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光》作者:耿遥 文案 绣绣姓苏,不是绣娘,是个大夫。 但她却能在裴叙的心底,绣出春光无限。 * 裴叙逃婚回来,捡了个便宜女儿。 便宜女儿心机深沉,花言巧语骗的万千宠爱。 裴叙知道她是贪慕虚荣,服药变成小孩,用计潜伏他身边,所以从未正眼看她。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那人妩媚的成熟模样。 裴叙:呵,小妖精。 但却忍不住多看她。 等他反应过来,那小妖精已深藏他心。 他应该是有病,大夫都治不好的那种。 苏绣:爹爹是哪里不舒服吗?筱筱都可以给爹爹治好的哦! 裴叙:不举,治吗? 苏绣:我治你大爷。不举的狗男人还想学登徒子,断子绝孙去吧。 后来…… 后来苏绣嚎不出来了。 裴叙有了真女儿。 #嘘嘘当然不是恋童# #绣绣就是小妖精#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绣,裴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绣绣,你再秀我就亲你了 第1章 有一句话说得好。 英雄难过美人关。 所以在路过醉春楼时,馨香的丝绢像舞蝶落到吴老二头顶,勾着他的魂儿往里边进去。 吴老二也没觉得他自个儿是个狗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在温柔乡里羽化升仙,吴老二出来时,已近傍晚。 他站在街头,只觉这世间万事,都毫无意义。 路边摆摊的老爷子与他相熟,见他这幅模样,摇头叹息:“老二啊,你家那口子可咋办啊?病成那样,你也不想想办法,给她找个大夫。” 这一提,吴老二倒想起来了。 临行前,他那要死不活的媳妇拿出最后一点私房钱给他:“二哥,你明日进城,找苏大夫给我开个药方可好?” 吴老二下意识掂了掂钱袋。 空的。 好像都在醉春楼耗完了。 “我这就去济世堂,给她抓药去。”吴老二将空钱袋放回怀里,对一旁的老爷子道。 没钱也无事。 济世堂济世堂,就是要救世济民。 救世济民哪还有收钱的理? 吴老二背着手,慢悠悠晃到了医馆。 济世堂的老大夫医术高明。 但他向来不问事,主要是他的两个徒弟在行医。 吴老二到时,那俩徒弟正吵闹着。 “我比你先入师门,按顺序,你就应该叫我师兄,凭什么要我喊你师姐啊!”穆丞拿鸡毛掸子扫灰,气鼓鼓地自言自语。 柜台后,清秀的姑娘打算盘核对账本,听到少年的话,漫不经心抬头,睨他一眼。 笑了:“我又没逼你。” 然后低下脑袋继续算账,噙笑的嘴边漾起一个小小梨涡,沾了蜜的清甜。 “唉,大丈夫能伸能屈,违背一下赌注也没什么关系。你出尔反尔的事情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说你是无赖小人,不守信用的宵小之徒,这附近也不会有小娘子会因此对你改观,从此对你避之不及,教你孤独终老。“说到最后,那姑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惆怅。”只不过……你已唤我师姐许久,往后改口,恐会引人注意。但你放心,我会与张大娘好好说清楚,不让旁人误会。” 张大娘…… 是镇上最能胡说八道的。 比他这师姐……不,师妹会胡说多了。 穆丞想想她说的话,闭嘴了。 正郁闷着,吴老二来了。 穆丞握着鸡毛掸子迎上去:“吴二哥,又来给嫂子开药啊?” 吴老二仿佛看透红尘,长叹一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如今,家财散尽,三娘仍在受病痛折磨之苦,我放不下她,更不愿与她别离……” 穆丞知道吴家的境况。 他也向来心善,在吴老二说话的空档,就抓好了药,将药包递上:“吴二哥,这药你就拿回去给嫂子,药钱……” “药钱一百文,加上之前赊的账,一千五百二十文。”女大夫打算盘快,翻老账更快。 “师姐!”穆丞惊讶看她,道,“吴二哥他们家都已经这么惨了,你怎么还斤斤计较?” 吴老二也适时买惨,缩回手,避开了穆丞的药包,作出一副落寞模样,叹:“人生在世,终究避不过这些苦痛。既然苏绣姑娘不愿意出手相助,那我尝尽八苦,也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苏绣抬头看他,温温柔柔地一笑:“吴二哥说了这么久,渴了吧?” 吴老二清了清嗓子,道:“……是有点。” “那你等着,我去给你找点水来。”苏绣笑得温和,千姿百态转身,进了里屋。 穆丞看着她背影,莫名惊恐。 还没等他想明白,苏绣就回来了。 摇摇晃晃提了一桶水,步子不稳,还有些溅到她脚边。 吴老二又惊又疑:“苏绣姑娘,你这是作甚?” 苏绣扬了扬嘴角,唇畔梨涡若隐若现,甜美无害。 她说:“给你啊。” 吴老二摆手:“我喝不了这么多……” “哗——” 开口的下一刻,苏绣就将一桶水泼在了他身上。 正是早春,井水透心的凉。 吴老二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被冻着了,愣在原地,老半天都没有动作。 用尽了吃奶的劲儿,苏绣叉着腰气喘吁吁,看着他,笑:“吴二哥,你还是得多喝一点儿,你看你,眼泪都挤不出来。” 井水顺衣摆滴落在地,溅出一连片的水迹来。 吴老二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苏绣冷笑一声,说话不带喘气的:“我又不是瞎子,你装得这么假你以为我会信你怜悯你把药施舍给你?要乞讨别到我们济世堂来,我们济世堂是接病人的不是接乞丐的,乞丐还知道要乞讨的是钱不是药。你要是逛青。楼逛出了花柳病我还能给你治治,可你是脑子有病,我治不了你你还是回家好好躺着罢!” 说完,手一扬,指使穆丞:“师弟,花柳病是会传染的,赶紧送客!” 穆丞被她这一番话唬得一愣一愣的。 倒是吴老二先反应过来了,脸一阵红一阵白,打着哆嗦走了。 看他身影远去,穆丞还处在震惊之中。 “不是……”他僵着脖子转头,看身后的苏绣,“你怎么知道……他有花柳病?” 苏绣眯眼笑:“他媳妇儿不上妆,他衣领却沾有脂粉,显然是去过青楼。逛青。楼的,都不是什么好鸟,坏鸟是会遭报应被雷劈的。所以,师弟,好好做人。” 穆丞咽下口水,突然想起上午来的客人。 他说:“今日出诊,你去罢,钱都归你。” 苏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翻账本确认。 今日上午是有一个客人来,请他们上府诊治。 不过,好像不是府。 是楼,醉春楼。 为了方便,苏绣换了一身男装,扮成普通大夫。 临行前,她唇角噙笑,语带威胁:“我回来,会查账本的。” 就怕他再怜悯那个吴老二。 穆丞知道苏绣的手段,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苏绣这才放心离开。 客人的住址离济世堂不愿,一刻钟不到,她就到了。 她是正经人。 正经人得走正经门。 病人的丫鬟在后门迎她进去,一边带路,一边描述病情:“我家姑娘好几天都没吃下东西了,还高烧不断……” 说得严重,等苏绣把脉时,才发现那姑娘不过是普通风寒,有些发热罢了。 但患者就表现得像要去世,柔软无骨的手搭在她胳膊,欲泣未泣:“大夫,我这病……到底如何?” 苏绣慢条斯理地拿纸笔,道:“说重不重,说轻也不算,反正死不了。” 然后转头对丫鬟说:“我先给你家姑娘开个方子,等过一阵子,再看效果如何。” 有些人就有这个毛病,一点小病小伤,也要兴师动众。 不给开点药,就以为是药石罔效的不治之症,要死要活的。 那丫鬟应是。 苏绣又吩咐了几句,就提起药箱,跟在丫鬟的身后离开。 不止是那丫鬟懵了,她自己也忘了提醒。 等到了热闹非凡的大堂,苏绣才猛地回过神来。 妙曼身影晃动眼前,刺鼻的馨香一阵一阵地往呼吸里钻,苏绣这一个喷嚏还没出来,就突然被一方衣袂给堵住了。 “好俊俏的公子!”一只手从她的发顶缓缓抚下,然后,捧起了她脸颊,迫使她抬头。 薄纱的广袖潺潺流水般,淌过她鼻尖、嘴唇。 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悸动。 苏绣头皮一紧,震惊和茫然的双重夹击下,她慢慢扬起眼睫。 撞入揉碎星光的漆黑幽潭里。 肤如玉质白皙,就愈显眉眼漆黑,黑得有些凌厉。 鼻梁挺拔,嘴唇薄红。 是个姑娘。 比她高了一个头还要多的……姑娘? 只到那人胸口的苏绣愣住了。 连喷嚏都被吓没了。 被挤到后面的丫鬟弱弱解释:“这是我家姑娘请来的大夫……” 然而眼前的高大姑娘恍若未闻,将苏绣按在了怀里,然后半拖半拽,带她往长廊另一头去。 “来者是客,公子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奴家陪你玩啊!” 苏绣几乎是被她抱在怀里,行走时,脚未落地。 就像是要被恶狼衔到窝里的可怜小白兔。 “放开我!放开我!”小白兔在姑娘的胸。前挣扎着,瓮声瓮气地大叫,破音了。 听到苏绣的女儿家甜嗓,抱她的人明显一愣。 但苏绣的脸埋在他胸。前,难以察其神色。 就在她准备反击的下一刻,干燥温暖的手覆住了她的口鼻。 她叫不出来了。 极力控制着惊恐表情,苏绣眨巴眼睛,发现了了不得的事情。 恶狼姑娘的胸,在她的挣扎中歪了。 一个上,一个下。 非常畸形地凸在衣衫。 苏绣下意识地用脑门去顶了顶。 硬的? 行医就诊多年,她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症状。 苏绣又惊又奇,挣扎得愈发卖力了。 “姑娘,姑娘!我!苏绣!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你让我把把脉,我保证把你的胸治好!” 恶狼姑娘一时不察。 一边胸被她捶扁了。 苏绣惊了。 她讷讷抬头。 那人却突然俯首向她压来。 两片温软压在了苏绣唇瓣,堵住了她将出的所有言语。 第2章 醉春楼里边是回廊构造。 遥遥对望的另一头,不止有来来往往的莺莺燕燕和客人。 还有身着玄黑劲装,奉命追捕的几名男子。 裴叙换了装,好不容易才避开他们的搜寻。 可不想在此刻功亏一篑。 他按住苏绣的后脑勺,迫使她踮脚,迎向他的吻。 将她的话语,连同呼吸一道堵住。 苏绣终于闭了嘴。 但裴叙还是不能松一口气。 对面的人,随时都能找过来。 他喉头微紧,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紧绷,逼得他分出余光,擦过苏绣的发鬓,时刻注意回廊头另一头的情况。 过于专注,他对苏绣的动作毫无察觉。 不知不觉间,苏绣的手沿他腰腹缓缓攀岩。 跟随师父行医这几年,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症状。 倘若她治好了此人病症,定会名扬天下,成为当之无愧的名医! 苏绣一个激动,手作爪状,直接抓住了他的胸。 为确认触感,还使劲捏了捏。 手感像极了隔壁张大娘卖的包子,还是已经凉了,有点发硬的那种。 苏绣愣住了,笑容逐渐消失。 如果她摸不出来这是假胸,那她就真是庸医了。 受到欺骗的苏绣怒火中烧,愤愤扬睫,对上近在咫尺的漆瞳。 长睫纤细,根根分明。 掩映得那双眼睛如乌玉般剔透漂亮。 苏绣的怒火蓄势待发。 然而裴叙的心思全在那几个男子身上,丝毫不察眼前危险。 如他所料,那几个男子只远远看了他们一眼,眼睛就像是被针扎到一样,抬手捂眼,转身离开。 那瞬间,裴叙仿佛看到他们主子的反应。 云淡风轻别开眼,眉头微蹙。 那表情好像在说:无耻下流。 想象与现实呼应,有人替他说了出来,还是怒号加长版的:“无耻下流招摇撞骗死皮赖脸禽。兽不如的——臭!流!氓!” 气吞山河吐完最后三字,苏绣飞起一脚,直击他下身。 还好裴叙眼疾手快,往后一仰,堪堪避过了这断子绝孙脚。 而苏绣由于脚踢太高,重心不稳。 独领风。骚的金鸡独立之态还未稳住,就晃悠悠倒下了。 随苏绣倒地的怦然声响,裴叙惊魂未定地感叹一声:“啧。” 最毒妇人心。 他以手捂唇,心底浮起淡淡忧伤。 没想到他第一次亲女孩子,竟亲了个河东狮。 但他很快收起了遍地忧伤。 牺牲一下,避开那些人的追捕,也是极好的。 “他在那里!”猝不及防的下一刻,那几名黑衣人去而复返。领先的那一人手指裴叙,大呼道。 裴叙闻声回望:? 玩了这么久的猫捉老鼠,他根本就不需要反应的时间。 瘫倒在地的苏绣只见余光衣袂一闪,再抬头,眼前竟已没了裴叙踪影。 摔疼了的苏绣摇摇晃晃站起来,环视周遭,却发现大堂上空,有一人御风而行,直往对面楼层。 衣袂翩飞,确认是那臭流。氓化成的大苍蝇。 苏绣气得咬牙切齿:“咬了人还想跑?” 她比了比方向,将袖中毫针射出。 准头还不错,竟然都射中了。 射中了飞身追去的黑衣人。 一时间,那几个黑衣人就像是中箭大鸟,一个接一个落下,砸在大堂中央,惊得底下劳燕分飞、惊叫连连。 落到对面栏杆的裴叙听到这动静,扶漆柱回望。 在瞥见黑衣人惨景后,他如有所感般,向苏绣看去。 隔得远,他也看得模模糊糊。 只见那儿郎打扮的姑娘上跳下窜,尤为激动。 仿佛是催他快走,莫要被这些人抓住。 裴叙唇角微勾,向那姑娘遥遥一揖。 远离长安的小镇,当真是民风淳朴。 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会出手相助。 “若再相逢,在下必……” 回报姑娘之恩还未道出,裴叙就感到胸腹一痛,顿失了所有气力。 他本就是站在栏杆上,骤然脱力,自然稳不住身形。 挣扎着晃了两下,还是躲不过和黑衣人一样的命运。 花枝招展的大苍蝇终于掉落。 见状,苏绣可算松了一口气。 她数了数所剩无几的毫针,心疼地捂住胸口。 “哪里飞出来的小黑鸟,吃了我这么多针?” 她扑到栏杆向楼下看去,却没见了黑鸟和苍蝇的踪迹。 “我的针!”苏绣心如刀绞,亟亟下楼。 期间,她被四个姑娘投怀送抱,脸上被亲了两口,胸口沾了起码一寸厚脂粉。 “大爷,来玩儿嘛。” “球都没有玩儿什么玩儿?” “奴家会好好伺候您的。” “那就再去给我找十几个仆人罢。” “爷不喜欢奴家这样的吗?” “你要是长得像银子我一定喜欢。” 苏绣冷漠拒绝,艰难挤到了大厅。 然而那几鸟一蝇早已飞得不见踪影。 苏绣绝不认输,在一楼找了起来,惊扰了好几处雅间里的缠颈鸳鸯,最后,还在一处角落,发现一对孤男寡男。 虽然没有缠颈,但也是差点了。 门开的刹那,双方都有些尴尬。 最后,苏绣被老鸨给赶了出去。 无奈之下,她重新买了一套毫针。 用掉的银子就像是从她心头滴落的血,每一文都在疼。 回到济世堂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早春的夜里没有星子,医馆门前的暖黄灯笼被夜色笼罩,光晕朦胧。 苏绣愣了愣,肩挎药箱,迈疲惫步伐走近。 夜风吹过,晃得烛火明明昧昧,将光影后的年轻面容也模糊。 是穆丞。 是穆丞在门前提灯等她。 早春夜寒,在看清穆丞冻白的面容后,苏绣的心头忽地被柔软一击。 她有些感动。 原来,人间尚有真情在。 穆丞这个师弟还是很关心她的。 但不过须臾,苏绣心底的那些感慨就被穆丞一扫而空。 “师姐啊,你看看你身上,这怕是有一尺厚的脂粉罢。你自个儿说的,花柳病是会传染的,我还没娶媳妇儿呢,你可不能传给我。”穆丞说着,就变出一把鸡毛掸子,像平日扫尘般,在她身上掸来掸去。 白日所受的气还在心头堵着,苏绣闭了闭眼,忍无可忍。 她掀起眼皮,睨着他冷笑,语如连珠:“你以为我愿意去醉春楼?要不是身为你师姐我才不会替你。你说说,你身为一个行医的大夫,竟然不知道花柳病是怎么传染的吗?跟师父学医这几年你可真是白学了,脑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豆腐渣做的,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你要出去说你是我师弟我都嫌丢人。你这个样子,不回胎重造一下,剩下半辈子活着也是白活。” 穆丞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老半天没回过神。 在苏绣又准备动嘴皮子时,他弱弱出声:“我还小……” 苏绣:…… 苏绣冷笑,吃了火。药一般炸话:“年纪小就是糊涂的理由吗?亏你还妄想当我师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底气。我是凭实力当的你师姐,你要不服,有本事回到六年前改命,我看你这孬种样,就算有这机会,肯定还是输。” 她说完,仿佛有些累了,取下药箱丢给他,就自顾自进了屋。 穆丞接住药箱,怂得在她进门后才腹诽:“使诈算什么实力……” 在苏绣拜师之前,师父就只有他这一个关门弟子。 孤零零的,整日无趣极了。 所以当他知道有苏绣来临时,就兴冲冲地去找她。 那时的苏绣娇滴滴的,像是粉玉团子,特别讨人喜欢。 所以在她提出腕力比试时,他毫不犹豫地同意。 “可是,我只是个女儿家,定比不得儿郎力大。你用左手与我比试,才算公平。”粉玉团子轻声细气地说道。 幼小的穆丞被冲昏了头脑,二话不说地答应。 他以为,小姑娘没什么力气,他就算是左手,也能赢得轻轻松松。 轻敌之下,他输的轰轰烈烈。 然后,履行赌约,叫了苏绣六年师姐。 后来,他无数次提出重新比试,都被苏绣的冷嘲热讽或暗中威胁吓得退缩了。 穆丞如今回想,都能怄吐血了。 当时他怎么就没想到,他就算是儿郎,也是比她年幼的小孩儿。 没必要让出那么大一步,以左手应战啊。 穆丞就像是霜打的茄子,提不起半点儿精神劲儿来。 他长叹出声,提着苏绣的药箱,摇摇晃晃进了屋。 * 青楼的脂粉确实不干净,当晚,苏绣沐浴了好几次,才敢上楼去为他们的师父穆青施针。 许是年轻落下的病根,穆青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近几年来,终日缠。绵于病榻,都不能再出门行医。 纵有起死回生的医术又如何? 终究是……医者不自医。 一进门,腐朽的药材味就扑鼻而来。 苏绣闻惯了,倒不觉得难受。 穆丞早已备好了一切。 两人配合默契,未到半夜,就为穆青完成了一个疗程。 终日卧榻,穆青也有些不舒服,挣扎着要坐起。 苏绣见状,忙在他身后垫了枕头。 穆青又是老话重提:“若我那大弟子还在,就好了。” 早些年,穆青还有一名弟子,姓谁名谁不详,倒是被穆青吹得很厉害。 什么起死回生枯骨生肉百治百效,全都给用上了。 苏绣没见过那人,冷嗤道:“您念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把他的魂儿给召回来。” 穆青轻叹不语,沉默半晌,才看着苏绣说:“你倒是有他当年的几分天赋。” 苏绣:? 所以她该高兴师父夸她还是该悲哀活在那师兄的光环下? 忙活了一天,苏绣累极了。 就难免多睡了一会儿,第二天巳时才打着呵欠下楼。 医馆照常是门可罗雀,没甚人来。 守店一上午的穆丞见她终于起来,忙将任务推给她:“师姐,我要出去一趟,该你守店了。” 也不管苏绣愿不愿意,就哒哒哒上楼收拾。 苏绣刚醒,脑子还有懵。 等有客来时,她才猛然回神,言语化鞭,在心里把穆丞翻来覆去打成了饼。 来的是一个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人。 着茶白圆领织金锦袍,儿郎打扮,却阴阳怪气带了顶帷帽,遮了面容。 偏他负手身后,信步而来,悠然自在,不觉有异。 看了一眼,苏绣竟有一种眼入异物的不适之感。 她别开眼,走到柜台后,问:“什么病?” 那人没有回答。 径直向她走来,直到被柜台挡住脚步,才伸手拨开蝉翼纱,露出容颜。 长眉漆瞳,眼尾上扬,鼻梁挺直,薄红嘴唇微微勾起,就算是没笑,也噙了几分淡淡弧度,狐狸般的狡黠。 偏他肤色白净,眉的黑唇的红,就像是点的几笔魅惑邪气。 大夫看诊,讲究望闻问切。 苏绣就算不喜此人,也没有不看之理。 但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倒不是被惊艳。 “这位小娘子……在下好像在哪里见过?”青年噙笑看她,邪气愈盛。 苏绣皮笑肉不笑:“你说呢?我记得,小娘子昨日还是女儿身,今天怎么就受了刺激,变得不男不女了呢?” 美人大都相似,这人五官精致,上点妆扮成女人,再塞两个包子作假胸,也教人难辨雌雄。 所以苏绣没觉得她昨天是瞎了认不出是男是女。 裴叙这一路走来,受了不少异样眼光,自然没把苏绣这明里暗里的一顿嘲讽放在心上。 他取下帷帽,笑:“美色误人,我总不能顶着一张脸,去祸害别人罢。” 苏绣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小娘子头不大,脸倒是挺大的。” “你虽是大夫,但眼神却不太好啊。”裴叙懒洋洋倚在柜台,看着她,毫不客气地回怼。 苏绣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神不好,那也是因为有只苍蝇挡了眼。公子有病看病,没病快滚。” 经她一提,他才像是终于想起似的。 慢悠悠解下茶白织金抹额,再将额前碎发按到鬓边,裴叙突然向苏绣凑近。 “我受伤了。”他说。 苏绣废了好大劲儿,才在他额前发现几条细细刮伤,印在玉白肤上,泛起淡淡红晕。 “啧,是重伤呢,轻则毁容,重则痴傻。”苏绣觉得这人有病,脑子有病。 裴叙勾唇轻笑:“我也觉得。” 苏绣:…… “傻了无所谓,毁容就不得了了。”他慢条斯理绑好抹额,遮住伤痕,道。 苏绣:…… 愣了片刻,她转身,在一排排的药箱里翻翻找找,总算找出了一盒药来,郑重其事递给他。 “这是济世堂独创的金疮药,一用见效,专治公子这样的严重病情。”苏绣维持着笑容,说。 裴叙接过,拿在手里细细端详,问:“当真?” 苏绣答:“当真,不过有点贵,一百两银子。” 收好东西下楼的穆丞听到这报价,脚一崴,差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他师姐这是……打劫? 第3章 有时候,穆丞和苏绣还是有那么一丁点虚假师姐弟情。 比如这时,穆丞只在楼梯绊了一下,连大气都没出,苏绣就察觉是他,飞了一个眼刀过来。 惊得穆丞手扶栏杆,才免于在楼梯上滚成球。 多年的默契,穆丞成功解读了她眼神里的含意:“坏我事者死。” 在这无声胜有声的要挟下,穆丞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弯腰抱紧包袱,蹑手蹑脚往门口走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身后,苏绣那欠揍的声音响起:“公子伤势严重,若不及时行医,必定会落下病根、留下疤痕。此药乃我济世堂先祖潜心研制,世间仅有一份,见效快、作用好,专治公子您这样的病症。我见公子面如冠玉贵气逼人非等闲之辈,换做旁人,这药我还舍不得卖呢。” 穆丞在心里将她的话简化:这东西非常好就一份,我看你人傻钱多,就卖给你吧。 那人还真是人傻钱多:“好,我买。” 尾音上扬,隐带了几分笑意。 全然不觉是被坑了。 穆丞:…… 穆丞差点一个踉跄摔倒了。 他师姐果然很有本事,轻轻松松就赚了一笔大钱。 这样的话,他们师徒三人的伙食一定会有很大的改善。 想象一下中午的大鱼大肉,穆丞脚下的步子就快了不少。 不多时,他就到了吴老二家。 吴老二的妻子林三娘,上个月生了场大病,迟迟不见好。 昨日,吴老二没有拿到药,那林三娘的病就只能一拖再拖。 都说医者仁心,况且,三娘以前也帮过他们不少,于情于理,穆丞都不能对三娘的事置之不理。 所以,他还是背着苏绣,悄悄来到了吴家,打算为三娘医治。 他到时,那孱弱女子提起井边打好的水,正摇摇晃晃向茅屋走去。 穆丞见状,忙上前帮了把手。 “嫂子,你还在病中,怎么可以做这种累活呢?”说着,他环视周遭,蹙眉问:“吴二哥又不在吗?” 三娘渐敛了嘴角笑意,说:“他常是不在的。” 穆丞叹:“这吴二哥也真是的。” 有了家室,还常往那烟花之地跑,没个安定。 三娘神色黯然,转移了话题:“你和你师姐当真是同门,一样心善。” 想起昨天苏绣泼向吴老二的那桶水,穆丞闷声道:“嫂子,你夸我别带上苏绣,她算什么心善?蛇蝎心肠还差不多。” 闻言,三娘轻笑:“她昨日也来过,说熬药麻烦,还特地为我制成了药丹。哪里是熬药麻烦,根本就是……无人为我熬药罢了。”说到最后,她轻轻叹息。 穆丞一脸疑惑。 他觉得,三娘的话就像是寒冬里的惊雷,一点都不真切。 之后,他察看了那几粒药丸,还半信半疑。 所以,苏绣昨天回的那么晚,是因为这个? 回去的路上,穆丞的耳边仿佛有蜜蜂在嗡嗡响,被扰得神思恍惚。 原来,他的师姐心细又善良。 所以……师姐坑了那傻大个儿一把,是因为心疼他和师父最近瘦了,要给他们做好吃的了? “咕——”穆丞的肚子,发出了期待的声音。 然而现实就像是一桶早春井水,浇灭了想象的火苗。 一如以往的很多个日子,清汤寡水白馒头。 “师姐,”穆丞委屈,“以前都是肉包子的。” 苏绣睨他一眼,道:“包子有什么好的?表里不一,就像是无耻小人。你那么喜欢包子,莫不就是个包子?” 穆丞:…… 他就是信冬雷被把他劈死夏雪能把他冻死,也不信苏绣善良心细。 不过…… 穆丞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她,咬了一口馒头。 苏绣那一百两银票去哪儿了? “你别打我一百两的主意,就算有一天银票也会生银票了,也不可能拿给你买肉的。”苏绣慢悠悠地喝完一口汤,回首对上他视线,皮笑肉不笑。 穆丞:“哦。” 他愿意以两斤肉,换今晨的傻大哈早日醒悟,拿回苏绣那一百两。 两斤不行,那就三斤。 但傻大哈连一百两都不在意,更别说是那两斤肉了。 车轱辘碾过地面,带着车厢颠簸前行。 裴叙歪坐在车内,没个正形。 做工粗糙的金疮药被他拿在手里转动,仔细端详。 须臾,他轻嗤。 天上有地下无世间独一无二的金疮药? 那女子,当大夫可惜了,做个奸商多好。 裴叙手扶眉骨,指尖隔着抹额,轻轻摩挲额头的伤处。 可不能落了疤。 “砰——” 一声轻响,那金疮药就被他随手扔到了角落。 如今身为贵客,这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不要也罢。 下一刻,裴叙撩起车帘,对外边策马并行的人浅笑,问:“我听说,你家主子医术高明?” 黑色劲装的男子仿佛面瘫,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只动了动嘴皮子:“是。” “那帮我找你主子要支金疮药,无异味不留疤见效快效果好的那种。”裴叙肘撑窗沿,说。 男子转头,向身后传达:“三公子要一支金疮药。” 但裴叙实在没想到,长安贵公子的金疮药,亦是如此之粗糙。 彩绘黑檀木雕盒,像是年代久远,盒子边缘被磨损掉漆,其内的药膏也只剩了小半。 裴叙微蹙眉头。 看来,顾家挺穷的。 也难怪顾泽辰肯答应他爹的请求,捉他回长安。 想必这一次,他爹放了不少血罢。 裴叙手持药盒,轻嗤着往后仰去,欹靠在车壁。 顾泽辰虽对他穷追不舍,但给的东西还是可信的。 所以裴叙纵是嫌弃,也将就用了。 药膏微凉,敷在伤处,滋生出几分舒适感。 “顾家的东西,果真不赖。”裴叙将药盒拿在手里把玩,唇角微勾。 早知道,他今晨就不用躲躲藏藏去医馆,直接找顾泽辰得了。 若非是去济世堂,他也不会被顾泽辰的人发现,落得如此境地。 车外,有零碎马蹄声一路随行。 裴叙闻声猜测,疑心顾泽辰是将所有守卫都安排在了他的身边,时时监视,就算他化成了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裴叙手枕颈后,认命地轻叹一声。 正巧,这些日子他躲累了,也有些想家中小妹了,早日回到长安,也不是不可。 但上天偏不让他认命。 顾泽辰身份尊贵,所以一路行来,都是隐姓埋名,不曾暴露踪迹。 但只这一时疏忽,就让刺客钻了空子。 顾泽辰有大半护卫在裴叙这边,意外发生时,鞭长莫及。 顾泽辰的胸口中了一箭,生命垂危,不得不延误行程,再返小镇疗伤。 裴叙见到他浑身鲜血要死不活的模样,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弃他而去。 于是又随顾家的车队返回客栈。 顾泽辰会些医术,但不代表他能在昏迷之中给自己拔箭。 无奈之下,顾泽辰的贴身护卫打算去镇上抓个大夫。 事态紧急,那护卫找到大夫以后,直接把人丢到马背,风驰电掣颠簸而来。 大夫晕马,到客栈后,抱住了漆柱,才没至于腿软倒地。 “大夫,我家主子伤势严重,不能再耽搁了。”护卫道一声抱歉,又拎起他领子扔到肩背,将他往楼上抗去。 大夫这一次又开始晕人了。 百无聊赖的裴叙四处晃悠,正巧与那两人在楼梯擦肩而过。 见状,他微眯了眼眸,唇角弯弯。 真没想到,温文儒雅的顾泽辰,手下竟也有这样的无赖。 看那无赖将人抗走,裴叙叹了声世风日下,就转身离开,在大堂寻了个座位听书。 民间的说书先生最有意思,一张嘴,就能描绘出那生动画面。 若不是那主人公裴令安是他老爹,裴叙也差点信了邪,以为他爹能上天,一人敌百万雄师。 他一边唾弃说书先生的马屁,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正在兴头上,却被突如其来的纱布缠住了眼睛。 裴叙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那纱布又绕了一圈,把鼻子也堵住了。 裴叙:! 哪里来的纱布怪?! 一阵窒息中,他听到了人话。 “这位公子,我见你面色苍白眼神呆滞,想必是有痴傻之症,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强抢妇男。本人医术了得,这就为你治治脑子。”女子的声音像是山涧珮鸣,清冷悦耳。 然而她手里的动作,就不怎么赏心了。 不明所以的裴叙紧抓纱布,制住她收紧的动作,然后抢过纱布,才算结束这非人哉的折磨。 还好纱布缠的不紧,他三下两下就拆了下来。 莫名其妙地遭这对待,是个人都会生气。 裴叙强压怒意,回首向身后看去。 倏然对上一双晶亮若星辰的眸子。 眉似新月,明眸善睐,乌发被绣花发带束起,干干净净地露出俏丽脸庞。 此刻弯眸浅笑,左颊梨涡若隐若现,花蜜点成的微甜。 被纱布支配的恐惧还未退散,裴叙自然不会觉得她笑容甜美。 苏绣本来也没在笑,她只是象征性地勾起嘴角。 她抱臂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你把我师弟藏哪儿了?” 就在不久之前,有人趁她在楼上的空子,把穆丞给带走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要不是听隔壁张大娘的描述,她还真不敢相信穆丞那丑小孩也有人拐。 然后她一路追到这里,看到了大堂听书的裴叙。 于是她就下意识地认为,这人是想要回那一百两银票,故意绑走穆丞的。 不要脸。 不要脸的裴叙一脸茫然:“谁?” 苏绣:“我师弟,你敢说他不在这里?” 一个敢字就要脱口而出,裴叙突然忆起那无赖带回的大夫。 他当即改口:“不是我。” 苏绣:? 此地无银三百两? 作者有话要说: 裴嘘嘘:小二来一碗牛肉面多肉少辣不要葱。 小二:一碗牛肉面—— 裴嘘嘘:将就吧。 过一会儿。 裴嘘嘘:还挺香。 第4章 话出口,裴叙也觉不对,登时噤声。 沉默的模样落在苏绣眼里,就成了欲盖弥彰。 她越看裴叙越觉得可疑,忍不住向他靠近了半步。 两人的距离被拉近,裴叙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 不似京中贵女所用的那些脂粉馥郁,这药香淡淡,竟有几分……好闻? 这个想法把裴叙震住了。 从小到大,他最讨厌的就是药了。 怎会觉得好闻? 呵,错觉。 他面上流露的几分不屑,被苏绣轻易捕捉。 苏绣:? 一百两熄不了火了,苏绣连同第一次见面的怒气一道发了:“有句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我见公子相貌堂堂还以为公子敢作敢当,结果没想到,公子竟是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懦弱之徒,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简直就是无耻小人祸害人间。” 一通话都不带喘的。 没待裴叙反应过来,苏绣反倒是先走了:“既然公子不肯主动放出我师弟,那我就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他给找出来了。” 裴叙看她远去,后知后觉地脑仁疼。 他听个书,怎么还附赠了小人头衔? 裴叙抬手扶额,越想越气。 这人谁啊? 凭什么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一顿骂? 连他娘都没把他骂的像今日这般回不过神来。 如果说他是在第一次见面得罪了她,那他心甘情愿被她坑了一百两,也算是有所补偿。 怎么到了现在,这人得钱不认人了呢? 还把他骂的如此不堪入目。 裴叙郁结于心,瘫坐椅子上,摆出了一副忧愁模样。 楼下的三公子忧愁,楼上的丑小孩也很忧愁。 继晕马晕人之后,穆丞被丢到了病人房间里。 本来胃里就在翻腾,结果浓重的血腥气猛然溢满鼻腔,他一个没忍住,吐了。 吐到一半,突然有冰凉大刀架到了他脖后。 寒意就像是一条小蛇,沿他的肌肤寸寸游移,直钻到他心底。 激得穆丞又咽了回去。 恶心得他更想吐了。 但脖子上的大刀威胁他性命,再恶心,穆丞也只能忍着。 “家主命悬一线,不得已请阁下过来。还请阁下,务必要治好家主。”话说得很客气,但语气就不怎么客气了。 穆丞被他话里的杀气逼的一个战栗。 身子一抖,刀锋就划破颈侧,带起一阵刺痛。 这一痛,穆丞抖得更厉害了。 那护卫不得已,收刀入鞘。 穆丞见机行事,拔腿就跑,高呼求救:“师姐救我!师姐——!” 鬼哭狼嚎,撕心裂肺。 天不亡他,找到二楼来的苏绣还真听到了,循声找来。 但顾泽辰的护卫早已将此地围成了铜墙铁壁,苏绣那么大一只,也飞不进去。 “唰——” 她一靠近,护卫们就齐齐拔刀,将她围困其中。 面对亮晃晃的排排陌刀,苏绣难得失了神,愣怔在原地。 要挟穆丞的那人似是护卫首领,听到外边的通报以后眉头一皱。 还好穆丞还不算太笨,意识到是苏绣找来,连忙向首领解释:“这、这位大哥,外面的小娘子,应该、应该是我的师姐!”末了,还不忘坑苏绣一把:“她医术了得,一定能治好你家主子的病!” 闻言,首领半信半疑,令人把苏绣带了进来。 见到苏绣的刹那,穆丞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师姐……”他小心翼翼挪到苏绣身后,低唤。 “胆子被狗吃了。”苏绣斜睨他一眼,轻嗤。 虽这样说着,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挡在了他身前。 方才在门外时,苏绣就闻到了淡淡血腥气,现在进屋,这味道就清晰地萦绕鼻端,浓烈得令人作呕。 她微蹙眉头,转头向里间看去。 帐幔层层叠叠垂坠而下,似笼罩眼前的浓雾。 目光穿透浓雾,隐约可见那榻上人的身影。 “贵人请大夫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呢。”苏绣轻笑出声,嘴角梨涡若隐若隐,说着,她转头,向那首领看去,“旁人都是先知会一声,再请大夫同往。你们倒是周到,二话不说就绑了人,也不知道这是请人诊治,还是绑架啊?” 绑穆丞的无赖一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忙上前向她赔罪:“事出紧急,我们也是无奈之举,冒犯了这位郎君,还请见谅。” 首领也对她一揖:“我家公子危在旦夕,还望小娘子不计前嫌,替家主诊治。事成之后,必重金酬谢。” 穆丞听到后半句,心头一凉。 一般情况下,苏绣绝不低头。 若有重金,他师姐能把头拧下来。 意料之中,苏绣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好。” 如果苏绣答应诊治,那他就必须留下来打下手。 被大刀支配的恐惧又上心头,穆丞一个腿软,瘫坐在了地上。 无赖奉命,又火急火燎去了一趟医馆,替苏绣拿她的药箱。 趁烧水准备的空档,首领故技重施,对苏绣说:“请小娘子,一定要治好我家主子。若家主有一丝半毫的损伤,小娘子就算是赔上命,也不能补偿。” 苏绣坐在顾泽辰床前,对他进行一系列的查看以后,转头对首领笑:“阁下是觉得,大夫皆为神人,不管什么病都能治好?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夫怎还会生老病死,如同常人?阁下要真为你家主子着想,就莫再无济于事的要挟,好好为你家主子祈祷罢。” 穆丞才过十五,胆子小。 站在她旁边,一个劲儿地躲。 苏绣看着,莫名有些气。 也不知是气穆丞懦弱,还是气这人欺人太甚。 也许没想到苏绣这般能言善语,首领竟有刹那错愕。 但片刻后,他换了另一个说法:“那就请小娘子,务必全力以赴。” 更过分的病患苏绣也曾见过。 她见顾泽辰伤势严重,也没那个小功夫与他争辩,冷了声线,道:“阁下动动嘴皮子就能治好你家主子吗?要想我全力以赴,就请你出去罢。” 首领不肯:“若你加害我家主子,该如何?” 这无疑是在质疑苏绣的医德。 苏绣心底的小火苗彻底燃起来了,她起身,直迎男子视线,冷言道:“既然阁下这样了不得,那估计用不上我们这样的大夫了。阿丞,我们走。” 说着,就给了穆丞一个眼神,欲起身离开。 “图南,休得无礼。”身后的男子似是清醒,艰难出声,气若游丝。 但声音还是很好听的,春风细雨般温和,又带了几分虚弱的嘶哑。 为这句话,苏绣顿住了脚下步子,下意识回首。 重伤的男子当真醒转,长眸半睁,目光迷离,就像是薄雾笼罩的月,飘渺朦胧。 为他察看伤势时,苏绣只觉此人五官精致,应是个俊俏郎君。 却不曾想,他睁眼以后眸光流转,清俊生动。 在苏绣眼里,天下钱最好看。 所以她的愣怔并非为其容颜。 她察看过此人伤口,箭镞正中胸口,离心脉不过半寸。 若是旁人,早已疼得没了意识。 也不知道他是有多强的自制力,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出声呵斥手下。 被唤作图南的护卫首领闻声一怔,犹疑着上前,欲查看他伤势:“主子,你怎么样?” 苏绣听到这句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这伤势,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情况不妙。 顾泽辰闭了闭眼,艰难开口:“向大夫道歉,出去。” “主子……”风图南错愕不已,唤。 顾泽辰却不再应他,紧蹙眉头低喘一声,别开了眼。 像是被疼痛折磨到极致。 知他向来果断,不容人忤逆,风图南愣了愣,到底照做。 苏绣从来小肚鸡肠,当然不会轻易原谅他,下颔微扬,摆出一副倨傲姿态。 但风图南本就是敷衍了事完成主子吩咐,才不会在乎她是否接受。 不情不愿说完道歉的话,就拂袖而去,身后的披风摔得簌簌作响。 无赖很快取回了苏绣所要的东西。 除了把穆丞留下当下手,苏绣轰走了屋内所有人。 拔箭这种事,需要倾注所有的注意,稍有不慎,箭镞就会对伤者再次造成伤害。 苏绣必须要对病人负责。 准备得匆忙,药箱里并未备下麻沸散。 苏绣出门找了块干净绢帕,卷成团塞到了顾泽辰嘴里。 “也不是很痛。”她一边说着,一边与穆丞默契配合,利落地拔出箭镞。 顾泽辰还未回神,就为胸口的钝痛闷哼出声,下意识咬紧了那绢帕。 随即晕死了过去。 箭镞出体时,鲜血从伤口倾注而出,有些许溅到了苏绣眼睫。 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迅速接过穆丞递来的纱布,按住他伤口。 待血止住,才舒了口气,为他上药包扎。 刚刚处理好一切,那风图南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亟亟问道:“我家主子如何了?” 苏绣算是明白了。 他们根本就信不过她和穆丞,这屋内看似无人,却处处有眼线,他们在屋里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风图南一清二楚。 她突然没有力气再言其他,回答:“六个时辰以后脉象稳定,才算度过难关。” “那家主未脱险之前,就请小娘子和小郎君,暂留此处。”风图南一揖,道。 苏绣懒懒地看他一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算他不提,她也会和穆丞留下,直到顾泽辰脱离危险。 被这样桎梏,本该是很不自在万分不悦的。 但穆丞在说了一句很饿之后获得一桌山珍海味,他非常没骨气地向苏绣表示:“留在这里真好。” 吃得正香的苏绣异常不屑地给了他一记白眼。 饭毕,苏绣把穆丞留下当人质,准备回一趟济世堂,照顾师父。 不是冤家不聚头,下楼时,苏绣和一个老熟人撞了个正着。 俊美的青年站在矮她几阶的楼梯上,狭长漆瞳微眯,薄红的嘴唇勾起淡淡笑意,几分狡黠几分邪气。 苏绣对上那人眼眸,小心脏咯噔一跳,有点慌。 第5章 “啪!” 楼下的大堂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抑扬顿挫滔滔不绝:“这苏小娘子无父无母,若非有老先生收留,也不可能有今日。但有一天,苏小娘子却得知,她父母尚存,家里还有不少的兄弟姐妹。近日,她阿兄来镇上寻她,要带她回去。苏小娘子本是满心欢喜,但没曾想,那兄长竟是个畜生,看上了自己的亲生妹妹不说,还要将她养作禁脔!不仅如此,那兄长在家中,还与父亲的小妾纠缠不清,就连小妾腹中的孩子,都是兄长的!简直是罔顾人伦、衣冠禽兽!苏小娘子得知真相,自然是誓死不从,准备去官府报案,将这歹人捉拿归案。” 义愤填膺说到这里,说书先生惆怅叹息:“可没想到,那个畜生竟绑了她唯一的师弟,以师弟的性命要挟。苏小娘子就这样,被逼上了绝路,主动找上了那兄长。” 这个小镇也就巴掌大块地,邻里都认识。 听众们自然而然地把苏绣和苏小娘子对号入座,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故事讲到这里,说书先生还描述起了那禽。兽兄长的相貌:“苏小娘子的兄长也算是美男子,有一副好皮相,面如冠玉、翩翩公子,最喜茶白襕袍。” 这样的背景音里,苏绣和茶白襕袍的青年对上了视线。 看着她,裴叙嘴角的笑意愈深。 可漆黑的眼瞳里,却折出了几分寒芒。 苏绣假装眼瞎,不认识他没看见他。 呆滞视线装作盲人,扶着栏杆一步步下去。 裴叙看她装模作样向自己靠近,长眸眯成了狐狸。 “小娘子……”他长臂一展按在栏杆,挡住了苏绣的去路,笑,“泼人脏水很有一套啊。” 苏绣依旧她的没看见没听见不知道。 想要从他手臂和栏杆的空隙处钻过去。 但裴叙早料到她这个动作。 直接提起了她领子。 苏绣就像只猫,被他揪住了后劲,生无可恋地一动不动。 “苏小娘子不跟我解释一下吗?”裴叙保持微笑。 “解释什么?”苏绣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反问。 裴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她抬起了头,泪眼朦胧地与他对视:“阿兄已将我逼迫到这般境地,我还能如何?只要阿兄能放过我师弟,我什么都答应你。” 说完,不堪其辱地别开脸,伸手捂唇。 还特别矫揉造作地翘起了兰花指。 裴叙:? “三公子……”跟在苏绣身后监视她的顾氏家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可思议唤出声。 裴叙:??? 裴叙烫手山芋般把苏绣丢开了。 脱身的瞬间,苏绣捂脸跑了。 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般。 看她跑远,裴叙一手叉腰一手扶额。 头疼。 这女子……简直是厚颜无耻。 裴叙气得想不出其他形容词了。 他不和这种人计较。 裴叙呼出一口气,一拳砸在了旁侧的栏杆上。 “砰——” 一声闷响,惊得众人齐齐看来。 “那人茶白襕袍,该不会就是苏大夫的兄长罢?” “定是他没错,方才我还见他与苏大夫一起。” “对,苏大夫还哭哭啼啼地跑了!” “这人欺人太甚,我们得替苏大夫讨回公道!把他抓进大牢!” …… 还好裴叙反应快,在义愤填膺的淳朴镇民围来时,他就闪身出了客栈。 先跑一步的苏绣都没他快。 苏绣还在客栈里边躲裴叙。 害怕被找到,她猫着身子混在人群。 一不小心就和旁人撞到,重重地摔倒在地。 “嘶——”苏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身前的人。 是个男子,不像是镇上的人,有点陌生。 但细看之下,却又生出了几分熟悉感。 苏绣凝眉想了许久,都没回想起这人是在哪里见过。 “小娘子没事罢?”顾着男女之防,男子没有伸手拉她,只微微屈身,噙笑问道。 倒是亲和。 苏绣微笑着摇头:“无碍。” 本来就是她不小心,把人给撞到了。 挣扎着站起后,她向其致歉。 男人性子温和,轻笑摆首:“我没事,小娘子可要小心才是。” 苏绣对这男人生出不少好感。 她离开一段距离后,回头看他。 却见他仍在原地,紧蹙了眉头,似在沉思。 客栈离济世堂还是有些距离。 但坐上顾家的马车,也没用上多久的时间。 苏绣见食盒里的饭菜尚有余温,就直接提上了楼,为穆青布膳。 “今天还真是丰盛。”穆青惊叹出声,眼里都快冒光了。 苏绣为他递上食箸,道:“这桌饭菜,是用你的穆丞换的。” 穆青和穆丞虽是同姓,但却不是父子。 穆丞也是穆青捡的一个孤儿,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所以穆青就给他瞎取了个名。 不像苏绣,被捡到的时候,身上穿了破破烂烂的苏绣衣裳,就叫苏绣了。 穆青闻言一惊,筷子都不敢接了。 苏绣笑:“是医治的一位贵人请客。” 趁穆青用膳时,苏绣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带到客栈。 客栈那里的病人若不守着,怕会出事。 看那人非富即贵,不像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要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临行之前,她找隔壁包子铺的张大娘帮忙:“大娘,我和阿丞都不在医馆,如果医馆发生了什么事儿,能不能麻烦您来客栈告知我一声?” 张大娘热心肠,当即就应下了。 离开的这一会儿,有穆丞在顾泽辰床前守着,也没出什么事儿。 苏绣为他重新把脉,发现他脉象已趋稳定,就放心地坐在一旁看医书。 不知不觉,就已到夜里。 穆丞早已犯了困,一个劲儿地打呵欠。 苏绣看不惯他没精打采的颓靡模样,嫌弃地把他踢了出去。 整整一晚,她就睡了和风图南换班那一会儿。 等翌日清晨,顾泽辰情况稳定,苏绣这才如临大赦,倒在了隔壁床榻,准备补个觉。 还没和周公见上面,她就被人从被窝捞了出来。 “师姐!不好了!济世堂出事了!”穆丞费力地拉扯她被褥,一阵大呼小叫。 苏绣的脑子里一团浆糊,眼皮也睁不开。 她迷迷糊糊地问:“是济世堂的房顶塌了还是药柜进老鼠了啊……” “林三娘死了!吴老二说是我们把她给毒死的!带着官府的人在济世堂门口闹呢!”穆丞心急如焚,一股脑地把事情全盘托出。 “什么?你再说一遍?”几乎是一瞬间,苏绣就清醒了。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睖睁了眼看他,眸底满是不可思议。 “三娘死了!”没想到那个温柔善良的女人会死,穆丞几近崩溃,带着哭腔吼了出来。 不知不觉间,他眼眶也红了。 在他的吼声后,苏绣愣怔了许久,才勉强稳住心神,摇摇晃晃下榻,给穆丞抹了把眼泪。 听穆丞描述,这不像是小事。 苏绣着急赶回济世堂,连前来答谢的风图南都未曾搭理。 甚至还冒冒失失撞到了他。 这事闹得大,风图南也有所听闻,当即给他们安排了马车,快马加鞭赶回。 济世堂外人满为患,被堵得水泄不通。 苏绣被人推搡了几把、狠踩了几脚,这才狼狈不堪地挤到门前。 林三娘的尸体被横放在地上,双眼紧阖,唇色发黑。 的确不是病亡,而是毒死。 苏绣随师父初到此地时,接受到的第一份善意,就是这个女人给的。 师父师弟都是男人,她有很多事情都难以启齿。 是林三娘教如何用月事带,为她挑选脂粉首饰。 虽然……她并不爱捯饬自己。 看着那女人的苍白面孔,苏绣骤失了所有力气,扑倒在了她身前。 她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唤:“三娘……” 话音刚落,就被一边的吴老二猛地推开。 他把瓷瓶摔在她跟前,破裂的瞬间,棕黑的药丸一道滚落。 骨碌碌滚到了苏绣的身侧。 她捡起一粒,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这药丸,确是几日前,她赠与三娘的。 “你这个恶妇!”吴老二伸手指她,怒吼,“就是你给三娘吃了这毒药,三娘才会死的!” 他带来的衙役在旁解释:“我们查验过了,药里掺了**,吴林氏就是吃了这个药,毒发身亡。而这个药,是你拿给吴林氏的,对吧?” 说着,就拿起了枷锁,步步向她靠近。 苏绣避开:“药是我给的,但毒不是我下的。这个罪,我不认。” 她抬头,眼带泪,却满是凌然。 “我师姐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她是不可能杀害三娘的!”冲出人群的穆丞为她担保。 “不是她,难道还是我吗?”吴老二转头看穆丞,眼角落了泪,“三娘是我的妻子,只有她一心对我好,我又怎么可能会害她?一定是苏绣这个恶妇,她厌恶我,想借三娘的手杀了我,却没想到,竟误打误撞害了三娘!” 苏绣那日泼吴老二冷水,有不少人看见。 苏绣愣了愣,张嘴欲言,却被身边的人出声打断。 “难道你没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反过来诬陷我师姐吗?或是你和三娘发生了口角,你恼羞成怒杀了三娘,然后嫁祸给我师姐吗?”穆丞倒学了苏绣的几分皮毛,不甘示弱地为她辩护。 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苏绣脱不了干系,终究被衙役带走,关在了县衙牢狱。 夙夜未眠,苏绣的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脑子里一团浆糊,就连心跳也快得离谱,一颗心脏似要炸裂了一般。 她意识模糊,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等被关在了昏暗牢狱,苏绣还有一些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坐在牢房角落,用后脑勺一下一下地撞击墙面,想要清醒过来。 但困意排山倒海袭来。 从未清醒,就已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绣绣:阿兄~ 嘘嘘:滚。 绣绣:爹爹~ 嘘嘘:…… 绣绣:夫君~ 嘘嘘:嗯?娘子何事? #论直男的沦陷# #戏精日常# 第6章 在牢房里,苏绣睡得不太。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 她梦见了去找三娘的那一日。 她问三娘:“吴老二不是你的良人,你何必待在他身边受苦?” 那痴傻的女子温柔一笑:“他也曾对我好,好到……令我我甘愿交出一生。” 苏绣不懂。 这世间的好男儿多了去了,又何必要痴念过往不放? 三娘说:“总有一天,你也会遇见这样一个人的。眼里有了他,百媚千红皆黯然。” 她沐在明媚天光之中,周身的光晕朦胧,愈显秀美。 恍若天人。 可下一刻天翻地覆,那秀美女子化身厉鬼,伸手向苏绣掐来:“苏绣,你为何害我?为何害我!” 苏绣避之不及,被她紧紧勒住脖颈,逐渐抽尽呼吸。 “三娘,不是我……我从未想过害你……” “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你而死。”三娘的声音像蒙了一层雾,遥远得听不真切。 下一刻,她倏然倒下。 又回到了苏绣在济世堂门口所见的情景。 那女子安静地躺在地上,紧闭双眼,无悲无喜。 依旧是她在世时的温柔模样。 苏绣从梦中醒来。 周遭暗色沉沉,难见天光。 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发霉腐朽的味道萦绕鼻端,闷得苏绣心慌。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不明白。 三娘那样可人儿,为什么会被陷害。 难道……真如梦中所闻,三娘是为她所死? 所以是有人为害她,而杀了无辜的林三娘。 苏绣被这个猜测震得无法回神,愣愣地缩在角落,嘴唇发白。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该如何是好? 她还有何脸面苟存于世? 就在这时,铁栅栏外一阵脚步声渐近。 狱卒找出钥匙,开了苏绣的门。 与此同时,穆丞跑到她身边,抓住她胳膊上下察看,十五岁的少年,轻易地红了眼眶。 “师姐,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带着哭腔出声询问。 苏绣摇头:“我没事。” 愣了愣,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三公子带我来的。”穆丞说着,下意识回头看,想去寻那人身影。 但身后空无一人。 穆丞尴尬地挠头。 “三公子是谁?”苏绣问。 之前裴叙到济世堂卖药时带了帷帽,穆丞并未见到他容颜。 今日,那受伤的贵人听闻他们出事,就托了那位三公子帮他。 穆丞这才与裴叙初次相遇。 穆丞正要开口说不识。 苏绣却在同时打断了他:“肯定是那位贵人帮忙。”顿了顿,她问:“吴老二的情况如何?” “离开医馆之后,他照常去了醉春楼玩乐,半点都看不出是刚亡了妻。”穆丞跟踪了吴老二大半日,目睹了他这些行为,很是失望,怅然地一声叹息。“吴二哥,再也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师徒初到这镇上时,吴老二和林三娘还未成亲。 那个时候,吴老二还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书生,斯文有礼,待三娘极好。 也是因为这样,三娘义无反顾地嫁给了那穷书生。 婚后日子虽过得清贫,但也其乐融融,恩爱不疑。 可自从一年前吴老二乡试落第,一切都变了。 他一振不撅,书也不念了,就整日混迹于青。楼。 三娘屡屡劝他,却反被他责骂。 如今,不离不弃的发妻死于非命,他竟然还无动于衷,继续浪迹花丛。 “就是个畜生。”苏绣低骂。 穆丞叹:“师姐,我们就别先管他了,想想你该怎么脱罪罢!” “我都没有罪,脱什么脱?”苏绣理直气壮。 狱卒过来催人了:“时间到了,该走了。” 穆丞着急得不知所措。 如今,师父因为这件事情,病情加重,屋漏偏逢连夜雨,师姐又身陷囹圄,随时都有可能被定罪。 不论是师父和师姐的安危,还是这济世堂的担子,全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被呵护惯了,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只觉得整片天都塌了。 而眼前的苏绣,就是他最后的依靠。 但苏绣只看着他,什么都没有交代。 穆丞的满心期待落空,只得随狱卒颓然离去。 就在这时,苏绣叫住了他:“阿丞,吴老二一定知情,你要让他亲口说出真相。”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能让吴老二开口呢? 穆丞回头看她,张口欲问。 身后的狱卒却止了他的这个念头:“这位小郎君,我已经给了你们这么多时间了,可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快走罢。” 穆丞没有办法,无奈地离开此地。 送他来的三公子早已不在牢狱之外,于是穆丞独自回了济世堂。 大半日过去了,济世堂门前还有人堵着。 几个从未见面的男女老少堵住了他,自称是林三娘的远方亲戚,找他索赔。 穆丞掏空了口袋,也没能打发走他们。 最后穆丞发了火,怒吼道:“县衙都还没判定我师姐有罪,你们凭什么把三娘的死怪罪到我们身上!还有,你们自称是三娘的家人,三娘生病时,我和师姐身为外人都还会帮她一把,可你们这些无情无义之人,从来没有去探视过她,甚至还要在她死后,这样利用她!你们还是人吗?” 他气极了,说到最后,胸膛剧烈起伏。 其中有个男人见他年纪轻好欺负,捋了袖子要揍他。 还好穆丞反应快,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进了医馆后,他眼疾手快地插好门闩,及时地将那人挡在门后。 他们没达到目的自不会罢休,撞门谩骂什么都来。 穆丞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身子抖个不停。 如果是师姐,她一定能把事情解决好的吧。 穆丞叹自己的无用,颓然瘫坐在木椅上。 动作间,衣袖拂落了案上的书卷。 “啪。” 穆丞被书卷落地的轻响惊动。 他愣了半晌,才弯腰去捡起。 是苏绣正在看的一本医术,封面陈旧得有些破烂,像是有些年头了。 其中有一页被苏绣折起,作为标记。 穆丞一打开书,就翻到了那一页。 那页记载了两种药。 一种药,用之可返老还童,名归真。 还有一种……可以令人失去意识,被他人所控。 归真的那半页被水晕花了字迹,只可模糊辨认其名称功效。 而记录在归真之下的那种药也看不太清名称。 穆丞辨认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念了出来:“摄魂散……”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苏绣对他说的那句话。 让吴老二亲口说出真相。 说不定将这药用在吴老二身上,能达到目的。 仿佛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唯一一线光亮,穆丞拼尽了全力也要去抓住。 他仔细辨认那医书上残余的几行字,然后按其配制,以身试药。 可服用过后,他竟是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等他恢复过来时,夜已三更。 药的效果如何,他全然不知。 听狱卒说,明日苏绣就要被定罪。 在此之前,他一定要证明苏绣清白。 不然的话,苏绣就算是在以后洗清冤屈,也会背上杀人犯的名头。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捕风捉影,无事生非。 也总有那么一些人的嘴,无论如何都堵不上,用杀人于无形的言语,将人逼上绝路。 虽然穆丞觉得,他师姐是后一类人之中的佼佼者,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斗得过她。 但无论怎么说,苏绣都是个姑娘,不能被人坏了名声。 于是他把睡得正香的穆青从被窝拽起,打算让他见证一下这神奇的时刻。 这药做的很成功,穆青成功套出了他藏的六十文私房钱。 穆青:“呵,穷小子。” 清醒之后,穆丞还不知道自己仅剩的六十文也被刮了。 他得知这药有用,眉飞色舞,大摇大摆地准备出门。 结果刚靠近门口,外边就爆出一声谩骂。 回想起昨日,被闹事者支配的恐惧,穆丞脚尖一转,蹑手蹑脚溜到了后门。 尽管如此之怂,他也不否认自己是个优秀的医者,身上有光晕。 穆丞跟了苏绣这么多年,演技也还是学了一星半点。 他去了吴老二那里以后,先是假装不信苏绣,帮着吴老二痛骂了苏绣一顿,一为作戏二为私仇。 骂的远在牢狱的苏绣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穆丞,等我出去弄死你。” “阿嚏——”穆丞揉了揉鼻子,心里突然有点慌慌的。 “阿丞,谢谢你特地前来,安抚我亡妻的悲恸之情。伤过痛过,历经八苦,才不枉这人世走一遭。”吴老二斟了酒,向他举杯,一饮而下。 是挺悲恸的,悲恸得在醉春楼都没了魂儿。 穆丞心底暗哂,举杯回敬,却在抬臂时,将酒水悉数洒地。 说了这么多,他就等现在,吴老二喝下这加了摄魂散的酒了。 药效发作很快,不多时,吴老师就失去了意识,任由他摆布。 穆丞将他带到了县衙,打算让他在公堂之上,和苏绣当面对质。 这样的话,他还能事情结束后,和苏绣一起回济世堂。 指不定苏绣高兴他陪伴,回去还会给他和师父做桌好菜庆祝劫后余生。 穆丞心里美滋滋。 县令允了穆丞的这个请求,传苏绣上堂。 苏绣也就在牢里待了一日,毫发无损。 但穆丞见到她,就是一个激动,屁颠屁颠跑到她身边,关切地问东问西。 这感觉就像是看见公鸡下了蛋。 苏绣又惊又疑,极度嫌弃地拧眉看他,说:“离我远点儿。” 穆丞离开去找苏绣,也就半刻功夫。 等他再去隔间寻吴老二时,那唯一能证明苏绣清白的证人,已经静悄悄地死了。 “好你个刁民,是不是你威胁他假造证据,导致他不堪其辱上吊自杀!”县衙看到吴老二死去的尸体后,醒木一拍,怒喝道。 可中了摄魂散的人,在药效褪尽之前,是不会有任何意识的。 更不可能会上吊自杀。 穆丞在看到他尸体时,错愕地倒退半步,脸上瞬间没有了颜色。 怎么可能呢?没有意识的吴老二,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穆丞越想越觉得离谱,差点没腿软摔倒。 吴老二死了,那师姐……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回头,向苏绣看去。 她神色镇定,静静看着他,嘴唇无声翕动。 作者有话要说: 承认了吧,你们根本就不爱我和绣绣,每天打卡,都只是想看嘘嘘女装[卑微.JPG] 所以我痛下杀手,second blood!裴嘘嘘也别想出现在镜头里,呵(裴叙:???还好,我还拥有姓名。) 球球小朋友们,动动小手指,把绣绣收入囊中吧,我让裴嘘嘘穿女装给大嘎看[卑微.jpg] 绣绣:只配穿女装揽客的人,真有脸当男主。 嘘嘘:女鹅,过来。 绣绣:…… 第7章 言简意赅一个字:“跑。” 穆丞眼神不太好,没看懂她在说什么。 等苏绣拉他时,他一个重心不稳,没站住,砰地一声,摔了个狗啃屎。 这样大的动静,惊得衙役向他们齐齐聚来围在中间,生怕一不留神就让他们给跑了。 穆丞吓得惊坐起,却又被苏绣给硬生生按了回去。 “快让开!”下一刻,眼前的女子高喊出声,气势逼人。 躺在地上的穆丞离她最近,愣是被她的声音震得耳后发麻。 穆丞仰视着她,禁不住一愣。 他师姐……真帅。 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吼这些人高马大的衙役,真的不会被他们抓起来丢到牢里、拳打脚踢一番吗? 就在穆丞绝望闭眼时,他那见不得的师姐就像是戏子上台,顿时换了个人。 这一次,她扮演的是娇滴滴的小娘子:“我师弟患有哮症,受到刺激便会复发。还请各位官爷能让开,不然他呼吸不畅,就会……就会当场病亡。”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下手却狠毒得要了人命,穆丞被她掐得如将死的猪,声嘶力竭,震耳发聩。 衙役们见他面目狰狞、痛苦不堪,还真信了苏绣的鬼话,犹豫着退后,与他们拉出一段距离。 趁这时,苏绣低声安排:“待会儿见机行事,我引开他们,你回去接师父。一定是有人在暗中陷害我们,这个地方,我们不能再留了。” 这次,穆丞听清楚了,了然地点点头。 大夫的身上,总会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到了关键时刻,这些累赘还能发挥点儿作用。 苏绣做出暗示时,穆丞一个鲤鱼打挺,手一扬,挥了一把迷魂散出去。 中招的几个衙役以手捂鼻,还是不可避免地吸入一些,不消片刻就痴傻了。 而另一边,苏绣挥出痒痒粉,还不忘趁此机会挑拨离间:“说出你们这帮兄弟伙的秘密吧!” 没有意识的人真心话张口就来:“李四那小子,惯会恶心人,他半夜里被张三的呼噜声吵醒,就拿臭袜子堵人家嘴。” 打呼噜的张三一听,恶心得两眼一瞪,追着李四满屋子跑。 挑拨离间的大戏继续,有人继续爆料:“我上次看见赵武,把李四擦脸的帕子用来擦脚。” …… 一时间,大堂之上鸡飞狗跳。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苏绣一把拽过穆丞,拉着他开始逃命。 直到这时,乱了阵脚的衙役们才后知后觉,同心协力追他们。 苏绣身上带了锁链,被拖着跑不快。 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先躲到了一个巷口。 穆丞找出一根稍粗的毫针,尝试着将锁链打开。 苏绣本不信他能成功,却不料下一刻“咔哒”一声,锁开了。 “师姐,这锁居然还没你那柜子牢实。”穆丞啧啧两声,叹。 静默片刻,他愣住了。 一抬头,就对上苏绣那盈盈带笑的目光:“很不错嘛。” 穆丞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我没打开你的柜子!” “谅你也不敢。”手脚重获自由,苏绣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们没说几句,就有官兵追来。 按之前的计划,两人分开行事。 穆丞回济世堂带穆青离开,以免有人将穆青作质,威胁他们。 苏绣则引开官兵,为穆丞争取时间。 他们约定,两刻钟之后,在小镇的双溪河相汇。 分开前,穆丞对她说:“师姐,你腿那么短,可得跑快点啊!” 苏绣踢了他一脚:“腿短也是你师姐,滚!” 苏绣这边进行得很顺利。 她虽然跑不快,但点子多,痒痒粉辣椒粉面粉统统上阵,把身后的官兵唬得一愣一愣的。 不消多时,她就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可穆丞和师父始终没来。 料想到可能是出了意外,苏绣简单伪装,重新回到小镇,打算去接应他们。 但还未走近医馆,就看到黑烟袅袅。 “济世堂起火了!”有人大呼。 火光灼目,映在她骤然失去血色的苍白面庞上。 师父和穆丞,会不会还在里边? 一想到这个可能,苏绣就冷静不下来。 趁周边无人注意,她轻车熟路地溜到后门,进了着火的医馆。 里边的火已经很大了,浓烟滚滚,火光灼目,几乎已看不清眼前情形。 “师父……咳咳。”苏绣不顾火势,熟悉地摸索到二楼,进了穆青的房间。 她被浓烟熏得掉眼泪,什么都看不太真切。 废了好大的劲儿,她才努力睁开眼,看见了里屋中间、那倒地的两个人影。 “阿丞?”苏绣惊愕出声,心头像是被重重一击,酸胀得厉害。 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跌跌撞撞向他们过去,想要察看他们的情况。 尚未靠近,身后就有一道疾风袭来。 苏绣下意识避闪,却撞在旁边的柜子上。 那上面的沉香木漆盒顺势落地。 “啪”地一声,身后的人持剑向她刺来。 苏绣倒地避开,刚好将那盒子揽入怀中。 匆匆一眼,她认出这盒子是师父最宝贝的东西。 身着夜行衣的人没打算放过她,一次落空后,又继续向她发起攻击。 苏绣躲闪时,踢了地上的那两人一脚,总算看清了他们的真实面目。 根本就不是穆青和穆丞。 恐怕这场火,是想制造他们已死的假象,或者……特意引她回来。 刚刚冲进来时,她因为心中担忧,没有细细去想。 如今回过神来,自然不会再傻乎乎地逗留。 奈何那黑衣人对她穷追猛打,苏绣又只会些三脚猫功夫,怎样都逃不到楼梯口。 她扭头看了看窗户,心生一计。 一边躲一边往后退,苏绣顺利到了窗口。 从这里到楼下还是有一定高度的,摔下去虽不致死,却也有可能落个残废。 苏绣手扶窗棂,怕极了的模样,杏眼泪盈盈,哭哭啼啼的问道:“大侠为何要杀我们师徒?我师父师弟现在又在何处?你若想要我死,也要让我死的明白。”说完,还可怜兮兮地抹了把泪。 大侠人狠话不多,理都没理她,就直接提了长剑,向她步步走来,杀气逼人。 苏绣盯着他眼睛,紧握起的拳骨节发白。 那人高高举起了手臂,作势向她劈来。 剑落下的前一刻,苏绣手一扬,手里残余的辣椒粉就挥了出去。 估计是那人看她太弱,也没怎么防备。 于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中了招,大叫一声后,抬手捂住了眼。 苏绣眼疾手快,再上了几根毫针,瞬间把他整的没了攻击力,动弹不得。 苏绣本还想从他口中逼问出穆青和穆丞的下落,但火势迅猛,顶上的梁柱被火舌舔舐,倏然断裂,重重地向他们砸来。 听到动向,她也来不及再顾其他,推着黑衣人往窗口栽去。 “啪——“窗户被撞破,苏绣和那黑衣人齐齐掉了下去。 “小心!楼上还有人!”底下有人惊呼,瞬间为他们让出块空地。 落地的瞬间,苏绣仿佛听到了骨裂的声音。 她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没有残废,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身上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正当她准备站起时,身边传来一道熟悉声音:“这不是苏大夫吗?” 被认出身份的苏绣一愣。 济世堂的火烧得正盛,有点点火光跳跃在苏绣的眼底,她沉默着,没有应答。 来不及了。 里面的那两个人一定是早已被火苗舔舐成面目全非的尸体。 任谁都会以为那是穆青和穆丞,不爱管事的官府也不可能凭她的一面之词,帮忙找寻他们的下落。 更何况,她杀害林三娘的嫌疑还没有摆脱,官府到处找她。 她没有任何的证据,也没有任何的依靠,若落入官府的手里,就只能被定罪,关在牢狱里。 师父和穆青到现在还生死不明,她绝对不能地背负上这个罪名。 于是她慌乱地按住面巾挡脸,趁其他人认出她之前,从这里落荒而逃。 但她的行踪还是暴露。 在离开济世堂后不久,官兵们追了上来。 “站住!”身后,男人扬声高喝,叫住了她。 苏绣不敢停下,一愣后,又加快了脚步,欲从他们的眼底逃脱。 可身后的官兵穷追不舍,苏绣很快被他们逼到了绝境。 她走近了一个死胡同里面。 前面没有进路,身后又有追兵。 她转身看向出口,静静听着那脚步声靠近,心跳仿佛凝滞。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苏绣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想要找出点儿什么来。 “啪——”突然间,袖中的一个小盒子掉落了出来。 苏绣低头一看,发现正是她从师父房间带出的那东西。 外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有人影拓在了出口的地面上。 巷子的旁边置放了一堆竹筐,苏绣忙捡起盒子,躲在了里边。 鬼使神差般,她像是忘却了眼前危机,轻轻启开了那沉香木漆盒。 里边只放置了一颗药丸,像是黑珍珠一般,散发出独有的惑人光辉。 苏绣抬手将其拿起。 那群官兵已经走了进来,停在了那堆竹筐前。 他们走动时,光影明明昧昧,透过竹筐的缝隙照了进去。 却还是令人看不清里边情形。 有人注意到了那一堆东西,对头儿指了指。 头儿点了点头,下一刻,他的一个手下就粗暴掀开顶上竹筐。 里边的确有人。 但却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缩在一堆衣物里,就像是襁褓里的婴儿,娇。小得可怜。 此刻,她轻轻喘息着,睁大黑白分明的鹿眼看他们,似有些害怕。 领头的官兵见状,微不可查地蹙了眉:“谁家的小孩儿?竟然躲在这个地方?” 那女孩儿一愣,竖指唇钱,“嘘”了一声:“大叔不要说话好不好?我……我正在玩儿躲猫猫呢。” 官兵的头儿犹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扫视四周。 这条巷子两边墙壁极高,那女子又不像是会武之人,理应翻不过这墙。 可除了这竹筐里的小女孩,再无其他人的踪影。 但刚才,他们明明有看到那个女子走进这巷道? 怎么突然就没人了? “这小贱蹄子还跑得挺快。”头儿有些气闷,忍不住低骂了一声,一无所获地带着人离开。 看着他们逐渐远去,小女孩儿长舒一口气,随即像是脱力般,软绵绵地倒在了竹筐里。 她的身上仅着了白色中衣,极不合身,袖口宽且大,就像是戏班子的戏服,松垮垮地搭在她瘦小的身子上。 细白的小手里拿着漆盒,另一只手则紧按心口,痛苦地喘息着。 全身血液急流,烧得她小脸通红、额角沁汗,几乎融化。 刚才……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撑不住,在那些人的面前露馅了。 她紧紧咬住下唇,才没让痛苦的呻。吟逸出唇边。 是这药…… 苏绣费力地将盒子举到眼前,想看清那是何物。 费尽了全力,她终于昏迷的前一刻,看清了那漆盒边沿的小字。 归真。 可令人返老还童的,归真。 所以她现在,变成了一个稚儿。 第8章 “师父,这世上真有能令人返老还童的药?” “不过是先人胡诌,你也信?若真有人做出了这种药,那它也是不堪的存在,是能导致这天下大乱的祸根!毕竟这种东西,能令人失去理智,就算是逆天而行、以命为祭,也要争得个头破血流,获得此物。” “这药真是可怜,还未现世就被您贬得一文不值。我懂,像您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啊,总喜欢讲些不是道理的大道理。你就承认了罢,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死丫头片子,说谁上了年纪?” …… “小姑娘,你怎么睡在这里?” 遥远的对话与现实的声音交叠,苏绣终于自幻境脱身,苏醒了过来。 睁眼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妇人,张大娘。 张大娘是来这里拿竹筐的,却没想到在这竹筐里,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 脸带泪痕的可怜模样,像是被抛弃在这里的。 苏绣看到熟人,险些就张嘴唤出了声。 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 她差点忘了,她因为吃了师父的药,已变成了稚儿身。 若以这般形态与熟人相认,只会教人惊疑。 张大娘见她沉默,还以为她是伤心的说不出话来,怜惜地摸了摸她脸,叹:“可怜见的,也不知是谁家的父母,这样狠心。”随后,她问她:“孩子,饿了吧?大娘请你吃包子。” 张大娘向来心善,苏绣一直都知道。 所以她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就搭上张大娘的手,随她离开。 路上,张大娘心细地发现她衣裳不合身,又带她去裁缝铺找了件小衣服给她套上。 虽不是什么绫罗锦缎,但苏绣穿着,格外舒心。 她仰头看着张大娘,红了眼眶:“谢谢大娘。” 张大娘心疼地给她抹泪:“不哭不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随后,张大娘又带她去了自家包子铺。 那地方就在济世堂隔壁。 苏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倒也不担心暴露身份。 毕竟在此之前,她也如同这些世人,不相信返老还童的事情。 过了大半日,济世堂的火已经被灭了。 她回忆里的小医馆,成了眼前这一片乌黑废墟。 人们从废墟里找出了两具焦黑尸体,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穆青和穆丞。 有人伤感有人惋惜,还有人开始胡诌:“听说那苏大夫越了狱,你们说,这苏大夫有没有可能怨穆青和穆丞没有救她,就放火把他们给烧死了?” 这话还真有人信。 不多时,那谩骂声就传到了苏绣耳里。 无知白丁。 苏绣一边咬包子,一边回以不屑哂笑。 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喜欢到处叨叨。 叨得越多,越显他的肤浅愚昧。 她不愿再看隔壁的鸡飞狗跳,别开眼时,目光正落在疾驰而过的一辆马车上。 风吹起车帘,显露出车内人的样貌。 是师父…… 里边似乎还有一人,但那人陷在阴影之中,车又行太快。 苏绣还没来得及去看清,马车就已远去。 愣怔中,她手里的包子掉了地。 她却弃之不顾,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她不会认错的,那是师父,还有穆丞。 他们还活着! 怕苏绣光吃包子会噎着,张大娘进屋去给她热了碗汤。 可等她端汤出来时,苏绣却早已没了身影。 张大娘疑惑:“莫不是被孩子爹娘给接了回去?……真是的,走的时候,也该来把包子钱付了啊。” # 苏绣一直追到了客栈。 大堂之中,那说书先生依旧是把故事说得精彩绝伦,时不时赢得客人们的击掌称好。 苏绣从人群里穿过,不断地找寻穆青穆丞的踪迹。 不多时,她就在二楼与他们迎面撞上。 为了怕人认出,穆青和穆丞带了帷帽,教人看不到面容,但苏绣与穆他们朝夕相处,光是看走路的姿势就能将他们认出。 一瞬间,苏绣的呼吸仿佛凝滞,就连脚下的步子,也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她想跑过去看他们。 但是,她不能。 他们的身前有人带路,身后有人跟随,被围困得滴水不漏。 苏绣根本就靠近不得。 而且在这群人面前,她必须谨慎。 因为她差不多已经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加害于她了。 师父说的没错,若归真面世,将天下大乱。 就是这个药,害的她落得如此境地,也害的师父和阿丞身陷险境。 苏绣紧握了垂在身侧的拳,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去。 既然这些人知道这个药的存在,那他们很有可能会识破她身份。 届时,恐怕她也逃不了这桎梏。 师父和穆丞没有认出她,麻木地在这群人的挟持下从她身前走过。 却有一人停下了脚步。 那人竹青直裰,温润的颜色愈显他眉目清秀,气质柔和。 他站在苏绣的不远处,噙笑看她。 几乎是在对视的刹那,苏绣就想起了之前和这人的相遇。 那个时候,她为了躲避裴叙,不小心撞到了他。 是这人浅笑吟吟,非但没有怪罪,还反过来关心她。 彼时,她觉此人温和可亲,禁不住心生好感。 但如今她被这人看着,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对她亮出毒牙,置她于死地。 苏绣的指尖止不住轻颤,手脚也变得冰凉。 她毫不怀疑,这人能认出她。 苏绣手足无措,目光躲闪的瞬间,她看到迎面走来的裴叙。 那公子哥脚步悠闲,从容之中自有风。流。 除他之外,这四周再无旁人。 苏绣急中生智,小跑着向他奔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喊:“爹爹……” 裴叙:? 裴叙一头雾水,想拽开她,却见她细胳膊细腿的,根本就不敢下手。 正当他打算好言相劝时…… “爹爹,我知道你与娘亲只是露水情缘,你也一直厌弃我娘亲身份卑贱,不愿意承认我。可现在,娘亲病死,筱筱就只有爹爹了!如果爹爹还是不要筱筱,那筱筱就只能在这世上自生自灭了!”苏绣紧紧抱着他腿,谎言假名眼泪鼻涕随便就来。 裴叙看着衣摆处被蹭上的黏腻腻、晶亮亮的液体,抬手扶额蹙眉闭眼,死命地往后退去,想挣脱她钳制。 “小姑娘,你……”认错人了。 但那小姑娘厉害的,连四个字都不让他说,又继续哭哭啼啼:“娘亲把我教的很好,我吃的不多也不闯祸,你要是去青。楼找姑娘我还可以帮你掩饰,爹爹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呜呜呜……” 小姑娘的声音又娇又尖,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 众目睽睽之下,裴叙百口莫辩。 被禽。兽兄长的恐惧又上心头,裴叙想起自己所剩无几的那半点清白,无可奈何地弯身抱起她:“别哭了……” 自家小妹与她差不多年纪,裴叙抱她,还挺顺手。 苏绣找到靠山,连忙圈住他脖颈,生怕一放手,就会落入那男人的手里。 “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我爹爹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体贴入微最疼筱筱,筱筱馋了,爹爹可以带筱筱去吃冰糖葫芦吗?”她眼巴巴地看着裴叙,问。 小女孩鹿眼清澈,噙了泪光,湿漉漉的,漆黑的眼珠就像是被洗净的乌玉,流光溢彩,格外漂亮。 不知是她夸得好,还是这可怜样装得像,裴叙莫名有些动容。 原来她只是想吃根糖葫芦。 裴叙无奈地笑了笑,到底抱她离开:“好,我带你去。” 苏绣趴在裴叙肩头,小心翼翼地抬眼,向那人的方向看去。 竹青直裰的男人仍停留原地,噙笑看她。 那目光看似温柔,却像是淬了寒冰和毒液,带着致命的寒意。 今日的天气分明极好,温暖宜人,可苏绣却觉自己如在寒冬,冻得她直打哆嗦。 裴叙察觉到她的颤抖,没忍住轻笑:“现在怕我是人贩子了?” 苏绣搂着他,摇头,稚声稚气道:“爹爹才不是人贩子呢!” 裴叙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一痛。 他何时英年早生,来这么个女儿? 裴叙敛了笑意,将她放了下来,然后按住她肩膀,正要郑重其事与她说理。 却不料眼前女孩眼眶一红,黑亮的眸里瞬间盛满泪水:“爹爹……” 一声轻唤又娇又软,像极了他家小妹。 小姑娘一哭,裴叙束手无策。 他怕这姑娘故技重施,忙为她擦泪,手忙脚乱地安抚:“不哭不哭,我是你爹。” 苏绣:…… 她怎么觉得这话怪怪的? 这本是裴叙为安抚苏绣的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 但承认了就是承认了,很快,这件事就传到了顾泽辰的耳中。 尚在病中的青年闻言低笑:“没想到三公子,竟也是个风。流人。” 笑意缀上他眉眼,在苍白之中染了几分生动。 既然得知了苏绣身份,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她。 等裴叙买好糖葫芦,带苏绣回来,他们已经被顾家安排得明明白白。 “家主不知令千金与公子同行,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怠慢了贵小姐。如今,属下已按家主的吩咐,在公子的隔壁为小姐备好房间,如果还有什么缺少的,小姐尽可向属下开口。”那顾氏家臣态度温和,彬彬有礼。 一番话说得裴叙气闷。 倒是苏绣,好不要脸地应了:“谢谢伯伯。” 小姑娘的黑眸弯成月牙,声音甜的像是沾了蜜。 裴叙抬手扶额,总觉自己命不久矣。 顾泽辰与他爹是忘年交,否则,顾泽辰也不会应下他爹的请求,抓他回去。 既然顾泽辰知道了这个消息,想必过不了多久,他爹也会得知他在外“留种”的事情。 以他爹娘的性子,他回去以后,至少也要被刮半层皮。 裴叙不敢想象那结局,绝望地闭了闭眼。 “爹爹怎么了?”苏绣看自己的靠山愁眉苦脸,扯了扯他衣摆,仰头看他,假装关切。 听到声音,裴叙低头看她。 小姑娘只比他膝盖高出一点,娇。小玲珑,粉玉团子般。 换做旁人看见这个小姑娘,定然是心生欢喜,分外怜爱。 可裴叙一想到这人是如何祸害他清誉尽毁,就气不打一处来,紧抿了唇线,一脸暴躁地走了。 苏绣看他抬脚离去,忍不住在他身后做鬼脸。 要不是局势所迫,她才不会憋屈地叫这人爹爹呢。 这样幼稚的人,当她儿子都不配。 非常有骨气嫌弃靠山的苏绣,却在抬头看到那竹青直裰的男人时,非常有女儿样的小跑到裴叙身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你不要走那么快嘛,筱筱跟不上了。” 裴叙甩不开她,又不想搭理她。 于是抬起沉重的腿,异常艰难地往楼上走去。 苏绣就这样挂在他腿上,逐渐离开了那男人的视线。 可就算是离开,她的心底也依旧阵阵发凉。 她想,她应该是暴露了。 第9章 进屋之前,裴叙把苏绣这块粘人的狗皮膏药给扯了下来,扔到了门口。 被抛弃的苏绣当即发作,一屁。股坐在门口,捂着眼嘤嘤低泣。 到最后忍无可忍,嚎啕大哭起来。 “呜呜呜爹爹不喜欢我不要我了!筱筱没人疼没人爱好可怜好难受!” 屋内的裴叙听到她的声音,气得心口痛。 无可奈何之下,他臭着一张脸,又把苏绣给提了进来,放到胡床上。 撑着她肩膀,他问:“你到底是谁?” 苏绣:“爹爹的女儿啊。” 裴叙:…… 裴叙:“我不是你爹。” 苏绣当然知道。 但如今性命攸关,她不得不这么做。 眼前这人,她虽与他见过,却不知他底细,根本就不敢轻易地将真相告知与他。 就算她直觉相信此人不坏,愿意开口,他也不一定会信她的话。 更何况,要救出师父和穆丞,绝对不是一件简单事。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甘愿冒险,去帮助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苏绣想清这其间的利害关系,也只能把这场戏继续做下去。 “那能不能请你,先当几天我的爹爹呢?”苏绣说着,就嘤嘤哭泣着低头,泪珠子就像是断线一样,一颗接一颗掉,“前些日子,我被人贩子拐卖到这个地方来,我人生地不熟的,无依无靠。今天,那个人贩子还想来抓我回去,我……我当时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一定会被抓回去杀掉的呜呜呜……” 裴叙听后,愣了片刻。 良久,他问:“所以,你为什么要叫我爹?” 他哪儿来的那么老? 正在摸眼泪的苏绣:…… 难道还要她叫他儿子? 登徒子的身体里大概藏了颗柔软的心。 裴叙听了她的话以后,脸色缓和了不少。 但放不下面子轻易原谅,于是他别扭地走到一旁坐下,长腿交叠伸出,抱臂胸。前。 分明是懒散的姿态,可他脊背却格外挺直,还有那么几分装模作样的风骨。 在他的沉默注视下,苏绣一阵心虚,忙避开了他视线,又继续抹泪。 “你叫什么名字?”裴叙看着她,问。 苏绣反问:“你又叫什么名字?” 裴叙本想学顾泽辰假名行天下,但他回神想了想,他又不是见不得人,好像没甚必要这样做。 况且,他就算报出了自己的名号,应该也无人知晓他是裴令安的儿子。 于是静默片刻,他答:“裴叙,裴叙的裴,裴叙的叙。” 苏绣当即捏造好了自己的假名:“我叫裴筱。” 方才,她一直自称筱筱,现在冠个姓,也得圆上谎才是。 得到答案,裴叙长眉一挑,低笑着将她假名辗转唇齿间:“裴筱,赔笑?” 大靠山是衣食父母,苏绣扯了扯嘴角,如他所言,皮笑肉不笑地给他赔笑,讨他欢心。 见状,裴叙眼底的笑意果真愈深,漆瞳似缀星光,有光华流转。 极为漂亮。 苏绣看着他,突然有些出神。 她想起了初遇时,他为逃亡男扮女装,而她女扮男装出诊。 在青。楼,她与他狭路相逢,还被他非礼。 虽然大夫不该在意这些肢体接触,但她终究还是失落的,并为此烦躁了好几日。 以至于在之后重逢,她也秉着报复心态,把他往狠里整。 可命运兜兜转转,这世界的另一面,总会让人看到。 现在,苏绣看着对面青年,唇角浮起浅浅笑意。 这人虽为登徒子,但心地还是很好的。 “还好我不叫裴睡。”青年眉眼舒展笑开,庆幸。 苏绣:…… 两人这也算是冰释前嫌。 但裴叙若知道了苏绣的原来身份,就另当别论了。 为了护苏绣周全,裴叙非常自然地使唤起顾家的护卫,多派了几个人去守在苏绣门前。 苏绣有些感动,回屋之前多夸了裴叙几句,直把裴叙夸得天花乱坠。 以至于接下来的好几天,裴叙都是高冷不理人,摆出了一副你不配与这么优秀的我说话的倨傲姿态。 不过刚好,顾家的人似乎也不是很愿意和他说话。 这天夜里,苏绣忧心穆青和穆丞的安危,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虽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下落,也知道他们如今无虞,但苏绣还是格外忐忑,放心不下。 她敢肯定,那群人绝不是什么善类。 尤其是那个阴阳怪气笑嘻嘻的家伙。 思来想去,苏绣还是决定冒险前往,去探一探虚实。 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她就顺梁柱爬上了屋顶,掀开一半瓦片,一个一个房间地找。 这种窥视的不安感令她想起了之前,在青。楼为寻裴叙踪迹,她所见到的种种。 现在回想起来,苏绣还觉得自己的眼睛隐隐作痛。 天命难逃,没曾想她到了这客栈,还能见到令人张针眼的一幕。 那两人虽然没光着,却也是衣冠不整了,好不要脸地抱在一起。 苏绣啧了一声,正要将瓦片盖回,她却突然停了手下动作,震惊地张了嘴。 震惊的是,那两个人都是男人。 更震惊的是,其中有一个,还是白日所见的那个毒蛇男。 若非是那身竹青直裰太有印象,苏绣还真认不出那一脸潮红、不知羞耻往人身上贴的男人是他。 “这次还多谢你……我才能意外获得那两个人。”毒蛇的手在那男人胸膛游移,低喘着说道。 那男人似乎也很迷恋毒蛇,在他发间轻嗅,道:“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话……这次你回到长安,也不知及时才能再见。”男人的官话不太标准,有些饶舌。 听着就不像是关内人士。 画面看不太下去,苏绣犹疑了片刻,还是决定把瓦片盖回去,安静听墙角。 谁知那两人的警惕性太高,盖瓦片时落了几点灰,她就暴露了行迹,被他们给打下去了。 “砰——”苏绣从天而降,重重摔在了地上。 疼得她直哼哼。 看见是个孩子,关外人有些吃惊。 毒蛇却笑了:“果然是苏绣大夫……找过来了吗?” 被他点明身份,苏绣身子一僵,紧紧握住了拳。 毒蛇见她没应,一边整理衣襟,一边向她走来。 正要再次开口时,苏绣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毒蛇不是裴叙,不吃她这一招。 他半蹲在苏绣身前,然后捏起苏绣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苏大夫就不要再装了罢。你师父穆青……哦不对,是清暮,他的手里,可是拥有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归真啊!得归真者返老还童,看你服用后的效果,还是挺不错嘛!” 毒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底像是淬了毒,阴寒至极。 苏绣害怕得直打颤,泪珠似断线一般,掉个不停。 如同一般的小姑娘受到惊吓,害怕地哭个不停:“你是谁……我要爹爹,为什么不是爹爹呜呜呜……” 她装得太好,一时间,毒蛇竟辨不出真假来。 愣了愣,他笑:“苏大夫现在想不起来,那等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着,就叫人进来,把她带了出去。 关外人没看懂他的行为,拧眉问:“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子下手?” 毒蛇意味深长地看着苏绣远去,眼底笑意愈深:“那可不是小孩子,那是……归真的作品。” 苏绣被丢进了关有穆青穆丞的屋子。 看到她进来,两人都有些惊讶。 穆丞忙过来将她扶起,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被抓到这里来了?” 而穆青则惊异地看着她,目光逐渐清明。 他张了张嘴,正要唤她。 却被她突然打断:“有坏人……有坏人在我爹爹房里,把我抓了起来……我要爹爹,我要回去……”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泪水涟涟。 没有一丁点的重逢之喜。 就像是完全不认识穆青穆丞,不认识这朝夕相处、如同亲人一般的他们。 第10章 苏绣演技上乘,体型相貌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时间,穆丞还真没认出她,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安抚。 倒是穆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心里的那个想法更加确定。 眼前这人,确是苏绣无疑。 归真,也是被她拿走了。 庆幸之余,穆青又有些担忧。 他让穆丞将苏绣抱过来,然后拿出方巾,给她擦泪。 “谢谢爷爷。”苏绣摸了把泪,说。 乍然听到这个称呼,穆青手一抖,把杯中茶水全洒了出来。 茶水沿桌面留下,一滴滴落到地面。 苏绣看着桌上水迹,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那毒蛇把她带到这里来,就是想要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确认她是不是服用归真以后的苏绣。 若她所料不差,这屋外定有人监听,他们在这里边说了些什么,毒蛇都能知道。 所以,她绝对不能与他们相认。 可穆丞就像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他把苏绣放到椅子上后,半蹲她身前,细细端详她相貌。 然后,十分惊奇地来了一句:“师父,这小孩儿好像我师姐啊!” 说着,他还十分新鲜地把苏绣揉来搓去,似想要将过往的那些仇全都报了。 苏绣被他揉搓得面目扭曲,心底怒火熊熊燃烧。 偏又不能像以前那样给他一脚。 苏绣憋屈得要命,“哇”地一声,泪水决了堤:“你这个坏人!你欺负我呜呜呜……我要让我爹爹打死你!” 小孩子的哭声刺耳,穆丞被她吓到,手忙脚乱地想安抚。 却引得她哭声更大。 无可奈何之下,他转头看穆青,可怜巴巴地求助。 穆青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他到另一边去。 穆丞如临大赦,忙退到了里屋。 一时间,偌大的外间就只剩了穆青和苏绣两人。 “好了好了,小姑娘别哭了。”穆青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写下两字:归真。 问她是否是苏绣,服用过归真。 苏绣看到那两字,抽抽噎噎的点头:“好……我不哭。” 她吸了吸鼻子,指尖也沾了点水,写字询问:“可安好?” “勿念。”穆青写下这两字,开口道:“唉,你这孩子也怪可怜的,怎么就淌进这趟浑水了呢。” 苏绣抬头看他,问:“爷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你也是被坏人抓来的吗?” 穆青叹息:“也不算,这应该是命运,对我的报应罢。” 恍然间,苏绣似想起他之前所说的那些话。 他说归真是祸根,是不堪的存在。 难道这具有返老还童之效的神药,果真引起过混乱? 苏绣有些失神。 愣了愣,她忙说:“爷爷莫怕,我爹爹,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 估摸着时间,裴叙也应该要来了。 穆青却摇头,自嘲地笑笑:“小姑娘的好意,老夫心领了。且不说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毫无关联,老夫也没有任何的理由跟你走。” 苏绣震惊得有片刻失神:“可那些人……不是坏人吗?你在他们的手里,一定的会死掉的!” 穆青依旧笑着摇头:“对我而言,他们不过是讨债人罢了。” “讨债人……”苏绣低声念这个词,心底升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正此时,外边响动渐近。 裴叙带着人过来了。 听到动静,苏绣转头看向门口。 临行之前,她将一叠瓦片用粗绳绑起,悬在承尘,而绳子的下方,又放置了烛台。随时间的推移,绳子被烛火逐渐烧断,从承尘掉落了下来。 听到屋内动静的护卫进屋察看情况,就能发现她事先留在桌上的求救纸条。 再加上,她刚才被抓时,解开了腰间香囊,这一路都留有标记。 除非裴叙是傻子,才找不到她。 下一刻,聪明人裴叙一脚踹开房门,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 旁边,还有为他撑腰的顾家护卫。 苏绣看到他之后,瞬间入戏,哭着向他跑去:“爹爹,你怎么才来啊!筱筱在这里好害怕……爹爹带筱筱回去好不好!”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怪可怜的。 裴叙弯腰把她抱起,指腹轻拭去她眼角泪水,眉梢一挑,低笑:“好丑。” 苏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个没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被她的哭声一吓,裴叙手里一滑,险些把苏绣给甩了出去。 还好苏绣眼疾手快,及时搂住了他脖颈,吊在了他身上。 这才免于摔地。 这边的响动很快惊来了毒蛇的人。 毒蛇已经穿好了衣服,领着一大群人守在他们身后。 手一挥,就命令那些人将他们给团团围住。 被困其中,裴叙倒不显慌乱,还异常从容地调整了一下抱苏绣的姿势。 苏绣在裴叙的身上擦了把鼻涕眼泪,一只小手伸出去指控:“爹爹,就是他!就是这个坏人,把我抓到这里来的!” 裴叙点了点头:“哦。” 然后就准备抱着她离开。 “公子请留步。”毒蛇话一出,就有人逼近一步,把他们给拦住了。 裴叙淡淡地扫他们一眼,似笑非笑:“好狗不挡道。” 毒蛇也不恼,维持着得体笑容:“公子可要管好这小孩,莫要让她闯了祸。” 裴叙笑:“闯了祸,我也能收拾,就不劳你费心了。” 毒蛇紧盯着他,笑意愈深:“那现在,公子准备如何处理她给我留下的麻烦?” “多少钱?”裴叙抱着苏绣转身,直面对射,问。 似觉得他不可理喻,毒蛇轻嗤:“公子还真会说笑,你以为这个小孩给我们造成的损失,是金钱可以弥补的吗?” 裴叙笑:“你也知道是小孩,小孩子……能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来?” 话音落下,他又转头看顾氏的手下,说:“给他们五百两,不够的话,就一千。” 苏绣一听这话,愣了,忙捂住他的嘴,两眼带泪的怒视毒蛇:“你这个老爷爷好坏,你就是想坑我爹爹的钱!我除了你房里的屋顶,什么都没有弄坏!房顶之所以被弄坏,也是你们故意打我下来的!再说了,这房顶又不是你家的,要赔钱也不是赔给你!人客栈老板都还没说话呢!你这个大坏蛋!坏老头!” 毒蛇保养得当,看样貌也不过三十,怎样不像苏绣口中声讨的老头。 他听了苏绣这个称呼,登时变了脸色,就连嘴角惯有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没有了这一层伪装,他的眼神愈显狠厉,真如毒蛇一般,危险又阴毒。 苏绣对上他视线,惊了一惊,然后害怕地躲到了裴叙怀里:“嘤嘤嘤这个老爷爷他要杀了我……” 这地方到底是客栈而非私宅,这样的动静很快引来一众人围观。 不明真相的旁观者开始议论纷纷,话头全是指向毒蛇,说他欺负小孩子。 毒蛇有些怒了。 但他此次前来本就是秘密行动,不宜声张,所以此时的屈辱只能暂且忍下,道:“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但公子要知道,是这个孩子偷偷摸摸爬到我们房顶,也不知道……是想要为她背后的大人做些什么。” 听到这话,裴叙长眉一挑,看向苏绣。 那小姑娘两眼红红、泪水汪汪,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抽噎着答道:“筱筱……筱筱只是想爬到爹爹的房顶,吓爹爹一跳而已嘛……” 这个解释使得裴叙眉头微蹙:“吓我?” 苏绣怯怯点头:“……嗯。可是谁知道,这个坏老头在爹爹的房间里边,还把我从房顶打了下来。” 裴叙:“……” 真是庆幸,这丫头先被人给打下去了。 不然,也不知道这丫头会想出什么法子折腾他。 回想起之前,苏绣在大庭广众之下胡编乱诌毁他清誉,裴叙就有些发怵,莫名感激起毒蛇来。 生了这几分惺惺相惜之情,他与毒蛇一拍即合,将此事翻篇。 毒蛇没有管裴叙索要赔偿,裴叙也能自然而然地带苏绣回去。 回屋之后,裴叙恶狠狠地警告苏绣:“你给我老实点儿。” 苏绣泪水涟涟:“爹爹,我做错什么了吗?” 裴叙:“你错就错在叫我爹。” 苏绣:…… 她倒是挺乐意听他叫她爹的。 警告之后,裴叙弃她而去。 苏绣折腾了这么久,也没有精力再闹事。 确认师父师弟暂时无忧,她这天晚上睡的还不错。 不过等第二天早上起来,她的心情就不怎么样了。 因为毒蛇带着她家师父师弟,跑了。 第11章 “大叔,你知道住在那个房间的客人去了哪里吗?”苏绣跑到大堂,艰难地踮脚,趴在柜台上,问守在里边的掌柜。 掌柜伸手挥她:“小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闲事作甚?走开走开,别碍着我做生意。” 苏绣只得悻悻离开。 但济世堂的神医绝不会轻言放弃。 苏绣在这里碰了钉子,转头又去了马厩,问那里的车夫。 车夫倒还和善,听她描述过毒蛇的相貌后,答:“具体的地方我不是很清楚,但看他们走的方向,应该是长安。” “长安……”苏绣得到答案以后,微微蹙了眉。 若毒蛇是带师父他们去了长安,那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向马夫道谢过后,苏绣神游着回了客栈。 沉思使她无法聚精会神,自然而然地,她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苏绣人矮个子小,吃亏的人除了她没别人。 她不可避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嘤嘤嘤:“呜呜呜好疼……” 哭哭啼啼着,她抬起了头,看向头顶的罪魁祸首。 那人仗着比她高大,低头俯视。 逆着天光,还对她露出开怀笑意:“不好意思,我走路一般不低头。” 苏绣:? 苏绣气得有些不想说话。 她从地上爬起,非常生气地抬头看他。 但对上那人眼眸,苏绣硬生生地把火气给压到了心底。 差点没把她给活生生烧死。 “爹爹……”苏绣眨了眨眼,迅速蓄了泪。“筱筱好疼的。” 裴叙俯身,与她平视,嘴角微勾,笑:“要学会坚强。” 苏绣作势要哭。 下一刻,裴叙就把她抱起,凑到她耳边低笑:“不要再哭了,当心我手滑。” 苏绣听出了他的威胁意味,忙是紧搂了他脖颈,噤了声。 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小孩子,裴叙的身高于她,差不多是参天大树。 如果她从他身上摔下来,不死也要残废。 见她乖巧了,裴叙逐渐敛去笑意,面无表情地抱她离开,去大堂用膳。 店里的小二很快将他们要的包子馒头和清粥送上。 直到用完膳,裴叙的脸色还是很臭。 一言不发的模样倒还有那么几分正经严肃。 苏绣暗自切了声,但还是认怂地跟在他身后,一个屁都不敢放。 回房以后,裴叙很大爷地坐到屋内的藤椅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长腿交叠伸出。 苏绣没有防备,险些被他给绊倒。 她一个踉跄,就倒在了裴叙的腿上。 裴叙倒没多大反应,就冷眼看她,一张脸跟泡在粪坑一样臭。 苏绣差点没没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 都是爹娘生的,拽什么拽? 但现实迫使她低头。 她现在就是个黄毛丫头,除了吃饭睡觉装可怜,好像也没什么能做的。 就算她还会医术,人一看她这小屁孩模样,也不可能找她医治。 如果要她去乞讨……那不可能的。 苏绣看着眼前大腿,适时装软弱。 泪水说来就来,她泪眼盈盈,可怜兮兮地扯了扯裴叙袖角,小声问道:“爹爹这是怎么了?都不理筱筱了,还这么吓人……” 裴叙没有说话,垂眼看她扯住的衣角。 苏绣一愣,连忙松开。 似是极为嫌弃,他轻轻掸了掸她牵过的衣角。 然后抬眼看她,问:“你什么时候离开?” 这个问题,苏绣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济世堂没了,师父和穆丞也不在身边。 她要去长安找他们,可现在的她,却连生计都难以维持。 但她也不能一直都在裴叙身边,什么都依靠眼前这个相识不久的人。 苏绣沉思片刻,正要开口应答。 却被裴叙出声打断:“既然你不着急离开,那就跟我走。” 苏绣表示很拒绝。 她还没有找到归真的医术恢复原样,她还要去长安找师父和穆丞。 绝对不可能为了一时安逸,就跟他离开的。 “我带你去长安。”裴叙看着她眼睛,郑重道。“回去以后,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绣打断:“我答应你。” 裴叙:…… 希望她能履行承诺,好好向他爹娘解释。 他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已经被她给弄得身败名裂了。 他还年轻,还不想被他爹娘打死。 “什么时候启程?”苏绣两眼发亮,看着他,问。 “明日一早。” 裴令安收到顾泽辰传去的信,遣人快马加鞭过来,催他回去挨打。 裴叙突然有些绝望,懒懒靠在椅背,一动不动。 苏绣倒是很亢奋,蹦蹦跳跳离开了客栈,准备回济世堂一趟,找找归真的医书。 但济世堂已被烧成一堆废墟,连房梁都成了炭,更别说那薄薄的几本书了。 所以这一趟,自然是无功而返。 正当她准备灰心离开时,却有人叫住了她:“小姑娘。” 苏绣一愣,闻声回首。 果不其然,是她熟悉的人,张大娘。 张大娘的手上还端了一屉包子,打算重在蒸笼上,一抬头,就隔着朦胧水汽看到了那熟悉的娇小身影。 于是她试探地唤出了声。 看到张大娘时,苏绣一愣。 上次离开突然,还没来得及和张大娘告别。 也不知道这几日,张大娘如何了。 苏绣的心里升起几分歉疚,扭扭捏捏向包子铺走去。 “大娘。”到张大娘跟前站定,苏绣仰头看她,甜甜一笑,唤。 张大娘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走的时候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找到你爹娘了吗?” 苏绣点头:“嗯,找到我爹爹了。” 虽然是假爹爹。 张大娘忍不住责怪了几句:“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当父母的,自己的孩子也不好好看着,可怜你了,小小年纪受这么多苦。” 苏绣假笑不语。 张大娘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怕她在一旁饿了,还端了一叠包子给她。 苏绣被逼着吃完,总有种即将化身包子精的感觉,肚皮都快撑破了。 但明日离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苏绣不免就有些感伤,在包子铺待到了傍晚。 直到夜色降临,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张大娘依旧热情,给她装了不少包子,让她带回去给假爹。 苏绣推脱不过,留了一袋碎银,无奈地抱着包子走了。 她肚子里是包子,怀里抱的也是包子。 就差没变成个包子了。 吃的太饱走不动,等苏绣拖拖拉拉回到客栈,天色已经很晚了。 客栈里的人大都离开,大堂里寥寥数人,安静得有些可怕。 吃成包子的苏绣如行尸走肉般穿过大堂,摇摇晃晃着上楼。 不是冤家不聚头,她又和裴叙在楼梯口撞了个正着。 看到苏绣怀里的包子,裴叙十分自然地拿起一个,放到嘴边。 他问:“你去哪儿了?” 苏绣:“深山老林修炼去了。” 裴叙:…… 当他傻子呢。 裴叙气闷,又拿了一个包子,转身上楼。 苏绣见状两眼一亮,忙追上去:“爹爹,这个包子是我跑了好几里的路,特地去给你买的,你一定要吃完哦!” 说着,就不顾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地把包子全往他怀里塞。 摆脱包子一身轻松的苏绣很是开心,蹦蹦跳跳地上了楼。 裴叙冷不防地被塞满怀包子,不免愣怔。 他停留在原地看苏绣远去,满心疑惑。 他像是爱吃包子的人吗? 不过这包子……还挺香。 裴叙没忍住,又吃了一个。 因为吃的有些多,裴叙挨到了后半夜才睡。 偏偏第二天还要早起出发,所以被人从被窝里掏出来的裴叙莫名有些暴躁,对谁都是一张臭脸。 苏绣看着他眼底暗青,忍不住啧了一声。 真是世风日下。 好好的年轻人不学好,也不知道在夜里做些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 裴叙没看见她眼底鄙夷,上车以后,就抱臂胸前,阖眼小寐。 至于顾泽辰,他是没办法去顾及了。 现在他爹催他回去,他不敢不从,只能先抛弃那个病患离开。 顾泽辰也算是有点良心,知道是那封信害了裴叙,还特地出来,送他一程。 可惜裴叙睡得像去世,没能与他亲自告别。 还是苏绣挑起车帘,对顾泽辰道明缘由。 裴叙的无理相待并没有对顾泽辰造成什么影响。 从始至终,他都保持着得体微笑,不愠不恼。 他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叨扰了。裴小姐与三公子,一路小心。” 苏绣甜甜笑着,应了一声:“好,谢谢你。” 趁此空档,她看了看顾泽辰的脸色,又叮嘱:“公子大伤未愈,还是少见风少操劳的好。” 大抵是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会对他说这样的话,顾泽辰很明显地愣了愣。 但他掩饰得极好,须臾,便又如常地对她一笑:“多谢小姐挂心。” 苏绣笑而不语,复又放下车帘。 隔绝了车外的一片光景。 清水县地处临州,而临州又与长安相邻。 一行人紧赶慢赶,在第二天的傍晚抵达长安。 虽然从小到大,裴叙挨过的打不在少数。 但进城之后,他还是有些忐忑。 毕竟这一次,他犯的可是大错。 裴叙扭头看苏绣,绝望地闭了闭眼。 算了,反正他爹娘不会把他给打死。 虽是这样心理安慰,但真正迎接鞭打棒锤时,裴叙还是很崩溃的。 “你这臭小子,活腻歪了是不是?!多大的人了,还在学小时候那一套,离家出走呢!我告诉你,你就算是死在外边了,我也不会去找你!” 裴叙的母亲昌平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人的亲姑姑,真正矜贵的人儿,打起人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 裴叙被她追的满院子跑,差点没跪地求饶。 “阿娘,我错了,你别打了成不?”他跃身跳到长廊之顶,苦着一张脸问。 昌平最见不得他这无赖样,偏他又在房顶上,她也打不着,不免气闷,叉腰站在长廊边,气得用辫子指他:“你不喜欢郭家的小娘子你就直说,何必跑到乡野去乱搞,还给我搞出了一个孙女来。你说你有没有羞耻心有没有人性啊?你快给我滚下来,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有严母就有慈父。 此时,裴令安笑吟吟地抱苏绣过来,出声安抚:“夫人,那混小子有什么可在意的,你快过来看看你孙女,看这眉眼这鼻子,真跟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是个美人胚子。” 一听这话,昌平的注意就被转移,好奇地向苏绣看过来。 小姑娘初到此地,怯怯地不敢说话,抱住裴令安的脖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她。 这一副小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还没有孙子的昌平登时乐了,忙从裴令安的怀里接过苏绣,一阵嘘寒问暖:“我的乖孙女啊,可算见到你了。你爹爹真是个混球,竟然一直把你藏在外面不让我们看到你。这么多年,你都在遭受苦难,可怜你了。” 被鞭打迎接的裴叙:? 裴叙:“阿娘,她不是……” “砰——” 话还没说完,裴令安就眼疾手快一粒飞石,把裴叙从房顶打了下来。 裴家的亲生儿子,就这样惨烈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裴叙,卒。 本文完。 裴叙:???? 第12章 好在裴叙皮糙肉厚,这一摔,也就是断了手。 而裴令安夫妇也没将他放在心上,抱了孙女就走,任由他自生自灭。 最后,还是裴叙独自强撑,冷漠凄清又惆怅地回到院子。 一想到苏绣在他爹娘那里受尽恩宠,而他孤苦无依下场惨烈,裴叙就郁结于心气得不行。 气急之下,他握紧双拳砸在桌沿。 “砰——”伴随一声巨响,裴叙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骨裂的疼痛使得他良久回不过神,抱着断手静默了好久,他才有气无力地弱弱出声:“……来人,请大夫。” 还好这世间的大多数事情,都能以金钱解决。 在接骨后,裴叙感受到了来自大夫的善意。 “三公子的手并无大碍,好生静养大半个月,就能痊愈了。在此期间,请您务必少动这只手,按时服药。”给裴叙的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几大圈,老大夫出声嘱咐。 裴叙有些感动,大夫走时,非常大方地多给了他一大袋银子。 呵,这世间,除了生老病死,没有什么事情是金钱办不到的。 如果办不到,那一定是钱不够。 或者说,对方太有钱,不稀罕。 所以他爹娘才会抛弃他。 接下来的几日,伤残的裴叙都瘫在房里,偶尔去他爹娘面前晃晃。 然而老来得孙的裴令安夫妇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一心逗弄孙儿。 坐在一边的裴叙就像是一个局外人,面无表情地看裴令安夫妇对苏绣嘘寒问暖。 “我家筱筱太瘦了,来,张嘴,试试这水晶龙凤糕的味道如何?”昌平说着,就将一块嵌红枣的剔透糕点递到苏绣嘴边。 苏绣张口去衔,噙着甜美笑意点头。 裴令安又怕她噎着了,舀了羹汤给她:“慢慢吃啊,不好吃的话,阿翁再给你换。” “啧。”裴叙冷眼旁观,没忍住轻嗤出声。 不意外地引来裴令安和昌平的白眼。 昌平冷笑:“唉,也不知道我家筱筱是造了什么孽,会有这样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没心没肺的爹。” 裴叙:? 他矢口否认:“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不是人吗?”昌平再次冷笑,“我也真是可怜,生出你这么个孽障。” 裴叙真的很冤枉。 他解释:“阿娘,她不是我生的。” 昌平:“我当然知道,你个大男人还能生孩子不成?” 裴叙:“不是,我是说她……” 话没说完,就被昌平冷冷打断:“一个大男人废话这么多,叽叽歪歪的烦不烦啊,快滚。” 被报复打击的裴叙有些难受,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途中,他遇见了最可爱的小妹。 裴蔓今年八岁,比现在的苏绣大点。 此时,正手拿风筝,与她的乳母说笑着走近。 回来也有两三日了,裴叙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妹,不免心生欢喜,笑着伸出完好左臂,作势抱她。 却被裴蔓完美忽视。 她像是没看到裴叙一样,拽着乳母的衣角,从他身边绕了一圈走开。 “芸娘,我饿了,我想吃你做的玉露团。”裴蔓仰头,对乳母如是道。 被抛弃的裴叙绝不放弃,当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裴蔓前面,把她给拦住:“阿蔓,阿兄带你出去吃糖葫芦可好?” 裴蔓瞪他:“阿兄现在不是有心肝女儿了么,还管我作甚?” 说着,就狠狠推了他一把,气呼呼地要走。 “嘶——”裴叙适时地倒抽一口冷气,绊住了她脚步。 裴蔓看他手捂右肩、一脸痛苦的模样,不免惊慌失措:“阿兄,你这是怎么了?” 裴叙眉头微蹙双眼紧阖,佯作坚强地答:“无碍,不过是手断了。” “那会死吗?”裴蔓天真地问。 裴叙:“……不会。” “哦。”得到回答,裴蔓毫不留恋地离开。 再度被厌弃的裴叙陷入绝望。 他失魂落魄回到房间,开始自闭。 都说血浓于水,大哥在军营,阿姊在宫里,远了不好照顾,但家里唯三的亲人,应该不会就这样抛弃他才是。 结果在房里霉了好几天,才有人来问候他。 讽刺的是,来的还不是那唯三的亲人之一。 是苏绣。 被裴令安夫妇养的太好,短短几天,她似乎胖了一些,圆圆的脸上肉乎乎的,看着就想捏。 裴叙止住了这个冲动,冷哼一声后,又懒懒地倒回坐榻。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来作甚?” 苏绣将手里的食盒放到他身旁矮桌,说:“报恩。” 得到这个回答,裴叙微蹙了眉头,半信半疑地起身,启开了那食盒。 瞬间,一股怪异的味道刺入鼻腔。 裴叙差点没被恶心得吐出来。 “这什么玩意儿?”他手捂口鼻,扭头看苏绣。 苏绣面不改色地将那碗黑黢黢的东西端起,递到他跟前,甜甜地笑:“这是筱筱给爹爹熬的药,爹爹吃了,一定会好起来的。” 裴叙很拒绝,冷嗤:“毒药罢?” 就料到他会有这个反应,苏绣毫不意外,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又将药碗收回。 这可是他自己不要的,她已经非常努力地在报恩了。 裴叙看她动作,挑眉:“你什么时候对我爹娘解释?” 苏绣无辜眨眼,装不懂:“什么? 裴叙看了她一会儿,薄唇几番翕动,到底没再开口。 他懒懒地靠到一边,端详眼前人。 算了,这小孩儿也怪可怜的。 留下来让他爹娘开心开心,也不错。 想到这里,裴叙别开眼,嘴角勾起浅浅笑意。 苏绣扫他一眼,不急不缓地将食盒收好,冷不防地开口:“老爷和夫人知道。” “嗯?”裴叙微蹙了眉,看她。 苏绣站起身,与他直视,说:“这些日子,多谢你关照。” 说着,又接二连三地从怀里取出三四个药瓶,摆在了他面前:“我爷爷是大夫,这些全是他留给我的金疮药,应该能治你的伤。” 裴叙突然有些发愣。 但在他尚未回神的下一刻,苏绣就转身离开。 看着她背影,裴叙微微蹙眉。 她的意思是,她要离开这里了? 她一个五六岁的黄毛丫头,能去哪里? “喂,”他出声,叫住了她,“过些日子,我送你离开。” 苏绣扭头看他,不解:“我没说我要离开啊。” 裴叙:? 这人哪儿来的脸? 苏绣当然有脸,还特光彩的那种。 她对裴叙扯了个假笑,提食盒翩翩然离开。 不说了,尊贵的昌平大长公主还在等着抱她呢。 看着苏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门口,裴叙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跟上。 一出门,就看见他那尊贵的娘亲,弯身抱起了苏绣,特怜惜地问:“筱筱来这里作甚?阿婆担心死了。” 苏绣搂住昌平的脖颈,奶声奶气地回答:“来这里看爹爹。” “又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好看的。”昌平一脸鄙夷。 苏绣瘪了嘴,装出一副可怜的小模样。 她瓮声瓮气地回答:“因为筱筱舍不得,让长得像阿婆的爹爹受苦。再说了,如果不是爹爹把我带到这里来,筱筱就见不到阿婆,也就不能把师父给我的方子送给阿婆,不能帮美丽的阿婆美容养颜,一想到没有爹爹,筱筱就不会与阿婆相识,睹不了阿婆的美貌,筱筱就好难过……”说到最后,她还装模作样地抽泣起来。 跟上来的裴叙听到这一番对话,差点没呕血。 这小丫头真会胡说,也难怪阿娘会留她在身边,这般宠爱。 而他身为裴家的儿子,竟还没一个外人得宠。 手断了这么多天,他爹他娘他妹,都没来看过他。 他仿佛就是这家里被遗忘的一颗烂白菜。 意识到这个残酷事实,裴叙就异常难过,恍若行尸走肉般,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以至于幸福突然来临时,他猝不及防,还以为是做了白日梦。 昌平找了大夫来看他。 虽然她事不关己坐在一旁,摆出一副高贵冷艳的模样,但也是亲自来了。 裴叙面无表情地一挑眉,问:“阿娘怎么舍得来这里?” 昌平睨他一眼:“还不是因为筱筱那孩子,要不然,你死在这里我都不想管。” 裴叙就没想得到什么好的回答。 他闷声闷气地“哦”了一声,就懒洋洋地仰躺在藤椅。 “裴叙,”昌平十分正经地唤他,道,“你老实交代,筱筱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 裴叙摘了颗葡萄丢进嘴里:“她不是都跟你说了吗?” 昌平:“我不太相信你的人品,万一是你胁迫筱筱那么说的该怎么办?” 裴叙特别无奈:“在您的眼里,你儿子就这德行?” 昌平翻了个白眼:“一个不敢担负责任,在纳彩当日逃婚的懦弱之辈,能好到哪里去?” 一提到这事,裴叙就有些气闷:“阿娘,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那郭家小娘子我从未见过,如何娶她为妻?” 昌平:“所以你就要做背信弃义之徒?” 裴叙:“……那婚事又不是我定下的。” 昌平假装没听到:“我不管,你做这事就是拂了郭家的面子,你得去登门道歉。” “顺便退婚?”裴叙弯了眼睫,笑看她。 昌平:…… 她就没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好话。 登门道歉这事,裴叙是肯定要做的。 为了展现诚意,当天下午,他就带伤带礼,乘车前往郭府。 裴叙靠在车壁,阖眼沉思。 车轱辘碾过朱雀大道,颠簸起伏,将他的思绪也带得紊乱。 裴郭两家的婚事,是在他出世前就定下的。 昌平尚未出阁时,郭家夫人曾是她的伴读,也是她的闺中好友。 于是在两人各自成亲后,就早早地缔结这两姓之好。 本来裴叙在家中排行第三,这婚事本该落在他大哥头上。 但昌平却在早一点,把他大哥送给另一家了。 那小娘子就住裴家隔壁,与大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对于这桩婚事,大哥自然满意,两人成亲以后,日子过得是蜜里调油。 只可惜,那嫂子命薄,还没给大哥留下个一儿半女,就撒手人寰、香消玉殒。 如今三年过去了,他大哥的心里还有嫂子的一席之地,始终不肯续弦。 同是娃娃亲,大哥的婚事虽差强人意,但裴叙却不是他大哥。 郭家那小娘子,他可是从未见过。 若要他与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一辈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 好好的一个姑娘,可不能将后半生,轻而易举地栽在他手里。 裴叙揉了揉眉心,只觉脑仁疼。 但紧接的下一刻,他头都要炸了。 苏绣不知道是从车里的哪个地方突然冒出,乖巧坐在他身边,一脸天真无辜。 青天白日里大变活人,裴叙差点被吓得窒息。 “你来作甚?”他凝眉看她,问。 苏绣眨巴眼睛:“筱筱和爹爹一起过来看娘亲啊。” 裴叙:? 他不会和小孩子计较但他现在真的很想杀了这不要脸的死丫头。 第13章 “全天下都是你爹娘?”裴叙似笑非笑地看她。 苏绣甜甜地笑:“只要爹爹能把这全天下的小娘子都纳入后院,那全天下都是筱筱的娘亲了啊。” 裴叙莫名其妙地睨她一眼:“脑子有病。” 他娘他妹还有这小姑娘就有得他应付了,他还有那闲心再找其他女人? 裴叙不想再与她说话,手撑下颌,别眼看他处。 俊秀的侧颜被光影寥寥几笔流畅勾勒,竟还有那么几分矫揉造作的忧郁气质。 苏绣却没想放过他,继续叽叽喳喳:“爹爹怎么可以这样骂筱筱呢?爹爹一定是厌弃了筱筱对不对?筱筱就知道,爹爹有了那郭家小娘子,就不愿意要筱筱了。阿婆真是个坏人,明知道爹爹会为了郭家小娘子抛弃筱筱,还特地要筱筱跟过来,受尽这委屈,筱筱好伤心好难过就快要不能呼吸了呜呜呜……” 听到这番话,裴叙心生不妙。 他就知道,这是昌平布下的一场阴谋。 苏绣就是昌平派来的眼线,监督他有没有好好道歉的。 裴叙看着苏绣,无奈地落下一声轻叹。 不过,这样也挺好。 届时郭家老爷见到苏绣,真以为她是他女儿,从而怀疑他有外室人品败坏,中他下怀把婚退了,岂不美哉? 但他们来的不巧,郭家的老爷并不在府中,接待他们的,是其长子郭韫。 郭家从文,郭韫肤色白净,长眉漆瞳,一看也是那种斯文秀气的书生。 而他待人接物,亦是温柔和气,滴水不漏。 本来裴叙逃婚,是拂了郭家面子,称他是郭家的罪人都不为过。 可那郭韫教养极好,明知这事,却还对裴叙招待有加。 裴叙很不好意思:“多谢郭兄招待,言瑾愧不敢当。” 言瑾,是他的字。 郭韫轻笑摆首:“三公子不必如此,是该我们郭家向你赔罪才是。” 裴叙微蹙眉头:“此话怎讲?” 郭韫道:“恕祈宣无礼,不能相告,还请三公子等家父归来以后,再说不迟。” 裴叙面带微笑,心里的那点儿思绪却已绕了好几个圈。 郭家对不起他? 感觉这事儿怎么想都像是好事。 莫非是郭家小娘子先他一步逃婚了? 还是郭家见他品行不端,早有了取消婚约的打算。 想想,裴叙还有些高兴,嘴角翘起的弧度如何也压不下去。 苏绣发现他那点小雀跃,逮着时机就开口:“义父,你这是在高兴什么啊?是在高兴要见到郭家小娘子了吗?筱筱就知道,义父的眼里有了别的小娘子,就不会在意筱筱了。” 一听到她这番话,在座的两人都有些愣怔。 裴叙拧眉看她,一脸鄙夷。 呵,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之前还爹爹爹爹地叫他,现在他竟直接降级成义父了。 不仅如此,她还颠倒是非,把他说的如此肉麻。 分明就是在郭韫的面前,变相讨好郭家小娘子,为他挽回一点面子。 他还真是低看了昌平和这黄毛丫头。 这话出口,苏绣不仅迎接了裴叙的鄙夷视线,还有郭韫的错愕目光。 她本是笑盈盈地在看裴叙,可眼角余光处,她瞥到了郭韫。 那青年端坐一旁,静静看她,眼神复杂。 苏绣一愣,下意识地对上他视线。 可还没来得及捕捉他眼底情绪,郭韫就已收回了目光。 他举止从容地端起茶浅酌,低笑:“不知三公子这是何时认的义女?”说着,又抬眼,笑盈盈地打探苏绣。“真是个伶俐的可人。” 裴叙答:“前不久。” 两个大男人之间的对话总是无趣,苏绣听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了。 在她开口之后,郭韫便叫了府中婢女,带她去院里游玩。 苏绣道了谢,就欢欢喜喜地跟婢女离开。 春日和煦,略有些刺目。 苏绣怕灼到皮肤,就请求那婢女:“姐姐,你可以帮我找一把油纸伞来吗?” 苏绣是客,那婢女自不敢怠慢,应声之后,就暂离此地。 苏绣一个人留在这庭院,无所事事地闲逛起来。 与裴家的庭院不同,郭家的匠人明显是别具匠心。 这庭院的每一处设计,都能看出设计者的用心。 沿鹅卵小径曲折前行,十步换一景。 先是葱葱郁郁的花木,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却不料下一个转弯后,就入了桃林。 和煦春风拂过,淡粉的花瓣就纷扬落下,停在苏绣的发间和身上。 误入仙境的惊艳。 她看着这满园春。色,没忍住一阵感叹。 这文人和武将之间,果然是相差甚远。 裴家的庭院虽布置得不差,但却是过于繁华奢靡,少了裴家的自然韵味。 苏绣负手身后,做出老者评判的姿态,满意地从桃林走出。 桃林外,有外河引进的一条溪流,潺潺淌过假山。 桃花的花瓣点点落入水中,随水流远去。 苏绣本还想再沿溪流前行,但她见那婢女还未归来,她身在别家府邸也不该如此失礼,于是就打算原路返回。 可她却在桃林里迷失了方向,瞎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回原来的地方。 这令她有几分沮丧。 苏绣坐在桥墩,打算等有人经过时,再向那人询问方向。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等了大半天,还真等到了。 来人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一人着杏黄缎面绣折枝芍药的襦裙,明艳张扬,而她身后的人身着鹅黄色襦衫下配淡青罗裙,端的是秀丽清雅。 终于见到大活人,苏绣眼神一亮,忙起了身向她们迎去。 结果那两人风风火火走的很急,根本就没注意到苏绣。 于是两行人在桥上撞了个正着。 杏黄衣裙的小娘子身形不稳,从桥头栽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然后带着苏绣齐齐下水。 “啊——”尖叫之后,是重物落水的巨大声响。 早春的河水冰寒彻骨,苏绣一入水,就感觉浑身血液似被冻住,四肢不能动弹。 另外小娘子也差不多的情况,在水里不断扑腾着,连呼救声都喊不出来。 还是岸上仅剩的那小娘子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出声呼救:“来人,快来人啊!长公主殿下落水了!” 苏绣的耳朵里虽然灌了水,但这话还是听清了的。 猛地知道眼前人身份,她一惊一愣,脚抽了。 然后身体变重,慢慢地往水底沉了下去。 呼吸被一点点抽尽,苏绣觉得,她要死了。 可她的师父和师弟,还没有找着呢…… 她还想带他们回清水镇,重新经营济世堂,治好师父的病,和穆丞一起行医…… 她还不想死…… 大抵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声音,又或者是祸害遗千年。 苏绣还真没死成。 她被藕荷色衣衫的小娘子找人救了起来。 重新得到呼吸,苏绣张着嘴大口喘气,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浮现心头。 但她高兴得有点早。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她就被人揪住了衣领,狠狠挨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耳光声之后,苏绣的脑子里只余一片嗡嗡杂音。 “你是哪儿来的野丫头,竟敢冲撞长公主殿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藕粉色衣衫的小娘子高高扬起了手臂,恶狠狠地看着她,怒道。 苏绣被打得有些懵,捂着发疼的脸颊,半晌没回过神来。 下一刻,她又要向苏绣打来。 还好那长公主及时止住了她:“阿袖,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要和她计较。”顿了顿,她叹:“唉,现在衣服湿了,得赶紧去换一身。” 这倒提醒了郭袖。 她怕长公主染上风寒,撇下苏绣,准备带公主离开。 不过,在临行之前,她还是没忘找苏绣撒气:“年纪小也不能欠管教,来人,给我好好地看着她,让她一直在这里跪着,我没吩咐之前,决不能让她起来。” 苏绣不服,准备与她理论。 可刚一起身,腿弯就被人狠狠一踢,再次跪地。 苏绣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气得要炸了。 但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况且,又是她先冲撞那长公主的。 她若非要出现在这口气的话,只会到更糟糕的地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苏绣紧紧闭了眼,在心里把这郭家小娘子骂的狗血淋头。 看那郭韫斯斯文文的,却没想到,他的妹妹竟是如此野蛮的一个女人。 裴叙逃婚还真没有错。 郭袖和那公主走远以后,苏绣还是没有反抗。 她就规规矩矩地跪在那儿,表现得懦弱好欺负。 还好,她没跪多久,那找伞的婢女就过来了。 看到苏绣跪在这里,婢女慌得不行,手忙脚乱地要扶起她。 旁人监督的仆人见状,出声阻止:“你这是在做什么!” 婢女瞪他:“这话该我问你罢!这可是我们大公子的贵客,你竟敢如此怠慢!我看你是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罢!” 仆人得知苏绣身份,脸色惊变,也帮着婢女去扶苏绣。 可苏绣却像是跪上了瘾,死活不肯起来。 被他们逼急了,泪水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个不停:“你们别拉我,我不起来……” 婢女无可奈何,又匆忙赶回,将这个事情禀报给裴叙和郭韫。 一听到这个消息,两人终于不再唠嗑了,火急火燎往这边过来。 苏绣自然还跪在原地,时不时地抬起手抹泪。 看到裴叙以后,她眼神一亮,作势要起身。 可下一刻,那眼底的光亮黯去,她又低下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啜泣。 “你这是怎么了?”裴叙半蹲她身前,看着她湿哒哒的衣服,小脸上交错的泪痕,难得沉肃,紧蹙了眉。 郭韫心细,提醒道:“天寒,还是先带小姐去换身衣服罢。” 裴叙点点头,就要拉她起来。 但苏绣就像是见了什么怪物似的,匍匐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义父、义父不要拉我,义父要是把筱筱带走的话……筱筱、筱筱就会死掉的……筱筱死掉的话,筱筱就不能再见到义父,不能再见到阿婆了……筱筱不要起来呜呜呜……” 见状,那翩翩优雅的公子也不由蹙了眉,偏首问仆人:“到底怎么回事?” 苏绣等的就是这个。 在仆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郭韫后,苏绣假模假样地抬起手挡脸,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她脸上红痕似的。 裴叙果然没令她失望,拨开了她的手。 “郭兄,”看着苏绣红肿的脸颊,裴叙紧抿了唇线,脸色黑得不行,“你郭家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 第14章 无论郭韫如何道歉,裴叙如何劝说,苏绣都不肯起来。 她就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倔强又可怜地跪在地上,说怕丢了小命。 最后,郭韫无奈,派人把郭袖找了过来。 一同前来的,还有长宁长公主赵沁如。 赵沁如与郭袖交好,全是因为郭韫。 因为她恋慕郭家大公子,所以才让郭袖帮忙打掩护,常到这郭家走动。 远远看到郭韫后,赵沁如突然有些不自信自己的妆容,抬手扶了扶发簪,扭头问郭袖:“阿袖,你看我这样,可以吗?” 郭袖为了捋过耳边碎发,笑:“殿下国色天香、倾城之姿,莫说我大表哥,就连我,都为殿下心动呢。” 这话说得赵沁如羞赧垂首,颊飞红晕。 可她们到郭韫跟前后,郭韫连一个眼神都不吝予她,行礼之后,就客客气气地请她离开:“殿下到来,蓬荜生辉,但还请殿下恕祈宣招待不周,先到大堂等待。” 说着,就吩咐婢女去为赵沁如引路。 赵沁如不愿在郭韫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愣了愣,到底失落离开。 看着赵沁如远去的背影,郭袖不解:“大表哥,你这是作甚?” 郭韫冷了神色,指了指苏绣,道:“解释一下。” 苏绣一看到郭袖,就怯怯地往裴叙身后躲,牵了他衣摆,声线颤抖:“义父,筱筱怕……” 义父? 筱筱? 郭袖看了看裴叙,又低头看向苏绣,心底清明了几分。 她转身面向郭韫,闷声闷气开口:“大表哥,是这个野丫头……小姑娘冲撞了长公主,我这才代替长公主,责罚她的……” “大胆。”就算是在盛怒之下,郭韫也始终保持仪态,压着怒气低喝,“你有何资格僭越,代替长公主发令?且不说长公主未曾怪罪,你又为何如此狭隘,竟如此苛待他人?” 郭袖被郭韫教训得不敢说话,恨恨地看着苏绣。 她哪里知道,这野丫头是裴家三公子的义女? 还有,这三公子也真是的,尚未娶妻就胡乱认什么义女?恐怕是他在外边沾花惹草,留下的野种罢? 越想越气,郭袖忍不住出声反驳:“冲撞了长公主,就应该责罚!这丫头不知礼数,难道不应该管教吗?” 裴叙弯身抱起苏绣,冷眼看向郭韫,嘴角勾起浅浅弧度:“我裴家的人,用得着你来管教?” 郭袖被噎得不敢再言。 郭韫轻叹:“阿袖,向三公子和裴小姐赔罪。” 郭袖向来怕大房的这位长子。 这个时候,不得不听他的话,开口向他们道歉。 可她刚刚靠近,就引得苏绣一阵大哭:“呜呜呜……义父我怕……这个人要杀了我……” 郭袖凝眉:“我何时说过要杀你?” 苏绣不回答,搂住裴叙的脖颈抽抽噎噎,显然是怕极了的模样。 看到苏绣的反应,郭韫笃定了郭袖说过此话,脸色阴沉地支使她去祠堂罚跪。 还是跪到明天天明。 苏绣非常满意这个决定,埋在裴叙的脖颈,悄悄地笑得张扬,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因为出了这事,裴叙也没等到郭家老爷回府,就带苏绣回去了。 所以裴叙到底没有知道,郭家对不起他的缘由。 * 穿湿衣服太久,苏绣在第二天竟发起了高烧,昏睡不醒。 昌平心疼得不行,找了不少大夫来给她看病。 从裴叙口中听闻缘由后,昌平气得把郭家老爷骂了一顿。 但还是没提退婚一事。 裴叙忍不住啧了一声。 女人与女人之间,可真是虚情假意。 他阿娘嘴里说着有多喜欢苏绣,结果还不是不愿意为了她,把郭裴两家的婚事给取消了。 裴叙看着昌平为苏绣忙里忙外,忍不住轻叹:“阿娘,我来罢。” 昌平不肯将手里药碗给他:“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好心?” 裴叙:…… 不信他算了。 裴叙在惨遭昌平拒绝后,异常洒脱地离开,找他们的纨绔兄弟们打马球去了。 他为了逃婚,差不多在外流浪了三个月。 此次再归,不免有兄弟拿他调侃:“三公子,你这人不义气啊!你在外面风。流快活,都不叫上兄弟一起!” 裴叙伏在马背上,提月杖一挥,就将地上的马球击向球门。 马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弧度,精准地落入球门。 裴叙远远看着,嘴角勾起笑意。 调侃他的那人见到此番场景,忍不住大呼小叫:“裴言瑾你居然使诈!不行不行,这局不算,必须重来!” 裴叙紧了紧缰绳,下颌微扬,笑看他:“亏你是个大男人,认输都不敢。” “谁说我不敢的!”那人逞英雄地一句大吼。 吼完之后,他愣了,调转马头,与裴叙策马并行,忍不住拍了他一掌:“老奸巨猾。” 裴叙笑而不语。 打球出了不少汗,走出球场后,裴叙取下幞头,准备换一身衣裳。 可一转眼,他原先备好的澜袍就不见了踪影。 裴叙翻来覆去找不到衣裳,不免生了怒意。 正当他嫌弃地将劲装扔在地上时,身后脚步声行近,随之,是一把熟悉的清朗嗓音:“言瑾,你这衣裳倒还挺合身的。” 裴叙闻声侧首,正对上一双明亮漆瞳。 来人是英国公家的长子,许修哲。 他狐朋狗友的其中之一。 裴叙看着他身上的熟悉襕袍,蹙眉:“你怎么在这儿?” 许修哲瞥他一眼:“这个问题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喜得千金的三公子终于想起了他的兄弟们,舍得出门了?” 裴叙抬脚向他走近,端详他衣裳,笑:“你消息倒还灵通。” 然后敛了笑意,沉肃道:“把衣服还我。” 许修哲避到一旁,挑眉:“都是兄弟,连件衣服都不舍得相送?” “谁和你是兄弟?”裴叙说着,手作爪状,就向他击去。 许修哲闪身躲过一招,却再次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裴叙到底是长于武将之家,得骁勇善战的定安侯真传。 许修哲花拳绣腿,自是比不过他,不消片刻,就举手求饶:“裴大爷,我把我衣裳给你,成不?” 裴叙反手拧住他胳膊,彻底将他压制。 他冷笑:“谁要你那破衣裳?” “那你就愿意穿我穿过的?我那衣裳可是新的。”许修哲被他压得脸放桌案,却还是不改嬉皮笑脸。 裴叙气闷,不甘心地放开他。 好在两人身形相似,裴叙换上许修哲的外袍,恰恰合身。 虽然那外袍却是新的,但裴叙穿着,仍觉浑身不舒畅。 他总觉得两人互换衣裳,就像一对小情。人互换定情信物似的,怪令人恶心的。 许修哲看到他那郁闷样,一阵暗爽。 他勾住裴叙脖颈,笑道:“听说烟雨阁新来了一个姑娘,弹得曲子可好听了,去不?” 裴叙拨开他手,一脸嫌弃:“我现在看见女人就烦。” “难道你喜欢看男人?”许修哲噙笑看他,戏谑问道。 裴叙回他:“对,我最喜欢看我自己了。” 许修哲呵了一声,继续与他唠嗑。 打完这一场马球,差不多就已傍晚。 长安有宵禁,两人看天色不早了,就一边说着,一边骑马回城。 路过一家医馆时,裴叙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问许修哲:“听说你家有医馆?” 许修哲点头:“对啊,怎么,你犯病了?” 裴叙道:“少废话,带我去。”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许修哲虽不满地说着,但还是调转马头,将他往那医馆的方向引去。 裴叙“呵”了一声:“还不谢你裴大爷赐衣之恩?” 许修哲:…… 许修哲家的医馆不远,不多时,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裴叙不喜欢这浓郁药味,捂了臂直奔柜台,问:“你们可有治风寒的药?不苦的。” 小孩子大都怕苦,他可不想再去买蜜饯。 接待他的掌柜问道:“请问公子是给谁服用呢?” 裴叙答:“家中小妹,前些日子她落了水,一直是高烧不退。大夫给的药苦,她不吃。” 一旁听着的许修哲不免疑惑:“阿蔓何时落了水?我怎么不知?” 裴叙扫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在忙活的掌柜身上。 他面不改色:“证明你不够关心她。” 不多时,掌柜就找了一个通体碧绿的药瓶,递给他:“公子,这是专治风寒的药丸,就水服下,不会觉得苦。” 裴叙接过,轻轻颔首。 问了具体的服用量与次数后,他爽快地付钱离开。 出了医馆,许修哲狐疑地看他,问:“这当真是给阿蔓买的?” 裴叙似笑非笑地睨他:“干。你何事?” 许修哲冷笑:“呵,果然,有了女儿忘小妹。” 裴叙不急不缓地收好药瓶,飞身上马。 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也比重色轻友强。” 话音落下的同时,裴叙紧了缰绳,调转马头离开。 英国公的府邸和定安侯府的方向不同。 两个人不得不背道而驰。 站在原地的许修哲切了一声,也策马离开。 虽然天色已晚,但裴叙有身份在,也不惧这宵禁,慢悠悠地回了府。 昌平仍在未苏绣操心。 看她愁眉不展的模样,裴叙就知道苏绣烧还未退。 指腹摩挲过袖中的微凉药瓶,他想起苏绣浑身湿透的可怜模样。 不管怎么说,苏绣都是因为他保护不周才患病。 他得负些责任才是。 他对守在床前的昌平说:“阿娘,你回去罢,这里我来看着。” 昌平狐疑地看他:“你会看吗?” “……你教我不就行了。”裴叙道。 许是昌平真的累了,这次竟没冷嘲热讽地将他赶走。 她反反复复地向裴叙叮嘱了好几遍,才不放心地离开。 裴叙站在坐在床前,细细端详锦被里的苏绣。 小姑娘高烧未退,白皙的小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虽陷在昏睡中,她却极不安稳,眉头微蹙,浓睫轻颤,就像是蝶翼轻扫般。 裴叙探了探她脸颊,险些被那异常的温度灼到。 重新用湿帕覆上她额头后,他终于取出袖中药瓶。 药瓶通体碧绿,就像是一汪碧泉般剔透。 裴叙倒出一粒药丸,却被他自己给咽下了。 那掌柜果真没有骗他,这药不苦。 至于疗效,他就不知道了。 为了检验掌柜的话是否为真,裴叙又将药喂到了苏绣嘴里。 不消片刻,药物开始起作用了。 苏绣的病情变得更加严重,体温一阵高一阵低的。 一整个晚上,裴叙都在为她盖被子,不然就是掀被子。 他真的很绝望。 终于,天边浮起鱼肚白时,裴叙熬不住了,趴在她床头小憩片刻。 陷入香甜梦想时,他由衷感叹—— 睡觉简直是这人世间,最美好的一件事。 但总有一些混蛋,要把这美好撕裂。 半梦半醒中,有人牵住他袖角,轻唤:“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Wuli嘘嘘的名字好听吗! 配眼镜! 第15章 初晨的曦光擦过窗际,翻飞而入。 影影绰绰地覆在裴叙眼睑。 他在这声轻唤中,缓缓地、极为不爽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眉似新月,眸若星辰,琼鼻樱唇,左边的嘴角漾起一个甜甜梨涡。 像极了他那个便宜女儿。 扫过一眼后,裴叙十分不悦地蹙眉闭眼,打算继续睡。 可陷入黑暗之后,一幕幕熟悉场景浮现脑海。 醉春楼的一吻,济世堂的一百两,还有客栈的诬陷…… 最后,是方才响在耳边的那声爹爹。 裴叙的神思蓦地被激醒。 他猛然睁开了眼。 果不其然,在他眼前的,就是那个泼皮女大夫。 她怎么在他家? 她怎么还叫他爹爹? 裴叙被吓得站起,往后倒退了半步。 但他趴在床前的姿势维持太久,不免有些腿麻手麻。 这一退,直接往后倒地。 伴随着“砰”地一声巨响,裴叙后脑勺着地,险些晕死过去。 苏绣看到他这般模样,唇角弯弯,愉悦地要起身。 锦被自她莹润肩头滑落,露出一片雪的白。 隐隐约约地,裴叙似还能看到那起伏的曲线。 他后知后觉地一愣,出声喝止了她:“别动!” 有微凉的风抚过肌肤,带起战栗。 在他出声的同时,苏绣也发现了问题。 她好像没有穿衣服。 苏绣惊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被窝。 而且,她也没在被子里摸到衣服。 找出来的,就只有几片破碎布料。 苏绣忍不住一愣。 她这是……恢复原样了? 所以衣服才会被撑破。 抬眼看向不远处惊措不已的裴叙,苏绣确定了这个事实。 苏绣裹好被子,无辜地看着裴叙,假笑兮兮。 裴叙愣了好半晌,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向床前走去。 “裴筱呢?”他居高临下地看苏绣,臭着一张脸问。 苏绣假笑以对,不敢回答。 但裴叙已经猜到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世间竟会有人变成小孩模样。 也想不到,那泼皮大夫竟然就在他身边。 裴叙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紧抿了唇线转身,准备离开。 结果脚上打滑,他直接倒在了床上,压苏绣在身下。 一时间,两人以这样的亲密姿态相对,近得连彼此呼吸都能感知。 在这尴尬的时刻,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听到苏绣尖叫的昌平亟亟赶来,进到了这屋子,亲眼目睹了这场景。 她停在门口,愣愣地看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找回了半点神思,又转身离开。 可屋内的两人仍旧是提心吊胆。 裴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声道:“给我变回去。” 苏绣隔着被子,以手撑他胸膛,尝试将他推开:“滚,我又不是神仙。” 裴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她,冷笑:“小妖精。” 苏绣:? 骂谁呢? 小流氓。 小流。氓轻掸肩头,似乎很厌弃与她的接触。 小妖精见状,没忍住一个白眼。 就在这时,一阵响动惊得相看两厌的小流。氓和小妖精齐心协力。 “裴叙!你胆子大了是不是?竟然敢把女人带回家里,还带到我筱筱的房间!你老实交代,那是不是筱筱的娘亲?筱筱是不是就是你的孩子!”回过神来的昌平再次踹门而入,气势汹汹地问道。 小流。氓把被子一股脑地往小妖精身上砸,而小妖精也在尽力往被子里边躲,试图掩盖踪迹。 裴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掖了掖被角,笑:“阿娘你在说什么呢?” 昌平瞪他:“我刚才都看见了,你和一个女人,一起躺在这床上。” 裴叙赔笑:“阿娘,那一定是你看错了。” 昌平瞥了一眼那一堆被子,试图去掀开。 还好裴叙眼疾手快,及时止住了她:“阿娘,筱筱如厕去了。” “筱筱病着,你居然让她一个人去?”昌平眼底的杀意愈重。 裴叙道:“我一个大男人,总不可能跟着去罢。” 昌平没有说话,只静静看他。 看得裴叙心里直发毛。 就在他转动脑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时,昌平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行动了。 她直接掀开了被子。 与此同时,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 裴叙瞥到那黑发,绝望地闭上眼。 完了,他娘若是看到大苏绣,一定会误会他风流成性,然后把他给打死。 可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出现。 昌平看着苏绣,没忍住一阵心疼,凑上去给她掖被子:“我的筱筱怎么埋在被子里边呢?你这爹爹可真不称职,你明明在这里,他还说你出去了。” 裴叙:? 他娘瞎了? 裴叙犹疑地睁眼。 一时间,他怀疑是他自己瞎了。 眼前的苏绣,竟然又变成了小孩子,陷在锦被里,甜甜笑着,嘴角的梨涡隐现。 能随意地变成小孩变成大人,这不是妖精是什么? 裴叙虽不信鬼神,但他今日所见太过诡异,他根本就想象不到这背后的缘由是何。 裴叙微蹙眉头,紧盯苏绣。 苏绣察觉到他的目光,扭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刹那,苏绣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不由苦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突然变小了。 这可能是……鬼神作怪罢。 她支开昌平:“阿婆,筱筱想吃阿婆亲手做的酒酿圆子了。” 昌平心疼她受病痛折磨,当即应允。 但对方才所见的一幕仍有怀疑,昌平在临行之前,狠狠瞪了裴叙一眼,无声警告。 裴叙极力维持面上平静。 待屋内仅剩他二人时,苏绣静静开口:“你可信这世间,有令人返老还童的药物?” 裴叙凝眉看她:“你是说,你吃了这种药物,才变成这样?” 苏绣轻轻颔首,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你能不能……先帮我找件衣服来?” 虽然盖着被子,但她到底是未着寸缕。 这样与裴叙说话,始终都有些不自在。 裴叙忆起她此时境况,也微微红了脸:“……好。” 这就是苏绣的房间,所以裴叙随便就给她捞了两件小衣服。 把衣服扔到她床上后,他非常自觉地转身:“你服下这种药物,潜入侯府,都是有缘由的罢?” 苏绣躲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地穿衣,闷声闷气应道:“是,但我并没有想对你们不利,我只是想找个庇护。” 裴叙问:“裴家习武,树敌无数,你教我如何信你?” 苏绣笑:“三公子是个明白人。我既能有这种返老还童的药物,就还能有其他杀人于无形的毒。如果我想下手,恐怕昌平长公主早已没了性命,就连你,也逃不了。” 身后的窸窣声停下。 裴叙知道她已换好衣物,顿了顿后,转身过去,与她直视。 逆着光,他漆瞳里暗色沉沉,教人看不清情绪。 苏绣也没再怕的,微笑着迎上他目光:“三公子应该知道,留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在身边,有何好处罢?” 闻言,裴叙轻笑:“我也知道,留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在身边,是怎样的一种威胁?” 他的目光如同这光影般,明明昧昧,捉摸不透。 一时间,苏绣竟有些愣怔。 她一直以为裴叙只是一个被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但骁勇善战的裴家,世代都是英雄的裴家,怎么可能会养出一个废物来? 这眼前的裴三公子,觉不是他表面那样的简单。 苏绣定了定神,笑:“所以三公子还是想要解决我吗?” 裴叙低笑一声,转身背对着她。 “我裴家男儿,绝不会因为威胁而畏惧。”说完,便抬脚离开。 天光拓出他背影,挺拔修长,落落青松一般。 苏绣看着他远去,许久,浮现起淡淡笑意。 果然,她名医苏绣的眼光,从来都没有差过。 坦诚之后,苏绣格外轻松,就连心情,也异样地好。 她懒懒地卧在床上,静静等待尊贵的大长公主,送来尊贵的酒酿圆子。 就在她翻身寻找舒适的位置时,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是怎么恢复原样的? 她又为什么变回去了? 裴叙什么都不告诉她,真是不靠谱。 “阿嚏——” 走到桥上的裴叙忍不住一个喷嚏。 其时风过,他忍不住一个战栗。 他怎么觉得,他被苏绣的风寒给感染了? 真不该把苏绣留下。 她就是个瘟神,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要倒霉。 裴叙忍不住轻叹出声。 可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不能反悔。 好气。 算了,还是回去睡觉。 裴叙欲抬脚离开,可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打滑,就从桥头坠了下去。 “砰——” 裴叙狼狈落水。 是以,苏绣风寒未愈,裴叙又染风寒。 他打死不喝黑黢黢的苦药,修书一封,请许修哲再送一瓶风寒药过来。 因为他之前买的那一瓶为了在他身上发挥作用,掉在他脚边,牺牲自我,把他绊进了水。 当日,许修哲回信: “求我,我就给你。” 第16章 这场风寒来的快去的也快。 三日之后,苏绣就好的差不多了,精力充沛地翻寻她这几日吃过的药方。 归真的药效绝不可能因一场风寒而消失,她一定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才恢复那片刻原样的。 如果找到那样奇怪的东西,她就可能变回十几岁的模样,方便行事了。 苏绣越想越激动,但也越找越失望。 她这几日吃过的药,全都是些普通的风寒药,她都把药渣给翻了出来,也没发现个什么。 而且,她之后还灌了不少风寒药,差点变成个药罐子,可身体还是没有半点变化。 苏绣不免有些丧气,把她捣鼓的那些风寒药全扔给了裴叙。 裴叙就算病弱,大少爷脾气也没改半点。 一闻到那药味,大少爷就蹙了眉,摆一张臭脸:“拿开。” 苏绣脸一垮,就开始装可怜嘤嘤嘤:“爹爹若是不喜欢,筱筱以后不做便是。可筱筱心疼爹爹受病痛折磨,这才费尽心思熬了药,既然爹爹不领情,那筱筱这就走……”说完,一边抹泪,一边转身离开。 裴叙不耐烦地拧了眉,翻身背对她。 却又听苏绣继续说道:“亏筱筱废了这么多的心思,把药的苦味给去掉了呢……” 裴叙立马起身,掩唇清咳:“既如此,便给我罢。” 苏绣也没骗他,那药的确是没有半点苦味。 裴叙用过之后,突然心生疑窦。 他睨着她,眉头微蹙:“药里没毒罢?” 苏绣冲他笑,嘴角的梨涡若有若无:“筱筱怎么可能会害爹爹呢?” 听到这话,裴叙忍不住一个寒颤,一股凉意沿脊背攀岩而上。 使得他一阵反胃。 他总觉得苏绣不安好心。 偏偏这时,苏绣还笑问:“爹爹感觉怎么样?” 裴叙扯了扯嘴角,睨她一眼,沉默不言。 活着的感觉,挺好。 苏绣此行,就是为了不浪费药材,把风寒药都给裴叙。 既然目的已达成,她也没想多耽搁。 正要起身离开时,裴叙却出声叫住了她:“以后别叫我爹爹。” 苏绣扭头冲他笑:“好的,爹爹。” 裴叙:…… 不多时,苏绣就活蹦乱跳地离开了他房间。 待偌大屋内仅剩裴叙一人时,他忍不住冷嗤。 小小年纪就没了脸,叫爹还叫上瘾了。 真是讨人厌。 无论是小孩模样还是…… 电光火石间,裴叙的脑海里浮现出苏绣恢复原状的模样。 眉似新月,眸若星辰,琼鼻樱唇,嘴角梨涡隐现。 算不上顶出彩的美人,却娇俏秀丽。 肤如玉质白皙剔透,沿修长脖颈而下,是掩于锦被的起伏曲线…… 裴叙抬手捂眼,脸上好像因为风寒未愈,隐隐发烫。 她原来的模样,也讨人厌。 * 苏绣离开裴叙后,正巧在院内碰见了裴家最小的四姑娘。 那姑娘年岁尚小,天真明媚。 趁春日风起,牵了风筝在院内奔跑。 她专注于看翔于半空的风筝,一个不留神,就和苏绣撞了个正着。 好在苏绣反应快,及时避开了她这一撞。 可四小姐裴蔓就没那么好运了。 苏绣两手抱着食盒,根本无暇顾及她。 就只能眼睁睁看裴蔓摔了个狗啃屎。 “啊!”倒地的同时,裴蔓忍不住痛呼一声,引得旁侧仆从齐齐聚来。 从小服侍在裴蔓身边的芸娘见状,忙去扶她,一个劲儿地询问:“四小姐,你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里?” 裴蔓虽是整个裴家的掌上明珠,受尽恩宠,但却很懂事,没为这点小事闹个不停。 她极力控制泪水,摇头:“芸娘,我没事的……” 苏绣说到底也是个十八岁的大姐姐,一看到这种故作坚强的可怜小妹妹,就没忍住心生疼爱,凑上前安抚:“肯定摔疼了罢?我带你去吃糖葫芦,给你道歉好不好?” 毕竟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所以在此之前,裴蔓也曾见过苏绣,知道她身份。 一想到苏绣抢走了阿耶阿娘还有三哥的宠爱,裴蔓就对苏绣喜欢不起来。 所以裴蔓泪盈盈地看着苏绣,倔强地不想接受:“……我才不吃那种东西呢。” 但苏绣脸皮极厚,在一个小妹妹的面前也能装模作样。 她一把拉过裴蔓的手,可怜兮兮地请求:“可我只知道糖葫芦好吃……不然,你告诉筱筱有什么好吃的,筱筱带你去!” 苏绣笑起来时,是极好看的。 明眸如月牙弯弯,左边嘴角一个浅浅梨涡,甜美无害。 裴蔓对上她黑白分明的鹿眼,竟然松动了:“除了糖葫芦,还有糖人、胡饼!” 苏绣眼巴巴地看着她,说:“我想吃。” “好,我带你去!”裴蔓非常爽快,拉了人就走。 在苏绣来之前,裴家并没有与裴蔓同龄的小孩子,所以平日里,裴蔓都是与芸娘还有那几个小丫鬟玩。 但身份的差距摆在那儿,裴蔓到底不能和她们玩在一起。 裴蔓最讨厌的,就是她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偏要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她见苏绣毫不惧她,不免心生欢喜,暂时撇下争宠之恨,把苏绣当成了玩伴。 于是苏绣就跟着她瞎跑,把长安的美食吃了个遍。 差点没变成个大肚细口的酒瓶。 好在,小孩子的精力撑不起兴致,不多时,裴蔓就累了,拉苏绣到一家酒楼歇脚。 裴蔓往嘴里放了块点心,笑盈盈地看苏绣,说:“长安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可他们说我年纪小,总不让我走远了。等过几日三哥病好,再让带我们去更远的地方玩,怎么样?” 苏绣笑眼弯弯,噙笑点头:“好。” 始终跟随的芸娘见天色不晚,忍不住开口劝道:“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裴蔓摇头:“再等等,说不定我们还能碰见爹爹呢!” 裴令安的前半生,一直都在为圣人征战四方。 但自从四年前,他在沙场负了重伤落下病根后,就遵圣人之意,留在长安统领羽林军。 按班次,裴令安今日应在酉时就能从皇城归来,路过此地。 裴蔓和苏绣在酒楼的二楼靠窗,正好能清晰看清楼下大道的情况。 裴蔓趴在窗前,满怀期待地在车水马龙里找寻裴令安的身影。 “也不知道,爹爹会不会看见我?”迎着夕阳余晖,她的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就像是流光溢彩的宝石。 苏绣在她旁边趴下,说:“我打赌,看不见。” 一听这话,裴蔓有些不开心了,扭头看她,问:“如果看见了,你怎么办?” “那我就……”苏绣手撑下颌,陷入了沉思。 话说到一半,她就错愕地睖睁双眼,看着裴蔓的身后,再说不出只言片语。 裴蔓见她情绪不对,也循她的视线,扭头往后看去。 但下一刻,苏绣就猛地扑倒了她。 一支箭刺破疾风,直直地向他们射来。 在苏绣将裴蔓压倒的同时,那支箭也擦过了苏绣扬起的鬓发,钉在了她背后的墙壁上。 “叮——”箭镞入木,露在外边的翎羽止不住地摇晃。 见到这般情景,两人都为之一怔。 裴蔓年纪小,杏眼睖睁,逐渐泛起泪光。 她紧紧抓着苏绣衣摆,身子颤个不停。 随行的裴家家臣见状,忙将她们两人围在了中间。 目光擦过裴蔓肩头,苏绣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像是毒蛇的凝视一般,淬了毒的阴冷。 苏绣下意识地愣住,僵在原地,全然不能动弹。 她就愣愣地看着那个方向。 的确是许久未见的熟人。 竹青直裰的男子避在雕花镂空的黄梨木屏风后,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 明明沐在天光之下,可他却像是冰寒地狱走出的鬼使,来讨人性命,令人背后发凉。 苏绣直迎他目光,置在身侧的双手逐渐紧握。 终于……遇见了。 第17章 可这次相遇,究竟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苏绣低头看了看裴蔓,心底浮起阵阵不安。 如果是后者,那毒蛇肯定知道了她与裴家的渊源。 若就此牵连了救她性命的裴家,她又该如何自处? 越往深处去想,苏绣的心里就越乱。 但也到此为止了。 对着她的方向,毒蛇举起了手中**。 措不及防地下一刻,箭镞再次飞来,直直射向她和裴蔓。 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苏绣用力推开了裴蔓。 但她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后仰,从窗口跌了出去。 “筱筱!”见苏绣消失在窗口,被推开的裴蔓杏眸睖睁,惊措地唤出了声。 在裴家的家臣循箭出的方向追寻时,裴蔓忙扑到窗前,看苏绣的情况。 其时风过,苏绣的杏粉裙摆如波浪漾开。 在身体失重的同时,她紧紧扣住了窗棂,才使得自己没从这二楼坠下。 裴蔓见状,不由松了口气,准备伸手去拉她。 但苏绣已然撑不住了,她的手指她的手臂,快要被生生扯断了。 没等到裴蔓的指尖与她相触,她就失去了所有力气,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掉落了下去。 裴蔓眼睁睁看着,再次惊呼:“筱筱——” 伴随她的声音,风自耳边刮过。 苏绣有些庆幸地想,还好只是从二楼摔下。 这点高度,她最多摔个残废。 但上天似乎挺眷顾她,想象中的骨裂并没有发生。 有英雄御风而来,在半空中救起了她。 那青年抱着她稳稳落地,而在这同时,苏绣也看清了他面容。 剑眉星眸,面部线条硬朗英气。 嘴角微微抿起,显露了几分清冷。 苏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总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就在她出神时,青年微不可查地蹙了眉,似对她的凝视心生不悦。 顿了顿,他弯身将苏绣放下。 苏绣双脚落地时,记忆也在瞬间清晰。 对了,眼前的这个人,是那顾氏公子的贴身护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他叫风图南。 怪讨人厌的。 为顾泽辰医治时,就是他在旁边说个不停,好像就他有嘴不得了一样。 所以苏绣看着眼前的救命恩人,心情有些复杂。 还好,风图南并没有想在此地多加停留的想法,救了苏绣之后,就打算深藏功与名地沉默离开。 苏绣也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见他要走,忙开口叫住了他,道了句谢谢。 风图南却像是没听到,从始至终,连脚步都未曾停下。 看着他沉默背影,苏绣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不多时,风图南走到了一辆马车前,随那马车离开。 若她所料不差,那应是顾泽辰的车驾。 在这段插曲结束以后,苏绣仰头看向酒楼。 透过大敞的窗户,她看到里边的来回人影。 是裴蔓的随从在酒楼里找寻毒蛇的踪迹。 天光晃进眼瞳,略微刺眼,苏绣迎着光,不由得微微眯眸。 毒蛇刚刚的举动,是要杀了她吗? 如果毒蛇要杀了她,那当初在清水镇的客栈时,他为何没有动手? 明明在清水镇时,他的机会有更多。 苏绣想不明白。 正为此怅然时,裴蔓带人找了过来。 远远地看见苏绣安然无恙,裴蔓就欣喜地提了裙摆,向她小跑过来。 站定在苏绣跟前时,裴蔓还有些喘不过气:“刚刚吓死我了,你没有事罢?” 苏绣眯眼笑:“嗯,我没事的。” 裴蔓的随从并没有在酒楼里找到毒蛇的身影。 芸娘担忧会再出状况,着急地把她们两人赶上了车,亟亟回到定安侯府。 惊魂未定的芸娘自然不会将这事给瞒下来,她到了昌平跟前后,愣是把这件事情描述得惊心动魄。 于是昌平听后,心有余悸,把苏绣和裴蔓两人叫到房里,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个遍,确认她们无碍,才勉强松了口气。 “现在这世道,太危险了。你们两个小孩子,以后就不要随便出门了,看看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真是吓死我了。”昌平抬手按揉心口,似被吓得不轻,然后将她们两人训斥了好一阵。 “可是、可是……”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苏绣的眼里就蓄满了泪,看着昌平的一双眼睛泪盈盈亮晶晶的,怪招人心疼的。“筱筱就想出去玩啊……” 眼泪还没憋出来的裴蔓:…… 昌平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孩,既心疼又心悸。 等裴令安换班回来时,没忍住将今日之事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苏绣在旁补充:“阿翁,我看见了那射箭之人的脸!” 以裴家的权势地位,找出毒蛇惩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昌平闻言,一脸不悦:“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就不告诉我?” 苏绣装委屈:“筱筱没机会说话嘛。” 怕小姑娘记性不好,第二天就忘了,当天夜里,裴令安就找人去把睡梦中的画师给拉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画师就在苏绣的描述之下,将毒蛇的脸给画了下来。 苏绣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还挺像:“就是这个样子。” 折腾到这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苏绣被婢子送回房间后,又偷偷摸摸地逃了出去。 她一声不吭地出现在裴叙的窗前,身影被月色清晰拓在窗牖。 像极了游荡的女鬼。 因为风寒发热而苏醒的裴叙,在迷迷糊糊睁眼后,看见了这瘆人场景。 他的睡意瞬间化成烟云散。 要不是借月色看见了苏绣的模样,裴叙差点就不顾形象地惊叫出声了。 他吐出一口气:“还说你没有心怀不轨,你这是想吓死我罢。” 苏绣冷嗤:“昂藏七尺的男儿,竟会被一个小孩儿给吓到?” 裴叙看她走近,眉梢轻挑:“你是个小孩儿?” “至少我现在是。”苏绣非常自然地坐在他床前,双手撑在身后,回首看他,笑。 裴叙扯了扯嘴角。 受不了她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坐起身来,靠在倚檐,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她:“有屁快放。” 苏绣也不兜圈子,将今日的事情悉数告知。 末了,她眼神凝重地看他,道:“恐怕因为我的关系,那群人已经盯上了裴家。” “所以,你表达什么?”裴叙挑眉,问。 在他的注视下,苏绣低垂了脑袋,闷声闷气地说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但裴叙还是有清晰听到。 可他就想逗逗苏绣,手扶耳廓,问:“你说什么?” 苏绣白了他一眼,不愿再重复:“我说,现在该怎么办?” 裴叙懒洋洋地将手臂枕脑后,漫不经心地开口:“自然是……丢掉你这个麻烦呗。” 苏绣:…… 要是离开真能让裴家置身事外,她还会过来问他? 那毒蛇明显不是什么好鸟。 且不说今日毒蛇为报复她,将裴蔓也算在其中,也还有之前在清水镇的事情。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为他们赔上命的林三娘。 三娘之死,一定与毒蛇脱不开关系。 苏绣的心里突然闷得慌。 她静默地坐在床榻边沿,片刻后,终起身,提脚走向门口。 细白的手刚一搭上门闩,身后那人就懒懒出声:“不过,这普天之下,视裴家如眼中钉的不在少数,多你招来的那一人,也无妨。” 一番话说得极为轻松,似乎对他们裴家,非常有自信。 然而听过这话,苏绣却不为所动。 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前,只留给裴叙一个沉默背影。 裴叙还以为是他刚才说话太重,致使她伤心难过,忍不住再次出声,安抚道:“所以,你别担心,那些人不会将你怎样的。” 却不料,在他音落的瞬间,迎来她的一阵怒吼:“你以为你们家有权有势很了不起吗?!你知不知道,人站得越高就越危险,如果不提防,随时都有可能从高处坠。落,摔得个粉身碎骨!我看你真是个富家贵公子不谙世事蠢得可以,竟然连这种小姑娘都明白的道理都不知!我就是个傻子,还以为找你有用!你这个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大傻子!” 说完,就气鼓鼓的摔门离开。 “砰”的一声巨响中,裴叙也禁不住随之一颤。 苏绣走后,他愣了好久。 不是。 一般的小姑娘,不都应该难过被说麻烦么? 他好心安抚她,她怎么就这个态度? 想着,裴叙不免有些气闷。 女人心思真难猜。 第18章 在酒楼遇刺的事情把昌平吓得不轻。 身为一个向佛之人,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自家的两个小可怜去寺庙小住,以求佛祖庇佑,顺便去去霉运。 但苏绣并不是很想去。 她比较想留在侯府,等裴令安将毒蛇找出。 只是,她拗不过昌平。 昌平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不容苏绣拒绝,就将她拎上了马车。 连裴叙也没能逃过她魔爪。 “你病了这么久还不见好,一定是鬼魅作怪。我看你就是坏事做多了才落得如此下场,你这样的人,还是乖乖地随我去佛门净地,好生忏悔得佛祖洗礼罢!” 不明不白坐上马车的裴叙:? 他做错了什么,他亲娘竟然这样说他? “阿嚏!”裴叙裹了月白底暗银纹大氅,吸了吸鼻子。 坐在旁边的苏绣没忍住多看他几眼,心底也有些疑惑。 都是落水染上的风寒,怎么她的病三两日就好,裴叙拖了这么多天,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是更严重了? 苏绣看他的眼神突然多了几分鄙夷。 啧,莫不是他总在夜里做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之事,掏空了身体,这才弱不禁风久不见好? 看着他白皙如净玉的俊美面庞,苏绣觉得,这个想法可信。 于是她异常不屑地冷哼一声,别开了眼。 虚脱的裴叙听到她的这声哼哼,没忍住扭头,视线落在她身上。 这什么意思? 是他不够美还是她瞎了? 竟然表现出这样的举止露出这样的表情。 苏绣正掀起车帘看车外情形,她睫毛很长,根根清晰,在天光的映照下投下一片小小阴影,就像是蝶翼一般,随她的眨眼轻轻颤动。 而在那两片阴翳的映衬下,她的脸庞更如白玉干净,圆润剔透,像极了上好的羊脂玉。 裴叙愣了愣,不敢示弱地回她一声冷哼,转头看车外。 呵,死胖子。 两个人就这样,谁也不看谁,沉默地看了一路车外风景。 姿势维持得太久,临下车时,苏绣的头险些没转过来。 一动,脖颈就嘎吱嘎吱响,还有些犯疼。 反观裴叙,他像个没事人一样,优哉游哉下了车。 这令苏绣很是难受。 她气闷地缓了好一阵,才在裴蔓的催促下,慢悠悠地步出车厢。 昌平择的这处寺庙,是位于晋昌坊的大慈恩寺。 车停的地方离寺庙还有一些距离,一行人下了车,还得走一阵子。 来往大慈恩寺的香客不在少数,这一路上,他们撞见了不少往回走的人,也有不少的同行者。 裴蔓年纪小,精力自然旺盛些,牵了苏绣的手就跑:“筱筱,这里我以前来过,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玩,你跟我来!” 昌平怕她们再出什么意外,一巴掌往裴叙后脑勺拍去:“跟来吃白饭的啊,还不快跟上!她们两个要出了什么事,我非打死你不可!” 这下子,裴叙可算明白他的用处了。 他心酸地带病跟来,就是为了给那俩黄毛丫头当护卫的。 吃了昌平一掌的裴叙往前一扑,稳住身形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快步去追。 维持莲步的昌平见状,尤为满意。 好在,昌平在早些日子就有了来此暂居的念头,早就遣人过来,向主持知会了一声。 所以他们来的也不算突然,起码,居住的厢房是有了。 因为是来寺庙诵经祈福,昌平带的人并不多,统共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 大人们收拾房间的空档,裴蔓带苏绣去了寺庙后山。 山里的自然风光自不是侯府后院所能比拟,苏绣跟在裴蔓身后,不免发出了惊叹的声音:“这里好美啊!” 裴蔓很得意:“那当然,我的眼光可比三哥好多了!” 跟在最后面的裴叙:? 这亲妹? 亲妹裴蔓并不想与他说话,一直走在最前面,给他们开辟探险的道路。 可怜裴叙拖着病体,跟她们在山间绕来绕去,险些没两眼一翻就此倒地。 要不是怕昌平杀了他,他真的很想丢下这两个黄毛丫头,转身离开。 裴蔓回头,看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虚弱模样,忍不住摇头:“三哥,你这样不行啊,太弱了!” 苏绣在旁,不忘补刀:“看来,爹爹以后不能给我找很多娘亲了!” 裴叙:…… 他吃瘪的模样似乎讨好了裴蔓,她心情愉悦地转过身去,蹦跳前行。 但山间的小路坎坷崎岖,她这一跳,就出了事。 “啊!”裴蔓一个不小心,就被石子绊倒,摔了个狗啃屎。 苏绣离她最近,忙上前察看,见她只受了轻微擦伤,不免松口气。 “你吓死我了。”她嗔怪道。 音落的下一刻,裴蔓那晶亮的眼睛就蒙了层泪雾。 她哭哭啼啼地指向路边:“呜呜呜大哥送我的玉佩掉下去了……” 路边长满杂草,为了帮她找回物什,苏绣不得不走进了草丛,在里边慢慢摸索。 慢悠悠跟来的裴叙将裴蔓扶起,为她拍去身上尘土:“让你贪玩。” 裴蔓一瘪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裴叙顿时就没了辙,不舍得再说她什么。 与此同时,苏绣也在草丛里找到了玉佩,欣喜若狂地举起手中物什,高呼:“我找到了!” 说着,就拨开杂草,艰难地向他们走近。 但草丛里,的确不怎么好走。 于是,裴蔓摔,裴蔓摔完苏绣摔。 苏绣应声倒地的同时,裴蔓差点没笑出来。 她牵了牵裴叙袖角,笑:“三哥,我觉得下一个就该你……” 在看到裴叙的凝重脸色时,裴蔓顿时噤声。 三哥……他这是怎么了? 下一刻,裴叙就拨开了她的手,亟亟向苏绣奔去。 果然如他所料,苏绣是被山间的蛇给咬了。 她细细的脚踝上,缠了一条暗色花纹的蛇,锃亮的毒牙正嵌在苏绣的皮肉里。 裴叙拧眉,旋即拔出了袖间短剑,直斩蛇的三寸处。 与此同时,苏绣也没忍住,痛苦地低吟出声。 后知后觉的裴蔓赶过来,见到这般情景,惊叫出声:“啊,有蛇!” 裴叙撕开苏绣的裤腿,暴露出她细白脚踝上的两个红点。 苏绣常在山间采药,自然认得出这蛇有毒,要尽快吸出毒血才行。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种事,裴叙竟会为她做。 他半跪她身前,一俯身,微凉的薄唇就覆在她伤口。 他似乎不觉脏污,将毒血吸出吐地时,他还不忘教训裴蔓:“好玩吗?” 裴蔓哭兮兮:“不……不好玩。” 苏绣脚受了伤,不能行走。 所以,裴叙还得好人做到底,再把苏绣给背回去。 苏绣趴在裴叙背上,扭来扭去的,没个安分。 裴叙差点没扶住她,忍不住要出声训斥。 但刚一张嘴,就有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捂住他薄唇,将一粒小小药丸送到他嘴里。 药丸裹了糖衣,并不算苦,还在舌尖蔓延开一丝丝甜意。 苏绣凑到他耳畔解释:“解蛇毒的。” 而那只触过裴叙嘴唇的手被她乖乖缩在胸。前,不敢有半点动作。 仿佛她一动,那残留在指尖的温软触觉就会蔓延开来,拨动她心弦。 裴叙似乎心情不错,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但这点好心情来得快,去的也快。 在他突然黑脸的同时,苏绣后知后觉地想起:“对了,这药你得赶紧咽下,不然糖衣化开,会很苦的。” 裴叙闭了闭眼。 他-知-道-了。 还是非常清晰地意识到。 回去以后,裴叙漱了好几次口,还吃了不少蜜饯,但舌尖的那点苦涩就是消失不了,残留在唇齿间,几乎要将他的味觉给麻痹。 裴叙很不爽。 他往嘴里丢了颗蜜饯,目光不善地看向对面苏绣。 正在包扎的苏绣接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看他,露出甜甜笑意。 但裴叙还是觉得苦。 躲不了的苏绣十分无奈,坐在藤椅上,长叹了一口气。 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这么娇气,连点苦都吃不得? 正当她腹诽时,昌平姗姗来迟。 第19章 听到苏绣又出事的消息,昌平急得不行,连经也不诵了,就匆匆忙忙赶来。 “真是没个消停!”她虽这般埋怨,但手扶心口,明显是担心的不行。 心思飘到了苏绣身上,她也就没注意到当下的情景。 在转过一簇常青藤时,一不留神,就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正着。 对方手里端着药,这一撞,碗里的药水全数洒在了昌平身上。 来到了这寺庙,昌平也算是褪尽铅华,把那些华服都收了起来,着一身并不张扬的素衣。 但养尊处优的贵族气质也不是一身衣裳所能掩盖的。 对方看出昌平并非常人,忙俯身跪地,求饶道:“夫人,小的不是故意的!” 昌平接过婢女递来的绣帕,轻轻擦拭被药染污的衣摆,摇头:“没事,你这药洒了,我找个人帮你重新熬罢。” 说着,就随便指了个人,让她跟对方离开。 昌平并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着急苏绣的伤势,她连衣裳都没换,就亟亟赶到了苏绣身边。 苏绣是大夫,对药味尤为敏。感。 裴叙怕苦,对药味更敏。感。 于是,在昌平到时,相对而坐的两人纷纷皱眉,扭头向昌平看来。 被苦味支配的恐惧又上心头,裴叙表现得非常之做作。 他抬手捂住口鼻,往后退了退,看着昌平的眼里只差没写了俩字:嫌弃。 昌平瞥到他这表情,没忍住在经过时,广袖一扬,扫了他一脸。 她衣袖也沾了不少药汁,裴叙的口鼻蹭到,又被苦味折磨了一通。 “哎哟诶我的筱筱,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居然受了这么多的苦!阿婆心疼死了!”昌平将苏绣按到怀里,大呼小叫。 苏绣的脸陷在她软软的胸。前,有些发烫:“阿、阿婆,我……我没事的。” 昌平看了一眼她包扎好的脚踝,叹:“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事,也不知道这是谁为你包扎的,包的这么难看。” 苏绣苦笑。 她能说是她自己吗? 到最后,苏绣还是没能说服她,乖乖地任其他大夫给她重新上药。 那大夫细察她伤势,道:“贵千金的伤不重,且伤口处理得极好,蛇毒并未蔓延,等过两日,伤口结痂,就好了。” 身为一个大夫,这点小伤却还要劳烦别人来医治。 苏绣越想越难受,越想越郁闷,扭过脑袋,突然对昌平起了几分怨气。 昌平见她不太想搭理人,还以为是她累了,嘱咐了几句,便将裴叙给拽了出去。 “筱筱,你好好休息,要有什么不适就知会下人一声。我去帮你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负责的爹!” 苏绣看着他们离开,张了张嘴,可到底没有出声,叫住他们。 待偌大的屋内仅剩她一人时,她没忍住一声轻叹。 她可真是矫情。 昌平对她这么好,她还埋怨人家。 唉。 * 寺院清净,来往的人也不多。 昌平和裴叙一前一后走在青石小道,只偶尔碰见几个扫地僧。 只不过,这初春之际,万物始发,好像也没有什么要清扫的。 走了一路,昌平也训了他一路:“你跟你那老爹一样没用,两个小姑娘都保护不了,我当初是眼瞎了才嫁给你爹,我看你能不能有那好运,碰上个愿意嫁你的瞎姑娘。” 裴叙回答得漫不经心:“您不是给我定了门亲事吗?” 一听这话,昌平就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他,冷笑:“哟,这又想起我辛辛苦苦为你找的那门亲事了啊?你不是要逃婚吗,怎么,现在知道没姑娘愿意嫁你,又知道有用了?” 裴叙:…… 想想那些对他投怀送抱抛媚眼的小娘子们,裴叙就替她们委屈。 面都没见过,就被他娘诅咒瞎了,真可怜。 昌平仍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不觉累。 裴叙就在旁边默默听着,不敢反驳半句。 好不容易等她停下,还是因为裴蔓找过来了。 裴蔓牵住昌平衣摆,委屈巴巴地抬头看她:“阿娘,没有人陪我玩了。” 尾音又轻又软,让昌平心疼得不行。 她蹲在裴蔓身前,为她捋过额前碎发,道:“找你三哥玩啊。” 裴蔓嫌弃地看了裴叙一眼,哭兮兮地说:“三哥不好玩……” 裴叙:…… 他又不是玩偶。 “那阿蔓要跟阿娘去誊抄经书吗?”昌平问。 裴蔓曾经不懂事,和昌平去过一次。 那一次,差点没让裴蔓把腿给跪断。 况且,誊抄经书这事实在没趣。 裴蔓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摇头拒绝了:“不要!” 说完就跑。 小姑娘生性活泼,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在春。光里,如翩飞舞蝶带来生机。 昌平看她远去,尤为欣慰:“还是女儿和孙女好。” 闻言,裴叙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多了几分意味深长:“阿娘,你明知那人与我们非亲非故。” 所以,为什么还要对苏绣那么好? 昌平一愣后,笑:“因为我们家筱筱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啊!” 裴叙:…… 呵,这牵强的回答。 他严重怀疑昌平是瞎了,竟然把那矫揉造作的妖精想得如此美好。 这令裴叙接受不了,愣了愣后,他转身离开。 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如碎金一般覆在他身上,勾勒出男儿的挺拔身姿。 昌平看他远去,嘴角的笑意愈甚。 她是觉得……那孩子面善得紧,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一看到那孩子,就不由想到了故人,心生怜爱。 昌平转身去了祠堂,跪在佛像前。 弥勒佛总是嘴角噙笑,以悲悯和善的眼神俯视众生。 昌平仰头看佛像的眼,轻轻闭上了眼睛。 只是,已过数年,也不知故人如何? 昌平心里有事,跪坐案前抄书时,难免有些静不下心来。 于是她搁下手中毫笔,起身走到外边,透透气。 站在冗长回廊上,昌平看着远处风景。 院中种了几株菩提,枝叶青绿,显无限生机。 风过时,枝叶窸窣作响,翩然落下几片绿叶来,被寺中僧人扫去。 正当她出神时,有人出声叫她:“大长公主殿下。” 骤然听到这声唤,昌平不由一愣,循声回望。 唤她的那人,是一个中年妇人。 衣着朴素,身形瘦长,站在回廊的另一边,就像是一根瘦竹般,单薄得似能被风折断。 对上那人仿若干涸的眼,昌平在良久静默后,扯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陈夫人。” 太学博士陈勋之妻,林蕙。 也是昌平未出阁前的手帕交,裴家大郎曾经的岳母。 林蕙生疏地向她行礼请安,然后指了指身后婢女,道:“恕臣妇管教不严,让这有眼无珠的贱婢冲撞了殿下。” 说着,那婢女就噗通跪在了昌平面前,向她求饶。 若不是闻到林蕙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药香味,昌平差点就忘了刚才的那段插曲。 她轻轻摆首,启唇道:“不过小事,本宫并未放在心上,起来罢。” 那婢女得令,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 “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林蕙浅笑。 昌平说:“这几年,妹妹倒是清减了不少。” 林蕙笑:“许久都未与殿下见面,也不知殿下可否赏脸,与臣妇叙叙旧?” 昌平轻轻颔首,算是应允了她请求。 细细算来,也有三年了。 她们两人,有三年多没见过面了。 林蕙令婢女为昌平上茶,开口问道:“殿下这几年,过的如何?” 昌平轻笑摆首:“老样子。倒是你,为何这几年都无音讯?” 林蕙咳了几声:“年纪上来了,身子也大不如前,见不得风。” 昌平闻言,静默了片刻。 也难怪她身上时时缠绕着一股药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突然就提到了裴澍——裴家的大郎,林蕙曾经的女婿。 提到裴澍,自然而然地,就想到陈湘湘。 而陈湘湘,是林蕙的禁。忌。 林蕙出嫁以后,并不得夫君宠爱,成婚多年,也仅有陈湘湘一个女儿。 于林蕙而言,陈湘湘就是她所有的寄托、所有的依靠。 但陈湘湘死了,死在了裴家。 林蕙紧攥了衣摆,极力掩饰面上神色。 静默片刻,她抬头看了昌平一眼。 昌平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支开了随行婢女。 只留她与林蕙。 两人的婢女一前一后地离开。 就在昌平的婢女关门时,一根木棒落在她脑后,将她打晕了过去。 这场景清晰落入了裴蔓眼底。 裴蔓认识昌平的贴身婢女,看到她遇害,忍不住要出声大叫。 却有一只手从她背后绕来,捂住了她口鼻。 裴蔓愣愣转首,正撞进一双漆黑眼眸。 苏绣蹲在她身后,竖指唇前,示意她噤声:“不要说话,万一他们发现我们,那就糟了。” 裴蔓年纪小,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不免乱了手脚。 但她意识到苏绣需要她保护,不得不打起精神,小声道:“我们去找三哥罢!” 苏绣摇头:“我不能去,我要在这里看着,如果他们偷偷逃了,我们会找不到阿婆的。” 裴蔓觉得在理,她点点头,在临行之前嘱咐道:“那你一定要小心啊!” 苏绣轻轻颔首。 她本是心怀歉疚,央裴蔓带她去找昌平,去好好讨昌平欢心。 却没料到,她们竟在途中目睹了这番场景。 也不知道昌平在里边的情况如何了? 这些人会对昌平的婢女下手,难保不会杀害昌平。 裴蔓没搬来救兵之前,苏绣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她就蹲在灌木丛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门外情景。 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苏绣蹲了一会儿,就开始腿麻。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想缓去这不适。 但无意间,她看到了地面的影子。 有一个人无声站在她身后,将她小小的身影,悉数覆盖。 就像是恶魔,将她吞噬入肚一般。 第20章 “三哥,你快跟我来啊!”裴蔓使劲拉扯裴叙胳膊,想要带他找苏绣。 但裴叙根本就不想动,死赖在床上,任凭她怎样使力,都稳如泰山。 情急之下,裴蔓凑到他耳边嚎:“三哥,你再不去的话,阿娘和筱筱就会有危险了!” 裴叙差点没被她吓成聋子,捂着耳朵突然起身。 他侧眸看她,诧异问道:“你说什么?” 裴蔓急的直跺脚,因为着急,杏眼逐渐浮现出一层泪雾:“阿娘被人给抓了,筱筱现在还在那边等着呢!” 裴家树大招风,会有人记恨也是常事。 但敢对昌平动手,那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且来头不小。 可此行慈恩寺,他们并没有带多少护卫。 临行之前,裴叙拿起雁翎刀,又叫了庙里的几个武僧,在裴蔓的带领下,匆匆赶到苏绣所守的那处厢房。 不过,当他们到时,不仅连苏绣没了踪影,那屋内也是空无一人。 裴蔓面露惊惶,就快哭了出来。 这表情一点都不像玩笑。 裴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遣人在寺庙里四处搜寻。 裴蔓离开的时间并不长,所以,那群歹人一定走不远。 裴叙在厢房后找到了晕厥的婢女。 他掐住她人中,使那婢女醒转,问:“可知我母亲他们的去向?” 婢女还有些懵,摇摇头,道:“殿下让奴婢离开,奴婢一出门,就没了意识。” 裴叙紧蹙眉头,再问:“那你可知,与我母亲相见的是何人?” “是……是陈家夫人。”婢女回答。 与裴家有渊源的陈姓人家,就只有太学博士,陈勋。 陈勋不过是个六品官员,哪儿来的胆子害他母亲? 裴叙起身,往屋外追去。 电光火石间,大嫂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 还有她那个,三年都未曾出现的母亲。 糟了! 裴叙想明白了这其间缘由,心头蓦地一沉。 陈林氏爱女如命,自女儿去世以后,就再未现身。 如今三年过去,她又出现在昌平的面前,一定是另有目的。 她一声不吭地绑走了昌平,恐怕是将陈湘湘之死,都算在了他们裴家的头上! 她对昌平下手,应是有同归于尽之心。 裴叙阔步走到空旷庭院,环视四周。 然后,他将目光落在了山顶的那间禅房。 那禅房的后边,是一个悬崖,若陈林氏不能得手,她还可以跳崖自尽。 没再耽误片刻,裴叙飞身而起,脚尖踏过落叶,往那间禅房而去。 还未靠近,他便察觉了异样。 只见那禅房的方向,有缕缕黑烟袅袅升起。 禅房着火了。 陈林氏是要放火烧死她们吗?! 那山顶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一处水源,而这有井的寺庙,也救不必了那么远的火! 一时间,裴叙慌了手脚。 他回头,对愣在院内的裴蔓道:“阿蔓,请师父们帮忙救火!山顶的禅房着火了!” 裴蔓点了点头,转身回跑。 裴叙看到院里未干的被单衣裳,飞身跃下,卷走了几张湿漉漉的被单后,又往禅房赶去。 陈林氏似在屋外浇了油,火势蔓延得极快。 不过这片刻功夫,火舌就已舔舐到房顶。 裴叙裹了一层被单,撞门冲了进去。 “阿娘!裴筱!”房间里边的火烧的很大,浓烟熏烟,裴叙根本看不清方向,举步维艰。 等他走到里屋,这才借着火光,看见倒地的那几道身影。 是昌平和苏绣,还有那个陈林氏。 陈林氏离门口最近,裴叙进门后,先探了探她的呼吸,却发现她已身亡。 看了看桌案茶水,裴叙心生不详。 恐怕,这心思歹毒的陈林氏为了害昌平性命,放火不够,还在茶水里下了毒。 这个认知令裴叙背后发凉。 他忙去扶起昌平。 在发现昌平气息虽弱但还无虞时,裴叙松了口气。 也就在同时,倒在昌平旁边的苏绣睁了眼。 映着火光,她的眼眸分外明亮,就像是星星。 裴叙抬头看她,发现了她手里紧攥的药瓶。 想来,应是苏绣发现昌平中毒,及时喂了她解药。 火势越来越大了,突然间,头顶的横梁掉了下来。 裴叙反应敏捷,及时地抱着昌平躲开。 于是那根带火的横梁就挡在了他与苏绣之间。 要想过去救苏绣,根本是难上加难。 况且,昌平还昏迷不醒,需他照料。 隔着跳跃的火光,苏绣看到裴叙抱起昌平。 然后,转身离开。 他的身影陷在火红的一片光里,被勾勒得修长挺拔。 就像是一株挺拔青松,支撑起一片天地。 而他款步离开她世界,她的天空,瞬间崩塌。 苏绣看着他远去,绝望地闭了闭眼。 他的选择没有错。 昌平是他的母亲,他理应先救她。 房顶继续有火花掉落,就像是陨落的流星一般,点缀在苏绣的眼底。 她身上的余毒未清,根本就没有气力躲开,只能绝望地趴在原地,等这场大火将她的身体、她的性命、她的存在,悉数融化。 被大火炙烤得迷迷糊糊时,苏绣突然想起了济世堂。 济世堂也是被火烧没的。 离开时,她没有死在火海里。 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她终究要被火海吞没。 然后,她想起了师父和穆丞。 也许,从那天客栈分离时,他们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苏绣闭了闭眼,一滴泪水自眼角缓缓滑落,流入发间。 她向来不是认命的人,但这个时候,她觉得,她该认了。 在烈火的炙烤下,苏绣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太阳穴突突地跳,她的听觉好像是有了问题。 因为,她似乎听到了裴叙的声音。 越过火海,单薄得听不清晰。 却坚定得令人无法忽视。 “裴筱!裴筱——” 苏绣愣了愣,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模模糊糊间,她似乎看到了一道挺拔人影。 巍巍玉山般的坚毅。 真的是裴叙。 是他回来了。 他弯下身子,一把抱起了她。 真切感受到他怀里温暖时,苏绣的泪水瞬间决堤。 他为什么又回来呢? 她明明……只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外人啊? 他冒险回来,是为了什么? 可是……可是她又真的好开心。 她没有被抛弃。 苏绣紧攥了裴叙衣襟,泪水无声浸湿他胸膛。 她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救人还需要理由吗?”裴叙抱她往外走。 苏绣扯了扯嘴角,泪水愈发汹涌:“谢谢你。” 她这句话被淹没在一声巨响中。 “砰——” 头顶的房梁再次掉落,将他们唯一的生路阻挡。 苏绣微微瑟缩,又往他的怀里钻了钻。 还有。 “我叫苏绣。” 在被大火逼退时,裴叙听到了她的这句话。 映着火光,他的面庞更如白玉剔透,清秀俊美。 虽然被碳灰弄脏了脸,虽然处在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依旧勾起了唇角,从容不迫地笑:“做衣服的那个苏绣吗?” 苏绣轻轻点头:“嗯。” 他们处在禅房的里间,燃烧的横梁挡住了他们唯一的去路。 若往回退,就只有窗外的一面悬崖了。 看这火势,他们应该是等不到外面的人进来。 前行无路,那就只有逆向而行。 在裴叙踹开窗户,迎来山崖的猎猎凉风时,苏绣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那来生,你就做我的一件衣裳,好好报答我。”裴叙看着她笑,在下一刻,就抱着她跳下悬崖。 风将他的话灌入耳中。 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苏绣竟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真有来生的话。 她会的。 会尽一切,来报答他。 裴叙带着她急速下坠,往悬崖的最底下摔去。 就在苏绣以为,他们会这样一道死去时,这下降的趋势却突然停住。 她在愣怔中抬眼,正看到裴叙左臂所牵的长绳。 那根长绳,被绑在了禅房旁边的一棵菩提上。 应该是裴叙在跳窗时绑上去的。 裴叙垂眸看她,眼底泛起浅浅笑意:“抱紧了。” 苏绣乖巧地搂住他脖颈。 与此同时,裴叙一脚蹬在崖壁,借长绳的力飞身跃了上去。 待裴叙稳稳落在地面时,苏绣还有些缓不过神来,紧紧抱着他,不肯撒手。 裴叙嘴角噙笑:“怎么,你现在就要兑现承诺,当我的一件衣裳了?” 苏绣一愣,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呵,臭男人。 她面无表情地在怀里挣扎。 裴叙一个不防,就随意撒了手。 于是…… “砰——” 伴随一声巨响,苏绣重重摔地。 落地的同时,她仿佛还听到“咯吱”一声。 好像是脚骨断了。 苏绣被钻心的疼痛折磨得面目狰狞。 裴叙半蹲在她跟前,欣赏她表情,“啧”了一声:“算了,你这么丑,我还是不要你这件衣服了。” “我就算是当一块抹布,也不做你的衣服。”苏绣咬牙切齿道。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接下来的日子,苏绣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生活。 而昌平因为解毒及时,并没有对身体造成什么大碍,简单休养了几日,就恢复了精气神,跑到苏绣的房里嘘寒问暖,表达她的深切关爱。 苏绣乖巧衔过她喂来的糕点,甜甜笑道:“谢谢阿婆。” 昌平叹:“我的筱筱真是可怜,受了这么多苦,连佛祖都保佑不了。” 说着,又将洗好的樱桃递到她嘴边。 苏绣差点没撑死。 出了这样的意外,他们一行人也没办法在慈恩寺多耽搁。 于是提前几日离开,带苏绣回城医治。 被蛇咬再加断骨,苏绣的右腿起码有一个月无法动弹。 看着大夫用纱布将木板绑在她腿上,苏绣一阵长吁短叹。 她怎么就这么可怜? 不过,无法行动,也给苏绣带来了一定的好处。 见她整日闷在房里太过无聊,昌平给她送了不少连环画。 后来,昌平发现她识字,又用轮椅将她带到了定安侯府的书房。 到底是富贵人家,定安侯府的藏书不少。 苏绣在藏书阁翻翻找找好几日,还真找出了几本典藏的医书。 其中的一本医书上,有描述归真的三言两语。 只是,那两三句的描述真的太少,苏绣费尽心思,也只找出了归真的其中几味药材。 根本就不能依此找出解药。 苏绣有些难受,又让人把她给推了回去。 颓丧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仿若去世。 所以她之前,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变回原样的呢? 苏绣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她将手里的风寒方子和得知的那几味药材反复对比,愣是没发现什么共同之处。 苏绣觉得这样不行。 于是她跑到昌平的面前装可怜,又要了几本医书。 昌平疼她,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就随便给了她两本。 所以苏绣自然找不到她想要的。 无奈之下,她准备放下成见去找裴叙。 毕竟在整个侯府里边,就只有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只有他最看不惯她,巴不得她赶紧恢复原样离开。 下定决心以后,苏绣就找到了裴叙房间。 她到时,裴叙正吊儿郎当靠在坐榻,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书。 听到她的轮椅滑近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眉梢一挑,对她笑:“抹布来了。” 苏绣:? 臭男人说谁呢? 对这个称呼,苏绣非常不满。 但再不满意她也得忍着,毕竟她现在,是要求他。 于是身残志不坚的苏绣摆出谄媚笑脸:“爹爹,不是抹布,是筱筱来了。” “哦,小抹布啊。”裴叙笑盈盈。 苏绣:…… 好气哦,微笑摆不下去了该怎么办? 第21章 瞥见她面目狰狞的笑容,裴叙轻嗤一声,又将目光落到书卷。 他翻过一篇书页,漫不经心地开口:“又什么事?” 他的手很好看,握住书卷的那只手五指修长,掌骨纤细,暗藏力量。 因他肤色白皙,所以他手背的那道疤痕就分外醒目。 想起那日在悬崖的情形,苏绣心头一梗,突然说不出话来。 哦,眼前这人对她有救命之恩。 她不能对他无礼。 于是苏绣将怼他的话给吞了下去,又扯出谄媚的笑容:“爹爹不要这样说筱筱好不好?筱筱只是想求爹爹,帮筱筱找几本医书。” 她牵住裴叙衣角,眨了眨眼,摆出一副可怜哀求的模样。 听见她矫揉造作的声音,裴叙忍不住斜眼睨她,给了她一个大白眼:“你能正常点吗?” 苏绣:…… 裴叙虽鄙夷她作态,但还是应允了她请求。 苏绣高高兴兴地为他列了一大串书单,笑眯眯地抬头看他:“就只有这么几本!爹爹神通广大信守承诺,一定会给筱筱找到的,对吧?” 裴叙低头看书单,数了数那上边的十几本书,差点没将纸张给捏碎。 不对。 然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裴叙既然放了话,就不得不遵从承诺。 接下来的几日,苏绣安逸待在侯府,裴叙则为她的几本书奔波。 本来,还有调查刺客的裴令安在与他一道奔波,但裴令安却比他早些收工了。 裴令安带回来的结果很简单。 之前的那一场刺杀,是陈林氏所策划。 而毒蛇…… 裴令安浅酌了一口清茶,笑:“想必那日,是筱筱看错了,那人是左相家的小公子,人虽荒唐了些,但怎会无缘无故地对你们两个小姑娘下手?我猜啊,恐怕那一天,陆公子也在酒楼,筱筱一不小心,就看岔了眼。” 听过他的这番话,苏绣登时愣在原地。 毒蛇……是左相家的公子? 如果这样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既是左相,那对方一定权势滔天。 裴家虽也不差,但面对左相,终究是矮了一截。 若那毒蛇对她穷追猛打,连庇护她的裴家都不会放过。 那裴家岂不是…… 苏绣越想越心慌。 眼前的裴令安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她不肯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开口安慰她:“筱筱,陆公子绝对不会害你的,之前要杀你们的人也都被阿翁抓起来了,筱筱不怕,啊?”说着,大手搭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 为他的动作,苏绣回了几分神。 她抬头看他,牵强一笑,点点头:“嗯。” 裴家上下,都拿她当亲人看待。 她若是连累了裴家,她就算赔上命,也难抵她罪责。 她一定要想个办法,尽早离开这里才是。 苏绣下定了决心,就更为卖力地找寻归真解药。 刚好,没过几日,裴叙就为她找齐了药书。 “是这些罢?”裴叙的风寒还未好全,话刚说完,就没忍住掩唇清咳。 苏绣清点了一下书籍,笑吟吟颔首:“对的!筱筱就知道,爹爹最厉害了!” 裴叙睨她一眼,没有说话。 他缓了缓,从袖里拿出碧绿小瓶,倒出药丸喂到嘴里,就水喝下。 苏绣的余光瞥到他动作,忍不住抬头看他,问:“爹爹是吃的什么药啊?” 裴叙将药瓶摊在手心,道:“风寒药。” 许修哲还是有点良心,知他风寒未愈,差人把这药给送来了。 他拿起药瓶子在苏绣眼前晃了晃,笑:“女大夫,这可比你那风寒药好多了,你之前就是吃了这个,才好转过来的。” 苏绣一愣:“你是不是给我吃过?” 裴叙点头。 苏绣:…… 难怪她没在其他风寒药上找出什么端倪来。 原来他偷偷给自己灌了药。 一想到前些日子,她喝过的那些药,苏绣就难受得心绞痛。 她抬头看裴叙手里的药瓶,猛地跳了起来。 裴叙一个不防,手里药瓶就被她夺了去。 他挑眉轻笑:“抢我药作甚?你有病?” 苏绣才不管他,自顾自地打开药瓶,倒出了一粒药丸在手心。 然后再物归原主。 “筱筱只是想看看嘛!”苏绣娇声道。 矫揉造作,引得裴叙一阵嫌弃,没忍住给她一个白眼。 有了药的苏绣才不在乎,乐呵呵地将药放进袖口,捧着一堆书跑了。 兴冲冲地回到房间后,她将书摆在案前,然后再找出一个盒子,将从裴叙那里偷来的药丸小心翼翼地供在里边。 “风寒药在上,请保佑小女子解除归真!”苏绣双手合十,非常虔诚地祈祷。 结束这庄严仪式,苏绣就开始工作。 她先是翻阅那几本医书。 在零零碎碎的信息中,她先后找出了归真的好几味药材。 接着,她又将那粒风寒药融化,根据气味和颜色,得知了这药的配方。 虽然归真的配方并不完全,但对比风寒药的配方,苏绣还是制出了解药。 苏绣还不确定这药是否有效,能助她恢复原样,但想到恢复以后,她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昌平夫妇和裴蔓了,她就有些伤心,忍不住到他们的面前找了波存在感。 她趴在昌平的膝上,声音软软:“阿婆,要是筱筱长大了,阿婆还会喜欢筱筱吗?”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暖洋洋地落在人身上,使得人直犯困。 昌平捋过她碎发,笑:“只要是筱筱,阿婆都喜欢。” 虽不知昌平的话是真是假,但苏绣还是很高兴。 在师父收留前,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身份,没有姓名……没有任何记忆。 她记忆里的第一份温暖,是师父和穆丞给的。 现在,是裴家。 “阿婆为什么要对筱筱这么好啊?”苏绣将手搭在昌平手背,轻轻拨弄她手指,问。 昌平笑:“怎么跟你爹一样,老爱问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们家筱筱……”说着,她摸了摸苏绣脸颊,“聪明伶俐,还会给阿婆养颜美容啊。” 苏绣没再说话,就懒懒靠在她双膝,闭了双眼。 虽然昌平的理由格外牵强,但情之一字,是可以用心感受到的。 昌平待她,真心实意。 突然间,苏绣的眼睛有些酸涩。 她眨了眨眼,才没让泪水落下。 陪昌平絮叨了一下午,苏绣去后院捞了件丫鬟的衣裳,用在恢复以后。 待夜深人静时,她忐忑地服下了解药。 她的医术向来不错,这次制的解药也没有失误,很快就在她身上见了效。 她又变回了苏绣。 捞起丫鬟的衣裳换上,她就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打算从侯府的后门偷偷溜出去。 但想象和计划总是美好的。 苏绣才踏出她房门几步,就被人抓了包:“站住!这大半夜的,你在这里瞎晃什么?” 听出是贴身丫鬟的声音,苏绣浑身一僵。 她愣了愣,然后镇定转身,对身后的人福礼:“我是奉四小姐的令,来给小小姐送点心的。” “是吗?”丫鬟拧了眉,在她身前站定,不停打量她,道,“既然你是四小姐身边的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苏绣波澜不惊。 “这样啊。”丫鬟笑,“既然四小姐给小小姐送了礼,那小小姐也没有不回之礼。四小姐最喜奴婢做的点心,那我就与你一道去四小姐的院里,将点心送给四小姐罢。” 她一边说着,就一边将托盆里的点心分成两份。 看着她动作,苏绣可算明白了。 因为身子变小,她很容易饿,所以服侍她的婢女总会在入夜时给她送来一盆点心。 也难怪会在门口与她撞上。 苏绣静静看着眼前人,笑:“就不劳姐姐操心了,这点心,让我为四小姐带回便是了。” “这怎么行呢?”分好点心后,那丫鬟就打算将苏绣的那份拿回屋里。 临进屋前,她嘱咐苏绣:“妹妹先在这里等我,我先将这点心给小小姐送进去。” 苏绣乖巧点头。 却在她进屋之后,择路而逃。 没想到那小丫鬟还是个机灵鬼。 演这一出,根本就是在试探她。 一看苏绣逃跑,她大声叫道:“来人啊!有小偷!” 苏绣听后,跑得更快了。 她以前还以为这丫鬟是个会做好吃点心的姐姐,但她没想到,这女人竟如此恐怖,她根本就骗不过去。 苏绣来不及哀声叹气,就在侯府里逃亡了起来。 不多时,府内就被闹得鸡飞狗跳,亮起了点点灯火。 如果被侯府的人抓到,她恐怕就不好脱身了。 情急之下,苏绣躲到了裴叙的院子。 偌大的侯府,就只有裴叙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裴叙应该会帮她的……吧。 她来找裴叙的次数不少,所以很轻易地避开了院内仆人,溜进了裴叙的房间。 “裴叙,裴叙……”苏绣没在他卧房见到人,就一边喊他名字,一边找到了净房。 还好,这大半夜的,他并没有出去瞎晃。 裴叙就在净房。 人虽见到了,但苏绣见到的画面却不算美好。 因为,裴叙没穿衣服,坐在浴桶里。 朦胧水汽缓缓升起,将他笼罩其中。 他长眉漆瞳,本就生的俊朗,被这雾气晕染,又多了几分出尘气质。 如果他穿了白衣华服,那简直是误入凡尘的仙人。 但是他没有穿,什么都没有穿。 他双臂展开,懒懒地搭在木桶边沿。 锁骨精致,肤色白皙,掩在水雾里,就像是无暇美玉。 但纹理紧实,线条流利,丝毫不显文弱。 裴叙就维持这个姿态,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看得苏绣怀疑人生,总觉得自己会被他盯出个洞来。 “我看见她进到三公子的院里了!”突然间,屋外炸开一声惊叫。 那些人已循着她踪迹追到了这里。 苏绣知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其他,径直往裴叙走去。 伴随她的脚步渐近,裴叙的脸色黑成了碳灰。 终于,苏绣后知后觉,停下了脚步。 裴叙挑眉,冷嗤出声:“想看?” 身为大夫的苏绣不甘示弱地哼一声:“又不是没见过。” 闻言,裴叙的脸色更黑了,黑成了墨汁。 第22章 “哗——” 措不及防地下一刻,苏绣被泼了一脸水。 她抬手挡脸,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一方柔软衣角扫过她脸颊,带过酥酥麻麻的触感。 等她再睁眼时,裴叙已从浴桶起身,披了一件雪白中衣,把身体遮了个严严实实。 苏绣擦去脸上水迹,愤愤地抬头看他。 看到他那幅良家妇女被非礼的气恼模样,她又忍不住笑了。 “怎么,小娘子要小爷负责吗?”苏绣将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向他凑近,问。 裴叙睨了她一眼,然后一把抓住她手腕,将她往外边带去。 苏绣极力稳住身形,及时认错:“爹爹,我错了,爹爹不要带筱筱出去好不好?!” 一听这话,裴叙眉头一跳,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 这一次,苏绣稳不住了,像个布袋一样,被他往外拖。 她更改策略,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三公子,小女子知错了,三公子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小女子计较了,好不好?” 裴叙这才松开了她。 趁他撒手,苏绣忙小跑到浴桶后,躲了起来。 她不放心地扒住浴桶,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来,小声叮嘱:“三公子一表人才胸怀广大学富五车聪明机敏,一定可以帮小女子瞒过外边的坏人,对吗?” 裴叙按住眉心,冷嗤:“不对。”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开,走出了房门,与追来的仆人交涉。 苏绣躲在屋里,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没过多久,外边的仆人们就陆陆续续离开,迈着零碎脚步远去。 而裴叙也再次回房。 她蹲在浴桶后,他长身直立于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以仰视的角度,苏绣清晰地看到了他鼻孔。 不过,好看的人,鼻孔也是好看的。 苏绣下意识地想站起,但她蹲的时间太长,一双。腿已然僵麻,刚一动,就不受控制地倒了地。 大理石铺就的地板虽硬,但她这一摔,倒也不疼。 不过,早春时节的地面冰凉刺骨,苏绣触到那凉意,还是没忍住一个寒颤。 就在她以手撑地,准备强撑着站起手,一只好看的手探到了她眼前。 那手宽实,五指细长,骨节分明,就像是匠人精雕细琢而成。 苏绣愣了愣,将手搭在了他掌心,就着他的搀扶,站了起来。 她抬头看他,向对他道声谢。 却不经意跌入那幽邃漆瞳。 深潭般难测,星芒般璀璨。 “你要离开了?”他紧盯她眼眸,沉声问。 苏绣一愣之后,笑着点头:“对啊,也能实现你心愿,成人之美。怎么,三公子不舍得我走?” 裴叙勾了勾嘴角,随即松手,握拳置于身侧。 他别过眼,沉声问道:“你可曾与我母亲说过?” 闻言,苏绣唇畔的笑意逐渐淡去:“没有……我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 裴叙似料到了这个答案,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他抿了抿唇线,道:“我会想办法对她解释。” “多谢。”苏绣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 静默片刻,裴叙扭头看她,漆瞳紧盯她眼眸,问:“离开之后,你去哪里?” “天下之大,自有我去处。”苏绣对他行了个礼,如是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你们在照顾我。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好好回报侯爷与夫人的恩情,还有……三公子。” 陡然听到自己的称谓,裴叙似有些愣怔。 须臾,他弯唇轻笑,眼瞳中流转出璀璨星辉,格外醒目的好看。 他应:“好。” 苏绣愣愣地看着他,差点为此失神。 裴叙也算是好人做到底,为她摆脱府上仆人后,又亲自派人,送她离开。 苏绣挎着小包袱,依依不舍地回头,眼巴巴地看着裴叙,欲语还休。 裴叙对上她视线,总觉得她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果然,苏绣没有令他失望:“筱筱走了以后,爹爹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爹爹身子这么差,弱不禁风的,没有筱筱在身边,一定会经常生病的。所以爹爹一定要找个好一点的大夫在身边哦!筱筱还想下次回来时,能看到一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爹爹呢!” 风寒未愈的裴叙:…… 他紧咬了后槽牙,一个字眼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滚。” 苏绣对他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跑远了。 长安城内虽有宵禁,但在坊间,仍能自由行走。 于是苏绣用裴家的银子,在附近找了家客栈,安安心心地睡了一晚。 毕竟,她现在已经恢复原样,要进医馆打打下手,以此养活自己,根本是轻而易举。 接下来要操心的,就只有师父和穆丞那边的情况了。 毒蛇虽然不好对付,但睡一觉起来再想,也不是不可以的。 所以这一觉,苏绣睡到了日上三竿。 看到窗外的天光正盛,她才慢悠悠地起身,到长安城里晃悠了一圈,随便走进了一家大医馆,回春堂。 留在穆青身边这六年,苏绣将他的毕生绝学学了个大半,医术自不会差。 回春堂的掌柜简单地试探了她一番,就爽快地一拍桌子,把她给留了下来。 这个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苏绣也算不上有多高兴。 但她还是装了装样子,吹了掌柜一通后,就跟着医馆里的老大夫做事。 长安城内住的,大都是贵人。 而贵人的府上,都养有大夫。 所以苏绣在回春堂待了好几日,都没有出去看过一次诊。 她也乐得清闲,开始打听左相家的事情。 天子脚下藏不住秘密,却处处是秘密。 苏绣打听了好几日,也只晓得了些鸡皮蒜毛的小事。 比如,左相虽然位极人臣,有滔天的权势,但他却连后院的事情的管不住,最宠爱的小妾竟然红杏出墙,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再比如,左相的儿女们个个不成器,唯一一个出色点儿的陆三,居然是个断袖,有龙阳之好。 苏绣忍不住啧啧两声。 回想起她第一次在醉春楼见到毒蛇的情景,以及在客栈撞到的一幕,苏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像,毒蛇每一次都和不同的人在一起。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对她年幼不知事的可怜师弟下手。 想到穆丞可能在被毒蛇摧残,苏绣就一阵心疼。 接下来的好几天,苏绣都得不到有用的信息。 这令她有些沮丧。 都已经拖了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师父和穆丞怎样了? 毒蛇有没有虐待他们? 苏绣伏在前台,手托下颌,轻叹了一口气。 正此时,回春堂的老大夫叫她:“绣绣,随我出诊。” “好。”听到这话,苏绣立即直起身,开口应道。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郭府。 也就是裴叙那未婚妻的府邸。 想想上次在郭家受的委屈,苏绣还有些不情不愿。 但郭家终究也是显贵人家,长安城内的这几户人家,总有些明里暗里的关系,说不定去这一趟,还能得到些什么有用的消息。 所以她踏过郭府的门槛,并没觉得有何不适。 好像还因为上次来过,生了几分熟悉感。 在郭家婢女的引路下,苏绣和老大夫绕过曲廊水榭,很快就到了郭家夫人的房前。 前些日子,郭家夫人见了风,一直头疼不已,不仅如此,她还常在半夜惊醒,整晚都睡不安稳。 奈何府上的大夫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郭家夫人这病就一直不见好,几日下来,已被折磨得憔悴不堪、不成人形。 老大夫在民间行医几十年,什么疑难杂症没见过。 但为郭家夫人把过脉以后,他还是没忍住皱了眉,对一边的郭家老爷道:“夫人这病,是心病,郁结于心,非药物能解。还恕老夫冒昧,问一句大人,夫人心中是否有牵挂之事?” 闻言,那郭家老爷不由一愣。 片刻后,他无奈一笑:“是。” 老大夫叹:“这应是大人的家事,老夫无法插手,所以还请大人尽早为夫人解去心头之忧,这病拖得越久,对夫人就越发不利。” 郭家老爷低声喃喃:“若能轻易解去她心头之忧,那就好了。” 这句话一字不漏地落入苏绣耳中,使得她一怔。 这富贵人家,也有富贵人家的烦忧。 真不知道,家世显赫不愁吃穿、未来女婿还是侯府公子的郭家夫人,还会为什么烦忧? 难不成……是嫌裴叙不行? 可裴叙虽不是侯府世子,但他人模狗样的也还不错,没必要嫌弃成这样吧? 苏绣不太懂有钱人的世界,没忍住轻叹一声,提起药箱向老大夫走去,准备给他打下手。 就在她经过郭家老爷身前时,一声轻唤响在了耳畔:“筱筱……” 这久违的称呼使得苏绣浑身一僵,睖睁了双眸。 第23章 筱筱是她在裴家所用的假名。 她上次以筱筱的身份来到郭家,并没有见过这位郭家老爷。 就算见过了,她也与之前的模样有了很大差别,郭家老爷……是如何认出她的? 苏绣沉思片刻,旋即回过神来。 她稳住心神,从郭家老爷的身前走了过去,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这声低唤。 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远。 可郭家老爷却没有再次出声。 身后的静默令苏绣松了口气。 看来,她刚刚应该是听错了。 苏绣心里的大石头落地,就放心地走到了老大夫身边,帮他做事。 为郭家夫人留下药方以后,他们两人就欲离开。 但老大夫似乎在早上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临时拉肚子。 “绣绣,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老大夫微微躬身,捂住了肚子,道。 话音刚一落下,他就转头叫引路的仆人,让他带自己去了茅厕。 苏绣看着他匆匆远去的身影,没忍住笑了。 真是的。 也不知道那老头子吃了什么东西,苏绣在原地待了许久,都没看到那人回来。 苏绣想起上次在郭府乱走的经历,就有些难受。 所以她也不敢重蹈覆辙,就静静地留在老地方,以脚尖作笔,在地面画起圈圈来。 就在她无聊的不能再无聊时,一阵喧闹从远处传来。 “小姐,小姐……你不能乱跑啊——” 苏绣循声望去,正看到一追一跑的两道身影。 隔了一面湖,她的眸中被晃入潋滟湖光,看不真切对面情形。 等了一会儿,那两人绕过碧湖,到了她旁边。 看到前面的女子疯疯癫癫向自己奔来,苏绣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女子竟然直接向自己扑了过来,紧紧抱住她以后,就出声唤:“筱筱,筱筱……我的筱筱啊……” 说着,就抬起脏污的手,轻轻捧过苏绣脸庞。 苏绣比那人高了大半个头,被迫低头,与她直视。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这女子面上脏污,头发也乱糟糟的,衣裳虽华丽,却凌乱不堪。 看着……就像一个失了神智的疯子。 苏绣静静地对上她毫无焦点的双眼,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炸开,震得她暂失了神思。 她就任那疯女人扒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过了片刻,后边的那婢女追了上来,为苏绣拉开了那疯女人。 一边拉她,一边说:“小姐,你认错人了,这不是小小姐,我们回去罢,奴婢带你去找小小姐,好吗?” 疯女人不肯,使劲挣扎,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不,我才不跟你走,这就是我的筱筱……就是我的筱筱……” 苏绣眨了眨眼,久久不能回神。 拉扯疯女人的婢女向她致歉:“小娘子,真是对不住了,我家小姐在几年前受了刺激,精神有些失常。奴婢没能看住小姐,让小姐冲撞了小娘子,还望小娘子莫要怪罪。” 直到这时,苏绣才勉强找回了几分神思,摇头:“无碍。” 婢女带疯女人走后,老大夫也回来了。 坐在回医馆的马车上,苏绣的脑海里,始终不能挥散那疯女人的身影。 她忍不住问老大夫:“爷爷,这郭家究竟有几个小姐啊?” 老大夫耳朵不太好,把手扶在耳后,问:“你说什么?” 苏绣这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老大夫答:“郭家的大房有一个嫡女,二房有一个庶女,两位小姐都待字闺中。除此之外,这郭家的大老爷和二老爷还有一个妹妹,听说那位小姐重病缠身,拒了不少人的提亲,至今还未出嫁。” 苏绣回想了一下那疯女人的年龄,确定她就是老大夫口里的病小姐。 苏绣勾了勾嘴角。 这样的话,她今天好像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呢。 突然间,苏绣又好奇了起来:“那爷爷,你知道哪位是定安侯三公子的未婚妻吗?” 老大夫扭头看了她一眼,捋了捋胡子,笑:“你关心这个作甚?定安侯府三公子的未婚妻啊,好像是大房的嫡女。” 苏绣再问:“可是叫郭袖?”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上次在郭府见到的蛮横女人,就是叫郭袖。 听老大夫的描述,郭家的这两位小姐年龄相仿。 所以也就不确定,那蛮横女人到底是不是裴叙的未婚妻了。 老大夫摇摇头:“我记得不是叫这个名。” 得到这个回答,苏绣的心里松了松,像是庆幸。 裴叙不用娶那样蛮横的女人,还真是祖上庇佑。 只是……他的未婚妻,又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呢? 苏绣靠在车窗,手托下颌望车外风景,浮想联翩。 既然是郭家嫡女,名门之后,那一定是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罢。 和裴叙那样幼稚的公子哥……除了身世,一点也不般配。 苏绣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出神地看着车外走过的人群。 也不知道她走之后,昌平和阿蔓怎样了? 还有……裴叙怎样了? 裴叙,一定开心的不得了罢。 终于摆脱了她这个麻烦。 郭府离回春堂并不远,不多时,他们就回到了医馆。 走这一趟,似乎用尽了苏绣的所有气力。 接下来的大半天,她都懒懒地趴在柜台,静静出神。 掌柜看她没有精神,还以为是她累了,特地准了她两天的假。 苏绣没有拒绝。 第二天,她去买通了左相家的丫鬟,偷偷打听到毒蛇的去向。 得知毒蛇会在当天去一趟慈恩寺,苏绣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寺庙,在那里蹲守。 那婢女果然没有骗她,苏绣这一趟并未扑空,毒蛇真的在午后带人来了。 他还是着一身竹青直裰,装出一副斯文儒雅的无害模样。 躲在树后的苏绣看到他,下意识地紧握了双拳,有几分紧张。 毒蛇来这里,会做些什么呢? 他那样心机深沉的人,难不成还会来信佛吗? 苏绣抿了抿唇线,忙跟上毒蛇的脚步。 在山间玩来绕去,毒蛇还是进了慈恩寺。 他似乎与主持很熟的样子,竟能令主持亲自来迎。 看着那相谈甚欢的两人,苏绣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与主持寒暄以后,那毒蛇随小沙弥进了一间厢房。 苏绣避开他人眼目,悄悄躲在了他房间的后边,将耳朵贴在墙面,想要偷听到什么。 但无论她怎样调整姿势,都没能听到里边的半点动静。 就在她快把身子扭成麻花时,后脑勺突然遭人重击,一阵钝痛。 与此同时,苏绣的神思也逐渐随疼痛的蔓延,逐渐消失。 她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缓缓扭头。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跟前的布衫男子,而站在他后边的……正是毒蛇。 恍然间,苏绣想起了她问话的那婢女。 呵,她可真是蠢。 到现在,才发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毒蛇的阴谋。 左相公子的行踪,怎么可能轻易被她这个外人得知? 苏绣恨恨地看着毒蛇,恨不得将他拆之入腹。 他已经抓走了师父和穆丞,现在,又要将她钳制吗?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苏绣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一张清俊面孔。 “那来生,你就做我的一件衣裳,好好报答我。”意气风发的青年唇角微勾,漆瞳似融化了万许星光,璀璨耀目。 她才不要呢…… 苏绣终承不住眼皮的沉重,紧紧闭了眼。 * 懒懒欹靠桌案的青年突然睁了眼。 裴叙看着眼前常随,长眉一挑,问:“当真?” 常随连连点头:“小的的确看到那苏大夫去了慈安寺。” “好。”话音落下的同时,裴叙落落起身,唇角勾起淡淡笑意。“她欠我的恩情,还没有还呢。” 他可不会就让她这么逃了。 在家的形象无所谓,但出门时总要体面。 于是裴叙挑了大半个时辰的衣裳,收拾得妥妥当当,才骑了他最漂亮的马驹,意气风发地出门。 昌平难得见他如此张扬,不免问:“你是要去哪儿骗小姑娘?” 裴叙勒住缰绳,牵骏马转身。 他伏在马背,低首看昌平,笑:“慈恩寺有什么小姑娘?” 昌平:…… 看到昌平那呆滞的模样,裴叙唇畔的笑意愈深。 他说:“我走了。” 说完,就勒紧缰绳,转身离开。 但他好像去晚了,等他到慈恩寺时,早已不见了苏绣身影,满眼都是光秃秃的和尚。 裴叙斜眼睨那报信的常随,质疑地问道:“你是不是骗我?” 常随连连摇头:“我没有!” 裴叙没再言语,他收回目光,抬头看通向慈恩寺的那条青石小道。 唇角缓缓勾起笑意。 算了。 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所以……她一定会回来的,是罢? 下次若让他逮到,他一定要找她好好算算这笔账。 裴叙转过身,又原路返回。 与此同时,山脚的一辆马车也缓缓驶动,在他抵达时,消失在了他视野。 裴叙看那马车远去,并未放在心上。 然后他从常随的手里接过缰绳,飞身上马,往相反的方向回城。 第24章 车轱辘碾过地面碎石,颠簸前行。 苏绣的身子随车厢轻轻晃动,终因这不适感苏醒了过来。 但她的眼睛被一条黑色布条蒙住,什么都看不见。 苏绣动了动,想伸手摘去那碍眼的东西,但她的手脚也被绳子紧紧绑住,动弹不得。 “醒了?” 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更为敏。感。 苏绣听出这是毒蛇的声音,下意识地浑身紧绷。 她回想起先前发生的种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对了,她是中了毒蛇的计,才落到如此境地的。 苏绣看不见毒蛇,只能下意识地仰头,面向声音的源头处,开口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耳畔传来衣物摩挲的细碎声响,毒蛇蹲在了她的身前,用手指请挑起她下颔,轻笑:“苏大夫就莫要明知故问了罢,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苏绣厌恶地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碰触,冷笑:“谁知道你那肮脏龌龊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腌臜事儿。” 她话里带刺,毒蛇非但没有被她的话激怒,反倒是笑了:“可高贵的苏大夫,就要和这样肮脏的我,同流合污了呢?” 苏绣恨得紧阖牙关。 但她却不敢出言反驳。 且不说她的命被捏在毒蛇的手里,师父和穆丞也尚不知生死。 她惹恼了他,没有半点好处。 于是苏绣抿了唇线,始终保持静默。 毒蛇见她乖巧,愉悦地勾起唇角。 和毒蛇同乘一车,苏绣感到格外煎熬,好像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要她的命一样。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去世时,颠簸起伏的马车终于停下。 毒蛇的手下拎小鸡一样地把苏绣给拎下了车。 苏绣眼不能看手不能动脚不能踢还不敢说话,就只有憋屈地由他们折腾。 他们好像是在郊外的山间,走走停停了好久。 等到目的地时,小鸡绣就像是一块破布一样,被毒蛇的手下撒手扔在地上。 动作间,束缚她已久的那块黑布条终于散开。 久不见光亮,苏绣不由得眯眼,适应了许久,才看清周遭的情形。 封闭的空间没有窗户,只有零星的几盏烛火亮着,将洞内的景象映照得清晰。 苏绣愣了愣,抬眼看身前的直裰男子,问:“带我来这里作甚?” 毒蛇笑:“你不想见见你的师父和师弟吗?” 苏绣抿紧了唇线,没有说话。 “苏大夫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只要你和你的师父师弟按我要求行事,我定保你们性命无虞。”毒蛇负手身后,如是道。 苏绣听他说完,笑了:“我只是个乡野女子,除了行医治病,什么都不懂,所以你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扬睫对上他视线,嘴角笑意愈深,“我看公子也不是什么蛮横之人,怎么动不动就以他人的性命要挟别人啊,难不成,别人的命能帮你达成心愿?如果这样的话,你还不如去将天下人都给杀了,这样的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毒蛇半蹲在她身前,挑起她下颌,怒极反笑:“你倒是不怕死。” 苏绣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道:“公子不也是不怕天谴吗?” 毒蛇松开她,敛了笑意:“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话音落下,就抬起手来,对身后的手下做了个动作。 苏绣看着那两个男子先后离开,若有所思地抿了唇。 没过多久,那两人就回来了。 还带来了她久未见面的故人。 “师姐!”穆丞的双手被绑在身后,一见到她,就使命挣扎,想要向她奔来。 与他并肩而行的穆青就沉稳许多,眼底虽有惊异,但面上却依旧维持镇定。 从上次在清水镇分别,他们已有大半月未见了。 苏绣静静地端详他们,视线逐渐模糊。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他们还穿着分别时的那件衣裳,衣摆已被磨得破破烂烂了,脏污得不成样子。 穆丞好像瘦了,脸上的肉都少了不少。 师父也愈发憔悴,瘦瘦弱弱的,皮包骨一样。 苏绣闭了闭眼,强撑着没让泪水落下。 她瞪向毒蛇,冷笑:“怎么,我们不帮你,你就要将我们全给杀了?” 毒蛇说:“你们的命还没有那么值钱。我只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明日,我若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们生不如死。” 好了不起哦。 苏绣翻了个白眼,但却怂的不敢说话。 丢下这句狠话后,毒蛇就带着他的手下,非常不得了地离开。 看那大摇大摆的姿势,都快要拽上天了。 苏绣真的很想一块石头飞过去,砸他头上。 “师姐,你怎么也被抓到这里来了?”解开束缚后的穆丞亟亟奔到她身前,问。 苏绣叹:“还不是为了你们。” 穆丞很感动:“师姐,你不该这样冒险的。” 穆青也觉不妥:“对啊,那个人得不到他想要的,不会轻易要我们性命的。” 苏绣:…… 苏绣:“没事,你们最重要。” 师徒三人寒暄了几句,苏绣也得知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以及,毒蛇的真正目的。 “十几年前,我还没有出师,留在师父身边,一直为先帝炼制归真。可这返老还童的玩意儿着实害人,消息流露之后,引发了一场大乱。先帝的那几个皇子担忧先帝是要永远坐在龙椅之上,竟然起兵谋反。在那一场宫乱之中,我师父失去了性命,就连身份尊贵的先帝,也没能性命。我因为师父的拼死相护,九死一生逃了出来。”回想起当年事,穆青低垂脑袋,一阵苦笑,“可我还一直不舍得扔去师父心血,把仅剩的那粒归真留了下来。果然……这玩意儿就是个灾祸,是为师对不住你们。” 静静听完这一切的苏绣和穆青陷入了沉默。 半晌,苏绣开口道:“如果没有师父的话,我和穆丞早就死了。再说了,就算师父早早丢弃了那粒归真,这些图谋不轨的人也会找上门来,天灾人祸,不是我们想躲就能躲的。” 穆青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这些道理。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将这两个徒儿牵扯进来。 穆青逃不了内心的魔障,始终不肯说话,不肯原谅自己。 苏绣和穆丞也不再去烦扰他,任由他躲在角落内疚。 穆丞将苏绣拉到一边,问:“师姐,你既然来找我们,有没有给我带吃的啊?” 苏绣愣了愣,然后将手放到怀里,摩挲了半天。 穆丞看她动作,睁大了眼睛满怀期待。 然后他看着苏绣将拳头从怀里取了出来。 “是什么是什么?”穆丞咽了咽口水。 终于,苏绣装神弄鬼地将手摊开。 掌心的铜钱赫然可见。 她笑吟吟说道:“想吃什么买什么。” 穆丞非常鄙夷地白她一眼,但还是将铜板拿走了:“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等我出去,我再去买。” 苏绣在旁边呵呵笑。 两人的心态不错,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半天,察觉到时辰不早时,才终于想起正事。 “师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穆丞蹲到穆青身边,手托下颔,叹。 苏绣与他们蹲成一排,也叹:“不急,船到桥头自然直。” 于是他们等到了毒蛇回来。 “考虑得怎么样?”毒蛇站在门口,旁边是两个夜行衣手下,手扶腰间陌刀,特别有气势有排面。 苏绣爽快地点头:“我们可以答应你,帮你炼制归真。不过,你先得给我们换个好点儿的地方住。” 这番话一出,穆青和穆丞惊了。 毒蛇愉悦地笑了:“苏大夫果然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个条件,我答应你。” 直到坐上转移阵地的马车,穆青和穆丞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穆青凑到苏绣耳畔,低声道:“我们怎能给这个恶人制归真呢?” 苏绣回答:“活命重要。” 穆青很惆怅:“可时间过得太久了,我已经不记得归真的配方了。” 苏绣:…… 所以,他要是记得的话,他早就答应那毒蛇的请求了? 穆青不好意思地笑笑。 上车坐车下车时,他们都被黑布条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 因此,他们也就不知道,毒蛇究竟是带他们到了何处。 但看周遭的情景,不难猜测这是荒郊的一处房子,要想向外人求助,根本是不可能的。 而且,就算他们三人在房间商讨时,也有毒蛇的人在旁边光明正大地监视。 所以偷偷逃走,好像也不太可能。 穆丞有些绝望,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只能整日瘫在床上装死。 责任感很强的穆青打算对他们负责,非常认真地研制起那归真来。 过了好几日,他后知后觉,问苏绣:“你后来……怎样恢复原样的?” 苏绣将怀里的解药拿出,递给了他:“因为我做出了解药。” 穆青伸手接过,倒出了一粒药丸来,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喃喃道:“我怎么就不知道,归真还能解?” 沉思了片刻,他若有所思地转头,想去看苏绣。 但却没在旁边看到苏绣的影子。 “师父,我在这儿……”就在他疑惑时,稚嫩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穆青愣了一愣,循声低头。 第25章 只见的一堆衣物间,一个小姑娘陷在其中,显得特别娇。小玲珑。 苏绣,竟然在他沉思的这片刻时间里,又变小了。 穆青出神许久,兴奋地以拳击掌:“我就知道!我师父制出的药,怎么会被你个黄毛丫头轻易解开嘛!” 苏绣:……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师父? 穆青还在她耳边叨叨,吹嘘他师父是如何的不得了。 在他说话时,苏绣默默地用衣裳裹住身子,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师父一点都不关心她。 “你制出的药,根本就不能解我师父的归真,最多就能撑短短几日。”穆青欣慰叹道。 他说这番话,倒是提醒了苏绣。 既然归真不可解,她的药又能让她恢复原样几日。 那她就有办法逃脱毒蛇的桎梏了。 确定了师父和穆丞的位置,只要她能逃出去,就能想出办法,救他们出去。 于是她残忍打断穆青的话,扯了扯他衣摆。 虽然两人的师徒情很假,但穆青也不是个傻子。 看出她是有话要说,非常配合地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跟前。 听苏绣嘀嘀咕咕完,穆青拧了眉:“你这法子,可行吗?” 苏绣笑吟吟:“试试不就知道了?” 按照计划,苏绣又服下了她的解药,暂且恢复了原样。 他们让毒蛇找来炼丹炉,开始假模假样地炼归真。 过了七八天,解药失效,苏绣又变成了小孩子。 这个时候,他们兴冲冲地叫来了毒蛇。 看到变小的苏绣,毒蛇真以为他们炼制成功,很高兴地向他们要药丸。 可趁他分神时,苏绣悄悄地吃了解药,当着他的面变身。 毒蛇又失望药还未成,失魂落魄地离开。 师徒几人见计划成功大半,继续行事。 等到解药再次失效,他们进行了最后一项计划。 苏绣用破布单做了件合身的小衣裳,然后把以前的衣服丢到丹炉旁边。 这个时候,穆青又将他调制的那锅特别恶心的、类似脓水的东西倾倒在了那团衣物上。 做完了这一切,得苏绣真传的穆丞终于发挥了他的作用,哭哭啼啼慌张不已地冲出屋外:“不好了!不好了!我师姐她!变成一滩脓水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毒蛇亟亟赶来。 看着丹炉旁的那堆恶心物什,毒蛇半信半疑,令手下在屋内四处搜寻起来。 好在,苏绣早早地藏了起来。 穆青按照模糊记忆,制了一个方子,将归真的药效发挥到最强。 苏绣服药之后,就变成了婴童模样。 她只要抱住穆青的腿,藏在衣摆里边,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再加上穆青和穆丞把戏做的很足,毒蛇又知道归真的效果。 看到手下全都空手而归后,他还真信了是制药失败,致使苏绣缩成一滩脓水。 “节哀。”他留下这两个字,就转过身去,“以后服药这事,就先找其他人来试罢,现在,你们两个的命可金贵得很。” 穆青和穆丞仿佛没听到他这番话,以袖掩面,哭个不停。 尤其是穆丞,可把他厉害得。 他竟然直接抱起那团恶心的衣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晕死了过去。 穆青又不敢蹲下身,只能将手搭在他肩膀,佯作坚强:“阿丞,别哭了……” 毒蛇看到这幅情景,不耐地拧了眉,终于离开。 虽然暂且蒙混过去,但为了谨慎起见,苏绣并没有立即离开。 她又在这里躲了好几天。 等毒蛇彻底忘记她存在时,苏绣的干粮也屯得差不多了。 在一天深夜里,穆丞制造了炼丹走水的假象,引起一阵混乱。 于是,苏绣就趁这时逃走。 临行前,她反反复复地嘱咐他们两人:“你们就尽量拖延时间,我出去以后,一定会想出办法,尽早来救你们出去。” 穆青也担忧她安危,给了她一把防身的匕首:“恐怕,这个地方不太安全,你切要万事小心。” 苏绣伸手接过,点头应道:“好。” 经过了这么久,旁人都以为她早已死去,并没有想到,她会趁今夜离开。 所以,庭院的防守并不算牢实,她轻轻松松地就逃了出去。 但这屋子的所在地着实偏僻,苏绣跌跌撞撞地在林间走了好久,直到天边露出一片鱼肚白,朝阳出山,她都没能看到半点人烟。 反反复复地在大人和小孩的形态间转换,本就对身体不利。 再加上,她为了不早点逃离毒蛇的地盘,赶了一。夜的路,力气用尽,身子早就吃不消了。 仰头看天边朝阳,苏绣被那和煦红光刺得睁不开眼。 她抬手挡了挡,想看清前方道路。 可一阵接一阵地眩晕袭来,苏绣的眼皮也像是被粘了铁块,怎么也睁不开。 到最后,她终是撑不住,两眼一阖,晕死了过去。 倒在草丛间时,她仿佛听到了身后的轱辘行车声。 置于身侧的手一点点紧握,苏绣紧蹙了眉头。 难道……是毒蛇的人察觉端倪,追她来了吗? 如果又被抓回去,她该怎么办? 师父和穆丞……又该怎么办? 但她已经再无精力顾及了。 彻底晕死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双鞋履停在眼前。 黑底勾金线的靴子。 好像车上的男人看到了她,下车走了过来。 到底……会是谁呢? * 苏绣已经离开大半个月了。 没有乖孙女陪伴的昌平格外凄凉,总觉得自己像极了那被儿女抛弃的可怜老妇人,整日垂头丧气的。 裴叙实在看不下去了,将瞒了好久的惊喜告诉了她:“阿娘,你想不想见见大哥?” 裴令安是镇守边境的一名大将,他离开以后,就向圣人推举了大郎裴澍。 镇守边境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差事,不仅苦,还常年不能归家。 但昌平因为裴澍的事情,在上个月,惨遭过往的亲家毒手。 圣人怜他们一家人不能团聚,就召了裴澍回京。 昌平白了裴叙一眼,冷嗤:“以为我真的老了耳朵不好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裴叙:…… 算了,他娘不需要家人的安慰。 裴叙估摸了一下时日,猜测裴澍就这两日到了,就打算驾马去城外瞧瞧。 却不料,他在出门时撞见了裴蔓。 “三哥,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我也要去!”因为苏绣的离开,裴蔓没有了玩伴。 于是,当她看到裴叙要出门时,就高兴得不行,缠着他闹。 裴叙向来对小孩子没辙,尤其是对他这个小妹没辙,于是就非常轻易地答应了。 反正裴蔓跟着,对他也没甚影响。 他又不是去跟许修哲鬼混。 裴蔓尚还年幼,并不会骑马。 裴叙为了将就她,也和她一起坐马车。 说是要出城,但裴蔓一在车上看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玩意儿,就吵吵嚷嚷地要下车。 这一下车,就把马车给忘了。 裴叙陪她在城内耽搁了半日,又把他大哥给忘了。 然而,当他在街上意外碰见裴澍时,他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地开了口:“大哥,正要去接你呢。” 裴澍常年在边疆镇守,风吹日晒地,自不像裴叙细皮嫩肉。 但两兄弟的相貌还是很像的。 裴澍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力气也不小。 当他将巴掌拍在裴叙后背时,裴叙差点没吐出血来。 “是吗?我可不信你这小子!你就是出来鬼混,碰巧遇到我罢!”裴澍比裴叙高出半个头。 他大笑着勾过裴叙肩膀,说。 裴叙抱臂胸。前,用下巴指了指裴蔓,道:“小妹在这儿呢,我哪敢?” “大哥!”裴蔓也非常配合地展开双臂,向裴澍求抱抱。 裴蔓在裴家排行老幺,最受家里人的疼爱。 裴澍一看到她,就欢喜得不行,就着她的动作,将她高高举起。 “小妹,让大哥好好看看,有没有长高变胖啊!”沙场的男儿向来豪爽,裴澍这一动作,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裴蔓也不惧他人目光,伸手搂住了裴澍脖颈,软声回答:“阿蔓长高了不少呢!大哥就只关心阿蔓有没有变化,就不想念阿蔓吗?” “想!大哥可想阿蔓了!”裴澍道。 一旁的裴叙冷眼看他们两人兄妹情深,脸色有些臭。 真不嫌丢人。 他在心底冷嗤一声,转头向别处看去。 目光恰落在裴澍的车驾上。 与此同时,有人轻挑起车帘,从车上缓缓下来。 隔得远,裴叙看不清那人面容。 但那人身形袅娜、纤细娉婷,看得出是个妙龄女子。 裴叙勾了勾嘴角。 没想到他大哥还是很不错,在那么偏僻的边疆,也能为他找一个嫂子。 可随着视线的清晰,那人的面容逐渐呈现在他眼底,裴叙笑不出来了。 第26章 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人愣了愣,转头向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倾城天光落在她面庞,将她的容颜细细勾勒。 眉似新月,明眸善睐,像极了清秀山水画,俏丽得令人眼前一亮。 四目相对的刹那,裴叙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侧双拳。 她这是什么意思? 以他女儿的身份在裴家呆够了,现在又要成他嫂子吗? 裴叙紧阖牙关,一阵烦闷浮上了他心头。 他不再看她,神情冷淡地转过头去,就像是从未看到过她一般。 但总有些人阴魂不散,你不搭理她,她也会死皮赖脸地缠上来。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脚步声纷乱响在耳畔。 裴叙却清晰听到,有一道跫音轻轻向他走近。 被风带来的,是那人身上的淡淡药香味。 仿佛是错觉,裴叙竟不觉得那药香难闻苦涩了,似乎还带有少女的丝丝馨香。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他顿时愣在了原地。 脚步声越来越近,裴叙的心跳仿佛快了几拍。 他僵直了脊背,琢磨该摆出怎样的姿势,才能向她展示他的恼怒他的冷酷,令她意识到错误。 终于,她走到了他身后。 裴叙清了清嗓子,准备出声。 但是,在始料不及的下一刻,一道风从他背后吹过。 苏绣竟然忽视了他,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被丢弃原地的裴叙没忍住回头看她,错愕地看着她走到裴澍身旁。 苏绣每次和他说话,都能把他气得个半死。 可现在,她站在裴澍身前,竟与裴澍有说有笑,嘴角所噙的笑意温柔且甜蜜。 裴叙:? 这女大夫……真想当他大嫂? 裴叙接受不了这噩耗,三步并作两步地凑了上去,强行插入他们的话中:“大哥,你们在说什么?” 裴澍睨他一眼,解释道:“这位小娘子是我在归京的途中救来的,她正与我道谢呢。” 原来不是他大哥捡来的媳妇。 裴叙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轻飘飘地将目光落在旁侧女子的身上。 苏绣就算是恢复原样,也要比裴叙矮一个头。 所以裴叙斜眼睨她,刚好能看见她流畅的秀眉,像是雨过天晴后,彩虹划过的流畅弧度。 不夺目,却足以让人惊艳。 若在以往,苏绣早抬头看向了他,对他一阵“问候”。 但此时的她却始终低垂眼睫,温婉秀气,像极了那些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与他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裴叙看着她蝶翼般的长睫,一阵怪异感浮上心头。 他微拧了眉。 苏绣并未因他的凝视而有所反应。 静默片刻后,她低眉颔首,温温柔柔地开了口:“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生,为公子做牛做马。” 知道这话是对裴澍说的,所以裴叙生怕她会道出以身相许的话来,始终紧盯着她。 裴叙都感觉自己的目光能将她盯出两个洞来了,她却还未破功,始终维持大家闺秀的优雅仪态。 “公子救了奴家一条命,奴家感激不尽,也不好意思再叨扰公子。”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勾出几分笑意,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再者,奴家也离家多日,家里人该担心了,所以请公子恕奴家无礼,要先行离去了。” “姑娘保重。”裴澍抱着裴蔓,不好向她回礼,只得轻轻颔首,如是道。 “告辞。”苏绣说完这句,就转过身去,翩翩然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人海,裴叙微蹙了眉头。 她这是怎么了? 为何如此陌生? 分明是相同的样貌,可那说话的方式和脾性,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这到底是他认错了?还是她失忆了? 裴叙越想越不对劲,他留给裴澍一句:“我去去就回。” 然后就陷入人海,往苏绣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裴澍没能叫住他,扭头对裴蔓抱怨:“还是我们家阿蔓好,这裴叙实在是太过分了,见到我回来,竟然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跑了。” 裴蔓抱抱他,甜甜地笑:“那我们就不要三哥了,我们回家。” 裴澍点头:“好,带我们阿蔓,回家啰!” 说着,他便将裴蔓举起,稳稳当当地将她托在肩背,带她往定安侯府的方向回去。 可怜裴叙,不仅没有追到苏绣,还被兄长和小妹给抛弃了。 不过他心态好,这也不是被抛弃一次两次了。 发现他们不见了踪影,裴叙一手叉腰一手扶额,无奈地轻笑一声。 他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裴家上下,裴叙最惨。 受尽委屈,总被抛弃。 裴叙严重怀疑,他只是昌平和裴令安捡来的流浪儿,专被他们欺负的。 可怜的裴叙有些难受。 难受的裴叙有点想去吃酒买醉。 但苍天并不允许他的放纵。 裴叙还没来得及移步酒坊,就有一辆马车停在了他跟前。 车内那人挑起帘子,出声叫住了他:“你在这儿作甚?” 裴叙闻声抬头,正对上他老爹的凝视。 他愣了愣,反问:“爹又为何在这儿?” 裴令安答:“我接到消息,说是你大哥回来了,就先告了假,准备回府一趟。正巧,你和我一起回去罢。” 裴叙:…… 他能拒绝吗? 最后,裴叙还是屈服于自家老爹的淫威,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没能去放纵买醉的他轻叹一声,挑起了车帘向外看去。 此时,马车正驶过一家酒楼。 从车外看去,正好能看见楼上的情景。 不经意间,裴叙对上了一道探视的目光。 隔得远,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隐隐地,他感到了几分不安。 他总觉得那目光里,染满了杀气。 迎着光,裴叙微眯了眼眸,想去看清那人容颜。 但车轱辘碾过朱雀大道,缓缓远离了那家酒楼。 而裴叙也再难寻那人踪影。 这一眼,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放下了车帘,眉间的褶子愈深。 难不成……是苏绣伺机报复? 可他不记得何时惹过她啊。 裴叙陷入了沉思。 不过,他好像想的有点多。 此时的苏绣根本无暇顾他。 裴澍一介武夫,不仅不懂得温柔二字如何书写,就连温柔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晓。 裴澍救起她以后,把她给拎到了车上。 这本来没有什么。 但上车之后,裴澍竟然直接撒手,把她扔在了车厢。 苏绣脑门着地,不仅被摔醒,还差点傻了。 托这一摔的福,她想起了非常重要的事。 她想起了她失去的那几年记忆,也想起了她真实的身份。 苏绣漫无目的地在长安城里绕圈,终于鼓起勇气停在了她曾熟悉的府邸前。 郭府。 她仰头,看向那块熟悉又陌生的牌匾。 她还记得,这匾额是祖父在世时所书,那个时候,她还很小,趴在祖父的案前好奇观望。 祖父龙飞凤舞地将这两字写好,怜爱地摸摸她头:“等筱筱长大些了,祖父教你好不好?” 她抬头对上祖父视线,甜甜笑道:“好。”应得清脆。 已经十几年了。 而她离开这里,也有六年了。 近乡情更怯,一时间,苏绣竟没有了上前的勇气。 就在她犹疑时,有一人踏着光影,缓缓走了出来。 苏绣一愣,缓缓抬眼,与那人四目相对。 曾有一面之缘的郭家老爷,郭伯言。 她的父亲。 第27章 裴澍久未归京,堆积的事情自然不少。 回到定安侯府,他简单收拾,就准备进宫面圣。 因裴家二女乃圣人贵妃,深得陛下宠爱,于是圣人准了裴令安和裴叙陪同,与裴澍一道进宫。 裴叙先去了宣政殿,向圣人回禀边境的情况。 裴令安和裴叙则得了圣人允许,去了御花园的荷花池畔。 走过弯弯绕绕的青石小道,父子二人挑帘进了水榭,终与月贵妃重逢。 因有旁人在场,裴令安和裴叙顾忌身份,生疏地向她一揖。 待裴茵遣退众人后,一家人这才亲亲热热地叙起旧来。 “阿茵,你怎么瘦了?”身为老父亲的裴令安抬手摸她脸,格外心疼地叹。 裴茵噙笑摆首,道:“在爹爹眼里,女儿永远是吃的不好日渐憔悴。” 一旁的裴叙吊儿郎当坐着,往嘴里扔了颗挂绿,斜眼看她,笑:“我倒觉得,阿姊胖了。” 裴茵眼波流转,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皮笑肉不笑:“反正,无论我怎样,陛下都不会嫌弃。倒是你,一把年纪了,你那未婚妻还是不愿嫁你。” 裴叙冷嗤:“呵,我也没想娶。” 他那所谓的未婚妻,他可从来没有见过,指不定那郭家小姐,就是个丑八怪,还是丑的不敢出门见人的那种。 要他娶个丑八怪,还不如让他一辈子打光棍。 两姐弟许久未见,这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还是免不了唇舌交锋。 裴令安习惯了这场景,就优哉游哉坐于一旁,细品这皇家特供的茶。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裴澍终于姗姗来迟。 面对大哥,月贵妃又是另外一幅面孔。 裴叙冷眼看他们亲昵叙旧,猛灌了一口茶水。 圣人给他们的时间不多,所以胡扯了几句后,裴澍就说到正事:“阿茵,你独自在这深宫,可要万分小心。今日,边境不太安宁,恐怕有朝堂之人插手,朝堂与深宫总是息息相关,我怕有人对你不利。” 裴茵微笑颔首,应了声好。 离开之后,裴叙有些不解,他问裴澍:“大哥,你所说的边境不稳,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澍手挽缰绳,牵骏马与他并行,回答:“最近,边境虽未有战乱,但总有一些身份不明的来客。我曾令我的手下去追查过,没想到这一追,竟追到了长安。” 居住在长安城的大都是显贵人家。 平常的百姓,绝不可能随意前往边境,既然如此,那悄然去往边境的幕后之人,应当就是哪位身份尊贵的大人了。 只不过,这位大人去往边境,又是什么目的呢? 裴叙眉头微蹙,突然想起了今日路过酒楼时,那道瘆人的探视目光。 看来,有人盯上他们裴家了。 裴家世代为将,为大梁立下了赫赫战功。 有人觊觎敌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这一次,裴叙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将心中忧虑告知了裴令安和裴澍。 父兄倒未觉得他是杞人忧天,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 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人都过的小心谨慎,凡事都做的中规中矩,不敢出错,也不敢出头。 做错了,怕被人握住把柄;出头了,怕被人记恨。 时间久了,一家人都好累。 最后,裴令安叹息:“算了,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过吧,若真有什么事,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不行,我们就跑。” 裴叙觉得很有道理,当即出门,与他的一群狐朋狗友相汇,去郊外赛马。 许修哲好久都没见到他,不免有些想念,勾住他脖颈,笑得吊儿郎当:“你最近是犯了什么大错啊,居然被关这么久?要知道,我上次失手把自己的店铺烧了,也才被关两三日啊。” 裴叙斜睨他,“呵”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许修哲叹:“这就是所谓的兄弟,我可是在关心你啊。” “那我谢谢你。”丢下这句话,裴叙飞身上马,马鞭一扬,就策马远去。 许修哲见状,话也来不及问了,忙亟亟追上。 大道之上,两人一前一后地疾驰。 好像是跑得太快,再加上马术不行,许修哲一个不小心,就冲撞了一辆马车。 那边的马被许修哲惊吓,嘶鸣一声后,马蹄高高扬起,也拉着车厢,在道上奔跑起来。 裴叙注意到身后动静,勒紧了缰绳,蓦然回首。 正看到那马车向他横冲直撞过来。 “公子,快让开!”马夫控制不住马儿的速度,只得大声提醒他。 裴叙下意识地想让开,但在那马车从他身前疾驰而过时,他意识到了不对。 马车不能行使太快,否则很容易出事。 他们的这辆马车,已经要被马儿扯断绳子了,如果继续这样,车厢与马驹之间的连接断裂,怕是要出事。 裴叙微蹙了眉,当即紧了手中缰绳,追了上去。 他马术精湛,不多时,就与那失控的马儿并辔而行。 在靠近时,他一跃而起,落在了车夫的位置,把缰绳绕在了手腕,帮忙牵制那马的速度。 因为太过用力,被绳子圈住的手腕浮现道道红痕,而他额间和脖颈的青筋也清晰浮起。 车内之人察觉这变故,没忍住尖叫出声。 随这一声惊叫,前方的情景清晰入目。 道路的前方没有任何阻拦,是一面山崖,若再不停下,恐怕这一车的人都要遭殃。 眼前的情况并不乐观。 裴叙紧抿了唇线,扭头对车夫道:“下去。” 话音刚一落下,就提起了车夫衣领,把他扔了下去。 车夫虽然坠地,但并无大碍。 裴叙无暇顾及他的情况,当即拿出匕首,斩断了车厢与马儿的连接。 马驹没有了束缚,横冲直撞地奔向断崖,掉落了下去。 而车厢也由于惯性,向前直冲。 眼见得车厢就要随之坠崖。 裴叙紧阖了齿关,把缰绳牢牢绑在车上。 而后跳下马车,试图以一己之力,使这马车停下。 他拉得有些吃力,头也不回地怒吼许修哲:“过来帮忙!” 愣了好久的许修哲终于后知后觉,跳下马跑了过来,和他一起拉住马车。 经过两人的不懈努力,脱落的车厢在断崖前停住了。 许修哲惊魂未定,无力地瘫坐在地,叹:“天哪,吓死我了。” 裴叙也有些吃力,睨他一眼后,不放心地上前,去察看那车内人的情况。 “没事……” 车帘缓缓被挑起,光线飞入,正好落在那人身上,影影绰绰地将她面容勾勒。 在看清那人容貌时,裴叙顿失了言语。 那人杏眼睖睁,惊愕地看着他,眸底的惊惶还未消散,蒙着盈盈泪雾,楚楚可怜。 她愣愣地对上他视线,许久之后,才终于有了动作,挑帘下车。 站定他跟前后,她微微屈膝,向他一礼,十分得体地说道:“多谢公子相救。” 裴叙低眸看她,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与苏绣相识不久,但他还从未见过她的这般模样。 回想起她之前作戏的种种情景,裴叙以拳击掌,明了了:“你是不是喜欢我想嫁给我?” 所以才抛却了他女儿的身份离开,以这般姿态出现。 苏绣闻言,嘴角的笑容僵了一僵:“公子多虑了。若公子是有臆想症,但奴家劝您,尽早去医馆治疗,否则病入膏肓,就救不了了。” 这熟悉的说话方式,这熟悉的说话语气,瞬间打通了裴叙的任督二脉,令他浑身舒畅。 他挑眉一笑:“苏绣,果然是你。” 苏绣往后退了半步,冷嗤:“看来公子病的不轻,竟然出现了幻觉,把奴家认成了别人。奴家可从未与公子见过。” “哦,是吗?”裴叙向她逼近,眼角眉梢的笑意愈深,“可我认识的那个苏绣,与小娘子生的一模一样。她深爱着我,但我却抛弃了她,她受到了伤害,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了。”说到最后,他还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装出很难受的样子。 听过这一番话,苏绣绷不住了。 她真不知道,裴叙哪儿来的这么大脸,满嘴胡话,也不知道害臊。 忍无可忍之下,苏绣给了他一脚,冲他一个假笑:“可是我看公子,并不像那种,能令人倾心的人啊。” 裴叙也笑:“那是因为有些人瞎。”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苏绣紧阖了牙关,恨恨道:“我看有些人是活的太失败,只能在那里胡说八道,找找尊严和自信罢了。” 裴叙笑而不语,只定定看她。 苏绣被看得浑身发毛,瞪他一眼后,就愠怒地转身离开。 却不料下一刻,手腕被人抓住,她被迫停住脚步。 她的腕骨很细,裴叙轻轻握在手里,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苏绣扭头看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开,不然我喊非礼了。” 裴叙一阵心虚,立马松开了她,不自在地摸摸后脑勺。 “你到底要做什么?”苏绣有些不耐烦。 裴叙顿了顿,片刻后,他收手身侧,出声道:“你不理我。” 说完,他紧抿了唇线,眼睫微垂。 还挺委屈。 苏绣:…… 一个大男人,怎么娘们儿唧唧的? 但她竟然心软了,是怎么回事? 苏绣的心情有些复杂。 第28章 苏绣真的很不想和裴叙重逢。 现在,她已经回到了郭家,恢复了她以往的身份。 苏绣斜眼睨裴叙,心里百味陈杂。 她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是郭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未婚夫? 要不是心疼爹娘苦等她多年,以郭筱的身份更好行事,她还真不想变回这郭家大小姐。 苏绣对上裴叙的目光,不免有些怨愤。 她说:“我为什么要理你?” 裴叙:…… 裴叙:“你可真没礼貌。” “关你什么事。”苏绣冷嗤一声,再不留恋地离开。 裴叙也不拦她了,就站在原地,看她身影远去。 他这魂不守舍的模样,清晰落入了许修哲的眼底。 待苏绣带人走远后,许修哲优哉游哉地绕到裴叙身后,出其不意地笑了一声:“呵,男人,一见到女人就双眼发直的臭男人。” 裴叙转身给了他一个爆栗:“这是男人的本性,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的力道不小,许修哲捂住发疼的脑门,冷哼:“我可不会像你这样,对这样普普通通的女人上心。” 裴叙:? 普普通通? 明明好有趣一女的。 裴叙被许修哲质疑了目光,顿时有些气闷。 他冷嗤一声:“你个只会闯祸的废人,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说完,就再不想理他,捏指唇前,吹了声口哨将骏马召回。 飞身上马后,裴叙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虚假的兄弟,再见。” 说完,一夹马腹,策马远去。 “你居然抛弃我,负心汉!”许修哲在他的身后大声呼道,一边说着,一边上了马,亟亟追他。 回城以后,两人去酒楼饮茶。 裴叙怎么也猜不透苏绣的用意,终于没忍住开口,询问许修哲:“你说,一个认识的姑娘突然不理你,还假装不理你,这是为何?” 许修哲身为一个纯正的浪荡公子哥儿,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那她一定是喜欢上你了,想以这样的方式吸引你注意。” 裴叙想了想,觉得在理道理。 也难怪苏绣突然离开,原来是她动了心,想摆脱裴筱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和他在一起。 裴叙突然有点害羞。 他的魅力果真不小,连苏绣那样的小毛孩都能迷倒。 如今虽已见到苏绣的原样,但她变成小孩的那个模样,还是不能从他脑海挥之而去。 裴叙吊儿郎当地往后倚靠,拿起杯盏,轻轻晃起茶水了,有些飘飘然。 啊,这辉煌的人生啊。 回府之后,裴叙认真地思考起来。 他没有见过郭筱,并不是很想娶她。 但这事儿由不得他做主,他如果要反抗,就要想出办法来。 如今得知了苏绣的心意,他终于有了法子。 既然苏绣喜欢他,他对她也不是很讨厌,和她凑合凑合结为夫妻,那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的话,不仅苏绣能得到他,他也能遂愿,以此打消他爹娘的不。良想法,退了和郭家的娃娃亲。 这简直是两全其美。 他真是个人才。 人才裴叙打定主意后,就准备照计划行事,找苏绣合作。 但世事总是如此,不想见的人随时都能看到,想要见的人怎么都碰不到。 裴叙在长安瞎转悠了好几日,导致红袖招的林妈妈都认识他了。 “这位公子,这都是第六天了,你还要害羞到什么时候啊?既然公子这样挂念姑娘们,天天在门口转悠,那就进来看看呗!我们这儿啊,什么样的姑娘都有!你要什么样的,我们就有什么样的!”林妈妈扭着水蛇腰向他走近,绣帕一挥,就把脂粉撒到了裴叙脸上。 那香味浓郁得令人作呕,裴叙掩唇清咳了几声,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他抬袖遮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漆瞳,声音里毫无波澜:“路过。” 说完,就广袖一拂,负手身后,大摇大摆地离去。 裴叙找苏绣找的辛苦,苏绣躲裴叙也躲的辛苦。 自从上次,在那场意外中和裴叙重逢,发现裴叙的脸皮又厚了不少后,苏绣就有些怵他了。 她和别人争论,还从来没有输过,但每次和裴叙说话时,她心里就没底,不知道该回什么。 所以苏绣认怂了,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无事就钻研医书,试图找出延长解药时效的方子来。 但事情发展得有些怪异。 苏绣竟然把她的解药忘了,开始专研起了美容养颜的方子。 等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看了好几本保养容颜的医书,还制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药方。 什么美白的,使肌肤变得更加光滑柔嫩的,……统统都有。 苏绣以手托腮,静默地看着那一堆玩意儿,陷入了一阵沉思。 她以前,最讨厌这些东西了。 她总觉得这些东西没有用处,既不能让人健康又不能让人长寿,在这些东西上捣鼓,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但她现在,不仅捣鼓了,还捣鼓了这么久。 苏绣将手放在额头,探了探体温,表情顿时凝重。 她好像并没有发烧生病,这难道是归真的后遗症? 没想到,这归真留的后遗症竟然这么严重。 苏绣突然觉得自己已病入膏肓即将去世,生出了一阵绝望来。 这天晚上,她翻来覆去,都有些睡不着。 等终于拨开纷扰的思绪入眠时,她梦里却满是光怪陆离,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梦见了裴叙。 梦见了在慈恩寺的那一天。 那青年一手抱她,一手紧拉长绳,和她一起掉在悬崖上。 他们的头顶是熊熊烈火,底下是万丈深渊。 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里,那青年却依旧是意气风发,笑得张扬且自信。 “抱紧了。”他笑。 然后脚蹬崖壁,带她跳了上去,稳稳落在地面。 她惊魂未定,就搂住他脖颈,愣愣地看他。 一旁的禅房仍在熊熊燃烧,火光映在他脸上,将他好看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细细勾勒。 白皙的皮肤点染红光,透出羊脂玉的华丽和精致感。 好看的不真切。 下一刻,天旋地转,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 她的周围依旧是红彤彤的,红绸挂满了整个房间。 而她跟前的男子婚服加身,清俊的面容被这艳色添了几分魅惑。 “筱筱。”他轻唤,坐在了她身旁,抬手轻抚她面颊,眼眸微弯,唇角也勾起了浅浅笑意。“我这八辈子是倒了什么霉,要娶你为妻。” 苏绣:…… 苏绣被气醒了。 她睁开眼,看着头顶的帐幔,恨恨地紧阖齿关。 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种比苍蝇蚊子还讨厌的人? 她这八辈子是倒了什么霉,竟然要梦到他? 苏绣气的胸口疼,一整天的好心情都没了。 她娘看出她的不对劲,疑心是她在府里闷得太久,拉着她出了门。 “筱筱,你可不能老这样,还是应该多出去走走,要闷出病来就不好了。”郭林氏拽她上了车,如是道。 苏绣乖巧坐在她身边,连连点头:“好的。” 外边的车夫扬鞭驱马,低喝了一声,马车就缓缓行驶,骨碌碌地碾过青石板道,带起阵阵颠簸。 苏绣被颠得难受,轻轻挑起了车帘,看外边的人来人往,问道:“阿娘,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郭林氏答:“今日是左相寿辰,我们家也在受邀之列。你刚回不久,服饰都有缺,你要不好好捯饬,就这样邋里邋遢地过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苏绣:…… 原来是带她去买东西的。 不过她向来对这些东西没兴趣,去了也没用。 苏绣本来是准备让郭林氏随便帮她挑几件首饰的,但她娘的喜好令她不敢恭维。 苏绣看着那一堆金光闪闪的玩意儿,很是嫌弃。 于是,忍无可忍地她亲自出手,选了一大堆饰品。 郭林氏:“我家筱筱随我,不仅有眼光,还败家。” 苏绣:…… 还好郭家的家底殷实,她们一时半会儿还败不完。 苏绣拿起一只碧玉簪把玩,陷入了沉思。 既然她家这么有钱,那她之前为甚要那么节俭那么拼命那么斤斤计较? 苏绣回想起那段艰苦岁月,对裴叙的怨恨,不免又深了几分。 当年,就是因为裴叙,她才会流落到清水镇,过上凄惨人生的。 她是造了什么孽,要和裴叙那样的人扯上关系? “唉。”苏绣手托下颌,发出了她的第三十二次叹息。 一旁的郭林氏也没忍住轻叹。 她果然是老了,不懂现在小年轻的想法了。 她家筱筱,竟然会对着一个簪子叹息这么久。 回府之后,已近黄昏。 郭林氏见时辰不早,忙差人去为苏绣梳洗打扮,准备收拾收拾,去往相府了。 另一边的郭家大老爷郭伯言和大公子郭韫也准备妥当,过来催她们:“再不走,我们一家可就要被左相记恨咯!” 郭林氏不慌不忙地把苏绣推出来,说:“别忙别忙,这就好了。” 苏绣从来不爱捯饬,在清水镇行医时,最多在发髻上绑一根发带。 而她变成小孩以后,更不会精心去打扮。 所以苏绣向来是素面朝天,顶着一张不染脂粉白白净净的脸到处瞎晃。 虽然,她素净的模样也挺好看,但描了眉抹了口脂以后,她的相貌和气质还是有所变化的。 她穿了一身秋香色的襦裙,外罩牙白大衫,袖角领口的花纹繁复,却又不显华丽。 发髻也很简单精巧,除却发髻中间的粉珍珠玉蝴蝶发饰后,再无他物点缀。 心灵手巧的婢子将她的乌发悉数挽起,恰好露出她干干净净的小脸,还有玉白耳垂所悬的白玉耳坠。 流光溢彩地映衬着苏绣脸庞,将少女的明艳动人悉数展露。 郭伯言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儿,竟有些愣了。 一旁的郭韫不由笑道:“阿娘,你这样可不行。你把我们家筱筱打扮得这么好看,若筱筱被那些纨绔子弟给看上了,那就不好了。” “我觉得韫儿说的对,不能让那些臭男人盯上我们家筱筱。”郭林氏认同地点点头,就拽了苏绣手腕,准备把她拉回房里,重新收拾。 好在郭氏父子及时拦住了她,不让他们一家人还真会被左相记在本子上。 由于这是苏绣在恢复身份以后,头一次和父母兄长一起出门,所以她还是很期待很欣悦的。 然而,总有那么一粒老鼠屎要掉进锅里,把她所有的好心情都给毁了。 遥隔宴会的歌舞升平,苏绣看着庭院中间的那人,如身置寒冬,还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让她从头凉到脚,没忍住一个寒颤。 哦,对了。 这是左相家,毒蛇的家。 第29章 果然,人生在世,不能悲伤过了头,也不能欢喜过了头。 不然,就霉从天上来,平地走路也能摔个狗啃屎。 之前,苏绣和师父商议,在毒蛇的面前假死。 现在的她于毒蛇而言,就是一个死人。 苏绣是好不容易才摆脱毒蛇的,一时间,她手脚发凉,双腿就像是被冻住,连半步都挪动不得。 走在她身旁的郭林氏看出她情绪不对,关切问道:“筱筱,你怎么了?” 听到郭林氏的声音,苏绣勉强回了几分神,扭头看她,扯了扯嘴角:“就是突然头晕,可能是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有些着凉罢了。” 郭林氏探了探她额头温度,微微蹙眉:“没有发热,应该问题不大,等回去以后,我给你找个大夫好好瞧瞧。” 大夫苏绣轻轻点头:“好。” 然后抬起袖子挡脸,矫揉造作地咳了几声。 入席之前,苏绣还谨慎地戴了面纱,躲在郭林氏的身后,迈小碎步跟随。 低头驼背,就差没在地上爬了。 等她入座,庭院中间已然没了毒蛇身影。 苏绣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浮起另外一层担忧。 既然是左相的寿宴,那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前来。 所以,另外一颗老鼠屎会不会也在这里? 苏绣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环视周遭。 还好,她并没有找到那颗老鼠屎的踪迹。 毒蛇没有注意到她,裴叙也没有来。 苏绣放下了心,高高兴兴地吃起东西来。 郭林氏劝她:“筱筱,你吃东西的话,就把面纱摘了罢。” 吃东西戴面纱的确很怪异,苏绣怕引来老鼠屎的注意,叹了一声后,不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糕点。 到底不是在自己家,做什么都不自在。 苏绣又离京太久,很多事情很多人,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就在她手托下颌发呆时,眼角余光处突然飘入一方鹅黄衣袂。 苏绣转头,正好碰见一道澈净目光。 不知何时,她旁边坐了一个鹅黄襦裙的少女,鹿眼黑白分明,干净得如一掬清泉。 苏绣静静对上她双眼,总觉得似曾相识。 直到那女子出声:“听说你是郭韫的妹妹?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声音清脆,令苏绣顿时就回想了起来。 这人是之前和她一起落水的公主。 至于封号是甚,她就不知道了。 还好有郭林氏在旁边提醒她:“臣妇见过常宁长公主。” 苏绣愣了一愣,依葫芦画瓢地起身,向她行了个礼。 可那常宁长公主赵沁如一点架子都没有,拽住了她手腕,不让她动作。 苏绣不得已,只能坐回她身旁。 赵沁如眼睛亮亮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戴了面纱?” 苏绣抬手按住鬓角,叹:“奴家身娇体弱,见不得风。” 赵沁如一脸天真:“也不知道你哥哥是不是,他看起来也是文文弱弱的。” 苏绣仿佛懂了什么,一扭头,就看到赵沁如那出神的模样。 循她的目光看去,苏绣瞥见了人群之中的郭韫。 苏绣没忍住一笑。 难怪这小姑娘过来找她,原来是喜欢她兄长啊。 虽然赵沁如是带着目的接近她,但通过相处,苏绣还是挺喜欢这个比她小两三岁的小公主的。 因为有赵沁如的存在,苏绣也没觉得这个宴会枯燥无味。 郭林氏插不进她们小年轻的话,就离开座位,找她的手帕交了。 苏绣还不知道自己已被抛弃,等她回过神来,视线范围内早已没了她娘的踪迹。 “不然,我陪你去找她罢?”赵沁如见她失魂落魄,提议道。 苏绣当即同意,随她起身离席。 在庭院内转了一圈,苏绣没有找到郭林氏,反倒是见着了昌平。 昌平身份尊贵,被一群贵妇人围在中间,保持得体微笑,时不时地应上几句。 想起她和裴叙的那段姻缘,苏绣觉得昌平和郭林氏的关系应该不错,不然也不会随随便便给自家孩子订了娃娃亲。 既然这样,那郭林氏就有可能在这群人中间。 然而,苏绣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发现郭林氏的踪迹。 赵沁如猜测:“会不会是郭夫人觉得席上太闷,去花园透风去了?” 苏绣摇头:“算了吧,我阿娘离开这么久,应该快回来了。” “你不愿意走的话,那我去给你看看。”赵沁如对她眨了眨眼,话音刚落,就带着婢女,蹦跳着跑远了。 苏绣看她背影远去,轻叹了一声。 她是被上次罚跪的事情吓怕了,况且,这又是在左相的府上,来客皆是贵人,她要是一不小心冲撞了谁,恐怕不太好收场。 但赵沁如是金枝玉叶,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苏绣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转过身,准备回席。 结果一不小心,就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正着。 苏绣被撞得摔倒在地,而她的面纱也为此滑落,露出了她容颜。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一道温润男声回响在她耳畔:“恕在下鲁莽,冲撞了小娘子,请问小娘子可有大碍?” 说夸张一点,这个声音,就算是她聋了她也听得出来。 因为声音的主人,是毒蛇。 听到声音的这一刻,苏绣浑身紧绷,脊背僵直,瘫坐在地面,完全不敢动弹。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暴露了她假死的事情,从而牵连郭家。 她真傻。 为什么她明知毒蛇是左相的儿子,还要冒险前来? 这下好了,她玩完了。 苏绣一手挡脸,一手在袖间摸索着,想找出什么能救她的灵丹妙药。 当她的指尖刚触到一个微凉药瓶时,毒蛇蹲了下来,向她凑近:“小娘子,你怎么样了?” 苏绣转头避开他视线,捏着声音说:“多谢公子关心,奴家无碍,只是奴家的面纱掉了,公子能帮奴家捡一下吗?” 毒蛇应了声“好”,就弯下身子,去为她捡那面纱。 趁此机会,苏绣胡乱地把药粉往脸上抹,也不管有用没用。 “小娘子,给。”捡东西这事并不费时间,下一刻,毒蛇就将手里的物什递到她面前。 苏绣一愣,捂着脸,错愕地转头看他。 视线相对的时候,毒蛇笑:“小娘子为何怕我见到你面容呢?难不成……” “多谢公子关心,奴家只是染了病,脸上起疹见不得人。”说着,苏绣就眼疾手快地将面纱从他手机夺过,然后簪在鬓角,把面容遮挡。 做完这些以后,她屈膝对他一礼,就逃跑似的疾步远去。 哪怕走了很远,苏绣也不敢回头。 因为她感觉得到,毒蛇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阴冷至极,就如同一把尖锐匕首抵在背后,她一回头,就会被匕首刺入心脏。 等终于混入人群,苏绣这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真不明白,为何这毒蛇总是阴魂不散? 苏绣郁闷地喝了一口茶,不停地往嘴里塞糕点,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来平复她的心情。 但她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世间游荡的鬼,还不止一个? 裴叙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背后,拍了一下她肩膀时,苏绣差点没尖叫出声。 是裴叙眼疾手快,及时把她的嘴捂住了。 苏绣睖睁了双眸,恨恨瞪他,然后嘴一张,咬住了他手指。 她用的力气还不小,疼得裴叙倒抽一口冷气,一只伤手连连甩了好几下。 “你哮天犬转世吧你?”裴叙低头看手上的牙印,怨愤道。 苏绣:? 苏绣:“你还厉鬼附身呢?大白天的想吓死人呢!” 闻言,裴叙弯了眼眸,故作玄虚地凑到她耳畔,道:“现在可不是白天。” 苏绣杏眼瞪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拿起糕点就往嘴里塞。 一块糕点还没吃完,她突然顿下了动作,狐疑地扭头看他:“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她明明抹了药粉,使得脸上起疹,再加上,她又带了面纱,按理说,应该不会让人给认出来啊。 裴叙笑得有些欠揍:“我又不是瞎子。” 苏绣:…… 哦哟,真不得了。 她顿时没了胃口,扭过头,再不看他。 如果她现在的模样真能让人轻易认出的话,那刚刚相遇时,毒蛇是不是已经认出她来了? 如果认出来了,那她怎么办才好呢? 苏绣出神得太厉害,以至于裴叙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回应。 裴叙看着她沉默的侧脸,抿了抿唇线,终于没忍住出手,推了推她肩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苏绣手托下颔,愣了愣地看向庭院中间,那翩翩起舞的舞娘。 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脸庞,柔和的光晕将她的面部轮空清晰勾勒,清丽之中,又多了几分温柔。 她叹:“听你吠吗?” 裴叙:…… 愣了愣之后,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你就这么想吸引我注意吗?” “啊?”苏绣没懂他的意思,拧了眉,转头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里,满盛疑惑。 裴叙手撑桌案,向她靠近,再次笑问:“我说,你真有这么喜欢我吗?” 苏绣:…… “呵,看来裴公子的妄想症还挺严重。真是抱歉,本人医术不精,并不能帮你看看脑子,治好你的病。我劝裴公子还是好好做个人,一天到晚别胡思乱想了。我眼神好得很,脑子也没问题,所以本人绝不可能会喜欢上裴公子这样的人。如果裴公子只是想戏弄一下良家少女,就请你离开这里,左转,往前走,那边还有很多漂亮姑娘。”苏绣心里窝着一团火,恨恨道。 裴叙:? 裴叙:“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啊?”苏绣一脸茫然。 裴叙静默不言,直视她双眼。 在苏绣被盯得头皮发麻时,他却又突然起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苏绣被他这些动作搞得一头雾水,愣愣地没有反应。 直到他背影消失人海,她才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脑门,微微凝眉。 不是? 她说了什么,他怎么一副良家妇男倍受欺辱的模样? 苏绣实在不能明白,正当她疑惑时,郭林氏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这个女儿,找了回来。 那妇人轻拍苏绣肩膀,问:“这位姑娘,请问你是否见过一名和你一样穿着打扮的小娘子?她是我女儿,不知道她贪玩去哪里了,我找不到她了。” 苏绣:? 第30章 “阿娘,是我。”苏绣紧阖了齿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憋出这一句话来的。 郭林氏真是她亲娘。 不仅抛弃她,还在一转眼的功夫,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认都认不出她来了。 苏绣握紧了身侧双拳,努力不使自己哭出来。 郭林氏有点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我漂亮美丽的筱筱,怎么可能会变成你这个丑样子!” 苏绣:? 苏绣抬手摸了摸脸。 隔着那层薄薄面纱,她还能摸到那些微微凸起的疹子。 不仅如此,连裸露在外的上半张脸,也布满了红点。 看来她的药还是挺有用的。 但裴叙是怎么认出她的? 苏绣抬头,狐疑地看向郭林氏,拧眉问道:“你真没认出我?” 郭林氏坐到她身旁,指尖按在她额头,发出了惊叹声:“老天爷啊,你这是怎么弄的?你和谁过不去,把阿娘辛辛苦苦折腾一下午的妆给糟蹋了啊?” 担忧的竟是……妆吗? 苏绣心头一梗,有一种当场去世的窒息感。 就在她努力平定情绪时,周围的情况有了变化。 当今圣人,竟然屈尊降贵,亲赴了左相的这场寿宴。 众人见天子来访,无不俯身叩拜,山呼万岁。 在这整齐划一的山呼声中,郭林氏按住了苏绣肩背,迫使她跪在地上。 苏绣还从来没见过这一国至尊,跪着的时候也没能安分,时不时地抬眼,去打探那尊贵的天子。 天下百姓,皆不敢妄议皇家之事。 所以对于当今这位圣人,苏绣并不了解。 她曾听张大娘说,当今圣上之所以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运气好。 先帝在世时,并未立下储君,所以在他突然驾崩后,诸位皇子争乱不休,血流成河。 但争到最后,他们也没争出个结果,全都死在了宫乱之中。 因此,不得恩宠不争不抢的圣人,就成了他们之间的胜者,在左相一派的拥立之下,成功登上了帝位。 只是……听说这位运气好的圣人,好像脾气却不太好。 在她胡思乱想时,圣人已走到了诸位,抬手示意免礼。 苏绣在坐回案前时,又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位帝王竟意外地年轻英俊。 面如冠玉,唇似抹朱,但面部的轮廓坚毅,不笑时,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摄人气势。 因为不在朝堂,他并未着冕服,只普普通通的玄黑常装。 但普普通通这个词,也就是说说罢了。 苏绣瞅着他领口衣角的金龙腾云纹,没忍住“啧”了一声。 看那精致的绣工,恐怕割下来一条袖子去典当,也能换来他们师徒三人的伙食费了。 突然想到了师父和穆丞,苏绣没忍住一阵叹息。 这该死的毒蛇。 苏绣恨恨地捏紧了拳头。 因为圣人的突然到来,大家怕失了分寸,都没有刚才的活络,所以宴会的气氛,比起方才,凝重了不少。 圣人似发现了这点,勾了勾唇角,笑问左相:“看来,左相的客人们,都不太欢迎朕啊?” 虽然是调侃的语气,但在座的各位无不听出了杀气,登时一个寒颤。 左相爬到这个位置,自然是有些本事的,他凑上前去,对圣人毕恭毕敬地一揖:“陛下说笑了,能得见陛下,是最大的幸事,恐怕,在座的诸位都如微臣一般,为陛下的到来,惊喜得回不过神来了。” 被左相这样拍了通马屁,圣人非但没有变高兴,脸色还更差了。 苏绣看不懂这些,叹了一口气后,继续吃她的糕点。 她还没吃上几块,刚来的圣人就匆匆回宫。 苏绣看他浩浩荡荡带人离去,不免疑惑:“阿娘,为什么陛下又走了?” 郭林氏故作玄虚:“圣人之事,莫要妄议。” 苏绣:…… 苏绣:“哦。” 宴会进行到半夜,终于结束。 因为宴会太过无聊,苏绣一直都在吃,都快吃成显怀的女人了。 她摸摸肚子,没忍住打了个嗝。 一旁的郭林氏极度嫌弃:“筱筱啊,我们家又不是没有吃的,你何必像是饿鬼一般呢?” 苏绣:“饿鬼也是你生的。” 郭林氏闭嘴了。 郭伯言和郭韫在宴上喝了不少酒,意识模糊,不能驾马,所以就和她们两人挤在了同一辆马车里。 郭韫比起他爹,还是清醒不少,还能分出精力,给郭伯言轻轻拍背。 郭林氏叹:“真是的,家里一个饿鬼,一个酒鬼。” 苏绣接她的话:“那阿娘是什么鬼,竟然能和一个酒鬼生出一个饿鬼来?” 郭林氏:…… 坐上马车后,车夫就扬起了马鞭,欲驱马回府。 但马车刚刚驶动,就有人在背后叫住了他们:“请留步。” 车夫应声停下。 坐在车窗前的郭林氏挑起车帘,与外边的那人对话:“原来是陆三公子啊,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听到这句话,苏绣顿时变了脸色,放在膝上的双手也下意识紧握。 完了,该不会是毒蛇认出她了罢? “这只耳坠,应该是令嫒落下的罢?想必是刚才的宴会之上,小生不小心冲撞了令嫒,才让她落下的罢?”车外的毒蛇如是道,不卑不亢,一把温柔的声音令人如沐春风。 郭林氏扭头看了苏绣一眼,然后伸手接过,笑:“的确是小女落下的,多谢陆三公子了。” “不必。”毒蛇答。 马车再次驶动,颠簸前行。 郭林氏将耳坠递还给苏绣:“这陆三公子还真不错。” 苏绣没有应答,愣愣地伸手接过。 那的确是她落下的耳坠不错。 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苏绣微拧了秀眉,将耳坠拿在手里细细端详。 白玉的耳坠被雕成了精巧的玉兰模样,通体晶莹清透。 但悬在上边的陪衬白珠,少了一粒。 察觉到这点异常,苏绣收拢了五指,将那耳坠紧握在手心。 所以,掉落的这粒珠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还是……她想多了? 苏绣两手并在胸口,低垂了眼睫。 这天晚上,她怎么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都挥散不去毒蛇的影子。 如果那粒不见的珠子是毒蛇的一个暗示,那他的意思岂不是……师父和穆丞两人之间,他已经解决掉一个了? 既然毒蛇已经识破她身份,那他会不会把账也算在郭家的头上? 苏绣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惶恐。 到最后,她干脆不睡了,披衣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现在已是春末,夜里并不算冷。 但出门时被冷风一激,苏绣还是醒了几分神。 她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手托下颌,望着空荡荡的庭院,一阵长吁短叹。 夜里的情绪,最容易波动。 苏绣往深处想着,心底的歉疚之意愈甚。 她觉得,她这个人真是太糟糕了。 不仅救不了师父和穆丞,还傻乎乎地在毒蛇面前暴露了身份。 她好怕,好怕毒蛇会对师父和穆丞下毒蛇,也好怕她会连累郭家。 为什么她这个人……会这么糟糕呢? 想到这里,苏绣再控制不住情绪,将脸埋在双膝间,低泣起来。 就在她独自悲伤时,寂静夜里的一阵响动惊动了她。 “谁?”苏绣猛地抬头,向声音的源头处看去。 声音是从院墙前的一棵树后传来的。 苏绣抹了一把眼泪,犹疑地循声找去。 等她走到树前时,脚步慢了半拍。 因为她的脚下,踩住了那人的影子。 她有些怕。 苏绣想了想,弯下身子,从地上抱了块大石头,打算用这玩意儿护身。 就在她绕过大树,高举起手中石块,打算率先进攻时,那人却反应极快地扣住了她手腕,将她手里的石头拍了出去。 苏绣的手臂被他反剪在身后,根本动弹不得。 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于是那人一手扣住她手腕,一手撑在了树干,将她压在了树上。 苏绣后背靠树,身前还有一堵人墙,被困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就在这时,明月自云后出,柔和的月光洒如碎银一般,洒在了那人身上。 将他的面容勾勒。 长眉漆瞳,鼻梁挺直,唇角微勾时,带了几分狐狸的狡黠。 分外地好看。 苏绣愣愣地对上他眼眸,红。唇微张:“裴叙……” 第31章 他一手拦住她腰肢,一手按在她脑后的树干上,微垂了眼睫,低眸看她。 他背后是一轮皎洁明月,熠熠灿灿,温柔的银辉将他轮廓勾勒。 光晕朦胧,愈显他眼神深邃缱绻。 苏绣仰头看他,愣愣对上他漆瞳,一时间,竟为他眼里的迷离失了神。 维持这样的姿势许久,裴叙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撤手松开了她,后退半步。 距离被拉开,但他掌心的温度似还残留于她腰际,灼得她那块皮肤发痒。 苏绣不自在地低下头,愣愣地看着地面发呆。 夜里凉风吹过,惊得头顶枝叶窸窣作响。 枝头的一片绿叶脱了枝,翩翩然落在了苏绣肩头。 直到这时,苏绣才猛地回过神来,扬起眼睫看他,问:“你怎么知道这里?” 闻言,裴叙弯了眼眸,点星的漆瞳里漾开笑意:“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在我未婚妻这里?” 苏绣愣了愣,冷笑:“我在哪里关你什么事儿?你三更半夜私闯民宅,安的什么心?” 裴叙抱臂胸。前,笑看她:“我是郭家的未来女婿,郭府也算是我的半个家。我到我自家的府邸,怎么是私闯民宅了呢?” 苏绣继续冷笑:“未来的事情可说不准,指不定我爹看你这样不知礼节,就把郭裴两家的婚事给退了。” “你爹?”裴叙注意的点并不在她所说的重点上。 还好苏绣反应得快,马上有了应对的话:“我治好了郭夫人的病,所以郭大人就认我做了义女,我唤郭大人一声爹,不为过吧。” “真可惜。”裴叙轻笑摆首,惋惜地一叹:“我还以为你是郭筱,是我的未婚妻呢。” 苏绣:…… 他不应该很高兴吗? “但你既然不是郭筱,为何之前在我裴家,要化名筱筱呢?”裴叙俯身,向她凑近。 他这动作来的猝不及防,一时间,苏绣竟忘记了避闪。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他的浅浅呼吸拂过她脸颊,带过一丝丝的酥麻。 苏绣对上近在咫尺的漆瞳,耳根有些发烫。 愣了愣,她伸手推他:“要说话就好好说,别像个地痞流。氓似的。” 但任由她如何使力,都不能使裴叙动弹丝毫。 他就像是一块硬石头似的,撼动不得。 苏绣无奈地放弃了。 既然裴叙不动,那就她动。 将手从裴叙胸口收回的同时,苏绣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别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我!” 刚要迈出一步的裴叙冷笑:“你对我还没那么大的吸引力。” 苏绣:“呵。那你怎么像只苍蝇一样,一直赖在这里不走?” “我……”裴叙愣了愣,“我想见郭筱。” 苏绣警惕地看着他:“你要作甚?” 裴叙笑:“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你管那么多作甚?” “哦。”苏绣异常冷漠,“再见。” 话音落下的同时,她也转身过去,准备离开。 但裴叙却在她身后拉住她手,绊住了她的脚步。 苏绣挣脱不得,下意识地回头看他。 夜色朦胧,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他的一双眼眸却格外明亮,就像是璀璨星辰一般,星辉流转,轻易将她的心神迷乱。 苏绣对上他视线,心跳似漏掉了半拍。 “你不想嫁给我?”他敛了笑意,沉声道。 声音融在风过竹林的簌簌之声里,几分沙哑几分渺远。 苏绣总觉得喉间似被堵住,让她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静默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 唯有耳畔的风声簌簌,将此刻的静谧显得格外突出。 他知道她是郭筱了。 苏绣愣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甩开了他:“裴公子不是不满意这门婚事吗?既然你不想娶我不想嫁,那就没有人能勉强我们。” 裴叙紧抿了唇线,没有说话。 他刚才使的劲儿有些大,抓得苏绣手腕疼。 苏绣扭了扭手腕,道:“我是郭筱没错。现在你见到我了,满意了,该离开这里了吧?” 说着,她转过身去,继续说:“裴公子这样的身份,出现在此时此地,着实不妥。” 说完这些,苏绣垂下眼睫,心口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酸酸涩涩的情绪。 像极了还没成熟的橘子味道,酸到了心底,又回味起苦涩。 大概夜里的情绪,就是这样起伏不定罢。 苏绣掀眸看前方,欲抬脚离去。 可身后的那人没完没了了,又开口叫住她:“喂。” 苏绣有些不耐烦了,拧了眉回头看他,应道:“你要是大半夜睡不着想找人陪聊请出门右拐直行,寻芳阁怡红院醉欢楼供你选择,那边的姑娘温柔漂亮善解人意,能陪你说到天明包你满意!我脾气爆没耐心和你瞎扯!” 说完,就要撇下他离去。 但裴叙接下来的话,让她顿时愣在原地:“你受伤了。” 苏绣:? 裴叙继续道:“流血了。” 苏绣:……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屁。股。 指尖触到一片湿意。 苏绣在静默的尴尬中算了算日子,绝望地闭了闭眼。 她月事来了。 苏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脚下没有地缝,她只有落荒而逃。 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裴叙看着她远去的方向,微蹙了眉头。 她流了那么多血,伤势一定不轻。 但她为什么还跑得那么快? 裴叙本想追上去的,但他还没从树后走出,就碰上了夜巡的郭府家丁。 没有告知地半夜来访,本就是非常失仪的行为。 裴叙不敢惊动了郭家人,只能避而不出。 等家丁走过他再现身时,苏绣早已不见了踪迹。 她自己懂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情罢。 裴叙紧抿了唇线,还是不能放心。 偌大的郭府找起人来费事,多在此处停留也没什么意义,裴叙犹疑片刻,到底离开。 他回得晚歇得晚,可翌日天明时,他又早早出了门,进了家医馆。 他问那里的大夫:“请问,你这里有好一点的创伤药吗?我有个朋友,她屁。股受伤,流了很多血。” 大夫沉思了一会儿,问:“请问你哪位朋友,是男是女?” 裴叙:“是位女子。” 大夫:“既是女子,那公子就不必过于担忧了。” 裴叙不解:“为何?” 大夫看着他这个大男人,竟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半晌,他凑到裴叙,一阵嘀咕。 裴叙听着,逐渐红了脸。 “多谢。”得知苏绣所受何“伤”后,裴叙起身,对大夫一揖,摇摇晃晃地往外边走去。 这短短一截路,他竟然出神地撞了好几个人。 接下来的好几天,裴叙都不太敢出门。 他怕一不留神,就撞见了苏绣。 他在府里霉了好几天,终于,裴令安和昌平忍无可忍,把他拎到了猎场。 颓废了太久,裴叙的骨头软了不少,上马时,差点没从马背上摔下来。 大哥裴澍看到,一阵嘲笑:“真是没用。” 被他护在身前的裴蔓连连点头:“对呀对呀,三哥真是没用,还不如我呢!” 裴叙斜眼睨她,冷笑:“有本事你一个人骑马试试?” 裴蔓嘴一瘪:“三哥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明明还是个小孩儿,哪里会骑马啊。” 裴叙:…… 这作风,和苏绣一模一样。 呵,小妖精就是小妖精,竟然把他乖巧可爱的小妹给带坏了。 裴叙紧握了缰绳,说:“行吧。” 然后一夹马腹,策马远去。 裴澍不甘落后,也追了上去。 这场景使昌平有些受不住,一个劲儿地喊他们:“阿澍!你慢点儿啊!小心把阿蔓给伤着!” 裴蔓和昌平唱反调,催裴澍:“大哥你快点儿!三哥都要没影儿了!” 在两个女人之间,裴澍屈服于昌平的淫威,把速度减慢。 裴蔓不高兴了:“大哥好没用,比三哥还没用。” 裴澍安慰她:“跑得快摔得惨,阿蔓不要羡慕。” 亲哥的诅咒总是应验的。 在他们慢下速度后不久,前边的马翻了。 昌平见状,松了口气:“还好我的阿蔓没事。” 裴蔓也是心有余悸:“好可怕。” 他们慢悠悠晃过去时,裴叙还在原地。 他的马不知是受了伤还是患了病,倒在地上,时不时地大口喘气。 而半蹲在马身跟前的裴叙除了衣裳有些脏乱,别的看起来并无大碍。 裴澍翻身下马,问他:“出了何事?” 裴叙没有立即应话。 他静默地解下马鞍,缓缓地将一根毫针取出。 毫针被天光所笼罩,折出寒芒,隐隐间,似还能瞥到针上的幽蓝色。 看着那玩意儿,裴澍微拧了眉头:“毒针?” 第32章 “出什么事了?”昌平和裴令安慢悠悠赶来,问。 怕他们担忧,裴叙不动声色地从裴澍手里取过毒针,放到袖中。 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东西。 他抢在裴澍之前回答:“这马被石头绊倒了。” 昌平看了看平坦的地面,微蹙了眉:“说什么鬼话呢?” 裴叙不答她的话,自顾自地爬上了马车,瘫在车厢里,作出一副受惊过度的虚弱模样。 他发出一声长长叹息:“近期,我不想再看到马。” 昌平使劲揪他耳朵:“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被马摔了一次,就不敢骑马了?我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你是我儿子,丢死人了!” 裴叙示弱求饶:“阿娘你轻点儿!轻点儿!” 以昌平那个暴脾气,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她差点没把裴叙的耳朵给拧下来。 在耳朵被扯下来之前,裴叙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昌平的魔爪之下逃脱。 他捂着又红又疼的耳朵,跳下了马车。 昌平懒得追他,挑起车帘探出个脑袋,对他一阵嚎:“你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既然你没事,那你还娘们儿唧唧地和我们挤!你的马倒了不还有其他的马吗?给我滚一边去!” 裴叙就这样灰头灰脸地被赶下了车。 裴澍和裴令安还蹲在那倒地的马匹跟前,似在查看些什么。 裴叙见状,下意识地紧抿唇线。 瞒过昌平并不难,但裴令安就没有那么好应付了。 察觉到他视线,裴令安抬头,向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裴叙自知不好敷衍,只得暗叹一声,无奈地迎了上去。 “是谁?”裴令安紧盯他双眼,问。 “不知。”裴叙答道。 裴令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长久的凝视,使得裴叙回想起他幼年时的情景。 他小时候和许修哲等人鬼混,就没让裴令安和昌平省过心。 昌平还好,一顿打一顿骂就过去了。 但裴令安不一样,虽然他平时笑呵呵的,表面看起来还不如昌平严肃正经,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常年被鲜血洗练,身上沉淀着凛然的杀气,只一个眼神,就能让裴叙怂得登时噤声,背后发凉。 现在的情景,简直和当初一模一样。 裴叙低眉垂首,绷直了脊背,紧张地等待裴令安裁决。 但忐忑等了许久,他想象中的暴风雨并没有来临。 裴令安只轻拍了他肩膀,道了一声:“以后,凡事小心。” 说完,就负手身后,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裴叙停在原地,没有动弹。 等他转身,去追寻裴令安身影时,裴令安已经坐到了马车里边。 落在他眼底的,就只有留在车帘外的一角衣袂。 裴叙紧抿了唇线,心底浮起了一种异样感。 他近日来,一直闭门不出,不可能会在此期间招来敌家。 但在此之前,他好像也没得罪什么人。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可能是针对他们裴家的人了。 可现在就下定论,却有些早了。 没有确切的答案之前,他不想让爹娘为他担忧。 “走了。”裴澍飞身上马,带着裴蔓从他身前走过,提醒道。 裴叙抬头看他,轻轻颔首。 与此同时,随行的仆从也将另一匹骏马牵到了他身前。 裴叙接过缰绳,骑马追了上去。 此次的猎场设在长安城外的南宫山,也还是有些距离。 一行人紧赶慢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行宫。 由于翌日清晨还要出猎,所以他们简单收拾后,就早早歇下了。 此次春猎,随行的不止是裴家这样的将门,也还有几家文臣。 大燕并非是好武的国家,但却不代表轻视骑射,所以京内男儿的骑术箭术都不会太差。 而春猎于骑射之术精湛的男儿而言,就是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不仅是大展风采的好时机,也是一个觅得良缘的好时机。 但裴叙身为一个早有未婚妻的人,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看着眼前这群意气风发的男儿们,裴叙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嘴张最大时,许修哲冷不防地出现在他身后:“这么朴素,不像你啊?” 裴叙差点被他吓得下颌脱臼,收不回去了。 缓了一阵,他扭头睨许修哲,冷嗤:“你以为我和你同类,是只花蝴蝶?” “花蝴蝶才招姑娘喜欢啊!”许修哲回答得理直气壮。 裴叙:“……祝你觅得佳人。” 许修哲对他拱手,笑:“多谢裴兄吉言,我会的。” 裴叙不是很想搭理他,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往蓄势待发的混乱阵营过去。 今日出猎,他穿了一身玄黑劲装,衣襟处用金线挑了精致花纹,腰束白玉带,简洁利落。 他相貌清俊,就算穿的简单,也好看得特别醒目。 所以就算他混入人群,许修哲也能一眼认出他,一路跟随。 “你狗皮膏药来着?”裴叙斜眼睨他,问。 许修哲说:“大家都是好兄弟,说话别这么难听。” 裴叙:…… “裴言瑾,你看那边!”突然间,许修哲特激动地用马鞭戳了戳裴叙手臂,大呼小叫道。 裴叙循他指的方向看去,目光正落在人群之外的娉婷少女身上。 距上次相见也有好几日了,裴叙也没了之前的尴尬。 再加上他现在混迹人群,并不担心会被她发现。 所以裴叙就肆无忌惮地打量起那人来。 他们好像是刚到,那人正挑起车帘,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 今日,她着了一身淡粉的齐腰襦裙,带了顶帷帽以掩面容,装扮得能有多普通就有多普通。 但只是一眼,裴叙就认出了那是苏绣。 看着那娇娇。小小的身影,裴叙突然想起他上次见她的情景。 因为在宫宴上遇见了她,他对她的身份起疑,于是就找了个借口,离开裴家,一路跟着她,跟到了郭府。 他没想到,她竟会是郭筱。 更没想到,他会撞见那样尴尬的情景。 裴叙现在一闭眼,就能想起她衣服上的那一团暗红。 “那是不是你未婚妻啊?”许修哲问。 裴叙的耳根略有些发红,他愣了愣,轻轻颔首:“嗯。” 然后再不说话,在随即而来的一阵鼓声中随人流冲入山间。 许修哲还没反应过来,就不见了他身影。 他大喊:“裴叙,你等我!” 他喊得有些大声,鬼使神差般,苏绣竟听到了“裴叙”这两个字。 她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源处望去。 在如潮水涌动的人群之中,苏绣竟然找到了裴叙的身影。 他身着玄黑劲装,策马疾行,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这一眼太快,苏绣总疑心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莫名其妙地,她没忍住叹了口气。 郭家虽然从文,但骑射之术,身为郭家大公子的郭韫还是会一点的。 郭林氏为郭韫理了理衣襟,不放心地叮嘱道:“山林间危险,你可要谨慎行事,保护好自己。” 郭韫笑着点头:“好。” 郭伯言前些年坠马,腿上落了疾,不能随他一道前往,就只有吩咐郭韫的随从,令他好生看着。 送走郭韫后,一家三口落座看台。 苏绣的月事还未完,身子不太利落,所以整个人就有些怏怏的,话也少了很多。 郭林氏知道她不舒服,早在临行前,给她装了一盅生姜红糖水。 走了这么大一截路,那生姜红糖水凉了不少,温度刚刚好。 苏绣喝了些,还是提不起精神。 郭林氏心疼的不行:“早知道就不让你跟来了。” 苏绣摇摇头:“没事的,我就想过来看看热闹。” 今日的天气虽好,阳光和煦,照得人懒洋洋的。 但郭林氏还是担忧她吹了风,生出什么病来,把她半拉半拽上了车:“筱筱,我先陪你回去罢。” 苏绣轻轻摇头,说:“不用了阿娘,你还是在这里等大哥回来罢,我一个人回去,可以的。再说了,你留在这里照看,大哥也会收敛些。” 郭林氏想了想,轻轻点头:“好,那你好好休息。” 说完,就走出车厢,吩咐车夫送她回去。 郭林氏离开后,苏绣闭了闭眼,仰头靠在车壁。 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小腹,痛苦地拧眉。 明明昨天就没这种感觉的,可为什么,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难受起来了? 苏绣将指尖搭在右手手腕上,想为自己把一次脉。 她的医术向来不错,但如今虚弱,她诊了半天,才找到原因。 她好像被人下药了。 郭家的人不会害她,既然如此……那应该就是有人要害她了。 恍然间,苏绣想起了毒蛇的那张脸。 果然,是被他发现了吗? 身上的力气似被一点点抽却,苏绣连睁眼都有些费力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起身,撩起车帘向外探去。 看着背对她的车夫,苏绣轻颤着声音问道:“你是什么人?” 马夫没有回她,依旧自顾自地赶车。 这样的静默使得苏绣越发忐忑。 她再次出声,喝道:“停车!” 声音足够大,仍旧不能撼动那车夫。 见状,苏绣的心里有了答案。 恐怕这人并非是她郭家的马夫,而是毒蛇的手下。 苏绣紧抿了唇线,退回了车厢。 要逃的话,只能趁现在。 可她逃走以后,郭家该怎么办? 毒蛇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现在逃走,说不定毒蛇会以郭家要挟她。 如果郭家出了事,她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苏绣靠在车壁,紧蹙了眉头。 难道,她只能认命吗? 就在她心生绝望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苏绣没控制得住,向前栽了去,额头撞在了车壁。 “咚——” 伴随着一声闷响,一阵疼痛自额头蔓延开来,令她清醒了几分。 是毒蛇的人来接应了吗? 苏绣捂住受痛的额头,轻轻撩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天光倾城,刺得她睁不开眼。 苏绣缓了好一阵,才看清楚车外的情景。 马车的正前方,有一个半蹲的黑衣男子缓缓站起,挺拔的身姿舒展开来,像极了笔直的青松。 是裴叙。 他好像是从路边的树上跳下来的。手里拎了一只松鼠,嘴角的笑意张扬且肆意,满是少年人的明朗自信。 注意到跟前的马车,他转过身来,对那车夫弯身一揖:“对不住了。” 说着,就避到了路边,为他们让出一道。 那少年郎沐在天光之下,如明星般熠熠灿灿,分外夺目。 苏绣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几番翕张,却到底没有出声叫他。 裴叙对她有恩,裴家对她有恩。 左相家绝对不是好应付的,她不能拉他们下水。 苏绣捏紧了手里的车帘,咬咬唇,到底将帘子放下,避到了车内。 就这样罢。 凡事由天。 苏绣闭上双眼,嘴角扯出无奈的笑意。 车夫又扬起了长鞭,赶马离去。 车轱辘碾过地面,颠簸前行。 但下一刻,马车又突然停下。 随即,是车夫倒地的一声闷响。 苏绣愣了愣,下意识地抬头。 与此同时,车帘被人掀开,车外那人的模样清晰映入她眼瞳。 逆着光,他的轮廓被光影勾勒。 苏绣愣愣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像神祗来临。 女人在这个时期,总是脆弱的。 死里逃生的时候,也是脆弱的。 “裴叙……”她嘴唇翕张,颤抖着声音低唤,音落的同时,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 裴叙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口给她抹泪,安慰道:“别哭了,没事了。” 苏绣点点头,但眼泪还是像珠子一样掉落。 裴叙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静静地陪她留在车内,时不时地拍拍她肩膀,作势安抚。 “咻——!” 但就在这时,车外晕倒的马夫醒来,冲天际放了一枚信号弹。 听到这阵尖锐声响,车内的两人俱是一愣,齐齐往车外看去。 第33章 车外已经没有了车夫的身影。 想来,在他放过信号弹之后,就躲到了旁边的哪个地方,静待同伴的到来。 如果等到车夫和同伴汇合,恐怕他和苏绣就要成为那幕后之人的瓮中鳖,任其宰割了。 裴叙紧抿了唇线,当即抓住了苏绣的手腕,带她往车外逃离。 他力道很大,苏绣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不受控制地随他起来,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但她身上的药效还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 只跟着裴叙走了几步,就乏力地倒在地上。 “苏绣!”裴叙见状,忙是倒回。 他半蹲在她身前,一边扶起她,一边察看她情况。 确认她并未摔伤后,他拧了眉,问道:“你怎么了?” 苏绣面色苍白,声音低不可闻:“你不用管我,你走罢。” 没料到苏绣会说这样的话,裴叙微蹙了眉头,不解地看她。 察觉到裴叙的目光,苏绣将头埋得更低。 她现在没办法解除身上的毒性,恢复气力。 继续留在他身边的话,只会一味地拖累他,令他栽进这一趟浑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终于,耳畔响起一阵衣物摩挲的窸窣声。 苏绣还以为裴叙是要离开,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下一刻,裴叙竟然拦腰抱起了她。 身体腾空的失重感令苏绣心生不安,下意识地搂住了他脖颈,以寻求依靠。 陷在裴叙的怀里,她一抬头,就能对上那双点星漆瞳。 “你还是别管我了,你带着我的话,一定逃不了的。”苏绣紧盯他眼眸,说得沉重。 “我不知道能不能一起脱身,但我知道,如果撇下你,你一定会遇到危险。”裴叙也静静看她,薄唇翕张,如是道。 他压低了声线,带着几分沙哑,就像是风过竹林的簌簌声,温柔又渺远。 苏绣听完他这句话,登时愣住。 她竟然……找不到任何的言语来反驳。 裴叙没再耽搁,亟亟地抱着她离开。 但他们还是快不过马夫的同伙。 他们还没走几步,就在路口被一群手执陌刀的黑衣人给堵住。 裴叙想转个方向离开,但那个方向也被人拦截。 那些黑衣人围成了一个圆圈,将他们团团困在里边。 苏绣攀住他脖颈,似是苦笑:“我都说了,你带上我的话,是逃不了的。” 裴叙低眸看她,没有说话。 良久,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明朗得自信:“你倒是对你自己的重量,有一个很正确的认知。” 苏绣:? 呵,竟然说她重。 那就和她一起下地狱罢。 如她所愿,诅咒灵验。 裴叙没有一点反抗地,随她一起,被黑衣人带走了。 被反捆双手扔到车厢后,苏绣特别无语地看着裴叙,终于没忍住出声:“你是不是傻了?” 裴叙没有一丁点被绑架的自觉。 他懒洋洋地靠在车壁,扭头看着她笑:“那你能替我治治吗?” 苏绣:…… 苏绣:“对不起你这病我没法治。” 也不知道外边的那些人要带他们去往何处。 两个人共处在一个小小车厢内,难免无趣,于是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起来。 苏绣疑惑地问他:“你怎么突然出现在哪个地方?” 裴叙愣了愣:“凑巧。” 是他在打猎的时候,凑巧看见了这辆带了郭家标志的马车。 跟了几步路之后,他听到她的声音,心底起疑,于是就跟了过来,拦住了他们。 果不其然,他的直觉没有错。 还真有人盯上了他的未婚妻。 裴叙稍稍侧眸,看向身旁的人。 苏绣似有些绝望,无奈地靠在车壁,怅然看向车外。 天光落在她侧颜,温柔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的眼睫就像是蝶翼一般,落了小小阴翳在如玉脸颊。 好看得耀眼。 裴叙愣愣看着,莫名有些耳热。 他别开眼,闷闷地想—— 也不知道是谁会那么眼瞎,看中了她,竟然还为了她,这样大费周章地绑了她。 裴叙越往深处想着,越觉得那幕后之人脑子有病。 两人就这样,谁也不看谁,静默地维持到马车停下。 那群黑衣人也不知道有什么目的,把他们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庭院,关了起来。 他们好像个个是哑巴,无论裴叙如何问话,都没有一个人应答。 时间过了这么久,苏绣恢复了不少力气。 她听到裴叙在耳畔叽叽喳喳,没忍住冷嗤:“你属鸟的?” 闻言,裴叙微蹙了眉头,回头看她。 逆着光,他的容颜明明昧昧,却异常地俊朗。 他咬牙切齿道:“你也不想想看,我这是为了谁。” 苏绣:“你多说几句他们就能把你放了?” 裴叙:…… 裴叙:“你别说话了,保存体力。” 苏绣白了他一眼,像是懒得理他。 过了一会儿,她闭上了眼睛,打算睡上一阵。 反正,他们一时半会儿也逃不了。 还不如美美地睡上一觉。 身旁突然没有了声音,裴叙不免疑惑转头。 在看到苏绣酣睡的模样时,他没忍住微勾唇角。 都这个时候,她还能睡得着。 真是心大。 他懒懒地将手撑在身后,仰起头来,静静望着房顶。 这地方似乎很久没人住了,因为他们方才的动作,半空中扬起了不少轻尘,在天光的映照下,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他们头顶的房梁上,还结了不少的蜘蛛网,有一只蜘蛛正在薄薄的蛛网上艰难攀爬。 养尊处优的裴叙对此很是嫌弃。 不过…… 他转眼看向身侧之人。 她睡得正香,樱唇翕张,蝶翼般的眼睫时不时轻颤,不经意间,就轻扫过了他的心间,带起一阵阵的涟漪。 谁叫她……是他的未婚妻呢? 为了保护她受点苦,好像也没有什么。 裴叙扬起了唇角,漆瞳里流转着温柔神色。 他这样的一副神态,被来人清晰看到。 “看来裴三公子,很是宝贝你这未婚妻啊。你竟然肯为了她,不惜以身犯险,来到这里。”那人悄无声息地来临,身影拓在他身上,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对于他的到来,裴叙竟然毫无察觉。 乍然听到那人声音时,裴叙浑身一震,提起了所有的警惕,转头往声源处看去。 冷不防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眸。 那人没有做任何的伪装,宛若文弱书生般,穿着一尘不染的竹青直裰,站在门口,静静地笑着。 是左相的三公子,陆邕。 裴叙直视他双眼,微微眯眸,掩去从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措。 片刻后,他唇角微勾,竟然笑出声来:“我的未婚妻,我自是要以命相护。倒是陆三公子,怎么会对我的未婚妻,有这么大的兴趣呢?” 陆邕半蹲在他身前,始终维持浅浅笑意。 他说:“我想,裴三公子应该知道这其间缘由罢?” 闻言,裴叙一愣,渐敛了唇角笑意。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苏绣变成小孩的模样。 看到他的反应,毒蛇又是一阵低笑:“裴家的三公子果然是个聪明人,这么快就想明白了。不知道三公子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药?能让人返老还童的药,归真。” 归真…… 裴叙在心底默念这两字,眉间的褶子蹙得越深。 原来,苏绣是吃了这种药,才变成小孩子的。 能返老还童的药,还真是令人心动啊。 裴叙想清楚了这其间缘由,不由得抬起头。 他睨着陆邕,冷笑道:“原来陆三公子已经这么老了,需要靠药物来维持年轻。还是说,是令尊有长生不老的愿望?也不知道,位极人臣的左相,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竟然想长生不老、永存于世?”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极了沉沉乌玉,流转着幽邃明辉。 洞察人心的目光。 毒蛇不是傻子。 他听出了裴叙话中的深意,忍不住低眸一笑:“三公子还真是厉害。所以,那你猜出了我请你来此的用意吗?” 闻言,裴叙下意识地紧抿了唇线。 他紧紧盯着陆邕的眼睛,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两字:“卑鄙。” 被他骂了,陆邕竟然没有丁点恼怒之意。 他依旧浅浅笑着:“成大事者,需得不择手段。” 裴叙紧阖了后槽牙,唇线绷直。 有其父必有其子,陆相为了他的目的,做事不择手段。 没想到这个陆邕,竟然还要比陆相更胜一筹。 苏绣既然有归真,那她就应该知道如何制出归真。 陆邕想要让苏绣乖乖听话,所以,就以他的性命威胁。 为了一粒归真,陆家不惜得罪他们裴家。 看来,左相真是下定决心要谋反了。 而且,就在近日。 如果陆家没有准备,是不会轻易拖他下水的。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裴叙眉间的褶子愈深。 “这些日子,就委屈裴三公子留在这里了。”说着,陆邕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嘴角是得意且自信的笑容。 裴叙看着他转身离开,下意识地紧阖了后槽牙。 这个陆邕,绝对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得想个办法,阻止他才是。 但他现在身陷囹圄,根本就没办法与外界取得联系,将这个消息告知裴家。 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等了。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毒蛇抢在了他之前行动。 在苏绣还没有苏醒前,就有人进来,将他们二人强制带走。 裴叙被人蒙了眼,根本就看不清他们被带去了哪儿。 等扯开他眼前的布条时,身旁已不见了苏绣身影。 裴叙恶狠狠地瞪向那为他松绑的黑衣人,沉声问道:“你们把她带去哪儿了?” 黑衣人没有答话,静默地撤下了背后帘幕。 黑色的帘幕落下,是一道铁门。 透过铁门的缝隙,刚好能看到苏绣倒地的身影。 裴叙见状,不由得心头一紧,向铁门扑去。 他紧抓栅栏,试图唤醒苏绣:“苏绣,苏绣!你别睡了,你再睡就要被宰了!” 苏绣向来惜命,在被黑衣人颠簸时没有苏醒,却在现在被裴叙叫醒了。 醒来时换了个地方,她有些迷茫,四处张望着。 在看到栅栏对面的裴叙后,她微蹙了眉头,问:“你怎么被关起来了?” 裴叙:…… 她难道没发现,她自己也被关起来了吗? 苏绣的身子还有些软,她挣扎了好一阵,才跌跌撞撞地走到他身前,扶在铁栅栏上,静静地打量他。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觉得,最先被宰的,应该是你。” 裴叙:…… 都这个时候了,她为什么还是不能说出点儿好话? 将他们两人安顿好以后,那几名黑衣人就悉数退了出去。 直到这时,裴叙才认真打量起周围的情况来。 这地方像是一个地牢,阴暗且潮湿,除却点燃的灯光,看到任何的光亮。 紧接着,裴叙又轻轻敲了敲那横亘两人之间的栅栏。 实心的,牢实地钉在地面,根本撼动不得。 看来,他们之间的这道阻隔,并不好去除。 裴叙轻叹一声,缓缓地转过身去,背靠栅栏,缓缓坐下。 “我要被宰,你就成小。寡。妇了。”他轻嗤。 苏绣也背靠他坐下,闷声道:“你不要脸,我可没嫁给你。” 裴叙微微侧首,用余光看她,笑:“你总要嫁给我的。” 苏绣默了默,良久,才终于出声:“那你喜欢我吗?” 第34章 曾经,林三娘对她说过——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微妙。 见不到他的时候,会想他,有好多话想与他说;可见到他时,心跳加速,大脑里一片空白,就像是初学说话的婴童一般,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在他无赖地说出上一句话时,苏绣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脑海里像是有烟花炸开,绚烂过后,一片沉寂。 鬼使神差般,她问出了这样一番话。 她想,她可能……对裴叙,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了。 可裴叙……对她又是什么感觉呢? 放在膝上的双手逐渐抓紧了裙摆,揉出一团褶子。 像极了她此刻的杂乱情绪。 好在地牢里光线昏暗,她并不担忧情绪外露,被裴叙发现。 但在这样的一阵静寂中,所有的感知却又那么清晰。 苏绣仿佛听到了她急促的心跳声,一下接一下,调动起她所有的紧张、所有的忐忑,令她几乎溺死在这场等待之中。 她等了好久,又好像只是片刻,那人终是轻笑出声:“你……该给自己好好瞧瞧了,我看你才是患了妄想症。” 他这一番话,无疑是冬日里的一盆冷水,将苏绣那期待的火苗浇灭,只给她留了满心的失落。 有风自头顶吹来,苏绣突然觉得很冷,紧紧地抱住了膝盖,将下颔放在胳膊上。 良久,她闷声闷气道:“我康健得很,明明是你患了妄想症,竟然幻想我会嫁给你。” 闻言,裴叙扭头看她,微蹙了眉。 但苏绣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她表情,也就猜不透她的情绪。 看着她纤弱的背影,他勾起唇笑:“我们两人的婚约还在,难不成……你还能取消不成?” “有何不可。”苏绣答得干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是一团棉花,堵在了裴叙的心头,使得他喘不过气来,闷得慌。 他紧抿了唇线,转过身去,启唇道:“我不同意。” “谁管你?”苏绣转了转眼珠,用余光看着他衣角,说。 尾音却不自主地微微上扬,染了几分暗喜。 他说这话,还是说明……他对她有些在意的罢? 苏绣的心间像是晕开了一点蜜,随心波泛起一丝丝甘甜的欣喜。 她突然有些害羞,将脸埋在了膝间,暗自笑着。 裴叙没发现她的这些动作,单手搭在弯起的那条腿上,莫名有些郁闷。 她不愿意嫁给他,是讨厌他吗? 他好像也没对她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罢? 况且,他为了保护他,不顾危险地跟了过来,也算对她有半点恩情。 一般的小娘子遇到他这样的俊俏郎君,就算他对自己没有恩情,也想要以身相许。 怎么到了苏绣这里,他就成了讨厌鬼了? 裴叙猜不透女人的心思,紧蹙了眉头,长叹一声。 要是许修哲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那个浪荡公子哥儿,一定会看出什么端倪来。 裴叙又没忍住一阵长吁短叹。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牢里的温度越来越低。 明明快近初夏,这地方却冷得像是冰天雪地。 感受到寒意时,裴叙打了个寒颤,抱臂胸。前,摸了摸胳膊。 “苏绣,你怎么样?”他稍稍偏首,低声询问身后人。 女孩子的身体本就不如男儿健壮,他身为血气方刚的男儿,都觉得背后发凉,更别说是娇娇弱弱的苏绣了。 “有……有点冷……”良久,苏绣才哆嗦着嘴唇,颤音道。 不是有点罢。 裴叙扭头看她,正看见那蜷缩在地的一团身影。 她紧紧抱住了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裴叙静静看她,紧抿了唇线。 下一刻,他脱下了外衫,简单折叠后,从铁门的缝隙间递了过去:“穿上。” 苏绣听到他声音,终是眼睫微颤,掀眸向他看来。 现在的天气并不算冷,所以他穿的也不算多,褪。去外衫后,就只剩了单薄中衣,虚虚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凌厉的肩线。 苏绣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你别在我面前做好人了,明明你也冷成了狗。” 裴叙轻扬下颔睨她,脸颊有些发热:“你现在……不能着凉罢?听说姑娘家这种时候着凉了,以后会生不出孩子的。我们裴家不允许纳妾,你要让我们家断后了,那就不好了。” 闻言,苏绣心情复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揣着何种情绪,去接过了他手里的外衫。 那外衫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苏绣将其披在肩后,瞬间被他的清冽气息环绕。 就像是……陷在他的怀抱里一般。 苏绣低垂了脑袋,眼睫轻颤,耳根有些发热。 接下来的后半夜,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 披上他的外衫后,身子逐渐恢复了温暖。 于是她也很快陷入沉睡。 等她再次醒来时,铁门另一边的裴叙歪倒在地,睡得正香。 若不是他呼吸时,胸膛微微起伏,苏绣总疑心他被冻死了。 他闭上眼睛睡觉时,敛去了所有的张扬,显得尤为无害。 苏绣一手抓着栏杆,一手从空隙间探过去,试图触碰他眼睫。 就在她指尖停在他脸颊时,他眼睫轻颤,醒了。 漆瞳里就像是点缀了星子,流转出璀璨星辉。 苏绣愣愣地看着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裴叙将她的手指抓在手心,长眉轻挑,问:“你这是作甚?想要非礼我?” 她的手被他紧握,透过薄薄的皮肤,苏绣清晰感知到了他掌心的温热。 似乎被他掌心的温度灼到,苏绣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收手胸。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看你脸上有个虫子。” 裴叙:? 虫子? “哪里?在哪里!”突然间,裴叙像是发了疯,窜了起来,在脸上摸来摸去。 他怕那虫子会爬到身上,确认过脸上无虫后,又用袖子不停掸过肩头和胸膛,甚至还特别滑稽地将手绕到背后去挠。 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苏绣有些愣怔。 一个敢入深林打猎的男人,竟然……会害怕虫子? 恍然间,苏绣又想起他怕苦的特质,突然很怀疑自己的眼光。 这样胆小又怕苦的男人,她是怎么看上的? 苏绣无奈地将手搭在眼睑,有一种想把眼睛挖出来的冲动。 还好,裴叙还不算特别笨,很快就回过味来。 他狐疑地扭头看她,问:“你在骗我?” 苏绣一脸正经:“刚真有一个虫子在你脸上爬,被我捏死了。我救了你,也算还了你昨晚借衣服给我的恩情罢。” 裴叙:呵。 裴叙有些气闷,他转身过去,走到了地牢的角落,沿壁坐下。 但没想到,这地牢的布置看似简单,却处处是机关。 在他刚刚坐下时,地面突然冒出了手铐脚铐,将他的手脚给牢牢锁了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两人都有些愣怔。 尤其是裴叙。 他跟在裴令安的身边长大,身手虽不如大哥裴澍,但也算是百里挑一。 可刚刚的那一瞬,他竟然没有避过,就这样被铐了起来。 “这怎么回事?”苏绣双眸睖睁,讷讷问道。 但回答她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被冻了一。夜,手脚不灵活,恐怕一等一的高手,也难提防我这机关罢。” 伴随着声音渐近的,是一阵脚步。 与此同时,苏绣也发现了对面裴叙的眼神变化。 他微眯了眼,黑眸里暗色翻腾,隐有杀气。 循着他的目光,苏绣愣愣地往身后看去。 果不其然,是他们的老熟人,毒蛇。 来的还不止他这一个熟人,还有多日未见的穆青和穆丞。 他们好像瘦了不少。 尤其是穆青,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受了这些日的折磨,更如皮包骨般。 在他们两人的身后,都站着一个黑衣人,似在无声要挟。 苏绣咬了咬下唇,问他:“你就这么想要归真?” 毒蛇笑:“不然,我何必大费周章,找你们来这儿?” 因为归真,林三娘枉死,穆青和穆丞受尽折磨,如今,连与此事毫无关联的裴叙,都被拖下了水。 这归真,可真是个祸害。 苏绣低垂了眼睫,闷声道:“若我们将归真交给你,你会放过我们吗?” “自然。”毒蛇爽快地点头。 苏绣应道:“那我答应你,劝服我师父师弟,帮你制出归真。” 毒蛇意味不明地笑:“郭小姐可莫要像上次那样,再使些什么小聪明了,不然,你这未婚夫可有得罪受了。” 苏绣没有应话,只紧握了身侧的双拳。 一如上次,毒蛇为他们备好了所有的药材和工具,协助他们制出归真。 而裴叙身上的手铐脚铐也被他解除,换成了长一点的链子。 所以裴叙就算没能重获自由,但也能在地牢里小范围活动。 穆青见她是下决心要为毒蛇制药了,忍不住劝:“绣绣,你要知道,若归真出世,将天下大乱啊。” 苏绣道:“就算没有归真,也会有人搅乱这天下。”说着,她扭头看向穆青,问:“师父,你知道毒蛇是什么人吗?” 穆青愣了愣,没有说话。 看他的表情,苏绣的心里就有了答案,过了一会儿,她又抬手,指向铁门对面的裴叙,问:“那你又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循她所指的方向,穆青往那角落的俊朗青年看去,疑惑地蹙了眉。 冷不防地被她这么一提,裴叙一愣。 他抬头对上穆青眼眸,异常镇定地开了口:“我,裴家老三,苏绣的未婚夫。” 一番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特别有底。 穆青听说过长安城内的裴家,听到裴叙姓裴,就大概猜出了他身份,心底了然,明白了事情的严峻性。 但他还是很疑惑,不解地看向苏绣,不解问道:“绣绣,你何时有的未婚夫啊?” 苏绣艰难地开口:“小时候就有了。” 穆青愣了愣,反应了过来:“原来,你是找到爹娘了。” 说得分外惆怅。 苏绣听出了这老头子在想什么,忙安慰他:“你永远都是我最敬重的师父。” 穆青欣慰地摸了摸她头。 看着对边的师徒情深,裴叙没忍住出声,将他们冷冷打断:“该想想办法,怎么逃出去罢。” 陆邕并非善类,他既然决心随陆家谋反,就没有留他们性命的余地。 他刚才答应了苏绣的请求,恐怕只是为了敷衍他们,让他们安心制药。 而归真出世的那天,就应该是他们身亡之日了。 除了穆丞,在场的其他人都不是傻子,明白这个道理。 而穆丞好像因为毒蛇的连日折磨,变得更傻了,他问:“他刚才不是答应我们,等我们制出归真,就放我们离开吗?我们只要把归真炼出来,不就好了吗?” 在清水镇时,裴叙见过穆丞。 那个时候,苏绣因为林三娘的案子身陷囹圄,穆丞为了见她一面,找到了他。 知道穆丞是苏绣的师弟,裴叙竟然异常有耐心地为他解释了一通。 穆丞听完,一声惊叹:“哇,姐夫你好聪明!” 这句称呼这句话,说得裴叙通体舒畅。 他十分认可穆丞所说,洋洋得意地靠在墙壁,微扬下颌看他们,一双黑眸眯成狐狸,明亮又狡黠。 苏绣白他一眼后,怒极地给了穆丞一个爆栗。 为了能让他们早日制出归真,毒蛇竟然找了几个药童来帮他们。 说是帮助他们的,其实就是代替毒蛇来监视他们。 在这样的整日监视下,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归真上下功夫。 没过几日,他们就有了归真的半成品。 虽然能使人变小,但却不能维持长久。 这样也算是有了些突破,有一名药童兴冲冲地拿了半成品去找来毒蛇。 毒蛇很是满意,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吃的穿的都没有亏待了他们。 “裴三公子,看来,你的未婚妻就能带你出去了。等你们成亲时,可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毒蛇笑着将半成品放入袖中,转身离开。 在他走后,苏绣的老毛病又犯了起来。 她避开药童,走到了铁门前,往嘴里喂下一粒药丸。 之前的解药,又要失效了。 药丸滑过喉腔,身体的不适感也逐渐消失。 苏绣扶着栏杆,没忍住一声嗤笑。 这世间的人和事真是奇怪。 她一心想着维持原样,可有的人,却为了返老还童费尽心思不择手段。 这到底是她傻,还是毒蛇他们傻? “我会带你们安然离开。”冷不防地,一把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 像极了风过竹林的窸窣声,带了几分沙哑几分温柔。 苏绣一怔,愣愣地抬头。 下一刻,她就跌入了那幽邃眼湖。 苏绣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但有一名药童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止住了她的所有话语。 苏绣咬了咬唇。瓣,无奈地转过身,缓步离开那道铁门,又回到了丹炉旁。 停住脚步后,她回首,看向那铁门之外的青年。 他一点都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对上她双眼时,还轻挑眉梢,明朗地笑开。 像极了这地牢里的一轮朝阳,熠熠灿灿。 苏绣被他的笑意感染,也没忍住地勾了勾嘴角。 归真制出半成品以后,就再没有了进展。 毒蛇等得不耐烦,亲自来催。 “你们该不会是想拖延时间,等外边的人来救你们罢?”毒蛇难得敛了笑意,露出一副冷酷面孔。 裴叙懒懒地欹靠铁门,斜眼睨着他,低笑道:“所以,你是怕了吗?” 闻言,毒蛇转身看他,冷笑:“我为何要怕?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侯爷,我们陆家,还从未放在心上。” 裴叙面色不改,看着他笑:“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毒蛇道:“可这场火,你们裴家,恐怕是点不起来了。” 裴叙不动声色,身侧的双拳却渐是紧握。 他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忘了告诉你了,边境又起了战火,你父亲和你大哥,都已经奉旨出征,算算时日,现在也该在战场了罢。”毒蛇勾起唇角,笑却不达眼底。 漆黑的眼瞳紧盯着裴叙,就像是毒蛇的窥视,淬了毒的狠厉。 裴叙心底一沉,隐隐的不安感浮上心头。 第35章 父亲和大哥远赴沙场,对他们裴家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陆家想对他父亲和大哥下手的话,机会多得是。 而他们走后,留在长安城内的女眷就没有了庇护,处在危险之中。 以往父兄不在京时,好歹有他留在侯府,照看昌平和裴蔓。 可现在…… 垂在身侧的手逐渐紧握成拳,裴叙紧阖了齿关,恨恨地盯着眼前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良久,他终是打破沉寂,出声质问。 毒蛇没有说话,只看着他笑。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向苏绣他们走去。 似乎对苏绣上次逃跑的事情还存了几分怒气,毒蛇径直走到她身边,捏住了她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睛,说:“你可要乖一点,我的耐性不太好,你要是再耍什么花招,我就不能保证,会不会对你的师父师弟、还有你的未婚夫,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苏绣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半点避闪,倔强又执拗。 她这样的一副表情落入毒蛇的眼底,使得他有些不悦。 顿了顿,他甩开了她。 苏绣一个不防,就往一旁扑去,倒在了铁门上。 “你怎么样?”见到这个场景,裴叙忙蹲到她跟前,低声问道。 苏绣手撑地面,缓缓地直起身来。 她背靠铁门,转头对裴叙笑:“瞎操心什么?我又不是一碰就碎。” 裴叙没那个心情和她拌嘴,拧眉看着她,漆黑的眼底暗色沉沉,似藏了千万种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 苏绣对上他双眸,有片刻的失神。 愣了愣,她笑问:“你这样看我,该不会是喜欢上我了罢?” 然而,裴叙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紧盯她双眼,绷紧了唇线。 那沉肃的模样,震慑人心,偏又……撩人心弦。 苏绣眨了眨眼,心跳仿佛慢了半拍,全身的血液逆流到头顶,使得她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直到地牢里的冷风拂过她脸颊,吹散了几分燥热,她才勉强回过神来,似是赧然地避开他视线:“我知道我挺美,但你没必要……这样盯着我看罢……” 话音落下的同时,低沉的男声响在她耳畔,就像是一片羽毛般扫过她耳畔,带起一阵难以言状的悸动酥麻:“对不起。” “诶?”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苏绣登时愣在了原地,茫然又无措。 她本想询问这话的意思,但下一刻,裴叙就站了起来,转身走向了地牢一隅,将与她的距离拉到最远。 他身姿颀长,笔直挺峻如落落青松,无端生出了几分凌厉决然。 毒蛇多疑且警惕,从他们两人靠近起,他就始终注意着他们那边的情况。 所以苏绣和裴叙之间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他都清清楚楚。 看着倚墙而坐的清俊青年,毒蛇勾了勾嘴角。 对不起? 所以他是要丢弃自己的未婚妻,独自逃离这里了吗? 毒蛇微眯了眼眸,唇角的笑意愈深。 呵,到底是年轻人,就这么沉不住气。 没有多做停留,毒蛇冷笑一声后,就将目光收回,转身离开了这阴暗潮湿的地牢。 今日的天气格外地好,和煦暖阳,蓝天白云。 刚出地牢的陆邕有些不适这刺目天光,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 周遭的草木已然翠绿欲滴,生机勃勃。 陆邕笑了笑,问身旁的常随:“立夏了吗?” 常随垂首应答:“回公子的话,已经四月了。” “看来,是夏天到了。”陆邕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将天上的那一轮烈阳捏在手里,笑,“这个时节的战场,最容易出乱子了罢?” 常随愣了愣,随即拱手应答:“小的明白。” 然后,就倒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陆邕没有在此地停留,踩上跪地仆从的肩背,上了车。 “驾——” 长鞭落在马的身上,车夫一声低喝,驱马离开。 车轱辘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颠簸着往前行驶。 毒蛇手撑额头,静静地望着窗外风景,始终保持唇角笑意。 他虽然是笑着的,但笑意却不达眼底。 一双漆瞳就像是枯井一般,没有任何的生气,满是肃杀的冷意。 他似有些乏了,不多时,就闭上了眼睛,浅眠过去。 等他再次睁眼时,是因为车外的一阵动静。 外边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使得马车骤停。 陆邕一个不察,就险些向前栽去,撞到车壁。 他微蹙了眉头,问:“何事惊扰?” 马夫惧他威严,毕恭毕敬地答道:“回三公子的话,是有人不下心,撞上了我们的车。” “随便给点钱,把人给我打发走。”陆邕不耐烦地说道。 车外人应了声是。 驱走那撞伤的人以后,车夫就再次驱马,往相府的方向而去。 马车向前行驶的途中,陆邕竟在路边看见了一个熟人。 十三四岁的少年脸庞稚嫩,捂住受伤的手臂,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应该是被他的马车给撞了,心生不满罢。 毒蛇突然有些发笑。 他低头看手上的扳指,勾了勾嘴角。 他还真没办法相信,这窝囊的少年,竟然是皇亲国戚,圣人的弟弟,当朝的宁王。 要不是因为先帝薨时他年龄尚小,不然,如今坐在那帝位之上的,就是他了。 马车逐渐行远,陆邕也再看不到那少年的身影。 他轻轻闭上了眼睛,放在膝上的食指轻点,似极为愉悦。 血统尊贵又如何,还不是要给他让路。 不受恩宠、无依无靠的王爷,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不多时,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了相府门前。 陆邕挑起车帘,下了车。 今日,家里似乎来了客人,父亲的书房前有人守着,并不让他进去。 陆邕倒也不急,静静地在门口等待着。 也不知道左相在里边与何人商议,又说了些什么,他等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书房的门才再次启开。 从里边走出来的,竟然是英国公。 英国公与他们家的关系素来一般,陆邕不太明白,为何这英国公会一反常态,和他们家走的这么近。 陆邕微蹙了眉头,心生疑惑,但面上却未起波澜,仍旧礼貌地对他一揖。 英国公回了他一礼,随后擦过他肩膀,从他身旁走过。 陆邕回头看他身影,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 就在同时,守在门前的仆人出声唤他:“三公子,老爷叫你进去。” 陆邕收回了目光,轻轻点头,然后提起衣摆,走过了长廊前的几阶矮梯,推门走了进去。 左相正背对着他,负手站在一排书架前,似在寻找什么。 陆邕看着他背影,下意识地低下脑袋,低唤:“父亲。” 与此同时,左相终于从书架上找到了他想要的,抬手取下了那一本书卷,拿在手里翻阅。 书页翻动的声响中,他出声道:“事情完成得怎么样?” 陆邕答:“回父亲的话,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好。”对他所做的一切,左相只轻轻颔首,如此应答。 冷漠又无情。 陆邕早就习惯了。 临行之前,他还是旧事重提:“父亲不要忘了,对儿子的承诺。” 左相掀眸睨他一眼,并没有回话。 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他若无其事地翻过了一篇书页,将所有的注意都停留在书卷之上。 垂在身侧的双手逐渐紧握成拳。 陆邕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没忍住转身,决然离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他都在照左相的命令行事,将阴谋的这一张大网,自长安城的上空撒下,覆盖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在他以为一切都准备妥当时,却突然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地牢里除了裴三公子,其他人……都不见了踪迹。” 闻言,陆邕紧蹙了眉头,心底满是惊诧的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传信的那人低眉垂首,不敢直视他双眸,答道:“不知。” 陆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拂袖离开,亟亟地赶了马车,往裴叙他们所处的地牢过去。 启开地牢的开关以后,陆邕提起一盏灯,沿阶梯走了下去。 地牢里阴暗潮湿,他进去的时候,背后一阵发凉。 传信的那人果然没有骗他。 这地牢里除了裴叙,其余人都不翼而飞,不见了踪迹。 陆邕抬手,用灯盏照亮牢里的裴叙,微勾了唇角,似笑非笑:“裴三公子果然有点能耐。” 裴叙早料到他会来。 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站到了铁门之前,单手负于身后,落落青松的挺直姿态。 看着眼前的陆邕,他微眯了眼眸,笑:“不然,怎配姓裴?” 陆邕紧盯他眼眸,漆瞳里翻涌起杀意:“你究竟做了什么?” “把他们放走了而已。”裴叙低笑着垂眸,淡淡的一点笑意点缀在眼角眉梢,就像是天光落在上好的玉石上,更添璀璨之辉。 生动且明朗。 像极了这阴暗地牢里的耀目朝阳。 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理平衣襟的褶子,顿了顿,抬头迎上陆邕的目光,不急不躁不慌不乱:“要怪,也只能怪这里是檀山,先帝的陵园。” 原先,他并没有发现这个事情。 直到,他感受到了地牢里的阴风。 按常理来说,地牢里除却入口,到处都被封的牢牢实实,理应是无风的。 如果有风吹来,那就证明这里边有通风口,即是别的出口。 以陆邕多疑谨慎的性子,绝不可能把他们关在这种地方。 再有就是,这牢房里的设计。 除却他最初来到这里时触碰到的那一个机关,他还发现了不少的陷阱。 这太过反常。 不过就是一间牢房,陆家却费尽了心思,在牢房里的每一处,都布置了巧妙的机关。 在他的印象中,陆家并不善奇门遁甲之术,但之前,陆邕却对他说,这里边的机关是他所设计。 这样强调,就是想让他走入误区,以为这里就是陆家的地盘罢。 一个不属于陆家,又机关重重的地牢,一般都是显赫人家的陵墓。 而关他们在这个地方炼制归真的理由……是因为,这里是先帝的陵墓罢。 先帝在时,炼出了归真,所以在他的陪葬品之中,说不定就有归真的药方。 陆家那么想得到归真,就绝不可能漏过这个地方。 但皇陵岂是能随意进出之地,陆家将他们关在这里,就证明他们还没能进到陵墓深处,没能找到归真的药方。 一旦找到归真的药方,或是苏绣等人炼制出了归真,那陆家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解决。 陆家的人只要将陵墓的入口牢牢封住,那他们身处这危机重重的皇陵,就别想活着出去。 这里边没有吃的没有喝的,他们被困此地,不是会被饿死,就会因为这里边的各种机关身首异处。 就算哪一天,有人知道他们身陷此地,也没那个胆子开挖皇陵罢。 裴叙紧盯毒蛇双眸,眼底的笑意愈深。 这陆邕,还真会打算盘呢。 沉寂了许久,站在牢房之外的陆邕终是冷笑出声:“裴三公子果然聪明,我明明已将这里的各种痕迹抹去,却还是被你识破。如果不是你我立场不同,我还真想交你这个朋友。” 裴叙看着他笑:“就算你我站在同一阵营,我也没那个兴趣和你相交。” 闻言,陆邕非但没有生气,还笑得愈深:“你倒挺喜欢逞口舌之快。不过,你确定他们真能逃出这个地方吗?皇陵可不同于其他,如果没有地图,就别想轻易离开。”说到最后,他敛去了所有笑意,面露杀气。 裴叙笑了笑,往后退去。 然后,他看似随意地将手往墙壁一按。 最开始来到这里时,横亘在两间牢房的铁栅栏被一块幕布遮住。 他想,陆邕的目的,不应该只是为了让他惊讶吧。 陆邕一定是想误导他,或是……掩盖什么。 “笃——” 伴随着沉闷又冗长的一声巨响,横亘在两间牢房之间的那道铁栅栏缓缓移动、延长、翻折,很快就将陆邕等人围了起来。 与此同时,裴叙又触动了另外的一道机关,打开了墙里的一条暗道。 站在路口的,正是苏绣等人。 裴叙心知时间不多,忙将穆青穆丞送了出去。 但陆邕也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在新的牢笼建成之前,他飞身跃了出来,直攻站在原地的苏绣。 站在出口的裴叙看到这个场景,心头一沉,弹出了袖中的物什。 陆邕疑心有诈,当即避开。 趁他避闪时,裴叙忙落到苏绣的身旁,将她护在了身后。 他与陆邕静静对峙,笑:“那可是你求之不得的归真啊。” 陆邕虽半信半疑,却还是回身将那粒药丸捡起。 裴叙本是想趁此空档带苏绣离开的,但陆邕的手段实在是高。 在转身的同时,陆邕也将袖中的手雷扔向了他们。 “砰——” 伴随一声巨响,牢房坍塌。 裴叙抱着苏绣避开了那手雷,却没有避开头顶落下的巨石。 在巨石向他们砸来时,他眼疾手快地推开了她:“快走——” 第36章 “砰砰砰——” 手雷的威力太大,余波又破坏了皇陵里的一连串结构,皇陵塌了一片。 成功逃出去的穆青穆丞看到这样一个场景,惊惧的同时,心头大恸。 “绣绣——”穆青的年纪大了,受到这么大的刺激后,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穆丞吃力地扶起他,看着不远处塌陷的一大块地皮,心里虽是担忧,但他想起裴叙的嘱咐,还是咬咬牙,背起穆青离开。 他一定要将消息,带到才是。 穆丞紧咬了下唇,就算尝到了血腥味,也没有松开。 师姐,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 他闭了闭眼,眼角一滴清泪划过。 但脚下的步子,却始终坚定。 而在他的身后,有人从坍塌的出口艰难爬出。 陆邕按住受伤的右腿,紧阖了齿关。 “呵,永别了,裴三公子。”他看着底下的一片废墟,恨恨地冷笑。 聪明过度的人,若不是他的朋友,就只能死。 就可惜苏绣了。 陆邕握了握手心的药丸,紧抿了唇线。 只希望这药是真的。 怕皇陵的塌陷引来守墓人,陆邕没再停留,艰难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 带来的人有大半死在了陵墓里边,还有的正守在山下。 陆邕不敢发出信号弹,只能一路强撑。 终于和自己人汇合时,守在陵墓的军队也赶了过来。 他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往塌陷处过去,扯了扯嘴角。 这个时候就被发现了尸体,也不知道贵妃娘娘和大长公主殿下,能不能承受得住。 陆邕放下了车帘,靠在身后的车壁上,累极地闭上眼。 车轱辘碾过不平坦的地面,颠簸起伏,逐渐远去。 仿佛随他的离去,皇陵里边,也逐渐宁静。 好像只过了片刻,又像是过了许久,倒在废墟里的苏绣眼睫轻颤,恢复了一些意识。 环视周遭的陌生情景,她逐渐回想起刚才所发生的种种。 好像是因为摔倒时手肘着地,受了点儿伤,苏绣的胳膊不太能使上力。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在终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四处找寻裴叙的踪迹:“裴叙,裴叙……” 爆炸发生时,是裴叙推开了她。 所以她和裴叙,应该不会隔得太远。 没多久,苏绣就在一堆碎石里发现了一角金线滚边的衣袂。 因为这几日被关在地牢里,他们根本就没有办法梳洗更衣。 所以他还是穿着在猎场时的劲装,苏绣只一眼,就将其认了出来。 “裴叙……”苏绣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下一刻,就像是疯了一般,徒手在乱石里翻了起来。 一般人被埋了起来,大都是活不下来的。 苏绣翻着翻着,视线就逐渐模糊了起来,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晕开了一片片的湿迹。 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救她,他才会这样的…… 悲恸自责的情绪,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心防。 苏绣突然没有了力气和勇气,坐在原地大哭起来:“裴叙,裴叙……对不起……” 抽抽噎噎的哭声中,一道虚弱低沉的男音响起:“不会让你成为小。寡。妇的,别哭了。” 尽管那声音微弱且沙哑,但苏绣听到时,仍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震。 她下意识地环视周遭,却还是没发现他踪迹。 “我在后面。”裴叙没忍住,低笑提醒。 苏绣顿了顿,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一块巨石。 想来,裴叙应该是被压住了衣服。 她抹了把泪,迟疑地往石头的后边走去。 而她也慢慢看清了裴叙此时的境况。 “……你怎么样?”苏绣抬手捂唇,不可置信地蹲在他跟前。 裴叙虽然没被这块石头砸死,但他的右腿却被压在了下边。 苏绣实在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忍着这剧痛,开口与她说笑的。 裴叙没有一点被压的自觉,他懒懒地躺在地上,以手作枕,笑着看她:“我没事,你再哭,我就真以为你喜欢上我了。” 闻言,苏绣抹泪的动作一顿,并没有答话。 她双手捂着脸,裴叙看不见她的表情,还以为她仍在自责,没忍住一声轻叹:“你不是大夫吗?所以我想,你一定能治好我的腿,对吧?” 经他一提醒,苏绣的心底有了决定。 她走到旁边,将手搭在了那块大石头上。 但女孩子的力气始终有限,无论她如何使力,那块巨石都纹丝不动。 裴叙看着她动作,微蹙了眉头:“那边有一根铁柱,你可以用它试试,能不能将石头撬动。” 知道他向来有主意,苏绣点点头,照他的话行事。 好在那块巨石底部有弧度,有了铁柱的辅助,苏绣竟然将那块石头撬开了。 但没想到的是,先前还好好的裴叙,在得救的时候却装起了虚弱:“苏绣,我好疼。” 他紧蹙了眉头,露出一副痛极了、可怜兮兮的模样。 苏绣并没有回他的话,只蹲在了他跟前,为他察看腿上的伤势。 在她检查时,裴叙一阵大呼小叫:“你轻点啊。” 看到他的反应,苏绣放心了:“还好,只是骨折了,能好。” 裴叙坐了起来,笑弯了眼看她:“可我真的好疼,你都不心疼吗?” 苏绣的眼角仍有泪痕,清亮的眸里泪光盈盈。 她看了他一眼,闷声答:“不心疼。” “我不信。”裴叙一手撑地,弯身向她逼近。 清浅的呼吸拂过脸颊,带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苏绣浑身一震,睖睁了双眼看他:“随……随你信不信。”说完,她忙是垂眸,避开了他视线。 还好皇陵里的光线很暗,苏绣突然有些庆幸,裴叙看不到她脸上的红晕,看不出她的心意。 “你脸红了。”但裴叙却像长了双狗眼时的,竟然轻易将她戳破。 苏绣一惊,下意识地将他推开。 裴叙顺势倒地,懒懒地看着她:“我虽然看不清,但你双颊发烫,应该是脸红了罢?你该不会……真的喜欢我罢?” 苏绣紧抿了唇线,低头看着地面,没有答话。 裴叙静静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敛,语气正经起来:“我想听到你的回答,因为……” “哐——” 刚说到最重要的地方,外边一阵巨响,将他的话给打断。 是守在皇陵的军队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话还没说完的裴叙紧抿了唇线,一阵不爽。 虽然在这个地方被人发现并不太好,但始终留在这里,更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听到动静的两人愣怔过后,当即有了决定。 苏绣看了一眼裴叙后,就提起裙摆,艰难地往声源处走去,朝那个方向挥手大呼道:“这里!这里有人!” 私闯皇陵可不是什么小事,外边的人发现他们以后,救他们一命的同时,也将他们押到了大理寺。 “盗墓贼”裴叙和苏绣死里逃生,坐在颠簸前行的马车上,都有些疲惫。 车厢旁的帘子被挑起,倾城天光斜飞入内,影影绰绰地落在裴叙的身上。 困在皇陵的这几日里,他们时时被毒蛇胁迫,始终不敢放下警惕,所以一直都没能好好休息。 而他为了救她,在皇陵里受了极重的伤,精力不佳,如今获救,紧绷的心弦终于断裂,于是他也再支撑不住,陷入了沉睡。 苏绣悄悄地侧眸看他。 也不知道是阳光照在了脸上,还是因为情绪所控,她的脸颊耳根竟微微有些发烫。 回想起他在皇陵里对她说的话,苏绣捂了捂脸。 那个时候,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为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她的答案呢? 想着,她又是掀眸,看向了半沐天光半隐阴翳的青年。 那人放下了所有防备,正懒懒地靠在车壁,阖眼沉睡。 纤长的睫羽在白皙的脸颊上落下一片蝶翼般的小小阴影,干净且无害。 苏绣出神地看着他,抬手按住了心口。 她掌下的心跳,仿佛又有些加速。 就像是藏于心底的少女心思,将破土而出。 “你这样看我,是不是想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亲我?”就在这时,那人冷不防地开口,把苏绣吓得浑身一震,险些丢了魂。 还好她反应极快,在他出声的同时,立马别开了眼,假装看着窗外风景,异常镇静地回答道:“你脑门开眼了?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看你了?” 裴叙在她的耳畔低笑:“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刚才没睁眼?” 苏绣:…… 苏绣:“我后脑勺开眼了,不服?” 裴叙:“服。” 因为裴叙的身份,大理寺并没有为难他们。 在昌平和郭伯言过来交涉以后,大理寺小做惩罚,就把他们给放了。 昌平还是那个老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拧裴叙耳朵,喝道:“哟,你还真不得了啊!青。楼窑子逛遍了,现在竟然带着姑娘到皇陵找刺激?你是不是活腻了!” 裴叙答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嚎:“疼疼疼疼疼!” 反观苏绣,就像是处在极乐之境。 郭伯言扶着她肩膀上下端详,心疼地叹息:“我的筱筱真是命苦,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折磨。看看你,短短几天,就瘦了这么多。爹爹这就带你回家,让厨房做些好吃的,好好地给你补补身体。” 苏绣眼里噙泪,哭得梨花带雨,偏又故作坚强,做出一副可怜兮兮楚楚可人的模样。 她轻轻点头,带着哭腔应道:“好。” 郭伯言看到她这般模样,心底是更加怜惜,小心翼翼捧着珍贵宝石一般,把她扶上了车。 送她上车后,郭伯言转身去找昌平,与他们告别。 趁父亲转身时,苏绣挑起车帘,对另一边饱受折磨的裴叙做了个鬼脸。 耳朵快被扯下来的裴叙看到她这欠揍的动作,恨得咬牙切齿。 他努力想挣脱昌平的桎梏,往苏绣的方向冲去。 正使力时,昌平却突然松开了他。 裴叙一个不察,就顺势倒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他正好倒在了郭伯言跟前。 看见这样一幕,昌平心头一梗,差点没背过气去:“你……你这混小子!你当真对郭家小娘子,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裴叙:? 不,他没有。 裴叙吞下了所有的委屈,努力地想站起来,堂堂正正说话。 但他腿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他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站起来。 郭伯言不知道他受了伤,听了昌平的话,又见他长跪不起,登时白了脸色,一手指他,又惊又气,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裴叙轻叹一声:“对不起……” 是他没能保护好苏绣。 “砰——” 可话还没说话,断章取义的郭老爷就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郭大人!”看到郭伯言倒下,昌平没忍住惊呼出声,随即蹲下了身,努力地想去扶起他。 但她养尊处优惯了,身上本就没什么力气,再加上郭伯言的块头大,所以就算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撼动他半分。 做了无用功的昌平没忍住回头瞪裴叙,冷声道:“禽兽,还愣着作甚?” 听到这个称呼的裴叙:…… 他不敢吭声,只能拖着病体,向郭伯言挪近。 这番动静不小,就算苏绣身处车内,也清晰听到了昌平的那声惊呼。 意识到外边出了事,她当即挑起车帘,向外边望去。 在看到晕厥在地的郭伯言时,她神色一变,忙是下了车,提起裙摆亟亟赶去。 她精通医术,赶到郭伯言的身旁后,就将手搭在了他腕上,为他细细把脉。 发现他并无大碍后,苏绣松了口气。 她扭头看身旁的昌平,笑道:“我阿耶只是太过劳累,这才体力不支晕死了过去。接下来的几日,只要让他好好休息、调理调理身体,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她笑起来时,明眸弯弯,像极了新月,嘴角梨涡浅浅,甜美得像沾染花卉的蜜。 触到她笑颜时,昌平禁不住一愣,一股熟悉感涌上心头,使得她良久都不能回神。 苏绣对上她出神的视线,也下意识地愣住。 她差点忘了,她已经不是裴筱,不是那个能向昌平撒娇的裴筱了。 意识到这点,苏绣的心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闷闷的,还有些疼。 身为全场唯二的知情。人,裴叙忙插话进来,试图打破此时的尴尬:“既然如此,那就赶紧送郭大人回去罢。” 苏绣顿了顿,轻轻颔首,应道:“嗯。” 然后起身,将郭伯言带来的随从喊了过来,背郭伯言上车。 临行之前,昌平还在细心嘱托,提醒背郭伯言的那名小厮:“小心点儿啊,可别让郭大人摔着。” 光这还不够,她问苏绣:“我们府上有两三个医术不错的大夫,不然等我回去,让他们去贵府,为郭大人瞧瞧?”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昌平向来强势,根本就由不得苏绣拒绝。 无奈之下,苏绣只得应下了:“好,那就有劳夫人了。” 说完,就与他们告别离开,施施然上了车。 在马车驶动前,苏绣挑起了车帘一角,往昌平和裴叙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嘴角不经意地勾起淡淡弧度。 能有昌平这样的长辈,真好。 裴家对她的恩情,她好像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他们走后,裴叙和昌平也准备离开。 受伤的裴叙无人照拂,只能可怜兮兮地依靠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突然回头,向她的方向看了过去。 苏绣冷不防对上他视线,竟是心慌地放下了车帘,心跳莫名加速。 那一眼太远,那一眼也太快,她根本就没能捕捉到他的表情,也就不能猜出他心中所想。 苏绣捂住心口,静默了好一阵,这才平复了情绪,再次掀帘,往外看去。 但这个时候,裴叙已经不在原地了。 大理寺的门口空荡荡的,一如她空落落的心。 苏绣轻叹一声,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收回了目光。 从大理寺到郭府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 没待马车停下,晕死的郭伯言就苏醒了过来。 缓了一阵后,他回想起刚才所发生的种种,眼神复杂地看着苏绣。 苏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假笑问道:“阿耶,你这是怎么了?” 郭伯言抿了抿唇,良久,才终于出声:“筱筱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嫁给那个禽兽的。” 苏绣:? 什么意思?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追问,马车就倏然停住。 他们到家了。 郭伯言莫名其妙地坚定一点头,就掀帘下了车。 苏绣看他离去,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经历了这长久非人般的折磨,苏绣累的不行。 她本想好好休息,一觉睡到天明的。 然而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被郭林氏从被窝里拉了出来:“筱筱快起来,跟你爹进宫了。” 苏绣一个劲儿地往床榻里边缩:“我不要进宫,我不要去给皇帝当妃子。” 郭林氏:…… 郭林氏:“你进宫不一定能当妃子,但你今天如果不进宫,恐怕活人都当不了。” 爱惜性命的苏绣一听这话,就像是打了鸡血般,一个鲤鱼挺身,坐了起来。 第37章 私闯皇陵到底不是什么小事,就算因为身份能逃过死罪,但活罪还是得受点儿的。 此次进宫的,不仅有她和郭伯言,还有陪同裴叙的昌平。 在看到裴叙时,郭伯言没忍住鼻子一哼,分外不屑。 苏绣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裴叙,以眼神询问。 但裴叙只轻叹了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正好圣人遣人传话,宣他们觐见。 一行人也没办法再交流些什么,沉默地随小黄门的脚步,走进了大殿。 苏绣和裴叙早就串通好了,有了统一的说词。 所以进宫面圣时,她一点都没在慌的:“狩猎那日,臣女身子不适,就先行离开,不巧在路上遇见了歹人。裴三公子本欲救我,却奈何寡不敌众,也被拖下了水。谁知那群歹人胆大包天,抢劫不够,竟还想去盗墓。臣女与三公子察觉此事,便想去阻止,却不想……误触了皇陵里的机关,致使皇陵塌陷。冒犯了先帝亡灵,臣女万死难辞其咎。但此事与臣女父母毫无干系,请陛下莫要降罪臣女父母,仅罚我一人罢!” 说完这些,苏绣眨了眨眼,挤出两行泪水,然后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这场戏做的极好,圣人听后,仿佛是信了,不仅免了他们的罪,还赐不少好东西,说是怜他们遇到这样的不幸。 看着眼前的一堆赏赐,苏绣差点没控制得住表情,叉着腰仰天大笑起来。 还好圣人还有要事与郭伯言和昌平相商,将多余的她和裴叙遣退了出去。 一踏出殿门,苏绣就停住了脚步。 裴叙察觉她的逗留,没忍住回头看她。 谁知一扭头,就对上了一双盈盈带笑的明眸。 好似盛了潋滟春。光,明媚得炫目,那眼底又像是有星辰点缀,璀璨生辉。 弯成月牙的眼睛,宛如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石,漂亮剔透,难以用言语表述。 裴叙对上她的视线,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直到苏绣笑着出声:“我发财了。” 尾音上扬,与一边的莺啼共鸣,分外悦耳。 裴叙愣了愣,似也被她话语里的欣喜感染,微弯了唇角:“这就能让你开心成这样?” 苏绣点头如捣蒜:“你这种有家产继承的纨绔子弟,是不会懂我们贫苦人家的感受的。” 裴叙:…… 说得好像郭家很穷似的。 顿了顿,他眉梢微挑,笑:“你这么喜欢钱,不如嫁给我。你嫁给我的话,我就在你的院子里堆一座金山堆一座银山,让你看个够。” 他的语气太过轻挑,苏绣听后,震惊的同时,心底竟暗暗滋生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像是喜悦,又像是失落苦涩。 就好比吃过蜜饯以后,再尝到柑橘酸涩的滋味,淡淡的甜蜜之后,泛起无边的苦涩。 苏绣愣了愣,随即别过脸避开他视线,闷声闷气地说道:“你可真了不得。” 也不知裴叙是真聪明还是真傻,他不但没有察觉出苏绣语气的变化,竟然还以为她这是在夸他,笑得更开心了:“我家好歹是世袭的爵位,所以家底还不错。我虽然不受宠,但我还是有不少……” 没等他把话说完,苏绣就阴着一张脸,从他的身前冷漠走过。 她的发丝被风扬起,轻轻拂过了他的脸颊。 暗香萦绕鼻端时,裴叙也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被她发丝扫过的脸颊。 有些痒,那酥酥麻麻的感觉似顺着肌理蔓延,淌入了他的心间。 漾开砰然的悸动。 这升起的异样情绪,令裴叙有片刻的失神。 他扭头看苏绣的背影,微蹙了眉头。 裴叙就是不明白女人的这一点。 莫名其妙地不理人,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令人琢磨不透。 在心底轻叹一声后,他当即抬脚,跟上了苏绣步子。 “你害羞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男婚女嫁,很正常的事,你嫁给我又不会吃亏,再说了……”他不知死活地在苏绣耳畔叨叨。 苏绣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回头瞪他:“裴三公子对谁都会说出这样的话吗?你若想要娶妻生子,随便找个人不就行了吗?我有什么理由非要嫁给你呢?你又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呢?” 她接连的质问,令裴叙瞬间愣怔在了原地。 这片刻的失神,使得他没能拦住苏绣。 苏绣深吸一口气后,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从他身边漠然走开。 他什么都不懂。 可什么都不懂……就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说出那样的话来,他是无心的,但如果……她当真了怎么办? 明明是她所期许的话语,可她却清晰的明白,那都是假的,当不得真的。 海市蜃楼一般,近在眼前,却虚幻得遥不可及。 留给她一场空欢喜。 垂在身侧的手逐渐紧握成拳,苏绣屏住了呼吸,加快了脚下步伐。 但身后的那人却像是一块狗皮膏药,如何都不肯放过她。 身后的脚步声始终紧跟,苏绣知道是他,就更想把他甩开。 在走过一座小桥时,她看见了前方转弯处的一座假山,顿时心生一计。 于是她加快了脚下步子,趁裴叙追来时,迅速躲到了那座假山的里边,透过交错眼前的葱绿灌木,静观外边的情形。 还好,裴叙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还以为她向前走远了,在假山前顿了顿后,就亟亟沿小道追去。 不多时,他的挺秀身影就消失在一片明媚春。色里。 苏绣也收回了目光,两臂环住膝盖,低垂眼睫看着地面。 “……裴叙大傻子。”她咬住下唇,许久,才闷声吐出这句话来。 声线微颤,带了几分哭腔。 既然他对她无意,他又为什么……要说出那样令人欢喜的话来? 真的是……太过分了。 苏绣紧咬了下唇,努力克制着情绪,可慢慢地,她的眼睛发涩,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什么都不懂,大傻子,臭流。氓,登徒子……”她抬起一只手抹泪,低骂道。 正此时,一把低沉嗓音响在了耳后,震得她登时顿住了动作:“我不懂什么?” 那人将声音压得极低,所以染了几分低哑。 像极了吹过竹林的微风,拂动枝叶窸窣,温柔且缱绻。 这声音太过熟悉,几乎是在他开口的瞬间,苏绣就猜出了他身份。 他来的突然,她缓了许久,才终于有了反应,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她本是想回头看他的,却突然被外边的一阵动静吸引了注意。 “宁王请留步。”少女的声音还有些稚嫩,脆生生的,像极了春日里的黄莺。 苏绣愣了愣,下意识地往外看去。 假山前的小道上,有一对男女一前一后地走着。 因为身后少女的唤声,前边的宁王停住了脚步。 见状,那少女加快了脚步,向他小跑过去。 隔得太远,苏绣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模模糊糊看到那少女递给宁王一件信物,宁王却轻轻摆首,拒绝了她的相赠。 然后,他毕恭毕敬地对她一揖,决然地转身离开。 宁王走后,少女还停在原地,将手里的物什放在心口,望着宁王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苏绣微眯了眼眸,努力看清了她的妆扮。 那少女挽了华丽繁复的发髻,发间佩琳琅发饰,不像是尚未出阁的公主,倒像是这后宫的嫔妃。 苏绣离开长安太久,对这皇城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她不清楚这女子的身份,又不想去问身后的裴叙,于是就闷闷地蹲着,在心底各种猜测。 真没想到,在这风云诡谲的皇宫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一段故事。 眼前枝叶交错,透过其间的缝隙,苏绣双眼发亮地看着外边小道上的女子,想努力看清她容颜。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裴叙一个大男人,也会这样八婆。 他也好奇那女子的长相,不知不觉地向苏绣凑近。 直到……将脑袋凑到了苏绣颈后。 清浅的呼吸扫过她耳廓,带起一阵难耐的酥麻。 就像是一条小虫子从她的肌肤上爬过似的,酥麻难耐。 苏绣在这个地方蹲的久了,本就有些腿麻,此时被他的呼吸一扰,更是没办法稳住心神,晃了晃后,就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砰”的一声,不仅吓到了裴叙,也将那少女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苏绣将脸埋在弯起的手臂里,羞窘得不敢抬头。 一看便知这少女的身份贵重,现在,他们撞破了她与宁王的私情,她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刚才洗脱了私闯皇陵的罪名,没想到,这才过了一会儿,她就倒霉地得罪了贵人。 苏绣想想,心里有些难受,没忍住一阵叹息。 但等了许久,响在耳畔的声音却不是那少女的:“你这是王八上身?” 声线低沉,格外好听。 苏绣愣了愣,下意识地抬了头,可目光尽头,却不见了那少女身影。 “诶?”她一阵疑惑。 裴叙半蹲在她身前,没忍住一声低笑:“早走了。” 就这么……走了? 苏绣不太相信,她拧了眉,狐疑地抬头看他。 但裴叙直迎她视线,眸底一片坦荡。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确无异常后,这才有了几分相信,手撑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然而她双。腿僵麻,起身的瞬间,腿肚子就像是有细细密密的针在扎一般,牵制住了她的所有动作。 苏绣一个不稳,就向前栽了去。 电光火石间,有一只手圈住了她腰肢,稳稳托起了她。 苏绣下意识地搂住了那人脖颈,身体便也不受控制地往他贴近,脑门撞在了他胸膛。 第38章 少女的馨香随风飘来,萦绕在鼻端。 和着阳光的明媚味道,丝丝缕缕地沁入他呼吸。 裴叙松松搂着她,下意识地睖睁了双眸,紧张得脊背僵直。 而靠在他胸膛的苏绣,亦是愣怔。 她的脑袋紧贴他心口,耳畔是他清晰的心跳声。 “砰--砰--” 一下接一下,就像是鼓鸣般,接连击打在她耳膜。 将那份悸动清晰传递到她心间,轻易地撩动她心弦。 一时间,苏绣竟忘了去推开他,就这样窝在他胸前,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谁都没有动作。 仿佛是过了许久,裴叙才终于找回了几分神思。 他微垂了眼睫,看着身前刚至胸口的苏绣,登时反应了过来。 他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突然撒手,往后倒退了半步。 骤然失去了依靠,苏绣一个不稳,就重重地摔倒在地。 “嘶--”手掌被磨破的锐痛使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眸底泛起盈盈泪雾来。 裴叙见她倒地,下意识地想弯身扶她,可就在他要动作时,他却突然记起了方才的异样情绪。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扰得他心绪紊乱,竟然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了。 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感受。 裴叙紧盯她乌黑发顶,抿直唇线,陷入了沉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就在他出神的这片刻,苏绣也挣扎站起来了。 她似乎在怨他的冷漠旁观,愤愤地瞪他一眼后,一瘸一拐地从他身边走过。 被风吹起的衣袂拂过了他手背,酥麻的触感拉回了裴叙的几分神思。 他扭头看她背影,愣了愣后,忙提脚追上:“喂……” 他欲出声叫她,可他看着她身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就停住了脚步,出神地看她远去。 时已入夏,御花园的风景正好。 花木繁茂,绿树成荫,琼楼玉宇掩在片绿意中,像极了人间的仙境。 而那女子身形袅娜,步履姗姗,不多时,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隐在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色中。 初夏的风惬意拂来,吹动了他发丝。 几缕青丝飘到身前,随风而动,轻轻地挠在他脸颊,带起阵阵的酥麻。 裴叙下意识地伸手,将其捋到了耳后,望着远处的风景,微眯了眼眸。 又是……这样的感觉。 心头止不住的悸动,扰得他无法集中思绪,什么都思考不了。 几片绿叶被风吹落,如舞蝶一般,翩然自枝头飞舞而下。 飞到装叙眼前时,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 然后收到眼前,缓缓松开了拳头。 但是那片绿叶已经被他揉皱,几道深绿的印痕横亘在叶身上,不可磨灭。 就像是她突然留在他心底的痕迹。 裴叙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将那难言的情绪压下心头。 他缓了缓神,然后抬脚离开。 等他回到殿门前时,昌平已经走了。 想来是久不见他身影,就提前离开了罢。 裴叙看空荡荡的殿前,心里是说不出的怅然滋味。 他的腿上还没有好全,所以来的时候,是与昌平道乘的马车。 但昌平走的时候,把马车给带走了。 无奈之下,裴叙只好拖着废腿从皇宫走回去。 也不知是他走的太快,还是昌平的车行的太慢。 等他回到侯府时,昌平竟然还没回来。 裴叙猜想她是拜访哪位好友去了,就没怎么在意,懒懒地瘫在榻上,等大夫过来。 行动得太久,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换药的过程冗长且无趣,裴叙等着等着,就斜靠榻上,阖眼睡着了。 午睡时做的梦,总有些虚幻。 一片白色光影中,裴叙看到了晃动的重重人影。 他伸手拨开人群,一步一步地往前找去。 也不知是找了多久,他终于到了尽头。 白茫茫的一片中,是道纤细袅娜的身影。 察觉到他的靠近,那人蓦然回首,明眸噙泪地他,带春哭腔说道:“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我的心意,也不懂……你自己的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裴叙也愣在了原地,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思考。 随他情绪变幻的,还有周遭的情景。 眨眼间,天旋地转,他眼前的人也随之消失。 等再次睁眼时,他身在一片荒凉之地。 空荡荡的荒原之上,寸草不生,除了黄土的颜色,是点缀的连片暗红。 大风扬起黄沙,迷了他的眼。 裴叙抬手挡了挡,再睁眼时,他看见了一身盔甲的父兄。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两人的直容。 可仅凭这那两道身影,他也能清晰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爹……大哥……” 看到那两人时,裴叙愣了愣,下意识地抬脚,想向他们走近。 就在他挪步的下一刻,大风再次吹起,漫天的黄沙席卷而来。 他的视界也就此陷入一片黑暗。 “三公子……三公子……“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梦境之外唤他。 裴叙的思绪有片刻的涣散,顿了顿之后,他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常随焦急的面容:“三公子不好了,夫人.....夫人她晕倒了!” 闻言,他拧了眉:“怎么回事” 常随急的说不清话:“这……还是请公子先过去看看罢。” 听过他的话后,裴叙紧蹙了眉头,心底升起隐隐的不安感。 没有再作停留,他不顾腿上的伤,跟常随亟亟赶到了昌平身边。 长安城总是热闹非凡,店铺林立,人流如织,喧闹吆喝的声音始终不断,惹得人心烦又欣悦。 苏绣挑起车帘角,出神地看着外边不属于她的热闹,心口浮起阵躁意。 坐在她身旁的郭伯言也心事重重。 苏绣回头看到他表情,慢慢放下了车帘,担忧问道:“爹,是圣人怪罪下来了吗” 圣人还是不能原谅她和裴叙吗 可既然不肯原谅,又怎么没有惩罚他们呢 苏绣想着,突然发现郭伯声烦心的并非此事。 听到她的询问,郭伯言愣了愣。 然后扭头她,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来:“筱筱不要想多了,圣人并没有怪罪,只是朝廷上的一些事情罢了。” 可若是高堂之事,圣人又怎会留昌平下来 自古,女子便不能参政。 郭伯言有意瞒她,苏绣便也不能再追问,只微了眼睫,陷入沉思。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困扰她很久,没过几日,她就知道了答案。 是裴家出事了。 定安侯和世子都战死在了沙场。 随这件事情传到她耳中的,还有另外的消息。 “听说啊,其实是定安侯通敌叛国,结果被同僚识破,就地斩杀了。裴家好歹是世代为将、保家卫国,边境的战士敬裴家先祖,就隐瞒了真相。”臂挎竹篮的大娘聚在街头,一阵絮絮碎语。 在她旁边的人附和道:“我也听说了,这事儿好像是真的。我有个侄儿在宫里当差,亲眼看见圣人对裴夫人和裴家三公子大发脾气呢!” “唉,裴家世代忠良,没想到如今,竟然出了这么个叛徒,把裴家的名声都给败坏了!”在旁边听话的人义愤填膺地怒道。 站在矮阶上的苏绣听完这些,顿了顿,就转身向她们走去。 她虽然戴了帷帽,但仅看穿着,也能辨出是富贵人家的千金。 几个大娘看到苏绣走近,下意识地噤了声。 她们没有说话,但苏绣却冷冷开了口:“没有远见的人永远都没有远见,捕风捉影、落井下石这种事情还真是做的得心应手啊。” 一行人见她身份尊贵,不能轻易得罪,所以谁都没有出声。 这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令苏绣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到前方,道:“你们唾弃裴家的同时,也请记得,他们曾浴血奋战,只为护你们的安宁。” 说完这些,苏绣再不停留,抬脚离去。 她本是出门来闲逛散心,结果却反倒惹来满心不快。 苏绣坐上马车后,始终都不能静下心来。 想到裴叙如今的处境,她就有些忍不住。 纠结许久,她终是挑起车帘,吩咐外边的车夫:“去定安侯府。” 但刚调转了车头,他们就被身后的人给拦住。 苏绣还以为马车停下是出了什么事,遂挑起了车帘,向车外看去。 在明明味昧的一片光影中,她到一道颀秀身影,高踞在马背之上,静默地看着她。 他逆光而站,一张清俊面容沐在暗色中,令人看不清表情。 无声的静默之中,渐生了几分压迫感。 苏绣对上他视线,愣怔得不知如何言语。 先开口的,是他:“不用去了。” 苏绣一愣:“为何?” 裴叙抿直了唇线,良久,才终于开口:“裴家与你,毫无干系。所以,不用你为裴家开口,也不用你去拜访。” “谁说我与裴家无干系”苏绣毫不犹疑地反驳道。 她直迎裴叙视线,开口坚定:“我……是你的未婚妻。” 第39章 苏绣虽然厚脸皮,但好歹也是女儿家,在大庭广众说出这样的话以后,难免有几分羞赧,脸颊发烫。 但她依旧是眼神坚定,始终直迎他视线。 逆着光,他的清俊面庞半沐天光半隐暗处,几分明朗几分渺茫。 苏绣静静地看着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握成拳,不经意露了几分紧张。 这句话炸在人群里,顿时令众人沸腾起来,议论纷纷。 可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苏绣一句话都听不到了。 她的眼里,是他的面容;耳畔,是她的砰砰心跳声。 除此之外,世间万物皆无声无形。 她一直在等他说话。 每多等一刻,她的心就提的越高。 等到他终于开口时,她的心像已提到嗓子眼,使她不得不屏住呼吸。 “郭小姐先前也说过,我们之间的这段婚事只是两家长辈的口头约定,做不得数的。”说着,他勒紧缰绳,调转了马头,然后微微侧首,以侧颜对她,“郭小姐对裴家的心意,言瑾心领了,你的这份关怀,我一定带给母亲,所以就请郭小姐不必再登门拜访了。告辞。” 话音落下,便再不留恋地策马离开。 脊背挺直,颀秀的身姿被光影勾勒,像极了入画的铮铮名士。 苏绣愣愣地看他远去,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直到人群之中,有人嗤笑出声:“真是丢死人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枚炸。弹般,轰然响在她耳畔,震得她心口一疼。 她下意识地向环望四周。 明明耳畔喧喧嚷嚷,什么都听不清,但她却总觉得,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说她不要脸。 苏绣紧阖了齿关,什么话都没有说。 下一刻,她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淡然地挑起车帘,坐进了车厢。 跟随在她身边的婢女见她情绪不对,担忧地出声询问:“小姐,你有没有怎样?” 苏绣轻轻摆首,静默地扭头看向车外。 被光影勾勒的侧颜干净得不染凡尘。 其实,她也不是特别难过。 放在膝上的手渐加了几分力道,将襦裙揉出了一团褶皱。 苏绣极力克制着情绪,开始自我安慰。 她是个冰雪聪明天资聪颖不拘小节沉熟稳重的人,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和愚蠢迟钝的裴叙计较。 无论她说些什么,他都不会懂的。 想着,苏绣抬手扶额,有一种想把自己眼睛挖出来的感觉。 这臭男人除了一张脸外一无是处,她是有多瞎,竟然看上了他,还为了他,丢了这么大个脸。 苏绣越往深处想着,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这天晚上,她将两人之间的事情全都翻了出来,仔细回忆,认真思考。 起先,她想到的全是他的不好。 他娇气不吃苦,他斤斤计较,他处处针对她,还出言调戏她,说她是他的小媳妇,却又在今日,残忍又决绝地否认了他们之间的婚事。 可回忆越往深处走,那些细节也逐渐清晰。 恍然间,她想起了在皇陵时,他的舍命相救。 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根本就来不及思考。 但他却下意识地将她推开,为她挡去危险。 苏绣缓缓抬手,按住了心口,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来。 他的心里,还是有她的罢。 只是,裴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措不及防,便也无法理清自己的感情。 她今天对他说了那些话,只会让他更加烦恼罢? 苏绣突然有些睡不着了。 她披衣起身,将窗户启开。 已经入夏,开窗的同时,那远处的蛙鸣也清晰了几分。 还好有夜风,吹散了几分聒噪。 苏绣趴在窗前,仰头看天上明月。 天涯共此时。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苏绣想了想,觉得可以去亲眼看看。 人嘛,不仅要敢想,也要敢做。 苏绣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就下了决定。 没有多做停留,她风风火火地就翻墙离去。 长安有宵禁,苏绣为了躲夜巡的士兵,还废了不少的劲儿。 等她终于到定安侯府的后院墙头时,她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 好歹也曾在定安侯府住过一阵子,苏绣对这个地方还算熟悉,没绕远路,就转到了裴叙的院里。 还没靠近,她便听到了簌簌的风声,凌厉且刺耳。 她循着声音步步靠近,在庭院之中看见了裴叙的身影。 他手持陌刀舞于月下,清冷的刀光将他笼罩其中,愈显他身影渺茫。 他像是在宣泄情绪,每一个招式都隐带着杀气,震得旁侧枝叶窸窣作响,不时掉落下几片绿叶。 可还没等那叶子落到他的眼前,那叶子就已被他的剑气所伤,碎裂在半空。 苏绣站在不远处,愣愣地看着他,眼底满是惊诧和讶异。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这般模样。 她一直都以为,裴叙只会些拳脚功夫来着。 苏绣抬手捂唇,掩去嘴角止不住的笑意。 真厉害啊…… 看来,她的眼光也不是很差。 习武之人对周遭的变化总是要比常人敏感些。 在苏绣靠近时,裴叙就已察觉到了。 于是他手腕一转,挽出一个剑花,顺势将陌刀竖到了背后。 一抬眸,他就对上了一双盈盈带笑的眼眸。 清澈明亮,像点缀了璀璨星光的黑宝石一般。 “你怎么来了?”裴叙眉头微拧,问道。 闻言,苏绣忙敛了唇边笑意,摆出一副正经模样。 她将手背到身后,优哉游哉地走到他身前站定,然后踮起脚尖向他凑近,弯了眼眸,问:“我为什么就不能来了?” 少女的清浅呼吸拂过他脸颊,而他的呼吸似也被她身上的馨香堵住了。 裴叙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稳住身形后,他避开她视线,支吾道:“我白日……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他退一步,苏绣就逼近一步,笑意就愈深。 盈盈带笑的明眸在夜色之中,像极了上好的黑宝石。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苏绣如是道。 裴叙抿直了唇线,没有说话。 静谧的夜里,除了簌簌风声和远处的蛙鸣,就只有他们的细弱呼吸声。 在这样的境况之下,时间都仿佛停止。 仿佛是过了一瞬,又像是过了半生。 裴叙终于垂眸,对上了她视线,启唇道:“今日,我都说出那样的话了,你为什么还来?” 苏绣笑:“因为我是一个虚怀若谷心胸坦荡温柔善良成熟稳重的女子,所以对你这样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就只能宽容了啊。” 裴叙:…… 真不要脸。 他顿了顿,随后持剑走到廊前,坐在了矮阶之上。 苏绣也跟了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她有些紧张,放在膝上的手不安抓搓裙面,纠结了许久,才终于开口:“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没听见罢。” 音落的瞬间,裴叙明显有些愣怔。 待缓过神后,他微勾了唇角,似乎在笑:“……无碍,我并未放在心上。” “裴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如果难过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说完,苏绣扭头看他,眼神坚定。 裴叙对上她那认真的目光,垂首低笑:“谢谢。” 一夜之间,他的父兄都出了事,裴家也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他现在是裴家唯一的支柱,身负的责任之重,可想而知。 所以苏绣看见他这个模样,还以为他是在强颜欢笑,紧阖了齿关以后,就母性爆发,一把拽过了他手腕。 裴叙猝不及防,竟然被她给轻易制服,被她紧紧抱住。 少女发间的馨香丝丝缕缕缠来,无声无形地沁入了他呼吸,逐渐弥漫在他心间。 裴叙埋在她脖颈间,下意识地睖睁了双眸。 “你想哭,就哭罢。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一个人伤心了,总不能一直这样憋着,总要找个宣泄口的。你哭的话,我一定不会笑你的。”苏绣一本正经地说道。 她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 他靠她太久,连那点震动都能清晰感知。 一时间,裴叙僵直了脊背,全然不敢动弹。 偏那姑娘毫无察觉,将他抱得更紧。 胸前的柔软紧贴在了他胸膛。 夏日的衣衫轻薄,裴叙屏住呼吸的同时,耳根也发烫起来。 到最后,他忍无可忍,猛地推开了她:“谁、谁要哭了!” 苏绣被他一推,顺势往后一仰。 还好裴叙在关键时刻控制住了力道,苏绣并没有摔得很惨。 她手撑地面,及时稳住了身形。 她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仰头看他。 身姿颀秀的青年沐在夜色之中,像极了落落修长的青松,气质挺峻。 他背对着她,沉默不言。 苏绣看着他背影,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因为那点儿不值钱的自尊心,放弃了这次宣泄的好机会。 苏绣没忍住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灰尘,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你可不能一直这样啊。长期压抑的话,迟早会出问题的。” 垂在身侧的手渐握成拳,裴叙抿紧了唇线,又羞又恼,完全不想搭理她。 苏绣就自顾自地在他耳边叨叨着,留了不少话。 她这人向来话多,裴叙都快听得耳朵起茧了,她才终于住口,后知后觉地仰头看天:“啊,都这么晚了。” 裴叙抱臂胸前,依旧沉默。 苏绣轻叹一声:“等我下次再来找你罢,我就先回了。” 说着,就往靠墙的大树走去,手扒树干,三下两下地爬上了树顶。 她低头看裴叙,笑得眼眸弯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哦。三公子可莫要忘了你以前说过的话。” 什么话? 裴叙扬首看她,一脸疑惑。 就在他沉思的这片刻,眼前落下一样巨大的物什—— 苏绣脚一滑,从树顶掉下来了。 伴随“砰”的一声巨响,她没忍住痛苦呻吟:“好痛!” 裴叙垂眸看她,微蹙了眉头,一脸凝重。 这人……是不是有病? 不是有后门吗? “我腿好像断了……”苏绣强撑着从地上坐起,素手按在脚腕处,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 裴叙:…… 顿了顿之后,他转过身去,半蹲在她身前,沉声道:“上来。”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苏绣就没有半点犹疑地趴在了他背上。 裴叙勾住她腿弯,缓缓起身,冷不防地来了一句:“你好重。” 苏绣:…… 苏绣:“呵,也不看看某些人,不懂得知恩图报,竟然还对安慰他一大晚上的恩人如此态度。要不是因为你,我会从树上掉下来,会受伤吗?” “我又没逼你来。”裴叙弱弱道。 “我胸怀大义温柔善良懂得对弱者施以援手,哪像某些人,不仅不知道感恩,还又笨又蠢,迟钝得跟块木头似的。”苏绣语如连珠。 裴叙:…… 这个时候,虽然还有夜巡的士兵,但裴叙的身上有令牌,那些士兵见后,也不敢为难他,任由他在这无人街头漫步。 夏日的夜风迎面吹来,温柔地拂过面庞,无比惬意。 苏绣伏在他肩头,清浅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扫过他耳廓。 痒痒的,却又无法去挠。 裴叙抿直了唇线,呼吸的频率似被她拨乱。 没走多久,就要到了郭府。 苏绣看着长街尽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问:“你的腿伤好了么?” 尾音轻柔,清晰响在他耳畔,勾人心弦。 他登时一愣,停住了脚步。 “……没好。” 为了体现这个“没”字,他还捉弄似的晃了晃。 吓得苏绣连忙搂住了他脖颈,不敢撒手:“那你怎么还能走路?” 裴叙敛了笑意,道:“……以前,跟着父兄练武,经常受伤,时间久了,伤口就好得比旁人快些。” 苏绣喃喃道:“这样啊……” “到了……”裴叙扭头提醒道。 却不料,随他转首的动作,两片柔软擦过了他脸颊。 离他极近的苏绣,吻过了他侧脸。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愣怔。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苏绣。 她惊吓地从他背上跳下,伸出的两手不断晃摆,语无伦次:“我我我没想亲你!不对!我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突然转过头来的!” 说完,就愤愤地一跺脚,转身跑了。 回过神来的裴叙连忙叫住了她:“反了。” 不远处的姑娘停住脚步,低着头转身过来。 她不敢抬头看他,转过身后,又像是蜗牛爬一般,扭扭捏捏地向他靠近。 走过他身边之后,她又跑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过了大门。 裴叙回头看她时,正看见从门后探出的一个小脑袋。 似没料到他会转头,苏绣明显有些愣怔。 她唇瓣几番翕动,终于出声:“你……早些歇息。” 难得见到她的这般模样,裴叙微勾了唇角,点头:“好。” 下一刻,苏绣就猛地关了门。 她背靠大门,双手合拢放在了心口。 掌下的心跳又急又快,那些隐藏的少女心思似乎要呼之欲出。 她……亲了他呢。 苏绣抬起一手,并指点在唇瓣,脸红红地想。 正出神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冷不防地响在耳畔:“小姐,你这这里作甚?” 第40章 大半夜的嘶哑男音像极了鬼招魂。 苏绣被这乍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不轻。 一时间,她的那些旖旎瞬间消散,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恐惧。 “啊啊啊鬼啊——”苏绣顿时发出了一阵鬼哭狼嚎。 这一声尖叫,差点没把她眼前的人吓晕过去。 “小姐是我啊。”老管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擦了擦额角汗,战战兢兢道。 苏绣顿了顿,这才睁开眼,仔细端详起眼前人来。 是经常守门的老管家。 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老管家问:“这大半夜的,小姐不睡觉,怎么还跑到这里来了?” 苏绣一本正经地答道:“有些睡不着,就出来转转。我现在有些困了,就先回去睡了。管家也记得早些歇息啊。” 老管家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怔怔地看她从眼前走了过去。 看她背影远去,老管家背手身后,没忍住笑着摆首。 时辰已经不早了。 折腾了大半夜,苏绣虽然有些累了,但精神还是挺好,没甚困意。 于是她便趁着月色正好,在自家后院晃荡了起来。 仰头看天上明月,苏绣生了些怅惘情绪。 也不知道,裴叙回去了没有。 望月许久,苏绣终于收回了目光,准备回房歇息。 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晃荡到了一处陌生的院落。 这地方一个人都没有,随处可见的荒凉。 杂草丛生,林叶繁茂得不见缝隙,像是常年没人打理的幽深之地。 风过枝叶,带起一阵窸窣声响。 这细碎的声音响在漆黑夜里,尤为诡异。 随着窸窣声响起的,还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歌声。 朦胧空灵,响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非但不悦耳,反倒是令人毛骨悚然。 苏绣后背发凉头皮发麻,紧阖了齿关,才不至于惊叫出声。 “呜呜呜……”她被吓得一阵呜咽,忙提起裙摆,匆匆忙忙从这里离开。 等回到房间时,苏绣翻来覆去,都没有睡意。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还能听到方才的歌声。 如泣如诉地响在她耳畔,诡异……却又异常熟悉。 仿佛是梦境,又好像是回忆,她的脑海里浮现起一个陌生女人的身影。 那个女人将年幼的她抱在怀中,神色温柔,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将这首曲子哼出。 但那女人的脸上却像是蒙了一层薄雾,无论苏绣如何去拨,都无法看清她面容。 歌声彻夜未歇。 苏绣被这样莫名其妙的梦折腾得又惊又怕。 醒来之后,她便急急忙忙找到了郭林氏,将这首曲子哼了出来。 郭林氏听着曲子,唇角的笑意似有些苍凉。 苏绣细心地注意到,不免疑问出声:“阿娘,这首歌……你听过吗?” 郭林氏没有反驳地轻轻颔首:“小时候,你就是听这首曲子长大的。” 所以在她梦境里的那个女人,就是郭林氏? 苏绣愣了愣,说不清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沉重了几分。 她将昨夜的事情讲给了郭林氏听,郭林氏片刻诧异后,笑道:“应该是府上的婢子听过以后,就将这曲子学了过来,守夜无趣时,就随口哼了起来。” 苏绣听后,觉得在理。 她还没来得及点头应和,就被郭林氏推了推:“好了,我看啊,是你这几日在府中闷坏了,所以胡思乱想。看今日的天气这么好,你就好好地出去转一转罢。” 苏绣很想说她昨晚已经出过门了,但这事儿实在不好开口,犹犹豫豫间,就被郭林氏推上了车:“府里还有好多事情要我处理,我就不能陪你了,所以筱筱一定要记得给阿娘买西市那家的胡饼回来哦。” 苏绣挑起车帘看她,略有些无奈。 原来是想吃胡饼了,把她当丫鬟使唤来着。 但郭林氏的话也没有不从之理,苏绣轻叹一声,到底乖乖离去。 因为那首曲子,她昨夜睡得不太好,所以白日里就没甚精神。 她打了个呵欠,吩咐陪同的婢女:“我有些累,先睡一会儿,等到了西市,你再叫醒我罢。” 说完,就头靠车壁,阖眼假寐。 可没待婢女叫她,她就在半途醒了过来。 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苏绣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猛然惊醒。 她在情急之下扶住车壁,这才没至于摔倒。 车外是一阵喧嚷。 苏绣缓了缓神,而后挑起车帘,往外看去。 车外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就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整个长安城给盖住。 只留了一条青石大道。 “小姐,这里人太多了,我们的马车过不去。”车夫如是道。 苏绣点了点头,随后弯身下了车。 城里乱成这样,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罢。 站定在地面时,苏绣望着人海尽头,微蹙了眉头。 在长街的尽头,似乎有一面旗帜扬起,随风而动,逐渐在她的眼里清晰起来。 红底黄边的旗面上,书了一个“燕”字。 随旗帜而来的,还有黑压压的一众士兵。 他们从长街的另一头过来,身披盔甲手握长枪,落落挺拔,英姿飒爽。 当先的那人,身骑骏马,面色清冷,淡漠面对这人群之中的闲言碎语。 银甲加身的青年高坐马背,抿直了唇线,神色清冷,头盔半掩他面容,愈将他面部的轮廓勾勒得冷峻凌厉。 他披光而来,像极了初升的朝阳,熠熠灼目。 “怎么是他领军做帅啊?他家不都是叛军吗?” “对啊,且不说他家里的事,这裴三公子好像也从来没上过战场罢?” “我看他文文弱弱的,怕只能躲在营帐里边罢!” 说着,竟有人笑出了声来。 一旁的苏绣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这些话。 她紧握了身侧的拳头,疾步向前走去。 在她拨开人群走到那几人的面前时,领兵的裴叙也骑着马,走到了她的身前。 听到那边的动静,苏绣也忘了反驳,下意识地转头,向他来的方向看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道上,一步接一步向她靠近,而那马蹄声,也一步比一步沉重,像是踏在了她的心头。 苏绣愣愣看着马背上的颀长身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睛竟有些酸涩。 她闭了闭眼,等再次掀眸时,视线却模糊了起来。 而不远处的那人,也停下了脚步。 “三哥,我不许你走!”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突然从人群冲出,双臂张开,横在了大道中央。 与此同时,裴叙也勒紧了缰绳,迫使骏马高扬马蹄,停了下来。 看着突然冲出的裴蔓,他眼眸微眯,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裴蔓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才不要听三哥的话离开长安!我也不要三哥离开阿蔓!三哥如果要走的话,就带上阿蔓一起吧!” 她虽然强忍着情绪,但终究是小孩子,说着,泪珠子就像是断了线般地落下。 如今,裴家失势,他走之后,定安侯府更是没了庇护。 他本是想送裴蔓离开,秘密地保护她,可却没有想到,她一个几岁的孩童,竟能从他属下的手里逃脱,找到这里来。 裴叙看裴蔓的眼神里多了些沉重:“阿蔓听话,回去。” 裴蔓格外倔强:“三哥回去的话,我就回去!” 裴叙闭了闭眼,冷声吩咐身边的常随:“秦禹,带她走。” 随后紧握了缰绳,驱马绕过了裴蔓,缓缓从她身边走过。 裴蔓本想去追,却被他身边的秦禹突然抱起,走近了人群。 与裴叙背道而驰。 裴蔓伏在秦禹肩头,不停挣扎着,也不停呼喊着:“三哥!我不许你走!你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回来好不好?” 从威胁到祈求,裴叙都不曾为她停留过半刻。 渐渐地,裴蔓陷入了绝望,放声大哭。 不远处的苏绣静静旁观这一幕,垂在身侧的手渐握成了拳,用力到骨节发白。 为什么……会这样? 连裴蔓这样的小孩都知道这个消息,可偏偏就是她……到了今日才得知? 为什么……他昨晚没有告诉她? 她在他的眼里,果然就是个外人吗? 苏绣总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隐隐作痛,逐渐蔓延开一片酸涩。 他冷着脸骑着马,从她的身前慢慢走过。 身后的千军万马也随随他的远去,逐渐遮挡了她的所有视线。 苏绣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低垂了眼睫,愣愣看着地面。 垂在身侧的手越捏越紧,险些就要将指甲掐进掌心。 真的是……太过分了。 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她不要再喜欢他了。 第41章 从长安到边境的路程遥远,浩浩荡荡的一众军队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才终于迎着风沙,抵达了两国交接处。 裴家的那件事情,使得燕朝在之前的大战之中大败,损失惨重。 所以裴叙这次作为主帅出征,并没有人看好他。 而驻守边境的将士们更不将他放在眼里,完全将他的命令当做耳旁风。 他们之间,有一个颇有威信的将军,陈寅。 那些将士们不听裴叙的话,却很遵从这名叫陈寅的将军。 裴叙见过他几次,是个很健壮的中年汉子,说话爽快,性子也直,藏不住情绪。 所以陈寅眼底的那些轻视,他看的一清二楚。 为帅者,不能没有威信,更不能为了在军中树立威信,而对将士们施压。 这样做的话,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接下来的好几日,裴叙一直都是个挂名元帅,除了视察士兵们操练的情况、研究这附近的地形外,其余的什么动作都没有。 对他的这番举动,军中的人倒是看不懂了。 一般来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这新来的元帅就只会瞎转悠? 是真无能?还是在等着放大招? 还没等到这群将士的疑云消散,变故突然发生。 好像是敌国的人得知燕朝调兵支援,有些坐不住了,来了个突然袭击。 两国休战了大半个月,这次终于交锋,镇守边境的热血男儿磨拳搓掌,蠢蠢欲动。 本来出兵这事儿,需要向元帅请示的,但陈寅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能懂些什么?恐怕还没上战场,就被吓得尿裤子了吧!” “陈将军说的对!”旁边有人举起长。枪,高声应和道。 于是,一行人就在裴叙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了军营,前去应战。 等裴叙勘察地形回来,已经没办法去拦住他们了。 “他们去了哪里?”裴叙微蹙眉头,沉声问留在军营的将士。 那老老实实的将士给他口头描述了一番,又在地图上为他指了指。 裴叙神色凝重地看着他指的那块地方,抿直了唇线,脸色异常阴沉。 “军中还剩多少人?”下一刻,他取下挂在旁边的盔甲,一边穿戴,一边问道。 那人答:“只剩元帅带来的那两万。” 所以,陈寅带走了军中的大半军力。 裴叙紧抿唇线,没有说话。 在最后系好头盔上的那根线时,他抬脚走出了营帐,迅速集结了两千精兵。 这些人全是父兄带出来的,他们感恩裴家,所以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对裴叙有所偏见。 在这上千人的面前,他高高举起手中雁翎刀,扬声道:“随我出战!” 落地有声,气势恢宏。 这件事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在赶去支援时,他眉间的褶子始终不能抚平。 他们前往的那个地方,虽然地势平坦适宜交战,但他们的身后却是一座大山,没有退路,只要落了败势,就只能躲到山林。 若进了山间,那就正中敌人下怀了。 裴叙越往深处想着,心底的波澜便久久不能平静。 这事,都要怪他。 等他带着援军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陈寅已带着军队上山,被敌人逼到了山脚。 他带的人不多,根本就不能和陈寅的人里应外合、顺利突围。 眼前的局势严峻,跟在裴叙身边的小将不免有些担忧,问:“元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裴叙望着那远方,微勾了唇角:“自然是……去救他们。” “可是……”小将惊措地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群敌军,登时变了脸色,犹疑不敢近。 裴叙紧了紧手中缰绳,暂先出列。 他稍稍调转过马头,回头看,沉声道:“一切按计划行事,没有我的指示,不可擅自行动。” 小将还没来得及应答,就见他扬鞭策马而去,带起一地尘埃。 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上前,与陈寅他们并肩作战。 小将想起他在军营的吩咐,到底扬起手臂,暗示身后的士兵们退下,消失在了这边山脚。 另一边,陈寅没想到裴叙会单枪匹马地过来。 他提刀砍向靠近的敌人,温热的鲜血溅到他脸颊时,他也扭头向裴叙看去,高喊道:“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这里添什么乱?!” 裴叙杀到他跟前,沉声应道:“我是元帅,怎么可能弃你们不顾?” 他吐字清晰,震惊的话语响在这混乱战场,震慑人心。 听到这话的,不仅是在他身边的陈寅,还有攻来的敌军。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敌军在得知裴叙身份后,更是亢奋,集中了火力向裴叙进攻。 虽说刀剑无眼,陈寅也不太喜欢裴叙,但裴叙终究是朝廷遣来的人,是安定军心的元帅,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轻易丢了性命。 陈寅权衡利弊,打算过去帮他一把。 但他太过注意裴叙那边的情况,一时间竟忘了防范,被敌人钻了空子。 敌军里的一个小兵见裴叙那边无缝可插,便将手中长枪瞄准了陈寅,在他失神的片刻,猛然刺去。 陈寅十五岁参军,直到今日,已在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所以也不可能被这个小兵轻易制服。 在他侧身避开攻击的同时,也递出了手中长。枪,给了那小兵致命一击。 “嗞——” 利刃插入身体的声音沉闷,响在他的跟前,也响在他的身后。 陈寅愣了愣,下意识地往后看去。 站在他身后的,是裴叙。 他的腹部插了支长箭,殷红的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溢出,逐渐染红了他衣衫盔甲。 那鲜血红的刺目,几乎令陈寅睁不开眼。 这支箭,本该是射中他陈寅的腹背。 可裴叙却为他挡去了。 震惊过后,陈寅很快反应过来。 他疾步走到裴叙身前,堪堪扶住了他胳膊,绷着声音问道:“有没有怎么样?” 裴叙轻轻摆首:“无碍。” 但鲜血侵染了衣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怎么可能没事? 陈寅紧蹙了眉头,心底格外沉重。 就在这时,裴叙对他下令:“上山。” 简简单单两个字,犹有千钧之重。 陈寅当即反驳:“绝对不行!如果我们上了山,他们就能采取火攻,把我们全部烧死!” “那我们突破重围,还是能撑到援军到来?”裴叙静静看他,一双漆瞳里毫无波澜,异常镇静。 陈寅紧抿了唇线,没有答话。 见他沉默,裴叙便再不顾他,甩开他搀扶后,步履平缓地走到山间,一脚踏在了石块上,扬声下令道:“上山!” 但他话音落下时,却无一人遵从他命令。 裴叙微拧了眉头,再次出声:“这是军令。” 音调虽降了下来,但气势却不减。 他的话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轻易拨动了名为震撼的那根弦,余音漾开,震慑人心。 有几个年纪稍轻的,已经被他话里的气势所震慑,且战且退,犹疑地走进了山林。 但他们仍在害怕陈寅,心里没底地看他。 陈寅对上他们的视线,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跟上他们脚步。 他的无声带头,令众多将士的心里定了定,陆陆续续地离开战场,避到林间。 裴叙留在后边善后,一面应付敌军,一面照顾伤员,到最后才与陈寅等人汇合。 山间花木繁茂,陈寅废了好大的功夫,找了块临近深潭的空地——如果敌军真用火攻,他们也能避到潭水里,减少伤亡。 裴叙搀着一名腿部中刀的伤员姗姗来迟。 陈寅看他行动吃力,指了一个人去接应。 可那人还没靠近,裴叙就失去了意识,轰然倒地。 陈寅知道他受了伤,但他穿着盔甲,却不知伤势严重与否。 陈寅见他动作带风,还有精力去照顾伤员,只以为他是轻伤。 所以,当陈寅眼睁睁看着裴叙倒地时,他万分震惊,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却有一道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跑出,奔到了裴叙身前。 那小兵看着文文弱弱,但动作却利落,三下两下地剥开裴叙的盔甲和衣衫,露出了那藏匿的伤口。 为了动作方便,裴叙将箭杆折断,只留了刺入体内的箭镞。 那箭镞埋在他心口下方,深深地嵌在血肉里。 可他在动作间没有顾及伤势,使得那箭镞移位,将伤口划得更深更大。 小兵将他衣衫褪去时,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开来,而那刺目的一团猩红,也映到了旁人眼底。 隔得近的士兵看到他的伤势,没忍住倒抽一口冷气。 震惊的同时,心底也浮现起无边的惊措。 所以,他究竟是有怎样的毅力,能带着这样的重伤,撑到如今? “还请这位大哥帮忙生火,烧些热水过来。”在他们出声的同时,裴叙身边的那个小兵也抬起头来,看向近处的一名士兵,冷静道。 被他点名的士兵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跑进了丛林里,找回一堆干柴。 等待的这段时间,小兵也没有闲着。 他从怀里拿出一卷白布,然后缓缓展开,露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奇怪工具。 旁边看着的陈寅挑眉问道:“你是随行的军医?” 在他出声时,小兵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后轻轻点头:“是。” 然后,便再不耽搁,为裴叙处理伤口。 陈寅没再打扰他,点了几个会医的士兵给他打下手。 山间的条件并不太好,很多东西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下,小兵的动作难免被束缚,总是犹疑许久,才继续下去。 紧张和惊惧的情绪逼迫着他,等他终于为裴叙拔出箭镞包扎好伤口时,他已是冷汗涔涔。 一旁帮忙的士兵忍不住问道:“这就好了吗?” 小兵擦了擦汗,音色里没见半点放松:“要等明日。” 今天晚上,是最关键的时候。 一定要时刻看着才行。 所以在其他人歇息时,他仍守在裴叙身旁,没有片刻休憩。 可彻夜守着终究不是个事儿,他困得不行,呵欠连连。 守夜的士兵看他撑得难受,提议说帮他,但却被他出声拒绝了。 就这样,一直坚持到了天明。 翌日,天边浮现鱼肚白时,裴叙眼睫轻颤,终于苏醒过来。 小兵得知消息以后,神色一松,展颜笑开:“他没事就好。” 可却没有急着去见裴叙,向他请功。 小兵像是累极,又像是刻意避开了裴叙,躲到了远处,靠树而眠。 担忧了一晚上,神经也绷了一晚上。 小兵这一觉睡的很沉,等他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丹霞融融,在天边染出一片红晕。 而霞光落下,将影子拓在了他眼睑。 小兵刚刚苏醒,意识还有些混乱,等他揉了揉眼睛看清身前人时,登时脸色大变:“裴、裴三公子……” 靠在树干的青年伤势未愈,苍白的脸因为晚霞的晕染,多了几分生动活力。 听到他的声音,青年侧眸向他看来,眉稍一挑,轻笑:“这里可不是长安。” 所以,普通的士兵都知道,不应该这般唤他。 第42章 他身后是血染般的晚霞。 侧过脑袋看小兵时,线条流畅的面部轮廓被天光勾勒,像极了丹青国手的惊世之笔,好看得耀目。 “你是谁?”裴叙微眯了眼眸,紧盯眼前人,藏于漆瞳深处的不只是璀璨星芒,还有暗涌的情绪。 小兵不敢直视他双眼,只得别开眼避过,低垂了脑袋,闷声应道:“……小的是从长安新来的军医。” 他不去看裴叙,便也难窥裴叙此时的神情。 得到他的回答以后,裴叙却再未出声。 一时间,周遭一片沉静,唯有风带来的远处高喝声——那是将士们在操练的过程中,所发出的呐喊。 裴叙没有开口,小兵也不敢说话。 长久的静寂之中,小兵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试图与裴叙拉开距离。 就在他挪开的下一刻,始终沉静的裴叙有了动作。 他落落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跟前,静静地看向远处。 “裴将军……”小兵愣了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但裴叙却紧抿了唇线,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静默离开。 看着他背影远去,小兵紧攥了衣角,心头升起阵阵不安来。 裴叙他……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了罢? 发现她是乔装打扮,潜入军营的苏绣。 在裴叙离去以后,苏绣也缓缓站了起来,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微蹙了眉头,若有所思。 但这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在他们被困山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裴叙都没再来找过她。 就像是忘记了她的存在一般。 这令苏绣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怅然若失。 “苏啸,元帅的伤口好像又感染了!”有一个青年匆匆忙忙自远处奔来,对她招手喊道。 化名苏啸的苏绣听到这话以后,当即起身,向报信的那人走近。 “带我去看看!”她没有询问,便如是应道。 裴叙的箭伤不轻,如果在这几天里没有好好处理,怕是要出事的。 在路上,苏绣担忧裴叙的伤势,眉间的褶子就没有平过。 而到了裴叙身边后,她更没法松开眉头了。 之前,她险些在他的面前暴露了身份,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再隐瞒过去。 苏绣在心里暗叹一声,随后取下了肩上的药箱,跪坐在了裴叙身边。 这一场战争来的突然,再加上陈寅轻敌,并没有将此战放在心上,所以燕朝的军队在出征之前,并没有多做准备,干粮帐篷之类的并未带足。 裴叙身为主帅,理应独自住一顶帐篷的,但帐篷不够,他便破例让旁人与他一道。 一个帐篷里住的人多了,便也没有太多的空处,所以裴叙就随便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 之前扒裴叙的衣服,那是在情急之下,她被担忧害怕冲昏了头,再加上那时的裴叙尚在昏迷之中,无论她做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然而现在不同了。 不仅她是清醒的,裴叙也是。 目光触碰到他那双明亮漆瞳时,苏绣就有些怯怯,手上的动作有些打颤。 身为大夫行医救人,扒人衣服这事儿她也不是第一次做。 但要她去扒裴叙的衣服,扒她心上人的衣服……她便胆怯退缩了。 说到底,她还是没用,不能说断就断说忘就忘。 哪怕一片真心被他辜负,她还是……卑微且真诚地喜欢着她。 苏绣闭了闭眼,心口处突然有些隐隐作痛。 “你怕我?”裴叙向来心细,当即注意到了这点异动。 苏绣将手收到身前,拘谨地放在膝上,垂首应道,声如蚊讷:“小的只是医术不精,怕伤了将军。” “哦?”他尾音上扬,隐带了几分笑意,“可我怎么听说,你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就算是将入黄土的人到了你手里,也能被你拉出来?” 苏绣假笑:“……那都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误打误撞罢了。” “误打误撞,你还敢为我拔箭?”裴叙斜眼睨她,浅笑吟吟。 苏绣不敢接话,只能转移了话题:“还请将军让小的看看伤口。” 闻言,裴叙眉梢一挑,顿了半晌后,才终于抬起手,解开了衣襟。 在这个过程中,苏绣始终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他,双颊耳廓红的像是红霞染。 “好了。”过了一会儿,裴叙在她耳畔低声道。 他话音低沉,像极了穿过竹林的风,温柔低沉。 苏绣一个激灵,猛地仰头看他。 冷不防跌入了他眼湖。 她跪坐他身前,裴叙为她稍垂脑袋,拉近了些许距离,所以她对上他眼眸,似还能在他眸底瞥见自己的小小倒影。 苏绣愣了愣,脸红红地垂眼。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好几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才终于壮起胆子,把咸猪手搭上了他胸膛。 之前太急,太过紧张,她只顾着为他拔箭处理伤口,所以其他的事情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现在,她将手覆在他坚实胸膛,与他再次接触。 “苏大夫这是在为我看病,还是在非礼我啊?”裴叙看着她红透的耳根,低笑道。 苏绣咬咬牙,定了半晌,才在羞赧胆怯之中找回了几分镇定。 她说:“还请裴将军忍耐片刻。” 苏绣虽然暂被美色冲昏了头,但她还是有职业道德的。 之后,她便收起了所有情绪,专心为裴叙处理伤口。 如果她现在还是苏绣的身份,她挺想给裴叙一个爆栗再加言语攻击的。 她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不爱惜身体的。 明明知道受了伤,却还在做这做那,让尚未痊愈的伤口继续感染恶化。 看着他胸口处的溃烂伤口,苏绣紧蹙了眉头,紧阖了齿关,才忍住没骂他的。 伤口恶化得有些严重了,所以等她为他换好药时,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她是辰时来此,等她收拾好一切,已经是午后了。 好巧不巧,在她要离开时,服侍在裴叙身边的人把午膳送来了:“裴将军,这是给你准备的。” 苏绣看了一眼他的午膳,登时黑了脸,冷笑连连:“你该不会是敌国的奸细故意来害裴将军的罢?常人都知道,重伤的人不可大补,有诸多忌口,我明明也在之前嘱咐过你们,所以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怎么还给他送这么多烧鸡烤肉来?你是想胖死他还是想害死他啊?” 送饭的小兵被她说得一愣一愣:“我……这……” 裴叙及时为他解了围:“是我让他准备的。” 苏绣闻言,更气了,叉着腰回头瞪他:“你是不是傻了?你……”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突然顿住,对上他眼眸,愣愣地说不话来。 糟了,她暴露了。 手下人对他如此不敬,可裴叙仍旧是神色淡然,沉静地看着她,目光悠远,不急不恼。 他的眼色极深,像极了夜空,又像极了深潭,总是令她看不清猜不透。 在他这样的注视之下,她总觉得自己无处逃避,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连带着那份难以言说的少女心思。 苏绣愣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有了反应。 她眨了眨眼,随即垂首避开了他视线,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声如蚊讷:“冲撞了将军,还请将军恕罪……” “这是我让他们为你准备的。”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裴叙自顾自地说道。 苏绣愣愣站在原地,不敢有半点动作。 裴叙也没再说话,只对送饭的那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一时间,偌大的帐篷内就只剩了他一人。 他也终于扬睫,抬首看她,对她说:“苏绣,过来。” 无奈的语气中……似还带了几分温柔。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苏绣没忍住一声轻叹。 她认命地向裴叙走近,坐到了他对面,一脸冷漠。 满桌的大鱼大肉,裴叙却只能可怜兮兮地端起小麦粥喝。 他常年都生活在京城,养尊处优,所以他的那些习惯也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就算在这样的境地这样的时间,他用膳的举止依旧从容得体,尽显贵公子的仪态风度,磨磨唧唧。 等他把碗里的粥喝了一大半,苏绣还是没有半点动作。 这令裴叙有些不解了,他轻放手里破碗,蹙眉看她,问:“不合胃口?” 苏绣扬起眼睫,对上他视线,一阵冷笑:“我不饿,我很饱。” 裴叙没忍住一个冷颤。 果不其然,她开始了她的一番声讨:“裴大将军还真是心思细腻明察秋毫待人体贴宽容大度啊,就算在几日之前识破了小人身份,也没有当即戳破,还耐心地等到今日,给小人备了这么一桌好菜。裴大将军这么做,是不是想要小人对你感激涕零俯首谢恩啊?小人身份低微,还真担不起大将军的盛情招待。” 说完,就倏然起身,决绝地往外边走去。 苏绣走了很远,都没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身后空荡荡的一片后,气得跺脚。 山间林木繁茂,溪水如带。 循着潺潺水声,苏绣找到了附近的一条小溪流。 她和一群大老爷们儿待在军营里,终究有诸多不便。 好几日都没能洗澡的苏绣见四下无人,便褪了衣裳,潜入了水里,打算好好清洗一下。 已入夏日,所以这水温也不算低,苏绣没在水里,非但没觉得冷,还觉得这微微的凉意熨帖人心,格外舒适。 苏绣将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只露出眼睛鼻子,她在水下吐着泡泡,心底的怒气随时间推移,逐渐如云烟散去。 好像……每当她面对他时,她的情绪总是波动最大。 也是面对她时,她总会莫名其妙地生气。 所以,她刚刚是在气他什么? “咕噜咕噜——”苏绣又往水底沉了沉,嘴里吐出一串泡泡。 他分明识破了她身份,可他为什么还要等到今日? 是觉得好玩,想要戏弄她吗? 苏绣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轻叹一声后,闭了闭眼。 繁茂交错的枝叶筛下点点碎光,暖暖地落在她身上,温暖惬意。 苏绣靠在溪边的石头上,放下了所有警惕,差点在水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所以当裴叙的声音响在她耳边时,她骤然惊醒,从水里站了起来——把她未着寸缕的事情全然忘记。 “苏绣——” 循着声源,苏绣看到了裴叙的方向。 看着他向自己走近,她登时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沉入水底,对他大吼了一声:“不许过来!” 裴叙被她惊得一怔。 趁他出神时,苏绣忙游到一边,胡乱地把衣服套上。 还好,在这个过程中,裴叙并没有过来找死。 等她急匆匆地收拾好,往裴叙的方向走近时,她发现那青年并不敢看她,紧抿了唇线看向别处,露出的耳朵被染得通红。 苏绣看着那红意,内心沉重。 她将目光钉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裴叙紧阖了齿关,没有说话。 就在苏绣将要发飙时,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要事,拽过她手腕,带她离开:“快跟我走!” 他人高腿长,苏绣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脚步。 她疑惑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回首看她,沉声应道:“来了。” “啊?”苏绣懵了片刻。 是敌人攻上来了吗? 等他们与军队的人汇合时,苏绣才发现,事情要比她想象中的严重许多。 攻上山来的,不是敌人,是火。 这山林间花木繁茂,却只需要一把火,就能将其焚灭。 山脚的火苗乘着风,很快舔舐到了半山腰,他们的脚下。 浓烟滚滚腾来,呛得一众将士呼吸困难,不停咳嗽。 望着那熊熊火焰,裴叙紧蹙了眉头,漆黑的眸底似也有火光摇曳。 果然来了。 “裴将军,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因为裴叙的出手相救,陈寅也对他改观许多,正视起这位年轻主帅,征求起他的意见来。 裴叙扭头看他,唇角的笑意浅淡,却自信得生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既是火攻,我们便以水迎战。” 闻言,陈寅愣了愣,扭头看一旁的深湖。 其时,微风吹过,拂动湖面的波光粼粼,映着天色火光,略有些刺目。 陈寅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叹:“不可能的。” 裴叙笑着没说话,只抬头望天。 今日的天气正好,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最适合以火攻山。 所以火舌吞噬了半座青山,扬起漫天的烟尘。 透过眼前的浓烟与飞尘望向远处,裴叙敛了笑意,冷声下令:“启程,继续上爬。” 闻言,陈寅神色大变:“你这是要我们逃吗?你觉得到现在,我们还逃得过吗?留在这面湖的旁边,我们还能多坚持一阵,可如果要我们离开水源,我们很快就被烧死的!” 裴叙扭头看他,一双漆瞳映在天光之下,是洞察人心的明亮清透:“那陈将军觉得,我们能在这里撑多久?” 第43章 一时间,陈寅失去了所有言语。 裴叙说得没有错,他们留在湖边,就算能暂时避过大火的侵蚀,但到了最后,却还是不能躲过敌人的进攻。 等敌人停止火攻时,他们已经精疲力竭,根本就再无剩下的精力反抗。 保住了一时的性命,但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全身而退。 裴叙转眸睨他,低笑:“走罢。” 话音落下,便拽过苏绣的手腕,拉她往山顶爬去。 他们走了很远,陈寅后知后觉地有了动作,抬脚跟上。 女子的气力本就不如男子,苏绣这才走一会儿,就累的气喘吁吁,有些跟不上了。 “我歇会儿。”苏绣扶住了身旁树干,对裴叙摆了摆手。 为了等她,裴叙也就此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站在她身旁,耐心等待。 苏绣歇了一阵,扭头看裴叙,微拧了秀眉,疑惑问道:“你就不累吗?” 裴叙唇角的弧度微扬,轻笑道:“你当我是你?” 苏绣顿了顿:“你莫不是在嘲笑我体弱?” 裴叙转首看向山顶,话语里带着笑意:“我可没说这样的话。” 苏绣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鼓了鼓腮帮子,提起衣摆,铆足了劲儿往上冲,一连超了好几个正在爬山的壮实青年。 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全然不见方才的虚弱。 看着她行动带风的身影,裴叙唇角的笑意愈深。 他本想抬脚跟上,可下一刻,一阵眩晕涌来,直冲他大脑,险些冲没了他的所有意识。 裴叙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晃。 好在他及时扶住了身侧树干,这才没至于晕倒在地。 从他身前经过的小兵见状,担忧问道:“裴将军,你没事罢?” 裴叙微微作痛的腹部,轻轻摇头:“无碍。” 然后强忍着不适,镇定如常的跟上队伍。 还没等到他们登上山顶,敌人就停止了火攻。 因为,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浇灭了燃烧的火焰。 发现敌军的火攻计划泡汤,同行的士兵们欣喜若狂,感激着上天的相助。 裴叙伸出一手,接住这无根之水,微勾了唇角。 随后,他整顿军队,令他们停下了进程。 陈寅问:“可是要与他们交战?” 裴叙轻轻摆首:“不可,最后的力气,要用在关键时刻。” 这深山里的条件恶劣,战士们被困已久,吃不饱睡不好,便也不能养精蓄锐,有足够的精神面对敌人。 如果他们现在就和对方交战,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全军覆灭。 陈寅没太懂裴叙的意思,眉头皱得愈深。 裴叙转首看他,在对上他视线时淡淡一笑:“你既然信我,不如就信我到最后……陈叔。” 最后的那个称呼,令陈寅下意识地一怔,错愕地抬头看他。 他眼眸沉邃漆黑,流转着倾城天光,分外耀目,像极了夜空里的璀璨星辰。 陈寅紧握了身侧双拳,心底升起了几分狐疑。 在燕朝的军队原地休整时,敌军也扫荡了上来,很快就找到了他们先前的藏身之地。 而到了这时,雨也越下越大,缠绵悱恻的雨丝呈瓢盆之势。 在豆大雨点的攻势下,林间的枝叶不断摇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无端挑动心弦,令人神经紧绷。 士兵们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只能任雨水打在脸上,淋湿了全身。 裴叙也一道淋雨,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他,眉间的褶子愈深。 见他傻愣愣地任雨水打湿,苏绣气得胸闷,忙脱了外衣,踮脚挡在了他头顶,为他遮去些许风雨。 她杏眼睖睁,瞪他,怒道:“你是不是傻啊?明明知道身上有伤不能沾水,你还任雨淋湿!我看你的伤不是在胸口,是在脑子上罢?!” 她的声音响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之中,气势被削弱了不少,竟还显了几分娇俏。 头顶的外衫在眼前覆下一片阴影,裴叙愣了愣,侧眸看她。 她气鼓鼓地睁大鹿眼,湿漉漉的,俏丽灵动。 裴叙对上她视线,没忍住低笑:“反正,你都能为我治。” 周遭是雨声嘈杂,苏绣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便踮起了脚尖,耳朵向他凑近。 淋湿的地面满是泥泞,分外滑脚。 裴叙堪堪扶住了她腰肢,凑到她耳畔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若是傻子,你也一样。” 这句话,苏绣听清楚了。 她愣了片刻,在反应过来后,狠狠地踩在他脚背。 她使的劲儿还不小,裴叙倒抽一口冷气,往后退了半步,却又因为脚滑,跌坐在地。 地面的泥泞溅起,沾染在他衣衫,分外狼狈。 苏绣看到他的这般模样,没忍住一阵嘲笑:“谁跟你是一类人了!我可没你那么傻!” 裴叙笑着看她,没有说话。 额前的碎发被雨淋湿,凝在了一起。 发的黑,衬着他肤的白,愈显他面如冠玉,好看的像从水墨画里幻化成形。 隔着雨雾,苏绣对上他眼眸,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裴叙摔倒以后,干脆背靠树干,不起来了。 雨水淌过眼睑,令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扬首看天,眼眸微眯,笑:“时间到了。” 在他出声时,苏绣也适时地回过神来,想起要去拉他。 她使劲拉扯他手腕,说:“那你还不起来,地上坐着很舒服吗?” 裴叙微垂了眼睫,顺她的动作将手臂搭在她肩上,微勾了唇角:“你可以试试。” 苏绣翻了个白眼:“谁要学你?”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整她还是真没力气,竟然将大半的体重都压在了她身上,活像是个无骨人似的。 裴叙虽然不胖,但也比她高出了许多,这样压在她身上,险些没把苏绣给压死。 苏绣恨得咬牙切齿:“你个肥猪!该宰了过年了!” 裴叙并未应她。 没有得到回应的苏绣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沉。 她屏住了呼吸,想抬头看他情况。 但目光还没落到他身上,变故就突然发生。 “砰——” 山腰处的那面湖突然决堤,水如巨龙般,以雷霆之势冲了出去。 上山扫荡的敌人措不及防,被卷入了这突如其来水流之中,随湍急水里撞来撞去,头破血流。 敌军见势不妙,想要逃跑。 但人的力量终究比不过自然,不多时,就有大半的敌军被水淹没。 敌人损失惨重。 得知了这个消息,陈寅按捺住心中欢喜,急匆匆地过来找裴叙。 但等他到时,裴叙已失去了意识,倒在苏绣的怀里,双眼紧阖。 陈寅见状,紧蹙眉头,问:“裴将军这是怎么了?” 苏绣面色凝重,道:“伤口遇水感染,有些发热。如果不尽快救治的,恐怕……会出事。” 陈寅愣了愣,当即着人过来,为裴叙支起帐篷避雨。 做完这一切后,他穿上了盔甲,转身离开。 苏绣着急裴叙的伤势,只在他离开时回眸一看,没有任何的询问。 她想,他一定是去应付敌军了罢? 不多时,苏绣便收回了目光,开始为裴叙处理伤口。 他淋雨的时间太长,伤口已经有些发白,隐隐透出几分血色来。 在为他处理伤口时,苏绣始终紧蹙眉头,心弦没有松下片刻。 她所有的注意都倾注在他身上,因此,当他突然睁眼,握住她手腕时,苏绣一惊,差点惊叫出声。 “陈将军呢?”他紧蹙了眉头,显然是疼得不行,声音也分外微弱。 苏绣对上他视线,道:“你不用管。” 裴叙闭了闭眼,然后强撑着起身,想要下床离开。 看他那阵势,显然是要去战场。 苏绣展开双臂,拦在了他跟前:“你现在这个样子,去了也只会拖累他们。” 裴叙紧抿了唇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捂住伤口,艰难出声:“我不去。”然后掀眸,对上她视线:“……你去。” 闻言,苏绣愣在了原地。 她没有听错罢? 他竟然让她这个弱女子,代替他去战场? 苏绣情绪复杂地看着他,气得心口疼。 不过,她好像是被裴叙传染,变得有些笨了。 裴叙并不是让她代替自己上阵,而是让她去传信。 为了护她周全,裴叙还令身边常随陪她。 接过他递来的信件,苏绣郁闷地将其放入怀里,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我一定送到陈将军的手里,不过你也要向我保证,不能离开这里。” 裴叙笑着颔首。 苏绣这才离开。 在去找陈寅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对劲。 既然裴叙这样信任他的常随,肯让他的常随护她,怎么不直接令常随去送信,还多此一举地支她前往? 他这样做,肯定是另有目的。 回过神来的苏绣气得不行,愤愤地想要回去,找裴叙理论。 但保护她的青年却拦住了她:“郭小姐,请随小人离开罢。” 苏绣问他:“你们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青年答:“此处危险,不宜久留。” “那他怎么不走?”苏绣又问。 青年顿了顿:“三公子,是主将。” “那我也不走。”说着,苏绣就要往回走。 “得罪了。” 可还没等她踏出脚步,她的脑后就一阵钝痛,随钝痛一起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眩晕。 苏绣一翻白眼,就晕死了过去,陷入了黑甜梦境。 意识散尽的前一刻,苏绣还在想,他让她离开,是不是觉得……她留在他身边,是他的一种拖累? 清醒时想着他,进入了梦境,她见着的也是他。 她看见了裴叙,银甲加身少年意气的裴叙。 身骑白马,踏光而来,他身后是一轮朝阳,他却比初升朝阳更加夺目,熠熠灿灿,不容人忽视。 但就在下一刻,朝阳陨落。 敌人四面八方地涌来,将他团团围住,将他逼到绝境。 随后高举弯刀,齐齐砍在裴叙身上。 鲜血四溅,染红了梦境。 苏绣一个激灵,突然睁开了眼。 被梦魇所缚,就算是苏醒以后,她还在后怕之中,捂着心口不断喘息。 “裴叙……”苏绣紧阖双眸,低唤。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缓了缓神,苏绣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环望四周。 她好像在一处营帐,里边的布置格外齐整,一眼看过去,都找不到其他杂物。 这地方,她好像从未来过。 苏绣愣了愣,随即掀被起身,挣扎着想要下床。 但她躺的太久,脚沾地的瞬间,气力不足,险些腿软地倒地。 “郭小姐,你醒了?”正此时,有一个妇人装扮的女子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这人的相貌过于陌生,苏绣愣愣地看着她,没忍住疑惑出声:“你是谁?” 妇人捧着托盘走到她身前,笑:“女子身在军营,有诸多不便。所以民妇是裴将军请来,特地照顾小姐起居的。” 闻言,苏绣有片刻失神:“裴叙……” 然后她突然抬头,对上了妇人的眼,亟亟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妇人答:“在军营啊……” 话音刚刚落下,苏绣便突然起身,跑了出去。 妇人转身看她背影,低声道:“粥还没喝……” 反正苏绣也没觉得饿,急匆匆地跑到裴叙营帐后,就什么都不顾地冲了进去。 正在为裴叙包扎伤口的军医察觉到身后动静,下意识地回头,向她看来。 擦过那军医的肩头,苏绣看到了面色惨白的裴叙。 她心头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跪坐在军医跟前,问:“他到底……怎么样?” “伤口感染,有些发热。好生歇息几日后,就能好了。”军医说着,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苏绣不太信他的话,之后,又为裴叙检查了一遍,发现他确无大碍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趴在裴叙床头,静静地端详他面容,心底一片宁静。 他没事……就好。 不知不觉间,苏绣竟勾起了唇角的浅浅笑意,甚至还大胆地伸手,去触碰他眼睫。 就在这时,他突然睁了眼。 第44章 “你……你没死啊?”在对上他漆瞳时,苏绣脑子一懵,话也就这样脱口而出。 裴叙刚一苏醒,就听到了她这样的话,差点没气得晕死过去。 他抬手按住眉心,紧阖了双眸,声音低哑:“你想我死不成?” 苏绣否认:“我没有你胡说。” 重伤昏迷了许久,裴叙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也没有别的精力揣摩苏绣话里的真假。 他没再说话,只闭眼揉着太阳穴,眉头紧蹙,似极为不适。 苏绣见状,担忧问道:“你还好罢?” 裴叙轻轻摆首:“无碍……就是有些头疼。” 就在两人对话的同时,有人挑起帘子,走了进来。 “裴将军。”来人见裴叙苏醒,下意识地唤道。 听到声音,两人俱是循声回首。 “陈将军。”裴叙说着,便要强撑着坐起。 但他现在的身体太过虚弱,这简单的动作做起来,都格外吃力。 苏绣忙扶了他一把。 就着苏绣的搀扶,裴叙这才直起身来。 利用完苏绣以后,他找借口让苏绣离开:“我有些饿了,你帮我熬一碗粥过来可好?” 苏绣看了看一边的陈寅,纵是心中不愿,却还是轻轻颔首,转身离去。 一时间,偌大的帐篷里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陈寅对上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下意识地垂首,避开了他视线。 他率先发问:“裴将军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裴叙倚在床头,肩披雪白中衣,脸庞被这颜色衬得愈发苍白。 但他长眉如墨绘,黑瞳如漆点,却是不容忽视的清俊凌厉。 陈寅不敢与他对视,他却始终将目光停在陈寅身上。 良久,终是薄唇翕动,出声问道:“陈叔,你是受父兄所托,故意做出那些事的罢?” 带头挑动将士们的情绪,将他们内心的想法激发出来,又故意在最后,率先表现出自身的钦佩与服从。 这欲扬先抑的做法,简直和裴令安一模一样。 说着,裴叙勾起了唇角的浅浅笑意:“陈叔,事到如今,你就不必再瞒我了。就算你不说,我也都知道。” 陈寅并没有立即答话。 营帐内沉默了许久。 终于,陈寅忍不住一声轻叹:“唉,三公子果然不好应付。” “我父兄是不是……还在世上?”裴叙犹疑着问出声。 在苏绣出现时,他便起疑了。 从长安到边境的路艰险遥远,郭家绝不可能让苏绣独自冒险。 就算苏绣执意前来,她又怎么可能轻易潜入军营,到他的身边?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而那个人,不是郭家的人,也不可能是分身乏术的昌平。 那就是裴令安了。 不出他所料,陈寅轻叹一声,点点头:“没错,这件事情,还请三公子务必保密。” 裴叙微蹙了眉头:“可是长安的事?” 陈寅应道:“是。如今的长安,危机四伏,裴大将军和少将军唯有隐藏行迹,方能行动自如。” 闻言,裴叙无奈地按住眉心,闷声道:“既然这样,为何不知会我们一声?害的阿娘和阿蔓整日以泪洗面。” 陈寅迟疑地说道:“裴夫人……是知道的。大将军是怕三公子太过冲动,让计划泡汤。” 裴叙:…… 真是亲爹。 “那我爹还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的?”裴叙恨恨地按住眉心,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寅答:“这个儿媳妇还不错。” 裴叙:…… 谁是他媳妇? 就在这时,苏绣捧着一碗粥回来了。 裴叙转首看她,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也觉得,他这个媳妇不错。 苏绣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放下手里的白粥后,就见鬼似的走了。 怎么办,她觉得裴叙这一伤后,更傻了? 她不太喜欢傻子。 看着苏绣远去,裴叙还以为她听到他们的对话以后,害羞了,所以他愣了愣,转头瞪了一眼陈寅。 这一记眼刀来的莫名其妙,陈寅瞬间懵了。 直到裴叙下令罚他,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寅无视军纪,擅自带兵离营,军法处置!”裴叙身着盔甲,在三军之前沉肃开口。 他尚未痊愈,脸色还有些苍白,沉重的盔甲压在他身上,他却仍旧是脊背挺直,显了几分瘦弱。 像极了摇曳风中的修竹,风骨不折。 陈寅算是军营里的老人了,很有威望。 所以裴叙的处决之言响在众人耳里,无意是惊雷炸开,惊起了一阵躁动。 军职稍高点儿的,没忍住出列,为陈寅求情:“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更何况当时事出紧急,陈将军没有向上级请示,就擅自离开,也是无可奈何的举动啊!” 话一出,有大半的人附和。 “请元帅饶陈将军一命!”像是早有谋划般,众人齐齐跪下,为陈寅求情。 站在高台之上,裴叙垂眸,看着脚下黑压压的一片,眼底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绝不轻恕陈寅:“若每个人都能以此为借口,那军令威严何在?” 说着,便不顾旁人的恳切目光,单手提起了砍刀,走到陈寅的身后。 “裴将军!”见到此情此景,有人惊叫出声。 裴叙并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 在千万人的注视之下,他高举了砍刀,然后,又重重落下。 有人不敢看这惨景,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就连陈寅,也绝望地阖眸。 天光落在刀背,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但锋利的刀刃并没有落在陈寅的颈,只从他的发鬓擦过,削落了几缕青丝。 “但念在陈将军立功无数的份上,可免死罪,以发代首。”裴叙睁眼,看向底下的万千将士,沉声道。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裴叙就有了动作。 “噗通——” 随砍刀的落地,裴叙也跪在了陈寅身旁。 他闭了闭眼,说:“令诸位犯险,是我失职。陈将军该罚,我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杖一百,动手罢。” 他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地震慑人心。 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旁人俱是一惊,久久不能回神。 见他们没有动作,裴叙再次开口:“这是军令。” 军令如山,无人敢违。 在他的无声注视下,执行命令的那两名小兵终颤颤巍巍靠近,扬起军棍打在他身上。 旁人受这刑罚,都会忍不住地痛呼。 但裴叙静默地承受着,从始至终,都没有哼出过一声,像察觉不到这疼痛般。 他没有出声,万千的将士们也保持沉默,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切。 于是这天地之间,便只有棍打的沉闷声响,一下接一下,击打在人的耳膜。 落声轻,着力却重,震得人神思恍惚、无法动弹。 渐渐的,他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崩裂,又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筑成。 然而,看到这一幕的苏绣却塌陷了心防,撕心裂肺地大喊出声:“住手!快住手!” 没有任何停顿,她朝裴叙奔去,试图赶走行刑的两人,带伤痕累累的裴叙离开。 却被裴叙拒绝:“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插手。” 虽然他极力克制着,但仍是掩不住声线里的轻颤。 “可继续下去,你会死的……”苏绣压着几分哭腔,道。 她紧盯着裴叙,视线逐渐模糊。 但裴叙却别开眼,避开了她视线。 他下令道:“继续。” 行刑的那两名小兵相视一眼,谁都不敢上前。 他们都清楚裴叙的伤势,也相信苏绣说的话。 他们怕,裴叙会真如裴叙所说,为此丧了命。 这样的责任,他们承担不起。 在两人的静默之中,裴叙闭了闭眼,再次提醒:“继续。一切后果,我裴叙一人承担。若是你们违抗军令,无人能保你们性命。” 他这般坚持,不允许任何人阻止,硬生生地受了这一百军棍。 等结束时,他终于坚持不住,在高台上晕死过去。 苏绣静静地看着,却没有上前半步。 她闭了闭眼,眼角有一行清泪划过。 她想,她或许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想回长安了……”苏绣抬手捂眼,低声喃喃。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因为这次受刑,裴叙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接连昏迷了好几天。 苏绣还是陪在他身边,悉心照顾。 却不再是以往的日以继夜、寸步不离。 在裴叙苏醒之前,郭家的人过来接她了。 苏绣也没有执意等他,连句告别都没有留下,便决然地坐上回京的马车。 马车颠簸起伏,逐渐远离这荒凉边境。 苏绣挑起车帘一角,出神地望着远处风景,心底也像是这四下境况一般,空的发慌。 道上空无一人,他没有追来。 到了现在,她还在幻想、还在奢求。 苏绣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所有决心般,轻轻放下车帘,隔绝了车外的所有景象。 明明她知道,知道他并不在意她,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拒她于千人之外,对她隐瞒了所有。 可她为什么……还执意前来? 她早就应该……放下了。 苏绣抬手捂眼,掩去了将落未落的泪水。 心底的情绪如同乱麻,搅成了一团,令她如何也理不清。 大脑里一片空白,苏绣靠在车壁,很快就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周遭的一切都变了样。 她像是处在一间上好的客栈,房间里的布置格外讲究,每一样物什都精致贵重。 苏绣有些头晕,她缓了缓,掀被下榻,往门外走去。 刚刚将手搭在门扉,就有一道声音从外边传来,止住了她动作:“你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些,可别让她察觉出端倪。” 第45章 莫要露了端倪…… 苏绣细想这话中意思,愣怔在了原地。 跟他们离开时,她并没有多想,看到来人的郭氏腰牌后,就坐上了马车,匆忙离开边境。 屋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近,就要走到她的跟前。 苏绣听到外边的动静,忙往后退去,重新躺在床上,佯作沉睡。 来人并未发现她的破绽,还以为她真的在睡觉,便放轻了脚步,缓缓地向她走近。 苏绣静静聆听那声响,下意识地抓紧身上锦被,有些紧张。 但他们好像没甚恶意,进屋的人在桌案上放下一样物什后,就转身离开。 临行时,那人还细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待那人离开后,苏绣终是睁眼,出神地看着头顶帐幔。 是她多想了吗? 这些人真是爹娘派来接她的吗? 可他们若真是郭家的人,又怎会鬼鬼祟祟说出那样的话? 因为裴叙的事情,苏绣的思绪本就烦乱,如今因为这段插曲,她更是头疼。 她和裴叙从皇陵死里逃生的事情,毒蛇肯定知道。 毒蛇还没有得到归真,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轻易地放过她。 如果这些人是毒蛇派来的,她又该如何是好? 越往深处想着,苏绣的思绪便越乱。 她紧闭了双眼,伸手按住眉心。 可她离京时,并没有对郭家告知去向,毒蛇又是如何知晓她处境的? 如果毒蛇一直有派人跟踪,那她在边境时,他又为何没出手? 边境的军营里混乱,那个时候动手,明明更轻易才是。 苏绣左思右想,决定试探一番。 于是她假装苏醒,唤来了守在屋外的人。 闻声进屋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相貌清秀,畏手畏脚地站在她身前,有几分拘谨。 苏绣看了她一眼,问:“我们还有多久到长安?” 那人答:“回小姐的话,不出意外的话,明晚之前就能到了。” 苏绣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她看过他们的路线,确定是回长安的方向。 既然他们真要送她,那等到了长安再考虑,也不迟。 于是苏绣心安理得地坐着他们的车,重回故土。 进城以后,那行人果然暴露,载着她往与郭府相反的方向驶去。 苏绣见势不对,当即迷晕了身旁婢女,和她互换了衣裳,然后挑起车帘,装出一副难受的模样:“大哥,我肚子疼,你能不能先停一下,让我去方便方便……” 这样的事情难免不好开口,所以她压低了声线,没有抬头,外边的车夫竟被她蒙混了过去,停车等她:“那你可得快些。” “好。”苏绣一边应着,一边往人群之中躲去。 她本以为能这样轻易逃脱,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人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车夫应是想查看车内情形,却发现她和婢女身份掉包的事情,忙叫人向她追来。 苏绣见状,拔腿就跑。 街道上虽有人来人往,能掩去她身形,但身后的人穷追不舍,苏绣怎样也不能甩掉他们。 无奈之下,苏绣胡乱闯进了一家宾客如云的店面。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闯,竟然闯进了青楼。 许是没见过小姑娘闯到这里,里边的人都有些惊讶,愣愣地看她在里边横冲直撞。 在满屋的脂粉味里,苏绣也很快意识到这件事,羞窘地红了脸。 但身后的人已追了进来,她没有办法从这里退出去。 她终究是女子,跑不过成年的男人。 不多时,他们就逼到了她身后的不远处,眼见得就快追上她。 苏绣咬咬牙,在转角的时候,迅速躲进了一边的房间。 她将耳朵贴在门扉,静静聆听外边的动静。 那些人似乎没发现她踪迹,从门前走了过去。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渐远,苏绣这才松了口气,转身靠在门上。 在转身的同时,她也在不经意间跌入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 “小娘子……是何人?”女子几分惊几分疑,诧异地站在她身后。 她应是青楼里的姑娘,穿着打扮与外边的小娘子大不相同,妆容秾艳,衣衫薄透,妩媚动人。 似乎对苏绣的突然到来感到意外,她紧攥了衣角,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同样惊诧的,还有苏绣。 在看到身后之人时,苏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但她的背后是门扉,这一退,自然是不可避免地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吱——” 因为这声响动,方才离去的人去而复返,敲响了这个房间的门:“里边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这熟悉声音时,苏绣睖睁了鹿眼,满是惊惧和慌张,看向那女子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祈求。 对上她的视线,那女子愣了愣,然后拽过她手腕,带她藏进了衣柜里。 “还请小娘子待在这里,什么话都不要说。”女子静静地看着她眼睛,如是叮嘱道。 说完,女子轻阖上柜门,转身往门口处走去。 苏绣躲在狭小的衣柜里,什么都看不见。 但在一片漆黑里,她的听觉却比往常更灵敏。 “嘎吱——”她听到那女子启开了房门,对外边的人说:“多谢几位公子关心了,奴家只是在找寻一样东西时,不小心碰掉了首饰盒。几位公子既然都来了,不如进来,让奴家陪你们喝几杯?” 苏绣在听到她后半句话时,紧张地揉皱了衣摆。 这个女子……信得过吗? 万一外边的人发现了她,那她该如何是好? 苏绣闭紧了眼,集中了所有注意去听外边动静。 终于,她听到了对方的回答:“不必了。” 话音落下时,便也转身离开。 沉寂了片刻,她又听到有人关门的声音、有人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下一刻,柜门被启开,天光射入,映亮了她的视野。 苏绣下意识地抬头,对上身前人的清亮眼眸。 “他们已经走了,没事了。”那女子抿唇微笑,对她说。 苏绣从衣柜里出来,自然没能逃过她的追问:“小娘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我看那群人不像善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苏绣愣了愣:“我……应该是回家罢。” 那女子看着她,眼里多了几分歆羡:“真好。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我爹娘了。” 似提到了伤心事,说着,她眼眸浮现起盈盈泪光。 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苏绣对青楼女子的印象,向来都不太好。 她一直都以为,青楼女子就是专害人的狐媚子,勾走男人的魂儿,害其家破人亡。 但此时此刻,苏绣看着眼前人,心底的有些东西,似乎在慢慢地崩裂了。 苏绣犹疑地问道:“你为何……不能回家呢?” 那女子无奈摆首,叹:“我已经……没有家了。无依无靠的女子,就像是水中浮萍,被命运捉弄了。” 苏绣闻言,久久不能回神。 对了,这世间的人,大都是身不由己,没有谁愿意遭遇不幸,被污泥染身。 如果当年,没有师父将她救起,可能她就会落到人贩子的手里,被卖到这种地方罢。 她往深处想着,心底的情绪愈发复杂。 “你……叫什么名字?”她抬头看着那女子,问。 那青楼女子虽身处此地,却未曾被风尘所染,依旧是秀雅清丽,明亮的眸子像是被星辰点缀,干净剔透。 “落玉,我叫落玉。”她对上苏绣的视线,盈盈笑道。 苏绣也笑:“你的名字……真好听。” 怕那群人仍在此地,苏绣也没有急着离开,所以她就留在了落玉房间,等待恰当的时机。 恰巧落玉这阵子身体不适,妈妈也没逼她接客。 所以落玉有大把的时间陪她。 苏绣问她:“你……不是一般人罢?” 看落玉的谈吐举止,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倒像是……教养极好的名门之女、大家闺秀。 落玉闻言,轻笑着摆首:“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一样,一样会生老病死,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又有什么一般和不一般呢?” 苏绣笑着没答话。 她还是不要再追问的好。 如果落玉真曾是贵家小姐,那她跌落到如今的身份地位,心里一定是不好受的。 她若继续追问,无疑是揭开了落玉的伤疤,令落玉更加难受。 但苏绣不愿开口,却不意味着旁人也会沉默。 就在下一刻,有一个醉鬼撞开了房门,口齿不清地念着:“落玉,我要见落玉……我要见,那个前朝的贵妃,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屋内的两人俱是愣怔。 尤其是落玉,瞬间白了脸色,表情大变。 苏绣察觉她异样,忙起身去赶那酒鬼,使劲将他给推了出去:“也不知道你这种人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又臭又脏,还不如一个乞丐,说不定乞丐都比你体面。我要是你的话,早躲到棺材里不敢见人,哪像你这样恬不知耻地到处瞎晃、胡言乱语!” 说完最后一句,苏绣也抬起一脚,把他踢倒在地。 解决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打算回去,好好地安慰落玉。 可刚一转身,她就和不远处的人打了个照面。 “郭小姐,请跟我们走罢。”站在最前的那人静静看她,如是说道。 苏绣紧攥了拳头,没有说话。 “出什么事了?”落玉见她久不归去,没忍住向她走近。 在转头看见另一边的男子时,她登时愣在了原地,不可思议地低唤:“齐统领……” 听到这个称谓,苏绣有些缓不过神,她扭头看长廊另一头的男子,微蹙了眉头。 统领…… 那他便不是毒蛇的人了。 所以,究竟是谁派他过来的? 第46章 “苏绣,苏绣……”睡梦中的人喃喃低唤,突然惊醒过来。 守在床前的人见他苏醒,忙凑了过去,问他:“三公子,你可算醒了,有没有怎么样?” 裴叙缓了缓,神思恍惚地摇了摇头:“无碍。” 他抬手按住眉心,沉声问道:“苏绣呢?” “苏姑娘……”陈寅犹疑着开口,“已经走了。” 闻言,裴叙的动作一顿。 他出神许久,才终于抬起头来,对上陈寅的双眼,愣愣地问他:“她……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陈寅轻叹一声:“就在你昏迷的期间,郭家的人从长安来接她了。” “这样啊。”裴叙轻轻点头,低垂了眼睫。“那她走之前,可说了些什么?” 纤长的睫羽在脸颊上落下小小阴翳,愈衬得他肤色如玉质白皙。 陈寅答:“苏姑娘只让你保重。” 得到答案以后,裴叙没再继续追问。 待陈寅离开,他欹靠在床沿,愣愣地出神。 她离开也好。 边境不安稳,始终让她留在这里,只会让她受伤。 可她为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呢? 裴叙想不明白。 这个疑问就像是藤蔓般,在他的心头疯狂生长,缠绕了他的所有思绪,令他无法思考。 他烦躁地将五指插进发间,紧阖双眼,在心底暗叹了一声。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没有苏绣的消息。 但父兄的人却从长安传来了另外的消息—— 左相近日频频远出,恐有异动。 裴叙看过信条后,微蹙了眉头,将其放在跳动的烛火之上。 如果左相真要谋反,在长安动手……那身在长安的她,该如何是好? 裴叙想着,始终不能放下心。 待信条化作灰烬后,他叫来了心腹,沉声吩咐道:“你替我回长安一趟,探城内情形,还有……郭家。” 裴家有昌平坐镇,应不会出什么大事。 那人得了他命令,快马加鞭赶回了长安,没用几日,就带回了消息:“长安城内戒备森严,郭家的人皆闭门不出,难探虚实。” “那郭家大小姐如何?”裴叙闭了闭眼,问。 “大小姐并未在郭府。”心腹答。 闻言,裴叙睁开了眼,蹙眉看他,问:“苏……郭筱她不在府里?” 心腹愣了愣,说:“是。” 一时间,裴叙的整颗心就像是沉入了深海,见不到半分光亮。 郭家没有闭眼隐瞒苏绣的行踪,所以不可能是探子的消息有假。 但苏绣是坐上了郭家的马车,才失去了行踪。 既然她没有回到郭家,那就是说……来接她的人,并非是郭家人。 如果那行人不是郭家派来的,那会是谁的手下呢? 电光火石间,陆邕的面容浮现在他脑海。 在皇陵时,他给陆邕的归真并非成品。 陆邕为了归真,再次掳走苏绣,也不是不可能。 苏绣屡次从陆邕的手上逃脱,以陆邕的性子,难免会恼羞成怒。 所以现在的苏绣,是处在危险之中。 一想到她此刻的处境,裴叙就慌乱得定不下神来,在营帐内来回踱步。 来他账内的陈寅见状,一阵疑问:“三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裴叙被他的声音拉回几分神思,愣了愣后,道:“无碍。” 陈寅也没再追问,抬脚向他走近,对他汇报敌军的情况:“上次一站后,敌军就未再进攻。据探子回报,敌方的军队往后退了二十公里,我们可要追过去?” 裴叙微拧了眉头,陷入片刻沉思。 愣了愣,他道:“对方这样做,很有可能是在前方设下了什么陷阱。你先带两千精兵前往,试探敌情。” 陈寅得了命令,立马集结了士兵,往敌军的方向追了过去。 带回的消息对他们很有利:“敌军死伤惨重,主将也受了重伤,不能坐镇指挥。” 将士们听后,欣喜若狂,恨不得当即出战,将敌军打得个落花流水。 但裴叙却心情沉重。 他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可他又始终想不明白,只有先带了大半军力,去围剿敌军。 也不知敌军是无力迎战,还是被他们的气势所骇,竟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很快,裴叙和大军就远离了他们的阵地。 随着距离的拉远,裴叙心头的那阵不安愈发猛烈。 是夜,他披衣而起,离开帐篷,走到了外边。 守夜的将士们在军营里来回巡逻,时刻提防着敌军。 裴叙离开军营,坐到不远处的一块草坪上。 边境的月亮似乎要离地面近些,玉盘似的清晰明亮,仿佛触手可及。 因为月亮,星子黯淡了许多,点缀在深蓝的夜幕之中,难以分辨。 天上的星月,和地上的烟火成辉。 裴叙身处高地,将底下军营的情况尽收眼底。 他垂眸看零散在军营里的星火,微眯了眼,思绪也像是燃起的篝火般,随风摆动。 敌军不断撤退,真的是无力应战吗? 如果可以,他自然想将扰乱边境安稳的敌军悉数歼灭。 可现在,他面对落荒而逃的敌人,心底却浮现起浓烈的不安。 在之前的山林之战中,有不少的敌军死在滑坡中,所以对方现在的兵力,并不能和他们抵抗。 再者,敌方的部落好战,与周遭的国家水火不容,也不可能得到援助。 所以,他担忧的究竟是什么呢? 夏夜的凉风吹来,拂动他发丝。 被吹起的发丝挠在他脸颊,带起微微的酥麻。 像极了她给他的感觉。 止不住的轻微悸动。 一想到苏绣,裴叙就忍不住闭上眼睛,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上次遣去长安的探子,还没有带回她的消息来。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只希望,她没有落到陆邕的手里。 裴叙轻吐出一口气,将脸埋在了掌心。 如果……如果他在长安就好了。 他在长安的话,就可以找到她,护她周全。 想到这里,裴叙突然愣住。 如今,边境不稳,长安城内的左相蠢蠢欲动,燕朝腹背受敌,处在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他怎么……还在想她? 还在想着,丢弃了身上的担子,去找她? 裴叙从掌心里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 他这是怎么了? 心头的疑惑未解,便又浮现新的疑问。 裴叙抓了抓头发,烦躁得坐不住。 终于,他站起身来,踏上了回营的路。 这边的事情,他要不要问问父兄? 父兄征战多年,一定会知道这边的事情是为何。 也不知道,父兄如今,身在何处? 正在他出神时,突然有人在远处出声,拉回了他神思:“三公子。” 裴叙一愣,抬头向前方看去。 从夜色尽头走来的人,正是陈寅。 “三公子,大将军和少将军传消息来了。”站定他身前后,陈寅微喘着说道。 裴叙眉梢一挑,笑:“我正想打探他们消息。何事?” 陈寅答:“左相动手了。” 闻言,裴叙脸色大变,往军营的方向亟亟赶回:“糟了。” 陈寅还没反应过来,他却已走远。 陈寅愣了愣,忙抬脚跟上,不解问道:“三公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叙紧抿了唇线,沉声答道:“若长安动乱,那邻国自不会错失这个机会,对边境发起进攻。如今,我们被敌军带远,恐怕是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还有一层,他不敢说。 如果边境也有左相的人,以镇守原地的兵力,根本就撑不了多久。 届时,国门大开,燕国岌岌可危。 乱的就不止是长安城了。 回营以后,裴叙没有停留片刻,当即敲响了军鼓,令休整的将士们启程出发,回到阵地。 胜利就在前方,将士们不懂这突然的撤退是为何,皆升了不满愤懑之情。 裴叙站在高台之上,冷睨三军,道:“敌人欲调虎离山,攻打燕国。若我们再不归去,那留守在阵地的兄弟们,我们是再也见不到了。” 听过这简单的解释,众人的情绪才有所平定,乖乖地随他撤退。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们到时,敌军正在攻打边城。 困在城内的将士们传不出消息,只能苦苦独撑。 还好,他们来不算晚。 见裴叙领军归来,城内的将士们也再无畏惧,大开了城门,里应外合,将攻城的敌军一举歼灭。 战后,裴叙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诱他们离开的敌军,和攻城的军队,并非是同一国家的。 “这左相……还真会算计。”裴叙扔掉手里的两方旗帜,微勾了唇角。 为了夺得皇位,竟不惜和敌国联手,打算扰得边境不得安宁,最后再扣圣人一顶治国不力的帽子,顺理成章地篡位。 待他登基以后,还能一举“平定”边境,赢得一个安国兴邦的美名,令世人忘却他篡位的事情。 老奸巨猾。 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后,裴叙试图和父兄联系。 他已经有大半月未得到长安的消息了,也不知道长安现在的局势如何?阿娘和阿蔓过得好不好?苏绣……又怎样? 不同的疑问在他脑海盘旋,扰得他情绪紊乱。 裴叙按住了紧蹙的眉心,深深地闭了眼。 “三公子。”正此时,陈寅走了进来。 在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身披斗篷的男子。 裴叙闻声抬手,在看到那神秘人后,下意识地蹙了眉:“这是何人?” “这才多久没见,你就把我忘了?”说着,神秘人揭下了帽子,露出了俊逸面庞。 裴叙对上他视线,有刹那的错愕:“大哥?” 裴澍冷笑:“多谢你,还能记得我。” 裴叙:…… 裴叙:“你怎么突然想起我这个弟弟来了?” 裴澍向他走近,大大方方地坐到他位置,道:“阿爹知道你放心不下长安的媳妇,让我来接替你。” “是放心不下我守城罢?”裴叙静静陈述。 裴澍点头:“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裴叙没有拒绝,心情愉悦地和他互换,启程回往长安。 临行之前,他挑起车帘,看戴上人皮面具、伪装成他的模样的裴澍,笑:“大哥,你可要抓紧。” 车外的裴澍微蹙眉头,满脸不解:“什么?” 裴澍的人皮。面具太过逼真,像极了另外一个他。 裴叙看着大哥,突然有几分不自在。 良久,裴叙叹了一声:“你还没有媳妇。” 裴澍:…… 裴澍:“呵,说得像你有媳妇似的。” 裴叙回答得理直气壮:“我当然有。” 裴澍也回答得冷静:“人家不会嫁你的。” 听到这句话,裴叙顿时石化。 好像……苏绣是从来没说过要嫁他。 但裴叙不在乎,就当他想反驳时,车夫却已扬起了长鞭,策马离去。 不多时,裴澍的身影就在他眼里化成了一个小点。 “大哥,保重。”看着裴澍犹在原地的身影,裴叙微勾了唇角,低声道。 从边境到长安,还是有好几日的路程。 裴叙为了尽快返京,将马车换成了骏马,不分昼夜地赶了回去。 如今,左相已经控制了整个长安城,城内的局势严峻。 所以裴令安的人就在城外接应他。 裴叙累的不行,翻身下马时,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晕厥。 接应的人见他面露不适,问道:“三公子,你怎么了?” 裴叙轻轻摆首,说:“无碍,带我去见父亲罢。” 他的声音低哑,藏不住的疲倦。 还好裴令安早有准备,在城外挖了一条地道。 不多时,裴叙就跟着接应的人,潜入了城内。 裴令安也是满脸的倦意。 父子会面后,裴令安先将城内的局势告诉了他:“左相已经把整个长安控制了,圣人被困皇宫,生死不明。而朝上的重臣们,也都被左相的人时时监控着。恐怕我们的行动,会十分困难。” 裴叙听后,紧蹙了眉头。 他们不能贸然行动,只能静待时机。 而唯一的时机,就是左相得到玉玺,放松警惕登基的那天。 裴令安和他的想法一致,冥思苦想几天后,终于制出了护驾的方案。 做完一切后,裴叙静静看着父亲,眼神有几分迷离:“父亲,我们这样做,值得吗?” 当今的圣人,并非是明君。 他暴戾昏庸,把持朝廷的,向来都是左相。 就算他们拼尽了全力,将左相一党诛灭,可之后的圣人,会变成一个明君吗? 闻言,裴令安收地图的动作有片刻凝滞。 良久,他答:“言瑾,我们现在的努力,是为了天下百姓,而不是为了尊位之上的那个人。” 裴叙愣了愣,没有说话。 停顿片刻后,他转过身,准备回屋休息。 可就在他抬脚的同时,裴令安也再次出声:“她在宁王府,万事皆好。” 裴叙错愕回首,睖睁了双眸看他。 裴令安站在烛火前,任暖黄的灯光勾勒出挺拔侧影。 他低笑一声,扭头对上了裴叙的视线:“这个儿媳,我很满意。” 听后,裴叙的脸颊有些发烫。 他别扭地转过头,低声道:“还不是呢。” 说完,便拔脚离开。 他并没有立即回房,而是去了穆青穆丞的居处。 皇陵一别后,穆青穆丞照他所言,去了定安侯府。 昌平也不是什么傻子,在听了他们的叙述后,担忧他们二人的安危,当即给他们安排了藏身之地,躲过了陆邕的追杀。 穆青穆丞感念裴家的救命之恩,便掩盖了身份,追随裴令安父子去了边境,助他们假死成功。 后来,师徒两就一直在跟裴令安行驶,为他们的士兵治伤,还做出了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让裴澍能成功顶替裴叙身份,留在边境。 裴叙来到长安的秘密阵地后,就陆陆续续地知道了这些。 想起裴澍的那个面具,裴叙有几分心动,想请他们帮忙。 穆青是过来人,什么都没问,就挑了个面具给他。 穆丞就不一样了,他不仅心大,还嘴大:“你是不是要去找我师姐啊?” 被戳破的裴叙红了红脸,然后清咳了一声,佯作镇定:“我为什么要去找她?” 穆丞直截了当地说道:“因为你喜欢她。” 闻言,裴叙顿时愣在原地。 至于是怎么离开的,裴叙有些记不清了。 他几乎是彻夜未眠。 等翌日清晨,裴叙简单收拾,戴上人皮。面具后,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他本是没有目的地瞎晃,可却在不知不觉间,随人流停在了郭府门前。 这就是……喜欢吗? 裴叙缓缓抬头,看向那块鎏金的匾额。 第47章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道,颠簸驶过郭府门前。 苏绣挑起车帘,向外边看去。 为了避开左相的眼线,她这几日都住在宁王的府上。 但现在,她却不得不离开庇护,去险境求生。 也不知道……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爹娘怎么样了? 以马车的速度,她很快从郭府的门前经过。 在视线被遮挡之前,她瞥见了一道熟悉身影。 苏绣愣了愣,下意识地探出车窗,往那人的方向。 他背对着她,站在人来人往之中,青松挺直,修竹颀秀,只静静地站在那儿,就令人无法忽视。 像极了……那个人。 但还没等苏绣将那个的面容看清,马车就转了个弯,一面墙壁将她的所有视线挡住。 苏绣的心底浮起一丝丝的怅然。 她轻叹一声,终于放下了手中车帘,静静靠在车壁上,阖眼假寐。 马车是要去往皇宫的。 如今,左相已将整个皇宫控制,裴令安的人根本就插不进去。 能深入敌营的,就有她和师父。 宁王对她说,她和师父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去的。 如果她不去,那去的人就只有师父。 左相不是什么善茬,师父的年纪大了,根本就禁不起左相折腾。 她不能让师父受那样的苦。 所以,她主动对宁王提起了此事,请宁王将她送入皇宫。 也不知道这一去,她是否能活着出来? 苏绣眼睫轻颤,心底浮起无边惆怅。 她祈祷着晚些进宫,可有些东西,越害怕,就来得越快。 当马车停下时,苏绣睁开了眼,一颗心惊惧坠水。 “郭小姐,到了。”车外,有人出声提醒。 苏绣轻轻呼出一口气,旋即挑帘,步下了马车。 左相的人只当宁王是在讨好他,将苏绣送到了他面前,所以并没有对苏绣的到来起疑。 随引路宫人的脚步,苏绣进了御书房,见到了那个篡权夺位的左相。 左相已过不惑,是一个和她爹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子,却白了大半头发,像极了六七十的老人家。 他捋了捋胡子,斜眼睨向苏绣,问:“你便是穆青的弟子?” 苏绣垂首避开他视线,轻轻颔首:“是。” “之前,犬子想请郭小姐制出归真,却屡次被你拒绝,怎么郭小姐现在想通了,要主动为我们制药了呢?”左相紧盯苏绣,不肯放过她的半点变化。 好在苏绣平时装惯了,这个时候也没有掉链子,面不改色地长篇大论:“因为左相与令郎并不同。令郎只会一昧地强制人做事,霸道独。裁,并不能让小女子屈服。但左相不同,大人胸怀宽广,海纳百川,天生有一种令人折腰的威严气势。小女子虽畏惧,却畏惧的心甘情愿。” 左相听后,忍不住轻笑一声:“你倒是挺会说话。” 苏绣答:“这都是小女子想说的话。” 左相问:“那你什么时候……能交出归真?” “给我三日。”左相知道毒蛇做的事情,也知道她在之前就做出了归真的半成品。 如果她现在还不能给一个准话,恐怕会被左相怀疑。 苏绣抬头,微笑着对上左相视线,又道:“不过,归真出世时,小女子想请大人满足我的一个小小请求。” 没有任何缘由地帮人做事,也不可能令左相相信。 左相听后,笑:“什么请求?说来听听。” 苏绣答:“因为幼时的意外,苏绣一直生活在乡野间,受了十几年的疾苦,所以现在,小女子想请大人答应,待归真出世,能赐我……县主之位。” “哈哈哈!”左相拊掌大笑,答应的很干脆,“好。” 于是,苏绣就这样留了下来。 规定的时间太短,苏绣在炼丹的同时,还要想办法去偷到情报。 可皇宫的防守固如金汤,她又被左相的人看的死死的,每天在炼丹室和歇处来回走动,却没有任何办法摆脱宫人,去找寻她所要的东西。 很快就到了第三天。 无奈之下,苏绣只得在香炉里加了些迷。药,将试药的宫人和旁观左相眼线给迷晕了过去。 可当她费尽心思逃出宫殿时,却发现外边的防守比往日松懈许多。 苏绣看着外边的寥寥几人禁卫军,微蹙了眉头。 今日,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虽然忐忑不安,但她还是鼓起了勇气,躲过巡逻的禁卫军,离开这个地方。 进宫之前,宁王给了她皇宫的地图。 在她绕过一个转角时,迎面走来了一队禁卫军。 苏绣见到,忙躲到了就近的宫殿里。 她靠在门上,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还好,禁卫军并没有发现她,迈着整齐的脚步,从殿前走过。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苏绣这才松了口气。 就当她准备转身离开时,她一在一旁的菱镜里发现了惊人的一幕。 屋内,华服女子的脖颈上紧缠白绫,悬挂在房梁之上。 苏绣心头一沉,什么都没想地冲了过去。 那人似刚上吊没多久,还在痛苦地挣扎。 苏绣瞥到一旁的凳子,忙将其搬到女子的身前,站了上去。 然后掏出怀里的护身匕首,用力地将那条白绫割断。 白绫断裂的同时,女子也不受控制地摔倒地上。 苏绣扑到她跟前,为她检查了一番,轻抚她后背,微拧了眉头:“小娘子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寻死呢?” 华服的女子捂住被勒得发红的脖颈,猛咳了几声:“干、干你何事?” 苏绣愣了愣,答:“你想要怎么样,的确不关我的事。但你的事既然被我看见,我就不得不管了。如果我没有救你的话,你就真的会死,所以我就是杀死你的凶手,要背上你这条人命。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要遭受内心的谴责。” 闻言,那人没忍住抬头,看着她笑:“你倒是说得挺在理。” 直到这时,苏绣终于看清了她面容。 远山眉,秋水眸,琼鼻樱唇,几分疏离几分清冷。 虽处境狼狈,但却不掩高贵气质。 苏绣没忍住一愣:“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华服女子落落起身,轻轻拂去身上尘埃,出声问:“你不是宫里的人罢?” 苏绣也站了起身,看着她轻轻点头:“对,我是郭家长女,郭筱。” “郭家长女……”华服女子低声呢喃,随后转头看她,嘴角噙笑,“你就是我三弟的未婚妻?” 三弟…… 苏绣睖睁了双眸,不可思议地看她:“你……是裴叙的姐姐?” 她好像听说过,裴家有一女入宫为妃,名叫裴茵。 裴茵只看着她笑,没有说话。 苏绣当她是默认,忙问:“姐姐,不是,娘娘是为何寻死?” 裴茵怅惘叙道:“父兄被那奸人害死,如今,那奸人非但没有遭到任何的报应,还要在今日登基,你让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苏绣一怔。 郭家,并没有将裴令安父子还在世的消息,告知与她吗? 她微蹙了眉头。 她嘴唇翕动,正要开口时,却有人一脚将门给踹开。 “哐——” 苏绣循声回头,正看到气势汹汹闯进的禁卫军:“她在这里!” 糟了,她被发现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旁的裴茵就抓过了她手腕,带她从窗口翻了出去,开始逃亡。 身后的禁卫军穷追不舍,她们两人在皇宫里左弯右拐,始终甩不掉他们。 更绝望的是,有一队禁卫军听到这边的动静,从她们的前方包抄了过来。 一时间,她们被两队禁卫军包围,进退两难。 裴茵下意识地紧握苏绣手腕,微蹙了眉头。 苏绣站在她身后,心跳似慢了半拍。 对面的禁卫军让出一道,隐在其后的统领缓缓走了出来。 身着甲胄,手扶陌刀,挺直地站在天光之下,英姿飒爽。 苏绣认得他。 当初来青楼带走她的,就是眼前的这人。 禁卫军统领,身在后宫的裴茵不可能不认识。 她侧移一步,将苏绣护在身后,然后掀眸,看向不远处的青年,启唇问道:“怎么?见本宫失势,齐统领也要对本宫不敬吗?” 她的音色本就清冷,沉静开口时,愈显了几分威严气势。 令人无端心慌。 闻言,齐统领拱手作揖,道:“臣不敢。但宫里近日不太平,所以还请娘娘回殿。” 裴茵没有应话,只静静地看他。 长久静默中,苏绣终忍不住动作,扯了扯她衣角:“娘娘……” 听到她的低唤,裴茵愣了愣。 她侧眸看身后的苏绣,到底没再和这个齐统领争辩,带苏绣转身离开。 看着殿门被缓缓阖上,隔绝了院内风景,苏绣微垂了眼睫,心底泛起了异样情绪。 这个齐统领,真的可信吗? “看来,我们是出不去这里了。”裴茵站在窗前,出声道。 苏绣愣了愣,疑惑地走到她身前。 与此同时,她也明白了裴茵话里的意思。 在宫殿之外,有林林总总的禁卫军看守,像是密不透风的人墙,牢牢地将她们困在此处。 见状,苏绣紧蹙了眉头,心底的愁绪也搅成了一团,乱得她解不开。 如果不能离开,她要怎样才能将宫里的消息传出? 想着,苏绣眉间的褶子愈深。 见到她愁眉不展的模样,裴茵轻拢广袖,低声笑道:“你很想出去吗?” 苏绣轻轻点头。 裴茵继续道:“可现在,你好像就只能想想。” 苏绣:…… 第48章 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苏绣沉思了片刻,还是决定想法离开。 “不用想也可以。”她扭头看裴茵,笑。 裴茵微眯了眼眸,微笑着对上她视线。 苏绣也没有耽搁,在她想到主意后,当即有了动作。 她找来一根白绫,费力地将其绑在房梁之上。 裴茵见状,没忍住笑:“魂儿飞出去吗?” 闻言,苏绣的动作一顿,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时间,她仿佛明白了穆丞和她说话时的那种感觉。 不想说话的她选择以动作回答。 身为济世堂的大夫,苏绣不仅能行医救人,还能上树。 虽然吊着柔软白绫爬上去有些困难,但优秀的她还是做到了。 待她站在房梁上时,裴茵扬首看她,问:“你确定,你这样走得出去?” 苏绣回头笑:“试试就知道了。郭伯父和郭大哥还在外边等我呢。” 听到这句话,裴茵的脸色大变:“阿爹和大哥……” 苏绣挥了挥手,就潇洒地转身离开,没有留下一句解释。 扳回一局的感觉,令苏绣浑身舒畅。 所以她在屋脊上艰难爬行时,特别得劲儿,得劲得把瓦片给踢掉了。 “哐——” 伴随着瓦片掉地破裂的声音,底下的禁卫军齐齐抬首,向她看来。 迎接着数十人的目光,苏绣有些慌。 她定了定神,然后站起身来,伸手拍去沾染衣衫的尘埃,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旁观的禁卫军之中,终于有人回过神来,大呼道。 苏绣可不能乖乖地站在这里任他们抓走,在他们行动的同时,她也奔跑起来。 但这房顶并不适于行走,苏绣刚跑了两步,就控制不住地脚下一滑,从屋脊上滚落了下去。 她用力地扒住屋檐处的一块碧瓦,试图爬上去,然而,这单薄的瓦片并不能承受她体重。 苏绣眼睁睁地看着瓦片从屋檐脱落,控制不住地惊叫出声:“啊!” 完了,她要瘸了。 风从耳边吹过,撩动她发丝,苏绣紧闭了双眼,绝望地想。 但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有人给她当了人肉垫子。 “嘶……” 苏绣埋在那人的宽阔胸膛,清晰听见了他的抽气声。 她愣了愣,然后缓缓抬头。 发顶擦过他瘦削下颌,不经意间,她的额头触到两片温软。 她顿时愣住。 显然,对方也有些惊愕,出神了许久,才终于有了动作,扶着她肩膀站起。 从始至终,苏绣都不敢抬头看他。 他身上的气息过于熟悉,几乎是在他出现的同时,她就识破了他身份。 禁卫军听到动静,连忙赶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裴三公子,你这是作甚?”齐统领手扶腰间剑柄,问。 裴叙单臂抬起,将苏绣护在身后。 他对上齐统领的视线,笑:“你说呢?” 话音落下的下一刻,便转身圈过苏绣腰肢,带着她跃身跳起,落到了房檐之上。 “我教你,怎样飞檐走壁。”他侧眸看身边人,唇角微勾。 苏绣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紧扣了她腰肢,带她在房檐疾跑。 苏绣总觉得自己不像在跑,而是在御风而行。 身子腾空的感觉,令她心生不安,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裴叙察觉到她动作,没忍住低笑。 但他怕被苏绣发现,只能压制住心底欢喜。 他孤身前来,势单力薄,很快就被禁卫军追上,团团围住。 齐统领姗姗来迟,轻喘着吐了口气:“裴三公子,莫要让末将为难,你不能带走郭小姐。” 裴叙眉梢一挑,说:“我的未婚妻,我为何不能带走?” 齐统领被他的话一梗,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但却没有为此让步,放他们离开。 两边都这样僵持着。 站在裴叙身后的苏绣见状,沉思着低垂眼睫。 今日是左相登基,宫里的防守绝不可能比往日松懈。 再这样拖下去,等援军到来,恐怕他们谁也走不了。 苏绣紧蹙了眉头,终究上前一步,往齐统领那边走去:“我跟你走,你放他离开。” 齐统领略有些为难:“郭小姐,这不是我能做主的。” 裴叙一把将她拉回,笑:“就算你跟他回去了,我也走不了。” “为何?”苏绣错愕回首,对上他视线。 他笑意不减,眼底似有星辉流转:“因为……我是你的未婚夫。” 苏绣:…… 这人的脸呢? 与此同时,禁卫军们手持陌刀,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靠近,缩小了包围圈。 他们身上的杀气太重,苏绣下意识地往裴叙身后躲了躲。 裴叙没有说话,微抬了双臂,将她护在身后。 “砰——” 千钧一发之际,远方的天际突然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包围他们的禁卫军阵型大变,刀剑相向。 齐统领也在此时缓缓转身,以刀锋面对自己的属下。 “齐统领!”被他们用刀剑指着的禁卫军见状,后知后觉地大喝出声,“你这是要造反吗?” 齐统领冷声道:“是你们在造反。” 苏绣虽然知道齐统领是宁王的人,但她还是没料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三公子先走。”齐统领手持陌刀,做出备战的姿态,对身后的裴叙道。 裴叙轻轻颔首:“这里就有劳齐统领了。” 然后转身,搂过苏绣腰肢,带她飞身而起,逃离包围圈。 苏绣害怕地抱住裴叙脖颈,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裴叙低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们这一路走过去,几乎没看到半个人影。 心下怪异的同时,苏绣还是拉着裴叙往裴茵的宫殿过去:“你姐姐还困在那边呢!” 裴叙没有抗拒她的拉扯,跟上了她的脚步。 他们到时,刚好和裴令安的人会面。 向来高贵优雅的裴家大小姐,在见到死而复生的父亲时,到底没控制住情绪,埋到父亲的怀里低声啜泣。 自裴叙记事起,这还是他第二次看到裴茵哭。 第一次见她哭,还是在两年前,她迫于无奈,进宫为妃时。 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终究不太好,裴茵缓了缓,又恢复了她高贵优雅的贵妃模样。 “是阿爹不对,让阿茵受委屈了。”裴令安轻叹一声,为她揩去眼角清泪。 裴茵轻轻摆首:“阿爹这样做,是有自己的缘由。我不怪阿爹。” 说着,她转头看见了裴叙和苏绣。 鲜少见到阿姊落泪,裴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干笑:“阿姊没事罢?” 裴茵吸了吸鼻子,道:“还活着。” 裴叙:…… 他当然知道。 没有时间多耽搁,裴令安扭头问裴叙:“齐统领那边如何了?” 裴叙答:“已经控制住那边的禁卫军了。” 裴令安满意地点点头:“好,接下来就是宣政殿了。” 裴令安遣最得力的手下送裴茵和苏绣离开,然后带着裴叙,深入险境。 苏绣不放心,但她也不可能跟他们前往,去拖累他们。 在离开之前,她取下了常年带在身上的香囊,在擦身而过之际,将其塞到了裴叙手里:“护身符,保你百毒不侵、平安归来。” 那个香囊里边装的,并非是香料,而是一些药粉,能解百毒。 手心里突然被塞进一样物什,裴叙愣了愣,下意识地回头看她。 看那窈窕的女子迎光走远,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直到她背影彻底湮没在光影之中,裴叙才收回了目光,摊开手看掌心物什。 是一个细小精致的香囊,散发着淡淡药香。 好像……他没有以前那样讨厌药味了。 “呵。”他勾起唇角,漆瞳里流转着零碎星光般的笑意。 片刻后,他郑重地将其放入怀中,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淡然自若地跟上了裴令安的队伍。 两人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苏绣和裴茵被裴令安的心腹送到了城外。 苏绣知道他们做的什么打算。 若成,则归;若败,则逃。 她挑起车帘,担忧往长安城的方向回望。 如果真的败了,她真要狠心地弃他们而去吗? 爹娘还在城里,昌平和阿蔓还在城里,还有……他也在城里,她怎能离开? 许是天光刺眼,苏绣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痛。 她揉了揉眼睛,心底的愁绪就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反倒是越磨越浓。 察觉到她异样,车内的裴茵静静出声:“我阿爹,从来没有败过。这次也不会。” 苏绣循声回首,对上她异常平静的视线,所有的情绪似也在此刻归于平静。 对啊,要相信他们。 相信他们一定能胜。 等待的时间总格外漫长,苏绣极有耐性地看着日落西斜,霞光褪尽。 直到夜幕降临,天空缀满繁星,城内也没有半点消息传出。 苏绣低垂了眼睫,脚尖轻提着车辕,一下接一下,极有节奏。 与她脚步声一道响起的,还有夏夜里的蛙鸣,静谧且美好。 可这静谧美好只维持了片刻。 下一刻,有一群人举着火把,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夜色太浓,苏绣看不清那些人是谁,紧张地绞紧了袖角。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快跑!”过去察看的人一边惊叫一边回跑,还没来得及到车前,就被那来路不明的一行人给抓住。 马夫看到这变故,当即扬起了手中长鞭,驱马离开:“驾!” 但这边的路坎坷不平,马车根本就行不快,须臾,便被对方的骑兵追上,包围了起来。 听到车外临近的马蹄声,苏绣胆战心惊地挑起车帘一角,往外边看去,不经意间,便对上了一道鹰隼般的视线。 那样的视线,她这辈子都不会忘。 是毒蛇,陆家的第三子。 既然毒蛇在,左相也不会缺席。 下一刻,苏绣就听到了左相的声音:“郭小姐,你这样做,可就不对了。” 裴茵探出车帘,回道:“别人怎么做,干你何事?” “哈哈哈,贵妃娘娘也在啊。这可真是件天大的好事呢!”左相拊掌大笑。 “被逼到走投无路,落到挟持弱女子的惨景,你还真笑得出来。”裴茵冷声笑道。 裴茵没给他留半点面子,左相难免恼怒。 他紧阖了齿关,然后手一指,就示意手下拖她下来。 虽处在被动,但裴茵却没失半点气势,沉声喝止了那人:“住手!我会走。” 吓退那人后,她轻轻掸去肩上尘埃,步履从容地走近左相。 苏绣见状,忙出声叫住她:“娘娘,你不要过去!” 裴茵循声回首,看着她笑:“我不去你去?” 苏绣亟亟下车,赶到她身边,将她护在身后。 “你到底想做什么?”苏绣直迎左相视线,问。 左相说:“郭小姐应该知道。” “长生不老永葆年轻,只是一个梦。就算你服下归真变成少年模样,你也终会老去死去。”苏绣静静陈述。 左相不信,气冲冲地翻身下马,将手中陌刀架在她的脖颈。 刀光划过她眼底时,裴令安的追兵也赶了过来,将左相的残兵团团围住。 “收手吧!”裴令安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扬声道。 左相见大势已去,忙将苏绣钳制在手里,要挟裴令安:“不可能。” “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眼睁睁地看着苏绣落入险境,裴令安有些慌神,大声喝道。 左相笑:“当然是,带着你的女儿和儿媳,一起下地狱!” 裴令安紧握了手中刀柄,紧抿了唇线没有说话。 而被左相控制的苏绣,险些被他的钳制抽去了所有呼吸,虚弱地遥望裴令安。 她眼波流转,在人群之中找寻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可随着视线的模糊,她谁也看不清了。 裴叙……他在吗? 他有没有怎么样? 就在她快窒息时,左相的手却突然一松。 摆脱了钳制,苏绣无力地瘫倒在地,捂住脖颈猛咳。 旁边的人发出惊呼:“三公子!” 三公子…… 是裴叙吗? 苏绣无力地回首,想去找寻那熟悉身影。 但她的视野一片模糊,人影幢幢晃眼,谁也看不清。 仿佛谁都是他,又仿佛谁都不是他。 “咳咳!”她又是一阵猛咳。 这次她抬头,视线终于清晰。 钳制她的左相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而在左相身后的男子,身形修长,面色冷凝。 逆着月光,他的眸底尽是杀意,像极了深夜里的孤狼,决然狠厉,令人后背发凉。 苏绣愣愣地看着,下意识地双眸睖睁。 第49章 是毒蛇。 亲手将长剑送入左相体内的,竟然是身为左相之子的毒蛇。 苏绣睁大了眼睛看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怯怯地往后挪了几分。 毒蛇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对自己的生父下手? 他疯狂到了如此境界,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她了? “嗞——” 下一刻,毒蛇将长剑从左相体内拔出。 飞溅的鲜血沾染他脸颊,猩红的颜色将他的面容映衬的愈发可怖。 逆着月光,像极了炼狱而来的厉鬼。 一时间,苏绣失了所有动作和言语,恐惧地看着他。 她以为,毒蛇一定会杀了她的。 可她绝望地闭上眼,等待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想象中的长剑落下。 “砰——” 伴随着重物闷声落地的响动,苏绣也愕然睁了眼。 落入眼底的,是毒蛇不甘的面容。 但他的不甘,却并非是对苏绣。 毒蛇的身体被长箭贯穿,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一片衣襟。 在朦胧的夜色之中,那刺目的颜色却暗沉无比,像极了凝聚的黑暗夜色,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悚感。 苏绣双眼睖睁。 为了压制住内心的恐惧,她不得不屏住呼吸,凝固了所有动作,像是一个木头人般,就算拼尽了全力,也动弹不得。 直到远处的一声呼唤,给予她力量。 “苏绣——!”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夜色浓如墨,可却有点点火把点缀,映亮了周遭事物。 高踞在马背上的那人,手持弓箭,定定地看着她,漆瞳里点缀着火光,像极了坠落在他眼底的星子,明亮得耀目。 他像是急忙赶来,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 也难怪他方才的唤声里,夹带了几分轻颤。 在对上他视线的同时,苏绣悬起的一颗心,也平稳落地。 她闭了闭眼,紧绷的心弦断裂时,泪水也止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是裴叙…… 是裴叙来了。 就差那么一点,她就死在左相的手里了。 差一点点……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因为左相和毒蛇的相继身亡,跟随左相反叛的禁卫军也失了主心骨,缴械投降。 裴叙担忧她情况,忙翻身下马,向她奔去。 在地上坐得太久,被他扶起时,苏绣没忍住腿一软,跌到他怀里。 偎在他胸前的女子纤弱娇小,裴叙的手抬起又放下,到底迟疑落在她肩背,轻拍。 “……别哭。”薄唇几番翕张,他终是犹疑开口,声音晦涩低沉。 苏绣没有应话。 她把仅有的哭腔也压在喉间,沉默着,没有任何的动作。 禁卫军正在清扫战场,喧嚣且嘈杂。 但裴叙紧拥怀中人,心底却是一片静谧,嘴角浮起浅浅笑意。 他终于见到她了。 终于可以,离她这么近了。 裴叙轻阖双眼,嘴角的笑意是如何也收不住。 他娘可真好,给他找了个这么称心的未婚妻,都省的他再去操心如何去登门求亲了。 就在裴叙开始思考他和苏绣的孩儿姓名时,一只手拍在他肩头,一掌拍碎了他的所有幻想。 紧接响在耳畔的,是中年男子藏怒的低沉嗓音:“你个登徒子,你这是在作甚?!” 话音落下的同时,裴叙的胳膊也被那人一拽,没忍住一个踉跄,往后退去,与苏绣拉开了距离。 顿时间,裴叙从思想上的仙境跌落到现实的地狱。 这巨大的落差令裴叙缓了好一阵,才终于抬起头来,与眼前人对视。 却在不经意间,和苏绣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她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还泛着盈盈泪光,分外动人。 但对视一眼后,她便怯怯躲到了那中年男子的身后,一边掩脸啜泣,一边颤声说道:“阿爹,你可算来了,这登徒子……他刚刚趁人之危,非礼我……” 裴叙:? 这是哪一出? 他哪有非礼她? 不待裴叙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郭伯言就气势汹汹地向他走了过来。 那阵势,恨不得要将他活活撕裂一样。 裴叙想要解释,可还没等他开口,郭伯言却突然顿住,收回了拳头。 借着明明灭灭的灯光,郭伯言看清了裴叙的面貌:“竟然是你。” 裴叙顿了顿,忙向他一揖,道:“言瑾见过郭伯父。” 郭伯言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裴叙嘴唇翕动,有意解释,但却有旁人注意到这边情形,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裴叙,你杵在这里作甚?没见我们正忙吗?”手扶腰间陌刀的裴令安走向裴叙,没忍住扬手给他一个爆栗。 行军之人,力道没个轻重,被郭伯言这么一大,裴叙顿时失忆,把要说的话给忘了,捂住吃疼的脑门愣在原地。 教训完裴叙以后,裴令安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郭伯言父女。 裴令安和郭伯言是同僚,也还是未来亲家,见面以后,也还是要寒暄一番的。 趁他们寒暄的空档,裴叙也缓了过来,想起了眼前的这个大误会。 郭伯言是他的未来岳父,媳妇还没到手,岳父不能得罪。 裴叙组织了一下语言,掀起眼睫往郭伯言的郭伯言的方向看去,却在不经意间,撞上了一道狐狸般的狡黠目光。 前一秒,那狐狸般的姑娘还在对他做着鬼脸,下一刻,她就像是换了个人般,怯怯躲到郭伯言身后,仿佛受惊的小兔子般,颤声低唤:“……阿爹。” 这故作可怜的姿态,还挺奏效。 与老友寒暄的郭伯言在听到女儿的唤声后,终于想起了非礼女儿的这个“登徒子”。 可这登徒子的父亲,竟是他眼前的老友,他们两家还有一段口头姻缘。 一时间,郭伯言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话说重了,怕伤了两家和气;不轻不重地把这事给揭过去了,又觉得没为苏绣出口气,心里怪不舒畅的。 他犹疑的空档,正是裴叙出手的好机会。 裴叙拢了拢广袖,欲向郭伯言俯身一揖,开口把误会解除。 但天不遂人愿,总有人的嘴封不住。 “报——”喧嚷的夜空下,一声高呼由远到近,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身骑枣红骏马的戎装少年勒紧缰绳,不待骏马停稳,便飞身落地,亟亟向他们奔来禀报:“叛军走投无路,火烧宣政殿,陛下被困其中,至今……至今生死不明!” 圣人的安危,关乎着天下的安危。 在场听到的人,无不震惊原地。 裴令安征南闯北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护这个国家的安宁,如今天子罹难,他纵是见惯了生死,也不可能在此刻镇定。 缓了缓神后,他叫上身边裴叙:“进宫!” 他们一走,此处便没有了主心骨,所以在临行之前,裴令安将这里的事情悉数转交给了郭伯言。 郭伯言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在这危急存亡之际,也不可能为私人恩怨撒手不管,当即应下裴令安的请求。 丞相谋反,圣人遇难,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裴茵好歹是宫中女眷,身份贵重,在裴家的人赶到以后,就被人送回了宫里。 所以,留在这荒野战场的,就只剩了苏绣一名女子。 郭伯言担忧女儿的身子撑不住,便安排她先离去。 为护她周全,他还将自己的贴身护卫支配给她。 方才在生死一线捡回一条命,苏绣难免有些倦怠,再者,她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听郭伯言的话离开。 坐在马车上,苏绣挑开车帘,留恋地看着父亲:“阿爹,你可要早些回来。” 染上疲倦的声音软糯,郭伯言勾了勾嘴角,点头应道:“好,筱筱就在家里,安心等阿爹回去罢。” “驾——”车夫低喝一声,驱马离去。 坐在颠簸起伏的马车上,苏绣终耐不住劫后余生的沉重倦怠,闭上了眼睛假寐。 模模糊糊中,她的脑海里浮现起毒蛇死前的画面。 那蔓延的猩红就像是一把利刃,瞬间将她的倦意切断。 苏绣猛地睁眼,被那种惊惧的感觉压迫心头,止不住地大口喘气。 毒蛇……为什么会对左相下手,为什么会对他的生父下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苏绣缓缓抬手,按住了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安抚那颗狂跳不止的心。 她会如此不安? 她总觉得,事情没有她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毒蛇不像是那种冲动的人,起码,他不可能会在背水一战时,对自己的战友、自己的依靠下手。 这其间,一定有什么问题。 可裴叙与毒蛇交手多次,不会不清楚毒蛇的为人,但裴叙为什么没对毒蛇的异常举动感到怀疑呢? 难道,他对此事早有预料,知道这其间的隐情? 苏绣紧蹙了眉头,如何也不能将情绪稳定。 她的心跳就像是击鼓一般,一下接一下,重重地打在她心口,仿佛在下一刻,那跳动的心脏就会从她的嗓子眼跳出。 “砰——砰——” 急促的心跳声,终于在马车骤然停下时,沉入了深渊之底。 苏绣屏住了呼吸,轻颤着指尖去将车帘挑起。 朦胧月色泻入眼底,随之而来的,是冰寒刺眼的刀光。 一把陌刀,搭在了她的颈侧。 刀刃紧贴她肌肤,一点一滴地将那杀意注射入她体内,激起她的战栗和无边恐惧。 手持陌刀的那人站在月下,瘦削修长的身形被月色勾勒得清冷肃杀。 “我可算找到你了。”那人勾起嘴角,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来。 第50章 苏绣对上他视线,不可置信地睖睁了双眼:“是你……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是吗?”逆着月光,男人缓缓地在她跟前蹲下,随他的动作,架在苏绣颈侧的陌刀也轻轻一动,没入了她肌肤。 鲜血自伤口溢出,殷红的色彩添到她的嫩白皮肤上,格外醒目。 被刀刃压迫的经脉剧烈地一跳一跳,将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 苏绣没忍住倒抽一口冷气,她毫不畏惧地对上身旁人目光,冷笑出声:“看来,你是意识到那样死去太便宜自己了,所以想死得更惨烈一些?” 毒蛇不怒反笑:“还是你了解我。一箭穿心太没意思了,都没个陪葬,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拉你在黄泉路上陪聊,倒也不错。” 说着,他向苏绣缓缓凑近,呼出的气息扫过她脸颊,激起轻微战栗。 苏绣皱了眉头,厌恶地偏过头去。 她的反应悉数落入了毒蛇眼里。 毒蛇愣了愣,瞬间敛了笑意。 苏绣没去看他,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他这些变化。 毒蛇看着她侧颜,下意识地紧阖了牙关。 片刻后,他收剑入鞘,在苏绣惊愕回首时,给了她一记手刀。 苏绣猝不及防,眼前的世界瞬间被铺天盖地的黑暗所淹没。 当她再次醒来时,她已不在马车上。 后颈还在隐隐作痛,苏绣抬手按住脖颈,没忍住倒抽一口冷气。 “醒了?”清冷如冰棱的男声响在耳畔。 苏绣闻声一愣,瞬间顿住了动作,意识清醒了大半。 毒蛇竟然没有杀她。 苏绣抬首,向声源处看去。 首先落入眼帘的,是点点跳跃的火光。 毒蛇半蹲在篝火后边,任暖光勾勒出他容颜。 半明半昧之中,更给他的面容添了几分若即若离的魅惑之意,危险又魅惑。 “你到底要做什么?”苏绣简单检查了着装后,扫视四周,问他。 这地方破败不堪,到处都缠绕着白色蜘蛛网。 苏绣挣扎着想站起,但却扬起了满地的尘埃,呛得她不停咳嗽:“咳咳……” 毒蛇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用手里的树枝去拨动火苗,使眼前的篝火烧得愈旺。 他道:“自然是做我要做的事。” 这根本就不算是回答。 苏绣心知他不会告诉自己答案,便也不再追问。 手脚并未被束缚,想来是毒蛇不担心自己会从他手里逃脱,便没有多加防范。 这盲目的自信令苏绣一阵暗嗤。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四下环顾。 毒蛇似看出她在想些什么,冷声笑道:“在我手里,你逃不出去的。” 苏绣也笑:“我何必要逃?反正会有人来救我。” 有几缕月光穿过窗户,在地上落下几点清冷光影。 看样子,还是在夜里,她应该没有昏睡太久。 既然如此,那他们很有可能还在城内,只要还在城内,那她就有很大的把握从毒蛇的手里逃脱。 苏绣敛了目光,低垂了眼睫。 她信心满满,毒蛇竟异常沉默,没有反驳半句。 察觉到这点,苏绣微蹙了眉头,扭头往他的方向看去。 他并没有看她,只盯着眼前的篝火,似在思考些什么。 苏绣向来猜不透此人心思,见他沉默,也没再说话。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保持着缄默,夜里寂静,偶有几声虫鸣,愈显得屋内气氛沉重压抑。 苏绣被这长久的静默憋得心烦,试图找借口离开毒蛇视线,但无论她说什么,毒蛇都不肯退让一步,允许她离开。 “我想如厕你也不让我走?”苏绣怒道。 毒蛇用树枝拨了拨篝火,说:“何必如此麻烦,就地解决不是挺好?” 苏绣咬了咬牙:“你是畜生,我可不是。” 毒蛇笑:“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要杀我的话,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苏绣抱臂胸前,满不在乎地说道。 毒蛇没有应她。 苏绣本来也不愿意同他多言,轻哼一声,别开了视线。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沉默将细碎的声音放大,篝火燃烧的刺啦声回响在空旷的屋内,时时刺激着耳膜。 苏绣被这声响扰得心烦,躲到角落里坐下,闭上了眼睛假寐。 索性也避开了与毒蛇的继续交谈。 毕竟夜还很深,她闭眼以后,竟沉沉睡了过去,陷入了纷乱冗长的梦里。 屋外夜色如同浓墨铺洒,伸手不见五指。 但皇城之内的宣政殿,却有熊熊大火将深夜点亮。 华服的少年负手站在殿前,端着与他年纪不同的老成姿态,眼睁睁看着大火吞噬殿宇,微勾了嘴角,似在愉悦地欣赏美景一般。 他身旁的齐统领单膝跪地,拱手作揖:“恭喜宁王,重登皇位。” 闻言,宁王垂眸看他,微抬了眉梢:“能有今日,齐家功不可没。” 多少年过去了,他终于又回来了。 燃烧的殿宇化作宁王眼底的小火苗,似也将他心底的什么点亮。 这场大火烧了一夜,直到天明,才终于被扑灭。 火光熄灭,朝阳却升起,将整个世界照亮。 也将梦里的人唤醒。 苏绣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很长,又好像很短。 梦里有一个很大的庭院,院里树木郁郁葱葱,万年青的叶子苍翠欲滴,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极了流光溢彩的绿宝石。 在枝叶落下的斑驳阴影中,她一下接一下地踢着毽子:“十八、十九……十……” 她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十九过后是什么数,一愣神的功夫,毽子就掉在了地上。 她难过地俯身去捡,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瞳。 眼睛的主人趴在墙头,分明是与她同样的年纪,却故作老成地拧了眉,直直地看着她。 她不解地对上那少年的视线,弯了眼睫笑:“哥哥,你要跟我一起踢毽子吗?” 但少年并未应她,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了墙头。 只剩了探出矮墙的葱绿枝叶,孤零零地随风摆动。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都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疑惑地往那面墙走去,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刚抬起脚,身后就有人叫住了她。 女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灵又温柔:“筱筱,你在那边做甚?还不快过来。” 她愣了愣,很乖巧地转过身,往声源的方向小跑过去。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女人。 明明她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但眼前就像是有水雾一般,模糊了她的视野,让她看不清那女人的面容。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抬手揉了揉眼。 与此同时,那女人也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她脑袋:“真是的,不说一声就到处乱跑,让阿娘担心死了。” 闻言,她愣了愣,抬起头来,对上了女人的眼。 那双眼睛漆黑又温柔,像是蒙了雾的星子,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柔情。 她对上那双美丽的眼睛,愣愣出声:“阿……阿娘……” 可还没等到那女人回应,苏绣便清醒了过来。 梦里的院子和陌生女人悉数消失,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破败不堪的房屋,还有正对着她的毒蛇。 毒蛇见她苏醒,笑:“休息够了,该走了。” 苏绣一惊:“去哪儿?” 毒蛇走到她跟前,一把攥住她手腕,道:“你现在是我手里的人质,没有权利问这些。” 苏绣讨厌他的触碰,不停挣扎:“你放开我!你也没有权利带我走!你现在已经家破人亡了,你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根本就不能逃脱我爹的追捕!你现在带我出去,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你就会被抓住,打入天牢!” “哦?是吗?”毒蛇冷笑出声,“我想,你爹现在应该没有功夫来抓我罢。” 苏绣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毒蛇但笑不语,趁她出神的功夫,用一条绳子将两人的手腕捆在了一起,使她不得不跟着自己前行。 苏绣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背后,回想起他方才的话语,心底升起阵阵凉意。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爹……该不会出事罢? 第51章 宣政殿的火张牙舞爪了一夜,直到天将明时,才被前仆后继的宫人们用水扑灭。 被火舌舔舐的宫殿已化作一片废墟,冒起的黑烟像是火苗不死的魂魄,觊觎这华丽的宫闱。 宫人从废墟里挖出了几具被烧焦的尸体,根据尸体上所剩无几的配饰,宫人们认出了皇帝。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位皇帝没被乱臣贼子夺了国,却被一场火夺了命。 天子驾崩于一国而言,是大不幸。 虽然这位天子在世时暴戾恣睢,但他身处皇位,好歹能稳住一些人的心,防止他们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来。 可如今他这一走,更让这混乱一片的王朝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 国不能一日无君,朝中的肱股之臣商议之后,决定拥立宁王为帝。 天子尚还年轻,膝下无子,无立储之选。 而多年之前的权位相争中,与天子同胞的王爷们流放的流放,没命的没命,就只剩了一个尚还年幼的宁王。 这么多年过去了,宁王也已长大成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坐上皇位的不二之选。 宁王尚还年少,在接过传位玉玺时,略带了几分怯怯:“本王……必不负诸位的信任。” 先帝的葬礼要办,新帝的登基典礼也要办,丞相留的烂摊子也要收拾。 一时间,宫里宫外都忙活了起来。 等苏绣失踪的消息传到郭伯言的耳中时,已经是翌日午时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郭伯言听后,焦急问道。 好不容易进宫报信的人气还没喘平,又得赶紧向他说明具体情况:“夫人昨晚等了一宿,都、都没等到小姐回来,于是、于是就让家丁们出去找寻,结果在从宫里回来的路上找、找到了车夫的尸体,而小姐、小姐不见踪迹……” 郭伯言听着,眉间的褶子愈深。 若苏绣是在往日失踪,那可能是有人与他们郭家不对付。 但如今,左相的事情刚刚结束,朝中的人都自顾不暇,又有谁能分出余力来对付他们郭家呢? 想必夫人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放心苏绣的情况,着急地将这个消息传达到他这里。 宫里的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郭伯言虽然着急,但他实在也没办法脱身。 思来想去,郭伯言决定将此事交给他信任的人去办。 “郭伯父——!”郭伯言刚一转身,就听到了身后的一阵呼声。 他愣了愣,循声回首,再看清来人后,眉间蹙起的褶子愈深。 来人正是裴叙。 他拦住郭伯言,亟亟道:“我们中计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迷惑我们放的烟雾弹。” 郭伯言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只疑惑看他。 裴叙也没有耽搁,将今晨得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与他:“仵作验过身份了,有人瞒天过海,在我们面前演了一场假死的戏码,金蝉脱壳。” 丞相年事已高,已经没有多少的时间再折腾了,大败之后,没必要再使出这么一招。 所以金蝉脱壳的人,只有毒蛇。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毒蛇会出人意料地在关键时刻给他的父亲致命一击。 郭伯言虽然能猜到苏绣的失踪可能会与毒蛇有关,但他不知道苏绣与毒蛇在此前的纠葛,愣了愣之后,仍带了几分疑惑。 裴叙对上他略带困惑的眼神,轻吐一口气,道:“那人可能会对苏……郭小姐不利。” 郭伯言对毒蛇的为人略有了解,想过来之后,他情绪激动地抓住裴叙的手腕,问:“裴公子,你有办法……帮我找回筱筱吗?” 抓住裴叙胳膊的手愈发用力,像是铁丝一般越箍越紧,带起阵阵痛意。 可裴叙就像是毫无察觉般,只愣愣地看着郭伯言的眼睛,一颗心像是沉进了无敌深渊。 苏绣……竟然真的出事了。 从得知毒蛇未死的那一刻起,裴叙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今预感被证实,他还是缓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郭伯言到底是过来人,看得出裴叙对苏绣的在意,所以毫无芥蒂地将苏绣失踪的事情告知与他,并委托他务必找回苏绣。 裴叙听后,将手覆在郭伯言的手背,郑重承诺:“小生定不负伯父所托,将郭小姐安然无恙地带回。” 离苏绣失踪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再想把人找回来绝不是易事。 天下何其之大,四面八方皆有道路,如果毒蛇带着苏绣快马加鞭离开,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追的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毒蛇像是有意挑衅般,一路都留了踪迹。 裴叙带着人一路追寻,终于在三天之后赶上。 裴叙带了大队人马,而毒蛇势单力薄,被逼到了山崖边上。 毒蛇将苏绣挟持在身前,威胁裴叙:“叫你的人把弓箭给我放下。” 阳光照在齐齐的冰冷箭镞之上,却使得兵器的寒光越发渗人。 同样渗人的,还有不远处的毒蛇。 明明是被逼到了绝境,他却像是疯了一般,露出了倨傲疯狂的笑意,仿佛一个胜利者。 裴叙联想到这一路遇到的异常,心里越发不安。 毒蛇这样心思缜密的人,绝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做出这样莽撞的事,他一定是有他的计划。 没日没夜地追了这么久,裴叙的眼睛有些发红,他紧盯着被毒蛇挟持的苏绣,眼底波涛暗涌,一点也没犹豫地抬起手,示意手下收手。 兵器的冷冽之光藏匿。 裴叙扬声道:“你放了她。” 没待毒蛇反应,苏绣已经反抗了起来:“他没有带人,你别怕他!” 裴叙怎么可能不怕?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紧握,指甲都快嵌进了皮肉。 毒蛇虽然没有带人威胁,但他却将刀尖指着他的命脉。 毒蛇见苏绣这样挣扎,手上的力又加了几分,紧紧箍住了她的脖颈。 他笑:“裴叙,你胆子挺大啊,还真敢一路跟上来。” 裴叙紧抿了唇线,只重复道:“你要怎样才能放了她?” 毒蛇笑笑:“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明显不带好意。 明知是个陷阱,裴叙还是毫不犹豫地从队列中走出,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靠近。 站在他身边的侍卫想要拦住他,却被他一把拨开。 “我已经过来了,该放了她罢?”离他们仅有几步之遥时,裴叙停下,再次出声。 所有人都以为毒蛇会让裴叙做出一些更过分的事情,但令所有人意外的事,毒蛇并没有。 见裴叙走近,毒蛇勾死了唇角笑意,下一刻,就带着苏绣倒退半步,往后一仰。 他们的身后,是万丈深渊。 看着风扬起他们的衣袂,裴叙睖睁了双眼,下意识地向他们扑去,想要拦住毒蛇的行为。 他趴在悬崖边上,抓住了苏绣的手腕。 可毒蛇还抱着苏绣,他救到苏绣的时候,也相当于是救到了毒蛇。 毒蛇抬头对上裴叙的眼睛,下一刻,高高地抬起了手,狠狠地将手中利器扎向了裴叙的手。 锐利刀锋入体的瞬间,殷红的鲜血也从伤口流出,顺着裴叙和苏绣掌握的手,蜿蜒滑进了苏绣的袖间,像是一条虫子般,啃噬着她皮肉。 裴叙的手臂青筋暴起,似撑到了极致。 苏绣绝望地出声:“……你放开吧。” 裴叙咬紧了牙关,不肯松懈半分气力。 他身后的侍卫们察觉到他们这边的异样,也亟亟地赶来,想要帮他一把。 但裴叙却没有撑到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力气像是他的血液般,从他的伤口处一点一点溢出,带着他的意识一道消失。 在他陷入一片黑暗时,他仿佛看到了苏绣惊慌的面容,还有……毒蛇那得逞的笑容。 不…… 裴叙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意识却带他到了另外一个漆黑世界。 第52章 “公子所中的毒……怕是有些棘手……” “那……这毒能解吗?” “老夫只能尽力而为。” 意识混沌的时候,入耳的声音都像是从远方传来似的,若有似无。 裴叙只感觉眼皮上像是压了千钧重的巨石,无论他有多想醒来,都不能睁眼。 唯有去努力捕捉耳畔的零碎声响。 在断断续续的对话中,他得出了自己不能醒来的缘由—— 他中毒了。 发作的毒性织了一张网,将他束缚其中,让他不能动弹。 不能去找苏绣。 似梦非梦之中,苏绣和毒蛇坠崖的情形又再现。 他想去救她,身体却僵成了石雕,没有意识,更不能有动作。 到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绣从崖上坠。落,如凋零的渺小落叶般,消失在崖下的茫茫云雾之中。 苏绣隐没在他眼底的同时,无能为力的绝望铺天盖地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要溺亡在这悲恸的情绪里。 可这样的情绪却变成了一块磁石,将他残存的意识一点点聚集,支撑他掀起沉重眼皮,睁开了眼。 天光刺入了他眼底,灼得他眼睫微颤。 身形纤细的妇人背对他站在床前,被光线描出了几分佝偻。 他半睁眼眸,看着她转过身来对上他视线,面上的表情一点点变化,最后,抬手捂唇,含着泪光笑了声:“你个臭小子,可算睡够了。” 裴叙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想勾出一个笑来安抚她,但终究是病色更浓,这一点笑意根本就不能让他看起来好一些。 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低弱且嘶哑:“娘……” 见他挣扎着要坐起,昌平忙按住他肩膀,担忧道:“你病还没好,就先躺着罢。” 裴叙没有听她的话,仍旧是强撑着坐了起来。 他靠在床檐,抬眼对上昌平视线,低哑着声线问道:“苏绣……找到了吗?” 他身上余毒未清,憔悴且颓靡。 明明唇色苍白如纸,明明声音低沉暗哑,但眼神却璀璨明亮若天上寒星,带着迫人的光亮。 昌平别开眼,避开了他视线,她说:“你现在,得先养病。” 只字不提苏绣的事情。 裴叙知道她在顾虑些什么,愣了愣之后,到底没再开口。 昌平担忧他的身体状况,又令婢子去将王太医给请了回来,让王太医给裴叙重新看诊。 得出的结论一如之前:“二公子虽然醒了,但体内的毒性却并未减弱。若要控制体内的毒素,就需要二公子好生休养,莫要忧心,也不能动武。若毒素不能控制,就算华佗在世,怕也无能无力。老夫会竭尽所能,为二公子找到解药。” 王太医在说这番话时,昌平一直紧盯裴叙双眸。 待王太医走后,昌平开口:“阿叙,郭姑娘那边,我会派人去找。你现在的身体,可不容你放肆。” 裴叙抿紧了唇线,许久都未曾出声。 他眼睫微垂,覆了眼底的情绪万千。 知子莫若母,昌平知道裴叙是对郭家的那位姑娘动了真心,如今苏绣落难,他不可能会安分地在府内静养,所以不得不又劳烦王太医过来,好让他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两人静默许久,谁都没有先开口,最终还是昌平打破沉寂,轻叹了一声:“阿叙,你想做的事情,娘不可能拦得住你。所以你决定之前,一定要想清楚。” 说完,她起身,背对着他迎向天光,轻飘飘的影子沉重地覆在裴叙眼底。 “记得好好休息。”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被天光压得佝偻,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一步步走远。 最后,房门阖上,将他们隔绝在了两个地方。 一瞬间,裴叙像被卸掉了所有气力,瘫软地倒回枕上。 方才的片刻清醒,都是他用意识在强撑,如今毒性再发,他的意识一点点被撕咬吞噬,又被拉回了那似梦非梦的幻境,被铺天盖地的迷茫和绝望覆盖。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悬崖之上,眼睁睁看着苏绣被拽下无底之渊。 她翩飞的衣袂就像是唯一的希望,引他前往,他伸手,想要抓住那角衣袂。 但就像水一般,无声无息地从他指间流逝。 他抓不住。 顷刻间,天昏地暗,魑魅魍魉出行,铺天盖地地迫来,如野兽般啃噬他躯体。 而黑暗,又将这种疼痛无限放大。 裴叙感觉自己就像是溺水的人,被疼痛迫得不能呼吸。 就快要溺亡其中。 濒临崩溃时,他死死捂住了心口,低哑着声音,唤出了那个在脑海里百转千回的名字:“苏绣……” * 城外的路坎坷不平,马车一路颠簸,震得人意识模糊。 苏绣强忍住要吐的冲动,不适地闭了闭眼。 坐在她对面的,是紧盯着她的毒蛇。 现在,他们的马车正在往北疆而去。 毒蛇与敌国的人早有勾结,之所以在山间逗留那么久,就是因为他在等敌国的人接应。 好巧不巧,裴叙赶来的时候,正是他们会面的那天。 但裴叙并没有料到毒蛇还留了这么一招,大意之下,让毒蛇趁虚而逃。 苏绣的精神气被颠簸的马车抖落得所剩无几,蔫蔫地靠在车壁上,面色发白。 她现在落入毒蛇之手,马车里有毒蛇看着,马车外有毒蛇的人守着,她想做些什么也无从下手。 也只能这样干坐着养养神。 她想一直装死,但毒蛇却没那么好心为她保持静默。 车厢里就他们两人,对方的任何动静都清晰可闻。 所以当毒蛇从喉咙里轻嗤出声时,苏绣顿时僵住,心底泛起一丝丝难言的不适。 而贴在颊边的碎发则将她心底的那些不安与躁动勾了出来,挠的那片皮肤微微发痒。 使她不得不放弃装死,抬手将那缕发丝捋到耳后。 睁眼的同时,她也在半空中对上了毒蛇的视线。 “怎么,不装睡了?”毒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瞳里漾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怪瘆人的。 苏绣避开了他视线,挑起了车帘往外看去。 穿进来的风又将她的发丝撩得凌乱,可这次,她却没再去打理,就任碎发落到脸颊,扫过一片酥痒。 她勾起唇角,笑了一声:“这关你什么事?” 毒蛇倒也没被她的冷言冷语给噎到,依旧是阴恻恻地笑着:“看来是陆某待客不周,让郭小姐产生不满了。郭小姐就先忍耐几日,等到了郾城,陆某必好好款待。” 郾城……已经是敌国的地盘了。 等到了那个地方,她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与裴叙交手之后,毒蛇一直带他的人没日没夜地赶路,算算路程,最多四五日,他们就会越过北疆,进入敌人的区域。 苏绣紧阖了牙关,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 这一次,毒蛇为了防止她逃跑,派了不少人盯着她。 尤其是在赶路时,他特意与苏绣共乘一车,苏绣就算想耍什么花招,也能被他给识破制止。 她现在没办法从毒蛇的手里逃脱。 好像……就只能等着别人来救她。 ……也不知道裴叙现在怎样了。 那天在悬崖上,他好像受伤了。 到现在也没看见裴叙的影子,难道伤的很严重吗? 苏绣外露的担忧悉数落入了毒蛇眼底。 毒蛇似乎猜透了苏绣的心思,笑道:“郭小姐难道还在等裴家的公子来救你吗?” 骤然从他口里听到裴叙的名字,苏绣一愣。 “如果是这样的话,郭小姐怕是要落空了。”毒蛇低头,闲适地拨动手上的玉扳指,笑,“裴家二公子,现在正在鬼门关徘徊,怕是无暇顾你了。” 苏绣睖睁双眸,下意识地捏紧手里的车帘,强压着心底惧怕看他:“你什么意思?” 毒蛇对上她视线,不紧不慢地勾起嘴角的一抹弧度:“只是送了裴二公子一些,罕见的毒。药罢了。” 毒。药…… 毒蛇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一心想要归真,自然对这些药物有所涉猎,那他手里的毒。药……怕也不是什么平常的毒物。 恐怕裴叙所中的毒,不是一般人能解的。 苏绣想到这点,心底隐藏的担忧就像是泉水涌出,冰凉沉重地压在她心口,冲散了她的大半意识,让她喘不过气来。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她缓过神来,恨恨道:“陆公子杀父叛国,不忠不义不孝之事竟让你做了个遍,也不知道陆公子是要遗臭多少个万年,才能对得起你的所作所为。” 毒蛇也不恼,反倒是笑出了声:“郭小姐好像很喜欢逞口舌之快。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对你这种无情无义没有人性的人来说,当然没用。”苏绣紧盯他双眸,恨恨道。 毒蛇依旧笑着:“郭小姐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可郭小姐别忘了,现在得罪了我,对你可没什么好处。”说到最后,他眼底隐现了几分冷冽杀意。“裴二公子的解药,还在我的手里。” 苏绣愣怔的同时,马车也骤然停下。 像是受到什么冲击似的,车身一阵剧烈地摇晃。 苏绣在情急之下扶住了车壁,一抬头,终于瞥见了毒蛇崩裂的表情。 第53章 马车停得突然,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车外发生了什么意外。 车内安静得可怕,苏绣手扶车壁,心生了几分期待。 会不会……是阿爹的人赶过来了? 既然裴叙已经找过来了,那阿爹就不可能不知道她现在的处境。 苏绣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着。 终于,在她一旁的毒蛇起身,挑帘下了车。 他走后,苏绣也轻轻撩起了车帘一角,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瞥到前方的片面情景。 毒蛇站在她的这一面,负手而立,似在与什么人交涉。 看他淡然自若的模样,不像是遇到了敌手。 似察觉到了苏绣的目光,他侧眸,往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视线交汇时,毒蛇勾起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似是讥笑似是嘲讽。 苏绣一愣。 一时间,雀跃而起的心轰然落地,像是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气得把车帘给拍了下来,闷闷地用脑门去磕车壁,一下接一下,像是要用头去把这车给撞破,好冲破这禁锢逃离般。 毒蛇刚刚那个笑,得意又狂妄。 一定没发生什么好事。 但苏绣实在不愿轻易死心,半晌没听到车外的动静,又生了几分希冀,往车外看去。 还没等她看出个什么名堂,毒蛇就钻回了车厢。 对上她愠怒的视线,毒蛇讥嘲地笑了笑:“你莫不是以为,有人来救你了罢?” 被他戳破了心思,苏绣也没再忸怩,愤愤地对上他视线,回怼:“毕竟谁都不是你,无人关怀无人爱,还心狠手辣地对自己的父亲下了毒手。若你落得我这般境地,想必也没有人愿意对你伸出援手罢?恐怕你死了,都还有人称一句大快人心。” 似戳到了他痛处,毒蛇紧阖了齿关,许久都未曾言语。但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苏绣,他竟奇迹般地没有发火,沉默片刻后,反问道:“那又如何?终究不是我落得这般境地。” “风水轮流转。”苏绣抱臂胸。前,冷冷笑出声。说完,她扭头往旁侧看去,不愿再与他交涉。 直到进了郾城,苏绣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路上碰见的究竟是何人。 郾城终究不是燕朝的地方,风俗习惯与燕朝大不相同。 下车后,身着襦衫细褶裙的苏绣不免引来了各种各样的注视。 她无暇去探究那些眼神里的深意,目不斜视地跟在毒蛇身后,进了一座宅邸。 准确来说,是被毒蛇的人一左一右押进去的。 毒蛇将她关进了一间宽敞的厢房,找了一个小哑巴伺候她起居。 苏绣被好吃好喝地供着,除了不能四处走动,没人和她说话,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被紧闭的孤单日子像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 苏绣没有骨头似的陷在藤椅里,懒洋洋地晒着柔和日光,有些困倦,又有些迷茫。 她微眯了眼眸,看小哑巴细心地将糕点一叠一叠放在她身旁的桌案上,奈不住静寂地开了口:“小哑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小哑巴不会说话,自然不会回答她。 于是苏绣只有自言自语地说下去:“我是被抓来的。我一点都不想来这里。” “我离家了好久好久,我好想回家啊,想爹娘,想阿兄,想师父,想穆丞,想长公主,阿蔓,还有……裴叙。” 她诉说着藏在心底的思念,但从始至终,小哑巴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苏绣觉得无趣,笑着叹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和煦温暖,她闭眼感受那暖意渗入肌理,突然很想睡个觉。 也许在梦里,她能碰见想念的人。 - 穆青和穆丞闻讯赶到时,裴叙还在昏迷中。 迎他们入府的昌平险些落了泪:“言瑾身上的毒京中太医无人能解,这样拖着,他的状况越来越差,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无可奈何之下,才贸然请二位前来。” 穆青摆摆手,道:“还请殿下先带我们去见见三公子罢。” 裴叙中毒之后,昌平请来了不少的宫中太医和民间大夫,但换过的药是一批接一批,也没见裴叙有所好转。 踏进屋门的瞬间,沉闷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饶是闻惯了这股气味的穆青穆丞,也没忍住掩鼻皱了皱眉。 裴叙仍在昏睡之中,穆青察看了一下他的情况,眉间的褶子愈深。 虽然早知道裴叙的情况不容乐观,但昌平在瞥到穆青脸上的凝重神色时,还是不忍地闭了眼,心口被名为绝望的情绪淹没。 行医时不便有外人在场,昌平神思恍惚地走到屋外的长廊上,抬头望着明媚的天,却有一种身坠冰窖的感觉。 触不到光亮,被彻骨的寒意包裹。 裴叙可真傻啊。 她怎么生了个这么傻的儿子,傻到为了别人,将自己逼到绝境。 早知道,当初她就不为裴叙定下这一门婚事了。 怕控制不了情况,昌平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再深想。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仿佛是过了一刻钟,又仿佛是过了几个时辰,身后的房门终于再被启开。 出来的是徒弟穆丞。 面对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殿下,穆丞显然有些怯怯,他缩着脑袋,答得断断续续:“师、师父说,三公子的毒,他也无能无力……” 看到昌平脸上的神色瞬间冷了下去,他又连忙补充:“但师父说,他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缓解一下毒性!” 闻言,昌平的心里却并未燃起太大的希望。 这样的话她听过太多次了,哪个上门就诊的医者不是这样说的? 可最后呢? 裴叙还是躺在那儿,没有一点好转。 昌平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颔首道:“那就有劳了。” 裴叙身上的毒确实难解,穆青琢磨了好几日,也没有找出什么好的方法。 他就只能开一些药来延缓裴叙的痛苦。 吃过他的药之后,裴叙清醒的时间多了些,也不似最初的昏昏沉沉了。 昌平见状,很是高兴,她向穆青致谢:“真是多谢穆大夫了。不知我儿的现状如何?” 穆青回头看了看神情恍惚的裴叙,道:“老夫只能先压住三公子体内的毒性,三公子暂且没有性命之忧。但若要根治,还是需要找到解药。” “解药……”昌平不免惆怅。 来给裴叙看诊的大夫都说这毒古怪,没有一个人能根治。 “若没有解药,我儿将会如何?”沉思片刻,昌平终是鼓起了所有勇气,开口问道。 穆青没有骗她:“若找不出解药,毒将渗入骨髓,无力回天。” 这些话,他们是避着裴叙说的。 但裴叙是习武之人,对声音异常敏。感。就算他现在身中奇毒,听力大不如以往,他们之间的对话他也听见了七七八八。 待昌平走后,裴叙抬眼,直直对上穆青的视线。 他眼眸沉黑,表情凝重时更似翻腾的幽潭,显了几分迫人气势。 穆青被他盯得有些发慌,扭过头避开了他的探视。 “穆大夫,我还能活多久?”但裴叙却不容他躲闪,开口问道。 穆青避重就轻地回答:“生死由命。” “我想去救她。”没给穆青半点反应时间,裴叙直接说,坚定且郑重。“我请你,帮帮我。” 穆青自然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她是谁。 “三公子,你现在连行动都困难,又怎能去救她?”顿了顿,穆青叹道,“郭家会有办法救她的。” “那不一样。”裴叙扯了扯嘴角,悲凉一笑,说着,他往后仰去,靠在床榻的倚檐上,颓靡像是被雪压弯的青松,看不见半点生气。“我每日在这里想着她……一想到她有可能在受苦,我就无法原谅自己。我很想她,我想去见她,想带她回来。” 说到这里,他终是睁眼,漆瞳里泛着淡淡的光,那是深藏的祈求。 “你是她的师父,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她。”裴叙静静看着穆青,声线低哑。 对上他的目光,穆青不忍地闭了闭眼,叹道:“我是有办法让你离开,但你能承受这可能的后果吗?若毒性蔓延,你可能连命都没有了。” 裴叙笑:“无能为力地在这里待着,我也会死。” 第54章 苏绣的这个午觉睡得极不安稳,她做了个很不好的梦。 她梦见了五年前的事情。 她和爹娘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途中却遭到了黑衣人的追杀。 身边的护卫都被那群黑衣人杀的差不多了,就只剩了一个武功稍强的。 隔得太久,苏绣都已经忘了他的模样和姓名。 那个护卫已经伤痕累累,但还是尽力将她护在身后,一人独挡气势汹汹的七八个杀手。 他对她说:“小姐,你先走。” 明明已经忍不住疼痛声线微颤,拿着刀的手也有些不稳了,可他还是佯作镇静,企图给她安定。 她不知道自己离了他会落得什么下场,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害怕得腿软不敢动。 护卫怕她逃不了,狠狠心地将她推远。 她绝望地看着最后一个保护她的护卫倒在血泊,痛苦地大叫一声,终于在林间奔跑起来。 身后的杀手穷追不舍,她被逼到了山顶的悬崖上。 不是从崖上坠。落摔得粉身碎骨,就是被他们乱刀砍死。 她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似要她死个明白,为首的黑衣人答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小姐要怪,就怪自己身上流着郭家人的血罢。” 她不懂杀手的意思,被他眼底的杀气吓得步步后退。 没有注意身后的悬崖,竟一脚踩空,从崖上坠。落了下去。 那种身体腾空的失重感太过真实,拽着苏绣的心脏往下沉,吓得她立马苏醒了过来。 身上搭着一层薄毯,小哑巴已经不在她身旁服侍了,坐在她对面的,是支颌看书的毒蛇。 说起来,自入了郾城,她就没再与毒蛇见过面。 现在突然见到,苏绣不免有些意外,她冷嘲热讽地出声:“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毒蛇平静地翻过一页书,丝毫没被她的话影响,他勾了勾唇角,道:“你还在这里,我怎么敢死呢?” 苏绣一阵冷笑:“我走了你就去死,对吗?” 听到她的这句话,毒蛇终是冷静不下来了,他“啪”地一下合上书,冷冷地转头看她,流露了几分杀意:“我劝你最好不要太过放肆。” “那你杀了我啊。”苏绣懒洋洋地往椅背靠去,激他。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但你再这样下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毒蛇道。 苏绣笑:“你费尽心思把我带到这里来,就为了这样折磨我吗?” 毒蛇对上她的视线,嘴唇翕动,声音像是被卡在了喉咙似的,半晌说不出话。 沉默片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非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苏绣冷哼了一声,将薄毯拉过了头顶,挡住脸,闷声闷气地说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薄毯遮住了视线,她看不清毒蛇此刻的表情和反应,就只有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声音。 但毒蛇像是在原地定住了似的,半天都没有动作。 苏绣等得有些不耐烦,正要小心翼翼露出一双眼睛时,他却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恨我,也很陆家,但你再怎么恨,也割舍不了你与陆家的关系。” 说完,他不再停留,起身走了。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远,苏绣终于敢从薄毯里露出一张脸来,透透气。 她的耳畔一直回响着毒蛇临走前的那番话,一声接一声,像一个棒槌似的,把一颗钉子敲进她的心口,刺得她发疼,卡得她难受。 苏绣憋了一会儿的气,到底没承受得住窒息的感觉,大口呼吸起来。 但钉在她心口的那根钉子还在,每次呼吸的动作都能将其拨动,带出一阵阵难耐的锐痛来。 苏绣太讨厌这种感觉了。 她嘟囔一声,又将脸埋进薄毯里,细嗅那上边的暗香。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等她从难言的情绪里抽身出来时,竟已是酉时。 天边的夕阳沉入山峦,暮色像是一层薄纱盖下,很快就将天光拢尽。 苏绣趴在桌前,拿了簪子去拨跳动的火苗,任身后的小哑巴忙前忙后地在那儿给她打热水。 小哑巴和她交流的方式很奇怪,不像是主仆,更不像是朋友。 热水换好以后,小哑巴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吸引来她的注意后,伸手往后指了指。 最开始来这里的时候,苏绣对她的行为很是不解,现在相处的时间久了些,便也慢慢明白了过来。 她冲小哑巴说了声谢谢,就转到了屏风后,褪了衣衫洗澡。 苏绣现在盛满热水的木桶里,被暖意层层包裹,险些在里边熟睡了过去。 后来还是水凉了,激得她醒了过来。 害怕由此患了风寒,苏绣连忙从木桶里起来,换好衣裳。 大抵是白日睡得太久,她现在精神得很,没有半点倦意。 小哑巴在为她盛好热水后,就悄悄走了。 偌大的厢房里又只剩了她一人,这么多天过去了,苏绣也慢慢习惯一个人待着。 她推开窗扉,趴在菱窗前,单手支颔,忧愁地看着另一头的院墙。 那堵墙一直都挡在那儿,不仅挡住了院外的风景,也挡住了她出去的路。 苏绣望着墙外的明月,没忍住轻叹出声。 这样的日子,到底怎样才能是个头呢。 夜风裹挟凉意袭来,她被冻得倒抽一口冷气,打了个寒颤。 苏绣缓了缓,正要关窗回屋时,她却突然看见有人踏着月色而来。 不止一人,是好几人,皆着黑色劲装,手持陌刀。 不知道来人是善是恶,苏绣急的要出声叫人。 为首的黑衣人见她动作,忙揭下了蒙脸的黑纱,道:“小姐莫怕,我是郭家的人。” 苏绣保持着张嘴欲呼的动作,乍然听到他这番话,险些惊得收不回下颌。 她惊喜问道:“是阿爹派你们过来的吗?” 黑衣人轻轻颔首,回答:“我们一路追着陆邕的车,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进到郾城以后,我们更是没办法出手,才让小姐在这里委屈了这么久。” 苏绣曾经见过眼前的人,自然对他的话没有怀疑。 没有任何犹豫地,她从窗口翻出,催促道:“那快走罢!免得被陆邕的人发现。” 一直都称呼他为毒蛇,苏绣都险些忘了他真名。 黑衣人他们是趁机溜进来的,自然知道时间宝贵。 怕被毒蛇的人发现,他们也没有多耽搁,接到苏绣之后,就准备探路离开。 但毒蛇实在是不好对付的,放他们进来,根本就只是一个局。 还没有踏出这个院落,周遭突然亮起盏盏灯火。 暖黄的光明明灭灭,将院中院外的情景映得清晰。 他们已经被包围了,院墙上趴着弓箭手,院落里是手持陌刀的护卫。 毒蛇从护卫让出的路缓缓走出,嘴角的笑意带了几分凉薄几分讥嘲:“等了这么久,你们总算来了。” 为首的黑衣人下意识地将苏绣护在身后。 这个动作太过熟悉,恍惚间,苏绣想起了五年前。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一群人,以性命护她。 苏绣愣愣地站在原地,瞬间被这熟悉画面拉进回忆旋涡。 她好像回到了五年前,眼睁睁看着那些护卫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以换取她的安全。 在她出神的片刻,毒蛇轻轻挥手,下达了命令。 几乎是一瞬间,他身边的士兵开始动作,往黑衣人冲来。 黑衣人头领扬声道:“保护好小姐!” 不顾乱舞的利刃,黑衣人得了命令之后,将呆愣的苏绣护在了包围圈里。 但寡不敌众,他们很快就落了下风。 苏绣又看着当年事重演,看着保护自己的人接连倒下,鲜血染红了整个视界。 血腥气扑鼻,令人作呕,苏绣被那片殷红刺痛了眼,指甲紧掐掌心,感受到隐隐的疼痛,总算回过神来。 黑衣人已经倒下了大半,只剩黑衣人头领和几个部下。 他们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头领腹部中箭,步履略有些踉跄。 苏绣知道,他们走不了了。 对面的毒蛇冷眼看着,眼底尽是无情。 苏绣对上他的视线,绝望地闭了闭眼。 她抬手,轻轻推开护在身前的黑衣人,不顾他们惊诧的目光和出声的阻拦,往毒蛇走去。 “我不走了,你放过他们罢。” 毒蛇站在暗处,面容被阴晦光影切割得模糊不清,教人看不清他神色。 苏绣愣愣地看着他的方向,视线没有焦距。 她说:“求你了……阿兄。” 第55章 郭家的人走了,苏绣又开始了之前的生活。 整日都无所事事地待在屋内,不是睡觉就是吃饭。 非要挑出个不同,那大概是她身边多了几个小哑巴,把她伺候得更好了。 这些小哑巴整天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生怕一不小心,她就插上翅膀飞走了。 可能是怕她一个人无趣,陆邕来找她的次数多了些。 但苏绣不开口,他也不会说话,那个人就这样静默相对,尴尬得令人窒息。 连续好几天都这样,苏绣有些受不了了,她“啪”地一下把书卷打在书案上,欲开口打破这沉寂。 却不料陆邕先她一步出声:“明日,你同我出去一趟。” 苏绣自然不会以为他要放自己离开,但没有想清楚出行的目的,她还是疑惑地问出了声:“去哪儿?” 陆邕坐在桌案的另一边,轻轻揭过一篇书页,答:“一个宴会。” 可到底是什么宴会呢? 苏绣抬眸看他,见他神色淡淡,愣了愣之后,到底没再开口。 不管什么宴会,不会要她的命就行。 想透了这一点,苏绣不再纠结,继续捞了医书看。 这个时候,也就只能看看医书解闷。 陆邕留在她这里用了晚膳。 苏绣手执竹筷,看着对面的人,欲言又止。 大抵看出了她的犹豫,陆邕抬眸瞥了她一眼,率先打破了沉寂:“你是想问郭家的事吗?” 他开了个头,苏绣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我希望你不要出尔反尔。” 陆邕唇角微勾,笑了笑:“你放心,我会留他们性命。” 见识过他的手段,苏绣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接下来又是沉默。 陆邕走后,苏绣和衣卧到榻上,愣愣地看着绣在帐顶的团花,没忍住叹了口气。 这世间的缘分可真是奇怪,莫名其妙地,就将两个人联系起来。 她实在想不明白,陆邕之前那么讨厌她,恨不得要将她碎尸万段,现在得知了二人的关系后,却转了性地要对她好。 她可一点都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明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薄得像纸。 苏绣懒懒地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她盯着锦被上的精致绣花,烦躁无聊地用指甲去扣了扣。 她和陆邕,就是失散多年的兄妹。说得再具体点儿,她是陆家遗弃的孩子,是陆邕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根本就不是郭伯言和郭林氏的孩子,她的父亲是左相,母亲是郭家的二小姐,郭府那个疯掉的二小姐。 郭家二小姐错付了真心,没了清白,没名没分地带个孩子,实在不妥。 郭伯言怕苏绣跟在郭二小姐的身边会受外人非议,便对外称苏绣是他的女儿。 郭伯言虽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但却待她极好,视若己出,她在舅舅的疼爱下长大,没有发现一点端倪。 若不是她在五年前撞见了郭伯言和郭林氏的对话,恐怕她这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 孩子总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得知真相后,她不管不顾地要去找陆相。 但陆相却将她视作过往耻辱的见证,得知她的存在后,铁了心地要杀她。 幸好她命大,被那些杀手逼到跳崖后,被上山采药的穆青救了下来。 “唉。”想到这里,苏绣没忍住叹了口气。 这陆家的人可真是奇怪,一个身为亲生父亲,却要杀了她,一个仅是交集甚浅的兄长,在得知她的身份后,竟然在逃难时冒着巨大的风险带她一起走。 虽然她并不想跟他来这郾城。 心里装着事,这天晚上她睡得并不太好,梦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些过往的不堪旧事,像深水里的水草,紧紧地将她缠绕,令她险些溺亡其中。 翌日醒来时,她抬手去挡窗外的天光,感受着那若有似无的暖意,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受。 陆邕所说的宴会是在夜里,苏绣浑浑噩噩过了一天,等陆邕过来接她时,她才突然想起这事儿来。 这是时隔半月后第一次出门,她好奇这郾城中的景象,也没有其他的心思去梳妆打扮,直接套了陆邕送的衣裳,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就心怀雀跃踏出了府门。 因为路程有些远,他们坐的是马车。 这些天和陆邕相处久了,此刻再共处一室,苏绣也没了之前的防备厌恶。 她挑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看着郾城之内的繁华景象。 与燕朝的没什么不同,粗布衣衫的百姓三三两两行走街头,偶尔有一两个小孩儿手持风车,为了躲避身后伙伴的追打,笑着从他们的车前走过。 车外的欢声笑语愈衬得车内沉寂。 苏绣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复又放下车帘,呆愣地靠在车壁上,一声不吭。 “你觉得这郾城如何?”陆邕出声打破了这沉寂,问她。 听到他的声音,苏绣颤了颤眼睫,缓缓掀眸。 她死气沉沉地回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 陆邕垂首拨转扳指,笑了一声:“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早些适应一下罢。” 苏绣愣了愣,略有些诧异地扭头看他:“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要一直在这里吗?” “也不算一直,只是以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这里度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勾起嘴角笑了。“但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去。” 陆相存了谋反的心思,临门一脚却舍了命。 听陆邕这话的意思,恐怕他也是念着那个位置的罢。 苏绣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陆邕和陆相本是一路人,有着一样的目的,可他却亲手找了人解决陆相,解决了有可能是自己帮手的人。 现在陆邕都被逼退到他国异乡了,竟然还做着从头再来的梦。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能力。 在心底冷笑一声后,苏绣又闭上了眼睛补觉。 车轱辘碾过青石铺就的道路,颠簸了快有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停下。 苏绣在车上睡得很浅,几乎是车停下的瞬间,她就苏醒了过来。 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醒来的时候,苏绣的脖颈有些疼。 她将手放在颈后,缓了好一阵,才终于能动作,随陆邕下了车。 郾城这个地方她一点都不熟悉,下车之后,面对着陌生的情景,苏绣连方向都辨不清,只能扶着脖子跟在陆邕身后。 他们好像是进了皇城。 朱墙琉璃瓦,宫墙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 “走罢。”陆邕回头看了看她,道。 苏绣轻轻颔首,跟上了他的脚步。 既然是在皇城,想来这个宴会也应是皇室办的晚宴了。 他们到的时候,院里的人已经来了七七八八。 陆邕直接带着她去了院落的前排坐下,看样子,他在这里的地位不低。 苏绣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也不顾周遭投来的目光,自顾自地在那儿吃糕点。 应是顾忌陆邕的身份,他们这里的吃食皆是燕朝的特产,吃着那些熟悉的东西,苏绣突然有些想家。 也不知道阿爹阿娘他们怎样了。 宴会的主人没来,那也不算开始。 苏绣吃糕点吃了个半饱,宴会的主角总算来了。 是这里的君王,他为了庆贺大皇子的生辰,特地办了这个隆重的晚宴。 君主携大皇子前来时,宴会上的众人皆俯身行礼。 苏绣不敢冒头,自然跟着做了。 待起身时,她好奇地瞥了一眼那二人。 君主似已过花甲,皱纹爬上了眼角,鬓边的白发清晰可见。 在他身旁的大皇子却很年轻,面如冠玉,眉眼似墨描,颇有几分文人的儒雅之气。 苏绣愣愣地看着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很快就引来了大皇子的注意。 见大皇子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苏绣忙心虚地别开视线,往别处看去。 恭贺过大皇子生辰后,宴席上觥筹交错,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但碍于在场的君主,终究没有先前的闲适自在。 苏绣懒懒地趴在桌案上,愣愣地看着眼前交错的人影。 是陌生人的突然到来拉回了她神思。 当然,来人不是找她,而是她身旁的陆邕。 听到动静,苏绣往陆邕的方向望了望,在看清来者面容时,她不免有些愣怔。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这场晚宴的主角大皇子。 他似与陆邕极为熟稔,靠在陆邕的身旁,低声耳语着。 也不知道陆邕是为了避开她,还是避开宴席上的众人,没说几句就拉着大皇子走了。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远去的身影,电光火石间,苏绣突然想了起来。 这人她是见过的。 那时候还在清水镇,她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服下了归真变成小孩,纠缠着裴叙到了一家旅社。 在那家旅社里,她碰见了这人。 原来,陆邕的小情。人竟是这里的大皇子。 想想他们当时的亲密相拥,苏绣支着下颌,没忍住笑出了声。 现在旧情。人重逢,也不知道要勾出什么天雷地火。 就在她浮想联翩时,突然有内臣的尖锐声音响起:“……献琵琶曲,《广陵散》。” 苏绣被这突然呼声拉回了神思,她愣了愣,抬眸往院中望去。 有身形窈窕的人着了罗裙,半抱琵琶上前,坐到院中的矮凳上,柔荑拨动琴弦试音。 几声杂乱琴音后,从那人指尖流泻而出的,是如山间清泉的泠泠曲音,悠扬轻缓,缥缈轻灵。 苏绣虽然听不懂曲意,却也觉得这人弹得极为悦耳。 那人就坐在庭院中间,轻纱覆面,发髻高挽,柔和月色轻笼她眉眼,愈添了几分遥不可及的朦胧之美。 苏绣单手支下颌,愣愣地看着那人,随琴音的起伏,嘴角缓缓勾起几分笑意。 这样的美也惑了君主,一曲毕,那荒唐的君主竟然踉踉跄跄地离坐,走到院中,捉起了那美人的手:“美人儿可愿留在寡人身边?” 美人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到底随那君主离去。 苏绣“啧”了一声,竟然胆大包天地跟了上去。 但她对这里不熟,转过一面宫墙后,意外之中地跟丢了。 苏绣晃荡在陌生的御花园里,略有几分无聊。 她倒不担心会迷失了方向,或者冲撞了这宫里的贵人。因为暗处有陆邕的人监视着她,随时都能阻止她的莽撞行为。 天晚了,暮色四合,就着朦胧月色,也只能模模糊糊地辨出几处树影。 没在御花园晃多久,苏绣就有些无趣了,她叹了口气,准备唤暗处的眼线出来,带她回去。 但还没来得及出声,从背后伸来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那人的掌心温热,带了薄薄的茧子,磨得她的脸颊酥麻。 苏绣没有挣扎,随他的动作转身,再被他拉起手往前跑。 “他在那边,快追!”身后传来禁卫军的怒喝,还有他们追逐的凌乱脚步声。 苏绣回头看了眼他们的慌乱模样,又往前看去,看着前边带她跑的人。 他还穿着方才的绫罗裙,动作时,裙摆如蝶翼翩舞。 狼狈得有些滑稽。 身后的禁卫军穷追不舍,他只能先带着苏绣躲起来。 趁没人注意,他们避到了御花园的桥洞底下。 这个季节的溪水干涸了不少,露出窄窄的一处河床,他们蹲在干燥的地方,静静地听着桥上的响动。 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禁卫军们在石桥上停留了片刻,又追逐着空荡的前方远去。 听着头顶的脚步声渐远,苏绣愣愣地转头,看近在咫尺的人。 皎洁月光落入溪流,泛出细碎光亮。 映的那人的眼眸璀璨似星河。 他微眯了眼眸,竖指唇前,狡黠得像只狐狸。 “小心,别说话。” 第56章 夜里的风裹挟凉意袭来,拨动起溪流的层层涟漪,也如柔荑般轻轻撩动颊边发丝。 苏绣抬手捋顺那几缕乱舞的青丝,静默地与他对视片刻后,没忍住笑了:“那你说什么话?” 身着绫罗裙的青年半蹲在她跟前,因为方才的奔跑,发髻衣衫略显凌乱,哪怕上了妆的面容清俊得出众,却也掩不住狼狈。 他笑眼看她,漆瞳里似盛了璀璨星河,明亮得耀目,他道:“为了提醒你。” 苏绣笑着打了下他胳膊,嘟囔道:“不需要!” 害怕禁卫军原路返回,两人一时半会儿也没准备出去,躲在桥洞底下小声言语。 苏绣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胸膛,笑得意味深长:“你把这里的皇帝服侍得怎么样?” 裴叙顺着她的力道坐在地上,背靠桥墩,他懒懒地将手搁在支起的膝盖上,回答道:“给了他一掌,估计无缘后位。” 苏绣干脆也坐在了他身旁,扭头看他:“别丧气,说不定他就是好你这一口呢。” 裴叙从胸腔里低低笑出了声:“你还是老样子。” “你倒是变化的挺大。”苏绣看他一眼后,又将目光落到粼粼波光的水面上,似是感慨地说道。 注意到她话里的讥嘲意味,裴叙微垂眼睫,看了看身上刺绣繁复的绫罗裙,笑了:“迫不得已。” 说到这里,重逢的喜悦渐归平静,苏绣终于想起了正事来,她压低了声线问道:“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危险……来到这里?” 这里是敌国的皇城,无论进出的人是谁,都要经过层层盘查。 裴叙是燕朝的侯府公子,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敌国随意进出。 他既然来了,那肯定是经历了不少的事情。 具体经历了什么,苏绣不敢去问。 裴叙却没她那么怯懦,听到她的询问后,直接回答:“为了你啊。” 简短一句话,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也没有任何的犹豫,就这样轻轻松松说了出来,像是藏在他心底的,再熟悉不过的答案。 苏绣愣怔地迎上他视线,脑子里像是有烟花突然炸开,轰得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见她不说话,裴叙微弯了脊背,向她靠近,一时间,他的清浅呼吸轻抚过她耳廓,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而易举带起她藏在心底的羞赧。 “怎么,你不信?”裴叙眉峰轻挑,在她的耳畔低低笑出了声。 他这话说得轻佻风流,苏绣愣了愣,像是突然被灼到似的,一把推开了他:“你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下三滥手段?地痞流氓似的,一点也不正经。” 裴叙倒也不恼,勾起唇角笑的得意。他手枕脑后,慵懒地欹靠在桥墩上。 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总算消弭身侧,莫名其妙地,苏绣松了口气。 见他没再言语,她率先开口,问道:“我听陆邕说,他给你下了毒,你现在怎样?” 说着,她就要抓过他的手,替他把脉。 裴叙不动声色地躲开,只笑着回答:“现在已经没事了。” 顿了顿,他喉结微动,又继续说道:“我看你身边有不少眼线,你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如果被他们发现,可能我更逃不掉了。” 苏绣不免有些担忧,她微拧了秀眉,问:“有人接应你吗?” 裴叙噙笑颔首:“有的,不必忧心。” 到底怕毒蛇的人找来,苏绣轻叹一声后,到底转身离去。 在她走出桥洞时,裴叙扬声叫住了她:“苏绣。” “嗯?”苏绣闻声回首,疑惑地看他。 俊朗的青年避在暗处的阴晦光影里,却愈显他肤色白皙,面如冠玉,好似名士笔下的丹青画一般,隽永清朗。 对上他灿若繁星的漆瞳,苏绣不免有些出神。 “再等等,我接你回家。”青年微勾了唇角,笑如清风朗月。 话却千钧重,郑重得令人心底安定。 苏绣也冲他笑:“好,我等你。” 也不知道毒蛇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苏绣上桥没走几步,就被那人找到。 那人正是在她身边服侍的小哑巴,打扮成丫鬟模样,走路像没有声音的游魂,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现身,吓得苏绣差点从桥上跌了下去。 她看着眼前的小哑巴,微蹙了眉头。 不知道小哑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没有看见她和裴叙的道别? 苏绣从小哑巴的身侧擦过,深吸了一口气,心底像是有一块巨石沉沉压着般,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如果小哑巴发现了裴叙……那裴叙该怎么办? 苏绣的心里有万千情绪起伏,但她却不敢表现出任何异常来,怕被小哑巴发现端倪。 于是就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直往前走,直到远离裴叙所待的地方。 大概小哑巴真的什么也没看见,送苏绣回到宴席后,仍然待在她的身边,没有去通风报信的举动。 苏绣往嘴里塞糕点的同时,小心翼翼地往小哑巴瞥去,暗暗松了口气。 希望裴叙没事才好。 苏绣回到宴会之后,陆邕和大皇子还没有回来。 眼见得宴会就要结束了,她没有耐心地往他们离去的方向望了望,无趣地拍了拍残留衣衫的碎屑,抬手招小哑巴过来。 “不等了,带我回去罢。” 大抵毒蛇并没有对小哑巴下什么不许她提前回去的命令,听了苏绣的吩咐后,小哑巴没有制止,毕恭毕敬地走在前头,为她引路。 陆家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口,没走多久就能看见。 上车之前,苏绣回首,往那冗长宫道的尽头看去。 这偌大的宫城能藏的东西太多,而那宫道尽处像是有一头猛兽蛰伏般,察觉到她的注视,幽幽地呼出一阵阴风来。 苏绣被这夜风冻得一个激灵,打了个寒颤后,到底藏了不安与担忧,挑起车帘坐了进去。 裴叙……有顺利逃出来吗? 她将脑袋磕在车壁上,深深闭了闭眼。 大概是没有陆邕在她身边,苏绣觉得这回去的路竟然没有来时的漫长,没等多久,马车就停在了陆邕的府邸。 对陆邕没什么太深厚的感情,苏绣懒得等他,收拾好一切之后就先睡了。 等翌日醒来,她看到小哑巴凌乱的手语,这才知道陆邕昨日彻夜未归,连他身边的近卫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苏绣“啧”了一声:“主子的事不要多问,到时间了他总会回来。” 不过可能要等挺久了,昨夜陆邕和大皇子着急得不顾众人眼光,一道离去,怕是久别重逢,一把火烧得比什么都旺,一时半会儿应该是缠绵得分不开了。 没有再管陆邕的事,苏绣又开始了之前无所事事的生活,整日捧着医术和话本看,顺便等裴叙来接她。 想想裴叙,苏绣用书册盖了脸,偷偷笑得合不拢嘴。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那天晚上,裴叙的意思……应该是对她表明心意罢? 他既然肯豁出性命来救她,想必,她在他的心里,肯定是占了一席之位的。 等回去了,她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大概是心底有了期待与寄托,日子好像没以前那般难熬了。 苏绣扳着手指数,突然发现了异样之处。 自那日宫宴后,陆邕竟已有七日未归。 在外耽搁了这么久,那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直觉告诉她,陆邕消失的事情和裴叙脱不了干系。 陆邕心思狠毒,手段了得,担心裴叙会出什么事,苏绣开始有些慌了。 就在她焦急得坐立难安时,宫里来了人。 来见她的是一个太监,肤色白净,略带了几分阴柔之气。 苏绣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君主身边的人。 看着跟前一脸迷茫的少女,那内臣将拂尘达到手腕,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就是陆邕的妹妹?” 苏绣不太想承认这段关系,还没等她想好该怎么回答,那内臣就不管不顾地下令啊:“来人啊,把她给我带走!” 苏绣被禁卫军一左一右扣住肩膀时,更加迷惑了,她抬头看那内臣,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内臣冷笑一声:“等到了宫里,你自然就知道了。” 既然和君主有关联,那肯定是陆邕和大皇子那边出事了。 但苏绣猜不到真正的缘由,叹了口气后,认命地跟他们上了马车。 宫里要见她的人,果然是君主。 看着那道身着龙袍的佝偻人影,苏绣像模像样地学他们这里的人,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听到她的声音,君主徐徐转身,向她看来,问的话和那个内臣的一模一样:“你便是陆邕的妹妹?” 苏绣深吸了一口气,略有些无奈:“回禀陛下,正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君主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广袖一挥,就将身侧桌案的奏折扫到地上。 奏折落地的“啪嗒”声响激得苏绣闭眼耸了耸肩。 “大胆!你可知道你兄长做了些什么?!” 提到陆邕,君主气得不轻,连肩膀都在微微抖动。 苏绣向来会察言观色,见状,忙撇清了自己和陆邕的关系:“民女与陆邕虽有浅淡的血缘关系,但民女却与他不熟,他做的事情,民女一概不知。” “在同一个屋檐下,你怎会不知?”说着,君主从玉阶上徐徐步下,走到她跟前,继续道,“陆邕祸害我儿,竟敢撺掇我儿起兵谋反,你敢说你没有察觉到一点端倪?” 听到这里,苏绣总算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惊异地睖睁了双眼,忙跪了下来,以额触地:“陆邕谋反的事情,民女当真不知。民女是被那乱臣贼子从燕朝掳到这里来的。陆邕也曾在燕朝与其父谋反,兵败后带民女逃到郾城。民女与陆邕并非同胞所生,在燕朝有父母兄长,根本就不愿与他前来,所以至郾城后,陆邕一直将民女锁在府内,不允民女外出。他的事,民女是一概不知。” 虽然不知道陆邕为何放弃了韬光养晦,又在这里与大皇子计划篡位,但先与他撇清关系总是没错的。 这番话说完,君主良久都未曾言语。 感受着偌大宫殿里死一般的沉寂,苏绣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生了几分慌乱。 她说的话句句属实,但这些话有没有用,眼前的君主又信了几句,她根本就不知道。 现在,她的命被君主紧攥在手里,生与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她还没有等到裴叙,她还不想死。 时间在一片静寂里流逝得极慢,好像是过了一刻钟,又好像是过了一个时辰,殿内终于有了动静。 君主叹了口气,道:“起来罢。” 苏绣不敢有违,强撑起已然僵麻的腿,站了起来。 她没有站稳,突然一阵风袭来,将她卷入了一方宽阔胸膛。 那人胸腔颤动,压低的声线暗哑得像掺了沙:“我来接你了。” 第57章 那人的气息是熟悉的清冽,苏绣陷在他的怀抱里,方才濒死的感觉像决堤的潮水涌出,淹没了她的大半意识。 她愣愣地睁大双眸,话语卡在嗓子里,教她发不出声来。 察觉到她的异样,那人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将她松开。 他问:“你怎么了?” 他的眼眸里似揉碎了璀璨星光,亮得灼目,苏绣对上他视线,交杂的万千情绪如潮退,终是逐渐恢复了意识。 她溺水般地喘了几口气,不可思议地问出了声:“裴叙……你怎么来了?” 裴叙轻笑着揉了揉她发顶,道:“来接你。” 一旁的君主静静看着他们,没有出声。 裴叙抬眸向他望去,目光相汇的瞬间,也陷入了沉默。 死一般的沉寂让苏绣有些害怕,她轻轻扯了扯裴叙衣角,用气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叙拍拍她手背,压低的声线带了几分安抚的意味:“没事的。” 说完,他挣开了苏绣的手,抬脚往君主走去。 君主向来都是上位者,即便不说话,也自带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静静地打探着跟前的青年,目光似有千钧重。 裴叙迎向他打探的视线,却不惧不怕,不卑不亢。 他双臂举平,脊背微弯,对君主行了一个燕朝的大礼:“不知陛下现在考虑得如何?” “朕答应你。”君主负手身后,静静说道。 苏绣毫不避讳地站在一旁,他们之间的对话清晰入耳,但很奇怪,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裴叙像与君主达成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协议,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带苏绣离去。 苏绣迷茫地跟在裴叙的身后,在踏出殿门时,到底没忍住开口问他:“裴叙,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裴叙没打算瞒着她,开口解释:“陆邕和大皇子起兵谋反,包围了郾城。我在郾城的十里之外驻扎了三千精兵,只要这里的皇帝愿意,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可苏绣还是很疑惑:“陆邕还没在郾城站稳脚跟,怎么又要起兵谋反了?” 裴叙回头看她,眉梢微挑,笑:“之前的宴会上我略施小计,让陆邕和大皇子的事情败露。” 等苏绣走到跟前,与自己并肩而行时,他才继续说道:“这里的皇帝对大皇子给予厚望,自然不愿意看见他与陆邕纠缠,于是便要出手阻止。” 说到这里,苏绣渐渐明白了,她尝试着猜测:“所以你从中作梗,把他们逼到了绝境。” 闻言,裴叙轻轻颔首,算是肯定了她的想法。 陆邕不是那种轻易认命的人,哪怕走上了绝路,也不可能放弃。 所以他和大皇子计划谋反,想夺了君主的皇位。 想清了这其间缘由,苏绣还是免不了担心。 她侧眸看身侧的裴叙,犹疑地问出了声:“可这里的皇帝又怎么肯接受你的帮助呢?” 裴叙燕朝的是侯府之子,曾率兵与君主的人交过手,他与君主是敌对的关系。按理来说,君主是不可能轻易接受裴叙的帮助的。 裴叙将手放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她发丝,笑道:“所以我和他达成了一个协议,只要他肯放了你,我就出兵帮他。” 听到他的回答,苏绣顿失了所有意识,愣在原地。 所以……还是为了她吗? 苏绣微垂眼睫,掩去眸中情绪。 她看着袖口的精致绣花,用指尖轻轻摩挲。 静默片刻,她终没忍住问出了声:“你这么帮我,是为了什么呢?” 窸窣风声入耳,却没带来他的回答。 苏绣等了好一阵,疑惑地抬了头。 却不料他在此时突然弯了腰,向她靠近。 一时间,两人鼻翼相对,呼吸交缠。 苏绣甚至能细数出他的睫毛。 裴叙低低笑出声来,清浅的呼吸扫过她面颊,带起一片酥麻。 “因为……我不想成鳏夫啊。”说完,就摁了摁她头顶,抬脚离开。 苏绣被他摁的脖子一弯,差点没疼得叫出声来。 她抬手搭在颈后,气恼地看裴叙远去的身影,没忍住大骂了一声:“王八蛋!” 走在前边的裴叙却将其当作夸奖,高高地扬起手臂,冲她挥了挥。 苏绣气得不想再搭理他。 大概是将她当作人质,接下来的日子,苏绣一直待在宫里。 服侍在她身边的宫婢总算不是哑巴了,她很是欣慰,每天和身边的宫婢们玩成一团,顺便从她们那里听一下这郾城的八卦。 这样玩闹着,日子仿佛就过得快了些。 等苏绣反应过来时,竟已过了半月。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和裴叙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每次都匆匆来匆匆去,像是被战事缠得脱不开身。 苏绣经常是没和他说上几句话,他就捧着盔甲匆匆离去。 所以她根本也没办法得知外边的战况。 突然有一天,宫里开始了暴乱。 大皇子凭着对宫城的熟悉,带兵闯了进来。 听到消息以后,苏绣被宫婢们拉着往外跑,可刚刚踏出殿门,就被锋利冰冷的一排排陌刀拦住。 大皇子的人整整齐齐围住殿门,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胆小些的宫婢看到这般阵势,惊得哭出了声来,但却不敢放肆,怕引来跟前士兵的不满,尽量压低的声线。 在低低的哭声之中,身着华服的大皇子从士兵们让出的一条路徐步走出。 他看着被婢女簇拥其间的苏绣,眼底的杀气更重了几分,他伸手指向苏绣,扬声吩咐:“把她给我带走。” 苏绣被大皇子的人挟持,自然不服,她冷眼看着大皇子,问道:“这是陆邕要你这么做的吗?” 大皇子冷眼睨她,道:“本宫劝你还是不要多说的好。” 说完这句话,就广袖一拂,提脚离去。 苏绣自然跟在他的身后。 皇城似已被大皇子和陆邕的人给占领了,宫人们被士兵们逼得抱头痛哭,蹲在宫道的角落。 华丽的皇城燃起一簇簇的明火,毁灭的光给这皇城添了几分明艳。 苏绣一路走过去,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心底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既然大皇子和陆邕攻进了皇城,那裴叙呢……裴叙现在怎么样? 苏绣无助地四下张望,想要在这混乱之中寻找到他的身影。 但身后钳制她双臂的士兵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香惜玉之情,死死锢住她手腕,让她疼痛地无法挣扎,也无暇再去顾忌其他。 她被迫跟在大皇子的身后,踉踉跄跄上了城楼。 城楼上除了她和大皇子,还有陆邕和君主。 苏绣被押上城楼时,一旁的陆邕突然变了脸色,呵斥道:“你这是作甚?” 大皇子粗鲁地将苏绣推到城墙上,回答道:“听说裴叙就是因为这个女人,才答应我父皇出兵支援。这个女人一定是他的软肋,只要我们以此威胁,他一定会退兵的!” 大皇子说到激动处,没忍住振臂高呼:“裴叙一退兵,我们就胜了!” “我不同意。”陆邕走到苏绣身后,要动手解开缚在她身上的绳索。 大皇子不解:“陆邕,你这是要作甚?” 陆邕冷眼看他,道:“她是我妹妹,我绝不允许你伤害她。” 这句解释不仅令大皇子心生怒意,也让苏绣生了几分迷惑。 她和陆邕虽然有那么一点血缘关系,但绝对算不上亲密。 大皇子说得没错,只要利用她去威胁裴叙,裴叙很有可能会退兵,毕竟君主也不是他忠心侍奉的,陆邕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她于陆邕而言,不过是一个血缘关系浅薄的妹妹,他怎么可能为了她而放弃近在眼前的胜利呢? 苏绣实在想不清这其间的缘由,任由陆邕在身后解开绳子,不敢动弹。 她生怕陆邕会在下一刻后悔,又将陌刀架到她的脖子上。 她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身上的绳子还未完全解开,一旁的大皇子就因为不满陆邕的举动,将他拉到了一边,扬声呵斥:“陆邕,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她这样的女子,普天之下有千千万万个,你何必为了她而放弃我们将要得到的一切呢?你连你父亲你都下得了手,这样一个疏远的妹妹,你怎么就舍不得呢?” 陆邕冷冷地对上他视线,声音里也像是掺满冬日碎雪的冰寒:“你懂什么?” “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大皇子气得扬高了声线,凌人的气势吓得近旁士兵一个战栗。 就连一旁偷偷挣脱绳索的苏绣,也为此愣了愣。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对峙的二人,莫名有些困惑。 真是奇怪,都这个时候了,他们竟然还要因为这点小事产生分歧闹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没人注意她,她可以趁机逃跑。 站在城楼之上,可以看清城外的所有情形。 在寻机挪步时,苏绣在无意中往底下看了看,瞥到那一片黑压压的军队时,她不由得愣在原地。 哪怕隔了很远,哪怕模糊得有些看不清,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是裴叙。 是裴叙来了。 他身骑骏马,陷在黑压压的军队里,却也格外醒目。 似不解城上的情形,他扬首看来,面上的表情捉摸不定。 苏绣没来得及逃跑,一旁的大皇子到了气头上,直接下令,让人将陆邕也给绑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他看到已然解绑的苏绣,怒火似更旺了一层,拔了身边侍卫的陌刀,就往苏绣气冲冲走来。 苏绣见状不妙,想要逃跑,但她终究不是习武之人,比不过常年带兵打仗经受磨难的大皇子,只跑了几步,就被他抓住了衣领,提到城墙旁。 他将锋利的刀刃架在苏绣的纤细脖颈旁,威胁城楼底下的裴叙:“裴叙你听好了,你的女人现在在我手里,你如果想留她一命,就速速退兵!” 说着,握紧刀柄的手就开始用力,不多时,那锋利的刀刃就在苏绣的白皙脖颈上划出一条血红的口子。 苏绣被他钳制,尝到这疼痛时,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大皇子殿下,我想,你恐怕不能得偿所愿了,我在裴叙的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你用我来要挟他,他可不会受用。” 大皇子空出的那只手掐在她的脖颈旁,听到她的这番言语,下意识地加重了几分力道。 苏绣被他掐的险些喘不过气来。 “你的命现在被我捏在手里,我劝你还是谨言慎行的好。”大皇子凑到她耳畔,低声威胁道。 苏绣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比裴叙先一步动作的,是一旁的陆邕。 陆邕挣开了士兵的桎梏,提起陌刀,将冰冷锋利的刀刃逼到了大皇子的背后。 他冷声说道:“我让你动她了吗?放了她。” 第58章 穆青给裴叙的药只能撑一个月。 所以在进郾城之前,裴叙就凭借已有的情报定好了计划,打算速战速决。 在给大皇子的酒里下了药,令他与陆邕的事情曝光以后,裴叙立马飞鸽传书,将郾城将乱的消息传回了燕朝。 宁王初初登基,根基尚且不稳,急需做些事情来提高声望。 所以出兵援助的事情,宁王并没有回绝,而是直接给了裴叙三千精兵,令他务必得胜归来。 之后的一切都在裴叙的算计中,这里的皇帝知道大皇子的消息以后恼羞成怒,要禁闭了大皇子,杀了陆邕。 大皇子和陆邕都不是认命的人,被皇帝逼上了绝路,自然而然地起兵谋反。 在此之前,大皇子是最佳的储君人选,战功赫赫,在朝中和民间的声名威望也颇高,起兵以后,一呼百应。 君主的亲信远在郾城之外,城内亦无得力的助手。 裴叙带上宁王的手札与他何谈,很快就达成了协议。 他代表燕朝出兵援助,皇帝饶苏绣一命,按照宁王的意思,每年给燕朝进贡。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没想到的是,大皇子竟然出乎意料地攻破了皇城,挟持了皇帝和苏绣。 一时间,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若直接攻城,恐怕皇帝和苏绣都会受到伤害。 可若是遵循了他们的意思退兵,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毕竟大皇子和陆邕都是心狠手辣之人,达到目的以后,出尔反尔也说不定。 正在裴叙犹疑时,他发现了城上的端倪。 虽然隔得远看不太清,但那剑拔弩张的氛围却是能感知一二的。 联系大皇子在威胁之后再无后话,裴叙猜想,应该是他们出了什么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裴叙沉吟片刻后,低声吩咐身旁的亲信,令他带了一小支队伍,抄小道进城。 等大皇子和陆邕发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裴叙的那一小支军队已经打了上来,杀得他们的人节节败退。 裴叙收到亲信传来的信号,一点也没耽搁地下了令,命手下的人继续攻城。 大皇子见气数将尽,愤怒地要杀了苏绣。 陆邕还是老样子,不管不顾地拦他:“你若杀了她,我也不会饶你。” 大皇子将刀架在苏绣的脖颈上,笑得无奈且凄凉:“陆邕,都这个时候了,你为什么还是冥顽不顾!” 反正也是走到了尽头,陆邕无奈地笑出声来:“是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放弃吗?” “你想放弃吗?”大皇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 陆邕点点头,没有否认:“收手罢。” 大皇子实在不敢相信,讥嘲出声:“你想收手,你觉得我会允许吗?” 说着,便将手里的陌刀扬起,欲砍向苏绣。 苏绣被那冷冽的刀光刺了眼,绝望阖眸。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听到一声刀剑没入体内的闷响,再然后,身旁的大皇子轰然倒下。 苏绣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睁眼,垂下眼睫,看倒在脚边的大皇子。 大皇子的胸口插着一把陌刀,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胸襟,艳丽的颜色略有些刺目。 而在他们的对面,陆邕还维持着将陌刀扔出的动作。 哪怕事实摆在眼前,苏绣还是不愿意相信。 她愣愣地将目光转移到陆邕身上,嘴唇嗫嚅,迟疑地问出了声:“是你……” 但陆邕却没办法再回答了,他身后有人张开弓,对他射出了一箭。 他简短地吐出一两个字节,紧接着重伤倒地。 苏绣通过他嘴唇的动作,努力辨清了他说的话。 他好像在唤,妹妹。 苏绣怔忡地看着倒在血泊的陆邕,突然有些会不过神来。 陆邕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为了她这个疏远的妹妹,放弃将要到手的胜利,对自己的爱人下手呢? 苏绣实在想不明白。 她缓缓蹲到陆邕的身边,抬手轻触他脸颊。 陆邕还残留了些许意识,眼神迷茫地对上她双眸,像是透过她,见到了那位故人,笑得清浅却开怀。 他颤抖着抬起手,要去触碰她指尖,可到底没有了剩余的力气,还没有碰到,就无力地掉了下去。 苏绣没想到会这样,她眨了眨眼,突然觉得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了她心口,闷得她难受,连眼睛都开始有些微微发涩。 陆邕这人……真的好奇怪,明明他们没有太深的感情,明明他之前还想置她于死地,他怎么还会拼死救她呢? 苏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莫名其妙地掉了下来,断了线的珍珠般,一粒接一粒地砸在地面,晕开一点点水迹。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慢慢地,她看不清陆邕的脸了。 大皇子和陆邕相继阵亡,他们的士兵顿时失了主心骨,乱成一团,很快就被裴叙的精兵与君主的禁卫军制服。 等苏绣缓过神,慢慢站起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禁卫军开始清扫战场,将横七竖八倒在城楼的尸体拉走。 苏绣蹲的有些久了,她直起身来时,一阵泛黑的眩晕袭来,她一个恍惚,险些栽倒在地。 她岔开一步稳住了身形。 风声灌耳,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 ——“苏绣。” 那人的声音被风吹淡,低低入耳,轻得不能再轻,却像是一个钩子般,瞬间勾回了她的所有神思。 她听到了那人声音里的急切与雀跃。 苏绣循着声音望去。 在她的身后,盔甲加身的少年将军英朗挺拔,单手将头盔捧在腹前,噙笑看她,眸子里似藏了星辰,璀璨得夺目。 视线相汇的瞬间,她愣了愣。下一刻,她小跑过去,飞身扑进他怀中。 他身上的气息不似先前的薄荷清冽,夹杂了几丝风。尘仆仆的烟尘味。 不是特别好闻,但足以令她安定。 苏绣闭了闭眼,糊着声音埋怨:“……你来得好晚,我都等了好久了。” 裴叙为她捋顺风吹乱的发丝,笑得无奈:“那我给你陪个罪?” 苏绣问他:“你要怎么赔?” 裴叙一点也不要脸:“那我多加点聘礼。” 苏绣一愣后,气得给了他一拳。 她从他怀里挣脱,羞恼地退了几步,道:“聘礼再多我也不嫁!你个不遵守承诺的登徒子!” 裴叙上前拉她,笑:“我什么时候没有遵守承诺了?” “你说你很快就会来。” “我已经很快了。” “明明很久!” …… 大皇子和陆邕的事情结束之后,郾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陆邕是谋逆的罪人,君主不可能善待他,苏绣求情,给他留了个全尸,葬在郾城的郊外。 不管怎样,陆邕也是救过她的,如果不是他,她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安顿好一切之后,苏绣和裴叙也没有了再停留的理由,启程离去。 马车缓缓驶动离开郾城时,苏绣挑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郾城的景象还是她之前看到的那般,商铺林立,热闹非凡,自有郾城的风土人情。 出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苏绣没忍住笑了:“来郾城这么久了,我都没好好逛过呢。” 坐在另一边的裴叙抱臂胸。前,挑了挑眉:“那你要去看看嘛?” 苏绣放下车帘,轻轻摆首:“不了,我现在只想早些回去。” 马车没有停留,继续颠簸前行,没过几日,就离开了郾城,进入了燕朝的境地。 这几日的舟车劳顿令苏绣有些吃不消,她有气无力地靠在车壁,扭头看裴叙,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裴叙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微蹙了眉头,脸色苍白。 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苏绣习惯性地用手背去碰他额头。 在触到他额间的滚烫温度时,她惊异地睁大了眼。 “裴叙,你这是怎么了?”苏绣担忧地要去扶他,可还没有碰到他衣角,他就被马车的颠簸震得一晃,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那殷红的颜色分外刺目,苏绣愣愣地看着,一颗心像是坠入了深渊,失重的感觉令她呼吸一滞,顿失了所有神思。 她颤抖着手去扶车壁,想要稳住身形。 裴叙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大夫的身份让她不得不强撑着恢复意识,找回力气去扶他。 简单地为他把脉察看后,苏绣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裴叙这是中了毒,或者说,之前陆邕给他下的毒还没有完全祛除。 苏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找到了原因所在,她也没再耽搁,立马让人停了车,开始为裴叙施针。 好在军队里有随行的军医,苏绣找他过来帮忙,在路上停滞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控制住了裴叙体内的毒性。 但他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再耽搁了,勉强控制住以后,又开始前行。 他们得尽快赶回京城,找到穆丞和穆青,想想办法。 因为提前找了人传信回去,所以刚到京城,侯府的人就来了,在昌平的安排下,井井有条地把裴叙带了回去。 苏绣顾不得赶路的疲惫,只传了个信郭府,就与穆青穆丞在侯府住下,给裴叙配制解药。 穆青行医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毒。 不会轻易地夺人性命,却能教人神智不清,到最后逐渐丧失意识,丢了性命。 在此之前,穆青曾经施针配药,压制了一下裴叙体内的毒性,拖延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但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毒发。 而且,裴叙为了去郾城救苏绣,耽搁了太久的时间,体内的毒已经游走了全身,情况不容乐观。 苏绣也是一名医者,她清楚裴叙的状况。 “师父。”苏绣坐在窗前的檀木椅上,双手捂脸,声音闷得有些低沉嘶哑,“我们是不是没有办法了?” 忙活了这么多天,穆青也有些累了。 他轻叹一声,将手搭在苏绣的发顶,回答道:“不要放弃,总会有办法的。” 第59章 时间拖得越久,裴叙的情况越糟。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往往还没和他们说上几句话,就又昏睡了过去。 昌平坐在他的床前,没忍住落了泪。 “言瑾他……还能撑多久?”似乎放弃了希望,昌平愣愣地问道。 穆青没有骗她:“如果还找不到解药的话,三公子只能撑七天。” “七天……”昌平重复着他的话,眼眸沉黑,失去了光彩。“我的言瑾还没有成亲呢,怎么就……” 说到这里,她有些绷不住了,别过脸,埋在了身旁裴令安的怀中。 裴令安将手搭在她肩膀,一下一下地轻拍着,试图安抚。 他比昌平要冷静的多,听到穆青的话以后,问道:“那……你们有几分把握找到解药?” 穆青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这么久过去了,他们还是对这解药没有半点眉目。 若要在七日之内找到救治的法子,简直是难于登上青天。 他给的答案太令人绝望,饶是裴令安这样见惯生死的人,也没忍住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尽管希望渺茫,但他们还是没有放弃过。 知道苏绣是被裴叙救回来的,所以这段时间她没有回去,郭伯言和郭林氏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时不时地到侯府来看看她,劝她好好照顾自己。 可裴叙现在都这个模样了,她哪儿来的心思顾自己呢? 郭林氏捧着她瘦削的脸庞,没忍住叹了一口气:“你这样怎么能行呢?要是身体垮了,谁还来救裴三公子?” 她这番话让苏绣清醒了几分。 苏绣愣愣地点点头,应道:“对啊,我不能倒下,我还要去救他呢。” 说着,她端起放在跟前的饭菜,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 看到她狼吞虎咽的模样,郭林氏的心里有些难受。 苏绣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但她一直将她看成自己的亲女儿。 身为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变成这幅模样,哪有不难受的? 郭林氏别开眼,没忍住在暗处擦了擦眼泪。 用过午膳后,苏绣又急匆匆跑到裴叙的屋里,继续为他施针喂药。 穆丞坐在旁边咬饼吃,他旁观者似的看着苏绣动作,问道:“师姐,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啊?” 闻言,苏绣手里的动作一愣。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要是变成这样了,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然而穆丞并不想变成裴叙现在的模样,他咬了口饼,没再吱声。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又是过了好几天,裴叙的状况愈发糟糕了。 苏绣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低落,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晚上的时候,穆青怕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在给裴叙喂了药以后,把她叫到了空荡荡的庭院里。 天边的弦月隐在云层之后,泛出浅浅的温柔的光,洒了一地的银辉在脚边。 穆青坐到石阶上,拍了拍身旁空出的位置,示意她坐过来。 为了给裴叙找解药,他们这些日子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憔悴得眼底生了两片暗沉。 穆青率先出声,叹了一口气:“绣绣,你跟着我行医多年,也算是见惯了生死。但我们也是普通人,哪怕是见多了死人,却也会怕,怕自己在意的人离开。”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身旁的苏绣,继续道:“绣绣,为师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再怎么难受,也不能这样糟蹋自己,该休息的时候,你也得休息。” 苏绣静静地听着他的话,面上的麻木表情终是像个面具一般,被她缓缓摘下。 她闭了闭眼,眸底泛起泪光。 “我不敢……我不敢停下来,我怕一停下来,时间就不够了。”不想在穆青的面前失态,苏绣抬手捂了眼,哽咽着说道。“……我不想他死。” “唉。”穆青静静地听着,轻叹出声,“我有办法保他不死,但这个办法太过冒险,也牺牲得太多。” 穆青的这番话就像是一道光,点亮了苏绣心底的希望。 她愣了愣,抬头向他看去,嘴唇几番嗫嚅,才终于发出了声音来:“什么办法?” 穆青转首对上她的目光,几近冷漠地回答:“换血。” 裴叙中的毒太深了,就算制出了解药,也不一定能就得了他。 可若是换血,放出他体内的毒,他就能在后期调理时,逐渐恢复。 但换血是师门禁术,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命换一命。 一人生,一人死。 苏绣是大夫,曾经听说过这个禁术,自然知道这个办法的利害。 她愣了愣,却还是坚定地出声:“师父,我们试一试吧,我愿意给他换血,救他一命。” 虽然早已猜到她的决定,但穆青还是没忍住劝道:“你这样做的话,你可能会死啊。你要是死了,裴叙就算被救回来了,他的余生也只会活在歉疚之中。” 苏绣噙笑摆首,道:“我不会死的。我们……不是还有归真吗?” 对上她坚定的目光,穆青只能无奈笑笑。 他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叹:“你要是考虑好了,师父绝不拦你。” 苏绣到底是坚持了。 换血的事情,就只有他们师徒三人知道。 穆丞虽然惊讶苏绣的决定,倒还是选择支持,他拍拍苏绣的肩膀,道:“师姐,你一定要活着。” 苏绣微笑着点点头,说:“一定会的。” 之前,陆邕曾经逼迫他们做出过归真的半成品,虽然效果不如苏绣服用的那粒,但还是能让人维持一阵年幼的模样。 苏绣给裴叙喂了一粒归真,心跳的很快,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 穆丞在屋外守着,以防别人进来,穆青则负责为他们换血。 裴叙服用了归真以后,很快就变成了小孩的模样。这样的话,苏绣就不用输出全部的血。 苏绣躺到裴叙的身边,侧过脸看他沉睡的模样,勾起了唇角的淡淡笑意。 希望……她能够醒过来,还能再看到他。 毫针缓缓探进她体内,带起阵阵锐痛来。 苏绣服过穆丞特制的药,在药效的作用下,很快就没了知觉,就连意识,也逐渐模糊。 她眨了眨眼,终是没抵过药效,昏睡过去。 苏绣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宁静祥和的清水镇。 那个时候,她还是济世堂的大夫,忙着给各种病人看病。 突然有一天,济世堂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青年茶白圆领织金锦袍,帷帽遮面,行至她跟前时,终于肯伸手拨开蝉翼纱,露出容颜。 肤色白皙,面如冠玉,噙笑看她,漆瞳里似藏了璀璨星光。 他看见苏绣,笑道:“这位小娘子……在下好像在哪里见过?” 苏绣对上他的眼睛,却没有了先前的伶牙俐齿。 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他,像丢了魂似的。 她这幅失神模样落入他眼底,引得青年一阵低笑:“小娘子这样看着我,是对在下一见倾心了?” 说着,他凑到苏绣耳畔低语:“巧了,在下也是……对小娘子一见钟情了。不知道小娘子,是否愿意,嫁我为妻?” …… 丢失的意识逐渐聚拢。 苏绣感觉自己就像是从深潭里冒出头来,终于能见到外边的光亮。 她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逐渐清晰,她看清了睡在她身旁的人。 裴叙还维持着孩童模样,脸颊肉肉的,多了几分可爱。 他拧了眉,故作老成地看着她,有些滑稽。 苏绣没忍住用手去捏他的脸,确认他的真实存在。 裴叙被她捏的有些疼了,要去扒拉她的手:“你给我松开。” 苏绣耍无赖,反倒更用力了:“我不松。” “你这算非礼你知道吗?你非礼了我你可是要负责的。” “那我救了你一命你怎么说?” “我以身相许。”裴叙将手搭在她手背,郑重道。 他愿意用所谓的余生,去好好报答她今日的恩情。 也想用所谓的余生,去陪她走这剩下的路。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很久之前的那个裴叙。 不想遵循家里的安排成婚,叛逆地离家出走,结果被顾泽辰的人追到青。楼男扮女装。 逃亡的过程中,不小心撞到了女扮男装的少女。 对视一眼,命运就将他们的红线打了个结。 …… 往日种种就像是茫茫大雾,突然有一道声音如光照来,拨散了眼前的迷茫。 “好。” 第60章 番外·陆邕 生在左相陆家,从一开始就与常人不同。 有常人不能享受的一切,也有常人不能承受一切。 陆邕从来都不知道,生在陆家,是幸还是不幸。 他的父亲是朝廷重臣,权势滔天。 他的母亲只是相府的一个婢女,出身低微,却妄想一飞冲天,趁左相酒醉,爬上了左相的床。 他从一出生,就不是一个光彩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身体里流着下人的血,左相并不是很喜欢他。 他的降世没有给母亲带来任何的益处,母亲也开始不待见他,将他当作一个争宠的工具,强迫他做一些他并不喜欢的事情。 为了引来左相的注意,母亲掏出了所有的积蓄,给他请了一位先生,教他读书写字。 白日的课结束了,母亲还不满意,又亮起灯盏,强迫他继续背书练字,稍稍表现出一点困倦,就被她拿起戒尺暴打。 “才这个时候你就想睡了吗?你能不能给我争点气,你难道想跟我一样,一辈子都是个下人吗?陆邕我告诉你,我生你出来,不是让你睡觉的!你今天不把这本书背完,不许睡觉!”说着,戒尺落下的力度更狠。 年幼的陆邕闷声受着,不敢有半分忤逆。 可几年的苦练,都比不过正房所出的兄长。 左相看到他的字,只淡淡说了句“尚可”,说完以后,就转头抱起长子,当着众人的面,朗声笑道:“还是我的老大最有出息啊!” 那天晚上,母亲追着他打了半宿:“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平时是不是偷懒了,没有好好练!你这个废物,我生你何用!你给我滚出来!” 陆邕被打得伤痕累累,躲在床底不敢出去,环住双膝禁不住地颤抖。 后来,没有大哥和他争宠了。 他的母亲疯了,将他的大哥推进了寒冷冬日的湖泊里。 大哥没有撑过那个冬天。 左相查到了真相,跑到他们的院子里来,当着他的面,亲手掐死了母亲。 “你这个贱婢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我的儿子!我杀了你!”左相死死锢住那女人的脖颈,恨得龇牙咧嘴。 他躲在隔间的帐幔后,掀起一条细细的缝看外边的情形。 母亲已经无力挣扎,不甘心地睁大了眼,骇人的模样像极了地狱来的厉鬼。 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父亲的手下断了气。 大概是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左相若有所感地转身,看见了他。 他以为父亲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对待他,吓得一阵瑟缩。 但左相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上位者般地说道:“以后,你就去大夫人那边罢。好好地代替你大哥,完成原本属于他的使命。” 大夫人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他有个二哥早早夭折,听母亲说,那是大夫人搞的鬼。 母亲害死了大哥,大夫人一定不会善待他。 去了大夫人那边,他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 白天的时候当着众人,大夫人和他上演着母子情深的戏码,可到了夜里,大夫人却纵容院里的下人换着法子折磨他。 在大夫人身边的那几年里,他身上的伤口从来都没有好过,新伤夹杂着旧伤,藏在看不见的衣衫里。 最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一道光,照进他暗无天日的世界里。 他突然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她和她的母亲住在相府的一个小别院,无名无分。 他也是因为一个偶然,才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大夫人的控制折磨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要逃离,翻过了院墙,到了相府的这个小角落。 那稚嫩的小姑娘在院里踢毽子,大概是没有好好启蒙,连个数都数不清楚。 一愣神的功夫,毽子就掉了地。 她捡起毽子,如有所感地抬起头,向趴在院墙上的他看来。 小姑娘生的冰雪可爱,鹿眼清澈,明明年纪不小,却仿佛能将他看透似的。 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的那些不堪与阴暗暴露于她眼底,愣了愣后,忙从这里逃离。 等他回过神来,又觉得这个行为可笑。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小女孩,能将他怎样? 在相府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心底的好奇又促使他去了趟那个院子。 这一次,他被她的母亲发现了。 她的母亲是一个极貌美的女人,举手投足间,都看得出大家闺秀的风范来。 “你是哪来的小孩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漂亮的妇人坐在庭院中洗衣裳,抬头看见他,笑着问道。 就这样,他和她们认识了。 从那以后,他经常到那个院子去。 那个女人会给他母亲一样的温暖,那个女孩能给他奢求不到的快乐。 只有在那个院子里,他才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世间,能尝到这世间的甜。 他本以为那妇人是一个落难的千金,被左相所救,所以才搬到这里来,做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妾。 可时间久了他才知道,真相根本就不是这样。 是妇人对左相一见倾心,抛却了千金闺秀的身份,追随到这里来。因为怕这事为外人所知,坏了母家的名声,所以没有要什么名分。 陆邕得知真相后,只觉可笑。 这妇人未免也太痴傻了一些,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到这相府来,能得到些什么? 没有钱财,更没有左相的宠爱,不然她们怎么会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无人问津。 那妇人却无所谓地笑笑:“只要能在他身边,我做什么都愿意。” “那你的女儿呢?你想让她跟你一样,无名无分,待在这里一辈子吗?”陆邕坐在桌案的另一头,看着熟睡在她怀中的小女孩,问道。 妇人闻言一愣,静默片刻后,用指尖去轻触小姑娘的脸颊,说:“等她长大,你也羽翼渐丰,到时候,你定能帮我护住她……再不济,我可以送她回娘家。” 但妇人没等到小姑娘长大那天。 因为他频繁地出入,大夫人发现了她们的存在,对她们动手了。 那天,他照常去了那个院子,妇人和小姑娘都不见了,在院里等他的,只有好整以暇的大夫人。 大夫人让人揍了他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意识不清。 视线被流溢的鲜血糊得一片模糊,他仿佛看见大夫人向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你爹是什么时候和他们勾搭在一起的?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嫌活得**逸了吗?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蜷缩在地面上,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话。 他知道,她们母女落到了大夫人手里,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陆邕闭了闭眼,终于没忍住落了泪。 后来怎么回去的,他忘了。 他的世界里又失去了光,陷入一片黑暗。 直到有一天,左相找上了他,对他说了一番话:“她们还活着,只要你肯好好地替我做事,我会让你再见到她们。” 他不可置信地对上左相的眼,仿佛在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看到属于他的光。 为了那点微弱星光,他赴死也愿意。 接下来的几年,他一直在为左相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暗杀,诬陷…… 在鲜血的灌溉下阴暗成长,然后如那妇人所说,羽翼渐丰。 在地狱里待得太久,他险些都忘了什么是光,也忘了他的光长什么样。 他没有认出苏绣,哪怕她服用了归真变成小孩模样,他竟然也没有认出。 继续用他的手段去对付她。 是后来,他的探子循着蛛丝马迹,发现了这一切。 那对母女并没有在左相的手里,她们拼死逃走,被郭家的人救了回去。 妇人被大夫人折磨得太久,回去以后就疯了,被关了起来。 小姑娘也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失忆,郭伯言和郭林氏见她可怜,就将她收养到膝下。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才一直没找到她们。 得知真相后,他去找左相质问过。 “你明知道苏绣就是我妹妹,你为什么还要我对她下手?”他气极,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刺破了掌心。 左相毫不在意地翻过一篇书页,道:“成大事者,就要心狠手辣,不能有任何的软肋,我这是在帮你。” 他才不想要左相假惺惺的援助。 其时,他们谋反篡位的计划受挫,节节败退。 左相欲逃到郾城,在那里韬光养晦,重新来过。 他没准备给左相重来的机会。 他让一个死士易容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左相的身边,伺机给左相致命一击。 他则去联络好郾城的人,准备带苏绣一起过去。 苏绣好像忘记了他,只记得他近段时间的不好,对他恨之入骨、厌恶非常。 他不在意。 只要他们的血缘关系还在,总有一天,她放下成见,接纳他这个兄长。 因为还要等郾城的人过来接应,他先带苏绣躲到了山里。 没想到裴叙带人追了过来。 那小子好像对苏绣情有独钟,一直舍了命地护她。 当初在皇陵时如此,现在也一样。 但他不喜欢裴叙,裴叙配不上他的光,配不上苏绣。 他给裴叙下了一种剧毒,连他自己都没有解药的毒。 他带着苏绣顺利到了郾城。 在郾城好些日子,苏绣终于肯接纳他,在他要对郭家的人赶尽杀绝时。 他很开心。 但她只叫了他一次阿兄。 之后依旧冷漠相待。 他假装不知道她的疏离与厌恶,带她去了宫宴,想让她提前适应这里的环境。 毕竟他需要很长的时间在这里韬光养晦,她也要在这里待很久。 宴会上不可避免地碰见了大皇子。 大皇子是他好几年前认识的。 大皇子对他有那个心思,他为了大局,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带大皇子离开了宴席。 结果没有想到,有人早早盯上了他们,对他们放了迷香。 等他恢复了几分意识时,他已经衣不蔽体,和大皇子躺在一起, 惊讶站在一旁的,是来参加宫宴的达官贵人。 他和大皇子的事情败露了。 君主以为是他拖累了大皇子,要杀了他。 他拼死从燕朝逃到这里,不是为了这样窝囊的死法。 他和大皇子起兵,决定谋反篡位。 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是裴叙在暗箱操作。 在他们逼向宫城时,裴叙的军队也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等他看破一切时,已经来不及了。 知道裴叙和苏绣的关系,大皇子要以苏绣为人质,威胁裴叙退兵。 苏绣是他的光,他已经对不起她了,又怎么可能任由大皇子将她当作手里的筹码呢? 他自是不允。 但大皇子也不会轻易放弃,都走到这个时候了,无论什么手段,都要试一试的。 他们起了争执,最后他忍无可忍,亲手解决了大皇子。 大皇子被剑刺破身体的瞬间,他看到了苏绣眼底的惊异与不可置信。 他没来得及捕捉那情绪背后的深意,就被长箭贯穿了身体。 身体的剧痛令他无法再继续思考,身形不稳地倒在地上。 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见苏绣向他走了过来。 唤他—— 阿兄。 他没忍住露了笑意。 他终于,又看见光了。 第61章 番外·成婚 裴叙和苏绣的婚事定在下个月的月中。 郭伯言对这桩婚事非常不满意,裴家的聘礼送上门时,白眼翻得都快把眼珠子翻出来了。 他语重心长地对苏绣说道:“筱筱,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我觉得裴叙不太行?” 他还记得之前皇陵的事。 当时,裴叙和苏绣一起回来,那模样心虚的,也不知道在皇陵里对他家绣绣做了些什么。 真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要不是看在裴叙为苏绣中了毒,苏绣又对裴叙情根深种的份上,他才不会点下这个头呢。 苏绣没太明白郭伯言对裴叙的敌意,只道:“如果他实在不行,我就与他和离。” 郭伯言虽然觉得这话听来怪怪的,但还是点点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阿爹都支持你。” 按习俗,已经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妻不得在婚前见面。 苏绣整日待在府里,倒也乐哉。 但裴叙有些受不住,悄悄溜到郭府,往苏绣的窗棂砸石子,飞石传书。 苏绣的那扇窗户都快被他给砸烂了。 她倒在榻上,静静地听石击窗棱的声响,极力控制住将要爆发的怒意。 “叫府兵来,说有刺客。”苏绣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 身旁服侍的丫鬟照做。 没过多久,就听到外边的闹声。 想来是裴叙被府兵给赶走了。 闹声响了一阵,归于宁静。 苏绣静静地看了会儿医书,突然又觉得心里闹得慌,令她静不下心来。 把屋内服侍的丫鬟支走后,她小心翼翼地下榻,做贼似的溜到窗前,捡裴叙留下来的石子。 也不知道裴叙是怎么做到的,他在每一粒石子上,都绑了一个小字条。 裴叙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情话,拆字条的时候,苏绣满心欢喜—— “苏绣出来。” 苏绣定定地看着那四个字,嘴角的笑意凝固。 她有些不甘心地拆了第二张。 可接连拆了三四张,都是这四个一模一样的字。 她气得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出了窗外。 气还没有喘顺,突然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 裴叙倒钩在房檐,笑着看她,漆黑的眼眸弯弯,明亮璀璨。 苏绣愣愣地看着反向的他,嗫嚅道:“你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裴叙捧着她的脑袋,飞快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等我娶你。” 亲完就跑。 要不是额间还残留他唇。瓣的温软触感,苏绣都怀疑方才他的出现,只是一个错觉。 她一顿一顿地抬起手来,指尖按在他吻过的地方,总觉得那地方像燃了一簇小火苗,灼得她有些发疼。 等待的时间总显得格外漫长,但到了期待的日子,回过头去,又发觉时间过得好快,悄无声息地就从指间溜走了。 出嫁的前一晚,苏绣去了她阿娘的院子。 她阿娘是郭伯言的亲妹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郭舒染。 她虽然不太明白阿娘为何要不顾一切地跟随左相,在左相身边做一个无名无分的女人,甚至觉得阿娘的这个行为实在太傻。 但母女之间的羁绊终究不是能轻易斩断的。 她还是想亲口告诉阿娘,她要出嫁的消息。 大概是年岁上来了,郭舒染最近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她去的时候,郭舒染不像是失了神智的,愣愣地坐在院子里出神,借着月色,依稀能辨出她年轻时的风采来。 苏绣走到她的旁边坐下,牵起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手里,抿起嘴角的笑意,道:“阿娘,我明天……就要出嫁了。我要嫁给我喜欢的人。” 出声的时候,郭舒染眨了眨眼,往她看来。 对上她呆愣的视线,苏绣嘴角的笑意愈甚:“他对我很好,所以,你不用担心。” 郭舒染还是没有说话,就直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苏绣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 苏绣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吩咐丫鬟将郭舒染送回屋里。 苏绣坐在郭舒染的床前,为她掖好被子。 欲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音节。 苏绣愣了愣,闻声回首。 郭舒染躺在床上,嘴唇嗫嚅,唤她:“筱筱……” 虽然音节有些模糊,但苏绣还是听了出来。 她很开心。 - 婚礼繁复琐碎,出嫁的前一晚,苏绣辗转难眠,好像还没有睡着,就被郭林氏带着人叫了起来。 苏绣强忍着困意任她们为自己梳洗化妆,打了个呵欠。 她决定,以后再也不要成亲受这折磨了。 天边大亮时,裴家的车驾也停到了郭家的门口。 是兄长郭韫背她上了轿,他小声道:“筱筱,如果在裴家受了什么委屈,一定要给阿兄说。” 苏绣搂住他的脖颈,眼睛有些发酸。 知道成亲掉泪不好,她强忍住泪意,闷声应道:“好。” 无论是郭伯言郭林氏,还是郭韫,都不是她真正的父母兄长。 可他们从来都是她的至亲,一直对她这么好。 因为有他们,她才有了依靠。 之后的程序繁复琐碎,苏绣被裴叙捏了手,又是跨火盆,又是行跪拜礼。 等折腾完,竟已是暮色四合。 苏绣举着纨扇挡脸,蔫蔫地等裴叙来行却扇礼。 沉重的头饰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她紧阖了齿关,决定等裴叙到后,好好揍他一顿。 仿佛是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又仿佛是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裴叙终于姗姗来迟。 他好像被灌了不少酒,进来的时候,步子有些踉跄,还撞到了桌案。 苏绣透过纨扇看他的身影,方才的那些怨愤突然如云烟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在心底酝酿的,是羞涩与忐忑。 现在,他们成亲了,夫妻的相处模式,总归是和之前不同的。 等裴叙走到她跟前时,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微凉的指搭在她的手背,就着她的手,缓缓挪开挡在他们之间的纨扇。 苏绣随之看清了他面容。 俊朗的青年玉冠束发,被深色的婚服衬着,愈显清俊,长眉漆瞳,眼尾上扬。 揉了星光的眼瞳直直看他,带了几分缱绻的神情。 苏绣有些羞赧地垂了眸,避开他视线。 喜娘递来了合卺酒。 对饮过后,屋里候着的人都退了出去。 裴叙端坐在她身旁,腰杆挺得比什么时候都直。 苏绣懒得管他,受不了地将头上发饰取下。 有一根发钗绞住了她的发,她扯得头皮发疼,也没能将其取下。 无可奈何之下,她求助旁边的裴叙:“你帮我取一下,我弄不下来。” 裴叙“哦”了一声,僵硬着身体向她靠了过来。 他的手也有些笨,取了老半天,才终于将那发钗取出。 顺带扯断了几根她的青丝。 苏绣疼得捂住脑袋,气恼地回头瞪他:“你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铺天盖地的清冽气息悉数堵住。 裴叙在为她取发钗,嗅到她发香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了。 他霸道地攫取她娇软,觉得怎么都不够。 - 绣绣姓苏,不是绣娘,是个大夫。 却能为他,绣出春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