脏的位置。 “怎么胸口也疼?它们还咬你胸口了?” “十…十指连心。” 叶危无奈了,伸手揉着弟弟的心口:“好了不哭了,揉一揉就不疼了,乖,咱们回叶府。你是不是跟小精灵吵架了?它们只有吵架了才会打人咬人,平常性情应该挺温顺的。” “……嗯…” “你这个傻孩子,小精灵一群那么多只,你跟它们吵架有什么好处?那个山洞是它们的家,你挡在门口不让它们进去它们当然生气,下次你好好跟它们说说,小精灵都比较善良,会理解的,别吵架,吵了就咬你,你看,被咬成这样,啧,这小精灵牙口也太狠了!” 晏临沉默着,听着哥哥哄小孩一样一遍遍地哄着他: “别难过了,等回了叶府,我让小厨房的师傅给你做两串糖葫芦好不好?你小时候最爱吃那玩意,每次生病都吵着要吃……” [可我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这句话冒上来,放在口中咀嚼两下,晏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在哥哥心里,他永远是那个白软软傻乎乎的弟弟,哥哥会低头看他,伸手摸摸他的头,夸他好乖,会宠他、会抱他、会不许任何人欺负他…… ——但永远不会平视他。 晏临心中自嘲,他从来不爱吃什么糖葫芦,他是块石头,吃什么、不吃什么,又有什么区别。只是小时候他发现叶危爱吃糖葫芦的红糖外衣,所以一旦吃糖葫芦就只浅浅地咬外边一层。他就装作只喜欢吃糖葫芦的山楂果,每回生病吵着要吃,然后让叶危把外边红糖啃了,他就着哥哥吃过的地方,吃里边的果子。 叶危每次都很不解:“你这样吃不酸吗?糖都被我吃完了。” 小晏临笑起来:“不酸,很甜的,哥哥!” 叶危迷惑,这还真是千人有千般口味。 此时此刻,仙山归路漫漫,新月夜,夜风来,晏临伸出手,像个弟弟一样牵住叶危的袖子,他强迫自己像小时候那样弯起嘴角,朝哥哥露出一个小孩子一般、又幼稚又甜的笑容。 …… 热死了。 此刻山洞,火毒木香飘散。叶危在冥冥中意识到很不妙,梅林古堡时为了救治梅花病,他把一身火之气全用完了,其他属性的气却分毫未减,所以他体内不平衡,五行极大缺火,这时山洞外又燃了那堆篝火,源源不断飘来火属性的毒气,他的身体缺火,于是就自发吸收那些毒火气,像金鱼食饵,不记得饥饱,只管拼命吸食火之气。 火毒侵体,叶危感觉衣料之下,他已如烧红的铁块了,再不纾解,他就该爆体而亡了。 他想不明白,是谁要来害他们这个尚不起眼、比赛远远落后的小教派? 上辈子喝到的毒药,是由火蝶木淬炼而成,剧毒无比。这种树仙山特有,树干中空,一棵树里栖息着一万只蝴蝶,十分稀有…… 叶危于昏昏灼热中想着,想到一半,他突然想到,入夜生火时,似乎是他去捡的柴木。 山中多木,他就随手捡拾,难不成…… 他随手捡到了火蝶木的断枝干,并把它们扔进了篝火堆…… ——可能吗?他竟会这么倒霉吗? 叶危再一想,这一路走来,好像他就真的特别倒霉,九重天的小镇有人被笑面佛感染了,他开了个教派,笑面佛全来找他;他去参加仙法大比,刚到广风城,广风城就疑似大地震了;海选抽签,他一抽,抽到了最难的天道石;然后初赛森林迷宫,刚走出栈道他么就遇到古堡花神,染上了梅花病…… 现在他随便捡几根木头烧火,就捡到稀世有毒的火蝶木,而且一队人中,就他缺火缺的最厉害,全吸过来…… 他为何会如此倒霉! “哥哥、哥哥——” 晏临双眸幽深,注视着怀中动来动去醒不过来的叶危,忽然伸手将哥哥揽进怀中: “哥哥若再不理我,我便由着我的心意来了。” “晏……晏临。” 叶危撑开半点眼皮,火毒发作,他什么都看不清:“好…好暗。” “我已经把火堆灭了,哥哥。” 叶危:“你……你出去一下,让我一个人……唔!” 晏临不由分说将他扶起来,靠到自己肩上,眼神幽暗,多年前未尽的阴黑瘴气从他的心沼弥漫开来。 数百年过去了,他那点阴暗的妄想不仅没有因漫长的时间而在心中消散,反而因长久的压抑,越变越浓郁黑沉。 晏临稍稍坐直了身,他高大的阴影落在叶危身上,将哥哥囚禁在他黑漆漆的影子中。他微笑道: “哥哥,我来帮你吧。” 叶危懵了一下,帮?什么帮? 下一瞬,身后的弟弟用手告诉他帮什么、怎么帮。 “晏临!!你……!你!!松手、你给我松手!你也中毒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知道,哥哥,我一直以来,都知道。” 晏临痴迷地靠在他背后,低头停在他颈间,嗅着叶危身上的气息,灵巧的手指一下一下动着: “哥哥,舒服吗?” 一把哑嗓弄得叶危背后全麻了,他缩起来想逃走,可是被高大的弟弟牢牢拘住。 在这一瞬,他是真的感觉到,晏临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乖乖听他话,可以搓圆揉扁抱起来举高高的小团子了! “晏……晏临,你先放手……我们是兄弟,拜过把子的兄弟!不可以……” 晏临歪着头,固执地问他: “哥哥,舒服吗?” “这不是舒不舒服的问题,是……呜!晏临!你给我放手。” “我不放。哥哥再不纾解都要死了,难道要作弟弟的看哥哥平白送死,也不能打破那些礼法规矩吗?那可真是迂腐至极,我知道哥哥最叛逆了,向来不会在意那些。我们是结拜兄弟,只要哥哥一直待我如弟,我们就一直是这关系,永远也不会逾矩。帮不帮这一次,又有什么区别?哥哥只管问心无愧不就好了。” “还是说,难不成哥哥问心有愧?” 晏临修长的手指一绕,使坏地捏住叶危: “嗯?是这样吗?哥哥一直以来对我问心有愧,所以才不敢……” “谁不敢。”叶危转头睨了他一眼,看得晏临浑身着火,恨不能当场把他吞吃了。他死死忍住,只管卖力在叶危身上施展手上功夫: “哥哥,舒服吧。” 叶危别过头,不想理他。 晏临看着微笑,哥哥不肯回答他,没关系,他自有办法知道手中的哥哥会有多舒服。神念一动,法宝小红花便破土而出,立刻疯狂生长,花开满枝,快乐地摇曳着火红的花瓣,恳求他,多一点、多一点、再给予得多一点。 晏临看的抿嘴含笑,欢喜羞怯。以前他的心是叶危手中的弦,叶危多跟他说一句话、多对他笑一下,他那颗心就被拨来弹去,震颤不休,根本停不下来,一会被丢进油锅里烹煮沸腾,一会掉进冰窟里冻成血块,完全不受他控制。然而在这一刻全倒了过来,叶危是他手中的一根弦,他用手指轻轻一拨,弦便要震颤泣鸣,他用手指稍稍摁住,弦便只能苦苦压抑,一个音符也不许释放。 “哥哥,到底舒不舒服?你理一理我嘛。” 岂止是舒服…… 叶危简直舒服的要死了。他完全想不明白,他纯洁天真的弟弟晏临,到底是……到底是为什么会这么熟练啊! “哥哥、哥哥,理我、理理我嘛,哥哥……” 这一声声甜甜的哥哥叫得叶危满面通红,他被弟弟弄得没法子,转过脸,低声斥他: “法术法术一个也学不会,这种事倒是学的快。” 晏临羞怯地低下头,靠到叶危耳边,手在下坏心地捏了一下: “哥哥教训的是。” 同时一口咬住叶危的耳骨,笑着慢腾腾地上下厮磨他。 晏临嘴角带笑,怀着和怀中人截然不同的心情,心脏一剖两半,半是极乐半是极苦,他小心翼翼珍惜着这偷来、骗来的片刻欢愉。 惟愿今宵久远长,夜漫漫,天不亮。 作者有话要说:昨日和今日二合一的七千字更新,这一段剧情不好分章合在一起吧 一个反派小剧场:#今天那对不合因果的狗男男死了吗# 天道:嘻嘻嘻,倒霉蛋捡到了毒木头。 天道:嘻嘻嘻,倒霉蛋燃烧了毒木头。 天道:毒气烧了这么久,那人必然要爆体而亡了,嘻嘻嘻,让我去瞧一瞧! (偷偷向山洞里窥视一下——) 天道:………………艹!!!!!艹艹艹艹艹!My eyes!麦艾斯!!!!! 第49章 哥有罪 夜沉的极深, 新月一弯静悄悄地挂在柳梢后。 “晏临!……别, 王政他们还在……” “哥哥叫的小声一点,他们就听不见了。”晏临得寸进尺地凑过来,将叶危紧紧搂在怀里, “哥哥别怕,我长得高, 都挡住了。” “挡住有什么用, 星哲那鬼息灵敏的要人命, 你当别人都耳聋啊……唔,晏临!” 晏临听到叶危在这种时候还在叫星哲的名字,阴沉着脸,将另一只手也伸下去: “我讨厌哥哥在我面前想别人, 哥哥再多想一次,就罚哥哥再来一次。哥哥要是不肯听,我就不止用手了。” 叶危听得气笑了:“不止?你个兔崽子还敢用什么?” 晏临不答话, 只轻轻咬着叶危的左耳, 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哥哥, 你觉得呢?” 左耳乍时烫得吓人,那点湿漉从耳尖一直扩到全身,逼得叶危一句斥责都说不出来, 恨不能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点, 掉进地缝里绝不要再出来。 “哥哥若是喜欢,我现在就可以。照顾兄长,是作弟弟的本分。” “荒唐!胡闹!你真是……真是……” 叶危被气得不知用什么词来说, 在今夜之前,晏临在他心里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弟弟,像山中的小鹿、冬野里的雪兔,白白软软可可爱爱,永远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天真无邪地叫哥哥…… 这样的弟弟晏临,怎么会懂得这么多!现在混账弟弟长得又高又大,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抱着他做七做八。在他不在叶府的那段日子,是谁污染了晏临? 叶危脑中一下浮现出他二弟叶越的脸,那家伙从小心术不正,小时候晏临就找他说过小叶越在偷偷看春`宫图,还试图借给他看。气得叶危将叶越禁足两月,又给小晏临念了好久的静心经,净化一下被春`宫图污染的义弟…… “哥哥。” 叶危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刚才哥哥又想谁了?” 晏临垂着睫,俯视着怀里的人。叶危寒了一下,和弟弟的体形差距让他极不适应,又极度危机,曾经可以随手拎来拎去的小团子弟弟,长得越来越大,大到能反过来将他吞噬…… “不行,不能再来了……” “不管,我说了哥哥再想就要罚,哥哥还不听。哥哥做少主、做天王时,最是赏罚分明的,现在轮到自己了,就只管耍赖皮。” 叶危一边被解毒一边被折腾,想要起身逃走,还没动一下,就被身后的弟弟扣住了手腕。 晏临紧紧捏着那玉一样的腕部,他惊讶地发现哥哥的手腕好细。小时候抬头看叶危,怎么看怎么高大,那双手伸过来,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拎在手上,每次有危险,这双手随便一捞,就把他护在怀里。现在低头看哥哥,原来这双手这么细,他随便伸手一捏,哥哥就被他压制着动弹不得。明明他的力道这么轻,那细白的手腕却在他手心里苦苦挣动,好像蛛网上蝴蝶,好像脆弱的玉瓷,受不得半点刺激,再用一点力,它们就要断了。 晏临像对待易碎的琉璃玉,轻轻、慢慢地松开叶危,继续轻轻、慢慢地罚他。 叶危被罚地头晕目眩,眼睛越来越睁不开,一闭上,就有柔软广袤的黑甜梦接住他,像暖绒的黑天鹅绒,轻轻裹着他,暖和温柔,他不知不觉地陷在里面,渐渐地、沉睡不醒。 周围人都睡熟了,晏临早用神力拉了结界,火毒清完了,哥哥睡着了。晏临停下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叶危的睡颜,手掌一翻,翻出一串小纸人。咿咿呀呀地跑出去,接来干净的山泉,有一个小纸人自作主张,吸了水就要爬到叶危身上去帮他清洗,晏临指尖对准,小纸人咿呀一声,瞬间被烧成灰烬。 其他小纸人瑟瑟发抖,晏临挥退它们。神念隔空点火,山洞外,重新燃起了一处新的火堆,慰热了山泉,晏临亲手汲了水,一点一点帮叶危擦洗,再帮他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去。山洞石头冷,晏临抱起叶危,将干干净净的哥哥放在自己的膝上,让哥哥枕着睡。 大地寂静,远方传来几声枭之唳,隔着雾听,缥缈虚幽,渐不可闻。山洞里,微黯的火堆有时发出哔啵一声,蹦出三两个红星子,像在地上跳跃的流星,很快溶于如水暗夜。 “哥哥……” 睡梦中,叶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很软的床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十分眼熟的军帐,大概是前世他修鬼道率鬼兵造反的那段日子。 他发觉自己正紧紧裹着被子,不知为何脸好红,欲言又止了好久,终是张嘴道: “晏临,哥跟你商量个事……” “嗯!” 被窝里冒出一声又乖又甜的声音。 叶危感觉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只能看着自己自说自话道:“呃,那个,以后你能不能……只进一半?” 进?一半?什么东西? 被窝里的弟弟呜呜两声,十分伤心:“为什么,哥哥!是我做的不够好吗?” “不是……你做的挺好的,只是……你太……顶的哥哥受不了。” 什么,这是在说什么?什么顶? 叶危好像有点懂了,但宁愿自己根本没懂!应该不是他想的意思吧,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他看见晏临从被窝里钻出来,垂头丧气的,十分自卑:“呜!对不起哥哥,我太大了。” 什么太大了! 叶危恨不能一头撞死,这到底是个什么梦! 委屈的晏临窸窸窣窣地靠过来,在被窝里抱紧他,叶危全身都炸了: 他的战甲、他的银盔全都没了,他像只被拔了刺的刺猬,表皮无任何可防御的东西,被可恶的猎人一把抓到,翻过来,乖软地露出毫无防备的肚子。 然后,抓小刺猬的猎人就举起一把又长又重的猎枪,对准他…… 叶危觉得他现在应该立刻跳下床,把方天画戟找出来,扎喉咙自尽吧。为什么他会梦到自己变成这么可怜的刺猬?为什么他会梦到弟弟成了这样可恶的猎人,他们在……?他怎么可以梦到他跟他弟……!那可是他从小养大的结拜弟弟! “哥哥……” 此时,梦里的晏临从背后抱着他,紧紧不撒手。 梦里的叶危无法反抗,亦无法自如行动,冥冥中,他神使鬼差地张开口,十分顺嘴地骂道: “蹭什么?跟隔壁小鬼养的兔子精似的,一天不喂胡萝卜就在那箱子里乱抓乱蹭,烦死我了。” 晏临埋在叶危的颈窝里咬了一口,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似一掬落着桃花瓣的清水,他就这么眉眼盈盈地望着叶危,又甜又纯洁地问: “那哥哥喂我吃胡萝卜嘛?” “……该死。”叶危敲了他一脑袋,“你这小脑子想点别的行不行! “不行!我脑子笨心眼小,只装得下哥哥一个人,偷偷放在心里想一下,就没地儿想别的了!” 叶危被他这情话说得脸上冒热气,他悄悄把脸沉进被子里,骂他:“你个小混账,谁教你的这些甜言蜜语,尽出来哄人。” 晏临委委屈屈地抱住他:“我说的都是真的!哥哥,只有你天天拿胡话哄我,我哪里哄得过你。” 叶危转了个身,晏临顺势抱住他,过了一会又问:“哥哥真的疼吗?疼的话,那我……” 他委屈得都不愿说,伸出白皙的手,一点点在叶危手心里写:一半? 叶危躲在被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又有点不相信: “……你真的忍得住?” “哥哥如果不疼我就忍不住,哥哥要是疼了那我就忍得住了。” “啧,你小嘴儿抹蜜了?话说成这样,我哪还好意思叫你忍?” “没关系的哥哥!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可以这样抱抱你……我就已经太满足了,我实在是……实在是太喜欢哥哥了!哥哥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吧!” 那时的叶危闭着眼睛,随手伸过去拍了拍弟弟,以表肯定。晏临很自然地与他十指交扣,他低下头来亲了亲叶危的指尖: “那我这么乖,哥哥要怎么奖励我?” 叶危:“……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要吃胡萝卜!” 叶危啧了一声,无奈了:“你个兔崽子怎么就对这个这么执念?” 晏临羞怯地低下头,像小兔子垂着耳朵。他埋在叶危的颈窝里闷闷地说:“因为我每次吃胡萝卜,哥哥都爽的直哭,我最喜欢看哥哥哭出来了。” “你个小变态。” 晏白兔像得了夸奖,偷偷摸摸就往底下钻,打地洞似的,试图掰开草丛,找一找他最喜欢的胡萝卜…… “等等等等!你干什么,给我出来!” 叶危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晏临委屈得像红了眼的兔子:“哥哥答应了给我吃胡萝卜的……” “我什么时候说答应了?” “你默认了!” “现…现在不行,晚上好不好?晚上我和星哲讨论完军务回来……” “星哲星哲星哲又是星哲,我讨厌死他了!大家都跟哥哥讲军务,就他,故意要赖在哥哥的帐篷里,讲那么久!” 叶危无奈:“他天生口吃,说话比常人慢很多。” 晏临还是很不高兴。 叶危:“好吧,两次,胡萝卜,行了吧。” 晏临还是故意噘着嘴。 “……算了算了,三次三次!” 晏临欢天喜地:“哥哥最好了!那哥哥早点回来!我在被窝里等你!” 叶危摇摇头坐起身,晏临殷勤地帮他穿衣服。叶危一边被穿衣一边腹诽,三次,他晚上回来恐怕真的是要哭了…… 叶危穿好衣,愣愣地走出了军帐,接着这梦不知怎么回事,就不梦他如何与星哲探讨军务,下一刻,就晚上了。叶危衣冠楚楚地走进军帐,被窝里的弟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哥哥——!” 叶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正一步、一步,羊入虎口似的走过去。 这梦怎么还不结束啊……!快醒来、快醒来、快醒来……!! 他没有醒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只可怜的刺猬,被抓住,被翻开,被……一次、两次,三次,哭了之后,再被猎枪打中,倒地不会动了…… 直到天亮。 叶危一身是汗地醒来,发现自己正枕在弟弟的腿上! 他立刻像被开水烫了的青蛙,猛地跳了出去! “哥哥……” 晏临唰地睁开眼,看见叶危醒来了。昨晚那场解毒实在是……胆大包天,他怯怯地闭上眼,以为要被暴怒的哥哥狠揍一顿。 但等了好久,哥哥还没来打他。 晏临奇怪地睁开眼,一缕天光从洞外投进来,半圆的熹光里,他看见叶危扶着山洞石头,正在面壁。 噩梦,绝世噩梦。 此梦之前,叶危是绝对的问心无愧,绝对的坦坦荡荡心如明镜,但此梦之后,仿佛车轮碾镜,嗞啦嗞啦,滚过一地碎银片。 他怎么会梦到……这种梦! 梦里那只晏临,与他记忆里任何一只晏临都不一样,既不是小团子、也不是小少年,更不是现在这个吃了巨型菇的高大弟弟。那只晏临俨然有了青年的模样,五官却还留着一股少年气,身高已同他一般高,甚至比他还高一点点…… 现在回忆起来,叶危十分惊诧,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天道石与天同寿,时间对它们毫无意义,晏临是绝不会随着时间长大的,他只会随着神力的增长而长大。上辈子,他从来没有允许过晏临长大到这么大,一直有对他进行封印神力,晏临就一直反反复复地长大、又缩小,再长大一点,又滚回小团子。 那个梦是他率灵鬼兵攻打仙界的时候,他记得那段日子晏临被他封印了一次,又变成小团子了,直到他最后战败自刎,也没能再长大。 为什么他会做这样的梦? 梦里的一言一行都太逼真,甚至现在叶危醒来,那些细致入微的每一瞬都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一切都仿佛真的发生过,他真的曾经跟他养大的晏临在一起过…… 不可能! 叶危一把掐死这种想法,如果真的曾经在一起,他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就算他出了什么意外,晏临怎么可能也会没记忆。但如果真的没有,那他为何会做这种梦? 难道晏临帮他解毒,他就顺势邪念入脑,还幻想了胡萝卜…… 叶危扶着山洞石壁,半天缓不过来。 他有罪,他问心有愧了。 第50章 颠蝶变 晨曦渐亮, 一只小小蝴蝶飞进来, 落在叶危手边的石头上,翕动着斑斓的蝶翼。 叶危立刻缩了缩手,远离。 姚冰和小花妖相继醒来, 王政打了个哈欠,瞥见大家都醒了, 顺嘴问道:“你们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没有。你快起来, 赶路了。” 叶危飞快否认, 然后走出山洞,去看看昨晚烧的火堆。 王政他们全都没事,说明倒霉的就是他一个人,就是冲他来的。 叶危心中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昨晚不幸烧的火毒木,这种植物很特别,树干中空, 内里栖息着一万只蝴蝶。 他既然是在这附近随处捡的, 说明这里至少有一棵火毒树, 而树里至少有一万只蝴蝶,然后树林内……不知道会有几万只毛毛虫。 一节一节,肥大的肢节, 上有斑斓, 或足毛,一蠕一蠕,千百万只, 爬的到处都是…… 心脏像被揪住,一下骤停,而后细细密密地蹿起一股疼痛,叶危眉头微蹙,一下子不敢站起,蹲着缓一下。 “哥哥!”晏临立刻感觉到他不对,“你怎么了?” 叶危脸上有点挂不住,在弟弟面前这么脆弱。他前世因军务过劳,打战时常年熬夜,心律不齐,到后来每多熬一夜,就心悸发汗。 “小毛病,没事。” “是…是心脏又疼了?哥哥要早点睡的。” 叶危坦荡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早睡,怪谁?” 晏临立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惭愧地低下头:“怪我。” “下次还敢不敢?” “……不敢了。” 叶危听到满意答案,站起来招呼大家走了。吱呀、吱呀,一行人走进林子里,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四处是草木的芬香。晏临偷偷拽了拽叶危的袖子:“哥哥心口还疼吗?我帮哥哥揉一揉吧。” “我脸上可挂不住。”叶危笑道,他看了眼晏临,发现弟弟真的在担心,“别,真没事,谁身上还没一两个小毛病。” 那可是心脏。晏临隐隐觉得很不放心,前世哥哥就有这个小毛病,也请过名医来看,都说无碍,只是一时太过操劳,注意休息即可。 “哎,叶危,你今天怎么走这么快?不要那啥……徐徐图之了?” 叶危今日一反常态,叫他们御风而行,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此地。 “先过了此地再说。” 王政好奇地低头瞅了瞅:“此地有什么不同吗?” 脚下是一坨一坨绿茸茸的树冠,俯瞰间,忽然,哗啦啦飞出来一片蝴蝶!五彩斑斓,在蓝天之下旋风而起。 “躲开——” 叶危抬手想飞出一条小火龙,猛地想起自己没有火之气了,刹那间,数万蝶群已扑面而来,他立刻退攻转守,扬起一层水泊界,将一众人全罩在里头。遽然之间,目光所及之处,已全是密密麻麻的蝴蝶翅膀,五颜六色的鳞粉在太阳下耀闪着。 “这都是什么东西!” 王政在水泊外加固了一层金钟罩。叶危心头那点预感坏到极点,他恐怕又要遇到那玩意了…… 事诡必妖,数万、数十万蝴蝶,必然会滋生蝴蝶王。星哲转身一道寒冰火,他感受到一股浓烈的鬼息! 下一刹那,他们身后的林间拔起一座庞然大物,厉风过眼,一层鳞粉如烟雾般散开,嗞啦——半空中扬起了如山一般庞大的翅膀,上面密密麻麻是数千个眼睛斑纹。 星哲的寒冰火飞过去,骤然间,这怪物瞬间消失,下一刹那,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颠蝶王,鬼中邪物,能起幻阵,能空间传送,瞬间转移自己的位置,并将无数幼虫传送到各个地方猎食…… 千万只毛毛虫。 叶危几乎要炸起来了。那玩意在空中一扇翅膀,飓风四起,将他们一队人吹散。两只可怖的复眼浮在半空中,高大如门,瞬间盯上了叶危。 “叶危——!” 王政在提醒他,但平常身手的灵敏的叶危竟然完全没反应,像是怔住了,同时间,那巨大的蝴蝶以伸出尖长的口器,将叶危一卷,瞬间转移,从半空中消失! “叶危……!” 晏临瞬间分出一缕神魂,跟着哥哥一齐走。 …… 眼前是一抹化不开的黑。 叶危被甩进另一处潮湿山洞,四肢僵着缓不过来,他一触地,恨不得立刻就死。 这里是颠蝶王的老巢,产卵的地方,所以一定会有,毛虫、毛虫、数千万的毛虫! 数百年前的阴影从他脑海中翻搅出来,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群毛虫覆在他的娘身上…… 叶危咬的牙关发颤,他暗骂自己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怎么就过不去这坎! 但他真的过不去。由心入骨的恐惧叫他快要维持不住意识,颠蝶王会先让猎物中上幻觉,无法动弹,然后再让它那数以亿计的毛虫来分食他…… 心神渐失,浑身骤凉。 再抬眼,幻觉里,眼前是白漠扬沙千万里,砭骨的风如刀,刮过脸,向后吹,他顶风向前,独自向沙漠深处走去,脚印两行,很快被广袤银沙吞没。 这里似曾相识,可幻觉中的叶危一时却想不起来,或许是他行军时曾路过的地方…… “哥哥——” 是小晏临的声音。 可叶危放眼望去,只有望不到头的黑夜,和走不到头的白漠,他一个人走了太久,忘了到底为何出发,也忘了停下来休息,仿佛他生来就是如此不知疲倦,永远向前永远胜利,所有的光芒都落在他身上。 叶危终于停下来,他伫立在白漠之上,风从耳边呼啸,卷沙弥漫,如霜雪流霰。他双手空空,没有佩剑,没有少主玉符,没有天王的方天画戟,什么都没有,头顶的黑夜无星云月,脚下的沙漠无花果树。这一身皮囊还是青年的样子,但他已活过太多年,以至于快忘了自己一出生时,恐怕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的娘不是仙道世家的修士,不知是人间女子还是普通仙民,不懂修道,出身低微。据说和这样的人成婚会冲淡贵族的仙骨天资,因而仙门贵族都不允许下界通婚,最多娶来当侧室。 但叶父不听,花了三年,坐上宗主之位,废黜族内长老,一人掌权,然后风光大婚,直接扶正,不久就生下嫡长子叶危。 叶危天生仙骨奇佳,那些传说谣言不攻自破,叶父很高兴,没过多久,却发现夫人身体越来越差…… 娘在怀他的时候,曾向天道愿望石许愿,生下来的孩子天赋奇佳,修为远超同辈,一生顺遂辉煌。她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长到如今,叶危对娘的印象很少很少,只依稀记得她温柔地唤自己,声音很弱,身体也很弱,常常叫一声,就咳得喘不过气,他踮起脚把药端过来,小口小口地吹着银勺上蒸腾的白热气。他们没有来得及说过太多的话,娘在他五岁的时候,就彻底离开了。 那天的事已经模糊了,唯有那份惊惧百年不化地刻在了骨子里。 他牵着娘的手在叶家的花园里散步,林间透下点点光斑,投在树下的花丛里,风吹动树叶,花影拂动,光便在花瓣上跳动,那本该是很美好的一天。 “娘,你看这朵花——” 小叶危伸手要去摘,忽然看到,花茎上趴着一只毛毛虫,肥大的肢节一蠕一蠕,他十分不喜,皱了皱小脸,要把虫赶走,低头一看,地上三三两两,出现了好几只毛毛虫,或漆黑或斑斓…… “娘,我们走吧,这树下好多虫……娘?” “好孩子……有你真好。” 小叶危歪着脑袋,奇怪地望着娘,突然之间,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气力,狠狠推开叶危,小危跌了一跤,娘却也不管他,厉声道: “传风卫,带少主下去!” “娘……娘!” 树下虫雨,它们在地上蠕动,一点一点包围了她。 叶危被风卫拽开,他扭头呼叫,最后一眼,他看见娘朝他微笑,说: “不必救,我应得的。” 而后突然之间,就在那方圆之地,突然乌泱泱地倾盆倒下无数毛虫,它们蠕动着,覆在人身上,越堆越多,爬动着,堆成一个个高高的虫堆…… “啊————!” 天降百虫,覆尸而过,终留白骨一具。 那年叶危大病了一场。 后来再长大去道渊阁上学,他在典籍里翻到了,那是颠蝶王,属于鬼道邪物的一种,具有传送能力,能将它的毛毛虫随机传送到任一地方,啃噬进食,再传回来。由于仙首叶家的大猎杀,目前已非常稀有。 他的娘为他许了愿,所以付出了代价,终有一日会被颠蝶王随机降落的百虫啃噬而亡。 少年叶危看着泛黄纸页上翩飞的大蝴蝶,翻了一页,是一团封闭的茧,再翻一页,他看到一只毛虫,一节一节,一蠕一动,无数无数,成千上万密密麻麻,覆在娘温柔的笑容上,从孔窍里争相涌入,血与白骨…… 双手止不住地发颤,脑海中蜂鸣四起,眩晕,那些五彩的斑点,肥大的肢节,一蠕一动的足角,根须毕现的毛,在他眼前炸开,那天的惊惧重又降临,攫住了他…… “叶危、叶危!叶危……” 他后来晕倒在书阁里,被师弟师妹送去医治,没人知道他是什么病,但叶危自己知道了。 砂砾刮过脸,有点疼。白漠无垠,叶危还在前行…… “哥哥——” 风越刮越急,沙粒如烟如雾霈,四方迷蒙白茫,幻觉中的叶危忽然想起这是哪里了。 当时军营驻扎在附近,他想去前边探查一二。所有人都深信他的能力,天王殿下必胜无忧,怎么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没有一个人跟来。叶危自己也觉得他不过是往前走走、随处看看,岂会有什么危险? 但很不幸,就在那时,他陷入了颠邪蝶的幻阵…… 很快,脚边的沙里滚出了一只白色的毛毛虫! 这些白漠不是白漠,这些沙子其实也不是沙子……叶危骤然感到一种绝望,瞬间,他就看到,放眼所眺、触手所及之处,每一粒沙都露出了真面目,毛虫、毛虫、毛虫,无数无数,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向他翻滚而来! 那一刹那,叶危一身仙力几乎凝固了,但他到底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那个少年,一团星火正要从掌中升起…… 然而这些毛虫并不是真正的威胁,就在叶危本能地惊惧的那一刹那,虫阵之下,暗箭齐发—— 千钧一发之际差之分毫,失之生死,他不可能避过了…… “哥哥——!” 虚空中顿开一道传送门,本该在军营里乖乖睡觉的小晏临凌空跃出,径直扑向叶危,用豆丁大的身体,护住哥哥的胸膛…… 叶危被他这一撞,整个人向后摔去,于此同时,那涂满剧毒的玄铁箭,从后心穿入,当场射穿了小晏临的整个胸膛。 鲜血溅在叶危脸上,下一瞬,手中火焰绽开而去,星火燎原,虫与箭与背地里暗算他的人都被彻底焚为灰烬。 “晏……晏临……晏临!” 叶危捧着血糊糊的小晏临,那时颠邪蝶幻阵消亡,眼前是真的白漠,真的黑夜,真的鲜血淋漓,从指缝里滴滴嗒嗒流走的,是真切的点滴生命。 晏临根本没有法力的,他还这么小…… 血越来越多,眼前红成一片,叶危理智上知道,这几乎就是没救了,他急到几欲发疯,小晏临躺在他怀里,伸出小小的手,想去碰他的脸,好像又不太敢,叶危直接握住,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小晏临甜甜地笑起来: “不要怕,哥哥。我不会死的,我的心脏没有用的……” “说什么傻话!别说话了,撑着……” 小晏临躺在雪漠上,一脸无谓,像一字“无”,一箭洞穿他空无一物的胸膛,那里洇出一片鲜红,像一朵从白骨中开出的彼岸花。他伸出沾满血的小手,摸着叶危的脸庞,笑一笑,似乎想安慰他: “哥哥忘了?我是石头的,我不是人。” 叶危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他的小晏临。 “哥哥——” 神魂晏临在蝶王老巢里抱着叶危,轻轻推醒他,神念一动,幻觉尽消。 “哥哥,别怕……” 叶危倏忽睁开眼。 他浑身一紧,立刻去感觉,周围有没有毛毛虫? 他全身一紧,又彻底放松。山洞里很静,没有毛虫软足的爬动声,没有它们食人时的窸窣声。 蝶王的老巢,真的一只毛虫也没有。 叶危向四周再三确认,没有、没有,一只都没有,地上只有一些亮亮的碎片,像甲虫的金壳。 这种情况实在是诡异。 “……晏临?” 他方才还听见晏临的声音,但此刻却也没有了。 神魂晏临飘在他身后,无言地抱住哥哥。 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叶危爬起来,蝶王把他掠来,似乎又出去觅食了。他用土遁术逃出这个老巢,他对蝴蝶不惧,但惧蝴蝶背后的毛虫。可这山洞里里外外,没有一只毛虫,甚至连一只蝴蝶都找不到。 叶危彻底清醒,手中劲也恢复了,随手拈来一段天上河,水属性的中阶法术,只见青天划过一道冰蓝光,那光不断扩开、扩宽,而后飞出一道河流,在光下波光粼粼,悬空流淌,淌来他这里。 “叶危——!!” 不多时,王政他们就顺着这道天上河找来了。 “哥哥——!你没事吧!” 晏临一边收回神魂,一边焦急地走过来。叶危看过去,看见晏临一身白雪袍在风中猎猎,像一朵迎风而展的雪莲,弟弟若是肯走的慢一些,配上他那样高大的身形,倒是有天山雪莲那般清冷的贵气,可惜弟弟像个小兔崽子火急火燎地朝他奔来,满嘴喊着: “哥哥——!” 叶危笑了,朝他挥挥手。 王政一身金气御剑而来,从剑身跳下来拍了叶危一掌:“你当时发什么愣!会被蝴蝶抓走?我们找你多久了!” “抱歉抱歉。”叶危道,“我…对毛毛虫稍微有点阴影,一时没反应过来,让你们担心了。” “哈?”王政听得很奇怪,“什么毛毛虫?” “啊?”叶危也懵了,“就是,那个蝴蝶王一般身边会有很多毛毛虫。” 王政:“所以,什么是毛毛虫啊?” 叶危这回有点怔了,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又看向晏临,弟弟一歪头,天真地疑惑。 “就是……”叶危难以置信地向他们解释道,“破茧成蝶的那个毛毛虫。” “什么破茧成蝶?叶危你脑子没事吧?被蝴蝶王一抓,抓傻了?咋一出来就说胡话。” 叶危彻底懵了,他转头,看向比较靠谱的姚冰,没想到姚冰也是一脸:“你在说什么东西?” 他再转向更靠谱的星哲,发现了对方眼神中更深沉的疑惑。 山中十分寂静,叶危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不是,就毛毛虫啊,就那个,蠕动爬的,会变蝴蝶的……你们不知道吗?” 王政朝他翻了个大白眼:“你看你是今早就没睡醒吧?净说瞎话!蝴蝶不是金龟子变的吗?” 叶危:“……?!” 姚冰道:“每天早上金龟子都会变成蝴蝶,晚上再变回来。小时候我还经常蹲点守着,你……你不会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吧?” 小花妖点头附议。 星哲点头赞同。 叶危惊诧得说不出任何话,他看向茫茫山林,东方日既出,熹光映林间,花冠树丛间,忽然,他看到树上、枝上,停着一大批闪耀的金龟子,甲壳背裂开一线天,湿漉漉的翅膀伸出来,在空气中摇摆、舒展,迎风吹出一片金翅粉,纷扬如玉烟…… 而后,在鹅黄的山野、晨光的露珠中,万千蝴蝶翩飞而起! 山风猎猎,晏临悄然立在叶危身后,雪白神袍,袖边一朵桃花鲜妍。他低头看着满脸惊讶的哥哥,轻轻笑一笑。 你所恶者,愿永世灭绝。 亿万年,此间世界,皆以此为蝶变。 作者有话要说:金龟子:???敲里吗!!! 第51章 骑蝴蝶 这世界疯了。 叶危看着眼前的金龟子呼啦啦破壳成蝶, 而周围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三千世界皆以此为正确, 唯有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不是世间太疯,倒像是是他疯了。 “哥哥?你怎么了?” 晏临明知故问, 他随意地捉了一只金龟子,小金龟子刚要伸出蝶翼, 晏临用手指捏着, 把两翼一点点塞回去, 往空中一扔,金龟子就还是金龟子,金壳震开,嗡嗡飞走…… “哎对了, 叶危,你刚说的那毛毛虫是什么东西?” 从数亿万年起,这世间刚刚演化出虫时, 蝴蝶就从金龟子而来, 天上地下, 从来也没有过一种叫毛毛虫的东西。 “……”叶危沉默了,只好道,“没什么, 家乡土话, 金龟子的别称。” “叮咚——” 就在这时,他们佩戴的传送玉符又响了,广风城会场主持的播报道: “恭喜上雪城成功晋级, 决赛八强已经决出三位,现在还剩下五个名额,请还留在仙山中的队伍继续比赛,记住,我们的比赛规则,是没有规则!” 王政:“上雪城可是上届第一,竟然耗了这么久才出去,终点那边快打疯了吧。还差个深花城,北上广深这四位每届都进决赛,今年应该也不会例外。主要看另外四个是谁了。” “看另外三个就好了呗。”叶危道,“前五肯定有我们一份。” “你怎么这么自信!”王政白他一眼,“咱们现在离终点还老远呢!” “那我们接着走吧。” 王政以为他要马不停蹄地赶路,赶紧召出金剑,金光刚凝成一柄剑身,就被叶危顺手接来,随手抛掷于空。 “你干嘛?” 叶危笑一笑:“我们被那蝶王耽误这么久,不得叫它补偿一二?” 没有毛毛虫,他再也不必害怕。 颠蝶王,鬼中邪物,能瞬间移动。 金剑飞天,叶危抬手起了一道天上河,蓝光里沉着金,他另一手拍拍王政:“你炼气炼了这么久可以进阶了,今天教你个高级的,把两段中阶法术相融。” 金剑在天上河中融化,乍然间,头顶流淌着一汪半凝的鎏金水,叶危挥手散开,鎏金水在天空划过,留下细细的痕迹,不断成水珠,不聚成水流,均匀地分散开,如天罗地网,疏而不漏,像天际无垠地蔓延开…… 很快,东南角传来一声狂啸,林间震动,巨大的蝶翼伸展开来,双翅一扇,两道风惊起林涛阵阵。天上的鎏金水阵立刻像失了平衡的天秤,向阵中乱动的活物奔去,含金的重水滴滴答答黏稠地从天而降,滴在蝴蝶的翅膀上…… “砰——” 轻薄的蝶翼重得灌了铅,捶在地上,敲出两大个坑。颠蝶王摔在林地里,掠起飞鸟三千,它扭动地着躯干,正要开启瞬移大法。 “星——” 叶危哲字还没叫出口,星哲已心领神会,寒冰火瞬时从天而降,降在它翅膀的鎏金水上,瞬间烧起来。蝴蝶王痛得乱叫,头上两根触须猛地蜷成卷卷。 叶危双手挥出土之气,林间土层顿如百鼠攒动,地壤松动: “姚……” 姚冰比了个知道的手势,数千道木之气弹射而出,藤蔓顺着土道飞速伸长,下一刻伸到颠蝶王身边,破土而出将它捆了个结实。 与此同时,星哲收起寒冰火,免得抓来的蝶王被烧死了。 王政看傻了。 叶危拍拍他:“看过就当你学会了啊,下次关键时候用不出来捆的就是你了。” 颠蝶王在藤蔓里挣扎,发现自己出不来了,难受地头上触须都打结了。这时它看到一帮两脚兽向它走来,领头的那只是它先前抓走的…… 要被报复了。 蝶王呼哧呼哧扭动着翅膀,害怕极了,两只大大的复眼盯着领头的两脚兽——叶危,呜噜噜地滚下两颗硕大的眼泪。 叶危:“……” 当时飞来抓他时这怪物可没哭得这么可怜。叶危翻身跳上去,两手抓住颠蝶王的两条长长触须,一拉—— 大蝴蝶:“呜呜呜呜!” 叶危不想听它哭哭啼啼,狠狠地拽了两下,把它驯服。转头道:“你们一个个上来吧。王政你坐我后面。” 姚冰有千年小花妖,星哲修罗鬼王无需担心,王政没人照顾。 晏临不满地立刻道:“哥哥,那我呢?” “你?你进来我的储物戒吧。” 叶危心想晏临这孩子平衡能力肯定很差,以前学骑马也学不会,铁定没办法骑蝴蝶,收进储物戒里好了。储物戒里什么都有,弟弟可以安全地在里面自己玩耍。 晏临不敢违拗哥哥的意思,就盯着即将要靠到叶危后背的王政,那目光恨不能将他凿出个血洞。王政赶紧后挪、再后挪,招呼道: “你坐你坐,快,坐你哥后面去。” 叶危转头睨了他一眼,王政:“看我干吗,哎你弟弟想坐你就让他坐你后面嘛。” 叶危:“我怕他骑不住会摔下来……” “不会的!”晏临长腿一迈,跨上来,十分自然地搂住叶危的腰,甜甜地笑道,“我抱紧哥哥就不会摔了。” 一群两脚兽骑在它躯干上,叽里呱啦,打情骂俏,蝴蝶王气得呜呜叫,晏临低头看了它一眼。 刹那间,大蝴蝶感受到一股彻头彻尾的凉气,乃三界神尊直视的威逼,它惊慌地抬起头,却不知神在何方。 神躲在兄长身后,把脑袋埋进叶危的颈窝里:“哥哥我点害怕,你让我抱抱好不好?” “你害怕就进储物戒里,最安全了。” 晏临窝着,用细软的发蹭一蹭哥哥的耳鬓:“可是我没骑过蝴蝶,我想骑……” “你没骑过的东西还多着呢。” 晏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怀里的叶危,羞怯地嗯了一声:“我会努力骑的。” 坐在晏临后边的王政,见前边一片兄友弟恭的小天地,赶紧往后坐、再往后坐一点。 他前身空了一大截位置,没有人支撑着靠了。坐他后边的星哲见了,难得张口,暴露结巴的缺陷,问: “要……要我……抓抓着你吗?” “不用不用,没事儿,骑个蝴蝶,跟骑马差不多,我行的……” 就在这时,叶危念出一道咒,同时姚冰释放藤蔓,蝴蝶脱离桎梏,翅上的鎏金水阵乍然打散,变作点点微尘在林间阳光中飞舞直上,叶危扯住蝴蝶长须,如提缰纵马: “走——” 蝴蝶王用纤长触足站起来,巨大斑斓的两翼翕动着,猛地张开,扇了一下,刹那间,他们腾空而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 半空中传来王政的惨叫。 叶危:“你怎么了!” 王政脸色惨白,咻地趴下来,紧紧抱住大蝶的躯干:“啊啊啊啊叶危你给我记着!” 蝴蝶王迅疾而飞,周围腥风旋起,叶危纵力拽住蝴蝶须:“这个起飞了就停不下来的,王政你坚持一下!” 王政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就不该给那俩兄弟让二人天地!他现在低头驼背,双手死死搂着蝴蝶软软的身体,摸着怪渗人的…… 这时,他忽然感觉身后伸来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腰,在飘摇的高空中,将他扶稳了。 王政瞬间感到无比的安心,应该是他身后的修罗鬼王扶住他了,心中涌出一股感激之情,他正要说出一声谢谢,低头一看…… 腰间,是一只白骨死人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危:“王政!你再乱叫下来削你了,姚冰,看看他怎么了?” 姚冰云淡风轻地坐在最后边,探头往前一瞥:“放心,教主,死不了,他日常一怂。” 星哲坐在王政身后,他双手空空,宁愿空着也不伸手来扶王政,就要施白骨咒法抓他,听他哇哇乱叫。 当时在九重天扫大街,他是最帅的环卫仙,所有环卫仙都为他折服,星哥星哥地叫个不停。 只有一个人不叫。 星哲直着身子靠天然的平衡稳坐于蝴蝶之上,他交叠抱臂,气定神闲地眺望远方。 “啊啊啊啊!草!白骨手拿开啊!星哲!你等着!叶危叶危!!救命啊你继承人要被整死了!” 叶危:“你爹骑蝴蝶不容易,儿砸自己处理吧!” 王政趴着转过头,瞪了后面那死结巴一眼:“你给老子等着!” 他刚放完狠话,叶危驾着蝴蝶须一拉,猛地急转弯,大蝶王两翼悬张,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蹁跹向山谷更深处—— “啊啊啊啊啊啊!叶危!你能不能开得稳点!” “乖儿子有种起来你来开。我弟都忍着没叫你叫什么!” 晏临缩了缩鼻子,不满自己被当成一种度量标杆,他下巴搁在叶危的肩上,双手轻轻环住哥哥。山谷、溪流、千林万木,无垠松涛都缩在他们脚下,他们骑在巨大的蝴蝶之上,随白云飞去,千头万绪凡尘杂念一抛而空,山谷之风迎面吹拂,吹化了人的一颗心,叫这沉重的凡胎四肢都化在风里,轻飘飘如一羽鸿毛。 青天碧空在上,湛蓝的触手可及,仿佛一伸手就能掬下一捧清泉。偶有路过的飞鸟,望着大蝴蝶上坐着一群两脚兽,惊奇地啾啾两声。耳畔有风声、木叶林涛声,清脆鸟啼声,怀中是他最心爱的人,他们在山川天际间遨游。晏临幸福地闭上眼睛,若此瞬永恒,他和哥哥比翼齐飞,永远飞不到尽头…… “咳。” 叶危一阵轻咳打断了他美妙的幻想。 “怎么了,哥哥?” “呃,晏临,你……能不能,稍微坐后面一点点?” “为什么?” 被哥哥嫌弃了。晏临露出难过的小脸。 “因为有点挤,我稍微有点不好拉蝴蝶须……” 晏临心中美好的幻想破灭,难过地挪了一小点。 叶危松了一口气,方才真是挤的太厉害,晏临那小子还像小时候一样黏着他,也不想想自己长多大了…… 叶危的后背被一个东西顶到了。 那尺寸……真是跟身高成正比的…… 叶危默默腹诽,希望以后千万别在解手时巧遇他弟,大小立判,他这个做兄长的太没面子。 他们驾着蝴蝶王,斑斓蝶翼若彩霞垂云,如鲲鹏展翅,向终点飞去…… 第52章 捡记忆 哒哒哒哒哒哒…… 砰! “后方队员请听令, 我们已经没有晋级希望了, 拖死一个算一个!阵法都拉起来,拦住深花城,今年他们别想出去!” 终点附近, 树倒林歪,百团混战, 一片狼藉。 北月、广风、上雪相继晋级, 四大仙城, 只剩下深花城还在勠力苦战。他们是最有可能晋级、也是最被仇视的一队,同时还是压力最大的一队。在场哪个队没晋级别人都不会奇怪,他们深花可是四大仙城,从古至今, 每一届仙法大比的第一名都是他们四大仙城的角逐,从来没有哪一届出现四大仙城晋级不了决赛的情况…… “深花队全部听令!不想做千古第一人就都给我打起精神!无论如何,一定要挺进决赛!” “队长!人实在太多了啊……!” 全仙民界数百城镇全都有代表队, 海选刷掉大半, 剩下两百队进入初赛, 现在聚在终点的近一百队,每队六人,将近六百人在围殴他们…… “别自乱阵脚!这些人不可能团结的, 只要有一个节点就会溃散……” “叮咚——!” 每个人的传送玉符都传来通知, 主持的声音响彻一片, “恭喜八重天远木城成功晋级!现在还剩四个名额。请各队继续努力!” 远木队在终点气喘吁吁,他们趁众队都在围剿深花, 偷偷摸摸土遁打地洞,速战速决,钻了个空子。 “艹!凭什么是远木!他们城镇那么落后!队员也一般般。” 几个七重天的仙城队大为不满。深花队长趁机捏了一道嘴怪符,一张小嘴潜藏到敌对阵营,张口道: “大家在这里围剿深花!倒让那些不怎么样的小城队白白捡漏!亏大发了啊!” 众人很想看到高高在上的四大仙城跌落云端,但更不想看到比自己弱的菜鸡小城捡漏晋级! “先干掉比自己弱的队!本来比赛就是谁强谁上!让那些弱鸡队上算什么!凭什么他们能晋级我们上不了!” 被这张小嘴一挑拨,七重天的各个仙城队开始找八重天的宰。八重天的没有九重天的队欺负,只好菜鸡互啄,打成一片…… 围攻深花的六百人一下去了三百。 “等等,我记得当时海选有一个九重天的队晋级初赛……怎么现在找不到他们了?去打打他们!” “嗐,人家可能压根没走到终点呢,赶紧的,我们去找几个八重天的小县城队打打!” 仙民难以修道,所谓仙法大比,比的其实就是符咒、道具、法阵。城市越小、越落后,越没钱买,就越要被打,于是就越落后…… “叮咚——恭喜七重天华茂城、瀚海城晋级,还剩两个名额。” 华茂、瀚海是除四大仙城外最繁荣的仙城,此番晋级既不惊喜也不意外。 深花队还在终点奋斗,明明看得到那条终点红线,偏偏就是到不了。还有至少两百人拦在他们附近,给他们下绊子。 “队长!实在不行,用那个阵吧……” “不成!那个阵太贵了,得留在决赛用!” “人……还是太多了!” 修道很难,说到底,他们并非仙道修士,也是普通仙民,和普通城镇的普通队差别就在有他们钱买道具。如果高强道具要省着不能用,对面敌手这么多,哪里打得过…… “深花怎么回事?深花今年怎么还不晋级!” 七八`九重天,千万收看仙法大比的仙民都困惑不已,更有兴奋不已的,蹲在传送眼前,边看边嚷嚷:“深花今天不会是要出局了?那这队长可就是千古第一人了,来来来,大家赶紧过来看,如果深花出局,我们就是见证历史的人了!” “不可能,不会出局的,我看过不少仙法大比的记载,四大仙城经常会压线晋级,最后决赛逆天第一,常有的事,别这么没见识……” 话音不落,就见传送眼中传来终点的画面,一道狂风平地而起—— “是飓风阵!深花急了!” 飓风阵,此符阵价值三千金,深花队本是要留着决赛用,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狂风四起,将前路众人都踢开,深花队径直朝终点狂奔—— “叮咚——!” 就在这时,突然,传送符传来一声播报:“恭喜八重天襄源城晋级!” 襄源乃八重天最繁荣的城镇,在深花城开出飓风阵的同时,他们也一掷千金,开了土遁阵,全队人马破土而出,站在终点红线之内。 此时,深花队距终点还有三十米。 “队长!” “慌什么,还有最后一个名额,赶紧冲!” 仙民们聚在各城各镇的传送眼前看比赛,互相讨论: “看来最后晋级的就是深花城了。” “初赛真是没悬念啊,还是要看决赛才行,哎大家猜猜今年谁会夺冠?” “第一肯定是北上广深出一个,风花雪月,三十年来就广风没出过第一,这回他们广风城当东道主,再不拿个第一他们城仙首可以辞职谢罪了。” “我也押广风城。” “不一定,据我观察,凡是初赛压线晋级的队伍,到了决赛反而会大放异彩,我押今年深花夺冠……” 传送眼里,深花队距终点不过二十米。 广风城会场,传来主持的播报: “我们可以看见,深花队正向终点狂奔而来!先前拦着他们的对手全都被那阵飓风吹没了。看来我们的初赛差不多到此为止,感谢各位的观……” 仙民们悻悻地站起来。“不看了不看了,回家煮饭吧。”他们站起来,正要将传送眼关掉 ——“等等!” 突然,有一道黑影,投在深花队上方。 终点,十米。 “那黑影是什么东西!” 仙民们纷纷折回来,传送眼拉高,只见一只巨大的蝴蝶从湛蓝的高空俯冲而下,两翼带出一股大风,瞬间将飓风阵的风抵平了,那绚烂庞大的蝶翼一收,细长的足尖一伸,稳稳地落在终点线内。 巨蝶脑袋上冒出六个人,正好是一队人。 “叮咚——” 传送玉符响彻半空。 主持在广风城会场,看着传送眼里的景象,瞠目结舌,深花城队员止步在终点五米开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被人捷足先登了?! 千百年来,四大仙城首次未能全部晋级。 深花城初赛,淘汰。 七八`九重天除深花城外的所有仙民,顿时爆沸:“深…花城出局!见证历史的时刻啊!没看到的赶紧回来看啊!” “最后一名是哪个队的?什么地方这么厉害!最后十米抢深花名额!” “嗯、呃……”主持在场上手忙脚乱地翻名单,“咳,恭…恭喜九重天,枫梧镇,人道教派,成功晋级。以上八强,进军决赛!” 满天哗然。 尤其是九重天的仙民,九重天是仙民界最穷最落后的地方,从来没有一个地方的代表队挺进仙法大比的初赛,更何况晋级决赛!当即也不管枫梧镇到底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小镇,全民大庆贺: “人道教派是个什么派?以前从来没有听过!” “我听过!前段时间不是有个天道石作祟的流民区平安回来了吗?那就是人道教派帮忙的,听说他们回来也不准备向仙道交贡金,好像是人道那个教主教了他们什么阵法……” “真的吗!咱能不能去偷学,我们村今年收成也不好,要是学成了不就可以不用交贡金了吗?” “你干嘛舍近求远!咱村离枫梧镇更近啊,直接去人家镇上看看不好吗?” “你说得对!明天就走!幸好咱们在九重天还能去看看,要是在七八重天,想学都学不到呢!” “那不一定,你记不记得初赛没多久就弃权的那个,八重天青萍城?听说后来青萍城就莫名其妙建了个人道道观,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关联……” “那七重天的人总是没法子了。” “你瞎操心什么,住七重天的人非富即贵,跟咱这种九重天小屁民能一样吗?人家有的是钱交贡金呢!” …… 人道教派一飞成名,如一石击起千层浪。叶危等人从蝴蝶上跳下来,欣然接过决赛玉符。 “敢问几位,这蝴蝶……” 广风城会场,进军八强的队伍从传送门里走出来。主持望着这头庞然大物,心生怯意。 “噢,仙山出奇物,路上捡到,性情好温顺,我们本来想着反正不可能进决赛的,看这个长得好看,就骑着玩玩,没想到……哎,也…也算是运气好吧,实在是……怎么说,我们也没想到,哈哈。” 叶危揪了揪大蝶的须须,腼腆地笑了笑,一副撞了大运,又窃喜又不敢说出来的样子。 “瞧他们那傻样!” 深花城在下面深切不齿:“不过是仗着运气好罢了!” 北月、上雪、广风坐在深花旁边,互相对视一眼,心中一阵真切的窃喜,深花城淘汰,干掉一大对手,往年是四大仙城拼第一,今年只剩三选一了。这意味着他们保底也有季军,前三肯定是他们,就看第一花落谁家了。 那个打地洞的八重天远木城,投机取巧,不成气候。七重天的华茂城、瀚海城,虽然繁华有钱,但跟他们那是不能比的,到决赛拼符咒阵法,赢不了。至于八重天的襄源城,在八重天最繁华,拎到七重天根本不够看,何况他们为了杀出重围,已经在初赛花掉了重金买来的土遁阵,不足为虑。 ——至于那个骑蝴蝶的九重天小破队,纯属运气太好,不记入对手名单。 北月城的队员端详着台上笑呵呵的叶危,道:“我估计是百年来九重天积累的气运爆发了,仙法大比一直都没能有一个九重天的队伍进入决赛,老天看了恐怕都想帮一把。” “是啊,连他们队长自己都惊讶竟然能晋级,这次打进决赛也算是祖坟冒青烟吧。” 他们队长笑了一下:“他们打到这里应该很满足了。要是还有胜负心,倒是可以和八重天的远木城比赛一下谁会第一个淘汰。” 队员们笑了几声,也不再看会场内的九重天什么教派,一起说说笑笑去云霄楼吃饭。顺便再钻研一下上雪城和广风城的缺点,决赛时好应对。 云霄楼内,王政和姚冰都颇为激动,他们进决赛了!这是全九重天都没有过的事!而且,迄今为止,他们还没发挥出他们最强的优势。 ——五行炼气,他们是真正能够修道,能够不依赖任何道具符咒,靠修行打出法术的人。 王政怀疑叶危在有意不让他们发挥,这样他们队伍能在决赛前保持最大的低调,海选是凑巧,初赛是运气,总之,永远是被对手以为很快就会淘汰的对象。 他现在兴奋地睡不着,很想拉叶危出来讨论讨论北月、上雪、广风的优缺点,来参赛前,他也看了很多往年仙法大比的记载,对此颇有心得,憋了满腔热血想要跟叶危交流。 谁想到叶危这人一点也不激动,回了云霄楼,倒头就睡。他弟屁颠屁颠地跟了进去,王政也不好进去把人揪出来。只好在自己在房间里打转,把往年记载又拿出来研究一遍。 叶危夜里没睡足,早上又被毛毛虫吓怕了,结果发现没有毛毛虫,被那金龟子吓到了,此时心律紊乱,很是疲惫。倒在软枕上,一根手指都懒得动。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弟弟窸窸窣窣地走过来,轻手轻脚地帮他除了鞋袜,帮他褪去外裳,将他抱起来,放进被窝里,仔仔细细地裹严实了,才悄悄离去。 体贴温柔,无微不至。 叶危半梦半醒间,神使鬼差地冒出个念头,弟弟若不是个弟弟是个妹妹,恐怕他早不做这兄妹,做夫妻了。 晏临不会读心术,读不到叶危这点逾矩的念头,否则要欢喜地像小陀螺一般在屋里打转。此刻,他半倚在窗边,一张无悲无喜的脸浮出几分厌恶。 那只蝴蝶,有古怪。 叶危在比赛后,偷偷让星哲开了鬼息传送,将百鬼邪物颠蝶王传送回六重天无间狱,不要再呆在仙民界。 颠蝶王从传送阵里消失了。叶危和星哲也都以为它去了无间狱。 但晏临看得到,没有。传送阵在途中莫名其妙失效了,蝴蝶没有被传送走,而是回到了抓到它的仙山里。 如果是有人用法力强行破坏了传送阵,启阵的修罗鬼王会感应到,但叶危和星哲什么感觉都没有,都以为成功了。 有一个东西在背地里,神不知鬼不觉将蝴蝶转移了。 ——天道。 为何天道不肯让这只蝴蝶走? 指尖扣在窗棂上,一点点缩紧。 蝴蝶走没走,只有他作为三界神尊能看得到,所以,留下这只蝴蝶,是天道特意留给他的。 为何? 这只蝴蝶有什么特别吗? 前世,哥哥也遇到过颠蝶王,敌方不知从何知道哥哥怕毛虫的事,利用这个小小弱点,差点置叶危于死地…… 晏临皱起眉头,难道这只颠蝶王,竟是当年那一只?他分出一缕神魂,千里仙山外,大蝴蝶正在溪泉边饮水,高兴地晃动着两只长须,忽然,须凭空凝固,一股恐怖的力量袭来,没有法力、没有鬼息,什么也没有,但却恐怖得让它全身发抖,蹲在地上不能动弹。 神魂晏临信步走来,他走得很慢,白衣猎猎,如天山峰顶雪莲,蔑视众山小。 他立在蝴蝶面前,没有伸手,什么也没做,脑中轻轻转过一个念头,颠蝶王细长的足就不受控制地跪下来,虔诚地垂下脑袋,两扇巨大的蝶翼紧紧收着,翕动一下都不敢。 神魂晏临虚虚地伸出手,刹那间,蝴蝶的复眼中间燃起一道光—— 颠蝶王生来智力不高,但寿命极长,它们是靠不断积累的记忆去感知世界,提高生存适应力。 晏临从蝴蝶眼中抽出它全部的记忆,神念微动,便翻到了他想要看的地方。 ——白漠雪原,出现了一只叶危,哥哥的身影缩得小小的,在风雪中不断前进。 晏临看得心中一疼,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只不过是赢的次数有点多,大家就不再担心他了,就以为天王无往不胜强如神佛,那不过是个称号,哥哥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弱点会疼还会受伤的人。 很快,可怕的毛毛虫包围了他,晏临看到叶危整个人都僵硬了,强如神佛的反应力骤降为零,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陷在阴影里无法走出来,与此同时,毛虫阵下,暗箭齐发—— 千钧一发之际,当年的小晏临冲了出来。他小时候什么都不会,只会担心哥哥,看不到叶危的时候,就躲在军帐里拿着千里镜观察哥哥,军队里每一个将领都有随身千里镜,方便大本营看到了能够及时救援。可是,从来没人来看哥哥的,从来没人担心叶危。 暗箭射中他,白沙雪原里,叶危死死抱着他。晏临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一身是血倒在地上,十分没用,像个废物,他一眼也不想看自己,即使不看,他也记得自己说什么,废物小晏临不过是躲在哥哥怀里,说,不要怕,哥哥,我不会死的。 反正他是天道石,万箭穿心,也不可能死。 画卷中响起了声音,晏临听见自己说: “不要怕,哥哥。我不会死的,我的心脏没有用的……” 心脏没有用…… 晏临骤然睁开眼睛,眉间皱得更深,他当时有说过这句话吗?心脏? 记忆卷轴飞速翻滚,画面浮动着,接下去,晏临看到了他记忆里没有的东西。 叶危用传送阵法叫来军营里的医生,全力救治小晏临。 “天王殿下,这孩子……心脏保不住了!那暗箭有毒……” 叶危:“那他……” “殿下放心,这孩子既是天道石化身,人身不过是个化形,就是这五脏六腑都没了也不会死,只是他这颗化出来的心就不能再要了,得挖了……” 晏临看见,画面中,哥哥的嘴唇嗫嚅了一下,最后咬住牙,说: “挖吧。” 叶危别过头,不忍再看。大夫拿着小刀片,切开了他的胸膛,将那颗被毒染黑的心脏,挖出来,扔掉。 晏临惊诧地怔在原地。 为什么他没有这段记忆? 天道石化人身,一切都拟照着人来化形,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一应俱全,但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了,那也无所谓,那不过是一颗拟心。只是挖掉之后,他胸膛里都不会有一颗砰砰乱跳的东西了。 可是、可是…… 晏临难以置信地抬起手,覆在左胸上。 如果他的心脏早在那个时候就被挖走了…… 那现在在他胸膛里砰砰乱跳的,是谁的心脏? 作者有话要说:天道:呵呵,弄不死你们,我还不能挑拨离间吗? #今天天道挑拨(助)离间(攻)了吗# ——助了。 第53章 一起走 晏临急急收回这一缕神魂, 快步走到床头。哥哥静静地睡在那儿, 窗外帘子拉了一半,半格天光投在案几上,斜斜地映了床头一角, 床柱上梅花雕的纹路隐在白光中,亮的瞧不真切。 叶危翻了个身, 枕着手臂, 侧向床头, 单衣滑落出半个肩膀,袖子热得撸上去,裸露出整条手臂,高挺的鼻梁抵在胳膊肉上, 微微陷进去一点。那点亮亮的天光晕在他所有露出来的皮肤上,额头、脸颊、脖颈、锁骨,全都变得光洁如玉, 上釉似的晕了一层象牙白的色泽。 晏临伫立在叶危面前, 哥哥闭着眼睛, 睡得很熟,唇的边缘有些干,失了点血色, 只在中心靠近口里的地方, 被润着,有一点胭脂色。 鸦黑的眼睫垂着,偶尔翕动一下, 心弦霎时被拨,像涟漪一般从他全身荡开,晏临几乎想跪下来吻叶危,把那两瓣唇咬住弄湿,让它们充血,透出润泽的光,再一路向下,用手指捏揉、用嘴口吞咬,在哥哥融在光里的象牙白上留下点点轻红色…… 午后微风轻轻吹动着帘子,编帘子的一根根极细的横竹,敲在窗棂上,发出嗒啦、嗒啦。 院里有一棵老槐树,洁白的槐花如一穗穗香雪坠在枝头。篱笆上攀了一藤牵牛花,早夏的蝉躲在一片绿茵的叶子下,吱吱不休。隔着一棵树、一扇窗,听,倒也不吵,只像一壶将沸未沸的水,咕咕咚地想要爆沸,结果只敢在水底结着一片晶莹的小气泡。 偶尔一两只泡泡鼓起勇气,扶摇直上,升到水面上来,胀破了晶莹的泡壁,破碎了,啪嗒、啪嗒,留下疏落的两声,又再不敢响动。 晏临俯下身,将妄图不安分的手背到身后去,弯着腰一点一点靠近叶危,轻轻靠在哥哥的胸膛上。 砰、砰、砰…… 一颗心脏,好端端地在叶危的左胸口里跳动,像一只滚轮的小仓鼠,哒啦啦跑一圈、再一圈,平稳,均匀。 哥哥也有心脏。 晏临放下心来,但他仍然不解,自己的心从何而生?更不解的是,为何他自己没有这段记忆? 他的记忆……被人篡改过吗? 脖子上忽得一暖,那只象牙白的手臂抬起来,虚虚地往他身上一搭,冰凉的皮肤却让晏临瞬间被烫到了,他浑身咻地僵直: “哥哥……” 叶危挑起眼皮,半睁开眼睛,眸光朦胧着睡意,懒懒地瞧他一眼,唇边有一点笑意:“干嘛呢?鬼鬼祟祟的。” 这一触、这一眼、这抹亲密的笑,这近在咫尺的一张床。 方才被哥哥碰过的地方一下子变得滚烫,这种滚烫很快就滚遍全身,晏临低下头,苦苦压抑着一颗滚沸了的心,只平静道: “我想看看哥哥睡着了没有。” 叶危打了哈欠,身体往后挪了一大段,拍拍空下来的床铺,朝他笑一笑,初夏的光里眉眼动人: “你困了吗?要不要一起睡?” 滚沸的心彻底炸开,像一锅沸腾的开水顶开锅盖,咕嘟嘟地从锅沿溢出爆沸的白色泡沫。晏临又烧起来了,他恨哥哥这样撩拨他,更恨他撩拨完可以全然不用负责,近在咫尺,面贴着面,对方却永远无从察觉自己的心意,一无所知地对他说着这样的话,毕竟谁先喜欢,谁才是一败涂地的输家。 一无所知的哥哥躺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对他笑着…… “好。” 输得片甲不留的晏临垂下头颅,忽然伸手解扣子,一件、一件脱去外袍,随意地甩在地上。他倾身压上来,腿压在绸被上,起了道道褶皱,高大的身形立时遮住了窗外的光,黑漆漆的影子投在叶危身上,一下子将他整个人覆盖在身下。晏临趴在他身上,朝叶危甜蜜地笑了笑: “我跟哥哥一起睡。” 叶危嫌他长手长脚占地太大,背过身去,贴着墙睡。晏临悄悄贴过去,伸出手,轻而克制地抱着哥哥。叶危也没在意,随他去了。窗外初夏的风夹着一丝热气,刮来,竹帘子当啷当啷撞在窗子上,镂空雕花透着外边槐树的绿,槐花香似碎雪,疏漏着落在地上、飘进窗里,沁入心脾。 砰——! 窗外忽然撞上来一只鸟,小金鸟站在窗棂上,啄木鸟似的啄着窗户,哆哆哆,接着鸟嘴一张,里头传来王政的声音: “叶危叶危!没打搅你们吧!决赛的抽签下来了!妈呀,我们第一个竟然碰上……” 晏临贴着哥哥,真是恨不得将那只鸟捏死。 叶危摇了摇头坐起来,随手捡了件衣服披,打开窗户,那小金鸟传完话,啾啾两声,跳到他的手上来,叶危笑道:“王政练这金气真是越练越顺手了。” 晏临目光亮亮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叶危低头看了看自己,“噢,不小心穿了你的衣服。” 晏临的衣服他穿着有些显大,弟弟穿着是中长款,他穿着就盖过了小腿,叶危心中有些不平这身高差距,转过头去跟小金鸟传话。晏临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看到自己穿过的衣服、每一寸针脚都抚过哥哥的身体,贴在叶危的肌肤上。他几乎嫉妒那件衣服了,那左袖边绣了一朵桃花,明媚鲜妍地盛开着,像是在朝他炫耀。晏临不满到极点,神念一动,分了一小缕神魂附到那件白袍上—— 叶危登时感觉这件雪袍变紧了,像活了过来,牢牢地束缚着他。但心里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错觉。他一动,晏临便觉得哥哥在蹭他,全身上下地蹭过他的神魂。登时脸上发热,连耳根脖子也红了起来,他心里埋怨自己作死,明知有火,还往火坑里跳,撩了一身是火灭不掉,活该烧神煎心地熬着难受。 “你怎么了?”叶危跟小金鸟说完话,转头朝晏临走来,“我发现你的脸经常会莫名其妙变红,是过敏了吗?还是天气太干燥?要不找姚冰借点什么膏油擦擦?” 晏临憋红了脸,直摇头:“哥哥,把…把衣服还我。” 叶危也不避讳什么,当着他的面把衣服脱下来给他:“我出门一趟,王政他们找我有事,你乖乖呆在房间里别到处跑啊。” “嗯。我…我等哥哥回来。” 叶危笑一笑,他们的关系似乎总是这样,一个永远要出门,一个永远呆在家里,乖乖的,听话的,等他,等他…… 心中蓦地一紧,叶危突然想起前世,最后的最后,他没能回来。 走出房门,阑干外,是盛着绿意的小院子,槐树细密的叶隙间,透着点点初夏的蓝天。叶危望着,心中空落落地没底。今年是仙历五二一年,但这个过去,已与前世的过去大相径庭了。这个世界,也与前世他所认识的世界,大有不同…… 他有一个很不舒服的猜想,如果晏临并没有做神尊,那么神尊就是另有其人,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从古至今都是由神尊统治,而非天道。蝴蝶从古至今也都是从金龟子变来的,而非毛毛虫。 他可能重生到了,一个平行世界。 与他原本的世界有所相似,但又有许多不同。 叶危没法证实这个事,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就意味着,平行世界里本来有一个叶危,已经死了,而他重生到了这个叶危的身上。而这个晏临,也是平行世界里的晏临。 而在他永远回不去的前世,那个晏临,永远被定格在了枫树林里,还在等他、等他、无望地等他…… 这种猜想没有任何依据,但叶危在话本上看到过类似的故事,他无端地难受起来。叶危突然折回去,房间里,晏临果真还坐在床头,乖乖的连一动不动。 “怎么了,哥哥?” “呃,嗯,你不用在这等我,穿上衣服,走吧,我们一起出去。” 晏临怔了片刻,忽然笑起来,嘴角绽出两点甜甜的小梨涡: “好,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否定平行世界论 叶危和晏临都有且只有一个~ 第54章 一挑六 两日后, 仙法大比决赛, 广风城会场,数万传送眼聚焦而来。 第一局,午时, 九重天人道教派,对战, 七重天北月城。 “肯定输。” “唉, 真没意思, 我想看四大仙城互相厮打,北月打上雪或者广风。” “闲着也是闲着蛮看看呗,看看那个什么野鸡教派是怎么被打的。” 北月队长气定神闲地走上台,向四周环顾, 来看这场赛道的观众并不多,守在各城各镇传送眼前观看的仙民们,也不会多, 没什么悬念的比赛, 自然不吸引人。 决赛的赛制很简单, 两队对战,打倒对方为止,对方不能动弹或出界都算作打倒。 “午时到。” 北月队看向空空的对面, 人道教派还不来。按赛制, 可以有一刻钟延迟。 白花花的太阳晒在擂台空地上,队长等得有些不耐了,必输无疑的事, 要弃赛早点弃,何必这样拖拖拉拉,倒让他们队员在这暴晒: “主持!请问他们还来吗?” “怎么不来——” 半空中,响起一道千里传音,振聋发聩,回荡不休,锦衣翻飞,华光闪现,一位公子御剑飞来,翩翩落地。 王政一抱拳:“诸位,久等。” 北月队也不理睬,只继续等,过了一会,还不见人来,队长彻底不耐了:“你们其他人呢?怎么还不来,这不耽误事吗。” 王政还是抱拳:“就我一人。” 北月队:“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王政抬起头,执剑在手,“我,一挑六。” 满座哗然。看台上主持也惊了: “你…你这……这!你们教主呢?让他出来!” “区区北月,何必惊动教主。赛制是两队交战,又没说每队必须出六人,我一人,足矣。” 一语惊四座,观众霎时沸腾!仙民界,各地的传送眼前,越来越多的人聚来看戏: “这少年真是有血性啊!” “哼,什么血性,我看是知道必输无疑,博个眼球再走。” 会场中,北月队长怒发冲冠,大热天,等了这么久,小小野鸡教派大放厥词,他飞出一道火天咒法: “竖子嚣张——!” 尚未宣布,这一击属于抢打,按理是违规的,王政瞥了眼主持,只见看台上主持一动不动,全当没看见。 北月城,全乃仙民界最繁华的大仙城,出来的都是人尖尖,以后不是飞升就是做大官,谁敢得罪。 这火天咒法名儿听得大气,王政心中还有几分忌惮。结果就喷出一片火,转瞬便烧没了。 王政天天见惯了叶危随手召的火龙,猛一见此火天咒,忍不住微笑: “就这?” 在场观众坐不住了,纷纷喊道:“给他点厉害的瞧瞧!” “四大仙城之首,怎么就这点出息?” 嘘声此起彼伏,北月队本有很多咒器阵法,如何打、何时打,都有一套布局,被这一嘘,立刻急了,这赛况可是实时传播,全仙民界都在看,丢什么都不能丢了面子。 暗器飞来,符咒翻滚,低阶法阵全都没用。对面那人岿然不动,金气旋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他们六人的言语挑衅也充耳不闻,打到嚣张处,甚至把一手背到身后,用单手挑六人。 观众全坐不住了,站起来呐喊,嘘声四起。 叶危静静地坐在看台上,举着一枚传送眼,各地收看传送眼的人正在直线飙升,从一开始两百万,现在八千万、九千万。 “这小子吸噱头吸的不错嘛,可造之才。喔,破亿了。” 两日前,小厅堂,小圆桌,王政找他谈话:“咱第一局抽到了最强的北月城,叶危,你看看这要怎么打,我们六人要怎么配合,你有没有什么战术布局……” “没必要。” “……你说什么?”王政惊了,“那可是北月城!全仙民界数亿人,顶尖尖的北月队,你…你这也太自信了吧!” 叶危:“不是自信,是事实。他们和你的距离并不是多强多弱。是一个会,一个根本不会。” 王政一顿,他确实学会了修道,还会不少法术,现在又进阶了,按叶危所言,他已经相当于一个上重天的仙界修士,跟仙民对打,无论是哪里的仙民,都是赢到手软。但王政有点不敢相信,他心里总有一段影子,仿佛他还是九重天那个仙道院里的学子,每天起早贪黑学到崩溃,可就是学不会,后来退学去扫街。现在跟着叶危进了仙法大比,马上就要跟传说中的四大仙城之首对战,他心中有点空落落的没底。 王政:“可是,你这一路走来,海选初赛装弱装傻,不显山露水,不就是为了让对手轻敌吗?现在马上决赛了,为什么又无需准备了?” 叶危一怔,笑了:“他们轻不轻视我们,都是输,没差。我装傻不是给他们看的。” “那是给谁看的?” 叶危指了指天:“上天有眼,当然要小心为妙啊。” 王政有些蒙了:“什么意思?” 千山屏风在前,两盆文竹在后,叶危拎了只小圆凳坐在窗边,初夏风过,满树槐花香。 “依你之见,鬼道为何会被赶尽杀绝?整个仙民界,连一点记载鬼道的书都留不下来。” 这题以前王政在仙道院学习时背过:“因为鬼道是歪门邪道,自古邪不胜正,所以要被赶尽杀绝。” 叶危:“那你有没有听过什么修鬼道的大坏人。” 王政:“呃,大坏人倒是没有,小坏人很多,比如我们在九重天遇到的笑面佛,如果不是你认识修罗鬼王,我们全镇恐怕都要死了。” 叶危:“对,百鬼害人。那你知道百鬼从哪来的?” 王政:“六重天,无间狱。” 叶危:“好,为何六重天的百鬼邪物,会掉进九重天害人?” 王政:“这……” 叶危:“那再换个想法,百鬼邪物下来害人了,仙民们都很害怕,那接下来会去做什么?” “去找仙道修士求救……” 王政答出来后,忽然不敢往下说了。 叶危再道:“没错,求救。那向仙道求救之后,今年的贡金又该交多少呢?” 王政整个人寒了下去。 叶危:“如果你看了鬼道的书,知道如何克制百鬼邪物,有事自己处理,谁去交贡金?所以一切修鬼道的都要赶尽杀绝,不断告诉你们,全天界,只有仙道这一条路是正统大道,所有人必须走这一条道,走旁道的就要死,如果自己没本事走这条道,没法飞升,那就要乖乖交钱。我们如果在海选就把五行炼气这一套暴露出来,告诉全仙民,你们用这个自己就能学法术,再也不用交贡金了!你觉得我们会是什么下场?” 王政从没想过这么深远的事,他脚底发凉,只看见叶危抬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际开阔无垠。 “那……”王政问道,“那我们就一直低调下去吗?” “当然不,风头自然要出的,但必须最后出,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到最大的关注。而且,仙法大比结束的时候,正好是一年中收贡金的时候,很多仙民凑不齐那么多钱,倾家荡产焦头烂额,这时候如果能让他们看到五行炼气,看到最后的一点希望……” 星点之火,可以燎原。 此时此刻,场上天际爆发出一阵蓝光,一道天河横拉而出,在半空中流动,在场众人都看呆了。 水属性中阶法阵,天上河。 北月城六人并不会法术,这个符咒是他们来之前特意找仙道修士买的,价值五千金,这个阵法相当于一位修士的能力,他们就不信,这样都扳不倒对面这小子—— 王政轻轻一笑。 他突然将手中金剑向上一扬,挥袖一去,金剑融化成缕缕金气,渗透进天上河,眨眼间,就变作另一个咒法:鎏金水阵。 叶危在看台上默默弯了弯嘴角。 “怎么回事啊?” “那是什么东西……!” 下一刻,鎏金水阵如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稠密的金色黏水立刻粘在人身上,重如灌铅,北月六人霎时倒地,不停挣扎,就是爬不起来…… 王政一人立在擂台上。朝倒地不起的北月六人深深一鞠躬,抱拳道: “告辞。” 四周很静,风很远,太阳在天上闪耀。 白光之下,突然,四面八方,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尖叫、喝彩、呐喊,人声鼎沸,不仅是广风城会场,仙民界上下,守在传送眼前的每一个仙民都在为他呐喊。 仙法大比迎来了有史以来最恐怖的胜利,一挑六,毫发未损,全胜而归。 看台之上,王政回来,叶危拍拍他:“干的不错,瞧瞧,传送眼,两亿人在看你。” 王政歼灭了心中那点残存的影子,坦然地舒了一口气,他坐在椅子上,看着主持在看台上宣告,北月城,败,感慨道: “难以相信,这真是见证历史的时刻。” 叶危拍拍他的肩:“别说的这么见外,我们每个人都是创造历史的人。” 王政被他这话说得有点感动,吸溜了鼻子: “打累了,有没有东西给我吃啊?” 叶危拍了拍弟弟:“晏临,去,给你王政哥哥也买一盒夫妻肺片来,多加辣,就在前面那个小摊铺。” 晏临皱起小脸,十分不高兴:“我不去,我只给哥哥买夫妻肺片的。” 叶危正要训他这是什么脾性,王政赶紧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好好好,不买不买,我自个儿去买香辣土豆片,叶危你俩慢慢吃,我走了啊!” 叶危:“哎,等等——”他敲了一下晏临:“你真是越长大越不听话了。” 晏临不以为意,他羞怯地夹起一筷子夫妻肺片,喂到叶危嘴边:“哥哥看比赛看累了,啊——” …… 坐在后排的姚冰、小花妖、星哲,偷偷站起来,纷纷快步离开。 等叶危吃完那一盒夫妻肺片,再回头,身后是空空的一排座位: “奇怪,人呢?” 晏临在一旁乖乖地把哥哥吃完的筷子盒子收起来,笑一笑,不说话。 第55章 三个弟 叶危他们赢了仙法大比决赛第一局, 人道教派声名鹊起, 如风过草原,迅速席卷了七八`九重天。下一场比赛在两日后,叶危提议锦衣还乡一回, 也让王政姚冰回家报个平安。他们使用广风城的赢家专属传送门,风风光光地回到九重天, 枫梧镇。 “教主——!” 人道威名远播, 无数仙民慕名而来。枫梧镇已经快成为枫梧城了。“教主!姚姐姐!王师兄!小火哥!小花妖!你们可算回来啦!” 至于教主我身后那位漂亮弟弟, 他们不知怎么叫,总不能叫教主夫人。 叶危瞧了瞧,他们先前的城东小破庙,也已经发展成一座颇具规模的大观, 人数翻了十倍不止,教内已有不少弟子颇有成就,按他留下来的书本刻苦学习, 现在低阶法术已然掌握的很好了, 只是还没突破中阶。叶危对他们加以指点, 又从储物戒里拿出几本好书来,让他们自己摸索,有问题可去请教王政姚冰。 王政草草回了趟家, 他对他爹官府官腔那一套很没意思, 待不了多久又回到他们日益壮大的城东庙,戳了戳叶危: “老实交代,你回来有什么目的?” 叶危:“什么?” “少跟我装傻, 衣锦还乡,你家乡又不在这,又不爱出风头,何况我和姚冰跟家里的关系都不咋地,我退学扫街,姚冰逃婚离家出走,我和她回来你也知道我们家都要怎么说,七大姑八大姨全围过来攀关系,吵得要命。你急着在决赛前回来看看,肯定另有目的。” “啧,知父莫若子啊,看得这么通透,有长进有长进。”叶危顺手揽过王政,勾肩搭背一派好兄弟的模样,正准备说话,谁知王政立刻泥鳅似的滑走: “别别别!别这样啊,有话好好说,别勾肩搭背的,你不怕我还怕呢。” 叶危听得一头雾水:“你怕个什么?” 王政紧张死了,东张张西望望,生怕晏临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那可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倒退三步,保持与叶危的距离:“就在这说,不要太靠近我啊。” “……”叶危无语,浑当儿子犯病了。 王政:“你说吧,为何回来?” 叶危指了指不远处的环卫仙宿屋:“还记得我们一块扫地的光荣岁月吧。” 王政自然不忘,当时评文明仙城,叶危还被神尊慰问过,然后他俩都被选上了垃圾分拣仙,上到三重天,去仙门第一的叶府分拣垃圾。那晚叶府似乎在举办什么少主大典,不知出了什么事没办成,垃圾也没叫他们分,就把他们赶走了,走时乘坐天梯,路过六重天无间狱,叶危就英勇开门纵身一跳,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啊!”王政忽然悟了,“你是想利用这个垃圾分拣仙的身份,再去上重天看看,看看仙门百家有何动向,刺探刺探仙道敌情?” 叶危老欣慰地想拍他的头:“儿子长大了。” 王政一跳,躲开这老父亲的摸头杀。 这事出乎意料办的很顺利,环卫仙的总管还正愁没人去,因为最近上重天的仙门百家分垃圾分不过来,都在不断地下召仙民界的分拣仙上去。 当时,垃圾分拣仙的名额有三个,星哲请了病假没去,此时也跟叶危、王政一起站在天梯前。 黄昏后,姚冰站在天梯前,小花妖趴在她脑袋上,搂着她的脖子。姚冰望着夕阳斜照,抽了一口花烟,吐出袅袅白雾: “你们多小心。” 叶危:“嗯。城东庙那边就要副教主多操心了!” 姚冰拎着烟杆,朝他们挥了挥。 天梯金门一扣,沿着笔直玉轨,缓缓上升。 小小天梯内,三人很静,忽然,从叶危手边发出: “哥哥——” 王政唬了一跳:“我去,叶危,你把你弟藏哪了?” “储物戒里,传声花忘关扬声了,晏临,转一下花瓣。” “你们还真是一刻不分离呀。” “没办法,他是我弟嘛,又那么弱,我不护着怎么办。” 此时此刻,三界神尊晏临坐在传声花前,慢条斯理地转一转,花盘上投出外面的样子,小小的一只叶危在花盘里说要护着他,晏临眼睛亮亮地盯着花盘,看得羞红了脸,情不自禁伸手去摸摸那只小小的哥哥。 传声花打了个哆嗦。 叶危想回叶府看看,这回他出奇地幸运,仙门百家,他们仨就分到去叶府收拾垃圾。 进府前,叶危用小幻术将他们的面容都换了,三人顶着三张平平无奇的脸,进入叶府后院。 “这边,那边,全都是垃圾,好好收拾!” “是”、“是”、“是” 叶府,另一边,雕梁画栋,准少主叶越正在逗弄笼中鹦鹉。 “少主!下重天的垃圾分拣仙来了,奴婢去您房间收拾了一些旧衣物,请少主过目。” 叶越皱起眉头,这种小事也要向他汇报真是没眼色。但听着那一声声少主,心里仍是快意。 他哥叶危已死,却还阴魂不散,上次少主大典,他哥的魂灯突然亮了,被这么一搅和,他愣是没能正式册封,族谱上叶越还不是正式的少主,但他这边的人都识趣地叫他少主了。 “抬上来我看看。” 箱子打开,叶越随便看了看,大多是他小时候不要的玩意儿,他正要挥手让下人抬下去,忽然眼尖瞧见了一件衣服: “谁让你们把这扔了!这也是垃圾吗!” “奴婢该死、请少主息怒!” 叶越走上前,仔细地瞧,那是一件银线绸衣,是他童年时最喜爱的衣服。传言仙山上的金龟天蚕,每日清晨化蝶时吐一口银丝,每天只吐一丝,日积月累收集而来,才缝出这一件银线衣,极其珍贵。这是他作庶子时最贵重的一件衣服,喜爱的不得了,天天穿着到处招摇。 他把那件衣服拎起来,很快,就看到了它变作垃圾的缘由。 衣摆下部,有一大块污迹,像是染了菜汤,陈年旧积,整件衣服因此毁了。叶越一下子想起那是什么事,他猛地将这件银衣掷在地上。 “罢了,扔了吧。” “……是,少主。” 空空回廊,笼中鹦鹉,世间一切尽在神明眼中。晏临自然也看见了那件衣服,他望着这件毁掉的衣服,这条熟悉的长廊,微微一笑。 叶府的一草一木,他都一点一点用心记着。曾经的小晏临穿着小兔袄,在这条回廊上走着,彼时他又长大了不少,小兔袄已经有些小了,但他硬要穿着。他在水榭亭台里穿梭,叶府好大好大呀,怎么也走不完。 忽然,他被人从后背踢了一脚! ——“你就是我哥捡来的臭弟弟?” 小晏临跌在地上,白白的兔耳朵沾了泥,他回过头,看到两个比他高好多的小孩站在他身后,个个都是贵公子,锦衣华贵、腰佩玉带。小叶越身着银纹绣袍,小赵承披着金线雀裘,他俩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地睨了晏临一眼,十分不屑: 叶越:“踢一脚就倒,你还真是个废物。听说你学法术学了大半年了,竟然连引气入体都不会?” 赵承听了嗤笑三声,那笑声从胸腔里振出来,像是从没听过竟会有人我这么蠢这么弱,他踩了一脚晏临的兔子耳朵:“听说你还跟师兄同床共枕的?” 小晏临立刻叫起来,这是叶危送他的衣服,也是叶危的娘亲手缝的衣服,是叶危小时候穿的,哥哥把这么宝贵的衣服送给他穿怎么可以弄脏!他气得要把兔子耳朵从赵承脚下拔出来,还没使上劲,小叶越走上去,踩了另一只兔耳朵: “真是不要脸!年纪不小还穿成个白兔子在我哥面前晃来晃去,你自己做那兔儿爷还想拉我哥下水?我警告你,别打我哥的主意。全仙界想嫁我哥的千金大小姐都排到南天门去了!轮得到你这种小白脸吗?要出身没出身,要能力没能力,成天痴心妄想,能混个结拜弟弟已经是你祖坟冒青烟了!你要是再敢得寸进尺,哼,我哥在叶府时,我自然不会拿你怎么样,但我哥向来忙,等他不在叶府,我就剥了你的皮!叫你知晓知晓我们叶府的规矩!” 小赵承和小叶越欺负完人,扬长而去。小晏临一个人跌在地上,小兔白袄变得脏兮兮,两只可爱的兔耳朵被踩得乱七八糟。 [不能用神力。] ……哥哥会生气的,他答应了叶危的,从此以后,要尽心尽力学习法术。 小晏临伸出小手撑着地,砂砾摩擦着小手心,自己慢慢爬起来。脑中还嗡嗡地回荡着方才那俩人骂他的话:同床共枕、不要脸、兔儿爷、得寸进尺…… 这骂声背后,透着一点风流的旖旎。晏临低头,捏着脏兮兮的兔耳,一遍一遍在脑内过着他们骂他的那几个词,越是听,脸颊越是红了起来。 原来、原来外人都是那样看他和哥哥的呀! 脏兮兮的兔子晏临开心地向少主卧房跑回去,今晚也要做一只乖乖的小白兔,缠着哥哥跟他一起睡,他真想把哥哥缠起来、绑起来,无时无刻、无时无刻,永远也不分离。 晏临微微笑着,发黑的白耳朵,在他后背一跳一跳,向叶危所在的地方跳去。 小叶越教训完晏临,以为这小白脸会就此收敛,谁曾想,第二天,他就在家宴上看见恬不知耻的晏临!娇滴滴地坐在他哥旁边,莫名其妙地又在脸红,那雪白的一张小脸,看着就想掐死! “你坐这干嘛!离我哥远点!” 小晏临心中噙着一抹冷笑,但他表面立刻像只受惊的小白兔站起来让座,说巧不巧,他就碰倒了一盅汤,滚热的汤水烫在他的皮肉上! 但晏临咬紧下唇,不肯出声,只等…… “啊————!我的衣服!” 叶越大叫起来,他没被烫到,但他最心爱、最宝贵的衣服!汤渍滴滴答答从下摆淋下来,这衣料洗不掉的,全毁了、全毁了……他最拿得出手的一件衣服……! 直到这时,小晏临才又轻又快地叫了一声,像被烫得受不了,疼得狠了,却压抑着不敢叫出声儿,比起叶越的大喊大叫,晏临这一声隐忍的叫唤,叫叶危更心疼: “怎么了?晏临!” 叶危赶紧过来抱他,小晏临害怕似的,把头埋进叶危怀里,又甜又软地唤着: “哥哥……” 他轻轻调整了姿势,故意朝叶危露出自己那半条手臂,已经被烫得发红、起泡的手臂。 “怎么烫成这样……晏临,你忍一忍。” 叶危立刻抱着小晏临离席,速传大夫,底下人忙着打冷水、冰敷、拿药…… 偌大一个热闹的宴席,转瞬间,就剩小叶越一个人站在宴席中,最喜爱的衣服淋着菜汤,没有人来管他。 衣服毁了,人烫伤了,叶危自然先管人的事。但小叶越却并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大哥就是被那死兔子精迷了心智!不来管他这个有血缘的真弟弟,倒要去管那捡来的臭弟弟!什么结拜弟弟!烫死了活该! 叶越想起晏临埋在叶危怀里叫哥哥的样子就恶心,他冲回自己的院子,又看到自己的娘,多年来不受重视,被爹冷漠着,当个侧室当得这么没出息,成天缩在这小院里,一年也见不到爹一次,忍不住忿忿道: “都怪爹!家中若有主母管教,岂会有这种事!那种小白脸早被乱棍赶出府了!娘!你也是,叶危的娘早不在了,爹也没有再娶,这叶家不就剩您了!你怎么这么多年也没有半点斗志!你不想被扶正吗?叶家一大家子都得听您的,这不威风吗!比你成天窝在这小角落里强多了!” “住口!你怎么跟你娘说话的!” 叶越的娘猛地抬眼瞪他,气得浑身发抖,叶越以为自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了,谁知,娘到最后什么也没骂出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口气泄出去,她彻底疲惫了,指着门道: “你走,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叶越真是气疯了,爹不管他,大哥不理他,亲娘还叫他滚!小叶越又委屈又愤怒,恨铁不成钢地走出门!他娘不肯争这口气,现在家中无主母,落得大小事都是少主叶危管了!他爹自从死了正夫人,就渐渐不管事,慢慢把权力交给叶危,现在他那大哥在外有兵权,在内又管家,叶家的权力全在他手中,一手遮天,几乎就等同于宗主了! 听说,大哥若从道渊阁出师……很可能就要当仙界天王了,那可真是、真是…… 叶越噙着满眼泪,咬着牙。什么时候,这样的权力也能分他一点,他不要多,就要分一点,都是一个爹的儿子,凭什么这样天差地别! 他一身菜汤衣,偷偷蹲在池塘边哭了一场,又硬起脾性,走回房中换了一件干净衣服,挺着腰杆再回宴席。 人都走了,只是桌上的菜还没收。叶越肚子饿的咕咕叫,想随便拿点东西走。他是庶子,院里没有像叶危那样有专门的小厨房,错过家宴,就没得吃了。 他刚想进去,忽然看见,桌子底下,似乎有人! 小叶越立刻缩回脚,赶紧躲起来,他自恃叶宗主的儿子,仙门第一的叶家少爷,竟要偷剩菜吃,被人看见太跌面了。 现在早过了饭点,谁还会在这呢? 小叶越等了一会,很快,他看见,从桌子底下竟然钻出了小晏临! 这小白脸右臂敷着一层清凉绿膏,伸手,向桌上一个盘子伸去—— 叶越死死盯着这臭弟弟,他倒要看看这死兔子被烫了不好好躺着休息,偷偷跑来这里干什么! 身后金玉座,身前青玉案,蟠桃琼液,凤髓龙肝,一盘盘珍馐美馔。 小晏临却哪一个都没抓,他伸向了叶危吃过的盘子,抓住了一个冷掉的糯米团。 仙山雪糯米,哥哥最喜欢吃的。 刚才他被烫时,叶危赶过来抱他去就医,没空再吃了。 小晏临欢喜地抓过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以前,哥哥总教导他,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农民伯伯种地不易,一粒米也不能浪费的。 糯米团只被吃了一口,真可惜呀。 晏临着迷地望着糯团上的一小点缺口,依这形状,去想象着叶危的嘴唇,如何张开,洁白的牙齿如何轻轻咬住……他不断摩挲着手里的糯米团,像在隔空摸着谁。他指尖沾了那一点被咬过的米,含进嘴里去,微微脸红,又羞又热,却不肯停下,最后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全部下肚。 叶越在外面看得大惊失色,他一股脑冲进来,大骂道: “你!你变态啊——!!!” 作者有话要说:三个弟弟一台戏,在哥哥不知道的地方,互相飙着演技 第56章 假婚约 “少主、少主!不好了, 您那俩弟弟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叶危赶过去时, 偌大一个金玉堂,被打得四处狼藉,碗筷杯箸、鸡鸭鱼肉, 泼了一地都是。小晏临和小叶越扭成一团,叶越那拳头揍他, 晏临不会拳法, 那手只会胡乱抓, 揪住头皮,死死不放,痛得叶越嗷嗷直叫,更狠地揍他…… “都给我住手。” 叶危一道灵念, 隔空将两个弟弟拎起来,扔到地上:“打什么打。” 小叶越爬起来,忿忿不甘, 他指着晏临的鼻子, 骂:“他……他!他下贱!” 痴心妄想!叶越死死瞪着晏临, 他就知道这个臭弟弟没安好心!名义上挂了个结拜弟弟,其实就是对他哥有想法!哪个正常人会特意跑回来,偷吃大哥吃剩的糯米团, 还偏要就着叶危咬过的地方咬, 一边脸红一边吃,真是恶心透了! 叶危:“叶越,你好好说话。他怎么了?” “他…他……哥!他偷吃你的糯米团!” “晏临, 有这回事吗。” 小晏临站在那,一句话也不说,身上被打得青青紫紫,烫伤的手臂红红肿肿。他站在那,僵直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哽咽了: “有。我…饿。” “你放屁!”叶越立刻叫起来,“你那是、你那是……!” 当着大哥的面,叶越皮薄,说不出晏临是怎么吃那糯米团的,那眼神、那模样!根本就不是在想吃糯米团,这臭弟弟真正打得主意是……! “他那是什么?叶越,你好好说话。” 叶越说不出口。他若说了,叶危问他怎么看出来的?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么多,他该怎么回答。 晏临瞥了他一眼。 “行,你俩都不愿意说,我也不问了。打架一时爽,打完了记得把东西收好。你俩今天什么时候收好,就什么时候去睡觉,听见了?” “是,哥哥。” 叶危转身走人,去道渊阁修炼了。 小晏临擦干眼泪,兔耳朵垂在在他身后。两个弟弟默默收拾这一屋烂摊子,小晏临越想越委屈,本来这时候,他就可以软乎乎地睡在床上,跟哥哥一起午睡的! “喂!死白脸,去把抹布拿来!把这里都擦了。” 晏临扔了一块扔到他脸上:“一人一半。” “凭什么!我可是叶家二少爷,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我,这里就全都归你清理,再说了,你自己做的什么龌蹉事自己清楚!你真是……不要脸!势利眼!自己什么都不会,成天想傍着我哥!” 叶越并不知道晏临是天道石的事,他越想越气,什么结拜弟弟,就是缓兵之计,先唬他大哥结成兄弟,伺机勾`引,大哥马上就要从道渊阁出师,接下来会晋升仙界天王,下一届仙帝大选,他哥也是最有可能的人选,要是能从结拜兄弟再进一步,结成道侣,那可就赚大发了! 就算叶危没有那般一帆风顺,最差最差,也是要做叶家宗主的人,那他道侣就是叶家夫人!从此混进仙门第一的贵族,这等好事,岂能让给这种死兔子!叶越咬牙切齿,最可恶的是,万一这小白脸真的勾`引成功,他这个二少爷岂不是要毕恭毕敬地叫嫂子!真有那一天,他叶越就不活了! “我劝你趁早死心吧,该做兄弟做兄弟,别抱有非分之想。”叶越压下气愤,装作平静道,“我哥婚约在身,不会理你的。” 小晏临整个人都僵硬了,他一下子攥紧了小拳头:“你……你说什么?” 叶越心中邪笑,表面装作不经意道:“你不知道吗?大哥前途这么好,怎么可能没人说媒。其实老早就定了,是赵家的千金大小姐,我哥很满意,赵家那边也满意,本来他俩早就可以结婚的,可我哥老觉得没干出点事业就娶妻,亏待了别人,要等他当上仙界天王,再风风光光地去提亲,在这之前,谁也不许说什么,不然平白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名声。” 晏临像被人一头压进了冰水里,快要窒息而死,满手乱挥,攀到了一根蛛丝般的希望: “那…那哥哥什么时候当……天王。” “以大哥的能力,很快的,我看就这个月吧。你呀,好好收收心,老老实实自己去学法术,别老想着傍我哥…哎!你跑什么啊…!” 小晏临失魂落魄地从那金玉堂里跑出来,站在太阳下,整个人都眩晕着,满心满眼,只有一句话,哥哥要结婚了! 叶越是随口说来唬他的,其实只要稍微懂点仙界政事的人就会知道,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叶家是仙门第一,赵家是仙门第二,叶危和赵承,又是竞选仙帝的两位人选,叶家和赵家,正为帝位博弈着,叶危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娶赵家的姑娘。 可傻晏临什么也不懂,他蹲在地上,觉得自己的小世界破灭了。他跟哥哥一起住的小院子、他跟哥哥一起躺过的床,很快就会被另一个人抢走,登堂入室、光明正大地抢走,将他所珍惜的一切,统统消灭!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有没有什么能挽回的办法…… 小兔子晏临无助地蹲在地上,觉得自己缩地无限小,突然,他的心底突然冒出一种声音。。 ——神力。 凡人没有办法阻止喜欢的人喜欢别人,阻止所爱的人和别人结婚。 但他不是凡人。 [把哥哥抓起来,绑起来,关起来!] 关进只有他到得了的地方,这样他就能和哥哥一直住在小院子里,枕在同一张床上,永远没有人来打扰。 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破土而出,如暴风雨般灌满了每一根骨头,像一根冷鞭,从天灵盖上抽下来。 晏临在一瞬间长高了。 穿在身上的小兔袄被撑得要爆裂,晏临将它脱下来,当成小坎肩披在身上,兔耳朵软软地挂在上面,一跳一跳。 当月,真如叶越所说,叶危顺利晋升为仙界天王,册封礼就在明天。 晏临忐忑地像个死囚犯,明朝就要押上刑场了。 “小晏临,过来。”叶危朝他招手,“明天记得要早起,穿的好看点,到时跟叶越他们一起来。 “对了,你袖子里塞几个爱吃的糕点,册封礼时间很长的,你到时候会肚子饿,虽然规矩上不能吃东西,但你偷偷吃一个,没人看见的,叶越要是嘴馋找你要,别给他吃。” 晏临悄悄拉了叶危的袖子:“哥哥,那你呢?你在台上,没东西吃。” “你哥仙法高深,何须吃饭,只有你这个小笨蛋,法术法术学不会,天天饿的肚子叫。” 晏临抿抿唇,他是天道石,更不可能要吃饭。但叶危像全然忘了这件事,只把他当作寻常弟弟、当作一个叫“晏临”的人来看待。 当晚叶危不在叶府,册封礼诸事繁多,且万众瞩目,绝不许出岔子,他在最后过一遍所有的细节。 晏临也不在叶府,他瞑目凝神,下一刻便身在仙山雪中,拔了一大把雪糯稻,溜回叶家小厨房。等到清早,一只只雪白可爱的糯米团跳出锅,晏临剪了两片小叶子,给它们粘上两片长耳朵,成了一只只小兔子。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只糯米小白兔,装进盒子里,热乎乎地揣在怀里,等叶危册封礼一结束,就可以马上吃东西了,不会饿着哥哥。 晏临仍固执地披起小兔袄,小小的一片白滑稽地挂在他身上,兔耳朵在后面一颤一颤。 天王加冕,盛大浩礼,万人空巷。仙门百家皆数到场,成千上万的人在台下攒动。 七七四十九重白玉阶,阶上是一座金砌玉台,高的几乎要看不见。阶之下是一溜斜坡,在场数万人,按品阶一个个往下站。 叶家和叶危的师门则设有专门的空中阁楼,站得最前面,看得最清楚,离叶危最近。 “你是谁啊!滚出去!”叶越一把拦下晏临。 “我…是哥哥叫我来的!你让开。” “什么让开,这里是叶家的专属阁楼,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吗?你姓叶吗?” 晏临咬住牙:“我是哥哥的结拜弟弟!” “呵,我可从来没听过我哥在外面还有什么结拜弟弟。”叶越趾高气扬地坐在阁楼上,挑眉问旁边的侍仆,“你见过这位结拜弟弟吗?” 一众侍仆无言地低头,沉默地摇头。 “你看、你看!没人认识你啊。叶家岂容你放肆!来人——” 很快,晏临被人架着推出阁楼,他摔在地上,第一个念头是要护住糯米团盒子,别摔着了。 “铛——” 钟敲下第一声,三声之后,册封礼就将正式开始。 小晏临急死了,来不及、来不及,要没时间了!他要看不到哥哥了!焦急之下,他忽然想到了叶危的师门! “铛——” 钟敲下第二声。 小晏临捧着雪糯团盒子,急冲冲地奔向另一边阁楼,拼命敲门: “开开门、开开门,我是叶危的弟弟!” “赵承,你去看看。” “是,师尊。” 师弟赵承冷冷地打开门,身后是一片好奇的小师弟,叶师兄除了叶越,原来还有个弟弟不成? 门外是一只小晏临,明明长高了,却还矫情地穿着小兔袄装可爱,令人作呕。 赵承很看不起这个漂亮蠢货,法术学不会、只会缠着他师兄睡觉。 “你来何事?” “我…可不可以呆在这里看哥哥,我是哥哥的结拜弟弟,你认得我吧?” 赵承一挑眉,道:“什么弟弟不弟弟,这里是叶危的师门,你拜我们师尊为师了吗。” 晏临:“我……” “来人,拖下去。” “铛——” 神庙里的古钟敲下第三声。 第57章 夺初吻 册封礼正式开始。 叶危登上高台, 俯瞰之下, 万头攒动,七七四十九阶白玉阶缩成小小的一溜方块,从东西南北四面延伸而下的斜坡, 无尽、无尽地向四方延伸去,无数人挤在上面, 他站在人海中唯一的孤岛上, 向这片海中的每一滴水招手。 欢呼声响彻天际。 “大哥——!” “师兄——” 叶危向左右两边的阁楼望去, 二弟叶越站在父亲旁边,师弟赵承站在师尊旁,朝他招手。 叶危微笑着一点头,以作回应, 本来他应该就此走到高台中央,但他仍停在此,目光在俩弟弟之间逡巡着…… ——奇怪, 怎么没有看到晏临, 那小傻瓜还没起床吗? “铛、铛、铛……” 古钟长鸣十三声, 叶危无法再看了,他回过头,向那万中瞩目的最中心走去…… 人群中, 最渺远的地方, 挤着一只小晏临。他进不去最前面的阁楼,又毫无品阶,只能站到最末尾, 他不断地朝高台挤去,想要离哥哥近一点、再近一点,一生一次的天王加冕,他却远的看不见哥哥的风光。 人潮涌动,小晏临揣着自己亲手做好的雪糯米,像鱼群里的小鱼,妄图逆流而上,被一浪一浪打回原地。 “这是我们新的天王吗?哟,长得真俊呀!” “千里镜给我看看!哎呀,别挤我,要看不见了!” “殿下!殿下!新殿下!” “哎呀这哪家的小孩子堵在这,烦死了,往后退!” 人群中,忽然有一只手拉住小晏临,把他狠狠往后拽,他好不容易缩短的那一点距离,一下子没有了,他被推地更远、更远。肩挨着肩,后边人的脚尖抵他的脚,左右的人仿佛巨石,恨不得将他压成扁扁的一条线。 小晏临还来不及再挤回去,钟声敲到第十三声,前面传来一齐声的: “恭贺天王殿下!” 红袍加身,手握兵符,滔天权势一揽在身。叶危一个人立在高台之上,四面八方,人声鼎沸。 小晏临却看不见,后边的人全都看不见,只是也凑热闹跟着喊,周围攒动起来,踮着脚,压着人,想要一睹新天王的风采,人群中,不知是谁推了一把小晏临,骂道: “挤什么挤!” 小晏临一下子站不稳,揣了一路的糯米团猛地从他怀中跌出来—— 小盒子摔在地上,雪白的糯米兔子一只只蹦出来,跳了几下……被前后左右好几只脚一下子踩烂了!成了又黑又白的一堆饭黏子。 “这谁的饭团丢在这里!黏我鞋上了!” “唉呀真是恶心!” 小晏临想去把它们捡起来,可他过不去,前后左右都是人,那缝隙伸不出一根手指尖,连风也透不进来。晏临觉得自己成了深海中的沙丁鱼,被亿万只同类裹挟着,鳞片挤压着,鱼鳃对着鱼鳃,呼吸着别人吐出来的热气,汗臭如鱼腥融化在这一口热气里,吸进去,吞进肺腑,再呼出,看见满空是飞舞的唾沫星子,人、人、人、无数人张着嘴,上下两片唇张开,在喝彩、叫骂,推搡着,吵嚷成一片,像沉在海中听岸边浪潮拍石,喧嚣不止。 高台上哥哥远成小小的一只,高台下的他卑微地渺小,渺小如蝼蚁,在密密麻麻的蚁群中挤来挤去,半步也无法靠近哥哥。晏临看着那高台,他的肉眼看不清叶危,但又已经看得清晰了,叶危脸上的每一分每一毫他都在心里描摹过上千遍,只要给他一片小小的叶危的影子,他便能自发地补齐生动的眉眼,每一寸每一寸。 ——熠熠光辉下,光洁的额头,黛色的剑眉落在光里,变作淡淡的远山。 ——鼻子好高 ——嘴唇好软 哥哥真好看。 晏临欢心地望着全天下最好看的哥哥披着红袍,高高在上,高的不可仰望。他身边有无数和他一样的蝼蚁,抻着脖子,滑稽可笑地仰望着高台上的叶天王,想凑近去看个清楚,却根本不可能。他们张着嘴说话,翕着鼻子呼吸,各人有各人的动作,可他们的眼睛,全都无一例外在盯着叶危! 这样好看的哥哥,要是别人看了,也跟他有一样的想法,该怎么办呢。 心中血骨,阴暗的藤蔓在蔓延。 晏临攥紧手中拳,兔子耳朵静静地垂在身后。 [把哥哥抓起来、藏起来、关起来,这样世上的人就都看不到他了。] 这种想法难以自控地在他心里肆虐,阴黑的藤蔓将他的心死死缠住,紧缚,逼他就范。 晏临远远的望见,高台上的哥哥微微抬头,他也抬头,看见天,无垠蓝天,阳光正好。 如果把哥哥关起来,他便再也不能看见这样灿烂的天光,再也不能有今日万人之上的风光。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哥哥? 他为何要为所谓的世人,伤害他最爱的哥哥。 “又在挤什么!” 小晏临被人推来拽去,随着人流在原地涌动,热乎乎的鱼腥气在他周身环绕,飞沫与苍蝇共舞,在白热热的阳光下嗡嗡不休。 在这一刻,晏临忽然想起曾经收养过他的仙民,那些人,利用他、折磨他,从来不把他人,他想起了数万年来他做石头时看过的人,他们与海里的鱼、地上的蚁,没有任何区别,也没有任何高贵,只是一片、又一片空渺的虚影。 此时此刻,晏临身边,每个人都在说话,他却又听不清每个人都在说什么,每个人都睁着眼睛,但他却看得清楚,这里的每个人,每一条沙丁鱼、每一只蝼蚁、每一只空渺的虚影,都在痴迷地望着他的哥哥。 [把世上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这样不就只有我能看到哥哥了吗。] 刹那间,高台上的叶危听到一声震天的惨叫!他回过头去,看见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台下数万人,眼珠子被凭空挖了出来,鲜血飞溅成一片,那些眼珠子在空中凝滞着,数万张脸,数万个的血洞,在直愣愣地盯着他。 叶危当场愣住。 他眨了一下眼,下一刻,一切全都变了,空中那飞出来的眼珠子,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塞回了眼眶中,飞舞的血液一滴滴回流,直到最后,一切都回归原样,那声惨叫似乎成了幻听,所有人面色无常,四面八方,仍旧是人声鼎沸。 叶危多眨了几次眼,四周如常,刚才那一瞬仿佛不存在,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晚睡、累出幻觉了。 等到册封礼正式结束,早已过了午时。叶危回到少主院,被一只大东西扑住: “哥哥——!” “你今天你去哪了?我都没看到你。”叶危顺手揪起他的兔耳朵,“奇怪,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晏临紧紧抱着他:“我去迟了,进不去阁楼,我站在下面看了。” “你个小懒虫,又睡懒觉了。” “我没有。哥哥,我给你做了一盒莓果糕,因为想带给哥哥吃,结果…结果反而迟到了……” “傻瓜。”叶危揉一揉弟弟的头,顺手接过那一盒莓果糕,他正好饿了。 一打开,叶危吓了一跳,那盒子里竟装着一排排眼珠子! 一颗一颗,整整齐齐,眼白、眼瞳,极其逼真。 叶危再定睛一看,那眼瞳是精雕的莓果,眼白是熬炼的奶油。 此时他坐着,晏临站在他旁边,在他身上投下了一道阴影: “怎么了,哥哥?不喜欢吗。” 叶危赶紧拿起筷子,夸道:“哈…哈,你还……蛮有创意的!我还从见过眼球状的糕点,我尝尝!” 叶危夹起一颗莓果眼球,咬下去,鲜红如血的莓果浆便从眼球里溢出来,在眼白上流动。 “哥哥,好吃吗。” 叶危咀嚼着,眼球在他口中破裂、爆浆,莓果与奶油化在口中,酸酸甜甜。 “嗯,好吃的!” 虽然看起来真的很诡异,但他这个义弟的手艺越来越精妙了。叶危没忍住,又夹起一颗,嚼碎了。 晏临痴迷地望着他,微微一笑,嘴角边绽出两点小梨涡,像阴黑的沼泽里开出了花。 “恭喜哥哥……终于做天王了,得偿心愿。” 晏临指婚约之事,叶危却以为弟弟在祝贺自己事业更上一层楼,便微笑地点了头: “以后可能没法经常回来了,新官上任,事比较多,等过一段,可能还要去仙民界或者无间狱那里查事。少主院旁还有一处厢房,你以后去住那里吧,我再给你叫几个侍仆,你有什么需要的就……” 晏临听得浑身发抖。 哥哥要结婚了,他要被赶走了! 他们一起生活的这间小院子,要有一个新的主人。 晏临死死盯着叶危,他放在心上描摹过数千遍的眉眼,这张脸、这具身,这每一个五官、每一寸肌肤,都将属于另一个人,哥哥会看着另一个人,嗅着另一个人的发间,张开柔软的嘴唇,供那一个人的口舌进入、肆意地采撷。再怎么过分的索求,可是哥哥都不会生气,光明正大,合乎礼法,旁人还要祝他们百年好合! 晏临受不了,他只要稍微一想就快要疯了!而哥哥却平静地坐在这,带着今日的欢心,带着对明日的期切,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叶危坐在案几前,吃了三个眼球莓果糕,把筷子放下,咬到最后一个时,莓果汁太多,迸溅出来,他嘴角沾了一点莓红,就要顺着滴下来,叶危下意识伸舌头去舔……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了。 站在他身前的晏临忽然俯下身,张开嘴,吮住了他的唇瓣! …… 叶危:…………!!! 晏临细细地替他舔去了那点莓果汁。叶危死死睁大眼睛,脑中是一片空白,只看到弟弟晏临闭着眼睛,在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口形,那舌尖顺势挺进来,在他口中,搅弄不休…… 窗外蓝天无垠,阳光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小晏同学直接上二垒。 以及,不幸地通知叶越同学即将遭殃=w= 第58章 白切黑 “晏临——!!!” 叶危一把将他打开, 晏临故意往后多退了几步, 让自己狠狠撞在后面的柜角上,重重地跌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 手肘膝盖开始发青。 叶危看到他被自己一推变成这样,懊恼方才手劲太大, 喉咙口里的斥骂生生压了回去, 把义弟拽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晏临低着头, 什么话也没有,他沉静片刻,忽然瑟缩了一下,抬头看着叶危, 莹莹水灵的眼眸里闪着泪光: “不…不可以这样吗?哥哥,书上说,这是和亲近之人做的事, 哥哥…和我, 还算不得亲近…是吗?” 叶危立时噎住, 小晏临以为他是默认了,咬住唇,死也不吭气, 忍不住的泪珠子一颗颗往下落, 安静的小室里,只听到吧嗒、吧嗒,眼泪砸在地上开出花的声音。 “唉——过来。” 小晏临擦擦泪痕, 转过头。 叶危把小晏临搂过来,亲亲他的额头,哄道,“亲是有分别的,哥哥和弟弟之间,可以亲额头,可以亲脸颊,但是绝不可以亲嘴。而且一般是你比较小的时候哥哥才可以这样,等你长大了就不能这样了。亲嘴,不管是谁都不可以,爹娘也不可以,兄弟也不可以,只有你以后的妻子可以,知道了吗?” 小晏临窝在叶危怀里,抓住一点叶危的袖子,攥在手心里,攥得死紧: “那……哥哥可以做我的妻子吗?” “哈哈,你说什么胡话呢。” 叶危笑起来,摸摸弟弟的头。在他眼中,晏临即使长高了,也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小屁孩说的话,作不得数。 可小晏临像是要跟他较真似的,执拗地抓着他的袖子,一遍遍逼问他: “可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那,不跟哥哥做兄弟的话,哥哥就可以做我的妻子吗?” 叶危哭笑不得,只好哄道:“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真的?” 刹那间,叶危莫名觉得弟弟像一朵沙漠里快干死的玫瑰,忽然间得了一瓢天降甘霖,一张雪白的小脸立时晕出玫瑰的娇红。 他弹了一下小晏临的额头:“别成天给我胡思乱想,好好学习法术去,听见没?还有……” 叶危严肃地握住晏临:“你老实跟哥哥坦白,亲嘴这种事,你是从哪一本书里看到的?” “我……我……”晏临眼神躲闪,顾左右而言他。 “别跟我撒谎,你第一次老实交代,我便饶过你,你若是说谎,再被我抓到,你现在就搬去隔壁的厢房,自己住去。” “不要、不要!哥哥不要赶走我。” “那你乖乖坦白。” 叶危注视着晏临踌躇不安,都急快哭了,一直含泪望他,他却毫不心软,最后被逼到死角,只好道: “是…是叶越哥拿来的书,上面画着两个人在……我问叶越哥这是在做什么,他说是在做亲密的事。哥哥,你千万不要去找他,我…我怕他骂我,叶越哥他也不是故意的……哥哥!” 叶危听得火冒三丈,二弟叶越小小年纪不学好,净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自己看了还不够,还要来污染他最纯洁的义弟,真是岂有此理!他拽起晏临,踹开门: “走!去找他。” “不要、不要,哥哥,哥哥!我求你了,叶越哥他真的不是有意的,那天……是我不小心去看的,不关他的事,哥哥,哥哥,你别怪他……” 晏临娇娇软软地为叶越求情,声音一声比一声甜,越是甜,叶危越是气,义弟这般纯洁懂事,被污染了还不知道、还帮着别人求情,真是……叶越真是不可饶恕! 砰——! 叶越正在自己房里,忽听院门大开,一排侍仆齐刷刷跪了一地: “给少主请安!” 叶越心想真是稀奇,大哥竟然来看他了?他正要出来迎接,就听叶危冷冷道: “都退下。” “是——” 满院侍仆霎时走了个干干净净,剩叶越一人呆立在屋里,大哥难得来他这,没了侍仆也没人伺候,他忙不迭地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大哥……” 叶危走进来,也不看他的那杯茶,只把晏临拎出来: “叶越,你可知错?” “我…我,我不过是没让他进阁楼罢了!这小子又不叫叶临,我们叶家的阁楼,凭什么让他进!大哥您认他作结拜弟弟,我可不认!” 小晏临站在叶危身后,偷偷向叶越比手势,连连摇头。 叶越根本看不懂,以为这小白脸是在向他耀武扬威,翻了个大白眼怼回去。他自然以为晏临回家后去跟叶危告状了,埋怨他们不让他进阁楼看天王加冕,于是自顾自地全说出来了。 叶危这一下听了个分明,终于知道为何他没看到晏临了!义弟在叶府被欺负、排挤,却从来没跟他提过半句,还只说自己是为了做莓果糕才迟到的,哪怕是现在,他来质问叶越,义弟还不住地向叶越打手势,希望他别说,会挨骂,真是……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纯洁的好弟弟! 叶危想得心疼不已,晏临怎么会这样懂事, 而这样的好晏临,却被叶越残忍地污染了! 怒火中烧,火上浇油,叶危质问道:“我问你,你平日里有没有看些不七不八的书,自己看了,还给晏临也看!” “我……我没有!” “没有?好,你不肯坦白,别怪我不客气。” 叶危灵念一动,叶越房中各物都漂浮起来,很快,就从床底下浮出一本、一本、接一本的春`宫图。 叶越的脸唰地死白。 一摞摞春`宫图在空中一溜展开,品种丰富,男男女女,男女混合,捆绑束缚、群燕双飞、无数张不堪入目的画面扑面而来,叶危看得两眼发黑。 纯洁的晏临捏着叶危的袖子,自发捂住了眼睛,留了一指缝,窥探着外边,趾高气扬的叶越正低着头,像被老鹰捉住的小鸡,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晏临心里静静地笑着,他前些日子稍稍开了点神力,用神通眼看到了一切。 “叶越,你怎么解释。” “我……我……”叶越跪在地上,满面羞红。 “自己不学好,还带坏晏临,你真是不知羞耻,禁足一个月,罚抄静心经三十遍,每日一遍。” 叶危转身便要走。 “哥,大哥——!” 叶越爬过来抓住他的下摆:“我……我看这些书,我自知不该!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可是,我绝对没有给他看过,这都是他污蔑我!” 叶越指着晏临的鼻子骂,小晏临便像受惊了的小白兔,怯怯地抓住叶危的袖子,又娇又弱地说:“……叶越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叶危真是见不得他义弟这样委曲求全的样子,伸手,紧紧握住晏临,安慰他:“别怕,哥哥给你做主,谁也别想欺负你。” 他转头,十分严厉地对着二弟,道: “叶越,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 叶越:“大哥,我没有,我没有,没有做过的事,如何狡辩呢?这些书我就是自己看,我…我也已经长大了啊!但我绝对没有给他看过,大哥……” 叶危乏了,一眼也不再看他,推门出去: “你既如此不悔改,那便禁足三个月,罚抄一百遍,闭门谢客,静心思过。” “……哥,……哥,……大哥!大哥!” 叶危不再理会,牵着结拜弟弟走出了这间院子,走到一半,忽听晏临小小声地叫了一下。 “怎么了?” 晏临:“没…没事。” 叶危低头观察,想到了方才,晏临亲他时,他推的那一下,弟弟摔在地上,膝盖可能青了。 叶危心中愧疚:“抱歉,你…走路疼吗?哥哥抱你走好不好?” “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哎,你真是长高了,再长下去,我真的抱不动你了。” 晏临趴在叶危的怀里,眼角还带着泪珠儿,他双手紧紧环着哥哥,像钳住了世间最棒的珍宝,忽然间,露出了无人察觉的微笑。 三个月。 叶越讨厌晏临,恨死晏临了! 他觉得那孩子真是令人作呕,奈何他大哥叶危不讨厌,不仅不讨厌,还喜爱的紧,天天抱着,捧着,牵着,还夸那死白脸天真可爱! 一个极尽做作的人,并不招人恨,因为大家都讨厌他,背后说起坏话,还能赢得普遍的认同感,友谊常常就从这里迸发出来。然而,一个极尽做作的人,又集尽了造物主所能创造的美貌,勾走了少主天王的全部注意,那便活该要招来滔天极恨。 叶越坐在自己的阁楼里抄写静心经,忽然看到远处,小花园畔,小白脸晏临舒舒服服地躺在他大哥怀中,发出那种甜丝丝的声音: “哥哥、哥哥,再讲一个故事吧,我还想听。” “好好好。” 他们身前摊着一本书,那死东西正缠着叶危讲神话故事,大哥初当天王,平常忙得人影都看不见,竟真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在那讲什么愚公移山,晏临竟像是全然没有听过,乌黑的眼全然盯着叶危看,阳光下雪肤无暇。 叶越恨得心头滴血,恨不得将他那张瓷白的脸一点点剐下来,挫骨扬灰! 他恶狠狠地抄了几句静心经,心中忿忿不平,但凡他这个二少爷手里有点实权,岂容得下这个贱人,早就乱棍打出叶府了! 有点权力就好了,有一点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晏·伪装的小白花·临 第59章 大院子 “大道无情, 运行日月;大道无名, 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啪。 “你小子眼睛看哪呢?看我作什么?看书啊。” 叶危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敲不认真的小晏临, 鉴于纯洁义弟之前被叶越污染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要忙里抽空多给弟弟念点静心经, 净化净化。 “喔, 可是……哥哥长得好好看啊, 我一看,眼睛就黏住了。” 叶危哭笑不得:“啧,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就学得这一嘴甜言蜜语, 长大以后还得了?给我好好读书。” 晏临不说话,眼睛看着书,余光飘着叶危, 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 他眼睛骨碌一转, 想了个法子,翻了几页书,忽然把它都合上, 突然道: “读书也没用, 甜言蜜语也没用,我喜欢的人都不喜欢我!” 叶危被他这一句坦白吓住了,他愣眼重新打量着弟弟, 晏临比他初见时长大多了,在他还把他当晏团子的时候,晏临已经抽开了身量,像一株亭亭的小白杨立在他面前。 少年心事,情窦初开。 叶危有点局促,他对感情问题向来束手无策,更别说要当一个像样的长辈,指点弟弟如何如何。他默默看了一眼桌上书卷,看来今天着静心经、弟弟是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 “来来,跟你哥说说,喜欢谁了?”叶危把晏临揽过来,亲切地拍了拍他,“别怕啊,你喜欢谁,你就大胆地告诉哥哥,哥来帮你撮合,保准能成!咱叶家提亲,就没有不成的。” 晏临静静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强迫他。” 叶危咋舌,心想这怎么能算强迫,结婚挑人,无非就是四样,貌、才、钱、权,他弟除了“才”,其他可都点满了。叶天王的结拜弟弟,喜欢一个人还苦苦追不到手,这怎么能行。若换了叶危自己有喜欢的人,他才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先把人追到手就对了。 但叶危看了看温吞委婉的义弟,口中话又咽回去:“呃,那咱换个温柔一点的办法……我还真想不明白,我弟长得这么好看,对方是谁,瞎了吗?竟然不喜欢你?” 晏临偷眼看着叶危,眼睛亮亮的,复又低头,羞怯地问: “哥哥,我长得…真的好看?” “当然!” 叶危有点震惊,这孩子难道美而不自知吗?他这弟弟别的不敢说话,论容貌,一等一的绝,实属叶危所见者之最。 晏临低着头,满心窃喜,像有一缸小鱼儿在他心里游来游去,兴奋地吐泡泡,泡泡多得从心里溢出来,顺着血充盈了他的全身,快乐得他几乎可以就地起飞。 他第一次被人正式地夸好看,而这个人恰恰还是他一直喜欢的人! 晏临虽然长得美,但其实并没有人因为容貌亲近他,相反很多人看了他绕道远离。他的脸确实是一种毫无瑕疵的美,每一官、每一寸、每一丝,都发挥到了极致,但像极了橱窗里摆着的人偶,精致漂亮,毫无生气。雪肤乌发,双眼空洞地盯着人看,反而让人生出了几分恐怖,觉得这人美得已经不像是个人了。除了叶危之外,叶府的其他下人也都不愿意亲近晏临,觉得这孩子长得虽然美,但美得让人不舒服。 相比之下,叶危的眉眼就自带一缕烟火气,好看而让人想亲近,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是围着一圈人,晏临每每看到,都想把那些人赶走,好独占哥哥,可是看到哥哥被他们围在中间,很开心地笑着,又一点点把自己心中阴暗的念头掐灭了。 “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叶危安慰心情低落的弟弟,“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换个人喜欢不就好了……” “不行!我只喜欢他。” 叶危被他那副较真的模样弄得无法:“好吧好吧,那你先不要自怨自艾,只要……嗯,俗话说烈女怕男缠,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只要有恒心,不断地追,她总会答应你的。” “真的吗?” 晏临顺势窝进叶危的怀里,撒娇一样。 叶危抱紧他,安慰他:“嗯!真的。” 晏临悄悄伸出手,将叶危越抱越紧,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晏临窃窃地微笑着,张口是天真带笑的声音: “哥哥,我真有这么好看吗?好看到我喜欢的人一定会喜欢我吗?” 叶危顺手拿来一面镜子:“绝对的,来,自己照照。” 晏临害羞似的不肯照,只把脸埋在他怀里,抱着叶危不依不饶地问: “有多好看?” “嗯……”叶危知道了,弟弟这是暗恋不成功,备受打击,现在正需要别人夸他,于是认真吹道:“上阵杀敌,敌军看到你,便会在呆愣间掉脑袋。” 叶危自觉这句话夸得很到位了,既夸人好看,又夸人功法厉害,谁知晏临竟不满足,不老实地爬上来,下巴抵着他的肩膀,不安分地蹭动: “就只是这样?” 叶危只好再夸:“对垒军前,若我是敌方,见了你这样的,当即鸣金息鼓,不要打了,生怕刀剑无眼,伤你分毫。” 晏临还显得不满足。 叶危只好再道:“我现在当了天王,只庆幸敌方没有你这样的美人,否则遇到这等祸水,你哥要回不来了。” 不知这话哪里戳了晏临的肺管子,他一下子收紧双臂,圈死叶危: “不许哥哥这么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抱得够久,下来下来,多大的人了还跟哥哥撒娇。”叶危把牛皮糖晏临拔下来,黏在地上。 晏临故作惆怅:“哥哥,那我要怎么追他呢?” “嗯……投其所好吧,她平常喜欢什么?你多送点花啊、香囊啊、漂亮衣服啊……” 晏临:“他喜欢舞枪弄棒,还喜欢参军打战。” 叶危:“……” 叶危犯愁了,这还真有点难追,他寻思着这仙门百家里有哪位姑娘是这样的,还得了他弟的青眼? “啊,我懂了,人家崇尚武艺,因为你不会法术,所以人家不喜欢你,你努力读书学习法术,她就会喜欢你了!” “真的?那如果我有一天变得比他厉害了,他就会喜欢我吗?” 叶危点头保证:“嗯!” 晏临笑起来,他伸出手,捏住叶危的袖子: [一言为定哦,哥哥。] 叶危看晏临心情变好了很多,又把那本静心经推到他面前:“乖乖读书,哥哥处理军务去了,这几天要去仙民界一趟,你一个人乖乖睡觉。” “好。” 临走前,叶危听到义弟冷不丁地又问了一句: “谢谢哥哥开导我,哥哥好厉害啊,懂得这么多啊,以前也用这些方法追过人吧。”晏临眯起眼睛,笑着问: “哥哥也有喜欢的人吗。” 叶危折回身来敲他:“自己都管不清楚,还管到你哥头上了?” 晏临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走,手劲很大,嘴上却软软地撒娇: “哥哥,你说嘛,到底有没有嘛。” “没没没,成了吧,你哥忙成这样,哪有闲工夫想那么多。” 晏临却不听话,仍不放手,问出了最后一句: “哥哥没有喜欢的人,却也是可以结婚的吗?” 叶危皱眉:“你在说什么?” 晏临掰扯了那么多,就等着这一问,但他面上仍是紧张局促的小模样:“我听人说……哥哥你要娶…赵家大小姐,作我嫂子,听说她好凶的,我好害怕……” 叶危正色道:“谁告诉你这话的?” 晏临低下头,像蚌一样闭着嘴。 “晏临,这事很严重,关系到两家的关系,还有……总之比较复杂,背后有风言风语要第一时间遏制,你告诉哥哥,从哪里听来的?” 晏临两条眉毛纠成一团,结结巴巴,最后终于吐出三个字: “叶…叶越哥……” “那小子真是反了天了!这种谣言也敢传。”叶危转身出门,找叶越算账。 晏临坐在案几前,撩开窗帘,望着叶危远去的背影、叶越倒霉的未来,又悄悄放下帘子,嘴角带笑地捧起书,念: “哎呀,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在叶府的日子就这般一天天翻过去。 天王叶危越来越忙,回来的日子越来越少。晏临谨遵哥哥说的,投其所好,经常来书房看看喜欢的人,给他铺纸磨墨、端茶倒水,添衣点灯,看着叶危摆了一桌一地的仙洲地图,有时累的都没法回房睡,趴在案几前就睡着了。 晏临瞧着那些他看不懂的地图、水文,还有他看得头痛的算数、咒法,摆在他面前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小轩窗,珠帘晃,窗外有翠萝、有紫藤、有他给哥哥种的虞美人、紫铃兰、白雪梅,叶家少主的院子很大,他在哥哥窗前种了好多他觉得稀奇好看的花,四季不同,常换常新,还有一池残荷,秋雨落,滴滴答答听雨声。 虽然叶危现在忙得一眼都没空看。 叶府已经这么大了,可哥哥还是要跑去外面。 晏临抬起头,透过小轩窗的雕花格子,看着被分隔的蓝天,苍鹰从天际划过,仙山雪峰,夕晖落顶,橙璨映雪。 他收回眼,看见少主院里,池塘边,假山几座,曲水流映,诗意盎然。 但假山就是假山,太小了、太小了。 晏临俯瞰着这一方小天地,他和哥哥一起住过好多、好多年的小天地。 这个小院子终究还是太小了,留不住他心爱的哥哥。 晏临望向叶危,哥哥累坏了,趴在一张仙洲地图上睡着了,垂着的眼睫在夕晖下投了一片影,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晃进了晏临的心里,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要有一个大院子! 一个很大、很大的大院子,大到能装得下志在天下的哥哥。 等到那时,他就把哥哥养在那里,永远守护在他手心里,永远、永远。 第60章 嫉妒心 天王叶危离开叶府, 执行军务, 再回来时,已是三月后。 一路赶回来,头莫名有些晕, 叶危晃了晃脑袋,就在这时, 侍卫上报: “殿下!有一封您的信——” “呈上来。” 叶危打开一看, 是他师尊的笔迹, 信里只有八个狂草大字: “师门有难,速回速回。” 叶危吓得一个激灵,来不及回叶府,立刻奔向师门。 道渊阁, 正在举行射羿之争,各个师门弟子卯足了力互相比箭。麒麟台上,他师尊一手搂酒坛, 一手搂铜钱: “叶危!我的好徒儿回来了, 观寂君, 你瞧着,今日这赌局,我赢定了!” 叶危无奈了:“师尊……” 他师尊了常君, 了却凡尘诸事, 就是了不了俩爱好:一好酒,二好赌,喝了酒更爱赌。凡事都要先打个赌, 只赌一串铜钱,钱是小钱,师门的面子却是大面子,今日,师尊定是跟别的师尊赌哪家第一,眼看自家要输了,搬他回来救场。 “了常君。”观寂君伸手,扣住那一串铜钱,笑笑道,“小危都出师作天王了,你这个作师尊地还巴巴抓着他不放,不像话呀。小危,你不许去射箭,射了也不算你分。” “怎么不算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小危就是我徒儿,你还想替我把他逐出师门不成?小危!过来过来,今天挽救师门的大事就交给你了!” “师尊,您少赌点吧,不然这师门上下每天都是生死存亡的时刻。” 叶危笑着伸出手,扶起醉醺醺的师尊。了常君握住他的手,感慨道: “哎,为师太久没看到你,军务还忙吗?” “还行,扛得住。” 忽然,叶危感觉手里塞了个小小的玩意儿。 ——是一枚储物戒。 醉醉的了常君倏忽睁开眼,调皮地向他眨了眨眼睛。 “师尊……”叶危低声提醒,他知道师尊向来偏宠他,什么稀世珍宝修道灵材都拿来给他用,如今他都出师了,怎么好意思再收师尊的东西,叶危正要塞回去,师尊立刻抽回手,又醉了,斜斜地往后一靠,跌回观寂君身边,端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去去去,你赶紧去射箭啊,只给你一刻钟,没赢回来,为师我就不要你了。” 叶危只得收了师尊的好意,低头道:“是,师尊!” 观寂君瞧这对师徒一唱一和胜券在握,忍不住泼冷水:“小危,你知道你师门现在落了多少分?一刻钟,你能做什么?” 叶危转头一笑:“能赢。” 眼下第一是观寂君的弟子,叶危的师门是第二,差了五百七十二分。 一刻钟,平均每分钟叶危就要夺三十八分,才有可能追回来。观寂君端起茶,淡淡地抿一口,他倒想看看了常君的得意门生,如何逆转乾坤。 叶危背起箭篓,骑马而至,道渊阁内有一片青青草原,草上树着许多靶子,众师门弟子在草上射箭,越靠近靶心得分越高,不断累加,角逐出分最高的师门。 在草原赛场上,可以随意妨碍别门弟子,干扰他们射箭,阻拦他们得分。因此,射羿之争开赛时,还有抢马、抢弓箭,能力强的弟子若能抢到跑最快的马、抢到最好的弓箭,将会事半功倍,为师门争光。 叶危大略看了一眼,他出师后,师弟赵承最有能力,也是此时为师门挣得最多分数的人。 但他不知师弟出场不利,只抢到了一把破旧弓箭。 赵承正在草上御马奔走,余光一瞥,微风拂过的草梢后,竟然有一道叶危的身影! 他勒马回看,以为自己眼花,就在这一空挡,他被旁门弟子霎时围住,五颜六色的灵罩挡了他的视野:“赵承,这下你可别想再射出神箭了。” 赵承面上冷淡,心中恨自己那一箭神箭射的太早了,否则师兄就能看见了,今年是他第一回 正式射神箭。 神箭,射羿之争中,除了众弟子在草原上抢靶子,还有一种天靶,浮在整个三重天上空。第一关天靶在最西端的道渊阁上方,而后逐次向东铺开,每一只靶距百里以上,一直铺到最东边的钟神庙,一共九关天靶。每位学子可有两次射神箭的机会,一箭出去,每多破一关天靶,就多加一百分,若能射破九关天靶,便可直接加九百分。 天靶太高太远,只靠肉眼和臂力,根本不可能射中,靠得是灵息探查、灵力送箭,一股灵力要支撑着着小小竹箭扶摇直上,射中天靶,若想要更多的分,还要支撑它射破天靶,飞行到百里之外,射破下一重天靶,再飞行……难于登天。 赵承懊恼自己开赛时没抢到一把好弓箭。他为了今日射羿之争,练了一整年,叶危出师,也就是说他成了师门中最耀眼的存在,师兄做得到,他也可以。平常赵承发挥最好时能射中第八关天靶,正好是当年叶危的记录。 可就是因为抢到的弓箭太差,今日他竟只破了五关天靶! “赵师兄厉害!” “赵师兄太强了,五百分啊!” 没见识的弟子们照样崇敬赞扬。赵承却暗暗捏紧了手中弓。五百分根本不够拉开距离。很快,对方师门就有人射破六关天靶,一下加了六百分,他们的优势顿无,等到现在叶危来,已经与对方差了五百多分。 赵承射出那一只神箭,灵力消耗太多,已经没办法再射一箭力挽狂澜了。 此时,叶危来得这么迟,弓箭早就没有了,马厩里也已经没有好马,他骑着一匹瘸腿马,两手空空,立在草场外,观寂君的弟子围了一圈,只等叶危一入场,就将他围死,任他有十万神通也施展不了。 谁知,叶危骑着瘸腿马,就是不进草场。 对方师门挑衅道: “叶师兄,怎么不入场啊?” “是啊,我们入学时没赶上叶师兄在的时候,久闻大名,今日正好会会,来来来——” 他们说起来都是道渊阁的弟子,平常相称,也可以叫师兄弟,只不过这其中的亲疏远近,就自己体会了。 叶危笑一笑,不理他们,转头熟稔地向赵承招手:“师弟!借我弓箭一用!” 他说着,一道灵念袭去,卷住赵承的弓箭—— 身旁的小弟子正要喊话,说赵师兄这把弓箭不好,让叶师兄换一个人的弓箭用! 这一点,赵承自然也想到了,他本是想阻止叶危拿他的弓箭,但不知怎的,心中快快地滑过一个念头,手自觉地松了…… 这把破弓箭便送到了叶危手中。 赵承咽了一下喉,偷眼看叶危,一把弓箭的好坏,是要射过之后才知道。师兄坐在马上,正意气风发地拈弓搭箭,什么也没发现。 敌对师门吃了一惊:“叶师兄这是……准备不入场就射神箭?” 众弟子听闻此言,皆吃了一惊。 这片草场由各位师尊加持了空间折叠法阵,看似占地只有三十里,其实有三百里,能让成百上千的学子在此酣畅纵马。 因此,射神箭时,通常是快马奔至草场边缘,然后开箭—— 这样距离第一关天靶就很近,能大大省下灵力。 如果站在草场之外射神箭,那么首先,就必须要用灵力支撑这只箭飞过草场的三百里,然后才开始破第一关天靶。 草原上同师门的弟子都叫起来:“叶师兄!万万不可啊,这平白浪费多少灵力啊?你进来,我们掩护你!” 飒飒风过原野,百万青草顿低头。 叶危骑着瘸腿马、拿着破弓箭,轻笑一声,也不说话,随心散漫地拉开弓箭,不等众人反应: “嗖——” 一箭已出。 小破箭在风中抖擞着翎羽,一箭飞驰三百里。 “铛——” 第一关天靶,破。 “铛、铛、铛……” 那只箭在三重天的空中如白电穿行,连破三关。 赵承听到第五声“铛”时,咬了下唇,要超过他了。 其他弟子欢庆起来:“太好啦,破第六关天靶,六百分,追平了!” 然而还没结束。 神箭若飞到灵力竭尽时,草场的灵阵会发出滋滋声,将它召回来。 但他们现在谁也没听到那种声音。 叶师兄的神箭还在飞…… 此时,天靶已经远的听不见它们破掉的声音,谁也不知那支箭到底穿到第几关了,但每个人都在等、等待。 草原上,一片寂静,唯有风呼呼而啸。 赵承捏着缰绳,手心微微出汗。有点太久了,以师兄的出箭速度,这时间可以再飞两百、不,三百里,如果箭上的灵力还没枯竭…难道还没枯竭吗? “铛————!” 就在这时,突然,所有人都听到一声钟声。 夕阳晚风,古钟悠扬,一声、又一声。 最东边,最后一个靶,钟神庙。 九关天靶,一箭连破。 师尊了常君醉在麒麟台上,撑着头,眯着眼,一口美酒赏钟声:“多久没听到了?” 观寂君笑一笑:“太久了。几百年才出这样一个人。算我输,心服口服。” 草原上一众弟子陷入了疯狂: “师兄……” “……师兄!大师兄!叶师兄——!!!” 道渊阁多少年才出一个九靶王!而且叶危还不入草场,预先飞了三百里,再加九靶九百里,这就是一箭一千一百里! 师门弟子一轰而来,连旁门弟子也拥来:“叶师兄!!受小弟一拜!!!” 叶危骑着瘸腿马,赶紧一拐一拐地溜了。 射羿之争,自是叶危师门胜出。 麒麟台上,了常君开心地夺了那一串铜钱塞进荷包里,远远地望着叶危的影子: “我就知道那孩子可以,当年射羿之争他天天苦练,最后却总是只能破第八关天靶,把他郁闷了好久。” 观寂君端起酒杯,敬他一杯:“你徒儿自是前途无量。” “唉,我就怕,他从小一直这样顺风顺水,有一天会……哎,罢!不说晦气话,今日你输,陪我喝酒,不醉不归!” 师门大胜,喜事一桩,赵承忽然道:“师兄难得回来,不如大家借此聚一聚。” 当晚,赵家摆宴三百桌。 师门大宴,叶危推拒不了,只好放出传信小凤凰,给家里捎张字条。 小鸟从掌中起飞,一旋身,拖着五彩的长尾羽,向叶府飞去。 叶家,少主院。 晏临正在小厨房忙活。他盼星星、盼月亮,每天掰着手指头数,哥哥终于要回来了! 热气蒸腾,晏临欢喜地打开锅,里面盛着满满的雪糯团,像一窝小白兔,甜甜糯糯,他兴高采烈地裁下叶子,给小兔子们贴上耳朵。 “咦?你在做雪糯团?咱少主不是说不喜欢吃这个了吗?” 晏临转过头笑一笑,不说话。 雪糯稻食材易腐,且不好保存,叶危心疼小厨房的师傅为他熬夜冒雪上仙山采摘,所以骗他们说他不爱吃这个了,以后不要再弄这道菜。但晏临知道,哥哥就是爱吃的。 等哥哥回来,他就给哥哥一个惊喜! 晏临将雪糯团闷在锅里,保温。洗干净手,又不放心地洗了洗脸,仔细端详着自己的面容,生怕生的不够好看,不足以让哥哥喜欢。 对对,还要换一件好看的衣服。 晏临打开橱柜,满心雀跃地选衣服,不知穿什么才能让哥哥多看他几眼。挑来拣去,最后挑了一件白衣,左袖边绣着一朵桃花。 他记得,哥哥夸过这件衣服好看,如雪似的可爱,尤其那朵桃花,点睛之笔。 晏临穿上漂亮衣服,端出雪糯兔子,坐在桌前,乞盼心爱的人来,一双眼睛四处搜寻,生怕自己遗漏了某处,让这一场久别重逢变得不够完美。 窗外天幕静冷,一碧洁净的墨蓝色,天边画了一枚小小的白弯月。晏临剪过灯花,这一室晕着暖融融的光,他坐在桌前,翘首祈盼,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了一张字条: 师弟请客,不回来吃饭了。 晏临指尖一紧,哥哥写过的字条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褶子,他忙将手撤回来,将哥哥写过的纸一点点抚平,指尖慢慢摸过哥哥写的字,见字如面。 他把做好的雪糯团重新放回锅里热着,继续等。等啊等…… 赵府宴席,各路弟子轮番来给叶危敬酒,叶危来者不拒,将他们一个个敬趴。他归心似箭,见宴席差不多了,便抽身要走,却在转廊处,被师弟撞了个正着。 赵承:“师兄,要走了吗?” 叶危:“嗯,家里还等……” “师兄!你能……能不能…指点我射箭?” 赵承攥紧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找师兄请教了,他和叶危具是火灵根,难免被拿来比较,当然,他永远是衬托的那一个。他不甘心,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他不想要师兄指点,他想超越师兄。 但…他这样闭门造车,不向外学习,恐怕是不行的,叶危出师一年,修为又大涨了。 叶危知道师弟今天才射出五关天靶,估计心里很难受,但他此时也很为难:“师弟,改日行不?我今……” 赵承久在贵族,听惯了大人打官腔,改日,这个词就几乎等同于永不,别想了,他赶紧道: “…我知道了。” 赵承抿住唇,低头行了一礼,立刻要走。 叶危啧了一声,知道这孩子心里又闹别扭了,他上前拦住赵承:“就今天,就今天,师兄记错了,今晚没事,明晚才有事,走走走,咱练箭去。” 叶家少主院中,有一个人还在等,等到窗外送信的小凤凰又来了,啾啾两声,丢下又一张字条: 教师弟射箭,晚点再回去。 晏临一遍遍地看着,从衣柜里抬出一个宝盒,将哥哥写过的字条仔仔细细地收进去。 不知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再回来怕是深夜,一点雪糯团恐怕不够哥哥吃,得再多做点东西。 晏临钻进小厨房,开始捣鼓,不知不觉做出四菜一汤,盛好暖进锅里,只等叶危回来。 “师兄。” 赵府,月下竹林。赵承拉了一下叶危: “太晚了,你又喝了酒,不然就宿在这吧,我让人给师兄送醒酒汤。” 叶危望着天上勾月,顿时想到叶家繁冗的规矩,他这个做少主的一回去,按照祖律,所有侍仆必须起身来接,现在大半夜的,他这么回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叶危叹了一口气,应道:“好。” 叶府 今夜有一不眠人,在等、再等、再等,等到勾月西沉,送信小凤凰停在窗棂上,噗噗一声,朝晏临吐出一张轻飘飘的纸,砸到他心尖上: 太晚了,先睡师弟家,不回来了。 晏临捧起这张纸,一遍一遍地看着: 不回来了、不回来了。 他低下头,闻了闻,纸香、墨香,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梅香,是哥哥身上的气息,被他这样一嗅,就消散了。 晏临起身,走回厨房,打开锅,将他做好的那些菜汤一碗、一碗全都倒了,锅里暖着的雪糯团,因为长久没人吃,已经变黑了,雪糯这种食材三时辰内不吃,就会彻底朽烂。晏临将雪糯兔子铲起来,一只、一只投进火炉里。 夜深,少主院里的侍仆都睡了,他轻手轻脚将锅抱到水池,冷水冲洗过他的双手,晏临握着小刷子,开始用力地刷着锅上粘着的发黑糯米饭疤,一遍、又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晏·病娇·临 病情加重ing 第61章 生病了 清早, 天王叶危一回府, 远远地便望见晏临在等他,小白兔一样的弟弟又长高了一点,像一只红了眼睛的小狼杵在门口, 恨恨地盯着他看,好似下一瞬便会扑上来咬他脖子。 等回了少主院, 叶危把门捎上、挥退下人, 带点局促和愧疚走到弟弟面前, 讨好似的拍拍他: “生气了?” 晏临把头一别,道:“哥哥,师弟家好玩吗?” 叶危无奈地笑着摇头,知道这孩子是真的生气了, 他昨天刚哄完师弟,回家哄义弟,待会可能还要哄二弟, 哄了这个那个又生气, 弟弟们真是太难养了。 “我实在是没办法, 太晚了,我回来一趟,底下的人也都很不容易。” 晏临坐在床榻边, 侧身捏住叶危的袖子, 像拿捏住哥哥心里那一点愧疚,仰起小脸,眼下熬夜的乌青清晰可见地露给叶危看, 开口冒出一汪甜甜清泉似的声音: “那哥哥亲亲我吧,额头。” “你都这么大了……” 晏临捏他袖子的劲儿重了一点,像从叶危的愧疚心上碾过,逼得叶危俯下身来,在弟弟额头上亲了一下: “好了吧?” 风一样轻的吻落在额头上,晏临笑起来,回给哥哥两点甜甜的小梨涡。 叶危昨日在师弟家睡得并不好,一大早便赶了回来,此时头又开始晕了:“晏临,下床去,让我躺一会。” “哥哥困了?我陪你一块睡吧。” 晏临不等叶危同意,麻溜地将外衣一扯,钻进被窝里。叶危拿他没办法,转身去换单衣来睡,等进了被窝,发现他睡的地方竟暖烘烘的,不似汤婆子烫人,是一种恰到好处、体温般的暖。 叶危再一瞧,晏临已经悄悄挪到里边去睡了,一双眼睛含着光望他,光里盛着两汪笑意: “我帮哥哥暖`床。” 叶危闭目养神,伸指尖轻轻敲了他一下:“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字面意思嘛,我怕哥哥冷着。” “我火灵根,又不怕冷。” “哥哥是不怕冷,可是也会感觉到冷的呀。” 叶危卷着被子,半眯着眼,睡意朦胧着瞧,这屋中,炉里点着一段冷梅香,乌漆檀木案上,沏了一壶他爱喝的枫仙露,墙上一副古画、千山万水,画下小桌上,摆一只和田玉麒麟。窗边素净的白瓷瓶,插`了几枝娇红的虞美人,给这间屋里添了一抹艳色。叶危窝在这一方暖融融的被窝里,一张床榻两床被,可弟弟晏临却不安分地在被窝外打洞,小鼹鼠似的想钻进来拜访他,叶危笑了笑,忽然把被子打开一角,鼹鼠临咻地钻进来,紧紧地搂住他: “哥哥——” 叶危霎时有了回家的感觉。 此时少主院里,管事的大嬷嬷正在训人,一排排侍仆垂手低头听训: “少主三月不回家,有些人就躲懒了!” 自古来,叶家少主便是一大帮人围着伺候,从吃食穿衣到房间布置,都有详细的规矩规定下人们该怎么伺候。近日临冬,水温要调成多少,泡茶的水须得怎么滤,每日衣服是如何换选的,一日三膳做什么,膳后的小糕果点该配什么,炉里烧的香早晚各不同,一周七日都该烧什么香料,房间里的古董玉画隔多久一换,瓶上插的花,花种、颜色、造型全都有讲究,事无巨细、要求繁多。 二弟叶越正想来看大哥,见了这副场景,轻声笑道:“我哥哪有这么娇气,出门行军打战那多苦,我哥回来都没抱怨过。” 他身后俩跟班小厮赶紧附和,等他们走远了,管事的嬷嬷瞥了一眼那个庶子叶越,转而对那一众丫鬟奴仆道:“甭管少主在外边是如何,回了叶府,做咱叶家的少主,那就得按这个形制规模伺候着,这是老祖宗定的规矩,谁要是因为少主人好心善不爱计较,就躲懒偷懒游手好闲,仔细着你们的皮!” “是——!” 叶越学过仙法、耳力上佳,听到这一番话,脸色勃然一变。少主、少主、少主,是,他一个庶子,怎么能用自己那点见识来想大哥。大哥可是嫡子,嫡庶有别,生来就高他一等,连水温都有专门的侍仆操心。叶越想了想自己,冬天了,他院里的侍仆端水来,哪管什么水不水温,反正是一壶热水,嫌烫,谁还不是自己放着吹吹的。 叶越走到房门口,一个丫鬟挡住了他,回道,少主累了,先睡了, 就在这时,里头忽然传来那小贱人晏临一声: “哥哥——” 被窝里不知闹什么,那死白脸不住地叫哥哥,甜丝丝地冒着嗲气! 叶越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少主屋里,叶危这一睡,就没起来。 到了半夜,晏临发现不对了,伸手一摸,叶危额头滚烫! “哥哥……” 叶危修为高深,向来不会生病,这一次病来如山倒,叶危一病不起,叶家速传大夫: “天王殿下,您刚从哪一片仙民界回来?您这是……时疫啊!” 叶危立刻下令,所有侍仆搬出少主院,任何人无令不得进来。他有仙法护体,普通时疫对他而言就是发发热,捂几天就熬过去了。对普通的侍仆,那可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偌大的少主院,一下子走的空空荡荡,一众侍仆在外边干着急: “少主生病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怎么行!难不成还要少主自己爬起来倒水不成!” “好像二少爷和少主的师弟过来照顾了……” “哎呀,二少爷是个少爷,少主他师弟又是个赵家的少爷,你说俩少爷进去,能照顾谁呀!” 叶危生病,晏临第一个坐不住:“我去,让我去吧!” 他是天道石,百病无侵。 侍仆们挂心他们的少主,见他愿意去,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交代他如何照顾少主: “少主喝的水,水温要正正好,现在他生病了,水温要比平常再升一升,我教你……” “少主平常最喜爱的衣服在左衣柜,他生病发热,衣服要勤换,别闷着我们少主……” “少主生病体虚,冷梅香不能整夜的烧,到下半夜你就要起来换成秋湖叶,烧到早上再换成寒雪莲,这是大夫配好的香料……” “窗边有个花瓶,你每天去花园里摘点没什么花粉的花,少主看了心情好一些……” 他们一人一句,咕咕不休,恨不得马上把这些经验都灌满晏临的小脑瓜,人群中有个丫鬟打断道: “哎呀!你们都别说了,他这么一个小鬼,哪里伺候得好我们少主啊,我看他连记都记不住!” “我记得住的,姐姐,我记得住的。” 晏临每一条都记在心里,一溜烟地跑进少主院里—— 此时,叶危正被师弟和二弟围着。赵承贴心地端来一杯热水,他也没照顾过人,水烧开了就倒进杯子里,也找不到叶危常用的瓷杯,看见厨房里有一个大铁杯,就顺手拿来,装了满杯开水,端来给叶危: “师兄,你生病了,多喝热水,来,喝——” 叶危:“………谢…谢。” 叶危拿着那个滚烫的铁杯,沸腾的白气咻咻地往他眼睛里钻。赵承看他不喝,好心劝道: “师兄,热水就要烫烫的喝才有用的。” 叶危:“……嗯。” “砰——!” 就在这时,炉里发出一片火光,二弟叶越正在卖力地往里烧火:“大哥,生病得饱暖,我给你多添点柴火!” 香炉里的冷梅香被烧得爆炸,发出一股浓厚的焦糊味,叶越嗅了嗅,不知情地问: “这就是大哥常烧的冷梅香吗?怎么臭臭的?” 叶危:“……” 晏临闯进来时,就看到一个师弟拿着开水强迫哥哥喝,一个二弟烧了满炉糊味,给哥哥熏香,他气坏了,一把推开赵承: “你想烫死哥哥啊!” 一脚踹开叶越: “你想烤死哥哥啊!” “走开、走开!都给我滚——!” 长大点的晏临一手扭住一个,将他们齐齐扔出少主房,转身把那开水大铁杯扔了,拿出哥哥常用的青瓷杯,重新倒了一杯温热的水,放到床前,把火熄了,拿走烧糊的香料,开窗通风,重新点了一段轻轻浅浅的冷梅香。 生病的叶危靠在床榻上,鼻尖一点红,他端起温水,啜了一口,一线暖热暖进胃里,顿时舒了一口气,感觉终于得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晏临:guna!! 第62章 烂天界 “哥哥……” 叶危喝了水、吃了药, 卷着被子睡着了, 白乎乎的一只躺在床上,安静地呼吸着,鼻尖有一点微红, 听了这声唤,嗯了一声, 闷闷的鼻音。听得晏临真想亲亲哥哥, 他悄悄俯下身, 靠近叶危。 “干嘛?” 叶危没睁眼,伸手捏了一下弟弟的后脖颈,像大猫叼小猫似的:“别靠我这么近,会传染给你。” “我是石头, 我不怕的。” “别成天说自己是块石头,作了人,就把自己当一个人。” “那, 哥哥我干了好多活, 好累喔, 我想躺下来休息一下。” 叶危瞧了他一眼,知道晏临那点小心思,就是想想跟他躺在一块儿: “你也太黏我了, 你都长大了。” “长大了就不许黏着哥哥了吗?” 晏临像只毛茸茸的小鼹鼠, 钻进被窝里,从背后抱紧哥哥。 “你总是要长大的,以后自己出去成家立业, 哪能一直黏着我?” “我不要。”晏临伸手,从背后抱紧叶危,长高了的他轻轻将头搁在叶危的肩膀上: “我要一辈子黏着哥哥!” 冬日晴雪,窗台上插`了几枝新剪的红梅,金兽炉中袅袅冷梅香。晏临照顾着生病的哥哥,看着哥哥像小猫一样缩在他铺好的被褥里,冒出小脑袋,一点点舔掉他端来的药和食物,吃完了就乖乖缩回窝里去,由他紧紧抱着睡。 世界之大,也便在这方寸之间,暖暖的、哥哥的身边。 “晏临、晏临?” 此刻叶府,当年的少主天王叶危,正扮作环卫仙,戴着口罩拿着扫帚,巡视叶府后院,分拣各种垃圾,堂堂贵族,连垃圾分类都不会,等他有朝一日回家来,定要好好整整这风气。 “晏临,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储物戒里,传声花里传来哥哥的声音,晏临回过神:“想起以前跟哥哥住在这里的时候,哥哥刚当上天王的时候还生病了。” 叶危艰难地回忆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叶府、道渊阁、仙界天王,都是他前世修仙道的日子,太久远了,恍如隔世。 前世修仙道、修鬼道、这一世改修人道了。两世为人,三改道法,本该是物是人非,回过头再看,晏临却依然在他身边,景色依旧,人也依旧。 晏临怀念地看着和叶危一起生活的叶府:“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回这里住?” “不回了。”叶危仰头望望夜空,三重天之上,还有一重压得人憋屈的二重天,仙帝仙宫。 “叶府太小,住的不爽,以后哥哥带你去住大大的宫殿,好不好?” 晏临听得耳朵发热,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以后龙床上的种种,低头脸红着,应了一声: “好。” 那边扫把哧溜哧溜,王政勤快地扫着垃圾,转头喊道:“叶危,别顾着跟你弟说话就偷懒!这垃圾这么多,再不抓紧咱一个晚上都整不完,明早还回不去呢!” 叶危白他一眼:“傻儿子,咱好不容易上来一趟,你还真帮别人扫垃圾啊?晏临,帮我找找左边柜子,里面有一件灰色的斗篷。” 手中储物戒法光闪现,一件灰扑扑的衣服浮到眼前,王政正想问这是什么,只见叶危一披,整个人变消失了。 隐身衣! 这是当年射羿之争时师尊送叶危的法宝,当年他又是少主又是天王,做什么事都做得堂堂正正,这件衣服也一直用不上,如今派上用场了。叶危掀起披风一角,将王政星哲都装进来,王政紧紧缩在披风里,挨着叶危问: “哎,我们现在去干嘛?这里可是仙门叶府,你别乱来!” “没事,我有分寸。咱们去偷个东西,这边走。” 夜色掩映下,隐身三人鬼鬼祟祟地潜入叶府更深处…… 九天之下,姚冰正在城东庙里修炼,忽听街上吵嚷,一群乞丐沿街缓缓来,她看着奇怪: “怎么镇上突然多了这么多乞讨的人?” “别地方的流民难民,实在是交不起贡金了!不交贡金,没了仙道的保护,整个镇里年年都遭鬼灾,实在呆不下去,只好到处流浪,这回咱人道在仙法大比上挣足了面子,他们想来投奔, “说来也是奇怪了,凡是有地方一不交贡金、或者没交够,立刻就会闹鬼灾,倾家荡产地去找仙道修士求救,真是……也不知咋说,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天理报应?” 姚冰:“哪有这样没做错事、合该交钱的报应?若是如此,天理也不该是天理了。” 她顺手化出一段藤蔓,将趴在她脖子上的小花妖拎到上面去呆着去。 叩、叩、叩,此时,外边的乞丐敲了庙门,姚冰抽出一本叶危留下的五行书,起身为他们开门,开始新一轮教学。 如今人道在仙民界开始小有名气,不少九重天的仙民都赶来投奔学习,五行炼气法也不知不觉在传开,此时临近交贡金的死限,按往年,许多稍有钱的小镇已经预先交上去了,今年他们看了仙法大比,冥冥之中也不知报了什么样的希望,按着钱在袋子里,迟迟不发。穷困小镇绝对交不起贡金的仙民,已经奔来枫梧镇,成为人道的一员。 三重天仙界,叶危等人悄悄潜入了地下石室。王政看着四处森森石道,外边丝毫瞧不出端倪,谁知下来竟是一座地宫,他能想到此处应是叶家机关要塞。但他们一路走来,竟一点阻拦都没有,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王政忽然一个激灵,瞧了瞧身旁的叶危…… 对啊,叶危姓叶啊! 他当时是在九重天小镇扫大街时认识的叶危,怎么也没法把他的叶和仙门百家第一的叶家联系在一起,但现在…… “到了。” 叶危出声道。他一直怀疑的事,此刻就要做个证实。 上一世,仙民界也会闹鬼灾,也交贡金,但鬼灾闹得并不频繁,贡金也没有如此之重,而且若有地区受灾或者特别穷困,还能给予额外的减免,并不会逼得人倾家荡产。 同时,这一世的六重天无间狱莫名其妙出现了鬼洞,百鬼邪物不断被传送到仙民界,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这种鬼洞传送门需要很大的法力支撑,能做到这一点的,要么是修鬼道的佼佼者、要么是修仙道的佼佼者。 叶危上辈子修鬼道,无间狱中,若说厉害,当属修罗鬼王星哲,但星哲口吃不善交际,这个王实是被孤立的王,无间狱四面,另有东王、西王、南王、北王,统治当地的鬼。四王联合,倒是能开出鬼洞,但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他们也不敢把鬼洞开到修罗鬼王星哲家门口,害星哲散步时还掉下来。 而且,他们没有足够的动机来开这样的鬼洞,一来急剧消耗自身法力,而来百鬼来害仙民死了,对百鬼有何好处?鬼虽吃人,但鬼界通常是靠鬼吃鬼来增进修为,吃人、还是毫无修为的仙民人,并不划算。 排除鬼道,那么能干出这种事的,只剩下仙道。 仙道想收巨额贡金,仙民肯定会有异议,若能在无间狱开鬼洞,将百鬼传送下去,哪里有反抗哪里就爆发鬼灾。鬼洞的出现,让仙民界越来越不太平,频繁地闹鬼吃人,同时,严格限制仙民修道规矩,全民只许修仙道,其他旁门左道都是毒瘤。 然而仙民根本不可能修出仙道,于是仙民就变得越来越依赖仙道修士,交贡金是变穷,不交贡金就是喂鬼等死。这样一来,开这个鬼洞就收益匪浅,虽然极大地消耗了法力,但能最大程度地榨取贡金,七八`九重天、整个仙民界数亿人,一年一年,太可观了。 叶危第一次猜想是仙道做的时,心里简直有一点不敢相信,这是要有多短视才会做出如此决策,无异于杀鸡取卵,一开始确实是能压榨出巨额财富,但绝对走不长,不仅走不长,还会死得很惨。 一道厚重的石门拦住他们的去路,叶危轻车熟路地输入上辈子的通行口令,机关撤去,所有的门都向他敞开。 叶家是仙门第一的贵族,如果说仙道有什么秘密,那叶家不可能不参与。如此数量的鬼洞传送门,需要巨大的仙法,叶危怀疑,是仙门百家的长佬在维护。 最后一道门开启,叶危走了进去。 王政大吃一惊,七七四十九根玉柱矗立在地宫之中,每一根粗壮的玉柱里都封印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几乎全都是老者,他们双目紧闭,修为高深,却被活活做成了玉中人,披着仙门各家的族纹,凝固在那儿,周身散发的灵光不断被玉柱吸去,像烈火下被燃烧的柴木、蚊子嘴下被吸血的血肉。 叶危沉默着。他不知道这些长佬是自愿为家族牺牲,还是被歹心的后辈陷害推出来牺牲的。 王政还不知道这些长佬献出毕生的灵力,是供向何方,直到他看到一只眼球。 在四十九根玉之后,有一只巨大的传送眼,足有十人高,高大如宫殿之门,眼瞳中投射着无间狱。 玉柱一闪光亮,又一股灵力被吸出来,很快,他们看到无间狱里,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鬼洞,过路的几只青牙小鬼咻地掉进去,被传送到仙民界…… 不知哪个城镇要遭殃,不知哪家人要倒霉,不知哪个人可能失去他的父亲、母亲、爱人或孩子。 身为仙民的王政已然看呆了了,他听叶危说过这种猜想,但亲眼见到,仍是愣在原地缓不回神,从小到大,他们以为一切的苦难都源于很坏很坏的鬼,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一切的苦难,是一场可笑的监守自盗。 叶危看着眼前确凿无疑的一幕,逐渐捏紧了拳。 这个天界真是烂透了。 比他当年战败自刎时,还要更烂。 第63章 东山起 “报——陛下, 这是今年贡金记录, 光是九重天,有一百多个小镇拒交贡金,还有三百多个城镇申请推迟……” 当今仙帝赵承坐在龙椅上, 拿来一看,摔到案前:“荒唐!反了他们了!” “陛下, 九重天之外, 七八重天也颇受影响, 所交贡金之数远不足往年,只等我们这边查完,他们才肯再补交,这一来二去, 又耽搁了,依老臣之见,下重天的仙民其心有变, 当杀鸡儆猴。” 赵承沉吟片刻:“今年仙法大比如何?” “已派人密切关注, 请陛下放心!” 仙道确实盯着仙民的仙法大比, 虽有注意到人道教派,但时至今日,叶危等人一直没有在赛场上公开使用过五行炼气阵, 决赛时王政一挑六博得巨大关注, 上重天仙道的监视便转移到了王政身上,发现此人先前正是在当地的仙道院学习的学子!顿时放心了,虽然后来这个王政退学扫大街, 但这一身好仙法,定然是仙道院里学来的!虽然仙民大多不能修道,但几亿人,保不准就出来个变异种。 叶危派王政去一挑六,也有一层这样的用意,能为他们争取最长的时间,确保真到了五行炼气爆出来的时候,仙道已经管不住他们了。 “嘀嘀嘀——” 红澄澄的一轮太阳跳出地平线,鱼肚白的天空泼着橙黄色。姚冰给昨夜来投奔的乞丐教学五行炼气法,一夜未合眼,此时,她手中的仙法大比传送玉符正在一直响: “请问是姚冰吗?人道教派的副教主。” 姚冰:“对。” “呃,经过大会的严肃讨论,也收到了上重天的批示,我们决意将下一轮决赛提到今天进行,请问你们现在有空吗?” 姚冰:“你们临时调时间,调到现在就现在通知我?” 传送玉符里,继续响起主持的声音,他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办法,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如果你们不来,就算作弃权。” “行啊,我现在过来。教主和队员都在睡觉,你就不用去打扰了。” 主持:“好的好的,多谢配合……等等?你一个人来?” 姚冰掐断,开启传送玉符,下一刻,已然从广风城的会场里走出来,她一人穿了一袭红边白绸长裙,小花妖缩回妖丹里,隐藏在她体内: “姚姐姐,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就把我放出来!” “用不着你。睡觉去吧。” 姚冰手中拎着一杆细长的银质雕花烟枪,提起来呷了一口,对着对面一众队伍幽幽吐了一口白气:“说吧,要怎么打决赛?想必你们讨论来讨论去,连比赛规则都改了吧?” 对面站着广风城和上雪城,初赛时深花城被这个人道教派挤掉名额,决赛时,北月城被这个人道教派一挑六打败,四大仙城只剩他们两队,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人道教派先解决掉。他们有线人来报,人道教派回九重天后,教主及其队员重操旧业,上三重天去作垃圾分拣仙,现在不在。 机会难得!他们看姚冰虽然冠了个副教主,但终究是个女流之辈,想来不会很厉害,毕竟凡事做到一流的都是男子,柿子先拣软的捏。 “这位姑娘,不是我们刁难你……” 姚冰有些不耐地吐出一口雾:“客套话就不必了,说罢,怎么打。” 规则很简单,由于人道教派这边人不齐,不打团队赛,有损于仙法大比新加的团结内核,所以要受到惩罚:由人道教派直接对战两个队伍——广风和上雪。 而且,此战是临时加赛,没有观众,传送眼也不会启阵,没有仙民会看到这场比赛。 主持:“以及,由于你们教主目中无人,老是不来,所以这次无论如何,在比赛结束前,必须要到场。” 姚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接受要求,等于弃权,打输了,等于认输,人没来,自动算退出,总之一句话,不想让我赢。这就是新规则?我懂了。” 姚冰吐尽最后一口花烟,独自一人走入空荡荡的会场。藏在角落的无数传送眼闭着眼睛,擂台之下,四面八方都是小小的空椅背,在注视着她。 “来吧,一挑十二。” 藤蔓从她左手蔓延而出,悄悄地开出花儿,远在三重天扫地的叶危他们不知何时会回来,她不能秒杀这些人,必须慢慢地打,撑到叶危他们回来为止。 对方也是算准了她这一点,事先花重金买了不少高阶法阵法器对付姚冰,无论如何,今年的第一必须是他们四大仙城之一。 十二人围攻一人,姚冰立在包围中,右手提银杆烟枪,左手纵横道法,木之气萦绕周身,时而是万叶纷飞、时而是百花缭乱,见招拆招,不慌不忙连打两个时辰,打到日上正午,那十二人一身热汗活活累趴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姚冰仍一人立在中央,点起花烟,抽了一口: “还有不服的吗?” “你……你……”东道主广风城的队长不甘心,指着姚冰道,“打完了,你们人还没来齐!不作数,还是要算退赛……” “谁说没来齐?” 那边话音刚落,这边就见叶危带着王政星哲,手上拎一件奇怪的灰色大披风,从会场的一侧小门走出来。姚冰眉梢一挑:“你们怎么不是从传送门里出来的?” 那不成这群家伙事先就到了? 叶危神神秘秘道:“你看看传送眼。” 姚冰一怔,环顾四周,潜藏在角落里的传送眼不知何时全都张开了眼睛!正尽职尽责地传播所看到的一切! 此时,七八`九重天里一片骂声: “私自加赛!私自加规!太恶心了!” “这位姐姐好飒好厉害!一挑十二,打了这么长时间,一点也不累!” “十二人打别人一人,还打输了,活该!” “仙法大比如此不公正,往年都是四大仙城夺第一,怕不是也有什么猫腻!” 广风城会场里,俩队伍连着主持脸色惨白,他们一心想打败姚冰,竟没发现那群人竟潜入会场内部的枢机处,里面有一把钥匙控制传送眼,一转,所有的传送眼便睁开,一拧,传送眼便闭上。主持捏着一小块玉符转头骂着对面的人: “你们枢机处怎么办事的!怎么会让外人溜进去!” “没看见人啊!” “没看见?扯什么瞎话!三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没看见!他们还能隐身了不成!” 叶危默默收起他那件灰披风。 他们从三重天叶府回来后,听说姚冰去比赛了,立刻赶来,见姚冰游刃有余,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打得极漂亮,可惜场上空无一人,竟没一个观众看她。叶危等人便披着隐身披风,替她扭开传送眼。 覆水难收,传出去的比赛就是传出去了,全仙民界亿万人作证,再怎么也赖不掉,广风和上雪城道歉认输,即刻退赛。四大仙城就此全部退出。 半决赛这边决出了人道教派,另一边,决出了八重天的远木城。 决赛只剩下最后一局。 次日,叶危站到了仙法大比的最终局。 今日,也是交贡金的死限,日落为止,若还不交钱,仙道就会严厉惩处那些城镇。 七八`九重天,各城各镇的传送眼前乌泱泱地挤了一片人,都在守着人道教派。 对手是名不见经传的八重天远木小城。众仙民本以为,按人道教派的嚣张作风,对战四大仙城都只出战一人,这次肯定也是如此。 然而从传送眼中,走出来了五个人!教主叶危赫然在列。 “这是要放大招了吗?” “对手只是一个远木城罢了,难道他们还有什么没放出来的东西吗?” 远木城见人道教派先后干掉三个大仙城,已然吓得毫无胜负欲,他们本就是来凑数凑热闹的,至今不弃赛就是想跟这样的对手打一场,也算涨过了见识,谁想到对方竟如此认真!一队六人派了五个上来打他们!那教主叶危还煞有其事极其认真地对他的队员道: “都准备好了吧?” 王政、姚冰、小花妖、星哲:“嗯。” 远木城队长:“等等等等!!准备什么了?你们想干嘛啊,不要打得太狠啊,大家比划比划意思一下就行啦!” 叶危哭笑不得:“没有没有,你们放心,保证打得不痛。” “什么打得不痛,那还是要打我们啊!!” 下一瞬,只见人道教派的五人分开站好,组成了一道阵法,刹那间,浊浊混沌之气从阵的五个方位升腾而起,在空中胶合,转瞬化为金木水火土,竟顿生出五种纯气,而后由气入体,变化出无数种法术! 五行炼气。 叶危捂到如今,终于在亿万仙民面前彻底抖开。 远木队人人愣住,眼花缭乱的法术从眼前一一飞过,小火龙、木藤蔓、土遁道、金之剑、天上河……从低阶到高阶各种属性的法术从那阵中一一幻化而出,那些法术向他们袭来,却擦肩而过,消失在会场尽头,意在演示,并不伤他们分毫。 数亿仙民注视着传送眼里惊奇的一幕,诧异得不会言语。负责监视仙法大比的修士见了,立刻悟出这是有别于仙道的、另一种道法,真正可以让仙民修道的东西! “出大事了!快快快,赶紧上报消息!” 叶危心中知道,此阵一出,必然会被懂道的人看出来,自己时间不多,必须抓紧,如果被仙道抢先,一切就结束了。他当年作过仙界天王,知道官政上幕僚间传消息有多滞后,这个时间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五行结阵,五人收法,会场内的灵、气、光都消散,重归平静。 叶危向对方一抱拳:“还打吗?” 对方队员毫发未损,好好地站在原地,按规矩,这并没有输。 下一刻,就看到远木城队长带头倒地,躺在地上不起来,按规矩,倒地不起,是为输。 主持只好宣布:“恭喜,人道教派,获胜!” 获得仙法大比第一名,按照规定,他们可以就此飞升了。 飞升,是全仙民的梦想,飞到上重天去做仙道修士,就再也不用交贡金了。每十年看一次仙法大比,他们最爱看的就是第一名飞升这个环节,观看人数会比看决赛还要再多一倍,几乎就是数亿仙民,人人都看。 广风城会场里,搭了一座金玉高台,当然是镀金的。叶危和王政在下边等候领奖,王政颇为奇怪: “姚冰和星哲呢?” 叶危:“派出去干大事了。” 王政更奇怪:“那我呢?我怎么没被派出去?” 叶危睨他一眼:“傻儿子,因为你比较弱。” 王政:“…………” 他仔细想了想,叶危这话不无道理,姚冰本身能力强,万一有危险还有千年花妖,而星哲是修罗鬼王,这几人中,确实他最弱,所以叶危做什么事都带着他,照顾照顾。王政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心中很感谢: “我留下来能做什么?” 叶危拍拍他:“替我去领奖。” “那你呢?” 叶危抽出那件隐身披风,一手端出一只小眼球,眼球中浮现出一个个鬼洞。 那天他们潜入叶府,玉柱之后供着一只巨大的眼球,映射着无间狱的场景,叶危用一只小眼球法器连接了那只大型眼球,大眼所见,皆为小眼所见。 王政一下子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主持在台上宣奖,四周观众掌声雷动,叶危道:“获奖感言记得说好好听点,全仙民界都在看你呢。” 他正要转身走,忽然,王政拦住他: “让我去吧。” 这件事无比重大,若有半点闪失,一切都会功亏一篑,所以叶危留给自己去做。 王政也知此事是成败之关键,大事中的大事,他截走叶危手中的灰披风和小眼球,郑重道: “你才是这个教派的教主,你最应该站在台上。我们所有人身在不同的地方,但只要看到你站在那里,就会安心。” 这是领袖的意义。 叶危沉默了。 清风中,王政转身迈步:“放心吧,我不会失败的。” 叶危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转身登上高台之上。四面是雷动的欢呼声,人声鼎沸,万众瞩目,似他当年天王加冕。 只不过,当年他一个人立在高处,身后空无一人,如今他再登上高处,身后却有千千万万的人。 主持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一片飞升玉牒交给他,双手握着这个,心想飞升,就能立地飞升,飞往五重天,从此摆脱仙民身份,做一名无需交贡金的修士。 亿万仙民屏息凝神,注视着传送眼里的画面,这位荣获第一的人道教主站在那儿,既没有往年获胜者的激动、欣喜,表情十分平静,不咸不淡地接过亿万人垂涎的飞升玉牒…… 忽然之间,将它掰成了两半! 众皆哗然,主持也吓得大惊失色: “你怎么回事!你不…不想飞升吗!” “没意思。”叶危一笑置之,“道法自然,飞不飞升,都自在心中。我想给大家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此刻,王政披着隐身披风,再次潜入会场的枢机处,握住一把钥匙,一把控制所有传送眼的灵钥。 而后,他将手中的小眼球用金气镀在钥匙上,金光流动,灵钥就会将这小眼球里的图像传到会场内所有传送眼中,又由此传送往仙民界各地各镇。 叶危转头望着天际,残阳如血色铺开,夕阳落。 仙界,三重天,仙门百家翻着今年交上来的贡金记录,纷纷盛怒: “竟然有这么多地方不交贡金?真是反了天了。” “太阳落山了,死限已到。” “开始惩处吧。” 仙门百家聚集在叶家深处,那七七四十九根玉柱顿时发出刺目的光芒,灵力仙法涌动,他们注视着面前的巨型大眼球,大眼中映射出六重天无间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鬼洞,将无数百鬼邪物精准传送到那些不交贡金的仙城仙镇。 他们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全然不知道,这番景象被叶危那天偷偷连接的小眼球窃取走,小眼球连着广风城会场的传送眼,而会场的传送眼又连接着全仙民界各地的传送眼,现在,这一番景象正在仙法大比颁奖礼上公然放映! 一瞬间,七八`九重天的仙民透过各地的传送眼,都看到,无垠白漠,无间鬼狱,出现了好多黑漆漆的洞!这些洞有点像仙道修士的传送法阵,而后,许多过路的鬼便掉进去…… 亿万人心揪起来,这些鬼都是害人的玩意,会掉到哪儿去? 很快,没交齐贡金的仙民便看到,方才他们在传送眼里看过的鬼,不断地出现在他们家乡上空,青面獠牙、血盆大口,扑下来吃人……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眼见为实。 多年的骗局一朝揭开,亿万人,滔天民愤,瞬间席卷了整个仙民界。 交齐了贡金的仙民守在传送眼前,为其他地方的其他人揪心,原来他们共同的苦难,一直是一场可怕的笑话。传送眼中,恶鬼从天而降,然而还来不及扑下来作恶,忽然被一道火烧着了! 那火十分奇怪,一半是红,一般是蓝,鬼一碰到,转瞬便化为乌有。 寒冰火,修罗王,星哲。 “我认得那个小哥!你是人道教派里的对不对!老是不说话的那个!” 星哲远远地朝那些仙民点点头。 另一处,满天邪物落地,穷苦的仙民吓得四散而逃,眼看邪物便要落到屋子上,忽然,不知从哪冒出一根藤蔓…… 而后从一化出千万根,在半空中炸开一片绿色,顿时铸起一道藤城,拦住那些作祟的邪物。姚冰轻盈如蝶,落在藤蔓上。 “副教主!这里也拦住了。” “姚姐姐!我们这里也可以了!” …… 最先加入人道教派的弟子已经修出一番水平了,姚冰将他们派往各处,镇压鬼物。掉下来的鬼等级都不高,那些小弟子一开始还有怯场,试了几下,发现他们仙民一直以来最害怕的鬼,竟然这么好打,一群人愈发壮胆,打得上瘾。 姚冰:“行,控制住就行,看看各个城镇里有没有别的仙民受伤。” 她放出一只传信蜜蜂,给叶危捎一段口信: “教主,我这边一切都好。” 那只小蜜蜂瞬间出现在储物戒的传声花旁,将这话传给叶危。此时,王政手拎灰披风,出现在会场中,与高台上的叶危遥遥相视。 夕阳西下,叶危弯了下嘴角。 他转过身,迈出一步,踏破脚下那张飞升玉牒,踩得粉碎。他身后的广风城、这一届大比就此成为历史中最后一届仙法大比。 叶危一步一步向会场中的传送门走去,王政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同回九重天、枫梧镇。 …… “反了、反了!造反了!必须要赶紧通知陛下!” 奉帝命监察仙民界的修士纷纷慌了,他们开了传送阵、发了无数只送信鸟、捎信蜂,可不知为何,消息就是发不出去!那些鸟、蜂迷了路似的,总又回到他们身边。 “真是见鬼了!仙民界马上要造反了,这里不能待了,赶紧返回仙界禀告陛下!” 他们速速返回,可按天界等级规矩,他们只是四、五重天的散修修士,没资格直接上到三重天、二重天,去向仙门百家或仙帝禀告,如要禀告,必须要一级一级禀告。 一来二去,耽搁不知多少工夫,而且今日不知为何,诸事不顺,耽搁地格外得久! 叶危的储物戒里,三界神尊晏临,托腮微笑。 这群修士好不容易禀告到最上级,那大臣连滚带爬赶去仙宫,被管事大太监一句话打发了: “您不知道?陛下偶来兴起,去三重天钟神庙祭祀了。” “怎么…哎呀!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啊!” 老太监不急不慢地瞥他一眼:“您还不知道咱陛下的脾性?最是仁慈,自从他师兄叶天王意外身亡,常常想念。今日正好是咱殿下当年入学道渊阁的日子,估计勾起往事了,便又下去了。叶天王走的匆忙,连尸骨都没留下,咱陛下也没处缅怀,只能去钟神庙祭祀不是?” 三重天,钟神庙,赵承一身金衣龙袍,头戴珠串冕旒,沐浴在夕阳的辉光里。他终是斗到了最后,斗到了帝位之上,本来,所有人都以为会是他师兄叶危会坐上这个位置。 但偏偏不是。 仙门百家也被他召来,一起缅怀他师兄,做足了面子。 古老的钟静静地看着一切。 钟庙中,一排排人齐刷刷地跪着,叶家准少主叶越也来了,但因为是叶家身份,见帝可不用跪,他站着,斜斜地睨着赵承。赵承也不看他。 在场所有人,除了他跟叶越心知肚明,其他人都以为仙帝仁慈,思念师兄,叶家准少主更是二十四孝好弟弟,永远以大哥为先。谁也不知道,叶危便是他们联手害死的。 午夜梦回,赵承有时仍会梦见那个夜晚,梦见叶危立在无涯深渊边上,背对着他,百年师兄弟情,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他悄悄走上去,一柄弯刀出手,贯穿了叶危的胸膛。 温热的血淋了他满手。 他一点一点将师兄胸膛里的那颗内丹挖出来,窃走叶危毕生修为。以防万一、他将叶危的仙骨一根根打断,再将师兄推进无间狱里。 这样应该是死透了,纵使叶危有三头六臂,也该死透了。 而后,赵承登临帝位,叶越掌权叶家。 两人不约而同,热衷于各种缅怀叶天王的活动,凡是表面功夫都要做到十二万分地好,该流泪要流泪,该想念要想念,只要样子做的足,哭得够伤心,外界对他们的疑心也会渐渐消散。 此时,赵承立在钟神庙里,缅怀着尸骨无存的师兄。叶危像他头顶上的太阳,每一天都会升起来、升起来,那光芒刺得他流泪。 而现在,这一轮灼烫的太阳终于永远沉没了,他的头顶之上,再也不会有那刺眼的光芒。 但好像就再也没有光芒,万人之上,位至极点,双目所见,皆是沉莽而无尽的黑夜。 偶有怀念,但赵承摩挲着这一身龙袍…… 偶有怀念,不假,但若重来一次,他还是要杀。 只怕人生若真的能重来,叶危不会再那样信任地把背后露给他了。 仙门百家浩浩汤汤立在这钟神庙里,赵承低头闭目,默哀着,心中半是苦涩半是狂喜,喜叶危死了,他能坐上这个位置,更恨叶危就这样死了,看不到曾经老被他盖过光芒的师弟、如今竟也能纵享这万人之上的风光! 此刻,仙帝赵承以及仙门众家,还是不知道,仙民界已经反了天了! 九重天,枫梧镇。 此镇作为人道发源地,最早修行五行炼气,最早拒交贡金,很快就遭受道鬼灾惩处。然而镇中人或多或少会一些法术,此时正在全民战鬼,竟打得不分上下,鬼邪之物半点好处没讨到。 正战斗着,忽见空中传送阵起,光芒之后,叶危信步走出。 “教主——!!!” 他们霎时像得了主心骨,忽然奋起,把那些鬼打得节节败退。王政飞身下来,手起法术,一齐助阵。 打退鬼物,叶危道:“因为我们镇是头一波拒交贡金的,不知会不会被严厉惩处,保险起见,大家还是结个防罩,保护小镇。” 叶危指挥排阵,当是时,小镇之人便以金木水火土的属性,分守镇中五个方位,霎时间,五种纯正之气顿时升空,组成一道牢不可破的五行守城阵,一切属性包含其中,一切法术落下来,皆可化解。 王政站金方位,叶危在他旁边,站进了火方位, 一人有五百分的混沌气,此刻化在阵中,便是百万分的纯气。五种纯烈之气冲天而出,刹那间将半空中残存的鬼邪之物活活烧死。还剩下几只纷纷转身逃窜,小镇仙民忿忿地飞刀扔枪、拈弓搭箭,多杀一只是一只。 叶危蹲下来,也捡起一把破烂弓箭,瞄准了天际…… 这一刹,他融化在千万人组成的阵中,千万人是他,他是千万人。 叶危拉开弓箭,手一松,一箭飞出——! 王政在叶危旁边门聚精会神地瞧着,他们教主事无不精,想来箭术也是极好的。他仰头去看,只见那支小破箭在空中抖擞着翎羽,以无可阻挡之势直上云霄,穿破苍穹—— 射向一片无垠的蓝天。 广袤天际中,有一支箭,携着百万灵力,扶摇直上九万里。 穿破八重天、七重天、六重天、五重天……一箭上九霄! 三重天,钟神庙里,赵承忽然听见了一声,很微弱、却很清晰的“铛”。 他眉梢微蹙,很快,第二声“铛”紧跟而来,声音清晰了,又近了。 “你们有没有听见声音。” 此间,赵承修为最高,耳力最强,其他人皆是摇头。 马上,第三声“铛”。 “回陛下,臣听见了。” “好像是有。” “报——陛下!不知从哪来一支箭,射破了最西边道渊阁上空的第一关天靶!” 赵承:“荒唐!现在又不是射羿之争的时候,速查,哪个学子在那射箭……” “回…陛下,道渊阁早已放课,无…人射箭。” “报——第二关、第三关天靶也破了!” “抱——现在破五…破六关了!” 愈来愈近、愈逼愈紧…… “铛。” 很快,他们都听到了第七声响。 太快了,太快了…… 第八关天靶破! 赵承觉得全身都冰冻了,这个箭速……像一个人的……! 下一刹,一股厉风过耳,赵承偏头一避,被那风灌倒在地,头顶上的帝王冕旒狠狠摔在地上。 他抬头,看见一支小破箭咻地射破了钟神庙的第九关天靶,巨大的灵力让这小小的一支箭化作一根巨木,以飞天之势撞向古老金钟,亦如当年。 “铛————!!!” 巨大的钟声回荡在神庙中,回荡在整个三重天,仙门百家的众人抱头蹲下,捂着耳朵痛呼不止,几乎要被震聋了。 残阳如血,丧钟长鸣。 赵承一袭龙袍跌在地上,震惊得忘了捂耳朵,两股鲜血从他耳道里缓缓流出。 叶危、叶危…… 叶危回来了! 一箭九霄、千里扬钟,便是他下的战书。 九重天之下,王政正考察着叶危的箭术,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瞧那箭飞去的地方,可他等了半天,无垠蓝天处,竟没有一只飞翔的鬼掉下来。 “叶危,你不行啊!瞧你这什么破箭术,一只鬼都没射中!” 叶危但笑不语,此刻天际,一半是夕阳的橙红,一半是夜幕将临的苍蓝,他负手而立,立在在那一幕苍蓝之下,夕阳的余晖沉醉在他的双眼中。 冥冥之中,他像听见了某种幽远的钟声,叶危仰起头,望向无垠蓝天处。 ——待重头、收拾旧山河,破天阙。 作者有话要说:一张8000肥章收尾,这一卷写完啦!下一章更新第二卷 :千里快哉风 #重生后,叶小危他又造反了# 晏临:啊,哥哥好棒!(^﹃^痴汉笑) 叶危:……………………(我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但我说不上来) 第64章 六重天 无垠白漠, 狂沙四起, 刺骨的寒风直往脖子里灌。 “叶危!还有多远啊。” “快…了。” 叶危青色的袖袍被吹得鼓起来,王政被兜头盖了一脸,眼前一黑, 他拽住那衣袖拉下来,望着这片白色沙漠:“风真大啊。” “……嗯。” 王政眉间微蹙, 这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奇怪, 不知为何, 他忽然想去看看叶危的脸,但叶危快步走向前,又一阵大风刮来,他逆风前行, 只好慢慢跟着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王政就觉得叶危变得更令人看不透了。 这事要从三个月前说起。三月前,他们一统仙民界。 然而好景不长, 仙道出击了。 那些家伙不直接出兵, 而是借刀杀人, 在无间狱开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鬼洞,此举直接打通了六重天无间狱和七重天仙民界,数量如此庞大的鬼物瞬间掉下来, 他们人道的驻地立刻就会沦陷, 如此一来,仙道只需坐山观虎斗,不废一兵一卒, 就可镇压了他们的造反。 王政那时焦慌惆怅,速报叶危,叶危却没什么反应,像是料定此事会发生,抬眼看着从天而降的百鬼,竟还露出欣慰的笑容! 王政那时觉得他们人道要陷入苦战了,然而没过几天,那些掉下来的百鬼不知被叶危灌了什么迷魂汤,变得非常听话,不仅不伤人,竟还愿意加入他们,帮一些仙民重建小镇、煮饭、搭帐篷。他们人道不仅没有完蛋,反而还多了一大批精良的鬼兵。 仙道的这一招借刀杀人,被叶危这样一搞,生生被搞成了给他们千里送兵!助他们势力壮大、更上一层楼!王政想了想,他若是仙帝,此时怕是已经气得驾崩了。 可他想破脑子,也想不明白叶危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如此稳住七八`九重天之后,叶危又提议,组一小队人上六重天,跟无间狱的四方鬼王谈判,将剩下的百鬼一并收来,如此他们便能合并人道、鬼道,一统六七八`九重天,稳下来之后,就可以开始攻破仙道五重天,一重一重破天穹。 于是,他们从七重天乘坐天梯上来。 王政跟着叶危,星哲走在最后,他们仨人在无间狱中的广袤白漠里走着,顶着砭骨寒风,向西、向西,准备去拜访西鬼王。 一开始,王政一介土生土长的仙民,什么都不懂,叶危跟他普及了不少知识,六重天无间鬼狱一共分为五大区,东西南北各有一鬼王统治,中央一块,则留给修罗鬼王、星哲。然而星哲因为生来拥有寒冰火,能烧死一切鬼物,所以被百鬼孤立,别的鬼王都有部下仆从还有姬妾,独星哲,永远独自一人,连朋友都没有,种了一坡断魂骷髅花,每天就自己陪着小红花一起生活,凡是到中央地带的鬼,看见他都会迅速转身离开。 王政转头:“你好惨啊。” 星哲:“……” 照叶危所说,他们将去拜访的这位西鬼王,是位女王,神出鬼没,最擅使心术,幻觉、记忆,都能操控。 王政 :“这么厉害?那,素面不识的,我们怎么说服这个西鬼王呢?” 叶危:“嗯…看着办呗。” 王政知道,叶危说看着办那就是已经有具体的办法了,而且还有十足的把握,他百思不得其解,叶危怎么随随便便就能和百鬼打成一片,真是绝了! “你跟鬼打交道,有没有什么秘诀?偷偷传授我一下呗?” 王政赶上几步,与叶危肩并肩。 “儿子真是好学,但是呢,爹爹不告诉你……” “靠!要不要这么小气!” 这秘诀,叶危还真没法讲。 他是个重生者,上辈子,精通鬼道,不仅自己精通,还发扬光大,统领百鬼,攻打仙道,一直打到仙宫门外,只差渡过南天河。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重生之后,跳出上辈子的种种,叶危重新再回顾过去,冷静地思考,如果他能回到当年,再带一次鬼兵,再打一次,他能赢吗? 叶危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很难。 他上辈子,是成也鬼道败也鬼道。他被师弟开膛挖丹,仙道废了便去修鬼道,可仙道、鬼道积怨已久,各大仙门都斥鬼道为毒瘤。听说他修了鬼道,叶家直接将他逐出宗谱。其他仙道修士听说叶天王自甘堕落,修了鬼道,对他大失所望,同仇敌忾。那时,他再怎么申辩自己是被陷害的,也没人信。 师弟赵承还趁机反咬一口,咬定是师兄叶危私炼鬼道、走火入魔,他不得已才痛下杀手,为保师兄生前名声,又不肯向外告知真相,最后,师兄没了,帝位竞选没人竞的过他,他才不得已坐上那个仙帝位。 叶危百口莫辩,也不想辩,打就完事了。 然而他虽修鬼道,却并不是鬼,也并不长在无间狱,百鬼听他调遣,服他法力,慕他天王威名,但也绝对不会忘,他曾是个仙道修士,是一个杀鬼的人。 他在众仙道修士眼中,是修鬼道的。 可他在百鬼眼中,却是个修仙道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叶危夹在两道之间,两边不讨好,走到最后,南天河之战,剩他一个人,银甲血盔,一挑十万,战败自刎。 既然两边不讨好,那就两边都不修了。重生后,机缘巧遇,叶危摔进九重天,直接自己搞了个新的道法,统领了人数最多的仙民界。 当然,上辈子的鬼道经验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叶危想了想,于是一箭上九霄—— 辉煌仙宫内,仙帝赵承坐在龙椅上,怎么也坐不住: 叶危还活着! 叶危造反了! 他师兄造反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统领了整个仙民界,现在正对整个仙道宣战。底下文武仙官叽叽咕咕讨论着,有大臣站出一步,提议道: “纵观历史,仙民多有造反,但难成气候,初时轰轰烈烈,而后内部起疑,自行瓦解,请陛下无需多虑,只需武力多次镇压即可。” 如此,便是要派天兵天将出去打了,那到底派谁领兵又成一问题,百官就此叽叽喳喳起来。 赵承的指尖紧紧抠住龙椅扶手,那一支穿天的小破箭,如鱼刺梗在他喉咙里,他认出来那是师兄的手笔,其他人却认不出来。底下这群文武百官只知仙民造反,并不知造反的领头人,正是前仙界天王、被害死的帝位候选人,叶危。 如若知道了,他们还会支持他吗? 赵承坐的龙椅发烫,现在叶危造反,是造反,等哪一天,仙门百家都知那是叶危、本来最有希望坐帝位的天王叶危在造反,那造反便不叫造反了,叫名正言顺! 下边百官还在吵谁领兵,赵承暗暗握拳,决不能派兵下去!两军交战,叶危必然出来,他派下去的仙道修士若认出叶天王,很可能从此倒戈,他这帝位也坐不住了!赵承豁然站起,道: “别吵!命仙门百家集所有灵力,在无间狱开一个巨大的鬼洞,将所有的鬼都传送下去。” “陛下高明!” …… 于是百鬼从天而降,千里送兵。 叶危欣然而笑。 此时此刻,又是一阵沙风刮过,乱沙迷眼。 “叶危——!” “……嗯?” 王政心慌,本能地想叫一叫他,但叶危这一声应得让他很不舒服,声调不对…总之有哪里不对,从最开始刮第一阵风时,他就觉得叶危不对了。 但他那时只觉得,叶危平常就充满着看不透的感觉,所以没放在心上。但现在,他心里盘旋着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王政迫切地想看一看叶危的脸。 他们拜访的那位西鬼王,擅幻觉…… 王政向后使了个眼色,星哲会意,突然之间,他们法力大开,王政御剑而飞,星哲瞬步而移,两人同时赶上最前边叶危,一人一边扭住一条手臂: “叶危——!” 王政看清了这个叶危的脸!竟是一张滑稽的笑脸!像在无情地嘲弄他们,在被他们抓住的瞬间,“叶危”两条手臂化作两道流沙,刷啦啦从他们掌中脱离,风一拂过,便成为白漠的一部分,只余下一件空空的青袍,落在沙里。 “草!我就知道!”王政忿忿地捡起叶危的衣袍,从吹第一阵风开始,真正的叶危就被调换了!很可能就是那西鬼王暗中搞得鬼! “我们是跟着什么东西走了这么久!这里是哪?喂,星哲,我看不出来就算了,你一个修罗鬼王怎么也看不出来!你去跟那个西鬼王打一架,你应该更强的。” 星哲摇摇头:“……她…是练…心术的……” 星哲强在真武力,但西鬼王是操控幻术记忆,那些刀枪拳头打不着的,虚的东西。 王政停下来,盘腿而坐:“不能再往下走了,鬼知道下边是什么,当务之急,是先要找到叶危……草!”王政想到了什么,立刻跳起来,拎着那件青袍袖衣,叫道: “叶危的衣服在这!那他……他他他他……他岂不是……!” 白漠之下,漆黑的沙洞,阴冷的风呼啸着往里灌。 叶危打了个冷颤,腹诽西鬼王还是一如既往的恶趣味。 无间狱的西区沙洞密集,生活着一些奇诡的毛绒动物,西鬼王很喜爱它们,所以凡是途径西鬼王地区的人,都可能会被一阵风吹进沙洞里,喂动物。 而他们的衣服,则会被白漠沙充满,变作一只滑稽笑脸的沙人,走呀走,直到被队友发现不对劲为止。 西风吹,衣服没,滑稽笑,死翘翘。 叶危想弄一件衣服来,但衣为棉为麻,属于木之气,而木之气在姚冰,而姚冰,正跟小花妖、晏临一起留在七重天,镇守后方大本营。 生火是不能生的,西区沙洞里,经常会有不知名的怪气,遇火则爆燃,别还没冻死,自己先作死把自己炸死了。叶危抱住自己,蜷成一团,默念咒法,让火之气在体内不断周行,以此取暖。 窸窸窣窣…… 一阵响动。很可能是那种毛绒动物来了,别看它们毛绒绒,嘴巴一张就吃人,叶危警觉。 等了半天,又没动静了。 沙洞太黑,叶危看不见,他准备召出萤火冷光,看看清楚,忽然,有一个东西贴上他的后背,一片温热。 叶危一僵,反手就要杀,但下一瞬,他就感觉到,这并不是吃人的毛绒动物,而是一种…… 温暖的、人的肌肤! 作者有话要说:嗐,猜猜是哪个耐不住寂寞的毛绒动物出洞了? 会吃哥哥的那种。 晏临:嗷呜~ 第65章 白毛团 这个人也没穿衣服! 叶危头皮一麻, 那一片陌生人的温热正从背后抱住他, 肌肤相贴地紧紧贴着他,像是要取暖。而且,在他们紧紧相贴的某一处, 叶危感觉到了,这定是位男子! 叶危被顶得忍无可忍:“这位…大兄弟!” 他施了个巧力, 想脱离这片温热, 还没完全挣脱出来, 忽然,他的手腕被捏住,又被拖回去! 这力道极其霸道,霸道得叶危心头冒火, 他正想出手,却听一声软软的: “不要走…” 手上力道仍是霸道,嘴上声音却软得滴水, 柔肠百转, 千娇百媚。 听这声音, 定是位美人。 美人霸道点是可以的。叶危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他顺从地被抓了回去,又被抱得死紧。 小美人:“我…好冷啊。” 叶危:“没事, 我会火之术, 我给你暖暖吧。” “……嗯。” 美人晏临软软地应着,心里却恨得咬牙切齿,他哥看到个美人就这样柔情似蜜!如果他没来, 黑夜沙洞里真的冒出个别的美人,哥哥是不是也要这样跟他肉贴着肉! 叶危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他猜想,这小美人不知是不是也是被西风刮来沙洞的过路人,没了衣服也不会法术,恰好碰到他就跑来取暖。此时,美人又将他抱紧了,紧得好似恨不得融进他身体里。 叶危侧过身,想给小美人渡一段火之气,他习惯性地以为别人都比他矮,以为伸手便能摸到对方的头,却不料,摸到的是对方的胸肌。 ……这小美人怎么长的这么高! 这小美人胸肌怎么这么大? 一点都不香娇软玉。叶危稍许失望,他想找人迎穴,位于前颈喉结外侧一寸左右,从穴位替小美人导气入体。 叶危便顺着胸膛往上摸,摸到喉结,不知为何,凡是他手摸过的肌肤都在发颤,这人似乎在死死忍耐着什么。 小美人反应很激烈啊。 叶危想了想,小美人独自在外,又没了衣服,可能是怕他对他行不轨之事,便开口安慰他: “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美人晏临:“……” 漆黑的沙洞,寒冷的夜晚,他和哥哥赤诚相对,温暖的肌肤相贴着,哥哥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却毫无自觉,还转过来,好心地为他渡气,用手摸他,从胸口慢慢地摸到锁骨,再一寸一寸摸上他的喉结,带点冰凉的、哥哥的指尖,轻轻扣住了他,一脉一脉热暖的、来自哥哥体内的火之气,不断地涌向他…… 忍字头上一把刀! 晏临已浑身是火。 “这样好多了吧。”叶危渡完气,收回手。 “嗯,恩君,谢谢你!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叶危赶紧道没事,打断这话,他怕再多讲几句,就要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了,他可不想弄个大胸肌的小美人回去。 晏临贴在哥哥背后,虽然他爱极了这样,但他怕哥哥一直没衣服穿,会冻着了,指尖微动。 窸窸窣窣…… 又是一阵响动。 叶危警觉,这回可能真的是吃人的毛绒动物回来了。黢黑沙洞,他看不见,晏临却一清二楚,他顺手造了一只白毛团,将一半神魂分出去附身,大毛团晏跳进洞中,睁着圆圆的眼睛东张西望,看到了美味的哥哥,便一蹦一跳地跳过来…… 让其他毛团回来是绝对不可以的,能碰哥哥的,只有他。其他活物,一律该死。 沙洞一里外,正要回家的白毛团群被一种奇诡的力量定格在白漠中,一动也不能动。 毛团晏欢天喜地地跳过来,噗地一下,跳到叶危身边,用厚厚长长的白绒毛盖住他。 叶危只以为这只毛绒动物要开始吃人了,他立刻运气于掌,正要默念咒法,忽然,身后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他的嘴。 “嘘…” 身后的美人捂紧他,道:“你仔细看……” 美人手如玉,掌心柔软,纤长温暖的手指碰着唇,叶危心中杀意退了些,手中咒法换成一团冷荧光,亮起来: 叶危看见一只巨大的毛团。 他认得这种动物,白毛团,性情温顺,以笑面佛为食,不喜吃人,也不亲近人。但此时不知为何,这只毛团好像很喜欢他,老往他身上挤。 叶危仔细想了想,毛团家族中,只有刚出生的毛团宝宝是光溜溜的,成年毛团动物将近有三米,看他们两脚兽,就像看宝宝一样,此时,估计是错把他当成一只需要呵护的毛团宝宝了。 寻常的白毛团,没水洗澡,白色长毛拖着黄色污迹,臭不可闻。然而靠近他的这只白毛团好干净,毛又厚又长、又软又香,白似新雪,没有一点污迹,暖烘烘地捂着他。 叶危再转念一想,他身后这位美人恐怕一开始便想明白了,所以劝他不要动手,借毛团的毛取取暖。美人不愧是美人,长得好看还聪明。 身前是一只白乎乎的大毛团,身后是一只暖乎乎的小美人,叶危被前后夹击,陷进一片温暖,暖得他都不想起来了。 但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此地如此黑,在他没点萤火之前,那美人如何能看见是白毛团跳进来? “你…不是人?” 叶危转过头,果然,冷冷萤光下,他看见了一张脸,额间有一朵赤红鬼纹花。 这是一只鬼。 而且是一只、艳鬼。 那张脸生得是清纯绝艳,烟柳眉微蹙,秋水眸含羞,香雪腮,樱桃口,一颦一笑,拨动人心。叶危看过去,这只艳鬼就像害羞了似的,把自己蜷起来,羞得那雪白的全身都泛起一层粉色。 这反应真是可爱的要命,就是…… 赤诚相对,叶危无意中一瞥,不小心瞥见了某个地方: 那尺寸,着实、非常、不可爱。 瞬间浇灭了叶危心头那一点怜香惜玉之情。 他再看这只艳鬼,这张脸初看惊艳,绝对算的上倾城之色,但五官还不够完满,鼻梁稍稍不够高,清纯有余,俊美不足,比他弟弟晏临,那还是稍次了一些。 “大兄弟,能麻烦你挪过去一点吗?既然有毛团了,咱就抱着他取暖吧。” 叶危的言下之意就是,别贴着他了,滚过去点。 艳鬼晏临咬了下唇,双眉颦蹙,颔首低头,向叶危露出他一段修长雪白的脖颈,轻声的、带一点委屈,慢慢地挪到毛团边上,抱住自己的另一半神魂。 不知为何,叶危觉得那毛团好像不喜欢那艳鬼,那家伙一抱上去,毛团脸上一皱,全身毛一阵耸动,如波涌,将最差、最短、最扎人的毛集中到那一处,然后将最软、最长、最雪白的毛集中到叶危这边,情不自禁地又多靠近他一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迸发出灼热的爱意。 毛团宝宝叶危想了想,这可能就是母爱吧。 一人一鬼埋在毛团中取暖,四处沉寂,那只艳鬼委屈的小表情像一只幽灵在叶危心头徘徊着、作祟,闹不停,闹地他满心溢出莫名其妙的愧疚,叶危没办法,为了缓和气氛,便问道: “你一只鬼,怎么会跑到这沙洞来?” 那艳鬼似乎难以启齿,好半天才道:“我…我是逃出来的,有…有鬼,要……强迫我。” 叶危:“……” 大兄弟,您这尺寸,谁敢强迫你? 扒下裤子别人就吓跑了。 叶危再想了想,许是他狭隘了,艳鬼又艳又大,可能是被别的鬼强迫作上方。 艳鬼:“我不愿意,不小心跑到西区,被西风一吹,衣服没了,我…法力也不太好,若不是遇到恩君,我可能要冻死了……” 叶危赶紧打住有关恩君的话题:“那你家在哪?等明早就赶紧回家吧。” “不回家,我出来找我小娘子,不找到不回去。” 叶危:“你是已娶妻了?还是……” 鬼界对婚姻并不是太看重,正经娶妻的不多,大多都是骈头,今个儿跟你好,明个儿跟他好了。 艳鬼:“还……还没娶到,他…他不肯嫁。” 敢情这是还没追到人呢。长夜漫漫,没事干,叶危便随口跟他聊聊:“那你们是……吵架啦?” 艳鬼摇了摇头:“没有,我…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醒来,他就跑了。他总是到处乱跑,一点也不乖。” 叶危捕捉到了关键字眼:有一天醒来,想来可能是这位小娘子受不住那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尺寸,跑了找别的鬼去了,他安慰道: “嗐,实在要是找不到就算了吧,有时候,怎么说呢,缘尽于此,你也不要太强求了。” “不!” 鬼界对情`爱向来比较随便,但这只艳鬼却执着地恐怖: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没有缘分,我也要强求。我会把他抓回去,永远关在我家里。” 行吧,鬼三观都比较歪,叶危在心里为那位小娘子点了一根蜡,他也懒得矫正这艳鬼,只道: “那你那位小娘子要是老关在家里,关的久了,觉得闷了怎么办啊?” “不会的。” 这只艳鬼笃定道。他望向叶危,眉眼盈盈,嘴角边笑出两点甜甜的小梨涡,炫耀似的说: “因为我家里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大院子!” 叶危听得好笑,整个无间狱也就这么大,一只小艳鬼的小破院子能有多大?还好大好大。 夜很深,风呼啸,聊天渐渐止了。叶危埋在温暖的毛团里闭目养神,待到天亮回暖时,他便制住这只白毛团,从它身上薅下许多白毛,准备做两件衣服。 叶危本以为白毛团发现他不是一只毛团宝宝,是一只可恶的两脚兽,会大为气恼,然而这毛团好像呆呆傻傻的,任由他薅毛,两只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看。叶危伸手摸了摸它,它还开心地发出“叽!” 真是奇怪的毛绒动物。 艳鬼恰好会编织衣服,很快就把两大团白毛织成两件一模一样的白毛裘衣。 “恩君,你…试一试,看看合身不?” 叶危穿上去,尺码正正好:“你手好巧啊。别叫我恩君了,听着怪怪的,我叫叶危。” 艳鬼看了他一眼,羞怯地低下头,轻轻唤他:“叶哥。” 那声儿听得叶危骨头一酥,不由得温柔一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艳艳。我娘说,取个俗名,容易养活。” ……真俗啊。 叶危:“那…我就叫你小艳吧,走吧。” 天已大亮,叶危走出沙洞,白光照耀,就在这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头有点晕,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叶危忍住这种不适,又走了几步,那只艳鬼跟在他身后。 待他们走出百米之后,沙洞里,那只白毛团蒸发消失,艳鬼晏临收回了他另一半的神魂。 白沙四起,无垠白漠,叶危望着太阳,在分辨方向,灼热的白光刺着他的眼睛,头晕得更厉害了! 很快,他眼前出现了层层眩光,心脏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心律紊乱,跳到最快时,突然骤停! 剧烈的疼痛一箭穿心。 叶危看到眼前,地面的沙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整个人在慢慢地、无法控制地、往地上倒…… 砰—— 叶危倒在地上,一手死死捂住心口,心脏痛的他受不了,最后昏迷时,他看到身后那只艳鬼瞬间跑过来,紧紧抱起他,叫了一声: “哥哥——!” 第66章 西子病 心脏剧烈疼痛, 一下一下, 不饶人,叶危的意识逐渐叶远去,这阵痛在梦中也隐去, 变作一下一下跳动的心律,越跳越快, 在胸膛里砰砰作响, 火灵气不断从他心脉中涌出, 如火山喷发的岩浆滚了一身,叶危不由得浑身烦躁。 “少…少主,喝…药了。” 就在这时,鼻尖闻到一股药香, 叶危睁开眼,他坐在前世的书房里,门外探头探脑地冒出一个小少年, 乌木般的发, 黑夜般的眼睛, 瘦弱的肩膀缩在门后,双手端着药罐子,怯怕地往里瞧。 ——是一只小星哲。 叶危一怔:“怎么是你来送药?” “那个…有个姐姐……叫我……” 小星哲结结巴巴, 说到最后, 叶危扶住额,这事怪他。这小家伙被仙界修士抓住,送来仙门矫正教育, 要这孩子改邪归正修习仙道,结果叶危一忙,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小星哲不知道要做什么,又不好来打扰叶危,只好自己在少主院里走来走去,谁知被一个熬药丫鬟抓住,以为他是新进的小厮: “别无所事事地在这晃悠!去,给少主送药去!勤快点!” 星哲端着药碗,怯怯地走进来,仙界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很陌生,他从来也没见过,书房里的字画古玉瓷瓶,像一只只闭着眼睛的小怪兽,站在墙上、桌上、椅子上,暗暗窥视着他。 “哥哥——!”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声甜得流蜜的声音,小晏临端着一碗养心药,兴高采烈地跨进门槛—— 一抬眼,他便看见叶危已端了一碗药在喝,身边站着一个乌发小人儿,眉目极俊秀,秀得他恨不得拿刀划花了。 晏临收好心沼冒出的恶毒,仰起娇俏雪白的小脸儿,甜丝丝地问叶危: “哥哥,他是谁呀?” “呃,暂住在这儿的人。晏临,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用替我煎药了吗?有专门的丫鬟熬药的。” “那丫鬟刚来,毛手毛脚,前几天竟然把哥哥的药都忘了!我才自己煎的。”小晏临端起自己熬了几个时辰的药碗,无所谓地往花盆里一倒—— 泼剌一声,热暖的一碗心意,泼在草木里,全没了。 那一声仿佛泼在叶危心上,听得他一阵心疼: “晏临,明天记着不用再煎药了,这药只是调养心性的,又不打紧,也没必要每天都喝。” 小晏临低着头,不高兴。 叶危叹了一口气:“过来,帮哥哥磨磨墨吧。” 小晏临仰起小脸开心地蹦过来,不动声色地将星哲挤开,自己贴上去,左一句右一句缠得叶危腾不开身,晾得小星哲杵在书房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小晏临在磨墨,磨着磨着,渐渐就磨到叶危腿上去了,偏要他抱着,叶危低下头来,悄悄道: “还有别人在这,你也不害臊。” 晏临瞪了一眼杵在角落里的星哲,转头勾住叶危的脖子,更大声:“要抱!” 星哲听得都臊。 叶危赶紧开口:“星哲,那个,不然你去逛花园里逛逛?要再有丫鬟叫你做事,你不用理就行。” 小星哲赶紧点头,小跑着出去了。 叶危哄完小晏临,又着手安排小星哲学习仙道。每天早上,他都送小星哲去道渊阁学习。送了三个月,有一天,星哲站在道渊阁的前,怎么也不肯进去,向来寡言不亲人的少年,突然伸出小手,轻轻捏住叶危的袖子: “叶哥,我…一定……要去……上学吗?” “怎么了?星哲。” “我…我不想去……上学。” 星哲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小石子,石缝里爬出一只小蚂蚁,抖擞着小小的触角。 “他们总是……骂我,还…笑我。” 星哲天生鬼煞,修起鬼道来如鱼得水,简直是天纵奇才,然而若强制他去学仙道,他就连最基本的化气入体都做不到,在道渊阁里被同道弟子骂笨瓜。 加上星哲口吃,每次讲话结结巴巴,别人没耐心听,纷纷对他讥讽嘲笑,渐渐地,星哲便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是沉默,别人越喜欢欺侮他。 叶危一言不发地把星哲带回叶府,抽出一本仙界教科书: “这上面的法术如果用鬼道,你会吗?” 星哲点头。 “能练给我看看吗?” 星哲左左右右地看了看四周,怕有人看到。 “别怕,这里是叶府,我说了算。” 星哲接过那本书,将上面的法术一一用鬼道展示了一遍,浓烈的怨气灌涌而出。叶危观察着他,这个小孩用鬼道时没有一点迟疑,根本不需要过脑子考虑,浑然天成。叶危蹲下来,用气息探了探星哲的体脉: “你的气脉跟我们完全不同啊。” 叶危感到好奇,仙界书百万,每一本都写着鬼道不能修,怨气最难炼,一不留神控制不住就会走火入魔,然而现在他眼前就有个奇异的小孩,最偏门的鬼道信手拈来,最正统的仙道却怎么也学不会。 “那这样好了,以后你上课左耳听右耳出,回家后,你就自己偷偷练鬼道吧。” 星哲低下头,自卑地收起手中的寒冰火: “可…可是,那些长佬说……鬼道…是…邪道,我……需要……矫正……” “嗐,别听那些老头子叨叨。”叶危摸了摸小星哲的脑袋,“你的气脉跟我们不一样,没法修仙道,鱼是没法学鸟飞的。不过课还是要去上,那帮长佬放心不下,过一段时间可能还会来查你。” 叶危给星哲换了一个班,再给他支了一招: “我教你,你以后碰到新同学,就都不说话,实在要说,就用单字回复。能用点头摇头的绝不张口,只有跟你亲近了,你才嗯他一声,懂了吗?” “嗯。 星哲再次走进道渊阁,严格照叶危所说去做,不熟的人,理都不理,只有熟一点的,才配享有一字回复: “嗯。” 他声音清俊冷冽,听的人酥麻一片。久而久之,大家不仅不嘲笑他,反而觉得他好帅啊。 星哲非常困惑:“叶哥,为什么……以前…我想和他们…说话,他们都笑我,现在我……越不说话,他们就越…想哄我…说句话。” 叶危坐在书桌前提笔挥毫,笑着应道:“人嘛,贱呐。” 书房外,花盆后,埋伏着一只小晏临,恨恨地往里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星哲走了。 这一天,仙门长佬前来查验星哲的仙道修习,毫无进展,认为叶家少主教导无方,于是将星哲转移到别家,继续矫正教育。 三个月后,叶危熬夜在书房夜读,门外花木丛,发出嗤嗤声响。叶危走出来瞧,草木里,揪出一只少年: “星哲?你怎么……” 星哲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叶哥,我…还能…回来…这里……吗?” 叶危一言不发,他伸出手,轻轻揭开星哲捂着的袖子: 裸露出来的手臂上,道道鞭痕,还有被电过的青紫印,触目惊心。 矫正教育,正不过来,就打,打不行,就电。小星哲好痛,黑夜般的眼睛晕着水雾: “叶哥,我学不会…我真的…学不会……我可以……还留在这吗?” 叶危沉默。 星哲已经被仙门排行第三的施家领走了,众长佬也一致同意,此时他作为叶家少主去把人抢回来,就是叶家公然挑衅施家了。 小星哲很懂事,从这一片沉默中知晓了一切,他垂下手,向叶危一低头: “谢…谢少主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我走了……” 叶危笑着拦住他:“我送送你。” 星哲以为他仍是要被送回施家,却发现叶危带他走了反方向。 “叶哥要送…我…去哪?” “送你回家呀。” 深夜黑风,寂寂无月,叶家少主院,枯荷一池塘,塘中涟漪起,开出一扇传送阵,漩涡里,盛着无间狱的白漠雪原。 私自放走鬼道的修罗王,连星哲都知道这在仙界是重重之罪,他偷眼看着叶危:“叶哥……” “没事儿,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走之后,施家就成看守不力,让你私逃出界。如此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我便借此由头狠狠治他们一治!” “你回去之后,把那些矫正教育统统给我忘了!你就顺其自然修鬼道好了,你本来就是修罗鬼王,哪有鬼王修仙道的道理。” 叶危拿起一盆骷髅断魂花,送给星哲:“看你喜欢逛花园,带去养吧。人间沙漠里长的,无间狱里可能也能长。 小星哲抱着花盆,跳进涟漪里,他最后抬头,看到叶危坐在岸边,朝他伸手微笑,轻轻一碰拳: “后会有期,星哲。” “嗯。” 小星哲闭上眼睛,跳回他的家乡,百鬼无间狱。 他还是少年,但他已经知道大人们的说辞,后会有期,便是告别时的一种套话,其实有时候,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 断魂骷髅花,百年开一次花,然而养到第九十九年时,人生无常,真的后会有期了。 叶危掉进无间狱,不知被谁开膛取丹,仙骨全断,奄奄一息。 “喝……喝药……” 被救回来的叶危趴在沙洞里,还是很虚弱,尤其是心脏,被开膛取丹受损严重,心律不齐,有时甚至会停跳,星哲熬了几次养心药,却不见好,叶危一边喝药一边跟他开玩笑: “唉,以后我估计要落一个心口疼的毛病,哎,你知不知道?人间四大美人之首西施,那就是有心口疼的毛病,天天捂心口,越疼越美,啧,就像我这样。” 星哲:“……” [多年不见,叶哥他变得好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前段时间赶学业,然后生了场小病没更新,现在回来了 推一个哥哥心病回忆杀 第67章 养心药 稀里哗啦—— 星哲端着一碗养心药, 走上沙坡头, 火红的骷髅花在风沙中摇摆,花丛旁,一堆方块白石头被搓来搓去, 最后垒成四垒。一群鬼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叶危,只听鬼堆里时不时冒出一些奇怪的字句: “六条。”、“两万。”、“吃不吃?” “碰!” “什么烂牌!” “听牌啦。” …… “胡了!” 叶危得意地将他面前一排方块石一溜推倒:“来来来, 记上。” “靠, 又是你赢!什么手气?不跟你玩了!” 叶危拎起一枚方块石, 给地上的正字多添一笔:“哎,你们鬼界的人这么没志气?输不起啊。”他一抬眼,看见星哲,招呼道:“来来来, 让你们修罗鬼王来一局。星哲,一块儿打麻将不?” 星哲摇摇头,他根本搞不清楚那个规则。叶危养伤养的太无聊了, 捡石头磨成方块麻将, 招鬼打牌。鬼界沙漠无垠, 没多少娱乐,他们百鬼从来也没听过什么麻将、打牌,见了叶危这位奇人, 纷纷好奇而来。渐渐地, 打麻将的快乐盖过了他们对修罗鬼王的恐惧,越来越多鬼聚集到星哲住的沙坡头,跟叶危打牌、看叶危打牌。 被孤立多年的星哲, 坐在原本冷冷清清的沙坡上,看着自己周围聚来了越来越多鬼。 “喝…药。” 叶危从麻将堆里抽身,接过星哲的药碗,一饮而尽。 “嘻嘻嘻嘻……” 就在这时,一群笑面佛从叶危脚边冒出来,蹦蹦跳跳,要跳来吸怨气。叶危一掌拍去,笑面佛咚进沙里,过一会又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嘻嘻嘻嘻地笑。 叶危:“烦死了,这玩意儿,地鼠似的打不完。” 星哲帮他打,笑面佛们被吓到了,哇啦哇啦地一哄而散,但没过多久,又悄咪咪地聚集过来,笑眯眯的眼睛瞅着叶危。 “绝了。星哲,你这沙坡风水不行啊,这么招笑面佛。” 星哲摇摇头:“以前没有,你…来了,它们…才来的。” 叶危无奈了:“那它们干嘛老跟着我?” 星哲低下头不说话,小时候,他总看见有不少笑面佛会嘻嘻笑着跳到别的鬼身上,他也想被笑面佛亲近,可是每次一走近,笑面佛就吓得落荒而逃,偶尔路过他住的沙坡,一看见他,就立刻掉头跑,仿佛他是什么瘟疫。 此时,叶危脚边又蹿出另一只笑面佛,星哲蹲下来,空旷雪白的沙漠里,他伸出手,一点点靠近,最后,摸到了那只笑面佛。 ——凉凉的,还有一点软。 星哲嘴角微微弯起,对叶危道: “因为…你身边总是…很热闹。” 群鬼聚集打麻将,怨气浓稠,笑面佛开心地过来吸怨气。到了晚间,那群鬼打牌打得上瘾,还赖着不走。叶危一来想借怨气修鬼道,二来想招兵买马,他们不走正好。 “那就留下来吃饭呗,吃完继续。” 一群鬼七嘴八舌商议着吃什么,叶危一挥手:“别吵了,吃火锅吧,一锅炖了,想吃什么自己往里倒。” 他抽身进沙洞里找厨具,他记得星哲挺喜欢吃火锅的,白沙土凝成的储物室里,摆着一个巨大的黑铁锅,叶危探头进去,将它搬出来,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奇怪的黑影—— 大锅后边,站着一个巨型人偶。 叶危捏过来一看,黑乎乎的,一只大头娃,眼睛是两个叉,嘴巴是一个圈,估计是星哲自己缝的。 “星星,这是什么啊?守护娃?” 星哲脸上一慌,一把夺过来,结巴道:“是…是我…的…朋友。” 他小时候,没有鬼跟他玩,也没有鬼跟他吃火锅,就自己做了只布偶,当作自己的朋友,陪他一起吃火锅。 叶危:“……” 星哲钻进柜子里,打开一个箱子,将黑色大头娃摆进去,叶危瞅了一眼,箱子里还有一只白色的大头娃,黑朋友和白朋友,再加上星哲,这样就是三个人了,挺热闹。 风雪吹过漆黑的苍穹,皎白的一勾新月悬在无间鬼狱上空。 断魂坡上,一片火红的骷髅花,群鬼聚在那,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麻将。窸窸唰唰,搭起大锅,咕咕咚咚,煮起火锅。 大锅底下红火热腾,大锅上头白气蒸腾,叶危外加一群鬼,目光炯炯地围着那锅,人手一双筷子,眼疾手快夹着抢, 星哲融在鬼群中,像一只寻找温暖的透明泡泡,融在温泉里,他握着筷子,咻地夹起一块羊肉,热暖暖的烟火气扑了一脸。 无间狱四季风雪,白漠依旧。叶危的伤一日日好起来,只是胸膛那一刀血痕好不了,也终于是如他所言,落下了心病根。星哲每日都熬养心药,但叶危好了伤疤忘了疼,晚上熬夜修行鬼道,白天忙着聚众打牌。星哲端着一碗黑苦药,从沙洞里钻出来,站在沙坡头上: “叶哥……喝…药了。” “等一等!” 星哲端着药立在沙坡上,慢慢等,等了好久好久,只得再道:“叶…哥。” “哎哎哎,来了来了!” 来来来,来了半天,稀里哗啦,麻将声儿没停。 “再打一轮就来喝!” “这轮结束就喝药!” 星哲:“……” 叶危有时想起来会喝,有时没想起来就忘了,第二天星哲只好把药泼了,再熬一碗。最后叶危不好意思,让他别再熬药了,星哲管不住他,也只好照办。 直到有一天,天上掉下一个漂亮弟弟。 小晏临从三重天坠下无间狱,叶危用鬼道拉起天罗地网,网住了弟弟。从此煎药的活儿就落在了晏临头上。 这一天,叶危又在花丛里打麻将,围观的鬼群比最开始多了十倍,密密麻麻聚集在那,已经有了一小支军队的人数。 晏临端出养心药,立在沙坡上,风雪中站着喊:“哥哥——喝药了!” 在一旁观牌的星哲就见叶危呲溜一下站起来:“抱歉诸位,我去去就来。” 叶危飞也似的翻身而出,鬼道瞬步一动,就移到晏临身边,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晏临睁着水灵的眼睛望着叶危,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变出一颗糖,递给他: “奖励哥哥乖乖喝药。” 叶危笑着接过来:“你做的?无间狱没什么食材你从哪儿弄的?” “这些花,我炼了蜜出来,药很苦,给哥哥一点甜。” 那边麻将桌旁,一群鬼看得吃惊:“那小子什么来头?咱天王殿下竟然一叫就过去,平常修罗鬼王叫他他都不应呢。” 星哲:“……” [我好没面子啊。] 后来这些鬼们发现,不仅是喝药,只要是那小子叫叶危,叶危必然随叫随到,绝不拖延。下回牌桌上,晏临又来送药了,叶危咻地起身,旁边一众青牙鬼打趣道: “天王殿下,您这活像家里小媳妇喊吃饭了、赶着回家吃饭呢。” “别瞎说啊,那是我弟,拜过把子的。” 青牙鬼偷声道:说不准哪天就改拜天地了。 叶危没放在心上,晏临却听得脸颊飞红,切盼地注视着哥哥,看哥哥咕咚咕咚、一口口将他熬的药喝了个精光。晏临甜甜地笑着,双手捧出一颗糖,奉给叶危,看着哥哥将他熬炼的蜜糖含进嘴里,一边含着一边夸他,心里忽然升出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想要无微不至地照顾哥哥。] [想要无微不至地照顾哥哥每一天的生活。] [想要哥哥每一天的生活都需要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鲜花沉进沼泽,绿藤弯扭打结,一个一个污浊的疙瘩心中不停歇地冒出来。 …… 外边风雪肆虐,手掌大的雪花飘啊飘,从毛毡帐门的缝隙里透出来。 “殿下、殿下!喝一口药吧。” 叶危坐在军帐中,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端起侍从送来的药,喝一口。 桌上铺着仙洲地图,叶危指着地图上的一处:“这地方很难打,恐怕要有一场硬战。” 星哲看过去,黑风城,三重天的要塞,攻破仙门百家的第一关,成则成,败则完败。 他们探讨着如何攻破黑风城。风雪天,小晏临蹲下军帐外。 等到星哲走出来,小晏临便跳起来,拿小树枝戳他一下。星哲低头看着这只弟弟,又小又矮,像个会动的雪团子,敦敦敦地跑过来,只能戳到别人的小腿。 小晏临不知道该骂星哲什么,但他看这人老缠着哥哥讲军务,很不爽,就拿小树枝戳戳他。 “晏临!”叶危走出来,一把将他抱起来,“不可以这么没礼貌。” 团子晏临哼了一声,把脑袋埋进叶危颈窝里,抓着小树枝不说话。 星哲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先行告退。 叶危抱着小小只的团子晏临,看着星哲远去的高俊背影,想当年,小星哲刚被抓到仙界时,小晏临甚至还比他高一些的,如今…… “哥哥,我好讨厌星哲!” 小小只的晏临伸出小小的手,扒拉着叶危的脖子,叶危无奈地笑一笑:“你真是,成天耍小性子,改天真该好好治治你!” 小晏恃宠而骄一般扑进叶危怀里,毛绒绒的小脑袋蹭来蹭去,像一团可爱的小雪兔,叶危哪里真的狠得下心去治他,宠着就是了。 叶危抱着小晏临往回走,冰凉的雪气扑面而来,心律一时悸乱,像老和尚撞钟,砰砰咚咚,每一下令人头晕。 他也想看到小晏临长大的样子。 不知道为何,叶危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突然自动浮现出一张青年的脸,一只长大的晏临,长得很高,完全脱去了少年的稚嫩,只在眼神中保有了那一点少年人的清澈,而那样一双眼睛,含着笑望向他…… 叶危闭了下眼,将这一张俊美至极的脸从脑中一点点擦除,晏临绝不可能长到这么大。 神力…… 为了防止神力进化,进化到最后去作天道,叶危时不时就会采取各种方法封印晏临的神力,不让他长大。封神的方法难有定数,用的太多,有的不奏效,有的有奇效。看晏临现在小成个团子,甚至比叶危刚捡到时还要小,可见上次封神时非常有用…… 上次用了……什么方法? 叶危脑海中一时空白,怀中的小晏临看到书桌地图旁,还摆着个瓷碗,立刻不满地叫起来: “哥哥!你药又没喝完!” …… “哥哥——!” 叶危猛地睁开眼。 他躺在沙洞里,眼前是那只巨大的白毛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到他醒来,开心地叫了一声: “叽!”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五一快乐! 开始推一个哥哥记忆问题 第68章 西女王 满天星, 黑苍穹, 无垠大漠上弦月。 “叶——危——你——在——哪——” 王政盘坐在他们失散处,运气于喉,千里传音, 风过大漠白沙起,余音回荡着, 、 一旁的星哲在用鬼息探查, 随后摇了摇头。西鬼王的西风劲厉, 已不知将叶危刮到哪去了。 王政:“这样下去不行,叶危他一个人,连衣服也没穿,再找不到人会有危险, 不如我们合作?” 星哲探询地看过来。 王政提议道:“你的鬼息比我的千里传音远,而且你的鬼息可以瞬间囊括方圆千里,我每次只能对一个方向传音。现在这样, 你用鬼息把我的千里传音送出去, 不就能更远了?” “有…道理。” 不多时, 无间狱百鬼纷纷捂紧了耳朵,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无人的沙漠上, 一脉鬼息回荡着一声叫唤:“叶——危——你——在——哪——啊————!” “这个叶危是谁啊怎么这么烦!” “是啊, 刚才在那一片一直叫,真是不知道哪个缺德鬼在千里传音,有没有点素质!” “呃, 请问,两位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两只鬼转头,身后出现了一只三米高的白毛团,呆呆地睁着圆眼睛,毛绒绒的脑袋上坐着一个青年。 “在西北那边,吵死了。” “多谢。” 叶危一抱拳,揪了揪白毛团,这大毛团便自发地向西北狂奔,雪白的长毛在风中飘拂,有几缕拂过叶危的脸,软软柔柔,还有点痒痒。他最先跟那只艳鬼从沙洞里出来,走到一半心病发作,晕倒在地,艳鬼好心将他搬回沙洞之后,便走了,大概是去找那位小娘子了。叶危醒来后,沙洞里只有那只大毛团,盯着他看,见他醒来,兴奋地用雪白的毛绒来蹭蹭他。 “怎么?这么喜欢我呀?” 叶危伸手摸了摸它,白毛团开心: “叽!” 叶危:“那跟我走好不好?” 白毛团:“叽!!” 狂沙如雾起,叶危趴在巨型毛团的脑袋上,飞驰千里,这毛团傻乎乎的,只会发出叽的声音。但是他伸手摸它时,白毛团就会舒服地眯起眼睛,好像很高兴。 叶危看它这副黏黏糊糊的样子,不由得想到弟弟晏临,这几日没被那小子缠着,还有点不习惯。不知晏临在七重天怎么样了,跟姚冰一起守大后方,每天有没有吃好、睡好…… 幸福的晏毛团正驮着哥哥,神眼观世界,向王政、星哲处进发。 “怎么还没动静!”西风刮,王政拎着叶危那件青衣裳在原地跳脚,星哲拍拍他:“那边。” 白沙与黑天相接处,地平线上冒出一个点,逐渐大、逐渐大,成为白绒绒的一圆,大圆顶上趴着个小人儿。 “叶危——!妈呀,你可算是回来了!这毛绒绒的什么玩意?” “毛绒动物,白毛团,不知道为什么认我做主人了。”叶危坐在上边,招收道,“来,都上来,这里离西女王的地宫还有段距离。” 王政轻身飞上,还未碰到着毛团的半根毫毛,忽然三米高的巨型毛绒怪全身的毛都竖起来,圆眼睛愤怒地上挑,死死盯着人看。王政吓一跳,脚步回转,立刻又落回地上。 另一边的星哲也是同样的结果。叶危趴在白毛团脑袋上,伸手拍了拍它: “只许我坐啊?” “叽!” “好吧,那你俩只好继续走路了。走!往西边继续。” 三人一坐骑,在白漠中跋涉。 西女王神出鬼没,攻于心术,但却是上辈子到最后也没背叛他的鬼,叶危按照前世的记忆,找到地宫所在,对准星宿的方位,在对应的三个地方注入五行水之气。 水生风,风水风水,很快,那三个点连成一圈,吸收寒风沙风,当即在沙漠上掀起一阵恐怖的漩涡,将他们全卷进去。 入眼并不是昏黑,而是灯火通明。 叶危轻车熟路地绕过几处大陷阱,终于来到地宫正门,气派地用金粉刻着一个字:西。 俩小鬼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想拜访。可烦劳通传一下?” 俩紫面小鬼摆摆手:“想得美!咱女王大人正在打麻将,没空见客,滚吧!” 叶危听得怔神,当年无间狱的百鬼没娱乐,是他把麻将、玩牌带到这来的,百鬼好奇,聚来观看,他才收到第一支小队,渐渐转上正轨,声势渐大,然后开始拜访东西南北四大鬼王,拉拢势力。西女王除了喜爱毛绒动物,别无所图,对什么仙道、造反也没兴趣。但她对麻将兴味浓厚,又自诩是攻心术的,论赌必然无人可敌。叶危就拉了两人跟她战麻将,炫牌技亮手气,三盘三赢,赢到西鬼王没脾气,心服口服,为了更好地打麻将,加入了他的队伍。 然而这一世…… 叶危没掉进无间狱,按理百鬼也应该不会打牌打麻将,但西鬼王已不知从哪儿学来了,正在里面骂: “我又赢了,你们还行不行?牌技这么臭!称什么鬼王!” 地宫里,东西南北四大鬼王齐聚一堂,打麻将。西鬼王牌技最好,好到孤独求败的境界,其他鬼王自认技不如人,闭嘴挨骂,西女王骂不绝口,气急了,将麻将桌一推: “没意思,不打了!老是我赢!” 叶危眼睛一转,站在门外,高喊传音:“莫要太得意!山外有山人外人,今个儿就叫你输到自闭!” 看门的紫面小鬼气急败坏,要来打叶危,忽然,厚重的地宫石门被一道气流打开,大门洞开,邀君入内。西鬼王大笑:“谁在外面大放厥词!” 叶危坦然地走进去:“我。” “请吧。”西女王挥袖一指,毁去的牌桌马上立起来,垒着一摞麻将山。 “你若是信口开河,没真牌技。”西女王阴冷地笑了一声,“那你这条胳膊就别要了。” 星哲默默从叶危背后走出来。 “哟,修罗鬼王啊。怎么,带来冲气势?国有国法,赌有赌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输了,胳膊留下。” 叶危:“若我赢了呢?” 西女王耸耸肩,她自玩牌以来就没输过:“等你赢了再提也不迟。” 叶危坐上牌桌,北鬼王对麻将毫无兴趣,赶紧让位。东、南鬼王一边打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叶危,盘算着这是个什么人物,竟能让那个孤僻的修罗鬼王站后面冲气势。 一盏茶的功夫,叶危胡了。 他将胡好的牌一溜排开,挑眉道:“赢了。” 西女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捏了个方块麻将往桌上一垛:“三盘两胜!” 叶危无所谓,艺高人胆大,第二盘,好牌就像自己有意识一般扑到他手中,成对成列,须臾间—— “又赢了。” 这一把赢得叶危自己也觉得意外,运气太好了,远远超出他平常的时候。 西女王不甘心:“三盘没打完!还有最后一局,谁都不准走!” 稀里哗啦,四垒麻将山被忿忿地推倒,堆在一处狠狠洗搓,再重新发。 每个人分发到固定的牌数,然后开始打。 就在这时,叶危僵住了,他分到的这一列牌…… “你怎么了?手气太臭发来的牌太差了?”西女王颇有些得意,她注视着手中的好牌,幻想着待会要怎么赢。 叶危眨眨眼,然后将他最初摸到的这一列牌,全部推出去,亮出来—— “胡了。” 满场沉寂。 “你什么意思?这还没开始打,你怎么可能就……”西女王仔细看着叶危推出来的牌,确确实实,赢了。 东鬼王:“这…这是天胡?!” 天胡,指玩家最初摸到的一溜麻将,一亮开,就已经是赢了的状态,即老天要你胡。 叶危看着眼前这一列牌,他打麻将上百年,也从来没见过任何人天胡,这种概率大约是三十三万分之一,如果每天打麻将打五回半庄的话,需要约六十一年才可能天胡一次。 这已经不是手气好的范畴了,这是……幸运得恐怖。 叶危身后,三界神尊晏毛团,小声地叽了一声。 西女王无话可说。这个人能赢,要么是真的牌技超群,要么就是出老千了,前者说明此人确实厉害,后者的话……他们四大鬼王坐镇再此,都看不出这个人作弊,那也是够瞎的,还是证明了此人不一般。 “说吧,找我何事?” 西女王以贵客之礼相待,但赢牌的只有叶危一人,剩下的星哲王政及白毛团,就不招待了。 叶危坐下来,简答说明来意,希望西女王认同,联合人道、鬼道,共同对付仙道,这样才有胜算, 西女王淡淡地喝了一口血茶:“为何找我?” “因为我听说,四大鬼王中,西鬼王是管控心术的,心乃人之根本,控心才能控一切。” “说的不错。”西女王笑了,朱唇轻启,“但我不认同你,请回吧。” 叶危微怔:“为何?” 西女王将血茶一口饮尽,瞧了瞧胭脂红的杯底,随手一抛,砸在梁柱上,碎了个粉碎。 “我不是不认同你说的方法,仙道盛势数百年,想要分庭抗礼,自然要联合对抗。我不认同的,只是你这个人而已。” 叶危听得更懵。 “你自己也说了,心乃人之根本,自己的心都控不住,其他就免谈了。你知道我的能力是管心,也能看出别人的心。”西女王倾身靠近叶危,忽然一笑: “你的记忆,被人篡改过。” 叶危指尖一紧,攥住了茶杯柄。 西女王:“一个连自己的记忆都受制他人的领袖,叫我如何敢相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准备推这个大情节了,搓手手 第69章 黑风城 茶梗在黄绿色澄澈的水中漂浮, 叶危的指尖松了些,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连一闪而过的讶异都没有,嘴角噙着一抹笑: “喔,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哪一段记忆被篡改了?” 西女王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人, 她惯用控心术, 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心画, 那是一条流动的长画布,上面泼着各种各样的颜色。而叶危的心画上,五彩斑斓之间有很多不正常的空白点,还有红绿交杂等不和谐色, 属于记忆扭曲倒错,说明这样的记忆是被精心篡改过,并不是失忆这么简单。 抹掉记忆之后, 失忆的人通常会一直想去找回记忆, 为了掩盖真相, 就将其他的记忆剪切、拼接、杂糅,重新篡改成一份新记忆。这样,本人也很难意识到不对劲, 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有问题。 “好奇怪, 你的心画上,完全没有粉色。” 西女王托腮凝目,望着叶危流动的记忆画, 此人是个修士,少说也活了百年之久,如此长的岁月画布上泼了五颜六色的记忆,但唯独没有粉色。 “你没谈过恋爱吗?” 叶危:“……” “没有粉色,说明没谈过,不仅没谈过,连一个喜欢的人也没有,不仅没有,连一瞬间的心动都没有,天啊,你好惨哦。你莫不是个假人吧?” 叶危:“…………” 西女王啧啧感叹:“我瞧你长得人模狗样的,不至于呀,还是……修无情道的?” “不是。”叶危直言道,“人生颜色那么多,少一种又何妨。” 比起有没有谈恋爱,他更在意的是记忆篡改,谁敢对他做这种事? 叶危不动声色地劝道:“不然这样,先不管人道鬼道合不合作。你帮我仔细查查记忆,我教你牌技如何?私交朋友,互惠互利。” 上辈子带领鬼道造反,打到最后,西女王是四大鬼王中唯一还忠心的,北王率先造反,叫他腹背受敌,若不是星哲,恐怕他前世的死期要提前好几年,而东南两王就是墙头草,根本靠不住,必须要稳住西鬼王,往后再徐徐图之。 西女王歪头想了想:“这倒是可以。牌友牌技好就成,记忆怎么样我可不在乎。不过,我只能看到人的心画和记忆颜色,看不出具体发生了什么。” “能算出来吗。我听说,西鬼王能依据人的心画算卦,推出因果未来。” 茶壶里呜呜烹着沙漠玫瑰花茶,咕嘟嘟地洇出一抹胭脂粉的茶水,西女王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 “成交。” 三天后,七重天,人道大本营。 “怎么样?” 姚冰一边擦着银杆花烟枪,一边问叶危:“王政回来跟我说,四大鬼王有四个,但你只找了西鬼王。” “四大鬼王里只有她最靠谱,不过出师不利,她没同意,只能从长计议了。实在不行……” 叶危瞄了一眼静静站在远处河边的星哲:“我们这边还有个修罗鬼王。” 姚冰:“你是说,让星哲去一统鬼道,然后再与我们合作?” 星哲最为最大的鬼王,论武力绝对比四大鬼王强。这样表面上是双道合作,但实际上,星哲听命于叶危,还是叶危一个人在统领,不会分散人心,是条不错的计策。 姚冰起身离开,叶危坐在老槐树下,还在等。 傍晚残阳血色,一只鬼蝙蝠停在枝丫上,给叶危衔来一张龟背卜。 ——西鬼王的算卦出来了。 这位女王的龟背心象卦会刻三个符号,第一个代表颜色,第二个代表五行,第三个代表是时间、地点或是人名。 叶危仔细端看,他的龟背上是:颜色漆黑,五行属水,代表地点。而这个地点,便是卦象中与他记忆篡改息息相关的关键点。 地点…… ——风在五行属水。 叶危乍然想起来一个地方。 黑风城,上辈子星哲战死的地方。 前世,深秋时节,北风卷叶,在空中打着旋儿。 军帐门的毡毛盖子被吹起一角,瑟瑟秋风直灌进帐中,叶危坐在铺满地图的桌案前,叹了一口气,起身要来收拾那不老实的门盖。 毡毛盖的一角呼呼舞动,在空中肆无忌惮地扭动着,忽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捏住。 那只手稳稳地将毡盖掀开,迈进来。 星哲乌黑的发上凝着一层水霜,湿漉而朦胧的浅浅白: “找…找我……什…什么事?” 叶危随手掏出一块玉,抛给星哲。 星哲接来一看,是一块麒麟黄玉,脸色一变:“这……殿下,这是…你的兵符。” “现在是你的了。” 叶危将桌上一大张仙洲地图拎起来,抖一抖,唰啦啦,似军帐外秋风中的树叶。 泛黄的图纸上,有一块被朱笔圈起来的红圈,黑风城。 那时,他们鬼道已经从六重天打到四重天,四五重天的仙道散修已经溃败,再往上打便是三重天仙门百家,这是仙道最大的力量,真正的硬骨头,必须要打下来,他们才有赢的希望。 而三重天仙门百家的第一要塞,便是黑风城。 纵观仙史,黑风城也有不少战役,七成以上攻不破,剩下三成攻破的,平均攻破时间,是三年。 三年太长,叶危自己心里清楚,天时地利人和,鬼道不占人和,必须速战速决,以雷电之势打到二重天的仙宫,杀死仙帝。否则一旦拖成持久战,他们就会被拖死。 叶危将兵符递过去:“兵数由你点,你全权带领,无需问我,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星哲一怔,随后郑重地接过,黄润的玉躺在他苍白的手掌中。 “三个月,能打下来吗?”叶危道。 星哲握紧那块麒麟玉:“嗯。” “那就交给你了啊。” “嗯。” 三个月,黑风城。 黄沙漫卷,远处的山脉如一条黑龙俯卧。 第一月,仙鬼激烈交战,城门攻破后,星哲占领黑风城,然而破坏后的城门,攻下却无法防守,很快被城外的仙道我修士夺取城门。星哲弃城逃脱,佯作败走,等仙道修士入驻城中,自以为胜利,突袭再攻,夺取黑风城。 星哲正要写捷报速传叶危。忽见城外远方,扬起黄沙一片。 “报——将军,不好了,仙门百家的援军大队到了!” 星哲没说话,起身出战,沙场上,数万鬼兵看不见修罗鬼王,只看见他漆黑的鸦色披风,在最前线迎风而展,一股一股修士的鲜血溅在上面,被漆黑吞噬殆尽。 乌沉的云遮住天日,星哲觉得有些不对,这些仙道大军并不一口气全数攻来,而是放出前锋队来交战。 他们在等什么? 心头萦绕着不好的预感,星哲的左手攥紧了叶危给他的麒麟玉兵符。鬼气森森,修罗煞光一转,又一个修士死在他面前。 就在这时,另一道白光闪过,北鬼王来了。 这位论纯武力,属四大鬼王之首,当时领兵攻黑风城时,星哲自然将北鬼王也带来。 “修罗王!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北鬼王一身雪白,风衣不沾半点血迹,白剑一刺,一队修士人马倒下去。 星哲死死皱眉,严厉的眼风扫过去,他分明交代北鬼王镇守城内,他出来应战,否则两大战力都出来,城内空虚,仙道若趁机…… 这一瞬,北鬼王又再出剑,这剑一开始向着对面仙道敌军,但突然半道急转,横上了星哲的脖子。 “冒犯了,修罗王,你是我们百鬼的鬼王,大家都认可你的实力,你这样的人物,何必老听那个叶危的呢?他毕竟是叶天王,还是叶家少主,失败了他还有叶家可以回,我们能回哪里去? “仙门百家已给我们开出了条件,划界而治,从此四五六重天都属于我们百鬼,仙道的二三重天就不打了,黑风城,也就此收手,停战。 “修罗王,你好好看看对面,那么多仙门修士,你要怎么打!这样死磕下去不是办法啊!退了吧。” 黄沙漫天,战场上,诡异的安静,两方都停下来,注视着。星哲扫视四周,鬼兵中,有不少人跟着北鬼王,正满脸防备地盯着他,还有不少鬼兵战意消退,收起刀鞘,只等他点头同意,就向仙道投降。 他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 这批人早就安排好了,划界而治,就等于背叛叶危,窃取叶危打下来的天地,再弃他于不顾,自个儿统治四五六重天,而星哲自知自己不善与人交际,也不管事,所以最后一统四五六重天的,便是北鬼王自己。 星哲目光扫过一圈,重新移到北鬼王的脸上,什么话也没说。 北鬼王:“我知道,你不太爱说话,没事,点个头就行,剩下的事,我来安排……”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只苍白的手掏穿了他的心脏! 四周爆发出一片惊叫。 星哲手指握紧,从胸膛里掏出北鬼王尚在跳动的心脏,扔在战场上,一团猩红的血肉裹着黄沙。 谁也没看清星哲是何时出手的,他脖子上还架着北鬼王的剑,但强如北鬼王,也根本反应不过来。 北鬼王倒在地上,星哲踏上他的尸首,苍白的手指上流着腥腻的朱红血,漆黑如夜的一双眼,扫视四周,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看得百鬼毛骨悚然。他一字一顿道,声音冷的像九渊下的寒冰: “叫痛、叫苦、恨仙道的,是你们。怕死、怕战、膝盖软的,又是你们。” 黄沙滚滚,黑鸦披风猎猎于空。 “被骂、被打、被压制、被抓起来改造,可数百年,没有一只鬼,敢聚起来反抗。 “带你们走到今天的,是谁? ” “你们也敢背叛叶危?” 这些人怀疑叶危会回归叶家、回归仙道。 然而叶危早就被叶家逐出族谱了,仙道根本不可能接受一个转修鬼道的异端,他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星哲紧紧握着手中黄润的麒麟玉,提刀向前,大开杀戒,如一阵黑旋风刮过,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仙道大军立刻反应过来,全军迎战。 然而他这边的鬼兵因北鬼王叛乱,军心溃散,鬼头鬼脑地想退走。 “修罗王,对方人实在太多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先暂缓一二?” 缓了一二,就会有三四五六七。 叶危当初给他的命令是:攻破黑风城。 不是划界而治,不是退兵暂缓。 现在退一步,就什么都没有了。 后头不少鬼兵已经不听令了,一个个自己悄悄往后逃。逃不出几步,忽然爆发出一片惨叫声—— 一股浓厚的尸体焦糊味弥漫在战场上。只见一道寒冰火从战场后方燃起,红蓝掺半,这火从地上燃起,一直燃到天际处,在天地之间竖起了一面巨大的火墙,将整个战场后方全数围住,所有试图往后退的鬼兵,一律烧成灰烬。 星哲什么话也没有说,用这一道天地寒冰火,告诉所有人: 叛者,死。 退者,死。 唯一的生路只有向前、向前、上阵杀敌! 星哲立在战场中央,赤手空拳,无论是仙道修士还是百鬼士兵,都从没有看见这位修罗鬼王用过什么兵器。 修罗鬼煞,天生邪神之力,恐怖如斯,星哲通常会把多余的力量封印起来,怕平常跟其他鬼相处吓到他们,仅仅是一个寒冰火,就吓得他们不敢接近他。 现在,没必要了。 黄沙迷眼,星哲伸手,将自己的左臂活活割下来,他默念一段鬼咒,额间出现了一道黑红色的鬼煞纹,同时,那条手臂血肉消解,化作一柄黑刀。 刹那间,战场上起了一道煞风,盘旋不去,风沙狂舞,黑天昏日。星哲伸手,一点点将刀拔出刀鞘,骤然间,体内的鬼煞怨气如山洪泄海,铺天倒地倾注而下,整片黄沙战场瞬间被如海的鬼气淹没。 乌漆漆的刀身如数百年积沉的黑血,星哲握着鬼刀,刀尖一点血光对准敌军。 “全军听令,死战到底。” 鬼刀,一只修罗鬼王一生只能召唤一次,召唤之后,他就会永远失去这条手臂。 但也无所谓,他大概不会再需要手臂了。 星哲一双沉静如黑夜的眼睛,此刻杀得满眼通红,目光所及之处,是血、血、猩红的血。 刀剑穿身,拗断它再战,万箭穿心,拔`出来再战,绝不投降,绝不停下,杀、杀、杀。 “这只鬼到底怎么回事!疯了吗?” 仙道大军没想到鬼兵如此疯,尤其是那位修罗鬼王。他们战死人数太多了,已经要撑不下去了。 “他怎么还在往前走!让他停下来啊!” “打…打不过……” 星哲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机械地举刀,一切走到他面前的活物,皆尽斩杀,眼睛被血糊住了,耳朵还能听,耳朵也听不见了,还能用鬼息探查…… 他开始想起以前的往事。那时他们刚占领仙道的第五重天,获得了第一次胜利,每一只鬼都在狂喜狂奔,篝火、喝酒、吃火锅,热热闹闹一片庆贺。 但他观察到,只有叶危,虽然笑着,笑意却是淡淡的。 晚间,所有人都烂醉如泥,叶危放下酒杯,回到军帐,挑灯读兵书。星哲在账外想了想,敲门进去。 他们铺着一张很大的仙洲地图在研究。 “星哲,我们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艰难。” “为…为什么?五重天……我们…赢得很容易。” “天下难攻更难守。” 叶危指着四重天的各个关隘:“我们鬼道打仙道的地盘,本来就不占人心,打下的土地越多,越是难守,时间久了必然爆发众怒,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爆发之前,攻破二重天,拿下仙帝,让大局已定,然后怀柔以治,慢慢消解众人对鬼道的偏见,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赢。” 地图上,有两个被朱红笔圈起来的地方,一个是三重天、黑风城,一个是二重天、南天河。 叶危注视着,叹了一口气:“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两个地方。等我们准备打三重天的时候,我们需要派兵镇守四、五重天,保证粮草补给、后方大本营稳定,同时需要派兵攻打黑风城,必须速战速决,而这地方又很难攻破,一旦被拖住,我们就被动了。 “还有一个地方,我也很担心,南天河,仙宫门口的最后一关。我们每打下一重天,就必须分出兵力镇守,如果打到这里,我们就要分出兵力镇守三四五重天,剩下的兵才能上二重天打。而仙宫是仙道最后的防守,他们一定会死战到底,一时半会恐怕打不下来,而这时,在三重天的仙门百家又再次反叛,前头的大部队回不来,镇守三重天的人若没有守住,退败至四重天……” 星哲心里咯噔一跳,叶危不说他也知道,如若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彻底完了。 叶危:“到那时,我们鬼道的兵力就会被彻底分割,前锋部队在二重天打仙宫,而后方大部队被踢到了第四重天。重掌三重天的仙门百家一定会联合二重天的仙帝仙宫,上下夹击,先将我们的前锋队消灭,然后折回来收拾四重天的后方部队。四五重天的仙道修士见了这种情况,肯定会跟着反,那样就……落了下风了。” 叶危不愿说满盘皆输,只肯说落了下风,星哲其实心里明白,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就是彻底死了。 “不过也未必会出现这么多如果。我只是想想不同的可能性,防患于未然。”叶危将地图兵书一折,坐在座椅上向后一仰,“咱们运气好,打起胜战快如闪电,过不了多久一定能攻破仙宫。” 星哲抿起微微的笑:“等…你做了……帝位,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好多好多事要做,估计那时我每天都要比打战更辛苦,成天跟一些打不着、甚至都看不见的东西作斗争。” 星哲有些听不懂,只看见叶危闭目养神,窗外透下来的月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 “希望有一天,人们想修什么道就能修什么道,像你这样的小鬼灵,再也不会被抓去改造。” 星哲立在战场上,横刀斩落,飞起头颅一片,鲜血滔天,黄尸遍地。 [他们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吗?] 太阳下山了,天幕黑黢黢,星哲忽然感觉这天地在动,大地在向后移,天幕在向前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他眼前只能看见一片天,看不见地,只看见胸口上,不知何时、插`了好多刀柄。 ——星哲全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风停沙落,仙道大军已然溃逃。 天幕垂挂,黑天鹅绒般,上面绣了一勾小小的新月,像嘴角的微笑,弯起的眉眼。星哲躺在黄沙中,凝望着,想起了无间狱,他住的断魂坡,骷髅红花摇曳,他端出一碗养心药,无奈地喊人喝药。叶危埋在麻将堆里,笑着说来啦来啦的,糊弄人,他叹气地摇着头。 到了晚上,新月、满月、上下弦月,夜幕里,打麻将的一群鬼架起火锅,嘻嘻哈哈地闹腾,从此之后,他住的那冷冷清清的小沙坡,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欢乐的喧闹。他也融在那群鬼中,跟叶危一起、融在那一片热闹的烟火气里。 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些修鬼道的小鬼,和一些修仙道的小孩,围在一起吃火锅,也融在这一片蒸腾的白气里,没有鞭子、没有电、没有关进笼子里的改造教育。 星哲渐渐闭上了眼睛,手中刀当啷一声,掉在了黄沙地上。 [会有那一天的吧。] 无间狱的百鬼死后,不会有尸体,只会有一抔如雪的白沙。 星哲闭着眼,全身都在沙化。 那一夜,黄沙地上,出现了一抹异样的白雪沙,风吹过,拂起一阵雪蒙蒙的沙雾,飘散各处,与黄沙混作一处,再也分辨不出来。 …… 三个月后,黑风城,叶危站在那一片黄沙战场。 “搜。” 叶天王下令,搜寻一切有关星哲的东西,掘地三尺,也要找。 最后只找到了一只,白骨手。 是星哲的左手黑刀,这刀掉进黄沙中,星哲死后刀咒解除,恢复成手,如今已成一只白骨 ——五根白骨手指,还紧紧攥着那一枚麒麟玉。 叶危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回去,整理星哲的遗物。 算起来,那还是他第一次走进星哲住的帐篷,这家伙住的很简朴,东西很少,小小的一张床,床底下一个宝箱。 队里不少鬼都在猜,修罗鬼王床底下那宝箱里藏着什么绝世宝贝。他们很想打开,又怕鬼王在里面设了什么陷阱,打开即死。 叶危知道,星哲的宝箱里是什么东西。 他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大铁锅,外加两个大头布偶,星哲小时候做的那两位黑白朋友。 叶危将它们抱出来,放在饭桌上,一左一右,一边一个。然后生火,煮火锅,多放些星哲爱吃的羊肉。 大铁锅里,红油辣汤咕嘟嘟地滚着,两位黑白朋友直挺挺地坐在座椅上,叶危对面,是一个空座位,却也放着碗筷。 四个人的火锅。 叶危握着筷子,夹起小羊肉,放进嘴里。 一室安静,只有他一个人在吃。火锅蒸腾的白气氤氲着,一瞬间,双眼朦胧了视线。 …… “开饭了!叶危,坐树下干嘛呢?吃火锅了!” 傍晚斜阳,西边的天是暖橙色,东边的天是靛青蓝。树旁院子里,搭了个矮方桌,底下生着火,桌上放着锅,咕咚咕咚地冒热气。桌旁摆着一盘一盘菜,准备下锅烹煮。 “我们刚下了羊肉,叶危!你再不来我们就吃光了不管你……” 然而将在王政回身叫他的空挡,星哲眼疾手快,一双小筷子不知怎么施的力,往火锅里一旋,一坨羊肉就被他夹起来了,稍稍一抖,红辣油从肉上滴下来,然后气定神闲地夹回碗里。 姚冰和花伏零不甘落了下风,立刻出手,两只手四只筷子在锅里打架,等王政回过头,刚下的一盘羊肉就被抢完了。 “我去,星哲!平常看不出来啊你这么鸡贼。姚冰!小花妖!你俩也跟他同流合污?” 星哲专注吃肉,根本不费口舌,小花妖仰着头不理他,姚冰拿起下一盘牛肉:“我全下了啊。” 王政:“等等等等,我也来我也来!” 四个人四双筷子,围着火锅像狩猎的猎人,等待时机。氤氲的白气蒸腾着、氤氲着,袅袅而上。 叶危抬头注视着这一缕飘起的烟火,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哎,加我一个。” 叶危搬来一张小凳,也坐在桌旁,拿起筷子:“好久没抢了,还有点手生。” 当年在无间狱吃火锅,食材不够,都要抢着吃,越是抢越是香。 锅煮开了,叶危筷子出击,快准狠,瞬间夹起,放到碗里,刹那间,半盘牛肉消失了,星哲一边叹服,一边立刻夹走四分一,剩下四分一姚冰和小花妖分光了,等王政反应过来,没了。 王政,气:“哎,你们这一个个的,能不能有一点对同伴的爱!” 叶危从碗里分出一半,夹到王政碗里:“来来来,老父亲的爱。” “……” 不过王政转念一想,有肉吃了,开心。 叶危强取豪夺了一会儿,凑齐了一碗荤素有致的饭菜,起身道:“走了啊,你们慢慢吃。” 王政:“你去哪儿啊?” “去找我弟,他还没吃饭呢,正好去施展施展兄长的爱。” “哎呀妈呀肉麻死了,快滚快滚。” 叶危不懂这句话哪里就肉麻了,反正笑一笑端着碗走了。 晏临正在卧房里给叶危铺床,转头就看到哥哥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满心欢喜,那张已经美至绝色的脸、蓦地粲然一笑,嘴角边绽出两点小梨涡: “哥哥——” 叶危看得手一抖,心脏都快要不会跳了。 两人吃完饭,晏临无所事事地钻进被窝,开始暖床。叶危坐在案前,端着几本兵书,挑灯在看。 书卷下,放着西鬼王送来的龟背算卦。 黑风城,是他记忆篡改的节点。 但星哲战死的事,如此真实,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叶危搁下书,抽出一张信笺,准备向西女王请教一二。他隐去了自己的经历,只说自己记忆奇怪,生来就记得投胎转世前、上辈子的记忆。前世,他是人间的一位将军,因不满暴君暴政而起义,百姓群起响应,一路上势如破竹、战无不胜,打到了都城,结果都城一战,战死身亡,然后投胎天界,出生在叶家…… 在最后都城决战前,有一处军事要塞,名叫乌水城,他的一位友人率兵攻打,最后替他战死。龟背卦象上,显示的应该就是这个乌水城,但他不解,这地方和他的记忆篡改有何关联…… 写到这里,叶危突然停笔了。 他往回去看自己写下的故事,这个故事完全依照他自己的经历写的,但是,有一个很大的逻辑问题。 他在故事的前面说,在都城决战之前,他的起义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 可接下来却说,早在都城之前,他就在一个乌水城的地方,被打得很惨,友人都替他战死了。 这样惨,怎么又说自己是战无不胜,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叶危立刻把笔搁下,再看他写的这个故事。先前他自己一遍遍在脑内回忆,是黄沙、是鲜血、是白骨手、是麒麟玉,太真实了,他想不到哪里是虚假的地方。但剥去这些细节,站在更大的层面来考量,他的记忆确实很有问题。 他前世鬼兵起义,重在打得快,故而是势如破竹,很快就占领了三四五重天,只是在最后攻打二重天时,鬼兵受到仙道招安投降给官给钱的诱`惑,内部瓦解,最后南天河一战,惨败,前期确实当得起战无不胜这四个字。 但如果是这样,在攻打三重天、第一要塞黑风城,星哲就为他战死,死无全尸,这难道还算战无不胜吗。 叶危仔细再想了想,发现他派星哲单独去打黑风城这一点,更奇怪。 当时他们攻下四五重天,如果再打三重天,需要留人镇守,叶危心想,他会留下战力不强、会控心术的西女王镇守,再给她配上一个武力尚可、但没什么主见的东鬼王,听她的话。接下来率星哲、南北鬼王,攻打黑风城,再加上他自己,凝聚最强的兵力主攻黑风城。 他为什么要单独派星哲去打那么难打的黑风城? 然后自己和南鬼王、东鬼王、西鬼王,这么多战力无所事事地坐镇四五重天?让星哲带人去前线牺牲? 叶危觉得自己绝不可能做出这种决策。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在他鬼道起义的那几年,在什么情况下他才会让星哲独自领兵黑风城…… 脑中灵光一动,叶危突然想到,时间,二重天! 他派星哲领兵黑风城,是真,星哲战死,也是真,但他的记忆被篡改了,这整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点错了! 星哲很可能并不是在攻打黑风城时死的,而是在最后守黑风城时,战死的。 也就是说,星哲死时,他们并不是在攻打三重天,然后要攻打军事要塞黑风城,而是他们已经打完了三重天,叶危开始带兵上二重天,打最后的仙宫。 他自己上前线作战,那么三重天就成为他最重要的后方,他必须要交给一个非常有能力、同时非常忠心,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镇守。 ——星哲。 叶危仔细根据逻辑推算,真实的情况应该是,他率人上二重天打仙帝赵承,然后留下了星哲和战力很强的北鬼王,镇守三重天,但北鬼王背叛他,暗通仙门百家,三重天开始失守,叶危猜想,自己上二重天时,大概跟星哲说的是,仙门百家一定会再造反,三重天的其他地方丢了都不要紧,但是黑风城,一定一定要守住。 一旦黑风城失守,他们就会被赶到第四重天,如果星哲这边被赶到第四重天,那么在二重天的叶危就立刻陷入孤立无援,等着死吧。 所以北鬼王愿意向仙道和解,划界而治,放弃二重天作战的叶危,退到四重天保平安快活。 而星哲死守黑风城,杀北鬼王,一边镇压内部叛乱,一边杀仙门敌军,死战到底,替叶危守住了整个后方。 这才是符合逻辑的事。 叶危想清楚这一点后,很快就知道自己记忆的空白在哪了。 如果星哲战死的记忆,是守黑风城,而不是攻黑风城,那么,他攻打的记忆去哪了? 而且,势如破竹、战无不胜,说明他当年攻黑风城时毫无损失,是很轻松地打下来的。 那他是怎么、轻轻松松攻下仙门百家的第一要塞? 若真是轻松,那应该是极骄傲的事,可以载入兵书史册供后世瞻仰的。 为何要把星哲的战死剪切到这个时间点上,这是在……掩盖什么。 难道说,他当年并不是自己打下来的,而是受了谁的帮助不成? ……谁的? 叶危脑海一片空白,没来由的,突然想起西女王对他说的: “你没谈过恋爱?你的心画里,完全没有粉色喔。” 粉色…… 这颜色让叶危忽然想起一个东西。 ——判情枪! 很久很久以前,他生日时,一位花神爷爷送给他的,说是对着人砰一下,就可知道这个人有没有喜欢过别人,开出粉花,那就是有恋慕之情,开出蓝花,就是亲情、友情、兄弟情。 叶危立刻掏出储物戒,进去翻找,终于在一个抽屉的角落把这支枪找出来,他二好不说,对着自己的心脏,砰了一下。 枪口咻地开出一捧花,蓝蓝的,似天空、似海洋,最后,在这一片蓝,忽得,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粉花。 叶危整个人怔在原地。 他完全没有印象,没有任何记忆,他曾经对谁有过超出……的感情。 小粉花会记载着主人心动的刹那。 叶危忽然有点怯,他慢慢地伸手,指尖回缩了一下,又伸直,破罐子破摔似的,捏住了那一朵小粉花。 心脏莫名其妙擂鼓似的在敲,他会看到什么?会看到谁? 最重要的是,他想看到谁? 叶危闭上眼睛,深呼吸,吸了很久,做心理准备,唰地睁开眼睛—— 却什么也没看到。 眼前是一片空白。 不是新雪的白,不是月华的白,是一片虚无。 他曾经有一个心动之人。 但他忘记了。 那些怦然心动,化作一片无可回应的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肥章~ 前文晏临曾经偷过判情枪对着哥哥砰,指路→第24章 判情枪 第70章 无解题 两个月后, 三重天, 叶府。 “少主——少主!报!五重天刚传来战败的消息。” 准少主叶越站在回廊间,逗弄着笼中一只鹦鹉,抬起头来, 有些吃惊: “那群仙民有几分来头啊,还能攻破五重天, 赵承那边怎么说?” “陛下原本是想借刀杀人, 利用鬼洞, 将六重天无间狱里的百鬼传送下去攻击仙民,谁想到,这群百鬼中突然冒出一位修罗鬼王,统领他们回六重天去了!不参战、不管事, 大有隔岸观火的意味。原本在七重天驻扎的仙民大军就这样顺利渡过六重天,不到一个月,又攻破五重天, 现在正要打四重天呢!” 叶越一边听, 一边悠哉地为喂着小鹦鹉, 笑道:“赵承坐在那帝位上,每天听着这战报,怕是晚上都睡不好吧, 哈哈哈。那人道有何领头没有?” “查出来了一些, 还没查全,领头的一个叫王政,一个叫姚冰, 都是土生土长的仙民。” 叶越:“上次射向三重天连破九关天靶的箭,是怎么回事?” “仙宫那边下定论是个刺客,已抓到杀了,此事绝密,也不好探查。” 叶越心中疑虑消了些,道:“那一箭的箭法,颇有我哥当年的风采,只不过,若真是我哥,赵承一定比我还急,现在盖棺定论是个刺客,想来是彻查过的,反正那一箭射的是赵承,我就不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还有别的趣事吗?” “少主啊,您别怪老奴多嘴,那赵家公子毕竟登基了,您是不是……” “怎么,要避他名讳?呵,他那帝位怎么来的,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若不是我哥死了,轮得到他吗?从小到大,他什么事比得过我哥?” “哎哟,少主啊,您何必当着老奴的面说,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叶越笑了笑:“都是自己人,何必说暗话。当年我大哥的死,您也有份的。” 那公公浑身一抖,吓得跪下来磕头,叶越轻抬手:“行了,我不过是随口说说。有别的消息吗?” “哎哟,少主,这消息还不够大啊!现在那些人道仙民闹得这样凶,这样下去,恐怕是要派兵了。若是真的打上来……” “就算打上来,又有什么要紧?古往今来,帝位换了几人,叶家,倒了吗?” 叶越朝伸着食指逗弄小鹦鹉,幽幽一笑,赵承虽作了仙帝,掌握政权,但他根基不稳,兵权,还落在叶家。 公公沉吟良久,终是劝道:“叶家虽然不会倒,但叶家的少主,着实也换了几人。” 叶越的手顿时停下:“公公这是何意?” “老奴方才来时,看见叶宗身边的人正往这边来,估摸着这会儿要到了。老奴先行告退。” 叶越不语,下人们虽叫他少主,但上次少主大典不成,他还没有正式册封,族谱上还不是少主,只是准少主罢了,这些日子他在父亲面前软磨硬泡,这次来人,大概是要给他一个痛快了。 “准少主,宗主传你,请吧。” 叶越拍拍手指上鸟饲的残屑,笑着走了。大哥叶危已死,父亲没得选,少主这位置定然是他的。 “叶越,过来。” 叶家祝梦祠,叶宗主照旧在祭拜亡妻,青石冷案,唯一有温度的是祭牌前三柱新上的香。 “父亲。” 叶宗主没有回头看他,只道:“继任叶家少主前,必然会问的一个问题,你知道吧。” 叶越点头。 叶家历任少主继位,都会问一个问题:如果出现一种情况,十万人,和一个人,只能救一个,救谁? 叶宗主:“你怎么选?” “回父亲,自然是救十万人,为上者,自当要心怀天下,心怀苍生黎民,怎可为了小小一人,舍去十万人。” 叶宗主笑了一声:“你这是准备做叶家少主,还是准备做救世主?” “这……” “罢了,你回去吧。” 叶越:“那……父亲。” “你放心,叶危死了,少主这位置,我还有别人可给吗?” 叶越被呛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行了个大礼,赶紧告退。 他前脚刚走,后脚立刻派人把那公公请回来,毕恭毕敬地问道: “公公,您是仙宫的老人了,这仙门百家有什么动向,您也最清楚。想必也知道叶家继任少主,都会问的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我父亲当年是如何回答的?” “令尊选了一个人。当年,别的少主候选人都回答选十万人,正常来想也该是这么选,唯有宗主,见解独特,坚持选一个人。” 叶越心下惶恐:“这么说,我选十万人是不合父亲的见解了?大哥当年是如何选的?” 那位公公面上一笑:“前少主何曾选过什么。生下来没多久,满月宴上,宗主就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封了少主之位。” 当时有几位长老反对,按叶家祖律,少主只有等十三岁开蒙之后才能封,封之前必定是要问那一问经典问题。叶宗听罢,就摇着臂弯里的小叶危: “来,阿危,爹问你个问题,十万人和一个人,你选谁?” 刚满月的小叶危根本不会说话,伸出小手,呀呀两声,想来抓爹爹。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叶宗主抬眼扫视手下人,当即有个机灵的站出来道:“少主答得好啊!这呀呀两声,正是表明此问极难,无法抉择。从人数来讲应该要选十万人,可若是那一人是父母至亲,难道就要弃父母于不顾?若如此为人,岂不是牲畜不如。因此,无法回答,才是此问的答案。少主返璞归真、率真而言,可谓是答得好!” 众皆沉默。 叶宗主于这沉默中大笑三声:“说得好啊,来人,赏他十万两黄金。” 众人立刻纷纷张口称颂,刚满月的小叶危躺在襁褓里,便在这人声鼎沸的赞扬里,正式册封,成为叶家史上年纪最小的少主。 公公讲完。叶越不由得苦笑一声:“不愧是大哥。同人不同命啊。” “少主切莫灰心,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老奴不敢久留,告退了。” 十五天后,仙宫传来战报,四重天也沦陷了。 “陛下!那人道十分诡异,我们何时出兵、何地出兵,都被料准了!莫不是内里有……” “陛下别听他胡说,定是那人道修得妖法,才会如此,我们仙道上下一心,何来内鬼?” 仙帝赵承眉头紧锁,懒得听他们吵,他在翻看战报,上面详细记载着五行炼气法。 “陛下,我们每次要攻打一个地方,人道那边好像就能提前得到消息,提前布置,等到我们要攻打的时候,所有仙民都停下来,同时进行五行炼气! “现在人道已经打到了四重天,也就是说四、五、六、七、八、九重天的人,都一齐修炼,陛下,下重天的仙民,有数亿人啊。” 假若一个人五行炼气,分出金木水火土各二十分,数亿人…… “陛下,那便是数亿灵气一同飙升,而且五行每种属性都有,这……这……” 这还怎么打! 赵承面色铁青,退朝后,换下龙袍,穿了一身黑,微服私访三重天、叶府。 叶家手上掌控着兵权。 傍晚时分,回廊映着斜长的柱子的影子,黄绿色的红嘴鹦鹉立在笼子里,啄着叶越手里的黄谷粒。 “陛下来了?有失远迎啊。” 叶越说着,连个礼也没行。 赵承也懒得看他,径直坐下,开门见山,要叶家出兵。 两人虚与委蛇地博弈谈判,最终谈拢了条件,叶家出兵,每年贡金多分给叶家九千万两。 那只鹦鹉躁动不安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赵承听地心烦,一掌推过去想拍死:“这鸟儿什么来头?” 叶越不动声色化解那一掌,护小鸟平安:“这鹦鹉可是个宝贝,它眼睛瞎了。” “一只瞎鸟,有何稀奇。” 叶越抱着鸟笼,幽幽笑道:“它眼睛虽瞎,但是能闻出人的内丹,靠内丹辨主人。这鸟以前我哥养过,养一半送人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要回来。” 赵承眉头紧锁,现在他体内的内丹,正是叶危的! 他当年对叶危开膛取丹,本想着是能够与自己的内丹融合,变得更强,谁想到,叶危的内丹一进入体内,就将他的内丹彻底吞噬了,从此,他自己没有了内丹,内丹的气息完全变成叶危了。 自此,赵承最恨别人说他身上有叶危的气息,到后来,甚至听到有人说他像他师兄,也绝对受不了,听到便要杀。 他越是听不得,叶越便越是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即,只见那笼中小鹦鹉拍着翅膀,冲赵承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哥——” 赵承勃然变色! 小鹦鹉闻到叶危的内丹气息,自然将赵承认成叶危,本来它要叫叶危主人,但这几日它被叶越调养,学会了要对有叶危内丹的人叫:哥! 小鹦鹉见无人应他,很急迫,恨不得冲出笼子飞到赵承头上,一声接一声地叫: “哥!哥!哥——!” 赵承气得脸色发绿。 叶越暗自偷笑,这个赵承从小到大心高气傲,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如叶危,当年将叶危的内丹剖出来占为己有,结果自己的内丹反被吞噬,恰恰证明了叶危的内丹太强大。只闻内丹气息的话,赵承现在就是一股子叶危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你不如叶危] [你就是比不过他] 赵承伸出一指,对准鹦鹉头,凝出火灵气:“我警告你,让它闭嘴。” 小鹦鹉见了赵承就叫哥,叶越笑盈盈地在一旁解释:“哎,这鸟不懂事 你别怪它。是我想我哥了,日日在它面前念叨,它才鹦鹉学舌。” 赵承听得作呕:“人都杀了,还说这些屁话,在众人面前装装样子也就罢了,在我面前还装?” 叶越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作幼弟的思念长兄,这怎么能叫装呢?杀当然是一定要杀的,但人死了,想自然也还会想着的。” 赵承大倒胃口,依他之见,人杀了就杀了,争权夺利,没什么好说的,人前做做样子洗清嫌疑也就行了,人后还这般惺惺作态,真是恶心透了。叶危死着,叶越便有闲心在这逗鸟,若叶危还活着,叶越现在铁定急得去跳井。赵承本还考虑将叶危就是人道的领袖告知叶越,见他这样,忽然起了看戏的心思,不说了。 叶越专心逗鸟,也不跟他搭话。他俩虽然共同陷害叶危,但互相看不对眼。叶越心里是承认他大哥叶危最强,事事都比他做的好。但又强又好的人,未必就能斗到最后,历史上小人上位的事也多得很。赵承却不愿承认叶危,哪怕用了非常手段,也绝不承认自己卑鄙,心里憋着一股劲,总想比过师兄,可总是比不过,别扭着在心里渐渐扭曲。 叶越觉得赵承傻逼,承认别人优秀就不行吗,赵承觉得叶越弱逼,干什么什么不行废物一个。两人谁也看不起谁,拐着弯儿互损,赵承起身道: “天色不早,告辞了,慢慢逗你的鸟吧。” “不送。” 夕阳的余晖映着金丝笼,叶越将鸟笼挂上,有些倦了。小时候他经常来这条回廊上玩跑跑抓,无论躲到哪里,别人找不到他,叶危总能找到他,有一次躲的太隐蔽,掉进一个窟窿里,结果府里下人到处都找不到他,以为二少爷自己回去了,也没当一回事。 到了晚饭时,他没来吃,父亲没注意,母亲也不管,等到就寝时,院里丫头发现二少爷不在,也不敢说,都以为是他贪玩,结果到了半夜,人还没回来,这才慌了,不敢去叨扰老爷,只好悄悄报给了少主叶危。叶危半夜披衣而起,冬夜里在回廊上找人,不一会儿,就把他找到了,那时叶越已经冻得小脸僵紫,再晚一会儿,恐怕人都要没了。 残阳的影照在回廊上,长长的,一道一道柱子的影子,除此之外,早已空荡荡无人影。 叶越驻足良久,手足之情珍贵,权势滔天更珍贵,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也。可惜了,若能重新投胎,叶危是那个弟弟,而他是那个位高权重的兄长,该有多好。 小鹦鹉在金丝笼中啾啾两声,叶越淡淡地瞥了一眼,转身离去。 四重天里,人道节节战胜,士气高涨,如今又一次战胜了,正在大肆庆贺。 叶危没多大情绪,仙道对他们的军事布局与上辈子一模一样,哪里出兵,出多少,叶危记得清清楚楚,胜,是必然的。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他修鬼道,仙鬼结仇深远,胜利之后,别人看他们,就像看一群得逞的强盗。如今,战败的修士们看到人道仙民、常年被他们先到盘剥交贡金的仙民,眼神都有些躲闪,完全没有当年对鬼道那般同仇敌忾的架势。 天时、地利,以及最重要的人和,如今他全占了。 叶危微微一笑,低头抿了一口酒,四重天稳定后,马上就可以进军三重天,第一要塞,黑风城。 他一边喝酒,一边翻开手下人整理的黑风城概况,忽然,看到了一个数字,手微微一僵。 黑风城,现居人数:十万人。 十万人…… 叶危一下子想到了叶家那个经典问题:十万人与一个人,选择救谁? 当年父亲也被列为少主候选人,要求回答此问,其他人都答的是十万人,唯独叶宗主答: “选那一个人。” 长老们震惊:“为何?” “题里没说那一人是谁,若都是陌生人,那自然选十万人。但若那一人是我所爱之人、是我的妻子,那我定然要护她周全。” “荒唐!那你便弃十万人于不顾!如此自私,沉溺情爱,如何能担当重任!” “这世上不存在能救十万人、却不能救十万零一人的情况。但却处处都是能救一人、却救不了十万人的情况。这说明那十万人本就是我力所不能及的,就算一时救起,最后还是会死。生而为人,自当好好守护自己的父母妻儿,守护所有你爱的和爱你的人,若是每个人都这样,哪里会需要一个人去救十万人。就是因为这世上不少人不担为人的责任,抛妻弃子、不孝父母,没有担当,遇事就推卸,从不肯改变自己,却总寄希望于一个横天出世的救世主,一口气将他们从苦海里拯救出来。 “我从不怀有这样的希望,并且建议所有人都不该怀有这样的希望。我是做叶家的少主,不是做救世主。人人都选那一个人,人人自救,便会救起十万人零一人。” “长老莫听他胡言乱语!”其他少主候选人立刻骂道,“说的离题万里,你真选一人,那十万人当场死去,你心里过意得去?” 叶宗瞥了他们一眼:“人的能力有限,我放弃十万人,说明我还是一个人,并不是神,我放弃自己的父母妻儿,那说明我根本不是人,是一只畜生。诸位提到了心里过意不去,这很有意思,难道说你们选十万人,既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也不是为了天下苍生,纯粹就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要过意的去?为此,甚至抛弃妻子,做个畜生,也无所谓?我今日可算是长见识了。” “行了!闭嘴。你,出去吧。” 长老们纷纷摇头,那时的叶宗主也无意抢少主之位,行了个礼,道: “最后一个建议,我觉得这道题出的不好,这题里自有一种上位者的自傲,仿佛在说,只有上位者才有机会,去救十万人、或者救一个人,而那十万人、那一人,都是失智的猪猡、愚蠢的羔羊,必须等待上位者的救助,他们本身是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力自救的。若上位者真的救了这十万人,那是不是代表他以后就可以肆意地统治这十万人?民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想,长老们下次提问还是换一个吧。 说完,叶宗也不管他人如何说,转身离开,退出少主竞争。 同年,他从道渊阁出师,按往例,需到下重天的仙民界去除邪祟。 父亲便是在那时遇见了娘。 当时,叶宗被定了娃娃亲,对象是仙门第三贵族、施家,叶宗回去后,便向长老们提出: “我想退婚。” 当即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叶宗想了想,于是改口道,道业未成、毫无建树,不该娶妻成家,请求,三年后,建功立业,再风光娶妻。长老们同意了。 三年后,叶宗以铁血手腕,杀继承人、杀前宗主、威慑十大长老,一路血风腥雨,坐上了宗主之位。成为叶家史上第一个不继任少主便坐上宗主之位的人。 然后退婚,将叶危的娘从九重天里接上来,大婚,婚宴上,十大长老连同仙门百家齐齐道一声: “恭贺宗主——” 叶宗主微微仰起下颌,再稍稍一点头,风度翩翩,嘴角带笑。 婚后不久,就生下了小叶危。当时流言纷纷,说叶危的娘是普通仙民,定然会败坏叶家上好的仙资,生出来的孩子到了开蒙时,定然没有仙骨,形同废人。 叶宗听后,便在满月宴上,当场封叶危为少主,不管废不废人,以后长成啥样,他夫人生的孩子就是叶家未来的主人。 叶危自然也没机会回答那一问,直到有一次,他从道渊阁放学回来,被父亲叫去书房: “我问你,十万人和一个人,你怎么选?” 叶危他自然听过当年父亲的答案,父亲不是宗主时,那回答被骂为荒谬胡话,自从父亲做了宗主,仙门百家就将那回答当作美谈,夸父亲另辟蹊径、思维独到,实乃至情至性真君子。 于是少年叶危咧嘴一笑,应道:“我是叶家的少主,未来的宗主,我选十万人,是心怀天下,选一个人,是至情至性。重要的不是我怎么选,而是我无论选什么,都是对的,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叶宗从书里抬起头,瞥他一眼:“长大啦,尝到权力的好处了? “没,孩儿眼下只知好好读书。” 叶宗笑一笑:“行了,不谈其他,就这道题,平心而论,你想怎么选?” 叶危道:“我知道父亲当年的答案,但如果是我,我还是会选舍弃一人、救十万人,毕竟……那可是十万人啊。” 叶宗不动声色地问:“如果那一个人,是你的爱人呢?你的道侣、你的妻子,也要舍吗?” 叶危想了想,答:“舍。” “那如果是你的父亲呢?也要舍?” 少年叶危:“啊?那…那我不舍了。” 叶宗大笑:“行了,我随口逗你的,快去读书吧,别耽误了修道。” 叶危离开不久后,手下人来报:“老爷,我们查到少主最近在道渊阁跟一位同学走的很近,老是一块儿下棋,这倒没什么,主要是那位同学是修有情道的,简而言之就是,不谈恋爱就会死,这……这会不会影响到我们少主啊?少主他会不会……早恋了?” “不会。”叶宗笑道,“我试探过了,那毛头小子啊,压根没沾过情字。” 晚灯一点照书台,叶危翻着黑风城的记录,很快,他们便要开始攻□□风城了。 他要找回自己的记忆。西女王建议他故地重游,去试试有什么发现。实在不行,可以去抓地灵或者树精,靠草木土石这些见证者的记忆补全当年的事。 不知自己那朵小粉花跟黑风城有何关联。 在叶危的记忆中,自己是从没谈过什么恋爱的,从小父亲就跟他约法三章,以后若做了帝位,要多少三宫六院,他都不管,若竞帝失败,继任叶家宗主之位,要娶多少个老婆,他也不管。但在尘埃落定之前,一个也不许谈。 他自认为很守信用,一直严格恪守这条约法。 所以,那朵小粉花,到底是为谁而开呢? 作者有话要说:晏临(睁着期待的卡姿兰大眼睛ing) 第71章 读记忆 莽莽森林, 叶危立在一颗千年巨木前, 摘下判情枪上那一朵小粉花,放在树干中央的一个树疙瘩上,滴血划咒—— 他在尝试召唤树灵的记忆。 草木土石是不变的见证者, 但他找的是前世失去的记忆。 叶危隐约记得他当年攻打`黑风城是仙历五二一年的七月,正好就是现在这个时间点, 他在向这个世界的草木寻找上一个世界的记忆, 能找得到吗? 树疙瘩没有亮起。这只树灵没有符合他小粉花的记忆。 叶危叹了一口气, 走向下一棵树。 “叶教主——!不好了,仙道大军压阵了!” 叶危稍一点头,表示已阅,捏着一朵小粉花, 继续试树灵。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王政上前戳住叶危,“人家都打到门口了!你还这优哉游哉逛小树林?赶紧的,有什么兵法妙招还是有什么连环计, 统统使出来!” 叶危淡淡地看他一眼:“儿砸, 没事别老咒自己断子绝孙的, 多难听啊。” “你待这破林子里三天了!干嘛呢?哟,还摘了朵小粉花?看不出来啊,叶危, 你还挺少女的, 要不我帮你别头上?” “去去,一边去,我这忙终身大事呢。” 王政:“我看你再不应战就该忙后事了!” 叶危停下脚步, 问:“仙道大军来了多少?” “七万大军围城了!” 叶危沉吟道:“不急,这还差三万呢。等加到十万再跟我吱一声。” “你在等什么?我们这已经打到四重天最后一座城了,再往上就是仙门百家三重天,马上就要攻黑风城,他们现在下来四重天围我们,就是不想让我们上去!” “小王啊,人家不想让我们上去,咱们干嘛还犯贱上赶着要去呢?仙道的兵一共就那么十几二十万撑死了,出十万重兵围城我们,这一半兵力就没了。而现在四五六七八九重天全是我们的,他们不敢贸然打进来,就算打进来,我们马上退兵,让他一两座城池也无妨,拖住就行。” “那……那这样,我们还是一直被拖在四重天啊,这还怎么打三重天黑风城?” 叶危:“谁说我们要去打?” 王政一愣。 “你忘了星哲去干嘛了?”叶危笑道。 王政仔细一想,顿时醍醐灌顶。一直以来,仙道在无间狱开鬼洞,导致大量仙民被百鬼害死,这次那群仙道修士也想放出百鬼,坐看鬼道和人道厮杀,结果修罗鬼王整合百鬼,一统六重天无间狱,代表鬼道表明:不掺和战事,作壁上观。 无奈之下,仙道只好自己来攻打人道,可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星哲和叶危有什么交情,鬼道和人道早就暗中联合。星哲表面上什么也不做,暗地里就在蓄力,只等叶危一声令下,立刻率百鬼打出无间狱。 他们在这边拖住仙道大军,等时机成熟,星哲便率百鬼从另一条路奇袭黑风城,三重天一破,万事大吉! 王政恍然大悟,叶危拍拍他的肩:“兵不厌诈啊。等围城军加到十万再来报吧,现在别再这儿耽搁你老父亲寻终身了,一边去。” “你终身不早定了,这是准备…再找个?” “哎!什么叫‘再找个’?你这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叶危手指转着那一朵小粉花,“我这好几百年可就开这么一个。” 王政默默腹诽,您跟您那结拜弟弟成天腻腻歪歪当我眼瞎看不出来嘛,他张口道:“行行行,我不会去打小报告的,你放心。忙你的吧,我走了啊。” 叶危听得莫名其妙。 他继续召唤树灵。本来他应该去找黑风城的树灵,这样才有可能找到当年的记忆。但树灵这种东西千年迁徙一次,好巧不巧被他赶上了,一个月前,黑风城全城的树灵全部迁徙到四重天这座城内。 真是有点太巧了,简直像是为他找记忆准备的。 叶危抬头望天穹,感觉像有一双冥冥之中的手,推着他前来。 他将小粉花放在下一处树干上,这是一株红血铁杉,树疙瘩里带着不明的红丝,如鲜血,如烈火。 刹那间,清幽绿光亮起,树灵回应他了! …… 晏临坐在军帐中,暗暗捏紧了拳,雪白的手臂上,青筋如虬龙。 神眼观天地,但此时他竟然看不到哥哥。 那林子里有诡异! 自从哥哥进入林子,他就无法监视哥哥在干什么 这三千世间,有能力与他稍稍抗衡的,唯有苟延残喘的天道。 ——天道在阻碍他看哥哥。 这东西三番五次害哥哥,不知这次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晏临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知到物体和人体的形状。在感知中,一切都是白底黑影,一个人形黑影——哥哥,立在一颗树形黑影前,把一个黑黑的花一样的东西,放到树干上…… 树上飘下一片叶子,大如手掌,叶危接过来,捧在手里,然后就这样静静地立在树下,注视着这一片叶。 黑白感知中,晏临无法看见树叶上有什么,也不知哥哥为何要看一片树叶,但他能感知到叶危暂时没有遇到任何危险。不知天道这次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叶危严令除了报军情外,任何人不得出入林子,连他也不能进去,如果他现在冲出去和天道对战,必然引发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若因此,叶危发现了他神尊的身份…… 脚踝上,那刻入骨髓的因果咒隐隐发痛,晏临又想起因果镜中彰显的因果,只要他暴露神尊的身份,他们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以叶危自杀结束…… 他一定可以瞒好的,一定不会露馅的。 只要他一直瞒着,他和哥哥就会相安无事。晏临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抱起叶危的小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一骑快马绝轻尘,扬沙飘散三万里。 树叶里,叶危看到前世的自己,长戟纵马,率众鬼兵千里奔袭黑风城。 肩头箭伤晕着血,腹部绷带洇着红,叶危仔细打量树叶里的自己,刀伤、剑伤,遍体鳞伤,四肢百骸没一块好肉。但仍要强撑着上马作战。 黑风城地处险要,必须、必须以最快速度打下来,否则一切前功尽弃。 但他又不是神,人生处处事与愿违,哪有几回心想事成。黑风城久攻不下,夜半三更,叶危心病发作,咳出一口黑血。 “哥哥——!” 晏临冲过来扶他。叶危一怔,叶子记忆里的这只晏临,很大只。 大到扶他的动作,好似要将他抱起来,身高几乎与他平齐。 ——其实应该比他高了。 叶危怔了好久缓不过神。 这样的晏临他从未见过,完全褪了稚气,眉宇神情已然成熟,举止动作也是成年人该有的气度。他那个白团子弟弟,俨然长成一个男人。已经完全无法把他当作一个孩子、一个少年,来俯视、轻看了。 晏临搂住他,半抱半扶地将他推上床,什么话也不说,端来一碗养心药,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边。 变得更稳重了,叶危心想,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咿咿呀呀黏着他撒娇。叶危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大晏临。 然而叶子里前世的叶危却很自然,头一低一低地喝着晏临喂来的药,像一只小鸡仔一口一口啄着喂来的虫子,好似被照顾习惯了,一脸理所当然的泰然自若,叶危看得都替自己臊,有手有脚的竟然叫弟弟来喂药,真是成何体统。 更不成体统的还在后面。他喝完药,嘴边沾着黑糊糊的药渣子,晏临便弯下身,贴的极近,娴熟地抽出一块雪白的手帕,轻轻地替他擦了擦嘴角。 真是亲昵的有些逾矩了。 晏临故意放缓了动作,慢慢的,再拉近一点距离,近得极适合接吻,近得能闻到晏临身上极干净的气息,一种完全没有沾染过战场、死人和血腥的,纯净甘甜的气息。叶危忍不住嗅了一下。 晏临暗中一笑,柔声道:“哥哥累了吧?” “……嗯。” “那,靠着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说着,也不等叶危说什么,他直接蹲下来,伸出双臂,抱住叶危。 ——现在轮到他蹲下来抱着哥哥了。 不沾一点血腥的干冽净甜的气息,拥住了他。叶危深呼吸一口,放纵自己埋在弟弟怀里,闷闷地说: “战场好臭,想吐。” 炎夏的死尸,流出的肠子,尸体嘴里爬动的蛆…… 腐烂的伤口,黄白的流脓,恶臭的血…… “别想了,哥哥,闻闻我吧,我香香的,没有那些味道。” 晏临不动声色地贴过来,贴紧了,将哥哥整个儿圈在自己怀里。叶危靠在晏临结实温热的胸膛前,靠了好一会儿,他小声道: “我被逐出叶家了。” 晏临一愣,叶家族谱逐出叶危,彻底放弃哥哥了。 因为叶危修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叶家作为仙门第一的贵族,必然要划清界限,叶家内部势力会重新洗牌,以前叶危的亲信会被全部换掉。 以后战场相逢,叶家人也会杀他。 “我还对外宣布,自逐师门,不认师尊了,不能坏了他老人家的名号。” “哥哥……” 晏临知道,哥哥对道渊阁师门感情很深,但修了鬼道,便要放弃仙道时的一切,结交的师门、好友、同僚,自然全都会站到他的对立面。往后再遇,便是兵戈相向的敌人。 “人生无常啊,我当年,也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晏临想着当年,哥哥叶家少主,出师道渊阁,做仙界天王,何其风光,万人同贺,转眼间,都作了灰烬。 叶危闭着眼睛。有些疲惫。人生太长了。血脉相连的二弟,因为权位害他,一起长大的师弟,因为帝位害他,他一生遇见无数人,师友、搭档、下属、宿敌……或是并肩作战,或是惺惺相惜,或是默契与共,有朝一日,权位变动、立场转换,这一切便也跟着变了,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可有时,叶危也不知自己是在心里较什么劲,他总想在这无常多变的人生里,抓住一点,不会变的、永恒的东西。 “哥哥,我还在。” 晏临微弯身,试探着去握住叶危的手,见哥哥没有反对,便紧紧地抓住,怎么也不肯放。 叶危一怔,继而笑一笑。跌跌撞撞走到如今,没想到是这份拜把子的情义没有变。 他想拍拍晏临的头,夸他乖,可看见晏临这一挂男人似的身形,立刻觉得这个动作实在太哄小孩了,恐折辱了弟弟,终究什么也没说。 “哥哥,黑风城很难打吗。” 叶危提了一口气,道:“还行吧,再过几日,你哥肯定能打下来。” “哥哥,你夜夜在咳血。” “……”叶危道,“这是咳出体内毒素,不碍事,别瞎担心,我那心病,反正老毛病嘛,别担心。” 晏临暗暗握紧拳,哥哥当年被师弟开膛取丹,从此落下这样的病根。这几月黑风城久攻不下,叶危急火攻心,心病更加重。 [为什么那些人,老是要来阻碍哥哥。] 晏临觉得体内燃着一缕火念,像一捻火信子,拖着数千亿吨的炮竹,浮在心海中央,哔哔啵啵地,等着什么来点燃…… [好想让他们去死啊……] “晏临……?你在想什么?” 晏临摇摇头,他控制着自己的念头,甜甜一笑,嘴角边两点小小的梨涡: “哥哥,你早些歇息吧,我帮你暖暖床。” “暖床这词不是这么用的……” “报——!天王殿下,外面有一位道人求见。” “快让他进来,赐上座。晏临,你先睡吧,哥哥去去就来。” 晏临抿抿嘴,这时显露出和小时候一样的小性子,十分不高兴地钻进被子里,开始暖床。 叶危笑一笑,转身走。 这位道人是当地有名的高人,不问仙道鬼道,据说是真正堪破大道、超脱世外,叶危请了好几次对方都没来,没想到今日竟自己来了。 “不知殿下几番寻老夫,所问何事?若是有关黑风城,老夫倒是可以透露一二……” 谁知,叶危对黑风城竟没什么兴趣,开口便问:“请问阁下知道天道石吗?” 那位道人拈须沉吟道:“略知一二。” “我听闻,天道石化人后,并不会随时间增长而长大,而是随神力增长而长大,可有此事。” “确实。” “那么,可否请道人算一算,化人的天道石长至成年,神力可能到了什么阶层?” “这……可否方便一见?” 叶危警惕很高,道:“他并不在此地。” “哦。”道人笑一笑,“不见也无妨。这神力,一共分为四个阶层,第一层,凭虚造物,只要心里想,就能造出世间万物。第二层,一念生死,只要在心里转过一个小小的念头,便可在瞬间杀死亿万生灵,又可瞬间再将它们复活。再往上一层,执掌时空,可以扭转一切时间空间。还有最后一重…… “创世界。” “全新的三千世界,全新的时间空间,全新的亿万生灵,一切世间法则都由它拟造,可谓是开天辟地。只不过,神力一旦发展到这一层,无论他肯不肯放下,都必定要作天道了,无可回转。” 叶危皱眉:“不是说,只有天道石自己看破因果,或者被亲近之人钉下三枚天钉,才会去做天道吗?” “一般来讲是这样,但据我所知,这世间天道更迭数亿年,还没有哪一块天道石开了最后一重创世界的神力,却还不肯放不下人世间的一切。神力越大,越能看到世间的渺小,看到人的渺小。时间便如河流,这世间之人便如那河流上的草屑浮沫,人可以改河道、填河道,但你会留恋河道上漂浮的一粒小草屑吗?当天道石成了可以改时间、创世界的神,又怎么会留恋时间洪流里的一个小小的人。” 叶危点头:“阁下所言极是。若是千万年后,他自己看开了,我倒也不强求。但他现在不想做天道,有没有什么克制神力的法子?” “这……殿下这是逆天行事了,天道石,天道石,天数已定。其实化人在人间历炼、与人相处,对它们而言不过是一场虚梦,哪怕殿下是修道之人,也终有归去时,天道石与天同寿,人再长寿,又能陪伴它们多久?归为神、归为天道,才是它们真正的归宿。请问殿下,那位天道石的神力已经到第几层了?” 叶危想了想:“一直都在第一层,凭虚造物。” 道人慢慢地摇摇头:“不太可能。一般到了成年的年纪,神力至少会到第二层,一念生死。” “可有缓解之法?”叶危问。 “看殿下如此上心,以前没少缓解过吧?否则不会控制的这样好,很多天道石尚未成年,就已经到了执掌时空的地步。此乃天数,老夫着实…无力回天,望殿下看开些,相逢即是缘,分别,在所难免。缘分尽了,不必强求。” 作者有话要说:算了一下,这个月就能完结,大概就在二十多号左右,还有不到两周吧,感谢小可爱们一路的支持~ 下一章更新:所爱者,曾有一瞬,一生心动 第72章 所爱者 两相沉默。 叶危叹了一口气:“多谢阁下提点, 我已知了。不过事在人为, 总要试一试。” “殿下,修鬼道,是你所愿吗?” 叶危挑眉道:“这有何关联?” “人在世上, 身不由己,石头也是这样的, 若天道到了要更迭的时候, 天道石自然会去作天道, 因果逼它如此,无所谓它愿不愿意了。殿下再有权势,再有法力,也是个人之力, 只是反抗一个天界的仙道,就已经如此疲惫了,如何以一人之力, 对抗三千世界的天道因果?” 叶危笑一笑:“阁下给我塞一个这么大的敌人, 听着怪害怕的。无所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定护他周全。” 那位道人也笑一笑,轻声道:“多少人, 曾经也是这般信誓旦旦, 但……有些选择,终究是身不由己吧,老夫告辞了。” “等一等, 阁下方才提到,若想知道黑风城的事,可向我透露一二,请问是……” 那位道人起身,门外过堂风吹得衣袖飘飘,他笑一笑:“这座城,将有血光大灾啊。” 叶危:“战事在即,必会流血。” “战事乃人为,老夫算卦从不算人做什么。” “那是……?” “天灾。殿下若想避祸,或许可以躲一躲,但黑风城乃军事要地,看殿下攻的如此急切,想必也不会听我这么一个老头子的胡话,告辞。” 叶危行了礼。转身吩咐道:“去查查,黑风城史上都出现过什么天灾。” “回殿下,这地方,还挺多灾多难的,山崩、雪崩、地震、海啸,都有过,隔个几十年来一次。” “有没有什么,比较诡异的?” “……有,历史上,这地方是个谜。两千年前,这里原本是一个小古国的都城,挺繁华的,一夜之前,人突然全死光了,就留下一座空城,从此灭国。也没有战争,也没有疫病,到现在也没查出来是为什么。” 叶危随手看了看属下呈上来的史册:“我知道了,下去吧。传令,明天继续攻打`黑风城。” “是——” 天阴阴,黑云滚,战旗猎猎。叶危领一支骑兵,率先攻去…… “哥哥——!” 晏临从床榻上惊醒,伸手一摸,被窝凉了,哥哥走了。 他回想着方才的噩梦,心悸难平。 他梦见他杀了很多人。 很多、很多人……黑风城打不下来,就杀光他们。仙道跟哥哥作对,就杀光仙道,以后哥哥登上帝位,谁不听话,便就杀死谁。 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每一次,他都在助哥哥心想事成,然而到了最后,哥哥看他的眼神,只剩下陌生、和冰冷…… 晏临简直都不敢回想。 [这是噩梦吗?] 突然,心里有一个声音: [这难道不是帮助哥哥实现他的愿望? [难道要看他攻不下黑风城、日夜吐血,被仙道打败,踩在脚下……看他一败涂地不成!] 晏临捂住自己的脑袋,有一个念头,拖着数万吨的爆竹,堆在他的脑袋里,他想起哥哥受伤,肩头的剑伤,腹部的刀伤,都没好全,心病还在加重,却又拖着这样的身体上战场去了…… 那些人还是要和哥哥作对,他们会继续伤害他,在他身上划出血…… [为什么那些人不能去死啊!] 晏临猛地从被窝里跳出来,吹一吹冷风,清醒一二。 他掐灭心中的念头,坐立难安,右眼皮跳个没完,他伸手按住,结果动作太急,手一拂,将哥哥常喝的瓷茶杯碰到了,嗞啦一声,摔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晏临赶紧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片,一边捡,一边默念: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就在这时,他听见军帐外有鬼兵在说话: “殿下已经去了两个时辰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听说,军队进了黑风城前的莽林就突然失去联络。这不是殿下第一次攻打`黑风城,以前还从来没出过这种情况啊,难道说……” 碎片瞬间割过手指,鲜红的血汩`汩流出,晏临低头,注视着这刺目的鲜红,他豁地站起来,夺门而出,手指微动,神风来,送他至黑风城。 莽莽林间,没有叶危的军队。哥哥去哪了? 晏临屏息凝神,探查哥哥的气息。 叶危一行人,不在黑风城外,而是在…… 城内? “殿下,这城……这城……!” 军事要塞黑风城,此时城门大开,迎接他们,城楼各处,空无一人,唯有阴风过耳。 叶危不动声色,命人四下探查。 “报——殿下,在城西发现了一个道人!” 鬼兵将昨日与叶危谈话的道人押上来。 “殿下、殿下!天灾在前,老夫正准备跑路呢……” 叶危一笑:“阁下乃世外高人,不如,护我一程?”说罢,他也不等那道人回话,命道:“一起带走!” 他们一行人小心谨慎地进入了空荡荡的黑风城。 没有一个士兵,没有一个人,整座城都空了。 “殿下,这…会不会有埋伏?” 叶危不语,只继续行进,等他们进入城中,忽然,呐喊四起,亮起一片火把,一队士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厮喊声响彻全城。 “果然有埋伏!” 鬼兵大骂一声,冲上去厮杀,血光四起,火把掉在地上,燃起房屋,四处是烈火青烟。 不对劲…… 叶危眼尖,他一下发现伏兵里,有许多是黑风城的普通居民、妇女甚至孩子,最诡异的是,他发现其中有一个修士,是上次作战时就被星哲杀死的小领队。 死人,怎么会在这里埋伏? “先别妄动……!” 下一刻,一道暗箭射来,叶危侧身一闪,同时弹指间,挥出一阵魔风,鬼道之法如雷如电,应当瞬间就叫那一箭灰飞烟灭了…… 然而,下一瞬,这一箭却穿透了他的肩头。 他的鬼道之法弹在空中,忽然被另一种更大的力量,灰飞烟灭,彻底失效了。 “哥哥——!” 在风中的晏临看见哥哥被一箭射中,在马背上一歪…… “哥哥——!” 于此同时,在空中的晏临听见,地面上,传来一声自己的声音。 ——下一刹那,他看见房屋后转出另一个“晏临”,顶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冲过来,一把抱住叶危,护在胸前: “哥哥……” 怎么回事! 晏临神力一动,立刻要飞下去,但这风呼啸而起,不让他下去,有一股更大的神力盖过他,将他控制在此,动弹不得,只能睁眼看着,眼睁睁地看着。 “晏……你怎么来……” 叶危睁眼,看到弟弟晏临,紧紧抱住他,指节无比用力,用力到他有些发痛。 叶危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见晏“晏临”双眼发红,似乎在死死压抑,但又压抑不住了…… “晏……!” 他刚想张口阻拦,然而来不及了,“晏临”回过头,只一眼,遽然间,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惨叫一片…… 第二层神力:一念生死。 “晏临——!!!” 叶危嘶吼着想要他停下来,他记得,黑风城,现居人数:十万人。 十万人…… 所有修士、所有人,无论老少妇孺,转瞬间就被杀死,连小小的婴儿,也没能幸免。 血,成片的血,血流成河,眨眼间,尸横遍野,死人手一松,火把落地,熊熊烈火燃烧着整座城。 叶危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死尸。 “晏临”脸上溅着血,手上沾着血,他站起来,站在十万死人面前,叶危伸手要拦他,突然心头一股急血上涌。 “咳——!” 那位“晏临”也不管叶危,他目光微微上仰,向半空中的晏临对视着,嘴角微微上扬。 晏临脑海中轰地一片空白,所有的颜色全部褪去,最后剩下一抹红,是叶危咳出来的鲜血。 [他要这人] [立刻死。]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转,骤然间,地上那个“晏临”就被切成无数块,粉碎、风化,彻底消失,而后,晏临,被瞬间置换下来。 此刻,他站在地面上。晏临回过神,立刻冲到叶危身边,娴熟地抽出白手帕,要替他擦血: “哥哥……” 啪—— 叶危一把推开晏临。 晏临怔怔地,他看见,叶危的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脸上带着血,手上沾着血,身后是枉死的十万人。 “不!不是……!不是我做的!哥哥!我没有,哥哥,我……我……” 叶危看他的眼神,像梦里那样,冰冷、陌生。 晏临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十万人,只有少部分是仙道敌军,还有很多很多,是普通平凡的父亲、母亲、孩子,甚至小婴儿。 “全军后退。” 存活的鬼兵围在叶危身边,所有人都忌惮地看着晏临,像看一个恶心的怪物。 “晏临,一念生死的神力,一念死亡,一念复活,你现在站在那,将他们全部复活。” 晏临赶紧转过头,伸出双手,努力召唤神念…… 可是,没有用,天空中,有一重更强大、更无可抗拒的神力,完全压制着他,他什么也做不了…… 十万死尸横亘眼前。 “殿下。” 那位道人偷偷来到叶危身边:“当年您捡天道石回来时,也有不少人劝过您吧,所有与天道石亲近的人,都会成为逼它做天道的因果。” 叶危眼风一扫:“何意?” 就在这时,忽然,所有鬼兵包括那道人都像被控制了一般,齐齐下跪,提线木偶似的重复着一句话: “殿下,让它做天道,这十万人便能复活!此乃天道之意!” 下一刻,叶危看到,他手心里,突然出现了一枚天钉。 那一枚早在他捡到晏临时就动手消灭的,第三枚天钉,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所有与天道石亲近之人,都会成为逼它做天道的因果,身不由己。 “殿下,十万人啊,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晏临孤身一人站在那里,他不停地在擦脸上的血,好像想要把自己擦的干净一点。 “哥哥……” 晏临知道,叶家惯来会问的一个问题,有一次,叶宗主召见叶危,他偷偷在书房外听墙角。 “十万人与一个人,平心而论,你想怎么选?” “回父亲,我选十万人,毕竟,那可是十万人。” “若那一个人,是你所爱之人呢?” “舍。” 大火中,晏临笑了一下,何况,他并不是那位所爱之人,他只是,叶危捡来的一个弟弟。 晏临看见,哥哥握着那一枚天钉,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眼睛里结着寒冰。 毕竟,天平那一端,盛着十万人。 终于、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他要去做天道了。 晏临低下头,忽然开解了,比起上一次,他被人利用,每天制作红宝石,最后被养他的爹娘亲人活生生打下两枚天钉,他和哥哥一起走过的百余年,已经非常、非常快乐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恨。他看着叶危向他走来,风吹起哥哥的战袍,猎猎响动,亦如往常般英俊挺拔,他看着,心中生出的仍是无限欢喜。 “哥哥。” 叶危停下来,看着屠城十万、熊熊烈火中的晏临,他讨好似的地向自己伸出手,有些忐忑,有些害怕,像是祷告,又像是祈求。 ——最后,他将手放在胸膛上,忽然,单膝下跪: “哥哥,我有一句话,存了很久很久,想跟你说。” 晏临深吸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尽四肢百骸里每一丝勇气,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装作那一只小精灵,站在那一夜的山洞前,一句话用尽一生的勇气: “哥哥,我喜欢你。” 叶危瞬间停在原地。 晏临单膝跪着,露出自己的左胸膛:“请哥哥,往这里钉吧。” 叶危注视着,他知道,晏临的胸膛里什么也没有,以前小晏临为他挡暗箭时,心脏染毒,早已挖去了。 “如果可以,我真想永远记着哥哥,可是做了天道,就不会再记得哥哥了,至少在死之前,空空的胸膛里能装一点哥哥送给我的东西。” 哪怕他送的是致命的天钉。 好没道理。 叶危注视着好没道理的晏临,他修鬼道后,叶家不得舍弃他,师门不得不放弃他,曾经一起论道论剑的仙门同僚,也不得不刀剑相向,而修鬼道的诸多百鬼,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在或多或少地怀疑他、想背叛他。每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有道理的。 叶危都能理解。 但他总在想,这世上应该还要存在一些,没有道理的、无法理解的东西。 眼前跪着的晏临很乖,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双眼晕着水,到了这个时刻,仍是切盼地望着他,目不转睛、珍惜地望着他,像望着一段梦,望一眼,少一眼了。 这样的眼睛,他在他的师友、知己、搭档、下属、宿敌,一切所遇之人身上,都从未见过。与他曾听过的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水到渠成,也没有半分相似。 他的理智在警报。 但他的感性化作锯子,把那一截理性一点点锯成粉末,这种没道理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战栗,胸膛里加快的心跳,已然告明一切。 叶危被吸引住了。 他一步一步、向那大火中走去。手中握着天钉,站在晏临面前,好半天,没有再动。 十万死尸还在眼前,道人劝道: “殿下,您是他最后的因果了。” 化神,有两个阶段,无中生有,有中还无。 从无悲无喜的石头,历经千万年,化出耳鼻口目,感知喜怒哀乐,于是滚落红尘,历遍人间,尝尽世上八苦,又将那千万年所化出的七情六欲一一泯灭,了却一身爱恨,回到最初的不悲不喜,无欲无求。而后四大皆空,万宗归零,与三千世界再无因果,就此成神。如今,晏临已然是万宗归一,一泓悲喜、一身爱恨,都放在了一个人身上。 “他就剩这最后一点情窍,殿下,您点化了吧。” 他解脱,这十万人也解脱。 晏临低着头,雪白的胸膛裸露在天钉之下,毫无防备,也不打算防备。 叶危忽然想起他第一次遇见小晏临的时候。 小天道石刚化作人形,被仙民收养,他竭尽全力地讨好养父母,讨好他好不容易拥有的亲人,日日夜夜制作红宝石,把一颗真心挖出来奉上,把一身神力都献祭般献出去,为他们实现所有的愿望,有求必应。可是,到了最后,那些人都恨他入骨。 他们拿着尖锐的天钉,第一枚钉进晏临的小手心,第二枚钉进他的太阳穴,一寸、一寸,亲手打进去…… 没有人爱他。 [他只有我了。] 晏临跪在叶危面前,火光映衬着他姣美的侧脸,他伸手,轻轻地,怯怯地拉了一下叶危的袖子: “哥哥,我要死了,你可不可以骗骗我?” 骗他说,他也喜欢他。 叶危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晏临一滞,立刻松了手,努力笑一笑。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哥哥果然……不是会自欺欺人的…… 忽然,就在这一刻,叶危将天钉举到晏临面前,而后催动全身的心脉法力,将这枚天钉,一寸、一寸,碾作灰烬。 熊熊烈火中,银铁的灰烬似磨碎了的万千星辰,点点银光萦绕在他们之间,久久不去。 晏临整个人都怔着。 下一刻,叶危弯下身,当着十万亡灵的面,轻轻吻住了晏临的唇: “我不骗你。” 温柔的吻印在唇上,叶危闭上眼睛。他永远记得,捡到小晏临时,在那一片红枫林,握着那一只小小的手,跟他说: 你尽可以将那无处安放的一泓悲喜都倾注于我。 [我决不叫你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小晏临的少年叶危的初遇→第31章 遇见你 第73章 甜蜜蜜 手中一抖, 承载着树灵记忆的叶子飘零于地。 叶子上, 烈火中,十万亡灵,吻在一处的两个人。 …… 叶危愣在原地。 他们真的在一起过。 而后这一段往事被彻底抹去, 不仅是他,看晏临现在的反应, 他弟应该也不记得这些事。 有人在暗中将他们两个的记忆全都篡改了。 “哥哥……” 被法术召唤出来的树灵仍在树叶里投放自己的记忆, 叶危弯下身, 将叶子捡起来,捧在手心上。 黑风城之上,乌云压天,云中忽然破了个豁口, 瓢泼雨水滴嗒而下,烈火袅袅而熄,叶危周围的鬼兵突然如断线了的木偶, 瘫在地上, 那一位说话的道人, 也骤然沉默。天穹之上,掌控着这一方天地的无形的手,突然撤去了。 晏临立刻察觉到了, 他紧紧抱住叶危, 掌心抵着哥哥的温热的后背,在心中许愿: [十万亡灵复活] 一念生死,神力出动, 刹那间,叶危看到此生最惊异的一幕,颗颗人头飘起来,回到脖子上,断肢残臂一一粘合,飙溅的鲜血倒流回四肢百骸,一地死尸转而站起来,或在打水,或在煮饭,或在与人交谈,一瞬间都动了起来,栩栩如生。 火浇灭、人复生,整座黑风城亦如从前,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那些人回过头,突然发现自己的城里出现了一队叶危的鬼兵…… 黑风城,就此攻破。 没有人知道叶危是怎么攻破的,纷纷传言仙界前天王叶危强如神佛、恐怖如斯,竟不折一兵一卒就将仙门百家第一军事要塞打下来了!三重天各地闻风丧胆。 叶危的鬼兵大军开进黑风城,他在城外揪住那位道人,道人骑着小马正准备跑路: “哎哟,殿下,折煞老夫了!您看您城也打下来了,十万人也没死,天道石也保住了,这万事大吉,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叶危笑一笑:“如果……我方才,真的那天道之意,将那一枚天钉钉下去,这十万人,真的会复活吗?” 那道人也笑一笑:“你说呢?殿下。”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叶危心里想的透亮。人死不可复生。天道当然不会为了一座城里的十万草芥,更改古今万物的规则。他若在那时放弃晏临,这十万人便是死了。若他选择了晏临,作为拥有神力的天道石,晏临可以为了他去复活这十万人。 叶危抬头望着莽莽苍穹,缓缓道: “即使是这样,古往今来,那么多天道石,也都被放弃了吗?” 道人没有回答他,伸手拍一下马屁`股,一溜烟走了。 叶危没有拦他,转头吩咐手下人:“去查查那个道人的底细。” “……敢问殿下,哪位道人?” “在黑风城时跟我们一块的。” “呃……殿下,黑风城里,从没有这样的道人啊。” 叶危抬起头,再看路,马消失了,道人也不见了,连那马蹄扬起的尘土,也具然不见,沿途问下去,一路的驻兵都告诉他: “回殿下,从没有看到什么道人。” 叶危驻足良久,叹了一口气,最后转身离开。 军帐附近,鬼兵狗篝火旁喝酒,见他走来,纷纷起身致礼:“殿下、殿下、殿下!” 叶危一一点头,谢绝酒宴,径直回自己的帐篷,他刚撩开毡毛厚门帘,忽然被搂进一处紧实的胸膛。 “哥哥……” 叶危赶紧手一松,将毡门帘放下来。 晏临把头埋进哥哥的颈窝里,像是一只即将过冬的小松鼠,饿乎乎在空无一物的雪原无望地跳着,以为会倒在那一片空无的雪里,却在倒地时,捡到了那一颗属于他的小松果。 小松鼠晏将小松果危紧紧抱在怀里,用暖乎乎的大尾巴捂住,藏起来,不要被其他坏松鼠看见。 “哥哥…” 晏临突然侧过头,双臂用力,将叶危抵在门帘上,狠狠吻住。 曾经梦中旖旎三千事,如今,每一桩、每一件,他曾肖想过的所有痴念、想完又狠狠自嘲的无妄痴念,突然之间,全部都可以实现了。 “哥哥…!” 晏临的心里像放出了一群小鹿,在铺满朝霞的水滩上蹦跳。 叶危被拘束在晏临身影中,他很快就感受到,弟弟又长高了,现在明显比他高出一个头。 不过长得高没事,姜,还是老的辣。 叶危伸手,轻轻抚着晏临的背部,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吻,一边有意无意地将晏临往床榻边带。 晏临偷偷眨了眨眼睛,又装作纯真的什么也察觉到,无比配合地向床边移动。 “呀。” 他装作一不小心摔在了床上,躺平,让哥哥趴在他的身上。 叶危抬头俯视身下这张脸,天下绝色,三界之最。 他从很早就觉得他这义弟这幅皮囊实在是生的太绝了。传闻人间四大美人,有的耳朵过小,有的溜肩,人再美,终究是人,有点小缺憾。唯有神力所造就的美貌,无缺无憾,每一丝都发挥到了极致,全身上下,挑不出一点瑕疵。 “别怕,不会疼的。” 叶危温柔地摸了摸晏临的脸,安慰他。晏临躺在那,一歪头,装作纯真乖巧的模样,他静静地躺着看毫无经验的哥哥在他身上手忙脚乱,忙了半天,就帮他褪了件外裳。 外衣刚扔在地上,叶危突然想起了什么,啧了一声,从晏临身上下来,拉开床头柜,努力翻找着有没有类似脂膏的东西…… 晏临趴过来,抿着笑,偷偷伸出手,从身后抱住叶危,手指扣在腰带上,欲解不解。身高的阴影投下来,一下子就将人拘进怀里。 叶危一怔。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晏临低头蹭了蹭他的后颈,像可怜的大毛团,甜丝丝地叫了一声: “哥哥!” 叶危一瞬间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晏团子,披着小白袄,戴着毛茸茸的小兔耳朵,在他面前蹦蹦跳跳,开心的唤他:“哥哥!” 叶危心一软,下不去手了。 晏临趁势将叶危拖回被窝里,两根手指灵活地一拨,扯开腰带,机灵地钻了进去。 “你……” “嗯?” 晏临睁着一双冒水的大眼睛,纯洁又疑惑地俯视他。 叶危叹了一口气,问:“你……会吗?” 他自己好歹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的,可义弟晏临什么都不懂,估计都不知道那事儿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叶危看见晏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从袖里抽出一管: ——那事儿专用脂膏。 叶危:“……” 晏临甜甜地狡黠一笑:“哥哥,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你……!” “哥哥不怕,涂了这个就不会疼啦,我会超温柔的!” 叶危气到不会讲话。 …… 夜半灯不熄。 叶危感觉自己被一团雪压住了。 一团高大的、不停在他身上动的,雪。 雪肤无暇,肌理分明,动情时,脖子、耳垂,浑身都泛起淡淡的粉,晏临低头啄了他一口,两颊红的像羞怯的少女: “哥哥,我可以把我的东西留在里面嘛?” “哥哥,我可以把我的宝贝一直放在这里嘛?” “哥哥,对不起,流出来了。” 叶危:“…………” 晏临脸红的可以蒸蛋,他全身滚烫,四肢百骸里每一滴血都在升温,咕咚咕咚地在血管里爆沸。他不再需要幻想哪一件水青天的衣服,不再需要做哪些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梦。曾经他咬着那衣服的颈领,如今他低下头,轻轻地便能吻到叶危光洁的后颈,温暖的,真实的…… “哥哥、哥哥、哥哥……” 晏临一张小脸红扑扑,叫一声顶一下,根本停不下来。 叶危受不了,伸手拍了他一脑袋: “咯咯咯咯个什么劲儿,你母鸡下蛋呐?这种时候不许叫哥哥!” 晏临呜地低下头,委屈极了,猛地一顶: “哥哥!” “………草。” 叶危没忍住骂了一声。没想到本来消停点的晏临突然来了精神,像小兔子竖起耳朵,他俯下身,双眼切盼地问: “哥哥是还要草吗?我可以的!” 叶危:“…………” 黑风城大胜,鬼兵全队狂欢三日,日日不见叶危踪影。 天王军帐拉得严严实实,不分昼夜,巫山云雨。叶危被折腾的声咽气竭,醒来后迷迷糊糊地问: “什么时辰了?” 晏临:“中午了,哥哥,我做了你爱吃的菜!” 叶危起身,他一动,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晏临!你给我拿出来!” 晏临呜了一声,像做错了事的小白兔,垂着耳朵,委屈巴巴地退出来,嘀咕道:“反正待会还是要放进去的嘛。” 叶危狠狠瞪他一眼。 “哥哥……”晏临黏过来,抱住他,“我真想永远跟你连在一起,这样哥哥就不会跑掉了。” 叶危叹了一口气:“傻瓜,我不是一直待在你身边吗,快吃饭。” 他们不分日夜地胡闹了好几天。晏临用神术在军帐外罩了一层结界,任何活物都休想靠近。但他千防万防,没防到叶危书案上,新种了一小盆绿植。 小树灵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等到第七天的夜晚,晏临静静地抱着叶危,什么也没做。 “哇哦,今天这么乖?” 晏临乖巧地嗯了一声: “我听说哥哥明天要动身去打新的仙城了,行军劳身劳心。” “算你懂事。” “哥哥,什么时候能打完呢?” “快了。以后哥带你去住大宫殿,比叶家还要大的多,你想要什么东西,只要这天下有,哥都给你找来,你每天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生活在那儿,好不好?” 晏临闭着眼,伸手抱紧叶危,甜丝丝地说: “我不要住大宫殿,我要住在哥哥心里。现在这样,我就很快乐了。” “小傻瓜,每天跟着我到处行军打战,有什么好快乐的,吃不好,睡不好,有时半夜还要突袭跟着跑。” 晏临摇了摇头,黑夜里,他睁着雪亮的眼睛,抱紧叶危,看着哥哥在他怀里慢慢熟睡,绵长安稳的呼吸一下、一下吐在他的胸口上。晏临悄悄看着、看着,嘴角一翘,微微一笑,冰甜雪酿小梨涡。 这世上确实没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了。 ——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甜蜜的好日子,小可爱们考虑收藏一下作者专栏嘛?(疯狂暗示!) 第74章 逍遥游 一簇火苗从指尖燃起, 舔了叶子边缘。 树灵叶中, 有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而后这一幕幕的记忆在火光中燃为灰烬。 那天傍晚,守林的仙民看到叶教主匆匆从小树林里出来, 低着头,耳朵莫名有点红。 叶危一回到住处, 就看到晏临在为他铺床, 抖一抖温暖的白棉被, 铺的整整齐齐,再摞上两个小枕头,拍一拍,转头道: “哥哥, 床铺好了,你吃完饭我们一起睡吧,你最近又熬夜……” “不不不!我, 那个……我今晚有要事要与王政商议!你先睡, 乖, 先睡啊……。” 晏临有些疑惑地看过来,看到叶危一步两步三步,一溜烟推门跑没影了。 叶危现在无法面对义弟, 一看到晏临就不禁想起叶子记忆里, 他被晏临抱着,叫一声哥哥顶一下。 当夜他溜去王政房里挤着睡,眼睛还没合上, 瓦蓝深沉的天幕外,一只送信小凤凰站在窗棂外,咚咚啄了两声,衔来一封捷报。 星哲率百鬼奇袭黑风城,攻破三重天! 围城四重天的十万仙家大军,乍然意识到上当了,火速撤离回三重天。叶危也不睡觉了,立马下令,收拾行李即刻出发,进军三重天! 星哲以黑风城为起点,将仙道的防线撕开了一个口子,一举占领三重天西侧半边天,叶危带大军上来汇合后,开始逐渐向东打去,仙门百家包括叶家,叶越等家族掌权人纷纷向二重天撤离。 人道一举大获全胜,仙民们第一次登上传说中的仙门百家,王政兴奋地凭阑眺望,指着西边红色的高亭角: “那就是道渊阁吗?仙门贵族子弟上学的地方,看起来和我们的仙道院果然不同。” 叶危凝视着年少时长大的地方,默默无言。 当年书香剑意,快马风流,身边同门好友一堆,身后还跟着一片小师弟,叶师兄、叶师兄的叫个不停。 夕阳落,叶危独自前往道渊阁。 道渊阁已经清空了,各大师门的学子同家族一起撤往二重天,只留下空荡荡的层层楼阁,里头的东西还来不及搬走。叶危走向道渊阁的书院,全天界最大最全的藏书阁。 他想寻一个答案。 同样是仙历五二一年,他为何能在今世的树灵身上,找到他上一世的记忆? 年份是一样的,世界却又不一样,发生的事也不一样,但那些树灵偏偏有那些记忆。这只说明一件事,树灵们既见证着自己前世的仙历五一二年,又见证着他今生的五二一年。 叶危沉了一口气,也就是说,这世界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他一直就在同一个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平行世界,也没有什么平行世界另一个晏临、另一个叶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而这个世界,经历了两次仙历五二一年。 第一次,是他上辈子,天道控制世界,重生后,第二次仙历五二一年,神尊控制了世界。 叶危走进书院中,想要查一查,这位神尊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院里怪的很,桌子书柜都整整齐齐,唯独没有椅子,叶危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翻遍古籍,发现他印象中所有记载天道的书,都被替换成了神尊,其他内容完全不变。从书上看,神尊就完全等同于天道。 但叶危心里知道这根本不同,那位神尊可会耍性子了,一会下来慰问,一会尺子打手,一会拉人上去听珍珠敲玉阶,品位奇葩。 他能感受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天道,大道归天,根本不是人,没一点人性。 “啾啾。” 叶危拿着一本古书卷,寻声走到窗边,送信小凤凰又来了,嘴里衔着一块龟背,叶危展开来看,是西鬼王给他的卦。 上一次算出黑风城跟他失忆有关,这一次,龟背卦上显示:颜色为半黑半白,五行属木,打一人名。 叶危沉吟半晌,恍然真的想起一个人。 他缓缓走向书阁后院,这里是道渊阁学子下棋对弈的地方。 棋字,木旁,青石桌上,黑子白子对垒军前,颜色五行都对上了。叶危笑了笑,想起年少时自己也曾在这里大杀四方,屡战屡胜,风头最盛时还大言不惭地自封 “棋王”。 唯独败给过一个人。 ——施逍。 他在道渊阁的挚友,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世间一切人、鬼、妖,只要能做到堪破三千红尘,了却诸身因果,在这世间无所爱之人,亦无所求之事,无可依恋亦无所归处,便能超脱三界之外,跳出六道轮回,从此消泯自我,归为苍穹天道。此乃修道的至极境界,化神。 施逍便是化神了。 但化神跟晏临的这样的天道石又有所区别。化神只是融合为天道的一部分,天道石则是在更迭天道,成为新天道。据说每一块天道石化为新天道时,都可以重新立定世间的规矩。化神却没有这样能力。只是在某一个风雪夜,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从此消失。 叶危不明白,早已归去的施逍,如何会跟他的记忆扯上关系。难道他对施逍的记忆……也是被篡改过的?还是说,他忘了有关施逍的什么事? 施逍知道他养了一块天道石弟弟,同时,施逍也是天界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修道修到化神境界的人,他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可以说是无限接近天道的。有没有可能,施逍在那时候看到了什么,告诉了他什么…… 但他现在忘记了。 叶危抚着熟悉的青灰石桌,奇怪的是,这一排排棋桌旁都没有一个石凳,叶危转了一圈,终于在廊角边捉到一张靠背椅。 看起来柔软的要命,椅背、扶手、坐面,每一点跟人接触的地方都细细嵌了锦绣软垫,最奇怪的是,在道渊阁这样的读书地方,却绣着一片鸳鸯交颈,还有两只小黄鸟毛茸茸地窝在树枝上,成双成对。 叶危有些疑惑,但他实在找不到一张能坐的东西了,于是拖着这张奇怪的椅子,回到石桌旁,坐下。 周身仿佛陷进一片温柔乡,那锦绣绒锻宛如活的,他一坐上去,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能抱住他的身体,紧紧地贴住,送上极致的柔软与温暖,好像坐在一个人的身上,叶危从来没坐过这么舒服的椅子。 风吹大树,苍翠的叶影晃动,叶危坐在当年败给施逍的石桌旁,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啪——” 少年叶危拈一白子,气定神闲地落在棋案上,呼啦啦的风吹过耳际,吹起一缕乌黑的发,树影晃动。 “叶师兄,又赢了!” “天哪!这可是第四百九十胜,零败绩,叶哥,您还是人吗!” 叶危状似谦虚地摆摆手:“吹我的话就甭说了。来,下一个!谁赢了,我帮他写一年作业!” 不会做作业的弟子们争先恐后地坐上棋桌,没两下,又灰头土脸地下去了。 “啊啊啊,叶哥我刚才那一步我手抖放错了!我重来重来……” 叶危大度一笑:“行吧,让你三次。” 悔棋三次后,这位仁兄还是灰溜溜地输了。 四百九十五胜…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胜! 叶危赢到手软,百无聊赖地拈着一粒白子,闲闲地敲着棋桌,一下一下嗒、嗒、嗒: “还有谁?再来一盘!帮我凑个整数五百胜。” 众人已经输怕了,面面相觑,没人再自取其辱。 叶危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天也是孤独求败而求不到的一天,他站起身,正准备走,忽然听到一声: “我来试试。” 叶危回过头,迎面走来一位仙气飘飘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此人披一身清浅湖绿的纱衣,如初晨山间雾,雪山天池水,露出的脖颈、手腕,白如雪光,秀口一吐,仿佛整个人都会化作一缕雪气,袅袅直上。 众学子心中暗叹:好仙啊! 施逍走路无声,轻悄地坐在叶危对面,指尖拈起一枚黑子。叶危看着心想,下棋下到一半,对方这白雪似的指尖会不会就要融化了。 “你在看什么呢?”施逍含笑地问。 叶危不答话,埋头对弈,手中白子一枚枚下去,越下,汗珠越多。周围凑热闹的小师弟围成一圈,紧张兮兮地看着: “叶师兄遇到对手了!” 叶危心知,这可能并不是对手,对手是旗鼓相当的,而现在…… 很快,第一盘,他就输了。 周围了沉默了好一会,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叫道:“叶师兄!竟然……!输了?!” 四百九十九胜,一败。 叶危没说话,那雪一样的人正准备起身,叶危道: “再来一盘!” 第二局,又输。 第三局,还是输。 叶危盯着眼前的棋盘,手中白子越握越紧,他从小到大,从没有在任何事上输的这么惨过。 “再来!” 施逍微微抿笑:“你可以悔棋,我让你。” 手中捏紧的白子乍然裂出一道小缝,叶危可从来没受过这等侮辱,技不如人还要对手施舍着让他,奇耻大辱!他誓必要赢回一局。 那一天,叶危连下十五盘。 盘盘皆输! 叶危沉着脸,还要开第十六盘,旁边的小师弟赶紧劝道:“叶师兄,别…别下了,你这都要给人写十六年作业了!” 对面那人一笑,不再落子,起身要离开。 叶危:“等一等。这位高人,留个名儿,改日再战?” 施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虚虚地伸手一笑: “敝姓施,施舍的施。” …… 叶危被噎了一句,回到叶府,立刻动手查仙门施家。 施家是排名第三的贵族。最近新晋了一位修士,名叫施逍。 叶危一打听,这位施逍很不得了,他并不是仙门谁家的孩子,他是从人间修道直接飞升上来的! 人间有修道者,大多修长寿,但真能修到飞升者,古往今来,屈指可数。施逍年纪轻轻,道行极深,在人间立地飞升,通往仙界,因他恰好姓了个施,就被仙门第三的施家收走了。三年前入学道渊阁。 叶危再查,发现施逍在道渊阁成绩不佳,总是莫名缺考,一直留级,留到现在。 隔天,叶危抱着剑去练剑场比试,长廊转角,撞到了一叠厚厚的作业。 施逍抱着双臂,在此等候多时,往身旁虚虚一指,欠下的作业等身高,轻慢道: “写。” 叶危:“……” 昨日连输十五盘,按理,那可是要写十五年的。 施逍照旧是清浅湖色的纱衣,白雪一样的人。看得叶危万分不甘心,但愿赌服输,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少年危蹲下来,轻而易举地抱起作业山,挺着腰杆子往前走。 走了几步,风吹起最上边一本作业,叶危瞄了一眼,发现里边全是木灵根的题! “喂,等等,你是木灵院的?我修的是火灵根啊。” 两院相隔,老师不同,课业也不同,他压根没学过木灵根的东西。施逍才不管那么多,他头也不回,背对着叶危挥了挥手,一团雾似的溜走了。 少年叶危自此发奋图强,学完火灵根后,再学木灵根,学上手之后,干脆把其他金水土的课都上一遍。作业越写越好。 “拿去,写完了。” “多谢多谢,叶师弟辛苦了,哎呀,这题答的可真好,我今年毕业有望了!” 施逍比他长两岁,但是不同院,叶危才不肯叫旁门弟子师兄,只挑眉笑道:“我听说你是飞升上界的?以你的道行,怎么会写不出点作业?” “我懒嘛。” 叶危:“……”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了。施逍虽然性子不冷,也从不板着一张冰山脸,但叶危总觉得,再多说几句话,这人似乎便要乘风归去了,由于这气质过于谪仙,叶危便取了俩外号:施仙仙、施仙儿。 少年人总爱在爹与儿身上纠结,孜孜不倦地彼此攻击。故而,这个“仙儿”令叶危大为满意,叫的时候一定要把那“儿”字重音一下。 一次,道渊阁举办剑法赛,各院派弟子出战。叶危专心留意木灵院的人,却没看到施逍,寻了半天,发现施逍竟坐在观众席里,和茫茫人海融成一片。 “哎,施仙儿!你怎么不上场啊?你们木灵院就你资历最好吧。” “不是最好,是资历最老,我年年留级嘛。” 叶危无语,他查过往年,施逍每一年的最终考全都不去,笔试不去,比剑也不去,从来不参加道渊阁里的任何比赛,从不跟任何弟子交手。 叶危正当少年时,意气风发,他很想知道能够从人间立地飞升之人,到底是怎样的身手,跃跃欲试道:“你不肯上场打,不然跟我私下里比比?” 施逍慢吞吞地摇头:“我修的道很特殊,自然也有特殊的规矩。” “怎么个特殊?” “世人皆知无情道,但我修的是有情道。简而言之,就是不谈恋爱就会死。换言之,我志不在剑,只想谈个恋爱。凡是跟我要比剑呢,对方赢,则以身相许,对方输,则我以身相许,总之呢,跟我打,那就要结道侣。” 叶危:“……告辞。” 施逍:“不送。” 后来,少年叶危查了道渊阁的所有书院,根本就没有什么有情道。再碰到施逍,便笑道: “哎,施仙儿!你跟我详细说说,这个有情道要怎么修呢?” 叶危不相信世上有这种道,肯定是施逍随口说来唬他的。 没想到施逍一张口,说得头头是道: “无情道怎么修,有情道就反其道而行之,多交心,多谈恋爱。我大概每十年就换一任道侣。如今活了四百五十年,已换过四十五个道侣了。” 叶危:“……!” 施逍从怀里掏出一只奇特的小沙漏:“这是十年沙漏,我每找到一位道侣,就会倒置,等它漏完了,这段感情就结束了。” 叶危一脸懵:“你们是事先都说好的吗?第十年就分开?” “不是。”施逍摇头,他凝望着远处的雾,不知要如何表露。 “有些人可能像水,恋人像雨,下雨了,水便不会干涸,水蒸腾成汽,又化作雨,所以他们可以孜孜不倦地一直流淌下去,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但有些人就像封闭的沙漏,一旦开始倒置,就终会有结束的时候。” 叶危听不懂,这有情道可真是玄奥。他向来对辩禅论道没有太大兴趣,索性丢开了不再想。 有一天,正逢施逍生日,叶危精心准备了礼物送去,木灵院里几个师弟师妹聚在一起,偷偷给逍师兄办生日宴,跳出来送惊喜,还唱歌,一帮人热热闹闹的,施逍面含笑,春风化雨。 然而等人都走了,施逍脸上春风般的笑容便一点点消融了,叶危走过来,慢慢坐在他身边: “怎么了,不开心吗?” 施逍整理着满桌的礼物,抬起头,有一些疑惑道: “应该……要感觉到开心吗?” 叶危愣了一下,点头:“是啊,一堆人给你送礼物,大家一起唱歌啊,吃饭啊,当然开心啊。我每年生日都很开心。” 施逍沉默着望着满桌的心意,低下头,苦笑一下:“真羡慕你啊,能感觉到。” 叶危看着这样的施逍,忽然间,明白了他说的有情道。 对于施逍而言,所有的情感都是在衰减,他对所有人的感觉,从初见时就设定好了,一旦认识,他心里那个沙漏就会开始倒置。 他在不断寻找,找到心仪的人,约定一起共度一生,每一次都倾尽全力,全心全意,然而到了第十年,那一只沙漏还是会漏完,十年里所有的心动、陪伴、送礼物、看星辰日落……都无法让那只封闭的沙漏多出一粒沙,时间到了,感情衰减为零,空荡荡的心里,留不下任何东西。 从无例外。 “我还在找那一个例外。” 叶危问施逍:“那……不谈道侣,你师傅呢?师徒情,师兄弟情,亲情,友情什么的。所有人都是……到了时间就要走的吗?” “嗯。关系越是亲密,衰减的就越快。 “师傅和师兄弟都是五十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情,是一百年,如果是天天要见面的友情,那也是五十年。爱情是十年,亲情的话,我是孤儿,从没有亲人。” 施逍像一具海中漂流的尸体,随波逐流,却永远无法沾上任何一滴水珠。 “不过你放心。” 施逍从怀里掏出一只百年沙漏,放在叶危面前,“你还剩九十七年,挺长的。” 叶危:“等一等!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吧,我怎么就衰减了三年?” “因为你最近天天来找我,好烦的。衰减就快了。” 叶危:“……再见。” 后来一次闲聊,叶危随口道:“喂,仙儿,你心性如此,何必老要谈情说爱,不如直接改修无情道?” “我虽心性如此,可我还是想留下一点什么。” 叶危顿了一下,一想也对:“无情道断情绝爱,说不定修到最后修成化神了,变成天道一部分,太惨太惨,不修也罢。” 施逍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来年春天,叶危发现施逍手上戴了一串新手链,细白的手腕上圈着细白的银链,中央坠着一粒小方晶。 “这是什么?” 施逍答:“须弥芥子。” 叶危在佛法课上听过这个词儿,微小的草芥能容纳巨大的须弥山,这可是形容佛法无边,神通无限的词儿,他捻起那一粒小方晶看了看:“施逍,你不得了啊。” 施逍谦虚一笑:“ 世界本就微尘里。我在小方晶里缩了一个小世界进去,花草树木小动物,天地云雷雨雪,该有的都有。” “很耗道法吧?你准备用这个小世界做什么?” “不做什么,观察它。”施逍道。 三个月后,施逍的小世界崩塌了。小动物们都死了,花草树木全枯萎,云雷雨雪齐齐坠,天地混沌一体。 施逍并没有放弃,三月又三月,银链上的小方晶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小世界存活下来。 “果然,又坏了。” 冬夜湖心亭雪,施逍叹了一口气,轻轻摘下小方晶。 叶危一手拈棋子,一手端酒杯,问:“小仙儿,你观察了这么久,有什么发现没有?” 小方晶躺在掌心里,施逍随手一握,微尘世界便碾为齑粉,轻轻一扬,纷纷然落于湖心雪中。 “世界也是在衰减的,无时无刻,时间到了,就会彻底崩塌。” “这未必。”叶危落白子于棋盘,“你的小世界虽然塌了,可我们生活的世界不还好好的。” 施逍缓缓落一黑子,抬头望湖心亭雪,天地一白:“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有因果规律,或者说,有天道,在维持着运转。” 叶危:“是吗。我可一点也不喜欢天道。” 施逍一笑:“天道有何不好?修道的最高境界就是化神归为天道。” “作天道有什么好的,什么都没有了,连自我都泯灭了。” 施逍:“那只是你的想法,你也可以觉得,化神是消除了虚假的自我,回归成真正的本我。” 叶危:“那我问你,现在你坐在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如果回归成所谓的本我,你又在哪了?” 施逍:“我虽无处可寻,但我又已无处不在,从此,我即宇宙,宇宙即我。” 叶危辩不过他,索性不辩了,管他是本我还是宇宙,反正他决不许自家弟弟晏临去做天道的。 “你很厌恶天道吗?”施逍问。 “也说不上厌恶,只是不喜欢而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天道也不喜欢我们呢。” 施逍笑一笑:“可是,正因如此,天道才能不偏不倚,任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街边乞丐,都是刍狗草芥,逃不出生老病死,神若爱世人,那便要不公了。” 叶危:“博爱世人,如何不公?” “爱字排他,自有偏向,若是无差别博爱,那实则与无情无异。故而,神不爱世人,视万物为草芥。天道所维护的,不过是世间运转的规律,太阳东升西落,水流从高至低,人死不可复生。若修道最终,能归为万世因果、天地间真正的大道,于我而言,也是幸事一桩。” 叶危无言以对。这一局棋,他自然还是输的。 冬夜雪,猩红袍,肩上落雪,叶危披着月色回到叶府,抱起弟弟晏临,抱得紧紧的。 “…哥哥,怎么了?” “没,没事。” 叶危闭上眼睛,抱着小晏临,像抱着小宝贝。 [不管天道如何,决不会让你去做天道的。] …… 多年后,叶危学完了所有的课,开始进入法术实战,时常派去极危之地完成任务,他有心竞仙界天王之位掌权,这些经历对他来说是必须的。 施逍照旧不跟他比剑,也不跟他比法术,一切与武沾边的都不打,唯独可以比的就是下棋。 叶危忘了曾经自己赢过别人的四百九十九次胜利,专心与施逍对弈,对弈了四百九十九次…… 全输。 但叶危不服输,无论他败多少次,都不服气,他觉得自己能赢,总有一个天,能赢。 施逍那时问他:“你是想要赢比赛,还是想要赢什么?” 叶危觉得他意有所指,但又不知其意。 后来,叶危又接到一次极危任务,临走前,施逍忽然问他,这一次问的直白了: “你为何争夺帝位?” 叶危:“帝位耶,哪一家仙门不在争?” 施逍收起棋盒:“我问的不是叶家为何要争,我问的是你。” 叶危一怔,怔了半晌,道:“没有为什么。” 他想起自己的娘。 出身低微,没有仙骨,为了不让孩子受她的影响变成一个庸人,她向天道石发愿,愿她生出的孩子天资奇佳,天纵英才。 叶危出生后,果然远超同龄之辈,宛如神童,然而五岁那年,娘为这个愿望付出了代价,身死离世,永远离开了他。 为何要争? 叶危仔细想了想,或许是五岁那年,父亲跪在母亲的灵柩前,疲惫的脸上有些许泪痕,父亲转头拍了拍他的头跟他说: “叶危,你要争气。” 极危之地很危险,任务很难办,每时每刻都可能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帝王。 无论何时何地,通往王座的道路都是血风腥雨。作为万骨堆上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要有觉悟。 这次去极危之地,大概又是九死一生,叶危岔开话题,状作轻松道:“虽然现在连竞帝位还很远,但各家都在作准备了,施家也有争帝的人选吧?” 施逍:“那我就不知道了哦。” “你是他们家的修士,你没必要告诉我。”叶危躺在草地上,望西天晚霞漫天: “你觉得无聊吗? “好不容易飞升来了仙界,却发现所谓的仙界,其实就是天上的人间,和人间一模一样,争帝,争官,赚大钱,勾心斗角。没差别。我听说,以前有人间飞升上来的,看到这般仙界,失望至极,直接跳天庭了。” 三重天最西边,有一处高楼,高高翘起的檐角如月,上边挂着一轮如月的镰刀。 一刀下去,从背部刺透胸膛,剜去千百年道行,从天庭一跃而下,回到人间,重新做一名普通人,是为跳天庭。 “不无聊。” 施逍偏过头,望向最西边的最高楼,万丈霞光里,那一轮银亮的镰刀倒映着橙黄紫红,一片斑斓。 “我对仙界并没有什么期待。这世间有许多束缚,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挣脱这种束缚罢了。人饿,要吃,怕冷,要穿,这是肉'体凡胎的束缚,而衣食住行,样样要花钱,所以人要争钱。但只有钱却也不行,人情社会还有束缚,富商让人看不起,会被官压,所以又要争权,权力争夺到最高,便是帝王,帝王制定天下规则,可还是跳不出生老病死,在人间死后,便要洗去一切记忆,重新投胎到天界,成为另一个人,重新开始。所以帝王求长生。然而长生难求,故而便止步于此了。 “可我修道,修至飞升,便跳脱出了第一重生老病死,我可以带着我在人间的一切,直接飞到此处,此处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跳出来了,这便是我多年修道的成果,怎么能说是无聊?” 晚霞沉天,叶危哈哈大笑:“不愧是你,自有一套神奇的理论。我走啦,三天后就要启程了。不用送我。” “嗯。” 叶危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远,忽听施逍道: “我大概要有道侣了。” 平地一声雷!炸的叶危立刻折身返回:“来来来,老实交代,是哪个小师妹?” 施逍轻轻摇了摇头,说:“人间的人。” “你什么时候下凡去了?你们木灵院最近有下凡的任务吗?人间的话……嗯,那你得等等,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过几个月,她……阳寿尽了,灵魂自然会升上来当仙民,你到时再去找呗。” 施逍笑着摇头:“我等不急了。” 三天后,施逍果然没来送他。 因为第二天的傍晚,施逍就跳天庭了! 叶危听到风声后,快马奔至西天最高楼,只看到残阳黄昏,晚霞依旧,一抹人影独自立高楼,单手抬起如月的镰刀…… “施——逍——!” 刺啦—— 刀从后背刺下。施逍挥尽数百年的道行,往前一栽,从高楼直坠而下—— 重新堕入凡世人间。 当时人都说,施逍修有情道,真是旷世奇恋痴情种。 叶危勒马而立,默然无言。 那一次极危任务,不知为何,格外艰难,还有两个水灵根的人在队伍里反水,陷叶危于死地。 水克火。 幸而,那两位水灵根修的是冰系法术,从五行上来讲,虽然水克火,但从法术的形式而言,火克冰。那两人并没有讨到太多好处,叶危有惊无险,平安归来。 偶有闲暇,他再去书阁后院下棋,再没有人赢他,棋王的称号又回来了。 有时,无人来挑战他,叶危便拈着一粒白子,风吹过,对面黑子无人下。 再往后,他当上了仙界天王,有时道渊阁同届学子聚会,他们也都开玩笑地说,施逍为情而痴抛弃道友,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施逍能找到真爱,他们也从心底祝福他。 只是叶危觉得有些奇怪,当年那段时日,木灵院似乎并没有下凡的任务,施逍是怎么在那时候认识人间的姑娘? 人间人海茫茫,无处可寻,这一点奇怪,也湮没在了茫茫时间中,没有答案。 直到前世的仙历五二一年。 已入冬。那时叶危率鬼兵打到了三重天,然后从三重天的仙山雪峰,准备进攻二重天。 雪山上风雪满天,叶危坐在一处观雪亭中,刚和星哲下完棋。 当然,星哲输了,抿抿嘴,闷闷地离开小亭子。 叶危笑一笑,他挥退随从,一个人坐在观雪亭中,慢慢地摆着黑白子。 他想到曾在道渊阁跟施逍立过一个誓,忘记那是他第几百次输,少年叶危忿忿道: “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要赢你一次!” 他说这句话,除了要赢,还有另一层用意。 那时他隐隐感觉到施逍的有情道,道有玄机,有情,却又无法在心中留情,属于有中生无,这样一直修下去,恐怕会…… 连他的师尊都说: “那孩子,慧根太深,恐怕这世间,留不住他。” 若要修到化神,就不能在世间留有任何因果,所以叶危向施逍立誓,誓必要赢他一次。 这样因果还不算成,然而那时施逍,微微一笑,朝他一点头,随口应了一声: “好。” 誓约已立,小小的因果,立在黑白棋子中。 雪如絮雨纷飞,穿亭而过,落在玉子棋上,化成点点晶莹水珠。 叶危捧着收好的棋盒,起身欲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 “又赢到手软了?” 叶危难以置信地慢慢转过头,看见了施逍。 重回人间的施逍,又一次修道,并且又一次,飞升了! 他一身雪山天湖的浅水绿纱,立在雪中,雪如人,人如雪,亦如当年。 施逍一步步走来,轻的没有声音。他捻起最后一枚、叶危尚未收起的黑子,雪白的指尖,仿佛会融化。 “来一局?” 嗒、嗒、嗒。 落棋无悔。黑子白子在棋盘上越占越多。 “这么多年,你一共输给我几局?” 施逍气定神闲地落子,轻松地不假思索,一边开口闲聊。 “四百九十九次。” 叶危没好气。 施逍欠欠地一笑:“当年道渊阁见你,你光芒太盛,我便想去折一折你的锐气,不好意思啊,可能折的有点过了。” 叶危:“……” “你也不用灰心,你我的棋艺毕竟不能同日而语,夏虫不可语冰。” 叶危:“…………” [真想揍他。] 这一局,如以前输过的四百九十九局一样,艰难险阻,如困兽穷斗。 叶危拈棋不落,冥思凝想,施逍那边却如切瓜削土豆,拈棋便下,嘴上还能闲扯: “我们在道渊阁时,你曾经劝我修无情道。” 叶危:“可我后来觉得修无情道太冷,恐怕会化神变天道,还是不修的好。” 施逍:“其实,修无情道是不会化神的。这是我这些年悟出来的道理。你看,那些修无情道的,成天板着个死人脸,活它个成千上万年呢,反而是情深不寿。 “无情道是无,化神还有无,无中生无,是化不了神的。有中还无,才是化神之道。 “你养过天道石,自然明白,磨尽一切有情,才能归为空无大道。” 叶危想起晏临,手中拈子一滞。 心中的预感愈来愈烈。手中棋盘他被围追堵截,败局已成,只差最后一子,一锤定生死。 叶危落下最后一枚白子,几乎已经认了自己又输了,然而就在最后时刻,施逍拈着黑子的指尖换了一个方向,落到了一处绝对不可能落的地方。 “你……!”叶危猛地抬头。 第五百次棋局,施逍放水,让他赢了。 了却了他在世间最后的一点小小因果。 施逍什么也没说,端起棋案旁的酒杯尝了一口: “酒不错,我走了,不用送。” 这一刻终于来临。 叶危没有起身,他看见施逍走出观雪亭,一步一步,走远、走远,远到看不见。仿佛初见时那般,整个人都宛如一段雪气,秀口一张,便飘袅而上,归为茫茫大道。 施逍还是走到了他的尽头。 在这世间无所爱之人,亦无所求之事,无可依恋亦无所归处,便超脱三界之外,跳出六道轮回,化神归为天地,从此,三千世界,无处不有我,三千世界,又无处有我。 修有情道,比修无情道,更冷,尝遍情,比不尝,更苦。 走到最后,是有情人,最先化了神。 叶危坐不住了,他冲出观雪亭,顺着山坡往下找,看见一片清浅湖水绿,他追上去,喊名字: “施仙仙、 “施仙儿、 “施逍——!” 只看到满山风雪,无人应答。 白雪里,一片如雾如水的纱衣,飘飘渺渺,空空荡荡, 施逍化神了。 这一年,离他与施逍初见时,正好九十七年整。 从那之后,下雪天,叶危便会摆上棋局,静坐一会,仿佛会有风雪提着酒来,笑着拈起几粒黑子。 飘飘风雪,大道终孤。 当时,叶危叶危正在领兵攻打二重天,三重天已在他掌控之中,仙门百家的家主逃了,但很多文卷秘宗没有带走,叶危派人进入施家,调出施逍的文卷,重新查当年跳天庭的真相。 文卷上没有太多秘密,但却清楚着写着一句话:施逍,是水灵根。 而且是天赋异禀、天纵奇才的水平。 同时,施逍的法术能力并不是冰系,而是纯正的水系,登峰造极,炉火纯青。 那一年,已然长大的叶危看着那一卷文宗,忽然间,想明白了当年很多事。 为何能够飞升的施逍,在道渊阁留级三年。 为何进木灵院,为何怎么都不肯与他比试。 而不与他比试的施逍,却在他每一场比试,都到场,聚精会神地看他和别人比试。 叶危想到当年他在道渊阁执行的那一次极危之地的任务,队里有两个人反水,差点害他回不来,那两人便是水灵根。 水克火。 但由于法术是冰系,火克冰,让他逃过一劫。 如果,当时,挡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施逍呢? 是一位潜藏多年的水灵根天才,如果是这样,当年,他还能平安回来吗? 那一次任务,就是施家对他的暗杀。准备将他除掉,为以后争帝位作准备。 而施逍就是施家培养的棋子。 施逍在道渊阁的留级三年,就是在等他出现。 叶危想到了施逍给他的时间,九十七年,不禁一笑,原来那三年是扣在了这里。 施逍按施家之令,假装进入木灵院,由于他本人并没有木灵根,平常都靠装,所以成天散漫,成绩很差,作业不做,比赛不去,不与任何人比试。 但叶危的比赛每场必来,研究他的招式、习惯,为以后作准备。 不过叶危相信,施逍本人从没在做那个准备,他那么不拘束缚的一个人,连生老病死都要跳脱出来,怎么可能会被一个仙门施家束住。 施逍假意听从施家的吩咐,多年潜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终于机会来了!施家派他去极危之地暗杀叶危,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天,施逍就装出至情至性有情道,当场跳天庭。 施逍修有情道,众人都知道,至情至性之人,干出什么都不奇怪,没人猜疑。而施家打落牙齿和血吞,只好临时派人上,但不是多年培养的棋子,一点也不顺手,被叶危干掉,任务失败,叶危全身而退。 仙山雪中,叶危在军帐里端看文卷,释然一笑。 他以前很不服施逍下棋赢他。 现在彻底服了,早在他还沉迷在追求第一、追求输赢的学生时代,施逍就已经成为了一枚棋子,站在了波诡云谲政斗漩涡中。 他悟出了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赶在棋手动手之前,抢先跳出了棋盘之外。 毕业之后,他们都以为施逍跳天庭,追求真爱,逍遥人间去了。 直到今时今刻,叶危才彻底看明白。 施逍的走,意味着从今往后他通往王座的路,永远不会再有一位水灵根的天才少年。 叶危对着棋盘,重新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举向苍茫天地。 杯子碰着雪花,花化作水。 有路过的鬼兵好奇天王殿下这是在干嘛? 叶危笑着答: “敬风雪。” 此时此刻,叶危坐在空无一人的石桌棋案旁,风过树影簌簌,施逍化神之后,他心中总是结着一个结,每次看到晏临,他就不由得想到施逍化神的时刻。 晏临很可能也会有化天道的那一天,一身鲜活尽数消泯,只留下空荡荡的白袖衣。 叶危很想把晏临一身神力都摁死在怀里,从此只要当一个没什么大用的可爱弟弟就好了。然而他越是这样想,晏临的神力就涨的越快、身量拔的越高。 在他找回来的记忆里,晏临开了第二重神力,一念生死,长得很高,分明是成年了。 然而在叶危的印象中,前世他死前,晏临是又变成小团子的。 甚至比最开始他捡到的小晏临还要更幼小。所以后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当年的他找到了什么方法,将晏临疯涨的神力全数压制回去了。 西鬼王给他的卦里算出的人是施逍,难道说,这个方法,是施逍在化神之前告诉他的? 叶危起身,离开身下这一把过分柔软的椅子,他搬起这一张绣着鸳鸯交颈、小鸟成双的奇怪椅子,搬回原位,走出藏书院,走出道渊阁。 叶危没看见,他离开后,空落落的书院,长廊角下,那一张奇怪的椅子有了奇怪的变化。 树影婆娑,光点绰动,柔软的椅子抽高、抽高,叶危靠过的椅背,化出一片结实的胸膛,叶危碰过的扶手,化出两条手臂,叶危坐过的座位,小鸟成双的锦绣渐渐隐去,露出一面白袍,白袍覆盖之下,是大腿…… 椅子化身一点一点消解了,神尊晏临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病态地笑了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晏·椅子·临:哥哥坐在我身上呀~ ^﹃^痴汉笑 一万二大肥章!!大家521快乐! ! 第75章 救弟弟 哥哥最近在躲着他。 晏临发现了。 晚上不跟他一起睡觉, 白天不跟他同席吃饭, 有事要排兵布阵,无事要商讨军务,总之, 一切能与他相处的时机统统错开。 晏临百无聊赖地坐在空房里,拖着腮往向窗外, 枝头鸟儿都成双成对。 没几日, 叶危又下了军令, 留姚冰、西女王等人镇守三重天,星哲、王政,跟他上二重天。 “哥哥,我也要去。” 晏临伸手拉住叶危, 力道太大,拽的叶危后退了两步,晏临顺势迎上去, 温热的胸膛贴上哥哥的后背。 叶危登时甩开他, 树灵记忆里那颠鸾倒凤的那七天趵突泉似的涌入脑海, 荒唐、胡闹,让他极不适应,再回神, 发现晏临僵硬着身躯, 错愕地望着他。 “晏……”叶危有些不忍了。 “为什么躲着我。” 晏临低下头,他这几日很委屈,以前叶危再忙, 至少至少吃饭睡觉都是跟他一起的。这几日却把他一个人晾在冰冷冷的床榻上,黑乎乎的屋子里没有一点人味,他待在那里,恍然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他被养父母关在冰冷黑暗的石室里,每天不停地不停地被逼做红宝石。 “哥哥,是我…惹你烦了吗?” “不是,晏临……你,等一等,哥哥现在遇到一件很棘手的事,再等几日,等安定下来……” “我想陪哥哥去二重天。” “不行。” 叶危斩钉截铁。二重天并不好上去,只能爬上三重天的仙山最高雪峰,架法阵渡上去,雪山上条件恶劣,他弟又娇又弱,怎么能去爬雪山受苦,就该在家里吃好喝好,缩在暖烘烘的小被窝里,什么也不用忧愁,闭上眼睛等他回家。 “现在三重天已经打下来了,你乖乖回叶府,那里比较安全,好不好?等哥哥打完二重天,就会回家啦。” 晏临沉默着,前世他们就在那里告别,叶家的花园偌大,枫林红得流血,他乖乖地站在那里,目送叶危远去、远去,再也没有回来。 今生今世,同样的境遇,叶危还是一样哄小孩似的哄他,语气很软。但百年的相处,晏临心里清楚,叶危决定的事,那就是决定了,不许去,就是不许去,语气再软,也是勿复再议。 晏临苦笑了一下,轻声道: “哥哥,你一点也不明白,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才是真的生不如死。” 此时外边有军情上报,叶危已转身离开,他脚步一顿,似乎是听到了,又似乎是没听到,他还是不停步地远去、又远去,直到消失在晏临的眼中。 隔天,叶危就重整军队,上雪山。 仙道的派兵对战,在哪埋伏、何时偷袭,和上辈子一模一样,叶危重生归来,前世记忆便犹如神助,屡战屡胜,屡胜屡战。有这一份记忆在,他就不必叫星哲苦守三重天了,何况,今生今世,仙道未必会反他。 现在仙门百家只知道人道造反,领头人是王政、姚冰,鬼道趁势也来搅浑水,领头人是星哲。但他们都不知道,这背后的人,都是叶危,叶家少主、仙界天王,帝位最大的候选人,仙道的同道中人。 被师弟赵承陷害,才至于此。 如果真相大白…… 风雪扑面来,叶危率兵登山,抬头望,鸭青色的天穹压在眼前,他们一步一步逼临天际。叶危心中微笑,他倒想看一看,那么多逃去二重天仙门百家,会不会为了一个赵承拼的玉石俱焚? 王政御剑飞行,探查前方,时不时乘剑下来:“叶危,前边有处小亭子,不然今晚我们停在那儿吧。” 叶危正有此意。 前方正是观雪亭,当年他与施逍下完最后一盘棋,永别的地方。 看晏临现在的样子,他弟的记忆也被篡改了,叶危要查出来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敢对他们俩做这样的事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晏临最后又变成了小团子,施逍在走之前还有跟他说什么…… “亭子后好像还有一处温泉!” 雪山寒冷,众人一听有温泉,眼都亮了起来,当夜便在观雪亭旁拉上丛丛帐篷,休整一二。 众人对那亭子没什么兴趣,一窝蜂冲向后边的温泉:“教主!这温泉好舒服!你不来吗?” 叶危温和一笑:“你们先去吧。”他径直走向观雪亭。 空落落的亭阁里没有棋盘,只有四根老旧的红木柱,寂寥地屹立在白山天地间。 万物有灵,土石草木皆是无声的见证者。四下无人,叶危滴血为咒,在红木柱上刻下唤灵阵,剖开它们的记忆。 风雪依旧,前世的这一年,一棋盘、两酒杯,对弈的黑白子,他和施逍坐在此间,片大的雪花飞落在施逍发间,融化成冰冷的水滴。 他们的对话亦如从前,但忽然,叶危听到了一句,他记忆中没有的话: “你那个天道石弟弟,恐怕要开第三重神力了。” 施逍指落黑子,落棋无声,不疾不徐道。 叶危捏着白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不会。他不久前才刚到第二重,一念生死。” “你是不是天天不让他出门?” 叶危:“外面刀剑无眼,在军帐里比较安全。” “不只是这样吧。你更怕他看到你受伤的样子,打战嘛,难免的。所以叫他待在军帐里,哪里也不要去。” 叶危不否认施逍的话,现在他跟晏临在一起了,每次看到他受伤,晏临就格外控制不住情绪,神力也愈发激宕,上次黑风城开一念生死,也是因为看到他受伤,只要不让弟弟看到…… “你挡不住的。将心比心,你的心上人在外打战,你有办法在家里吃好睡好,看到他在外受伤流血还能每天乐呵呵的?” 叶危沉默了一会,扶额道:“你怎么又知道我跟他……” 自己和晏临的事,他可是谁也没告诉。 施逍笑而不答。他就快化神了,世间因果、天机大道都在他眼前清晰可见。 “最多再一个月,他的神力就会再涨一阶,第三重,执掌时空。如果一直涨上去,涨到第四重,创世界,到那时,无论他有没有放下自己的因果,他都会被彻底打碎,成为新的天道。他会在世间消失,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等等。”叶危一顿,“我知道创世界之后,必然要去做天道,但是,什么叫不会有人记得他?” “字面意思。他整个存在、或者说他一生的因果都会被消除,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晏临这个人,他那对养父母没有养过他,你也没有捡到过他,他在世间做过的所有事情都会被修正,没有人记得他。这是做天道的规矩,好处是如果创世界了,他可以捏定所有世间的法则,比如从此太阳就从东边升起来,水从低处往高处流,人从老人一年年变年轻最后变成婴儿死去……” 施逍抬手又落一子,围困住叶危的白子: “你想救他的话,可要抓紧,一旦神力开到第三重就很难控制了。就算他控制得住他自己,叶危,你控制的了你自己吗?” 叶危沉默,他明白施逍的弦外之意。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神力,可以无穷无尽地满足他。 以前小晏临什么都不会,养父母也愿意收养他,可当他们发现他会凭虚造物,就虐待他,利用他来造红宝石赚钱。 叶危救了他,从不利用他,所以晏临很亲近他。 可是叶危心里清楚,他不利用晏临,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欲`望,他是什么圣人。 而是因为他不需要。 他生在叶家,权势滔天,金银红宝石,什么稀世财宝没有,哪里需要弟弟费心造出来。 第二重神力,一念生死,也是如此。 叶危一直大权在握,以前是叶家少主,后来是仙界天王,就算被陷害了,一身仙法废掉转修鬼道,也是统领鬼道的人,身在最高位,本就执掌着底下人的生死。虽然打战时利用晏临的神力会更方便,但叶危自负从小读兵书,军事头脑还可以,他相信靠自己能打赢,就是会辛苦一点,并不需要依赖弟弟,太丢人。 但是,执掌时空…… 再有钱有权有能力的人,也不可能扭转时空,这是人力所不可及的事,唯有神力…… 如果,后来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他的同伴们接二连三地牺牲,他的朋友们为他战死,而晏临有这样的神力在身,到那时,他真的能控制住自己,叫晏临只做一个普通的弟弟、普通的恋人? 若有这样的神力,他甚至可以扭转时空,将五岁时去世的娘救回来…… 到那时,他会不动心吗? 一次、两次,还可以说没什么。但尝过了那样一次、两次,后面又会有多少次? 若他靠着晏临顺利打赢了仙道,坐上帝位,开始他的雄心抱负,要想让仙鬼两道平等共存,必然两边不讨好,遭到大规模反对,他会成天跟群臣斗心斗法,周旋、平衡各方势力,算天算地算人心,心力交瘁…… 或许,其实他根本无需这么累,他一声令下,晏临那么喜欢他,必然为他大开神力,给所有人灌输思想,叫他们都听话,以后他下的命令,自然好好执行,人人都听话了,他也就顺心了。 至高无上,如此顺心,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求长生。 他就一定能幸免吗? 万人之上的荣光太过上瘾,他想千万年地当下去,晏临自然也会让他与天同寿,永远、永远。所有反对他的人,统统用神力杀掉…… 那就太可怕了。 叶危想到曾经晏临没有暴露神力的时候,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的养父母收养他,并不图他什么,只是心存善念。 但是后来,面目全非。 前车之鉴,叶危从不肯重蹈覆辙。他下了一枚白子,困死在施逍的包围圈里,一下子就输了。 当年他立的因果是:施逍,我一定赢你一次! 棋局结了,施逍无奈地看着他,他没了断自己最后的小因果。叶危笑笑道: “施仙儿,你跟我聊这些,不只是说说而已吧?” “是。我知道救的办法。”施逍一粒粒将黑子收进棋盒里,“不过有个小条件,你下次下棋,不许再故意输给我。” 叶危仰头,双臂交叠枕在脑后:“我棋艺本来就不如你,输了也正常。说吧,什么方法。” “在他身上留一个因果。当然,这个因果要极深重。像铅锤坠着蝴蝶,即使他的神力开到创世界,也没法飞上去做天道。他可以带着完全的神力,活在世间。” 叶危:“仙儿,能不能指条明路?什么样算极深重的因果?” “你说呢?” 其实叶危心里隐隐有答案: 情字,因果最深、最重。 施逍道:“一旦开到创世界,他的人身就会被天道一寸寸打碎,只能成为新的天道。如果要护他,就需要一颗因果深重的心,一颗真正活剖出来的人心,种在他胸膛里,这颗心可保护他的人身不被打碎,安然无恙。你若真想救他,只能麻烦一些,从现在开始寻一些跟你弟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安插在他身边,观察他们有谁动情了…… “就把谁的心挖出来,连同动情的记忆一同封进心里,移植给他。我听说,以前你弟替你挡了一箭,正中胸膛,心脏染毒挖掉了,现在正好可以补进去了。” 叶危当场怔住,说不出话。 施逍宽慰道:“你放心,只需要别人动情,你家那块天道石对你是心如磐石不转移,不影响你们的感情。话我带给你了,如果要救,就尽快。我走了,明天再与你下棋。” 次日,寒风起,观雪亭,施逍如约而至,坐在叶危对面,拈起黑子,他想要了断当年那个小小的因果,故而必须放水让叶危赢一次。 然而才下了一盏茶功夫,叶危乱下一气,三下五除二就输了。 施逍抬眼看他。 叶危笑一笑:“仙儿,谢谢你告诉我,我知道,人间留不住你,我也留不住你,我虽然完全不理解你的道,但你执意化神、归为天道,我尊重你。你想要消掉我当年留下的那个小因果,可以,就是…那个,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小忙?” 施逍闭上眼,轻轻道:“厚颜无耻。” 叶危仿佛回了少年时候,双手合十,恳求道:“好仙儿、好仙仙,不对,施大仙!帮帮忙吧……” 施逍揣起手,轻纱绿烟的袖子拢在一起:“你说。” “我仔细想过了,找一堆少男少女,实在太麻烦了。” 叶危若无其事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食指慢慢地蹭过雪亮的刀面: “不过是要一颗心,我挖给他。” 第76章 挖心记 观雪亭后, 温泉池中, 前世的叶危正在疗伤。 他整个人沉在池中,只有鼻子以上露出,像一只懒散的水獭, 氤氲的水气在眼前蒙了层浅浅白,他缓缓闭目养神, 忽听身后水声哗啦, 一只大晏临突然钻出来, 从背后抱住他。晏临低下头,湿漉漉的发靠在叶危的颈窝里: “哥哥今天又去亭子里下棋了吗?” 叶危没回头,只嗯了一声,他伸手轻轻揽住晏临的脖子, 笑着叹道:“不是让你待在军帐里吗?又到处乱跑,这么不乖,老实交代, 在这池子里埋伏了多久啊?” 晏临摇头, 柔软湿漉的发微微蹭过脖颈, 蹭的叶危有些痒。晏临偷偷地将不着寸缕的哥哥抱得更紧,一张雪白的小脸被温泉的水汽蒸成了苹果,低着头, 小声道: “哥哥没听过吗?仙山的温泉里藏着小怪兽, 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干坏事的。” 叶危被他这种幼稚的语气逗笑了,忽然起了坏心,侧过头, 对着晏临的耳边轻声道: “随便干。” 晏临骤然呼吸一滞,猛地收紧胳膊,又怕抱得太紧弄疼了哥哥,一点点压抑地松开,手指轻的似羽毛,慢慢地游弋,忽然,指尖摸到了一段绷带的麻棉感。 晏临瞬间停了下来,声音低沉得有些压抑: “哥哥…又受伤了吗。” 伤在胸膛,绷带缠了一圈,晏临想碰,被叶危拉住了手: “没事,一点皮外伤罢了,很快就好。” 晏临:“怎么会受伤?今天明明没有打战。” 叶危随口胡诌:“你哥最近功力又大涨了,正在研究一个新招,不小心,自己划了。” 傻乎乎的晏临信以为真,他低头冲叶危裸露的洁白后颈咬了一口: “那哥哥好坏啊。明知自己有伤,我不会做什么的,就这样来撩拨我。” 晏临露出牙齿的时候,又怕真的弄痛了哥哥,只轻轻地咬一咬、蹭一蹭。 “这点小伤,有什么打紧,你想做什么就做呗……” 最后的机会了。 晏临摇摇头,眼睫上沾着湿漉的水汽,他满足地贴着叶危:“我只要能这样抱一会哥哥就很高兴了。” 叶危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晏临垂下脑袋: “哥哥,我…好像有点困了……” 叶危伸手揽着他,轻柔地道:“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也就都忘了。 晏临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很快,就彻底睡过去。 氤氲的水汽里掺着迷烟,叶危用法术抵御,毫无防备的晏临毫无抵御,就这样睡沉了,眉眼平静。 “交给你了。”叶危道。 施逍从暗处现身,手里捧着木盒,盒子里装着一颗刚挖出来的、温热的心。 叶危从温泉里起身,披衣,胸膛的绷带掺着红,左心口又渗血了。 施逍握着小刀,切开晏临的胸口,将叶危挖出来的这一颗心脏,放进去。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假心用的还习惯吗?”施逍问。 叶危摸了摸胸口,现在在他胸膛里跳动的,是施逍用道行给他做的木头心脏。 “还行,挺好的,我看你做的这个跟真心脏也没差。” 施逍:“差的远了。你本来被你那师弟开膛取丹就受过重伤,心口落病根,现在换了个木头心,心病更是要发作,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伴随阵痛,至于会痛成什么样,我也说不好。还有,这木头心毕竟不是你生来的心头肉,常年泵血,有可能会朽烂,到那时,你恐怕凶多吉少。” “无所谓,你看我天天打战,指不定活不到你那木头心坏掉的时候呢。何况人的心脏也不见的就能一直健康,年纪大点的,吃点油腻的,吃上几年,那心脏就一大堆毛病。” 叶危看着自己的心脏在晏临胸口处,连上了各个血管,开始砰砰跳动,施逍伸手,掌中法光骤起,胸膛自动缝合,光消时,胸膛上一片光洁,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 叶危击掌赞叹,施逍看了他一眼,道:“还差你情动的记忆,一起封进那颗心里就行了。这次之后,他的神力会大幅退步,很可能又会变成小孩子,你们想要再继续谈感情,恐怕你又要再等他长大了……” “不了。” 叶危抬头望着袅袅直上的水汽:“连他的记忆我也会一块消掉。” 以前做兄弟,百年来晏临都是第一重神力,谈起感情来没三个月,神力就快要涨到第三重去了。 叶危直到今时今刻,才算渐渐明白,什么叫天道石注定要做天道。 如果在人间遇到的因果不够深、不够重,晏临便会在磨砺中失望,失望透顶,便能将因果放下,化为天道。 然而如果遇到的因果太深、太重,晏临又太爱,疯了一样,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所爱之人缺钱缺物,便为他凭虚造物,所爱之人身陷危机,便为他一念生死,所爱之人身不由己、命途多舛,便为他执掌时空、改写命运,恨不得叫这世间万物、天地法则,都要对这一个人无限地偏袒,于是最终,创世界。 神力涨至最高,人身消泯,不得不去做天道。 这就是一个死局。 叶危在心中笑了一下,他偏要破这个局。 以后,只做兄弟就好。 因果深重,但又不算太深、太重。而那点最深重的情爱,已经被他挖出来,安放在晏临的胸膛里,在往后的岁月里,每时每刻都在跳动。就算弟弟再一次长大,不小心长到了最高神力,只要那颗心还在他身上,晏临就不会去做天道。 天道若长期无法更迭,自会将目光移到下一块天道石身上,不会天天逼着晏临,到那时,他弟便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了。 施逍收起开膛的小刀,起身道:“叶家禁术不少,改记忆的禁术想必你也会,我就不掺和了。还下棋吗?” 叶危笑一笑:“好。” 观雪亭中,最后一局。 施逍在风雪中化神了。 归为天地大道,融为宇宙洪荒的一部分。 叶危望着满山风雪,空空荡荡,再不见当年人。 他无言地立着、立着,突然折回身,一直跑回去,抱起昏迷的晏临,一起回家。 叶危偷偷开了传送符,带着晏临回到他们生活很多年的叶府。 此时的叶府空荡荡,该走的人都撤到了二重天。 时值深秋,少主院里无人打理一片萧瑟,花园里红枫林落了一地血。 叶危看着晏临安睡的模样,眼前这一个人他从小养到大,一直一直保护在他羽翼之下,从来不让晏临受一点风雨。 “不要去做万物的天道,只做我的弟弟好不好?”叶危轻声道: “哥哥会永远保护你的,永远、永远。” 无知无觉的晏临无法回答,叶危也不需要回答。他摸一摸弟弟柔软的头发,他心已决。 叶危伸出手,点住晏临的眉心,闭上眼,默念禁术。 记忆卷轴浮现在眼前,叶危开始了繁琐复杂的记忆篡改。 先是曾经那一箭,晏临替他挡箭,心脏染毒被挖去,改成,只是胸口受伤,心脏一直在。 否则晏临醒来,无法解释如何胸膛里多了这一颗砰砰乱跳的东西。 再是黑风城,十万亡灵前的告白。 消除。 这一段记忆太深,像在晏临的脑海里生了根,叶危禁咒念了好几轮还是消不掉,像白玉盘上的陈年血,一直涮一直洗,却怎么也洗不掉,总是留着一块浅红的印子。 叶危想了想,决定把别的记忆剪切到这里来,叠加、覆盖,彻底消抹。 他筛查着过往,忽然看到一段,曾经他作天王时,带晏临出去游玩看风景,谁知路遇暗杀,许多杀手就埋伏在那一个村里,当时他身边一个护卫也没有,晏临看见他流血,瞬间失控,将整个村全都杀死。 那一次,叶危很生气,三天后,晏临跪在他面前,自己在心口刻了三百多刀,发誓不再用神力,那一枚封神力的饕餮血印现在还刻在晏临的胸口,只是,早就封不住了…… 这一段,很适合现在这时刻。 他那一刻心挖出去,晏临的神力会大幅退缩,等他醒来后恐怕又会变成小孩子,他自己必然觉得奇怪,但如果接上这一段: 叶危在乱战中被偷袭,命悬一线,晏临失控杀人,开了神力一念生死,惹得哥哥生气,而后,自己刻了封神咒印,发誓不再用神力,于是神力便在封印下衰退,晏临就从青年、变成少年、最后变成了孩童…… 如此,逻辑就对上了。 叶危动手拼接,但还有些小瑕疵,他在黑风城时,回应晏临告白的那一句太过深刻,像刀刻在脑海,欢喜的不能自已。 即使叠上别的记忆,那一句话、那一个吻,也无法消泯。 叶危想了想,或许他要用另一句话,来粉碎这段记忆。 他思索片刻,看见刚失控杀完人的小晏临,躲在床铺底下,不敢出来见他,记忆中的叶危走进来,一把将他拖出来,扬起手—— 小晏临吓坏了,闭上眼以为要被打了。 然而,叶危并没有打他,扬起的手轻轻落在晏临的脸颊上,替他拭去溅到的血迹。 那时,叶危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此刻,叶危忽然张口,在那一段记忆里,加了一句话: “晏临,你记着,再有下一次,你就再也不是我弟弟了。” 他说的很轻,语气却极重。禁术会拟造原主的反应,只见小晏临听罢,猛地抬头,浑身发起抖,像淋了雨的小狗好不容易回了家,却要被主人丢掉了。 这句话像心尖刺、头顶剑,冰冷的、绝情的、刻骨铭心的,一瞬间,替换掉了那个告白、那个相拥而吻。 “对不起。” 叶危隔着禁术,伸手触了触记忆里眼眶发红快哭出来的小晏临: “你好好活着,比你喜欢我,更重要。” 叶危闭上眼,眉心间,浮出了他自己的记忆卷轴。 他们相爱的岁月,太过短暂,告白之后,只有那么几个月心意相通,两条卷轴在光影浮阵中交缠着,不愿分开,画面里,无数片段里,有两个人,紧紧地依恋在一起。 叶危伸出手,指尖凝着一团火,将他们相爱的每一个片段,一寸一寸、点燃,最后烧成一枚小小的灰烬,封印进那颗心脏里,永不解封。 这世上有一个喜欢你、你也喜欢的人。 他把心送给你了。 把那一份又深又重的爱也送给你。 愿你此生平安喜乐、自由自在。 后来清醒时,晏临发现在自己身在叶府。 他变得好小好小,像一只白团子。 他先是有些奇怪,但很快,就想起来,他刻了封神咒印,神力又衰退了。 “哥哥……” 空荡荡的院子里,叶府的枫林红得流了血。 叶危披着血红的战袍,向他告别。 “哥哥,不要走……” 一双白生生的手扯住了大红战袍。 叶危蹲下来,耐心地哄他:“乖,听话,在家里等我。哥哥去打二重天,最后一战了,很快就会结束的。” 那双小白手不听话,扯得死紧。 “别担心好不好?哥哥向你保证,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晏临迟疑着,终是相信了,不要给哥哥添麻烦,要做乖弟弟。 他小馒头一样的手渐渐松开: “那…那我在这里等你回家。” 叶危一笑,彼时的他也已忘了一切,他伸手摸一摸可爱的弟弟,转身离开。 “哥哥,你要早点回来——!” 叶危没有回头,天边残阳,红枫叶落,他挥了挥手,红袍猎猎,远去、远去。 他走出叶府,开启传送符,回到仙雪山中,领兵而上。 漫漫征途,他再也没能回来。 …… 风雪亦如前世,观雪亭中,红木柱前,叶危一个人立了良久。 他终于明白所有的前因后果。 叶危叹了一口气,忽然间,掌心法光游动,他再一次开了记忆禁术。 他前世的抉择,是正确的。 抉择,自然有舍有得,这一段记忆,若一直保留着,对他、对晏临,对他们之间,都是后患无穷,重来一世,他还是一样的决定: 全部消掉。 记忆卷轴再次浮动,叶危伸手,将他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记忆,一点一点,全部捏碎。他的记忆,重新恢复成精心篡改的模样。 风雪吹来,叶危忽然一冷,再抬头时,他有些恍惚,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何竟在这站了许久,他走出观雪亭,风吹雪花,落在他的肩。 “啊————!” “报——!教主不好了不好了,后边那温泉里……冒出了一只怪兽!” 叶危:“……” 仙山温泉里的小怪兽…… 他没来由地心里想笑,嘴角弯起的时候,脑海中却忽然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带我去看看。” 这头怪兽笨拙又迟钝,头上长犄角,潜藏在水间,时不时冒出一点头上的小角吓唬人,众人合力将它从温泉池了拽出来,这只怪兽似乎还年幼,虽然体型已然很庞大,但仍呜呜嘤嘤地叫着,水汪汪地盯着叶危看。 叶危走上前,想要摸摸它大如房屋的脑袋。忽然,他看见了一只手…… 怪兽背上、水草交缠间,有一只苍白的人手。 有人! 叶危整个人一震,立刻跳上去拨开水草,很快,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哥哥——!” 三界神尊晏临,故作虚弱地从怪兽背上醒来,水草从他白皙绝美的脸上滑落: “哥哥……” 声音已带了点哭腔: “我好害怕啊,我…我不知怎的,就被这只怪兽抓住了,你要是不来,我恐怕就……” 小怪兽听的嗷嗷直叫,气极了,又不敢发作,眼睛巴眨巴眨,急着为自己洗清冤屈。 叶危忧心弟弟,没空问罪。神尊晏临还在演,被水草缠过的手臂,一下就浮现出红青的印子,叶危救弟心急,想把他拽出来,不慎就捏到了伤处…… 晏临心知演戏这事儿,过犹不及,此时不要张嘴哀哀地叫,只轻轻地嘶一声,轻的几乎听不见,眉间稍蹙,那压抑的痛色便转瞬即逝。但叶危明察秋毫,自然立刻就捕捉到了,一下子,心里更疼: “抱歉,哥哥捏痛你了?” 晏临趁热打铁,身体一软,扑倒哥哥,叶危顺势抱住他,抱紧了,只不过弟弟太高,像一叠小山压下来,把他整个人都压在身高的阴影下。 “晏…晏临,你起来一点,我抱不动你……” 温泉旁围了一群人,抬眼看着教主在怪兽背上跟他弟…… 围观的王政转身道:“好了好了,大家可以散了,该干嘛去干嘛吧。” 晏临抱着怀里温热的哥哥,委屈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心中像种了一株熬过了冬天的小豆苗,喜滋滋地迎来了春天,正噌噌噌地抽枝冒芽。 哥哥终于不躲着他了! 晏临窃喜着,他心头藏着一点卑微的暗恋,还在为眼前这一点点的接触而欢欣不已。 他还不知道,他们曾亲密无间地在一起过。 第77章 陆艾雪 雪山艰苦, 粮草耗的快, 叶危估计,就在这几日就该告罄了。 但他也不是很担心,仙山有灵, 居住着一位万主之神,统治着全天界的动植物, 百年一换, 换届后, 新的的万主之神遍及福泽,会给所有仙雪山的生灵送上冬眠储备粮,确保新官上任的这一年,不会有任何生灵饿死, 算是讨个吉祥。 前世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叶危踩空了一处冰下洞,发现了下面全是一大堆粮草。 叶危记下了那个地方, 今世带着大家往那个地方走。 “嗷嗷嗷……!” 温泉里冒出的小怪兽又在嚎叫了, 王政不满道:“叶危, 这玩意儿好烦啊,每天都在嚎什么?我明明刚喂完它……” 叶危也觉得有点奇怪,这只小怪兽莫名其妙掳走晏临, 潜伏在温泉池中, 被他们抓住后,就成了专驮粮草武器的代步工具,然而每次他一启程, 小怪兽就不停嚎叫。一开始他以为是驮的东西太重,小怪兽背不动,所以卸下来了一半,但这怪兽还是哀哀地叫,每次都是嗷嗷嗷三声,几天都不停。 难道是……要提醒他什么? “不…要…去。”星哲忽然道: “它…说,不要去。” 王政惊疑:“你怎么忽然能听懂了?” 星哲道:“它这几天…都在练习。” 叶危忽然明白了,小怪兽没法说人言,一时半会太难了又学不会,发现星哲身上有鬼的气息,于是转而学起了鬼语,鬼中邪物不乏低智者,语言也更简单,小怪兽练了几天,终于让星哲听懂了。 叶危停下脚步,走到小怪兽面前,灰色毛绒小怪兽低下硕大如屋子的脑袋,让他摸一摸,叶危伸手碰了碰它翡翠绿的犄角: “前面是有什么危险吗?你不让我们去?” 晏临蹙起眉,他探查过哥哥走的路没有任何问题,这样走下去就会路过万主之神的粮草窟,完成补给。 小怪兽的鬼语说得很磕巴,星哲吃力地翻译道:“窃神格,新的…万主之神……很坏。” 叶危一怔,想起前世他也听过这位新万主的坏话。 新万主似乎……是一位人渣。 万主之神,跟之前他们遇到的梅花神白袖楚一样,属于降神格的神,据说上一届万主神是一介雪鹿妖,名叫陆雪,修炼千年,宽待一切生灵,据说一千年里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最后天道降神格,陆雪成为万主之神,掌管全天界的草木兽禽。 他管得也相当不错,但是百年到了,按规矩要换届了,但天界的小动物们都很舍不得这位万主神,祈祷陆雪能连任,天道感应万物之灵,于是再降神格—— 然而这一次,出现了意外。 陆雪被窃神格了。 对方是白狼王。曾有一次,这条白狼被偷猎者打伤,寒冬风刺骨,血冻成冰渣子,他奄奄一息,以为死定了,万念俱灰之中,万主之神显灵了。 陆雪救了他,雪中白袍,回眸一眼,从此白狼生了妄念。 他修成人形,自以为陆雪当年救他,必然也是对他有意的,便信心满满地来求爱。 当然被拒绝了。 陆雪神格圆满,博爱众生,却不偏倚任何一个。自他成为万主以来,凡是被偷猎者所伤的生灵,小至蚂蚁、大至银象,他一概都救,多年过去,他早已不记得这条白狼了。 白狼王因爱生恨,但他不过是一介大妖,根本不足与万主之神抗衡,于是,策划了窃神格。 神格换位的那一天,万物悲鸣,百草凋敝,陆雪被打回原形,重新变回当年的雪鹿妖,而白狼王一朝得势,成为了万主之神。 他自以为变强了,就可以得到陆雪,但陆雪依然拒绝他,并准备离开此间。白狼一怒之下,就将陆雪囚禁了起来。 新神换位,按传统规矩,需要给小动物们发过冬储备粮,但白狼王心情不好,于是发的粮食有大半都是腐坏的,小动物们吃了纷纷拉肚子。 当年,叶危找到了了那堆粮草,有通灵的小雪兔便跳出来提醒他,这些粮草不全是好的,吃之前要好好筛检,并痛斥新万主的不仁不义。 叶危谢过小雪兔,继续领兵征战。他当时忙着打战,实在也管不了别人的爱恨情仇,也不知那位陆雪最后逃出来了没有。 眼前的小怪兽不会讲太多话,叶危仔细斟酌了一番,虽然战事布局都与上辈子差不多,但重生之后仍有不少事发生了剧变,既然小怪兽如此提醒,恐怕这辈子万主之神那边会出岔子,他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但如此一来,就没有粮草补给了。 叶危算了算,照之前所有人都不挨饿的情况吃,他们的余粮恐怕吃不过三天,而现在离雪峰顶还有至少一周。 “所以,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只能吃四分饱。”叶危道。 “啊!为什么?”王政痛叫起来,“粮草还有很多的呀!” 星哲也疑惑着点头附议。 叶危奇怪了:“不可能啊,我明明算过……” “不信你自己来看,还有好多呢,差不多够我们再吃一周的!” 叶危跃上小怪兽的背,重新清点粮草,发现真的,余粮比他预估的多得多。 爬过一半路途、在观雪亭休整时,叶危点过一次粮草,只剩三分一。现在他们爬过四分之三的路途了,粮草还是剩三分一。 也就是说,从离开观雪亭到现在,他们天天吃粮,但粮食并没有减少。 这怎么可能! 神尊晏临感觉到哥哥发现了端倪,他若无其事地站在队列里,别过头去,看大雪压松枝。 当晚,他们吃了一顿大餐。 既然粮草充足,那也没必要去捡万神之主的粮草了。叶危决定改变路线,最快速度上雪峰。 风雪洞中,篝火烤肉配大饼,叶危边吃边想,多出来的粮草是谁送来的? 思来想去,忽然福至心灵:那只小妖精! 早在他扫大街还有去参加仙法大比时,他的饭菜就经常被暗中掉包,换成他最爱吃的雪糯米。 后来有一段时日,那小妖精没再出现,叶危自己忙着带领人道,没去想这件事。 现在看来,那只爱投喂的小妖精又跟来了! 日行一善,投喂积德,不知那只小妖精需要投喂多少,才可以道行圆满。 叶危躺在床上,默默感谢,他翻了个身,看到睡在身旁的晏临,睡颜恬淡,温柔无害。 两人睡到半夜,忽然听见哀哀的: “嗷嗷嗷……” 是那只小怪兽。 晏临十分不满,什么蠢物竟敢吵他和哥哥睡觉,心中神念一动,就要飞出去教训小怪兽……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伸来,拍拍他宽阔的背: “吵醒你了?”叶危道。 晏临立刻收了心中神念,乖宝宝似的卷在被子里,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小声地嗯了一下。 叶危起身道:“你好好睡着。我出去看看,那小家伙怎么又哭了……” 哥哥这话说的,活像他们之间真的有了一个小家伙,睡在外面的小床上,夜里咿呀咿呀地哭闹,哥哥头疼地爬起来,去看看那小包子怎么样了…… 晏临腾地满脸通红,悄无声息地把脸埋到被窝里,脑海里天马行空地放飞了自我。叶危完全不知道臭弟弟在想什么东西,他起身披衣,出去找小怪兽。 莹莹白雪映星光,山中清冷风阵阵。小怪兽体型庞大,如房屋般大的脑袋耷拉在地上,嗷呜嗷呜,可怜兮兮的。它见叶危来了,亲昵地伸来翡翠犄角,想要他摸一摸。 叶危叹气,刚伸出手,突然间,小怪兽张大嘴,咻地就将叶危吞了进去。 “嘘——!” 黑暗中,如房屋般宽敞的大嘴里,有一个人捂住了他。 “我跟你说件事。 “我想去做天道。” 叶危指尖燃起一团火:“你谁啊?” 眼前站着一位漂亮的小少年,肤白发乌,黑溜的眼睛里盛着水,眼角一点鲜红的泪痣: “我是另一块天道石,我也化人了。我想化天道,你必须帮帮我。” 叶危听得一头雾水:“……我怎么帮你?” 小少年咬着唇,恨恨道:“我没有神力了。” 叶危:“……??” 小少年左右为难,不知要怎么说。这个凡人压根不知道他弟晏临就是神尊!该死的臭晏临把它们天道石的大部分神力都收走了,害得他现在那么弱。就算他化了人形,他也无法去做天道。小天道石在肚子里盘算着: 他要不要告密呢? 把晏临就是神尊的事捅出来…… 叶危见他三番五次欲言又止,红润的下嘴唇都要咬破了,出言安慰道:“你先别急,你从头慢慢讲,你是怎么化人的?” 天地间,有三块天道石,帮人实现愿望,收取代价。它们没有名字,平常相称,无非是:“嘿、哎、喂——” 喂石头化成了晏临。而嘿石头和哎石头就在天地间游走,它俩在仙民界作祟,仙法大比海选时,被叶危他们驱逐,那时,神尊晏临就将这两块天道石的神力收了。 从此,嘿石头和哎石头就成了普通的石头精,也没能力帮人实现愿望了,俩石头娃伸着小手小脚到处跑,嘻嘻哈哈无拘无束,跑到了三重天的仙山中。 那天初雪,哎石头和嘿石头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忽然,看到一个白衣人踏着半块木板,滑雪而过,扬起的琼屑纷扬,溅了哎石头一脸,小哎正在跳跃,一时看不清前路,被绊倒在地: “啊——!” 那白衣人停下来,转过头—— 哎石头看到了一张此生所见最好看的脸。那人一步步走回来,脸上无悲无喜,看不出神色,头上顶着一对玻璃似的鹿角,可惜被拗断了,只剩下一点残余。他蹲下来,伸手捧起哎石头,拍拍石头小腿上的雪,摸了摸它。 宽大的手,好温暖。 只是那手腕上,有好多青紫的印痕。 不仅是手腕,脖颈、锁骨,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不是鞭痕就是红痕。 ——他是在逃跑吗? 哎石头盯着他看。那人起身,踏上木板,继续滑雪,像一只低空飞行的白鸟。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狼嚎—— 紧接着,一个项圈飞来,迅速套上了那个人纤细的脖颈,木板骤翻,白鸟断翼。黑色项圈锁死雪白的脖子,将他狠狠拖回去…… “陆雪——!!!” 哎石头听到一声怒吼,原来这个人叫陆雪。 项圈锁喉,长长的锁链在雪地里拖行,这应该是很痛苦的,但哎石头在陆雪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色,无悲无喜。 白狼将逃跑的陆雪拖回来,看见这一副神情,心头更火,扬手抽了他一巴掌: “我警告过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陆雪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像一具尸体,被拽着拖行。银铁锁链当啷、当啷,回荡在雪山中。 那两人消失了。 “哎,别看了,走啦。”嘿石头拍拍它。 哎石头:“喔。” 它们继续在雪地里跳啊跳,跳到第三下,哎石头停了下来: “我…我想回去看看!” 说完,它掉头就跑,嘿石头在后面气得大叫: “哎——!回来,你个傻瓜!” 哎石头没有回头,它一直跑、一直跑,沿着雪骨碌骨碌地跑,骤然间,他伸出腿脚手肢,化出了奔跑的人形。 小哎沿雪寻着,终于找到了万神之主的住处。一处黑摸摸的洞窟,他被白狼王的护卫抓住,关进地牢中。 这里狭小`逼仄,高高的石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窗,稀疏月光洒落。 他待到半夜,忽然,听到锁链的声音。陆雪被扔了进来,身上青青紫紫,纤细的后腰被烙铁新烫了一个名字:白狼。 “恶心的人渣!”小哎破口大骂,他看到陆雪的模样,不知为何,胸膛里心脏处就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 “你……你还痛吗?” 陆雪慢慢地爬起来,盘腿打坐,声音清冷如冰石敲玉:“皮囊罢了。” 他闭上眼,个人的痛苦与悲喜,他已全都感觉不到了。陆雪心里很清楚,再过不了多久,他很可能就要化神了。 归为世间天道。 安静,在一室黑暗中蔓延。小哎莫名觉得有些脸热,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想找点话说,嘴又不利索,琢磨了好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忽然,听到: “你,是天道石吧。” 陆雪竟然主动跟他说话了! 小天道石欢心鼓舞着,一颗小小的心在胸膛里砰砰乱撞:“对对,我…我刚化形。你要找我许愿吗,不过我的神力没…” “有名字吗?” 小哎现想了一个:“陆艾雪。” 陆雪叹了一口气:“不要取这个名字。” “为什么!我就要叫这个!” “太像我。不好。” “我觉得好。而且…而且这个名字是我老早就就想好的!陆、雪这两个字又不是你发明的,哼,我就要叫陆艾雪!恰好和你有点像罢了,你不要想太多喔。” 陆雪:“……” 小哎不仅是名字像他,连长得也像他,哎石头化人的那一刻看到的是陆雪,一半样貌就依照了陆雪的模样,另一半依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捏造,眼角冒出一点红泪痣,清冷中平添了三分艳丽。 那几天,白狼王新任万主之神,诸事繁忙,没来找陆雪的茬。他们两人安安静静地呆在地牢中。小哎观察着陆雪的一言一行,进行模仿。 模仿到傍晚,黄昏透过高墙的小窗,投下一小方橙黄,陆雪叹了一口气:“不要学我说话。” 小哎调皮地跟着道:“不要学我说话。” 陆雪:“……” 小哎壮着胆子凑过来,他低下头,把毛绒绒的小脑袋凑到陆雪手边:“这里好冷哦,你……你可不可以摸摸我?像那天一样,摸摸我,我就不学你说话了。好不好?” 陆雪望着手边乌黑的发,伸出指尖,轻轻地触了触。 很柔软。 他揉了揉,小哎舒服地眯起眼睛,像一只小猫咪,趴在他腿边。没多久,竟睡着了。 小哎怕陆雪又被白狼拖走,这三天都没合眼,他实在是太困了。 但当他再睁眼时,陆雪还是不见了。 白狼王又把他带走了,此人成为新的万主之神,春风得意,带着陆雪出去炫耀,向所有生灵彰显自己无上的神力,享受万物生灵的臣服。 仙山的小生灵屈服在神威之下,新神继位,它们应该要一起吟诵祝词:愿神力百年长存,福泽万物。 然而没有一只小动物张口,它们都恨这位新神,恨不得他立刻死去,迎接白狼王的唯有沉默,空山幽谷,雪花飘寂。 坐在他身旁的陆雪更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没有屈辱、没有恨意,平淡的一双眼睛,也唯有不破的沉默。 白狼王的车轮碾过白雪,对着这天地间的沉默,恼怒愤恨,他拽起陆雪,吼道:“你他妈哑巴了啊?给老子说句话!” 陆雪张口,是一句平静的祝词:“愿您的神力百年长存,福泽万物。” 那一双眼睛看着他,里面却又没有他,波澜不惊的平静,瞬间将得意洋洋的白狼王衬托成一个跳梁小丑。 众生愤恨白狼王窃了陆雪的神格,想整整他,等白狼王驾车经过雪山悬崖时,一群雪兔埋伏在地里,将他的轮子打掉,雪橇车一翻,翻进悬崖里—— 白狼王掉下去,他伸手要抓住崖边的石头,却差一点,没够着,他啧了一声,身体不断下坠…… 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 白狼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陆雪……” 陆雪竟然救了他?! 白狼王噌地跳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陆雪?陆雪!你…你真的……对我…!” 他自以为终于捂化了这块冰雪,激动地搂在怀里。 陆雪注视着断崖风雪,他接近化神了,眼中看到的是天地玄机、未来因果,白狼王神格加身,根本不可能摔死,他掉下悬崖后,会压断一棵百年紫梧桐,那个品种已经快灭绝了,是全天界最后一棵。树上有小凤凰筑的窝,树断了,蛋砸在地上,碎了一地。而后,白狼王会气愤不止,在底下大发脾性,五只刚出生的狐狸幼崽正在窝里呜呜,被神力波及,立时毙命。等白狼王走了之后,出去寻食的母雪狐正衔着一只小鼠回来,迎接她的是一窝死尸…… 如此看来,还是别摔下去了。 “陆雪、好陆雪!我早说了,你当年救我,现在又救我,一定是对我有意,肯定是这样,只是你太迟钝了,自己察觉不到的,对不对?好陆雪,我们回家吧……” 陆雪博爱众生,但其实,没有一个生灵能在他心中留下特别的位置,爱也好,恨也罢,都没有。 他沉默地望着身旁欣喜若狂的白狼王,像在看一只爬动的蚂蚁。 “你为什么要救他啊!” 地牢里,听闻消息的小哎气得跳脚:“人渣、那个人渣!就让他摔死不好吗?还是说、还是说……难道你真的喜……!” 小哎气得要命,石头一样骨碌骨碌地滚到陆雪手边,大叫道:“你喜欢那个人渣不如喜欢我!我又乖又可爱的!” 他气鼓鼓地低下头,求摸头。 陆雪看着他手边毛茸茸的小脑袋,伸手,摸了摸。 应该是很柔软的。 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一切观感都在离他远去,修道修到最极致,世间一切因果便如退潮的水,留不住,堪破三千红尘,终而化神。 雪夜满月,古老的树在风中摇动,木叶如铃,群兽长嗥,百鸟哀唳。 “陆雪……” 小哎抬起头,忽然发现陆雪的指尖,变得透明了、溶解了,而后溶出一圆点的萤火,飘飞而上,飘过冰冷的高墙,飘过透着月光的小窗子,一直飘出去…… “陆雪!!!” 白狼王也终于察觉不对,他冲进地牢,跪在陆雪身边,死死抱住他: “陆雪!别走、别走、不要走好不好?陆雪,我求你了,求你了!不要走、不要走,陆雪——!” 他掷出捆仙绳、缚妖链、锁魂囊、束骨衣……所有奇珍法宝,全都套在陆雪身上,但陆雪依然在化萤火,那些无聊的法器早已束不住他,他身上化出万千荧火,点点幽黄,飘然而上,从小窗子飞出去,飞在夜空中,追逐流霜的月华,最后散在雪山天地间。 陆雪化神了。 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白狼王失魂落魄地跪坐在空荡荡的地牢里,待到天明时,他猛地一抬眼,发现了坐在地牢一角的小哎,陆艾雪。 这个小石头精,有一半像陆雪。 “放开我、放开我、你个死人渣!你给我等着,等我……啊——!!” 小哎的半边脸被摁进硫酸池里。 “给我溶掉另一半,重新化形,变得跟陆雪一样。” 小哎绝不肯遂这人渣的意愿,溶了就再长出来,永远一半是陆雪,一半是他自己的捏造,似是而非。白狼王派手下盯着他,只要这张脸不像陆雪,就一直摁进去,一直化形。 折磨到了第三天,硫酸池里冒出一只小怪兽,小哎趁看守不备,跳进小怪兽的大嘴里,顺水而出,一路逃出来。 他不知道该去哪,他想取回被神尊夺走的神力,想了想,最好的办法是去找晏临喜欢的那个哥哥…… 好像叫什么叶危。 听说最近率领着人道打到三重天了。小哎便骑着小怪兽,一路从仙山雪中奔下来。 谁知,这时候叶危正好率兵进山,不带晏临去,晏临正要想个法子跟去,神眼观天地,就见一只奇怪的怪兽冲下山来。他心上一计,佯装被怪兽掳走,埋伏在温泉池中,等待叶危的到来。 小哎当时就吓得躲进小怪兽嘴里,那臭晏临最宝贝他的哥哥,上次仙法大比海选时,就对它们天道石动了杀心,最后堪堪饶了过去。现在要是被他发现私自来骚扰他哥哥,别说要夺回神力,死都不知道死。 好在小哎失了神力,就像普通石头精一样躲在小怪兽嘴里,晏临一心记挂哥哥,才不会管小怪兽嘴里是不是多含了一块石头。小哎才一直安然无恙地躲到现在,终于找到了跟叶危单独见面的机会。 “所以,我想做天道,你要帮我夺回神力。” 小哎总结道。 叶危沉默片刻,问:“照你所说,神力集中到了神尊身上,可那位神尊神龙不见尾的,我要怎么帮你夺回神力?” 小哎不敢冒然告密,捅出晏临就是神尊的事,他抱着双臂,头一扭,哼道:“你那么聪明,你想想办法嘛,我…我还是个孩子。反正我想要神力,如果我做了天道,你弟不就解脱了?咱们利益相同,你到底合不合作?” “好。”叶危应道,“但你总要给我个方向啊,就算我有办法控制那位神尊,如何把他的神力转给你?” “嗯……有了!我想起来了!陆雪做万主之神时,有一个神器,交换仪,可以把不同人的力量对调,但要取第三人的性命。那个法器是一次性的,用过即失效,陆雪一千年连只蚂蚁都没踩死过,应该没有用过这个神器。我把那个东西偷出来!然后这样,你把神尊的神力给我,作为交换,我把万主之神的神力给他,然后让人渣白狼王去死,一箭三雕,两全其美!天哪,我可真是太聪明了!” “……”叶危道,“有个小问题,这个交换仪,要怎么用?” “我知道,陆雪跟我聊天时提到过,那是一个天平,两端称子上分别有两只手套,你戴上那个手套,去摸人的胸膛,就可以把力量都吸走,然后要分给谁,就在对应的称子上写下名字,最后在中间处写下要送死的第三人,仪式就完成了!” 叶危沉默了,道:“所以,我要戴上那个手套,去摸神尊的…胸膛?” “是啊 。”小哎理所当然道,“而且记得千万不能隔着衣服摸,没有效果的,要脱`了摸。” “…………”叶危:“所以,我要找个机会,想办法脱了神尊的神袍?然后再上手摸?” “对啊。”小哎调皮地眨眨眼:“对你来说应该很简单吧?” 叶危:“……?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机会? ” 小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放心,你有的是机会呢。” “你说详细点。” 小哎被问烦了,又不能说出真相,只好随口胡说:“你难道不知道吗?每到帝位换届,新的仙帝就会被召到一重天,接受神尊的检查,不许穿衣服的那种。等你打赢了仙道,坐上了帝位,就轮到你被检查了!” 叶危:“………………” 这神尊是什么变态啊? 他可以只当摄政王吗? “啊啾——” 不远处,房间里,被骂的晏临打了个喷嚏,正委屈地卷着小被子等哥哥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神尊·风评被害 晏临:呜呜,我现在就想检♂查哥哥 第78章 叶归来 叶危回到被窝里, 脑中回荡着小哎石最后一句话: “我跟你合作, 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跟你弟晏临说我来找过你。” 叶危:“好。” “你要发誓!你们亲密无间, 待会枕边风一吹,你就告诉他了!” “……”叶危:“你要我怎么发誓?” 小哎托腮道:“我听说, 你们仙门叶家有一种祖传禁术:契言灵, 一生只有三次机会使用, 可以对自己规定三条戒律,以后无论是走火入魔还是被人控制,都绝对不会去做那三件事,你现在就在我面前用一下, 规定自己绝不会告诉晏临!” “行吧。”叶危心想,他活了这么多年,这个祖传禁术他还一次也没用过, 此时消耗一次机会, 以后还有两次。他咬破中指, 隔空画血符,顺畅地一笔到底——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小哎:“怎么回事?我不会是想蒙我吧。” 叶危也一怔,这祖传咒法他早就熟烂于心, 血符不可能画错, 可他的法力灌不进去…… 小哎有点反应过来了:“你不会是……早就用掉了吧?那三次机会!” 很可能是这样,叶危沉默。 属于自己的契言灵,已经用完了, 所以现在启动不了法术。 但,他脑海中完全没有用过契言灵的记忆! 他用到哪里去了? 接下来每一个爬山的雪夜,叶危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他们从最高雪峰上架起法阵,叶危才忙得放下这点思量。五万大军渡天穹,直破二重天。 星哲领鬼兵作先锋,势如破竹。 南天河,仙宫内,一片混乱,逃难来的仙门家主议论不休。 “这次造反非同寻常!陛下,老臣斗胆怀疑这背后另有指使!绝不仅仅是王政、姚冰那两个普通仙民那么简单!请陛下彻查!” “施家主,您这什么意思?意思是说我们仙道中人有内鬼?你就直说怀疑谁吧,别在那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你……!” 仙帝赵承坐在龙椅上,头痛不堪,他知道那背后是谁。 但他不能说。 他本以为,叶危领人道造反,过不了多久,就会自曝身份,来找他复仇。 若是如此,他还可以彻底痛下决心,破釜沉舟。 然而现在,打到二重天了,叶危压根没影儿。 赵承不免报了几分侥幸,许是他自己多疑了,叶危根本就是死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形,叶危的胸口被他捅了一刀,一身仙骨被他打断,再被他推进无间鬼狱,这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陛下!人道大军已经打到二重天了,臣恳请陛下,派天王部队前去镇压!” 仙界天王,兵权在握。 自叶危“死”后,天王之位空悬,赵承有意封自家人赵乾为新天王,但那小子根本没站稳脚跟,部队里,现在全是叶危的旧部。 但这一支队,比寻常的天兵天将更为强大,派出去作战,便如虎添翼,胜券在握。 只是…… 若那人道背后之人,真是叶危本人,那这一支队派出去,就是千里送兵,血本无归。 可若叶危真死了呢? 他此时再犹豫,可就连最后的二重天都要保不住了! “陛下!臣等恳请陛下增派援兵!” “陛下、陛下!” 金碧辉煌的仙宫内,唰啦啦地跪了一片老臣,赵承犹豫再三,终是道: “传朕旨意,封赵乾为临时天王,即刻带兵,出征。” “当——” 鱼水花台,汲水的竹管跷跷板似的当啷落下一头。 “今日有何动向?” “启禀宗主,今日群臣进谏,总算劝动陛下派天王部队了。依属下愚见,这陛下也太奇怪了,天王部队强兵精锐,若是早派出去,那群人道仙民哪里打得到二重天来……” 叶宗主一笑:“他不敢用叶危的旧部。” “属下就是觉得这一点蹊跷,为何不敢用?莫非少主之死果然是他……” 叶宗主端起白瓷茶,抿了一口:“我儿已死,就算有蹊跷,他赵家已坐上帝位,我又能怎么样。可赵承那小子三番五次犹犹豫豫,不肯派叶危的旧部,他在怕什么。” “宗主的意思是,少主可能……没有死?” 叶宗主不答,转而问:“那个人道教派,查的如何了?” “回宗主,我们倒是有一些探子打进了内部,但没有太多进展,那个人道仙民,各地方出来的有各地的小领头,主要管事的是王政和姚冰,但…看他们的样子,幕后应该还有人。这几战打下来,人道用兵出神入化,背后定然是位熟读兵书的天才。” “兵书啊……” 叶宗主看着平静的水面,眼前忽然浮现出叶府少主院里,小叶危扎着马尾,乖巧地坐在书房里,认真地看着一本兵书,窗子的暖阳在他脸上投下一小方格的光。 “再查吧。” “属下遵命!宗主还有何吩咐?” 叶宗沉吟片刻,终是道:“你出去时把叶越叫进来吧,今天是他叔叔的祭日,做小辈该来拜一拜。” “是!” …… 叶危登临二重天不久后,仙道开始拼命反抗,抵死要守住每一寸土。这一日,王政急吼吼地冲来报: “大事不好啊!叶危!仙道终于放大招了,天王部队来了!前线要抵不住了!” 叶危大喜过望,他师弟终于憋不住了。 王政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叶危不紧不慢的样子,又要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道:“你知不知道天王部队啊!就当年叶天王率领的那个!所向披靡!幸好叶天王不在了,不然我们要是跟他打那可就完……” 王政说到一半,见叶危一直挑着眉看他,笑而不语的。 王政忽然间,福至心灵了。 叶天王…… 叶家…… 叶危……?! “我……草!叶危……你…!我草!!!” 叶危淡定地拍拍小王:“还不赶紧的,开传送阵送我上前线啊。” 前线,新天王赵乾,一身红袍猎猎,一身银甲辉辉,手握方天画戟,领着千军万马,立在云端上,叫骂: “反贼仙民!拒交贡金!还勾结鬼道!尔等鬼道侵蚀人心,走火入魔,乃是歪门邪道,天界毒瘤!我劝你们迷途知返,尽早皈依我等仙道!” 参战的仙道修士们不知道要怎么骂仙民,但骂起鬼道来那是口若悬河。星哲伸出双手,捂住小耳朵,准备等这人说完就上去打他。 “且慢。” 星哲肩膀被人摁了一下,转过头,看见…… 叶危? 自开战以来,叶危一直对外瞒着自己的身份,真是却光明正大地站在最前面,让众人看个清楚。 此刻,叶危一身银盔,红袍加身,亦如当年他作仙界天王时的模样。 唯独缺了一把方天画戟。 赵乾立在云端上,看不清楚大军里的小人,只觉得敌方那边走出一个学自己穿衣的家伙,不由得大笑: “你们人道屁民也太没品了!连衣服都要学你们仙道爷爷穿?有本事学点法术啊!” 他手执方天画戟,沿天穹一划,满天铺地的赤炎火凭空而生,朝人道大军压来。 ——火天燎原。 这一招是火灵根的必杀招,也是赵乾最得意的招式,他自认为全仙界的修士除了当今仙帝赵承以外,无人能胜过他。 众仙民第一次见到如此宏大的仙法,天穹成了一块无垠的、烧红的铁块,灼烈的热浪席卷而来,头发丝滋滋地焦掉,仙民们叫了一声,纷纷低下头想躲。 叶危站着没说话,他缓缓伸出手,隔空一握—— 刹那间,那一柄方天画戟立刻回到了他的手上,物归原主,雪亮的刀刃在空中飞渡时,留下一道细细的银光轨迹。 下一瞬,从那一丝银光中迸出星星火花,噼里啪啦点燃周围飘荡的云雾,片刻间燃成一片火海,烈焰飞涨,涨满了除人道大军外的所有空隙,蚕食了整个天穹。 ——也是一招火天燎原。 赵乾在热浪里,空着一双手,错愕着。 很快,他身后、周围的部下突然反应过来了: “天王……” “殿下——!” “殿下——!!” 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不归人归来。 叶危握着方天画戟,轻轻朝他们挥了挥。 这一次,他没有和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站在对立面上,没有和曾经同道共事的修士,在南天河上,拼个你死我活。 神尊晏临躺在军帐里,裹着小被子,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微微笑了一下。 新天王赵乾吓白了一张脸:“你…你……诈尸了!!来人——” 哪里还有人听他的,一队人马,悉数倒戈! 赵乾见大势已去,脑子灵光一闪,叶危本就是帝位候选,此次声势浩大,恐怕阻碍不得,当年害他的是赵承,又不是他赵乾,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立刻甩了红袍,膝盖一软,跪地投降,主动归还当年叶危的天王兵符。 此战不战而胜,众仙民本来还担心会打不赢,突然得知最高领袖就是叶天王本人,士气大涨,当夜庆功大宴,叶危也不再隐瞒身份,大大方方站出来。 人道领军者是仙界叶天王! 叶危死而复生了! 他当年是被人害死的…… 种种消息在仙界不胫而走,炸的仙门百家措手不及,叶家叶危的旧部喜极而泣: “启禀宗主!少主…少主他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零点还有二更! 第79章 师兄弟 叶宗主摩挲着手中兵符, 处事不惊, 他身边另一位手下显得平静多了: “宗主,这是极大的好事。但当年少主失踪,我们多方派人查, 最后是确认了消息……如今局势不明,仙道退居二重天, 却突然冒出一个少主……” “宗主!这不可能有假, 放眼全仙界, 除了我们少主,谁还打得出那么宏大的火天燎原?” “活傀儡也行。仙界法术层出不穷,也有不少拘谨他人残魂、复盘他人生前法力的禁术,何况, 少主若真的一直活着,为何这么久也不跟家里通个信。” “呵,叶家偌大, 也不是人人都像我们一样向着少主啊。” “你什么意思?!” “都住嘴。” 叶宗主冷不丁地打断他们, 轻不可闻地叹了一气:“孩子长大了, 久在外边,有什么事,也不爱跟家里说了, 能自己扛的, 都自己扛了,这也不足为奇。” “宗主所言极是,那定然就是少主!” “宗主, 如今战况不明,特殊时期,还请宗主万事谨慎!” 叶宗主胆大心细,他想了想,忽然心生一念,道:“那群人道仙民,今晚会办庆功宴吧。” “是,他们不折一兵一卒便大获全胜,我们的探子来报,今晚大庆!” 叶宗主:“庆功宴上多歌舞玩闹,传令,让探子们起哄唱歌,每个人轮流上去唱一首,尤其要观察,那个自称叶危的人是如何唱的,用传声花传过来。” 俩下属迷惑:“……?” 叶宗主:“听懂了吗?” “属…属下立刻去办!” 叶宗主坐在鱼水花台边,随意把玩着手里的玉兵符,像在把玩一朵珠花。 水里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可惜当年他别过珠花的她,已经不在了。 今日篝火夜,庆功大宴,酒正酣,有几个人起哄着要罚酒唱歌,一人一首,站到篝火中间唱,王政立刻来了兴致,马上跟道: “来来来,叶危,你蒙了我们这么久,今天你必须上去唱。哎!大伙儿,左手拍右手,掌声再热烈点!有请我们叶教主来一首!” 叶危:“……不不不,还是你们年轻人先唱吧。” 王政:“你活过那么多年唱个歌还害臊,赶紧上去来一个。” “是啊,教主,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 众人围着篝火起哄鼓掌,叶危实在推脱不了,只好站上去,心里有一点腼腆。 “那…那我就献丑了。” 潜藏在宴会中的探子立刻打开藏在袖中的传声花。 叶危站在篝火中央,心想几十年没开过嗓了,还有点忐忑。 其实,他小时候还蛮喜欢唱歌的。 父亲还给他请了音律师傅,毕竟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音乐也是必不可少的。 叶危其他五艺都学得极好,然而人无完人…… 他,唱歌,非常难听。 不是五音不全、狗屁不通的难听,是只要开嗓,能让周围人听到想自杀的难听,如魔鬼的磨刀,音律老师上了三堂课,差点跳井。 叶宗主只好作罢,不让儿子再学什么音律了。 但小叶危并不死心,而且,他是叶家的少主,音律老师不好意思告诉他唱的真难听,简直就是奸`污耳朵的难听,只告诉他:天资有欠。 小叶危心想,天资不够,后天来补,更要勤加练习!于是七八岁的小叶危,扎着个马尾,天天在少主院里放声高歌。 ——魔音绕耳,久久不去。 吓得一院丫鬟小厮几个月睡不着觉。 后来,叶宗主出面,小叶危终于知道了,他唱歌超难听,以后再也不唱了。 再后来,叶危进入道渊阁学习,一次师门集会,师弟赵承不知好歹地撺掇道: “叶师兄,你先唱一首吧!” 其他同门道友也跟着瞎起哄,叶危假意推辞了几下,就上去唱了,心里美滋滋地很高兴,终于又可以唱歌了! 当场高歌一首。 唱到一半,众师弟抱头鼠窜,瘫倒在地,捂紧双耳抽搐不止。 叶危默默腹诽,有这么夸张吗…… 从此,叶师兄唱歌成为火灵院最恐怖的事,传遍了整个道渊阁。 等叶危坐上了仙界天王,身边又是一群新鲜的战友,欢庆宴上,又开始新一轮无知的起哄…… 过不了多久,满军痛苦哀嚎,并发出了新的传言:天王歌一曲,退敌八万里。 “咳咳……” 此时此刻,叶危在人道众人面前清了清嗓子。 底下的星哲瞬间将自己变作一朵小花,正要快速遁入地下,被小花妖眼疾手快地揪住: “你跑什么?” 星哲小小声道:“快…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危开始唱了 ! ………… 第一个受不了的就是精通音律的王政,他从没听过这么难听的歌声,像有两个小人潜入耳朵,趴在耳膜边上用铁锯子锯玻璃,须臾间,王政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一首唱完,众人四敞八仰,倒了一地,只有晏临还端坐在原地,认真地鼓掌。 只有他能欣赏哥哥的歌声。 小时候,晏临见别人家的小孩躺在床上,娘在旁边唱摇篮曲,哼着小调,温暖恬淡,他十分羡慕。 白团子小晏临拽了拽叶危袖子: “哥哥,你能不能也给我唱摇篮曲?” “啊?你…你确定要听吗?” “嗯!” 周围的丫鬟小厮听说此事,潮水般逃出少主院。 “你等等哈,哥哥给你找一首好听的。” 叶危从书架上拿出当年音律老师留下的乐谱,寻了首温馨小调,清了清喉咙,对着谱,唱: ………… 一首唱完,小晏临从床上坐起来,睁着黑黑的大眼睛,问: “哥哥,这就是好听的歌声吗?” “…………” 叶危稍一迟疑,随后重重地点头:“嗯!” 小晏临若有所思,他以前被仙民收养时,没怎么听过音律,此时初次踏入音乐领域,他很有兴致: “哥哥再唱一首好不好?” 叶危眼睛一亮:“你喜欢听吗?” “喜欢。” 之后,好多个夜晚,小晏临都是听着叶危的歌声入眠。有一次,仙界仙女开天籁会,叶危带着小晏临去参加,接受音律的熏陶。 台上仙女美妙歌喉,台下众人包括叶危都听得如痴如醉。 只有小晏临一人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叶危察觉到,低头问:“怎么了?晏临。” 小晏临皱起包子脸,小声抱怨:“好难听、好难听啊!跟哥哥好听的歌声完全不一样!我不要听这么难听的歌声!” “………” 叶危沉默了好久,偷偷把小晏临抱起来:“…那,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好!我想听哥哥唱摇篮曲。” 叶危:“行啊,你喜欢哥哥天天唱给你听。” 小晏临的音乐鉴赏力就此彻底崩坏。 此时,一朵传声花,摆在华贵的紫檀木桌上。 叶宗主用法术紧紧堵着耳朵,桌的另一端,站着一排小厮丫鬟,都是曾经在少住院里伺候叶危的下人。 传声花里,传来一声熟悉而恐怖的调子: “是少主!是少主!” “没错,这么难听,绝对是少主!” 叶宗主伸手一摁,传声花消声,兵符静静地躺在花瓣旁。 远处,仙宫大殿内。 “你说好的出兵,叶家的兵去哪了!” “你吼我作什么!大哥为什么还活着!你当时不是说绝对杀死了吗?” 辉煌的仙宫里空空荡荡,只有赵承与叶越,站在龙椅之前对峙。 叶越脸色微变:“你是不是下手的时候手软了?” 赵承骂了一声:“挖心取丹,仙骨打断,然后才推下去!这样还能活,你只能怨你哥是个怪物!” 叶越怪笑了一声:“你就是太自傲,不肯承认我哥,他那么厉害,若不是碎尸万段剁成泥了,哪怕只剩一点,以我哥的功力定然有办法回来!你还把他推进无间狱里?那里怨气最多,搞不好我哥就修出鬼道,现在你看,他从无间狱掉进仙民界,就创了什么人道打上来了!你当时若……” 赵承也怪笑了一声:“碎尸万段?你说的倒好听,你想的如此周全,怎么你当时不动手?龟缩在叶家,渔翁得利。” 叶越:“我只是争个少主之位,何必背个弑兄的罪名?你争的可是帝位,能力不如我哥,下手还不狠,那你争什么帝位!” 赵承勃然大怒:“放肆!我还坐着这把龙椅,你算什么东西!” 叶越一摊手:“是啊,我不过是个准少主,手里不过是有块兵符,不及陛下万人之上!反正叶家的兵已经全被父亲调走了,你若早一步通知我,也不至于此!望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叶越也不行礼,转身就走。 其余的仙门百家审时度势,也不来仙宫了,他们对鬼道非常恨,但对这个新创建的人道没什么喜恶,对年年给他们交贡金的仙民,更是没有恨意,这回听说领头人是叶危,便先入为主地觉得叶危还是仙道中人,只是换个方法回来夺帝位罢了,纷纷了无战意。 “家主,人道那群仙民,再加上鬼道百鬼,难对付的很啊!” “现在传出领头人就是叶家那个叶危!这分明是回来夺帝位的,那帝位现在是赵家的,夺回来是叶家的,左右不是我们施家的,我们何必那么积极去打战?” 施家主觉得此话有理,当即召回所有自家的修士,不参战了。 “施家仙门排行第三,人家都不掺和了,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冲进去搅浑水?” “是啊,叶家和赵家要争帝位,让他们打去呗,我们是不管了!” 于是仙门众人纷纷撤退。 叶危手上有人道大军,鬼道大军,天王部队,还有父亲叶家调来的兵。 赵承孤立无援,只有一个赵家。 甚至赵家内部也分歧,家主有八个儿子,赵承排行老三,当了帝位,其他儿子多有些嫉妒不满: “爹,赵家百年基业!可不能都送给三哥去做垫脚石啊!” “是啊,爹,三弟当年狠心残害自己的师兄,已是大逆不道,现在他师兄来复仇,他倒要拖我们一家人下水……” “爹!赵家派出的修士已经死了很多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家哪耗得起啊!” 如果倾全族之力支持赵承,跟叶危作对到底,万一叶危真的当上了帝位,那必然要清算赵家,到时,赵家就完了。 若弃车保帅,那就是折了一个三儿子,但整个家族依然还是仙门排行第二的贵族。 赵家主思量再三,一天天过去,见叶危那边的军力只强不减,他叹了口气,道: “舍了吧。” 赵家退兵。 南天河,仙宫殿。 叶危又一次打到了这里。 只是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挡在他面前。 宫门破,朱红墙内,千军万马围剿仙宫。 夜深了,赵承披着金线袍,孤身一人坐在龙椅上,不远处,火把映天,呐喊连天。 兵打进来了,如入无人之境。 黑夜长无边,吱呀一声,厚重的朱门被推开。 来人一身银盔,一身红袍,手握方天画戟,刀尖上映着火焰的光。 “师……” “你不会事到如今,还有脸叫我师兄吧?” 叶危一步步走上前,看着龙椅上的赵承,像在看一只垂死的断翼鸟。 他们遥遥对立,中间隔着一道师门,数十年的同门光阴。 赵承干裂的唇抿成一条线,他起身,将身下这张龙椅让出来,道: “这万人之上的位置,给你了。我如今弃子一枚……” 师兄可不可以放过我。 后半句还未说出来,就被叶危笑着打断: “赵承,成王败寇,求饶的话就不必了吧,位至仙帝,好歹也算是青史留名的人,给自己留点体面。你当年一刀捅我胸口,一根一根打断我全身的骨头,我可是一声也没吭。” 赵承将那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下一刻,他就再也没机会说话了。方天画戟的雪亮刀尖,贯穿了他的胸膛。 叶危面不改色地转了转刀刃,当年赵承对他挖心取丹,这一次,他要取回来,属于自己的内丹。 血如注奔涌而下,染红了至高无上的王座。 濒死,窒息,疼痛,赵承突然挣扎起来,四肢抽搐,叶危取完内丹,毫不手软地切断了师弟的心脉。 心脏停跳,但那四肢依然在挣动,脸上痛苦地扭曲,最后一瞬,赵承偏过头去,看见宫墙外,漫漫长夜破晓,透出微亮的熹光。 ……碍眼的太阳又要升起来了。 赵承想笑,但他没有力气做出笑的神情,只不过虚虚地牵动了嘴角,神情扭曲着。 死亡如凝固泥石般,凝固了他。 大殿内,安安静静,再无声响。 叶危慢慢地走上王座,伸出手,替赵承合上了眼。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尊拉着他,道: “阿危,从今往后你就不是最小的了,今个儿新来一个赵家的小少爷,也是火灵根,以后,你多带带他吧。” 叶危回过头,看到豆丁大的小赵承,躲在门后面,有些抵触、有些害怕地看着道渊阁的一切,见到他,又有些局促,凑过来,讨好似的,叫了一声: “师兄好!” 叶危第一次被人叫师兄,叫的心花怒放,伸手拍了拍赵承:“小师弟!快过来,有什么不懂都可以问我,以后师兄罩着你!” 小赵承糯糯地低着头,应了一声:“谢谢师兄!”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叶危不知,也不想知。他提着方天画戟,带血的刀尖拖在地上,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破晓后的光照进大殿,鲜红映初日。 第80章 堂兄弟 “啾啾——” 鹦鹉在金丝笼里不安地拍翅, 叶越拎起鸟笼, 啜了两声,安抚这只小家伙。 “娘,我回来了。” 鱼水花台, 叶家的暂避处。何氏捧着鱼食,百无聊赖地一粒粒投下去, 看也不看她这个儿子。 叶越从小也习惯了爹不疼娘不爱, 自己逗着鸟往前走, 经过何氏身旁时,忽听她道: “你大哥没死,就要回来了。” “我知道。” 叶越低下头,不提鸟笼的左拳头攥的死紧, 死死地握着一块玉符。 “你手上是不是还有少主兵符?” 何氏漫不经心道:“趁早交还吧。你本来也没继位,不过是个准少主,若等别人找上门来要, 那可就没脸了。” 叶越登时听得心头冒火, 若眼前这个人是什么外人, 他半点也不会同她计较,可眼前这人分明是自己的娘,是全天下最可能会来疼他爱他的亲娘!可他的娘, 从来也不肯支持他一下。 失败、苦恨、恼怒, 一股子蹿上心头,叶越冷着一张脸:“娘,我从小就好奇, 我真的是您亲生的?你就不能盼我一点好!我为了从我哥手里抢一点点权力,给我们俩谋划点好处,天天搅尽了脑汁!您倒好,养的亲儿子好不容易抢来的权力,您一句话就叫我放手!” 何氏一听这话,吓得一手鱼食全撒了,冲过来,狠狠捏住叶越:“你说什么?什么抢?你对你哥做什么了!” 叶越冷笑了一声:“爹宠大哥,我理解,爹就喜欢叶危他娘,不喜欢我们娘俩。可不喜欢为什么又娶又生!生了又不管我!从小到大,除了新年家宴,他有哪一次来看看我!我以为没了爹,我至少还有个娘,叶危没有娘了。可是娘,你算算,我们生活在一个小院里,你又来看过我几次?我生病时,你哪一次有来看过我一眼。说来也可笑,来看我最多次的竟然还是大哥!” 啪—— 何氏一巴掌摔过去,噌地站起来:“没规矩了!怎么跟母亲说话的?这么大的人了还来跟我扯这些旧账!你老实交代,叶危当年的死,你是不是掺和了!” “…是。” 何氏登时快死过去,尖着嗓子叫道:“你说什么!” 叶越心里堵的一口气喷薄而出:“是!我就是掺和了,我哥不死,我怎么上位夺权!” “你…你真是……你真是疯了啊!你要夺什么权,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你有什么资格……” 何氏气得要再打他,叶越侧身一退,轻而易举就捏住了她的手: “娘,我凭什么就没资格!爹不喜欢你,你也跟着自轻自贱,叶危的娘都死了多少年了,后院里就只有你一人,你却也不肯为自己争个正位。一辈子当小妾,龟缩在那小院子里,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大哥不死,我这辈子都出不了头!” 何氏被他气到喘不上气:“你真是……生来找我讨债的!作孽啊……” 叶越冷冷地看着她,冷笑道:“放心吧,娘,就算我掺和了,叶危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最多就是挑断筋脉,软禁起来罢了,那跟我以前的生活又有什么差别!都是一个爹的儿子,血缘在这,大哥他不会想背个弑弟的罪名。爹也不会想看自己俩儿子互相残杀。” “你爹?呵,他怎么可能会管你……什么一个爹的儿子,你真是……不知好歹……” 叶越看着自己的娘亲,一颗心早已凉透了,他冷静下来,扭着何氏,强行要将她带回去:“娘,你累了,回去歇息吧。” 何氏百般挣扎,就是甩不开他的手,她急火攻心,突然放声惨笑起来,那笑声又尖又锐: “你不是一直奇怪你爹为何从来不管你?我今天就告诉你… “叶越,你根本就不是叶宗主的儿子!” 当啷—— 手中金丝笼掉在地上,吓得鹦鹉满笼乱窜。 “娘,你…你在说什么?” 何氏:“你自己也知道人往高处走。叶宗主什么身份?但凡跟他沾点边的人,就没有不想靠他谋权夺势的!你以为你娘什么都没图过?我若不图,以我娘家的势力,何苦嫁给一个鳏夫做妾!” 叶家坐拥兵权,唯一的妻子又去世多年,各方势力都想塞女子进来。老仙帝也有意嫁一个妹妹进去,笼络叶宗。何氏便是上一任仙帝的三堂妹。 堂妹们年轻貌美,老仙帝正在犹豫选谁做媒,何氏憋不住了,她不是妹妹里面最出众的,但从小心高气傲,只想嫁个贵族施展自己多年的宅斗计俩,叶家可是仙门之首,机不可失,她若不先下手为强,仙帝指不定就选了别的姊妹! 于是,她想了一个损招。 一日,其他仙门找到一温泉药池,约宗主一同去放松,何氏找准机会,潜入温泉池里,等宗主下来,她就抱上去。 温泉水热,不着寸`缕,兴许就能顺水推舟…… 没想到,叶宗立刻就推开了她。 但紧接着,其他仙门的一群人进来了,看到了他们俩。 如此一来,叶宗不负责那也要负责,叶家她是嫁定了,怎么混也要混进去! 老仙帝听闻此事,大为懊恼,他本想选个堂妹,正正经经三书六娉嫁与叶家作正室的,谁知,三堂妹搞出这种事,而叶宗主那边还不咸不淡地打太极,不说不娶,也不说娶,仿佛没去过那个温泉。 最后老仙帝面子挂不住,主动出面,叶宗主表示娶可以,只能是妾。 以及,小叶危的以后仕途,还劳烦仙帝多指点他一下了。 “我那时满心欢喜地嫁进来,心想反正他身边就我一个,作妾也没什么,等生了孩子,自然会扶正。” 然而何氏嫁进来,才知叶家水有多深。叶宗独揽大权,一手遮天,若没有他的命令,她竟连院子也不许出!一年到头连面也见不到几次,更别想怀什么孩子,简直就像守活寡。 她一定要生个孩子站稳脚跟,趁新年家宴,就给叶宗主的酒里下药,药性极烈,等宴席散了,扶他回房,果然,宗主身上发热地厉害,她本想此事定然能成,谁知道,叶宗一到床上,脱完衣服,翻个身,睡着了。 何氏咬咬牙,脱了自己的衣服,把叶宗的衣服也扒了,可无论她怎么弄都不行,最后不得不放弃。 温泉池里,她初时见叶宗相貌英俊,还动过几分真心,此时见他如此薄待自己,一颗心也冷了。叶宗不肯跟她生,自有别人肯! 何氏准备借种。 她脱了自己的衣服,装作一夜好事成的模样,第二天醒来,身旁空空的,叶宗已然离开。 叶家人多,旁支复杂,何氏很快搭上了叶宗主其中一个弟弟,小年轻,不经事,被她三下五除二撩到手,借了种。 新年之后,宗主照例离家半年,到各地处理要事。等他回家时,就见何氏挺着大肚子,一脸娇羞地通知他喜当爹了。 旁边的小叶危什么也不懂,还傻乎乎的乐着:“爹,我要当哥哥了呢!” 叶宗什么话也没说,摸了摸小叶危的头,对何氏道:“到我书房来。” 他屏退左右,单独面见何氏,直截了当地问: “老实说吧,孩子是谁的?” “宗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新年那夜……” 叶宗打断她:“那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怎么可能呢,宗主!那一晚您…我…衣服……宗主!您那晚酒喝多了,可能不记得了,可您也不能平白冤枉我……” “我确实不记得了,但我敢肯定没有发生过。”叶宗道,“你应该知道,叶家有个祖传的禁术,契言灵。” 何氏脸色一白,叶家契言灵,一生只有三次机会使用,可以规定三条契言,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走火入魔还是被人操控,都绝不会违背契言…… 叶宗平静道:“我的三次契言灵,在当年和她大婚时全都用完了。第一,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绝不会让她受到半点伤害。第二,除了她以外,绝不会再喜欢别的人。第三,除了她生的,我绝不会再有别的孩子。” 何氏整个人都发抖了。 叶宗:“一个男人如果不想要别的孩子,那他绝不会有。我想你应该很明白我的意思。我劝你实话实说吧。” 何氏跌坐在地,痛哭不已,最后只好坦白了。 叶宗那位弟弟眼见事情败露,自寻了一个极危任务,然后死在了那里。 他不死,叶宗也会来料理他,可他若主动死,兴许宗主还能念及一点点幼时的兄弟情分…… 叶宗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请了老仙帝来,把此事一说。 老仙帝两眼一昏,可若休了他堂妹,再把这丑事捅出来,对两家而言,未免太难看了!再加上三堂妹月份已经大了,此时强行落胎,恐怕性命不保。 叶宗当即大度地表示,可以不休,孩子呢,也可以生下来,虽然不是他的,但也算是叶家的血脉,他那蠢弟弟尚未婚配,没有血脉,孩子就留着长大吧。 老仙帝愧疚难当,觉得亏欠了叶宗的,想了想,就补给叶危吧。于是渐渐地,群臣开始发现仙帝讲法论道时,格外关照叶家小少主,大家心中登时明镜一样,叶危就是下一届仙帝候选人,老仙帝都赏识,这赢面非常大,该战队的赶紧战队吧。 从此,叶危仕途一片顺畅。 而何氏万念俱灰,从此待在小院子里,再不见人。 叶宗让她好好养孩子,可她也不想看见这借种来的孩子,她一看见叶越,就不禁想到自己干的那些事,想到自己年轻时的满志拼劲,最终换来这样一个惨淡结局。 叶宗自然更是不会来管叶越。爹不疼娘不爱,小叶越心里好憋屈,只有不知情的叶危还来看看他,可愈来看他,叶越心中愈不平,都是一个爹的儿子,凭什么这样一个天一个地! 这份不平从小积攒,几十年过去,终于,在赵承要害叶危时,彻底爆发,叶越暗中推一把,让大哥死无葬身之地,自己上位夺权。 叶危“死”了,叶宗别无选择,与其把少主权势让给别人的孩子,倒不如给叶越,好歹在名义上他们还算父子。 但现在…… 叶越呆愣在原地。 何氏一边打他一边哭:“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你凭什么跟叶危比啊!你能活下来,养这么大,已经是万幸了!!你怎么能做出这种造孽的事……” 两行眼泪忽然留下来,叶越咬牙切齿:“娘!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何氏愣了一下,啜泣道:“你…你让娘怎么跟你说啊……” “啾啾——” 当夜,叶越一个人坐在空而大的房间里,逗着鸟,少主玉符被他随意地扔在地上。 这只瞎眼鹦鹉是当年叶危送人的,他又去找回来,这小家伙能闻出内丹气息,判断来人,小鹦鹉闻着叶越的气息,拍着翅,讨好道: “主人、主人、主人!” “真乖。” 叶越笑一笑,摸摸小家伙的毛茸脑袋。 他听见长戟的刀尖拖在地面划出的声音。 大哥回来了。 叶危走到此间,叶越似乎也明白了,敞着房门,在等他, 百年手足,此刻相见,无话可说。 叶越是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最后不知不觉变成这幅模样。 此刻,叶越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了。 叶危坐在他面前,也很平静地倒了一杯酒。 “喝吧。 “喝完上路。” 叶越笑了一声,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以为是毒酒,等了好久,却无事发生,叶越愣在原地。 叶危大笑:“怎么?你和赵承当年联手害我,我被挖心取丹,仙骨全断,在无间狱里拖着一身血爬了好久。现在轮到你死了,你以为一杯酒就完事儿了? “我还没那么仁慈。” 转瞬间,叶危长戟一刀,刺进二弟的胸膛。 “叶越,有些事做错了,还有机会改,有些事,没有。” 叶危准备跟杀师弟赵承一样的杀法,剖掉心丹,划断心脉。彻底了结过去。 然而,突然,叶越伸出手,死死握住他的刀尖一转,长戟没刺进心脏,而是转而刺进了肺部。 刺穿肺,能延好几分钟才死,但同时,更痛苦不堪,每呼吸一下,就是钻心彻骨的疼,最后窒息失血而死。 叶越满手满身全是喷涌的血,他笑了笑: “你…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我不…我不是爹的……” 叶危怔了怔,道:“我刚知道。” 前世他直到最后战死,都不知道叶越的身世,这辈子回来,向父亲说了他被害一事,叶越毕竟也是叶宗的儿子,他想要问问父亲的意见,但没想到,听到了一个惊天隐情。 他从小到大,都把这个二弟当作亲弟看待。 想来,他爹从前没有告诉过他叶越的身世,也是希望他如此。 叶危知道自家父亲性情偏冷,恐怕真的很难对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投注什么关爱。有时他其实觉得,他爹对他都有一点怨气的,若不是生了他,娘也不会那么早离开。 所以,叶宗不怎么关心叶越,但希望叶危还是能把叶越当弟弟来照看。叶府中,也从没传出有关叶越身世的流言。父母辈的事,就在父母那辈了结,不往孩子身上延续。 但有时,要扭曲的人,救不了。 插在肺上的刀尖,压扁了气息,叶越开始窒息,他神情扭曲,紧紧攥着胸膛,像要攥到点什么,指尖抓握到发白,双手间却什么也没有, 他最后倒在一片血泊里。 叶危看着眼前的血红,抽出刀戟,无言地走出这间小屋子。 离开的时候,屋中那只小鹦鹉在金丝笼里跳着,闻到了叶危的气息,欢喜地扑扇着翅膀,叫了一声: “哥——”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其实叶越跟叶危,是堂兄弟…… 师弟二弟都收拾完了,下一章更新,万众瞩目的→神尊掉马! 再祝小可爱们六一快乐! 收尾工作比我想象的长一点,大概要这周才能完结了(捂脸) 第81章 弟是神 “哥哥——” “大胆贼人!你怎么敢躺在龙床上!还不快下来!小心陛下回来砍你脑袋……” “我要砍谁脑袋啊?” 寝宫内, 瞬间跪倒了一片侍仆。 叶危穿着一袭银线白袍走进来, 袖边绣着龙形暗纹,华贵低调。这身衣服是他不上朝时在宫里穿的,形制比较随性, 领口开的有点低,露出来大片脖颈和锁骨, 肤如白玉。 晏临两只眼睛咻地亮了, 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看。 总管大公公跪在最前面, 小声提醒道: “陛下,您即位了,该自称朕的。” 叶危一笑:“公公这是要教我规矩了?” 总管登时吓破了胆,连连磕头, 叶危一摆手:“我开个玩笑,都起来吧。怎么回事?” 总管公公清了清喉咙,正准备细数那贼人私爬龙床、胆大包天的罪状, 一个字还没出口, 金丝被子里钻出一个小脑袋, 绝色美人脸,委屈地抱怨: “哥哥!他们欺负我——” 总管公公:“你……!” “好了好了。”叶危道,“他是我结拜兄弟, 以后见他如见我, 都不用拦着。下去吧。” 总管公公还想再说什么,又怕触了这位新陛下的霉头,只好灰溜溜地出去了。刚出去, 身后一群小太监抱怨,陛下被那臭弟弟看得这么紧,这些仙门贵女的花名册还怎么送上去! “还送什么!”总管公公把花名册夺来,“你也不看看陛下那脸色!等着掉脑袋呢!” 叶危趴在宽大的龙床上休息,晏临窸窸窣窣地蹭过来:“哥哥刚批完奏折吗?这也太累了,明天不去早朝了好不好?休息一下吧。” “国事繁忙,还有一群不长眼的东西要收拾,没事,你哥睡一会就好了。” “哥哥,你心脏不好受不了这样的,我帮你熬养心药吧。” “别。”叶危翻了个身,枕在晏临铺好的软枕上,“我现在刚继位,盯着我的眼睛毒着呢,刚上帝位就天天喝药,那群人的心眼就更多了。” 叶危当时肃清完师弟、二弟,统归人道、鬼道、仙道,三道并一,改仙帝为天帝,正式即位。 一登基,他就大刀阔斧,削官革职,将各个仙道庸官,降级,各个人道骨干,升官,封姚冰右丞相,王政左丞相,星哲天王将军,鬼道百鬼由星哲统一安排。取消各地仙道院,以后人道、鬼道、仙道,想修什么道修什么道,想创个新道派,也随便创,同时取消贡金制,一律改为赋税制,赚的多的多交钱,赚的少的少交甚至可免交。 亿万民众十分高兴。仙门百家却傻眼了,他们以为叶危只是夺个帝位,不会动仙家利益,谁知他一上来,直接把仙道的贡金全搞没了。 此时再要反对,叶危已经王权在手,兵权在握,回天无力。想了想,帝位没了,后位还在,于是各家削尖了脑袋想送点女子进来,每日上朝旁敲侧击劝陛下多建后宫,把叶危给烦的。 “连累你了,当我的挡箭牌。”叶危伸手摸了摸晏临的肩,“你今天这样,明个儿外边定然风言风语,不知道传的多难听。” 晏临拉起被子,给叶危盖好:“哥哥,你觉得我会在意那些人说什么嘛?” 叶危笑了笑,他弟本是天道石,能留在这尘世间,已经是奇迹。百年来,风风雨雨,晏临永远陪着他。有时候叶危在心里想,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让他再全心全意去信任另一个人,放在枕边,平心而论,他办不到了。 龙床上只准备了一条锦龙被,盖在叶危身上,叶危将这九五之尊的被子随意地拉开一些: “你也一起睡吧。” 晏临整个人抖了一下,忽然不敢动,像被火舌舔了一口,满心满脸几乎要烧红,放纵地从思绪里拔出一连串沾情带欲的妄念。 叶危闭眼休憩,感觉晏临没有进被窝,以为义弟是怕僭越了,于是长臂一提,纹了龙的金被蒙头盖脸地包住两人。 晏临像置身锅炉,五脏六腑连着一颗心都要被蒸的熟烂,几乎要烂透了流出黑毒的欲念,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叶危道: “你在旁边,我才安心一点。” 哥哥闭着眼睛,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内,浅浅地呼吸着,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锅炉熄了火,灭了热,一身躁动转而平静,晏临合上眼,躺在叶危枕边,持着这至亲至疏的距离,做一个乖顺听话的好弟弟。 叶危感觉身边拱进来一大只温暖的大绵羊,热乎乎地陪伴着他。 窗外下着雪,雪落无声,只听见金兽炉里烧的瑞脑香、偶尔发出哔啵的声音。 新帝登基一月内,天界奇象百出,世人都道是神降吉兆,次日早朝,从家国扯到后宫,群臣群议,各有盘算,叶危四两拨千斤,一一回挡,王政姚冰再为他一唱一和,凡是不合叶危心思的提议全都“再议”了。 议到最后,仙道旧臣无话可说了,叶危也准备退朝: “诸位爱卿,还有事上奏吗?” “启禀陛下,三重天仙山又降祥瑞!有修士看见,仙山雪中,冒出一只神奇的奇兽,翡翠犄角,一身金毛,大如房屋,在雪坡上不断往上跑,实乃大吉之兆啊!” “陛下洪福齐天、英明圣武,故而天界各处屡屡显现神迹,此乃……” 叶危耐着性子听他们赞颂了一通狗屁,然后在万岁声中甩袖走了。 翡翠犄角,大如房屋,仙山雪峰…… 这说的应该是那只温泉小怪兽,跟小哎石头待在一起的。不过上次叶危见它还是一身毛绒绒的鼠灰色,那什么金毛,估计是那些狗官编来拍他马屁。 小哎那时说要做天道,要他去夺神尊的神力,会给他一个偷神力的神器:交换仪,还说登基之后,神尊会叫他上去不穿衣服地检查,恐怖如斯。 可眼下,无事发生。 小哎也没消息,叶危准备去看看。临走时,想了想,带上晏临一块好了。 当年他带着小晏临,在天湖之上泛舟游荡,随口说了句,湖中若有雪山倒影,则是绝美。 小晏临为他凭虚造物,仙雪山拔地而起。 今生今世,尘埃落定,带着弟弟故地重游,倒别有意思。 “晏临!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怎么样?” “去哪呀哥哥?” “跟着我就是了,给你个惊喜!”叶危神秘地朝他挑眉一笑。 晏临一瞬间像那一笑被吸走了魂魄,整个人飘乎乎地荡漾着,什么都不想问了,乖乖地走进储物戒里,被哥哥戴在手上。 叶危修人道时修回了修为,处置师弟时又夺回了自己原本的仙丹,现在体内是两倍修为。他闭上眼,神通一显,无需传送阵,眼前便是茫茫白雪。 三重天,仙山。 储物戒里有传声花,叶危和晏临便通过这个说话。晏临本想开神眼监视哥哥去哪了,但一想到哥哥那抹笑,便收了神力,乖巧地坐在储物戒里,等待哥哥的惊喜。 叶危信守承诺,不告诉晏临有关小哎的事,他来找小哎,一边心里跟晏临闲聊,一边用法力屏蔽了外界其余声响,以防传声花传进去。 世界万声,晏临本就只想听哥哥的声音,其他东西消声了,他也全不在意。 叶危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用法力搜方圆千里,很快便看到了那只小怪兽,果然一身灰毛地在雪坡上奔跑。 “跑快点!跑快点!你这么慢,我们什么时候能跑到雪峰?你再跑这么慢,我去二重天面圣就不带你去了!” “不必面圣了,圣来面你了。” 叶危瞬息之间,已移到他们面前,小哎手里抱着个包袱,吃惊地看着他。 叶危:“这就是你说的神器交换仪吗?” “是啊!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死狼王藏得那么死!今天发现它躺在外边的雪洞里!我赶紧就捡来了!” “……” 叶危心想,神器贵重,何况这是陆雪留下的神器,一次都没用过,白狼王藏得那么严,怎么今天就被找到了? “这能用吗?” 叶危看着交换仪,左右两端天秤上各有一只手套,整个计划就是,他戴上右手套,去偷神尊的神力,小哎戴上左手套,去偷白狼王万主之神的力量,然后将神力放右边天秤,写小哎的名字,万主放左边,写晏临的名字,中间的平衡杆写白狼王的名字,让他去作牺牲的祭品。 “这样神力就归我,我去做天道,晏临就去做万主之神,然后白狼王去死!万事大吉!” 小哎一想到白狼王死,就开心的手舞足蹈,他把右手套递给叶危:“你也别耽搁了,赶紧去偷神力,还有!千万不许把这事告诉你弟晏临!” “我不会告诉他的。” 叶危道。他做这些就是为了晏临,让弟弟可以做一个自在的人,而不是动不动就可能化天道消失的石头, 他那娇弱的弟弟若知道他为他冒险去偷神尊的神力,指不定要怎么担心呢。 小哎见叶危信誓旦旦,心里有一点放心,他作为天道石,知道不少事。那个晏临已经开到创世界的最高神力,本来早就要去做天道的,但他体内有一颗因果深重的心,似乎是他哥叶危挖出来给他的,所以才维持了人身,成为拥有至高神力的所谓神尊。 不过……小哎小心地打量着叶危,他们俩人似乎都忘了这件事。 所以,一旦叶危把神力偷给他,小哎的神力就会直接飙到创世界,最高一重,而他体内没有谁给他留下的心,所以立刻会化成天道。 ——就能去找陆雪了。 小哎心中雀跃,陶醉于自己的机智。 “但,最艰难的问题就是,我怎么去偷神尊的神力呢?你说的那个…检查,到底什么时候检查?” 偷神力,需要戴上手套,摸到赤`裸的神尊…… 叶危表示,这太难了。 小哎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们肯定夜夜都在检查,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推一把!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哎神秘兮兮地招手道,叶危附耳上前。 小哎:“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运气特别好,想做什么,忽然而然,就做成了,顺利的诡异。” 叶危想了想:“好像没有吧…我到哪个地方,要么闹笑面佛,要么地震,要么有梅花妖作祟。不过…… “我想吃什么,好像就吃得到。” 叶危想到了那位经常投喂他的小妖精。 小哎一拍手:“这就对了!你继续保持,时不时就跟身边人说说你想吃什么,然后,下一次心想事成的时候,你就看看,你身边人哪个不在了,你就瞬移,去他在的地方,然后……你就懂了!” 小哎拿过那只右手套丢给叶危:“给你!千万藏好了!我走了——” 他生怕被不知在哪的神尊逮住,骑着小怪兽溜了个没影。 叶危一人立在雪坡上,收起手套,琢磨着小哎的意思。 小妖精…… 身边人…… “哥哥?” 晏临坐在储物戒里,没有开神力他什么也没听到,他握着传声花,期待又害羞地问:“那个惊喜的地方到了吗?” 风吹动白龙袖袍,叶危法力一转,带他重游雪山天湖,晏临一张小脸冻的红扑扑,嘴角笑出两点小梨涡,甜甜的。 叶危看着弟弟天真无邪的模样,心中琢磨着小哎的话。 难道……晏临一直在骗他吗? 三日后,叶危设宴,并有意无意地向身边人透露,他想吃仙山雪糯米。 雪糯稻只在仙山初雪时有,现在深冬了,就算是帝王也弄不来雪糯米,群臣想要巴结叶危,却没办法,只好装听不懂帝王的意思。 宴会那天,叶危也带了晏临去,只不过他随便找了个由头糊弄晏临,将他关在储物戒里。 傻晏临觉得跟着哥哥就开心,也不在乎是在哪里,乖乖地坐在储物戒里。 大宴时,文武百官奉送珍馐百味,但没一样是雪糯米,叶危脸上笑着,却一言不发,之后命人设卷帘,不见群臣。吓得底下众官以为惹了天怒。 宴席每人一共八道菜,宫女毕恭毕敬地端进卷帘里,呈上来,叶危每样尝了一点,吃了八分饱,要起身时,忽然,又送来第九道。 ——多了。 叶危没说话,第九盘菜,是一只不大的白玉碟,为防冬寒热气散,还贴心地罩了金玉罩。 储物戒里,傻晏临在动用神力。 叶危伸出手,立刻打开金玉罩,果然,碟子里躺着一只可可爱爱的雪糯米团。 与此同时,叶危迅速开启了法阵,快如白电般闪进了储物戒中。 …… 入眼是一片黑,唯一一道光,在空中。 叶危眼前,神光流动,悬浮在空中的光芒里种了几株雪糯稻,它们瑟瑟发抖,像被威胁了似的,正在拼命地结果实,一圈小纸人手拉着手在空中飘荡,一旦雪糯稻收获,它们就扑下来收获、洗糯米、揉糯团,忙忙碌碌…… 而晏临,在一旁,指尖微动,所有一切听凭调令。他回过头,突然,看见了: ——哥哥。 ——哥哥……?!! 叶危沉着一张脸,死死盯着眼前一切,心中如千里溃堤,四海崩塌,铺天盖地的愤恨几乎将他整个人堙灭。 果然、果然、果然。 “…晏临——你!!”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一章更新,弟是攻 第82章 弟是攻 叶危第一个念头是震怒。 第二个念头是: 跑——! 战场中练成出的危机感在四肢百骸里流窜, 他的直觉告诉他: 跑、赶紧跑, 很不妙。 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发冲出储物戒,扔了戒指, 法力一开,直接从二重天的仙宫逃到九重天去。 脚尖刚一落在实地, 忽然就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神尊晏临微笑着从身后抱住叶危: “哥哥, 你想去哪儿呀?” 上天入地, 宇宙洪荒,皆是神的创造,三千世界,无处可逃。 须臾间, 时间停止,眼前一换,叶危被抱着带离原地, 一重天的云雾浮在脚下, 万重玉阶, 神宫神殿,叶危被推倒在神台上。 “哥哥又想离开我吗。” 法力消失、连四肢的力气都消失,所有的一切在神面前都成为虚无。晏临没有再拘着他, 但叶危也没有力气撑起来, 他躺在那,气到几乎说不出话,缓了好几口气, 道: “这世界你造的?” “是。” “原来的那个世界呢?” 晏临微微一笑:“没有哥哥的世界,有存在的必要吗?” “你……!”叶危被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噎住,好半天说不出话,他教导了这么多年,晏临作为天道石还是依然无法与万物万生共情,人命对他而言,如同洪荒里漂浮的草芥,不值一提。叶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 “幼稚?” 晏临笑了一声: “哥哥,你知道你战败自刎、灰飞烟灭的时候,碎成了多少片吗?” 叶危一下子沉默了。 晏临一步步逼近,伸手怯怯地捞起一缕叶危的发,轻轻道: “一亿五千三百六十二万七千四百零八,片。” 他把那缕头发贴在脸庞上,亲昵地蹭着: “哥哥,我花了五百年,一点一点,把你拼起来。 那年,他坐在家中,坐在那片红枫林前,日复一日,等出征的叶危回来。 等啊等,等到最后,只等到一句: “报——叶天王战败自刎,灰飞烟灭了!” 小晏临白馒头一样的小手瞬间攥紧,又松开,他怔怔地问,什么叫灰飞烟灭? 来人答:就是,叶危死了,尸身魂魄全都不剩,什么都没有了。 晏临大笑,笑他骗人: “不可能!怎么会没有了呢?砍头是碎成两半,五马分尸是碎成好几块,千刀万剐是碎成千万块,你告诉我,灰飞烟灭是碎成多少?” 我要把哥哥找回来!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当天,晏临的神力就突破了第三重,执掌时空。他一路屠上仙宫,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他找赵承要哥哥,找叶越要哥哥。 他们把哥哥弄没了。 晏临把他们削成一块一块的血泥,然而叶危也没能回来。 晏临尝试用执掌时空改变过去,但没有办法,他只能改变别人的过去,永远无法改变哥哥的结局。他只能回到叶危身死的那一刻,看着心爱的哥哥魂飞魄散,用心记下哥哥星星点点的碎魂飞向了何方,然后在未来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去找回来。 五百年过去了,他真的把每一粒都找到,终于知道原来灰飞烟灭,是碎成一亿五千三百六十二万七千四百零八,片。 ——但他拼出来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哥哥,我那时紧紧抱着你,你却怎么都捂不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年叶危战败时,是与天道作交易,自愿上堕天台,毁身灭魂,保亲友不受他牵连,就算赵承位至仙帝,也决不能违背天道。所以他死之后,会跳出时空,不入轮回,那个世界往前回溯无数万年,往后延伸无数万年,也永远不可能复活叶危了。 晏临摩挲着掌中这一缕秀发,雪白的指尖顺着发丝,摸上叶危温热的脸庞: “那天下苍生有何要紧,宇宙洪荒又关我何事?我生病、流血,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们何曾来看过我一眼?只有哥哥来管我,哥哥在乎我,所以,我也只在乎哥哥,这又有什么错。” 晏临松手,让那一缕头发顺着指缝溜下去:“哥哥,你想要什么,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了,何必要那么辛苦?帝位、天下、长生不老……我可以无穷无尽地满足你。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 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我不能”、“我做不到”、“我无能为力。” 而是我本可以、我本可以、我本可以。 五百年之后,晏临抱着那一具冰冷的叶危,他开始明白,真正阻碍哥哥复活的是天道,叶危将自己的生命作为永久代价,付出了,只要这个世界仍是天道主宰的世界,叶危就永远不可能回来。 “哥哥,你好冷吧?再等一等好不好?我马上让你暖和起来。” 晏临抱着叶危的尸体,躯骸里的骨头开始最后一次长高,从骨血中迸发喷涌出至高无上的神力。 ——凭虚造物、一念生死、执掌时空,最后一重,创世界。 将亿万众生堙灭,将山川江海推倒,将时间打乱,将空间粉碎。将此间世间毁灭…… 再重建。 于混沌中开天辟地,于天地中分出海陆,海中活物爬上了陆地,又演化成千万物种,蝴蝶从金龟壳中展翅,猿猴从树上跳下,穿兽皮的人在山洞中钻木取火,部落、战火、一代王朝,百家争鸣道法自然,仙祖一剑飞升,开辟天界,仙门百家如雨后春笋冒出来…… 晏临抱起冰冷的哥哥,轻轻地放进这个世界,像捧着一只鱼儿,放进活水里。涌动的波浪浸润着金粉的鳞片,栩栩如生。 他多活了五百年,造出的世界也不免带了五百年后的东西,新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小鱼儿被大世界的因果波浪推涌着,不知会游往何处…… 仙历五二一年,九重天,环卫仙,小木板床上,叶危睁开了眼睛。 那一天,晏临看着活生生的哥哥向他走来,走到他的马车边,把手伸进来,给他慰问。 神尊晏临紧紧握着那一只温暖的手,不敢靠得太近。又想再靠近一点。 [哥哥,我等到你了。] …… 此时,神台上,叶危偏过头,闭上眼,不愿看他,也不愿说话。 晏临也无所谓,他已经被发现了,脚踝上刻着的那道因果咒在剧痛之后,彻底消失、失效,索性破罐子破摔吧。他贴紧叶危,轻柔地抱着他: “哥哥,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很乖,你叫我不要用神力,我就决不用神力,你当天王时打战、修鬼道时打战,每一次出征,我都求神拜佛,跪在佛堂前求你平安。 “后来我明白了,我不求了,我自做那神佛。” 叶危听得心中一窒,转过头,诘问他: “所以,你就杀了亿万众生,然后造了一个虚假的世界给我?” 晏临笑了,嘴角边两点小梨涡,他甜丝丝地靠过来,语气像撒娇: “哥哥,神是不会杀人的,会杀人的只有人而已。造物、造人、造世界,才是神的本质。旧世界消失了,可是我们又有了一个新的世界,你看,在新的时空中又生活着这么多人。哥哥若心疼旧世界里的人,想要恢复原样,那也可以,我绝对尊重哥哥的意愿,可是,世界只能存在一个,那,我只好再把这些人消灭掉了…… “哥哥,你想要我残忍地杀死王政哥哥和姚冰姐姐吗?” 叶危浑身一僵,晏临微笑着指尖一点,虚空中浮出二重天的仙宫,时间被晏临停止了,大宴上,王政一边努力维持丞相的威严,一边在剥麻辣小龙虾,指甲里浸着红油,眼睛还瞅着下一盘菜。姚冰的动作秀气多了,只是筷子不是伸进嘴里,伸向了左肩,小花妖搂着她的脖子,正张嘴等投喂。星哲很认真地盯着眼前的小火锅,等水烧开他好下一碟黄喉,黄喉只能涮七秒,他的小锅刚冒出气泡…… 鲜活地令叶危动容。 “这个世界没有人是假的,我想要哥哥复活,除了要尸身、魂魄、新世界,还需要所有和你有因果牵连的人。我在把旧世界消除前,就将已经死去的赵承、叶越、星哲……全都复活好了,把他们保存起来。等我的新世界运行到恰好的时机,就把他们投放下去。哥哥,你就那么喜欢原本的世界吗?旧世界里,星哲哥哥也死了,在黑风城战死,变成一捧沙子。还是说,哥哥其实就是希望他去死呢?” “你给我住嘴!” 叶危鲜少对弟弟发火,他平静下来,闭眼道:“晏临,你出去,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晏临狠狠咬唇,表情在一瞬间扭曲起来,他一直为了隐瞒神尊的身份压抑自己,而此时,他压抑无数年的欲念从胸腔里喷涌而出,那些变态的妄想在脑海里翻搅着、压迫他的神智,他已经没什么好瞒的了,他已经…… 此时,叶危已渐渐适应了一重天无处不在的神力,晏临没有刻意束缚他,叶危逐渐能直起身,他从神台上下来,冷道: “行,你不走我走。” 叶危艰难地站起来,觉得浑身骨头都像被人捏碎了一遍,他一步、两步走出去,离开晏临…… 晏临低着头,拳头一寸寸攥紧,又松开,忽然抬起头,折回身去追哥哥。 叶危还没走三步,身后突然贴上来一个温热的大崽子,晏临弯下身,抄起哥哥的膝弯,一把将他打横抱起,不由分说,扔回神台上。 神念一动,神台变得柔软无比,叶危像陷进了一片白毛团中,软的他没法自己支撑起来,他手脚一动,突然,四道银链凭空而生,锁住他的手腕、脚腕。 “哥哥……” 危机感又一次在叶危心头疯狂呐喊,警告他,不妙、非常不妙! 银链当啷当啷的晃动,链子里边衬了一层软垫,温暖柔顺地贴雪白的腕部,叫他无痛的挣扎。叶危很快停下了这种无用功,不慌不乱地冷笑一声: “怎么,留不住人,想囚禁我?” “哥哥说的哪里话。” 晏临伸手,暧昧地摩挲着叶危的嘴唇:“我小时候确实想过这种大不敬的事。可长大了,就看开了许多,我知道哥哥志在天下,最喜欢到处乱跑,我舍不得囚禁你,所以只好造了一个世界,哥哥喜欢吗?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亿万众生、江河湖海,都是我们的家具。” “你真是……疯了!” “是啊…我是疯了!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你前世走之前,跟我说的什么话!” 晏临眼眶一下子憋红了: “你说,你很快就会回来,你说,你向我保证会回来! “你回来了吗!” 漆黑的眼睛里沉着泪光、欲念、血、和五百年的等待,晏临低下头,死死抓住叶危,重复着问他: “…你回来了吗?” 叶危心脏像被插了一箭,一瞬间,无言以对。 “没关系的,哥哥。”晏临在叶危襟前蹭了蹭要流下来的眼泪,再抬眼,眼中水灵灵的泪光被一片乌黑吞没: “我不会老揪着这一点小小的失约来指责哥哥。我知道,有时候在命运面前,个人的力量太微小了,哥哥放心,以后那些命运、因果、不可抗力,我都会帮你消抹掉。” “这一路上,都是你摆平的?” 叶危明白了他所遇到的化险为夷。一个正常的世界决不允许天地因果、万世法则都对一个人无限地偏袒,也决不允许已经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世界上,所以残存的天道一直在追杀他,笑面佛、地震、梅花妖……而晏临,就在暗中变成小少年、小妖精、白毛团,各种玩意儿,保护他。 相对无言,沉默蔓延。 外界的时间静止了,一重天里日月同辉,也无所谓白天黑夜。晏临算了算,正常按时律现在应是子时了,他用神念调了调一重天,日轮沉没,月亮浮空,天幕乌黑。 ——夜深了。 晏临转过头,粲然一笑:“哥哥,我们该睡觉了,你的心病不能熬夜的。” 他漆黑的瞳仁里翻搅着浓浊的乌云,伸出手,解开叶危的外袍,动作轻柔地像在给绝世古董扫灰。 脱下外袍,里面是一层护甲,叶危当帝之后,防刺杀防身。晏临痴迷地贴上去,修长白皙的手指抚摸着冰冷的铁甲,再将它们一点一点脱下,嘴上轻巧地笑道: “哥哥以后别穿这些笨拙玩意儿了,你只要乖乖地待在我身边就好,就像小时候你叫我乖乖待在家里一样。” 叶危心中警铃大作,他的危机感再一次喧嚣着,快跑、快跑! “晏临、晏临!晏临!!” 叶危只当他是失了智了,喊道:“你给我停下来!” 晏临一双黑溜的眸子,此刻仿佛沉着无底渊,深深地凝视着叶危。他停不下来。 除掉护身甲,叶危身上就只剩下最后一件里衣。 今天这件里衣,好巧不巧,是水青天色。 蝉翼一样的薄丝,裹着窄瘦的腰身。 晏临着迷地望着,做了一百年傻瓜弟弟、五百年无望等待、数万年重造世界,他在这一刻终于…… 像回到了最初的少年时,一生最心动。 晏临的手悄悄贴上去,抱紧哥哥。 欲念在心头厮杀。晏临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一百年、五百年,数万年他都等过来了,或许,他还可以再等一等……也或许,哥哥只能接受他做弟弟,他…… 他也或许可以一直做弟弟,就为了可以这样偶尔抱一抱哥哥。 他们两人此时都已经失去了记忆,并连同失忆本身这件事也一同失忆,从前的情与爱,巫山云雨时,也早就从心里剜净剔除。 叶危整个人愣在床上。 他现在,被一个比自己高大太多的男人,抱在怀里…… 他要是以为接下来只是抱抱睡觉那他可就太傻了… 危机感从后脊骨一直蹿到脑门,疯狂叫嚣着让叶危想想办法。否则他就完了。 他们拜把子的情义也完了。 叶危急于想点什么、能让晏临迅速冷静下来,最好能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一样,把他这失了智的傻弟弟浇醒! 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 前世,即将别离时,他遭到了一场暗算,数位杀手埋伏在村里。本来,他可以花一点时间自行解决,但晏临情绪激动当场为他开了神力,屠杀了一村的人,男女老少,全都没放过,其中有不少无辜之人,死况凄惨。 叶危当时非常生气,第一次对晏临那么生气,他那时说了一句话: “晏临,你记着,再有下一次,你就再也不是我弟弟了。” 这句话是晏临的心尖刺、头上刀,那时候晏临抬起头,满眼错愕和害怕,像淋了雨回家的小狗,又要被丢掉了。后来,晏临就在胸口剜了三百多刀,刻下饕餮咒印,神力大为退步,从此变回小孩子,然后,他们在枫林中,永别。 此时的叶危自然也不知道,这句话,这段事,是他为他们精心篡改的记忆。饕餮咒印老早就失效了,晏临真正变回孩子的封神印,是他挖出来的那一颗心。 身后,温暖的晏临动了动,想调整一下姿势,让哥哥靠着他睡,能睡得舒服一点。 但这一举动立刻被叶危的危机感误解了,他以为晏临想得寸进尺,箭在弦上,千钧一发!叶危转过头,沉着脸,冷着声,亦如当年那样,对他道: “晏临,我那时说过的吧,如果你再用神力,你就再也不是我弟弟了。” 嚓—— 心尖刺穿心,头上刀断头。晏临一想到这句话就怕,他最怕被哥哥发现,惹得哥哥厌弃,最怕他们连兄弟也做不成,他连这样偶尔的抱抱,也再也讨不到了…… 害怕、怕的一颗心直往下坠,似乎撞上了胆子,触了底,反跳回来。一瞬间,不知突然从哪搜刮出一身的胆气。压抑不住的邪念、妄念、欲念、从骨血的缝隙间,飞流直下三千尺。 完了。 反正都完了。 从他被发现是神尊之后,他就已经彻底完了。 哥哥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抱抱他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 晏临大笑一声,突然扯下银白神袍,扔在地上,如雪的指尖解开腰带,倾身压上来: “好、好!那我就再也不做你弟弟了!叶危——” 晏临猛地扣住他,摁在神台上,单手撩开水青天的丝衣,握住那一截窄瘦的腰身,再狠狠吻住哥哥: “我喜欢你。” “想做你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更新,弟弟爱我,如之奈何 第83章 要疯了 平地惊雷炸在耳畔。 呼吸被夺去, 全身被摁进炽热的怀抱… 晏临在…吻他? 叶危的脑海一片白, 白如空中闪过的银电,横贯天穹,劈下来, 劈的他一颗心裂开,焦黑地冒着烟。 这一生怎么就偏偏命犯弟弟! 耐心教导师弟, 师弟赵承断他仙骨, 真心爱护二弟, 二弟叶越夺他权位。一个两个全在背后捅刀,好不容易养出一个不在背后捅刀的乖弟弟,现在长大了,想背后捅他! “晏临, 你给我放…唔!” 晏临根本不理,高大的身躯死死地抱着叶危,把哥哥禁锢在怀里, 拥吻。他像开了闸的洪水, 奔涌而泄。百年、五百年、上万年, 这一片黑浑的洪水被堵得太久太久,瞬间淹没了他整片心田。荒芜的脑海里到处都是黑色的沼泽,将晏临整个人蚕食吞没, 他宛若站在黑沼泽里, 神智消弭,双目混沌,满心满眼只知道抱着叶危, 想把最心爱的哥哥也拖下去…… 叶危现在满心满眼只有另一个念头,立刻让他弟停止这发疯的行径! “咳咳……” 突然,晏临发觉怀里的哥哥猛烈咳嗽起来,他惶惶地停下接吻,他看见叶危的右手捂着左胸口,似乎在痛…… “哥哥?!” 晏临猛地清醒过来,洪水被千里之堤拦堵,黑沼被十万大山填埋,心间的藤蔓将他拉出来,神志回笼。他看见叶危捂着左胸口,痛得倒在一边,一下子慌了,先前当夫君的“豪言壮志”顿时荡然无存。 “是…心病又犯了吗?” 晏临小心翼翼让叶危躺平,变出一堆袍子被子,盖在哥哥身上。 “被你气的。” 叶危捂着心口,蹙着眉,默默把脸别开,埋进枕头里,以防露馅。 他其实并不痛,这心病大多时候只隐隐小痛,偶尔一两次才痛得厉害。平常发作,他连眉都不会皱一下,此时在这边装腔作势。装的晏临心神惧乱,弟弟低下头 ,低了好久,终于妥协了,蚊呐似的道了一声: “哥哥…对不起。” 叶危闭着眼睛,捂着心口: “太小声,听不见。” “对不起!哥哥。再没有下次了。我……我给你熬一碗养心药吧,你…喝完我送你回仙宫。” 晏临捡起地上雪白的神袍,穿起来,红着脸将那件撕破的水青丝衣处理掉,随手又变出好几套叶危往常穿的衣服,叠成小豆腐块,小心翼翼地摆在哥哥旁边。他舍不得离开叶危半步,袖中飞出一串小纸人,神光流动的空中,各种药草自然生长,小纸人飞上去拔起来,洗涤捣碎、煽火熬药。 不一会,热气腾腾的一只白瓷碗端到叶危面前。晏临小心地舀起一勺,递到哥哥嘴边。 叶危没接,他自己端起碗,拿过勺,喝了个干净。 “哥哥,衣服…在……这,我…我出去……” 叶危也没跟他矫情,掀开被子,当着晏临的面把衣服一套: “走吧。” 晏临神念一动,他们转瞬间回到二重天的仙宫,无处不在的神力威压消失的一干二净。叶危回到大宴中,周遭的时间都停止了,文武百官各种神情凝固在脸上。叶危走回座位,没吃完的雪糯米还摆在玉碟里。 时间开启,宴席重又欢声一片,小花妖一口咬住姚冰夹来的牛腩,王政剥开小龙虾,星哲的小锅煮开了,把那一些盘黄喉尽数倒下去……叶危夹起雪糯米,晏临缩回储物戒中。 待筵席散去,叶危起身走回书房,今日奏折还未批。储物戒、传声花,传来晏临的声音: “哥哥,我们…还能作兄弟吗?” 叶危忽然停下脚步,声音有些冷: “你说呢?” “……我知道了。” 晏临沉默了一会,默默将传声花摆好,最后一次看了看这个储物戒里的模样,他闭上眼睛,神力在体内一转,储物戒的法阵在他面前如若无物…… 叶危只感觉有一缕风息,温柔地从他耳畔吹过,吹远、吹远,吹向遥远的天际。 夜幕沉沉。 晏临又一次孤身一人坐在神殿里,他痴迷地抚摸着方才哥哥躺过的神台。如果乖乖做弟弟,他现在可能还能躺在龙榻上,给哥哥铺软软的枕头,哥哥会睡在他旁边,一臂弯的距离,伸手就可以搂住,一无所知地闭着眼睛,安静的、浅浅地,与他共呼吸。 他想起叶危的那只判情枪里,有一朵小粉花,一朵为别人而开的小花。无数年来,他抱着结拜兄弟的名分,把叶危对他那些亲昵的举动,偷偷幻想成一种回应,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哥哥要是会喜欢他,这么多年,早就喜欢了。 晏临抱膝坐在神台上,指尖在空中划拉,划出一方光景,小方框里映着哥哥的身影。叶危伏在桌案前,御笔朱批。 晏临瞅准机会,神魂咻地一下附在那只笔上,被叶危妥帖地握在手心里,浑身好温暖。 倏地,叶危把笔搁下,悬在笔架上,默不作声地换了另一只笔。 晏小笔寂寞地悬在笔架上,晃晃悠悠,嫉妒地盯着那只有幸被选中的笔,盯了好一会儿,听到叶危叹了一声气: “你走吧。我知道你在。” 晏小笔突地停止晃动,直挺挺地悬在笔架上,毫毛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心中犹豫着,终究是怕彻底惹哥哥讨厌,收回神魂,回去一重天。 光阴在深夜里的更声中漏尽,叶危吹熄了灯,回龙榻上躺一会儿。 冰冷冷的床铺,再没有某个人温暖的体温。锦被里,也不会再探出一张雪白的小脸,甜丝丝地呼唤他。 叶危闭目养神,再睡一个多时辰,就又要早朝了。 眼睛闭上,脑海中不是烦人的国事,是晏临嘴边笑起来的两点小梨涡。他这个义弟长得绝美,人又乖又体贴,这么多年,叶危早就习惯那家伙陪在自己身侧…… 可他心里总有一种古怪的念头挥之不去:他和晏临绝不可以做恋人。 晏临坐在神宫里,观察着哥哥睡着了,才渐渐放心。银光流转,左掌心升起一面因果镜,他将叶危安眠的画面照进镜中…… 因果镜再一次为他显现最后的因果:一重天,万重玉阶,叶危抱着他的神冠,将冠帽上的玉坠掰下来,一点一点磨锐、磨尖, “不要…哥哥!” 嗞啦—— 镜中的叶危毫不犹豫握着磨出来的尖玉,扎进喉咙里,血喷了一地,顺着万重白玉阶,流下去…… 砰—— 因果镜又一次被摔的粉碎。晏临懊丧地抱住膝弯,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哥哥躺过的神台上。只要他暴露神尊的身份,因果镜里就只有这一种结局,无一例外。 “为什么…” 他明明隐藏的很好,为什么那时他做雪糯米,哥哥立刻就进了储物戒? 晏临抬起头,仔细思量,莫非…是有人提醒了哥哥? 他回顾近段时间,发现确实有蹊跷之处,有一段时间,叶危明显在疏远他,后来不知为何又变回正常态度。 疏远,是从他们要打`黑风城时开始的。 那时,叶危率人道大军驻扎在四重天的一座城池,吸引仙道的注意,暗地里派星哲奇袭三重天黑风城。他们在那座城里按兵不动,有一天,哥哥拿着一朵小粉花,走进了一片小树林… 当时晏临想看看哥哥进去干什么,可是那片林子被天道屏蔽,他只能看到黑白剪影。 难道说……! 晏临飞身而下,神力灌满风云,直降四重天,迈进那片林子里。 林中的树灵见神尊来临,吓得瑟瑟发抖。晏临记得,哥哥当时停留在一棵树前,难不成是在召唤树灵? 他指尖一点,叶危的面容浮现在空中,树灵们纷纷凑过来相认,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接着一抹幽绿的小树灵跳到神尊面前。 这只便是当日叶危召出的树灵。 它说,那时,这个人来到树下,握着一朵小粉花,然后召唤了它的记忆。 晏临伸手—— 小树灵不敢有隐瞒,赶紧准备将叶危当日看过的记忆,原样奉给三界神尊。 它递过去时,忽然感觉自己被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控制住,下一瞬,那记忆被消无声息地改了一段。 ——天道。 …… 叶危正睡在龙榻上,听得: 砰—— 一声巨响,朱红门扉被猛地推开,一阵冷风吹,叶危立刻睁开眼睛,看见晏临一身白衣,鬼魅般站在他面前,脸色冰的吓人。 “你又发的什么疯!” 晏临:“我喜欢你…” 叶危低骂了一声:“真是疯了…” 这觉没法睡了!叶危披衣坐起,还没直起身,晏临伸出左手,轻而易举地将他摁回去,摁在龙床上,漆黑的眼睛里沉着无边的寒气,像两口无底渊似的望着叶危,望得人心里发憷。 “我喜欢哥哥。总也舍不得去动你的记忆,每次做什么事都要导入因果镜里去看看,生怕影响了你,可你呢?” 晏临猛地松开右手,朝叶危扔出一团树灵的记忆,往事如昨,卷轴般展开,在他们两人周身饶了一圈。黑风城、十万亡灵,告白拥吻,军中里,白天黑夜,巫山云雨,一幕幕、一段段,全是他们相爱的过往。 “哥哥,你是怎么对我的?” 叶危惊诧地看着这些突然而至的记忆,说不出话。 晏临:“你把我们相爱的记忆全部删掉!再把我的神力抽走,强行把我变成小孩子,让我天天只能待在家里,看你上战场,时刻担心你,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望地等你,等啊等,等到最后,等来你战败自刎! “叶危,你真是……好狠啊!” 叶危转头看向记忆的最后,他们在一起短短数月,晏临被情字因果牵连,心绪难控,每次一看到他受伤就神力大涨,很快就要突破第三重,执掌时空。就在这个节骨眼,前世的自己当机立断,理智冷静地将他们相爱的记忆全都删了,重新做回兄弟。 叶危初时惊讶,很快又镇定了,平心而论,就算再回到前世他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爱可以不谈,生命只有一次,他弟满脑子谈情说爱,傻乎乎的,不如全由他这个当哥的做决定,这也是为了弟弟好。 叶危不知道的是,天道暗暗剪掉了他挖心那一段。 此刻,晏临看着眼前的记忆,心痛地无法呼吸,他亲眼看着记忆里的哥哥开启记忆术,指尖燃着一团火,将他们两情相悦的朝夕相处,一点点焚为灰烬。 而他不知道,此刻在他胸膛里痛得厉害的那颗心,是哥哥挖给他的。 叶危看完记忆,什么话没有,很是平静。 这种平静无言地刺痛了晏临,他咬着牙问:“事到如今,哥哥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叶危脸上的神情是“有什么好说的”,但张开嘴,却是轻声细语地哄道: “哥哥错了,对不起。” 晏临一瞬间被气笑了,他一身神力,暗恋那么多年,想得到叶危简直是易如反掌,用神力控制哥哥就好了,可他压抑着不敢行动,成天翻来覆去地纠结,他哥倒好,记忆说删就删,打战说死就死,万事从不与他商量,前世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我真是太傻了,我以为我乖一点,哥哥就会更喜欢我一点,更在意我一点,有什么事也愿意与我说……” 晏临一步步逼近叶危,再不压抑、再不纠结,狠狠抓住他,自嘲道: “我怎么忘了哥哥可是帝位候选人!自小学习帝王之术,最是会驭人的,一句软话、一句气话,就把我调弄成一个傻瓜,只能呆在你手心里听你的摆布!你不喜欢我用神力,好,就全部封印起来,我会听你的话,努力去学我永远学不会的法术!你不喜欢我出门,好,我就乖乖呆在家里,为你暖被窝,为你端茶送水,每天提心吊胆地担心你!你心血来潮喜欢我了,就回应我的感情,准许我做你的情人,我每天都开心地像个疯子。有一天,你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应该是这样了,你二话不说,就篡改我们的记忆,把我不容易得来的一点情爱全部删掉!再把我变回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做你又乖又蠢的弟弟! “你知道我喜欢了你多久?上百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跟你在一起的那三个月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叶危!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把我变得完全离不开你了,又把我残忍地丢在这世间独活,这就是你说的为我好!” 叶危登时也恼了,骂道:“胡闹!你活着除了要这点情爱,难道就没别的事可做了! “没有,没有!如果不可以喜欢哥哥,那我不如死了!” 晏临噗地一下扑倒叶危,紧紧抱住,恨恨地咬叶危一口,尖牙碰到脖颈细腻的皮肤时,又习惯性地卑微着不敢咬痛哥哥,他自己发现这一点后,更是气恼,气恼,却又真的舍不得咬了,只能暗自咬牙切齿,他那么听话,那么乖,最后换来的却是记忆篡改,晏临声音闷得哽住: “哥哥…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叶危一脸无谓:“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肯定又哭又叫,死去活来的,倒不如我帮你都弄好,你看,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晏临眼眶发红地瞪着叶危,哥哥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狠狠刺痛了他,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他一个人大惊小怪,丑陋的独角戏。晏临心里梗着一团火,火里煎着心尖血,煎出一线铁锈味,蹿上喉咙,又憋着咽回去,痛得他难受,一张口,没冒出那血气味,冒出一声刺人的笑: “是,哥哥从出生就是叶家少主,后来是仙界天王,现在是天帝了!你永远是执掌生杀大权的人,永远是做决定的那一方,别人都要看你、问你、听你的,真是惯得你了!” “你怎么跟兄长说话的!” 叶危的心头火也突突地往上冒。 “兄长?”晏临一把扯开他的腰带,“哪个兄长会一次次和弟弟做这种事?” 他把树灵记忆一展,军帐里,小榻上,七天七夜的疯狂,历历在目。 “你给我关了!” 叶危被摁在龙榻上,身上的晏临不仅不关,还用神力放大画面、放大声音,一时间,满室旖旎。 晏临一边看,一边学,以史为鉴,更上一层楼,吮玻璃似的吮着人,指尖微动,神念既出,叶危身上的龙纹袍便一寸一寸地消解了。 “晏临——!!” 叶危想挣扎,被如今高大无比的弟弟单手制住。晏临沉着深渊一样的眼睛,望着哥哥,又轻又快地念了一道神咒,然后低下头,握住叶危洁白的指尖,轻轻一吻: “哥哥要是不情愿,只要在心里想一想:晏临去死。我就会被神咒反噬,碎尸万段,剁烂成泥!哥哥只要想一想就行,动一点点念头,我马上就死,绝不脏了哥哥的手!” “你……!” 叶危一口气提起来,哽在喉口,愣是说不出来,只感觉晏临紧紧箍着他,道: “哥哥现在若是舍不得想,那待会做的时候就别跟我喊什么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章左右完结,今天会多更点 ! 第84章 我立道 黎明破晓, 白玉华表, 盘龙阶下,立着文武百官,正等着上朝, 可左等右等,等到日上三竿, 还不见传召, 纷纷乱了手脚: “陛下会不会是……睡过头了? ” “不可能啊, 陛下那性子,翘什么都不可能翘早朝的!” 这位叶新帝自登基以来,日日早朝,雷打不动, 勤政勤的吓人,早朝到的比他们都早,夜里还通宵批奏折, 只睡一两个时辰, 就起来继续上朝, 精神奕奕,不见疲态,着实体力惊人。 此刻, 体力惊人的叶危瘫软在龙床上, 浑身骨头像被炸酥了,正被某人一口口嚼烂了咽进肚里。 晏临脸上羞红着,眼睛里汪着一层水光, 欲哭不哭,痴痴地望着叶危,活像被人欺负的大兔子,红着眼睛,受了天大的委屈。 ——脸上越委屈,身下就越凶狠,时不时把毛茸茸的脑袋埋进叶危的颈窝里,呜呜地顶人。 叶危气不打一处来,他自己都还没哭,晏临还搁他上头委屈,这死兔崽子边哭边草,还真是什么便宜都给他占尽了! “晏…临!停…下来,早朝……” “早朝?”晏临趴在他身上,不满地顶撞他,“哥哥还想去上朝?湿哒哒的怎么去!” 叶危真想反手抽他一顿,手抬起来要打晏临的头,却够不着,只能堪堪摸到弟弟的胸膛。 被折腾了一夜,叶危实在没力气了,只好这样拍一拍: “任性了一晚上还没够?再有什么事也该过去了,删记忆是我不好。起来,你不累吗?” “哥哥,你有见过会累的神吗?” 叶危:“……” 晏临一张精致的小脸白里透着红,像沾了露水的小苹果,他精神奕奕地把叶危翻过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眨巴着光,想要证明一下神到底会不会累。 叶危赶紧说了几句软话稳住他,不管面子不面子,先哄住弟弟,然后去上早朝,其余感情纠纷等上完早朝再说,国事要紧。 晏临吸取前世的教训,不吃他这一套了,也不肯再做一个乖弟弟,像根坏藤蔓一样地缠住哥哥:“我不要,哥哥不许去早朝。” 叶危:“太阳都那么高了,文武百官还在等……” 晏临歪着头,天真地问:“那如果太阳不升起来,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上早朝了?” 叶危:“……?” 话音刚落,就见晏临冲窗外抬起手,隔空一摁,像摁着一只地鼠。紧接着,叶危就看见天上那一轮红澄澄的太阳,咚地一下被摁下去了! 窗外,重又是黑幕沉沉,长夜漫漫。 文武百官抻着脖子,瞪着天穹,登时傻眼了。 “好了,哥哥,现在又是夜晚,不用去上早朝了。” 叶危赶紧抓住晏临的胳膊:“快把它升起来!” 三界神尊晏临耍起了小性子:“可是我还想抱着哥哥,上朝好累的,别去了。太阳每天升起来也蛮辛苦的,让它休息一下吧。” “胡闹!这是能休息的吗?” 万物自然可都仰仗那一轮不会休息的太阳。叶危权衡一二,为了万物万生,只好牺牲自己,他放软了态度,哄着神尊弟弟: “把太阳升起来好不好?你可以停止时间,随你到尽兴吧。” 晏临转手一抬,金灿灿的日轮重新跳出来,跃入苍穹,照亮大地,同时冻结时间,文武百官百种神态,顿时凝固在脸上。 叶危侧过头,望向窗外的阳光,脸上神色带着几分予取予求的无谓,腿弯处贴上了一份不知好歹的暖,叶危以为豺狼弟弟要开始尽他的兴了。 然而晏临只是将他轻轻抱起来,随手变出热水木桶和皂角,把叶危放进去: “我帮哥哥洗一洗再去上朝吧。” 窗外是静止的万物与凝固的阳光,窗内是流动的水与蒸腾的白气。 “哥哥……” “嗯?” “你…你以后,再也不许做这样的事了。我…我们重新在一起,好不好?” 叶危感觉后背贴上了一片温暖,晏临低下头,静静地靠在他后脖颈上,欲触不触,细软的布轻柔地在他们之间擦拭,带着热暖的水流。叶危闭上眼,应了一声: “好。” 接下来几日,叶危白日在仙宫上朝勤政,夜里就被请到神宫去赏巫山云雨,晏临会偷偷把时间停止,让哥哥睡足五个时辰,再放他下去上早朝。 百官暗中惊觉,这位新陛下当真是体力过人,越是天天勤政,精神就越好。 这夜,叶危从一重天的神宫里走出来,到处走走看看,忽然看见万重玉阶的后面,有一只笔,正在一张无限铺开的纸上不停地写: 临危临危临危…… 叶危一怔,定睛一看,这好像是那只笔祟! 九重天时,叶危曾在破庙里碰见笔祟吸血,吸在他的手上不停地写:叶危死了…… 想来这家伙是被晏临抓来这里受罚了。小笔祟被神力操控,一天十二个时辰永无尽头地写着临危,没有一瞬休息,它秃着笔毛,呜呜哭着,还不敢把眼泪滴下来,生怕晕糊了字,神尊夺他性命。 叶危叹了一口气,转头唤晏临:“放过它吧,怪可怜的。” 晏临:“它吸过你的血。” 叶危知道这一路所遭遇的危险其实都是天道搞得鬼,道:“它也只是被利用的,放了吧。” 晏临低头靠过来,搂住叶危的腰,甜丝丝地伏在他肩上: “那哥哥亲我一下。” 写字的小笔祟咻地挺直了笔杆子,频频往叶危这边望,那笔直的笔杆一晃一点头,讨饶似的,可怜巴巴。 叶危挑眉笑了一声,转头亲了一口晏临: “成了吧?” 晏临餍足地眯起眼睛,一挥手,神力解除,小笔祟瘫倒在纸上,终于能休息了! “慢着。”晏临道,“以后你虽可以休息,临危还是要写的。” 小笔祟咕噜噜地点点头,开心地绕着叶危转,秃毛笔头对着叶危,挥一挥,像是感谢。 短暂的平静让晏临松了点心弦,叶危察觉到弟弟不再无时无刻开神力监视自己,夜里也不会睁着一双眼睛,一刻不松懈地盯着他看,好像怕他出什么事一样。 一重天的半圆月沉在瑶池中,皎白月光浩浩汤汤,如泼下的奶练,流淌在剔透的万重玉阶上。叶危披衣坐起,身旁的晏临睡熟了,眼睛闭着,漆黑的羽睫静静垂着,嘴角微微翘起,梦里不知梦了什么,甜甜的。 叶危吸了一口气,晏临身上什么气息也没有。非仙非鬼非人哉,无灵无怨无活气,躺在那儿,宛如一字“无”,醒过来时,却又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鲜活得要命。 叶危轻轻叹了这口气,他不懂晏临是不是不知道,一旦天道石走到最高神力:创世界,那一定会被打碎人身,强行化天道。 ——但是晏临没有。 他还维持住了人身,和为人的七情六欲。 叶危敏锐地察觉到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除了删记忆,前世他还做了什么? 噶——噶——噶—— 是磨墨的声音。 叶危蹙起眉,起身出去看看,看见月华玉阶下,小笔祟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控制着,在不停地写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施逍…观雪亭……挖心…… 一字字一句句,白纸黑字,真实的记忆剖开在眼前,叶危愈看,神色愈发僵硬…… “哥哥?” 叶危倏地回神,晏临站在他身后,给他披了一件外袍:“怎么了吗?你在看什么。” 叶危此时再看向纸,宣纸上雪白雪白,没有一个字。 小笔祟躺在白宣纸上,呼呼大睡。 “没什么。”叶危安慰道,“睡到一半有点睡不着,想出来透透风。” 他们躺回去,晏临闭上眼睛,安心地躺在哥哥身旁。 叶危偏过头,看着晏临,然后偷偷摸出那只夺神力的手套。 ——这个手套出自神器交换仪,按小哎的说法,只要夺走神力,进行交换,小哎就会做天道,晏临就会得到白狼王的神格,从此他们一个做天帝,掌管天界之人,一个做万主之神,掌管天界动植物,可以相安无事地在一起了。 前提是,此刻在他胸口里跳动的那颗木头心没有坏掉。 这颗木头心是当年施逍用道行给他做的,并且告诫过他: “这木头心毕竟不是你生来的心头肉,常年泵血,有可能会朽烂,到那时,你恐怕凶多吉少。” 有可能…… 这一路走来,笔祟、笑面佛、地震、梅花妖……只要他还活着,旧世界的天道就会不遗余力地让万事往最坏的地方发展。叶危心中有一个预感,他无谓地笑了笑。 睡梦中,晏临感觉到,有一只手,带着细薄的手套,轻轻抚上了他的胸口。 ——是主动的哥哥吗……?! 晏临一颗心鼓噪地狂跳,他一动不敢动,假装睡着了,期待哥哥尽快开始下一步。 然而哥哥似乎没下一步了,那只手就那样简单地放着。 放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生。叶危皱眉: 这手套……没用? 叶危转念一想,也明白了,交换仪是只能用一次的神器,又是陆雪留下的,白狼王必然藏得很紧,小哎之前一直找不到,后然突然捡到了,想必是白狼王用完扔了,被小哎捡来。 ——这倒也不是问题。叶危收起手,躺好睡觉,只要他让晏临使用时间回溯的神力,回到白狼王没使用神器之前,他们照样能进行交换。 只是此事必须要快,绝不能让晏临知道挖心的事,否则…他那疯弟弟又要…… 一念没想完,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击中叶危,他整个人一阵抽搐,心脏……!! “砰——” 晏临被一声惊醒,一侧头,看见叶危滚在地上,紧紧捂着左胸口,痛得死去活来。 “哥哥——!!” 叶危整张脸苍白如纸,晏临一摸脉搏,不对劲,这跟以前任何一次心病发作都不一样! 这脉象是……死。 很快,叶危的心脏骤停,呼吸微薄的像一线蛛丝,吊着晏临全部的心神。他立刻停止时间,将哥哥凝固在时光中,手中神力一动,时光回溯。 晏临全身都在发颤,刚才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看到了那只笔祟。 被天道控制的笔祟,冲着叶危写了满纸黑字,但晏临看不清写了什么,只见那满纸黑字模糊成片,最后显现出五个字: 仙山,观雪亭。 北风吹,今夜雪纷纷。晏临雪白的神袍融化在白雪中,来到观雪亭,红木小亭中,坐着一位道人,垂垂老矣,油枯灯尽。 ——旧天道的化身。 那道人抬起头,一张脸无悲无喜,道一声: “你来了。” 晏临冷如冰霜,走进亭中。 道人:“我说的话,你恐怕不信,你且自己看吧。” 晏临动用神力,召出这座亭子的记忆,很快,他就看到,行军上雪山时,叶危走进亭中,召唤了亭中红木柱的记忆,看到了施逍、下棋、挖心……而后,又将捡回的记忆全部消去,走出观雪亭,在温泉池中,与躲在小怪兽背上的弟弟重逢。 晏临看得眼眶发红,红得要滴血,手中拳死死握紧,在掌中掐出四个月牙印,又逼自己慢慢松开。 他轻轻拨着时间轴,很快,又看到叶危半夜起来,私会小怪兽,遇见小哎石头,两人商定着交换仪之事。 ——原来今夜的手套,是交换仪。 一切心绪翻起,在脑海中纷涌,晏临在心中降下十万大山,压住它们,问天道: “你想如何?” 道人摇摇头:“这里是属于你的新世界,我已经快不行了,我把最后的力量捏成了一道因果。” 旧天道给叶危下的最后一道因果:一旦出现试图转移神力的举动,他身体里的那颗木头心就会烂掉。 ——想要救他,就该把原本的心脏还给他。 道人凝视着他,眼窟窿里藏着无尽深渊,不冷不淡,声如洪钟: “你既造了这个世界,那就应该由你,负起责任。” ——成为真正的天道,无情无欲,不偏不倚,去运转这世间的万物。 晏临发狠地给了它一掌,满袖神力灌涌而出,那道人全身的骨头瞬间被一寸寸捏成石灰粉,在空中扬起一片烟尘。 旧天道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彻底灰飞烟灭了。 但它留下的因果,却仍在他们之间,像鱼刺梗着喉。 晏临袖子一挥,拢起小亭子里召出的记忆,小心翼翼地珍藏在怀里,重新回到一重天。 叶危正安静地躺在凝止的时间中,一动也不动,晏临轻轻伸手去触碰他。 哥哥为他穷尽了一生的心思,从天道下保护他。 现在天道已经无法直接逼他这块天道石去做什么,只好留给他最后的选择。 晏临可以选择继续做神尊、也可以转移神力去当万主之神,但叶危就会因为木头心而死。 或者…… 那段记忆铺展开,如卷轴般环绕在眼前,晏临看着画面里,哥哥和施逍坐在亭中谈笑,若无其事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食指缓缓蹭过雪亮的刀面,云淡风轻道: “不过是要一颗心,我挖给他。” 晏临闭了眼,泪光闪着,不忍落下,雪白的指尖,摩挲着叶危尚且还有温度的脸庞。 他为哥哥创世界,开了最高神力,而哥哥在那之前就挖了一颗心给他。所以,他创世界之后,这颗心保护着他不去化天道。他们才得以在这一世相见。 否则,在当年他创世界的伊始,他就该死了。 记忆中的当年,叶危挖完一颗心,胸口绑着绷带,动手删他们的记忆,抱歉地摸了摸昏迷中的晏临,跟他说对不起,说人生除了情爱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说: “你活着,比你喜欢我,要重要千万倍。” 一重天的夜幕,浩大月华,白练如洗。晏临俯下身,月光下吻上叶危光洁的额头,轻声说: “哥哥,喜欢你的时候,我才活着。” 他伸出手,记忆画面里,当年叶危挖心的那把匕首化作实形,躺在晏临手中,静静地闪着寒光。 “对不起,这颗心,我还给哥哥。” 刀尖刺进胸膛,鲜血汩`汩涌出。 晏临垂着首,闭着眼,额头抵着叶危的额头。 在哥哥面前,他永远是红尘里打滚的凡人,沾了一身七情六欲,因情而起的一泓悲喜,时刻在胸膛里涌动,此生热烫。 三千世界,你是我唯一放不下的因果。 咔嚓—— 一声清脆,晏临的左颊裂开一丝缝,紧接着,那一小块雪白的肤像瓷一样碎掉了,漂浮在空中,如一瓣碎玉。 晏临伸手,将那丁点碎片捞回来,补在脸上。 咔、咔、咔嚓—— 晏临像一只巨大的瓷娃娃,全身都在粉碎,他一边碎,一边伸手捞着碎片,想把自己补起来,想留在叶危身边,留的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很快,他雪白的指尖,也像白瓷一样碎掉了,他再也没有手,能碰得到哥哥了。 咔嚓、咔嚓、咔嚓—— 四肢百骸都在粉碎,无法阻挡,无可停止。晏临低下头,眼泪从眼眶中掉出,还来不及顺着脸庞流下,忽然也粉碎了…… 他心知作天道之后,所有因果、所有存在都会被消泯,等哥哥醒来,一定完全不记得他了。 此刻,没有手的晏临只能睁着眼睛、望着叶危,像望着一段经久不息的梦。 忽然,他张开口,道: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哥哥。唯有这件事,我死也不会忘记的。” “但你可以忘记我。” 晏临一边粉身碎骨,一边念念有词,他从来不想做神,只想做一个喜欢哥哥的人。 现在他可以带着这样喜欢哥哥的心情,彻底归于永恒。 那星星点点的碎片,如尘埃、如齑粉,漂浮在空中,像宇宙中的星环,环绕着叶危旋转,久久不肯离去。 人身碎尽,只剩一缕轻飘飘的神魂,即将飞上去,做天道。 “哥哥,再见了。” 神魂晏临最后看了一眼叶危,一股无形的大风吹来,他飘上去、飘上去,上到至高无穷处,他脚下是八荒六合、世间万物…… ——每一块天道石在化成新天道时,都可以向这三千世界拟定新的世间法则。 晏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我终将泯灭,成为天道,在此向宇宙洪荒立下我第一条大道。 “此道凌驾于一切天地法则、万世因果。无论太阳西升东落,时空倒流逆转,沧海桑田万物剧变,此间世界往前推无数万年,往后推无数万年…… “我的哥哥必将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而后,神魂俱碎。 那一点炽热的喜欢,也随神魂彻底堙灭,与这天地因果融为一处。 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彻底泯灭了。 少年叶危扛着长戟,从道渊阁而来,在流民区里除掉了一个普通邪祟,他从来没有遇到一块天道石,更没有什么结拜弟弟,没有人曾熬夜给他做雪糯米,没有人曾守在小院子里等他回家,他被子里的温暖,是丫鬟放进来的汤婆子,不是谁的体温。他没有遇刺、没有遇到颠蝶王的毛虫幻阵,没有人冲出来,用白团子一样小身躯替他挡暗箭…… ——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晏临”的存在。 它已作了天道。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完结!别怕,前文留了伏笔,肯定HE,信我=w= 第85章 吾往矣 前世。 夕阳落尽晚霞铺, 天边是一片玫瑰红, 如醉酒后的美人面。 “看吧,不听哥哥的话,是不是划伤了?” 叶危手指一翻, 拉紧绷带,在晏临手臂上打了个蝴蝶结: “让你待在军帐里别乱跑, 外面那么危险, 刀剑不长眼, 你又不会法术……唔。” 手臂上的蝴蝶结一颤,晏临倾身吻住叶危,吮玻璃似的吮着,一边恃美行凶, 一边嘟囔道:“哥哥好吵,该把嘴巴堵起来。” 叶危被他堵了一会,挣开唇, 责备他:“不要以为亲一下就能蒙混过关, 明天开始, 我会在帐门上布结界,不许你出这道门。” “哥哥好坏,自己在外到处乱跑, 却不许我出门!” 叶危正要跟弟弟好好说道说道, 忽听帐外有人通报: “殿下!尸体…运来了。” “好,我就来。” 叶危披甲出门,临走前, 看了一眼有点气鼓鼓的晏临,叹道:“你…跟来吧。” 晏临开心地站起来,军务之事叶危向来不许他掺和,也从不跟他说,这还是第一次哥哥准许他跟着。晏临小尾巴一样跟着叶危,若不是众目睽睽,他真想像小时候那样去拉叶危的袖子。 只不过他现在长的太高,在外人眼里,他跟在叶危后头根本不像可爱的小尾巴,倒是像一片移动的树荫,遮盖了他们的天王殿下。 血色残阳,马革裹尸,一排排、一列列,铺开在满地黄沙中。 刀剑无眼,尸体或断头、或断臂、残存的肢体、模糊的血肉,散发着腥臭、腐臭,死亡的黑乌鸦在黄昏中徘徊。 “都在这里了吗?”叶危问。 星哲摇摇头:“还有些…带…不回来……” 风沙肃穆,叶危倒出酒来,祭奠死去的将士们,身后一队队鬼兵沉默地哀悼。 晏临站在队伍里,隔着一排黄沙里的死尸望着叶危。 祭奠完,叶危下令就地掩埋。鬼兵们上前,动手,一铲黄沙扬天际,一将功成万骨枯。 晏临对这些鬼兵毫无感情,千万年来,这世间的死人多了去了,他不懂为何哥哥要带他来看。 那天夜里,叶危照旧在钻研兵书、地图,哀乐不形于色。但晏临感觉得到哥哥很难过,他对那些人没感情,不代表哥哥没有。 晏临做了一碗热汤面,煎了一只金黄的荷包蛋,深冬里,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叶危一碗下肚,五脏六腑连着一颗心都暖的要融化了。 “哥哥,抱抱。” 叶危坐在案几前,感觉晏临站在他身后,俯下身,双手搂着他的肩,毛绒脑袋又咚进他的颈窝里,像回了窝的雪兔子一样,蹭蹭。 寒冷的冬夜,叶危周身陷进一片温暖。他伸手摸了摸晏临: “知道我今天为何带你去吗?” 晏临抱着他,摇摇头。 叶危叹了一口气:“晏临,你记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但我只有对你,是最特殊的那一种。别人死了,我会很难过很难过,但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的。” 晏临一瞬间抬起头,错愕着,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不经意间的冬夜到这么重的承诺。叶危把眼睛移开,不看晏临,欲盖弥彰地去看兵书,手指还煞有其事地翻一页,嘴上轻飘飘地又飘出一句千斤石: “别看你哥这样,我可是会殉情的那种人。” “……哥哥!” 晏临生怕他一语成谶,赶紧捂住他的嘴:“你…你别说了。” 叶危嘴唇一触,轻轻吻了一下晏临的手心,晏临瞬间像被烫到,咻地缩回手,看得叶危一笑,道: “所以你要多珍重自己,少出去乱跑,待在安全的地方。” 手心里还有唇上湿润温暖的触感,晏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下子害羞了,绯红晕上脸颊,点着头:“好,哥哥,我…我不出门乱跑。” 叶危不仅怕晏临受伤,更怕他出去,看见自己受点小伤,又控制不住心绪,神力暴涨,或者,像黑风城那时一样,天道又来从中作梗,诱逼晏临暴涨神力,待在军帐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最安全。 但终究治标不治本。 叶危心里比谁都清楚,晏临作为天道石,化天道是它们注定的命运,千万年来从无例外。要么被亲近之人狠狠伤害,钉下三枚天钉。要么历经蹉跎坎坷,终于彻底失望,自己放下因果;要么不断增涨神力,涨到最后一重创世界,被打碎人身,归为天道。 不出门、待家里、放平心绪什么的,全都只能图得一时,图不了长长久久。 但叶危自知野心蓬勃,他就想图一辈子,想搏一个千万年来唯一的例外。 寒冬雪夜,晏临缩在被窝里睡着了,叶危看完兵书,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钻进来,被窝里暖乎乎的,是心爱之人的体温。 昏黄的灯光下,他静静地看着枕边人,晏临垂着漆黑的羽睫,睫毛末端沾着一点灯的暖黄,恬淡安静的,睡在他身边,与他共枕眠,与他共呼吸。 这样的一个人儿,有一天可能会离他而去,变成无处可寻的虚无。 叶危没有立刻躺下,他轻手轻脚地坐在晏临身旁,睁着眼,看了好久,忽然伸出指尖,在空中画出一道血符。 ——叶家有一道祖传禁术,名曰契言灵。 一生只能用三次,规定三条契言约束自身,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绝不会背弃。 晏临若终有一日要化天道,恰好也是三条路:伤害、失望、最高神力。 叶家祖传咒法在心尖流转,叶危定下了他相伴终生的契言:第一,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伤害晏临。第二,除了晏临以外,绝不会再喜欢别人。第三…… 叶危阖上眼,心想,天道石化天道后,可以拟定一条新的世间法则,如果晏临真的有那么一天不得不去做天道,他这傻弟弟一定会立一条跟他有关的法则,什么保佑我哥一生幸福平安之类的傻话。而这条法则将会凌驾于顶,三千世界、万古时空,所有的一切都要为这条新立的法则开道。 如此,那便反其道而行之。 叶危在心中默念出最后一条契言灵: 如果有一天发现晏临不在了,立刻,自杀。 会不会真的有用,叶危不知道,反正最坏不过是失败,他们一起死。 叶危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晏临安睡的侧颜,钻进暖好的被窝里,呼地一口吹灭灯,闭上眼睛睡去。 军帐外白雪飘舞,这个平凡的冬夜,用尽了他一生三次的契言灵。 今生。 一重天,神宫内,叶危醒来睁开眼。 入目具是陌生之处,他不明白这是哪儿,自己为何在这儿。 天道石化天道后,所有存在都会被消泯,叶危这一生,从来也没遇到过叫晏临的人,刻在灵魂上的咒法立刻察觉到,晏临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契言灵瞬间生效。 叶危坐起来,双眼混沌,神志不清,契言灵控制了他,让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自杀。 他站起身,搜寻四周,没有一点利器,他走出去,这神宫大殿空空荡荡,叶危看见不远处有一片波光,是瑶池。 水似乎很深。 叶危想也没想,立刻跳下去,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 等了好一会,却等不来窒息,这水不知有何法力,很快又将他浮起,轻柔地将他的头托出水面,供他呼吸。 叶危试了好几次,都溺不死,遂放弃,爬出水面,衣服全湿透了,他脱下来,忽然看见水中的自己身上有许多许多红点点。 ……蚊虫叮咬? 不知是什么虫,这咬的也太凶了。 叶危默默腹诽,他环顾四周,四处无人,甚至没有一点活物的迹象,只在不远处花丛旁看见一件白色衣袍,明明掉在地上,却纤尘不染,左袖上还绣了一朵桃花。叶危拿起来,摸不出什么衣料做的,像是白雪与月光交织而成。 他披上衣袍,有些太长,想必原主大概很高,不知去哪了,衣衬里还带着一点熟悉的温度,很怀念、却说不出口的感觉。 一转身,叶危看见远处有白玉阶, 青云缭绕,凤凰栖木,千万级玉阶蜿蜒直下,叶危站在最高一阶,纵身往下跳—— 坠过数百级阶梯,他就被一朵飘来的云接住,轻轻地将他放回原地,安然无恙。 叶危叹了一口气,他赤着身,随意披着白袍,坐在最高的玉阶上,清风徐来,广袖飘荡。 很快,叶危发现玉阶上掉了一个东西。 是一顶冕旒玉冠帽。 想来原主定是位高权重之人。不知为何,这冠帽看着有些眼熟,越看越叫他心中涌出说不出的情绪。 叶危弯下腰,轻轻捡起这顶玉冠,放在唇边,吻了吻。 接着,他从冠帽上拔下一片玉。 “咯——呲——” 尖锐的声音刺耳,叶危浑不在意,他一言不发地在磨那块小玉片,最后终于磨出一根又尖又锐的玉刺。 叶危拿起来,看了看,有些满意,他无所谓地笑一笑,像是终于解脱,握着那根玉刺,狠狠朝自己的咽喉里扎—— 血喷溅而出。 一汪鲜红顺着瓷白的玉阶,一级一级、千万级地往下'流…… 晏临作天道时,立下的第一法则是:哥哥必将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可叶危自杀了。 强行不让他死,让他永远活着,违背了第一法则中的喜乐顺遂,让他就这么死了,又违背了平安,无论如何,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法则就将与既定事实互相矛盾。 叶危在当年算准了这一点,所以用契言灵定下这一局。矛盾之后会发生什么,他算不准,就算真死了,也不过是圆了当年不独活的誓。 但只要有一线机会…… 他都要向这万古不变的天道命运,搏一搏。 …… 晏临立道时说:无论沧海桑田、万物剧变,太阳西升东落,时空倒转逆流,世间一切天地法则、万世因果都要为新立的第一法则让路。 即:叶危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漫漫黑暗转瞬破开一线光,叶危再睁眼,发现自己依然躺在神宫里,身旁有一道呼吸,而此刻,他的手正伸进袖里,要拿出那只交换仪的手套,去偷晏临的神力…… 但他还没拿出来。 天道给他下的最后因果是:一旦有转移神力的举动,木头心就会坏死。 时空倒转,此瞬正好是一切即将发生,却还没发生的时候。 身旁鼓起的被窝里,窸窸窣窣,怯怯地探出一个脑袋,期待又害怕,几乎是奢求着,看向叶危…… “……哥……哥哥?!” 叶危收起袖中那只手套,深吸一口气,转身一把抱住晏临,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那一件神袍,那一顶神冠。 一切的开始,是他战败自刎。前世在堕天台上了结性命时,叶危也多想能再见一面,能回到故乡的枫林里,抱起小晏临,告诉他,哥哥回家了。 此刻,叶危双臂交环着抱住长大的晏临,紧紧抱着不放手,闭上眼,靠在他的心口边,对他道: “我回来了。” 晏临伸出手,他的指尖还在,没有粉碎掉,还能碰得到,他一点点伸过去,最后碰到了他的梦。 但眼前人却不似梦般缥缈,温热的、真实的触感,不间断地从指尖传来。 “哥…哥……!!” 晏临低下头,将叶危狠狠摁进怀里,恨不得揉碎了融在一起,又怕弄疼了哥哥,双手用力又克制地抱紧,他声音一哽,泪珠顺着雪白姣好的脸庞滑落,湿漉的睫毛似花瓣沾了露水。 叶危叹气,抬头去吻他睫毛上的泪:“傻瓜,怎么又哭了?” “我……”晏临咬着牙,红着眼,喉咙哽咽着不成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危微微一笑:“你忘了我第一次见你时,跟你说过什么?” 曾经那片红枫林,少年叶危蹲下来,朝满身是伤小晏临伸出手: [跟着我如何?你当我弟弟好了。] [你尽可以将那无处安放的一泓悲喜都倾注于我。] [我决不叫你失望。] “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最终章,今晚就能完结啦!开心,到时微博搞个完结抽奖~ PS:滚来滚去,那个,小可爱们可不可以收藏一下作者专栏呀!(疯狂暗示) 第86章 完结章 仙山雪坡, 白雪纷纷, 有两只毛绒绒的小雪兔一跳一跳,悄悄接近前方的山洞。小的那只竖起耳朵,警觉地四处张望, 大的那只傻乎乎,敦敦敦地跟在小雪兔身后, 眼睛只盯着他看, 时不时挤上去, 贴在一起蹦跳。 叶小兔伸出爪子,推了一下晏大兔:“你别挤我,跳不动了。” 晏兔临才不听他的,舒服地眯起红眼睛, 垂下耳朵,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哥哥白绒绒的身体。 他俩变成仙山雪兔,来偷白狼王的交换仪。 回到神宫时, 叶危就在心里想明白了, 他赌赢了。晏临立的道是要他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缺哪一个都不行。如果一直不让他自杀,那违背了“顺遂”,让他自杀成功, 则违背了“平安”, 自杀之后没有救到弟弟,只是一个人独活,那又违背了“喜乐”。于是最终, 时空为这条第一法则让道,让他们回档到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 如果他当年没有立下那条契言灵,他醒来后,因为晏临从不存在,他也没遇到过,所以也不会难过,更不会痛苦,大概就是一辈子一无所知地那么活下去了。 “哥哥,把手套给我,我帮你毁掉。” 神宫里,晏临压住叶危的手腕,逼他交出那只罪孽的手套:“不能转移神力,我就这么一直做神尊好了,否则哥哥的心脏……” “傻瓜。”叶危藏紧手套,叹了一口气,“你听听你自己的心跳。” 晏临沉静下来,他凝神听着、听着,忽然惊觉,他胸膛里,没有心跳。 ——那一颗心,已经还给叶危了。 旧天道在给叶危下因果时就用尽了最后一丝神力,彻底消亡。而晏临的第一法则只让他和哥哥回档,旧天道没能回来,现在这个时空中,不存在那个因果了,叶危的心不会坏掉。 晏临想明白后,长舒一口气,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他死而复生、失而复得,抱着心爱的哥哥,抱着、抱着、抱得久了,脑海里又信马由缰地放飞了自我,低下头,伏在叶危身上,小声道: “哥哥,我痛……” 叶危一怔,转而想到化天道时晏临是活活被打碎全身的,心中钝地一疼:“被打的痛了?” “嗯。”晏临娇里娇气地委屈着,“痛痛……” 叶危无奈地叹气,宠着他:“过来,哥哥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晏临忽而笑起来,两点小梨涡咻地绽开,张开嘴,语调便似抹了蜜,甜丝丝地问: “哥哥,我全身都被打碎了,你要吹哪里呢?” 叶危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甜蜜一样的黄,他敲了一下晏临的脑袋,骂道:“满脑子都是些什么废料。” 晏临呜地扑住他,委屈极了:“我又没说什么,是哥哥自己要想的……” 叶危可没空跟他掰扯这些老不正经的事儿,如今要做一件正经事: ——转移神力。 叶危不希望晏临一直做神尊,神不该是人,人也不该做神。三千世界,应该由真正的因果规律去运转它,而不是全凭晏临一人的喜恶。长此以往,谁知道这世界会不会又出什么岔子,若再来一次,他可折受不起了。 “晏临,开一下神力。” 此刻,他手中交换仪的手套已经失效,白狼王用过了。晏临指尖一动,他们回到过去,白狼王还没用掉交换仪的时候。 为了避人耳目,叶危略施法术,将自己和弟弟变成两只雪兔,一蹦一跳地潜伏进白狼王的地盘。 此时,正值白狼王窃完神格,囚`禁陆雪。陆雪原本是千年雪鹿妖,就算没了神格,妖力也很强大,白狼王有些忌惮他。那次,陆雪踏着木板滑雪出逃,偶遇小哎石之后,白狼王为了惩罚他,动用神器交换仪,将陆雪的一身妖力与自己身边的小喽喽对换,让陆雪彻底成为一只废妖,关在地牢里,永无天日。 “陆雪——!!” 叶小兔一猫腰,蹲下来,长耳朵咻地贴在身上,与雪融作一片白。他听见远处传来白狼王的怒吼。 雪屑纷扬,木板滑塌,陆雪被银项圈套住,翻倒在地,被活生生拖走,于此同时,石头小哎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追跑着、化成了人形。 叶雪兔和晏雪兔跟着小哎跳进了白狼王的山洞。 小哎毕竟是人形,又不会掩蔽气息,很快就被狼侍卫逮了个正着,打入地牢。叶小兔竖着耳朵,蹦进白狼王的寝室,晏兔兔用神眼一查,伏在哥哥耳边,轻轻道: “交换仪在枕头底下。” 藏得可真严实。叶危腹诽了一句,他伸出爪子,扒拉着被子跳上去,大兔子晏临在床底下,望着哥哥成了一团雪白的小兔蹦蹦跳跳,踢开枕头,抓住交换仪,他看得一颗心都要化了,真想哥哥不要那么快变回去,他能捧着毛绒绒叶兔兔吸一吸。 叶危得手,竖起耳朵冲晏临摆了摆,撤退。 突然,就在这档口,一股霸道的法力灌涌而至,猛地抓住叶危的耳朵,将他拎起来。 ——白狼王回来了,他倨傲地看了一眼偷东西的死兔子,手指微动,就要拧断这只兔崽子的脖颈。 “啊————!” 下一瞬,白狼王一阵剧痛,他的眼睛被活生生剜了出来,两颗眼珠子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晏临指尖微动,隔空捏爆了它们,迸出两滩血花。 [叶兔兔只有他能看] 叶危默默把一身法力收了,有个作神的弟弟跟在后头,他乐得享清闲,叼起交换仪,晏临神念一动,交换仪中左手套飘出来,隔空贴上白狼王的胸膛,将他窃来的神格全部吸走。 晏临褪了雪兔化身,捡起右手套。一旦转移神力,他就不能扭转时间了,晏临细心地提前撕开了一道时空口子,等转移好,他和哥哥就还能回去,否则他们就要待在原地,重头经历一遍。按此时来算,哥哥正准备进军雪山,届时又要重新再打一遍二重天,累得慌,晏临心疼。 黑洞洞的时空洞像饕餮的巨口,对着他们。晏临戴上右手套,贴上自己的胸口,将这一身无上神力,送出去。 晶莹剔透的交换仪摆在地上,如一只平稳的天平,带有神格的左手套放在左秤,写上晏临的名字,带有神力的右手套放在右秤,写上小哎的名字。中间的写上白狼王,作祭品。 仪式已成,神力将就此转移。过去被改变了,他们的未来也将变化,晏临会成为万主之神,而小哎会如他所愿成为天道。 叶雪兔见事情办妥,动了动长耳朵,二话不说,咬住晏临的袖子跳进那黑黝黝的时空洞中。 “哥哥…等等——” 晏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但来不及了,叶危法力一动,将他也推了进去…… 鼻翼一翕,入肺是冰凉的雪气。 晏临猛地睁开眼,眼前不是神宫,是一片白茫茫的雪。 ——他还在仙山。 现在他成了万主之神,掌管全天界的草木动物,定居于三重天仙山雪湖畔。 一重天里,再没有什么神宫、神尊,已成为天道所在,从古至今,无人可上。 这个世界从此走上了正常的轨迹,由天地大道运转因果规律…… 但是,叶危能在正常的世界里存活吗? 当年战败自刎,叶危上堕天台,与天道作交易,彻底消泯自己的存在。他创世界之后,哥哥才复活了,就算他去做天道,他也立了第一法则,保护哥哥能在世界上活着。 但是小哎…… 过去被改变了,小哎根本就没来找过叶危,更不可能为了毫不相干的叶危立道。小哎成为了天道,那这世界就还是天道的世界,有得有失,讲求因果,付出的代价就是不可以取回。 当年那个交易,是不是依然还有效……? 晏临不知道。他整个人怕得发抖了,轻轻地唤出一声: “哥哥……” 无人应他。 晏临全身的血瞬间冻成了冰渣子,他对着空山白雪,一声声地喊: “哥哥——!” “哥哥——!!” “叶危——!!!” 无人应他、无人应他、无人应他。 山谷幽幽,白雪茫茫,他的声音,空回响。 叶危不在了。 晏临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像被活生生抽掉了骨髓,成为一抔死灰,只等风雪摧尽。 忽然,他回过神,眼睛红得滴血,咬牙切齿,眼泪砸在冰雪上,砸出一个个凹洼的小坑,千疮百孔的。 ——但那都无所谓了。 下一瞬,晏临就用万主之神的法力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眼前是雪山天湖,当年他和叶危在这泛舟游荡,白雪红亭,星辰雪夜。而此刻,只剩他孤身一人。 晏临对着空茫的天地,握紧匕首,抵上脖子,恨恨道: “哥哥……叶危!你真是、真是……” “没大没小的叫谁呢!” 当啷—— 一道法力打中手腕,匕首掉进雪里。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晏临僵硬地回过头去 ——身后却空无一人。 他一愣,又听: “在这呢!” 晏临蹲下来,发现雪地底下有一团小东西在刨雪,刨了半天也钻不出来,晏临好奇地伸手一拨,摸到了一团毛绒绒…… ——叶兔兔。 叶雪兔终于钻出厚厚的积雪中,跳到晏临手掌上,给了他一爪子: “能耐了啊,我要是没赶过来,你还想自杀不成?” 晏临低下头,如夜的双眸里亮起千盏灯,每一盏都照着叶危。他心痒难捱,偷偷用食指摸了一下叶危的兔耳朵,嘀咕道: “哥哥自己不也自杀。” “你哥深谋远虑,算无遗策,跟你那能一样吗?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变成雪兔?” 晏临认真想了想,想不明白,歪着脑袋,答:“因为兔兔很可爱。” 叶危:“……” 他这弟弟真是满脑子废料,没救了。叶危刚想骂他笨死了,转眼看到晏临雪肤乌发、唇红齿白,比仙山雪湖更澄澈的一双眼眸这样痴痴地望着他,登时什么话也没有了,只好道: “小哎没有太多复杂的想法,他若化天道,第一个念头肯定是想弄死白狼王,但你想想陆雪的性子。” 当年地牢,小哎看到伤痕累累的陆雪,痛骂白狼王: “死人渣!若我有神力,定将他碎尸万段!不,要凌迟处死!剁他个三千,不,五千刀!” 下一瞬,突然,无上神力灌涌而至! ——心想事成。 地牢之外,被活剜眼珠的白狼王正痛得大叫,狼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帮他包扎,突然,他们都停了下来,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你们干什么!还不快点!痛死老子了!” 白狼王看不见,只感觉到他的手下们忽然嗷呜一声惨叫,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发生什么……啊——!!!!” 此刻,五千把刀子悬在白狼王的头顶,一刀、一刀、轮流着,将他活剐成了一副白骨。白狼王死了,恰好又合乎交换仪的死祭。 小哎不知白狼王已死,他开心地手舞足蹈,一挥手,就解除了陆雪身上的枷锁,再挥手,又治好了他身上的伤,连头上那被拗断的琉璃鹿角都重新长了出来。小哎欢欣地看着那一对漂亮极了的鹿角,心想,他经常找陆雪摸头,这次可不可以换他…… 小哎怯怯地伸出手,问: “我…我可以摸一摸吗?” 陆雪点点头,他已经要化神了,伤口还是鹿角,对他来说全都是无关紧要的身外物。 只是…… 眼前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少年,他的头发摸起来,是软的。 小哎摸了摸玻璃一般的鹿角,脸上有些红,他还想再摸一下的时候,突然,他的指尖,粉碎了。 “啊——!怎么回事……我…我!” 他伸手想把碎片拢起来,补好,手掌刚伸出去,又一寸寸碎了,碎的只剩下秃秃的腕部…… 小哎慌得要哭,忽然,陆雪伸手,握住他: “别怕。” 雪夜满月,古老的树在风中摇动,木叶如铃,群兽长嗥,百鸟哀唳。 “陆雪……” 上一次,陆雪化神时,花了一段时间,才把心中那点柔软的感觉泯灭,了断一切因果,化神。 然而此刻,小哎也将成为天道,他那点柔软的感觉不算遗留人间,而要算道行圆满。 小哎抬起头,发现陆雪的指尖,也变得透明了、溶解了,而后溶出一圆点的萤火,飞起来,绕在他身边。 ——陆雪也要化神了,归为天道。 ——而他正是要去做天道的。 小哎忽然不怕了,他靠在陆雪身上,反而雀跃起来,大声道: “我要立一个新的法则!天地万物都给我听好,白狼王,去死吧!这辈子死,下辈子也死,生生世世不得善终,干脆把所有狼都灭……” 陆雪伸出食指尖,轻轻碰住他的嘴唇。 小哎登时噤声了,被陆雪碰过的嘴唇霎时像着了火,烫得他舌头都不会转了。 “不要立这样的道。”陆雪眉目有些温柔,轻声对他说: “祝福天界的草木万兽,安乐自由,生生不息。” 不以仇恨立道,以大爱立道。 小哎看着近在咫尺的陆雪,心像被捂热了,暖乎乎的,他微笑着点头。 那天,万千碎雪与万千萤火交织着,飘过高高的石墙,飘过透着月光的小窗子,一直飘出去……飞在夜空中,追逐流霜的月华,最后散在雪山天地间。 他们一起化为天道。 而那时,叶危是仙山里的一只小雪兔。 他收到了那一份祝福。 …… 此时此刻,仙山雪湖畔,晏临捧着雪兔危,捧到面前,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 叶危偷偷消了雪兔法术,旋身而起,趁势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说了不会丢下你的,以后别没事拿什么匕首……唔。” 银线衣,龙纹袖,活生生的哥哥立在晏临面前,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触到。 晏临伸出手,将眼前这个人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轻轻地吻,像在吻一滴花瓣上的露,吻一段梦中飘来的雾。 叶危顺从地回吻,他伸手握住晏临冰凉的指尖,十指交握,紧紧地不放,告诉他,花上露不长久,梦中雾太虚幻,而他是他永不言弃的唯一、此生挚爱。 白雪纷扬,他们在雪山下虔诚相吻,冰蓝的天湖倒影着他们相依的身影。 永不疲倦地葆有一腔炽烈的情,是一件极难的事。 永不停歇地回应这份炽情,决不叫对方的一泓悲喜落空、落空、再落空、被岁月磨成一杯淡白开,也是一件极难的事。 所幸他们都很非凡。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过几天发番外糖,更新万主之神与新任天帝的羞羞生活~ 下一本是更加轻松的古耽《穿进仙君写我俩的话本》:自以为攻的小魔尊天天翻车,文案戳专栏可见~ 【一个后记】 这本写的比较感情意识流,创作初衷就是想写一种很纯粹的喜欢、很炽烈的情爱。晏临爱到重度病娇,叶危也不像表面上那样理智,骨子里跟他爹一样,是个为爱发疯的。 其实我小时候是很看不上这种为了情爱要死要活的,人生嘛,要有大局观,每次我听那些情歌啊、看那些小说啊,都在心里告诫自己,长大了可千万不能像他们那样。 可等到我真正长大,发现其实大家都是现实的成年人,清醒理智,做什么事都有各种考量。不掺任何杂质、纯粹热烈地去喜欢一个人,单纯地想念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为他牵动全部的心神,欢喜或难过…… 太难了。 所以,我想用文字记录这一种,三次元不可得的难得。本来我以为这本会写得很顺,结果完全相反,整个写作之路非常坎坷,开文时我就觉得写的不对劲,但每天还是硬着头皮更,想可能熬过去就好了。结果写到十万字,V都入了好几章,我感觉真的不行了,我有强烈的预感,要是再那样硬写下去整篇文都会崩掉,于是决定停更,全部推倒重写。 结果就撞上三次元学业重大变故,这一停就停了好几个月……非常对不起当时的小读者们。后来学业稳定了,我把前十万重写完,又再重新连载完结,我这人有强迫症的,专栏要是留个坑我会发疯。 总之,写到今天,感谢一路追更的小读者! PS:虽然我很崇敬纯粹的喜欢,但在小说里寄托一下就好啦,现实生活还是劝姐妹们不要这么纯粹了,这一身心神还是用来爱自己吧。 祝小可爱们天天开心! 有缘的话,下一本文字里再相逢~ 第87章 番外糖 壹·龙椅 天宫内库总管公公最近有一个烦恼, 他发现内库里莫名其妙多出了一把奇怪的椅子。 用绳子和黑布紧紧裹着, 五花大绑一丝光都透不进去。总管公公命小太监们去割开看看。 这一看吓一跳,黑布下的金光差点刺瞎他们的眼! ——这竟是一把龙椅。 总管公公大惊失色,火急火燎地禀报了叶天帝。 叶危眼也没抬, 淡淡地应了一声:“龙椅在朝堂上摆着,如何会在库中, 许是你看错了。” “奴才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那绝对…就是龙椅啊!陛下, 此事或有蹊跷,还请陛下移驾……” 叶危被他说得无奈,只好跟去看看。 然而总管一揭黑布:“陛下,请看——” 黑布下, 不见金光,那把龙椅变成一把普通的檀木椅。 “这……这……!”总管连着一帮太监吓得直打抖。叶危摆摆手,不计较, 走了。 等叶危前脚一走, 那檀木椅褪了黑紫色, 又是一把龙椅! 一个小太监道:“这椅子成心捉弄咱不成!当着陛下的面,就变成那副鬼样!” 另一个小太监道:“我听闻陛下法术高深,会不会是陛下批奏折批久了, 想拿我们寻开心, 故意把那椅子变成……” 总管伸出双手一手抽一个,斥骂道:“陛下何许人也!怎会做如此无聊之事,再多嘴小心拔了你们的舌头!” 小太监们看着满眼的金光:“那, 跟公公,这椅子怎么办啊?” “陛下觉得它是檀木椅,那它就是个木椅,赶紧的绑上黑布!谁要是敢把这椅子的事说出去,我定叫他后悔生出来!走——” 众人对那把莫名出现的椅子讳莫如深。龙椅是王权之座,自古一来就是一把,至高无上。如果那椅子真是龙椅,那…… 陛下天天上朝时,坐的是什么? …… “退朝——”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文武百官随着这一声响,长舒一口气,潮水般退出去。左丞相王政走到一半,停下来道: “糟了,我漏了一件小事忘说了,你们等我一会,哎,不然你们先走也行,我回去说一下……” “等等!”姚冰赶紧拦住他,“小事明天再说也行,明天不还有早朝吗?” 饿肚子的星哲在一旁点头,他们四人约好了退朝就一块儿去吃火锅。 王政道:“嗐,搁着个事儿多难受啊。今日事今日毕,我去去就来,很快的!” 小花妖偷偷从姚冰背后冒出一个影,花袖子一飘一荡,她望着王政远去的背影,笑嘻嘻地摇摇头,头上左髻的金铃铛叮铃叮铃地响: “他肯定会后悔的。” 姚冰笑而不语,带着星哲,先走一步了。 天界的帝位是推选制,君臣之间比较自由,不似人间那般规束严苛。往常仙界也有不少修士这一百年作臣子,下一百年就选上帝位了。王政倒觉得他和叶危之间的关系和当年修人道时没什么两样,有事也无需通传,走进来直接叫一声就行,甚至还可以直接叫叶危。 “叶——” 王政转过最后一根柱子,正要走进大殿,嘴唇张开,刚想说话,忽然哑声儿了,活像被人掐断了声带,整个人静止在柱子背后。 ——他听到大殿内有说话声。其中一个是叶危的声音,另一个有些听不清, 难不成还有像他这样兢兢业业的大臣回来跟叶危议事吗? 王政心想,那也不对,他走时,文武百官都走空了,回来时,也只有他一人,那现在殿里的究竟是谁? 很快,王政就听到一声甜丝丝的: “哥哥——” 王政从柱子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只见大殿内,叶危坐着的那把龙椅消解了一身金光,晏临半悬浮在空中,像一只没骨头吃的小狗,耷拉着脑袋,头一低,下巴尖就搭在叶危的肩上。而叶危,正坐在晏临的腿上,津津有味地看奏折。 “哥哥,别看了,回宫陪陪我吧!” 叶危一手翻奏折,一手腾出来,摸了摸晏临:“这都成天抱在一块了,连体婴都没抱这么紧,还不够啊?” “不够。哥哥晚上都不理我。” 叶危把奏折合上,叹了一口气:“你这天天要夜夜要的,我还怎么上早朝?” 晏临状似不满,其实一脸餍足地从身后抱住叶危,哥哥勤政太忙,不能夜夜要,倒是可以天天作椅子,他只要无时无刻跟哥哥腻在一块就心满意足了。 他心满意足了,叶危却微妙的很。他自知晏临心神不太健全,感情上过分依赖他,如果他太忙,没空理晏临,把晏临一个人丢在宫里,这家伙会受不了的,想了想,便同意弟弟变成龙椅,每天坐着抱抱。 第一天,叶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坐上这把人椅,如坐针毡,好端端的龙椅,越坐越烫,更可怕的是,坐着坐着,还会忽然凸起! 当时叶危噌地就从龙椅上站起来,百官一惊,抬头看他,那时,他们正议到改赋税的大事,各家利益各有说辞,朝堂上争的不可开交,此时,众皆沉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陛下。叶危转念一想,提起一股气,顺势走下座台,声色严厉地将百官斥责一通,最后站在瑟瑟发抖的狗官中,状似愠怒地一挥袖,让人宣: “退朝——” 百官挨了一顿痛骂,咻地退了个没影儿,此时,叶危才缓缓走回龙椅,狠狠打了那椅背一下。晏临委屈地化出原形: “哥哥,你坐在身我上,我忍不住嘛。晚上不能用,白天不能凸,再这样下去,我的弟弟都要废掉了!” 叶危翻了个白眼,敲他一顿脑袋,回宫之后耐不住晏临痴缠磨蹭,还是被他摁在椅子上用了一回。 此刻,王政躲在柱子后,眼看着陛下坐在那“龙椅”上,心里顿如万马奔腾,眼都没处搁,想来说什么事登时也忘了个一干二净,扭过头,一步两步三步退下去,飞也般逃遁了。 后来叶危上朝时发现,往日里能说会道指点江山的左丞相王政,不知为何,指点着指点着,就老是把头低下去,似乎不忍直视他。 贰·儿媳 吭哧吭哧,蒲叶帚扫过落满枫叶的院子,叶家的洒扫小厮聚在一起议论: “听说了吗?叶天帝册封后位了!果然是那个弟弟……” “不只是后位呢!我听说陛下还与他以道侣合籍,将来卸任帝位,他俩还是要在一起的。” “他们之前分明是结拜兄弟!却枉顾礼法…”那小厮说着,忽然意识到这是在说自家陛下坏话,颇有些失言,立即改口,“陛下英明神武,定然是那臭弟弟有意勾引!” “嘘——” 臭弟弟晏临迈进叶府,听了这种话,一点也不生气,他最喜欢别人说他跟他哥扯不清楚。 叶危跟在晏临身后迈进叶府,有些时日没回家了,这次回来,心里还有些忐忑。他位至天帝,想和谁合籍,用不着谁来同意,只是如今正式拜了天地,也该回家说道一声。 当时合籍大典上,叶宗主在底下一言不发,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叶危心里有一点七上八下,他跟晏临的事纯属先斩后奏,他自己先把生米煮成熟饭了,再窸溜溜地回来。 “你还知道回来啊。” 叶宗主端着青花瓷茶碗,啜了一口,坐在最上首,不咸不淡道。 叶危心里嘶了一声,心想这下是有点难办了,他还没想好说什么接话,身旁的晏临便甜滋滋地叫了一声: “爹——” 叶宗一口茶差点呛住,抬头看了一眼晏临,这个儿媳妇,长得是有点太高了,但模样很标致,听说,性情极是温顺,温柔体贴,这么多年一直照顾着儿子的生活起居,不免让人动心,多年风雨下来,这感情也很牢靠。除了是个男娃娃,实在也挑不出什么不好。天界近几十年,民风开放,同性道侣也不少见,但敢封公然男皇后,这还是天界头一例。 不过,这恰恰说明儿子手腕了得,王权在握,想封谁就封谁,封个男皇后,百官各族也不敢放个屁,还得屁颠屁颠地出来贺喜。叶宗不由得想到自己当年大婚时,为了娶一位不那么门当户对的女子,夺位、退婚,权势滔天,逼得各个长老舔着脸对他道喜。叶危比起他来,可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叶宗想到此,不由得心下甚慰。 “罢了。你都这么大了,做什么事心里有数就行。我也懒得管你。新婚贺礼在这,自己拿去吧。” 当即便有叶家侍仆身穿吉服,捧着一只只大红礼盒鱼贯而入,边开盒边念礼单,其中不乏靠枕、背枕、腰枕,各式软枕,叶危奇道: “爹,您送这么多枕头作什么?我睡觉就用一个枕头。” 叶宗白了儿子一眼:“这软枕又不是给你用的。你也是结了婚的人,要学会疼自己的媳妇,哪天腰疼了,就赶紧垫上,别让他干愣愣地坐在那些石木椅上,硌得慌。” 叶危:“……” 晏临喜笑颜开:“爹说的是!” 叶宗慈爱地看了晏临一眼,又责备地看了叶危一眼,道:“你听见没有?” 叶危只好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软枕之后,又是一盒盒香脂软膏,这回不用叶宗提醒,叶危也懂这是在送什么,他老脸都要挂不住了,耳根渐渐红了起来。叶宗看得奇怪,教训道: “你看人家晏临都没害臊,站在这儿大方得体,你一个老大不小的人了,扭捏什么?” 叶危:“…………” 他真是有苦难言。 好不容易挨完送礼,叶危脚底抹油赶紧要溜,晏临激动地把那些礼物一股脑抱在怀里,小脸兴奋地红扑扑,恨不得马上把这一件件礼物都用到哥哥身上去。 叶危已经转身走了,晏临还特意转过来,脆生生地同叶宗主再道一次谢: “谢谢爹——!” 这声爹甜的有点不对劲,叶宗一瞬间沉默了。 他默默注视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霎时间,整个人都微妙了。 叁·冬至 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 宫殿内,袅袅金兽炉。叶危拢着个汤婆子,躺在龙榻上小憩,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和晏临是两只小动物,他是凶猛的豹子,晏临是可怜的小兔子,垂着白乎乎的耳朵,一跳一跳。 叶危一出掌,立刻将晏小兔捉住,晏兔兔瑟瑟发抖,声音又奶又弱: “好哥哥,求求你不要吃掉我……” 叶小豹松开爪子,看着眼前这只小晏兔,还不足他一个豹掌大,可可爱爱。叶危豹没舍得吃,把晏小兔偷偷养了起来。 这只兔子特别乖,特别听话,声音甜的一代叶凶豹都受不了,白绒绒的一小只,小耳朵动一动,小心翼翼地靠到他的爪子旁边,怯怯地递过来一根胡萝卜: “哥哥,给你吃。” 这根胡萝卜又大又粗,叶危抬头看了一眼,他是只食肉豹,对这等草木最是没兴趣,伸出爪子推到一边:“你留着自己吃吧,豹子不吃素。” “胡萝卜很好吃的。”晏小兔不死心地把那萝卜递过来,垂耳丧气的,有些小难过,呜呜道:“哥哥舔一舔嘛,是甜的。” 叶危堂堂一只凶猛的豹,才不信一只小兔子的鬼话,他趴下来,脑袋搭在爪子上,闭上眼。晏兔兔见他不理自己,短尾巴抖了几抖,抱起大胡萝卜: “哥哥不吃,那我吃掉了喔。” 小兔子张开三瓣嘴,咔吱一口,轻轻咬住那大胡萝卜,舔一舔,一口一口,把整根胡萝卜全都吃掉。叶小豹看了看,真不知这么小的兔兔怎么能吃这么多,他好心地拉住晏小兔,劝道: “别吃撑了。” 晏兔兔睁着红红的眼睛,眼里冒着水光,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笑笑道:“不会的,哥哥,我都还没吃饱呢。” “你这么能吃,以后会变成一只胖兔子,跑都跑不动,要是没有我,你就会被别的豹子吃掉了。” “我才不会变胖。”晏兔兔靠着叶危,抱住他的爪子 “我以后要长成大兔怪,超大的怪兽,这样就可以抱哥哥了!” 叶小豹在心中嗤笑,只当他在说胡话。一天天过去了,小白兔晏临果然一点也没有长大,毛绒绒的一小团,见到他也不知怕,直往他毛绒爪子下扑,扑进他的身体里,白白的一小团,在他的斑点毛中蹭一蹭,蹭地叶危心都要化了。 他在梦中快乐地养兔子弟弟,养到一半,忽然,感到身上一重,美梦一破,叶危睁开眼: 高大的晏临如虎似豹那般压着他,蠢蠢欲动的要来施展一番狼子野心,嘴上还抹了蜜一样甜甜地唤他: “哥哥,我好涨。” 被打断美梦的叶危没好气地拍了他一脑袋:“涨自己忍忍!” 晏临不说话,抿住唇,有点委屈,又有点不甘心,还是要紧紧地压住哥哥,磨蹭。叶危被磨的没脾气了,想到梦中幼稚娇小的晏临,不由得叹道: “怎么一不留神,你就长得这么大了。” “嗯,哥哥,现在又变大了。” 叶危:“……” 那只小晏临穿着小白袄、戴着小兔耳,在他心头蹦蹦跳跳着,盘绕不去。故而现在叶危看着容颜绝色的晏临,总也下不去手。 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反正他还可以转过身去,把脸埋进软枕里,感受着身后的晏临抱紧他,一下一地告诉他: [哥哥,我长大了] 第二天,筋疲力尽的叶危直睡到日上三竿,总管太监毕恭毕敬地进来道: “陛下,今日可是万寿节,宫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文武百官、各门各家都候着筵席呢,您看您是……” “不去。”叶危翻了个身,摆手道,“那么多人,朕看着就烦。他们送了礼,朕赏了饭,规矩走一遍就成,让他们吃完各回各家就行。” 一年一度的生日,叶危才懒得去跟大小官员虚与委蛇。早几年,他新帝上任,又一统人鬼仙三道,人心不齐,诸事繁忙,不得不勤政。这几年,律法皆成,人事渐全,王政姚冰星哲等人,在政事上成长的也很快,许多事他放放手,底下人各司其职,运转的都很好,叶危渐渐清闲了。 倒是晏临开始忙了。 这几年,天界气候有异,草木走兽的品种锐减,晏临正忙着造出一些新物种,以适应生存。叶危在龙床上躺了一会,见晏临还没回来,他神通一转,就去仙雪山里找弟弟。 仙山沉浸在一片白雪中,叶危沿着雪坡朝天湖畔走去,走着走着,见到两只通灵的小雪兔,一蹦一跳,长耳朵一耸一耸,其中一只看到叶危,激动地停下来,用耳朵戳了戳另一只: “快看,快看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了?” “那个人就是万主之神的老婆!” 叶危:“…………” 他回过身,揪住那只雪兔的耳朵:“小兔崽子,说什么呢?” 小雪兔扭动着一身绒绒白毛,理直气壮:“我又没说错!难不成你还是夫君吗?” 叶危问:“若是,又如何?” 小雪兔上下打量着叶危,仔细品鉴了一番,立刻拨浪鼓似的摇起头来,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你这么矮!” 叶危:“……” 他从小就比同龄人高一截,这还是生平第一次竟被说矮,心脏咻地中了一箭,手一松,小雪兔便咻地跳走了,跳出几步远,还回来冲他扮了鬼脸。 仙山雪兔没怎么见过人,不知正常人多高算作高,只是偶尔见到万主之神和这个人走在一起,亲亲抱抱,这个人分明就矮了大半截! 叶危望着那些调皮的小雪兔,无奈地一笑,他还犯不着跟两只小畜生置气。沿着雪坡走上去,天湖畔,晏临蹲在湖边,双手合十,法光转动,不知在造什么新物,一袭白袍融在白雪里,远远望去,像小小的一只雪团子。 叶危不再前进,驻足欣赏着近大远小的小团子弟弟,才看了没一会,晏临就察觉到他,瞬步一移: “哥哥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天这么冷,又穿这么少……” “没事,你哥上辈子修火灵根的。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晏临从怀里掏出一杯琉璃盏,盏中盛着一汪粉红,隐隐有草木的叶脉,水灵灵的,颜色像沾了白霜的西瓜。 叶危:“这是什么?” “西瓜霜藻,生于风雪中。”晏临道,“这几年天气奇怪,这里的土地变得太贫瘠,很多草木都长不起来。让这些藻随着雪飘进土里,冬来生,开春亡,来年再生,轮经几年,土地会变得有营养一些。” 叶危看着认真做正事的晏临,心里好生欣慰,颇有一种吾家小弟初长成的骄傲。他问:“你还做了什么新东西?” 晏临神秘一笑,忽然伸手将他抱起来,叶危脚尖悬空,被搂紧怀里,下一刻风转雪飞,神法大动,叶危忽然闻到一股花香—— 桃花、桃花、满山遍野,白茫茫的雪中,忽然开满了桃花,灼灼三千红。 “新物种,冬至桃花。” 晏临抱着怀里心爱的哥哥,低头附耳道:“在你生日这天开。” “真是胡闹。”叶危无奈地笑着看弟弟,“你这叫以权谋私,快把桃花收起来,它们要冻死了。” “我没有。哥哥,我很严谨的。这几年山中太冷,桃花都开不了,与其这样灭绝,倒不如让它们耐耐寒嘛。” 这也叫严谨?叶危真想骂:你个傻瓜,可他看着晏临那张活色生香的脸,这念头在喉咙口里兜了一圈,落回到心尖上,硬生生地变成了:弟弟真可爱。 满天飞雪飘下,晏临将怀中那只琉璃盏扬上去,法力一动,一汪粉红散在天际,新诞生的小藻在空中飘飘荡荡,飞上云端,伸出小小的叶子手,抱住一粒粒小水滴,又从云上坠下。晶莹的水含着西瓜红色的藻,雪山的风一吹,便凝成一片片粉色的雪花,六角剔透,纷纷扬扬,落下来。 须臾间,白茫茫的天地染了色,叶危怔怔地望着脚边,奶油般软厚的白积雪,转瞬间便飘上了一层嫩嫩的粉红,与这漫山桃花交映鲜妍。晏临握住叶危的手,俯下身,轻轻吻了他一下,黑亮的眼睛里装着一天一地一个人,他望着哥哥,认真地说: “桃花粉雪,祝你一生烂漫无所忧。” 叶危开怀而笑,他也握住晏临,十指交扣间,他望着天湖里的倒影,眼里是一天一地一双人,回吻道: “祝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惯例三个番外奉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写三个番外就等于有无穷个番外啦,正式标记完结!小天使们请记得完结评分哟!送我五颗小星星好不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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