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体绝命》作者:苏子宛 文案 那个超A军官其实是我家的小媳妇 文案:岑路曾经有两个愿望,一是救世,二是拯救天天闷闷不乐的小兵周浦深。 周浦深如今有两个愿望,一是去死,二是远远地看一眼名叫岑路的那束光。 如果我不曾遇见你,我穷尽一生,也不会找到一个人,让我这样地恋心如焚。 简单来说,这个故事是—— 岑路说:“周浦深我要下水看潜艇!” 周浦深:“没问题,哥!” 岑路说:“周浦深我要去丛林打怪!” 周浦深:“没问题,哥!” 岑路说:“周浦深我要和你谈恋爱!” 周浦深:“……” 【高亮】副cp是bg,且占有一定篇幅。 1v1,年下,双向暗恋 傲娇冷静高智商受x忠犬怂包暴力狂攻 后现代主义架空世界观 第1章 章一 玫瑰 帝都今年的春色来得有些迟了。 帝工大作为帝国王冠上最闪亮的宝石,往年间多的是帝都周围的贵族们自掏腰包,只为买门票逛一圈校园。在他们看来,带着自家不成器的孩子在帝工大的校园里不知所谓地溜达上一圈,然后伸手摸一摸据说是与帝国先贤都颇有渊源的那块邀明石,就算是开辟鸿蒙了。 即便是前些年海上战事最为吃紧的阶段,前线的炮火连天也丝毫影响不了帝都周围的繁花似锦,各路牛鬼蛇神依旧削尖了脑袋要将家里的宝贝疙瘩送进那扇鎏金的大门,并坚信即便他们送进去的是一块废铁,被帝工大打磨四年后出来也定是一块金灿灿的香饽饽。 烽火连天的烟尘未能阻挡权贵们的望子成龙之心,今年盘踞在大陆上的寒流却将他们的热情浇灭了大半。直至烟花三月,帝工大的校园里都是一派肃杀气氛,连帝工大自家的学子们都是脚步匆匆,神情肃穆。 岑路今日照例是在头疼欲裂中醒来。 晌午的阳光带着几分清冷的意味,不留情面地照在岑路脸上,阴影与亮色交叠在男人洁白的前额。 男人皱了皱眉头,对象是楼下不同寻常的吵闹声。岑路凭借一贯以来的好运气,被分到了正对着邀明石的办公室,于是在工作间隙便常常得以欣赏男女老少少见多怪的尖叫声。 只是今日的吵闹却不同于往日。 男人神智未清地起身,转头在一堆雪花般的草稿纸中间寻找他的眼镜。修长的指尖在乱涂乱画的铅笔印记间胡乱摸索,却徒劳地一无所获。失去矫正镜就如同半瞎的眼睛迷迷糊糊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见一个敞着军服外套的青年正懒洋洋地躺在那块沾了红色的石头上,大言不惭地宣布这石头也没什么稀奇的。另外几个则是站在一旁为他叫好,周围偶有行人,俱都是瞥上一眼就飞快地避开,生怕惹祸上身,却无一人为那块传奇的石头正名。 岑路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了被他的睡姿压得变了形的金丝眼镜,一边忍受耳朵里的聒噪一边想,他们要是知道顾邀明当年是一头撞死在那块石头上的,会不会生出几分畏惧的心思。 男人脸上还带着睡出来的压痕,眼神却随着思绪一齐清明起来。金属的眼镜框夹住他高挺细长的鼻梁,下头的那张薄唇为这人倨傲的神色又添了几分薄情的味道。 岑路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眼镜一边瞥了一眼挂钟,短些的那根指针告诉他他这一觉已经睡到了日上三竿。男人瞬间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一个激灵,几乎又要把那张清风明月般的脸埋回草稿纸堆里。 系里到底是谁吃饱了撑的,让他去教那群刚刚还未开化的小兔崽子。 下一个瞬间办公室的门却被某个吃饱了撑的礼貌地敲响了三声,谢星垂梳得一丝不苟的脑袋就这样从门缝探了进来:“小岑,今天又睡在办公室了?” 岑路作为人红是非多的学界翘楚,平素里大大小小的研讨会也去了不少。人早已练就出了看菜下饭的本事。可偏偏今天实在不巧,面对顶头上司,他脑袋里那根叫嚣的神经变本加厉地疼得他直不起身子,只得忍着不耐回答上级:“昨天的研究进展比较慢,老师怎么有空来我这?“ 谢星垂参加过百八年前岑路的博士论文答辩,平日里也对他不可一世的诸多行径百般照拂,岑路即便是再狼心狗肺也知道:若不是谢星垂保他他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于是两人打照面时,岑路总是很给谢星垂面子地叫他一声老师。 谢星垂扫过年轻人一脸的菜色,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他昨晚怕是又熬了个通宵,有这般努力工作的下属他也不好多责备什么。只是这尊大佛做起研究来热忱有余,对待自己的学生们却着实不太上心,于是他叹了口气,却还是说了下去:“小岑啊,你再迟到,这学期的学生评价表可就要愁了。” 岑路闻言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帝工大向来是无数学子趋之若鹜的明珠,对待教职工的要求更是苛刻。不仅每年为各位科学家的研究成果评估打分,更是毫不松懈对待下一代的教育。为了鞭策各位园丁无私奉献自己,职称评价里有一项直接与学生评价挂钩,如果为人师表得不够殷勤,哪怕作为领域里的第一人也想都别想更上一层。 岑路自然是从来没把副教授的职位当回事的。 首先就工资而言助理教授和副教授实在是差不了多少,岑路这么多年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暂时没有为家里添一位的冲动。其次身边多的是为这一个位置斗得你死我活的同僚们,岑路很是高贵冷艳地唾弃这种鬣狗一般的行径。 只是最近他却不得不开始考虑更进一步的问题了。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他停滞不前的研究,岑路着实需要g区军方的数据权限。他不是没想过曲线救国,只是梁浅那厮一听岑路千载难逢地有求于他,立马便翘起那根平日里就高高扬起的尾巴:“我说岑教授,你这也让我很为难啊,你连个副教授的位子都弄不到我怎么跟上级证明你的能力呢。” 岑路:“……” 岑教授有些郁闷地回想起来,上学期期末系里将这个重担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很合时宜地撒泼打滚说自己和年轻人处不来,唬得同僚们一愣一愣的。眼看着就要屈服于他钢打的的脸皮之下,最后却让身为系主任的谢星垂搅黄了。 他只说了一句: “小岑,教学也是你的任务之一,断没有把麻烦事都交给别人的道理。”岑路就是再狂,再如何仗着年少天才的名气,系主任的面子他是不得不给的。 于是他便不负众望地将基础微积分教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效果。一路兢兢业业头悬梁锥刺地进了帝工大的天之骄子们着实没见过岑教授的这种玩法。诸如下课前五分钟出现,上课时黑板上鬼画符,以及试卷一共三道题,道道天南海北地不着调也都算了,偏偏此人还毫无自觉,一边瞪着那双无辜的眼镜瞧着心力交瘁的学子们,一边痛心疾首地摇头:“你们怎么就还是不会呢。” 民怨沸腾已久,一波苦不堪言的学子们以“蠢货岑路”为ID,洋洋洒洒地在帖子里例举了他十大罪状:例如上课迟到不划考试重点以及考卷太变态,此贴跟帖上千,曾冲到校园论坛首版并连续一个月蝉联榜首。 饶是如此岑路还是收获了些来路不明的青睐:另一波慕名岑大牛的小白们,对抗性地申请了一个名叫“岑大大带我飞”的马甲,仿佛将岑路从头到脚都扒干净了似的举例具体说明这位数学系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翘楚到底何种风度迷人,只是奇怪的是似乎许多赞许都是冲着岑教授那副细皮嫩肉的皮囊而去。 那诸多回帖中更是有个头像是把枪的奇怪家伙,不仅为赞扬岑路的每篇帖子都点了赞,还争取每条都加句“没错。”、“是。”之类的简短回帖。只是此君文采着实不佳,并未能挽回岑教授的口碑几分。 岑路本人却似乎一点也不怜惜这张好皮相,他现在正洗手间里使劲搓着方才沾上了铅笔印记的嘴角,用力到令人发指,连嘴唇被他自己搓得通红也丝毫不知。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此刻倏地亮起,岑路眯缝着眼带着满手的水划开屏幕,随着屏幕一起亮起来的是来自梁少校的短信:“岑路啊,我想你了,你和……” 岑路都没看完便右手一划将那条短信送进了垃圾箱。 戴上金丝眼镜,岑路瞥了镜中人一眼,只见他算是勉强洗干净了脸,那头不知道几天没梳的头发却还是邋里邋遢地顶在脑袋上。幸好岑教授还有为人师表的最后一点自觉,明白这副尊容不太适合站上讲坛,于是伸手去抓了两把,勉强把脑后翘起的头发压平。 与此同时,邀明楼阶梯教室—— 陈菱霖非常良好地保持了一整个学期的出勤记录。 由于岑教授一贯的放之任之,直至学期中还老老实实来上课的学生是在是不多了,陈菱霖略带着些轻蔑地瞟了一眼偌大的教室里那些空着的座位。 真是些肤浅的人。 陈菱霖对待岑路的态度有个十分鲜明的转变。起初年轻的女孩子也着实被岑路那份没头没尾的月考试卷折腾得够呛,只是在一次课下好不容易堵住了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大牛,陈菱霖才逐渐明了岑路远播的声名绝不是空穴来风。 他长得着实好看——那专注的神情却很好地中和了那双桃花眼带来的旖旎意味,所剩只有摄人心魄的魅力:仿佛世上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那一双眸子中所剩只有眼前她呈上的那一个问题,以及她。 陈菱霖不得不承认,她为岑路那种空目一切的神情,深深着迷。 无端而来的优越感促使女孩子又扫视了一圈周围,眼底的不满更甚了几分。而这些人……永远不会有机会像自己一样了解岑教授了。 陈菱霖正沉浸在这种令她十分满足的认知之中,思绪却被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 一排角落里有个人穿着一身简便的军装,不同于大多军官,他很规矩地将姜黄色外套的扣子一直扣到了胸前那颗,熨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从胸口露出来一些,领口上嵌着金色的军章。男人理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不知是不是因为前线营养不良的缘故,咖啡色的发色里还带着几许黄调。这位年轻的少尉正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笔记本,细长的手指捏着签字笔在桌面上慢条斯理的敲。 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那官兵放下笔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来,他的瞳仁很黑,仿佛帝国终年冰封的冻土,清寂而冷静。 陈菱霖自知来不及收回目光,若是硬是别过脸倒真显得她小气。便干脆向那人走过去,装作是要与他探讨问题:“这位同学,你有空帮我看一看这道题吗?”那男人不置可否,只是无言地将放在身边的军用包移开,为陈菱霖腾出一个位子。陈菱霖这才发现,他军用包的侧兜里,竟然插着一支娇艳欲滴的嫩黄色玫瑰。 那朵玫瑰花多半是今日早晨才刚刚被人采摘下来,嫩色的花瓣上还带着新鲜的露水,茎干上的刺都被人一根不剩地拔去了,少了分矜持却多了些不可言明的温柔。这朵黄玫瑰可与这人的气质太不符了。陈菱霖暗暗地想,如果它是插在岑教授胸前的口袋里,该会是怎样一副养眼的光景。 只是此刻她却十分聪明地没有道破,只是装作没看见地坐下来,煞有介事地将随手摊开的本子给那看起来有些木讷的退伍兵看,并递了一支铅笔给他。 阶梯教授的门却在这时被人突然打开,岑路略带些狼狈地冲上讲台,后脑还有一搓头发顽强地翘着,他一边伸手去够粉笔一边扫视空荡荡的教室。 看到陈菱霖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岑路竟然笑了笑:“今天的出勤率不错嘛。“ 陈菱霖只觉得自己一阵心悸,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铅笔,已经被身边男人紧紧握在了手心。 作者有话说: 新人开坑,求评论求宠爱!争取会做到每条都回!希望大家喜欢这个脑洞! 第2章 章二 敬礼 饶是讲台上的岑教授再如何魅力非凡,今日陈菱霖也忍不住分了几分注意力给坐在身边的少尉。 这位二十来岁的军官着实英俊,且这种夺目的面貌越是靠近便越是无法忽视。可他却像是对周围或倾慕或嫉妒的目光毫无感觉似的,自从教授来了他的眼睛仿佛就长在了对方的身上,笔下刷刷地写着,像是生怕错过些什么。 那样子在出生帝都,从小接受着良好教育的贵族来看,难免有些穷酸。 陈菱霖再次定睛细看了他两眼,发现自己竟然对他有印象。 一当然是因为那张长得十分周正的脸,其次则是他似乎是除了自己之外,唯一不逃课的学生。陈菱霖对自己这个结论很有信心,原因是在前一阵数九寒天之时,邦国终于决定与帝国签署停战协议,几乎全国公民都守在自己家中观看签署仪式,只有岑路这个奇葩未曾暂停课程,于是全场只有她与这个少尉到场了。 自己是为了岑教授,这人又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因为热爱微积分至此吧。陈菱霖心中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恼怒,仿佛只属于自己的某件珍宝突然被别人惦记上了,于是看他的眼神也少不得带上了几分敌意:看这人的样子,怕是刚刚从前线退役回来的少年兵,不,看他那年纪,也不再是少年兵了吧。 陈菱霖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近两年女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硬是提高了退伍士兵的待遇,甚至还用纳税人的钱送这些撤回后方的兵痞子来接受高等教育。 帝工大学子们非富即贵,即便偶有寒门将来也必定是帝国栋梁,身份贵重,又怎么能和前线撤下来的低贱平民共寒窗?再加上从军的大多是走投无路的穷凶极恶之徒,一时间贵族院里非议四起。 对于种种质疑,女王陛下与帘幕后的那位只是淡淡地给了句:军政乃是国之根本,培养高学历军官迫在眉睫。为了安抚日夜忧心的贵族院肱骨们,女王下令将g区军方技术部搬迁至帝工大附近,加强了安保,更是排了几位肱骨坐镇,以示与天之骄子们共存亡。 岑路这节课讲得心猿意马,手里的粉笔也像不听使唤似的,写出来的字都一排排往上飘。本就心有怨怼的学生们坐在底下面面相觑,若是心思能被人听见,岑路早就被铺天盖地的“今天又发什么疯”给震聋了。 岑路满心都在昨日停滞不前的理论上,脑袋里那点存货须得一份掰成两份用,平素以岑教授之才并非不能做到,只是近日来他头疼得诡异,实在是分不出一心二用的心神。此刻也是在强压下脑壳隐隐的疼,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授课。 直到坐在一旁的助教实在看不下去他过于写意的板书,出言提醒:“岑教授,您是不是重写下这条引理?” 岑路这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简单地对着助教道了声谢之后还不忘将自己的过错怪到别人身上:他回过头虚虚地望了一眼人影寥寥的教室,拿出不着调的长辈架子感叹了句:“不懂就要问,怎么能等着助教帮你们开口呢?” 黎昼:“……” 他实在是惊异于此人脸皮,也开始暗暗后悔当初自己答应谢星垂做岑路助教的事情。 他与岑路是同期博士生入学,因那人孤僻自傲所以对他不甚了解。却没想到四年过去,岑路一路平步青云,不仅以高水准通过了博士答辩,更是同期中最先混上教授职位的人。而自己却依旧挣扎在毕业论文的泥潭中,撑死了也只有给别人做助教的份。 黎昼心中有气,答应做助教更是因为谢星垂一番循循善诱的话:“小黎啊,你是个稳重的孩子,岑路上课我们都不放心,就麻烦你看着他了。”这番话多少熨贴了黎昼心中的万般不情愿,却也多少点燃了他的好奇心。 原来,系里是清楚岑路的德行的。那么到底为何一如既往地对他青眼有加?若是因为天才黎昼自诩也是当仁不让,周围同行更是没一个省油的灯。 黎昼渐渐忘记了谢星垂的千叮咛万嘱咐,思绪慢慢地从岑路不着调的课堂飘忽出去,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学校里的某个谣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系里隐隐约约有了这样的说法,岑路与军方关系匪浅,而他也是因为与技术部的某位大人物私交甚笃,才被帝工大这样照顾着。可是,黎昼难以置信地瞟了眼讲台上那人邋邋遢遢的样子,这样的人到底如何才会叫军部的那些老油条看上。 五十分钟就在黎昼的不可置信间结束了,助教却全然没有注意被他划为了背景音的铃声,就连少尉背着漆黑的军用包,踩着他皮革制的军靴,一步步朝着这边走来也未曾听见。 “黎助教,”周浦深出言叫他,见他没有反应便只能加大了力度又叫了一遍,“黎助教。” 周浦深常年在前线作战,手底下也算管着几个不大不小的兵,发号施令更是家常便饭。于是叫人名字的时候常常在不经意间加上不容质疑的威慑感,此刻便将眼前这个瘦弱的博士生吓了一跳:“干,干什么?” 黎昼看见眼前人一丝不苟的军装,想起了关于前线士兵的种种可怖传言,当即便朝后仰了几分与站在面前的那人拉开距离。一双眼胡乱瞟见那人别在腰间的黑色手枪,即便知道那枪里不会有子弹却还是吓得一肝颤。 战后由女王陛下亲自下令,为抚慰连年作战的前线士兵,特批了一大批青年期军官回都入职g区,并于帝工大深造。为显荣耀,在每周三“返乡之日”从前线撤下的前线士兵需得身穿制服,腰间配戴无弹枪支。 黎昼觉得他大概能明白帝工大连年下降的报名率是因为什么了。 那人却很快地意识到了什么,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收敛了几分压迫感,白皙修长的左手提上了腰间,不留痕迹地盖住了手枪,他平静道:“谢谢你今天出言提醒他。” 黎昼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是指他提醒岑路重写引论那茬,于是当他在谢自己份内之事。刚要回答不谢,却听见年轻的军官又加了句:“他这学期,多谢你照顾了。” 黎昼半是自发半是害怕地回了句“没事”。却在那人颔首后走远了许久,才慢慢回过味来。不知为何竟感觉出了一丝异样,听这位军爷的话说的,就好像是岑教授是他家人似的。 办公室的门被身着军装的年轻人敲响的时候,岑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今日真是反常,怎么大家都开始惦记起他这颗坏了汤的老鼠屎来。 正他端正好坐姿,准备把人轰出去的时候,却被人先开口抢去了先机:“现在是每周的办公室答疑时间。” 岑路被他一句话堵得死死的,设置办公室答疑时间是帝工大的传统,也是每位授课教师都必须遵守的规定。即每周抽出一到两小时时间专门为学生们回答问题。 岑路虽然在学期开始时从善如流地将答疑时间设置在了每周三下午,只是学生们似乎都未曾当真,从未有人在这个时间来问过他问题。他也乐得轻松,不是用这两个小时打个盹就是泡在草稿纸堆里继续他的能量转换公式。 只是今日这个不速之客却有些气势汹汹的意思。岑路鲜少被人抢去话语权,不免抬头打量了他两眼,却意外看见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也紧盯着自己,眼神也没有敌意。岑路惊讶于这人瞳色黑得纯粹,竟一时半会没太注意到他一身周正的军装。由于地理位置原因,盘踞在北方大陆上的帝国和邦国公民们大多拥有棕色或灰色瞳孔,岑路自己也不例外。近年来帝国子民们更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由于对血银的病态崇拜,多的是有人通过手术或瞳贴的方式,将自己的瞳色改造成如同血银一般的银灰色。 那军官看了他半晌没有说话,接着竟弯曲了一只膝盖,缓缓朝着他单膝跪了下去。 岑路:“……” 他浑身上下僵直,饶是他再异想天开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活了二十来年,从来没摸过姑娘的手更别提下跪求婚了,今天却被当作了姑娘被人结结实实地跪了一把。 岑路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脸皮再厚也实在经不住这个,连忙起身去扶他,却不想被那人接下来的动作打了脸。那军官既没从口袋里掏出钻戒也没将近在咫尺的黄玫瑰献给他,却迅速地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紧握成拳横着放在胸口。他顺从地低下脑袋,毫无防备地朝着岑路露出了干净利落的后颈线。 岑路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弯腰去扶他的动作,心底某个角落放松下来。他心道:还好还好,不是求婚。 可是大脑的另一根神经又再次绷紧了,不对啊,这种大礼他一个军方的人怎么能向自己行,这难道不是向女王陛下表示忠诚的礼节吗?难道自己在象牙塔里浸泡了太久,外头已经是可以随随便便向不相干的人行这种礼的光景了? 岑路半是忐忑半是狐疑地伸手去碰男人的肩膀:“这位……军官,你……别向我行这种礼啊,我……” 我可能会被弄死的。 周浦深却在岑路的手即将碰到他的一瞬间起了身,行云流水地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低沉柔和地说了声:“你值得。” 岑路以为自己头疼出耳鸣来了:“你说什么?” 男人却没有丝毫重复一遍的意思,恢复了正色,军靴并拢发出“啪”的一声皮革碰撞的声音,他抬高下巴,一副下属朝上级例行报告的样子:“g区海军陆战队航空兵分队少尉周浦深,携技术部长官梁少校向岑教授问好。” 岑路瞧这那人一本正经的脸色觉得自己快要憋不住笑,可是现在笑出来又太没礼貌,于是只能露出一个略微别扭的表情:“不用,你坐。” 这小子原来是梁骚包手底下的人。岑路又看了一眼周浦深,那张白得玉琢似的脸崩得死紧,墨画般的五官却认真得没什么表情。岑路不可闻地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小古板,大概要被梁浅那厮玩死了吧。 周浦深却全然不曾知晓岑路心里的小九九,只是公事公办地道:“多谢岑教授美意,我不坐了。即刻就去g区技术部报道。” 岑路自顾自地坐下,心想那你来找我干嘛,当我这里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面上却未曾发作,只是五指成掌指向门外:“请便。” 周浦深却纹丝未动:“梁少校交待,请岑教授一同前往。” 岑路刚要拒绝,身材高大的军官那双聚光灯似的眸子便盯紧了他:“长官说,用绑的也要去。” 没二两肉的岑教授撇了一眼男人的肩膀,瞧见那挽得整整齐齐的袖口里头,肱二头肌鼓鼓地将整条袖子撑得一丝皱纹也没有。 岑路立即狗腿地笑了笑,满口答应了这位少尉的要求。 第3章 章三 美人 岑路在军舰大楼的休息室里也没个正形。仿佛这里是自己家一样,他翘着腿四处打量着休息室里的各种装饰,接着一如既往地嫌弃梁上校的品味。 壁炉里这一把二维火焰算是怎么回事,显然军舰大楼里是不允许燃烧浓烟滚滚的柴火的,于是空有一颗文艺之心的梁上校便在墙上安了一面薄薄的液晶屏幕,然后在屏幕上二十四小时播放柴火燃烧的画面。 真是浪费公共资源,岑路捏紧了手里的论文,心里寻思着技术部真是没人可用了。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在一旁正襟危坐的周浦深,柔软的真皮沙发硬是被他坐出了老虎椅的味道。男人两眼直视前方,看也不看躁动不安的岑路一眼。 在两人沉默的间隔, 休息室那扇装修精致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眼泪汪汪地朝里面扑,他本来是想扑进靠他更近的周浦深怀里的,可是转念一想有岑路在场,周浦深万一觉得丢人大概是要将他扔进赫卡忒海沟,于是中途改道向岑路扑过去。 岑路差点被他这一撞断了气,手里的论文被他一下子用力捏成了一团,盆骨被那人身上某个坚硬的物体硌了一下,疼得他脸都变形了。 周浦深被吓了一跳。接着看见岑路苍白的脸色,少尉的唇角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二话不说便上前去揪住正在岑路身上不住蹭的那人,力大无穷地将他扔到一旁让他与他的二维壁炉肩并肩去了。 眼看飞出去的男人就要以头抢地,却见他灵活地一伸手臂,那只白皙的小臂肌肉流畅紧绷,宽大的手掌在地上轻轻一撑,整个人打了个前滚翻,便稳稳地立在了地板上,避免了与二维壁炉相撞的命运。梁浅站定了后便面朝周浦深露出个惯常的轻浮笑容,腰间的银色手枪闪闪发亮:“深深,你怎么力气这么大啊。” 岑路即便是习惯了梁浅的德行,听见这种熟稔的语气还是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浦深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双臂抱在胸前:“要我蹲下么长官。” 岑路怕梁浅这厮真的起了欺负老实人的心思,于是连忙出来打岔:“梁浅,你今天找我什么事情啊,还让周少尉特意来上我的课。” 梁浅依旧盯着周浦深,半点神都没分给岑路:“他上你课上一学期了,风雨无阻。” 周浦深:“……” 岑路:“……所以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一边拼命回忆自己没看过几遍的学生名单上是否有周浦深这个名字。 梁浅一双桃花眼将岑路慌张的神色尽收眼底,顿时像是找到什么把柄似的硬气了起来:“没什么事情,上头发了新玩具,所以来找你一起玩。” 岑路心知肚明梁少校的新玩具向来都是轻可屠城重可灭国的那种,重型武器试验一直是g区与帝工大的最高机密,岑路不免瞥了眼看起来表情淡淡的周浦深。 梁浅只消一眼就瞬间明白了岑路在想些什么,噗嗤地笑出声来:“路弟你紧张什么呀,他是咱们自己人,前一阵你们工程系改良过弹道的步枪,执枪参照人就是他。” “唔。”岑路应了一声又多看了那人一眼,周浦深两条长长的腿藏在黑色的长风衣之下,驼色的腰带紧紧扎着,勾勒出窄腰宽肩,他的两条手臂也长长的,此刻正一板一眼地背在身后。 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好身材。 岑路心底赞叹了句,果然是参照人的好人选。 周浦深被科学家光明正大的偷窥看得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了声对着梁浅说:“带岑教授去看看图纸吧。” 梁浅一边给两人拉开门一边还不忘打趣周浦深:“哟这都上了一学期的课了还叫得这么客气呢。” 周浦深丝毫不吃他那一套:“就是因为他是教授。” 一旁岑路随口接上:“私下里不用叫我岑教授,我听着也不太自在。周……周兄你几年出生的?” 少尉却不肯再接话了,只是闷头走在三人最后。 梁浅的办公室离此处不远,三人沉默了没几分钟便到了,梁浅推开门,正对着的便是一面巨大的单面镜玻璃,玻璃对面是个二层楼高的空间,可以一眼望到尽头。巨大的机器与全副武装的科研人员正在流水线上忙碌,轰鸣与机器的噪音被钢化玻璃释去了一些,传到岑路耳朵里变成了不甚清晰的嗡嗡声。 那边梁浅在干净得如同崭新的办公桌上敲了敲图纸,纸张摩擦发出轻轻的声响。梁浅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来看看这位美人的模样,就差你的美酒给她动力了。” 待岑路看清图纸时才明白梁浅为什么称这艘完全由血银提供动力的潜艇为美人。轻外壳走形流畅,除靠近艇尾的一抹银色,这艘重型潜艇通体漆黑,如同在深海出没的幽灵人鱼。 梁浅得意地指了指中央压载水舱:“我家的美人可不是花架子,下潜深度现在能到1000米,就邦国那帮子草包,根本找不见美人儿的影子。” 岑路拾起图纸仔细端详,根本来不及听梁浅耍贫嘴:“航行速度怎么样?” 笑得满面春风的男人表情丝毫不变,眼角微微上翘地睨了身材瘦弱的数学家一眼:“那要看你。” 岑路一惊,手中早已经被揉成一团的论文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 周浦深弯腰拾起来给他。 梁浅伸手过来夺,周浦深原本不想给他,却看见岑路垂着脑袋不置可否的样子,于是便松了手让梁浅拿走了。 梁浅匆匆扫过数眼,开口:“岑教授,我看你最近的跟进都是猜想居多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切实的证明呢。你也知道按照血银矿那种深度和不稳定性,帝国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人命给我糟蹋啊。” 岑路有些默然,将手中的图纸重新放回桌面上。他转身正对着梁浅精光乍泄的双眸,定定地说:“我需要实地考察的样本——军方的数据库我进不去。” 梁浅笑了:“我告诉过你——你需要副教授的职位,否则不可能,我也帮不了你。” 岑路心想我要是能当上副教授还用得着跟你在这里兜圈子。 眼见着办公室里的空气就要降至冰点,梁浅很及时地贯彻了他一贯的和事佬作风:“不过呢,我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他摊开桌面上的公海地图,随手用红笔在两国海域之间画了个红圈,“路弟,我记得你说过你觉得这块浅海有矿?” “是。”岑路不假思索地答应。 梁浅笑得更欢了:“我说路弟,你想不想乘着我家美人去那里逛一圈?” 还没等岑路回话,办公室的门却一下子被人大开,一位个子娇小的女研究员穿着满是油污的白大褂,风风火火地便闯进来,二话不说夺过梁浅手里的地图:“你想在这里挖血银?这里是和平公约里划分的管制处,争夺矿产资源是要开战的!梁浅你是不是疯了!” 梁浅:“……” 岑路惊了。 按照梁少校这种舌灿莲花的性子竟罕见地没有回嘴,这小姑娘怕是来头不小,须得谨慎对待。岑路斟酌再三,觉得自己还是打个招呼为好:“小姑……” 一旁周浦深由稍息转为立正,那瘦削的背脊比在梁浅面前挺得更加紧绷:“窦中校!” 岑路硬生生地将最后一个字节咽了回去,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那姑娘,不,中校生着一张顶漂亮的小脸,此刻却柳眉倒竖,樱桃似的的小嘴里蹦豆似的数落着梁浅,从他胡乱决策一直骂到他监工偷懒。 岑路有些忍俊不禁。怪不得梁少校不敢回嘴,原来是顶头上司。 窦怀叶虽然个子生得矮,眼神却比医用聚光灯还灵敏,瞧见岑路嘴角一抹笑意,矛头顿时便朝着他来了:“岑路是吧,立正!” 女人的声音尖尖细细,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极具穿透力,激得岑路一个激灵,当即便立正了。 “岑教授,帝工大的年轻栋梁,哼,“窦怀叶冷哼一声,”科研人才也整天跟着梁浅胡闹!“ 周浦深见邪火就要烧到岑路身上来了,当即便大吼一声:“报告!” 窦怀叶看了眼目不斜视的英俊少尉,只觉得他大概是这间屋子里最顺眼的人了,于是便微微缓和了些神色:”少尉稍息,你说吧。“ ”报告长官,梁少校此次行动并非一时兴起,g区海军陆战队已和少校谈妥,将由我护送岑教授于本月中旬执行海上空降任务,领岑教授参观‘赫墨拉’号潜艇并采集土质样本。“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声音小了些:“并非执行血银开采任务。” 窦怀叶听到此处已然明白是自己冲动,方才听墙根听了个一知半解,由于急着要跟梁浅一并结了各种新仇旧怨,反而殃及了无辜。 她一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声以掩饰尴尬:“方才是我疏忽了。岑教授,稍息吧。” 岑路郁闷地稍息,心想我又不是当兵的为啥这么听你的话。 梁浅顺势也想稍息,却被女人一声清丽的断喝吓得再度站直:“我让你稍息了吗!” 梁浅有口不能言,满心的苦涩无处发泄,只得以眼神意示周浦深让他快点带着岑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却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窦怀叶自己都觉得尴尬得紧,只是草草嘱咐了岑路两句要抓紧研究进度,便让周浦深带着他就地解散。 岑路跟着周浦深一路大兵式小跑,直到两人出了军舰大楼他才敢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顿时只觉得周身疲累,也不管脏不脏,就这么席地坐下。 周浦深停下了脚步,也不随岑路坐下来,只是沉默着望着他。 晚风带着海潮的水汽吹来,空气里有些微大海的咸腥味。岑路皱了皱鼻子,忍不住又吸了一大口空气。 夕阳的光辉总是带着些许悲凉意味,像是阳光挣扎着用完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气力。岑路看见暖黄色的光辉照亮了周浦深下巴上那些不甚明显的青色胡茬,下意识地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嘟哝道:“好几天没回去刮胡子了。” 周浦深:”我送你。“ 岑路也没拒绝,只是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偏头问他:”周兄,你到底几年生人啊,我怎么瞧不出你的年纪,而且你还来修我的微积分……“ 周浦深一愣,耳廓爬上了些许红色,幸好在晚霞的红光下不甚明显:“我以前在前线……没有机会上大学。” 岑路知道他误会了,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耍嘴皮子功夫向来不是他的拿手戏,岑路只觉得自己越描越黑。 高大英俊的男人却出人意料地善解人意,别开了目光说:“千零四年生的。” “啊……”岑路心生感激,心道这位是个痛快人,没那么多有的没的,心底当即生出几分结交之意:“我是千零一年生,虚长你几岁,私下里就承蒙少尉叫声哥吧。” 周浦深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有深深的漩涡,没有回答。 岑路觉得尴尬:“当然你要是不想的话……” ”哥。“那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反而有着岑路从未听过的坚定。 仿佛是某种承诺一般。 ”哥,你以后教我识字念书行不行。“ ”哥,我会去找你的。“ ”哥,别怕。“ 岑路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像是有个孩子的声音不住地响。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头疼其实一直没消停,只是方才梁浅那里事情太乱,头痛被他暂且忘到了脑后。 周浦深见他伸手揉太阳穴,精瘦的小臂朝上抬了抬,却最终没有触碰他,只是问了句:“哥,你头疼?” 岑路苦笑了下,心想这也能被你看出来,不是说当兵的都粗枝大叶么。他怕大题小作,于是只简单说了句:“没事。” 周浦深见他不愿说,也不好多问,只是那只刚刚要抬起的手悄悄在身侧握成了拳。 “只是觉得好像从前也有人叫过我哥,真奇怪,我明明是独生子啊。”岑路却又突然开口,揉着太阳穴的手不停,“大概是小时候隔壁的的孩子叫的,我想岔了。” 周浦深一愣,金黄色的阳光在他的眼底开出金黄色的花朵,岑路却不曾瞧见:“是……吧,哥,我送你回家,你好好休息。” 夕阳渐渐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黑色的夜幕蚕食了最后一点白光。两人并肩的影子拖在地上,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第4章 章四 夜盗 岑路礼貌地朝送他回去的周浦深道了谢之后,便一头扎进了洗手间。身上几天没洗的味实在太大了,也不知道周浦深刚才闻到了没有。 岑路郁闷地嗅了嗅已经皱巴巴的衬衫领子,接着连扣子也不解,直接蒙头想要将衬衫脱下来。脑袋里的一根筋突然跳了下,疼得他身形一歪,生生地将洗手台上的架子碰倒了,牙刷剃须刀之类的物件撒了一地。 有人被惊醒了,门扉紧闭的次卧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接着飞快地归于沉寂。 岑路心里正疲累着,听见那人一如往常,没有分毫来安慰安慰他的意思,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出来。他裸着上身,精瘦的腰线没有一丝赘肉,洁白的脊背两边的蝴蝶骨瘦得凸显出来,仿佛要离他而去。 他没好气地敲敲次卧门,即便这个做母亲的从来没尽过她的本分,岑路却不想欠她什么:“这两天阿姨有没有按时给你吃药?” 里面鸦雀无声。 岑路等了半刻,接着心道自己真是累糊涂了,这女人是个哑巴,又不爱搭理自己,怎么可能听见她的回答? 他尝试转了转门把手,意外地发现她竟然没锁门,于是将房门推开一个缝隙,里面漆黑一团。女人感觉到灯光照进,连忙将自己缩进了厚厚的被褥中。 仿佛不能见光的夜行动物。 岑路望见她死死揪着被子的布满皱纹的手,叹了口气,方才心中的一点烦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不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用怕我。你以为是谁给你饭吃的。” 那只沟壑密布的手纹丝不动。 岑路倚在门板上,暖黄色的灯光倾泻下来,照在男人俊秀的脸上,养眼得如同拍摄画报的少年模特:“妈,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在咱们家附近,嗯,有没有比我小一点儿的男孩子?有可能经常叫我哥的。” 满头华发的脑袋微微伸出来了些,露出一双颜色浑浊的眸子,苍老的女人既害怕又不确定地看了岑路一眼,像是没听懂他说的话。 “算了,当我没说。”岑路的耐心耗尽,起身返回洗手间,随口撂下一句:“下周我要出个长差,你要听阿姨的话。” 身后的女人如释重负一般地长舒了一口气,岑路没好气地将身后的门带上,决定带上换洗的衣裳,去公海前都不回家了。 何必呢,即便是回去了也只是相看两相厌罢了。 翌日岑路一如往常地踏着上课铃进了教室,刚放下讲义便看见端坐在第一排的周浦深。岑路不知道为何觉得很受用,于是朝他点了点头。 他清清嗓子,刚想拿起粉笔,却被笔直冲上来的一个愣头青打断了: “岑老师,求求你给我过了这门课吧,要不然我这学期GPA真要爆炸了!”来人冲他挥舞着上周刚刚考完的期中试卷,几乎要将那张纸戳到岑路脸上。 岑路躲开张牙舞抓的少年,皱了皱眉头:“先上课,下课说。” 小朋友却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岑老师我等不及了,马上还要去打球呢。” 岑路:“……”直接跟任课老师光明正大地说要逃课真的好么! 他无奈地揉揉眉心:“那你给我看看……”男孩子瞬间喜笑颜开,两条粗粗的眉毛蚯蚓似的,伸手就要递过试卷。 “这是在干什么!”低沉的声音打断了男孩子的动作,声音不大却十分有力。岑路闻声望去,竟看见谢星垂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阶梯教室最后方,手里还拿着笔记本似的东西。 岑路顿时心沉到了肚子,哀怨地想,这下自己的副教授算是死球了——上课迟到,无底线迁就学生,还刚好被系主任看见了。却还是只能明知故问地问道:“谢主任,您有何贵干。” “……来听你的课。”岑路毕竟是有正式教授职位的员工,谢星垂不好当着学生的面发作他,于是把火气全部都撒到了一旁战战兢兢的男学生身上:“你,你叫什么名字!扰乱课堂纪律,公然逃课,你把帝工大当成什么了?” 男孩子被气势摄人的谢星垂一吓,原本超了一米九的个子现在缩得还没岑路高:“我……我叫顾乡遥,我不是故意要打断岑老师的……我……” 谢星垂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记一次过,现在回去打包行李,系里批准之前都不准过来,给我呆在家里好好反思反思!” 岑路干巴巴地笑了笑,饶是他天天给谢星垂难题做,也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谢主任……这罚得有点重了吧,他也没做什么……” 谢星垂一瞥他,神情冷得岑路不敢再为这个倒霉的男孩子再说什么,生怕招来更加严重的刑罚。 坐在最后一排的黎昼幸灾乐祸地笑:也就是岑路这个蠢货看不出来,谢星垂这是借惩罚这个学生打岑路的脸呢! 一旁的周浦深盯紧了岑路苍白的脸色,却也不能插手。 “岑教授,你不用给他开脱。你自己也好好反思反思自己的教学任务,多让黎博士教教你!。”谢星垂怒气冲冲地甩下这一句话,拂袖离去。 黎昼望见岑路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只觉得按捺不住的心花怒放。谢星垂终于忍受不了岑路成天的不着调,不准备保他了。 那边岑路却还只得硬着头皮朝学生们道歉,接着继续上课。 岑路下了那倒霉的课之后连着两天都忙得如同陀螺。先是被谢星垂揪过去训了一上午的话,写完了反思后接着便是每周g区大学间的研讨会。帝工大作为龙头,岑路自然不敢轻贱了学校的名声,忙得连办公室都没功夫去,成天地泡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第二天便被同僚从图书馆的桌子上叫醒了,睡眼惺忪地参加研讨会去了。 会议出乎意料的顺利,岑路在回程的汽车上独自一人苦笑,或许自己真的是他们说的天才呢,即便是时间再紧他也能做得比大多数人好。 等回到帝工大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因为是周末,校园里人走得都差不多了,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岑路懒得回去,准备在办公室里胡乱对付一晚,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掏出钥匙,却发现前方走廊里亮着灯。 而且看样子,这灯光是从自己办公室出来的。 岑路心生疑惑,踮起脚轻声轻气地走到虚掩的门前,看见某个身影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忙碌着什么。 谁?岑路借着门板挡住自己的身形,隐约觉得那人的身材有些熟悉。 办公室里的人不像是惯犯,反倒是相当不安,以至于有些毛手毛脚的。 岑路见他慌慌张张地将桌上铺得满满的都是纸,接着举着手机一张一张地拍照。 岑路眯起眼睛,等到那人转过身来岑路才看清他的脸——是黎昼! 几乎就在瞬间岑路便明白了他的意图,桌上铺着的多半是自己的论文草稿! 他早有耳闻黎昼的毕业论文与自己最近在攻克的难关十分相似,只是课题这种东西,撞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谁若是先拔得头筹谁便是成者为王。岑路向来孤僻,没兴趣与别人分享成果。黎昼也看不惯岑路为人,于是憋着一口气,想要赶在岑路前头。 可是现在竟起了这种糊涂心思! 岑路想起些什么,再没了遮掩下去的心思,叹了口气信步走进办公室:“黎昼,你在干什么。” 岑路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将黎昼吓得一个激灵。他差点将手机掉下去,慌忙间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纸扫了下去。岑路看了一眼,正是标题页——《论波方程在探测血银能量上的应用》。 黎昼脸色煞白,捏着手机用力到指尖泛白。他低着头不敢看岑路,却又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要岑路想,第二天早晨便可以让他身败名裂。 两人沉默着,办公室里的温度一瞬间像是结成了冰。 半晌,岑路叹了口气,弯下腰捡起那张纸,低声对他说:“手机留下,你走吧。” 黎昼闻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怕是自己听错了。 岑路站起身子,他个子比黎昼矮,于是抬头望着那双惊慌的眼睛:“别搞错,我不是原谅你这种无耻行径。只是从前有个人吃过这种苦头,我替他放过你一次而已。” 黎昼眼底闪着看不清的神色,他踌躇了片刻,将手机放在了岑路的桌上。 岑路看也不看,只是自顾自整理着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再有下次我当场就会联系学校,你也不用读什么数学博士了。” 帝都今日的夜空没有月亮,厚厚的云层将月光挡得滴水不漏,岑路的办公室里漆黑一片,唯有两人的眸子在黑暗中亮着,没有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的意思。 黎昼定定地望着岑路,见他不是开玩笑的意思,于是便低声说了句:“明天开始我会辞掉助教的职务,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他不会道歉的,为自己的前途奔波,从来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岑路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知这人丝毫未曾反省,也开始犹豫自己是不是不该放过他,只是那人的模样在自己的脑袋里一圈圈地转,样子越来越清晰。他于是便不愿再多想,只希望眼不见为净:“你知道就好,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黎昼不再多呆,探头看了看外面,空无一人。于是便正正衣领,一脸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岑路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连着直到眉骨上方都疼得他站不住,跌倒在椅子上,手里印着论文的纸张散了一地。 “小路,你相不相信爸爸,爸爸没有剽窃别人的成果。” “小路啊,听爸爸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小路,爸爸没事,明天中午记得回来吃饭。” 岑路将脑袋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头疼得他精神恍惚。那天他乖乖地按照父亲的指示早早地回了家,却没能等到他。 逃走的和躺倒在办公室里的都没注意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在楼梯前站定了片刻,接着慌慌张张地跑下楼去了。 作者有话说: 求读者老爷们评论呀~ 第5章 章五 曝光 几乎是昏过去的岑路在第二天一大早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还没等岑路起身去开门,谢星垂的秘书便踩着高跟鞋进来,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来的声清晰得刺耳:“岑教授,谢主任让您过去一趟。” 岑路揉着眼睛,心想今天不是周末么。秘书怎么还在跟着谢星垂加班:“我昨天反思已经写过了。” “不是您课上那件事,是另一件。” 岑路的瞳孔被窗外**的日光刺激,放大了些:“那是什么事情?” “您去了就知道了。” 岑路不明所以地跟着风风火火的秘书小姐,拖着邋遢的长裤在数学系的楼道里穿梭。帝工大极重视理工学科楼的建设,即便是数学这样没二两油水的理科,建筑也十分气派。整幢楼截面为十字形,从四面八方延展出去,岑路与众多纯数教授的办公室便位于东南方,靠邀明石的那一侧。至于像谢星垂这样的管理层则大多占据了对面的西北侧,与帝工大的校门遥遥对望。 岑路在穿过装修最为奢侈的西北走廊时,无意间看见落地窗外,校门口的公告栏一侧闹哄哄地挤满了人。 岑路觉得奇怪,自从开年以来的退伍兵福利政策,学校里人人自危,已经很少见到这样大群人聚集的情况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发现更有荷枪实弹的校警正试图驱散人群,两个身躯壮实的校警则是挡住了公告栏,密不透风得像堵人肉做的墙壁。 岑路有些忐忑地推开谢星垂办公室的门,系主任正背对着他,倾身向前神情严肃地朝对方说着什么,至于会议桌对面的那人被谢星垂的背影挡去了大半,岑路看不清楚。 “老师,您找我吗?”岑路有些不安地开口。 饶是岑路这种没心肝惯了的,也能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在他开口之后一下子变了。 谢星垂遮着的那只脑袋听到岑路的声音便是一阵激灵,接着歪头朝他看过来,视线冰冷。岑路定睛一看,黎昼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看到他便握成了拳头。眼底有不带掩饰的怨毒。 岑路的脚步一顿,心中已经猜到了**分。 谢星垂回头看见岑路苍白的脸色,说出的话像是在安慰他,声音却十分严肃:“小岑来了,坐吧。不用紧张,今天咱们把话说清楚了就行。” 岑路坐在谢星垂这一侧,特意避开了正对着黎昼的位置。心里七上八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昨天的事情被谢星垂知道了?可是昨日数学系里明明黑灯瞎火的,周末了除了他这种有家不能回的窝囊废和谢星垂这种工作狂还有谁会留在学校里?即便谢星垂留在这儿,两人的办公室位于大楼对角线上,又怎么可能这么巧就被他看见了? 还不等岑路把混乱的思绪整理好,谢星垂便开口道:“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一大早帝工大正门的布告栏里被贴上了这个,”谢星垂一抬手,将两三张已经被揉皱了的打印纸扔在两人中间,岑路隐约看见了一张彩打出来的照片,总体来说不甚清晰,可偏偏就是抓准了角度,恰好能看清被灯光照得有些晦暗的黎昼的脸。至于照片里另一个隐藏在黑暗里的,不是岑路又是谁呢。 至于另两张纸上则是洋洋洒洒不少于一千字的打印字迹,岑路瞥了眼,上头痛心疾首地控诉着黎昼狼子野心蛰伏已久,一直嫉妒某位数学系的年轻大牛,只是苦于大牛德才兼备,找不到陷害他的机会。于是黎昼改道从论文下手,半夜三更抹黑到这位大牛的办公室想要剽窃他的成果。 岑路嘴角颤了颤,这篇对黎昼口诛笔伐的檄文虽说文笔稚嫩,一看就出自哪个小朋友之手,竟也七七八八地被她拼凑出了事情的大部分真相。 还有这位小朋友,岑路哀怨地想,你就算在文章里没指名道姓说“大牛”是谁,可是纯数部门统共也就两双手那么多的人,谢星垂都不需要特别排查就能知道,周末还留在学校的就只有岑路一个。 岑路清了清嗓子,还准备负隅顽抗一会儿。他倒不是太在意黎昼这种小人的死活,昨天已经给过了他机会,可惜老天爷要收他,自己也救不了,只是希望别把狗逼急了跳墙:“主任,这是……” 谢星垂看了他一眼,打断了岑路打好了腹稿的废话:“小岑,我只问你一句,这事是不是真的。” 岑路:“……”他没料到谢星垂这么不给他面子,一时间有些无言。 谢星垂皱起眉头,像是有些烦躁,刻上了皱纹的指节在会议桌上敲了敲:“小岑,对咱们做学术的来说,诚信是基石。这次的事情被学生这样不着四六地曝光出来,对咱们系的影响极坏。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部田地,咱们也只能严肃处理还学校一个交代。”说到一半转过目光对着黎昼:“黎博士,你说是吧。” 一个叫小岑一个叫黎博士,更何况岑路的身份其实比黎昼高出许多,谢星垂心中亲疏,一目了然。黎昼不看谢星垂,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岑路。如果目光能杀人,岑路的胸口早被他烧出个洞来了。 岑路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正面回答谢星垂的问题:“昨天晚上的确有这件事。” 黎昼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两只拳头在桌下捏得更紧,指甲刺破了掌心也毫无知觉。 “好,我知道了。”谢星垂眯起眼睛,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抖得如同筛子的黎昼,低声对岑路说:“幸苦了,你回去吧。” 岑路心底一声叹息,黎昼这下,学术生涯算是结束了。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满眼通红的青年人。黎昼的脊背像虾米一样缩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一下子老了十岁。 岑路一边关上门一边怔怔地想,要是老头子还活着,大概会对这种结果很失望吧。好歹他还活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黎昼则是连而立之年也没到便失去了学术信誉,再也没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黎昼不是个好人,岑路一边往教学楼外走一边想,可是对数学的热爱,大抵,不全是假的。 不知不觉间岑路发现自己走到了学校的布告栏跟前。 牛皮纸色的背景版上还残留着白色纸张的痕迹,大概是因为早上事情出得紧急,校警在撕掉打印纸时动作急躁了些,也不知道那位张榜的学生到底跟黎昼有什么仇,贴得这么紧。 岑路转念一想,不会是因为跟自己关系好所以这么恨黎昼吧。 陡然间周浦深那张英俊却总是严肃的脸一下子充满了岑路的思绪,岑路一愣,接着被自己逗笑了:周少尉那么稳重的人,怎么可能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情。 再说了,他们刚认识不久,怎么就能这么厚脸皮地觉得自己和人家关系多好了? 岑路自嘲地摇摇头,就算是梁浅这个成天没正形的,也没可能做这么蠢的事。他有些恼火又有些不自在,绕着布告栏一圈圈地走:如果这篇附了偷拍的的小作文真是为了自己,那可真是倒过来把自己害大发了! 岑路转得有些头晕,刚准备在台阶上坐下,却陡然感觉到一道从背后而来的视线,他猛地一下回过头去,那人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地就要逃。 岑路在那一瞬间看见了那女孩子没来得及缩进灌木丛后面的半张脸,只觉得那面容有些熟悉,却不大能想得出来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他见她神色慌张得不正常,便打定主意这孩子大概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于是立马拔腿去追。 女孩子似乎没太多要跑的意思,方才的躲藏也多半是被岑路惊吓到的缘故。岑教授那两条不常锻炼的腿没跑几步就在灌木丛后的长廊里追到了女学生。此处虽然邻近大门,却因为靠近角落,意外地没有多少人。木质的长廊远远地延伸出去,头顶上方的凉亭被蔷薇的藤蔓缠绕得几乎没有缝隙,几朵娇弱的白色蔷薇花崴颤颤地开在三月底的寒风中,大概只消一场春雨便会香消玉殒。 岑路有些喘气:“你……你是不是……我微积分课上的学生……” 女孩子看着大喘气的岑路,似乎想要伸手去扶他,却咬了咬嘴唇最终没动手:“是。” 岑路一只手撑在墙壁上借力,直起身子:“我就直接问你了,你跟今天早上的骚动有没有关系?” 女孩子似乎没料到他问得这么开门见山,一下子涨红了脸,岑路瞧着她红得能滴血的脸色,心中更确定了些,但也清楚此刻不能硬逼,得循循善诱地来。 “这位同学,能不能跟岑老师说说,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岑路没评价她的行为是对是错,也没问为什么学生会违反规定在教学楼熄灯之后闯进来,只是声音柔和地问了一个问题。 女孩子也没反驳,只是绞着两只白皙的手,低着头不敢看岑路:“岑老师不骂我?” 岑路心道我想骂你啊我怎么就不想骂你了我恨不得骂死你呢。面上却竭力表现出友好,和颜悦色地继续道:“语言暴力解决不了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抛出了最要命的问题:“你那里现在还有照片吗?” 女学生看样子没刚才那么怕了,至少敢抬头看岑路的眼睛:“没了,那照片我打印了之后就删了,怕给岑老师惹麻烦。” 岑路看了眼女孩子水汪汪的眼睛,瞧这不像是在说谎,暗自松了口气。 那孩子继续无知无觉地说:“岑老师,这下你再也不用受黎昼的气了,以后微积分课上也能顺利些?” 岑路不解,蹙起一边的眉毛:“你说什么,黎昼什么时候给我气受了?” 女生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气愤起来,两只白皙柔软的手很不合适地握成了拳头,像是在往假想敌脸上挥:“岑老师你不知道,黎昼这个小人,一直在背后给你使绊子。在我们中间散布谣言说你是怪咖,上了你的课跟没上差不多,说你故意整我们才出那么不着调的卷子。还有,网上那个诋毁你的帖子,也是他……” 岑路摸摸鼻子,其实黎昼说得也不完全错啦……比如上了他的课跟没上差不多之类的……可是瞟了一眼女孩子义愤填膺的脸,他决定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 对面的人瞪着圆圆的眼睛还在说:“那些蠢货……他们不来上你的课是他们的损失,只有我知道…岑老师你是多好的人,老师你也只有我……” 岑路越听越不对味儿了,看着女孩子越说越激动的样子,一双杏眼里已经蓄满了眼泪。岑路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最不会对付的就是这些大小姐的眼泪,从前有女孩子拿着试卷在他面前一哭他就没辙,更别提这个孩子…… 岑路试着朝左边走了一步,果不其然,那女孩子的眼睛就跟长在他身上了似的,紧紧粘着寸步不离。岑教授将女孩的神态尽收眼底,接着几乎要无语问苍天,他岑路何德何能在不经意间就将少女芳心收进了囊中啊! 还有,他要如何委婉地一边传达师生恋不可取的思想一边不让她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事实。 “小……”岑路想叫人家名字却实在想不起来,于是半路改口:“小姑娘,你还小,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武断地将某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铺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他伸出一只手,很谨慎地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陈菱霖的眼泪一下子就像决了堤的水,顺着眼睑一直淌到了下巴上。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听了岑路的话,也隐约感觉到自己大概是好心办了坏事,心里后悔万分。却又挣扎着想要在心上人面前保留最后一点尊严,抽抽噎噎地就是不让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岑路瞧着女孩子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更不敢再碰她,生怕她哭得更厉害:“算了算了,今天的事情我就当不知道,你也要记住,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是你做的。” 陈菱霖一边流眼泪一边点头。 岑路干巴巴地点点头,摆了摆手意示对方早些回去吧。陈菱霖很温顺地转身离开,带着些小跟的皮鞋踩在春天落下的最后一点残叶上,发出一声一声清脆的响。 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碎的声音。 突然,后面远远地传来岑路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陈菱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担忧意味:“孩子,这两天就先别来学校了,记得,更不要来我课上。” 陈菱霖闻言回头,男人长身玉立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了满架蔷薇下。 第6章 章六 祸起 接下来的几天里,关于数学系的流言蜚语就没断过。 岑路一反常态,虽然拉不下老脸主动去打听,这两天都是伸长了耳朵听着学生与同事间的窃窃私语,生怕漏掉一点关于黎昼的后续消息。 可惜谢星垂向来嘴巴很严,他手底下的人更是如此。于是同事之间流传的故事版本大多不太靠谱,甚至还有人说其实整件事情都是岑路设的局,他早看尾巴翘在天上的黎昼不顺眼了。 岑路听到这种说法简直是哭笑不得,却也没那份心思去辟谣,他深知人言可畏,越解释便往往会被描得更黑,不如随时间流淌,让他们自己慢慢觉得没趣。 岑路今日破天荒头一遭,提早到了课上,其实主要是因为他提心吊胆地想要确认那孩子有没有听他的话。岑路早早地就站在了讲台上,教室里的人便显得更少了。他环顾一圈,没有发现那女孩子的身影,暗暗松了口气,接着目光垂下,落在了坐在第一排的周浦深身上。 他与平日里不同,没有坐在角落里反倒是大大方方地坐在了第一排中间,没有穿军装。岑路有意评判少尉的私服品味如何,于是多看了周浦深两眼。 深蓝色的衬衫熨贴地包裹着那人健壮挺拔的上身,胸口的口袋里安置着一方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周浦深没在看他,睫毛又黑又长,垂下来盖住了眼睑,似乎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从讲台上看下去只能看见他带着腕表的手正在不慌不忙地写着什么,岑路眯了眯眼,猜测他是在复习上节课的内容。 距离上课还有五分钟,岑路有些心痒痒,便在离周少尉不到一尺的距离里,光明正大地抽出了花名册偷看人家之前的成绩。却意外地很好,所有的作业都接近满分,至于那次被人骂惨了的期中考试,周浦深也做对了三道中其中两道题。 岑路抬手用书遮住了花名册,不让少尉发现自己此刻的一点小心思。一边感叹看来前两年前线真是战事繁忙,这么聪明的人都没有时间来上大学。 说实话,如果不是上了前线,以周浦深的身份,是断断没有机会在帝工大就读的。岑路与军方交情不浅,也自然清楚,被送去前线的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而周浦深对自己没有上过大学这件事似乎十分在意。岑路想着,要不找个什么时间给他单独开开小灶吧。 思绪漂游间周浦深却突然抬起了头,看见岑路已经来了,便低头朝他微微示意。岑路还礼,却发现今日周浦深的神色有些不对,那双黑瞳中带着担忧之色,却又隐忍不发。 岑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上课铃便响起来了,于是只得作罢。 周浦深看见那支**在水杯里养着的黄玫瑰时,白皙的面庞上有些发红。 他一手握住了卷成筒状的作业,将其捏得有些皱,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坐在办公桌后的岑路看见男人走进来,冲他笑了笑:“来了?我知道,现在是答疑时间。” 岑路把他的台词给说完了,周浦深有些不知所措地搔搔后脑勺,心底却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今天没有押送岑教授的任务了,如果岑路赶他走他也不能留。 现在看来,岑路并没有这个意思。 岑路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随着他的视线瞟见了放在窗台上的那支玫瑰花。经过了几天摆放,玫瑰已经不如周浦深刚刚带来时那般娇艳欲滴,灰败的深黄色慢慢蚕食着粉嫩的花瓣,使得整朵花都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 岑路笑笑,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我这里没有花瓶,就用水杯代替了——你的花挺漂亮的,谢谢。” 自己那点不能言明的小心思被人猜中,周浦深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那天来岑路办公室时他不敢光明正大地给他,于是便趁他不注意放在了打开的窗台上,原本想着要是被风刮下去就好了,岑路也不用知道。 可是他还是知道了,而且还将它这样完好地养了许多天。 周浦深尽力借助专业素养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从前在前线打仗时,消除自己的一切气息是家常便饭,如果他也像现在这幅心浮气躁的模样,早已经死了几百回了。 周浦深在岑路面前坐下来,刻意回避了岑路刚才的话:“我想问问这题。” 岑路自然是无法判断专业军官的呼吸频率的,闻言也忘了花的事情,只是认真地看了眼周浦深手里的题,接着若有所思地拿起粉笔,直接在身边黑板上开始演算起来。 “这题的关键其实是找对梯度……”岑路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一般,眼睛里闪着动人的光,周浦深望着他,只觉得自己不在他的眼里,甚至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 世界上,就只有那一支粉笔,和一块黑板在他眼底,而已。岑路的大脑就仿佛是充满乐趣的伊甸园,他不需要任何外来的交流,他只需要自己,只需要一个给他与自己交流的契机。 只是那道题很短,片刻后他便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个肮脏满地的世界,面对别有用心的目光。周浦深黯淡了眼神,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不好意思岑教授,这道题太简单了,浪费你时间了吧。” 在岑路的目光里周浦深咳了一声,改口:“哥。” 岑路这才缓和了神色,装作长辈的模样说了句:“老弟,你这种想法是不可取的。题目没有高深不高深之说,只是我们在解决它时花费的时间长短不同。发现问题恰恰是最难的一步,你现在能有现成的题目做,其实是一种幸福。你不知道,到了科学研究的时候,发现有价值的问题才是最艰难的一步……” 岑路其实平素不是个爱说教的人,只是这两年课教多了,再加之说到研究他就刹不住——职业病。岑路看见眼前人认真得近乎纯真无暇的眼神,连忙阻止了他就要去记笔记的手,心底破天荒地愧疚起来。 自己在这里乱说什么废话呢! 岑路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尴尬地问周浦深:“所以这题你明白了吗?” “啊,明白,哦不,没明白。”周浦深答得断断续续的。 岑路:“……所以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 那边这次倒是答得很果断:“没明白,不好意思哥。” “没关系。”岑路瞧着那人愧疚的眼神,为人师表的豪气顿生,心说我也是见了不少学生的你这种程度的我还摆平不了么,于是乎豪情万丈地擦黑板,接着又给周浦深细细讲了一遍题。 周浦深纯洁的眼神望着他,眸子像星空下的黑曜石闪闪发光:“这次好像……明白一点了。” 岑路心想你别装了你这种眼神我见多了就是不懂装懂。于是本着送佛送到西的悲壮情怀,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 直到扎扎实实的一小时过去了,周浦深才露出了岑路期望中的恍然大悟的神情,而那边岑教授已经在急速地喝水,觉得嗓子快要冒烟了。 周浦深看他喝水喝得急,有些担心他呛着自己,于是出声:“慢点别呛着。” 岑路闻言摆摆手,意示自己没事。那边那人的担心还没完:“哥,你最近还头疼吗?” 岑路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心中莫名有些感动,将水杯放下来的动作很轻柔:“没事,好多了,你别放在心上。”看见周浦深的样子有些莫名不安,两手紧攥着垂在腰间的军用包,像是有话不能言的模样。 岑路的余光又看见了那朵玫瑰花,心中了然了几分,觉得好笑又动容:“给哥带了药是吧。拿出来吧别掖着了。” 周浦深第二次被人道破心思,惊得耳朵都红了,只得有些磨蹭地从包里拿出药来,声音有些郁闷:“怕哥觉得我婆婆妈妈。” 岑路笑起来,伸手接过:“嗯,你是挺婆妈的,比我妈婆妈多了。”接着就打开包装盒拆开一板药,捻起两颗就往嘴里扔。 周浦深被岑路的动作吓得愣住一秒,伸手就要去捉他的手腕:“哥,不生病别吃药!”那手却在接触到岑路的前一秒像触了电似的缩回去了,少尉整个人不由自主地站得僵硬。 “谁说我不头疼了?只是好了些,吃了你的药好得更快。”岑路笑着喝水,周浦深看见他洁白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便知道他已经将药吞下去了。 “好了回去吧!”岑路坐下来开始忙手头的事,“别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 “是。”周浦深也知道岑路时间宝贵,自己已经浪费了他太多时间。今天也是有些流言灌进耳朵里,他不放心岑路才会找上来,可是现在不肯走的却成了他。周浦深对自己生起了气,军营里练就的臭毛病又上来了,冲着岑路抬手一敬礼,口里没轻没重地喊:“报告!就地解散!” 岑路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心想这老弟真是实在人:“行了解散吧,明天上课,别忘了来就行。” 周浦深闻言,方才眼睛里刚刚灭下去的光又“倏”地亮了起来,比窗外的春光还要亮:“一定的,哥。”岑路欣慰地笑笑,觉得周浦深的承诺听起来很有分量。 内线电话在周浦深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响起来,声音大得岑路脑壳疼。 岑路堵住一边耳朵,接电话:“您好,岑路办公室。” 那边谢星垂的声音很低,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小岑,黎昼的处分决定下来了。” 第二天岑路看着空荡荡的第一排座位,觉得即便是看起来很老实的周少尉的话,也不能全信。 他暗暗叹了口气,放下讲义拿起今日的讲稿。今天的出勤学生也是惨不忍睹,岑路估计了下大概不超过十个,还个个坐在离讲台老远的地方,不是立起大厚本的数学书躲在后面睡觉,就是小情侣之间脑袋碰脑袋地说悄悄话。 岑路之后去花名册上查了那女孩的名字,想起了陈菱霖说的,黎昼说来上他的课也没用,大概真是这样吧。 他没人察觉地哭笑了下,清清嗓子:“好了各位,开始上……” 那个“课”字还没出口,岑路便感觉到某个灼热的金属物体贴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他握着讲稿的手如同定格画面一样僵硬在半空中,与耳边的剧痛一齐袭来的是脑袋后方什么打碎墙砖的声音。 整个教室尖叫起来。 岑路的耳朵里嗡嗡的,像是有千百只蜜蜂在飞,他伸手去摸耳后,腥稠粘黏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脖子淌下来。 第7章 章七 胁持 岑路没有再给第二次黑枪机会,一遍卧倒在讲台后一边大喊:“都趴下!找机会出门!”这一次他清楚明白地听见了连消音器也挡不住的枪声。 第二枪来得毫无预兆,没有打中趴下的岑路,反倒将中央的黑板击得粉碎 “出门?我看你是没机会了,岑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冰冷的枪声之后响起,岑路探头去看,只见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正用银灰色的枪管顶着方才与女朋友耳鬓厮磨的学生的太阳穴,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是黎昼。 那学生抖得如同糠筛,在黎昼身前不住地求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黎昼嫌他脏,用枪柄轻轻地敲了敲他的脸:“再抖就杀了你,反正这里学生多得是。” 岑路站起身子,心知黎昼胁持学生大概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双手死死地握成拳头,试图让掌心的刺痛感提醒自己平静下来。 他飞快地扫视了一圈阶梯教室,教室最后有一处出口,另外的则是自己背后的安全通道。黎昼看了他一眼,随即双眼血红地哈哈大笑:“别看了,外头那扇大门被我锁上了,至于你身后的那扇,我就在这儿拿着枪指着那扇门,谁靠近我就毙了谁。” 阶梯教室所在的这栋楼是从前的旧楼翻新,从前这幢旧楼是作教堂使用,所有的窗子都开得很高,上头有关于天使的彩绘,如果没有梯子凭人力根本无法爬上光滑的墙壁。 天使自上而下,洁白的羽翼延伸至三四扇窗户,张开双臂,怜悯地拥抱自相残杀的人类。 岑路已经褪去了最开始的惊慌,冷静地与黎昼交谈:“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岑路,你不是最清楚的吗?”黎昼坐在桌子边缘,一手死死地勒着人质的咽喉,另一只手则是将枪管随意地移到了男孩的面门:“你的论文呗。” 岑路视线冰冷又轻蔑:“现在不在我这里。” “我当然知道不在你这里。我也知道,谢星垂那只老狐狸已经销毁了所有的电子数据,只存了纸质版,而我大概永远都不能知道在哪里。”黎昼的语气近乎嘲讽,他伸手绕过男孩搔了搔脑袋:“所以我想,不如直接来找你要。” 岑路咬了咬牙,试图不激怒他:“不可能,你知道这项研究牵涉的领域有多大,凭我的本事不可能在毫无辅助的情况下给你还原出整篇将近五十页的论文。” “那就很难办了啊。”黎昼嘴角竟带上了一抹笑容,他伸直了手臂,毫不留情地朝学生中间开了一枪——“砰”地一声巨响。 岑路:“你疯了!!他们也是你的学生!!” 幸好学生们早有防备,那子弹只是擦过了一个女生的手臂,一时间教室里又是哭声骂声不断,甚至还有骂岑路的,说他与黎昼之间的私人恩怨还波及到了旁人。 “我疯了?”黎昼漫不经心地转着枪,“他们算什么我的学生?我问你,这事情如果不是你,就是我这些可爱的学生们捅出去的不是吗?他们把我害成这样,我是不是该杀了他们?” 岑路只觉得疯子的思路他简直无法理解:“就因为一个人你就要杀了所有课上的学生?” “是啊,我又不知道是谁,只能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了。”黎昼的表情甚至看起来有些无辜,只是眼底疯狂的神色使他清秀的脸又狰狞起来:“谁叫他们是你的学生,倒霉呢是吧。” 岑路悄悄用余光看了眼学生们,心道还好陈菱霖那倒霉孩子没来,否则以她的心理素质早就被黎昼揪出来杀了。 黎昼似乎已经失去了交谈的耐心:“你写不写!不写我就要换个人质了。”他将枪伸到了男孩的眼前,年轻的学生恐惧地大叫起来,口角流出一串涎水。 岑路只觉得为今之计只能拖,阶梯教室地处偏远,只有拖到下课等他人察觉门锁,才会有配枪校警来查看。至于硬闯虽然也并非不行,只是这里孩子太多,黎昼又有枪,他作为教授不能让任何一个学生受伤。 于是他双手伸出往下压,想要平复平复黎昼疯狂的情绪:“好,我尽量写,但是你要保证不能伤害我的学生们。” 黎昼冷哼一声:“那要看你的表现。你,”他歪头示意离岑路最近的一个男生,“给他纸笔让他写,要是有小动作你就比你岑老师更早下地狱吧。” 栗色头发的男孩子抖抖索索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两页纸,连带铅笔走到岑路身边递给他,岑路在男孩离开时,低头接着写字的姿势悄声耳语:“找机会出后门。” 黎昼没看见岑路的嘴唇蠕动,见他终于顺从起来,似乎舒心了些,坐在桌子上的姿势更加随意,甚至敲起了二郎腿,将男孩子的头当成鼓,手枪当成棒槌敲着玩。一边对岑路说:“你有二十分钟。” 岑路不敢再拒绝他,于是低头吭哧吭哧写,一边飞速思量着到底透露多少才合适。一方面他的研究算是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黎昼原本也算参与其中,现在光景却大不相同了,透露给他的越少才越明智。另一方面则是黎昼并不好糊弄,万一让他看出来自己在故意瞎写,岑路怕黎昼将男孩子的头当成西瓜打成稀巴烂。 冷汗顺着鬓角簌簌地淌,混着耳朵边的血液一起滴进了衣领,岑路几乎感觉不到那只正在移动的手,耳边灌满了孩子们的呜咽声,他只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中从未有这般山穷水尽之时,全身心都在痛恨自己这具瘦弱的躯体,没有能力冲上去夺过黎昼的枪,然后将他痛揍一顿。 哪怕,哪怕只要有一支枪…… 岑路的眼光掠过第一排空空荡荡的座位,心想要是周浦深在此处,即便他没有带子弹,凭他的专业格斗技巧应该也能和黎昼过上几招。 那边黎昼见他呆呆地看空座位,嘲弄地笑了起来:“别看了,在想那个傻大个少尉?他今天来不了的。不是我说你真的是个蠢货,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岑路抬头看了他一眼,见黎昼满布血丝的眼睛里带着嘲讽,那神色突然提醒了他,今天是“返乡之日”满一周年的日子,周浦深此刻应该正和梁浅一起在军区接受检阅。 心底某个角落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仿佛知道了周浦深并不是故意爽约,而是着实身不能至。 黎昼看出了岑路片刻的放松,看他的眼神里嫌恶更多了几分,催促道:“快写!还有闲工夫想旁人,我看还是要给你点教训。” 言罢他便拖过男孩的一只手臂,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就要扣住扳机—— “别!”岑路大叫道,举起手中的纸,“主要定理都在这儿了,你要是伤他一根毫毛我保证你这辈子都别再想看见你要的!” 黎昼冷笑道:“你他妈还开始威胁起我来了。”却还是住了手,命令岑路道:“拿过来给我看。” 岑路刚要起身,却听黎昼又说道:“不,你不要过来。叫个学生拿给我,对,就你了。” 岑路望过去,黎昼指定的是刚才给他纸笔的孩子。男孩子没想到这种差事还有第二回 ,更怕黎昼换了他去做人质,吓得腿都软了,直不起身子。 岑路看了男孩子一眼,硬忍着怒气和疯子讲理:“你把他吓得站不起来了……我给你不行吗,你觉得你手上有枪有人质我能打得过你?” 黎昼咆哮道:“别和我讨价还价!让他拿过来!” 岑路心底一沉,看样子黎昼是打定主意要让文稿脱离他的手了。方才岑路已经断定自己的论文对于黎昼来说有非同一般的意义,让他不惜以身试法也要将它拿到手,多半和他的性命有关。 所以在黎昼拿到论文之前自己便都是安全的,甚至可以以自杀反向威胁他。岑路此刻甚至有些感谢自己独来独往的性子,如果全天下如果还有另一个人能写出这篇文章,黎昼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去威胁他的合作方吧。 黎昼向招呼狗一样冲那男孩摆摆手,指挥他过去岑路那边。 岑路注视的男孩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微微侧过身子不让黎昼看见自己的眼神,他定定地看了男孩的眼睛一眼,接着转了转眼珠朝向后门那边,意示他见机逃跑。 男孩子不敢点头,只得战战兢兢地从岑路手里接过手稿,接着步履蹒跚地走向黎昼那边。黎昼不耐烦地一手接过,另一只手依然抵在人质的脑门上,皱着眉头瞟了一眼岑路的鬼画符。 岑路见那男孩退回时便站在了讲台另一侧,这是离后门最近且不让黎昼起疑的位置了,心里有些欣慰,看来帝工大的这些天之骄子们还不全都是草包。 黎昼飞速看完,岑路本来也没写多少,字迹还潦草不清,这份敷衍的草稿激怒了黎昼:‘“岑路,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危险的粘黏,岑路尽最大力气装出一副无辜的眼神:“怎么了?主要定理都在这里了呀。剩下的都是证明,你应该没什么兴趣吧。” 他在谈话间朝着后门的反方向挪过去,尽量以身体挡住正在偷偷往后门摸索的男孩子的身影。 黎昼被他激怒,果然无暇去注意矮小的男孩子,视线跟着岑路的脚步移动:“没有证明我要怎么让……”接着自知失言,很快地刹住了车:“你给我写出来!我要完整的证明过程!” “我不能。”岑路摇摇头,手心里的汗几乎要将袖口浸湿了,“你自己也是这行的,你知道没有资料徒手证明是什么概念。” 黎昼想了想,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你换个实例,举例证明你的定理有效。” 岑路闻言几乎笑出声来,心想看来自己与绑架犯的思路有的时候也会重合:“你在向我要求一件不可能的事,军方的数据库就连我也进不去。” 黎昼的耐心彻底被耗尽,看见岑路那张轻蔑的脸,从前的种种屈辱和不如意又在这个瞬间如同潮水一般包围了他,天知道他有多想在这个瞬间杀了他。 如果不是只有他知道关于血银的奥秘。 黎昼觉得如果他再不给岑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一点颜色看看,他怕是永远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何。 手中胖胖的男孩子突然一阵不正常的扭动,脑袋拼命地在他的手臂里想要转到另一侧,黎昼顺着人质的眼神看过去,只见方才那个矮小的男孩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讲台右侧的后门。 糟了!岑路在电光火石之间便拼了命地朝着黎昼的枪口扑过去,尽量挡住他的视线,可是黎昼的子弹在那之前便已经出枪,笔直地朝着男孩的后心而去。 那男孩听到响动,本来就已经软得直不起来的脚更是被吓得彻底瘫痪,他瘫坐在距离门不到一尺的地方,听天由命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后门一下子被人打开!接着伸出一只强壮有力的手,那只手布满了青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男孩的衣领,将他拖进了门后。 岑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转机就在这一瞬间。 周浦深从门后滚出来,方才黎昼的那一枪击中了石质的门框,碎石伴着烟灰四散,弄脏了他姜黄色的军装,金色军徽被天窗里透来的天光照亮,在他修长的脖子两侧闪着光。 他举着通体漆黑的军用枪,右手大拇指果断地拨开安全锁,双手持枪,食指对准了板机。 第8章 章八 人质 黎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对准了后门胡乱开了三枪,一时间尖叫声不断,碎石乱溅,只是黎昼毕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那三枪都未曾击中周浦深,反倒是浪费了他不少子弹。 黎昼心中明了大势已去,眼珠一阵乱瞟,看见岑路依旧死死盯着他怀里的男孩子,心知现在只有用威胁岑路逃出这里,他已经拿到部分论文了,只要出了这间教室自然会有人帮他逃出去。虽然岑路这只狐狸不肯写出大部分内容,但只要他手上有筹码就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他将枪戳到男孩子的嘴里,逼迫着他打开牙关,近乎疯狂地对着岑路和周浦深叫到:“把枪放下让我走!否则我就打死他!岑路!你不是还天天假惺惺地为人师表吗,你就不管这个胖子的死活了?!” 周浦深根本不想听他说话,黑眸中毫无起伏,也没有丝毫放下枪的意图,仿佛只是行常事一般将枪口对准了人质和黎昼,大有一枪将两人都射穿的意思。 岑路只消一眼就看出了周浦深的想法,那眼神与他认识的那位宽厚忠诚的少尉完全不同。岑路直到今日才明白,在前线那些刀尖舔血的日子,到底能将一个拥有正常七情六欲的人培养成怎样的杀人机器。 岑路大吼一声:“黎昼,你换我做人质!” 黎昼与周浦深俱是一愣。黎昼怀疑有诈,正准备拒绝,却看见周浦深如同死水一般的眼神竟在这一瞬间有些波澜。 黎昼当即伸手抛弃了已经流汗流到虚脱的胖子,转而抓住了岑路的衣领。 周浦深眯起一边眼睛,想要抢先就这么扣下扳机—— 可是岑路在这个瞬间已经挡住了他的射程,周浦深只得硬生生地将拇指从扳机上拿下来,一双黝黑的眉像是最锋利的刀刃,眼底带着血光死死地盯着对方的枪口抵住了岑路的脑袋。 他只觉得心口有一只沉睡已久的怪物苏醒了,那只怪物饿了很久的肚子,此刻正在他胸口张牙舞爪,准备好了撕开他的躯体跳出来,将扣住了岑路的那人撕成碎片。 黎昼看见周浦深吃瘪,不免有些得意洋洋,他突然想起前一阵周浦深为了岑路而感谢他的事情,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周浦深要吃人的神色,心中突然了然了几分,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你们……”黎昼像是又找到了某个能诛人心的把柄,那枪口方才刚射出过子弹,此刻还是滚烫的,抵在岑路的大阳穴上烫得他生疼,黎昼的手臂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箍得岑路几乎喘不过气来,整个人被他拖着沿着墙根朝后倒退。 “少尉,”黎昼狰狞着面目,眼神嘲讽又险恶:“你说,岑教授知道了的话会怎么样呢?” 岑路听不懂他的话,挣扎着要去看周浦深,却因为缺氧此刻有些头眼昏花。黎昼粗暴的动作擦到了他耳朵后面的伤口,让岑路一时间分不清是外头伤口更疼还是脑袋里疼得更厉害。 周浦深一颤,转眼去看岑路,见他一副茫然的样子,心底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黎昼此刻已经移动到了大门口,眼见着胜利女神就要向他微笑:“周少尉,我劝你还是把枪放下吧,等我走了自然会把你的岑教授还给你。” 周浦深看见岑路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不禁将指节捏得咯吱作响,恨不得现在就上前将黎昼的脖子扭断,又不敢再靠近。 岑路艰难地在黎昼的禁锢下稍稍低下些头,冲着周浦深作口型: 还有一发。 周浦深瞬间明白了岑路的意思,黎昼所持的那把枪是瓦尔特ppk,弹夹一共可容纳七枚子弹。方才黎昼在混乱中浪费了不少,如果最后这一枚也能打偏,凭周浦深的体格可以轻易地活捉他。 岑路就是这么想的。 出了如此之大的骚乱,除了周浦深之外也不见任何人来过问,再加之黎昼这把来路不明的枪,岑路不相信黎昼背后无人撑腰。当今最理想的状态是能活捉他,严刑逼供出黎昼背后的人。 “至于,”黎昼已经打开了锁住的大门,拖着岑路朝外面的白光走过去,“还给你的时候是死是活,我就管不了了。” 周浦深呼吸一滞,那眼底的一点红光瞬间铺了满眼。 他微微提起些嘴角,朝着黎昼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逆光站在古朴的教室中央,军靴黑得发亮,原本垂下的枪口再次举了起来,径直对准了两人。 仿佛为复仇而降临人世,浑身浴血的修罗。 岑路瞪大了眼睛,黎昼掐住了他的喉管,他叫不出声音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周浦深在安全阀上拨了一下,慢慢扣下了扳机。 岑路闭上了眼睛。 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在身体的任何一处绽开,岑路只是感受到了一阵逼人的热浪从身后袭来,几乎要烧焦了他的脊背。接着身上传来一阵重压,他被逼着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被背后的黎昼压倒在了地上。 温热的液体从覆在身上的躯体淌出来,将岑路穿着的白色衬衫染得通红。 岑路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他被四散的硝烟呛得咳嗽起来,求救似的朝前方伸出手,周浦深早已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眼前,青筋暴起的大手避开了岑路沾满了血迹的手,探身架起他的肩膀,将他从黎昼的禁锢之中拖了出来。 岑路这才看见方才周浦深的那一枪打在了哪里,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普通子弹竟然可以造成如此之大的破坏力。 原本的欧式拱门已经完全被周浦深的那一枪轰成了粉末,大量的石块乱七八糟地堆在门口,铁质的门框弯曲成了两截,倒塌之时撞在了黎昼的身上,将他那把枪撞出老远。 周浦深将岑路靠在离黎昼很远的一张桌子上,因为怕岑路二次受伤而不敢再移动他,更不敢看他。接着走到黎昼身前,捡起枪拉上保险栓,像扔铅球似的扔得远远的。 其实他即便不做这些黎昼也不会再有力气反抗了,方才在爆炸中坍塌的门框正中他的后脑,砸得他一阵昏厥,支持不住朝前倒过去,正好给岑路挡住了大部分飞溅的砖块。岑路看了他一眼,只见那人满头的血,粘稠的血液从他的头上一汩汩地冒出来,混着灰尘脏兮兮地贴在脸上,显然已经是出气比进气多了。 即便连枪都脱手了,他却还是紧紧地将岑路默出来的那几行字迹握在手里。 岑路别开目光,低声对周浦深说了句:“给他个痛快吧。” 周浦深点点头,似乎站在黎昼身边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到了岑路身边,在岑路身后蹲**子,虚虚地伸出双臂笼着他,那姿势几乎是要把岑路抱在怀里,从他背后轻轻地伸出一只手。 岑路感觉到周浦深的手掌很温柔地覆在他的眼皮上,少尉的手掌很大,也很温暖。 “砰”地一声枪响。 岑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刮蹭过周浦深的掌心。 周浦深见那人彻底不动了,垂下了枪口,眼光瞥见了岑路耳朵后面的伤口,一下子呼吸急促起来,眼光乱扫想去看他是否还有其他地方受伤。 岑路感受到了拥着自己的双臂一时间颤抖起来,以为周浦深也在方才的爆炸中受了伤,连忙上下打量他,眼神转了一圈之后却着实没有发现男人有什么明显的伤口,于是问他:“你怎么了。” 周浦深的呼吸粗重,靠着岑路的胸脯像拉风箱一样地响,断断续续地开口:“刚才……” 岑路撇了一眼已经死透了的黎昼,转念一想还是活人的情绪更重要些,于是发自内心地朝周浦深表达自己的感激:“刚才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早就死透了……” 周浦深在听到岑路说出“死”那个字的时候突然摇晃了一下脑袋,像是想要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他低着头,削得短短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耳边,毫无防备地朝着岑路露出了后颈:“哥,别这么说……” “我是说真的,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我刚朝哥开了枪!”周浦深突然吼出来,眼睛发红,像是困在笼子里不得章法的野兽,两手抓紧了岑路的手臂,痛得他脸色变了变。 如果……方才的那颗子弹打到岑路的话……周浦深觉得哪怕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都无法抑制想要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的冲动。 他为什么没有听岑路的…… 他为什么不能等到黎昼打完所有的子弹,这样就可以毫无风险地救出岑路…… 周浦深心知肚明自己是被黎昼说的那句“不知是死是活”激怒了,只是即便他心底清楚黎昼在用激将法,他都平息不了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怒火,只想把那人碾成泥。 因而,他便对自己更加失望,更加无法面对岑路。 男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军装里面穿着的内衬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汗水浸透。周浦深摇摇晃晃地想要离开岑路,却突然被人拉得一个趔趄,重新跪坐在地面上与岑路面面相觑。 岑路的脸距离他实在是太近了——周浦深甚至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声,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皂角味道。 原本被愤怒染成了红色的视线慢慢消散开了,慌乱重新占据他的大脑:“哥——” 岑路一用力,环绕着周浦深的双臂将他紧紧拥在了怀里。满身挂彩的男人像是浑然不知自己的狼狈相,倒是极有耐心地将右手附在周浦深的脊柱上,一下一下地给怀中人顺毛。 “别怕,别怕,”岑路的下巴搁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哥罩你。” 周浦深趴在岑路的背上,面庞直直面对着玻璃窗上的彩绘,微微瞪大了眼睛。心底的那股焦躁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被那只在自己身上抚摸着的手排出去,满腔的戾气也随着那人温暖的体温渐渐消减。 周浦深两只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侧,却不敢伸手回抱岑路。 教室外响起了姗姗来迟的警笛声,将两人的思绪拉回现实。岑路回过神来,放开了周浦深,见对方眉头深锁,却再无那股杀伐之气,心下稍稍安定了些。 两人站起身子,目光一齐落在了黎昼的尸体上。 能在戒备森严的帝工大为非作歹至此,这人背后到底是何方神圣? 岑路垂下眸子,突然觉得,从今以后的日子大概不会再有一帆风顺的时候了。 第9章 章九 蒙冤 周浦深因为携弹进校而被决定问责。 梁浅收到帝工大递来的传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少校常年闲置不用的会议室里此刻坐满了人,g区参与到“赫墨拉”试航计划的各级军官几乎都到场了,满场都是一身军装,神情严肃。 此事按常理来说并没什么了不起,即便按照军人管理法周浦深也不会收到太大的问责。只是现役兵进校这道法令本就令元老院的那帮子老家伙神经紧绷,与女王陛下争论了许久才好不容易争取到了禁止军人携弹进校的指令权,这也几乎是他们手里不能触碰的底线。如今枪打出头鸟,周浦深正好成了元老院团结起来反抗女王的借口,若是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怕是不好收场。 梁浅盯着传令单上最后一行,白纸黑字写着:“此行属明知故犯,情节恶劣,由帝工大作退学处理后建议上交元老院,从重处罚。” 梁浅眼角上翘,一双含情目神情似笑非笑,明明是男人却一副风情万种的模样。若是不认识的人看见梁少校这副调调,会猜这花花公子是不是又在动什么歪心思了,坐在他两侧的军官此刻却噤若寒蝉,梁浅这回,是真的动了气了。 平时窦怀叶无论如何对他叫打叫骂也从不见这位少校动一下眉毛,每天依旧雷打不动地惹小美人生气,而这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却是他们很少见过的。 印象当中大概也就一回——而且见过他那回动气的大概只有留在技术部的老人。 窦怀叶是“赫墨拉”潜艇的总设计师,也是此次试航计划的总指挥,周浦深由海军陆战队特遣技术部,所以现如今也归她管辖,雷厉风行的窦中校坐在会议室中央,蹙着尖尖的眉头:“现在周少尉人在哪里。” 一名负责人事调动的女军官起立敬礼:“报告中校,周少尉现正关押于我部看守所,等待审讯。” “好。”窦怀叶放下手中的复印件,手指弯曲敲了敲桌子:“记得,无论元老院使什么方法也绝对不能把人交出去,态度要强硬。” “是。”女军官微一躬身,领了命令坐下了。 “是否要改换护送岑教授参观潜艇的人选?如果周少尉必须候审……”另一名军官出声建议。 窦怀叶还没来得及出声,梁浅已经打断了那名军官的话:“不用。” 窦怀叶:“……”她睁大了杏眼瞪着这个没礼貌的。 梁浅恍若未闻,从座位上站起身子,身姿挺拔高大:“人事部即刻去和帝工大方面交涉,请求他们提早庭审时间,越快越好。不用知会元老院,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固然好,即便他们知道了也不用怕,像窦中校说的,态度强硬些。检察院与咱们交好,这事不会不听咱们的。” “另外,”梁浅转身朝着会议桌的另一侧,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指了指另一名正襟危坐的军官:“涉外部门去联系法律顾问,让他说什么也要把这场庭审赢下来,否则以后就不用来了。” “咱们技术部的法律顾问专长是专利诉讼……”那男军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梁浅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反驳,轻声笑了,神色凉薄:“是吗。”他的手不经意摆了摆,抚过腰间的银色手枪。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时间肃杀起来。那名出声的军官后悔不迭,恨不得回到两秒钟之前封住自己的嘴。 “咳,”窦怀叶咳嗽了一声,那名军人立即朝着长官投来求救的眼神,窦怀叶无语地看了冷笑的梁浅一眼,继续说了下去:“梁少校的提议很好,庭审时间定下来之后我和梁少校会作为军方代表出席,表现得重视些也好堵住那些老家伙的嘴——好了散会!” 军官们迈着整齐的步子鱼贯而出。一时间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窦怀叶和梁浅两人。 窦怀叶等会议室的门一关上便开始对着梁浅犯毛:“你刚才干什么吓他们!”美丽的女人戴着姜黄色的卷檐帽,银色的蔷薇花军徽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梁浅看了女人一眼,看见她栗色的鬈发柔顺地贴在帽檐下,瞬间就又换上了一副调笑的嘴脸:“长官都是要白脸红脸都唱的——难道是窦中校唱多了白脸,看不惯鄙人抢了中校的的本职?” “滚!”梁浅在那大厚本的文件夹砸到自己身上之前逃出了会议室。 岑路眼巴巴地看着邻床在吃一只黄澄澄的橘子,不禁吞了下口水。岑路看了眼自己空空荡荡的床头,有些感叹。 岑教授的人缘原本就乏善可陈,现在出了这档子事连累了学生,来看他的人更是寥寥。邻床的大爷据岑路观察,大概是位退休后来医院享受医疗保险的门卫,凭着多年积攒下来的好人缘,每天来送慰问品的络绎不绝,大爷的床头堆满了各种吃的,与岑路这边的冷冷清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岑路裹着被子蒙住脸,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凄惨。 学校为表对此次事件的重视,坚持要让受害员工住院观察,原本沾了学校的光住在高级单人间,只是岑教授除了耳朵后面一块疤之外全身上下再没有超过一厘米的伤口,于是医生大手一挥让岑教授去住普通病房,省得他浪费医疗资源。 这难得的带薪休假,着实休得岑教授浑身不爽。 “小岑啊,小岑。” 岑路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看来谢星垂这种烟嗓在帝都还是挺普遍的,他想。 “小岑,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怎么用被子盖着脸。” 不是自己幻听! 岑路一个激灵,就差从床上弹起来了,他赶忙把被子拉下来,想了想自己穿得随意的睡衣睡裤,又将被褥拉到胸口,只露出一张脸。 谢星垂坐在岑路病床前的凳子上,果真是领导下访,来慰问受伤群众来了。 岑路的目光期待地绕着谢星垂转了一圈,见谢星垂两手空空,没带吃的也没带用的,不免有些失望,于是只干巴巴地打了声招呼:“老师,你怎么来了。” 谢星垂不知道岑路心里的九曲十八弯,哭笑不得地反问他:“能来干什么,来看看我的学生。你怎么每次看见我都是这句话。” 旁边的大爷床边坐了一圈小辈,此刻正吵吵嚷嚷地要大爷换台看动画片。 岑路不说话了,觉得自己脑子里乱哄哄的,在嘈杂的背景音里越说越错。 “行了,高兴点儿小岑,学校为了表扬你保护学生,把今年的季度嘉奖给你了。”谢星垂说。 岑路闷闷地道谢,学校的季度嘉奖大概就是多了一个月工资,反正岑路也不缺钱花,多这点钱大概率也是给家里那个药罐子多囤点治疗精神的药物,他对此兴趣不大。 岑路想,他怎么混得这么惨。光荣负了伤刚认的弟弟不来看他不说,连梁浅这种八面玲珑的都没说慰问他一句,唯一来看他的竟然只有自己的上司。 于是他问了自己关心的问题:“老师,你知道周少尉怎么样了吗?” “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谢星垂的表情严肃起来,“周少尉被学校起诉带弹进校。这周末庭审。” 岑路放开了被子,坐直了。 清秀的男人负了伤放了点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显得比平时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岑路在大爷哄孩子的声音里冷静地回答对方:“学校这事做得不厚道,如果不是周少尉出手,学生们和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我清楚,校方当然也清楚。可是这次不一样,”谢星垂叹了口气,起身拉起了病床之间的帘子,尽量压低声音说:“这次有元老院的人介入给校方施压。” 岑路有些惊讶:“元老院?” 谢星垂摇了摇头:“我不清楚这其中的关门过节,只是元老院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公开庭审,小岑,你听我说——” 他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下,戴着老花镜片的灰色瞳孔在岑路的脸上游移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小岑,你作为当事人也要出席,但是校方希望你在适当的时刻保持沉默。” 岑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所谓在适当的时刻保持沉默,就是在庭审结果对周浦深不利时保持沉默。 他听着谢星垂的话,心底惊讶于人心险恶,又觉得好笑,他们总是把人心当作手里的棋子,觉得玩弄人心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岑路笑了笑,并不准备正面交锋:“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谢星垂见他一副冥顽不化的样子,叹了口气,也并未多说,只是嘱咐了他一句好好想想,便借口事务繁忙出了病房。 岑路坐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沉默了很久,即便穿着睡衣也像是一尊俊美的雕塑。 大爷在另一头撩起帘子,伸手递了个橙子:“怎么啦年轻人?” 岑路这才回过神来,接过橙子对着大爷笑了笑:“没什么,谢谢大爷。” 大爷一眯眼,精光在那双眼中一闪而过:“不愿说——让大爷猜猜,是老婆的事情吧。” 岑路:“……”完全不对好吗!! 那边好为人师的大爷还在继续,谢了顶的脑袋在灯光下显得光滑锃亮:“不说话看来是大爷猜对了!要我说啊,家里那位有难处了,作为男人就是要为她扛起一片天!什么事都要抢先担着!” 岑路试图通过剥橙子把大爷的话过滤成背景音。 “要是她还不放心,就把她压在炕上,身体力行地……” “行了大爷!这里还有未成年人!”病房里,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 第10章 章十 庭审 听证会当天是个阴天。 云层泛着阴沉的灰色,厚得像是要从天空砸下来。岑路穿着贴身的黑西装,撑着一把透明的伞。握着伞柄的手臂露出白皙的一小节,西装袖子上镶着银色的袖扣,镜面反射出身前黑压压的人群。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有几丝顺着风向贴上了岑路的脸,带来一阵凉意。岑路加快了脚步走到屋檐下,收起伞将伞尖在大理石地面上敲了敲,少许雨滴被他抖落下来,在地上洇成几个深色的圆。 身边经过的人或着军服或着深色西装,有时会有人有些好奇地看上岑路两眼,不知这个面容俊秀的男人伫立着在想些什么。 此次事件性质恶劣,袭击学生的犯人若不是被尉击毙,造成的损失恐怕不止于此。饶是元老院再如何想要杀鸡儆猴也知道不能真的将周浦深送上法庭,加之军方施压要求提前庭审,元老院那边有些措手不及,于是要求帝工大出面主持听证会,计划着先制住军方的肘,接着再从长计议。 李常青坐在检方陈述人的席位上悠然自得地翘着脚,对此次的庭审结果很有信心。 元老院十分重视此次听证会的结果——那几乎是一定的,因为这是元老院第一次出面与军方正面交锋,这次的结果关系到的根本不是周浦深那个卑贱的平民个人的命运,而是整个旧贵族与女王陛下想要扶持的军中新贵的较量。 李常青作为一等公爵家的嫡子,对于女王陛下这种以卵击石一般的做法嗤之以鼻。女王陛下和她身后的那位以为旧贵族们不听话了,于是成天地绞尽脑汁变着花样想要收回乡绅贵族们手里的土地和权利,就连“返乡之日”这种可笑的节日也在无时无刻地告诫着旧贵族们,站在金銮殿上的那位,决定将她手中的桂枝送给军方的某位,或某一群幸运儿。 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常青想着,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女王陛下在一件事上倒是某雨绸缪得没错,那就是是时候让那帮老家伙退位了。元老院的代表们,也该换一换血了。 李常青此次是卯足了劲要搅这趟浑水。除他之外,年轻的贵族后代们大多胆小如鼠,根本看不出若是打赢了这仗到底对自己今后的仕途到底有何裨益,纷纷推辞这份苦差事,于是李常青求之不得地接了下来。 他昂起自己的双下巴,朝着听证陈述人即将出现的小门抬了抬,心想你真是运气不好,注定要给老子当这块垫脚石了。 “肃静!”听证主持人坐在礼堂的正前方,穿着黑色衣袍的手抬起法槌敲了敲,声音不大却使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听证主持人是帝工大法学院的系主任,对于此种场面早已是驾轻就熟,他抬起手中的卷宗,清了清嗓子道:“此次会议暨g区海军陆战队员,周浦深少尉携弹于帝工大邀明楼造成破坏性爆炸一事开展听证工作,听证陈述结束将由十二人陪审团对陈述人拟定初步判决。向女王陛下献出我最诚挚的祝福——” 全场起立,黑压压的一片。岑路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以右手握拳放在胸口,一膝弯曲朝着东方敬礼。他突然想起了周浦深第一次来他办公室时朝他行的那个大礼,一时间有些怔怔的。 人群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听起来十分低沉:“向女王陛下献出我最诚挚的祝福。” 等到全场坐回座位,听证主持人又敲了一次法槌,洪亮的声音高高地穿向礼堂布满彩绘的圆形穹顶:“开庭,陈述人入席!” 李常青兴奋地坐直了身体,肥胖的身躯朝缓缓打开的那扇门倾过去,他兴奋极了,甚至想要对着送上门来的猎物舔一舔自己油光锃亮的嘴唇,然后把他生吞活剥。 周浦深依旧穿着那身脏了的军服,一头短发刺猬似的炸开,被左右两位身着同样款式制服的军官押着,双手没有上镣铐。 李常青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军部的人就是没素质,自己家的人就不上手铐了?不上手铐万一这个贱种发起疯来怎么办。 周浦深被人押着送进了铁丝打的一圈栅栏中,其中一名军官不情不愿地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副崭新的手铐,将周浦深的右手铐在了一根铁栅栏上。 岑路眨着眼睛望着周浦深的背影,手指死死地掐住了大腿的肉。周浦深背对着他,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半周不见,那被禁锢在栅栏中的身姿挺拔依旧,却瘦削了不少。 不是被关押在军方吗,岑路想,怎么自己人也会亏待他? 不等岑路再多想,“自己人”梁浅坐在周浦深那侧的军方代表席上,转过头来,用那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朝岑路眨了眨,眼角还有一点妖娆的红。 岑路:“……”他是来春游的吗?! 梁浅身边的窦怀叶倒是十分严肃,窦中校今天穿了一身贴身的军装礼服,下半截一步裙紧紧地包裹着两条纤细修长的腿,此刻正正经经地并拢着放在桌下。她全神贯注地听着听证官陈情事件经过,丝毫没有主意到一旁梁浅的挤眉弄眼。 “请检方陈述。” 李常青等的就是这一刻,听见听证官的这一句仿佛是关在笼子里的鳄鱼终于得了准许觅食的指令,他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控诉站起身子,一双眯缝眼转向周浦深:“被告此行实属情节恶劣……” “咳,”梁浅看着胖子志在必得的模样就烦躁,本来想刚开始对他客气些,现在看来却全无必要,于是轻咳一声,身边的律师立即举手,听证官意示他发言,律师起身子,带着不屑看了一眼李常青两人宽的身躯:“周少尉并未被定罪,这里也不是审判而是听证会,我方要求检方注意言辞,请用‘少尉’来称呼陈述人。” 窦怀叶撇了一眼梁浅不得捏鼻子的面部表情,心想这人老毛病又犯了。梁浅这厮,生平三大爱好美食美景美人,重要性依次递增,以至于每次看见相貌欠佳者就会自动退避三舍,心情不悦。 李常青当然是不符合梁少校的标准的,只是本人毫无知觉,此刻恼怒刚上来便蹭了一鼻子灰,心道军方既然不给我面子那我也不必客气了。 他清了清嗓子,加重了那三个字:“周,少,尉目无法度,明知故犯。准许配枪原本是女王陛下体恤前线士兵连年作战,为表荣誉才允许佩戴,周少尉却在女王与元老院明令禁止带弹的法度下,成了违反规则的第一人,身为贱民……” 坐在一旁白发苍苍的元老院长老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 李常青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改口:“身为平民却目无尊上,白白辜负女王陛下的信任。陪审团诸位,若是开了这个先河,日后帝国对于枪械的管理必然更加困难,谁都不愿帝国子民们生活在潜在枪战的恐惧中……” 肥胖的男人瞟了周浦深一眼,见那人神色淡淡的,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还真就应了自己那句“目无尊上。” 李常青被激怒了,决定暂且不按照元老院准备好的来,放下稿子眼珠一转,张口就给周浦深又加了一条罪状:“别的暂且不论,光就周少尉对于帝工大的历史建筑造成了不可扭转的破坏这一条,就该少尉好好反思反思!” 周浦深恍若未闻,一张俊脸朝着军部席位的方向,朝着梁浅笑了笑。姓梁的狐狸心领神会,轻轻将手中文件调了个顺序。律师连忙喊起来打断了李常青的话:“关于破坏历史建筑一事,我方要求证人高辅秦博士入场!” 岑路提心吊胆地看着一位军官领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入了会场,那人虽然身形矮小却一点都不怯场,没人告诉他往哪儿走,他便自顾自地站到了周浦深左侧,正对着听证官,脑袋抬得老高。 他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口:“证人高辅秦,向女王陛下宣誓,今日所言光明正大,句句属实。” 听证官朝他点了点头:“允许证人就破坏建筑一事进行反驳。” 高辅秦名字听起来颇有种高深远大之意,一开口声音却闷闷地散发着一股小家子气:“我是帝工大工程系的在职博士后,邀明楼那间阶梯教室在我的修缮计划上。说真的,那幢破楼就算周少尉不炸它,它也撑不了几年了。” 高辅秦语出惊人,这一番话一出口,绿了一张脸的不仅有李常青和元老院,还有坐在岑路左侧的副校长。 “古建筑年代久远并不能成为为周少尉开脱的借口,”李常青争辩道,“陪审团大人——” “好吧,你如果硬要坚持,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周少尉只是炸开了其中一扇内门而已,不出一个月我就能主持修缮完毕。”高辅秦一点面子都不给绿着脸的胖子,想也不想地就打断了他的话。 岑路硬掐住了自己大腿上的肉才没有笑出声。他觉得自从这位高辅秦出场逮着检方死怼,整个礼堂里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他忍不住看了坐在身侧的谢星垂一眼,心道学校记得让我别乱说话,怎么就忘记了让这个刺儿头也别乱说话呢。 “……”对方不按套路出牌,李常青绞尽脑汁地想着怼回去的方法:“那……周浦深的那把枪,对,普通的手枪怎么可能把墙打穿这么大一个洞,一定是他心怀不轨做了手脚……” 元老院代表挣扎着去踢李常青的动作大得快要把桌子掀翻了。 高辅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一张圆脸上毫不留情地显现出轻蔑的神色:“周少尉是新式M8的持枪参照人,枪支改造过当然威力不一样……我记得好像是元老院催促我们加紧实验进度的。” 李常青词穷了,再加之小腿处被人踢了一脚钻心地疼,于是半晌没有说话。 元老院代表以手成拳放在嘴边,轻声咳了咳:“这些比起事件本身都是无足挂齿的小事,我们还是谈一谈事件现场吧,检方要求传唤二号证人,岑路岑教授。” 周浦深被铐在栏杆上的手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轻响。他抬起头看着一身黑西装的岑路走上台阶。他瘦了些,周浦深想,大概医院的伙食不太好吧。 岑路望着那双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黑眸,心底叹息了一声。周浦深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得那张硬汉式的脸多了几分颓废味道。两颊瘦得凹陷进去,颧骨凌厉。 岑路深吸了一口气,金丝眼镜正对着审视他的各路人马,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证人岑路,向女王陛下起誓。” 第11章 章十一 对峙 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元老院代表和颜悦色地看着岑路,老人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神情和煦,只是在最深处依旧有遮掩不住的欲望闪现:“岑教授,我们都知道你没有做证人的经验,不用紧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好。” 岑路听见老人的声音,很给面子的歪头去看他,一边在心底腹诽是不是就是你让谢星垂来告诫我不要乱说的。接着也没正面搭他的腔,只是开始讲述事件经过:“报告陪审团大人,我是帝工大数学系的一名老师,我与周浦深少尉现为师生关系,这是前提。” 听证官点点头:“岑教授请继续。” 岑路吸了一口气:“上周四早晨九点整我与往常一样开始微积分的教学,刚刚开课黎昼博士便持枪闯入教室挟持了一名学生,并向我要求某份文件。” 岑路本来想要胡诌成钱财勒索,可转念一想在场那么多学生都看见他将手稿交给黎昼的样子,遮遮掩掩反而愈加显得欲盖弥彰,于是索性说出来。 果然,李常青像是闻到了肉味的鬣狗:“什么文件?” 军方律师立即站起来反驳:“请求驳回提问,与本案无关。”梁浅在李常青的嘶吼声中沉默着看向了岑路,眼底的神情叫岑路有些看不清楚。 “提问驳回。”听证官道。 岑路继续说了下去:“我想尽量与犯人周旋,可是因为对方手持枪械情绪激动,我也不能将我的学生置于危险之中,不好刺激他,所以总是受制于犯人。幸好之后在犯人即将发狂之际,周浦深少尉及时赶感到……” 谢星垂听出了岑路毫不掩饰的偏袒之意,头上密密麻麻渗出些汗来,他抬手扶了扶眼镜,心想岑路果然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只是人在屋檐下,又怎么能处处不低头呢。 元老院代表神色一凛,眼刀恶狠狠地剜向了怡然自得地坐在一旁的梁浅,心想这孙子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抢先一步收买了岑路,还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那边李常青还把岑路当作自己人,一边跳脚一边追问他:“岑教授你回忆回忆,周少尉那一枪没有打中你或者人质,可是也害你受了伤啊!你想……” 岑路闻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金丝眼镜背后那双淡灰色的眸子流露出不齿的神情:“周少尉未曾伤我分毫,我去医院处理的伤口是歹徒所为。” 周浦深定定地瞧着岑路,眼光直白得紧,就差上上下下地剥了他的西装检查他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伤了。 梁浅心里都替他害臊,他轻轻咳了一声作为提醒,周浦深这才收敛了些。 这一圈暗潮涌动元老院代表都看在眼里,老人眼睛眯了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身边如同跳梁小丑的李常青,心想这蠢货果然是靠不住。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种蠢货竟然也算是元老院仅存的硕果之一了。 代表暗自长叹一声,使出了杀手锏。 “检方要求传唤第三位证人。” 梁浅的神色凝重了些。 元老院将这第三位证人的事藏得很好,军方一点风声也没听见。梁浅瞥了一眼元老院代表似笑非笑的脸,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看来这帮老狐狸早就知道岑路不会听话,留好了后手。 旁听席上跌跌撞撞站起来一个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朝着依旧坐在旁听席上的父母投去目光。第三位证人年纪不大,身形却着实宽厚。他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走到证人席前,却有人鸠占鹊巢,分毫没有给他让位的意思。 岑路站定在证人席上,纹丝不动。 听证官对这位风度翩翩的同仁印象很好,于是和颜悦色地提醒他:“岑教授,您可以退场了。” 岑路没理他,而是瞪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胖子,瞬间便明白了元老院打的算盘。 这个孩子,分明是头一个被黎昼挟持的学生!而当时周浦深大有放弃人质,将他与黎昼一同打死的念头。这个孩子出生于不折不扣的贵族阶级,而陪审团大多由各界精英组成,再加上元老院安插在陪审团里的人,周浦深这一次必输无疑。 岑路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周少尉平民出生,又是军部的人。无疑是旧贵族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被陪审团发配元老院控制,结果会如何! 岑路尽全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抬眼朝检方席望过去。李常青得了长辈提点,立即制止了听证官:“岑教授不用走。检方要求证词对照。”看见岑路脸色愈加发白,李常青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快意,心想真是风水轮流转:“岑教授是没受伤,可这人质要是换了别人,就不一定了。” 全场的焦点一瞬间集中在了男孩身上,小胖子一个激灵,边沐浴着岑路和梁浅要吃人的眼神边抖抖索索地道来:“我……我叫王浩昌……是数学系的一名学生……也是第一个被歹徒挟…挟持的人质。” 李常青见王浩昌大有退缩之意,于是挤出一个油腻的笑容:“孩子别怕,咱们不搞那些歪门邪道的,把事实说出来就好。” 王浩昌闻言瞟了一眼检方席后黑压压的一片,像是突然有了些底气,抬起一只胖胖的手,粗短的手指虽然有些颤抖,却分毫不差地指着周浦深:“这…这位少尉,本来……本来想把我和犯人一起打死!” 此句一出,全场哗然。 礼堂里的空气极速地冷了下去,内外的温度像是一瞬间被打通了,落地窗外的雨丝络绎不绝地斜斜打在玻璃窗上,这一场阴雨绵绵,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杀人诛心,有时只需要一句话。岑路的余光已经看见陪审团大多数成员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望向周浦深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李常青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结束了,他心想。 听证官的眉头皱得像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他朝上推了推眼镜,转头问岑路:“岑教授,王浩昌的证言是否属实?” 岑路没有再去看礼堂里的任何人,眼光只落在了垂着眼睑的周浦深身上。他的一只手腕被牢牢固定在栅栏上,整个人被迫别扭地别着身子,却依旧挺拔地站在牢笼中央,脸上横贯的几道污垢并不能遮住那人与生俱来的威慑力。 周浦深感受到了岑路的目光,抬起一双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眼底的冰层在接触到岑路的一瞬间便碎得彻底,只留下温柔的暗潮汹涌。他远远地望着岑路,无声地开口: 说出事实吧,哥。 我不想要你为了我而违背你的本心。 我不愿意让你为了我而为难。 所以,哥,你只要说出你想说的就好。 岑路奇迹般地读懂了周浦深的唇形,也读懂了那句忠告背后的宽宥。苦涩的涟漪在心底泛开,岑路捏紧了麦克风的话柄,试着问自己: 什么对你来说才是更重要的? 回忆如同潮水一般不合时宜地吞没了他,父亲带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金丝眼镜,男孩的手被包裹在男人温热的掌心里,温暖的话语从头顶的方向倾泻下来: “小路,爸爸希望你成为一个正直,善良,诚实的人。” 人格与生命,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我,我没有抄袭别人的论文。小路,你相信爸爸,如果你也不相信爸爸,爸爸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如果,谎言可以换回一个人的命。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包庇某个人的冲动。岑路低下头,不敢去看男孩和听证官的目光,捏着麦克风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他哑声道:“周少尉并未……” “我承认,我当时是有牺牲人质的打算。”一声轻柔却坚定的话语打断了麦克风里的声音。 梁浅急了,顾不得许多直接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周浦深你给我闭嘴!” “肃静!”听证官一敲法槌,神色发冷。一旁的军官不忍地看了周浦深一眼,拉了拉梁浅的军服衣角,请求少校坐下。 岑路只觉得嗓子里着了火,那股火焰以燎原之势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从咽喉烧到了他的心脏,点燃了那里所有的血液。大火燃尽,留下的只有黑洞洞的焦炭,拖着他的心沉沉地朝下坠落而去。 李常青朝陪审团笑得如同三月春风:“陪审团大人,被告自己承认了,接下来建议各位将被告移交元老院处置。” 陪审团有人出言:“如若移交元老院,大人有何计划?” “这个嘛,”李常青再一次翘起了二郎腿,“周浦深身为庶民,却对贵族子弟的生命安危置于不顾,元老院自然会上交最高庭审,量刑就交给检察院……” “是嘛。”一个婉转的女声突然打断了陪审团与李常青的交流,那声音动听得如同夜莺歌唱,带着危险的甜蜜与高亢。 李常青呆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丧家犬梁浅身边的那个美人军官信步走下了席位,白色的细高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了清脆的声响,美人身材窈窕,正气势汹汹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你……你要干什么……”李常青看着女军官脸色不善,伸手举起了文件要挡,就算对方是女人,对于从不健身的李律师来说,还是只有被人胖揍的份。 窦怀叶却对满脸油腻的胖子毫无兴趣,走到周浦深面前便停下了脚步。她无视了听证官命令回席的指令,微微抬起头问比她整整高了半个身子的少尉:“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有过置学生性命于不顾的念头。” 周浦深单手受制,老老实实地对着长官立正:“是。” “好,很好,”女人笑着拍了两下手,栗色的发梢妩媚地从耳边散落下来一些,“蹲下吧。” 周浦深从善如流地蹲下了,毛毛糙糙的头顶正对着长官。 窦怀叶冷笑了一声,涂着暗红色唇彩的两片唇瓣如同娇嫩的玫瑰花,只是这朵玫瑰,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只穿着黑色丝袜的细腿,狠狠地将细高跟踩在了周少尉的头上! 岑路猛地抬头,看见一道血液汇成的细流,缓缓地从周浦深的耳廓淌进了他军服的领口。 李常青连着听证官一齐惊呆了,竟然一时间忘记了阻止这种公然的暴行。 那只纤细修长的腿还在不停地施力,蹦起优美的足弓,朝着周浦深的头狠狠地踹过去,周浦深被踹得撞在栏杆上,鲜血染红了栏杆木头。 男人一声都没出,只是沉默着任鲜血淌满了整张英俊的脸。 礼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只有鞋底撞击头盖骨的“砰砰”声,以及窦怀叶冰冷的的问话:“周少尉,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军部的法规。” 周浦深匍匐在牢笼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眼眶肿得老高,他看不见窦怀叶的方位。高挺的鼻梁上粘着斑斑血迹,男人试着吐掉嘴里的血沫:“帝国军法……第十七条……一切……” “大声点!”女声尖利地大叫,又是一记横向的侧踢,正中周浦深的颧骨。男人被那一脚踢得飞出去半截,身子撞到了对面的栏杆上,被固定的那只手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发出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断折声。 “是!”周浦深大吼一声,软绵绵的手臂勉强垂在身体一侧,他吐掉嘴里断裂的牙齿,声音里带着含混的气泡声:“帝国军法第十七条,军人一切以公民安危为先,违抗者处鞭刑!” 岑路没有去看满头是血的周浦深,只是愣愣地看着周浦深吐出来的那半截牙齿发呆。 “诸位都听见了。”一只脚依旧踩在周浦深的发顶,奶白色的鞋跟已经完全被粘稠的血液染红了,窦怀叶两鬓的碎发已经全部落下,沾了些汗水粘在尖尖的下巴两侧,她抬高了头,卷檐帽略有些歪斜:“陪审团大人,周浦深少尉已然承认罪行,再审也是浪费时间,不如直接交由军方行刑以儆效尤。” “我看谁,”美丽的女人站在礼堂高台上眯起眼睛,仿佛睥睨众生的高岭之花,扫视了周围一圈冷汗倒流的下属们,“还像周浦深一样是我军部的败类。” 第12章 章十二 禁闭 月光从看守所的天窗投进来,照亮了男人背脊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男人光裸着健壮的上身,背朝上趴在钢丝床上,一只手打着雪白的石膏吊在床头。头部则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所见之处几乎都裹上了白色的绷带,眉梢贴着大号的OK绷,阻止了男人挑眉的表情。 周浦深的职业直觉告诉他,接连两天来失血过多,他需要立即入睡保存体力。只是却苦于有人很没眼力见地一直坐在栏杆那头喋喋不休,周少尉的安眠计划一直没能实现。 “深深啊,你可千万别恨小美人儿,我们上听证会之前就说好了,一定不能把你交给元老院那帮子老家伙,所以小美人儿也是为了你好才演了这出戏……” 周浦深虚弱地抬眼撇了眼蹲在玻璃屏障之外的那人一眼,完全不想搭理他。 “深深啊我就知道你生气了,所以我才来这里劝你,无论如何咱们技术部都是一家,可千万不能搞内讧……” 周浦深心想没错我现在就想搞内讧,要不是条件不允许现在就跳出来打死你这个碎嘴的。 “深深……你看看我呗看看我,你到底是生气了还是太累呀……” “少校,”周浦深用尽了全部的涵养试着语气平和地对梁浅说话,“我没生气,我只是需要休息。” “啊你果然累了,”外面的人丝毫没有感知到即将逼近的危险气息,没个正形地靠在玻璃窗上,眼泪汪汪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让岑教授明天再来。” 周浦深陡然一个鲤鱼打挺,用全身上下唯一完好的左手拽过床上的毯子,盖上了背部那些狰狞的伤痕。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我还好,岑教授来一趟不容易,还是让他进来吧。” “嘤深深你真是区别对待,对我是一百个不待见,遇见心尖尖儿上的人就……” 周浦深听不下去了,连忙出声打断了他。少尉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早年还不知人心险恶的时候将心底的话对着梁浅说了个底朝天,现在叫人抓住了把柄。 “哼,害羞了。”梁浅却还不准备放过他,微微向前侧了身子去看那人表情,看见周浦深黝黑如同深潭的眸子望着天窗外,星光在他的眼底倒映出璀璨的光华,表情并不如梁浅所想的羞恼,反倒是带着些认真的坦坦荡荡。 梁浅有些愣了,继续问他:“说真的,你接下来到底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周浦深没有任何犹豫,他在钢丝床上侧过了身,整个人成侧卧伏,粗糙的毛毯将他从胸口到脚尖盖得严严实实,他朝里缩了缩,脸庞朝着墙壁,尽量把脸上那些狰狞的伤口藏在阴影里,“他想做什么我会帮他,他不想做什么我也会帮他挡住,我只要能陪着他,就够了。” 梁浅看着周浦深别别扭扭的动作,心知他是不想让岑路知道他伤得有多重,于是长叹一声:“我想也是,瞧你这个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的样子,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梁浅说这话,半是恨铁不成钢半也是真的,听证会那天周浦深从头顶到胸口都被窦怀叶好好地招呼过了,被扛回看守所时已经半是昏迷状态,鲜血染红了大半军服,结成了血痂。后勤兵怎么清理都清理不干净,无奈之下只能再给他换了一件新的。 陪审团瞧了这出戏,将行刑的权利交给了军部,可怜这伤患头上的伤还没好透,就又被拖进了审讯室结结实实地挨了三十鞭,即便梁浅已经交代过行刑时手脚轻些,可那皮质的鞭子足有三寸粗,结结实实地打在皮肉上,移开时便是一道红得发黑的印记。打完三十鞭,周浦深整块背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青青紫紫的伤痕渗着血丝横贯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得让人头皮发麻。 可饶是如此,行刑时周浦深依旧一声都没吭,就那么老老实实地任人教训他。梁浅瞧这他那油盐不进的模样就心想,你好歹叫两声,叫了我也好有理由给你减刑啊。 可是没有。 周浦深就这样实实在在地用这一身的伤痕,堵住了元老院的嘴。 梁浅这边的门被人敲响了,他转身朝走廊看去,岑路正站在那里,眼光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中幽幽地望着这边,神色凝重。 梁浅已经不忍心再去看周浦深眼底那一瞬间迸发出的光,像是溺水的人发现了岸上扔下来的一根救命绳。 他摇了摇头,走出了审讯室。 岑路盯着周浦深慌张的脸,神色不辨喜怒。他不被允许进入周浦深所在的监禁室,只能透过整面的玻璃看他。幸好岑路此时也也没有与对面的人亲密接触的意思。 岑路的眼神略过周浦深裹着的那条脏兮兮的被子,冷眼瞧着他像个大姑娘似的将自己裹得一点空隙都不漏,只剩一双黑溜溜的眼。岑路忍不住叹了口气,拿起挂在墙壁上的电话:“被子这么脏,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周浦深闻言将被子朝下褪了褪,声音闷闷地从电话里传来:“我没事。这里冷,哥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说的是实话,此刻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拘留所条件不比军舰大楼,再者被送来此处的多半也是穷凶极恶之徒,并不能享受暖气加身的待遇。外头的寒意慢慢地透过审讯室薄薄的墙壁渗透进来,渐渐地连两人说话间都开始呼出白气。 岑路不理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怎么了不待见哥?我刚来你就要赶我走?” 周浦深急了,连忙辩解:“当然不是!哥能来我当然高兴,只是……” 只是,不想给你看见我这幅狼狈模样罢了。 后面半句周浦深当然说不出口,于是突然沉默下来,只是盯着岑路疲惫的神色,在心底干巴巴地着急。 岑路笑了,唇边挽起的弧度被月光点亮:“既然看见我高兴,就别赶我走了。我可是软磨硬泡才得了这个机会来看你,不陪够本怎么能走。” 这话说得有些轻浮,岑路平日我行我素惯了,并未意识到方才那番话的不妥之处,周浦深听了却慢慢红了耳根,也不再多言语。 “你不问我是怎么拿到许可的吗?”岑路有些不满意那人突然的沉默,急于告知自己为来见周浦深而编的理由。周浦深看出了他幼稚的想法,于是从善如流地问:“哥是怎么搞定那帮死脑筋的?” 岑路此刻也忘了维持方才的怨怼脸,带着些兴奋地炫耀自己的急中生智:“我说,我要给我的学生补习微积分,要不然他落下太多,跟不上班上进度。” 周浦深:“……他们答应了?” “对啊,你不清楚,”岑路添油加醋地说,“帝工大把学生看得很重要,毕竟是老牌子,口碑可不能砸了。” 周浦深看着那人重新变得生动起来的脸,暗暗松了口气。他原本以为岑路是来兴师问罪的,毕竟在听证会时他没有领岑路的情,情愿挨这一身的皮肉之苦也不愿意他违背自己的良知。岑路是个品格高尚的人,硬让他违背自己的心意做事会让他难受,周浦深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此刻他无意浇岑路冷水,只是瞧见那人小小得意的模样觉得可爱,心底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这次事件过后,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继续做岑教授的学生了。 “哥,你是个好老师。”周浦深总算肯将脸从那张不辨颜色的被子里露出来了,黑眼睛眨也不眨地在黑暗中望向那个沐浴着银辉的男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 岑路被这突如其来的赞扬弄得有点脸红,幸好现在光线昏暗,能遮住他那张隔了八百年才红一次的老脸。他摆摆手,眼光一下子落在了周浦深的身上,那人故意坐在天窗不能照见的死角,此刻却因为要表达重视坐直了身子,半边脊背沐浴在了月光下,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被岑路看了个一清二楚。 岑路只觉得心尖儿上被谁抓了一把,挤压得他心疼起来。 他这才想到今天是来问罪,想不到被这个面上憨厚其实一肚子弯弯绕的家伙岔开了话题,害得他差点又忘了这茬。 岑路强迫自己将眼光从周浦深伤痕累累的背上移开,可是心尖疼痛未曾消减半分:“差点忘了,还没问你呢,为什么不让我在听证会上作证?挨这一顿打你就高兴了?”他这话说得别扭至极,说出口了之后自己都想扇自己一巴掌,可是话已出口木已成舟,再怎么后悔也没用,只得偷偷掀起眼皮去看那人反应,生怕他听了这话生气。 周浦深当然不会生气,只是实话实说他也说不出口,只得避重就轻地答:“我当时确实有牺牲人质的打算,如果让哥你帮我作伪证,我心里过意不去。” 偷偷删减了怕他难受的部分。 岑路皱着眉头,像是很勉强地接受了这个措辞:“我的话没那么重分量,至少没有你身上这几鞭子挨得重。” 周浦深这才惊觉自己不小心坐到了月光底下,手忙脚乱地朝里挪窝儿,却听见那人责备的语气从麦克风里传过来:“还想藏,该罚。” 岑路觉得心上的那只手又开始使力了,它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心脏当作橡皮泥一般来回揉搓,又像是当作一块破抹布一样用力拧干。尤其是想到是因为自己没能给周浦深作证才害得他挨了一顿打之后又挨了那么多鞭子,岑路觉得若是那鞭子打在自己身上的话到还好些,毕竟不用欠别人什么。 可是偏偏,这鞭子打的是周浦深。可是偏偏,他就欠了周浦深这份情。 他原本还想问一句,出事那天不是返乡之日的周年么,为什么明明不该出现的人却偏偏出现在他的穷途末路,硬生生地为他带来一片柳暗花明? 此刻却觉得不用问了。 因为岑路记起来了,在前一天,周浦深答应了他回来上课。 不过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已。 “哥想罚我什么?”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等到岑路回过神来便看见那人又将自己裹成了个黄花大闺女,仿佛决定装死装到底了。 “罚你……”岑路想了想,将听筒夹在了耳朵和肩膀之间,站起身子胸膛朝玻璃倾过去,空着的两只手贴上了冰凉的玻璃,玻璃因为他的体温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周浦深看见他的动作,也微微侧过头,他此刻几乎想要伸手也贴上那块玻璃,伸直五指,一根一根地与岑路的贴合,感受从他修长的指尖上传来的体温。 可是双手都被束缚住了,周浦深不能朝那束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靠近,也不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岑路奇迹般地读懂了那双黑眼睛传达的苦恼,暗自轻笑一声,他干脆坐上了审讯桌,整个上半身都朝玻璃那侧靠近过去,两条长腿堪堪抵住地面,他将额头靠紧玻璃墙面,柔软的发丝被隔在肌肤和玻璃之间,温柔地散开着贴在他的耳鬓,岑路在一片漆黑中低声说了句:“罚你……听我说个很难听的故事。” 第13章 章十三 父亲 周浦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人散发出的孤寂气息。他看见岑路低着头,墨玉一般的额发软软地垂下来些许,遮住了他眼底的神情。岑路的半边脸颊被玻璃挤得扁平,让周浦深想起从前水下作业时有只靠在舷窗上挤扁了鼻子的海豚。 周浦深动了动那只被石膏绑住的手臂,微微侧了侧身子,那只正在打点滴的手臂微微抬起了些许,修长的手指虚虚地笼着,从周浦深的后方看过去就像是他将那个蜷成一团的男人拥在了怀里似的。 可是两人之间却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他过不去,他不敢过去。 岑路开了个头之后就突然哑了声,斟酌着词句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还好他唯一的听众对他有着极好的耐心,仿佛就这样等到天亮他也甘愿。 于是岑路放下心来,颇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石破天惊地开了头:“我其实,放过黎昼一次。” 周浦深没有丝毫惊讶的神色。 岑路继续道:“其实干我们这行的,无论多少都有些清高的臭脾气,觉得自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那个人,拿着最少的工资干着推动人类进步的活。就像当初那个发现血银燃烧率高于石油两百倍的那家伙,大概也从来没想过,自己倒腾了半辈子的研究,竟然最后成了人人竞相追逐的暴利,甚至,成为了两个国家的祸端。” “我也没想过,更没在乎过研究血银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是被师父带着,一脚踏进了这个门,觉得科学能给我带来满足感,于是就这么继续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或许有了黎昼这样的反例你就不会信我了吧,其实大多数科研工作者,真的不擅长追名逐利那一手,更多的只是想着眼前的工作,明天我该把定理推进一步了,昨天的对照试验下周能出结果了,亦或者是积累了五六年的试验数据,最终推翻了我的假想。” “我信。”周浦深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般地低语,可是这声音在传达到岑路耳中之前,就湮灭在了冰凉的空气里。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科研人员,不受风吹不受日晒,如果作为数学家就更是如此,连一行码都不用上手写。纳税人养着你国家供着你,你又拿什么证明你有资格坐在国家的高等学府里使劲地空想?对一个数学家而言,支撑他的两条腿,一条是成果,另一条叫信誉。” 岑路朝着周浦深眨了眨眼:“你知道为什么我放了黎昼这个兔崽子一马么?” “因为如果他失去了信誉这条腿,他不能截肢。都不用等着别人推他一把,他的学术生涯就瘫痪了,他从此就是学术界的一个笑话,一滩烂泥。不会有人再给他机会了,他即便以后做出了成果,那成果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供人耻笑。” “任何身怀才华的人,都受不了的。” “我惜才,我也知道黎昼有才。我宁愿相信他是一时糊涂,宁愿看不见他的狼子野心,也愿意将他留在纯数这个日渐式势微的地方。” “因为我知道,公开一切会毁了他。我知道,因为我亲眼见过另一个例子。” 说到此处,岑路闭上了眼睛,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隐忍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周浦深望着他,指尖深深地抓紧了粗糙的墙壁,那雪白的指节颤抖,与眼前人一齐承担着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痛苦。他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垂下眼睑:“哥,别说了。” 岑路突然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容,盯着周浦深的眼神甚至有些冰冷:“你知道,是不是?” 周浦深没有说话。 “你果然知道。”岑路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能飘散在黑夜里,“我的父亲,就是八年前那个臭名昭著的学术剽窃案的主角,岑柏。” 他说出来了。 他还是说出来了。 岑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清楚这许许多多年过去,重新揭开心口上的伤疤是不是还会再疼得流血,只是他觉得自己欠拿命护他的人一个解释。岑路不想糊弄这个解释,于是只能一刀一刀地将自己的心凌迟给他看。 有些阴影藏得太深,于是在心脏上生了四通八达的根,再一次被人拔起来的时候连带着心上的肉都一齐支离破碎地连根而起。岑路坐在审讯桌台上,难受地捂着胸口喘气,疼痛在脑海里一点点放大,他依稀记得,从前他生病了头疼的时候,父亲都是要给他把粥端到床头,一点一点地哄着他吃的。 就连他获终身成就奖的那天都不曾有例外。 “爸爸,你和妈去就好了,别因为我误了典礼。”岑路穿着一身西装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白皙的面容烧得通红。少年正一脚踏在稚气与俊美的边缘上,声音也因为处在变声期而有些嘶哑难听,可饶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也清清楚楚地能从这人的脸上看出风流倜傥的苗头。 “听爸爸的,把粥喝了。”男人与儿子一样也穿着一身漆黑的西服,只是比儿子还要更正式些,胸前端端正正地打着雪白的领结,虽然两鬓斑白,从男人的脸上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岁月还是对他格外偏爱些,到了不惑的年纪依旧端着一派英俊潇洒。 “不了,喝不下。”岑路没什么力气地推开那只白瓷碗,“都说让你们别再杵在这儿了,赶不及的话你看这奖还颁不颁给你。” 坐在儿子床头的女人眉目如画,只是此刻那双美丽的杏眼里却带着些无措,温青蓝看看烧得满脸通红的的儿子又看了眼波澜不惊的丈夫,神色慌张得像是去迟了就真领不到奖似的。 岑柏清楚妻子六神无主的个性,于是将宽大的手掌放在她肩膀上,安慰似的抚了抚。接着抬头笑骂那个满嘴跑火车的:“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也不怕你妈当真。真不准备去了?” 岑路将头埋进被子里,天知道他现在有多郁闷:“不去不去,懒得看你们一帮老头子在台上假惺惺地讲话。” 岑柏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恼,只是轻笑了一声:“那我跟你妈就先出发了。”说完将那碗缀着葱花和肉丝的白粥放在儿子的床头,与妻子一齐出了门。 直到听见外头的大门响,岑路才将脑袋从羽绒被里伸出来,带着些鼻音地自言自语:“真是的…老狐狸,说得我好像还会去一样……” 话毕却乖乖地端起了那碗粥开始喝。 帝工大的礼堂外,众人等待了许久才在那条红毯铺成的道上看见今天的主角——岑柏夫妇。一时间闪光灯伴着窃窃私语响个不停,岑夫人在踏上那条郑重其事的红毯时紧张得一个趔趄,却感到丈夫温热的手及时地扶住了自己的肩,这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温青蓝半是感激半是不好意思地望向丈夫温润的眼睛,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我给你丢人了吧。” 她说的是真心话,温青蓝从来都不明白像岑柏这样条件的男人为什么最终独独选中了自己。大学时他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个名字,而自己只是在一众追求者中最渺小的那个,就连主动去图书馆里跟他搭句话都不曾敢。 可就是这样的她却偏偏不知为何被他看上了,两人确定了关系之后他便再不多看旁人一眼,其实即便是之前,岑柏对于流连花丛也从没什么兴趣。大学毕业后两人火速结了婚,温青蓝也怀上了孩子。 温青蓝曾不止一次地在夜里躺在丈夫的身边默默祈祷,希望这个孩子不要有一丁点儿像自己的地方,从外表到才华,从头到脚都像他爸爸才好。 后来岑路出生了,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是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岑柏。只是温青蓝却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 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丈夫是名门学士,儿子是天之骄子。而自己的普通,却越来越刺眼。 “你说什么呢。”岑柏察觉到了妻子的不安,并未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肩膀上拿开,反倒是握得更紧了,“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就是今天在这儿打了个滚,最后我上领奖台的那一刻除了你也不会有人陪我了,连儿子都不行。” 没有这个虽然懦弱却不离不弃的妻子的陪伴,又那里会有自己的今天?岑柏想着,只可惜她却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无论是自己还是儿子,对她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温青蓝从丈夫的眼底看见了真诚的爱意,心中突然泛起丝酸意,伸手将柔荑搭在肩头的那只手上,只觉得自己对丈夫的迷恋又增加了几分。 安抚了妻子之后,岑柏觉得事情顺利了许多。在获奖人发言之前,他只需要陪着她坐在观众席上就好了,年近半百的两人旁若无人地咬耳朵。在数学系主任上台发言时岑柏还偷偷贴在妻子的耳畔说笑话,温言软语逗得女人轻声地笑。 直到岑柏被人催促上台,站在了那支细长的麦克风之前,才扫了一眼礼堂最后方的安全通道。如他所料,有个黑黝黝的身影趁着灯光全都聚集在台上时,鬼鬼祟祟地混进了观众席。 岑路猫着腰自以为很聪明地混进了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有父亲的同仁发现了他,正奇怪他作为家属怎么没坐在贵宾席,想要开口询问,却被岑路阻止了。 岑路想,他才不能在老头子面前丢了面子。就算日后被人拆穿了,也要让他保住自己的脸面两日。 台上那人开始说话了:“今天我受邀来此,最想要感谢的是我的妻子……” 岑路翘着二郎腿坐在一片漆黑的最后一排,心里有点酸酸的,心想真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儿子不来了就连提都不提,心里眼里只有老婆一个人。 却听见那人大喘气了一阵,又加了一句:“还有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儿子。” 此刻这礼堂里坐着的都是受邀而来的各界精英,照理来说教养都没得说。可是获奖人这句话一出口,这帮老学究多的是认识岑柏家那个鬼灵精的,在肚子里转了一圈便能猜个**不离十,多有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音。 温青蓝更是惊愕,回过头去找儿子,可是贵宾席与最后一排离得实在太远,她没能看见。 岑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自己这回脸可是丢大了,都拜那个老狐狸所赐。可却也没怎么生气,反倒是真心地为父亲开心。 父亲钻研了半辈子,能将血银的燃烧效率精度整整提高一个量级,这份荣誉是他应得的。作为至亲之人,看着他挑灯夜战看着他悬梁刺股,如今一朝得成,又怎么能不为他高兴。 于是他也不再把自己那点小小的自尊心当回事,真心地与众人一起拍手致意。 岑路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作为名门学士的儿子,天赋异禀地,在众人的鲜花和掌声中活下去。 第14章 章十四 剽窃 “深弟,你能想到我听说有人举报我父亲剽窃那一刻的心情吗?我只是觉得可笑,觉得那人可恨。我的父亲,又怎么可能放下自尊去抄袭别人的东西。” 周浦深看着面如死灰的岑路,只觉得自己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打碎那堵玻璃,抱住他,注视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相信你的父亲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躯干四肢都僵硬着,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告诉岑路他相信他,因为相信他而相信他的父亲。此刻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评判别人的事情。 所以周浦深只能沉默。 岑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发现对面那人异样的神情,此刻他几乎是发泄大过倾诉。 “那个半路出现的数学家……拿出了自己未发表的论文说是父亲盗取了他的结论,是父亲用自己几十年在数学界积累下来的声望压得他不敢发表自己的定理……你说,如果就是这样的无理取闹,又怎么会有人理他?怎么会有人选择相信他而不相信在数学界幸幸苦苦耕耘了几十年的父亲呢?” “可是那人死了,被人发现溺死在了自己家的浴缸里。” 岑路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濒死的蝴蝶:“听说,他死的时候肺里倒灌满了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盯着浴室的天花板,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来为他收尸的警官甚至都不能为他把眼皮合上。” 听说那是个很清贫的数学家,因为一直没什么成就,没有哪所高校愿意收他,他做不成研究员,嘴也笨得可以,连个教职也谋不到。他的妻子于是带着女儿离开了他,至此他始终孑然一身,栖身的那个小小的一居室里家徒四壁,唯有一张草草放在水泥地上的床垫,以及散落一地的草稿纸。白花花地刺痛了在场人的眼。 有人在那堆纸张里发现了岑柏与他之间的来往信件,岑柏在其中多有威胁,来来去去都是不准在他之前发表论文的意思。 舆论一下子倒转过来,曝光的消息多有形容那人死时惨状,以及添油加醋地将那人形容成个身怀才华却因为被人陷害而郁郁不得志的寒门秀士。消失了许久的孤儿寡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漏了面,对着镜头声泪俱下。 口口声声都是控诉贵族的肆意妄为。贵族出生的科学家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接受鲜花和掌声。若是平民出生就得白白地被人抢了功劳,最终只能死在自己的公寓里。 一辈子都跨不过阶层的鸿沟。 岑柏就那么一下子从神坛跌落,从获终身成就奖的金字塔尖坠落到了私自滥用贵族权利的过街老鼠。 “可是我当初却不知道他在承受这些。”岑路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就说这老头子,不好交流的。什么事情都闷在心口,就连家里人也不说。” 岑路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学校里的窃窃私语。他早就发现了近来多的是人故意跑到他面前嚼舌根,只是他一贯看不起这种刻意的孤立行为,所以也就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有人上门来挑衅了,岑小公子好歹也是一路被人追捧到大的,这一巴掌都明晃晃地打到他脸上来了。十七八岁的岑路虽然不算高大,那副吃不得半点亏的脾气倒是不小,当即就跟人动起了手。 他被膀大腰圆的对方按着打了好几拳,全部都落在那张脸上,那双灰狼似的眸子肿得跟猪头似的。岑路虽然力气不大,可对方跟他打架也落不了多少好,原因是因为岑公子实在是心思歹毒,拳头专往人最脆弱的地方打,不是砸鼻梁就是踢裆,弄得别人最后伤得比他还重。 挨了打的岑路仰面躺在学校的花坛里,一张俊秀的脸上混杂着泥土灰尘血迹,花花绿绿好不精彩。他重重地喘着气,像是要把肺都吐出来那样喘气,岑路望着染着些血色的傍晚天空,心想以后要多锻炼锻炼,这样才有力气爬起来打死这些乱嚼舌根的狗崽子们。 可是现在他却没有力气了,甚至没有力气去擦掉鼻孔里流出来的血,就只能任它朝下流到了嘴里,又咸又腥气。 一旁捂着裆的人还在乱叫:“岑路你他妈是疯狗吗,一句话都不说上来就是动手。你家那条老狗现在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我骂他一句怎么了!我告诉你,你别整天他妈的借着你爸的名声耀武扬威的,现在他也臭了,你觉得你离你爸的下场还有多远?” “闭上你的臭嘴,比茅坑还臭呢。”岑路觉得自己几乎是使了回光返照的力气,硬是用单手撑着地爬起来,额发垂落下来也遮不住他眼底的凶光:“我告诉你,别说是我爸没做这事,就算他做了,他臭了,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就因为你家是血统高贵的贵族?”对方眯着眼嘲讽,“哼,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原本我还带着三分不信,现在看见你这疯狗样我倒是……” 岑路笑了笑,嘴角的肿块传来一阵疼痛,却没能妨碍少年露出居高临下的态度:“不是因为血统,而是因为你蠢啊。就你这种在粪坑里爬的玩意儿就是挣扎个八辈子也赶不上我们智商上的一个零头。有的时候我真不理解为啥这世界不能将人类按智商分开管理呢,像你这种臭虫就应该跟臭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互相厮杀。”说完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给对方,抬起手肘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人摇摇欲坠的鼻梁去了,那人被这狠狠的一击弄得头晕目眩,四肢着地半天爬不起来。 对方愤怒地带着鼻音指责:“岑路你个狗娘养的,整天玩阴的!” 岑路撸起袖子擦了擦鼻子下面流出来的血,冷笑了一声:“蠢货。”说罢趁着对方还没有战斗力来追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岑路回家的时候没有预料到岑柏也在家。 家中一如往常又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以岑家的身份温青蓝早已不需亲自打理花园,今天她却围着围裙,沐浴着昏黄的灯光,弯腰在花园里侍弄花草。岑路心知肚明,他母亲本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最近更是十天半个月也说不上一句话,凭她的心里承受能力,怕是早已经对这些流言蜚语不知所措了。 岑柏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黑暗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岑路嗅了嗅鼻子,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鼻子下方残留的血迹。 岑柏没有抽烟的习惯,即便是因为应酬躲不过去,也尽量会在回家前将自己打理干净,这样也就不用面对儿子整天的耳提面命和妻子担忧的眼神。 可是他今天却在家里抽烟了。 岑柏听见大门响动,眼光从儿子肿起的眼眶流连到不自然地挡着鼻子的手,眼神更加暗淡了些。父子俩都是一个样,岑柏也伸手毫无意义地将茶几上堆满了烟头的盘子朝里收了收,什么也没说。 岑路装作没看见从盘子里飘落下来的烟灰,放下书包平常地说了声:“明天吃什么,学校食堂今天做了炸猪排,外皮全都炸糊了一点不好吃,我就期待着明天在家里吃点好的呢。” 岑柏愣了一瞬,没想到儿子决定完全避开两人都难以开口的话题,天知道他有多想问一问像岑路这种性格的人是为了什么才会跟别人打架,而打架又是不是为了自己。 岑路眼睛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受伤的部分慢慢地泛起了青紫色,那双细长的眸子几乎肿得看不见了。鼻孔下面有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与不知从哪里蹭来的灰交相横贯在那张俊秀的脸上。两个膝盖全都蹭破了,鲜血顺着裤子洇湿了淡灰色的校服裤子。 岑柏的心一瞬间尖锐地疼痛起来,就连他被学校勒令回家反思时都没有过地,他的眼圈红了。苍老了许多的男人伸出颤抖的指尖去摸剩下的烟,却发现烟盒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他已经坐在黄昏里抽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烟。 岑柏哑着声音开口:“小路,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岑路移开目光,不敢跟父亲对视,只从鼻子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从儿子这里听到的亲口承认还是刺痛了岑柏,那许许多多的委屈,那在被反反复复地审问时积压的痛苦一下子从心口溢出来,岑柏有些不受控制地对着儿子倾诉:“我,我没有抄袭别人的论文。小路,你相信爸爸。” 这些话他不能对他的同僚说,因为没有人相信他,因为多的是人想要落井下石。 这些话他也不能对妻子说,温青蓝是被他保护在温室里的花,连他也不能承受的暴风雨又如何能让她面对。 可是面对着儿子,面对着与自己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岑柏陡然地就觉得像是面对着一面镜子,可以将自己所有的心里话都倾吐出来。 “如果你也不相信爸爸,爸爸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岑柏的声音带着颤抖。 男人望着面色苍白的少年,看见那双玻璃般的双眸中映出的双鬓斑白的自己,开始担心起来,会不会有一天,儿子也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岑柏惨淡地笑了笑:“爸爸希望你今后,要记住‘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你要知道,这个时间上有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还有很多人,他们处在进不得退也不是的灰色地带,他们或许是被诬陷的,或许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而身不由己,可是他们依旧有理想有家庭,也希望还能有未来。所以,小路,答应爸爸,如果你今后遇见了爸爸这样的情况,记得再给他一次机会。” 岑路听着这番话,有些迟疑,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岑柏疲倦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慢慢地垂下眼睑,盖住了通红的眼尾:“那就好,小路去睡吧,明天课上完了记得中午回家吃饭。” “你会回来么。”岑路定定地望着他,执着地想要得到一个承诺。 仿佛没有这个承诺,父亲就会如同一阵烟一样散了。 “可是那天我匆匆地回了家,却没有饭菜摆在餐桌上。”岑路双手交握,仿佛有些摇晃地闭上双眼,他觉得冷,突然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一般地冷。男人的眼圈红了,哽咽了半晌也没能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贴在玻璃上的额头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温暖的热流,岑路不知所措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原本缩在墙角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拖着受伤的手臂和吊瓶,来到了玻璃的另一侧。 周浦深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玻璃上,两人前额相贴,男人温暖的体温捂热了冰冷的玻璃墙壁,仿佛毫无间隔地传递到了岑路的心底。 岑路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周浦深的脸。那张充满男人味的脸庞凑近了看却带着意外的秀气,睫毛漆黑浓密,如同两把扇子抵住玻璃,那双黑眸的瞳仁很大,几乎看不见白色,湿润得像是幼小的犬类,此刻倒映着的全是自己的影子,再也盛不下世间其他。 周浦深贴着岑路的额头,低声轻声地鼓励他:“说下去吧,哥。” “把你想说的,全部都告诉我,好不好。” 岑路看着他温暖的双眸,只觉得心中那块陈年的伤口被人温柔地熨贴,接下来的话,似乎也能说出口了。 岑路回到家,看见了岑柏的尸体,摇摇晃晃地悬挂在书房的横梁上,那双再也不会有光彩的眸子,毫无生气地折射出正午耀眼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双更哦~记得去看解锁章节。第一卷 完啦,下一卷岑路和深深要去潜艇上谈恋爱啦,敬请期待两人的关系飞跃成长! 第15章 章十五 高处 岑路觉得最近他头疼的频率极其不正常。 就比如今天,他早早地就躺进了温暖的鸭绒被,陷进柔软的枕头,房间里开了十足十的冷气,将初夏的丝丝炎热气息一缕不剩地隔绝在房门外。可是在偌大的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越来越尖锐的却只有脑袋里的疼痛感。 岑路放弃了,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头痛欲裂地摸上床头的金丝眼镜戴上,一边起身去书桌一边自暴自弃地想,自己是不是该讨个老婆了,有个人陪的话可能失眠症会好些? 岑路很是应景地虚虚伸出手臂,想象着一具温暖柔软的躯体窝在自己怀中的样子,接着被窗户外吹进来的晚风激得一个抖索,觉得意淫着他人的自己有点悲哀。 岑路叹了口气,尽量压下脑海中纷繁复杂的思绪,提起签字笔在书上写写画画,黑色的墨迹蜿蜒出一条扭曲的痕迹,显示出了主人的心不在焉。 隔壁又有梦呓声了,年老的女人声音沙哑却温柔,仿佛是在与情人喃喃细语。 岑路停下笔,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阵,确认了温青蓝的呓语并非来自于梦魇,于是岑路也懒得管她,只是继续集中精神看书。 温青蓝自从丧失神志以来就时常在深夜里呓语,有时是因为梦魇,她会激烈地尖叫,岑路常常不得不冲进她的房间掐住她的下巴以免她咬断自己的舌头。有时则是毫无意义地喃喃自语,甚至有微笑在那张衰弱的脸上绽开。岑路猜测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温青蓝梦见了父亲,毕竟在她的心里,唯一爱过的就只有自己的丈夫。 翩若游龙的笔尖一直写到了东方渐渐露出些鱼肚白,岑路才沐浴着晨光恍恍惚惚地睡去。 正在岑路半梦半醒之间,门铃却突然响了起来,起初是很有礼貌的一声,接着却有些急迫地连续响了起来。 自然是不能指望那一位开门的,岑路认命地站起酸痛的身子,亦步亦趋地超门口挪去,也没从猫眼里看看外面是谁就打开了房门。 立在门口的人是一身海蓝色作训服的周浦深。几乎是开门的同时岑路就被男人高大的影子所包围,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见周浦深时半是惊讶半是高兴:“深弟,你怎么来了,禁闭结束了?你伤好了些吗?” 周浦深闻言神色僵了僵:“哥,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岑路一脸无辜地望着对方。 周浦深像是有些无奈,却依旧对着他温言软语:“今天是‘赫墨拉’号第二次试航,军部为我争取到了戴罪立功的机会,所以我奉命来请哥与我一起执行任务。” 嗯? 岑路吓了一个激灵,余光瞥到一旁的月历上,上头明明白白地用红笔圈起了今天的日期,还标着“下水考察”的字样,可是自己却忘了。 他头疼地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心想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最近总是忘事儿,就连这么重要的工作也能忘得一干二净。岑路揉揉眉心,对着周浦深道歉:“对不起啊深弟,我最近昏头了。你等我一下,我还得去把设备带上。十分钟就行。” 周浦深看了一眼男人松松垮垮的睡衣,以及从睡衣领口露出来的一截雪白的脖子,突然有些心猿意马,连忙将目光移到腕表上:“好的,哥你抓紧些,直升机不能等太久。” 岑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直升机。可是为了节省时间也没多问,只是匆匆忙忙地跑回房间。随手抓了件休闲衬衫套上,接着将书桌上的文件拢了拢粗暴地塞进公文包,提起设备包就跟着周浦深出了门。 岑路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在车里还不忘嘱咐保姆,在他出差的这几日要好好照顾她妈。仔仔细细地提醒了她温青蓝每天需要服食的各种药物以及时间。 周浦深坐在他身边,看见他烦躁不安的神情,很想伸手去摸摸他翘起的头发,却没这个胆子真的去做,只是轻声问了句:“在安排伯母的事?” “嗯。”岑路应了一声,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周浦深知道他母亲的事,可转念一想当年自己父亲的那事可是闹得举国皆知,周浦深这样聪明的人推测出他现在和母亲一起住也没什么奇怪的。 车很快便停了,岑路有些意外地看见了一片空地,他原本以为要登陆潜艇总得也要开到海边。帝都离军港不远,车程也不过三四个小时,可是这停在内陆是怎么回事儿。 周浦深看出了岑路眼底的狐疑,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咳嗽了一声:“哥你别着急,马上会有直升机来接我们,这样去军港也能快些。” 岑路有些意外:“军港有停机坪?”凭他的印象,帝都附近的这个军港用地紧张,应该没有多余的空地建个直升机停机坪。 周浦深的眼神有些闪烁:“没有。” 岑路只觉得一股不详的预感慢慢浮上了心头,他现在甚至有打开车门逃跑的冲动:“那……” 周浦深有些歉疚地看着他:“我们跳伞过去,哥你别紧张,你跟我一起。” 岑路还没来得及回答,耳边便传来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噪声,周浦深则是二话不说地背起岑路的设备和公文包,打开车门就窜了出去。 岑路没办法,也只得出去了跟着周浦深一路小跑。 周浦深打开机舱门,与带着护目镜的飞行员碰了下拳,便熟门熟路地从副驾驶前方的柜子里掏出了降落伞包,接着伸出右手对着岑路:“哥,上来吧。” 岑路握住他的手,被那掌心里的温度暖得激灵了一下,可是却没有松开。只是从善如流地爬上了直升机坐了下来。 岑路去拉安全带,周浦深却也在同时倾身过来想要为他把安全带扣上,两人的手交叠在黑色的带子上,一时间感觉到对方的温度,俱都僵住了。 岑路抬头看着周浦深近在咫尺的胸膛,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连忙将手从那只宽大的手掌里抽出来,偏过头尽力不去闻周浦深身上浓烈的荷尔蒙气味,哈哈干笑:“谢谢你,我…我自己来就行。” 岑路这不适宜的结巴把两个人弄得都很尴尬。岑路觉得自己大概是鬼迷心窍了,居然对着一个男人心跳加速,他别过头去看窗外,想着自己真是太**了,昨天的想法没错,果然是时候找个老婆了。 窗外的天空湛蓝如许,几乎连云也没有,清澈得一如被人洗过。全然不如岑路心头阴晴不定。 周浦深看起来有些局促,几次想开口也最终没说话,直到两人都能看到军舰围在码头了,他才迫不得已地提醒岑路:“哥,起身吧,该走了。” 岑路不敢再跟周浦深说太多话,只是点点头,拿起一旁的护目镜和头盔戴上,仿佛戴上了这一层伪装能让他心安点儿。 岑路刚刚觉得心头平静了些,便突然看见了周浦深放大了的俊脸,而且那张脸还有越靠越近的趋势,就连呼吸也喷在了自己脸上。岑路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那股浓烈的气息包围住,他不敢去看周浦深的眼睛,视线于是落在了少尉的下半张脸上。 那人的唇形生得真好看,薄薄的弯弯的,像是一枚柔嫩的花瓣。岑路心底一阵激荡,下意识地就要去推周浦深的胸膛。 周浦深感觉到了岑路推拒的动作,心底有些委屈,止住了给他套背带的手:“哥,我只想给你把带扣系紧,不然待会儿很危险的。” 岑路心中叫苦不迭,他当然知道周浦深没有奇怪的意思,只是他现在简直禽兽上身了,对着周浦深那张勾人心魄的脸心神恍惚。他连忙尴尬地笑笑,找了个蠢得不行的理由:“啊我知道,就是直升机里太闷了,你靠过来我热。” 周浦深很是善解人意地没有拆穿他的谎话,只是在再三确认过岑路的带扣无虞之后,将带扣的另一边挂在了自己身上,于是两人便被迫亲亲密密地站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 岑路僵直着身子被周浦深拢在怀里,尽量地与他保持有限的距离不碰到他,看着周浦深背上了降落伞,然后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舱门边。 周浦深对着无线电说了句什么,然后拉开舱门,顿时一股劲风毫不留情地刮过了两人的脸。岑路站得更靠外些,被那阵风一下子吹懵了,有些反应不过来。 周浦深在他身后说:“准备好了吗?“ ”啊?“岑路不能立即反应,跳伞原来是这么果断的事吗?可是听同事们说类似的蹦极会给你做心理斗争的时间,怎么到了周浦深这儿只剩”准备好了吗“这五个字了。 周浦深不知道带过多少的新兵蛋子,也知道跳伞这种事越是犹豫就越是害怕,于是他咬咬牙狠下了心,抓住岑路的肩膀就带着他跳了下去。 “啊……”岑路本来是想大喊的,奈何风太大,他有再多的惊叫都被风灌回了喉咙里,他刚刚整个人几乎是滚出去的,一下子失去了飞机的依托,他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块急速坠落的石头,又沉重又无措。 耳朵很疼,因为气压在急速增高,岑路觉得有两座大山从他的脑袋两侧压了过来,几乎要把他的耳朵挤碎了。他闭上了眼睛,徒劳无功地想要消减些耳朵里的痛苦。 一双戴着防风手套的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耳朵,接着其中一只手轻轻上移,点了点他的眼皮,然后又回去了护着他的耳朵。 岑路收到暗示,睁开了眼睛,他挣扎着抬头朝上看。周浦深的脸被宽大的护目镜挡去了一半,只剩下线条流畅的下巴露着,他微微弯起唇角,开口无声地对着岑路说了句:“看。” 周浦深打开了伞包,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军旅色的滑翔伞在两人头顶一下子打开,仿佛一棵树冠繁密的大树,舒展在无垠的天空。 两人的脚下是万米高空,碧蓝的天幕下是一片模糊的陆地,海洋与陆地被一条蜿蜒的海岸线隔开,海上隐约可见一条长长的黑色流线,正慢慢浮现出来等待它的客人。 岑路盯着那片天空与海洋的交界线,湛蓝慢慢变浅而深蓝慢慢变深,最终融合成了一片毫无缝隙的视线边际,岑路突然觉得开阔,胸中连日来积淤的浊气也被这广阔的光景一扫而空。他想,这世界真是令人惊叹,他既然有机会看到无边无际,又何必作茧自缚,困在心底的那三寸囹圄。 而此刻陪伴着他的,是周浦深。 岑路露出了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出的温柔神色,他尽力地伸出了一只拳头,杵到了周浦深的眼前。 周浦深只愣了一瞬,嘴角便迸发出了比阳光更耀眼的笑意,也伸出拳头与岑路碰了碰。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开始啦~请大家继续关注多多评论哟!岑小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基佬了嘻嘻。 第16章 章十六 标记 “赫墨拉”灵敏的红外传感器刚刚感知到有热源靠近,便自动向两边打开了顶端舱门,周浦深带着岑路一路畅通无阻地滑行进了潜艇,那两侧铝合金所制的舱门便又重新紧紧和上了。 那艘如同幽灵一般通体漆黑的潜艇再一次无声无息地,下潜至海水深处。 岑路的腿还有些发软,周浦深却已经迅速地为两人解开了腰间的绳扣,将瘪下去的降落伞一丝不苟地收好。做完这一套事情并不容易,因为即便是配备了最优良条件的“赫墨拉”,潜艇内部也十分狭窄。岑路眯起眼睛估计,若是要通过前方那道圆形的舱门,即便是他也要缩着头抱起双臂通过。 潜艇里的气味十分不好闻,封闭的空间里四处充满了机械冰冷的金属味和机油刺鼻的味道,岑路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顿时觉得也没什么好嫌弃别人的了。 而此刻想要通过那道舱门却显然是天方夜谭,一个身材结实的通讯员正站在门前,那两条粗壮的手臂叉腰在身体两侧,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只有一人能通过的通道。 周浦深弯下腰去扶岑路,岑路冲他笑了笑,意示自己能走,不留痕迹地推开了他的手。 周浦深的眼底划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失落,却也收回了手,与岑路一前一后走到那剃着平头的通讯员面前,朗声说明:“海军陆战队航空兵分队周浦深,奉g区技术部长官窦怀叶指令,携帝工大专家岑路教授于赫墨拉开始编号G07任务。” “过来。”通讯兵面庞冷硬,没有任何表情,等到周浦深靠近之后用探照器朝着他极快地晃动了一下,岑路只来得及看见红光在周浦深的脸与脖颈处一闪,便看见探照器上的绿灯亮了起来。 “标记确认。周浦深少尉,编号LU7300101,隶属海军陆战队精英部队,暂属技术总部。状态戴罪查看。”冰冷的机械女声传了出来。 通讯员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向了岑路,递给他一根压舌板,语气也缓和了些:“岑教授,劳驾,我们需要你的唾液取样。” 岑路取了唾液后归还给这位年轻却沉静的士兵。通讯员接过后从肩上的军包里拿出了新的测验仪,沾取些许唾液送进了仪器试管。不一会儿便听见同样的女声再次响了起来:“DNA确认。岑路助理教授,A级贵族身份,编外人员,隶属帝国工业大学数学系,及涅……” 女声一瞬间沙哑起来,像是故障了一般发出了不规律的嘶嘶声,通讯员不明就里,只得拍了拍手里的仪器,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恢复正常似的。 仪器不说话了。 岑路皱了皱眉头,他觉得脑袋一侧连着被气压摧残过的耳朵又疼了起来。 周浦深注视着岑路一直紧紧锁住的眉头,眼中眸光暗了暗,看向通讯员意示他快点。 通讯员又晃了晃手里的物件,自言自语道:“反正身份查验过了应该没什么问题……这帮子技术兵,又不知道在搞什么幺蛾子。”随机抬起目光,面色一下子柔和起来,身上迸发出一股阳光的味道:“教官!好久不见了。” 饶是还在担心岑路的身体,看见从前的下属这般殷切的样子,周浦深还是不得不与他寒暄两句。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拍了拍:“看松,臭小子,一年不见长得像模像样了。” “嗨,我们这帮臭哄哄的小兵,再怎么像样也俊不过教官啊。”明明是奉承的话,从孟看松的嘴里说出来却不让人觉得反感,岑路觉得,大抵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清爽的少年气息。 岑路头疼得厉害,他看了一眼周浦深,意外地发现他此刻与故人重逢,情绪罕见地好,就连那双黝黑的眸子里都闪着和蔼的光芒。岑路于是闭了嘴,想要让周浦深多聊一会儿。 “看见你如愿来了潜艇上我就放心了,你小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都是运气好,还有,周教官教得好啊哈哈。”孟看松一个矮身躲过了周浦深伸过来要揍他的手,“哎哎队长别打我呀,咱们边走边说吧,岑教授,这边请。” 三人跨过舱门的时候,周浦深还是一个锁喉勒住了孟看松的脖子,面无表情眼底却闪着轻快的光。 岑路想通过说话将注意力转移些,好不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过于苍白:“孟……这位兄弟,深弟从前是你的教官?” “叫我看松就行了,”年轻的战士朝岑路爽朗地笑笑,“是啊,别看教官不比我大几岁,他军龄可比我长多了,虽然教官长得嫩,他可是十……” “咳,行了,快带岑教授熟悉熟悉设备吧。”周浦深轻咳一声,选了一个岑路看不见的角度威胁着看向自己养出来的兵,孟看松被看得一个寒战,心想要是再嘴贱下去就又要重温新兵时周浦深的扫堂腿了。 听上头说周少尉从前线撤下来,还有空去上了两年大学,脾气好了不少。今天看来……孟看松偷偷看了一眼已经移开目光的周浦深,都是谣传!谣传! “咱们‘赫墨拉’虽然设备高级,可是舰艇设计其实不复杂。”孟看松对着岑路介绍道,“”一共分四个舱位,指挥舱,反应堆舱,还有主机舱和辅机舱,您活动的区域主要在主,辅机舱里。非军事性下水作业的设备都在辅舱,那儿有安全通道直接连接主机舱的,要是有需要也能去指挥舱。要是想去反应堆仓,必须先通过指挥舱,所以得请您先向艇长室打申请……” 岑路点点头:“要是打申请多久能通过。” “您的任务级别很高,应该挺快就能通过的。” 岑路低头不说话了,只是在心底默默盘算着接下来将近一月的安排。若是能采集到土质标本,之后的实验和计算倒是没什么,只是前期的下水作业有些困难,他并不精通工程,带上了帝工大的设备也不能保证设备一直运作,听说帝工大给他配了个技术员,可是怎么到现在也没看见技术员的影子…… 那边孟看松的重点已经转向了与工作无关的方面:“岑教授,咱们艇上虽然挤,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健身房洗衣房食堂应有尽有的,都在主机舱里。特别是……”仿佛是要说什么重大机密似的,孟看松一点不见外地凑近了岑路的耳朵,“要讨好食堂的炊事员,毕竟食物决定生活质量,把他哄高兴了说不定还能给你开个小灶什么的。” 周浦深看着孟看松快要贴到岑路耳朵上的嘴,眯了眯眼睛,觉得有的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孟看松浑然不觉,继续滔滔不绝着:“艇长很重视这次的任务,也特别重视你们这些高科技人才,所以给您安排了最条件最好的宿舍,两人间那种。” 岑路突然停下了脚步,差点被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的管道绊了一跤:“两人间?” “对呀,”孟看松以为岑路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邀功似的道:“您和教官一间,这样方便你们交流干活,教官习惯又好,我敢打赌他是这艇上唯一一个睡觉不打呼噜的了!” 岑路已经借尿遁躲在卫生间里快半个小时了。潜艇的各处都拥挤,卫生间空间更是小得令人发指,饶是如此岑路也把隔间门严严实实地关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决定了要把自己闷死在厕所里。 岑路站累了,于是把坐便器盖子都放下来,整个人爬到了坐便器盖上,蹲在那里思考人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直升机那会儿就开始不对劲了,一看到周浦深就控制不住想跑,说实在的其实想跑是另一种情绪的副产品,他的真实想法是看到周浦深就想把人往怀里怼,靠得越近他越舒坦,特别是想到周浦深那双湿漉漉的,像小狗似的黑眼睛。可是岑路怕要是自己真的付诸行动了,真的伸手把周少尉按在自己身上了,按周浦深那脾气怕不是要直接打开他的安全扣让他从一万米高空摔个死无全尸。 而且,他郁闷地捂住脸,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饥/渴。这不听见两人要住一间的时候,他怕自己控制不了对周浦深做出什么禽兽行为,所以想出来先冷静一下。 有什么呢,岑路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眼睛,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自我安慰,两个大男人住一间而已,又不是睡一张床,要是自己现在开口拒绝那才奇怪。 岑路又在坐便器上蹲了片刻,直到腿都麻了,才悻悻然从卫生间推门出去。却不曾想推开的门就那么直直地撞上了一个人的脊背。 那一下撞得着实不轻,那人小小的个子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岑路连忙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注意……” “没,没事。”带着稚气的小士兵一边伸手摸了摸被撞疼的背,一边苍白着脸回答岑路。岑路带着歉意打量了他一眼,那人一双圆圆的眸子占了巴掌脸的一大半,眼尾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而有些发红,个子小小的,比岑路矮了半个头,整个人秀气得像个女孩子。 岑路看见他放在一旁的军用包,问了句:“你在这儿蹲我?” “不,我不是故意蹲您的……”小士兵吓了一跳,“是…是周少尉说您身体不舒服,孟哥才派我来瞧瞧您……我是潜艇上的勤务兵,我叫候春榭。”说罢还怕对方不信,于是将胸口印着的编号给岑路看。 岑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方才自己蹲在马桶盖上那些羞耻的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这小子听见。 候春榭看出了岑路尴尬的神情,却也慌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于是便干脆换了个话题:“您是岑教授是吧,给您配的技术员来得更早些,您要不要见见他?” 岑路回过神来,正事总是要紧:“你见到技术员了?” 候春榭憨憨地笑:“哪止见到啊,拖你们的福,孟哥安排我给你们打理琐事,我现在就和技术员住一屋。这还是我上了潜艇之后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房间。” 岑路看见小勤务兵那张圆脸上流露出来的诚心实意的高兴和感激,想到了自己那帮稚气未脱的学生,不由自主地也朝候春榭笑了笑,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候春榭见岑路笑了,顿时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看来这位正主要比技术员好伺候多了。候春榭也咧嘴笑笑,背上军用包对岑路说:“岑教授,我带你去技术员那屋。” 第17章 章十七 小兵 等到两人真的站在宿舍门前的时候,才发现技术员已经将门锁死了。 候春榭敲了半天的门,未果。无奈之下只能用密码打开了电子锁,可是门开到一半却被铰链挂住,半点动弹不得。 岑路有些无语地看向一片漆黑的宿舍内部,双人床的下铺隐约有个人影躺在那儿,睡得很熟,一动不动。岑路疯狂腹诽,难不成来的是个小姑娘,连睡觉都要把门锁两道。 候春榭看见岑路的脸色垮了下来,急得直冒汗,生怕这位大爷一个不爽去告自己一状,自己今后在这潜艇上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可是他此刻也着实没有什么好方法,岑路不能得罪,这位技术员他也得罪不起。于是只能窝在宿舍门前急得团团转。 岑路感受到的小孩的焦躁,知道他反应过度了,于是道:“没关系,技术员大概也累了,还是让他先睡,我不急。” 候春榭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岑路心想,还真是个孩子啊,真好哄。于是更放软了声音:“你知道主舱里哪里有吃的吗?我饿了。”他这句说的是实话,从早晨跟周浦深出发开始,他几乎滴米未进。 冒冷汗的小士兵像是突然得救了似的连连答应:“有!有饭!我带您去食堂!” 岑路一想到终于能填饱肚子,脚步一时间也轻快起来了。只是两人却在闯过洗衣房舱门时遇到了点麻烦。 岑路有些饿,所以走得也慢,比不上十**岁的年轻人体力好,候春榭好不容易得了个理由讨好岑路,一时间高兴得紧,嘴角带着不自觉的笑,可惜这笑并未持续太久,他就在洗衣房被人堵住了。 来人是个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士兵,此刻应该是来洗衣服的。甚至连身上的作战服外套都扒了只剩一件背心,此刻看见了瘦小的候春榭简直像是黄鼠狼见了鸡,忙不迭地就在出口把他堵上了:“小侯啊,今天是不是忘记给你夏哥洗衣服了?” 这人的语气并不十分凶狠,或许是已经知道了候春榭有几斤几两,他连明晃晃的欺负都懒得。 候春榭畏缩了下,不敢看夏哥的眼神,声音微如蚊蚁:“我……我被调去给专家们了……” “你说什么!大声点儿!”男人最看不上这小娘们畏畏缩缩的样子,长长这幅细皮嫩肉的模样,还成天轻言细语的,他们兵营里天生就看孬种不顺眼,于是他也没觉得对着候春榭呼来喝去的有什么不对,反正大家都是这样。 “我…我我我现在是专家团队的勤务兵,孟哥让我去的。”候春榭吓得大声了点儿,虽然还是带着明显的颤抖。 “哟,还知道抬孟哥出来压我了是吧。”夏哥气不打一出来,伸手就把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顺着衣领提起来了,两人之间身高差距太大,候春榭被拽得整个人离了地,脸涨得通红。 岑路原本呆在入口处没有靠近两人,他发觉候春榭遇见了熟人,以为两人有话要谈,于是也就很默契地没有靠近,毕竟这在这艘潜艇上处处都是机密,他可不想惹麻烦。 可是两人聊着聊着岑路便看见人高马大的士兵将候春榭提小鸡儿似的提起来了,他皱起了眉头,虽然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格,可是这小孩儿方才待人接物都还算挺得体的,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小的孩子挨打。 于是他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那个士兵的胳膊:“你有什么事,你先把他放下来再说。” 夏哥正在气头上,此刻又来了个不识相的,他扭头凶狠地瞪着岑路:“你他妈是谁啊,少多管闲事。”回头还不忘记羞辱候春榭:“你这个小娘炮,交的朋友也是娘了吧唧的,这张脸……”他不怀好意地扫了岑路夹着金丝眼镜唇红齿白的脸一眼:“比娘们还嫩呢。” 岑路没想到会有人如此直白地侮辱他,顿时气得脸都红了。他刚想要不就不要命地给这个傻大个一下子,反正自己身份特殊,就算打了他也会有人给他摆平,可是……岑路打量了眼这人肌肉结实的手臂,壮实得连青筋都冒出来了,他得保证在有人来之前自己不会被这人打个半死。 算了,去他妈的。岑路忿忿地想,方才因为周浦深而心烦的戾气又上来了,是男人都忍不了这个**。 他刚刚抡起拳头,就看见有人从入口进来了,随即是一声惊叫:“你们在干什么?!‘赫墨拉’上禁止打架斗殴!” 被勒得脸红脖子粗的候春榭一看来人就艰难地想说话:“方……方少尉……”夏哥闻声回头看去,果然一个肩膀上带着银星的男人正三步并作两步就要走到剑拔弩张的三人跟前,夏哥只好收回了手,朝着军官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方少尉。” 岑路赶紧把那只没挥出去的拳头收回去了,来人面目平淡,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就看不见的那种,可却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叫人不得不忌惮。 方正一眼就看出了大概是怎么回事,于是瞪了姓夏的一眼:“我看你是又皮痒了是吧。说了多少次候春榭是勤务兵,不是你的私人保姆!” 夏哥依然梗着脖子,一副打心眼里不服气的样子,嘴上却让步了:“是。” “行了。你给小侯道个歉,然后去自己房里着,没我的命令不准出来。”方少尉道,他在潜艇上分管人员管理,是有权利关士兵禁闭的。 夏哥闻言更气了,可是在长官面前却不好发作,只得狠狠瞪了候春榭和岑路一眼。候春榭却没在看他,只是感激地看着方正,那眼神跟女人似的,带着些依恋的意味。 夏哥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一瞬间联想到了候春榭扭扭捏捏的体态和女人似的脸,还有刚上船时士兵之间流传的某些流言,据说这小子在第一次试航的时候偷偷爬上过孟看松的铺。 孟看松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看起来就是标杆似的男人却从来没对候春榭表示过反感,反而处处都对这个小孩儿照顾有加,就像这次,去伺候专家团可是个美差,不用干活不用受累的,多少都抢着上,却没想到孟看松最后给了笨手笨脚的候春榭。 说不定孟看松也是“那个”呢,夏哥恶意地想。 想法一打开夏哥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在离开洗衣房时冲着候春榭那边挑衅地说了句:“死同性恋,真恶心。” 他这话说得很小声,方正站得离他们有一段距离,所以没太听清。候春榭和岑路却都听见了,并且一齐地脸色煞白。 夏哥得了甜头,得意洋洋地走了。 岑路撇了一眼低着头的候春榭,发现他眼圈儿都红了,心底叹息一声。他刚刚见这小孩儿就觉得有些隐隐的别扭,看那个傻大个儿是说对了。 可是他却不明白这句话为什么对自己也有这么大的震动,仿佛是有人朝他心中的湖泊里扔下了一颗硕大的石块,瞬间震得他心口发麻。 方正直到姓夏的走了才靠近了呆立在原地的两人,对着岑路伸出一只手,笑着说:“是岑教授吧,接下来两周要受你照顾了。” “不敢当。”岑路也大大方方方地伸出右手和他握了握,却觉得这人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他不太舒服。 岑路很快地抽出了手,并且沉默了下来,他并不打算再和这人继续话题。 方正却是个挺会给人打圆场的:“看你们的方向是去食堂吧,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一起了,下次有机会再聚。不过我可提醒一句,今天食堂的叔叔心情不好,大概没什么好吃的。” 一番话既提点了岑路又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岑路眯了眯眼睛,看来是个聪明人,有的聪明人虽然不招人喜欢,可是相处起来却是舒服的。 侯春榭却天真地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紧张兮兮地问:“啊真的啊?那少尉……我们该去哪儿吃啊……” 方正笑骂道:“你是勤务兵还是我是?自己动动脑子!”候春榭一下子不说话了,方正也离开了洗衣房。 岑路最终还是拒绝了候春榭去他宿舍开小灶的提议,一是因为违反规定,他不想惹麻烦。二则是因为候春榭的材料都在原来的宿舍里,他还得绕过大半个主舱再走回去,实在没那个力气了。 于是他安慰了候春榭说理解他们条件艰苦,只要填饱肚子就行了。他好说歹说终于打发走了候春榭,自己一个人朝食堂走过去了。 说是食堂其实也就是一个狭窄的厨房外面搭了两张脏兮兮的塑料餐桌,几个凳子随意地排在一侧。厨房对外开了一个小口,窗口上方挂了一块牌子,用国际通用语歪歪扭扭地写着食堂的样子。一个秃顶的大叔正坐在窗口处,一脸不高兴地摇着扇子。 岑路叹了口气,他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了。于是直接走上前去询问:“请问还有什么吃的吗?” 大叔连头都没抬,一直用光滑锃亮的头顶对着来人:“没有蔬菜没有水果,只剩今天中午的饭和昨天的红烧肉。” 岑路在泛着油光的桌子边坐了下来,看着大叔慢悠悠地去准备食物。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碗已经凉得发硬的白米饭和一碗肥肉居多的红烧肉就被推出了窗口。 岑路也不嫌弃什么,在一旁拿起一次性叉子就开始吃,米饭失了水分又冷,像吞了一把冰渣子似的硌得他食道疼,红烧肉却意外地味道不错,虽然不热却还是温温的,肥肉炸过,肉香在舌尖化开了,有一点发甜。 岑路边吃边抬眼看了一眼面色不虞的大叔,心想看来孟看松和方上尉说得都没错,在潜艇上得讨好厨子才能有好日子过,而他今天运气不佳,正好触了个霉头。 岑路极快地扒拉完饭和菜,将盘子还给爱答不理的大叔之后准备在桌子旁休息会儿,可是刚刚闭上眼歇了五分钟,他就觉得有新的不适了。 他伸手捂住胸口,无语地想,他怎么忘记了呢。 怎么上潜艇前就忘记告诉梁浅这孙子了呢。 他!晕!车! 晕车的人晕船,这几乎是一定的。方才刚上潜艇时他还因为跳伞跳得腿软没注意,后来又饿得厉害,胃里没这个机会让他觉得恶心。现在吃了冷菜冷饭,恶心头晕便开始找上他了。 岑路只觉得,现在潜艇的任何一点摇晃都能让他呕吐出来。 摇着扇子的大叔看见这人突然不动了,而且面有菜色地捂着胸口,另一只手则捂住嘴,经验丰富的他立刻就下了逐客令:“哎哎哎要吐别在我这儿吐,滚去厕所去。” 岑路也来不及跟他计较了,当机立断就朝方才来的那个卫生间跑过去。可是就凭他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潜艇里又跟迷宫似的,他现在开始后悔让小侯走了。 果不其然,岑路很争气地,迷路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发糖啦~ 第18章 章十八 糖果 即便狼狈至此,岑路也在思考着最适宜的对策,他一边强压着快溢到喉咙口的恶心一边想,原来那个卫生间是找不到了,方才候春榭带他去过宿舍,他还记得回去的路。现在看来最好的方法是回宿舍附带的卫生间解决。 可是周浦深……如果回去,便免不得又要给周浦深瞧见自己这幅涕泗横流的样子。岑路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心中总是说不清道不明地不想给周浦深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可是他现在别无选择。 岑路一路跌跌撞撞地又跑又走,胃里不断泛上来的酸水灼得他喉咙发疼,他越过了技术员和候春榭的房间,输入密码,打开自己的宿舍后连房间里有没有人都没来得及看,就一头扎进了厕所。 “呕……”岑路本来顾及着周浦深可能在,想吐得克制点儿,可是他现在看见马桶就像看见亲爹似的,跟不来不及反应,冲上去就抱住马桶吐了起来,那声音要多大有多大。 周浦深恰好这时推门进来,听见厕所里的呕吐声僵住了。 他手里抱着一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还有各种肉类。岑路自从早上跟他出门后就没吃过东西,他也知道按岑路的性子不到饿极了根本不会自己找东西吃。他身上有压缩饼干和水,可是在潜艇这种密闭空间里吃这种东西那肯定是要难过的,所以他方才四处搜刮东西去了,新鲜的蔬菜水果在这水下不容易找到,他私下里花了不少钱才换到这些。 原本想着去给岑路做点热的,可是却到处都找不到他了。 周浦深想到这里,开始难受了起来。岑路今天对他的抗拒他不是没有感受到,尤其是听见两人住一间的时候,别人看不出来,岑路眼底的震动却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的心上。 周浦深只觉得岑路对他的任何一点拒绝都像是一把磨得极快的尖刀,能轻易地就捅进他心底最深的地方。他觉得心有些疼了,禁不住用一只手扶住门框勉强支撑身子。 周浦深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贪心,原本想着找到他了,远远看他一眼就好。可是梁浅偏偏给了他这个机会去上他的课,偏偏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和岑路说上了话。 所以他现在想要让岑路毫无芥蒂地接受他所有一厢情愿的好,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他会控制不住地从岑路那里寻求更多。 周浦深想到这里,眼皮也不抬地甩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巴掌。那声脆响淹没在厕所的水声中。周浦深僵硬地放下了手中的食材,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岑路正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坐便器,鼻涕眼泪糊了满脸。马桶里干干净净的,他刚刚听见宿舍的开门声时就赶紧冲掉了。他听见周浦深开门进来,只能徒劳地用手臂挡住脸,连从地上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周浦深看见岑路似乎连看都不想看到他,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放任他一个人在这里不管。周浦深弯下/身子,架起他的胳膊将他放在了床上。 碰到岑路的胳膊时周浦深心中就一个咯噔,这温度,热得不正常。他将岑路裹紧被子后便探身去摸他的头,果不其然,岑路发烧了。 额头接触到微凉的温度,岑路迷迷糊糊地觉得舒服了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那温度察觉到他的声音,大有离去之势,岑路连忙哼道:“别走……” 周浦深身形一顿,明知道他现在神智不清醒却还是柔软下来,温声对他说:“我不走,我去拿毛巾给你擦擦脸。” 岑路不说话了。周浦深在这个空档里去用温水拧干了毛巾,温柔地为岑路擦着眼角的眼泪和挂在鼻子下面的鼻涕。 他又去拧了把毛巾,看了岑路一眼。岑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虽然身体不正常的热度让他睡得不太沉,但总算是得了空休息一下。 周浦深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将他抱起来,为他脱了鞋,接着是外套和长裤,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岑路白皙而匀称的胸口,用毛巾一下一下地帮他把汗擦掉,然后重新严严实实地裹回被子里。 岑路这下子舒服了,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不少,甚至在睡梦中咂巴了一下嘴。他在梦里觉得似乎有什么人在他床头照顾他,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的父亲对待他那样。 周浦深从包里翻出药,又去打了热水。把这些放在岑路床头之后,他却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把岑路叫起来,于是只席地坐在岑路床边,想着他什么时候醒自己就什么时候给他吃药。 这样,还能随时给他换热水。 昏黄的灯光打在岑路的脸上,给他俊秀的脸蒙上了一层温柔的轮廓,他乖乖地睡着,一点倨傲的表情都没有,一副十分安心的样子。 周浦深端详了他半晌,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他想,这人真是一点没变过,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这么乖巧,他甚至有种错觉,觉得岑路是个半大的小孩子,没有他就过不下去。 可是周浦深却又比谁都清楚,这个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心中有崇高的理想和豪迈的气魄,他有这样的能力,无论是谁也阻挡不了他。 而自己,因为这样的他而深深着迷。 周浦深起身去关了灯,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坐回了岑路床边。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光源消失,岑路在床上翻了个身,脸朝着周浦深这边,一只手从被子里露出来了,垂在床边。 周浦深愣了愣,盯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星辰。 他第一次,没有压抑内心的渴望,伸手握住了那只手,将其包裹在了掌心,一副到死不放手的样子。 周浦深靠在床边,握住岑路的手,闭上了眼睛。 岑路遵循着生物钟的习惯半夜 醒过来了一次,这几千米的水下没有自然光照射,只能靠灯光人工模拟,免不了地叫人难受。岑路觉得嗓子火烧火燎地疼,于是哼哼了两句,手不老实地想去摸脖子,可是却发现自己被什么人攥住了手心。 岑路觉得有点不满,可是累狠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退一步说那只手火热火热的,他刚刚出了一身的虚汗浑身发冷,现在被那人握着也觉得舒心。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一个声音俯下来温柔地问他:“醒啦,把药喝了好不好。” 岑路皱皱眉,嘴角垮下来了,有些逆反心理,他还没睡够呢。他本想就当没听见似的再继续睡,却又发现那声音带了点笑意跟逗小孩似的又加了句:“听话。” 岑路扁扁嘴,心里觉得被人看不起了。要是再闹小孩子脾气这脸该往哪处搁,于是便挣扎着要起来。 那人连忙去扶他,倾过来的胸膛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气味,甜丝丝的。他伸出一只手撑住岑路的背部,待岑路坐稳了之后便像是安抚大猫似的,一寸一寸地顺着他的脊背朝下摸。岑教授舒服了,笑容慵懒地眯起了眼。 温热的手指捏着药片靠近了岑路的唇边,他很是听话地张嘴就含,带着点苦味的药片还没来得及在舌尖化开,那人就很体贴地喂岑路喝了水,让他把药片吞下去了。 那人又拿毛巾来给岑路擦嘴。岑路方才还没觉得,现在一杯水下肚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那靠在嘴唇边若即若离的手指与方才靠过来的胸膛一样散发着甜甜的气味,可是这种甜味又带着某种倾略性,一时间充满了岑路的脑子,让他想起了某个他很想非礼的人。 岑教授在清醒的时候自制力总是很好,可是在这种大脑不正常运作的时候便露出了真正的嘴脸,觉得送到嘴边儿了都不尝一口,那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么。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当机立断地,舔了一口那只他觉得甜甜的指尖。 那人像是被火撩到了,猝不及防地缩回了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惊吓过度,连扶着岑路后背的那只手都一齐收回去了。岑路一下子失去了支撑,重重地摔回了床上。 有点疼,岑路委屈地想,可是也不那么疼,毕竟有厚厚的床褥铺着。可是现在还是表现得疼一点吧,这样人家不能朝自己兴师问罪。于是他撇下了两道远山眉,嘟囔着:“疼……” 岑路听到了两声懊恼的叹气声,期待地等了好久一会儿,那人的思想斗争才结束,认命地将一只长腿半跪在他床侧给他揉背。那手法熟练,力度也是恰到好处,岑路觉得背上原本的酸痛都减轻许多。 他觉得对方态度有所松懈,于是决定乘胜追击,又哼哼着:“我饿了……” 岑路是真的饿了,从昨日清晨到现在他只吃了那一顿半冷的红烧肉和白米饭,后来还都吐干净了,现在被吞进肚子里的水一刺激,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那人一愣,半晌之后胡乱的一阵窸窸窣窣摸索,然后将什么东西再一次靠近了自己的唇瓣。 这次他再没敢把指尖碰着岑路的嘴了,生怕他再伸一次舌头。岑路故意挪着酸痛的脖子想再尝一口那指尖的味道,无奈那人就像是在跟他玩捉迷藏似的,无论他怎么耍流氓都只能触到那颗东西而不是人的指尖。 就这么玩了半分钟岑路放弃了,想也没想就把那人送来的东西吞了下去。这次是真正的甜味了,被体温捂得半化了的的巧克力柔软地在舌尖化开,香甜的气味充满了整个口腔。 他听见那人温言软语地说:“现在只有这个了,你等等我去给你做饭。” 岑路想要阻止他离去,可是睡意如此沉重,压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听见那人远去的脚步声之前,岑路就再一次陷入了浓重的黑暗 。 第19章 章十九 老将 岑路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思绪终于彻底清明了。 他坐起身子,很是闲适地伸了个懒腰,摸到床头的眼镜戴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换上了睡衣,行李也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塞在柜子里。 他转头朝床头柜看去,那里甚至还有一杯水,岑路伸手拿过来试了试,还是温热的。 这算什么,难道昨天晚上有田螺姑娘给自己料理好了一切,而且还整晚给他换热水吗? 田螺姑娘……? 想到此处,岑路的脊背僵**,跟自己住同一间房的田螺姑娘,除了周浦深还有谁。 他将水杯放回去,这才发现原本水杯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短短的一句话横是横竖是竖,写得俊逸潇洒:“哥,你要是醒了就来食堂找我。”岑路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这字竟有点像自己的 可是此刻他也没有心情去细究为什么一个从前素昧平生的军官会与他的字写得这般相像了。 唉……岑路有些郁闷地倒回床上,昨天自己抱着马桶吐得人事不知,后来还发烧了,按照周浦深那种照顾人的性子,怕是又没少为他忙。 又在他面前丢人了……岑路埋在被子里的脸连着耳朵一齐刷上了一层红漆,怎么自己自从遇上周浦深之后就总是在他面前露出这些不靠谱的样子来,还好意思让别人叫自己“哥”。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朝他道个谢吧。 想到此处,岑路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大大咧咧地换掉了睡衣。他冲进卫生间潦草地洗漱了一下,将头发梳成能见人的样子,便径直朝食堂去了。 到了昨天来过的窗口处,周浦深果然在那儿,只是不同寻常的是他此刻竟是在窗口内侧的厨房里,手上一边正娴熟地翻炒着什么,一边还在与坐在一旁的什么人闲聊。 岑路狠狠地吸了一口飘出来的香味,接着叫了一声周浦深:“深弟,做什么呢这么香。” 周浦深闻言抬头,俊朗的脸上荡漾出一个耀眼的笑容:“哥你来啦,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多谢你照顾。”岑路看见男人的笑容,不知为何觉得心底有些受用,于是粘粘乎乎地径直走到了窗口边,伸手就从周浦深放在一旁的盘子里捞了一只虾吃了,边还咂巴着嘴感叹:“好吃,深弟好手艺。” 周浦深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另一个声音冷冷地在岑路耳旁边说了句:“真没规矩。” 岑路往围着围裙的男人身边看过去,赫然发现刚才在和周浦深聊天的,除了昨天那个冷面大叔还有谁! 可是方才他明明听见与周浦深聊天的那人有说有笑的,分明是很熟捻的人,怎么会是这个不苟言笑的食堂炊事员!岑路一时间有些语塞:“你……你不是昨天的……” “嗯,就是你昨天在我这儿差点儿吐了的,小兔崽子。”老人一点脸面都不给他,直接就恶语相向了。 周浦深在一旁想打圆场,却不知道为什么底气有些虚:“刘叔……岑教授他也不是我们军队里的,您不要……不用对他这么严格……” 炊事员瞪着眼镜看周浦深:“你叫我什么?” 周浦深吓了一跳,连忙扔了锅铲关了火朝他敬礼:“刘军士长!” “行了行了,”炊事员等到周浦深报出他的军衔才想起来,现在这个兔崽子的军衔已经比他高了,没理由听他的管,接着又想到了某个军衔更高的龟儿子,于是脸色就变得更差了,故意地将话题转回了岑路身上:“年轻人,我这把老骨头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不管你参没参过军,有些规矩是一定要上的!没事儿别成天念你的那些个破书,把脑壳念呆了反而看不清好歹。” 岑路大清早就挨了一场劈头盖脸的骂,而且这人还把邪火烧到了他念的书上。岑路书香门第出生,祖祖辈辈的学历都足以傲视群雄,这下子被人全盘否定了,即便他尊敬这人年岁比他高,此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只是含糊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炊事员见他绷着脸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心头无名火又烧旺了些:“哼什么,听见没!” 岑路忍无可忍,正要和他理论几句。却听见另一声清脆的:“周少尉!刘军士长!” 三人都向门边看去,候春榭正穿着一身作战服,脖子梗得老高地朝着厨房里的两人敬礼。岑路觉得即便是打个普通的招呼都得要了这孩子半条命,就比如现在,候春榭站得笔直,手放在胸口还微微抖着。 老头一瞬间发现了新的发泄对象,而且还是个无论是身份还是级别都能被他教训的那种,于是眼冒精光地教训候春榭去了。岑路赶紧朝着周浦深使眼色,周浦深心领神会,趁着这个空档盛出锅里的面,端起窗口的炒虾仁,岑路带着他找了一张离窗口最远的桌子,眼不见为净。 周浦深刚一坐下就朝着岑路道歉:“哥,对不起啊,刘叔其实人挺好的,你别生气。”语罢将面和虾并排放在了岑路面前,还细心地为他拿了筷子。 岑路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细面浸透了奶白色的汤汁,散发出清香味,上头飘着碧绿色的菜叶和切成片的火腿肠,一只荷包蛋黄澄澄地卧在碗侧,露出半个溏心的蛋黄。 岑路心知肚明要在几千米的水下吃上这么一碗鸡蛋面该有多不容易,所以他此刻却不愿再去追究什么,原本也没多生气:“我没生气,原来哥在你心里就这么小肚鸡肠啊。”接着就迫不及待地伸筷子开始吃了。 周浦深看他吃得香,这才笑起来:“好吃吗,哥。” “好吃!深弟我跟你说,谁要是以后嫁给你啊,那真是有福气了……嘶……”岑路吃得太急,一下子被骨头汤烫到了,疼得他龇牙咧嘴。 周浦深在听见“嫁给你”三个字的时候嘴角的笑容僵了僵,却还是回了句话:“慢慢吃,别烫着。” “我是说真的,深弟,你这手艺哪里练的啊。” “从前,在兵营里,”周浦深眼里的笑意又回来了,“东西可难吃了,也不能出去。我们那时候,只要有机会摸进食堂都要好好做一顿安慰一下自己受折磨的胃。” 岑路好奇起来:“你跟谁啊?” “很多人,梁上校就是其中一个,不过他是按军官培养的,跟我们呆在一起也不多,”周浦深耸耸肩,“看松是我手下的兵,有好的也会分他两口。再有的……”周浦深的眼光突然黯淡了些,“都在北洋战场上……” 岑路想起了两年前那场劳命伤财的战争,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也不知道失去挚友是什么样的感受。岑路想要安慰周浦深,可是却觉得说什么都有些苍白无力。 就像没人能安慰他失去父亲的痛苦一样。 “不过呢,”周浦深的眼神重新落回了岑路的身上,一下子就从伤感的情绪里挣脱,再一次温和了起来:“那个时候我们都跟在刘叔屁股后面,他是我们野地训练的教官,做饭又好吃。除了……”男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岑路,眼睛里有少见的狡黠:“除了脾气臭点,都挺好的。” 岑路第一次见周浦深说这么多话,觉得新鲜。于是就着他的话下饭,吃得更香了。 “刘叔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反对上面选拔人才去军官学校。要是选到了他的兵,当着上级他不好发作,可是等人一走,他要在兵营里骂上一天一夜的娘。” “那你……”岑路想到周浦深和刘老兵熟得都能让他进厨房,必定也在一起呆了很久。 “我?”周浦深的笑容带了些许自嘲的意味,“我进军官学校是战后了,刘叔管不到我。” “选拔军官不是好事吗?”岑路有些诧异,筷子停在了虾仁中间:“他就这么看不起念书?” “据说是跟他从前的长官有关吧,可能觉得在书呆子手底下没少受气。”周浦深笑笑,“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后来刘叔的儿子去军官学校的时候,刘叔差点把咱们营的房板都掀了。” “他儿子?”岑路在心底腹诽,居然还有人在战火连天的时候将自己的儿子也送去当兵,心里对这个炊事员的好奇又增加了一分:“他儿子你认识吗?” 周浦深的笑意在眼底转了一圈,那双黑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岑路:“我认识,而且你马上也要认识了。” 岑路觉得他这话说的奇怪,刚要追问便看见被训了半天的候春榭过来了,哭丧着一张脸。 候春榭虽然脾气好,可这样连珠炮似的被人训了一刻钟之后也没什么好气,连招呼也没向岑路打就有气无力地通知他:“岑教授,今天您和技术员一起去见下艇长吧。” “好。”岑路看着这小士兵心里有些内疚,方才要不是他,被这位刘老兵训半天的大概就得换成他了,所以他带着些怜悯地问了句:“要不要吃点儿?” 候春榭看了眼周浦深,连忙回绝了:“不不不用,我早上吃过了。” 开玩笑,周少尉威名在外多年,连他这种刚入伍不久的新兵都听说过周浦深的大名,也都知道周少尉执行任务的时候有多杀人不眨眼,吃他做的东西也不怕折寿。 岑路不知道他心里这些小九九,客套结束便问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技术员人呢。” “哦他啊,他说他得准备准备,过会儿就来,让我来先给您说一声。”候春榭眨巴着眼。 “没有!我这里没饭吃!你要吃饭自己滚出去做吧!”突然一声怒吼将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穿着一身正装,头戴宽檐帽,外头披着姜黄色的军用披风。眉目深邃,气宇轩昂,可此刻那双深刻的眉眼里却盛着无奈的神色。男人看着拉上了卷帘的窗口,伸手揉了揉眉头。 这一看之后,周浦深和候春榭都直挺挺地站起来了。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朝着那人大吼了一声,声音大到震得岑路耳朵疼:“刘准将/艇长!” 男人闻言回过头来,朝他们露出一个温润又无奈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深深是贤惠的人妻攻~ 第20章 章二十 艇长 岑路看了眼站得像松树似的笔直的两人,不同寻常的是这次连眼珠都一份不错地紧紧盯着那位长官。他看了眼那个气质不凡的男人,被那领口两侧的金色蔷薇花闪到了眼睛。 联想到候春榭那声震耳欲聋的“艇长”,岑路也赶忙站了起来。 男人一点架子也没有,脸上的尴尬还没完全消退完,连忙朝着岑路摆手:“岑教授,可千万别客气,梁浅都跟我说过了。” 岑路见他面色和善,心里不免松了口气。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真遇上个架子大的,按照自己那个臭脾气还真不知道接下来的半个月该如何相处。现在看来这位准将级别的艇长意外是个平易近人的人,于是也报以相同的礼貌,朝着对方伸出右手:“刘艇长,接下来我和技术员受你照顾了。” 说到技术员,岑路心里不免浮出些许不满,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都已经在这潜艇上转了几圈儿了到现在都没能见到这尊大佛。 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在岑路与刘之涣握手的空隙,一个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两人跟前,随即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些莫名其妙的不情不愿:“刘艇长,岑教授,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那人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弱。一双小眼睛外架着厚厚的镜片,面色不善。他向岑路与刘上将打完招呼之后便转过头去,朝着周浦深微微点了点头。 岑路撇了他一眼,依稀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再看周浦深微微颔首还礼的样子,突然记起来他是那场听证会时元老院请来的证人之一——高辅秦。 原来学校派了他来做技术员。岑路不免多打量了他两眼,高辅秦整个人不卑不亢的,头发黑黑短短地顶在脑袋上,像是竖直了刺的刺猬。 看起来像个刺儿头,岑路暗自笑笑,其实这样的人反而好,直来直去的什么都放在脸上,正好他也没工夫跟人弯弯绕,只想找个打下手利索的。 于是他也不客气了,直接就问:“你就是学校派来的技术员?我们之前见过的,记得吗。” 高辅秦看了一眼岑路,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好,那我们也算是认识了。待会工作起来也方便,今天晚上我把设备给你,你检查一下能不能正常工作。”岑路下意识地就开始布置工作了。 “离作业点至少还有四五天时间,岑教授别这么紧张。”刘之涣温和的声音接上了岑路的话,“不如我先带你们参观参观吧,我猜你们刚到,只在主舱位待过,我带你们去转一转指挥舱。”刘之涣边说着还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 岑路心中郁闷,在上这条贼船之前梁浅早已经给他里里外外地炫耀过了“赫墨拉”的各种新式装备,他现在几乎闭着眼也能想像出成品是什么样子的。岑路心中着急去辅舱瞧瞧自己的实验室,可却也知道艇长时间宝贵,人家都这样给面子了,他代表帝工大也不好太不识抬举。 于是他只好干巴巴地点头:“好,多谢艇长。” 见岑路答应,刘之涣冲他笑了笑意示他等一下,然后不死心地又走到食堂窗口,伸手敲了敲那紧闭的卷帘,声音既好笑又无奈:“老头,真不给我饭吃?我忙了一天一夜了。” 不知道是不是岑路的错觉,他觉得这位位高权重的准将像是在撒娇。然后他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站在一旁的周浦深看不下去了,两三步走到窗口前敲了敲:“刘叔,您把窗口打开吧,刘准将他……” 里面的人像是被激怒了,突然再一次骂了起来:“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没饭吃!” 刘之涣的脸色苍白了些,他耸耸肩,带着些歉意望向岑路:“家父让岑教授见笑了。” 岑路恨不得装作自己没看见,虽然方才从两人相同的姓已经猜出了几分。可是人家自己都如此坦坦荡荡,他也只能附和一句:“令尊……挺有性格的。” “哈哈,”刘之涣听出了岑路话里的揶揄,料想老爷子对岑路这种肉眼可见的书呆子也不会有什么好声气,于是从善如流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时间不早了,两位跟我走一趟吧。周少尉也请一起,小侯你回去打理就行。” 三言两语地分配了众人行程,大家便各奔东西了。 艇艏的指挥舱里一如既往地狭窄,甚至因为密集的设备和人员更显得拥挤些。岑路一行人踏进舱门时几乎没有人有反应,几乎都紧盯着自己面前的显示器或忙于手上的操纵杆。 刘之涣似乎满意于乘员们的宠辱不惊,微微点了点头。看了眼岑路却又怕他觉得受冷落,于是自谦了句:“我们这里开潜艇的都是新兵,其实这是个苦活,只有菜鸟能干的。” 他这话半真半假,这舱里开船的都是年轻的士兵不假,可也都是经过了专业训练,身家清白的士兵才能担任,更何况,艇长的位置就在指挥舱中央,时时刻刻都盯着。岑路是知道的,“赫墨拉”的中央系统权限只与艇长一人的声纹挂钩,万一有紧急情况,“赫墨拉”的自动控制系统会立即屏蔽所有人工指令,只听艇长一人命令。 高辅秦并不像岑路一般了解过“赫墨拉”的设计图纸,此刻身为工程师的职业病犯了,看什么都好奇,于是问了一句:“艇长,我能呆在驾驶席位看看吗。” 刘之涣爽快地答应了:“行,别影响驾驶员工作就行。” 于是高辅秦留在了原地,岑路和周浦深跟着刘之涣继续参观。 岑路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被驾驶席右侧的声呐控制组吸引了。“赫墨拉”没有窗户,声呐探测就是她的眼睛和耳朵,声呐分析与控制组几乎可以说是整艘潜艇上除了指挥官小组外最重要的分组。 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担当这样重要的职位,岑路几乎可以说是十分好奇地在其中发现了一名女性。女人一头浅栗色的头发全部挽起,扎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歪在一侧的脑后,被卷檐帽压着。一只白皙的手搭在脸颊一侧的无线电耳机上。岑路站在她的后方看不见正脸,只隐约能瞥见女人有一张线条清秀的侧脸,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的显示屏。 岑路没来由地觉得这女人给他的感觉有些熟悉,可仔细一想,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她和谁比较相像。 刘之涣发现了岑路的目光,顺着看过去。顿时嘴角抽了抽,打趣道:“怎么了岑教授,看上我们艇上的一点红了?” 站在两人身后的周浦深听了这话,身子一僵,却没有人注意到 岑路听见艇长的话,心中明白这人是在拿他开心,也不恼,只是笑笑接了下去:“是啊,刘艇长这里巾帼不让须眉,岑路佩服得很。” 刘之涣挑了挑眉:“说到巾帼,我艇上这一个怎么能跟周少尉现在的长官相比。少尉,你说是不是?” 周浦深听到刘之涣突然开始问自己话,忙接上道:“是啊,窦中校是技术部的王牌。” “哦?”刘之涣漫不经心地将刺埋在温文尔雅的语气中,“听说前一阵周少尉卷进了不大不小的麻烦,窦中校气得不轻。我还以为少尉自此就和窦中校结下梁子了。” 周浦深神色未变,依旧笑得一派和煦:“没有这回事。” 刘之涣定睛看了周浦深几秒,见那双黑色的眸子里神情坦荡,并没有半分怨怼神色,于是放心了几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向了岑路:“岑教授,我猜来你来之前,怀叶都和你简单介绍过‘赫墨拉’的构造和需要了吧,那我就不再赘述了。” 岑路有些奇怪:“怀叶?您是说窦中校?关于‘赫墨拉’我听梁少校介绍过,倒不知道窦中校也清楚’赫墨拉‘的构造。” 刘之涣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哭笑不得:“梁浅?也是,抢别人功劳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 岑路听得越来越一头雾水:“您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周浦深看不下去了,直接为岑路揭示了谜底:“窦中校是‘赫墨拉’的总设计师。” 岑路有些惊讶,在看见刘之涣眼底混杂着倾慕的得意时却硬生生将惊讶咽了下去,只说了句:“真是英雄出少年。” 刘之涣听见有人夸窦怀叶时几乎比直接夸自己还开心,更何况这夸奖是来自于同为技术精英的岑路:“怀叶年纪轻轻的,却总是能做得比同龄人好。” 岑路轻轻咳嗽了一声。 刘之涣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地倒退了一步,收起了眼底不加掩饰的渴望。这倒退的一步却不小心惊动了靠在他一侧的女声呐探测员。女人取下了耳际的无线电耳机,就要起身向刘之涣行礼。 岑路在那一瞬间看清楚了女人的脸,并不是十分出挑的容貌,却带着一股清冷的气质,仿佛和世界隔绝一般的冷漠。或许这与世隔绝的水下正是最适合她的工作场所。 刘之涣倾身将女人按了回去:“杜中士,继续工作。” 那女人也没有什么异议,仿佛指挥舱里多出来的岑路和周浦深是空气似的,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就这样机械地回去工作了,这一次没有戴耳机。 沉默之间刘之涣的腕表突然开始闪光,艇长伸手按掉,无不遗憾地对二人说:“看来我的午休时间到了,接下来就请三位自行参观辅舱的实验室吧,你们出指挥舱之后小侯会领你们去的。” 岑路很礼貌地颔首:“多谢艇长。” 刘之涣冲他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不谢,也不知道后面咱们还能不能再见,如果不能……”后面那句是对周浦深说的,“记得……帮我和怀叶问好。” 岑路他们在离开指挥舱时,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觉得方才那个清冷得如同空谷幽兰一般的女人,回头深深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 第21章 章二十一 约会 窦怀叶半夜觉得自己被一阵尖叫声吵醒了,接着就是警笛“乌拉乌拉”的声音混杂着哭闹的人声。她估算了一下距离,断定这些声音的来源还有些距离,周围领居也没什么亮灯的,可是自己睡眠向来很浅,再加之最近没来由地头疼得厉害,所以再也睡不着了。 窦怀叶索性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画图纸。在设计“赫墨拉”时她便常常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埋头苦干,最近上头又有了命令要她改进反应堆舱,用以准备储藏更大库存的血银。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岑路能找到新的血银矿的基础上。 窦怀叶正在画圆的圆规停顿了一下,圆规突然失了一边的力,针尖不受控制地把薄薄的图纸戳了个洞。窦怀叶懊恼地叫了一声,盯着那个洞毫无办法。 过了半晌,她只得将面前的纸揉了揉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抽了一张新图纸从头画起。 她不是不信任岑路……只是…… 窦怀叶揉揉眼睛,她有种预感,觉得岑路那样的人如果不弄清帝国需要那么多血银的理由,他是不会轻易把血银矿的地点说出来的。 虽然这一切其实与他们无关,作为技术人员,他们的职责就是为帝国的技术进步添砖加瓦,其余的,不需要知道也不应该知道。 窦怀叶就这样一边漫无边际地瞎想着,一边画图纸画到了天明。 清晨时分窦怀叶顶着两个黑眼圈进了军舰大楼,迎面见到她的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地背对着她笑,可却又碍于窦中校的军衔不好太造次。 这样调笑的眼神遇到一两个窦怀叶还能安慰自己是和下属打成一片,可是多了便叫人有些心烦,尤其是在每日例行处理各位下级投诉梁上校的匿名信时,这种烦躁达到了顶峰。窦怀叶圆溜溜的杏眼眯成了一条缝,一只柔软细腻的手松松握成拳头在实木办公桌上轻轻敲打着,这是她心情不好时典型的动作。 助理在一旁一边处理文件一边轻声报告今日的新闻:“窦中校,您知道今天帝工大发生的事吗?” 窦怀叶敏感地想起了凌晨时的那声尖叫和警笛声,她租住的房子位于帝工大与技术部之间,离校园不算太远。她皱了皱眉:“说下去。” 助理这两年来被训练得很好,别说窦怀叶此时只是有些烦躁,就是在她面前拍桌子揍人助理的眉毛也不会动一下,于是她只是冷静地报告:“今日凌晨,帝工大化工系有一名博士后突发精神疾病,持刀伤人,被扭送去医院了。” 窦怀叶想起昨天那声尖叫之凄厉:“动静闹得挺大的。” “是。”助理点点头,“听说去处理的还有咱们军方的人。” “哪支队伍?” “我们无权干涉。” 窦怀叶挑了挑山明水净的远山眉:“我们也无权知道?”g区技术部直接隶属帝都,也就是女王陛下与内阁麾下,虽然名头不响实际的操作权却不小。窦怀叶竟不知还有哪支队伍是技术部也无权知会的。 “是。”助理跟机器人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窦怀叶从见她这儿也问不出太多了,便摆摆手意示她出去。 助理跟了窦怀叶这么些年,灵巧得很。这下不等上司再多置喙,拔腿就朝门外走。只是在一脚跨过门槛时听见窦怀叶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又要去给梁浅报告我的行踪了?” 助理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出去好还是回去挨骂好。 窦怀叶却跟没事人儿似的,一边埋头在案前一边毫无波澜地继续说:“去跟梁浅说,他躲着我,我还不想看见他呢。以后不用老是打听我的去处,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找他麻烦。” 助理僵在那儿,平素巧舌如簧的人此刻却像是被冻住了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窦怀叶抬起头,见她还杵在那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漂亮的小脸儿又绷起来了:“还站在那儿干嘛,还不快滚。” 助理闻言几乎是屁滚尿流地想滚了,她知道窦怀叶的脾气,要是把她惹火了管你男的女的打一顿出气再说。 可是她又被一声清喝吓得滚了回来:“这个月工资罚一半,剩下的叫梁少校补贴你吧。” 助理:“……”她顿时觉得自己命挺苦的。 苦命的助理回去了之后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今天窦怀叶的事都说了,毕竟已经得罪了一个,她不能再失去技术部的另一座靠山。 那边梁浅在电话里笑得风情万种,连女人的声音都没他娇媚:“小菱啊,你惹小美人生气了,你说我要怎么罚你才好呢?” 助理时常搞不清这尊大佛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说的是真的,只是梁少校平日里威胁你威胁他,可最终也从没见过他动真格的。于是助理觉得这次也是这人习惯性说骚话,于是也调笑着回应:“少校想怎么罚?” “呵……”那边的声音懒洋洋的,“我还没想好,反正我不想见到你了呢。” 助理没来由地觉得寒毛竖了竖,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少校,今天窦中校好像心情不太好,您还是避着点儿吧。” “不行呀,”助理听见那边有音乐缓缓流淌的声音,在争分夺秒的技术部,大概只有梁少校有这份闲情逸致,“我惹小美人生气了,她不想见到我我偏要在她面前晃,哼。”然后二话不说地挂了电话。 助理听着电话里长长的“嘟——”声,觉得自己的命更苦了。 这天窦怀叶一直忙到了夕阳渐沉。直到从图纸里偶尔抬头,年轻的长官不小心瞥见了墙上的挂钟,才发现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 她向后仰倒,让自己酸痛的背脊全部陷进真皮座椅里,背上的痛感减少了一些,与此同时突然鲜明起来的是无法忍受的头疼。窦怀叶秀气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从凌晨开始她就觉得头疼,当时只是觉得是偶感风寒没有在意,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种不适却越来越明显,直到现在。 她起身开始在书柜里寻找药品,窦怀叶想要找出止疼片之类的,至少可以让自己重新开始工作。 办公室的大门却在这时被人打开,窦怀叶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按照她的身份这里鲜少有人可以一句招呼不打就闯进来。 来人高大修长的身影逆光站在金色的余晖之中,周身沐浴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男人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含着促狭的神色,飞扬的眼尾带着一抹比女子更加魅惑的红。男人俯**子,身后的风衣随着他的动作如同羽翼一般舒展开来,带起漫天的暖意,一朵鲜红如血的玫瑰花堵住了单腿蹲着的窦怀叶所有的视线。 窦怀叶有些看呆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男人薄唇轻启,吐出动听的字眼,仿佛已经施展了魔法的魅魔,看着猎物一步一步地踏进自己的陷阱: “这位美丽的小姐,今天晚上我能邀你去吃晚饭吗?” 回答他的是落在眉心的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 这记巴掌的位置实在是太讨巧,梁少校一瞬间眼泪连着鼻涕双管齐下。 这巴掌用的力道不小,重要的是梁浅毫无防备,于是被窦怀叶打了一个趔趄,鼻子发酸地朝后倒过去,方才还风情万种的梁少校此刻眼含热泪地仰面倒在了办公室地毯上。 一旁的罪魁祸首正抱着双臂,面若冰霜地教训他:“未经长官许可进入,该罚。” 梁浅等到鼻子不那么酸了才伸手摸了摸脸,让自己不至于在小美人面前太丢了面子,挣扎着扭动,想要站起来:“哎呀小美人,别这么古板嘛……” “蹲下!我让你起来了吗?”没想到对方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梁浅只好赶快又蹲下了,听窦怀叶的声音,这次似乎是真的生气了。也是,自己做出买通了她的心腹监视她这种事情,窦怀叶已经很给他面子地没在众人面前发作他了。梁浅心底感激,所以也已经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他嬉皮笑脸地抬头去看窦怀叶:“长官,你看我……” “低头!”女高音似的断喝吓得他连忙低下头,眼看着那只细高跟的牛皮鞋就要踹在自己如花似玉的脸上,梁浅赶忙大声叫停:“现在下班了!下班了你就不是我的上级!!” 他虽然叫得很大声很不要脸,可是也做好了被人一脚踢断鼻梁骨的准备,毕竟周浦深的前车之鉴都摆在那儿了。梁浅闭上了眼睛,可是那料想中的一脚却迟迟未到。他疑惑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那人收回了匀称的小腿,只是毫无反应地站着。 头顶上窦怀叶细细的声音在自言自语:“说的也是……” 梁浅:“……”自己这位盛气凌人的上司难道其实是个天然呆? 梁浅又想要抬头看那人反应,于是偷偷摸摸地想转脖子,却被人发现了重新喝止:“叫你低着头没听见吗!” 梁浅委屈极了,委屈得连那双凤眼都耷拉下来,那两片贯会蛊惑人心的唇瓣鲜少地开始求饶:“中校,我错了。我不该找人看着你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没有回答,梁浅只听到清清浅浅的呼吸声环绕在两人周围,年轻美丽的暴脾气女人似乎在克制情绪,又似乎在发泄。 梁浅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一听对方沉默了便知有机可趁。男人心中窃喜,于是面上装得更加楚楚可怜,得寸进尺地要求:“我今天请你吃饭好不好?你看我都这么道歉了,你就原谅我吧。” 梁浅的声音不小,窦怀叶的办公室门还敞开着。此刻正是下班的时候,有人从门口经过,不需要特意伸脑袋偷窥便能看见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地面对着窦怀叶的样子。 窦怀叶还要脸,这样亮敞地被人看笑话让她觉得脸上发烧,于是只好命令他:“你先起来。” 可惜遇见的是个不要脸的,梁浅只需一眼就知道窦怀叶在想些什么,暗自笑了笑,梁少校开始了自己最为擅长的本领:耍赖。 他依旧低着头,可是那张漂亮的面容上早已经从哭丧着脸变成了奸计得逞:“我不起来,除非你答应我去吃饭。” “好。” “你别不答应啊,我请你吃饭就是想给你道个歉,没别的意思。”梁浅还在那里闷着头滔滔不绝。 “我知道,我去。” “……”这下轮到梁浅震惊了,他一瞬间又忘记了长官的警告,擅自抬起了头来,看见窦怀叶雪白的指尖正握住他送的那支红玫瑰,嫣红的嘴唇离那娇嫩的花瓣只有一寸之遥。她微微垂着又黑又密的睫毛,堪堪遮住了一双杏仁形状眼底的神情。 她没有朝他笑,可是却也没有朝他生气,只是这幅安静的模样便已经美得让人心动。梁浅竟有些怔怔的,一句“美人儿”却在真正的美人面前自惭形秽。 他在不经意之间将手掌移到了胸口,清清楚楚地从胸口感受到了悸动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视角转到梁骚包这里来看看~ 第22章 章二十二 若即 梁浅的车开进了昏暗的隧道,隧道里的顶灯一盏一盏地从男人的脸上掠过,时不时照亮他难得安静的模样。 窦怀叶有些忐忑地坐在后排座位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时不时地瞥一眼后视镜里梁浅的神色。 男人神色如常,只是沉默得反常。 如果换了平时,梁浅早就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了,窦怀叶笃定他大概能从军舰大楼看门的大爷最近梅开二度一直聊到“赫墨拉”配备了最新型的鱼雷,窦怀叶的反应也够简单,只需要把他的话当成垃圾过滤掉即可。可是今日梁浅一反常态的沉默却叫她不知所措起来,窦怀叶没有见过这样的梁浅,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至于梁浅现在这么老实的理由…… 窦怀叶想到这里,更加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原本栗色的柔顺秀发被她抓得一团乱。她到现在也不明白方才答应了梁浅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态。 自己明明挺烦他的,窦怀叶想着,这个男人上上下下都像是往自己最讨厌的方向一去不复返的调调,从梁浅比女人更妩媚的脸到毫无下限的人品。 可是扪心自问,自己真的讨厌他吗?窦怀叶想到此处,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即便大脑在疯狂叫嚣着肯定的答案,心脏的某个角落却怀着犹疑。也就是这份犹疑让窦怀叶无法得出结论。 “我说……” “窦怀叶。” 各怀心事的两人同时在闭塞的空间里出声,窦怀叶吓了一跳,下意识退让:”你先说。“ 梁浅无声地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窦怀叶如同宝石一般的绿眼睛,那般澄澈的湖绿色让他想起了童年时他去过的岛屿上碧绿色的湖水。他觉得那两潭湖水盈盈地,无声无息地溢进了他的心口,一股冲动迫使他问出了本不该问出的话:“窦怀叶,你今天为什么答应了我来吃饭?你不生我气了?” 梁浅的话几乎正中红心,窦怀叶自己也乱着呢,于是此刻逃避似乎成了唯一的方式,她移开了目光望着窗外:“是你自己说要请我吃饭道歉的。” 梁浅张了张嘴,但最终没说什么。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捏紧了一瞬又放开,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微微退回一步,不再逼她:“好,那你想吃什么随你挑。” 车在这时开出了隧道,梁浅一脚踩在了油门上,轿车呼啸着飞驰在高架桥上,窦怀叶下意识地伸手握紧了车把手,她看见梁浅细长的眼尾眯起,耳侧的窗户玻璃外映出碧蓝色的大海。 这张侧脸,这个人,与窦怀叶在南方边境第一次见到的模样相比没有分毫改变。 海水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波纹将夕阳的倒影打散,粼粼地像是撒了一把金子,也搅乱了窦怀叶的心。 窦怀叶在地处南方的这所小型研究所里是个异类。 这间临时研究所便是由从北方迁来的科研人员们组成,人员不多彼此之间却都认识,即便是研究项目进展不顺利时气氛也未僵过。帝国连年来战火不断,主要战场在北方海域,于是多的是从北方逃难来的家庭。死里逃生这样的体验总是或多或少让小家庭更加紧密些。 可唯有一个头矮小的年轻女人,一年到头来连半个来探望她的人影也没有,多少叫研究所里几位有心的护花使者心生怜惜。 这个拥有亮眼容貌的娇小女人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惹人瞩目,反倒像是更希望自己能隐在人群之中。刚开始因为窦怀叶的相貌而上前搭讪的人不在少数,只是数月过去,研究所的人员们,尤其是男性们,都开始讪讪地意识到,这位技术过硬的美人,似乎脾气不太好。 那双湖绿色的眼睛里像是包裹着跳动的火焰,若是随意接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火烧身。 加之有传言说窦怀叶在研究所不过是历练,她早已经是军方预定的技术骨干,于是便更没人敢去招惹她了。 而窦怀叶似乎也没有丝毫改一改这幅牛脾气的打算,每日只是沉默着上下通勤,一副打定了主意我不来惹你们你们也别来我惹你的模样,不过好在她技术过硬,再加上谣言加持,逐渐便也没人再来烦她了。 又是一年到头。窦怀叶望着研究所外的烈日炎炎,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正午的骄阳照耀下波光粼粼。她叹了口气,这里的一切,就连气候也与她印象中的大相径庭。窦怀叶的家乡在北方,每当新年到来的时候,总是白雪皑皑的一片银装素裹,而不是终年盛夏。 炎热的气候并未让研究所里的过节气氛减弱分毫,最近帝国捷报频传,研究员们都纷纷议论怕是回家的日子就快要到了,于是在这种节日的档口便也就更加热闹。虽然按照规定在这种特殊时期不该有任何假日,可是头儿却自说自话地给众人放了半天的假,大家都早早地便回去过年了。 只有窦怀叶一个人置若罔闻,依旧从旭日东升开始一直干到了暮色沉沉。直到在实验室连续呆了八个小时之后,窦怀叶才从柴油味中抬起头,左右晃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瞟了一眼窗外,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布满残阳的血红色。 窦怀叶连忙闭上了眼睛,她只觉得那满眼血红刺痛了她,旖丽的容貌上满是厌倦神色。女人突然开始觉得疲惫,疲惫于喋喋不休的上级,疲惫于永无休止的任务,更加疲惫于,孑然一身的现状。 那个温和良善的男人的脸再一次浮现在窦怀叶的眼前,窦怀叶不得不承认,无论她如何拼命工作麻痹自己,也从未有一刻能够忘掉他。 忘不掉又能怎么办,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窦怀叶自顾自地摇摇头,似乎这样就能将这些讨厌的情绪抛之脑后似的。她关掉了焊枪,将模型放回柜子里锁好,然后熟门熟路地从头儿的抽屉里拿出了实验室的电子钥匙。 窦怀叶冷然地看着研究所的铁栅栏慢慢地合上————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自己最后离开实验室了。 窦怀叶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朝外走去。她意外地发现平日里这时应该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里此刻却停着一辆军用卡车。 窦怀叶条件反射地看见军用车就浑身僵硬,浑身的疲劳一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令她动弹不得的恐惧。 约定的时间到了?他们来了么? 右侧的车门打开,一只土黄色的马丁靴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踩在了水泥地面上。一个身型高挑的男人从驾驶室出来,硕大的墨镜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他转了转脖子环视了一周,接着突然猝不及防地骂出了声:“这是什么破地方,就让女孩子住这里?!” 窦怀叶愣了。 这位……怎么跟她印象中的军官不太一样? 难道是假冒伪劣产品?窦怀叶回过神来,去看那人的肩章,确确实实的三颗银星散发着隐隐的光辉。 男人嫌弃的眼光挡在墨镜背后,等到他在心里吐槽完一圈这块乡下地方之后才总算把注意力放到了来人身上。他微微扬了下巴,将窦怀叶从头看到脚。 嗯,还不错。除了打扮不太走心,男人对着窦怀叶脏兮兮的白大褂撇了撇嘴,总体来说算是个美人,不枉他梁少在这里等了三个小时。 他心情大好地朝着她招了招手:“上车。我是来接你的。”说完还很绅士地为她开了左侧副驾驶的车门。 窦怀叶的心沉沉地落下去,她麻木地走到车边,看了一眼手臂撑在车门上嘴角带笑的男人,咬了咬嘴唇,决定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尊严:“我可不可以……回去收拾一下行李……不会很久的。” 虽然知道是自己犯贱,窦怀叶还是想回去将他的东西收好带在身边。女人屈辱地想,大不了就是被这人拒绝,然后像上次一样,被蒙住眼睛塞进车里,再一次被带到某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服从他们的安排就是了。 看着他那副巨大的墨镜,窦怀叶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怎么揣测这位军大爷的心思。 “你这么着急收拾东西?”男人扬起了眉毛。 这次疑惑的轮到窦怀叶了:“你不是来押送我转移的?” 男人这才明白窦怀叶的意思,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我是来押送你的。可是我是来送你去上军校的,不是送你去上刑的,所以你不用着急。” 男人边说着边看见窦怀叶的睫毛扑闪扑闪的模样,那副倍觉欺辱又硬撑着不让自己露出怯色的小模样让他心底痒痒的,于是男人坏心眼儿地将撑在车门上的手朝女孩子移近了几分,胸膛几乎将对方逼得靠在了车上:“咱们有好几天可以准备呢。” 他语气暧昧,梁少自从上岗了之后就在满是男人的军营里呆着,别说是女人,整个营里连匹母马都没见过,如今来了这么一份美差,要是这人识趣他不介意与她玩玩。 可是显然窦怀叶是要叫他失望了:女人仗着自己个子矮,一矮身就像条滑溜的泥鳅似的从禁锢着她的两条手臂底下逃出去了。 梁浅吃了个憋,没好气地等女人上了车,自己上车之后就重重地一关车门,卡车朝着公路呼啸而去。 第23章 章二十三 若离 坐在卡车里的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可表面上安分,两人的心思却不尽相同。 一个是彻底地不想说话,觉得与军方的人交谈无疑是越说越错,于是索性闭嘴,一副要沉默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至于另一个则是在绞尽脑汁地想跟对方说上话,方才的调情过于失败,这人不能忍受自己被人这样无视,于是打定主意要一鸣惊人,于是在蓄力。 最后还是外头传来的笑闹声打断了两人的沉默,窦怀叶闻声朝窗外望过去,只见对岸的沙滩上多的是人聚集在一起,明亮的篝火被架起在人群中,人们手握着啤酒吃食,共同欢庆着第二个战中新年的到来。 窦怀叶默默收回了目光。 男人看着她不发一言的样子,觉得美人落寞,正是自己发挥的好时候:“怎么了?是不是羡慕人家?我也带你去个热闹地方怎么样?” 却没想到小女儿听到这话带着些轻蔑地笑了:“国难当头,也多的是对此漫不经心的白眼狼。” 男人被这苦大仇深的语气吓了一跳,心里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也是“白眼狼”中的一员,在回顾了自己两年来的行径之后,他觉得自己就是属于对外事漫不经心的那一类。 反正他身份高贵,没道理与那些亡命徒一起上前线卖命,他刚刚军校毕业就得了上尉的军衔,也从没体会过从底层开始摸爬滚打的辛苦。男人心知肚明自己的幸运,可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今日被人当众说出来,虽然不是针对自己,男人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难堪。他眼神不善地转头看向这个倒霉女人,语气不满:“这么假正经干嘛,这不是因为新年大家才高兴点儿嘛。” 窦怀叶也有点生气起来,她原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忍气吞声也不过是因为害怕军队的那柄枪杆子,此刻面对着这个军官不像军官,瞎子不像瞎子的无赖,话到嘴边竟是再也压不下去:“我不是说迎接新年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这样聚众大肆庆贺不太好。” 男人一转方向盘:“有什么区别。” 窦怀叶瞧着男人满不在乎的样子,顿觉他就是白眼狼中的一员,于是觉得跟这人白费口舌的自己才是蠢货,再一次闭上了嘴。 男人却依旧不依不饶:“难得的新年,你不想去放松一下?” 窦怀叶连接都不想接这句,可是内心深处却还总是存着对穿军服的一点恐惧,于是看了眼渐渐变暗的天色,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他一句:“太阳快下山了,你把墨镜摘了吧,安全一点。” 男人的心思因为她一句话而雀跃起来,虽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可这是与窦怀叶相处的这大半个小时以来她说过的第一句软话。 卡车在这时从岸边公路驶入了跨海大桥,落日还残留了最后一点金光在泛紫的海平线上,失去了热度的海风吹拂在窦怀叶的脸上,冷得她打了一个激灵。 窦怀叶小时听家中老人说过,日落时分,也是妖魔鬼怪横行的时刻。手无寸铁的人类心甘情愿地被鬼怪蛊惑,双手奉上自己的灵魂。 仿佛是受到妖精蛊惑似的,窦怀叶转过头,眼光落在了轻扬起嘴角的男人脸上。 被美丽动人的女人关心总是令人欣喜,更何况眼前的这一个是拥有倾国倾城之姿的。梁浅从善如流地伸手摘下了墨镜,桃花眼飞扬在半明半昧的暮光之中,状若女子一般秀丽的面貌带着蛊惑人心的笑容,仿佛志怪小说中披着人皮的妖精,等待猎物一脚踏进他的陷阱。 梁浅笑得满面春风:“窦怀叶,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就算为刚才的失礼赔罪了。” 窦怀叶觉得荒谬。 她原本是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人,黑白的世界井然有序地在她周围行进。仿佛从那人离开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如同一节脱轨的火车,开始朝着荒谬的方向狂奔而去。生活的轨迹于她而言成了一团胡乱缠绕的线,不知源头,不见结果。 而梁浅,就是这荒谬生活中的顶峰。 就如同现在,她坐在灯火辉煌的顶层餐厅里,被流光溢彩的水晶灯晃花了眼睛。梁浅坐在她对面,礼数周全地为她斟酒。 她伸手挡住了他递过来的酒杯:“今天晚上还要继续工作。” 梁浅便退了回来,分毫没有要逼女士喝酒的意思。即便是从前他还是个混蛋的时候也没有逼迫女人的习惯,与生俱来的个性让他觉得欺负女人太过掉价。 只是嘴上少不得要占便宜:“我记得从前小美人酒量不小啊,现在怕是年纪大了粘不了酒腥气。” 窦怀叶瞪了男人一眼,却罕见地没动手也没动嘴,只是默默喝了一口茶。 梁浅自知讨了个没趣,于是捧起菜单悻悻然地换了个话题:“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里的茶是窦怀叶没料到的苦,她扁了扁嘴,轻轻将茶叶渣子吐出来,在那萦绕在舌尖久久不去的苦味中怔怔的:“我想……吃椰子鸡。” 梁浅大概是没料到她真的会要求什么,窦怀叶对于工作之外的事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今日难得要求,梁浅当然不得不多看一眼,这才发现窦怀叶点的正是当初两人第一次吃饭时自己硬叫她尝的菜。 他又加了几个菜,再为自己点了一杯螺丝起子,把菜单交给服务员后便接着打趣窦怀叶:“怎么,想起从前我请你吃饭的好处了?” 窦怀叶喝茶喝得慢条斯理的:”不记得,只记得椰子鸡味道不错。“ 梁浅碰了个钉子,瘪瘪嘴不说话了。直到服务员端着热气腾腾的菜上了桌,梁浅才再一次殷勤起来,用公筷分着一整只鸡仔:”中校,来吃个鸡腿。“ 窦怀叶没有拒绝,就那么看着梁浅将那一只煨得软烂的鸡腿放进了自己的碗里。这里的椰子鸡炖得是很讲究的,清澈的汤底卧着整只鲜嫩多汁的鸡崽,雪白的椰肉漂浮在汤头里,沾了些油光显得亮亮的。 窦怀叶低头喝了一口汤,然后用筷子拨了一块鸡肉吃了。那味道应该是唇齿留香的,可是她却越吃越觉得,这里的椰子鸡没有从前梁浅带她在那个小摊子上吃的带劲。 想来,大概是少了一份烟火气吧。 梁浅见窦怀叶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关切地问了句:“怎么了,不合你胃口?” “不是……”窦怀叶下意识地否认,可却又说不上来这菜有什么不好,只能搪塞:“就是觉得……和从前吃过的不太一样。” 梁浅于是也低头喝了一口汤,那味道是与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可是论火候和技艺,那种小岛上的小摊子又如何能够与帝都的顶级餐厅相比?那想必是食材的问题了。 梁浅想了一会儿,竟然很认真地回答了窦怀叶:“想必是椰子的问题。帝都离南边远,椰子又是容易坏的东西。空运来的椰子都是半生不熟的。只有当地人才能用老椰子炖鸡,所以味道更浓些。” 窦怀叶却没没搭他的腔,那双绿宝石似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梁浅那张厚厚的脸皮,像是这样就能从他那张舌灿莲花的嘴里撬出些什么:“我倒觉得,是心境的问题。” 对于窦怀叶的突然出击,梁浅并不慌张,他端起鸡尾酒喝了一口,游刃有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哦?那不知道中校有什么高见?” “从前我在南岛过得无趣,”窦怀叶抿着唇,思忖自己说多少才合适,“也怕你们这些穿军装的,梁少校那时候可是大大地改观了我的印象,所以那只椰子鸡我吃得感激。” “而现在,真没想到我也成了个批着这身皮的。”窦怀叶耸耸肩,指了指自己领口的蔷薇花,朝着椅子背后靠过去,一副审视对方的模样:“梁少校也是,从肆意风流到如今屈居人下,想必心境也变了不少吧。” 梁浅怔了怔,他是没想到窦怀叶今日有这个闲工夫对他用激将法。想来大概是自己找人监视小美人儿着实激怒了她。男人暗自想,如今让矛盾扩大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于是不动声色地决定继续用嬉皮笑脸避开这满满的火药味:“中校,您真是高看我了。我原本也就是个纨绔,从前靠着老爹过得顺风顺水,现在老爹死了,自然要仰仗中校的鼻息过活。谈不上什么心境。” 窦怀叶知道梁浅又开始转移话题,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他不仅仅是纨绔,至少在阔别三年之后,他重新在军校门前接她去技术部上任的那一刻开始,窦怀叶就知道有什么变了。 他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插科打诨撒泼耍宝,除了事情能做得漂漂亮亮,其余的他仿佛丝毫不在乎,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是窦怀叶清楚,在不经意之间,她看见那双轻浮烂漫的桃花眼里,在隐隐地孕育着一场风暴。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窦怀叶端起茶杯, 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的失落。 她有心要与梁浅把话说开,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窦怀叶想,两人之间只是同事关系,最多再加上两三次他的接洽,自己没那个功夫,也没有道理对他这样上心。 于是她也不再纠缠了:“梁老将军是人中龙凤,和你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的确是云泥之别。” 梁浅知道窦怀叶放弃了,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竟隐隐浮起一丝毫无来由的恼怒。 她为什么不再多坚持一会儿呢。假如她再多坚持一下,或许自己就再也撑不住了,或许自己就会将一切向她和盘托出。 说到底,不过是自己在她心目中不够重要,不值得她为自己费心神罢了。 梁浅闭上了眼睛,盖住了眼底满布的痛色。 第24章 章二十四 骚乱 连日来的样本采集十分顺利。 岑路戴着巨大的护目镜,一身白大褂,正在全神贯注地记录着仪器上的数字。 一旁的高辅秦正在切割收集来的矿石样本。岑路在等待结果的中途看了眼这位助手娴熟的操作,心里十分欣慰。这位便宜助手虽然不爱搭理人,可技术却是利落得没话可说,且任劳任怨,现在实验室里就两人,高辅秦就连刷试管这样的苦活都包揽了,岑路也乐得自在,于是把更多的精力投入了处理数据中。 岑路干净利落地处理出一份培养样本,他对于将来将血银矿控制在半径为三公里以内十分有信心。 潜艇突然摇晃了一下,岑路连忙握住了墙上的的把手,同时提醒高辅秦:“高博士,小心!” 高辅秦左手扶住了实验台,右手却丝毫没有放下手中活计的意思:“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马上就要结束了!” 岑路知道对方工作狂的本质,于是也就不再多嘴了。好在摇晃似乎是一次性的,很快潜艇便恢复了平稳行进。岑路松了口气,他在水下适应了快一周才能做到不随身携带呕吐袋,若是他在实验室里吐了污染了样本,高辅秦大概是要把他扔进海里喂鱼。 岑路看了一眼手表,对还在切片的高辅秦说:“到结束时间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你先走吧。”高辅秦连头也没抬。 岑路耸耸肩膀,也不多话。只是拎起柜子里的公文包。他也没有这么早回宿舍的打算,而是准备去食堂坐着,争取用今天收集到的数据做一次演算。 毕竟,食堂里只有个脾气不好的老头,而宿舍里却有个让他心烦意乱的人。 岑路咬着笔杆子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余光瞥见窗口里的老头偷偷地拨开了挂帘看他。岑路也没有揭发,只是大大方方的任他看。 这些天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刘老爷子口是心非的脾气,最初的几日他借用老爷子的地盘他还大呼小叫地喊:“书呆子别在老子这儿乱撒尿”,后来周浦深来劝了一次之后便熊着脸没再反对了。至于最近两天,岑路甚至在他平时坐的桌子上看见两个干巴巴的橘子,他带着询问的目光去看老头,刘老头却像是被人撞见偷腥了似的涨红了脸,朝着他吼道:“看什么看!橘子都坏了我要拿去扔的,看你这傻子来了正好喂你省的浪费。” 岑路干脆利落地闭嘴了,他知道这种脾气的人越是逼急了便越是讨不了好,还不如默不作声地吃橘子呢。 譬如今日,他就一边嚼着茎多汁少的蜜柑一边笔下如有龙。 可是有的人,不是你不去惹他他就能消停的。 刘老头看着岑路仿佛在吃山珍海味似的摇着脑袋,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周浦深这小子怕是走火入魔了,这一周来变着花样地跟艇员买水果蔬菜。每位艇员上艇时分发的新鲜蔬果都是严格限定的,在这暗无天日的水下可以说是有价无市,周浦深这个傻小子天天给书呆子不间断地提供这些,怕是把自己那点可怜的薪水花了个底朝天。 最可气的是,这个呆脑壳看起来还贼不待见周浦深,面对面给他的东西说什么都不要,每天不在食堂待到熄灯绝不肯回宿舍,周浦深无法,只得拜托老上司给岑路带水果。 刘老头心里为周浦深不值,于是嘴上也嘟嘟囔囔地不让岑路好过:“就说不能念那些天杀的书,嘴里嚼着别人的,还不知好歹……” 岑路清楚地听见了,他有些不明白,于是停下了笔转身问嘟囔着的老爷子:“刘叔,你说这橘子是谁的?” “还有谁!”坏脾气的炊事员一跟岑路说话就没个好声气,“除了周浦深那个呆脑壳,有谁会在这种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光的地方把自己的水果给你!” 周浦深嘱咐过他不要多说,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岑路略一思索,便大致摸清了个来龙去脉。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乱了,这厢也来不及与老爷子多说,当即便夹起文件径直朝宿舍去了。 当岑路打开了宿舍的门,周浦深正在洗手间里洗岑路换下来的备用白大褂,两只手泡在冰凉的肥皂水里搓着衣领,宽大的指节冻得通红。 岑路看着他,心里感叹自己就算是娶个老婆大概也不会有周浦深这么妥帖了。 “回来了?”周浦深有些意外岑路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想到岑路自上艇来抗拒的态度,周浦深怕岑路对自己洗他的衣服有什么想法,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碰你的衣服,只是他们经常把鞋也一起丢进公共洗衣机里,很脏……” 岑路看着那人平时英姿勃发的长腿长臂,现在却屈身在小小的洗手间里给自己洗衣服,表情既紧张又委屈,竟一时间联想起了大户人家小心翼翼的小媳妇。 他立即狠狠地咬了自己的下唇一下,想什么呢,怎么越来越不着调了。 岑路勉强笑了笑:“你给我洗衣服,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就是,我有件事想问你。” 周浦深见岑路没生气,于是松了口气。在毛巾上擦干净了手便跟着岑路进了房间,只是这口放心的气还没来得及呼到底,周浦深便看见了岑路放在床头的那半个干巴巴的橘子。 周浦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年轻的少尉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死老头”,接着看向了岑路,想要根据他的表情行事。 可是岑路此刻根本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冷淡地抱起了双臂,质问似的看着周浦深:“橘子你哪里来的?” 周浦深心里一颤,可还想做最后的挣扎:“艇上发的。” 岑路眯起了眼睛:“深弟,我智商一百六,我看人心很透彻的。” 周浦深:“……” 然后少尉放弃了:“我买来的。” 岑路眼神更冷了:“花了多少?”看见周浦深又开始不敢看自己的眼神,他连忙补了句:“不许胡诌!” 战场上英勇神武的周少尉可怜巴巴地看着岑路:“两个月工资。” 岑路二话不说就从自己铺上拿来了电脑,虽然此刻他们在水下暂时没有信号,可他的转账申请打出去了只要一浮出水面就能处理。 周浦深大气不敢出地看了一眼岑路的屏幕,顿时又没法淡定了:“哥!别!” 岑路却充耳不闻:“我俩月工资可能不够你的份,这样,我先转三万给你,免得你后面还要给我开小灶。” 周浦深急得眼睛都红了:“哥!我不要你的钱!我给你买这些是心甘情愿的!”他想走过去阻止岑路的动作,可岑路已经生气了,他再靠近不知道会不会招致对方更激烈的抗拒。 周浦深不敢尝试,他受不了岑路对他任何的拒绝,任何一点。 没想到岑路听了他这话反倒停下了打字的手:“你心甘情愿的?凭什么身份?” 周浦深被问住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直愣愣地盯着岑路看。 是啊,他该以什么身份呢。他只是岑路外出时的护卫罢了,顶多再加上一个便宜学生,又凭什么要求岑路接受自己所有一厢情愿的好意。 他颓然朝后退了两步,低下头硬犟着:“总之我不要,你要是把钱给我上了岸我就立即转回给你。蔬菜水果我会继续给你买,不管你说什么。” 岑路愣住了,这似乎是他认识周浦深来他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意思。看着他低着头耸拉着肩膀的样子,岑路突然就觉得心里疼起来,恨不得能收回方才说的话。 他这是被人无视久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稀罕他的对他好的,反倒叫他无所适从起来。 就好像一个穷困潦倒了许久的乞丐,突然给了他一捧金子,他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怀疑现实。 岑路盯着周浦深那张面目深邃的脸移不开眼。他想既然有这么个香饽饽对着他体贴入微,又何必要跟他分这么清楚。如果分不清楚,两人便更多了机会纠缠,正好应了岑路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九九。 想到此处,岑路定了定神撤回了转账申请,他清了清嗓子,想和垂头丧气的那人服软:“深弟,我……” 却看见周浦深一瞬间朝自己扑了过来。 岑路被周浦深死死地压在了床上,头一下子撞在床板上,疼得他眼冒金星。他被困在了周浦深的胸膛和床铺之间,鼻息间都是周浦深侵略性的雄性味道,岑路一下子从脸红到了耳根子,本能地想要推开他。 宿舍门外却传来一声炸响,像是放大了几倍的鞭炮声,直直地朝着门锁去了。 岑路一下子僵住了,经过了黎昼的事后,就是捂住了耳朵他也认得出那是枪声。 门外的那人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进来,于是又是一枪击中门锁。好在那特制的密码锁还足够坚硬,除了铮的一声响外还暂时没有松动的迹象。 周浦深牢牢地拥着怀里的人,确保他身体的每一寸都被自己覆盖着,接着从作训服的左腿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黑亮的袖珍枪,笔直地瞄准门外。 岑路能感觉到周浦深抱着他的手臂在慢慢地收紧,他抬头去看他,男人面色冷峻,眼瞳黑洞洞地望着那扇不断被人疯狂敲击着的门。 又是一声枪响。 周浦深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又颤了一下,他飞快地思索着各种逃生计划。如果枪手打开了门锁冲进来他可以借助遮挡与他对战,可在这密闭的狭小空间内,使用手枪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情,更何况他身边还有毫无格斗经验的岑路。 无论如何只有强行突破才是解决之道,周浦深没有太大把握自己是否能胜过对方,能登上“赫墨拉”的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士兵。 可如果自己使的是不要命的打法呢。 枪手对着门锁的蹂躏还在继续,那千疮百孔的门锁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周浦深的思绪却在这情况下陡然地清明起来。 没错,他可以在枪手开门的一瞬间就冲上前去,他可以用身躯堵住对方的枪口,岑路便可以从这个密闭空间逃出去。 门锁已经开始松动了。 周浦深已经下定了决心,便轻轻掰开岑路放在他腰际的手,“啪嗒”一声拉开了保险栓,预备起身。 却意外地被人阻止了。 被他拉开的那只手又重新覆上了周浦深的手臂,毫不犹疑地将他拉下来。岑路死死地盯着对方,警告他:“不许。” 作者有话说: 大家想小路了没嘻嘻~ 第25章 章二十五 黑影 岑路眼里带着与面容不相符的恶狠狠:“不许鲁莽!” 周浦深愣了,因为在他看来岑路这种没什么杀伤力的逞狠几乎就是在宣告他在担心自己,方才死了半刻的心此刻又似乎被注入了些许活气,重新“怦怦”地跳动起来。 周浦深是真的很想问一问岑路是不是在担心自己,可又不敢开口,他害怕岑路心里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外面的骚动声大了起来。枪手的动作似乎惊动了其他艇员,隐隐有喧哗声逼近。 枪手似乎被转移了注意力,发出了恼怒的吼声,转而对付门口的其他人去了。 周浦深迅速起身,轻手轻脚地从床下箱子里翻出了防弹衣交给岑路。接着便听见外面一声巨响传来,跟随着男人重重地咳嗽声和倒地的沉闷声响。 周浦深安置好岑路,像是只灵活的黑猫似的窜到了门前,从猫眼里朝外看,只见外面的枪手似乎已经被人制服,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在不断地挣扎,制服他的那个人死死地压在枪手的身上。 骚动声渐渐大了起来,门外的搏斗声逐渐从两人对抗变成了多人匆忙的脚步声,周浦深听见外面有人在惊呼:“方少尉,这是怎么回事?” 接着岑路便听见了一个冷静又熟悉的声音回答道:“这潜艇上多得是不堪忍受长时间水下作业而发疯的人,多他一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周浦深意识到现在危机已经解除了,可他还是不敢打开房门,直到岑路用眼神意示他拧开把手的时候,他才从猫眼里朝外看了一眼,然后打开了宿舍的门。 方正的反应很快,在门房打开的一瞬间便冲着两人一点头,再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人:“岑教授,周少尉,对不住你们。这家伙在艇上呆久了,脑袋不清楚了。我没注意到,是我失职。” 岑路没有回答,只是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匍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了,两条短粗的眉毛拧在脸上,高大的块头此刻颇为滑稽地缩成一团窝在门边。这相貌岑路觉得有些熟悉,他分明是…… 人群中也有些窃窃私语,岑路向人群看去,发现一个脸色煞白的小个子,望着地上的那人不住颤抖。 这人,分明是刚上艇那天,在洗衣房里欺凌候春榭的那人! 这样的人,会因为受不了水下作业而发疯……? 岑路掩饰住自己的疑惑,那边的方正还在滔滔不绝地向周围人解释:“近期艇上的心理疏导工作做得不错,两三个月都没发生过这种事情了。小夏平时也是个开朗的孩子,这才造成了我们人事管理的疏忽……” 不知有谁说了句:“艇长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人群自动分开,即便在艇中狭窄的走道里也让开了一段距离,刘之涣大踏步地从人群中走过来,看样子十分匆忙,只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长风衣。 艇长面色冷峻,一点不见初次接待岑路与周浦深时的和颜悦色,他快步走到昏迷的枪手旁边,弯腰捡起了被方正踢到一边的枪。岑路眯眼看了看,那是一把统一配备的M9,只不过比周浦深的那把略小些。 刘之涣绷着脸问一旁的方正:“阿正,什么时候的事情。” 方正立即行礼回答:“报告艇长,预估昨日十一点至今日凌晨。”接着那只行礼的手似乎有些颤抖,方正惭愧地低下了头:“艇长,人员失控让专家团队受惊是我的疏忽,请将我上交法庭裁判。” 刘之涣抬手摆了摆:“不关你的事。”随机问站在方正身后的事务员:“给他上麻醉针,把这人的所有信息归档报告到艇长室。正午之前准备上浮。” 在场的人都不由得愣住了。方正的表情更是惊愕:”艇长,现在上浮会偏离既定航线!专家团队的下水作业还没完成。“ 刘之涣盯着他,停顿了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喉头滚动了两圈,他才道:“‘赫墨拉’是帝国的希望……这艘潜艇上不能容忍任何潜在的危险。准备上浮,我希望我不要再说第三遍。” 此言一出,众人便都沉默了起来。刘之涣就在这种令人窒息般的沉默中离去了。 因为凌晨的骚动,岑路有些睡眠不足。换白大褂时就止不住地打哈欠惹得高辅秦频频侧目,此刻更是站在实验台前晕乎着,整个脑袋说不清地疼。 高辅秦实在看不下去,夺过岑路手里的鼠标就自顾自地输起数据来,一边还问他:“早上的事很严重?” 岑路难以相信地看了他一眼,又联想到了此人上艇后连睡三天神龙不见首尾的壮举,顿时觉得哪怕这艘潜艇炸了他也能睡得不动如山。 高辅秦注意到了岑路的眼神,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我睡觉习惯蒙着头睡!” 蒙着头睡也不能听不见枪响吧,岑路郁闷地想,可这话他说不出口:“据说是有人受不了这里的环境失去理智了,持枪摸到我这里来了。还好很快就被制服了,没出什么大事。” 高辅秦听了这三言两语的解释,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接下来吐出的话让岑路颇感意外:“其实……我大概能理解这个家伙。” “从前我跟着系里出过任务,虽然不是在水下,但也跟着远洋邮轮在海上漂了半年。”高辅秦声音死板地说着,手上的事情也不停:“起初觉得新鲜,觉得每天打开舱门就是大海,多好的机会啊。可是时间久了就觉得心里烦,每天都是一尘不变的景色,弄不清东南西北。如果碰上了风暴那就更糟了,接连着几天都是黑压压的,晨昏颠倒,一天到头连什么时候吃饭睡觉都不清楚。” “至于吃的,那就更糟了。蔬菜水果都有限,只有上船的前几天能吃。后来就是成天的罐头肉和压缩饼干,后来我一闻到那味道就忍不住干呕。” 岑路眨眨眼,听了这话心中有些触动。 “我们遇上风暴,与陆上暂时断了联系。我那时年轻气盛,觉得每天的工作那么幸苦,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把这些研究公之于众了,所以就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关在船舱里,谁来也不理。”高辅秦推了推眼镜,敲了一下回车键。 “后来还是队里的老前辈,每天不厌其烦地来我门前唤我,有空就和我这混蛋说话,被我吼了也不气,依旧笑眯眯地劝我,这才多少把我的神志给拉回来。如果没有他,大概发疯的就是我了。”说到此处,岑路才在这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副手脸上看到了些许动容。 “那位前辈,他后来……”岑路有些好奇。 “死了。”高辅秦却又极快地恢复了冷漠的表情,他极其熟练地合上了电脑,接着转身继续做切片去了,仿佛方才他说的故事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镜花水月。 岑路有些惊愕地闭上了嘴,接着又有些悲凉的释然。 他们这样的人,像他们这样心存善念的人,却往往不得善终。 “小高……”岑路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实验室的玻璃窗上闪动过一道黑影。 那影子闪得极快,仿佛在实验室里也安上了眼睛似的,一感知到岑路的目光便消失了。 岑路闭上了嘴,身侧的两只手悄悄握了成拳,他低声地对高辅秦说:“小高,咱们实验室的密码是几天换一次?” “嗯?”正忙于实验的高辅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像是两天一次吧。” “从今天开始,改成三个小时一次,就算是夜间也要换。我和你按天次轮流值班。” “这也太麻烦了……”高辅秦刚想抱怨,却在岑路严肃的脸色中闭上了嘴。 “小高,咱们在这艇上也呆不了多久了,接下来的两个星期,谨慎点儿没坏处。”岑路认真地告诫。 高辅秦只得点了点头。蓦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说到这个,我今天路过食堂的时候,听见那个坏脾气老头好像在气势汹汹地嚷嚷着什么。” “他说什么?”岑路有些警觉。 “我没太听清楚,好像是在喊着‘我就知道他是叛徒!’‘你们艇长就是个废物!’之类的。”高辅秦摇摇头,“就算艇长是他儿子,这老头也忒不懂规矩,在工作场合他儿子就是上级,怎么能这么公私不分!” 岑路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你听见他喊谁是叛徒了吗?” “没有。”高辅秦老实地摇头,“当时他好像被两个卫兵拉出了,被捉住了之后好像就被人捂住了嘴没声儿了,我离得远,也没太听清楚。” “我知道了。”岑路点点头,“艇上的这些事跟咱们没关系,我们做好自己的事。”话虽然是这样说,岑路却觉得内心的不安越来越明显。 就如同刘之涣所说,“赫墨拉”是帝国的秘密,是帝国手上极重的筹码,可是这件事未必就瞒得如同帝国所愿。 岑路看了眼手中的草稿纸,暗自决定今日将所有的资料都带回宿舍。 第26章 章二十六 海面 即便再不合规矩,艇长一声令下之后,全艇还是在正午之前做好了上潜准备。 岑路与高辅秦被特许可继续呆在舱内,可岑路思考再三,还是决定跟着大部队一同行进,免得落单。艇上最近的气氛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宿舍里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岑路今早对周浦深说他会一直呆在舱内工作,再加之孟看松热情地前来邀请周浦深与他们一起,岑路乐见其成,赶紧地就将周浦深推出去了。 其实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周浦深说,岑路已经决定了要服软,却不想说得仓促。正好上浮的事给了他些许的缓冲机会,让他得以酝酿酝酿说辞。 岑路便朝箱子里扔着他的脏衣服,一边寻找着上岸可以穿的短衣裤。这次上浮的地点在帝国最南端的群岛处,初夏时节也是烈日炎炎。 寻了半晌,岑路有些绝望地发现,他并没有适合的衣物,出发时走得匆忙,他只带了厚厚的外衣外裤,是绝不适合在此处穿上身的。天气炎热不说,他们呆在海上漂着,万一不慎落水他大概就得像快石头似的沉下去了。 岑路实在没办法,只得在内里穿上内裤,接着就这样几乎半裸着在外面套上平时不离身的白大褂,待他把白大褂的扣子扣到最上头一颗之后,乍一看倒也没什么不妥。 岑教授平素就是个不太注重衣着的人,如此惊世骇俗的打扮也未让他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就这样去和大部队集合了。 直到“赫墨拉”完全浮出了海面,他被迫和光着膀子的大兵们并排坐在湿滑的潜艇顶端的时候,岑教授才觉得大事不好。岑路此刻已经无暇顾及周围靓丽的南方风情了,无论是长得齐天高的椰子树还是不远处金黄色的沙滩,什么都比不上让他在半弧形的顶部坐稳来得重要。 他一边裹紧了白大褂一边欲盖弥彰地套上了候春榭好心给他的救生衣,身边除了这个小卫兵之外,处处都是在这块浅滩上只穿泳裤,嬉笑打闹的士兵们,仿佛他们此行不是押送发疯的同僚,而是来春游的。 岑路东倒西歪地躲闪着大兵们扑腾出来的水花,帝工大发给他的这件袍子材料令人堪忧,只要稍微沾上点水便能拥有极好的透视效果,岑教授就是再不要脸也不好意思叫一大帮老爷们看见自己里面只套了条内裤的样子。 他原本平衡力就不大好,现在更是躲得幸苦,只得紧紧抓住了候春榭才不至滑进水里。候春榭同情地看着他:“岑教授,要不您还是回舱吧,高博士和周少尉都在下面呢。” 岑路闻言就更不会去了,可是他不能与候春榭明说,只是硬着头皮回了句:“久违的阳光了,晒晒挺好的。” 这句话到也不全是假,他在水底下闷了大半个月,还是靠着艇员出了意外才有机会再次见到蓝天白云。南方的太阳像是比北方的离地面更近些,阳光毫不留情地直射在一众男人身上,有些火辣辣的。不远处的一帮大兵却丝毫不在意这点刺激,依旧心高彩烈地打着没有隔网的沙滩排球,也不知道规矩是怎么定的。 为首的便是许久不见的孟看松。孟看松今日只穿了一条泳裤,露出了一身健壮的肌肉,鼓鼓地分布在身体各处,当他跳起来击中那只破破烂烂的水球时,沐浴着阳光的脸便迸发出一股逼人的青春气息。 被人紧抓着的候春榭盯着孟看松看了半晌,脸悄悄红了。 岑路顺着他的眼光来回看了一圈,心里便明白了**分。他看了眼自己攥住候春榭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接着松开了手。 他道:“年轻人,去打打球吧,别整天跟着我浪费时间。” 候春榭回头惊讶地看了岑路一眼,又回头看了眼热闹的人群,眼中有渴望,可他还是有些挣扎:“可我是您的卫兵……” “没关系,这是给你放的假。”岑路伸手推了一下小士兵的肩膀,“去吧,把握住机会。” 岑路不知道候春榭有没有听懂自己一语双关的话,只是当小孩兴高采烈地趟着水走远的时候,岑路心里是为他高兴的。 只好像这句话还叫其他人听见了。 只是这句话似乎还被意想不到的人听见了。 岑路听到背后传来的冷哼声,转过身去看。只见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位对蔚蓝色的大海毫无兴趣的,巍然不动地坐在“赫墨拉”的顶端,裹着雪白的浴巾遮住了身体,只留下一双线条流畅的细腿,闲适地浸在透明的海水里。 “赫墨拉”上这位珍贵的一点红正微微地挑起嘴角,带着嘲讽的神情望向岑路,意识到了岑路的目光也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你送他过去就是害他。” 岑路觉得有点好笑:“怎么?你知道他们的事情?” 女人却又不肯回答了,只是随手整理了一下栗色的头发,她伸手时身上的浴巾微微滑落了些许,露出了雪白的脖颈。 一旁的大兵见状便不失时机地吹了声口哨。 女人立刻恼怒地重新将浴巾拉到了下巴,一边对着吹口哨的男人怒目而视。她正要发作,却看见一旁的岑路摇摇晃晃地踩着湿滑的潜艇顶部,走到了那人的面前。 岑路皮笑肉不笑:“这位兄弟,这样对女士是很失礼的。” 那男人便很没趣地走了,即便艇上的女人再少,为了个娘们得罪上头来的人实在是没必要。 岑路再次回头的时候,女人的神色已经对他缓和了不少,可也拉不下脸来道谢。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开口打破沉默的还是岑路:“我看你们上岸玩得挺尽兴的,一点没有送别战友的悲伤。”他抬了抬下巴,意示一旁正玩得不亦乐乎的沙滩排球队员们。 女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发出了讽刺的笑声:“战友?不过都是拿钱换命的乌合之众罢了。我们天天被关在水下,还多亏了小夏的这条命才能重见天日,我们当然玩得尽兴了。” 岑路耸了耸肩,他并不为这位差点打穿了自己宿舍的士兵感到难过:“你们还真是现实。” “你用不着讽刺我。”女人却将他的不在意误以为是嘲讽:“我只是比较诚实罢了,你以为候春榭不是?你以为到处装老好人的孟看松不是?你以为我们艇长不是?大家都是浑浑噩噩地过罢了。” 岑路看着女人冷漠的目光,突然想到了他们安全地呆在水下尚且如此,若是换了从前战火不断的前线,周浦深又该过的是什么日子。 岑路觉得自己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突然间就觉得,什么措辞什么准备,全他妈的是放屁。机会就那么一次,他现在就要去和周浦深道歉。 下定了决心之后岑路便猛的站了起来,光着脚丫子踩在滑溜溜的顶部。 女人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岑路的心中已经被豪情壮志充满了,他现在只觉得连解释也来不及,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大踏步要朝竖梯走。 女人一句“小心”还没来得说出口,就被溅起的水花溅了一头一脸。 岑路小心翼翼地匍匐了一个小时之久,最后还是不负众望地“扑通”掉下了海。 第27章 章二十七 欺凌 岑路觉得自己最近厚了二十多年的老脸有些撑不住。 都怪帝工大这个抠门玩意儿,白大褂不知道使用什么便宜材料做的,粘了水之后几乎就成了透明小雨衣,岑路胸前的两点与他的内裤很明显地从湿透的白大褂底下透了出来。岑路只有两只手,遮不住自己的三点。于是在一路收了无数大兵的注目礼之后,岑路很愤怒地——挡住了自己的脸。 其实这没什么用,他一边捂着脸朝舱内走一边愤愤地想,整个艇上穿白大褂的就高辅秦和自己,人家看身高就知道是谁了。 岑路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散发着一股咸咸的腥臭味。岑路走到一半实在是受不了这股味道,于是决定丢人丢到底,先去临近的公共浴室冲一把澡。 岑路刚刷完卡走进浴室,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你涂呀,不涂就是不给哥几个面子!”随即惹来一阵哄笑,以及更大的起哄声。 岑路赤着脚,小臂上挂着湿透了的白大褂,正在犹豫还要不要进去,却在那几个围成一圈的大汉中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候春榭正提着不知道谁塞给他的一只油漆桶,瑟瑟发抖地锁在一群兵中间。 见他不动作,其中一人便直接对着他推推搡搡的:“动手啊,还想哥几个帮你是吧。我告诉你,我们帮你涂下手可就没那么注意了!” 可怜候春榭被推得东倒西歪,却也还是大气不敢出。 另一个看着他这幅扭扭捏捏的样子实在没有耐心,提起油漆桶里的刷子,粘了些绿漆就朝候春榭衣服上刷了一道:“臭小子,我告诉你,你以为你把夏哥弄下了船你就有好日子过了?没门!” 候春榭原本想默默忍受,等他们几个尽兴了也就能放他走了。听到这话却涨红了脸:“我没有!你们……你们别诬陷人!” “我诬陷人?”那人没想到候春榭会反抗,声音也高了起来:“我是亲眼看见你给夏哥下药的!” “我没给他下药!”候春榭急得眼都红了,手中的油漆桶危险地晃动着,“那是夏哥……夏哥自己要吃的药!” 岑路看不下去了,也顾不上自己只穿了一条内裤的光荣模样,就准备上前去给候春榭解围。反正大家现在都只有一条内裤。 “喂,我说你们有完没完。”岑路冲着气焰最嚣张的那个,“都多大年纪了,还玩小孩子欺凌这套?” 几个人都吓了一跳,转眼朝岑路这边看过来。有几个没见过岑路的见他一副瘦弱的样子,登时就急起来了:“管你屁事!别来讨没趣!” “候春榭是我的勤务兵。”岑路瞪了一眼那个蹦脏字的,“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不说话了。都在转着眼珠思考岑路这话的真实性,如果岑路真是派来艇上的专家,那他们大概是惹不起的。 候春榭可怜巴巴地看着岑路,小声叫了句:“岑教授,你别管我了。” “怎么不能管你了?我好歹也算是个教师,看见学生受欺负了我也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岑路回答了候春榭,见几个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又看见小兵衣服上还没干正滴滴答答朝下落的油漆。岑路想了想,准备孤注一掷。 他出其不意地凑近了候春榭的油漆桶,围在旁边的几个人纷纷后退,岑路从油漆桶里提起刷子,二话没说就朝自己裸露的胸膛上来了一道。 那只刷子怕是用来给潜艇补漆的,质地粗糙得狠。为了做戏做足全套,岑路下手也狠,这下被那只刷子的硬毛蹭过了胸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血珠从肮脏的绿漆中间冒了出来。岑路看见了几个大兵眼里的动摇,心想有用,于是一边叫嚣着:“怎么了?害怕了?”一边心里没底地又朝手臂上来了一道。 候春榭哭了,眼泪像蹦豆似的从脸上落下来。他在想后面该怎么跟上头交待。 岑路疼死了,却不敢露怯。上次只有一个夏哥他还能想着背水一战,可现在足足有三人,就是他现在突然觉醒了什么不得了的力量也打不过人多势众的一方。于是只能通过这种方式逼他们走。 为首的那人看见岑路的手臂上也开始渗血,心说他要真是上头的人这次怕是不好收场,于是一边狐假虎威地骂了一句:“神经病!这可不干我们的事。”一边摆手意示同伙们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岑路直到看着几人的身影都消失在浴室外,这才“嘶嘶”地抽起气来。刚才那两下可真疼啊,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岑少爷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想自己大概是被周浦深传染了这种没用的正义感,开始喜欢多管闲事了。 可是,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咧嘴一笑,想到自己和周浦深有些像了,他又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开心。 候春榭有点惶恐地看着岑路这幅又哭又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蹲**问他:“岑教授,您没事儿吧?” 岑路连忙充大头,使劲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点小伤算什么,别往心里去。” 候春榭着岑路痛得雪白的脸色,心里明白他在逞强,于是也就更加感激:“谢谢您,算上夏哥那次您都救了我两次了。” 岑路摆摆手:“别往心里去。” 候春榭脸上带着泪痕,眼光落在了岑路还在不断流血的伤口上,那胸口的血一直在淌,眼看着就要把岑路身上唯一的布料染红了。 候春榭又要哭了:“完蛋了。这下周少尉不打死我才怪呢。” 岑路继续安慰他:“没事儿。男人受这点小伤算什么。周少尉也是为了任务才这么上心,我又没死,这点小伤他不会在意的。” 可没想到候春榭听了这话却止住了眼泪,转而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岑路:“岑教授……你……你不知道?” 这下换岑路愣住了:“知道什么?” 候春榭在心里大叫,你居然不知道该知道什么?是个这边的都能看得出来周浦深那眼神好吧?!可当事人没说明白,他也不好先挑明了,只得模模糊糊地求岑路:“也……也没什么大事。岑教授我求你了,能不能别让周少尉知道这是……这是因为我……” “不让我知道什么?” 坐在地上的两人都被这浑厚地回荡在浴室里的男声吓了一跳。岑路闻言回头,便看见周浦深穿着短裤汗衫,正满脸煞气地看着他胸口的伤口。 岑路突然能体会到上一次周浦深被抓包时候的手足无措了。 可现在让他最为抓耳挠腮的不是受了伤当场被发现,而是——他现在几乎是光着的!而且还就这样大剌剌地,一点隐私没有地被周浦深看见了! 岑路恨不得能从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可这里不仅没有洞,而且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海水。 周浦深的眼光从岑路身上移到了候春榭身上,他眸色暗了暗,身上散发的气息更加可怕了。候春榭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在猎物面前绝望地发着抖。 周浦深朝着门口微微抬了抬下巴,候春榭的智商一瞬间达到了顶峰,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岑路在心里大骂,这个没良心的!闯了祸不和自己一起担着不说,还二话不说就把救命恩人扔在这儿! 转脸他就一脸讨好地从下往上看着周浦深了,闯了祸认错这事,岑路很熟,也很有自信自己能搞定周浦深。 岑路双手挡着胸口,试图让胸口的伤看起来没那么明显。他清了清嗓子:“深弟,我这是……” 谁知道周浦深压根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兜头就将那件白色的汗衫脱了下来,露出了精壮的胸膛。岑路还没来得及偷看两眼,就看见周浦深举起油漆刷,狠狠地朝着与岑路的伤口同样的地方刷了过去! 他用的力道极大极狠,方才岑路只不过是冒了点血珠,周浦深这一刷子过去却是在胸膛上清清楚楚地留下了数道深深的血痕,鲜血一瞬间顺着他的小腹向下淌,渐渐地汇成了一条小溪流。 岑路震惊地看着他皮开肉绽的胸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浦深连脸色都没变,他将刷子扔到了一边,蹲**子与岑路平齐:“哥,我知道你想救候春榭。所以我也来这么一出。” 岑路看着周浦深冷漠的脸色,瞪大了眼睛。 他觉得,他有点不认识周浦深了。 周浦深看见了岑路眼底的迷茫,于是解释道:“哥,你救不了他的。他是这艘潜艇上的‘牺牲品’,牺牲他一个能换来众多艇员的精神稳定,这是艇长都默许的事情。你如果想救他,就不要把这件事情捅出去。” 岑路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他想要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见开玩笑的意思,可是却一点也没有。周浦深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含着漩涡的眼睛里有的只是毫无疑问的冷静。 岑路问:“你们……不仅在这艘潜艇上,从前在战场上也是这样?” 周浦深心底一痛,可是他没有表现出来:“是的。” “你会这样吗?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逼到角落里,然后逼着他干侮辱自己的事情?”岑路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紧紧地捏住了拳头。 “我不会。”周浦深看着岑路的手,很怕他会将指甲掐到掌心里。 “我知道了。”岑路别开脸,他轻轻推开周浦深靠得极近的胸口,站了起来。因为站得太快而有些晕眩,他拒绝了周浦深伸过来扶住他的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哥!”周浦深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带着不甘心。 “跟上头我会说是因为我们闹着玩才受伤的。你放心吧。”岑路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 周浦深看着岑路远去的身影,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 闹矛盾了~别担心很快就和好啦 第28章 章二十八 劝解 岑路扛着他那点可怜的行李,跟着大部队上了这座海心小岛。 自从候春榭那事之后,岑路一直没跟周浦深说话。与其说是两个人闹别扭,倒不如说是他故意避着周浦深。正好艇长下令在这座海岛的军事基地全艇休整,他便联系了技术部,让人给自己安排了单人宿舍,眼不见为净。 这座海岛位处帝国与南国的边境线处。南国与邦国不同,不仅体量小,仅由几个岛屿组成。技术力量更是不过关,于是帝国占着人多马壮,从南国手上抢了不少岛屿过来,为了震慑这个小国,帝国当即就在这座小岛上建了军校和军事基地。岑路他们这次的住处便在军校里。 岑路推开了那扇吱吱呀呀的门,闷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霉味。岑路倒退了几步,却还是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这间简陋的宿舍,接着告诫自己,能有单人间住就不错了,出门在外不能要求太高。 他将设备放在了长着霉斑的竹床上,环顾了一周,发现已经房间里已经准备了被褥。他凑近闻了闻,发现至少被褥和枕头还是干爽的。心里宽慰了一些,岑路从行李里拿出一次性口罩,撩开袖子就准备好好打扫一下接下来几天的住处。 虽然岑路没怎么干过苦活,可胜在脑子好使,不出两个小时整间竹屋便焕然一新:地上的瓷砖除了些坑坑洼洼的地方,重新变得洁白如新,岑路擦干净了竹床,铺上了雪白的被褥。因为把设备放在哪儿他都不放心,所以干脆把设备和公文包一齐堆上了床,只留下床边的一小块,那是他准备睡觉的地方。 做完这些岑路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倒头就瘫在床上喘气,枕头边还堆着一包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岑路痛苦地翻了个身,现在就是有机关大炮跟在他后面逼他起来干活,他也爬不起来了。 脑海中突然闪过周浦深高大的身躯窝在那个小小的洗手间里给他洗衣服的模样。 岑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伸手重重地拍了拍脑门。 不行不行,自己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呢么。怎么这么快就没出息地想人家了。岑路摇晃了一下脑袋,拼命地逼自己将思绪移到别处去。 这么一转移,岑路突然发现自己饿了,肚子很是时候地叫了一声印证了他的想法。 岑路干脆一气呵成地掀开被子,下床出门。方才解散时孟看松特意与他说过餐厅的方向,岑路认识路。他想,难得来了陆地上能吃点好的,也不用再受那个古怪老头的气,何乐而不为呢。 却没想到又在军事基地的食堂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岑路无语地看着刘存己晃着那把终年不换的破扇子,又再一次悠然自得地坐在军事基地第一餐厅的打饭窗口,与在潜艇上不同的是,这次他的面前放了一只硕大的椰子,里面插着一根吸管。老爷子眯着眼睛摇头晃脑,是不是还低头缀一口椰子汁,真是天皇老子都没他快活。 岑路有气无力地走到窗口前,可怜巴巴地说:“有饭吗?” 刘存己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看了来人一眼,接着又闭上了:“没饭,大下午的哪来的饭。” 岑路没好气地掉头就走,他实在饿得厉害,没工夫和他耍嘴皮子。 “站住。”那人却依旧出色地发挥了老兵油子的无赖嘴脸,“我让你走了吗你就跑。” 岑路无奈地回头:“你不是说没饭吗?” 老头想了一会儿,接着矮身在厨房柜子里找着什么,不一会儿掏出一只米色的嫩椰子。刘存己掸掸上头沾着的泥巴,将扇子叼在嘴里,二话不说就操起一旁的螺丝刀,用锤子朝坚硬的表皮钉过去。 岑路有些嫌弃地看着螺丝刀上的铁锈也一并进入了汁水横流的椰子。 刘存己可不管这些,在椰子上开了个洞就连着吸管一并朝外扔了出去:“喝你的吧书呆子,吃不饱也混个水饱。” 岑路实在是饿惨了,自从周浦深不在他身边之后他就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现在又新鲜椰子送上门不吃白不吃。于是他就地坐在了窗口旁边的位子,开始一边享受椰子汁一边与刘存己攀谈起来。 岑路道:“刘叔还真是勤勉,到了岛上也要继续干炊事员的活,为艇上的兄弟们发光发热。”他这话半是调侃半是真心。 老头闻言停下了扇子,回头瞪他一眼:“你以为我这把年纪了还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 因为这帮小兔崽子让人放不下心来。” 他又说:“在我们那个年代,粮草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才挑了这苦活来干,最起码我负责的东西,这帮兔崽子们吃着放心。” 岑路突然想起先前高辅秦说的,刘存己在骚乱之后四处喊话说艇上有叛徒,于是便思量着老爷子说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生拉硬拽地也要将伙食掌握在手心里。他很想问一问老爷子怀疑的叛徒是谁,可又有些犹豫。 刘存己看出了岑路突然变得严肃的神情,又想起周浦深这两天魂不守舍的模样,于是断定岑路这是想起自己的卫兵来了。刘存己有心想让这两人和好,于是趟了这趟浑水:“呆脑壳,你这两天和周浦深闹矛盾了是吧?” 岑路对刘存己乱叫自己的名字已经习惯了,可突然听见周浦深的名字还是让他有些猝不及防:“没……没有啊。” “还跟我撒谎呢!”老爷子气不打一出来,“啪”地一声合上扇子,伸手就敲上了岑路的头:“我都多少年没看见小周那副模样了,难不成是小周倒退着长了?” 岑路有些摸不着头脑:“倒着长……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周那孩子,才有灶台那么高就来我们营里了。那几年陛下要打仗,那是四处招兵买马啊,可就算这样,小周这孩子也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少年兵。” “没人知道这孩子有多大,他自己也不说。成天就那么坐着,不说话不动。没有新兵训练的时候乍地看他一眼还以为是死人哩。”老爷子又展开了扇子,“可是该有的任务一点没拉下,二话不说就围着野战训练地一圈一圈地跑,两只脚都跑得起血泡也没停过。我要说啊,有的年轻人还不如一个孩子。“ ”对了对了,还有次打靶的教官看他可怜要给他减任务,那孩子啊,啧啧,眼神真是可怕。” 岑路觉得耳朵里嗡嗡的,明明是与自己无关的事,他这么听着却好似觉得血液都腾腾地开始往脑袋里冲。 “就这么个面冷心硬的孩子,直到了十五六岁被送进后方锻炼了一阵子,才多少身上多了点人气,总算是会笑了。”刘存己还在絮絮地说,“然后就是这次,我都快不认识他了,小周变成这幅面团子似的模样到底是因为谁。” 岑路低头望着那只喝了一半的椰子,没有接话的意思,只是眉头蹙得死紧。 “只是这几天,小周又有恢复他小时候模样的苗头了。”刘存己不摇扇子了,刻满皱纹的双眼有不易察觉的担心:“一句话都不说,要不是一整个大个儿在那成天的散发煞气,谁能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啊。” “我去找他谈谈吧。”岑路打断了老爷子一大段意有所指的话,他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索性就满足了他的那点小九九,这还痛快点儿。 “行啊,晚上七点。艇长……刘之涣那个兔崽子说了,在岛上南边儿的空地办个晚餐,你去那里就行,小周肯定在。”岑路的态度正中刘存己下怀,这便哗啦地全说了。 “我知道了。”岑路回答道,端起椰子就准备走,“我回去准备下,换件衣服。” “哎哎,要准备什么呀,我看你这样就挺好的!直接过去吧!”刘存己的声音在身后还在不依不饶地跟着,岑路却没有理他,只是加快了往宿舍去的路。 岑路走在密布的雨林中,运动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巴路上,鼻息间传来隐隐的火药味。 他垂眸看着手臂上还未褪去的那道油漆印。伤口已经结痂了,不甚明显地藏在深绿的漆色里。岑路回去之后试了很多方法想要将这颜色去掉,可是最后都被证明是徒劳无功。 它只能留在他的手臂和胸口上,像两条丑陋的伤疤,记录着这次岑路并无意造成的矛盾。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头顶宽大的树叶上滚下来,正好落进了岑路柔软的发间,突如其来的凉意顺着他的头皮沁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现在要跑回宿舍已经来不及了,南方的雨总是来得迅猛而短暂,为今之计是找片茂密的树林暂时躲避。 岑路一边跑一边看着连这样大的雨水都冲刷不干净的痕迹,闭了闭眼睛。似乎只要世界变成一片黑暗,自己的内心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其实他从来,从来都没有和周浦深闹别扭的意思。岑路只是觉得,每当他自以为离周浦深近了一些的时候,周浦深就会变成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上次黎昼的事是这样,这一次关于欺凌也是这样。 岑路心里空落落的,陡然生出了一种恐惧,就像是某种他把握不住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一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小路在生闷气的时候,深深正在蓄力发糖中……读条30% 第29章 章二十九 莫逆 等到了南边空地现场,岑路开始后悔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了。 说是晚餐,其实也就是大兵们架起了几个巨大的烧烤炉,就地捉的兔子们被剥皮抽骨之后一劈两半,绑在竹签上烤得滋滋冒油,几个低阶士兵正忙着给烧烤架上的兔子撒孜然和辣椒粉,油脂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烟草和劣质白酒的味道,直冲人鼻腔。 岑路在一群灌着酒笑闹的大兵中间探头探脑的,转了两三圈却也没看见周浦深的身影。他看了眼烤得油滋滋的兔子,咽了下口水。 人群中闪过了艇长的脸,刘之涣今天看起来兴致很高,与发生意外事件时的冷峻面色相去甚远,他左手拎着瓶酒,正微笑着与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岑路想,或许他能知道周浦深的去向,于是便径直朝刘之涣走过去。 艇长也在这时看见了岑路,挺高兴地向他招手:“岑教授!你也来了?” 岑路直到走近了才意外地发现,刘之涣之前是在和方正说话。方正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看见岑路很是礼貌地微微朝他一点头。 岑路也朝他点了点头,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放不下心里的戒备。他转而笑着对艇长说:“不请自到,不好意思了。” “岑教授这是哪里的话,”被岑路这么一说刘之涣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原本也想喊人去叫你,只是怕你们这些读书人,看不上和我们大老粗一起。这不,我让看松去叫了高博士,他碰了一鼻子灰正生气呢。” 听见孟看松的名字,岑路有些急起来了:“周少尉呢,没跟孟看松一起吗?” 刘之涣只当岑路是有正事要叫周浦深:“他和看松一起去叫高博士了,现在正往这边来的路上。岑教授您有事找他?我让阿正用对讲机叫他们。” “不用了,也没什么大事。”岑路听到周浦深的去向,稍稍安下心来。心想就在这里等他也好,没理由主动把人家叫过来的。 方正单手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岑路阴晴不定的脸色,突然笑着道了一句:“岑教授与周少尉,还真是一对黄金搭档。谁都离不开谁。” 岑路:“……”他突然间觉得方正说不定很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天赋。 “可不是,”刘之涣丝毫没感受到什么不对,还一个劲地赞同,“阿正,看着这些年轻人,到叫我想起咱们从前的模样了。” 方正抿了一口酒,微微眯起眼睛笑了:“是啊。” 刘之涣看起来大有回忆往事的兴趣,吆喝着从一个经过的兵手里哄来了一瓶还未动过的啤酒,很是热情地递给了岑路:“来,岑教授,今晚就别太绷着了。” 岑路心里正郁闷呢,于是也没多推辞,接过来就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他的酒量向来很好,仅仅这一瓶啤酒也不会误事。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大口灌啤酒,一边听刘之涣兴高采烈地讲老男人的青春往事。 刘之涣见岑路一点不扭捏,心下觉得欣赏,称呼也就随意了起来:“你运气好,现在你方正哥脾气这么好说话,从前啊,那简直就像是块石头,冥顽不灵。” 方正斜了刘之涣一眼,丝毫没有工作时对着艇长的毕恭毕敬:“行啊,今天总算是听到你的真心话了。” 刘之涣连忙赔笑:“你别生气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再说了你就是再生气也上了我的贼船,这辈子是别想下去了。” 岑路看着两人有点好奇:“两位是怎么认识的?” 刘之涣听到岑路的问题,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方正,微微露出点笑容:“从前北洋战场上,我带着一个步兵班去偷袭敌人的兵营,谁知道就那么巧在敌军占领的城里捡到了这家伙。那张脸脏得,就是拖进河里洗三个来回都洗不干净。” 方正也笑笑,丝毫没有糗事被人曝光的羞耻。 “可就是这个小叫花子啊,给我们指出了敌人的粮草营所在。我们炸掉了敌人的粮草,领了头等功!我要把你方正哥的功劳报上去,可是他不领情啊,”刘之涣笑着锤了方正的肩头一拳,“所以我只好冒领了,所以才有今天。” “你又开始不着调了,”方正冷静地拍掉刘之涣的手,转头对着岑路认真地说:“艇长能有今天,都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 “北洋战场就快要胜利的时候,艇长的队伍因为表现出色,被留下收编投降的战俘,谁知道邦国人诈降,在没收武器的时候突然发难,朝着小队就扔手榴弹,艇长硬是将小队里受伤的另外八个人一个一个地背过了战壕,却没说自己腿上也有伤。”方正说到这儿才罕见地有了些情绪起伏,瞪了一旁不知死活的刘之涣一眼。 “你最后不是也把我带回来了嘛。”,刘之涣勾上了战友的肩膀。 “是啊,说起来也好笑,”方正随便刘之涣把半个身子都倚在自己身上,“我找到队长之前被催泪弹给熏瞎了,就只能摸索着把他背在背上,瞎子驼瘸子,两人运气好才捡回了命。” “什么运气好啊,那是因为咱俩是黄金搭档!谁都离不开对方,这不,我一当上艇长就把你挖过来了不是。”刘之涣哈哈大笑,因为上涌的酒意愈发没个正形。 “什么黄金搭档啊。”方正躲过了醉鬼挥舞着的手,矮身从一旁的烧烤架上拿过一只烤得金黄的兔子塞进了刘之涣嘴里,“吃你的吧。也不知道是谁,一回去听说了军校来了个漂亮妹子,就立马屁颠屁颠地去做军校老师了。” 刘之涣闻言面皮红了起来,他一口吐掉兔子,有些着急地阻止老友:“你你你别胡说,我对淮叶那是真的欣赏!哪有你说得那么猥琐!” 岑路瞪大了眼睛,淮叶……是他认识的那个淮叶吗…… 要真的是她……岑路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刘之涣一眼,那这位艇长的眼光可真的是不一般啊…… 刘之涣发现了岑路揶揄的眼神,误会了他的意思,连忙更着急地解释:“不是的!岑教授,我对淮叶那是真的欣赏而且敬佩,我带的那届毕业生里,就数她最优秀了……”脸却越来越红。 岑路:“我会给您在中校面前美言几句的。” 刘之涣闻言不说话了,大老爷们自觉在后辈面前丢了丑,于是一个劲地劝岑路的酒。岑路也因为刚刚听了别人的私事自觉心虚,于是没太推脱,不一会儿地上便竖了五六个酒瓶子,大部分都是岑路喝的。 等到岑路打开第七瓶啤酒的时候,手腕被人握住了。他回头看过去,只见周浦深伸出了另一只手,夺走了他的酒瓶子。 站在他们身后的孟看松正一脸歉意地朝着刘之涣和方正鞠躬。 啤酒明明已经被拿走了,周浦深却还是以一个强势的姿势握着岑路纤细的手腕,手指并得紧紧地附在雪白的皮肤上,岑路甚至能感觉到他正在更加收紧五指,一点没有放手的意思。 方正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找了由头就此告辞。只剩下一个喝得半醉的刘之涣,半开玩笑地指责周浦深不让岑路喝酒,那神态,竟有些像他那个脾气古怪的父亲。 “岑教授的工作重要,不能喝这么多,我来替他喝。”周浦深不咸不淡地回答,一直维持着一只手握住岑路手腕的姿势,举起酒瓶子就开始对着吹。 孟看松有些惊讶地看着周浦深,这是他和这位岑教授闹别扭来说的第一句话。他又看了眼周浦深握得死紧的手,岑路白皙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周浦深青色的手指印。 孟看松突然想起周浦深退出前线时说的话,他那时背着他所有的家当,统共也不过一只行李箱,一只军用包而已。周浦深穿着熨得笔挺的军服,胸口戴上了这些年争取来的所有荣誉勋章,宽檐帽下的那张脸英俊得不真实。孟看松是第一次看见这位成熟稳重的教官露出了能称为“迫不及待”的表情,他说:“看松,我走了。” 孟看松像所有其他的战友一样挽留他,因为只要再等三个月,这场战争就能结束了,凭他的战功,周浦深可以拿到比如今高得多的军衔和好得多的待遇。 可是周浦深却一刻都不能等了。他只是微笑着说:“我找到他了。我怕我再多等一刻,我就见不到他了。” 而这是,我不能承受的事情。 于是他走了,像是离巢许久的大雁,头也不回地朝着他的家翱翔而去。 好不容易等到艇长终于喝尽兴了,周浦深已经是满面绯红。地上横七竖八地扔着七八个酒瓶子。岑路被这人的手箍得生疼,甩了几次都没能甩开。现在他也不想甩开了,比起离开周浦深他现在更怕这个半醉半醒的家伙没人照顾。 周浦深虽然不让他喝酒,可却也没有要带他直接离开的意思。艇长走了之后还接连不断地有人来敬酒,有的是来巴结岑路的,而有的则是来跟周少尉本人套近乎的。 周浦深把两人的酒照单全收。端上来的酒连挑也不挑,管它白的红的,来者不拒全部都灌下了肚。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跟岑路说一句话,也无惧他人惊异的目光,只是执拗地,坚定地握住岑路的手腕。 岑路原来对他满腔的怒气已经变成了不解,再接着便变成了怕这个醉鬼一头栽倒的担忧了。 最终在周浦深走路都开始摇,一脚踩在了啤酒瓶上差点摔个狗吃屎的时候,岑路很是及时地撑住了他劲瘦的腰,让他慢慢地依偎在自己的肩上,带着个快一米九的大家伙步履蹒跚地朝场地外走去。 岑路不清楚周浦深住在哪儿,于是摇了摇这个满身酒气的家伙:“喂,你住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含混不清的哼哼,以及凑得更近的俊脸。温热的呼吸喷在岑路敏感的脖颈处,痒得他缩了一下。 岑路低头看了眼醉鬼长得如同蝶翅般随着呼吸颤抖的睫毛,突然有些心猿意马,那些让他心痒痒的小心思又像是复活了似的,叫嚣着让他把人带回自己的住处。 作者有话说: 下次有没有糖呢?到底有没有呢?读条90%(深深:妈!我快憋不住了!小路:妈我把深深带回去了哈 第30章 章三十 醉酒 岑路最终还是顺从内心的意愿,将周浦深带回了自己的宿舍。 这一路上随着周浦深的意识越来越迷糊,压在岑路身上的体重也就越来越明显 。等到岑路终于挨进了宿舍,内心一放松脚下就是一个踉跄,两人一起摔倒在了岑路刚收拾好的床上。 眼看着周浦深的脑袋就要撞上实验设备了,岑路连忙眼疾手快地用空着的那只手给他挡了一下,因为另一只手腕被周浦深拉着不好移动,岑路的右手只得硬碰硬地挨了周浦深的一记头槌,疼得钻心。 岑路被迫压在醉鬼的身上,胸口下面的人一身健壮的腱子肉,硬得像块铁板似的。岑路既有些生气又没来由地心虚,于是只轻轻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算作是这几天闹别扭的报复。 醉鬼挨了这轻轻的一下本能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满是水汽的眼睛不如平时那般锐利深沉,反倒多了几分人畜无害的茫然失措。周浦深躺在柔软的床铺里,见身上趴着的人是岑路,便松开人家的手腕,大手顺着岑路的脊背爬上去,搂过他的肩膀将人紧紧地贴在怀里,满足地闭眼睡觉了。 岑路有些懵地看着周浦深这一串意味不明的动作,也没有多加反抗。一来是因为他本来就想看看这醉鬼喝醉了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二来周浦深的怀抱暖烘烘的,让他在这凉风阵阵的夜里觉得没来由的舒适。 可才过了一会儿岑路就开始觉得吃不消了,周浦深身上的那股甜香味儿可了劲儿地朝着他鼻腔里钻,怎么这么大个男人却浑身上下还带着股奶香,岑路想,不会这么大个人还没断奶吧。 周浦深却浑然不知身上男人的煎熬,依旧毫无防备地朝着身边热源的胸口拱过去,起初明明是他搂着人家的,现在他倒成了撒娇的那个,毛茸茸的头发不住地扫过岑路敏感的喉结,两条修长结实的腿眼看着就要攀上岑路的大腿。 岑路很是痛苦地挣扎着,既要不弄醒这个没断奶的宝宝又要躲避他乱动的四肢,于是浑身上下还能动的也就是腰胯那一块了。周浦深挨得那么近,岑路动着动着不免就得蹭到对方的身体,接着岑路突然浑身僵**——然后果断地一挥手,挣脱了对方的禁锢。 岑教授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起来了。要不是月光不甚明朗,岑路大概能在穿衣镜里看见自己惊恐的表情。 周浦深怎么这么……天赋异禀…… 生为男人,岑路忍不住生出攀比的心思,他低头看了眼,然后有些惭愧地感叹男人和男人果然还是有差距的。 有了刚才那一出,岑路就是打死也不敢再睡到床上去了,想着方便照顾周浦深自己也能眯一会儿,岑路拖了张凳子在床头,一屁股坐了上去,端详着周少尉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 这人生得可真是好看,岑路想。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远山眉山清水秀地嵌在隆起的眉骨上,一双花瓣一样的唇不点而红。 岑路盯着周浦深的唇瓣多看了几秒,突然想到这张总是叫他“哥”的甜嘴儿会不会给小姑娘亲过。 不会吧,岑路在心底自欺欺人地否认,听刘叔的意思好像是周浦深从小就当兵了,兵营里哪来的大姑娘,有的全都是糙老爷们,没准儿周浦深长这么大初吻还在呢。 不对不对,岑路心道,梁浅说他一年多之前就退伍了。周浦深长这么好看,性格又体贴,少不了在外面拈花惹草的,初吻这种事情肯定早就经历过了。 想到这儿,岑路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撑着脑袋嗔怪地盯了熟睡的军官一眼,却没想一想自己意/淫了人家半天却一点都不脸红。 岑路低着头半天,耳边的碎发突然掉了一根下来,正巧落在少尉的嘴唇上,周浦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痒痒地搔着自己的鼻孔,没忍住打了个轻轻的喷嚏。 虽然少尉打得很克制,乖乖地像只打喷嚏的小狗,可正对着他的岑路还是闻到了一阵淡淡的酒气。看着周浦深布满红晕的脸,岑路歪着头嘟哝:“没酒量还来挡什么酒啊。” 不知道是因为听见了这软得没骨头的责备,还是因为梦见了什么令他委屈的事情,周浦深突然可怜巴巴地皱起了眉头,英气的眉宇间被他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少尉在床上翻了个身,脸庞朝着岑路这边,软软的额发落在了岑路的膝盖上。 岑路突然想起了刘存己说的,那个不说话也不动作的少年兵。他忍不住伸手轻轻地附上周浦深的前额,一点一点地试图展开他紧锁的眉头。 岑路慢慢地摸着他的头,仿佛看见了那个总是皱着眉头,明明才十多岁却成熟得令人讶异的小孩子。他突然觉得有些心疼,下手也就重了些:“你傻呀你,小孩子就撒撒娇偷偷懒啊,你这样整天板着脸有谁会心疼你。” 周浦深在睡梦中听见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声音,正因为如此,他才更确定自己是在梦里:“哥……” 岑路笑了,揉着他头发的手更温柔了些:”还挺聪明的,知道是我。“ 周浦深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原本展开了些的眉头又紧起来了,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在小小的一张床上蜷缩了起来,仿佛只有缩在某个角落里他才能觉得安全。年轻而强大的少尉在睡梦里却如此脆弱,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喊着:“哥……哥……别走……” “别生我气了……” 岑路看着将自己缩成虾米还在喃喃自语的男人,眼中的调侃之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心疼。他朝周浦深呆着的那个角落靠近了些,低下头附在他洁白的耳垂边轻声安慰:“我不走,你听话,我就不生你的气了行不行?” 周浦深不说话了,只本能地将耳朵朝岑路的嘴唇又靠近了些,眉头的褶皱似乎减淡了几分。 岑路见自己这样安慰他,周浦深似乎能睡得好些,于是又在他耳边说话:”告诉哥,胸口上的伤口还疼不疼了?“ 而周浦深竟奇迹般地在半梦半醒之间也能回答他:”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疼啊……“岑路心里却疼得更厉害了,”我给你看看好不好?“ 周浦深乖乖地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岑路见他没有拒绝,便起身去取了医药箱,接着耳朵有点红红的掀开了被子,接着将周浦深的迷彩汗衫掀到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贯在胸口,已经像他身上其他深深浅浅的伤口一样结疤了。 岑路心里有点生气,这家伙对待别人尽心尽力的,对自己下手就这么狠。他从医药箱里取了点碘酒,用棉签轻轻地点在结了疤的伤口。 “嘶……”周浦深感觉到了疼痛,在睡梦中痛哼出声,却依旧没有完全醒来。“疼……”他软绵绵地呢喃着。 岑路连忙停了手,俯下/身子去给他的伤处吹气。他没想到结疤的伤口涂药也会疼,这下可能要把人弄醒了,岑路想着,去看周浦深的脸。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周浦深露出了一点点尖尖的虎牙,轻轻地咬住了嫣红的下唇,不让自己再一次痛呼出来。 即便是在这样毫不设防的情况下,他也不愿意叫痛。因为即便叫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岑路却偏偏要做那个在意的人,他凑近了周浦深,伸手摸摸他的脸:“深弟,疼吗,疼的话说出来就好了。”他看见自己说话时的呼吸喷在了周浦深的脸上,微微拨动了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岑路怔住了,借着酒意他竟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觉得自己疯了。 疯就疯吧,他干脆地俯下/身,吻住了那双看起来十分柔软的唇。 嘴唇只接触了一瞬便分开了,岑路猛然地坐直了身子,手上还拿着碘酒和棉签。他无暇顾及,只觉得满脑子仿佛都在放烟花,思绪乱得他无法思考,唯一放大的只有唇上残留的触感。 果然是……和想象中一样柔软。 周浦深在这个瞬间睁开了眼睛。 岑路吓了一跳,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五六个方案准备解释,可话到嘴边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只能那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一时无言。 周浦深看了岑路半晌,接着竟然伸出了一只手臂,将岑路僵直的脊背揽下来自己凑了上去,再一次吻住了对方。 岑路浑身都僵了,他突然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两只手僵硬地一手棉签一手碘酒,却不知道环住眼前人的宽阔的肩膀。他只觉得周浦深在自己的唇上辗转了片刻,接着伸出了带着酒味的舌尖,轻轻地在他的唇珠上舔了一下。 岑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不是因为反感。他现在只祈求周浦深能快点结束这漫长而甜蜜的折磨,于是顺从地张开了嘴。那只温柔的舌尖一旦得到了攻略城池的机会,便突然变得凶狠了起来,完完整整地探索着岑路的口/腔内部,仿佛快要渴死的人一样拼命索取着他口中的津液。 岑路被他吮得有些发疼,于是也伸出舌尖轻轻地试探了周浦深的,霎时间便引火烧身,周浦深依依不舍地卷住了他的舌头,两人的舌尖纠缠在一起,仿佛只有对方的温度才能给彼此唯一的满足。津/液顺着两人紧贴的下巴淌了下来。岑路被吻得缺氧,在快要闭过气的前一秒他挣扎着与周浦深的唇分开,一条银线自两人的唇瓣之间拉开,仿佛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周浦深不解又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岑路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人是因为还没清醒才回亲过来的。 他好不容易把人重新哄回去睡了,嘴上火辣辣地提醒着他刚才做过的好事。岑路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前所未有的乱,所有纷繁复杂的思绪最后都成了同一个巨大的问题,附着三个巨大的惊叹号:你趁人之危了!!!而且对方还是个男人!!! 岑路在月朗星稀的夜里,在自己的宿舍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等到岑教授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实在抵挡不住了,他便胡乱说了句:“我出去打点水。”便逃跑似的冲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只剩下周浦深一个人舒适地躺在柔软的被褥里,冲出去的岑路没有看见,从那双微红的眼尾里悄悄滑落了一滴眼泪,霎那间便滑进了凌乱的枕头堆里,再也消失不见。 今天……又是另一个痴心妄想的梦…… 作者有话说: 甜吗甜吗?(深深:我终于吃上荤的了!小路:什么占便宜的不是我吗? 第31章 章三十一 绑架 周浦深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可昨天晚上的梦是在是太美好了,美好得他几乎不愿意睁眼醒来。 昨晚他梦中的岑路与以往相比都不太一样,以往的他总是穿着那件茶色的囚服,只留给自己一个决绝的背影。周浦深想向前去追,却每每发现自己的影子被粘在原地,动弹不得。 昨日梦里的他却仿佛近在咫尺,温柔地照顾着醉酒的自己。甚至,在自己对他作出了过分的举动之后,也只是红着脸带着满眼的水汽,动情地承受。 周浦深闭着眼睛,甚至有种嘴唇上还残留着对方温度的错觉。 可惜,都是自己痴心妄想罢了。 周浦深突然觉得仿佛全身都被抽干了力气,而睁开眼睛这样简单的事情却仿佛变得很残忍。他依旧维持着平躺的姿势,闭着眼睛默默数了三十秒,这才终于攒满了勇气掀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不熟悉的天花板,以特种兵的观察力,周浦深在瞬间便发现了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身体本能的防御机制让他一个骨碌便翻身下了床,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腰间的爱用枪M9。 可是却摸了个空。 周浦深愣住了,脑袋很适时地疼痛起来,提醒着他昨晚的所作所为。 对了……昨晚是因为送走了发狂的艇员,艇长提议聚餐放松一下,他和看松去叫了那个脾气古怪的博士,结果碰了个钉子。回到场地时他便看见多日不见的岑路在一瓶接着一瓶地喝酒,顿时就被气昏了脑袋,上前去就夺过了人家的酒瓶子。 好像还……周浦深突然地红了耳朵搔了搔脑袋,抓住了岑路哥的手腕来着……而且无论是谁来围观他都没放手。 周浦深有点讪讪的,昨天真是喝多了胆子大,再加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再让岑路喝酒了,所以就有些失态。 后来好像就喝断片了……艇长下的命令,不执行不行啊……周浦深敲着突突疼痛的脑袋,拼命地回忆着,后来好像是……岑路哥带自己回去的? 那这里难道是岑路哥的房间?周浦深想到这里吓了一跳,连忙环顾四周,床上的设备和熟悉的公文包一进眼周浦深便印证了这个想法。 那……周浦深脸都绿了。 昨天晚上的事情难道不是梦,而是真的?! 周浦深被这个想法吓坏了,他的痴心妄想藏在心里太多太多年,一朝暴露在了阳光下,还是暴露在了最要命的那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人干脆利落地判了死刑。 昨天岑路开盖了之后的碘酒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放在桌子上,一晚上过去都挥发殆尽了。岑路的钥匙还很随意地扔在凳子上,昭示着昨晚人离开的时候慌乱得连钥匙也忘了带。 周浦深一向转得挺快的脑瓜此刻就像一潭死水,无论他如何努力也不知道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 这就是摆明了的,他没道理地占了心上人的便宜,而这心上人一气之下扔下他跑了,还很可能受了极大的惊吓。 周浦深蹲在地上,后悔不迭。只是这后悔中还带了一丝异样的侥幸,仿佛阴差阳错地做了他一辈子都不敢做的事。只是周少尉又哭又笑地想了一大圈,却愣是没意识到自己也是有可能被别人赚了便宜去的 周浦深如同困兽,在狭窄的房间里转了几圈之后,还是决定先找到岑路再说。他心有戚戚地绕着独栋的宿舍楼找了半天,却四处不见岑路的踪影。 少尉只当是岑路不愿见他,故意躲着。于是垂头丧气地去找了正在带着小兵们绕着岛跑圈的孟看松。孟看松正想问周浦深昨夜怎么没回来,连忙让队列先走,留下来准备和周浦深好好聊一聊,却看见顶晦气的一张脸。 孟看松有些惊讶,于是也就不再兜圈子了:“教官,你昨天跟岑教授回去了?” 周浦深皱着英气的眉毛“嗯”了一声。 孟看松很不合时宜地激动了起来,看起来就差手舞足蹈了:“那是好事啊……教官你不是……” 周浦深却打断了他的话:“看松,如果候春榭半夜闯进了你的房间,而且对你做了很失礼的举动,你会怎么想?” 孟看松一下子被他问住了,突然变得有点结巴:“那……那得看他到底有多失礼。” 周浦深看着这位直得一点儿弯不打的徒弟,心里更难受了。他是知道岑路的性子的,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也能吹牛不打草稿地说全班女同学有一半儿都喜欢他,他对男人没兴趣那几乎是一定的了。 可却因为自己,被迫承受了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那厢孟看松还沉浸在周浦深突然发难的提问中:“教官,你是怎么知道候春榭他……” “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周浦深没好气地说。随即突然站直了身子,绷着脸命令曾经的下属:“哥心情不好,今天和你们一起跑圈。” “啊?”孟看松一下子就怂了,周教官跑圈,那可是三十圈起步啊。别说是他手底下这帮没吃过苦的二等兵,就连他自己在潜艇上窝久了都没这个信心。 “快跟上!”周浦深却已经闪身去追已经跑远的队伍了。 孟看松:“……”看来今天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岑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堵住了嘴巴。 他难受地想伸手将堵住他嘴的那块臭烘烘的布扯下来,却随即发现自己的双手都被紧紧捆住了。 岑路一个激灵,灵台一下子清明了许多。他试图睁开眼睛,眼瞳却被满屋子弥漫的烟味刺激得想要流泪。他这才发现,不仅是手,他的双脚也被上了铁链锁在了水泥地上。 这里是什么地方……岑路艰难地想要转动脖子,脑袋里那股熟悉的疼痛感却又突然袭击了他。他疼得在冰冷的地上缩了起来,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响动。 一个粗哑的声音用他不熟悉的语言说了句:“醒了。” 岑路抬眼望向了来人,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走到他跟前,弯下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岑路嗅了嗅鼻子,发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草药味。 后面的一个声音用同样的语言回答道:“不要理他。他活着就行。”听声音似乎是另一个男人,那人似乎更警觉些:“试试看他听不听得懂。” 岑路心领神会,在肤色偏黑的男人问他要不要喝水时装出了一幅迷茫的样子,于是男人放心了,水也没给他,只让他按原样躺在那儿。 两人依旧对无法活动的岑路有所戒备,坐在离他四五米远的地方。岑路转动脖子看了两人一眼,发现这两人都有着漆黑的眼瞳。 岑路有些惊讶,以自己二十多年的见闻,他在现实中见过的拥有黑色眼瞳的人,就只有周浦深一人。 怎的来了这个岛上,黑眼睛就开始按斤卖了? 岑路根据这两人的话判断出他们是南国人。岑路暗自思索着,他身处的地方像是个巨大的仓库,却没有窗子。岑路能闻到带着潮气的火药味,这熟悉的气味证明他还没有离开帝国所属的这个小岛。可这里又是什么地方,能让两个南国人肆无忌惮地呆在帝国的重地? 两人依旧在滔滔不绝地交谈,原本还是故意地压低了声音的,可说到一半却开始语气急促起来,直到那个黑皮肤的男人吼了一句:“我凭什么相信他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另一个稍矮的男人吓了一跳,接着恶狠狠地朝岑路这边瞪过来。岑路立即开始表现得眼睛发直,身体僵硬,活脱脱就是被迷晕了之后还没完全恢复的模样。 矮些的男人从胸口摸出了一支烟点上,这才稍稍平静下来:“你都上了这条贼船了。”接着又问 ,“这次他要了多少?” “二十支phantom。” “这么多!”点烟的男人有些惊讶,“平时不是四五支就够的吗。” 岑路侧卧在地上猛然睁大了眼睛! phantom,是帝国严令禁止使用的一种药物。十年前还曾经作为麻醉剂使用,后来发现滥用phantom有导致出现幻觉,促进情/欲产生的作用。最可怕的是,长期使用phantom的人可在一定程度上被**纵。 因为禁令,这种药物的原料种植在帝国日渐式微。岑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暗地里在南国派人种植,接着在边境交易这种药物。 而且竟然一次性/交易二十支之多。 矮个子的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喃喃自语着:“二十支……看来‘虎鲸’这次是等不及了,我记得他上次就因为心急给他艇上的人一次性多用了些,后来那个倒霉蛋发疯了。” 艇上的人……发疯……岑路的嘴唇抖了一下,难不成是指“赫墨拉”上的夏哥……可“虎鲸”指的又是谁呢。 黑皮肤强壮些的男人微微侧过了头,岑路发现他的脸颊右侧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刀疤男蹲**子抱起脚边的箱子,爱惜地掸了掸上面的灰:“这一箱好东西可值不少钱……虽说种子是‘虎鲸’给的,可是幸幸苦苦把这些东西做出来的是咱们,咱们没道理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另一人没回答,只是缓缓地吐着烟雾。 刀疤男以为自己没说动他,又有些激动地补了一句:“卖给谁不是卖!我听说北边多的是用phantom的人,他们还喜欢用这药助兴……大不了咱们兄弟两渡到北边去!” 男人夹着烟的手动了动,冷笑了一声:“跑?你哪来的船?咱们的种子,住处,还有种这东西的地都是‘虎鲸’给的,他要是不帮咱们,咱们能跑到哪去?在这种龙潭虎穴里,稍稍一动就被帝国的走狗们打死了。” 刀疤男听了这话,高涨的热情微微有些泄气了,可却还是不甘心:“那咱们就一直受他摆布吗?” “用不着。”男声回答道,随手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用脚踩了踩。“这一票咱们不还有个砝码在手里。”说罢他抬起下巴朝岑路那边指了指。 作者有话说: 继续走剧情啦~ 第32章 章三十二 筹码 岑路听见他们说到了自己,立即闭上了眼睛装睡。 吸完烟的那人扯了扯嘴角,对着自己的同伴说:“我们这次碰巧抓了这家伙,’虎鲸‘却一反常态地没有让我们立即处理掉他,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另外一人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真是蠢啊你!”男人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说明这人对’虎鲸‘有用!’虎鲸‘无所谓药物是不是在我们手上,如果我们不听话大可以杀了咱们换人给他弄药。可是这人就不一样了,’虎鲸‘要咱们看着他,所以不会轻举妄动。” “原来如此。”高个子带着刀疤的男人恍然大悟,“阿朗,果然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哼。”被称作阿朗的男人哼笑了一声,又点燃了一根烟。 岑路一动不动地趴着,脑袋却转得飞快。他联想起了刘存己一直叫嚣着的“艇上有叛徒”以及前一阵各种不同寻常的骚动,当即便确定了艇上混进了奸细,且这人用了“虎鲸”作为代号,豢养了一群南国人给他培植phantom,再用这种药物回去控制艇员。 岑路想着想着,脑袋便又渐渐迷糊了起来。名叫阿朗的男人抽烟很重,且那烟里不知道放了些什么东西,闻着就头晕。恍惚间岑路觉得似乎有人粗暴地揪起他的头发给他喂了一次水,接着就再也没有过交流。 岑路在快要失去意识之前,闭上了眼睛。眼前好像浮现出周浦深在面对黎昼的枪口时那张从容不迫的脸,岑路不知道从哪里来了无穷的勇气,蒙住了头就狠狠地朝自己的舌头咬了下去。 剧痛伴随着血腥味在口腔内弥漫,岑路的神志一瞬间清明了不少,也能感知到水泥地上慢慢传来的凉意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岑路恍惚地想着,大概是又到晚上了吧。就在这时,他似乎听见那扇一直紧紧锁上的铁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不同于原本两人的脚步声慢慢踱了过来。 岑路立刻清醒了,却还是闭着眼睛。 “你来了。”阿朗依旧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一点没有尊敬对方的意思。 虎鲸抱起了手臂,黑色的面罩将那人的脸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变声器里传出来的南国语显得冰冷且无情:“东西准备好了?” 阿朗朝地上指了指:“诺,你要的二十支。”刀疤男人却不如同伴这般冷静,虽然在背后喊得最起劲的就是他,可当真见了虎鲸他却还是有些不寒而栗。看见虎鲸没有说话,就想要弯腰将箱子拾起来。 “不用。”阿朗拦住了同伴,“让他自己捡就行。” 虎鲸没有说话,也并未因为对方这副挑衅的态度而生气,反倒是从善如流地从地上捡起了箱子,并放下了另一个箱子。 他公事公办地说:“这是报酬。里面还放了额外的份,按我们说好的,明晚你们就带着他出公海,船我会给你们备好。” 阿朗心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可他却还是一副强硬的态度:“‘虎鲸’,咱们都是明白人,我和阿翎给你在这儿当差也两三年了,帮你把人送到会是我们最后一份工作。” 虎鲸原本已经准备离去的脚步倏忽间停止了,变声器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敢置信:“你们想走?为什么要告诉我?” “是啊,因为如果我们就这样逃了肯定出不了你的手掌心。”阿朗尽全力保持着镇定,“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告诉你,也方便你现在就弄死我们。” 站在一旁的阿翎听了这话,立即害怕得颤抖了起来,仿佛下一秒虎鲸就会掏出一把枪毙了在场的三人。 “不过你要记得,”阿朗立即又添了一句,小心地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我们死了你就没机会把这人弄出去了。” 虎鲸听了这话,呼吸变得粗重了些,他结束了方才以来的沉默,若有所思地回答:“说得也是……这样吧,明天出发之前,阿翎你来跟我带点防身的东西走。” 阿朗正想说别顾左右而言他,却听见虎鲸又说了一句:“干完这件事,你们就可以走了。” 阿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流离失所已经太久,驻扎在故土的边境却一直无法触及,如今长年以来的梦想一下子如此轻易地实现,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了阿朗。 阿朗立刻抢着说:“这可是你说的。” “呵。”虎鲸轻轻地笑了声,“我说的。不过我很好奇,”他突然改换了方向,脚步朝着岑路这边走过来。 岑路意识到了对方的脚步是冲着自己来的,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睫毛忍不住地颤了颤。 虎鲸蹲下/身子,饶有趣味地盯着岑路看:“你们就那么确定他睡着了?“ 此言一出,那边的两人俱是吃了一惊。他们今日讨论的重点一直是如何与虎鲸谈判,至于这位瘦弱的砝码确实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阿翎已经忍不住要开始辩解:“捉住他的时候我们给他下了两倍的剂量……就算醒了也没关系,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是么。”虎鲸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倒是蹲在岑路面前玩味地搓着双手,“这一位可不是普通人,区区南国语对他来说算什么。” 岑路吃了一惊,却依旧死不承认地闭着眼,试图将虎鲸的话当成耳旁风。 “你既然决定装傻充愣到底,我就送你一句忠告好了。”虎鲸凑近了岑路的脸,岑路悄悄地将眼帘掀开了一条缝,只见那人漆黑一团的面罩几乎就要贴上自己的脸,带着口音的南国语听起来冰冷且无情:“你就算知道了什么,也没用的。” 在这种世道里,知道真相的人偏偏不是拥有话语权的人。 虎鲸在凝滞的气氛种闲云信步地离开了。阿翎在虎鲸走后便一个箭步冲上去,提起岑路的领子,一巴掌扇得他眼冒金星:“装睡是吧!装不懂是吧!” 岑路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痛,嘴角泛起了血腥气。他白皙的脸上顶着一只鲜红的手掌印,努力地扯扯嘴角露出了一个他认为最拽的表情。 阿朗看着对方油盐不进的神情,拦住了正准备再扇他一巴掌的阿翎:“这小子是个骨头硬的,虎鲸这么重视他,给他弄死了我们赔不起。” 阿翎这才住了手,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接着将手中的人狠狠扔在地上。岑路磕到了肋骨,疼得脸色发白。 阿朗蹲下了身子,低头看着像个破布娃娃的人质:“兄弟,我劝你老实点。等我们上了船把你送到了目的地,你是生是死都和我们没关系了。一旦我们自由了,帮你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呵。“岑路趴在地上冷冷地笑了一声,那双与乌云同样颜色的瞳孔里有不加掩饰的轻蔑,这个绑架犯的谎言说得太过拙劣,他连与他斗嘴的心情都没有。 阿朗被他这一声笑得有些恼怒,想着吓吓他也好。男人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光亮的匕首,同时从同一个口袋里掉出了一只银色的打火机。 阿朗俯身将打火机重新收好,接着用那只锋利的匕首拍了拍岑路俊秀的脸:“虎鲸只说了活着把你带到目的地,可没说完好。” 岑路斜眼看了一眼那道雪亮的刀刃,眼睛眨都没眨。他不准备再与这两人有任何交谈,现在的情势对他太过不利,若要呼救也最好是在明晚转移的时候。 见这个狐狸似的男人没有再继续说话的意思,阿朗也就停了手。只要人质,他本来就没有继续做下去的意思,谁知道如果这人有了损伤,虎鲸那边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他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早日回到故乡。 岑路那之后就被两人打了一针镇静剂沉沉地睡去。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整个脑袋都被人蒙上了,嘴巴被胶带贴住,至于双手还是被绳子紧紧地捆着。 此刻似乎他似乎是抱住腰被人扛在了肩膀上,脑袋冲着地面。岑路被颠了两下感觉自己要呕吐了,于是激烈地挣扎了起来,两条腿不住地乱蹬。 背后传来一声叫骂:“啧,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我明明给他注射了两天的量!” 岑路看不见周围,可海水的咸腥气随着时间愈发地浓厚,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水汽扑在脸上,心下顿觉糟糕,看来他们已经在虎鲸的掩护下躲过了密布的哨兵,来到码头了。 岑路这下哪肯听话,当即就使了浑身的力气开始扭动起来,虽然两天没吃饭,可在这种紧急关头,狂飙的肾上腺素给岑路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力气,即便是力大如牛的阿翎也一时间制不住肩膀上的人。 阿朗气急了,伸手就要朝这个不听话的脑袋上打过去,却被另一人抓住了手臂。 岑路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静静地流淌:“他没力气的,打草惊蛇不是更不好。”听了这个声音之后岑路立马就不动了。 男人说着一口纯正的南国语,低沉的声音又建议道:“先上船吧。我怕呆久了节外生枝。” “好。”暴躁的阿翎却好像对这人态度出奇地好,还很是关心地边扛着岑路上船边问他:“你也是在这里给‘虎鲸’做事的?你什么时候回去?” 岑路整个脑袋都被黑布套上了,眼睛上更是额外蒙上了一层,导致他现在不辨方位。可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阿翎已经带着他从坚实的陆地上转移到了摇晃的海面。 “故土遥远,我暂时也想不了这么多了。”男人眼中精光乍现,“‘虎鲸’哥说过了,要先验货再开船。”说着就要去阿翎肩上将人抱过来。 这人怎么逮着谁都叫哥,岑路心里突然不合时宜地泛上了丝不轻不重的醋味。一边一副软弱无力的模样等着人来接。 就在男人的手即将触到岑路的前一刻,阿朗却搭住了男人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犹疑:“先开船。” 男人语气未动半分:“我说了,先验货。” 阿朗眼中闪过火花,眼睛瞬间红了,他狠狠推开男人的手,大吼了一声:“阿翎,拔枪!我们被算计了!” 第33章 章三十三 故土 原本黑暗的汽船上一瞬间灯光大亮!数十个荷枪实弹的大兵包围了中间四人,俱都用长短不一的枪口瞄准了两个南国人,仿佛只要周浦深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将两人射成筛子。 阿翎反应很快,将岑路往胸口一扯瞬间挡住了自己所有的要害,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腰间的枪,一边抵住了岑路的脑袋一边往外退。 他想要回头去拉阿朗,却发现对方已经和周浦深扭打在了一起,阿朗略显得有些笨拙地从怀中掏出匕首朝周浦深挥舞着,阿朗无法用枪,因为他不仅不熟悉枪支,在短距离开枪还很有可能伤到自己。 周浦深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抬手就捉住了对方的刀柄,另一只手成拳准确无误地朝着对方手臂上的麻筋捣了过去,阿朗果然吃痛,手一松便失去了他唯一擅长的武器。周浦深长臂一伸便勒住了阿朗的脖子,那柄雪亮的匕首毫不留情地便抵在阿朗的喉结上,划出一条血线。 阿翎震惊地看着周浦深这一套流畅的动作,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主动权。带着岑路的脚步停了下来,双眼血红地盯着周浦深的刀刃:“放开他!” 周浦深沉默着又将刀刃往里去了几分,鲜血顺着阿朗的脖子淌进了领子里。少尉声音冷静,表情没有一丝慌乱,那双眸中的情绪却正在一层层积压,就快要化作一场风暴。 他在心底默念,绝不能像上次一样被人看出破绽。 绝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 周浦深冷冷地道:“掀开他的头套。否则……”话音刚落他就换了只手掐住了阿朗纤细的脖子,用胳膊将他的手压到了墙上,匕首直直地对准了阿朗的大拇指:“耽搁十秒我就断他一根手指。” 阿翎只觉得自己被人步步紧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拥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残忍,他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我……” 阿朗被掐住了脖子,说话十分艰难:“别……别信他……带着人质……” 周浦深眯了眯眼睛,二话不说就是手起刀落。随着阿朗的一声惨叫,右手的大拇指瞬间和他的手掌分离,血溅起几滴到周浦深白皙的脸上,他却没有任何意思抬手去擦。 仿佛一个对刑罚感到厌倦的刽子手。 “别!”阿翎大吼一声,抬手便掀掉了岑路头上的黑色布袋。岑路一瞬间重新获得了久违的光明,还没等瞳孔适应就去看周浦深。 他不太担心自己现在的处境,绑架他的两人现在已经处于绝对的劣势,对周浦深的信任让他把自己的安危放在了后面。 岑路反倒更加担心周浦深的状态,上一次他被黎昼胁持时,周浦深那疯狂的模样依旧让他心有余悸。 所以即便嘴巴被胶带贴住了做不出太明显的表情,他依旧试图朝少尉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岑路脸上那个鲜明的手掌印刺痛了周浦深的眼睛,他拼命地压抑着现在就将两个绑架犯射成筛子的冲动,低声道:“我建议,我们交换人质。” 话音刚落阿朗就剧烈地反抗起来,却被少尉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阿翎像是不能理解对方的意思一般,舌头不打弯地反问:“你会放我们走?” “当然。”周浦深毫不迟疑地点头,“你如果不信的话可以走到船舱外面,我们同时在船舱外交换,就算我食言你也可以立即带着你的同伴下水逃走。” 阿翎略微思考了一下对方的提议,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在狭小的船舱里吼着:“你们别想骗我!……如果你们想换人质,得先开船出去,然后解除武装!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诓我!” “好,没问题。”周浦深打了个响指,汽船便立刻有**纵着离开了停靠的港口。他微微偏了偏头,挤在船舱里的数十个士兵便齐刷刷地将手里的枪放在了地上,解除了所有除防弹衣和头盔之外的武装。 而制着阿朗的周浦深则是孑然一身,他甚至连防弹衣也没穿,就那么潇洒地将匕首“当啷”扔在了地上,只用右手紧紧扼住阿朗的脖子。 阿朗被掐得满面通红,眼底遍布着绝望的神色。 阿翎依旧用岑路覆住自己所有的要害,逼着他跟自己朝船舱外走去。周浦深拖住自己的人质,紧跟着两人朝外走了过去。 海风带起了潮湿的水汽,水汽中则有毫不含糊的火药味,岑路发现汽船此刻已经行驶出港口快三四海里开外,几乎就要达到帝国与南国的边境处。将冰冷的枪口抵在人质脑门上,带着伤疤的男人低头看了眼水面,在确定没有埋伏之后冲着走出来的周浦深大喊:“只许你一个人出来,让他们都呆在船舱里!” 周浦深以手势阻止了就要冲出来的下属,冲着情绪激动的阿翎点了点头。 阿翎带着岑路走到船尾,后面的那只脚几乎就要踏空,他一只手握着枪,另一只手则是扭紧了岑路被绑起来的双手:“你过来,带着阿朗!” 周浦深也用同样的姿势,右手微微放松了些,让阿朗能有足够的氧气供给。左手则是力大无穷地扭着他的胳膊。面色阴鸷的少尉连分给两个绑架犯一眼都懒得,黝黑的眸子如同探照灯一般死死地盯着岑路。 一步,两步。周浦深走得很慢却很稳定,全然不若已经开始浑身颤抖的阿翎。 在周浦深离岑路被绑住的身子还剩下两寸的地方,阿翎终于失去了耐心,松开押着岑路的手就去够自己的同伴。岑路被他往里一推,控制不住地向里倒去。周浦深眼疾手快地将阿朗朝外推过去,伸出双臂拥住了怀里的人。 岑路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他连抬手回抱住周浦深的力气也没有,只觉得少尉抱着他的两条手臂力气大得吓人,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翎接住了同伴,露出了今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那条横贯在右眼下的伤疤被男人眯起的笑眼挤得几乎看不见了,他抱着阿朗,指了指不远处连绵的灯光:“阿朗,你看,南国就在那边,我们马上就可以回……” 一道冰冷的轨迹划过,肤色黝黑的男人眉心处立刻多了一个血洞,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永远地凝固在了脸上。 阿朗支撑不住他的体重,只能随着他一起重重地倒在甲板上,阿翎厚重的外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外套里面还有虎鲸给他的各种军火,以及一把phantom的种子。 阿翎都给他们想好了,南国没有禁止种植phantom的规定,等他们回了家之后可以先干老本行攒钱。因为他们从小就漂泊来了帝国,除了无休无止的实验和折磨,帝国没有教会他们什么,所以他们只能先干这个。等到安定下来了,他们就各自谋一份不害人的手艺,成了家之后还可以在一起。 可是现在这个梦碎了,就在离家不到一千米的地方。 阿朗跪在甲板上,颤抖着伸手合上了阿翎的眼皮。真好啊,他是笑着死去的,他是看着故乡的模样死去的。 他知道他们回不去了,在阿翎答应这个成为了帝国走狗的同胞之时,他就知道他们回不去了。 船舱里的士兵们纷纷都出来了,狐假虎威地用长枪短炮指着甲板上手无寸铁的两人,周浦深依旧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势将岑路紧紧地揽在怀里,冷眼看着仿佛失去了魂魄的阿朗。 阿朗将阿翎的头抱在怀里,抬头望向了无垠的夜空,璀璨的群星如同钻石一般密布在黑色的夜幕上,就像是好戏还未开场时华丽的幕布。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有带血的泣音。 从一开始,从他们想要离开的那一刻起,虎鲸就已经把他们当作了弃子,什么人质,什么药品,都是圈套罢了。而且还很聪明地借了别人的手,想到这里,阿朗突然带着些怜悯地看了抱着怀里人的周浦深一眼。 他又是谁的棋子呢? 一个大兵不耐烦地打开了保险栓,准备送剩下的这人一程,却被周浦深抬手阻止了。少尉冷硬的声音在黑得抹不开的夜里响起:“让他说。要是能供出‘虎鲸’是谁,我说不定还能留你们全尸。” 阿朗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看了一眼手上阿翎的血,黑眸中带着某种虚妄的表情问周浦深:“你不想回家吗?” 周浦深神色一凛,宽大的手掌更加抓紧了岑路瘦削的臂膀。他垂下了眼眸,睫毛在漫天星光下忽闪了一下,竟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的家在这里。” 我的家,在他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呵。”阿朗却听不懂他的意思,只当他是被帝国蒙骗的又一个可怜人,“他们,无论是帝国人还是邦国人,都是不折不扣的骗子。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骗子吗……周浦深嘴角提起了一丝苦笑,低头望向半昏迷的岑路,如果他是在骗我就好了,这样我也能觉得公平些。 只是因为贪恋这些许相守的时间,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骗子呢。 他不愿意再去看那两个南国人走投无路的模样,长臂一伸便捞起了岑路的腿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在怀里。周浦深用眼神示意下属去解决剩下的事,自己则带着岑路进了船舱。 沉默间阿朗已经背起了阿翎沉重的尸体,那结实的躯体就这样压在阿朗瘦弱的肩膀上,阿朗带着微笑,不等背后的枪声响起来,便头也不回地跳下了甲板。朝着无边无垠的海水最深处而去。 阿翎,我们回家。 我带你回家。 七夕番外:直男(?)们的礼物 前言:七夕恶搞番外,崩人物预警!崩人物预警!崩人物预警!不喜请勿入! 梁浅:兄弟们,马上七夕要到了,你们有没有给家里那位准备礼物啊? 周浦深:(瞟他一眼)多大人了还搞这一套。 梁浅;(板下脸来)周少尉,怎么跟上司说话呢你。 周浦深:(露出了公式化的笑容)少校,您怎么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幼稚呢? 梁浅:(也露出笑容)深深,你说你一个gay又不是直男,怎么一点情趣都不懂呢。岑教授说不定也在期待你的礼物,只是没说出口。 周浦深:(一愣)会……会吗? 梁浅:会呀会呀,看松弟弟你说是不是。 孟看松:原来我也是会谈的一员? 周浦深:(无视了耍宝的两人,思索片刻后露出了梦幻般的笑容)那我还是……送巧克力吧。上次给哥吃了牛奶巧克力,他好像很喜欢。 梁浅:(不屑地撇撇嘴)送什么巧克力啊,真是老掉牙! 周浦深:(不服气)那请问梁少校有什么高见? 梁浅:(骄傲地鼻孔朝天)说出来吓死你们!(在身后悉悉嗦嗦地摸索,掏出一只挺高的纸盒)打开看看,我送小美人的礼物! 周浦深&孟看松:(打开礼盒,露出狐疑的表情)高跟鞋? 孟看松:这有什么好吓死人的!不是也很老土! 梁浅:(邪魅地笑笑)重点不是鞋,你们看鞋跟。 周浦深:(皱着眉端详半晌,恍然大悟地)鞋跟特别高!感觉几乎有……(伸手估计)十三四厘米吧。 梁浅:(鼻子几乎要翘到天上去)我特地给小美人定做的!按小美人的身高,穿这种的正合适! 周浦深&孟看松:(怜悯地看着)去吧,中校一定很喜欢。 周浦深:(对命不久矣的梁浅失去了兴趣所以转向孟看松)看松,你有没有想送的东西? 孟看松:(摸不着头脑)我?我没对象啊? 梁浅:(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嘘声) 孟看松:(瞪梁浅一眼)我是直男加单身狗,最不懂风情的那种好吧! 周浦深:(循循善诱)不一定要送对象,朋友也可以说。 孟看松:(突然小声)虽……虽然没对象吧,但是送朋友的话还是有的,我最近看小侯在水底下呆久了,皮肤不太好,我就寻思着送他点护肤品…… 周浦深&梁浅:??? 孟看松:(渐渐认真)我们上浮的时候都是在海面上日头辣,所以一定得送瓶力度强的防晒霜。安x晒虽然防晒效果好,但是金管膏体太厚,小侯这种油皮的用着肯定不习惯。还不如送兰x的小白管,乳液细腻又服帖,配合他家的cc霜一起用不会搓泥……至于睡前面霜嘛我还是喜欢用年轻牌子的,比如馥x诗家的玫瑰面霜,睡前用可以保持一整晚的水润…… 周浦深&梁浅:(直男?单身狗?不懂风情?) 孟看松:(已经沉迷其中)护肤品只送脸也不行,身体护理也是刻不容缓。说到身体乳最经典的还是祖x龙的英国梨系列……哎哎哎,你们别走啊! 收到礼物后,闺蜜(?)们的聚会—— 岑路:(笑着推推眼镜)你们都收到礼物了吗? 候春榭:(积极响应)收到了!(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孟哥送了我好大一包东西,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窦怀叶:(皱着眉头,离候春榭远了些)你身上这是什么怪味? 候春榭:(歉意地笑)不好意思啊……孟哥跟我说他送的瓶瓶罐罐都有保质期,他说的什么防晒霜妆前乳保湿霜我也不懂……就索性都抹脸上了,反正都是贵东西,抹了肯定没错。 岑路:(只用过大x抹脸的直男式不解)他说的这些是什么? 窦怀叶:(淡定)没什么,你不用理解。 岑路:(想到小弟害羞的神情于是露出了荡漾的微笑)小深他……送了我一盒巧克力,挺傻的,像个小孩子。 窦怀叶:(淡定)你吃了吗? 岑路:(害羞)大部分都是我吃的,小深送的是什锦巧克力,他说这样我就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味道了。 窦怀叶:(静静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不出来周少尉这么有情调。 岑路:(红着脸继续说)后来我实在是吃不下了,就让小深和我一起吃,谁知道他那颗正好是酒心巧克力,他酒量这么差,吃完就说想睡。小深的睡相太可爱了,我就(哔——)后来小深被我弄醒了,他就(哔——) 窦怀叶:(淡定地捂住了耳朵) 候春榭:(脸红得像要滴血) 岑路:(说完了才觉得不妥要换话题)咳……不说我的事了,窦中校有没有收到什么礼物? 窦怀叶:(放下了捂耳朵的手,眼中划过杀意)收到了。 岑路&候春榭:是什么? 窦怀叶:我可以告诉你回礼是什么。 岑路&候春榭:(好奇)是什么? 窦怀叶:(拳头捏得咔哒响)脑震荡手臂脱臼鼻梁骨裂外加左脚大拇指粉碎性骨折大礼包。 七夕当晚,岑路硬是拖着周浦深去看望了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得在病房里过节的梁浅少校。 作者有话说: 番外奉送~与正文无关,请轻喷~ 画外音:我才发现今天早上给小春榭发了便当晚上发这么甜的番外我简直是魔鬼(不是 第34章 章三十四 忠告 岑路躺在病床上醒来之后,只觉得满鼻子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他浑身僵硬,难受地想要伸直睡麻了的胳膊,却不小心摸到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他感觉有些异样,连忙低头去看,却看见那毛绒绒的东西是某人满头黑发的脑袋。周浦深趴在病床前睡得很浅,被人这么一摸便模模糊糊地醒了过来,黝黑的眼眸中含着氤氲的水汽。 岑路难得看见他这么迷糊的模样,算上上次醉酒也就是第二次,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生了恶作剧的心思想再去摸摸他的头,周浦深看穿了他的心思,偏头一躲,岑路的手臂原本就麻着,这下没能及时躲闪,猝不及防地摸上了少尉薄薄的唇。 那柔软的触感让岑路大脑里一片空白,唯一回想起来的只有那晚那个疯狂的吻。 湿/濡的,激烈的,纠缠不清的。 对了,还有这档子事儿没完呢。 周浦深也像是意识到了同样的事,白皙的面庞禁不住有些发红。他不留痕迹地躲开了岑路那根停在自己唇上的手指,低下头去的时候忘记了遮住自己红红的耳根。 岑路看着周浦深一副纯情小媳妇的样子,心中顿时就有了几分占了人家便宜的愧疚,毕竟是自己先在人家神智不清的时候偷袭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开口,声音却还是有些嘶哑:“深弟,那天晚上……” 周浦深却用道歉打断了他的话:“那天晚上我喝多了,给哥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 “啊?”岑路一下子没转过弯来。他紧盯着周浦深看了半晌,看得周浦深心跳加速,生怕自己的这点小伎俩给他看穿了。 周浦深在岑路失踪的这两天几乎疯狂得失去了理智,在有了对方的线索之后,周浦深就发誓绝不会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之外。 这不是为了岑路,却是为了自己。 所以更别提为了那天晚上的事情生分了。少尉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装傻这个办法最为稳妥。 岑路愣愣地看着对方,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竟然将那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窃喜之余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他无措地抓紧了被子,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你都不记得了?” 周浦深英俊无双的脸上流淌着天真的神情:“真是不好意思哥,我这人酒量差,喝完就不记事了。” 岑路又看了他两眼,实在不能从那双纯净得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看出掩饰,于是正中下怀的某人就这么顺着台阶下了:“是……是啊,其实没什么事儿,就是你睡我那儿的时候被我床上的设备磕着了,想问问你有事没。” 周浦深看着岑路红着脸胡乱瞎编,只觉得可爱。有谁会什么事都没发生还钥匙都不带就冲出门的呢?可他愿意胡编乱造那天晚上的事,就证明岑路还愿意与自己继续相处下去,不想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尴尬。 周浦深为了岑路的这份体贴而深深感动,也下定决心这样失礼的事自己不会再干。 他是自己后半辈子的守望,是自己不能亵渎的神明,却惟独不能成为自己希望的那个人。 周浦深禁不住黯淡了眼眸,想要露出笑容,心痛却无论如何不允许。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哥,你那天晚上,是怎么遇到那几个南国人的?” 岑路总不好说是因为我偷袭了你,觉得不好意思才跑出去的:“我晚上……想去给你打点水,听见军火库那边悉悉索索的有声音就过去看,想不到是南国人……” “军火库?”周浦深眉尾一跳,“你失踪这件事,上面讨论了之后断定是来偷军火的南国小偷,碰见你之后怕事情败露,所以才实施绑架行为。” 岑路想起了那间地下车库里的对话,神色也沉了下来:“上面是这么说的?” 周浦深“嗯”了一声,在岑路的床边坐了下来,喉咙里的声音带着犹豫:“可昨天和其中一个绑匪说了几句,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例如‘虎鲸’到底说的是谁?” 岑路心里越来越忧虑,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还不等周浦深阻止他,岑路就拔了针管,面色冷峻地对周浦深说:“我要见艇长,越快越好。” 周浦深虽然还是担心他苍白的脸色,却也明白这回马虎不得,于是转头便想要出去。 岑路的声音在后面紧跟着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找过艇长。” 刘之涣直到那天半夜才有空来病房。 岑路不顾周浦深的劝阻,硬生生地在病房里等到了深夜。看见刘之涣匆匆赶来的身影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早已经在腹内打好了草稿,条理清晰地将关于药物和虎鲸的事情说了,且为了不拂刘之涣的面子,他只是很隐晦地暗示了虎鲸有可能藏身于艇员之中。 ”考虑到当前的情况,“岑路说,”我希望艇长能考虑中止赫墨拉此次的任务。“ 刘之涣皱着眉听完了岑路的叙述,颇有些不耐地反问了他:“岑教授的意思是说,我的艇上有可能有南国的奸细?而且这个奸细还用违禁药品控制了其他艇员?” 岑路点点头:“简单来说,是这样。” 刘之涣坐在床边,表情十分冷淡。他伸手敲了敲不锈钢的床头柜,用严肃的语气道:“岑教授,你知不知道,即便你是上面派来的专家,说出这种话也是要负责任的。” 岑路直视着他,没有丝毫畏惧,金丝边的眼镜冷冷地闪光:”我可以向女王陛下发誓。“ 刘之涣气笑了:”你有证据吗?“ 岑路看着他的眼睛:”我当时被绑住了双手双脚,又有绑匪看着,怎么可能有机会留下证据。“ ”那就不好说了。“刘之涣站了起来,他虽然被岑路的这一番话说得心生疑虑,可作为艇长的责任却让他不能答应岑路的要求,”’赫墨拉‘会继续执行任务,也希望岑教授能配合。“ 岑路没有直接回答:“艇长不想听听我建议观察的人选吗?” “岑教授,我没有功夫听这种空穴来风的挑拨,”刘之涣是真的不耐烦了,语气开始变得挑衅起来,“我只想告诉你,我信任我挑选的每一位艇员,而且我可以告诉你,管理艇员用药的人是我的心腹,我没理由信你不信他。”。一旁的周浦深听见“挑拨”两字的时候,眼底就开始酝酿起隐隐的怒气,可岑路转头看了他一眼,用的是安抚的眼神。 “艇长,”岑路对他说,“你真的确定你的每位艇员都身家清白?就没有背景不明的吗?” “……”刘之涣被他问住了,他思索了片刻,发现有些低阶士兵还真是上头派遣过来的,这次派给研究队伍的候春榭就是其中一个。可他话已经说出口了,他不愿意向一个乳臭未干的后辈低头,想着背地里调查就好,刘之涣于是呛声回去:“我确定。” 为了显示自己的气势,刘之涣又补了一句:“岑教授,我劝你和我们一起上艇,如果因为你这种无凭无据的妄想误了任务,责任你我都担待不起。” 周浦深再也忍不住了,可瞥见长官肩上的蔷薇花,多年来服从命令的习惯让他无法立刻反驳长官,他只能挡在岑路的面前,尽量强硬地说:“少将,抱歉。技术部赋予了岑教授中止任务的权利,一旦我判断此次任务有可能威胁到岑教授的人身安危,我可以随时带他回去。” 刘之涣看着他如同铜墙铁壁一样挡在岑路前面的身子,眼中参杂了无奈和轻蔑:“你当真有判断当前状况的能力吗?” 周浦深浑身一震:“准将,我指挥过前线战场,且取得过胜利。” “可你现在被人蛊惑了。”刘之涣露骨地看了一眼岑路。后者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 “我……”周浦深觉得舌头仿佛打了结,还没等他说完,岑路就出言解了他的围:“我去。” 周浦深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凉了:“你说什么?” 刘之涣这下放心了,他朝岑路点了点头:“脑袋还算清楚。岑教授,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你只需要捱过这次的采样任务就行,自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说罢便大步离开了病房。 只剩下了沉默的两人。 周浦深陷先忍不住了,他蹲下/身子,黑眸平视着岑路的眼镜,不知道是不是岑路的错觉,他竟觉得那双一贯冷硬的眸中带着哀求之色:“哥,我带你回去好不好?你不要上艇了好不好?” 岑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重重地疼了一下,就像是有人用细细的锥子在他的心房上钻出了一个锥心的孔,密密匝匝地痛。 可他别无选择,他知道“赫墨拉”对帝国来说意义重大,他在国家陷于危难之际无法做到袖手旁观。 他于是伸手想要去摸周浦深的头发,声音温柔得像股水:“我必须要去。我不能辜负梁浅的信任。” “我去就行了!”周浦深急了,他一把抓住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用两只手紧紧地将其困在中间,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哥,你先回去,没必要呆在这儿和他们死磕。我可以帮你看住你怀疑的人,我马上就联系直升机……” “深弟。”岑路握住了他的手,第一次,主动地握住了一双肖想了许久的温暖手掌,可是这双手此刻却因为他而冰凉:“我不能做临阵逃脱之辈。” 看着岑路眼底坚决的神色,周浦深突然觉得,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想起了那个穿着茶色囚服的岑路,笑意阑珊地靠在冰冷的栏杆上,也是这样握着自己的手,拒绝了两人一起出逃的计划。 那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我不是胆小鼠辈。” 周浦深一瞬间绝望起来,他松开了岑路的手,站起身子。 岑路突然觉得掌心空落落的,他不死心地再一次伸手去牵周浦深垂在身侧的手,却被人挣脱了。 周浦深猩红着眼,哑声问他:“岑路,你是不是觉得死活对你来说都无所谓?” 岑路愣住了,这好像是他印象中周浦深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也是第一次说这么重的话。 周浦深还在说,眼角红得像是快要有血泪淌出来:“可是对我来说……“他哽住了,低下头停顿了一刻,还是没说完之前的话:“是不是我做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 岑路抬头看着这个俊俏的男人,他鲜少露出的脆弱竟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无比艳丽,仿佛一直躲在帘幕后的山茶花,撩开帘子绽放出妖冶的姿态,殊不知下一秒就是决然地枯萎。 他想起了,自己的命是眼前这个人救回来的。如果没有他,自己不是死在了黎昼的枪口下,就是不知道被带去了茫茫大海的某处。 可是自己却弃这条命如敝履。 “深弟,我……”岑路还想再说什么,周浦深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给他掖好了被子,留给岑路一个背影。 岑路坐在夏夜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觉得深入骨髓地冷。他苦笑了一下,捂住了眼睛,他想自己真是变得娇气了起来,从前哪一个夜晚不是独自一人度过的呢,怎么偏偏到了今日就无法忍受了? 他无法再去回想周浦深受伤的神色,总想着做些什么才好,瞥见床头的电脑,霎时间仿佛想到了什么,打开电脑拨通了某个人的视频电话。 不一会儿梁浅蔫蔫的声音便传出来了,似乎还没睡醒:“谁啊……这个时间打电话……” 岑路打断了他的抱怨:“梁浅,是我,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第35章 章三十五 大火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的时候,岑路并没有过于慌张。 高辅秦摘下巨大的护目镜,不满道:“最近怎么这么不太平!”岑路看了他一眼,眼镜反射着试验台刺眼的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说到最近……”高辅秦自言自语着,“教授,那个一直粘着你的高个子卫兵呢,最近怎么不见他。” 岑路被人说中了伤心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表情已经强硬起来了,他在振聋发聩的警报声中朝高辅秦招了招手:“高博士,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高辅秦觉得岑路的情绪有些怪,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顺从地将耳朵靠近上司,岑路倾身过去,带着某种决然的神色,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高辅秦突然像是被火燎着了,一蹦三丈高,嗓门大得几乎能盖住连续不断的警报:“你疯了?那我们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这是我与技术部商讨后的结论。”高辅秦的反应似乎在岑路意料之中,他依旧维持着冷静的表情,只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意示高辅秦小声点。 高辅秦依旧不敢置信:“你真的决定这么做?你知会学校了吗?” “学校没必要知道。”岑路回答道,“高博士,我敢保证,我的能力足以做到。” 高辅秦他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头顶的发旋很乱:“教授,我会按你说的做,只是咱们不一定会毁掉所有东西吧?” 岑路看着下属失落的模样,心底叹息一声。他心说毁掉几乎是一定的了,却在想到高辅秦卖力工作的样子时改了口:“不一定的,咱们还是有可能将东西带回去。” 倔性子的博士听到这话才微微露出些轻松的表情,可还没等他说话,实验室的门便被敲响了:“岑教授,我来接你和高博士。咱们要紧急上浮,反应堆仓发生了泄漏。” 是候春榭的声音,怯怯地,带着点不知所措。 高辅秦在听见反应堆泄漏时惊得眼珠子都快要蹦出来了,岑路却没什么表情,他只是麻木地问:“小高跟我一起走?” “高博士……暂时呆在原位等候。”候春榭回答道,声音闷闷的。 岑路听着他的声音,突然笑了:“我信你,”他说,“春榭,你是个好孩子,我信你。” 候春榭猛然颤了一下,他看见玻璃后面模糊的人影,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准备开门。他几乎就有一瞬间想要大吼:“别出来!快逃吧!”可眼光在瞥见躲在蒸汽管背后的人影时便倏地住了口。 候春榭绝望地想,在这水下几千英尺的信息孤岛,谁又能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脑海里浮起孟看松那张沾染着阳光气息的脸,候春榭强迫自己心硬起来,至少……至少能让孟哥…… 岑路已经面不改色地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慌乱的候春榭,灰狼似的眸子里依旧有温暖的神色:“泄漏严重吗?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候春榭慌忙转过脸,他不敢直视岑路仿佛通晓一切的神情:“不……不太严重,因为您是重要人物,所以带您去安全地方避难。” “原来如此。”岑路温声应着,“周少尉呢。” “周少尉是……是去救火了。”候春榭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编了,身后的影子一直跟着他俩,不会说谎的小兵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有没有危险?”岑路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伸手揪住了候春榭的领子,安静的面具有一丝裂痕:“春榭,告诉我,他安全吗?” “暂时……暂时安全。”候春榭说的是实话,虎鲸将周浦深列为了一级目标,与岑路一样,都是他想带回邦国的人选。 “好,那就好。”岑路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见他不像是在说谎,便松开了候春榭的领子,伸手就往兜里掏东西。 候春榭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岑路已经带上了实验用的防护眼镜,等到他看见对方手里的催泪弹时,已经来不及了—— 手臂背后被人重重地一击,岑路手里的催泪弹瞬间飞出老远,防护眼镜也被人粗暴地扒下,岑路再一次心有余而力不足地被人擒住。且这一次是被一个女人。 候春榭惊魂未定,傻傻地盯着被扭住手臂的岑路与他身后冷如冰霜的女人,颤抖着喊了声:“杜……杜姐……” 岑路循声往后望过去,押住他的人正是在艇长室见过的女探测员,她面无表情地扫了岑路一眼,接着那双杏仁般的的眼睛便落在哆嗦着的候春榭身上:“真是个废物。” 候春榭闻言又抖了一下,整个人缩得更小了。 岑路竟在这种关头提了提嘴角,眼眸中藏着不合时宜的冷静:“杜中士,真是没想到。我看你不像是吸食phantom的人,难不成是自愿跟着虎鲸的?” 果然!候春榭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岑路,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动的,他什么都知道。 “再给你上一课。”杜中士掏出军服胸口的手绢,干净利落地堵住了岑路的嘴,“对付这种花言巧语的,不用管他就行。”说完便踢了踢岑路的腿,意示他跟自己走。 “你要带他去哪儿?”候春榭在后面不甘心地问。 “主舱。”杜中士不带感情地回答,“大部分艇员都被虎鲸关在反应堆仓了,过会儿估计也不剩几个了。我们已经控制了艇长室,主舱里关着其他人。” 岑路冰冷的表情直到听说要带他去主舱才有些动摇,可此刻不能让杜中士看出来,他想。于是装作顺从的模样被人押着走。 等到了主舱,岑路一眼就看见几个端着步枪的士兵,大多面型削瘦带着黑眼圈,正来来回回地绕着地上被绑起来的同僚走圈。岑路眼尖地从里头发现了几个欺凌过候春榭的人,心想虎鲸真是神通广大,能让势不两立的两方都归于他麾下,看来躲在岛上种植phantom的两个南国人真是功不可没。 有个大兵看见了押着人质的杜中士,顿时就如同见了腐肉的苍蝇似的跟了过来,却不是对着岑路,反倒急切地询问杜中士:“东西呢,带来了吗?” 杜中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随手将岑路一推,使得劲却不小,岑路朝后踉跄了两步还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看见杜中士从胸口掏出了拇指大小的注射器,嫌脏似的丢给那个兵。 那大兵却仿佛得了灵丹妙药,连枪也不顾地双手去捧,杜中士冷眼瞧着得了宝贝的士兵,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转向岑路:“你老实在这里呆着,我们不会为难你。” 岑路却暗自有些着急,他的目的是去艇长室与虎鲸谈判而不是在这里干等:“我想和虎鲸谈谈。” 杜中士笑了,带着些许嘲弄的神色,她俯**子对岑路道:“我说过了,对付狡猾的狐狸,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晾在一边。”随即再也不听岑路说的任何话,只是毫不留情地用绳子将岑路的双手与墙上的排气管道绑在了一起。 岑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中士走远的背影,他想挣,手腕却被绑得死死地挣不开。荷枪实弹的背叛者转着圈在主舱里巡逻,他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可能。 思索间耳朵后面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书呆子,你也被关到这儿来了?” 岑路循声向后看去,却见刘存己也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双手被捆得严严实实,唯一与他不同的是刘存己没被固定在某处,大概是因为他年老体衰,叛徒们瞧不上他。 岑路压低了声音与他交谈:“艇长呢?” 刘存己动了动眉毛,避开监视器耳语道:“龟儿子被这帮兔崽子困在艇长室了,打不过他们人多。主舱里头关的都是艇上的文职,兵们都被他们关在反应舱里了。” 岑路看了一圈,果真先下被看住的十多人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虽然穿着作训服却也没有多少大兵的匪气。看来虎鲸早已做好了围困有战斗力的士兵们的准备。 岑路低声对刘存己说:”叔,我需要去主舱,你能不能帮帮我。“ 刘存己瞟了一眼四周,一个扛着刺刀的士兵立即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别乱动!” 刘存己回头望着岑路:“明白了吧书呆子,就你这把力气,”他斜着眼掂量了一把岑路瘦弱的臂膀,“还没出这个门就被人打死了。” 岑路虽然心中也明白,可还是有些不服气:“我们里应外合的话……” “行了,老实呆着吧。”刘存己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闭嘴不说话了。 两人之间沉默了半晌,墙上的时钟滴答地走,岑路估摸着现在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主舱里还是维持着原样,一片寂静。叛乱的那几个兵看起来都是phantom的重度依赖者,十分容易疲倦。可是虎鲸似乎在他们之中十分有威慑力,即便已经吊着黑眼圈打着哈欠了,依旧没人睡觉。 可精神确实是大不如之前。 岑路心里越来越着急,被捆起来的双手也越来越麻,于是他扭了扭身子想换个姿势,却不小心碰到了近处的刘存己。 老头子正觉得无聊,被碰了这一下后赶忙开始找茬:“书呆子,忍不住了?” 岑路很想回嘴,眼下却没有心情。他只是观察着那几个走来走去的家伙,一边拼命思考逃去艇长室的对策。 “还没到时候呢,”刘存己看着他的神情,嘴角提起一抹笑意,“不如和我聊聊。” 岑路几乎是耐着性子:“叔,这都什么时候了……” “年轻人,就听我几句话吧,”刘存己的神情却突然变得认真起来,细看似乎还流露出一丝疲态,“反正我这种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机会说了。” 岑路感觉到了对方不同寻常的态度,心中有些凄凄然,于是也就不挣了,干脆坐下来听刘存己说话。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推荐和喜欢!今晚8点我!加!更!(浪 第36章 章三十六 将军 刘存己见岑路用双手抱住膝盖,两腿屈起来一副乖乖听故事的模样,心里又好笑又想骂他:“我说你啊,简直就是老子最讨厌的那种书呆子,瞧着脑瓜子就不好使。”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可话却实在是不好听,岑路撇了他一眼,扁扁嘴没说话。 “可是我知道,要想往上爬,总得念那些破书的,什么‘仁义’什么‘道德’,到最后还不是被人骗得骨头渣子还不剩。”刘存己见岑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气头也上来了。不知道想到了谁,话也重了起来。 “是……是因为艇长?”岑路试探着问。 “嗨,他啊。”刘存己无所谓地笑笑,“从小我就没怎么管过他,他跟着他老娘在帝都过好日子,老子天天在海上漂着,哪有闲工夫管这个兔崽子。结果好啊,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他就跟我叫着要当兵,说是表现好还能去军校深造。” “深造个屁啊,”不等岑路反驳他,刘存己就抢白道:“之涣那小子像我,直来直去的一根筋,再被你们那些僵尸似的书一荼毒,没用的东西知道得多了,却看不懂人心了。谁对他好点,他就赶着要把自己心窝子掏给别人。” 岑路心念一动:“你是说……” 刘存己见了这鬼灵精的表情,知道他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暗示,于是也不多言:“知道是谁阴了他就行,记得阴回去。春榭是个好孩子,一时走到了歧路上也是没办法,记得要劝劝他。” 岑路的想法第一次得到了证实,他声音有点颤:“我知道了,叔。” “嗯。”刘存己也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岑路说话,多少有些怪怪的,于是便用阴阳怪气掩饰自己的尴尬:“看来我是瞧错人了,你小子脑子还转得动,也不像将军,被人欺负成那样也不生气,赶着就去死了。” 岑路觉得他又开始乱扯了:“将军?” 刘存己心里有些纠结,这些陈年旧事他已经许久没有对别人说过了,现今看来自己这把年纪了,也没多少活头。要是这件事跟着自己一起葬身大海,他始终觉得不甘心。 正纠结着,刘存己瞥见岑路清澈的双眼,心中突然有些感慨,或许许多年前,自己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可是至此终年,他再不复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眸。 刘存己不再怀疑有他,只是娓娓道来:“将军是说梁雁上将,那是**年前了吧,邦国人气焰正嚣张的时候,你叔叔我跟着将军爬战壕开舰艇,可自在了。” 可是他却没说那无数的断肢残臂,没说漫天的血雨腥风。他只说自己自在,岑路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刘存己继续说:“我们跟着将军那是战无不胜啊,将军是个打仗的天才,唯一受过陛下亲自绶带的你见过没?那就是咱们将军了。”说到这儿刘存己眉飞色舞了起来,仿佛他身处的不是被叛徒控制的魔窟,而是供他滔滔不绝的领奖台,“可惜,将军就是人太好了。接了那个送命的任务。” “邦国那帮畜生,被咱们打得节节败退还不死心,跟我们僵持在北边边境的一个岛上,敌人的舰艇就围在东边呢,没一个人敢上去救那岛上的……”说到这儿,刘存己突然愤怒地抖了一下,仿佛做了思想斗争之后才换了个说法:“老百姓们。可梁将军不是啊,他总说什么‘为天下开太平’,就那几百个人他也要亲自上岛。” “我跟着也上去了,起初几天还好,粮食水什么的足够,那帮人吃着军队的粮食,一口一个‘将军就是我们的救世主’。可邦国的兔崽子们围了那个岛一个多月,东西送不进来,将军也发愁,总不能短了军队的吃喝,毕竟天天都得费精神守着城。” “所以他带头节约粮食,那么大的块头一天就吃两块压缩饼干,原本挺俊的脸,不出一个星期就瘦得瘪下去了。”刘存己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惹来了一个大兵的狠瞪:“可那帮狗/娘养的愣是一点儿苦不能吃,没几天就嚷嚷着要投降。” 岑路轻声问道:“梁将军怎么决定的?” 刘存己低着头,目光恨恨的:“那个呆子,他说他要投票决定。” 年轻的教授嘴唇轻颤了一下,金丝眼镜反射着白炽灯的光,他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 “将军说了,女王陛下为什么要赋予每个人投票权,就是因为上头的人没有权利决定老百姓的生死。他们投降或许立即就能有吃的,不投降,帝国的粮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来。这个蠢货!”刘存己气起来,可惜双手都被捆住不能动弹:“他还说,他相信帝国的子民都是有血性的,不至于现在就屈服。” “结果是投降了吧。”岑路边摩挲着绳结,边淡声说了句,心中却仿佛感同身受地绝望。 刘存己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声音不再那么气愤:“是啊。可这帮狼子野心的,还做了更多缺德事呢。” “投票结果出来了,将军虽然失望,却也没多说什么,他只说老百姓可以投降,军队却是国/家的脸面,不能跟着岛民一起投降,所以他要带着舰艇撤回大陆。那帮兔崽子一听急了呀,还不知道之前跟邦国人做了什么交易,说什么也不让将军走。” “将军哪里是他们能拦得住的,结果他们就来阴的,仗着人多扣住了军队本就不多的粮食,都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愿意……”刘存己吞了口口水,“不愿意用枪杆子让这些人听话。” “又是一周过去,就连兵们都等不及了,几个兵油子和岛民一合计,将军好歹是大官,要是送给邦国人也能捞份好处呢。”刘存己的声音颤抖起来,“我那时就是个放风的哨兵,哪知道上头这些脏事儿。等到有天看着邦国人的船越靠越近,我赶忙下了瞭望楼跟条狗似的跑到司令部报告,却看见他们正张灯结彩准备迎接邦国的畜生呢。” 岑路闭了闭眼睛,可当再次睁开的时候双眼却布满了血丝,那是他说不出的愤怒。 “将军那是什么样的人呐,就是折了他的脊梁骨,把他砸碎了,那也不能低头的英雄。邦国的……杂碎们就杀了他,碎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把他的头……”刘存己哽咽了,几乎说不下去,这是日日缠绕着他的噩梦:“挑在枪杆子上头没日没夜的炫耀。” “那时候,人哪里还是人呢。吃着别人的肉喝着别人的血,还当振振有词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刘存己忍不住了,多少年的枪林弹雨也没叫他落下泪来,现如今却有泪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落下来:“将军的头就那样挂在那儿,其他剩的……都被他们抛进了海里,想找也找不着。没人管这个,个个都忙着去领敌人的粮食了。” “我气不过,要去理论。却被兄弟拉下来了,说是现在跟他们来硬的,现在为将军死了,就没人给他诉冤去了。现在想来,”刘存己赤红着眼,“什么诉冤不诉冤的,老子当时就该跟他们拼命。” “后来……后来家里来了其他的队伍,把杂碎们打跑了。那帮畜生,又立即调换了嘴脸,说是坚持与邦国人对峙了三个月,应该得到嘉奖。” “至于将军,则是自愿去与邦国人谈判,自卫不及时英勇牺牲了。”刘存己抖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寒颤:“我真是个混蛋,我想跟上头的人说出真相,可没人听我的,说是我胡言乱语。还威胁我,再乱说就留在岛上不用回大陆了。” 岑路仰起头,白花花的灯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大概能明白帝国不让外传这件事的用意。彼时陛下的全民投票制才刚刚开始实行,在那个地狱般的小岛上实行的结果却是这样,当然要堵住知情人的嘴。 “我怂呀,想着不能就这么死了,没人给将军昭雪。”刘存己还在说着,忽而又想到了什么,“那时候,将军的儿子才刚刚从军校毕业呢。那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长得好看人讨巧,就这么没爸了。” 说到这儿,刘存己抹了抹泪,该说的都说了,他这辈子的大石头,也算是交给下一个人了。他瞟了眼已经显露出疲色的几个叛徒,其中那个接了phantom的人正偷偷摸摸地想给自己来一针,却立刻被其他人发现了,被揪着领子骂:他/妈/的你想吃独食?“ 他笑了,带着赴死之前回光返照的劲儿,刘存己微微转头,在岑路儿耳边耳语了句:”书呆子,你的腕子上,是个活结。“ ”什么?“岑路惊讶,自己却看不见。他回想起方才捆住自己的人。分明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兵杜中士。 难不成她一时失手?岑路摇了摇头,她看着不像是粗枝大叶的人物。 刘存己趁几个叛徒在争执药品时悄悄背过身,用衣服下摆挡住了自己的手,明明被捆着却还算利索地解着岑路手上的绳子。岑路感到手腕一阵松快,却还是用绳子绕了几道假装被捆着。 “臭小子,拿着。”刘存己摸索着,袖口里滑落出一只信用卡大小的东西,手指蠕动着交到了岑路手上。 岑路摸了半晌,眼中一时染上了惊讶的神色:“‘生命卡?’潜艇上不是禁止这种折叠枪……” 刘存己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忘了我儿子是谁。”岑路不说话了,甚至不合时宜地轻笑了一声。 刘存己看着两个快要打起来的大兵,轻声说了句:“记得给他留个全尸,我不想让他像将军似的。” 岑路知道他说的是谁,心中一痛,他定定地望进了老人浑浊的双眼,像是一个承诺:“好。” 刘存己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嗤笑了一声:“就说你是个书呆子。待会儿记得往门外跑,无论发生什么都一直跑,听见没?” “好。”岑路眼睛热了起来。 “三,二,一。”刘存己便无声地做口型一边开始往岑路对面挪。 刘存己的倒数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狗/崽/子们,你爷爷在这里!”刘存己突然大吼,随即站起了身子,挡住岑路的身影。正为了phantom而争执的士兵们听了这声吼,赶忙朝这边奔过来,却看见一个瘦弱的影子不太熟练地朝这边开了一枪,”铛“地一声打中了钢板。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他们不明白人质的武装是哪里来的,刚想举起枪管却被佝偻的老人挡住了去路,刘存己轻蔑地看着他们:”老子这辈子最看不起两种人,瘾君子和叛徒,你们都占了。“ 而他,虽然是个书呆子,我却从不怀疑他会忠于自己的祖国。 刘存己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释然地笑了,原来那些圣贤书,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岑路的眼泪,随着身后的枪响零零落落地掉在了地上。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朝着指挥舱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今天爆字数了~将军的故事真的写得我心痛 第37章 章三十七 威逼 周浦深这么多年来鲜少这样被动。 双手被冰冷的手铐铐住,脖子上套着一根铁制的链条,被牢牢固定在指挥椅的把手上。他两膝着地,背后被刺刀指着,被迫弯腰低头。周浦深死死地盯着坐在指挥椅上悠然自得的人,若是仇恨有力量,周浦深的眼神早将那人烧出个洞来了。 “周少尉,别这么紧张嘛。”男人笑笑,伸手像逗狗似的拍了拍周浦深的脸,“你这眼神,啧啧,”男人咋吧了一下嘴,“是想吓唬谁呀。” 周浦深尽量地别过脸去,试图躲闪那只侮辱人的手。 “周少尉,知道你在担心谁。”男人轻声笑笑,“别着急了,我的属下们刚才告诉我了,岑教授也急着和我见面呢。” 周浦深这下才有了些神色变化,他冷声问:“他在哪里。” “马上就来和我们团聚了。”男人眯了眯眼睛,突然一副恍然的表情,“看我,真是年纪大了记不住事儿。岑教授可是我们的贵宾,可不能像条狗似的跪在这儿。”说到“狗”时还故意瞟了受制于人的周浦深一眼。 男人说话间,艇长室的门已然被扣响。 “看啊,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周浦深顺着门打开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瘦弱的男人被一左一右两个士兵押着肩膀,踉踉跄跄地被推了进来。自从岑路前脚刚踏进指挥舱的门,周浦深的眼神就像是粘在了对方的身上,他快速地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圈,见岑路未见什么新伤,才暗暗松了口气。 虎鲸眯起眼睛,看了眼坐在声呐组不动声色的女人,眸色敛了敛:“杜中士,岑教授这么着急来见我,你又何必将人拒之门外。” 女人没有回答,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背对着指挥系,将虎鲸的话当作耳旁风。 虎鲸却也不恼,只是回头面对着身不由己的岑路,像是责怪似的对两个大兵说:“你们做什么压着他,岑教授是我们邦国的客人,快请上座。”说罢两人便松开了岑路的臂膀,更有人展开了指挥席旁的折叠椅。 岑路瞟了眼那只椅子,没有丝毫坐下的意思,只是在指挥舱里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想见的人,他也不再避讳什么,当即便问虎鲸:“方正,艇长人在哪里?” 方正今天与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比起来更加笑容可鞠些:“找他做什么,有什么事和我谈就行了。” 岑路撇过头去,淡声说:“不见到艇长就免谈。” “别一上来火药味就这么浓嘛。”方正笑着坐回了指挥席,转头朝着被抢顶住脑袋的驾驶组:“各位,劳驾,东北方五十度,以三十节行进。” 顶在脑门上的枪管子又贴着皮蹭了蹭,几人吓得俱是乖乖就做,只有其中一人巍巍颤颤地咕哝了句:“按现在的血银储量,往东北方向根本到不了邦国的地界……直接穿过南国海域还有可能……” 方正慢悠悠地朝那人瞟过去:“这就不劳你费心了。”那声音里带着不言而喻的阴狠,吓得小中士立马闭上了嘴。 ”好了,“方正的语气突然又变得轻快了起来,他微笑着看向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的岑路:”岑教授,请坐,别客气。想来点咖啡还是茶?“ 岑路依旧淡淡地撇了他一眼,也没有跟他执拗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坐了下来:“我可不敢喝虎鲸给的东西。” “你……”一旁举着枪的喽啰看着岑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端起枪把就想朝他脑袋上来一下,周浦深发出了愤怒的吼声,抬脚就想朝着那人踹。却被方正拉紧了链条,被迫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我说了,别这么暴躁。” 他这话是说给周浦深听,也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岑路是暂且动不得的。方正转脸朝着岑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岑教授是怎么知道我是‘虎鲸’的?” “艇长那副害怕什么人暴露的态度,”岑路说,镜片背后的眼神像激光灯似的聚焦在方正的脸上,“只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怎么知道刘之涣不是跟我一起的?”方正眯着眼。 岑路没有回答,他其实着实不能确定刘之涣是黑是白,与梁浅谈过之后决定继续任务,也是为了探探这位艇长的虚实。 如果帝国的准将也有二心,那么这人绝不能留。 他于是继续要求:“我要见艇长。” 方正十指交叉垫在下巴上,笑眯眯地讲条件:“可以啊。艇长还在反应堆仓和他那堆死心眼的兵叫骂着呢。岑教授想见他,总得要些东西来交换。” “别和我白费口舌。”岑路根本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 “岑教授,你看看现在的情况,”方正敛了神色,“现在你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邦国要的不多,就想请教一下这海里的血银矿,到底在哪儿。” 岑路笑了:“那你大概只能撬开我的脑袋了。” “什么?”方正微微皱了皱眉头,伴随着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候春榭跑进了指挥舱,汗湿的短发往下滴着水,看着方正的脸他似乎畏缩了一下,还是微弱地说道:“方少尉……岑……教授他把所有的资料都毁了,包括电脑和设备。” 岑路瞟了眼方正迅速冷下去的神色,淡淡地说:“你当真以为我是待宰的羔羊?我劝你,用不着威胁高博士,他只负责实地取样,具体结果他一无所知。”他伸手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眼中精光迸射:“我工作,不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 方正咬了咬牙,只得挤出一个微笑改换策略:“岑教授,您是我们邦国的座上宾,您大可放心跟着我回去,邦国一定不会亏待你。”说罢打了个响指,立即就有人端着热茶递给岑路。 岑路没动,只哂笑了一下。 方正转了转眼睛,看见一旁对岑路目不转睛的周浦深,提起嘴角:“是我疏忽了,周少尉,还是你来给岑教授递茶吧。” 岑路一惊,自从进门来第一次面对方正露出了些表情。周浦深当即拒绝:“我不做。” 终于听见周浦深的声音,即便知道不合时宜,岑路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去看他。即便是在狼狈的时刻,这个男人依旧挺着背脊,宽阔的肩膀也是让人能够依靠的模样。 岑路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可是这么好的人,自己却惹他生气了。 “岑教授是千金之躯,我可不敢在茶里放些有的没的。”方正笑眯眯地硬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塞到周浦深手里,“去,周少尉,让岑教授润润喉咙。” 周浦深依旧不动,拿着那杯茶梗着脖子。 方正摸着下巴,神色不耐烦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一脚踹在了周浦深的背上,背后洁净的军装立即沾染上了马丁靴的鞋印。岑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看向周浦深的眼神挣扎着。 方正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意示大兵:“继续。” 周浦深的背后又立即挨了一枪托儿,手中的茶飞出去,砸碎在镶在船舱上的钢板上。 “再给他倒一杯。”周浦深被迫重新跪在地上,手里被人粗暴地再次塞了一杯滚烫的红茶。 岑路眼看着周浦深刚刚愈合的鞭伤再一次迸裂,血迹在军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被逼得眼睛发红,恶狠狠地看向方正。 不等方正再次下令,岑路立刻伸手从周浦深手里夺走了那杯茶,仰起头一饮而尽。 方正舒服了,看着岑路苍白颤抖的嘴唇笑得如沐春风:“早喝了这杯茶,周少尉也不用受这皮肉之苦。” 说完这话他却依旧没有放过两人的意思,反倒指使一旁的大兵把周浦深从地上拖起来,一手捏着周浦深的肩一手握着小臂关节:“岑教授心疼周少尉,就多透露些内容吧。” 这明摆着就是准备用周浦深威胁自己,岑路气得浑身发抖,细想来却发现对方这招虽然粗暴却着实对自己有用。他看了眼周浦深被血浸透的后背,心里疼得厉害,恨不得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就跟方正拼命。 “别管我。”一个醇厚的声音却钻进了岑路的耳朵,周浦深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他冷着脸,明明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盯着岑路的眼睛,在就要与对方视线相接时却极快地移开了。 他还在生气,岑路黯然地想。方正却看不得两人犹豫不定的样子,摆摆手,大兵使了狠力气,两手抓着周浦深的手臂朝外一扭,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之后,周浦深的左臂软绵绵地挂了下来。 岑路:“方正你疯了吗?!他……” 他的手臂才刚断过。 “只是脱臼罢了。”方正闲适地坐回了指挥椅,“我们还有一些时间,足够岑教授考虑,只是下次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周浦深脸色煞白,白皙的额头上因为疼痛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可饶是断了条手臂他也一声没哼,只是尽力抬起头来,看见岑路颤抖的嘴唇,他有些心疼。 他仔仔细细地望着岑路的眼,无声地做口型:“我没事。” 他其实从来就没有生过他的气,他又怎么敢生他的气。 周浦深只是在气自己,气自己痴心妄想,气自己贪得无厌,气自己还想多在他身边一刻。 岑路方才为了他而喝的那一杯茶,足以让他为他去死了。 岑路:“……”他闭上了眼睛,睫羽敛去了眼底颓然的神色:“你行进的路线上,越过帝国边界东北方向十五海里处,有血银矿。” 方正笑了,带着胜利者的神色:“岑教授果然是识时务的人。”他慢悠悠呷了一口茶:“我相信岑教授不会骗我,你也不用想着让你技术部的朋友在海面上用舰队堵截我,‘赫墨拉’的隐蔽性有多好,想必岑教授比我更清楚。”他眼中带上了一丝狠戾:“梁浅带多少舰船来,我就从他屁股底下打穿多少艘。” “行了。”方正朝着押着周浦深的大兵摆摆手,“让他们这对苦命……,”方正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好好接触接触吧。”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大兵闻言便松了手,跪在地上的少尉失了支撑,上身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岑路立刻扑了上去,双膝跪在周浦深身前,伸出双臂将人密密实实地拥在了怀里。 “别怕,”他说,还是这温柔的一句,仿佛自己怀里的不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而是脆弱易碎的婴儿一般,“别怕,有我。” 第38章 章三十八 利诱 “赫墨拉”在以极快的速度朝血银矿驶去。 方正此刻的心情很好,品着手中的香茗,时不时地瞟一眼战战兢兢的驾驶组。暂时懒得去管地上那一对苦命鸳鸯了。 岑路一直将周浦深那只被卸下的手臂包在怀里,周浦深的手冷得吓人,他于是用两手握住那只宽大的手掌,不住地搓。 周浦深被他源源不断传来的体温弄得有点脸红,不自觉地往后靠,却换来了一声轻声嗔怪:“做什么往后躲。” 周浦深于是老实了,乖乖地伸头给岑路摸。 岑路摸了摸对方的额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发烧,看来崩裂的伤口暂时没有感染。 可是周浦深这么一直失血也不是办法。 周浦深发现了岑路越皱越紧的眉头,心知他是在担心自己,哪怕此刻失血过多心里也还是暖洋洋的,他勉强提起嘴角:“哥,我没事,真的没事。” 岑路朝他瞪过来,周浦深怕他不信,又硬撑着加了句:“从前在战场上,我受的伤比这重多了,也没……” “那是从前,”岑路打断他的话,浅灰色的眸子在灯光的照耀下仿佛含着叫人沉溺的温柔乡:“现在跟了我,就不许这么草率了。” 周浦深愣了,他觉得有时候,岑路真的很有在不经意间蛊惑人心的能力。 老是说这种话……又让他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想太多呢。 岑路丝毫没发现自己小弟的情绪变化,还在那边絮絮地说:“失血过多…还是得吃点东西补充补充营养。” 周浦深还没接话,就听见一声闷响,似乎是从紧贴着自己的身体里传出来的。再抬头一看,岑路涨红了脸与他目光相接,绷着脸半天憋出一句:“不,不是我!” 不是你,又是谁呢。周浦深很好心地没笑出来,只是神色缓和了不少,他很善良地提醒岑路:“我上衣口袋里有吃的,哥你帮我拿出来吧。”一边晃了晃手上的手铐,意示自己现在不方便。 岑路确实饿了,却也没有无耻到准备抢负伤者的吃食。他只是红着耳根伸手探进了周浦深的军装,五指因为那坚实的触感而蜷缩了一下,摸到了东西就像是逃避什么似的快速抽了出来。 停在掌心的竟然是一块巧克力。 周浦深看着那块巧克力,像是想到了什么,俊朗的面颊快速飞过一抹红色:“哥……你吃吧。” “你喜欢吃巧克力?”岑路一边剥糖纸一边稀松平常地问了一句,却发现男人像条乖乖的大狗一样低着脑袋坐在那儿不动了,抿着花一样的唇瓣不肯说话。 岑路只当是周浦深这么大的人还喜欢吃糖觉得臊了,所以不肯细说。他想到前几次靠近时闻见的甜味儿,怕就是这巧克力的缘故。 岑路暗自笑笑,就说他是个还没断奶的小屁孩儿。他很体贴地没有说破,只是将那块小熊状的巧克力递到周浦深唇边。那渗着白的红嘴唇沾上了些融化的巧克力,看起来诱人极了。 岑路立刻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周浦深闭着嘴不肯吃:“哥,给你吃的。” 岑路禁不住瞪了他一眼,刚想骂他别胡来,又心想要是来硬的周浦深肯定不肯痛痛快快听话,于是三下五除二就在那熊脑袋上咬了一口,把剩下的一大半给他。 周浦深看见那块近在咫尺的巧克力上沾上了些许亮晶晶的口水,一下子从脖子红到了耳根,他没说什么,伸出舌尖将那块沾了岑路口水的巧克力卷进了嘴里。 岑路瞧着周浦深嚼巧克力的样子,脸颊鼓鼓的,仿佛一个乖乖吃糖的小孩子,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周浦深看见岑路的笑,觉得更臊了,就仿佛心腔被人用熨斗烫过,暖洋洋皱巴巴的。他急切地想转移岑路的注意力:“哥……血银矿……” 岑路刚看见他的口型就连忙伸出一根手指封住了他的唇,周浦深盯着那根莹白如玉的手指,不说话了,只看见岑路纤长的睫毛冲着自己俏皮地眨了眨。 两人的卿卿我我被一声陡然的呻/吟打断了。岑路闻声望去,只见方才那个卸了周浦深胳膊的大兵此刻扔了手枪,正用两只手臂痛苦地捂住头,在方正脚下打滚。他整个人就如同发狂的野兽一般,脸色煞白双眼通红,他挣扎着匍匐在方正的脚下,请求着:“少尉……你行行好,给我一支吧……” 方正面上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正想抬脚将他踹开,却突然发现满场子提着枪的兵都在朝他这边望着。方正心中陡然地一寒,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能控制这艘潜艇,并不是因为这里的兵们都真心诚意地信服于他,而是为了他手中的那几十管phantom。 等到phantom消耗完之时,就是这些人的忠诚消耗殆尽的时候。 想到此处,方正收回了腿,转而温柔地俯身将地上的人扶起来,那人药瘾已经发作,癫狂得连直立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在方正脚下痛苦地痉挛,嘴角挂着白沫没命地嚎叫。 方正无法,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管最小剂量的phantom给他注射,等到药物进入身体,这名士兵才停止了可怕的抽搐。方正给他打完这针也不忘卖个好处,他冲着注视这幕的众人喊:“看到了吗?我方正不会丢下大家不管的。” 可却没有人回答他。 方才他眼底的嫌恶已经被人看得清清楚楚,被他控制的士兵们大多都是被方正半威逼半利诱地沾上了这东西,清醒的时候心中还是有怨气的,没义务对他事事乖顺。 这片刻的沉默让方正心底不安起来,他陡然间想到守着反应堆舱门的士兵们,也随时可能药瘾发作失去理智,若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凭这些自我控制都做不到的瘾君子们,是不可能压制住带领着士兵的刘之涣的。 方正越想越不安,面上却还得强压着忐忑,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派个脑子清醒的去看看:“海燕,”他对着女声呐员,“你去看看反应堆舱那边,该解决的都解决掉。另外……”方正的眼神不知为何开始变得闪烁起来,“把艇长给我请过来吧。” 杜海燕闻言而动,却一副不太爱搭理方正的样子,路过他时目不斜视。反倒是经过岑路和周浦深时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岑路与她目光相接,发现女人浅栗色的眼眸里除了轻蔑和不屑之外,还带着探究之意。可岑路还没来得及细看,女人的高跟鞋便将地面踩得“笃笃”作响地离去了。 可半小时后,杜海燕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依旧没有回来。 方正坐不住了,神情急躁起来,可指挥舱必须要他坐镇,手底下这些不入流的又都是靠不住的,方正暗恨地咬了咬牙,只得派另一个没用过药的去:“候春榭,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候春榭猝不及防地被点名,脸色煞白地缩了缩肩膀,可他没那个胆子反抗方正的命令,只得朝门外走。 经过岑路与周浦深时,小兵羞愧地低下头不敢与他们对视,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分明听见了岑路清冷的声音:“什么时候回头,都不算晚。” 岑路打算说这句话开始就没有背着方正的意思,方正站在指挥台后,居高临下地像是劝候春榭,语气却带着警告意味:“小侯,只要我们平安到达了邦国,我答应送你和孟看松走。” 候春榭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他大着胆子瞟了眼岑路,只见那张清风明月般的脸上还带着遭过罪的淤青,神情却很认真,像是真心实意地在劝他回头。 候春榭捂住了脸,用手指悄悄地揩去因为愧疚而上涌的眼泪,头也不回地朝着反应堆舱去了。 等候春榭真的到了反应堆舱的时候,却突然有些胆怯地不敢进去。即便手上握着枪,而一墙之隔的同仁们均是手无寸铁的,候春榭也觉得自己几乎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把门的兵以为他是来送药的,俱都围了上去兴冲冲地问他,候春榭也只能干巴巴地推卸:“方少尉他……没给我东西。” 众人失望地散了,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将心思放在威胁门内的人上。可墙那端传来的叫骂声依旧是不绝于耳。 “你们这群背信弃义的小人!邦国的走狗!” “你们该向女王陛下以死谢罪!” “放我们出来!有种就真刀真枪地干一场!玩儿阴的算什么!” 候春榭觉得面颊上一阵一阵地发热,那些话就像是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他的身上。名为“羞愧”的枷锁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孟哥……孟哥他…… 候春榭定了定神,硬是压下了排山倒海般的情绪,弯起手指敲门:“艇长?您在不在里头?方少尉有请。” 那边的叫骂声顿了一顿,接着似乎有不少人都认出了他的声音,纷纷辱骂起候春榭来。 “候春榭?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娘们,当初孟哥将你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给了你一口饭吃,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我就说了,这种人从里到外都龌龊得要死,当初就该饿死他!”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候春榭听了这些不堪入耳的话涨红了脸,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掌心,可他却不敢发作,因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侯春榭仰起了脑袋,仿佛这样就能将泪意憋回去似的。他觉得自己真是把贱骨头,从邦国人放燃油弹烧掉了他的故乡那一刻起,他就一只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上不了台面。 自己就是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是恩将仇报的恶人!也是肖想天鹅的癞蛤蟆! 不知道忍耐了多久,门那边的咒骂声平息了些,候春榭才得了空再问一次:“艇长?方少尉请您去……” “候春榭。”一个男声平静地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成功地让候春榭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第39章 章三十九 反水 叫他名字的人是孟看松。 孟看松的语气淡漠疏离得像是对待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对他道:“候春榭,艇长在这里,如果你再耍什么花招,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候春榭僵住了,一瞬间感觉自己从心脏到指尖都渗着寒冷的冰渣子,他没想到,自己的死刑来得这样快。 “孟哥……”他心痛地哼出声,对方却不买账:“候春榭,我从前真是看错你了。” 侯春榭陡然间呼吸便急促了起来,孟看松从未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自己恬不知耻地爬上了他的床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孟哥……方少尉跟我说……”说什么呢,说方少尉威胁说要公开两人的关系,让你身败名裂?说方少尉保证邦国不会带着有色眼镜看自己这样对男人怀着龌龊念头的人? 还是说方少尉答应了我会放过你,抑或是我其实真的爱上你了,什么也不为。 候春榭只觉得一个个疑问都如雪亮的刀尖,一刀一刀地刺在心尖上,让他痛不欲生。可是这些问题在每个日日夜夜里都在拷问他的心,麻木了,也就不再需要答案了。 如果自己所做的一切,最终只是让孟看松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为的又是什么。 真可笑,又可悲。 他咽下汹涌的眼泪,硬着声音嘴硬:“我能对艇长做什么,叫艇长去的是方少尉。” 谁知对方听了他带着哽咽的话迟疑了,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心软:“小侯?你哭了?” 候春榭一愣,眼眶里蓄不下的泪喷涌而出,他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脸靠近了紧闭的舱门,仿佛这样就能离孟看松近一些似的。 孟看松叹息了一声:“小侯,你实话告诉哥,你是不是被逼的?” “没有!我没被逼!”候春榭一边胡乱用手背抹着泪一边继续死鸭子嘴硬,他心想,与其让孟看松知道自己是个懦夫,还不如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叛徒。反正从一开始,自己就没一处配得上他的。 孟看松的怜悯,他已经要得够多了。 事到如今,不如让他看不起自己,不如让他在今后的人生里,彻彻底底地忘了自己。 候春榭摸了一把眼泪,尽力平复着声音里的颤抖:“艇长,您出来吧,其他人不准出来。”话音刚落就有端着枪的士兵对准了缓缓打开的舱门。 候春榭背过身去,他不敢看曾经的同僚们鄙弃的眼神,更不敢看让他那个心神俱损的人。 刘之涣被凑上前去的叛兵压住铐住了双手,饶是他挣扎还是被那人打了一针,顿时觉得浑身无力起来。他沉默着看向候春榭,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失望。 候春榭眼圈红红地代替了叛兵的位置,牢牢地压制住了刘之涣无力的双臂,将准备好的黑色布袋套在刘之涣的头上。他偏头将自己通红的眼圈在领子上蹭了蹭,一言不发地就想走。 孟看松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带着无言的悲凉:“春榭,你回头吧。” 我当初把你从那个地狱拉出来,不是为了眼睁睁看你走向另一个地狱。 候春榭的脊背颤抖了一下,可是他却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刘之涣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句:“走吧。” 候春榭此刻几乎是怀着感激的心情,牵着艇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刘之涣发现,候春榭带自己去的似乎不是通往指挥舱的那条路。他没有说破,只是沉默着任小兵控着自己的胳膊,在狭窄的‘赫墨拉’里七拐八扭,渐渐来到人烟稀少的辅舱。 候春榭像是对着某扇门输入了密码,等锁发出轻轻地“咔哒”声响后,候春榭立即将刘之涣推了进去,锁上门后扯下了艇长头上的布袋。 候春榭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呼来喝去的命,这是头一次为自己做了决定,声音里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地颤抖着:“艇长,现在岑教授和周少尉都被方正关在指挥舱里。方正是邦国的叛徒,他想挟持‘赫墨拉’回邦国。” 刘之涣对他的突然反水有些惊讶,可时间紧迫,他只能继续问:“其他人呢?” “杜中士是方正的人,其他的大部分都被他用phantom控制住了,方正从刚上艇就开始在艇员服用的抗抑郁药品里掺杂phantom,很多人都是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药瘾的。”候春榭停顿了一下,想到夏哥的脸还是让他有些不自觉的恐惧,“夏哥发疯也不是意外,是因为方正给他注射了过量的药物,是我……我从那个时候开始跟着他的。” 饶是刘之涣现在很清楚自己需要候春榭的帮助,听到这里还是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 候春榭感受到了对方的嫌恶,受伤地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掏出钥匙“咔”地打开了手铐,继续说了下去:“我手上有匕首,还有一把枪。”说完便跟献宝似的把怀里所有的东西都排开给刘之涣看 刘之涣皱起眉头,他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东西,手铐,钥匙,匕首,看到枪时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捞起,三下五除二地便将弹匣卸了下来。 弹匣赫然是空的。 候春榭还带着泪痕的脸惊呆了:“怎么……” 刘之涣轻哼了一声:“看来,方正还是不信任你啊。”在说到方正两个字的时候,刘之涣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只是沉了脸色。 候春榭呆呆地反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刘之涣很坚定地回答:”出去抢或者骗,方正不信任你,其他人可不一定。再说外头的人都是用过phantom的瘾君子,凭我们两个人,用匕首也能抢到足够的弹药。” 候春榭是见识过刘之涣身手的,听到此处又重燃了希望,朝刘之涣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刚拟定,外头便传来了吵闹声:“……我就是私藏了这把枪,方正那个走狗又能把我怎么样!” 另一人像是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刘之涣以眼神示意候春榭,候春榭心领神会,忙将黑头套重新套上了艇长的脑袋,手铐虚空地笼在手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哗”地打开了门,色厉内荏地厉吼道:“吵什么吵!再敢乱说小心方少尉吧你们当成饲料喂鲨鱼!” 两人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发现是候春榭,都不约而同地漏出了轻蔑的表情。拿枪的那人正要发作,却被另一人劝住了:“别,他现在可是方少尉的红人,咱们惹不起。” 要私藏枪的候春榭认识,人是今年才来艇上的,姓欧阳,常常跟在夏哥屁股后面。 欧阳歪着脑袋瞟了一眼戴黑头套的刘之涣:“这谁啊。” 候春榭毫不示弱:“关你屁事。” “哟,口气不小啊,现在你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是吧,”欧阳不怀好意地笑着凑近他,“卖/屁/股/的。” 候春榭听了这天大的侮辱,几乎一口气喘不上来。他感受到了衣袖下刘之涣握紧了他的手臂,不知那里来的勇气让他强撑着换话题:“你手上这枪哪来的?” 眼见事情要闹大,另一人连忙来打圆场:“哎哎哎,大家有话都好说啊。这枪也不是什么名贵货,就是‘生命卡’,从死人那里搜罗来的。” 听了这话,刘之涣突然松开了候春榭的手,整个人摇晃了一下。 候春榭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从谁那里?” 欧阳露出了残忍的笑容:“还不是那个炊事员老头,好好的非要赶着送死,他把枪给了那个新来艇上的白大褂,自己被乱枪射死了。那家伙,”欧阳“啧啧”地砸了两声嘴,“死状可惨了。头上好几个窟窿呢!” 候春榭大惊,只觉得手底下刘之涣的胳膊不停地在抖,即便带着头套,他也能感受到身边人滔天的悲愤。 怕刘之涣失控,候春榭连忙朝欧阳提出自己的要求:“把这枪给我!否则我就告诉方少尉你私藏军火!” 欧阳不屑地笑了:“我凭什么……”可他的表情突然凝固在了脸上,接着失去了所有生气一般,直挺挺地朝前摔了下去。 另一人大惊,只见欧阳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刘之涣已经把头套摘下来了,他用了极狠的力气,一刀穿透了厚厚的军装和内衬,刀刃直达心脏,血浆一瞬间喷出了三尺高,弄脏了刘之涣的衣服。 欧阳的同伴还没来得及尖声大叫,就被刘之涣捏住了喉咙,“咔哒”一声捏碎了他的喉骨。 候春榭朝后退了两步,一时间看向刘之涣的眼神里都是恐惧。他不明白以艇长的身手,为什么还要留他的性命到这一刻。 刘之涣血红着眼镜,蹲下/身像是嫌脏似的用两根手指拨开欧阳的衣襟,将那把‘生命卡’掏了出来,珍惜地收拢进自己的袖口。 “小侯,”他沙哑着声音,眼底的生机彻底熄灭了,“我要杀了方正,你帮我。” 候春榭也去了如此之久,方正终于坐不住了。他烦躁地起身,在指挥席前不住地来回踱步。最终还是走到了驾驶席前,声音愠怒:“到哪了!” 被点名的人吓得直哆嗦,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大开杀戒:“还……还有四十海里到达岑教授说的血银矿。” 那血银矿就坐落于帝国与邦国划分的管制区中央,方正闻言似乎满意了些,对驾驶员的态度也就好了许多:“准备上浮。“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声惊雷一般在指挥舱炸开,驾驶员抖抖索索地问:”您……您确定要上浮?上浮的话行驶速度会变慢,也容易被舰队发现……“ ”我说了,不劳你操心,“方正的声音粘腻,像是危险的毒蛇,”岑教授说这里有血银矿,我也得派人去证实一下是不是,现在上浮到压力能承受的地方,准备好潜水装备,我会派人出艇。“ ”反正,“他回头,得意地望着岑路,”我相信岑教授不会骗我的。“ 岑路却没理他,只是安抚了周浦深一下,站起身来从容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偏头看了眼屏幕上的地图。 还有十海里,他在心底默念,忍耐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此刻舱门突然被人敲响,候春榭领着头上套着黑布袋的人信步走进了指挥舱,方正斜过目光,眼神陡然间复杂了起来。 他呵斥候春榭:“谁让你给他套黑袋的,解开!” 候春榭闻言便为刘之涣解开了布袋绳,头套滑落的一瞬间,方正突然有些不敢直视那人悲愤的神情。 刘之涣看起来神情异样地平静:“方正,我问你,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过一句真话。” 第40章 章四十 棋高 方正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刘之涣。 他只沉默了一瞬,接着便抱起双臂,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真话?你指哪句?” 刘之涣握紧了拳头,神情木然地道:“每句。” “哦,让我想想啊。”方正弯着唇角,“是起初我说我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还是我告诉你邦国粮草所在地的那次?那些都是谎话,没一句真的。” “我们确实炸了邦国的粮草营。” “呵,我当时来路不明,我的祖国如果不做这点牺牲,怎么打入我这颗钢锲呢?你说是不是。”方正懒洋洋的,仿佛事不关己。 “现在呢,你不想装了?”刘之涣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指甲刺破了掌心,点点殷红的血顺着手心滴落在地上。 “喂喂,就算是奴隶也有退休的那一天吧。”方正笑着摸了摸下巴,“我已经为祖国做了那么多贡献,把你们的‘赫墨拉’弄回去也算是另一件大功了,这就够资格退回后方了,”他笑得更灿烂了,“啊,说起来,我能成功得感谢艇长信任呢。” 刘之涣一瞬间面色雪白,高大的身躯一瞬间几乎支持不住,全靠着候春榭撑着自己。 方正的奇怪之处,他不是没有察觉。或者说察觉了,却依旧选择视而不见。那对于周围人不冷不淡的态度,仿佛生怕与谁扯上什么关系,他只当他天生就是外冷内热的性子。方正上了艇之后却一反常态,自告奋勇地揽过了管理人员的工作,甚至连艇员用药也要掺一脚。 他觉得不同寻常,却也没有阻止,还暗自里为方正高兴,觉得这尊冰雕似的人物终于开始愿意接触人群了。 谁知啊,却是只捂不热的白眼狼! 刘之涣怒火攻心,觉得喉头一热,偏头竟然生生地吐出一口血来。他只觉得满心的悲凉无处抒发,因为他,自己的父亲凄惨死去。因为他,他对着自己的下属痛下杀手。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被方正蒙蔽了双眼。 刘之涣借着候春榭的力,踉跄着站起身来。他嘴角还带着血沫:“好,我就问最后一句,从前,你救我的那次,是不是也是假的。”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又要冒着生命危险,瞎了眼睛也要一脚深一脚浅地将我背回去。 为什么? 这一次,方正沉默了。他被地上的那抹红刺痛了眼睛,只能微微地偏过头去。 他不记得了,冲出去救刘之涣的时候到底有多少是出于算计,出于想要巩固与刘之涣的关系。毕竟刘之涣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分队长,就算讨好了他也说不定能得到什么好处。 他当时的想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能让他死了。 方正其实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说辞,譬如我已经攀上你了,如果你死了我岂不是功亏一篑。又譬如我是邦国人,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不会死。 可是话到嘴边,他却突然心头发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正觉得这种感觉很陌生,让他不自觉地烦躁又不安。 于是他避开了刘之涣的问题,单方面对他发号施令:“马上上浮,你跟我走。” 刘之涣微微瞪大了眼睛,反问他:“方正,你疯了?你觉得我会跟你一伙?” 方正看着他扭曲的表情,只觉得心头的烦躁被无限度放大了,于是他只能继续威胁他:“上头指名要你。” 他撒谎了,其实他的任务里只有带走岑路和周浦深,对其他人则是不论生死,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把刘之涣也带走。 刘之涣气极,竟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那笑里带着鲜血淋漓的恨意:“我刘之涣是帝国的军人,我已经因为私心犯下了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无论‘赫墨拉’是生是死,我都没脸再活着了。” “而你,”他抬头看着方正,满眼阴翳,“觉得我还会跟你回邦国苟且偷生?方正啊方正,不管真假,我们也算是相互认识了快十年,我真是看错了你。” 方正被刘之涣的态度激怒了,掷地有声地扔下了一句话:“想死,恐怕也由不得你了。”他转过头不愿意再和刘之涣纠缠,把气全部都撒在驾驶员的身上:“准备上浮!” 驾驶员被他一吓,忙不迭地答应:“明……明白,全体准备,‘赫墨拉’准备上浮!” 就在这个刹那,驾驶员突然神色一变,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朝前猛地倾过去,脑袋狠狠地撞上了操纵杆。众人脚下的潜艇激烈地摇晃起来,像是撞上了一股强有力的冲击,连排水量能达到五万吨的“赫墨拉”也抵挡不住。 此刻周浦深被铐在指挥椅上竟成了一种优势,起码可以在冲击之下巍然不动。岑路被周浦深的手臂死死抱住,才至没有朝倾斜的一方滑过去,他手中紧紧地捏着枚纽扣大小的通讯器,里头梁浅的声音沉沉地传过来:“搞定了。” 方正刚刚站稳身型,兜头就给了驾驶员一下子:“暗算老子是吧!你不想活了?!” 驾驶员就差哭爹喊娘了:“我……不是我……前方检测到不明高温区域,‘赫墨拉’无法前行!” 方正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地图。果然,在地图上的行进路线中央拦截了一块红色区域,正是管制区的血银矿。他瞳孔骤缩,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在脑海中形成—— 方正目眦欲裂,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岑路:“是你……是你!你竟然不惜点燃了血银矿!” 岑路不顾周浦深的阻拦,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子,面上带着坚决:“得不到的东西于我,于帝国都毫无意义。毁了更好。” 方正不举着枪的手在颤抖,在方才的撞击中他撞到了肋骨,此刻钻心地疼。 岑路举起手中的通讯器:“长波通讯的单向时间是十五分钟,凭你和刘艇长纠缠的时间,足够了。”他微微用力捏住了通讯器,指尖泛白:“方少尉,我还记得你在岛上和我说的那句话,你说我就算知道了什么,也没用对吧?” “只可惜,我知道的比你认为的更多。”岑路冷声说,“你在血银储量根本不够行驶到邦国的情况下依旧一意孤行,达到管制处就要上浮。你的所有行为,都指向一个目的——你根本就没想带回这艘潜艇,而是需要这艘潜艇出现在管制区。” 方正的瞳孔颤了一下,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恐惧。这是他在帝国潜伏多年之后,从没有过的,面对强者的恐惧。 他定睛看着岑路,眼前的男人瘦弱苍白,除了一张亮眼的脸之外根本毫无可取之处,可此刻他在方正的眼中却以一副胜利者姿态的模样站着,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多智近妖,方正想。他心中第一次对这个人燃起了杀意。 “至于这背后的目的,恐怕是……”岑路没有感知到对方的杀气,依旧想要与对方谈判:“邦国想要找理由重燃战争。” 如果是敌国的重型潜艇出现在刚刚划分的和平管制区内,这个理由足以让邦国毁掉那一纸合约了。 “哦?”方正第一次出了声,依旧端着枪。 “而你现在的目的不可能达到了,不如归降帝国,”岑路冷静地提议到,“如果你能提供足够的信息,甚至为帝国效劳,我代表技术部向你抛出橄榄枝。”冷汗顺着他的脖子流进了衣领内,岑路飞速地扯了个谎,想要稳住方正。 方正不说话了,他是在认真地考虑岑路的话有多少可信。反正自己贱命一条,为谁效劳不是活,再者,如果他跟随了帝国,说不定还能跟刘之涣…… 刘之涣?方正紧张地环伺四周,竟然发现刘之涣消失了。 方正绷紧了全身所有的肌肉,身后一道杀意掠过,等他回头的时候几乎就要来不及——“铛”地一声,方正伸手用枪管架住了朝着大动脉来的匕首,刘之涣的眼底带着决然的杀意,仿佛下手杀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方正被他的眼神刺痛,抬起胳膊肘狠狠地朝刘之涣喉骨顶过去。刘之涣一口气没上来,手上松了力道,被方正用枪管挥开了匕首。方正第二下则是用枪柄狠狠地打在刘之涣的太阳穴处,刘之涣眼前一花,一个趔趄朝前扑过去。 “跟我走!”方正注视着匍匐在地上满脸是血的人,只觉得心脏都在被一刀刀地凌迟。 什么兄弟,什么道义,什么忠诚,他方正从来不懂这些,可这个人,眼前这个人却该死的始终视这些为生命!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他也不用潜伏在刘之涣身边这么多年,他也不用辗转反则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更不用,把自己的心也搭进去! 趴在地上的刘之涣笑了,带着残忍的意味。 一声枪响。 “生命卡”特质的小子弹从方正的后心穿膛而出。 方正感觉到了一股热流自自己的心口汩汩流了出来,可他竟然不觉得痛。 大概是因为与刘之涣的决裂,已经割裂了他的心脏,原来穿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候春榭端着那把小小的“生命卡”,枪口还在冒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方正满口含血,他低头看着刘之涣:“是…你…吗……”他尽最后的力气朝他举起枪。 “是我。”刘之涣本该觉得痛快的,他本该的。可现在看见方正满身是血的模样,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往下沉沉地坠去,能感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 仿佛熊熊燃烧的烈火,燃尽之后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他终于还是变成了和方正一样的人。 “是…吗,”方正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骗……人的感觉……挺……好……的……吧。”方正冲着他,眼底带着浓浓的绝望,缓缓地扣动了扳机。 刘之涣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亲妈给你们的便当都热好啦~快来领不要插队哦~ 第41章 章四十一 赴死 可期待中的疼痛却未曾在身上任何一处绽开,刘之涣疑惑地睁眼,发现方正正费力地转动着眼珠,调转了枪口。 他终究还是对刘之涣下不了杀手。 周浦深刚看见方正抬头就顿时一个激灵,心中的恐惧浓烈地炸开,他将岑路整个人都拽了下来,死死地将他拥在怀里。迅速转身用背后对着方正的枪口。 岑路听到了枪响才反应过来,想明白后他几乎要疯了,发狂地抓着周浦深的手臂,语无伦次地问他:“深弟……深弟!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周浦深不解地皱起眉头,身上没有一处不适。可此刻岑路近乎疯狂,几乎连他也制不住他,只得更深地把人往怀里带:“嘘……嘘,我没事……我没事……别怕……” 直到岑路贴上了周浦深的胸膛,听见里头那颗心脏在有力地跳动,他才稍微放下心来,疑惑地去看周浦深背后。 方正已经倒下了,七窍流血地断了气,那双浑浊的眼里带着不可置信和不甘心。 指挥舱里听从方正的兵们见大势已去,一个接着一个地放下了手里的武器,自发地朝着艇长举起双手。 那这一枪……岑路更不明白了,挣扎着起身要去看,周浦深连忙抱住他的头:“别看,乖……别看了……” 可是迟了,岑路已经看见了挡在两人之间的候春榭,半跪在地上,腰上开了一个血洞,正在痛苦地呕血。 岑路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开周浦深的胳膊,梦游天外似的走到候春榭的身边,对着他跪下来,无助地抬头看向周浦深。 周浦深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上惯了战场的人,只消一眼就知道,这一枪打在了胰脏上,没救了。 候春榭又呕出了一大口血,失去力气倒在了岑路膝上,面上依旧带着不可置信,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我…我要,死…了…吗?” 岑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一个孩子去死。 侯春榭明白了,明白了却不甘心。他嘴里肚子上都淌着血,竟然还有力气流眼泪。大滴大滴的眼泪,像是夏天的雨水,从他的眼角淌出来,打湿了岑路的膝盖。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哭,也不知道忍了多大的痛楚:“我不…不想死,好不容易…方…方正死了……好不容易……孟哥……” 一说到这个名字,侯春榭的眼泪就跟开了水闸似的止不住地流,眼泪混着血蹭到了岑路的衬衫上,岑路却浑然不觉,只能喃喃自语着:“对不起……对不起……” 十三岁那年,孟看松把他从尸横遍野的死城刨出来,照顾他,叫他读书写字格斗,让他活得像个人。 后来孟看松要出任务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留住他,只能趁半夜爬上孟看松的床铺,不堪地恳求对方带他一起走。 孟看松没碰他,只是沉默地替他穿上裤子,边摸着他的头发便劝他,说他还小,搞不清喜欢和感激有什么区别,再说了,自己喜欢的是女人,怕是这一辈子也回应不了他。 候春榭面朝着天花板,眼泪哗哗地顺着眼角往下淌。 孟看松走了,他去参了军,训练的时候每天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教官不知道多少次劝他走,他都硬扛下来了。好不容易等回了孟哥,好不容易和他一起上了这艘艇。可他却再也没有表白的勇气了。 谁会信呢,他其实是真的喜欢他,不为别的,就是真心实意地,想对他好罢了。 “孟哥……我,我…对不起他……可是我……”侯春榭哽咽了,嗓子里有血的声音:“我…想见孟哥……” 想亲口对他道歉。想亲口问他,你还愿不愿意见我,还愿不愿意一如往昔,哪怕这辈子没指望了,当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也好。 刘之涣冲着一个惊呆了的声纳员喊:“去找孟看松!越快越好!” “没必要了。”岑路哑声说,侯春榭枕在岑路的膝上,一双圆圆的眸子里已经失去了光彩,就像两颗毫无生气的玻璃弹珠,镶在那张沾了血的小脸上。 岑路伸出苍白的指尖,巍颤颤地合上了侯春榭的眼睛,这个孩子,才只有十八岁。 对不起,终究是我无能,不能渡你。 记忆中却突然闪现出另一张少年面孔,比侯春榭还要更小些,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少年一双黑眸中满是阴翳,冷漠地质问他:“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救世主吗? 你凭什么管别人的闲事? 脑海里有白光炸开,疼得岑路几乎暂时性失明,他忍不住用双手抱住头。周浦深只消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异样,他想起身去看岑路,却被铁链止住了脚步。 倒是刘之涣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挪到岑路与候春榭的身边,捡起那把带血的“生命卡”,“当啷当啷”两声打断了周浦深的铁链和手铐。周浦深利落地抬手,“咔”地一声接回了左手,再去看岑路,却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 刘之涣蹲下/身子,眼中满是不忍地拍了拍岑路的肩膀:“放开他吧,小侯走了。” “……”岑路满眼血丝地抬眼望他,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朝刘之涣怒吼,如果不是你刻意纵容……如果不是!可刘存己的脸又浮现在脑海里,他硬生生地咽下了指责。 短暂的沉默突然被指挥台上一阵尖锐的警报声打断了。两人俱是猛地一回头,刘之涣喝到:“报告情况!” 指挥台上的下士带着一脸的不可置信,望向艇长的眼神里带着震惊和恐惧:“辅舱……辅舱的温度正在急剧升高!怀疑是通气管泄漏!” “怎么可能!”刘之涣咆哮道,“‘赫墨拉’的通气管都是钛合金制成的,就算是明火也不能……” 他突然梗住了,因为周浦深已经走到了方正的尸体边,剥开了他血迹斑斑的军装,方正赤裸的胸膛上密布着缠绕的电极,其中配备着计时器的一只红色电极赫然正连接着方正的心脏地带。 “塑料炸弹。”周浦深捻起那只已经倒数为零的计时器,“与方正的心跳直接联系,他死亡,这艘潜艇也要跟着他一起葬身大海。” “温度还有十分钟就要达到零界点!辅舱怀疑发生火灾!” “我知道了!”刘之涣大吼道,他看着毫无生气的方正,仿佛想要将他碎尸万段,“别慌了!“他抬起了头,面色带着死灰般的白:“通气管如果是局部泄漏,可以尝试修复!” “可……可手动修复至少得要两三个小时……血银不完全燃烧会释放有毒气体,如果呆在辅舱里太久……”一个工程师畏畏缩缩地提醒。 “谁跟我一起去?”刘之涣打断了他,抱着手臂顶天立地地站在那儿,眼神像镭射似的扫过在场的所有艇员。 死一般的寂静。无人愿意响应这个提议。 “没人跟我一起去吗?”刘之涣又问了一句,声音里掺了难解的悲凉。 “一个人修复通气管道的效率太低了!不等管道恢复,整条线路就会因为火灾短路!你们都想死在这里吗?!”刘之涣被逼得大吼出声。 依旧没有人答话。 刘之涣现在多想骂一句:难道我的艇上都是懦夫吗? 可现在的局面是他的责任,是他因为一己私心把艇员们逼到了风口浪尖上,所以他也是最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的人。 若是去了,几乎是必死无疑。 若是无人肯去,则是所有的人都会死。 刘之涣逼着自己硬下心肠,试图再一次开口劝诫,可想要说的话却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我去吧。” 岑路眼神茫然地盯着周浦深:“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去。”周浦深被对方的表情激得心尖疼了一下,可还是这样回答了他。 “你疯了?这是会死人的!”岑路被对方的态度激怒了,方才以为周浦深被子弹击中的恐惧又一次浮现在胸口,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在小岛上……”周浦深轻柔地说,“我让你不要上艇,你还是来了。” “你这是在报复我?!” “不会。”周浦深望向岑路气得煞白的脸色,眼底是深深的眷恋,“我怎么会报复你。” 我怎么舍得。 岑路只觉得拳拳都打在了棉花上,心头怒火想发泄也发不出来:“那就不要去!”他这句话吼得太用力,耳膜因为疼痛和气愤嗡嗡作响。岑路整个人摇晃了一下,他朝后踉跄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周浦深连忙走过去扶住了他,伸手摸着他的头发:“没事吧,哥。” 岑路趁机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大到捏皱了周浦深坚硬的垫肩:“深弟,我求你,别去了。” 周浦深看着对方的眼眶一点一点泛红,两片薄薄的嘴唇抖得如同秋风里瑟瑟发抖的树叶,岑路鲜少露出这幅脆弱的模样,他记得上一次见到还是对方在谈论自己父亲的时候。 周浦深觉得岑路的态度就像是燎原的火焰,搅得他的理智一团糟。心脏疯狂地鼓动起来,他嗫嚅着问他,就是像是个满怀着希冀走向刑场的死刑犯:“哥……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 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 岑路颓然地望向他,他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方正死得其所,候春榭的死他觉得惋惜,可到了周浦深这里,他竟然不敢去想他会死。 周浦深看出了岑路的迟疑,那片刻的迟钝就如同冰水一般浇灭了他热气腾腾的心,他想,岑路是在意他,却不是自己的想要的那一种。 真是再好不过了。 自己这样的人,满口谎言的骗子,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岑路的青睐? 周浦深自嘲地笑笑,锥心的疼痛混杂着侥幸充溢着他的胸腔,周浦深大着胆子,第一次伸手贴上了岑路的脸颊。周浦深修长的五指贴在岑路温热的脸庞上,仿佛想通过温度把心意传递到他的心底。 周浦深温柔至极地笑了笑:“哥,没事儿,我走了。” 岑路:“……”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双手还死死地抓着周浦深。方才男人眼底的失望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为什么要失望?他在期待自己说什么呢。 周浦深用了力气,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岑路的手指,温和地劝他:“哥,我是军人。我有义务在国家陷于危难之际完成自己的责任。这是你教我的。” “我……”伶牙俐齿的岑路被对方驳得哑口无言,周浦深趁着对方发愣的空档,咬牙狠心推开他。站起身子背对着岑路,对着刘之涣一点头:“走吧,少将。” “……”刘之涣看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岑路,垂下眸子拍了拍周浦深的肩膀。两人朝着黑洞洞的舱门外并肩走去,好像是两只羚羊踏进深渊。 作者有话说: 今天被虐到了的小可爱可以看看晚上的沙雕番外缓缓,抱歉啦~mua 第42章 章四十二 逢生 周浦深穿着白色的防护服,从头到脚裹住了全身。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雾气喷在了透明的防毒面具上。身边同样装束的刘之涣朝他一点头,用力拉开了辅舱的舱门。 霎时间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为了防止爆炸,事先两人已经拉掉了辅舱的电阀,可辅舱深处还是有点点红光映照在墙面上。周浦深点亮了军用手电筒,背着设备包与刘之涣一起弯腰屈背地前进。 手电筒的白光照得周围俱是一片惨白色,今日以来无人问津的辅舱显得阴森森的。周浦深即便身着厚厚的防护服也能感觉到热量不断地包裹住他,于是加紧了速度,手电筒照亮了一根又一根管道,却始终找不到破损的那一根。 刘之涣有些急躁了,抬手看了眼腕表,他们现在身穿的防护服并不能完全防止辐射和毒气,只能算是一点心理安慰。在辅舱里带得时间越久,就越危险。 周浦深沉静的黑眸朝他看过来,微微摇了摇头。接着便转脸再次寻找起来,既然有红光闪现,就一定能找到出问题的节点。 眼前就是岑路的实验室了。 周浦深的眼眸中闪现出温柔的颜色,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摸了摸塑胶的试验台,他知道,岑路曾经不眠不休地在这里工作,只为了对出一组正确的数据。 方正为什么要将炸弹设在辅舱? 周浦深噙着复杂的神色看了刘之涣一眼。如果方正真的想致“赫墨拉”于死地,大可将塑胶炸弹绑在反应堆仓里,血银堆一旦爆炸,整艘潜艇上的人都必死无疑。 周浦深想起了方正那把,对准了刘之涣却始终未曾拉开保险栓的枪。 叹息一声,却听见刘之涣略带笑意的声音:“找到了。”周浦深闻言望去,果然,实验室已经搬空了的保险箱背后,烧得焦黑的管道赫然断成了两截。 周浦深越是靠近,便越是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刺激得他喉头发甜,他闭上眼睛,强硬地迫使灵台清明了些,蹲**子就开始翻设备包:“开始吧。” 刘之涣看了他半晌,也蹲下来掏出备用管道:“你知道怎么修理?” “当然,”周浦深轻声笑笑,“你忘记了我是窦中校手下的兵吗?” “是啊,”提到窦怀叶,刘之涣今日以来第一次提了提嘴角,“这女人是有血性的,她手底下的兵也是。” 这就是露骨的夸赞了。周浦深向来不擅长应付这些,于是也只能闷头工作。 刘之涣看着周浦深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恍惚间竟想起了从前与方正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两人得罪了班长,被安排去后方拆炸弹。方正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对着自己的打趣充耳不闻,唯有一双手能干。 可后来……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刘之涣停下了正在工作的手,只觉得心口一口血气在不停地上涌,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擦,却只能触到玻璃面罩。 刘之涣突然发现,自己流鼻血了。 那边周浦深浑然不知,只是一边忍着翻涌的恶心一边埋头飞速地链接一节节管道,那些复杂精致的小东西在他的手里就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自发地一点一点接成长线。 刘之涣看了他一眼,突然嘟哝了一句:“差不多了。” 周浦深闻言抬头:“什么?”突然被人一记手刀,狠狠地劈在脑后。 周浦深毫无防备,硬生生地挨了这一击,当即便倒在地上,半边身子麻得不能动弹。 “你干…什么……”周浦深吐字都费力。 对方却不再给他多说的机会,将他扛大米似的扛在肩上就朝辅舱外走。 周浦深整个人被毫不留情扔在了主舱地上,五脏六腑都撞得生疼。刘之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臭小子,你的任务结束了。” “……”周浦深在地上挣扎着,可舌头就跟打结了似的发不出声。 刘之涣突然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挣扎许久之后的释然:“是我害了‘赫墨拉’,理当向她赔罪。可你没有错,犯不着的。” “况且,”刘之涣深吸了一口气,“有人在等你。” 而我,却再没有人等了。 刘之涣没有再多说,转身的时候防护服的衣袍翻飞,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那扇漆黑一片的舱门内走去,像是为了荣耀而战的战士。 刘之涣锁上了舱门。 方才吸入的毒气正在缓慢蚕食着自己的中枢神经,周浦深觉得脑子里越来越乱,哪怕理智迫使着他喊出了一句:“准将!”,可四肢却无论如何不听使唤。 周浦深晕了过去。 岑路站在海风吹拂的甲板上,趴在潮湿的栏杆上眺望着远处的夕阳。 血红色的夕阳被紫/黑/的海平线淹没了半个,留下的唯一一点残光将天边的晚霞染得血红。密布的鳞云像是饕餮身上的铠甲,丑陋的怪物隐藏在云层之后,随时等着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 ”赫墨拉“号搭载一百零一名艇员,外加三位编外人员,在此次叛乱中半数人染上了药瘾,失踪十多人,死亡近二十人,包括这艘巨大水底幽灵的艇长,最后浑身充血地将自己关在了充满毒气的辅舱。 “赫墨拉”至此不再是帝国的骄傲,而是染上了鲜血的帝国之耻。 岑路想起了刘存己的话,老人纵横沙场一生,最后却以这样耻辱的方式死在了大海深处,唯一的愿望只是一意孤行的儿子能有个全尸。 岑路不会抽烟,此刻却突然生了点吞云吐雾的念头,然而还不等他付诸行动,背后就被人叫住了。 “岑教授?你不进去吗?”是孟看松,阳光的青年此刻却显得有些疲惫,胡子拉碴的,左臂上别着一截黑纱。 岑路没有问他是在祭奠谁,无论是侯春榭还是刘之涣,都被宪兵裁定为“待审查人员”,按理是不能纪念的,可岑路装作没看出孟看松那点私心,换了个话题问他:“你也是来看深弟的?” 孟看松见岑路没有逼问自己的样子,神情轻松了些:“是啊,岑教授也是?为什么不进去?” 岑路有些尴尬地避开了孟看松的目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刚才医生出来,说他是应激性休克,吸入的有害气体不多,等恢复一阵身体应该会醒过来……哦,还有说是头部疑似受到撞击,需要观察一下有没有脑震荡。”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中心问题却避而不谈。孟看松很快地便猜出来两人应该是又吵架了,他心里有些为周浦深不值,于是口气就重了起来:“你看到教官了吗?” 岑路不说话了,有些泄气地将双手搁到护栏上,一张白皙的脸被夕阳染红:“我……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孟看松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强调:“你说什么,他都愿意听。” “是吗?”岑路眼里的光亮起来一瞬,可又很快熄灭了,“他大概生我气了,是我不好。” 孟看松最看不得男人犹犹豫豫扭扭捏捏的样子,粗着嗓子劝他:“大男人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你要是怕,就当面去问他!” 岑路诧异地看了脸红脖子粗的孟看松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激动,于是试探着问:“深弟从前是你的教官吧?你……是不是挺了解他的?” 他不了解周浦深的过去,周浦深也从没有提的意思,或许从这个人身上可以找到突破口。 孟看松双手叉腰,虎着脸“嗯”了一声。 岑路背靠在护栏上,思考着如何最大限度地从这个人嘴里撬出信息的对策,以他对孟看松的了解,这小子喜欢直来直去的人,对待弯弯绕的总是憋着一股气。既然如此,他不如打直球,直接问出自己想要的。 岑路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海水腥味的空气一下子倒灌进他的肺里,将他心底的那股躁动微微压了些许下去。 岑路的脸像是刷了一层红漆,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头顶,他问孟看松:“你知不知道……嗯…深弟从前有没有过什么……呃…喜欢的姑娘?” 孟看松努力理解着对方的意思:“你是说周少尉有没有谈过对象是吧。” 岑路就是这个意思,可现在就是用刀抵着他的大动脉他也不肯承认自己问的是这个,于是只是死盯着孟看松看。 孟看松被他盯得受不了:“没有。” 岑路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原本抓紧了栏杆的手一下子松开了,窃喜之余还有些不信,他追问道:“真的没有?一个姑娘都没有吗?” 孟看松看着对方急切的样子,情绪突然起来了点,心说看来少尉也不是一点没戏。 虽然随便暴露别人的性向有点儿缺德,可是对方是岑路的话应该就没关系了。孟看松下定了决心,心一横就直接开口:“小姑娘没有,男的……可能……倒是有一个。” 岑路瞪大了眼睛,孟看松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还是说错话了,赶忙摆手为周浦深圆场:“啊我不是说教官只喜欢男人什么的,他就是……就是……只喜欢那一个男人……也不对……” 岑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海风在耳边呜呜地吹着,灌满了他的鼓膜,他只觉心脏像是被人吹涨了一般又甜又酸地疼:“是谁?” 孟看松真是恨死了,他很不得现在就冲进船舱把周浦深的心挖出来,给岑路看看那里面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呢。“是你”两个字盘旋在舌尖,孟看松却突然间决定把它咽下去,瞎搞什么,自己要是代替教官表白了,回头教官一定会把他浸猪笼。 可就算这样孟看松还是决定从侧面敲打一下岑路,免得他胡思乱想:“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教官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教官读书,写字都是他教的,他把他当作神一样来崇拜。” 岑路愣住了,他觉得心中那只吹涨了的气球,突然破了。 孟看松见岑路呆住了,心说这招有用啊,连忙添油加醋地又道:“教官在军校教我们体术的时候,就因为听到了那人的一点点风声,不惜冒着被宪兵弹劾的风险也要去找他,后来被抓回来,挨了一顿闷棍,”孟看松表情夸张了些,“打得屁股开花!” “那个人……这么好?”岑路哑着嗓子问他,满心的酸味快要控制不出地溢出来了。 “对教官来说,他是最好的那个。”孟看松很认真地回答他,一边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夕阳已经完全落进了海平面里,海风带起的潮气浸透了黑夜的凉意,吹得岑路眼睛发疼,他闭上了眼睛,尽量不让自己失态:“我知道了。你去看看他吧。” 孟看松觉得对方的反应十分奇怪,可瞧着岑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便矮身钻进了船舱,留下岑路一人在甲板上。 年轻的教授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握得死紧的拳头,白皙的掌心已经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指甲印记。岑路只觉得自己一贯良好的自控力不管用了,满心满肺都是对孟看松所述那人的嫉妒与愤懑。 岑路睁开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自己读了半辈子的书,还会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可见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他重新站上了甲板,脑海中千百个念头在不断翻转,五脏六腑像是在烈火中挣扎煎熬。 管周浦深喜欢谁呢。 管他/妈/的自己是不是横刀夺爱。 无论如何,周浦深其人,他是不会放手的。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岑路这才发现,帝国边线的万家灯火已经近在眼前。 他按下了通话键——“岑教授,令堂……于今日凌晨时分去世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到此结束~谢谢小可爱们的收藏海星打赏!第三卷感情戏会比较多,请大家一起陪岑小路(深深)追夫(追妻)~ 第43章 章四十三 葬礼 “……温青蓝女士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家庭,她是一位优秀的母亲,纯粹的妻子,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愿她身后不再有病痛折磨,迷惘的灵魂得以安息。”一身黑袍的牧师说完悼词,温青蓝的棺木上便被浇上了一捧泥泞的黄土,像是光滑的皮肤上一条丑陋的伤疤。 岑路撑着伞,修长的五指搭在伞柄上捏紧,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藏青色的领带紧紧系在领口,衬得那只尖尖的下巴更加苍白。 银灰色的眼珠盯着那副盛着母亲尸首的棺木,枝蔓缠绕的雕花一点一点被黄土覆盖,直至那光滑锃亮的棺材板与周围的泥土融为一体。 “愿主保佑她。”牧师沉声说道,率先朝着即将埋入地下的棺木鞠躬,周围的人俱都三三两两地弯腰致意。岑路站得离棺木最近,弯腰的角度也是最大的,可他却始终没有放下头顶上遮雨的伞,也未曾露出什么悲伤的表情。 “轰隆隆——” 一道惊雷来得突然,在场的人俱都是一惊,纷纷朝墓坑外侧退后一步,可岑路却是恍若未闻,只是抬起了头颅。额前的黑发被雨水沾湿,他神色冷淡,脸色被天上划过的闪电映得苍白。 牧师瞟了一眼这位面貌精致的男人,头发被精心地打理过,面庞清爽着衣得体,可却表现得极端冷血,仿佛母亲离去对他也毫无意义。 不过是死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仪式结束后,人群都三三两两地散开,大多都聚到了岑路周围。温青蓝生前熟人寥寥,大部分来的都是想与岑路套近乎的人。 “赫墨拉”之行后,岑路以贵族身份立下一等功劳,由女王亲自绶带嘉奖。再加之震惊全科学界的《探测血银能量》已经过稿,整个帝国高层都在急切等待其发表。 理论一旦成立,帝国便可以以十倍二十倍的速度找到更多的血银矿石,成为世界霸主,则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谢星垂率先上来,以长辈的身份拍了拍岑路的肩膀:“小岑,节哀顺变。” “还好,我没事。”岑路朝他得体地笑笑,不留痕迹地躲开了对方的手。 谢星垂察觉到了对方抗拒的心理,也没有点破,只是从善如流地拿开手,面露不忍:“小岑,虽然你父亲……可我们都很敬佩你母亲,在那种艰难的情况下依旧将你培养成才。” “是啊,”岑路微微有些讽刺地笑了,从他有记忆开始,他的母亲就从未管过他,她就如同小女孩的玩具屋里那个精致脆弱的娃娃,需要人爱护心疼。 他微微垂下眸子,摸了摸下巴:“我母亲是很不容易。” “你母亲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你?”谢星垂笔直地注视着岑路的眸子,眼神像是能穿透人心的探照灯。 “……她不太清醒了。“淅淅沥沥的雨打在伞上,岑路将黑伞举过肩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谢星垂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镜片后的眼眸闪过锐利的光。他上前一步,就要去搭岑路的肩膀—— “谢教授,劳驾,我能不能借岑教授一用啊?”一只有力的手攀上了谢星垂的肩膀,梁浅那张灿若桃花的脸从谢星垂背后探出来,带着懒洋洋的笑容。 谢星垂一脸愠怒地拍掉了那只不怀好意的手,技术部的这位活宝他是知道的,也一直很后悔将岑路介绍给他做联系人:“梁少校,我以长辈的身份劝你一句,在别人母亲的葬礼上,少嬉皮笑脸的!” “好,好——我虚心接受批评。”梁浅神色不变,带着白手套的右手举在胸前朝谢星垂行了一个滑稽的军礼,“我可以把岑教授带走了不?” 谢星垂正要发作,被梁浅挡住了的窦怀叶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之间,抬手做了一个标准的敬礼:”谢教授,对不住,梁浅这家伙太不着调了!但我们确实是与岑教授有要事相商。“ 梁浅嗔怪地瞪着她,岑路看得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 谢星垂的脸色缓和了些,但也只是对着窦怀叶微微点了点头,对梁浅则依旧是一点好脸色没有地离去了。 窦怀叶一等人走就像只发了狂的小豹子,本来就占了半张小脸的杏眼被她瞪得更大,里头燃烧着熊熊怒火:”你有病?谢星垂是我们与帝工大联络的重要桥梁!得罪他有什么好处?!“ ”哎哎哎,“梁浅没有正面接上司的锋芒,反倒是灵巧地钻过了窦怀叶与岑路之间的缝隙,站到了岑路的另一侧,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躲在岑路的西装衣袖后面:”小美人可真凶,人家都害怕了。“ 岑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袖子,还很嫌弃地掸了掸。 窦怀叶气得怒发冲冠:“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听着呢听着呢,”梁浅敷衍地回答,随即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地上:“中校你看,你的鞋跟卡在泥地里了!” “你……” 趁着窦怀叶拔鞋跟的空档,梁浅赶紧将岑路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向他邀功:“路弟,你这两天忙前忙后幸苦了,我们技术部请你吃饭!你看我是不是很贴心呀?” 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岑路淡然地收起手中的伞,挺冷淡地用伞柄打掉了挂在身上的狼爪子 “岑教授,我们是真的想谢谢你。多亏你,‘赫墨拉’才能近乎完好无损地归来。”窦怀叶总算是把细高跟拔出来了,手上沾了点污水,她狠狠瞪了一眼梁浅:“跟技术部无关,我,和梁浅,私人请你吃饭。” 岑路费了挺大力气才忍住没问另一位与技术部关系匪浅的少尉的事。 要矜持,要矜持,他反复告诉自己。要想得到男人的心,首先就要学会欲擒故纵这一点。 等到三人来到了预定的吧台火锅。岑教授才发现自己被偷偷买来的同志杂志给骗了。 什么欲擒故纵,都是不敢上的借口! 周浦深就那么坐在那儿,今天罕见地没有穿制服。一身水蓝色的衬衫短袖衬得他整个人斯斯文文的,可薄薄的衣料下透出的胸肌却十分壮实,透露出几分无辜的性感。男人眉目如画,头发长长了些,柔顺地贴在额前。周浦深压根不知道眼前朝思暮想的人正对着他色/心澎湃,他在看见岑路的第一眼就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发现岑路又瘦了,原本就瘦小的肩膀现在几乎是弱不禁风的模样,那截细腰他几乎两手就能握住。男人病态的苍白衬得嘴唇更加红润,干干净净的金丝眼镜给他增添了几分禁欲气息。 周浦深很心疼,一心疼就有点忘了两人还在闹别扭的事,他对着岑路很绅士地拉开凳子:“哥,快坐。” 岑路看了一眼,发现周浦深拉的是他自己那边的凳子,顿时心里就十分受用,面色大缓地坐了下来。他其实早就忍不住想去找周浦深了,可是那本该死的杂志说如果对方在乎你自然就会来找你的,岑路憋了一口气一等就是一个月。 今日好不容易见面,周浦深对待他一如往昔,岑路心中很是好过。 回去就把那本杂志扔垃圾桶,岑路怨念地想。 周浦深装作在翻菜单,实则在用余光仔仔细细地观察岑路的表情,他知道今天是岑路母亲下葬的日子,本该去参加葬礼。可之前两人闹了那么大的分歧,后来养病时岑路也没来看过自己。周浦深怕自己冒冒失失地出现,反而会惹人讨厌。 还好还好,现在看来,岑路没有继续冷战的意思了。 周浦深壮着胆子开口:“葬礼的事……还好吗?” 岑路知道他想问什么,可一时间他不太想谈这件事,翻着菜单的手微微停顿了下,他半开玩笑地回答:“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妈早就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可能我天生冷血,其实没什么感触。” 此话一出,桌面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梁浅急忙打圆场:“哎呀,好不容易出来聚聚。你们这些人怎么都这么扫兴呢!”他朝对面的两人挥舞着手中的菜单:“快来看要吃什么锅底!” “菌汤的吧。”岑路把菜单扔回给他,梁浅不满地撇了撇嘴:“老年人。” “我要麻辣牛油的,多加花椒。”窦怀叶表面无情地将菜单直接拍在梁浅身上,“滚去点单。” “哎哎哎,周少尉还没点呢,急什么呀。”梁浅朝那两人翻了个白眼,“深深,你吃点什么?” 岑路皱起秀气的眉头:”以后别这么叫他。“他心里泛上一丝不轻不重的醋味,”搞得多亲近似的。“ 梁浅很受伤,委委屈屈地问周浦深:”深深,咱们俩不熟吗?“ 周浦深根本不理他,连忙对着岑路讨好地笑:”我跟少校当然不熟了,“他转头凶巴巴地对着梁浅:”早跟你说了别这么叫我!来一份麻辣的。“ 梁浅捂心口,窦怀叶则是早就在一旁淡定地吃起了油炸黄豆。 岑路拖回了周浦深的那份菜单,涂掉了麻辣锅上的那个记号,转头在菌汤上打了个漂亮的折勾:“别吃辣的了,对男的不好。” 周浦深看见岑路意味深长的目光,突然间觉得岑路似乎是在撩拨他。周浦深被这个念头吓坏了,连忙喝了一口冰水压压惊。 他脸红了,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龌龊,岑路随便一句话自己都能联想到这么多。而且……而且就算是他吃辣的……其实……也没什么影响。反正岑路从来不吃辣。 岑路说完这句话实在是撑不住了,埋头红着脸“咔嚓咔嚓”地猛吃黄豆,他这两天从那本杂志上看了太多不该看的,一下没忍住就嘴豁了。 周浦深……不会觉得他是变态吧…… 梁浅看着眉来眼去的两人,浑身鸡皮疙瘩直往下掉,他大吼了一声打断了两人各种旖旎的联想:“行了行了!今天找你们来是谈正事儿的!”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开始啦~第二卷结尾太虐所以三卷开头先齁甜一阵嘻嘻。今天有双更。 第44章 章四十四 赤银 四只热气腾腾的锅底很快被端上来了,嘲笑岑路和周浦深养生的梁浅最后也不过点了只番茄锅,被窦怀叶明着暗着嘲讽了一通。 梁浅一边朝嘴里不停地塞羊肉卷一边回击:“小美人,你看看你,又是麻辣又是牛油,女人不是都很怕长痘的嘛。” “那是普通女人。”窦怀叶面不改色地吃着这家店最辣的锅底,一边还酱料里加了一勺小米椒,“我吃什么都不长痘。” 岑路看窦怀叶吃得面不改色,有些乍舌:“中校这么能吃辣,是从小到大的习惯吧。” “不是,”窦怀叶笑着挽起了耳边落下的碎发,“不是从小就吃。是工作了之后,我前……” 脑海里突然有一瞬间的空白,窦怀叶有些茫然,方才的感觉就像是录音机突然卡带,只剩一片模糊的杂音。 梁浅注视着她,眼底的眸光暗了暗,接着又嬉皮笑脸地调笑:“小美人儿总是肝火这么旺,大概就是辣的吃多了。”窦怀叶当即就把剩下的辣椒碎全部倒进了梁浅的碗里,惹得他大叫起来。 窦怀叶在梁浅的嚎叫声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圆溜溜的杏眼在岑路和周浦深身上转了几圈,最终也没说话。 “中校是想问刘准将的事吧。”岑路从善如流地点明了窦怀叶的心思。 窦怀叶有些不自在,捏着手中的筷子不住地摩挲:“刘准将他……从前在军校挺照顾我的。” 岑路垂下眸子,眼镜背后的神情露出得体的遗憾:“刘准将为国捐躯,也是他的愿望。”言下之意便是具体死因,他也不便多谈。 窦怀叶明白了,目光微微有些暗淡:“教官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信他。” “当啷”一声,梁浅重重地将筷子拍在了碗上。 三人俱被他吓了一跳,纷纷地腹诽这厮又发什么疯。梁浅皱着一双桃花眼苦着脸,很难受地用手捂住喉咙:“碗里……碗里有个虫,我不小心吃下去了。” “有病!”窦怀叶干脆利落地下了结论,手上却把自己的酱料碗和梁浅的交换了一下,“我的很辣,爱吃不吃。” 岑路看着窦怀叶一点心理障碍没有地开始吃梁浅的酱料,觉得有点惊悚。 梁浅高兴了,注意力放到了正事上:“说正事说正事。今天找路弟来,是有事求你。” “北边边境……固云山脉那一块,说得不好听,一直是块法外之地,”梁浅那张玩世不恭的脸慢慢严肃起来,“这些年来国家一直忙于战事,对那块地方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最近出了一档子事儿,女王陛下和内阁不得不管了。” 岑路正在烫香菇的筷子一松:“什么事情。” “固云山那里,在倒卖血银的赝品。”窦怀叶插声进来,雪白的小脸表情紧绷:“这种赝品俗名赤银,在同等条件下完全燃烧率几乎可以与血银持平,若是用于武器装备也算威力尚可,只可惜其中杂质太难分解,易燃易爆,十分危险。” “帝国原本是严禁赤银流通的,”梁浅用筷子搅着红红火火的辣椒碎,“只是血银数量实在稀少,又几乎无法从非官方渠道获取,在固云山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停顿了一下,“就成了交易赝品的最佳场所。” 岑路淡淡地撇了一眼一唱一和的两人:”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窦怀叶率先开口:“这种赝品和血银比起来外表几乎没有区别,只有长期接触血银的专家才能通过燃烧率分辨出两者不同,我们想请你……嗯……”她有些不好意思。 岑路内心深处是不想去的,”赫墨拉“一役他可以算是损失惨重,被迫毁掉了价值数百万的设备和资料,这一个月以来得亏凭着超常的记忆力摸索出了大部分脉络,这才勉强完成了理论证明,他还有一些扫尾工作没有做完。 梁浅揣摩着岑路犹豫不定的脸色,又瞟了一眼周浦深平静的脸色,决定给岑路下一剂猛药:“技术部已经决定派周少尉暗中探查,揪出组建赤银黑市的幕后黑手。” 周浦深给岑路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他挑了个岑路看不见的角度,狠狠地瞪了一眼梁浅。 岑路装作没看见,慢条斯理地把周浦深拣给他的虾滑吃了:“我知道了,我去。” 开玩笑,周浦深这一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再等他回来估计自己憋都憋死了。现在天下掉下来这么个大馅饼和对方培养感情,他岑路又不是傻子。 迟早有一天,岑路怨念地想,他在周浦深心目中的地位会超过那位“神一样的人物”。 窦怀叶也没想到梁浅的馊主意竟然这么好用,她既想朝岑路表达感谢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最终跟老干部似的朝岑路伸手:“岑教授,技术部不会忘记你的无私奉献。” 岑路无法,只得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在心底腹诽这哪是无私奉献,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私心。 梁浅得意得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他不安分地坐在那儿,一双桃花眼左瞟瞟右看看,可等了半天,三个各怀鬼胎的没有一个感谢他。梁少校又一次受伤了,什么手足什么衣服,都是翻脸不认人的主! 不等他开口控诉,岑路就开口打断了他的废话:“不过在去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梁浅收敛了些:“你说。” “我想学一些基本的防身术。”岑路一边吃周浦深堆在他盘子里的菜一边说,“不求能救人,但是能自保的那种。” 经过“赫墨拉”的任务,他到底是对自己瘦弱的身体心有余悸。 窦怀叶清了清嗓子,尽量委婉地解释:”岑教授,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士兵的体能都是长年累月训练出来的,临时抱佛脚,恐怕……“ ”我清楚,“岑路对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很是欣赏,他对窦怀叶笑笑:”窦中校,我没有意思练成深弟那样,但好歹,我出任务的时候不想再拖他的后腿。“ 一直沉默的周浦深呼吸突然一滞。 梁浅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去地过招,他思索了片刻,突然提议道:”射击吧,路弟,你看练练射击如何。离出任务大概还有半个月,你这十天里就锻炼锻炼练练枪法什么的。“ ”能练成什么样子?“ ”神枪手大概有点困难,“梁浅笑道,”但是击中目标吓吓人应该还是可以的。况且,“梁浅朝着周浦深眨了眨眼睛,“咱们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教官嘛。” 此事岑路正中下怀,不等周浦深发言他就跟生怕对方不答应似的来了句:“那就这么说定了。” 四人捞光了火锅里的东西,又陆陆续续聊了聊天。岑路下午还有课,于是梁浅和周浦深便去收银台结账,梁浅掏钱的时候,听见少尉在他耳边低语了句:“多谢。” 梁浅愣了一愣,接着才明白他是指今天带他来和岑路见面这件事,他忍俊不禁,禁不住低声笑骂了句:“我看你们俩,真是吃饱了撑的。” 周浦深有些不解。 梁浅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他一次:“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够了?”这话他在周浦深关禁闭时就问过了。 而这一次,周浦深没有回答。 梁浅心中既是担忧又有些莫名欣慰:“从前的那些事,你要记住,如果他知道了,你必须马上离开。” 周浦深定定地注视着梁浅,最后抬手敬了一礼算是回答。 与此同时,火锅店对面的写字楼顶—— 女人收起了狙击枪的瞄准镜,摸了一下耳麦,男人醇厚的声音沙沙地响了起来,语气十分温和,简直像是父亲在对女儿耳语。 可说话的内容却不那么私密:“目标如何?” “报告,亚当将于三周后到达固云山,”女人停顿了一下,“与梁少校的人一起。” “……”耳机里男人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也好。怀眠,你来实验室这里吧,我需要你的帮助。” “是。”女人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浅栗色的鬈发从黑色宽檐帽下落出来些许,她抬手拢上去,身手矫健地收起狙击枪,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了天台上。 岑路到达靶场的时候,周浦深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了。 他正在给岑路试枪,年轻英俊的男人长身玉立在靶前,两手端着一把通体漆黑的乌兹,枪杆抵在周浦深肌肉厚实的肩膀上,漆黑的防风墨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挡去了大半张脸。周浦深伸手调整了一下耳塞,握枪托,瞄准,发射,一气呵成。 全自动冲锋枪发出极大的噪声,“乒乒乒“数十声连击后,弹壳四溅,硝烟在男人身边四散开,远处的靶心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中心泛着被烧焦的黑灰色。 岑路眯了眯眼睛,对着周浦深舔了一下嘴唇。他刚准备鼓掌,就看见两三个五大三粗的士兵上前去和周浦深搭讪,谈话间对周浦深的技术赞叹不已。 岑路怨念了,三两步上前去就挤进了充满汗臭味的人群中,咳了一声昭显自己的存在。 周浦深立刻发现了他,抛下了那几个兵就快步向他这边走过来,戴着瞎子似的墨镜也没法掩盖那张俊美面貌上的高兴:“哥,你来啦,我给你挑了把好枪。” 岑路听他的话,跟着他走到隔间,抬手就想试那把乌兹,却被周浦深按住了手。 少尉的眼里有笑意:“这把后坐力太大,你用这把。”说着就展开手心,让岑路看见那把闪闪发光的m1911,枪管很窄,被做成了银灰色,至于握把则是用浅色的胡桃木制成,中间镶了一块金属片,上头刻着字。 周浦深有些兴奋地让他看:“哥,看,我刻了你的名字。”果然,金属片上龙飞凤舞地用国际通用语刻着岑路的名字缩写。 岑路看着他,眼神深深的,却一言不发。 周浦深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搔搔短短的黑发:“再有三周就是你生日了,到时候咱们做任务我也送不了什么像样的礼物,还不如提前送。”他黑眸亮闪闪湿哒哒地看着他:“你喜欢吗,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第二更,深深送礼物啦(不是不是巧克力! 第45章 章四十五 攻心 岑路深深吸了一口气,简直想冲他大吼,喜欢!怎么不喜欢!简直想连人带枪一起据为己有! 可他毕竟还要脸,所以只是红着耳根点点头,修长的指尖抚过雕刻过的那一串痕迹。周浦深更开心了,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你喜欢就好……我们来试试吧。” 岑路从善如流地跨上台阶,站到了枪靶正对面,单手握住握把。周浦深温热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先用两只手一起,我怕后坐力你受不住。” 岑路感受到了周浦深温暖的身躯紧贴在身后,一手抵住自己的后背一手握住了他枪把上的那只手,对方身上的气息一股接着一股地将他缠绕起来。岑路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周浦深编制的温柔乡里。 他禁不住浑身紧绷,两只手死死地握住枪把手。身后的周浦深感受到了怀里人莫名的紧张,他奇怪地问他:“怎么了?哥?你放松些,别紧张。” “我……我没紧张啊。”可脊背还是绷得死紧。 “你放松点,没什么可怕的。对……就是这样……”周浦深的手在岑路的后背上一点一点地顺,岑路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扣在阀门上的食指有点颤抖,周浦深心道哥真不愧是翩翩君子,面对这种杀人的玩意儿还是有生理心厌恶。于是便很善良地用自己的指尖覆上对方的,岑路被那只食指上的柔软触感激得抖了一下。 周浦深干脆利落地拨开安全锁,子弹随着阀门拨动笔直地朝枪靶射了过去。 十环。 周浦深关上安全锁,很兴奋地看着岑路:“哥!你看你刚才打了十环!真不愧是我哥!” 岑路:“……” 周浦深很温柔地伸手为他把耳罩的位置调整了一下:“哥,我跟靶场的负责人打过招呼了,我们整个下午都在这里训练,好不好?” 看着他小狗一样讨好的眼神,岑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没有伸手摸摸他的头,他点点头,心想怎么不好,我恨不得每天都和你呆在一起。 两人一直在训练场里呆到了落日渐沉,等到周浦深带着岑路去军部食堂里囫囵扒完了两口饭,天已经完全黑了。 周浦深执意要送岑路到家门前,等电梯的间隙里,周浦深还是有点不安:“哥,要不我还是去给你买点东西吧,我看你刚才好像没吃饱。” 岑路看着对方天真无害的表情,心里默默地打着小算盘,没有说话。 周浦深只当他默认,心里怕岑路真的饿着,他急着就要出门:“现在超市应该还没打烊,哥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岑路推了推眼镜,银灰色的眼眸中精光乍现:“我家里有食材。” “那太好了!”周浦深表情松快了一些,“那我就走……” “我不会做饭。”岑路无辜地看着他,耸了耸肩膀两手一摊:“我妈走了之后,我就把阿姨辞退了,我可能到明天中午为止都没东西吃。” 周浦深听着皱起了眉头:“哥,我说两句你别介意。工作再忙也不能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胃会受不了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岑路步步紧逼。 饶是周浦深再迟钝也稍微察觉出了岑路的用意,他有点不知所措。 哥今天这是怎么了? 看着岑路期待的眼神,他低下头思索了片刻,两只手有点不安地搓了搓裤缝。半晌之后周浦深还是投降了,抬起头来的一张脸像是被红漆浸过:“那……那我上去给你做个饭就走,不久留。” 岑路奸计得逞,心中大为畅快,连忙答应了。他一边按楼层一边想,既然进来了还能让你走么。 周浦深在玄关里换上拖鞋,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之后才敢往地板上踩。他拘谨地打量着四周,岑路的家不大不小,两百来个平方的平层公寓。装修和主人是一个性子的,无论是墙壁还是家具,都是黑白灰三种颜色换着花样地来。客厅里陈列着一个巨大的展示柜,里头放着两代人获得的各种荣誉奖杯,金灿灿亮晶晶地看得人眼花缭乱 墙壁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唯有岑路的博士帽被别在鹅黄色的天鹅绒布上,方方正正地裱好,挂在通往卧房的长廊上。博士帽紧挨着另一个裱框,里头安着的似乎是一张信纸,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岑路见周浦深好奇地盯着那只裱框又不敢靠近,他将钥匙放在鞋柜上的托盘里,领着周浦深凑近了看。 他笑着介绍起来:“这是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给我写的祝词,祝贺我高中毕业。搬过来的时候有不少东西都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就带过来了。” 周浦深一边读着信纸上的字一边笑了:”他好像挺了解你的,说哥你太淘气。“ 岑路微微红了红脸:”还不都是听我爸瞎叨叨的。顾叔叔那个时候没事就来我家串门子,自己的儿子也不管。“ 周浦深的耳朵抖了抖:”顾叔叔?“ ”是啊,“岑路笑笑,”不是我吹牛,我小时候是真的见过这位如雷贯耳的大人物,顾邀明。“ 周浦深的神色僵了一下,从那张泛黄的信纸上移开了目光:”顾邀明……他后来不是……“ ”是啊。“岑路的眼神黯淡了些,”那么好的人,后来竟然疯了,一头撞死在我们学校的那块大石头上。后世还不知轻重地要纪念这块石头,“他想起了什么,笑容突然变得凄凉了些:”深弟,你说好人是不是最后都没好报的。比如顾叔叔,比如我爸。“ “怎么会呢,”周浦深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厨房在哪里,我去给你做饭。” 岑路觉得周浦深的态度有些奇怪,几乎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不过他也没多想:“客厅左转拉门那里就是,别大张旗鼓了,给我弄个面就行。” 毕竟……岑路不怀好意地提了提嘴角,我把你叫过来可不是为了吃饭的。 没过多久,周浦深就从餐厅里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来,岑路坐在餐桌旁眯着眼睛看周浦深穿着围裙的贤惠样子,下定了决心什么老婆也比不上眼前这个。 “哥,家里的面条比潜艇上的好多了,应该味道不错,你尝尝。”周浦深将托盘放在岑路眼前,米白色的细面被煮得微微有些透明,团成一团卧在雪白的汤底里,碗边排着一串糖醋排骨,浓稠的酱汁淋在排骨上,看起来晶莹剔透。面中央撒着些肉丝,配以葱花点缀。 岑路本来只是借吃饭骗人回家,现在菜端上桌反倒真的饿了。他也没跟周浦深客气,捞起筷子就大快朵颐起来。 周浦深一口也不吃,就那么坐在他对面笑着看他吃,仿佛在观看世界上最赏心悦目的情景。 岑路被他看得发毛,尴尬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你看着我干嘛?” “我看哥进得香,”周浦深笑眯眯的,“我高兴。” 岑路却不这么认为,他反倒有些羞恼,觉得自己吃相太难看叫心上人瞧见了不好,于是撺掇他离开餐桌:“好了,你别看了。去洗把澡吧。” 周浦深愣住了,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回答:“不……我这就走了……怎么能在哥这里洗澡……怪脏的……” “这都几点了,”岑路装模作样地指了一下墙上的钟,“今晚就住我这里,衣服穿我的就行。” “这……”周浦深还要挣扎,却看见对面的人沉下了脸色,他心里一抖,心想好不容易才和岑路哥和好,可不能又惹他生气了。 岑路趁周浦深一走就连忙用手当成扇子,对着红透了的脸扇风,他觉得自己的脸皮快要撑不住了。 周浦深很快地洗完了澡,有点脸红地穿上了岑路给他找的睡衣。睡衣上散发着岑路身上常有的味道,周浦深将胳膊抬起来凑近了闻,发现是无花果的熏香味。 他打开浴室的门,被站在门口守株待兔的岑路吓了一跳。岑路抱着手臂站在那儿,玩味地看了一眼周少尉手臂和脚踝处都短了一截的睡衣,接着边往浴室里走边叮嘱周浦深:“去我卧室里等我吧,想看什么想干什么都随便你。” 周浦深惊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脸“刷”地一下通红。岑路不等他拒绝,立刻就拉上了浴室的门,躲在门后面偷偷地笑。 所有的房门中岑路故意只开了自己的那一扇,周浦深不好乱闯,只得乖乖地进了岑路的房间,像是只踩中了猎人陷阱的小奶狗。 房间里熏着无花果淡淡的香气,周浦深不敢坐床,只能束手束脚地在地毯上正坐。岑路的房间不像客厅里那么整齐,床边桌上凌乱地堆着各种书和草稿纸,常穿的外衣随随便便地搭在椅背上,唯有床上被人特意整理过,两个枕头挨个地排着。 周浦深无奈地笑笑,眼底流露出几分宠溺的颜色。他起身想把书桌上的草稿纸稍微拢一拢,可当他兜起那一大堆画满了数学符号的白纸时,中间却突然掉出来一本花花绿绿的杂质,“啪”地一声掉在他脚边,打开了几页。 周浦深弯腰去捡,在眼睛接触到那本杂志的内页时,手却突然像被烫到了似的,猛然缩了回来。 周浦深瞪大了眼睛,英俊的脸蛋一瞬间烧得通红,杂志上有两个不着寸缕的男人,正不知羞耻地搂抱在一起。旁边还配有一段黑字,正在对画面进行详细的解说。 周浦深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不知所措地在地毯上摸索,抓到了那本黄/书就跟摸到烫手山芋似的,跳起脚来把它扔进了岑路的书柜深处。 哥竟然看这种书? 他难道喜欢男人?他不是喜欢漂亮小姑娘的吗? 那今天叫自己来……难道……也是……? 周浦深跟拨浪鼓似的摇头,也不管会不会有人听到,他一遍一遍地小声念叨:“不会的,哥不会喜欢男人的,他就是好奇买来看看,不会的……” 他越想越臊得慌,偏偏身边各种事物都在提醒他他现在正身处于岑路最私密的地带,被岑路握住手里的签字笔,随随便便扔在床头柜上的剃须刀,还有洗衣篮里的内裤。周浦深慌不择路地想逃出去,却不小心一脚踢翻了脚边的垃圾桶。 可怜的少尉惊上加惊,所幸垃圾桶里的东西都是些废纸,并没有什么湿垃圾。周浦深一边小声地道歉一边把废纸都拣回去,却发现掉在他脚边的几片碎纸似乎是被人撕碎的,揉成了一团扔在垃圾桶里。 周浦深把垃圾桶整理好放在了一边,将那几块碎纸小心地展开,一片一片地在书桌上拼起来。纸张的边缘率先被拼好,模模糊糊地展现出“遗嘱”两个字。 至于下面的内容…… 直到拼完最下面一块,周浦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尉两只有力的手死死地握成拳头,若不是这里是岑路的家,他简直想要把目见的一切都撕扯成碎片。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这样的…… 岑路在浴室里穿浴袍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响,他估摸着是周浦深不小心碰倒了什么东西。想着对方红着脸在自己房间里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就坏心眼儿地想笑。 可他是看到了什么这么慌张呢。 岑路一边刷牙一边在脑袋里细细地思索,周浦深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自己的房间里也没什么不得体的—— 不得体? 岑路的脑袋轰隆一下炸了,他连忙吐出了嘴里的牙膏沫,举起牙杯囫囵漱了一下口,连浴袍的带子都来不及系紧就拔腿朝卧室奔过去。 那本伤风败俗的杂志! 岑路在心里很不得把自己吊起来在房梁上毒打一顿,万一周浦深看到,误会了他是欲求不满怎么办?! 他气喘吁吁地冲到门口,扶着墙刚喘两口气,周浦深正背对着他,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岑路不安地上前,伸手抚上他宽厚的肩膀:“深弟。你听我说……” 随即一阵恐怖的大力袭来,岑路被人抱紧了一下子被压倒在床上,床垫受不了这样的冲击,发出哭泣般的“吱呀”声。岑路整个人都被周浦深的气味包裹住,两人身体紧贴,周浦深埋首在岑路的肩窝处,嘴唇紧贴着他的锁骨。 第46章 章四十六 人臣 岑路激动坏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主动,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他也很是应景地将咸猪手探进了周少尉的衣领里,迫不及待地摸了一把。 这手感,今天丢掉的脸皮都值得了。 正当他准备继续深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肩膀处有一点湿意。温柔的,凉凉的,缓缓地流淌在自己的皮肤上。 岑路一下子清醒了,身下的燥热褪下去一些。他将手抽出来,轻轻地覆在周浦深柔软的发旋,慢慢地抚摸着。 他问他:“怎么了?” 心上人的心痛像是能通过眼泪传递,慢慢地透过皮肤运输到了岑路的心脏,让他也疼了起来。 原来,心痛是能够共振的。 “哥……哥……”周浦深说不出话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叫着他,嘴唇擦过温热的皮肤,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的哥哥,他当成珍宝一样来爱惜的的人,他当成神祇一样来爱慕的人,却被他人肆无忌惮地伤害,撕碎了丢进深渊,还要狠狠踏上一脚。 “怎么了呀?”岑路温言软语地哄他,“谁惹我深弟不高兴了?” “没……”周浦深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把对方抱得太紧了,岑路半干的头发搁在床沿边,整个人被他死死地斜压在鹅绒被里。周浦深微微退开些,让岑路能躺到枕头上去。他刚想起身,却被人一把捞住了肩膀。 岑路把他拖回床上,将周浦深的脑袋重新抱回怀里,眼睛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不说清楚休想走。” 周浦深抱着他的腰,浑身都被轻柔的鹅绒被包裹,他心里的悲愤似乎被这温暖驱散了些,却依旧闷闷埋头在岑路胸口,不肯说话。 岑路的喉结贴着他的头顶,在他上方轻轻地笑:“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了,嗯?” 他伸手指了一下桌面上被人拼好的碎纸片:“乱翻我的东西,知不知道错了?” “你说让我随便看的……”委委屈屈的声音小声传来。 “还顶嘴,”岑路笑道,他抬起其中一只揽着周浦深的手,伸手把眼镜摘了放在床头,接着“啪”地关了灯,“睡了。” 温柔如水的月色透过轻纱质的窗帘,松松地打在床上相互拥抱的两人身上,周浦深抬起头往上去了点,岑路不戴眼镜的脸看起来更加俊美了,那双温和的灰色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只有自己能在那里入驻。 仿佛。 周浦深想了半晌,伸手搭上了岑路的腰,鼓起勇气开口:“哥……你别伤心……就算……” 就算她如何唾弃你,如何伤害你,如何离你而去,我都不会。 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岑路有些困了,怀里的人身子很暖,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逸的感觉了。岑路眨了眨困倦的眸子:“我知道,我不伤心。” 我不伤心,因为我有你。 我从前是孑然一身,可现在我有你。 桌上的纸零零碎碎地拼凑出来的赫然是:“你早点去死。” 周浦深见岑路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心知他心里还是难过,于是绞尽脑汁地想安慰岑路。他自己的母亲死得早,且是个无可挑剔的好母亲,不能用来举例。于是周浦深想了半天,还是只能想出从前岑路对他讲过的,岑路自己的母亲。 不知道用同一个人的例子,能不能成功。 周浦深现在既懊恼又庆幸,懊恼的是自己没什么交际,笨嘴拙舌地不能找出其他的故事来安慰岑路,庆幸的则是岑路已经忘了从前的那些事情。 “哥……你别难过了……我从前小的时候,有一个对我很好的哥哥,他的母亲也是这样的。” 岑路的身体僵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亲耳听周浦深说起那位初恋情人。 周浦深一边说一边谨慎地观察着岑路的神情:“我那个时候,被分配去监狱里看管犯人……那个哥哥就在那里。在众多的死刑犯中间,他就像……就像天上的月亮。” 岑路被气着了,搂着周浦深的手放了下来。 周浦深以为他是被自己搂得不舒服了,赶忙往外退了些,给他留出更大的空间:“他其实不是犯人……他是……是被人诬陷的。在那之前哥哥逃了好久,可最后还是被抓进来了。”周浦深说到这里颤了一下,“被自己的母亲检举揭发。” 岑路顿住了,没戴眼镜的近视眼一片模糊,他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朝周浦深凑近了些,看着对方战战兢兢的神色,岑路心里又气又好笑:“我是在跟你那位‘哥哥’比惨是吧。” “不是的!”周浦深急了,怕他误会,少尉撑起半边身子认真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就算他母亲那样,他依旧是个很好的人。很好很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又像不甘心似的加了句:“特别特别好。” 岑路要气死了,他伸手一把将人拉回怀里,只是看着那两只黑曜石似的眸子闪着回忆的光,他就觉得心脏都被人泡在了醋里,酸得发疼。 他被嫉妒烧得理智全无,一边将手探进了周浦深的衣襟一边问他:“有多好,好到让你愿意为他去死吗?” 周浦深被胸前那只作乱的手激得哆嗦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他捉住那只手臂,贴在胸口,两眼定定地望尽岑路的双眸:“只要他一句话。” 天涯海角,万般无悔;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岑路蔫儿了,原本放在少尉衣襟里的狼爪子也抽了出来。他认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夺人所爱之事。 周浦深那么爱那个人,爱到只需要他一句话就可以去死。他知道他是认真的,周浦深的承诺分量很重,他再清楚不过。 从前岑路总觉得自己是个骄傲的人,哪怕是心有所向也绝对不会丢掉主动权。可面对周浦深他非常清醒,十分冷静地意识到自己栽了,一颗从未爱过人的心,彻彻底底地栽在了周浦深的身上。 若是先于对方动心,又怎么能掌握主动权?他只能乖乖地剥去了一身的刺,心甘情愿地放下终年的骄傲,沦为那一人的膝下之臣。 他躺在周浦深的臂弯里,借着月光在心底默默勾勒周浦深脸庞的轮廓,从眉毛,眼窝,到鼻梁,再到那张他每日肖想的唇。 他想,现在是自己躺在他的怀里,他是全世界离周浦深的心最近的人。可周浦深这么好,好到让他泥潭深陷不能自拔,那颗心里装的却不是他。 岑路的眼睛热了,为了不让周浦深看见,他第一次主动地埋头进那人温热宽厚的胸脯里,揪着他的衣领不住地抖。 他现在甚至有些想怨周浦深了,既然心有所属,又何必对自己那么好,又何必让自己喜欢上他。 当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了太久太久,突然来了一个递给他火把的人,用他火热的双手温暖了他冻僵的手,这让他如何才能再次放手。 他怎么舍得怨他。 周浦深感觉到身边的人在颤,他环着岑路的肩,低头想去看他的脸,却被一声怪怪的呵斥吓得不敢再动弹了。 岑路用尽全力掩饰着嗓子眼里的哭腔:“不许看!睡觉!” 周浦深于是不再乱动,只是静静地抱着他,两人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相拥着沉沉睡去。 梁浅敲门进来的时候,窦怀叶正在修改“赫墨拉”的管道地图。 梁浅少见地带着宽檐帽,穿着一身正式的军装礼服,笔挺的军装把男人的身材勾勒得更加挺拔,他斜斜地椅在门板上,抱着手臂一脸轻松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英俊的太阳神阿波罗。 窦怀叶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就像没看见他似的继续画图纸:“有何贵干啊,开屏的花孔雀。” 梁浅有点哭笑不得,他自认魅惑地朝女人眨眨眼:“明天有难民迎接仪式,我特意穿这一身来给你看看,好不好看呀。”说着还挺风骚地转了个圈,身上佩戴的胸章叮叮当当地响。 窦怀叶连头都没抬:“嗯,好看。评军花非你莫属。” “你都没看一眼。”梁浅阴阳怪气地嗔怪道,“你也打扮一下嘛,明天我们要去走红毯的。” “我没你那么有空。”窦怀叶手上不停,“穿军装就行。” 梁浅撇撇嘴,他原本想等窦怀叶下班了之后带她去买裙子的,这下碰了一鼻子灰,干脆也省了这笔钱了。 他转身就想走。 “站住。”窦怀叶的声音叫住了他,梁浅有点高兴地回头:“小美人儿改主意啦?” “当然不是。”窦怀叶敲了敲桌子,“我想问你,最近怎么没看见小菱。” 梁浅神色不变,依旧不痛不痒地笑:“我把她辞退了呀,助理嘛,再招一个就好了呀。” 窦怀叶手上的铅笔顿住了,她看着梁浅,神色有点不敢置信:“你凭什么辞退我的助理?你不是还叫她监视我吗,这就闹翻了?” 梁浅定定地看着她,桃花似的眼睛里闪着恶意的光:“她惹你不高兴了,所以我也不高兴。” 窦怀叶愣住了,梁浅立刻又笑得春光灿烂,方才神色冰冷的那个人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沉下脸色:“梁浅,我警告你,无论你在打什么鬼主意,趁早打消吧。” 梁浅摘下帽子,两只细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她:”我能打什么鬼主意啊,原来在小美人儿的心目中我就是这种人啊。“ 窦怀叶不愿意再和他白费口舌,摆摆手让他走:”滚滚滚,以后不准再插手我办公室里的人。“ 梁浅嘟着嘴走了。 当晚窦怀叶在家中收到了一份快递。是一条鲜红色的连衣裙,款式大方剪裁贴身,那颜色就如同五月的第一朵玫瑰花,既娇艳欲滴又纯洁无暇。窦怀叶捡起附在裙子里的香水卡片,梁浅龙飞凤舞的笔记赫然在目: 小美人儿,很抱歉今天惹你生气了。是我的错,这条裙子就当给你的道歉礼物吧。 像小美人儿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正式场合还是要好好打扮一下嘛。 期待着你明天穿这条裙子的样子哟。 窦怀叶哭笑不得,将那条价值不菲的裙子拎起来往身上比了比,竟然意外地合身。 窦怀叶意识到了什么,耳朵红了,她低声骂了句:“色/狼。”拾起那张香水卡片就要扔进垃圾桶。 却发现背面也写着字。 梁浅用钢笔缠缠绵绵地写了一串——我永远是你的裙下之臣。 作者有话说: 哎哟我这一脚急刹车 第47章 章四十七 刺杀 虽然明知不合适,窦怀叶还是穿着那条招摇的裙子去参加了典礼。 可当看到周围或是惊讶或是羡艳的眼神时,窦怀叶还是羞恼得恨不得把梁浅的头拧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跟着他一起胡闹起来了! 窦怀叶再也受不了同事们别有用心的目光,逃避似的躲进了场地后台,正巧遇到了出席而来的内阁副首相,副首相被一群戴着墨镜的保镖包围着,正在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领带。 窦怀叶对于官场上的事情总是能避则避,这厢便打算装作没看见似的偷偷溜走,可已经来不及了,副首相儒雅的声音叫住了她:“小窦,怎么了不待见我?” 窦怀叶只得尴尬地回来,漂亮的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顾阁老。” 副首相年事已高,可即便是老去的面貌和花白的头发也依旧掩饰不了曾经的英俊。他看了眼窦怀叶的裙子,笑了下:“年轻人打扮打扮,是挺好。” 窦怀叶心里已经把梁浅碎尸万断了好几次了:“我……今天是我不得体。” “唉,哪里的事,”副首相摆摆手让周围的保镖让出一条道来,“窦中校只要往那里一站,就是我们军方的脸面啊。” 整个内阁都是女王的人,所以也自然而然地与军方亲近,窦怀叶不想再跟他打太极,她也知道副首相的命门在哪:“顾阁老言重了,请代我向吴阁老问好。” 果然,闻言副首相的面色便僵了僵,眼底转瞬即逝的一丝不快:“吴阁老事务繁忙,整天神龙不见首尾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啊。” 窦怀叶深以为然,以她的资历自然是见不到首相这样的高官的,可奇怪的是这位大人却也从来不在媒体上露面,有什么事务都是交给副首相宣布,甚至连女王也会亲自下场为他解释。 甚至有传言说,这位相貌英俊的副首相就是首相大人特意找来给他撑台面的。 窦怀叶又何对方寒暄了几句,实在忍不住想走了,副首相于是叮嘱了她几句:“小窦啊,到时候难民代表上台的时候,你和我一起接受献花,听到了吗?” 窦怀叶:“我怎么能……” “不止你,”副首相打断了她的拒绝:“参加典礼的所有校级军官都得上台,小窦,不要搞特殊。” 窦怀叶只能点了点头。 梁浅站在露天舞台的最末端,没个正形地椅在幕布上,低头百无聊赖地玩手指。 他对于难民什么的从来没什么兴趣,听说这批人都是从东北部的沿海城市来的,因为海啸而冲毁了家园,女王陛下第一时间发布了命令,称帝都会身先士卒,还这些民众一个新的家园。 梁浅觉得很无趣,他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对待这种底层流民没什么同情心,要不上上头命令,他才懒得来—— 窦怀叶踏着黑绒面的高跟鞋,迈着轻盈的步子上台了。她今日穿了自己送的连衣裙,玫瑰色的裙子衬着她白皙的皮肤,领口开得很大胆,她修长的脖子低下来的的时候就如同天鹅在啜水。 梁浅眯起了眼,胸中雀跃起来,他几乎想要冲上前去将她这副模样据为己有,不叫别人看见。 可他军阶比人家低了一截,只能不甘心地缩在最后一排。 副首相的演讲无聊而冗长,梁浅被烈日晒得昏昏欲睡,只能数着窦怀叶戴着的项链的珍珠个数打发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副首相宣布“谢谢大家的聆听。”,才看见难民代表陆陆续续地在侧面拍成一排,每人手上都捧着花束。 梁浅定睛细看了两眼,发现队伍里有老有少,衣着光鲜,显然年龄段都经过精心挑选,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面黄肌瘦的。 小孩子先上台,纷纷把花束给了最前面的副首相,接着则是老人。 整个过程中露天舞台附近除了相机和记者的声音,台上人几乎都没说话,只是如同傀儡戏一般地微笑,道谢。 窦怀叶之前的高官们还没都收到花,她也觉得暂时轮不到她,所以只是无聊地站在那儿,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盘“赫墨拉”的设计图纸。 侧面台阶上走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看面貌应该是五十岁后半,可却奇怪地满头都白了。女人佝偻着,提着一束雪白的蔷薇花,慢吞吞地越过了窦怀叶之前的人,径直朝她走过来。 窦怀叶这才回过神来,她怀着善意小声提醒这位代表:“阿姨,您不能越过前面的人,他们都收到花之后才能给我。“ 中年女人却置若罔闻,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那双发黄的眼睛紧盯着窦怀叶美丽的脸,她开口:“谢谢……谢谢你们。” 说完便把花递给窦怀叶。 窦怀叶有些无奈,她觉得女人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只能接过了花抱在怀里。白蔷薇靠在她白皙的锁骨上,美得像一幅画。 女人却还不肯走,而是对窦怀叶张开了双臂,面庞有些羞涩:“这位……大人,我能不能……拥抱你一下?” 窦怀叶本来是不喜欢与人接触的,可在这种场合里,作为军方代表与难民拥抱一下,被摄像机拍到了也算是挺好的宣传画面。况且……窦怀叶垂下眼帘,细细打量着女人的脸,虽然苍老消瘦,却让她觉得莫名亲近。 她将蔷薇花放在臂弯里,微微倾下/身子与女人拥抱,女人个子也不高,穿着高跟鞋的窦怀叶俯下/身来,她正好能够到女军官的耳朵: “窦怀叶,你这种人怎么还没有下地狱。” 梁浅看见窦怀叶俯身去抱那个瘦巴巴的矮个子女人,心里刚想笑她,却看见女人伏在窦怀叶肩上的面孔突然扭曲起来,放在窦怀叶背后的手中赫然漏出一截雪亮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就要朝中校的后心扎下去。 “窦怀叶!”梁浅脑子里瞬间闪过一片白光,他一边大吼一边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窦怀叶听见了那句诅咒,脊背绷得僵直,刚想推开女人,却已经被冲到跟前的梁浅一把拉开,女人的匕首只来得及在她的胳膊上划开一条血线。 梁浅挡在了她的面前,窦怀叶被梁浅的手劲拽得整个人被甩出去,跌坐在了舞台上。 窦怀叶看见女人的刀再一次朝梁浅的胸口刺了过去,她恐惧得发抖,望着梁浅的背影,腿却软得没有力气,她只能徒劳地大喊:“梁浅!” 这一声尖叫惊醒了舞台上的人,这才纷纷朝角落里看来。有人看出了是怎么回事,恐惧地大叫:“杀人了!”原本井然有序的舞台上一片混乱,人群的哭喊声和嘈杂的求救声乱成一团,副首相的保镖都还在台下,只能听见副首相无力地阻拦摄像机:“别拍了!别拍了!” 梁浅被人群推搡着,直接伸手捉住了女人的刀尖,那人没什么章法,只知道一个劲地用刀往里面刺,虽然表情可怖却也怎么都拗不过受过专业训练的梁浅。梁浅的右手被刀刃割得淌血,却仍然松手不放,眼看着就要拉过刀柄,他却在这时听见了窦怀叶在叫他的名字。 恐惧的,心痛的,像是害怕失去什么的。 梁浅眼中精光乍现,原本捉住了刀刃的手松开了,他身子朝右微微一侧,那只已经被血染得鲜红的手挡在了胸前。女人的刀尖堪堪地错开了心脏,准确无误地扎进了那只放在胸口上的右手指缝里。 梁浅痛哼一声,想不到这老女人的力气用得这么大,把他的手指扎穿了,一直刺进了胸口的皮肤,不知道有没有伤到肺。他冷笑一声,眼底带着轻蔑看着眼前双眼赤红的女人,心想,今天老子给你占的便宜就到此为止了。 随即梁浅就抬起一直未动的左手,利落地一个手肘敲麻了女人的手腕,抢过了那把沾满了鲜血的小刀,反手便是手起刀落,狠狠地扎进了女人的喉咙。 鲜血“扑哧”一下喷出来,女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就翻着白眼朝后倒去,在死亡的前一刻,她竟然还在费力地转动眼珠,怨毒地看了梁浅背后的窦怀叶一眼。 窦怀叶被那一眼看得不寒而栗,大脑不受控制地剧痛起来。女人的脸在她眼前扭曲旋转,直到变幻成某个年轻些的模样, 可那张脸上的表情却不似现在这般丧心病狂,而是带着苦苦的哀求之色:“怀叶,我求你,你走吧,好不好?” “我儿子他跟军方的人斗不起的。” 女人倒在了舞台上,喉咙里还插着那只匕首,再也不动了。脚边原本洁白的蔷薇花已经被惊恐的人群踩作了烂泥,零零落落地铺散在尸体旁。 梁浅肺部剧痛,再也支撑不住,两膝一软跪在了尸首前面,窦怀叶散乱着头发连滚带爬地过来看他,伸手捂住他胸口上那个不断在淌血的洞,她怕得声音发抖:”梁浅!梁浅!你怎么样!“ 梁浅偏头咳出一口血,嘴角带着血沫还在笑:“小……美人……非要我……这样了,你才……担……心……我。”外面沁凉的空气被吸入刺穿的肺里,疼得梁浅冷汗直冒。 “别死了!”窦怀叶大吼,可是那声音在梁浅听来也很小,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梁浅!别死了!” 梁浅躺在窦怀叶的臂弯里晕了过去。 第48章 章四十八 北国 岑路坐在运输机上,望向舷窗的表情有些凝重。 他在出发之前去工程系找了高辅秦,却被告知高辅秦在潜艇事件结束后,已经在家修养许久了。岑路有些担心,于是追问了与高辅秦同个办公室的博士生,哪知对方半是嘲讽半是不屑地说,高辅秦来了学校一次,后来就吵着闹着要回家修养,说学校里不安全。 “他还说呢,”那位博士不屑地用指关节敲敲桌子,“说咱们学校里有邦国潜进来的奸细,岑教授,你说他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有妄想症了啊。” 岑路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悻悻地告辞。 岑路坐在飞机上,裹着厚厚的大衣,背着设备包叹了口气。 坐在岑路对面的周浦深听到了岑路的叹息,连忙问他:“哥,怎么了?” 最近周浦深觉得岑路的态度十分奇怪,自从两人同床共枕的那次之后。岑路就变得有点别扭——说是不跟自己亲近也不对,周浦深能感觉到岑路还是十足地信任自己,可他总觉得这亲近里带着一丝抗拒。 像是……周浦深细细思索着,像是愧疚之类的情绪。 “深弟……你说……”岑路吞吞吐吐的,“有多少人在受到刺激之后会得得妄想症啊。” 周浦深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弄得有点懵,可正当他要追问下去的时候,却听见驾驶员说了一句:“报告上尉,还有五分钟就到降落地点了。” “好,”周浦深回答道,“准备降落。” 那边岑路却瞪大了眼睛:“上尉?深弟,你升官啦。” 周浦深有点不好意思,一边裹起了大衣一边说:“是啊,是因为上次潜艇的事儿,部里抬举我。” 岑路是真的为他高兴,两只眼睛亮闪闪的:“什么抬举啊,深弟你是真英雄,没你挺身而出我们都活不了。”他想了自己当初还阻拦了周浦深,有点汗颜。 周浦深也有点后怕,他后怕的是和岑路吵的那一架。 岑路急吼吼地要换话题:“咱们这次再立个功回去!你也好早点升到少校,不用再受梁浅的气。” 周浦深柔声说:“没……事的,军衔对我来说无所谓,做少校也没那么好。” 军衔升到校级,以他的资历就很有可能会被调回海军陆战队,那时候就……见不到岑路了。 飞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缓缓降落,周浦深伸手给岑路掖好了领口,戴上帽子,将对方的设备包背到了自己肩膀上,这才拉开舱门。 顿时一股凌厉的寒风袭卷了小小的飞机舱,岑路没有防备,被吹得倒退两步。他岑路好歹也算是在北方长大,可这固云山的寒风和帝都的比起来可真是小巫见大巫,泠冽得像是刀子刮在脸上。 周浦深担忧地看着他:“哥,要不还是把口罩戴上吧。” “不用。”岑路不留痕迹地推开了周浦深的手,他觉得周浦深真是对他比对老婆还好些,原先不觉得,现在开始注意周浦深的一举一动后,觉得对方真是要把他宠到天上去。 又想到那位来路不明的“哥哥”,岑路心里疙疙瘩瘩的,于是装作若无其事把眼光投向外面。固云山赫然在目,起伏延绵的山脉高高低低,寸草不生,平均海拔都有近三千多米。山顶上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仿佛一顶白毡帽戴在皮肤黝黑的老人头上。山脉之上则是一碧如洗的蓝天,干干净净得像是无人染指过。 可是这样的地方,竟然是倒卖赤银的法外之地。 飞行员戴着墨镜朝外探头看了看,笑道:“别看这里现在天气这么好,固云山的天就跟小姑娘的脾气似的阴晴不定,一会儿雨下得能把屋顶砸穿了。” 周浦深默默看了一眼岑路,他觉得别说姑娘了,岑路的脾气现在都跟固云山的天气似的,叫人琢磨不透。 飞机走了之后,两人走出了这片空地,开始一脚深一脚浅地顺着山路往山谷里走去,周浦深牵着岑路的手,钉鞋一步步地踩在碎石子路上,后面的人则是一边冻得打哆嗦一边被人牵着走。 周浦深想说要不我背你吧,可他又几乎百分之百确定岑路会拒绝,为了不让自己伤心,他也就没说出口了。 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到了山谷里。岑路发现了一条流动的山涧,于是有些激动起来,对周浦深说:“顺着这条小河走,一定能碰到人!” 两人顺着地势低些的河岸往固云山脉深处走去,果不其然,不多久后他们便发现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司机正坐在驾驶舱里探出头,正在悠然自得地抽烟,周围烟雾缭绕的。 周浦深让岑路先退后,自己去交涉:“兄弟,向你打听个事儿。我们是南边来的游客,这不巧在山里迷路了,想问问往山谷里的镇子怎么走,能不能行个方便。” 男人瞟了他一眼,眼前人身材挺拔,面目俊美,登山包运动鞋,防寒服外头套着大衣,看起来活脱脱一个外地人的模样。 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露出一口又黄又烂的牙,嗓子被烟熏得沙哑:“我说你们南边来的啊,真是不要命,去什么地方不好非要来固云山,真是嫌自己命太长,嘁!”他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周浦深不躲不避,只是淡淡地从兜里掏了一把纸钞出来,递给他。 司机很难听地笑了:“哟,兄弟这还挺上道的。可惜啊!”他发动了引擎,“在咱们这儿,钱不好使!你要是有药,那可能还好说!” 周浦深紧盯着他:“什么药?” “什么药?”男人嘶哑着嗓子,从破了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幽灵’!你有吗?” 站在一旁的岑路浑身一颤,想起了在小岛上两个南国人说过的话,北边边境phantom猖獗,果不其然。 这个卡车司机竟然敢正大光明地跟他们讨药。 周浦深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冰冷:“phantom我是没有,可我有这个。”他伸手朝着司机一摊:一把亮闪闪的碎金子躺在他的手心。 司机眼睛亮了,这把金子少说也够他一个月的量,他这才正眼瞧了这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一眼,伸手一把从周浦深手里捞过金子,指了指卡车后面:“上来,我带你们走。” 岑路闻言松了口气,他四肢被冻僵了,朝卡车走得异常费力。周浦深担心地看着他,轻声嘱咐了句:“小心。” 卡车司机玩味地看着两人,远处的岑路戴着帽子裹着大衣,身形瘦弱,让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可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得跟超模似的男人担心的神情,他笑得更恶意了:“你老婆啊。” 周浦深看着男人不加掩饰的猥琐神情,心里愈发暴躁起来,他趁岑路还没走近,一把揪住了司机的衣领,单手将他整个人往车窗外拖出了半个身子,不经意间露出了大衣内侧的枪,在他耳朵边轻声说了句:“对,我老婆。” 岑路觉得挺奇怪,他原来以为按那个司机那副无赖嘴脸,到了路上少说还是要和他们讨价还价几次,可这一路上这人却异常地温顺,中间还低眉顺眼地问他们要不要喝水。 他用眼神询问周浦深,后者却只是憨厚天真地冲他笑,一副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于是岑路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追究。 周围的景象随着卡车的行驶变得不再那么荒凉,隐隐有炊烟三三两两地从山谷里飘出来,温度似乎也没有那么刺骨了。岑路环视了一圈,发现他们正身处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之中,盆地中的气温要比周围群山高上许多,也渐渐地见些绿植,成片地铺在有人气的地方。 但即便是镇子里,岑路还是隐隐地感受到了异样的气氛。 在这样寒冷的气候里,也多的是光着膀子的大汉,却很少见女人。男人们的皮肤因为高纬度的阳光刺激而黝黑粗糙,明明是工作日,却有很多正值壮年的男子在街上游荡。只是傍晚时分,大部分店铺竟都已经卷帘紧闭。 “刺啦——”一声,卡车擦着其中一个游荡的男人而过,那人还浑然不觉,脸上带着虚幻的笑容脚步虚浮地往前走,司机探出头来大骂:“想死是吧,磕了药要么就去找个人爽爽,要么就找个山头跳了,到大街来上找人晦气!” 岑路听着那人不堪入耳的话,这才想起来phantom的功效——麻醉,以及使人产生幻觉和性/欲。他哑然,果真phantom是最适合固云山的玩具,一群与世隔绝,被现代社会抛弃的人,需要这种药品发泄心中的欲求。 卡车一直将他们送到了旅店,司机摇下车窗,满脸讨好地对周浦深说了句:“老板,这里是镇子上最好的宾馆了。”意思能不能再多给点。 周浦深却跟没听见似的,背起行李牵着岑路就往里走,司机心里不甘心,却又怕那人的枪杆子,于是想着说两句吉祥话:“老板老板娘慢走啊。” 岑路晃晃脑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作者有话说: 开启新任务~ 第49章 章四十九 竞赛 岑路抢在周浦深的面前,跟那个面黄肌瘦的老板娘讲要求:“两间大床房。” 老板娘头都没抬,两手指甲发黑,正捧着电脑在看上个世纪的肥皂剧:“一间一晚三千。” “这么贵!”岑路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不满地要求:“不能便宜点吗。” “爱住不住。”老板娘根本不在乎他要不要留。 “哥。”周浦深阻止了还要理论的岑路,黑眸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眸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就委屈一下,咱们住一间吧。都是出来做生意的,家里给的钱也不多。” 岑路看着周浦深乖乖的模样,心里有点懊悔。然后在暗地里把抠门的技术部从上骂到下,接着只好妥协了。 想不到老板娘听了这话却抬起了头,看了周浦深一眼:“做生意?”她灰色的指甲抠着斑驳的前台边缘,“做金子生意的?” 这是黑话,因为血银的价格约等于黄金,而这里的赝品又约等于是血银,所以倒卖赤银的人都被称作做“金子”生意的。 “哟,真是看不出来。”老板娘打量了两人一眼,一个俊,一个俏,长得都比手里肥皂剧的男主角还惹眼。“现在混娱乐圈都不比做金子了?干这个营生?” 周浦深瞧这老板娘的态度有戏,于是笑眯眯地在柜台上又放了一张钞票:“实不相瞒,我们兄弟俩到现在还没摸进门道里呢,还希望老板娘提点提点。” 老板娘看着那张大钞,涂得血红的嘴撇了撇,伸手把钱收起来了:“都是看你哥俩长得讨巧。晚上十二点之后,出门右转,有个酒吧叫‘兽类’的,去那儿碰碰运气吧。” 周浦深冲着她微微一笑:“多谢。” 岑路踏进这家酒吧的时候,有点后悔没在身上穿个防护罩。 烟草与酒精的味道融合在一起,酒吧的灯光昏暗得几乎看不见身边人的脸。地上扔着各种废弃的针头和垃圾,卡座上粘着各种成分可疑的液体,岑路不敢坐下去。 他从小在精英家庭长大,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从来没来过,因此心里还是有些不快,只能乖乖地牵着周浦深的衣角,跟着他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 周浦深也被那股子刺鼻的气味冲得直皱眉头,他一边注意着可疑的人群一边还要分出心去注意岑路,让他离那些眼神饥/渴的男男女女远些。 此刻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接着则是男人们粗野的叫骂声与吆喝声。 “我明天押黑鹰!” “哎哎哎,每次只要黑鹰出场你就都押他,能不能有点儿血性。” “我押他对家!押得少赚得多!这生意谁不做谁傻!” 周浦深硬是凭着一副好体格挤到了最前面,岑路也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赌桌边沿上,眼镜歪在脸上,他快要被这里的烟味熏晕了。 周浦深看出了岑路的不适,岑路一不适他就开始不高兴,黑着脸帮岑路理好了眼镜,他准备直接揪个人出来问问—— “劳驾,”岑路却先他一步拍了拍刚才下了注的男人肩膀,“你们这是在玩什么呢。” 男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看着岑路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样子,他以为这是‘兽类’里新来的宝贝,于是露出了猥琐的笑:“连这都不知道,宝贝儿,你是新来的吧。” 这极品宝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个黑面神拖到了背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每一根头发丝儿:“是,我们对这儿不熟悉。麻烦你指点迷津。” 男人看着对方比自己高出了整整一个头的大个子,毛衣下遮也遮不住的肱二头肌和那两块健硕的胸脯,认定这人怕是个不好惹的,起正面冲突,太不划算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地越过这尊黑面佛看了一眼他背后的长得勾人的小美人,那小狐狸精正在拉着他男人的衣服,似乎在劝他的样子。 嘁,男人可惜地咂了咂嘴,那幅架着细丝眼镜生人勿近的小模样真叫人心痒痒,可惜有主了。 周浦深衣袖下的拳头捏得硌硌直响。 岑路用五指覆盖着上尉的拳头,缓慢地打着圈地摸他突出的骨节,意示他平静下来。岑教授满脑子都是周浦深说不定是为了自己而吃醋了,心里全是喜悦,根本无暇在意那个猥琐男人的意/淫,于是对男人的询问依旧是和颜悦色的:“这位兄弟,我猜你们是在给什么比赛下注呢?可方才说的‘黑鹰’是谁?热门选手?“ 男人脸色缓和了些,把手里的砝码朝桌子上很响地一拍:”按规矩是不能乱说的,可爷,”他用色眯眯的眼神看了一眼岑路,“看你可爱。就破例多说点儿。” 周浦深恨不得把他泛黄的眼珠子挖出来。 “咱们玩的这个东西啊,叫‘驯兽’,这两年,凡是固云山做那生意的,谁不知道啊。”男人不无得意地说,“要想短时间攒下金子,就得玩这个!我下注那个黑鹰,”他得意地搓了搓鼻子,“就是这届预赛里最牛/逼的‘野兽’!” 身边有赌徒听见了男人狂妄自大的演说,嘲笑道:“你还真把黑鹰当根葱儿啊,他那个病歪歪的女人,不知道哪天就得在赛场上撅喽!” 岑路怕有人打岔,他的疑问太多,只得一个一个地问:“听样子像是男子格斗比赛?那女人怎么会上赛场?” “格斗比赛?”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嘎嘎”地跟鸭子似的笑了,“在固云山,有谁会玩这种不当真的东西?‘驯兽’啊,那是真的要死……”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巨响断了,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岑路和周浦深闻言望过去,发现在对面的卡座处,三五个男人踢翻了沙发,正围着地上一个匍匐的影子拳打脚踢,地上的人紧紧地抱住头,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饶是如此岑路也看见了刚才碎在他头上的玻璃碎片扎进了头皮里,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不停地滴落。 那几个男人还在不断地施暴,一边用脚踹他的头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臭傻子,天天在这周围晃荡,坏了爷爷的兴致。” “今天主人又没喂你?嗯?上这儿来吃泔水来了?” 岑路皱了皱眉头,刚要上前介入。可又想到自己任务在身,随便行动可能会给周浦深带来麻烦,于是他只能先问身边的男人:“那边是什么情况?” 男人看了一眼,露出司空见惯的表情:“哦,那边啊。那个趴在地上的谁不知道啊,是咱们这儿有名的傻子。”他恶意地笑笑:“今天又来找抽来了。” 岑路听不下去男人把整件事当成笑话的语气,声音冷了些:“你们常这样对他?” “有什么问题?”男人声音也高起来了,这个“宝贝”想不到是个有脾气的:“安复临他从前牛啊,说是咱们固云山头一个靠读书出去的,成天看不起人。可最后呢?还不是成了个疯子只好回来,眼巴巴地给人修东西,天天像条没人要的狗在镇子上游荡!” 岑路听得心惊,按男人的意思这地上的人从前还是个风光过的。他低头去看趴在地上的青年,安复临却像是有感应似的,蓦地抬头,那双圆溜溜的眼里带着好奇的神色,与岑路视线相接。 对视的瞬间,岑路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某个开关被打开了,眼前像是飘雪花的屏幕,刺眼又令人茫然。 “78号,刚才的内容你明白了吗?” “78号,看好这根指针,感到困倦了就跟我说,知道了吗?” “78号,你今天的表现很不好啊,是不是想试试电压枪的味道了?” 尾椎突然一阵震颤,岑路脚一软朝后倒去,周浦深连忙托住他,眼中满是担忧。岑路却没有回答周浦深关切的询问,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满头是血的青年,颤声说道:“把他……别再让他挨打了……” 不等周浦深有反应,岑路却看见那人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这边爬了过来,岑路惊讶地看见青年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裤腿,安复临看着岑路的眉眼,也不管血流到了嘴角,只管傻呵呵地笑。 周浦深看着安复临的神色,微微低下头像是在思索什么,接着英俊的眉宇间便满是震惊。 他……这人难道是……另一个被改造过的……可如果是这样,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几个无赖也惊呆了,他们几乎次次见到安复临落单都会痛揍他,可从来没见过他反抗,除了他那个神出鬼没的主人之外也没见过他有什么熟人。现在看安复临和这两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熟络的样子,都有些讪讪的。 安复临在赌桌边挣扎着,伸手抓住桌腿巍颤颤地想爬起来,可身体没有力气,他尝试了许久也只能勉强坐在地上,干瘦的脸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岑路看,表情傻乎乎地冲他笑:“77……77号……” 周浦深搂住岑路肩膀的手捏紧了,他眉头紧锁,一时间不知道他到底该踢开这个傻子还是让他继续接近岑路。他看见岑路俯下/身,一点不嫌脏地擦了擦糊在安复临睫毛上的血,沉默着,恳求般地看向自己。 岑路想救他。 第50章 章五十 野兽 周浦深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捡来的累赘带回去,毕竟岑路想要这样做。 最方便的当然是把兜里的m9掏出来,可他们现在不能暴露身份,周浦深只得尽量沉下脸,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威慑力。他貌似随意地弯腰,一手跟拎小鸡似的就把安复临拎得双脚离地。 周浦深脸上带着挑衅的笑容:“这人我带走了。” 那副目中无人的表情激怒了几个混混,可看着周浦深的体格和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们不太敢轻举妄动。有这身段的,怕不是游戏里的“野兽”呢,如果只是惹恼了他倒还好,若他是“父亲”心尖尖上的人,那可就麻烦了。 几个人拳头都捏紧了,这时候酒吧老板见势头不对,赶忙陪着笑站到了两拨人中间:“哎哟我的祖宗们诶,明天预赛第二场就开始了,一个个的不下注,在这儿忙着要拆我的酒馆呐。” 此言一出,气氛稍微缓和了些,却依旧没人挪步子。 老板见有戏,连忙趁热打铁:“行了行了,今天算我倒霉,今天晚上一点前的酒都算我的总行了吧,都散了散了。” 此言一出,才有两个爱占便宜的挪步子走了。周浦深趁此机会一手抓着安复临一手抱着岑路,大摇大摆地踢开了酒吧的后门,准备走人。 镇子上的路灯年久失修,一闪一闪地照亮了昏暗的街道。天上开始飘雪了,一片轻薄的雪花飘到了岑路的脸上,瞬间融化了,冰凉的温度激得他抖了一下。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的一意孤行给周浦深添了多大的麻烦,可对方却只是担忧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岑路鼻子一酸,要不是还有个傻傻的站在旁边看着,他几乎就想当场把脸埋进周浦深怀里。 “我没事了。”他哑声说,把冻得通红的手伸进周浦深的臂弯里,挽着他:“我们走吧。” “好。”周浦深看着岑路孤寂的表情,突然很想拥抱他。 岑路看着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雪花落在周浦深的眉头,渐渐地将两条眉毛都染白了,岑路不禁想象起两人一起变成白胡子老头的模样。 要是真的能这样,该有多好。 安复临在一旁傻傻笑着,口角淌着涎水,有点期待地看着他们两个。 可还没等周浦深真的做出什么举动,就有一个矮小的影子从酒吧后门追了出来,那人朝四周望了一圈,在看见周浦深时立马松了口气,像是见到救世主似的奔到三人面前,有点气喘吁吁的躬着身子喘气:“你们……你们跑得可真快……” 周浦深捏紧了拳头,将岑路挡到了身后,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那人看出了周浦深的敌意,连忙举起双手对着他一阵狂摇:“不不不,我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我叫江淮,”他自报家门,“我…我是来请你们帮忙的。” 岑路从周浦深身后探出头来,见来人的身子骨比自己强不多少,神情也还算真诚,不像是来动刀动枪的样子,于是决定听听他怎么说:“你有什么事?” 来人年纪轻轻,最多十**岁。穿着一身褪了色的黑夹克戴着灰色的棒球帽,面上一团孩气,他看了眼岑路,又将目光转回去羡慕地看着周浦深的胸肌:“我是找这位有事。” 周浦深:“……你跟他说一样的。” 男孩儿这才开口:“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我看着你们有参加‘驯兽’的兴趣,要不然,”他指指呆站在一边的安复临,“也不会把我们这儿最好的机械师带走了。” 岑路惊讶地看了一眼理解他们的话都吃力的安复临。 “这样吧,”江淮眼里带着狡黠的光,“我们做个生意,我带你们入行,这位大哥明天和我配合,替我哥打一场,要是赢了,明天赢的赤银随你们处置,怎么样?” 那表情好像周浦深他们得了天大的好处,可岑路却不为所动:“你先解释解释规则。” 狐狸精,江淮在心底暗骂。他从见到这家伙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他像只狐狸,长长的眼睛小巧的鼻尖,长得好看又带着点精明的模样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自己要求的人好像很听他的话,江淮只能无可奈何地解释道:“‘驯兽’这玩意儿嘛,顾名思义就是有**纵着野兽在竞技场上对打,可不同的是在这儿,”江淮神秘地眨眨眼,“‘驯兽师’是人,‘野兽’也是人,二者通过一台设备‘Dom’对接。” “哪里来的设备?”周浦深冷声问。 “你只要报名参加,会自动发放给你的。”江淮道,“Dom有两个终端,驯兽师在后方用一台,野兽在竞技场里脑袋上也要顶一台,驯兽师通过Dom控制野兽的五感,视听触嗅味,都得驯兽师下达命令野兽才能有。预赛时两人一组,两组的‘野兽’在密闭的丛林竞技场里打,直到决出胜者为止。” 岑路仿佛听见了世间最荒谬的言论:“这个机器……Dom?竟然可以控制人的五感?怎么……”他想说这样的技术哪怕是帝工大的脑科学教授也得花个十年九年才能研究出来,这么一个落后凶残的小镇子里,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先进的机器。 江淮撇了撇嘴:“就是可以啊。驯兽都办了第三次了,也没见它出过什么问题。具体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父亲’身边的那一群科学家疯子弄出来的吧。” 周浦深的瞳孔骤然紧缩:“‘父亲’?” 说到此处,一只在一旁安静地玩手指的安复临突然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呻/吟,他上前两步拽住岑路的袖子将他往外拖,像是不敢再听下去的样子。 “嗨呀,你们连他都不知道?”江淮狐疑地扫了二人一眼,“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 岑路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就承认了:“我们从南方来的,想做金子生意。” “哦,怪不得要来参加驯兽呢。”江淮到底年轻,也不疑有他:“父亲是驯兽大赛的举办人,也是咱们这儿……”他暧昧地笑了起来,“卖赤银的老祖宗!” 岑路神色一凛,看来这趟浑水,他们是不得不趟了。可他还有一点不放心:“你还没说,要是输了怎么办?” 健谈的男孩儿这时竟语塞起来:“能……能怎么样啊……当然讨不了好啦……这也要问。”他骂骂咧咧的。 “会死。”一旁的傻子突然发声,岑路回过头去看他,竟发现他又笑起来了,口水顺着脖子往下淌,那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那笑声空荡荡地在雪夜里盘旋,久久不散。 岑路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起来。一旁的江淮小心思被人拆穿,恼羞成怒起来了:“你这个疯子给我闭嘴!” 接着又拽拽地看向周浦深:“也不一定会死,就是把对方野兽或者驯兽师弄到失去战斗力为止吧,怎么样,干不干?”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江淮急起来了:“怎么,就这点胆量还敢卖金子?就干这一回就能赢一斤赤银,已经很划算了!” “我去。”周浦深沉声说,黑眸里像是漂浮着深海的暗流。他没有去看江淮,反而盯着沉默不语的岑路。 岑路心里一颤,他明白这个古怪的游戏是有生命危险的,可现如今他们任务在身,现在有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不能放过。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像是生怕周浦深反悔似的,江淮“嗖”地一下从怀里抽出一支油性笔,意示周浦深把胳膊伸出来。 周浦深从善如流地伸出胳膊,江淮把他的毛衣袖子撸上去半截,露出了白皙结实的小臂。他抖着油性笔,一点不心疼地在上头刷刷写了联系地址。 劣质的油性笔芯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岑路看着那油墨在白玉似的小臂上铺散开来,皱起眉一把抢回了周浦深的手臂,接着就不肯放手了。 江淮愣愣地看着他。这什么态度!可他碍于周浦深的面子也不好发作,只得叮嘱再三后悻悻地走了。 月光透过旅馆斑驳的玻璃窗打进了房间。 岑路躺在散发着霉味的床上,哆嗦着裹紧了厚厚的被子。 房间里一片黑暗,他转了个身,勾着脖子看睡在地上的周浦深。男人敛着睫羽,睫毛长长地蜷曲着,呼吸平稳地平躺在地上。他方才说什么也不肯睡在床上,只草草地从柜子里找出看不出颜色的被褥,铺在水泥地上躺了上去。 安复临睡在床脚,大声地打着呼噜,傻子歪着头,四仰八叉地躺着,哈喇子流了一枕头。 岑路微微垂着头,墨玉一样的头发落下一半在床沿外。他在黑夜里盯着周浦深的眸子亮闪闪的:“深弟,你睡了吗?” 周浦深醇厚的声音轻轻在黑夜里回答了他:“没有。” “深弟,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好吗?”岑路软软地求他,脑袋枕在手臂上。 “好。”周浦深当然不会拒绝,起身就准备去摸床头的灯。 “别!”岑路微凉的手牵住了了他的,“有人睡着呢,”他朝床脚呼呼大睡的人努了努嘴。果然,安复临依旧十分安逸地打着呼噜,一点没听到这边的声响。 周浦深被那只手牵着,再次慢慢地躺倒下去。他学着岑路的模样,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面朝着岑路那边,黑曜石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两人的手慢慢地十指相扣,交缠在一起,轻轻垂落在床侧,没有人率先松开。 岑路看着月光洒在那人眨啊眨的长睫毛上,像是把勾得人心痒痒的小扇子。他勾起唇角:“深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退伍了,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周浦深呼吸一滞。 他没有问他怎么看明天的比赛,没有问他准备怎样打这一场硬仗,甚至没有问他,有没有信心打赢这一场。 他只是淡淡地,勾着薄薄的唇角,问他结束了这样刀尖舔血的生活之后,准备去哪里。 可,他周浦深当真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另一只手悄悄地潜进被子里,周浦深摸了摸颈侧,他在岑路温柔如水的目光里,咽下了鼻腔里涌上来的酸涩,第一次将心底的愿望向人诉说:“我想上大学。” 我想,离你近一点。 至少,不再那么遥远。 我想…… 周浦深渴望地看着岑路的脸,那目光痴缠过卧在那里的整副躯体,他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想要拥有一个有岑路存在的家。 “我想……”周浦深沉默了很久,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珍藏多年的那一句话就在嘴边,可他却听见床上传来一声声平稳的呼吸声。岑路与他五指交扣,轻敛着长长的睫羽,就那么听着他的声音睡着了。 周浦深哑然失笑,他想,原来自己的声音对岑路来说还有意想不到的催眠功效。 他于是笑了笑,将那只白皙的手凑到唇边一吻,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第51章 章五十一 变数 岑路与周浦深第二天起得很早,因为江淮给的地址并不在镇上,而是在固云山脉北侧的一座山头里。镇子里的卡车只将他们捎到山路上就不肯再往前了,于是两人只能一路顺着车辙印往前走。 岑路还有些担忧,今天一早醒来的时候,发现昨日救回来的人不见了。房间的门虚掩着,北疆的寒风倒灌进房间,暖气无论多充足房间里依旧是一片冰冷。 岑路始终十分在意见到安复临时,脑袋里闪现出来的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可每当他聚精会神地想仔细深入这些记忆时,大脑里却又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屏障,阻止他继续前进。 “到了。”周浦深在他耳边说。岑路回过神来,发现眼前掩映的树影之中,赫然出现了一座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建筑,这座巨大的圆形建筑坐落于山体斜坡上,就那么顺着山势一路向上爬,圆拱形的大门用昂贵的大理石打造,被层层叠叠的铁栅栏包围起来,栏杆虽然不高,每根栅栏的顶端都缠绕的厚厚的高压电线,可想而知闯入者的后果。 岑路有些乍舌,固云山果然是法外之地,这位神秘的“父亲”,以及其他因为倒卖赤银的大亨们一起在这穷困潦倒的地方打造了他们的乐园,以观看人类互相残杀为乐。 两人朝那门前走近了些,拴在栏杆上的红外线摄像头感知到了热源,慢慢地朝他们这边转过来,栅栏门上的指纹锁亮起来了,冰冷无情的女声传出来:“请输入选手指纹。” 岑路与周浦深面面相觑,昨日江淮只给了他们地址,却并未曾给指纹贴一般的东西。而且,岑路环顾四周,他们在路上怎么一个人也没见到。 周浦深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门里:”他来了。“ 岑路闻言回头,果不其然,江淮出现在了圆形拱门那侧,迈着缓慢的步子,一瘸一拐朝门外走过来。只是……岑路皱了皱眉头,他的表情全然不像昨日那样有求于人,而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态度。 江淮不慌不忙地用指纹验证了门锁,栅栏纷纷朝后退去。他浅色的瞳孔从岑路身上飘过去,落在了身材挺拔的周浦深身上,他撇撇嘴:“你就是江淮找来的代打?” 岑路这才发现,来人虽然和江淮面貌相似,可体格却要比江淮壮上一圈有余,肤色也要黑些,左腿走起路来有些坡脚。比起瘦瘦的江淮,这人活脱脱是个常在室外的练家子。他于是明白了:“你是江淮的孪生兄弟吧,你就是他的‘野兽’?” “我在问你们!”男人抱起粗壮的双臂做出一个防备的姿势,声音也高了起来。 周浦深本能地感觉到这个怪异的地方潜藏的危险气息,并不想与面前的人起正面冲突,于是撩起了袖子:“你弟弟留给我的地址。” 男人歪头看了一眼,这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臭小子,真是多管闲事。不知道随便把人带到竞技场是要死的吗。”可他嘴里不干不净的,却还是将两人从门外放了进来。 竞技场内却不似外表那样光鲜亮丽,墙壁斑驳地面肮脏,乱糟糟地挤满了人。多的是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弥漫在空气里,岑路甚至还看到了不少女子,混杂在男人群中。 这大概是这两天来第一次见到女人,岑路突然发现。 不过在这间污浊的大厅内,无论男女老少胖瘦高矮,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两三人凑在一起,且手中都有一个白色的弧形仪器。 岑路眯起眼睛想仔细端详那种被称为“Dom”的神奇仪器,江海却以为岑路在看那个瘦小的女人,立马暧昧地笑了:“怎么?是不是好久没见过女的了怪想的?” 岑路冷静地侧回头,他瞟了一眼装作不在意的周浦深,狐狸似的朝江海笑了笑,音量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我不喜欢女人。” 此言一出,两人都下意识朝后倒退了两步。江海更是离周浦深也远了些,眼珠慌张地乱瞟:“你……你们……” 岑路乐得被人误会,仿佛这样就从那位来路不明的“哥哥”那里扳回一城似的,他暧昧地朝震惊的周浦深安慰了一句:“开玩笑的。” 江海在心里暗骂,他这弟弟在外头乱给他找人代打也就算了,现如今找到的竟然还是两个基佬!回去真是要打断那小子的腿。 话说回来,江淮人呢? 怎么自己出去接个人,江淮那小子就跑得没影了? 江海在他们的摊位转了一圈,却没见到弟弟的身影,于是无奈之下只得叫那两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帮着一起找。岑路站定片刻,锐利的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人群,他拉了拉周浦深的袖口,有些担忧地低声说:“去人少的地方看看,我怕那孩子出事。” 周浦深心领神会,朝岑路点点头便转身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跑过去。岑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转头去看挂在顶端的大屏幕。 屏幕被切割成两块,正在播放着这一场双方“野兽”的行动,两位“驯兽师”的状态则各占据了一个角,两人头顶的Dom分别以黑白色标记,俱都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看起来比正真在丛林中的“野兽”脸色更加苍白。 “‘驯兽’游戏的关键,其实根本不在于‘野兽’的力量有多强,”鬼魅一般的女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岑路的脊背一下子僵住了,他刚想回身,却感觉一个冰冷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后心。 是枪! 岑路不敢再动弹,他如今手无寸铁,如果贸然大叫,女人的子弹便会毫不犹豫地穿透他的后心。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淌到了下巴上,接着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洇成一个深色的圆。 岑路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问她:“你是谁。” “呵,”女人冷笑了一声,枪口像画圈似的在岑路背后揉了揉:“帮你获得胜利的人。” “记得,重要的是拖死对方的‘驯兽师’,控制与自己相性不合的‘野兽’会大量消耗‘驯兽师’的精力,”女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当‘驯兽师’失去控制能力的时候,‘野兽’在丛林里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绵羊罢了。” “自然会有捕食者,帮你干干净净地解决掉一切。”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残忍,甚至带上了一丝快意。枪口迅速地被撤走,岑路在这个瞬间快速窜进了更深处的人群,一边回头去看女人的样子。 却只见一个矮小的影子,带着考究的宽边帽,很快地便淹没在了高大的“野兽”们中间。 一声愤怒的咆哮声突然从对面的厕所里传了出来。同时岑路看见屏幕中的黑方野兽突然浑身一阵震颤,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方位,没头的苍蝇似的扑进了没人的草丛里,鼓起的肌肉却如同婴孩无力的臂膀,连手中的枪也拿不住。老式的AK-47掉落在地上,岑路眼睁睁地看着野兽捂着看不见的眼睛痛苦地怒吼。 与他陷入同样困境的还有他的“驯兽师”,他独自一人坐在密闭的空间里,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头发,驯兽师浑身脱力,像个破烂的娃娃似的趴在桌上。 厕所里持续地传出愤怒的质问声:“是你们!下一场要和我们打比赛,你们就对小淮下这样的黑手!” 岑路一个激灵,连忙转身朝厕所那边跑过去。而屏幕里那个失去控制的“野兽”早已被对手一弹穿心,永远地失去了继续赛事的资格。 周围的选手们都爆发出一阵欢呼。多死一个,就意味着他们离那一捧黄金的距离更近了些。 岑路拼命地忍住胃里的不适,拉开了厕所那扇肮脏的门。 “美人儿!小美人儿!记得给我带甜点啊!我没有甜点不吃饭的!”梁浅中气十足地在病房厕所里叫了起来,窦怀叶这两天被他折磨得心力交瘁,于是毫不犹豫地拉上了门,将那人所有的聒噪关在门内。 关上门之后,窦怀叶深吸了一口气,刚准备拔腿朝家走,身后的人却阴魂不散地在她的脖颈那里喷着热气加了句:“我想吃你做的。” 窦怀叶的拳头紧了紧,但最终没有揍上病号的脸。 那次刺杀事件后,梁浅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虽然那把匕首在肺里扎得不深,可那毕竟是因为自己,窦怀叶这一周以来因为愧疚,几乎是衣带不解地在医院照顾梁浅。 可她近来觉得,梁浅似乎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了。 水非冰的不喝,饭非烫的不吃。他是伤到了胸膛又不是伤到了下头,就连裤子也要叫窦怀叶给他穿。窦怀叶想,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找上门来给他当奴隶。 她愤怒地将手里的蛋白糊搅得哗啦哗啦响,接着像不要钱似的往里头倒糖粉。 甜死你,窦怀叶恶狠狠地想。 不远处的茶几上,她昨日才在手中摩挲了许久的戒指盒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天鹅绒布上镶着一只闪亮的钻石戒指,折射出午后夕阳的光芒。 窦怀叶怔怔地望着那枚戒指,曾经有一个男人,拿着这枚代表承诺的小物件,单膝跪地问自己要不要嫁给他。 可最后呢。 她已经许久没有碰过它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梁浅出事的那天,她鬼使神差地将它重新从柜子里翻了出来,沾着血的手无数遍地摩挲过那颗钻石的切割面,仿佛在强迫自己坚定某个念头似的。 你是订过婚的女人,你不能对梁浅…… 不能对他…… 窦怀叶闭上双眼,一颗心沉沉地朝下落去。 第52章 章五十二 驯兽 江淮满头是血地躺在男厕所潮湿的地面,痛苦地痉挛着。 周浦深沉默地蹲下/身子,探了探这孩子的鼻息。他全身除了头部都未见明显伤口,看来对方一开始就是抱着让他丧失意识的目的去的。 一旁的江海还在痛苦地指责对方:“你们竟然在赛前故意伤害对方的‘驯兽师’,你们疯了吗?” 站在江淮身边的黄毛毫无悔过之意,反倒冲着江海嬉皮笑脸地摇了摇沾满鲜血的双手:“你弟弟自己和我们叫嚣的,说是请了厉害帮手,这一次一定要把我们一网打尽。你说,”他不怀好意地笑,“我教训教训他有什么错?你有种去‘父亲’那儿告我去啊。” 江海气得七窍生烟,可驯兽比赛从主办方到参赛选手,几乎都是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在这里寻求公正,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黄毛见江海眼底渐渐浮起了绝望,于是笑得更开心了:“这样吧,还是哥给你指条明路,你们的‘驯兽师’废了,就是找来再厉害的‘野兽’也是白搭,还不如现在就退出预赛,早点去准备违约金去吧哈哈。” 参加驯兽比赛的选手在事前都和赛方签订了生死状,无论是随意泄漏比赛信息或是退出比赛,都要支付高额的违约金。而会参加这种比赛的人,又怎么可能能付得起这样一大笔钱。 江海绝望了,他没想到,自己与弟弟为了还债而踏上了这一条不归路,弟弟甚至因为自己的残疾而冒着风险找来了代打,可这条路甚至还未开始,他们就已经站在了万丈深渊之前。 一顾悲愤涌上心头,江海吃力地屈起那只跛脚,想将地上的弟弟背起来。他不知道他们现在可以去哪里,可至少他不想再让江淮的脸沾满了鲜血和污水。 “不用。”一个坚定清晰的男声回答了对方。 江海茫然地回头。 岑路正站在破旧得就快要剥落的门框处,金丝眼镜夹在他高挺细长的鼻梁上。他的样子像是一路跑过来,此刻白皙的额头上微微渗出了些许细汗。 一旁的黄毛见又来了个不速之客,耐心就算再好也快要被消耗完了,他有些不屑地打量着岑路瘦弱的身子,抱起手臂嘲讽他:“不用?你这种……” “我这种的,代替江淮上场,作为‘驯兽师’。”岑路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他细长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他芝兰玉树地站在肮脏腥臭的背景里,仿佛一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杨树。 黄毛几乎要失笑:“你这样的也能做驯兽师?我告诉你吧,野兽在场上受伤时,相同等级的疼痛感也会一并传入驯兽师的神经,像你这种身板的,没几下就得……” “是嘛。”岑路却看起来有些高兴,他抬眼看向周浦深,似乎再也没有跟黄毛对话的兴趣了,“深弟,你听见了吗?” 我终于可以想你所想,痛你所痛,同进共退。 黄毛被他这幅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抬脚踢了一下地上毫无还手之力的江淮,拔腿就朝门外走:“死心不改!到时候死在赛场上了可别怪爷爷没提醒过你们!” 江海愤怒地想去追他,却被周浦深一把拉住了手臂。他眷恋地看了一眼望向自己的岑路,再转回江海那边时,眼中的温柔便消失殆尽。周浦深的眼底闪着阴冷的光:“到底是谁会死在赛场上,你和江淮,就拭目以待吧。” “深弟,能听见吗?”周浦深自一团黑暗的混沌中惊醒,耳边的通讯器里传来的是他最熟悉的声音。 “能听见。”周浦深动动嘴唇回答道,却发现除了听觉,眼前鼻息触手尽是一片虚无。现实与身体仿佛被一层屏障完整地割裂开了,精神与现实唯一的链接点便是岑路温柔的声音。 他试着动了动手,却发现自己的力气只够他蠕动嘴唇回答岑路的问题。 “好,现在试着动动手指。”岑路的声音似乎变清晰了些。 一股力量渐渐注入自己的右手,周浦深按照岑路说的,试着动了动右手的食指。果然,只有当周浦深全神贯注地将对方施舍给他的那一点力气,全部都用到那一点去的时候,食指这才听话地弯曲了一下。 “那现在试着调动双腿,‘站起来’。” 周浦深依言照做,除了充满力量的右手拇指,他的双臂依旧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可双腿却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如同往日一般灵活地跳了起来,并未感到什么不适。 “哥,我感觉挺好的。” “我现在要打开你的视觉了,准备好了吗?”岑路循循善诱的声音就像是诱人掉入幻境的海妖。 周浦深突然有种感觉,头上戴着的这个仪器并不是为了游戏,而是为了让那位驯兽师与自己合二为一,从身体到心灵,他周浦深全部都被掌控在岑路的手里,他要他生他便生,他要他死他便毫不犹豫地去死。 而自己,周浦深勾起唇角,甘之如饴。 眼前的视野一下子被打开,周浦深发现自己正身处在某个黑暗的山洞里,洞口透过来一丝微微的光,被茂密的灌木掩盖着。是个绝佳的隐蔽点。 周浦深眯了眯眼睛,只感觉到一阵充满热意的细流汩汩地流淌在身体内免费体各处。他原本就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可此刻他竟然觉得身体比平时更加轻盈灵活,仿佛充满了使不完力气。 岑路坐在驯兽师专用的封闭空间内,四周都是白得刺眼的墙壁。他头戴标记白色的Dom,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屏幕里周浦深的一举一动。 与岑路隔了一层玻璃屏障的人冲着他挑衅地一笑,正是方才伤了江淮的黄发男孩。 岑路完全不理他,他全副心思都在竞技场里的人身上。将两方驯兽师安排在同一个空间内,却用厚厚的隔音隔开,这大抵也是那位“父亲”的恶趣味。 岑路微微侧了侧身,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唇形:“深弟,你摸摸m9在不在。” 周浦深依言探了探腰际,果然,自己的爱用枪静静地躺在枪套里,触手冰凉。 岑路冷静地指示他:“野兽可以自由地携带自己的武器进入竞技场,但同时在竞技场的某处也会放置备用的,这些估计是给弄不到枪械的队伍设置的。”他瞟了一眼地图上的红点,“山洞的东南方有一座吊桥,地图显示武器装备就在那里。” 周浦深仔细地压紧了耳机,生怕错过岑路说的任何一个字:“哥的意思是我再去弄一把枪?” 岑路集中精力:“你的那把枪……”他有些犹豫,却还是决定坦诚自己的想法:“被改造过吧。” 正在矫健地往山洞上爬的周浦深愣了愣:“你看出来了?” 岑路随着他的动作将感官的中心放在正在用力的双臂上:“上一次黎昼的事……普通的m9怎么可能把大门连着墙壁一起轰成碎片,”他有些嗔怪他:“你私下改造弹道,在子弹里加了血银,是不是。” 周浦深微笑了一下,伸手轻柔地摸了摸挂在耳际的Dom,仿佛这样就能抚摸到那个人似的:“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哥我可要澄清一下,这弹道是窦中校亲手改造的,可不算我目无法度。” “我知道,”岑路也笑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少用那把枪,万一被人认出那子弹的来源,我们怕是会有麻烦。”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轻柔了起来:“不过你用它救我的时候,特别帅。” 周浦深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一下子被人拎了起来,悬在空中“咚咚”地跳,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平复了一下燥热的心绪,此刻他已经完全爬出了灌木丛,眼前便是通往悬崖的一大片空地,而地图指示的武器摆放地点就在连接两座山头的吊桥上。 有羽毛漆黑的秃鹫翱翔过光秃秃的山头,锐利的眼睛直盯着悬崖下方,仿佛下面有令它垂涎的森森白骨。 周浦深闭上眼又睁开,他做了个深呼吸,问耳机里的人:“哥,我要穿过那片空地了,你准备好了吗?” 岑路听着他温暖的声音,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力量:“你放心。” 话音刚落,周浦深便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男人强壮的体魄如同猎豹一般劈开迎面而来的山风,脊背的肌肉舒展成起伏的线形,上尉以惊人的速度朝吊桥中心跑过了过去。 等候大厅里的人群俱都被这惊人的爆发力震惊,新人们都为这位野兽强硬的身体条件惊叹。可部分幸存的老人却将目光放在了那个不起眼的驯兽师身上。 岑路神色自若,甚至可以说是游刃有余地控制着极速奔跑的周浦深,两人仿佛天衣无缝般地契合。 这是何等高超的掌控力。 黄毛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暴跳如雷地踹翻了封闭室里的椅子。他的便宜队友是在赛前才与他一拍即合的,两人都是曾经蹲过大牢的亡命之徒,为了赤银才来参加了这种玩命的比赛。 会参加预赛的大多是没有经验的新人,也就谈不上什么武器装备,都得赖赛场里提供的东西。他原本想着靠强行让对手退赛来骗取预赛的奖励,可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而且这两人看起来还是个中高手。 眨眼间对方那个人模狗样“野兽”已经到达了吊桥中央,正眯着眼挑东西。周浦深快速扫了一眼,从一大堆军火里拎出一把不起眼的冲锋枪。 黄毛急红了眼,可他心绪越不稳定,“野兽”跑得就越不利索。他眼中划过了恶意:“老郑,用匕首割吊桥的绳子!” 老郑在出来之前在里头是干翻砂工的,力气可劲儿的大,虽然掏匕首的动作不利索,可黄毛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野兽”的右手上,老郑蹲在吊桥的另一端,勉勉强强地吭哧吭哧地割绳子。 岑路瞪圆了眼睛,心中划过怒气:“深弟,朝悬崖另一边跑!” 周浦深一抬眼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举起冲锋枪,想要干脆地崩了那个不识好歹的。可转念想到岑路,他还是垂下了手,转而朝着老郑跑过去。 老吊桥年久失修,几乎禁不住周浦深一个快一米九的男子在上奋力奔跑,腐朽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得岑路胆寒。 他一边尽力维持着周浦深的动作,一边还要分神去看正在割绳子的对手,精神像是一根细细的皮筋,几乎要被拉到极限。 岑路的喉头突然腥甜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明明是很正常的精神对接怎么被我写得那么sq……深深你是攻啊你是攻! 第53章 章五十三 累赘 在竞技场坐落的山头,有一座尖锐如同战戟的建筑,仿佛一道闪着寒光的利刃,毫不留情地直插云霄。 在这座建筑的最高层,一个男人举着香槟悠然自得地坐在暗红色的沙发上,身后的房间一尘不染得让人怀疑它的主人是不是有严重的强迫症。 杜海燕静静地戴着黑色的宽檐帽,一身黑色的便衣,恭敬地垂首站在男人的身边。 男人长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可额头上的几道皱纹还是为他增添了几分长者的睿智,他看着屏幕中一路狂奔的周浦深,仿佛一个慈爱的老人望着自己的孙辈,举着香槟的手指了指上尉:“他是和‘亚当’一起来的?” “是。”杜海燕微微颔首。 “是个好孩子。”男人抿了一口透明的气泡液体,接着皱了皱眉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怎么就爱喝这个呢。要我这老爷子说,还是茶叶最合我胃口。” “我去换。”杜海燕训练有素地立即从茶几上收走了被男人嫌弃的香槟酒。 “怀眠,”男人叫住了正准备出门给他换茶叶的杜海燕,他微微笑了笑:“你从‘赫墨拉’回来的时候,去看了你妹妹吧。” 杜海燕的手僵住了,女人纤细的指尖死死地捏住了高脚杯的杯柄,她不敢回头,依旧用背影对着男人。 “没事,我不是怪你。”男人依旧春风和煦地笑着:“偶尔去看看妹妹,没什么不好的。” “是,我很抱歉。”窦怀眠的眼睑颤抖了一下,握着高脚杯的手垂在身侧,她膝盖一软,眼看着就要跪在价值不菲的编织地毯上。 “哎,做什么呢,”男人却在她即将双膝跪地之时阻止了她,“我就是让你去给我换杯茶来,做什么这么紧张。”他说完就像是失去了兴趣似的,转回头继续盯着幕布。 窦怀眠如获大赦,赶忙起身低着头朝外退。 在窦怀眠即将拉开那扇雕花木门的前一秒,她听见男人仿佛讨论天气似的加了一句:“让‘亚当’的朋友参加的这场游戏,更加有趣一些吧。” 如同定格画面似的,老吊桥连接峭壁的两根绳子在两声来路不明的枪响之后,缓慢而无助地朝着万丈深渊坠落而去。 岑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凳子因为他的大动干戈而朝后倒去,“哐啷”一声巨响。 显示屏中灰蒙蒙的一片,眼看着周浦深就要踏上坚实的土地,吊桥却在这个瞬间四分五裂,腐朽的木板随着疲软的绳索一起散了架,吊桥上的男人随着四散的木板一齐落下了悬崖。 怎么回事? 怎么回是这样?! 岑路一边死死维持着精神的集中,一边在心底飞速比对着麻绳在刀刃下所能维持的时间和周浦深穿过整条吊桥的速度,大脑给他的答案是来得及。 他应该能看见周浦深安然无恙地登上峭壁的另一边的,他必须看见!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在一旁放了黑枪! 恐惧如同一只有力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岑路的咽喉,他满眼赤红地死盯着对方的驯兽师,那表情好像恨不得要生吞活剥了他。 黄毛得意地扬起眉毛,那声黑枪的确不是他放的,可他现在十分感激那个间接帮助了他们的人,看来现在只需要等赛方把那小子的尸体从悬崖底下掏出来了。 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突然伸出来,抓住了断崖上伸出来的一根伶仃的树枝。 岑路的右手传来丝丝麻痹一样的痛感,仿佛五指都被粗糙的断枝摩擦出血。本该是十指连心的疼痛,针扎一样的疼却让他凉透的心脏开始重新跳动:“深弟!” 黄毛愣住了,接着扭曲了脸庞,疯了一样地朝着队友大喊:“抢他身上的冲锋枪!快!” 老郑有些犹豫,他虽然是重罪进去的,可帝国除了军人之外平民严禁接触枪支,所以他这辈子连模型都没摸过,即便强行从人家身上抢来了冲锋枪,他估计也不会用。 老郑敲了敲耳机:“我用匕首就行。” 黄毛却像是疯狂了一般,不断地叫嚣着:“你用匕首够得着他吗?别弄得不好自己先摔死了!只要抢到了那把枪,在后面的比赛里它就一直属于咱们!去给我够他的枪带子,快!” 周浦深只有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了那只脆弱的树枝,一条条青筋在那只精瘦的手臂上暴起,他拼命侧身想要躲避老郑胡乱挥舞着的匕首,若是划伤了自己倒是没什么,可他不想让岑路尝到这种滋味。 周浦深整个身子都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他甚至能感到山岚松松地笼罩着自己,雾气打湿了他的防寒服,他低头看了一眼,周围都是嶙峋怪石,若是摔下去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树枝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他的体重,有裂纹如同蛛丝一般慢慢缠绕在枝干上。 上尉的另一只手摸到了背后的m9,修长的指尖在黑色的枪管上游移了一瞬,却最终没有拔出来。他快速地扫视周围,发现离自己不远处的断崖上,有一块突出的岩石。若是能转移到那处,他完全可以凭借强悍的肌肉力量爬上悬崖。 老郑见如此隔靴搔痒无法,于是便干脆地俯下了身子,握着匕首的右手悬在空中,眯着眼对准了周浦深的手:“兄弟,对不住,我也不是真想杀你。只可惜你挡了我的路。” 自古以来,总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周浦深看着老郑贪婪的表情,讽刺地一扯嘴角。他在半空中晃荡着的左手抬起按紧了耳机,轻声说了句什么。 他问岑路:“能做到吗?” 岑路怔怔地捂着耳朵边的Dom,他了看一眼那块尖锐的岩石,很快地回过神来,轻柔却坚定地回答他:“我能。” 只要是为你,我便无所不能。 “好。”周浦深低声呢喃了句,黝黑的眼眸里藏着深深的漩涡,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掏出军用刀,割断了胸口的冲锋枪带。 杀人的利器如同飘零的落叶一般向下坠落而去。老郑大惊,耳边的黄毛也在尖声地大叫:“别让枪丢了!”老郑连忙俯下/身子去够卡在了岩石缝里的冲锋枪,半个身子都探在峭壁外面。 周浦深两只厚厚的马丁靴趁机在岩壁上狠狠地一蹬,他毅然决然地松开了那只摇摇欲坠的树枝,修长的双臂借着后坐力朝着那块凸出的岩石而去。 岑路死死地瞪着画面里的人,冷汗顺着太阳穴不住地往下淌。 不成功,便成仁! 上尉带着茧子的十指终于牢牢地抓住了石头,他小臂弯曲,借着全身翻涌的力量做了一个漂亮的引体向上,翻身上了地面。 老郑在这时已经连滚带爬地拽着冲锋枪站了起来,可再往下看哪里还有周浦深的影子。他心中害怕,连忙不太熟练地打开了安全阀,瞄准镜也弄不清在哪,单手就要去拉扳机。 “呯”地一声,子弹带着强劲的力量打碎了周浦深攀过的那块岩石,老郑被巨大的后坐力震麻了整条手臂,冲锋枪朝后飞去,正正巧巧地打中了他的鼻梁骨。 “哎哟!”封闭室里的黄毛与老郑同时痛呼出声,捂住鼻子倒在地上不住地痛呼。他再也无暇去管外面的搭档,老郑立即便开始四肢麻痹,目不能视。 周浦深从老郑背后绕了出来,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人。他蹲下/身,单手提起了亡命徒的领子,双眸中无波无澜。 他凑近了挣扎着的老郑的耳朵:“给你一句忠告,不要总是妄想着你驾驭不了的武器,它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随即周浦深回过头,对着不远处安置在岩石上的摄像头笑了一下:“江家兄弟,给你们解解气。” “你要干什……”黄毛的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方才鼻梁骨的剧痛才稍稍褪去,他立即觉得自己的左脸颊挨了狠狠地一拳,那人的力气极大极狠,就是对准了自己的颧骨去的。 他还没叫出声来,脸上就又挨了第二第三拳,一拳在眼睛一拳在鼻子,打得他脑袋发晕,支持不住跪倒在了地上。 “最后一发了,忍忍吧。”周浦深拎着满脸是血的老郑,修长有力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扭断了对方的右胳膊。 “啊啊啊啊啊!”黄毛终于被袭上的剧痛疼晕,趴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周浦深将失去意识的老郑扔在边上,嫌脏似的拍了拍手。他与岑路的耳机里同时传来了清晰的机械女声:“判定,黑方’野兽’失去战斗能力,白方胜利。” 男人注视着明明比赛结束却还是鸦雀无声的场馆,很是玩味地抿了一口茶水。茶叶梗在茶杯里巍巍颤颤地立起来,碰到了男人的嘴唇。 他笑了笑,抬手将守在门前的长发青年招了进来,青年用黑丝绸扎着稍长的辫子,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的气度,他朝着男人微微俯下/身,右手放在胸前:“有何吩咐,大人。” “老九,我看’亚当‘身边那孩子不错,下一场把黑鹰派给他吧。”男人摸了摸下巴,“另外,把静松给我叫回来。” 青年抬起的眼里略有惊讶:“陆静松……?大人您不是一直觉得他不受管控?那……” 男人笑得更开心了,明明已年过半百笑容却如同孩童一般天真,他苍白的指尖指了指屏幕,满脸脏灰的周浦深走出了赛场,张开双臂抱住了正朝他扑过来的岑路:“你看,他和静松长得像不像?”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的boss出场了~还有杜中士。 第54章 章五十四 故人 若不是江家兄弟盛情邀请,岑路原本是再也不会踏进“兽类”这家酒吧的。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打了漂亮的一仗。得了酒吧老板的盛情款待,得以上了二楼雅座,岑路盯着那藏色的沙发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这才敢将屁股放在上面。 江淮脑袋上缠着一圈圈白色的纱布,一脸的菜色,可即便这样也挡不住他高兴的模样。他不等香槟酒端上桌,拿起茶水就要敬周浦深:“周大哥,你可真行,我就知道找你一定没错的。” 岑路撇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崽子可真是没良心,自己不也上场了。他怎么没有分毫想感谢自己的意思。 周浦深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江淮那杯茶:“份内的事。” 江海看了眼岑路的脸色,心里暗骂江淮那小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端起茶杯想要去敬岑路,可小儿麻痹的那条腿却让他站不起来。他叹了口气,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垂了下来。 却被一双温热的手撑住了。 江海惊讶地看着岑路的动作。文质彬彬的男人在对面站起身,礼仪端庄地端起茶杯,细长的眼睛审视着有些不安的兄弟俩:“我和深弟虚长两位几岁,却承蒙两位引荐才能参加‘驯兽’,在此谢过了。” 话音刚落他便以茶代酒,仰头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江海更不安了:“这怎么行,我们俩是借了哥你的光。”正巧这时香槟酒被端上了桌,他用眼神意示江淮敬酒。 江淮有点不服气,赌气似的随便给自己和岑路添了点儿,单手就想敬了了事。 “哟,不服气啊。”岑路笑着给自己斟满了,“跟哥拼酒不。”桌下的手轻轻握了握周浦深的手。 江淮年轻气盛,哪受得了这个小白脸的激将法,当即就拍了桌子表示今晚要不醉不归。 周浦深心领神会,他俯身轻声叮嘱了岑路一句:“别喝多。”接着便站起身子,用眼神意示江海跟自己出去。 江海有点疑惑,却还是选择了顺从对方的意思,在周浦深率先离开后,也借口尿遁,一瘸一拐地跟着高大的男人从酒吧后门走了出去。 周浦深斜斜靠在带着裂痕的墙根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江海。 江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半是讨好半是缓解紧张地从胸前掏出了皱巴巴的烟盒,他捻了一根出来,递到周浦深面前。 周浦深微笑着挡开了他的烟,他低头望着江海不知所措的脸,眼底带上了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柔:“哥闻到的话,会不舒服的。” 江海愣住了,接着又想到两人亲昵的样子,赶忙将那只烟胡乱地塞了回去。 正当他手忙脚乱的时候,周浦深的声音却在寒冷的黑夜里响了起来,虽然是商量的语气,那话里的意思却不容反驳:“哥哥和我都希望,你们能将参赛资格转交给我们。” 江海朝里塞烟的手顿住了。 周浦深眯着眼打量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加重了语气:“另外,预赛奖励的赤银,我们也不会交给你。” 江海听到此处几乎要崩溃了,他没念过几年的书,也没过过几天的好日子,唯一的指望就是将弟弟养大。他和孪生弟弟两人从外乡一路辗转来此,就是因为听说了无数关于参加“驯兽”之后一夜暴富的例子。 可现在眼前这个人却要将他唯一的希望剥夺了,若是失去了参赛资格,“父亲”的人自然也不会再养着他们,眼看着明天的吃喝都没有着落。 他看了一眼周浦深铜墙铁壁似的身躯,心知残疾的自己绝无可能打得过眼前这个人。于是江海咬了咬牙,决定做一件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事。 江海对着周浦深跪了下来,地上薄薄的积雪被他的体温融化,沾湿了他的一粗一细两个膝盖。 他深深地低着头:“周哥,我知道我们抢不过你。像我们这样烂泥似的人,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只是……”自己还是个孩子的兄长哽咽了起来:“如果你连赤银也一点都不能给我们,我们就只能从固云山上跳下去了。“ 世事艰难,不如一了百了来得痛快。 周浦深没有动,也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他只是微微偏头,去看二楼小窗里映出来的,岑路和江淮的影子。 江淮的酒量到底斗不过岑路,香槟才下去一半他就满脸坨红地吵着要和岑路划拳。岑路慵懒地半躺在沙发上,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就让对方输得落花流水。 真是个笨孩子,岑路的笑脸被暖黄色的灯光映在窗上,出拳的顺序都是一模一样的。 周浦深望着窗子里映出来的人影,眼底有不加掩饰的渴望,仿佛那人就代表了整个世界的美好,月光将男人卷翘的睫毛一根一根地勾画出来,让他英俊得像是天神降临。周浦深微微垂了眸子,语气温柔:“这是哥做的决定。” 江海依旧决然地跪在地上,听了这话却露出几分不解。看那位的样子,不像是冷血得不给人活路的模样啊。 “哥哥和我,”周浦深轻声解释,呵出的白气消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会给你们足够重新开始的钱。” 江海猛然抬头!他看见周浦深黝黑的眸子像是某种夜行动物,在黑夜里闪着光:“可我们现在只会给你一半儿,后面的……”他微微笑了笑,“你们要证明你们值。” 江海的膝盖冻僵了,可他却觉得他的心热腾腾地跳了起来,他既兴奋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 周浦深自动略过了第一个问题,岑路捧着候春榭瘦小的尸体时绝望的眼神又在他眼前浮现,周浦深闭了闭眼:“曾经有个孩子……哥他……没能救他,现在他想救你们。” 或许这世道艰难,有许许多多的事我都无能为力,可我仍然想做到问心无愧。 能渡一人,对那人来说便是全部。 高大的男人俯下/身,江海能感到一把碎金属带着那人的体温落进了自己的衣袋里,他捏起一颗半探出口袋,那东西金闪闪地在月亮下闪着光。 周浦深笑着朝楼上已经趴在桌上睡着的男孩偏了偏头:“去接他吧。” 再也不要回来了。 周浦深直到目送着江海的身影消失在了酒吧门前,这才抬脚朝着后门走过去。 他宽大的军靴踩在薄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湿润的脚印,可这印记却在看见暗巷尽头一个身影时顿住了。 周浦深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他甚至伸手揉了揉眼睛。身经百战的特种兵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可此刻男人却觉得是自己的脑袋出问题了。 来人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色外套,牢牢地裹住了壮实的身躯。大片可怖的瘢痕从他的脸颊一侧如同藤蔓一般一直蔓延到了脖颈,接着被灰色的毛衣挡住了。 在这样浓得化不开的夜里看见这样的人,简直像是活见了鬼。 周浦深不敢置信地看着男人顺着月光的方向越走越近,可怕的相貌为他增添了几分压迫感,可令周浦深恐惧的却不是这个。 男人在走到离周浦深只有一臂的距离时,发出了讽刺的一声冷笑。他拿出插在口袋里的手,兜头将包着脑袋的毛线帽拽了下来,扔到一边。 雪越下越大,白色的积雪反射着路灯的光辉,终于照亮了男人的脸。 男人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右半边眼睛被肿起的瘢痕挤压,几乎只能看作一个小孔。右边的上半嘴唇被火烧没了,裸露出了里头的牙齿。唯有左侧刀削似的轮廓和深邃的眼眸昭示着他曾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 男人艰难地牵动面部肌肉,露出了一个勉强算是嘲讽的表情,他裸/露在外的牙齿难看地蠕动着:“队长,好久不见了。” 周浦深觉得自己被冻僵了,从头发丝到手指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能动弹的。来人的脸像是从他最深处的梦魇中飘然而至现实,巨大的恐怖像是一只骨瘦嶙峋的手,将他的心脏紧紧抓住,逃脱不开。 他想起了被拖出赛场外的老郑,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固云山是一个让你的噩梦变成现实的地方。” “怎么了,队长?怎么看见我就不说话了?”男人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愤怒,“见了从前的部下,你也是真冷淡啊。” 周浦深的双手在兜里紧紧捏成了拳头,他觉得嗓子像是被冻住了:“耿鹰……阿鹰……原来,你还活着……” “是啊,我活着。”耿鹰笑出了声音,“你挺失望的吧。我瞧着,”他转过头指了指酒吧的门,“刚才不是在那个小子面前挺逞威风的么,怎么见了我就成锯嘴葫芦了?嗯?” 他语调冰冷,周浦深这样暴烈脾气的人此刻却一句话都不曾反驳。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黑夜白雪中,默默地忍受着耿鹰的冷嘲热讽。 “阿鹰……”他艰难地斟酌词句,“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第五分队,大家都在等你。” “找你?”男人的声音轻蔑地拔高了一个度,“找你干什么?再让你弄死我一次?我有病?” “我怎么会……”周浦深突然觉得所有的解释在事实面前都是如此苍白无力,他索性闭了嘴,让耿鹰把经年的怒火都发泄出来。 可耿鹰却似乎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了,抬腿就朝酒吧里走:“我告诉你,我们这笔帐还没算清呢。剩下的,就在赛场上算吧。” 周浦深颤了一下,他抬手撑住了苍白的额头。 “你欠我的,该是还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深深的过去正式拉开序幕啦~(深深:哥哥,妈要搞我,要抱! 第55章 章五十五 良药 是夜。 岑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的不安让他无法入睡,原因是今日周浦深几乎没有和他闲聊一句。 周浦深依旧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给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可岑路却敏锐地意识到,周浦深有事瞒着他。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从床头柜上摸到眼镜戴上,周浦深躺在地上,正背对着他,精壮的脊背缓缓地起伏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岑路觉得他不能再放任周浦深这样的状态,于是果断出声:“深弟,昨天发生什么了?” 周浦深是从昨日送走了江家兄弟开始不对劲的,昨晚岑路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的灯竟然开着。周浦深穿着白色的背心,背心下的皮肉与裸露的肩膀相比更加白皙一些。男人站在电视机柜前,反反复复地擦拭着那把黑得发亮的m9。 岑路困得醒不过来,没等到开口问他就再一次沉入了梦乡。 可今日岑路觉得,不得不问他了。 岑路索性一骨碌翻身下床,跪在地上的被褥里,伸手摸上他古铜色的手臂:“深弟,你最近怎么了。” 周浦深没有回答,岑路却吃了一惊,手下的皮肤一片滚烫。他赶忙把拉着周浦深的肩膀把他整个人翻过来,平时铜墙铁壁似的男人现在却软绵绵地任他摆布。 岑路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又急又心疼。他扛着周浦深的手臂,费了九牛二虎只力才把结实的男人弄到床上。好不容易给他掖上被子的时候,岑路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可岑路片刻不敢休息,转眼就翻箱倒柜地找起来,可这脏兮兮的小旅馆里除了抽屉里的成人用品,连个创可贴也没看见。 他累瘫了,不得不坐在椅子上歇歇,在心底暗暗佩服从前周浦深照顾他时的处处周到,他想要是以后真的娶周浦深回家了可一定要让对方主持家里,自己反正是做不到了。 岑路想到这里,摘了眼镜柔软了眉眼。他伸手去摸周浦深光洁的额头,对方正烧得不省人事。岑路又开始急躁起来,干脆在睡衣外头披上大衣,出门给周浦深找药店去了。 可固云镇不比城里,岑路转遍了旅店周围好几个巷子都没看见卖药的地方,他被固云山的寒风吹得直跺脚,可无论如何想着必须给家里那个找退烧药。于是岑路咬咬牙,依旧顶着裹挟着风雪的朔风朝远了走。 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岑路终于在硬生生走了两公里石子路之后发现了一家藏在小巷深处的药店。若不是因为他眼神好还真看不出来——只有一个草字头不亮了的灯箱招牌,歪歪斜斜地从一个楼梯间伸出来半截,在黑夜里隐隐约约地亮着一个“药”字。 饶是如此岑路还是松了口气,他一边在心底默默祈祷着药店还没关门,一边像是生怕错过了打烊时间似的,快步走上了那截昏暗的楼梯。 令岑路意外的是,拉开楼梯尽头的那扇门之后,在眼前展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洁净温暖的空间,各种各样的药材被整整齐齐地归类放在铁架子上,店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岑路冻僵的脸一瞬间接触到室内温暖的空气,有些酥麻的感觉。 可令他最意外的,还是实属这家药店的柜台后,站着的一个年轻女孩子。 在固云镇这种危险的地方看见年轻女子单独开店已经实属罕见,而且这个秀气女孩子看起来还毫无防备。女孩眼睛鼻子都细细长长的,小小的鹅蛋脸看起来很秀美。她正穿着咖啡色的围裙朝着架子的最高处塞药材,却因为身高看起来有些不方便,于是垫着脚尖。 岑路走到她的侧面,意外地发现她的小腹竟然微微隆起。 这女孩竟然还是个孕妇?岑路意外地想,刻在骨髓里的绅士风度让他来不及顾及自己满身风雪的狼狈样,伸出手就要去接女孩子怀里的药材:“我来帮你吧?” 女孩子吃了一惊,回头看见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正望着自己,镜片背后是真诚的善意。她看起来既高兴又有些惊讶:“是客人啊……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都柔柔的。 岑路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药材,一米八的身高让他可以轻轻松松将这几根碍事的草塞进柜子的最高处。一旁的女孩已经给他倒好了热茶:“多谢,润润嗓子吧。” 岑路微笑着拒绝了:“谢谢,不过我家里还有人,就不多就留了。”他想到了周浦深,眼底流露出几分担忧:“姑娘,我想问问你这里有什么退烧药?” 那姑娘却很坚持似的将纸杯又超前递了递:“就是有药也得煎好才行,不差这一杯茶的时间。” 岑路有些无奈,只得伸手接过,放在被风吹干裂的嘴唇边抿了一口。 这时那个瘦弱的姑娘才笑了,转身熟门熟路地在右手最下边的柜子里找到了柴胡。岑路看着她娴熟地将那些黑乎乎的药材放进纱布包里,然后点燃了一旁的煤气炉,将纱布包放进炉子上烤着的砂锅里,用一把蒲扇慢悠悠地朝炉子扇风。 瞧着小姑娘认认真真的模样,岑路稍稍放下心来,却听见那姑娘一边扇扇子一边与他攀谈起来;“这位先生,你不是固云镇本地人吧?” 岑路有些苦笑着反问:“这么明显?” “也不是,”姑娘的笑意敛去了些,像是有些失落:“其实是因为,固云镇当地人是不会来我这儿买药的。” “为什么?”岑路有些不解。 那姑娘却闷闷不乐地不肯说了,只是换了句话:“没事儿,我也习惯了。我丈夫也不是当地人,”她提到丈夫时,眼底冒出来几分依恋:“可他对我特别好呢。” 岑路有些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话题,于是只能尴尬地喝了口水。 那姑娘却是与外表不相符地健谈,长时间与外界的隔阂更让她十分珍惜与客人交流的机会:“我叫柳扶风,是固云镇本地人。” “我姓岑。”出于礼貌,岑路只得含糊地说了姓。 柳扶风却丝毫不在意他的疏远似的,依旧好奇地问他:“你……还有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么会来固云山?” 药气已经蒸腾在整个空间里,发出阵阵苦涩混着甜味的香气。岑路不知怎么的,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他突然有些不愿蒙混:“受朋友所托来办事。” “哦。”柳扶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她打开盖子,怕药煎糊似的用筷子轻轻地搅:“我还以为……你们也是逃来的呢。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可固云山,真没多少过得好的人愿意来。” 岑路有些惊讶于她的坦诚:“你丈夫是被迫来的?” “何止是被迫啊。”柳扶风想起了往事,眼底竟有一丝嗔怪之色:“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半边身子都被火快烧没了,皮肉焦黑地躺在山里,也不知道这么远的路他是怎么挨过来的。费了我存了大半年的药才救回来,”她赌气地手下搅动得更快了,像是有什么不安:“就这样他还是没了一只眼睛和半张嘴,所幸手脚都还能用。” “你真是善良。”岑路发自内心地赞美。 “其实……”姑娘的脸有些红红的,“我也有些私心,我爸爸让我早点找机会出这座大山,可我念不进书,身体又不好做不成大事。一辈子就想在这个小村子里煎煎药救救人,所以想着……”她的脸更红了,一下子红到了天鹅似的脖颈:“要是救回来的这个大个子能娶我,我就不用嫁出去了。” 岑路有些哑然,没想到这姑娘这么不忌讳夫家的条件。 柳扶风感受到了对方的沉默,于是有些慌忙地给自己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只是因为是他才……” 因为是他,所以才没有忌讳呢。 “我明白。”岑路柔声说,他是真的欣赏这个善良温柔的姑娘:“你丈夫讨了个好媳妇儿。” “哪里。”柳扶风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一定也是个很温柔的丈夫。”砂锅里的药水已经煮开,发出“咕嘟咕嘟”的翻滚声。女孩小心地将棕黑色的药水滤出来,分了几个小袋子密封好。 岑路一边道谢一边低头去接药,女孩却瞪大了眼睛凑近了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 岑路有些不自在,拿到药之后就往后倒退了几步,将钱放在柜台上。 柳扶风却一点都没有尴尬,她只是瞪圆了细长的眼:“岑先生,你是不是参加了‘驯兽’比赛?” 这姑娘的鼻子是个灵的,怕是闻到了自己身上的火药味。岑路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柳扶风有些沉默了,浓密的睫毛下闪着不赞成的光:“如果你们来固云山是为了这个,我只能说‘驯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还是尽早离开这儿吧。哪怕……”她的嘴唇有些苍白:“就算要付他们违约金也要走,毕竟还能留得一条命在。” 岑路听她的语气似乎对“驯兽”十分熟稔,他捏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你丈夫也是参赛选手?” 女孩子明显地警觉起来,她望着这个白皙俊朗的男人,突然觉得这人的内里或许不如表面这样有亲和力。她有些懊恼于自己的说多说错,于是收了柜台上的钱,话里的意思明显是要赶客了:“我们要打烊了,你……”可柳扶风最终还是个性格软的:“你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儿。” 岑路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盘算,听了这话便也不再多留,只是耸耸肩说了句“再会”。 耿鹰推门进来的时候,发现妻子正在试图将窗户上的卷帘拉下来,他连忙冲到她面前,将她手里的线绳拽下来,那张狰狞的脸上竟模糊有名叫“担心”的神色流淌:“都跟你说了,揣着娃娃就在家里好好歇歇,做什么这么闲不下来。” “我没有呀。”柳扶风语气嗔怪,眼底却有甜蜜:“你瞧,我今天还给宝宝挣了奶粉钱呢。” 耿鹰转头看了一眼柜台上躺着的几张毛票,嗤笑了一声:“就你这挣钱的速度,咱家娃娃没几天就得饿死了。” 柳扶风生气了:“说什么呢!倒是你,那个驯兽比赛,说好的挣够了就回来,怎么还越来越来劲了。” 看妻子生气了,耿鹰想服软,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都说了你们女人不懂这些!”他哗啦一下将卷帘拉下来,搭扣落锁一气呵成。转念想想这不是还要老婆跟自己一块出场,于是又有些担忧地问:“你怎么样?身体还吃得消吗?要不要再找吴大夫给你看看?” “别总是麻烦吴大夫了。”柳扶风有些黯然,“咱们就过好咱们的日子,别和‘父亲’身边的人牵扯不清。”她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眼角眉梢都是温柔:”马上三个月了,很快就能和爸爸妈妈见面啦。“ 耿鹰怔怔地看着温暖的家和家中良人,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完全退出“驯兽”的可能。 可那人……耿鹰低下头,没让妻子看见自己眼底划过的一丝狠戾。他抬起头走到了妻子身边,也将大手覆在柳扶风的小手上。 他残缺的脸颊上流淌着温柔的神色:“我答应你,打完这一场,无论输赢,我都不打了好不好?” “真的?”柳扶风喜出望外,她依偎在丈夫的怀里:“那真是太好了。” “可下一场比赛对我来说很重要。”耿鹰搂住妻子的腰,“所以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唉。”柳扶风将脸埋在丈夫的怀里,她叹了口气,脑海中不知为何又浮现起了先前来过的那个客人。 她突然很不想在赛场上遇见他。 第56章 章五十六 大意 周浦深被大脑的高热烧得喘不过气来,他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理智让他睁开眼睛,萎靡的精神却不允许。 周浦深迷迷糊糊的视线里,有一个人在手忙脚乱地倒着什么东西,霎时间药汁清苦的气味充满了整个房间,开得十足的暖气更是蒸腾了这种苦味,呛得他一阵咳嗽。 岑路一听见周浦深的咳嗽声就凑过来了,他想去摸对方的额头,可方才走了冰天雪地的两里路,他从手到脚都跟冰雕似的冷。所以岑路先把两只手在裤缝上搓热了才去试上尉的体温。 果然,还是滚烫的,一点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叹了口气,转身去端那碗黑乎乎的药水。一手撑住了周浦深的背一手把那碗药端到他唇边温言软语地哄:“乖,把药喝了好得快些。” 岑路到底不如周浦深那么会照顾人,扶上尉坐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让病人的大半个身子都出了被子。周浦深被突如其来的寒意冻得一个激灵,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岑路正在垂着睫毛看他,那碗泛着苦味的药水浸润了上尉的两片唇瓣。周浦深无力地抬眼看岑路,发现他连头发上的雪都忘记抖落,冰水顺着他墨玉似的头发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在被子上氤氲成一个一个圆。 他到底走了多长的路,去给自己买的药。 见周浦深不张嘴,岑路又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快喝药呀。” 周浦深心里突然浮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悲凉,混杂着愤恨。悲凉的是现状,愤恨的则是自己。 耿鹰那张残破的脸如同梦魇一般紧紧缠绕着自己,周浦深推开那只碗,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岑路怔怔地看着洒在地上一半的药水,有些愣住了。周浦深在他的印象中一向是善解人意的,哪怕是少有的几次吵架也多的是自己的错,可今日他这副颓然模样,岑路是委实不太明白。 岑路索性将整只碗都放在了一边,坐在床沿好声好气地哄:“深弟,你要是有心事,就跟哥说说,好不好。” 周浦深依旧不肯抬起头来,声音闷闷地从手臂下面传出来:“哥,你别管我了。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你胡说什么呢。”岑路皱了皱眉头,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也放下来了。 “我是说真的。”周浦深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全是血丝,他已经好几天没刮胡子了,此刻那张俊美的脸上全是疲惫的胡渣:“哥,你不了解我。” 岑路有些生气,没有说话。他想,他是不了解周浦深的过去,可错过的事就是错过了。他不需要从他不了解的过去知晓周浦深是什么样的人,他只需要现在和未来。 难不成,岑路酸溜溜地想,周浦深是在暗示那位“哥哥”才是了解他的人? 周浦深没有察觉到岑路的不满,见到耿鹰的冲击太大,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我是个冷血无情的混蛋,无论是谁,父母亲人,战友兄弟,只要是挡我路的我都能背叛,都能一枪把他们崩了,我……” “够了!”岑路忍不住了,他大吼出出声,打断了周浦深的话。 他万万没想到,那位英姿勃发,让他心驰神往的周少尉,在内心深处竟然是这样看待他自己的。 “你跟我说这些是为什么?为了让我放弃你?然后让你烧死在这儿?”岑路气得脸都红了,他单膝跪在/床上,一只手撑在一旁的柜子上,药水被他重重的一掌拍得撒出来些许,他另一只手捉住周浦深的领子,死死地盯着他:“我有眼睛,我不需要你通知我你是个怎样的人!” 倘若周浦深真是他自己说的那样,那看上了他的自己又算是什么?有眼无珠吗? “我告诉你,后天就要打比赛了,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寻死觅活的。”岑路把周浦深的衣领朝一边一甩,他现在总算是明白孟看松为什么看他不顺眼了,看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样子真是叫人不爽,“有事说事,没事就给我喝了药躺床上睡觉!” 周浦深被岑路的狂怒吓得有点傻,哥哥在他印象中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他下意识想要逃避,于是蒙头就要躲被子里装睡,却被人一把掀了被子露出头:“还他妈的想逃!今天不说清楚不许睡觉!” 周浦深无奈,一双黑眸骨碌碌地转,却无处可逃。 耿鹰提着两瓶酒,兴冲冲地朝着营地刚刚升起的篝火那儿直跑,五分队的兵看了他都直笑:“阿鹰,见过会拍马屁的新人,可还没见过你这么会拍马屁的。” 耿鹰鼓着两个腮帮子,笑他的人里好多都是从军多年的老兵,他一个资历浅的也不好发作。要不是战时人员紧缺,他这种半吊子的怎么也不可能被临时派到精英聚集的第五分队来。他吊儿郎当地甩了甩手里的酒瓶子,原本想着认个怂也就过去了,可却冷不丁地看见跟他同批的孟看松也在里头笑他。 耿鹰不服气了,小通讯员也敢这么嚣张地笑他一个坦克手,于是破口大骂回去了:“放你妈的屁。老子那是真的崇拜队长,周队那么年轻,就能带着队伍将战线一直推到山脚下,我这点酒不孝敬他孝敬谁啊。” 孟看松笑得更欢了:“蠢货,我就说你马屁拍到马脚上,周队入伍那么多年,有谁见过他沾一滴酒的。” 这下耿鹰傻眼了:“啊?周队不喝酒啊?那……那他抽不抽烟?好不容易的大捷,庆功宴可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事了吧。” “什么抽烟喝酒的,周队没这些坏习惯。”孟看松揽上耿鹰的肩膀,“倒是你,小小年纪坏毛病这么多。” “去你的吧。”耿鹰对着孟看松的肋骨就是一记肘击,“你小子比我还小两岁,敢教训我。” “哎哎,说正经的。”孟看松躲过了战友的手,“你那辆大家伙,安顿好了没有?” “那当然了。”耿鹰翻了个白眼,因为他们连大捷,上头为了速战速决,特意派了辆新式坦克来助他们消灭剩余的邦国残余们,虽说前边就是山地了,可眼下他们还驻扎在平原上,用坦克推进也快些。 其实今天连长说要庆祝大捷,耿鹰的心思也不在工作上,满脑子都是想着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全能队长了,把坦克随随便便朝营地里一塞就忙着找酒去了。说实话他连顶上的盖子关了没都忘了。 可也没什么关系,耿鹰想,反正都在营地里,三步一个弟兄,邦国人难不成还能将这大家伙翻山越岭地背回去。 耿鹰和孟看松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转眼就走到了周浦深的帐子前面,耿鹰立刻打掉了孟看松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站了个标准的军姿,抬手朝着帐子敬礼:“报告!一等兵耿鹰!” 孟看松也只能敬礼:“二等兵孟看松!” “进来。”低沉浑厚的男声从帐子里传出来,耿鹰激动得小腿肚直打抖,当即便掀开帘子进去了。 令耿鹰意外的是,这位在全团名声大噪的队长竟然意外地年轻,硬要说的话,大概和自己差不了两三岁。从前他只是在训练基地远远地看过一眼,只觉得那位格斗术的冠军身型高大宽厚,也就先入为主地以为是个年纪挺大的老兵了。 而且,这位体术战术样样出类拔萃的英雄,竟然长得这么帅!连年的作战让军队士兵过得苦不堪言,饥一顿饱一顿风吹日晒那都是家常便饭,可这位少尉竟然依旧保持着洁净的面貌,英俊潇洒得一塌糊涂。 耿鹰觉得自己跟人差距太大,紧张得有些结结巴巴的:“队……队长……这…这是给你的……”他巍颤颤地把两瓶酒放在简易桌上。 周浦深瞟了他一眼,眼神很冷淡。他直到从箱子里掏出了细盐才说话:“前线作战还敢喝酒,你小子胆子不小啊。” 耿鹰在心里大叫不好,他狠狠地剜了一眼在旁边幸灾乐祸的孟看松一眼,畏畏缩缩地将两瓶酒藏到了身后:“是!我……我不喝了……” 周浦深黝黑的眸子盯着他,突然高喊了一声:“立正!” 耿鹰立马立正,连大气也不敢出。 一旁的孟看松还是有些人性的,出言想给耿鹰解围:“教官,耿鹰是你粉丝,这两瓶酒他藏了好久了,就像孝敬给您。再说了,邦国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也就是明天的推进任务……” 周浦深冲他笑了笑,那笑容却让孟看松一阵恶寒:“我说了立正。还有,你叫我什么?” 孟看松脸色变了,他也立正,背脊挺得直直的:“我错了!队长!” 周浦深却没有饶过他的意思:“滚出去,负重跑十公里。之后写一万字检查交上来,少一个字跑五公里。” “啊?队长你饶了我吧。”孟看松立马怂了,好不容易的庆功宴,等他跑完回来估计烤兔子被抢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十五公里?”周浦深眯起眼睛。 孟看松立马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耿鹰见没了碍事的,心里有些激动,转过头就一股脑地想把自己的崇敬之心倒出来—— “别别。”周浦深连忙止住了他的话头,这种不知所谓的表情他在新兵脸上看得太多了。他抄起盐罐子就往外走:“一等兵,今天的训练做得怎么样?” “报告长官!”耿鹰一边敬礼一边跟着周浦深往外走:“今日份的装填导向都已经训练完毕!” 周浦深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是坦克手?” 在崇拜的对象面前能表现一把,耿鹰觉得脸上倍有面子:“是!” “不错,”周浦深欣赏地点点头,“坦克手任务重大,明日晚间预计会有小批的邦国陆军在平原区登陆,到时候”周浦深的表情严肃起来:“你们可是主力军。” “报告长官!明白!”耿鹰喊得更欢了。 周浦深瞧了这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一眼,觉得他挺和眼缘的,于是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眨眨眼:“你刚才那两瓶酒,我没看见。” “啊?”耿鹰有些摸不着头脑。 “别在明天之前喝就行。”周浦深拍拍他脑袋,迈着稳重的步子朝烧烤架去了。 耿鹰这才明白周浦深的意思,高兴得两眼直放光。他忽然觉得,这位声名在外的魔鬼教官,可能也不是那么可怕。 第57章 章五十七 选择 第二日傍晚,班长在给所有的坦克乘员重复命令的时候,耿鹰答得格外响亮。 侦察兵递来的消息果然一点没错,邦国人始终对这块矿产肥沃的地方不死心,若是能占领这块背靠固云山的平原,帝国东北角的的资源足够让他们再将战线拉长三年。所以在明显颓势的情况下,今日傍晚邦国依旧递了一个连的兵力过来,指望着不多不少的这一批人能成功扭转局势。 可惜,帝国早就截获了这一消息,于是派了轻量坦克来消灭这一伙邦国队伍。坦克的尾部以及左右翼都排布了步兵守卫,以确保万无一失。 大部队从中午开始已经陆陆续续朝内陆撤了,包括周队。耿鹰估摸着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出快四五里地了。 绝不能让周队失望!耿鹰这么想着,脚下的步伐更快了。 他们一个坦克乘组三个人,耿鹰是驾驶员,于是跑在了班长和炮手前面,耿鹰到达坦克近处时,另外两人都还没到。 耿鹰利落地三两步就爬上了坦克顶端,却发现坦克的双门有一扇开着,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难不成昨天的训练之后,他真的没关舱门? 可别在耳后的耳机里已经传来了催促声,耿鹰也没多想,纵身就跳进了坦克舱内,坐在驾驶员席位上熟练地打火。 班长和小炮手随后到了,两人也跳进了舱门。班长刚瞟了眼瞭望镜,就突然警觉地低声说了句:“不对。” 耿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班长朝着他跑过来,一边嘴里大喊着:“阿鹰,快——” 那个“跑”字还没说出口,耿鹰就看见班长的脑袋跟西瓜似的被人一枪打爆了,铺天盖地的血和脑浆飞溅出来,弄脏了他的驾驶台。 小炮手那边正在装填炮弹,听到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响回过头来看,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惊恐万分:“班……班长……” 可他还没说出完整的句子,就被人一枪杆子敲昏了。 瘦得像鬼的邦国兵正用一把M4卡宾枪压着耿鹰的耳朵,这人大概是先前作战时溃散的余孽,不知道几天没梳洗打理过,浑身上下的军装都撕烂了,脸上红红黑黑的血迹和泥巴掩盖住了他的真实相貌。这人如同厉鬼一般冲着耿鹰大吼:“把身上所有的武器都扔过来,包括他们的,快!” 耿鹰举起手,强压着满心的恐惧和后悔,将身上的手榴弹和机枪全都扔给了邦国人,在去搜班长的武器时,他硬是忍着泪意才没有当场痛哭出声。 “现在,”邦国兵捡起地上的手榴弹,步枪示威似的敲了敲耿鹰的太阳穴,“把坦克朝平原开,动作快点!” 耿鹰从他的话判断出这是个老兵,且怕是个步兵,没有驾驶坦克的经验,所以需要自己神志清醒。 他心念一动,那或许他还有救…… 邦国人像是看出了这个新兵的想法,嗤笑道:“你不用想什么歪心思,我就是再不懂坦克,地图我还是看得懂的。”他指了指头上的显示屏,“你小子安全把我送到邦国军队里去,乖乖把坦克留下,我们还是会善待你。可如果……”他眯了眯眼睛,“你要是玩阴的,反正横竖是个死,大不了我拉开手榴弹,你我,还有外头十几个帝国走狗,咱们一起死,也不算亏。” 耿鹰听得冷汗直流,他怎么还忘了坦克左右和后方的十几个弟兄,他一边咬碎了牙,一边只得给发动机点火,暂时按照邦国人指示的方向开去。 眼看着坦克载着他们已经开出了三四里,耿鹰依旧毫无办法。他急得脑门上冒汗,原本寄希望于外侧的步兵发现异常似乎也落空了。这个邦国兵十分狡猾,在看过他们的预计行进地图之后便顺着路线走,只预谋着等与邦国军队对接之后突然倒戈,打帝国一个措手不及。 小炮兵被绑住了靠在墙边,这时迷迷糊糊地有些醒了,映入眼帘的便是耿鹰被邦国士兵挟持着,咬牙切齿地开着坦克的模样。小士兵瞟了一眼,发现开启无线电台的按钮就在耿鹰的左手边,可却被那个邦国人挡住了。 小炮兵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索性,没有被绑住。他也没有多想,只是纯粹地觉得一定要和指挥部联系上,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军人的责任感便驱使着这个半大的孩子,摇摇晃晃地朝着邦国人冲了过去,硬是用脑袋狠狠地撞在邦国人的腰际。邦国士兵一阵痛呼,小炮兵趁机大喊:“耿哥!联系指挥部!” 耿鹰立马/眼疾手快地拿起无线电,按下按钮就没命似的大喊:“这里是第五分队铁甲部,我们被敌人挟持了,请求支援!” 他身后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折断声,邦国士兵再一次地将小炮兵打晕了过去,这一次他扭曲了面容,泄愤似的用锋利的钉鞋一下一下在小炮兵的脸上踩着,鲜血从小士兵的口鼻眼中淌出来,染红了地面。 邦国人抬起头,那张恶鬼似的脸上满是阴翳:“还玩阴的是吧。”他举起了手榴弹,可看着地图上越靠越近的邦国军队,他无论如何不忍心在这一刻放弃,只得恶狠狠地叫唤:“加快速度!” 周浦深盘腿坐在翻山越岭的卡车后座,眉头紧锁。 一旁的孟看松大气也不敢出,可就这么看着周浦深硬生生地沉默了三分钟。在这种危机关头,一分一秒都是变数,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队长,咱们要不要往上头报啊。” 周浦深紧紧地蹙着眉头,声音却依旧十分沉稳:“报,当然要报告。但是,时间恐怕来不及了。” 孟看松转而看着地图上的标示,代表邦国人的一片红点已经快要和代表坦克的黄点对接。若是邦国人凭空得了这一辆坦克去,情况毫无疑问会对他们非常不利。 他有些急了:“队长,我们跟上头要增援吧,坦克不能让邦国人抢去啊。” 周浦深瞟了他一眼,深邃的眸子里像是漂浮着冰冷的寒流:“我难道不清楚后果吗?” 孟看松打了个寒颤,声音也小了些:“那增援……” “现在我们连队绝不能掉头去增援坦克组,万一被挟持的邦国人掉头来打我们,整个连面对那样猛烈的炮火简直就是瓮中捉鳖。”周浦深眯了眯眼睛,“要是向上头要坦克过来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孟看松皱着眉头理解周浦深这番话的意思,他的眼光落到队长的身上,只见他孤寂地坐在那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眼底的神色。 孟看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浦深:“教官,您不会是想……不行啊!” 周浦深的脸上划过一丝狠戾:“不行什么,去补给车上把火箭筒给我扛过来,另外,”他的眼底像是冰封着千万年的寒冰:“去拿破甲弹。” 孟看松彻底愣住了,他向来了解周浦深的不近人情,这一点他在军营里训练时就切身体会过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周浦深对自己手下亲自带出来的兵,那是十几条人命,也是该抛弃时就毫不留情地抛弃。 就像是个,冷血无情的机器。 另一边周浦深还在旁若无人地对着无线电说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与热络的语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们一定要坚持住,连队很快就会寻求支援。”说完见孟看松还跟棒槌似的杵在车里,周浦深压下了眼睑,愠怒道:“听得懂人话吗?” 孟看松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冻僵了,他第一次对自己信服的教官产生了抵触情绪,他冷冰冰地回嘴:“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周浦深瞪大了眼睛,他暴跳如雷地一把扯住了孟看松的领子,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反了你了!战场上连长官的命令都不听,你对得起你身上的军章吗?!” 孟看松不甘示弱地回吼回去:“我只听正确的命令!这种的,”他吐了口吐沫:“我对自己的战友下不去手!” “什么是正确的?”周浦深双眼血红,揪着孟看松的手越来越紧,“臭小子,我问你,什么才是正确的?” 孟看松有些怔住了。 他只觉得周浦深的决定是不正确的,可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 “看松,”周浦深却松开了他的领子,语气坚决:“我知道我这样看起来不近人情。可坦克马上就要行驶出火箭筒的射程了,如果放任这样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被邦国人夺走。到时候死的不是坦克班的那十几个人,你,我,还有整个连的弟兄,都得死。” “再者,我们好不容易夺回的平原,连带着整个固云山头,都有可能被邦国人突破防线,如果这种事发生了,”周浦深冷笑了一下,“看松,你做好当千古罪人的准备了吗?” 孟看松瞪着眼睛,他说不出话来。 周浦深这时已经下了车,孟看松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你下不了手,我却能下手。你是个列兵,不用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可我,”他顿了一下,“我的选择是要对整个连队的弟兄负责的。” “战场上人命轻贱,我只能选损失最小的那一方。”话音刚落,周浦深挺拔的身姿便消失在了车流中。 第58章 章五十八 冷血 周浦深将无线电调整到了公共频道,耳机里传来了沙沙的声响。 即便出现了最坏的情况没有应答,他知道那个挟持了坦克的邦国人也一定会监听他传去的消息。 周浦深深吸了一口气,背靠在疾速行驶的装甲车上,墨黑的头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他冲着驾驶员一点头。 驾驶员心领神会,挂档踩油门朝着与大部队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周浦深按紧了耳机,语气冷静地开始问询:“铁甲部老鹰,听得到吗?” 耿鹰听得到,听见周浦深令人心安的声音,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仿佛刚才被人劫持的慌乱只是一瞬间,只是听到周队的声音就能让他纷繁的心绪平静下来。 他想冲着无线电大吼自己的衷心,可却抵不过顶着脑门的步枪。邦国人眯着眼仔细听着周浦深的每一句话,想要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周浦深的声音听起来浑厚而有力量,仿佛一个沉着冷静的上位者,已经掌握了主动权:“老鹰你听着,支援五分钟之后就会到,你必须与敌人周旋,帝国会嘉奖你的勇气与智慧。” “我呸。”邦国人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不同于两眼发光的耿鹰,他对于这番话却抱着怀疑的态度。 帝国人明明不是贪图区区一辆坦克的主,怎么…… 这厢耿鹰听了长官的话,明显变得不配合起来,方向盘上的手也放下来了。气得邦国人用枪托打了他好几下,饶是如此耿鹰也不肯踩油门。 邦国人看着与大部队相差的十几里距离,却无论如何无法靠近。他几乎准备干脆一枪打死这个倔驴似的帝国士兵,自己将坦克开回去算了。 可他俯身摆弄了一下方向盘,却发现操纵坦克需要极大的力气和技巧,非受过专业训练的士兵根本无法控制前进方向。邦国老兵气得冒烟,他看了眼梗着脖子的耿鹰,眼珠转了转,换了个方式道:“小子,你真觉得,你那个长官会放弃整个连的人来救你?” 耿鹰颤了一下,他心中不是没有这个疑虑。可方才周浦深的语气如此笃定,再加上坦克外部的步兵全都是周浦深亲手带出来的老兵们。周队即便对自己没什么感情,总也会顾及老下属的性命。 再说了,耿鹰想,像周队那样运筹帷幄的人,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一定有办法救自己出去的。他的心中涌动着对周浦深的信任和倾佩,于是打定主意不再受敌人摆布,咬着牙承受邦国人的谩骂。 邦国士兵见耿鹰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干脆放弃了直接说服他,从地上拖起奄奄一息的小炮兵,冷声威胁:“你想他也脑浆飞出来?” 周浦深从集装箱中掏出了闪着冷光的破甲弹,细长的弹身足有一米多长。男人一边冷静地往火箭筒中装填炸药一边说话:“老鹰,我知道此刻敌人一定在蛊惑甚至拷打你,但你一定要记住,你是帝国的军人,任何的屈从都有悖于你作为军人的底线。“破甲弹已经装填完毕,周浦深将沉重的火箭筒轻轻松松地扛在肩上,右眼对准了瞄准镜。 耿鹰听了这番话,更是咬紧了牙关,他忍住不去看小炮兵已经血迹斑斑的脸。一边赤手空拳地与邦国士兵扭打着,一边尽力控着方向盘,将这艘易了主的坦克朝着与行进路线相反的方向开过去。 周浦深戴好了钢盔,两手握紧了发射筒。落日的余晖正在慢慢被黑夜所蚕食,装甲车飞速地越过大片碧绿的平原,带起的晚风将男人的军装吹得猎猎作响。 小炮兵在舱内两人的扭打声中缓缓醒了过来,他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神志恍惚间似乎听见了队长的声音,他喃喃地说着话,似乎是在问耿鹰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阿鹰哥,队长是不是马上就来救我们了。” 手忙脚乱的耿鹰听见了他的询问,鼻子一酸。 邦国人急红了眼,饿了两天的身体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一圈捣在了耿鹰的右脸,打断了他的门牙。耿鹰被打得飞出了驾驶席,他一边吐着嘴里的血,一边去看只剩下一口气的炮兵。心里几乎比身上还痛,他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会的。” 队长马上就来救我们了。 队长那么厉害,是那么好的人,怎么会不来救我们。 瞄准镜里的坦克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周浦深瞄准了这辆巨大的武器最薄弱的尾部。正因为尾部最薄弱,部署的兵力也就最多,足足有五六个步兵牢牢地护着,他们俱都谨慎地防备着前方的邦国队伍。 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的身后。因为身后,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们出生入死的战友。 破甲弹带着破云之势,穿透了天边暗红色的云霞,裹挟着火药炸出来的劲风,没有丝毫误差地朝着目标而去。 周浦深将被炸得漆黑的发射筒扔在了地上,“哐啷”一声巨响。 装甲车在火箭头飞出去的一瞬间就加满了油门,朝着相反的方向驶去。周浦深明知此时自己应该卧倒拉起顶盖,可他却突然不想这样做。 他只是木然地站在车里,脸上的光影随着汽车的奔驰不断变换,他方才没有戴耳罩,火箭筒巨大的爆炸声炸得他耳鸣了。可那细小的耳鸣声很快就安静下来,然后天地之间的任何声响都离他远去。 前车的驾驶员在哭,他不用听见声音就能从对方抖动的肩膀看出来,他怎么可能不哭呢,方才那支破甲弹炸死的是他的战友,是与他一起守卫身后山河的人。他们曾经一起汗流浃背地训练,一起出生入死地爬战壕,一起在胜利后把酒言欢。 周浦深愣住了,因为他发现,即便手上一下子沾上了十几条同伴的鲜血,他也一点没有要哭的冲动。他只是觉得麻木,觉得疲倦,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上了发条的刽子手,任凭鲜血淋漓碎肉飞溅,他也无动于衷。 月亮的光辉已经掩盖住了发白的太阳,他沐浴着漫天的星光,突然想起了昨日,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夜晚,耿鹰和他两个人坐在草垛上,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挣扎了许久才鼓起了勇气,对他说: “周队,我以后要成为你这样的人。” “驯兽”赛场—— 周浦深满脸污泥地跪坐在泥浆水中,脸上几乎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得清楚,他的锁骨被人打穿了,鲜血像瀑布似的混杂着泥水淌了满身,一把黑枪准确地指着他的头顶心。 握着枪的黑鹰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血迹泥浆纵横交错,腰心被周浦深的M9抵住了,周浦深的手指就按在扳机上,两人随时都能要了对方的命。 耿鹰离那双冷静的黑眸如此之近,他定睛看了一眼,却突然笑了,只不过那笑容里掺着瘆人的寒意:“队长,你说你当初毫不犹豫地射出那只破甲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副没人性的表情?” 周浦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耿鹰的枪在周浦深脑袋上轻轻画了个圈:“队长,我觉得,你是不是欠我一条命啊。你干脆今天还了吧。” 周浦深漆黑的双眸中无波无澜,脸色因为重伤而苍白:“可以。” 耿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几乎要失笑:“你说什么?” 周浦深只觉得身体在慢慢变冷,他只能轻声重复:“可以。” 控制室里的岑路刚刚被共生的巨大痛感疼得晕了过去,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片,耳机里周浦深似乎说了什么,可是耳鸣声让他听不清楚。他拼命地想要爬起来,可震荡的大脑让他看不清方向。此次的比赛聚集了预赛晋级的所有队伍,多的是嘲讽地看着岑路出洋相的“驯兽师”,唯独角落里红着眼睛的柳扶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她能看出来,赛场里的那个野兽对这位岑先生有多重要,可现在陷他们于危急关头的,正是自己的丈夫。 或者说从一开始,耿鹰似乎就视这一队为眼中钉肉中刺,追着对方的野兽穷追猛打。柳扶风以长时间参加比赛的经验来看,对方野兽并不是没有能力回击,而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对着耿鹰缩手缩脚地不肯使出杀招,几乎像是在逃避。 周浦深想到岑路此刻的状态,眼底的冰封层有一丝裂痕,他在这个瞬间突然有些后悔。 要是自己没去找哥哥,该有多好。即便哥哥不爱自己,可周浦深确确实实知道岑路对他是有感情的,如果自己在这里死了,会不会害他伤心。 耿鹰第一次在这个杀人机器脸上看见了有些动容的表情,他有些愣住了,觉得是自己眼花。 周浦深看着曾经的部下,淡声说:“我欠你,欠坦克班所有的弟兄一条命,我还给你。可是,”他的眼神中甚至有乞求:“你能不能……让我把Dom摘下来。” 我怕,我怕他疼。 耿鹰彻底愣住了,因为那张被泥污和鲜血掩盖的脸上,左眼下方正缓慢地被清泪冲刷出一道痕迹,周浦深面无表情,可却在无声地哭泣。耿鹰知道周浦深这种对生死毫无感觉的怪物绝不会是因为怕死才哭,可又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可他却再也不愿意去猜测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临死前在想什么了,耿鹰一把扯掉了周浦深头上的仪器,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他的脑袋—— 周浦深在听力完全消退的前一秒,听见了整个赛场中回荡着的声音: “请各位参赛选手注意——”机械的女声缓缓飘荡着,“由于‘Dom’系统故障,赛方决定暂改游戏规则,仅限此场。” 耿鹰瞪大了眼睛。 “父亲为表对各位野兽的公平竞争,决定让‘驯兽师’也参与到赛场竞争中去,驯兽师间,”女声停顿了一下,“规则同野兽。” 耿鹰目眦欲裂,他再也顾不得周浦深,而是起身朝着入口处大吼:“扶风——” 作者有话说: 便当又开始分发了~ 第59章 章五十九 痛失 岑路惨白颤抖着嘴唇,直直地朝着赛场入口的方位奔了过去。右侧锁骨还在隐隐作痛。 可真正中枪的是周浦深,他只不过是挨了这一下疼,岑路一想到那颗子弹会给周浦深带来怎样的伤害,他就几乎要疯了。 周浦深如果……他如果…… 岑路闭了闭眼睛,他实在不敢想下去了。 这场比赛如此漫长,到了现在也仅剩下四只队伍。岑路颤抖着呼吸,努力在纷繁复杂的思绪中理出一个头。现在周浦深的情况十分危险,他手中必须要有能威胁耿鹰的筹码。 四个习惯躲在后方的“驯兽师”陡然间被扔进了赛场,俱都多多少少地有些不知所措。岑路定睛细看了两眼,入口处除了他,被扔进来的有柳扶风,还有一个老人和另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 这三人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甚至可以说是手无寸铁。年轻些的男子眯眼打量了一下三人,立即就决定与岑路合作:“哥,我们结盟吧。” 岑路虚弱地哂笑了一下,他想这个男人还真是会落井下石,想着先把老弱妇孺淘汰了。而自己也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周浦深送给他的那把m1911还静静地躺在他的大衣里。 柳扶风被人扔进来时就已经吓坏了,秀气的脸上全是惊恐和不敢置信,她想象过千百种耿鹰可能折损在赛场上的模样,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踏进这个狼窝。她恐惧地跪在草地上,双手捂住了肚子。 老人也有些慌乱,可却兀自强撑着镇定,他已经看见岑路的手伸进了大衣口袋里,于是便断定这人是有武器的,他试图说服岑路改变主意:“年轻人,你和我合作吧,你留下这个与你势均力敌的,反倒对你不利。” 岑路却早就打定了主意,他从口袋里拿出枪,回忆着周浦深教他的有限的枪械知识,示威似的朝天上开了一枪。 巨大的枪声惊起了飞鸟,扑棱棱地从树林中飞出来。老人与年轻男人被岑路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吓得往后直退。柳扶风也想跑,可却因为身子重被人擒住了双手,她害怕地朝后看去,岑路正苍白着脸,抓住了她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则是端着银白色的枪,对准了另外两人: “让路。”只有岑路知道,他握着枪的手在颤抖。 年轻男人还不死心,依旧想劝眼前这个情绪不稳的人:“哥……你跟我……” 岑路血红着眼睛,血丝像蜘蛛网似的布满了他的眼白,他现在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人会被感情所控,当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命悬一线的时候,根本轮不到理智做主。岑路大吼道:“都他妈别废话,谁也别拦我。” 谁也别拦我……去到他身边。 两人无法,只得缓缓退后。 岑路拉着柳扶风轻飘飘的身子,没命地朝着地图上的红点奔过去。他没有回头,理智好像被台风横扫干净了,岑路非常清楚,如果在这里杀了柳扶风,赛方便会判定耿鹰这一队失去比赛资格。 可他……他看了一眼柳扶风凸起的小腹。 岑路强压下心头的恶意,只是尽量冷静地对柳扶风说:“我不想要你丈夫的命,也不想要你的命。我只想要回我的人,希望我们能合作。” 他从不愿威胁女人,可现在却不得不这样做。 在肾上腺素狂飙的情况下,岑路不太费力地就找到了那两个令他心惊的身影。耿鹰与周浦深依然在对峙着,可说是对峙,周浦深却已经几乎失去了战斗力,只有耿鹰一人似乎在被巨大的痛苦撕扯着,既想去找柳扶风,又想干脆一枪毙了周浦深。 柳扶风刚刚看见耿鹰,就泛着哭腔叫他:“阿鹰!” 耿鹰心头巨震,他可以闻见空气中飘来的火药味中混杂了妻子身上的草药味。他恶狠狠地将周浦深从地上拖起来,失血过多的男人已经几乎任人摆布。耿鹰用枪指着周浦深的咽喉,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放开我老婆!” 岑路也被激怒了,他原本没准备吓到一个手无寸铁的孕妇,可周浦深浑身浴血的样子和耿鹰的步步紧逼让他视线一阵发红。岑路生平第一次,违背良心地用枪指着怀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甘示弱地朝耿鹰吼:“你先放开他!” “笑话!”耿鹰疯狂地大笑,“我来今天的比赛,就是取周浦深的命来的!” 岑路已然了解两人之间的恩怨是非,可对周浦深无原则的偏袒让他几乎瞬间就恨上了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岑路手里的枪抖了一下,怀中的柳扶风以为他是要开枪,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女人的举动让岑路不甚清明的大脑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与耿鹰这样的人硬碰硬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像这样被情感控制大脑的人,刺激他只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岑路清了清嗓子,将枪移到了女人的后心,不再刺激耿鹰的视觉:“耿鹰,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耿鹰厉声问。 岑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如履薄冰的颤抖:“耿鹰,我先声明,我没有任何伤害你妻子的意思。这个游戏也没有强制杀死对方的野兽或驯兽师。我们之间的矛盾都集中在,”他停顿了一下,“你要报复周上尉这件事上。” “那又怎么样?” 岑路的眼镜片上反射着太阳的光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只要你放弃报复他。我们就能皆大欢喜。深弟已经昏迷了,你如果不放心,我甚至可以让你一枪。” 耿鹰讽刺地大笑:“你可真是天真!放过他?”他反而将周浦深的领子扯得更紧了,那枪管几乎要捣进周浦深的喉结:“你看看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撇了撇烧毁了的半边脸:“都是拜他所赐!你让我放过他?!他曾经想要我的命!!“ ”那是情势所迫!“岑路大吼道,”如果你是长官,你能怎么选?!你只能选择牺牲较少的一方,而不是顾及私人感情!耿鹰,“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又低沉了下去:”周浦深毕竟没能要你的命,而现在你什么都有了,钱,妻子,家庭,你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自己是在强词夺理,岑路恍惚地想,可现在为了周浦深,什么歪理他也敢说出口。 甚至,他紧了紧手中的枪,哪怕是背弃他一直以来的准则,他也—— 耿鹰被他的胡搅蛮缠说得愣住了,竟一时没有回答。 是啊,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耿鹰疲惫的眼神落在了瑟瑟发抖的妻子身上。 他侥幸从那片火海中逃出来了,身边到处都是残缺的尸块,被破碎的坦克外壳压得稀巴烂,原本束着他的邦国人却正巧成了替死鬼,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烧伤有多严重,只知道从那片火海般的的地狱中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跑进了固云山的树林中,遇到她。 耿鹰的手有些软下来了。 岑路乘胜追击:”从前深弟是对不起你,可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他甚至把抵着柳扶风的枪撤了下来,“我愿意将她还给你。所以,你也把他还给我吧。”他的眼睛紧盯着已经陷入昏迷的周浦深。 耿鹰紧盯着岑路的动作,他不知道此刻该不该信任这个与周浦深一伙的男人。他这辈子的信任,早已经在那支破甲弹穿云而来的时候,与坦克装甲一同碎成了粉末。 可这时柳扶风的声音却陡然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阿鹰,我们放手吧,好不好。”女人明明已经怕得满脸泪痕了,却还是强撑着勇气对自己的丈夫说道。 她是个普通人,也不知道眼前三个男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直觉告诉她,身后的这个男人与躺在地上的那个,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至少,他们愿意放过自己。 反倒是自己的丈夫,一直陷在这个迷局之中,挣脱不开。 柳扶风在午夜梦回之时,经常能看见被梦魇所困的丈夫,咬牙切齿地恨着某个梦中的人,在这次比赛中她隐约明白了那位姓周的“野兽”就是丈夫曾经的仇人,可她却不认为丈夫手刃仇人之后,就能解脱。 真正的解脱,从来不是复仇能够带来的。 “扶风……”耿鹰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觉得我该放手吗?” 他一直是坚定的,自从拣回了一条命之后,他存在的全部理由只有两个——一个是报答救了自己的柳扶风,另一个则是向周浦深讨回公道。 可当两个理由互相冲突时,他却突然看不清了。 “嗯。”柳扶风甚至超前跨了一步,冲着丈夫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阿鹰,我们回家吧,好不好。”她从方才一直放在腹部的手轻柔地移了移:“带着它一起。” 从此以后,什么复仇,什么比赛,都与我们不再相干。我只想与你做一对闲云野鹤,将我们的孩子好好养大。 耿鹰的枪终究是垂落了下来。他将那把不知道取了多少人性命的枪扔在了草丛里,对着妻子张开了双臂。 柳扶风笑了,身后的禁锢彻底被打开,她洋溢着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微笑,不顾一切地朝着耿鹰奔过去—— 一道灼热的射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两人之间划过,耿鹰霎时间被温热的血液喷了满脸。 他的手还维持着一个等待来人的姿势,舒展在无垠的空中。 第60章 章六十 求死 岑路没有多想,第一声枪响之后他就猛地扑向周浦深,抱着人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 耿鹰低头看着柳扶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柳扶风的头发被血沾湿了,黏在她秀丽的侧脸上,樱桃似的小嘴还残留着笑意。 她睁着眼睛,一尸两命。 “啊……”耿鹰看着空落落的双手,发出了心痛至极的闷哼。他再也支持不住,双腿跪在了粗粝的泥地上,仿佛有人一瞬间把他的灵魂从抽走了,所留的只有这个令人厌弃的躯壳。 岑路抱着浑身浴血的周浦深,耳边传来了耿鹰歇斯底里的大叫,这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像是彻底疯了,妻子的逝去彻底葬送了了他正常存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可能。耿鹰在柳扶风的尸体前疯狂地翻滚着哭叫着,仿佛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婴儿,毫无顾忌地向残酷的现实传递自己的愤恨和无助。 周浦深听见了这悲愤至极的厉吼,睫毛簌簌颤抖了一下,在岑路怀中虚弱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旁的耿鹰在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脸,至于岑路则是瞄准了前方越来越近的两个人影,巍颤颤地端着枪。 方才与岑路结盟不成的男人似乎已经与自己的野兽汇合了,看着岑路狼狈的样子,他嗤笑了一声:“刚才和我合作不就行了?”接着又环视了一圈,笑道:“剩下的都在这儿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一旁的野兽端着一把小口径的手枪,枪口还在冒烟。 岑路眯缝着眼计算两人与自己的距离,他心知就凭自己在枪靶上练的那点三脚猫功夫,是绝无可能在这样的距离里打中两个活靶的。 可是……他搂紧了怀里的人,哪怕周浦深逃脱的机会微乎其微,他也想尽力拼一把。他们从未有一离死亡如此靠近,岑路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恍然,如果能早点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他现在会不会不这么后悔。 周浦深被血染红了的手却抓住了岑路的手,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两个血指印。 他费力地喘息着,尽量不让岑路看出自己的痛楚。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有力气掰开岑路围着他的双臂,转而用双手抱住了岑路瘦弱的身躯。周浦深将他压进草丛,用全身覆住他,不让岑路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暴露在射程里。 周浦深的眸子美丽得像梦里的星辰:“哥哥,谢谢你。接下来该换我保护你了。” 岑路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周浦深一手抽出了别在后腰的M9,另一只强壮的臂膀则是将自己的头死死地按在了他泛着血腥味的胸膛。 只见一道白光瞬间在周浦深的枪口炸开,尖锐的弹头高速旋转着,像是白刃一般撕开了冷冽的空气,呼啸着朝对面的队伍而去。野兽没有预料到对方的突然发难,连忙拉着自己的驯兽师卧倒。 耿鹰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皮肉被他撕扯得鲜血淋漓。他恍惚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那颗子弹的方向去了。 可那颗诡异的子弹却并没有顺着惯性飞过两人的头顶,弹壳不知道什么时候融化了,露出了其中暗红色的血银,被高温点燃的血银像是不受控制的花火,在三人近处爆炸开。空气都被爆炸带来的热量扭曲,那三人的身影被灼热的光影撕扯成一条一条的线。 绿茵茵的草地被燃烧的火焰一瞬间吞噬得干干净净,被烧出了一个光秃秃的圆。 岑路觉得自己被翻滚着的热浪掀出去好几米,滚烫的火星溅到了他的腿上,皮肉被烧焦了,疼得钻心。 周浦深的手臂依旧跟铁箍似的牢牢按着自己的头。岑路身上压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重,他快被闷得窒息了,想要爬起来脑袋却一阵晕乎。岑路估计自己是脑震荡了,可心里的焦急让他硬是掰开了周浦深的手,急切地去查探他的伤。 他满头满身都是周浦深的血。 周浦深已经彻底昏了过去,肩上被子弹开了一个大窟窿,凝结的伤口很快又被更多的鲜血冲开,就如此残忍地周而复始,衣服被鲜血浸透,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岑路颤抖着伸手,翻身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放下去。自己的上半身,因为被周浦深紧紧地裹住了,几乎是毫发无伤。 可是他呢,他呢。 岑路的呼吸一滞。 周浦深后背的衣服被整个掀开了,那带着斑驳鞭痕的后背被火焰舔舐而过,烧黑的皮肉散发出阵阵焦味。腰上后背层层叠叠的都是翻滚时被石头划伤的痕迹,泥土和鲜血混在一起,斑驳地粘在男人不剩一块好肉的背上。 岑路顶着两个黑眼圈,执着地等在重症监护室外面。 与他隔了一层透明玻璃的那个人,正静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带着呼吸机睡着。哪怕是陷入了如此沉的睡梦中,周浦深依旧紧紧地皱着眉头,就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一直萦绕不去,就连濒临死亡也无法让他忘记。 岑路看见了他的表情,愣了愣,随即起身,双手贴上了厚厚的玻璃。 只有老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亲手抚上他的眉宇间,为他把眉头展平。 在周浦深昏迷的这些天里,岑路反反复复浑浑噩噩地想了很多事情。神出鬼没的安复临,没能走出赛场的柳扶风,一心求死的耿鹰,周浦深反常的情绪。 固云山像是个看不见底的深渊,拽着他和周浦深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岑路甩甩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能看透。 可是他想得最多的,却是他以为两人必定要丧命时,心中涌动的懊丧。岑路从没意识到,他是如此后悔自己没能早点把对周浦深的感情说出口。 他曾经觉得他们之间横贯了太多太多的事,相同的性别,别有用心的军部,迷雾似的未来,周浦深不明不白的心思。 两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地紧握成拳。岑路不甘心地轻轻敲了敲玻璃,仿佛这样就能把里面的人敲醒似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昏迷的周浦深,眼底跳动着蠢蠢欲动的火焰。 可是经过这次的事,岑路突然觉得这些种种与生死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他不想要如果有一天与周浦深不得不分开时,他会用剩下的一辈子来后悔。 岑路决定等周浦深醒了之后,开诚布公地与他谈一次。 他要坦白自己那些隐秘的小心思,那些日日夜夜辗转难眠的感情,哪怕周浦深没有回应,他也认了。 谁让他就是喜欢他呢。 岑路看得太专注,直到来人出声叫他才反应过来:“吴大夫。”他有些尴尬推推眼镜,迅速调整好表情。 来人身材高大,气质出众,估摸着五十岁出头的样子,可脸上却没什么皱纹。梳得齐齐整整的头发里夹杂着几许白丝。他眼眸狭长,带着审视的眼神落在形容颓废的岑路身上,薄薄的嘴唇提起一个笑容,吴医生伸手将胸口的方巾扯出来,递给岑路:“岑先生,您天天呆在这儿,身体会吃不消的,去洗把脸吧。”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淡淡的, 可却让人能切切实实地感到关心。岑路边道谢边接过方巾,一缕幽雅的茶香沁入鼻息。 自从他们成功晋级,不仅获得了一大批赤银和额外的现金,更是得到了“父亲”的赏识,虽然还未见到这位神秘人的真容,可周浦深却被赛方的人送到了这个设备先进的医院接受治疗。岑路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时候十分惊讶,这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像帝都里各位权贵的私人疗养院,配备了完善的设备和高档的装修。位置则是在赛场后一座高耸的建筑里,几乎就在帝国的边界上,从窗外看出去能看见蔚蓝色的湖泊。 而这位技术精湛的吴医生,就是“父亲”派来的,不仅为周浦深做了弹片取出手术,也将在接下里的比赛中全权负责两人的医疗。 岑路担忧地再一次望向插着呼吸机的人,他睡得像是死过去了,只有心电图上稳定的曲线显示着他还在此世的事实:“吴大夫,已经快两周了,他怎么还是不醒。” 吴医生之前明明跟自己说过,周浦深凭着身体底子好,背后的外伤恢复得很快,就连折断的肩胛骨,也在慢慢恢复。可岑路日日夜夜都在监护室外守着他,却分毫不见对方有醒过来的意思。 吴医生摩挲着修长的指骨,垂着眸子,似乎在思索该如何跟岑路解释。 “岑先生,再好的医生,遇见了不听话的病人也是束手无策的。”吴医生淡金色的眸子闪着光,隐晦地说。 岑路糊涂了:“大夫的意思是……” “那位先生的求生意志现在十分薄弱,”吴医生干脆也就摊开说了,他耸了耸肩:“与其说是薄弱,不如说是他一心求死更贴切。” “一心求死……”岑路怔怔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他突然觉得脑子里很乱,因为无论如何岑路也无法将这几个字与笑容温柔的周浦深联系在一起。 吴医生看出了他眼里的不解,他微微笑了笑:“看来那位先生并未在你面前表现出过这样的情绪啊,岑先生,你仔细想想,他是不是在某些事上,不自觉地表现过过激情绪?” 岑路顺着吴医生的话去回想,他其实早就隐约觉得周浦深在某些事上表现得就如同凶猛的野兽,不顾自身安危也要维护自己。 哪怕需要他面对的是死亡。 吴医生看着岑路闪动的眸光,心知他有所理解了,于是也就继续说了下去;“恕我直言,在我与同僚看来,无法控制情绪的生物是属于……比较低劣的种类,迟早会……” 岑路冷冷地撇了他一眼,看来这位吴医生也是位自视甚高的贵族,又是在“父亲”手下做事,说出的话虽然彬彬有礼却带着天然的傲慢。他很想反驳他,可碍于周浦深,他只得换个话题:“那有什么方法解决吗?” 吴医生一点都不为自己说出的话而羞愧,只是继续有礼貌地回答:“找出令他意志力薄弱的原因即可。” “是黑鹰的事……” “岑先生,您真的觉得,仅仅因为黑鹰的死会给那位带来这么大的影响吗?”吴医生笑笑,“他可是军人,一两个道德上的选择,是撼动不了作为军人的准则的。” 岑路毛都竖起来了,他想过身份暴露,可没想到暴露得那么快。 吴医生感受到了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忙摆摆手:“我是根据他身上的各种伤势判断出来的,你大可放心,我只管自己份内的事,至于你们为什么来参加‘驯兽’,那与我无关,我也不会乱说。” 岑路盯着他的眼眸,见那双眼里闪着真诚的光,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便没再威压他。 见人平静下来,吴医生继续方才的话:“岑先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想让那位醒过来,就早点弄清楚他经历过什么为好。” “可他现在睡着……”岑路捏紧了拳头。 “岑先生,”吴医生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弄出了两台“Dom“,”既然你已经晋级决赛了,也算是半个我们的人,我就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 岑路狐疑地盯着他。 ”你难道真的以为,‘父亲’大人花了数亿研发这种仪器,就只是为了游戏?“吴医生金色的眸子突然暗了下去:”它可不只这么简单。“ ”操纵人的身体只是最基础的一部分,难的,是操纵人心。“ ”人是由记忆组成的,如果能操纵记忆,就能握住人心的钥匙。“吴医生的声音像是循循善诱的低语,岑路突然有些晃神,他仿佛觉得,这样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大脑像是沉浸在了水里,耳边传来咕嘟冒泡的声音,他就那么顺着越来越遥远的声音,坠入到了看不见底的虚空中去。 ”岑先生?“吴医生突然严肃起来的语气突然将岑路拉回了现实,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等那位先生出了重症监护室,你们俩就把‘Dom’戴上,“吴医生将手里的东西给他,”你会发现意想不到的事。“ 作者有话说: 深深:我好惨,我连底裤都要被人扒下来了。 第61章 章六十一 童年 三天之后,周浦深便被转进了普通病房,赛方财大气粗地给他们两人划了一间豪华高层的双人间,从落地窗里看出去可直接看见波光粼粼的湖泊。岑路虽然身在狼窝,可毕竟从小好日子过惯了,不用再去睡散发霉味的床单让他心里好受了很多。 可令他最忧心的事并没有结束,岑路坐在昏睡的周浦深旁边,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他额前细碎的头发。 吴医生给的两台“Dom”正静静地躺在床脚凳上。 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周浦深的脸色似乎也因为温暖的气氛而好了一些,浓密的睫毛盖住了那双温柔的眸子,随着他的呼吸簌簌颤抖。 岑路淡灰色的眸子停在他的身上,沉默得仿佛一尊雕像,挣扎了许久之后,他还是拿来了“Dom”,一台戴在自己头上。然后他俯身拨开周浦深的黑发,将另一台套在了他的额间。 等准备好了一切,岑路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就那么俯视着昏迷的男人,双眸中光影流转,有颓然的神色一闪而过。 可能,等周浦深醒来的时候,会怪自己擅自偷看了他的心吧。 也可能,岑路闭了闭眼睛,等表白了之后,周浦深会觉得自己的心思很恶心,再也不与自己往来了也说不定。 一想到这里,岑路突然心痛得无法呼吸。 如果……真的是那样,他就立即躲得远远的,绝不会拖泥带水地让别人觉得他下贱。 可是……可是现在,岑路看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周浦深,心里竟浮起几分侥幸。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允许自己放纵一次吧。 保证,是最后一次。 岑路一边在心里给周浦深道歉,一只手撑在了床边,他凑近了那张叫他魂牵梦绕的脸,闭上眼睛吻上周浦深的眉间。 他的皮肤真热,岑路想,周浦深皮肤上的温度要比娇嫩的唇瓣温度高一些,细腻光滑得像是奶糖一般。岑路捧住他的脸,唇瓣依依不舍地在周浦深的脸上流连,眼睛,鼻梁,鼻尖,最后印在了嘴唇稍上的位置。 周浦深似乎感受到了些许异样,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岑路睁开眼,注视了那两片嫣红的嘴唇半晌。他想,他曾经拥有过这个人最深刻的亲吻,哪怕那只是醉后无意识的抒发,他也已经足够幸运了。 他又不死心地在周浦深的人中上亲了一下,浅浅的胡渣扎得他有点疼。 就像心里的那点疼,不剧烈,却明显得刺骨。 至于唇对唇的亲吻,还是留给周浦深心里的那个人吧。 岑路坐回看护椅,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周浦深伤痕累累的手,另一只手打开了“Dom”的开关。 岑路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在某个南方的小岛上,挟着潮气的海风轻拂过他的脸颊,入眼即是满眼青翠。 这个小岛整体呈丘陵地貌,层层叠叠的小山丘被茂密的树林覆盖,隐隐约约有红墙白瓦的建筑掩映在树林之中。远远眺望过去,有盘山公路如同一条蜿蜒的蛇,盘旋在高高低低的土丘上。 岑路眯起眼睛,正想将不远处的建筑看得更清楚些,背后却经过了一群刚刚放学的孩子。岑路从他们的交谈中判断出这里是隶属于南国的一个岛屿。 这些孩子,无论高矮胖瘦,衣着光鲜与否,共同的特点是——全都生着一双黑亮的眸子。 一张比岑路印象中稚气些的脸孔从他面前掠过。 岑路愣了一下,那孩子的脚程很快,只是他一愣神的功夫便已经跑下了长长的坡道。岑路连忙拔脚去追,伸手去抓他的书包带,却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孩子的肩膀,并未触及任何东西。 岑路收回了自己的手,动了动手指,发现海岛上明亮的阳光竟也能穿透指尖,就如同身处此地的自己只是一个幻影。他回过神来,赶紧再次一路小跑地去追跑远了的孩子。 小男孩却已经减慢了脚步。他背着书包,两手紧紧地握住肩头的书包带,穿着白袜子和球鞋的两只脚踌躇地在沙地上来回摩擦。过了半晌,仿佛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男孩朝着眼前破旧的平房奔了过去。 岑路只得继续跟着他跑,并且成功地趁男孩关门之前挤进了房间。 岑路弯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喘气,他有些怨念地想,原来体力好真是天生的,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跑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 **岁的周浦深是个漂亮得让人很不得把月亮都捧到他面前的孩子。一双圆圆的黑眸子占去了半张脸,亮得连天上的星星也要自惭形秽。小巧的鼻头圆圆的,下头的小嘴唇红齿白。可此刻秀气的唇角却小大人似的抿着,岑路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这里像是个车库之类的地方,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工具或是某种机械的半成品,明明是大白天,窗帘却都拉着挡住了外面的天光。一片杂乱中铺着一张小床,上面有个人用衣服蒙住了头,正在呼呼大睡。 岑路看着男孩眯了眯眼睛,弯下腰就捡了只不大不小的铁疙瘩,使了劲扔出去,“咚”地正中那人被布包住的脑门。 “哪个傻叉……”男人骂骂咧咧地起身了,脏兮兮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滑到了地上。与其说他是个男人,不如说是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半大小子,陆静松脑门上还带着砸出来的红印子,他看见了罪魁祸首,这才停止了嘴里的叫骂,转而司空见惯地撇撇嘴,伸手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 “小崽子,你怎么又来我这儿了,你妈呢。” “小舅。”周浦深没理他成篇的脏话,只是礼貌又冷淡地叫了他一声:“我妈让你今天回去吃饭。” “行啊,”陆静松的眼底泛出光来,“有吃的我一定去!我说你们能不能多叫叫我啊,”他十分得意地指了指地上做到一般的东西,“我的机器人现在正在重要关头,空不出时间来做饭,得去你家多蹭两顿。” 周浦深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地上破破烂烂的玩意儿,小孩子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周浦深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小大人似的教训自己小舅:“我妈让你去考的证你考了没有。” “嗨呀没考没考。”陆静松一点不害羞地摆手,“考什么劳什子船舶驾驶证,跟你爸似的天天捞臭鱼是吧,又卖不出去。” 周浦深听了这话,正在给他收拾的手停了下来,眸子里有隐隐的怒气。 陆静松见这小屁孩生气了,表情不自觉地收敛了点。他还指望着小孩儿给他收拾房间呢:“行了行了逗你的。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事求我?”周浦深没事不会特意来这个狗窝找他,陆静松十分清楚,这小孩忒爱干净。 周浦深闻言也不跟他客气,放下书包就在里面摸了半天,半晌之后他小小的手心里躺着厚厚一沓毛票,虽然每张面额都不大,合起来却也能抵上一家人一天的饭钱。 陆静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再一次倒回了床上:“你饶了我吧,你又想让我去你爸那儿买鱼啊。” 周浦深眼底划过一丝无奈,他只能点点头。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就算多我一个你爸那冷摊子也不会有什么区别。”陆静松不耐烦地说,“再说了我今天晚上要去你家吃饭,买了鱼我搁哪儿。” “你不是还有一群狐朋狗友。”周浦深刚学了这个成语,他觉得用在陆静松的身上十分贴切,“你把钱给他们,让他们去买。” “哎呦,还挺会曲线救国。”陆静松没个正形地从床上跳下来,凑到周浦深的面前。周浦深正在慢条斯理地将将地上的垃圾扫进簸箕,却突然被自己的小舅捏住了脸,疼得他龇牙咧嘴。 “我可告诉你。”陆静松一边蹂躏着那面团子似的小脸一边恶狠狠地说:“请我的朋友帮忙可是要报酬的,你付得起吗?” 周浦深好不容易寻了一个空档,挣扎中揪住陆静松手腕上一块肉,狠狠地朝反方向扭,陆静松立刻痛得大叫,跳着脚放开了外甥。 “要多少钱。”周浦深强装着镇定,理理自己的衣服下摆。 “臭小子……”陆静松被他气得半死,“滚出去先给我买包烟来!” 岑路没有机会知道周浦深到底有没有去买烟了,因为陆静松的狗窝在他面前突然像一阵烟似的扭曲消散,身边模糊的颜色接着又重新组合起来,等他能看清时,发现自己正身处在某个小小的两居室里,周浦深坐在他小舅旁边,对面则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四个人正围着矮茶几吃饭。 陆静松嘴里正塞满了饭,一边夹了一大块红烧鱼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怎么又是鱼啊,敢情你们卖不出去的全压家里了是吧,每次来就是这几个菜。” 周浦深的父亲似乎有些尴尬,只能抱歉地朝小舅子笑笑。陆泛菱听了这话却沉下了脸色,将筷子搁在了碗上:“静松,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岑路忍不住对着周浦深的母亲多看了几眼,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可与自己母亲不同的是,陆泛菱显然是个十分强势的主,一头油亮的黑发被紧紧地束在脑后,与周浦深一模一样的眼睛藏在无框镜片背后,她此刻正抿着薄薄的嘴唇,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弟弟。 陆静松立马怂了,扁扁嘴缩在了一旁。 周浦深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却不小心被陆静松看见了,两人立马就开始闹起来。 “小深。”陆泛菱警告地提醒了儿子一句,周浦深就跟得了命令一样,立即不再跟小舅拉扯,只是乖巧地小口吃饭。 “静松,”陆泛菱的炮口又再一次对准了弟弟:“我让你考的船舶驾驶证怎么样了?” 陆静松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从他辍学的那一天开始,他这位如同母亲一般的长姐就天天逼着他去学一门手艺,像是生怕他第二天就饿死了。他实在受不了,就干脆从姐姐家里搬出来,一头钻进车库里潜心研究他的机械去。 可陆泛菱依旧不依不饶。 陆静松心里烦极了,干脆把筷子朝桌上一拍:“我告诉你吧姐,我不想打渔,我也不是你的学生,没义务听你的。”他瞟了一眼想和稀泥的姐夫:“就算过了又怎么样,现在帝国跟邦国打仗殃及池鱼,这岛上的人都快跑光了,就是收成再好也没人买啊。”他坏笑着:“就跟姐夫似的,天天卖不完带回家吃?” 陆泛菱被气着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周笠有些不服气,结结巴巴地解释:“今天……卖出去不少……” “你真以为那是你卖出去的啊,”陆静松躲过了周浦深要去捂他嘴的小手,嘲弄道:“那是你儿子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托我找人买的。” 周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够了!”陆泛菱打断了弟弟的话,将碗筷狠狠地砸在茶几上,“你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陆静松心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己这个姐姐嘴硬心软,反正总是要叫自己回来的。 陆静松走了,只留下一室寂静。 第62章 章六十二 梁燕 岑路和小小的男孩一人一边,扒着门缝朝里偷看。周浦深的父母正坐在房间里,边算着家里的积蓄边叹气。 周笠颓然地坐在一旁,他虽然是家里的男人,可文化程度和气魄都没有妻子高。身为中学老师的陆泛菱其实才是家里的主心骨,他看着眉头紧锁的妻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陆泛菱有些无奈地将数字小得可怜的存折塞进了抽屉,还要反过来安慰丈夫:“没事儿,我这周发工资,下周家里的伙食没问题。” “泛菱,”周父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抬起头来,“我一直有个想法……”他嗫嚅着,想说又不太敢说。 “你想离开这儿,是不是。”陆泛菱凝视着丈夫的脸,目光透过镜片,反射着丈夫疲惫的脸色。 “你知道?”周父有些愕然,他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我还以为你……你跟那些孩子……那么好……” “阿笠,”陆泛菱握住了丈夫的手,“我就是再舍不得我那些学生,再不愿意离开这儿,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儿子饿死吧。”她甚至有些嗔怪丈夫:“早知道你也有这想法,我就不用藏着掖着这么久了。” 事情的走向可是大大出乎周笠的预料之外,他反握住妻子的手:“你也想离开这儿?那咱们该怎么办?” “你瞧瞧你,一遇见事就慌,”陆泛菱笑了,强硬的面孔因为那笑容显得温柔了些,“给你看件东西。” 岑路的目光落在女人的背影上,只见她从层层叠叠的书架上轻车熟路地抽出一本厚厚的字典,从中抽出了一张叠了几道的纸递给丈夫:“看看。” 周笠不识字,有些羞恼地撇过头去,可余光扫见那张纸上的落款,分明是一朵烫金的蔷薇花。他吓了一跳,“腾”地站了起来,清秀的面容上全是恐惧:“泛菱,你疯了?私自收受帝国的招募是要坐牢的!” 陆泛菱却不如丈夫那样慌乱,反倒是镇定地坐下来解释:“我没跟帝国人接触,就是在沙滩上捡到了这张宣传单,这也有罪?再说了,”她秀丽的眉毛扬了扬,“又不止我一个捡了帝国人的东西回去,咱们这儿多的是准备乘下周一的船离岛的。” 周笠听完妻子的解释,还是心慌得砰砰直跳:“泛菱,你胆子大,可我们不是两人冒这个险。我们还得带着小深,还有静松,也就是个半大孩子……” “阿笠,”陆泛菱打断她的话,此刻女人的神情竟和她那个倔脾气的弟弟有几分相像:“我们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岛上,不是下周就是以后。而帝国人抛出的这根橄榄枝,”她拍了拍桌子上的纸,金色的蔷薇花闪闪发光:“是我觉得最好的机会。” “咱们在这个小岛上,能逃到哪里去?去南国其他的岛?恐怕也不会比咱们这儿好到哪里去。”陆泛菱据理力争,“而去帝国就不一样了,咱们就在边界上,不仅去那儿路程短,而且帝国正和邦国打仗呢,要是后方的经济一塌糊涂,他们用什么跟邦国人争?所以,他们需要咱们这样的廉价劳动力。”陆泛菱甚至是在劝诱不安的丈夫:“至少,这个‘梁上燕’计划,是在诚恳地邀请咱们去。到了帝国之后,咱们名正言顺,不用躲着人活。” 周笠依旧没说话,虽然被妻子说动了一些,他始终还是有些不安。 老旧的木门承受不住周浦深的体重,在男孩子倾身的时候发出了“吱呀”的声响,房里的父母一瞬间同时朝着门口看去,周浦深见来不及逃跑,只能硬生生地站在那儿,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陆泛菱本想呵斥儿子去睡,可转念一想却朝着周浦深招手:“小深,过来,来妈妈这儿。” 周浦深温顺地走过去,与母亲坐在了一张藤椅里。陆泛菱伸手摸着儿子的头,语气循循善诱:“小深,你想不想离开这儿?” 岑路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被某种悲痛的情绪扼住了,他无法正常汲取氧气,只能扶住了破旧的墙,张开嘴大口地呼吸。 那种锥心刺骨的悲痛,就像是眼看着悲剧将要发生,却无能为力。 周浦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很诚实地回答:“我有点害怕。” 陆泛菱摸着儿子的头,儿子超乎寻常的成熟常常让她忘记了周浦深不过是个小小的孩子,此刻儿子鲜少露出的脆弱让她有些心疼:“没关系,妈妈知道离开这儿对你来说是件不容易的事,可无论到哪儿,爸爸妈妈还有小舅,我们都在一起。”她将周浦深搂进怀里,“哪里有家人,哪里就是故乡。” 漂亮的男孩子将头埋在了母亲的怀里。 场景又再一次变了。 这一次是在码头,黑夜里天色阴沉得像是要砸下来,一行四人猫着腰冒着细雨,专拣小巷朝小岛南边一个废弃的港口走。 岑路赶紧跟了上去,只见周浦深一家未带多少行李,都穿着半透明的雨衣在雨衣里疾行,周浦深更是因为雨衣裤袖太长,在手腕脚腕处都卷了几道,被周笠护在背后。码头边停靠着一辆不起眼的小货轮,陆泛菱正在和船上的帝国士兵交涉。 士兵扫了一眼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周浦深,男孩睁大了黑眼睛,带着丝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士兵接着指了指一家三口后面,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陆静松,呵斥道:“把口罩摘下来!” 陆静松原本不肯,还是陆泛菱劝他,他才骂骂咧咧地摘了口罩,雨正巧这时大了起来,不一会儿那张年轻的脸上就全是雨水。他抹了一把脸,恨道:“我就说你们是没事找罪受!” 要不是他姐姐死犟,这种暴风雨里谁要冒着生命危险出海,还要抛弃现有的一切去投奔未知的国度。 士兵放行了,陆泛菱只得拍拍弟弟的肩膀:“忍一忍啊,到了岸上就好了。你看看,孩子都比你能忍。” 岑路顺着她的话去看在场唯一的孩子,果然,周浦深比起他舅舅,要冷静从容得多,小小的孩子甚至还在帮父亲把行李搭进船舱里。 周浦深一家被分到的是位于船舱底部最潮湿最闷热的房间。 这艘用来接纳南国移民的货船大抵不太受重视,多半是由废弃的远洋渔船改装的。床舱底部又黑又臭,没有窗户,没清理干净的鱼类残渣在里面腐烂,在闷在潮湿炎热的密闭空间里发酵,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味道。床舱里的隔音效果不好,破釜沉舟地决定移民帝国的南国人们又大多拖家带口,到处都是小孩子的哭声或是男人们的打呼声,周浦深皱着眉头捂住了耳朵,将脸埋在母亲怀里。 小小的房间里只放得下一张上下铺,周笠将行李放下之后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无奈之下夫妇俩只能穿着潮湿的衣服挤在下铺,周浦深则是和陆静松一起睡在上铺。 周浦深依旧穿着那身湿透了的衣服,在这样闷热的床舱里依旧上下牙冻得直打颤,可从进船开始他就一声都没哼过。 岑路担忧地望着他,企盼他父母能早点发现他的异样。 可天不遂人愿,三个大人俱都忙活了一天,上船时又要避人耳目,很是费心神。不流通的空气让他们不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小小的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寂静。 陆静松是被孩子的闷哼声惊醒的。他刚想给怀里的外甥一个栗子让他别吵吵,却发现这小孩身子热得不正常。 他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小崽子,你怎么了?” 周浦深脸色苍白,疼得满头大汗,他是实在忍不住了才痛哼出声的:“小舅……我…我肚子疼,你能不能送我去厕所。” “肚子疼?”陆静松一愣,“你吃了什么?” “刚才……船上的人来送吃的。”周浦深指了指行李箱上一团发黑的面包,上面明显缺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形,“我饿了……又不想吵醒你们。” “你这小孩真能给人惹事儿!”陆静松咬牙切齿地说,却抱着周浦深开始往下铺爬。夫妻俩被这动静吵醒了,周笠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你儿子吃坏肚子了,要我陪他去厕所。”陆静松没好气地说。 “小深吃坏肚子了?”陆泛菱一听便立马起身,“妈妈陪你去吧。” “别……”周浦深惦记着他妈不眠不休地收拾了两天的行李,“你带我去不方便,就小舅。” 陆静松撇撇嘴:“你也就会心疼心疼亲娘,都不知道心疼我一下。”周浦深在他怀里威胁地看了他一眼,尽管疼得冷汗直流。 陆泛菱不放心地追到门口,看了眼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廊,她仔仔细细地叮嘱两人:“上完了就快点回来,外面不安全,听到了吗。” 周浦深看着母亲疲惫的模样,两只黑曜石似的眼眸此刻遍布血丝,额前的发根处泛着灰白,他想自己的母亲才不过四十不到的光景,怎么就衰老得这么快。 是了,是这不省心的世道将她逼成了这样。神仙打架屁民遭殃,他虽然不太懂,但也多多少少知道帝国和邦国都在抢夺南国岛屿作为前线战场的事儿。每日人心惶惶的各种报道逼走了原住民,害得他爸妈连吃饭的钱也挣不出来。 所以陆泛菱才干脆地准备逃。 岑路突然觉得心头泛上了一丝恐惧和心痛,他抬眼去看费力喘息着的孩子,惊觉这次和上次的悲痛一样,都是因为和周浦深共感的缘故。 可他到底在恐惧什么呢。 陆泛菱摸了摸儿子的头:“我和爸爸在这里等你回来。” 周浦深用力地点点头,陆静松便抱着他踏进了门外的一片黑暗中。 那是周浦深见父母的最后一面。 第63章 章六十三 失怙 “你弄完了没有?”陆静松哆哆嗦嗦地捻着剩下的最后一根烟,在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厕所前,很是不耐烦。 “我……舅舅,”周浦深的声音有点尴尬,“你能不能给我找条干净裤子来。” “呸,你可真麻烦。”陆静松骂了一声,将烟头扔到了地上用脚踩灭了,“光屁股等着。” 陆静松摸黑走出了厕所间,狭窄的船舱里一点光线也没有,看起来像是怪物的血盆大口,等着他自投罗网。陆静松没来由地有些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想着不管怎么样绝不能在小崽子面前丢脸,于是也就壮着胆子,摸着墙朝回走。 才走出去十多步,陆静松的心正吊在嗓子眼儿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大叫,那声音就像是某个不得好死的水鬼从海里爬到了岸上似的。陆静松吓得一个趔趄,就差屁滚尿流地回去找周浦深了。 丢脸就丢脸吧,总比在这儿吓得失禁强啊。 陆静松刚准备拔腿朝回跑,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灯光吸引了注意力。他跟溺水的人找到浮木似的靠近过去,才发现是两个帝国士兵也听见了动静,这才提着燃油灯找出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俱都穿着帝国姜黄色的军服,宽檐帽中间的军徽在燃油灯一闪一闪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惹眼。陆静松原本是对帝国人没什么好感的,可这艘船上的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就连非我族类的士兵都能给他一种安全感。 他刚想靠过去,却听见那胖子凶神恶煞地拉开了尖叫传来的舱门,冲着里头没好气地骂:“叫丧啊?大半夜的,没听见宵禁号吗?再随便乱喊,”胖子的声音里像是淬了毒:“这儿可是公海,扔一两个异族人出去喂鲨鱼,不会有人知道的。” 里头没声儿了。 陆静松吓得躲在暗处不敢出去。他听出来了,胖子的语气不是开玩笑。帝国人就算怎么花言巧语地骗他们来,最终还是看不上南国人的。 胖子满意了,潇洒地拉上铝门,接着朝一旁翻笔记的瘦子勾了勾手指:“下一个是几号房?” “七号。”瘦子答道,声音懒洋洋的,仿佛他们是要去做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这家有两个。” “家伙够了吗?”胖子似乎掂了掂瘦子腰带背后的什么东西,两人一齐笑了起来,瘦子笑道:“当然带了,咱们天天在这儿闷着,也就这项工作有点儿意思,你说是吧。” 两人阴冷的笑声回荡着空旷的长廊里,吓得陆静松浑身发冷。可他却在那两个士兵朝七号房去的时候,偷偷跟在了他们后面。 因为七号房正是他们被分配到的房间,陆静松想知道这两人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七号房就在不远处,胖子粗暴地连续敲着那脆弱的铝门。陆泛菱以为是陆静松带着儿子回来了,从里面急急忙忙地开门,却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来客。 她湿漉漉的头发还没有干,半搭在肩头,看起来形容狼狈,女人狐疑道:“两位有何贵干?如果是身份证明,我在上船的时候已经……” “哎,夫人让我们进去吧。”虽说是请求,胖子推陆泛菱的手却用了十足十的力,陆泛菱拗不过男人,被一下子推倒在行李箱上,“嘭”地一声响。 周笠连忙去扶妻子,他就是再迟钝也感受到了这两人来者不善:“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胖子的眯缝眼扫了一圈床铺,竟发现要找的人一个都不在,他有些恼怒,揪起周笠的衣领恶狠狠地问:“另外两个呢?跑了?” “你找他们有什么事?”陆泛菱虚弱地站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 暴风雨正式来临了。 海上的风暴终于酝酿结束,肆虐的狂风终于撕碎了平静的假象。原本蒙蒙的细雨此刻却每一滴都有豆珠那么大,卯足了劲要砸穿脆弱的货船。陆泛菱的耳边滴滴答答都是雨点砸在船上的噪音,胖子的回答听起来并不那么清晰—— “有什么事?我们需要那两人充兵。” 陆泛菱愣住了,她一瞬间突然觉得鼓膜充血,耳朵里的血管在突突跳动着:“你说什么?充兵?” 瘦子耸耸肩膀,仿佛在讨论天气一般:“分发给你的’梁上燕‘计划里写得清清楚楚,‘帝国需要招贤纳士’,这可是你自愿来的。” “可你们没说是招兵!”陆泛菱几乎要咬碎银牙,“而且,是招一点大的孩子去!你们知道我的儿子才几岁吗?他才满九岁!真是荒唐!”她狠狠地一拳砸在行李箱上。 胖子笑了,很是凉薄:“我们不找小孩子去,难道找你男人?”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指了指周笠:“三四十岁的异乡人,身体素质参差不齐,各有各的小心思,难道花我们帝国人的钱喂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们情愿呐,”瘦子与胖子一唱一和,“找你什么都不懂的儿子,养他几年,让他心思淡些,也好上场给邦国那些孙子吃枪子儿啊是不是。” 两人一同尖利地大笑起来,就仿佛方才那样残忍的话语是什么十分好笑的事情一般。 陆泛菱脸色苍白地坐在地上,她只觉得自己疯了,或是这个世界疯了。 她拖家带口,千里迢迢地抛弃了过去的一切,却不过是换了个狼窝。 一旁的周笠也是不敢置信,懦弱的男人鼓起了勇气要求:“我……我们要下船!我儿子,还有弟弟……不…不能给你们做垫背……” “先生。”胖子却突然一本正经起来,“这里已经是帝国的海界了,如果你不肯答应,那就是异国人,而我们铲除一个侵入领地的异国人,是不是名正言顺的事?” 瘦子已然举起了枪。那枪管上装了消音器,黑得油光锃亮。 “其实吧,”胖子煞有介事地磨了磨自己的指甲,吹了一口气:“刚才跟你们废话那么多,也就是想让你们死个明白。上头指示了,超过二十岁岁的异国人一律处决,我们不需要不安定因素。” 瘦子咧嘴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陆静松一路狂奔回去,他几乎要害怕得疯了。男人一丁点儿进去救他姐姐和姐夫的意思也没有,他从小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窝囊废,没道理这时候出去充大头。 而且……他们有枪!有谁的两条腿跑得过枪!陆静松强忍着恐惧的眼泪,想着至少能把外甥带走。他好不容易跑到了厕所前面,拼了死命敲那扇肮脏的矮门:“小崽子!你好了没有!快点出来!” 周浦深刚刚换好裤子,拉开门愠怒地看着舅舅:“你又发什么疯。” “你听我说!”陆静松两手抓住周浦深的肩膀,用了极狠的力气:“帝国人要抓我们去充兵,我现在带你逃出去。我刚才看见路过的走廊上有逃生通道,到时候……”他咬了咬牙,“现在离岸不远了,我们跳进海里游出去。” 这些话在周浦深看来简直是胡言乱语:“你发什么疯?充什么军啊?”可他心里也有些隐隐的害怕,只是在强撑理智:“这么冷的海水,我们跳进去肯定会死的。” “跳进去还有可能活!”陆静松急得就差扇他两个耳光了,“留在这船上,不是拒绝之后,现在被他们打死。就是充了兵之后被邦国人打死!” “现在被他们打死是什么意思?”周浦深的眉尾扬起来了。 “你爸妈!”陆静松慌得口不择言,“正被帝国人用枪指着逼问我们的下落,估计这会儿已经……” 周浦深二话不说,立即跳下了台阶,直奔七号房间的方向而去。 “哎……哎哟!一家子牛脾气!”陆静松气得直跺脚,小崽子想去送死他也管不了了,反正自己来找过他,算是仁至义尽。 他掉头就朝逃生通道的方向跑。 周浦深虽然体力惊人,可毕竟是个小孩子,在这样心惊肉跳的情况下,短短的一段路他还是跑得气喘吁吁。 男孩的手握住了冰凉的门把手,他侧耳去听里面的动静,却只听见一片寂静。 岑路的虚影在一旁,恐惧地看着小小的周浦深。 他怕他打开那扇门之后的反应。 可他不能阻止。 命运的齿轮总是顺着它既定的方向缓缓地转动,并非人力可以撼动。 周浦深最后还是拉开了那扇门。他的母亲倒在床上,帷幔挡住了她的头,只能看见粘稠的血浸透了床单,慢慢地顺着纤维滴落在地上。 周笠睁着眼睛,头朝下挂在门前,殷红的鲜血和森白的脑浆顺着粗糙的地面潺潺地流。周笠的太阳穴上被开了一个大洞,子弹阴森森地嵌在皮肤里,鲜血流到了他死不瞑目的双眼里,看起来十分可怖。 岑路跪在他后面,拼命地想要捂住他的眼睛,可是虚无缥缈的手指根本无济于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小的孩子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周浦深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发出了受伤小兽似的嚎叫声。 作者有话说: 小深的过去到此结束~后面请期待撒糖吧! 第64章 章六十四 诉情 岑路猛然从噩梦般的过去中脱离,他满头大汗地重重喘息,方才那个孩子满心满肺的绝望似乎还充斥在他的胸腔中,让他痛苦得难以呼吸。 岑路发现自己正趴倒在周浦深雪白的病床上,头上的“Dom”歪在一边,一只大手落在自己满是汗珠的额头上轻轻地揉着。 他抬头朝那只手的主人看过去。 今夜是个不见月色的浓黑的夜,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台灯在一点一点地闪着。周浦深已经醒了,头上的仪器已经被他摘了下来。他一只手落在岑路的脸上,黝黑深邃的眸子平静无澜。 岑路望着他,像是要把他刻在心上一般地望着他。 半晌,他垂下眸子,用自己的手覆上脸上那只消瘦的手。岑路摩挲着他凸出的骨腕,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手掌,长长的睫毛刮骚过敏感的掌心。周浦深被激得想缩起五指,却突然感受到了掌心的潮湿。 那一点点,灼热的,滚烫的,眼泪。 岑路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男人坚强的脊背此刻脆弱得像是秋风中的枯叶。周浦深从未见过他的眼泪,原来岑路哭起来的模样和别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大滴大滴的泪珠从那双通红的眼里滚落出来,顺着鼻梁不住地往下落。岑路哭得眼睛都要融化了,脸越来越红,呼吸越来越急促。 这样的哭脸,周浦深见过了太多太多。有不得不与妻子别离的战友,有面对死亡时不甘心的同伴,还有早早便离他而去的亲人。 周浦深以为他见到岑路伤心时,自己会歇斯底里地崩溃。可当这一幕真实地发生在他的眼前,周浦深却发现自己没有丝毫愤怒,只是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器官,一点一点地,无声地,碎裂。 岑路断断续续地道歉,却不肯让那只手为他擦眼泪:“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到底对不起周浦深什么呢? 是因为私自看了他幼时的记忆?是因为窥探了他最隐秘的痛楚?还是,因为没有早一点来到他的身边。 心脏疼得快要裂开了,岑路觉得,假如他现在失去周浦深的触碰,他可能就要因为心痛而死了。所以他本能般地起身,像是快要溺水的人一般,死死地搂住了周浦深的脖子,他颤抖着嘴唇,想起了戴上“Dom”之前他发过的誓。 他曾经发誓,那是最后一次偷偷吻他。 可现在,岑路决定打破这个誓言。 没有丝毫犹豫地,他重重地吻住了周浦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尽了满腔的感情。那些压抑了许久的情思,那些积压了长久的渴望,都在这个瞬间爆发出来,变做唇齿间的交缠不休。 周浦深情动地回吻他,舌尖在他的唇上激烈地舔舐着,仿佛岑路是他内心创口的唯一一剂药。他伸手握住了近在咫尺的那一把细腰,将岑路整个人拖上了床。 拖鞋“啪嗒”地掉在了地上,岑路被周浦深压在了温暖的鸭绒被里,他伸出手,围住了周浦深的脖子将人向下拽,动情地承受着对方近乎狂暴的亲吻。 直到岑路快被吻得窒息了,周浦深才稍微放开他一些,轻轻地喘息。他依旧紧贴着岑路的唇,哥哥的眼睛跟兔子似的红着,从鼻头到嘴唇,再到两颊的飞云俱都是一片明艳艳的红,看起来诱人极了。 周浦深刚想继续俯身亲他,却听见岑路气喘吁吁地推拒:“等……等一下……” 周浦深含着他的下唇,黑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他,岑路像是有些臊了,半天没能把心里的那句话说出来:“嗯……小深……我……” “哥哥,我爱你。”却被人抢先了,那声音里带着坚如磐石的情意,哪怕是山崩地裂亦不能将其拔起。 岑路愣住了,揪着周浦深扣子的手也松了下来。 那三个字仿佛带着千钧的力道,砸得岑路眼冒金星晕头转向,他连忙阻止了周浦深越靠越近的俊脸:”不……不是的!我说的是那种,不是那种兄弟之间的……是……“ ”我知道。“周浦深跨出了长年累月肖想的这一步,突然觉得后面的路也不是那么难走:“我说的就是那种,想守着你一辈子的。” 岑路彻底失言了,此刻仿佛说什么都如此苍白,他连做梦也不敢想周浦深也是喜欢他的,可现实如此疯狂,几乎比梦境更加甜蜜。周浦深就这样,切切实实地在他耳旁说了爱他。 可还有个小疙瘩没有解开。 岑路一边无力地推着在他脖颈上四处扫荡的脑袋,一边有气无力地说:“你还有个哥哥……从前的……” 后面的话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甜蜜之中。 岑路已经不记得自己被折腾得多惨,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周浦深很粗暴,粗暴得有些不像他,就像在试图将这许许多多年来的遗憾和痛苦都发泄出来,逼迫自己与他一起感同身受。 那种在漫无天日的黑暗中滋生出来的感情,就像是长着荆棘的藤蔓,无声无息地将他缠绕,慢慢收紧的过程中,叫他既痛苦又愉悦。 清理之后,周浦深抱着他躺进了另一张床里,用温暖的鸭绒被笼住两人。岑路被周浦深搂得死紧,他的手搂着岑路的腰,逼迫岑路将头枕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鼻梁嵌在他的肩窝。岑路动弹不得,鼻尖环绕着他的气息,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每一块放松的肌肉。 两人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周浦深已经许久没有完整地睡过这样一个长觉了,岑路亦然。可他们被彼此的温度温暖着,却仿佛可以一觉睡到地老天荒。 岑路是被周浦深的手臂箍醒的。 他睁开眼睛,发现周浦深已经醒了,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带着遮不住的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锋利的眉眼彻底地舒展开来,带着温柔得能滴水的神色。周浦深控制不住,低下头来亲了一下岑路粉红色的鼻尖。 “别……别闹……阿嚏!”岑路被他亲得有点痒,不轻不重地在周浦深怀里打了个喷嚏,像是只刚刚睡醒的奶狐狸。 周浦深不听他的,依旧不依不饶地亲他的脸,眉毛,眼睛,脸颊,再到唇角,处处都被印上了他的唇。岑路被他亲火了,伸手威胁似的捏住了他的鼻子:”瞎兴奋什么!“ 周浦深的嘴忙着亲人,暂时干不了别的。鼻子被人捏住了,于是他就硬生生地憋气得满脸通红,可三分钟之后终于耐不住了,移开了嘴大口地吸气。岑路这才松开了他的鼻子,周浦深委委屈屈地唤他:“哥哥……” “别叫我。”岑路佯装生气地抹了一把脸:“全都是你的口水。” “有……有吗?”周浦深有点慌了,他下意识地坐起身子,摸了摸唇角,可明明干干净净的,一点异样都没有啊。 岑路不让他走,光着膀子就把他硬拉下来,死乞白赖地把周浦深的脑袋抱在怀里,周浦深一大早的本来就还饿着,这下被人一撩拨又开始心猿意马。可还没等他做什么,就听到拥着自己的人打肿脸充胖子似的说了一句:“小深,你以后跟我吧。” “哥养你。” 周浦深愣住了。 “睡都睡过了,”岑路还在死鸭子嘴硬,“我当然要对你负责。忘了你那个什么‘天上的月亮’,从今以后跟着我,只跟着我。” 周浦深这才恍然大悟,那次在岑路家的推心置腹之后,为什么某个人纠结郁闷了好一阵子。 他伸手搂上岑路的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好,我忘了,我从今以后只有你。” 他到底有多希望,他能忘了从前的那些事,他与岑路,只是单纯地在课堂上相遇,他能大大方方地送他一支玫瑰花,能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倾诉自己浓烈的爱意。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的哥哥,是眼前这个忘记了一切,幸福生活着的人。 岑路对他回答得如此轻易有些不安,可转念一想,周浦深是何等说到做到的人,既然他说了会忘,那么就必然会不再提起。他心中甚至有些扭曲的快意,十分庆幸那位来路不明的“哥哥”抛弃了周浦深,这么长时间以来也没有找过他。 那只能说明,那人瞎了眼睛,也不怪自己挖了他墙角。 想到这里,岑路心里好受了不少,他将周浦深压在被子上,再一次浓烈地吻他,只是这一次却仿佛是在宣示主权,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周浦深自然是甘之如饴。 两人不知道又闹了多久,一直到了下午岑路的肚子咕咕直叫了,周浦深才依依不舍地叫了餐。 “父亲”这里的供给应有尽有,热腾腾的饭菜不一会儿便被送了上来,两人围着桌一边闹一边吃。岑路最后没能抢过周浦深的筷子,只得乖乖地坐在他怀里,等着人家一口一口地喂。 两人窝在鼓鼓囊囊的沙发里,一边享受着奶油蘑菇汤一边懒洋洋地聊天,岑路向后仰头,将脑袋放在周浦深的肩膀上,伸手摸了摸他依旧包着白纱布的右侧肩头,眼底隐隐地心疼:“小深,还疼不疼?” “不疼了。”周浦深舀了一勺奶油汤放在唇边轻轻地吹,送到岑路嘴边。岑路却没喝,只是定定地望着周浦深:“我能相信你吗?” “哥哥,真的不疼了。”周浦深心里暖洋洋的,岑路对他这种护崽儿似的偏执让他很是开心,“我向你保证,以后有痛有病了,一定第一时间向你汇报,好不好?” “哼,你最好记得。”岑路想到他从前的种种行径,恨恨地翻了个白眼,却张开嘴开始喝汤:“嗯,好喝,你尝尝。”他将勺子推到周浦深嘴边。 周浦深看着岑路的眼神带着狡黠,故意挑留着岑路口水的那侧喝汤。 “你!”岑路两颊绯红,他揪住了周浦深两颊的两块肉,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更加恼了:“潜艇上的那块巧克力!你当时是不是也……” “什么巧克力啊。”周浦深眨巴着眼睛,决定装死到最后。 “还装死是吧。”岑路向两边扯开他的脸,疼得周浦深呲牙咧嘴,“你说,你是不是从潜艇上开始就喜欢我了?” 其实那是自己开始喜欢他的时候,岑路想,要是周浦深从那时候开始对自己有意思,那自己也不算吃了太多亏。 谁知道周浦深却轻轻地说了一句:“比那早多了。” 岑路有些猝不及防,胸膛里那颗心砰砰地跳起来:“有多早?” 周浦深却低着头不肯答,要是岑路逼急了就压着他亲他的唇。 “好了好了,我认输!”岑路被他闹得直笑,只能认栽。他摸着周浦深线条完美的脸,那张脸在月色里突然和那个无助的孩子重合了。岑路有些怔怔的,眼底浮起一丝难过:“关于私自查探你记忆的事……对不起啊。” 周浦深握着他的手,眼中泛起丝温柔的涟漪:“我整个人都是你的,又怎么会怪你看我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崽儿们终于在一起了!老母亲留下了欣慰的泪水,期待各位亲妈们踊跃评论~ 第65章 章六十五 恋心 岑路躺在周浦深怀里,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额头和脸颊:“小深,告诉哥,你为什么不愿意醒过来。” 周浦深似乎没想到岑路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他,踌躇了半晌,侧脸亲了亲那只修长的手:“我有愧疚。” “愧疚什么?”岑路一下子紧张起来,浅灰色的瞳孔盯着他看:“如果是黑鹰的事,你大可不必……” “不是他。”周浦深轻柔地打断了岑路的话,伸手为他展平皱起的眉头:“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成了帝国的军人,受过的训练让我必须首先考虑大局,即便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牺牲这个孩子。”他顿了一顿,想起耿鹰临死前凄厉的怒吼:“后来我想,我欠他的,还给他就是了。” 岑路坐起来一些,那双狭长的眼眸里染上了些薄怒:“你要去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周浦深怔了一下,连忙将人重新拥进怀里,将脑袋拱进岑路的肩胛里一蹭一蹭地撒娇:“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喜欢我。” 周浦深已经摸出门道来了,之前的每一次冲突里,只要他稍微服软岑路就会毫不犹豫地原谅他,他的哥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小傲娇。 果然,岑路舒服了,寻了个亲密的姿势依偎在男人肩膀上,享受着男人的大手顺着他的脊梁骨给他顺毛,可嘴上依旧不饶人:“现在你知道了,以后再敢不顾安危地消失,我就追你到阴曹地府。” 周浦深听出了那话里的引申意义,几乎要被吓出一身冷汗,只得用连连答应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岑路转了转眼珠:“不是因为黑鹰……那是…因为你的父母……”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周浦深记忆中的画面过于残忍,就连匆匆一瞥也让他难以忘怀,更何况是作为当事人的周浦深。 周浦深没有说话,但神色十分平静。他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帝国人要找我去充兵,哥哥看见了吧。” 岑路“嗯”了一声,心里疼得厉害,整件事中让他最无法面对的就是自己一直效忠的帝国,竟然干过这般穷兵黩武的事。 他不是一腔热血的少年学生了,也非常清楚地知道一个霸权之下,到底会埋葬着多少尸骨未凉的躯体。可当这种事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在乎的人身上,他依旧无法接受。 周浦深只消一眼就看出了岑路在想什么,他哭笑不得,将人拉到自己近处,额头抵着额头,眸望着眸地嗔怪他:“想什么呢?跟你没有关系,或者说,要不是你,我早就撑不下来了。” 岑路觉得他这个说法有些奇怪,在之前周浦深根本没有遇见过自己,又何谈因为自己才坚持下来呢?可他觉得追究这个问题显得自己有点厚颜,于是只能追问之前的事:“你怎么回答帝国士兵的?” 周浦深的眼眸暗淡了下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地将心上血淋淋的伤口揭给别人看:”我当时很害怕。“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岑路鼓励地看着他,手指上的纹路蹭过他的下巴。 周浦深像是鼓起了勇气:“我虽然愤怒,可更害怕像我爸妈一样,短暂地将生命结束在那艘肮脏的船上,我……”他吸了一口气:“我跟他们说,我愿意加入帝国的军队,我会成为效忠他国的一条狗。”他的黑眸渐渐冻上了一层寒霜:“从那之后,我那些拼命的训练,学习的各种知识,以及手上沾上的血,都不过是为了这条贱命罢了。我是个无耻的人,为了苟活在世上,不断地用他人的生命来换自己的,最先牺牲的,就是我爸妈。” “如果不是……”周浦深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冰冻起来的眼眸在望见岑路时,就化作了一股温柔的山泉水,可他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巧合,我做了监狱兵遇见了你,我可能早就被长年累月的愧疚杀死了。 岑路看了他半晌,突然转过身子,两腿跪在周浦深的腿上,腰肢软软的,他搂住他的脖子,凑近了吻上他的唇,这个吻不同于昨日表白心迹时的急切,而是轻柔缓慢地,如同水流一般地与周浦深缠绵,像是安慰,又像是倾诉。 唇分之时,周浦深看见岑路的眼睛亮晶晶的,红唇油光水亮,他说: “小深,我不认为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活,是一件可耻的事。更何况,那是你。” 他的眸中全是周浦深:“我带着自己的私心。我真的很庆幸你活到现在,让我遇见了你。如果你死在了那艘船上,或是死于自裁,我恐怕穷其一生,都再也寻不见一个人,让我这样地恋心如焚。” 周浦深看着对方澄澈如水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眼圈热了起来。 岑路摸着周浦深红起来的眼睛,微微笑了:“从今以后,和我一起活下去,好不好?不要再愧疚,不要再折磨自己,哪怕你的痛苦无法消除,至少有我和你一起承担。” 周浦深搂紧了他的腰,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骨血那样地搂着。他曾经被这许许多多暗无天日的记忆折磨得不堪,可岑路却总是如此轻易地能击中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每当他撑不下去了,岑路便来了。 周浦深摸着岑路柔软的头发,心底藏了多年的污垢一朝得除。他想,从前他的光便只有岑路,现在他要和这一束光一起走下去。 去到光明的地方。 岑路的脸对着轻纱微遮的窗外,突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直拍周浦深的背:“小深,你看!下雪了!” 周浦深依言朝后望去,窗帘的缝隙里有鹅毛大雪在纷纷扬扬地飞舞,被西下的夕阳染成温暖的橙黄色。远处的山峰上积雪绵延,在绵布的晚霞之下红得像是心口的一捧血,飞雪落在深蓝色的湖泊上,泛出浅浅的涟漪,只一瞬间便融化了,与湛蓝的湖面融为一体。 岑路和周浦深都各自看过很多场雪,有冰天雪地的,有孤寂寥落的,可从未有一场雪,让他们感到如此温暖。 他们相拥着接吻,相拥着悄悄说情话,周浦深环抱着岑路,听见他红着耳朵轻轻说了一声: “小深,有一天,我带你走,好不好。” 周浦深笑了,黑曜石一般的双眼里倒映着洁白的雪花,他笑着,却没有回答。 “哦,我清楚那边的情况了,你们小心些。”梁浅的声音从电话里面传来,听起来十分疲倦。 周浦深敏锐地感受到了上司的心不在焉:“你怎么了?” “嗨,还不是小美人儿的事。”梁浅的声音蔫蔫的,“上次发生了个事,小美人欠我个人情,我可能折腾她太厉害,又惹她生气了,这几周都避着我。” 周浦深梗了一下,心里十分瞧不起梁浅那点段数:“少校,你要是喜欢窦中校,你就对人家好点。” 电话那头陡然间陷入了沉默。过了半天梁浅才开口,声音严肃了些:“你觉得我对她不好?” 周浦深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人说:“不是不好……就是……你直接点儿。” 梁浅轻蔑地“切”了一声:“你那边才多少进展,还敢来指导我,我梁少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哪像你,天天的就在同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还近不了人家的身。” 周浦深听见这话,不服气地从卫生间里探头,看了一眼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岑路,岑教授似乎觉得身旁少了什么东西,正用周浦深的枕头代替某个人,鼻子埋在里头嗅着残留的气味,抱在怀里睡得呼呼的。 于是周浦深再一次开口的时候就少不了几分得意:“用不着您费心。” 梁浅似乎听出了对方的得瑟,不忘警告他一句:“我不管你跟路弟怎么相处的,我当初带你见他,也是希望你和他能好好的。但我提醒你,要是他想起来了,你就必须得走,听见没。” 周浦深沉默着,没有回答。 梁浅急了,似乎在那边拍了一下桌子:“周浦深,回答长官的话!” “是!”多年来身体的本能让周浦深不得不应。 可当梁浅真的收到了回答,又免不了一声叹息:“哎,深深啊,我还是劝你,趁早和路弟断了,他是……国家宝贵的财产,你们俩不会有好结果的。年轻过疯狂过也就算了,不能真当回事儿。” 周浦深反问他:“你觉得我是因为年少轻狂才喜欢他?” 梁浅愣住了:“不…不是吗?路弟长得好看……又聪明……” 回答他的是“嘟……嘟……”的忙音。 梁浅气炸了,“哐啷”一声把电话挂回了座机,周浦深这小子现在敢挂长官电话,真是反了他了! 深夜里的灯光打在书桌上,梁浅还在灯光下忙着处理各种信件。 其中有一封密函,用了柔软的羊皮纸,信封上火红的漆印显示着内阁的字样。 梁浅将信纸抽出来一点,帝国首相修长的字体慵懒地写着:“‘亚当’身边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继续糖衣炮弹轰炸! 第66章 章六十六 求婚 梁浅在办公室里一直呆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捏捏鼻梁,强迫自己清醒些。 老狐狸的信一如既往地难回,他暗暗骂了一句。窗外天光微熹,蒙蒙地透进百叶窗的缝隙里,照得梁浅更加昏昏欲睡。 他努力眨了一下眼睛,可最后还是屈服于瞌睡虫,放平了椅子准备眯一会儿。 可刚闭上眼,办公室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窦怀叶粗鲁地一脚将门踢开,油亮的栗发乱糟糟的,两只大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梁浅被吓了一跳,赶忙直挺挺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扶那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家伙。他睡眼惺忪的,脑子勉强还在转:“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窦怀叶带着一身的酒气,那味道熏得梁浅直皱鼻子。他认识窦怀叶四五年,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梁浅连忙把她朝椅子上拖:“你干什么喝这么多!快坐下!” 谁知窦怀叶这个怪力女喝醉了之后力气更大,反手就擒住了梁浅的手腕,将他两手捆在身后。接着抱住他的腰,绕到了他的背后。 梁浅的大脑反应不过来,他似乎听见有人恨恨地说了一句:“梁浅,你是个混蛋。” 他迟钝地思索着他最近又惹什么事儿了,可想了半天也挑不出一件来。最近窦怀叶对他爱答不理,他也就老实了不少。 今天这又是怎么回事? 可窦怀叶不想听他废话,两手一捆,稳稳地扎了个马步,抱着梁浅的腰就干脆利落地下腰。梁浅的视野瞬间倒转,天花板盛满了他的视线,耳边一阵呼呼的风刮过,脑袋就被狠狠砸在了地板上。 梁浅疼得眼冒金星,就差没跪下来给她求饶了。窦怀叶醉醺醺地站在一边,看着梁浅抿着嘴不说话。 梁浅疼得有点儿恼火:“一大早喝醉了来我这儿发疯!” 窦怀叶却被酒精麻痹了大脑,对下级的火气浑然不觉。她蹲下/身子,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四仰八叉的梁浅,边打嗝边问他:“梁浅……你怎么,怎么躺在地上?挨打啦?” 梁浅:“……” “你有什么事快说吧。”他没好气地说。梁浅索性把两手都枕在脑后,躺在地上听她说。 窦怀叶怔怔地看着他,杏仁眼里全都是迷惘:“梁浅,我醉了吗?” “你醉了。” “醉了啊,醉了好。”窦怀叶竟像是心满意足地嘟囔着,那张美丽的脸上有点失落:“醉了之后有的话方便说。” 梁浅似乎有种不详的预感:“你……” 窦怀叶却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转头在乱七八糟的军装里找来找去。半晌,她似乎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娇嫩如同蔷薇一般的脸红扑扑的,她单膝跪地,傻傻地朝梁浅笑:“我定过婚,只不过被人抛弃了,你愿意和我订婚吗?” 梁浅觉得他平白无故被雷劈了,脑袋里轰隆隆地回不过神来。 “不是……”梁浅觉得这个逻辑不对,不对得让他脑袋都要炸开了。可是他看着窦怀叶期待的目光,竟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窦怀叶见梁浅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听见他说话,以为是自己离得太远了。于是越凑越近:“你说什么?” 梁浅被那酒香味中参杂的一丝茶花香弄得弄得浑身僵硬:“你……你喜欢我吗?” “废话!”窦怀叶凶巴巴的,伸手揪住了梁浅的军装领子:“不喜欢你我为什么跟你求婚!” “不是……”梁浅瞠目结舌,但现在这人没理智,他不敢太多地反驳她:“就算喜欢……你知不知道有个过程叫…谈恋爱?” 什么逻辑,喜欢就要订婚? 至于她定过婚那件事,梁浅早就知道了,因此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梁浅的问题似乎难倒了窦怀叶,她松开梁浅的领子,穿着黑丝袜的小腿并排跪在地上皱着眉头想,可脑袋里太乱,她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就一刀切了:“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吧!” 梁浅盯着那颗硕大的钻石,折射着清晨的曦光,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一阵不爽:“我不愿意。” 窦怀叶愣住了,她觉得好像自己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浇得她心肝脾肺一齐冷透了,连酒意都清醒了不少。 她这才回忆起来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白净的脸蛋儿一下子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像是要烧着了似的。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梁浅的这份心竟然已经压抑不住了。 换了平时她肯定要毒打梁浅一顿让他闭嘴,可今天的事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错,白白地叫梁浅看了笑话去。窦怀叶恼羞成怒地拢好敞开的外襟,准备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拂袖而去。 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窦怀叶觉得她再多呆一秒可能就要羞愧致死了,于是可了劲儿地甩手:“放开!” 梁浅的声音淡淡的:“我不放。” 窦怀叶猛然回头,那双杏仁色的眼里燃烧着火焰,细长的柳叶眉倒竖起来:“梁浅,你不愿意就不愿意,至少让我们好聚好散,行吗。” 梁浅盯着她那张能让任何一个男人魂牵梦绕的脸,突然使了狠劲儿将窦怀叶朝自己那边拉。窦怀叶根本拗不过他,她这才意识到,从前她跟梁浅打的大大小小的架里,他到底让了她多少。 窦怀叶突然想哭。 她已经快三十岁了,早已经过了心动的年纪。她在失去未婚夫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过一辈子的打算。 可偏偏,梁浅出现了。 这个男人带着玩世不恭的外壳和看不透的心,将她拉进了这个荒谬的世界,让她泥潭深陷,动弹不得,最后,连心也搭了进去。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苍白无力,没有一件好事。她被威胁过,被抛弃过,甚至被人恨到骨子里想要她的命。 现在,就连人生的最后一次心动也是如此失败。 窦怀叶自诩是个受不了委屈的人,可这许许多多的事,她无一例外选择了忍受。 泪眼朦胧间,窦怀叶隐隐约约地听见梁浅说:“我说不愿意,是不愿意你用别人给你的戒指向我求婚。” 窦怀叶傻了,手腕被梁浅攥得生疼:“啊?” 梁浅那双蛊惑人心的桃花眼离她的脸只有一寸,窦怀叶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慑人的力量。梁浅看了她半晌,突然低头吻了吻她的手,轻声说: “窦怀叶,我要你,自己买了戒指,再来问我。” 窦怀叶怔怔地站在东方跳出的鱼肚白中,看着男人风流倜傥的轮廓被初生的阳光照亮。 梁浅笑了,笑得流光溢彩顾盼生辉:“还有,下一次,可别再抢我作为男人的风头了。” 周浦深聚精会神地看着刚钓上来的鲷鱼被开膛破肚,处理台上的清水一直在流,从鱼身里淌出来的任何一点血迅速地便被水流冲走。游艇上的这位师傅手艺熟练,雪亮的尖刀在鱼肉里游走,却未曾碰到任何一根鱼刺。鱼骨很快被剔除了,师傅换了一把薄如蝉翼的陶瓷刀,将那晶莹剔透的鱼肉片成刺身,小碟里附上鲜酱油和生芥末。 托盘里白的如初雪,绿的如嫩叶,只一眼就让人食指大动。 周浦深披上了厚大衣端起托盘,朝甲板那边走过去。心里盘算着回了帝都也要这样给岑路处理生鲜鱼类。随便周浦深怎么挖空了心思喂他,哥哥总是瘦得叫他心疼。 周浦深出了船舱,远远地便看见岑路裹着防寒服,整个脑袋都被毛线帽包裹着,正在甲板上和钓鱼师傅说话。 “你们来得巧……固云山下面的这个湖啊,下个月就得冻上了。咱们这个湖虽然不大,但和外海连通,所以能钓上来不少海鱼……哟,岑先生你看,周先生那儿又咬钩啦!” 岑路冷得直跺脚,将帽子再拉下来些挡住了冻红了的耳朵。他身侧的渔竿寂寞地架在那儿,脚底下的桶里颗粒无收。 周浦深有点儿忍俊不禁,他朝两人走过去:“哥哥,我刚才钓上来的鲷鱼处理好了,来尝尝。” 岑路瞪着他,他觉得这家伙是故意的。 若是忽略刀子似的寒风,游艇两旁的景色几乎可以用心旷神怡来形容。两岸连绵的雪山夹住了狭长的湖泊,固云山下的这块湖就如同一块蓝宝石一般镶嵌在群山之中。 岑路和周浦深在房间里过了好几天酒池肉林的日子,直到岑路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不能正常走路了,才以让周浦深出来散散心的名义,好说歹说地把他拽了出来。 可是……他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桶,然后嫉妒地瞥了一眼周浦深桶里活蹦乱跳的三条鱼,男人正在伸长手臂拉鱼线,准备迎接第四条。 他怎么就忘了,这臭小子他爸从前是渔民! 岑路郁闷极了,他从小天资过人,只要是动脑子他从来没落于人后过。此番被人超过这么一大截,叫他心里很是不爽。 再加上,他瞪着那位在周浦深身边大呼小叫着“是三文鱼!今天晚上有口福啦”的钓鱼师傅,气更不打一处来了。岑路在外人面前不好发作,只是故作大度地和他一起吹周浦深的技术,可这下他越看这位扎着小辫子的马屁精越不顺眼。 岑路的眼神都快将那两人烧着了,周浦深尝出了空气里的醋味儿,笑得两只黑眼睛都弯了。 他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他的哥哥是个醋桶,一靠近就酸。 周浦深从善如流地将那条半人大的三文鱼交给长相周正过头的钓鱼师傅:“九哥,麻烦你把鱼交给师傅处理一下吧。” 九哥朝他眨了眨眼,便跑进船舱里去了。 岑路一见外人走了,便立即朝周浦深走了过去,他没好气地问他:“你刚才跟他眉来眼去什么呢。” “没有眉来眼去。”周浦深一副很老实的样子,“我有主了。” “知道就好。”岑路心里十分受用,刚准备叫周浦深把刺身给他尝尝,就听见男人又加了句:“我们俩是在讨论,怎么提高提高哥哥的钓鱼技术。” 岑路扑过去就要挠他痒痒:“你这半专业的,好意思和我比。” 两人嘻嘻哈哈地在甲板上闹成一团,最后岑路还是被周浦深圈在了怀里,周浦深摘下手套,温热的皮肤直接捂在岑路的耳朵上,他低下头,岑路的唇就近在咫尺,周浦深呵着热气问他:“耳朵暖和一点没有?” 岑路吓了一跳,连忙将他的胸膛朝外推:“被人看见!” “哥哥刚才不是还吃飞醋吗?叫别人看见不是正中哥哥下怀?”周浦深唇角眉眼都弯弯的,那围着岑路的臂膀上传来令他眩晕的荷尔蒙气息。 “那不是……不是一码事。”岑路觉得脚都软了,周浦深柔软细腻的下唇在他脸上引诱似的擦过,引得他不由自主地朝对方怀里倒。 岑路恍然间觉得周浦深就像仙志怪谈里,倾国倾城不知羞耻的狐狸精,而自己就是被迷得晕头转向的书生。 周浦深看着岑路潮红的脸色和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眸色暗了暗。 可这毕竟是在外面,他也不好太造次。于是只是搓了搓变凉的手,呵了一口热气,再一次焐住了岑路的耳朵:“你耳朵容易生冻疮,要保暖好了。” 岑路在他怀里抬起头,他今天没有戴眼镜,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你怎么知道我耳朵容易生冻疮?” 周浦深自知失言,立马改口掩饰:“我从前……偷偷打听过哥哥你的事。” 作者有话说: 两边一起甜! 第67章 章六十七 舞会 岑路贴在上尉的胸膛上,听见他异常激烈的心跳声。他抬起头,注视着他微微放大的瞳孔,吞咽唾沫的喉结,修长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搭在周浦深的手腕上。 果然,那里的脉搏一突一突地,跳得很快。 岑路望着周浦深的双眸,那双澄澈的黑眼睛此刻却仿佛无法承受地移开了目光。 岑路叹了口气,埋头在他胸口,双手赌气似的抱住他的腰。 他不知道周浦深为什么对自己说谎,或许是因为有什么苦衷。可他还是希望,周浦深有朝一日,能主动地对他解释。 只是当下,他看了眼那盘晶莹剔透的鱼肉,他不想让任何东西介入他们来之不易的感情。 岑路主动地回避了话题:“你刚才不是说要让我尝尝鱼吗?”他啄了一下周浦深的嘴角,“喂我啊。” 正因为信任有了裂痕,他才要自欺欺人地用肢体接触去补足。 周浦深见他不再追究,暗暗地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在鱼肉上沾上少许芥末和酱油,送进了岑路冻得嫣红的唇瓣里。 “好吃吗?”周浦深期待地看着他。 岑路微微皱了皱眉头,鱼肉其实并不可口,大概是因为在外闲置了太久,新鲜的鲷鱼刺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口中的鱼肉和细碎的冰渣子混合,吃起来味同嚼蜡。 可他看着周浦深期待的目光,却怎么也说不出实话。 “好吃。”他摸了摸周浦深的脸,突然意识到小深或许也是因为相似的理由,所以有什么话无法对他说出口。 周浦深看出了他善意的谎言,失望的神色染上了眉头。他悄悄地将那盘鱼肉藏到了身后,沉默无言地站在那儿,身上全是孤寂。 岑路哑然失笑,连忙跨了两三步凑近了男人,摘了手套双手捧住他的脸:“怎么了?嗯?” 游艇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结束了它的航程,船头劈开平静的湖面,露出了其中的暗潮汹涌。 “哥哥。”周浦深的声音很轻,轻得能碎在四周的空气中,“你要是觉得不好,就没必要迁就我了。” 我自己就会离开,绝不给你添一点儿麻烦。 “笨蛋。”岑路却突然揪住了他的脸,细长的双眸中有隐隐的怒气,明明是这小子先有事儿瞒着自己,这会儿到开始恶人先告状了? 可没办法,小孩子就得哄,更何况眼前这一个,是他岑路认准了的人:“怎么会不好。你要是真这么说,我也不好,我小心眼儿,没有朋友,也不会做家务……” 周浦深突然粗暴地将他抱在了怀里,坚实的胸膛紧贴着岑路的耳朵:“不许你说自己的坏话。” 岑路埋在他怀里笑了,他伸手环住他的腰:“彼此彼此。” 他们到底是有多在乎对方,才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谎话而惶惶不安,才会因为对方的一个动作而不知所措。 岑路在心里一声叹息,在周浦深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两人再一次回到疗养院时,收到了父亲差人送来的请柬。 穿着黑制服的赛方人员朝他们恭敬地鞠躬,并解释这每年一度的舞会,是在决赛开始之前给双方的选手彼此了解的好机会,而且“父亲”大人也会亲自上阵,让二人务必在明日晚间出席。 岑路和周浦深交换了一下眼色,当即便客客气气地答应了。 他们此次的任务就是接触这位神龙不见尾首的黑市老大,虽然早早地就住进了“父亲”的产业下,可他本人却总是如同雾里看花,始终不能瞧个真切。 舞会这种私人场合,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日在游艇上吹了寒风,岑路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有点儿发低烧。周浦深嘴上没说什么,可却一直死抱着他不撒手,像是要让岑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完成似的,一根手指也不让他动。 岑路在周浦深第五次拒绝让他自己喝粥的时候,终于有点无奈地开口:“小深,你让我自己来就行了。” 周浦深梗着脖子,依旧执着地把鱼片粥送到他嘴边,两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副岑路不喝他就不撒手的样子。 岑路心里有些许不快,从昨天两人小小的不愉快开始,周浦深就一直是这副样子,就跟故意向他撒娇想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似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岑路头痛地想,怎么两人睡过了之后周浦深这种极端保护欲又更上了一个台阶? 他还是喝掉了那口粥,但也强硬地从周浦深手里抢过了那只勺子:“小深,你将心比心地想想,作为一个男人,你被自己的老婆伺候得无微不至像个废人似的躺在床上,是不是会不舒服。” 周浦深愣住了,黑眼睛里迅速地划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他默默地递过那只粥碗,不说话了。 岑路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不会是自己烧坏了脑子话说重了吧。他连忙连粥带勺子一同搁在了床头柜上,伸手就要去摸周浦深露出来的毛茸茸的后颈:“小深……” 他刚想安慰安慰他这位很没安全感的小情人,话音却被敲门声打断了:“岑先生,周先生,我是来给两位做舞会准备的造型师,请问现在方便吗?” 岑路心烦意乱,大男人做什么造型!可刚准备让门外的人走人,周浦深就吸着鼻子站了起来:“我马上就来,岑先生需要过一会儿。” 岑路瞠目结舌,就那么看着男人走出了房门。 周浦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正穿着一件小细格的羊绒西装,打着白色的小领结。男人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大厅金碧辉煌的柱子,轻轻叹息了一声。 舞会大厅里到处都是身着礼服,戴着假面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周浦深直到进了礼堂才知道,这所谓的舞会也是保密身份和长相的,没那么容易能近“父亲”的身。 别说是找到父亲了,周浦深苦笑着弹了弹银质的面具,他现在这副样子,连哥哥都找不到。 哥哥…… 周浦深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的感情。岑路在甲板上时失望的目光似乎依旧在他的心里存着残像,比北国的朔风更他心寒。 那不是哥哥的错,周浦深十分清楚,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问题。他就像是只贪心的鬣狗,对待岑路的事从来都不知满足。 见到了他就想和他亲近,亲近之后想要让哥哥爱上自己。 爱上之后呢? 周浦深心尖一痛,他突然发现,自己是在渴求某种叫做“地老天荒”的东西。 可鬼魅似的过去总是横贯在他们之间,暗夜里的黑影对着两人虎视眈眈。 周浦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与岑路之间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就是这场泡影结束的日子。 再说了,周浦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自嘲摸上颈侧,自己这种随时会死的人,凭什么要求岑路许他一个地老天荒? 大厅的灯突然灭了,周浦深的视线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他本能地伸手去摸枪,却只有空空如也。 男人突然狂躁起来,不安和恐惧充斥了他的大脑,现在他的身边没有枪,也没有哥哥,这两样存在是安抚他摇摇欲坠的心的唯一途径。 现在却都不在他身边。 舞池里突然被打上了一束强光,带着妖娆面具的司仪捏着嗓子调动气氛:“先生们女士们,第三届‘驯兽’的总决赛即将在下周举行,应上届冠军之邀,此次舞会开场我们将由‘浓情之吻’开场,请各位在黑暗中释放自己,寻找你最想吻下去的那个对象,与他在这五分钟之内尽情缠绵吧!” 人群中传来了笑骂声:“静松这个浪荡子,还是这么出格。” 周浦深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让他不敢确定,司仪尖细的声音还在煽风点火:“即便吻的不是自己的伴侣,在黑暗中又有谁会知道呢?” 是啊,若是做了错事无人会知晓,有多少人会肆无忌惮? 周浦深敏锐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了,原本衣冠楚楚的人群开始隐隐地躁动起来,空气里充斥着欲望和糜烂的味道。原本出席舞会的众人就是“父亲”麾下众多游离在法律边缘的人,放/浪的气氛更是加速了他们脱掉身上那层假装精英的皮,将心底的欲望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周浦深身材挺拔相貌出众,又独自落单,方才沉思之时就吸引了众多男男女女的注意,此刻周浦深感到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上来好几个人,面具下的眼眸俱都渴望地看着他。 能拥有这样的人间尤物,该是怎样一种快意之事。 周浦深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绷紧了身子观察着周围的人,若是真有人敢扑上来,他不介意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那三五个人感受到了这位尤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不自觉地退后了几步。 周浦深感到身边的热度退去了些,刚刚放松心神,便有个不怕死的径直上前,直接拉住了他西装的衣襟,将他朝下扯。 周浦深惊得毛都竖起来了,黑暗中男人的拳头捏紧了就要朝来人的脸上揍下去。 倏忽间,一缕熟悉的无花果熏香钻进了他的鼻腔。 仿佛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风,吹散了这大厅里浮夸的脂粉味。 周浦深愣住了。 他放松了身体,任由那人将他的脑袋拉下来,微凉的唇瓣贴上了滚烫的唇,那人的舌头钻进了嘴里,带着挑逗意味舔过周浦深的齿缝。 周浦深顺从地张开嘴,任那人予取予求。 两人在包裹着他们的黑暗里尽情地放纵着,仿佛两个人是在沙漠中踽踽独行了许久的旅客,那个吻是唯一能拯救他们的水源。 隐秘的,纵然的,疯狂的吻,在黑暗中生根发芽,然后开出艳丽的花来。 二楼的包厢里,陆静松正坐在单向玻璃边,翘着腿脸上带着夜视镜,尽情偷窥着楼下蠢蠢欲动的人群。 男人悠然自得的声音在陆静松身后响起:“看见你外甥了吗?” 陆静松看着正吻得难解难分的两人,吹了声口哨:“小崽子长大了。” 他的嘴角泛起残忍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啊我好喜欢这种touqing的场面啊~(被踢走 第68章 章六十八 闪现 岑路在水晶灯重新亮起的前一秒,放开了周浦深的领子,他随手整理了一下歪掉了的白领结,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到周浦深旁边。 他带着一只金色的假面,眼尾两侧的金属延展得尖细,拉长了岑路窄窄的小脸,显得男人整张脸更像是只狡黠的小狐狸。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朝着面色绯红的爱人眨了眨,潮红的面色被面具挡住了,舌尖挑逗似的在唇上舔了一下,只有这只小狐狸的情人知道他微微发热的口腔里有多么柔软。 除了那张水光潋滟的唇昭示着方才的纵情,仿佛在黑暗中什么也不曾发生。 亲吻中蕴含着的浓烈的感情多少熨贴了周浦深心中的不安,他在西装袖口下的手悄悄地在身后勾住了岑路的小拇指,周浦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摩挲着那根小拇指撒娇似的摇了摇。 那三五个看热闹的人发现他们根本不在乎被人围观,于是在片刻后有些失望地散了。 岑路终于得以和周浦深独处,他笑眯眯的,狭长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形:“又撒娇,嗯?” 那娇俏的模样让周浦深很不得现在就好好疼他,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与他偷偷摸摸地十指相扣,用哥哥手心里的温度安抚自己躁动的心。 岑路凑到爱人身侧,伸手微微松开了脑后的绳带,那张纯金面具滑落下来一些,只有近在咫尺的周浦深能清楚看见他因为发烧而微微泛红的眉眼。 他注视着他,哑着声说:“小深,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当场在这里摘下面具。” 周浦深瞠目结舌,赶紧想给他重新把面具系上。岑路却抓住了他的手,眸色温柔却很认真: “我不怕,向全世界昭告我们的关系。” “所以,你不要太不安,好不好?”岑路牵着他的手放在胸口,“也不要用将我拴在身边的方式来宣泄不安。” 周浦深忍不住摩挲他的额头,那一块白皙的皮肤被金属面具压出了一块红痕,嵌在岑路山清水秀的眉眼间,妖娆又惹眼。 周浦深看着大言不惭的男人,发现他突然红了耳朵,他温柔的眸中倒映的全是自己的脸: “我是你的,赶都赶不走的。” 周浦深看着他满眼不加掩饰的爱恋,鼻腔发酸,他只能偏过头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的哥哥以为,自己是在患得患失呢。可他不知道,他周浦深不怕天,不怕地,只怕他一个人。 周浦深只怕,岑路在知道了这一切都是自己编织的谎言之后,会不会恨他。 周浦深想,他还能奢求什么呢,这一点点相守的时间,已经是老天开恩给他的赏赐。哪怕以后分隔两地,他死在了沙场上,也能在临终的前一秒笑着想: 哥哥啊,他爱过我。 他握着岑路的手,五指与他交叠相扣:“好。” 不远处的人群里似乎有骚动。有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参杂着响起,虽然笑得克制,可岑路却能隐隐感受到其中的恶意。 岑路回过神来,他拉着周浦深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墙,走到了长方桌的另一边。 只见一群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之间,有一个人穿着不合身的西服,正格格不入地扫荡着桌上的东西。 他的吃相很难看,点心的残渣落在了嘴边也不知道伸手去擦,只像是饿了好几顿那样地不住往嘴里塞着。 岑路在看清了那人埋在盘子里的脸时,倏然睁大了眼睛。 这人,分明是许久未见的安复临! 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浦深拉着岑路的手,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安复临旁边一个带着钻石项链的女人拿羽毛扇遮住了嘴,轻笑着劝他:“安技师,可别这么着急。那边还有不少呢。”戴着鸽子蛋的手指指了指右边放满了食物的另一张长桌。 安技师?对了,岑路想,据说安复临是所谓的“最强驯兽师”的技师,既然那位来了这里,安复临的出现也算是意料之中。 安复临闻言抹抹嘴,就要朝另一侧走过去,中途不知道有谁伸脚绊了他一下,痴傻的青年一下子爬倒在深红色的地毯上,半天起不来。 一向是如此的,人群发出了轻轻的笑声,看着天之骄子跌落云端,总是能满足人们某种心照不宣的愿望。 “哎呀,安技师,你这是怎么了。”一旁的男人蹲下/身就要去扶他,“你这五体投地的,我们可受不起啊。” 人们的笑声更大了。 可那只手在刚刚触到安复临的垫肩时,就被人挥下去了。 岑路跪在地毯上,从地上扶起满脸饼干渣的安复临,对着男人怒目而视。 周浦深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两人,手里已经空了。他还是抓不住他,每一次当自己,与更加崇高的理由相互矛盾之时,岑路抛弃的总是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的低烧,或者是因为刚才那个激烈的吻。岑路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看见许久未见的安复临,几乎像是本能一般地冲了出去。 就像是这样的事情他曾经做了很多遍,身体的反应早已比大脑更加迅速。 安复临似乎认出了岑路,木然的表情慌张起来,朝外狠狠地推搡着他:“走……走……” 岑路看着安复临惊恐的表情,脑袋里那层屏障似乎被高热融化去了一些,闪现出细碎的画面。 脑海里有一个人,与安复临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也是一模一样惊恐的表情。 他正苍白着脸,无力地软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穿着白衣口罩的研究员用一盒白饭浇了他一头一脸。 灼热的饭粒烫伤了安复临的脸,可他却一声都不敢哼。 岑路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正在怒吼着什么,可是眼前被粗壮的栅栏禁锢住了,他愤怒地抓住了栏杆,可除了大声嘶吼,他什么也做不了。 面罩后的眼睛轻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78号,就凭你这样的天赋,也能入选‘涅槃’计划?你今天的结果,”研究院指了指岑路:“连77号的一半都没做到。” 岑路感觉自己在愤怒地吼着:“把我的……把我的那份给他!他已经饿了四天了!你们除了水,什么也没给他!他当然无法支撑完测试!” “你是说把你那份饭给他吗?”研究员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蹲下/身阴森地注视着穿着囚服的岑路,他嘲讽道:“77号,你可别仗着成绩不错就任意妄为啊,能代替你的人多着呢。” “那你们……别再给他上电椅……” “他不上,难道你代替他上?”研究员嘲弄地看着他,他拨开囚服的长袖子,岑路袖子下面的手臂上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你自己的再加上昨天替他受的,你这种潜力股要是死了我可担当不起。” 戴面罩的站起身,将剩下的一碗饭也倒了,当着两人的面踏上了好几脚,知道那些饭粒被彻底碾作了脚底的泥才作罢。 “今天你们就饿着吧,饿着说不定就能激发潜能了。”研究员不怀好意地笑着,那扇厚重的铁门缓缓地在两人面前关闭了。 铁门是那个地狱的出口,可却牢牢地关着。岑路不知道有多少次在那扇门里寻找自我了结的工具,可是没有,那狭窄的距离让他甚至无法通过撞墙来获得解脱,里面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岑路的头猛烈地疼了起来,他还扶着不知所措的安复临,可两手却已经不自觉地抓紧了对方的肩膀,疼得傻子一阵呲牙咧嘴。 这段莫名的记忆就像是被移植进来的一般,让他的大脑本能地排斥它的存在。岑路觉得自己好像在虚幻和现实的边沿,摇摇欲坠地走着钢丝。 他需要!需要一件东西,某个人,让他确定现实的方向。 岑路狠狠地咬住了嘴里的一块肉,口腔里传来的腥味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勉强地分辨着方位,想找到那个能让他确定他还身处此岸的身影。 只要有……有小深的话…… 眼前的景象已经变得虚幻起来,白茫茫的一片中,他看见周浦深正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黝黑的眸子深深地看着他。 可他却没有上前的意思。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来救自己。 少年人消瘦的背影陡然间附现在眼前,他还没有长大,却已经拥有了能让人依靠的肩膀。可少年却在用背脊对着自己,踩着军靴毫无迟疑地越走越远,任凭岑路在他背后不顾形象地翻滚哭喊,他却还是走了。 岑路心痛起来,却在恍惚间想起这似乎是自己要求的——他方才刚刚要求了自己的爱人,在一定的限度内,给予自己自由。 自由? 大脑中的记忆再一次沸腾起来,像是煮开了的沸水一般烫得他的脑壳生疼。眸色黝黑的少年人转过头,似乎已经发怒了,面色阴沉地瞪着自己,而自己却还在不知死活地挑逗那孩子的情绪: “你至少还能扛着枪在外面晃,”岑路百无聊赖地晃着栏杆上的密码锁,“我却只能在一个转身的地方吃喝拉撒。” 理着短平头的小兵脸上有化不开的阴郁,监狱的天花板上开了一扇小小的窗,他只有一双眼睛被月光照亮:“不是只有被关在监狱里,才叫失去自由。” 岑路觉得这小大人似的孩子很有意思,于是追问他:“怎么?你觉得自己不自由吗?” 男孩儿嘲讽地勾起唇角,用他不明白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岑路现在却理解了,那是一句用南国语说出的:“帝国蛀虫。” “小深……别这么……别这么说我……”岑路不知所措地呢喃出声,神志混乱间他突然觉得委屈极了。 此间的爱意被他毫无理由地投射到虚幻的记中去,他是那样地爱着那个孩子,可他却这样毫不留情地说自己是蛀虫,这深深伤了他的心。 记忆中那个男孩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黑雾,可即便如此岑路也能确定自己爱他。爱意在尖锐的疼痛之中凸显得更加清晰,他松开了抓着安复临的手,无助地朝着周浦深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想,他要将那个孩子从这个深不见底的地狱带出去。 就算他讨厌他,不肯跟他走。 那双眼睛,那双失去了光亮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让他可以确定,那是自己心头上的一块软/肉。 小深,我的头好疼啊。 疼得像是要炸开了。 周浦深冲上前去,握住他颤抖的指尖,接住了昏死过去的岑路。 岑路整个人滚烫地烧了起来,额头上全是冷汗,抱在手里的温度热得让周浦深心急如焚。他看着岑路迷蒙却又疯狂的眼神,心中冰凉一片。 他们之间剩下的时间,或许比周浦深期盼得更少。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过于亲密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更多人的围观,更别提岑路怀里此刻还躺着一个神智不清的傻子。人们用不怀好意的眼光肆意窥探着他人的隐私,心照不宣地进行着另一场无言的狂欢。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嘛。”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不符合他身材的语气,拨开了人群挤到了最前面。看着昏倒在周浦深怀里的年轻男人,很是夸张地刮了刮脸:“哟,大庭广众下还这么难舍难分的,看来正是情浓的时候啊。” 他叼着一根烟卷,神仙似的先吞云吐雾了一番,这才凑近了面色惨白的周浦深,在他耳旁边轻轻地说: “小崽子,好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深深走了什么的其实都是小路的错觉啦~正太之间的故事就要慢慢拉开帷幕啦~ 第69章 章六十九 质问 岑路这次的高烧一发不可收拾。 周浦深心急如焚,他脱掉岑路浑身湿透的西装,拧干毛巾给他擦干身子,可饶是如此岑路依旧在不停地出汗,额头上的额温度因为发汗而稍微退下去一些,接着又重新烫起来,就如此周而复始。 浑身的湿汗蒸发了身体的热量,岑路冷得满脸苍白,不自觉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周浦深干脆扒开了衣服也爬上床,将人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岑路在他的怀里依旧不曾停止喃喃自语:“测验……安复临……走…出去……” 周浦深凑近了他的耳朵,他听不懂岑路的那些话,当年他被人从军事监狱里接走之后,周浦深就再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如今。 周浦深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 他只恨自己没能早点找到他。 “小深,”岑路却突然在他怀里叫他的名字:“我想走,你跟我走吧。” 周浦深怔住了,有力的五指死死地扣住他的腰,只觉得心痛难当。他吻着岑路的额头,希望多少能让他平静些。 可惜岑路只连贯地说了这一句,接着就又一次浑身滚烫地睡死了过去。 这绝不是普通的感冒。 周浦深颤抖着手指顺着他的眼睛朝上摸,触到了他柔软的发根。当年的那个计划,他在岑路走了之后像是疯了似的去查,可是那一批曾经被分散关押在各个军事监狱里的人,就像是齐齐消失了,无论他使出什么样的浑身解数,都无从知晓。 六年后再见岑路,周浦深只知道他忘记了那两年之间发生的事情,至于其余的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同。 他依旧善良,聪慧,强大。岑路还是岑路,是自己憧憬的那个人。 而现在,他让自己带他走。 周浦深眸色暗了暗,他翻身下床,从一旁衣架上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上面的狗爬字写着一串号码。 周浦深紧了紧拳头,用疗养院的公共电话拨通了那串电话。 周浦深披着羊皮大衣,推开“兽类”的门时,带进了门外的风雪。 靠近门口的那桌人正在赌桌上吵得热火朝天,被这突然起来的凉意激了一下,俱都纷纷地朝着来人看去。发现门前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是如今“父亲”大人的心头肉,便又纷纷回过头去,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周浦深也不在意,他抬脚就朝二楼包厢走过去。 只是走到楼梯拐角处,听见某个人故意喊得很大声地下注:“我赌陆先生赢,陆先生蝉联了两届了,哪是这种毛头小子能比的。” “我也赌陆先生。” “赌陆先生保险,我也下注。” 周浦深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可却听见又有人加了一句:“瞧那对那个‘驯兽师’的狐媚子样子,怕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男人站在台阶上,向楼下探出半个头来。众人没想到他还没走,俱都面面相觑起来。跟他起正面冲突怕得罪了“父亲”,可就这么避过去似乎脸上又过不去。 周浦深不慌不忙地拔出后腰插着的m1911,拉开保险栓,以枪管指着一楼的地面“砰砰”地放了两枪。一时间楼梯上破旧的木板飞溅四碎,一楼中尖叫声逃命的脚步声不断。而男人只是吹了吹枪口的白烟,重新将它收了回去。 周浦深推开包厢的门,被扑面而来的糜烂气味激得皱了皱鼻子。 昏暗的一片中,陆静松跟一滩烂泥似的两手搭在沙发背上,目光迷离地看向来人,看清了周浦深寒冰似的目光后,他懒洋洋地笑了:“怎么,这么久不见,你不说给舅舅来个拥抱,怎么还一副仇人相见的样子?” 周浦深冷淡地踢了踢地毯上空了的针管,没用完的Phantom从针头里淌出来些许,沾湿了深色的地毯。 陆静松看着滚动的针管,非但没有任何羞愧,反倒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森白的牙:“这是好东西,试试?” “不了。”周浦深眼中的寒意更甚,“我怕被毒死。” “哎哟,”陆静松撩起果盘里剩下的一块西瓜吃了,“你是不知道,这玩意儿用过了有多带劲儿,你和你的小男朋友,用它试试准没……” 他话还没说完,周浦深的枪就顶在了他的脑袋上:“你再敢提他,我就在这里打死你。” 男人的手扼住了陆静松的脖子,眯着眼一字一句道:“我说到做到。” 陆静松却丝毫没理会他的威胁,只是伸手摸了男人发达的肱二头肌一把,甚至还把脑袋朝枪管上顶了顶:“按小舅说,你从前就有股蛮劲儿,现在练了两年可真是不得了了。”他趁机捏了捏那把硬得像石头的肉。 周浦深狠狠地将男人的脖子朝一边扭过去,将他摔在沙发上,面色嫌恶地掸了掸袖子:”我妈要是知道你现在变成这样,估计恨不得早点儿放弃你。“ “可她不是看不见了么。”陆静松咳了两声,“嘿嘿”地笑着:“你说,她和她男人的尸体,是不是早就被帝国人扔进海里喂鱼了啊哈哈哈。” 周浦深不愿再和他扯皮:“我来,是问那个计划的事。你说你知道一些内情,”他单腿跪在沙发上,揪住陆静松脏兮兮的领子:“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他眯了眯眼睛。 “刑讯逼供对我没用处。”陆静松笑着撇了一眼周浦深的枪,“你当过兵我也当过,你知道反刑讯训练。”他坏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颈侧。 周浦深挑了挑眉,他知道陆静松说的是真话:“那你想要什么。” 陆静松的犬齿尖尖的:“你的命,行不行?” “那要看你的消息能不能让我满意。” “这么说不是不行?”陆静松的眼中甚至出现了可以被称作“好奇”的神色:“我还以为你对那个小鸭子是玩玩的呢,想不到真是下了血本了。” 周浦深飞起一拳就打在陆静松的左脸上,陆静松门牙被打飞出去半颗,嘴里不住地流血,饶是如此他还在笑:“哟,连坏话都不能说。” “我再重复一次,”周浦深寒着声说:“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嗨呀,别这么急嘛。”陆静松吐掉嘴里的牙齿,又重新吊儿郎当地在沙发上坐下了:“从前我也被抓去当兵了,但是我和你不一样啊,就那么认命了。”他朝周浦深竖了个中指,“我什么样你也知道,干啥啥不行,很快就被从新兵营里踢出来,跟着其他废柴一起被送出去了。” 他吹了个口哨:“我还以为,他们是要抛弃我了,害我白高兴一场。” “你去干什么了?”周浦深抱着双臂看他。 “能干嘛,我又不是畜生,也不能被宰了吃肉。但是空有这一身的肉也是浪费嘛,所以帝国人就物尽其用……”他的笑容突然颤抖了一下:“用我们……做做实验什么的。” 周浦深的拳头突然松开了。 “其实也没听起来那么恐怖。”陆静松又吃了一块水果,“就是老是搞搞催眠,然后让我们记一串弹道导弹公式,三秒之后背不出来就切一根手指什么的。”他举起少了三根手指的左手。 周浦深的呼吸在颤抖:“你……” “当时帝国人的那个开发实验还在实验阶段,所以拿我们练手,”陆静松没个正形地躺在沙发上:“后来换了个洋气的名字,叫‘涅槃’,就好像他们要造个凤凰出来似的,你那个小男朋友,肯定经历得比我多。”陆静松恶意地笑了。 周浦深的心头仿佛被人用尖刀扎了进去,接着那人还握着刀柄在他的心里转了半圈,他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你怎么逃出来的?” “逃?我哪有这个能耐啊,还不是‘父亲’把看我会捣鼓点儿东西,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北边儿,”陆静松指了指自己的颈子,“咱们这种外来兵,身上带着这个的,哪能逃出帝国的国界线。” “我想着也没更好的去处了,就跟他来这儿了呗。”陆静松将双手枕在脑后,好不快活:“谁知道来这儿就是卖卖假货沾沾腥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逍遥自在得很。” 周浦深凝视着他,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悲哀。 他的小舅,曾经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人,竟然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 “别这么看着我。”陆静松毫不在意,“我挺好的,再说了,我还得取你的命呢,”他就仿佛是在宣告今天的天气一般随意:“这可是惯例,跟我对打的,没一只‘野兽’是留活口的,不能为你破例啊。” 他耸了耸肩膀:“要是惹‘父亲’大人不高兴了,我又被送回去天天坐电椅不准睡觉,这我可受不住。” 周浦深再也受不了了,他从地上捡起枪,扭头就推门出去。 只留陆静松一人在包房里,他还在笑,可那笑容在灯光下却显得有些扭曲:“小崽子,你凭什么认命……你要是认命……就把这条命还给我姐姐吧……” 第70章 章七十 变化 周浦深回到疗养院的时候,吴医生正巧在给岑路拔输液针头。 岑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倚在床板上彬彬有礼地朝吴医生道谢,看见周浦深进来之后眼睛亮了一下,但有外人在,他不好表现得太过亲密。 周浦深有些迫不及待地松开弹簧门,抬脚就想朝里走。 “小心!”岑路突然出声,周浦深这才发现他松开的弹簧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弹了回来,差点儿打到自己的后脑勺。 “怎么冒冒失失的。”岑路虽然面色虚弱,看周浦深的眼神却依然温柔一如往常。 周浦深回头将门关上,在插上插销的那一刻,周浦深的手突然在门上停住了。 他突然觉得,方才岑路喊那句话的时候,似乎是自己松开弹簧门之前。 他回头看了岑路一眼,岑路正在与吴医生说话,双手交叠放在被子上,并没有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意思。 周浦深摇了摇头,这太荒唐了,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您想见安先生的意思,我会替您向‘父亲’大人转达。”吴医生不慌不忙地将废弃的输液管扔进了垃圾桶里,“这两天不要吃辛辣食物,不要着凉,请好好休息。”说话间他貌似无意地瞥了已经来到床边的周浦深一眼。 周浦深耳朵红了。他尴尬地看了双人间里另一张整整齐齐的床铺。 岑路却很坦然,他只是伸手正了正眼镜:“还有一件事……陆先生他……” “您放心,您如今的身体状况,我们会完全向对手方保密。”吴医生微微一笑,“保证比赛公平,是我们作为赛方的责任。” “不过呢,”他却突然俯下/身,狡黠地朝岑路眨了眨眼,“因为我非常欣赏岑先生,所以可以略微透露一点当日赛场的信息。” 岑路按住了针眼上止血的棉花:“洗耳恭听。” “这次大人对两方的战力都很感兴趣,”吴医生朝岑路眨了眨眼,“像两位这样优秀的挑战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为大人拉来了不少赞助,所以大人决定,决赛时废弃室外的那个老场地,完全建立一个新场馆。” “那个场馆是在地下。”吴医生不慌不忙地将岑路的药一字排开:“迷宫似的地道里,散布着很多会给二位带来惊喜的房间,估计在那样的狭窄空间里,发生枪战的话一定会很有趣。”吴医生微微提起了嘴角,花白的发色再加上他得体的微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绅士。 “是吗。”岑路也不多言,只是淡淡地道谢了一句:“大恩不言谢。” “没关系。”吴医生状若无意地拍了拍男人瘦削的肩膀,接着凑近了轻轻说:“毕竟,我赌的是你赢。” 直到吴医生离开了房间,岑路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他朝周浦深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摘下眼镜朝他招手:“小深,过来。” 周浦深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很默契地任岑路脱掉了他的外衣,一个翻身上了床紧紧地搂住他。 岑路的身子很热,两人裹在被子里,源源不断的热量渐渐温暖了周浦深散发着凉意的脸颊。 他摸着岑路的额头:“不烧了。” “是啊。”岑路也学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吴医生有两下子。” “哥哥,”周浦深近在咫尺的眼神蕴着担忧:“他把场地信息透露给我们,有什么用意?” 岑路在男人的臂膀里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没听他说吗,他说他赌我们赢。” “可……” “没关系,他似乎是真心支持我们,不管他按没安好心。”岑路顺着周浦深的唇线一路向下摸:“我有直觉。” 周浦深握住了他做乱的手:“基于什么?” 没想到这么一个无厘头的问题却让岑路愣了愣,他接着笑了,有些不确定地说:“他的表情?当时的氛围?总之和单纯的直觉不一样……像是……” 话还没说完,他又打了个哈欠。 就像是,各种未知的事物在他脑袋里都渐渐成型为可以分析的概率模型,而他需要做的,只不过是一步一步按着模型的指令输入参数罢了。 他皱了皱眉头,虽然吴医生让他退了烧,可并未治好他的头痛。这一年来反反复复发作的头痛,现在就像终于在他脑袋里扎根了似的,再也赶不走。 可岑路不想告诉周浦深。 所以他决定转移他的注意力。 岑路朝周浦深眨了眨细长的眼镜,伸手拉开了浴袍的带子,白皙无暇的天鹅颈随着敞开的浴袍展现出来,男人的动作表情都带着无言的邀请。 周浦深却愣了愣,伸手为他把带子重新系好,伸手关了灯:“你生病还没好。” 岑路有点郁闷,整个人蜷缩着朝男人怀里拱进去:“可是我想。” “想也不行。”周浦深教训了怀里的人一句,突然觉得得了别样的乐趣。平时总是岑路教育自己,却难得一见岑路任性的模样。 周浦深想到这儿心思痒痒的,可还是强行用理智把这些危险的念头压下去。 他更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人,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发顶:“乖,早点睡,早点好起来。” 别再让我那么担心。 长时间的沉默散布在浓黑的夜里。 那寂静那么久那么久,久到周浦深都以为岑路睡了,可他自己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小舅的话长久地萦绕在脑海之中,让他始终夜不能寐。 每一次他想闭上眼的时候,就想起陆静松的那句:“你的小男朋友肯定经历了更多。” 周浦深就会立刻从迷糊中吓醒,心跳快得他几乎害怕贴在自己怀里的岑路会被吵醒。 在周浦深第五次心跳加速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岑路在黑暗中轻轻地问了一声: “小深,我们从前见过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夜里视觉模糊的关系,周浦深突然觉得一贯自信的岑路,方才问出的这句话竟然是这样脆弱,仿佛就像是一只已经满布裂纹的瓷器,风一吹就碎了。 梁浅的话言犹在耳:“只要他想起来,你就必须走。” 周浦深一直是将这句话当作前提的。 或许是在苦苦寻了他五年后,自己已经身心疲惫,在听见梁浅有他的消息时根本不顾一切,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答应了对方提出的一切要求,只为见他一面。 可……这对哥哥来说真的公平吗? 这冗长的沉默刺痛了岑路的心,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满怀好奇心的潘多拉,在没打开魔盒之前总是满腹好奇,可当他打开盒子之后,又开始忧愁即将到来的灾祸。 比如,他和周浦深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 岑路觉得他无法承受这种可能性,甚至在脑海里想想也让他痛苦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他当即便后悔了,伶牙俐齿的人此刻只能笨拙地补救:“你要是不方便说就不用说了。” 我可以装作不在意。 我可以当作不知道。 只为了让这个梦,做得再久些。 可岑路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耳边有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是男人温柔至极的声音:“见过。” 而且我从那时候开始,就爱你了。 岑路这是第一次见识到安复临的能力。 这个平素连衣服也穿不好的青年在修理机械时却仿佛完全换了个人,主机连在一边,他一会儿用扳手对着那蜘蛛网似的的线路左拧一下右拧一下,一会儿偏头去敲两行代码。 这会儿他似乎碰到了什么难题,蹙着眉头乖乖地坐在观景台的沙发里那儿,对着蔚蓝的湖泊一言不发。 果然如同吴医生所说,不知道他怎么劝动了“父亲”和陆静松,安复临这样神出鬼没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里。岑路很喜欢跟他相处,不仅仅是因为记忆里那些闪现的片段让他断定自己曾见过这个孩子,安复临也总是十分亲近他,每天只要他来,就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连周浦深来给两人送东西吃都要冲着他呲牙咧嘴。 ”怎么,遇见难题了?“岑路低着头读了两行,接着接过他的鼠标,滑动滚轮读着整个页面:”这里,“岑路指着某一行发光的蓝色字体:”参数代错了。“ 安复临懊恼地拍了拍头,就像是个二元一次方程没解出来的中学生。照理来说这两千多行的代码需要写好几个测试才能找出错误,可岑路几乎是在瞬间就把问题找出来了。 安复临敲着回车将错误行删除,蓝莹莹的屏幕上反射出他难过的脸。 周浦深端着一盘刚刚切好的水果,来观景台找两人。 几乎是电梯门刚刚打开的瞬间,岑路还未曾回头,就满含笑意地说了一声:“小深,你来啦。” 周浦深愣了一下,可就当作没在意似的走到岑路身边,将他爱吃的橙子转到他那一边去:“哥哥,多吃点。” 安复临不高兴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大踏步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两人之间,回头狠狠地盯着周浦深。 岑路哑然失笑,于是只得把手里的橙子递给他:“给你好不好?” 于是安复临得意了,耀武扬威地看了周浦深一眼,扒开橙子皮就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不一会儿就吃得满脸橙子水。 周浦深对他这种行径很是不满:“比兵营里跑了五公里路的新兵吃得还多。” 岑路看着他满脸的醋意,无奈地揉揉眉头:“你们俩成天这样,也不嫌累。” 周浦深看了他一眼,黑眼睛里温柔漫溢。他伸手越过安复临,捏住了岑路的后颈,缓慢轻柔地给他按摩:“对啊,我就是不高兴。” “你真是……” 周浦深像是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了一颗巧克力,趁着安复临埋头在西瓜里的时候悄悄从背后递给岑路。 他悄声说:“这是给哥哥的加餐,别的人,”他很幼稚地撇了一眼安复临,“都没有。” 岑路笑了,那笑容里全都是甜蜜和宠溺,他从善如流地拨开巧克力糖纸,凑到嘴边却停住了。 周浦深觉得奇怪:“怎么了?” “没事儿,”岑路笑嘻嘻地说,可那糖纸却没有从鼻子前面移开,他站起身:“我去洗手间一趟。” 接着他很缓慢地转身,看起来很稳当地朝着洗手间走过去。 有粘稠的血,一滴,两滴,很慢很慢地掉在了巧克力糖纸上。岑路很小心地兜着,不让身后的周浦深看见。 他的爱人坐在一片澄澈的湖景之中,满怀爱意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 第71章 章七十一 两难 装潢奢华的休息室里,岑路让周浦深张开双臂,为他把防弹背心套上。男人的脊背传来温暖的触感,岑路很是贪恋这种温度,于是指尖停留在那儿,按住不动了。 周浦深任他动作,精瘦的腰后别着的是他曾经送给岑路的m1911,军用背心内依次排开了匕首和短棍,甚至还有一把精巧的电击枪,按照吴医生的说法,在狭窄的地道之内他根本不可能使用那把威力巨大的m9,反倒是冷兵器更实用些。 岑路注视着那把锋利的匕首,突然意识到父亲此举大概是故意的。 短兵相接,能让野兽们搏斗的时间更长,这个残忍的游戏能供观赏的时间也就更久。 岑路有些许愤怒,可却又无可奈何。他突然想到,自己从参加这个比赛开始就未曾思考过周浦深可能会死的问题,或者说,他一直抗拒思考这个问题。 可现在他的思维不全受控制了。 从前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心照不宣的爱慕,可现在说开了,日日缠绵之后,便是决定相偕一生的爱人,至少,岑路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周浦深可能会死这件事,光是脑袋里蹦出来的那个概率就让岑路呼吸颤抖。 周浦深戴上了标记为黑的Dom,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岑路,摸了摸他的头:“我走了。” 岑路依旧固执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另一只手垂下,抓着另一只配套仪器。 他心中不安极了,那种漂浮在空中的游弋感,让他整个人都无所适从。 心中的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似乎觉得,周浦深这一走,就再也难见到了。 “哥哥,”周浦深敏锐地意识到了岑路的反常:“你怎么了。” 休息室里的摄像头随着两人的动作而转动镜头,如影随形得像是鬼魅一般。 岑路瞥了一眼摄像头,突然将周浦深压紧了摄像机的死角,周浦深没有防备,后脑勺一下子撞到了装饰用的墙面,被岑路用手掂住了。 岑路的两手固定在他的耳侧,呼吸几乎喷在周浦深的脸上,他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只有这个人才是能解决他所有不安的良药。 不,或者说他是他的毒药才更贴切。 岑路没用过phantom,也不知道用了之后会对其多么疯狂,可他现在却觉得,周浦深就是他的瘾,愈是迷恋就愈是渴求,愈是渴求便愈是不可自拔。 他没有任何犹疑地下嘴,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狠狠地咬住了周浦深的嘴唇,周浦深吃痛,如同蝶翼一般的长睫毛颤了颤,却没有拒绝他。 口齿间的咸腥味在两人的舌尖慢慢扩散,却依旧挡不住爱人之间急切地占有对方的每一寸领土,周浦深满面痛色,任由岑路撬开自己的牙关,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那样啃,他伸手捏住岑路那一截细腰,将他更深更紧地朝怀里搂进去。 这个绝望的吻持续了像是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最后还是岑路先放开了他。他边喘气边盯着周浦深下唇上那个小小的破口,冒出的血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吮吸掉了。 他盯着周浦深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珠里爱意和痛苦混杂,他深吸了一口气,就跟说出接下来这句话要抽干他全身的氧气一般:“小深……我不问你……我信你。” 周浦深不敢细问,他知道岑路并不是在谈论接下来的比赛,他颤抖着嘴唇,舌尖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只能直视着岑路的眼睛,黑眼睛里满是悲伤神色。 该来的,挡也挡不住。 不是自己的,再奢求也是徒劳。 周浦深闭上了眼,长达数天的煎熬终于迫使他做了决定。 何必呢,再坚持下去,只不过是让双方都加倍痛苦罢了。 岑路被他的眼神刺痛了,捏着周浦深肩膀的手松了下来,正当他准备收回时却被人一把握住。 周浦深吻着他的手,岑路只能看见他毛茸茸的后颈正对着自己,他松开了自己的腰,单膝缓缓地朝地面跪了下去,另一手放在胸口。 就像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他做的那样。 岑路有些茫然无措,伸手拉着他的胳膊:“你起来……这是做什么……” 可他的动作却绵软无力,更本拉不动已经下定决心的周浦深。 “哥哥……在上一次离别之前,你对我说了,想看我对你行这个礼。”周浦深抬起头,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归于平静,甚至有几分怀恋。 可那双黑眸中的神色却是绝望的,空洞的,就像是已经下定决心,把自己的的最后一束光拱手让人。 岑路瞠目结舌。 周浦深像是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他单膝跪在地上,一手将岑路的手拉近,贴在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覆在那只手细腻的皮肤上。 他抬头看着他,虔诚的眼神就像在看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他说:“哥哥,我答应你,在比赛回来之后……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不愿让你再为难。” 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过去或以前,无论你记得与否,这颗心,这口气,没有你都毫无意义。 岑路看着周浦深失去了光亮的眸子,几乎是心痛难当,他还想再说什么,却看见对方迅速起身,已经有穿着黑制服的人推开门走了进来,看见两人暧昧的姿势,女人的神色也并未变化:“请周先生准备入场。” 岑路颓然松开了周浦深的手,站在一旁,胸口大幅地起伏了两下,背过了身去。 周浦深整理了一下满身的狼狈,深深地看了岑路的背影一眼,也不管有人在场,就那么轻轻对他说: “我保证。” 岑路还是没有回头,只是肩膀起伏了一下:“我等着。” 身后的门关上了,带走了他身边的最后一丝光线,一切都重归寂寥。 岑路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口力气,无力地垂下了头。脑袋疼得厉害,他又想起了那天忍不住的鼻血,心里悔恨难言。 后来又有数次,他都硬是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他不知道以周浦深的细心到底有没有察觉,或者,他察觉了却没有说。 岑路想,他凭什么指责周浦深,自己也有事瞒着对方,却任性地要求对方知无不言。 岑路懊丧地抱住了头,摄像机紧紧地跟着他的动作,将一切都收入眼底。 周浦深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里充斥着一片漆黑。四周寂静无声,他小心地一手放在刀刃上,一手摸索着周围。 马丁靴轻轻地朝前移动了几分,周浦深的手接触到了粗粝的墙面,空间里十分憋闷,男人可以断定这里是地下,且供氧十分不足。 看来那位皮笑肉不笑的吴医生没有说谎。 确定周围无人后,周浦深在原地轻缓无声地转了个圈,手指在距离不足两米宽的两面墙中间轻抚而过,丈量着间距,不远处传来了水滴的声音。 一滴,两滴,滴落在瓷面上的声音。 这时耳机里传来了岑路的声音:“小深,听得到吗?” 周浦深轻敲了两下作为回应。 岑路立即反应过来,这一片漆黑还伴随着无声,若是发出声音便很有可能会招致捕食者的利齿侵肆,他轻声指示:“朝前方走三百米,地图上指示这座地下赛场是单向通道,不必担心迷失方向。” 他边说边看了一眼对面悠然自得的陆静松,他即便在密闭的监控室里也点着一支烟,标记白色的Dom歪在额头上,一派驾轻就熟的样子。 岑路看不见对方的显示器,也就无从知晓他的“野兽”到底是什么样子。虽然他们有掌握场地信息的优势,可陆静松的“野兽”是谁始终是个谜。 对于现在的岑路来说,任何未知因素有可能成为他判断失误的导火索,于是他便耐住头痛,加倍地集中精力。 他轻声道:“小深,我们去找一副夜视镜,”刚刚看过一眼的地图就像是烙印一般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武器存放地点在地道里的第一个房间,位于你前方五百米处右侧方位。” 吴医生曾经说过这里有充满惊喜的房间,岑路微微眯了眯眼睛,到底是怎样的“惊喜”呢。 毕竟那位以观看杀人游戏为乐的“父亲”来看,实在不好预测。 周浦深的速度很快,他很快就顺着墙壁摸到了木质的房间门,因为在地下空间狭小,他不能放催泪弹测验里面到底有没有人,于是周浦深只能拔出枪来,贴着墙根打开大门,谨慎地朝里挪动。 在打开门时周浦深就发现这里并不如地道里那样一片漆黑,房间的屋顶镶了一闪小小的顶窗,有月光从窗户里投进来,照亮了屋内的陈设。 所幸,陆静松的“野兽”似乎还没摸到这一块。 一张铁架床靠墙摆着,上面堆着破旧发黄的被褥。右边是一只斑驳的洗手台,水龙头没有拧紧,正有水滴一点一点地滴落在洗手池里,发出轻声响动。洗手台前方有一只坐便器,用来遮挡的帘子拉上了一半。 周浦深环顾四周,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这里的陈设,分明昭示着这里是个单人监狱,而且……似乎…… 周浦深的心中既愤怒又疑惑,愤怒的是被人窥探见了心底的秘密,疑惑的则是赛方到底是什么来路。 能找到深受重伤的黑鹰,收服了桀骜不驯的陆静松,庞大而豪华的设施……运作黑市…… 岑路通过Dom感知到了对方起伏的情绪,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天窗就开在床铺的正上方,似乎是故意要给被囚禁在这里的人某些慰藉似的。月光从窗户里斜**来,照亮了床头那张与整个室内格格不入的写字台。 即便是在这种时候,周浦深看见似曾相识的摆设还是心头一暖。 岑路的视线似乎也在被某种温暖的情绪所浸染,从周浦深进入这个房间开始时,他就觉得脑袋里的一根神经一直在突突跳动,而如今周浦深脑海里的记忆毫无阻隔地传输过来,多少熨贴了他的不安。 岑路看见,一个眉眼漂亮的少年,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军装,正隔着栏杆托着脑袋认真地听着什么。 “所—以—说——”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栏杆里面传出来,另一个少年的声音让岑路觉得无比熟悉:“分号上下要是都趋近于无穷大,可以用洛必达法则取两者的导数……你听懂了没有啊!” 少年漂亮的脸上隐隐透出了些羞愧,他弯弯的如同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朝下,两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求着栏杆里的人:“哥哥,你能不能再讲一遍?”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感情变化写得我痛苦万分……还好下面是动作戏(小声bb 第72章 章七十二 监牢 岑路怔怔地听着十六七岁的周浦深一声一声地叫着监牢里面那个稍大些的少年“哥哥“,里面的人似乎很没耐性,一条定理快速地讲了一遍就开始埋怨黑眸黑发的少年听不懂。可只要周浦深委委屈屈地叫他两声,他便从监牢里伸出一只瘦弱的手臂摸摸他的头,又再一次解释起来。 岑路还想再定睛细看两眼,那回忆却转瞬即逝,展现在他眼前的依旧是空无一人的监牢。 他强打起精神,指挥着周浦深挪动视线,他不怎么费力地便在床板下找到了一批武器,可其中大多是杀伤力巨大的冲锋枪或是火箭炮,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里根本无法发挥作用,也没有任何收集的必要。 岑路皱起了眉头,他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周浦深随着脑海中那股强大的压制感缓缓地低下头,岑路作为“驯兽师”而言一直天赋异禀,不仅丝毫不影响自己的任何身体机能,更是擅长于将野兽的身体潜能发挥到极限。 可近来的训练中,周浦深总是隐隐地感觉到,岑路正在无意间对自己的意识施压。 就比如现在,他本人的意愿是想要去端详一下找到的那批武器,岑路的意识却强迫他研究起了地上没什么意义的影子。 他听见岑路在耳机里说:“小深,你向左边挪开一点儿。” 周浦深闻言照做,他看见打在地上的自己的影子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挪动,可那片黑影却并未完全从水泥地面移开——一小团黑咕隆咚的物件,正被天窗里的月光投射到地面上。 周浦深神色一动,没等岑路命令他就朝上方看去,果然,夜视镜的半个角正静静躺在天窗脏兮兮的玻璃之外,挡住了一束月光。 周浦深没有丝毫犹豫,他从腰间拆下锚沟发射器,将钉钩抛上去,钉钩准确无误地卡在了天窗边沿的缝隙里,男人将攀登绳紧紧地系在腰间,拉了拉绳子确定它不会滑动之后,就伸手敏捷地顺着粗糙的水泥墙面爬了上去。 天窗的锁扣很脏,上面缠绕重重叠叠的蜘蛛网,周浦深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搭扣拧开,半个身子伸出去,两只强有力的臂膀一手拉着绳子,另一只手去够近在咫尺的夜视镜。 周浦深在黑暗中待了近半小时,此刻陡然间沐浴着明亮的月光,黑眸中间那两只咖啡色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了些,他抬头看着漫天星光,银河中密布的繁星拥簇着皎洁的月亮,地上地下,光景却如此不同。 周浦深明知时间不对,思维却依旧控制不住地飘忽到两人互相表白后的那个下午,那时候岑路坐在他的怀里,他的身上传来令他依恋的温热。 岑路曾经对他说:总有一天,他要带他走。 向着牢笼之外广袤的世界,从此刽子手不再满手鲜血,金丝鸟不再束缚翅膀。 周浦深不争气地向往着这一天,地面上的冷风吹过他的面颊,激得他打了个寒战,从胸膛冷到了脚底。 周浦深起初以为是外面带来的寒风的关系,可渐渐地他却觉得小腿连着双脚越来越冷,他有些疑惑,密闭的空间里哪来的冷风? 他拿到了夜视镜,正掉头准备朝下爬,却听见岑路在耳机里一声大吼:“小深!快跑!通风口里有人!” 周浦深几乎是下意识地朝右侧倒过去。 话音刚落,墙壁上的通风口盖子被人“当啷”一下踢开,黑洞洞的枪口从里面伸出来,毫不犹豫地就正对着周浦深开了一枪,幸好周浦深此时身体一歪,子弹擦过他的手臂,打断了周浦深的攀登绳,男人整个人朝地面坠落而去。 “小深!”岑路大吼,“你怎么样?!”他站起了身,正对着挑衅地笑着的陆静松。 陆静松露出两只虎牙,不怀好意地指了指屏幕,对着岑路无声地动了动嘴。岑路却能读懂他的意思: 正式介绍一下,我的野兽,美丽的安娜。 穿着一身劲装的少女发现方才的那一枪没有得手,便毫不犹豫地扔掉了那把武器。转而从怀中掏出了匕首,如同一只轻盈的燕子一般从通风口跳了下来,对准了周浦深的脖子就亮出刀刃。 周浦深抬起手臂格挡,胳膊上的护甲与匕首相接,发出“铛——”的一声响,那少女似乎被震麻了手臂,微微减缓了攻势。周浦深趁机一跃而起,两只健壮的手臂死死箍住了少女的双腿,将她拖倒在地上,少女一个趔趄,直挺挺往后倒,后脑勺撞到了坚硬的地面上,可却一声也没哼。 周浦深感受到了手臂下异样的触感,愣怔了一瞬。可他不敢犹豫,当即便抽出了胸口的电击枪,枪口的两极闪烁着雪白的火花,男人毫不怜香惜玉地就用电击枪朝少女的腹部猛击过去。 少女抽搐了一下,翻身侧过身子,凌乱的金发盖住了姣好的面容,躺在地上不动了。 周浦深方才这一系列动作需要极大的能量,饶是岑路也一时觉得体力不支,他气喘吁吁地跌坐回椅子上,双眼紧盯着陆静松。 陆静松一副懊恼的样子,心有不甘地捶胸顿足。 周浦深感受到了四肢传来的无力感,他一边小心地询问岑路的状况,一边蹲下/身子掏出了短刀,准备来个斩草除根。 他虽然可以确定方才的电流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昏死过去,可方才接触到这头“野兽”时异样的感觉还依旧残留在手臂上。周浦深作为特种兵的直觉让他十分不安。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用刀尖对准了少女的喉骨,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准备扎下去—— 那支短刀却突然扎了个空。 周浦深目瞪口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方才还昏迷不醒的少女却在瞬间消失了。 这真的是人类能够拥有的速度吗? 他来不及思考,就听见岑路的指令:“躲开右后方!” 周浦深偏头一歪,接着男人有力的手臂就捉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周浦深调转了全身的力气死死捏着少女的腕骨,想要逼迫她松开匕首。 可那少女却像是丝毫不在意一般,挣了两下没有挣开,便表面无情地从腰后摸出一把钢刀,想要对准周浦深的胸膛砍下去。周浦深再一次托住了她另一手。 这少女的面貌如同一朵空谷幽兰,冷漠却在月光下散发着莫名的魅力。 周浦深与她僵持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形貌柔弱的女孩子力气竟然这么大,饶是帝国最优秀的士兵也几乎制不住她的两腕。 岑路紧紧地抿着嘴唇,他此刻正感同身受地见识到了安娜的力气,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了冷汗。他撇了一眼右上角的地图,已经开始盘算各种逃生路线。 陆静松看出了对方的意图,他哈哈大笑,当即便把烧得还剩一点儿的烟头扔到了地上,将耳机凑近了嘴边:“行了安娜,别让着我的小外甥了。” 话音刚落,周浦深便感觉到少女以及其恐怖的力气生生先挣脱了一只手臂,周浦深不再恋战,立即掉头朝门外跑过去。 耳侧的空气被划破,一只匕首贴着他的耳际飞过去,划破了他脸侧的皮肤,离大动脉只有一步之遥。 粘稠的血液从那个长长的口子里淌出来,沾湿了周浦深的领子。 与此同时,岑路只觉得耳侧一阵剧痛,他不由得捂住了脸,震惊地看着对面怡然自得的陆静松。 他的这个野兽……到底是什么来历?战斗力竟然几乎可以与帝国的特种兵相较。 陆静松做了个鬼脸。 周浦深跌跌撞撞地撞开了那扇门,像是豹子一般朝着黑洞洞的长廊前方跑过去,这一次他戴上了夜视镜能够辨别方向,东躲西藏了好几个房间,可身后的脚步声一直紧跟着自己。 夜视镜明明只有一副,可安娜却也像是能够辨明方向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狼狈逃走的周浦深,无论如何都甩不掉。 周浦深狠狠地咬住了牙,心一横就推开了前方岔路口处的另一扇门,他闪身躲到了门背后,耳朵贴在破旧的门板上,屏息听着后面传来的一切动静。 被个小女孩这样追着打,周浦深啊周浦深,你在哥哥面前可算是丢脸丢到家了,周浦自嘲地想。 轻巧的脚步声缓了些,安娜似乎在这个岔路口思考了一番,接着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周浦深松了口气,决计在此处避一避处理一下伤口,方才那个孩子的匕首上不知道涂了些什么,他现在只觉得一阵阵的刺痛。 他就地坐下来,四处打量着他的新地盘。这里不似方才那个有窗户的监牢,是个完完全全的暗室,若是他没能抢到这幅夜视镜,现在怕是跟个瞎子似的两眼一抹黑。 这间房间里十分干净,除了正对着周浦深的一台电脑之外什么也没有。周浦深对那台黑着的显示屏毫无兴趣,他只是席地坐下,从怀里掏出碘酒来,涂了一点儿在脸上。 那钻心的疼痛一丝不漏地传达到了岑路这里,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尽力压着自己的呼吸声。 可还是被周浦深发现了。男人十分懊恼于自己的失误,轻声问耳机里的人:“哥哥,疼不疼?“ 岑路勉强笑了两声:“我有什么,受伤的是你。“显示屏里的那个房间叫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有些无奈地催促周浦深:”处理完就走吧,看看身上还剩什么,老是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周浦深闻言答应了一声,与岑路商量了一下对策之后就决定离开这里。方才他们在明对方在暗,现在形式可是完全逆转过来了。 他的手搭在了把手上,用力向左旋转。 那扇铁门纹丝不动。 周浦深愣住了,他用两只手一起上阵,把手被他拧得“咔嗒咔嗒“直响,可依旧没有分毫打开的意思。 他被关在了这里。 第73章 章七十三 首相 周浦深已经被关在这里近一个小时了。 这个密闭的空间除了被锁上的大铁门之外没有任何出口。为了不让人发现其中的任何响动,四周的墙壁上都包裹着厚厚的海绵。房间的顶挑得很高,打通了两层楼一般足足有五六米,让整间房间看起来像是个压抑的筒子楼。 周浦深心中的不详之感越来越浓重,以他专业的经验来看,这里恐怕是个用来折磨俘虏的禁闭室。 在进入这间禁闭室之时,周浦深就敏锐地感受到了岑路的情绪变化。他起初以为是伤口里的药性发作,可就他在监牢的经验来看,这间禁闭室恐怕也是哥哥曾经呆过的地方。 他只觉得情绪上那股强大的压迫力越来越明显,他越是仔细地检视四周,那股因不安而生成的压迫就越大,周浦深咬紧了牙,决定暂时不告诉岑路。 禁闭室里也有一只水池,只不过是用水泥堆砌起来的,与牢里的那个相比要潦草得多,没拧紧的水龙头里“嘀嗒”落下一滴水珠,在水池里摔得粉碎。 岑路看着暗色中略显突兀的那台电脑:“小深,你去看看。” 他不清楚“父亲”和陆静松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可照这样的阵势,似乎想要出这间黑乎乎的屋子就一定得通过那台电脑接受什么信息。 他的心里浮现出异样的感觉,未知的事物引诱着他一步一步深入黑暗,虽然疑虑重重,却也在他的情绪里播下了兴奋的种子。 周浦深无法,只得被他带着坐在了那电脑前,军人劲瘦的腰挺得笔直,带着护甲的手轻敲了一下回车键。 周浦深不敢告诉岑路,他脸侧的伤口已经开始发麻了。 方才的碘酒似乎没有一点效力,安娜刀尖上的东西毫无障碍地顺着周浦深的血液循环到了全身,伤口靠近头部,所以扩散到大脑的速度很快,周浦深看着亮起来的电脑屏幕,只觉得亮蓝色的桌面正在变成数个重影。 岑路也收到感染,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他陡然间感觉自己与周浦深意识的边界开始重合,几乎快要分不清彼此,他甚至觉得,此刻坐在那张冰冷的屏幕之前的,正是自己。 他麻木地敲击着回车键,起初显示屏没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之后才有黑体字一个一个,不慌不忙地被人敲出来: “欢迎来到‘涅槃’实验大楼的3B号实验室,来到这里的孩子,必须对问题作出正确的解答才可以出去。” 属于贵宾室里的监视屏幕突然在一瞬间一齐熄灭了,接着那画面跳动了两下,监控白队的那边重新亮起,而另外半边则一直是刺眼的雪花。 内线电话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就响起来了,声音甜美的通讯员在电话里略带抱歉地通知各位赞助商:“因为线路故障,白队所在的房间内监视器暂时短路,希望各位大人少安毋躁,‘父亲’大人,”正是这让不满的金主们暂时压抑下躁动,“将会亲自补偿各位的损失。” 固云镇镇长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所以也是第一个听见敲门声的,彬彬有礼的侍从将包装得精美的礼盒递给他,他关上门打开之后,内里是满满一盒堆砌的金条。 这真是大手笔,满脸流油的镇长对送金子来的侍从狐假虎威了一番,便心满意足地关上了门。 而与此同时,竞技场最高的建筑里,吴医生正懒洋洋地靠在真皮沙发里,膝盖上着笔记本电脑,双手在上敲击键盘。 雕花木门被人打开,医生连头也没回便直接问来人:“老九,我这老头子,没跟时代脱节吧。” 老九知道他指的是使用电脑这件事,他连忙回答:“当然没有,阁老您一直……” 他想说“先于时代”,却有些忐忑会不会激怒这位喜怒无常的大人。 帝国首相是个乍一看姿态优雅脾气温和的老人,可偏偏能想出那许许多多骇人听闻的点子,只要有效,便无谓人言不论常理。吴阁老虽然从未发过怒,可那种对待生命和常理漠不关心的态度,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骑士都自愧不如。 “‘亚当’……”老九看见了屏幕右上方戴着眼镜的俊美男人,“从前常进禁闭室?” 吴归远回头瞥了他一眼,那双狭长的眼眸中明明没有任何怒意,却还是叫老九不寒而栗地退后了一步:“是属下僭越了。” 吴归远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见惯了血肉横飞的第九圆桌骑士冷汗倒流,不得不抬出女王来为自己开脱: “是……女王陛下一直非常关心‘涅槃’实验的进展……陛下听说‘亚当’是仅存的硕果之一,所以……” 吴归远轻笑了一声,终于给了下属一个台阶下:“是啊,在陛下她老人家眼里,‘涅槃’怕是不太成功吧,说是要培养出帝国的大脑,可手术之后十个疯了九个。” 基因改造手术是曾经身为神经学家的吴归远亲自所创,老九立即单膝跪地,冷汗湿透了背后的衬衫:“属下……陛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吴医生呷了一口茶水,伸手理了理额前银丝夹杂的头发:“老九,人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老。”他叹了口气,“陛下仁慈,我却总是令她失望。” 老九依旧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亚当’是个潜力无限的孩子,我原本是……”吴归远表情深幽,“把他当作我的继承人来培养的。” “只可惜啊,”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跟那些没捱过基因改造的比,更是个失败品。” 那话里若隐若现的恶意老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装修豪华的休息室里空气冷得像是要结冰。 “这样吧,”吴归远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老九,“这场比赛之后,我手头的事情也差不多办完了,很快就会回帝都去。陛下想必已经被元老院的那帮死脑筋缠得烦不胜烦了。”男人微微一笑,“你先回去帮她吧。” 这就是逐客令了。 首相话里的意思老九听得明明白白,他立即如获大赦一般,一步三鞠躬地朝门外退去,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他却觉得女王陛下,要比这位笑面虎首相好伺候得多。 “对了,怀眠最近去哪了。” 老九止住了脚步,实话实说地回答:“她回了帝都的实验室,按您的要求去处理观察后的废弃品。” “记得把安复临也带上。”吴归远揉了揉眉头,“他没用处了。” “是。”老九见首相没有下一步指示,便准备关上门。 正当他一只脚就要跨出门外的时候,却听见了吴归远重新叫了自己的名字,老九吓得一肝颤:“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还有一件事,我刚才忘了。”五十来岁的男人神情天真得像是忘记了玩具的孩童:“托‘亚当’的福,这三个月来帝国已经找到了足够的血银矿储存,邦国人既然想打,”他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如同孩童般恶意的笑:“就找个由头吧。” 老九看着他云淡风轻地提出如此耸人听闻的提议,瞠目结舌:“元老院那帮老狐狸……恐怕会反对开战……” “元老院不过是个空壳子罢了,”吴归远已经开始对这位婆婆妈妈的下属感到厌烦了,“要是那帮子老头愿意吵,就找内阁里那个废物去和稀泥。要是他们想来硬的……”他眯了眯眼睛,“让梁浅去处理。”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跟什么都不好但是又很重要……我终于要开始填坑啦~ 第74章 章七十四 问题 岑路紧盯着那行鬼魅一般的字体,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了。 他突然惊觉,周浦深已经许久没有和他说话了。 与其说是周浦深没有与他交流,不如说Dom给他的感觉产生了变化。原本他只是在操控“野兽“的意识,可现在连链接两人的桥梁都不复存在,他只觉得自己直接寄生于周浦深的身体里,完全占据了对方的意识。 大脑似乎收了某种药物的刺激,疯狂地转动起来。记忆如同斑斓的虫子一般,“嗡嗡”地飞舞在他的眼前。岑路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俱都如同走马灯一般飞速地从他脑海中闪过。 脸侧的伤疤和混乱的大脑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疼痛了,剩下的只有漂浮在极乐的快/感。 名为phantom的药物,有麻痹神经,产生幻觉的作用。 这个认知让岑路陡然间清醒了些,可他来不及多想,就看见面前的屏幕上飞快地出现了第一道题目:已知二维空间中的标准单纯形为等腰直角三角形,三维空间中的标准单纯形为? 这是什么?大学高数考试吗?岑路讽刺地想着,输入了正确答案。 “恭喜~”屏幕上突然闪现出一个戴着怪异面具的小丑,吓了岑路一跳,岑路看着小丑涂成血红色的嘴慢慢向上弯曲成一个弧度,阴森森地恭喜着他。 屏幕上的字又紧接着出现了变化,这一次是图形题:请用四根连续线段将图中六点连接起来。 岑路几乎是瞬间就画出了答案。 又是那个小丑。 岑路几乎有些恼怒了,他不明白这个“父亲”设置这个诡异的房间的目的何在,他们已经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近两个小时,随时都可能看见对方的“野兽”破门而入。 屏幕上的小丑一下一下地拍着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起来异常突兀。小丑笑着远去,第三题出现在了屏幕上。 岑路只瞟了一眼,便几乎目眦欲裂,鲜红色的愤怒染红了他的视线。他“嘭”地一声站起了身子,冲着禁闭室高高的吊顶怒骂着:“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第三道题是单选题:请问岑柏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A:骗子,B:懦夫,C:剽窃者 岑路几乎无法相信,心中最隐秘的伤口就这样被素昧平生的人血淋淋地翻了出来,肆意地践踏。这道“题目”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对刺在他心上的钢针。phantom的效力和愤怒让他摇摇晃晃,几乎要站不住。 大脑深处被压抑了许久的记忆突然被打开了闸门,岑路扶着柔软的墙壁,一手抱头,他记得从前自己也来过这样的地方,也同样有这样一台电脑,播放着辱骂父亲的话语。 每当他反驳,或者沉默以对,这样的禁闭就会延长十二小时,有一次他甚至在禁闭室中密闭了几乎半个月,直到他出现了自残行为才被人放出来。 “啊哦~答错了。”头发花白的小丑再次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哭丧着脸,冲岑路露出了狰狞的表情。 下一题为简答题:温青蓝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的亲生儿子?提示:温青蓝曾经亲自告发儿子他以致被抓哟。 “闭嘴…闭嘴……闭嘴!”岑路揪着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把脑袋上的黑发全都扯下来那样一把一把地揪。他死命地踢了一脚那台滚动播放着问题的电脑,所换来来的却只有脚趾钻心的疼痛。 “又答错了呢……”小丑遗憾地摇着头,吐出的字句却叫人不寒而栗:“屡教不改的孩子,必须要收到惩罚。” “不……求你…求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岑路双膝跪地,phantom已经让他无法分清楚现实和记忆的差别,他的沉默换来了在禁闭室里足足两周的不见天日,持久的黑暗让他分不清日夜,只知道每十二小时就会有戴着白口罩的研究员拉开铁门上的小窗,从窗户里扔给他一个脏兮兮的馒头。 “我不要呆在这里……” 禁闭室里唯一的水源只有那个混凝土砌成的水池,岑路渴得嘴唇干裂,不得已将头伸到了水龙头下面湿润自己的唇瓣。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在禁闭室里半个月都未曾换过衣服,茶色的囚服被汗水沾湿再发硬,板结在自己的身子上,岑路甚至不敢去闻身上传来的馊味。 “放我出去……求你们了……” 他声嘶力竭的呐喊被墙上的海绵垫全部吸收了,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岑路有气无力地躺在满地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恍惚地想,这里还不如元老院让他呆的监牢——至少,那里有个冷面热心的小古板,哪怕训练过后浑身湿透也要给他把衣服洗了,哪怕自己饿着也要保证他的一日三餐,哪怕他从云端落到了地狱也说要带他逃出去。 而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岑路不记得了 小深…… 你在哪儿…… “哥哥……醒醒……” 是谁? 是谁? 岑路仰面躺在控制室干净的地毯上,耳机里传来焦急的声音。 是他……岑路听着那个让他安心又熟悉的声音,微微闭上了眼。 无论何时,周浦深都像是面插在彼岸的旗帜,让他每每即将踏入深渊之时,都能被他拉回来。 “哥哥!你醒醒!你醒醒!我求你……”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岑路伸手摸了摸脸上流淌着的液体,沾了满手的血。脑袋里的疼痛没有减少分毫,意识到疼痛的岑路第一次地,怔怔看着手上的血流泪。 他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补偿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孩子。 他扶着桌角,咬紧了牙坐起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纵横交错的液体,用尽全身力气装作平静地回答耳机里的人:“小深,我没事。” “哥哥!方才对方野兽的刀上沾着毒!我从前做过各种抗药物训练……我以为自己能挺过去……”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羞愧,可又立刻紧张起来:“可还是…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没事。”岑路嗅了嗅鼻子,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一如往常:“你那边怎么样了?” “铁门开了。”周浦深疑惑地看着松开的铁栓,前路后路都被堵死,只有正前方的一扇门还开着:“我不明白。” “陆静松是‘父亲’的走狗。”岑路按揉着太阳穴,“送我们进那间禁闭室应该也是事先安排好的。” 周浦深沉默着,暂且没有答话。岑路的手覆着自己滚烫的额头:“进去吧,反正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周浦深走进那扇门,这一次的场景没有任何与他们弯弯绕的意思,房间中央放着盖上绿布的手术台,被全开的无影灯照得惨白一片。 而安娜纤细的背影,就站在手术台后。 周浦深的身影像是暴起的猎豹,迅速从腰后拔起枪就向安娜射击,少女矮身一躲避过呼啸而来的子弹,转身就想爬上手术台。 周浦深此刻已经跑到了安娜的近处,拔出匕首就朝安娜的要害处刺过去,安娜不似普通的人一般伸手格挡,反而伸出两只力大无穷的手死死地按住了周浦深的肩膀,将人按在了手术台上,无影灯刺眼的光线照得周浦深睁不开眼睛。 岑路坐在瘫坐在地上,全凭身后桌角支撑自己上半身的重量,他看着视线中一片刺眼的雪白,只觉得那片无垢的颜色此刻却如同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眼看着就要吞噬自己。 他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的精神了。 鼻血源源不断地从鼻孔淌出来,再顺着人中淌到了嘴里,又咸又涩,他却连伸手擦一擦的意愿都没有。 他记得的,手术前麻醉药推进他身体的前一刻,无影灯也是一片凄惨的白。 周浦深陡然感觉到制着安娜肩膀的双臂失去了力气。向来体能惊人的周上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被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女渐渐地压下去,骨骼收到粗暴的对待,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女孩从背后抽出短刀,“唰唰”两刀便划断了他肘关节和腕关节处的韧带,下手又快又狠。周浦深立刻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再也提不起废了的两只手来。 女孩压着他的膝部用力,用常人办不到的力气狠狠地碾着他的腿骨,本该是像被车轮碾过的那么痛,可周浦深感官迟钝,痛觉渐渐也在离他远去。 他此刻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哥哥出事了。 若不是严重到失去意识,岑路绝不会放任他在危险之中五感尽失。周浦深努力蠕动着僵直的舌头,想要和耳机里的人说话,可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是徒劳。 他听不见哥哥的声音了。 少女如同黑玻璃珠一般的眼眸静静看着不动了的男人半晌,依旧压在他身上,从那张樱桃小嘴里蹦出来的嗓音却是男人的:“外甥?还醒着吗?” 周浦深瞪着眼睛,可却不动,也不说话。陆静松不确定他还有没有意识。 “小崽子,你输了。”陆静松坐在控制室的玻璃前,怅然若失地看着对面躺在地上七窍流血陷入昏迷的人,“只可惜,我总算是找到你了,却没机会好好地跟你说上一句话。” “你见到的这个孩子,是我和安复临心血的结晶。”安娜的嘴里缓缓地吐出男人的话,“从前你和姐姐总是说我不误正业,现在我能造出这么牛/逼的机器人,你们是不是该对我刮目相看了?” 周浦深的肌肉松弛下来,嘴唇微微张开,上下牙因为安娜的动作而嗑在一起,身经百战的男人此刻连闭上嘴的力气也被人剥夺了。 “小深,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陆静松看着屏幕里的男人,微微一笑,可是那双与周浦深有五六分相似的眼里却有着难释的悲凉:“我就是讨厌你,表面上装得比谁都清高,可最终呢,连我都从兵营里逃出来了,可你却认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 你竟然认命了?! “你怎么对得起姐姐?你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臭婊/子!当初我就该带着你在那片海里溺死了,也省得我姐姐死前还担心两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还有,”陆静松就跟唱独角戏似的,骂累了之后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毫无反应的岑路,眼睛里的恶意不加掩饰:“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做帝国人的狗?你到底有没有心?周浦深,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人?!” 你到底记不记得,你是南国人,是被掳到这里来的。 陆静松突然想放声大笑,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为了苟且偷生才跟着“父亲”干那许许多多伤天害理的事,如今他终于如愿看见周浦深浑身是血地躺在他面前,他却突然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在情绪崩溃的前一秒,安娜突然俯**,在那副绵软无力的躯体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陆静松那边的门被人打开,穿着黑制服的男人恭敬地朝他鞠躬:“陆先生,‘父亲’大人说您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现在您可以出境了。” 陆静松嘲弄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男人见他一副不想搭理的态度,又重复了一遍:“必须出境。” 陆静松闭上了眼睛,修长的手指搭在了颈侧,劲动脉在一下一下地,有力地跳动。他总是在想,这手底下的皮这么软,他到今日也不敢相信下头的肌肉骨骼里,埋着一枚专属非帝国籍士兵的特殊芯片,一旦其中的追踪器探测到他出了国境线,其中的炸药就会当场炸断他的脖子,来个凄惨无比的死相。 他自嘲地笑了笑,跟着穿黑制服的男人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控制室里一如往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完结啦~谢谢陪我到这里的小可爱们,第四卷是本书的最后一卷了,从回忆篇开始,希望大家能陪路路和小深一直走到最后。 另,本文预计于下周二「9.10」入v,具体日期如有变更将通知大家,谢谢大家的支持,笔芯~ 第75章 章七十五 老友 岑路今天被迫起了个大早,被他父亲拉着去乡下钓鱼。 “钓什么鱼啊。”身形修长的少年在床上懒懒地翻了个身,双腿夹住被子,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温青蓝向来是叫不动他的,只能着急地拉着他睡衣的领子轻轻摸儿子的脸,性情温柔的女人不知道拿孩子怎么办才好,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轻轻叫他起床。 “行了行了,别跟你妈撒娇了。”岑柏却没有温青蓝那样的好脾气,径直就掀开懒儿子的被子,初春的凉意一下子作用到少年身上,岑路打了个寒颤,在床上有点生气地坐起来。 他老子已经全副武装,身上穿着尼龙布的防寒服,脚蹬一双套鞋,看起来有些滑稽。 岑路忍俊不禁,在床上眯起眼睛:“爸,您这是要去钓鱼啊还是去摸鱼?” “别贫嘴,快去穿衣服。”岑柏笑着把温青蓝找出来的户外运动衫扔给岑路,“今天你顾邀明叔叔也要来,别迟到了不礼貌。” 岑路原本懒洋洋的,这厢听见了顾邀明的名字,两只眯细眼却突然亮了起来,他有点儿怀疑又兴奋地想确认:“真的?顾叔叔要来?不是老头子骗我吧?” 岑柏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他把温青蓝推到儿子面前,温青蓝有些不知所措,温婉的面庞求助地看着丈夫,岑柏却不以为意,对岑路说:“你不信问你妈,她可不会说谎。” 温青蓝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可不等她开口,少年就高兴地在床垫上跳了起来:“太好了,上次的问题我和顾叔叔还没讨论完,这次正好一次说个够。” 岑柏听着床垫发出抗议的“吱呀”一声,心里不轻不重地泛上点儿醋味,这翻脸不认人的小白眼狼,对顾邀明比自己亲爸还亲呢。 于是他揽过妻子的肩头,泼了儿子一盆冷水:“好了你快点儿吧,今天来不及了,穿好衣服下楼自己随便泡点儿燕麦,别指望你妈还给你做一桌子菜。” 岑教授满含笑意地揽着妻子,将儿子的抗议声关在了门后。 “顾叔叔,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诺伊曼数据在一般三角形上能够预估波方程能量,在四边形上却不成立呢?” 岑路紧跟着坐着小板凳钓鱼的顾邀明,一向自命不凡的少年此刻却如同一个面对老师的乖孩子,灰眼睛紧盯着顾邀明的脸,生怕错过他的一丝表情。 顾邀明无奈地瞥了一眼少年扔在河边的鱼竿,只得试图解释得让他明白:“波方程在四边形内角上的反射作用并不遵守一般定律……就像血银,它看起来像是可控物质,可如果在特定条件下爆炸,所能产生的能量并不能估量。“ 岑柏和妻子正在不远处搭烧烤架,岑柏将木炭上整整齐齐地堆成一个小山包,看着波光粼粼的河边那一老一少,才惊觉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抽条长得这么高了,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正兴奋地看着自己的好友,激动地说着什么。 岑柏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些许笑意,这个宝贝儿子,要是有一天能继承自己的衣钵该有多好。 他的目光转到了正在串肉的妻子身上。温青蓝安安静静地,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明明已经人到中年却依旧保持着窈窕的身段,她一言不发地按照丈夫的指示,将青椒和白葱间隔着五花肉串到竹签上,神情十分认真。 岑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自己这位贤内助与儿子的关系,一直很让他头疼。他有时候觉得妻子实在是太黏着自己,似乎那双美丽的杏仁眼里只能容得下丈夫一人,连儿子都要排在后面。 而岑路,也总是对母亲敬而远之。 岑柏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劝动那个和自己一样顽固的儿子,于是只能从妻子这边下手:”老婆,我手弄脏了。“他在温青蓝抬眼的时候晃了晃自己沾满了黑灰的双手。 ”我去给你打水。“温青蓝提起一边的小桶就要朝河边走。 ”哎哎,别,我不是这个意思。“岑柏有些无奈,他满手的脏灰也不好过去拉她,”我待会儿去河边洗手,顺便和老顾聊聊,你儿子烦人家老半天了。到时候我让小路过来帮你。“ 温青蓝登时就手足无措起来,双手紧紧地握住红水桶的把手,低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岑柏垂下了手,中年男人英俊的脸上有些无奈:”我说你啊,这么多年了,也该跟儿子亲近些。“ 温青蓝吹着眼眸嗫嚅了两句:“我不知道……怎么和那孩子相处……没有你…他大概看不起我……” “你胡说些什么呢。”岑柏很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上半身越过了烧烤架认真地看着妻子:“你是我岑柏看上的女人,也是小路的妈。要是没你还没他呢,我这么喜欢你,”他灰色的眼眸中流淌的温柔的笑意:“那小子和我一模一样的,也一定爱你爱得不得了。” 温青蓝听着丈夫不打一个马虎眼的情话,红着脸笑了,算是默许了丈夫的提议。 她看着四十多岁的丈夫像个孩子似的跑下了长满青草的山坡,走到河边和岑路说了句什么。岑路皱起了眉头似乎争论了两句,接着还是屈服于父亲的淫威,不情不愿地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了。 温青蓝顿时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手忙脚乱地找方才洗好的食材,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不咸不淡地叫了她一句:“妈。” 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只有春风掠过草地的沙沙声。 还是岑路轻咳了一声:“刚才爸叫我来帮忙串肉。” “串肉……哦……”温青蓝这才回过神来,看见手上满手的油腻,她立即换了一篮切好的蔬菜给岑路:“小路你串蔬菜吧,别弄得满手油。” 直到说完这一句,看见了儿子眼底有些讶异的神色,温青蓝这才惊觉,原来没有丈夫自己也可以正常地对岑路表达关心。 她有些受到鼓舞了,又把盛着竹签的篮子朝儿子跟前推了推:“小路,你帮帮妈妈的忙。” 岑柏偷看了一眼母子其乐融融的样子,他已经甚少看见他们单独相处还这么和谐的画面了,忍不住在老友面前贼贼地笑,觉得自己办了趟好事儿。 顾邀明一遍钓鱼一边笑他:“怎么?老婆儿子热炕头了?看把你高兴得。” 岑柏手里的鱼竿动了,他挑了挑眉,两手一用力,一只鳞片金亮亮的鲈鱼被钓线拉到了空中,还在死死地挣动着,溅了一旁的顾邀明一身水。 顾邀明嗅了嗅身上的腥味儿,有些无奈地说:“连老天都眷顾你。” “你少来吧。”岑柏瞟了他一眼,从鱼钩上解下那条肥鱼装进桶里,“老顾,别天天和我较劲了,你除了没老婆,到底哪样比我差了?” “你这嘴,真损。”顾邀明佯装薄怒,“我儿子才多大,还在摇篮里闹着要吃奶呢,哪能跟你家那个一表人材的比。”他朝远处忙着串蔬菜的岑路努了努嘴。 “你是不知道,小子越长大越闹心。”岑柏笑着说,“天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和他妈不对付。” 谁知道顾邀明却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儿子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你要知道,天才的想法总是和普通人不一样,你也别指望他能理解普通人的想法。就算他理解,也不屑于迁就别人。” “就跟你似的是吧。”岑柏对他这话不满意,看着水桶里扑腾的鲈鱼撇了撇嘴。 “是啊。”顾邀明却挺厚脸皮的承认了,“要不是这样,乡遥的妈也不会抛下我走了,我也不会……”他顿了顿,“从邦国逃到这儿来。” 岑柏知道自己戳了人家痛处,心里有些后悔:“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别放在心上。再说了,乡遥不是也顺利送过来了,你在邦国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是啊。”想到这儿顾邀明还是笑了笑,带着几分感激的神色提到了另一个人:“还是多亏了我邦国那个老朋友,要不是他在我档案上做了点儿东西,我就是被邦国人绑到死也逃不到这儿来。” 岑柏有些好奇:“他没过来?” “没,”顾邀明的神色怅然若失,“他是军方人员,哪有那么容易像我似的,想移民就移民。” 顾邀明说完,看着岑柏有些尴尬的神色,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两个老男人准备聊些轻松的,好把这茬盖过去。 “说到军方,你听说没有,神经学科那个脾气挺怪的家伙,姓吴的那个,最近辞职了,听说是往国家那边转。”岑柏道。 “啊,我知道。”顾邀明恍然大悟,岑柏却觉得奇怪,按照顾邀明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能有个他的熟人可不容易:“你认识他。” “从前研究项目上合作过,我觉得这家伙是个有前途的。”顾邀明说着,眼睛里的目光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人特别聪明,也不容易被有的没的分心。这样的人啊,能成大事。” “我还说呢,顾教授什么时候对人这么宽容了。”岑柏笑了,“原来是一路人。” “吴教授前一阵还在跨行研究心理干预呢,”顾邀明摇了摇头,“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转行了,是咱们科学界的损失。” “就咱们挣那点儿毛票,”岑柏爽朗地笑笑,“也怪不了人家从政。你不是说了吗,吴教授是聪明人。” 两个岁数加起来快九十的男人聊了半天别人的八卦,话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转到了工作上。岑柏虽然知道顾邀明的研究项目签了保密协定,可还是忍不住心痒痒要问: “对了老顾,你搞的那个关于血银能量的实验,弄得怎么样了?” 第76章 章七十六 托孤 一说到专业,顾邀明明显地兴奋了起来,相貌平平的男人此刻却容光焕发,他有些神神秘秘地道: “具体我不太能透露……但是我们的爆炸试验其实已经细分到了原子量级……”他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或许这是个会改变世界的实验。” 岑柏愣了愣,他看着顾邀明真心的笑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有些复杂的滋味。他想,自己毋庸置疑是个好科学家,也是个好教授。可他却注定与好友不同,他没有顾邀明那样的智力,也没有他的专注。 在岑柏的心中,声誉,家庭还有事业总是占有一席之地,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像顾邀明这样,一心一意地全部扑进研究里,不求回报,不问得失,似乎那间小小的实验室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总觉得,这样的生活是缺失的。 可岑柏也不得不承认,世界正是由像顾邀明这样一心一意的天才来推动的,像自己这样的人,最终还是这个世界里平平无奇的一颗螺丝钉。 他的神色里带着真诚的敬佩:“老顾,恭喜你,你值得拥有这样的成果。” 老实敦厚的邦国人不好意思地骚了骚后脑勺,正巧在这时顾邀明手里的鱼竿也动了,他立刻开始收钓线,脸上洋溢着笑容。 “看来咱们之间,老天眷顾的还是你啊。”岑柏意味深长地说,拍了拍顾邀明的肩膀。 “别耍嘴皮子了吧你……” 温青蓝和岑路之间已经久久无言了。 懦弱的女人有些无法忍受这僵硬的气氛,她胆怯地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只见岑路正在默不作声地串着蔬菜,她本想着儿子是第一次做这些,总该有些不熟练,她在旁边也好帮他一把。 却见岑路像是无师自通一般地处理着各种蔬菜,青椒扒筋去籽,切成两半串起来;香菇则是一朵一朵地切掉根部,在伞状的头部划上一个十字。 岑路不常用刀,虽然切的慢,却也没有什么好指摘的。温青蓝在记忆里搜索着,想起来岑路小时候曾经也是进厨房里看过自己做饭的,只不过那寥寥数次,他便也就会了。 温青蓝的神色黯淡下来,这孩子真是应了自己的期待,无论什么事只要看过一遍,就能和他爸爸似的做得又快又好。她幻想中的岑路考试考砸了,然后将儿子揽进怀里安慰之类的事,从来都没发生过。 她这么想着,心里的遗憾让她有些难过。 神思恍惚边让温青蓝再无暇注意手里的活,尖锐的竹签不小心扎了手,女人柔软的指尖立即冒出一个血点,血珠在几秒间越冒越大,眼看着就要滴在生肉上。 温青蓝还在发呆,岑路却眼尖地看到了她手上的伤口,在那滴血掉下来的前一秒抓住了她的手,从案板上移开:“妈!你干什么呢!” “啊,”温青蓝这才发现你自己弄伤了手,她的手腕上传来少年手心的温度,她已经许久未跟儿子这么亲近过了,一时有些不太习惯地想把手抽出来,“没事儿……我……” 岑路却握紧了她的手,也没嫌弃她手上油腻腻的猪油:“手上太脏了,得清理一下。” 他让母亲呆在原地,自己一路小跑到帐篷边,抓了背包就回来。岑路埋着头在包里找了半天,才发现了一包湿纸巾,他松了口气,无意地嘟囔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会带这个,想不到还挺有用。” 温青蓝有些愣住了,她的确有在包里带上一包湿纸巾的习惯,就是为了在外面随时随地能擦擦手。 可她没想到岑路会注意这些。 岑路拽出一张来,让温青蓝五指张开,给她细细地擦着手上的污渍,特别是伤口周围。岑路专注的神情让温青蓝有些恍惚,就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这样母慈子孝,而不像是淡淡的陌路人。 岑路感受到头顶的目光,抬头看了他妈一眼:“看什么?”他看着还在冒血的伤口,气就有些不打一处来:“你刚才到底想什么呢?” 温青蓝当然不好说是因为岑路干活干得利索所以自己有些失落,她只能躲闪着儿子的目光,四处环顾着想扯出个谎来,幸好方才租给他们渔具的农家离得还不远,女人指着农家院子里那几个鼓起来的小土包没话找话:“我刚……光顾着看人家院子里的东西了,想找点儿灵感回去装饰装饰咱们家……小路你看看,那些是什么东西啊。” 温青蓝平时没事就爱侍弄花草,这个谎扯得也不算太过。岑路给他妈擦完了手,偏头就撇了一眼女人手指着的地方,接着少年回过头,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母亲轻叹了口气:“那是坟墓。” 温青蓝傻眼了,绞着手站在那儿,她觉得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岑路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春风轻轻从两人身侧拂过,吹动了温青蓝额前的卷发,他看着一副做错了事的母亲,突然有些内疚。 自己是不是太忽视她了。 第一次地,岑路主动给了她一个台阶下:“你一直呆在城里,也不怪你不知道……”他回头看了看那两座鼓起来的小山包,“乡下不比城里,没我们那么多规矩,死了之后就得葬在陵园里。这些平民应该……”他迟疑了一下,“挺相信死了的家人会一直守护着他们的。所以把他们葬在自家的院子里,也方便逝去的亲人找到回家的路。” 温青蓝垂着长长的卷曲的睫毛,不发一言。 岑路搜肠刮肚地继续填补沉默:”还有……听说从前,他们还有把重要的东西和棺椁一起陪葬的传统。“他干巴巴地笑笑,”还挺好笑的,他们真以为死了之后,那些东西还会跟着呢。“ 岑路从小受父亲影响,一直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 温青蓝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容姿出众的儿子,看着蓝天白云在他头上悠悠地飘过。 她想,果然这孩子还是和他爸爸不一样。 直到岑路快要坐立不安了她才开口:”我倒是觉得,把重要的东西带进棺材里这想法不错。“ 岑路还以为母亲是要附和她,当着面驳自己的面子实在不像是他这个懦弱母亲的作风,所以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我要是死了,应该也会效仿这些平民吧。“温青蓝小声说着,儿子的目光让她有些害怕,”不过我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唯一重要的就是你爸爸。“她停顿了一下,”我只求百年之后和他死同穴,就够了。“ 温青蓝的目光越过了儿子,软绵绵地落在河岸边的丈夫身上,岑柏似乎和顾邀明聊到了高兴处,男人英俊的面庞更显得意气风发起来,叫她忍不住心驰神往。 于是再一次与岑路说话时的表情就温柔了许多:”这件事,以后还是要麻烦你。“ 岑路却没有回答她,甚至吝啬得再看她一眼。他一言不发地将母亲抛在了身后,朝着父亲那边走过去了。 亏他还想和母亲多说几句,岑路自嘲地想,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温青蓝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再说”除了父亲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之时,已经下意识地把儿子排除在外了。或许她没有这个意思,可那语气中的忽视还是让岑路无法忍受。 心高气傲的少年偷偷红了眼圈,可母亲却再也不会知道了。 岑路最后一次见顾邀明,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黑夜。 他的房间在二楼的最外侧,所以也是第一个听见敲门声的,来人似乎很急,连门铃都忘了按,只是急切地用手拍打着大门,岑路估计,要是他再晚一秒下去开门,来人就得用脚踹了。 他意外地看着来人:“顾叔叔,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瞥了一眼挂钟,时针正指在三和四之间。 顾邀明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却依旧被窗外的瓢泼大雨浇了个浑身湿透,正在往岑路家的羊毛地毯上滴着水。男人带着兜帽,身形佝偻,与两个月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已经大相径庭。 此刻正好一道闪电从落地窗中划过,凌厉的划过黑得化不开的夜,刺眼的光线将男人湿透的脸颊照得一片惨白。 岑柏披着睡袍踩着拖鞋站在楼梯上,睡眼惺忪:“小路,是谁啊。” “是…顾叔叔。”岑路甚至有些不敢确认眼前这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中年人到底是谁了。 在岑路的印象中,顾邀明一直是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样子,何曾这样狼狈过? 岑路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顾邀明怕是有急事来找他父亲,于是赶忙让路。 顾邀明带上门,也来不及向父子俩道歉了,他越过岑路,破破烂烂的胶鞋就那么踩在了岑路家里干净得发亮的大理石地面上,他向前一步,虚弱得随时都可能昏倒。 岑柏赶紧下楼梯来扶他,好友的双手一片冰凉,他紧盯着顾邀明的眼睛,竟发现老友一贯清明的眼神此刻竟有几分涣散。 顾邀明巍颤颤地看着岑柏,拨开湿透了的雨衣下摆,从外套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纸,荒废了许久的嗓子只能哑着声音艰难吐字:“老岑,我有事儿求你。” 作者有话说: 下章深深小正太要出场啦~ 第77章 章七十七 初遇 周浦深又换兵岗了。 班长把正在进行格斗训练的那个小个子叫了出来,为了给他留两分面子,把他叫到了隐蔽处通知他。 十五六岁的少年才到班长的胸膛那么高,他沉默地听着班长的话,双手背在背后,沾满泥土的军靴维持着稍息的姿势,即便鼻子上粘着一道灰,没有长官的命令他也绝对不会伸手去擦。 班长转达完上面的意思,看着少年一动不动的黑眼睛,最终还是有些不忍,嘱咐了他两句: “周浦深,你虽然年纪小在咱们营呆的时间也不长,但我好歹做过你几天班长,还是劝你,好好服从上头的命令,戡瘠山那块虽然荒,但你过去是做监狱兵,平时训练说不定都没咱们这儿幸苦,你也别心里有意见了。” 周浦深点点头,也没反驳班长的话,他虽然年纪不大,可在兵营里也算是呆过几年了,总是被一贬再贬,无论他的训练成绩是多么让人挑不出刺来,只要是荒凉的地方,没人想出的任务,每每总是落到他的头上。 周浦深习惯了,也无所谓,更不在乎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言。 那些谎言,不过是帝国人用来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罢了。 班长看着少年兵淡漠的神色,突然觉得方才说的那些话像是打了自己的脸,一时间有些恼羞成怒,他对着矮小的少年兵怒喝:“你这是什么态度!趴下!一百个个俯卧撑!” 周浦深毫不犹豫地趴下了,从肩膀到小腹再到腿部肌肉都崩得笔直,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做俯卧撑,两只手臂上的肱二头肌有力地伸缩着,每次都要做到胸膛快顶到泥巴地才作数。 他一边做一边大声地数,气势孔武有力,嗓音却还在变声期,带着一丝叫人不易察觉的稚气。 周浦深依旧淡着表情,少年眉目英俊,却没有生气得像是只徒有人形的人偶。 班长站了老半天也没看见这个不识好歹的有什么悔改的意思,于是冷哼了一声,抬脚走了。 当周浦深不折不扣地完成了那一百个俯卧撑时,太阳早已经被远处的山峰挡住了。 少年浑身湿透,背心被汗水沾湿,紧紧地黏在他的背上,十分不舒服。 周浦深饥肠辘辘,他在肚子叫起来之前就双手握拳一前一后放在身侧,以一个标准的姿势朝五里之外的食堂跑过去。 到达食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食堂里空无一人。少年跑到唯一还开着的窗口,伸头朝里张望。 周浦深已经打算好了,要是没饭吃了大不了就饿一顿,就算他饿着,明天早上的格斗训练里也能把那帮孬种打得跪地求饶。 那窗口里的人却像是特意在等他似的,灯光从厨房里亮起来,刘存己探出头来,看了满头大汗的少年一眼,不咸不淡地丢出个餐盒,里头只盛着白饭和两大块肥肉:“滚出去吃。” 周浦深无动于衷,也没有丝毫感谢他的意思,只是沉默地接过饭盒朝远处的长桌去了。 刘存己特烦这个天天一副死人脸的小孩儿,于是在他背后故意说给他听:“也不知道上头怎么想的,千幸万苦充进来的新兵就这德行,”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是养兵呢还是养杀人机器啊。” 周浦深举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但却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埋头吃起来。 刘存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恶狠狠地将窗口的卷帘拉了下来。 周浦深第二天被卡车送走的时候背着个湿答答的军营包,里头放着少年的全部家当,也不过就是两件衣服,一只水杯,还有一本皱巴巴的书——中学数学,他从别人那儿偷来的。 昨天他收拾完行李早早地睡了,今日晨训起床发现自己的军用包被人扔进了沟里,周浦深把它捞起来的时候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难堪的臭气,跟他住一个大通铺的兵们都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 周浦深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最后的格斗训练里将自己的同伴打了个半死,那人的鼻梁骨被他的拳头揍断了,躺在地上求饶的时候还是被他当着心窝踹了一脚,捂着胸口半天没爬起来。 周浦深似毫不在乎他是不是就是把自己的包扔进沟里的人,帝国人都是一个货色,他打他一个只是因为格斗对象只有一个,留着他的命也是因为自己现在是赤手空拳。 他坐在军用卡车里,远眺着倒着远去的青葱山脉,他在这儿的痕迹除了两条卡车碾出的车轱辘之外什么也没剩下。周浦深又一次被人撵走了,谁也不需要他,他其实不想走,就像他其实并不想来到这里一样。 当周浦深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卡车突然“轰”地一声响,他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车开进了坑里,现在正死踩着油门想从坑里出来。 周浦深向卡车外探了探头,轮胎在布满泥巴的水坑里陷得很深,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出不来了。 司机在四处寂静的夜里高声咒骂着这倒霉的差事,连带着骂后面那个背着个脏布包的臭小子。 “还有七八里路就是戡瘠山监狱,你他妈自己走过去吧。”司机叼着烟,骂骂咧咧地说。 周浦深二话没说就跳下了车,他仔细勘查着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四周都是连绵的山群,且地势低洼复杂,山路上横着断枝落石,没人领着根本找不见路。 真是个关人的好地方。 幸好,周浦深眯缝着眼看过去,通往监狱的似乎只有这么一条山路,夜里奔袭六公里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少年活动了一下筋骨,先是借着月色蹲**子,拔刀划破了卡车的后轮胎,接着便趁司机还没注意的时候朝远方头也不回地跑。 他才不管那司机是不是会困死在这山里。 最好,所有的帝国人都不得好死。 当周浦深终于到达戡瘠山监狱的时候,夜色已经浓得连月亮也看不见了,天上阴测测地飘着些细雨,粘在少年汗湿的背上,冷得他发抖。 他在大门前被卫兵盘查了老半天才被放进去,卫兵通知了他的管辖范围之后,也没告诉少年他的住处在哪儿。周浦深四十八小时了就吃了那一碗饭和两块肉,跑了六公里路之后军装背心湿透了,小小的少年又冷又饿,下意识地就开始寻找避雨的地方。 干脆去看看管辖地吧,周浦深破罐子破摔地想。 周浦深隐隐约约听班长说过,戡瘠山关押的都是军事犯人,看守等级是最高的。就凭这四周的荒凉一片,哪怕是发生了意外犯人都逃不出多远就得乖乖回来。 深夜里监牢门外未见值班的卫兵,想必是巡逻去了,周浦深抱着个臭烘烘的军用包,一言不发地验了脖子上的识别器和两只虹膜,那扇铝合金制成的自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向两边打开了一个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面积。 周浦深鬼使神差地踏了进去。 这里并不如少年脑海里所想的污糟一片,反而十分干净。不仅没有排列紧密的格子间,对于监狱来说反而显得十分宽敞,因为是暗夜里,所有的白炽灯都关掉了,只剩一盏走廊里的声控灯暗暗地亮着,连里头犯人的脸都照不清。 钨合金所制的栏杆牢牢地锁着里头躺在床上的瘦削背影,少年躺在床上,两只脚耷拉在窄窄的铁床外,百无聊赖地将双臂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周浦深陡然间觉得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 他觉得诧异,自己入伍这么多年一直像是这般行尸走肉似的活着,可自从踏进了这个与世隔离的地方开始,他胸膛里的那颗心就像是要提醒他什么似的,在寂静中不停地,重重地撞击着自己的胸口。 监牢背后的小房间里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在周浦深的眼神定格在那人脸上的时候,乌云恰巧散开了,皎白的月光跟流水似的从天窗里倾斜下来,温柔地勾勒出那人的轮廓。 浓密的睫毛,直得跟一管白玉似的鼻梁,还有那张轻薄湿润的唇。 少年仰面躺在月光里,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那人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倨傲。 周浦深只觉得心口里的那颗器官已经横冲直撞得要叫人听见了,他不得不蹲下了身,用手紧紧按住胸膛都没用。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没来由地就是不敢抬眼看沐浴在月色里的那人,少年兵似乎是第一次知道“羞愧”两个字该怎么写,陡然间就意识到了自己手里的军用包脏得不能入眼,于是用力地将它甩到了身后。 周浦深仔仔细细地审视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就连从前团长来检查时也没这么在意过。少年越检查就越是觉得自己污糟,背心和迷彩裤上溅得都是泥就不说了,黑发油油地贴在头皮上,两天没洗澡还出了那么多汗,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人嫌弃。 他太脏了,脏得就算给里头的那人瞧一眼,周浦深都怕作践了他的眼睛。 声控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狂躁的心跳声影响的,兀自又亮了些,栏杆背后的人睡得很浅,少年轻哼了一声,伸出被压麻了的左手揉了揉眼睛,就那么张开了薄薄的眼皮。 像是野兔子肚皮上最暖的那块毛的颜色,周浦深在与他视线相接时,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时候周浦深还没岑路高,那少年不知道,有些人,看了一眼,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搭进自己的血和肉,直到为了他化为灰烬为止。 第78章 章七十八 试探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那廊灯闪着暖黄色的光,照亮了少年兵窘迫的半面。他低着头站在栏杆面前,像是傻了似的绞着手,眼神躲躲闪闪地不敢看监牢背后的人。 岑路依旧躺在那儿,眯着眼睛打量来人的相貌。小少年看起来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两三岁,瘦瘦的个头不高。 饱怀好奇心的未来科学家想瞧他的脸,可无论他用什么角度打量他,那孩子都十分固执地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像是生怕被看见脸似的。 难道是个丑八怪?岑路更好奇了,他这两天闹了半天才给他派来的新人可不能叫他见了就倒胃口吧,于是岑路故意和他说话:“你是新来的吧,怎么这么小年纪,能胜任这份工作嘛?” 听那小大人的口气,到不像是个阶下囚,反倒是在打量自己新来的保姆。 周浦深有些愣,心脏因为他开口说话而跳得更快了,他怕冷落了对方,于是快速地抬头和他对视一眼意示自己听到了,又接着埋回头去做鸵鸟。 可岑路已经借着目光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得怔了怔。 他在这儿也被关了两三个月了,自诩见过来来往往的兵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不论家住何方年纪几许,都是个顶个的高大威猛,皮肤因为常年的日晒而呈现一股蜜色,却没一个比得上眼前这个惹眼。 少年一张瓷白的小脸怯生生的,眉毛像画过了似的黛如远山,双眼皮下面一双占了半张脸的黑眼睛被眼睫盖住,尖下巴安在脆生生的细脖子上,漂亮得连女孩子都自叹不如。 岑路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他想,这孩子现在是还小,要是以后也能练得浑身都是肌肉,那不就是活脱脱的金刚芭比吗。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丝毫不在意处境地轻声笑了起来。 周浦深愣愣地看着少年在银辉下散发着一层光晕的笑脸,以为他是在笑自己的打扮,也不管对方是不是阶下囚,登时就红了耳朵。少年兵此刻甚至有些庆幸现在是夜里,栏杆后面的少年看不见他羞愧的脸色。 周浦深沉默着,弯下腰捡起那个给他带来了耻辱的军用包,默不作声地就要朝门外冲。 这里真是太糟了,周浦深无声地想着,虽然这儿物质条件好任务轻松,可方才那个帝国囚犯给他的感觉糟糕透了。 他终于冲出到了单人监狱外面,外头的空气裹着雨后的凉意冲进他的肺里,可却丝毫没有减轻他心里的那股燥热,心口依旧”咚咚“地跳着,耀武扬威地向他昭显着存在感,那人躺在床上玩世不恭的残像还停留在少年眼前,无论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挥之不去。 你怎么这么小年纪? 他问他,俊秀的脸上带着没有恶意的探究和好奇。 周浦深死命地敲了自己一个板栗,愤愤地抓起包跑进了雨幕之中。 周浦深知道自己是外籍士兵的事儿捂不了多久的,而他也早已经习惯了成为众矢之的。 可当他被人高马大的驻扎兵按到在地,并且被人用背心擦了鞋底的时候,少年麻木的脸上还是闪过了一丝鲜少的愤恨。 他死命地梗起脖子,十指都扣进了泥土地里,指尖上蹭出了血都没注意,周浦深只是死盯着远处关着那人的监牢,像是生怕他会从窗子里探头看到自己的蠢样似的。 他身上的大兵见了他的样子,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当即就嗤笑了一声,干干脆脆地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上,瘦弱的少年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成年男人的体重整个地压在他的胸膛,那人还恶意地翘了个二郎腿,自己着力的面积更小。 周浦深被他压得出气多进气少,喉头一股腥甜味,可这倔小子就是一声不吭。 戡瘠山到底是关押重犯的地方,驻扎兵的身体素质要比其他地方高处不少,周浦深愤懑地将脸埋进泥土地里,他还以为自己有多强,到头来还是被帝国人按在地上的份。 坐在他身上的那人姓李,周浦深不知道他叫什么,但知道他和帝国皇族是一个姓。虽说能被送进深山来做监狱兵的李怕是被稀释过了八百倍的国姓,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戡瘠山监狱驻扎的这个小兵团里足以让每人都叫他一声李哥了。 这不懂规矩的小兵刚来,不知道孝敬猴子里的山大王,李哥等了老半天也没见新人在私底下给他送烟,还以为来了个狠角色,可私底下叫人一查,这瘦了吧唧的少年兵竟然是五六年前偷渡来的外国人。 前几年打仗的时候南国人那墙头草的模样是人尽皆知的,既然他赶着上来给人瞧不起,也不能让他好过了,李哥得意地想。 他坐在少年身上,弯下腰拎着他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拽起来,周浦深的胸脯还被他压在地上,脖子撑到极限也拽不高,他甚至觉得李哥是想拽豁他的耳朵。 少年疼得眯起眼,听着对方在他耳边冷嘲热讽:“怎么?从南国来的狗找不到主人,着急攀高枝儿,连落魄凤凰都不嫌弃了?” 周浦深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尽力挣动着,想把沉重的男人从背上甩下去。 “还装呢?”李哥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用两腿夹住孩子挣扎的小腿:“谁不知道戡瘠山关的都是犯了事儿的贵族,要我说啊,”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难看的牙:“进了戡瘠山,至少证明曾经辉煌过!” “不过呢,”少年人白皙的耳朵已经被他拽出了血来,李哥厌恶地放开,在他裤子上擦了擦:“你也别想着傍上一两个了,进了这儿的,能出去的微乎其微,大部分都废了,更别说……”他凑近了周浦深被鲜血染红的耳廓:“保你这么个外头来的异类。” 周浦深一愣,一时间不怎么动了。 训练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吹了哨,监狱兵的训练时间到底比侦查兵少些,大中午没到这些人的擒拿训练就结束了,今天日头很毒,训练完了的大兵们用最快的速度跑出了沙场奔向,偌大的训练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李哥低头,意有所指地眯着眼:“你还不如……跟着我……” 动手之前他当然打听过了,知道这外头来的小兵无依无靠的,要是真能拿捏住这么个小玩意儿,在这苦寒的戡瘠山上也不算太无聊。 下一个瞬间,李哥却被突然掀翻在地。周浦深不知道从哪里来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两腿夹住了成年男人的腿就狠狠地朝地里一口,李哥的膝盖恰巧磕到了石块,疼得他一声大叫。周浦深趁机死死地咬住那只锁着他肩膀的手,边咬便晃脑袋,眼看着就要从人手上撕下一块肉来。李哥赶紧松手,他一松手周浦深就弹了起来,朝他脸上涂了一口带血的吐沫。 李哥抱着手疼得直跳脚:“你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十六岁的少年阴郁地站在那儿,背脊却挺得高高的,李哥恶狠狠地朝人看过去,却冷不丁看见一双阴狠的黑眼,那神情就像是碰见了猎物的猛兽,就等着亮出獠牙来把他撕成碎片。 周浦深提起嘴角笑了一下,面色阴冷:“就凭你?” 李哥竟然一时没有回答,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个臭小子吓得心里战栗了一下。 “少把那套脏东西拿出来秀。”周浦深擦了擦方才在沙地里蹭破的嘴角,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裤腰带里的匕首抽出来了,刀片在少年的指缝间闪着寒光,周浦深向来做得多说得少,更何况军中的流氓他见得多,知道能怎么让他们闭嘴。 少年眯了眯眼,用刀尖对准了李哥的**。 李哥这下是真的怕了。 他手上现在没带武器,谁知道这个长得比女人还招人的小子原来是个狠角色,他非常相信他要是再和他肢体接触一下,这小子手里的刀毫不犹豫就能落在自己身上。 周浦深也无意和他纠缠,现在剁了他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麻烦,他见对方没有动作,拔腿就准备走。 只听见李哥恶狠狠的威胁从身后传来:“周浦深是吧,咱们走着瞧!” 周浦深为分配给他的那个少年犯领了午饭,在门口有些磨磨蹭蹭地不肯进去 他回宿舍好好冲了把澡,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叫人扯豁了的耳朵包扎起来了,此刻脸侧包着个巨大的白色纱布包,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少年人对着卫兵室门口的玻璃照了半天,轻轻地叹息了了一声。 玻璃窗却被人“哗”地一声拉开了。 周浦深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里头有人,心想方才那搔首弄姿的模样大概是被眼前这个打量着他的瘦卫兵瞧见了,禁不住有些臊。 他一臊了,就想拔腰带里的刀。 所幸瘦子没太为难他,带着鄙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手里的菜,就让他快点儿验了虹膜进去。 周浦深的黑靴子在地上来回蹭了一下,接着跟泄愤似的踹了一脚门,一鼓作气地跑进去了。 瘦子愣在那儿,不知道这个新来的小崽子到底是什么毛病。 隔间里岑路正躺在床上看书,其实说是看书,周浦深也不是很能确定,一来他不太敢光明正大地瞧他,二来人正把厚厚一本书摊在脸上,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 周浦深虽然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最近却因为这人多少在意了点儿。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人即便是和关在这儿的其他贵族相比,也要更加受到优待。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不说,要想看什么书了只要他说一声,立即就有人从各处给他搜罗过来,不远万里地送到这大山深处,就好像他不是来坐牢的,倒是来度假的。 在周浦深的印象里,这个人完全符合“帝国蛀虫”的标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就是对着他恨不起来。 他低着头,将栏杆上的小门打开,伸手将饭盒递进去:“吃饭了。” 岑路闻言把脸上的书拨开,看了栏杆外面的人一眼,那孩子每次来都是一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下的样子,跟他的交谈也仅限于“吃饭了”“睡觉了”等干巴巴的命令,每次绝不说超过五个字。 岑路这几天闷死了,没想到闹了半天总算来了个新卫兵,却是个锯嘴葫芦。 还不如从前那个呢,岑路郁闷地想。 他从小卫兵手里接过餐盒,低头看见了他包成粽子的耳朵,岑路不禁多看了几眼,发现这孩子脸上手上都有划伤,下巴肿了,像是被人狠揍过一顿。 岑路眯了眯眼睛,拽住了他慌忙想要离开的袖口:“谁欺负你了?” 第79章 章七十九 出头 周浦深一愣,慌慌张张地就要抽手出去,可左挣右挣,他也不敢使太大的劲,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对方那根纤细的腕骨折断了。 岑路也不多逼他,从善如流地放开了他的小臂。他眼看着男孩子慌不择路地就想逃出去,于是云淡风轻地摇了摇筷子:“喂,我饭还没吃完,你不是得看着我的吗?” 男孩愣了愣,停住了慌慌张张的脚步,按规定,他是必须要看着这位大爷吃完饭才能出去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看来斯斯文文没什么战斗力的家伙,为什么看守等级却评定为“最高”。 照理来说,在各个军事监狱里,只有犯事的前线士兵或是越狱倾向很高的犯人,才会受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监视。 岑路自顾自地对着桌子吃起来了,他的吃相十分优雅,先将劣质的卫生纸当餐巾铺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拿筷子夹起一小块茭白炒肉丝一点点地往嘴里送,周浦深看着他嫩红色的嘴唇轻轻地把食物卷进去,吃饭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直到他将嘴里的东西完全吞进了肚子,才抬头看着傻站的周浦深,再一次和他说话:“站着干什么,坐下来聊聊。” 那语气,就像是邀请别人在家里吃饭。 周浦深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心里有气也有怜悯,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那双狐狸似的眸子迷惑了似的,也不多说什么,对着他就盘腿坐了下来。 岑路像是没意料到他真的会留下,一时间竟有些语塞,赶紧又塞了一筷子进嘴。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孩子和之前那些监狱兵都不太一样,大概没那么好骗。 他鼓起腮帮子把嘴里的东西嚼了嚼吞进了肚子,细长的眸子紧盯着他的每一丝神情变化,岑路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循循善诱:“不愿意告诉我谁欺负你,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总行了吧。” “周浦深。”这一次男孩子回答得很快,他的声音低低的,虽然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却已经可以窥见日后醇厚嗓音的端倪。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这是岑路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他只是在心底赞叹了一句,看来这少年的爸妈还算是文化人,要知道帝国士兵大多都是贫苦的庶民出生,也不知道这俩爸妈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把孩子送来当兵。 岑路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还这么小。 他那时候不知道,这个名字,这个他起初不以为意的三个字,将在日后成为他心上最为深刻的痕迹。 周浦深将餐盒端出来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打开盖子瞧了一眼,这才发现看起来吃相好的家伙,可能也不是那么听话。 茭白被他挑完了,剩下肉丝堆成一摞码在那儿。 周浦深愣了一下,接着眼底露出了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接下来的一周过得很快。 周浦深每天来给岑路送饭的时候都带着不同的伤,有时候是颧骨上肿了一块,有时候是胳膊肘吊着,有的时候一瘸一拐的,非得扶着墙才能走稳。 岑路全不复第一次见他时的逼问,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例如你上我这来之前是不是在做擒拿训练,宿舍里有几个人,你战友们都年方几何,云云。 周浦深都一一照答了,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拒绝岑路的问题,每当他心里觉得抗拒,或是觉得难说出口的时候,岑路总是会轻轻松松地带上另一个话题,接着慢慢就把他的话套出来了。 周浦深觉得郁闷,可又无可奈何。 监牢里头关着的人就像是狡猾的大尾巴狐狸,你进一步他就退一步,你退一步,他便要得寸进尺十分。 今天是轮到周浦深值夜的日子。 少年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态,他刚到傍晚就去配给处打了饭,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帮岑路把蘑菇炒肉片里的肉片全都给扔了。 周浦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杰作,油汪汪的圆口菇里现在连一根肉丝都看不见。他自顾自地点点头,想着今天那人大概会多吃一点儿。 他实在是太瘦了,就像是一阵风也能把他吹走似的。 今天一整晚都能呆在他身边,少年想到这里,不禁捏紧了饭盒质量堪忧的塑料盖子,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 可等他悸动了半天摸到监牢外面的时候,却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他撇了一眼带着耳机玩忽职守的瘦子,无声地将眼睛贴上猫眼。 里头的走廊上,李哥正站在那儿,一点儿不似他自己说得那么不畏强权,反倒是点头哈腰地跟里面的人说着什么,言谈举止间都透露出一股讨好,就仿佛里面的人不是囚犯,而是比他位高一等的人物。 周浦深怔了一下,接着就觉得有一股热浪从心口冒出来,接着蔓延到五脏六腑和大脑,像是快要把他给烧着了。 他冷笑了一声,手上的纸饭盒被他的拇指捏出一个坑来,少年的眼睛又变得像是夜色一般的黑,他冷着脸,在心底嘲笑自己的天真。 果然啊,帝国人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真不知道之前自己到底在荡漾个什么。 他一脚把门踹开,李哥在里面聊得正欢,不由得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待看清了来人之后就想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 “他是我的监狱兵。”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阻止了李哥即将骂出口的脏话,“你来了?”后面一句是对周浦深说的。 周浦深不想和他说话,于是只是沉默着将饭盒扔给他,自顾自盘腿坐了下来。 李哥看着像块臭石头似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周浦深,就想抬脚踹他。这些天下来他撺掇了整个班的监狱兵对着他冷嘲热讽,占着训练时间可劲儿了的造作他,大晚上逼着小孩儿出去洗全班的衣服,不洗完回来他们就将他的褥子扔到楼底下去。 可饶是如此,这个半大小子就是一声不吭,除了找由头阴自己,连一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 怎么今天自己只是和这位说了两句话,他的脸色就臭得跟没洗的夜壶似的。 “你可以走了。”岑路凉凉地看了一眼李哥就要踹到周浦深背上的脚,面色很冷。 李哥只得讪讪地收回了那只脚,好声好气地跟着位大爷打了个招呼,接着就带上了门。 岑路等人一走,面对周浦深的面色便缓和了许多,他打开饭盒,看着里头光秃秃的蘑菇,顿时就弯了眼睛:“你弄的?” 岑路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有人久违地关心自己,让他忍不住美滋滋的。 周浦深没回答,只是环抱着双臂淡漠地看着他,一点儿不像是个十六岁的年轻人。 岑路也不在意,拿起筷子就吃了两口,接着仿佛不在意地提起:“欺负你的人就是刚才那个吧,我叫了人,让他明天就转兵营。你以后不用担惊受怕的了。” 周浦深不问他怎么知道的,也没问他一个囚犯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只是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不是要为我出头?你怎么不干脆弄死他?” 岑路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他看着少年眼底不加掩饰的残忍,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诚然,他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做这些不算全无用心。上一个监狱兵被他策反了好久,最终还是背叛了他供出了他逃狱的心思,眼瞅着这次来了个老实的,岑路原本想将他发展成另一个线人。 不想,岑路看着他冰冻的神色,这位看起来没有表面上那么好骗。 “我是个囚犯,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岑路避着他的锋芒,“我怎么可能弄死来去自由的监狱兵?” “是吗?”周浦深黑洞洞的眼睛看着他,表情无波无澜话里却带着讽刺:“你觉得像我们这样,就叫做自由了吗?” “要不然呢,”岑路饶是想讨好他,此时也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总比想我这样,被困在方寸之间要自由得多不是吗?!”他越说越气,忍不住抓住面前的栏杆死命摇晃了一下,“我还不是为了让你别整天挂彩!” 周浦深心里已经气疯了,可他不想让这个帝国人看出来,不想让他看出来他曾经有点儿把他放在心上。少年站起身子,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满不在乎:“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岑路愣住了,接着他也站起来,将饭盒合上,接着连汤带水地一股脑儿从栏杆缝隙里扔了出去。那盖子在半空中就被甩开,菜汤和饭精准地浇了周浦深一裤子。 “我告诉你。”岑路居高临下地看着外面的人,“我不是救世主,可比你高贵多了。” 周浦深刚想反唇相讥,你们帝国人当然高贵了,高贵到踏着别人的血和肉朝上爬,接着就听见他说: ”至少,我有我想做的事。而不会,“岑路鄙夷地看着全身狼狈的少年,”为了多活一天,像你似的整天浑浑噩噩的混日子。“ 周浦深被他气得出气多进气少,他的这句话就跟雪亮的匕首似的在他心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可自己竟然发不出一句反驳他的话。周浦深饶是如此也还是蹲下了身子,一边气呼呼地收拾地上的狼藉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岑路。 “看什么看,”岑路也气得不轻,他干脆当着周浦深的面爬上了床,钢丝床被他愤怒的动作碰得直响,岑路气喘吁吁地背对着他蒙头盖上了被子。 周浦深收拾好了地上的饭菜,沉默着朝门前走去。少年几乎气得怒发冲冠,短短的毛茬似的圆寸全都竖在头顶心,他不仅生岑路的气,更生自己的气,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岑路把饭菜扔出去的时候就后悔了,甚至在想之后还能不能和他和好。 甚至到现在他满脑子也在想着,牢里的菜汤没擦干净会不会让他难受,今天他不吃午饭会不会饿。 周浦深简直气炸了,可又不受控制地要去想这些。少年不明白,里头的那人到底有什么能耐,让他一周七天,天天二十四小时都不间断地充满自己的思绪。 真是天生的贱骨头,他拉上门之后,毫不犹豫地就朝自己左脸抽了一巴掌。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xxj吵架哈哈哈哈 第80章 章八十 夜读 接下来的时间并没有由周浦深所想的与岑路一起度过。他在整理好那一堆被岑路砸得稀里哗啦的汤汤水水之后,就发现人已经被人从监牢里带走了。 且这一带走,就是一整夜。 周浦深心里的火无处可发,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可班还是得值,他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监牢里发呆,脖子酸了就颓丧地把后脑勺往墙上重重地一靠。 他心里明白的,其实岑路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甚至还怀着好意想要帮自己。起初就是自己恼羞成怒,后来更是被对方评价自己的大实话激怒,这才搞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天窗开着,周浦深吹了一晚上的冷风之后脑子清醒了很多,他几乎是立即就开始后悔这场毫无意义的吵架,少年此刻甚至有些没出息地庆幸岑路此刻不在这里,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周浦深紧了紧拳头,脆生生地敲了自己的脑门两下:怎么这么没出息,就算是吵架了又怎么样。既然是自己错了就和对方道歉不就行了,何必这么窝囊。 就连周浦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在岑路和“其他帝国人”之间划了一道清晰明确的分界线,可划这条线的理由,周浦深还不明白。 可他终究要失望了。 因为岑路连带着第二天早晨都没有回来。 周浦深端着一大盒饭菜,怅然若失地看着空荡荡的监牢,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再一次见到岑路是第三天晚上的事儿了。 周浦深觉得人大概还是不会回来,为了不再浪费时间,少年兵偷偷回了宿舍,将那本被水泡皱了的“中学数学”夹在军装宽大的下摆,然后跟小偷似的暗中捂着肚子上的东西,溜进了岑路的监牢。 他甫一进门就按了关门键,为了不让监控摄像头照见他也没开灯,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借着月光看书。这本书周浦深看了许久了,可到底因为帝国文字认识得不多,所以看了半天也才啃到第二章,这进度很是叫他心焦。 其实来这儿也不是全无不好,周浦深将自己缩成一团,无声地安慰自己,起码看书的时间多了很多。 书上的字迹有挺多都被泡发了,漆黑的墨水糊成一团,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下让半文盲周浦深更加无法辨认。少年眯缝着眼睛,身体不知不觉地向着栏杆内部靠过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借着光源稍微看清些。 周浦深就这么在万籁俱寂里没头没脑地读了半天,陪着他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少年恍惚地想着,他真是如同岑路所说天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夏天就要到了他也浑然不觉。 “二倍角……是用来简化……什么函数……的公式……”周浦深渐渐沉浸在了书本中,他将书脊靠在他盘起的双腿上,背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松了下来,男孩背靠栏杆,在不知不觉中将书上的文字念了出来。 反正也没人,周浦深想,读出来更好理解。 “公式是……sin两倍角等于……”周浦深瞪直了眼睛,后面的重点内容被水渍洇花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操。”少年忍不住骂了一句,举起书就想朝地上扔,可最终没舍得,又捏回在手里。 “sin两倍角等于两倍sin角乘以cos角。”一个虚弱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来,却因为在完全的寂静中显得十分清晰,“这么简单的公式也不知道。” 周浦深被这声音吓得朝前一个整扑,扬起一阵灰尘,那本破破烂烂的书脱出了手摔了出去。周浦深红着耳朵姿势难看地要去够,却被人灵巧的手指随手一抽,那本令周浦深羞耻不已的中学课本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摊在了那人的手掌里。 “还给我!”周浦深的脸腾地一下烧着了周浦深也顾不上自己现在形容狼狈了,心中害怕岑路知道他是个半文盲的念头超过了一切,少年兵有力的手臂穿过栏杆就要去抓脏兮兮的课本,可岑路就像只油皮狐狸似的“哧溜”就溜到了监牢的角落里,周浦深的身子被卡住了,他只能看着他干瞪眼。 岑路将课本翻到封皮,读着那模糊不清的字迹:“中…学…数…学……”他舔了舔嘴角,眼睛像猫科动物似的在黑暗里发着揶揄的光:“想不到你这么好学啊。” 周浦深只觉得他方才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对自己的羞辱,少年兵气红了双眼,羞愧和气愤烧得他面皮发热,却竟一时间拿那个可恨的家伙毫无办法。周浦深只能不管不顾地朝他大吼:“还给我!” 那声音甚至惊动了窗外栖息在树上的飞鸟,两三只被惊醒的鸟儿扑棱着翅膀朝着夜幕飞去。 “我去……你叫什么呀!”岑路也有些慌了,他赶忙竖起一根手指停在唇边:“你想让外面值班的晓得是不是?你这破本子还想不想要了?”他作势要撕,吓得中学课本的主人赶紧噤声。 岑路缩在角落里呆了一会儿,见周浦深的拳头送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总算是冷静下来了,他这才敢一步一步地朝着栏杆外面挪,厚脸皮的贵族少年向来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他壮着胆子吼回去:“就看了两页,你用得着这么激动吗?” 周浦深依旧狠瞪着他,朝他伸出手:“还给我。” 岑路心说你怕不是复读机吧就会这一句,少年心里怕得要死可面子上却还要强撑着,硬是借着月光翻开了一两页扫视了一下,他要把方才落荒而逃时丢的面子补回来。 周浦深见他走进了自己的擒拿范围,刚要发作,却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一时间有些怔住了。 短短两天未见,他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少年身上茶色的囚服轻飘飘地套在身上,腰臀瘦得只剩下一把。虽然他此刻趾高气扬地昂着头面对着周浦深,可凹陷下去的面颊和两只浓重的黑眼圈依旧出卖了他精神萎顿的事实。岑路纤细的身影被银辉映在地上,整一个病弱美人的模样。 美人? 周浦深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少年精致白皙的面庞,接着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像个傻瓜似的自顾自地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你摇什么头,”岑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接着很嫌弃地甩了甩书:“你这本书都被水泡烂了,你想怎么学啊。” “不用你管。”周浦深趁他松懈,抬手就伸进栏杆里抢书,这次岑路没躲闪,任他把书夺了回去。 周浦深拔腿就想跑。 岑路的声音清清凉凉地在他身后响起来:“都多大的人了,一遇见事儿就跑,丢不丢人啊。”却忘记了自己也才满十八岁。 周浦深的脚步停住了,他回头看着岑路,黑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比不上你,没人让我上学,也没人告诉我怎么处事。” 说到此处少年竟有些想哭,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因为他从踏上这块肮脏的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决定好了决不在帝国人面前再淌一滴眼泪。 可在看见岑路的时候,周浦深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是在幸福美满的家庭里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关到了这里,可他身上的那种骄傲恣意,是得有人宠着惯着才能有的。 而自己,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破破烂烂的军装。 孑然一身,不知归途,不知去处。 周浦深的鼻子更酸了,为了不让岑路看见,他只能用书本挡住了眼睛。 只有老天知道,他有多么嫉妒眼前的人,又有多么羡慕他。 岑路见这凶狠的少年兵竟然微微弯了腰挡住了眼睛,他始料未及,一时间有些慌了,岑路怼人是一把好手,可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于是他只能结结巴巴地和他说话:“你……你别哭啊……” 岑路是真的慌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外表阴狠的少年兵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岑路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现在看对方示弱,他的语气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周浦深不回答他,依旧拿书挡着脸。 岑路从没哄过人,可此次破天荒的第一遭却没来由地让他感觉很好,少年灰色的眸子闪着温柔的光:“这样吧,我来教你读书,好不好?” 周浦深愣住了,他放下了手臂,一双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对方看。 岑路认真的眸色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他以为周浦深的沉默是在质疑他的水平,少年向来不能忍受他人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连忙抢白道:“我可是专业的……我要不是来了这个破地方……早就去帝工大读书了……”说到这儿岑路的声音却突然低落了下去,眼里浮现出一丝化不开的伤心。 许多年后,在每一个没有找到岑路的黑夜里,周浦深总是会梦见他这个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的眼神,他的美梦总是戛然而止在这里,岑路温暖的躯体消失了,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只能抓住冰冷的空气。 他的心脏仿佛绞成了一团,疼得他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周浦深苦笑着,拿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想,如果当初他没有看见岑路的神情,没有动恻隐之心,更没有答应让他教他念书,他是不是就在某一天因为痛苦而死了。 他还是那个混日子的小兵,某一天在战场上被人一枪射穿了脑袋,接着被黄沙掩盖了尸体,连躯壳都不曾有人过问。 他还是那颗高高在上的星星,某一天终究会遗忘他在烂泥地里偶尔捡过的一条小狗,至此重回高处,继续受人敬仰。 老天真是残忍,叫他见过了岑路这样的人,却不曾给他机会爱他。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中秋节快乐mua~ 第81章 章八十一 哥哥 “二倍角知道是什么吗?”岑路坐在床上,端着书煞有介事地问面前的人。 少年兵摇摇头,乖乖地在水泥地上正坐。 “那三角函数你知道吧。” 周浦深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岑路的灰眼睛从书背后移过来,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怜悯:“那函数你总该听说过吧?” 周浦深傻傻地看着他,小狗似的黑眼睛里全都是讨好。 岑路惊了,他“哗”地一下把“中学数学”拍在大腿上,直瞪着他:“周浦深,你会不会写‘函数’这个字?” 周浦深被他逼得满面通红,梗着脖子结结巴巴地争辩:“我……我当然会写,就…不就是……”少年瘦弱的手指在空气中挥舞了半天,可也没见他拼出个所以然来。 岑路叹了口气,重重地朝后倒回被子上,将那劣质的棉花胎砸出一个人形坑。他现在只恨自己当时怎么就脑子抽筋了说要教他。 他重新坐起身子来,抓起床头的铅笔就在周浦深的宝贝教科书上龙飞凤舞地拼出了“函数”这个单词,接着少年歪头咬着笔杆子想了半天,又在书上哗哗地写出了所有的常用音标和部分他能想到的常见词。 岑路将书从栏杆缝隙里递给他:“拿回去抄,每个二十遍,下次值班的时候来我这儿默写,要是错了一个,”少年如同玛瑙般通透的瞳孔眯了起来,“哼。” 周浦深不敢怠慢,回了宿舍当即就把那三十多个词连带音标工工整整地每个抄了四十多遍,因为纸张有限,他的字都写得特别小,像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张白纸。 这天又轮到他值班,周浦深迫不及待地拿着那厚厚一沓草稿纸就去找岑路。 少年正躺在床上小憩,冷不丁地被人吵醒了就有点儿不开心,可还没等他开口训他,就看见周浦深那一把厚得吓人的纸:“这是什么?” 周浦深看见他脸颊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那二两肉,白白净净地泛着粉红色,心里没来由地就高兴,他把纸递给岑路,有些得意地宣布:“你抽默吧,我保证什么都能写。” 岑路看着那一行一行工工整整的字迹,又瞟了一眼数学书上自己的笔迹被人临摹过一遍加粗了的模样,教训他的话就那样梗在了喉咙里。 他是真的没想到,周浦深是真的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且一一照做了 岑路从小到大从没认真学习过,他所掌握的知识自小就远远超过同龄人,岑路总是倨傲地站在山顶上朝下看人,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如今……岑路看了一眼周浦深期待的眼神,少年突然发觉他总是引以为傲的天资,或许并不是归功于他一个人。 所谓命运,家庭出生是命,自我打拼才是运。 当他接受着全帝国最先进最舒适的教育的时候,眼前这个孩子可能正在格斗训练里被人狠踹在脸上。 岑路眨了眨眼睛,他知道周浦深不喜欢别人怜悯他,可他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他放下手中的纸,浅灰色的眸子温温柔柔地看着他,被周浦深挖空心思才养回来的那两瓣红润的嘴唇弯弯地翘了翘。 “你做得很好。”周浦深听他这样说。 周浦深瞠目结舌,胸口那块热乎的东西在岑路温柔的嗓音里,开始一下一下,力道越来越大地撞击着他的胸膛。少年兵脸上的毛细血管因为兴奋而舒张开来,血色慢慢地涨了满张脸。 两人之间突然静了下来,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在两个少年之间无声地流转,周浦深甚至能听见监牢外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与蝉鸣声相互混合着,那旖旎的夏日声响一下一下地挠着他的心尖,酥了他浑身的骨头。 他瞧着少年温润的表情漂亮的脸,只觉得得到他的夸奖仿佛是世上头字号得意事。 岑路看着对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岑路泼他凉水:“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我能学。”周浦深紧盯着他,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来。 那盆凉水现在就是当头浇上去也浇不灭周浦深那颗悸砰砰作响的少男心。 男孩子不好意思地低头,却遮不住他绯红的耳朵:“只要是你教我的,我什么都学。” 岑路瞧着他一片绯红的耳朵和脖颈,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可他又说不上到底是哪里别扭。于是少年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干巴巴地说:“今天再抄六十个词,另外我出几道题给你,看看你水平到底怎么样。” “好。”少年兵乖巧地站在那儿,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任劳任怨的气息。岑路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快要看见他背后那根不存在的尾巴朝着自己讨好地摇起来了。 少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怎么这家伙没几周就从浑身戾气变得比他妈对着他爸的时候还肉麻? 岑路托腮想了半天也理不清中间的逻辑关系,可这旖旎的气氛把他逼得浑身不自在。岑路招架不住,于是一转眼珠想了个馊主意,他揣摩着周浦深的底线,试探着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教你念书,你就没什么回报给我?” 周浦深愣了愣,接着开始很认真地考虑自己有什么能给他的。他思索了一下,接着有些羞愧地发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兵,竟然没能攒下什么东西,还是这破破烂烂的一身,被人赶东赶西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什么在自己身边,能留下这条命就不错了。 所以他有些难过地抬起眼睛:“我……没什么东西……” 岑路刚想说要不你放我走吧,可转念一想自己刚开始做人家老师,这么一走了之了仿佛是不太好,然后就撞进了那人无措的眼神里。 岑路只觉得自己心尖上颤了一下,可他那时候不明白这种让他难受得想砸墙的感情叫做怜惜。 他只能躲开周浦深无助的眼神,敷衍地说:“没东西那就得低头啊,我比你大几岁,就承蒙你叫声哥吧。” 他原以为按这孩子的自尊心一定会断然拒绝,可却没想到周浦深漆黑的眼里就像慢慢聚集了萤火虫星星点点的光芒,他傻站在那儿抬头看着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岑路,眼睛发亮。 他有些不确定地问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自卑:“我真的能这么叫吗?” 岑路有点儿受不住他的眼神,他长这么大,真从没见过男人也能这么婆婆妈妈的,他只能别开目光:“嗯。” “……哥哥。”周浦深低低地叫了一声。 “行……行了。”岑路的声音有点儿颤,那声音明明很小,可却久久萦绕在他耳边。 一句“哥”是兄弟间的相互依靠,周浦深叫出的这声”哥哥”,怎么听怎么让他觉得……深情缱绻。 岑路本该高兴的,他本该高兴于终于获得了这个孩子的信任。 可他现在却高兴不起来。 他原本,只是想发展个线人,仅此而已。 可这孩子像是从小没人对他好,他只是略施善意,周浦深就一副恨不得要掏心窝子的模样,这让岑路厚了八百年的脸皮有些挂不住。 他终究不是他哥哥,也做不了他的哥哥。 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陌路人,到最后也只会是陌路人。 岑路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愧疚,他转身倒回了床上,埋在枕头里的声音闷闷的:“行了,回去抄吧,下次……再教你。” 越是与岑路交往,周浦深便越是发现,虽然他这人生性傲慢目空一切,可一旦认准了一个人,便会毫不犹豫地帮他帮到底。 说实话,岑路不算是个太好的老师,出色的智商让他往往不明白普通人的难题在哪里,他总是在讲概念时有意无意地跳过一些他认为简单的内容,接着再低头时就会看见周浦深一头雾水的眼神。 岑少爷丝毫没意识到这是自己的问题,卷起书就打在周浦深的后脑勺上:“听没听懂啊?” “没懂。”周浦深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哥哥你能不能再讲一遍。” 岑路心说都讲了两遍了怎么还不懂,他有的时候甚至怀疑周浦深是为了在这儿多呆一会儿故意装不懂,可每每看见那孩子托着腮乖巧可爱的样子,岑路的心就硬不起来。 他只能从栏杆里伸手,揉揉他软软的黑发,周浦深的头发长长了,却一直没有去剪,原本刺猬似的硬茬,现在却都柔软地贴在脑袋上。 监牢的门此刻却被人打开了,门口值班的瘦子走进来,彬彬有礼地对着岑路说:“岑少,咱们走吧。” 岑路这才发觉最近心心念念的都是给周浦深讲课的事,竟然连每周六的例行公事都忘了,他一边懊恼一边对周浦深道:“你回去吧,改天再说。” 周浦深看着岑路突然间变得躲闪的目光,脑海中陡然间就蹦出了上周岑路被带走后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 他梗着脖子:“我在这儿等哥哥回来。” “听话。”岑路无奈地又拍拍他的头,“你在这儿等着又不顶用。” 周浦深拗不过他,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瘦子把岑路带走了。 少年的拳头在监牢里捏得紧紧的,一种不好的预感从他心里渐渐蔓延到全身,将他整个人冻结起来,无能为力的愤恨再一次爬上他的心头。 他固执地站在那儿,一等就是一整晚。 作者有话说: 建议重温第三章,对比有惊喜~ 第82章 章八十二 赤子 瘦子带着岑路刚推门进来,周浦深就醒了。 他靠着栏杆硬生生坐了一夜,最后实在挨不过睡了过去,睡眠却很浅,连自动门缓缓拉开时轻轻的声响都把他激得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瘦子似乎没料到他还在这儿,下意识地把半昏迷的人往背后挡,当看清是周浦深的时候才松了口气,对他说:“把门打开。” 周浦深不敢去看他背后那人的样子,光是只撇一眼岑路耸拉在瘦子背后的脑袋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不发一言地输入密码,栏杆上的铁锁缓缓打开,周浦深拉开那扇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门。 瘦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拽着岑路的手臂将他交给周浦深。经受了长时间刑讯的人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由着他人摆弄,刚刚触到周浦深的肩膀就整个人朝他身上倒过去,两人的胸膛紧密相贴,周浦深大气也不敢出地笼住他瘦削的肩胛骨抱着他。 岑路浑身都湿透了,滴着冰水的衣服贴上周浦深光裸的肩膀,冰得他一阵哆嗦。 “他是……”周浦深抓紧了他的肩窝。 “你还真以为岑少是来这儿度假的是吧,”瘦子又叹了口气,转头瞥了一眼正在缓缓转动镜头的监视器,“我去把监控画面换了,你留在这儿照顾他,这里面有自来水架子上有毛巾,尽量别让他烧起来。” 周浦深没答话,瘦子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转身就关上了门。 等到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周浦深苍白着小脸,也顾不上礼义廉耻,直接上手就解了岑路胸前的扣子,把那件湿透了的囚服扒了下来,身下的裤子也脱了。他支撑住岑路软绵绵的肩膀,脱下自己的背心就给他擦身子,一边擦一边仔仔细细地观察他身上有没有伤痕。 岑路的肌肤像是件瓷白的玉器,干干净净得没有一丝瑕疵,汗珠和水珠交相从他洁白的胸膛划过,接着顺着突出的肋骨滑到了窄窄的腰上。他的腿很长,此刻因为难受,两条修长的腿搁在周浦深的腿上紧紧地并拢着,洁白的脚丫上青筋浮现。 兵营里的那些污糟事周浦深不是不知道,可是一来他年纪小,而来他生理性厌恶帝国人,也就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太多。 可看着岑路病弱的样子,周浦深却感觉有些异样。 少年狠命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接着老实地别开了目光。 身上没有伤痕未必就是没有经受折磨,周浦深人在兵营,知道数十种让人毫发无伤却生不如死的刑罚。他抓起岑路纤细的双腕,果然,手腕处一道红肿的痕迹狰狞地在那细腻的皮肤上蜿蜒而过。 周浦深颤抖着嘴唇,将那只手腕贴在了脸上。 他不敢吻他的手,尽管少年心里很想这样做。 少年人身上火热的温度总算慢慢传达到了岑路冰冷的身体,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被窝下面自己除了内裤似乎什么也没穿,一个沉默的背影正在忙上忙下,水龙头里淌出来的水太冷,周浦深给岑路拧干了毛巾之后就放在自己怀里捂,捂到他觉得可以了才会拿来给岑路擦脸。 岑路仰面朝天,看着昏暗的天花板无力地笑:“你还真的等在这儿了。” 周浦深拧毛巾的手一顿,背脊僵在了那儿。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岑路像是在说给周浦深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猜你一定挺看不起我的,我这人看起来就像是养尊处优的模样,没怎么吃过苦对吧。” 周浦深背对着他垂下了头。 “其实你感觉也没错,”岑路裹着被子笑笑,“所以我一落千丈的时候就更无法接受。说真的,那些吃的喝的玩的,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太大意义。有多少钱不过也是一间屋子三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我无法接受的是,我父亲一片赤子之心,怎么就能被人摸上了大粪臭不可闻地自杀了。”岑路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毫不在意。 “他死了之后给我留了字条叫我逃,我本来不想的。我觉得父亲一身清清白白,我凭什么要逃,我要告诉元老院那帮渣滓,我要为父亲正名,可是他却告诉我,”岑路的声音里参杂了悲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周浦深忍不住了,他转过身跪在岑路的床前,指尖离那人的头发只有一寸的距离:“哥哥,你要是难受,就别说了。” “我从来只知道‘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可万万没想到倒是‘莫须有’先落在我头上了。”岑路恍若未闻,依旧不管不顾地说着:“这辈子,我第一次没有正视问题,带着满身的耻辱逃跑了,可还没逃出多远就被人抓了回来,他们跟我说,是我母亲透露了我的行踪。” 说到这里,岑路眼底的愤怒再也掩饰不住。 他一把掀开了被子,两只脚垂落在床侧,少年气得嘴唇都在颤抖,他双眼血红,被冰水刺激的眼球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他悲愤地盯着周浦深的脸:“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她自诩是这个世界上最爱父亲的人,到头来却‘帮他’认下了所有的罪行,让他被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供人耻笑!” 周浦深跪在他的面前,双眸中全都是痛苦。 “至于他们问过的,什么‘手稿’什么‘机密’,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岑路看着监视器,“我什么也不知道。” 比起正面而来的谩骂侮辱,亲人的背刺更是叫人痛彻心扉。 “我们已经熬了那么久……”岑路的双脚发凉,脚趾已经开始泛起了青紫色,“她却撑不下去了……那先前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不如早点投降。 不如少遭些罪。 他嘴唇发紫地说着丧气话,自从被关在戡瘠山监狱以来,他除了被抓的那一次歇斯底里,后来便再也没有崩溃过。无论元老院对他施以怎样重的惩罚,他也从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丑态。 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就是把他溺死在冰水里也没用。 周浦深低着头,想用怀里捂热了的毛巾给他暖一暖脚,可岑路看见那只潮湿的毛巾却本能般地朝后缩了两步,想要蜷起双腿—— “不要……”那带着铁锈味的抹布贴在口鼻上的味道依旧残留在鼻尖,他双手被吊在半空,脸上盖着抹布,被人用一桶又一桶的冰水从头上浇下。 “不要……”周浦深意识到了岑路的不对劲,连忙把毛巾扔到了身后,捉住他两只乱踢的双腿,掀开工装背心就把他的两只脚捂在了怀里。 岑路愣住了。 他的脚心贴着少年硬硬的腹肌,一块一块的肌理分明,可脚趾却陷在周浦深柔软的胸肌里。被他火热的温度所包裹,冰冻的脚趾这才慢慢开始恢复知觉。周浦深温热的手掌摩挲着他的脚腕,岑路可以感受到他掌心的每一根纹路。 “你干嘛?!”岑路慌了,“轰”地一下从额头红到耳根,他慌乱地想抽出脚,可是对方的手臂却越收越紧,甚至得寸进尺地将他的脚丫往自己的身体里按进去。 “别乱动。”可岑路已经踢到了他的小腹,周浦深闷哼一声,手上的力度却丝毫不减,少年暗着眸子吓唬他:“哥哥,你的脚再这样冻下去,脚趾头就要掉了。” 岑路立刻不敢动了,他对这方面没什么了解所以被吓住了:“真的?” 周浦深看着聪明绝顶的少年难得一见冒傻气的样子,心里既好笑又一抽一抽地疼,他板着脸扬起眉毛:“真的。” 岑路不敢再挣扎,两只脚却也不敢在周浦深的怀里乱动,两人就这样维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直到天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窗户里透了进来,他的脚也在渐渐趋于周浦深的温度。 岑路看不见太阳,可他却看得见少年被阳光勾勒得越来越明晰的侧脸,他苦笑着想,怎么面对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一贯的冷静自持都能消失不见呢。 或许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孩子对他实在是太好,好得他会无意识地朝他撒娇,因为潜意识里他知道他会心疼,所以才如此地肆无忌惮。 “周浦深……有一天我们两个……”岑路的话说得很小声,可后半段还是断在了喉咙里。 “什么?”周浦深在专心给他焐脚,没有听清他的的话。 这样是不对的。 岑路看着他的眉眼,心中绞成一团地疼,他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承诺将他一并带出去? 更何况,跟着他怕是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沉默着,再一次把脚抽出来,这一次周浦深没有挽留,只是站起身子,沉默着看着他。 岑路不敢看他的眼睛,酝酿了好久才再一次鼓起勇气:“周浦深……我总有一天……” “哥哥,我送你走,你不该呆在这里。”周浦深一字一句地说,话语掷地有声。 第83章 章八十三 别离 这个冬天来得出其不意。 岑路是没有资格换上厚衣服的,此刻他薄薄的囚衣外面披了一件不属于他的姜黄色军大衣,耳朵上戴着可笑的棉花耳罩,少年认认真真地看着周浦深做完的题,手里捏着快没油的红笔一道一道批改。 半晌,他才抬头看着正在给他把蛋炒饭里的豌豆一粒一粒夹出去的周浦深,半年过去,在岑路不注意的间隙里少年的个子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超过了自己。 岑路扁扁嘴,他自己的身高倒是一点儿都没长。 他将手里的试卷拍在栏杆上:“做得不错。” 黑眸黑发的少年成熟了许多,不仅个子像是柳枝抽条似的疯长,那张唇红齿白的笑脸也在不知不觉间拉长了一些,眉骨跟刀劈斧削似的突出,鼻梁挺直,长大之后俨然是一副充满男人味的脸。 此刻面对岑路无聊的挑衅周浦深也不急了,只是微微一笑从他手中接过那张拍皱了的纸:“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吗?” “一点儿都没有。”岑路郁闷地把玩着手里的红笔,他说的是真话,试卷里的题是他出的,岑路存心要为难他,有好几道题周浦深应该从来都没见过,可少年人依旧做得漂漂亮亮,饶是岑路瞪大了眼睛对着证明过程吹毛求疵也找不出一点疏漏。 “是哥哥教得好。”周浦深神色不动,换了饭盒给他,“尝尝吧,里头的糖醋排骨是我做的。” 岑路兴高彩烈地接过来,周浦深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手艺,经常和炊事班套了近乎就进厨房给他开小灶,一开始岑路还怀疑他的水平,可没过多久,那人的厨艺却精进得连岑路这这种公子哥也无可指摘。 岑路一边扒饭,周浦深就坐在题对面温柔地看着他吃,看得岑路渐渐毛骨悚然起来。 他暗自思忖着,这家伙不对劲啊。 周浦深对他异乎寻常的亲昵岑路不是没有感觉,虽说是他的监狱兵,可一日三餐起床入睡他都得亲自看着岑路做完才作罢,岑路觉着,后面大概连如厕他也得管。 每日给他的作业总是一丝不苟地完成,就算遇见不会的也要缠着岑路讲,其实作为周浦深唯一的老师岑路非常清楚周浦深的水平几乎是突飞猛进,有些问题根本没必要问他。 可每当看到那双眨吧着的无辜大眼睛,岑路训斥他的话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这孩子越是把他当作亲人,岑路心里就越是忐忑。 他瞟了一眼枕头,下面压着技术部的密信。 岑路的线人不止周浦深一个,通过外面递进来的消息,他分析出如今元老院日渐式微,女王与内阁重掌大权,自己想出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只接受内阁指控的技术部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是想出去,必须参加国家为选拔优秀人才而举办的“涅槃”计划,信上写得神神秘秘的,对于“涅槃”本身的内容讳莫如深,只是花里胡哨地提了此次计划对于帝国未来发展的重要性,以及强调了,只有二十四周岁以下的年轻人才才能参加。 岑路并不十分信任这其中描述的某些东西,可如果他答应参加,技术部承诺在年底之前就能把他弄出来。 顺便,还答应他可以额外提一个要求。 岑路硬生生受着周浦深热切的目光,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他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我吃饱了。” 他在想,要怎么样才能将周浦深这些危险的小心思扼杀在摇篮里。 “吃……吃饱了吗?”周浦深看了一眼饭盒,岑路只扒拉了两口没有豌豆的蛋炒饭,自己做的排骨则是一块都没动。 少年伤心起来,委屈地看着他,可却也没有埋怨他。 岑路不敢看他的目光:“行了,拿走吧。”他背过身子,用拒绝的背影对着周浦深。 少年沉默着收拾好了饭盒,顺从地往门口走过去。 岑路清凉温润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来: “周浦深,你有没有想过,我走了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周浦深的手指搭在了门把手上,拿着饭盒的另一只手轻颤了一下,其中的竹筷子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为什么必须得是你走了之后? 为什么不能是“我们俩走了之后,一起去做什么?” 周浦深强压下心底泛上的苦涩,带上了门。 周浦深觉得岑路对他的态度渐渐冷淡了起来。 每次他去上课时非必要的话绝不说,给他批改卷子作业也不再夸他了,顶多只是淡淡说一声:“掌握得还行,明天不用来了。” 周浦深于是不敢做得太好了,可他故意表现得退步根本逃不出岑路的眼睛,被识破了一次之后两人直接冷战了一个星期,于是周浦深再也不敢玩这些小把戏。 周浦深眼看着岑路的神情一天淡过一天,他心里着急可却毫无办法。周浦深每日辗转反侧,他觉得倘若有一日岑路真的毫无留恋地抛弃了他,自己大概会—— 他能怎么办,面对岑路,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戡瘠山下雪了。 监狱四面环山,坐落在低洼的山谷之内。下雪不如化雪冷,融化的积雪释放出冰冷的潮气,久久盘旋在潮湿的山谷之中,始终不散。 周浦深也开始隐隐约约地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戡瘠山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天翻地覆,原本疲软的内阁现如今来了个狠角色,联合军方架空了元老院,不顾众多先辈反对执意要与邦国再次开战。有许许多多在这个不毛之地被关了许久的士兵都跃跃欲试,按照他们的说法,与其在这个叫天天不应的地方憋死,还不如上战场杀敌,就算被炮弹轰得死无全尸多少也算是个荣誉。 周浦深对这些说法全然不关心,他不是帝国人,为帝国而死也不会使他感到荣耀。 他的全副身心都拴在岑路的身上,他只想知道外面的风起云涌会不会有一天波及到他。 令他惊喜的是,今日岑路本让他不要来,可到了大半夜却托瘦子到周浦深宿舍找他,说是想吃排骨。 周浦深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直接披了件军大衣连袜子都没来得及穿就闷着头朝外冲,外头还飘着小雪,沾湿了他的头发,周浦深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他跑进了厨房,却发现这儿大半夜冷锅冷灶的压根儿没生火,于是周浦深又开始满世界地找柴火,少年眉梢唇角都弯得像月牙,忙得不亦乐乎。 厨房里的柴受了潮点不着,周浦深略一思索觉得库房里大概还有劈好的,于是小跑着往库房去。 可走到半路却发现不对劲。 半夜三更的,整座戡瘠山监狱都该是黑黝黝冷清清,可唯独关着岑路的七号监狱灯火通明,门前停着两三辆装甲车,那阵仗看起来不像是来接人,反倒像是运军火的。 周浦深这时候才感到寒气从他赤裸的脚上传来,冷气顺着他的小腿慢慢往上爬,大腿,小腹,胸膛,眼看着就要冰冻到那颗心。 他不管不顾地朝着七号监跑,方才捡来的柴火随着少年急切的脚步声一路洒,周浦深跟疯了似的跑着,大衣被寒冬的冷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早该想到的,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岑路那么狡猾,冷淡,又讨厌麻烦的人,又怎么会分神来跟自己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告别。 瘦子见他气喘吁吁地来,也不拦他,只说了句人在里头还没走,岑少说了,要是那孩子找到了这儿,就让他进来。 周浦深没说话,两条长腿对着门僵直并拢,看起来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迈出下一步。 外头装甲车的灯光太刺眼,瘦子在明亮的白光下看起来不如寻常那般不近人情,他拍拍周浦深的肩膀:“岑少是天上的月亮,不是咱们这种人能肖想的。” 一室明亮的监牢里,岑路已经不在栏杆之后了,他背对着门正在换衣服。系着衬衫纽扣的手在听见响动时顿了顿,他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周浦深:“来了。” 陈述句,像是早有预料。 周浦深憋了一肚子的话,此刻见了本人却仿佛一句也说不出来,自动门在两人身后缓慢地关上,只留给他们一室寂静。 周浦深看着鸟枪换炮的岑路,他的哥哥穿着一身白衬衫黑西裤,修长的手指搭在领口下面第二只纽扣处,锃亮的黑皮鞋一尘不染。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理了发,原本乱糟糟的头发此刻以发胶固定着,额发仿佛随意地垂落下来,散发着一股清高的精英味儿。 这派头,就像是要去会见内阁首相似的。 周浦深恍然间仿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他认识的那个爱生气爱朝他撒娇的少年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眼前这个一副贵族派头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岑路,而他,从没有看清过他。 周浦深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他上前两步,像是自取其辱似的:“哥哥,你跟我走吧。” 岑路正在系扣子的手停了下来。出乎周浦深意料地,他望向他的眸中并没有轻蔑或是惊讶,正相反,他再一次向他抛出了那个问题:“周浦深,我走了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少年依旧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低着头,反问岑路:“你呢?你从这里出去了之后,想做什么?” “我?”岑路愣了一下,接着笑了笑,那笑容是周浦深从未见过的坚定温柔:“我没什么理想,不过想要一支笔,一个有趣的问题,一方宅院,一位知心人罢了。如果可以,能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才能奉献给我的国家,那就更好了。” 周浦深的眼圈红了。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楚明白,如此绝望地发现,他留不住他。 他的心那么小,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身影,可被他放在心里的那个人,心怀的却太广阔。 岑路皱着眉头看周浦深,像是生怕他当场号啕大哭。 其实周浦深若真是这样的人,哪怕他在地上撒泼打滚,死拽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岑路都会更放心些。 若是他闹了,闹得涕泗横流鲜血淋漓,便终有一天会把自己忘了。 因为人,是会累的。 “周浦深,你以后……” “我等你。” 周浦深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掷地有声地说了句:“我等你吧。” 他留不住他,但他可以跟在他后面,永永远远。 岑路愣住了,两手往下搓着衬衫的边沿。他被这句话背后蕴藏的感情弄得有点不自在:“你一个小孩子,等我做什么。” “你问我你走了之后有什么打算,”少年乌眸黑发,白瓷一样的脸在车灯下近乎天真,“我打算等你。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直到老,直到死,直到找到你的那一天。 他逼近一步,岑路便倒退一步,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少年的身影已经可以将岑路整个包裹起来了。 “胡闹!”岑路生气了,他第一次对着自己手把手教过的少年扬起了手,眼看一个巴掌就要扇在自己的脸颊上,周浦深却不躲不避,依旧满眼依恋地望着他。 岑路垂下了手,他觉得周浦深已经疯了,而自己没什么话好和疯子说的。他抬脚就想走。 周浦深却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离去,一条长腿微微弯曲,岑路目瞪口呆,等少年整个人都朝他单膝跪下的时候,岑路今晚才第一次露出了惊慌的表情—— “小深,可千万别这样。”岑路彻底被这孩子的执着吓怕了,“这礼不能随便向别人行。” 周浦深眷恋地注视着他,从整齐的黑头发,到眉毛,到鼻尖,再到那颗嫣红的唇珠。他坚决地回答:“我想对谁行就对谁行,”他顿了顿,心中的话到底没全说出口,“在我心里,你比谁都值得这个礼。” “傻瓜,”岑路眼热了,他想,自己倥偬了这许多年,难得有一个人把他放在了心坎上,他又何必把他越推越远。 岑路清楚地意识到,维持了一晚上的自制力正在周浦深令人震撼的执着中土崩瓦解。 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要是自己还有那个运气再一次碰到他,他一定要早点认出周浦深,不要让他等太久了。 岑路被他握在手里的那只手轻轻挣脱了,移到周浦深的头顶。 周浦深闭上了眼睛。 可那只手最终没有落下,只有岑路难得温柔的嗓音回荡在耳边: “那么,你在下次见到我的时候,再对我行这个礼吧,说好了。” 当周浦深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室内早已空无一人。 “好的,一定。”周浦深喃喃着回答,却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听见。 作者有话说: 飞机上写得头晕眼花 第84章 章八十四 举荐 窦怀叶今日有点低烧。 技术部众人心怀鬼胎,从一大早得知了黑面女神身体不适的消息后便一直劝窦中校回去休息,被窦怀叶狠狠训斥完一顿之后还得乖乖回去干活。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窦怀叶认真工作到繁星点点,早已经是浑身瘫软了。 有好事者起哄要梁少校送美人回去,两人名正言顺,也没刻意隐瞒过即将订婚的消息,梁浅当即便主动请缨,窦怀叶也难得没作势赶人。 她倒不是不想,只是现在头疼得没力气。 窦怀叶软绵绵地缩在副驾驶里,高跟鞋被她踢到了座位下,女人难得一见地放松姿态,穿着黑丝袜的双腿蜷起,尖尖的下巴搁在膝盖,女人的眼底全都是疲惫。 窦怀叶抱紧了膝盖,任坐在驾驶室里的梁浅侧身过来给她拉安全带,男人看了一眼她烧得潮红的脸色,有些担心却未曾表露。他伸手揉揉她的乌发,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口气:“怎么,写请柬写得身子都虚了?” 两人本来预计在下周举行订婚典礼,梁浅事儿多,凡事都要讲究个“仪式感”,于是逼着窦怀叶跟他一起给亲朋好友写请柬,窦怀叶原本觉得烦准备一口回绝,可看着梁浅那一副委屈的弃妇表情,于是也只能耐着性子坐下来陪他一起写。 谁知道还没写出两副来,未婚夫的狗爬字和未婚妻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齐头并进,要多不协调就多不协调,心烦意乱加上身体不适的窦怀叶索性轰走了赖在自家心怀鬼胎的梁少,索性一口气将所有的请柬都包揽了。 可眼看着快要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帝国却突然宣布,半年前于公海海域发生爆炸的“赫墨拉”上潜入邦国间谍,邦国人所举是对《战后条约》极大的侮辱和蔑视,按照约定,帝国有权再一次对邦国宣战。 从帝国的角度来说这番话倒也不错,只是内阁发言时为了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非得宣布“赫墨拉”总指挥刘之涣也是邦国溜进来的奸细,丝毫不提帝国疏于自省之罪。 窦怀叶心里有气,也很是为刘之涣忿忿。她所认识的教官一心为国,即便在此次时间里得负刚愎之责,却碗不该担一个叛国通敌的罪名。 梁浅看着她愤愤不平的模样,心里有了异样。男人风情万种的桃花眼暗得像阳光都焐不热的乌云,恨不得在刘之涣还没凉的尸体上再踏两脚。 窦怀叶的思绪却已经飘到了别处,因为另一位响当当将军也已经顺着思路飘进了脑海,她叹了口气,双手抱着肩膀,脑袋缩得更深了:“不是说不要公布潜艇那事儿的吗?” 梁浅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不以为意:“本就是邦国人耍诈在先,现在也怨不得被打得节节败退。” 男人这话说得恶意十足,若不是岑路那篇救了命的论文让帝国血银产量再创新高,就是邦国人把间谍都派进了内阁,帝国也没胆量和血银储量远远优先的邦国再次叫板。 双方都损失惨重,若是继续死磕便是两败俱伤。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帝国如今手握矿脉,就算这个节骨眼上把邦国连锅端了拍也是毫无愧疚之心。 梁浅作为连接内阁与军方的铰链,鲜少表现出自己对待重新开战的想法,总是左右逢源地当他的和事佬,可面对未婚妻他多少懈怠了些,这才表露出了真实想法。 窦怀叶心里难受,她看着梁浅忍不住恨意的脸,心里有句劝解就要呼之欲出,她总是隐约感觉,梁浅孕育着的那场风暴总和梁老将军的死有关。 窦怀叶头疼得晕晕乎乎,平时从不泄闸的话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窦怀叶呆呆地盯着挡风玻璃,问他:“梁浅,父亲没了,你恨邦国人吗?” 回答她的是刺耳的急刹车声。 一望无际的跨海大桥上,梁浅那辆骚包的跑车前突然出现了一辆神不知鬼不觉的卡车,存了寻死的心将车身横插在时速高达一百二十公里的大桥之上,梁浅来不及躲避,那一脚刹车踩得又快又准。 天旋地转。 车身被巨大的惯性牵引着朝卡车呼啸而去,梁浅的那一脚刹车让正在弯道上疾行的车身直接翻了个个,引擎盖与沥青马路来了个亲密接触,在地上划出耀眼的火花,里头的人跟着车身一齐超前翻滚而去。 窦怀叶整个人都朝前倾去,梁浅方才亲手为她系上的安全带死死地累着她的胸膛,肺里的空气一时间全被挤了出来,争前恐后地朝她的咽喉处涌。窦怀叶大口咳嗽着,只觉得天旋地转,肋骨被勒得生疼。 安全气囊应声弹了出来,将两人死死地卡在前座,窦怀叶勉强维持着视线清明,她的右手被卡在了座位里,疼得钻心,左手颤抖着去够驾驶室里的梁浅。 梁浅此刻一动不动,只有后脑勺对着他,他的连被埋进了巨大的白色气囊里,窦怀叶看不见他。 “……梁……”窦怀叶只觉得脑袋不知道何时被变形的车身划破了,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额头淌进了眼睛,一时间又疼又辣,让她再也辨不清方向。 视线是漫天的红,窦怀叶在车内氧气就要消耗殆尽的时候,恍惚间却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男人。 那人远不如梁浅一副妖媚惑人的皮囊,外形从上到下都是普普通通扔进人堆里都看不见的那种,窦怀叶答应他的求婚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 窦怀叶朝坐在自己对面的姐姐笑笑,笼起白大褂就准备走: “姐姐,庆跃在你看来可能不是最适合我的人,可是婚姻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相信他就是值得我托付下半辈子的人。” 窦怀眠恼火地甩下一张钞票,推开咖啡馆的门就追了出去:“军方找你的那件事……你不考虑了?” “没什么好考虑的。”窦怀叶裹着白大褂,高跟鞋在雨后的青石砖路上停了停,“我不过是个普通研究员罢了,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就想着和我老公结婚了之后盘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请你转告那位大人,潜艇改造这么高端的事儿,还是另请高明吧。” 姐妹俩站在被雨水沾湿的台阶上,窦怀叶站得高些,一双美目有些傲慢地从上而下看着窦怀眠,窦怀眠看着妹妹站在阳光底下的样子,远山眉杏仁眼修长笔直的小腿,那张挑不出毛病的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情。 窦怀眠突然有些愤恨,可心底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却又不能对外人道明。 从小就是如此,她这个宝贝妹妹聪明漂亮,永远是所有人的焦点,仿佛她天生就是该派受人宠爱的模样,对比之下自己简直就像是她鞋跟上的那层泥,不仅不受人待见更是美玉上的瑕疵。 令人生厌。 窦怀眠心里有气:“不就是被那个不思上进的男人带的,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举荐你进了‘涅槃’的候选人,又好不容易通过审查了,你要是参与了军方武器的研究立了大功,时候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她恨恨地看了妹妹一眼:“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女少尉跺了跺脚。 谁知窦怀叶听了这番话却突然不急着走了,女人停下了脚步,看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姐姐,淡淡地道:“怀眠,你当真只是为了我?” 窦怀眠竟一时语塞。 窦怀叶眯起了眼睛:“怀眠,我知道你心里的那点小心思,我警告你——”漂亮的女人得理不饶人:“我可不是你往上爬的工具,窦怀眠,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平衡,从小你什么都要跟我争,争不过了又假装大度放弃,当初你闹着要从军就是这样吧?”女人漂亮得跟绿宝石似的眼睛却闪着凌厉的光:“你当初有本事选这么一条独木桥,现在就别想拉我下水!” 窦怀眠愣住了,窦怀叶那一通劈头盖脸的话就像是扒掉了她作为遮羞布赖以生存的底裤,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也以为自己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妹妹对自己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也没兴趣,谁知道人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把她那点肮脏龌龊的心思,早就看了个通透。 窦怀眠恼羞成怒,可她没话攻击窦怀叶,就只能对着她那个窝囊废男友下手:“你少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我告诉你,你一天不答应参与研究,我就去揍你那个窝囊废男朋友一次,我窦怀眠再怎么不如你,作为长辈让你和那个没长进的臭男人分手倒是绰绰有余!” 这一席话窦怀眠说得色厉内荏,嗓子喊得太大声以掩饰内心深处的不安,可她吼了半天才发现,台阶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压根儿就没想听她说话。 窦怀眠发现,那是去庆跃家里的路。 作者有话说: 搞完那对搞这对 第85章 章八十五 带回 梁浅右臂打着石膏,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那双轻浮烂漫的桃花眼此刻隐隐压下,整个人都被一股低气压所环绕。 军区病房里的小护士被梁少校这幅少见的模样吓着了,轻手轻脚地给窦怀叶换完水就想溜出病房去。谁不知道梁少平时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像是跟谁都亲近,可若是搭上了窦中校,那副笑脸背后的意味可就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可没遂她的愿,小护士刚转身就被梁浅叫住了,男人的嗓音是一贯的甜腻散漫,可小护士越听越害怕:“医生不是说了她就是皮肉伤,怎么到现在还不醒?” 护士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医生说……中校大人是没什么严重的伤,可是还不能排除脑震荡的可能性……外加事故发生前大人似乎就身体不适,受到惊吓加重也是有可能的……总体来说没什么大事。” 梁浅微微提起嘴角,他指了指窦怀叶额头上的冷汗:“你管这叫没事?” 护士一时语塞,冷汗一瞬间淌得比病床上的那人还多,所幸这时窦怀叶像是终于忍受不了头疼,轻轻呻/吟出声,梁浅立刻全副心思都扑在了未婚妻身上,摆摆手不耐烦地意示小护士出去。 梁浅俯身想去给未婚妻擦汗,可当他伸出手时才发现手上的破口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渗出了血水,另一只手残废着,窦怀叶那么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要是直接擦她的脸肯定会怪罪自己把她弄脏了。 梁浅凝了会儿神,接着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平时屁事最多的梁少校面无表情,拧开水龙头就那么大剌剌地将伤口伸到水流下面冲,他抬头看了镜子里的人一眼。 乱糟糟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以及仿佛苍老了十岁的神态。 梁浅冲镜子里的人笑了笑,伸手正了正已经皱了的军装。 可无论他怎样搔首弄姿,镜子里的人依旧不是他游戏人间的梁浅,那人笑起来风情万种,眼底却是下狠手都拔不除的颓唐。 梁浅又凑近了些,桃花眼对着桃花眼,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笑起来眼角竟然已经长出了皱纹。 男人盯着镜子里的人,像是傲慢的水仙花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看透了那张脸,在远远地对着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他说: “梁浅,你好不容易和那个小傻蛋走到今天了,好不容易。” 镜子里的人嘴唇一张一合,像两条丑陋的虫子在蠕动。 “你就再骗外面那个胸大无脑的女人一周,一周之后,就算她还昏迷在床上,你也拖着她去把订婚典礼办了。” “不,不办订婚了,何必多此一举?直接给她套上白纱箍上戒指,从此以后她就生是梁家的人,死是我老梁家的鬼。” 想跑都跑不了。 爸,爸,您从前老是说我浑,说我成天祸害人家姑娘又不给人家一个准信儿。可您没想到吧,我最后连您儿媳妇都是骗回家的。 梁浅笑着,没心没肺地笑。您说我骗她又怎么了,一介庶民,要不是从前被吴叔叔看上了做了手术,她一辈子也踏不进我军界的大门,进来还勾引我,勾引的方式就是天天把我当成沙袋打,您说啊,怎么会有这么不识好歹的女的。 我骗骗她怎么了? 梁浅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老将军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那种身份,还能攀上咱们家这种皇亲国戚,就算被骗了也够本儿了。 说到最后,男人的声音已经开始抖,他就跟患了肌肉萎缩症的病人似的,声音抖,压在镜面上的手指抖,高高瘦瘦的身子也抖。 要不然呢,像您似的,对着那帮子狼心狗肺的平民掏心掏肺地好,您说您不喜欢元老院那种几个人说了算的,好,我妈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和我姨牵线,最后被元老院那帮子禽兽逼死了。您和我姨捣鼓着要搞君主立宪,要让那帮子跟蠢猪似的庶民做他们自己的主人,好,真他娘的好,这次轮到您身先士卒了,被人家抽了血扒了皮,最后连骨头渣子都没找回来。 梁浅越说笑得越灿烂,他看着镜子里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脸,最后再也忍不住,一拳头就捣上了玻璃。少校不知道对镜子里那人恨得有多深,那一拳下了死手,飞溅的玻璃渣子扎进了他唯一完好的那只拳头,顿时血流不止,皮开肉绽。 守在外头的梁家亲兵听见了这一声巨响,招呼也没打就跑进来,看着眼前血流成河的场面吓呆了一张脸,他赶忙要出去找护士,却被梁浅叫住了。 梁浅笑得跟没事人似的:“手滑了,本来想抓洗手液瓶子,没想到撞上玻璃了。” 亲兵看着这位大爷拳头骨节上竖插着的玻璃片,心中叫苦不迭,他心说大爷啊您在这节骨眼上能不再惹是生非了吗,有火回家去发啊。知道梁家底细的现在谁不是人人自危,都道原本穿一条裤子的梁家和首相大人,因为现任少当家一意孤行地要娶个随时可能发疯的少奶奶回家,现在闹得是连车祸都搞出来了。 亲兵不敢跟这位喜怒无常的大爷死磕,谁知道他现在笑得春风拂面,回去就叫人把自己给宰了,从前准少奶奶的助理那人的前车还在那儿呢。 他只能试图分散梁浅的注意力:“少爷,有件事儿,岑教授醒了,说是想见您。” 梁浅估摸着那人差不多该想的也都想起来了,他按住流血的手,心说那只狐狸该猜出来的一分都不会差,这又是件麻烦事。他声音硬邦邦的:“我不去,没看见少奶奶还没醒吗?” 亲兵搔了搔头:“也成,岑教授说要是您不去,他就直接去找首相大人。他说首相大人虽然日理万机,但想来抽给他几分钟还是愿意的,毕竟从前受了那么多照顾。” 梁浅眼皮一跳。 “他还说……”亲兵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犹豫,他想到那人一张瘦得凹陷的脸,不禁觉得有些渗人:“他说……想跟首相大人谈谈少奶奶的事儿。” 梁浅的动作很快,尽管带着吊着石膏的左臂和划花了的手,他还是在下午就赶到了岑路所在的医院。 梁浅原本憋了气,可当他看见大难之后的挚友,突然有些感慨。 这么多年了,就算他梁浅是再没良心的一头白眼狼也得捂出些热度来。他起初以为岑路和他是一类人,冷心冷肺蔑视一切,还都死了爸爸。他甚至有些嫉妒岑路,因为他被蒙骗着,修改过的记忆即便不是自己的,那也比血淋淋的真相要好些。 而他梁浅,则是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沉沦。 可他如今却觉得这人和自己其实是不一样的。他看着岑路凹陷进去的脸和突出的颧骨,他今天没带眼镜,双眼里全是血丝,吊着两只发青的眼袋,体征检测器还连在他手上,看这架势,怕是一醒就闹着要见自己了。 梁浅毫无愧疚地一屁股坐在窗前的凳子上,桃花眼睨着一阵风就能带倒的岑路。 他想,自己这位哥们儿,可真是装。 装冷静,装深沉,装作空目一切什么都不在乎,就连检测器上的心跳,此刻都平稳得毫无变化。 “你找我有事儿?”梁浅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是啊。”岑路没打点滴的手摸起床头的眼镜戴上,就像是又重新穿上了坚硬的铠甲,“梁少校平时露脸勤快,可真要谈一会事还得抬出窦中校的名号才行。” 打蛇要打七寸,梁浅此刻就像是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菜花蛇:“我警告你,别打她主意。” “不装了?”岑路虚弱地笑笑,铁灰色的眸中却没有任何笑意:“梁浅,你也算良心没全都喂了狗。”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十分平静,静得就像是在陈述一件公认的事实,就像他梁浅,一直就是只翻脸不认人的野狗。 只可惜梁少的脸皮比城墙拐弯厚:“路弟,你有屁就快点儿放吧,”他抬手看了看表,“我还得回去看着你嫂子。” 岑路却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话,倾过身抽了张纸巾,他的人中上淌着条血污,那血还没来得及氧化就被人擦掉了,附在雪白的卫生纸上,鲜艳得刺目。 梁浅闭上了嘴,眼神突然复杂起来。 他在想,他的怀中的那株嫩叶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非疯即残。 “不好意思。”岑路仿佛没事人似的随口道歉,接下来的话却是前言不答后语:“首相大人,从前跟梁老将军认识?” “认识啊,”梁浅眯着眼,再瞒他也没意义,最终都要被这多智近妖的家伙推测出来:“吴叔叔的父亲曾经是我家的园丁。” “原来如此,”岑路微微一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双手交叠在膝,“原来是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故事。” “路弟,我们就不兜圈子了。”梁浅也笑,那颜色半分也不输坐在床上的人:“你想找周浦深对吧?” 图穷匕首见。 “是啊。”岑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男人用最波澜不惊的语气说着最惊心动魄的话:“我想亲口问问他,他从前说要等我,那些话是不是当屁似的放了。” 梁浅心里一沉:“他没有。” 周浦深这疯狂的五年,失去了他的光的五年,拼了命的往上爬,说一不二的军人听说自己有岑路的消息就算是被军营里打死也要来,这个男人为了自己的一腔情愿挣扎疯魔,他都看在眼里,对待棋逢对手的岑路梁浅不肯退缩,可面对痴儿似的周浦深,梁浅却不愿让他再被误会。 “行啊,”岑路直接拔掉了针头,静脉里的血一溅挺高,“我现在就要去见他。”男人掀开被子,两条细腿上的肌肉萎缩了,根本撑不起他的体重,岑路摔倒在医院的地板上,难看得像是一只失去了伴侣的独兽。 梁浅恍惚间觉得,若是周浦深在,一定不舍得岑路这么难看。 岑路也不会放任自己这么难看。 “梁浅,我求你。”岑路挣扎着支起上身,倚靠在凳子脚上,那双终年冷淡的铁灰色终于裂开了,里头是滚烫翻涌着的一颗心。 “我要带他回来,他活着,我缠着他不叫他走。他死了,我就跟着他下去,这没什么难的。”岑路像是疯了,喃喃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我要带他回家。” 梁浅再也不忍看下去,他背过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那副轻浮的语气:“行啊,找到他不难。可是你也得答应我们这儿的条件啊。” “什么条件。” “没什么难的,”梁浅双手插兜,笑眯眯地说:“从帝工大离职,入职技术部,或是,”他灿烂得像初春的花儿:“进内阁。” 第86章 章八十六 作孽 窦怀叶只觉得自己挣扎在一张大网似的梦魇里,四肢百骸都被梦网缠绕,她身陷在梦境之中,动弹不得。 现在与过去交织,梁浅的脸,姐姐的脸,还有那位出师未捷便抛弃了她的未婚夫的脸接连在她眼前闪过,接着扭曲成了她五彩斑斓的视野里的一点,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跳跃闪动着,最终组成了一个苍老的女人模样。 女人五官清秀,和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有六七分相像,可那双秀气的眼里埋藏的却是触目惊心的怨毒,女人怀中抱着一束洁白的蔷薇花,用怨恨的语气说: “窦怀叶,我儿子是被你害死的。” “都是因为你不愿意朝军方低头。” “你害死了他,还抛弃了他。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脸面还活在这世上。”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妈妈。 窦怀叶觉得自己离女人很近却又很远,可无论如何她都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她摇头,朝她哭喊着:“不是的,妈妈。是庆跃先抛弃了我,他不要我了,连同那枚戒指一起。” 庆跃怎么会死,他分明是走了,将我抛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是走投无路了……才…… “你被骗了。”女人沾着血的唇哈哈大笑,“窦怀叶,你自诩聪明,可一直被人骗得团团转呢。”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幻化成了自己的脸,窦怀叶看着自己失去了理智的疯狂模样,心中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哈……哈……“窦怀叶猛然睁开眼睛,下意识的大口呼吸给氧气罩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 病房的窗户不知道被谁打开了半扇,冬日的晚风带着莫名的铁锈味钻进房间,无孔不入地钻进窦怀叶的被子,冻得她打了一个激灵。 今夜云层厚厚的,遮住了月亮与星光,所余只剩一片黑暗。 窦怀叶费力地喘着气,多年军人的直觉让她知道这间病房里不止她一个人,可是四肢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倘若这里的人对她怀有歹意,自己只能如同俎上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氧气面罩的松紧带紧紧附在她的太阳穴上方,窦怀叶巍颤颤地伸手想将它摘掉呼救,她知道梁浅一定不会将她一人扔在这里: “来……人……” 窗前那个与夜色几乎要融为一体的身影听见了窦怀叶的呼救,似乎犹豫了一下,可最终还是走上了前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那只手十分柔软,按大小来看似乎是属于女人的手,窦怀叶瞪大了眼睛,鼻息间弥漫的全部都是从那人身上传来的血腥味。 “你……”待昏暗的床头灯照亮了来人的模样,窦怀叶突然如同熄了火的炮管,再也发不出一声来。 来人穿着紧绷的夜行衣,勾勒出一副完美的女性身材,细腰长腿在灯光下展露无疑,与自己同样的浅栗色长发大半挽在脑后,有几绺则是散开搭在了纤细的肩膀上。 可破坏了那一副美好画面的无疑是女人此刻狼狈的状态。 来人浑身浴血,肩膀上的衣服被撕烂了,伤口上的血液干涸成了黑红色,捂住窦怀叶嘴巴的那只臂膀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还未曾处理过。女人歪着头,那张冷淡的俏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当她侧过头去的时候,窦怀叶看见她脸侧的鬓发也因为颌骨下方的伤口而沾上了鲜血。 虽然她整个人都变了,那鼻子,嘴,甚至脸颊的走势都与从前的那个人大相径庭,可窦怀叶还是从那双杏眼中看见了她的影子: “怀眠……” “周浦深在前线。”梁浅待岑路从新被安顿在床上后,冷声对他说。 岑路睫毛一颤:“他……” “你放心,我们没故意给他难题做。“梁浅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况且,当初是我来带他见你的,要是上头要追究责任,我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去前线是他自己要求的,“梁浅抱着双臂眯起眼睛:“吴叔叔到底仁慈,没让陆静松的野兽当时就宰了他,毕竟,”梁浅凑近了岑路雪白的脸色,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肖想的可是吴叔叔的心头肉啊。” 岑路不甘示弱,方才失态的人仿佛从没出现过:“岑路何德何能,劳驾首相大人惦记。” “唉,可别这么谦虚。毕竟这场仗能打,还是托了你这位天才的福呢。”梁浅笑眯眯的,“要不是挖出了那么多真材实料的血银,我们哪敢这么快跟邦国人叫板。” 岑路暗地里咬紧了牙,没有正面回应梁浅的挑衅:“首相大人为什么放任‘赤银’猖獗?” “你真的不明白吗?”梁浅嘲弄地笑笑,他伸出两根手指,灵巧地在腰间一转就解下了从不离身的爱用枪——那把银灰色的沙漠之鹰。 这种枪看上去十分惹眼,实质上却因为强大的后坐力而少有人青睐,除了用来卖弄风姿之外毫无用处。 “果真是把符合你性格的枪。”岑路不为所动,嘲讽地看着梁浅。 梁浅不受他的激将法,只是怡然自得地继续说:“我的这把枪和周上尉的一样,改造过弹道,可以容纳含有血银的子弹头,可这种改造枪在军中却没有大规模推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岑路笑笑:“还能因为什么,一切战争本质上都是经济战,因为——贵啊。” “没错。”梁浅风情万种地眨眨眼,“血银这么贵,所以叫所有国家都对其背后巨大的利益市场趋之若鹜,在你的研究出现之前,没有人能如此轻易地挖出大批量的血银,邦国储量不够,可国防需要是一日都停不下来,所以他们啊,就压低了价格和那些小国买。” 岑路突然明白了什么,瞪大了烟灰色的眼。 “没错,”梁浅瞟了他一眼,知道岑路已经全部明白了:“正是因为有赝品的存在,真品的价格才会更高。赤银生意坐落在帝国边界,流出去的当然是价格更低的赝品,久而久之邦国能收到的东西全是假货,你猜他们最后会跟谁买真东西?” “你们这样作孽,”岑路咬紧了牙关,喉头腥味浓重:“就不怕邦国人鱼死网破?” “所以才要拜托你,”梁浅笑得更大声了,“早日找出顾巨匠的手稿啊,免得哪天不小心先被邦国人找到造出来,我们都得被炸死。”梁浅摊开两手,懒懒地耸了耸肩。 “最后一个问题。”吊瓶里的溶液就要接近尾声,岑路隐约察觉出梁浅的耐心也快耗光了,抬手看表的次数多了许多,“涅槃……” “哎哟,瞧我这脑瓜子,”梁浅跟个女人似的扭扭捏捏站起来,“路弟,你嫂子还在医院呢,这会儿该醒了,你就放过我吧,好不好?” 刽子手对着伸脖子的死囚犯告饶,这可真是新鲜得让人发笑。 岑路眯起眼睛:“行啊,你去吧。” 他自会知道,总会有人告诉他。 梁浅站在那里,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冷,他沉下脸色,想要警告他—— “只要你送我去见周浦深。”岑路调停了正在落下的点滴,那双灰眼睛躲在镜片之后审视办地看着梁浅。他与他约定:“我不会在首相面前对窦中校的事多嘴一句。” “一言为定。”梁浅满意了,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敷衍地朝着岑路摆摆,掉头就想朝外走。 “只是梁浅,你真的觉得,你做了这么多孽,窦中校那样的人,还会原谅你吗?” 梁浅浑身一震,他咬紧了牙站定,双拳将白手套捏出了褶皱来,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回头,只是沉默着离开了病房。 第87章 章八十七 补偿 “怀……眠……”窦怀叶刚刚从长时间的昏迷中醒来,说话还不太利索,她勉强伸手握住那只捂住自己嘴的手。 她已经面目全非的胞姐,正在用几乎能扼死她的力气捂着她的嘴。 “你还能认出我。”窦怀眠浑身上下都是斑驳淋漓的伤口,背后背着一杆通体漆黑的步枪,女人露出一个半是讽刺半是悲凉的笑,她空着的那只手指指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看来,他们带我去做的整形手术还不够成功,是不是?” 窦怀眠手指上的血蹭在了妹妹的脸上,血腥味一股脑地冲进了窦怀叶的鼻腔,让她有一股想要呕吐的冲动。 窦怀眠的手缓缓地从窦怀叶的嘴唇移到了咽喉上,她用虎口卡住窦怀叶纤细的脖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窦怀叶熟悉那双眼睛,却不熟悉那眼底的神情:“怀叶,我有的时候,真想就这样掐死你。” 窦怀叶瞪大了眼睛,却依旧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可窦怀眠说了这句话之后却放开了妹妹的咽喉,窦怀眠立刻张开了嘴大口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未经湿润便一下子从口腔冲进了肺部,像冷刀子似的扎得窦怀叶胸口生疼。 “你到底……去了哪里……”窦怀叶费力地说话,她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亟待解答,而这位失踪多年的长姐突然出现,无疑又给她脆弱的思维再加了一记重拳,女人眸中的碧色因为脑中的疼痛而显得有些混沌。 “我去了哪儿?”窦怀眠却不急了,她坐在窦怀叶的床沿,夜行衣上的血迹弄脏了洁白的床单,她却仿佛浑不在意,“托你的福,我之后步步高升,去了邦国执行任务。” 强悍的女人说着自满的话,可那悲凉的语气却叫人无论如何无法入戏。 窦怀叶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而转动:“你……受伤了……” “啊,这些,”窦怀眠摆摆手,“大部分不是我的血。” 大部分,那也就是有一小部分是。 窦怀叶垂下了长睫,她一直与这位长姐不对付,既然她没意思接受自己的关心,那也没必要犯贱。 那些破碎的梦,疯狂的思绪,还有混乱的记忆,都指向一个问题—— “庆跃他……”窦怀叶问出这个伤她至深的名字的时候,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窦怀眠沉下了脸色,眼中的恨意渐渐被悲哀填满:“他死了。” 窦怀叶的呼吸粗重了起来,氧气面罩很快便结满了许许多多的小水珠。 “你不用太伤心了。”窦怀眠站起身子,背对着妹妹的目光,“他早就死了,现在怕是骨头都被虫子啃干净了吧。”她站在盈盈的月色中,瘦削的脊背看起来十分单薄。 “早就……死了……”窦怀叶喃喃地重复着姐姐的话,“一条……一条人命……”虚弱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瘦弱的手腕将脸上的氧气面罩摘下,那连接着塑料面罩的胶管一下子软倒,发出一声轻响。 像是心破碎的声音。 “庆跃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窦怀叶抖着全无血色的嘴唇,“你为了你那一点……愚蠢自私的心思……把我们都卷进去了……你把庆跃的命也送进去了!” “我没有!”像是忍受不了妹妹的指责,窦怀眠猛然回头,几乎压不住自己的声音,她赶忙拔出身后的枪对准门上的磨砂玻璃。 幸而病房空间还算大,两人的争吵声似乎并未惊动外面的卫兵。 窦怀眠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并未把枪收回去,她冷淡地看着窦怀叶:“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会牵涉到他,他们要的只是你……”女人的声音突然像是泄了气,气势弱了下去:“他只需要……离开你就行……” 窦怀眠仇恨地看着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姐姐,亲人间的久别重逢此刻却如同仇人相见,恨意像是淬了毒的尖刀,扎得两人都痛不欲生。 “窦怀眠,”窦怀叶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 窦怀眠逆光站在窗边,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最终都咽了下去,只像是知会似的:“我来,是带你走的。” 窦怀叶没有回答,可那双碧眼中的讽刺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了态度。 “你必须跟我走!”窦怀眠却突然暴起,俯**抓住了窦怀叶的衣领,虚弱的女人无力反抗,却依旧轻蔑地看着她,仿佛她是脚底不小心沾上的一滩臭水。 “跟,你,走?”窦怀叶咬着牙一个一个字地说话,美丽的女人此刻却如同地狱深处爬上来的厉鬼,“让你再把我送上那个手术台,随着你们心意地修改我的记忆,然后以此来换取你宝贵的前途?” “窦怀叶,我是来补偿你的。”握住衣领的手颤抖着,窦怀叶的每一个字都扎进了女人的心底,让她觉得任何语言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她的妹妹,这位优秀到让人望而却步的妹妹,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暴烈性子,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吸引了内里也同样坚韧的庆跃。 “我可不敢要您的补偿。”窦怀叶的颈椎软软地向后倒去,柔软的栗发散开在雪白的枕头上,女人眼神空洞,连恨意也在慢慢褪去:“你害死了庆跃,害死了庆跃的母亲,将我折磨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有什么好补偿的。” “我可以,向你和庆跃,”窦怀眠狠狠吸了一口气,“偿命。” 窦怀叶从下往上看着姐姐的神情,突然意识到这人的眼神从说出“偿命”开始才有了亮色,先前的嘲讽针对不过是幌子,她今夜前来,目的只有一个—— 解脱。 “哈哈哈哈哈。”窦怀叶仰面大笑起来,微微上挑的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窦怀眠,你真会打算盘。我早就说了你是个没用的废物,就连丧心病狂也是半吊子货。你看着庆跃死了,庆跃的母亲死了,我不知道哪天也得死,就算不死也要疯。你害怕了,是不是?”女人的眼睛如同探照灯一般审视着窦怀眠,“是不是?” 窦怀眠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想偿命?”窦怀叶不留余力地讽刺着她:“你当然想偿命,你死了就解脱了,还能安慰自己‘至少我不再欠他们的了’,你要是不死,就是帮那帮混蛋做这些肮脏的事,做到死,一辈子活在良心的谴责之中,我说的对不对?” 窦怀眠看了一眼弯曲着盘成一团的软胶管。 她是真的,很想用那团胶管勒死眼前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勒死她,然后自己也死在这里。 “我才不要你的命。”窦怀叶的眼神比夜色更黑,“你这么肮脏的一条命,可别脏了我和庆跃的轮回路。” “窦怀叶!你给我闭嘴!”窦怀眠下意识地就想去扇她巴掌,可手掌最终还是停住了,她捏了捏拳头,隐忍地说:“我带你走,我知道庆跃母亲的尸体放在哪儿,你至少,”她狠瞪着妹妹,“让她入土为安吧。” “否则,按照帝国律法,像她这样的,你觉得还能不能留个全尸。” 窦怀叶歪倒在床上,窦怀眠虽然脑袋不灵光,可却太知道能怎么坑自己的妹妹了。方才麻木的心又因为她的一席话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她记忆中的这位准婆婆,一直是位娇小柔弱的女性,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儿子养大,庆跃便与他这位温柔可人的母亲一样,害羞而又善良。 她记得,那时候她是研究所的罗刹黑面神,管辖的研究员没一个不怕她的,可偏偏就是自己手下的那一个性格柔弱的博士生,有一天怯生生地捧了一大束洁白的蔷薇花,红着脸问自己:“窦老师,我可以追你吗?“ 窦怀叶伸手挡住了脸。 她不想让窦怀眠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睛。 这样的庆跃,这样地爱她,她又怎么会认为是他先抛弃了自己。 不过是,造化弄人罢了。 后来,他死了。她夺走了那个柔弱女人唯一的依靠,他的母亲捧着相同的白蔷薇,在拥抱自己的时候想要把刀子捅进自己的心口。 捅得好呀。 自己怎么就没在那刻死了呢。 怎么就又活了下去,在这肮脏的世道上继续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窦怀眠,“窦怀叶的声音十分清晰,没有一点波澜地,她说:”我再信你一次,找到妈妈的遗体之后,我们就走。“ 窦怀眠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了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梁浅的声音像是暗夜里徐徐绽放的昙花:”小美人,你醒了吗?“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谢谢小可爱们的等待,我爱你们,大家国庆快乐~ 第88章 章八十八 空降 帝国,西南海岸战线,晚间十一时十五分。 近来三个月,海军陆战队第五分队的精锐成员们日子有些不好过。 对于帝国大部分士兵来说打仗是阔别多年的本职工作,上头的人一声令下,士兵们再不情愿也得从小打小闹似的训练里抽身而出,将脑袋夹在裤腰带上,为了那两句若有若无的口号冲锋陷阵。 可对于海军陆战队第五分队的十二个成员来说,战争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更何况,他们执行的一直是最危险最容易掉脑袋的任务。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惯常抛头颅洒热血的成员们在号鼓刚刚打响的当头,却被迫驻扎在再和平不过的西南海岸足足三个月,每天风和日丽好吃好喝地过着,一颗心反倒是越吊越高,人人都不知道那当头的一刀,什么时候才会落到脖子上来。 鬣狗是个十足的兵油子,除了出任务平时的训练里从看不见个正经样子,喝酒抽烟玩女人无所不通,正巧半年前那位洁身自好的副队被调去了技术部执行特殊任务,鬣狗便更是如鱼得水,高兴得就差拿自己那把瓦尔特对着天当烟花放了。 可谁知道啊,世事无常,鬣狗的好日子还没过几天,那位黑面神就又被上头踹回了这又苦又累又容易掉脑袋的第五分队,而且那脾气,跟从前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鬣狗躲他还来不及,他就不明白了,这周副队没多大的年纪,怎么脾性就这么坏呢。 此刻老兵油子正铺了张软垫在细软的沙滩上,翘着二郎腿仰面躺着数天上的星星,他甚至不需要回头就能感知到身后逼近的气息,鬣狗对着啤酒瓶子吹了一口,问道:“那帮子傻瓜到底解出暗号没有。” 孟看松披着姜黄色的军服外套,军靴踩在沙子上簌簌地响,瘦长的青年冲着鬣狗的背影敬了个礼:”报告前辈,尚未。“ ”哼,“鬣狗躺在地上换了个姿势,用精壮的小臂撑住脑袋:“咱们这帮不怕死的给他们枪林弹雨地截消息,就那么几串那帮废物解了一个多月还没弄出来,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 孟看松摸了摸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这都是高端技术,也不怪那些专家们多费时间。” 鬣狗咂了下嘴,也不知道是在回味啤酒还是表示不认同,面对着周副他是一个屁都不敢放的,同期的弟兄们也怕他们给他告一状,于是只能对着这个新来的小兵真真假假地抱怨两句,他谅他也不敢越级去嚼舌根:“咱们都窝在这儿多久了,海军陆战队都没任务,要是给邦国那帮孙子知道了,咱们这脸还往哪搁。” 孟看松眸色暗淡了些:“您是真英雄。” “哼,”鬣狗冷笑了一下,海岸线弯弯曲曲地绵延到了远方,大海在夜里看起来黑黢黢的,“这儿没女人没肉吃的,我不打仗在这儿发霉?” “这是副队的想法,”孟看松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上头也没有消息。我们无法破译敌人的下一步动向,还是谨慎为好。” “别给我搞那些文邹邹的东西,”鬣狗不耐烦地摆摆手,他斜睨了一眼孟看松的模样,“小子你多大了?”他突然问。 孟看松一愣:”二十二。“ 鬣狗油腻腻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他笑着露出一口黄牙:“二十二了啊,可不小了,怎么就是说话还像个毛没长齐的。” 孟看松不想接他的话,于是闭上了嘴。 “从前周副队进咱们第五分队的时候,”鬣狗不怀好意地说,“连十八岁都没满呢,人就没你这么多谨慎来谨慎去的,端着枪杆子就是上,那人头下得,”鬣狗嘴里“啧啧”作响,“老子在军队里混了这么些年也没看过比他更狠的。” “邦国杂碎的脑袋就像皮包骨瓤多的西瓜,‘砰’!”老男人不怀好意地做了个打枪的手势,正对着孟看松的脑门:“周副队就这么一枪,脑浆和血就爆得到处都是,个顶个的准。” 明知道鬣狗只是做个手势,可那兵油子眼里对杀戮不加掩饰的渴望却还是让孟看松头皮发麻。 “周副队那时候的眼神多带劲儿啊,”鬣狗陶醉在回忆之中,”没波动没犹豫,看见了目标就是为了送他们上西天去,哪里像现在,“男人的眼神突然愤恨起来,”天天呆在帐子里一句话不说,连推进战线都那么婆婆妈妈的,顾忌完那个顾忌这个,他妈的像个没前头的女人,我看副队是在帝都那种温柔乡里养酥了骨头,也不知道是被哪个女人滋润得紧。“ 孟看松眯了眯眼睛。 鬣狗说完这句话才突然觉得有些后怕,他赶忙又补救一句:”不过……不过副队血性还在,上次从边界收缴那批‘幽灵’,副队还不是就地处决了那帮孙子。“ 孟看松看出了鬣狗不由自主地退缩,只是半揶揄地说了句:”副队也得靠您这样的左膀右臂。“ 鬣狗被孟看松哄得舒服了,嘴上又开始没把门起来:”说起来那’幽灵‘……“老男人的黄牙呲出了嘴唇,就差流哈喇子了:“听说特别带劲儿,有机会真想尝尝。” 孟看松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前辈,这种玩笑还是不开为好,副队会生气的。” “行了行了,”鬣狗没得到回应,不耐烦地狠瞪了孟看松一眼:“他不高兴?那批货他全都自己看着,走到哪儿看到哪儿,我他妈就算想尝我有那机会么,说起来……”鬣狗不怀好意地转了转眼珠,“副队怕不是……自己留着……” “前辈,”孟看松打断了他,“别说了。” “别说别说,有本事你把老子的嘴缝起来,滚滚滚。”鬣狗彻底没了兴致,摆摆手让新兵消失。 孟看松沉默了半晌,只草草通知了一句:“破译任务没有进展,技术部通知说会派新专家过来。”,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驻扎地走去。 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将男人宽阔的背影投在帐篷上。 周浦深枯坐着,只简单穿着一件迷彩背心,裸/露着的手臂关节上留着狰狞的刀疤,双侧姜黄色的军装外套披在他半边肩膀上,行军绑腿一直绑到了健壮的小腿处。 男人坐在只有一只枕头的行军床上,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一双黑眸中漂浮着漠然的漩涡,周浦深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掌间银光闪闪的m1911,粗粝的指腹一寸一寸地抚摸过那两个烫金的字母。 C.L. 男人轻声低喃着,强硬而又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吝啬的温存,像是离巢许久的大雁看见伴侣,可那些许温煦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让人窒息的苦痛。 周浦深大口呼吸了两下,依旧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某种情绪之中,可男人丝毫不慌乱,即便是沉入水底,思念如同流水充溢在口鼻,只要来上千千万万次,他便也能习惯了。 他只是十分珍惜地将银色的枪支藏回枕头之下,接着摸出了一只小巧的针管。 周浦深注视着那支针管里的透明液体。 他将针管夹在手指之间,让针头维持着盖着针帽的状态,靠近右手手腕上淡蓝色的静脉血管,当那冰凉的触感终于接触到皮肤,男人便像浑身过电似的颤抖了一下,接着移开了针头。 自从意外缴获了这一批“phantom”之后,他曾经有无数次,想要将那管透明的,看起来无害的液体,打进自己的身体。 周浦深很清楚他将会看到什么,“phantom”能让他看见的,对他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诱惑。 他能看见他那双温暖得像灰兔子皮毛似的眼睛,能看见金丝眼镜背后那张俊秀的脸带着促狭的神色对着自己笑,能看见他洁白细腻的皮肤,在自己的挑/逗下慢慢变成嫣红的模样。 周浦深脊柱一软,重重地倒在了行军床上,老旧的弹簧因为男人的体重在黑夜中发出接连不断的“吱呀”声。 可他没有勇气将phantom真的注**去。 男人苦笑着,瘦得凹陷的脸与满下巴的胡茬显得有些邋遢,他从里到外都已经如此不堪,他不想让自己彻底成为一滩连自己都厌恶的臭水。 周浦深应该对得起,岑路曾经爱过他。 手提电脑在男人搭的简易桌上亮了一下,显示收到了新邮件。 周浦深一个骨碌翻身起床,男人快速地登陆军用网,输入账号密码之后转译屏幕上的乱码,发现这是今日技术部发来的第二封邮件。 第一封告知了即将派遣新破译专家来驻扎地的消息,据现有进展显示,他们截获的这组暗号很有可能有关现时被邦国绑架的某位元老元元首,可具体地点却死活都无法破译。脾气暴躁的第五分队在相对和平西南海岸耽搁太久,已经渐渐和驻扎在此处的技术团队起了摩擦,队长人在帝都,如今代表第五分队声音的实质上只有副队一人,连日来的冰封气氛让周浦深很是头痛。 晨间还只是通知派遣,怎么现在就发来具体时间了?周浦深一目十行地看着,发现因为信号问题这封邮件已经迟来许久,新专家的预估到达时间为—— 零时五分? 处变不惊的副队撇了一眼屏幕左上角的数字,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弯腰去地上捡被自己踩了一脚的外套,他一边去够对讲机一边朝着全队大吼:“海军陆战第五分队立即集合!列队迎接破译专家!” 现时,零时零分过三秒。 忙着扣扣子周副队已经能听见军用运输机渐渐接近的轰鸣声了。 他乱七八糟地裹着外套朝驻扎地背后的空地跑,背后的军帐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亮灯,两人一间的军旅营帐里回荡着从对讲机里传出的怒吼声:“都他妈的加快速度!零时三分之后到达空场的,负重十公里!” 虽然负重十公里对于十二位精英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可周副队自从回到海军陆战队以来就从没有过如此精神的时候,这大大激起了诸位的好奇心,于是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也没激起什么民愤,训练有素的精英部队不到一分便整装待发,气氛严肃地迎接头顶盘旋着降落的运输机。 周浦深站在最前面,男人总算在舱门打开之前扣好了领口最上方的一颗扣子,至于满下巴的胡茬实在是来不及刮了,高大俊朗的男人站在晚风里,右手握拳放在胸口,对着缓缓打开的机舱门微微鞠躬:“海军陆战队航空第五分队周浦深,携十二成员向新专家致意。” 男人的头低得很深,他只能看见一双鹿皮靴子踩着直升机放下的台阶,一阶一阶地往下踏,那脚步很轻却走得坚定。那人提着不大不小的公文包,黑色羊皮的,中间一只做工讲究的银搭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周浦深恍然间想。 他依旧低着头,表面上毕恭毕敬,可心中其实并未起什么波澜,如此大张旗鼓地整合所有队员迎接新专家只不过是做个姿态,好让那些已经颇为不满的当地技术员们将心比心,适当表示一下对这一行的尊敬。 那双男士短靴越走越近了,周浦深几乎能看见那人灰色的大衣一角在晚风中被吹拂起来的样子。 至于实际上自己有多少尊敬……男人低着的脑袋上露出了些许轻蔑的神色,他在技术部再如何耳濡目染,究其根本也是个从军多年的兵混子,生来看不起这些躲在后方还做不好本职工作的技术员们,这都多少时间了,破译地点还是遥遥无期。 如果是哥哥的话……一定能…… 男人撇了撇嘴。 那双靴子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周浦深看见那人把公文包随随便便往地上一扔,心想这人架子还不小,上来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可为了顾全大局,他还是弯下腰去给他捡,一边说:“您一路……” “旅途劳顿”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周浦深就被后脑勺上一阵剧痛逼迫得咽回了后面的话。 周浦深很久没挨打了,上一次还是被安娜挑断了手臂韧带,这久违的一下子让他脑袋上火辣辣的。 全场哗然。 枪林弹雨血肉横飞都视弱无物的第五分队们吓得没敢出声,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瘦弱的戴眼镜的男人,朝他们战斗力爆表的副队头上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 不仅扔包,还动手。周浦深冷笑一声,他天生脾气不好,唯一的那一点温存都只给一个人,他想,既然你不仁便不要怪我不义了。 “你……”气势汹汹的男人狠捏着对方的公文包,抬起头凶狠地盯着他,然后在那人的脸进入视线的第一秒,成功地静音了。 岑路站在无边的星光之中,五官都被银辉照亮,他一只手放在衣兜里,另一只手还放在男人头上作出要打的样子,金丝眼镜背后那双让人朝思暮想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周浦深,半晌之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地,红了眼圈哑着声质问眼前人: “周浦深,你他妈的死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儿子们重逢啦~深深别再折磨自己了,哥哥来了~ 第89章 章八十九 疯子 鬣狗原以为那无所事事的三个月已经算是第五战队的职业低谷了,就算是把他脑壳给敲瓢了他也没想过帝国最强悍的队伍,其中最强悍的家伙,会像个窝囊废似的,站在那儿一声不吭地任人殴打。 俗话说得好,男人头女人腰,那都是碰不得的。 鬣狗虽然不喜副队作风,可在老兵油子心里,周浦深那是和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是自己人,现在低着头被个躲在后方的书呆子当众羞辱算是怎么回事。老男人咬着牙将军靴在泥地上蹭了蹭,撸起袖子就想冲出去。 却被身后的小兵拉住了袖子。 鬣狗有些惊讶地回头,却看见孟看松拉住了他披在身上的军装袖子,冲自己摇了摇头。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失去控制了。 那令人难忘的一夜之后,鬣狗发现五分队的老大就跟彻底丢了魂儿似的,虽说从这次回归开始周副队就一直魂不守舍,可好歹还能正常执行任务。可自从这位颇受重视的“破译专家”来到驻扎地起,他就彻底疯了。 据孟看松说那位专家到达的当晚,周浦深就让他去医疗兵那儿拿了镇静剂。给谁用的不言而喻,因为第二天是周副队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无故旷工。 而从当晚开始,那位耀武扬威的破译专家就住进了副队的帐篷。 鬣狗气得喝了一大口酒,对着孟看松就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 “你说帝都来的那人臭毛病怎么一打一打的,好好的研究所不待非得来咱们军队的破营房住,说是体恤咱们条件艰苦,要和咱们共患难。呸!谁稀罕啊。“ 孟看松淡定地看着鬣狗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这条件对岑教授来说是挺艰苦了,副队不是也没反对吗。“ ”我说副队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那营房那么小,咱们两人一间也就罢了,他还非得和人挤,真是不嫌事儿多。“鬣狗骂得唾沫星子直飞。 孟看松转头看着海浪一波一波地往岸上打,笑了笑:”您觉得地方小,副队可不一定这么觉得。“ 岑路知道他的到来给队里带来了不少闲言碎语。 他虽然从未在军营中待过,但也大概知道军部的法规之严厉。即便他是官方派来的破译专家,也是绝不可以随意干涉军队事务的。 更别提,像他这样天天随意骚扰这里的最高指挥官。 一想到这儿,男人就气不打一出来。 今日太阳刚下山,岑路便利落地将文件夹夹在臂弯,起身就朝研究所大门走。 破译组的同仁一周下来都混熟了,这厢便打趣他:“岑教授,今天又去兵营住?那儿条件多差啊,不如来住研究所宿舍。” 岑路笑了笑,只是脚步却没停:“还行吧,周队他们现在从帐篷里搬到营房了。我和周队是朋友,跟他睡也习惯。” 这话说得暧昧,同组的研究员们都噤声了。这位上头来的行事怪异,对待任务似乎也是爱做不做,点儿一到一定就得下班,一点没有紧迫感。 他们原本颇有微词,可在目睹了岑路的行事效率之后,就没人再敢议论了。 这人一小时干的顶得上他们一天,错综复杂的暗号对他来说似乎只不过是一道稍难些的概率题,他们甚至有种错觉,这人其实早就解出来了,只是为了某个目的在故意拖延时间。 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岑路不是不知道,可他不在乎,他如今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军营离研究所不远,岑路夹着文件没走多久,就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分队老大的营房前,心安理得地在外头吼:“周浦深,打开门。” 里头没动静。 岑路提起嘴角冷笑了一下:“周浦深,你知道我一定会进去的,不管用什么方法。” 这种简易搭建的营房隔音很差,周浦深的这间相对独立,不似其他队员的紧挨在一起。可也架不住有人厚着脸皮故意大声喊:“周浦深,我来睡觉了。” 有晚跑刚刚结束的大兵光着膀子路过,俱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这里。 那扇紧闭着的门这才被人拉开一半,黑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窝里,从门缝里向外看了一眼,接着又缩回去了。 岑路趁机将门拉得大开,顺手将文件包扔了进去,接着带上了门。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只有营地哨塔上微弱的光线透过玻璃照进房间里。这破房子材料简陋,除了防弹之外毫无用处,冷意毫无阻隔地渗透进房间。岑路搓了搓手,看着坐在地上一眼不发的男人,冷笑了一声:“你坐在地上不冷?” 周浦深看上去很虚弱,他抬头看了一眼岑路:“你准备住在我这儿多久?” “我还想问你呢,”岑路毫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大大咧咧地就坐在男人的床上,“你准备用这种态度对待我多久?” 岑路在周浦深房里住了六夜,周浦深每天都睡在冰冷的地上,天天晚上靠镇静剂入睡。岑路也不管他,他爱不说话就不说话,爱磕镇静剂就磕镇静剂,两人除了同住一屋,陌生得就仿佛从来都没认识过。 “你还要睡地上?”岑路表面无情地看着他:“随便你。”他疲倦地揉了揉头发,“我今天算了挺久很累了,先睡了。”说完男人解开了大衣,接着是裤子和贴身衬衫,他丝毫不在意地上的人,扣子解到一般就兜头将衬衫脱了下来,露出白皙的胸膛。 他钻进了满是周浦深味道的被子。 周浦深看着他的动作,眼神颤抖了一下,他伸手到地上的被褥里摸出镇静剂,摘掉针帽就想给自己来一针。 “哦对了。”令他痛苦万分的那个声音躺在床上,背对着他,声音闲适无比,“随你磕多少镇静剂,我说过了,随你逃到哪儿去,你要是下去了我就跟着你下去,我说到做到。” 周浦深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针管掉在了被褥上。男人长长的睫羽紧紧地合上了一瞬,接着又突然睁开,眼底的血丝没有镇静剂的安抚,很快就爆满了整个眼眶。 男人突然暴起,健壮的背脊像是波浪似的起伏,他如同一头猛兽一样扑向了床铺,将人翻了过来,紧紧地扼住了岑路的脖子。 被钳制住的男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平静地躺在床上,任周浦深死死掐住自己的喉管。 他看着男人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神,张了张嘴,却因为被扼住了呼吸而说不出话来。 周浦深两腿跪在他的身侧,沉重得将钢丝床压得微微下沉,男人的眼白几乎都被血红色占据:“你为什么……还要逼我……还要逼我……” 为什么,总是轻而易举地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知道,这样的话会让自己疯狂。 他下了死力气,氧气一分一秒地从岑路的身体里消失,男人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鼻息间却全是对方的味道,岑路的眼前开始涣散,他本能地扭动脖子: “对……呀……就是……故……意……的……” 营房内外俱都是鸦雀无声,岑路在恍惚间想,这个疯子要是真在这里掐死自己,怕是也没人会知道。 他知道的,周浦深是个疯子,他对自己的执着已经达到了一种令人恐惧的状态。 试问,谁会因为年少的一句随口答应,而坚持不懈地找了五年。 又试问,谁会在失而复得之后,随意地抽身离去。 岑路已经几乎无法分辨对待这个人的感情,他只觉得自己爱他,却又恨他。 “你为什么要来!”周浦深的胸膛下压,死死地坻住了身下温热的躯体,岑路上身一丝不挂,此刻与对方接触,一股久违的温暖让他抖了抖。 “小……深……” “哥哥,你何必惺惺作态……”男人双手掐着对方的脖子,像是在对岑路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五年前就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总会抛弃我的,总有一天“男人的目光疯狂闪动着,爱意与恨意交织,”五年前我熬过来了,这一次我也熬过来了。“ ”然后呢。“男人摇了摇脑袋,露出了可以称之为遗憾的表情,”你这一次又来了,这一次,我熬不过去了。“ 如果你再一次抛弃了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周浦深的双手越收越紧。 “小……深……”岑路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他艰难坻转动眼珠,尽可能温柔地看着他:“我……死……你就……解……脱……了……” 如果一个人,这一辈子都在黑暗里从不曾见过光明,给他一束光然后再夺走,这是不是比一直让他身处黑暗更加残忍? “这样啊。”周浦深看着岑路憋得青紫的脸色,他一只手依旧扼着岑路,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过他的眼睑,鼻梁,接着是那双自己吻过无数次的嘴唇。 他记得它的味道,柔软,清甜,那两瓣上的每一处褶皱都有叫他疯狂的触感,他喜欢在给岑路吃过巧克力之后吻他,这样他能尝到那唇瓣上残留的甜味。 他不需要phantom,有什么毒药能比岑路的唇让他更迷恋。 周浦深伸长了手臂摸到床边的军装外套,他将那把m1911摸了出来,干脆利落地上了膛。 男人温柔地抬起岑路垂在床边的右手,将那把枪不分由说地塞给了他,然后如同世间最缠绵的情人,低下头在岑路耳边说: “我交给你,哥哥。” 他抬起那只握着枪的无力的手,将枪口抵在了自己的胸膛之前。男人微微松了手,让岑路得以呼吸。 岑路费力地翕动着,一边移动模糊的视线,寻找男人那张英俊的脸。 周浦深很是耐心地看着他大口呼吸,那目光既心疼又缠绵,他说: “哥哥,我不信你不会抛下我。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用那把枪打死我,然后你跟着我下去。二,我现在掐死你,然后我用那把枪自杀。这样的话,”周浦深的眼底涌起疯狂的喜悦,”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既然活着无法在一起,那就让死亡让我们永远不分开。 岑路在发麻的指尖恢复知觉的一瞬间,便捏住了周浦深的手腕,那细腻的指尖在男人的腕间流连,另一只手上的m1911又往男人的胸膛处戳进了几分。 周浦深以为他已经做了选择,于是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任岑路动作。 他看着哥哥脖子上青紫的痕迹,觉得有些心疼。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个疯子。岑路何其无辜,在不知不觉间就被疯子缠上了,那个疯子还大言不惭地要他的命。 岑路的大拇指扣在了扳机上。 周浦深笑了笑,棱角分明的面庞此刻出奇地英俊,就连下巴上的胡渣也散发着致命的男人味。他将大拇指附上岑路的,想要与他一同扣响扳机。 岑路温柔地望着他,将唇瓣朝他凑了过去。 两人的拇指缓缓移动—— 周浦深尝到了他的味道,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份。岑路的嘴唇干裂起皮,像是野兽似的凶猛地撕咬着自己,胸口处意料的疼痛没有到来,可自己明明已经扣动了扳机。 周浦深疑惑地睁开了眼睛。 保险栓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合上了。 ”我选三。“岑路依旧靠着他的嘴唇,周浦深能感受到他在说每一个字时唇舌的蠕动,”我选择和你,一起活下去。“ 第90章 章九十 算账 银光闪闪的手枪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岑路既痛苦又愉悦,痛苦于久违,愉悦亦来自于久违。 身上的人如同失控了一般反复呢喃着爱意,像是怕岑路不明白似的一遍一遍地重复,岑路朝营房薄薄的天花板仰起头,只觉得泪腺被那一声声的表白刺激,止不住地流泪。 他知道的,他知道周浦深爱他。他早就知道了正在驰骋的这个人,把自己一颗湿淋淋滚烫烫的心都挖给了他。可当亲耳听到,岑路还是觉得那些甜蜜的字句都如同滚烫的岩浆一般从他的心上流淌而过,烙下深深的伤痕。 第二日孟看松来汇报前线战事时,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 他能理解情人间的小别胜新婚,可这两人闹了一整夜,自己的营房和他们的隔了七八米都能听到响动,被迫接收太多信息的孟看松今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很是害臊了敲响了周上尉的门。 门板被人捱开了一条缝。 孟看松朝面有愠色的老大讨好地笑笑:“教官,前线送战报来了。” 他敲了挺久,周上尉才很是不耐地打开房门,孟看松立即被那一片白花花的肉吓了一跳,他本来想回过头去,可又觉得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他偷偷多看了一眼。 周浦深只在腰间扎了了件白衬衫,袖子刚刚好垂落下来遮住了重点部位,孟看松瞧了一眼,觉得那衬衫有点儿眼熟。 他们当兵的自然是不会穿这种金贵衣服的,所以那衬衫……分明是岑路的。 “哦……”孟看松心领神会,男人间的小情趣,他懂,他懂。 青年的玩心不合时宜地上来了,他倾身假装越过男人铜墙铁壁似的臂膀,往暖烘烘的营房里看了一眼,接着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男人眯起了眼睛:“你找死是吧。” “教官,”孟看松挺久没挨打了,此刻看起来衣服皮痒的欠揍模样:“您漏成这样都没关系,岑教授就一眼都不能叫人瞧见,您这醋吃得可真酸。”他大着胆子伸手搂过周浦深肌肉起伏的肩膀,上尉宽肩窄腰,四肢修长,此刻正露出健壮的腰腹大大方方地任人参观。 孟看松看间一条长长的抓痕,自男人坚硬的腹肌起,一路往下深入到衬衫遮住的地方,他咂舌,又绕到背后去看了一眼,发现男人背脊上的风景更是精彩,红红紫紫的抓痕交错纵横。 他忍不住了:“岑教授这么厉害啊。” 周浦深一只巴掌就抽在他头上:“是你该说的话吗?” 孟看松挨了揍,不怒反笑,他笑得憨憨的,是真心为周浦深高兴的模样:“哎,教官,我是真为您高兴。你说从前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岑教授也总算是用真心待你。” “不用你说。”周浦深嘴角有笑意,可表情却还是十分之不耐烦。?“那……那你记得看邮件啊,前线来战报了。”孟看松知道自己要吃闭门羹,赶忙在人拉门之前喊。 “可别沉醉温柔乡太久!”周浦深将一切响动都关在了外面,男人一手扯开碍事的衬衫,赤条条地转身上床。立即就有人四肢并用地缠了过来,像是条八爪鱼似的牢牢地捆住他,身上带着两人混合后的旖旎气味。 周浦深底下头去吻他,湿答答黏糊糊的吻,唇舌痴缠过岑路唇上的每一寸地方,顺着他秀气的下巴直往脖颈而去。 周浦深早上已经醒来了两次,可岑路被他折腾得太厉害,一早上被人当成肉骨头似的啃也没醒过来,只是在半梦半醒间觉得脖子那一块被人咬得火辣辣地疼。 男人的手又开始不老实了,在被子了动作了一会儿,岑路倏然间睁开了眼睛,他只清醒了一秒,就毫不犹豫地将满头黑发的脑袋从胸前揪起来,接着将周浦深的手从自己身上挥开。男人不依不饶,岑路一放开那只大手就又重新缠了上来,没完没了地腻歪。 “昨天浪了那么久还不够!”岑路揪着他的头发逼他跟自己对视,他端详了半晌,发现昨晚这人满眼的血光已经消失了,那双眼又重新变得黑乎乎湿哒哒的,黑白分明得像是大型犬的眼睛,正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 哟,清醒了,岑教授烟灰色的眼瞳中转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哥哥,”周浦深还要撒娇,偏头亲了一下他的手就要继续亲岑路的脸,“我们再来一次行不行。” “再来一次啊,”岑路也不拒绝对方的求欢,摸着大型犬的头笑容可鞠:“憋坏了?” 周浦深在他怀里用力地点头,视线跟着岑路的指尖转来转去,像是等着喂食的狗狗。 “没事,咱们不急。”岑路安抚地摸着他的脸,“反正我每天都住在这里。” 周浦深有些失望,可他也不好强迫岑路,于是不好意思地说:“哥哥,我昨天晚上犯病了,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 男人原本忐忑不安极了,可转念一想岑路还愿意跟自己同住一屋就说明哥哥并未真的生自己的气,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 岑路重新回到他身边这件事实在是冲击力太大,起初几天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靠着镇静剂才能勉强压抑着内心那些阴暗的念头,心里的那头野兽无时无刻都在叫嚣着要将这个瘦弱的男人吞吃入腹,岑路又接连不断地刺激它,周浦深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若是他昨天疯过了,真的掐死了哥哥该怎么办。 这边的心思千回百转,岑路却听不见,他伸了个懒腰,漏出那把细腰上青青紫紫的痕迹:“想什么呢。” “没……没有……”周浦深回过神来,有些心虚:“哥哥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去。”他又想到了什么,笑容有些甜蜜:“我听说哥哥来的头两天,没吃到我做的饭,还发脾气呢。” 岑路坐起来了,胸前的一片好风景随着滑落的被褥而展现出来,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枕边的人:“发脾气。”岑教授抱起了双臂,瘦削的背部两只蝴蝶骨凸了出来:“你原来知道我发脾气了啊。” 室内一时间有些沉默。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到了白昼,周浦深突然觉得这不保暖的营房里热得叫他汗流浃背。 他赶忙也坐起来了,且双腿跪在岑路前面,双手放在膝盖上,男人尽可能诚恳地问他:“你生气了吗?” 周浦深悄悄地揣摩着爱人的心思,可岑路此刻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实在是猜不出来,只能老实地抢先道歉:“我错了。” 岑路点点头,双手抱臂,一副听戏的样子:“嗯,说说看,错哪儿了?” “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周上尉冷汗直冒,他跪在伴侣面前,目光扫过岑路脖子上发黑的伤痕,一瞬间心痛得难以自抑:“我差点儿掐死你。” “哦,这个,”岑路低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是该道歉,还有别的吗?” “还……还有……”周浦深小心翼翼地,他原本想尽量避开这件事,可看岑路的架势是非要逼自己承认错误了。大狗狗垂头丧气地漏出后颈:“我不该抛下你。” “我怎么记得,”岑路眯起眼睛,“昨天倒是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是我抛弃了他,还说不信我,还不如两人一起死了。” “我不……不是这个意思……哥……”周浦深见躲不过去,两条锋利的眉毛软绵绵地搭下来,作势就要撒娇:“哥哥……” “撒娇啊。”岑路笑容满面地摸了一下他的头,接着化掌成拳,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瘦弱的男人目露凶光,终于撕开了和平的表象,他抬脚下床,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罚跪的周浦深: “周浦深,你说我惺惺作态,咱们今天,就好好算一下总账!” 周浦深吓得双脚发软,却又怕自己后脑勺太硬,打疼了岑路的手,他还没来得及问他疼不疼,就见岑路光着身子,连衣服也不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拽起了他的工装裤,从那层层叠叠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针管。 岑路眯着眼睛问他:“这是什么?” 周浦深的冷汗顺着脖子上的青筋往下流:“镇静剂。” “镇静剂是吧。”岑路气得满面通红,摘掉针帽就往手臂上打:“正好,我现在挺需要镇静的。” 眼见那闪着寒光的针尖就要扎进手臂上雪白的皮肤,周浦深疯了似的从床上扑下来,两只大手死死地扼住岑路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镇静剂?嗯?”岑路的俊脸都气歪了,他推开周浦深的手,恶狠狠地将塑料针管扔在地上,光着脚丫子就要去踩。 “别!哥哥,危险!”怕那针尖扎进岑路的脚底,周浦深二话不说就将人扛了起来。 岑路吓了一条,全身的皮肤都因为气愤和羞恼涨红了:“周浦深,你他妈的放老子下来!”他一边扑腾一边破口大骂:“周浦深,你这个没心肝的,到了现在还在骗我。从前骗我说没见过,现在用phantom骗我说是镇静剂,你哥哥我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信岑!” 周浦深没听他的,默默地挨了好几下,岑路瘦得还不如一杆火箭炮重,周浦深托着他的屁股,制住他两条乱蹬的腿,将人放在了床上,男人刚想抽身就被人死死了掐住了后颈,眼看着拳头就要落到脸上。 岑路看着那张爱恨交加的脸,恨不得把周浦深这幅戳他心窝子的模样一拳揍歪,最好揍得他大门牙也飞出去,让这臭小子长长记性。 可那只拳头对着周浦深那张英俊如同天神的脸左笔划右比划,人安安静静地瞧着他等他打,岑路却突然有点下不去手。 两人僵持了半天,男人最终还是泄了气,拽过被子拉到胸口,没好气地叫人滚:“臭小子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周浦深没动,也没说话。神情看起来异样地平静:“哥哥不是要找我算账吗?” “我他妈的怕我打死你!”岑路蒙着被子盖住脸,还是忍不住要骂他。 周浦深明明挨了骂,那黑眼睛里却像是被人夸了似的亮着,他微微提了提花瓣似的唇角,乖乖地俯**去拉岑路的被子:“哥哥?”后一句的语气更软了些:“哥哥。” “叫你滚!”他的哥哥在被子里猛然滚了一圈。 周浦深也不强迫他拉开,只是连人带被子一起裹进了自己怀里,双眸中充满了珍惜,他凑近那颗圆圆的脑袋,唇边呼着热气:“哥哥,你骂我吧,我想听你骂我。” 第91章 章九十一 冷战 周浦深原本以为,爱人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叫哥哥该打的打该骂的骂,把气出了这事儿也就算完了。 可当他连人带衣服一股脑儿地被提出房间时,周上尉才意识到矛盾的严重性。 岑路毫不留情地带上了门,末了还不忘损他一句: “周浦深,你要自我作践,谁都拦不住你。” 男人还没来得及辩解,便看见那扇门被人紧紧关上了。 就像他的心门一般。 接下来的几天着实难熬。 岑路似乎很忙,自从那一次大吵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有意避着周浦深,每日早出晚归,即便早回了也是在纸上涂涂画画,写着周浦深看不懂的各种符号。 岑路依旧住在他的房间,也没特意阻止周浦深上床睡觉,可这一次爱答不理的成了岑路,起初几次尝到了甜头的大狗还扭扭捏捏地跟人求欢,可统统被人一盆冷水浇了个心肝肺凉得透。 从前叫周浦深辗转反侧都想着的温热躯体就在身侧,可他却连撩拨他一下都不敢。 岑路睡得自在,整个人呈“大”字型平摊在小小的钢丝床上,手臂多半搭在不该放的地界,憋得受害者满脸通红。时间久了周浦深禁不住有些怀疑,从前同床共枕时也没见对方睡相这么差,看来是故意的。 于是周浦深半夜里在那只手第三次放在他大腿上时,从善如流地给他脱衣服,从睡衣纽扣到松紧腰带,周上尉脱得喜悦而充满期待,可出师未捷身先死,脱到一半儿就被人踹下了床,附带一句:“周浦深,再不老实就滚去睡地板。” 周浦深只觉得,百炼成钢,千忍成佛,他再这么忍下去,怕是要羽化成仙了。 男人实在是毫无办法,于是脑筋一转就想到了一个馊主意,自从专家来了之后就天天君王不早朝的周副队在某个清晨突然奋进起来,加入了第五分队的晨间训练。一时间海军陆战队的精英们人人自危,不知道近来喜怒无常的领导干部又要作什么妖。 等跑进了林间小路,周上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最后面,伸手拍拍五分队里资历最浅的那个兵:“孟看松,出列。” 孟看松正跑得满头大汗,汗水浸透了背心,他抹抹脸上的汗:“教官,您找我?” 一贯一身正气的周教官此刻却看起来有些犹豫:“出来,有事儿找你。” “哦。”孟看松也没多想,三步并作两步就跟着周浦深掉队了,可要是让他知道接下来这位爷准备和他谈的事儿,就是打死他也得脚底抹油跑了。 等走进了林子深处,周浦深仔仔细细地确定了没人看见他们,这才开口问道: “看松,耍过朋友吗。” 孟看松一愣,突然有点脸红:“没……没有。” 周浦深瞧着他心虚的表情,眯起了眼睛:“说实话。” “教官,我真没有。”孟看松老老实实地说。 “真没有?我还以为……”周浦深突然打住了话头。 孟看松沉默了。 周浦深心里叫苦不迭,他最近真是病急乱投医,连看松在潜艇上的那段儿都忘得一干二净,此刻怕是又提起了人家的伤心事,可真叫他拉下脸来给他道歉,似乎又会适得其反。 男人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看松……” “我知道,教官,我没事儿。”孟看松还能勉强笑笑,“我就是和……春榭从前也没什么事儿,都是小孩儿闹的。” 可他却不敢再去想,那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里,到底蕴着多少真心。 每想到一分,孟看松的心就刺痛一下。 他只能快速地用调笑将这种气都喘不过来的心痛减轻半分:“怎么了教官,怎么有空来关心下属的情感问题了?莫不是自己出问题了吧哈哈。” 孟看松发誓,他这句只是嘴贱。谁不知道岑教授大老远地从帝都跑来前线都是为了教官啊,再加上他还听了一晚的房,知道人家蜜里调油就差强制性给他长针眼了。 可没想到,此言一出,对方倒是真的沉默下来。 阳光透过疏疏朗朗的枝条投射在周浦深的脸上,形成一块一块的光斑,清晰地勾勒出男人坚毅的脸,饶是孟看松石是个直得不能再直的也忍不住感叹,不能吧,对着这么张脸,岑教授他忍得住吗。 在外人面前承认儿女情长总是叫男人多少有些不甘不愿,周浦深磨磨蹭蹭了许久才不甘不愿地“嗯”了一声。 孟看松瞠目结舌,眼珠子都要瞪掉下来了,他不仅惊讶于两人矛盾,更惊讶于周浦深会找自己讨论这档子事儿,这简直比说教官会私藏phantom偷偷用还叫他惊讶:“您……真出问题了?” 男人的情绪已经临近恼羞成怒的边缘,听了这话就差扬起拳头:“你再问一遍试试?” “别别别。”好汉不吃眼前亏,孟看松这下确定了,看来两人之间不仅有矛盾,还是无法调和的那种。 他又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浑身焦躁的男人,惊觉这人最近都绷得跟铜墙铁壁似的,嘴角眉梢上还冒了两颗痘,稍稍破坏了男人完美无瑕的皮肤。 再联想到隔壁屋长时间来的寂静,孟看松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怕不是憋的。 “教官,”明知道会挨打,可这事儿太新鲜了孟看松实在是忍不住:“您被踢下床了是吧?” 周浦深没想到这小子这么龌龊,虽说导火索就是这个,可他也没想过把床上那档子事儿也拿出来分享,他飞起一脚就踹在孟看松屁股上:“踢下床?老子现在就踢你进河!” 看来是了。 孟看松捂着酸痛的屁股,感动于组织领导对自己的信任,连这种问题都来咨询他了,可见不是把他当作自己人么:“教官,我虽然没经历过男人间的那种事儿,可想来也**不离十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有什么大事儿不能在床上解决的啊,岑教授都为了你飞到这种破地方来了,心里肯定是接受的。相信我,”孟看松笑得不怀好意,把长了点儿小肌肉的胸脯拍得哗哗响:“您这两天受点儿委屈,把人伺候舒服了,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周浦深看着人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啊开始后悔找他咨询,他觉得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干什么不好来找这个不靠谱的。 他扭头就走。 “哎哎哎别走啊。”孟看松立刻跟了上去,他转念想了想方才到底哪儿说错了,突然一拍脑袋:“莫非您是下……” 周浦深又提起了脚,两只手捏得咔哒咔哒响。 孟看松看着黑面神的样子,不敢说话了,正当他开始仔细思索到底哪里错了的时候,对面的人却叹了口气,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我当然不怀疑他的心,只是明明人都来了,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过了心里那关,这事儿似乎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不靠谱青年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真吵架了啊。” “真吵架到还好,”周浦深苦笑道:“他都不跟我说话,吵什么吵。” 这是冷战了啊,孟看松在心里感叹道,思前想后他也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三个月前周浦深那一趟归队来得着实蹊跷:“教官,你说实话,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情了?” 周浦深盯着他,半晌之后才点了点头。 孟看松沉默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朝胸口那块按了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汲取勇气:“要真是误会,您还是早日解开的好。” “不是误会,”周浦深有些无奈地转开了目光:“确确实实就是我的错。” “那认错不就行了,给对方表明态度了,他要是不愿意听就骗他听,逼着他听,直到他听你去为止。” 可别像我似的。 周浦深看着孟看松陡然间阴沉下去的神色,知道这孩子是较起真来了。 他叹着气:“看松……你别多想。” “教官,我从前总是偏袒你,觉得你在两人之间付出得多。”孟看松抬头望着他,丝毫没有畏惧:“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岑教授这人人不错,对你也真心,你可别辜负人家。” “该给的承诺,到时候了就给了吧,别叫人家总是提心吊胆的。” 周浦深听着他的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大部队一圈结束,就快要回到原地来了,两人俱都能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孟看松一股脑儿把心里的想法掉了个干净,此刻倒是忐忑起来,脚底抹油就想跑:“教官……我就这些想说的,回队伍了。” 周浦深没阻止他,只略一点头。 孟看松走出去两步,又转头回来。正巧树叶上的一滴晨露不堪重负,滴落在青年脸侧,像泪: “有些话,有些人,抓不住就是一辈子。” 第92章 章九十二 把戏 孟看松今日一醒就又发现一位不速之客。 岑路笑眯眯地站在属于小兵的房门前,男人穿着一身斯斯文文的白衬衫西装长裤,除了瘦得弱不禁风之外帅得像是直接能去参加时装发布会。岑路丝毫不介意对方抵住了门板的手臂,大大方方地伸手打了个招呼: “嗨。” 孟看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简直想跟老天祈求这一对狗男男早点从自己面前消失。 “岑教授……有何贵干?”孟看松笑得嘴角抽筋,青年在心底盘算着对方的来意,教官没谈过恋爱找他来咨询对策也就算了,这岑教授从小在纸醉金迷的地界长大的,不会也来找自己出主意吧。 可事实证明他想错了。岑路越过他的手臂朝里往了一眼,两只狐狸似的眯细眼转了转:“看松,找你借身衣服。” “找我借衣服?”孟看松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头雾水地反问:“您衣服没带够?” “咳,”嬉皮笑脸的男人却突然低下了头,从高处看过去像是耳根红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的,我来得着急,衣服就带了两套……这不又被你们老大撕了两件……” “哦……哦哦哦!”孟看松也脸红了,心里骂道教官这厮动作还真是快,这才几天两人就又好得衣服都来不及脱了,他立即阻止了岑路接下去的话,怕自己再听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周浦深活剐了,立刻冲进了里间给岑路翻了两件汗衫长裤,递给对方的手臂有点颤抖: “都……都洗过。”孟看松满脸通红。 “多谢了。”狐狸似的男人耳朵立即不红了,像是怕孟看松反悔似的抢过了他手里的衣服:“过两天还你。” “不不不用了!”孟看松立刻摆手,像是生怕岑路再来找他似的,“您……您千万别跟上尉说这是我的。” 等到人走远了,孟看松才渐渐回过味来,岑路没衣服穿了找周浦深不就行,为什么偏偏来找自己借衣服? 岑路提着衣服袋子,在偌大的科研所里转了半天,这才在顶楼发现一间许久无人问津的盥洗室,男人吹着口哨,面上无事般地溜进了最里间,转身落锁。 岑路吊儿郎当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摘掉眼镜,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除了个精光,连内裤都没放过,全都一股脑儿地扔进了厕所间肮脏的垃圾桶。 他摸出手机,将sim卡掏出来扔进了马桶,接着按下了冲水键,水流旋转着带着那张小小的电子卡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人换上孟看松的衣服,将新sim卡握在汗津津的掌心,接着跟没事人似的出了盥洗室。 孟看松虽然比他壮些,可好在身高相仿,那两件迷彩绿的汗衫穿在岑路身上看起来也不太违和,科研所里的研究员只当他入乡随俗,打趣了两句也就过去了。 岑路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右手一刻不停地画着分析图,左手却在裤子口袋里飞快地按着手机键。 编辑完毕,发送。 对象是,岑路默念着他只看了一遍就铭记在心的邮件地址,帝都希图墓园管理室。 那是,他的父母最终的栖息之地。 与此同时—— 兵营指挥部里传出了不同寻常的争吵声。 胡子拉碴的男人指着周浦深的鼻子,骂得唾沫星子横飞:“……秦岛失守了……可我们还在这里苟且偷生!副队!你想做逃兵,我鬣狗可不想做!“ 周浦深抱着手臂站在鬣狗面前,比对方整整高出一个头。男人阴沉着脸色:“我也告诉过你很多遍了!上头的命令是让我们原地待命!” “上头的命令?”鬣狗讽刺地眯起眼睛,“副队,从前咱们执行任务的时候可不是事事都按上头的意思来,计划赶不上变化听说过吗?还是说,”鬣狗恨恨地咬紧了牙:“这话说出来难听,可军里有传言,说是那位专家……” 周浦深用圆珠笔头狠狠敲了一下桌子:”闭嘴!” 鬣狗梗了一下,却还是说了下去:“那位专家来了前线快半个月了,那副暗号还是毫无动静,咱们每天跟祖宗似的供着,来的时候还跟狗似的列队迎接,难道他一辈子解不出来,咱们就在这个地方跟着他耗一辈子?!” “鬣狗,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还是你有自己的私心……” 像是踩到了猫尾巴一般,原本还能大体保持冷静的周浦深终于被彻底激怒,男人英气的眉头倒竖,劈手就将手头的笔朝着下属砸了过去,“鬣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秦岛人,你敢说这次和我硬碰硬没有自己的私心!” “老子没不承认!”鬣狗也开始吼叫道,男人年近不惑,却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比同龄人老上许多,他倾身过来的时候,周浦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头黑发里夹杂的银丝: “老子把脑袋夹在裤腰带上讨生活,你以为是为了什么狗屁国家大义,我就是为了保全家里那几张嘴能不饿死!现在秦岛失守了,你还让我在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坐着,老子怎么能坐得住!阿深,”鬣狗突然换了从前两人还是平级时的称呼,“就凭从前叫过你一句阿深,鬣狗叔跟你说一句实话,从前五分队带着你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你年纪小,总爱明里暗里地照顾你,就算你那张脸再臭也觉得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可后来你对着阿鹰做的那事儿……”鬣狗瞥了一眼周浦深的神情,如愿以偿地看见男人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那事儿,叫五大队的兄弟们都心寒了。” 周浦深只觉得鬣狗现在提起这事儿,无异于用一把尖刀往自己心口上戳,他勉强扶住了桌子才止住了发软的脚:“你想说什么。” “阿鹰他还有父母呢,在那个世道里难得还有那么个双亲俱在的,就这么被你给毁了。”鬣狗看见周浦深发白的嘴唇,其实也有些心虚,可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现在不想叫你给毁第二次,一等兵鬣狗,”他站正了,抬手敬了个礼:“正式申请调离第五分队,前去秦岛支援。” 周浦深一指门口,脸色白得像纸:“滚,自己去驻守宪兵那里领罚。” “阿深!”鬣狗目眦欲裂,几乎要把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出血来,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哀求:“阿深,你看在从前,从前鬣狗叔带着你的份上……” 周浦深狠狠地将手边的木质椅子砸了过去。 鬣狗终于走了。那张椅子擦过了他的脸,接着撞在营房脆弱的墙壁上四散成了碎片,周浦深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无力地揪起了自己的头发。 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岑路在营房里一直等到了月弯如钩,该来的人依旧没回来。 他躺在钢丝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最近好不容易才睡习惯了的这张床又开始硌得他背疼,回复邮件里的“没找到”更是叫他心急如焚。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原本和他和平共处了许久的头疼又开始发作起来,可如今他已经知晓了这病痛的来源,岑路不在和它对抗,反倒是试图走进那一团雾似的过往,可无论他如何回忆,却再也想不起和顾邀明有关的其他记忆。 他可以确定,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位长辈,就是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可当初顾邀明进门之后父亲便带人回了房间,至于他们在房间里谈了什么。岑路不想也知道,多半是交代后事。 顾邀明那样的人,无依无靠,只身从邦国来到异国他乡,最后却落得那样的下场,最后仅剩的,也不过是一份祸国殃民的手稿。 岑路记得来前线之前,在帝工大的资料室查询到的蛛丝马迹。 血银……爆炸……释放能量…… 他努力地拼凑着少年时顾邀明说过的寥寥数语。 关于顾邀明的研究记载十分稀少,可结合元老院从前发疯似的寻找顾邀明的遗稿来看,岑路几乎可以确定,顾邀明的研究与制造新型武器有关。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武器,能让整个帝国高层不惜代价也要找出来。 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要作出这样的武器。 自己的父亲,又到底将老友的遗稿藏在了哪里,身死之后托付给了谁。 父亲…… 渐渐地,记忆开始撕扯他的身体,脑袋里他人轻蔑的目光与岑柏被吊在房梁上微微摇晃的身影接连在他眼前闪过,岑路就快要分不清哪些是虚假哪些是真实。他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本能地朝上空伸出双手,可却什么都抓不到。 父亲……你当初答应他的时候,可知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心痛或是头疼,岑路已经分不清让他喘不过气来的罪魁祸首。周浦深不在的那些日子里,他有无数次想过一了百了,就让脑袋里那些嘈杂而尖锐的声音淹没他的理智,仿佛放逐自己到了彼岸,便再也不会有痛苦追上他了。 可每每到最后,他却依旧强撑着一口气,勉强找回一丝理智,岑路不断地告诫自己,这世上,他还在等着你。 如果自己也疯了,还有谁能制住那个小疯子。 岑路抽着冷气,勉强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钻进那条薄薄的被子,让周浦深的气息包裹住自己的每一寸皮肤,仿佛如此就能让他确定身在此岸似的。周浦深的气息,周浦深的吻,周浦深炙热的身躯。 他是他风中飘摇的烛火,是深海里摇曳的船帆,是他心脏上,一条褪不去的刻痕。 这些天周浦深在忍耐,他又何尝不是。 当周浦深推门进来的时候,岑路正在用他的被子将自己裹成毛毛虫。 周浦深呆住了,有些尴尬地退后了两步,咳了一声。 被子里的人丝毫没有意识,依旧在情人的气息里不断挣动,岑路沉迷于此,连本尊越靠越近也没发现。 周浦深此刻的感觉就像是,自己为了考试打了一晚上的腹稿,等到见了监考官才发现,人家已经给他把答案写好了似的。 他红着脸咳嗽了一声,敲了敲墙壁:“哥哥,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糖糖糖! 第93章 章九十三 私奔 岑路紧绷了一天,猝不及防被久违的头疼袭击,又置身于令他心安的气息之中,一时间放松下来,神志着实不太清晰。直到周浦深又叫了他一声,岑路这才意识到人来了。 男人丝毫没有丢丑的意识,应该说从小到大恃才傲物的岑公子就不知道丢人两个字该怎么写,才高自然无谓难现理想,爱人别离追回就行,哪怕是走大道宽阔上被鸟屎淋了一头,岑路也觉得那是佛头着粪,反正臭的也不是自己。 人这一辈子,羞愧大多来自于难以启齿的愿望,与外界强加的枷锁。 而岑路不同,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欲望这种东西,直面就好,无关他人评判。 因而,他不能原谅逃避现实的周浦深。 因而此刻,直面愿望的岑教授很是诚实地扑向了那股子朝思暮想的气息,密密实实地撞进了周浦深怀里,饶是后者身怀宽厚马步稳实也被他撞了个趔趄,怀里抱着个男人朝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怀里的人跟只摸顺了毛的小狐狸似的蹭他:“小深……” 周浦深受宠若惊,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具体温稍高的躯体笼在两臂之间,带着他在褥子上坐下来,岑路更深更结实地朝他胸膛的深处靠过去,将脸整个埋在那股子熟悉的气味里。 对了,对了,总算是对了。 没有他,就好像一切都是错的。 岑路不敢去想,他在医院的那张床上躺了到底有多久,更不敢想,他睁眼闭眼都是周浦深的那段日子,幼年时天使般的小男孩,小时候澄澈倔强的少年,长大后害羞木讷的青年。 什么都是假的,记忆,人格,理想,他不知道他若是连周浦深都失去了,他还剩下什么。 父亲死后的人生就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死路,周浦深是他在地狱里行走时偶尔出现的月亮。 他伸手去想要抓住他们,激烈的挣扎扯断了输液的管子,冰凉的药液流淌在他的手臂上,冻得他一个激灵,生生将他的绮梦打碎。 听护他的护士以为他睡着了,岑路听见了他们半夜间的窃窃私语,那像是叹息,又像是诅咒: “参加过‘涅槃’计划的,这怕是最后一根独苗。” 他的运气太差,他不知道在将这具残躯献给责任之后,他还能剩下几缕魂魄留给周浦深。 岑路贴在对方胸口的手紧紧捏起,像是生怕他就此消失似地揪住了他的衣襟,男人的理智如他所愿地涣散了,他不管不顾地埋头哽咽:“周浦深,我想你。” 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啊。 周浦深的心脏疼得像是裂开了,岑路在他的心上种下了一棵树苗,他任由自己的狼子野心浇灌着那棵树苗,不知不觉之间那棵小树已经在他的心上生出了四通八达的根系,岑路的眼泪像是扯着那些根的手,痛得他快要受不了。 “我知道……我知道……”周浦深语无伦次道,可无论他如何收紧手臂也不能阻止湿意在胸口蔓延。 对不起……对不起……抛下了你。 “我向你保证……向你保证……”周浦深想起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后面的字句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 他能向岑路保证什么呢。 “哥哥。”等到怀里人颤抖的背脊终于平静了一些,周浦深还是开口了。 岑路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眼睛周围的一圈皮肤哭红了,脸色苍白如纸。只是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男人伸手将周浦深的胸膛推开了一些,声音沙哑地说:“什么。” 周浦深不敢看他的眼睛,略微撇开了头:“哥哥,你的研究任务……怎么样了。” 岑路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站起了身子,嘴唇似乎在颤抖,那瘦弱的身影歪歪斜斜的,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他朝后退了两步,拉出了床下他带来的那个公文包,“啪嗒”一声解开了搭扣,将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头朝下反转过来。 若是孟看松在场,他大概终于能明白岑教授为什么找他借衣服穿了。 偌大一个公文包,里头洋洋洒洒的钞票和金条像瀑布似地被人倒出来,铺了一床,之中还有两本刺眼的亮黄色护照。 周浦深透过那片雪花般的绿钞,悲哀地看向岑路。 岑路对待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木然地转身,拉开了床头的抽屉,一沓雪白的稿纸反面朝上,他将他们全部淘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扬在了空中。 纸片像是雪花般地飘落下来,就像他们初诉衷肠之后,看的那场雪。 那时候,岑路说过要带他走。 “周浦深,”岑路在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从前说要带你走,现在依然有效。” “我来找你之前,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处理了我名下的不动产,取出了我所有的储蓄,这些钱虽然不多,”岑路掀了掀长长的睫羽,“但足够让你……让我们两个重新开始。二是做了这两本假证件。”他从一片狼藉之间捡起那两本护照珍惜地掸了掸,“你想不想跟我做闲云野鹤?无论你想隐于林隐于市都好,我陪着你。”说到最后,岑路的语气已经近乎恳求。 周浦深静静地听着他的话,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莫了才道出一句:“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岑路苦笑道:“我这是在邀请你私奔,你看不出来吗?” 周浦深突然就失控了,男人像是条压抑已久的公狼,以及其恐怖的力量将那人压倒在了一堆白花花的纸张间,他束住那双细瘦的手腕,呼吸离他的唇就只有一寸的距离: “私奔之后呢,你想我怎么做,嗯?” 岑路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不过是在一个呼吸的时间,周浦深侧头就舔上了他的耳廓,柔软的舌尖灵巧地勾勒着耳软骨的形状,湿润的触感让岑路的双手双脚都蜷缩了起来:“别……” 周浦深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耳朵是岑路的敏感部位,平时他受不了他也就放过了他,可今日却变本加厉地刺激,他在唇舌蠕动间带着股狠劲儿问他:“私奔之后,我就天天这样对你,让你再也出不了门,行不行?” 是你自己招惹上的疯子。 岑路却不肯,伸手将对方的脑袋扳正,对着那张形状饱满的唇就亲了上去,他在周浦深之前没有任何接吻的经验,可遇上了这个人就像是无师自通一般,知道该如何占有对方的每一寸城池,知道要如何让他在无休无止的欲望之中更上一层楼。 “你曾经给过我两个选择,我现在也给你两个。”岑路在亲吻的间隙里喘着气对他说,“地上是破译结果,床上是我们的未来,你选一个。” 他觉得自己像是赌红了眼睛的狂徒,不管不顾地将所有的砝码压在了桌上,不过是赌周浦深爱他。 周浦深却已经放开了他的双手,岑路被他压在营房劣质的玻璃上,微微仰头就能看见男人锋利如刀的下颌线,再往上便是玻璃中映出的一轮满月。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远离了自己情动的身体,蹲下/身子,及其珍惜地将地上的稿纸,一一捡起。 体内涌动的**突然间就冷了下去。 按周浦深一贯地严肃老实,岑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玩这欲扬先抑的把戏。 原来如此。 岑路突然想要放声大笑。 俗话说人死要脸树死要皮,他岑路虽然脸皮厚重,可放**段向个男人求欢那也是一等一犯贱的了。 现在还被人拒绝了。 周浦深对待他的情意,原来也不过如此。 空气突然灼热了起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是一片火海。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态,爱别离他追回就好,怨憎会五阴炽他不曾经历,想不到到头来还是躲不过求不得。 岑路踉踉跄跄地转身想逃,他只觉得与周浦深同在一个空间之内都让他难以忍受。 他的脚步却被身后男人沉静的声音打断了: “哥哥,上次你没有选我的,这一次,我也不选你的。”周浦深的黑眸中蕴着世间最温柔的情意,他盯着那个背影: “我这一次,也选三。我想负责任,也想要你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回梁浅那边啦~ 第94章 章九十四 小姨 梁家大宅已经冷清了许久了。 女人纤细瘦弱的背影靠在飘窗上,窦怀叶只穿了一件滚荷叶边的绸缎睡衣,一只膝盖屈在胸前,形容枯槁地眺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黑色栅栏。 有人敲门。 窦怀叶却仿佛未曾听闻,任由那人把门打开。 来的人是梁浅派给她的女仆,那女仆生得高壮,一张脸冰封似的没有表情,在窦怀叶发现她除日常起居外什么也不会跟自己交流的时候,就不再主动和她说话了。 今日也是,女仆僵着一张脸,端着的托盘里有药和一杯清水:“夫人,吃药的时间到了。” 窦怀叶笼了笼头发,瞥了一眼墙上考究的挂钟:下午三时零零分。 梁家人,似乎除了梁浅之外都十分准时,丝毫没有染上这家主人的流里流气。窦怀叶木然地从托盘里拿起药,没喝一口水就将药片吞进了肚子。 随着药衣在胃中溶解,窦怀叶开始渐渐觉得,她脆弱的精神稍稍被拉回现实一些。 每日雷打不动的三次,只是近来药量越来越大。 女仆朝着她鞠躬之后便走了,窦怀叶低头看着右手手腕上被捆绑过的痕迹,那一双瘦得凹陷下去的脸颊已经快要摆不出嘲讽的表情。 自从窦怀眠逃走之后,她近来记忆时常中断,醒来后往往都是躺在某张不认识的床上,除了手腕脚腕留下了绳子的痕迹,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曾跟梁浅说过的:“你别再挣扎了,我的疯病,治不好的。” 窦怀叶清楚她是坏了,从她被迫接受了基因改造手术的那一刻起,她就像个被人拆掉了零件的玩偶,只能等着某一天四分五裂。 梁浅当时斜坐在床头,戴着白手套的修长指尖把玩着她的头发,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他只是微笑着:“小美人儿不喜欢医院,那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们的婚礼还没办呢。” 窦怀叶僵硬地,机械地转头看他,两只眼睛像毫无生气的玻璃珠子。 她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可怕的偏执。 自从那次谈话之后,窦怀叶便被梁浅带回了家,从此没能再踏出梁宅的院子半步。进门的第一天梁浅兴奋地将她抱进自己的房间,像放洋娃娃似的将她放在那张大床的中间,他太兴奋了,以至于那双细巧的桃花眼甚至显得有些狰狞:“宝贝你知不知道,这里好久都没人来过了。” “还好你来了,”男人也欺身上床,宽大的军帽遮住了他眼底因为兴奋而迸出的红血丝:“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看,小美人儿只要等着做我的新嫁娘。” 窦怀叶突然打了个寒颤。 任从前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竟然会有一天对身边朝夕相处的未婚夫,感到深植内心的恐惧。 房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几声急促的“笃笃”响,偌大的梁宅里只有一个人敢这样敲主人卧室的门—— 梁浅披着笔挺的军大衣闯进了房间,男人前脚刚踏进房间,那双烂漫的桃花眼一瞬间便锐利起来,在房间的角角落落里搜寻着某个身影。 当他的视线终于落在飘窗上的窦怀叶身上时,梁浅送了口气,随手将两只白手套褪下搁在梳妆台上,信步朝女人走过去。 “怎么了?”他伸手过去抱她,窦怀叶没有拒绝,当然也没有反应,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她正在瞧着花园里刚刚开放的一丛蔷薇花。 冷白色的蔷薇,由梁宅上一代匠心独具的园亲手栽下,经年流转,如今已经爬满了梁宅粉墙黛瓦的院落墙壁。 “你喜欢?”梁浅一下一下十分耐心地梳理了女人色泽不再的头发:“我叫人去给你摘一束来放在房间里好不好?” 窦怀叶连头都没回,只淡淡说了一句:“你还是别糟蹋花了。” 梁浅的手收紧了一下,压抑了许久的疯狂感觉就要破土而出,可他还在保持着笑容,酒窝深深:“小怀叶,我今天带了位贵客来见你。你也知道的,我父母都不在了,到时候咱们的婚礼上,你就向她奉茶,听到没有?” 他微微低下头去,嗅着她天鹅颈上的味道。 窦怀叶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 求婚是她提的,可到头来谁知道呢,最后对这个婚礼心心念念的人却成了梁浅。 “梁浅,”她躲开了他越靠越近的脸,转头正视着他:“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已经不再适合做你的妻子了,你应该找一个健康的,爱你的女人。”她说到这里,看见梁浅的眼底明显划过一丝受伤的神色,窦怀叶心有些软,罢了罢了,他又不知晓自己从前经历的那些事儿,又何必叫他伤心,那一句“我这种庶民和你们天生大路两条”最终还是被她咽了下去,换成了商量: “所以你放我走吧,好不好?” “不好。”脸皮比城墙还厚的男人却趁她松懈一把抱起她的腰,将她头朝下扛在了肩膀上,窦怀叶一下子脑袋充血,浑身上下又没有力气,只能恼怒地小声喊:“梁浅!你快放我下来!” 梁浅却不听,他空出的一只手擦擦鼻子:“本来想让你打扮一下再见我小姨的,这下好了,你磨蹭这么久,就这样见她吧。”梁浅像是想到了什么,偷偷忍着笑:“敢这么见我小姨的,你可是头一个。” 窦怀叶不明所以,又被他制着不能动弹,就那么被梁浅扛下了楼。梁宅大得吓人的门厅里果真站着一个……一群人。 梁浅看着那一群乌压压戴着墨镜穿着黑西装的保镖,漂亮的脸就垮下来了:“小姨,您还嫌我家安保不够多?” 窦怀叶被他倒挂着,看不清人群的动作,只仿佛听见一个动听的女声简短地说了句:“你们去门外吧,我和小浅单独说几句话。” 那话里的语气并不强烈,窦怀叶却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阵摄人的气场。 简直就像是……就像是…… 梁浅终于肯把她放下来了,窦怀叶狼狈地将胸口的睡裙拉好,遮住了嶙峋的锁骨,她狠狠瞪了梁浅一眼,这才望向来人—— 淡金色的及肩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金色的瞳孔流转着淡淡芳华,女人保养得当的脸上没有什么皱纹,有的只是岁月洗礼而留下的韵味,虽然此刻不似新闻上常见地戴着女士宽边帽或是冲人挥手致意,可站在眼前的人分明就是—— “女王陛下。”窦怀叶膝盖发软,发出的声音也如同蚊虫嘤咛。她本来想跪,可庆跃与他母亲的脸却在这一瞬间突然浮现在脑海,她咬了咬牙,最终只是抬手行了个礼。 李海遥像是有些意外,那双美丽的眸子在窦怀叶身上停留了许久,看见她单薄的丝绸睡裙时便有些不赞成,她望向自己的侄子:“你也不叫她穿好衣服再来,现在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万一病了怎么办?” 窦怀叶有些愣愣地看着女王陛下,看着那两片总是吐出外交辞令的薄唇说出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话,真是叫她一时间不能接受。 “别呀小姨,”梁浅笑嘻嘻地一把将窦怀叶的肩头揽进怀里,“家里开着暖气呢,而且我这个老婆,”他低头看了看窦怀叶紧绷的脸色,“只要精神上没问题,其实壮得跟头牛似的。” 换做平时窦怀叶一定会踩他一脚,可到了今时今日,她却只想与他保持距离。 “你是……窦中校是吧。”李海遥察觉到了气氛尴尬,主动打开了话题。她似乎对梁宅十分熟悉,无需梁浅指点就径直走到起居室,冲两人点了点头:“坐吧。” 女王不坐窦怀叶也不敢坐,直到李海遥坐下了,她才被梁浅强迫拉了下来,紧紧贴着他。 窦怀叶还是觉得脑子有些乱:“陛下您……和梁浅……” “如你所见。”正巧这时女仆将热饮端了上来,李海遥挑了一杯咖啡,将鹿皮手套脱下放在茶几上,冷白色的指尖优雅地勾起咖啡杯的把手,窦怀叶注意到,女王陛下的左手中指上竟然套着一枚戒指。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因为自从这位傀儡陛下真正掌握实权以来,便总是以将“全身心献给帝国而不婚”自处的。 梁浅看见窦怀叶好奇的目光,嘴角提了提,心想这人还真是个鬼灵精,于是从善如流地解答了她的问题:“我小姨和我们一样,也订婚了还没结。” 窦怀呀睁大了眼睛。 李海遥陡然间被人道出了心里事,有些嗔怪地看向侄子:“帝国的秘密就这么被你拿出来随便说。” “什么秘密啊,您这家长里短的,全国人民还不一定稀得知道呢。”梁浅双手枕在脑后,随随便便地就能把女王怼得哑口无言。 李海遥摇了摇头,对着窦怀叶露出一个苦笑,却依旧赏心悦目:“你瞧瞧,我不婚就是为了别像我姐姐,”她转头瞥了一眼没正形的梁浅,“生出这么一个不成器的来。” “您可别赖我妈头上啊。”梁浅笑着打趣,“那是我爸不成器,所以才生出我这么个东西来。” 谁知道李海遥听了这话却微微沉了脸色,“不许说你父亲的坏话。” 窦怀叶一直沉默着。 那边李海遥似乎想起了故人,话里有些感伤:“从前我说要废除元老院搞的那一套寡头政治的时候,只有你爸爸一个人响应了我想推广的普选,可没想到……唉。” 女王陛下就连忧愁起来也这么美,就像是一尊精致美丽的瓷器,被人恰到好处地放在了帝国都耀眼的宝座上。 窦怀叶淡漠地看着一来一往的两人。 “小姨,我今天找你来可不是说这个的。”梁浅翻了个白眼,接着面上竟似泛起了一缕薄红,他看了一眼窦怀叶,然后殷切地撺掇他小姨:“姨,您劝劝她啊,您侄媳妇不愿意跟我结婚呢。” 李海遥抿了一口咖啡,眯起眼睛:“人家不愿意,那肯定是你混蛋。” “谁混蛋了!”梁浅急得站了起来,他期待地看了一眼窦怀叶的神情,却发现她依旧淡淡的,一副坚如磐石的样子。他心里有些气,转头就对李海遥说:“要不您下令,命令她嫁给我得了!” 第95章 章九十五 怪物 窦怀叶斜睨着梁浅,眼底是浓浓的漠然。 梁浅自知失言,一边在心底感叹自己能在明察秋毫的岑路面前蛰伏数十年,可在如此功败垂成之际,他却愈发急躁了。 他退了回去,重新戴上那副笑嘻嘻的面具:“要是没您做靠山,我怕按您这这媳妇的本事,我降不住她啊。” 女王陛下察觉到气氛微妙,和了几十年稀泥的女人自然是驾轻就熟:“小夫妻之间啊,讲究的就是个相互忍让,怀叶,”李海遥魅力十足的淡金色眸子落在年轻女子的身上,“梁浅这孩子不懂事,还得你多担待。” “女王陛下多虑了,我和他还不是夫妻。”李海遥却没想到遇见这么一个刺儿头。 女王想了想,决定对着窦怀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即便不是夫妻也很快就是了,”她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的钻石,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们家没有门第观念,就连……”说到这儿,年近五十的女人却仿佛少女一般害羞地瑟缩了一下:“我的未婚夫……也是平民出生。” 窦怀叶坐在那儿,阳光从女王身上落下去。 她直至此刻依旧觉得,女王陛下就坐在眼前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不真实。 她知道梁浅背景显赫,却没有想到显赫到这样的程度。 看着对面的女人眼角浅浅的皱纹,再回头看见梁浅一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模样,窦怀叶垂下了眉眼。 真好啊,身居高位,人命便不容易被草菅。他们的命哪里像是庆跃和他母亲的,不过是蝼蚁罢了,碾死了还有大把的前仆后继。 而自己,仿佛是上了一个台阶? 窦怀叶思索了一下,得出了结论。 玩物。 比蝼蚁高级一些的,玩物。 或许是因为老天开眼,或许又是因为老天无眼,她幸运地比别人出众了一些,所以被掌握这个帝国的接班人看中,然后打着冠冕堂皇的名号,扭曲她的人生。 从前主持“涅槃计划”的那个人是,现在的梁浅也是。 窦怀叶只觉得为自己不齿,按照她现在的状态,只有摆脱了梁浅,才能跟着窦怀眠去追究“涅槃”的幕后黑手。 她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毫无所知的男人,最终还是决定开口回绝李海遥: “女王陛下,我……” “有精神隐患”这几个字一直如同鱼骨般梗住了她的喉咙,窦怀叶这样不计后果的人,突然在一瞬间十分害怕看见梁浅的表情。 他是真心待自己的,她知道。 李海遥眨了眨眼睛,将身体更加倾向窦怀叶一些:“你说什么?” “女王陛下。”这时却有穿着黑西装的保镖闯进了会客室。 李海遥立即恢复了那种媒体面前得体的微笑表情,像是在那张俏丽的脸蛋上覆上了一层精致的假面:“什么事。” “女王陛下。”保镖甚至连墨镜也摘下来了,他踌躇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两人。 “自己人。”李海遥打了个手势意示他开口。 保镖咽了一下口水:“回禀陛下……秦岛……秦岛失守了,首相大人将会在明日回邸,与您商讨进一步遏制敌情的策划。” 帝国首都有三道屏障。 一是帝国疆土与邦国之间的茫茫大海,二是秦岛,三是深不见底的赫卡忒海沟。 帝国士兵当年在骁勇善战的梁老将军的带领下,不仅将来犯者赶回了老家,更是将那条有去无回的海沟以及超出海岸线近百公里的秦岛都纳入麾下。 因而,帝都坐落在难受易攻的平原地带,也相安无事多年,自从梁将军英魂永留秦岛,便为帝国心脏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墙内的人安居乐业,筑墙之人,却不知流落到了那条海沟的何处。 李海遥在接到消息后当即便回了府邸,梁浅带着毫无反应的窦怀叶回房,平素嫉恶如仇的女军官此刻对待这样紧急的军情却仿佛漠不关己。 若是此间造此悲,那么此身又有何所谓? 窦怀叶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 梁浅在门前停驻片刻,见里面的人没有丝毫放他进去的意思,于是也只能叹口气,转身拐进了书房。 窗外勾月高挂。 梁宅书房里落地窗高耸入顶,轻纱朝两边拉开,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在古朴书桌后,坐着的人影上。 吴归远穿着考究的羊绒西装,反客为主地坐在梁宅主人的书桌之后,男人两鬓斑白,头顶的黑发却似刚染过似的油光水滑,那狭长却精光乍泄的双眸总是叫梁浅想起另一个人。 年老的男人两手间把玩着一朵蔷薇花,间梁浅来了也不惊讶,只是优雅有礼地将那朵拔了刺的花朵斜插在笔筒里:“取之于园,归之于园。” 梁浅抱起双臂,露出讽刺的笑容:“吴叔叔,有失远迎。” 戒备森严的梁家,就如同大门敞开似的叫人来去自如,外院里少了一株蔷薇,抑或是书房里多了一个人,都仿佛是理所应当一般。 “不必。”吴归远仿佛没有听出晚辈话里的讥讽之意,只是不在意地摆摆手:“年纪大了,天天搞那些排场,死了要下地狱的。” 你原来知道自己要下地狱,梁浅在心里腹诽道,可他却没胆子说出来。 一国首相如同一个天真残忍的孩子一般四处打量着书房:“多年不见,这里真是变样了。”他伸出布满细纹的手,抽出了一支水笔。吴归远笑了笑,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你父亲从不用这些用不长久的东西。” “没什么东西是长久的。”梁浅耸了耸肩,意有所指地说,带着白手套的指尖摇了摇:“老头子爱用钢笔,觉得长情,最后还不是都叫我给撅了。” 吴归远笑了笑:“年轻人。”他站起身摸了摸那朵娇艳欲滴的白蔷薇:“你倒是留着你爸爸喜欢的花。” 梁浅“切”了一声,你爸把这破花种这么高,我上哪儿给它铲了去。 吴归远思索了片刻,手腕却突然使了劲,将花朵从茎干上折了下来,光秃秃的绿茎失去了滋养的目标,冷然在月光中投下一片阴影。 英俊的帝国首相不慌不忙地捻着那朵花,一步一步地跺进故人之子。 他一遍将那朵花插进梁浅的军装口袋,一边微微弯腰:“小浅长大了,叔叔老啦。” 吴归远的语气听起来仿佛只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梁浅盯着他乌黑发顶的唯一一根银丝,惊觉呼风唤雨近十年的首相,也在不受控制地慢慢老去。梁浅实在想象不出来,若是有一天眼前这个人也死了,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谁能和自己再谈一谈父亲。 非是那个被人泼了脏水之后又捧上神坛的将军,而是真实的,喜欢钢笔和白蔷薇的男人。 梁浅垂下眸,不再和他绕弯子:“人是我送走的,他说他想去。” 吴归远恍若未闻,只是在细心地为他调整花瓣的位置:“去就去了,玩够了就该收心,那孩子该回家了。”他语气温柔缱绻,仿佛在嗔怪一个放学许久却不归家的孩子。 梁浅盯着那在指尖翻飞的花瓣:“为什么选他?” “嗯?”吴归远像是终于整理好了梁浅的胸口,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我挺早就认识那孩子了,聪明伶俐不服输,挺好的。” “因为他在牢里也想方设法地联系你?” “想联系我的人可多。”吴归远笑得两只眼睛眯细,“也总得看看他们够不够格。” “有什么所谓,这世界上聪明人太多了……路弟跟他们比起来,或许也算不了什么……” “韧性…和品格,是很重要的东西。”吴归远耸了耸肩,“那孩子将来是我的继承人,怎么能将你父亲拼死保下来的地方,交到聪明却宵小的人手上。” 梁浅眯起了眼睛。 他突然有些明白当初吴归远拒绝让他加入“涅槃”的理由。 他原本以为这人爱屋及乌,伯牙待子期的后人也总要更加亲厚些,现在看来,这个天生的冷血动物压根儿就看不上自己。 吴归远像是看出了梁浅的不服气,微微笑了笑:“小浅,你可知道,’涅槃‘想要造出的东西是什么?” “什么。”梁浅紧盯着那双空洞的瞳孔。 “倘若有一个人全知全能,拥有旁人都无法匹敌的智慧与根骨,你说,那样的人被称做什么?”吴归远那双终年冰冻的眼瞳中竟隐隐闪过一丝兴奋:“那是神。” 梁浅被他的神情震颤了一下。 “小浅,你知道,你的小姨是错误的。”吴归远丝毫没有抨击女王的愧疚,男人伸出左手,无名指上于李海遥相似的钻戒闪闪发亮:“从你小姨想要推翻元老院,让那些庶民手握选择上层的权利的时候,就是错误的。” “当然,坚持阶级的元老院更是错的。”硕大的钻石切面上流转着细碎的月光。 “无论平民或是贵族,只要愚蠢,手中就不该握有任何权利。他们作出的选择将是愚蠢的, 是毁灭性的,那是一场疯狂又冠冕堂皇的狂欢。小浅,你说,帝工大苦读数十年的教授去留竟然要刚踏入象牙塔的学生们决定,厮杀多年才能进入帝国高层的议员竟然需要比自己愚蠢几十倍的选民来决定首相,你说,照这个理,你的父亲,是不是死得也不算冤枉?” 梁浅虽然为父亲报仇而与吴归远一拍即合,却确实少听他如此推心置腹,他一直知道这人想法异于常人,他曾经以为这是天才的通病。 现在看来,自己真是错得彻底。 怪物。 吴归远,是彻头彻底的怪物。 而现如今,这头怪物即将退场,他却想将另一个与他拥有同样资质的人也变作怪物。 就如同神话中的克鲁苏怪物,在濒临死亡之前,将透明孢子撒向人间,从此秩序不在,人人都是扭曲蠕动的异形生物。 “好了。”吴归远拍拍梁浅呆滞的脸,冰凉的指尖触碰的时候,让梁浅有种错觉,仿佛脸颊正在被毒蛇的信子舔过,“早点叫那孩子回来吧,秦岛战事危急,”这话却说得漫不经心,秦岛的数万人命对他与梁浅来说毫无价值,“我们需要他的记忆和智慧。” “顾邀明留下的手稿……他似乎还没想起来……” “他想起来了。”吴归远笑得开心,甚至如同孩童一般拍了一下手掌,“他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呢。” 梁浅不寒而栗,空气冻结在书房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梁少校甚至想逃:“那我去……” 吴归远已经坐回了椅子,双手手指交叉放在唇边,眼底带着玩世不恭:“那个姓周的孩子,叫他去秦岛救被邦国人关押起来的元老院废物吧。” “我去安排第五分队……” “不用。”吴归远笑眯眯地说:“他一个人去就行。” 作者有话说: 这章信息量比较大…… 第96章 章九十六 愿望 岑路躺在周浦深的臂弯里,被营房外传来的巨大声响惊得动了动。 他以婴儿蜷缩般的姿势躺在爱人的怀里,肩膀连带双手都被人温柔地笼在怀里,全身上下的皮肤与对方的紧密相贴,自从周浦深走后他从来没有一夜无梦地睡到过天亮,回到这个久违的怀抱对他来说如同航船入港,鸟儿归巢。 理智在叫嚣着让他起身,可脆弱的精神却让他如此依赖爱人胸膛的温度。 周浦深的体温很高,这样被他抱着睡一夜,岑路甚至能被他捂出些汗来。就如同此刻,岑路感觉到被单被汗液黏在背部,他略微有些不舒服地哼了两声,却被人更深更紧地抱在怀里。 每日早晨周浦深出门整理外务,岑路就在房内蒙着头大睡,反正研究结果都给了他,自己再去研究所叫人监视那不是自讨没趣。 岑路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原先大兵们练靶的枪声还多多少少能吵醒他,可渐渐地,他在睡梦中渐渐地连枪声也听不见了。 每当日落西沉或是繁星熠熠,若是周浦深不在他便不醒,一副要睡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岑路不再顾及营房壁薄,他甚至恶意地心想,叫他们听去了才好,这样或许他们就会与周浦深疏远了,不再成为他的累赘,周浦深就能成为仅属于他的那个人。 岑路任性而又绝望地享受着周浦深无底线的迁就,每一次他去吻周浦深的时候都想着,这是最后一次了,既然是最后一次,那又为什么不放纵自己。 岑路在不分昼夜的乐园中沉沦着,对他来说,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周浦深在,便是天堂。 每一个夜晚,都是天堂。 他慵懒地哼了一声,刚准备如同往常一样以吻送走那人,却被人躲开了。 周浦深错过了他的唇,自己的吻却温柔地落在他的发顶:“哥哥,醒醒。” 每一天,在破晓时分,周浦深都会说这样一句话。 哥哥,醒醒。 像是在提醒他起床一般。 岑路这才半睁开细长的眼睛,敷衍地说:“知道了……”可那双秀气的眼皮又很快合上。 周浦深看着他叹了口气,可那眼神的背后却出人意料地清醒。这昏天黑地的几天来,他时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像是纵容,又像是痛色。 那日他对他说:“哥哥,我想要负责任,也想要你的未来。” 岑路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周浦深说:“哥哥,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话都是违心的。” 他抱着岑路贴在他耳边说:“我不想,有一天我们抛下这一切走了之后,你会恨我。” 他认识的岑路不是会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更不是会一走了之的无能之辈。岑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保护着他走了太久,他知道他这是累了。 周浦深微微笑了笑。 从现在开始,换他来守护他。 就像是要否定周浦深的话似的,岑路以沉默应对的同时,在接下来的几天变本加厉地黏着周浦深,虽然不再说私奔的话,可却不再赶他睡地铺,反而仿佛是需要水源的鱼儿一样,需要周浦深的安抚。 周浦深只觉得,他在用这样的方式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两人一走了之从此天高海阔才是对的,欺骗自己放下责任选择爱情才是对的。 周浦深由着他去,因为他明白这人不愿面对。他伸手包裹住那修长的五指,仿佛在告知天气一般平静地说:“哥哥,我走了。” 岑路放开他的手,仿佛没听见一样翻了个身继续睡。周浦深起身下床,捡起地上那一团皱巴巴的衣服穿好。岑路无比迷恋的那副健壮身躯,被慢慢包裹在挺拔的军装之下。 不知道哥哥还记不记得,五年之后第一次见他,自己挑了很久的衣服,可却觉得什么都不合适,无奈之下还是只能穿着这一身军装去上他的课。 “等着我。”周浦深洗漱完毕后戴上了宽檐帽,将岑路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男人那双浓密得像是扇子似的睫毛擦过岑路的鼻尖,周浦深缠绵地吻他,即便理智知道该是放下他的时候了,可周浦深却忍不住,再多贪恋一点他皮肤上的气味。 岑路像是在依旧熟睡着,可那双睫毛却忍不住颤了颤。 周浦深也不恼,在重新将人安置在被褥中后转身打开了营房的门。 兵营里不远处的空地上,刚巧到达的直升机身上,有一朵鲜艳的金色蔷薇花。 那是圆桌骑士的标志。 周浦深迅速退回屋里,关上了门。 天崩地裂也面不改色的男人大口呼吸着,那挺拔的身躯甚至在一瞬间佝偻了一些,他不得不撑住墙壁才不让自己塌下去。 室外寒冷的空气如同利刃一般搅动他的两肺,强烈的疼痛让理智稍稍回笼,自从看见暗号结果的那一刻周浦深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却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 他努力平复着呼吸,看了一眼床上睡得安详的人。他转身回了床边,从矮柜深处掏出了那把银色的m1911。 周浦深笑着去抱裹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的人:“哥哥,醒醒。” 岑路不醒。 “不醒啊……”周浦深温柔得能滴水的眼神里有些微微地受伤,“不醒也没关系,”他的视线回到手里握着的枪上:“这把m1911,虽然上次送给你了,可最后也没能跟着你。”他的声音陡然轻快起来:“哥哥,这次我再送给你,你可要收好了。” 岑路没反应,软绵绵地软倒在周浦深的怀里。 周浦深已经将弹匣里的子弹全部卸了,再加上保险栓。饶是如此他依旧仔仔细细地将它检查了一遍,这才敢放在岑路的床头。 他站起身,眼中波光流转,还带着点儿古怪的害羞:“哥哥……收好了……” 本来想挑个好机会的。 本来想……好好对你解释。 只可惜,现在看起来是没机会了。 周浦深披着大衣,衣角在寒风中翻飞。他关上了门,将他一辈子的念想都关在了身后。 “海军陆战队第五分队航空兵周浦深,编号730010,吾奉女王陛下亲令,正式授予汝圆桌骑士第十骑士之勋章。”扎着小辫子的男人在列队齐结的第五分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老九做这个动作实际上有些困难,因为这位周上尉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在女王陛下的口谕面前也不肯单膝跪地。他本来要发作他,只无奈首相大人亲自交代,他若是不肯跪,就随他去。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老九安慰自己。 此等命令很快便在兵群中引发了一阵骚动,饶是训练有素的海军陆战队员们也几乎被惊掉了下巴,从小小的上尉一越而至女王陛下的亲兵,这在帝国历史上可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只有低下头接受绶带的那一人知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加冕,叫做追封。 周浦深觉得人这种东西真是可笑,总是在身死才用各种冠冕堂皇的荣誉加冕死人,殊不知死了就是死了,他就是死得再漂亮,也改变不了一捧黄土掩盖腐烂尸身的事实。 就如同此刻,他在女王的绶带加身的时刻,竟然又开始想念起营房里面的那人来。 周浦深觉得自己跟那帮虚伪的人也没什么两样,哪怕是骗骗他也好,人在面前的时候自己不能叫他开心,末了自己要走,却开始这无用的眷恋来。 明明只是咫尺,却又仿佛横贯天涯。 老九朝着窃窃私语的人群一瞪,现场便立刻鸦雀无声。第九骑士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淫威,还没来得及得意两下,便听见一声呼喊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小深——”那瘦弱的人影还离得老远,可从胸膛里发出来的呼喊却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岑路赤着双脚,凌乱着头发,不管不顾地朝这边跑过来,腰间还别着那把银光闪闪的枪。 老九认出了来人,有些不解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周浦深,按照他的了解,吴阁老对那位岑教授重视得就差没捧在手心了,怎么会允许他来这鸟不拉屎的前方? 可见了周浦深的神情,他又瞬间了然于心。 这个男人望着岑路的神情,就仿佛一束光照进了人间那样。 他是他的人间。 原来如此,老九摇着头感叹大人果然还是棋高一着。 这是在叫两人诀别呢。 岑路无视了满操场的人惊异的目光,不管不顾地扑进周浦深张开的怀里。他将老九刻意的咳嗽声当作放屁,此时此刻满天地间他唯一看得见的便只有周浦深。 从来都只有周浦深。 “我……我再问你一次,”岑路睁着眼睛望尽黑眸的源头,“跟不跟我走?” “不跟。”周浦深却突然调皮地笑了,他揉了揉岑路的脸,笑得黑眸有些湿润,“我不是临阵脱逃之辈。” 岑路被他自己的话噎得哑口无言。 “那你……那你还有没有什么愿望?”岑路终于笑了,仿佛终于放下了千斤的重量,他的肩膀上再也没有担子了,因为终于有人为他解开了枷锁,从此以后将自由的权利赋予他:“我们待会儿可是要分开了,你想想好,有没有什么要求要向我提的。” 周浦深告诉了他,爱情与责任,从来不处在对立的两面。 周浦深注视着岑路,那双漆黑的眼眸像是被初生的晨曦照亮,原本总是略显阴沉的俊美脸庞此刻却笑得如同冬日暖阳。 他身上爆发出一股温暖的情绪,不仅让岑路讶异,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同身受。 只有周浦深自己知道,那是拥有了毕生所爱的模样。 这辈子,从现在开始,能让他心甘情愿跪服的,只有即将与他共度余生的人。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不顾岑路惊慌的阻拦,幕天席地,晨光灿烂,周浦深单膝跪下,拉起岑路的手,虔诚地一吻,他说: “岑路,我这一生,两亲和蔼,爱人在侧,抛头颅洒热血,我再也没有,”他冲他笑了一下,那张脸英俊得让人暗暗心惊,“我再也没有愿望了。” 第97章 章九十七 新贵 内阁里最近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虽然首相早早就吩咐下准备着成立秘书处的事,说是自己年事已高,也得培养培养后备人才来接班,可却迟迟没见进展。行政部虽说是应着,可伴君如伴虎久了,谁不清楚吴阁老向来奉行神秘主义,除了女王陛下,就连内阁里的那两个副首相都搞不清他在想些什么,更遑论是从下头选拔人才上来了。 伺候这位爷最好的方式,就是听他的话。 可谁知一月前还就真送了这么个人上来。 行政部手忙脚乱,绞尽脑汁也无法在寸土寸金的内阁大楼里给这位新贵挪出一亩三分地来,前来接待的小姑娘看着这位贵族冰封的脸,眼泪都给吓出来,哭花了精致的妆容。 开玩笑,得罪了吴阁老心尖儿上的人,那不是摸老虎屁股吗。 行政部腾挪辗转了一周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元老院本就与内阁是死对头,如今还不明不白地被邦国人抓了一位权贵去,上上下下都说是内阁搞的鬼,气氛更是剑拔弩张。虽说是日渐式微,可无论如何也没理儿给首相的人腾地方。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您……去军部委屈一下?” “不去。”这人回答得斩钉截铁,跟块难般的臭石头似的坐在内阁大楼门前的智慧女神像下头,脚边放着从学校里收拾来的东西,小姑娘看着他不慌不忙地摩挲手上的戒指,心里不合时宜地感叹,这么帅,这么坏脾气的男人,竟然这么早就成家了。 男人注意到对方的目光,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把左手举起来:“怎么?好奇?” 套在那根素白手指上的是只简单的银环,大概是内钻的设计,外表低调大方,熠熠地在男人指间闪着光。 “没……没有。”小姑娘吓得连忙低头:“大……大人,军部条件很好的……您……” ”也行啊。“男人点点头,眼中隐隐划过一丝不屑,”把梁浅撤出来,我就进去。“ ”您……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小姑娘要哭了。 最终这位新贵还是被安稳地挪进了内阁大楼里,吴阁老的亲信第九骑士亲自来接,将人直接安置进了首相办公室,小小一个秘书处却齐备了安保设施,甚至连秘书都配了秘书,吴阁老用心良苦,像是深怕这位有什么不自在。 候故有点儿激动,作为一个非帝都出生的平民,做保安做到内阁大楼里也算是飞黄腾达了。说起来他其实是军人出身,因为不明不白的优待提前退伍专业,最终因着体格和格斗技巧被帝都的心脏选中,成了这位新权贵的贴身保镖。 可是眼看着这位就在这儿扎根一个月了,候故却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每天处理公务就算了,可这位却总是在收工前两个小时被人带走,接着消失两个小时,最后脸色不太好地被人送回来。侯故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地送人出去,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 侯故起初以为是什么重要会议,还在心里啧啧赞叹,这位刚来就那么多人找他谈事儿,真不愧是叫首相大人都看中的人才。 可是渐渐地来人次数多了,侯故却发现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人。 侯故在军队里好歹也算是带过,没吃过猪肉也算见过猪跑,他悄悄地大量今天来的那两个五大三粗的主儿,总觉得他们人模狗样地披了一层皮,却总带着些军队里来的痞气。 再加之,说起来是首相的人,可自从这位秘书搬进了首相办公室,吴阁老就没从出现过,虽说这位大人平时也算是神龙不见尾首的那种,可是接连一整个月都没漏过面,也着实是件蹊跷事。 侯故今天下班迟了些,盯着公共休息室里的电视瞧得入了迷。官方频道里滚动播放的是开战以来难得的好消息,说是秦岛上的元老院权贵总算是被救出来了,只是那位救他的英雄身受重伤,至今生死不明,帝国决定赋予他第十骑士的荣誉称号。 侯故撇了撇嘴,生死不明那不该全力搜救吗,赋予荣誉称号有什么用啊。 他在秘书室守了一下午也没挪窝,口干舌燥的。如今见夕阳西沉,估摸着那位秘书今天是不会回来了。于是干脆锁了门,决定去这层的自动贩卖机买杯水喝。 侯故踢踢跶跶地踩着不合脚的大皮鞋挪到自动售货机前面,低头在保安服里找他那两个钢镚,却冷不防被个虚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还有多的硬币吗?“ 侯故吓得魂儿都飞了,往后跳了两步才在地上发现了一个蹲着的人:那位新秘书正蹲在售货机前,头发乱糟糟地像是刚被蹂躏过,他耸拉着漂亮的眼睑,目不转睛地盯着最下面一层的巧克力。 侯故这才敢稍微靠近两步,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和这位爷搭话:”您……没带零钱?“ “钱包不知道丢哪儿了。”男人言简意赅,扶着售货机虚弱地站起来,侯故这才发现男人眼睛里全都是血丝,样子也狠疲惫。跟每天早上那个西装笔挺身姿挺拔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侯故突然觉得,那早上来上班时候的人,大概是装的。 就像是,跟谁憋着一口气,不愿示弱似的。 他把零钱递过去,男人修长的指尖接过,接着毫不犹豫地投进了机器里,按下巧克力对应的编码。 “咔哒”一下,男人要的东西被吐了出来。 侯故看着他就那么跪了下去,名牌西装裤就蹭在不知是干净是脏的地毯上,这个男人几乎像是等不及了似的,拨开糖纸整条地就往嘴里塞,就算被噎得干呕了也面无表情地吃着。 侯故看着他一张俊脸被融化的巧克力弄脏,连忙去劝:“哎哎,您慢点儿……” 男人躲过了他的手,已经将整块巧克力都吞进了肚子,他嘴角带着污渍,带着戒指的手撑在机器薄薄一层玻璃上,狐狸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剩下的。 “还想吃?”侯故试探性地问,只看见男人点了点头,侯故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是真能把这人哄开心了,还差这两个巧克力钱。 于是他掏出了胸口的大票,递给了他。 夕阳渐沉的那一个多小时里,侯故就那么和这个男人并肩坐在茶水间里,看着他一块一块地吃从售货机里买来的巧克力,公共休息室里的电视开得很大声,依旧在滚动播放相似的信息: “据悉,前线战事进展顺利,帝国已重新占领秦岛海域,敌国母舰退回秦岛直线距离一百海里处……” “由于敌国率先撕毁和平条约,帝国方便已开始制定海中开采新血银矿的计划……用以新型武器研究……” “海军陆战队第五分队在秦岛战事中表现英勇,以其副队的骁勇善战而闻名,在此次战役中折损过半,下落不明者有……” 男人扔完了最后一张糖纸,摇摇晃晃地从楼梯上站起来,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绵延的高楼。落日的余晖不再能照亮高楼的轮廓,藏在暗夜里的抓牙正在吞噬一切。 他们用生命去守卫的,不过是这灰蒙蒙,死沉沉的一切罢了。 他抛下了他,就为了这种东西。 侯故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去扶他。岑路却突然回过了头,第一次正经打量了他一眼:“多大了?” 侯故一愣,接着有些紧张地回答:“十……十九了……下个月满二十。” “当过兵?”岑路看了一眼他紧实的肌肉,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顿了一下,睫毛垂了下来:“我从前认识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当兵,后来……” 他没再往下说,侯故也猜得到,怕叫人伤心,半大的小子笨拙地调转话题:“您……从前在军队里待过?” “我从前是老师。”岑路笑了笑,看着对方惊异的眼神,心里有些苦涩:“看不出来?” “不……不是,”侯故手脚乱地辩解,“是您……一眼就看出我在军队里待过……而且……还配枪……” 他指了指岑路从不离身的银手枪。 “啊,这个。”岑路随意地解开了皮枪套,将那把1911掏出来,他像是已经玩得很熟了,三两下就将弹匣卸了下来,弹匣里空空的,他却仿佛那里头有东西似的,看了许久。 “M1911,”侯故拍他马屁,“好枪。” “我不懂这些。”岑路抬眼看他,“老婆给的。” 侯故正喝水,听了这话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他擦擦跟水一起喷出来的口水,有些汗颜:“您……妻子真是个巾帼英雄。” “是啊,不会做人。”男人听到这儿才真有些笑意,“我跟他闹矛盾了,他不知道哄我,把戒指藏在弹匣里送给我,你说,我要是不拆,是不是一辈子不懂他的意思?” “那她……现在在家里等您呢?”侯故没想太多,“时候不早了,您早点儿回吧。” 却看见对面的男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是啊,他等着我呢。等我把这边儿的事儿办完了,就去找他。” 两人沉默了一阵儿,突然靠售货机不远处的信箱那儿传来些动静,岑路闻声望过去,看见邮递员正朝着自己的那格递东西。 侯故直接给他弄了过来,岑路拆开外包装,直接里头大红的婚柬掉落,上头用烫金的花体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 新郎:梁浅。 新妇:窦怀叶。 第98章 章九十八 暗度 梁浅十分敏锐地认识到,窦怀叶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她最常做的就是坐在飘窗前发呆,那一墙的白蔷薇被她从盛开看到枯萎,她半步都没有踏出那个房间。 梁浅偶尔能听见她在低语一些自己完全听不懂的名词,可每当他仔细询问她,窦怀叶却又不爱搭理他,只是机械地让他放自己走。 放我走吧,她说。 被囚禁在这里,窦怀叶已经长久没有接到窦怀眠的消息,可她却毫无办法,除了毫无尊严地请求梁浅,窦怀叶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就如同从前一样。 “等你好起来。”梁浅笑了笑,将她抱回了床边,弯下腰来吻了她的手。 窦怀叶沉默了,她知道这是借口。 “不过这么久都没出去过了,闷了吧。”男人爱怜地将她鬓边如同枯草一般的头发别到耳后,“明天带你去透透气。” 窦怀叶猛然抬起头,眼底有光亮一闪而过,她抬头望着男人的脸,不敢置信地问:“真的吗?” “真的。”难得一见窦怀叶鲜活的表情,梁浅表情有些松动:“带你去拍婚纱照。” 窦怀叶脸上的动容消失了。 “我不会嫁给你的。”她倒回了床上,声音喃喃的,拉起被子盖过了头顶,“我不想嫁给你。” 梁浅看着她露在被子外的那一截枯瘦的手臂,腕子只有骨头粗细,沉了眸色:“你知道不可能。” “梁浅,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窦怀叶拉下了被子,却发现男人已经离开了房间。 第二日窦怀叶还是强行被梁浅带去了婚纱店。 窦怀叶被人强迫试了一套又一套婚纱,梁浅像是乐在其中一般,不断地叫店员给自己的未婚妻换上不同种类的礼服,窦怀叶木然地站在那里,不反抗也不顺从,像是人偶一般任人摆布。她看着梁浅坐在落地镜对面,看着镜子里映出的那个身影,满眼都是迷恋。 真好看。他笑眯眯地夸着。 我的小美人儿,真好看。 店员看出了气氛的不同寻常,立刻很有眼力见儿地离开了试衣间,果不其然梁浅便起了身,从背后拥抱着背对着自己的未婚妻。窦怀叶正穿着一件半镂空的晚宴礼服,漏出了大半个肩膀。长时间未曾照射阳光,让女人的脊背显得更加洁白,若不是因为瘦骨嶙峋,此刻那片脊背应该如同落雪之后的草地,平整而无暇才对。 梁浅的眸色暗了暗,他微微低下头,将唇印在她的后背。 是我的,都该是我的。 无论是这一片洁白的皮肤,还是这个人。 就算坏掉了,也是我的。 在温热的唇接触到后背的一刹那,窦怀叶突然有被毒舌的信子舔过的错觉,她像是触电一般猛然回头,高跟鞋往后退开几步,女人就那么跌下了展台。 像是被摆在橱窗里的娃娃,终于到了落下帷幕的一刻。 梁浅眼疾手快地去捞她,窦怀叶却如同避开洪水猛兽一般地打开了他的手,任由自己跌了下去,蓬蓬的裙摆拖拽在地上,女人在慌乱之间碰掉了身旁的梳妆镜,跌坐在了一片白纱之间,那只细瘦的手腕按在了玻璃镜碎片上,轻易地被割开一刀口子。 血迹立刻开始在白纱上蔓延,顺着纤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不一会儿便蔓延成了一片刺眼的血色。 窦怀叶恍惚地抬起手腕,像是不知道痛一般地漠然。 梁浅陡然间就被刺痛了,他收回了手臂,冷冰冰地问她: “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 不等她回答,他又说: “窦怀叶,别忘了,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窦怀叶抬头看着男人受伤的表情,有些怔怔的。 那些萦绕在舌尖的话再一次涌到了喉咙口,被梁浅囚禁的这一个多月以来,窦怀叶无数次地想要问他一件事—— 关于“涅槃”计划,关于我的过去,你到底知不知道。 可是窦怀叶本能地恐惧这个答案,她从心底惧怕梁浅的回答,窦怀叶不是不知道梁浅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狠色,也不是不知道那许许多多玩世不恭之下的蛛丝马迹。 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 只是窦怀叶,不愿意相信罢了。 只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她又错过了质问他的机会。梁浅似乎不想再看到她,大步流星地踏出了试衣间,将窦怀叶狼狈地一个人扔在里面。 外面的店员像是被迁怒挨了训,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窦怀叶的心思全然不在扶起自己的那双手上,只任凭那店员一边道歉一边带着她朝试衣帘后面走。 直到那厚厚的遮光帘被拉上,窦怀叶才意识到那女性店员也跟着自己走进了隔间里,她有些尴尬于自己的失态,将满手的血藏到背后:“你……” “怀叶,想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那店员却突然换了语气,拽下了遮住半张脸的制服帽。 窦怀叶瞪大了眼睛,窦怀眠若无其事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以外面能听见的音量道:“这点小小的污渍,夫人不必在意。” 外头没有响动。 窦怀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而上,她死死地抓住窦怀眠正在给自己拉上拉链的手,压低了声音小声问她:“你去哪里了?” “去哪里?”窦怀眠眯着眼睛,“这位梁少对你可真是情深意重,家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得严严实实,早知今日要非你不娶,”窦怀眠斜睨着妹妹的表情,“何必当初搞那些把你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 窦怀叶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何,必,什,么?” 帘幕后的隔间不算狭小,可挤了两个人再加上体积不小的婚纱,立刻就塞满这密闭的空间,窦怀叶只觉得空气都开始凝结成粘稠的一块一块,堵住了她的呼吸。 “我没说,你就不知道?”窦怀眠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梁浅的父亲是谁。” “他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他父亲的死是意外……” “窦怀叶,你也算在军部呆过几年,这样的借口就是用来骗骗民众的,你可别告诉我你也相信。”窦怀眠眯着眼睛将纱裙的拉链一拉到底。 窦怀叶穿着贴身的衣物,那紧绷的布料勾勒出女人美好的曲线。 “他不会……至少庆跃的事与他无关……”窦怀叶喃喃着,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她任由窦怀眠脱掉了自己的裙子,当窦怀眠捧起她受伤的左手,女人突然迸发出了久违的力气,恶狠狠地拽过窦怀眠的手臂:“你骗我,窦怀眠,你骗我!” 窦怀眠立刻捂住她的嘴,也用相当不客气的语气在她耳边回敬:“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有没有在说谎。‘涅槃’的主使者就是梁浅,旨在快速培养科研人才研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窦怀眠将妹妹惊恐的声音全部捂在了手心,“用来向邦国人报仇。” 窦怀叶没有力气了,大脑缺氧使得她四肢酸胀,她软软地倒在窦怀眠的怀中,任由她为自己穿上了来时的衣服。 一柄冰凉的物事突然贴着肉落进了她的内衣里,窦怀叶一个激灵,充血的眼球缓慢地转到窦怀眠的脸上,窦怀眠神情冷厉,那张脸上再也找不出与自己任何的相似之处,窦怀叶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一个职业杀手的眼神。 她看着世上唯一还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凑近自己的耳朵,轻声细语: “妹妹,别叫庆跃和伯母失望。” 那柄匕首十分小巧,除了紧贴胸口的那一片凉意昭显着它的存在,窦怀叶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重量。 “怀叶,”窦怀眠温柔地为妹妹系上了扣子,“我等到婚礼的那一天。” 匕首被一层一层的衣物慢慢覆盖住。 “别叫我等太久了。” 窦怀眠注视着女人踉踉跄跄远去的身影,目光落在了染红了欧根纱的那一片鲜红上,她戴上制服帽,弯下腰建起纱裙,悄悄叹了口气。 那天,逃出那个地狱的那天,她几乎杀了半个实验室的人,身上的夜行衣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眼看着,眼看着就要逃出生天,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那个男人让人按着她的头颅,逼迫她跪在他的面前。 窦怀眠其实根本不需要被人按着,长年累月来的奴役早已经让她从心底根植对这个男人的恐惧。 若不是在处决“废品”的过程中偷听到了手术的真相,她根本没有勇气逃。面对这样的怪物,她不敢反抗,只能逃。 窦怀眠膝盖发软,腿上的伤口淌着汩汩鲜红,将地毯粘连成一片一片。 “知道了。”吴归远用的是陈述句。 “我求求您……”窦怀眠上半身被人按在了地上,她费力地抬起头,努力地寻找着男人擦得锃亮的鞋尖:“怀叶她……” 她不想让自己在这世界上还唯一剩下的亲人,也如同那些被抛弃的“废品”一样,在这深埋地下的实验室被“物尽其用”。 “怀眠啊,你的思想境界还是不够高。”老人闲适地说道,“就算窦怀叶来了这里,那也是为帝国做贡献嘛。” “宣誓的时候一个个都说要将自己奉献给帝国,怎么到了紧要关头却打退堂鼓呢?”吴归远惋惜地摇了摇头。 “她已经开始出现那些症状了……”窦怀眠痛苦地说,“求求您……” 至少,让我在她还清醒的时候,去见她一面。 吴归远撇了一眼女人痛苦万分的脸,突然笑了。 老人像是慈祥的长辈,甚至伸手摸了摸窦怀眠被血黏得结块的头发:“怀眠,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不等窦怀眠回答,他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六年了吧,从那场战争开始算起,你在邦国潜伏了六年,要是正常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他慈爱地揉了揉的窦怀眠发顶,“怕是都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做得很好,”男人的声音轻柔而舒缓,像是慢慢流淌的摇篮曲:“你是我最快的一把刀。” “做得好的孩子应该有奖赏。”吴归远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不像小浅那孩子,不听话了,我怕他有一天会酿成祸患。”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窦怀眠突然觉得厌倦。 就如同吴归远所说的,她一直是他的一把刀。所谓刀,不过是他身上的一柄器具,不该有喜怒,不该有想法。 可是她却觉得厌倦。 “梁浅已经对我们有所警惕了,他不可能让我近他的身……”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保证,不再去叨扰你和你妹妹,好不好?” 窦怀眠突然噤声了,接着猛烈地挣扎起来,吴归远轻轻摆了摆手,两边的人便放开了束缚,窦怀叶直起身,第一次胆敢直视那双淡金色的眼眸: “大人……” 她知道他没必要说谎,像他这样的人,碾死自己和窦怀叶不过像是碾死两只蚂蚁罢了。 吴归远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笑眯眯地回答她: “我向你保证。” 第99章 章九十九 预演 窦怀叶没有想到当晚梁浅就来了她的房间。 偌大一个房间,窦怀叶却没想好要将那把轻薄如纸的匕首藏在哪里,这里的每一寸都属于梁浅,窦怀叶只觉得无论将这把凶器藏在哪里都无法安心。 她前脚刚把匕首塞进了枕头下,梁浅后脚就进来了。 梁浅没有开灯,似乎是在门口踯躅了一会儿,接着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生气了?” 窦怀叶没回答他。 梁浅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进来了,男人轻手轻脚探到床沿,见窦怀叶没有拒绝,胆子变愈发大了起来,直接从被子里摸到了女人冰凉的手。 手指一路往上,直到指尖感受到绷带粗糙的质感,梁浅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懒洋洋地笑,嘴角的笑意比今夜的月色更晦暗:“不生气了行不行?” 窦怀叶披散着头发,在黑暗里盯着男人那张漂亮的脸看,她在心里想着,若是这个男人知道自己心里正盘算着什么,还不会不会这样尽心尽力地哄她。 “我没生气。” 像是没意料到窦怀叶会回答似的,梁浅的眼底闪过一丝狂喜,接着他又很快开始唾弃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为了自己怀里的一个小玩意儿这样又哭又闹的,还差点儿和吴叔叔闹僵,真不知道值不值得。 他细细摩挲着她的手指。 值得……的吧? 怀里的人回答了一句就没声儿了,梁浅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说明来意:“我知道你父亲不在了,走红毯的时候,总得有人把你交给我。” 梁浅毫无防备,浴袍松松系在腰间,洁白结束的胸膛就那样大剌剌地敞开,心脏离窦怀叶的手臂只有一寸的距离。 一寸而已。 “我想了挺久的,后来只觉得,除了他之外也没人有这个资格了。”梁浅的喉咙里发出轻笑,窦怀叶的视线随着他的喉结滚动而上下,那块凸起的上方便是他的咽喉,薄薄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他是老头子的朋友,开裆裤那种。”梁浅又在开玩笑了,可那双烂漫的桃花眼里,神情却是罕见的认真,“我想老头子真正的模样,除了他之外,谁也没见过。” “你待过的这个梁宅,除了我小姨,就只有他。” 窦怀叶入迷地看着他的长颈,仿佛那是世间第一的艺术品那样全神贯注,她想,虽然她如今大不如前,可毕竟也是专业的军人,想要扭断一个毫无防备的男人的脖子,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砰。”在窦怀叶走神的时刻,梁浅却突然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在她耳边轻轻道了一句。 窦怀叶吓了一跳,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梁浅紧紧攥住了。 一道浅浅的凹痕,横贯在男人的胸口处,梁浅逼迫着她用指尖从头划到尾。 “你肯定觉得我挺没血性的吧,明明从军,却只敢躲在大后方苟且偷生,”梁浅眯着眼笑,“小美人儿,我只告诉你,老头子作古了之后我去前线打过仗,手上也算是沾过了点儿邦国人的血,可是直到我被逃兵一刀划在胸口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的父亲根本就不是死在邦国人的手上。” “这里,这片土地。”梁浅眯眼感受着窦怀叶细腻的指尖,“从根就烂了。” “这里的人用屁股指挥脑袋,将无聊当作有趣,让野蛮蚕食文明。”男人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莫名,“你说,我是不是有义务将它连根拔起?” 他盯着未婚妻碧绿色的眼睛,他曾经以为,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纯净的颜色了。 窦怀叶定定地看着他,末了,她使劲儿挣脱了他的双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梁浅,你太自负。”她这样说。 没过多久,窦怀叶便见到了那位充当自己父亲的角色。 她愣愣地看着优雅的男人朝自己伸来的布满纹路的右手,有些无奈地想。 梁浅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令人充满惊喜的男人。 小姨是女王,父亲是将军,就连婚礼上来凑数的,那也得首相起步才行啊。 为了这场预演,梁浅特意包下了帝都这所出名的白顶教堂,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长长的红毯从两扇大门起一直铺到了神像前。智慧女神头戴桂冠,手着权杖,没有眼珠的眼眶黑洞洞地看着红毯上的两人。 首相大人笑容可鞠:“还要再排演一次吗?” 他们已经在这条红毯上来来回回走了几次,首相大人风度翩翩健步如飞,一点不像年近六旬的老人。 窦怀叶甚至觉得,首相大人怕是要在婚礼上抢了站没站相的新郎的风头。 “不用了。”窦怀叶讽刺地想,排练这些有什么用,新郎到那天还能不能从他手中接过自己全凭她一念之间。 她只是没想通,罢了。 吴归远嘴角带笑,看着犹豫不决的新娘似乎还想劝诫几句,却不想教堂那两扇古老的大门倏然被人打开,男人的身影长身玉立在教堂中线,岑路淡灰色的眼珠转了一转,似乎在适应教堂晦暗的光线,他的目光只在帝国的权力中心停留了一瞬,接着便温柔地投向新人,笑着道了一句:“恭喜。” 即便没什么好恭喜的,一朝得见故人总是件令人欣喜的事,窦怀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露出了一个多月来第一个真心笑容:“岑教授。” 男人今日着装隆重,全身上下一刷水的黑西装,胸口口袋里的方巾叠成闪着细泽的三角形,黑发用发蜡抓成油光水亮的背头。 窦怀叶见惯了这位科学家一身白大褂不修边幅的模样,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这位精雕细琢的模样,那身上斯文败类的味道太重,她有点儿过敏。 如果说婚纱是女人的战袍,那西装就该是男人的铠甲了,岑教授今天这幅模样,是要和谁拼命去呢? 男人的眼神落在笑意盈盈的新妇身上,余光却瞟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在听到窦怀叶问道:“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时便答道:“太想了却见不到,我是不是该主动来见一见?” 我抛弃了爱情,牺牲了未来来见你,避而不战,是懦夫之逞。 首相大人耸了耸肩膀,全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他上前来拍了拍窦怀叶的肩膀:“窦中校有故友来访,你们慢慢聊。” 接着换上了左手拍了拍岑路的后背:“孩子,在内阁可还习惯?” 左手乃是净手,即便是浴血的阿修罗之徒,只有那一处也该干净些许。 “习惯。”岑路轻言。 那只手轻轻的,无名指的指环上流动着细碎的光芒,拍击背部的力道甚至带不动空气,窦怀叶却觉得两人之间的这一掌似乎有雷霆万钧。 岑路看着那支戒指,微微笑了笑:“同喜。” 吴归远似乎愣了一下,接着才注意到男人包裹在衬衫袖口里的手指,老人的眼神中罕见地划过一丝恼怒,却也道了一声:“同喜。” 窦怀叶直到外面的脚步声消失才带着岑路坐进礼席,即将嫁做人妇的美人心事重重,不发一言,最终还是岑路打破了沉默:“最近精神可好?” 窦怀叶暗自咬了咬银牙,心想这人真是不客气,上来就是直捣黄龙,于是也不甘示弱地怼了回去:“岑教授与吴阁老是旧相识?” “是。”岑路却回答得出乎意料地坦荡,“吴阁老从前与我父亲算是旧识。” “真有意思。”窦怀叶轻笑道:“昨天才有人跟我说过他父亲和吴阁老是开裤裆的朋友,今天你就说首相大人与你父亲是旧识,果然得人心者得天下,古人诚不欺我。” “梁老将军与其说是吴阁老的朋友,不如说是他的伯乐。” 窦怀叶没有说话。 “说句冒犯女士的话,”岑路看着女人闪烁起来的眼神,“窦中校是庶民出生,有今时今日其中滋味你自然清楚,在那个年代,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了。” “吴阁老是惊世之才。”窦怀叶的脸苍白得像纸。 “再如何天纵奇才,一个园丁的儿子,如果没有梁老将军担保,吴阁老怕是一辈子都踏不进帝工大的门槛。”岑路像是感叹,又像是闲聊,点到为止:“我今天是来恭喜你的,却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他站起身子,微微一笑:“只能婚礼之后再赔罪了。” 窦怀叶却仿佛还没听够:“吴阁老在帝工大待过?” “科学家未必不能做政治家,天道难得,人心易懂。”岑路垂下眸子,笑得意味深长:“窦中校要是精神不好,可以拜托吴阁老帮个忙给你看看。” “我可不敢。”窦怀叶笑得苍白无力,“你呢?” 岑路已经抬脚准备走了,听了这小声的一句却轻轻地回答她:“他们说,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吗。”窦怀叶微微一笑,并没有对自己的命运过多责备:“恭喜你,我猜我能明白是为什么。”她的眼光落在男人左手那个小小的素圈上。 岑路叹了口气,将手指缩回袖口,唯独在这个可怜的女人面前,他不愿将爱人的证明让她看见,他只觉得,这仿佛是无聊的炫耀。 “周上尉是个明白人。”窦怀叶微笑着,绿宝石般的眼睛里闪动着复杂的神色,像是欣慰,又像是羡艳:“他明白,却依旧选择与你一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了。” 不料男人听了这话却轻轻笑了起来:“他可没你想的那么好,”他的笑声里却满溢温柔:“得我看着才行。” “梁浅……”岑路说到这个名字时还是有股咬牙切齿的不屑,“对你是真心。” 他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岑路始终觉得,劝别人把后半生托付给梁浅简直是劝羊如虎口,他没那么龌龊。 更何况,眼前这个女人的后半生,怕是并不会长久。 “岑教授知道我的为人。”窦怀叶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我向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也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岑路长叹一声,知道多说已然无益,简单道别之后便准备离去,却在转过身的霎那间,看见早已瘦得油尽灯枯的女人突然站得笔直,一如她身着军装时英姿飒爽的模样,窦怀叶一头栗发挽起,低低地扎成一个髻压在卷檐帽下面,她漂亮得让全世界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她是这个腐烂帝国上开出的一朵红玫瑰。 “岑教授,珍重。”窦怀叶笑着,朝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第100章 章一百 决意 铺天盖地的红玫瑰,被精心镶嵌在白顶教堂的四壁。 今日阳光正好,教堂外的绿草坪上支起了奢侈的鹅绒帘幕,鹤发蓝眼的神父正在紧张背诵着那位事儿精新郎要求的长长的证婚词,距婚礼仪式正式举行还有两个多小时,偌大的草坪上却已经是人头攒动。 来宾的背景很好辨认,新人两方都是军中骨干,理所应当地邀请了不少军方高层,一个转身的距离就能看见身着姜黄色军装礼服的挺拔身姿们,宽檐帽上的银蔷薇折射着正午的阳光,晃花了人们的眼睛。 而另一批人,却并非冲着这对新人而来,常年独善其身的帝国首相与女王陛下也将来参加这场世纪婚礼,这叫觊觎内阁位置的各位议员们不得不蠢蠢欲动起来,哪怕是和两位新人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儿的地方官员也绞尽了脑汁想挣得一份请柬,就为了和天边儿的那两位说上一星半点。 现在帝国高层谁不清楚,元老院已经废了。 几乎牺牲了军方的一个精英分队,这才救回了那么一个半死不活的长老,谁知道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邦国人手里经历过什么,回来在医院的床上苟延残喘了一个星期便撒手人寰,半点儿有用的信息也没问出来。 自从梁老将军死后圆桌骑士的那九人是军方真正的最高统帅,平素也随了他们的主子一副神神秘秘讳莫如深的模样,可经此一役,据说那位最放荡不羁的老九最终也没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大呼帝国失了这么一支精锐队伍,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再造一支出来。 尤其是领队的那位,军队里多的是高层惋惜,虽然淌着异国人的血,但有将才。 据说此役中这位副队被老迈的人质拖住了手脚,身陷囹圄之时依旧神勇无敌,冷静地指挥着海军陆战队的同仁们成功炸掉了邦国人的临时指挥所,然后一个人干掉了几乎半个队的兵,将人质送出的时候已经是浑身浴血,接着又掉头加入战斗,帝国在这一点上做了英明的决策,牺牲了一个小分队,却收回了一整座岛屿。 至于那几个小兵的结局是什么,又有谁在乎呢。 死了也没人在乎。 首相给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外层的人看着一时间搭话无望,便有好事者调转枪头去与内阁的新红人寒暄,即便套不着皇帝,那要是能与皇帝身边的心腹搭上话,也算是不虚此行。 俊秀的内阁秘书微笑着虚与委蛇,对待新同仁们的态度不冷不热的,看似有问必答却实则滴水不漏,有聊久了的权贵暗自感叹,能在吴阁老这里成为红人也不是空穴来风,那股子狐狸似的精明劲儿,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谈话间岑路看见某个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男人立刻变了变脸色,礼数周全地与身边的谈话者致歉,说是遇见了熟人,要暂时失陪一会儿。 这位大腹便便的地方议员也是个吃得开的自来熟,随着内阁秘书的视线看过去,身着白色拖地长裙的女人后颈纤细,穿着高跟鞋却依旧身形灵活,女人身材吸睛,大纱帽下的那张脸却有些叫人失望,平庸冷淡得过分了。 于是这位议员便打趣起大大方方戴着戒指的内阁秘书:“岑秘书,今晚有目标了?” 岑路正抬脚欲跟上去,听了这话先是微微一愣,接着推推金丝眼镜笑了:“哪里的话。” “哎,岑秘书这是跟我装傻呢。”议员暧昧地眨了眨眼睛,“保证给您保密。” 他以为抓到了这位红人的把柄,心里沾沾自喜起来。 岑路不可置否,顺着对方暧昧的目光又看了一眼女人的背影,眼底微微漏出几分不屑:“不够漂亮。” “明白,明白,偶尔也要吃吃素的。”议员笑道,“要娶回家的朝夕相对,还是漂亮些养眼。” 岑路在袖口里的手指摸了摸戒指,眯起眼睛心想,还好还好,他已经把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娶回家里了。 他赶上前去三步并作两步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笑着道:“杜中士,好久不见了。” 那女人背脊微微一僵,却是连头也没回,声音十分冷静:“你认错人了。” “是吗。”岑路微微一笑,盯着她帽檐下露出来的那一小截褐色卷发看了一眼:“杜中士,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面目全非,你却一直不肯换掉原来的发色,这是为什么?” “关你什么事。”女人冷冷淡淡地甩开男人搭在肩膀上的手,转身欲走。 “杜中士,从前我跟小侯说过要‘把握机会’,他没听我的。”岑路在镜片背后的目光炯炯,“如今我把这四个字送给你,你到现在,还有机会。” 女人的身子僵住了。 “审时度势四个字,多的是人知道,可做到的人却不多。”岑路的语气很冷,他在故意给人施压,“中士是聪明人,不该重蹈覆辙。” 女人沉默了许久,沉默到岑路几乎以为她松动了,可高跟鞋最终却还是向前踏了两步,彻底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那被层层叠叠包裹住的人群间,阴冷的目光像箭似的朝两人这边射来。 “你不明白。”女人低声说,“你不明白你在反抗的是怎样的人。” 那是一个丧心病狂,不择手段,毫无怜悯心的反社会分子,可笑的是,那人此刻却坐在帝国的最高宝座之上。 岑路垂下了眸子:“我很遗憾。” 他没有意思强求,这是窦怀眠的选择。 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岑路在西装袖口下的手渐渐成拳,那双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来来回回几次,直到岑路无意识间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开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那副模样在外人看来,简直如同那些酒会上搭讪不成就恼羞成怒的窝囊废。 议员摇了摇头,果然还是年轻,不成气候。他看见这位新秘书踌躇了一会儿,便掏出了手机给谁打了个电话。 岑路面无表情,灰色的瞳孔中结着一层冷冽的冰层: “喂?是梁浅吗?” 窦怀叶坐在空旷的化妆间里,静静地看着镜子里扮作新娘的女人。 新娘子穿着抹胸长裙,不怕冷似的漏出了狭长的脖颈与肩背,梁浅不知道有什么怪癖,总是十分迷恋未婚妻如同天鹅一般颀长的肩颈,哪怕平时怕身体虚弱的窦怀叶着凉所以总是把她捂得严实,在婚礼的这一天还是忍不住叫她穿上了这条裙子。 像是个小孩子,得意地向全世界炫耀,她是我的了。 窦怀叶凑近了看镜子里的人,杏仁般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些,镜中的女人眉目如画,并未施浓妆却美得耀眼。原本窦怀叶的美丽就光华夺目,不需要多余的粉饰也能鹤立鸡群,她微微提了提嘴角,这辈子第一次为自己的相貌而感到些许欣慰。 只可惜,太瘦了。 胸脯瘪瘪地凹陷下去,撑不起那件华美的裙子。就如同她如今岌岌可危的精神,已经无法再支撑着她走下去了。 所以她做了一个决定。 支开了所有的仆人与化妆师,窦怀叶从搁在台前的手包里拿出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过她的人给她的。 这是她最后一次祭奠他了。 窦怀叶觉得抱歉,说好将庆跃的母亲带出来的,如今看来也没机会实现了。 她站起身,微微弯腰从化妆台上的花瓶中折下了一支带茎的白蔷薇,那是被红玫瑰淹没了的会场中唯一一抹纯洁的白,窦怀叶无声地将嫩绿的茎干穿过那枚圆环,手指微微用力在上面打了个结。 剩下的唯一一点干净的颜色,属于庆跃。 窦怀叶闭上眼睛,手腕一抖,那枚小小的钻石嵌着雪白的花,就那么“当啷”掉在了桌上。 薄如蝉翼的匕首凉凉地贴在新娘的胸口,窦怀叶睁开眼睛,眼底是决然的冷意。 “新娘入场——” 随着司仪的一声高喝,教堂那两扇古朴的大门缓缓打开,窦怀叶头戴白纱,裙摆长长地拖拽在地面上,身旁的吴归远微笑着微微动了动嘴唇,接着绅士地将小臂伸给她,窦怀叶怔了一下,仿佛看见他说的是“恭喜”二字。 她搭上了“父亲”的手臂。 在两人脚下徐徐展开的是铺满花瓣的红毯,红毯两旁边装饰着叫人眼花缭乱的玫瑰花篮,那条通往婚姻的长毯尽头站着窦怀叶此生爱过的最后一个人。 梁浅长身玉立在白玉雕刻的智慧女神像之下,俊朗的男人今日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姿态,以一个近乎虔诚的眼神,紧盯着即将朝自己走来的妻子。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西装,干净得如同北境初雪后的清晨,白雪皑皑,掩盖了这一路鲜血淋漓的脚印。 只要过了今天,她便永远是自己的了。 这一路太过肮脏,梁浅不知道若是失去了这朵名叫“窦怀叶”的白蔷薇,他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若是她想要自己的命……那……也并非不行。 太累了,这一路太累了,要是最终能死在牡丹花下,也不枉他梁浅一世的风流潇洒。 梁浅温柔至极地看着越走越近的窦怀叶,他的新娘戴着厚重的白纱,他不知道那双绿宝石似的眼睛是不是也在看着自己。 是不是……还剩下一点残存的爱意。 一步。 两步。 三步。 梁浅紧盯着新娘的手,见她一直捧着那束象征幸福的绣球花,并未有过多的举动,他松了口气,郑重地将她的手从吴归远的手中接过。 首相大人完成了使命,笑眯眯地按照原定计划,与女王两人作为父母站在新人身边。 内阁秘书抱着双臂站在安全通道口,半边脸隐藏在立柱投下的阴影里,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眼紧盯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头戴白纱帽的女人则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坐席的第一排,面无表情地跟着周围的人一起鼓掌庆贺。 祝福。 鲜花。 还有相许一生的诺言。 可新郎却在漫天的花瓣与周遭的祝福之中,低下头来对着新娘耳语了一声,那声音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 座下的观众以为新郎连亲吻也等不及,纷纷开始起哄。梁浅恍若未闻,微笑着将新娘子戴着白纱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胸口,细腻的指尖隔着白西装摩擦,窦怀叶甚至能感觉到那颗鲜活心脏的跳动声。 梁浅温柔地望着她,像是望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小美人儿,我告诉过你,你知道该往哪里。” 第101章 章一百零一 真实 窦怀叶以为自己听错了。 已经迟钝不堪的大脑尖锐地疼痛起来,窦怀叶分辨不清这个从头到尾都满口谎言的男人,是不是又在哄骗自己。 她做了一件蠢事。 她控制不住地,朝着下方坐席的方向,看了一眼窦怀眠的脸。 她在这世界上唯一还仅剩的亲人,正幽幽地看着自己,那双像是照镜子一样的双眼,正满载隐藏的杀意。 窦怀眠仿佛在怪她,又仿佛是在催促她。 你还在犹豫什么?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梁浅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桃花眼微微耸拉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原来,是真的啊。” 站在两人中间的神父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对针锋相对的新人。 窦怀叶猛然回过头去,视线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所染红,若不是白纱盖住了她的脸,怕是这满场的宾客都能看到她悲愤交加的表情:“你又在骗我。” 若是眼神能够怒吼,她怕是早已让全场都听见她的喊叫了吧。 这压抑了许久的,隐忍了许久的,被爱人所欺骗的痛苦的吼叫。 梁浅转了转眸子,强行将眼底一抹化不开的伤心压了下去:“你想杀我,我连自保都成了骗你?” “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惺惺作态。”窦怀叶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问你,‘涅槃’和庆跃的事,你到底请不清楚?” 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虽然是在如此不合时宜的场合。 可是她再也忍不下去了,若是到死都不清楚梁浅的态度,她怕是深埋地下也不会安心。 真实比谎言残酷,可她是窦怀叶,眼里半点沙子都揉不得的窦怀叶,所以她想要真实。 她恍惚地想,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梁浅呢。 这个男人,简直像是真实的对面,简直像是她毕生所求的反面教材。 可偏偏,窦怀叶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名叫梁浅的,满口谎言的骗子。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感情弄人。 即便是新人间的耳鬓厮磨也实在是太久了,满场宾客已经开始骚动,窃窃私语一时间不绝于耳。 站在二人身边的李海遥同样也不知所措起来,女王向前一步,似乎想劝一劝这不合时宜的矛盾,却被吴归远拉住了手臂。 吴归远望着她,眼眸深邃而冷静,就像无数次女王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样,她只需要听他的就好。 吴归远总是对的,他总是能为自己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李海遥停下了脚步,勉强朝吴归远笑了笑。 吴归远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冲李海遥耳语道:“年轻人间的小拌嘴罢了,小浅知道轻重。” 真的是这样吗,眼前的景象分明不是这样简单,李海遥却第一次有些不相信他了,可长时间以来的妥协让她无法反驳他。 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吴归远会是在骗自己吗? 她第一次向自己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我如果说我不知道庆跃的事,你还会不会信我?”梁浅紧盯着她问。 窦怀叶突然发现,她不能了。 他们之间那种叫做“信任”的情感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消耗殆尽,窦怀叶知道自己依然对这个男人残存着感情,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那就是,关于‘涅槃’,你知道。” 梁浅沉默着,没有否认。 一旁的神父已经是急得冷汗直冒,他不知道若是搞砸了这样一场整个帝国都如此瞩目的婚礼,自己到底会有怎样的下场。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向新郎催促道:“梁先生,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说祷词了?” 梁浅闻声回头,他拉着窦怀叶的手,又是一张不辨喜怒的笑脸:“当然。” “你……”窦怀叶杏目怒瞪,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人竟然无耻至此,连撕破了脸皮之后都敢继续拉着她进行婚礼。 “求你。”梁浅低下头,唇瓣几乎擦过她的脸颊,他低着头看向未婚妻的眼睛,那双从来跋扈的桃花眼里竟然有请求的神色:“我保证,你只需要忍耐到礼成,我会给你想要的。” 窦怀叶冷冷地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却没再想要抽身离去,只是转身面对着神父,留给梁浅一个冷淡的侧脸。 梁浅微微放下心来,苍白着脸色也看向神父。 “新郎梁浅……你可否愿意按照神的指示娶身边的这位女士为妻,将她视为你生命中唯一的伴侣和爱人,无论富贵贫穷,无论生老病死,都尊重她,爱护她,珍惜她,梁浅,以尔全名,你愿意许下诺言吗?” “我愿意。”明明是听过无数次的陈词滥调,那一段短短的誓言却如同烙印一般印在梁浅的心头,他郑重而轻快地回答。 他微微侧过了头,去看窦怀叶的表情,他没有奢望还能见到她的笑容,却只想着,能与她对视一眼也好。 她可能不会相信吧,梁浅的嘴角提起一丝苦笑,他这张满口谎言的嘴里,此刻吐露的誓言却是真的。 他是真的,想要尊重她,珍惜她,爱护她,与她走过余生。 窦怀叶却仿佛根本不稀罕他的真心,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向她的神父。 “新妇窦怀叶,你可否愿意在神的指引下嫁与身边的这位男士为妻,将他视为你生命中唯一的伴侣和爱人,无论富贵贫穷,无论生老病死,都尊重他,爱护他,珍惜他,窦怀叶,以尔全名,你愿意许下诺言吗?” 长时间的沉默。 偌大的教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岑路站在消防通道的阴影里,看着台上不知所措的梁浅,指甲深深陷入了拳心,掐出一片青紫的痕迹来。 心中痛快与同情并存。 真是没想到,将人人都当作棋子,游戏人生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也不过是棋盘上一颗身不由己的小兵罢了。 那沉默随着时间的流淌越来越粘稠,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人群的眼光已经越来越怪异,甚至有心如明镜的,眼神已经从祝福新人变作了期待好戏登台。 梁浅只觉得每一分一秒的死寂都如同划在他心上的伤口,他默默忍受着,直到他被这沉默划烂了整颗心脏,他觉得自己再不开口就要心痛而死了:“怀叶……” 求你说愿意吧。 求你。 哪怕是骗我的。 “我愿意。”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梁浅怔住了。 他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雷鸣般的鼓掌声,近在咫尺的李海遥的缀泣声,还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什么都听不到,脑海中茫茫地回荡着的,只有她放才轻轻说出的三个字。 她说,她愿意。 他连神父要求亲吻新娘都未曾听到。 直到他被窦怀叶伸手拉下,视线中突然撞进新娘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梁浅才陡然地红了眼圈,他看见他如今名正言顺,明媒正娶的妻子正隔着一层薄薄的头纱看他,那双美丽得如同绿宝石一般的双眼正看着他。 她的眼里没有别人。 窦怀叶在两人呼吸的交缠之间,轻声对他说: “梁浅,我陪你到礼成。”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欠你的。” 不顾全场惊呼,梁浅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抖着白西装的袖口,轻轻地撩开了她的面纱。他看见窦怀叶顺从地低下头,对着他漏出一段瓷白的后颈。 他慢慢地将她越搂越近,装作没有看见她袖口下露出的那一小节雪亮的匕首。 梁浅在恍惚间想着,要是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的愿望全部都实现了,为父亲报仇,娶窦怀叶,就算活得再长,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像他梁浅,想做的的事都能做到的。 他闭上眼睛,吻上了妻子颜色浓烈的唇。 窦怀叶能感到有水渍打在自己的脸上,她在白纱围绕间看见梁浅的俊美的容貌,那副洁白的头纱将他们两人轻柔地笼在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梁浅在只有她能看见的地方,在吻上她的时候,哭了。 他微微离开她的唇瓣,眼眸与嘴唇一样湿润,他注视着她,那模样看起来甚至有些卑微。 他问她: “窦怀叶,你还爱我吗?” 窦怀叶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侧开了身子与他拉开了距离。 那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已经全部滑了出来,新娘白皙的手指捏住了刀柄,修长的食指按在刀身上,用力到指尖泛白。 她在梁浅的唇即将离开之时又重新追了上去,重新含住了他苍白颤抖的下唇。 起哄声络绎不绝,果真是什么样的钥匙进什么样的孔,新郎风流薄幸,新娘不是省油的灯。 梁浅全身都僵住了,一时间竟然不敢动作。 接着他便看见她笑了,饶是日日相对,梁浅也被那个笑容之美所震惊。 他看见透过彩绘天窗的天光落在窦怀叶的脸上,照亮了她脸上每一处阴影,就连因为病痛而瘦得凹陷下去的地方都被温柔的光线填满,她显得那样年轻,那样温柔,就像是他第一次在南方浓烈的阳光下见到她那样。 她是一朵美丽得耀眼的白蔷薇,即便在污泥里,也能叫人一眼万年。 窦怀叶咬了咬他的唇珠,轻声说: “梁浅,我多希望,我不爱你了。” 梁浅在她举起匕首的前一秒闭上了眼睛。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随着怀中的热度一瞬间抽离,梁浅惊讶地看见,那把闪着银光的轻薄匕首,随着新娘的白手套,一齐深深扎进了站在一旁的,帝国首相的胸口。 第102章 章一百零二 断线 死寂。 一阵来自于哪位贵妇的尖叫打破了这场死一般的寂静,像是真正的战争开始前的号角。 吴归远眼中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接着便被某种恼怒所取代。 那恼怒藏得很深,除了近在咫尺的窦怀叶之外无人能看见,帝国首相的愤怒并不与性命垂危有关,却是来自于不敢置信,吴归远的在这个瞬间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窦怀眠背叛了自己,他握住深深没入呢子西装的刀柄,偏头看了一眼坐席中满脸震惊的窦怀眠。 李海遥被吓得浑身僵直,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自己这位病弱的侄媳妇竟然会在婚礼当场袭击自己的未婚夫,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终日被囚禁在家的女人并不是什么依附男人而生的菟丝花,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果决残忍的女军官。 窦怀叶的刀刃在其中转了转。 锋利的尖刃触感空空的,并没有刺到实物的感觉。 防弹衣,窦怀叶眯起眼睛,冲着吴归远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这男人真是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相当的警惕,哪怕表面看起来游刃有余,心中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对待他人的信任。 防弹衣又如何,窦怀叶冷笑了一下,轻而易举地扭开了老男人握着刀柄的手,每一代军用防弹衣的样品都从她手上经过,她窦怀叶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弱点在哪里。 吴归远今日为了套上正装,在内里无法衬进陶瓷材质的防弹衣,于是便穿着窦怀叶亲手设计的尼龙薄款,这种经由特殊处理的尼龙布虽然可以分散子弹击中的能量,对于尖端压强的耐受力却不高。 窦怀叶血红着眼,将那柄短刀向后撤了一些,接着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朝着方才已经刺破的地方扎了下去! “怀叶!”梁浅再也看不下去了,冲着她大吼一声,却丝毫没能减轻窦怀叶手上的力道。 她就是奔着让吴归远毙命去的。 这一次吴归远的神态不再轻松自如,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一声,嘴角慢慢渗出丝丝血迹来。 已经有暗红色的血,渐渐地,一点一滴地从他的胸口处的西装布料晕染开来。 他甚至还能冲窦怀叶笑起来,不慌不忙地问她:“是什么让你改主意了?” 窦怀叶根本不会回答他的话,她只恨刀刃太短,这一次怕是也没能伤到这人的要害。女军官冷静地撤刀,眼看着就想捅进去第三次—— “够了!”梁浅已经一把抱住了她,连人带刀一齐与吴归远拉开距离。那被鲜血染红了的刀刃瞬间从温热的人体内抽离,溅出一串血花。 吴归远捂住胸口,因为后坐力而倒退几步,在眼看着要跌落在舞台上的时刻被李海遥扶住。 他的余光依旧瞟着台下已经呆若木鸡的窦怀眠,心中冷笑了一声,是自己失策,窦怀眠这种能力的,不过区区一条看门狗罢了,又怎么斗得过岑路。 帝国首相再次看向藏在阴影里的逃生通道口,那里的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这一次,他够狠,只可惜,还不够漂亮。吴归远嘴角提起一丝冷淡的笑意,依偎在女王的身上,听着女王惊慌地说要将圆桌骑士叫来。 自己在他的心上亲手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总有一天会抽根发芽长成茂密的藤蔓,在这世间创造出另一个自己来。 窦怀眠吓得浑身颤抖,她看着台上几乎疯狂的妹妹,即便被人钳制住也依旧挥舞着刀刃,不管不顾地想向吴归远冲过去。她不明白,明明当初窦怀叶就已经相信了梁浅才是始作俑者,为什么偏偏…… 窦怀眠已经被可能到来的结果吓得无法思考,窦怀叶竟然袭击了吴归远!接下来他会怎么对付她们呢?!他还会放过她们吗?! 假如……窦怀眠的眼神缓缓地移动到了正在制止窦怀叶的梁浅身上,她的手探下去,握住了那把已经被她摸得汗津津的左轮手枪。 假如她在这里将功补过,吴归远还有没有可能放过她们? “咔哒。”子弹上膛的声音。 那声音不大,可梁浅在这混乱的景象里却听得异常清晰。 他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不动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阵止不住的颤抖。 梁浅再一次抬头时,却看见身着白衣的女人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脸。 人群在左轮手枪亮出的那一瞬间彻底混乱了。 哭叫声,尖叫声不断,见证誓言的教堂此刻却变得如同人间炼狱,四处都是溃散的帝国贵族们,养尊处优的一群人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跑得狼狈而难看,教堂顶端的智慧女神用她没有眼珠的双眼,俯视着这滑稽的一切。 窦怀眠却在这一片混乱中巍然不动,那双射杀了无数叛徒与废品的左手直指台上西装笔挺的新郎官。 她脸色苍白,拉下了保险。 梁浅神色却突然放松了下来,若不是窦怀叶被他制住看不见他的表情,恐怕会被那人脸上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的慌张所震慑,“怀叶,你想要我的命我随你喜欢,可惜旁人却没有这个资格。”等看过妻子之后再抬起来的眼神却阴狠得让人浑身发冷,他将窦怀叶裹在怀里,话语就在她的耳边,可那话却是对着台下的窦怀眠说的: “窦怀眠,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那话语背后的意思让女人背脊发凉,一股不详的预感慢慢爬上心头,一向八风不动的女间谍此刻却仿佛万蚁噬心,只想快点扣动扳机,可她却眼睁睁地看着梁浅不动声色地用窦怀叶挡住了身上所有的要害处。 梁浅只是微微偏了偏头,混乱纠缠的人群中立刻便有几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干脆利落地脱了正装,露出底下的梁家的亲兵制服来。 窦怀眠瞳孔骤缩,穿着长裙和高跟鞋也能干脆利落地翻出座位,用枪柄敲晕了正面袭来的一名亲兵,她讽刺地看向台上居高临下的男人:“红妆戎装,梁少校,你作态办这场婚礼,不过是为了设局抓我罢了。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是不是可以不要再在我妹妹面前演戏了?” 窦怀叶浑身一震! 右手里的短刀再也拿不住,“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窦怀叶不可置信地去看梁浅的脸,却发现那双桃花眼里漂浮着复杂的神色,可却没有反驳窦怀眠的话。 窦怀叶突然觉得想吐。 并且她也真的这么做了,她弯下腰去,徒劳地干呕着,却吐不出什么东西,梁浅上前要去扶她,可一接触她任何一片皮肤,窦怀叶就呕得更厉害。 她刚才说过什么? 她向神发了誓,说她要成为他的妻子。她对梁浅说了自己爱他。虽然她清楚梁浅绝不是完全无辜,她最终也没能将取了他的性命。 真恶心。 太恶心了。 这些日子来他的那些不知所措,那些恳求模样,不过都是装出来迷惑她的假象,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将窦怀眠骗出来,为此还不惜坚持要娶她这个疯子。 梁浅看着窦怀叶痛苦的模样,沉默了半晌之后的话像是在指责她:“你还在医院的时候……密谋说要走。” 那么早。 原来那么早他就知道了。 所以才把自己软禁在梁宅,连天光都不让她见。 “我不能不抓窦怀眠。”梁浅蹲下/身子,摸着她的头发,眼底有压抑的疯狂,“窦怀眠……我不能放她走,我更不能放你走。” 窦怀叶拼命地推拒着他的手,像是躲避蛇蝎一样躲避着他。窦怀眠端着枪与两个梁家亲兵缠斗,一边冲着梁浅大吼:“你放开我妹妹!” 梁浅原本的动作还十分温柔,听了这话之后抓住窦怀叶的力道却陡然间大了起来,他死死地将女人扣在胸前,两道阴冷的目光从漆黑一团的瞳孔中直射到窦怀眠身上。 他冷静地望向李海遥,轻轻开口:“陛下,我要求当场射杀帝国叛徒窦怀眠。” “不……不要……”窦怀叶拼命挣扎着,眼看着更多的亲兵冲上前去将窦怀眠死死压在地上,窦怀眠毫不犹豫地开枪,可倒下了一个便立即有人补上,数不清的拳脚落在女人的身上,很快便被击中了腹部的要害,窦怀眠“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手中的左轮手枪被人夺走,反被指着自己的脑袋。 李海遥的心思却已经不在混乱的缠斗上,她怀中的吴归远已经昏迷了过去,她拼命地用手捂住那不断渗血的血洞,焦急地等待着救援。 她轻声说:“交给你处理吧。” “不!梁浅!梁浅!你放过她!你放过她吧!”窦怀叶拼命尖叫着,那凄厉的叫声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有一团火顺着她干涸的喉咙一直烧到了心口,最后燃尽了她的理智。可横贯在胸口的那只手臂就像铁钳似的禁锢住了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梁浅看着她披头散发,全无理智的模样,轻轻动了动嘴唇,接着被心痛阻止得语不成调:“怀叶……” 窦怀叶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开始恳求他:“我求你了……梁浅……她是我唯一的…剩下的唯一的亲人了……” 虽然窦怀眠从未真正地爱过她,可若是连窦怀眠也消失了,窦怀叶不知道她还能从哪里找到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还真实的自己。 “嘘……”梁浅低下头,眼中交杂着疯狂与痛苦的光,男人的嘴唇是毒蛇一般流连过窦怀叶通红的耳垂,边轻轻撕咬边低声呢喃:“她不会是你最后的亲人……记得吗,我们结婚了,我会是你的丈夫,没有了窦怀眠也不要紧,我会成为你的亲人,以后我们还会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你会有好多好多和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梁浅越说越着迷,仿佛能看见幸福的未来一般兴奋了起来,那股异样的喜悦并未使男人美丽的面貌显得可亲几分,反倒让他的轮廓粗犷了起来,看起来有些狰狞。 窦怀叶不动了。 因为她看见梁浅轻轻地一挥手,被包围在亲兵之间的窦怀眠便如同一只破烂的布偶娃娃,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刚才的,是枪声吗? 窦怀叶能感觉到,她脑中那根一直岌岌可危的细线,随着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声,一齐断了。 她迟钝地在梁浅怀里转身,这个男人还在笑着,笑得满不在乎,笑得一派天真,他如今满脑子的念头全都是从此以后窦怀叶不会再走了,她被他亲手断了根,从此以后这朵漂浮的浮萍,将会被自己紧紧攥在手里。 他冲她伸出手,烂漫的桃花眼中全是快乐:“怀叶,我们走吧。”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死一场无人关心的闹剧罢了。 窦怀叶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拒绝他。她只是弯腰拾起了地上那把沾着血的匕首,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薄如蝉翼的刀刃靠在她的手心,划开了一条血线。 她绝望而空洞地看着面前的梁浅。梁浅立刻警觉起来,谨慎而戒备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窦淮叶恍惚间觉得,身处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脑海中嗡嗡地飞舞着五彩斑斓的身影,有窦淮眠的,有庆跃母亲的,还有梁浅的。 他们在她的脑海里尖声大笑,嘲笑并诅咒着她可悲的人生,他们向她抛去了一个问题:“既然人间如此不堪,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窦淮叶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她早就该死了,在那位失去的儿子的母亲向她举起屠刀的那一刻起,她就该去死了。 窦淮叶的耳边回荡着那句怨毒的疑问: “窦淮叶,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去死吧,死去了就能见到庆跃了,见到那个满身雪白,纯净无暇的男孩子,她现在甚至有些庆幸他的离去是这样早,幸好他早早地边走了,不用再被这些脏东西污了眼睛。 窦淮叶看着梁浅的惊恐的眼神,突然想对他说: 梁浅,我情愿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可是她最终没有说出口,她与他之间,已经什么都不必再说。 梁浅的手在想要阻止她的前一瞬,被窦淮叶眼底浓浓的疲倦惊得迟疑了一下。 窦怀叶毫不犹豫地将刀尖插进了自己的喉咙,温热的血溅了梁浅一脸。 作者有话说: 梁窦二人的故事基本落幕了。 第103章 章一百零三 作品 岑路终于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他站在一地月色里,伸手敲了敲病房的门,四周的保镖气势汹汹地围上来要送客,病房里却传出一个声音:“让他进来吧。” 岑路斜睨着保镖中一个眼熟的,认出正是每日奉命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的其中一个,于是讽刺地笑了笑:“别来无恙啊。” 那保镖却没理会他,能为首相做事的心气到底要高些,只是退开了墙壁一般厚实的身子,客气地请他进去。 吴归远正坐在床头闭目养神,手上还吊着淡黄色的营养液。作为一个心窝子被人捅了的病人来讲他的气色实在是冷静得不正常。那双浓密的睫毛闪了闪,接着倏忽睁开,淡金色的瞳孔转到岑路的身上。 他就像跟老友打招呼似的熟稔:“你来了。” 岑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漏出冷淡的笑意:“首相大人,我们之间就不必那么客气了。” “不客气。”吴归远笑笑,“不算上我和你父亲的交情,我好歹也算是在北边儿照顾了你几个月,在内阁的工作做得还习惯?” 他如同拉家常一般地询问岑路问题,话语的间隙里插/进了电视机播出的新闻声:“据悉,秦岛方面的重建工作已经重新展开,遗留在岛的海军陆战队员们,也在等待重新收编……” 镜头在已经烧成焦土的秦岛上一晃而过,黄得眨眼的帐篷中间,一个坐着发呆的人影一闪而过,岑路却眼尖地发现,那是个熟人。 孟看松被烧伤了半张脸上的皮肤,肩膀上打着绷带在坐在脏兮兮的临时营帐前。 岑路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吴归远的眼睛,他空闲的那只手抓起遥控器,将电视倒回捕捉到孟看松的那一秒,微笑着问他:“熟人?” “是啊,熟人。”岑路回头看着吴归远,嘴角提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怎么,你也想弄死他?”他耸了耸肩膀,“你就算把我认识的人都弄死,也代表不了什么。” “人类是群体动物,”他继续说,“您搞那一套独立主义,可恕我不敢苟同。” “我很遗憾。”吴归远真像是惋惜似的摇了摇头,“周队长牺牲得非常光荣,他是为帝国浴血奋战的战士,帝国会在他身后给予他应得的嘉奖。” “原来如此。”岑路也摇摇头,云淡风轻地在一旁的看护椅上坐下来,穿着西装长裤的腿翘在另一只腿上:“顾教授天纵奇才,在生命之火即将燃尽之际找到了使血银物尽其用的方法,却只能长眠地下了。” 病房里的空气突然冷下来了,像是有谁突然开了冷气似的,冻结的空气让气氛一下子便得剑拔弩张起来。 吴归远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轻轻靠在床头闭着眼养神,像是评论似的说了一句:“这么急就亮底牌,不好。” “您说我急躁,我认。”岑路偏了偏头,“我呢,说实话懒得跟您多说一句话。”他站起身子,凑到了窗前弯下腰,铁灰色的眸子里有幽深的光点:“吴教授,我呢,是个学数学的,这辈子认死理。等式的两端代价相同,我给您想要的,您给我想要的,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怎么样?” 吴归远睁开眼,他同样拥有一双狭长的眼睛,他不再那么客气了:“就为了一只蝼蚁,”他轻声说,“岑路,你向我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你太让我失望了。” 蛰伏的巨蟒终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岑路想,这是好事。 “我知道你蛊惑窦怀叶是为了见我。”吴归远懒洋洋地隔着病号服,摸了摸自己还包着厚厚纱布的胸口:“我如你所愿了,却想不到你是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 “事成即可,没有必要追求理由高尚与否。”岑路看着那营养液在胶管中一滴一滴地掉,像是有时钟滴答的声音在耳边回想:“再者,若是首相大人非要追求动机,我等可是自叹不如。” 吴归远眯起了眼睛。 岑路笑了笑,为吴归远将输液的速度调快了些,“若不是有幸参加贵方梁浅中校的婚礼,荣幸之至地见到了女王陛下。我原本不知道,首相大人做这一切有悖人伦的恶心勾当,原来是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故事。” 岑路终于看见,那双终年冰封,如同潭水深处的瞳孔之中,有什么东西虚虚地闪了一下。 “其实我一直好奇,”俊秀的男人双手背在背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您这样谨慎的人,何以在基因改造技术还未成熟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给帝国的精英们实施手术,手术失败了也依旧不死心,改造被试验者的记忆让他们活在虚假却相对安全的环境中,不惜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元老院也要保下我们这些说不定已经疯了残了的试验品。”他轻声问,“这都是为什么呢。” “还有,之于那份让元老院和首相大人都趋之若鹜的东西,顾先生留下来的东西,到底有多好,能用来做什么。”他耸了耸肩膀,“您在基因改造时弄出那么多花样,什么禁闭室,什么精神引导,可你大概不知道,我父亲是真的到死也没让我知道留下来的手稿在那儿。。” 吴归远这时候才微微露出了一点懊恼的表情,语气像是在抱怨老友的恶作剧:“我在这儿是被老岑摆了一道了,真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将手稿托付给智商平庸的妻子而不是儿子,等我去找你母亲的时候她被折磨得精神不正常了,你爸爸害了她。”他惋惜地摇了摇头,“你母亲是个普通人,哪儿禁得住元老院那些手段,不过那帮废物连个女人也搞不定。”吴归远的表情渐渐生动了起来,“也怪不了谁。” “小岑,你果然是我挑中的人,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想到这么多。”头发花白的男人笑容可掬,他抬手拔掉了针管,淡黄色的药液立即撒得到处都是,他却一点儿都不介意,不顾自己还摇摇欲坠的双腿就直接下了床,与年轻的男人一人一边,两相对立站在落地窗前。 窗台上摆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被人拔去了刺插/进昂贵的玻璃花瓶里,这种艺术玻璃是女王陛下托了人去南国小岛上一个玻璃匠人手里求来的,每年只能产出这千金难求的一只,想来是因为千金之躯的首相伤得如此严重,着实让女王心疼了一把,所以连病房的花瓶都换成了自己的爱用品。 吴归远的眼睛里倒映着那朵玫瑰背后的夜色,他突然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那娇嫩的花瓣:“这个庞大的国度就像是在海上行驶了许久的一艘巨轮……它已经走了太久了,掌舵的那一批人近乎固执地维护着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或许在短时间内这艘轮船还能继续航行下去,可时间一久,它却开始失去了控制,船员们缝缝补补,却始终不得章法。” 岑路静静地望着他。 “就从前掌舵的元老院来看,”吴归远轻蔑地提起嘴角,“固执而盲目地崇拜血脉所带来的权威,其实不过是一团腐烂发臭的肉块罢了,就这一点来看,他们还不如邦国人。” “所以需要变革者。”岑路说道。 “需要变革者,是啊。”吴归远慢悠悠地重复他的话,“变革者出现了两个,当今的女王。”他的指尖把玩着那朵花儿:“还有梁雁将军。” “女王自身受控,皇家只能借联姻拉拢军方势力,居然还真就被他们碰上了。”吴归远笑了起来:“像梁雁这样能力卓越的……”他停顿了一下,望向岑路:“理想主义者。” 吴归远的右手突然使力,那朵尚未开放的花骨朵就那样硬生生地被他扯了下来,首相阴郁地看着娇艳的红玫瑰花,继续说: “女王陛下躲在梁雁的背后,源源不断地提出各种异想天开的计划,其中最著名的一项……” “赋予庶民投票权。”岑路接上,仿佛是吴归远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可惜啊,天不遂人愿,就在两人不顾元老院的阻挠,强行准备施行第一次选举的时候,邦国人却打过来了。” “秦岛上的那件事……”岑路措辞谨慎起来。 “可人生就是这样讽刺。”吴归远将手上的花瓣碾成了红色的泥,像血似的粘在五指上:“元老院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对付他,他就那样被自己所爱的‘民众’们给卖了?你说,”吴归远看着岑路镜片背后的眼睛,讽刺一笑:“他是不是活该呢?” “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女王陛下又失去了靠山,投票这事当然是不了了之了。”吴归远笑着指了指自己,“弱女子,岌岌可危的理想,还有一套可实现对抗的方法,小岑你说我,是不是出现得非常及时?” “你问我为什么要施行‘涅槃’,那是因为历史已经证明了,无论是血脉还是人心,都无法拯救这艘巨轮缓缓沉没。”吴归远的神情甚至兴奋了起来,瞳孔中隐隐散发着疯狂的光芒:“梁雁已经用他的鲜血作为远洋航船出发前的祭祀,他将接力棒交给了我,我当然不能在这一步停下来。” “我发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那就是,创造出一个全知全能,近乎神一样的存在。”他回过头去,沾满花泥的双手抓住了岑路的肩头,吴归远渴求地看着他,仿佛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就是他耗费了正正五年的心血才找到的遗珠:“他不会有任何偏颇,他不会作出愚蠢的决定,他是这个世界的神,是注定要取代船长位置的存在,这艘远洋航船将在他的引领之下驶向更加伟大的地方。” “我的‘涅槃’没有错,”眼神中仿佛在向往着自己构造的伊甸园一般,吴归远说:“无论耗费多少时间,多少人命,只要有一个人,只要在一个人的身上成功了,我就成功了!” 岑路甩开了他的手。 他冷冷地看着已经陷入了狂热的男人。 吴归远像是愣怔了一下,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像是有些失落。他抬手抹了一下脸,有鲜红色的花汁留在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他重新抬起头,眼中有怨毒: “可是你,却为了个人的情感,抛下了肩负的使命。”他的眼睛黑得吓人。 “或许,你也是我失败的作品也说不定。” 第104章 章一百零四 自由 岑路冷冷地将吴归远的手挥开,男人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大的笑话: “我不负责任。”他冷冷看着对方:“我不是这艘巨轮的掌舵人,你也不必将我架上神坛,”岑路讽刺地抽了抽嘴角:“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吴归远的神情中浮现出明显的惊讶,像是不明白岑路的话一般。 “少把自己的理由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岑路嘲笑道,铁灰色的眸中射/出两道厉色,熊熊火焰燃烧在那冷色之后:“你不过是一个自说自话,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的独裁者罢了,你将报仇当作使命,将私欲矫饰成奉献,你自以为创造出了新世界,其实不过是个脱离现实的跳梁小丑!从你自认为高人一等的那一刻起……” 岑路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尖尖的下巴,用尽了全部的鄙夷和蔑视,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你就不过是个疯子罢了。” “没有人可以为别人做选择,我没有理由,更没有责任将一整个帝国都抗在肩上,那样既愚蠢又自大。一个人,无论他聪慧也好,愚蠢也罢,无论他的身上流淌着谁的血脉,从他降临于世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自由的。一个自由的人,没有理由受他人摆布。” “收起你那一套虚伪的说辞。”岑路想起了那一片黑暗的船舱中,失去了双亲,抱着自己的脑袋缩成一团的孩子,眼中火焰更炽:“涅槃也好,充军也罢,吴阁老,”他语气却出奇地平静:“你是个同理心和道德观都淡漠的人,又何必催眠自己,将这些丧心病狂的阴谋装扮成为开辟新道路而做的牺牲?” 吴归远的脸色变了。 “你又知道什么呢?”吴归远眯起了眼睛,眼中放出危险的信号:“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罢了,你竟敢……” “是的,我敢。”岑路丝毫不让,“我是个科学家,无论你把我当成什么也好,我归根结底只是一个探寻真理的人。数学证明讲究层层递进,可无论如何复杂,究其源头一定有一个理由。” “我猜,你的理由,是梁雁老将军吧。” 吴归远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他没有表情,可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依旧没有逃脱岑路的眼睛。 “一个园丁的儿子。”岑路轻声说,“尤其是天赋过人的庶民,在三十年前的帝国,元老院当政的年代,却能挨进帝工大,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这时候他的救世主出现了,”不顾吴归远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岑路继续说:“他父亲供职的那家人家的少爷……同样志向远大,同样聪慧过人……少年人的一拍即合,往往一辈子都忘不掉……你说是不是,首相大人。” “闭嘴。”吴归远却突然出声,男人的表情依旧平静,可眼底却有血丝密密麻麻地爬了上来,“我说闭嘴。” “梁将军尝试过,他失败了,他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岑路没有理会他,“可他也从未想过要强迫他人接受自己的想法。” “给予他人自由,不将自己的意愿和情感强加于人。”岑路的目光像是穿过了吴归远的躯体,落到某个思念着的人身上,“有人教会了我,只可惜,梁将军从不曾教会你。” “我说,闭嘴。”吴归远终于失态了,他恶狠狠地盯着岑路的脸:“就为了一个蝼蚁都不如的人,你故意来激我?你知道后果会是什么吗?” “他不是蝼蚁……我也无意激怒你。”岑路平静地说,“我不屑。” 他捏起拳头,终于提出了今日谈话的诉求:“我只想和你做个交易。” 吴归远眯着眼望他:“什么。” “我会将顾邀明的手稿带给你。”岑路尽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在吴归远面前撒谎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放周浦深走。” “让他重归故里。” 让他即便在没有自己的世界里,也能安全而自由地活下去。 吴归远虽然极端愤怒,却依旧勉强保持着风度笑了:“你似乎很笃定我还留着他的命啊,为什么?” “他是你用来威胁我的筹码,”岑路皮笑肉不笑,“你知道我孑然一身,除了他,”他面容苍白,“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吴归远的目光将岑路从头看到脚,像是在揣摩他话里的真实性似的,他问他:“我又凭什么信任你呢,如果你和他一起跑了,”老人耸耸肩,“我的损失岂不是大了?” “在周浦深离开国境后,我会将手稿亲自交给你,那之后,我,还有手稿,”岑路咬着牙说,“任你处置。” 吴归远摸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后笑了起来:“早知道你这么容易松口,之前的那些罪你也不用受,”他暧昧地笑着:“毕竟,诋毁老同事也并非我本意,是不是。” 岑路想起了那间密闭的暗室里源源不断的辱骂和折磨,他被激怒了,可努力地保持着冷静:“如果你不同意,你现在就算把我的脑袋砸成烂瓢也休想知道手稿的下落,收起你‘涅槃’时候的那一套吧,你知道对我不适用。”他握成拳的指甲嵌进了掌心:“你没得选。” 啪,啪。 一片寂静中吴归远甚至拍了两下手,“胆识过人,我欣赏。”他的眉眼中竟真的有欣慰之色,“我信你。” “窦怀眠叫我失望了,”他看着岑路,“你可别叫我失望啊。” 岑路不想再多说,转身欲走。 “就算是我给你的特别优待吧。”吴归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起来慵懒而感性:“周浦深那孩子的下落,你可以去距帝工大半径内十四公里的一家医院看一看,我没你说得那么丧心病狂,”他像是受了委屈:“我可从来没亏待过你的心上人。” 岑路僵直着脊背点点头,吴归远没有理由骗他。 等到男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病房之外,吴归远仔仔细细地用湿巾擦掉了手上的花汁,轻轻地在黑夜里自言自语: “既然是废品……用完就处理掉吧。” 岑路接周浦深回家的时候,周浦深睡得很沉。 周围人的口风很紧,他去签字接男人出院的时候,只有前台一个不太懂事的小护士多了两句嘴,说是虽然没有大碍了,可注射镇静剂强迫他入睡,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岑路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着人沉睡在自己的被窝里,只觉得仿佛恍如隔世。 男人的双手放在被子上,手腕上有胶带捆绑过的痕迹,那颜色很深,像是伤口还没好就覆盖上了新伤似的狰狞,岑路看着他随着呼吸而颤抖的睫羽,突然起身,拉过了他的手贴在唇边。 他低声说: “小深,你知不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少功夫才能接你回家。” 男人像是睡死过去了,小小的卧室里除了他呼吸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 岑路突然就哽咽了。 他没有哭过,从离开周浦深的那一刻起他就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无关悲喜,不问对错。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梁浅,窦怀叶,甚至是吴归远,他都能毫无芥蒂地操纵,铤而走险地利用,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接他回家。 周浦深离开他的时候说他没有愿望了,可岑路觉得自己全满腔都是肮脏的欲望,那欲望都是由眼前这个澄澈的人而起,他想要他,想要他的吻,他的温度,还有他的未来。 岑路苦笑着,或许,吴归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说不定。 他吻着那手腕上蜿蜒的疤痕,轻声对他呢喃:”你也想来找我的……对不对?你一醒就想来找我了……所以他们才强迫你睡……“ 周浦深纹丝不动。 岑路终究还是落下了眼泪,那一滴滴透明的水珠打在周浦深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可他却没再多说什么。 快点醒来吧。 没有你的时间,我一分一秒也无法承受了。 等岑路再次醒来已经是半夜了,他就那么硬生生地坐在床边,看着周浦深,直到自己睡去又重新醒来。 点点星光从半掩的窗帘间投进来,依旧是黑白灰色调的房间,那光晕却显得有些温柔,周浦深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是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床边的人,接着却又疲倦地苦笑了一下,重新闭上眼睛。 他看见过哥哥很多次,即便是他们分别的这段日子。 他知道自己做梦了,又一次。 在登陆秦岛时他想,这么风光秀丽的小岛,他却不能牵着岑路的手来走一走,他背着沉重的火箭炮,随时准备着死亡的降临。 在邦国人的子弹击穿他肩胛骨的那一刻,周浦深仰面倒下去,满眼都倒映着浓黑的夜色,他想,如果这一次他还能活下去,这条命,这颗心,他会全部都收回来,只交给那一个人。 他周浦深,已经完成了他全部的使命,他这一辈子再也不欠谁什么,除了一个人。 所以,他剩下的命,是哥哥的。 如果……哥哥还想要他的话。 作者有话说: 啊鹅子们都好苦啊 第105章 章一百零五 失控 周浦深的黑眸在阖上之后又猛然睁开,坐在床边的那人瓷白的手指上戴着闪闪发亮的戒指,在黑夜里看起来格外显眼。 周浦深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你醒啦。”许久未见的那人却自顾自地打招呼,岑路站起身子,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的,他已经脱掉了每天通勤的黑西装,只包裹着衬衫的身体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纤细的腰肢仿佛轻轻一拧就会断掉。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朝周浦深望过去的目光却是狂热的,纤长得睫羽轻轻颤抖,细碎的眸光挡住了四处溃散的情绪,“我去给你做。” 他的样子像是高兴的,可是却又有些奇怪。 周浦深瞪着他看了有一分钟之久,才勉强能够确定眼前的人并非幻影,他着急地蠕动嘴唇,可荒废了许久的嗓子却无论如何不听他使唤,他只能拽住那把瘦弱的手腕不让他走。 岑路无端地却在他的触碰下红了脸,笑容里带着小心翼翼:“吃面好不好……”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唇角的笑容有些失落:“我可能没有小深你做得那么好………” 周浦深这才察觉出些许不对来,他涣散的视线终于对焦,岑路的脸色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发烧了,他拉着周浦深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 “哥……哥?”周浦深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即便声音嘶哑难听,他下了力气:“哥……哥……你…做…什…么……” 这不是梦境,这样的岑路他从未见过。周浦深见过的岑路总是强大的,正确的,引领自己的存在,即便依偎在自己怀中也依旧是骄傲的头狼。 “做什么……给你做饭啊。睡了那么久,不饿吗。”岑路用另一只手覆盖上他的,周浦深的指尖触到了微凉的铂金戒指,岑路却像是突然受惊的小鹿一样甩开了他的手,“别……别碰……”他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别……别收回去。” 周浦深可以确定眼前的人状态不对了,胸腔渐渐被恐惧填充,他紧锁起眉头,想要俯身去抱他。 岑路看着周浦深拧得紧紧的剑眉,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于是身子抖得更厉害,膝盖发软地跪了下去,瘦得凸起的膝盖狠狠地磕在地面上,“咚”地一声。 他半跪着求他,将戴着戒指的左手死死藏在怀里:“别收回去……” 周浦深咬紧了牙,岑路的模样让他既害怕又心疼,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提起了绵软的四肢,从充满岑路味道的被褥里爬起来。跪在地上的人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当周浦深的手触到他的时候瑟缩了一下。 周浦深不敢再轻举妄动,更不敢再去碰他的手,半晌之后岑路像是习惯了他的触碰,指尖顺着男人精壮的手臂爬上去,他将自己整个人都卸在对方的怀抱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想吃饭,是想要我吗?” 周浦深震惊地看着他。 见他没反对,岑路已经开始给自己解扣子,露出光滑洁白的锁骨:“小深,你要我吧,我没关系的。只要……”他扑进他怀里,拉起周浦深的手放在腰侧:“你别不要我。” “戒指……你别收回去好不好?”怀里的人带着哭腔,毫无章法地亲吻他的脖子:“只要你不收回去,我什么都能做。” “我再也不丢下你了,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不该让你一个人,不该过了那么久才认出你……我不知道怎么办……”岑路像猫似的在周浦深怀里呜咽着,说出口的话也毫无逻辑。 “哥哥……你怎么了……”周浦深心痛得说不出话来,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肩胛,在他离开的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能回来,还能留着这一条卑贱的命回来,周浦深不是不清楚,岑路有可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可他万万没想到,岑路竟然是他们之间首先崩溃的那个。 “我不会收回去的……我给你了,它就是你的东西。”周浦深搂紧了他,在他耳朵旁边低语:“我爱你。” “我爱你,哥哥,我爱你。” 周浦深像是坏掉的机器人一样,一声一声地重复着爱语,两人相拥着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黑夜那么长那么冷,只有彼此的体温是寒冷的世界里唯一的火种。 周浦深能感觉到,他每说一次爱他,岑路的身体就更软一分,等到自己也数不清的时候,岑路终于从他肩膀上抬起了头,银灰色的眼眸中带着迷茫的水汽:“为什么你爱我,却还是抛下了我?” 他像是真的不明白似的,固执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你跟我说了……”他低下头,开始小声地缀泣:“你说你再也没有愿望了。” 正中红心。 周浦深呼吸一滞,抓着岑路肩头的手险些把他捏疼。 “我想……和你一起有一个家……”岑路的哭腔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轻而易举地就能把周浦深的心脏扎得鲜血淋漓:“可是你都不要我了……我要怎么说……” 连从前的我你也不要,现在的我变坏了,终究还是变成了不想让你看见的样子,你会不会彻底对我失望? 周浦深再也忍不下去,他将岑路的脑袋按回自己的肩膀,前额磕到了周浦深被子弹贯穿过的地方,周浦深疼得面色扭曲,可依旧死死抱着他不放手:“我撒谎了……” 我在撒谎,我怎么可能没有愿望,从头到尾,从我此生第一次见到你,我的愿望就是你。 “哥哥……别哭了……”周浦深轻声哄着,怀里像是抱着脆弱的瓷器,“你那么聪明……怎么会连我在撒谎都看不出来……” 岑路像是哭累了,在周浦深怀中软倒下去。可小臂依旧紧紧地缠绕着周浦深的背脊,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周浦深无法,只得抱着他一起在床上坐下来,手机从岑路的外套中滑落,掉在地上“咚”地一声。 周浦深看着他还挂着泪珠的睫毛,岑路的睡脸其实很孩子气,可这人的性子却比谁都更骄傲,骄傲到连自己的脆弱也不肯展现,连向自己的爱人也不肯说出真心话。 周浦深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的位置会交换,岑路竟然会成了害怕被抛弃,只能留守在原地的那个。 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吧。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了岑路的手机。 他必须知道,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通话记录里,梁浅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周浦深回拨了回去,原本没指望这个时间对方还会回电话,意料之外地却很快接通了,梁浅阴沉的声音传来:“岑路?” 周浦深觉得梁浅的声音不对劲,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对方略带嘲讽地说:“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帮我找到窦怀眠,我将首相的过往告知与你,怎么,你还不够满意?” 周浦深皱起了眉头,他捏着脆弱的手机壳,语调深沉:“我是周浦深。”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接着像是自嘲一般道:“我倒是忘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深陷疯子不能自拔的,还有一个呢。” 周浦深问他:“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对方似乎轻叹了一口气,可那叹息若有若无的,电话里听得不甚清晰,“岑路到底是把你弄回来了。” “关于这个,梁少校,我想问问你,哥最近都干了什么?” “别叫我少校了,我已经不是少校了……”梁浅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来,带着轻微的疲倦感:“他没跟你说过?” “没有。”周浦深的手劲将可怜的手机捏得“咔哒”直响。 “也是,”梁浅轻声说,“要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才不是他的风格吧。” “他现在看起来很不对劲。”周浦深敏锐地捕捉到梁浅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不止是现在,从前和哥一起出任务的时候,他也有这种失控的状态,我原本以为是压力所致,可现在看起来太过分了。” “我想问你……“周浦深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岑路:“从前……还有现在,在哥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第二天岑路醒来的时候,发现周浦深正躺在身边看着他。 周浦深像是一夜没睡,眼睛红得吓人,若不是岑路熟悉的这个男人的脾性,换做普通人怕是要被那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得当场逃窜。 可岑路就像是看见了全世界最叫他依赖的人一般,欢天喜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双脚都死死地缠住他,像是菖蒲缠绕磐石那样与对方亲密无间。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内心那个巨大的缺口。 周浦深从善如流地抱住他,下巴搁在他瘦得吓人的肩膀上,他只觉得他现在恨不得把这只满嘴谎言的小狐狸生生拆吃入腹,让他那张贯会蛊惑人心的薄唇再也说不出骗自己的话来。 周浦深收紧了手臂,像是要勒死怀里的人那样抱着他,他想,为什么当年,在戡瘠山,自己没有留住他。 眼睁睁地看着,让他一个人滑向那深不见底的悬崖。 “哥哥……”周浦深只觉得心脏快要裂开似的痛,怀里的人就像沙,每一次当他觉得自己快要抓住他了,岑路总是会用更加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他不属于他。 “怎么样他才能恢复?”周浦深的上下牙“咯咯”地打着颤,他几乎感到了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很不得现在就将电话那端狼心狗肺的东西揪出来,然后拧断他的脖子。 梁浅感受到了对方的盛怒,轻笑道:“你不用再谴责我了,我做的事有多么伤天害理,在做之前我就想清楚了,况且……”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周浦深,我送你到岑路身边是为让他恢复记忆不假,可你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们都是各取所需罢了,谁又比谁更高尚。” “我问你,他要,怎,么,样,才,能,恢,复。”周浦深一字一顿,他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想再和梁浅多说。 “谁知道呢。”梁浅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外,看着病床上像是死了的女人:“或许你给她想要的,她就会回来了吧。”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周浦深挂断了电话。 梁浅怔怔地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脚底踉跄了一下,将额头贴上了冰冷的玻璃: 怀叶,像我们这样的悲剧,只要一出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深深回来啦~本文进入倒数计时,尽量会在下下周内完结,谢谢大家,我爱你们~ 第106章 章一百零六 厮守 周浦深抱着怀里的人又睡了一觉。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岑路依旧没醒,半是熟睡半是昏迷似的依偎在对方怀里,周浦深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烧了,他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岑路的手臂从自己腰间松开,放回被子里,洗漱后去给岑路做早餐。 哥哥说了,他想和自己一起有一个家。 上一次给岑路做面的时候周浦深已经将厨房摸得很清楚了,周浦深知道岑路根本不会照顾自己,也没指望这空空荡荡的厨房里会有什么食材,所以当他拉开冰箱看见满满当当的食物时,很是惊讶。 冷冻柜里塞了满满一柜子的肉,牛排羊肉应有尽有,冷藏柜里则是快要溢出来的蔬菜,周浦深拿出两捆靠外的蔬菜,发现叶子都已经烂了不少。 男人再定睛细看,发现虽然数量惊人,可主人却明显疏于打理,就仿佛这些食材正等着某个人的到来似的。 周浦深无声提了提嘴角,利落地拎出羊排泡着去血水,哥哥太瘦了,是该吃点儿肉补补。男人这么盘算着,手脚麻利地切葱,干净得跟没用过的刀刃雪亮的,敲在砧板上哒哒地响。 房间里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坠地的声音,周浦深手一抖,使刀能使出十八般花样的特种兵差点儿切下自己的手指。 他匆匆忙忙拍下刀,洗干净手上的羊血就朝屋里跑。到了屋里就看见原本好端端睡在床上的人带着被子枕头一齐滚到了地上,两只秀气的眼睛下明艳艳的两道红,他迷茫地看着四周,像是还没摸清楚状况。 周浦深和他的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岑路的眼睛便突然亮了起来,像是灰蒙蒙的一片中破土的新芽。 这倒让周浦深紧张起来,昨日脆弱混乱的岑路他尚且能应付,可今日这只却是实打实的小狐狸了,不好糊弄的。 若是岑路问起,他该如何解释在秦岛的这两个月。 谁知道有人打定了注意装傻,岑路在白被套里扑腾了两下,挣脱了之后光着膀子就朝他怀里扑,周浦深有点儿受宠若惊,他搂住岑路光裸的脊背,任由岑路亲昵地蹭自己的脖子:“你是不是做好吃的了?” 他不记得昨日大言不惭地说要给周浦深做饭的事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周浦深不曾离去,他也不曾离开周浦深。 周浦深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岑路现在好言好语,再像上回似的累积起来跟自己算总账,他把人捋顺了毛,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不记得昨天的事儿了?” “不记得。”岑路斩钉截铁地说,即便他记得也不会承认。男人抱着周浦深不撒手:“来了就留下来吧。” 语气轻轻的,周浦深却明白,这是对自己的一句命令。 周浦深哄了半天,无果,对方依旧跟树袋熊似的缠着自己,没办法他只能跟着岑路去洗漱。岑路将他压在梳妆台前,连刷牙的时候都满嘴泡沫地紧盯着,仿佛周浦深是一块嘴边的肥肉,不注意就被人叼走了。 周浦深觉得他这幅占有欲失常的模样可怜可爱,可心里又隐隐作痛。 他到底压了多少事在心里,自己又是多让他不信任呢。 好容易洗漱完,岑路吸吸鼻子,一派天真地问他:“好香,小深,我饿了。”他舔舔唇瓣。 周浦深不在的时间他根本记不得吃饭,岑路以为自己早已经超脱出这些生活琐事之外,可是当爱人归来,重新让这间冰冷的房子充满人烟味的时候,他却依旧感受到了生活的存在,从未有人像周浦深一样,让他甘愿与他一起去做这些事。 当嘴馋的人跟着周浦深到了厨房,看见活儿都被人干完了的时候,那两条细长眼又耷拉下来了:“其实你可以叫我一起做的。” 周浦深拉着他白得跟藕节子似的手腕,送到唇边吻了吻:“你还是歇着吧,要是切到手最后忙的还不是我。” 若是从前他是决计不敢这么和岑路说话的,可此刻对方眼角眉梢都是爱意,甚至让他有种岑路离不开自己的错觉,嘴上的话也就大胆了起来,看见岑路泛着白的嘴唇撅起来了,周浦深有点儿后悔,刚想补救几句,就看见人绕回身后,又重新挂在自己腰上:“那我不做了,看着你做,我不打扰你。” 周浦深苦笑着看着围裙上系得紧紧的两只手,只能步履蹒跚地带着他在厨房里左转右拐,还要小心着不让他蹭到脏东西。背上的人也不安分,动手动脚不说,看着他洗菜还要时不时地在他耳边小啄一口,然后贴着周浦深的耳朵贼贼地笑。 这叫不打搅?可周浦深舍不得推开他温热的身体,就那么让他挂着。 两人各怀心事,肉贴着肉在厨房里百无聊赖地等着汤开。 羊汤的香味很快飘满了整间屋子。 周浦深想去掀砂锅盖子看一眼火候,可趴在背上的那人却率先凑近了他的耳边轻言:“做好了?” “还没。”周浦深温言软语的,就怕惊动他一点:“还要炖一会儿,你饿了?” “不饿。”岑路眨巴着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看着周浦深的黑眼睛,黑眼睛穿着围裙,站在他的厨房里,为他洗手作羹汤,他有种想要吻他的冲动。 可岑路怕惹他生气,一生气,就不知道又跑去哪里了。 周浦深却不知道他那点旖旎的小心思,现在只把他当病人看:“那是还不舒服?回去躺着再睡一觉好不好?你睡醒了羊汤就好了。” “我不睡,你又不跟我一起。”对方却任性得叫人头痛,拒绝完还殷殷切切地看着周浦深,像是想让他再给个选项似的。 他越黏他越紧,白皙的锁骨在没扣上的衬衣领子里若隐若现,修长的指尖已经攀上了周偶深腰间的围裙带,岑路变着花样地玩,却就是不解开。 周浦深平静地看着他,转身关掉了火炉,那源源不断的热气一下子就消停了。 “知道你想干什么了。”他脱掉围裙,连着上衣一起,露出被白纱布包裹着的整个左肩,岑路像一片叶子似的轻飘飘被他横抱在怀里,朝着卧室走去。 因为担心岑路的身体,周浦深并没有太过分地对待他。饶是如此岑路也是一结束就睡过去了,仿佛疲倦到了极点,需要抓紧一切时间补眠。 那份羊汤到底还是过了太阳落山才被端上桌。 岑路许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周浦深亲手做的羊汤似乎很合他心意,他就着周浦深英俊的脸下饭,转眼已经是第二碗。 周浦深看他被热汤蒸腾得红扑扑的脸蛋,紧张得先喝了一口汤,趁着对方心情大好的时候斟酌才敢开口:“哥哥……我去秦岛……。” 岑路却不让他说下去,将见底的汤碗亮给他:“再来一碗。” 周浦深赶紧接过来:“多吃点。”他终于意识到了,岑路在故意装傻。 仿佛自己不主动提起他就不想理会这间屋子外的纷扰似的,这人作势就是要将自己圈禁在家。 见对方不再说话,岑路立刻又开始眉开眼笑了,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汤:“最近有什么计划吗。” 周浦深看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没有。” 岑路放下了碗,平静得像是跟他唠家常:“那……明天…不……周末吧,你陪我去拜访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将这个期限往后推了三天,哪怕只有三天也好,他能看见周浦深与他一起在这个家里举案齐眉。 周浦深点点头,他觉得岑路还是有事没说:“哥哥……” “小深。”岑路的语气却突然轻快了起来,即便那双眼底没有任何真心的雀跃:“等以后……你带我去南国玩一玩吧,就我们两个。” “你想去哪里?” 岑路没想到周浦深会认真的问,一时间有些狼狈地补充:“从前你生活过的地方都可以……那个小渔村……海边……” “哥哥,”周浦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以后……我是说总有一天,我带你去南国生活,好不好。” 岑路没有回答。 “我呢,继承我爸的老本行。”周浦深在不动声色间握住了岑路的手,“你还去教书,还教数学,好不好?我们会有一栋傍海的房子,每天朝阳跳出海平线的时候就能从窗子里看到,我每天都给你做饭,你回来的时候就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你,好不好。”他紧紧盯着岑路的眼睛,生怕错过其中的一丝破绽。 岑路还是没能拗得过他,哪怕已经是出了浑身解数控制情绪,可在听见“每天回家”四个字的时候还是流露出了无法抑制的悲凉。 岑路短暂的难过没能逃过周浦深的眼睛,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面前扳着岑路的下巴,将额头抵上他的,轻声道:“哥哥,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他问得很认真。 “没有啊。”岑路冲他笑了,回答得斩钉截铁。 周浦深看着他没有亮光的眼瞳,心中痛得无以复加。 他没有逼他说出口的意思,自己也同样有事瞒着岑路。 他们俩,总得有一天扯平。 周浦深的唇下一秒就印上来了,他很是凶狠地吮吸对方的唇瓣,像是惩罚他似的。岑路高兴地回应他,两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很是沉醉在这个深吻里。 他们紧密相贴,唇分的间隙岑路着急地问他:“小深……我们再……” 他说这话的样子太可爱了,周浦深忍不住将他吻了又吻,直到人瘫软在怀里,周浦深才搂紧了他,自暴自弃地想: 或许就这样下去,也不错。 他看着膝上明显已经动情的男人,周浦深的手慢吞吞地解他的扣子,看着他渐渐沉沦在自己的挑逗之中。 他曾经坚持的那些责任,理想,曾经从他热爱的男人身上学习到的那些高贵而美好的气节,最后不过都被人利用,变成了折磨岑路的工具罢了。 他终究还是成功了,他最终还是自私地将哥哥变成了自己的所有物,把他变成了一个没有自己就活不下去的的玻璃娃娃。 他温柔地对待他,让他迷离在自己编织的陷阱之中,周浦深背脊上的汗珠淌下来,落在闭着眼睛的男人身上,岑路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依旧是那个叫自己钦慕的,遥不可及的男人。 如果他不曾是这样的男人。 周浦深低下头,轻轻吻去他的眼泪。 第107章 章一百零七 坦白 三天里周浦深和岑路几乎是形影不离。 岑路这辈子也没有过这样惬意的时光,每天一睁眼朝思暮想的人就在枕边,温温柔柔地叫他起床,桌上多半已经热好了温暖的早餐。岑路会赖一会儿床,直到把周浦深闹得不知所措了才姗姗来迟。他们不需要踏出房门一步,冰箱里的东西足够两人吃一周的,他们如同所有的寻常夫妻一样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窝在温暖的沙发里说悄悄话。 周浦深抱着岑路坐在沙发里看他看艰深难懂的数学书,岑路眉目如画地躺在他怀里,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周浦深没受伤的左肩上,秀气的眼睛里那份恣意和骄傲又被人宠回来了一些,周浦深只要看见哪怕一点儿这人从前的少年气,都高兴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岑路看书看得很入迷,周浦深看他也看得很入迷,不由得就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他搂着岑路腰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移到书本上那个足有一行长的函数,问他:“这是什么?” 岑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揶揄:“威尔特拉斯椭圆函数,怎么,想学?” ”……“周浦深有点儿汗颜,“要学懂这个之前要补多少课?” “嗯,我看看。”岑路从他怀里坐起来,只不过还被人圈着,“你这微积分才上到哪跟哪儿,要懂这个,至少得补上微分方程式和泛函分析,然后再得恶补一下复分析吧,”他秀气的眸子转到周浦深的脸上,看着那张英武的脸蛋难得心虚的样子,脑海中突然就浮现起那个五年前漂亮的小男孩儿了。 似乎,从很久很久之前起,从这个男人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开始,他就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瞧着自己,怯怯的,依赖的,很快地看上一眼又转开目光。 岑路从前不知道,是因为不在意。可事到如今,他却仿佛魔怔了似的,心中有一股急切迫使着他去看周浦深的眼睛,他想要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的,从未变过。 果然,一接触到岑路几乎咄咄逼人的视线,周浦深就像被烫伤了似的转开目光,侧头想去亲他的脸。 岑路却不允许他他逃,他伸手捏住周浦深的脸,仔细端详着那双躲躲闪闪的黑眸和红得能滴血的白耳垂,问他:“周浦深,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从在戡瘠山那会儿开始,就看上我了?” 周浦深被迫看着他,脸上跟刷了一层红漆似的,他的胸膛紧贴着岑路的,哪怕现在梗着脖子死撑到底,那雷鸣般的心跳声却还是彻彻底底地出卖了他的答案。 周浦深想,那哪是看上呢,那是已经迷上你了。 跟个疯子似的。 岑路看他不说话,却罕见地也没强迫他说,只是放开了他的脸,手指从薄薄的居家服里爬进去,贴在那个剧烈跳动着的地方不动了。 他叹了口气:“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说。” 周浦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要怎么说呢,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又都是男性,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讲自己的心事吐露半分给他,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他怕岑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后,觉得他脏。 岑路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似的,贴在他胸前闷闷地说:“如果我没爱上你,你是不是准备憋一辈子?周浦深,”他点着他的胸口,“你真是个十足的胆小鬼,没意气,没胆量,”说到这里他真的有点恨起来了,“在别的事上都争着抢着,唯独对我……我不推你一把你就一点儿都不敢往前走,周浦深,我有的时候真是恨你。”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周浦深顺势被他推到在了沙发上,那本厚厚的数学书“吧嗒”一声掉在了地毯上在无人问津,身上的男人口口声声地说着恨自己,可在他受伤的脖肩处流连的唇舌却是如此温柔,他伸手托住了岑路快要滑下去的腰臀,将他微微撑起来些,岑路已经是满眼潮湿,周浦深的大手轻轻抚过他的眼下,问他:“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害怕了。” “让你觉得,我仿佛随时都要抽身而退的样子。” 岑路生气了,撅起嘴从他身上翻下去,睡到了沙发里侧,用后脑勺对着他。 “你还来问我。”他气鼓鼓的。 岑路的手放在自己腰前,这厢却有只撒娇撒得炉火纯青的小指无声地凑上来,勾着他的无名指上的戒指抚摸。 岑路甩开那只手,周浦深却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无论自己怎么做弄他,岑路都是屁股朝人,周浦深没办法了,只能顺着他也在沙发上躺下来,那么一张狭小的单人沙发,周浦深必须紧紧搂着他才能不从沙发沿上滑下去。 岑路脾气又上来了,跟条水蛇似的不住扭:“你下去。”他别扭地说,“下去,挤死了!” 周浦深捉住了他的左手握在手心里,难得用了作为军人的力量制住他,岑路那点儿力气对他来说简直是蚍蜉撼树,岑路气结,回过头来对着男人的喉结又抓又咬,周浦深却巍然不动,只是眼疾手快地在他回头过来的时候叼住了岑路的唇,像是要让他窒息那样地亲他。 岑路再也没力气了,只能昂着头被动承受男人的吻,周浦深吻完他看着他躲闪抗拒的眼神,叹了口气将他摁进怀里:“要是我随时都准备走,又怎么会给你戒指。” 听到这句话,原本一直扑腾的岑路不动了。 周浦深能感觉到他的两手就放在肩膀上的伤口处,这没来由让他觉得紧张,似乎岑路随时就能要了自己的命似的,事实上也是如此,只要岑路想,他随时可以在他的手上停止呼吸,心甘情愿。 周浦深揉着他的头发:“我原本不想给你的……我怕这一去……我凭什么束缚住你。”感觉到那只手有拧他的趋势,周浦深连忙继续跟上:“可是后来……看见圆桌骑士的直升机的时候,我又后悔了。” “我想着,万一我能回来呢。万一我回来了,就算就只有一口气,我也要回来,重新来找你,然后亲口问你……”周浦深的喉结颤动起来:“愿不愿意把剩下来的所有时间,交给我。” 岑路的脸埋在男人宽阔的怀抱里,没有反应。 “所以我把戒指放到弹匣里去了。”周浦深说到这里,声音竟然有些哽咽,“戒指是用我母亲留下来的铂金项链熔的,母亲和枪,他们是我在遇见你之前,这个世界上唯二保护过我的东西,后来我有了你……”他抱紧了怀里的人,“除了你,我再也没有需要的东西了。” “哥哥,你走之前问我有没有愿望呢。”周浦深轻轻地说,嘴角的笑容像是噙着泪:“我的愿望,从始至终,唯你一人而已。” “你愿不愿意……”周浦深鼓起勇气,说出一番话似乎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你愿不愿意满足我的愿望?” 他能感受到怀中躯体的颤抖,岑路压抑着哭腔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在骂他:“蠢货……傻瓜……” 周浦深轻轻摸着他头顶的发旋,轻声说:“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是我的错。” “你要是早一点儿……我们又何必错过这么多的时间……” 周浦深的心疼得厉害:“我那时候……不知道你也会爱我……”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岑路却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噙着眼泪的灰眼睛晶亮亮地看着周浦深,他气得眼睛嘴唇都在抖,大颗的眼泪顺着他的睫毛掉下来,砸在周浦深的手背上:“谁爱你啊,你听我说过吗?你这种混蛋,我恨你还来不及。” 周浦深用手心包裹住手背上的水渍,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岑路还真的从来没说过爱他。周浦深一下子变得有些可怜巴巴的,像条被人遗弃的小狗,他下垂着眼睛问他:“那你爱我吗?” 岑路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被气昏了头,干脆一头撞在周浦深的肩膀上,因为太猝不及防,周浦深痛叫一声,被岑路一下子撞到了沙发把手上,他被人压着,他的恋人捏住他的下巴,单腿跪在他的腿间,以一个居高临下的,绝对不容置疑的态度对他说: “我爱你。” 尽管他的眼睛还是软绵绵的红。 “周浦深,老子这辈子栽你手里了。” 尽管他的身型脆弱得像是迎风就散的一盘沙。 “我答应你了,这辈子,剩下来的时间,所有的都给你。”岑路下定了决心,去他妈的三天,去他妈的让周浦深一个人跑,他好不容易把这个人给揪回来了,他怎么能忍受再与他分别,哪怕要带着周浦深一起粉身碎骨他也认了。 他忍受不了了,他终于逼得周浦深和自己一起承认了,他们没有对方,就无法活下去。 岑路的脸和眼睛都红得吓人: “周浦深,你要是再跑……”岑路低下头去,带着恨意和泪珠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我就干脆杀了你,然后把你埋在我岑家的坟墓里,然后自己也跳下去,咱们生不能同寝,就死同穴。” 周浦深被他说得竟然也鼻子一酸,刚想去吻他,却看见岑路的眼神突然在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他仰着头,盯着天花板,就那样直挺挺地朝后摔了下去。 周浦深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他连忙俯下/身去捞岑路摔肿了的后脑勺,心疼地将人捞起来,拨开他的头发给他鼓起了包的地方吹气,对方却浑然不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周浦深以为哥哥在刚刚表白完就撞傻了的悲从心头来之际,却看见方才呆了片刻的岑路突然恢复了神采,他看着周浦深,一字一句地说: “小深,我知道了。” “我终于明白,母亲给我留下的那句遗嘱的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高潮剧情要到啦~顾邀明的手稿终于能出场了,再捂着都要发霉了(汗颜 第108章 章一百零八 恳求 高辅秦将办公桌上最后一本《数值分析》扔进了回收箱,当他触到桌角的白色相框时,博士办公室的人被人敲响了。 来人个子比他高些,高辅秦不得不仰着头看着站在逆光中的不速之客。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将背对着那人的相框倒扣在了桌子上。 俊秀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很是俗气地捧着一束几乎要淹没他的剑兰花,满脸笑容地走到高辅秦面前,岑路无视了对方戒备的目光,自顾自地放下那盆花:“博士毕业了,恭喜。” 高辅秦勉强提了提嘴角:“岑教授,好久不见了。我还以为你在内阁高就,”他顿了顿,“不会再回帝工大这种小地方了。” “哪里。”岑路摆摆手,“内阁不过是歇脚罢了,”他似乎丝毫没意识到这话里的狂妄,“帝工大才是我的家。” 高辅秦看着自说自话的男人,他比起在潜艇上时几乎瘦了一半儿,神态间沧桑了些,可要说是那两道眉宇间的神态变了,那股傲气似乎还是一如既往。 有些人,即便体验过人生百态,目睹过世事变迁,却依旧能够维持那根一如既往的风骨,知世故而不世故,高辅秦知道按照立场自己不该佩服他,可却总是忍不住。 他抓紧了相框的边沿。 岑路似乎并不急着说明来意,却是很随意地寒暄着:“小高,你在帝工大呆了几年?” 高辅秦谨慎地措辞:“不少年了,我比不上岑教授,三年就拿到博士学位。”他说的是实话,这所学校里的一草一木,一事一人,他断然要比如同流星般划过的岑路要更加熟悉。 岑路点点头:“我记得,你在潜艇上说过,你在大学时就跟着帝工大的导师做项目了,你当时提到是在海上,那趟旅行也算是受益匪浅吧?”他修长的指尖按在办公桌的边缘,有些微微泛白。 他没有问导师是谁,也没有询问项目的具体内容,可却足以让高辅秦心惊肉跳了,他快速地扫了一眼岑路的表情,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却没有任何逼问的意思,神态平静而真诚。 高辅秦安抚了一下剧烈的心跳,抓住相框的边沿就想扔进背包里,岑路没有阻止他,只是轻叹了一声,接着道:“你的导师,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陈述句。 周末的工程系大楼十分宁静,可听了这句话之后的高辅秦却如同惊弓之鸟,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起来,岑路却耸耸肩,不等人开口就在沙发上坐下来了,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是一副长谈的架势:“别紧张,这里的窃听器,昨晚我已经请人全部拆掉了。”他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得意:“邦国人那点小伎俩,在他面前都不够看的。” 恃宠而骄,高辅秦看着他沐浴在夕阳下的侧脸,突然就想到了这几个字。 岑路似乎丝毫不介意高辅秦的沉默,只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那么年轻就能与让顾叔叔手把手教你,小高,你可真是个幸运的人。” 高辅秦手一抖,那张相片翻转过来掉在了桌子上顾邀明站在码头前,背后是折腾了他们正正三个月的远洋航轮,他的手放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高辅秦背后,定格成了一个永恒的姿势。 他们那一次的任务,是去远离人烟的公海进行血印的爆炸实验。 “只可惜,顾叔叔却没你那么幸运,”岑路惋惜地摇了摇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却因为有人迫害而这么早陨落了。如果他现在还活在这世上,也不知道还能为科学界带来多少指引……” 高辅秦是见过顾邀明发疯的惨状的,邦国人将那些秘密照片给了他,那样一个神采飞扬的人,被迫接受了改造手术后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丧失了理智,时候一头撞死在那块后世奉若珍宝的石头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高辅秦有些不稳地说,那些照片里那个行状无度的人,让他心中悲愤交加,倘若骗顾老师来此的帝国是如此不堪,那不如破罐子破摔,与顾老师的母国合作说不定才是正义的道路。 岑路看着他,突然收回了双手,神态也不再是高位者的模样,他尝试与他沟通:“顾叔叔的独子,在他走的时候就下落不明,是你带走了他?” 图穷匕首见。 高辅秦猛然抬起头,他隔着桌子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曾经悄悄敬佩过的男人,他曾经竟然还悄悄认为,岑路无论从才学还是品格都是第二个顾老师,即便自己立场与他相悖,却依旧不得不五体投地。 可今天这个男人却将主意打到了顾老师的儿子身上。 他看着岑路的目光里参杂了几分厌恶:“不是。” 岑路立刻就知道他误会了,他立刻辩白:“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样是什么样?”高辅秦气得嘴唇发白,他实在忍不住抢白了几句:“岑教授,您一颗七窍玲珑心,关于那孩子的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想劝你,顾老师好歹也算是你的熟人,如果你还有一点怜悯心,就不要再把注意打到那个孩子身上。”他的面色悲哀起来:“他是个好孩子,也不知道那些事情,你别把无辜的人卷进来。” “高辅秦。”岑路也不再争辩,他明亮的眸子不闪不避,正中红心地看着高辅秦痛苦的双眼:“我不说你也知道,离帝国大乱的日子不会久了,”他指了指窗外,帝工大临海的一侧早已不复从前景象,军用舰艇几乎停满了不远处的军港,“邦国人已经打到了秦岛,等到帝都城破,你准备带着他去哪?你们还能去哪?!”说到最后,岑路几乎已经是在咆哮。 “跟你没关系。”高辅秦错开目光,倔强道:“会有人安排。” “安排?”岑路的声音讽刺地提高了,他隔着桌子轻蔑地看人:“邦国人的安排?带你们先撤离到邦国去?你又凭什么信任他?” 高辅秦咬了咬嘴唇,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高辅秦!”这种毫无意义的沉默似乎终于激怒了岑路,男人瘦弱的身体倾过了办公桌,伸手揪住了高辅秦的衣领,高辅秦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被迫和他眼观鼻鼻观心:“我告诉你,就算你们逃去了邦国,帝国的那个疯子也不会让你们好过的,顾叔叔的手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里面会写着什么。” 高辅秦愣住了,直到此刻那双眼里才真真正正浮现出了些许恐惧:“老师的手稿……找到了?” “那是顾叔叔,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作为一个物理学家毕生的心血。”岑路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最后却要被拿来做这种勾当,用他的智慧结晶,炸毁他的家园,炸死他的儿子,高辅秦,我问你,你忍心看着这一切发生吗?” 对面的人看起来已经开始六神无主了:“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你们……帝国人……都是满口谎言的……” “你也是帝国人!”岑路吼道,拽着他的衣领大幅度摇晃着,他不知道最终能说服高辅秦的几率是多少,说服他几乎是整盘计划中最不可预测的一部分,可他依旧决定去赌,他相信这个曾在庭审现场说出真相的年轻人,这个在潜艇上勇往直前的年轻人,没有完全泯灭自己的良知。 “我见过为了报仇的疯子,”岑路冷淡地说,“他已经疯了,他自诩智慧绝伦,可最后也不过是仇恨的奴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计划拉邦国和帝国,一起给那位逝去的故人做陪葬。” 高辅秦瞪大了眼睛。 “他不会结束这场战争的,他会借邦国人的手将这里变成地狱,然后用血银制造出来的武器,夷平整个邦国。”岑路深吸了一口气,“用顾叔叔的手稿。” “不可能……怎么可能……”高辅秦被衣领勒得呼吸困难,他艰难地转头去看岑路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找到谎言的痕迹。 可是没有,没有一处能让他寻到破绽的。 岑路的双眼,连接着他难得一见的真心。 “我不能让这里变成地狱。”他注视着高辅秦,一字一句地说,“这里是我的父亲,我的爱人不惜生命也要守护的地方,即便我要离开这里,我也不能让这里变成地狱。” 他看着高辅秦,松开了他的领子。 高辅秦终于得以呼吸,他一手撑住桌角,俯下/身费力地大口呼吸。等到他再一次抬头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窗外的云霞将办公室里的人半张脸都染成了惨淡的红色,岑路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眼睛里竟有哀求。 “我不会伤害那个孩子的,我保证。” “你可以全程都陪着他。” “我只是需要一个筹码。” 他呢喃着,身影突然就佝偻下去了,高辅秦惊讶地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多智近妖的男人,双膝微微弯曲,像是要向自己下跪。 “我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啊我的路宝宝好苦 第109章 章一百零九 小家 周浦深重新环顾了一遍空荡荡的办公室,窗外夕阳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原本塞得满满的书柜现在空无一物,岑路总是堆满了草稿纸的办公桌上光秃秃的一片,剩下的东西都被周浦深收进了搬运箱里。 周浦深在静得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空间里,突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样子。 他想起自己冒冒失失地对着哥哥单膝下跪的样子,那一瞬间其实周浦深没想太多,他只是想着,上一次分别的时候,岑路对他说了想看他行礼。 他也就真这样做了。原因无他,只是他答应岑路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周浦深的唇角不合时宜地弯起来了,他想,若是当初就能预知未来,他还不如当时就把婚求了,也免得两人疙疙瘩瘩直到现在才说开。 他背后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周浦深几乎是瞬间就反应出那脚步不属于岑路,右手条件反射般地去摸腰间的枪,他侧身直到和来人的视线对上才止住了动作。 对方显然比他更惊讶,愣了好久才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谢星垂的老花镜几乎滑倒了鼻尖上,他端详了眼前的男人一阵子才狐疑地问:“周少尉?” 其实不是少尉了,周浦深想,可对方来意明显有些不善,他也没多加解释。一个登上过听证会的罪犯,且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谢星垂作为帝工大的职员怎么可能对自己有丝毫好感。 所以他只是冲他一点头。 谢星垂却因为他的若无其事更显警觉,他将门缝拉大了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头发花白的男人眼神镭射似的在周浦深身上上下扫射:“你哪里来的钥匙?” 周浦深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对方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腰后的手臂上,谢星垂瞬间流露出些许恐惧,立刻往后倒退了两步。 要是叫来警卫的话就麻烦了。 周浦深刚想抬步阻止谢星垂,却看见岑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谢星垂的后方,他的眸子闪了闪:“老师。” 谢星垂吓了一跳,转身后才发现是岑路,他捂了捂胸口埋怨他:“小岑,你吓死我了。”样子是责怪的,可看向岑路的眼神明显没那么戒备:“今天怎么有空回学校?还有,”他指了指跟铁塔似的杵在门前的周浦深:“他是怎么回事?” “哦他啊,”岑路却丝毫没有吓到人的愧疚,只是神色如常地说:“家属,我今天叫他来帮我取剩下的东西。”他若无其事地指了指周浦深脚边的箱子。 谢星垂刚刚平复的脸色在听见“家属”两个字的时候又开始难看起来,原本还想猜测远房表弟之类的可能性,可在看见铜墙铁壁似的男人红得跟晚霞似的的脸,谢星垂觉得不必再猜了。 他面色铁青,却尽力保持着风度:“这次都搬完了?内阁那边呆得还习惯?” “搬完了。”岑路却已经踱到了家属面前,弯腰就想去搬箱子,周浦深却不肯让他动手,三两下就从他手上把箱子抢过来了,岑路瞪着他,他像是理亏似的移开了脸。 谢星垂看着两人老夫老妻似的互动,觉得自己的头皮快炸开了。 伤风败俗,真是伤风败俗! 岑路看着昔日的老师坐立不安的样子,终于大发善心决定帮助他转移一下注意力:“老师,我不回内阁了,我和小深……周上尉准备这周就离开这里。” 谢星垂的眉头皱起来了:“离开这里?你是说帝都?” “不是的。”岑路摇摇头,他转头看了一眼恋人,却正好跟他的视线相触,岑路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温柔:“我们会离开帝国。” 谢星垂像是定格了一下,他的目光沉下来了:“为什么?小岑,你知不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邦国和我们正打仗,你这样的敏感人才现在出境,很容易被认为是叛……” “我知道。”岑路打断了他,似乎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老师,我都明白。”他微微笑了笑,“可是我不在乎。” 谢星垂像是有些急了,语气也变得尖锐了起来:“内阁那边会轻易放你走?” “有什么不行的。”岑路满不在乎地说,他像是站累了,往周浦深那边靠了靠,而后者则是十分贴心地把自己宽阔的肩膀凑过去:“他们只要能拿到想要的东西,我一个无名小卒的去向,又有谁在乎。” 谢星垂的瞳孔收紧了些,他看出岑路去意已决,再多加挽留也只是徒劳。男人惋惜地摇了摇头,上前两步朝他伸出手:“那我也只能祝你一路顺风了,小岑。你是个优秀的科研工作者,帝工大有你是帝工大的幸运。” 岑路轻轻笑了,他腾出一只手,握住那只满是纹路的手,他顺着谢星垂笔挺的袖管朝上看,眼眸倒影着谢星垂的脸: “也多谢你,老师。祝你从此以后都能心想事成。” 谢星垂被男人握在手心的指尖微微弯曲了一下,岑路看着他,他却再也没有说话。 两人回家的时候岑路突然提议去学校背后的商业街转转,周浦深两手轻轻松松地托着装着岑路书的搬运箱,躲过了岑路要接过来的双手,他看着岑路脸上浮动的树影,温柔地说好。 他的哥哥站在漫天的晚霞里,帝工大里栽满了茂盛的梧桐树,初春的晚风拂过那些宽大的树叶,有一只枯黄的落叶掉在了岑路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周浦深。 周浦深下意识地靠近他两步,却发现自己挪不出手来帮他掸掉那片落叶。 他眼中的失落转瞬即逝,却被岑路收进了眼底,瘦得像是一阵风的男人吸吸鼻子,朝爱人坚实的身影靠过去,揶揄地说:“都说老婆讨到手就不好哄了,看来是真的。” 周浦深看着主动依偎在自己怀里的人,只觉得一颗心都涨得满满的,可他没明白岑路的意思。 岑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懂风情的傻大个,伸手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 “小深,上次我邀请你私奔你看不出来,现在我在邀请你约会,你也看不出来?” 周浦深愣住了,天边夕阳的光芒渐渐暗下去,黑眸却被星子点亮,耳廓红了一大圈。他太高兴了,高兴到甚至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为好:“我……哥哥你……” 岑路其实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可两人中间俨然有个不太熟练的了,他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以一个别扭的方式圈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人:“走,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海风携着淡淡的腥味传来略显萧条的商业街,不远处的军用汽船传来一声声鸣笛。街头音像店的卷帘门紧紧拉着,只有橱窗里的电视在重复播放着战时新闻。 两道影子在人迹寥寥的街上紧紧粘在一起。 可饶是岑教授今日带了满袋子的钱,费了老大功夫才骗回了老婆,总算寻了个恰当的时机请老婆吃饭,他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今天找个馆子怎么就这么难。 他面对着黑漆漆的一片的牛肉面馆,有些为难地看了乖巧地抱着箱子的周浦深一眼。 周浦深发现了他的目光,又温存又招人疼地朝他笑了一下。 岑路立刻回过头来,只觉得心脏砰砰地跳。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光顾了西餐厅,本帮菜和烧烤摊,无一不是人走茶凉,门可罗雀。 暴风雨来临之前最先感知到的总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小动物们,正因为容易受到伤害,所以必须未雨绸缪。 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 岑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难得充一回大头,只可惜老天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正当他抓耳挠腮想着要不要带周浦深去另一个商圈一趟,却听见男人醇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了: “哥哥,我们回家吧。” 岑路:“……”身为男人的自尊让他很受伤。 “我不是不想跟你约会。”周浦深忍着笑,他垂着眼睫,看向岑路的眼神像是能滴出水来:“我们回家吧,我想回家。” “在家里约会也一样。”他冲他眨了眨眼,像个朝男人撒娇的小姑娘,这让岑路的心思熨贴了不少,他三两步靠近了周浦深,将手臂屈起来给他。 周浦深笑了,松开抱着盒子的一只手,从善如流地穿过那只手臂与肩胛之间的空隙挽住了他,很是给面子地满足了岑教授幼稚的男性自尊。 他们相互依偎着,踏着夕阳的影子回家。 临近家门时岑路却发现了意外之喜,楼下的便利店竟然还开着,他在老板即将卷起门帘的时候上前阻止了他,问他这里还卖不卖酒。 老板和周浦深同时皱起了眉头。 岑路装作没看见:“到底有没有。” 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周浦深,恍然大悟之后眼底立刻多了几分厌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喝酒,你们还准备留在这儿?没看新闻上说的,邦国人……” 岑路耸耸肩,不可置否:“你到底卖不卖。” 老板把卷帘门朝上一拉:“想喝自己进去拿。” 周浦深的声音从背后听起来忧心忡忡的:“哥哥……” 岑路兴冲冲地进去了,等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抱了一箱啤酒,上头还顶着两瓶烧酒,他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大票子想给老板,可留在原地的只剩周浦深一个人。 周浦深抬起眸子,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岑路抱着酒,不明所以似的自言自语:“卷帘也不拉了,也不怕店铺被抢,真是的。”他还是把钱扔在了柜台上。 他知道老板不会回来了。 两人折腾了一天才总算回到家,岑路一粘家就立刻瘫倒在沙发上了,可周浦深却马不停蹄,收拾完东西就想围围裙做饭,被某个无赖抱住了腰:“陪我喝酒。” 他无奈,只能转身哄:“哥哥听话,喝酒胃里得有东西垫着。” 岑路撇撇嘴,硬是把人拉下来亲了他一下才放他去做饭。他亦步亦趋地跟到了厨房外面,一屁股坐在餐桌前看薄纱玻璃里忙碌的人影,忍不住拍了张照片。 照片里的人身姿挺拔,鼻梁高高地戳出来,手里颠着汤勺在给他做饭,他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周浦深,完完整整,再也没有一点是别人的了。 岑路抱着椅背,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似的晃荡,他摆弄着手机,将那张模糊的背影颠来倒去地看。 他的房子,暖黄色的灯光,飘散着饭菜香气的餐厅,厨房里忙碌的爱人。 从未有一次,岑路突然发现,他与周浦深的愿望,从来都是一样的。 心突然空了起来,他将手机屏幕死死地贴在脸上,两只手臂挡住了漫溢的眼泪。 第110章 章一百一十 同罪 “哥哥……哥哥!”周浦深总算在岑路伸手拿第二瓶烧酒的时候鼓起勇气阻止了他。 酒瓶盖子已经被某个脑子不太清楚的用牙齿啃掉了,这厢冷不丁被人抢了酒,岑路不满地挣扎,透明的酒液洒在他的衣服上,一时间沙发处的酒味儿比原先更加浓烈。 周浦深怕弄疼他,只能使巧劲扭了一下他的手腕,岑路立刻就觉得右手一麻,手里的东西被人夺走了。 他坐在地毯上不满地大叫,手舞足蹈地踢歪了地上周浦深码好了的啤酒瓶子:“不陪我,还不准我喝……娶了个母老虎进门……”岑路无意识地嘟囔了半天,脖子一歪就要朝沙发座上倒,周浦深刚放下酒瓶子就看见岑路的脑门快要磕到沙发脚了,吓得他转身又赶快去抱他,才让那只诡计多端的后脑勺在磕出包的前一秒就落进了柔软的怀抱。 怀里的人暖烘烘的,小小的脸蛋儿被酒精染得通红,周浦深忍不住低下头嘬了一口。两人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地暖热乎乎地热着两人的身体,周浦深对着茶几上的残羹冷炙,一边轻轻捏着怀中人的后颈一边盘算着把人哄上了床就来收拾。 今天哥哥吃了很多,周浦深想到这儿,嘴角禁不住提了提,这是他回来之后看见岑路吃得最香的一次,也不枉自己挖空心思做了一桌好菜。慢慢地他也摸出岑路的口味来了,虽然这人对吃喝兴趣都不大,可清淡鲜美些的菜式他还是会多吃一些,比如今天的香菇排骨粥他就喝了两大碗,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的样子,周浦深的嘴角差点咧到耳根子去。 嘴里叼着的唇瓣上有酒味,周浦深皱起眉头,大手移到爱人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就是吃饭还要喝酒,该罚。 岑路却因为这轻轻地一下悠悠转醒,看见抱着自己的家伙还在若无其事地在自己脸上啃,他躲了一下,更深地缩进他怀里:“难受……” 周浦深心疼了,轻轻吻着他发热的额头:“叫你不要喝那么多,”他心里像是被这只可爱可恶的小狐狸抓伤了,疼得不剧烈却始终在那儿:“你哪次听我的了?” 周浦深心中有怨,从两人刚刚相识直到现在岑路都总是仗着年纪大些自作主张,就连喝酒这种小事他也劝不住他,从两人刚刚开始吃午餐岑路就开始耍赖要喝啤酒,原本说好了喝两瓶就住手的,可此人之后撒娇耍赖什么甜言蜜语都往嘴上凑,周浦深甚至也被他哄着稀里糊涂地喝了两三杯。 他酒量浅,那黑啤酒后劲十足,周浦深搂着他看他吃得香,难得如此安逸的气氛让他上下两眼皮直打架,再次睁眼的时候就看见岑路已经喝空了一排边儿,外加一瓶烧酒。 周浦深捞起沙发上的薄毯子,恨铁不成钢地将人裹紧了,可终究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想吐吗?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岑路迟钝地摇了摇头:“不要喝……”他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自顾自地高兴了:“小深,我想吃巧克力。” 他醉眼如星地看着他,双手抱着周浦深的腰看起来像容易受伤的小动物,周浦深原本就对这人宠溺无度,这种时候更是连底线都没了:“我去给你买。” “不许走。”身上的人却拖着他的腰把他拽回来了,“又想走。”岑路拽着他的头发粗鲁地亲他,带着戒指的手胡乱地在周浦深英俊的脸上摸,不小心磕到了男人的下巴。周浦深还没反应出痛来,岑路就先心疼上了:“啊疼不疼,”他“呼呼”地朝他脸上吹气,“疼的吧?”他可怜巴巴地看他。 周浦深摸了摸通红一片的下巴,看着岑路混乱而脆弱的眼神,看着他衣衫半敞的模样,他把脸埋进那片温热的皮肤里里:“疼,”周浦深的声音闷闷的,“哥哥要赔我。” 没来由的,他就是想向着这个人撒娇,他这一辈子没有许多向他人撒娇的机会,可这人却愿意给他。 岑路却像是有些没明白过来,抱着怀里宽阔的后背捋了半天,然后神神秘秘地凑近黑发间那白皙的耳垂:“小深喜欢吃巧克力对不对,我有。” 周浦深有些郁闷地抬起头,他忘了这人已经喝醉了,说话逻辑都颠三倒四的,大概也看不出自己现在的意图。他叹了口气,顺着他:“喜欢。” 看来想吃的只能用巧克力替代了。 岑路眼睛都亮了,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站起来拽着周浦深就往储物柜跑,周浦深看着他踉踉跄跄的,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就怕他摔倒,索性岑路跑到储物柜前也就停下来,他松开周浦深的手,神神秘秘地拉着柜门把手,朝他挤出一个媚眼: “别告诉别人啊。” 周浦深哭笑不得,他看着岑路献宝似的拉开了柜门,视线转到储物柜上,男人漂亮的瞳孔震惊地缩了两下,然后钉在岑路身上不动了。 塞满了整个储物间的巧克力。岑路在打开柜门的一瞬间就有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盒装的高档货,袋装的巧克力豆,甚至还有超市里散装零售的巧克力块,摇摇晃晃地从地上一直堆到了架子上,足有一人多高。 岑路扑进去的时候,周浦深甚至担心那些摇摇欲坠的盒子会掉下来砸在他身上,岑路埋头翻了半天,才从一堆让人眼花缭乱的包装纸里拖出来一只袋子,把它捧在手心里要交给周浦深。 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这种……我买了好多才找到……你经常带着的……”他脸蛋酡红,跪坐在小小的空间里,伸着手把糖往周浦深怀里塞:“吃吧,吃呀。” “你怎么……?”周浦深脸上的震惊丝毫未曾褪去,他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柜子:“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隐隐约约地提醒着他。 可是那个答案太可怕了,可怕到周浦深连面对也不敢。 岑路的手臂垂下来了,他无措地盯着地面,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你不在的时候……我想吃……头太疼了……酒也不行……”他坐在地上,酒精麻痹了他的理智,对着周浦深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神情:“可是巧克力可以……吃了就不疼了……” “巧克力和你有一样的味道……”他抬起头,笑眯眯地伸出两只手像是要人抱。 周浦深却对着他跪了下来。 男人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额前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眸,周浦深的脸垂着,突然狠狠地将拳头砸在了地上,这一声巨响吓到了岑路。 “你为什么……”周浦深的声音颤抖着,语不成调,“你做什么要这样……” “我到底有什么好的……”他的指骨上立刻开始泛起乌青色,“值得你这样……” 要是哥哥从来就没遇见过他这个混球就好了,没有他哥哥就不用再经受这些了,他消失了哥哥就能重新做回那个骄傲肆意的男人,而不是像如今眼前的这个人,卑微地守着一储藏间的巧克力,等着一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的人。 他为什么,当初就那么抛下他走了呢。 大概是他心里也是隐隐约约地怨着他的,怨恨他五年前没有丝毫留恋的离去,怨恨他花了那么久才认出自己,怨他在自己好不容易放弃的时候却又卷土重来。 所以周浦深走了,他以为他的哥哥比自己强大,比自己能抵抗这残酷无情的现实,他总是自诩付出了更多,可事实上他却总是躲在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男人背后,还捅了他最深,最狠的一刀。 “小深……”可是他还是来了,他还是毫无保留地原谅他,用他泛着清爽气味的胸膛温柔地包裹住周浦深,修长的指尖捏着化了一半的巧克力,送进了周浦深的双唇间。 “别哭。”岑路抬起他的脸,舌尖温柔地去舔周浦深沾在唇角的巧克力,从前周浦深最喜欢这么做了,岑路迷糊又迟钝的大脑告诉他,说不定这么做了他就不会再伤心了。 可事与愿违,周浦深哭得更加厉害了,眼泪的咸味落在两人交缠的唇齿间,几乎要盖住了甜味,可饶是这个味道不太好的吻依旧叫岑路舍不得放手。两人无言地一路纠缠到卧室,在岑路终于躺回柔软的大床时才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地问了一句:“小深,我醉了吗。” 周浦深红着眼睛:“你醉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也醉了,醉得晕头转向东倒西歪,他现在总算理解了哥哥今日为什么要喝酒,如果不是酒精能让自己的感官变得迟缓一些,他现在怕是要被自己的心活活疼死。 岑路的眸子里倒映着男人的脸:“醉了……醉了好……醉了之后有些话才能说……” 他突然翻身起来,将周浦深压倒在床铺里,他们额头对着额头,岑路望着他,既痛苦又甜蜜: “小深……他要把我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 周浦深搂着他的腰,将他更深更紧地贴着自己。 “我不知道他成功了没有……可是我变了……变得连我都快要不再认识我自己……”岑路的声音里渐渐染上了些许哭腔,他感受着男人胸膛的温度,连一秒也离不开他:“我明知道梁浅是个混蛋,还是劝窦怀叶往火坑里跳了……为了带回你,我甚至可以跟梁浅合作,出卖窦怀叶的姐姐……”灰眸中渐渐盈满泪意:“顾叔叔的儿子不会完全没有危险的……我骗了高辅秦……可是只有这样我才能借邦国人的手送你走……我……” “我说不定……已经是像他一样的怪物了……” 他几乎每说一句就要喘一下,像是痛苦得无法呼吸了。周浦深轻柔地用吻堵住了他的话,“嘘……”男人把手指放在岑路的唇边:“你不是他……你怎么会是他呢?你是我的哥哥,是小深后半辈子的依靠,哥哥……” 岑路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泪意朦胧:“你会原谅我吗?你还会跟我一起吗……” 你会不会从此对我失望了。 周浦深沉沉地望着他,指尖在他的脸庞流连:“这一切是为了我,哥哥……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我当然会和你一起……直到生命的尽头。” “因为我和你,是同罪啊……” 哪怕沉沦至世界的深渊,我和你一起。 岑路不再问他了,又或许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两人往被褥的更深处去了,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加点儿糖分 第111章 章一百一十一 良知 李海遥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内阁大楼的最高层。 女王陛下亲自来内阁视察,却没带太多侍从,内阁大楼里的议员平时放养惯了,即便是战时也师从最权威的那位阁老,该喝茶喝茶该看报看报,毕竟战火离烧进这所金碧辉煌的大楼还远,但求富贵于我身,旁人的死活又与自己何干? 所以当他们看见一身便衣神色匆匆的这位傀儡陛下都觉得有些可笑,腰弯得比谁都低,可心里的不以为然却也比谁都强烈。 李海遥没有注意到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或者说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习惯,女王淡金色的眸光落在内阁办公室外秘书室的办公桌上,里面早已是空无一人。李海遥未曾亲自跟岑路说过一句话,可他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已久,从“涅槃”计划开始这个孩子就是吴归远的心头肉,再加之他卷进了大型杀伤性武器的开发计划中,李海遥就对这个名字愈加熟悉。 可当她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桌,像是许久未有人打扫过浮了一层薄薄的灰,那些掌握着这个帝国生死的绝密文件就那么大大咧咧地堆在桌子角落,一本黄色封面的厚厚的书却被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正中央。 李海遥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了过去,那封面上的名字映入眼帘—— 《偏微分方程概论》 大概是这人读来玩的,李海遥随手翻了翻,竟然发现多处都出现了岑路十分刻薄的批注,不是嫌弃作者的遣词造句就是埋怨证明过程繁琐,足见这位读者的心高气傲事儿贼多。 李海遥哑然失笑,合上书本心想,原来吴归远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是不为利来不为名去的,他只为自己小小的一方天地而奋战。 他愿意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 李海遥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竟然把那本数学书抱在了怀里,她其实也不确定是不是要把它带回去,只是下意识地发现自己第一次想要试图去了解吴归远口中“失败的作品。” 她走到首相办公室门前,带着白手套的右手刚刚想敲响那扇贵重的红木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的两个声音,一个大一些,带着显而易见的羞愧,而另一个则属于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首相大人……岑秘书与其附属的行踪昨晚开始不明,我们怀疑是有邦国人介入了……”李海遥停下了敲门的动作,她凑近听了半晌,发现那声音属于圆桌骑士的某位。 “老九……我只交给你了一件任务……”吴归远的声音依旧平稳,可那平稳下却仿佛藏着万丈深渊,他罕见地叹了口气:“不得不说,你这次让我非常失望。” 第九骑士的声音立刻便带上了细碎的颤抖,仿佛是知道自己的下场似的:“我会自动请辞……求您……我的家人……” “暂且不用了。”有椅子被拉动的声响,李海遥猜测是吴归远站起来了,“……追踪器……检测得到吗……” “邦国人可能使用了大面积的磁场干扰设施,”老九依旧不敢不回答吴归远的问题,“我们可以确定范围在帝都为圆心十公里以内,但那两位……无论是岑秘书还是周上尉身上的追踪器,都确实不再帝都范围内了。” 那边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我记得……那个姓周的孩子确实是南国人吧。” “是的。”老九毕恭毕敬地回答。 “必要的时候,我们也该作出牺牲了。”吴归远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桌面,“追踪器即便失灵,爆炸装置还有效就可以。利用血银制造武器的方法,即便最终没能找到,也断然不可让邦国人得到。” “是。”老九领了命令,他一边在心里嘀咕吴阁老这十二年前的一招可谓是未雨绸缪了,谁也没料到当初给这些异乡人埋下的微型炸弹却在今日起了作用,陆静松成了其下亡魂,现如今若是那两人贸然离开国界,怕是那十五年前就制作出来的低廉炸药又要再取两条性命。 他领了任务便鞠躬朝外退,圆桌骑士敏锐的耳力捕捉到了鞋跟陷进地毯里的轻微声响,老九猛然拉开门,只见他熟悉的一头金色及肩短发消失在了刚刚合上的电梯门后面,女王的脚步很急,若不是她的身份摆在那里,老九几乎要以为对方是故意要偷听他们说话。 李海遥逃也似的一路下到了地下停车场,司机正在离客梯最近的位置等着她,女王陛下极快速地上车,关上车门升起挡板,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依旧紧紧抱着那本数学书,等到李海遥终于稍微能够呼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黄底封面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海遥抬起手,美丽的眼瞳颤动着。 他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 她曾经以为他和元老院的那些人不一样,他耐心,温和,智慧绝伦,他总是愿意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听她的想法,她作为这个国家元首的那些展望,他甚至夸赞了自己与梁雁曾经提出的主张,在自己可能落选的情况下,愿意帮助她再办一次大选。 可是吴归远的承诺那么多,她也知道这条路难走,他帮她夺了权,充实了军队,培养出新一代的心腹骨干,可是真正那些重要的,她在乎的,却在漫长的等待中忘记了初心。 比如,结束战争。 比如,举办大选。 又比如,娶她。 低调的商务车驶出了地下停车场,李海遥的瞳孔中倒映出帝都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轮红日高挂在雾蒙蒙的天际,帝都最繁华的商业圈从来不乏高耸入云的大楼,李海遥本该为它们欣喜的,可不知为何今日它们在她看来就如同嶙峋狰狞的一根根肋骨,倒叉在荒芜贫瘠的海岸线上,叫她不寒而栗起来。 李海遥的私人手机响起来了,她几乎是求救般地按下了接通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挣脱那梦魇般的绝望。 梁浅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很低沉:“小姨,怀叶她醒了。” 黑色的商务车悄悄驶入帝都的一所私人医院,李海遥脚步匆匆,在保镖的掩护下直奔最高层的重症监护室,梁浅正坐在隔离玻璃外的那一排座位上,那孩子是跟她一样喜欢戴白手套的,李海遥想,可是今日梁浅非但没戴,甚至连梳洗都懒得的样子,平时一丝不苟的背头有些乱糟糟地堆在脑袋上,那女人似的尖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虽然整个人依旧俊美异常,可这跟梁少平时的打扮比起来,已经算是邋遢到家了。 李海遥走到他身边,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梁浅如梦初醒:“你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哑,虽然在跟李海遥说话,眼神却一刻没从玻璃背后躺在病床上的人身上离开过,李海遥顺着他看过去,却发现窦怀叶并未像梁浅所说的那样醒来,那双浓密的睫毛紧紧阖着,因为病痛而毫无光泽。 梁浅像是感知到了她心中的疑问似的,他苦笑了一下:“她下午醒过,可是看见我就又闭上眼了,小姨,你说她到底有多讨厌我。” 李海遥不知道他心里到底还存着什么样的念头,可婚礼上那惊世骇俗的一刀让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早已亲自切断了与梁浅的任何可能,她不忍心提醒梁浅这人是帝国的重罪犯人。 梁浅在那之后,用窦怀眠的尸体顶去了窦怀叶的死刑,李海遥原本不同意,可是看着侄子风雨飘摇的模样,仿佛真的失去了这具躯壳就会随着她一起飘散似的。这个早早便失去了双亲的孩子跪着求她,那双细长而精明的桃花眼里充满了绝望的情绪,在此之前他从未因为她的身份而求过什么。 李海遥看见他跪在地上,卑微地膝行到自己面前,梁浅散乱着头发,红着眼睛对她说:“小姨,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再做这个少校了,也不在军队供职了,梁家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充公,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 “我只剩下她了。” 最终窦怀叶的性命成为了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 李海遥俯下/身,将梁浅的脑袋抱在怀里:“你这又是何必呢,你知道她就算醒了,也不会恢复理智了。” 医生给她诊断过,说是以窦怀叶如今的精神状态能撑到婚礼已实属奇迹,她早已存了求死之心,硬将她从那个彼岸拉回来才是逆天而行,可梁浅依旧咆哮着要救她,仿佛是一个失去了心爱金丝鸟却不肯放手的孩子。 “是啊……她没有理智了……”梁浅靠在李海遥的怀里,喃喃着:“她就算都不认识我了也不愿意看见我……” “傻孩子……”李海遥忍住发酸的鼻腔,王族又如何,他们都是,在一个人身上尝尽了辛酸苦辣,求而不得。 “没关系的……没关系……”梁浅在她怀里细细地颤抖着,说出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李海遥还是在安慰自己:“她不能说话了,那一刀……她没有办法拒绝我的……她除了我……谁也不能依靠,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 他只能这样想,他只能这样自欺欺人,否则他早就死了。 梁浅擦了擦眼睛,似乎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的,与李海遥微微拉远了距离。他站起身,个头要比李海遥高出一截来,梁浅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宽檐帽带上了,压下后脑勺乱翘头发也压下了所有濒临崩溃的情绪,他板起声音:“岑路和周浦深失踪的事情,我听说了。” 李海遥看着又重新缩回那个冷硬的壳里的侄子,在心里长叹一声,这回换她坐下了:“嗯。” “岑路手里掌握着非常重要的资料,跑了的话会非常麻烦。”梁浅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李海遥的神情,他顿了顿:“首相怎么想?” 李海遥没有说话,她只是脱下手套,连并着手套外的戒指一起,女王一双纤纤柔胰根本不像是五十岁的女人,她无声地抬起右手,用那圆润的指甲轻轻指了指脖子上的桡动脉。 “原来如此。”梁浅了然于胸,“既然这样,那么久……” “病人醒了!”却有护士的脚步声匆匆从重症监护室跑出来,梁浅暗淡的目光就如同突然被烛油点燃了似的,立刻回头去看玻璃另一侧的女人。 窦怀叶身上插满了各种医疗仪器,像只僵尸似的被拴在床上动弹不得,她消瘦的脸颊几乎还没有梁浅的手掌大,衬得那双本就占了半张脸的杏眼大得吓人,她的睫毛扑簌簌动了两下,漏出底下毫无光彩的两只眼球。她像是废了极大的力气才转动起那两只像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朝梁浅灼热的视线看过来。 “……!”梁浅的喉头滚动了两下,眼睛红了,可最终没说什么。 窦怀叶却全然不似他那样激动,她只是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双眸如同古井无波,眼波中透着沁人心扉的冷。 就像是,从前她还恨,现在连恨也懒得了。 梁浅一颗热腾腾的心瞬间凉了下去,他几乎要撑住医院惨白的墙壁才能不让自己倒下去,心中盘桓了许久的念头终于在此刻破土发芽,他微微站定了些,用手指隔着玻璃描摹窦怀叶脸庞的模样。他想,这样的悲剧,有我和小美人儿,就够了吧。 这世上悲剧太多,不用再添了。 他转过头,冲着李海遥勉强笑了一下:“小姨,我求你最后一件事情。” 作者有话说: 梁浅这个渣渣终于在最后做了件不缺德的事 第112章 章一百一十二 开棺 帝都郊外,希图公墓—— 岑柏的坟墓前被人放了一束鲜花,包装纸被漂泊的雨丝打湿,亮闪闪地反射着阴天微弱的光线。 有两个身影站在墓碑前面,一个高些一个矮些,矮些的身材瘦弱,戴着帽子一言不发,而高的那个则背着只大包,将手放在矮些的那个人肩膀上,让对方完全被自己的阴影包裹,一副过分保护的模样。 岑路站在父亲的墓碑前,他今日穿了一袭黑色,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 他看着碑上岑柏的黑白照片,他父亲镌刻在石头上的人像并无笑意,与他一模一样的细长眼眸色深沉,有的只是认命般的怅然。 岑路忽然觉得气闷,他将右手移到胸口,无用地敲了敲。 周浦深走近了两步,欲言又止:“哥哥……”安慰到嘴边却被岑路伸出的一只手制止了。岑路离开肩膀上的大手,走近了埋葬着父亲的坟墓,他将头靠上被雨水打湿的大理石墓碑前,轻声对父亲说: “我要走了。” 周浦深怔了一怔,眼底浮现出一丝不忍。 岑路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沉浸在父子最后的对话中:“你留给妈妈的东西……我找到了。我会完成你留给我的最后一项任务,可是我不会像你一样留在这里,我如今不再是孤家寡人了,有人……需要我。” 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如同蚊呐。 所以我不能像你一样,将生命也捐出给道义,我接下来的人生已经许诺给了另一个人。 岑路说完之后便从台阶上走下来,周浦深立刻撑起一把黑伞,紧跟在岑路身后罩在他的头顶上方,两人走出两步,岑路的马丁靴却突然停了下来。 周浦深跟着他停下了脚步,却发现岑路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寂静的墓园中只有混着雨水的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雨滴打在尼龙伞布上的闷响。 周浦深看着他微微侧头,方向是紧挨着岑柏的那一个位置,前不久这个男人曾经亲自来到这里,看着铁锹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母亲埋葬。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周浦深的手收紧在伞柄上,那是一个,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谁也没有爱过的女人,他想,为了保全丈夫留下的东西,他甚至可以嫁祸给亲生儿子,只为了调转环伺的群狼一时半刻的注意力,她可以毁掉他的前途甚至葬送他的生命。 岑路透过雨幕,看着那个女人沉睡着的小小土堆,就这样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当周浦深都以为他将会去拜别时,却只看见岑路转过了身,对他道:“走吧。” 周浦深立刻快步跟上了他,男人伸出一只强壮的手臂将他搂紧了怀里,而岑路没有拒绝。 两人依偎着朝墓园管理处走去了。 温青蓝的墓碑前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是来取寄存的骨灰坛的。”岑路走到办事窗口,平静地说。 小小的办事处也如同外部宽阔的墓园一样,是近百人最终栖息之处。只不过不同的是他们无力承担在两平米的地方沉睡的价格,于是留给他们的只有墙壁上一只小小的盒子,放进鲜活的躯体化成的飞灰。 窗口之后的女人戴着厚重的酒瓶底眼镜,听了这话连头也不抬:“姓名。” “岑路。”岑路回答道。 “不是说你的姓名!”女人有点不耐烦,“骨灰坛装着的那人的姓名!” “岑路。”岑路再一次回答。 周浦深猛然间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地低头去看他,可岑路却平静极了,一双灰眸像是蒙着一层阴翳。 女人愣了,看了一眼岑路的表情,只觉得这人脸色苍白神情萎靡,若不是地上拉着影子她真要依偎大白天见鬼,女人没再说什么,只是打了个电话给保管处,不一会儿便从墙上挂着的一排钥匙中挑了一把,递给岑路。 “转弯那排柜子里。”女人看着这人冷淡的脸色,觉得凉飕飕的。 “二排四。”岑路缓慢地数柜子,慢得几乎不像是一个成日与数字打交道的人,二排很高,饶是个一米七八的大男人也要踮着脚尖才能够到钥匙孔,岑路举着钥匙,手却像是没有力气,软绵绵地垂搭下来,却被另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握住了。 岑路回头看着他,眼里有一点惊讶,周浦深温柔却认真地看着他,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布包,黑发柔顺地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温和无害得像是校园里长相耀眼的学生。 他从岑路的手里接过钥匙,相触的指尖温暖得像是要把岑路烫伤:“我来吧。”他说。 岑路自诩不矮,可是周浦深要足足比他高上一个头。他看着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钥匙插进了那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锁孔。岑路在恍惚间想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就像是见风长似的,在他从未注意的那些岁月里。 齿缝一点点重合,转动钥匙的声音听得人心空。 “咔哒”一声,像是平地里炸出一声惊雷。 锁开了。 周浦深毫不费力地拉开柜门,黑洞洞的柜子被漏进去的光一点一点照亮。 果然,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骨灰坛,有的只是一一叠泛黄的,被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张。 周浦深将它拿出来,有人手写着龙飞凤舞的论文标题,那字体刚劲挺拔,若不加注意还以为是某位书法大家的草稿,可论文标题却是连周浦深这样的门外汉都能感觉到的杀气腾腾:《论血银原子级裂变与爆炸控制》 下一排的作者署名赫然是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顾邀明。 岑路抓紧了那泛黄的纸张,整个人都摇晃了一下。他的手不住地颤抖,身子也抖得不像话,口中却长舒一口气。 仿佛经年不解的谜题终于被解开,揭开谜底的这一刻,也就是解脱之时。 他的母亲用自己的死亡给他出了谜面,而他最终解出来了。 你怎么不早点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呢。 “那些买不起墓地的人们,会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当作陪葬。” “哈哈,哈哈哈哈哈。”岑路捏着那一沓泛黄的纸张,突然觉得可笑,他也真的笑了起来,那笑声由小至大,到了后来,竟有停不下来的趋势。 周浦深脸色苍白地盯着他。 光线突然暗了,周浦深回过头,发现管理处的大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关上了,窗口坐着的女人已经不知去向,他们站在楼梯的死角里,离逃生通道还有很远的距离,周浦深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脚步声,他汗毛倒竖,一把将岑路瘦弱的躯体拉道身后,他带着他转了一个圈儿,立刻掏出枪准确无误地对准了从岑路背后出现的那人。 “喔唷。”那人穿着长风衣,衣摆被走路时带起的风扬起一点,谢星垂戴着老花镜,两鬓斑白,面对指着自己脑门的枪口,懒懒地举起了双手:“别这么激动嘛。” 岑路透过周浦深的肩膀看着他,嘴角的笑意凝固成了固云山上的冰。 “小岑,你幸苦了。”谢星垂盯着周浦深的脸,话却是对岑路说的,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打了个响指,周浦深立刻便将枪举得更高:“别动!”他吼道。 有黑衣人这栋独立房子的四面八方涌出来,很快便悄无声息地包围住了所有出口。 周浦深恐惧地发现,有来自狙击枪的红点,慢慢地,无声地从他的肩膀上绕过,从岑路的胸口爬上去,对准了他的额头。 谢星垂的手放下来了,他看着岑路:“叶落归根。”他冲他笑笑:“顾邀明本来就是我邦国人,他的智慧自然也该由邦国所有,现在,”谢星垂的皮鞋走近一步:“把你手里的稿子,交给我吧。” 第113章 章一百一十三 制衡 “好了,叶落归根。”谢星垂面对M9的枪口依旧是风度翩翩,朝着岑路的方向伸出手,“小岑,不管真假你好歹做过我的学生,现在,把顾教授的手稿交给我吧。” 周浦深迅速地巡视了周围,墓园办事处一层是肉眼可测的白来个平方,一共有两个出口,俱都被邦国人堵上了,右前方窗户外有狙击手瞄准他们,窗外除了墓地则是远离人烟的平原地带,少有遮挡物。 形式对他们压倒性地不利。 周浦深的眼神倏忽回来,眸光闪过一丝红,他眯着眼盯准了谢星垂的脸。从现状来看,最好的选择就是眼前这个人然后掩护哥哥突围。 他的拇指在板机上动了动。 “慢着。”岑路却出声阻止了他,瘦弱的男人挪动脚步,意图从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的周浦深身后走出来,周浦深着急地拉住他,却看见岑路目光如水,温柔地对他说: “信我。” 他声音不大,可却带着股莫名的魔力,多少安抚了周浦深那颗正在狂跳不止的心脏。 是了,这个男人没有发达的臂膀或是精湛的武力,可他就是从头到尾,都能让自己依赖。 周浦深朝他点点头,岑路于是转身面对着谢星垂,朗声回道:“想要就来拿。”他垂在身侧捏着手稿的右手晃了晃。 谢星垂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意示站在近处的随从去拿,周浦深的枪口始终对准了谢星垂的脑门心,那随从老老实实地将那些泛黄的纸张尽数拿回,往回走两步递给谢星垂,谢星垂却看也不看:“还有呢?” 岑路望着他,面色平静:“就这些。” “小岑,你该是爽快人。”谢星垂有些微微的不耐烦,“你今日来之前我的人就检查过,这份手稿不全,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已经来过了,但是我今日在这儿守株待兔,要的就是全稿。你作为科研工作者,相比也知道研究做一半的痛苦吧。”他推了推眼镜,见岑路不为所动的样子,便只能叹口气:“吴归远那家伙爱才,我也一样,别逼我在这里跟你动手。” 岑路看他语带威胁,却微微提起嘴角:“没有了。” 谢星垂这时候才显露出些许震惊:“你说什么。” “我说剩下的残本。”岑路长身玉立在窗外的雨幕之中,雾蒙蒙的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厚厚的乌云如同被光驱逐,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溃散。 “这个世界上,顾邀明利用血银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方法,除了你手中的那几页,后面的已经被我毁掉了,除了……”他无声地抬手,指了指满头乌发:“这个地方。” 谢星垂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他以一个职业军人的目光将岑路从头看到尾,可却无法在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到丝毫破绽。 顾邀明,他的老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唯二之一的心血,确确实实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给毁掉了。 谢星垂潜伏帝国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因为恼怒而想开枪杀人,可岑路作为世界上唯一清楚血银用途的人,若是继续留在帝国,必然会使整盘计划功亏一篑。 他只能古怪地笑笑:“那就麻烦,岑教授和我们走吧。”他轻轻拍了拍手,瞄准岑路的红点一瞬间便消失了。 可谢星垂两旁的邦国军人却纷纷拔出了枪。 谢星垂在枪械的清脆声响中缓慢道:“小岑,我不是黎昼,也不是方正。我不喜欢强迫别人,若是你不愿意跟我走,我自然也不能留你在此处。”他冲他笑笑,那神情宛然一个慈爱的老师:“你要见谅。” 周浦深神色一凛,大掌无声地潜进军用口袋,修长的食指勾住手榴弹拉环,他在默默盘算着如何才能让岑路退出爆炸圈之外。 岑路却像是感知到了似的,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接着继续面对谢星垂两旁的枪口,毫无惧色:“只可惜,老师给我的这两个选择,我都不想选。” “我给老师指条明路。”他举起手机,黑着的屏幕突然亮了,高辅秦那张并不出众的脸出现在画面之中,慢慢与谢星垂对上了眼神。 岑路看着谢星垂的眼神慢慢从泰然,转化成震惊,接着有愤怒的火苗从老人那双黑洞洞的眼底蹿出,岑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一直如同一尊雕塑一般八风不动的谢星垂教授,邦国最为隐忍的军方间谍,不过也只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罢了。 高辅秦的声音被手机播放出来,听起来沙沙的:“谢叔叔。” 谢星垂在高辅秦出现的那一刻早已了解形势逆转,他不看他,直盯着岑路:“你想要什么。” 岑路也不再绕弯子:“我需要一架直升机,和足够搭载两个人,离开帝国国境线的燃油。” 周浦深猛然转头,他死死地盯着岑路的背影,像是要在那只单薄的脊背上盯出一个洞来。 他说,要两个人。 “你,怎么知道的。”谢星垂的拳头在裤侧捏紧了,问出这句话让看起来十分不专业,可是若是不问,他永远也过不了心底这关。 “年前,微积分那门课上。”岑路轻声哼笑了一下,“那个找我要分的大男孩,我记得,名字是叫顾乡遥吧。”他看着谢星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老师,你又何曾如此疾言厉色过?是你自己因为黎昼的事漏了马脚,怪不得我。” “乡遥乡遥,”岑路轻轻呢喃着,他突然抬眼,看了一眼周浦深正顺着鬓角滚落的汗珠,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小深,我带你回家。 “老师,我保证,我这辈子绝不会再回这个地方。”岑路的话是对着谢星垂说的,可眼光却远远地飘向了远方,厚重的云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尽了,云层之后的光辉给云边镀上一层金色,接着轻柔地落在,沉眠于此的墓碑之上。 “小乡遥,也能回到顾叔叔的故乡。”岑路提起秀气的唇角,他浅色的眸子被阳光照得透亮,整个人近乎透明,像是陨落凡间的仙人,从此惹了一身红尘气。 再也回不去了。 谢星垂垂下了手。 四周突然开始骚动起来,原本守门的其中一名邦国士兵似乎与耳机里的人交谈了几句,接着变了神色,脚步匆匆地跑到谢星垂身后。 谢星垂听完他的报告,脸色变了:“帝国兵?”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岑路,这人不是已经和上层闹翻了吗?怎么……? 岑路静立在窗边,身边身材高大的男子以一个绝对保护的姿势护着他,两人身影交接,如同一杆交缠的连理枝,若是失去对方的根系,另一方便绝不能再活。 谢星垂思忖了许久,只觉岑路所言不再回帝国不像是假话,加之故人之子罹难,他现在着实心焦。 这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的帝国兵又是哪里出现的? “少校……据跟那些兵交过手的我们的人猜测……”黑衣人压低了声音,“看起来像是姓梁的亲兵。” 原来如此,谢星垂看向岑路,那人丝毫不在意处境,正旁若无人地牵起身边黑衣男子的手,而对方的回应则是把岑路的手包裹在手心。 心之归处,即是故乡。 原来是心之所向。 谢星垂看了两人半晌,接着重重叹一口气:“去准备直升机。”他手中的稿子被狠狠揉皱了。 周浦深低下头,呼吸就在岑路的耳侧,他看他灰兔子皮毛似的眸色,看他湿润苍白的嘴唇,看他脆弱又坚强的神情。 他轻轻附在岑路耳边,嘴唇贴着他的耳骨:“哥哥,你要跟我一起走,我很开心。” 第114章 章一百一十五 尽头 螺旋桨发动时带起巨大的旋风,吹乱了岑路额前的黑发,露出额头前秀气的美人尖。 周浦深背着沉重的帆布包,两条长腿一跨,便率先登上了直升机。 他没有叫住脚步稍慢的岑路。 谢星垂的声音在岑路登机的前一刻响起来:“你不怕我在直升机上动手脚?” 岑路闻言回头,无所谓地笑着:“可老师没必要这么做,不是吗?” “我死了和离开这儿,对你来说都是一样,”岑路耸耸肩,“又何必多此一举?“ “岑路,身负绝学,绝不是一件能善罢甘休的事情,总有一天,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找到你。”谢星垂双手插在口袋中,声音在螺旋桨刮起的大风中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岑路心尖一颤,却尽力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那我只能尽量不叫人发现了。”他摇了摇手机,“等我们出了国境线,小乡遥自然会回到你的身边。” 谢星垂看着那支漆黑的手机,讥讽地笑了笑:“小岑,你变了不少啊。” “是老师教得好。”岑路毫不客气地回过去,他的眼神在谢星垂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远远地飘走。 或许,他想要把我变成怪物,也已经成功了吧。 只是…… 岑路微微侧头,周浦深已经坐在了驾驶席上,安全带绑在他健壮的胸口,男人熟练地带上无线电,带着三分谨慎摸索着邦国型号的驾驶台。邦国人的设备很齐全,副驾驶席下甚至有备用的降落伞包。 与吴归远不一样的是,有人养着他这只怪物,不让他出去滥杀无辜。 岑路已经完全跨上了直升机,在他关闭舱门的前一刻,他看见谢星垂的眸子幽幽的: “小岑,那剩下的半本手稿,你当真毁掉了吗?” 岑路已然闲适坐下,他自顾自拉上安全带,将无线电戴在耳边,玻璃背后的那张脸看起来一如平常,仿佛他此去并非亡命天涯。 就在谢星垂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岑路却对着玻璃,嘴角漏出一个微微扭曲的笑容,他的嘴唇动得很缓慢,谢星垂于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吴,归,远。 谢星垂瞪大了眼睛,直升机却在一瞬间腾空而起,螺旋桨带起的劲风扬起了漫天尘沙,带着两人绝尘而去,徒留谢星垂与随从一群人留于地面。 如同挣脱的禁锢的巨大铁鸟,一飞冲天,再不留恋。 “哈哈,哈哈哈哈。”谢星垂突然仰天大笑,他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确定那人不会再回来了。他到了最后还是摆了自己一道,不,应该说是同时摆了自己和吴归远一道。 一份手稿,两处制衡,各自拥有血银一半的秘密,这逼迫两国继续成为对方的威胁,无人敢先做出头的那一只鸟。 这个七窍玲珑心的男人,最终还是完成了他的使命,让帝国的子民在灾难发生之前逃过一劫。 而知晓这血银所有奥秘的人,将从此消失于世。 顾兄……谢星垂看着天空渐渐消失的那个小点,你这辈子的心血,总算也没有白费。 “哥哥,无线电台收到公共讯号。”周浦深扶了一下耳朵边的无线电,“对方请求对话,要接受吗?” 岑路坐在后排,正托着腮望着窗外掠过的浮云,听了这话也没回头,只是淡淡道:“接吧。” 吴归远的声音在空间狭小的直升机里阴测测地响起来了: “岑路,你这一招棋走得漂亮。” “多谢夸奖。”岑路冷淡地说,飞机轰鸣着,湛蓝的海岸线已经在视野之内,“比不上您。” “一半手稿,”吴归远终于放任情绪自流,他几乎咆哮起来:“我要这一半有什么用?!岑路,你早就算好了吧,要用顾邀明留下的东西牵制我和邦国人,让我们互相忌惮,互相威胁,你真以为你的这些小伎俩能奏效?我告诉你,帝国依旧会对邦国人宣战!邦国人该死,帝国人也该死!” “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岑路捻着无线电的尾巴,眸光中倒映着帝国的山河,这一片开阔的景色,曾经属于他的故乡,他已经对它完成了自己该尽的义务。 至于这之后,它是会维持这一片壮丽和平,还是被战火染红,他管不了,也不想再去管了。 “还有你……你真的以为你能跟你的小情儿逃之夭夭?他早就……”那怨毒的声音却突然被人掐断了。 岑路不解地看向坐在驾驶席上的男人,周浦深微微侧过头来,优越的鼻梁成一线:“哥哥,没必要再听他说那些话。” 岑路点了点头,也不多异议。只是仰头靠上座位,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在这爱人在侧的万米高空,他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周浦深瞥了一眼后视镜里闭着眼睛的岑路,看他的睫羽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颤抖。他看着他,呼吸从急促到慢慢变得绵长,岑路的脑袋终于歪向了一边,沉沉睡去。 小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两个呼吸声,一个平缓而安逸,另一个则是有些急促地颤抖着。 机身已经越过了蜿蜒曲折的海岸线,而周围也无人追上的踪迹。周浦深看了一眼仪表盘,电子地图显示以当前速度,他们即将在二十分钟之后离开帝国海域。 越过那条无踪的线,他们便能永永远远地离开这里了。 周浦深提起嘴角,男人面部崩得紧紧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了,他轻轻抬手,按下了自动驾驶的开关。 他设置的航行目的地是,南国末端的那个小岛上,那个祥和美丽的小渔村。 哥哥,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我就只骗你这一次。 周浦深抱起降落伞包,长颈左侧的芯片已经在微微发热,他知道,在十分钟之后,当他的躯体从这块土地逃离之时,埋在颈侧的炸药会让他整个人血肉横飞,四分五裂。 而他需要做的是,不让岑路看到这一幕。 男人从驾驶席上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熟睡的人身边。 他本来,想再吻吻他的。 可是周浦深怕自己吻了他,就再也走不掉了。 军靴轻轻并拢,身材高大的男人弯下腰去,单膝跪在岑路的面前,轻轻拉起他一只手,柔软的嘴唇印在他手背上。 哥哥,我错了,原来这才是最后一次。 周浦深转过身,健壮的臂膀拉开了舱门,冷风灌进机舱里,周浦深在踏入虚空前恍惚想着,早知道该给哥哥盖上件衣服再走的,这么冷的风,他又该感冒了。 梁浅站在轻纱微拂的落地窗前,他已经脱去了军装,只身着居家服,平时被发蜡束得紧紧的背头也柔软地放下来,他正远远眺望着窗户之外,千里之外的地方。 他身后的大床上,女人正在熟睡着。 “小美人儿。”梁浅回过头来,眸色温柔地落在窦怀叶的身上,“你说你不喜欢面对着墙壁的房间,这里是整个梁宅最开阔的房间了,你喜不喜欢呀?” 没有回答。 梁浅却丝毫不减兴致,仿佛他已经一个人这般说了许久似的:“从前,小姨还不是女王陛下,父亲和母亲都在的时候,她每次来玩,都住在这间。那时候的小姨多好啊,爱笑,漂亮,一点儿都不像现在,愁眉苦脸的。”梁浅喃喃着,仿佛真的在怀恋过去一般, “当然她现在也很漂亮,”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是肩上担子太重,我怕她什么时候垮了。毕竟作为陛下,她拥有绝对的权力。” “包括,消除芯片里爆炸程序的权力。” “她去见吴归远了,带着王族的亲兵。”他絮絮说着,接着又开始死性不改地卖乖了:“你可要对我好一点儿,要不是我,周浦深那家伙早就被炸成碎肉了,至于路弟,要是周浦深死了他怕也是活不下去吧。” “我一下救了两个呢。”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骄傲。 “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啊……”梁浅的声音碎在一片寂静里。 他就这样,等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回答的声音。 “!” 周浦深感受到腰侧温暖的体温,这一片温暖在高空的寒气之中简直如同炽热的火苗,很快便将他灼伤。 两人在急速坠落的朔风之间翻滚,周浦深看见了一只冻得雪白的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肩带。 他几乎吓得肝胆俱裂,连忙将身上的锁扣套牢在对方的身上,接着将他整个人死死抱在怀里,将他抱深一点,再抱深一点。 巨大的降落伞包在两人头顶打开,像是碧蓝湖泊之中长出一棵深绿色的参天大树,周浦深眦目欲裂,看着岑路在他的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他的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可那雪白的面容上却有笑意。 从容赴死的,笑意。 周浦深觉得自己心被人剜出来了,绝望和甜蜜满布在那颗心脏上,真奇怪啊,两种无法截然相反的情绪此刻却仿佛在他的身上融为一体,热腾腾地暖着已经冷冻成冰的躯体。 岑路颤抖的手指贴在了周浦深的下巴上,那里有没刮干净的胡渣,手指上传来鲜明的刺痛,让他还能确定自己身在此世。 他努力吞咽着灌满喉咙的寒风,望尽那双黑眸的尽头,一字一句地说: “我爱你。” “小深,从你上一次带着我从高空跳下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我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文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的陪伴,之后大概还有两个番外交代一下本文四个主角的日后谈。 这四十万字属于遇见这本书的每一个你。我爱你们!希望下本书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