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壁之画师与战士》作者:张蚁 文案: 我恨透了匈奴人,他扰我边疆,欺我边关军民,陷害我最爱的父亲,使我全族毁于一旦,我誓灭匈奴,保我大华朝万寿无疆! 从我在皇宫里见到她的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已然不同了,我可以因她笑而笑,因她哭而哭,哦,虽然她从未哭过,我本将一生黯淡,仿佛因她有了些许光明。 我最信赖的人,背弃了我最至高无上的祖国,放弃了我们曾经发誓生死都要报效的家国,我当如何去挽留他?我一直用生命效忠的君王,却变成了屠戮我全家,我当何去何从? 我承认,我一直以来都是在自作多情,但是她与我我成为不同阵营两个人的时候,我还是难过的不能自已,我想要跟随她,可我不能,我还要去保护那个暴戾的,毁我一生的君主,突然记起来,我幼年的梦想,好像和凌迟月一样,是战死沙场,可面对她的时候,我又不住地挣扎,我当何去何从?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平步青云 重生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五月,凌迟月 ┃ 配角:霍乾,苏莫然,水嫏嬛 ┃ 其它:反目成仇,誓死报国 一句话简介:两个被满门抄斩的青梅竹马的一生 立意:战争哪有什么对的错的,各为其主罢了 岳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凌迟月知道,他只有五月一个人了。 那天,天空被染成了红的。 屋外,随着队队兵士的手起刀落,此起彼伏的哀嚎渐渐消失。 屋内,跪着的,是一个身披染血铠甲的男人,跪的,是一个宫里打扮的太监。 “将军可得快点了,延误了时辰,杂家也不好交差不是?”说话的太监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陈司昂。 名字取的倒不像太监。 男人突然冲陈司昂重重磕了一个头,吓得这倒霉太监一个踉跄。 “走走走,快走……”陈司昂有些厌恶的捂着口鼻,好像讨厌男人身上血与汗混在一起的味道,带着身后一队人溜着边飞快的走了。 “岳将军自刎还是要快一点,对大家都好!”远远地还有一句话传来。 男人看着屋内西墙边挂的一幅海棠美人图,缓缓拿起地上的刀,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海棠美人图后面,传来一声很小的猫叫。 凌迟月躺在雪地上,温热的血水流到身上,也并不觉得冷,那天,依稀记得,好像也是冬至。 1 五月去年入宫了,做了一名画师。 那年冬天,他冻伤了肺,气不足,习不了武。 这样好,至少这样他很安全。 不必像我一样,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我很满意。 我十二岁那年从了军,跟着黎将军南征北战,到现在八年了,也算是略有些成就。黎将军现在老远老远的看见我,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要比那些刚来毛头小子们多将近一倍的时间。 前段时间,我们这队人马从西面包抄的时候,我奋勇杀敌,砍了六个匈奴狗的脑袋,现在,我也算是个小队长了。 十二岁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五月了,我十分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离开西北,我要戍守边疆,终有一天,我要成为一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就像我爹那样。 西北的风沙很大,裹着沙的风打在脸上生疼。我眺望着京城的方向,幻想着,砍下匈奴单于的脑袋,千里奔回京城,拿给五月看,告诉他,大仇得报。 他定欢喜。 2 我入宫了,作为一名宫廷画师。 我自幼便有肺疾,马步扎不了一刻钟,我只得放弃。 不仅如此,无论冬夏,药是断不了的,难为凌迟月小小年纪,还要照顾长他两岁的我,幸得我们一直得到许多好心人的资助,隔段时间便会送来些许钱财药草。 习不了武,只得习文习书习画。 最爱的,还是救过我们一命的画,我癫狂一样的画。 凌迟月从军后,我一个人更是废寝忘食的画,没日没夜。 画各种画,画花画鸟画虫画鱼画山水,画人,画凌迟月,画未曾谋面的父母,画自刎的舅父。 凌迟月征战沙场为报仇,那我只有入宫报恩。 报答当年陈大人,不杀之恩。 只是这陈大人,真是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了,我在宫里半年,没有一分他的消息。 3 黎将军死了,死的很窝囊,我亲眼看见了。 我们一万人马,被匈奴狗包了饺子,他们人高马大,我们打不过。 那瞬间,好像回到了那天,岳家被满门抄斩的那天,一个个手起刀落。 不同的是,之前下跪的是父亲,跪的是陈司昂,为的是谢陈司昂就我与五月性命。 而现在,跪的是黎将军,跪的是匈奴狗,为的是求匈奴狗饶他一条狗命。 匈奴狗的马蹄踏穿了他的胸膛。 黎将军死了,眼睛没有闭上,永远也闭不上了。 4 我与其他的画师每日给不同宫里的娘娘画画,她们让我们画什么我们便画什么,只是,我们出不了文德殿的门。 出了文德殿的男人,不是皇帝,便是太监了。 除非皇帝召我。 皇帝召我了,因为我给梅婕妤的画,多画了一颗痣。 梅婕妤勃然大怒,当场一个茶盏摔过来,砸在了我的额头上,别说,砸的还挺准。 我给梅婕妤作画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宁,也许不是作画的时候,我最近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的,总感觉有什么要发生。 也确实有一些事情,要发生了。 5 那不是人,那一定是天神。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霍乾所想。 他一枪劈开匈奴头领的脑袋,连带整个身子仿佛也被劈成了两半。 整个队伍沸腾了,我感到热血冲上了我的脑子,我拿起地上的刀,冲进匈奴狗堆里,不停的砍杀,不停的手起刀落,就像当年屠戮我家人的兵士一样。 我应该是,杀红了眼。 6 我被打了二十大板,感觉肺病更严重了。 这两天我一直在咳,我躺下了。 可我还不能躺下,我还得去谢谢那位新入宫的温少使。 若不是这位温少使替我求情,皇帝会要了我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 但若是他要我的命,那我一定给他,因为他是我的君主。 7 他,霍乾,同我一般年纪,却已经是校尉了。 但他当的起。 匈奴首领的脑袋,我劈不开。 好多人说霍校尉因为是皇后的姐姐的养子才官升校尉。 我不服,他们都劈不开匈奴首领的脑袋。 我跟他们狠狠的干了一仗,他们八个打我一个。 我输得很惨,但是我不服。 直到霍校尉亲自赶来,问我叫什么名字。 8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去御花园的路上。 我禀明皇帝,求见温少使,想要拜谢温少使救命之恩。 皇帝竟然准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踏足后宫。 她扒在假山上,探头探脑,除了我没有人发现她。 领路的宫女也没有。 9 我兴奋的睡不着觉。 黎将军死后,我们现在是霍校尉的兵了。 明天,他要带领我们奇袭匈奴相国。这将是我第一次出击匈奴。 这也是我们中原第一次主动出击匈奴。 哪怕明天我死在战场上,我也必定含笑九泉。 五月,你能看见吗? 10 温少使长相只能说是极其柔和,比不得梅婕妤那种妖冶的美,但确实我此生见过的最温柔的女子。 我用尽了全力,才能使自己没有在温少使面前咳出来。 出了温少使的院门,我再也忍不住,我觉得,我的肺也要被咳出来了。 领路的宫女颇嫌弃的看着我,离我三丈远,好像我是什么瘟神附体。然后,便寻了个可笑的由头,让我自己原路返回住处。 我一路走一路咳,我觉得我会死。 她也是这么说的。 我蹲在假山前,一手扶地,咳得不能自已。 她围着我转了两圈蹲下,看着我的眼睛,“你快死了。” 她该不会一整天都趴在假山上吧。 我突然发现我还有心思想这些。 11 我从来没有战的如此畅快淋漓过,我们两千人,趁着夜色,杀进匈奴狗的大营。 两千人,割了他们三千七百一十二只耳朵。 我们虽然也死了将近五百人,但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我们不战,我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身后的黎民百姓,就是我们的王,失去的就是我们华夏的疆土。 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霍校尉要回京了,他要带我一起回京,他还要带我入宫面圣。 我只觉得自从在战场上第一次见到霍校尉,我周身的热血,都要被点燃了。 京城,五月,我要回来了。 12 “你是什么人啊?”她忽闪着大眼睛问我。 但是,我咳得满眼是泪,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 “你知道霍乾吗?或者苏莫然。”她蹲在我面前,姿势应该是双手抱膝。 “这样吧,你帮我找他们,找到后我让莫然哥救你性命好不好?”她好像抬起头东张西望的,我看不清。 “我也不想找你一个病秧子,没办法啊,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那我们就说定了,拉钩!”她牵起我的手,用小指缠上我的小指,她的手冰凉。 我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觉醒来,感觉好了很多,发现我倚在假山上睡着了,不是,怕是晕过去了。 天都已经黑透了。 我睁眼的一瞬间,她从假山上跳了下来。 我感觉有些头疼。 真是捡了个不得了的东西。 她不是宫女,不知道怎么来到御花园附近的,也没被守卫们看到。 我到现在才能借着月光稍微看清一点她,约么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我开始以为是哪宫的公主,但一定不是,公主不会趴在假山上。 我甩了两次甩不掉她,应该是会些功夫,不过就我这身子,不会功夫我也甩不掉。 没办法,她跟我回了文德殿。 我让她装成宫女的样子。 文德殿的宫女相互之间都认识,我让她装成温少使那里调来的宫女,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应该会帮这样一个找不到哥哥的可怜的女孩子吧。 13 这是我第二次进宫。 第一次是岳家还在的时候,父亲还是我大华朝的大将军。 宫门一如当年高耸,黑压压的让人透不过气,吊桥放下来,我们策马驶入。 因为跟着霍校尉,我才能策马入宫。 五月,就是进了这高高的宫墙之中吗? 14 她要找的人叫做霍乾。 不用说这皇宫,怕是整个京城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二十岁直升校尉的人,并不多。 她真的很能闯祸,大到用石子打侍卫的帽子,小到打碎各种小盏,还偷过与她不对付的宫女好容易攒的镯子扔到了湖里。 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本事,石子打的这么溜,偷起东西来习惯的跟吃饭一样。 心肠却是不坏,看到与她不对付的宫女伤心的哭泣,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湖里,吓了我一大跳,那么大一片湖底,也不知道她怎么找回的这镯子。 我不由自主的想要护着她,哪怕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哪来的,哪怕知道一旦让人发现她是假扮的,我们俩的命都保不住,我都情不自禁的想留下她,想保护她。 她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 我期盼拥有的东西。 她该是在蜜罐里泡起来的,该有一对极爱她的父母,才能养的出如此天真烂漫的性子,这宫里的公主,都比不上她。 她来了之后,甚至我的肺疾都好多了。 但是,很快,我就不会再拥有她了,因为霍乾,回京了。 15 我见不到五月,我只能在前殿,进不了后宫。 不知道五月知不知道我回京了。 我八年没见他了,但是现在,应该是我这八年里,离他最近的一刻了。 很奇怪,我在西北的时候,只是有些想他,也会与他通一些书信,但只是有一些想他。 但是想到他,现在可能离我甚至都不到一里地,我的思念好像决堤了,从小到大的回忆,霎那间溢满了我的脑子。 我感觉我疯狂的想要知道他,我唯一的亲人,过得如何,天气渐寒了,他的肺疾又如何了。 没有办法,他最后给我的消息,只是告诉我他要入宫做画师。 他现在究竟如何了?我满脑子都是五月幼时的样子,甚至大殿之上皇帝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我为了五月,没听清皇帝说了什么话,我做了最大不敬的事。 霍校尉拉我起来的时候,我瞬间清醒了,我怵地又跪下来,我求霍校尉可以带我入后宫。 他本就当的起我的跪。 霍校尉进的了后宫,不论他怎么做的校尉,皇后娘娘,都是他的姨母。 16 前庭有消息传来,霍乾入宫了。 她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高兴的手舞足蹈。 我并不开心,但我想,我在她面前表现的,应该还是有些开怀的样子。 她很快便要走了,走了也好,这样一个开怀的女孩子,怕是见不得生死的——我怕我很快就要入土了。 17 八年了,我浑身上下每一寸筋,每一寸骨都在叫嚣。 我要见到他了。 18 霍乾径直来了文德殿,他没有去皇后的椒房殿,径直来了文德殿。 他是来找她的,他知道她在这。 19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 让我很长时间都恨得牙痒痒的那个女人。 她站在五月身边,倏地冲我身前的霍校尉扑来,呃,倏地冲我身前的霍校尉身旁的面具男人扑来。我竟一直没有注意到,霍校尉身边,好像一直跟随者这样一个男人,不是那么起眼,我也从未见过他摘下面具。 五月有些呆愣的看着他们,我有些不高兴,我的五月,呆愣的看着他们,我的五月,没有看见我,我磕了十几个头才能在这冠冕堂皇的宫中见到他,他没有第一时间看见我。 他的眼神一直追随者那个女人,跟随者那个女人才转到我的身上,就算他现在吃惊的看着我,我也生气了。就算他当着我的面咳得蹲了下来,就算是…… 我还是自嘲了一下我自己,我不能看见他倒下来,我的身体比我的脑子跑的更快,我不知道我离开他以后,他的肺疾竟严重到这种地步,他冲我笑,一边咳一边笑,我好像都能闻见他嘴里血的味道,我承认我慌了,我才刚刚见到他,我终于能有一点点的成就了我才刚刚见到他,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当年,应该好好照顾他,我真是个,废物…… 20 我看到霍乾一脸震惊的样子,我怀疑,他真的是来找她的吗? 她像只小马一样奔出,扑向霍乾,呃,扑向霍乾旁边的戴面具的男人,那个,怕是她嘴里的莫然哥了吧。 我有些怅然,随眼一撇,我感觉我的眼球要夺出眶了,那是,凌迟月。 我八年未见的,我的兄弟,凌迟月! 他高了,强壮了,怕再不是跟在我身后需要我保护的孩子了,我的眼周有些许酸涩,我竟还迸发除了一个想法,霍乾来这里,不是找她,是带凌迟月,来找我。 我想笑,但是,我忍不住了,我的喉头实在太痒了,我甚至承受不了每一次呼吸的气流穿过我的喉咙,我猜我应该咳得有点厉害了,我能感觉到有丝丝腥甜,但是,我太开心了,我死之前,我还能见他一面,我真的…… 21 我一生都会追随霍校尉与莫然公子。 没有霍校尉,我早就死在匈奴狗的铁蹄下了,没有莫然公子,我的五月,我的五月就会…… 就算是五月的病不能根治,我也会誓死追寻霍校尉与莫然公子,跟随他们报效我最爱的家国。更别说,霍校尉竟能同意去求皇帝带着五月一同出征。 很危险,但是,我以后活着的每一天都能够见到他了。 22 我醒来的时候在去往西北的马车上,凌迟他们策马而来,却因为我,加了一辆马车。 连她都在外面骑马。 她真的让苏莫然救了我。 而且,为了让苏莫然能够及时医治我,他们竟带我去往西北。 带我一个病秧子,去往西北。 也带着她。虽然听说是她自己极力要求的。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他们的感谢,我也许并不是特别在意自己能够活多久,我真的很感谢他们,让我以后仅存的日子里能每天的见到凌迟月。 还能,每天见到她。 23 西北这个季节风沙极大,但是霍校尉,不,霍将军,要带我们长途奔袭伏击匈奴王城。我作为霍将军手下一名大校,当仁不让地冲在最前面。 我是为了战场而生的。 我是为了击败匈奴而生的。 我是为了我大华朝一统而生的。 我所向披靡。 我在所有的大校中,第一个冲到了王城之下。 我甚至丝毫不怀疑,斩下匈奴单于狗头的人会是我。 24 她上战场了。 我恨我自己,如此无能。 连女子都上的战场,我甚至走不出遮挡风沙的帐篷。 我狠狠的锤向面前的小几,小几纹丝不动,阵阵夹杂着麻木的疼痛从手心慢慢传至心底,真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我能够做的,只是为前线下来的将士们包扎伤口——在帐篷里为他们包扎伤口。 凌迟月受伤了,一把长箭射穿了他整个肩头。 我亲自为他包扎的。 他双目通红,在没有人的时候,抱着我偷偷的抽噎。 他带的人,几乎全军覆没。 七队人马,只有他中了埋伏。 他向我诉说着他的无能,向我这个更加无能之人诉说着他的无能。 我突然想到了舅父当年临行之时,双眼定定的看着我们,那双坚毅的眼睛里分明说的是,保家卫国,报效华夏。 凌迟月,像极了舅父,我不能再听下去了,我慌张的找了借口离开。 她回来了。 面带惊慌,看了我一眼,眼神慌忙的闪避开,回身进了自己的帐篷。 我苦笑了一声,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子,第一次见到尸横遍野,真的,我觉得,只是有些惊慌,她算是已经很难得了。 我呢,呵,我连战场,都上不了。 25 霍将军就是我们的战神。 他所向披靡。 大军大获全胜。 除了我带的兵。 帐篷外面欢呼一片接着一片,我们占领了匈奴王城,我华夏自建国一百三十年,从未有过如此战绩。 只有我这里。 一片死寂。 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跟我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一个一个的从马上摔下来,被城墙上如雨般的箭射成一个一个如同刺猬般的球。 周青挡在了我的身前,我眼看着有箭穿过他的身体,他伸手将我推开一些,让穿过他身体的箭不要伤到我,又巧妙的护我在他身前。 这是跟我并肩作战了七年的好兄弟,比我还要小三岁,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不过十岁,半大孩子一个,自己行军的行李都背不动,跟在我屁股后面天天喊我大哥。 我看到剪头穿过他身体的地方,汩汩的流出鲜红的液体,温热的,一股一股的出来,随着箭头的增多混在了一起,汇成一道很小很小的河流,流向干涸的沙土地。 一支箭射爆了他的头。 他的皮,他的肉块,他细碎的骨头迸到了我的脸上,湿热一片。 就在这一刻,我退缩了。 我从记事就开始接受到的理念崩塌了,父亲从小要我保家卫国,不要害怕抛头颅洒热血,但是现在我怕了,我怕极了。 我是突然间的,就怕死了。 满门抄斩的时候,我不怕死,我要与家人共存亡,父亲将我藏在了壁画后面,我只能看着家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父亲自刎的时候,我不怕死,我要冲出去与父亲共生死,五月捂住了我的嘴,我只能无力的呜咽。 被匈奴狗围困长宁坡的时候,我不怕死,我心想着,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满腔的热血浇在混黄的土地上又怎样,霍将军一枪劈开了匈奴首领的脑袋,我提刀便砍,越杀越勇。 我怕了。 周青的血肉溅到我脸上的那一刻,我怕极了。 我告诉自己,五月就在离我几十里的地方等着我回去,我要活着回去。但我知道,这是个幌子,只是个幌子。 我怕死,真的要面临死亡的这一刻,我怕了,我怕极了。 我怕死,我之前不怕。 我知道父亲会把我藏起来,我不会死。 我知道五月在我身边,他不会让我死。 我知道就算我等不到援军,我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我有胆气。 但是现在。 我的兄弟们,马上就要死光了。 只有我。 是的,我活下来了。 三千人马,加上我,活下来的,区区十五人。 我没有脸见五月,甚至我死了也没有脸见比我早死的兄弟们,尤其是周青。 我趴在五月的怀里,泪水止不住的流,我只能在他面前才能漏出一点脆弱。 他对我,应该是失望透顶了。他不愿再听我诉说。 我失去了我的兄弟们。 很快,我就会失去他了。 26 我没有办法劝说凌迟月。 我连我自己都劝说不了。 我逃走了。 很是慌张的逃走了。 27 霍将军仍然愿意以我为大校,我认为我不配。 我手上葬送了太多条性命。 我现在是三军的笑话,我不配。 28 她开心的跑来与我打招呼。 真好。 她还是个小孩子心性的,难过的事,转眼就能忘掉。 真好。 她交了新的好朋友,开怀的告诉我,我只能笑着看着她,但是,我也是真的为她高兴。 29 五月跟那个女人走的很近,他以后,可能都不会再理我了。 30 她让我帮她画一幅肖像,我突然发现,她本身美的就不是那么的真实。 她拿着画乐开了花。 将士们都喜欢她。 是了,死气沉沉的大军中,有一朵明亮的花,谁不喜欢呢。 31 大军撤回了定襄。 天太冷了,戈壁滩上都有些结冰了,人受不了,马也受不了了。 匈奴单于逃到了左贤王部,那是匈奴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我们死伤也颇多。只得先行回到定襄稍作修养。 霍将军,要回京城了。 32 十二年后,我又一次正大光明的走在了京城的街头。 路旁的酒肆都已不熟悉,街道与儿时记忆相比,也相差甚远。 我和凌迟月,要偷偷地回当年的大将军府祭拜了。 33 我和五月,有一个月没有好好说话了。 这不算什么,毕竟之前,我们有八年未见。 但是我感觉,我们从未有像现在这样生疏。 我们一起偷偷地回了当年的大将军府。 门口贴着发黄的快要掉光的封条,我带着五月,番羽墙而入。 里面一片破败,尸体当年就被清走了,留下满地暗红干涸的血液,经年累月过后,沾染了厚厚的尘土,掩盖住了那些暗红的血液,亦掩盖住了当年的罪行。 匈奴狗被父亲的大军打的节节败退,街头巷尾都在传颂我岳家军之勇武,匈奴狗串通当年的兵部尚书,制造父亲叛国的伪证,致我岳家遭株连九族,兵部尚书畏罪自尽。否则,我定剐了他以祭我岳家一百八十三口在天之灵。 这贼人畏罪自尽后,死无对证,我岳家亦无法昭雪。 当年的灵堂也已不在,父亲的尸首也混在一起被运走,当年藏匿我二人的海棠美人图,也早就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我二人找到灵堂的位置,略一清扫,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相对无言。 我们俩,竟也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我自嘲的笑了下,仰头看落日余晖,看到了房顶上的两个头,我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湖底。 34 我顺着凌迟月的视线看过去,她和一个男子趴在屋檐上,嘴里不知道嚼着什么,憨态可掬,我竟不由轻声笑了出来。 我怕是疯了。 岳家遗嗣的身份,马上就要暴露了,我竟能笑得出来。 35 他们在哪里多久了?他们看到了多少?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 杀了他们!这是我的第二个想法。 36 我没看到凌迟月是什么时候飞出去的。 等我回过神来,凌迟月单膝跪在地上,一个男人一手摁在他的肩头一手别过他的一只胳膊。 凌迟月武功很厉害,我从小就知道,哪怕他小我两岁,他五岁那年,就赢了七岁的我。 三招,可那个男人只用了三招,就把凌迟月摁在了地上。 我的笑凝在了脸上。 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我的体温在慢慢的降低。 逃了十几年,这次,怕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37 我最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在白城毫不惧怕,满心都是生有何惜,死有何惧;而在匈奴王城却怕死怕的要死。 我被这个男人摁在地上的时候,匈奴王城下的感觉瞬间传回了我的大脑,我的身体不由的想要发抖,我感觉摁住我的这个人一定是匈奴人。 哪怕我知道,他并不会杀了我。 38 “五月!”她开心的想我招手。 我尴尬的冲她一笑。 “我要给你介绍,这是我交的新朋友,轩濂澈。”她眼睛看着我忽闪忽闪,又两步快跑到那个男人身旁,手里的竹竿指着我,让我知道她刚才吃的是串冰糖葫芦,“轩濂轩濂,这是五月,我之前跟你提过的。” 她永远看不清形式。 我也很无奈。 我感觉我咳疾要犯了。 39 我真的是很讨厌这个女人。 从见她第一面开始就是。 她成日混迹在霍将军脸前聒噪不堪,每次见到五月比见到亲娘还亲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 尤其是现在,我一副丑态,单膝跪在地上,她却若无旁人的要与五月谈笑风生。 40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表达。 轩濂澈放开了凌迟月。 他狼狈的从地上站起来,有些愤恨的看着她。她察觉到了什么,蹭到我身旁,悄悄地问我:“我感觉他不喜欢我呢。” 她眼睛滴溜滴溜的转着,转向我,转向凌迟月,转向轩濂澈。 我感觉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你和你的朋友不要告诉任何人在这里见到了我们好吗?”我竟然没用恳求的语气同她说话,我平静的很。 “嗯,五月说的我能做到,我们是好朋友嘛!”她信誓旦旦的点着头。 41 我真的是非常非常讨厌那个女人。 我感觉我就像一个小丑。 他们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我惴惴不安的过了好几天,五月仿佛笃定了他们不会说出去,与往常无异。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都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扯着五月同他们逛了许久,可怜五月肺疾未愈,还要带着两个白痴到处逛。 我们在京城整整呆了两个月。 我同五月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十天,因为这个可恶的女人。 42 出了正月,我们要回定襄了。 春季里风大,我依旧只能在马车里。 43 出了正月,我们回到定襄重整兵马。 霍将军立下了军令状,誓取匈奴左贤王部。 轩濂澈与我同时封了校尉。 44 霍将军与左贤王部僵持了两月有余,互有胜负。 她最近也不太愿意凑热闹跟着出去打仗了,喜欢待在我账中缠着我画各种人像,画她,画温少使,甚至画梅婕妤。然后拿着三张画像贼兮兮的看,眯着眼偷偷地问我这三个里面谁最好看。 她最好看。 可我每次的回答都是梅婕妤。 她也并不失望,甩着梅婕妤的画像问我,有些惆怅地问我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这种女人。 这种感觉就像孩童偷偷涂了母亲的胭脂问为什么不如母亲好看一般。 我不禁觉得好笑。 她越来越过分,找来皱巴巴的树叶让我画梅婕妤,找到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让我画梅婕妤,找来一块不知道什么皮子让我画梅婕妤,反正不管找到什么东西都让我在上面画梅婕妤。 正面的,侧面的,背面的。 我应该告诉她,她最好看的。 45 那个女人越发的招人烦,每次战场上浴血回来,都能看见她从五月的帐篷里钻出来。 男未婚女未嫁的,成何体统! 将军就不该带这么一个顽劣不堪的黄毛丫头来这刀光剑影的战场上。 这没长眼睛的刀剑一个不留神,可能命就搭在这种地方了,尤其是这种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片子。 46 她不见了。 将军大发雷霆,疯了一样,派兵五里,十里,甚至五十里的去找。 不能再远了,再远就要到左贤王部了。 我感觉整个人都掉进了冰谷里。 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我看到凌迟月在远方,目光如刀的看着她。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应该是心里的寒冷,又触发了我的肺疾,我不住的咳,感觉我的胸膛,我所有的内脏,被咳嗽震动的滚烫,我的整颗心脏,因着这震动要跟随着我由肺往上的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我不停的告诉自己,他不会这么做,他不会这么做。 但是她,实实在在的不见了。 47 我吓坏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五月,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满脸泪痕,不住地咳,好像要背过气去,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身体仍旧不住的抖。 我扶他坐起来,他甩开我的手,身子倚在床旁,口中咳出一口鲜血。大口的喘着粗气,喘几口,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咳完,又是一阵剧烈的抖。 为什么不是我,冻出肺疾的为什么不是我,我不住地问我自己,为什么当年五月会将他的外衣一直披在我的身上。 我的心疼的厉害。 48 我变得不再认识他。 这不是我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兄弟。 我们从小一起习武读书学兵法,一起承受除却彼此之外所有亲人的离去,明明我们已经只剩下彼此了。 他杀了她。 他明明知道我多么喜欢她。 我们所有的亲人都离去了,只剩下我们苟延残喘着,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鲜活的寄托,她让我知道我并不是行尸走肉,她让我知道我鲜活的活着。 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没有告诉别人。为什么不对轩濂澈动手,为什么偏偏是她。 尸骨无存,连一丁点的念想都没有给我留下。 49 五月疯狂的翻看他的画,他找出所有她的画像,他竟为她画了那么多的画像。 他认为是我杀了她。 我告诉他不是我,他不信我。 我跪下来求他相信我,他不信。 霍将军派出人马方圆五十里搜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霍将军在军营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连平日里云淡风轻的莫然公子也在营帐里不停地进出。 但是霍将军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莫然公子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那个女人的两个哥哥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只有五月,我放在心口的五月,在我心口拿着尖刀,不停地刺着。 我突然想到,若是死生不见的是我,五月是不是也会这般癫狂? 不会的。 自我去年冬天一场败仗,我们就不可能同以前一样了。 只有我还在自欺欺人一直讨好他,我活该。 50 我不应该再留在这里。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我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莫然公子看了看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没救了。 也许,很快我又可以再见到她了,想想还是最近唯一令人开心的事呢。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不知道是因为她死了,还是因为是他杀了她。 51 他想死。 我从五月眼中看出来了,他想死。 不行,绝对不行。 我慌了,我这次真的慌了。 我跪在莫然公子身前磕头,不住的磕头。 莫然公子一定可以救他的,一定可以的。 不,他可能已经死了,他的心,可能已经死了。 为什么? 他们相识不过一载,他的心跟着她死了,为什么? 我们自幼一同长大,我们一同经历了最恐怖最痛苦的事情,我们一起熬过来了,我一直以为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也是他最重要的人,我会一直信他,他也会一直信我。 为什么? 没关系,信不信我都没关系。但是他不能死,他不能有事。 他不能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我们都不能死。匈奴未灭,大仇未报,家园未守,我们都不能死。 求求你五月,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他知道她死讯的时候是不是同我现在一样痛苦?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木然地磕着头,我只能求莫然公子,我没有任何办法。 52 我又活下来了。 半死不活的活下来了。 我连起床都费劲,霍将军甚至不知从哪找了一个小厮照顾我,我这种,罪臣之后,真的不配。 凌迟月每日都来看我,看我死没死。 他始终不承认是他做的。 无所谓了。 行尸走肉而已,在意那么多干嘛。 听说前线战事还是有输有赢的,从二月打到了七月,怕是马上就打不下去了,粮草,要撑不住了。 左贤王我们打不下来,当然了,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只是,还有半月,中元节便要到了,我才发现,我除了为她画的画外,没有留下她的任何东西。 53 我每日都会探望五月。 但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一回。 三个月没有正眼瞧过我一回。 我每天都会给他讲一点新鲜的事,今日又赢了一场,听说左贤王杀了单于自立为王,今日又败了,左贤王,哦不,匈奴单于亲自上战场了,听说有个说自己进过宫的小兵不小心瞧见匈奴单于身边有个极似梅婕妤的妃子但是没有人信他诸如此类的。 他没有一丝表情。 54 凌迟月出去了。 我撑起身子,去拿画架上的一幅幅画,我碰倒了画架,画撒了一地,我浑身颤抖,挣扎着坐起来,颤抖着慢慢地翻开一幅幅画。 一个不得了的念头慢慢浮上我的脑海。 “五月,你为我画一幅画可好?” “五月,我与碧心姐与那个梅婕妤,谁长得好看?” “五月,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梅婕妤那种女人?” “五月,你再给我画一个梅婕妤好不好?”她拿出一张不知道是什么皮子对我说。 我浑身颤抖。 她怎么敢?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她怎么敢? 整整三个月,她做了什么? 我浑身颤抖。 55 左贤王部,破了。 不,匈奴单于部,破了。 我们又一次赢了匈奴单于,虽然此单于非彼单于。 那个讨厌的女人还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了不起到害得五月三个月没和我说一句话。 了不起到害得我和五月的关系由尴尬降到冰点。 了不起到害得五月差点离开这个世界。 了不起到连霍将军打了五个月都没打下来的匈奴单于部分崩离析,单于出逃。 了不起。 56 我挣扎着出营去看。 我就知道,轩濂澈一定可以把她带回来。 从他能够三招放倒凌迟月我就知道。 她穿着匈奴的衣服,面庞完全是梅婕妤的样子,可我知道是她。 我大老远看她从轩濂澈的马上跳下来,飞扑到莫然公子怀里,扑的莫然公子一个趔趄。 凌迟月,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对我一如既往。 反倒我,心虚的不敢见他。 她一次都没来看我,是我有些自作多情了。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能远远的再看见她一次,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57 那个女人在主帐里颐指气使的。 她空手回来,却背下了整个匈奴的布防图。 三个月的时间,她潜入匈奴最难啃的左贤王部,找到了所有的布防图,还背了下来。 霍将军封了两员副将,一个是我,因为我在战场上不要命,一个是轩濂澈,因为他孤身一人去匈奴营地抢回了她。 我们的大军因着霍将军的决断,因着莫然公子的计谋,还有这布防图,所向披靡,一路向北。过阴山,趟瀚河,只四个月,攻下匈奴八座城池。 攻下这第八座城池之时,大军沸腾了,也不知道是谁带领着,全军引吭高歌,也不知道是谁先哭了,一堆大老爷们,鼻涕唾沫糊了一脸,嘴里呜呜哇哇,唱一会,哭一会,怪恶心的。 我见识到了战场上的那个女人,年龄虽小,到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先锋的活计也敢领。长木仓握在手中,匹马也敢往上冲,若不是身量较之偏小,远处望去,怕是以为冲在最前面的是我们的霍将军。我有一点惭愧,也许之前,我对她成见过深了些。 很快,又是冬月,中原的人马,都受不了这西北的苦寒,留下驻城的将士,大军拔营回了定襄,而我们随着霍将军回了京城。 百姓夹道欢迎,人声鼎沸,我坐在马上,腰杆不禁直了起来,他们称赞的人中,有一个就是我! 回京,入宫,封赏,顺理成章。 我的前路,一片光明。 唯有他。 我们两人,生疏了一年有余了。 58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跟随着大军。 之前,我还能跟着那些军医,做些包扎之类的活计,但是现在,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废物,一次一次的挣扎在死亡线上但是却没有死掉的废物。 我听着账外一次次的欢呼,每一次欢呼,都是因为拿下了一座城池。 直到第八座。 凌迟月除了带兵在外的时候,还是每日都来看我,给我送一些吃食,每次,我们都是相顾无言。 而她,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天又冷了,我们又一次回到了京城,同上次相比,我更不像是一个人了。 听着外面的欢呼雀跃,我一个人在车里,裹紧了身上的棉被,真好,外面的声音那么大,我咳嗽的声音也不会有人听见了,白天咳夜晚咳日日咳,估计所有的人都厌极了我吧。 我在咳嗽的间歇朝窗外看去,没掀帘子,模模糊糊的,但是我能感受的到,两边百姓的脸上,一定是洋溢着热烈的笑,他们是真心的爱戴我们这支,不是,他们这支能打胜仗的队伍,真心的爱戴着我们的将军。 窗外一个身影骑马奔过,我撑着身体掀开帘子探头出去,一个偏瘦的身影,个子略小,全身铠甲,意气风发。 看不到脸,我知道是她。 旁边又过来一匹马,一只手轻轻地把我的头摁回车里,凌迟月又轻轻的为我把帘子放下。 仍旧相顾无言。 59 那个女人跟在五月车后有半个时辰,我从后面看着她上前去,停下来,又上前去,又停下来。 她大抵是有些愧疚的,五月病重至此,她是首功。 我不止一次在五月的营帐外看到那个女人,都是踱几步就走了,从未进去过,否则,五月不会一直那么的郁郁寡欢。 我觉得我最近真是有些空闲了,我竟有时间去分析他们的想法。 五月喜欢她毋庸置疑,就像我喜欢五月一样,而她对于五月,估计只是有一点点的愧疚,她喜欢的应该是轩濂澈那种,但是看起来,她对轩濂澈还有一丝疏离,那么,她有没有那么一点喜欢五月? 我想的我发育的不是很完全的脑仁疼,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我只有一个结论,我是个傻子,五月也是。 将军封了勇冠侯,还被赐了勇冠侯府。大家都高兴坏了,那个女人,成了勇冠侯府的大小姐。 五月被安排进了最里面的厢房,我依旧每日看他,给他送饭,告诉他一些外面的事,但都引不起他的一丝波澜,直到我告诉他,那个女人,又不见了,但不会再有人怀疑我了。 60 她又不见了。 我感觉我没有上一次那么着急了,明显的,别人也都不像上一次那么着急。 可能是大家都有些习惯了吧,毕竟一回生二回熟。 也许是有上次的经验,也许在这皇城之中,没人敢对勇冠侯府的大小姐做什么。 我无聊的在算计,我上次同她说话,是在二百七十六天前,她趴在案几上,脸压的很扁,憋着嘴问我,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梅婕妤那种女人。 我不由笑了,直到现在,二百七十六天后,我想起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想笑。 笑完了,感觉又是一阵寂寥。 莫然公子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床帐发呆。 他走近我,摘下来脸上的面具。 我睁大了眼睛,我第一次见到莫然公子的真容,我忽然就有些理解他为何不分昼夜的戴着他的面具,他这样的容貌,带着面具,能避免太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冲我淡然一笑。 真是一张摄人心魄的脸。 同样身为男人的我,苟延残喘的我,都禁不住有些动心了。 “你知道她去哪了吗?”他真是温柔到骨子里了。 我想起了她从匈奴左贤王部被救回来,跳下马,扑到了我眼前的这个男人怀里。若我是她,恐怕我也会这样。 我一丝反应都没有,对着我几次的救命恩人。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他依旧浅笑着看着我。 我有些无法直视他的脸了。 “她一直不敢来看你,她觉得自己利用了你,对不起你。”他的眼神没有离开我的脸,我想,我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怕是都印在了他的眼里。 “你知道她去哪了吗?”他的笑容扩大了些,许是发现我的些许变化。 “她,去哪,了?”我才发现,我的声音沙哑到这个地步了,我几乎三五天的不会说一句话,我的嗓子,似乎只是用来咳嗽。 “谁知道呢,大概蛮危险的吧,若我猜得不错,一个月的时间,若她回来了,万事大吉,若她回不来,怕你一生,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一点也不担心,明明她一口一个莫然哥叫的亲切。 他有点看出了我的心思,“若你好好吃药,好好的接受我的治疗,也许,她不会冒着危险去给你求药呢?” 我双目圆睁的看着他,样子应该很难看,但我不在意,我满脑子都是那句为我求药,我不知道苏莫然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他说的真假。 是的,苏莫然的医术是真的厉害,他手下,怕是没有治不好的病,没有疗不好的伤,唯独我,自己活的有些够了,也不愿意痛快的去死,拖拖拉拉的。 61 莫然公子从五月房中出来,我没有接着进去,他的话我听的清清楚楚。 我知道莫然公子在骗他,但是我感谢他的欺骗。 这是他们的计,让那丫头离开,让莫然公子拿那丫头说事,要五月想开一些,这样子,应该可以活的久一点,我之前听别人说起过,他开心一点,身体也会好一点吧。 明明知道他没救了,这一年快把他折磨死了,莫然公子说过五月的肺怕是快烂了,治不好了,除非他可以重新长出一个新的肺,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我真的恨不得烂掉的是我的肺,或是我的肝,我的心,都可以,可为什么是他?他什么都没做,而我,自十二岁上了战场,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为什么缠绵病榻的只有他? 我推门进去,五月正费力的挣扎下坐起来,我快步走进去扶起了他,他越来越轻了,甚至我觉得我单手就可以拎的起他。 他哆哆嗦嗦抢过我手里的碗,咳了两声,碗在手中端不稳差点掉了下来,我伸手帮他拖住,他一勺一勺费力地拼命地往嘴里填着粥,嚼也不嚼地往下吞,填下去,咳出来,填下去,咳出来,我看见他有鼻涕和眼泪顺着留下来,应该是米粒咳到鼻子里去了,他该多难受啊。他咳完还要拿勺去舀,我将他手中的碗勺掼在地上,狠狠地搂住了他。 我上次将他搂在怀里,是在一年前重新见到他,他在我面前倒在了地上,而上一次,是在九年之前,我离开他,远赴边关。 他没有一丝反抗,他沙哑着对我说:“凌迟,我饿了。” 62 苏莫然也许是骗我的。 无所谓了,骗我也好。 我有些想通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做个病秧子等她来看我?苏莫然说的对,“不论你信不信我,这一切,等你好了,你可以自己来看。” 我得好起来。 63 五月活过来了,我看到他的眼神了。 同之前一样,一片清明。 他每日按时的吃饭,按时的吃药,身体虽然没有什么改观,精神却明显的好了很多,他真的在等一个月。 我都不信会有什么一个月,她和轩濂澈跑了,因为轩濂澈也不见了。 但是看到五月慢慢地精神起来,这个女人的失踪,还真是有些价值。 64 一个月很短,我终是没有等到她,也是我天真,一个月后我才知道,她跟那个深入敌营救她回来的英雄一起走了。 我真是好笑,什么不切实际的梦都能报。但是,我依然要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吃药,因为,我同凌迟月,好像慢慢地回到了之前的状态,那个令人安心的状态,那个令人感觉我们二人理当如此的状态。 我最近真的十分喜欢上午坐在屋外屋檐下,可以稍微晒一点冬日的阳光,听凌迟月来讲外面的一点趣事。我最近常想,我剩下的不多的生命,能这样安静祥和的度过,也是很不错的。 因为我最近明显的感觉到,哪怕我好好的吃饭,好好的吃药,也应该快不行了,我的胸口最近常常刺痛,常常半夜痛醒,真好,我应该撑不到二月大军拔营,真好,不用再拖累大家。 65 年关近了,府里开始挂起了红灯笼,也是好笑,整个勇冠侯府,除了几个丫鬟厨娘,清一色的老爷们,也不知道扎个灯笼给谁看。就连五月的院里,也给扎了两个,显得喜庆。 五月突然提起想去外面看看,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小孩子心性,弄得突然间,我也想出去看了。从岳家被灭门,我们再也没有挂过这种红灯笼。 五月自回了京城,变没出过这个院子,他哪怕最近努力的在吃饭,也是越发的瘦了。 我搀着他慢慢的走出去,外面热闹非凡,跟五月那个清冷的院子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今年大军大获全胜,大家伙儿高兴,从一回京城开始,整个府里一直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这年关近了,有家有室的都跋山涉水的回了老家,剩下的,都是些和我们一样没有家的汉子,不论是回了老家的,还是剩在府里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热热闹闹的好好过一个年。 五月,一定能撑过这个年。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府门口,五月应该是第一次站在这个门口,门外车水马龙,皇帝赏给勇冠侯的府邸,在这京城最繁华的地界,当然,也是借了勇冠侯是皇后娘娘外甥的光。听说,皇后娘娘开始张罗着给勇冠侯物色夫人了。 突然,一个不长眼的兔崽子一头撞了五月满怀,若不是我搀扶着,五月怕是要飞出去了,我扶稳五月,他受不得一点伤害了。 我抬头怒目而视,没想到这个没长眼的兔崽子一声尖叫:“乾哥哥救我,有人要杀我!” 66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终于又见到她了,时隔三百一十二天,又一次近距离的,面对面的见到了她。 她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撞得我真疼。 67 五月立在了当场。 我看到霍将军和莫然公子快步从府里出来,挡在了那个女人身前。 门口没看清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名白衣男子,面色不善,瞪着那个霍将军身后的那个女人。 我才看到她有些狼狈,一身白衣惹得脏兮兮的,头上一个像半个蝴蝶一样的发饰也歪了,怀里抱着一个大概两件衣服大的包袱,小人得志的挑衅的看着门口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人看起来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身上衣物也是皱皱巴巴,仿佛两个人在泥塘里狠狠地干了一架。 白衣男子单手叉腰,另一手指着那丫头怒目而视:“我再说最后一遍还给我,要不然我真打死你。” 那丫头还真不知天高地厚地回击着:“打死我?就你那小短腿,追得上我再说吧!” 白衣男子闻言便往里闯,霍将军伸手将他拦下,两人比比划划百十招,手脚都快的不像话。 “乾哥哥打他,臭不要脸!”她竟还在煽风点火的叫嚣。莫然公子出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她捂着头有些委屈的看着莫然公子,样子竟有些可爱。 不,这个可恶的女人一点都不可爱。 68 我一直盯着她的样子一定十分蠢笨,我想开口同她打个招呼,却不知如何开口,看她捂着脑袋的样子,我下意识想伸手揉一揉她的额头,但手重的很,抬不起来。 她离我那么近,感觉却又那么远。 69 从她再次出现开始,五月的眼睛里就不再有我了。 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慢慢地,想要同他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哪怕不会同童年时那么亲密。 可是她又出现了。 我讨厌她的出现,我讨厌五月现在满心满眼的都是她,我嫉妒的发疯但是又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我又十分害怕被五月看出我自幼就对他产生的龌龊的心思,但是,这个讨厌的女人还是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 我早就知道,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却没想都,她如此的了不起。 她怀中抱的,是蜉蝣灵宝,听说几百年才能长出来的天才地宝,一件听说连死去几十年化作枯骨的人都能救得活的天才地宝。 她从那个白衣男子手里偷来的。 她死死地抱着蜉蝣灵宝不撒手,那白衣男子被霍将军拦住一步近不得,只得妥协。 她与霍将军莫然公子还有那个白衣男子在将军的书房里良久,不知道说了什么,那白衣男子竟同意了将蜉蝣灵宝送给她,送给五月。 70 她满头满脸的灰尘,应该是吃了好些苦的。 我自己都要放弃了我自己,他们没有一个人放弃我,凌迟月没有,她也没有。 我不敢想象,她废了多大心力,一个女孩子家跋山涉水,怎么搜寻得到这种宝贝,若是她有一丝危险,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亦是有些气愤,如此危险的事情,霍乾和苏莫然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跑出去。 我看着眼前她依旧脏兮兮的脸,笑着对我说:“五月,对不起了。” 我不知怎么,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慌了,手忙脚乱的想要为我擦拭脸上的泪水,不知所措的样子,傻得可爱。 71 白衣男子说蜉蝣灵宝需靠内力化入五月体内,勇冠侯府这么多人,只有他拥有如此澎湃的内力,也只有一个要求,他要她给他道歉,而且要她诚恳的求他。 我以为她连蜉蝣灵宝都能费尽千辛万苦为五月求来,这点小事应该不在话下。 我错估了她,她当场拔剑就要跟他硬干,若不是霍将军阻拦,怕是屋顶都给他们俩掀翻了。 我慌了,可这是我知道的唯一可以救五月的方法,我慌忙的跪了下来。 白衣男子还是救了五月,我也真的是无以为报。 为了感谢他,将军留了他在府里过年,他好像也是个漂泊之人。 那个女人回来了,轩濂澈却没有回来,她说他去祭拜自己的亡父亡母,会在年夜前赶回来,明天,就是除夕了。 72 我稍微好一点后,她还是像之前在皇宫在西北军中一样,没事的时候就会趴在我房中,缠着我画画。但不会在让我画她画温容华画梅婕妤了,她缠着我教她画画。 除夕夜那天,轩濂澈回来了,她高兴的跑去找他,也不知道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我在后面看着,好像挺重要的东西被别人不经意的拿走了,救命恩人从后面拍了拍我,我回头看到他一脸揶揄。他告诉我她看不上我,也看不上轩濂澈,我无言以对,心想的却是她与轩濂澈看起来确实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呢,不配的只是我。 他看我不信,笑着说我天真。 73 这是我自全家被灭门后过得最好的一个年了,哪怕她天天缠着五月,我感觉也不是那么的嫉妒了,只要五月好,那便好。 白夜公子,就是白衣男子,五月的救命恩人,说是受不了我之前的一拜,非要教我几招几式的,他是五月的救命恩人,本来他说什么我就会做什么,更何况,他整天的一张笑脸,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她真厉害,能把白夜公子这么乐观随和的一个人逼到变脸。 当然,偷东西是不对。 当然,我是真的感谢她这次千难万险带回来,偷回来的蜉蝣灵宝。 除夕那天,轩濂澈回来了,真好。她开始天天跟轩濂澈混在一起了,五月还是我的五月,真好。 74 霍乾新年去宫里请安的时候,带她去了,皇后娘娘一眼便相中了她,说她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跟着霍乾南征北战的,执意要霍乾二月出征的时候送她入宫陪伴静媛公主。 静媛公主自幼体弱多病,不善与人言谈,我猜她是不愿意的,没想她高兴地答应了,条件是带我一同入宫,继续做我的宫廷画师,但是可以在宫中畅行无阻的宫廷画师。 她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去。 我想去。 蜉蝣灵宝不愧是天才地宝,我虽没有大好,但是平日行动几乎无碍,平时也会偶尔咳一声,但也只是习惯使然,我觉得,我可以重拾武艺,我想要保护她,亦想要保护凌迟月,我需要时间,宫廷画师有足够的时间,而我如今若执意跟随大军出征,也只会添乱而已,我在战场上,甚至不如她。 75 她和五月留在了京城,我们走之前,将军亲自将他们送进了皇宫,听说她连头也不回,高高兴兴的进去了。 白夜听了嗤之以鼻,没猜错的话,他大概还在生气她偷了他的蜉蝣灵宝。他同我们拜别,一路东去。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确是在刀光火海之中了。 本来说好到二月一开春我们先回定襄,然后整顿兵马深入大漠,这次哪怕一年五年十年不归,势必揪出匈奴新单于,踏遍匈奴腹地,屠遍匈奴四散的各个贤王小王,甚至匈奴整个部族。 天不遂人愿,东夏不知从哪竟聚集了十万兵马,自东北一路南下,听说都快要打到齐洲了。 正月初十,大军拔营,一路北上。 我们慷慨激昂,我们是华朝战神霍乾的军队,我们所向披靡。 76 我早就知道她不会好好的陪伴静媛公主,没想到她这么的明目张胆。 入宫第一天,她跑到静媛公主寝宫告诉公主,“我要去温婕妤那里了,你这个病秧的公主一点都不好玩,你一定不会做公主。” 胆大包天。 静媛公主当场气的浑身发抖,一句话说不出来,她扭头就走,在皇宫里轻车熟路。 幸得温婕妤近来得宠,保她小命一条,可我确实真心吓出来一身的冷汗。 77 本想东夏小国,以卵击石,却没想陷入了胶着。 大军以勇冠侯霍乾为帅,我与轩濂澈分别为左右将军,以莫然公子为军师,驻齐洲以北三十里。 东夏军则神出鬼没的驻扎了十几个营地,且不断在变动。 二月初二,龙抬头,东夏军烧了我们的粮草,大军士气一落再落。 我从未见过霍元帅如此铁青的脸,一句话不说,转身回了营帐,莫然公子跟了进去,接着又被赶了出来。 这应该是霍元帅第一次把莫然公子赶出来。 二月初三,霍元帅出帐,一身轻甲,亲自带了八百人,扬尘而去。 那身打扮,与当年在云中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打扮一模一样。 三天后,回来了三百人,和将近五千的俘虏以及粮草,甚至还有活的牛羊。 他浑身是血,进帐倒头就睡,莫然公子跟了进去,没有被撵出来。 然后,大军势如破竹。 78 大军回来之前,我们在温婕妤的地盘上吃喝玩乐了半年。 白天,我是宫廷画师,她是温婕妤住在宫中陪伴的好姐妹。 夜晚,我在院中偷偷地练习残存在我脑海中的武功招式,她时常坐在屋檐上看着我,美其名曰给我把风。 我想我应该是十分笨拙吧,因为她经常叼着根草皱着眉头看着我。 她可能实在忍不了了,拿了一本书给我,要我练习内力。 我不想学,战场上明显的是招式比较管用,但明显,我拗不过她。 79 我就知道,全军的人都知道,只要跟着霍元帅,就一定不会打败仗。 我们一路追击,直将他们赶入了长白山腹地。 大军凯旋而归,却折损十之七八,我迫不及待的要去告诉五月这个消息,我要把战场上的事忄青事无巨细的讲给他听。 他定会为我开怀。 80 她高兴的上蹿下跳,我不知道她高兴的是大军得胜还是霍乾苏莫然要回来了还是,轩濂澈要回来了。 81 我想过一万种欢迎我们的方法,或是庆祝大军凯旋,或是咒骂霍元帅破釜沉舟的打法,唯独没有这一种。 霍元帅进宫就被扣了下来。 兵权被收,大军驻在城外,所有将领直接被带入诏狱。 有人说霍元帅同匈奴人有联系,匈奴故意退后,无数中原的宝贝经由霍元帅流向匈奴;有人说,东夏这一仗,就是霍元帅联络东夏演的一场大戏,只为谋求更好的职位与兵权;有人说霍元帅在军中已黄袍加身自封为王,只待归来取皇帝之位而代之;甚至有人说霍元帅是妖邪之子根本不是人,被三根长木仓捅穿照样不死,来这世间为的只是为祸江山颠覆朝纲。 荒唐!荒谬! 皇帝怎么会相信?他不是看着霍元帅长大的吗?他不怕这样听取陷害忠良之言会招致朝野动荡吗? 这与当年给我岳家的莫须有之罪不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吗?,是匈奴狗啊,是匈奴狗要陷害霍元帅啊! 满朝文武全是饭桶吗?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是匈奴狗的奸计?十几年前的伎俩依旧拿出来用为什么还会有人相信? 五月怎么办?五月还在皇宫中,他怎么办?他会不会被按照霍元帅的同党抓起来?她会不会被按照霍元帅的同党抓起来? 82 御林军将我们团团围起的时候,我感觉这真是不可思议。 这应该是第二次有人说我谋反了。 我一个病了十几年的人两次谋反,呵。 83 我隔着诏狱里厚厚的栏杆看着五月被带进来,他歇斯底里不住挣扎,被狱卒狠狠地掼在地上。 他不该是这种人。 她没有被带进来。 84 他们分开了我们俩,我被带往诏狱,她被带往建章前殿。 我心里的不安不住地升腾,我冲上去,被人摁住,我看她回头冲我莞尔一笑,用口型告诉我:“我不会有事的。” 我呆楞了一霎那,血液上涌,我又冲上去,又被摁在地上,我又冲上去……我看到他们放开她,她向我走来,她抬起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85 五月被他们扔了进来,我还要谢谢他们,把我们关在了一起。 真是讽刺,我们又过上了朝夕相伴的日子。 他跟疯了一样往外闯,我甚至都拉不住他,真好,他的身体恢复的真好。 他力气用尽,颓然的坐在草垛上,双手抱头。说实话,我想和他一样,而且我之前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他为她,我为霍元帅。但是现在不行了,两个人最起码要有一个略微清醒些的。 86 牢里得不到一丝消息,我一次次的见识到了自己的无力。 我真的想要像凌迟月一样坚强,但是我做不到,经年累月的身体不好,感觉我的精神也被拖垮了一样。 牢里的时间似乎都与外界不同,格外的漫长。 她会被带到哪去,她仗着霍乾的功绩,好几次忤逆皇帝,又得罪了好几个公主皇子嫔妃,她会被怎么样? 我真的不敢在想,我真是没有一点用处。 87 我们在诏狱呆了整整一个月,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日三餐准时送来,但不会同我们多说一句话。 因太后生辰大赦天下,我们得以离开诏狱,只有霍元帅和莫然公子被留了下来。 以谋逆罪。 连证据都没有的谋逆罪。 兄弟们宫门外跪了一地,冤声震天。 88 皇帝竟要封她为容华,入宫便是容华,从未有过,无上殊荣。 我知道她不可能会答应,但我担心,她终究涉世未深,难保不会被引诱。 我有一个恐怖的想法,皇帝是为了得到她才囚了霍乾。 我猜错了,她要用自己换皇帝放了霍乾和苏莫然,皇帝没有答应她,她要只放了霍乾,皇帝依旧没有答应她,她要皇帝只放了苏莫然,皇帝,允了。 凌迟月把我关了起来,他怕我像在诏狱里一样发疯,但我自己知道我不会,我甚至觉得我现在冷静的可怕。 她不会乖乖的嫁给皇帝,大婚订在一个半月后,她一定会想尽办法逃出去,我知道她的,甚至,她现在都没想要逃跑,她现在搞不好正想尽办法去救霍乾。 我要帮她,我要让自己完全的冷静下来,才能想出帮她的方法。 89 她用自己的自由换出了莫然公子。 皇帝特许霍元帅活到她成婚后,毕竟,她还是勇冠侯府的大小姐,无父无母,长兄为父。 这算是定死了霍将军谋逆的罪名。 最让我气愤的是轩濂澈,她同他那么要好,比五月还好,他却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着急。 莫然公子回来军营后一句话都不说,不吃也不喝,兀自坐着,约么着得有三四个时辰了。 莫然公子回来的时候,身上有伤,没有伤筋动骨,但也是些不轻的皮肉伤,看到莫然公子身上的伤,轩濂澈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了微微的变化,毕竟,我们所有的人都只是被关了一个月,除了五月因为反抗太过剧烈被掼了几次外,没有人受到任何刑讯。 但最让我们震惊的是,他的面具被人拿掉了,露出的是一张略脏但是掩不住惊世绝伦的脸。 在特别紧张或者特别着急的时候,我常常会走神胡思乱想,比如现在我想的是我有些理解为什么莫然公子一直面具不离身了。 霍元帅到底怎样了,他不说,我们也问不出口。 就这样僵持到了晚上,莫然公子终于动了,他只叫了轩濂澈一个人进了内室,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只知道两个人一直聊到天亮。 他们出来后,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家都在等着莫然公子,都是战场上一起拼杀出来的兄弟,只要莫然公子一声令下,大家拼上性命,担下这谋逆的罪名,也要把霍元帅救出来。 但是莫然公子什么都没说,像平常一样,招呼大家吃饭。 兄弟们大多呆愣在当场,但也无可奈何的一个个坐了下来。 只是想不到的是,莫然公子和轩濂澈当天就不见了。 90 我再三的向凌迟月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做,他才不情愿的把我放了出来。 他情绪很低落,准确的说,从东夏回来的所有人的情绪,都很低落。 苏莫然和轩濂澈不见了,大家的主心骨只剩凌迟月一人了。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凌迟月被封了镇北将军——霍乾之前的名号。 无头苍蝇一样的半月后,军令也下来了,令大军半月内拔营先至定襄。 皇帝不允许我们等到她大婚,他有些忌惮我们这支队伍,这支霍乾的队伍,这支称她大小姐的队伍。 可军令如山,我们一丝办法都没有。 凌迟月曾试着带几个武功高强的人夜探诏狱,霍乾根本没有被关在那里。 凌迟月现在常常一整天坐在霍乾之前常坐的位子上,他现在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若是霍元帅在,他当如何?” 我并不知道,我也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有,有没有办法可以救她出来。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是个个心知肚明,霍乾是难逃一死了,为什么不转换一下思想去救她?不管苏莫然去找什么方法救他,都只剩不到二十天了。 91 军令改了。 令大军立即入宫救驾,立即。 整个大军沸腾了,五万御林军无法守卫皇宫,竟需要我们这帮西北来的大老粗们进宫救驾? 军令如山,不得不动。 大军还未整顿好,皇宫方向却已浓烟四起。 92 我们感到的时候,火势已大的无法进入,从建章宫连着椒房殿南北共十八座宫殿都被浓烟包围着。 养尊处优的御林军们一个个拿着水桶跑来跑去。 凌迟月率先泼了自己一身水冲了进去,我紧紧的跟在他后面,她还在里面。 93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白夜,他一直一身白衣被染成了鲜红色,他周围摞着数十具尸体,一圈的御林军,没人敢近他的身。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他动手,他看了我一眼,第一次没有用笑脸对着我,抬手,刀锋指向了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五月已经从后面跑了过去,我顾不上白夜,紧跟上他。 我同白夜擦身而过,他亦没有拦我。 真是糟糕透了,一时大意,竟让五月跟了过来。 周围全都是浓烟,完全辨不清方向,幸得五月在宫中住过很久,我一直跟着他,他一定是去找她。 94 烟熏的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串,我不知道她在哪,或许在椒房殿,或许在长乐宫,或许在未央宫,我停了下来,会不会有可能,她在文德殿。 不会,皇帝不会让她去那,建章宫,她一定被囚在了建章宫!我又跑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确信,冥冥中,我就是知道。 越往前跑,地上的尸体越多,我的心越沉,我见到了白夜,但我们不可能只有这一个敌人,我们对他知之甚少。 苏莫然已经失踪了将近一个月,上次她失踪偷了白夜的蜉蝣灵宝用了一个多月,巧不巧这么难寻的天才地宝她出去一个月就偷到了,她无论如何,霍乾和苏莫然都要放走一个,我感觉越想我的脑子越清醒,我越跑越快。 我幻想了两个多月再次见到她的场景,有她完完整整的出现在我面前,笑着喊我五月;有她大婚之时站在城楼之上,而我只能痛惜仰望;甚至我曾经梦到过的最坏的一种,是见到被送出宫外的她的尸体,我惊的差点从床上跳起来。我唯独没想过这一种:她满身是血,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像个女战神一样,左手持一根短棍,不知道从哪劈来的,一把摁在皇帝身前,把他锁在龙椅上,身子微弓,右手握着一根长木仓,向皇帝刺去。 我一声不要还没喊出口,对面冲出来一个颀长身影喝道:“玄月停手!”她微微一顿,没想到皇帝接着从龙椅下面抽出一把软剑甩向她,她身侧不知哪个方向冲出来一个男子一把推开她,软剑不偏不倚正砍在男子腰间,男子中剑却仍不闪不避,一拳打在了皇帝脸上,力道之大连带龙椅一起砰然倒地,他回头冲她轻哼一声:“废物!” 我看到她抬眼,整个瞳仁慢慢转紫,她又冲皇帝冲去,被那个颀长的男人一把拽住衣领。 真美,我从未见过紫色的瞳仁,真美。 初春了,天还是这么的凉,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95 感觉全乱了。 她差点弑君。 诛九族的大罪。 这都是些,什么人? 一路跑来,他们不会超过十个人,五万御林军,一丝一毫的拿手都没有。 96 她要弑君,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为什么要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她为什么要坐实了这谋逆之事? 我该上前去阻拦,我只能上前去阻拦啊,我生在华朝长在华朝,我只能为华朝,为我的君王而生为我的君王而死啊。 万幸,她停了下来。 但是凌迟月已经冲了上去。 97 她,这些人,要杀了我的君王,无论之前有什么样的交情,但他们这样不行,绝对不行,他们这是在逼我,逼我将刀尖指向他们。 不是没想过,只有几个人,能够打进建章宫,哪怕是有她这个内应,怕也都是些深不可测的人。 只是没想到这么强。 我连身都近不了,我还未靠近那个受伤的男人,那个拖住她的男人已经站在我面前,刀背捅上我的小腹,我瞬间飞了出去,落地后良久,才感到腹中翻江倒海。 我挣扎着又想爬起来,看到那个男人向我走来,我清楚的看着他黑色刀背上反射的光。 我看到五月挡在了我的面前。 98 她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胳膊。 这个男人一丝表情都没有,除了刚才喝住她时微微皱了下眉外,真的一丝表情都没有。 “别动他,他是我的朋友。”我听见她如是说。 我该庆幸,我是她的朋友。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没动。 浓烟中只见一道残影围着我们转了两圈,飞上她的肩头停住,竟然是只通体雪白的小刺猬。 “小貂回来了,我们快走吧!”她的声音欢快了起来,就像平时同我说话时一样欢快。 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胳膊。 我的感觉告诉我,她不是为了救我,而去挽他的胳膊。 他拉开她的手,上前去扶了那个受伤的男人。 浓烟中,几声马的嘶鸣传来,不一会儿,两匹棕马一匹黄骠马飞奔而来,那个男人将受伤的男人托上黄骠马,自己飞身上了其中一匹棕马,调转马头朝外飞驰而去。 她两步跑过来,从腰间摸索出一把略长的匕首拉起我的手划破,刀柄放在我手中,同我道了声珍重,回头上马跟随那两人而去。 真好,她留给我了礼物,还有一道伤疤。 这是我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她。 99 霍元帅被一群乱臣贼子救走了,谋逆的罪名,全是坐实了。 我同五月,竟因为救驾有功,各领功名。 只是那群乱臣贼子,至今仍未找到。 皇帝也因此次受惊,大病一场,好了之后,开始全国搜寻半仙老道,炼丹问药。 而我,终于坐上了霍元帅的位子,成了凌迟元帅,而我的军师,是五月。 他不知道从哪得了什么法子,也许是天赋异禀。他跳过了十几年的空窗期,竟习得了一身不得了的内力和轻功,有时候对阵,我都赢不了他了。 只是三年我们休养生息的时候,匈奴狗们,也修养好了,近两个月又开始蠢蠢欲动。 100 再次来到西北,物是人非。 依旧处处黄沙一片,只是身边那个整日里上蹿下跳,逗得整个军中欢声一片的开心果不见了。 我也不是之前的那个病秧子了,拖她的福。 101 几场不痛不痒的仗打下来,有赢有输。 每当遇到胶着的时候,我就问自己,如果在这里的是霍元帅和莫然公子,他们会怎么样,甚至我偶尔会想,若在这里的是她,又会怎么样。 平白无故的想这些无故的事情,自然是得不到任何结果。 只是匈奴狗这次,比起以往,要难缠的多。 直到有次我在军帐中焦头烂额的看着地图,五月面色铁青的拿着一件明黄色的布进来,双目赤红的看着我。 102 我像往常一样在账中看着地图。 这次匈奴比起以往,真的要难缠的多,仿佛这个游牧民族突然间长出了脑子,开始跟我们迂回着打游击战。 “他们下次,恐怕要绕过你们,直取定襄了。”一个有着熟悉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不可能,我们守得足够紧,他们绕不过去。” 条件反射的一句话说完,我僵在了当场,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她靠在桌旁,拧着脑袋看着我眼前的地图。 我就这样呆愣的看着她,一如初见时的一身白衣,耳边有一条长条的如柳叶般的发饰,比起之前稍稍长大了些许,只是些许。 我们一起相处了三年有余,三年未见,我从未问过她年龄,但与初见相比,她最多长大一岁,饶是我心中再不愿信,我也该知道她绝不是常人,霍乾那一条妖邪之子,恐并非空穴来风。 但我不在意。 “为什么不可能,乾哥哥在那边。”她抬起头,对我轻笑。 我竟有丝了然了,既已坐实了谋逆之事,不如反叛到底,较之西夏东夏月氏而言,匈奴,确是最好的一个原则。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自己订的一个小小的原则,甚至我并不知道她是如何躲过千军万马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到我的账中,就像当年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匈奴左贤王部。 她当年给我的那本内功,我练的很好,大多时候凌迟月都不是我的对手了,但她来到我面前,我一丝感觉都没有。 她给我的那把短刀也很好,不知道是过于锋利还是涂过毒,见血封喉。 她在我面前自然地席地坐下来,好像我们昨天也是这样坐着聊天,而不是三年未见。 “我有一件事情,想和你聊一下。”她往案几上趴了趴,眉眼一弯,就像之前趴在上面喊我画画一样,她与过去的她重叠在了一起。 我不知怎样回她,也许太过想念,此时,我依旧没有丝毫的真实感,我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我怕少看了一眼,她又要消失了。 也许是我许久未动,她瞪圆了眼睛,支起身子,抬起右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触感冰凉,她好像一直是这样凉凉的,就像她的心。 她又笑了,从怀中掏出一卷明显很旧了的明黄色的绢布,轻轻放在我的案几上。 103 我之前一直都猜不透,陈司昂一直与我岳家远无怨近无仇,亦未受过我家任何好处,为何冒着欺君之罪,无缘无故的放我二人逃生。 我拿着这卷有些许残缺的圣旨,手不住的抖,五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104 我忘了我刚才做了什么,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躺在我自己的塌上。 她给我的是一卷残缺的圣旨,是真的,我不是没有猜测过,霍乾入狱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只是从来都不敢相信我自己的想法。 我第一次入宫作画,为的是找陈司昂报当年救命之恩,但是我什么都没做,因为我连陈司昂都没有找到,后来借着同她一起以陪伴静媛公主为由再次入宫,我又打听过陈司昂,诡异的是查无此人,当年的总管大太监,说消失就消失了,丝毫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 岳家同霍乾一样,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满门抄斩,只是,霍乾的姨丈是当今皇帝,不能被满门抄斩,且霍乾军中威望太高,斩了全军又不现实,更何况,皇帝又看上了她,只能借着个大赦天下的由头,只斩霍乾。 那卷残缺的圣旨,就是当年皇帝下旨,令陈司昂同当年宰相刘菿一同构陷舅父与匈奴勾结。 陈司昂一时心软,留下来我们两个活口,而陈司昂自己,永远的不见了,还有刘菿,当街纵马不幸摔下,不治而亡。 功高震主,杀人灭口。 105 将五月送回去,我便回来了。 我不敢在那里陪他,因为我自己同样崩溃。 106 她蹲在我塌前,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连她都不想见。 “出去……”这可能是我对她说过的最重的话了,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其实应该感谢她,我知道了我真正的仇人是谁,我又不自觉的有一丝怪她,怪她让我知道了我的仇人到底是谁。 不要让我知晓,让我就这样为了华朝而战,战死沙场不好吗? 我已经浪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我本该同凌迟月一样,还未成年就厮杀在战场,但是我没有,因为当年的满门抄斩。现在,我终于上了战场,甚至追赶上了凌迟月的步伐,但为什么要崩塌掉我的信念? 我该为谁而战?为这个残害忠良的暴君吗?为这个抄了我全家的仇人吗? 她嘴唇抿了抿,抬手拭掉我眼角的泪滴,转身离开。 是吗,我什么时候哭过了吗。 107 我不知道在自己的营帐中坐了多久,直到有人光明正大的掀开门帘进来——光明正大的进主帅的营帐。 她像与我十分熟识一般慢步踱过来,长裙一掀,自然而然的坐在我身旁的位子上,伸手拿起案几上的茶杯轻啜了一口,回头冲我道:“凉了。” “是你给五月的。”我已经用了我最凶狠的眼神去瞪她。 “是我,这份礼物,凌迟元帅,还喜欢吗?”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茶盏,冲我巧笑倩兮。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之火,拿起手边镇纸冲她砸去。 她站起来上前一步,镇纸堪堪砸在她脚边。 她低头看了一眼,挑了下眉,抬头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我,语气轻佻:“我将你岳家全族被灭的原因告诉了你,凌迟元帅不但不谢我,还这样对我,”说罢她还一副委屈的样子,踢了踢脚边的镇纸:“砸的我真疼,脚都肿了,你向五月,好交代吗?”抬头冲我一脸的无辜。 真不要脸。 我冷哼了声:“你在五月面前也是这般?还是你在霍元帅面前,也是这般?” “那倒不会,那我讲理,”她突然换了副一脸嫌弃的模样:“要不是乾哥哥让我来同你讲一句话,我才不会见你,一脸丧门星的样子,浪费我的时间。”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何不调转马头,攻向长安?” 这句话真的是霍元帅说的,她不会骗我,她不屑。 霍元帅要我做的,是真正的谋逆。 我的心跳的极快,我感觉我的胸腔已经盛不下我的心脏,我的脑子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怪不得当年除了五月,没有人怀疑是我杀了她,因为我根本杀不了她,我不配,真是可笑。 她的出现,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在我的心里,压了一座大山。 若是追随霍元帅,则我是人见人骂的叛国将领,若执意抵抗,我不可能赢得了霍元帅,我有自知之明。 她还告诉我,很快,他们要直取定襄,我也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我恨不得把头磕碎在案几上,让它不那么的疼。 108 凌迟月总是比我坚强的多,明明我才是那个年长的人,明明我该照顾他,我是那个该拿主意的人,可能是这些年我身体孱弱,可能是这些年他一直征战沙场,而我就像一直养在温室里一样,这些,都让他做了。 但是现在,他做不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心追随霍乾,可以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而且,霍乾的对手,是屠尽我们全家七十多口的罪魁祸首,何况军中还有不少霍乾的旧部,更何况,她在那里。 我们弃暗投明,追随霍乾,理所应当。 但是不行,我们是华朝的儿女,我们生在华朝,长在华朝,我们从小听的最多的就是父辈们的教导: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死生,只有无愧于家,无愧于王,无愧于国,才能无愧于天地。 哪怕这个王,屠了我的全家。 109 五月拿着那把她送的短刀,抵着我的脖子,告诉我我们应该做的抉择。 我发现我可能从未真正认识过他了解过他,也许在我十二岁离开他的那年开始,我就已经不懂他了。 我一直以为,他会选择跟她站在一起,我真是错的离谱。 他是最好的军师。 见证者我认真发下毒誓后他才离开,明明最该苦恼的是他,发毒誓的却是我,我不禁苦笑了出来,不由得又哭了起来,又哭又笑的,幸亏没有人发现。 110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定襄,我们丝毫没有怀疑她说的话。 但是定襄一派祥和。 虽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我们还是尽了最大的全力疏散定襄的百姓。 三日后,昔日繁华的定襄城,成了一座空城。 百姓怨声载道的,驻在城外十里,不肯离去,没人相信匈奴人能够打的进定襄城,只有我们捏着冷汗。 他们打的进来,他们对面,有霍乾。 111 我们设想了许多种他们打来的方法,霍元帅擅于闪电战,速度极快的那种,不会逗留多久,一般不出意外都会直捣黄龙。 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有可能会派几个高手先行进城藏匿,或是火烧或是别的方式毁掉,或是偷偷运走我们的粮草,我用了平时三倍的人,看守粮草。 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直接从正面打了过来,堂堂正正的从正面杀了过来。 就在我们将百姓请出城外的第二天。 气贯如虹,无人可挡。 大军卷起的尘土有三尺厚,我完全不知道十里外的百姓们该怎么样,会怎么样,我自顾不暇。 112 真是一场恶仗。 霍乾冲在最前面,入伍多年的军士们一看见他,士气自己已经弱了三分。 真是一场必败的恶仗,没办法,必败,也要打。 113 我们一退再退,终是退出了定襄城,我们用三天的时间,将百姓们请出了定襄城,霍元帅用一天的时间,将我们赶出了定襄城。 他已经留手了,我们伤不过四十八人,无人阵亡。 以往跟着霍元帅领兵上阵杀敌,他一个人恐怕都不止杀四十八个。 五月有些心不在焉,我知道,因为他没有看见她。 除了苏莫然,我还在敌阵中看到了的白夜和轩濂澈,还有当年替她挨了一刀的那个人,混在匈奴狗中。 我靠近不了他们,我想劝说他们,都是华朝儿女,为什么不能守卫我们自己的疆土? 哪怕是被君王伤透了心,有一万种方法为自己申冤,为何非要走上这条不归路? 想到此,我心中不由嘲讽了下我自己,我何尝不是愚忠? 114 输得真惨,毫无还手之力。 不禁输在兵法上,还输在了武功上。 白夜上来就拦在了我面前,但我深知,尽管他曾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若留手半分,身首异处的不仅是我,还有我身后五万将士。 后来我发现我的想法真是可笑,什么留手不留手,他拽住我的衣领,像提溜一个孩童一般,飞身上了城墙,一松手,幸得我最近轻功练的还不错。 而我身后的五万将士,就像鸡圈里的小母鸡,被人赶得东奔西走,一个个从正门被赶出去,除了拼死抵抗的或是误伤的四十八人外,再无伤亡,大门就在我们面前,轰的关上了。 真是有些可笑,我们将定襄的原住民赶了出来,他们将我们轰了出来。前后不过四天。 她不在军中,可我还有些话,没有同她说清楚,我上次,真的不是想要赶她走。 115 大军没有办法,驻扎在定襄城外三天,不得不拔营往南撤去,没有办法,我们的粮草,全部都在城中。 撤到瞿九江之时,大军不得不休整了,三日无粮草,又长途跋涉将近两日,看到江水,一个个的都把持不住一样扑进河里,我无法阻拦,因为我也想进去,但是不行,我是元帅。 在我的士兵们一个个倒下的时候,一个绿衣绿裙的女人骑着马慢慢过来,看起来应该刚学会骑马不就,在马背上有些摇摇晃晃么感觉。 “你是他们的头?”她在马背上,身子往前略倾,“这条河里的水都有毒,你们不知道吗?还有,你能不能扶我下来?” 116 我们一直忙于赶路,又饥又渴,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河岸边寸草不生。 凌迟月把这位薄荷姑娘从马上扶下来,准确一点说是拽下来,他一直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怎么写。 这位薄荷姑娘好像对此地颇为熟稔,这附近哪里有棵树哪里有块大石头都一清二楚,我不由怀疑,这瞿九江的水去年来的时候还未听说过有中毒的,怎么这次一来,便一个个的倒下,她的出现也让人怀疑。 117 这个女人话是真多,比那个女人话还要多,哦,那个女人对着我说的也不多。但是好歹跟那个女人比起来,冲我没有那么阴阳怪气的。 一身的绿色头上还带个绿簪子,还叫薄荷,我看长得像一株薄荷似的。 不过应该是个好人,起码救了我的兵,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五月对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敌意,我不觉有些高兴,这是不是我对那个女人的那种敌意? 118 大军休整完毕,凌迟月执意要带薄荷上路,说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楚楚可怜的。 我还真没看出她哪里楚楚可怜了,独自一个人楚楚可怜的骑着马在不知为何被下了毒的瞿九江闲逛?不会骑马?怎么上的马? 可他不听我劝,竟还说瞿九江有毒说不定可以拦住霍乾的队伍。 好不好笑,那面有苏莫然!怕毒? 真不知道被什么迷了眼睛,撤退路上还捡来路不明的女人,怕是最后怎么死在这女人手上的都不知道。 但没办法,他执意要带。 那个薄荷也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比她差远了,我嗤之以鼻。 119 五月很不喜欢这个聒噪的女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她,那个女人之前也经常在他面前没完没了的,他却一点也不讨厌。 或者他讨厌薄荷,是因为我? 我再三的保证,我会看好薄荷,而她也信誓旦旦的对天发誓不会惹半分麻烦。 只是我没想到,打脸来的那么快。 霍元帅不愧是霍元帅,定襄整顿不过一天便挥师南下。 我们不可能硬抗,我们虽整顿完毕,但是我们一点食物都没有,我不知道霍元帅这次挥师下来是要做什么,明明在定襄已经放过了我们,我们没有办法,只有马头朝北。 我感觉我的冷汗,顺着我脸上半月未刮的胡子茬,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120 跟这位薄荷姑娘,真是短暂的相处呢。 霍乾来了,带了粮草,要同我们谈谈,准确的说,要同凌迟月谈,毕竟那个傻子向来对他言听计从。 我斜靠在马上睨着他俩,避开众人我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无非,便是劝降,或者说是,劝说我们带军弃暗投明。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我们一定赢不了。 然后就听见那个薄荷的一声惊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刺耳的很,回头看去,她在冲着跟霍乾一起来的一个男子拼命的招手,嘴里不住喊着“端木津”。 那个男人的脸色就比较精彩了,我估么着,就算以我的画笔,也只能描绘其十之五六,先是一震,约么着认出了薄荷,脸色兀的转红,接着又缓缓的转青,就差尴尬两个字从脸上像汗水一样留下来了。 我不禁想笑,虽然不知道他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我就是想笑。 仔细瞅了瞅那个估计叫端木津的男人,那个曾经喊她“废物”的男人,我心里不禁为他的遭遇坏心眼的暗暗叫好。 谁也不能骂她! 121 霍元帅要我重新跟随他,不过这次,不是跟随他攻打匈奴,而且跟随他,为匈奴而战。 我回头看了一眼五月,他抱胸倚靠在马上,回头看着薄荷。 我脑子里一下闪出他双目血红,那把粘毒的匕首横在我的颈间,若当时我真的降于霍元帅,他那把匕首会不会挑破我的皮,让他刀上的毒液浸入我的血液,流过我的心脏,让我永远的终结在荒凉的戈壁滩上? 我冲霍元帅拜了三拜,第一次见他,他救了我一命,紧接着,因为他,我才再见到五月,因为他,莫然公子救了五月,因为他,我得以在战场上痛快的杀敌,圆我保家卫国之梦,但是现在,我不能继续追随他了,我告诉我自己,我怕极了五月的那把短刀。 霍元帅白来了一趟,五月连她的劝降都没有听,又怎么会听他的。 霍元帅还是留下粮草离开了,没有动我们一兵一卒,还留下了一句话,战场上再见,你死我活。 他们还带走了薄荷,也不是,薄荷硬是死皮赖脸的跟着他们走了,这股死皮赖脸的劲,真有点像她,真是可惜,我还想好好看看五月那张气急败坏的脸,那张因为吃醋而气急败坏的脸。 五月看起来满意的很,他不喜欢的薄荷被带走了,而我亦没有答应霍元帅的劝降。 我可能自己有点飘飘然了,我想刺激一下五月,在他还没有问我为何坚定不移的拒绝霍元帅的劝降之前,先开口问了他:“你为什么不接受那个女人的劝降?” 没想他竟疑惑的抬起头:“她没劝我。” 122 匈奴本就是块难啃的骨头,霍乾去了那里,那边更是如虎添翼。 东北军并入了我们军中,凌迟月依旧是元帅,但他暴躁的脾气真不适合坐这个位置。平心而论,这个位置最合适的,还是霍乾。 没有办法,我们且战且退。 我很多时候都在账外看着凌迟月,我拿刀把他逼上了这一步,否则他为了杀父之仇,也该追随他最敬爱的原勇冠侯。 他在账中暴躁的转来转去,坐下起来,仰起头想要大声嚎叫的样子,蓦的坐了下来,头压的很低,马上里要碰到案几了,他不能喊,他不能崩溃,他后面站着十几万他的兵。 就在我们快要退到上郡的时候,京城动了。 我们华朝的皇帝,我们全族的仇人,派来了五百个道士。 凌迟月他们嗤之以鼻,我却有些心神不宁。 霍乾当年被囚,以他自己的武功,不仅逃不出,连苏莫然也护不住,这里边发生了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西南东北的兵都没有派出来,来的只是五百道士? 别人先不说,我同她相识六载有余,她仍是颇显幼态,这其中,一定是有些问题的。 我都看得出,更何况我们的九五之尊呢,这五百只听令于我们帝王的道士,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感觉我的病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我的心跳的极其的快。 123 五月真是有些大惊小怪的,管这些个牛鼻子做什么做什么,只要碍不到我们的事就好,要是碍到了,我们整个大军十几万,全都是粗人。 霍元帅一路向南,不知道他跟匈奴人怎么相处的,或是怎么劝说的他们,一路上,他们只占城池,百姓近乎一个未动,华朝立国近四百年,好像早已动摇国之根本,整个帝国大厦摇摇欲坠,甚至到现在,匈奴人所到之处,处处欢呼。 那五百个牛鼻子每天分头出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反正做什么,也与我们关系不大,大军士气太过低下,我们,不能再退了,也不能再输了。 124 同霍乾大大小小几十次交战,我都没有见到她。 我想见她,最起码向她说明,我上次并非有意赶她,毕竟没有她,我都不知道我真正的仇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永远,都报不了仇;我又不想见到她,我真的不希望在现场上看到她,与她兵戎相向。 这五百个道士整日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他们应该是修过些什么道法,或是练过什么了不起的轻功,我偷偷跟过一次,没出大营便被甩的干干净净,他们一定发现过我的跟踪。 直到上郡的第一场大战之后,我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在整个大军的欢腾中知晓了他们做的事情。 他们在布阵。 他们从来到上郡那一刻起,就在布阵,我不懂这些,但是上郡东面整个树林燃起的火光告诉我,这个阵非同小可,火光过后,浓烟升腾而起,就像当年,皇宫十日都扑不灭的大火。 但他们失策了。 他们要炸死霍乾,死的却是匈奴单于。 但是他们惹毛了霍乾。 上郡之战,与预计的,不太一样了。 因为当天晚上,那五百道士一个不留,死相极惨。 125 五月临走之前把她送的那把短刀送给了我,那把他视若珍宝,三年来从不离身的短刀。 我知道,我有了五月的这把短刀,这把她送给五月的短刀,我定能守死定襄。 我真的守死在了定襄,但是幸好,五月不在,五月,还能够活下去。 我同霍乾对上的时候,他已经杀得满身是血,我一下子想起上次见他这个样子,是什么时候? 在东夏? 接着就被关进了诏狱? 霍乾又劝了我一次,但是很明显,他已经很不耐烦了,也许是劝过我许多次了,也许是,我们的人杀了匈奴的单于——他这次效忠的人。 他举起手中的枪,我亦如此,我嘶吼着,那种久违的热血突然间又涌了出来,涌上我的头颅,涌进我的心脏,我堪堪的同他过了十余招,他一枪挑掉我的枪,向我的胸口刺来,我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旁边一支箭射过来,将他的枪射歪,我顺势身子一偏,拔出五月的短刀,这把萃过毒,沾之即死的短刀刺向他,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刺入我的胸膛,嘴里喃喃了一声“鸩尾?” 没有办法,我早就料到的后果,螳臂当车,不过如此。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我岳家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天,也是一个这样的天气,整个天阴郁郁的,只是雪花在飘着,我突然就有些释怀了,我的一生就这样子走完了,但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那么难受,应该是胸口的血流出来,温暖了我的身体。 只是五月,我最后一次见到五月,他拉着我的手,把现在插在我胸口的刀放在我的手上,若是他知道结果如此,他还会把这把他最珍视的短刀送给我吗? 最后,我还是为国战死,五月,我没有让你失望吧。 今天,好像是冬至。 126 我手里的刀快要拿不住了,眼前也有些模糊。 凌迟月的死讯,前天就传回来了,她亲口告诉我的。 我应该像当时感谢她告诉了我真正的仇人是谁一样的感谢她,她传来的消息,总是那么让人震撼。 她一直没有跟在霍乾身边,竟然一早就回到了京城,跟着当年那个阻止她杀了皇帝,又差点杀了我的那个男人,潜在这皇城中。 我一进京城就软禁了我,他们的消息,来的是真快。 我真该好好的谢谢她,连纸钱火盆都给我准备的明明白白的。 我也很清楚明白,逃,我是逃不出去的,我只能利用她。 我告诉她,我要降了,凌迟月不识时务,不代表我也这样,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再见一面皇帝,亲自问问他,当年为何要如此对待我岳家! 她看着我,一言不发,她的眼神告诉我,她不信,她了解我。 一声长叹后,她还是答应带我去见皇帝。 她问我,为什么要忠于这个残暴又穷兵黩武还是屠了我全家的帝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只能忠于我的君王。 我问她,为何会真的叛国,为何会同匈奴人沆瀣一气,这样不对。她抬眼冲我嫣然一笑,战争,哪有什么对的错的,各为其主罢了。 “你的主,是霍乾吗?” 她不再答,只是有些苦涩的笑着看着我。 但是死前,还能同她促膝长谈一次,倒也死而无憾。 我还是站在了皇帝面前,不说他做的那些龌龊的事,他也算得上是个枭雄了。 她站在最前面,还在劝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最后一眼见到的人是她。 一支翎羽从我侧面射过来,我的目光跟随者它看到它将我们费劲全力保护的帝王钉在了他的王座上。 是霍乾。 我不由一声苦笑,明知不可为。 凌迟月算是为国捐躯了,我算不算?应该不算,我没有护住我的帝王,各为其主,呵呵,我没能护住我的主。 她冲了上来,我已经看不清了,但我知道,冲上来的是她,一束极亮的金色光柱砸下来,砸在她身后的人群中。 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倒了下去,浑身血污,真是难看。 那光柱,砸在了霍乾身上,她一眼都没有看我的尸体,也没有看霍乾,只是一直盯着我,盯着我的魂魄。她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头离开,走得很快,那个之前差点杀了我的男人伸手拦了她一下,被她一巴掌打开,他一副还欲上前阻拦的样子,被苏莫然拦下。 然后,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因为,一根如小臂般粗细的铁链,缠上了我的脖颈。 接着,我被拽进了一片浓雾,锁链拽着我一直往前走,无边无际,我觉得我要一直一直的走下去了。 不知走了几天,却并不疲惫,豁然间,雾散了,脖颈上的锁链也不见了。 周边一片火红的花海,天色暗沉,也许上面并不是天,花朵极美,也极其妖冶,周围冷风嗖嗖,左右望去,除了左前方的一座桥,别无他物。 这就是传说中的彼岸花吧,站在花海中,冷汗簌簌的往下掉,那座桥上,应该好一点吧。 我一步一步向那座桥走去,走的近了,竟发现有不少人同我一样,这座看上去有些畸形的桥前,竟还排起了长队,我低下头,桥头刻着鲜红的两个字:奈何,字红的普通周边的花海。 桥上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人,手里持一个乌黑的碗,面无表情的舀起旁边桶里的一勺汤,倒进碗里,递给身前的那个人。 孟婆汤。 跟传说的不一样,都说孟婆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这看起来,偏差颇大啊,不过,这么多人用这一个碗,不脏吗? 突然前面有个人,扭头跑了开去,喊着我还没活够,我还有老娘要照顾,桥对面一溜火箭射过来,那个人,不,那个魂魄瞬间魂飞魄散。 一阵骚动过后,队伍重新排了起来,鸦雀无声,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喝了那碗黑乎乎的汤。 我接过那碗黑乎乎的汤,脑海中飘过我这一生,无奈的摇头叹了口气,真是有些失败的一生啊,这碗汤的味道,也不是很好闻,这个碗接近嘴唇的那一刻,一只雪白的小手伸过来,一把将我的碗打翻,她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用别人用过的碗,你都不嫌脏吗?” 我回头看去,她双手叉腰,站在孟婆前面,凌迟月在她后面两尺的地方,看着我。 “你生前用生命效忠了你的君王,那么死后,你可以用你的灵魂效忠我吗?” 我脑海里只有一个词,巧笑倩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