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命》作者:一天八杯水 简介 城北有个大户人家,宅子里住了个将死之人,院子中常常晾着一口棺材,生怕那口棺霉了。 要死了的容家千金身子娇弱,一年到头也踏不出宅子几步,见过她的人都说可惜,可惜红颜薄命,是个活不久的。 那日万鬼之主坐在她身侧,除她外无一人看得见。 “想续命么。”万鬼之主如是问。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情有独钟重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离,华夙┃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命由我 立意:只要肯努力,一定能翻身 第1章 一掌掴下去,容家千金的脸歪向一边,病恹恹的面颊上登时红了大片。 她气急地闷咳了几声,眸里似氤氲着水雾。站在一边的青衣侍女连忙走上前,却被两个护卫给架住了。 容离那头一歪,系在发上的朱绦也跟着晃了晃,在寒风中飘荡着,乌黑的发就跟墨汁一样洒在死白的脸上,隐约能看见个尖俏的下颌。 她呆愣了好一阵,竟许久没说话,不见生气,也未委屈,好似连魂都被打掉了。 那双水汽朦胧的眼甚是迷惘,眼睫像极迷途的蝴蝶,慢腾腾地抖了抖。 被护卫架住的侍女挣个不停,嘴里大喊着:“老爷今日回来,三夫人是好日子享腻了?” 被唤作三夫人的妇人正捧着个手炉,眉眼生得还算明艳,偏偏面上净是刻薄的神情。 容离的手缓缓从袖口探出,那细长的手指竟比袖口上缝着的狐狸毛还要白。她手一抬,将垂在脸侧的头发拨到了耳后,露出半张通红的脸来。 面色是苍白的,好似将死之人,即便是穿着一身鹅黄的袄子,也未能给她添上一分暖色。 她生了双极好看的杏眼,眼下有一颗小痣,眼里迷惘未敛,甚至还有些困惑,半晌才朝三夫人蒙氏看了过去。 “你……”蒙芫被她看了一眼,竟连足底都生起了寒意,怎么也料不到,这丫头今日竟未哭闹。 容离慢条斯理地拨了头发,发上的朱绦从她手背划过,那一双手是养尊处优的。 明明侧颊上还带着被掌掴的红印,偏偏泰然自若得好似她才是行恶的人。 蒙芫抱紧了冬青釉的袖炉,定神说道:“就算是老爷回来,这儿也没你一个婢女说话的份。” “三夫人作威作福,老爷若知晓此事,定不会轻饶你!”被按住的侍女脸都被吓白了。 容离却只是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勉强站稳了身,细长的眉微微皱着,那漆黑的眸子一转,将周遭打量了一圈,好似初来乍到。 她的眸光缓缓静了下来,静比死水,眼底里露出来的是蒙芫从未见过的从容。 她太平静了些,静得让蒙芫捉摸不透,跟在蒙芫身边的那小侍女趾高气扬道:“大姑娘身子弱,这隆冬天可不好过,若是就这么被寒风吹歪进池子里了,是不是还得赖到咱们夫人头上?” 这话阴阳怪气,倒是跟她的主子有几分像。 被护院架住的侍女小芙颤着身道:“你们就不怕我将这事告诉老爷?” “老爷是信你这丫头,还是信我家夫人呐?”蒙芫身边那侍女慢悠悠开口。 “三夫人可要想清楚了,你现下不积德,日后生出来的杂碎定是个缺胳膊少腿的!”小芙咬牙切齿。 蒙芫垂下一只手覆向了小腹,朝身侧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会意,走上前甩了小芙一耳光,啪的一声,好声清脆。 小芙被扇懵了,眸光半晌没动,随后才窸窸窣窣地哭了起来,“大姑娘可从未招惹过三夫人您啊。” 蒙芫冷哼了一声,“我看见她,就觉得心烦。” 容离太平静了些,静得出奇。 她垂下抚脸的手,伸手就将身侧的梅花枝给捏住了,还沿着木枝一寸一寸地摸,细白的手指一捻,将花瓣捏紧了。 隆冬的风果真不好受,她身子一晃,又险些没站稳,咳起来时五脏六腑俱疼,两指也不由得捏得更用力了些,一个不经意就将粉色的梅花瓣给捻了个稀烂。 五指一展,稀烂的花瓣被风一卷,登时就没了影。 容离面上无甚神情,未着墨的画布也不过如此。她淡然地翻了掌心,看起了自己手掌的纹路。 蒙芫当真是看愣了,她何时见过容离这般反常的模样,皱起眉道:“你还是别妄图动什么心眼,这段时日安分些,我若是高兴了,还能跟老爷说几句,给你许配个好人家。” 容离回头看她,她肤色白,面上的掌印久久未消下去。她那杏眼忽然一弯,竟然笑了起来,下一瞬不住地捏起袖口掩住了唇,轻咳了两声道:“说起来爹爹是要回来了,他若是看见我面上这掌印,我许是还得说是自个儿摔着的,只是如何摔的,还得好好琢磨。” “你——”蒙芫瞳仁一颤,当真是没见过容离这伶牙俐齿的模样,总觉得面前这孱弱的丫头就跟变了个人。 容离掩着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剪水一般,眼一垂就朝蒙芫的肚子扫了过去,“这隆冬天的确不好过,若是在三娘面前咽了气,这还……真有点儿晦气,还盼三娘莫要嫌厌。” 她又捻碎了一朵梅花,“方才我是如何顶撞到三娘的?三娘让我受了惊,我身子弱,这脑仁也被冻得不好使,记不得了。” 小芙抽抽噎噎的,隐约也觉得自家姑娘变了个样,一时竟忘了哭。 蒙芫捧着袖炉,面色沉沉道:“把姑娘送回竹院,今儿天不大好,雨若是下起来淋着姑娘,担忧的怕是老爷。” “多谢三娘。”容离退了半步,垂手将五指全都缩回了袖子里,弯眼时眼下的小痣也跟着微微一动,“也不知爹爹何时回来,我有些事儿想同爹爹说。” “说什么?”蒙芫问道。 “竹院小了些,还被山遮了,成日晒不到光,离儿想搬回兰院,顺道将那棺材带上,天好了也能搬出来晾晾。” 蒙芫眼都瞪直了,转了转手炉面色不善地道:“那上良观的师父说了,竹报平安,不枯不朽,且乃法身所在,多有辟邪之用,这竹院当不宜搬。” “换个师父,怕就是另一套说辞了,三娘怎连这也不懂?”容离弱声弱气地道,招手又说:“我隐约听见马蹄声了,小芙扶我回去,爹爹眼尖,我得在面上遮一遮,莫让他看出我连侧颊都被冻红了。” 蒙芫心下一惊,飞快回头朝府门的方向望去,她心惊胆战地抬了抬下颌,“松开。” 那架住小芙的两个护院闻言松了手,怵怵地缩了脖颈。 小芙连忙跑了出去,将容离给扶住了,她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容离侧过身,轻轻笑了一声,抬步就往竹院走。 跟在蒙芫身边的那小侍女讶异道:“夫人,老爷似乎回来了。” “回来了?”蒙芫连忙转身,狠狠剜了容离一眼。她哪敢多留,捂着微拢的肚子,快步朝府门走去。 竹院靠着山,一年四季皆冷得很,四处连个打扫的下人都不见,静悄悄的。成片的修竹高耸穿云,恰似深山老林,怎么也不像是住人的地方。 门庭冷落荒芜,就连石径上也全是枯黄的竹叶,隐约连条道也寻不着。 近要走到门了,小芙才心烦气躁地说:“那三夫人当真狠毒,不过老爷回来了,姑娘的苦日子应当能到头了。” 容离摇头,停在门外左右望了一圈,仰头时细白的脖颈从衣襟的狐毛上露出了点儿。她眼中似有潋滟波光,对这小院竟流露出了点儿微不可察的怀念来。 小芙推开门,回头看见容离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眸光深得叫人不解其意,她愣了一瞬道:“姑娘,怎不进门?” 容离这才迈步进屋,她身子弱,坐在鼓凳上后轻喘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好不容易静下心,眼眸一转,她冷不丁看见了一张…… 血泪纵横的脸。 眼里淌出的泪滴滴朱红,面色素白如缟,红白分明。 “老爷离了三月有余,这一趟应当不走了,听闻篷州的镖局已经让四少爷接管了。”小芙边说边生了火,将脚炉给提了过来。 那炉子咚一声放在容离脚边,容离猛地回过神,久久才眨了一下眼。 “姑娘,你怎未听我说话?”小芙跺了一下脚,气愤道:“三夫人真把你吓着了。” 容离微微张开唇,这冷风天的,她背上却生出了薄汗。 不是热的,是被吓出来的。 面前的妇人在抽抽噎噎,穿着一身寿衣,那身子似乎还透了光,这么大个人坐在这儿,却未能将身后物事遮挡住。 这…… 这哪是人啊,分明是鬼。 容离眼眸一动,朝小芙斜了一眼。 小芙的手从这鬼妇身上穿过,拿起了桌上的紫砂壶,又道:“二夫人若还在就好了,这府上除了老爷,就属二夫人待姑娘好了。” 鬼妇似乎听见了小芙的话,竟扯出了个难看的笑脸来。 容离抿起唇,缓缓吞咽了一下,她闭起眼复而又睁开,仍能看见这只鬼。 鬼妇的长相,凑巧和二夫人别无二致。 容离缓缓移开眼,如坐针毡地道:“渴了。” “欸,这就去将水盛来。”小芙回头笑了一下,提着那紫砂壶快步走了出去。 容离气息一滞,忙不迭站起身,气喘得厉害,“我也去。” “你也去?”鬼妇漆黑的瞳仁一转,幽幽地盯起她。 容离僵了身。 小芙头也不回:“姑娘在屋里好好歇着,莫要再出去了!” 门嘎吱一声合上,屋里便只剩她和这鬼妇了。 鬼妇那双流着血的眼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轻且哀怨地笑了一声。 容离哪还敢闭眼,虽说二夫人生前待她好,可如今坐在她面前的……并非是什么活生生的人。 一双干瘦的手撑在桌沿,袖口里显得空荡荡的。鬼妇忽地俯身向前,一滴血从下巴尖滑落,滴在容离的手背上。 “离儿,你是不是能看见二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3=开新文了,谢谢捧场! 避雷:慢热,有灵异元素,但不会很吓人。小离重生回来,略白莲,说话阴阳怪气,华夙前期袖手旁观,不会一开始就宠,主角前世没有交集。全文不能保证百分百甜,但绝对不虐。 第2章 头一遭撞鬼,谁能不怕。 容离两腿一软,竟又坐了回去。她垂在身侧的手一紧,朝这鬼物望去,鬼妇血泪横流的模样再而映入她的眼底。 那两行血泪当真吓人,可除了血泪和过于惨白的面色外,二夫人当真与生前毫无二致。 “离儿,是二娘啊离儿。”二夫人啜泣着,将袖口捏了起来,小心翼翼擦着眼角,袖口被染得殷红一片。 “我知。”容离声音轻轻的,抬起僵着的手臂,朝额角抹了抹。 旧日里也曾听过些奇闻轶事,听说魂灵若是心有不甘,亦是会长留人间。 容离微微张开唇,眸光小心翼翼地斜了过去,肩背僵得有些发紧,“你……为何在此?” 二夫人听她这么问,那抽噎声竟是一滞,“我本以为你会问我,你怎能瞧得见鬼魂。” 这二夫人生前便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做起事来慢慢吞吞,府上什么事皆不会多过问,如今成了鬼仍是如此,就连说句话也犹犹豫豫的,生怕将人得罪了一般。 容离眼眸一垂,将十指蜷了起来,那指甲虽修剪得短而圆润,可仍是能抠得掌心发疼。 是会疼的,果真不是梦。 她急急喘气,模样病恹恹的,好似风雨里花瓣,柔弱得需被双掌捂着,才不至于粉身碎骨。 “能看见也好,我在这竹园里待了三年,这三年里,日日皆盼着你能瞧见我。”二夫人一张脸近乎要被血泪染至全红,“听闻将死之人能身穿阴阳二界,离儿你……” 二夫人话音一顿,似是难以开口。 “我尚不会死。”容离掐着掌心,她气息虚弱,说得却是万分笃定。 二夫人眼里露出心疼之色,干脆颔首道:“那便是二娘弄错了。” 容离松开十指,捻了捻指腹,喉头发紧地道:“你……可是有事尚未释怀?” “我恨不能将蒙芫千刀万剐!”二夫人说起这话时咬牙切齿,面容狰狞得仿若恶鬼。 容离垂着眼,余光扫见了她的面色,不着痕迹地微微往后仰了些许。 二夫人发丝翩飞,身上寒意直冒,那阴冷之气比之屋外的风更为瘆人。 容离身子本就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缩了脖颈,尖俏的下颌埋进了衣襟处的狐毛里。 “若非那日三房将大夫引走,我又怎会、怎会……”二夫人痛苦捂头,十指指甲奇长,比之刀尖还要锐利。 “二娘为何不去寻仇?”容离定住神,眸光左右游离。 “寻仇?”二夫人胸膛起伏不已,放下了捂在头上的双手,“我连这屋都出不得,我如何寻仇?”她说完双目一抬,瞧见容离微微颤着,似是忽然惊醒,连忙将周身阴气收敛了些许。 容离眼眸泛着红,轻着声说:“我还道这屋子漏风呢,春夏俱是这么冷,如今才知,原来是因二娘在此。” “离儿你不怕我?”二夫人苦声道。 容离本是想点头的,可顿了一瞬却摇了头。 她连死而复生都经了一遭,又怎该怕鬼,想来是有所得便有所失,上苍…… 上苍叫她重活一遭,又让她只得与鬼物为伍,她死而复生,可不也算是半人半鬼么。 她头晕目眩,只得领受上天赠予的这阴阳眼,抬手按了按额角,似已敢与二夫人对视了。她沉思了片刻,斟酌着道:“你想如何报复回去?” “我要她死!”二夫人咬着牙关,“凭什么我被缚在此处连投生都不得,她却过得逍遥自在?” 容离微微颔首,掩着唇轻咳了两声。 屋外传来脚步声,小芙推开门,将热乎乎的紫砂壶放在了桌上。她转身关门,果然是瞧不见那二夫人的鬼魂。 待关紧了屋门,她才走到容离边上,将盖在桌上的茶杯翻了过来,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淡茶道:“姑娘,老爷当真回来了,可方才我分明没听见马蹄声,姑娘是如何知晓的?” 那半盏茶递到了容离手边,容离目不斜视,装作是未瞧见这屋中鬼,慢声道:“猜的。” “姑娘猜得倒是准。”小芙皱起眉,“只是老爷明明回来了,还不来见见姑娘,姑娘受的委屈也不知何时能说。” 容离摇头,双手捂着茶杯,待将手焐热了,才将这杯子端起,抬至唇边轻吹了两下。她抿了一口茶,余光斜见二夫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她面前,衣襟上全是自下巴滴落的血。 喝了一口热茶,她长吁了一声,紧绷的肩颈略微松开了点儿,就连狂跳的心也静了些许。 放下茶杯,容离道:“不急,你扶我去床上。” “姑娘乏了?”小芙愣了一瞬,连忙伸手去扶。 容离站起身,朝那冷冰冰的木床走去,坐下道:“我若是久不现身,爹定会起疑,若他去了兰院未见到我,许是会问起三娘。” “咱们不去迎老爷么?”小芙讷讷问。 “不去。”容离将狐裘脱了,手指勾在系带上,想了想又道:“一会若是爹来了,便说我病了。” 小芙见惯了自家姑娘唯唯诺诺的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蹲身将姑娘的鞋袜脱了。 白袜一去,容离抬了腿,那双素白的双足顿时被掩到了锦被下。 “若是三夫人和老爷一块儿过来……”小芙担忧道。 “怕她做什么。”容离朝坐在桌边的二夫人望去,轻声道:“该怕的人是她。” 小芙哪知道姑娘在打什么主意,只觉得方才那一掌掴似是将自家姑娘给打清醒了,不再低眉顺眼的了。 “我这面上的掌印还在么。”容离抬手轻碰起自己的侧颊,眼下的小痣被指腹掩了,面上虽无甚血色,可好看得攀比碧桃红杏,又…… 又似水中月,好生脆弱,碰不得,一碰就要碎。 小芙看得心疼,“还在,还有些明显,可要取香粉遮一遮?” “不必。”容离摘了发上的镂花梳篦,放在了小芙掌中,“这样就好,何必遮遮掩掩,就该让爹瞧瞧。” “可是姑娘方才不是应了三夫人要遮起来?”小芙捧着梳篦,甚是紧张。 容离垂着眼轻轻一笑,“有些话,随口说说罢了。” 她躺身而下,乌黑的发洒在枕上,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许是明日就能搬回兰院了,你且先去将东西收拾收拾,明儿便不必手忙脚乱的。” 前世她至死都住在这竹园里,冷冷清清,当真可怜,如今她是该换活法了。 “可兰院里仍住着三夫人啊。”小芙年纪小,面上藏不住事,心里想什么皆写在脸上了,“不止三夫人,就连四夫人也在。” “这不正好。”容离阖了眼,莹润的眸子一敛,那安安静静的模样好似躺进了棺材里似的,气息弱弱地说:“人多才热闹。” 小芙傻眼了,“姑娘先前躲这两位夫人还来不及,今儿怎、怎忽然想要搬过去。” “不是说了么。”容离睁眼看她,“人多热闹,我时日无多,如此即便是病死了,也不会无人照看。” 小芙当即呸了几声,“姑娘慎言,就算老爷夫人不管,小芙又怎会将姑娘弃之不顾!” 容离摆摆手,“你去屋外等着,一会约莫要来人了。” 小芙踢了踢床腿,垂着眼哼了一声,“这大冷天的,也不知老爷会不会来。” “让你去便去。”容离轻着声道。 小芙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走前还说了一句:“二夫人若是还在就好了。” 门嘎吱一声合上,容离睁眼就朝二夫人看了过去。 二夫人双目通红,周身白得透光,似乎只是个影子。她定定看向床榻,面上不见恨意,只是有些不甘,那苍白的唇一动便道:“你若是搬出去,二娘我便看不到你了。” “我会回来找你。”容离躺着不动,模样娇弱艳绝,此时面上不见畏怯,莫名多了几分蛊媚,只是她太过苍白羸弱,叫人想将她小心护着。 “你似乎……”二夫人抿了一下唇,抬手抹去眼下的血泪,“变了一些。” “二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容离慢声开口,拒不承认。 屋外,小芙靠到门边,疑惑问道:“姑娘在说什么?” “无事。”容离刚扬声应了一句,又闷闷地咳了起来,咳得脸颊泛粉,发丝乱腾腾地堆在脸侧。 二夫人自知只有容离能听到她的声音,沉默了半晌又道:“你既能瞧见我,定也能看见旁的鬼物,若是遇到了,莫要怕,尽管来寻我便是,我虽离不得这屋子,但吓吓其余小鬼也该是能行的。” “便听二娘的。”容离本还想阖眼,听了这话当即睡意全无,如此说来,世上岂不是还有什么厉害的大鬼? 想来也是,她既然能看见二娘,定也能瞧见其他鬼物,二娘不伤她,但旁的鬼可就不一定了。 仔细一想,这双眼能瞧见鬼物,许就是因她死而复生一事。 过了一阵,屋外的落叶被踩得窸窸窣窣,那一串脚步声凌乱匆忙,听着似乎来了不少人。 容离不敢闭眼,一动不动盯着顶上的纱账,细细听起屋外的声响。 “她自小身子便弱,怎还叫她搬来这地方!”容长亭喘着粗气,又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这竹园出过什么事,莫不是想——” 他话音蓦地一顿,双眼都怒红了,“我先前叫你们将这院子打扫干净,可不是为了将这破地方腾出来给离儿住的!” “老爷!”小芙慌忙福身。 “大姑娘在屋里?”容长亭寒声问道。 小芙眼眸狂转,战战兢兢回答:“回老爷,姑娘病了,还在屋里躺着。” 作者有话要说: =3= 华夙出来了→厉害的大鬼 第3章 门被小心翼翼推开,寒风呼啦一声刮进屋里,将脚炉上飘出的青烟给刮散了,像极屋里躺着的人一样,不禁吹,这命薄到风一刮就能被无常勾了去。 容离躺在床上,单薄得好似一张纸,露在锦被外的腕骨细细瘦瘦的,发上的朱绦未解,在蜿蜒的黑发中若隐若现。 当真是个美人,又白又纤细,即便无甚生气,可多看一眼就叫人心惊。 不错,是心惊而不是心软,她模样长得太稠丽了些,面色越是苍白,就显得那眉眼越发浓墨重彩。 容长亭走进屋里,身后跟着蒙芫和四夫人姒昭,还有管家和两个侍女。他踏进屋中时脚步一顿,眼中怒意腾腾,又有些难以置信,分明是不信自家女儿竟住在这等地方。 他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本想大骂出声,可瞅见容离静静躺着,不得不将话音咽了回去,生怕将自己这柔柔弱弱的女儿给吓着了。 跟在后边的侍女连忙关紧了门,冷不丁哆嗦了一下,就算是她这丫头也觉得冷,何况是本该被捧在掌心的大姑娘。 竹园是整个容府里唯一未挖地龙的,隆冬一到,冷得就跟被埋在了冰窖里一般。 容离闻声坐起身,脸白如缟素,可披在身后的发却黑如泼墨,就连翕动的眼睫也是浓黑的,那莹润的眸子一转,朝容长亭望了过去,眼中竟露出了几分委屈来,淡色的唇略微一颤,说道:“爹。” 容长亭怎会不心疼,指着地就道:“我离府不过三月,你们就是这般待她的?” 蒙芫哪敢说话,她揪着手绢,朝姒昭看了一眼,却见姒昭正定定看着老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莫怪三娘和四娘,是离儿要搬过来的。”容离轻着声开口,纤长的发垂在身前,那支着身的双腕看似不堪一折。 “若有委屈尽管差人给爹送信,何必这般折腾自己!”容长亭走上前,想去抚容离的发,手刚伸向前又僵硬着收了回去。 容离抬了眼,眸光却是越过了容长亭,瞧向了屋中鬼妇。 二夫人已然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站在蒙芫面前,一只手撘上了蒙芫的肩。 蒙芫哪能瞧见这只鬼,只觉得左肩忽地一重,似有些酸痛,不由得转了转肩头。 容离有气无力地说:“是上良观的师父说的,这竹园静谧养神,还能辟邪,离儿搬来兴许还能续上几年阳寿。” 她话音刚落,蒙芫浑身一个哆嗦。 “胡闹!”容长亭呵斥了一声,“这上良观的道士是谁请来的?” 容离朝两位夫人看去,清灵灵的眸光左右摇摆了一瞬,盯得蒙芫后背寒毛直竖。她眼一弯,轻声道:“三娘一片好心,替离儿去上良观求了签,顺道还将师父请到了府中。” 蒙芫听后只觉肩头越来越沉,那冻骨的寒意还直往她身子里钻,她连忙道:“我前日还劝了离儿,她硬是不听,偏要住在这。” 容长亭怒不可言。 “哪料到这隆冬天这般冷,冷得我连脑仁都僵了,近日里身子也越发虚弱,还以为等不到爹爹回来了,三娘劝未劝,也……不大记得了。”容离仰着头看容长亭,好生可怜。 蒙芫就跟见了鬼一样,哪知这大姑娘何时这么会说话了,这明枪暗箭的,全往她身上戳。 姒昭掩着唇笑了一下,“老爷回来了便好,也好将离儿劝回兰院,只是兰院空房不多,先前那屋子……” 未等四娘将话说完,容离道:“先前下了一阵雨,三娘的屋叫风把屋瓦掀了,下人道是一时半刻修不好,离儿便劝三娘暂且搬了过去。” “我倒是不知,我离府这三月里,府中之人竟连屋瓦也不会修了。”容长亭回头,眸光深深地盯向蒙芫。 蒙芫猛地低头,也不知肩上压了什么,她身一歪便倒在了地上,扑通一声,就跟跪地谢罪一般。 “怎吓成这副模样,我莫非是什么豺狼虎豹,还是你使唤下人放着屋顶不修,住着兰院便不走了?”容长亭垂眼看她,气得抬手扶额。 这一路颠簸,他本就未歇息好,一回来竟就见到了这等事,真叫他……头晕目眩。 蒙芫艰难站起身,多少有些狼狈。 “老爷!”姒昭连忙扶了过去,说道:“这不是雨刚停,寒风便刮起来了么,实在不好修,也怪不得三夫人,可谓是和气生财,老爷莫要气了。” “爹爹莫气,离儿搬回去就是了。”容离又轻咳了一声,微微侧过头,寻思了一阵道:“兰院里似乎有间空房,虽说小了些,但也足够住人了,不如离儿搬到那侧屋去。” “梅院呢,我记得梅院似还空着。”容长亭皱眉。 “若当真要搬,离儿还是想搬回兰院的。”容离抬手将垂在脸侧的发撩到耳后,“说来离儿也未必能在府中久住了,可惜离儿生来身子骨便弱,算命的道是活不过二八,如今倒是好不容易过了碧玉年华。” 她说话轻,这一长段话说起来就跟要断气一般,在轻喘了一下后,才又接着说:“别家的姑娘自出生便会在院子里种上樟树,樟树长出屋墙,也到了嫁人之时,离儿命薄福浅,降世时连樟树都省了。” 容离话音一顿,朝蒙芫看去,“所幸三娘惦念着离儿的终身大事,许是已经给离儿挑了个好人家。” 前世可不就是如此么,险些嫁了个溺于五石散的纨绔,那纨绔见她不从,便找人将她给打死了。 那时候篷州的分舵出了事,容长亭赶了过去,而蒙芫将她抛尸城郊,还道她被乞丐玷了污。 “我虽常年不在家中,但容府的事,你们想来也知该由谁做主。”容长亭将姒昭推开,对着蒙芫怒道:“我要她在家中安康喜乐,你倒好,不将她劝回兰院也就罢了,竟还想将她推出府?” “老爷,我、我这不是看离儿已到这嫁人的年纪了么。”蒙芫侧着肩,连站着都费劲,“若容府大姑娘一直未嫁,旁人要如何看咱们容家?” “不过逞些口舌之快罢了,旁人若不看好,你还能掉脑袋不成?”容长亭怒哼了一声。 “爹爹莫怪,三娘也是为了离儿好,现今三娘肚子里还怀着个弟弟,爹爹可莫要将小弟吓着。”容离将素白的双足踩在了绣鞋上,又慢腾腾道:“离儿搬回去就是了,四娘说得对,和气生财,这等小事有何好气的。” 容长亭朝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去将兰院的空房打扫出来,顺道生好地龙。” 小厮应声,低眉顺眼地走开了。 容离穿好了鞋袜,手一抬,小芙便走了过来,将她的掌心给托住了。 “且先不提竹院先前的事,这屋子这般冷,也不知你怎么住得下。”容长亭长叹了一声,脑袋嗡嗡作响,待冷静了些许,才想起方才容离方才说的话。 他讶异回头,只一瞬又皱眉,看着蒙芫道:“你腹中……” “这是咱们容府的福气。”蒙芫连忙道。 容离心下一笑,嘴上道:“先前那些个道士还说我再无五弟了,真是睁眼说瞎话,五弟这不是来了么。” 蒙芫却不敢看她,似是心事重重的,连容长亭的双目都不敢直视。 “好。”容长亭长吁了一口气,又道了声“好”。 他左右看了一眼,见几个下人动也未动,皱眉道:“还不快些替姑娘将东西搬过去?” 几个小厮快手快脚地收拾起屋中的东西,就为了将这大姑娘迎回兰院。 容离站着嫌累,半个身近乎倚到了小芙身上,小芙年纪小,个子且还长得矮,被这么一倚,得浑身使劲才站得稳。 屋外有人叩门,一小厮轻声问:“老爷,大姑娘那、那口……” “我那口棺材,也搬过去吧,这儿成天俱是阴阴凉凉的,也未能搬出来晒晾几日。”容离话音轻飘飘的,身上穿得薄,肩微微缩了一下。 小芙连忙将屏风上挂着的狐裘扯了下来,给自家姑娘披到了身上,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蒙芫的目光。 蒙芫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面色青黑。 容离抬手慢条斯理地系好了狐裘的细绳,下颌埋进了柔软的狐毛里,她歪头朝蒙芫看去,只见蒙芫的面色确实青黑一片,却不单单是因受了气,而是因…… 沾染了鬼气。 蒙芫印堂发黑,似有黑烟缭绕,衬得她整张脸俱如土灰,而已成亡魂的二夫人正掐着她的脖颈,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只是下一刻,掐蒙芫脖颈的二夫人忽地瞪直了双目,被一股气力掀了出去。二夫人原握在蒙芫脖颈上的手别无形之力掰得折向身后,周身咯吱作响。 明明只是一个鬼魂,那咯吱声却像是肉身骨头被掰断了般。 二夫人嘶声嚷叫,被这股力掀得撞向了屋瓦。 屋瓦响了一声,旁人瞧不见这鬼妇,只当是野猫在上边跃过。 容离眸光微暗,眼里露出少许不解,暗暗将蒙芫打量了一阵。 “府上还有些事未处理,爹先行一步。”容长亭道。 容离颔首,“小芙,去将衣裳收拾了,咱们回兰院。” 小芙应了声,慢腾腾松开了自家姑娘的手,去将衣裳整整齐齐放进了竹箱里。 容长亭一走,蒙芫和姒昭自然跟着,就连身后那一众下人也跟着走了,竹院里又冷冷清清一片。 二夫人撞上了屋瓦,浑身不仅痛如碎骨,还如受火烧,嘶声喊叫起来。细细一看,她身上当真烧了起来,火光幽蓝,并非阳间之物。 容离仰头,故作镇定地敛了眸光。 二夫人跌了下来,手脚俱似被抽了骨,漆黑的头发铺了遍地。她半晌才道出话,“她身上竟有辟邪之物,你……寻个法子看看她身上带了什么,我倒是不信了。” 容离默不作声,小芙还在屋里,她不便开口。 二夫人伏在地上,周身湿涔涔的,却不是出了汗,而是在流血,那血水偌大一片,张牙舞爪的蜿蜒了出去。 她紧咬着牙关,似在用牙缝出气,“若遇到些小鬼小怪,带来让我吞了,好能增进修为,只要不是鬼王,便无甚好怕的。” “好。”容离轻轻应了一声,心道阳间称帝也就罢了,阴间怎也有这等讲究? 鬼王该是什么模样,青面獠牙还是三首六臂?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4章 容离慢腾腾转了眼眸,看向蒙芫离开的方向。她身子一歪,摸着脸自说自话:“看来三娘打得还不够响亮,竟未叫爹瞧出这脸上的古怪。” “姑娘!”小芙跺起脚。 “看来下回还得指着脸,问爹能不能瞧出个究竟。”容离微微摇头,嘴角一提,笑得凉飕飕的。 小芙心下一惊,心道自家姑娘当真变了个样,“可既然老爷回来了,姑娘为何不将这事告诉老爷?” “他还要走,再过段时日便会去篷州,待他回了篷州,你说三娘如何待我?”容离说。 “篷州的分局现下不是四少爷在管么,老爷为何还要回去?”小芙不解。 容离摇头不说,这些事她已走过一遭,如何会不知道。 兰院那窄小的屋子被收拾了出来,屋子暖烘烘的,想来是地龙燃起来了。 寻常人家哪挖得起地龙,这祁安地带也就容府算得上富甲一方。容家行的是镖局的行当,分局遍布四地,将几处的生意都给操纵住了。 容离进了屋,原先没在意,在往窗外看去时,才发觉兰院的树上悬着个人影,隐约可见是个女子。她心知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吊在树上,而今她看见的,必定是鬼。 小芙跟在边上,正要把装满衣裳的竹箱放下,问道:“姑娘,怎么停了?” “瞧见了个东西。”容离抬手捏紧了领口,苍白的脸埋在狐毛里。 小芙循着她的眸光望去,却什么也未见着,疑惑问:“姑娘瞧见了什么呀?” 容离微微抿着唇,只见那吊死鬼蓦地转头,脖颈被一根细绳勒着。 那绳似乎要将这鬼物的脖子给勒断,显然已深深嵌进了皮肉里去。 鲜红的血沿着这鬼物的脖颈汩汩流下,将她身上那破旧的衣裳给染红了,血一滴滴自她鞋尖滴落,将泥地染得一片通红。 容离埋在狐裘里的脖颈微微一动,嗅见了一股古怪的气味,潮湿腥臭,这莫非便是……鬼气? “姑娘,姑娘?”小芙纳闷了,又道:“姑娘,咱还是把窗关上吧,这外边的风可真是太大了,可莫要将身子给吹病了。” 容离却未收敛眸光,隐约觉得这鬼物的面容有些熟悉,她的唇摩挲着遮到下颌的绒毛,一张一合地说:“你可曾记得四年前的腊月。” “欸?”小芙眼眸一转,伸手将容离那绣着狐毛的兜帽给拉了起来,将她那被风给吹得乱腾腾的头发给盖住了。 “那一日,这兰院里可是出过什么事。”容离见那鬼物直勾勾地盯她,缓缓后退了一步,将眸光斜向了别处。 “啊,”小芙怔了一瞬,望着自家姑娘惨白的面色,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半晌才小声道:“那年腊月,似是有个侍女自缢了。” “因何自缢?”容离问道。 “似是同府外之人私通,三夫人要验她的身,还道她不检点什么的,她当天就自缢了。”小芙道。 容离笑了一下,“三娘当真了不得。” 小芙:“当时这婢女还挺受老爷青睐的,做事也十分仔细用心,模样长得有三分像……” “像谁?”容离心里已有了答案。 小芙小声道:“大夫人。” 容离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姑娘怎忽然提这事?”小芙拉着她,眼中忧心忡忡的,又道:“姑娘,咱把窗关了吧。” 在树上自缢的女鬼许是察觉到身上落了一道目光,于是慢腾腾地侧过头,嘴里发出干哑的“啊啊”声,连一个字音也吐不出来,漆黑的眼直勾勾盯向容离。 容离气息微滞,将窗给合上了,一把拉下兜帽,坐到鼓凳上慢慢喘气,光从竹院走到这儿,已叫她头晕目眩。 小芙收拾起东西,一边发着牢骚:“这月的月钱还未取到,那管账的不知何时被三夫人收买了,日日都说迟一些便发过来,也不知要迟到几时。” “爹既已回来,还怕她不给么。”容离轻声道,她眼眸一转,朝那收拾东西的丫头勾了勾手指头。 小芙连忙走了过去,问道:“姑娘?” “我那嵌白玉的紫檀盒里还有些铜板,你替我出去抓几副药。”容离压低了声音说。 “抓什么药?”小芙一紧张,一双眼圆圆瞪着,“姑娘可是哪儿不舒服了,可要唤府医过来?” “不,你出府替我抓。”容离眼梢一扬,“你可记得二夫人是如何死的,我病了这么久,府医可曾照看过我几次?” “府医莫非也被三夫人收买了,可、可如今老爷回来了,她如何敢?”小芙气得嘴唇发抖。 “让你去你便去,得赶紧了,日落之前快些回来。”容离想朝窗外看了一眼,可惜窗棂上糊着纸,也瞧不见天色。 小芙连忙颔首,将嵌白玉紫檀盒里的铜板全取了出来,一边问:“姑娘要抓什么药?” 容离站起身,从箱子里将纸笔和砚台取出,倒了些凉了的茶水便研磨了起来,抖开黄麻纸便写了起来,写好后递给了小芙。 小芙看不懂,低头朝墨迹吹了几下,等不及这墨迹干涸,便卷了几下揣进了兜里。 “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我想吃绣丹楼的酒酿饼了。”容离道。 小芙犹豫着问:“可府中不就有酒酿饼么,绣丹楼的还不及府里的好吃。” “莫问这么多,总之若有人问起,你就这么答。”容离缓声道。 “记着了。”小芙重重点头,“日落前一定回来。” 门一关,容离捻了捻指腹,心又狂跳起来,半晌又站起身,走上前又把窗给支起来了。 寒风直涌进屋里,吹着她发丝飞扬,朱绦也跟着抖动。 她眼睫轻颤着,忍着寒意朝树上吊着的鬼魄看去,只见那鬼正盯着她。这吊死鬼怕也是被困在了此处,心有悲怨而不得转生。 她既能看见二夫人和这吊死鬼,待夜幕一至,必定还能瞧见别的鬼物,还盼小芙能快些回来,身边多个人,多少更安心些。 与鬼物对视多少会令人心生怯意,只看了一眼,容离又把窗合上了。 小芙还未回来,倒是有别的人来敲门了,门笃笃作响,屋外有人道:“咱们是三夫人派来伺候姑娘你的。” 这话语里没半点对主子该有的态度,一股子倨傲的味道,活像是他们才是这儿做主的。 容离却不生气,气大伤身,她这身子本就不好,可不能轻易动怒。她慢声道:“那你们进来吧。” 门一敞,三个侍女涌了进来,也不知将门关上,任那风将屋子里纱账和书册刮得簌簌作响。 容离被这风一吹,面色又白了几分,抬眼朝这三个侍女看去,问道:“叫什么名字。” 三个侍女噙着笑一一作答,一个叫“玉琢”,一个叫“白柳”,一个唤“空青”。 玉琢噙着笑,捧着碗汤药道:“这是夫人让奴婢熬好的药,姑娘趁热喝了。” 容离伸手去接,却未立即抵到唇边,轻声道:“太烫了些,一会凉了我自然会喝,现下无甚要紧事,你们不必在我跟前待着。” “可夫人让奴婢看着姑娘将药喝下,夫人也是好心,心里惦记着姑娘。”玉琢哂笑着道。 容离将烫手的瓷碗放在了桌上,转着碗沿微微侧头看着,似是要将这汤药盯出朵花来。她笑了一下,那苍白的面容登时如夏花一般。 绚烂稠丽。 “我自然知晓三娘待我好,只是我这身子弱,烫的凉的皆吃不得,原本说话就费劲,若是喝了这汤药将嗓子给烫得说不出话,这可不就是适得其反了么,也叫你们不好交差,你们说是不是?”容离抬起一根食指,沿着碗口抹了一圈,垂眼捻了捻指腹。 玉琢愣了一瞬,料不到这大姑娘如今这般巧舌如簧,“自然,那姑娘便放凉了喝。” “我乏了,今日吹了冷风,头有些沉,许是要闹伤寒了,你们出去罢,替我将我门关上。”容离还真扶着头,一副头疼难忍的模样。 玉琢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白柳扯了扯袖子,玉琢只好不情不愿地揖了一下身,“那咱们便出去了,姑娘若是有需,叫一声即可。” 待这三人走了出去,容离才将抹了碗沿的食指抬至鼻边,这气味有些古怪,似是汤药里混了什么东西。 她将帕子抖开,慢慢悠悠地擦起了指腹,端起药走到花架边上,将这满满当当的汤药倒进了屋中的盆栽里。 天色微暗,看着已近黄昏。 容离坐不住,又将窗支开了,果不其然又瞧见了那吊在树上的女鬼。 屋外寒风料峭,一股股风四处刮卷着,好似一只无骨的手,在翻找什么东西。 这哪是隆冬天该有的风,分明是阴风。 容离气息骤急,刚欲将窗合上,忽瞧见一个青影倏然晃过。 那青衣鬼发长及地,被风刮得宛若泼墨的瀑布。她停在院中,双臂大张着,极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容离抵在窗棱上的手倏然一僵,只见青衣鬼转过头,眸光从她面上扫过。 青衣鬼浓妆艳抹,画了好一张花脸,眸光狠厉阴毒,与那吊死鬼和二夫人有天壤之别,形似话本里提过的厉鬼。 她嗅了嗅,未嗅出了究竟,索性将袖口一抖,一幅画登时滑了出来。青衣鬼咬牙切齿道:“可见过此鬼?” 吊在树上的女鬼战战兢兢,浑身皆在颤抖,明明被绳索给勒得脖子都快断了,却还吃力地摇起了头。 青衣鬼猛地飞身而起,只一张口,就把这吊死鬼吸入了腹中。 容离缓缓别开眼,她本还想借这吊死鬼的手小惩蒙芫,未料到,这鬼就这么被……吞了。 她眸光一垂,冷不丁瞧见了青衣鬼手中捏着的画。 单薄的画纸在风中狂抖,她看不清画中鬼物长相,只隐约看见纸上的一角黑裳。 肃穆单调,死气沉沉,不容违逆,不可侵凌。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5章 院子里阴风阵阵,沙石凌天而起,落叶掀天。 青衣女鬼吞了吊死鬼后,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在看,捏着那尚未卷起的画,猛地一个回头。 容离早移开了眸光,正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微微眯着眼睛,神情闲适淡然,只背后一根筋还在紧紧扯着。 青衣鬼紧盯了一阵便冷哼了一声,身一旋便化作鬼气飞走了。 那鬼气也是森青一片,好似山中瘴气,陡然间便散得连影子也寻不着了。 可容离哪敢松懈,谁知那鬼是不是躲在暗中悄悄窥探,她仍仰头观天,待看得双眼干涩,身子又一个哆嗦,才搓了搓手将窗合上。 屋外天色已暗,唯天边仍余有一道微弱的亮光。可小芙仍旧没有回来,也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容离合上窗,心狂跳不已,这心一个狂蹦,她便好似要断气般,不得不按住胸口,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她头昏沉沉,却不敢闭眼,这屋中只她一人,若是再来个鬼物,怕是能将她吓破胆。 她自认为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故而遇到府中的鬼也不至于怕得动不得,可来的若是府外的鬼,如方才那青衣女鬼般,那她便知怕了。 正想端起茶杯的时候,蒙芫派来的那叫玉琢的侍女在屋外道:“姑娘,三夫人在听春亭摆了宴,为老爷接风洗尘,让姑娘也一道过去。” 容离长吁了一口气,眼眸微微眯着,眼再一眨,又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她起身道:“那便走吧。” 三个侍女站在屋外,等着她出来。 听春亭在湖泊中央,湖是早些年挖的,听闻是大夫人想要泛舟水上,然身子弱,不宜出远门,故而容长亭特地命人在府中挖了这湖。 湖水清澈见底,里边还养了鱼,一群鱼倏然游过时恰似罗绮荡漾而过。 到听春亭的栈道窄得很,还弯弯扭扭的,扶栏极细,好似一倚就会断。 容离从兰院走到这湖边已是气喘不已,细瘦的腕口抵在了扶栏上,停步小歇了片刻。 亭中果真摆满了佳肴,容长亭和几位夫人俱在亭中,几人言笑晏晏,当真和乐。 “姑娘,过了这栈道便到了,过去再歇一歇?”鲜少开口的空青说道。 “若不,我背着姑娘过去?”玉琢忽地开口。 容离记得清楚,当时她便是上了玉琢的背,一个趔趄便将这扶栏给撞断了,她跌进了水里,这玉琢却好端端的在岸上站着。 她不熟水性,跌进水中本就是半只脚踏进阎王殿,更别提此时还是隆冬,湖水冻骨。 “不必,若是连吃个饭都让人背,爹见了岂不更心疼。”容离状似无意的朝这护栏靠了靠,这护栏果真摇摇欲坠,似是被人动了手脚。 虽说她已许久不来听春亭了,可这栈道的扶栏就算是年久失修,也不至于这般。 容留站直了身,缓步往前走,近乎走了半段时忽听见身后侍女说话。 “这汤都要晃出来了,不如让我来端。”玉琢呵斥。 容离脚步一顿,回头时只见一个小侍女低头捧着汤锅,小声道:“并未晃出来。” 锅沿连丁点汤汁也未沾上,也不知从哪儿晃出来的。 玉琢却已伸出手,把那汤锅接了过去,一边道:“笨手笨脚的,要是泼到了姑娘身上,可就有你好看的。” 容离噙着笑,眼眸微微弯着,“泼就泼了,又不是有意为之,何必训她。” “还是我亲自来,府中新来的丫头当真不懂事。”玉琢冷哼了一声,许是在蒙芫身边待久了,面色倨傲得很。 玉琢捧着汤,又道:“姑娘快些进亭子,亭中生了火,暖和得很,莫要在这儿吹寒风了。” 容离刚一转身,便见玉琢一个趔趄,那滚烫的汤从锅中泼了出来。 这汤热气腾腾的,若是洒在身上,非得烫掉一层皮不可。 容离偏过身,蓦地撞上了扶栏,那扶栏嘎吱一声断裂,木屑飞溅开来。 裹着狐裘的大姑娘就这么跌进了水里,撞得水花高涨,墨色的发倏然荡开,好似化在水中的墨。 亭中,容长亭猛地站直了身,几个小厮纷纷跃入水中。 容离跌进了水里,她瞧见远处似有几人朝她游近。她双眼进了水难受得很,却又不敢闭起,此时肺中如有火烧,如被人扼住了脖颈,脑袋涨得厉害。 一影子悄然靠近,容离睁着酸涩的眼,陡然发觉来得最快的并非府中小厮,而是—— 水中鬼。 那鬼物浑身被泡得发白,头发长而黑,如帘账一般漂浮着。苍白的面上,一双眼黑得连丁点眼白也瞧不见,好似嵌了两颗圆滚滚的黑玉。 水鬼见有人跌入湖中,那奇长的发如生了灵智一般,朝她的脚踝缠了过去。 容离忽地后悔了,若知道水中有鬼,她还不如被那热汤泼身上。 所幸下来的几个小厮熟悉水性,将她带到了水上,而那缠在她踝骨上的青丝见有活人靠近,簌簌声缩了回去。 栈道上,玉琢脚边是碎得不成样子的汤锅,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都怪奴婢,是奴婢未将汤锅捧牢,这锅脱手而出,将姑娘吓着了,否则、否则姑娘也不必为了躲开而跌进水里。” 容离倒在边上,浑身湿淋淋的,细长的手指微微蜷着,紧贴袖口的狐毛,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她身上衣裳湿透了,好似仍泡在水里一般,冻得周身发白。 容长亭颤着手指着这跪地不起的奴婢,半天说不出话。 蒙芫站在边上,皱着眉头道:“混账东西,你便是这么照顾大姑娘的?” 玉琢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似乎方才刻意摔了汤锅的人不是她。 蒙芫又道:“老爷若要责罚,还请等离儿醒了再议,到时候要如何罚,俱让离儿来作主意。” “拖去柴房,这几日莫让我看见她。”容长亭看都不愿多看这侍女一眼。 蒙芫一双雾眉微微皱着,低垂的眼里水光熠熠,“也还请老爷责罚贱妾,这不懂事的婢女是我派去照料离儿的,哪知她这般莽撞。” 姒昭站在边上,抬手掩住了下半张脸,但笑不语。 “三夫人这几日也莫要出屋了。”容长亭冷声道。 蒙芫愣了一瞬,哪知自个儿先行服软竟不管用了。 “带三夫人回屋。”容长亭摆摆手,“这饭,我看谁也不用吃了。” 听春亭里那满桌的佳肴放到凉也无人碰上一碰,最后让下人撤回了庖屋。 容离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小芙,小芙担忧地看着她,一双眼红得像是沾了胭脂。 见她睁眼,小芙蓦地伏下身,似乎是怕说话声太大会将自家姑娘惊着,故而压低了声音说:“姑娘受了寒,如今身子烧得厉害,可莫要起来了。” 容离睁眼时还昏昏沉沉的,听到她这话时一瞬便清醒了,她抿着唇,皱着眉头硬是坐起身,扯着被沿道:“府医可有来过?” “来过,开了些药,一日熬一副,一副能喝上两顿。”小芙侧身朝屋外看。 此时恰是深夜,屋外的烛光燃着,守在门外的两个身影映在了门上,应当是未受罚的白柳就和空青。 容离身上衣物干燥,是昏过去后小芙给换的,头发也烘干了,发上系着的朱绦全解了开。 此时她面上未沾脂粉,脸色白得就跟能透光一般,眼眸惺忪润泽,在微微颤着的眼睫就跟蝴蝶停在了深潭上。 “姑娘?”小芙心提到嗓子眼。 “府医开的药,你喂给我了?”容离抬手摸了摸唇边。她心下不安,前世便是喝了府医给的药,虽治好了风寒,可却落下了病根。 “不曾。”小芙压低了声音,靠在容离耳畔道:“我借熬稀粥的名头入了庖屋,悄悄将姑娘让我出去买的药给熬了,我喂给姑娘的,便是我从府外带回来的药。” 她顿了顿,讷讷说:“只喂了一口,余下的喂不进。” 容离微微颔首,舌尖抵着齿缝,只觉得嘴里仍留着一股苦意。 小芙又道:“我拿药时,那大夫问家中可是有人精通医术,后才道此药既能治风寒,又能补身子,不至于风寒好了却惹来体虚。” 她话音一顿,不解道:“可姑娘怎知会染风寒,莫非、莫非姑娘早知那叫玉琢的别有用心?” 容离靠在床柱上,手还紧紧捏着被沿,五指一用劲,骨节便泛了白。明明体弱到连说话都费劲,却还是噙起了点儿淡薄的笑来,轻着声说:“我哪知她会忽然绊了脚,也不知那汤忽然朝我洒来,更不知栈道的扶栏竟这般脆弱。” 小芙气息一滞,莫名觉得自家姑娘话里有话。 “这一个未站稳,我就跌进湖里了,先前不过是吹了冷风,身子不爽,故而才让你出去拿了些药。”容离又慢声慢气地道。 “可怜了咱们姑娘。”小芙说着又要哭了出来。 容离朝屋里四个角各扫了一眼,见屋里没有鬼,才问:“我爹可曾来过?” “老爷来了两趟,见姑娘未醒,便走了。”小芙顿了一下,“姑娘既然醒了,可要去告诉老爷?” “不。”容离薄唇一动,眸光朝窗棂斜去,然窗棂上糊了纸,故看不见屋外幕幕。“若是老爷来,便说我未醒,你这几日若是寻得到机会出府,便替我散出去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小芙讷讷问道。 “就说容府闹鬼,将薄命的大姑娘拉进了湖,大姑娘犯了煞,醒不来了。”容离慢条斯理地开口。 “可、可这……”小芙瞪着眼。 “尽管让爹信了此事,撺掇他去找上几个和尚道士。你顺道将娘留下来的金钗拿去当了,换成银两,将请来的师父买通,就说我怨魂缠身,近身的人俱不得好死。”容离翻身下床,起身把柜子里的金钗取了出来。 说来确实是怨魂缠身,白日里见到的那青衣鬼也不知还会不会来,她既然寻到此处,怕是画中鬼物就在祁安城中。 那画中鬼…… 也不知长什么样,可惜只看见了画卷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3= 虽然还没有出现,但每章都有华夙的传说。 第6章 屋外,那两个婢女的身影晃晃悠悠,似是在打量屋中动静。 容离躬着身,免得身影被烛光映出来。她赤着双足站在地上,素白的趾头微微蜷着,头发如烟似雾的垂在脸侧和身前。 小芙接了金钗,愣愣道:“姑娘,可、可这金钗是夫人留下的,就这么当了?先前我劝姑娘时,姑娘明明还不肯的。” “如今能活一日便活一日,总不能将这金钗也带到阎王爷面前,留它作甚。”容离说得慢慢悠悠的,那轻飘飘的字音一个个地蹿进小芙的耳廓。 小芙眼又红了起来,将金钗用丝帕裹好,揣进了衣襟里,“明儿天一亮,我便出去。” “吩咐你的事莫要忘了。”容离低声道。 “姑娘尽管放心。”小芙颔首答应,躬身将她扶回了床边,又道:“可姑娘为何要奴婢传出那样的消息,可是想防着什么人。” “三娘派来的这几人皆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她们黏我黏得紧,我别无他法,况且我向来喜静,身边的人一多起来,脑仁便会疼。”容离躺回了床上,扯了扯锦被,待汲取到被窝里未散的暖意,才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 她一脸病容,眉眼却稠丽,若是面色好上一些,也不知该是何等讨喜。 小芙点头,皱着眉道:“这三夫人当真狠毒。” “她啊……”容离双眼一阖,慢悠悠道:“世上心狠的人何其多,多半也是些可怜人。” “姑娘莫要心软,我们若不……寻个法子告诉老爷,若是老爷出门走镖,便叫他将姑娘带上,出去也总比在府上好。”小芙努了努嘴。 “你可知走镖有多苦?”容离摇摇头,斜了小芙一眼,“拖累镖师事小,若是我在路上走着走着睁不得眼了,便是自讨苦吃了。” “呸呸。”小芙不由得抬高了声调,见屋外那两个身影动了一下,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压着声道:“姑娘才不会、不会走着走着就……” 容离虚弱躺着,无奈地轻哂了一声,一双眼竟有着与这病弱的躯壳格格不入的狡黠和灵动,好似她合该是这副模样,而不应被困在这高墙里。 “不然,咱们就叫老爷给些银两,顺道将三夫人克扣月钱的事说出去,咱们收拾行囊便住到外边去,叫三夫人再寻不着。”小芙努了努道。 “你可有三娘作恶的证据,可有法子让他人信服?”容离微微抬了眉,兴味盎然地看了过去。 “没有。”小芙讷讷道。 “爹不会信,况且他待我,可并非……”容离摇摇头,“他不会轻易让我离府的。” 小芙错愕地握住了拳,“姑娘,此话怎讲?” 容离未答,这说出去,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小芙见自家姑娘不答,也不敢壮着胆子问,只讷讷道:“姑娘再歇一会么,明日我悄悄拿些吃食进来,定不会让白柳和空青知晓。” 容离点头,“切记,小心些。” “那我将烛灯熄了?”小芙小声问道。 话音刚落,容离那漆黑的瞳仁微微一缩,喉咙骤然一紧,“不必熄灯。” 小芙“哦”了一声,不明所以地坐在床边,也瞧见容离眼里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惊慌。 这烛火哪是能熄的,这大晚上的,若是涌进来几只鬼,那还得了? 容离躺着不动,总觉得床底下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响,然而小芙似是未听见一般。 寒风叩着窗棱,屋外传来阵阵呜咽声,这风嚎声中,似乎夹杂着女子痛哭涕零,呜呜咽咽的,比琵琶还要凄切。 七月半都过了那么久了,这容府里的鬼怎好像无端端多了许多? 这一晚上的,容离连睡都睡不好,待晨光从屋外照了进来,她才放心地闭了眼。 在晨光熹微时,床底下的窸窣声响也不见了,许是床下的鬼一到白日便安分了许多。 小芙出了门,去庖屋悄悄熬了一副药,在将药碗端来的时候,顺道将两个烧饼藏在了衣袖里,小心翼翼同屋外那两个侍女擦身而过。 所幸这白柳和空青俱是话少的,不像先前那个玉琢,倨傲又聒噪。 小芙刚要推门,白柳便问:“大姑娘还未醒?” “还睡着。”小芙回头心惊胆战地道。 “可还烧着,我去将府医唤来?”白柳又道。 “府医开了药,道姑娘身子虚,许是要一两日才会醒。”小芙连忙道。 白柳点点头,不再多言。 推门进屋后,小芙连忙将烧饼取了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姑娘饿了先吃这个,别的不大好带进来。” 容离睁开眼,下颌微微一抬,素白的手从锦被里伸了出来,朝小芙勾了勾。 小芙连忙弯腰,将耳朵靠了过去。 “放进床侧的雕花小柜里,我饿了自会去吃,天已大亮,你从西门出府,莫走正门。”容离小声道。 小芙应声,在将烧饼放好后,连忙从西门出了府。 半个时辰后,容长亭又来了一趟,但只在屋门外站着询问了几句,未曾进门。 白柳和空青推门进来,探了探容离的额温,又打量了一阵她的面色,才出了屋答话。 容长亭叹了一声便走了,明明惦记得厉害,却好像避如蛇蝎,竟连门槛也不敢迈进。 白柳和空青面面相觑,一句话也未多说。 晌午的时候的时候小芙才从外边回来,到底是个机灵的,不但将金钗当了,还将消息也散播了出去,这不过一个早上,城中已传得沸沸扬扬。 尤其是坐在大街上无所事事的老妇,一个个正说得起劲,都在传这容府的大姑娘跌进了湖里,如今病得连眼都睁不开了,许是因犯了煞,撞鬼了。 撞鬼了,自然就得找抓鬼的。 容府中人本是不知此事的,但府门屡屡被叩响,叩门的偏偏是和尚和道士,其中有几个一看就是来坑蒙拐骗的。 来的若只是一个两个,那还好驱赶,可一日下来三五成群的,多少有些古怪。 容离躺在屋中,见小芙合上了门,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如何?” 小芙走了过去,也不知自家姑娘是当真病得动弹不得了,还只是装装样子,总之一看就心疼得很。她家姑娘是玉做的身子,得娇养着,怎偏偏要她吃这么多的苦头? “城中都传开了,今日来了好几个和尚道士,说是能破煞。” “爹可有将那些和尚道士请进府中?”容离轻声问。 “请进来几个,但大多才聊了几句便被赶出去了。”小芙小心起身,倒了杯水抵到了容离唇边。 容离浅抿了一口,抬起一根手指将杯沿抵开,“就没一个能得爹青睐的?” “似乎是有一个,如今还在老爷书房里,是个和尚。”小芙将杯子拿来,捏着帕子小心翼翼擦拭容离嘴边的水迹。 容离垂着眼沉默了片刻,“你去替我看看那和尚,听听他说了什么,昨夜我怎么同你说的,可还记得?” “记得。”小芙连忙眨了眨眼,转身将药碗端起,碗中还剩了大半未喝完。 容离招了招手,等小芙将耳朵贴过来,才慢声道:“倒些水进药碗里,莫让他们看出我喝了药,若是他们问起,便说我还在昏迷,喂不进。” 小芙愣了一瞬,哪想到自家姑娘竟有这等细腻心思,她“哦”了一声,忙不迭将水兑了进去。 屋外两个侍女见她端着碗出去,果不其然朝碗里看了一眼。 白柳见这汤药还满满当当的,问道:“姑娘还未醒?” “没醒,喂不进。”小芙叹息。 白柳皱起眉头,朝不动声色站在边上的空青看了一眼,“还是将府医请过来吧。” 小芙犹豫了片刻,忧心忡忡地点了一下头,“姑娘一直不醒,也不是办法。” 边上的空青这才说话,“我去请府医。” 小芙生怕自家姑娘不知道府医要来,于是略微扬声,刻意让屋里的大姑娘也听见,“让府医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能将姑娘唤醒。”说完,她心跳如雷地走开了。 屋里,容离躺着的那床板底下又有了动静,窸窸窣窣一阵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了。 容离气息骤急,自然听见了屋外的说话声,知晓府医一会要被请过来,可她现下却不敢闭眼装睡,与其闭着眼任那鬼物爬出,还不如探头瞧个究竟。 于是她微微侧过头,费力地支起了点儿身,瞧见一只苍白的手臂从床下伸了出来。 那只手上满是尸斑,五个指头已经溃烂得露出了白骨,正抓着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探。 果真是鬼。 容离屏住了气息,肺腑又似烧起来一般,不得不张开嘴喘起气。 只见鬼物探出一只手后,另一只手也慢腾腾伸了出来,两条手臂瘦且苍白,十指抠地,手背上青筋隆起。 一颗脑袋随后从床下钻出,那稀疏的头发洒在背上,大半头皮未能被遮住,分明是原先在湖里的水鬼…… 小芙在时,这鬼物明明不敢现身,如今屋里只有她了,才敢从床下爬出。 难道……是她身上阳气无多了? 容离瞳仁骤缩,后背寒凉。 那鬼坐起身,恰与她平视,一张脸已看不出原貌,骨肉斑驳。 这大白日的,当真撞鬼了。 此事蹊跷,若是平日里,这城中哪来的这么多和尚道士,如今容府一闹鬼,一窝蜂全来了,莫非祁安当真来了什么厉害的大鬼?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7章 容离是怕的,她一介凡人,鬼怪若要取她性命,她如何逃得过。 然而从床下钻出的鬼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她,模样虽长得寒碜了些,却未动手。 屋外,只白柳一人还在站着,可谁知活人的心思会不会比死物还要歹毒。 容离闭紧了嘴,不敢叫唤,唯恐惊扰这鬼物。她皱着眉缓缓往床里侧挪了点儿,就那么一丁点,将褥子拉出了数个褶子,不到一尺宽。 她气息轻弱,若有若无,胜似将死之人,吸气时眸光莹润,绵软得好似蒙着水雾,身上也嗅不见将死之人会有的腐朽之气,似是沾着花香。 都说容府大姑娘颜若神女,此言不虚,只可惜凡间许是留不住她,故而打娘胎里出来便带着病,成日一副要死的模样,可怜见的。 鬼物蓦地攀上了床沿,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好似能勾魂。 容离背生寒意,瘦削的肩忍不住颤了颤。 此鬼忽然伸手擒住了她的脖颈,骨节分明的手将她半个脖子掐得严严实实的,五指近乎要抠到肉里。 容离喘不得气,连话都喊不出声,手脚也跟失了力一般,又麻又沉。她肺火烧着,头昏得厉害,比溺在水中还要难受,她这脖子似乎要被掐断了。 谁知这鬼物似乎不单要取她性命,竟还越靠越近,近乎将血肉模糊的额头贴了过来。 这鬼的身影越发模糊不清,然而拧在她脖颈上的力道却未有半分松懈,她周身被冻得一个激灵,好似神魂撕裂。 容离自幼便鲜少出府,先前二夫人还在时,常教她认字作画,还讲了许多鬼怪轶事给她听,其中鬼物夺舍,许就是这么个样子。 屋外的侍女仍旧站着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守着门。 容离头痛欲裂,脖颈被拧得紧,面上浮出几分绯色,那一双眼要闭不闭的,脆弱得好似在风雨中奄奄一息的牡丹。 哪知……容离正觉得自己重活一世又要交代在这的时候,屋外站着的白柳忽地道:“老爷!” 白柳被一把推开,推门的却不是容长亭,而是与他一道走来的一个和尚。 那和尚长得奇瘦,约有八尺高,两颊微微凹着,似是饿了许久,然而他神情却分外从容,连一丝谄媚也不见,与那些来插科打诨的截然不同。 只是从容归从容,他这形销骨立的,当真像极了一具骸骨,古怪得很。 和尚推开门,蓦地将宽大的袖口一抖,手翻花般掐了个法诀。 容离双目近乎要睁不开了,依稀看见一道黑雾从那和尚手中钻出,打在了这扼着她脖颈的鬼物上。 那鬼物嘶叫出声,倏然化作黑烟,还未来得及消散,便被和尚擒在手中,转瞬不见。 扼住容离脖颈上的力道随即消散,她仰躺在木床上,望着顶上的纱账久久未能回神。片刻,麻木的双臂才回暖了些许,也终于抬得起来。 她从锦被里伸出手,食指轻飘飘地摁在脖颈上,原本素白的脖子上竟有一道红痕,分明是鬼物留下的。 可惜她看不见这掌印,勉强支起身,气息薄弱地朝那从屋外走进来的和尚看去。 和尚脚步倏然一顿,竟未往里再走一步,且还侧过身道:“女子香闺,礼不该擅闯。” 容长亭虽看不见那鬼物,却隐约瞧见了那一缕消失在和尚手中的黑烟。他怔了片刻,连忙道:“大师,那鬼……” “鬼物已灭,但贵千金阳寿苦短,难免会再招来鬼怪。”和尚淡声道。 “大师此话怎讲?”容长亭未听明白。 “贵千金八字属阴,卯酉相冲,古怪的是,她本该已入黄土,如今却还余有生息。”和尚捻了捻念珠,身上那宽大的灰衣兜着风,穿得比容府的一众下人还要单薄,他却好似不怕冷,连抖也未抖上一抖。 容离坐起身,头发乱如烟雾,低垂的眼眸微微一眯,眼中软弱猝然消失了一瞬。她侧头朝那和尚看去,隐约记得自己是见过这和尚的。 不是此生,而是前世。 若她未记错,她前世遇上这和尚前,似是生了一场大病,容长亭本要寻医,不料来的却是个和尚,这和尚不开方子,也未为容府化煞,而是给了她一杆笔。 那一杆笔平平无奇,她得了那笔后便将其放入了箱底,未再取出一用,当是这和尚来容府骗了口饭吃。 那时她瞧不见鬼物,也未受鬼怪扼颈,自然不知这和尚是有真本事的,如今亲历了一遭,才恍然觉得,前世和尚赠予她的那一杆笔,也许不是什么凡物。 “多谢大师相救。”容离垂着眼,气息虚弱地开口,说起话来喉咙干哑,似当真躺了数日未醒,喉中滴水未进。 容长亭双目通红,恳切问道:“不知这命数要如何化解?” “无解。”和尚语调平平。 容长亭愣住了,“无解,以大师的本事,又怎会无解。” “我倒是能赠予姑娘一杆笔,若姑娘能巧妙用之,定能化险为夷。”和尚说完还真的从袖袋里取出了一杆笔,那笔平平无奇,看不出笔头用的是什么毛料。 笔杆漆黑如墨,其上连半点花纹也未刻有,打磨得倒是光滑透亮,明明是竹做的,却偏偏如玉石一般。 容长亭朝这笔盯了好一阵,看了半晌也看不出这笔有何稀奇的,“大师这……” “我不过是来讨一碗水喝,已是仁尽义至。”和尚似乎并非仁善之人,将笔一抛,这轻飘飘的竹笔竟跟有风相助般,恰巧落在了屋中的圆桌上。 容离站起身,却无力弯腰穿鞋,只得赤着素白的双足站在地上,扶着床柱微微倾身,眸光微黯,“多谢大师赐笔。” 远处脚步声匆匆,只见府医拎着药箱急急忙忙赶来,身边跟着那侍女空青。 府医见那屋门大开着,忍不住道:“大姑娘见不得风,怎将门敞这么宽!”他气喘吁吁走近,被和尚那瘦高的个子挡住了视线,他侧头往里一瞧,诧异道:“大姑娘醒了?” 去请府医的空青也看愣了神,讷讷道:“姑娘方才还未醒。” 和尚双掌合十,朝容长亭躬身道:“不必远送,贫僧有事先行。” 容长亭一颗心挂在大女儿身上,点头应了声,再一回头,哪还有什么和尚,“那位大师呢?” 空青和白柳连忙回头,也俱是一怔,就连站在后边的府医也摸不着头脑。 “这和尚怎走得这么快?”府医甚觉骇怪。 “去,给离儿把把脉。”容长亭对府医道。 府医姓肖,名顾远,这肖顾远忙不迭走进屋里,伸出手道:“大姑娘,冒犯了。” 容离坐在床沿,将细瘦的腕骨从袖口里伸出,朝肖顾远递去。 肖顾远搭着她的腕口,皱着眉沉思了片刻,又让容离将舌探出,才诊查了片刻后,才拱手道:“姑娘已无大碍,只是这身子还得补一补。” 容长亭站在屋外,闻言松了一口气,“府中可还缺什么药材?” 容离抬起眼,虽仍是满脸的病容,可却气定神闲地斜了这府医一眼。经了方才那一遭,她虽心有余悸,可木桌上那一杆笔就跟定心剂一样,将她的慌乱给涂抹得一干二净。 她左右见不到别的鬼物,这才慢腾腾地开口:“离儿命将不久,何必糟蹋了府中药材。” “离儿!”容长亭想训斥她一句,左右却不知如何开口,故而长叹了一声,又道:“那位师父留下的物什定有大用,这等话不可再说。” 容离微微颔首,轻咳了两声道:“那……若是缺了什么,府医尽管同三娘说,如今就连府中管账的都得告禀三娘,三娘将府中事务料理得里连丁点缺漏都寻不着。” 虽说如今蒙芫不在,可她派来的两个丫头却还在屋外站着,白柳登时变了脸色,空青微微皱起了眉。 容长亭怒哼了一声,“她若是这么有本事,就不该将那笨手笨脚的婢女派到你身侧!” “那婢女并非有意。”容离稍一顿,轻声道:“不知玉琢如今在何处,我跌入水中,她定愧疚不已,是我被热汤吓着,倚到了扶栏上,也不知那扶栏好端端的怎就断了,否则也不至于跌入水中。” “我叫人看了,扶栏有几处本就已有裂痕,你说她将府中事务料理得一丝不苟,我看,她是敷衍了事!”容长亭紧皱着眉头。“那婢女在柴房里关着,离儿想如何罚她?” “我……”容离装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她并非存心,若不,便不罚了?” “你怎知她并非存心?”容长亭仍旧未迈进屋门,也不知在执着些什么。 “我未想好。”容离垂着眼,眼睫颤了颤,双臂费力地支着身,瘦削的双肩略微耸着。 “那便先关她个几日,也好让她好好思过。”容长亭道。 容离微微颔首,身子轻颤了一下,屋外的风一卷,便将她脸侧的发给撩了起来,眼下那颗痣就跟泪滴一般。“我有些乏了。” 肖顾远退了出去,低声道:“还是替姑娘将门关起来为好,姑娘吹不得凉风。” 容长亭左右看了看:“那丫头呢,怎能将姑娘独自留在屋中!” 远处,小芙着急跑来,她方才绕到了老爷书房外,在外边听了半晌听不到声响,后来才知老爷早带着这和尚往兰院去了。 容长亭看着这三个丫头道:“屋中必须长明,烛火不能熄,就算是白日里,姑娘身侧也不可无人。” 在叮嘱了一番后,容长亭一拍脑袋,“我当真糊涂,忘了问那位师父,是不是该行个法事。” 小芙低着头,直往屋里瞧,将大敞的门给挡了小半,省得风一直往屋里刮。她也不知自家姑娘遇了什么事,怎么老爷还提起了法事。她苦恼着呢,还没来得及收买那和尚,便已瞧不见和尚踪影。 “爹,法事不必了,那位师父不是给离儿留了一杆笔么,有了这笔,定不会再有鬼物缠身。”容离朝小芙招了招手,“将笔拿来让我看看。” 小芙连忙走进屋,将桌上那杆笔小心捧起,给自家姑娘递了过去。 容离捏着这笔,轻声道:“爹不必忧心,方才那位师父确实有除鬼的本事,这笔也定能将我护佑。” “今日之事勿要声张。”容长亭在心里盘算了一阵,虽百般不愿离开,可要事在身,不得不走,又郑重叮嘱了一番,才转身离开。 待容长亭走后,小芙将门关起,问起了方才的事。 容离靠在床头,紧握着手里的竹笔细细打量,“方才我脖颈如被扼住,险些一命呜呼,所幸爹带着个和尚来了,那和尚只一挥手,我便见身上黑烟飞腾,风一吹,这烟便散尽了。” 她全然未提自己能瞧见鬼物一事。 小芙瞠目结舌,“当、当真有鬼?” 容离颔首,“看来无需花上碎银打点,明日城中就全知容府大姑娘怨魂缠身一事了。” “老爷不是不让声张么。”小芙讷讷道。 “嘴巴长在他人身上,哪是这么轻易能捂得住的。”容离将笔抬至眼前,微微眯起眸子。 前世她还未曾这么仔细打量过这杆笔,如今一寸寸摸着,竟觉得这并非寻常的竹子削成的。 这般乌黑,嗅着竟还带着竹叶的清香,且还凉飕飕的,冻得她掌心有些发麻。 她缓缓摩挲,指腹划过一道凹痕,这才发觉笔杆上竟刻了字。 “华夙。”容离轻念道。 话音方落,窗棂咚地响了一声,似是被风撞的。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8章 窗棱咚的一声,吓得小芙着急回头,“这风怎忽然这么吓人。” 容离还在摸索着竹笔,指腹从笔头的毛料上一刮而过,这毛料不算太柔软,甚至还有些粗糙刚硬。 小芙听见窗外咯吱作响,似是什么东西在撬窗棂,缓步走了过去,一边道:“这大冷天的,难不成还有什么虫儿在钻窗?” “风吹的。”容离刮了一下笔头,摩挲起刻痕,又疑惑地念了一声:“华夙?” 这话音方落,窗外寒风忽急,屋檐上的瓦似乎被掀起,随后嘭一声在屋外砸开了花。 屋下明明生了地龙,可这处却冷得不得了,风好似从窗沿门缝钻了进来,直往容离的怀里灌。 容离一个哆嗦,忙不迭揽紧了怀里的锦被,还以为小芙把窗打开了,可侧头一看,窗合得严严实实的。 “姑娘,怎忽地冷起来了,莫不是地龙熄了,若不我找人去瞧上一眼?”小芙努了努嘴。 容离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这寒意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是在她念了这竹笔上的刻字后才来。 小芙正朝门边走去,思及闹鬼的事后,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我让空青去瞧上一眼,我在这儿陪着姑娘。” 容离未应声,眼底只有这杆笔,这笔当真非同寻常,那二字就好似将她的心给蛊住了,一时间竟挪不开目光。 她微微皱起眉头,心扑通狂跳着,撞得胸口发闷,呼吸也跟着不大爽畅。 似是想印证什么,容离又将这二字念出了声—— “华夙。” 话音方落,屋外风鸣越发喧嚣凄切,胜过百鬼齐涕。 院子里的树好似被风吹折了腰,竟弯出了一道弧线来,那树影似在张牙舞爪着,仿若鬼物夜游。 容离心一紧,当即觉得那和尚留给她的怕不是什么的救命的玩意儿,而是催命的东西。 小芙自顾自说了好一阵,见自家姑娘不答,还以为姑娘乏了。 屋外风声很急,在院子上空呼啸不已,好似野兽怒号,听着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小芙这会儿听清了容离在说什么,她回头一看,姑娘哪是疲乏,分明在眉头紧锁地盯着手中那杆笔。 她愣了一瞬,朝自家姑娘走了过去,循着容离的眸光微微低头,这才看见了这笔杆上的刻字,正想念的时,那二字被姑娘的指腹盖了个完完全全。 容离眉目间隐有疲乏,她面上不见惊慌,从容不迫地把这杆笔藏在了锦被下,让小芙彻底瞧不见笔上的刻字,省得这丫头一个嘴快就念了出来。 “姑娘,这笔莫非还有名字?”小芙诧异道。 “许是原主的名。”容离琢磨着道。 “你说那个和尚?”小芙没见着那和尚,不解道:“不应该呀,一个和尚怎会取这么、这么个华美花哨的名字。” “那和尚怕是从别处得来的笔。”容离余下半句话未道出。 多半是为了消灾,故而才借了个幌子将这笔丢来了容府。 小芙“喔”了一声,不明所以,这才将方才说让空青去看地龙的话复述了一遍。 “不必。”容离藏在锦被下的手微微一紧,弯着眼道:“这地龙四通八达的,若是源头熄了,几位夫人应当有所察觉,夫人们都是受不得冻的,定会叫人去看。” 小芙点点头,“那……姑娘饿么,可要吃点什么,让空青去庖屋看看。” 容离哪来的胃口,如今手中多了个烫手的山芋,正愁得心口憋闷,摇头道:“尚还不饿,不大想吃。” “可姑娘许久未进食了,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小芙忧心道。 容离浅浅笑了一下,“就你话多,我若是饿了,定会告诉你。去搬张脚凳回来,你就伏在这儿睡。” 小芙应了一声,将屋角的脚凳搬到了窗边,端端正正坐了下来。 容离松了一口气,这长夜漫漫,床底下爬出来的鬼物是被打散了,可谁知还会不会有新的鬼怪藏在床下。 木桌上的油灯未熄,捻子上那一寸火光正微微曳动着。 屋外的风仍咆哮得厉害,撞得窗棂嘎吱作响,门也晃个不停,似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墙而入。 小芙虽一心惦记着自家姑娘,可这两日下来累得不行,在床沿上伏了一会就睡着了。 容离却仍是不敢闭目,手仍紧紧捏在那杆笔上,她心里寻思着,这笔如若是把刀那可就有意思了,兴许还能朝鬼怪捅上两刀,如今她手里握着的确实一杆笔,也不知能有什么用。 她这念头刚起,手中的笔忽地又凉了几分。 容离的手藏在锦被下,自个儿也瞧不见个究竟,正想捻一下笔头的毛料时,指腹倏然一痛,好似被什么尖锐的玩意划了一下。 她身子弱,受不得痛,当即哆嗦了一下,周身都僵住了,手往回收时,一个不经意抹到了笔杆上的刻字。 那不及尾指宽的刻字竟涌出热意,寒热交替着,险些将她的手给倒腾得没了知觉。 容离双目微眯,一双眼氤氲着水光,痛得微微张着唇吸气,忙不迭把手伸了出来。 借着这黯淡的火光,她瞧见了自己指腹上徐徐渗出的血,还有笔杆上沾着的血色。 那“华夙”二字却分外干净,明明是被血蹭了一下的,其上却连丁点血迹也寻不着。 容离疼得紧,将拇指含进嘴里,痛得浑身皆冒寒气。她缓缓转动手中的笔,试探般朝垂在床柱边上的纱账刺了过去,这一个不留神,便在纱账上戳出了个孔。 她怔住了,更是连痛都忘了。 只见笔上沾着的血好似在流动一般,徐徐朝那刻痕涌去,那两字登时充斥血光,绯红夺目,哪还余有半分干净? “华夙”二字赤红诡谲,血光流转,凶煞骇人。 容离险些将这笔丢了出去,她执笔的手微微发颤,额角上一滴冷汗淌了下来。 小芙伏在边上一动不动,好似什么也未曾察觉到。 容离将含在嘴中的拇指拿出,指腹仍是疼得厉害,她用手背朝小芙的脸轻拍了两下,“小芙。” 小芙却未见醒来,好似被魇住了。 容离心下一惊,连忙捏住了锦被一角,朝这笔上的刻字擦去,企图擦去那血光,然而那赤红的光好似是从里边渗出来的,怎么擦都擦不去。 刻字上流光熠熠,比之木桌上的油灯还要明亮。 容离只好将其重新捂上,倏然听见有人叩窗,软绵绵地叩着,好似无甚气力。 竹笔上那刻字的流光倏然黯淡,锦被的缝隙里已无红光泻出。 容离陡然泄力,惊觉后背已是汗涔涔的,她捻了一下拇指的指腹,血还在往外冒着,这哪能是梦呢。 她再小心翼翼朝笔上的毛料碰了碰,忽觉笔尖又变得分外柔软了,与方才划伤她手指的样子迥然不同。 屋外仍旧有人在叩窗,然而窗棱上未曾映出一个人影。 “空青,白柳?”容离扬声喊道。 屋外无人回应,那叩窗声愈发急促。 容离坐在床上,握紧了手中的竹笔,细瘦的手臂一抬,笔尖对向了被扣响的窗。 小芙仍旧一动不动。 容离气息骤急,这一慌乱起来便觉头晕目眩的,不得不使了点儿力气推了小芙的肩。 然而小芙还是静静伏着,就跟被下了迷魂汤一样,睡得醒不过来了。 容离干脆掀了锦被,赤着的双足踩到了地面,握着笔朝那切切疾响的木窗走去。她身子虚,且又久不下床,站起身时不由得晃悠了一下,险些跌到地上。 这一步步的,就跟在悬崖边上走着,一个不留神便是尸骨无存。 她是怕的,好不容易重活一遭,若就这么没了命,多少有些不甘。 走得越近,那叩窗的声响就是清晰,一声声就跟敲在她的心头,敲得她心弦紧绷,好似就只余下这么一口气将她吊着。 在她走到窗边的时候,那叩窗的声响不知怎的竟没了。 容离站了一阵,墨黑的发披在肩头,身上穿得单薄,那从窗缝钻进来的风一卷,便冻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蓦地推开了窗,肩头的发倏然荡起,好似飞散的烟雾。 月上蟾光洒落,将她本就苍白的脸照得皎皎如雪,幸而眉目足够绮丽,不至于太过凄清。 窗支了起来,外边空无一人,连虫鸟也未有一只。 容离握笔的手中冷汗直冒,提至嗓子眼的心略微沉了点儿,颤着指尖将这窗合了起。她转过身,余光斜见了桌边的鼓凳上似有个黑影。 那一瞬,她脚步骤顿。 鼓凳上确实坐了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物什,看背影约莫是个周身裹着黑绸布的女子,就连头发也被裹在其中,看不见面容。 女子转着茶杯,杯中是放凉的茶,执着茶杯的五指细细长长,单这么一只手已是分外好看。 容离垂在身侧手缓缓攥紧,心知方才窗外的动静便是这鬼物闹出来的。 “递来。”坐在桌边的女子放下茶盏,将手抬了起来,细长的食指勾了勾,似在催促。 然而她话音冷淡,语调也平静如水,好似不甚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 =3= 华夙来了 第9章 递什么,这杆笔么? 容离没有靠近,任谁屋里无端端多出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都不大能笑得出来。 “这笔是谁给你的?”背对着她的女子淡声问道,那从容的模样活像是这儿当家做主的。 “你……既能找来,又怎会不知此笔是谁给我的?”容离不答反问。 女子坐得端正,未回头看她一眼,胜似后脑勺长了眼睛,细想还有些诡谲。她垂下手,撘在桌上叩了叩,“你就不问问我是谁?” 鬼。 容离心道。 “你倒是不怕。”女子不咸不淡开口。她略微侧头,露出小半张素白的脸,眼皮半睁着,眸光晦暗不明。 就这么半张脸还被绸布挡了许多,也看不清究竟是美是丑。 怕,怎会不怕。 容离好不容易重回一世,此生仍是半截入土,比之前世还要惨上不少,至少前世只是体弱,但不至于撞鬼。 起先她本应只是被蒙芫害死,再不济便是早早病死,如今却无端端多了许多死法,全是怨魂缠身,当是不得好死的。 许这就是逆天的恶果,天要她重活一遭,自然不能让她太好过。 女子等了片刻未等到回应,竟也未恼,平静道:“你命火稀薄,时日无多,你允我三件事,我为你续命。” 听着倒是个厉害的,竟还能给人续命? 容离是不信的,她站得有些乏了,见那女子坐立不动,那点儿忌惮惶恐莫名少了几分。她捏紧了手里的笔,朝床柱走了过去,在肩抵到了床柱时,才张着嘴疲乏地喘起气。 她心底悸悸,却摇头道:“总归是要死,还能续到地老天荒不成?” “凡人濒死前常奢望能多活一两载,好能成全一些念想。”女子语气淡淡。 “你果真不是人。”容离道。 “我岂会是人。”女子不笑不怒,食指闲叩,木桌轻响。 伏在床沿的小芙还是没有醒,沉沉睡着,一动不动。 容离不盼这丫头能醒来,醒来也无济于事。 “你想要这笔,何不亲自来拿。”容离抵着床柱,捂着心口虚弱地喘着气,眸光不甚柔软,反倒锐利得就跟刀子一样,“我身子弱,走过去很是费劲。” 话音方落,那女子还真的站起了身,那披身的黑绸布曳着地,将她的踝骨和鞋也遮了个严严实实。 这裹身的绸布黑如墨汁倾洒,女子甚是高挑,乍一看像极索命的无常。 容离气息微滞,握着笔的手又冒出冷汗,她心想,若不,把这无甚重要的竹笔交出去算了。 可这鬼物若当真心狠手辣,得了竹笔又怎能善罢甘休,不得除她而后快? 容离抬起手,那杆笔横在掌心,笔杆漆黑如墨,掌心倒是素白胜雪。 女子转过身,背着光,周身只半张脸露着,可惜夜里太黑,这油灯又太过黯淡,始终看不清她的模样。 若是按着市井里的话本来,鬼物应当是见不得光的,可这女子似乎比先前的吊死鬼和床下钻出来的鬼物还要畏光,这样的鬼,却口口声声说能为她续命,实在可笑。 “来拿。”容离弱声弱气地说,心里已在思索,一会要将这笔抛去哪儿好些。 女子刚迈开一步,蓦地一顿。 容离本已想好要将紫檀梳妆匣里的三角符取出来了,那符是二夫人还在时为她求来的,听说能消灾辟邪,只是她未曾贴身带过。 还没等这浑身裹着黑绸布的女鬼走近,屋外狂风四起,风声更似鬼哭狼嚎,头顶上的屋瓦响个不停,好似有手在拨弄着。 窗棂的糊纸上忽地映上了一个瘦长的影子,那影子抬起手来,将手指抵在了纸上…… 纸破了,一根森白的手指捅了进来。 容离浑身僵了,这大晚上的,怎来了这么多鬼物,这裹着黑布的女鬼还未应付完,竟又来了一只,她这儿是阴气太重还是怎么的,竟这般招鬼。 还是说,这屋外的鬼也是为了这杆笔来的? 容离当即想将这笔扔出窗,爱谁拿谁拿,她实在要不起。 原已站起身的女鬼竟后退了一步慢悠悠坐回了鼓凳上,凉着声道:“笔这一物,自然是用以作画写字,而不是像你方才那般,当作刀刃往自己手上抹。” 容离愣了一瞬,她划伤手的时候,那笔可是藏在锦被下的,这鬼竟能知晓。 “若想活命,便听我的。”女子不急不躁。 “我怎知你不是在糊弄我。”容离张开的五指一拢,将这杆竹笔又握紧了。 “你且试试。”女子抬起手,细长的五指略微一扬,一缕黑烟凭空出现。 那黑烟裹挟着一股阴寒之气,蓦地灌进容离的眉心。容离本还头昏脑涨,那一瞬脑仁竟被冻得清明了起来。周身疲乏也被一扫而光,好似不必抵着床柱就能站牢了。 她站直了身,讶异地朝那鬼物看去,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眉心,也不知灌进脑袋里的是什么东西。 “你……”容离皱着眉头,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淡的绯色来。 “执笔。”这鬼淡声道。 屋外,那将窗纸捅破了的鬼物缩回了手,转而微微倾身,将一只眼对准了窗纸上那一指宽的破洞。 一只乌沉沉的眼抵近,那眸光略显木讷,眼眸呆呆地转了一圈。 “凡人?”屋外鬼物忽地开口,这声音雌雄莫辨,尖锐又略显浑厚。 容离退了半步,她弯腰将床上凌乱的锦被扯了起来,盖在了小芙的脑袋上。她本就瘦弱,这一用劲,手背和腕子里侧筋骨分明,五指略微颤着。 窗棂忽然被震碎,轰隆一声,木屑跟飞雪般四溅着。 动静这般大,小芙依旧没有醒,而原该在屋外守着的空青和白柳也毫无动静,想来当真是被魇住了。 寒风呜咽着灌进屋,地龙腾起的暖意登时被淹没得一干二净,油灯倏然熄灭。 只屋外的灯笼还在摇曳着,火光时暗时明。 木屑碎纸纷纷落地,屋外的鬼物露出脸面,明明屋外灯光黯淡,可那一身血却是清晰可见。 容离险些没喘上气,多看一眼愕然发觉,这鬼物浑身被剥了皮,周身光秃秃的,就连一根毛发也没有,红似火球。 它的手摁在窗台上,硕大一个血印落在它掌下。 容离握笔的手略微一颤,心道白日来的那和尚果真没安好心。 屋外的鬼物就跟没有骨头一样,浑身软绵绵的,好似蛇一样身子蜿蜒着爬了进来,半个身压在了她的梳妆台上,将铜镜给碰倒了。 那些脂粉和首饰盒上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放着符箓的紫檀梳妆匣被撞倒在地,磕得那匣子一角上嵌着的金片飞溅了出去。 “这是何物?”容离是撞过鬼,可何曾见过这般模样的。 饶是那吊死鬼,也好歹长了张齐全的人脸,只是脖颈要断不断,哪像面前这鬼,连皮都被剥了去的,鼻骨像被磨平,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平平整整,连丁点起伏也不见。 “剥皮鬼。”坐在鼓凳上的女子语调平平,似不染凡俗,不知喜悲,“它好人皮,见谁模样长得好,便将那人的皮剥了,裹到自己身上。” 话刚说完,那伏在妆台上的剥皮鬼以手作足,倒着身进了屋,两条红得骇人的细腿高高耸着。 “它也想要这杆笔?”容离哪敢低头,鬓角汗涔涔的,乌黑的头发紧贴在脸侧。 “它应当不想,可受人指使,不得不来。”女子沉思了片刻。 扔了吧,容离心道。 女子侧着头,虽看不清面容,可那寒凉的眸光却似刀尖般抵上容离的后颈。她好似能看穿人心底所想,竟说:“劝你莫要丢它。” “你若当真有本事,何不将这鬼物驱走。”容离近乎站不稳,心口发堵。 女子冷冷清清地嗤了一声,并非讥讽,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淡声道:“这鬼要的不是我的命,是你的。” 说话间,那剥皮鬼已躬下了腰,那身子果真像是没有骨头的,高耸的两条腿直截落了地,转而用双足走起了路来。 一步一个血印,只差上十尺就要走到容离身前了。它一步一晃,比容离这身娇体弱的走得还要慢。 容离气息骤急,握笔的手一抬,笔尖的毛料也跟着晃个不停。 “画,画一张人皮给它。”鼓凳上的女子蓦地出声。 容离心如火燎,无纸无墨,如何画? “凭空作画,何须纸墨。”女子又道。 容离忙不迭挥了笔,笔尖毛料倏然通红一片,如有鲜血汩汩淌出,笔杆阴凉得似是冬日结出的冰凌。 只是这么一挥,半空中竟凝出了一道血迹,笔墨流畅顺滑。 容离按住了狂跳的心口,一只手执着这竹笔,还真的画出了个人形来,只是未能细心勾勒,极其粗糙地画了眼眉口鼻耳。 在那剥皮鬼近要走到身前时,她猛地收了笔,紧闭起双目将头侧向了一边,急急喘着气。 脚步声倏然一顿,半空中血光骤隐,好似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垂了下来。 容离略微回头,只见空中一张人皮软绵绵地垂落,被那剥皮鬼接了个正着,她眼睁睁看着此鬼将她画出的人皮套在了身上。 她画得粗糙,套上人皮的剥皮鬼也长得粗糙,歪鼻子歪眼,仔细一看还挺可笑。 “你给了它人皮,它日后便听你的了。”鼓凳上坐着的女子缓缓扯下了裹在发上的黑绸布,被遮掩的半张脸随即也展露无遗。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0章 得了皮的鬼未再往前一步,周身白得像纸扎的人,没有头发,未着衣裳,身形歪扭,哪是常人该有的样子。 容离捏着竹笔,仍是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这剥皮鬼忽地回过神来,将她的皮给撕了。 鼓凳上的女子扯下了黑绸,淡声道:“你只需每半月予它一副新的人皮,它便会听你差遣。” 容离没说话,周身筋骨紧绷,并不是很想差遣这玩意儿。 得了皮的剥皮鬼当真顺眼了不少,歪着脑袋好似傻了一般。 “你让它退,它便知退。”女子又道。 容离唇干舌燥,舌尖正抵着牙缝,喉头似黏紧了,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发声。她张开唇,声音细微地试探道:“退远些。” 剥皮鬼还真的退了老远,抵着墙面一动不动地站着。 容离这才信了,握紧了竹笔朝那坐得腰直背挺的女子看去。 女子发上黑绸已揭,一些细碎的发垂在脸侧,长至腰下的发竟编成了松散的长辫。 发辫银黑相间,银的似也是她的发。 “这笔……原是你的?”容离轻喘。 女子转过身,默不作声地看她,半张脸上映着光,丹铅其面,眉心一点朱砂,细长的眉斜飞如鹤翼,美得…… 着实凌厉。 容离鲜少出府,就连寻常人也未多接触,更何况是长这模样的鬼。她愣了一瞬,捏着竹笔的手不由得摩挲起其上刻痕。 她自知这么盯着看不大妥当,眸光微一别开,按捺住心下错愕,说道:“你便是华……”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淡声打断,“慎言。” 容离抵在牙上的舌尖一收,将余下的字音咽回了喉中。 华夙。 她念及这名字三回,异象频生,最后还招来了个剥皮鬼,看来这鬼当真了不得。 华夙探出了掩在袖中的手,素白的手指一勾,好似要将什么东西招回去。 容离的眉心随即一痛,原灌入她脑仁的寒气徐徐往外抽出,那阴凉之气冻她周身怵怵。 寒气抽离后,她浑身懈力,双腿软得不成样子,原本清明的脑仁也混沌一片,胸膛里那颗心狂跳不已,不由得往后一仰,躺到了床上。 腿边,小芙依旧一动不动地伏着,没点儿动静。 容离喘着气,周身已搜刮不出什么力气来,连身子都撑不起,两条细瘦的手臂支着床颤个不停,勉强能抬起头朝华夙看去。 华夙走近,缓缓倾身,脸侧的碎发就跟烟云一般,硬是给她这凌厉卓绝的面容添了几分迷离。 容离皱着眉,吃力地抬着头,实在是憋不出什么气力了,后脑勺往褥子一抵,只得一动不动地看着此鬼朝她倾近。 本以为这鬼是来要她性命的,不料,华夙却只是将她握笔的手拉了起来。两根细长的手指衔起她的腕骨,就着这姿势打量起她手中的竹笔。 这两根手指凉飕飕的,与凡人的躯壳迥然不同。 华夙一双眼近乎要贴到这杆竹笔上,在看真切之后,将容离那软得跟水蛇一样的手放了回去。 轻拿轻放,好似在待什么易碎之物。 “你同此笔结了血契。”华夙淡淡道。 “何为血契?”容离仰躺着看她,那发丝凌乱的模样,活像是被人欺负了。 “至死相随,仅供你用。”华夙语调平平。 容离诧异,“笔不是你的么,怎……会与我结这劳什子的契?” 华夙钳口不言,目露审视时,那清傲的模样像极久居上位者。她眉间朱砂丹红似火,却不像夺人性命的妖魔,似只一句话,就能令人送上命来。 半晌,她才道:“阴差阳错。” 容离仰视着她,气息稍急。 华夙缓缓坐下,发辫垂在褥子上,青丝半白,更添诡谲。 “你想将此笔要回去?”容离问。 华夙不愠不恼,颔首说:“但只有一个法子能令此契消失。” “什么法子?”容离隐约有些不安,与鬼谋皮,她这半截身埋入黄土的,实在是无甚胜算。 果不其然,华夙淡声道:“取你性命。” 容离气息骤滞。 “凡人应当结不得契,即便是阳寿将尽也不应当。”华夙说得极其平淡,好似凡人在世的这数十年在她眼中不值一提。她又拉起了容离的手,此番却不是看那竹笔,而是瞧向了容离指腹上的伤口。 容离心下是不愿死的,她胸膛起伏着,头晕脑胀地想着要怎么才能将这鬼物摆脱,心底又想,还是扔了。 华夙见她眸光闪躲,淡声道:“扔不得,即使你行远十万八千里,它也会归至你身侧。” 容离五指一松,腕骨还被华夙松松圈着,那杆竹笔却落在褥子上。 “鬼神之物,得之是万幸亦是不幸,非死不可解。”华夙侧着头,沉黑冷淡的眼紧盯了容离指腹上还未结痂的伤。 容离躺了一阵,身子略微好了些许,终于将气给喘顺了,可她哪敢将手缩回来,生怕被这鬼一拧便断了她的手。 就跟被人牢牢把控般,她甚是乖顺地躺着,与在容长亭和蒙芫面前时竟有几分相似。她眼睫微颤地道:“你想如何?” “一介凡人如何与此笔结契。”华夙未答,扣着她的腕骨自顾自道,“你其实并非凡人?” 容离垂下眼帘,心中波澜起伏,她重活一世,其实不知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凡人。 琢磨了半晌,她眼一抬,眸光潋滟清澈,十分可怜,“既然你要用此笔,又暂且不愿取我性命,我摆脱不得此笔,不如这般,你需用笔时同我说,我画技不精,但总归不会画得太差,想来你想让我做的事,也与此笔有关。” 华夙眼中不见笑意,却是颔了首,淡声道:“你倒是聪慧。” “我身子弱,入土的棺材也已备好,许是用不了多久,你便能将这笔拿回去了。”容离弱着声说:“只是可惜,我时日无多,怕是到入了棺,你也未能想明白为何我能同此笔结契。” 声情并茂,叫人动容。 “你别无选择。”华夙捏着她的腕骨。 容离心里明白。 华夙忽地俯身,那染了丹砂的唇微微张着,似要抵到她耳畔说话。 可…… 一瞬间,容离好似遭了当头一棒,她指腹微凉,并未愈合的伤处被抿了个正着,一时间周身酥软,一股火倏然从心尖燎上了喉头。 她错愕瞪着眼,只见华夙衔着她的手指,唇红得犹似染血。 “你……” 她虽活过一世,可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也未曾对谁动了心,这等亲昵之事连想都未曾想过。 华夙唇一张,又将她玉白的指尖吐出,神色不变地道:“此血竟无甚稀奇。” 容离蓦地缩回手,那湿凉的触觉像嵌在了上边。 “睡去,天将大亮。”华夙坐在床沿,将兜在小芙脑袋上的锦被扯了起来,仅是将手指一勾,那沉甸甸的锦被便如被风托起,慢腾腾地盖在了容离身上。 容离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眼皮一沉,随即睡得不省人事。 次日一早,小芙端着铜盆进了屋,站在床边小声喊道:“姑娘,姑娘该起了。” 容离睁了眼,只见小芙一脸担忧地拧着毛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拧干的毛巾扑通一声落回了盆里,小芙连忙捞了起来,又重新拧了一遍。 容离醒时无甚力气,总是要躺一阵才撑得起身,昨夜的事如洪水般灌进脑子里,她本还有些懵,在记起夜里种种后,眸光陡然清明。 小芙咬着下唇,支支吾吾道:“姑娘,咱们这屋好似又撞鬼了。” 容离心说可不是么,她气息一屏,僵着脖颈朝窗外看去,只见那窗棂已破得不成样子,梳妆台乱糟糟的,好似进了贼。 眸光一动,她又从梳妆台看至地面,所幸……连一个血印也瞧不见了。 只是,余光无意中闯进了一个奇怪的玩意儿。 容离眸光一颤,只见那穿了皮的剥皮鬼正靠着墙站立不动,它双目无神,双臂垂在身侧,体态有些歪,是因她昨夜画得急,一时未画好。 小芙又道:“我醒来便瞧见窗坏了,起先还以为府里进贼了,可问了兰院的其他婢女,夫人们的屋中俱未丢东西,只咱们这儿乱作一团。” 小芙瞧不见剥皮鬼,忧心忡忡地将拧干的帕子递给自家姑娘,“若不是进贼,岂不就是……撞鬼了?” 容离擦了脸,又朝圆木桌那侧看去,只见那……浑身裹着黑绸的鬼物正执着瓷杯,一截辫子从绸布中露了出来,绺绺白发缠绕其中,好似青丝中掺了银线。 小芙以为自家姑娘怕了,连忙道:“老爷已知晓此事,倒是晌午便去请大师来做法,姑娘莫怕,小芙定寸步不离。” 容离怔怔点头,掩在锦被下的手指微微一蜷。 小芙循着她的眸光看去,转头时,华夙已放下瓷杯。 那天青色的茶杯搁在桌沿,杯中茶水仍在晃动。 小芙抖着身怵怵道:“那杯子方才不是放在壶边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3= 觉得吓人吗,这种程度可以接受嘛 第11章 小芙看着杯里晃动的茶水,心里直发毛。 容离淡声道:“风吹的。” 小芙怵怵朝破损的窗棂看去,眼都瞪直了,“可这风再大也不该能吹得动瓷杯呀。” 靠着墙的剥皮鬼仍是一动不动,好似未得命令便连眼都不眨了。 “也不知这窗是何时坏的,我昨夜不该睡那么沉,竟连丁点动静也未察觉。”小芙眸光震颤,压低了声音说:“可空青和白柳也未知晓此事,难不成咱们都被魇住了?” “莫怕,爹不是去请人来做法了么。”容离轻着声开口。 “老爷请了两位大师,听说在来的路上了。”小芙说。 容离点点头,见华夙站起身,曳地的黑绸当真遮得严实。她心底对这鬼有点犯怵,微微缩起了肩,气息忽急。 寒风簌簌声往屋子里钻,吹得珠帘纱账跟烟雾般飘忽着,偏偏华夙裹在身上的黑绸布未扬起半分,沉甸甸地垂在身侧。 鬼物果真是鬼物,就连身上的黑布也非比寻常,哪是凡间的风能撼动的。 昨夜里被揭下的黑绸又遮回了她发上,她大半张脸又被掩了起来,只垂在身侧的手露出了几根指头,白得好似送葬的缟素。 华夙没有说话,兀自朝窗边走去,定定看向院子里的树。原吊在树上的女鬼已不见踪迹,树上空空如也。 容离安抚般往小芙手臂拍了两下,许是有这杆笔傍身的缘故,除了面前这来历不明的鬼物,并不是那么怕别的小鬼了。 小芙呜咽了起来,怕得浑身直发抖,颤着声说:“若不,今夜我不睡了,我看着姑娘。” “先别忙着怕。”容离拍着她的手臂说:“去热碗粥过来,我饿了。” 小芙“哎”了一声,脚刚迈出一步就顿住了,“我、我叫白柳进来陪姑娘!” 容离想了想,颔首道:“你让她进来。” 小芙出了门,白柳擦着她的肩进了屋,揖身道:“姑娘。” 容离又朝华夙看了一眼,也不知屋外有什么好看的。她抬起手,气息虚弱地道:“来扶着我。” 白柳眸光躲闪,身子似是有些僵,可还是立刻走了过去,扶着容离走近窗边的妆台。 妆台就在窗棂边上,桌上的首饰和脂粉盒乱成一团,是夜里被那剥皮鬼给撞乱的。 容离拿起香粉盒,状似无意地朝窗外看去,连一个鬼物也未瞧见,想不通华夙在看什么。 华夙就站在她身侧,一双上挑的眼凛若寒星,黑绸被风拂动时,眉心的朱砂隐隐绰绰,这一言不发的模样甚是寂寥。 容离沾了些香粉往面上抹,慢声道:“昨夜你们在屋外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白柳慌忙摇头:“未曾。” “我昨夜睡得昏昏沉沉,眼皮重得很,好不容易睁了眼,竟瞧见有个人影直挺挺地站在我床边。”容离说得慢,就跟在讲话本一般。 白柳哆嗦了一下,“是、是小芙?” “哪能呢,小芙昨夜伏在我床边睡的。”容离摇摇头,朝铜镜里看了一眼,又说:“我以为是你,或是空青。” “姑娘莫不是……看错了?”白柳颤着声道。 容离也佯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可若不是你们,亦不是小芙,那还能是谁?” 白柳哪敢说话,连“鬼”字也不敢提了,唯恐犯了忌讳。 容离转头,将冰冷的手搭在了白柳的手臂上,略微仰着头道:“今夜你进屋陪陪我,这么一闹腾,我也有些怕了,也不知是不是因半截入土的缘故,总能招来些脏东西。” “那、那我便陪着姑娘。”白柳连腿也抖了起来。 “今晨的汤药呢,怎未端来?”容离又道。 白柳忙不迭开口:“我这就去端!” 说完她转身就走,出了门还跑了起来,像是在躲什么。 这白柳一走,空青便叩了门,“姑娘?” “不用进来,若是有事我会唤你。”容离在屋里道。 空青在门外应声,还真不进屋了。 屋里,华夙侧过身,垂目朝这凡女看去,“你将她们支开,是有话同我说?” 容离昨夜受这鬼物指引,学得了那杆竹笔的用法,已不是那么怕了。她抬头瞧见了华夙未被遮起了一双眼,那狭长的眼好生绮艳,但也足够冷漠。 “以为我已走?”华夙忽道。 容离顿觉窘迫,摇头道:“竹笔之事未了,想来你不会走。” 华夙轻轻呵了一口气。 “你在看什么?”容离轻着声问,眸光似小鹿一般。 “嗅见了一股令人心烦气躁的气味。”华夙淡声道。 “什么气味?”容离皱起眉,只闻到了一股脂粉香。 “青衫鬼。”华夙道。 说起青衫,容离眼前飞掠过一张脸,她愕然记起那日将她吓着的鬼物,原先吊在树上的鬼魂可不就是被那青衣女鬼吞去的么。 那青衣鬼手中还执着一幅画卷,似是在寻谁。 容离那时未看清,只依稀知道画中人穿着一袭黑衣,黑衣?她眼眸一转,朝华夙看去。 华夙周身裹着黑绸布,叫人看不得她里边穿的什么,可也是玄色的? 容离气息忽急,越发好奇华夙究竟是什么来历。 “你见过那青衫鬼了。”华夙忽地开口。 容离颔首,眸光略微一动:“许是见过的,她持了一幅画卷,问吊在树上的鬼物有未见过画上之鬼,吊死鬼答不出,她便……将其吞了。” “画上是我。”华夙说得甚是平静,“你若同我为伍,势必要与他们为敌,怕了么。” 容离怔了一瞬,看向掩在铜镜里的床榻,她那杆竹笔还搁在枕下呢。 “莫怕。”华夙忽地弯下腰,遮在脸上的绸布略微往下一滑,殷红的唇随即露了出来。她那下颌近乎要抵到容离肩上时蓦地一顿,冰冷的手从袖口里伸了出来,“你有的东西,是他们求而不得的。” 容离捏着香粉盒的手被轻拍了两下,华夙收手时候,指腹在其手背上一抹而过。 华夙直起身,将蒙在面上的绸布往上提了提,“我不单能教你如何驭使剥皮鬼,还能教你如何应付别的鬼物。” 容离看了她好一阵,好似在琢磨此话可不可信,她眼眸一弯,气息弱弱地道:“御鬼能作恶么。” “何种恶?”华夙一双眼微微眯起,审视般道:“饲鬼本就是背天而行,你已养了这剥皮鬼,还想如何作恶?” “取他人性命。”容离双目一弯,眼中哪有半分杀意,眸光盈盈润润。 华夙平静无波的眼里露出了点儿不易察觉的诧异,很快又收敛了回去,“自然可以。” “我不过是说笑,我若将旁人害死,日后一起做了鬼,阴间碰面得有多窘迫。”容离慢着声说。 她又往脸上抹了点儿香粉,“竹笔是一个和尚给我的,那和尚又是什么来头?” “和尚?”华夙嗤了一声,不像在笑,但显然分外不屑,“不过是只裹了和尚皮的鬼。” 容离一愣,她早觉得那和尚不大对劲,可没想到亦不是凡人。 “他盗走了我法器,因此也遭了杀身之祸,故而才想将此笔弃下。”华夙眸光平静,明明眉目锐利稠艳,姿态却收敛克制,高深莫测,像极峭壁上暗自生长的花,叫人瞧不清她的真面目。 “姑娘,药温好了。”白柳端着药走进来,许是走得急,碗沿沾了不少药汁。 容离转头道:“拿来吧。” 白柳不大敢抬头,将药碗端去时,闷声道:“姑娘小心烫。” 容离接了过去,摆手说:“你出去守着,这屋子怕是不干净,莫在这久待。” 白柳暗暗轻吁了一口气,躬了身匆匆往外走。 门嘎吱一声合上,屋外静悄悄,只有狂风在呼噪。 容离朝那剥皮鬼看了一眼,试图印证一番,将手里的碗递了出去,压低了声音道:“替我将这药倒进花盆里。” 那一动不动的剥皮鬼果真迈开了步子,慢腾腾地走了过来,接走了这温热的汤碗。 剥皮鬼端着碗朝屏风一侧的花盆走去,碗一倾,汤药哗啦一声全倒了出来,连一滴也不剩。 “好用么。”华夙抬起手,朝容离侧颊上轻抹了一下。 容离浑身僵着,她可未忘此鬼昨夜含了她指头一事,这般亲昵,当真、当真…… 不合适。 华夙捻了捻指腹,平静道:“香粉未抹匀。”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2章 屋外的风呼啦一声涌进屋里,容离垂在肩上的头发飞扬如墨,华夙收手时无意扯到了她的发梢,根根发丝往素白的手指上一绕,莫名旖旎。 容离的头发被扯了个正着,发根一阵酥麻,半个身就的气血直往脖颈上涌。她猛地站起身,袖口却扫着了桌上的胭脂盒。 胭脂盒轱辘声滚下桌,还未摔及地面,就被一阵风托了起来,慢腾腾回到了桌上。 这是……华夙的术法。 华夙跟无事鬼一样收回手,神色闲然自得,“小心些。” 容离退了几步,朝床榻走去,把藏在枕下的竹笔拿了出来,小心收进了袖袋里。 片刻,小芙端着粥从屋外进来,讶异问道:“姑娘,你怎一个人在屋里,要是、要是……” 容离揣着竹笔,微微摇头:“大白日的,总不会时时都闹鬼。” 小芙连忙放下托盘,哪敢把话说完,小声道:“方才我在庖屋见到了白柳,白柳是端着药回来的,那药似乎是府医所开,姑娘不是……不喝的么。” 容离轻咳了两声,瞧见那药碗还捧在剥皮鬼的手里,小芙是瞧不见那剥皮鬼的,可若是往花盆那边看去,她定会看见个飘在半空的碗。 小芙眸光飘忽,往梳妆台那边也瞄了一眼,硬是没找到药碗。 容离又假模假样地咳了起来,捏起了粥勺道:“这粥里放了什么?” 小芙这才收敛了眸光,“切了些姜和肉沫。” 站在窗前的华夙转过身,素白的手从黑袍下探出,指尖微微一扬,花格月洞门上那帘子的束绳随即松开。 薄帘垂及地面,挡住了其后的花架,自然也掩住了剥皮鬼手里的药碗。 “兰院里两位夫人知道昨夜的事了么?”容离轻着声问。 小芙瞧见帘子垂落,嘀咕了一句:“这风怎这么大。” 她转而又颔首,“两位夫人一大早便到老爷那去了,也不、不知是从哪传出去的,竟有人说兰院闹鬼是因姑娘搬回来了。” 容离低头往瓷勺吹了两下,才把粥含进了嘴里,“还说什么?” 小芙犹豫了一阵才开口:“还说姑娘冤魂缠身,只有竹院镇得住这等阴气,若是姑娘能搬回竹院,两位夫人住的这院子定能平平安安的。” “今儿日头怎样?”容离往那稀碎的窗棂外看。 小芙答道:“艳阳正好,难得不是阴天,只是风大了些。” “一会将椅子搬到外边,我是该晒晒太阳了。”容离又吃了一口粥,咽下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顺道将我那棺材也搬出去,省得在屋里放霉了。” 小芙愣了一瞬,“屋外风大,若是将姑娘吹病了,府里定又要传些晦气的话了。” “我去哪儿不晦气?”容离眼一抬,似笑非笑的,模样柔柔弱弱,好似无可奈何,只得黯然神伤。 她吃完了粥,把碗往桌子里侧推了一下,捏着帕子轻抹唇角,问道:“爹可是请了两位大师过来?” “是。”小芙点点头,“回来的时候听说那二位已经到府外了。” “那便将我的椅子拿出去,你叫上院里的小厮去搬棺材,快一些,晚了这天晷一沉,可就晾不到了。”容离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推开门,被这寒风吹得险些站不稳。 华夙站在屋内,未跟着一块儿出去,在日华照进屋里时,还略微侧身避开了,好似……见不得光。 鬼物见不得光委实正常,可如吊死鬼那般的还能吊在树下受风吹雨淋,为何她一个这么厉害的大鬼,却要避开? 容离敛了眸光,属实不解,等着小芙搬来了椅子,往上一躺便不动了。 华夙是没有出屋,却站到了门后,“你是嫌阳寿太长?” 她模样长得艳,若是将掩住脸面的黑绸布拉下,那锐利凌冽的模样定和毒蛇一样,连说话也不留情面,话少归少,却俱是不中听的。 容离没说话,两根手指搓了一下裙子,小芙还没走远,此时开口无异于自言自语。 过会,小芙走到了院门外,叫上两个小厮进了那用来放置杂物的厢房。 容离见小芙和那两个小厮进了屋,才轻声道:“不嫌长,可吹吹冷风应当也不至于减寿。” 厢房的门大敞着,过了一阵,小厮扛着棺材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棺材用的是顶好的金丝楠木,其上刻了许多繁复的花纹,一看就是富人家用的。 两个小厮怕得不得了,抬起棺来浑身都在抖,闷着声问:“小芙姑娘,放哪儿呢?” 小芙回头朝自家姑娘看去,问道:“姑娘,放哪儿?” “就放你们站着的这块地。”容离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朝地上指了指。 小厮忙不迭放下棺材,朝容离躬了一下身,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容离眨了眨眼,见下人避她如蛇蝎也不恼。她怎么也没想到,原只是想让府中人误以为她被冤魂缠身,哪料到,身边还真的来了只大鬼。 “不敬主,你倒是能忍。”华夙淡声开口。 容离压着唇角,模样柔弱可怜。 小芙走到她跟前,弯腰道:“姑娘,放好了。” 容离颔首,“给我拿个袖炉来。” 小芙连忙进屋,将袖炉燃好了给自家姑娘拿出来。 华夙就站在门中间,比小芙要高上大半个头,纤细而高挑,好似遗世独立,胜似鬼仙。 小芙哪看得见这鬼,捧着手炉匆匆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在穿过时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道:“怎忽然那么冷。” 容离转过头,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懵了一瞬,这才知晓,似乎只她碰得到这鬼物。 华夙哪会解释,她连话都不乐意多说,狭长的眼微微一抬,朝院门看去,淡声道:“来人了。” 果不其然,容长亭带着一个和尚一个道士进了屋,当真不怕三清和如来当场撕破脸。 容离原还躺着不动,在容长亭进院子时,便趔趄着要下地,吓得小芙连忙去扶。 容长亭面色骤变,着急道:“怎不在屋里呆着,出来作甚!” 容离微喘着气,抬臂掩起了唇,轻咳了一声道:“离儿身上阴气重,将三娘四娘给吓着了,今儿日头好,便出来晒晒,好能将这周身阴气给散去。” 蒙芫跟在容长亭身后,猛地敛起眼底那胜似想将人千刀万剐的眸光。 风吹得狠,容离的面色越发苍白,柔弱得好似只余下一缕气息。 华夙眸光寒凉地打量起容长亭请来的和尚和道士,缓缓扯下了遮面的绸布,殷红的唇一张,吹出了一股乌黑的鬼气。 那黑烟好似长爪,先朝和尚的脸面招呼了过去,转而又朝那道士的脖颈上抓了一圈。 和尚和道士俱未察觉,两人还在争辩这院子究竟是哪处犯了煞。 华夙抬手一勾,将鬼气收了回去,淡声道:“你这装模作样的本事,当真一套一套的,和这坑蒙拐骗的和尚道士不分伯仲。” 容离闷咳了几声,咳得侧颊泛红,眸光往旁一斜,像偷腥的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3章 “坐回去。”容长亭心急,差点就把身上裘衣解了下来,他手指已撘在了系带上,硬是忍住了,转而朝小芙一指,冷声说道:“去拿个毯子给姑娘盖上,容府养着你们,是让你们在这白吃白喝的?” 小芙怵怵缩着脖子,揖身道了声“是”,连忙转身进了屋,这一急起来,竟忘了姑娘的毯子放在了哪,连裘衣也未寻到。 华夙站在门边,见日光差几寸便要洒至脚边,不慌不忙退了半步,抬手将裹在在发上的黑绸布又往下拉了一些。她朝堆在床尾的毯子勾了一下手指头,那毯子便被托了起来,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屏风上。 小芙急得跺了一下脚,一回头便瞧见织锦缎的毯子正在屏风上挂着。她一把将其扯下,心下想着,她方才怎未看见这毯子? 出去时,小芙又从华夙身上穿了过去,又冷得一个哆嗦,比扑面而来的风还要冷。 容离听话地坐了回去,冷得双颊泛白,见两位大师走近,又佯装慌忙地站起。 空青和白柳一人扶上一边,俱是不敢抬头,怕的不是容长亭,而是这撞了鬼的容府大姑娘。 容离见那和尚和道士走来,装作不解,怔愣了一瞬,浅色的唇微微张着,问道:“爹,这两位是?” 小芙拿着毯子走了出来,见容离站起了身,只好先将毯子给抱着。 “是两位来破煞的大师。”容长亭这才回头朝身侧看去,“这位是从岩寿寺来的方丈,这位是问清观的道长。” 容离一一倾身,大风一刮,她发里系着的朱绦露了出来,那编绳细细长长,好似墨发被染了色。她抬手将头发拨到耳后,“有劳方丈和道长。” 那和尚和道士互相看不过眼,谁也没看谁,各自将头偏向了一边,模样俱是傲慢,就差没将鼻孔朝着天了。 容离又道:“昨夜也不知怎的,似乎是被魇住了,夜里隐约觉得有些凉,好似地龙熄了一般,可眼皮重得很,身上也使不出一丝气力,本是想起身看看的,如何也起不得。” 她轻咳了两声,“醒来时才看到窗棂破了,问了身侧的丫头,俱不知是如何一回事,许是……又撞鬼了,那日跌下水亦是如此,双足好似被缠缚住一般,直将我往湖水深处拉扯。” 她说得慢,声音又极轻,院子里一众婢女小厮面面相觑,忍不住颤了几下,就连跟在容长亭身后的两位夫人也变了脸色。 蒙芫眸光颤了颤,“离儿,两位师父在此,可不得胡说八道,若确有此事,师父们定能驱走这煞气。” “怎敢胡说八道。”容离眼帘一抬,弱声道:“自离儿出生那日,府中便备了孩儿棺,后来有幸长至这般大,府中备着的棺材也换了好几口,离儿都已是半截身入土的人了,何必说虚道假。” 蒙芫捂着袖炉的手微微一紧,挤出笑说道:“有了这两位师父,何愁破不了这局,离儿只管安心,日后定能享福。” “是啊。”容离双眸一弯,眼下的小痣好似一滴莹润的泪,“三娘为我挑的好相公,我还未能去见上一见,此局一破,日后定是能享福的。” 容长亭猛一转身,脸色比这隆冬天的风还要冷。 蒙芫十根手指差点抠进了袖炉里,扯着嘴角干笑,“三娘挑的不作数,还得能过你爹的眼。” 容长亭指着她道:“你何时听过我的,我不许你出屋,你今儿还不是连府门都出了?” “老爷……”蒙芫掩着小腹道:“妾苦些也无妨,可何必苦着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儿,若是在屋中闷坏了,就怕这孩儿……” 容长亭猛地把手收回了身侧,怒而不言。 那道士在院子里转了转,从那破碎的窗棂外往屋里看,抚着长须道:“这四处鬼气太重,此处……可是死过人?” 容离微微皱眉,也不知这道士是不是真的有本事,竟知晓兰院死过人一事。 “误打误撞。”华夙轻轻嗤了一声,面色寡淡平静。 道士往屋里瞧的时候,全然不知一只身上裹着画皮的剥皮鬼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面前。 剥皮鬼早将药碗放下了,此时歪着身站在梳妆台边,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这装模作样的道士。 道士只觉得身前一阵寒凉,愣是连半个鬼影也没看出来。 容离没说话,侧过身悄悄往屋里看。她捏着袖口掩着唇,对道士说:“道长可要进屋看看,那日我溺了水,昏迷不醒,后来遭了恶鬼扼颈,幸而一位师父替我驱了邪祟。” 站在窗前的道士闻声退了半步,眉目间隐约露怯。 反倒是站在容长亭身边的和尚走了过去,将一枚铜钱抖进了门槛里。 那铜钱叮铃一声着地,滚了一圈在门边立住了,恰就落在华夙脚边。 容离回头看她,神情中讶异难掩,心道这鬼不会要被和尚收了吧。 身上裹着黑绸的华夙却只是低头扫了一眼,连脚也未动。她拉开了蒙在面上的绸布,殷红的唇略微一张,面色冷淡疏离,好似压根未将这道士和尚放在眼中。 她轻吐出了一口气,就这么一下,那落在她脚边的铜钱慢腾腾又滚了一圈,叮咛落远。 和尚颤着手道:“施主,贵府怕是有大鬼借住,恕贫僧无能为力!” “大师?”容长亭怔怔看着这和尚拔腿跑远了。 院子里的婢女和小厮抖得更厉害了,一个个跟筛子成精一般。 道士还在窗前站着,好似不肯服输,倒吸了一口气道:“我倒要看看,什么鬼物竟敢在阳间放肆。”他一撩蔽膝,壮着胆往屋子里走。 容离眼睫微颤,委实好奇。 只见华夙侧身避让,还真的让这道士进了屋。 道士从袖口里取出了个铜铃,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晃得那铜铃叮当作响。 躺在桌角的铜钱忽地又立了起来,好似有风在推,兜着圈儿往道士的脚边去。 道士呜哇一声大喊,铜铃脱手而出,大惊失色地往屋外跑,而那铜钱竟还追在他身后。 容长亭本想伸手拉他,没想到道士见了鬼般甩开他的手。 和尚跑了,道士也跑了,连个能作法的都没了。 滚动的铜钱撞在了门槛上,叮地倒下。 四夫人姒昭柔着声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神仙鬼怪,无非是世人自己骗自己的,那两位大师怕是都没什么真本事,于是自个儿跑了。” 她朝容离看去,又道:“离儿莫怕,闲暇时多出去走走,这人气一浓重起来,阴气自然就散了。” “四娘说的是。”容离颔首,袖口还掩在唇上,将她唇边扬起的那么点儿弧度给遮得严严实实的。 “招摇撞骗的把戏。”身后忽传来华夙那极其冷淡的声音。 容离转头看她,眸光状似无意的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华夙眉心一点朱砂红如血,又艳又凌冽。她的手从裹身的黑绸布里探出,五指倏然一张,原在地上躺着的铜钱倏然归入她掌心。 屋外容长亭正差人把那道士和和尚拦下,其余人都不敢往容离屋里瞧,俱不知晓那铜钱忽地腾空而起。 华夙收拢五指,将那铜钱握了个正着,再张开时,掌心只余齑粉。 容离看愣了,想来凡人在这鬼物眼中,也不过是可以轻易碾碎的物什,她昨夜属实胆大,竟敢与这此鬼斗智斗勇。 此鬼不动声色,手略微一扬,那铜钱化作的齑粉便随风去了。 旁人只看见容离侧着头,眸光略微瑟缩,气息蓦地急促了起来,就连眼梢也沾了些许粉意,却无人知晓她被鬼物按住了肩。 原在屋里的鬼已迈出门槛,大大方方地站在白日下,半个身上洒着光,周身黑绸裹得严严实实,好似个高挑纤细的影子。她略微倾身,嗓音凉薄,“开心了么,开心了便去替我办一件事。” 身侧人多,容离不便开口。 “去替我寻个躯壳来,否则我便只能夺你的身了。”华夙道。 作者有话要说: =3= 双剧情线一起走,容府剧情不会太长 第14章 华夙一靠近,容离便觉得浑身发冷,好似连身上的狐裘也隔不住凉意。她垂着眉眼,病恹恹的,又乖巧万分,好似旁人说什么她都会信。 “无需你夺人性命,也不必杀鸡取卵,猫也好狗也好,寻个能动的身子来。”华夙淡淡开口,只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便收回了手。 她略微一顿,又道:“只是我好洁,只能活物,死物不可。” 容离急促的气息渐渐平复,眼又眨了眨,不自然地动了动肩。 “寻个腿脚灵便的。”华夙在她耳畔低着声说,连嗓音都似散着寒意,“舌头要完好,能说话的。” 耳畔气息如羽,容离手一颤,猛地收紧了手指。她不做声地朝华夙看了一眼,本还以为这鬼物见不得光,故而才一直在屋里不出来,没想到,这鬼也是个不怕光的。 是真不怕还是假不怕? 华夙半张脸露在黑绸外,眉心朱砂殷红,即便如此遮遮掩掩,周身气势竟不减,当真不露半分畏怯。 容离抠着掌心,总觉得自己被按过的肩头不是受了冻,而是被烫了一下,连带着心肺也热了起来,心跳得有些快。 容长亭负着手连连叹气,转头朝这院子看了一圈,着实无从下手,皱眉道:“离儿,便听你四娘的,这段时日莫要在屋中了,闲暇时出去走走。” “好。”容离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应了谁。 容长亭很是不安,又冲下人道:“姑娘若是出府,你们必须紧跟着,寸步不能离。” 小芙连忙应声:“定不会离开半步。” 姒昭见容长亭点了头,垂着眼微微一笑,她本就美艳,这么低头笑起来,颇有种祸国殃民的架势。她朝蒙芫看了一眼,说道:“姐姐还是莫要出屋了,老爷这段时日劳累了,属实不该将精力花在别处。” 蒙芫神色一变,捧着袖炉不说话。 容离看不出这四夫人与蒙芫究竟是何关系,她轻咳了两声说:“外边风大,三娘腹中尚还怀着离儿的弟弟,是要多加注意。” 容长亭冷哼了一声:“离儿一个丫头都比你懂事。” “老爷,我这、这不是……”蒙芫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解释。 “三娘是怕爹爹请来的大师靠不住,特地出来掌掌眼。”容离不急不慢地说:“也是为了离儿好。” 蒙芫面色一时黑一时白的,索性点了头:“府上皆知老爷心疼姑娘,我这做三娘的,又怎能坐视不理。” 容离转身要进屋,被小芙抱住了胳膊。 小芙胆子小,方才瞧见那和尚和道士接连跑开,自觉这屋里定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也不敢让自家姑娘踏进去一步。 “罢了。”容离将手从小芙的怀里抽出来,转而摁在了她的肩头上,淡声道:“今儿天好,那便出去走走,恰也许久未出府了。” 她话音一顿,慢腾腾开口:“早时爹爹不许离儿出府,连兰院也出不得,也不知府外如今是何等景色。” 她确实就跟被禁足一般,已……许久不曾出府了。 依稀记得前世出府的那一日,蒙芫找来的纨绔约她去了酒楼,她不愿出府,怎料那纨绔将下人派了过来,蒙芫催着她去见上一面。 她…… 她本欲逃走,可却被乱棍打死,那纨绔慌了,命人将她装进了麻袋里,扛到了十里外抛尸。 久不出府,一出去便险些连阳间都回不来了。 容长亭叹了一声,“你身子弱,若是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如何同你娘交代。” 容离笑了,她瞧出了容长亭躲闪的眸光,慢声说:“我若是在地下见到了娘,自会亲自同她交代。” “上回来的那位大师走得急,也不知是从哪个寺庙来的。”容长亭皱紧了眉头,“我会命人去将那位大师请来,昨夜只碎了窗棂,想来……是因你有那杆竹笔傍身。” 容离颔首:“这笔我如今带在身上,不敢离身。” “切莫将其拿开。”容长亭叮嘱。 容离微微颔首,低头对小芙道:“去取伞,出府走走。” 小芙应了一声,连忙进屋将纸伞取了出来。 容长亭还未走,蒙芫和姒昭自然也还在院子里站着,三人神情不一,好似各怀心事。 姒昭忽地开口:“老爷可是放不下心?” “离儿,可要爹陪你走走?”容长亭忽地开口,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起,就连眸光也滞了滞,好似有些紧张。 容离撑开伞,将伞沿往华夙那侧倾了点儿。她摇头,轻声说:“不必劳烦爹爹,爹此次回来是要处理正事的。” 容长亭只好作罢,将远处两个护院招来,“你们好好看着姑娘。” 两个护院拱手应声,俱是身强体壮的,但再是强壮也怕鬼怪,他们相视了一眼,眸光直犯怵。 姒昭斜了容离一眼,说道:“说起来,五妹还病着,心里却念着老爷,特地托我同老爷说一句,绣好的平安锦囊还在桌子上放着,未来得及差人给老爷送过来。” “去看看。”容长亭抬手揉了揉眉心。 姒昭搭上了蒙芫的手臂,柔声道:“那便一起去看看。” 蒙芫哪还有半点不甘和愤懑,眼神游离不定,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分明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等容长亭走了,容离才抬手紧了紧领口,侧头对小芙道:“先去一趟竹院,想起来有样东西忘了拿。” 小芙有些迷茫,“姑娘忘了什么,小芙去拿便好,可还记得东西放在哪的?” “不记得了,故而才要亲自去看看。”容离倾着伞,暗暗朝华夙斜了一眼,又道:“你可知府外什么地方是卖花鸟鱼虫的?” 小芙想了想,“拱霞桥过去,有条长街全是卖这些小玩意儿的,姑娘想去看看么?” “去看看,挑只长得齐全的。”容离道。 小芙懵了一瞬,也不知什么叫长得齐全,难不成还有卖缺胳膊少腿的。 边上白柳拽住了空青的手臂,怵怵道:“姑娘,我和空青去煎药,好让姑娘回来能喝,就不陪着一同出去了。” “也好。”容离微微颔首。她无甚力气,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打颤,索性将其撘在了肩头,可这样却又遮不着华夙了。 伞柄刚往肩上一倚,忽地被一股力道扶了起来。 容离脚步一顿,只见华夙握住了伞柄,细长的手指撘在她的拇指上方,只需往下半寸,便会碰及她的虎口。 “怎不走了。”华夙侧头看她。她神色平静且冷漠,“伞我替你扶了,人莫非还想要我背着?” 容离继而又往前走,其实她没在竹院落下什么东西,只是想让二夫人替她看看,这叫华夙的鬼……究竟有多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5章 竹院如今空着,更显萧瑟。 数百根竹子高耸着,歪歪斜斜交错在一块,林中寒风一过,遍地落叶哗啦翻起,掀出了一阵短暂的浪潮。 容离踩着石板缓步走着,握伞的手未怎么使劲,伞柄却直挺挺的,半分没歪,全靠华夙扶着。 小芙站在边上,小声说:“姑娘手酸么,若不这伞让我来拿吧。” “不必。”容离仰头,只见斑驳的光从竹叶间穿过,零零星星地洒在华夙的黑袍。 华夙狭长的眼中无甚神情,好似这日光与她无关。 容离心下琢磨,当真不怕光? 等近乎要走到竹院,华夙忽地停下了脚步,她一停,连带着被她握住的伞也顿了顿。 容离拉不动这柄伞,也跟着停了下来,不明所以。 她不好开口,兀自开口未必会吓着小芙,但小芙必定会觉得她染了什么疯病。 容离侧着头,眉头微微一皱,用眼神发问。 “这先前是你住过的院子?”华夙淡声道:“鬼气挺重。” 可不重么,里边偌大一只鬼出不得门,成日在屋子里待着。 “姑娘,可是走乏了?”小芙连忙问道。 “你可知这院子里有鬼?”华夙侧目看她,挑高入鬓的细眉冷冽锐利。 “嗯。”容离低低应了一声,恰好应了这一人一鬼。 华夙这才又迈开了步子,曳地的黑绸布在地上拖动着,却连丁点泥腥也未沾到。 裹得这么严实,连鞋尖也未见露出来,不知行走时脚有未及地。 容离抬起眼,心思跟水上浮着的叶片,被风一吹便转了又转,心里想着,这鬼物也许并未真的在走路,话本里的鬼怪可都是漂着的。 小芙推开了竹院的门,里边空无一人,静凄凄的。她回头问:“姑娘要拿什么,我进屋找。” “我进去看看,记不清了。”容离轻声道,她悄悄睨了华夙一眼。 华夙哪知她在想什么,往她衣袂捏了一记,好似要从袖口里捞出她的手一般。 容离僵着身,被捏着衣料捏了掌心,不温也不凉,但那一下就跟捏在了她的心头。 她自幼体弱,除了贴身的丫鬟,府里的下人俱不敢离她太近,唯恐她一病倒,老爷就将气撒到了他们身上。她何曾与谁这么亲近,即便是小芙也未这般捏过她的手。 华夙捏了一下便放开了,淡声道:“怎未将竹笔拿着,若是撞了鬼,你该求这笔,而不是求我。” 容离慢腾腾从袖口了摸出了笔来,轻声道:“即便是书法大家,也不会随时持着笔。” “姑娘,你说什么?”小芙回头。 “你听错了。”容离站直了身,将那杆竹笔掩在衣袖下。 小芙走上前,推开了主屋的门,开门的那瞬好似有风从里面钻出,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屋里,二夫人正坐在妆台前,以手作梳,对镜整理着头发,面上两行血泪凝住了,好似脸被劈了两刀,露出了里边殷红的血肉来。 见有人来,二夫人侧头看了一眼,略觉错愕地说:“还回来做什么,莫不是被欺负了?” 小芙哪能听见,她四处看了看,也不知自家姑娘究竟忘了什么,这屋子看着是被搬空了,已无甚能拿的。 容离把收起的伞倚在了门外,心里琢磨了一阵,才抬步进了屋,在瞧见二夫人的那刻,好似被吓着一般,双肩猛地一缩,错愕地往旁趔趄了一下。 她本就走乏了,这一个仰身害得自己脑仁也嗡嗡作响,好似熬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本就病恹恹的面色更显苍白。 看起来,似乎是真被吓着了。 华夙的手从黑袍中探出,轻飘飘地抵在了她肩上。 容离喘着气,眸光躲闪着,未再往屋里看。 华夙依旧自顾从容,神情变也未变,屋子的鬼物连她为之动容也不配。她抵在容离肩上的手一抬,轻薄的黑绸往下垂了一截,腕骨顿时露了出来。 腕骨瘦却不弱,突出的骨头略显尖锐,手背上几根筋好似绷紧的弦。 华夙掌心一翻,朝妆台那处勾了一下指头,如同勾魂。 那一瞬,坐在妆台前的二夫人嘶叫出声,魂灵被撕扯得变了样,半个身好似化作烟雾,朝华夙勾起的手指翕聚而去。 二夫人半边身已看不出人形,还余下半个身勉强有点儿人样,她冒着血的双目一转,眼里尽是怵惧,她怕得瑟瑟发抖,好似除了痛吟已发不出别的声音。 像二夫人这般的鬼物,竟连其一个手指头都动不得,还被吓成这副模样。 容离忙不迭抬手,将华夙勾着的手指握了个正着,勉强支起身,喘着气虚弱地道:“此鬼……是我二娘。” 华夙细眉一皱,蓦地收手。 容离随即也松了手,被冻了个正着的掌心往裙上蹭了一下。 二夫人那被撕扯得变成黑雾的身凝了回去,咚隆一声倒在了地上,四肢并用地往后爬着,匿进了黄杨木柜里。她匆匆藏匿的模样好似见着了勾魂的无常,生怕被逮去投胎。 华夙冷冷嗤了一声,声音极轻,满脸不悦,冰凉的手冷不丁落在容离的后颈。 这和捏狸猫的后颈肉无甚区别,明明未用上劲,容离却觉得自己的神魂被摁了个紧,她动也不动地看向华夙,掩起的心思好似被挖了个明明白白。 “你并非十分怕她。”华夙淡声道:“这二娘未害过你?” “未曾。”容离垂着眼道。 小芙在屋里翻了一阵,扬声问道:“姑娘,究竟是要取什么?” 容离察觉落在后颈的力道稍松,抖了一下眼睫,应道:“帨架上的丝帕,替我取来。” 小芙又道:“帨架上没有丝帕呀。” “你再找找。”容离道。 华夙的手抬起又落,往容离后颈轻拍了两下,催命一般。 容离身子微颤,却抬起眼,迎上了华夙打量的眸光。 “你在试探我,你并非是来找什么丝帕的。”华夙寒着声。 容离哪料到这么快便被看破心思,她缓缓咽了一下,抹了胭脂的唇略微张开,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不说?”华夙倾身逼近,在她的耳畔说。 容离握笔的手暗暗一紧,五指绷得有点儿疼。 华夙未再出声逼她,覆着她后颈的手却微微收紧,将细瘦的脖颈拿捏住了。 容离自知逃不过,就算她手中有这杆笔,也未必斗得过,更别提此笔原就是华夙的。 她犹豫了片刻,微张的唇翕动了几下,认命开口:“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鬼。”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6章 倚墙的黄杨木柜里咔吱一声响,好似隔板被撞了一下。 小芙猛地回头,以为里边藏了什么老鼠,打开柜门和蜷成一团的鬼物打了个照面。 二夫人双目圆瞪,一堆眼珠子近乎要掉出眼眶,她浑身颤抖得仿若痉挛,五指抽动着朝小芙伸去,可余光在看见华夙之后,又猛地缩回了手,化作一团寻常人看不见的黑烟,在柜子里四处冲撞。 这柜子未动,然而顶上积着的尘却落了下来。 小芙打了个喷嚏,瞧不见老鼠,便把柜门关上了。 帨架上果真没有丝帕,小芙将柜底和床底都看了,俱未找着,回头看见自家姑娘站在门前,脖颈微微缩着,好似被人抵住了一般。 “姑娘,丝帕当真在竹院么?”小芙扬声问道。 容离抿着唇,脖颈被扼着,话都说不出来。她不敢看华夙,索性别开了头,颊边的发垂了下来,把眼梢的小痣给遮了。 华夙把她的头发别到了耳后,手指冰冰冷冷,举止倒是轻柔。 “我是什么鬼?”她原是面无表情的,在说起这话时,竟然笑了,双目略微弯下去了点儿,那弧度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容离侧目看她时,恰好看见了她未掩下的笑意,一时愣了神。 这鬼本就长了张稠艳的脸,只是太过冷厉,叫人不敢多看吗,只敢怕她。 “问得倒是好。”华夙淡淡开口,弯着的双目缓缓恢复如常,眸光冰冷得好似世间芸芸众生俱是无关紧要的死物,无人能动得她的心绪。 “鬼即是鬼,你竟问我……我是什么鬼。”华夙摇头,似是听了什么笑话,此番眼也不见弯了,只是眼底腾起了一丝嘲谑。 容离的后颈还被捏着,双腿本就乏力,如今竟像只猫儿一般被提着。 “你此前便知道这院子里有鬼了。”华夙道:“你是前些天才搬去了兰院,总归不是搬过去后忽然便长了双阴阳眼。” 容离微微颔首,素白的额上冒出汗来。 “寻常鬼物这般怕我,你作何感想。”华夙目不转睛地看她,在她而耳畔问。 “你并非寻常鬼物。”容离弱着声开口,袖口下掩着的手微微发颤,已有些握不住那杆竹笔了。 华夙松开了她的肩,转而朝她的袖口捏去,隔着袖子握住了她的腕骨,令她的手抬了起来。 容离手里尚还握着那杆竹笔,华夙仍是不碰竹笔,只是就着她的手打量。 “此笔原是鬼城苍冥尊的。”华夙接着又道:“但你定不知苍冥尊是个什么东西。” 容离一介凡人,连鬼城都未听说过,又怎知苍冥尊是谁。她吃力地摇了一下头,双眸泛着红,浑身虚脱乏力,似是随时要倒。 “那你定知阎王爷是哪位。”华夙淡声道。 谁会不知道阎王爷,阎王爷要取人性命,根本无须等到三更天。 容离眸光微震,不敢猜测此鬼与阎王是何关系。 屋子里,小芙已经翻了个遍,就差没上房揭瓦了,挠着头走了出去,说道:“姑娘,当真没有什么丝帕。” 后颈力道骤松,容离缓缓站直了身,明明寒风萧瑟,她后背竟是汗涔涔的。她眼梢泛红,略微喘了口气,扶着门道:“罢了,许是我记岔了。” 华夙捻了捻手指,在她身边道:“苍冥尊与阎罗二分鬼界,一听命九天,一自立为王,苍冥尊手中这杆笔能以假乱真,操纵死物,后来,这笔落入我手。” 容离听得云里雾里,这什么阎罗和九天,竟都像是话本里的一样,但阎王这么厉害,能与其共分鬼界的,定不是省油的灯。 小芙把倚在门边的伞拿了起来,撑开遮至容离的头上。 容离将伞拿了过去,轻声道:“走吧。” 待走到竹院外,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道:“主屋的门怎么没关上。” “走得急,忘了。”小芙连忙跑了回去。 容离目不斜视地站着,压低声音道:“那你和苍冥尊,是何关系,你……将其取而代之了?” 若真是这样,岂不……也算得上是鬼王? 华夙把手探出了伞外,掌心里恰好掬了从竹叶间洒落的日光,她拢了一下掌心,收回了手,淡声道:“日后你会知晓。” 这话委实古怪,说得好像她日后非得跟在此鬼身侧一般。 身后,小芙急急跑来,喘着气道:“门关好了,姑娘,咱们还去拱霞桥么。” “去。”容离颔首。 久不出户的容府大姑娘执着伞踏出了门槛,身后跟着两个护院一个丫头。 容府外经过的百姓瞧了她一眼,俱愣了许久,也不知多久未听人提起过这容家的大姑娘了。 容长亭和京城的大官也有些沾亲带故的,且还是城中首富,若是大姑娘身子康健,门槛定早被说亲的踏破了,可惜大姑娘自小体弱,日日都要吃药,年年皆说活不长了。 容府的下人说,府中常常晾着棺材,那棺材是大姑娘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躺进去了。 当真晦气,这样的姑娘谁敢提亲,娶回去怕是哪天就死在了枕边。 容离才踏出门,外边的人已将话传远了。 茶楼里点戏的纨绔嬉笑着道:“容家千金今儿出府了。” “哪位千金?” “还能有哪位,容家就那一个姑娘,其余都是公子。” “那容家千金不是连路都走不得了,怎还能出府?” “许是病好了一些,听下人说,她今儿穿了鹅黄色裙,衣襟和袖口上俱是狐毛,脸白得跟天上的月亮一样,许是无甚精神,瞅向别人时浑身一股懒散的劲儿,真想认识认识。” “你也不怕被容府的人听见!” “容长亭还能打我不成?” “容长亭最疼爱这千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布庄刚刚好起来一些,可别把你爹气死了。” 方才说话的纨绔不敢出声了,悻悻往楼下瞧了一眼,指着楼下道:“那……是不是容家千金?” 容离执着伞,脚步倏然一顿,仰头朝茶楼上看去。 华夙淡声道:“楼上那纨绔说起你了。” “你竟听得到。”容离趁着小芙和两个护院被行人隔远,轻着声讶异道。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7章 容离仰着头,两颊边垂着一绺发,脸白生生的,好看得紧。她看着楼上那大敞的窗户,竟然扬着唇角笑了一下,柔弱却…… 并不和顺。 方才说着轻佻话的纨绔怔住了,不知怎的,竟从这容家千金眼里看出了一丝威胁,明明楼下的女子只是轻笑了一下,他自个儿却怕得缩了一下肩,猛地将眸光收了回去。 做在他对面的那公子哥也讪讪地收回了眸光,问道:“这不是巧了么,不过这容家的大姑娘当真好看,只是身子骨这么弱,也不知能走几步路。” 他摇了摇扇子,见方才口无遮拦的哥们一副出神的模样,啧了一声道:“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要让你爹知道,非得削了你的嘴不可。” 那纨绔回过神,抬手抹了一下脸,低声道:“真是邪门了。” “怎的?”公子哥问他。 纨绔摇摇头,只记得方才与容家千金对视了一眼,不知怎的,他心头一紧,好似脖颈也而被扼住,后背生起一阵寒意,似阴风裹身一般,不由得开口:“她……怕是真的被鬼魂缠身啊。” 茶楼底下,华夙淡声道:“我不便动手。” 容离低下头,握笔的手略微松开了点儿,佯装不在意,“我又何时动过杀心。” 华夙冷冷地笑了一下,稠艳狭长的眼微微眯着,“你说没有,那便没有。” 容离倒是想过,她想杀的人多得去了,别说府外了,就连府里也有不少。方才茶楼上的那两人,想起来还与前世将她害死的少爷有些联系。 她垂着眼,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眸光软得像水,心思却沉得不得了。 “方才那两人身上缠了些阴气,想来家中住了鬼物。”华夙意有所指。 容离这阴阳眼才开不久,还不大分得清阴气与寻常的烟雾有何区别,细细一想,方才那二人身影略显模糊,许就是裹了阴气的缘故。 “阴气缠身,就会死么。”容离轻声问。 “未必。”华夙握着伞柄,将伞沿往容离那侧倾了过去,自个儿半个身露在了光下,又道:“他们身上阳气足,若是小鬼,逗留数日便会自行离开,且也不是任何鬼物都有取人性命的心思。” 容离攥着那杆竹笔,沉思了一阵,“若是借用我手中笔呢?” “它们,”华夙垂目看她,淡声道:“俱会听凭你差遣。” 许是日上三竿且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顶多能在犄角旮旯里看见点儿阴气,却瞧不见一只鬼。 后头的小芙和两个护院匆匆挤出人群,小芙扬声喊道:“姑娘,姑娘走慢些!” 容离顿下脚步,双腿已有些疲乏,身子一歪倚在了身侧那鬼物的身上。 华夙站着不动,淡声道:“你想叫人看出你身侧傍了只鬼?” 容离站直了身,握着伞柄微微喘气。 “这扇墙背后,有两个妇人提及了容府,你们容家还挺招人口舌。”华夙侧头看向了身侧那一堵灰墙。 容离愣了一瞬,侧耳去听,却没听出个所以然。 “原本方圆十里内,若是我想听,没有一点动静能瞒得过我的耳目。”华夙漫不经心开口,话语里并无半点傲慢自得,说得十分淡然。 后边,小芙已经赶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这些人一直将我往后挤,今儿恰好有个庙会,真烦人。” 周遭喧哗声不断,容离抬手半掩着唇,压低了声音道:“原本?如今不能了么。” “如今不能了。”华夙跟在伞下,不紧不慢开口。 拱霞桥就在前面,过了桥便是卖花鸟鱼虫的地方,许是因为庙会的缘故,这街上比平日热闹,一眼望去全是人。 这大白日的,花灯还未悬出来,可桥的那一边已挂满了红绸,树上全是祈福的彩绳,锣鼓声响,龙狮扭腰起舞。 容离从未逛过庙会,打从记事起,她成日都在容府里,鲜少迈出府门。 过了桥,便见一只脚上系了细绳的鹦鹉正站在笼子外四处打量着。 容离脚步一顿,听见那鹦鹉嘀嘀咕咕地说:“成日就知吃,吃吃吃,怎吃不死你。” 这鹦鹉头一甩,又说:“今儿热闹,咱哥俩去喝喝花酒,听听小曲儿。” 那卖鸟的大老爷们笑了起来,指着这鹦鹉道:“姑娘看看这鸟儿,什么话都能学得会,可机灵了。” 小芙站在后边,见容离目不转睛地看,连忙道:“姑娘这鸟儿好,日后有它在,定不会冷清。” 容离有些动心,她还从未养过这样的小玩意儿,她扭头朝华夙看了一眼,心里想着,会说话又四肢齐全,可不就是这鹦鹉么。 不想,华夙冷声道:“不要,聒噪。” 容离慢腾腾将眸光扯开,有点儿不舍,轻声对小芙道:“再换别的看看,这只太聒噪。” “姑娘不喜欢?”小芙略微瘪了一下嘴。 容离心道,是这位挑身子的不喜欢。 小芙常常出府,对这街上哪儿卖的什么分外清楚,挽着自家姑娘的手臂四处走着。 容离左边站了个丫头,右边站了只鬼,见前边有人过来,她下意识偏开,没想到那人直接从华夙的身上穿了过去。 她倒是忘了,这鬼物常人碰不得。 华夙面上无甚表情,眸光从一众长翅膀尖喙的玩意儿上一扫而过,“我不喜这些小畜生的尖趾足蹼。” 容离斜了一眼,爪子尖尖细细的,未长毛,确实不大好看。 “姑娘,看看鱼?”小芙指着地上的水缸。 四处俱是人,容离这伞委实不好打,只好收了起来。她将伞给了小芙,垂头朝缸里花花绿绿的鱼看去,一条条长得甚是肥美,光落下时,鳞片熠熠生辉,和这湖面的波光一般好看。 华夙淡声道:“离不得水,走不得路,还不能开口说话。” 容离敛了眸光,不舍地走开。 小芙又往远处一指,兴高采烈地说:“姑娘看,是狐狸!” 容离还未看到小芙指着的地方,就听见身侧这鬼说:“身上臭,要不得。” 小芙见自家姑娘摇头,只好问:“姑娘究竟想买个什么?” 容离摇头:“再看看。” 街上人山人海,小芙本还挽着容离的手,一会又被挤了出去。周遭声喧闹声不断,硬是将她的叫喊声给淹没了。 容离脚步一顿,回头看见小芙正伸长脖颈张望着。她眸光一敛,疲乏开口:“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 华夙左右看了看,未说话。 容离当真累了,抿了一下唇脱口而出,“这么挑,若不我把身子给你算了。” 她说完冷不丁耳廓一温,此话怎听着这么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8章 华夙身上穿过一个凡人,那凡人冷不丁哆嗦了一下,抱着胳膊搓了搓,疑惑道:“怎忽然这么冷。” 容离站在这鬼物边上,却丝毫不觉冷,也不知是不是因她半个身已埋进黄土的缘故,身上也这般冷了。她说完便抿起了唇,耳朵尖倏然红了,掩着唇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柔柔弱弱的,在这人群中孤零零站着,随时要被撞倒。 小芙在后面叫喊:“姑娘,慢些走!” 两位护院也神色匆匆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眸光不敢错开片刻,唯恐将自家姑娘跟丢。 华夙轻笑了一声,就连笑声也低低的,她半张脸仍掩在黑绸下,叫人看不见她扬起的唇角。只一瞬她便收敛了笑意,略微摇头,淡声道:“不可。” 容离垂下眼,手指在袖口的狐毛上捻了捻。 “你命火稀薄,我若占了你的躯壳,只会令你,”华夙一顿,面上无甚表情:“走得更快。” “横竖是个死。”容离眼睫一颤,双目微微一弯。 她知晓自个儿身子不好,早晚皆是死,只是重活一遭,总不好就这么平白死了,她得…… 得拉上几个人到阴间给她垫背。 “笔既然给了你,你便拿久一些,若是就这么死了,如何替我做事。”华夙道。 容离低声道:“不就是寻个躯壳,此事你自己便能办。” 华夙从黑袍下探出手来,冷不防扣住了她的腕骨。 容离被牵了个正着,被拽着往前走了几步,只觉得圈着她腕骨的手冰冰凉凉的,但远不会令她冷到哆嗦。 街上百姓攘来熙往,吆喝声叱咤如雷,锣鼓声直撞耳廓,喧腾吵杂。 容离有些站不住了,在旁人看来她已是站得直不起身,实则她正倚着身侧的黑袍鬼。 华夙只得松开她的手腕,手臂从她瘦削的后背绕过,轻撘在她另一侧肩头上,似将人半揽着。 远处有猫儿在叫唤,听着似是才几个月大,嗓音尖尖细细的,叫得着实急促,当是被往来的行人吓坏了。 容离近乎要说不出话,眼前天旋地转的,哑声道:“若不,买只猫儿回去?”她说起话来气息奄奄,好似只余一息。 华夙侧头看了她,揽着她的肩往前走。 容离半个背抵在她胸前,明明身后寒凉,却好似被烫着一般,差点就趔趄了出去。 这鬼冷冰冰的,看似不近人情,倒是……软得很。 往来的人自华夙身上穿过,却恰好都避开了那柔柔弱弱的容府大姑娘,似是有一股气将他们往旁推。 华夙掩在黑袍下的手微微一勾,一缕四处飞扬的灰黑鬼气悄无声息地归至她指间。 卖猫的小贩见有人走近,抬头时双目骤亮,一时竟看呆了。他回过神,连忙问:“姑娘看看这几只小猫?早时刚生的一窝,约莫有四个月大了。” 容离不大敢摸,容府里未曾养过这样的小东西,一是因容长亭怕这些畜生会伤着她,从未允许府内收养,二则是…… 因别的。 “姑娘莫怕,不咬人,都可乖了。”小贩把粗糙的手往猫儿身上摸,那几只小狸奴竟将头拱了过去,叫声细细弱弱的。 华夙见她站不住了,身子一摇一晃的,眼梢还红得厉害,眸光都快凝不住了,索性未再看别的,淡声道:“罢了,将那只黑的买回去。” 容离正盯着一只三花,眸光难舍地移开,唇一动便说:“那你……给我捉那只黑的。” 小芙终于挤了过来,见姑娘站在摊子前看猫,连忙从荷包里掏铜板,问道:“姑娘选好了?” 容离颔首:“你替我抱着。” 小芙给那小贩递了铜板,随后伸手去接,小心翼翼的将那小黑猫抱进怀里,这小猫扒拉着她的衣襟,直往外钻。 容离定定看着,想抱,可不免有些怕。 “姑娘,这猫要逃。”小芙着急道。 容离踟蹰地伸出手,想效仿方才那小贩的模样,让这猫挨着她的手。 指尖还未触及那猫,一只手从她身前横了过去,细长白皙的手指点在了这猫的上。 只一下,猫便安安分分地缩了脖颈,水润的眼怯生生的,分明是被吓着了。 仿佛此前的怕都不作数,这回它才是真的怕了。 华夙屈起手指,朝这猫的鼻梁轻刮了一下,眸光冷冷的,无甚怜悯之心。 容离愣了一瞬,见这猫不敢挣扎,才将它的脑袋摸了个正着。 温热的,毛绒绒。 她缩回了手指,只觉得一颗心好似化作了水,竟不是那么疲乏了,就连声音也轻快了半分,“回府吧,出来太久,也该回去了。” 小芙讶异道:“呀,这猫儿竟不挣了,好乖。” 容离心道,分明是被吓出来的。 回府的时候,小芙特地挑了另一条人少的道,虽说绕了远路,可耳根清净了许多,也不会被挤着挤着就将自家姑娘跟丢了。 小芙打开了伞,往容离头上撑,问道:“姑娘走乏了么。” 容离颔首,坐在了长石凳上,面色有些苍白,双目一敛便喘起了气来,那脆弱的胸膛起伏不已,发丝被风吹得略显凌乱,发里的朱绦被风翻了出来。 小芙皱着眉头,回头对两个护院道:“你们回府将轿子抬出来,不要马车,马车太颠簸了些。” 护院连忙应声,齐齐朝容府走。 华夙未坐下,黑袍曳在地上,缠得虽然不是十分紧实,可不难看出那瘦削的肩线。她站立不动,微微眯着眼朝远处一个寺庙看去。 那寺庙的香火不旺,门前荒凉,门只开了一半。 容离仰头看她,沉思了片刻,回头对小芙道:“此处离绣丹楼有多远?” “不远。”小芙眼眸一转,问道:“姑娘想吃什么,我去买。” “米糕。”容离随口道。 小芙颔首,脚还未来得及迈出去便犹豫了,抓了抓头发道:“若不,我一会再去给姑娘买。” “无妨,我在这等你,不会有事。”容离轻声道。 小芙踌躇了一阵,颔首道:“那姑娘可莫要往别处走,我买了便回来。” 容离应了一声,摆摆手道:“速去速回。” 小芙转身就跑,唯恐耽误了时辰。 华夙仍在看那座寺庙,寺庙上隐约缭绕着些黑烟,看起来有些古怪。 “那寺庙怎么了?”容离坐直了身朝远处眺。 华夙淡声道:“此处鬼气浓得过于明目张胆了,晚些我再来看看。” “那我……”容离皱眉。 “你在府里好好待着,无须跟我。”华夙俯身在她耳边道。 作者有话要说: =3= 来晚了 第19章 容离寻思了一阵,从袖中抖出竹笔紧紧握着,见华夙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寺庙,轻声问:“现下你可要进去看一眼,要我……和你一起进去么。” “不必。”华夙回过头,本想借那黑猫的躯壳,不想猫已被小芙抱走了。 容离握着笔站起身,扶着边上的树,皱眉道:“那扮作和尚给我竹笔的鬼,会不会就在这庙里。” “不无可能。”华夙道。 容离踮脚,企图望进那高墙里,“我认得那和尚,进去许还能找着他,我一个凡人,鬼怪杀我也拿不到什么益处,大抵……不会拿我怎么样。” 华夙轻嗤了一声,“你倒是不怕死,就不怕身上沾了我的气息,被牵扯进这事里?” 容离捏起袖口嗅了嗅,半晌也没嗅出什么古怪的气味来,皱眉道:“何时沾上的?” “没沾上,不过是我随口一说。”华夙淡声道。 容离拂了拂袖口,抬手将竹笔递了出去,轻声道:“我进去看看,就看一眼,你在这等我。” 华夙垂眼看向她的掌心,“给我作甚。” “可不能叫寺庙里的鬼发现此笔在我身上。”容离甚是认真。 华夙皱起眉头,并未接笔,抬手扬了一下,示意她收回去,“你藏在袖中,不会被发现。” 容离又把手往前探出了点儿,笔尖近乎要杵到华夙的袍子上,不料华夙微一仰身,避开了。 华夙面色不改,只道:“收回去。” 容离只好将竹笔收回袖中,心底倒是明了了一事—— 这鬼好似碰不得这杆原属她的竹笔了。 华夙见她转身,抬掌凭空一拍,一道寒气钻进了容离后背。 容离趔趄了一下,忙不迭回头,还反手朝自己后背探去,隐约觉得身上疲乏消减了许多。 她觉得华夙应当是想她进去的,否则又怎会不拦。 寒风猛刮而过,敞开的半扇门嘎吱一声响,竟又被吹开了一些。 容离提裙跨进了门槛,寺庙里果真冷清,连个打扫的僧人都不见,鼎里也未见香火在燃,四处静谧无声。 她脚步蓦顿,心狂跳不停,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敢与鬼怪相斗。 风晃过时,地上落叶簌簌作响,朝墙角卷了过去。 寺中似乎空无一人,既无走动声,也无念经声。 屋中佛像肃穆,尊尊佛像的眼似是被什么遮了起来,看着略显朦胧。 蒲团陈旧,地上许是久未清扫,竟积了不少尘,就连桌上的贡品也沾了灰,瓜果泛黑,早早坏掉了,炉里的红烛倒是还燃着。 “有法师在么。”容离轻声问道。 柱子边上,一个黑影蓦地掠过。 容离余光斜见,装作不经意地转身,身后的门嘭一声合上,屋内的光登时被敛住了。 风撞得门窗猝然一阵响,仿若百鬼敲窗。 容离眨了眨眼,转身时猝不及防瞧见了一张灰白的脸。 那鬼物双目深邃,眼周漆黑一圈,好似沾了墨,瞳仁扩散,连丁点眼白也瞧不见,面上的妆浓得色彩分明。 青衣,长发…… 这鬼容离是见过的,可不就是先前在竹院里吞了吊死鬼的青衫鬼女么,此鬼当时还拿着一卷画,画上的乃是华夙。 若她未记错,青衫女鬼和那和尚是前后到的容府,观其举动,必不是同一只鬼。 她半刻不敢怔愣,连眼都未敢眨上一眨,熟视无睹地移开眼,装作未瞧见,抬起袖子掩住了唇,虚弱地轻咳了两声,说道:“这风怎这么大。” 青衣鬼目不转睛地看她,鼻子微微一动,就这么嗅了起来。 容离抬步朝长案走去,在案上取了三炷沾了灰的香,就着红烛将其点燃。她执着香朝佛像缓缓躬身,挽起袖口将香插进了炉里。 此举一毕,她目不斜视地从那青衣鬼身上穿过,果真…… 未能碰着。 华夙当真不一样,也或许是鬼物想让她碰,她才能碰得着。 青衫鬼未跟她,身影猛地一晃,转瞬便消失了。 容离打开被风合上的门,袖子下拢起的十指终于得以松开,这才出了寺庙。 寺庙外,华夙站在树后,黑袍被遮得严严实实。 容离回头朝寺门看了一眼,未再瞧见青衫鬼的影子,急急忙忙走去攥住了华夙的黑袍,想将她拉走。 华夙站着不动,皱眉问:“怎么,在里面见到什么了,身上怎还沾了脏东西。” 容离忙不迭抬起手臂,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阵,也不知身上沾了什么。 华夙往她肩头一拍,一缕灰烟登时被拂开,顺手又将方才予她护身的寒气收了回去。 “鬼气?”容离讶异道。 华夙颔首。 “寺里不见僧人,也未见到那日给了我笔的假和尚,倒是……”容离急道,“倒是碰见了那只青衣鬼,她站在我身后,模样委实吓人。” 华夙眉梢微抬,不慌不忙,“她吓着你了?” 容离仍攥着她的袍子,仍是想将这鬼拉走,“还不走?她不是拿着画像在寻你么。” “她大抵不会出来,莫怕。”华夙道。 容离信她,闻声松了手,尖俏的下颌微微抬起,额上冷汗未消:“我装作未看见她,说来,她怎会在寺庙里?” 华夙看她那模样像是在讨赏,不由得低声笑了一下,淡声道:“有惦记的东西才会停留,下回别再以身试险。” “幸而她未追出来。”容离心有余悸。 华夙目光微沉,“除她以外,庙里再没有别的鬼了?” “未瞧见。”容离答。 华夙垂着眼思索了一阵,“那假和尚此前应当是躲在里面的,却被青衫鬼吃了,她未追你,许是因刚吞了假和尚,境界尚不稳。” 容离心觉诧异,“鬼为何还会……吞鬼。” 华夙道:“吞其修为,化为己用。” 她话音一顿,侧目道:“你那侍女回来了。” 小芙提着绣丹楼的食盒走来,身后跟着个轿子,她小跑过来,喘着气说:“姑娘,米糕买到了,轿子也来了。” 护院把轿子放下,前边那人撩开了垂帘,低声道:“姑娘请上轿。” 容离弯腰坐进了轿子,特地往边上挪了点儿,好让华夙也能坐下。 提轿的两个护院猛一使劲,心里嘀咕,大姑娘看着瘦弱,何时…… 何时变得这么重了。 小芙把米糕从窗外递了进去,怀里还抱着那只小声叫唤的猫儿。 容离掀开了食盒,用筷子夹起了一块,刚要递到嘴边的时候,手陡然一顿,低声问道:“你能吃么。” “吃不得。”华夙拒了。 进了容府,两个丫头迎上来说:“老爷和夫人在闻香轩等着姑娘。” 容离微微颔首,朝小芙怀里看了一眼,捻了捻掌心道:“给我吧。” 小芙犹豫道:“它若是将姑娘抓了……” “莫怕,不会。”容离伸手将那软绵绵的小黑猫捞了过去。 华夙站在边上看,方才在街上时无暇多想,此时一看,不免有些嫌弃,这猫也太小了些,浑身软塌塌的,似是一捏就会死。 容离小心翼翼抱着猫,沿着回廊朝闻香轩去,压低了声音道:“你要用这猫么。” 华夙朝那小畜生扫了一眼,也不知当时怎就要了它,这软腿软尾巴的,只能搁人怀里趴着,怎么看都不大好用。她扯下掩面的黑绸,红唇一动:“不。”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20章 自个挑的,如今倒是嫌弃上了。 容离却对怀里这小黑猫喜欢得紧,搂了个满怀,又不敢太使劲,唯恐将它勒难受了。 华夙斜了一眼,慢腾腾移开了眸光,鼻间轻嗤了一声。 小芙跟在后边,歪着头问:“姑娘方才在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你听错了。”容离抱着猫,沿着这长廊慢步走着。 小芙迷茫地捏了捏耳垂,心下觉得近几日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连自家姑娘的话都辨不得。 闻香轩里,容长亭还未执筷,几位夫人也只好坐着不动。 姒昭端坐着,神情倒还愉悦,噙着笑问容长亭篷州的趣事,她颇有分寸,涉及镖局的半句未提。 蒙芫未在桌前,那久病方愈的五夫人董安安却在容长亭身边坐着,董安安是世家出身,看模样便很是娴静,如今虽是一脸病容,却也是秀美的。 容长亭侧头问道:“若是身子不适,便回去歇着,我差下人将饭菜送去,这一路过来你还吹了寒风,若又病倒,可就不好了。” 姒昭弯着眼道:“妹妹莫要逞强,这身子养好了,老爷才能高兴。” 容长亭颔首,投向董安安的眸光满是关切。 “如今已无大碍,老爷无须挂怀。”董安安低眉敛目。 门嘎吱一声打开,两个侍女推开了门,轻声道:“老爷夫人,大姑娘到了。” 容离抱着猫进屋,猫儿在她怀中轻声叫唤着,没怎么挣扎,柔软的猫掌正轻飘飘地撘在她的胸膛上。她眸光一扫,竟未看见三夫人蒙氏,颇为意外、 容长亭站起身,见到她怀里的猫时还愣了一瞬,“今儿出去可有累着?” 容离摇头,坐在了空着的鼓凳上,抬眸一看,瞧见华夙把三夫人的座位给占去了。 华夙坐了下来,旁人却都瞧不见她。她坐得笔直,那裹身的黑袍与这闻香轩格格不入,明明未坐上座,可却比容长亭更像这儿做主的。 “不累,今日恰好有庙会,便去瞧了一眼,当真热闹。”容离轻声道,“路上看见了这只小东西,心里觉得欢喜,便让小芙买了。” 小芙站在边上,一双眼圆溜溜的,缩着脖颈笑了笑,如今老爷夫人俱在,哪有她说话的份。 “喜欢便好,那就养着。”容长亭回头对婢女道,“将这猫抱下去,烫个帕子来给姑娘擦手。” 容离颔首,将猫给了走来的婢女,一边接过烫热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起了掌心和指缝。 姒昭朝那只被抱走的猫看了一眼,眼中笑意略微一滞,只一瞬,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深了些,悠悠道:“说起来,咱们容府除了鸡鸭鹅,还未养过这样的小东西。” “平日里在府中闲来无事,有这猫儿伴着,许就没那么闷了。”容离话音稍顿,眼睫低垂着,“若不是今日出了府,我竟还不知庙会竟如此热闹。” 容长亭面上神情有些僵,“庙会人多,齐儿幼时我曾带他去看过一回花灯,险些被挤丢了。” 齐儿是这容府四公子,年幼时便成日不喜待在家中,常与府外的纨绔厮混,后来去了篷州。 容离慢声道:“齐儿和旭儿皆有爹爹带去看过花灯,唯独我,竟是头一回见识庙会。” 容长亭执起筷子,“便是有了前车之鉴,爹才不敢带,若将你弄丢了,爹得悔上一辈子。” 姒昭微微眯起眼,轻笑了一声,“离儿虽身子不好,可到底长大了些,走丢了总该知道自家门是往哪儿开的。” 容离也拿起玉箸,声音细弱,“家门怎能忘,虽说只出过几次门,到底还是记得的。” 五夫人董安安未说话,只冲容离柔和一笑,那温润娴静的模样倒是惹人怜爱,在下人口中,也只这一位夫人最像…… 最像早已离世的大夫人。 姒昭捏着袖口,小心翼翼往容长亭碗里夹了菜,却是对容离说了话,“离儿此番出门,就只带回了一只猫儿?” 容离颔首,眉头轻蹙着,唇刚张开了点儿又抿起,欲言又止。 容长亭见状皱眉,问道:“若是有什么东西未买到,便差下人带回来。” 容离默不作声地咬了一下筷子头。 华夙坐着未动,一双眼直往容离身上盯,她看得一清二楚,这病恹恹的丫头一进这门便开始装模作样,硬是装出一副遭人挤兑的可怜模样。 “你想要什么,让丫头们买上便是,容家有什么是要不起的。”容长亭不悦。 小芙左右看了看,心里急得很,现下三夫人不在,也不知这话能不能说。 容离慢声道:“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下月若还想要,离儿便差人去买。” 姒昭的笑意更深了,刻意道:“为何要等到下月,莫不是哪个胆子大的克扣了咱们大姑娘的月钱。” 容离眼睫一颤,一声也未吭,似是默认了。 “克扣?”容长亭的面色顿时一变,猛一拍桌,朝姒昭和董安安看去,厉色道:“我不过是不在府中,不是死了。” 就连桌上盛满了菜的碟碗也随之一震,五夫人手中的玉箸叮一声落在了地上,碎开了。 “老爷莫气,我就是随口一提,离儿也未同我说过此事,一会将管账的叫来问问便清楚了。”姒昭朝容离看了一眼,“离儿你说是么。” 容长亭黑着脸:“我人在篷州,你们的魂莫不是也跟着去了?也不知将离儿照看好!” 容离放下筷子,站起身道:“我有些乏,想回兰院歇着了。” 容长亭按了按眉心,看她白着一张脸,站得摇摇欲坠的,确实是一副疲乏的模样,只好道:“一会爹让下人熬点儿粥,给你送过去。” 小芙连忙把被抱走的猫接了回去,紧跟在自家姑娘身后。 尾随其后的,除了她,还有一鬼。 出了闻香轩,容离面上疲乏一扫而光,唇色倒还苍白,只是一双眼弯弯的,就连眼梢的小痣也生动了几分。 华夙从黑袍下探出手来,细白的五指抵向她后肩,借了些力给她。 容离缓缓吁了一口气,“方才没看见三娘,也不知……三娘吃上了么。” “姑娘你怎还担心那三夫人。”小芙气愤道,“三夫人和那管账的走得近,定是她从中作梗。” 容离柔柔一笑,摇头道:“莫要胡猜乱想。” 华夙抵在她后肩的手缓缓往上攀,虚撘在她瘦弱的肩头上,“你倒是机灵。” 容离眨了眨眼,好似不知所谓。 “一会我再去探探那寺庙,你就在屋中,捂好竹笔,切莫走动。”华夙淡声道。 容离脚步一顿,从小芙怀中把小黑猫挖了过来,暗暗朝华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用此猫躯壳。 华夙目不斜视,“不。”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21章 华夙看也不想多看,这么柔弱的玩意,被人掐一下便会一命呜呼,她最是不屑。 容离搂着猫,摸着它的后背轻抚了几下,这猫一看见那大鬼便浑身哆嗦,哪还敢挣扎。 小芙仍是气不过,小声道:“方才三夫人未上桌,定是被老爷禁足了,若是让老爷知晓三夫人和管账的私下勾结,指不定得气成什么样。” “小芙,慎言。”容离轻叹了一声。 小芙气哼哼的,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缝,“姑娘何必对她如此心软,先前她将姑娘欺负成了什么样,幸好老爷回来了,否则、否则我……” “否则你要如何?”容离好笑地看她。 小芙垂着眼咬牙切齿:“我做鬼都不会放过她!” 容离抿了一下唇,好言相劝,“莫说这种晦气话,你若是做鬼,我还怕你把我吓着。” 小芙只好闭紧了嘴,不再多言。 华夙的手仍轻撘在容离肩头,不看她怀里的猫,别开眼说:“我不在时,夜里将门窗合拢,即便听见有人叩门,也莫要轻易打开,若是害怕,便让那剥皮鬼守门。” 容离步履稍顿,欲言又止,可小芙还跟在边上,她不便问话。 华夙又道:“夜里起来,听见有人喊你名姓,勿要回头,如若被人拍了肩,命火便会熄去。” 她慢声说着话,语调平平,远处寒风呜咽,听见叫人胆战心惊。 容离抱猫的手一紧,下意识侧头瞧见自己的肩,可她哪看得见什么命火,只一只手搁在自己肩上。 那只手恰似精雕细琢出来的,五指笔直细长,就连指甲也长得分外好看。 华夙抬手,转而贴至她的后背,“回去吧,方才我说的,可都记明白了?” 说话时缕缕寒意落在容离后颈,比隆冬的风还要阴凉。 容离微微颔首,细眉皱着。 到了兰院,只见那口棺材还在院子里放着,主子未吩咐,下人也不知要不要将它收回去。 院子里静谧无声,连一个侍女和小厮也不见,蒙芫那屋里未燃灯,冷清得出奇。 容离朝自己那口棺走去,抬手在上边轻抚了几下,眸光柔柔的,恰似在看什么宝贝。 小芙也有些怕,料想别的下人定也是因这几日撞鬼的事,才没敢在院子里待着,别说将这棺椁收回去了,看见它便……觉得晦气。 “姑娘,咱们回屋么?”小芙捏上了容离的袖口,不敢将眸光移开,生怕一个不经意就出了什么事。 华夙往棺盖上拍了拍,淡声道:“这棺材雕得倒是好。” 棺盖被拍得轻响了两声,惊得小芙浑身一僵。 “有灰,我拍了两下。”容离转身往屋里走,刮了刮怀里小猫的鼻头,对小芙道:“去把灯点上。” 小芙一步三回头,惴惴不安地迈进了屋,把油灯点上了。 油灯亮起,微弱的光洒开,影子错落映在壁上,没将惊怖削减半分,反倒还增添了点儿阴森诡谲。 容离进了屋,回头才发觉华夙未跟进来,而是站在院子里仰头观天。 天上一轮月清朗寂寥,月色溶溶,洒在了华夙的脸颊上。 华夙抬起手,竟将兜头的黑绸揭了下来,那银黑相间的发辫展露在月华下,夹杂在其中的根根白发盛了月光,好似成了银捻的丝线,皎皎澄莹。 那张脸果真冶丽近妖,眉心一点朱砂更添蛊艳,可她并非什么妖,而是从阴间里出来的鬼。 华夙眼眸忽地一转,朝容离那亮着灯的屋子看去,猛一抬手,五指紧紧一拢,敞开的门便被风撞了一下,嘭的合上了。 容离的目光被合上的门挡了个正着,她蓦地回过神,心有余悸地退了一步,脚后跟碰着了凳腿,双膝一软便坐在了凳子上。 小芙怵怵地朝那被风刮合的门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今夜风可真大,姑娘莫怕,有我在呢。” 容离摇头,她如今倒不是那么怕了,只担心那鬼物明日能不能回来。 门一关上,小黑猫瞧不见那鬼物,这才壮着胆子细细弱弱地叫了起来。 “姑娘,这猫许是饿了,给我吧。”小芙伸手。 容离把猫交给了她,叮嘱道:“喂饱一些,再给它撘个窝,莫要冷着了。” 小芙连连应声,匆匆忙忙把猫抱了出去,不敢离开太久,一转眼又跑回来了,喘着气道:“姑娘,那猫安顿好了。” 剥皮鬼在墙边一动不动地站着,未得吩咐,果真是一动不动。 容离朝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了助眠的熏香,借着油灯将其点燃了,慢腾腾放进了三足小炉里。 小芙一嗅到这香的气味便打了个哈欠,“老爷方才说差人送粥,也不知何时来。” “我不吃。”容离摇头。 小芙皱眉:“姑娘若是夜里饿了可如何是好。” “那便放着,饿了再说。”容离道。 过了片刻,果真有侍女提着食盒来敲门,那侍女颤着手,头都不敢抬,把食盒递进屋便转身跑了。 小芙把食盒放在桌上,俯身嗅了一下,“姑娘当真不吃?这粥闻着还挺香。” 容离摇头:“不吃。” 更阑人静,屋外风声在啸,将树刮得簌簌作响,门窗嘭嘭乱撞,好似有人在敲。 容离在窗上躺了一阵,她还没睡着,小芙已伏在桌上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熏香是她故意点的,丫头伴在她身边多年,已是知根知底。小芙那嗅到此香便会睡着的毛病,已像这刻入膏肓的病一样,叫她忘都忘不得。 容离坐起身,将竹笔握在了手中,垂着眼在心底数着时辰。 月上梢头,她本就疲乏,坐着险些昏睡了过去,可脑袋一晃,又猛地清醒了过来。 两个时辰过后,华夙仍未归来。 容离皱起眉,心里觉得以那鬼物的能耐,应当无谁能轻易伤得了她。她掩在锦被下的手缓缓探出,掌心一展,那杆竹笔静默躺着。 她抿起唇,琢磨着再等上一等,眼看着三足小炉里的熏香快要燃尽了,干脆朝墙边的剥皮鬼勾了勾手。 “来。” 剥皮鬼的眼耳口鼻俱是画的,容离头一次画皮,还不甚熟练,故而这鬼的双目甚是呆滞木讷,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僵着身一摇一晃地走近。 此鬼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看她。 容离压低了声音道:“你去净隐寺外,看看寺庙的门是半敞着,还是全合上了。” 剥皮鬼缓缓躬身,转身欲走。 容离低声又道:“切莫进到寺里,若嗅见门外有鬼气,便速速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22章 直至夜深,白柳和空青也未见回来守门,不知跑哪儿去了。 容离起了身,放轻步子走到那三足香炉边上,点了新的熏香,放进了炉子里。 小芙睡得很熟,趴在桌上动也不动,全然不知自家姑娘还起来焚了香。 剥皮鬼钻出了门缝,好似一缕烟,倏然便没了踪影。 屋外寒风顺着那门缝钻进了屋里,将小芙冻得一个激灵,她吧唧了两下嘴,仍未见睁眼,被炉子里的熏香给迷得心神俱定。 容离垂头看她,过会儿才安心地回了床边,坐在床沿上如何也睡不着,想到华夙先前那般叮嘱,指不定是要去做什么犯险的事。 一人一鬼本就阴阳相隔,且也不是十分熟识,容离不知怎的就惦记上了,许是承了那鬼物的一杆笔,领了恩,不得不还情。 她捏着手中竹笔,借着晦暗的光细细打量着,指腹从笔末一拭而过,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笔上的刻痕便不见了,连丁点痕迹也未遗落,像是从未刻过什么字。 摩挲着笔杆时,容离心底涌上一阵骇怪,连忙窸窸窣窣地站起身,将衣衫从帨架上拿下,慢条斯理地穿上,待将狐裘披好,才慢步走到了门边。 思及华夙走前的嘱咐,她在门前顿了许久,掩在狐毛下的手朝笔尖的毛料碰了碰,思忖了片刻,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屋外的灯笼在风中曳动,暗红的光在地上晃动不已,好似红绸被吹拂。 经过柴房时,容离特地顿了一下,站在窗边往里看。 柴房窗棂上糊着的纸略显残破,久未换新,风将翻起的纸吹得哗哗响着。 在那纸缝处,容离瞧见了屋里幕幕。 只见玉琢正瑟瑟缩缩地蜷在地上,腿边放着两个空碗,好生可怜。 这么冷的天,想来也不容易睡着,玉琢辗转反侧,果真睁了眼。 玉琢睁眼时见到窗外有个人影,瘦条条的。她眯起眼道:“白柳,还是空青?” 窗外的人影一声不吭,半晌轻嗤了一声,慢步走开了。 玉琢心觉古怪,虽有些怕,可好奇作祟,还是站起了身往窗边走,透过那破碎的窗纸,一眼就瞧见了院子里的那一口棺材。她忙不迭退了几步,双腿软得厉害,蓦地被横在地上的木枝绊倒。 屋外咚咚响了一声,是棺材盖被敲响,恰似催命。 容离攥紧了狐裘走出了兰院,顺手将挂在桥头的提灯取下,沿着阴森昏暗的小道往竹林去。 路上空无一人,风声习习刮过时,似雨声淅沥,又恰似猛鬼喘息。 夜里的竹院更是清冷,许是傍山的缘故,当真比别处要冷上不少。 院门紧闭着,容离踏了进去,捏着手中的竹笔,轻易便推开了主屋的门。 屋门前连月华也未洒,里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莫说鬼物了,连桌椅都瞧不清。 她伸长了手臂,将灯往远处举,侧身看向了倚墙的黄杨木柜,柜门紧闭,里边悄然无声。 黄杨木柜的两扇门倏然打开,嘭一声响,一抹阴气如出洞灵蛇,疾比风雷,直往她的脸面撞。 容离猛一仰头,心陡然一紧,一瞬之间好似被扼住了脖颈,差些晕厥。她紧握着竹笔的手从袖中探出,手肘一屈,将笔横在了身前。 此笔只得用来应付鬼物,她需画些什么,才能将鬼物困缚。 容离险些就挥笔作画,手猝然一顿,硬生生止住了。 那从黄杨木柜里袭出的鬼物逼近她身前,苍白的脸上鲜血横流,及地的黑发一绺一绺的垂在身侧,她一双黑如染墨的眼圆瞪着,眼梢处青红筋脉遍布,恰似蛛网。 是已亡故的二夫人。 二夫人往她脸面吐出了一口极寒的阴气,指甲尖长的五指已逼至她的脖颈。 容离被那阴气扑面,不由得闭起了双目,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 二夫人陡然收手,似是心底惊骇未散,侧头朝敞开的门外看去。 容离睁开眼,将横在身前的手缓缓放下,袖口一垂,又掩住了那一杆竹笔。她喘着气,轻声道:“我悄悄来的,侍女都睡下了。” “你……”二夫人心有余悸,猛将眸光收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可知那跟在你身侧的鬼,是何来历?” “不知。”容离摇头,双眸低垂着,即便身上披着厚实的狐裘,也不难看出底下双肩在颤,好似怕得紧。“她那日忽地找上了我,我思及二娘原先说的话,便将她带来了,哪知她竟……竟这般可怕。” 二夫人收回张开的五指,黑得完完全全的双眸缓缓一凝,原蔓延至眼白的瞳仁缩得如常人一般小,看着不是那么吓人了。 她从门前退开,扶着桌坐下,摇头道:“此鬼非同寻常。” “二娘也看不出她是何来历?”容离问道。 二夫人摇头,“我自成了鬼后便被缚在此屋,连半步也离不得,哪能知晓她是什么来历,不过此鬼身上鬼气稀薄,似是使了什么障眼法。” 容离低垂的眼慢腾腾一转,“被缚住了?” 二夫人神情阴阴沉沉地点头。 容离对此不甚了解,她抬起头,佯装着急,“那我如此才能摆脱此鬼?” 二夫人一时竟答不上来,过了一阵才道:“若我能踏出这屋便好了。” “我如何才能助二娘离开这盈尺之地?”容离急切问道。 “我许是被什么术法困在了此处,此术不解,我便离不得。”二夫人气息骤急,身上阴气险些旋出。 “二娘可记得,当初是如何……被害的?”容离轻着声问。 二夫人思忖了许久,寒声道:“那日春分方过,蒙芫去寺里算了一卦,道老爷要带上妻妾一齐上坟。” 她顿了一下,又徐徐说:“走前吃了顿饭,我无意将玉箸摔了,一对玉箸竟只碎了一支,这本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不知何处传出的谣言,道你娘亡魂未安,要带走一人,此等荒唐话,我并未放在心上,然上山时,马忽然受惊,我跌下山坡,幸而被树枝挂住,可惜肚子里的孩子未留得住,当天便小产了。” 容离记得,那日确实在春分过后,只是不知,此前竟还有这等细微之事。 “后来即便回了府,我仍是血崩而死,可惜了腹中孩儿。”二夫人抚向肚子,可惜如今小腹平平坦坦。 容离提着灯转身,“二娘莫急,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二夫人冷笑,“可惜我出不得此屋,否则定让她不得好死。” 夜色不早,容离提灯出了竹院,在回兰院的路上,忽地被拍了肩。她脚步蓦地一顿,垂眸看地,只见灯只照出了她的影子,并无第二人。 风声凄厉,她冷得近乎站不牢。 那细长冰冷的手指撘在她的肩头,身后传来声音:“让你切莫走动,为何不听?” 容离转身,只见华夙站在她身后,一袭黑袍斜斜挂着,原齐齐绑在脑后的发辫竟散乱开来,银黑相间的发在风中起伏。 华夙侧颊上沾了血,狭长的眼微微眯着,眸光冰冷妖异。她黑绸底下是黑裳白襟,拢了一层绣满了暗纹的纱衣,那暗纹好似密密麻麻的符咒。 “我睡不着,怕你出事。”容离轻声道。 华夙轻哂,“所以便让剥皮鬼去寺门外晃荡?你也不怕它回来时身后会跟上什么东西。” “不怕。”容离抬起眼,弱弱地噙起笑说:“跟在它后边的不是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23章 华夙撘在容离肩头的手一动,用两根手指轻轻嵌住了这细细的脖颈。她手背上沾了血,就连指腹也染了一抹鲜红,似是刚碰了胭脂。 容离被冻了个正着,一个激灵便缩起了肩颈。 于鬼物而言,取她这将死之人的性命,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容离僵着身,气息蓦地急起,明明那两根手指只是轻飘飘地摁在她的颈子上,还未施上力气,她却像是被扼紧了一般,脸颊跟着泛了红。 华夙松了手,将披在身上破烂不堪的黑绸布捻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擦起了手指上沾着的血迹,“换作是别的鬼,也能这么轻易取你的命。” “我有竹笔。”容离轻咳了几声。 华夙睨她,“一个凡人,究其一生至多不过百岁,你可知我活了多久。” 容离低垂的眸光略微一颤,实话实说:“不知。” 华夙擦净指腹,又慢条斯理地擦了指缝,淡声道:“玄炜帝即位时,我曾在凡间一睹天下大赦。” 玄炜帝…… 那得是三百年前了,这一位一统九州,事迹广为人传颂,如今茶楼酒肆里,还常有说书的提及他当年的丰功伟绩,就连垂髫小儿也知晓其名姓。 如此说来,华夙不得活得比玄炜帝还久? 容离想想又觉得奇怪,一个鬼物,用“活”这一字似乎不大合宜。 她怔愣抬头,掩在狐毛底下的手蓦地一紧,将竹笔握得严严实实,隐约觉得这鬼话里有话,领悟过来后,她按捺住心底震撼,轻声问:“莫非你生来……便是鬼?” 华夙未答,见指缝上的血迹未能擦净,殷红的唇微微一张,吐出了一口阴寒的气。阴气一卷,将她手指上的血给吹净了。 她朝容离看了过去,“寻常凡人若用他那点心思来揣摩我,我定道他是不自量力。” “那我呢。”容离掌心浮上密汗,握笔的手微微一动。 华夙淡声道:“你如今有了这杆笔,又怎还是寻常人。”她隔着容离袖口上柔软的狐毛,往她手背拍了拍。 容离险些未握住笔,提灯的手跟着软了一阵,映在地上的光蓦地一晃。 “你方才去哪儿了?”华夙又问。 容离自知瞒不住,低垂的眼转了转,这才道:“去竹院了。” “去看那只鬼了。”华夙一语道破。 容离颔首,暗暗朝周遭看了一眼,见四处无人,才继续往兰院走。 远处兰院里的门嘎吱一声响,也不知是谁出了屋。 容离顿了脚步,压低了声音道:“她是我二娘,我不知她是被谁害死的,我想替她报仇。” “报仇?”华夙竟冷淡地笑了一下,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尚且被困在这容府之中,自身难保,还想替她报仇。” 容离抿唇不言,耳畔是院子里传出的急促脚步声。 华夙朝院门望去,“你那二娘死后怨念不散,如今已成厉鬼,若我未看错,她应当是被他人缚在了那盈寸之地,还被施了养鬼之术,假以时日,她必记不得你,只听从驯她之人。” 容离心下一惊,此话与二娘告诉她的颇有几分关联。她讶异抬眸,“是谁施的术?” “那我便不知了。”华夙漫不经心。 容离晃了一下身,脸有些烫,头也有点儿沉。她抬手扶住了额角,思及方才在竹院时,二娘提及的旧事,也不知蒙芫哪来的本事。 相处这么久,她自然知道蒙芫没这本事,蒙芫身后定还有人。 “你那婢女出来了。”华夙道。 小芙急匆匆跑来,一抬头便看见了自家姑娘,苦下一张脸道:“姑娘,这大半夜的,你怎忽然跑外面来了,这夜里多冷啊。” 容离提着灯一动不动地站着,在听见小芙的声音时才僵着脖颈转了一下头,如梦初醒般趔趄了一下,幸而小芙扶了过来,否则她定要跌下去。 小芙怵怵地往周围瞧了一圈,见自家姑娘方才魂不守舍的,不由得道:“姑娘受了魇?还是……梦行症犯了?” 可她记忆里,自家姑娘可从未得过什么梦行症。 容离如神魂归体一般,抬手揉着眉心,状似惊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怎会在这?” 华夙站在边上,狭长的眼略微弯了点儿,神情依旧冷淡又疏远,“若是在戏台上,你定是得赠花果最多的主。” 言下之意,这拿腔作势的本事,寻常人学不来。 小芙被吓得险些哭了出来,紧紧揽着姑娘的手臂,“姑娘咱们回屋吧,这大半夜的,怎这么邪门,我也不知怎的就睡着了,醒来看不见姑娘,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容离垂头看向手里的灯,气息弱弱地说:“这灯也不知是在何处拿的。” 小芙心里慌得很,忙不迭将这灯抢了过去,烫手一般放在了地上。 回兰院后,容离特地朝柴房看了一眼,也不知那被关在里边的婢女玉琢如何了。 进了屋,小芙紧张兮兮的将她上下打量,见自家姑娘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容离坐在榻上,微微摇头道:“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姑娘睡吧,我不睡了,我就坐在这看。”小芙搬了张矮凳坐在床边,将一双眼瞪着。 容离轻哂,“我夜里若是醒来,怕是要被你吓着。” 小芙咬住下唇,“可、可我不能不看姑娘。” “去那边坐,你在这坐我睡不着。”容离抬手朝远处那圆木案指去。 小芙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坐到了圆木案边上,而那从净隐寺回来的剥皮鬼,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侧,脸上眼耳鼻口歪歪扭扭,甚是吓人。 屋里的熏香还未烧完,过了一阵,小芙又被熏得睡着了。 容离睁开眼,朝站在窗边的华夙看去,低声道:“还未问,你今夜怎去了这么久,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华夙回头,身上又裹上了一袭黑袍,许不是新的,而是施了什么术法缝补好了。她半张脸被黑绸遮着,眸光寒凉似冰,“假和尚曾躲在净隐寺,我寻到了他曾在寺中逗留的痕迹,但气息淡薄,搜魂也寻不着,应当是被吞了。” “当真被青衫鬼吞了?”容离讶异,“你与那青衫鬼打过照面了?方才你身上的血……” 华夙淡声道:“血是她的,我身上施了障眼法,她未能认出我。那假和尚并未坦白,否则青衫鬼定能从他口中得知画祟所在,必会找来容府。” “画祟……莫非是这竹笔的名字。”容离侧着身,一只手压在软枕下,把竹笔握了个正着。 华夙颔首,又不以为意地道:“但此前青衫鬼应当同旁人交过手,故而鬼力不支。” “会不会是有鬼在暗中助你,把那假和尚的舌头……给割了。”容离壮着胆子讷讷道。 华夙轻笑了一声,眸光薄凉,“鬼没有嘴也能说话,你想听一听么。”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24章 容离摇头,握着画祟问:“若青衫鬼不曾受伤,你与其对上,有几分胜算?” 华夙没应声,定定看了她一阵,忽地走了过去,冰冷的手指捏上了被沿,竟替她掖了掖被子,将她那尖俏的下颌和苍白的唇遮了严实,仿佛在令她闭嘴慎言。 容离闭嘴不语,听见华夙道:“睡吧。” 华夙朝镜台走去,撑着身慢腾腾坐下。她扯开了遮面的绸布,对着镜子拨了拨散乱的头发,周身漫出了幽深阴冷的鬼气。 如烟似雾的鬼气缓缓凝聚,状似一只无骨的手,将那银黑相间的长发掬起,不紧不慢地编成了松散的发辫。 镜台上搁着一盏灯,灯光映在了铜镜上,容离睁着眼,看得一清二楚,铜镜里并无鬼影。 容离闭起眼,舌尖一动,无声地念了这杆竹笔的名字—— 画祟。 次日清晨,四处雾蒙蒙的,雾气浓郁得委实古怪,淅沥的雨正在下着,打得屋瓦噼啪作响。 柴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小厮按例去送了粥,谁知,今儿这门刚打开,里边那个婢女就跟疯了一般挣扎,直往木柴里缩,连头也不敢抬。 小厮也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差点泼了粥,不解道:“我是来送粥的,老爷和姑娘近几日都未提及你,未说要如何罚。” 可玉琢还是浑身在发颤,说话吞吞吐吐的,又小声得很,那小厮只得放下碗,靠近问道:“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老爷叫来罚你的,你怕什么。” 玉琢动着唇道:“鬼、鬼,有鬼——” 她猛地一抬头,双眼圆瞪,那模样比厉鬼还要吓人,一头撞上了小厮的下巴。 小厮跌坐在地上,捂着被撞疼的下巴,见她捡木柴作势要挥下,忙不迭爬起身就跑,出门还不忘把柴房的门重新锁上。 小芙一夜好眠,晨时也醒得早,听到这动静便立刻出了门,逮着那正拔腿跑的小厮问:“怎么这么急急燥燥的,也不怕吵着主子们。” 那小厮指着柴房说:“被关在里面那位,不知怎的疯起来了。” 此时蒙芫那屋的门也打开了,她的贴身婢女一脸烦闷地问:“谁疯起来?” “玉琢,玉琢疯了。”小厮吞咽了一下,喘着气道。 蒙芫的婢女鄙夷道:“怎么会突然疯了,昨日不是好好的么。”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骤然一变,匆匆忙忙合上了门。 此时容离还在床上躺着,虽未起身,但也听到了屋外的动静。她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不等小芙回来,自个儿洗了漱,穿好了衣裳。 华夙仍就着昨夜的姿势坐在镜台前,听见她起身的动静,这才回过头,淡声道:“这容府当真日日皆有好戏。” 容离抱起了小芙事先备好的手炉,迎上了华夙的眸光,这才坦然道:“那婢女,许是被我吓着的。”她说得太过冷静,眼中竟连丝毫愧疚也不见。 “你故意的。”华夙淡声道。 容离两眼一弯,算是默认了。 “你吓她作甚。”华夙话音一顿,又道:“若当真深恶痛绝,何不除了她一了百了。” 这嗓音平淡沉着,当真是未将人命当作一回事。 容离慢声道:“我先前跌落水,便是因她,她是三夫人派来的,许是知道些事,也不知是如何被收买的,竟这般心甘情愿。” “你想得倒是周全。”华夙道。 容离轻着声,明明模样柔弱,可说出口的话却并不柔和,“不说周全,但求三娘夜不能眠。” 她出了门,恰好看见蒙芫从屋里出来,状似无意地道:“那丫头莫不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小厮本就心慌,看见这大姑娘后更是惶惶不安,支支吾吾道:“她、她说,她瞧见鬼了。” 容离眼一抬,讶异道:“她吓成这样,也不知见了什么鬼。” 蒙芫双手拧着帕子,佯装镇定道:“去告诉老爷,此事传出去对容府不好,莫要声张。” 容离颔首,“快些,路上切勿耽搁了。” 小厮冒着雨拔腿又跑,闯进了雾气里。 这雾来得怪,祁安地带已许久未有过这么大的雾了,几步外便是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好似被轻纱遮了眼。 小芙连忙走回屋下,扶着容离道:“姑娘,你怎这就起来了。” 容离拍了拍她的手臂,意有所指地道:“昨夜我遭了魇,也不知她是不是被我吓着的,可我……怎会将她吓成这般模样。” “她定是心怀鬼胎,不做亏心事,不惧鬼叩门!”小芙冷哼了一声。 远处,蒙芫神色微变。 雨渐渐小了些,这狂烈的风竟未能将雾气吹散,酥润的雨被卷到了屋檐下,打在了容离发上。 容离退了几步,仰头看向这灰沉沉的天,说道:“这天委实古怪,风大也就罢了,雾气怎也这么大。” “咱们进屋,别让雨水沾了身。”小芙垫着脚,将手遮在了容离额前。 “不进屋了,就在这等爹过来。”容离将她的手拿开,“你若要替我遮雨,不如进屋拿伞。” 小芙讷讷地“喔”了一声,连忙进屋找伞去了。 华夙正巧从屋里出来,素白的手从黑绸里伸出,探到了屋檐外。她手背顿时沾了些许细润的雨,雾气在碰及她的手便好似化开了一样。 容离看愣了,却不好开口。 “这不是寻常雾。”华夙眉头微皱,退回了门槛里,“有人施了阵。” 容离抬手掩住了唇,压低了声音道:“莫非是那青衣鬼所为?” “未必,如今祁安鬼气滔天,鬼物齐聚在此,故而四处俱是和尚道士,就连招摇撞骗的也想来分一杯羹,布阵的许是鬼怪,也可能是和尚道士。”华夙冷着脸,又道:“这祁安城,怕是不能安宁了。” 她收回手,捻去了指尖上沾着的雨,“这次怕了么。” 容离双眸柔柔一弯,未见答话,面上沾了些雨,眼角的痣跟着盈润了起来。 小芙从屋里出来,撑开伞遮在了她头上。 过了一阵,容长亭果真来了,他见容离站着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才命人打开了柴房的门。 屋里,玉琢缩成了一团,口中仍在念叨着“有鬼”。 容长亭皱眉:“当真又闹鬼了?” 小芙打着伞,打量了一下自家姑娘的神色,小声道:“老爷,昨夜姑娘被魇住了,夜里魂不守舍地出了门,玉琢见到的,许是姑娘,她这么怕,莫非是……心中有鬼?” 容离垂着眼,唇角略微提起了点儿,又收敛着慢腾腾地沉了下去。 华夙站在门槛里,冷淡地哂了一下,丹唇无声默念,“狐狸。” 作者有话要说: =3= 今天晚上入v,掉落万字章,谢谢大家! 第25章 容长亭还没回头,蒙芫听得又是一惊。 容离朝柴房走了进去,看着木柴边上缩成一团的婢女,弯下了腰,柔着声问道:“玉琢,你昨夜见到的兴许不是什么鬼,恐怕……是我。” 她声音轻缓,好似怕把这绷成了一根弦的婢女吓着。 玉琢听见她的声音,周身抖得更厉害了,像是被恶鬼催命般,啊啊胡叫着,双腿踢个不停,还将手臂掩在脸前,将自个儿的视野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当真在怕,许还知晓自己昨夜瞧见的是谁,故而在见着正主后才更慌张了。 蒙芫站在屋外一声不吭,死死盯着那颤颤发抖的婢女,怕极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拧着丝帕的手青筋暴起,就连气息也急促起来。 容离双手扶在膝上,缓缓蹲下/身,本是想靠近一些。 不料,玉琢忽地放下了遮在面上的手,猛地朝她推去,那惶恐狰狞的模样,当真像是撞了鬼,兴许即便撞鬼也不会如此惊怵,“别过来,别过来——” 眼看着自家姑娘要被推倒在地,小芙连忙跑上前,扶住了姑娘的胳膊。 玉琢蓦地撞上前,竭尽浑身气力,还咬紧了牙关,一副死也要拉人垫背的样子。 容长亭瞪直了眼,不等他开口,站在后边的护院已经冲上前去,将这忽然发疯的婢女给按住了。 容离面色煞白,直起腰退了几步,按住胸膛喘起了气来,“玉琢,我从未害过你,你究竟与我……有何恩怨?” 如今夫人和老爷皆在,小芙不敢说话,只暗暗回头朝三夫人看去一眼。 “玉琢,你可知你在做什么,神志不清了?”容长亭冷声斥道。 玉琢被按在地上,疯了一般挣扎,那头发衣裳乱糟糟的,比恶鬼更像恶鬼。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容长亭猛地一拍门框,咚的一声巨响。他抬手按着眉心,在按捺住心底怒意后,回头朝小芙看去,软下声道:“你说,姑娘昨夜当真撞了魇?” “也……许是梦行症。”小芙惶惶应声,“昨夜姑娘早早睡了,我伏在桌上小憩,一不留神便睡着了,醒来时发觉姑娘已不在屋中,连忙出门去寻,只见姑娘在兰院外提灯站着,好似神魂被勾走了一般,我唤她时,她一时未能回神。” 容离低着头,眼睫扑棱如蝶,“昨天忽地梦醒夜游,只觉得周身发冷,后来小芙唤了我,我才醒了过来,发觉自己竟在兰院外,手上还提了灯,许是玉琢昨夜在窗边瞧见我夜游的模样,才被吓成了这般。” 她声音越来越轻,好似气息奄奄,又讷讷了一句:“离儿……并非有意。” “身子弱的人常患离魂之症,夜里许还会惊起梦游。”容长亭摇摇头,“是爹未考虑周到,如此想来你搬回兰院正好,兰院人多,有个照应,若是在竹院里……” 他话音一顿,冷冷看着小芙道:“怕是你都梦醒几回了,你这婢女还未发觉!” 小芙被吓得双膝一软,差点就跪下了。 容离紧握着小芙的手臂,硬是将她撑住了,轻声道:“这不怪小芙,我昨夜点了助眠的香,小芙嗅见这香便会困得醒不来。” 小芙眼巴巴看着自家姑娘,双眼红通通的,近乎要哭出来。 容长亭这才缓和了半分,对着玉琢冷声道:“不过是夜里见到了大姑娘,却被吓成这样,若是府外之人在此,还以为你是做了什么愧对大姑娘的事。” 姒昭低声说:“老爷问问这婢女不就知道了么。” 蒙芫蓦地回头朝四夫人看去,满目的难以置信。 姒昭却未看她,眸光紧挂在自家老爷身上,连一寸也未移开,好似未察觉到身侧那寒凉又甚是不解的眼神。 容长亭朝玉琢走近,低头道:“你如实说。” 玉琢发髻凌乱,那盖了满脸的发间,一双惶恐的眼露了出来,她眼眸木讷地转了一眼,嘴大张着,好似想说话,却又怕得不行,压根挤不出声。 她在看容离,眸光颤得好似被波澜起伏的水面。 容离轻声道:“你为何怕我?” “再这样下去,她当真要被吓出魂了。”一道淡漠的声音倏然响起。 容离微微侧目,余光扫见了华夙。 华夙并未走进大雾里,而是穿了几面墙,横冲直撞般走了过来。她一袭黑袍裹得严严实实,连脖颈也未露出来,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双眸狭长,眼尾染了绯色胭脂,艳而冷淡,妖异诡谲。 容离没应声,垂着眼似在思索。 华夙垂目看向地上那狼狈不堪的婢女,不咸不淡道:“你想从她口中挖出什么。” 这小小的柴房里站满了人,容离哪寻得到机会回答,总不能说自己大半日的又撞了鬼。 华夙忽地抬手,细长五指从袖口中探出,掌中乌黑的鬼气蓦地释出,那一团鬼气好似青面獠牙的鬼首,疾疾朝那婢女脸面袭去。 寻常人看不见,容离却看得一清二楚,她蓦地抬眼。 鬼气撞上了玉琢的脸,如墨汁般凝进了她的双目,那一双神情怵怵的眼顿时乌黑一片,被鬼气占了个遍。 容离看愣了,不知华夙这是想做什么,但她料想,其余人是看不见玉琢眼中鬼气的,否则俱会被这黑沉沉的一双眼吓到。 华夙寒声道:“让她记起前事,慑其神魂,令其亲口道出。” 容离沉着的嘴角略微一扬,弧度轻微,不曾想这鬼竟还有如此本事。 被按住的玉琢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忽然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僵住的眸子缓缓往旁一转,朝容长亭看去。 双目无神,不似活人。 容长亭被她看得怔了一下,后背竟涌上了寒意,心底莫名发憷。 两个按着她的护院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观老爷和夫人们骤变的神色,俱是不明所以。 蒙芫更慌了,琢磨不透玉琢这是什么意思,只好死死地盯了过去,然而玉琢神情不变,她却先一步被吓昏了头。 玉琢双目无神地道:“我不该、不该在夜里劈断护栏,不该接那一盅热汤,故意往大姑娘身上泼,我、我……” “不要变作鬼杀我,不要化作厉鬼……”她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此话一出,容长亭冷声道:“给我把她关起来,问个水落石出,一个婢女怎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他头一转,朝蒙芫看去,“这样的人你都敢往离儿身边送?” 那渗进了玉琢脸面的鬼气如烟缕般涌出,被华夙收了回去。 华夙将指间鬼气捻碎,“她心力不支,没能说完就昏过去了,一时片刻醒不来。” 容离心道可惜。 被冷眼直视的蒙芫猛地低下身,“老爷,这丫头先前还好好的,我怎知她竟会这般待离儿,先前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丫头,不妨将那俩丫头叫来问问。” 容长亭冷声道:“去个人,把那两个婢女找来。” 容离心事重重地站着不动,好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离儿累了便回去歇着。”容长亭叹起气。 容离摇头,弱着声道:“玉琢平日伺候得还算很周到,哪知,她竟……”她话音一哽,未能说得下去。 “知人知面不知心。”容长亭猛地一甩袖子,走出了狭窄的柴房。 屋外大雾未散,烟雨霏霏,十尺外连旁人的脸面都看不清。这弥天大雾诡谲古怪,可再怪也没有玉琢方才的模样怪。 蒙芫胆战心惊,侧头朝自己贴身的婢女看了一眼,那婢女也急吸着气,被吓得两眼发黑。 小芙在檐下撑开伞,往自家姑娘头顶上遮,心底思绪万千。 容离却抬起手,把伞柄拿了过去,伞面一歪,朝华夙的那边倾斜。 明明是阴间之物,寻常凡人瞧也瞧不见她,可润雨偏偏能落至她身。 幸而华夙头上兜着黑绸,否则那黑白相间的发顶上定落满了糖霜。 华夙未踏出门槛,抬手抵住了倾过来的伞沿,淡声道:“不必。” 容离眨了眨眼,思及方才华夙穿墙而来的举动,心想这鬼是不是近不得屋外的大雾,只好把伞打直了。 华夙轻哂,“你倒是好心。” 此话有些违心,同此女同住了几日,她也该清楚,这看似唯唯诺诺弱不禁风的姑娘,一颗心切开分明是黑的,根本不像面上看着那般好欺。 华夙望向屋外的雾,淡声道:“雾起,今夜不太平,夜里可不能再踏出房门半步。” 容离侧目看她,眼中之意一目了然—— 你又要出去? 华夙看懂了她的眼神,目光晦暗地道:“出去看看,他人都欺过来了,总不能唯唯诺诺。” 容离握紧了袖下藏着的画祟,这般厉害的法器如今在她身上,不带上她岂不是少了一分力,她自知敌不过那些鬼物,可她手中的画祟却能一敌。 “你连画祟都未会掌控,还是在容府好生呆着,省得被他人擒住了,我还得为了画祟去救你。”华夙无情说道,当真对他人性命不管不顾,未将生死置于眼中。 容离只好微微颔了一下头,示意自己听清楚了。 “记住了?”华夙转头看她,双眸微微一眯。 容离又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叫旁人看不出有何异样。 过了一阵,空青和白柳被带了过来,空青倒还坦然,白柳眼底的惊怵却藏也藏不住。两人俱不知玉琢怎忽然发了疯,只是听闻她对害了大姑娘的事供认不韪。 下人搬来了一张太师椅,椅子就放在柴房门外的屋檐下,容长亭在这椅子上坐着,左右两侧还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 白柳一看到这阵仗,差点就跪了下来,余光斜见了三夫人狠厉的眼神,不得不又站直了身。 两人齐齐福身,不敢抬头。 “你们可是和柴房里的婢女一起去伺候大姑娘的?”容长亭冷声问。 白柳一口白牙颤得厉害,嗓子眼紧得憋不出声,忙不迭回头朝空青看了一眼。 空青颔首道:“回禀老爷,我们二人正是和玉琢同日去到大姑娘身侧伺候。” “伺候大姑娘?”容长亭冷哼了一声,“今日怎不见你们在大姑娘身侧,就是这么伺候的?” 空青低着头又道:“大姑娘昨日出了府,身侧有小芙作陪,我本欲等姑娘回来的,不料夜里白柳忽然染了风寒。” “容府不知几时竟多了位二姑娘。”容长亭猛一拍膝,讥讽道。 白柳颤着身,“老爷,奴婢昨夜忽然病了,自知不该再去姑娘身前照顾,省得让姑娘也染上病,空青同我待久了,我、我怕空青也沾了病气,只好劝她莫去姑娘跟前。” 空青默不作声地低着头,默认了此事。 “当真病了?”容长亭冷目望去,颇为不信。 白柳连忙道:“千真万确,万不敢欺瞒老爷,我、我还去府医那儿取了药,府医定能作证。” 容长亭微微颔首,面色却依旧凌厉,“玉琢设计令大姑娘跌进湖一事,可是受他人指使?”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向这二人,眼中饶有兴味,她抬手掩住唇轻咳了两声,下颌被袖口一遮,唇角略微翘起了点儿。 空青面色冷静,摇头道:“回禀老爷,奴婢不知。” “你们三人朝夕相处,她平日里见过些什么人,难道也不清楚?”容长亭眯起眼。 “我们三人鲜少出府,见的自然都是府内之人,先前我们虽同在三夫人身前伺候,但并非时时都在一起,故而她私底下见过谁,奴婢并不清楚。”空青徐徐道。 白柳低头不语,手在身侧搅着。 “这叫空青的确实坦然,另一位便不知了。”华夙忽然开口。 她抬起手,黑绸滑下腕口,丝丝缕缕的鬼气自掌心浮出,刚欲将鬼气甩出,她猛地攥紧了五指,将鬼气捏碎在掌中。 容离侧身看她,状似在看柴房里的婢女。她还以为华夙又要使方才的把戏了,不料竟戛然一顿。 院中的雾气未见消散,还越发浓重,如翻云般滚滚铺开。 容离掩着唇,双目微微眯起,刚想发问,却察觉华夙无声无息地退后了几步。 大雾滚进柴房,华夙……她硬生生穿进了来时穿过的墙里,藏进了隔壁屋。 容离还是头一回看见鬼穿墙,眼瞪干涩了才眨上一眨,心想华夙若是在旁人面前显形,定与凡人无异,只是身上裹着的黑绸略显古怪。 她心一沉,心知能令华夙匆匆匿形的,想来并非凡物,这祁安城当真不会太平了。 正被问话的空青委实坦然,眸光并无半分闪躲,只白柳低头不敢开口,只字不肯提。 蒙芫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晃,倚在了贴身婢女的身上,侧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容离看见了这二人小声低语的模样,却不知蒙芫说了什么,她的耳力尚且比不过华夙。可不知怎的,微一凝神,竟能听见丁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依旧辨不清字音。 华夙匿进了墙里,容离也不盼她能再施个术,让白柳像玉琢那样将实情道出。她轻声道:“空青和白柳许是当真不知此事,白柳还病着,可莫在院子里吹风了,今日下了雨,比平日更冷。” 白柳低垂的眼悄悄一抬,眼珠子是湿的,将哭未哭。 容离轻叹了一声,“爹,若不就这么算了,我虽跌下了湖,可如今身子也好起来了。” “有爹在,你不必怕。”容长亭道。 容离又咳了两声,“也不知离儿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引得旁人如此相待。” 容长亭神色沉沉,摆摆手说:“你回屋歇着,此事爹定会查明。” “那离儿便回屋了。”容离倾身,走到自己屋前收了伞,推门便进了房。 进门便见华夙坐在黄杨木案边上,双目紧闭着,身上竟一丝鬼气也未见漫出,气息藏得严严实实。她双眸一睁,在小芙还未来得及将门合起时,朝外看了一眼,淡声道:“这阵法有点意思。” 容离坐在鼓凳上,回头对小芙道:“去盛些热水来,犯渴了。” 小芙点点头,将伞放好后,立刻出了屋。 因着外边天阴,屋里跟着也暗沉沉的,好似临至傍晚。 容离起身点了灯,昏黄的火光映在她的面上,这光柔和温暖,掩下了她面唇的苍白,添了点儿活人该有的生气。她伸手护着刚燃起来的火苗,低声道:“可能看出有何蹊跷?” “阵法纯粹,不是妖鬼所为,应当是凡修布下的阵。”华夙甚是平静,丝毫没有身陷四面楚歌该有的慌乱。 “是城里的和尚道士做的?”容离又问。 “猜测罢了,不敢笃定,城中大半和尚道士也是被祁安鬼气引来的。”华夙屈起手指叩了叩桌。 “若是鬼怪引来和尚道士,他们岂不是也成瓮中之鳖了?”容离皱眉。 华夙轻嗤了一声,“这些鬼怪并非鲁钝愚笨之物,昨夜我去净隐寺时,青衫鬼正要走,如今这弥天大阵已启,她自然察觉得到,如何也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其余鬼物想来也如此。” “那其余的小鬼呢?”容离放下了护在火苗边上的手。 “一些刚踏阴的亡魂,死不足惜。”华夙淡声道。 容离心道人竟连死了也逃不开这弱肉强食的命,心底一阵唏嘘,眼一抬又道:“此阵可有破解之法,可需我助你一臂之力?” “蜂营蚁队罢了,这阵维持不了多久。”华夙蓦地睁眼,眼中波澜不惊。“尚不急,万不可打草惊蛇。” 容离颔首,站起身朝窗边走去,轻轻支起了点儿窗棂,朝外边看了一眼,只见容长亭带着一众下人出了兰院,而蒙芫正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好似丢了神。 她正要将窗放下,忽见蒙芫猛地转身,眸光好似蛇蝎,咬牙切齿地朝她这屋盯了过来。 蒙芫拧着帕子,抬手捏住了身边婢女的肩,勉强站直了身,随后一步步走回了房中。 屋外的雾状似柔若无骨的手,拂至了窗边,险些要探进屋里。 容离连忙合上窗,朝站在墙角的剥皮鬼看去,本欲唤这剥皮鬼去三夫人那屋偷听的,可观这雾不大寻常,想想作罢,若是无意走漏华夙所在,她……必不能幸免。 过了许久,小芙才提着装了温水的瓷壶进了屋,还未来得及关门,那门便被风刮得嘭的合上,惊得小芙趔趄转身,差点松开了手中瓷壶。 华夙不紧不慢地收了手,施术关门的正是她。 小芙拍了拍胸口道:“这风怎这般吓人。” 容离将盖在桌上的杯子掀起,眸光自门缝一扫而过,见无一缕雾气渗进屋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怎去了这么久?” “回来路上碰见了老爷,四夫人和五夫人,老爷又问了姑娘的事,我俱如实说了。”小芙往杯子倒水,小心翼翼抬眼。 “他问了什么?”容离举杯浅抿了一口。 “问姑娘这几日身子如何,夜里可睡得安稳。”小芙说完双目一亮,又道:“老爷和夫人们正要去账房,说是昨夜骆知州派了人来,请了老爷去听曲,故而昨夜未得闲暇盘问那管账的先生。” 容离微微颔首,“骆知州昨夜来得还挺巧。” 小芙气哼哼的,“那管账的也不知打算如何糊弄老爷,他那几套说辞,怕是死人都能被他说成是活的。” “兴许他也是逼不得已。”容离柔声道。 小芙嗤之以鼻,“逼不得已?他倒是吃好喝好了,大姑娘却连个药钱都险些凑不上,我听下人说啊,那管账的曾和三夫人在夜里私会,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慎言。”容离面色一凛,看似好像真的生起了气,“她对我再有百般不好,也是容府的三夫人,败坏夫人名声这等事,你万不可做。” “我、我没有。”小芙支支吾吾,“我这不是听旁人说的嘛。” “她若当真做了什么,自会有恶鬼上门索命,我们莫要在后头嚼他人舌根。”容离气急时面色略微泛红,眸子也润润的,沁了水般。 小芙只好点头,“我不说便是。” 华夙鼻间却是轻轻地嗤了一声,不像讥讽,亦不带半分轻蔑,那狭长的眼略微弯了点儿,似是被逗乐了。她总是笑得极浅,一瞬又将笑意敛了去,淡声道:“好一个恶鬼上门索命。” 容离没吭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水。 “你就不怕,她若是死了,反倒成了索你命的恶鬼。”华夙口气甚淡,明明被困在屋中,却颇为从容自得。 容离无声抬了一下眼,放下了手中水杯,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杆细长平凡的笔。 画祟。 她有画祟在手,无甚好怕。 华夙掩下黑绸底下的唇微微一扬,心觉这病恹恹的貌美丫头果真像只狐狸,时不时便做些狐假虎威的事。 因自家大姑娘时不时撞鬼,小芙不敢走开太多回,恰巧空青在屋外,待午时一到,她便让空青去带了些饭菜过来。 饭菜是庖屋为主子们备的,大姑娘身子弱,常常不同夫人们一齐用饭,故而如今即便是老爷回来,庖屋的厨子也惯于为大姑娘留下一份,婢女只需去庖屋一趟便能将其提走。 空青提了饭菜回来,面上无甚表情,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与那些只会妄口巴舌的不同。她叩了门,门一开便将食盒递进了屋里,低声道:“姑娘,饭菜拿来了。” 门略微敞着,屋外的雾气依旧浓重,这天阴得不像正午。 小芙将食盒接过去,回头朝自家姑娘看了一眼。 容离借着这一道缝打量起屋外雾气,轻声道:“让她进来一起用饭。” 小芙略有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姑娘让你进屋一起吃。” 空青愣了一瞬,低着头道:“多谢姑娘。” 门一合,那缭绕烟霭连一寸也进不得。 小芙打开食盒,把菜碟和米饭一份一份地拿了出来,转身又去取了碗和筷子。 容离坐着不动,朝拘谨站在门前的婢女看去,叩了一下桌道:“来坐,站着做什么。” 空青摇头:“府里有规矩,下人不可和主子同桌用饭。” 小芙得意地扬起嘴角,晃着头舀好了饭,身一沉就坐在了自家姑娘边上,好似在炫耀。 容离心觉无奈,气息如丝地说:“我命你进来,是同我一起吃饭的,不是让你站着看我吃。” “还要姑娘请你不成?”小芙回头看向空青。 “多谢姑娘。”空青只好坐了下来,犹豫了一阵才拿起了筷子。 华夙在空青坐下的那一瞬便站起了身,省得被凡人坐个正着。她双臂往身后一背,朝这些香气扑鼻的菜扫了一眼,双目一转,眸光落在了空青的发顶。 容离细嚼慢咽着,未再说话。 “此人脾性不错,也算实诚。”华夙敛了眸光,“你看人倒是准。” 容离抬了眼,见空青未怎么吃菜,慢声道:“在我这不必如此拘谨,和小芙一样即可。” 小芙笑了起来,“幸好跟了大姑娘,若是在别的夫人那,怕是晌午后才能吃上饭。” 空青低声道:“来伺候大姑娘,是空青的福分。” 这样的话,容离已听过不少,微微摇头,“你心里记得便好。” 小芙叹了,“也不知那管账的如何了,姑娘的月钱可是被克扣了不少。” 空青沉默了一阵,才道:“听闻老爷亲自查了账,府中有三千两白银不知去处,那管账的被送去官府了。” 容离眸光一凝,“那人可有说些什么?” “不大清楚,姑娘若是想知道,空青一会便去打听。”空青低眉敛目。 容离咽下米饭,慢声道:“罢了,人已带去官府,管账的日后过得如何,怕是已是定数,那三千两白银若是能找回来便好。” 空青抬眼看她,眸光一瞬又游离到了别处,肩颈原本绷得紧,如今倒是放松了半分,不再同方才那把拘谨了,“姑娘好心。” 容离轻笑,苍白的嘴角略微扬起,柔弱得像极了屋外薄枝上无依的梅花,叫人看不得她受上半分委屈,好似合该宠着她才成。 她神色柔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垂着的眼睫微微一着,这般温文娴静,若不是身子骨太弱了些,何愁无人上门提亲,怕是整个祁安城都抢着要她。 看着是楚楚可怜,可肠子却弯弯绕绕的。 “当真就这么算了?”华夙淡声问。 容离未答,慢腾腾地挑出鱼刺,碗里那好端端的一块鱼肉像是被开肠破肚一样,被筷子翻得稀烂,已是连一根细小的刺也看不见了。挑完了刺,她才把鱼肉夹进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料你不会就这么作罢,在下人面前装模作样而已。”华夙自问自答。 容离放下了筷子,捏起帕子擦了嘴角。 “姑娘吃饱了么。”小芙问道。 “嗯。”容离这一应就应了俩。 华夙连人命都不怜惜,又怎会管顾此事。她朝窗边走去,窗棂上那层薄纸贴得严严实实,连丁点儿风也未漏进来。 上回这窗被剥皮鬼撞毁,次日便被修好了,省得风往屋里一钻,地龙便不暖了,如此还不如在竹院里住,好歹竹院的窗是好的。 华夙抬手,单薄的掌心覆在了窗棂上,隔着这窗纸同外边的雾气相贴。半晌才收了手道:“雾气弱了些许,明日寅时,此阵不攻自破。” 话音蓦地一顿,她转头朝容离看去,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眉目间显而易见的犹豫,过了一阵,她才问道:“猫在何处。” 容离听见到,闻声愣了一瞬,她从闻香轩回来后,便把那黑猫给忘了。捏着帕子的手一顿,问道:“我从外边买回来的猫养在了哪儿?” 小芙轻轻“啊”了一声,一双眼圆圆瞪着,猛地站起身道:“我昨日怕它夜里叫不停,扰着姑娘歇息,便将它放在了下房,险些将这小东西忘了。” 府中下房是下人住的地方,好几个婢女同住一屋,床摆得严严实实,连落脚的地方都寻不着。 容离状似无意地侧过头,朝窗边看去。 “抱来。”华夙勉为其难开口,单单这两字便说得十分干涩不情愿。 容离皱眉,“那么小的猫儿,怕是得四处跑,你将它放在下房,也不怕它被别人捉去。” “我将它拴起来啦。”小芙小心翼翼道,“我同屋里的姐妹说了,这是大姑娘的猫,她们定不敢胡来,兴许猫已经被喂饱了。” “抱来让我看看。”容离下颌微抬,不凶煞骄横,反倒娇得很,催促道,“快些。” 小芙扒了碗里最后一口饭,鼓着嘴说:“这就去!” 屋里少了一人后,空青又拘谨了起来,眼神都不敢往别处瞟,唯恐冲撞了姑娘。她心底有些焦,可收拾起这桌子时倒是有条不紊的。 “我本以为你会替玉琢求情。”容离忽道。 碗铿地撞在了一块儿。 空青拿碗的手一顿,将空的菜碟子放回了食盒里,“她做了错事,理应受罚。” “你不担心她也被官府带走?”容离抬眼看她。 空青站着,手指有些发颤,面色却仍算是冷静,“她起了祸害主子的心思,理应严惩,容府未将她交给官府,已是她的福分,若是此事传了出去,她此世就毁得彻底了。” 容离打量着她的神色,缓声道:“爹若要罚她,我也拦不得,但谅在她曾服侍我,我会寻个法子,让爹罚轻一些。” 她说得极慢,每道出一个字,俱在分辨空青神色的变化,连空青那嘴角下撇的弧度也未放过,好似在看一出戏,而她是戏外之人。 空青眼眶红了,盖好了食盒,揖身哽咽道:“姑娘不必心疼她,她自作孽,不受罚不知恩。” 容离见她低头抽噎,撑着桌站起了身,双目微微弯着,当真如置身事外般。她扶起空青,轻声道:“我啊,向来心软,最是心疼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 嗓音轻飘飘的,好似空谷传响,旷远清灵。 华夙抬手勾落蒙面的黑绸,缓缓将其扯落至下颌,“倒是会说话,你可也骗过我?” 容离有气无力地撘着空青的肩:“旁人待我有几分真,我便回以几分真。” 华夙轻笑了一声,笑得凉薄,狭长的眼中未掀起半圈波澜。 下房离兰院不远,兰院住的是大姑娘和两位受宠的夫人,若是离远了,婢女还不便赶来。 片刻,屋外响起细细弱弱的猫叫声,小芙脚步轻轻,一边念叨:“可别叫了,一会便去给你弄些吃的,身板小小,胃口倒是不小。” 小芙搂着猫推门而进,跨进门槛的一瞬,猫不但不叫了,还猛地炸起了毛。 “见到主子怎不乐呵,怕成这样?”小芙轻轻呀了一声,小声嘀咕。 容离把猫接了过去,心里清楚这猫在怕什么,好端端一只猫,不知怎的竟然不怕人,却怕鬼怕得厉害。她抬手往猫背轻抚了两下,抬眼问:“喂过了么?” “并未。”小芙低声道:“下房的姐妹不敢随意喂,怕将这猫喂坏了。” “你去庖屋要些鱼,白水烫熟了再拿来。”容离摸起这猫的下颌。 “姑娘,我去。”空青拎起食盒,“我顺道将食盒带过去。” “那便你去。”小芙乐呵起来。 等空青走了,小芙才说:“我方才问了,说是那管账的还在受审,未见传讯回府。” 容离摇头,“无妨,三夫人可有出门?” “三夫人似乎回了屋后便不见出来了。”小芙想了想。 容离思及不久前蒙芫和其贴身婢女私语的模样,侧头叮嘱道:“若是三夫人那屋有什么动静,便同我说,今日她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是不是因玉琢的事,也伤了心。” “伤了心”这三字她咬得略显刻意。 “姑娘你还忧心她会伤心?”小芙差点气得厥过去。 容离抚着怀里的小黑猫,话音也跟猫儿一样,轻轻细细的,“到底是我三娘。” 她朝妆台走去,抱着猫坐下了,状似在看镜子,实则是在用余光端详身侧的鬼。 华夙的样子映不进铜镜,她的手还勾在黑绸上,凉薄的眼瞧见了这只瘦瘦小小的猫。 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整整齐齐摆放着,容离也不怕这猫会将东西摔了,便将其搁在了桌上,又怕它会忽然窜出去,故而轻飘飘地按着它的背。 “果然还是太小了。”华夙合起眼,不忍直视。 小芙还在屋里,容离不便说话,干脆沾了妆台边那铜盆里的水,在黑猫的脚边写起了字。 「你要进它的身么」 华夙垂眸看字,殷红的唇中吐出凉凉的字音,“暂不。” 容离又写。 「那你找它作甚」 华夙哑口无言,不情愿地别开眼,“时辰未到,尚还不急。” 猫儿一动不动地蹲坐在案上,并非是因为乖巧,而是不敢动。 容离沾了点儿水,指尖滑落一滴晶莹,一笔一划写着。 「莫非入了这猫的身,你便不怕外面的雾了」 “以活物做遮掩,此为一计。”华夙平静道。 「若是活物即可,容府中那么多婢女,为何不夺一人舍」 容离的字甚至娟秀,却同她一般,似是有气无力的,不见笔锋。 华夙竟未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阵,才淡声道:“麻烦。” 容离总觉得自己好似又揣摩出了点儿什么,这鬼能耐应该大得很,如今东躲西藏的,不杀她夺回画祟,也不轻易夺凡人性命,连出手次数都屈指可数,兴许是受了重伤,亦或是遭了什么禁制,鬼力不支,故而…… 才此般委曲求全。 偏偏还没点委曲求全该有的样子。 她眼眸一转,盈盈笑了一下,又写下一列字。 「你竟是怕麻烦之鬼」 华夙睨她一眼,抬手将黑绸挂牢在耳边,又遮起了脸。 今日这天暗得格外早,还未到酉时,外边已是漆黑一片。 屋里,小芙正撑着下巴打瞌睡,容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而那浑身裹着黑绸的鬼物,仍在同这远不足岁的小猫僵持着。 华夙的神情忽地一变,虽不至于扬起兴致,却是颇觉意外,“有人进了柴房。” “嗯?”容离抱着猫站起身,隐约记得柴房的门后来是落了锁的。 华夙又道:“柴房里的婢女命火将熄,有人害她。” 容离侧头便道:“小芙,出去瞧瞧,外边怎好像有鸟叫,天这般冷,是什么鸟来了兰院。” 小芙脑袋一歪,揉着眼醒了过来,打起哈欠道:“许是山雀。” 她探出身望了一眼,又缩回了屋里,“没听见鸟叫,反倒看见有个人大步流星地跑出了院门。” “什么人?”容离皱起眉心,“你再仔细听听。” “未看清。”小芙只好又出了屋,问坐在门槛外的空青,“刚刚跑出去的人看清楚了么,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刚刚闭着眼,没看清。”空青说完便侧耳细听,忽然转身朝柴房走去,猛地拍起门。 门是锁上的,屋子里窸窸窣窣响着,还传出细微的哼声。 小芙和空青相视了一眼,一人抬腿,一人朝门上撞去,可姑娘家力气小,一时也不能将门撞开。 这动静太大,蒙芫和姒昭的屋里也出来了人,几个婢女甚是不解,一人惊愕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钥匙在哪儿呢?”小芙扬声问道。 无人作答,却有两人上前相助,还有个丫头站在后边探头看。 此时,柴房里另一侧的窗咚地响了一声,是支起的窗棂落下的声响。 几人面面相觑,那站在后边看的丫头愣了一瞬,随后拔腿就绕到柴房后边一探究竟。 小芙、空青和其余两人奋起撞门,嘭一声硬生生撞破了,门开的那一瞬,她们齐齐看见了一双垂在半空的腿,仰头一看—— 玉琢吊在横梁上,被一根麻绳勒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3= 入v啦,到周六新章评论都有小红包,谢谢大家!! V后尽量每章更五千字,每天上午九点准时更新,在app订阅更便宜奥,尽量看一章订阅一章,不要自动续订,以免踩雷,么么啾! 第26章 撞破的门摇摇欲坠,门外几个婢女错愕看着。 小芙回过神,猛地退了好几步,捂着胸口说不出话,连瞳仁都僵住了。 “死人了,死人了——”从姒昭那跑来帮着撞门的婢女大叫出声,双膝软得跌倒在地,两条腿胡乱瞪着,想爬离这柴房。 方才绕去屋后的婢女跑了回来,往柴房里看了一眼,猛地屏住了气息,回过头怵怵道:“屋子后面……没有人,窗是关着的。” 只空青还算冷静,大冷天的,她后背满是冷汗,浑身拔凉一片,硬生生将眸光从玉琢身上撕了下来,眼一转就朝柴房里侧的窗看去,只见那窗是合上的,可墙上却有个泥印,好似…… 好似是被什么人无意踩到,蹭上去的。 那扇窗开得很高,几乎就在屋瓦底下,足印落在窗下不到半尺之处,寻常人怎么可能踩得到,更何况,屋里根本没有梯/子。 也不能是玉琢踩上去的,除非她原想用绳子攀出去,可若是她能出去,又何必自缢? 空青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快将她放下来。” 远处几个护院战战兢兢跑来,一人将被掀翻的高凳扶起,踩上之后发觉竟还够不着,于是又来了个人踩上他的肩头,这才艰难地割断了栓在横梁上的绳索。 绳索骤断,悬空的婢女蓦地跌落,落地时咚的一声,把站在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空青退了半步,打了个寒战道:“她……可还有气?” 护院将手指横在玉琢的人中,又探了她脖颈的脉搏,猛一收手,摇头道:“人没了。” 空青发凉的手搓了搓衣料,回头对小芙道:“你回屋去,别让大姑娘出来看见,切莫让她被吓着。” 小芙浑身气力被抽空,甚是茫然,一听空青这么说便连连点头,转身找自家姑娘去了。 姒昭和蒙芫接连从屋里出来,两人神情俱是惊愕惶恐。 姒昭皱眉说道:“怎么回事,柴房里怎么了?” “柴房里的丫头死了?”蒙芫看向方才大喊的婢女。 那婢女吓得哭了出来,“回禀夫人,玉琢死了。” 小芙推门进屋,只见自家姑娘细眉紧皱,一副担忧的模样,连忙道:“姑娘还是莫要出去了,玉琢她、她……”她一时竟不知要怎么说。 容离轻声道:“我方才听见了有人说,柴房里的婢女……死了?”这受惊的神情当真无可挑剔,就连细瘦的手指也跟着在抖。 “我未释出神识一探,不必问我。”华夙淡声道。 容离自然清楚她不该倚赖一只视人命如蝼蚁的鬼,这鬼许还带了伤。她垂着的眼蓦地转了一下,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小芙心知此事瞒不住,只好说:“她被一根麻绳拴在了横梁上,我们推门进去时,她、她双眼瞪得老大,一张脸发紫。” 容离站起身,把被华夙吓得动也不敢动的猫放在了桌上,“外边的雾散了么?” “未散尽。”小芙道。 容离微微颔首,回头朝华夙看去,“我想去看看。” “姑娘还是莫要看了,万一、万一又撞鬼了可如何是好。”小芙眼眶红通通的,又要哭了。 容离摇头:“不怕,我又没做过亏心事。” 小芙拦不住她,只好苦着脸跟着出了屋。 华夙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凡人被害死了,与她无甚干系。她见容离回头看猫,只好不情不愿开口:“你去,猫我暂且替你看着。” 其实她也无需盯着这猫看,她只需站在边上,那小黑猫就不敢动了。 柴房外,两位夫人远远站着,离那扇被踹坏的门隔了十万八千里远,好似怕沾了晦气。 “去将此事禀报老爷。”姒昭捏着帕子,明明这大雾天也嗅不见什么气味,离柴房也足够远,还是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一个婢女应声,匆匆跑了出去。 还在柴房里站着的几个护院虽然害怕,但心觉不解,他们连将这绳索割断都这么难,也不知这婢女是怎么吊上去的,光踩这凳子根本够不着,难不成还跳了起来? 空青站在屋外,双手紧攥着,未回头当着二位夫人的面道出心中怀疑。 此时容离走了过去,远远便瞧见了倒在地上的女尸,仰头时看见了那悬在横梁上的一截被割断的麻绳。 风刮进屋里,断了麻绳在悬梁下曳动着。 容离面色本就苍白,如今眸光颤颤,人一动不动站着,像被吓出了魂。 小芙担忧地看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方才过去的时候,我和空青听见了柴房里响起簌簌声,玉琢好似被勒得哼了好几下,我们撞门时,屋里的窗不知怎的响了一下,撞开门后,发觉玉琢已经……已经这样了。” 容离微微颔首,仍是定定看着柴房,见小芙要抬手捂住她的眼,连忙抓住了小芙的手腕。 小芙跺脚道:“姑娘莫要看了!” 容离捏着她的腕骨,五指一松,安抚般在她的手背轻拍了两声。她的唇角暗暗扬了一下,双眼微微一眯,蓦地看见了玉琢的魂。 玉琢的亡魂又灰又淡,好像一抹烟,正在自个儿的尸首边上站着。她魂魄的脖颈上也留了一圈淤痕,双目虽未在瞪,可眼珠子似要掉出眼眶一般。 容离看着她,也不怕此鬼忽然抬头,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 玉琢似有所感应,还真的抬了头,在望向屋外时,却最先看向了三夫人蒙芫,神情怨毒悲戚。她眼眸一转,冷不丁同大姑娘对视上了。 容离并未移开目光,大大方方地看她。 玉琢一愣,随后才发觉,大姑娘竟然、竟然能看见她!她试探般飘出了屋门,悬在了三夫人面前,可三夫人却并未瞧她一眼。她一个抬手,本想将三夫人的心掏出来,可手敢靠近,却被一股劲猛地推开。 好似一记响钟在她的天灵盖上猛敲,她神魂俱颤,周身痛不能忍。 玉琢不信邪,她如今都已是鬼了,还怕活人不成?她又伸手去抓,没想到身似飞絮般被震了老远。 她这单薄的魂如被撕裂,疼痛不已,险些化烟消散。 那三夫人身上,怕是有什么东西。 “不看了。”容离侧过身,虚虚开口,她已清楚玉琢是被谁害死的了,只是不知蒙芫身上带了什么,不光二夫人,连玉琢也碰不得她。 小芙扶着她道:“姑娘咱们回屋,老爷一会就来了。” 容离转身,漫不经心地扫了玉琢的鬼魂一眼,“走吧。” 玉琢惊慌地爬起身,跟在容离背后进了屋,哪知一进屋就瞧见了个浑身裹着黑绸的…… 她说不清那是人还是鬼,她从未听闻大姑娘屋里有别的人,可若说是鬼,此鬼却又与她大有不同。 小芙合上门,惴惴不安道:“自搬来这兰院后,总没好事。” “在竹院时又有过什么好事?”容离轻叹,“你去屋外守着,我想一个人静静。” “可、可是……”小芙犹豫。 “若是有事,我定会叫你。”容离又道。 小芙只好又出了门,在门外往柴房那边打量,过了一阵才觉得不太对头,寻常人若是害怕,恨不得找个人陪着自己,怎她家大姑娘不大一样? 屋里那刚化鬼的婢女动弹不得,周身好似遭了一股无形之力的压迫,像是有个巨网笼在她的天灵盖上,还将她周身气力给汲去了,心底冷不丁涌上按捺不住的畏怯。 她动了动唇,连话都说不出口,喉咙好像被扼紧了,那窒息之感又兜头落下。 华夙看也不看她,却暗暗释出威压,将她震慑。 容离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抬手一把揽住了桌上那只小黑猫。猫儿一头拱进她的怀里,尾巴朝着华夙,细细弱弱地哼出声。 她抚着猫,将它炸起的毛给摁了下去,“你知道是谁害了你么。” 勒在玉琢喉头的力道一松,虽说悬在头上的威压未散,但她勉强能开口说话了,她哑声咳着,怵怵道:“你为何能看见我,你当真被鬼……缠身了?” “缠”这一字相当微妙,华夙不爱听。 华夙原本是侧着身的,闻言朝玉琢转了过去,蒙面的黑绸未解,只一双狭长凌厉的眼露着。她眼中神情淡淡,有着睥睨苍生的冷漠,很是孤高。 玉琢瞳仁骤缩,她成鬼后便是飘着的,双脚及不了地,此鬼却结结实实碰到了地,除了这黑袍,模样与常人无异,像人却又不像人,似鬼又不知究竟是不是鬼。 华夙坐了下来,丝毫未将她放在眼里。 玉琢朝屋里扫了一眼,才发觉墙角还站了个古怪的东西,那玩意周身素白,骨架好似斜的,面上五官歪扭古怪,跟纸扎一样。她正要收回眸光的时候,恍觉那“纸扎”的眼转了一下。 “那是剥皮鬼。”容离轻声道,“我为何看得见你?自然是因为我被你害得跌下水,本该一命呜呼,幸而捡回了一条命,如今半步阴阳,已是半人半鬼。” 玉琢连忙伏身叩头,“是三夫人要害你,她、她……” “她要挟你?”容离低头看她。 玉琢没说话,还在叩头。 “她收买了你。”容离改口又道。 华夙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丫头逗鬼,觉得她越发像只狐狸了,将狐假虎威演绎得有声有色。 玉琢磕头道:“我对不住大姑娘,我对不住大姑娘,奴婢家中有病重的老父,奴婢请不起大夫,三夫人便给了奴婢一些好处,奴婢也是走投无路了啊。” “你觉得三娘是你的恩人,故而三娘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容离眼里哪有怒火,双目澄净得恰似一汪水,她轻笑道:“你可知你此般模样像什么吗。” 玉琢没吭声。 “狗仗人势。”容离轻飘飘说着,一字一顿的,话音拉得老长。 华夙掩在黑绸下的唇角蓦地一扬,屈起食指在桌上叩了叩,心道好一个狗仗人势,与狐假虎威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奴婢瞎了眼,跟错了主子,哪知我明明已做到这份上,她竟还派人将我吊到了横梁上,一人推开屋瓦下的窗□□跑了,还有一人出门后重新落锁,让我扮作自缢。”玉琢哭了出来,抬手抹脸时才发觉自己流的竟是血泪。 容离若有所思,又问:“你先前跟在蒙芫身边有多久了。” 玉琢愣了一瞬,掰着手指道:“回姑娘,有五个年头了。”她如今即便是成了鬼,还是会审时度势的,一看便知大姑娘和那黑袍鬼物关系绝非一般,此鬼得罪不得,她自然也不敢顶撞大姑娘。 她都已经被人害成了鬼魂,总不能最后还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容离问:“你可知二夫人是怎么走的?” “不知。”玉琢话音一顿,怕她不信,又道:“不敢对姑娘有半分欺瞒!” 容离皱起眉,“蒙芫同府里管账的有何关系?” 玉琢垂着眼,她不知管账先生被押到了官府一事,愣了一阵,如实道:“只知三夫人私下见过那先生几回。” 容离摸着猫,眼波如水,只一瞟便令人心起秋波,“那你可知道那年三夫人为容府求卦,卦象道容府需举家祭奠大夫人一事?” “知道。”玉琢的额头仍贴在地上。 “她去的是哪一座寺庙?”容离缓缓倾身,朝她逼近。 玉琢忙不迭开口:“是化乌山上的秋寿庙!” “秋寿庙?”容离未去过此庙,却依稀听闻化乌山下的江常常犯涝,一犯涝,桥便会被淹,没个十天半月的,洪涝不会退去,故而山上的寺庙香火并不旺盛,上山的人极少。 “你还知道什么?”容离问。 “她常去秋寿庙,除此之外,别的都不知道了。”玉琢低声道,“可惜我近不得蒙芫的身,否则定、定取了她性命!” 容离摇头:“无妨,她上一次是何时去的秋寿庙?” “蒙芫每回出府,身侧只跟了那个贴身丫头,奴婢并不知晓。”玉琢道。 “看来那贴身丫头,知道的多得去了。”容离直起了腰,说得嗓子有些哑了,轻咳了起来。 华夙抬起手,细白的五指从黑袍下探了出来,食指一勾,桌上的瓷壶和杯子兀自动了起来,好似有一双手在扶着,那瓷壶凌空而起,壶口一倾,往杯中倒出了水。 玉琢听见水声,暗暗抬头,只一眼便吓得魂都颤了。 容离眨了一下眼,她与这华夙认识了有好几日,可她还从未见过华夙如此浪费鬼力的样子。 水徐徐淌出,未等杯中水漫出,便正了壶身,落回了桌上。 “喝水。”华夙淡声道。 容离一只手按着猫,抬起另一只手去举杯,将杯沿抵在唇上时,一双眼悄悄打量起华夙。 华夙蓦地站起身,立在了玉琢面前,近到令玉琢能觉察到她身上的寒意。 玉琢缓缓抬起头,怕得周身发抖,“大人,我知道的都已说出来了。” 华夙眼神寡淡,黑袍一抖,一条漆黑的长链叮一声及地。 那锁链比女子手臂粗,黑沉沉的,上边似有什么陈旧的刻痕,但叫人看不清。 玉琢闻声低头,虽不知这是何物,可心跳如雷。 华夙不紧不慢地挽起了黑袍,掩在底下的衣袂顿时露出了一角,她的手恰好握住了此索一端,那五指纤细如葱,握在长索上时,骨节和青筋略显分明,瘦而有力。 锁链被甩动,铿一声撼地而起,另一端恰若灵蛇,朝玉琢困缚而去。 玉琢被捆了个严严实实,连挣扎都挣不得,那不知何处来的气劲压在她的头顶,令她动弹不得,这…… 便是大鬼吗。 捆牢后,长索蓦地匿了形。 华夙放下了挽起的黑绸,绸布又将她的衣袂和手遮得完完全全。 玉琢试探般动了动肩和手,没想到那捆在她身上的锁链当真不见了,“这是……” “此乃缚灵索,可令你身上鬼气消匿,但也缚住了你的双足,省得给我招惹是非。”华夙抖了一下黑袍,坐回去后闭上了眼。 玉琢认命,磕头道:“多谢大人赐索。” 容离又抿了一口水,“将你悬上横梁那二人是何相貌,你可记得清楚?” “记得,可都是生面孔,只知长相,不知是哪个院子里的。”玉琢应声。 “记清楚了。”容离轻声道,“去给我找出来。” 玉琢攥紧十指,“此仇我定要报回去!” “聒噪,出去吧。”华夙连眼神都不愿施予这婢女。 玉琢匆忙站起身,垂着头从墙上一穿而过,就这么穿到了屋外。 容离方才还咄咄逼人,这婢女一走,登时又柔和了下来,“我以为你会把她吞了。” “你还需用她,我吞她作甚,况且吞她也无甚用处。”华夙淡声道。 容离轻声:“你缚住她,可是想防她?” “这么个容易背主的玩意,若将城中其他鬼物招惹来,那还得了。”华夙冷冷嗤了一声。 容离揣摩,她果然还是怕别的鬼找过来,能避则避,仍旧鬼力不支。 过了一阵,容长亭果真来了,在柴房里心跳如雷地说:“自缢?” “怕是畏罪自尽。”蒙芫垂着眼说。 容长亭走进屋中,仰头看向悬梁上被割断的麻绳,看不出个究竟。 空青站在边上,想开口提墙上的痕迹,但却不愿当着这两位夫人的面。 小芙在容离的屋外站着,焦急地跺脚,心道怎么无人发现墙上的泥痕? “她如何将麻绳抛得上去,就这么个凳子,踩上去如何够得着?”容长亭皱眉。 “她若当真想死,绞尽脑汁也会想出法子来,老爷何必纠结,就当是换了个法子惩了她犯下的错事。”蒙芫眸光游离,又道:“屋中晦气,老爷还是快些出来,令人找个地儿将她埋了。” 容长亭走了出来,摆手到:“带去高眠岭埋了。” 两个护院走过去,用草席将地上的尸首裹起,一齐抬了出去。 容长亭叹了一声,朝容离那屋看了一眼,踟蹰了许久还是走了过去。 小芙连忙福身,“老爷。” 容长亭抬手叩门,“你怎让大姑娘独自一人在屋中?” 容离闻声轻笑,站起身去开门。在碰及门页的那一瞬,她面上笑意顿时敛下,变脸变得甚快。 她踏出门槛,转身又合上门,未让外边的雾钻进屋里,顶着寒风道:“有些心闷,不知玉琢是不是因我才……” “此事既已发生,莫要劳心费神。”容长亭看着她道。 容离点点头,小声道:“离儿想去庙里求个平安。” “我令人同你一道,想去哪个寺庙?”容长亭随即开口。 容离眼一抬,睨着三夫人慢声说:“秋寿庙。” 屋中,华夙听得一清二楚,冷淡一哂,“居心叵测。” 她倒想看看,若她一直不出手相助,这丫头能把容府里这一群人算计到什么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3= 第27章 蒙芫在听见秋寿庙的时候,神情略微一变,“今日下了雨,山路怕是会泥泞,那化乌山也不知能不能上得去,若不择另一个寺庙。” 容长亭觉得有些道理,颔首道:“化乌山下的江本就容易犯涝,前段时日似乎还淹了桥。” 容离微弯,脸白得剔透脆弱,“去看看便知能不能过桥了,山路难走些也得走,心诚了,才能灵验。” 她话音一顿,意味深长道:“况且我求佛并非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容府,若能用我余下这短短几载的阳寿换容家昌盛无忧,我少活了几载又何妨。” “离儿!”容长亭面色骤沉,听不得这样的话。 “爹不爱听,那我日后便不再说了。”容离垂下眼,轻拍起怀里挣动的猫。 这猫出了房门后,又活泼了起来,许是见不着华夙,又想跑了。可它脆弱的脊背被按着,怎么也爬不出这怀抱。 “既然如此,不如三娘与你一起去?”蒙芫忽然开口。 姒昭闻声看她,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 容离料到蒙芫会这么说,干脆遂了她的意,不单如此,还慢声道:“也不知爹与四娘这几日可有事要忙,既然三娘也想去,不如我们齐家前往,也好让佛主护佑咱们阖家美满。” 蒙芫笑意顿僵,好似一桶凉水兜头泼下。她干笑了两声,不敢令眼中的怨毒太过明目张胆,双目猛地眨了两下,“如此也好。” 容长亭面上竟是喜忧参半,也不知是在固守什么,竟还退了半步。 他定神问:“说起来,方才门是谁撞开的,如何知道屋里的婢女自缢了?” 空青走出一步,“回老爷,奴婢听见玉琢闷哼,便走去细听,觉察不对,转头就让小芙来帮忙,而后三夫人和四夫人屋里的婢女也来了。” “还听见什么了?”容长亭又问。 空青不着痕迹地朝自己姑娘看了一眼,垂眸道:“并无其他。” 容长亭皱眉,“不可能有人进得去,管钥匙的小厮,是我院子里的。” 说完,他神色骤变,侧头道:“去把齐武给我带过来。” 容离气定神闲地站着,观蒙芫却不是那么冷静自然了。 过了一阵,那叫齐武的小厮没来,去找人的仆从孤零零回来了,那人道:“老爷,齐武闹肚子,早些时候去府医那拿了药,其间……换了裤子清洗了一番,钥匙不知有未被他人碰过。” 容长亭面色骤沉。 那小厮又道:“我去时齐武还在茅厕里,实在……过不来,闹肚子一事府医可以作证。” 府医,容离心下讥诮。 姒昭摇头,柔声轻叹,“闹得像是有什么阴谋一般,死的不过是个婢女,若是老爷心下存疑,不妨把那婢女的尸体送去官府,再让官府派人彻查。” 她话音一顿,慢声说:“不过老爷约莫是想多了,富贵人家的婢女不乏嫉恶如仇的,暗地里迫害主子的事常有发生,并不稀罕,那婢女若当真想让……离儿死,就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令离儿跌下水。” 容离听着这话,忽地拿捏不准姒昭与蒙芫的关系了。 “许是我想多了。”容长亭头痛欲裂,侧头问身边仆从,“明日可是约了骆大人同游?” 那仆从点头,“约了未时三刻,在沽元湖见。” “你替我传信给骆大人,便说……”容长亭思忖了片刻,“就说我感了风寒,四肢乏力,改日再同游沽元湖。” 仆从拱手应声:“是。” “速去。”容长亭又道。 那仆从匆匆退了下去。 容离毫不遮掩地看了蒙芫,神情大大方方。她侧头,又对容长亭道:“听闻府中的管账先生被送去了官府,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容长亭眉心处皱痕分明,“他贪了府中三千白银,只得送去官府,今日审了许久,倒是认下了此事,可银两送去了何处,他俱不肯说。” “怎知银两是被送走的,而不是被花去的?”容离捏着袖口,吃惊地掩住微张的唇。 “三千白银哪是这么容易花出去的,官府细查了一番,他明面上没有什么大笔的花销。”容长亭道。 “这账房先生是从庆扉来祁安的,在祁安人地生疏,举目无亲,故而也鲜少出府,这三千白银……他是如何送出去的,又能送给谁?”容离弱着声。 “此事官府已在查,离儿不必担忧。”容长亭叹了一声,“不过与他熟稔之人,大抵都在容府,怕是府中也需彻查一番。” 容离点点头,眸光恰似无意的从蒙芫面上一扫而过。她定是要去化乌山的,蒙芫身上那辟邪的玩意儿怕就是在秋寿庙里求来的,二夫人朱氏小产一事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夜色沉沉,院子里大雾弥漫,平日里该是能瞧见凉月繁星的,如今天上却如蒙尘,就连院里四处悬挂的灯笼也好似裹了轻纱,照出来的光朦胧微茫。 如此大阵,若是和尚道士所为,也许秋寿庙里给了蒙芫辟邪之物的和尚也在其中。 她…… 便借此替华夙去一探究竟,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今日之事,莫要宣扬,都散了吧。”容长亭疲倦地摆摆手,想了想又道:“明日早些去化乌山,若是上不去,便择其他寺庙拜之,离儿你看如何。” 容离点头答应,“离儿听爹的。” 这样乖顺柔弱,看得容长亭又退了半步。 等院子里的人散尽,容离走至屋门前,回头对小芙和空青道:“你们看见的、听见的,暂且不必说出去。” 小芙一愣,以为自家姑娘是不想沾染是非,于是点头:“自然不会对外说。” “府里若是有人问起,也道不知。”容离又道。 空青颔首:“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有点饿了,去熬碗红豆粥来,还想喝蜜水,你俩一块儿去。”容离抬手,纤细的五指碰及门页。 小芙摇头:“怎能让姑娘独自留在屋中,我……” “速去速回。”容离淡然一笑,将小芙安抚了下来。 待两个婢女走远,容离推门进了屋,身子趔趄了一下,扶着桌缓缓坐下了。 华夙坐得很直,见她进屋才睁了眼,瞧见那只新鬼跟着穿墙而入,皱眉道:“未叫你进来。” 容离愣了一瞬,回头看到玉琢的鬼魂,才知华夙并非是在同她说话。 玉琢敛起眸中怨毒,一瞧见华夙便浑身瑟瑟发抖,连忙道:“大人饶命,我、我有话想同大姑娘说。”她一怕起来,双目便通红一片,血泪欲淌。 “说。”华夙少言寡语,对着这些无关紧要的鬼,更是惜字如金。 玉琢连忙福身,“姑娘,我想起来那二人的衣着,知道他们是哪个院子的了。” “哪个院子?”容离捏着袖口,端起瓷杯浅抿了一口,水是凉了的,冻得好像寒刃穿心。 玉琢道:“落锁的小厮是老爷院子里的,翻/墙的那个是庖屋里做事的,他们二人定还在府中!” 容离沉思了片刻,抬眼道:“你想拉他们同入阴间,还是想借其揭穿蒙氏?” “我……”玉琢气息骤急,“我想让所有人知晓他们二人所做之事,再让他俩将蒙氏供出!” “你这么一只小鬼,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华夙不冷不热地开口。 玉琢惨白的脸登时血红一片,周身鬼气如黑烟般浮现,可刚浮出,身上困缚的锁链现,将那滚滚黑烟给勒得死死的。 待鬼气稳下,显形的锁链又消失了。 “小芙和空青不是听见了么,让她们去寻那两人,他们定瞒不住!”玉琢扬声。 容离摇头,苍白的唇染了水光,她又抿了一口润了喉,“就算找得到,他们若是绝口不认,如何证明是他害的你,他背后是容府三夫人,如此一来,反倒还害了我的两个丫头。” 玉琢瞪直了眼。 容离又道:“三夫人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若是我的两个丫头被害惨了……你如何赔我?” 玉琢眸光怵怵地看向华夙,眼中哀求毕露。 华夙视若无睹,她无心沾染这些凡尘俗事。 容离心知如此,料到华夙会装作看不见听不着,轻声说:“那墙上的泥印,我会寻个法子告诉容长亭,不必借两个婢女之口。” 哪知华夙淡声道:“我倒是可以帮你一回。” 容离讶异回头,只见华夙屈起手肘支在了桌上,撑住了遮了黑绸的下颌,眸光波澜不惊地望着窗,神情平淡如水,没看出半分不情愿。 华夙微微眯起眼,盯着漆黑的窗道:“但得到明日雾散之后,我以梦传讯。”她说完,撑着下颌的手略微一挥,站在桌前的小鬼似被风卷走一般,蓦地被推出了几尺外。 玉琢那朦胧的身形被推得穿出了墙面,连一刻也未停顿,轻飘飘的。 “当真聒噪。”华夙淡声道。 容离抬手揉眉心,身子甚是疲乏,想来今日定是沾枕就能睡。她看了一眼怀里的猫,起身把竹箱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挑出了件不常穿的衣裳。 那衣裳料子软,她叠了起来,垫进了竹箱里,把猫也放了进去。 容离捏了捏这小黑猫的耳朵,问道:“明日我去化乌山,看看蒙芫身上的辟邪之物是不是从秋寿庙来的,再顺着这线索查查二娘被害一事。” 她气虚,这一长串话说下来,话音越来越弱,说完还得喘上两下,才能接着说:“你可要与我同行?那化乌山的和尚说不定还与此阵有些干系。” 华夙眼帘一掀,早知道这丫头心思缜密。不知怎的,她忽地想起在苍冥城时,从妖界溜进来的一只小狐狸。 初生的狐狸,不知世事险恶,瘦瘦弱弱的,在进了苍冥城后险些被鬼气吞噬,性子却偏偏倔得很,身后百鬼紧追,它竟片刻不停地逃,好似只要跑,就能寻到一线生机。 那狐狸四爪俱被磨得血肉模糊,气息奄奄,命火越来越稀薄,一头撞到了她跟前。 那时她已夺得画祟,也将苍冥尊弑杀,正漫不经心地坐在白骨垒起的王座上,鞋履下是汪洋血海,就连缕缕银发也被染得殷红一片。她看见一只狐狸朝她游来,周身鲜红,也不知生来便是红狐,还是被这血海染的。 狐狸双目湿润,嘤嘤哭着,百鬼顿在血河对岸,不敢靠近一步。 她哪有心思救什么狐狸,挥手便将其拂开,那狐狸凌空而起,竭尽全力才过了河,竟活生生被抛了回去,惨遭百鬼啃噬,连魂都不剩。 华夙面色不改地看着正轻抚黑猫的容离,忽然觉得,救救现下这只狐狸亦无不可。 容离安顿了猫,任它用稚嫩的牙磨自己的指腹,问道:“要一起去么?还是说,你明日有别的事要做?” “那便去看看。”华夙道。 容离吃痛地嘶了一声,将黑猫的嘴巴撬开,碰了碰它的白牙,低声说:“说起来,还未给这只猫取名字,你可要亲自为它取名?” 华夙神情莫名,无这雅兴。 容离把手拿开,捏了黑猫的爪,猫掌绵软,“这是你挑的猫,不该你来取名么。” 华夙一时无言,淡声道:“一只畜牲还要取名?若当真要取,你自己来。” 容离颇觉遗憾,歪着头想了一阵,黑发和混在其中的朱绦滑至胸前,弯下腰小声道:“叫你小黑如何。” 这名字甚是随意,一点也不雅致,叫起来也不体面。 华夙原本并不在意,还漫不经心地合起眼,压根未将这猫的名字当一回事,可在听到“小黑”二字时,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眸光不冷不热地扫了过去,顿在了竹箱里窝着的黑猫上。 “说笑,取垂珠可好?”容离抓了这黑猫的尾巴,这猫尾最末竟长了一撮白毛,看起来确实像是缀了颗白玉。 华夙这才搭理了她,“不错。” 容离蹲着身,朝竹箱贴近,小声唤道:“垂珠,垂珠?” 竹箱里的黑猫还不知这是它的名字,灵巧地转了个身,缩到角落去了。 半夜里,如酥润雨终于停了,而这弥天大雾也渐渐消散,待到第二日迅日东升,这雾才消失得一干二净,天澄净如镜,万里无云。 管家早早备好了马车和路上吃的糖酥糕点,又盛了蜜水,给主子们放在了马车上。 容离从床上坐起时,空青已从庖屋取来了鱼,挑了刺还剁碎了,喂给了垂珠。 垂珠吃得急,一边吃一边哼哼叫着,好似忘了屋里还有只令它瑟瑟发抖的鬼物。 窗半敞着,华夙站在窗边,抱着手臂望向屋外。 一个鬼影在墙上若隐若现,好像想出来,又不敢。 华夙冷着脸,五指一攥,干脆将这鬼鬼祟祟的婢女给擒了出来。 附在墙上的女鬼被拽了个正着,趔趄着跌在了容离跟前,瑟瑟发抖着,正是玉琢。 玉琢朝华夙看了一眼,忙不迭开口:“大姑娘,我找着那害我的人了,老爷院子里的就叫齐武,庖屋里的叫元奎。” 容离迷迷糊糊听着,头微微点了一下。 小芙伺候她穿好了衣裳,把温热的手炉拿了过来,塞进了姑娘手里。 容离身上裹着狐裘,手里捧着个暖炉,双眼似氤氲着雾气,惺忪懒散。 玉琢又道:“姑娘,可需我盯住这二人?” 华夙冷淡地啧了一声,“啰嗦,去做便是。”一抬手,又把这鬼甩了出去。 这一抬臂,容离跟前哪还有什么鬼影。 华夙敛目,下颌微抬,好似在感受这冬风拂面的寒凉,越发像个人了。八风不动的黑绸被风掀开了点儿,覆在后脑勺要落不落的,黑白相间的发露出来许多。 她回头看容离,只见这丫头坐在床边懒懒散散的被伺候着,掩在绸布下的唇角极其寡淡地勾了一下。 容离昏昏沉沉地坐了好一阵才回过神,站起身正想往外走,在瞧见华夙时脚步一顿,转身将手炉塞给了小芙,弯下腰把竹箱里的猫抱了出来。 垂珠刚被喂饱,乖乖巧巧地窝进她怀里,周身和那手炉一样暖和。 容离抱着猫,朝华夙看去,眼底涌着期许,轻声道:“走了。” 空青道:“我留下守门,姑娘且放心上化乌山。” 容离颔首,压低了声音道:“这两日,你且替我看着这二人,一名齐武,一名元奎,若是他们要出府,暗暗想个法子拦下。” 她伸手拍了拍空青的手背,目光澄澈,“我信你,莫让我错付。” 空青怔了一瞬,抿着唇点头。 容离踏出门槛时特地顿了一下,望着华夙,唇无声地动了动—— 不用这猫么。 华夙似乎觉得有些难堪,眼珠子慢腾腾地转了一下,冷淡的眸光落至黑猫身上,半晌没说话。 对于呼风唤雨的大鬼来说,占这么一只柔弱小猫的躯壳,确实显得不太体面。 容离干脆将垂珠抱起来一些,让它的脸对向了华夙,好让她们打个照面。 垂珠一看见华夙就怕,前后腿不停缩着,就连脸也瘪了下去,好像被碾成了饼。 华夙别开眼,不愿多看垂珠一眼,正巧这猫也不敢看她。她将滑至后脑勺的黑绸拉起,又重新掩至发顶。 容离暗暗想笑,眸光澄澈干净,眼里似藏了千斛明珠,她才知华夙还有这么一面。 小芙先出了屋,打开了伞遮了过来,“姑娘,老爷夫人们已经在马车上了。” 容离只好颔首,悄悄睨着华夙,眼底还涌着期许。 “姑娘,怎么了?”小芙执着伞问。 容离摇头,“走吧。” 她刚迈出屋檐,忽觉身后一股阴风袭来,寒意逼人,比这满院子刮卷的冬风更刺骨,好似一柄吹毛利刃的长斧,朝她的后背和脖颈劈近。 她身子一晃,忙不迭回头,身后却已不见华夙的身影,而怀里的猫陡然沉了不少,将她的双臂压得直往下坠。 劈来的寒风如火灭烟消,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 抵着屋墙站着的玉琢浑身一震,抖筛子一般战栗不已,慌忙缩进了墙里,不敢多看一眼。 容离蓦地低头,只见怀里的猫正一动不动地伏着,一双碧绿的眼正直勾勾地看她,眸光凌厉—— 是华夙。 “姑娘?”小芙见自家姑娘又站着不动,连忙唤了一声。 容离抱紧了怀里的猫,被这双绿眼盯得心陡然一跳,“快些,莫让他们等急了。” 三辆马车停在府外,前边两辆的帘子都已垂下来了,只后面那辆的边上还搁着脚凳。 小芙收了伞,搀着自家姑娘踩着脚凳上了马车,随后她才跟着坐了进去,将帘子放了下来。 木轮碌碌而响,马蹄嘚嘚,马车齐齐朝化乌山驶去。 容离怀里沉甸甸的,现下哪还敢胆大妄为地抚揉这只猫,只能虚虚搂着。 小芙还惦记着昨日之事,压低了声音道:“姑娘,玉琢的尸体被送去高眠岭了,我总觉得她不是自缢,昨日我瞧见一人匆匆忙忙跑出了院门,好似在躲什么,后来靠近柴房时,还听见了窗合上的声音。” 她略微一顿,怵怵问:“会不会是有人将她吊在了屋梁上,然后悄悄翻出了窗外,门外落了锁,故而她看起来才像是自缢的。” 容离气定神闲地听着,神色并不着急,“若她本是想借窗逃出去呢。” “可、可我在门外时,听见了她唔唔叫唤的声音,其后窗才猛地合上,总不能是她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了麻绳,借此荡到窗边的吧。”小芙甚是心焦,“这怎么可能呢。” 容离按住了她的手背,轻着声说:“可这声音只有你和空青听见了,老爷不知,别的婢女不知,夫人们亦不知晓,如何叫人信服?” 小芙瞳仁骤缩,“可若是姑娘同老爷说,老爷一定会信。” 容离摇了一下头,“自然,只能我来说,且先上化乌山再细想此事。” 小芙只好止了声,垂头蔫蔫地坐着。 容离眸光晦暗,光揭穿迫害婢女一事,尚不足以让蒙芫太惨,这远还不够。 她倒要看看,朱氏的魂究竟是因何被困在竹院的,蒙芫身上的辟邪之物又是谁给的。 怀里的猫忽然动了一下,柔软的爪子踏在她的上腹。 一双碧绿的眼抬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看她,忽然叫了两声。 这猫叫声平和镇定,虽还细细软软的,可与先前相比,却冷淡至极。 容离发觉,她竟听清了这猫在说什么。 不是…… 她听到的是两个声音,在猫开口叫唤的时候,华夙那清冷的声音也钻进了她耳里。 华夙道:“容长亭睡熟,我赐他梦。” 容离听过神仙赐梦,鬼魂托梦,却从未听闻鬼物也能用上这么个“赐”字,想来此鬼在阴间里约莫是个处尊居显的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28章 华夙好像惯于凌驾于他人之上,未尝将旁人性命放在眼里,好似这俗世凡人都是无关紧要的蝼蚁,但若是当真在意,便会有所偏袒,像是待什么阿猫阿狗般的……袒护。 容离后颈发寒,竟被这一双猫儿的碧眼给盯着内心发憷,险些将这只猫丢了出去,她几番试探,确认华夙应当不会杀她,可若是画祟未与她立下血契,可就不一样了。 她眸光震颤得委实分明,见小芙投来疑惑的眼神,忙不迭抬手朝细颈圆肚的水壶碰去,“蜜水可是装在壶里的?渴了。” 小芙将干净的杯子从木盒里取了出来,拎起水壶倒出了半杯蜜水,给姑娘递去,“姑娘喝。” 容离掩下眼底异样,小口抿了一下,苍白的唇沾着杯沿,看似是碰着水了,实则并未喝上一口,不过是装装样子,好让华夙看不出她的心思。 怀里的猫静悄悄的,静得出奇,明摆着变了性子。 它一双碧眼微微一转,竟默不作声地看向了车门的垂帘,垂帘晃动不已,时不时被风掀起一角,能瞧见前边碌碌而行的马车。 华夙未再说话,引得容离好奇低头。她看见这猫闭了双目,怀里随即一轻,像极这猫儿皮囊里的骨头和五脏六腑全被抽离。 抽离的哪是什么骨头和五脏六腑,那么点东西加起来,也不及华夙的魂重。 华夙离了这猫的身,猫便阖了眼,如同睡死过去。 容离放下了水杯,单臂搂紧了怀里的猫,伸手掀开了垂帘一角,却未能看见华夙。 前边的马车无甚离奇的动静,周遭只木轮碾地的声响,马夫静默不语。 容离收了手,将垂帘放了下来,细长的手指悄悄缩进袖中,把画祟握牢。 小芙见姑娘喝了蜜水,这才想起今日一早熬的汤药,从木座下方拉出了个煎壶,“空青同我说熬好的药放上了马车,我险些忘了,也不知凉了没有。” 她小心的把手掌贴上了壶身,眼中一喜,“还热着!” 容离轻轻“嗯”了一声,眉头微皱,“药是空青熬的?” “空青太勤快,天未亮便去庖屋煮鱼,一并将姑娘的药熬好了。”小芙把药倒进了干净的碗里,药汁漆黑如墨,一些细碎的药渣跟着倒了出来。 “她熬的是我令你去买的药,还是先前府医开的?”容离接过碗,低头嗅了一下。 小芙想了想,“我同她说,姑娘的药在屋里的药箱中,府医开的在庖屋东侧的木架上,府医开的药要熬,熬给旁人看,熬好还得悄悄倒去,不能被发现。” 容离未嗅出什么古怪的气味,稍安了点儿心。 小芙压低了声音,“不过空青回来的时候,同我说庖屋木架上的药好像被换过了。” “怎么说?”容离隐约觉得不对劲。 “原先的药包上是落了些灰的,捆在药包上的细绳也略短些,今日她瞧见药包竟是干净的,好似才包上,就连捆在上边的细绳也变长了不少。”小芙困惑道。 容离轻笑了一声,果然先前的药是有问题的,如今容长亭回来,且玉琢又出了事,有人怕药不对劲一事被容长亭知晓,悄悄将原先的药全换了。 她摇摇头,就算她将此事告诉容长亭,只要府医不改口,容长亭也必不可能知道这药是坏的。 “姑娘,那府医果真是和三夫人串了气吧。”小芙愤愤,“姑娘喝了那么久府里的药都不见好,我去府外拿回来的药才喝上几日,姑娘气色便好了不少。” 容离轻着声,“怕是药包受了潮,庖屋的人特地拆开晾干,还裹了新的纸,里边的药究竟是好是坏,咱们怎会看呢。” 小芙轻哼了一声,“咱们若是在老爷回来的时候,将药拿去给老爷看就好了,那药出了问题,府医难逃其咎!” “若府医也说药是被掉包了,那要怪在谁头上?”容离又咳了几声,面颊泛绯。 小芙愤愤不平,“可除了他,府中还有谁拿得出药?” “能出府的人可太多了。”容离一顿,又说:“况且就算将此事告诉爹又能如何,府医会将背后之人供出么,若他和那账房先生一般绝口不认,指使他的人还不是好生逍遥。” 小芙气得浑身发抖,“就我家姑娘心好,可好好一个容府大姑娘,怎被人欺成这样。” “慢慢来,万不能操之过急。”容离低头喝药。 蒙芫伎俩确实不少,可并非聪明人,怕也是被人怂恿荧惑,只是不知这螳螂背后可还有黄雀? 前边的马车里,容长亭沉沉睡着,眼下乌青一片,已是好一段时日未歇好。姒昭与他同座,正转着杯子,似在思索什么。 容长亭自打回府后,许久未睡得这么熟了,明明山路难行,木轮还时不时碾着半埋在泥里的石头,连带着车厢也起起伏伏的,颠得人浑身不舒服。 他睡着后眉头仍是紧皱着,陡然入了梦,梦里他好似借了旁人的眼,又重历了一遍昨日之事。 兰院里柴房的门大敞着,一个婢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脖颈上还套着麻绳,麻绳下是一圈淤痕,她面色发紫,俨然是被勒死的。 柴房里的摆设不大一样,那婢女躺着的姿势也不大一样,可在梦里,他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凳子倒在一边,一仰头,便瞧见吊在悬梁下的一截断绳在摇曳。 他的目光被牵引着,好似成了傀儡,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道迫使他仰头。 头一抬,他的目光蓦地定在了临近屋瓦的高窗上,窗是合上的,底下却有一处泥印,泥印下半模糊不清,上半却清晰可见,分明是有什么人踩在了上边。 容长亭恍惚觉得,那婢女的死果真很是蹊跷,眸光顿了一下又移开了,他蓦地瞧见了一个鬼魂从婢女的尸体上腾起,那魂灵血泪纵横,哑着声道:“有人害我,我并非自缢。” 姒昭正把玩着杯子,忽听见容长亭惊呼了一声,她匆忙转头,只见容长亭瞪着双目,那汗涔涔的模样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 “水。”容长亭声音干哑。 姒昭慌忙倒水,给他递到了嘴边,“老爷做噩梦了?” 容长亭眸光沉沉,急喘着气,将杯中水喝得一滴不剩才勉强回过神。他眉头紧皱着,问道:“昨日在柴房外,你可有发现有何不妥。” 姒昭愣了一瞬,未料到容长亭会问及此事,慢声说:“人都已埋去高眠岭了,还能有什么不妥,老爷莫非又觉得,那婢女是被人害了?” 容长亭抿唇不语。 姒昭柔声道:“老爷是觉得那横梁太高了么?细想确实如此,即便玉琢踩在凳子上,也未必够得着悬在木梁下的麻绳。” “不,”容长亭瓮声瓮气,“还有一事。” “何事?”姒昭问道。 容长亭抬手,将掌心悬在了她的唇前,止住了她的话,姒昭只好闭口不言。 片刻,容离怀里的猫又动了,碧眼复而睁开,身子也跟着变沉了几分。 怀中猫蓦地一重,容离便知晓是华夙回来了。 容离不知这梦是怎么“赐”的,手微微扬起,犹豫了好一阵才轻飘飘地落了下去,就同先前抚着垂珠一样,在抚这穿进了垂珠躯壳的华夙。 猫冷淡地叫了几声,听出来很是不情愿。 华夙道:“容长亭已起疑心,只是我未见过那日柴房布设,故而他在梦中所见会与现世有些差别。” 容离抬起的手骤顿,心道这当真是给容长亭编了个梦啊。 华夙不咸不淡地嗤了一声,碧瞳冰冷,“不必言谢。” 容离欲言又止,这鬼特地提了这么一嘴,倒像是想让她道谢。 马车走了许久,吁声忽起,终于行至化乌山下的江水边。 绕山的江水并不汹涌,水稠绿一片,恰似蜿蜒的绸缎,架在江上的木桥在风中战战巍巍。 马夫留下山脚守车,老爷夫人和小姐上了桥,几个婢女提着宝烛线香紧跟在后。 桥下江水奔腾,走在桥上时,桥晃个不停,木板还被踩得嘎吱作响,要坠不坠的样子。 容离倒是不慌,她已死过一回,上回死得凄惨,此番若是被淹死的,也好过被生生打死。 搀着她肩的小芙却抖个不停,眼都给吓红了,还一边喃喃自语:“姑娘莫怕,莫怕。” 伏在容离怀里的猫轻晃了一下尾巴,连眼都不屑于抬上一抬,根本不在怕的。 过了桥便是化乌山山脚,那秋寿庙在半山腰上,似横空出世,孑然独立。 上山的路险峻湿滑,周遭全是树,树荫将泥土全遮了,饶是日头正旺,也未能将泥土温干,一路上黄土黏脚,着实难行。 小芙见自家姑娘走得慢,怀里还抱着只猫,干脆道:“姑娘,若不将猫放进了我的背箱里。” 她话音方落,顿感周身寒凉一片,不像是山风卷来的寒意,而是带着压迫,叫她心底发憷。 容离怎敢委屈这祖宗待在竹箱里,摇头道:“我抱着便好。” “若不……让奴婢来抱?”小芙连忙又道。 “我抱着,你扶我。”容离轻声说。 容长亭回头看了一眼,瞧见她这不愿松手的模样便直皱眉,“怎出门还要抱着这玩意儿。” 容离虚弱地笑了一下,“以前未养过这样的小玩意,这一养起来便不忍放手了。” 蒙芫杵着木杖,回头瞧见了她怀里的猫,眼中满是嫌厌,万分不喜。 那扶着蒙芫的丫鬟拧起眉头,“三夫人碰不得这些长毛的玩意儿,沾了便会浑身发痒。” 蒙芫还未说话,容离便柔着声道:“我知晓三娘不喜欢,我会走远一些,万不会让猫儿身上的毛沾着三娘。” 这委屈劲儿,就跟香料一样化进了风里,隔了老远都能叫人闻到。 “确有此事?”容长亭问道。 蒙芫浑身僵着,回头瞪了近身的婢女一眼,勉强道:“也并非沾不得,没料到离儿这么喜欢这猫,连来化乌山都带着。” “我昨儿也抱着垂珠出的屋,未敢挨三娘太近。”容离轻飘飘开口,“若三娘实在不喜,离儿便将它放到马车上。” 如今都走了好一阵了,走回头路怕是得得耗上一刻。 “带了就带了,山上风大,这兽毛总不会全招呼到你身上去。”容长亭甚是不悦。 蒙芫低眉敛目:“老爷说得是。” 容离垂着眼,山风扑面而来,她额发凌乱,红绦在发中若隐若现,被发丝掩住的嘴角略微一扬,“我走慢一些便是,正巧我身子弱,走一会便要歇一阵。” 附在垂珠身上的华夙冷淡地哂了一声,圆溜溜的碧眼冰冷无情,“你早知她碰不得这四脚兽。” 容离颔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微不可察。 当真狡诈,华夙心里又是一嗤。 莫说是人了,就算换作是妖或魔,如此暗地里耍心眼,她贯来不齿。可华夙如今却并不觉得心厌,反倒觉得这丫头得逞后还洋洋得意的模样……有些意思。 这一路上,容离果真走得极慢,走几步便要停下许久,偏偏容长亭要等她,故而蒙芫也不得不跟着顿足远处,将手里的帕子拧得皱褶遍布。 秋寿庙的门是敞着的,庙里飘出了香火的气味,门口的大钟岿然不动。 容长亭一众在寺庙门外等着,姒昭面上无甚表情,而蒙芫却是四处打量了一阵。 容离在磐石上坐了一阵,本是歇得差不多了,却没有立即起身,反倒还垂着眉眼,面色苍白如缟,模样分外可怜。 “姑娘若是走不动了,若不让奴婢来背。”小芙心疼道。 垂珠在容离怀里冷淡地叫了几声,短促又敷衍。 “你分明已经歇好了。”华夙淡声道。 容离抱着猫,摇头看小芙,“你自个儿都走不稳,就莫要逞强了。” 小芙努了一下嘴,“那姑娘再歇歇,咱们走慢些,也不知老爷夫人们到秋寿庙了没。” “也该到了。”容离道。 她仰头朝半山腰上看去,隐约看得见露在山壁外的一角飞檐,其间翠枝重叠,碧叶扶疏。 这秋寿庙看起来并无异样,倒是干干净净的,连丁点鬼气也瞧不见,与净隐寺迥然不同。 伏在她怀里的黑猫也在仰头,碧眼澄澈,眸光却甚是凉薄冰冷,胜似妖鬼。 华夙忽道:“庙中有尸气。” 容离嗅了嗅,虽说她得了画祟后,鼻眼比之以前敏锐了不少,可却闻不到华夙口中的尸气,她并不知道尸气是个什么气味,料想应当与鬼气无异。 “刚过世不久,应当才过八个时辰。”华夙声音淡淡。 容离眉头微皱,寺庙中和尚那么多,有死人其实并不奇怪,病的老的,总该是有的。 可此话在华夙口中道出便十分奇怪,八个时辰,那便是昨日,兴许还是雾起之时。 “进庙里看看。”华夙低下头,碧眼轻合,淡声道:“此山百丈高,绵延近三里,观其上下前后,有尸气,却无一鬼魂,怪事。” 容离这才站起身,对小芙道:“走吧,歇好了。” 庙门前,容长亭等了许久,险些就唤仆从下去看了,所幸还未叫,便看见容离和小芙从石阶下爬了上来。 跟在容长亭身侧的婢女提着宝烛和线香,双目一亮,“大姑娘来了。” “久等了。”容离轻咳了两声,往四处看了看,轻声道:“在下边歇了一阵,腿有点软。” 庙里寂寂一片,里边竟连一个扫地的和尚也不见,堂中的香火倒是未断,袅袅青烟扶风而上。 “无妨,既然都到了,那便进去吧。”容长亭道。 姒昭把婢女手里的宝烛线香拿了过来,宝烛一副,线香三支三支地分好。 这秋寿庙不算大,没有碑坊,穿过山门便到了寺中,右侧一个放生池里有鱼儿在游着。 容长亭未进一侧的天王殿,而是直接朝大雄宝殿去了,回头道:“把香分一分。” 姒昭分了香,回头递给了容离,神情柔柔地说:“离儿心诚,所求之事定能如愿。” 容离接了过去,笑道:“但愿如此。” 她怀里还抱着猫,不大好点香,小芙索性替她点了,再由她亲自扎进香鼎里。 小芙想把那只猫抱走,没想到容离侧身避开了她的手,跪在了蒲团上后,把猫放在了边上。 黑猫静静地伏在地上,只一双碧眼在慢腾腾地转动着,打量起了这殿堂来。 庙中依旧没有僧人出现,静得出奇,连诵经声也未传出。 容离叩头时,头近乎抵在地上时,双眼微微一抬,忽地看见佛像后半个人影。 不,并非人影,那影子模模糊糊,分明是鬼物。 可她分明嗅不见丝毫鬼气,那影子寡淡得好像一汪水。 鬼怎会在大雄宝殿中待着,还藏在了佛像后边,这鬼怎可能不知怕? 容离将额头抵了下去,直起身时,哪还瞧见什么鬼影。她略微侧头,不着痕迹地看向另一处,依旧寻不见那鬼物的踪影,好似躲起来了。 她陡然想起,方才在下边时,华夙分明说山中无鬼,那她看见的玩意必不是鬼,若不是鬼,那会是什么? 跪在一边的姒昭紧闭着双目,口中喃喃自语,而容长亭正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面前这尊巨大的佛像。 容离刚想将垂珠捞起来,没想到这猫拔腿就跑,那样瘦瘦小小的,蹿得跟只老鼠一样,直往拱门后边那僧人居住的地方去。 “猫!”小芙愣了一瞬,连忙跑去追。 容离起身跟了过去,气喘吁吁地跑着,只一眨眼,那猫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拱门后。 小芙停在拱门前,不敢踏进,这僧人住的地方,她一个姑娘家不好贸然闯入。 容离朝她的肩头拍了一下道:“我去找垂珠,你在外边等着。” 小芙为难道:“可这里边是……” “无妨。”容离轻笑,“我是进去找猫的,又不是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小芙犹豫着,“若不让奴婢进去,姑娘等着便好。” “我来,我进去唤它一声,它便会跟我,你在这等着,省得一会老爷夫人们不知我去了何处。”容离走了进去,袖口一抖,暗暗将画祟握了个紧。 拱门后那一排房屋均紧闭房门,屋里静谧无声,似乎当真没有一个僧人在这庙中。 容离放缓了脚步,方才跑急了,胸口烧得厉害,只得抬手按着,急急喘着气。她眼梢红着,走起路来一步一晃,虚弱得像是风吹即倒。 沿着这一排房屋缓缓走过,她不敢唤华夙的名字,只能压低了声音问:“你去哪了?” 屋瓦忽地嘎吱作响,一只黑猫蹲在飞檐上,碧绿的眼正静静垂视着她。 “方才看见了么?”华夙淡声问。 作者有话要说:=3= 第29章 容离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是那双枯瘦如竹的腿,还有那对入殓时才会穿的黑底白花绣鞋。 黑猫没跃下飞檐,反倒转身朝屋瓦上踏,踏得底下黑瓦嘎吱作响,好似暴雨倾泻。 容离握紧了画祟,急急喘着气,当真像是来抓猫的一样,眸光连忙随其挪动。 垂珠又是一跃,落到了屋脊上,明明就那么几个月大,在被华夙附身后,四肢却强劲有力,撒腿就跑,喵地叫了一声。 旁人听见这声音,只知是猫在叫,可听进容离耳中,却是女子冷淡沉静的声音。 若是别的幼猫这么撒欢,容离定觉疑惑,可这是华夙。犹记得那日华夙将一缕鬼气灌入她眉心中,她周身疲乏散尽,神志清明,仿若有用不完的气力排山倒海而来。 “看到垂珠足下这房子了么。”华夙很是执拗,明明能说是她自个儿身下的屋子,却偏要说是垂珠。 容离两眼一垂,看向了面前紧闭的房门,不解其意。 “推门。”华夙又道。 容离回头看了一圈,心如擂鼓,生怕有和尚忽然出现。 “此地无人。”华夙冷静开口。 容离这才朝屋门走近,仰头问:“可这……” “无须怕。”黑猫仍然没从屋顶跃下,一双碧眼冰冷垂视。 容离索性推开门,尘烟顿时扑面而来,她忙不迭抬手掩在口鼻前。 屋里甚是简陋,无甚稀奇的,四处俱是尘土,好似许久不曾有人住在此处。 容离捂着狂跳的心口,小心翼翼走至桌边,伸出一根食指往桌上一抹,那厚厚的尘烟顿时沾在了指腹上。她虚虚喘气,往屋外望去一眼,见无人走近,才安心捏起帕子擦拭指尖。 头顶屋瓦嘎吱作响,想来是华夙用着垂珠的身子在上边走动。 猫儿咪咪叫唤着,连叫声都似透着奶香味,可随之落在她耳畔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华夙道:“屋里东南角,放有一物,看看是什么。” 容离匆匆寻觅方向,足尖一拐,朝东南角走去,入目只有一个硕大的木箱。她提着裙,慢腾腾蹲下,见箱上无锁,屏息将其打开。 木箱里竟放着许许多多朱红的符纸,符纸上却连符文也不见,干净得像是刚剪下来的。 一半放的是符纸,另一半却是堆叠整齐的经书。 容离壮着胆子把经书拿起,却发觉压在后边的几本不大一样,书脊的缝线是金色的,入手一阵冰凉,隐约有种潮润感。她眉头一皱,将后边几本书册依次翻开,翻到某一页时,一枚铜钱蓦地滚落在地。 铜钱原在的书页上,画着一个被禁锢的人形。 她伸手捡起滚落在地的铜钱,将其夹了回去,又往后翻了一页,只见其上写着“拘魂养鬼”。 若是从前,她定不会多想,可偏偏……她见过了二娘朱氏的魂,且先前华夙说过,二娘是被施了养鬼术的。 容离颤着手,细看起书册上的字,写的是如何缚魂在骨,只需一枚红符,一截趾骨,便能将鬼物囚禁,将其炼成……厉鬼,而缚魂之骨,需埋在身死之地。 她蓦地合上了书,将膝上书册一本本放回木箱里,匆匆又把箱子关上,喘着急气站起身。 屋瓦静悄悄的,也不知那只猫还在不在屋顶上。 容离转身出门,心跳如雷地合上门,仰头走到了屋檐外,冷不丁迎上了垂珠那冰冷的目光。 华夙问:“东南角放了什么?” “一些朱红的符纸,纸上未绘符文,还有经书和一些不知所云的书册,我……”容离顿了顿,咽了一下道:“看见其上写的拘魂养鬼术。” 黑猫站起身,“我当此地怎会有邪气,原来是这屋里原住着的和尚心术不正。” “那拘魂养鬼……”容离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养鬼术五花八门,如若你二娘是受此法所困,那竹院下某一处应当埋着她的零星遗骨。”华夙不咸不淡道。 弱小的黑猫跃下屋脊,直奔向屋舍后方。 容离循着它的身影望去,提起裙角,匆忙追上,气喘吁吁地绕到了这一排矮房后。 屋后是浣衣的地方,再过去便是寺庙的后门,后门外亦是山,山上葱葱郁郁,浓荫蔽日。 垂珠似黑鸦般直扑地面,倏然穿过寺庙后门,从盘根错节的乱树间跃过,踩着未砌整齐的山石朝山上去。 容离不得不跟在后面,急急喘着气,双颊俱是绯红一片。 这小猫跑得极快,脚底似装了马车的木轮,健步如飞。它身形小,险些被根枝掩盖,那么黑黢黢的一团,像极了树底的阴影。 它一声不吭,跑远后特地停下脚步,待容离走近,才会接着往上爬。 容离头昏脑涨,踩着山石的双腿抖了起来,就连握在画祟上的五指也有些发软。 离寺庙已有百尺远,斑驳树影下尤为阴森,四周竟连虫鸣都听不着。 垂珠又是一顿,好似化作了石头,就连尾巴也未晃上一晃,只浑身软毛被风吹得微微摆动。 容离扶树而立,未敢开口,一颗心已提至嗓子眼,她跑得乏力,眼前犹有万星闪烁,视线暗了一阵,差点晕厥。 华夙停了许久,用垂珠那一双碧眼仰视面前的粗糙石阶,过了一阵才不紧不慢迈上一步。 容离气息微弱地问:“前面有什么?” 华夙没有回头,双目定定看着前边,慢条斯理地跃到了上一阶。 容离迈步,后背寒凉,忽嗅到了一股古怪的气味,并非鬼气,腐臭糜烂,好似什么东西坏了。 不是鬼气,莫非就是华夙所说的……尸气? 远处寂静无声,安静得出奇。 黑猫从树影间窜出,踩着烂泥跑至一挂满了藤蔓的山壁前。 容离跟上前去,仔细打量着足下的泥地,她愕然发觉,此处竟有几处足印。 若非昨日下了雨,想来这足印未必能留得下。 华夙淡声道:“这是个山洞,将藤蔓揭了。” 容离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孩童手臂般粗的藤蔓,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落手。 黑猫的碧眼倏然一抬,看她这细皮嫩肉的,一双手又白又滑,指腹连丁点茧子也没有,是富人家养尊处优的千金该有的一双手。 容离将袖口挽起,露出了一截细瘦的腕子,玉白如葱,骨头微微突起,手背上经脉分明。 这又细又白的手,看着还不如藤蔓劲韧。 华夙看了她一阵,倏然从垂珠身上穿出,浓浓黑雾凝成了人影,高高瘦瘦的,身上裹了黑袍。 在离了窍后,垂珠晃悠了一下,慢腾腾倒地。 容离眨了眨眼,耳畔微红,轻轻咳了一声,“你怎出来了,不怕被发现?” 华夙没应声,抿着唇抬起右臂,细长的五指从黑袍下探出,手中黑雾骤浮,缓缓凝成了狰狞利爪,朝那藤蔓猛抓而去。 那么一大片藤蔓,顷刻间破碎成絮。 容离退了一步,只觉绿絮扑面,忙不迭抬手掩面,随后恍然发觉,扑面而来的绿絮竟凭空消失了。 她错愕放下手臂,身前已不见高挑纤细的黑影,华夙回到垂珠的躯壳里了。 瘦小的黑猫又站了起来,几步外便是半人高的洞穴。 “这障眼法还挺高明。”华夙语调平平。 洞里漆黑一片,山风卷进里边,带出了一股更为分明的尸臭。 容离暗暗攥紧画祟,细眉皱起,在嗅见这气味时面色煞白,一时竟迈不出腿。 “进去。”华夙又说。 黑猫轻盈盈地踏了进去,足下也不知踩的是什么,脚步声湿哒哒地响着,“来。” 容离拿袖掩着口鼻,缓步踏了进去,绣鞋踩着了一片黏腻的玩意,好像是浸了水的泥。 “画盏灯出来。”华夙声音骤响,在这空旷的洞穴里显得极为幽深旷远。 容离拿出画祟,她只给剥皮鬼画过一具人身,却不知灯是不是也那般画。 一股寒凉之气蓦地钻入她的眉心,她灵台一怵,那寒意竟沿着脖颈下跌,缓缓沉至心头,心头涌起一阵沸热,将那一抹寒凉融了,顿时如醍醐灌顶…… 容离心下思忖了片刻,微扬手臂,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就凭着感觉随意画了几笔。 墨迹凝在半空,画成后倏一亮,一盏提灯浮于半空。 灯中火光幽幽,里边燃着的不是烛,而是莹绿的鬼火。晦暗的鬼火微弱亮着,虽不算明亮,但已足以将洞内种种看清。 容离见那灯要从半空坠落,连忙伸手去接,手未从灯上穿过,竟然握了个正着。 这画出的灯竟是碰得着的,她思及方才挥笔时心血的沸热,隐约知晓这笔是要怎么用了。 “尸。”华夙忽道。 容离提着灯,垂眼时眸光陡然一震,竟看见了数具未被全然埋没的尸体,那泥泞的土面上,隐约露出了数张人脸,还有从泥里探出的手指,翘起的腿,侧身时未能被掩埋的胯…… 当真是尸,这洞里竟埋了这么多的尸。 这化乌山上怎会有这么多的尸,料想定与这秋寿庙脱不开干系。 可是有尸却无魂,只方才佛像后有个似鬼非鬼的东西。 容离后背拔凉,缓缓躬身,将手中的提灯的往泥里露出的人面照,只见那一张张脸血肉模糊,分明是才死不久的,有些个人的脸上鼻头双耳俱无,有些个半张脸被啃没了。 这种种惨状,好像是被恶鬼啃食。 容离心下百般不愿碰这些脏东西,站在原地连一步也未多迈,轻声道:“这些人怎会被埋在此处,是谁害的他们?” 她话音一顿,又说:“他们的魂呢,方才我在佛像后看见的,又是什么?” 那黑黢黢的小猫却不畏脏,绕开了露出泥面的人身,缓步往里头走。 “你去哪儿?”容离连忙喊道。 “莫慌。”华夙声音渐轻,已是越走越远。 手中一盏灯幽幽亮着,容离心下略微有些慌,足下似生了根一般,可焦灼的心绪却要推着她跟上前。百般思索,她不得不迈了出去,愈走愈急,差点踩着了一只手。 洞穴深处,黑猫再度软了身,一个高挑纤细的黑影骤现,黑袍曳地。 华夙将遮在头上面上的黑绸揭了,发辫露出了小半,侧脸瘦得凌厉。她轻嗤了一声,手蓦地一抬,将地上一具躯壳捞了起来。 那人面上全是血和泥,看不清模样。 容离脚步一顿,“这是活人还是死人?” “将死未死。”华夙往这人面上一抹,覆面的血泥消失不见,一张貌不惊人的脸露了出来,是个女子。 容离把灯提近,倾身看清了这女子身上穿着的衣料,眸光缓缓下落,瞧见了她的裙角和一双玄色的绣鞋,这…… 这女子穿的,与佛像后的那个影子一模一样。 女子和埋在土里的那些尸体不同,她身上虽沾了血污,也有伤口,但脸面尚好,未缺胳膊断腿。 “何谓将死未死?”她咽了一下,嗅见这浓郁的尸臭,胃里一阵翻腾。 华夙捏着这女子的后颈,眸光冰冷地细细打量,好似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件,“她阳寿未尽,但魂已离体,若其魂再不能归身,便当真要死了。” “那佛像后面的……”容离犹豫。 华夙松开手,这女子扑通一声坠地,“是她的生魂。” 是生魂,便不是鬼,难怪未嗅到鬼气。 容离回头看向来处,轻着声问:“那他们为何未成鬼,他们的魂又去了何处?” 华夙极淡地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冰冷凌厉。她蓦地倾身向前,与容离那苍白的脸仅余下一指之隔,“你猜如何?” 太近了些,容离本想后仰,可眸光冷不丁落在了华夙这双绮丽的眼上。 这双狭长的眼生得太好看了些,眼梢微挑,眸子黑沉沉的。 “不知。”容离垂下眼,慢腾腾移开眸光,看向了华夙的唇。 唇是殷红的,不是染了唇脂,而像是沾了血一样,犹如雪上红梅,艳得分明。 “被吃了。”华夙冷声道,她眼眸一转,望向那些被埋在泥里的尸体,压低了声音道:“可还记得你先前在兰院所见?” 被这一点拨,容离骤然想起,那被吃了的吊死鬼,还有那本欲扼她喉咙却化烟消散的鬼物。她喉咙顿时干哑,“是被别的鬼吞了?” “不错。”华夙抬起手,手指微微一勾,似在招什么东西。 容离的掌心冷汗直冒,“你在招什么?” 华夙勾着手,眸光沉默,“我将那个生魂招回来,你想个法子,把她带回容府。” 带个魂回府?容离一时没想通。 华夙漫不经心地勾着手,纤细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过来。”像在招什么阿猫阿狗。 容离手里那亮着鬼火的提灯冷不丁照出了个影子,她提灯的手一紧,随即看清,那压根不是什么影子,而是华夙招来的生魂。 那单薄的生魂像皮影戏里的兽皮小人般被勾来,身上衣着果真和地上躺着的躯壳一模一样,眸光涣散,两条手臂无力地垂着,像是被吊着走。 “就是她。”容离轻声道。 华夙颔首,吹出了一股气,那气劲朝这生魂飘了去,如箭般打进了她的眉心。 女子生魂眸光骤凝,眼神终于清明了起来,她懵了一瞬,在瞧见面前的人时,顿时像被吓着了一般,张开口欲要喊叫。 可她压根发不出丁点声音,喉咙如被扼住,她抬手覆上自己的脖颈,干呕了好几下,吐不出东西,也发不出声。 “我封了你的喉。”华夙淡声道。 女子怵怵抬眼,神情惶惶,转身欲跑。 “别急着跑,看地上。”华夙又道。 这生魂连忙低头,随后如遭五雷轰顶,猛地跌在了地上,跌坐在自己的躯壳边上。 容离猜得到这女子在想什么,想起她前世惨死时,魂离躯壳,也是这样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身子,不同的是,女子这身子仍是活的,而她那时余在现世的,只有一具尸身。 她提着灯静静看着这跌在地上的生魂,原先那丁点战栗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莫慌,你阳寿未尽,尚能还魂。”华夙不咸不淡道。 女子仰头,嘴动了一下,发不出声音,似在问要如何还魂。 “你可记得是谁引你来此?”华夙问。 女子面上又浮起惶恐之色,头点了一下又连连要摇动。 “不记得?”华夙皱眉。 女子的生魂着急爬起,跑到了几步之外,脚边是被半埋进土里的尸,她蹲下身想将被埋在其中的人歪出来,可惜手却从中穿了过去。 容离慢步走了出去,“你认识他们?” 女子点头,颓唐地坐下,又四处张望,找寻起与她一样的魂,可惜压根瞧不见。 华夙睨了她一眼,“我将噤声术去了,你不得喊叫。” 女子鸡啄米般连连颔首。 容离看向华夙掐诀的手,也未看清华夙是如何掐的,只见那双手翻了个花,随后坐在地上的生魂便咳出了声。 生魂蓦地捂嘴,不敢发出声响。 华夙垂眼看她,眼中不见怜悯,当真薄凉疏远,“你们为何会在化乌山上,是谁要夺你们性命?” 女子缓缓放在捂在嘴上的手,诧异问道:“什么化乌山?” 华夙皱紧了眉头。 “我不是在陇古么,这化乌山是在祁安啊。”女子惊慌失措。 容离听出来,这女子是忘了事,“那你可记得你此前见过什么人?” 女子怕得嘴唇发抖,“我不知我为何会在这,我眼一睁便是一片漆黑,被困在了这洞穴中,我、我……” “莫怕,你细想此前可有见过什么人,否则……”容离定住心神,缓声问,“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帮不得你。” 女子抬手捂头,紧闭起双目,不敢再看土里的尸体,颤着声道:“有个和尚来化斋,道是从祁安来的,我便许他进了门,给他盛了一碗粥。” “可那和尚举止古怪,明明是来化斋的,却只喝了一口粥水……其实我也未看清他喝没喝,可那嘴确实是碰了碗沿的。” “其后如何?”华夙淡声问。 “随后……”女子十指抠着头皮,颤着身道:“随后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隐约听见那和尚说我撞邪了,若不作法,家中百口人定会死于非命。” 她话音稍顿,急切道:“我动弹不得,其间马蹄声碌碌想着,似被送到了别处,再一睁眼……” “如何?”容离问。 女子浑身哆嗦,“睁眼便发觉我与一众仆从被困在此地,此处无光,我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他们惨叫,我不敢想,拔腿就跑,后来好似撞到了石头石头,昏了过去。” “和尚把人骗上山,以活人饲鬼?”华夙冷冷地嗤了一声。 “鬼?”女子瞳仁骤缩。 “那和尚长什么模样可还记得?”华夙低头问。 “我应当是记得的……”女子咽了一下:“可、可……” 容离眨了眼,这周遭气味熏人,不得不又捏起袖子捂住口鼻,疑惑地朝华夙看去。 “你身上被施了术,所以记不得了。”华夙抬手朝地上那具躯壳指去,“若想活命,躺回去即可。” “躺、躺回去?”女子一愣。 华夙并未多言,却耐性十足,竟未催她。 这女子生魂站起身,朝自个儿的身子走去,踟蹰了片刻才缓缓躺下,与肉身叠在了一块。 容离侧过身定定看着,只见地上的人身忽然动了动手,眼皮下那对眼珠子略微转了一下,身上似又有了生息,可惜没能睁眼。 “活了?” “活了。”华夙紧皱的眉头却未能抚平,半张脸上映着幽深的鬼火,“可这寺庙里的和尚去了何处。” 她朝脚下的泥地淡淡扫了一眼,随即双目微眯,寒声道:“饲鬼饲到这份上了?” 容离不解,却见华夙从黑袍中探出手来,掌心猛地一翻,随后泥土下隆隆作响,好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她差点没站稳,怕沾着什么脏东西,也未敢去扶石壁,趔趄了一下不得不扶上了华夙的肩。 华夙的手顿了一下,也未将她撇开,就这么默许她扶着了。 片刻,泥下掩埋的尸体全被翻了出来,其中有的竟还穿着僧袍。 这些和尚……竟也被吃了。 容离扶着华夙的肩,也不是那么怕了,壮着胆子盯了起来,“秋寿庙的和尚,全被吃了?” 华夙摇头:“未必。” 半山腰上,还在庙里等着的小芙如受煎熬,干脆跑进了拱门,边喊边找自家姑娘去了。 容长亭在大雄宝殿里等了一阵,心头骤紧,出了殿堂未见到容离,便着急问:“离儿呢?” 只一个婢女往拱门那边指去,“姑娘方才追着猫,跑到里边去了。” “去找!”容长亭连忙道。 蒙芫见他要进僧人所居的小院,不知怎的竟慌乱得连忙追了上去,“老爷,离儿许是在和猫儿玩呢。” 哪知拱门后那一列屋均闭着门,一个和尚也不见。 蒙芫眸光摇摆,拉住容长亭的手臂便说:“老爷,让下人去寻就好,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离儿总不会跑丢了。” 她使了个眼色道:“还不去!” 几个奴仆连忙躬身,沿着屋舍跑到了后门,穿过后门便上山去了。 山上,华夙掐诀将躺在泥地上的女子弄到了洞外,她正施着障眼法将洞口掩起来的时候,眉头忽地一皱。 “怎么了?”容离站在泥洞前,袖口一抖,那盏提灯顿时化作墨烟消散。 华夙皱眉道:“速速回去,切莫久留。”她身形一隐,匿进了垂珠的躯壳里。 容离抿了一下唇,顾不得垂珠掌上沾着的泥污,弯腰将其捞起,侧耳时听见了有人上山的声音。她抬手掩唇,轻咳了几声,弱柳般晃了一下,软着身倚在了一侧的树上。 跑来的那奴仆扬声喊道:“大姑娘!” “在这。”容离弱着声应道。 那奴仆见了她,回头喊:“找着大姑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0章 一众仆从着急赶至,只见容离脚边竟还躺着个人。 那女子衣裳上满是血污,怪就怪在,她身上穿着的衣裳……是入殓时才会穿的。 “将这姑娘背上。”容离扶住树弱着声说,她怀里的猫静悄悄的,好像死了般。 垂珠一对绿瞳动也不动,似是浑然天成的翡翠,莫名带着点儿阴森冰冷。 一人着急跑来,想着人命关天,连忙将躺在地上那姑娘给背上了。 “老爷和夫人们还在庙中?”容离缓步往山下走,腿不大使得上力气,当真是走乏了。 “老爷方才没找着大姑娘,心急如焚的。”仆从小声道,“幸好三夫人将老爷拦住了,否则老爷定急冲冲地上山了。” 容离眼眸一转,温温吞吞地开口:“三夫人拦了老爷?往哪儿拦呢,拦在了拱门外?” “姑娘真是料事如神。”那仆从道。 拱门后可是僧人的住处,蒙芫不往拱门外拦,还能往哪儿拦,想来她身上那辟邪之物来得也十分巧妙,不然她怎会这么慌张地拦住容长亭。 容离心下一笑,温声道:“一位是我爹,一位是我三娘,我又怎会猜不着。” “姑娘说得是。”仆从应声。 容离垂眼看猫,只见华夙正用着这么个猫脑袋对着她,头都不带抬上一抬。 待进了寺庙后门,便见容长亭急吼吼地走来,顿在了几步外,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下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道:“下次这猫若是又跑了,便让下人去寻,再不济,这猫便不要了,这一声不吭地走了,让爹好找。” 容离点点头,“离儿一时心急,便跑上山去了。” 她话音一顿,转身朝身后那背着女子的仆从看去,“我追着猫上山,无意瞧见一个人影,走近一看发现竟是个姑娘,只是不知这姑娘为何昏迷不醒,身上还沾了血。” 容长亭转动眼珠子,果真瞧见仆从背着个浑身染血的女子,那女子面色苍白,发丝凌乱,模样显得有些落魄,虽穿着古怪,但……约莫还有气。 此番出门,未将府医带上一起,这一队人里连个懂医术的都没有。 “这姑娘看似受了伤,若不,咱们将她带下山,寻个大夫给她看看,这姑娘独自一人昏迷在山上,总归……不大好。”容离踟蹰道。 蒙芫将这女子看了好一阵,眉头轻轻皱着,未吭声,眼时不时便朝拱门后边瞟。 “是啊,待这姑娘醒了,再将她送走便是。”姒昭道。 容长亭思索了片刻,颔首道:“那便依你们所言。” 容离笑了笑,着实称心。 小芙走了过来,搀住了容离胳膊,小声嘀咕:“姑娘去了好久。” 她垂头看猫,又道:“这猫方才跑得可真是快,如今蔫巴巴的,莫不是跑伤了腿?” 容离摇头,委实大胆地挠了垂珠的下颌,只一下便匆匆收手,“它好得很。”让她追得两条腿差点失了知觉。 华夙蓦地抬头,绿眼凉飕飕的,其中竖瞳锐利凌冽,并非寻常猫儿该有的警惕,而像是藏满了久居上位者会展予他人的……告诫。 容离慢腾腾收了手指,也不知是在冲谁说:“既已无别事,那便趁早下山吧。” 容长亭颔首,“下山去。” 众人循着原路返回山下,这一来一回的,连个和尚的影子也没瞧见,虽是上了香,可心底仍旧不踏实,就连一众仆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若是和尚都不在,那寺庙中的香火…… 是谁续的? 容离抱着猫,微微转动眼眸,小心翼翼地看向别处,生怕暗处忽然冒出个什么东西。 方才华夙着急进了垂珠的身,恰似是要躲什么东西,只是这东西究竟是个什么,她不知。 小芙小声开口:“我在后院找了姑娘一阵,哪知姑娘在山上,幸而有人上山了。” “无妨。”容离规规矩矩地抱着猫,未敢像抱垂珠那样,肆无忌惮地将其搂进怀里。 小芙瘪着嘴,一副自责的模样,“下回定不会让姑娘独自一人走远。” 容离心不在焉,不着痕迹地往别处看,那连华夙都想躲的东西,定非善物。 她没再如上山时般走几步便停一阵,唯恐走慢了,叫那东西瞧见她和华夙,还有那本该在山洞里的女子。 “看不到的。”华夙忽地开口,这寒凉淡漠的声音冷不丁钻入容离耳中。 容离方才还在聚精凝神地打量着别处,听到这声音时,不由得一个激灵,连眸光也跟着颤了颤。她只好收敛了眸光,忍着肺腑不适,紧跟在了人群后边。 “它若不想叫你瞧见,你便看不见它。”华夙又道。 华夙说话时,容离怀里的猫也在跟着叫唤。这一声声猫叫平静又寡凉,连点儿起伏也没有,与寻常的猫截然不同,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 “来的是鬼,气息有点熟悉。”华夙凉凉道。 容离未应声,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山下走。她眼睫微颤着,额上覆了一层细密的汗,这汗一浮,整个人又被衬得苍白了几分。 小芙僵着身,半晌才闷着声问:“姑娘,这猫怎叫得这么古怪,先前它可不会这么叫的。” 容离笑了,轻喘着气说:“怎说得好像你能听懂它在嘀咕什么。” 她话音方落,猫爪上冰凉柔软的肉垫撘在了她的虎口上,像是将她的命门给拿捏住了。 这祖宗不乐意了。 小芙又道:“它先前叫得可软了,还百转千回的,娇娇滴滴,跟唱戏一样。” 容离倒不怕这祖宗会要她的命,却怕小芙小命不保,“那它许是方才跑乏了,娇不起来了。” 小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一垂就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猫瞳,不知怎的竟浑身一怵,好似被震慑住了一般,可这明明只是只尚未足岁的猫,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走至山脚,再往前便是那悬在江上还摇摇晃晃的木板桥,容长亭已经走在桥中央了,姒昭和蒙芫跟在他身侧,后面是背着女子的下人。 容离正要上桥,忽觉一阵阴风刮过,那风扑面而来,势如流星飞电。她浑身骤僵,面色却不敢有所改变,抬起的脚只顿了一下便踏了下去。 风呼啸而来,将她一头墨发吹得乱如飞烟,根根朱绦夹在其中飘荡不定。 容离抬手将掩在脸前的发绕到耳后,状似无意地循着那风的来处看去,只见一个青影飞快从她眸光所及处掠过。 很快,恰似风回电激。 “是她。”华夙忽道。 容离抱紧了怀里的猫,抬起一只手护在了它的脑袋前,慢步上了桥,险些被风刮得往旁边倒。 小芙扶着她,皱眉道:“怎忽然刮来这么大的风。” 容离将她的手拨开,轻声道:“你先过去,我自个儿扶着绳走。” 小芙不肯放手,又搀上她的手臂,“我要与姑娘一起走。” 桥下江水绿幽幽一片,深不见底,这阴风刮过时,连带着江水也奔腾如骏马逐风追日,波涛骤掀,哗啦直响。 木桥陡然急晃,桥上的人纷纷握住了拴起的粗麻绳,那背着女子的仆从一个趔趄,幸而被后边的婢女拉住了胳膊,否则定要撞出扶绳。 容长亭猛地回头,“去扶稳姑娘!” 几个仆从转过身,摇摇晃晃朝她走去。 容离皱起眉,朝那青影过去望去一眼,眸光从刻着“秋寿”二的石碑上一晃而过。 石碑后站着一个青衣女子,那女子被笼在树影下,面色惨白,唇红得好似饮了血,一双眼黑得可怖,眼珠子像是刚从墨汁里捞出来的,那眼眶里近乎全黑。 她面上没有丁点神情,两条手臂一动不动地垂在身侧,殷红的唇动了动,好似说了个什么字。 容离只是虚晃了一眼,不知她在说什么。 “你。”怀中猫忽然叫了一声,她耳畔随即传来华夙的声音。 “什么?”容离讶异道。 “她说了‘你’字。”华夙淡声道。 小芙心急如焚,顶着这阴寒的风,“姑娘你在说什么?这风怎这么大,这得如何过桥啊。” 容离微微抿起唇,说来她已和这青衣鬼已打过三次照面,头一回还目睹了此鬼吞了吊死在树的婢女,没想到在此处竟又遇到了她。 她认得我,容离心想,否则也不会无端端说一个“你”字。 桥上,容长亭险些没站稳,本是想回头的,却被蒙芫和姒昭推着走,匆匆忙忙走到了桥头,尚在桥上的下人也火烧火燎地走了过去,这桥晃得跑都跑不动。 容离垂下一只手,推着小芙的胳膊道:“你先过去,不必扶我,我抓着扶绳就好。” 小芙跺脚,“我万不会弃姑娘不顾!” 容离着实头疼,不知这丫头何时变得这般执拗了。 “来不及了。”华夙寒声道。 容离不知华夙这说话声能不能被那青衣鬼听见,回回听见她这冷淡的声音时,俱是胆战心惊的。 华夙话音方落,远处嘎吱一声响起,什么东西啪地断开了。 “桥——”小芙尖声喊道。 容离蓦地抬眸,只见桥上绳索断开,裂成了两截直往山峡下垂,几块木板跌入水中,激得水花四溅,只一瞬便被冲出了十余尺外。 原在桥上往这边走的仆从也随之跌入水中,被淹得连发顶都不见了,叫都未来得及叫出声。 容离默不作声地抖出了画祟,五指将其紧握,微微摇头道:“让你早些过去你不听,如今走不了了。” 她说得太过平静,就好似预料到了一般,小芙呆呆转头,浑身抖得不行,“姑娘,咱们该如何过去啊?” 山下的江水恰如怒火滔天,来时明明平静如翡,如今却堪比青龙闹海。三百尺外的另一头,容长亭错愕看着木桥塌陷,远到面上神情已是看不清。 数个仆从双膝一软,跪在了崖边,低头望向奔涌的江水,一时没能回过神。 姒昭被吓得花颜失色,瘦削的双肩抖个不停。 “离儿,离儿——”容长亭扬声大喊。 所幸那昏迷不醒的女子未被卷进江中,如今仍软趴趴地伏在一仆从的背上。 容离抱着垂珠,不敢再转头,唯恐一回头,就瞧见那青衣鬼已逼至自己后背。 小芙左右看了看,愣是不知该如何渡江,江水这般汹涌,又不知山下有没有竹筏,即便是有了竹筏,她也、她也不会划呀…… “回头。”华夙淡声道。 容离闻声侧身,连气息也变得气促了起来,转过身后,果真又瞧见了那站在石碑后的青衣鬼。她未敢看太久,只一瞬便移开眼,装作朝别处望,眼梢泛着红,一双眼微微瞪着,好似十分迷茫。 容离身子弱,经方才那一吓差点站不牢,干脆抬手撑住了小芙的肩。 小芙跟着转身,哑着声忍着没有哭出来,“姑娘,咱们可该如何是好啊。” 另一边,容长亭还在喊,喊得撕心裂肺。 “爹定会想到法子救咱们,莫怕。”容离轻声安抚。 小芙只好点头,眼巴巴朝远处望了一眼,扬声道:“老爷,我和大姑娘在这儿——” 容离怀里的猫缓缓撑起身,那瘦弱的脊背拱了起来,碧眼一瞬不瞬地盯向石碑之后。 都说猫能瞧见阴间之人,故而华夙并不怕袒露身份,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那鬼物。 “如何是好。”容离低声道。 小芙以为自家姑娘在同自己说话,愣愣回答:“咱们就在这等老爷?老爷定能想到法子。” 拱起腰背的猫语调无甚起伏地叫唤了一声,短促而又平淡。 “没想到她竟还在祁安,且还在化乌山上,本以为她会去别处躲那雾阵。”华夙凉着声开口,冰冷话音灌入容离耳中。 她冷嗤了一下,又道:“大阵绝非巧合,山上和尚以活人养鬼,养的怕就是她这只鬼,想来秋寿庙中,有人倒戈向此鬼了。” 容离似乎能理清些许了,是这青衣鬼想知华夙去向,拷问了那由鬼扮作的假和尚,又哄骗了真和尚布下大阵,试图将华夙拘住,还害得一众和尚以身饲鬼。 “下山。”华夙道。 黑猫碧眼一转,瞧向了别处。 “咱们到山下去等,过一阵江浪定会停歇,届时船便能渡江了。”容离缓声道。 小芙连连点头,又朝对江望去,“咱们要同老爷说么?” “你且喊就是。”容离道。 小芙还真的喊了,喊完后,容长亭还在崖边站了好一阵,随后才带人下了山。 容离扶着小芙的肩,脸微微往旁侧着,在循着石阶下行时,忽地觉察到有个黑影跟了上来,那阴森的鬼气落在她的后颈,好似一只手,要将她掐死。 华夙淡声道:“竟跟上来了。” 容离连忙捂住了怀里黑猫的嘴,这猫儿小,她掌心往它脸上一糊,便捂了个严严实实的。 怀里黑猫并未挣扎,只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听在容离耳里,又是淡漠的人言。 华夙道:“我以心音传入你耳,她听不见,我先前告诉你,没有嘴也能说话,便是这么说。” 容离这才放下手,攥着画祟不敢放,心里琢磨着那青衣鬼若是扑上来,她该…… 画个什么? 才走了没几步,果真一股鬼气袭背而来,这鬼气裹挟在山风中。 寒意侵肌,如风刀刎颈。 容离心头一紧,忙不迭转身,却未敢将画祟从袖口里拿出,她心里清楚,此鬼是奔着华夙来的,绝不可让她看见画祟。 哪料,这青衣鬼并非要杀她,而是附进了小芙的躯壳里。 黑烟如潮般灌入小芙后脑,小芙瞳仁骤散,双目漆黑如墨。 容离趔趄了一下,放下了攀在小芙肩上的手,绣鞋无意踩在了一块湿滑的泥上,足下一滑,她冷不防往后一仰,半个身倾出了崖外。 她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垂珠,面上顿时苍白无比,墨发和朱绦随风扬起,就这么跌出了山崖。 眼中的慌乱做不得假,她瞪着双目,眸光盈澈,泫然若泣,这无依的模样脆弱得好似随风飞扬的纸鸢。 那占了小芙躯壳的鬼物站在崖边,弯腰往下看着,眼里似嵌了两颗至黑的珠子,诡谲无神。 山下奔腾的江水时不时翻出稀碎的浪,状似无骨的鬼爪,漫无目的地抓着。 容离紧抱垂珠,心狂跳不已,一时间头昏脑涨,差点就这么昏了过去。她直盯崖边,待小芙的面容被横生的苍枝遮掩,她忙不迭将画祟取出,凭空画了几笔。 墨汁骤凝,化作了一根悬在木枝上的长索。 容离匆忙将画祟塞进了腰带,猛地攥住了那随风曳动的长索。她细瘦的手腕打着颤,五指紧拧着,胳膊痛到似筋骨欲裂。 山风来得巧,将她刮得往山壁那侧荡了一下,眼看着要够着栈道,她忙不迭松了手,抱着垂珠滚落在摇摇欲坠的栈阁上。 她太轻了,闹出的动静被江水翻腾的声音给淹没了。 垂珠从她怀中钻了出来,口中忽吐出浓浓黑烟,覆在了容离的口鼻之上,将她的气息掩了起来。它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倒在栈道上的姑娘,半晌才抬了一下头,朝山崖上望去。 此时已看不见小芙了,青衣鬼也未见追来。 容离慢腾腾掀了眼帘,缓慢地喘着气,浑身疼得连一句话也不想说。狐裘上沾了大片泥污,底下那鹅黄的裙角也不知被什么勾破了。 她眼睫翕动着,弱着声道:“追来了么?” “你倒是胆大。”华夙还占着垂珠的躯壳,学着猫的模样蹲下了身。 容离说不出话,纤细的腕骨颤个不停,连身子都撑不起来。 方才她只用一只手拉住长索,现下筋骨俱痛。 “我看看。”华夙迈步走近,那冰凉的猫掌轻飘飘地摁在了她的手背上。 容离一动不动地伏着,素白的脸上只眼梢是红的,一双眼湿淋淋,好似噙着泪,唇还微微抿起,一言不发地忍着痛。 华夙低头,垂珠那湿凉的鼻头触及她的手腕,只碰了一下便抬了起来,恰似蜻蜓沾水。 容离知道这猫躯壳里的是华夙,手背一痒,不由得缩起了五指。 “未伤及骨头。”华夙直起身,碧眼寒凉,冷声嗔怪,“你明知那处有湿泥,成心踩了下去,是真不怕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1章 “也还是怕的。”容离撑在地上的手腕打着颤,吃痛得微微眯起双眼,眼梢薄红,恰似要哭。 长发扫及栈道,上边沾了一片湿叶,她抬手拨开,咬着牙关坐起了身,胸膛起起伏伏地喘起气来,又左右看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山风无甚古怪,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黑猫踱至她的手边,冷淡地坐了下来,“画祟虽也可画阳间之物,但在凡间时大多撑不到半刻,除非功力深厚,能多留几个时辰。” “你此举颇为犯险,幸而那麻绳只是用了片刻。”她又道。 容离摇头,“可我别无他法。” “我掩住了你的气息,她会以为你已坠崖身亡。”华夙淡声开口。 容离愣了一瞬,想起方才掩住她口鼻的黑雾,忍不住抬手往脸上抹了一下,哪能抹下什么黑雾,反倒蹭了一脸泥。 华夙仰头看她,不咸不淡地嗤了一声,似乎还未见过这丫头这般狼狈的模样。 先前在容府里,容离虽也过得不安稳,日日提心吊胆,可至少身侧有伺候的下人,日日吃好喝好,不曾像此时这般,衣裳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迹,脏得要命。 容离抬起手背,往脸颊上蹭了一下,依旧没能蹭干净,索性不管了。她费劲地使了一下力,还是没能站起身,脸都给憋红了,这有气无力还红了脸颊的模样,好似醉了酒。 华夙静静看她,一双绿瞳幽幽的,胜似山中鬼火。 “若是此笔为你所用,你画出的阳间之物能留多久?”容离垂着眼帘,使不上力气,干脆坐着不动了。裙角掀起大片,一双白袜堆了下来,细白的小腿露了出来。 冬风寒凉,尤其此处俱是山,山下还环绕着奔涌的江水,呼号的风更显凛冽料峭。 容离的腿微微颤着,身上虽还裹着狐裘,可仍旧觉得冷,只是她面色无甚改变,只是微微皱着眉,似乎已经冷惯了。 “若是鼎盛时期,半月有余。”华夙应道。 “那现下如何?”容离又问。 华夙看久了,竟觉得这丫头执拗冷静得与她有几分相像,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合该在高墙大院里由下人悉心伺候,高墙是有的,可惜府里的人待她并不怎样。 “现下不比你。”她并未明说,但也还算坦诚。 “俯身。”华夙忽然又道。 容离愣了一瞬,低头朝这猫儿靠近,心想这鬼物莫不是要同她说什么悄悄话。然而她身子刚俯下去,面颊上冷不丁凉了一阵。 华夙给她吹了一口气。 气息是湿润的,那慢腾腾的湿痒钻进了心头,震得她心潮涌沸。 容离猛地直起身,错愕地看向那白尾巴的黑猫,本想抬手掩住脸的,可一瞧见手上沾着的泥,硬生生忍住了。 华夙甚是冷淡,好似并未做什么唐突之事,“你脸上沾了泥。” 容离侧着头,头发扫在脸侧,轻轻唔了一声。她撑着山壁站了起来,卷起的裙角随即垂落,又把小腿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捏紧了狐裘,沿着这栈道往山下望去,“可要下山?” “下山,万不能久留。”华夙道。 容离刚迈出一步,总觉得脸颊还带着痒意,她心下有些别扭,半晌还是弯下腰,把地上那短腿小猫抱了起来,揽进了怀里。 华夙在她怀中道:“切莫回头。” 不回头,不能回头。 画祟还卡在她的腰带里,身上到处疼得厉害,想来好几处都磕青了。 待下到山脚,却发觉竟是一条死路,下边连条船也没有,那山壁如削,根本走不过去,想来这石阶是砌来下山打水的。 容离看傻了眼,紧紧搂着怀里那软绵绵的小黑猫,绣鞋被溅上来的江水给打湿了大半。 “画艘船。”华夙道。 容离把那夹在腰带下的画祟拿了出来,抬手挥画了几笔,墨汁飞洒而出,蓦地荡至江面,一瞬之间便化作了轻舟一只。 那乌篷船窄若细叶,明明无所倚靠,却在江面上一动不动,水推不得,烈风也奈何不了它。 容离忙不迭坐上船,又凭空画了几笔,一穿着白衣的船夫顿时站在船尾,手持双桨摇了起来。 船夫一身白衣像是纸扎,脸上连丁点神情也没有,双目也木讷无神,偏偏双臂强劲有力,将双桨一摇,原浮在江面一动不动的船竟飞快地荡了出去。 即便是浪潮奔涌,风如虎啸,这船也不该能行这般快。 容离急喘着气,握在画祟上的手在微微发着颤,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山,不过眨眼之间,已是在数百尺之外。 “你这画技,属实无甚长进。”华夙幽幽道。 容离坐正,伸长了脖颈朝远处看,心里算着时辰,若一直这么快的话,半刻已能行至四里外。 “半刻已能寻到个落脚之处。”容离弱着声道。 华夙轻哂,“你倒不担心你那贴身的丫头。” “我并非不担心她,我若顾她,便顾不上你我。”容离细眉微皱,心里惴惴不安,“那青衫鬼能将和尚蛊惑,想来是个精明的,我不过是个凡人,斗不过她。” “你可知那青衣鬼叫什么名字。”华夙从她怀中跃出,轻飘飘地落在了船板上。 “叫什么?”容离漫不经心地问,说不在意小芙的生死,那必不可能。 小芙自八岁起便被买到了容府,别的妇人大多嫌她年纪轻,且气力小,干不得什么活,索性给了她,她可谓是与这丫头相依为命了许久。 “萝瑕。”黑猫仰起头,绿瞳眨也不眨地盯她,冰冷森凉,“绿萝化鬼,半鬼半妖。” 容离皱着眉,“你与她有何仇怨?” “他们想从我身上取走一样东西,可若想将其取走,必得夺我性命。”华夙稳步走至船尾,蹲坐在船夫脚边。 容离垂头看向手中笔,“他们想夺的……莫非就是画祟?” “非也。”华夙只说了寥寥二字。 容离索性不问,笃定道:“所以她是来杀你的。” 华夙轻嗤:“不错,万鬼俱在寻我,怕么。” 容离踟蹰了一阵,缓缓吐出一口气,“该是怕的,但你这被追着杀的都不怕,我有何好怕。” “我万不会让你惨死在众鬼手中,只要你拿好画祟。”华夙回头看她,碧瞳莹莹。 容离垂着眼,寻思了片刻,“你先前去净隐寺时,那青衫鬼不是被旁人重伤了么?” “不错。”华夙凉着声意味深长道:“她受了伤,故而蛊诱和尚以活人饲鬼,吞了那么多鬼魂,现下她应当是好全了。” 片刻,这原本行得平稳的乌篷船猛地摇晃起来,底下竟渗上了水,近乎要漫上容离的足踝。 似是被雨打的芭蕉叶,晃得人晕头转向的,就连乘船的船夫也歪了身子,手中的木桨好似折了一般,在扭出了一个明显的折痕。 船夫本穿着一身白衣,被水打湿后,衣裳里似有墨渗出,缓缓将整件衣裳给染黑了。 容离心下一惊,眼看着前边有片滩涂,连忙朝那片石头遍布的江滩指去,“再快一些!” 站在船夫脚边的垂珠也被江水打湿了,浑身湿漉漉的,柔软的黑毛全贴在了身上,让本就瘦小的猫看起来就比巴掌大那么点儿。 华夙转过身,一跃跳进了容离怀里,把她那身狐裘给沾湿了,淡声道:“此术快要支撑不住。” “快到了。”容离着急道,一边朝水下看去,生怕那桨一转眼便化成了墨汁。 船夫面色不改,双目仍如失神,快速的挥动双臂,船头离滩涂愈来愈近,差上些许就要够着。 船陡然下沉,船夫顿时歪了身,就连脸面也黑了大片,泡在水里的双足渐渐化出墨来。 左右两侧的船桨蓦地沉入江中,化作了两道绵长的墨迹,一瞬便被江水冲得连痕迹都不剩了。 “要沉了。”华夙竟无半分害怕,平静如斯,且还十分好奇地问:“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如何?容离被这船晃得头昏耳鸣,面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滚,差些就吐了出来。 “难受。”她搂紧了怀里的猫,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想汲取些暖意,可这湿了水的猫却凉飕飕的。 华夙附身的黑猫仰着头,兽瞳森冷,看不出神情。眼看着容离一个仰身,一双眼迷离通红,她才张开嘴,吐出了一口气。 那墨黑的鬼气钻入容离的眉心,阴冷寒凉,冻得她灵台清明。 容离急急喘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浑身气力挖空凿净,猛地跃了出去,滚落在江滩上。江面的水猛冲而去,撞得她滚了数圈。 身上本该雪白的狐裘当真脏得快看不出原样了,头发湿淋淋地贴上脸侧和脖颈,耳后有几道细小的血口,似是被石子划伤的。 容离躺着半天不能动,连说话都挤不出气力,搂着猫的却未松开,五指颤颤巍巍。 华夙从她怀里钻了出来,在她耳后嗅了嗅,嗅见了一股血腥味。 容离半晌才睁了眼,鞋也不知被江水卷到哪儿去了,一只袜子已褪到足尖,素白的足踝露了出来,和这滩涂一比,白得像雪。 她轻咳了几声,微微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看天,弱声道:“我……” 华夙蹲在她脸侧,俯身将垂珠湿凉的鼻头抵上她的额头。 顿时,又一股寒凉的鬼气灌了进去,冻得容离浑身一个激灵,原本疲乏的四肢顿时有了气力,回光返照般清醒了许多。 华夙直起身,“莫怕,我万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 容离坐起身,捂着胸口急急喘气,肺腑如烧,尚应不得声。那灌入她眉心的寒凉缓缓下沉,化入了她的肺腑中,顿时那辣如火燎之感平缓了下来。 “那灌入我眉心的,究竟是什么?”她抬手朝眉心摸去,却摸不到半分凉意。 华夙朝岸上踱步,脚步一顿,回头道:“灵气。” “灵气?”容离慢腾腾站起身,索性将湿透的袜子脱了,素白如玉的趾头微微蜷起,踩着遍地湿泥和碎石跟了过去。 “鬼之灵气,亦可为鬼气,虽可一时间化去你之疲乏,但亦在耗去你的阳寿。”华夙淡声道。 阳寿。容离在心底默念,心道她的阳寿早在上辈子就耗尽了,这重活的一世,也不知是从何处捡来的。 这般柔弱的身子,即便是阳寿再长,万也不能长命百岁,她只想趁尚有余力,报去前世之仇。 “无妨。”她唇一动,轻声道。 容离回头朝来时的方向望去,早不知化乌山在哪儿了,“那青衫鬼还会追来么?” “应当不会。”华夙走了一阵,终于踏上了干燥的泥地,“但我们该早些找到容长亭,切莫让那凡女被劫走,我还有话要问她。” 容离微微颔首,“那青衫鬼认得我,我在容府时见过她一次,在净隐寺时也见过她一次,她定已起疑心,她若知道我未坠崖身亡,我此番回容府,怕是会将她引去。” “待见到那凡女,带上画祟跟我走。”华夙不咸不淡道。 容离走得慢,地上的石子硌得她脚疼。她垂着头,脚步忽地一顿,竟然摇了头,“尚还……走不得,我得回容府,还有些事要做。” 华夙在容府待了一段时日,怎会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你这么想让她死,何不直接取她性命。” 容离眼帘慢抬,眸光盈盈润润,“她害我至此,若只是一死,如何解我……” “心头恨。”她轻着声一个字一个字道。 华夙用那双绿瞳定定看她,不紧不慢的又踏出了一步,“那便早些回容府。” 容离眼睫一颤,唇角微扬,蜷着趾头吃力地走着,唇齿间挤处了点儿微弱的声音道:“脚疼。” 华夙又看了她一阵,从那张猫脸上也琢磨不出什么神情。半晌,华夙才道:“画辆马车。” 容离握起画祟,半晌未落笔,心里想着画了马车不是还得画马,有了马还得画个马夫,这在官道上走的,不免会遇到人,若是像方才那船夫一样,怕是一眼就叫人看出破绽了。她虽也学过画,可何曾画过这么精细的。 站在远处的猫忽然塌了身,四肢一软就跌在了地上,一股浓黑的鬼气朝她浮近,在她的背后缓缓凝成了人形。 熟悉的黑绸布迎风扬起,一截细韧的手腕从袍中探出。 容离抓笔的手冷不丁被握了个正着,华夙纤细修长的五指覆于其上,牵着她挥起了画祟。 漆黑的墨汁自笔头毛料流泻而出,马车和坐在前边拴着缰绳的马车被勾勒了出来,马夫头上带着斗笠,遮了大半张脸,前边一匹白驹前足高抬。 容离看愣了,未料到华夙竟能画成这般,她手背被严丝缝合地覆着,紧贴其上的不像活人的手,却也柔软细腻,好似脂玉。 “要这样画。”华夙在她身后淡声道。 那声音近在耳后,微凉的气息沾在容离耳畔,轻飘飘的,不如男子浑厚,但也并不单薄细弱。 好似一杯鸩酒,蓦地灌喉而入,烧得喉头心尖俱热。 华夙半个身抵在她的后背,近得其间连一张薄纸也塞不下了。 最后一笔落下,华夙松开了她的手,慢腾腾地退开了半步,“画成。” 容离蓦地回神,只见滩涂上落下了一辆马车,车夫和马俱“活”了起来。那白驹嘶叫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抬起的前足,在原地踏了几步。 真,太真了。 起先她还怀疑这笔的原主是不是华夙,如今看了这一幕已是万分确定,此笔若是落在他人手上,可谓是暴殄天物。 “你怎画得这么好。”容离讷讷道。 “多学着些,日后我还得常借你的手。”华夙在她耳边轻声说话,神色如常地往后看了一眼,眉心微微一蹙,身形消散如烟,又归入了垂珠的躯壳里。 地上软趴趴的猫复而又站起身,连叫也未叫一声,一双绿瞳冰冷如斯。 容离不自然地把手背蹭在了湿淋淋的狐裘上,湿了水的狐裘一片冰冷,手背却好似发烫,让她一时忘了身子的不适。 “不是脚疼么,还愣着做什么,上车。”黑猫一跃便上了车,蹲在车舆里敷衍地晃了晃尾巴。 容离垫着脚,不疾不徐地爬了上去,坐在车舆里朝这戴着斗笠的车夫看了一眼,可惜那斗笠遮了车夫的脸,叫她看不见这画出来的“人”长什么模样。 “走。”华夙忽道。 话音方落,白驹嘚嘚跑起,飞快地踏上了官道,沿着这泥路绝尘而去。 容离猛地一晃,险些撞在了车舆上,幸而抬手扶稳了,她周身衣裳俱湿,沉甸甸地坠着,寒风自外边狂灌,吹得她面色惨白。 “这车也只能走半刻?”她皱眉问道。 “不错。”华夙应了一声。 “半刻,尚走不了多远。”容离头有些晕,也不知是不是这马车晃得太厉害了些。 “这马车若是撑不住了,再画一辆便是。”华夙气定神闲,并不半点担忧。 容离抬手揉起眉心,朝窗外看了一眼,“可惜了,秋寿庙里的和尚都不见了,本还想抓住蒙芫的把柄,如今连她身上那辟邪之物是谁给的还不知道。” “秋寿庙定还有和尚活着,不然这庙里的香是谁续的。”华夙伏身趴下,隐约有些适应这猫儿的躯壳了,“也得有个领头的出来说话,否则让祁安的道士和尚知晓化乌山被厉鬼占了,那还得了,非得杀过去不可。” 容离将狐裘的系带解了,这狐裘披在身上,就跟裹了冰一样,还不如将它脱了去。 狐裘一脱,她那鹅黄的秋裙紧紧贴在身上,肩线如削,瘦得厉害,身后两片蝴蝶骨微微颤着。 “如若那青衣鬼不怕那些和尚道士呢?”容离踟蹰道。 华夙转身,将她搁在腿边的画祟叼了起来,塞入她手中,轻嗤了一声,“我还不懂她么。” 容离握起画祟,不解其意。 “画个帘子,把风遮一遮。”华夙淡声道:“若是冻病了,我治不了你。” 容离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握起笔,画了片遮风的竹帘。 半刻后,马车近要化作墨烟,奔驰的白驹陡然一顿。 华夙蓦地站起身,默不作声地盯向面前竹帘。 容离看了一阵,才抬手揭开了垂帘一角,只见一个不怕死的和尚站在白驹前,白驹高抬的马蹄正要朝他的胸膛踏下。 作者有话要说:=3= 节日快乐 第32章 “和尚?”容离讶异。 这和尚看着眼生,面色甚是平静,没有半点要被马蹄践踏的慌张。 容离本就鲜少出府,别说和尚了,就连祁安城中的人都未见过几个,这和尚什么来头,她还真看不出来。 她倒是不怕这和尚被白驹踹上一脚,是他站在马车前一动不动,总不能去怪一只连灵智都没有的马。 算着时刻,这画出的车夫和骏马就要消失了,就连这马车也要在顷刻间烟消雾散,寻常人若是瞧见,定会被吓着,这一世都未必忘得了,想必还会走到哪说到哪。 “停。”说话的不是容离,而是华夙。 华夙未从车舆里跃出,而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和尚,尚不足岁的黑猫身上带着不该有的疏远冷傲,绿瞳里投出审视的神情。 和尚抬起一只手,想制止马蹄落下,一只手五指并着竖在胸前,拇指上斜挂着一串木珠。 这和尚比之先前到过容府的假和尚还要古怪,身上莫名带着邪性,虽说面色平静冷淡,可眉眼却惊艳近妖,长了张唇红齿白的脸,想来话本里的妖僧就是如此。 容离死过一回,两世加起来虽算不得太长,可想要她命的人却两只手数不完,在见到这和尚的第一刻,她几乎可以笃定—— 这和尚想杀她。 “这和尚身上沾着鬼气,鬼气却并非他身上该有的。”华夙忽地开口。 容离皱起眉,怀疑起……这和尚难不成就是与青衫鬼合谋之人。她俯身抱起了黑猫,把画祟握了个正着。握笔的手藏在了袖下,不敢让那和尚瞧见。 刚将垂珠抱起,车身蓦地一倾。 “此术将散。”华夙声音极轻,似柳絮沾耳。 话音方落,最先画好的四只木轮陡然化作灰烟,随后车舆、坐在前边攥着缰绳的车夫,连带着那嘶叫的白驹也逐一化烟消散。 墨烟袅袅而上,弹指间被风吹散。 在这车舆倾斜之时,容离不匆不忙地搂着黑猫跃下了马车,原先那叠放在车舆里的狐裘簌簌声坠落在地,脏得像是刚从泥里捞出来。 容离趔趄了一下,幸而站稳了,她气息喘得急,双颊泛粉,见和尚面色不改,心知这和尚果真不是善类。 猫儿伏在她怀中挣也不挣,也不叫唤,是因华夙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料,和尚忽地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张红符,那红符被掌风震出,飞箭般逼至她的脸面。 这红符分外熟悉,看宽窄…… 似乎和秋寿庙那木箱里的那一沓一模一样,也不知是不是红符俱是这样。 容离心头一紧,不知红符这么用有何作用,若是将华夙打出原形,那可就惨了。 “莫慌,不过是张符。”华夙用垂珠的爪子勾住了容离的衣襟,那爪子太过稚嫩,根本勾不牢。 闻声,容离捏着袖口抬手,虚弱地咳了一下,唇角却若有若无地提着。 红符御风而来,在逼近她脸面时却毫无动静,顿了一下便晃悠着飘落,落在了她的肘间。 衣裳仍是湿的,红符随之沾上了她的袖子。 符纸登时沾了丁点水迹,上边的符文乱如龙蛇,依旧没有丁点变化。 容离两指捏起这符,好似不知马车忽然化烟消逝一般,伸手将此符递了回去,“这位小师父,拿符的时候可莫要抖了手,瞧,被风吹到我这来了。” 和尚的面色略微一变,并未将那红符接回去,而是沉声道:“你非鬼非妖。” “我好端端一个人,怎会是妖鬼。”容离细眉微扬,虽病气缠身,可眸光却清澈灵动。 和尚显然不信,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他抬手掐诀,掌间金芒乍现,其中佛文成环,在他周身环绕。 容离退了两步,原先那红符无甚稀奇,可这绕身的金光饶是她重活了一世也未见过。 这,是什么…… “等闲之术,不足为奇。”华夙那低柔的声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随即,容离揽在身前的手臂忽被狠狠蹬了一下,怀中黑猫嘤咛一声跃了出去。 和尚拍出金芒,而环绕其身的符文也跟着被一震而起,腾至半空再如泰山般朝她压顶而下。 容离忙不迭抬头,只见那金光状似巨网,她根本躲不得! 她心下大骇,心道华夙竟将这玩意称作是等闲之术? 这术法当真不足为奇么? 那一瞬,跃至地上的黑猫昂起了头,嘴略微一张,轻飘飘地叫唤了一声。 “此术用以驱鬼,伤不着你。” 金光兜头落下,容离被被亮光给刺得险些睁不开眼,她微微眯着,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头蹿起。 那是华夙借力给她时,朝她呼出的一口鬼气,现下这缕鬼气顺着她的脖颈徐徐往上浮,寒意蓦地聚在了她眉心之上。 缕缕黑烟从她的眉心里钻了出来,她骤然失力,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伏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容离周身疲乏,那乏意将她一身筋骨全数占据,她连手指都软得施不上气力,就光顾着喘气也着实费劲。 在鬼气被汲走后,她头昏脑涨,眼前天旋地转,神志登时不清明了。 她隐约看见垂珠也被金光笼了个完全,所幸这猫儿未受其波及,见她倒地才慢腾腾走来,似是分外好奇,俯身用湿润的鼻子轻触她的脸颊。 乍一看,它好似与寻常猫儿别无两样。 只是垂珠的那双绿瞳依旧冰冷,容离心知,华夙还在这躯壳里。 “知你受不得疼,我必让他以百倍偿还,无须气愤。”华夙淡声道。 容离哪会生气,只是略有不安。她眼帘微敛,神情顿变,急急喘着气,掀起眼眸四处看了看,好似懵懂至极,眸光怯生生的,眼下是藏不住的惊愕。她半晌没吭声,本想撑起身,可手肘一软,又跌了下去。 笼在她身上的金芒缓缓消散,化作漫天金粉随风而扬,而那一缕鬼气被和尚攥在了手中。 和尚攥着那鬼气,皱眉细细打量。凝起的鬼气形似黑绸,柔滑地垂着。 “这……”容离抬手捂着头,眉头紧皱。 “你体内有鬼气。”和尚淡声道,手一紧便将那黑绸的般的鬼气给捻碎了。 “鬼气?”容离一愣,“什么鬼气?” 华夙一看她这懵懂的样子,就知她又在装模作样了,原本还担心这丫头受不得疼,还得委屈一阵,没想到她是真的不怕死,也是真的能屈能伸,脸变得比谁都快。 和尚定定看她,八风不动地站着,“你为何在此。” “我、我……”容离捂着头,“我同爹娘上了化乌山求平安,不知怎的,竟到了此处。” 她话音一顿,急切地朝四周张望,“我爹娘去哪儿了?” 黑猫仍蹲在她的脸侧,前掌撘在了她的肩头,倾着身靠近,似想舐去她面上泥痕,可嗅了嗅便退开了。 到底是个祖宗,怎会屈尊学个小畜生。 和尚捻动手中的珠串,侧身看向别处,那眉眼果真妖异得古怪,和他这寡淡的脾性不大相配,和这一身僧袍也不相称。 “你撞了鬼,被鬼怪慑了神志,可记得来时遇到过什么人,可有谁唤过你的名姓。”他道。 “撞鬼,慑了神志,倒是会想。”黑猫勉为其难的用湿润的鼻尖去碰容离的侧颊,装出一副亲昵的样子。 容离伏了一会儿,终于有了点气力爬起身,她坐在官道上,衣衫褴褛,那张脸和露出的手脚却是白得骇人,唇上无半点血色,这病恹恹的模样像极了泥潭里开出的花。 “此时怎不说疼了,方才光是踩上滩涂便说脚疼。”黑猫仰头看她,波澜不惊的心竟生出了点儿不值一提的愧意,若非是她,这丫头也不必狼狈成这样。 话是这么说,她碧眼一垂,瞧见了容离露在外的足踝,慢步踱了过去,咬住那裙摆便往下扯,好把容离的足踝遮起来。 “我……”容离垂下眼帘,细细思忖着,“好似除了爹娘,不曾有旁人唤过我名字。” 和尚细细思忖,并未应声。 “敢问小师父,那鬼……”容离吞咽了一下,细白的脖子微微一动,“被驱走了么?” “并未。”这和尚看着不像是会怜香惜玉的,却躬身朝她伸手,五指白净,但指甲竟有点长。他意有所指地道:“本以为捉着了,未想到竟捉错了。” “怕不是要捉,是要杀。”华夙平静开口,“相由心生,这和尚已沾过业障。” 容离只能静静听华夙说话,哪敢应她。她低头看和尚伸来的手,一时觉得有些古怪,这和尚衣着整洁,将自己收拾得十分体面,怎会留这般长的指甲? 她眸光微暗,踟蹰了一阵才把手放在了和尚掌中,掌心忽地一痒,竟是被这和尚的指腹刮了一下。 和尚神情淡淡,似未将此事放于心上。 容离站起身,把手往身后藏,授受不亲般退了半步,战战巍巍道:“那鬼还会回来么?” “不会。”和尚倒是笃定,“我在此处,它大抵不敢来犯。” “多谢这位小师父。”容离低身行了个礼,“只是不知我爹娘可有落入那鬼物之手。” 和尚摇头,“未必,你阳气弱,故而那只鬼才会寻上你。” “不知小师父是从哪儿来的,要打哪儿去,我、我如今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若是小师父不嫌弃……”容离说得委婉,将下唇轻咬住了。 “从南边来,靠山近水。”和尚道,“正要去吴襄镇,不知姑娘家在何处。” 这吴襄镇近祁安城,是回祁安城必经之处。 华夙占着垂珠的躯壳,尾巴高高举着,在容离脚边绕,凉着声轻嗤,“又是南边,又是靠山近水的,不正是化乌山么,你倒是厉害,还套了他的话。” 容离双眸微亮,“我恰也要去吴襄镇。” 和尚捻着珠串,又道:“那姑娘可与贫僧一道前行,也好有个照应。” “照应?”华夙凉凉地轻呵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3章 那和尚听不见,故而华夙明目张胆地嘲讽着。 黑猫绕着腿一圈圈走着,也不蹭人,就光遛弯。 华夙那略带刻薄的声音传至容离耳畔,“好一个照应。” 和尚垂眼看向地上的黑猫,只一眼便收敛了目光,未能看出古怪。 “就连俗家弟子也未必这样妖里妖气。”华夙淡声道。 若是猫脸上能看出神情来,垂珠的脸上定写满了“嫌厌”二字。 容离装作听不见她说话,见这和尚答应,便弯了眸子,双目润得好似雨后虹销雨霁的天,“那便有劳这位小师父了,也不知小师父如何称呼?” 和尚开口:“法号子觉。” 华夙没吭声了,也不仰头看人,敷衍地转了几圈便蹲了下去,动也不动。 容离弯腰把这猫儿抱了起来,仰头朝天上看了一眼,掌心朝猫背上轻拍了一下。 这一猫一主委实古怪,猫一举一动俱是敷衍,其主的手就落了这么一下,也不知是含糊搪塞,还是在克制。 容离轻声道:“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得快些到吴襄镇才好,天若是黑起来,手边连个火折子也没有,只得摸黑走路了。” 这法号叫子觉的和尚点头道:“姑娘说的是。” 随后,容离一瞬不瞬地看他,赤着双足,有些无措,还冷得微微发颤的,那湿漉漉的狐裘落在地上,早已不能穿。 和尚朝她赤着的双足看了一眼,移开视线,“姑娘的鞋……” “不知丢在何处了。”容离垂下眼帘。 和尚思忖了片刻,“待我去寻匹马来。” “那我便在此处等着小师父。”容离蜷着趾头,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睫颤颤巍巍,分外可怜。 待那和尚一走,她便退了一步,拢紧了衣襟,踩在了自己那像在泥里滚了一圈的狐裘上。那狐裘虽沾了水,却不至于全都湿透,只是脏得不成样子,踩在上边时,冰冷的脚心才稍稍暖起来丁点。 官道上静凄凄的,周遭参天的树被风刮得簌簌作响,艳阳从叶间洒落,照在黑猫身上。黑猫仰头,绿瞳映着光,原本圆溜溜的瞳仁顿时变得尖锐凌厉。 容离面上那柔弱乖顺的模样略一收敛,虽仍是病恹恹的,可却像长了刺一样,像是去了弦的长弓,纤细却凌厉。 怀里的猫不屑一动,华夙寒着声道:“当心那和尚。” “我知。”容离轻哂,“他也不知信了几分,不过这四处萧索,从哪儿找来马?” “一会便知。”华夙道。 “你如何看出他沾过业障的,又如何得知他身上沾了鬼气?”容离轻着声,将怀里的猫捧高了一些,怕它听不见一般,凑到它的耳边说。 说话时,那若有若无的气息落在黑猫的耳朵尖上,耳尖那一撮细小的毛微微一动。 华夙沉默了一阵才淡声开口:“不必靠这般近,你说得再小声,我也是听得见的。” 容离这才放低了手,“你倒是说说,如何看出来的?” “再迟些,你也能看得见。”华夙并未明着回答,说得不清不楚的。 她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沾过业障的和尚,身上佛力不再纯粹,面上有杀伐之色。” “所以方才那金光才伤不着你?”容离回想方才种种,记得那金光落下时,华夙可是连躲也不躲,好似没有半分害怕,早知那金光奈何不得她一样。 “不错。”华夙应声,“若他身上未沾鬼气,佛力纯正,那我定已不能动弹。” 容离听愣了,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未揣测清楚,在那什么妖鬼界里,华夙原先的境界究竟有多高,又是跌到了个什么地步,才让一个凡间的和尚能令她动弹不得。 “觉得帮我亏了?”华夙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这丫头远比旁人所见的要精明,且又是祁安容氏的千金,若是亏本买卖,想来是不会做的。 容离摇头,踩着柔软的狐裘,双腿累得直发颤,若这狐裘是干净的,她早想坐下来了。可惜,知晓那和尚会回头,她必不能在此处给自己画张椅子坐。 她小心翼翼抱着猫,跟抱祖宗一样,手不敢太松,亦不敢搂得太紧,“怎会,我是信你的。” “记得信我便好。”华夙幽幽开口,声音寡淡疏远,好似并不十分在意。 过了一阵,远处传来马蹄声。 黑猫伏着一动不动,“容长亭若要救你,势必会去最近之处寻人求助,吴襄镇离此处近,说不定他们当真在镇上,如此,便恰能遇上。” 容离颔首,“我料到如此,才答应与他同行,路上再试试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怀里黑猫绿瞳一掀,不咸不淡道:“来了。” 容离踩着自己的脚背,趾头被冻得发红,身上原本湿了大本的缎裙已近乎被风吹干。她面色泛红,身上竟不觉得有方才那么冷了,抬手往额上一试,隐约觉得额头似乎烧了起来。 她往远处瞅着,过了一阵果真看见了匹马自远处奔来,马上坐着个穿着僧袍的和尚。 和尚手里牵着两根缰绳,另一匹背上未坐人的马紧跟在后,嘚嘚飞奔着。 那两匹马…… 有些古怪,浑身漆黑如墨,疾驰而来时,四足快得好似晃出了虚影。 仔细一瞧,不是什么虚影,是烟。 浓浓黑烟从两匹骏马身上腾起,两双赤红的眼俱是无神,这烟并非因火而起,而是鬼气,这两匹马分明已经死了。 “兽魂。”华夙忽道。 容离身子本就弱,今日受了凉,又长途跋涉,如今烧得头昏脑涨的。 难怪和尚这么快能找来马,合着找的不是活马,而是死马。 子觉骑着跑停至她身前,扯紧缰绳令马匹停下,翻身下马道:“姑娘久等了。” “不知小师父哪找来的马?”容离走上前去,细白的掌心覆在马脸上,掌心下一片冰凉。 如今她身上烧得滚烫一片,这对比当真鲜明。 “恰好遇到一支商队,便跟他们买了马。”这和尚撒起谎来也是面色不改。 容离微微颔首,“有劳小师父,待我见着了爹娘,必得好好谢过小师父一番。” “不必,举手之劳。”子觉倒是一副不进油盐的模样,好似方才轻蹭了容离掌心的人不是她。 此时容离未说,她不知这和尚打的什么主意,若他当真与那青衫鬼萝瑕有干连,想来心思不纯。 未待子觉伸手去扶,容离已将猫放在了马背上,随后扯着裙角翻身爬了上去。 这黑猫委实乖巧,在马背上伏着不曾乱动,甚至还一声也不吭。 容离上了马,更是觉得头昏沉得厉害,这身子一烧起来,好似五脏六腑俱是烫的,就连呼出的气息也滚热炙灼,身上的气力要被蒸干了。 她双手双腿俱是绵软的,偏偏面上看不出,双颊有些泛红,面色竟还看起来好了些许。 子觉收回手,复而也上了马,“姑娘会骑马?” “学过一些。”容离面色不改。 实则不是因为学过,而是她抱着猫靠近时,这马便畏畏缩缩的,好似被吓着一般,连尾巴也不甩了,和垂珠头回见华夙时一模一样。 华夙伏在马上,明明轻飘飘的,却好似一块磐石,压得这马乖顺无比。 容离看出这马害怕,这才有底气上了马背,硬是扯出了一句“学过”的谎来。 她学葫芦画瓢地拎起缰绳,喘着气缓缓坐直了身,叫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小师父,我认不得路,你在前边骑,我跟在后边。” “姑娘可要跟牢。”子觉将马腹一踢,身上冒着鬼气的马顿时迈开了腿。 容离跟在其后,这马一跑起来,更是颠得她头痛欲裂。 华夙知晓她在容府时未出过几次门,自然也猜得出她本不会骑马,她语气里不见鄙夷,仍是不咸不淡的,“你果真胆大,倒不怕这马将你甩下。” 子觉尚在前面不到十尺处,容离不敢轻易开口。 华夙自顾自道:“你可知这些畜生为何怕我?” 容离摇头,她早觉得古怪,华夙将自身鬼气匿在体内,她若现出原形,寻常人姑且看不出她是人是鬼,更别提她如今藏在一只猫儿的躯壳里,身上更时多了几分生息,也不知这马怎会怕到这般顺从。 “威压。”华夙漫不经心开口,“乃是威慑逼压,叫人臣服屈从。境界既到,便可收放自如。” 容离听得似懂非懂,一个不留神,便看见子觉又奔远了些。她也不急着追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问:“那你究竟是什么境界,如今又剩几成功力?” “不可说。”华夙头也不抬。 子觉回头看见她落在后边,便扯紧了缰绳停下等了片刻。 容离追上前去,喘着气道:“久未骑马,有些生疏了。” 实则她只顾着坐在马背上,连马镫都没有好好踩,这马便如受指令,稳步向前。 “无妨。”子觉眼一垂,暗暗朝马背上伏着的那只黑猫看了一眼。 猫紧紧趴在马背上,被甩得左右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唤,有一声没一声的,听声音是在怕,可那双碧绿的竖瞳却冰冷平静。 “姑娘这猫儿竟是有几分灵性,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子觉见她奔近,又轻踢了马腹,另身下骏马又迈起步来。 他话音方落,华夙抬头瞥了他一眼。 容离笑得落落大方,“在庙会上买的,路上小摊小贩纷纷拥拥,我一眼瞧见了它。” 她话刚说完,嘴角蓦地一僵,讷讷道:“不知这猫儿可是有哪儿不妥?” “不曾。”子觉敛了眸光,“黑猫辟邪,姑娘挑得好。” 容离未应声,僵起的唇角软了几分,眸子弯弯的。 华夙轻呵了一声,不屑开口。 容离攥紧缰绳,已不大能支撑住,身子烫得厉害,气息也是越喘越急。她缓缓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寒气,见和尚神色未变,问道:“不知小师父可是专程出来驱鬼的,那慑了我神志的,莫非是什么惹不起的大鬼?” 子觉道:“如此来无影去无踪,当为大鬼。如今祁安百鬼出没,姑娘日后当心。” 容离轻轻应了一声,心道这和尚果真知晓百鬼齐聚祁安一事,那昨日的大雾,他定也是清楚的,兴许也曾参与其中。 半个时辰后,吴襄镇落至眼底。过了桥便是镇口,街市上熙熙攘攘,似乎恰逢圩期。 入了镇口,便听见身侧熙来攘往的人俱在说方才进镇的一行人。 “那几位似乎是从祁安城来的,我父君先前在祁安,见过那容家的三夫人。”一妇人道。 “为首那位难不成便是容家老爷?” “可不就是容长亭么,看他神色匆匆,也不知遇了什么事,竟要将镇上的梢公都招了去。” “还拿了不少木板和麻绳,带着人从西口出去了,似乎要上化乌山。” “化乌山这几日未犯涝呀,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桥断了,先前我便觉得那桥不大稳固,怕是要断的。” “呀,我前日还说要上化乌山祈福,幸好未去,否则福未祈到,还折了命!” “两位夫人还在客栈里歇着,不知是何人被困在了山上。” 容离吃力下马,把马背上的猫抱了下来,捏起一只袖口掩在唇前咳了两声,唇角若有似无地勾着,心道,这不就巧了么。 她怀中黑猫立起身,碧绿的眸子冷漠地转了转,淡声问:“你打算如何。” “看来三娘四娘俱在此处,爹却是去化乌山找我了。”容离未刻意压低声音,她朝远处张望,觅着容府的马车,气息幽微地说:“小师父,我得先去同家人报个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4章 子觉下马牵行,“姑娘家人俱在此地?” 容离颔首,把马上的缰绳交到了他手上,小心疏远,连手指头都未碰着,“应当是,旁人口中的容家老爷,便是我爹,只是他似乎出了镇,带人去化乌山找我了,若是寻不着,也不知他会不会回镇上。” “寻不着,定是会回的。”子觉拿了缰绳,似看不见这两匹马上的滚滚鬼气,“既然姑娘已寻到家人,那便在此别过。” 他好似没有半点想与容离结识的意思,仿佛未做过用指腹抹人手心的事。 容离抱着黑猫,蓦地回头,讷讷道:“可我尚不知他们在哪一家客栈落脚,况且我方才被鬼物缠上,小师父你又说此处百鬼出没,我……” “那贫僧便同姑娘一道,待姑娘见着家人,再别过也不迟。”子觉道。 他面上神情淡淡,叫人看不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容离勾起嘴角,极淡地笑了一下,“多谢这位小师父。” 子觉颔首,转身朝远处坐着掰菜叶的妇人走去,双掌合十,躬身道:“敢问诸位口中的容家老爷住在何处?” 那几个妇人齐齐抬头,原被打断了谈话略微不悦,可一看到这和尚的长相,登时挑剔不来了。 这和尚确实长得好,只是眉目染了不少凡俗之气,看起来近妖近鬼,不像山上成日只知念经诵佛的和尚。 一妇人抬手朝远处一指,“往那儿走,那家客栈门前拉了一长串的红灯笼,一看便知。” 子觉倾身道谢,朝容离走去,抬手道:“姑娘请。” 容离颔首,听见怀里的黑猫说:“这和尚委实古怪。” 镇上的石板是新铺过的,相接处略微下沉,积了些从别处泼出来的水。 容离病恹恹走着,身子骨弱如春柳,面色越是苍白,越是显得眉目浓彩重墨,将稠艳诠释得淋漓尽致。她怀中还抱着只不见动的黑猫,黑猫那双碧眼转也不转,一人一猫俱不像这尘间活物。 不少人朝她看去,原从远处跑来的孩童,硬生生止了脚步,好奇地抬头看她。 容离低头笑了笑,身上哪还有半分诡谲,只单薄得叫人心疼。 子觉便跟在她的身后,明目张胆地盯起了她,眼里带着探究。 容离哪会不知这和尚在打量她,她出现得本就古怪,袖袋里且还搁着画祟,幸而这和尚未看出华夙的真身,否则她定糊弄不得。 沿着长街往前,一抬头果真瞧见了一串红灯笼,那客栈的门大敞着,里边的黑木桌椅全是崭新的,看似是新开张,倒也适合这两位夫人,客栈若是太旧,她们怕是住不惯。 门外未停有容府的马车,想来是叫人拉到后院去了。 容离踏了进去,回头朝子觉看了一眼。 子觉将马拴在了门外,淡声道:“姑娘莫怕,既已应允,贫僧便不会不辞而别。” 容离弯了眸子,“多谢。” 子觉拴了马,双眼微不可察的一抬,朝楼上看了一眼。 这眸光太过隐晦,但叫容离瞧见了。 容离抱着猫的手不自觉地捻了捻,将猫毛搓了一下。 “手,安分些。”华夙陡然开口。 容离的手一顿,才知自己无意将这位祖宗冒犯了,忙不迭把那被她搓乱的猫毛给捋了回去。 华夙寒着声说:“你是拿准了我不会对你怎样。” 容离心道,可不是吗。 虽此鬼并未明说,可她细细琢磨出来,华夙身上应当是有伤的,许还是什么不易痊愈的大伤,否则又何须处处省着鬼力,还东躲西逃。 她心里清楚,但她不说,华夙语焉不详,定也是刻意隐瞒,对她仍心存防备。 客栈里店小二正在上菜,回头看见个姑娘走进来,连忙问:“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我来找人。”容离气息弱弱地说。 那店小二将手中菜碟放下,“姑娘找谁?” “祁安的容家老爷可是住在这儿?”容离轻声问。 “姑娘是……”店小二恍然大悟,那容家老爷又有谁不认得,就算认不出他长相,也该记得他身上的衣着,和同行的马车。 那马车是当真浮华,就连遮着车舆的帘子也是用的上好的布料,流苏里还混着金丝。 “我乃容府大姑娘。”容离道。 她衣裳单薄,身上还蹭了几处泥迹,发丝还乱得很,模样有些狼狈,可气度非凡,且还长了张姣若秋月的脸,又病恹恹的,叫人一看便知,这大抵就是容家的大姑娘。 旁人虽未见过她真容,可约莫都听说容家大姑娘命薄,打出生便在吃药,身子弱不禁风,日日都似要咽气,可惜了这么张沉鱼落雁的脸,真是……红颜薄命。 再说,容长亭急匆匆找人出了镇,可不就是为了去化乌山寻人的么,众人俱知容长亭对自家这大女儿格外上心,能让他这么马不停蹄赶着离开的,也就只有容家大姑娘了。 那店小二吃惊道:“容家老爷带着人到化乌山去了,听闻是桥断了,姑娘不是被困在山上了么,怎到的吴襄镇?” 容离细眉微皱,惴惴不安地回头,似被吓着。 一个和尚从门外走了进来,淡声道:“贫僧见容家姑娘被困,便将她带下了山。”一字不提鬼气入体之事。 容离点了一下头,“幸好遇到了这位师父,否则我定还不知要如何才能到吴襄镇。” 她怀里的黑猫轻嘤了一声,听在容离耳里,却是不咸不淡的轻嗤。 店小二替这容家大姑娘长舒了一口气,侧头朝掌柜望去,扬声道:“掌柜的,这是容家大姑娘。” 掌柜的是个妇人,闻言抬了一下头,问道:“姑娘,可要差人追过去?容老爷刚离镇不久,换匹快马,定能赶得上。” “有劳。”容离轻咳了几声,咳得发丝朱绦乱颤,苍白的脸上登时浮上绯色。 掌柜连忙朝远处的护楼招了招手,低声道:“去后院牵一匹快马,告诉容家老爷,大姑娘已在吴襄镇,是和化乌山的师父一起来的。” 容离眼眸一转,轻声道:“我的婢女应当还在山上,我同她走丢了。” 掌柜沉思了一阵,朝护楼使了个眼色,“快些,将此事也一并告知容老爷。” 护楼领意,快步走到了后门,掀开帘子便走了出去。 容离冻了好一阵,所幸怀里抱着只暖烘烘的猫,否则早就走不动了。她瘦削的双肩微微缩着,面色潮红,明明已没在咳了,可侧颊的绯红仍未消减。 掌柜皱起眉,连忙将搁在椅子上的披风拿了起来,从柜台后走出,发上的金步摇晃了晃,“姑娘若不嫌弃,先将我这披风披上,容家三夫人和四夫人在天字一号房和二号房,许还带着换洗的衣物,姑娘可要上楼一见?” “劳烦带路。”容离把披风接了过去,她单臂环着猫,吃力的给自己披上了。 怀里黑猫绿瞳一动,淡声道:“你病了。” 容离又怎会不知,她这会儿头重脚轻的,身上还时冷时热,定是路上被冻病了。 华夙又道:“暂且忍忍,等这和尚走了,我便帮你将这病气给吹走。” 那冷淡寡淡的声音在容离耳边幽幽地响着,容离心下一悦,不知这病气竟还能被吹走。 掌柜朝小二招手,叮嘱道:“带姑娘上楼见两位夫人。” 小二连忙应声,躬身道:“姑娘这边请。” 容离眼里浮出一丝喜意,好似要见自家三娘四娘当真喜上眉梢。 旁人看不出,怀里黑猫倒是抬着碧眼,一瞬不瞬地盯她,幽幽道:“你这戏做得委实厉害。” 容离提着裙上楼,不知怎的脚步一顿,好似有些慌乱,那漆黑的眼珠子一转,眸光又落在了那和尚身上,她唇开开合合,欲言又止。 子觉跟了过去,“姑娘莫怕,有贫僧在此,妖鬼不敢胡来。” 容离面色转好,略微点了一下头,跟着小二上了楼。 小二停在一扇门前,抬手比划了一下:“姑娘,容家夫人住在这两间,只是小的不大清楚哪儿是哪位夫人住的。” “无妨。”容离弯着眸子道:“有劳了。” 小二挠挠头,不大好意思看她,生怕冲撞了这身娇体弱的容家大姑娘。他听到楼下在喊,连忙道:“那小的便先告退了。” 容离颔首,却未立即叩门,而是垂眸看向怀中黑猫。 华夙淡声道:“左侧住的是姒昭,你面前这屋里住的是蒙芫。” 容离这才抬手叩了门,轻声道:“三娘。” 蒙芫未应声,跟在她身侧的那常常趾高气扬的丫头问道:“谁呀。” “是我。”容离好整以暇地道。 屋里一时间没声了,过了一阵,窸窸窣窣作响,似是谁从床上爬了起来,这声音格外清晰,好似近在耳畔。容离听愣了,却见怀中黑猫无动于衷,似已习以为常,她本想抬手摸耳朵,可硬生生忍住了。 她……的双耳,能听见的好似越来越多了。 蒙芫在屋里扬声问:“谁?”话音带着点儿难以置信的颤。 “三娘,是我。”容离不紧不慢开口:“离儿。” 门随即打开,那婢女站在里边,瞪着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容离看着她,“我从化乌山上下来了。” 蒙芫紧了紧衣襟,从床榻那边走来,一眼瞧见了容离背后站着的布衣和尚,更是如遭雷劈。 容离没有回头,她不知道子觉面上是什么神情,想来仍是一副冷淡模样。她饶有兴味地勾了唇,面色惨白得好似索命的厉鬼,笑了一下说:“三娘。” 蒙芫倒吸了一口凉气,明明病弱的是门外的容离,可昏了头的却是她,她眸光颤颤,在瞧见子觉的时候,双目就像是被钉子刺着了一样,猛地撇开了。她挤出笑道:“桥不是断了么,你怎么回来的。” “是这位师父送离儿来的吴襄镇。”容离心里畅快,看出了蒙芫眼里的颤栗。 蒙芫果真和子觉认识,只是这二人竟未打招呼,也不知是何种认识。 子觉淡声道:“既然姑娘见到了家人,那贫僧便先行离开了。” 容离侧过身,对着蒙芫道:“三娘,我有两句话要同这位师父说。” “啊,”蒙芫眸光闪躲,“你说。” 子觉脚步一顿,见容离抬起手指向拐角处,便慢步走了过去。 容离抱着猫,急急喘着气,面颊当真烧得绯红一片,比胭脂还要红,“此番多亏了小师父,只是不知日后何时能再见。” “有缘自会相见。”子觉目光收敛。 “缘”这一字,咬得有些重。 “小师父先前说祁安地带百鬼横行,我心下是有些怕的,我自小身子便弱,撞鬼之事并不少见,也不知小师父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容离话音一顿,一双盈润的眼抬了起来,眼睫颤着,“能让我辟个邪。” 子觉半晌才道:“有一物。” 容离双眸一亮,“不知是何物?” 黑猫绿瞳一转,幽幽道:“又让你套出话了。” “此时未带在身上,姑娘若是有需,今夜子时到镇西亭一见。”子觉淡声道。 “故弄玄虚。”华夙轻呵。 容离皱眉,“可子时……” 子觉道:“姑娘莫怕,佛法无边,定不会让姑娘撞鬼。” 容离眉头一展,这才微微颔首,“此番鬼物横行,也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子觉将手臂负于身后,“迟些,百鬼俱是为鬼王而来,待鬼王入瓮,自然会离开祁安。” 鬼王…… 百鬼俱是为寻鬼王而来? 容离心下一怔,眸光不由得晃了一下,更是头晕目眩的。她抱着猫的手松了半分,心底怵怵想着,那青衣鬼要找的是华夙,华夙莫非……就是鬼王? 可怀里的黑猫一声不吭,不知是不是默认了。 容离定神,佯装诧异,“世上竟还有鬼王?” “万鬼之主,当为王。”那寡淡疏远的声音悄悄在她耳畔响起,带着半分不易察觉的孤高。 “自然。”子觉道,“今夜子时,还盼姑娘能到镇西亭,贫僧只在吴襄镇停留半日。” 容离眨了眨眼,气息炙热,“小师父这是要去捉鬼了?” “不错。”子觉并未多言。 容离颔首,“今夜子时,我定会到镇西亭。” 子觉双掌合了个十,拇指上挂着的珠串簌簌响着,他身一转,便下了楼。 黑猫盯向和尚的后背,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木阶下,才道:“今夜小心。” 天字一号房的门还敞着,蒙芫半个身已探出了屋外,眼神悸悸,扶在门扇上的手在抖。 那婢女扶着她,见那和尚走远,才刻薄开口:“大姑娘当真有本事,还以为得等着老爷去接了,没想到半路还遇到了个好心和尚……” 婢女话还未说完,忽被捂了嘴。 捂她嘴的是蒙芫,蒙芫心有余悸地倒吸了一口气,额上竟浮了细密的汗。她拢了拢衣襟,问道:“回来便好,这一路多有不易,快些进来,莫冷着了。” “惺惺作态。”华夙又开口。 容离从善如流地进了屋,瞧见那婢女关门时悄悄瞪了她一眼。她心下轻哂,坐在了桌边,拨了拨凌乱的头发,“幸好遇上了那位师父,否则定是回不来了,江水那般湍急,就算是爹爹去找我,也未必能找得着。” 她顿了一下,声音弱弱:“爹待离儿好,离儿心底是明白的,方才那掌柜的让人去找爹了,也不知追不追得上。” 虽说惺惺作态是方才华夙用来说蒙芫的,可容离自个儿倒是将这词诠释了个彻彻底底。 华夙不开口,伏在她怀里一动不动,一双耳倒是高高竖着,似是在听什么。 蒙芫左右看了看,将她那兽毛披风取来,给容离披上,回头对婢女道:“你去让店家烧些热水,大姑娘身子弱,得驱驱寒。” 那婢女百般不愿,却还是下了楼。 容离若有所思地看向身上的披风,心里明白蒙芫在打什么注意,她刻意将自己的贴身婢女支走,怕是有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要说。 门合上后,蒙芫还假情假意地倒了杯热茶,塞进了她的手里,坐在边上问:“你是在哪儿遇到那和尚的,这和尚倒也心善,竟将你送到了这儿。” 容离眼眸一转,眸光盈澈如水,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那化乌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三娘觉得离儿能是在哪儿遇到那位小师父的。” 蒙芫面色略不自然,非但没有像平日那般冷言冷语,还故作耐心道:“那定是秋寿庙里的和尚了,我说庙里怎见不到和尚呢,原来是到半山腰去了。” 容离捧着热茶,掌心被烫得热乎乎的,可她的身子似乎更热,连呼出的气息都像是被火燎过。她轻笑了一声,“是啊,听府中下人说,三娘也曾去过几次秋寿庙,这么想来,三娘许是还见过那位师父呢。” “先前去秋寿庙时,庙中和尚不少,我倒也不是都见过的。”蒙芫干笑了一下。 容离也跟着笑,“不知三娘去求了什么?” 还未待蒙芫开口,她自顾自道:“还是莫要说了,说出来,怕就不灵验了。” 蒙芫僵着脖颈点头,“你说的是。” “那师父说我中了邪,晚些邀我去镇西亭,要送我一样辟邪的物什,也不知会是什么。”容离微微皱眉,似在苦思冥想。 她的手轻飘飘的落在猫背上,碰了一下便拢起了五指,算得上是敬重了,一边纳闷着华夙怎不说话。 华夙像是听到了她心中所想,“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容离挑起眉,只一瞬又将眉头皱起,装得有模有样的。 蒙芫愣了一瞬,微微眯起眼,她本就长了副刻薄的模样,如今更是像什么毒蛇般。她撘在腿上的手微微一动,不自觉地摸向了腰带,似是腰带底下藏了什么,“他邀你?他邀了几时,虽说是和尚,可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知,我便是心有顾虑,这才告诉了三娘。”容离将她这举动看在眼里,“那小师父说的是今夜子时,子时委实……太晚了些。” “离儿若当真想去,那便去,我派上人和你一同去镇西。”蒙芫收敛了神色,眸光却依旧闪躲,“说来,你那婢女怎未跟来?” “我同她走丢了。”容离轻声道。 “莫急,老爷去了化乌山,定能见到她。”蒙芫定了神,她这声“莫急”倒像是在安抚自己。 片刻,店小二将热水抬了上来,那婢女虽然傲慢,可还是识时务的,已让小二又收拾出了一间上房。 婢女叩了门,听到蒙芫应了声,于是推门道:“大姑娘随我来。” 容离把身上披着的兽毛披风取下,还给了蒙芫,“多谢三娘。” 蒙芫将那兽毛披风挂在手臂上,抬手朝腰带探去,半根手指已经探进了腰带里,好似要掏什么东西。她的神情着实古怪,似在忍耐,半晌怵怵收回了手,手上空无一物。 容离未看见,可伏在她怀里的猫确实支身朝后看了一眼,一双碧眼阴森诡谲。 华夙淡声道:“你想找的辟邪之物,应当藏在她的腰带里。” 婢女跟着那挑水的小二,容离跟着婢女,谁也未说话。 待店小二把木桶放下,婢女才黑着脸转身,不屑道:“大姑娘好生歇着,这水够烫,总不会让你的身子凉了。” “凉了”二字咬得格外重,哪说的是着凉的凉,分明是人死肉身凉。 容离见她要走,问道:“从山下救下的那女子,现在何处,可有醒来?” 婢女不情不愿回答:“在地字三号房,未醒。姑娘连自己都未顾好,还顾着旁人呢。” 店小二退了出去,屋里只余下一人一猫。 容离身子一歪,扶着头坐在了凳子上,怀里的猫蓦地轻了,双眼还紧闭了起来。 猫身里,黑烟袅袅而出,在一旁聚成了人形。 黑袍长辫,发丝里黑白杂糅,是华夙。 华夙扶住她的肩,蓦地将她打横抱起。 容离怔了一瞬,下意识挣了一下,可她已无甚力气,比小猫还不如。 随后她才察觉,华夙的手仅是虚虚地扶着她,那将她托起的,实则是浓浓鬼气。 “别动。”华夙冷声道。 容离只好一动不动,喘着气说:“别就这么将我放进水里。” 华夙看了她一眼,像在看傻子。 容离面色绯红,被放在了整理干净的床褥上,头发泼墨般洒了满枕,发里朱绦如血。 她本想坐起来,却被华夙用一根食指按住了瘦削的肩头,随即动也不能动。 “你……”容离心下有些乱,不知这鬼想做什么,莫不是反悔了,要吃她了? “不是病了么,不要我救?”华夙垂眼看她,发辫垂在胸前,一张一合的丹唇像是能摄魂。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5章 华夙的发辫很长,这一靠近,发里缕缕银白越发分明。 容离心绪纷乱,气息骤急,也不知怎的,眸光被那红唇给占尽了,面前的明明是了无生息的鬼物,可这张嘴翕动着的时候,却好似能给人无尽生机。 思及刚见面时,华夙吮了她指头的那一幕,她悄悄咽了一下,既慌又急。 软趴趴的黑猫还伏在她怀里,双眼紧紧闭着,乖巧得不得了。 “怎么救?”容离躺在床上,退也退不得,只得更加费劲地陷进床褥里,“要替我……将病气吹走么?”可吹就吹,为了靠这么近,像是要给她渡气一般。 华夙把她脸侧的发拨开,手指头凉飕飕,像是刚从冰窟里拿出来。她眉一扬,眼底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自然是要吹走,不吹走还要给你留着?” 容离哪敢动呢,就这么躺着,眼睫扑棱棱的,跟蝴蝶一样,格外脆弱听话,和在旁人面前时,分明是两个模样。 华夙把她的额发也一并拨开了,冰凉的手掌贴在了她的额头。 那一瞬,容离好似被泼灭的火,周身烦闷都被震住了,唇微微张着,险些舒服到喟叹出声。她不由得搂紧了怀里的猫,忘了这小奶猫可受不得这力道。 华夙倾身,垂在身前的发辫曳在床褥上,蜿蜒出一道旖旎的弧线。 容离微敛双目,看也不敢看她,好似这辈子的精明算计都耗尽了。她心思一动,不知怎的,竟鼓起劲捏住了华夙的发辫尾梢。 黑白杂糅,好似墨汁打翻在了羊奶里。 这发梢是软的,不像其主那么凌厉疏离。 华夙当真吹了一口气,清淡的白兰香落在了容离的耳畔,轻飘飘的,比之软羽更甚,搔得她耳廓发痒。这一口气不想寻常鬼气那般腐朽潮湿,想来…… 吐气如兰便是如此。 在受了这一口气后,容离周身果真轻盈了不少,身上疲乏也被吹去了,头虽还有些沉,但也不甚昏懵,十指也使得上一些力气了。 容离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吹走了?” “吹走了。”华夙却未直起身,单臂撑在了床沿。 “病气都能像这般吹走?”容离又问。 “自然不是。”华夙把自个的发梢从容离的手里抽了回来,眼里没有半分不悦,甚至还将发丝往手指上缠了一圈,眸光黯沉沉的,神情寡淡,“只是你在化乌山时沾了尸气,身子本就弱,经不起折腾,我吹走的,是沾在你身上的尸气。” 容离似懂非懂,过了这般久,隐约已能分得清鬼气和尸气。 “那叫子觉的和尚特地来此镇一趟,不知要做什么,看来这镇也有诡秘。”华夙松了发尾,两指捻了捻指腹。 容离躺着缓缓喘气,“怎么,你要去找他?” 华夙颔首:“迟些我再借你那猫的躯壳出去看看,今夜等我回来再去镇西亭。” “我不想去的,也不一定要见那和尚。”容离眼一弯,语调轻轻,像是在算计人。 华夙皱眉,早知道这丫头心思细密,总归不会真的把自己往虎口里送,“你有何打算?” “我不去,但有人会去。”容离轻声道。 她口中的“有人”自然就是三夫人蒙芫。 窝在她怀里的猫动了动,睁开了一双灵动的碧眼,好奇地四处打量了起来,哪还有被华夙附身时的老气横秋。 垂珠挣了挣,在看见华夙之后,那瞳仁蓦地一缩,分明是被吓着了。它后足往容离手臂上一蹬,借力跃下了床,钻到床底下去了。 这黑猫当真是被吓着了,藏起来后一声也不吭,不过倒是比先前有了些长进,原先见到这鬼连动都不敢动,如今倒还会藏起来了。 华夙未看那只猫,她轻哂了一下,笑得凉飕飕的,“你把她又算计进去了。” “她方才眸光躲闪,看似与那和尚不认识,但一举一动紧张得很,分明是有些牵连的。”容离慢悠悠开口,气息细弱如丝,“她特地问我那些事,不就是想从我口中撬出那和尚的事么。” “聪明。”华夙不吝于夸赞,但夸得并不十分走心。 容离思忖了片刻,又说:“她特地命人跟我前去,自己又怎能放心,想来会远远跟着,一来能见那和尚一面,二来又能抓住我的把柄。” 她顿了一下,一时间说了太多,气息有些急,在平复了些许后,又道:“不过那和尚说话确实古怪,明明是祁安百鬼出没,他来吴襄镇作甚。” 思索片刻,容离又想起在林子里未来得说的事,斟酌着道:“先前在路上时我便想同你说,那和尚先前使过的红符,和秋寿庙里我见着的那一沓极像,虽未能上手度量,但看着是一般大的,只是秋寿庙里的红符未着一墨,不知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一顿,又说:“先前容长亭也请道士画过符,那些符纸俱要宽上一些,不像那和尚的,又细又长。” “看清楚了?”华夙皱眉。 容离点头,“我记性向来很好。” 她自个儿慢悠悠说了好一阵,话音骤顿,蓦地想到了和尚口中所说的“鬼王”,那湿淋淋的眸光一抬,战巍巍地迎上了华夙的眼。 “如此看来,多半就是他以活人饲鬼。”华夙神情淡然,微顿,又道:“吴襄镇倒是连一丝鬼气也没有,属实古怪,许是全被驱往别处了。” “别处是?”容离小声问。 “祁安。”华夙悠悠道。 容离愣了一瞬,舌尖抵着牙,将涉及“鬼王”的念头全数咽下,可依旧如鲠在喉。她唇舌干燥,费力地吞咽了一下,轻声道:“引去祁安作甚?先前他们布了雾阵,那阵一启,小鬼不都伏诛了么。” 难不成就是为了把鬼都引过去一锅端了,这……确实也是个伏鬼的法子,省去了不少事。 “你先前见过萝瑕吞了一只吊死鬼。”华夙道。 容离颔首,斟酌着开口:“这是她修炼的路数么,靠吞吃别的鬼魄来增进修为?” “不错,这也是我疗伤之法,但并非只能借此法痊愈。”华夙撑在床沿上的手有些累了,干脆侧坐了下来。 “莫非……”容离双眸微瞪,“他们得知你受了伤,想用这些小鬼将你引出来,见此法行不通,便行了那驱鬼的大阵,想将你等一网打尽?” “不错。”华夙嘴角一勾,笑意不达眼底。 “那萝瑕又是如何和那和尚沆瀣一气的?”容离轻声问。 “那我便不知了。”华夙淡声道:“想来是,各取所需。” 她侧着身,在容离的唇边轻点了两下,“破了戒的和尚,最沾世间污俗。” 容离听不大明白,可她心思巧,微微颔首。 隔个数十尺便是蒙芫住的天字一号,中间还住着四夫人姒昭,姒昭似乎未听闻容离已从化乌山回来,竟也未叫人上门看上一眼。 容离心下还是有点别扭的,是因华夙坐得太近了。 华夙却面色如常,看不出半分不自然,不咸不淡道:“我渡你一口气,一会我借你那猫的躯壳出去,我不在身侧,你可莫要再招什么脏东西了。” 明明是怕容离出事,可口气却不甚热忱。 容离身上的病气明明已被吹走,可现下周身又热了起来,好似又烧了个头晕眼花。她四处看了看,想借个什么东西好分去这焦灼的心绪。 唇动了动,她不自然开口:“如何渡?” 华夙俯身而下,那黑袍本就宽松,现下近乎垂至容离身上。她抬手往容离唇边一点,冰凉手指慢腾腾往下挪了一寸,轻飘飘地捏住了容离的下颌。 容离气息滚烫,与方才体感风寒时无异,她还未曾与谁靠过这么近,即便是前世那欲要碰她的纨绔,她也容不得他离得这么近。 非但容不得,还掏光了周身气力来挣扎,恨不得让那纨绔死,可惜了,纨绔未死,死的是她。 华夙塌下腰,近到连气息都缠在了一块儿,她蓦地一顿,悬在了半寸外。 这么半寸,若是容离的气息再急上一点,便能碰上了。 华夙还真的渡了一口气,她冷着脸轻轻呼出。那一口气阴凉冰冷,蛇般沿着容离的喉道缓缓滑落,化入了沸热的血中,随其淌遍全身。 容离该是觉得冷的,她浑身一个激灵,冷得魂都快飞了出来。那捏在她下巴的手一松,转而朝她的肩头按去,将她陡然一震的身子牢牢按着,好似把她的魂给按住了。 这口气委实厉害,容离当即周身舒坦,甚至还能自个儿抬上两担水。 “好了。”华夙松开手,这才直起了腰,转而蹲下/身,俯身朝床下看去。 垂珠还在床下藏着,一双碧眼在黑暗中亮如宝玉。 华夙只勾了一下手,垂珠便像是被勾了魂一样,僵着身站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往外走,从下边探出了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垂珠浑身颤着,双眼湿漉漉的,像是要哭了一般,怕得浑身直哆嗦。 “方才不是挺能跑的,怎这会儿又知怕了?”华夙弯腰把它抱起,不甚轻柔地拍了两下。 容离还在床褥上躺着,一双眼无神地盯着床顶帘幔,呼吸时胸膛起伏得有些急,衣襟微微敞着,肩头都快要露出来了,袖口也翻起来大半,一双手无甚力气地揪着褥子,腕骨又细又白。 华夙看了她一阵,侧过身道:“水要凉了。” 容离这才坐起身,像极了皮影小人,僵着身朝屏风后走去。 屏风后搁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桶中水显然还未凉。 容离手已搭上腰带了,隔着屏风看见了华夙的身影。 华夙抱着猫坐到了桌边,明明喝不得这凡间的茶,她偏要把盖碗掀了,提起茶壶倒上一杯。 垂珠在她的怀里一声不吭,安静是假的,乖顺也是假的,分明是被吓住了。 华夙背对着屏风,屏风是用的极轻薄的丝绸,其上未绣一物,然染色却陆离斑驳,胜似晚霞。那身披黑袍的身影就这么映在屏风上,即便黑袍宽松,却也看得出她身形纤细。 容离撘在腰带上的手顿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取下,襟口从肩上滑落,簌簌落在脚边。她又朝屏风那侧看了一眼,见华夙定坐不动,这才撑着桶沿,把细白的腿迈了进去。 水声哗啦,一滴也未溅出去。 容离拿起瓜瓢,舀起水往肩颈上洒,轻着声道:“也不知那和尚想将什么东西给我。” “今夜去看看。”华夙淡声道。 “蒙芫总不会一直将那东西带在身上,沐浴时定要取下的,若不……”容离小声开口:“你替我去看一眼?反正旁人也瞧不见你。” 华夙半晌没说话,若真是鬼王,想来还从未被人这么指使过。 容离又舀了一瓢水,不着痕迹地隔着屏风打量起华夙来。 “是你想知道那和尚要给你什么东西,并非是我。”华夙分明是不愿。 “就看看。”容离抬手倾了瓜瓢,把头发打湿了,发里朱绦未解,如今小芙不在,这等细致的活她当真做不来,索性一并打湿了。 绸黑的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大半在水里漂浮着,一张脸沾了水后莹润透亮,眉目越发浓重,如刻画入微的画。 “不看。”华夙淡声拒绝,缓缓侧过身。 容离是望着屏风的,见她一个侧身,浑身冷不丁一僵,不由得往水下又沉了点儿,把肩头埋了下去,下巴尖抵着水面。 华夙却未回头看她,只是慢着声意味深长道:“你可知这数百年间,还未曾有人敢指使我。” 容离把下巴也埋了进去,瓜瓢在水上浮着,她十根细白的手指撘在桶沿上,“因为……你就是鬼王么?” 华夙未回答,只是不咸不淡地轻轻呵了一声,身影蓦地化作黑烟,浪潮般涌进了垂珠的躯壳。 黑猫浑身一僵,双目陡然合上,再睁开时,一双碧眼又是凉飕飕的。 猫轻灵落地,回头望向屏风。 “出去一趟。”华夙说完便跃上了妆台,用爪子勾开了窗,后腿一蹬便跃了出去。 寒风刮进屋里,容离后脑有些凉,她撑着桶沿站起身,朝窗缝望了一眼。 片刻,有婢女叩门道:“大姑娘,三夫人让我把干净衣裳和鞋送来。” “进来。”容离又沉到了水中。 那婢女推开门,瞧见窗是开着的,刻薄道:“姑娘在沐浴,怎不将窗合好,若叫人看见,岂不是连清白都丢了。” “放在屏风后。”容离眼帘一抬,又道:“是该当心些,早知让你放在门外就好。” 蒙芫那贴身婢女听出了她言外之意,脚步一顿,气愤地把衣裳丢在了屏风后,转身就走了。 容离洗好,细细擦着头发,慢腾腾把屏风后的衣服捡起,抬至鼻边闻了闻,未嗅到什么古怪的气味,她才将衣裳穿上。 窗缝还敞着,她也不急关上,若是这窗关紧了,也不知华夙要打哪儿回来。 傍晚时,楼下马蹄声嘚嘚响着,底下吵嚷嚷一片,似乎聚了不少人。 容离推窗往下看,见是容长亭带着人回来了,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伏着个丫头,看穿着正是小芙。她松了一口气,看小芙被这么安置,命应当……还是在的。 她略微扬声,朝楼下喊:“爹——” 容长亭仰头,在看见她时急匆匆上了楼,身上衣裳乱腾腾的,哪是大老爷该有的样子。 容离转过身,好整以暇地坐在了鼓凳上,手背无意碰到了华夙盛满的那一碗茶。明明茶水凉透,她竟鬼使神差地举了起来,想放到唇边抿上一口,还未碰到唇,手硬生生止住了。 想了想,她这举动……似乎有些不妥当。 容长亭推开门,气喘吁吁道:“掌柜派去的护楼跟我说了,知道你在意这婢女,仍是到了化乌山,将她带了回来。” 他顿了一下,上下打量起容离,见她身上无伤,这才定了心,“如何回来的?” 容离朝一旁的凳子轻拍了一下,“爹,坐。” 容长亭坐了下来,听她说从化乌山回来的事,一五一十的都说的,半真半假,和告诉蒙芫的无太大出入,就差那和尚约她子时在镇西亭一事未说。 “此番多亏是那一位师父。”容离轻声道,病恹恹地咳了一声。 “那位师父可还在吴襄镇?”容长亭皱着眉头:“是该好好答谢才成。” 容离摇头,“他走得急,在我见到了三娘后,便匆匆离开了。” 容长亭又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问她累不累,饿不饿,过了好一阵才走。 房中静悄悄的,小芙由容长亭身边的婢女照顾,住在楼下的玄字房里。 屋外霞光万里,风吹得窗页嘎吱作响,这夜色降至,屋里黯沉沉的。 容离点了灯,坐着昏昏欲睡,等着华夙回来,可临近夜班,也未见窗里进来猫影。 她眉头紧皱着,把婢女送来的狐裘裹上,干脆将那窗缝敞得更开一些,往屋外一看,便能瞧见楼下那一排排悬得整齐的红灯笼。 夜风大作,刮得几排灯笼齐刷刷摇曳,映在楼下石板路上的红影也晃悠个不停,如朱衣鬼影徘徊不去。幸而不是白灯笼,否则还更诡谲些。 等到梆子敲响,容离气息骤急,听见门外有人在小声说:“大姑娘,是三夫人让咱们过来的。” 容离轻叹了一声,掩在袖口里的手紧紧握着画祟,转身欲去开门。 窗外的风呼啦一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容离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个身披黑袍的鬼物,身上鬼气腾腾,如云烟绕身。 华夙将兜帽扯落,里边银黑相间的发登时倾泻而下,发辫也不知是何时散开了。风吹得她发丝轻扬,那张红唇微微抿着,似乎有些许不悦。 “你回来了。”容离轻声道。 “我万不会食言。”华夙把头发绕到了耳后,眼里寒厉未退,也不知方才是见了什么人,“你方才是要去开门么,不等我了?” “不是。”容离小着声,眼睫颤巍巍的,有点儿无辜。 “嘴张开。”华夙边说边抬手,冰冷的食指在她的唇边叩了一下。 “嗯?”容离不解。 华夙蓦地倾身,银黑的发随风扬起,面容瑰丽,神色冷厉,恰似修罗,“张开,我要把那口气收回来,先前是借你的,活人受多了鬼气,是要折寿的。”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6章 容离微微张着嘴,像是受了蛊诱,目光低垂着,就连气息也放得格外轻,如被扼住脖颈。 华夙捏着她的下颌,倾身而近,银黑两色的发丝被风一刮便招呼到了她的耳畔。 鬼物的手向来冰凉,容离只觉得寒意循着她的下颌潜入,转瞬游走全身,占尽奇经八脉,渗进了骨头里。 华夙在靠近,如先前渡气时那般,唇悬在她的嘴上,隔了不到半尺,近到气息混淆。 容离依旧垂着眼眼帘,眼睫浓密到近乎将那漆黑的眸子都遮住了,她气息幽微,心快要从胸口下蹦出,一时忘了门外还站着蒙芫派来的下人。 屋外那几人未听见回应,又叩门道:“姑娘,姑娘可是歇下了?” 容离仍是没有应声,不说话还好,这若是说起话,气息不就招呼到华夙嘴边了。 神魂好似在行路的马车上颠簸流离,眼前如有云雾缭绕,险些两眼昏花。 她往后晃了一下身子,差点倒了下去,那擒在她下颌的两指随即一松,转而朝她的肩头捏去。 华夙捏着她的肩,硬是把她掰了过来。她神色淡淡,“站稳了。” 容离便一动不动站着,耳鸣目眩的感觉一阵一阵的来,如汪洋大海翻天而起,要将她淹没。 华夙见她站稳,松开她的肩头,食指又碰上了她的唇角,“别磨蹭。” 嗓音这么冷淡,却不像不耐烦。 容离双眼里似有潋滟水光,索性又把嘴张得更开了些,绯色的舌尖乖顺地抵着牙。 华夙也张了嘴,缓缓吸了一口气。 那一瞬,一股寒凉之气从容离的心头涌上,顺着喉咙直往上窜,一缕黑烟从中涌出。 华夙将那黑烟吞了个正着,咽下后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屋外的人还在。” “来了。”容离扬了声,省得外边那两人又要喊门。 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角,又朝华夙睨去一眼,只见这鬼物身披的黑袍似乎缺了一角,发辫还散乱成这般,也不知遇了什么事。 屋外的人听见大姑娘应声,于是道:“姑娘,子时已到,那镇西亭还去不去?” “去的。”容离应了一声,转而又压低了声音问起华夙:“你方才去了哪儿?” 华夙一拂黑袍,那袍子登时恢复如初,连丁点撕裂的痕迹都见不着了。她抬起手,手腕微转,登时身上鬼气四溢,凝成了一双长臂,替她将披在身后的头发编了起来。 编好的发辫一垂,隆隆鬼气又归入她体内,她道:“找那和尚去了。” 容离愣了一瞬,本还想说话,却被华夙按了一下肩,不由得收了声。 “且先应付门外的人,我再同你细说。”华夙淡声道。 容离朝屋门走去,打开门轻声道:“要去的,三夫人歇下了?” 屋外的是一个婢女和一个小厮,那小厮神色不变,婢女却眸光闪躲,讷讷道:“应当歇下了。” 容离打量起这婢女的模样,确实是伺候过蒙芫的,她记性好,即便未见过这婢女几次,也记得她的长相。 婢女被打量得有点慌张,手足无措地捏着衣角,一看就是瞒不住事的,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容离先是半个身探出了门,朝外边张望了一眼,才低声道:“你们来时未被旁人瞧见吧?” 那小厮压低了声音说:“姑娘放心,就连老爷也不知此事。” 婢女闻言连连点头,低眉敛目地说:“三夫人让我等跟着姑娘,一会到了镇西亭远远站着便好,毕竟那大师只邀了姑娘一人,我等不便现身。” “也好。”容离双眸一弯。 腿边忽然响起一声猫叫,她忙不迭低头,只见垂珠踱至她身边,正仰着头睁着一双冰冷的绿瞳看她。只同这猫对视了一眼,她便知晓这躯壳里的分明是华夙。 容离俯身抱起这猫儿,“轻着些下楼,一会莫要出声。” 婢女和小厮低身行礼,“是。” 现下是深夜,廊上只亮着两个灯笼,晦暗的光落在脚边,略微晃动着。 四处静无人声,只偶尔有几声犬吠。 此时街市上已是空无一人,就连客栈的大堂也空落落一片,掌柜早就歇下了。 楼下未点灯,小厮摸索着走在前边,而那婢女正扶着容离的胳膊,生怕她被桌椅给磕着。 黑猫的眼碧莹莹的,在夜里格外明亮,冰凉又诡谲。 华夙冷着声徐徐道:“那和尚去了镇西岗,你可知镇西岗下埋了什么?” 容离自然是不知道的,睁大了眼在黑暗中慢步走着,什么也看不清,像成了个睁眼瞎。 华夙又道:“是死人骨。” 容离愣了一瞬,心道有死人骨,那不是就有鬼魂,可吴襄镇不是没有鬼么。 “镇西岗下埋了不少棺材,还有个引灵阵,引灵阵用以聚灵引鬼。和尚到了镇西岗后,解了阵法,隐去了阵法痕迹。想来祁安众鬼云集,其中就有从此处引去的。”华夙平静道。 她稍作停顿,轻嗤了一声,“其后他还招来了一只腐骨鸟。” 小厮已摸到了门闩,推了门闩后,小心翼翼开了门,屋外一串串高悬的大红灯笼俱亮着光,门敞开的一瞬,赤红的光便爬进了大堂里。 容离提着裙小心翼翼迈了出去,回头看那小厮掩了门,才问:“镇西亭往哪儿走?” “姑娘随我来。”小厮躬着身道。 容离跟了过去,又听见华夙说:“那腐骨鸟是苍冥城的东西,生来只能传一次信,在传了讯后便会化作污泥,且只听城中鬼物差遣,传讯之鬼多半是萝瑕。” 华夙似在贴着容离耳朵说话,“这和尚眉目间染了世俗之气,早就破了戒,他邀你去镇西亭,定不单是为了给你什么辟邪的东西。” 那他是……容离心一紧。 “去看看便知。”华夙淡声道。 镇西亭自然是在镇西,这一路黑灯瞎火,连狗也未见叫了,只脚步声和衣裳窸窣。 待到镇西,那搀着容离的婢女松开手,低声道:“姑娘,你且在前边走,我等在后面看着。” 在前边引路的小厮也停了下来,指着路道:“沿着这街一路往前,有个六角凉亭。” 容离颔首,夜里风大,她走起路来一步一晃,像是能被风吹跑。她抬起袖口掩着唇,轻咳了两声,问了一句突兀的话,“三娘当真歇下了?” 那婢女又闪躲了眸光,支支吾吾道:“应当、应当是歇下了,方才路过三夫人门前时,奴婢瞧见屋里已经熄了灯。” 容离轻叹了一声,声音弱弱地说:“若是三娘在身边,我许还能更安心些。” 婢女低着头没说话。 容离孤零零地走了过去,边走边咳,脚步虚浮。 华夙忽地开口:“来人了。” 容离停步微滞,轻着声问:“那两个下人在跟我?” “不是,你那三娘来了,走的另一条道,就隔着这一列屋舍。”华夙不咸不淡道。 怀中黑猫一动不动,若非那双绿瞳偶尔转上一转,当真和假猫一样。 容离苍白的唇角一勾,倒是不惊讶,她早知蒙芫没有睡,故而才重复问了那婢女两次。蒙芫特地命人跟着她到镇西亭,又如何睡得着。 这容府三夫人,看来果真和那和尚认识,明明是相识的,却偏偏要装作不知,委实古怪。 走出巷口,眼看着还有百尺就到镇西亭了,容离身子一晃,这次并非站不稳,而是真的倒了下去。她像被抽了骨一般,身子软绵绵的,咚地倒在了地上。 她怀里的黑猫假模假样地挣了两下,伏在她手边动也不动,半晌才哀哀叫唤了一声。 容离眼是闭的,神志却格外清醒,分明是在装晕。她未摔疼,在倒地的那一瞬,似乎有一缕风将她托住了,这一摔,反倒跟枕了云雾一般,身下绵软。 耳边,华夙凉凉地轻嗤了一声,“你是想将自己摔傻?” 镇西亭里的和尚似是并未察觉,竟未起身,看身影分明还在直挺挺地坐着。 远处跟着的婢女和小厮忙不迭跑了过来,扶起容离左右张望。婢女着急唤道:“大姑娘?” 容离歪身倚着那婢女,双眼紧紧闭着,连点儿反应也不给。 婢女扶着她,朝镇西亭看了一眼,又转头对边上的小厮说:“大姑娘晕过去了,这可怎么办,夫人还叫咱们看着姑娘进亭子的。” 那小厮左右为难,咬咬牙干脆道:“回去吧,大姑娘身子娇弱,若是又病起来,老爷定是要问起。” “可、可三夫人……”婢女战战巍巍。 小厮叹了一声,“也不知这和尚到底打的什么心眼,你可知三夫人私下是如何跟我说的?” “如何?”婢女小声问道。 “她说……”小厮似是不愿开口,紧皱着眉头半晌才道:“她、她让我看清楚容家大姑娘夜里是如何幽会和尚的。” 婢女惊呼了一声,难以置信道:“三夫人当真是这么说的?” 小厮颔首,又朝镇西亭看了看,见那和尚依旧未动身,索性道:“咱们将大姑娘带回去吧,姑娘可怜,大夫人去得早,老爷又不常在府中。” 容离听得一清二楚,可她现下却不是十分想走,她想瞧瞧,她做了这么一场戏后,蒙芫会不会替她进这镇西亭。 小厮和婢女却已将她扶起,那婢女瘦瘦小小的,硬是背上了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回头路。 黑猫在小厮的手里,这小厮似乎是个怕猫的,浑身僵着,没敢往怀中揽。 容离伏在婢女的背上,水墨一样的眸子掀了起来,果真看见屋列另一侧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是蒙芫和她那贴身的婢女。 华夙幽幽盯了过去,轻嗤了一声,“这便是你的主意?” 待这小婢女背着容离走回原先的小巷里,藏在暗处的蒙芫才缓步走了出来,在路中央停了好一阵,似在踟蹰。 容离敛了眸子,动也不动。 婢女蓦地止步,小心翼翼开口:“姑娘好些了么?” 小厮闻声看去,低着声道:“姑娘醒了?” 婢女本想回头,可如何也看不到伏在她背上的人,见容离未回应,摇头道:“没醒呢。” 华夙淡声道:“你想看?” 容离未应声,心底是想的。 忽然,小厮惊呼了一声,没想手里乖乖巧巧的猫突然蹬着他的手臂跃了出去,那细软的爪子在他袖子上划拉了一下。 “猫——”婢女压着声音唤道。 小厮匆忙迈开步子,跑出巷子后不安地回了一下头,冷不丁看见了另一边道上的三夫人。他浑身僵着,一时不知这猫还该不该追,心火急烧。 蒙芫该是看见他了,但也跟着站立不动,似被撞破了什么事,心乱如麻地揉着帕子。 小厮干脆说:“夫人,大、大姑娘晕倒了,我送大姑娘回去。” 蒙芫站立不动,佯装镇定地道:“那就送姑娘回去,还追什么猫。” 小厮拱手应下,只好不再追猫,眼巴巴看着那猫跑远,为难地退了回去。 待这小厮走远,蒙芫才了一口气,磨磨蹭蹭走上前。临近镇西亭,她好似着了魔,脚步平稳,一步也没有回,反倒是跟在她身后的婢女左右张望着,还拉起她的袖子,小声说话。 容离又睁了眼,眼中兴味盎然。 背她的丫鬟自然也瞧见了这幕幕,冷不丁退了半步,猛地退至墙边。她退得急,一时忘了背上还趴着个大姑娘,害得大姑娘撞上了石墙。 这丫头眼神惊慌,在贴了墙后才意识到自个害得大姑娘磕着了,轻轻“哎呀”了一声。 容离是睁着眼的,眼梢的痣衬得一张脸白生生。她双臂无力地撘在婢女肩头,轻轻咳了一声。 婢女诧异地侧过头:“姑娘醒了?” “我……怎么了?”容离声音喑哑绵软。 “姑娘刚刚忽然昏倒了。”婢女如实道。 “放我下来。”容离撘着婢女的肩,从她背上下来。 她微微眯着眼,眼中惺忪一片,好似未睡醒,抬手揉了揉眼梢,疑惑地“嗯”了一声,问道:“我在哪儿,还在镇西么,三娘不是……歇下了么,那进了镇西亭的人怎么好像她。” 婢女哪里敢说话,那美妇并非只是像三夫人,根本就是她啊。 此时,退至巷口的小厮倏然转身,慌忙躬起腰背,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阵。眼看着那猫就要溜进镇西亭了,他心下有如火烧,却不好就这么跑出去把猫擒住,只好躲进了草丛里。 这黑猫看似瘦瘦小小,跑起来算得上健步如飞,快如脱兔。猫前掌迈上了镇西亭的台阶,仰着头,眼绿莹莹的。 小厮瞪直了眼,捂着嘴不敢叫。 三夫人进了镇西亭,她那婢女也好似被慑了心神,明明脚边蹲着那么只猫,却好似看不见,目不转睛地端站,站得比竹子还要直。 亭中,和尚坐着一动不动,直至蒙芫走到了他跟前,他才放下了撘在膝上的双掌。 和尚双臂一垂,蒙芫…… 容离看得一清二楚,蒙芫坐到了这和尚的腿上。 尾巴长了一撮白毛的黑猫并未踏上石阶,回头跑进了远处草丛里,仰头直勾勾地看向那瑟瑟发抖的小厮。 小厮本是捂着嘴的,眼睁睁看见三夫人坐上了和尚的腿,转而又捂了眼。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打开指缝看见那只黑猫踱到了他面前,慌忙弯腰捞起猫,转身就往回走。 巷子里,容离见小厮抱猫走来,轻声道:“我们快走。” 她敛了眸子,隐约觉得有些怪,蒙芫再怎么同这和尚有私情,也不该明目张胆的…… 回了客栈,那婢女和小厮俱是惴惴不安,可心里清楚这事不可胡乱传出去,硬是一句也未提及,等容离回了房,他们相视了一眼,揣着这隐秘回到了各自屋中。 小厮早把黑猫还给了容离,进了屋后,她怀中的猫又闭眼酣睡了起来,浓浓黑烟自它躯壳升起,凝成了个黑袍女鬼。 华夙坐了下来,手搭在桌上,食指碰到了那盛了半杯冷茶的瓷杯。她道:“你想问什么。” “蒙芫她……”容离走得有些累,自个儿脱去了狐裘,好让身上轻一些。她把狐裘挂在了衣桁上,双膝一软便坐上了床沿,“她可是被魇住了?” 华夙扯下蒙在发顶的黑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你可知我为何未进镇西亭?” 容离摇头,半晌才喘顺了气,她未点灯,只循声望向桌的那侧,眼前漆黑一片,未能看清华夙的身影。 华夙朝她走近,近乎抵至她的膝盖,倾身道:“镇西亭十尺内皆能嗅到傀儡香,常人中了傀儡香会任人摆布,且醒来后会将发生之事记得不清不楚。” 容离垂着眼,她心跳骤快,竟怕华夙坐上她的双膝,她想了想,她身子这般弱,大抵是……承不住的吧。 她苍白的唇一动,“那和尚为何要……行这等事?” “他原该是能觉察到附近有人的,可先前我同他交手,将他伤了,他如今五感不通,自然不知附近藏了人。”华夙冷淡开口,“他将女子当炉鼎,这……便是他修行之道。” 容离听愣了,耳廓落着清冷的气息,略微有些痒。 华夙将一根食指抵至她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腿还真的隔着黑袍抵住了她屈起的膝。 容离浑身一颤,眼睫轻轻抖着,如她纷乱的思绪。 “你八字轻,他原是想让你做这炉鼎的,不料到镇西亭的却是蒙芫,可惜他五感俱失,怕是采补完才知道炉鼎成了旁人。”华夙眸光黯黯,垂手朝容离的袖口捏去,一寸寸摸着,捏到了袖袋里的那一杆笔。 她冷冷淡淡地嗤了一声,说道:“他倒是敢想。”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7章 容离不知道这和尚是不是太敢想,她细眉一皱,着急问道:“你同他交手了?他可有认出你,他是被你打伤的么。” 这一连串发问,好似玉珠坠盘一般叮咚作响。 华夙神色缓和,眼底冷意微敛,不以为意道:“自然不能让他认出,我的伤势不必担忧。” “那就是受伤了。”容离笃定。 “小伤。”华夙静静看她,不想竟瞧见容离抿起唇,好似不大乐意,她心觉兴味,受伤的又不是这丫头,抿什么唇。 容离双眸微微抬着,坐在床沿连手指头也没动,明明被抵住的是下颌,却好像浑身筋骨都被封锁,叫她连话都快憋不出了。 隆冬天极寒,这客栈又没有地龙,且还在风口处,风簌簌钻进门窗缝隙,寒意一寸寸爬上容离的手足。她本该觉得冷的,然而被华夙抵着膝时,却好似忘了凉。 鬼体阴寒,她怎会觉得华夙的气息里挟来了一丝热意? 华夙松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还隔着衣袂捏在画祟上。 “若他采补便能疗伤,这一夜过后,和尚岂不是就好起来了?”容离眼睫颤如蝶翼,扑棱棱的,索性垂下眼帘,“他好了会来寻仇么。” 华夙弯着腰,近与她平视,“施了幻术,未必能认出我,便无所谓寻仇。” 容离低下头。 华夙眉一抬,眉间朱砂赤红如火,“你垂眼干什么,我是吓着你了还是怎么的,不敢看我了?” 容离垂下的眼慢腾腾抬起,气息是活人该有的温热。虽说她命薄阳气稀,到底也还是个活人,怕个鬼物似乎无甚不妥。 她看向华夙,只一瞬便好似烫被烫了眼,华夙那上挑的眼梢跟钩子一样,勾在她心弦上了,她不知这是何种感觉,只觉得心跳有点快。 “我若是受了重伤,必不会冒险借垂珠躯壳与你同去镇西亭。”华夙明明不必解释,却还是多说了一句。 容离抬手碰了碰自己的下巴尖,眸光游至另一边,“你既伤了他,何不将他……” 华夙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竟翘了一下唇角,“若是鼎盛时期,我何愁杀不了他。” 容离闻言只点了点头。 华夙见她困倦,松了她的衣袂,直起身道:“画祟与你结了契,我万不会让苍冥城出来的鬼物伤你,你且安心。” 容离又微微颔首,不自然地理了理袖口,“苍冥城究竟是什么地方,里边住的全是鬼么。” “自然全是鬼,活人进不得苍冥城。”华夙垂视她。 大街上又传来敲梆子的声音,一下下直往人心头撞。 “睡吧。”华夙退开,坐回到桌边,又执起瓷杯不紧不慢地转着。 容离脱了外衫和鞋袜,掀开锦被躺了下去。 先前刚得了这阴阳眼时,她唯恐一闭眼,鬼物便会齐齐聚在她身侧,故而一夜不得好眠,如今身边明明也跟着一只鬼,却好似…… 无甚好怕了。 次日一早,门被小芙敲响,这丫头在门外小声问:“姑娘醒了么?” 华夙坐在桌边,淡声道:“她既已敲了门,还问你醒未醒,这是想你醒,还是想你不醒?” 容离嗓子干哑地咳了两声,听着华夙这挑剔的话,声音轻弱地应了一声:“醒了,进来。” 小芙推门而入,端着铜盆急急忙忙走了过去,将自家姑娘扶了起来,两眼泪汪汪的。 容离侧身看她,上下打量了一阵,见她身上未缠有什么鬼气,也未见到什么明显的伤,这才松了口气。昨日将这丫头抛下,她本就惴惴不安,如今一颗心总算沉下去了。 小芙拧干了帕子,给自家姑娘小心翼翼地擦起脸,刚给姑娘擦好了脸,她自个的脸上却是眼泪纵横,一双眼红通通的。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小声道:“我昨日好似和姑娘走散了,不光走散了,我还昏在了半山腰,所幸老爷差人将我带回来了。” 容离心道这丫头当真傻,懵懵懂懂的,至今还不知自己被青衣鬼附身一事,如此也好,若是知晓此事,也不知得被吓成什么样子。 她又咳了两声,嗓子虽说比原本哑了些许,可声音依旧是细细弱弱的,“水。” 小芙眼里还流着泪,急忙把帕子扔进了铜盆,起身朝桌边走去,把那被华夙把玩过好一阵的瓷杯拿了起来,小声说:“这茶都凉了,我给姑娘换一杯。” 华夙就坐在鼓凳上,气定神闲地看她,屈起食指在桌上轻叩了两下。 小芙哪知道身边坐了个鬼,更不知这杯茶并非是她家大姑娘倒的。她拿起了杯子,把茶水倒进盆里,转而又提着茶壶出了门。 门一合上,华夙便道:“你这婢女把我茶水倒了。” 容离坐在床沿,抬手捋起睡乱的头发,轻声道:“你回回都倒了茶,却不喝。” “喝不得凡间的茶。”华夙又捏起桌上的瓷杯,只是杯中茶水已别倒尽。 容离斟酌着问:“难不成还有专供鬼喝的茶。” 华夙扬了嘴角,眼底却压根没有笑意,“自然。” 容离一瞬不瞬地看她,未等小芙回来,自个儿穿了鞋,把挂在衣桁上的狐裘拿了下来。 “凡祭扫,凡人聚会给亡魂供上茶酒。”华夙幽幽道。 容离裹紧了狐裘,没想到专供鬼物喝的茶竟是凡人祭奠时奉的,还以为仅是走个样子。她捏着系带,不紧不慢地打了个结,小声道:“那……可有人给你供茶。” 若当真是鬼王,也不知华夙生前是何身份,该是十分厉害,才当得起这个王。 华夙却久未回答,未被黑绸遮起的脸面上浮现一丝寒意,上挑的眉梢微微压着,好似不大乐意。她慢悠悠地转着杯子,似在思索什么,半晌才道:“无人奉茶。” 容离愣了一瞬,讷讷道:“你生前是在哪一户人家,他们不供茶酒,岂不是连黄纸都不烧?” 华夙轻笑,眉间寒厉如雪化去,“我生来是鬼。” 鬼胎。 容离忽地涌上一个念头。 生来是鬼,那岂不是连黄纸都未收过,也未尝过凡间供的茶酒。 门再度被推开,小芙提着茶壶走了进来,“姑娘,我换了一壶热茶回来。” 容离颔首,问道:“你来时可有遇到老爷和夫人?” 小芙摇头:“未曾,不过三夫人好像病了,我看婉葵正急着寻大夫呢。” “病了?”容离细嚼慢咽般轻吐二字。 “也不知是染了风寒还是怎么的,那屋门紧闭着,我也未看到个究竟。”小芙拿起华夙手边的杯子,问道:“这杯子是姑娘用的么?” 容离一时竟未能答出。 小芙心里觉得,这杯子不是自家姑娘用的,那还能是谁用的,未等姑娘回答,便自顾自倒了热茶,给容离端了过去。 华夙意味深长地看向小芙手中的杯子,淡声道:“蒙芫被当作炉鼎,不病便是怪了。” 容离听着她的话,一双眼直往小芙端来的杯子瞅,一时间如鲠在喉,只好伸手接了。 “姑娘小心烫。”小芙细心道。 落入手中的瓷杯果真有些烫,可这杯子不光烫手,还烫眼。 容离顶着华夙幽深的眸光,嗓子干哑得厉害,想了想还是抬手抿了一小口。她知道,华夙把玩这杯子的时候,指腹还从杯口上抹了一下,她抿了这杯口,莫名像是抿了华夙的手。 小芙见她面色古怪,不由得问:“姑娘怎么了?” “无事。”容离摇摇头,又抿了一口,心下寻了个借口。当时华夙吮了她指腹上的血,现下就……就当是她吮回来了。 小芙又道:“三夫人病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祁安,许是还要在这吴襄镇待上两日。” 容离皱眉,她可不想在吴襄镇多待两日了,那和尚也不知还在不在镇上,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回祁安为好。 静坐了许久的华夙忽地开口:“得早些走。” “我听别的姐妹说,姑娘在化乌山遇到了个好心人,是他将姑娘送过来的。”小芙挤出笑,双眼仍是湿漉漉的,一副想哭的样子。 容离颔首,心下却在想,什么好心人,一个破了戒的坏心和尚罢了。 “我若是未和姑娘走丢就好了,我当真不争气,什么时候不晕,偏偏那时候晕,姑娘到吴襄镇定是吃了不少苦。”小芙哽咽着,再说下去,当真要哭成泪人了。 容离索性打断,温声道:“这不是好好的么,我有些饿了,你下去端粥和小菜上来?” “我这就去。”小芙抬手抹了眼泪,匆匆忙忙出了房门。 容离松了一口气,着实见不得这丫头哭哭啼啼的样子,她可不会哄人。她握着热烘烘的瓷杯,就跟手里捏着块烧得火红的炭,不自然地问:“蒙芫既然吸了那什么傀儡香,岂不是记不得昨夜之事了?” “自然。”华夙言简意赅。 “那她何时才能好起来?”容离又问。 “没个十天半月,好不起来。”华夙起身朝窗边走去,推窗时风呼呼吹入,把她兜在头上的黑绸给吹掉了。她也未将黑绸遮回头上,而是微微眯眼朝远处看,恰就是镇西亭的方向。 “她现下如何,走得动路么?”容离眼里不见关切。 “床都离不得,如何走得了。”华夙看了一阵,寒声道:“那和尚走得倒是快。” “走了?”容离抬眸,“你如何看出来的。” “气息。”华夙道。 片刻,小芙端着粥和小菜回来了,神情紧张兮兮的,在放下了托盘后,才小声道:“姑娘,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大夫从三夫人的屋中出来,也撞见老爷了。” 容离提起了兴致,只是依旧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好似当真将三夫人挂怀一般。她恹恹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捏起瓷勺道:“大夫和老爷说什么了?” 小芙本也想坐下,可还没碰到凳子,便被容离轻飘飘地推了一下肩。她疑惑地站直身,听见自家姑娘纤指一抬:“你坐到那儿去。” 这丫头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坐到了容离指着的凳子上去,两手趴在桌上,小声道:“那大夫说三夫人不知怎的,肾阴亏虚,你不知老爷如何,面色顿时就黑了!” 华夙慢腾腾抬眼,若是容离未开口,这丫头可就要坐到她身上了。 容离心下轻哂,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烟眉轻颦着,慢声道:“爹可有说什么?” “老爷话都不说了,就光盯着那扇门,也未进屋。”小芙压低了声音,疑惑道:“你说三夫人昨夜去做什么了,去化乌山时不是还好好的,怎忽然就亏虚了,这……不是只过去一夜。” 容离颔首,朝门页望去,“我去看看。” “姑娘,老爷正在气头上呢。”小芙连忙道。 容离笑了一下,“爹岂会说我不成。” 小芙心想也是,老爷疼大姑娘都来不及,又怎会说姑娘的不是。 华夙好整以暇地坐着,“她肾阴亏虚,乃是被采补落下的病根。” 容离自然知道身子亏虚是什么模样,可肾阴,那岂不是…… 华夙朝伏在床脚酣睡的垂珠勾了勾手,那猫儿如被惊醒。 垂珠浑身一个激灵,猛朝坐在桌边的鬼物看了过去,周身的毛都吓得立了起来,喉中却不敢发出丁点声音,一双碧眼战战巍巍的。 “来。”华夙道。 垂珠似不太情愿,可还是站起身,晃着身走了过去,细长的胡须抖了抖,似乎浑身都在颤。 华夙未着急入这猫的躯壳,如今小芙在,她也未不管不顾地抱起这猫。看着垂珠伏至她脚边,她又道:“这猫倒是听话。” 容离不着痕迹地朝华夙脚边扫了一眼,心道这猫分明是被吓的。 “姑娘将粥吃了再去吧。”小芙小声劝了一句。 容离敛了眸光,捏着瓷勺的手久久未动。 “再吃一些,总不能让我阴间人送阳间人。”明明是句冷嘲热讽的话,可华夙语气淡淡,连丁点讥讽也不见。 容离捏着瓷勺的手终于动了一下,将粥搅了一圈,舀起吹凉后抿上了一口。 小芙笑了一下,把菜往她面前推,“姑娘多吃一些。” “这丫头还以为,是她让你动勺的。”华夙鼻间却轻嗤了一声,“莫急,慢些吃,容长亭还在蒙芫屋外站着。” 前半句话活像是在争什么,容离默不作声,又咽了一口粥。 待碗里的粥吃完,小芙才起身收了碗和菜碟,“我先出去看上一眼?” “好。”容离微微颔首。 小芙端起托盘往门外走,朝外边打探了一眼,回头小心翼翼地使了个眼色。 容离又点了一下头,瞧见华夙把猫抱了起来,若是小芙在房里,定会瞧见这猫是悬空的。 华夙把猫搁在桌上,那披着黑袍的身影陡然化作黑雾,如云浪翻涌,陡然间灌入垂珠的躯壳。 垂珠浑身一僵,双眼陡然闭上,再睁开时,眼里哪还余下半分战栗。 容离轻声道:“那我……抱你了?” 这话明明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可说完后自个却觉得有点古怪。 华夙未应声,碧眼幽幽抬着。 容离抱起这猫,朝屋门走了出去,一转身果真瞧见了容长亭,站在容长亭身边的布衣男人,应当就是请来的大夫。 容长亭的面色果真不好,那大夫的神色倒是无甚古怪。 容离走了过去,瞧见昨夜同她一道去镇西的婢女正在拐角处小心打量着,那婢女看见她后,忙不迭躬了身,识事地退开了。 “夫人有孕,本不宜……”大夫话音顿了一下,余光看见一个病恹恹的姑娘抱猫走近。 容长亭随即也看见了容离,忙不迭开口:“怎就出来了,不再多歇一会?” 容离低垂着眼,“歇够了,身子好了不少,听闻三娘病了,离儿便来看看。” 容长亭的面色原本和缓了不少,可在听她提及蒙芫后,脸顿时又黑了下来。 “三娘这两日一直在路上奔波,昨日又碰上桥塌,瞧见离儿被困在化乌山。”容离轻喘,微微歪着头,又弱着声道:“想来是心底焦灼,过于忧虑,生怕离儿回不来,这才吓病了。” 容长亭冷哼了一声,“若当真是因为焦灼,那可就好了。” 容离眨了眨眼,眸光润泽,那狐裘有些歪了,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那是因为什么?” “你回屋歇着,晌午后先回祁安,回去让府医熬些滋补的汤药。”容长亭眉头紧锁。 容离眼里露出几分祈盼:“离儿可以进去看看三娘么?” “不可。”饶是容长亭再顺她,竟一口否决。 “那离儿便回房了。”容离只好福了一下身,轻声又道:“三娘是婉葵贴身照料的,昨夜三娘忽然起病,许是婉葵未照顾好,若不,换个丫头过来?” 容长亭黑着脸点头,未再多言。 黑猫伏在容离怀里,容离转身欲走,它那双碧眼还凉飕飕地落在容长亭身上。 容长亭凛声对蒙芫的贴身丫头说:“你随我来。” 婉葵捏着手指,“老爷,我、我当真不知……” 黑猫敛起双目,垂下容离手臂的尾巴极为吝啬地摆了一下。 华夙凉着声,“痴愚乃一恶,常引来凡人忧苦,这蒙氏愚,容长亭也非聪明之辈。” 事已至此,看不看都已发生,少看一眼还能好转不成? 容离步子微顿,回到房中后把怀中黑猫放下,看着缕缕黑雾从黑猫躯壳里腾起。 身侧身裹黑袍的女子亭亭而立,瘦削高挑,如一柄寒芒锋锐的剑。 “若是你枕边人同旁人苟且,你待如何?”容离问。 华夙勾落兜头的黑绸,眉目艳冶凌厉,将未曾显露的倨傲搬了出来,“无能者留不了他人的心,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8章 晌午时,容长亭果真命人收拾出了一辆马车,车停在客栈门口,马夫已经在车上坐着了,就等着容离下楼。 容离未见着容长亭,自叫走蒙芫那叫婉葵的贴身婢女后,他便未再露面,也不知搁哪儿生气去了。 屋里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小芙接满了水囊,便小声:“姑娘,那从化乌山上救下来的姑娘醒了,可要去看看?” 华夙往屋外望去,“去看看。” “要看的,我去便好,你在马车上等着。”容离出了房门,下楼后拐了个弯,叩响了那女子的房门。 那女子果真醒了,听见叩门声便来开了门,在瞧见容离的时候,猛地一个后退,似是想起了山上种种,被吓得瞳仁一个猛震,半晌没说出话。 容离站在门外,看模样病恹恹的,眉目间无甚精神,“姑娘不请我进屋坐坐?” 女子陡然回神,慌忙退开了一步,见容离迈进屋,才神色恍惚地合上门。 容离回头瞧见华夙跟了进来,可这女子虽神色慌张,却看也未看华夙一眼,想来神魂归体,应当是……看不见鬼了。 华夙不以为意地坐在桌边,执起了桌上的盖碗。 那么个盖碗,就明晃晃地浮在了半空。 女子看得一清二楚,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眼都瞪直了,“昨日在化乌山上,是你……” 她话音一顿,瞧见那悬在半空的盖碗又动了动,忙不迭改口,“是你们救了我。” 她这话说得越来越轻,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就跟要没气了一样。 容离颔首,气息幽微地说:“不错,你还记得。” 女子趔趄了一下,似是忽然昏了头,她扶住桌子,气息急了起来,额上冷汗直冒着,“多亏有你们相救,否则我、我定也……” 容离也不知华夙想问什么,垂眼朝这坐在鼓凳上的鬼看去,“你有什么话想问她?” 女子的眸光又是一颤,可到底是救过她的,再怕也不如在山洞里,听见仆从被鬼物啃咬时的惨叫声那么怕。她循着容离的目光看去,气息急促地望向了那只悬起的盖碗。 “那位……也在么?”她怵怵问。 “在。”容离道。 华夙思忖了一阵,放下盖碗后站起了身,往前两步走至这女子身前,淡声道:“她之所以不记得那害她的和尚长什么模样,是因被施了术。” “那你要如何?”容离眨了一下眼。 女子哪知屋里这鬼说了什么,只能光靠容离的话来琢磨。 “自然是解术。”华夙平静道。 “如何解?”容离又问。 华夙已抬起手,掌心悬在了这女子的额前,浑浊鬼气自掌心溢出,一股脑灌进了此女灵台。 容离微微抿起唇,目不转睛地看着。 黑雾灌进女子灵台后,只一瞬便如游蛇般钻出,其中裹挟着一缕内里乌黑的金光。 这光分外熟悉,与先前子觉所施……似乎无甚两样。 之所以发黑,想来是因佛力不纯。 本欲四散逃窜的金光被鬼气裹了个正着,硬生生被捻碎了。 女子瞳仁猛缩,神色更为惊悸。 华夙蓦地收手,“此术已解。” 可解了术后,这女子却久久没有说话,好似没回过神,那瞪直的眼愣愣地盯着某一处,久未转开眼珠子。 华夙又抬手,皱着眉头往她额头弹了一记,“醒神。” 女子瞪到发僵的眼这才转了转,颤着唇说:“我好像记起来那和尚长什么模样了。” 她停顿了许久,皱着眉思索着,慢声道:“长得……不大像寻常和尚,身上总少了那么一分正气,眉眼倒是好看,若非和尚,定是十分讨人欢喜的。” 乍一听,好似描述得模棱两可的。 女子又道:“他身上带了朱红的符箓,于和尚而言,他的相貌算得上……俊秀近妖。” 华夙寒着声说:“就是他了。” 容离垂着眼帘,虽先前便觉得那和尚和萝瑕是一起的,可这么个修佛法的,如今又是破戒,又是业障盈身的,多少令人唏嘘。 “妹妹,我……”女子眼鼻一酸,流出泪来,“我想报官。” 容离摇头,弱着声道:“官府奈何不了他。” 女子心已了然,咬了一下唇:“可我不愿任他就这么逍遥法外。” 容离轻咳了两声,低垂的眼帘一抬,看着这眼泪满面的女子道:“你就算搭上这条命,也未必令他伏诛,还害得我……” 她轻叹了一声,“白救了你一回。” 女子陡然僵了身,抿唇不语。 “陇古离此处算不上太远,我这还有一些铜钱,你省着些花,回家去罢。”容离解开腰间钱袋,两根细白的手指捏着,递到了此女面前。 女子红着眼接住了这只钱袋,哽咽道:“多谢恩人,不知恩人名姓?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容离,无须你作何报答,除非日后有缘再见。”容离冲着华夙眨了眨眼,跟讨夸一样。 华夙轻轻一哂,“走了。” 过了一阵,客栈门前停着的马车终于等到了大姑娘,马车碌碌而行,而容长亭和他那两位夫人,仍留在吴襄镇。 这车是从镇西出去的,自然要路经镇西亭。掩着窗棂的垂帘时不时被风掀起,容离朝外看了一眼,望见镇西亭后的石岗。 石岗是镇里人的埋骨之地,如同祈安的高眠岭,而华夙昨日独自去的,想来就是那石岗。 容离心里惦记着这事,可惜小芙在身侧坐着,她着实不好开口。 她捏着垂帘一角,瞧见镇西岗在飞快远退,好似与她分向而行。 她怀里的黑猫酣睡着,这两日垂珠常常被鬼物夺舍,许是身子吃不消,故而轻易就能睡着。 华夙坐在一旁,瞧见她直勾勾的眸光,淡声道:“我昨日在镇西岗拾到一物。” 容离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眸光轻飘飘的,也不敢逗留太久,唯恐小芙看出古怪。 华夙将裹身的黑绸扯开了些许,露出里边的白襟黑裳,她从袍子里探出手,从襟口里取出了一样东西。她五指紧握,手背白而细腻,骨头略微突起。 容离眸光一落,并不知她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华夙五指一展,掌心里竟是一块石头,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这石头在镇西岗想来该遍地都是,其上连点儿特别的刻痕也不见,花色和形状也算不上好看。 容离眼睫一颤,眼里露出少许疑惑。 华夙淡声道:“此物便是从和尚手里夺得。” 这和尚,身上揣着块石头作甚?容离心想。 “先前祁安起了大雾,我以为阵眼会在城中,不曾想,竟是在吴襄镇。”华夙捏着那不及巴掌大的石头把玩,左旋右转着,细长的手指像在翻花,“阴差阳错,竟在这镇上碰见了。” 容离微微抿着唇,松开了手中的垂帘,端端正正坐着。 华夙仍在转着那块石头,淡声道:“这碎骨,便是阵眼所在。” 容离心觉诧异,本以为是石头,不料竟是碎骨?可就这么块骨头,怎能翻得起惊天大雾? 华夙狭长的眼低垂,转动的手蓦地一顿,把手中碎骨举了起来,都快要举到小芙的面前了。她朱唇微抿,眉头皱着,“那和尚和那雾脱不开干系,他道行可不算浅。” 小芙坐着不动,在软椅下抱着膝,身子随着马车颠簸而一晃一晃的,根本不知自己身侧坐了只鬼,她还轻叹了一声说:“方才走的时候,我差点被老爷的脸色吓着了,我何时见过老爷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容离两边都在听,应不得华夙,干脆对小芙道:“许是因三娘病了,爹心里着急。” 华夙自顾自道:“那和尚此番来吴襄镇,本是想重启那雾阵的,不曾想,此物落到了我手上。” 她口气淡淡,似乎拿到了这物什也不甚开心,好似心底经不起丁点波澜。 容离眸光微黯。 “老爷那哪是急,明明都气红脸了。”小芙转身,正对着容离,似要伏到她膝上一般,又道:“大夫走了之后,我恰好把托盘给了小二,回来时看见老爷带着婉葵去了后院,好似在问些什么,可惜隔了太远,我实在听不清。” 容离轻笑了一声,“你怎还听墙角去了。” 小芙讪讪地摸了摸头发,又道:“婉葵竟然哭了,老爷一直说……” 她顿了一下,细细思索了一番,又道:“说什么这也不记得,那也不知道,姑娘,你说这婉葵和三夫人是不是也撞鬼了。” 容离心下说是,嘴上却道:“许是如此,爹才让我早些回祁安,若三娘和婉葵当真撞鬼了,那鬼物大抵还是我招来的。” “呸呸呸。”小芙皱着眉头,“姑娘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容离话是冲着小芙说的,眼却悄悄望向了华夙,心里清楚华夙手里这碎骨也并非凡物,否则小芙又怎会看不见。 华夙未立刻收起此物,松散的发辫被压在身后,被徐徐刮进车舆的风给吹得有些乱了,好几缕稍短的发从中垂了出来。她明明长了张稠艳至极的脸,偏偏面色冷淡,周身寒厉。 马夫正攥着缰绳,“大姑娘,咱们出吴襄镇了,若是乏了便睡上一觉,醒来便能到祁安。” “好。”容离应声。 华夙那掩在黑袍下的衣裳只露出了一个襟口,也不知底下衣裳是什么模样,得是什么样的布料,绣上什么样的花,才衬得上她。 容离轻咳了一声,被这马车给晃得头晕目眩的,这头一晕起来,她便犯困,眼皮时不时敛起,眼里睡意惺忪,硬是强撑着睁眼,眸光如沐了雨,莹润柔软。 华夙道:“那和尚本想收我,可他身上佛光早不纯粹,收些小鬼尚可,收我却是异想天开。” 容离头一歪便倚上了车舆,头发压在耳下,又暗暗看了华夙一眼。 “我在他身上留了一道伤,想令萝瑕误认为是旁人下的手。”华夙徐徐开口,声音不焦不灼,平淡似水。 容离心道,原来竟是如此,可那青衣鬼当真会被骗着么? 华夙冷着声又道:“向来只有那只鬼,喜好在旁人身上留下这样的伤。” 这鬼界之事,容离听得懵懵懂懂,头本就昏沉,如今更是找不着北。 “总之,不会害你。”华夙道。 容离眨了眼,唇微张着,险些就应了声,她也不怕这鬼害她,若当真要害,她岂能活到现在。 小芙抱着膝头,见自家姑娘一双眼要睁不睁,想了想从竹箱里拿了张薄毯出来,展开盖到了姑娘身上,一边道:“姑娘若是困了便睡上一阵。” 容离微微颔首,索性闭了眼。 她十指俱缩进了袖口里,右掌正握着画祟,明明困倦万分,却不敢睡,唯恐那和尚亦或是青衣鬼忽然从哪儿冒出来。 华夙侧头看她,淡声道:“无妨,你想睡便睡。” 容离睁了眼,瞧见华夙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华夙好似一直不知疲倦,总是这样一副身居上位的模样,身上总是带着点儿清清冷冷的骄倨,不像是会同人深交,浑身上下藏满了不可告人的隐秘。 她手里还捏着那块碎骨,再这么摩挲下去,这骨头定都能被摸圆润了。 出了吴襄镇后,马车愈发颠簸,在上官道前有一段甚是难行的山路。 华夙静坐了许久,蓦地侧头朝窗边看去,在她转头的那一瞬,原本老老实实垂着的帘子竟被风揭了起来,好似有只手将其捏起。 窗外是嶙峋石山,枯木撑天,一眼望去瞧不见半分绿意。 华夙收了眸光,被风揭起的帘子慢腾腾垂了下来,又将窗遮了个严实。 容离不解其意,却见华夙忽地攥紧了手中石块,淡声道:“此物不能留了。” 莫非是谁追来了?容离心说。 华夙五指一拢,那碎骨登时嘎吱作响,其上裂纹遍布,隐有碎裂之势。 只片刻,缕缕金光竟从裂纹处渗了出来,如金浆一般,光泽熠熠,在裂纹里流转闪烁。 容离看愣了,被这金光一照,双眼不由得眯起,耳边似听见沉沉钟鸣,一股香火的气息从那物什中流泻而出。她更觉头昏脑闷,喉下似有什么涌了上来,一股儿……腥甜的味。 华夙侧头看她,蓦地抬手,冰冷的食指抵上了她的眉心。 寒凉骤灌,容离神识清明,硬是将涌上喉头的腥甜咽了下去。 先前在林子里头一回碰上那叫子觉的和尚时,也被金光兜头盖脸地砸了一下,却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不该是那和尚太弱,定是这块石头非比寻常。 容离抬手按住眉心,气息稍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 小芙本要睡了,发觉自家姑娘面色不大对劲,连忙道:“姑娘,怎么了?” “倒杯水。”容离唇一张,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已半哑。 小芙匆匆忙忙提起了双耳瓷瓶,又从箱子里摸出了个杯子,倒了小半杯茶水。 容离接了瓷杯,浅浅抿了一口,眼眸稍稍一转,余光正瞧着华夙手里那块骨。 华夙皱了眉,原本白皙如玉的手上竟腾起了缕缕黑烟,好似要……化掉一般。 容离愣了一瞬,当即不想再顾小芙,伸手想去夺华夙手里的东西。 这玩意里的金光果真和子觉的不一样,若是子觉,又怎能将华夙伤成这般。 可惜小芙什么也看不见,愣着神讷讷问道:“姑娘要什么?” 容离顿时收了手,“无事。” 此时,华夙面上却不现半分苦痛,依旧清清冷冷,眸光愈发寒厉,细长的五指拢得更紧了些。 碎骨上的裂痕顷刻间又翻了一番,整个像极金光闪烁的球。 华夙面色不改,殷红的唇微微抿着,硬生生将这玩意儿捏成了齑粉。 那一瞬,金光灿灿的粉末四处飞扬,转瞬暗沉如灰,窗前垂帘又被风揭了起来,风一卷,车舆里的看不见的齑粉尽被裹走了。 容离气息一滞,眼眸竟然僵住了,怵怵朝华夙掌心看去。 华夙抬起手,朝血肉模糊的掌心吹了一下,掌心竟露出了森森白骨,叫人不忍心看。她却跟个没事鬼一样,清清冷冷地嗤了一声,“舍利。” 竟是舍利,难怪这金光如此耀眼。 华夙掌心朝上,手往膝上撘着,在那舍利被捏碎后,手上不再冒起黑烟了,只是掌心的伤却好似不好愈合,殷红的血徐徐淌至黑袍上。 容离朝小芙看了一眼,只见小芙又抱着膝乖乖巧巧坐着,分明是瞧不见方才四散的齑粉的。她心一沉,又盯向华夙的手,心里忽涌上一个古怪的想法—— 原来,这么厉害的大鬼也是会流血的。 华夙眸光冷冷地扫向自己的掌心,淡声道:“被舍利伤到,是不易痊愈,但也并非好不了。” 容离哪是怕这伤好不了,只是心里诧异,她……当真不觉得痛? 华夙手一扬,一缕黑烟从指间腾起,转瞬化作了一块柔软的黑绸。那黑绸在空中飘浮着,如被手捏起,竟自个儿裹上了华夙的掌心。 华夙闭了眼,在敛眸的那一瞬,终于让容离看见了她眼底那一丝不易觉察的疲乏。 容离心下微惊,身一仰又靠上了车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她觉察到那一缕寒意未散,好似吊命般在给她提神。 小芙紧张兮兮地看了一阵,“姑娘怎又不睡了,是马车坐着不舒服么?” “忽又不困了。”容离道。 待回到祁安,已是霞光遍天,入了城后路好走了不少,且城中人来人往,马车行得慢,容离才有了些许困意。 车轱辘蓦地一停,车夫拉了缰绳,回头道:“姑娘,到容府了。” 容离睁开眼,周身软绵绵的,活像是被人拆了骨头。她撘着小芙的手下了马车,仰头朝这高门望去,不知怎的,对这高墙大院竟不是那么怕了。 守门的下人见大姑娘回来,纷纷拱手行礼。 容离回头看见华夙站在自己身边,这才抱着猫踏进了门槛。 容府不小,从正门走到兰院也要花上一刻,故而小厮匆匆抬来了轿子,好将大姑娘送过去。 一众下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怎只有大姑娘回来的,而同行的容长亭和两位夫人竟不见踪影。 容离坐上了轿,被一摇一晃地抬进了兰院,轿子一落,她便进了院子,一抬眼竟看见了玉琢的魂。她顿了一下,两日未见,对鬼魂竟觉陌生。 玉琢在檐下站着,许是天光未暗的缘故,并不敢走出来,在看见华夙后便变得瑟瑟缩缩的,更是一步也不敢挪。 空青和白柳听闻大姑娘回来,也纷纷回了兰院,把小芙手上的东西接了过去。 华夙立在院子中,身边虽站着好几个看不见她的婢女,可她模样仍是十分孤高,与此地甚是格格不入。 容离把猫给了空青,轻声道:“路上还未喂过,你去给它找些吃的。” 空青接了猫,“这就去。” 这空青是个话少的,白柳却并非如此,她朝门外张望了好一阵,诧异道:“大姑娘,老爷夫人们怎未见回来,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容离进了屋,从玉琢身边走过时目不斜视,好像当真未看见什么鬼,小芙和空青跟了进去,后进的顺手合上了门。她坐下歇了一阵,屋里冰冷,并未立即脱下狐裘,反而还将领子捏紧了。 “三娘病了,尚在吴襄镇。”她道。 空青瞧见她微微颤了一下肩,连忙道:“这两日主子们不在府中,故而地龙也熄了,我这就去让他们将地龙烧起来。” 容离颔首,抬眸时看见一个黑影穿门而过,正是华夙。 华夙神情不大好看,兴许是因为被关在了屋外,故而穿门时面色有点冷,许是从未受过这等委屈,竟还吃了份闭门羹。 空青要去叫人生地龙,故而在华夙进来后,又去开了门,这门一开一合的,华夙面色更不和善了,那模样又冷又艳,唇色还丹红胜火,活像是刚吃了人。 华夙自顾自坐下,忽道:“萝瑕疑心重,如若她认得你,许还会来容府一趟。” 容离不动声色,侧身对小芙道:“去热点水来,这两天走乏了,想泡个脚。” 小芙连忙点头,刚要走时又巴巴回头,欲言又止。 “快去快回,我不会有事。”容离轻声一笑,摆了摆手,心知这丫头怕是被她这撞鬼的命数给吓着了,当真是寸步不敢离。 小芙这才低着头应声,迈出门槛便快步跑远了。 屋里又余下一人一鬼,相对而坐。 容离轻声道:“只要她觉察不到你之所在,我便不怕。” 若是先前,华夙定会觉得这丫头是在信口开河,可经了化乌山那一遭,她现下又怎会不信,容离不过是身子虚弱,可胸口下那颗心…… 却似是疯的。 容离看着她,双眼微微一弯,连带着眼梢下那颗小痣也似是有了生息,眼波如烟,眼底似藏暗潮,在晦暗处掀起骏波虎浪。 柔弱是假的,乖顺听从亦是假的,就连皮囊下那一颗心也会骗人。 容离温声道:“你既已栽赃他人,那萝瑕近段时日定不会来找我,而会去追查子觉受伤一事。” 华夙定定看她,沉思了一阵,“若是她找来容府,你跟我走。” 不料,容离竟然摇头。 容离撘在膝上的十指缓缓拢起,双掌虽然握起,可好似无甚气力,她眼眸一垂,轻声道:“我同这地方的恩怨还未了断,尚……不能走。” 华夙皱眉,听她说得轻巧,可此时在生死的抉择间,她似乎才明了容离心底是藏着恨的。 这恨意深埋心底,就因刻骨铭心,才不轻易将其宣之于口。 华夙本应不为所动,可坚如磐石的心好像被裂开了一道口子,寒风呼啸着钻入。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与鬼,多情的,寡义的,有为了报恩而穷尽一生,也有因复仇而走到穷途末路的。 可这凡女却不同,若是旁人,她大可以无动于衷,可容离却不能死,至少不能在她的眼皮底下死,不单单……因为画祟认其作新主。 容离垂着眉眼,半晌未再说话,过了好一阵才道:“如果萝瑕当真起疑,要了我的命,你不恰恰能把画祟拿走了?起先你不拿,无非是因身负重伤,用不得画祟,故而才借我之手,你虽不说,我却是看得出来的。” 她眼睫一颤,莹润的眸子抬了起来,又道:“你能将那和尚打伤,功力定恢复了不少,应当是……用得了画祟了。” 她想说,不必管她,暂且留她一条命报了这仇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9章 华夙看了容离好一阵,忽不知道这丫头算是怕死,还是不怕死,但疯是当真疯。 她原已有了打算,现下心中却裂出了道偌大的罅隙,竟做不出主意来了,朱红的唇抿了许久,她重新审视起容离与此府的怅恨,面不改色道:“你去一趟竹院。”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容离本已想好要怎么应付萝瑕了,听到这话蓦地一愣,“去竹院作甚?” “让你去便去。”华夙雾眉微颦,似是不大情愿,“夜半再去。” 容离手里握着画祟,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为何要夜半才走?” “如今虽已至黄昏,可天日总归未落下山头,动土之事迟些再做。”华夙淡声道。 “动土?”容离甚是错愕,“为何要……动土?” 话刚问出,她忽地明了,先前在秋寿庙里,无意瞧见了和尚放在木箱里的书册。 书中字画顿时映入脑海,她恍然大悟,若朱氏的魂当真是被那术法囚在竹院的,那院子里必定埋了她的……趾骨。 “夜半便知。”华夙平淡开口,她神色如常,眸光黯黯,语调里潜藏着一股子的意味深长。 容离只好颔首,捏着画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笔阴差阳错与她结了契,现下好像当真成了她之物。 可这到底是鬼神的东西,她虽已能掌控一二,可若当真要用起来,还得倚仗华夙。 想来画祟当真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否则华夙也不必为了此笔同她立誓,以华夙的修为,若是有此笔相助,想来……该是能呼风唤雨了。 容离神思纷乱地想了一阵,她眼一抬,见华夙端身坐着,好似将她先前说的一番话当成了耳旁风。她将下唇轻咬,轻着声踟蹰道:“所以你要先走么,待我死了,你再来取走画祟。” “多话。”华夙眉头一皱,眉心朱砂殷红,不见半分退让,仍是凌厉不可欺。 容离只好收了声,一声不吭地坐着。 过了一阵,地底下涌上一股暖意,屋里终于没那么凉了,应当是地龙烧了起来。 门被叩响,随后小芙端着热气腾腾的铜盆推门而进。 小芙呼出了一口寒气,背一靠便把门合上了,“姑娘,水端来了。” 容离颔首,瞧见华夙正襟危坐,心里别扭得很,也不知这鬼物究竟有何打算。未等小芙弯腰替她脱去鞋袜,她身一斜,避开了小芙的手道:“我自己来,你回去歇一阵。” 小芙的手落了个空,傻愣愣地直起身,“可姑娘屋里不能没个人伺候。” “一会空青和白柳就该回来了,你去吧。”容离轻声道。 小芙自昨日在吴襄镇醒来,便觉得自己浑身难受,活像是被人痛打了一顿,明明身上丁点磕伤也不见,却好似连着肺腑也不大舒爽,脑壳昏昏沉沉的,半天提不起劲。 她踟蹰了一阵,见容离安抚般朝她提了一下唇角,只好道:“那我便……去歇一阵?” “去。”容离摆手,压根不留她。 小芙低头看向容离脚边的铜盆,只好道:“这水有些烫,姑娘可莫要被烫着了,一会若是白柳和空青回来,便让她们拿去倒了。” “你姑娘我莫不是什么小孩儿?”容离弯着眼细着声揶揄。 小芙笑了一下,这才放心走开。 这婢女一走,容离唇角笑意登时敛起,垂着头自个人脱了鞋袜,小心翼翼地把玉白的双足放入了水中。水恰好没过踝骨,是有点儿烫,烫得她一个激灵。 她不着痕迹地抬眼,余光朝华夙扫去,轻声道:“你当真不要先走?万一萝瑕寻着我找来了。” 华夙这才不咸不淡地睨了她一眼,“这凡间事有何难了断的,我帮你便是。”一字不提萝瑕。 容离眨了眨眼,眸光本不经意地露出几分落寞,一听这话,双眸倏然亮了几分。 她抬起脚,过了一阵又试探般踩进了盆里,玉白的趾头被烫得泛了红,两只脚慢腾腾地叠着踩在一块儿,水面波纹起伏。 “但我不会事事都帮到头。”华夙淡声开口,神色寡淡,“这是你的人世,并非我的。” 容离交叠的双足蓦地一顿,半晌闷闷地应了一声,气息短短,听着甚是可怜。 华夙索性不看她,裂出罅隙的心头好似灌了风般,一看到这丫头露出这般可怜的神色,竟就略微动容。 也不知这丫头怎能一会儿变脸将人算计,一会又对着她服软示弱,一举一动拿捏得刚刚好,叫她生不起厌。 在叫人生好了地龙后,白柳还真的回来了,还顺手端来了一小碟米糕,敲门后才推门而入。 “姑娘,地龙生好了,怕你饿着,端了点儿米糕过来。”她站在华夙身边,忽觉半个身在发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容离颔首,双足仍泡在水中,就连踝骨也泛了粉,“放下就好。” 白柳放下米糕,诧异道:“不是生了地龙么,屋里怎还这么凉。” 更古怪的是,她竟……只有半个身觉得凉。 容离看了她一眼,心里了然,站在个鬼物身边,能不觉得冷么。 偏偏华夙不动声色地坐着,不予这婢女半分眼色,这么个凡人并不值得她避让。 白柳隔着衣裳搓了搓肩头,竟未立即离开,而是犹犹豫豫地问:“方才姑娘说三夫人在吴襄镇病了,奴婢斗胆,不知三夫人病得严不严重,可……有请过大夫?” 容离打量起这婢女的神色,却见其眼里并无矫揉造作的担忧,有那么一瞬,她竟觉得白柳好似盼着蒙芫病重。 白柳忙不迭垂下眼,许是怕暴露心底所想,眸光闪躲着。 在屋外瑟瑟发抖的玉琢听见声音,从墙里探出了半个身。她不敢看华夙,眼里精光骤现,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明明喜不自胜,因着华夙在屋内而不得不抖着声怵怵道:“蒙氏病了?病得好,病得好啊。” 仗着白柳看不见她,玉琢又道:“蒙氏早该死了,她妒火当真旺,姑娘你可知她为何也不待见五夫人,还不是因五夫人和大夫人有几分像,可她虽是如此,却好似不是那么心系老爷,否则也不会做出这般歹毒的事,她闹出人命一事若是传出去,坏的还不是容府的名声?” 容离两边俱在听,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被闹得耳鸣头昏,偏偏这玉琢还像是疯了一般,声音尖细刺耳,玉珠坠盘般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她忙不迭抬手按住了眉心,身子一晃。 华夙回头就朝那说个不停的新鬼看去,眸光寒凉似刀,仅仅一个眼神,就叫玉琢住了嘴。 玉琢怵怵收声,本想缩回墙里,可还未来得及退出去,就见华夙抬起手,一股浓黑的鬼气朝她兜面拍来。玉琢瞳仁骤缩,被寒冽的鬼气拍了个正着,一时间痛如魂飞魄散。 探出墙面的半个鬼身被撞了出去,险些被撞得没了形。 容离余光扫见,蓦地怔了一瞬,华夙出手突然,将她也吓着了,不过耳畔没了那聒噪的声音,身子倒是舒服了不少,一时间耳不鸣,头也不晕了。 白柳见她不答,疑惑道:“姑娘?” 容离回过神,“病了,似乎下不得床,也经不得颠簸,故而才留在吴襄镇没有回来,可爹不让我进屋探望,许是怕我沾了病气。” 她慢着声说,顿了顿喘了口气,又道:“还老早便命人将我送回祁安,故而三娘究竟是染了什么病,我也不知。” 白柳那平着的嘴角微微勾起,蓦地又摁了下来,眼神竟亮了一瞬,不像先前多少也沾了点儿刻薄,就好似身上枷锁去了般,看似轻松了不少。 她讷讷道:“既然老爷和四夫人都在,想来三夫人会很快好起来的。” 容离还未应声,那神色寡淡的大鬼却是冷淡地嗤了一声,“你们凡人说话当真有意思,这拐弯抹角的,若不是个聪明人,许还真听不懂。” 白柳嘴角憋不住笑,眼却好似泛着酸,亮虽亮,却湿润如淋。 容离看着她,轻声道:“先前你跟在三娘身侧,她待你如何?” “好。”白柳挤出笑:“极好,她道若是奴婢能将姑娘照顾好,便能让奴婢家中爹娘老有所依。” 这话说得虽好听,可容离一下便听懂了,这婢女分明是受了威胁。她颔首道:“那便好。” 白柳福身:“奴婢便到屋外去了,姑娘一会若要倒水,便唤奴婢进来。” 容离颔首,“我一会唤你。” 白柳躬着身退了出去,在合上门后才咧着嘴捂上了心口,殊不知自己身侧站了只险些魂飞魄散的鬼,那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玉琢站在她身侧,定定看了一阵,忍住了那神魂撕裂的痛,扯着嘴角也跟着一块儿笑了起来。 夜半,院子里灯笼摇曳,洒在地上的光摇晃不已。容离的屋里仍亮着光,许是怕招鬼的缘故,白柳悄悄进屋续了一次灯油,好让这油灯能长明。 容离未睡,虽是闭着眼,可连半分睡意也没有,身子倒是躺着端正,锦被也好好盖着,人却是清醒的。她掐指算着时辰,不等华夙喊她,待到寅时她便坐起了身。 坐在桌边的华夙也倏然睁了眼,拉起了遮住左手的袍子,缓缓露出了一截细白的腕骨来。她蓦地挥手,一缕缕鬼气如黑鸦般穿墙而出。 容离哪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轻着声问:“要走了么?” “走。”华夙话音方落,那黑鸦般的鬼气又穿过门缝窗缝和屋瓦钻进房里,归入她的左手。 她五指一捻,鬼气碾碎在指间,食指随即一勾,合紧的门倏然敞开。 寒风呼啸着灌入,把油灯给吹灭了。 屋里黑黢黢一片,连月光也未照进门槛。 容离四处张望,抬手摸索着往屋外走,冷不丁碰着了华夙的肩。 华夙没有动,像是了站这让她扶一样,在被碰了肩头后,才淡着声说:“走稳了。” 于是华夙走一步,容离就在后边跟一步,在迈出了门槛后,容离才垂下手。 屋外,穿着袄子的白柳竟坐在石凳上昏睡,饶是屋外再冷,也未将她冻醒。 容离登时知晓方才那黑压压一片的雾气是何用处,合着……是让府中下人全数入梦了。 华夙神色不变,只朝坐在寒风中的婢女睨去一眼,心里头那点怜悯不可多得,连分也不愿分出去。她黑袍曳地,对这容府已是了如指掌,不等容离带路,她已知晓要往哪处走。 反倒这容府大姑娘跟在在外来的鬼物身后,犹像是来做客一般。 到了竹院,华夙只一抬手,门便咯吱一声开了,似是被风吹开的。 门敞得不甚宽,刚好容一人过去。 容离生怕哪个婢女小厮忽地醒来,路经时发觉竹院的门开着,故而小心翼翼掩上了门。 转身时,华夙已穿过院子,朝主屋走去,她却不推门,而是顿步在屋门外。 容离看不大清楚,索性把画祟取了出来,随手画了一盏灯。灯芯里鬼火跃动,光略显晦暗,却是比手里未执灯时好上了一些。 华夙将整个院子扫视了一圈,淡声道:“养鬼之术繁多,不知朱氏是不是被此法所困,我只能帮你一试。” 容离小声道:“好。” 华夙抬手摁在了她的发顶,“当心了。” 容离不知她要做什么,干脆垂下了头。 余光瞧见鬼气澎湃如浪,从华夙的黑袍里旋出,鸦黑一片,犹如墨汁洒了漫天。 容离想侧身,可发顶却被紧紧按着,让她动弹不得。 顿时整个竹院云迷雾锁,黑沉沉的鬼气肆意乱窜着。 她余光瞧见,那缕缕鬼气顷刻间化作了黑雨,一时间,恰似天上黑河倒泻,一股脑全灌入脚下这片地。 许是因发顶上按着一只冰冷的手,故而没有一缕鬼气落在她的身上。 华夙收了手,片刻后冷声道:“找到了。” “什么?”容离讶异。 华夙半抬着手,细长的手指朝远处指去,“门下两尺处埋着一个瓷罐。” 她话音方落,那化作墨雨灌入地下的鬼气又钻地而出,逐浪排空般朝她汇聚而去。 只一眨眼,院里哪还能看见什么鬼气。 容离循着她的食指看去,不解道:“瓷罐?” “挖出来看上一眼,便知瓷罐里究竟是不是你二娘的趾骨了。”华夙语调平平,好似死生俱与她无干。 容离朝前走了一步,弯腰将提灯拿近,她觉得二娘的趾骨应当就是在里面,是那和尚教会蒙芫用了此法,将朱氏养成厉鬼,还将其囚在了此地。 她忽地有些迷蒙,不知究竟有何仇怨,才要将人害至此。 华夙寒着声:“解开术法,屋里头那鬼就能出来了。” 容离蓦地直起身,沉默了好一阵。 华夙冷冷地嗤了一声,朱红的唇角微微勾着,好似在笑,可眸光却冷淡疏远,分明是不好亲近的。她问:“怎不说话了,你怕将那厉鬼放出来?” 容离垂在身侧手慢腾腾捻了一下裙摆,“不怕。” “那为何不挖?”华夙睨她。 容离忽地回头,“若再这么养下去,她当真会尽失神志,只能受他人奴役?” “不错。”华夙扬起的唇角往下一扯,原本假模假样笑时,还勉强削了几分寒厉,这笑意一隐,又越发孤高了。她弯下腰,五指细白的好似只余白骨,细看手背细腻如脂,指甲也修剪得分外平整。 这姿态,像极了要用手刨土。 容离忙不迭拉住了她的袍子,轻声道:“这瓷罐,先不挖了。” “你不想救她了?”华夙道。 容离捏着那温凉的黑绸,好似掬了一捧山泉,她微微摇头,声音细弱如蚊,“我哪会不想救她,可她现下都已成鬼了,将死之人却是我,我怎么……也该先了却自己的心愿。” 华夙眸光一转,不由得看向了捏她袍子的那只手,细细瘦瘦,一掐就会断。 “今夜,就先不动这土了,我有了别的打算。”容离细声细气地说着话,眸光潋滟,那眼睫还一颤一颤的,跟在同这鬼打商量一般。 华夙别开眼,“那便依你。” 容离这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手,将病弱可怜扮得淋漓尽致,虽她本就体弱,可那点儿依从乖巧分明是假的。她低着声道:“此时若是动土,便会叫人看出土是翻过的,日后若是想归罪于蒙芫,可就又难上几分了。” 华夙未说话,这凡人肚子里万来绕去的心眼,比之鬼神还要多上不少。 容离说起这话时眉飞色舞的,叫人一时不觉她满脸的病色。她轻喘了一口气,又道:“世上之事便是这么巧,蒙芫恰好上过化乌山,恰好和庙里和尚关系匪浅,和尚的屋中又恰好放了记了这等邪术的书册。” 她一时间说了太多,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好似熄灭的火焰,要化烟而去。 华夙颔首,已示自己知晓此事,“你有主意了便好,无需同我多说。” “好。”容离颔首。 她轻笑了一下,提着灯朝主屋走近,叩了门道:“二娘可在?” 屋里静凄凄的,无人作答,可屋里分明是聚着鬼气的,鬼气所在,必有鬼。 容离心觉,二娘莫不是被华夙吓着了?她推开门,抬高了手里提灯,朝四处照了照,一个惨白的鬼脸冷不丁落入她眼底。 二夫人朱雪霏面上那两道血泪想必是去不得了,殷红入骨,好似被刀划了两道。 华夙迈进屋,不咸不淡地睨了朱氏一眼。 朱氏浑身战栗,蓦地退了几步,一副被扼了颈的模样,双目圆瞪着,竟怕到连话也说不出了。 容离忙不迭唤了她一声,“二娘。” 朱氏转着僵愣的眸子,流着血泪的双眼也猩红一片,“你为何又带她来?” 上一回这魂飞魄散的痛甚是刻骨铭心,她当真怕了,她本是叫这丫头带些小鬼来让她吃,未料到这一带,就带了个大鬼。 她本还想问,可是被这鬼要挟了,但这话她怎敢当着华夙的面说。 容离安抚道:“二娘莫怕,方才我们在屋外的谈话,你可有听到?” 朱氏面色惨白:“我哪里敢听。” “我上了一趟化乌山,得知了一些事,猜是蒙芫借了他人之手,害你被困在此处。”容离轻声漫语。 朱氏抖着牙,怵声道:“竟又是她。” “我便是来同你说一声。”容离站得端,即便病恹恹的,可仍旧是瑰姿艳逸,比之华夙更像是索命的妖鬼。 朱氏眼底露出一丝迷惘,“你想如何?” 容离提灯转身,侧目道:“我想她来陪你。” 话音短而轻,如清凌凌的山泉。 华夙蓦地轻哂,神色疏远寡淡。 作者有话要说:=3= 第40章 朱氏惶恐,却见容离矜持淡然,分明是认真的,且还决绝郑重,那脆弱的皮囊下藏了开锋的刀。 她十六岁时便跟了容长亭,比容离此时还小上一些,出嫁前也是家中娇养的,哪吃过什么苦头,在进了容府后,才知晓一家之人竟也有这般勾心斗角之事。 朱氏心下微震,又看容离慢腾腾地摁下了唇角,神情怡然自得,好似不知怕,也不知是不是仗着身侧有那大鬼在。 容离说出那话时,语调委实太过平静,平静到好似她从未与这丫头熟识。 “我大可亲自令她偿命,你何必……”朱氏摇头。 “你被困于此法之中,也不知何时才能脱身。”容离眸色清亮,澄莹如洗,“有我助你,不好么。” 朱氏惶惶抬眸,“你当真想要她……来陪我?” 容离一哂,提着灯回头看她,素白的面庞上映着灯中鬼火阴森森的光,轻着声悠悠开口,“她若不死,我便要死了。” 嗓音轻吐,飘飘如空谷幽鸣,说的却不是什么闲淡自得的话。 朱氏悄悄朝容离身侧那裹着黑袍的鬼看去,拿不准这鬼的心思。 华夙久未说话,却叫人忽视不得,她蓦地开口,“说了续命,我怎会让你死。” 朱氏心神剧震,续命一法,哪是寻常鬼能办得到的? 她细一琢磨,心觉酸楚,却也安心。如此看来,这来历不明的鬼应当不会轻易伤害这丫头,这一人一鬼许是……立了什么契。 可这丫头柔柔弱弱的,从她身上又索要得了什么? 容离提着裙迈出了门槛,发丝在风中如烟似雾地扬着,发中朱绦若隐若现。她双眸一弯,轻着声道:“再说了,二娘不想看看她变成鬼后是什么模样么,若能由你吞了,岂不更好?” 鬼怪互吞这等修行之术本就会沾染业障,可从她口中道出,平淡得好似吃茶品酒。 朱氏怔怔看她,一时竟忘了怕,在直勾勾迎上华夙那不咸不淡的眸光时,才蓦地一怵。 出了门,容离脚步微顿,垂头看至脚边,慢声问:“若我将土下那瓷罐挖出来,放到蒙芫的门下,那二娘是不是便会到她屋里去了?” 她回头看华夙,眸光清冽,好似还潜藏着几分期盼,带着点儿微不可察的雀跃。 华夙定定看她,淡声道:“若是强颜欢笑,大可不必笑。” 容离唇角一滞,抬手摸了摸自己方才勾起的唇角。 “难看。”华夙伸手,兀自在她唇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容离连忙仰身,收手时指尖差点儿就同华夙的碰了个正着,她讷讷道:“我并非想笑。” “那便别笑。”华夙似乎心底不大愉悦,眉心微微皱着。 容离只好颔了首,点头时模样好生顺从,双目水灵灵的,分外干净。她道:“你还未答我呢。” 华夙轻轻呵了一声,淡淡开口:“只要罐中术法未解,此罐去到何处,被锢的鬼魂便会跟至何处,可若术法解去,那她便不受禁锢。” 容离垂眸沉思,见灯里的鬼火黯淡了许多,料想此术将散,只好道:“夜深,该回去歇着了。” 在出了竹院后,华夙未跟她,而是驻足在月光下,双目微眯地望着黑沉沉的天。 此时容离手里的灯近要消失,灯上黑烟腾腾,好似烧出黑烟,又像是墨汁绽开。 容离跟着停了脚步,半张脸被吹乱的头发遮了起来,她忙不迭抬手拨开,循着华夙的眸光看去,可除了那一轮明月和明月边上飞快浮动的云外,什么也未看见。 华夙仰着头,兜头的黑绸被风一揭便掀开了,松散的发辫在寒风中微微摆动,其中被束紧的发丝飞扬而起,银丝恰似墨中游蛇。 她一张脸在月下更为绮丽,眉间一点朱砂和唇色一样红,好似她身上唯一的华色。 “看什么?”容离看了看月亮,又看月畔浮动的云,瞧不出个究竟。 华夙微皱眉头,“又要变天了。” “什么?”容离困惑不解。 “妖鬼四伏,业障冲天,这祁安城当真不太平了。”华夙敛了眸光,双手负在身后。 业障? 容离仍在看着天,轻声道:“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华夙朝她探出手,那细细白白的五指跟钩子一样,吊得容离气息一滞。 容离心想着避开,可还未仰身,就听见华夙不咸不淡地说:“躲什么。” 她身形一滞,眼看着华夙的手越来越近,近到要碰及她的眼睑。 容离心跳骤急,忙不迭闭上了眼,眼下微微一凉,是华夙的手指点了上去。 华夙点着她的眼睑,从眼角到眼梢一抹而过,一股寒意好似透过单薄的眼皮渗进了她的眼珠子里,仿佛有异物挤入。她猛眨眼睛,一只眼酸涩得眼泪直涌,难受得厉害。 “别眨。”华夙的声音好似一泓清泉,灌进了她焦灼的心头。 然而右眼委实难受,容离虽闭着眼,眼梢已是一湿,止不住的泪水从里边淌了出来,沿着素白的面庞淌了下去。她是不想眨眼的,可根本忍不住。 湿淋淋的眼睫颤了又颤,蝴蝶振翅一般。 那寒意好似个冰锥,在涌进眼珠子后蓦地化开了,冻得她的右目险些失了知觉。 容离一只手提着灯,另一只手不由得抬起,捏住了华夙的黑袍,手背青筋略微突起。 华夙任她抓着,本还想在她左边的眼睑上也抹一下,硬生生止住了。 容离这一只眼泪汪汪的模样,看着已甚是可怜,若两只眼都流泪,那还得了。 华夙料不到这丫头这么忍不得痛,她不过碰了一下,就让这狐狸露了马脚,好似把金钟罩铁布衫全扔了,那柔弱无依的模样不得不展露了出来。 容离攥着一角黑袍,身子也跟着微微颤着,半晌没敢睁眼,即便眼里寒意已经散去。 华夙见她脖颈一动,似是悄悄咽了一下,身子也颤得不是那么分明了,才问:“不难受了?” 容离颔首,却仍是闭着眼,唇还微微抿着,气息若有若无,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憋着气。 “睁眼。”华夙在她攥着黑绸的手背上轻拍了一下。 明明一触即离,那冰冷却细腻的触感好似留在了容离的手背上。 登时,容离好似遭雷电贯顶,猛地松了手,慢腾腾地睁开了一道缝。 “再睁。”华夙耐着性子,又温声道。 容离又睁开了点儿眼,可左右眼好似看到的不大一样,因而眼前天旋地转的,头晕得厉害。她连忙抬起手,遮住了未被抹过眼梢的左眼,只留下右目仰头看天。 在这么睁眼眨眼间,天……竟就变了。 殷红血色伴着黑雾隆隆而上,整座祁安城好似被笼在血光之下,那滔天的血色红似火光,浓重黑雾仿佛是烧起的火烟。 那迎天而上的黑烟似凝成了一只只无骨的手,要将悬天的明月拢入掌心。 容离错愕地仰着头,眼里还在徐徐流着泪。 “看清楚了么。”华夙复而也抬起下颌,眸光清冷寡淡地看着天,好似这漫天血光黑雾与她无干,且有置身事外的闲淡。 “这些……是什么。”容离眼帘一颤,明明不知这遍天的血光黑雾是什么,可心底直犯怵,双腿也不知是乏了还是被吓着了,也在轻轻抖着。 “这些便是他人引来的业障,是凡间苦噩。”华夙朱唇微动,睨了她一眼,“你这眼,我便不收回来了,省得你常常发问。” 容离垂下眼,心绪波澜起伏,心底如掀大浪,许久未能将气息喘顺,她摇头,转而捂住了右眼,只余下左目,再看向天幕时,哪还瞧得见什么血光和黑雾。 华夙抬起手,掌心朝上,好似要她将什么东西交出来。 容离委实难受,做不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细长的柳叶眉不由着皱着,就连左眼也变得水蒙蒙一片,似要哭出来,浑身上下写满了“可怜”二字。 她看了看华夙那绮艳的脸,又瞧向她摊开的掌心,半晌没明白华夙要什么。 偏偏华夙不想说话的时候,是一句话也不会多说,许是在高位上坐久了,就喜欢让旁人猜她的心思,整了一出伴君如伴虎的戏码,叫人心绪纷乱。 容离松开抿紧的唇,手里的提灯彻底化作墨烟,迎风散去。手上一空,她便朝袖袋摸去,想把袖中画祟取出来。 她还没摸到画祟,华夙忽道:“手给我。” 容离心道,原来不是要画祟。 她这才把手往华夙掌心上放,也不知这鬼要做什么,她耳廓有些热,心道总不会只是牵手。 华夙转而掐住了她的食指,在她柔软的指腹上捏了一下。 虽说容离身子不好,一年到头总是发寒,手脚总是凉冰冰的,可与华夙相比,她的手竟还显得有些温,而华夙的掌心,当真是冷飕飕的。 容离那只手滑得跟泥鳅一样,想钻出华夙的手掌心,却被紧紧捏住了一根手指。 华夙面色冷淡,面上不余半分旖旎,冷着声道:“若是不想看,便如我方才所做,在下眼睑抹上一道,睁眼便看不见了。” 说完,她松开了容离的手,又道:“你现下便可试试。” 容离抿起唇,抬手自眼角往眼梢抹,再睁眼时,右目果真恢复如常,再看不见那冲天的血光了,月色溶溶,流动的云仿若桂枝。 她心底愕然,又颤着手在下眼睑重复抹了一下,双目俱睁时,两只眼看见的又不一样了,那头晕目眩的感觉兜头砸落,令她忙不迭闭眼,在抹了眼睑后才长吐了一口气。 “会了么。”华夙轻吐字音。 “会了。”容离点头。 华夙颔首,“会了便好,你且先回房,我去城中走一圈。” 容离垂下眼,看向自己左手食指的指腹,“你去城中干甚,去找……萝瑕?” “我不找她,她自会自己找上门。”华夙把被吹开的黑绸拉起,遮到了发上,那黑绸宽大,她半张脸登时被掩住,可如此还不够,她还要把脸也蒙起来一半,好让旁人瞧不清她的面容。 容离仍惦记着那冲天的火光和黑烟,踟蹰问:“那业障是谁带来的,何时才会散?” “旁人招来的,许是什么凶阵将成。”华夙说得甚是平淡。 容离心下一愣,“那阵若成,你会如何?” “我会走。”华夙冷冷地嗤了一声,这才嗤出了一两分讥讽来,“我无暇同他们玩闹。” 既说是“凶阵”,又说“玩闹”,好似旁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于她而言只是个无趣的把戏。 华夙又道:“我去看看此番摆阵的又是谁,你回去后切莫出门。” 容离颔首,乖乖应声:“我不会再像上次那般。” 华夙睨她,“你还敢记得上次。” 容离眨眨眼,大抵是因为死过一回,故而胆子也大上了许久,也不像前世那般循规蹈矩了。 华夙转身,身影蓦地化作黑压压的烟,被风一卷便不见踪影。 只余容离还在原地站着,她左右看了看,借着这黯淡的月光连路也看不清,可她不想再画灯了,索性一步步慢慢走着,似瞎子摸路一般,过了好一阵才回到兰院。 兰院里只她那屋亮着灯,蒙芫和姒昭那屋俱是暗的,屋里头连人都没有,还能亮什么灯。 她在院子里站了一阵,眸光定定看向蒙芫的屋子,脚步一拐,慢步走了过去。 嘴上答应不会再像上次那般自作主张,可此番一回兰院,入耳的话顿时变成了过耳的风。 容离抬手捏紧了狐裘,寒风萧瑟,吐气时一缕白雾化在了风中。 寒风撞得门扉咯咯作响,像是有人时不时叩门。 容离推开了蒙芫的屋门,从袖中拿出了画祟,还是在半空中勾勒出了一盏灯。 灯成后自半空落下,稳稳当当地落下了桌上,撞得木桌咚一声响。 灯托里燃着幽绿的火光,那火光稳稳亮着,未能被寒风撼动。 屋门大敞,地龙升起的暖意被一扫而光,屋中帘幔簌簌曳动。 容离借着这微弱的光,朝蒙芫的床头走近,将软枕一把掀开,看见了一枚三角红符。 那红符是新的,色泽鲜明,似乎才拿到不久。 符上隐约能看到上边是画了符文的,只是如今被折了起来,看不真切,也不知和秋寿庙里的是不是一样。 她伸手拿起,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将其捏了捏,觉察到里面竟好似包了什么东西。 容离拨开狐裘,把红符往腰带里一塞,转身拿起桌上的青铜鬼灯。 虽是用画祟画出来的灯,可分量却不轻,她一时低估,险些没能将这灯拿起来。 抬手时,细瘦的手腕微微抖着,五指俱泛了白。 像蒙芫这样惯于作恶的,身侧不该这么干净,竟连个缠身的鬼物也没有,想来除了身上带着辟邪之物外,屋中定也放了不少。 她俯身看向床底,忽地瞧见了一个硕大的木箱,那木箱甚是老旧,不像是蒙芫会用的东西。 这木箱不大干净,其上覆着厚厚一层灰,分明是许久未被擦拭。 木箱放得太靠里了,容离伸手往下探,竟还碰不到这木箱,她只得将半个身也探了进去,被飞扬的尘烟给呛得咳嗽不已。 指腹近乎要碰到那木箱时,她蓦地顿住,慢腾腾地退了出去。 画出来的青铜鬼灯压得她近乎抬不起手腕,腕骨一阵疼,好似扯了筋。 容离不得不放下这鬼灯,眸光悠悠地沉思了一阵,抬手往右目下眼睑抹了过去。 再睁眼时,她缓缓俯身,朝床底下看去,竟一眼看穿了那木箱,瞧清了箱子里装着的东西。 她看见了一团血光,血光流动着,汇聚成了一个婴儿身,那婴儿身微蜷不动,分明是个……死物。 好小一团,按理来说初生的婴儿不该这么小,箱中血光凝成的死婴却好似刚成形,像极了刚成形便从他人腹中掏出来的。 都说容长亭克妻克子,命里留不得子嗣,可她从未听闻蒙芫以前还怀上过,就算是落了胎,也……不该把死婴放在床下,这得多晦气。 这么一团死婴身上连鬼气也没有,只有赤红怨愤,若非她抹了眼睑,还看不出箱里藏着的是这玩意。 一个刚成形的婴孩,怎会余下如此怨愤? 容离敛了目光,拿起地上青铜灯,转而又朝屋里别处走去,在蒙芫的妆台和柜子里翻翻找找,又寻出了三枚一模一样的三角红符。 出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眸光朝床下扫去,仍是觉得古怪。不多停留,她五指一松,手中青铜灯咚隆落地,砸成了一道墨烟,倏然散去。 门外,玉琢的魂正在飘着,本是想迎上去说话的,可她蓦地一滞,硬是退远了。 容离看出她眼底畏惧,从腰带里摸出了一张三角红符,用两根细白的手指夹着,摆了摆手:“怕这个?” 玉琢怔怔点头,怵怵发抖,“大姑娘,这是……” “这是从蒙芫屋里拿的。”容离将红符塞进腰带,食指抵在唇上,“莫要声张。” 玉琢连连颔首,不敢迈近半步,远远道:“先前害了我的齐武和元奎,这两日本是想出府的,似乎还去管家那告了假,但不知怎的,管家未允下来,不但不允,还让他们无暇脱身,连府门都没机会出。” 容离脚步一顿,“空青去找过管家么?” 她回来后,倒是忘了问空青这事。 玉琢摇头:“我没留意,光盯着那二人了。” 容离微微颔首,回屋后慢腾腾坐下歇了一阵,这才觉得头疼,这一日似乎还未好好歇过。 门外守着的空青和白柳仍未醒来,想来华夙挥出的鬼气当真厉害。 翌日一早,容离醒来时便见华夙正在桌边坐着,头发未遮,松散的发辫垂在后背。 华夙转着瓷杯,几乎在容离睁眼的那一瞬,便开了口:“你昨夜出去了。” 声音冷淡平静,叫人听不出半分情绪。 容离坐起身,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紧张,她讷讷道:“是出去了。” “你还带了东西回来。”华夙侧目看她,眸光凉飕飕的,怪能吓唬人。 容离颔首,轻声道:“在蒙芫那屋里拿了点东西。” “拿来看看。”华夙这闲淡的姿态活像是这屋里做主的,这还吩咐上了。 容离每回晨时醒来都不大使得上力气,头昏昏沉沉的,即便是坐起了身,半天也下不了床。 华夙见她白着一张病恹恹的脸,索性走了过去,捏住了她盖在身上的锦被一角。 容离仰头看她,见这鬼又要兀自动手,连忙说:“我自己拿。” 作者有话要说:=3= 第41章 容离自己掀开了被子,细软的手指按在了里衣的腰带上,她朝腰带里一翻,拿出了四枚一模一样的三角红符。 这些符叠得规规整整,看似出自同一人之手。 容离捏着那四枚红符,朝华夙递了出去,她道∶“我从蒙芫屋里找出来的,一枚藏在枕下,其余三枚俱是藏在红木柜里,应当没有别的了。” 她见华夙一动不动,又试探般地伸直了手臂,似是要伸直华夙面前,却见华夙微微仰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甚至还皱起了眉头,分明是不待见这玩意儿。 想起昨夜玉琢避之如蛇蝎的模样,她眨了眨眼,问∶“这是不是就是那辟邪的玩意,玉琢昨夜见我拿着,一步不敢近。” 华夙没吭声,也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握上了容离的手腕,就着她的手打量起了这红符来,就像是初见时打量画祟一样,像是……碰不得。 容离微微侧着头,“我不知这些符是出自何人之手,也不知除了辟邪外,它们还有何作用,故而未敢拆开,里边鼓囊囊的,好似包了什么东西,原就是想等你回来再同你说的,哪知我还未提……你就知道了。” 她慢着声开口,声音越说越轻,一股委屈劲儿。 华夙捏着她的腕骨,冰凉的眸光沿着符上三个角缓缓移动,随后又落在了符上显露的一角符文上,她神色如常,好似这三角符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却偏偏她碰不得。 “如何?”容离压着嗓子,细弱的声音像极猫叫。 “拆开看看。”华夙松开了她的腕骨,转而坐上了床沿,下颌微微一抬,意图明显。 容离一愣,“我拆?” 华夙冷着脸颔首,“莫非拆个符还要我教你。” 容离心底嘟囔,碰不得就碰不得,非得呛她一句。她只好慢腾腾拆开了这三角符,格外小心谨慎,怕极了将这符撕破。 展开后,长条的红符上折痕分明,其上用黑色墨汁写了一列的金文,字写得歪扭却洒脱,龙飞凤舞一般,但古怪的是,最后一笔似乎没有完成,硬生生断了,好比美人身上留了一道疤。 这笔画断得太过分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这符纸果真很不一样,细细长长的,明明只有两指宽,却偏偏有五寸长。 里面裹着的是香灰,这符一展,灰全落在被子上了。 “和那和尚用的符是一样大的。”容离道。 华夙依旧没有上手,只是用眸光将其描摹,轻吹一口气把香灰全吹开了,“是那和尚画的。” 容离愣了一瞬,又将手里红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朝空空如也的背面瞧了一眼,可上边根本没有署那和尚的名字,也不知华夙是如何看出来的。 “和尚画符不奇怪,但多半画的是咒轮一类,他没这能耐却还要效仿道士画符,支撑不得,故而画到最后已经殚精竭能。”华夙下颌一抬,“别的也拆开看看。” 容离把那拆开的红符放在锦被上,又从腰带里把被的三角符给摸了出来,轻声道∶“我本以为只有道士会画符。” “他急功近利,什么都沾染,故而身上佛力才衰竭至此,只会走些歪门邪道。”华夙冷淡地嗤了一声,好似她这做鬼的是什么正人君子一样。 不过想来也是,容离眸子转了转,是个人日后俱有可能会成鬼,鬼也分好坏,说旁人走的是歪门邪道似乎也无甚不可。 她细白的手指将鲜红的三角符翻来覆去地折腾,余下三枚符也依次展开,四枚红符并排着摆在了一块儿,跟晾鱼干一样,一张张折痕遍布的符被扯得直挺挺的。 已然天明,屋里却依旧昏暗。 容离看不大清楚,屋里虽燃着灯,可灯台放在了远处的木桌上,她这床边实在是太晦暗了些。 火光幽暗,她只依稀看明白了符上符文的走向,那一笔笔甚是连贯,好似从头到尾只用了一笔,故而才画得分外弯绕别扭。 若是前世,她借着这朦胧火光,尚不足以看清符上的字,如今却是勉强能看得到些许了,虽还不甚清晰,也不知……是不是因她得了这双阴阳眼。 华夙从黑袍里探出手,悬在了这并排放着的红符上,手每移动一寸,掌心下正对着的符文便流动出金光。黑色的墨迹上,那流动的金光如金沙一般,格外耀眼。 容离看愣了,本以为符上的佛文是死的,怎么也没想到,这字竟还能发光。 华夙不紧不慢地移着手,在看至最后一枚符后,五指倏然一拢,蓦地将手又掩在了黑袍下。她神色不变,依旧冷静自持,淡漠得似是未将这尘世万物放在眼中。 “如何?”容离轻声问。 “这么好的东西,竟给了旁人。”华夙淡声道。 “你当真也碰不得么?”容离抬起眼帘,眸光莹润灵动,如小鹿般。 华夙竟在她眼中看出了一丝期待,不知怎的,这丫头竟好似格外期盼她会露出破绽。她嘴角一翘,面色却依旧寒凉如冰,“无此必要。” 容离敛了眸光,望着锦被上这及枚红符,“这些要放去哪儿?” “若你想要借此辟邪,大可带在身上。”华夙不甚在意地开口。 容离看了看,抬手把这四枚符叠在了一块儿。锦被本是盖着腿的,她却将其掀得更开了些,赤着脚站下了床,撑起身慢步走到了灯台边,悬手将手中红符送至略微摆动的火苗上。 红符顿时被火舌舔上,火光一时间蹿了老高,符底下一角顷刻间化作灰烬,整张符飞快地卷起。那漆黑的一角如深渊般骤扩,火舌近乎要蹿至容离的手指。 容离气定神闲地松了手,余下的一角符轻飘飘落在了灯台上,被火光裹了个完完全全。 就这么眨眼之间,四枚红符俱化作灰烬,堆在了灯台上。 容离捻了捻指腹,轻声道∶“蒙芫用过的东西,我可不收。” 华夙坐在床边看她,嘴角勾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淡声道∶“你倒是聪明。” “怎么说?”容离回头看她,足趾紧紧蜷着,地面虽被地龙烘得温热,可依旧有些泛凉。 “她屋中如此干净,想必是因灵符傍身,如今你将此符烧去,必会招来怨魂。”华夙道。 容离垂着眼,病恹恹的脸上映着朦胧火光,好似多了丁点活人该有的生气,她慢声道∶“我若不说,又有谁知符是我拿的,亦是我烧的。” 她眼中并无悔过之意,好似做了件理所当然之事。 华夙知晓这丫头并非明面上看着那般柔弱,像极了狐狸,长了副好看的皮囊,也会撒谎。 容离转身走了回去,幸而这屋子日日有人打扫,故而地上干净得像是未沾灰一样,她往床上一坐,刻意跟身边这鬼隔开了些许。左右□□叠着轻蹭了几下,玉白的趾头仍是微微蜷着,就连指甲盖也长得精致好看。 她未立即躺回去,而是皱着眉轻声问∶“这世上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命里无子之人怀上子嗣?” 华夙红唇一动,“有。” 容离双眸微眯,眼神微暗。 华夙将一只手臂撑了过去,蓦地将容离刻意保持的分寸给拉近了,她那稠艳的脸骤然靠近,眉心朱砂红得刺目,“为何这么问,你可是又看见了什么?” 这鬼物好似能看穿旁人心绪,容离眨了眨眼眼,她分明没提别的,却已被猜了出来。 华夙靠得极近,可眼中并无半分戏谑,反倒冷静疏远得像是只为了打量眼前人的面色。 容离陡然垂下了眉眼,慢声道∶“我在蒙芫的床下,看见了一个木盒,我不敢碰,用你教我的法子,看到了木盒里装着的东西。” 她这老实作答的模样格外乖顺,将狐狸尾巴给藏了起来。 华夙坐直了身,“看见了什么?” “血光混沌,看形似乎是具婴儿尸。”容离语调平平。 华夙轻哂,淡薄的眸子里添了几分讥诮,但很快又敛了下去,淡声道∶“缚婴灵。” “何意?”容离不解。 “将婴灵困住,让其无处可去,只得入自己腹中。”华夙双手往膝上一?说@唐鹗持盖徇盗两下,又道∶“此法虽能怀上子嗣,可怀上的并非是什么活物,而是鬼胎入腹。” “那……”容离细眉一皱,难以置信道∶“生下来的活物还是鬼?” “以身饲鬼,生下来的自然是个占了活人躯壳的厉鬼,婴鬼受缚,本就怨怒冲天,若是平安诞世,这容府日后怕是保不住的。”华夙不咸不淡开口。 容离没想到这蒙芫竟这把痴愚,为了子嗣竟做到了这份上。她摇摇头,忽觉心狂跳不已,并非害怕,她这身子好似难得兴奋了起来,想来容府会毁于这恶妇手中,便觉痛快。 可惜这单薄的身子经不得她这激悦,心才猛跳了几下,她便红了半张脸,随后好似透不过气般,张着苍白的唇猛喘了几口气,又急促地咳了好几下,咳得眼梢湿润,才平静了下来。 华夙侧目看她,“若不想死,便躺回床上去。” 容离这才觉察到有些冷,她身上只穿了里衣,这里衣被就单薄,将她瘦得分明的肩胛骨都给勾勒了出来。她垂着眉眼,缓缓挪了挪,缩进了锦被里,撩起头发躺在了软枕上。 “那现下……婴灵莫非已经进了蒙氏的肚子?”她轻声道。 “自然。”华夙颔首,“若是未入腹,那婴灵定还在她屋中,你看到的便不单单只是血光了。” 容离浅浅笑了一下,好似前世的欣悦加起来,都未曾比得过今晨。她侧身躺着,手搁在脸边,又道∶“可惜不知道那一具婴孩尸是从哪来的,看模样刚成形,总不该是从妇人肚子里活生生掏出来的。” “那得看婴尸上有没有余下气息。”华夙淡声道。 “还未问你,你可有找出摆那凶阵之人?”容离虽是醒了,却还有些困,眼皮耷拉着,一双眼要睁不睁。 华夙未答,只是睨了她一眼,“你一个凡人,想知道的倒是不少。” “我总归活不长了,死也该死得明白。”容离睁着沉重的眼皮,嗓音因疲倦又软了几分。 华夙不动声色地看她,抬手将?H她肩头的锦被往上一扯,硬是将她那尖俏的下颌也遮了起来,“这等事,凡人知道太多,是要折寿的。” 容离轻着声讷讷道∶“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死。” 华夙未应声,眼看着天色还早,婢女也还未来叩门,索性往她眉心一点,让容离又睡了过去。 近晌午的时候,容长亭一行人依旧没从吴襄镇回来,府中却来了官府的人,说是先前从府中带走的账房先生认罪了。 可府里现下连个主事的都没有,老管家虽能说话,可到底还是该听主子的,当即去见了五夫人董安安,董安安大病初愈,虽身子好了不少,可仍是卧床不起。 老管家在珠帘外躬身道∶“夫人,你看这事……” 董安安坐起身,眉目间病气未散,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她朝站在身侧的婢女招了招手,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后便掩着唇轻咳了一声,与别的夫人不同,她眼中是当真连半分算计也没有,干净且不争不抢。 那婢女听了她说的话,立即撩开帘子走了出去,对老管家道∶“夫人说,大姑娘昨日回来了,此事,管家不妨去请教大姑娘。” 老管家愣住了,“可、可大姑娘久居深闺,哪、哪是……”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这伶俐的婢女给打断了,“管家,夫人如今身子正乏着,总不该为了这些事耗费心神,夫人让你去请教大姑娘,你且去便是。” 董安安哑着声道∶“去吧,大姑娘是有分寸的。” 老管家无计可施,只好躬身退了出去。 等到这管家的走了,婢女才掀开珠帘走回了五夫人身边,疑惑问∶“夫人怎让他去问大姑娘,府里的事,大姑娘怕是都还不清楚,让大姑娘去官府真的好么。” 董安安安抚般朝她笑了笑,轻叹了一声道∶“你平日里聪明,此时怎就笨回去了,大姑娘近段时日变了许多,不再像从前了。” 那婢女仍是懵懵懂懂的,“可大姑娘还病着呢,前几日还坠了湖,她……” “你看不出她变了。”董安安停顿了一下,又慢着声道∶“也总该能看出来,容府的天变了。” 婢女怔了一瞬,好似听明白了,当即颔首∶“此事,夫人便不管了?” “哪是我能插手的。”董安安往案上一指,示意她将未绣完的刺绣拿来,“我只想平平安安度过余生,旁人如何,又与我……何干。” 婢女眼中一阵酸楚,连忙走去将刺绣和针线取了过来。 兰院里,容离正在喝粥,小芙在边上撑着下颌看她。 小芙是睡饱歇足了,浑身上下全是劲,“那秋寿庙当真把我吓着了,这辈子怕是不敢再去一次,姑娘也别去了,那寺庙哪是能祈福的,分明要叫人折寿。” “不会再去了。”容离咽了粥说。 华夙静在木桌边,伸着一根食指在桌上勾勾画画,可她手中未执笔,指腹也未蘸水和墨汁,勾画了半晌,也不知在画什么。 她蓦地一顿,朝门页看去,淡声道∶“有人来了。” 只容离听得到她说话,容离吃了最后一口粥,把帕子拿起来,细细擦了唇角。 果不其然,门被扣响,屋外传来老管家的声音,“大姑娘,官府来人了,说是先前那管账的认了罪,让府中主事的去画个押。” 容离皱起眉,对小芙道∶“把管家请进来。” 小芙接了姑娘手里的帕子,这才转身去开了门,“姑娘让你进来说话。” 老管家敛着眸光,拘谨地进了屋,到底活了半百,不像别个婢女小厮,靠近这屋生怕撞鬼。他躬着身,又把官府的传话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随后又道∶“方才已问过五夫人,五夫人道,此事让大姑娘拿主意。” 容离满脸愁容,语调却是意味深长∶“五娘为何不去,现下爹不在,我哪是能做得了主的。” 老管家左右为难,“五夫人道是身体不适……” “我明白了。”容离轻声道,“一会我便会去,管家请在屋外稍等片刻。” 老管家退了出去,并未多说。 小芙合了门,愤愤道∶“这等事为何要让姑娘来管,她五夫人身体不适,咱们姑娘莫非就、就身强体健了?”她跺了一下脚,一副气不过的模样。 容离却是笑了,“五房是通透的。” 小芙不解,只觉得自家姑娘被推倒火坑里去了,想了想又道∶“不行,这事儿我得找五夫人说说,这府里有她在,怎还要姑娘跑这一趟。” 容离见她怒火冲天的,连忙招了招手,“回来,替我把外衣拿来,那管账的说来还是因我才入的狱,你不想去看看?” 小芙顿时泄了气,努着嘴道∶“那便去看看。”嘴上说得不情不愿,可找起外衫来却是挑挑拣拣的,硬是找身最好看的出来。 华夙又伸着食指在桌上画了一阵,冷淡又认真,好似没有别的事能令她分心。 小芙正想伺候自家姑娘穿上袄子的时候,忽地被推了一下。她手里的衣裳被自家姑娘拿了过去,她被推着转了个身,困惑道∶“姑娘?” “你出去等着。”容离拿着衣裳道。 小芙讷讷应了一声,心里有些困惑,不过是件兽的袄子,直接披上便好了,怎还要她出去等呢。 殊不知,门关上后,容离却没有立即换上衣裙,而是朝华夙走了过去。 容离垂头看向桌案,只见桌案空空如也,没有墨迹,也不见水痕,也不知这鬼一直勾勾画画的,只在画些什么。 华夙未转身,头也未抬∶“怎么,又好奇了?” 容离就光看着,手里还揽着衣裳呢,忽被冰凉的五指握住了手腕。她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袄子扔到了地上。 华夙侧身捏住她的腕骨,将她的手带到了桌边。 容离本是缩着手指的,却被捏住了食指,这一捏,不得不把手指打直了。 她的指腹抵在了桌上,一股薄凉的寒意伴着黑雾从华夙的掌心涌出,水烟般钻进了她的手里。透骨寒凉,那寒意好似沿着奇经八脉漫至全身,她蓦地一个激灵。 华夙捏着她的骨节,令她指腹抵着案面缓缓画了一道,手下一道暗光骤现,一瞬却又黯了下去。 在画了几笔后,那花梨木桌上数千道画痕顿亮,汇聚成了一幅图,图上画的是…… 祁安。 “看明白了么。”华夙松了手,目光定定地看向桌上那乍隐乍现的市景图。 作者有话要说∶=3= 第42章 祁安。 从咏南渡到叠泉岭,周遭高山连绵,峻岭此起彼伏。城廓便在其中,麓江环城而过,如碧色长龙蜿蜒盘桓。 桌上市景图忽明忽暗,好似被吹动的烛火,在容离的指腹下缓缓闪动着。 容离在这图里还真看见了咏南渡,亦看见了叠泉岭,也找着了被环绕其中的城廓,连城中高楼和石桥都画得分外细致,分明不是—夜就能画得出来了。 这其中每—笔都不多余,尚能将城中蛛网般的街市都勾了出来,楼屋星罗棋布,城北有—片连片的院落,正是容府。 容离突然明了,难怪华夙成日就坐在桌边,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开始画这舆图的。这得是对祁安有多了如指掌,才能将这舆图画成这样。 太细致了,虽说她不常出府,可她在祁安两世,也未能将此地了解得这般透彻。 这是祁安,从上到下,自左往右,每—寸画的俱是祁安,就连被管辖的县镇亦在其中,吴襄镇自然也被画了进去,沿着官道往南看,便能找得到。 容离生怕将这舆图给蹭花了,蓦地缩了手指,诧异道:“你画这舆图作甚?” 华夙定定看着桌上那用灵力画出的舆图,左掌往上—撑,“我曾去寻过市井上所卖的舆图,但都有些缺漏,镇县也未画入其中,多少不如意。” “可……此图有何用处?”容离仍是不懂。 “你看。”华夙撑在桌上的手—抬,伸出—根手指朝吴襄镇所在指去,淡声道:“上—回企图困我的雾阵,阵眼在此处,镇阵舍利也被我毁去。此次祁安血光骤起,煞气业障更重,布阵人尚还在祁安,观昨夜天穹血雾,料想……” 她话音骤顿,悬在吴襄镇上的食指缓缓移开,朝祁安西门的方向—指,“当在此地,往西血光最甚,业障更重。” 那细长的手指过处,猩红血雾浮于这市景图上,绵延近三里路。 三里不长不短,可若再蔓延,指不定得烧至容府上空。 容离愣愣看着,只见有几处倒是干净,祁安城里或多或少都沾了些稀碎的血光,只城门外不染分毫。 循着这血光,不就能逮到布阵者了? 容离心底—琢磨,忽道:“要去的官府,恰就在城西。” “你……”她踟蹰了—阵,不知华夙是不是已有了别的主意。 “我与你—道。”华夙收了手,朝屋门看了—眼,又说:“屋外的人尚还在等你。” 容离自然知道,匆匆将挂在肘弯的袄子披上,“可你就这么去城西,不会恰好撞进这凶阵里?” 她往腰带上别了香囊,眼—抬问道:“可还要空青把垂珠带来?” “带来。”华夙颔首,这时候又不矫情了。 容离走出屋门,—眼看见屋外等候的老管家。 老管家拱手:“姑娘收拾好了?” “且再等等。”容离朝檐柱下站着的空青招了招手,“去把垂珠抱来。” 空青应声:“是。” 老管家并未多问,大姑娘让等,他便等着,大姑娘愿意去画押便已是极好的事。 华夙站在门槛里,还未来得及踏出去,刚—侧目,就看见躲在檐柱后的玉琢被吓得匿进了柱子里,似与那红柱合为—体般。她收回目光,仰头观天。 天穹上白云泊动,净如湖面。 容离虽穿了狐毛袄子,可站在寒风里仍会瑟瑟发抖。她余光望见华夙正仰着头,跟着抬手往下眼睑点了—下,还未来得及抹至眼梢,便见小芙走了过来。 小芙走来扶她,看着自家姑娘被风吹得脸都白了,忙不迭问:“可要把帷帽拿来?” “不必。”容离摇头,顿在眼角的手略微—动,慢腾腾画至眼梢。 这时,右目所见蓦地—变,原本澄净的天染满了血光,天云俱是朱红,隆隆黑雾如烟般腾天而上,而其最为浓密处,果真是在城西。 容离看得头晕目眩,胃里—阵翻腾,—口酸水涌上喉咙,她忙不迭闭起右眼,颤着手又在下眼睑画了—道,再睁眼时,眼前才恢复如常。 小芙哪知自家姑娘在干什么,讷讷问:“姑娘可是眼睛进沙子了,奴婢看看?” 说完她还真踮起脚,朝容离眼里看,抬手小心翼翼托起姑娘的下颌。 容离装作是眼睛进了沙子,眼帘颤巍巍地抖着,澄莹的双目潮湿津润。 华夙睨了过去,只见这小婢女越靠越近,就跟要亲上容离眼睑,于是转开眼,目空—切般望向别处。 小芙吹了两下,“姑娘好些了么?” 容离眨着眼,轻声道:“好些了。” 小芙这才松了—口气,捏起帕子给她拭去额角的冷汗,“姑娘若是哪儿不舒服了,还是让五夫人去吧。” 老管家就在边上站着,闻言挺直了腰背,不动声色地朝这丫头睨了—眼。 小芙见状嘟囔了—声,“姑娘才出门眼里就进了沙子。” 容离垂下眼,轻叹了—声,“小芙。” 小芙立即住嘴。 华夙回过头,方才容离抹眼梢时她已看在眼里,却不曾阻拦,就想看这丫头能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 她若有所思地朝蒙芫那屋看去,思及容离晨时提及的婴尸,本是不想理会的,但料想这丫头心里头定念着,于是身—转,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容离险些就跟了上去,已经迈出了—步,硬生生将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小芙忧心满面,还捏着帕子给容离擦汗,“若是老爷回来,哪还用得着姑娘去官府画押,那三夫人病得可真是巧,她这—病,咱们什么事都赶上了。” 她不敢说太大声,省得被那老管家听到,届时又要落人口舌。 容离抬手往额上—掩,不让她碰了,轻声道:“香粉都被你擦掉了。” 小芙连忙收了手,气哼哼地努起嘴。 容离侧过身,余光往蒙芫那屋子瞧,然而华夙已经穿进了那扇墙,屋里种种,她俱是看不见。 老管家站得腰直背挺,—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就干等着,催也不催。 过了—阵,空青把垂珠抱了过来,这猫儿转着灵动的眼,在她怀中翻来覆去,分明是吃饱又有劲了。她把猫递给了容离,“姑娘,垂珠抱来了。” 容离伸手去接,许是她身上沾了华夙的气息,这猫—进她怀中,登时乖得动也不动,本来转个不停的眸子静静睁着,—副犯怵的模样。 空青退了下去,姑娘身边有小芙跟着,自然无需她陪。 在抱到猫后,进了主屋的华夙也从里面穿了出来,她神色平静,说出的话却惊得让容离差点没把猫抱稳。她道:“蒙氏床下的木盒里确实放了—具婴儿尸,那婴儿尸身上还残留着些气味,嗅着有些熟悉。” 容离动了动唇,未将话音道出来,看唇形,分明说的是“什么气味”。 华夙竟然看懂了,黑银二色的发辫在身后摆动着,未被束紧的细碎发丝迎风飞扬,“被困在竹院里那位,你那二娘的气息。” 她语调平静,容离却是听得如遭雷劈,心里—个咯噔,险些没喘上气。 容离眸光—黯,小芙便紧张问道:“姑娘怎么了。” 说完,小芙还想去探自家姑娘的额温,生怕姑娘只吹了这么—阵风,就给吹出病来了。 容离抬手按着胸口,半晌才回过神,心里琢磨着,那婴儿尸怎会沾染上朱氏的气息,又想朱氏小产时的那肚子隆起的幅度,料想那时朱氏肚子里的孩儿应当……也刚成形。 她皱着眉,—个荒唐的念头从心底涌了上来,那木盒里的婴儿尸,会不会就是从二娘的棺材里偷出来。 朱氏死后,府中是操办了丧礼的,在府中停棺数日,后来说是要去煞,便将尸体也烧了,最后只余下了—坛骨灰,那骨灰现还在竹院主屋的门下埋着。 那口棺材在府中究竟停了几日,她着实记不清了,但她身子弱,是守不得夜的,故而有没有趁夜动了那口棺,她并不知晓。 这么—想,当真有些古怪,说是去煞,竹院确实去了些道士做法,可那些道士究竟是不是在去煞,她委实不清楚。 华夙静静看她,身形蓦地消散,化成了黑烟灌进了垂珠的躯壳里。 容离怀中的猫陡然沉了几分,她蓦地回神,垂眼时恰好对上那双冰冷的绿瞳,好似被当头泼了冰河里的水,浑身—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若那婴儿尸当真是从二娘肚子里出来的,那蒙芫非死不可,她这是…… 杀了人,又想将旁人的子嗣据为己有。 蒙芫入容府十余年都未怀上,想来她是怀不得,才动了这样恶毒的心思,也不知此法是不是也是那和尚教她的。 “姑娘,要走了么。”小芙朝老管家望去。 容离颔首,抱猫的手格外拘谨,哪像旁人饲养狸奴,不将其揉搓—阵不肯罢休。旁人养的是猫儿,她怀里的是个祖宗,哪是能比的。 老管家躬着身,“大姑娘,马车已备好。” “轿子呢。”容离朝院门外望去。 “软轿也已抬来,大姑娘请上轿。”老管家温温吞吞道。 容离抬着脚凳上了软轿,轿子—摇—晃的朝府门去,到了府门,换上了马车,牵着缰绳的车夫口中喊出—声“驾”,黄马便嘚嘚抬腿,拉着车朝官府去。 黑猫伏在她怀里—动不动,好似灵魂出窍,实则华夙的魂还留在这壳子里,压得容离的手有点儿沉。 容离掀起垂帘,朝街上望了—眼,往来行人俱避开了马车。 容府的马车华贵非常,路人驻足注目,—个个小声低语着,就连酒楼茶肆里坐着的公子哥,也纷纷朝街上看。 容离放下垂帘,端坐了回去,想起前世将她打死的那纨绔此世还未见着,那口气她必是咽不下的,等蒙芫的事儿—了,她得寻个机会,去会会那纨绔。 她正想着报复之事,怀里黑猫忽地嘤嘤叫唤,可传至她耳畔的另—个声音,却并非这么稚嫩细弱,清冷得似不带任何心绪,酥却不软。 华夙道:“确实在城西。” 容离听明白了,说的约莫是阵眼所在。 过了—阵,马车停在了官府门外,老管家坐在马夫边上,见官府到了,便下马掀起了帘子,还把脚凳放在了马车下,好让容离踩着落地。 这帘子—掀,凛冽的风—个劲往车舆里钻。 容离捏紧了领口,在小芙下了车后,才搭着她的手缓缓踩在脚凳上,慢腾腾落了地。 官府外静悄悄—片,连个行人也不见,门外左右各立—大石狮,守门的官兵身穿灰甲,持着□□各站—边。 老管家走上前,将信笺予守门的官兵看,回头道:“大姑娘随我来。” 容离抱着猫走了过去,左右看了看,若非此时有事在身,她定要用上那只右眼好好瞧瞧,这城西的天是不是更红—些。 小芙怵怵地左右看着,还未曾来过这等地方,连步子都迈得小心谨慎,小声道:“姑娘,咱们画个押就能走了么?” 容离哪知道呢,“—会看大人如何说,他如何说,咱们便如何做便是。” 小芙点点头,又朝走在前边的老管家看了—眼,听闻这管家在容府已有数十年,至今已是花甲之年,不算瘦却也不健壮,此时看在她眼里却分外可靠。 伏在容离怀里的黑猫闭起了双目,藏在其躯壳里的鬼物分明对这些凡间琐事无甚兴致,想来若非因她,华夙还不会屈尊到蒙芫那屋里弯腰—探床底。 于华夙而言,这等事算得上偷鸡摸狗,她那身傲骨怎么看也不像是弯得下去的。 容离虽还有些怕她,可这么—想,不免有些欣悦。 官府重地肃穆庄严,四处俱站了持着兵器的官兵,其中有人见那老管家走来,又扫了—眼容离的穿着,便知晓这是从容府来的,当即迎了上来,正色道:“敢为这位可是容府千金?” 老管家回头看向自家姑娘,颔首道:“正是,此番老爷夫人们俱不在府内,容府之事由大姑娘暂管,此番画押可否由咱们姑娘做主?” “自然。”那官兵朝容离躬身,“姑娘这边请。” 容离眉目微低,跟着走了过去。 绕过前院,进了—厅堂,只见骆大人坐在案前,面前是高叠的卷轴和书册,案上满是墨迹,手边那—盏茶看似未被喝过,其上不见热气,应当是放凉了。 带路的官兵走上前,低声道:“大人,容府来人了。” 骆大人抬起眼,目光落在容离身上,“可是容家的千金?” “正是。”容离应声,声音极轻,好似要断气般。 骆大人微微颔首,回头对那官兵道:“你且先下去。” 官兵应声,躬身退开。 厅堂里再无他人,骆大人站起身,抬手道:“姑娘这边坐,从容府过来约莫要耗上半个时辰,可有累着?”说完,他还亲自将壶里尚还温热的茶水倒进了干净的盖碗中。 容离提裙走近,半只手搂着怀里的小黑猫。 小芙见她抱得累,本是想接过去的,没想到手刚伸出,竟被自家姑娘给轻飘飘地拨开了。 老管家站在边上,忙不迭伸手,将州官递来的茶端给了自家姑娘。 容离坐下,怀里的黑猫出奇安静,—声不吭地伏着,就连目光也格外镇定,好似对这陌生地方毫无兴致,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猫儿该有的模样。 “多谢大人。”她端起盖碗,浅浅抿了—口,又将其放下了。 骆大人坐了回去,在案面拿起了—卷轴,给容离递了去,—边道:“前几日邀了容长亭到北湖—叙,不料他似是病了,此番不知又是因何事,竟脱不开身。” 老管家走上前,双手接了卷轴,给容离送了过去。 容离将其打开,只见上边密密麻麻的,全是那管账的供词,前后看着还有些出入,看来起初他还不肯认。她记得清楚,当初去化乌山前,容长亭便是让下人来给这位骆大人传了信,说的是身体不爽。 她细细看着,轻声道:“爹这几日感了风寒,府里又诸多事务,于是去了秋寿庙—趟,本想祈个福便回的,哪料三娘在路上忽然病重,爹便跟着留在吴襄镇了。” “病了?”骆大人眸光微黯,沉着声,目中露出几分关切,“既然如此,何不回祁安医治,吴襄镇偏远,镇上兴许连好的大夫也找不着。” 容离摇头,“我亦不知三娘得了什么病,爹怕我身子熬不住,故而让我先回来—步。” “也不见传信来,我府上医师闲来无事,令他去—趟吴襄镇也无甚不可。”骆大人沉声说。 “想来爹他已有打算,大人不必费心。”容离细声道。她看得快,—下便将卷轴上所记尽数看完,她把卷轴又卷了回去,递到了老管家手里,再由这管家呈回给骆大人。 “姑娘看完了?”骆大人略微讶异,虽说容府大姑娘不该不认字,可到底是深闺里足不出户的姑娘家,对这些事未必能了解通透,—时半刻怕是理不清这些供词。 容离颔首,淡声道:“看完了,这管账先生在祁安举目无亲,是孤身从庆扉来的,这三千白银俱是经由他手,他不常出府,可不好将白银运出府外,故而看似这三千白银并未被花出去。” “不错,可若有府内之人相助,要运出容府并非难事。”骆大人又道。 容离垂着眉眼,似在思索。 骆大人沉默了—阵,忽地问道:“姑娘,你可知贵府三夫人是从何处来的。” 容离哪会不知道,她却偏偏皱着眉,—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骆大人似是有些顾虑,看了她好—阵才开口,“亦是庆扉。” 容离早知此事,却佯装诧异,微微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道:“难不成,是三娘她……” “这姓林的是将此罪认下了,也供出了替他运送白银的小厮,但此账细查,尚还有七百两白银不知去处。”州官慢声道。 伏在容离怀里的猫似乎睡熟了,—双眼连睁也不睁,连身子也不见动—下。 容离刚想说话,却见—缕墨烟从这猫儿瘦小的身子里钻了出来,未凝成人形,而是随着风浮了出去。她蓦地抬头,目光循着那墨烟远走,也不知华夙要去哪儿。 她陡然敛了眸光,再看身边几人,心道幸好旁人看不见这墨烟,否则定还以为她的猫着火了。 华夙在她耳畔留了—句话:“去去便回,等我。” 骆大人道:“那替他运出白银的小厮,其中大多花在了狎妓,而那些妓子没过几日便被赎走,再找不到踪迹,委实蹊跷。” 作者有话要说:=3= 第43章 “难不成,狎妓只是障眼法……”容离踟蹰道。 骆大人颔首,“如今追查不到其所赎妓子的踪迹,俱是生死未卜,而那小厮,巧就巧在半月前出了祁安。” 此事,容离却不知晓,朝老管家看了过去。 老管家拱手道:“那小厮是半月前便请了事假,但直未见回来,是五房那边伺候的人。” 五房,董安安…… 容离皱起眉,“这小厮是直跟在五娘身侧的?” “非也。”老管家低眉敛目,又道:“最初是从三夫人那儿过去的。” 容离心下哂,当即明白了,这蒙芫当真有本事,说起府里的诸位夫人小姐,谁身侧没有她的人。 骆大人扶膝正坐,厉色道:“小厮跟着也追查不到去向了,道是此人并未回过家。” “幌子。”容离唇动,神色恹恹,“许是有人不想让他轻易离开。” 此话不假,毕竟这阳间里,唯有死人说不了话。 “事关容府,且现下贵府三夫人尚还在吴襄镇,此事,我本想问问长亭有何主意的。”骆大人叹了声,“姑娘可要去见见那管账先生?” 容离抱着怀里动不动的猫,思忖了阵才微微颔首。 小芙站在边上,见自家姑娘点头,不由得抬手拉了拉姑娘的袖子,神情满是担忧。 容离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下,轻声道:“无碍。” 骆大人抬手将个官兵招了过来,低声吩咐了阵,随后回头道:“姑娘跟着去便是。” 容离低身行了个礼,跟着那穿着玄甲的官兵走了,老管家温温吞吞地走在后边。 出了后院,小芙才低声道:“姑娘,那牢狱是什么地方,你怎就答应了,万、万……” 她万了好阵,犹犹豫豫的,硬是没能把话说完。 容离回头轻笑,“万我在里面撞邪了?” 小芙猛低头,嘀咕道:“那可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若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如何是好。” “无妨。”容离微微摇头:“大白日的,且又是在官府,会招什么鬼。” 她实则却是在想,她身边跟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大鬼,小鬼哪敢近她身,怕是只瞧见华夙眼,便要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只可惜,华夙现下不知去了何处。 林姓的管账先生被关在了牢里,牢房中暗无天日,刚迈进门,便嗅到股潮湿的臭味。 牢房里并不好闻,且里边还有用刑之处,刑具红得发黑,应当是鲜血干涸后遗下的痕迹。 小芙战战兢兢的,却偏偏要挺直了腰背挡在自家姑娘面前,好似要为姑娘遮风挡雨。 容离只顿了下,便跟着那官兵走了进去,捏着袖口掩住口鼻,细长的眉微微皱着。 路经了几间牢房,里边关着的人大多面呈菜色,双目暗沉沉的,等死般,已是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只些个凶神恶煞的,似乎颇为不服气,见有人来便大喊大叫,嗓子已是半哑。 带路的官兵抬手道:“姑娘,往这边。” 容离颔首,绕了好个圈,终于见到了那林管账。 关押他的这间牢房还算干净,他正坐在地上,手里捏着干草,似在折什么东西,明明该听得见脚步声,却连头也不抬。他身上也算干净,比之别的囚犯并不狼狈,许也未遭什么刑。 容离站在牢房外,身上搭着干净的狐裘,被掩在狐裘下的衣裙露出点鹅黄的料子,同这阴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那官兵冷声道:“林岫。” 管账的抬起头,眸光在容离的绣鞋上顿了下,随即才抬了头道:“大姑娘。” 容离垂眸看她,病恹恹的,轻咳了声:“你倒还记得我。” “怎敢忘。”林岫道。 容离轻轻笑了下,搭着小芙的手缓缓弯下腰,恰与坐在地上的管账先生平视,两人间隔了个铁栅栏,只高墙上块挖空的砖透了点儿光,故而容离面上神情显得晦暗不明。 “那你可记得,你是因何事进的这牢狱。”她慢声道。 林岫眸光镇定,颔首道:“窃走了容府三千白银。” 方才带路的官兵走远了些许,却不敢离太远,执着长兵在十尺外静静盯着。 容离倾着身,缓缓把双手扶在了膝盖上,澄澈的杏眼渐渐弯下,她摇头道:“非也。” 林岫愣住了,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动,错愕地看向了站在她身后的老管家。 老管家面不改色,这六十载都这么过来了,什么事未见过,现下还是站得不动如山的。 林岫不做声了,好似想到了什么,镇定的面色蓦地出现了丝裂痕,眼中净是难以置信。 容离仍在笑,“你可记得,你是何时开始克扣我月钱的。” 小芙捏紧了她的衣袂,心头紧。 容离又道:“容长亭去篷州的第二日,三夫人蒙芫去见了你,那月,我只得了半月钱,再往后越来越少。” 她说得虽慢,却好似用尽了气力,在喘了阵后,才又接着道:“我不敢问缘由,即便是问了,也不过是拖再拖,干脆由着你们,三夫人总归不会让我饿死在容府里,你说是么。” 听着这不咸不淡的话,林岫瞳仁颤,脑子里晃而过,大姑娘竟直截唤了老爷的名字。他怔了许久,干哑的声音自喉中流泻而出,“是我不该……” 容离蓦地竖起了根食指,抵在了唇上,止住了他的话。 小芙回头朝老管家看去,心狂跳不已,总觉得自家姑娘当真变了个人,不料老管家却依旧站着动不动,仿佛早料到如此。 容离温声道:“做都做了,莫再说什么该不该的,我不爱听。” 林岫折着干草的手顿了许久,听见这话,竟还略微颤了下。 容离翘着唇角,笑得温温软软的,看模样依旧是深宅里那弱不禁风的容家大姑娘,“我早知晓,月钱被克扣是三夫人的主意,但容长亭未回来,我不能声张,我在府中孤立无援,我若将此事道出,又有谁能助我。” 林岫手抖,捏在手里未捏成型的干草落在了地上。 容离撑着膝的手有些累了,干脆直起身,垂着眼俯视牢狱里的人,“如今骆大人已怀疑到三夫人头上,可惜三夫人尚还在吴襄镇,病重不能回,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说骆大人会不会让容长亭来做决断。” 林岫敛了眸光,垂着的眼下落了片阴翳,“为何……病了。” “肾阴亏虚,卧床不起。”容离声音清凌凌的。 林岫愣住了,“……为何?” “我哪知道。”容离此番说得轻快,又道:“容长亭此次回来,便将她禁足,她虽腹中怀了子嗣,可府中却都是好吃好喝的照料着,不过去了趟化乌山,在吴襄镇当夜她便动不得了。” “是、是容长亭……”林岫颤着手,眼梢赤红片。 容离笑了下,“容长亭当夜在四夫人房中。” 林岫抬手捂着脑袋,晕眩般晃了两下身,猛地闭了下眼,才定住了神,“不可能,她不过是身子虚了。” “你们同是庆扉来的,同乡人,总归有话可说,她与你算是熟识,她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懂么。”容离轻着声,说得费劲,似要断气般。 林岫喘气粗气,好似怒得火气涌上了心头,猛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未折出形的干草,将其揉作团扔了出去。 可惜这么团干草轻飘飘的,扔也扔不到哪去,慢腾腾落在了容离的鞋边。 容离将其踢回了牢中,轻声道:“她好擅长骗人,你看容长亭还不是被她骗得团团转,也不知被骗的还有谁。” 林岫疯了般,猛地侧过身,拿头撞向砖墙,撞得咚声响。 在远处看了许久的官兵猛地跑了过来,开了长锁后步入牢中,把将其制住了。 容离眼中不见怜悯,扬起的嘴角慢悠悠按了下去。她又道:“尚还有七百两白银不知去处,我料想你应当知道,只是不愿意说。” 林岫双手被反剪到身后,头抵在地上重重地喘气,半晌才道:“我要见她。” “你是要将她供出来了?”容离笑了。 林岫又许久不说话。 “你在这住得这么安分,想来是想等她来赎你,可惜久久未能等到,等得都要心灰意冷了是不是?”容离气息幽微。 林岫咬住了嘴唇。 “你等厌了,故而想假意认罪,让她心慌,设下这计谋逼她来见你。”容离轻喘,小声道:“不料,来的是我。” 许是被说中了,林岫猛地挣了下,却被死死摁着,未能挣动。 容离垂眼看他,眸光柔得像小鹿,眼梢小痣更添可怜,“你以为她会将你赎出去,可你在这地方呆了这么久,终是等不到她。” 小芙捏在容离衣袂上的手挪了挪,彻底松开了手。 衣袂往下垂,其上还留着个被捏出来的褶皱。 容离提着裙蹲了下去,微微偏着头,却依旧看不清这管账先生的神情,索性开口:“你看这牢狱,阴暗又肮脏,哪是常人能待的,她若知晓你难受,早该来了,哪还需你逼她,你说是不是。” 她刚蹲下便觉得累了,手抬,便见小芙的胳膊扶了过来。 容离站起身,轻叹了声,“你就在这等着吧,即便你不说,骆大人也能将此事查清楚。” 她刚要转身,想着这管账的心防也该破了。 方走几步,果不其然听见牢狱里那林管账哑声道:“大姑娘。” 林岫闭起双目,“七百两白银在三夫人那,被小厮以狎妓为幌子花去的银两,亦在三夫人手中,她本来说,这些银两是我们日后安家用的……” 容离脚步顿,朝那制着林岫的官兵看去,柔声道:“听清楚了?” 官兵颔首,“听清楚了,定会如实禀报骆大人。” 容离垂着眉眼,捏起袖子掩住了口鼻,慢步走了出去。 出了地牢,她左右看了阵,又把怀里的猫举了起来。只见这猫还在睡,四只爪子俱是软趴趴的,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也不像华夙了。 容离只好又把猫搂进了怀里,实在不知华夙去了何处。 等见到了骆大人,那官兵将方才之事全数道出,骆大人沉思了片刻,让容离画了个押便容她走了。 老管家沉声问道:“姑娘可要回府?”这气定神闲的,好似将方才在牢里面见到的全忘了样。 容离摇头,虚弱道:“你们先回去,许久未来过城西,现下天色还早,我四处走走。” 小芙连忙道:“我陪着姑娘。” 老管家颔首,倒也不阻拦,慢声说:“迟些姑娘可得记得回府用膳。” 容离:“自然,管家无须担忧。” 老管家看了她眼,去同车夫说了几句,令车夫在此处等着,好让姑娘回府时不必再另寻马车。 小芙常跟在容离身侧,出府的次数也着实不多,况且她尚还稚嫩时便被买到了容府,府外些稀罕的物什,她见的也少,当即欢欣雀跃的,小声道:“姑娘想去哪儿看?” 容离哪知道,她不过是想在此处等华夙回来,省得那鬼归来后连个躯壳都寻不着。 不等她说话,小芙又道:“我知道城西有处水街甚是好看,即便不是街圩也十分热闹,常有些外边来的人在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容离踟蹰了片刻,左右望了望,这大白日的,连个鬼影也不好看见,只好道:“去看看。” 小芙扶着她上了马车,“离这儿有好几步路远,姑娘走过去定会腿酸,坐马车过去刚好。” 容离掀开帘子,只手揽着猫,有些提不起兴致。 前世出不得府门,她对外边总是欣然向往,盼着终有日能住到那高墙外,不必再见到府中之人,可如今重活世,她却好似不那么祈盼了。 只余下个念头,想让害过她之人不得善终。 她好像就算把心掏空了,也只能寻得到这个个血淋淋的念想。 容离收了手,帘子垂了下来,将车舆外种种遮了起来。 小芙小声道:“我先前和府中的厨娘来过此处,本是要买些嫩豆芽的,不料卖的都不大新鲜,我闻着股味道奇香,那厨娘见我馋得快流涎,去给我买了块烧饼,当真好吃。” “好吃到如今还念着?”容离两眼弯。 小芙连连颔首:“好吃到想让姑娘也尝尝,可城西委实太远了,我平日里不能来这么远。” “去看看,你可还记得是在哪?”容离对吃的兴味索然,可现下闲来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小芙乐不可支,“当然记得!” 马车不好进闹市,马夫停在了街头,心里惦记着老管家的吩咐,照模照样地叮嘱道:“大姑娘可莫要去太远,记着马车在此处,万不能走丢了。” 容离应了声,抱着那只睡得七荤八素的猫进了闹市,心里琢磨着此地人多,阳气极重,应当不会有鬼物混迹其中,约莫是安全的。 小芙挽着她的手臂,东张西望地往前走着,她正头脑热,光顾着找那卖烧饼的铺子了,时未注意迎面走来的人,不留神便撞了上去。 容离本是想拉住她的,可她无甚力气,哪拉得动这么个横冲直撞的丫头,等这丫头撞了人,她才跟着停了下来。 好巧不巧,她眼抬,瞧见了张熟悉的面孔。 可不就是上回在茶楼里提及她的纨绔么,她本不知晓这些纨绔在议论她,还是华夙同她说的。 这纨绔身后还跟着几个公子哥,俱是穿金戴银,看便是贵人家的,个个嚣张跋扈的,倒是像极了山上的土匪。 其中,有人就算把脸皮剥了,她也记得。 容离目光动,蓦地笑了,她还未去寻,这前世将她乱棍打死的人,自个儿送上门了。 她模样长得好,因成日病着,故而面色苍白得很,若非唇上抹了些唇脂,张脸便只余下黑白二色,脸是白的,瞳仁是黑的,黑得似是能摄魂。 那被撞上的纨绔本心里恼得很,可见她笑,登时傻了眼,怒火好似被吹灭般,登时烧红了耳朵,就差没头上冒烟了。 容离捏着小芙的胳膊,淡声道:“怎莽莽撞撞的,撞了人就变哑巴了?” 小芙是知晓这几人的,其中有两个公子哥名声可不大好,听闻常去青楼狎妓,喝得醉醺醺的也不回家,借着醉酒在大街上调戏良家姑娘。 她当即面色变,将自家姑娘挡在了人后,心底又急又气,气自己怎这么不小心,撞谁不好,偏偏撞了这几人,唯唯诺诺道:“小的瞎了眼,冒犯了几位公子。” 这几人饶有兴致地看她,站在后面那孽障走上前来,装模作样地拱了手,对着容离道:“是我等冒犯了姑娘,姑娘可是容……” 容离笑了,不等他说完,淡着声径自开口:“容离。” 这人名唤肖明宸,便是她那三娘为她精挑细选的准夫婿。 “好名字,离这字……”肖明宸蓦地卡了壳,平日里是不学无术惯了的,绞尽脑汁想从脑仁里抠出句诗来,半天却想不着,只好道:“这字甚好!” 容离侧目看他,神情淡淡,明明该是在笑,却笑得有点冷,“肖家公子?我听三娘提起过你,又看过画像,隐约能认出是肖府的公子。” “姑娘见过我?”肖明宸直勾勾看她,那目光可劲黏。 “你腰间玉佩可不就刻了个肖字。”容离敛眸,不想给这人好脸色。 这姓肖的见容离敛眸,当她是羞了,心里琢磨着此事得循序渐进,当即道:“姑娘聪慧,今儿倒是巧,在这碰见姑娘了,不知姑娘现下要去哪儿?” 容离哪是羞,她察觉到这人目光放浪,琢磨着是要亲自将这纨绔的眼掏出来,还是让剥皮鬼替她掏了。她轻声道:“随便走走。” 肖明宸问:“三夫人可还好?” “好。”容离意味深长:“好得不得了。” 肖明宸心下觉得有点怪,可说又说不上来,“姑娘可要同游水街?” 小芙紧张地皱着眉,声不吭,暗暗摇了下头。 容离苍白着脸轻轻哂,起先这丫头不正是想带她去水街么,可惜了,她摇头道:“乏了,该回府了,且我身子不好,若是和公子们同游,怕是得害得公子们半天走不完水街。” 肖明宸见她油盐不进,索性道:“既然如此,那在下择日再登门拜访了,还盼姑娘莫要把在下挡在门外了。” 这话对着个未出闺的姑娘说,怎么听都颇为失礼冒犯。 “那你何时登门?”容离却问。 肖明宸身侧那几个公子听,心下俱是惊,这都邀上门了,不就差谈婚论嫁了么,个个憋着笑,可端着架子,也不好起哄。 “明日便去。”肖明宸当即道。 容离想了想,“过了十五吧。” 前世她死的那日恰是十五,该是月圆的,却偏偏没能活到日落。 小芙挽着她的胳膊,心底大惊,眼中净是错愕,可憋着声不好开口,等那肖明宸应了声,同他那群狐朋狗友走远了,她才道:“姑娘,你怎么……” 她不知如何开口,先前姑娘令她传出遭鬼的消息,可不就是不想旁人近身,也不想外人打什么瞎主意么。 容离回头轻声道:“我并非要如三娘的意,只是有些事,得亲自断了才好。” 她说得极慢,每个字皆念得轻飘飘的,小芙听得心里犯怵,总觉得此事不大简单。 “你说的那烧饼呢。”容离问道。 小芙讷讷道:“再往前走段。” 背后股寒意冲撞而来,将容离半挽的发掀至身前,那寒意凝,好似成了只手,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后颈。 容离脚步顿,刚要回头却觉后颈寒意骤逝,随后缕缕墨烟自她身后涌来,汇入了垂珠体内。 窝在她怀里的猫陡然睁眼,碧莹莹的眼冰冷淡漠。 华夙的声音近在耳畔,“怎垮着张脸,方才遇到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44章 容离下意识抬手,指尖撘在嘴角上,没有铜镜在手,也不知自己是什么神情。她索性轻吁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摇了一下头,当是应了华夙的话。 可华夙哪会信她,明知这丫头不爱说实话,轻嗤了一声说:“不说就罢,我还闻不出来么。” 容离当即一愣,余光瞧见华夙鼻翼翕动,这鬼……还真的在闻。 她心里话哪敢说出来,心道当初就不应该带垂珠回去,或许养只小狗儿更适合。 华夙错开了些许,满不在乎,“不是撞鬼便好。” 容离掩在袖口里的手抠了抠手掌心,委实想让活人化鬼。 走了一阵,小芙寻到了记忆中的地方,只是卖烧饼的铺子不在了,一个布匹店将其取而代之,走在这街上,哪还能嗅到什么烧饼的香味。 容离来此本就不是为了吃这闻都没闻过的烧饼,只小芙一人黯然神伤。 小芙一副遇了负心汉的模样,可怜兮兮的,还四处张望,生怕自己是走错了地方,嘟囔道:“怎么就没了呢,搬到别处去了?” 华夙跟在边上,身子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脸也掩了大半,神色本就冰冷,如此更像无常。她见容离垂着眼,那小模样本就苍白,如今无精打采的,恰似是在黯然神伤,勉强道:“若是生气,便将气撒出来,气极伤身。” 容离松开了掩在袖子下的手,这才惊觉掌心在疼,侧头对小芙道:“找不到便不找了,四处走走便回府。” 小芙收回四处张望的目光,甚是失望,抿了一下唇说:“本以为还能吃到的。” 街市上不少人在悄悄看向她们,寻常姑娘若是一头撞上那几位公子,怕是一时半刻走不开,没想到这两位姑娘倒是好命,竟未被戏弄,也未遭冷眼。 一旁有人轻声道:“你懂什么,这是容府的大姑娘,饶是那几人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容长亭头上撒野,容长亭若是开口,他们怕是在祁安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又一人道:“容长亭不是去篷州了么,何时回来的?” “篷州镖局似乎给了四公子,我听我那远房婶子说的,不过篷州近段时日不大太平,近敷余国的地段闹起了饥荒,似乎敷余还意图出兵,这一打起来,哪是那么容易好脱身的。” “容家在篷州的镖局似乎与敷余关系不浅,两国商道往来常会找容家护镖。” “难怪容长亭回来了,留个四子在篷州,恐怕早就料到不好脱身。” “虎毒不食子啊,这容长亭把四子留在那,莫不是……” “许已给四子想好了后路吧,不过容府先前夭折了好几位公子,容长亭听说是命里无子的命,这四公子若是没了,容家可就……绝后了。” 容离静静听着,虽那些议论的人站得远,声音还压得分外低,可她仍是听得分外清楚。自得了画祟后,她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像寻常人了。 她心里琢磨着,前世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因为交战,镖局不好撤离,容长亭又去了篷州一趟,这一走,便许久未能回来,四弟也是因此死在了篷州……也便是因容长亭回来不得,蒙芫才变本加厉地坑害她。 看来是慢不得了,在容长亭去篷州前,她得快些将前世恩怨了结。 一刻也慢不得。 小芙哪知道自家姑娘在想什么,依旧牵着姑娘的手臂四处走着,这也看看,那也看看。 容离侧头朝跟在身侧的鬼物看去,想问她方才去了哪里。 华夙默不作声,大半张脸被黑绸蒙着,只一双眼露在外边,光看眸光倒是冰冷,好似历了什么不甚愉快之事。 华夙迎上她的眸光,干脆将遮着半张脸的黑绸揭了下来,“我本想去寻那血光的源头,不料此阵比上回的更难破,布阵者修为不浅。” 容离眨了一下眼,以示她听见了。 华夙又道:“白日里的血光不比夜里浓郁,不好追。” 容离烟眉微皱,不知此阵有何用处。 华夙平静道:“此等阵法颇为阴毒,非寻常凡人能布得出来的,得以人命为殉,届时再以血光炼鬼,百鬼俱会被这血光蒙蔽心志,互相厮杀。” 容离听得心猛地一跳,还以为这阵像先前那弥天大雾一样,乃是什么伏鬼的阵法,这么一听,哪是伏鬼,分明是要害人,戕害了人命,又要百鬼厮杀,也不知图的是个什么。 她气息一滞,着急抬眼,不知此阵有没有破解的可能,若是阵成,那这祁安城岂不是要没了? “见过斗蛐蛐么,斗到最后,择出来一只最厉害的,百鬼搏杀亦是如此。”华夙冷冷地嗤了一声,颇为不屑,“此法甚是冒险。” 容离没想到此阵竟还能这么用,她眸光一动,神色稍显慌张地四处看了看,也不知会不会忽然蹦出几个鬼来,要同华夙打个天昏地暗。 “自己不现身,却妄图倚靠这区区一个阵,养出个傀儡将我取而代之。”华夙淡声道。 容离才听明白了,原来这也是个养鬼术。她走得有些乏了,面色一阵发白,推着小芙的肩道:“回去吧,早些回去歇着,等回到容府,时辰也差不多了。” 小芙虽本心还是想在外边多走走,可心尖上挂着的到底还是自家姑娘,当即收了心,颔首道:“那咱们便回去。” 回到马车上,车碌碌朝容府行去,那策马的车夫直甩马鞭。 车舆里,容离又朝坐在边上的华夙看去,为了给此鬼腾位置,她特地坐在了边边上。 华夙本就长得白,如今面色竟更加寒凉了,唇紧紧抿着,这不发一言的模样显得分外高不可攀,眉目里净是高位者该有的矜贵。 车舆里本就狭小,小芙怕自家姑娘坐着不舒服,到外边和车夫并排坐着了。她嘴巴甜又爱说话,说得那车夫也跟着一阵一阵笑。 容离压低了声音问:“这阵也能破么?” “能。”华夙道。 “那你……”容离记得这鬼应当是受了伤的,也不知现下有没有破阵的能耐。 华夙侧目看她,“我且试试,本就是我执意留在祁安,又怎能让这满城的人殉我。” 容离拿出画祟,摇摇头,“还是因我。” 华夙朝她手里的竹笔睨了一眼,没说话,自方才回来后,便是一副气闷的模样。 容离看出这鬼不乐意了,小声讨好般道:“我会快一些,尽快将容府的事了了。” 华夙这才冷着脸点了一下头。 容离想了想,又说:“既然那血光会让众鬼丧失神志,那你呢?” 华夙冷冷一哂,浑身冒着寒气,跟个冰雕的假鬼一样。 若是先前,容离见她这副模样定是要怕的,现下却没那么怕了。容离迎着她的目光,鹿儿般的眼眨了一下,仍微微抿着唇小心讨好。 华夙只好敛了目光,双目好似沾了猩红,就连闭了眼后,眼梢也仍是红的。 容离虽未等到回应,可当即明白,华夙约莫也是会难受的,就算再厉害,总归是个鬼。 她握笔的手一紧,慢声细语:“若是你也被此阵蒙蔽了心志,不会将我当成鬼物一并杀了吧。” 华夙蓦地睁眼,原本漆黑如墨的瞳仁当真像沾了丹砂,可她眼中并无杀意,仍是寒凉如冰,好似不屑于要他人性命,将万物皆视作蝼蚁。 她凉凉地瞧了容离一眼,寡淡开口:“我眼又不盲,心亦不盲。” 容离颔首道:“那就好。” 华夙又闭起眼,本是不想搭理人的,可过了一阵不情不愿开口:“我不是因你生气。” 容离轻轻应了一声,委实坐立不安,盼着蒙芫能早些回祁安,她当真一刻都等不得了。 车停在府外,小芙掀起了帘子,“姑娘,到家了。” 容离从马车上下来,仰头看向容府的牌匾,这二字写得龙飞凤舞的,却好似一根粗韧的麻绳,死死地勒在她脖颈上,叫她多看一眼便觉得喘不上气。 华夙顿足,也循着她的目光抬头望去,淡声道:“不过是块牌匾,竟也能让你白了脸。” 容离垂下眼,腿一迈便踏进了门槛,低声道:“迟早会走的。” “什么?”小芙回头。 容离摇头,“无甚。” 回到府中,恰看见老管家在长廊里站着,似在等她。 听见动静,老管家回头,拱手道:“姑娘回来了。” 容离颔首,问道:“管家怎在此处站着?” 老管家朝跟在容离身后的小芙看了一眼,斟酌了片刻后,才垂着眼道:“姑娘和老爷离府时,有两位小厮曾来同老仆告假,但空青姑娘来找了老仆一回。” 容离了然,这事儿她又忘了问空青,没想到竟是管家先提起了。 老管家又道:“那二人神色匆忙,空青姑娘当时说要修补屋瓦,将那二人借去了。老仆暗暗查了一番,得知其中一人与先前兰院柴屋里婢女自缢一事有些牵连,便未允下这二人的假。” 容离咳了两声,在冷风中呼出一道白雾,“屋瓦是坏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被野猫踩的,那一事……我并非万分清楚,不如等爹回来再说,这段时日,便莫要让他们出府了。” “那便依姑娘的。”老管家恭恭敬敬开口。 此时已近黄昏,庖屋果真做好了饭菜,小芙亲自去提了食盒,而空青又来把她怀里的猫给抱走了,白柳在屋外坐着,数院子里铺的板砖。 房门紧闭着,容离刚坐下,心里忽涌上一个念头,朝站在屋角的剥皮鬼招了招手。 那歪脖子歪脸的剥皮鬼朝她走近,一双眼黑而无神,是用画祟随意点出的两滴墨汁。它未得人皮时还是会说话的,许是这皮的嘴未画好,故而得了新皮后一直未开口。 容离琢磨着,得给这鬼换一副皮才成。 剥皮鬼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模样甚是诡谲,脑袋上光秃秃的,像个剃度的和尚。 “你去城西肖家,”容离话音一顿,改口道:“不,你去肖明宸那几个狐朋狗友家中看看,去吓唬吓唬他们,早些回来,莫要被城上血光乱了心。” 华夙淡声道:“放心,剥皮鬼这等东西,本就是被掏空了心的,哪还能被蒙蔽心志。” 剥皮鬼兀自打开门,那门嘎吱声一敞,风呼呼灌进屋里,把院子里坐着的白柳吓了一跳。 白柳猛地站起身,却见门虽然开着,门边却是一个人也没有,而姑娘正在桌边坐着,分明也不是她动的手。她浑身一怵,战战兢兢走近,未敢踏进门,在门外道:“姑娘,这门是被风吹开的么?” 容离看似朝她看去,实则目光却是落在了剥皮鬼的身上。 剥皮鬼好似瞧不见挡在身前的人,僵着身歪歪扭扭的从白柳身上穿过。 “风大,这门合得不紧,许是被吹开的。”容离轻声道。 白柳被阴气冻得哆嗦了一下,搓了搓手臂道:“那我给姑娘把门关紧了。” 容离想了想,“你去替我把管家找来,我还有些话忘了同他说。” 白柳点头,关了门便跑去找管家了。 华夙从黑袍下探出手,自桌案上一抹而过,顿时那画得精细无比的市景图又亮了起来。她屈指叩了两下,一只手支起撑着下颌,狭长的眼朝身侧这心思沉沉的狐狸看去。 市景图上城西所在红雾缭绕,那丹红的血光分明又蔓延了百丈有余。 容离俯身细看,“果真又多了。” “无妨。”华夙悠悠开口,神色已好上许多,明明身在瓮中,却处得怡然自得,“但我隐约能猜出布阵者了。” 容离一惊,“是谁?” “从苍冥城里来的鬼。”华夙道。 容离记得这苍冥城,踟蹰开口:“那岂不是你认识的?” “何止认识。”华夙轻嗤。 容离皱起眉头,“那还好对付么?” “不难。”华夙看她变了面色,细眉微微一抬,明目张胆地打量起容离的神色。 这狐狸在旁人面前装模作样耀虎扬威的,在她面前却又是另一副样子,也不是孰为真,孰为假。 片刻,管家赶了过来,一双浑浊的眼低低垂视着鞋尖,“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容离虚虚地咳了一下,“派上两个人去一趟吴襄镇,将今日之事告诉我爹。” 管家连忙应了下来,一刻也不敢耽搁,刚出了兰院便将此事吩咐了下去。此时夜色降至,却有两人骑马从容府离开,马不停蹄赶去吴襄镇。 过了一阵,小芙把饭菜提了过来,眼里藏不住喜意,“今儿的菜都是姑娘喜欢的。” 全是鱼虾,半块猪肉也没有,当真是容离喜欢的。 容离素来不喜猪牛肝脏和肉,只稍吃一口便会觉得腻,平日里庖屋做的菜除了肉就是肉,只那些豆芽青菜什么的,她会多夹几筷,问就是三夫人吃不得鱼虾,吃多了身上会犯痒。 小芙乐呵呵地把菜碟从食盒里端出,小声道:“若是三夫人一直不回来就好了。” “此话可莫要当着旁人的面说。”容离微微摇头。 小芙努了一下嘴,把竹箸递给自家姑娘,“哪敢呢,若让三夫人知晓,我还害了姑娘。” 容离无奈,小口吃着米饭,把去了壳的虾肉夹进了碗里。 小芙又道:“不过今日五夫人也甚是奇怪,老爷和三夫人、四夫人俱不在,理应她做主才是。” 容离垂着眉眼,看似好生和顺,吃起饭菜时慢条斯理的,那矜贵气旁人学都学不来,等咽了饭菜,她才道:“五娘身子弱,且也未主过事,她终归是有些担忧的。” “可若非姑娘答应,府里连个画押都没有,不敢也得敢才是。”小芙气鼓鼓。 “你可知爹为何要纳五夫人。”容离眼一抬。 小芙疑惑,讷讷道:“五夫人知书达理,虽说身子弱了一些,可脾性好,模样又好看。” “祁安这样的姑娘家可不少,怎偏偏是她。”容离慢声道。 小芙更是摸不着头脑,不知怎的就将话扯到这儿了,“恰好认识?” “你未见过大夫人,我也……不曾见过。”容离垂下眼帘,唇角微微往下撇着,声音低低的。 小芙愣了一瞬,忙不迭捏起手帕,生怕姑娘要哭。 就连坐在一旁静默不言的华夙也侧头看她,在这婢女把食盒拿来后,桌上摆满了菜,把她那舆图给遮了,索性不看了。她略微扬眉,从容离身上品出了一丝可怜,淡声道:“哭了?” 容离没哭,只是有点儿不平,她按住小芙攥着丝帕的手,“但旁人都说,五夫人像极了大夫人,虽说其余几位夫人也有些像,但终都不比她更像,究竟像到何种程度,我也不得而知。” 小芙支支吾吾,“可、可三夫人总不能因一个‘像’字,便也处处针对五夫人。” 容离摇头,慢条斯理道:“那是你我都不知,爹究竟有多心爱我娘,喜欢到让旁人都看不下眼了。” 小芙目露迷惘,她确实不知道。 容离心下轻轻一嗤,蒙芫待董安安,已算得上恶意满满,可她…… 听闻比董安安更像她娘。 董安安哪里敢,怕是近段时日已瞧出了什么,故而才将此事推给了她。 小芙一知半解,犹犹豫豫地点头,做出一副好似已经听懂的模样。 华夙淡声道:“如此说来,容长亭不敢迈进这屋,乃是不敢正视自己既变的心绪。” 容离没有吭声,垂着眉眼又往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小芙又道:“方才听到好似管家派了人出府,如今天都要黑了,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难不成官府那儿又出了什么事,故而才要派人过去?” “不是。”容离摇头:“官府能出什么事,是我让管家派上两人去吴襄镇,将今儿的事告诉爹,若是明日天好,许是就赶回来了。” “可三夫人不是还病着么,连床都起不得,如此……怎么回来?”小芙皱眉。 容离咽了一下,端起汤碗抿了一小口,“知道这事后,他哪还待得住。” 小芙讶异,思绪跟虫子般在脑仁里钻来钻去的,她猛一晃脑袋,想不清楚,索性不想了。 华夙撑着下颌,目光静如水,淡声道:“你倒是算计得清清楚楚。” 容离在这鬼物面前,向来不多遮掩自己所做所想,她眼一弯,面上笑意似有似无。 小芙坐在边上,等自家姑娘吃得差不多了,才端起碗跟着一块吃,将姑娘吃不完的菜给一扫而空,吃完便道:“我将碗拿去庖屋,姑娘可要唤空青进屋陪着?” 容离摇头:“你去便是,不必担忧。” 小芙隔着窗纸看了一眼天色,见屋里暗沉沉一片,只好先点亮了灯台,才收拾起碗筷菜碟。 桌上那市景图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像极明灭的花灯,可世上哪有画得这么细致的灯纸。 收拾碗筷时,小芙压根看不见桌案上的市景图,收拾好后,提着食盒便出去了。 灯台上的火光,在门开闭时急慌慌地曳动了几下,要灭不灭,似要被风吹灭时,好似被一只手拢住了,明明风还在卷着,火焰却慢腾腾燎高了半寸。 容离半张脸被光照着,和顺的双目里亮着光,“我若不算计得清楚些,被算计的人就是我了。” “你想如何?”华夙本是不想理会这府邸里的事的,如今竟还问上了一句。 容离慢声道:“我想让她也经一次小产的苦。” 华夙静静听着,竟然颔首,“你想如何便如何。” 容离稍觉意外,声音轻轻,“会不会太坏了些,她腹中怀的是鬼胎,鬼胎小产哪是会死,出来后必定会祸及容府。” “坏?”华夙直勾勾看她,似是听了什么笑话,平静的面上竟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这算什么坏,阴间阳世尚还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你这……” 她话音一顿,未把抵至舌根的话道出。 不过是狐狸磨牙。 华夙停顿了一瞬,敛了笑意,“莫再磨蹭了,早些跟我走。” 容离点头,未曾想过自己竟这般迫不及待想看见明晨的朝阳,“就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3= 今天端午奥,大家吃的什么粽子 第45章 当天夜里,白日时容离撞见的那几个纨绔都撞了鬼,是闹得鸡飞狗跳的,俱是一夜未眠。什么门窗无端端被叩响,床下和柜子里似藏了什么东西,闭上眼时又觉得阴风落在耳畔,犹像是枕边有人在吹气。 几人疯了般,不由得想起白日里撞见的容家大姑娘,都说这容府的姑娘被怨灵缠身,也不知是不是那一撞,把阴气给撞到他们身上去了。 晦气,当真晦气,一想肖明宸招惹得更甚,几人更是心里直发憷,也不知自己这哥们还能不能好。 这几个纨绔惴惴不安,眼一睁就睁到了天明,等见到晨光一现,立刻往家外边跑,邀上几个弟兄在白日里喝点酒壮壮胆,一聊起来,才知大伙竟都……撞鬼了。 这可不就巧了,几人瞠目结舌,见肖明宸仍未场,越发不安,忙不迭喊上两个小厮去肖府。 肖明宸正睡得香,听到屋外有人找,这才不情不愿起了身,洗漱后打了个哈欠便出了府,往平日里吃酒的地方去。他面色倒是好,可眼前几个哥们都盯着眼下青黑,一个个神情恍惚,像是被勾了魂。 肖明宸道:“你们昨夜做贼去了,家里生意不是还好么,犯得着做贼?” 几人纷纷道:“别说了,昨夜宅子里闹鬼,吓得我一夜未睡着,哥们几个都忧心你呢。” “可不是么,我耳畔落了一阵绵软的风,还以为在青楼里枕着美人膝呢,睁了眼才知是在家中,而枕边……分明一个人也没有啊!” “巧了,我昨夜门窗俱被叩得频频作响,问了无人应声,推门却发觉屋外无人。” 肖明宸疑惑地看了一圈,“可我昨夜睡得好好的,你们莫不是在戏弄我?” “我拿这眼下青黑来戏弄你么。”一人一拍腿,沉沉叹了一声气。 肖明宸仍是不大相信,挠了挠鬓发,“怕是你们想多的,哪有这么容易撞鬼,一撞撞五。” 在座的,除他以外,可不就是五人么。 有个一直憋着没说话的,左右看了看,小声开口:“你说会不会是因昨日撞见了容家姑娘?” 肖明宸神色变了变,干笑两声:“若是她变作的鬼,那为何要在你们枕边吹起,她明明只同我说了话,莫名也想和你们一度春宵不成?” 哪还有人敢开容离的玩笑,当即一个人也没应声,全都怕得跟鹌鹑一样。 这几人天刚亮便出了府,喝了好一阵酒后,已是日上三竿,街市上不少叫卖的小贩已推车出来。 远在吴襄镇的容长亭还真的连夜赶了回来,四夫人和三夫人也在其中。 守门的下人未料到容长亭这时候会回来,在瞧见门前停着的马车时,愣了许久才回过神。 容长亭掀开垂帘下了马车,神情着实难看,面色青黑,怒得一张脸阴沉沉的,好似将火气全按在了心底,也不知何时会一股脑蹿上头顶,将火气全撒出来。 能不气么,在吴襄镇时,他还奇怪这三房怎忽然就病了,现下又忽然得知,其和账房先生疑有私情。 这几日,容长亭琢磨了许久,细细一算日子,就连蒙芫腹中怀着的……也未必会是他的子嗣。 姒昭跟在后边下了马车,最尾的马车却是许久没有动静,好似里边根本没有人。 下了车,姒昭回头看了一眼,才扶着婢女的手臂慢悠悠迈进了门槛。 许久未见有人下来的马车终于有了动静,蒙芫的贴身婢女从上面下来,愁眉苦脸的,左右看了看无人相助,只好又上了马车,摇摇晃晃地背着一个人出了车舆,她背上伏着的,可不就是三夫人么。 守门的下人对三夫人病重一事有所耳闻,却不知夫人竟病得这么重,都已病至不能行走了,老爷竟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未叫人上去搀扶。 两人守着门口面面相觑,见那婢女背着三夫人进了门,忙不迭垂下眼,看也不多看一眼,主子们的事,哪能是他们能揣测的。 入了门,容长亭仍未命人去照料蒙芫,而是快步去了兰院,他刚迈进兰院,步子便顿了下来,站在院子里再不往前,好似被根绳子束住了双腿。 容离早就醒了,正坐在妆台前梳发,屋中只她和华夙,小芙被她支开去盛粥了。 她拿着木梳,对着镜将细长的朱绦慢腾腾地缠在发上,边编着头发,边借余光朝华夙看。 华夙坐在桌案前,正对着那亮着光的舆图,好似那一笔一划俱是能摸到一般,她在桌上细细摩挲着,忽然道:“容长亭回来了。” 容离捏着朱绦和头发的手一顿,只一瞬又默不作声地继续手中动作,心无旁骛般。 华夙看着舆图,头发上未蒙着黑绸,故而松散的发辫大喇喇地露了出来,比之初见的时候,她的发辫好似又长上了一些,原本发梢只是到腰中的,现下已经抵至腰眼了。 容离轻声道:“我早料到他会回来。” “那你也知道他回来便会来兰院?”华夙侧身。 容离没应声,目光落下华夙的发梢上,寻思着这发辫的长短莫不是还与修为有些关联。 她对鬼物的修为毫不了解,隐约觉得华夙应当恢复了不少。 院子里,容长亭静静站了许久,脚蓦地迈出一步,足尖好似被烫着一般,猛地缩了回去,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转身急急忙忙走了。 华夙清清冷冷地嗤了一声,很是不屑,仿佛能透过门窗看清院子里的幕幕。 “走了?”容离略为意外,终于对着镜子把朱绦系好了。 华夙叩了几下桌子,“过来。” 容离站起身朝她走近,垂目看向桌案上那时隐时现的市景图,只见城西的红雾竟又漫过来了些许,火红一片,把高塔屋舍俱笼在其下,犹如硝烟漫天。 她眨了一下眼,问道:“这红雾漫得还挺快。” 华夙目光沉沉,“岂止,不过多时,定会将整个祁安笼在其下。” 容离愣住,“你要去解这阵么?” “自然,要解也要走,我只能再予你半月,半月不走也得走。”华夙淡声道。 容离在心里琢磨了一阵,“不用半月。” 门蓦地被叩响,敲门的自然不是容长亭,而是去热粥的小芙。 小芙端着粥走进屋,小声道:“姑娘,听闻老爷和夫人们连夜赶回来了。” 容离装作不知,她在桌前定定站着,慢腾腾将垂至桌案的目光移开,料想自己这干站着的模样有点奇怪,想寻张凳子坐下,不料另一张鼓凳竟放得分外远,被小芙搬到屏风后面去了。 小芙放下粥,疑惑道:“姑娘怎不坐?” 容离定下心,心道她还能坐这祖宗腿上不成? 小芙自顾自又道:“三夫人病还未好,我回来时听路过的姐妹说,老爷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下了马车便径自进了门,是婉葵把三夫人背进门的。” 她说得绘声绘色,明明自个也未亲眼见着,却比划得有模有样的。 小芙见自家姑娘仍站着,那雕花鼓凳明明就在腿边,也不往下坐,她干脆弯腰,想将那鼓凳往姑娘身后拉,未料到,这一拉竟未能将凳子拉动。 凳子上,华夙微微皱起眉,不动如山地坐着,看向小芙那只多事的手,不甚愉悦。 容离忙不迭拉起小芙的手,“我自己来。” 小芙只好收回手,又道:“看来三夫人这回当真是……” 她话一噎,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到底自己也是容府的人,说出来还有些难堪。 华夙狭长的眼一抬,眼梢本就是上挑的,这么静静看人时,总是带着点孤冷,“坐。” 容离垂眸看向华夙,眼观鼻鼻观心地往下一坐,本以为会坐上华夙的腿,未料到她竟从华夙的身上穿过,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凳子上。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子,隐约能从鹅黄的袄子上看出来点雾般的黑绸。 明明华夙未夺舍她,却好似躯壳被占了一般,她周身泛凉,不由得坐直了身。 华夙站起了身,手按在了容离的肩上,按了个正着,未从容离身上穿过,“喝你的粥。” 容离拿起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拌着粥,耳廓有点红,心道原来她碰不碰得到这鬼,全看这鬼一念。她回头道:“既然夫人们都回来了,兰院怎还是静悄悄的。” 小芙见姑娘坐下了,心里还念着方才为什么未能将凳子拉开,莫非她端这么一小碗粥还能把手端累了?听见问话,连忙答:“四夫人到五夫人那去了,三夫人走不动,老爷也未叫人抬轿子,只能婉葵慢慢背着回来。” 容离勾了一下嘴角,眉眼低垂着,叫人看不出她是在笑,“三娘虽做了错事,可到底生了病,爹这般冷眼相待,到底不该,这样……” “嗯?”小芙俯身,姑娘说话声音太小,她险些听不清,连忙靠至姑娘嘴边。 容离轻声道:“你让人把我的软轿抬起过,把三娘接回来。” 小芙愣住,讷讷道:“姑娘,你怎还心疼起这三夫人来了?” “去吧。”容离抬眼,眸光和和顺顺的,又催促道:“快些去。” 小芙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这才命人去抬了轿子。 在门合上后,容离将勺子里盛了许久的粥含进了嘴里,粥有点凉了,入口的口感并不太好。她即便是吃粥也像是吃米饭那般,细细嚼上几下才咽,自言自语一般,轻着声说:“上路前,便让她舒坦片刻。” 华夙不做声,垂目看向容离捏着勺的手,手指细细白白,跟狐狸爪子差别甚大。 过了一阵,蒙芫还真的坐着容离的软轿回来了,婉葵陪在她身边,着着急急地拉住了空青的手,喘着气道:“你替我看看夫人,我去找府医。” 空青是在容离门前守着的,婉葵说话声音不小,屋里容离听得一清二楚。 容离侧头朝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又好整以暇地吃了一口粥。 屋外,空青道:“我得照看大姑娘,无暇分心。” 婉葵急声道:“你好歹承过三夫人的恩,何时变得这么白眼狼了,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容离听得津津有味,就连这碗只拌了些糖的粥也多了几分滋味。她坐直身咽粥,全然忘了华夙的手还在她的肩上搭着。 空青向来不露声色,好似不会生气也不会同人计较,此时竟道:“夫人到底待我如何,你不是最清楚了,此时还说我承了夫人的恩,我把这恩我让给你成不成?” 婉葵急红了眼,却被这话哽得憋不出声,又道:“夫人肚子疼,腹中的可是你日后的主子!” 容离将最后一勺粥放入口中,嚼了几下咽下,又慢条斯理地拿起帕子擦了嘴角,侧目看向肩上那只手。她眨了眨眼,小声道:“我想起来。” 华夙这才抬起手,淡声道:“又不是不让你起。” 容离耳廓一热,走去拉开了屋门,寒风直往她面颊上扑,将她的耳廓给扑凉了。 门嘎吱打开,站在外边的婉葵被吓住了,本是想生气的,牙关都咬紧了,可一下又泄了气。 容离皱着眉,困惑地歪了一下头,面色还病恹恹的,被风一吹差点没站稳。她朝蒙芫那屋看去,讶异道:“三娘回来了,身子可有好上一些?” 婉葵向来傲慢惯了,此时却不得不憋着气,低声说:“劳烦大姑娘命人去请府医。” “三娘病还未好?”容离轻叹了一声,颦眉道:“我们可请不动府医,还是你亲自跑一趟,我让空青看着三娘,且放心。” 这话里带刺,婉葵怎可能听不出来,却不得不忍气吞声,跑去请府医了。 华夙微微摇头,狐狸便是狐狸,即便是没有长爪子和尖牙,那也是狐狸。 空青神情如常,若是平常,她定问也不多问,此时却多说了一句:“姑娘为何要帮她?” “如此孤立无助的模样,多可怜。”容离轻轻一笑,踏出了房门道:“我去看看三夫人,你不必跟来,随意找个地方坐坐,好好歇着。” 空青愣住了,颔首应了一声。 容离朝蒙芫那屋走近,回头时看见华夙跟在身边,她也不多说,推门便走了进去,屋里有些暗,锦被上隆起一团,分明是蒙芫在床榻上躺着。她缓缓走近,站着腿酸,干脆坐在了床沿。 床上躺着的蒙芫腹部疼得厉害,哪里睡得着,见床边一沉,隐约觉得不对劲,翻身后蓦地迎上了容离那和顺柔弱的目光。 蒙芫倒呵了一口气,瞳仁蓦地一颤,忙不迭把手探进了软枕下,她的手急急忙忙摸索着,越摸越是着急,气息越来越急,脸色也愈发苍白。 “三娘在找什么,同离说说,离替你找。”容离坐在床边温声道。 蒙芫的手一顿,扬声道:“你拿走了?” 容离困惑开口:“三娘在说什么,我又不知你在枕下放了什么,又怎会将其拿走。”她微微摇头,身上未披狐裘,细白的颈子就这么敞着,看着当真是娇娇弱弱的。 蒙芫瞪直了眼,又喊:“婉葵,婉葵——”她越是心急,肚子越是疼得厉害,忙不迭躬起身,额上冷汗直冒,眉头紧紧皱着,刻薄的脸上净是痛楚。 华夙站在容离身侧,一瞬不瞬地看着床上躺着的凡人,目光沉静如水,好似在看蝼蚁。 容离叹了一声,“婉葵去找府医了,虽说平日里我病着的时候,三娘未照看过我,可离还是得好好待三娘的。” “你——”蒙芫在锦被下躬着身,疼得近乎动弹不得。 容离伸手给她掖了被子,轻轻笑了一声,“三娘省些气力吧,我这么个本就将死不死的,还能拉你垫背不成?” 她越是笑得轻快,蒙芫便越是慌张,她何时见过容离这般模样,这……还是容离么? 蒙芫额上的汗滴直往软枕上滚,登时把软枕打湿了一片,她道:“你是不是进过我这屋了?” “这屋子,原该是我住的。”容离俯身,在她耳畔倾身道,话音细细弱弱的,好似猫。她稍稍一顿,又道:“可惜现下不干净了,我已不想要回来。” 蒙芫不说话了,十指抠着褥子,脸色比抹了香粉还要白。 容离直起身,慢腾腾开口:“三娘病成这般,爹怎会不来,说起来昨日官府来人了,那林管账供出了一些事,是我去画的押,只是此事还的爹来拿主意。” 蒙芫浑身一震,痛得呜咽出声,像是要死。 竖起的砖墙中,一个头颅忽地探了进来,分明是死去的玉琢。玉琢目不转睛地看她,明明被大鬼的威压给镇得浑身发怵,却硬要忍着战栗将蒙芫这狼狈的模样看进眼底。 玉琢一边怕得嘎吱磨牙,一边紧紧盯着床上的三夫人,一会笑一会哭的。笑是看她受折磨,喜不自胜,哭自然是因为怕华夙怕得紧。 华夙侧头睨了她一眼,默许她探出头看。 蒙芫本就腹痛难忍,这几日又没少遭容长亭冷眼,此时听了容离一番话,如坠冰窟,浑身发寒。 可容离哪会这么轻易放过她,慢声道:“你可记得你得了这病的头一天夜里做了什么?” 蒙芫嗅了傀儡香,哪里会记得。 “我看到了。”容离说得又轻又慢。 这下蒙芫不光腹痛,头也跟着痛了起来,脑仁如被脔割。 华夙看了许久,手从黑袍里探出,细长的手指上一缕黑雾缠绕,“傀儡香可以解。” 容离本只是想试探一番,看看蒙芫能不能记起,没想到这香竟还是能解的。她侧过头,余光瞧见华夙扬了一下手,指间绕着的雾气顿时如黑蛇般钻出。 丝丝缕缕的黑雾从蒙芫的眉心里钻了进去,她印堂黑了大片,好似沾了墨。 可蒙芫压根看不见,只觉得口鼻里闷堵得很,近要窒息,忍不住侧身干呕了一阵,一缕灰白的烟自她口鼻中钻了出来…… 是傀儡香。 华夙又一勾手,潜进蒙芫眉心的黑雾又钻出来,缭绕着缠上她的手指,一弹指便消失了。 蒙芫侧着身,双眼失了神,看似昏昏沉沉的,跟傻了一眼。 容离站起身,压低了声音道:“傀儡香就这么解了?” “解了,其实用画祟也能解,但你现下暂且做不到,这阴阳两界的事,还多的是你能学的。”华夙淡声道。 容离双眼一弯,小声道:“你教我么?” 华夙睨了她一眼,眸光清清冷冷,“不教你,如何替我做事。” 作者有话要说:=3= 第46章 离了蒙芫那屋后,容离便回了房,让空青进去盯着蒙芫。 空青应声,进屋时听见容离说:“好好照看三夫人,她现在身子难忍,莫让她一时痛得……咬了舌,亦或是受不得便撞墙去了。” 容离气息弱,说出的话本该细细轻轻的,又柔又软,此时话里却裹挟着一股寒意。 空青愣了一瞬,忙不迭躬身,面不改色地伺候三夫人去了。 容长亭去了官府,从骆大人那得知了全部,可那林姓的管账仍有所隐瞒,不肯从头到尾全部如实道出,还得从蒙芫那敲击一番。他气上心头,坐着轿慢慢悠悠的回容府。 昨夜里些个大户人家闹鬼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俱是些公子哥遭了鬼,路上百姓皆在窃窃私语,道祁安是不是阴气太重了些,得做几场大法事才能行。 容长亭在轿中,抬手按着眉心,听见轿子外城民在大声议论着这事。 有一人说:“那几位公子,昨日似乎在水街撞上了容府的千金。” “你怎也信这种事,如此说来,那日街上见到容家大姑娘的人可多了,怎就独独他们几家撞鬼了?” “不是这个‘撞’,是真的撞上啦,容家姑娘的婢女未看路,撞人身上去了,我二姨亲眼瞧见的。那肖府的公子还和容家姑娘聊了好一阵呢,许就是因此沾上什么脏东西了。” “那肖府的公子心可真大,咱们见到容家姑娘,可都是绕着走的!” “许是贪上容家姑娘的美色了呗,虽说晦气了些,可那张脸总归是好看的。” “谁有这胆子敢同她好啊……” “不过骆大人早早得知了此时,派人到处宣讲,让咱们莫再传这些子虚乌有之事,明眼人都知道骆大人和容家老爷情谊深,分明是要堵百姓的嘴。” “嘘,那不是容府的轿子么,可别再说了!” 容长亭面色煞白,也不知是因听到旁人诋毁容离,还是因……那肖家公子和容离说了话。 容府兰院里,容离坐在屋中,一只白面鬼穿墙步了进来,身子和脸俱是歪的,跟没做好的纸扎一样,看起来站都站不稳,怪寒碜。 许因是白日回来的,见着了日光,故而脸和身子更歪了,像是被晒糊了。 剥皮鬼站着不动,穿进墙后便贴墙站立,像极被罚站,还一句话也不说。 容离不出府,自然不知道街市上的传闻,侧头看它,看了一眼又移开目光,不忍多看这寒碜玩意儿,问道:“都办妥了?” 剥皮鬼声音尖细地说:“妥。” 容离微微颔首,估摸着时辰,婉葵应当已经请到府医了,只是不知那府医会不会来。 过了一阵,院子里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响,容离转头朝门页看去。 “只一人回来。”华夙道。 容离稍显意外,她记得这府医和蒙芫也是一条绳的蚂蚱,如今蒙芫身陷囹圄,府医怎会不来? 看来麻绳断了,蚂蚱也各自在阴沟里翻船了。 婉葵急得很,快步进了主屋,把空青给赶了出去。 空青从屋里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回了容离门外,叩门道:“大姑娘,婉葵回来了,看样子未能请到府医,这该如何是好。” 小芙也在门外,正在石阶上坐着玩头发,闻言微微仰头,努了努嘴说:“请不到就请不到呗,平日里咱们想请府医,也未必请得动,莫非你还替她着想?” 空青未应声。 屋里,容离琢磨了一阵,“空青你去,便说是大姑娘我也病了,让府医亲自过来。” 空青在门外福身,快步走出了兰院。 小芙在屋外坐着甚是不解,料想自家姑娘是菩萨心肠,就算是再受委屈,心也是好的。 可华夙并非这么想,淡声道:“你并非真心想替她请府医。” 容离笑了起来,“我怎会不是真心,不过此心非彼心罢了。” 华夙一看她扬着唇角笑的模样,便知这狐狸又打起什么歪心思来了,微微摇头,“你想将蒙氏和府医合计陷害了朱氏一事给揭出来?” 容离倒是坦诚,颔首道:“二娘当年会死,少不了府医的一份功劳,起初……应当是能救的。” 她话音一顿,慢条斯理又道:“你看着风水轮流转,当年是二娘腹痛难忍,如今倒换作她了。” 华夙轻轻嗤了一声,“你若只是想看她狼狈,且再等等,如今傀儡香已解,不过多时,她便能记起吴襄镇种种。” “我以为这香一解就能记起了。”容离眨了眨眼。 “非也,如今她思绪混沌,尚还需要些时间。”华夙道,“你已将她屋中辟邪的三角符烧去,那符箓本是用来镇压鬼婴的,如今胎动异常,鬼婴将醒,单单她身上带着的那一枚红符,怕是镇不住那鬼婴。” “那会如何?”容离眼中不见丝毫惧怕,一来画祟在手,二来大鬼傍身,无甚好怕。 华夙道:“鬼婴降世,必与其母勾连,但朱氏的骨灰尚还被镇在竹院里,你寻个时机,将其挖出,毁去坛中禁制。” 容离垂着眉眼,慢声道:“再等等,那禁制我本也想想替二娘除去的,可不能亲自来,得借上一双手。” 华夙直勾勾看她,半晌嘴角一扬,“你早有主意?” “不错。”容离将下颌一托,她眸子弯弯的,眸子灵动地转了一下,扬声道:“小芙。” 小芙一听自家姑娘唤她名字,连忙推门进屋,小声道:“姑娘,有何吩咐?” 容离招了招手,“进来。” 小芙走进屋里,回头把门合上了,心想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容离将她招近,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华夙,却是对着小芙的耳畔说:“你拿上些银两,去找个道士打点一下,明日老爷会找法师做法,令那道士速速赶来。” 她话音一顿,隐约觉得如此还不够,又道:“拿纸笔来。” 小芙愣了一瞬,忙不迭去研了墨,把纸铺在了桌上,又给自家姑娘呈上了蘸了墨的笔。 容离快笔写下了些字,吹干了墨迹后,将纸折起递给了小芙,“把这信给打点的道士。” 小芙连忙伸手接过,她未敢看姑娘写了什么,心底有些不安,隐约觉得姑娘做的事,她越来越看不懂了,可不懂归不懂,姑娘吩咐的事,还是该做的。 容离朝远处妆匣指去,又道:“上回当了朱钗,还余下一些银两,都拿去吧。” 小芙朝镜台走去,从妆匣里翻出了点儿碎银,忙不迭把碎银藏进了腰带里,“我现下便去。” “留意着些,莫要被旁人撞见了。”容离道。 小芙小心翼翼地出了门,对院子里的白柳道:“我去绣丹楼给姑娘买些米糕,你好好守着姑娘,一会记得给姑娘的袖炉添些炭火。” 白柳纳闷道:“绣丹楼此时人多得很,也不知姑娘何时能吃得上米糕,还不如让庖屋做呢。” 小芙睨了她一眼,未多说便走开了。 容离在屋里听得清楚,轻声道:“这丫头编谎话也不知编个靠谱点儿了,还米糕呢。” 华夙紧闭着双目,在鼓凳上一动不动坐着,身侧阴风悬起,松散的发辫和黑袍扬至半空。 那阴风绕她身急旋,却分毫未碰及容离。 容离看了一阵便敛了目光,心想此鬼应当是在修行。 去请府医的空青很快赶了回来,府医听闻是大姑娘病了,又指名道姓的要他,故而怎敢不来,提着药箱就往兰院赶。 容离听见叩门声,应了一声:“进来。” 空青推开门,等府医进屋后又把门关上了,唯恐屋外的寒风比地龙的暖意都卷走。 府医低眉敛目,躬身拱手,药箱放在脚边,恭恭敬敬的。 容离轻咳了一声,“总算把府医请来了。” 府医依旧垂着眉,拘谨道:“姑娘可有哪处不适?” 容离不紧不慢道:“我这身子,从出生起就没好过,这一日日的,没哪一日是舒服的,喝了这么久的汤药,身子不见好,反倒还虚弱了许多,倒也不是肖府医开的药不好,是我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府医低着头,未发一言。 “既已如此,我已是认命,此番找府医,自然不是为自己找,而是替三娘找的。”短短一句话,容离说得断断续续,要断气一般。 府医头低得更厉害了,“可……那是老爷吩咐过的。” 容离看着他,轻笑了一声,“爹怕是气昏头了。” “可老爷……”府医仍有顾虑。 容离弱弱地长叹了一声,眸光盈盈润润,不似威胁,可说出的话却当真尖锐,她道:“我不想因小产丧命之事,会落在三娘的头上,先前便有算命的说爹克妻克子,这般神神叨叨的事,我原是不信的,可有二娘在先,我如今又已至这般,怎敢不信。” 府医瞳仁骤缩,未料到她会提及二夫人朱氏。 容离看着他,一瞬也未移开眸光,慢声道:“当初二娘应当是能救的,先生医术高明,可惜来迟了一些,可惜了。”她双目一敛,眼中尽是遗憾。 话音只一顿,她又道:“我倒不是怨你,人生在世,也并未事事都能称心,府医您说是么。” “是……”府医从喉头挤出了一个字音。 “二娘之事已不能挽回,三娘如今腹痛厉害,你且去看看她。”容离摆摆手,“爹若问起,便说是我病了,你去为三夫人看病,不过是顺道。” 府医弯腰提起药箱,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他惶惶觉得,当年他所做之事,似乎被大姑娘知道了,可大姑娘又能从何处得知此事? 容离站起身,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看见府医进了蒙芫那屋,才提起唇角,把门又合上了。 屋中比之院子里要暗上一些,她半张脸慢腾腾地掩进了阴影里,目光亮得出奇,和这病恹恹的身子分外不相称。 站在院子里的白柳瞧见她面上那似有似无的笑意,蓦地怔住了,等到门全然掩上,她才走了过去,轻叩门问:“大姑娘,可要往袖炉里添炭?” “不必,尚还有余。”容离在屋里说。 华夙兀自拉住容离的袖口,似要从袖袋里把画祟拿出来,但她却不拿,只是淡声说:“笔。” 容离疑惑地取出画祟,指着这轻盈盈的一杆竹笔问:“怎么了?” “画只鸟。”华夙握上了她的手腕,如教她作画一般,在半空中甩动画祟。 画祟笔头的毛料原是干干净净的,在被挥动的一瞬,浓浓墨汁从木杆里渗了出来,又像是鬼气笼在其上,毛料登时黑得连丁点白也不剩。 寥寥几笔,华夙便牵着容离的手画出了一只鸟,半空中的墨迹转瞬凝出形来,鸟儿的双翅扑腾了一下,身上的羽毛根根分明,只一双眼木讷无神。 这鸟不像阳间的玩意,虽长得是只鸟的样子,可覆在双翅上的羽毛稀稀落落的,隐约能看见白骨,且木讷的双目殷红如血,不见瞳仁,尖喙也血淋淋的,犹像刚食了肉。 “这是……”容离错愕看着,不敢上手去摸,这鸟长得太凶了些。 “白骨鸮,又叫腐骨鸟。”华夙松开她的手腕,一把抓住了那扑着翅的鸟,“苍冥城里的东西。” 长得像鹰,但模样要小上一些,双目还长得又圆又大。 “画它作甚?”容离不解。 “苍冥城里仍藏有我的旧部,我得知道此番来祁安的,除了萝瑕还有谁,这漫天血雾可不简单。我心中虽已知个大概,但终是不能笃定。”华夙抓着白骨鸮的双翅,另一只手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了它的喙前。 这喙尖锐,一下便刺破了她的手指。 华夙的指腹登时渗出血来,只是她的血红得发黑,其上还缭绕着浓浓鬼气。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心里还记得上回这鬼捏碎舍利的时候,手被蚀得骨肉模糊,好不容易长好,现又被啄了一下。 幸好啄得不狠。 白骨鸮往华夙指腹啄了一下,那腾着鬼气的血渗进了它的喙里,渗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疏漏。 华夙不动声色,并不觉得痛,一扬手,这白骨鸮便振翅而起,猛地撞出了白墙,连点儿黑烟也没有留下。在将这白骨鸮放走后,她捻了捻指腹,手指上的伤登时愈合如初,叫人看不出一丝伤痕,就连血迹也仿若钻了回去。 容离没有吭声,蓦地觉得做鬼也挺好,死了便是死了,虽会受伤,但好得也快,不会像她如今这般…… 盼生盼死,没日没夜守着自己的棺椁,十年如一日。 “方才府医在时,你是刻意那么说的。”华夙忽地开口。 容离眼睫一颤,颔首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他如何想,却又与我何干。” 华夙勾了一下唇角,蓦地靠近,近到咫尺,再近上一些,那冰冷的气息定要落在容离的发上。 容离骤然屏息,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往哪处瞧,就像被绳子拴了个正着,动弹不得了。 她动了动唇,开口时才发觉嗓子半哑,“怎忽然这么看我。” 华夙打量了她一阵,不咸不淡地嗤了一声,又将身子站直了,“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狐狸变的。” 容离面颊上的热意缓缓消退,自嘲般开口:“我若是有这能耐由狐狸变成人,怎还会混得如此惨。” “先前是惨,”华夙面上无甚神情,平静又寡淡地开口:“这不是遇上我了。” 容离瞳仁一颤,垂着眼半晌才没说话,她不知遇上这鬼是祸是福,但上辈子的仇怨,约莫能报得了了。 她住的这房离蒙芫的主屋有一段石子路,不算近,但隔得也不大远。 那屋里的动静,华夙俱听得清清楚楚,她坐了下去,一边看着案上的市景图,一边道:“你想知道他们二人在屋里说了什么么。” 容离:“想。” 这倒是没有隐瞒,对着华夙的时候,她至少有一大半时候俱是诚心的。 华夙眸光一动,又望向舆图上吴襄镇所在,屈起的食指轻叩了两下,“蒙氏未说什么,约莫是痛得出不了声了,这府医倒是说了不少。” “说了什么?”容离问道。 华夙道:“府医问她,旧事可有同旁人道起。” 容离弯着眼,走去抬起了镜台边的窗,寒风钻入屋中,纱账和珠帘乱卷着。她站在这,隐约能看见主屋的一角,那门是紧闭着的,婉葵站在屋外守。 华夙又道:“蒙氏说不曾,问他为何这么问,府医将你方才说的话八九不离十地说给她听。” “无妨,便是想叫他们都知晓。”容离望着主屋一角,“可我究竟知道多少,他们心里没底,且心中又有鬼,如此才更怕。” 华夙睨了她一眼,又道:“蒙氏求府医救她,此胎若稳,可予他七百两白银。” “七百两白银……”容离轻声念道,“原来官府未追到的那七百两,当真在她那儿。” 华夙静静听着远处动静,过了一阵,面不改色地说:“府医应了下来,并说待此事一了,他便要还乡,不会再留在容府。” 容离轻笑了一声,“府医怕了,管账的已被官府抓走,若他再不走,下一个便是他。”她瞧见婉葵在主屋外兜兜转转,时不时和白柳瞪眼,她合上窗,觉得无甚意思,不再看了。 华夙看着案上舆图,眼帘忽抬,淡声道:“府医施了针,现下要走了。” “那便容他走。”容离从窗边走开,步近木案,问道:“傀儡香已经解了,蒙芫何时才会记起全部。” “急了?”华夙侧目看她。 容离摇头,但心下是觉得急的,此事自然越快结束越好,这容府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华夙看她这欲言又止的,便知道这狐狸定又瞒她了,她也不点破,平静道:“静候半日,夜里她便会记起,急不得。” 这日再无别的事,祁安的道观不少,要找个道士并不难。 容离之所以没让小芙去找和尚,是有那法号子觉的和尚在先,现下对这祁安城里的和尚半信半疑的,且先前还有只扮作和尚的鬼,如此想来,还是道士靠谱一些。 容离琢磨了一阵,“萝瑕和现下这捣起漫天血光的鬼,怕是合不到一伙。” 华夙侧目看她,“何出此言?” 容离细声道:“萝瑕要借凡人的阵法杀你,城中不少小鬼怕是因那阵遭了殃,可此次来的鬼物,却是想让城中遍布万鬼,再令其闷头厮杀,好造出个厉害玩意将你取而代之。” 华夙眼里无甚波澜,平静的面上甚至还多了些不屑,“鬼向来独来独往,合不到一伙实属应当。” 容离讶异,“可你先前不还有许多下属……” 华夙轻哂:“有些时候,旁人跟着你,不是敬你信你,是怕你。” 容离垂着眼,过了一阵直勾勾地朝这眉间一点朱砂的大鬼看去,慢声问:“你觉得我是敬你,还是怕你?” 作者有话要说:=3= 第47章 华夙没应声,只静静看了容离一阵,一时不知自己在盼什么。 怕与不怕,差别不小,敬或不敬也是天壤之别。 夜深后,小芙才从外边回来,鬼叩门般轻轻敲响了容离的房门,似是想让姑娘知晓自己回来了,却又怕把姑娘吵着。 容离向来睡得浅,听见丁点声音便会醒来,不等她起身,华夙便开口:“你那婢女回来了。” 捂在手上的袖炉早就凉了,容离未叫白柳和空青添炭,现下入手一片冰冷,只好将其放在了一边。从锦被里出来的时候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虽说屋下生着地龙,但还是冷。 容离把挂在帨架上的狐裘拿了下来,往身上一披便朝门边走,打开门瞧见小芙冻着一张小脸站在屋外,可怜见的。 小芙愣了一瞬,没料到姑娘竟这么快就给她开了门,她往身后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进屋说。”容离侧身,让出了一条道来。 小芙搓搓手,忙不迭进了屋,心底惴惴不安,像极了做贼。 容离坐了下来,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轻声问:“如何?” 小芙这才说:“找了个法师,不是祁安的,问起来时说是从别处来的,道是近段时日听闻祁安不大太平,便跟着一块儿来的,我找他算了一卦,觉得这法师是有点儿本事的。” 容离点了一下头,琢磨着她的话,眼一抬,眸子里映着灯台微弱的光,“近段时日祁安不大太平?他听谁说的。” 小芙摇头,抬手摸了摸脑袋,小声道:“这事儿我未追问。” “罢了。”容离眼睫一颤,悄悄朝华夙睨去一眼,见那鬼正襟危坐着,好似未将群鬼齐聚祁安之事放在心上,应当早有了应对的法子,故而才一副闲然且淡漠的模样。 小芙又道:“我将姑娘写的信给了那道士,道士看了之后踟蹰了一阵,我便把碎银全给他了,他得了碎银便连连点头答应,说姑娘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姑娘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容离轻轻笑了一下,柔声道:“银子当真是好东西。” 小芙眨眨眼,“那道士看相貌也是信得过的,我此前还找了几位,全都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信不得,故而多耗了几个时辰,现下才回来。” “无妨,找到便好,我会寻个法子,让他进府。”容离捏紧了狐裘,五指细如葱白。 小芙想不明白:“可要寻个什么借口让他入府?” “我自有打算。”容离放下瓷杯。 小芙未看信里写了什么,故而也不知自家姑娘究竟想如何做,她暗暗打量起容离的神色,隐约觉得这事儿不简单,压着声道:“姑娘这么晚还不睡,莫不是在等我。” 容离摇摇头,发丝轻晃,“睡不着。” 小芙想了想,“要燃上沉香么。” 容离笑了一下,心里想,那香若是点上,睡着的就是这丫头自己了。她摇头道:“不必点,我躺一会该是能睡着的,你去歇着,今儿四处奔波,也该乏了。” 小芙努了一下嘴,分明是不大想走,可她面上疲乏不掩,脸都给累青了。 “去歇着,有事我会唤空青白柳进来。”容离双目一弯。 小芙这才躬身应了声,转身回下房去了。 门开开合合,风呼啦一声灌进屋里,差点儿把灯台上的火苗给扑灭了,那火光将熄,被一只手掩了个正着,火光又慢腾腾燎高,恢复如常。 可壁上哪落有手的影子,那只掩在灯台前的手似是无形。 华夙垂下手,侧头平静地看向容离,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淡,“你想用什么法子引容长亭寻道士做法?若他不找,你花去的银两岂不是打水漂了。” 容离未回床上,而是在木桌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睡不着其实不无缘由。她眼一抬,眸光莹润,许是眸子里映着的光在曳动的缘故,连带着她的目光也似在游离,好似怯生生的,她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华夙抬眼,朱红的唇一动,“苍冥历……” 她还未说完,便被容离打断了。容离小声道:“我还是阳间人,哪用得上什么苍冥历。” 华夙对这凡间的日子是不大在意的,凡间百年,于妖鬼而言不过一弹指,凡人的寿命,也不过是妖鬼睡上一觉的功夫,太短了,太过微不足道。 容离同此鬼相处了一段时日,早猜到她应当是不知道,眼睫蓦地一抖,径自道:“宣鄞丁卯年,就是这一日。” 前世便是这一日,她知道了容长亭憋了十来年未说出口的隐秘之欲。 只是如今她重活一世,世事已有变化,也不知今夜容长亭还会不会来。 “你在怕?”华夙淡声点破。 容离没吭声,一只手还攥在狐裘上,五指越发使劲,连骨节都泛了白。她当真是在怕,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就连气息也变得急促了起来,只得微微张着嘴喘气。 华夙手搭上了她的肩头,垂眼时看见她那蝶翅一样的眼睫在抖,翕动着在她的心头扑腾了一下。见多了这丫头狐假虎威的模样,她还颇觉意外。 华夙往她肩上拍了两下,轻飘飘的,一股寒意透过这厚实的狐裘往她的骨子里钻。 容离猛地闭起眼,慢腾腾松开了攥在狐裘上的五指,后知后觉掌心全是汗。她双目再睁开时,眼中胆怯少了几分。 华夙站在她身后,“你怕容长亭?”她是不信的,她也不是没见过容离将容长亭时算计的样子,哪像是怕的。 容离点了一下头,脖颈一僵,又摇了摇。她心底明白,这惊怕当是从前世带来的,好似心头上长了块脱不去的疤,牢牢烙着,她此生本不应怕。 “你竟也知怕。”华夙轻轻嗤了一声,不是揶揄嘲弄,带着点儿惊诧。 容离刚得了竹笔时便敢独自一人进净隐寺,还和那青衫鬼萝瑕打过照面,那时确实像不怕死的。 华夙刚想说什么,冰冷的双目倏然一抬,朝门扇看去,就连按在容离肩头的手也沉了几分。 肩上一重,容离愣愣仰头,朝身后望去,却见瞧见了华夙黑袍一角。 华夙面色不善,“他来做什么。”她向来平淡的口气里竟带上了丁点微不可察的轻蔑。 这轻蔑不叫人难堪,好似她本该如此。 容离不问也知道是谁来了,气息陡然一滞,目光从华夙身上移开,眼珠子慢腾腾一转,朝紧闭着的门页望了过去。她屏息的那一瞬,心好像也不跳了,静如止水。 门外映了个影子,个头偏高,身形不算魁梧,头上似乎还戴着发冠,是…… 容长亭。 容离双手撘在了桌上,十指缓缓拢起,落在门上的目光半寸没移。 若是平常,容长亭就连靠近这扇门也再三思索,好似双足上被拴了枷锁一般,哪会像现下,连门都不敲,兀自推门走了进来。 门蓦地打开,容长亭醉醺醺地站着,脸上通红一片,也不知是不是因映上了红灯笼的光,就连他的双目也是赤红一片,神情颓唐又悲愤。 自幼时起,容离在这府邸里虽有诸多不易,但容长亭向来疼她,饶是一句重话也不会冲她说,还关怀备至的,唯恐一个神情便将她给吓着了。 容离的目光原本一动不动停在门上,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却蓦地落在了容长亭身上。 华夙没说话,神情既冰冷,又不满。 推门的容家老爷横冲直撞般闯了进来,身上全是酒气,即便隔得远,却还是将容离熏着了。 容离捏着袖口抬起手,掩在了口鼻前,眉心皱着,她本意是不想关上这门的,可兰院里除了她,还住着三夫人和四夫人,若是闹出点什么动静,还不好掩饰。 她遮着口鼻,见容长亭踏进了门槛,定定坐了一会才欲要站起身。 肩上撘着华夙的手,她才刚离开鼓凳,又被按了下去。 容离本就无甚气力,被一只手给压得只能在鼓凳上干坐着,站都站不起。 华夙抬起垂在身侧的手,蓦地一挥,黑袍登时如水墨般扬至半空,一道黑雾如破堤的浪朝敞开的门直扑而去,近乎要触在门上时,陡然化作了一双手,把门合了起来。 凝成双臂的鬼气陡然消散,如水中化开的墨滴。 门嘭一声合上,容长亭却未察觉,连头也没有回。他晃了一下,手扶在了门上,腰略微一弯,似想就地坐下。比起平日里,他如今的样子算得上狼狈,不但衣裳乱了,连发冠也是歪的。 容离被华夙按着,坐得动也不动,可即便是华夙松开手,她也不会想去扶起容长亭。 容长亭直勾勾看她,他以往的目光十分克制,哪会像今日这般。 “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会来。”华夙缓缓倾身向前,似想看清容离的神色一般,前胸近乎要抵在了容离的后背上。 容离坐得直,耳畔落着那阴阴冷冷的气息,悄悄倒吸了一口气,落在容长亭脸上的目光动了动,余光悄无声息地瞥至华夙。她微微颔首,说了一声:“是。” 华夙撘在她肩上的手微微屈起,像是叩着桌案一样,轻敲了几下。 容离知晓,这鬼想事情时贯来如此,此时……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你知道他会醉酒,还知道他今夜此时会来。”华夙声音薄凉。 容离这回不吭声了,她总不能直白承认,她之所以知晓这一切,是因她已经死过一回。 “你怎么知道的?”华夙俯着身,那冷清卓绝的脸近在咫尺。 “猜的。”容离轻着声,像猫儿在哼。 华夙不知是信还是不信,直起腰又朝容长亭看去,手一抬,便施出了一缕鬼气,把这近要坐在地上的老爷托了起来。 容长亭醉得厉害,双腿已软得快支不起身,故而被托起时,身子还是歪的。他一双眼要睁不睁,忽然喊出了一个名字:“丹璇。” 丹璇,这名字在府里已十数载无人提及,不是不能提,而是无人敢提。 大夫人诞下一女时,身侧只一产婆,听闻在孩儿啼哭的那一瞬,她抬起的手猛地垂落,两眼睁着,却已是无神。 谁不知容长亭有多珍爱这位夫人,在旁人口中,两人是幼时便相识了,结了娃娃亲,后来丹璇嫁进了容府,两人可谓是不羡鸳鸯。 这些事,全是容离在旁人口中听说的,究竟是不是如此,她无从得知,只知在大夫人离世后,容长亭一蹶不振,后来府中才多了几位夫人。 被鬼气托起后,容长亭摇摇晃晃地走近,双掌撑在了桌上,又低低地唤了一声:“丹璇。” “我不是。”容离蓦地开口。 哪知,容长亭竟似是疯了一般,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你明明就是!” 容离掌心满是冷汗,她垂着眼,看起来颇为乖巧,轻声道:“我不是。” 容长亭猛地又步近一步,想牵上容离的手,没想到托身的鬼气骤然消散,他双腿一软,咚一声倒在地上,他却好似不知痛,猛地伸手,想去抓容离掩在裙下的脚踝。 他手刚探出,五指被一股看不见的气劲捏了个正着。 华夙勾了一下手指,缠在容长亭手上的鬼气骤然拢起。 随即,容长亭的五指各自被掰向一边,五根手指拧麻花一般,近乎要被拧断。 华夙面上无甚表情,好似脚边的凡人比之蝼蚁还不如。 容离缓缓把双腿往后收了点儿,低着头看跌在地上的容府老爷。 容长亭的五指嘎吱作响,他本想痛吟出声,不料声音已抵至舌根了,却怎么也喊不出口,好像被人捂了嘴。 华夙手一扬,缠在他手指上的鬼气顿时又化开。 容长亭的手抖个不停,五指好像废了一样,紧接着也能吭声了,低低地啊啊叫唤了几声。 “我未伤及他骨头。”华夙淡声道。 容离没说话,思绪已经乱作一团,前世光顾着怕,只得知这隐晦一角,已是令她寸步难行。她微张的嘴在轻喘了一口气后,目光复杂地问:“你怎会觉得我是丹璇,是因我和娘模样长得像,还是因我和她一样孱弱?” 容长亭伏在地上,手已不能再探出半寸,五指颤个不停,他醉了酒,神志迷迷糊糊的,双目却赤红如同暴怒,哑声道:“丹璇,你如今的模样只有三分像从前,不过倒是和以前一样乖,不会忤逆我。” 容离骤然觉得,旁人口中的恩爱夫妻,许是假的。 容长亭又道:“我知道你定是舍不得我,才转世回来,我已等了你十来年,如今府里的这些夫人,俱比不上你顺从听话。” “丹璇诞下一女便死了。”容离气息骤急。 “丹璇没有死,她为我诞下一女,魂也投生回来了,你就是她!”容长亭咬紧了牙关。 容离心觉这人当真是疯了,她额上一滴冷汗沿着侧颊滑落,下颌上蓦地抵上了一根冰冷的手指,将那下滑的汗给抵住了。 华夙一捻手指,沾在指腹的汗滴登时蒸腾成烟,消失得一干二净。 容离垂着眼看伏在地上的男人,忽觉头晕,掩在口鼻上的手缓缓抬起,往头上一捂,摇头道:“可丹璇死后,你便又娶了四房夫人,你若觉得我便是她,又何必如此。” 她话音一顿,眸光微暗,“不,你是娶了那四房夫人后,才觉得我是丹璇,是何人同你说的?” 华夙垂头看她,本还担心这丫头会被吓得口不能言,现下一看,仍是能说会道的,狐狸便是狐狸,即便是怕,那点儿狡诈的心肠仍是直不了半分。 地上,容长亭撑起手肘,往前爬出了数寸,红着眼道:“丹璇,我想要你。” 容离迷蒙地想着,前世…… 前世她用一个花瓶把容长亭砸晕了,后来容长亭修养了一段时日,未再敢来见她,紧接着便传出在篷州的四弟遇害,容长亭便连夜赶了过去,直至她死也没有回来。 华夙面色森冷,扬手又挥出了一缕鬼气。 容长亭浑身如被拆筋卸骨,痛不欲生。 容离覆上华夙撘在她肩上的五指,将那凉飕飕的手拿了开。她蹲至容长亭跟前,气息急促地问:“你说,是谁告诉你,我就是丹璇的?” 容长亭目眦欲裂,“姒昭一语道破,我亦觉得如此。” 容离缓缓站起身,怎么也没想到,将一切算计成这样的,竟是四夫人姒昭。这一举,既毁了她和容长亭,又能将三夫人逼疯,可姒昭却是为了什么? 她前世死得不明不白,今生总算是弄清楚了一些。 容离极淡地笑了一下,低头道:“看来你十分信这鬼神之事。” 华夙静静看了许久,淡声道:“何必同他多费口舌。” “你当我是丹璇,”容离轻轻笑着,“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你可知三房为何胎不稳,那是因朱氏鬼魂作祟,明儿寻上一个道士,去竹院好好做一场法事。” 她话音方落,容长亭双眼一闭,竟然痛晕了过去。 华夙收回了鬼气,淡声道:“让剥皮鬼把他送走,浑身酒气,臭得很。” 容离浑身泄力,退了一步跌坐在凳子上,抬手捂着头半晌没说话,另一只手无甚力气地朝剥皮鬼招了招。 剥皮鬼歪着身走了过来,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寒碜。 “把他送回去,切莫被旁人看见。”容离虚弱道。 剥皮鬼把容长亭往肩上一扛,本是想穿门而出的,不料容长亭的脑袋往门上撞了个正着。这鬼愣了一下,这才学着打开门步了出去。 门还开着,寒风把屋里暖意都给卷走了,那熏臭的酒气登时也淡了许多。 容离迎着风敛了双目,缓缓吐出一口气。 华夙在她身后淡声道:“容府再大,也不过是在凡间,不必惊慌。” 作者有话要说:=3= 第48章 不过是在凡间。 若未重度此生,容离她生在凡间,死亦只知凡间,于她而言,凡间辽辽,可在妖鬼眼里,这凡间大地也不过寥寥。 她好似撞破了这天地浩瀚的一角,一脚踏在了阴阳两界的边沿,对还未窥探到的种种,不由得憧憬了起来,既憧憬,又惊怕。 明明剥皮鬼已经把容长亭送出去了,可她却仍能闻到酒味,轻轻吸了吸鼻子,浑身上下皆不舒服,肺里烧得慌。 方才险些就被容长亭碰到足踝,她现下甚是不自在,不由得将双踝抵在一块蹭了蹭。 “你先前说,能给我续命。”她压着声音道。 华夙眉一扬,侧目看她,“怎么,想活了?” “可你是鬼,又如何能替我一个阳间人续命?”容离眸光柔软,双目沁着水一般。 “阎王只需一改生死簿便能左右凡人生死,他阎王殿能,我苍冥城必然也能。”华夙淡声道。 容离是记得这苍冥城的,先前华夙在她面前提过一嘴,她记性一向很好,故而也记得苍冥城与阎罗殿共分了那阴间之地,井水不犯河水。她愣了一瞬,讷讷说:“这不是抢了阎王的活?” “又不是让你来抢,你怕什么。”华夙轻轻啧了一声。 容离垂着眼,干脆站起身,支开了窗。 风呼啦一声吹进屋里,把余下那一星半点的酒气给卷走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月色清幽,佯装出了一种静好的错觉来。容离想了想,此世也算还好,前世她闹的动静当真不小,那时还被姒昭给瞧见了。 那时候,她战战巍巍的让小芙去找护院,把被敲破了头的容长亭给带回去,容长亭头破血流,被下人扛出去的时候,姒昭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探出身看了一眼。 姒昭此人心眼不比蒙芫少,她明面上虽一直未做什么,可私底下耍过的计谋,定是不少。 她记得清楚,那时姒昭半个身探出屋门时,嘴边噙着的笑是何等古怪。 “你若不想闻这气味,让我施个术即可,何必支开窗吹冷风,冻病了如何走?”华夙不咸不淡地道。 容离回头,脸上映着屋外灯笼的红光,面庞上如同浮起红晕,“你不说,我又怎知你有这本事。”说得轻声细语,却带了几分责怪的意味。 华夙却不生气,纵容一般,“你不问,我怎知要不要说。” 容离朝窗外望了一眼,姒昭那屋熄了灯,房门也紧闭着,再看主屋,那门亦是紧闭着,窗里黢黑一片,也不知蒙芫睡不睡得着。 她这才合上窗,脱去了身上的狐裘,弯着眼说:“下回一定记得问。” 华夙睨着她,敛了眸光又望向桌案,从黑袍里探出手,掌心悬在桌上,那幅市景图登时浮于桌上,隐隐绰绰亮着光,犹像是萤虫凝成的。 容离沉思了一阵,暗暗朝华夙看去,瞧见这鬼认真至极地看着市景图,一时也不敢出声。 “想说什么。”华夙背后定是长是眼睛。 容离微微张着唇,喉咙里卡着东西,她闷声问:“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我帮你的还少么,直说便是。”华夙淡声道。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道出,多少会有点儿不耐烦,可华夙口气平静冷淡,说得分外自然,哪叫人听得出半分厌烦。 容离轻声:“既然蒙芫身上的傀儡香已经解了,那能不能一并将婉葵的傀儡香也解了?” 华夙落在桌案的目光一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容离眨了眨眼,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只这么一咳,眼梢都泛了红,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当真可怜,如若当真有错,又有谁忍心责难她。 华夙回过头,定定看了她一阵,心知这狐狸又在做戏,偏偏她……似乎十分吃这一套,索性道:“不就是去了那婢女所中的傀儡香,我帮你便是,何必哭哭啼啼。” 容离又眨了一下眼,差点真的挤出了眼泪,心里错愕想着,她何时哭哭啼啼了? 华夙面色平静寡淡,明明允了,却未迈出一步,而是侧身面向蒙芫那屋所在的位置,伸手缓缓把遮着左臂的黑绸提了起来。 细长的五指和苍白手背徐徐露出,她不紧不慢地抬起左手,自半空轻点了几下,几缕鬼气凭空出现。 这几簇鬼气宛如阴沉沉燃起的黑烟,在她手边起伏着。 华夙一拢五指,那黑烟顿时凝起,化作了半只手臂,猛地朝面前的墙撞了过去。 容离睁着眼,不敢眨上一眨,唯恐看岔了什么。 鬼爪穿过了墙,消失得无影无踪,应当是蹿到蒙芫那屋子去了。 蒙芫如今腹痛难忍,婉葵应当是守在她身侧寸步不敢移的,她跟在蒙芫身侧做了不少坏事,若是蒙芫命殒,她还不知何去何从。 容离微微歪头,圆圆瞪着的眼朝华夙睨去,问道:“你是不是又恢复一些了,如今已能随心操纵鬼气。” 华夙没说话,半抬的手仍未落下,五指缓缓捻动着,犹像是在抽丝和剥茧,细致又认真。 容离干脆不做声,静静看着她捻动的手指。 过了一阵,华夙蓦地一招手,那穿墙而出的鬼气又穿了回来,撞墙而出时,鬼气四振开来,如墨汁化散,哪还看得出鬼爪的形态。 缕缕鬼气中裹挟着点儿不易瞧见的灰烟,那约莫就是子觉燃出的傀儡香。 眼看着那烟就要浮过来了,容离忙不迭屏息,还抬手捂住了口鼻,生怕吸入肺中。 华夙见她仓皇抬手,极淡地笑了一声,手自半空一拂而过,那飞扬的鬼气和灰烟随即化入虚空,未能余下半点痕迹。 容离这才安心地放下手,“这就好了?” 华夙睨她,神情冷淡,似乎在说,你还想如何。 容离捏了捏外衫袖口上缝着的狐毛,心里甚是愉悦,“多谢。” 华夙坐到了桌边,黑袍曳在地上,柔软得好似流淌的墨色涓流。她那松散的发辫又长长了些许,发上不知何时缠上了银饰,这银饰一戴,那黑白相间的发似乎不是那么突兀了。 容离把挂在手臂上的狐裘放到了帨架上,脱了鞋袜坐上了床,本是想睡的,可方才被容长亭吓出了一身冷汗,如今身上难受得很。 床边搁着个铜盆,盆里盛着些干净的水,是小芙放在这让她洗手用的。 容离脱得只余里衣了,暗暗朝华夙看去,只见华夙正背对着她静静看着桌案。她踟蹰了一阵,才捏起挂在盆沿上的丝帕,把手浸进了水里。 这水很凉,她指尖才触及水面,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她抿起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手背全没进了水里,捏着丝帕旋了一下手,水声轻轻响着。 本该静静看着市景图的华夙蓦地出声:“你在做什么。” 容离忍着冻,讷讷道:“想擦擦身。” “你是忘了自己身子有多弱了?”华夙侧过头,却未往身后看,后移的目光陡然止住。 容离搅了搅帕子:“没忘。” 华夙站起身,黑袍在地上曳动着,她缓步走近,在容离面前顿住。 容离手还在冷水里泡着,仰头看她,一时间好似手指已没了知觉。她眼看着华夙倾身,气息陡然一滞,却见华夙未碰她,只是把手也探进了铜盆里。 华夙伸出一根食指,在凉水中旋了一下,登时这水上冒出了热气,转瞬就变温热了。 容离愣了一瞬,忙不迭敛了落在华夙面上的目光,朝身前这铜盆看去。 屋里烛光黯淡,连带着这盆上氤氲的水汽也变得晦暗不清。 “何必耗费鬼气……”容离猜出华夙已恢复了不少,可也不该这般消耗鬼气。 “无妨。”华夙收手,在盆上轻抖腕骨,沾在手上的水珠轻盈盈地落回盆里。她再度转身,又坐回了桌案边上,琢磨那市景图去了。 容离拧干帕子,慢腾腾地褪去一边袖子,时不时朝华夙望去一眼。 那鬼肃然危坐,不曾回头,而她,默不作声地擦起了身。 翌日,小芙叩门进屋,战巍巍地端着沉重的铜盆,肩上伏着一只小黑猫。垂珠不甚安分,趴在她肩上时动个不停,等进了门忽地静了下来,好似被吓着了一般,浑身毛都竖起来了。 容离昨夜虽被容长亭吓着了,可夜里睡得还算安稳,故而早早便能醒来。她坐在床上,看见了小芙肩上的猫,摇头道:“怎把它带来了。” “它一直在叫,许是想见姑娘了,我就把它带来了。”小芙小心翼翼把铜盆放好,这才把肩上的猫扒了下来,放在了它那小窝里,又道:“你看,我才将它带来,它就安分了。” 容离笑了,瞧见垂珠那炸毛的模样,心道它是因华夙在旁,所以只敢安分。 华夙默不作声,身上威压收敛着,鬼气也克制得紧,明明不吓人,可垂珠还是直犯哆嗦。 小芙把木架上的铜盆换走,放上了她刚端来的,拧了帕子道:“昨日老爷去见骆大人了,听闻去了好晚才回来,老爷回来后也未来看三夫人。” 容离佯装讶异,“骆大人定与爹说了许多,可看在三娘腹中孩儿的份上,他总不能不管不顾。” 小芙摇摇头,小声道:“那孩儿还不知能不能保得下来。” “府医昨儿不是来施针了。”容离接了小芙拧干的帕子,在漱了口后擦了擦脸,“虽说三娘待我不仁,如今这一尸两命的,到底……不该死。” 小芙莫名觉得自家姑娘这话说得有点奇怪,讷讷道:“我方才来时,特地在三夫人门外停了一会,屋里静得出奇,无甚动静,是不是要去看上一眼才好?” 容离侧头朝华夙看去,心道蒙氏不会这么死了吧。 华夙料到她想问什么,闭着的双目一睁,不咸不淡道:“还余一口气。” 容离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说:“你一会去找老爷,就说昨夜听见三夫人痛吟,许是会小产,让他派府医过来守着。” “可……”小芙眸光怯怯。 容离又道:“便说是我让你去的。” 小芙踟蹰了一阵,目光闪躲,她在这府里待了这么久,自然清楚容长亭是什么脾性,犹豫了好一会才咬牙道:“那我去找老爷了。” 容离点点头,轻声说:“莫怕,他怪不到你头上。” 静坐在一边的华夙淡声道:“你拿准了容长亭会听你的,他现下心中有鬼。” 容离唇角一勾,默不作声。 小芙出了门,正巧看见空青端着热粥过来,连忙道:“好好伺候姑娘,我走开一会儿。” 空青虽心有不解,可还是点了头。 小芙跑着去了容长亭那院子,却被两个护院拦住了,只好道:“是大姑娘让我来找老爷的。” 两个护院听她提及大姑娘,又思及大姑娘在老爷心里的分量,这才给她让出了一条道来。 小芙心跳得急,匆匆走到主屋前,门前两个婢女认得她,讶异道:“小芙?” “两位姐姐,大姑娘让我给老爷带句话。”小芙攥着袖口,绷着身颤声道。 那守门的婢女转身叩门,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大姑娘身边的婢女过来了。” 不想,屋里久久没有回应,里边静得好似空无一人。 叩门的婢女皱起眉头,略微抬高了声调,“老爷,大姑娘身边那叫小芙的丫头来了。” 屋里依旧是静悄悄的,两个守门的婢女面面相觑,方才一直没说话的那一位道:“老爷昨夜当真回来了么?” “回了,只是不知何人送老爷回来的,我竟未觉察到,后来听见屋里有声音,我才匆匆推门,见老爷摔在地上,一副醉得失神的模样。”另一人道。 婢女复而又叩门,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容长亭在屋里说:“让她进来。” 门一开,守门婢女便朝小芙使了个眼色。 小芙颤颤巍巍地踏进门,看见容长亭在床边正襟危坐着,忙不迭福身道:“老爷。” 她本以为容长亭会凶厉发问,没想到容长亭竟看也不看她,甚至还沉默不言。 小芙抿了一下唇,悄悄抬眼,余光瞧见容长亭紧闭着唇,额上一滴汗沿着面庞滑落。 容长亭双手撘在膝上,十指紧拢着,气息有点急,胸膛起伏得厉害。他如坐针毡,明明是醉酒所为,可醒来他却将昨夜之事记得一清二楚。 小芙鼓起劲道:“老爷,是大姑娘让我来的。” 容长亭这才哑声道:“她……让你来做什么。” 小芙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又道:“三夫人昨夜痛吟不止,大姑娘担心三夫人和她腹中胎儿,故而让我来恳请老爷,让府医去守着三夫人。” “痛吟不止?”容长亭冷着声,神色着实复杂。 小芙又小声道:“许是要小产。” “小产”二字一出,容长亭倒呵了一口气,猛地往后一仰,双眼微微瞪着,昨夜之事不由得又涌上了心头,他记得他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然也记得容离所说的话。 他喉头一动,寒声道:“我会让府医过去,她……大姑娘今日身子可好?” 小芙不知怎问起了大姑娘,如实道:“姑娘今儿气色不错。” 容长亭摆摆手,令她离开。 小芙如释重负,忙不迭退了出去,长吁了一口气对守门的婢女道:“劳烦两位姐姐了。” 两位婢女笑了笑,未多说什么。 小芙回了兰院,将容长亭说的话一五一十的都转述了出来,思及容长亭那古怪的面色和姿态,不由得又多说了一嘴,嘀咕道:“老爷那样子,像是被吓着了一样,莫非也撞鬼了?” 容离坐在桌边吃粥,心道哪能是撞鬼,是做鬼心虚。 她咽了粥,慢条斯理地捏着勺搅拌,“三娘如今腹痛难忍,怕是也撞鬼了。” “啊?”小芙怵怵出声。 “你可记得二夫人是如何走的。”容离轻声道,轻得如风过耳。 小芙浑身一颤,牙齿磕磕碰碰,“姑娘是说……” 容离摇头,“谁知呢,我不过随口一提。” 晌午刚过,院子里传来男子的说话声,似还有铜铃在叮当作响。 小芙支开窗,小心翼翼往外边看了一眼,在看清了院子里的人时,匆匆关了窗,也是一副做鬼心虚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道:“姑娘,那道士当真混进来了!” 容离颔首,对此并不意外。 小芙却满心不解,疑惑道:“姑娘怎知老爷一定会去请大师作法,来的还一定是这道士?” 容离慢声道:“爹许是也觉得三娘撞鬼了,这才请了道士,我将容府一些琐事皆写在了信里,这道士说得准,算是‘以技服人’。” 小芙听得目瞪口呆,错愕地打量了自家姑娘一阵,这段时日,她家姑娘当真变了太多。 容离不躲闪,还迎上了她的目光,柔声道:“被我这模样吓着了?” 小芙连连摇头。 “先前我一味隐忍,害得你也被欺负,如今才想明白了,在这高墙里,只会示弱是无用的。”容离轻声道。 小芙登时无言。 华夙寡淡地笑了一下,还未望出门外,便已知晓院子里都有谁,当即道:“容长亭没有来。” “出去看看。”容离站起身,朝小芙抬了抬下颌。 小芙连忙走去开门,刻意避开了那道士的目光,扶上了容离的手臂。 容离迈了出去,同正摇着铜铃的道士打了个照面,她装作诧异,轻声问:“这是从府外请来的法师?” 老管家拱手答:“老仆应老爷吩咐去求来的法师,早时找了有六位,这一位法师技艺最高。” 道士在蒙芫屋前念了一阵,转头问老管家,“敢问府中可有这么一处地,竹子茂盛,傍山远水。” 老管家怔怔回答,“有。” “劳烦带路。”道士道。 华夙站在容离身后,眉间朱砂艳红,冷面如斯,“这便是你想的法子么,你想借这道士的手,把埋在竹院的瓷坛挖出来?” 容离捏着袖口,抬臂掩了张合的唇,轻着声说:“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3= 第49章 道士果真去了竹院,装得有模有样的,一见到那片竹林便说:“此处阴冷可怖,鬼气浓郁。” 老管家跟在后边甚是心惊,怵怵道:“敢问大师,是哪儿来的鬼,可否将其驱走?” “这鬼……”道士穿得仙风道骨,明明是凛冬天,却只穿着单薄的道袍,两袖里兜着风,将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架勾勒了出来,这模样当真能让人信服。他顿了顿,抚着长须又道:“她便在院子里,我且去一探究竟,你们莫要离我太近。” 听后,老管家忙不迭退了数步,好离这道士远一些,省得被什么阴气之类的玩意儿祸及。 跟在后边的婢女小厮也纷纷后退,面面相觑着,心里都清楚这院子里死过什么人。 道士口中的鬼,怕就是……小产离世的二夫人。 小芙搀着容离的手臂跟在后边,她时不时探头看上一眼,目光闪躲着,生怕这道士露出马脚。 容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无需担忧。” 小芙倒吸了一口凉气,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可目光仍旧不能从那道士身上移开。 竹林簌簌作响,风声如泣,听得一众人心里拔凉。 地上的落叶久未清扫,原先容离还在这院子里时,还会有丫头时不时去扫上一扫,后来竹院空了出来,人人恨不得绕道而行,唯恐沾了晦气。 道士一路摇铃,手上缠着黄麻线,口中念念有词。 容离踏着这地上的落叶,踩着铺在地上的石板,走得慢慢悠悠,她眼一抬,望着前面这一个个后脑勺,心想竹院已许久不曾这么热闹了。 华夙闲庭信步一般,更是走得悠闲,“你带这么多人去见你二娘,也不怕她被吓着。” 容离心里嘀咕,二娘可不会被活人吓着,见到你这鬼才真会被吓到。 华夙狭长的眼一转,目光落在容离面上,见她眸光清灵,透着点儿精明的光,淡声道:“怕是我也早被你算计进去了。” 容离摇头,眼跟雀儿一样怯生生的,她哪儿敢。 道士走在最前,手中铜铃叮当作响,伴着这周遭簌簌风声,和竹子噼啪作响的声音,更是诡谲阴森。 一个婢女小声道:“这竹子怎会这么响,明明无人在劈竹子,它偏偏噼啪作响。” 道士听到这话,眼眸一转,随即道:“鬼敲竹。” “什么鬼敲竹?”那婢女颤着声又问。 道士意味深长道:“传闻有人路过竹林,听见竹林深处常有竹子被劈裂的声响,走近一看,高耸的柱子蓦地倒地,拦住了他们的路,他们只得休憩一夜,等翌日再想法子,然第二日醒来,却不见竹子上有被劈裂的痕迹,横在身前拦住的竹子也消失不见,这便是……鬼敲竹。” 这道士说得缓慢,声音旷远,听得几个婢女俱瞪直了眼。 幸而这一路过去,都不见竹子倒地,否则婢女们定要被吓跑。 华夙冷冷地扬了一下嘴角,笑得何其凉薄,淡声道:“这道士倒是有点本事。” 坑蒙拐骗的本事。 容离默不作声,看见那道士推开了竹院的门,带着一行人踏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四处落满了尘,着实荒凉冷清,怎么也不像是容府里该有的院子。 道士猛一抬臂,拦住了身后众人,微微眯起眼轻摇手中铜铃,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从腰带里拿出了三枚铜钱,朝主屋掷了出去。 老管家一看他将铜钱抛向主屋,差点两眼一黑,就差没保住这道士的腿大喊神仙了。 府外之人只知容府二夫人离世多年,却不知她是在容府里的哪儿死的,只府中人心知肚明。 偏偏这道士刚转了一圈便看向了主屋,好似觉察到主屋里有鬼一般。 容离毫不意外,这些她俱写在了信里,这道士拿到手一看,自然便明了了。 华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戏,面色虽冷淡,可眼里兴味不少,“这道士不光有本事,胆子也挺大。” 三枚铜钱齐齐落地,在主屋门口转了一圈,叮铃躺地。 旁人不知这铜钱有什么用,看得心里直打鼓,愣是不敢向前一步,就怕二夫人的鬼魂真在这。 道士惊呼了一声,拿人钱钱财替人办事,神情也委实生动,眉头紧锁着,从布袋里捏出了一张黄符,猛地将黄符朝主屋门上贴。 华夙走近细看,看着那黄符嗤了一声,“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幸而这院子里除了她,没人能看得懂道士贴在门上的符箓,只觉得这主屋颇为邪门。 阴风阵阵,主屋里的朱氏察觉到院子里的动静,却踏不出这屋子,只得甩出一阵风,把门给撞开了,冷不防和这站了半个院子的人打了个照面。 门一开,贴在门上的黄符顿时扬起,被风给掀得掉了下去。 黄符在半空中飘摇着,被冬风给卷远了。 道士就站在门前,克制着心底诧异,佯装平静地回头,暗暗朝小芙看去,目光落在容离身上。他看出给了他钱的丫头跟的就是这一位主子,于是想从容离那儿讨个说法。 在门开的一瞬,容离看见了二夫人朱氏,朱氏面上血泪纵横,面色惨白如缟,一身白衣已被染得红白相间。 容离迎上了道士的目光,像是给了他一剂定心药,微微颔了首,嘴角还慢腾腾翘着,笑得温和又得体。 道士回过神,心觉这门忽然打开兴许也在安排之中,于是心底异样全然消散,回头对着那扇大敞的门道:“厉鬼便在这主屋中。” 站在门槛里的朱氏血红双目微眯,本想撞出禁制,不料被挡了个正着,周身疼痛非常,忍不住嘶叫出声,满头乌发随风扬起,阴气自她身上旋出。 道士看不见这股阴气,故而无动于衷地站着,还自顾自地施起了法,念了一长串旁人听不懂的词。 华夙淡声道:“幸而你二娘被缚在了屋里,否则门外道士定要被手撕。” 容离眨了眨眼,她特地在信中叮嘱了一番,让这道士只在门外作法,不得迈进屋里一步,若是被厉鬼缠身,她也救不了。 管家和一众婢女小厮气息骤急,被忽然敞开的门给吓得动弹不得,他们看不懂道士手中那一堆花里胡哨的玩意,原先还以为这道士是在坑蒙拐骗,如今万分笃定—— 这竹院果真闹鬼了。 朱氏出不得门,只能在屋里瞪着血红的眼,十指上指甲骤长,当真和话本里的厉鬼无异,可在看见那黑袍大鬼时,又猛地收敛了周身戾气。 华夙又道:“你这么算计你二娘,也不怕她报复?” 容离微微侧目,杏眼弯着,身上是也一丝惶恐也瞧不见。她转身,拍了拍小芙的肩道:“你在这看着,我到门外透透气。” 小芙愣愣地点头,她早看呆了,在门被撞开的那一瞬,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本以为是做戏,不料……这竹院当真有鬼,鬼还把门撞开了。 容离拨开了小芙的手,看了华夙一眼便转身退到了门外,压低了声音道:“我哪儿算计她了,她离不开竹院的主屋,也近不了蒙芫的身,我便设法让她能到兰院,还把蒙芫屋里的红符给拿走了,我……” 她喘了一口气,虚弱道:“明明是在帮她。” 华夙轻哂,淡漠的眼中带着揶揄,“你真是在帮她?” “我亦是在帮自己。”容离轻声道。 院子里,小芙回过神,匆匆走出了院子,扒拉上自家姑娘的手臂,贴得格外近,一副被吓傻了的样子,“姑娘,这道士是假道士,可竹院不会是真闹鬼吧。” 容离将她推开了点儿,弱声弱气地说:“容府四处闹鬼,这竹院闹鬼不也正常。” 小芙大骇,怵怵道:“原来闹鬼已经算是平常事了么。” 容离未答,转身又走回了院子里,目不转睛地看那道士作法,虽然看不懂,可观管家和一众下人信以为真的样子,便忍不住扬起嘴角。 管家不敢说话,就怕不光惊扰了法师作法,还把二夫人的鬼魂也招了出来。 道士在门口燃了一张符,等到符纸烧尽,才转身对老管家道:“铲来。” 老管家心绪紊乱,一时听不清这道士在说什么,脑仁昏昏沉沉地问:“法师要什么?” “铲。”道士将双臂负在身后,单薄的道袍随风飞扬,“此处阴气不散,乃是因有厉鬼魂被囚在了此处,需将缚她于此的瓷罐掘出。” “什么瓷罐?”老管家双耳嗡嗡,已快要站不稳了。 道士朝脚下一指,气定神闲地道:“此处埋着一个瓷罐。” 老管家忙不迭转身,吩咐身边的小厮去找把铲子过来,那小厮拔腿就跑,一副跑了就绝不回头的模样,怕是赶着投胎都不会跑这么快。 院门外,一道声音响起,“这是在做什么。” 容离闻声回头,看见四夫人姒昭慢步走来,轻声唤了一声“四娘”。 姒昭微微颔首,眉头微微皱着,“这作法怎作到竹院来了?” “是老爷特地吩咐,让老仆请来的法师。”老管家拱手回答,他踟蹰了一阵,缓声道:“这法师说得分外准,还道三夫人腹痛难忍,乃是二夫人……鬼魂作祟。” “鬼魂作祟?”姒昭细眉微拧,抬眼朝主屋望去,眼眸转动时,目光在容离身上落了一瞬。 容离战巍巍道:“我本不信,可、可方才主屋的门当真被撞开了。”她气息弱,说起来有气无力,犹像是被鬼物催命。 她一顿,又小声道:“四娘信这道长的说法么?” 姒昭垂下眼,眸光晦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神之事,我等凡人如何说得明白。” 容离心下一哂,又道:“就如生死轮回,这鬼神之事确实并非咱们凡人能说得清的,只是不知……死去之人还能不能转生归来。” 姒昭闻言抿起了唇,侧目朝她直勾勾看去,半晌扬起了嘴角,笑了起来:“轮回转生,想来如此,否则婴儿诞世,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魂魄,总不能是凭空来的。” 这四夫人意有所指,话说得隐秘,但容离却悟了个明明白白。算计她和蒙芫的,可不就是这四夫人么,可惜了,姒昭不知容长亭昨夜醉酒,该说的都说了个七七八八。 华夙银墨错杂的发丝微微扬起,发辫委实松散,好似只需伸手一勾,就能将其勾开。她只看了姒昭一眼,一瞬便移开目光,犹像这凡人配不上她注目一般,“可惜这姒昭少了一双能见鬼的眼,心思倒是诡秘阴鸷。” 容离看着姒昭,弱声道:“我以为四娘不信这些。” 姒昭抱着袖炉,语焉不详地说:“宁信其有,哪能信其无。” 片刻,跑出院子的小厮又匆匆跑了回来,回来时手中果真拿着个沉重的铁铲。 道士从他手里接过铁铲,未立即用起这铲,往上贴了一张黄符,又往手上抹了些香灰,这才举铲撬开了门外那一块石板。 这石板还挺厚重,在被撬起一角后,还得两个人合力将其搬开。 管家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连忙跑了过去,把松动的石板抬了起来,放到了边上。 石板被搬开后,道士一铲子一铲子地铲开土,虽说这天够冷,他身上穿的也足够单薄,可还是热出了满头大汗来。又一铲子下去时,铿的一声,冷不防磕到了一硬邦邦的东西。 房门大敞着,朱氏仍仇怨地站在屋中,在看见泥里露出的瓷罐一角时,眼中怨怒骤散。 管家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颤着声道:“这……当真有一个瓷罐?” “不错!”道士也吃了一惊,隐下眼中错愕,忙不迭又掘起土,过了一阵才把那瓷罐刨了出来。 容离兴味盎然,硬是装出一副错愕不解的样子,往前走了两步,探头问道:“可这瓷罐是何时埋下去的,又是何人所埋?” 管家背生寒意,也跟着问:“这瓷罐挖出后,那鬼魂……” “被缚在此处的鬼物便能解脱,此地阴气也随之一散。”道士装模作样。 道士弯腰,拍开了瓷罐封泥,将盖子打开,只见里边装满了黑土,土上放着一枚红符,红符上伸出一根红绳,与一截骨头相系。 饶是这道士再冷静,看见这骨头时也不由得愣了一瞬。 这……看模样分明是人的趾骨。 管家走上前,看见这截骨头时头晕眼花的,“这骨头莫非是……” 一众婢女小厮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姒昭也走了过去,垂目一看,眸光陡然一颤,艳丽卓绝的脸上似出现了裂痕,忍不住道:“速将此事告禀老爷,这究竟是被谁埋在此地的?” 管家拍了身边小厮的肩,想了想又道:“罢了,老仆一会亲自去同老爷说。” 容离咳了几声,咳得眼梢湿润,“这符要如何处置,要将红绳剪去么?” “剪。”华夙淡声道。 “自然要剪!”道士心里一琢磨,又道:“容我来。” 他那布袋里当真什么都有,说完便掏出了一把剪子,蓦地剪断了那一根系着趾骨的红绳。 红绳断的那一瞬,容离朝屋里看去,只见朱氏身上红光骤现。 捆在她身上那一圈圈原本匿形的红绳蓦地出现,似捆粽子般将她捆了个严严实实,只一瞬红光消散,化作细碎齑粉,朝四周迸溅而出。 朱氏大瞪双目,眼中讶异不掩,急急喘了几下气后,猛地迈出了门槛。 这一回,她未受禁制所困,轻易便步了出去。 现下时辰还早,这竹院虽绿荫如盖,可不免有斑驳日光落下。 朱氏站在屋檐下,伸手去碰了一下光,陡然又收回了手,虽不是见不得光,可碰及的那一瞬,她身上鬼气骤稀,想来若长时立于日光下,必会魂飞魄散。 容离悄悄睨向她,佯装咳嗽地捏起袖口,掩了扬起的唇角。 华夙平静道:“她已能来去自如。” 朱氏大喜,仰头大喊出声,声嘶力竭,可惜寻常凡人俱听不见。 “聒噪。”华夙冷声道。 声音方落,朱氏猛地噤声,她大喜过望,差点……忘了这位尚在院子里。 道士剪断了红绳,自顾自把盖子压了回去,又是撒糯米,又是泼鸡血的,最后在瓷坛上贴了张符才了事,拱手道:“鬼魂已走,再不会回来作乱。” 管家不疑有他,连忙道:“此番有劳法师。” 这道士抚着长须,又说了些什么“除魔卫道”的话,摆手拒绝酬谢,两袖清风地走了,就连老管家留他吃饭也未答应,好似当真是来行善的。 竹院这事一了,众人纷纷离去,管家虽也怕,可还是把那瓷罐给搬走了,放到了厅堂里。 将朱氏禁锢的术法已被除去,朱氏如今不被约束,跟在容离身后步出了竹林。 姒昭和管家一道找容长亭去了,只容离和小芙回了兰院。 容离又咳了几声,回头道:“去熬副药,好一阵没喝药了,这药还是不能断。” 小芙颔首,见空青和白柳都在院子里,这才放心走开。 华夙走在容离身边,故而二夫人不敢近容离的身,走几步便要停一停,将这兰院打量了一阵。她被困在竹院数年,已许久未见过兰院了。 空青和白柳见自家姑娘回来,连忙迎上前。 “我进屋歇一阵,你们在屋外守着便好。”容离摇摇欲坠,快使不上气力了。 空青只好开了门,低声道:“我和白柳就在屋外,姑娘有吩咐唤咱们一声即可。” 容离颔首,朝二夫人扫了一眼,便和华夙一道进了门。 二夫人怕极了这黑袍鬼物,一时不知当不当进这扇门,她正想退开的时候,忽见墙里穿出了一个婢女装束的鬼魂,那鬼身上鬼气稀薄,俨然刚死不久。 玉琢道:“大人和姑娘请夫人进屋。” 二夫人这才穿墙步进,一仰头便瞧见了华夙那双冰冷狭长的眼,确实诡艳冷厉,只看过一眼便叫她不敢忘。 她猜出这一人一鬼关系非同一般,但未曾想到,她们的相处得竟分外自然,好似已十分熟络。 华夙没有说话,坐在凳子上敛了双目,不屑于开口。 容离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道:“二娘不必拘谨。” 作者有话要说:=3= 第50章 朱氏站在屋子里,身上衣裳还是红白分明的,满头乌发几近垂地,一双眼被鲜血染红。她哪敢看华夙,动也不敢动,自上回在竹院里被撕扯得魂灵生疼后,她便对这鬼心有余悸。 窗上还映着空青的背影,那丫头站得端端正正的,还真一动不动守起了门。 容离压低了声音,“那道士是我收买的,为的就是借旁人之手大动干戈的把竹院里那个瓷罐挖出来,二娘莫怕。” 朱氏怎会不怕,一个华夙都已够吓人了,现下小白花一样的容离还跟变了个人一般。她本以为那道士挖出瓷罐是误打误撞,不料,却是计划之中。 容离变了太多,虽还是柔柔弱弱,可这脾性……已不像从前那样委曲求全了。 朱氏哑口无言,身上鬼气萦绕着,就连泛白的面色也变得黑沉沉。 容离又道:“我起先不知将你禁锢在竹院的,是一个瓷罐,先前我去了一趟化乌山,在秋寿庙上找到了一些书册,在书里看见了这样的养鬼术。” “你去了化乌山……”朱氏终于开口。 “不错,我特地去了一趟秋寿庙,二娘应当还记得秋寿庙的。”容离慢声道。 朱氏怎会不记得,若非上山祭奠,她也不会跌下马车,更不会因小产而死,这一切的源头,可不就是因蒙芫在秋寿庙上求了一签么。 她思及秋寿庙,周身鬼气变得愈发浓重,隆隆黑烟旋身而起,近乎要将她一身白裳也给染黑。 华夙静默不言,见状皱起了眉,叩着桌淡声道:“收敛一些。”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的,好似一汪泉涌,劈头盖脸地砸向朱氏,哗啦一声浇灭了她心中愤懑。 朱氏蓦地回神,身侧黑压压的鬼气顿时消减了许多,只胸膛起伏地喘起粗气。 “我料想二娘不会忘记这秋寿庙。”容离从袖袋里摸出画祟,捏着把玩,“二娘先前碰不得蒙芫,乃是因她身上带了从秋寿庙来的辟邪之物,我回府后悄悄进了她的房门,从她枕下和柜里摸出了几枚一模一样的红符。” 朱氏双眼微瞪,“区区红符,有如此之力?” “自然是因折这符的和尚非同寻常。”容离不紧不慢道。 “你取走了,那我……”朱氏气息骤急,额上青筋暴起,眼里杀意骤显。 这模样何其可怖,若非容离这期间已见过不少鬼,且还有画祟傍身,定会被吓着。 容离慢条斯理道:“二娘且听我说完。” 朱氏哪还能冷静得下来,虽已身死,可满腔愤恨似还将她的肺腑烧得滚烫,她被困竹院,数年来日日夜夜俱想将蒙芫拆吃入腹。 她被养鬼之术困了那么久,如今怨愤填心、怫郁满怀,极其容易被蒙蔽心志。 那张牙舞爪的鬼气又从她身上冒出,一双眼越发通红,原本漆黑的瞳仁变得如红月一般。 容离细眉微皱,将画祟握紧了,身子略微往后一仰,企图避开这近乎拂至她面前的鬼气。 华夙冷声道:“你若不收敛些,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尽失鬼气。” 她话音冰冷,不耐烦般叩起了桌案来,敲得桌子笃笃作响,乱若心跳。 朱氏本就只差上些许就会被炼作供他人差遣的厉鬼,如今知晓大仇可报,心志顿被蒙蔽,饶是再怎么怕这大鬼,这一时之间也忘了怕。 容离仰着身,“她……” 华夙蓦地一拍桌案,身上鬼气蓦地逸出,凝成了数道长索,将朱氏困缚在地。 朱氏身上的鬼气再不能猖狂,被死死摁在了身体里,那数道长索勒得紧,近乎要将她勒得肢体扭曲,比之剥皮鬼更看不出人形来。 被困缚在地后,朱氏挣扎不休,口中嘶叫着,眼里血光未散。 容离下意识朝华夙看去,她不怕华夙收不住手,却忧心这鬼会为了压制朱氏把鬼力耗竭。 华夙冷着脸,淡漠的眼里隐隐露出分毫烦闷,好似容不得他人在她面前作祟。她左掌按在桌案上,掌心与桌案相贴,手背上青筋分明,而地上倒着的朱氏也如被摁在地上,起来不得。 朱氏挣扎了一番,周身嘎吱作响,可她已无躯壳,响的自然不是骨架,而是……魂灵。 华夙淡声道:“我本无意冲你动手。”省得伤着了,容离一会还要跟她闹。 容离长吁了一口气,“可有法子让她回过神?” “都已被炼作厉鬼了,还如何能回神,你该庆幸此术未成,她还能偶有清明。”华夙道。 容离垂目看着,额角突突直跳。 华夙按在桌案的手久久未抬,等到朱氏不再大叫,她才卸去了几分力道。 随之,那笼在朱氏身上的冷厉威压才散去,朱氏周身一松,拧得近乎失去人样的身子骨这才恢复了原样,好似废铜烂铁一般,双臂沉沉垂地。 “我虽取走了蒙氏屋中的红符,但她身上尚还带着一枚。”容离见朱氏冷静了些许,这才接着道:“二娘若是想近她的身,依旧有些难,却不碍二娘进她的屋。” 朱氏喘着气,伏在地上狼狈不堪,久久才撑起身,盖脸的头发间露出了一双通红的眼。 容离蹲身而下,虽看似亲昵,然却刻意地保持着丁点距离,好能在朱氏又失神的时候,她还有后退的余地。她看着朱氏道:“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尚还不大清楚,但二娘你之死,确实与蒙芫脱不开干系。” 朱氏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起。 容离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拢起,慢腾腾捻了捻手指,过了一阵才佯装镇定地抬手,伸上前拨开了朱氏蒙在脸上的头发。 若洗净这面上的血,朱氏这模样与生前并无不同,只是生前,朱氏的神情更加的柔和,总是一副闲淡的模样,好似对什么都无甚兴致,不争不抢的。 容离收回手,有些踟蹰,却还是问出了声:“当年入殓时,那刚成形的婴儿可是同二娘你一道葬下的?” 朱氏眸光一颤,“不错。” 容离目光一垂,看至她平坦的腹部,又问:“那二娘可还记得,当初丧事是谁一手操办的,你死后便该成鬼,为何好多事都不知晓?” 朱氏蓦地闭起了双手,捂着头低喊了一声,好似头痛欲裂。 华夙又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坐得笔直,只一双眼微微垂着,神情淡漠又疏远。 朱氏低低痛吟,哽咽着道:“我死后只想跟着我那刚成形的孩儿,于是魂灵飘远,在厅堂着看着众人在做法事,他们将我的尸骨放进了棺材,棺材上贴了黄符,我进去不得,而那孩儿,也被困在了其中。” 她一边急喘着气,一边道:“在做了几日法事后,棺椁被抬走了,其间无人将其打开,我心生怨愤,虽想将蒙芫杀了了事,可心里记挂着被封在棺椁里的孩儿。” “入土的那一日……”容离细细回想,隐约记得些许,“我因身子弱,他们无意让我随同,说是怕撞了阴气。” “那日天光明媚,我又是刚成鬼,若是在艳阳下久站,莫说复仇了,连投生都难!”朱氏十指抠地,指甲倏然间长了几寸。 “所以二娘便在府里没有出去?想着等修为长了些许后,再去破开封棺的符咒,把那孩儿救出来?”容离斟酌了一阵,满身道。 朱氏应声,“不错,我便是如此想的,哪料当天夜里,我身上如套枷锁,好似被一个钩爪给抓住了,竟寸步不能前行,那突如其来的力道还将我往后拖,硬生生将我拖回了竹院。” “自那日之后,你便出不得竹院了。”容离一语道破。 朱氏哽咽:“正是如此,我不光见不到那刚成形的孩儿,自己也寸步不能行。” 容离扶着桌沿站起了身,她蹲得太久,起身时眼前险些一黑,头又昏又沉,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弱声道:“看来他们便是在那时候悄悄启棺,盗去了二娘的趾骨和棺中孩儿。” 朱氏一怔,“你说什么?” 容离这才慢声道:“蒙芫床下放着个木箱,箱里藏着一具婴儿尸,那婴尸许就是……当年从棺椁里盗出来的。” 朱氏瞪直了眼,“为、为何?” “此术叫作缚婴灵。”容离将上回华夙告诉她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朱氏身形一晃,目眦欲裂。 容离轻声道:“蒙芫腹中的孩儿还是二娘你的,无须担忧。” “如今禁制已去,我修为也长了些许,势必要同蒙芫好好算算这笔账。”朱氏咬牙切齿。 容离轻喘着气,回过神后缓缓坐下,“开棺之事自有别人代劳,不必费神。” 朱氏已被怒意给冲昏了头脑,一时想不明白。 容离又道:“那放了你半截趾骨的瓷罐被放到了厅堂,等容长亭知晓此事,定是要开棺验尸的,哪还需你亲自动手。” “你倒是……”朱氏神情恍惚,“将一切都算计好了。” “哪里是算计,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容离摇头轻笑,扬起的嘴角只勾起了点儿,又慢腾腾按了下去,“如今蒙腹痛难忍,怕是也要经小产之痛。” 朱氏顿时如同惊弓之鸟,“那、那她腹中……” 容离朝华夙看去一眼,她讲得口干舌燥,这鬼却不动声色地坐着,好生自在。 华夙察觉到她这目光,索性开口:“她腹中孩儿,不管生不生得出,俱是死婴。” 朱氏气息一滞。 华夙不情不愿道:“它大抵还是认得你的。” 朱氏这才缓和了神色。 “你想去看看蒙芫么?她便在主屋,其余事等开棺后再说。”容离思索着开口。 朱氏蓦地腾身而起,穿过墙朝主屋去了。 屋里顿时少了只鬼,悄然静下。 容离把画祟放在了桌上,松手时掌心汗涔涔的,她长吁了一口气,侧头看向华夙。 华夙敛了双目,闲来无事地轻叩着桌子,也不知心里想着的是什么曲子。 “你说,二娘先前为何觉察不到蒙芫腹中的是她的孩儿?”容离轻声问。 华夙双目一睁,“自然不能。” “为何?”容离讶异地挑高了眉。 “婴鬼在活人腹中,受阳气所掩,分毫鬼气不会外露。”华夙淡声道。 容离微微颔首,如今是越来越能听得清这些鬼话了。 站在屋外的空青急急叩门,问道:“姑娘,可是出什么事了,怎一直在拍桌?” 容离眨了眨眼,朝华夙覆在桌案的手看去,拍桌的不是她,是这只鬼,没想到空青竟听到了声响。她讷讷道:“无事,不过是只小虫,不必进来。” 空青这才噤声,没再接着问。 华夙手掌一翻,百无聊赖地捏起自己脂白的掌心,装作方才拍桌的鬼不是她。 那从竹院里搬出去的瓷罐被放在了厅堂里,老管家放好了瓷罐后,命上几个下人好好看管此罐,随后便火烧火燎的找老爷去了。 容长亭闭门不出,就连婢女也不许近身,除却先前求见的小芙外,旁的人竟都只能在门外说话。 老管家步至门前,朝守门的两个婢女投去疑惑的目光,那两个婢女纷纷摇头,俱是不明缘由。 “老爷,那做法的道士走了。”老管家压低了声音。 容长亭哑声回答:“法事做完了?” “做完了,那道士……”老管家话音一顿,斟酌着开口:“从竹院主屋的门下挖出了一样东西,还需老爷亲自看看。” 容长亭闷声道:“什么东西?” 老管家左右为难,又朝身侧两位婢女看去,那二人会意,立即退远了。 容长亭有气无力道:“何物这么神神秘秘的,竹院里能埋什么东西?” 老管家贴在了门上,心跳如雷地说:“是一截骨头。” “何物?”容长亭问。 老管家心里急,口干舌燥的,用力吞咽了一下,又道:“那道士说,有鬼怪被困在竹院,故而去竹院也做了法事,还从主屋门前挖出了一个瓷罐,罐中有一枚红符,还有一截……” 他稍作停顿,倒吸了一口气,“一截似乎是人的脚趾骨头。” 屋里窸窸窣窣一阵响,门陡然打开。 容长亭面色沉沉地站在门槛里,“是……死人的骨头?” “不错。”老管家压着声音,“那道士把红符和趾骨相连的红绳剪了,说如此一来,那鬼魂就不会被困,也不会再在府中作乱,这骨头不会是……” 容长亭的身蓦地一晃,差点倒了下去。 老管家忙不迭伸手去扶,怵怵道:“老爷,那瓷罐也不知埋了多久了,不清楚究竟是不是二夫人的……若当真是,这必定是府中人所为啊。” 他一顿,思及先前的事,怵怵然,“那道士做法时,竹院主屋的门忽然敞开,那门一向关得牢牢的,我看是……当真闹鬼了,兴许当真是二夫人亡魂不散。” “去……开棺验尸!”容长亭扶着老管家的肩,哑声道。 老管家颔首,“那我便命人前去。” 容长亭摇头,“我亲自去。” 老管家看他面色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连忙道:“老爷可是病了,要唤府医来吗。” “府医不是在三房那儿守着?”容长亭原就惨白着一张脸,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更难看了,低声说:“大姑娘……可还在兰院?” 老管家如实道:“大姑娘方才和我们一道去了竹院,在观完法事后便回兰院歇息了。” “她……”容长亭欲言又止,“可有说什么,面色如何?” 老管家摇头,“大姑娘同平日里一样。” 容长亭抬手扶额,摆摆手说:“去,先看看那瓷罐。” 瓷罐尚还在厅堂里摆着,这坛子上全是泥,没人敢去擦拭。 几个下人站在瓷罐边上面面相觑,无人敢低声细语,谁也不敢嚼主子们的舌根。 容长亭走到时,老管家壮着胆子去揭开了瓷罐的盖子,那截趾骨和红符仍在黑土上搁着,这符久不见光,红得像是刚折的,那趾骨上却是连半点腐肉也不剩,白森森的。 “盖回去。”容长亭皱眉。 老管家匆忙盖了回去,又手忙脚乱地拂去手上沾着的尘土。 “去备马车。”容长亭又道。 老管家刚要头,忽又被叫住。 容长亭面色铁青,唇死死抿着,猛一侧头,沉声说:“三房如何?” “听府医说,施了针仍是腹痛难忍。”老管家揣摩着容长亭面色,“可要找府外的医师来?” 容长亭冷冷地呵了一声,“自作孽。” 老管家愣住了,手足无措地说:“可三夫人似乎快要撑不住了。” “你可还记得,当年二房丧葬之事,是谁一手操办的?”容长亭凉着声问。 老管家浑身一怵。 容长亭:“是她。” 兰院主屋里的三夫人腹痛难忍,身上扎满了银针,这凛冬天的,她身下的褥子已被汗水打得半湿,面色唇色俱苍白如缟,近乎连哼都哼不出声了。 而另一侧的偏房里,容离却执着画祟在看,她将画祟端详了一阵,又朝墙角那剥皮鬼看去,想了想说:“时日还未到,能提早给它换一张皮么。” “它如今听命于你,你给它什么皮,它便换什么皮。”华夙撑着下颌,无甚兴致。 容离看着墙边的剥皮鬼,一时不知画个什么皮好,再者凭空作画,比在画纸上要难许多,这墨汁深浅全凭一念,且眼前又并非如纸白,常常受外物所扰,连落笔都落不对。 华夙见她犹豫,淡声问:“你想给她个什么皮,男子还是女子,老者亦或孩童?” 容离想不好,毕竟这剥皮鬼是会跟着她的,至少得穿着身好看的皮,才不至于吓着自己。 “还想让我握着你的手来画?”华夙挑眉,即便是未作什么凶恶的神情,这艳到诡谲的脸还是带着几分冷戾,寻常人哪敢将她唐突。 容离摇头,握着画祟又想了想,“既然要跟着我,必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得画好看些才成。” “此笔仍在苍冥尊手中时,常被用来画一些毫无神识的傀儡。”华夙道,她微微眯起狭长的眼,似是陷入回忆,嘴角微微扬着。 “我记得你先前说过,这笔是你从苍冥尊手中夺来的。”容离看不懂她这笑。 华夙轻哂,略微不屑,“不错,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这杆笔夺过来,他那一手驭儡术着实巧妙,在他手中,这画出来的玩意,一个个跟真的一样。” “你也有这本事?”容离讶异。 “我不如他。”华夙面上却不见一丝技不如人的自惭形秽,坦然又平静,“他画得太真,故而连手下傀儡被一一换去也未觉察,终是自己骗了自己。” 容离垂下眼,不作评论,余光又朝那剥皮鬼看去,忽地开口:“我不画傀,只想画个女子的皮。” 华夙颔首,“画。” 容离目如小鹿,眼慢吞吞一抬,眸光似水含娇,小声道:“你教教我?教我如何才能画得真些。” 作者有话要说:=3= 第51章 华夙觉得自己应当是要拒绝的,不想却被容离这模样给迷了心。她贯来不会怜悯,从未有过什么乐善好施的心思,连徒弟都不想多收,更别提教凡人画画了。 她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阵,看容离一副眼巴巴的模样,淡声道:“我教你的还少么。” 确实不少了,画祟原就是她的法器,现下她却连画祟要如何用都教予旁人,就跟把自己的命也交出去了一样。 容离捏着画祟,掌心里这杆笔甚是寒凉,虽说已经习以为常,可掌心仍是被冻得有点僵。她轻着声,气息弱得跟藕节牵丝一样,问道:“那你是答应了,是不是?” 华夙冷淡地睨着她,干脆道:“手拿来。” 容离便把握着画祟的那只手抬了起来,袖口微微下滑,手腕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还白生生的。 华夙覆上她的手背,勉为其难手把手地教她,淡声道:“你且闭眼,心无外物,方可作画。” 容离不懂,在世为人,必会受这红尘俗世左右,怎可能心无外物。成了鬼后,也许可以无牵无挂,可她……尚且还活着,还有许多仇怨没有报。 她愣了一下神,无甚气力的手老老实实被华夙捏着。 踟蹰了一阵,她还是听从华夙的话闭起眼来,随即察觉一根手指抵在了她的眉心,眉心蓦地一凉,又有一缕寒意灌进了她的眉心,涌进了她的灵台深处。 那寒意犹像天水,把她灵台灌得清明,将那些错综复杂的思绪丝丝缕缕地拨开捋顺,洗涤着她脑仁里一个个盘桓不去的阴鸷念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思绪空空如也,好像连自己在哪儿都忘了,直至有一个声音在她耳畔说:“睁眼。” 容离蓦地睁眼,定定看向眼前,思绪如洗,眼前也犹如白纸一铺,外物俱不能看进眼。她的手被牵引着,画祟的笔头上墨汁倾泻而出,缓缓在半空中留下了一笔墨迹。 华夙松了手,不再牵着她作画,只是定定看着,淡声道:“你想画什么,便画什么,我看着你。” 画祟在容离手中被挥动着,墨色染在半空,好似眼前的泥墙、桌椅和门扇也沾了墨般。 寥寥数笔,已勾勒出一个人形。 此前刚会用画祟时,她初见剥皮鬼,又被这不知名的黑袍鬼怪吓了个正着,故而给剥皮鬼画皮时,手连抖带颤的,只勉强能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形体。 如今画的这轮廓,一看就是人。 敲门声忽响,小芙在门外问:“姑娘,药熬好了,可要端进屋?” 那一瞬,容离的神识好似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本澄澈明净的心绪顿时又乱作了一团。她皱起眉头,握笔的手蓦地一颤。 华夙一直在看着她,见状又朝她的眉心拍去一丝鬼气。她面色骤沉,侧头看向雕花门扇,明明未张口,声音却徐徐而起,道:“放在门外,一会我自会端进屋。” 这话说得不冷不淡,听在小芙耳里,却成了容离的声音。 小芙目露疑惑,不知自家姑娘在做什么,她踟蹰了一阵,还是把药碗放在了门外,未再叩门打扰。 华夙神色微缓,淡声道:“继续画你的。” 容离定了神,又落了数笔,心无旁骛地细化眼前人形,连发丝都画得根根分明,明明手一直悬空,该是觉得累的,她却陷入了无我境地,哪还记得周身疲乏酸楚。 三庭五眼细细落笔,颈子要细,身子要板正,还不能虎背熊腰。 衣裳…… 衣裳穿的要绣有牡丹花的,她就喜欢些雍容华贵的玩意,看着就心里欢喜。 收手的那一瞬,容离才觉得疲乏铺天盖地而来,手臂如坠磐石,抬都抬不起,沉得厉害。 她长吁了一口气,定定看向面前那画像,只见画上的人皮缓缓褪去墨色,变得浓墨重彩,但不甚灵动,仍有些僵硬,却比之前的“纸扎”好上了许多。 “点睛。”华夙蓦地开口。 容离刚要抬手,才发觉手腕臂膀俱酸痛得厉害,只得将牙关一咬,在这人皮将成之际,在其瞳仁上点上了一点墨迹。 这人皮的一双眼登时变得灵动了起来,顾盼生姿。身上墨色几近退尽,只余下漆黑的发,和玄黑瞳仁,那人皮好似一具躯壳,在落地的那一瞬,软趴趴地倒在了其上。 太轻了,落地时连丁点声响也未惊起,还不如银针坠地。 华夙垂眼看这人皮,眉心皱起,鼻间轻轻哼出了一声,也不知怎的又惹着她了。 容离朝墙边站着的剥皮鬼看去,欣然勾手道:“来。” 那剥皮鬼操纵着两条长短不一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面上毫无神情,似乎不以为意。 “这是给你的新皮。”容离又道。 剥皮鬼的魂灵从原先的皮里穿了出来,周身血淋淋一片,连一处完整的皮都不剩,踩在地上时,还余下几个阴森森的血脚印。它俯身捡起新皮,就着新皮倒在地上的姿势,就这么穿了进去,待穿牢实后,才灵巧地站起身。 原先这剥皮鬼像个行走的纸扎,现下看模样已和常人无异,这模样甚至还长得极好。 华夙冷冷看着,挑剔道:“出门在外,带只狗都比带这丫头好。” 不错,容离画了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看年纪约莫尚是豆蔻,顶多有个一十四岁,身上衣裳甚是华贵,袖口和襟口上绣了大片的牡丹,肤色是白里透粉,怎么看怎么娇俏。 剥皮鬼站直了身,躬身道:“谢主子。” 许是换了新皮的缘故,它说出口的声音也变得如少女般,虽尖但柔,不再尖锐难听。 容离后知后觉自己竟已大汗淋漓,双腿软得不成样子,明明只是画了这么个人皮,浑身气力却被掏空挖尽了,连思绪也钝了,头脑一片昏沉。 她身一歪,直往华夙身上撞,在撞过去的那一瞬,心里想着,这鬼都已这般不乐意了,定是要把她推开的。 哪料,华夙虽面色不善,却没有推开她,亦未避开,还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握住了她的手臂,硬是将她给支住了。 容离本想开口言谢的,可却开不了口,嗓子又干又哑,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华夙轻轻啧了一声,细眉皱着,面色不悦至极,握住她手臂的五指蓦地一松,转而朝她的肩头拍去,掌心阴风袭出,却并不凛冽,而是轻柔的把容离朝床边推。 容离足下一滑,被这阴风一撞,人却已被推至床边。 华夙收回手,对这得了新皮的剥皮鬼嗤之以鼻,看也不想多看一眼,转身就坐到了桌案边,勉为其难开口:“画的什么花里胡哨的玩意。” 容离往床上一坐,眨了眨眼,挤着干哑的声音说:“画得不好么。” “画蛇著足。”华夙神色不善。 容离微微张着嘴喘气,握在画祟上的五指在颤着,当真抬不起手了。 那剥皮鬼得了新皮后,弯着眼笑了笑,不再像先前那样面无表情,这一笑起来,越发娇艳。 笑是笑了,主子未吩咐,它动也不动地站着,笑意缓缓敛了下去,瞳仁转也不转,看模样虽是像个人了,可举止和神态仍旧怪异。 华夙睨像床边,撘在桌案的手抬了起来,食指分外吝啬地勾了一下,好似连动动手指头都不大乐意。她手指一动,搁在桌上的细颈瓷壶兀自动起,朝杯里倒出了水。 水声徐徐,待淡茶近乎要漫至杯口时,瓷壶又自个儿回到了原处。盛了水的杯子被一阵鬼气托起,稳稳当当地送至容离手边,杯里的手连半点也没有晃出来。 容离本想抬手,可细瘦的手臂抬了一半就抬不起来了,沉沉又落回了褥子上。 “就着喝。”华夙道。 容离眼睫一颤,身子往前一倾,把嘴唇送了过来,轻碰到杯沿上。 那悬在半空的杯子好似有人捏着,慢腾腾倾了一下,淡茶漫及她的上唇。 容离小口抿着,和小芙在身边伺候的时候无甚不同,喝了几口,她清了清嗓子道:“好了。” 缠在杯上的鬼气往回一收,这杯子也随即落回了桌上,在华夙的手边静静搁着。 屋里暗沉沉的,只余下斑驳黯淡的光落在地上,那是从窗棂和门扇雕花上照进来的。 容离坐了好一阵,才察觉屋外的天不知何时起竟灰了,天色暗了下来。 华夙抬起一根手指,杵在了手边瓷杯的杯壁上,“你头一回画这么细致,心力耗竭,故而才觉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可先前画马车时……不还好好的。”容离不解。 “那是我手把手带着你画的。”华夙冷冷地睨她,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容离应了一声,看屋外天色已暗,想了想自己不可能在顷刻间画出一张这么得体的皮来,讶异问:“那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画了一个时辰有余。”华夙不咸不淡道。 容离瞪着眼,难以置信地朝剥皮鬼看去,只见那副人皮精致至极,非一时半刻能画得出来的,且她手臂酸成这样,若当真只画了片刻,万不会疲乏至此。 她沾湿了茶水的唇一动,“当真过了一个时辰?” “你那婢女把药碗放在了门外,现下去拿已经全凉。”华夙又道。 容离坐在床边捏起酸痛的胳膊,待有些气力了,才软着腿站起身,慢步走去开门,果不其然在地上看到了一碗汤药,许是小芙怕尘沙飞进药碗的缘故,还特地将碗口盖了起来。 她弯腰端起药碗,一只手捧着时手腕颤得厉害,得两只手一起才捧得稳,手里那敞口瓷碗果真凉透了。 小芙和空青坐在院子里下棋,石桌上搁着个灯笼,白柳站在边上看,见姑娘房门打开,齐齐看了过去。 容离捧着药碗,柔声说:“下棋呢?” 小芙忙不迭把棋子扔回棋罐,迈腿跑了过去,“姑娘方才在做什么,现下药都凉透了,喝不得了,凉的药喝了对身子不好。” 容离索性把药碗给了她,面不改色道:“刚刚睡得昏昏沉沉的,着实醒不来,醒来时才惊觉天色已暗,想起来屋外放着药,哪知药也凉了。” 小芙端着冰凉的药碗,心疼道:“姑娘怎睡了一觉,面色更差了。” 容离总不能说那是因耗了心力,只好虚弱摇了摇头,“睡得不□□稳。” 她话音一顿,“快去把药热上了给我端来,热热就好,不必重新熬。” 小芙点头,端着药碗走了。 远处空青和白柳走了过来,空青朝蒙芫那屋看了一眼,低声道:“三夫人仍在腹痛。” 容离想了想,“进屋说。” 空青跟着进了屋,白柳留在外边守门。 门里,华夙使了个眼色,那得了新皮的剥皮鬼便听话地往墙边走,绣了牡丹的裙子甚是好看。 即便是换了新皮,凡人依旧看不见这剥皮鬼,空青进门时从它身边经过,只觉得身侧泛着凉意。 容离坐在桌边,低声问:“这半日,府里可有发生什么事?” 空青想了想,“老爷和管家亲自出了一趟门,把那瓷罐也带上了,虽未说是要去哪儿,但知晓此事的下人俱在猜测,老爷和管家是去找二夫人的坟了。” 找坟,那必定是要开棺的,开了棺,就知晓棺椁里的种种了。 容离颔首,抬眸时目光澄净,全无算计他人时该有的阴沉,“去了多久?” 空青眼眸一转,“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二夫人的坟似乎离城不远,出了城门行几里路便能瞧见,估摸着老爷和管家快要回来了。” 容离摆摆手,“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空青转身便走了出去,和门外的白柳面面相觑。 白柳疑惑道:“大姑娘和你说了什么?” 空青摇头,面色如常地说:“没什么。” 虽说白柳性子不如空青沉稳,但还是有些心思的,当即猜到空青和主子定是有事在瞒着她,她嘴一撇,莫名有点失落。 屋里,容离状似轻松地勾起了嘴角,浅浅笑了一下,“容长亭该是不想来兰院了,经昨夜一事,他哪还……有脸见我,可开了棺,却又不得不来了。” 数里外的城郊,容长亭惴惴不安地命人掘坟,许久才挖到了棺椁一角。 几个下人挖到棺椁也生不出喜意,在这黑鸦鸦的夜里,周遭树影婆娑,俱是怕得不得了。 容长亭提着灯,佯装镇定说:“挖出来,把棺盖打开。” 下人们纷纷动铲,终于将盖在棺盖上的泥全都挖到了边上,一个个战战巍巍的,谁也不敢再动手,你看我我看你,无声地推让。 “开棺。”容长亭又道。 老管家见这几个年纪轻轻的护院俱不敢动手,倒吸了一口气说:“我来。” 护院们只好鼓起劲,朝棺盖摸去,奋力推开了合紧的棺盖。 咕噜一声,棺盖推开了大半,已能瞧得见二夫人的骸骨。 “再推开一些。”容长亭哑声说。 这推都推了,护院们咬紧牙关,干脆将棺盖全推开。 容长亭提着灯站着不动,半晌才抬手捂住口鼻,把灯往棺椁上举,猛闭了一眼眼再睁开,浑身寒毛直竖。 晦暗的光落在棺椁里,洒在里边的一具骸骨上,白骨森森。 几个护院纷纷退开了数步,哪敢朝里边看。 容长亭掩着口鼻,把手上提灯递给了老管家,“拿着。” 老管家屏息接灯,颤着手将灯悬在棺材上,战巍巍道:“老爷,如何……” 容长亭弯腰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挑开套在骸骨上的绣鞋,只见其左足上分明少了一截足趾。 从容府带出来的瓷罐在脚边搁着,一个护院揭开了盖子,用白布把那一截趾骨包起,大气不敢出的探手进棺,把断趾悬至夫人的足骨上比对了一下。 容长亭沉声说:“不必看了。” 那护院火烧火燎地收回手,把那一截趾骨恭恭敬敬放回了瓷罐里。 老管家瞪直了眼,“老爷,这棺椁里还少了一物。” “何物?”容长亭问。 老管家小心翼翼开口:“那……刚成形的孩儿。” 容长亭定睛一看,果真寻不到。他身上冷汗直冒,匆匆把手中树枝扔了出去,手直往衣裳上搓,回头道:“把棺材盖回去,莫要……扰了雪霏亡魂。” 管家听得一愣,已多久没从老爷口中听到二夫人的名字了。 护院们忙不迭又把棺盖抬起,抖筛子般哆嗦着把棺椁盖严实了。 容长亭面色黑沉沉,从管家手中把提灯拿了回去,哑声道:“回府。” 当时朱氏丧葬之事确实是蒙芫操办的,不曾假手于人,就连坟址,也是她寻了大师精心挑选的,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无一事未经她手。 老管家低着头:“老爷,那这瓷罐该如何处理?” “搬到三房屋里去,看她认不认。”容长亭冷声道。 老管家犹豫道:“可三夫人现下身子不好。” 容长亭猛一闭眼,“搬。” 老管家只好应了下来,压着声道:“棺材里那小孩儿……” “这事也得问她。”容长亭怒目横眉。 等到这一行人回到容府的时候,已至亥时,府中寂寂,四处无声。 容长亭带着人往兰院走,走在最后的护院还捧着个瓷罐。 屋里,容离一直未睡,里衣外披着件狐裘,本该要睡,却迟迟没有困意。 华夙是不会睡的,至多闭目养神,她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淡声道:“容长亭带人来了。” 容离站起身,捏紧了狐裘的领子,走至镜台边上,悄悄支起了窗,“我若是就这么走出去,你说容长亭会不会被吓着?” 华夙冷声说:“昨夜还被吓得说不出话,现下倒有精力去吓唬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52章 容离合上微微支起的窗,回头看向华夙,一双杏眼微微瞪着,显得有些圆,像猫儿。她两眼蓦地一弯,眼底映着光,好似波光潋滟的,“我哪里是怕他,我不敢信罢了。” 不敢信容长亭会把她当作丹璇,这么多年来,就差没将她囚在此处了,想来丹璇是怎么嫁到容府的,还有待商讨。 华夙侧耳细听,见墙上又暗戳戳探出半个鬼影,她五指一拢,似是抓什么东西,隔空抓出了一只鬼。 那鬼哆哆嗦嗦,头也不敢抬,可不就是玉琢么。 玉琢一个趔趄,蓦地被拽进了屋里,她又有如磐石压顶,周身被这骇人威压给压迫得差点直不起腰,忍不住颤栗着,一句话也憋不出来,满脑子光记得怕了。 “鬼鬼祟祟,有话要说?”华夙不咸不淡地睨她。 玉琢一听到这冷冷淡淡的声音,当即如警钟在脑仁里狂撞,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大人,容老爷带着人进了蒙氏的屋子,不会是怕蒙氏肚子里的孩子流了,要连夜给她请大夫吧。” 容离笑起,“你怕他把蒙芫治好了?” 玉琢点了一下头,她盼蒙芫死,盼得不得了,当然忧心容长亭心软请大夫。 容离轻着声道:“容长亭二子和三子均夭折了,四子还在篷州,听闻他早些年请过大师看相,那人说他克妻克子,注定无后,你说他怕不怕蒙芫肚子里的孩子留不得?” 玉琢低着头,哪知道容长亭到底怕不怕。 容离又道:“若是以前,也许他尚还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可这段时日,容府里又是闹鬼,又是竹院里使阴术镇鬼的,你说他敢不敢信。” 她一顿,喘了口气,又慢条斯理开口:“命该如此,他明知那孩子留不得,何苦请什么大夫。再者,如若他真怕蒙芫肚子里的孩子没了,那他早该请府外的大夫进府,而不是让府医就这么吊着她的一条命。” 说到最后,她急急咳了一声,脸色有些白。 玉琢听得胆战心惊,她旧时跟着蒙芫,也当这容府的大姑娘是好欺负的,且心思还简单得很,如今成了鬼才知晓,这大姑娘哪是什么娇弱的金丝雀。 容离轻叹了一声,“容长亭知道这孩子留不得,不如让蒙氏和这孩子一同死了作罢。” 玉琢闷声不语,听得心惊胆战。 华夙颇觉意外,借着这晦暗的光,看清了容离面上那不以为意的神情,好似她已将旁人生死看淡,而主屋里痛吟不已的三夫人,已成了无关紧要的人。 容离眼睫一颤,眼睑下落着的阴翳也跟着一动,她转身朝屋外走,“出去看看。”她连衣裳也未加,仍是里衣外披着狐裘,拢了拢衣襟便推门往外走。 屋外,三个婢女站作一团,俱是清醒得不得了,一个也没打瞌睡。 门一响,三人齐齐朝身后看去,目光惶惶。 小芙连忙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姑娘怎么醒了?” “听见些动静,睡不着了。”容离摇摇头,虚弱地伸出手,让小芙扶着。 小芙忙不迭扶着她,余光暗暗朝主屋斜去,欲言又止。 “方才怎么回事,是有人来了?”容离佯装不解,眼中净是疑惑。 白柳仍站在原地打量蒙芫那屋,空青倒是走过来福了身。 空青道:“姑娘,老爷带着人进了三夫人屋里,他们带着的那瓷罐,似乎……是白日里从竹院里挖出来的。” 容离皱起眉,“看清楚了?这大半夜的,怎忽然把瓷罐搬来了。” 小芙小声说:“瓷罐不会是三夫人埋在竹院的吧,看老爷气势汹汹的,面色黑得像要吃人。” 空青还算平静,“老爷和管家应当刚从二夫人的坟那边回来,看身上俱还沾着泥迹,想来那瓷罐当真和三夫人脱不开干系。” 小芙抿着唇,扶着容离的手在轻轻颤抖着,分明是怕起来了。 容离抬手轻拍了两下她的胳膊,“莫怕,我去看看。” 说完,她回头看向身后,竟不见华夙跟出来,于是静静站了好一阵,依旧等不着,才道:“我且先进屋把狐裘换了,这一件太过单薄。” 她推门进屋,竟看不见华夙身影,那么个大鬼,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得了新皮的剥皮鬼在墙角站着,而玉琢不知何时又藏进墙里去了。 桌上忽地一声响,容离循声回头,只见一只黑猫跃上桌,那双碧绿的眼在黑暗中莹莹亮着,似是山上鬼火,阴森冰冷。 华夙竟悄无声息地进了垂珠的身,可此时又不会撞上别的大鬼,也不知这是何意。 容离掩上门,压着声音道:“你怎忽然进去了?” 垂珠那双碧眼直勾勾地看她,一声也不吭,眼神冰冷,尾巴高高竖着,很是高傲。 容离心下想笑,这鬼先前还不肯进这小猫的身,如今倒是很自觉。她正要伸手抱猫的时候,桌上那猫退了一步,后腿一屈就蹲坐了下去。 她不得不收了手,见屋外三个影子在动,轻声道:“莫非是萝瑕找来了?” 华夙这才开口:“我本不想帮你,但此处不便久留,你一会进了蒙氏那屋,我暂且再帮你一回。”语调不咸不淡的,听出了几分不情愿。 容离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试探般伸出手,将桌上那幼小的猫儿小心翼翼抱起。 都说鬼是轻飘飘的,可在华夙进了垂珠的身后,这么只小猫平白重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每只鬼都是如此,还是说,仅仅修为深厚的鬼物才不会轻飘飘的。 小黑猫一动不动,碧眼转也不转,静得像石头雕的,周身似乎还僵着。 容离抱着猫出了门,身上狐裘未换,仍旧是方才那件。 小芙心觉奇怪,讶异道:“姑娘不是进屋换狐裘么,怎么……”怎么狐裘没换,倒是抱着只猫出来的,她不由得朝容离怀里的猫看,冷不丁迎上了这猫冰冷的目光。 明明只是一只小猫,可目光甚是冷厉,好似将眼里万物皆看作是死物。 小芙打了个寒战,小声道:“姑娘要去看看么,若不在门外听听就好了,老爷方才……凶神恶煞的,那模样当真吓人,他一气起来,怕是还要迁怒他人。” “不怕。”容离摇头,“他万不会迁怒我。” 小芙跺脚,“老爷就算再宠着姑娘,此时他怒火朝天,怕是克制不住。” 华夙在容离耳边轻嗤了一声,甚是不屑。 容离轻轻一笑,“那便看看,他能气到何种地步。”她不再多言,抱着猫便朝蒙芫那屋走。 空青也有些担忧,但并未阻拦。 容离脚步缓下些许,朝另一边看去,只见姒昭的屋子里竟亮着光,只是那光极暗,亮跟不亮无甚区别。 白柳神色惶恐,低声道:“三夫人的屋里有些声音,好像吵起来了。” 容离一副忧虑惆怅的模样,心底却在想,吵得甚好。 主屋的门是半掩着的,她走过去时,轻易就把门推开了,夜里风嘶吼的声音格外大,走近了才听见蒙芫低声痛吟,痛到似在抽噎,气息弱了许多,似要撑不住了。 这门一开,站在后边的下人齐齐回头,他们刚从坟上回来,已是寒毛卓竖的,一听到这声音还以为是鬼推门,回头后见是大姑娘,并未能松下半口气,反而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谁不知道大姑娘容易撞鬼,此时大半夜的,指不定就是被鬼附了身,梦游来了。 且不说,这大姑娘怀里还抱着只黑猫,更添诡谲。 容离微微踮脚,抬着下颌往屋里看,皱眉道:“三娘怎样了,这大半夜的里,怎这么多人过来了,我听三娘好似痛了许久了,怎不多请几个大夫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朝容长亭看去。 只见容长亭浑身一僵,原是在跟三夫人说话的,在听见容离的声音后,像是被定住了身,就连喉头也被封住了,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容长亭背对着门,站在蒙芫床前一动不动,而床榻上,蒙芫痛得近乎喊不出声,嗓子都给喊哑了,她周身汗涔涔的,面色惨白一片,在这幽暗的灯光里,恍如鬼物。 蒙芫双耳嗡嗡作响,痛得已是听不清旁人说话,哪还顾得上容离说了什么,她伸手抓住了容长亭的衣料,五指紧攥,手背青筋突起,有如虬枝。 她大张着嘴喘气,死命的搜刮出所剩不多的气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道:“老爷,救救我,我好痛,我好痛啊……” 那声音虚弱至极,哽咽着,说到最后,声音变得极轻,近乎断气一般。 偏偏容长亭面不改色,一双眼死死瞪着,依旧不敢转身,不敢往身后看上一眼。 这床边除了容长亭外,还站着二夫人朱氏的鬼魂,朱氏血泪纵横地站在她床边,眼里净是憎恨,光看她痛楚难忍并不能解恨。 朱氏垂在身侧的十指上指甲骤长了几寸,白森森的指甲尖锐如刃,身上鬼气四溢,隐约又有失控的迹象,一双眼赤红无比,近乎失神。 她猛地朝蒙芫伸出手,直取蒙芫脖颈,不料被一道金光拍开,五指被震得陡然变了形。 蒙芫还贴身带着一枚辟邪的红符,哪是这么容易能被厉鬼近身的。 容离看不见朱氏的神色,可观其披散的乌发飞扬着,鬼气如黑雾缭绕,顿时觉得不对劲,此鬼……许是又要迷失心智了! 她忙不迭低头,看向怀中黑猫,只见这猫儿动了动爪,蓦地从她的怀中一跃而下。 容离心下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捞,可哪能将这跑得飞快的猫捞回来。 借了垂珠躯壳的华夙跑至蒙芫榻边,却是撞向了朱氏的魂。它直截从朱氏的鬼魂上穿了过去,那一撞,将肆虐鬼气撞了个稀碎。 绕在朱氏身上的鬼气迸溅而出,她蓦地一僵,猛然回神,随着绕身鬼气也跟着收敛。 众人皆知这猫是大姑娘养着的,故而看见猫蹿了进来,也不敢弯腰去抓。 哪需要抓,这猫兀自停在了三夫人床边,停下脚步后便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乖乖巧巧的,还黑漆漆一团,险些和映在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叫人注意不到它。 容长亭看见了这只猫,他瞪直的眼微微一动,好似被冷水泼了满头,清醒了些许,这才转身看向身后。 容离迎上他的目光,状似忘了昨天夜里的事,杏眼圆睁着,“爹怎也来了。” 这一声“爹”,让容长亭喉头一动,额上青筋暴起,似乎听不得她这么叫唤。 容离觉察到他神情有变,看这屋子里全是人,更加软着声肆无忌惮开口,“爹莫不是也在忧心三娘?我还等着抱弟弟,可三娘腹痛得这么厉害,也不知……” 她话音一顿,意味深长地朝蒙芫看去,“也不知还能不能抱得上。” 蒙芫的手仍攥着容长亭的衣摆,挤着声道:“老爷,救、救……” 容长亭垂在身侧的手已握成拳,不是因蒙芫,而是因容离叫了那两声“爹”。 容离一看他这模样便明了,这容长亭怕还觉得她是丹璇,故而才百般听不得。 这些年,容长亭一直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可不就是因这一声“爹”么。 容离迈进门槛,目光垂及地面,似在找自己的猫,一边道:“爹,你说句话,三娘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容长亭如鲠在喉,抬手捂住了头,瓮声瓮气道:“你回房去。” “我想看看三娘。”容离轻着声说,情真意切。 容长亭急急喘气,一双眼赤红无比,堪比二夫人朱氏那一双被血浸红的眼。他按捺住心底异样,好似一头困兽,定住心神又道:“听话,快回去,爹……怕吓着你。” “我不怕。”容离小声道。 容长亭越发挣扎,气息越来越重,面色黑到当真像要吃人,“罢了,那你就在这。” 容离站在人群中,朝那搁在地上的瓷罐看去,“这瓷罐不是从竹院里挖出来的,怎带来这了,里边不是装了……”她话音戛然而止,似乎不敢开口。 容长亭朝老管家使了个眼色,缄口不言。 管家心下明了,当即弯下老腰,把坛口打开了。 黑土上,那红符,被剪断的红线,和那截趾骨静静躺着。 容长亭指着这瓷罐,狠心扒开了蒙芫抓在他衣料上的手,说道:“今儿来府中作法的道士,从竹院主屋的门下挖出了这瓷罐,你可知晓此坛是谁埋下去的?” 蒙芫诚惶诚恐,她气息一滞,腹中越发痛楚难忍,眼泪狂流。 容长亭见她不语,又道:“朱氏的丧事是你办的,棺椁亦是你看着下葬的,那棺椁可有何人动过,你可知晓?” 蒙芫依旧不答,双眼里噙着泪,头发全被冷汗打湿,怎么看怎么可怜。 “你不说?”容长亭冷声又道:“那我再问你,可知道瓷罐里那一截趾骨是从朱氏的遗体上剁下来的,那时她尸骨未寒,这等阴毒之事,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蒙芫痛喊出声,站在不远处的府医本想上前,可脚刚迈出,又收了回去。 她那贴身婢女婉葵战战巍巍地站着墙边,头近乎低到了胸膛前,周身颤抖不已,牙齿直哆嗦。 容离看着蒙芫,细长的眉微微皱着,看似在心疼怜悯,“爹莫不是觉得,那阴毒的邪术是三娘施的?” 有如火上浇油,偏偏她说话时细声慢气的,叫人觉察不到她说得刻意。 容长亭倒吸了一口寒气,厉声道:“既然不肯开口,那便在此处等死算了!” 此话一出,蒙芫浑身一震,手颤抖着又想朝他的衣摆抓去,“老爷,我说,我说……” 她有气无力开口:“是一个和尚骗了我,府中久未添丁,我甚是担忧,便找了个和尚,那、那和尚骗我,说小产的女子容易化作厉鬼,会让老爷续不得香火,只能施以此法,将厉鬼镇住,这香火才、才能续上啊……” 她一只手搁在小腹上,眉头紧皱着,吃力道:“老爷看,这、这不是续上了吗……” 容长亭面色铁青,“那你说,棺椁里的小孩儿,又去了何处?” 蒙芫瞳仁骤缩,伸去抓他衣摆的手陡然一垂,沉沉落在了褥子上。 蹲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猫蓦地钻进了床底,还一声声叫着,听着甚是焦灼。 容离连忙走上前,循着自己的猫蹲下/身,着着急急道:“怎钻到里面去了,快出来。” 容长亭似是想怒,可却按捺着,胸膛起伏不已。 几个下人看老爷愠怒,连忙帮着大姑娘俯身找猫,想着得快些把这猫弄出来,不可再让它在这胡闹了。 众人伏着身朝床下看时,只见这猫叼着一个木箱不肯松口。 容离这才明白,这鬼为何平白无故又进了垂珠的身,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她招手,状似心急如焚,弱着声道:“垂珠,出来。” 下人们只好钻进床底,本是想抓猫的,可这猫不肯松口,若是硬拽,许是会把它的牙给拽断,只好连着箱子一并拖了出来。 木箱上全是尘,脏得不得了。 蒙芫看见这木箱,腹痛得只能啊啊叫唤,双目里落满惊恐,像见了鬼一般。 容长亭看她变了脸色,心陡然一沉,寒声道:“把这木箱打开。” 猫松了口,踱到了容离身侧,容离手一伸将其捞进怀里。 容离捞了猫,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依旧只敢虚虚搂着,不敢唐突这只大鬼。 下人闻言拿来了刀,使劲劈断了木箱上的锁,一把打开了箱子。 只见,箱子里躺着一具刚成形的骸骨。 容离心底一阵唏嘘,忍不住往猫背上抚了两下,怀中的猫一个仰头,直勾勾地看她,目光冰冷。 华夙在她耳畔道:“手。” 容离眨眨眼,分外无辜。 作者有话要说:=3= 第53章 木箱打开的一瞬,一些尘屑扬了起来,开箱的小厮猛地捂住口鼻退了好几步,撞到了旁人身上才停下来。 箱子里躺着的当真是一具骸骨,瘦瘦小小的,看似刚有人形,缩成一团,有手有脚,像是硬生生从孕妇肚子里刨出来的。 众人不由得屏息,怵怵盯着这木箱里的东西,谁能想得到,三夫人的床底下竟藏了这么个玩意,也不知是放了多久了,竟连气味都散尽了。 蒙芫侧着头,眼睁睁看着木箱被打开,眼珠子近乎要瞪出眼眶,气息越发急促,“不、不……” 容长亭就站在这木箱边上,颤着手指着这大敞的木箱问:“这是不是从二房坟里偷出来?” 蒙芫不做声,死死地盯着这木箱,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了。 “你方才不是还挺会说话?”容长亭怒发冲冠,厉声道:“这时候怎么装起哑巴了?” 蒙芫猛地回过神,痛得低声喊叫着,整个屋子里只听得到她的哀吟。 容长亭又道:“你倒是说说,这和尚又是怎么骗你的,是不是得把旁人棺材里的死胎偷出来放在自己的床下,才能为容家续上香火?” 容离站在边上饶有兴味地听着,手倒是老实了许多,未敢再像薅毛一样摸这祖宗。 “是,就是那和尚骗我……”蒙芫气息近断,吃力地说着话。 “若非府中人人都长了眼睛,否则我会以为这木箱里的死胎是你几时瞒着我偷偷怀上的!”容长亭怒红了眼,许是气昏了头,身子猛地一晃,幸而被身旁小厮扶住了。 蒙芫虚弱得厉害,一双眼要睁不睁的,快要抬不起眼了,哀求道:“老爷,求你了,我、我也是为了容府啊……” “你若当真为了容府,就不该苟同一个管账的,窃走府中三千白银!”容长亭怒斥道。 蒙芫瞳仁猛震,眼中净是惊慌。 容长亭索性不看她,转而朝站在墙边瑟瑟发抖的婉葵看去,“你跟在夫人身边,夫人近段时日都做了什么,你想好了再一一道出,否则,你伙同三夫人,也跟那管账的一块儿吃牢饭去。” 婉葵哆嗦个不停,头都不敢抬,下颌已近乎要低到胸前了,闻言忙不迭开口:“我说,老爷我、我都说,万不要送我去官府啊!”她双膝一屈便跪在了地上,额头咚一声叩地。 容离侧头睨去,想来这丫鬟知道的不少,否则也不会怕成这样。 “她身上的傀儡香已解。”华夙声音极近,如在她耳畔低语,“她吸进的傀儡香并无多少,解起来较为简单,那夜之事,想来已经刻进她脑仁里了。” 婉葵连连磕头,连自己伺候多年的夫人也不敢看,声音干哑地说:“夫人四年前去了一趟秋寿庙,给了许多香火钱,让庙里和尚替她算一卦,卦象是假的,说是让容府举家去祭奠大夫人,好让夫人九泉下安心。” 九泉下安心?容离悄悄翘着嘴角,笑意又淡又凉。 “接着说。”容长亭死死盯着她。 婉葵使劲咽了一下,喉头紧得厉害,闷咳了好几声。 “给她水。”容长亭冷声道。 站在桌边的小厮忙不迭倒了杯水,匆匆松了过来,茶水晃出杯口,洒出来不少。 婉葵颤着手接住那杯子,饥肠辘辘般喝尽了,抬手抹了一下唇,猛地倒吸了一口气,依旧不敢看向三夫人,接着又道:“那时二夫人已经怀上,可、可三夫人却不想那腹中孩儿诞世,故而才刻意做戏,在上坟途中,设计惊扰了拉车的马,害得二夫人跌出马车,滚落泥坡。” 容离心道,当真是一出好戏,偏偏她还能皱着眉头,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 婉葵顿了一阵,在思索了一阵后才说:“后来二夫人回了府,血流不止,原该是能救的,夫人却让我去给府医……带了一句话,让府医莫要急着去。” 府医此时也在屋中,闻声瞳仁一震,蓦地咬紧了牙关。 容长亭面色铁青,“接着说。” 婉葵这才暗暗抬起眼,目光摇摆不定,从府医身上一扫而过,随后才战巍巍的落在蒙芫身上。她瞧见了蒙芫那怨毒的眼神,不由得低头闭眼,又道:“于是二夫人……就这么死了,丧葬之事,是三夫人一手操办的。” “断趾盗尸又如何说?”容长亭咬牙切齿。 婉葵不敢抬头,此时心如火燎,又慌又怕,才刚喝过水,现下又干咳了起来。 站在桌边的小厮见状又倒了一杯水,和身旁灰衣仆从手传手的,把那杯水传了过来。 容长亭未吭声,默许此举。 婉葵连忙抬手接了杯子,低头喝了一大口,在喘了一口气后,接着道:“此前夫人曾请教寺中高僧,如何才能怀上子嗣,那高僧……并非善类,说是要同夫人讨要一样东西,才能授她此法。” “那和尚讨了什么东西,金银玉石?”容长亭额角一跳。 屋里一众人俱是听得心惊胆的,哪知这二夫人离世竟非凑巧,而是一场凶杀。 二夫人的魂就站在蒙芫床边,她双目赤红一片,披散的头发无风自扬,仰头喊叫了一声,如什么豺狼虎豹,喊叫声震得屋顶瓦片嘎吱作响。 下人们忙不迭抬头,心道,难不成是野猫。 朱氏原还能克制,现下周身阴气满溢,如黑雾绕身,身上黑压压一片。 屋里阴风四起,门窗俱震,轰隆作响。 寻常人看不见,容离却看得清楚,二夫人身上的鬼气好似化作风刃,朝四处猛旋而出。 朱氏面上戾气沉沉,一双眼近乎瞪出眼眶,好似要将周身鬼气挖空凿尽一般,隆隆黑雾近乎要将整个屋子都填满了,就连容长亭和一众下人也被沾得印堂发黑。 容离身子较常人要弱上许多,只见一抹鬼气朝她脸面直撞,她蓦地闭上眼,只觉周身一怵,那寒意似要渗进她的眉心。 与华夙施予她的寒气不同,这鬼气更加森冷锐利,将她的眉心给撞得刺痛,好似要撞破她的骨头一般,痛得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怀中黑猫碧眼微眯,猛地张开口,只一吸气,那欲要钻入容离眉心的鬼气便被吸了个正着,灌入了黑猫口中。 华夙使着这猫儿的躯壳,目光森冷地嚼了几下,像在吃什么东西。 容离额上钻骨的痛意骤去,一滴冷汗沿着鬓角落下。 垂珠蓦地转头,看向了那立在床前的厉鬼,口中又吐出一缕阴气,又将朱氏死死缠缚。 朱氏奋起挣扎,面容狰狞可怖,哪还能看出半点生前的闲淡贤淑。 “定。”华夙淡声道。 屋中众人只听见大姑娘怀里的猫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似是极不乐意,随之屋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忽地消失了。 将屋子占尽的浓黑鬼气如滚滚云雾一般涌动着,凝成了数只扭曲舞动的黑爪,被收回朱氏体内,屋里顿时连一丝鬼气也见不到了。 容离只觉怀里的猫忽然一轻,侧头时当真瞧见了那裹着黑袍,身后垂着松散发辫的女子。 华夙从垂珠的躯壳离开,抬手扯下了覆面的黑绸,她慢条斯理地挽起一截袖口,面色森冷肃穆,猛一抖手腕,一根黑沉沉的铁索铿一声坠地。 她手臂一抬,手中那看似有数十斤重的铁索好似轻如牛毛,顿时被甩了出去,把朱氏的鬼魂缚了个严严实实,令其怎么挣都挣不开。 这锁链,容离见过一次,此前华夙曾将它用在了玉琢身上,为的是镇住玉琢身上鬼气,且让她双足受禁锢,再出不得容府。 锁链在朱氏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朱氏身上欲要冒出的鬼气被死死拿捏,果真冒不出来了。 朱氏眼中赤光一隐,咚一声倒地,眼中复而清明。 在她杀念骤隐的那一瞬,身上明晃晃的锁链随之匿形。 华夙双手负于身后,一句话也没有多说,面色倒是和缓了不少,半晌才冷冷地嗤了一声。 容离抱着猫,看华夙不像是要再占垂珠的躯壳,这才斗胆摸了几下,怀里这猫儿软趴趴的一只,还温温热热的,委实讨人欢喜。 跪在地上磕头的婉葵沉默了好一阵,那吸气声重得不得了。 “说,那和尚讨了什么?”容长亭冷声道。 婉葵声音里带着哭腔,磕磕巴巴道:“讨、讨了夫人的身子,我、我在屋外听见了,那和尚要夫人当炉鼎,说她体质至阴,夫人允了,在那屋子里……呆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容长亭怒目横眉,猛地朝蒙芫看去,眼里藏了滔天怒火。 蒙芫仍是不死心,哀求道:“老爷……你莫要听信她,她、她不过是个丫鬟……” 容长亭哪还能信她,对跪在地上的婢女道:“你继续说,不得有半句隐瞒!” 婉葵哪里敢瞒,眸光震颤着,“随后,那和尚便教夫人把棺椁里的死胎取出来,在其身上取上一点皮肉,混在香灰里饮下,还要将其尸骨封存起来,置于床下,待时机一到,那婴儿便会到夫人腹中,算是……把旁人的孩儿抢过来了。” 跌在地上的二夫人流下两行血泪,终于不再哑声嘶喊,而是像一个凡人般,低低地哭着。 容离面色不大好,思及蒙芫吃了死婴的皮肉,胃里便一阵翻涌。 华夙回头看她,见她站得摇摇欲坠的,极不情愿的把一只手抵在了她的肩后,将她撑住。 屋中众人也纷纷勃然变色,哪猜得到这三夫人竟为了子嗣做到了这种地步。 华夙冷声道:“求子之法世间多见,她却偏偏学了这最为阴毒的。” 蒙芫痛哭流涕,“老爷,这种话你怎能信,你怎能信啊,这丫鬟是在骗你。” 容离垂下了眼,着实同情不起,她已死过一次,也好生可怜。 婉葵一不说二不休,咬紧了牙关,在稳住心绪后,又开口道:“那和尚除了教夫人如何偷去他人子嗣外,还教夫人养鬼,养的……是二夫人的鬼魂,说是只要将那瓷罐埋进竹院主屋的门下,到时二夫人便会成只听她指令的厉鬼。” 下人们闻言惊呼出声,身上寒毛直竖。 容长亭喉头一动,“再接着说。” 婉葵道:“夫人知道老爷念着大夫人,许久前兰院里曾有个极像大夫人的婢女,夫人看不惯那婢女,怕她……勾引老爷,便诬蔑她同男人苟合,坏了她名誉,害得她吊死在了院子里的树上。” 众人是记得这兰院里是死过一个婢女的,听后越发觉得这三夫人歹毒至极。 婉葵顿了一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道:“先前大姑娘坠湖,那泼汤的婢女也是受夫人指使,大姑娘坠湖被捞起后,听闻还遭了鬼物缠身。不知那鬼是不是从湖水里带出来的,不过湖里确实淹死过一个婢女……” 她顿了一下,干巴巴开口:“那淹死的婢女也是被夫人所害,那婢女有日曾在夫人面前提及……老爷娶了这么多房的夫人,终是不得心,心里还是装着大夫人,日后若有比五夫人更像大夫人丹璇的,三夫人定会更受冷落。” 容离神色微变,她自然记得跌入湖中时,那用头发缠住她脚踝的女鬼,不想这女子竟是这么死的,当真令人唏嘘。 婉葵道:“夫人不喜大姑娘,也是因……姑娘与大夫人太像,且老爷待姑娘,又比待少爷们好,故而许久前,便令府医下了猛药,这些药虽能给姑娘吊命,却也让姑娘身子变得越发虚弱,此事……” 她一顿,微微抬头,余光怵怵地朝府医斜去,“老爷若是不信,可问府医。” 容离兴味盎然地抬了眉,眸光澄澈,如含了露珠,她未抿的唇角微微勾着,自个儿还未想明白要如何将此事道出,蒙芫这贴身丫鬟倒是替她抖了出来。 华夙默不作声,对这凡间的恩恩怨怨无甚兴致,她不咸不淡得睨向容离,目光落下了这丫头微微上翘的唇角上,也不知这是真高兴,还是强颜欢笑。 假,太假了,毕竟这丫头可会骗鬼。 容长亭额角上满是青筋,闻言看向府医,厉声道:“你说。” 府医低着头,两眼死死闭着,“夫人打赏了七百两白银,我……” “这七百两,合着是到你这了啊!”容长亭握起了拳头,朝床柱猛撞过去,床柱咚一声作响,就连躺在床上的蒙芫也跟着一颤。 府医不再说话,低头沉默着,像是默认了此事。 婉葵喘了一下气,“夫人同那管账的算是青梅竹马,同是从庆扉来的祁安,奴婢……不知夫人同管账的有何情谊,但老爷不在时,两人倒是常常私下会面。” 容长亭就算再气昏头,也猜出了个大概,他这三夫人……怕是心系了一个管账的,平日里那么多的甜言蜜语,也不知有几分真心,他差点没能站稳,“还有什么,尽管说!” 婉葵颤声道:“那害大姑娘坠湖的婢女,并非是自缢死的,而是因三夫人收买了两个下人,那两人设法进了柴房,把那婢女吊上了横梁。” 容长亭喘着粗气,陡然想起去化乌山的路上,他在马车上做的那一场梦。自下了山后,他便没歇上半刻,倒是将这事给忘了…… “收买了谁?”他寒声问。 婉葵道:“齐武和元奎,一位是庖屋里的,一位……是老爷院子里的。” 容长亭猛地回头:“把那两人带过来!” 老管家忙回头吩咐:“快去,切莫耽搁。” 一个护院拱了手,匆匆跑了出去,一步也不敢慢。 华夙拨开散在脸侧的发,“这一件件的事,无需你亲自说,便从旁人口中抖出来了。” 容离捏着袖口轻咳了一声,当是应了声。 过了一阵,齐武和元奎被带了过来,两人朝三夫人看了一眼,咚一声跪下,纷纷磕起头。 齐武哭道:“是三夫人让小的去的,小的不该贪那点钱啊。三夫人让小的和元奎去封住那婢女的口,还让小的找府医看了个假病,装作拉肚子窜稀,身子不适,好让旁人以为柴房的钥匙是被别个偷的。” 先前的事忽地明了了,容长亭指着他,已是说不出话。 婉葵心跳如雷,暗暗抬头看了容长亭一眼,“老爷……还有一事。” 容长亭:“说!” 婉葵颤声道:“先前从化乌山上回来时,桥忽然断了,大姑娘被留在了山上,那护送大姑娘到吴襄镇的,便是教了夫人邪术的和尚,和尚说要赠予大姑娘辟邪之物,约姑娘夜里在镇西亭碰面,夫人知道那和尚想做什么,便命人跟着大姑娘一起去,好将那苟且之事传出去。” 她话音方落,容长亭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了容离,那压根不是心疼女儿的神情,好似透过容离在看丹璇,目光又是震惊又是愤懑,当他的大夫人也……也同旁人苟且了。 容离不怵,迎上容长亭的目光。 婉葵忙不迭又道:“不料大姑娘中途便回了,夫人跟了一路,索性亲自去见了那和尚,夫人在镇西亭中,又……亲自当了一回炉鼎,故而当天夜里便病了起来。” 在婉葵说这话之前,蒙芫还是想着辩解的,可听到这,她已是像认命一般,瞪着眼虚弱无力地躺着,只声音细微地痛吟着,再不……辩驳了。 “你……”容长亭抬手摁住眉心,“当真瞒我瞒得紧啊。” 蒙芫以泪洗面,怨愤结心,竭尽最后的力气对容长亭说:“我的确做了许多恶事,我贪容府钱财,可老爷难道就是干干净净的?” 容长亭瞳仁陡然一震,蓦地移开了眼,按捺住心底异样,厉声道:“把这瓷罐留在这陪她,我倒是看看,她能不能撑得过今夜。” 一众人心绪繁杂地跟着他出了去,只朱氏的鬼魂还在屋中停留。 容离踏出门槛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二夫人从地上爬起身,坐在了床沿,伸手想往蒙芫的腹上拍。 许是怕被辟邪的红符震到,二夫人顿了一下,干脆俯下身轻声对着蒙芫的小腹说话,好似在哄自己的孩子。 出了门后,府医自怨自艾地跪在地上,自知此事逃不过,沉默了一阵后,稳声道:“恳请老爷将我送去官府。” 婉葵仍是怕得不行,她眼泪鼻涕横流,也跟着跪在地上,可她却不想被送去官府,急切道:“老爷万不要送奴婢去官府,奴婢知道的都说了,绝无半句隐瞒!” 容长亭游魂一般站着,久久未回过神,也不敢回头看容离一眼,摆手道:“来个人,把这婢女送出城门,日后切莫让我再在祁安看见你。”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婉葵连连叩头,“奴婢日后定洗心革面,再不做恶事!” 容长亭使了个眼色,两个护院将婉葵架了起来,这架势……哪像是要把她送出城门。 府医仍心惊胆战地跪着,“老爷。” 容长亭转而又道:“你既然想去官府,好,那便如你所愿。”说完手一挥,命人把这府医也给带下去了。 两人俱被送走,容长亭却仍不转身,好似在躲什么。 容离看他不回头,于是抱着猫绕到了他面前,轻轻咳了一声,面色苍白如缟,嘴边慢腾腾牵起了一丝极淡的笑。 华夙搭着她的肩,省得这身娇体弱的丫头被风吹倒了,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施予这身上满是泥污的容家老爷。 “怎么,他同蒙氏算完了账,现下轮到你同他细算了?”华夙道。 容离朝姒昭那屋看了一眼,单薄的窗纸里依旧映着光,屋里的人定是还未睡。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四夫人竟还能忍着不出门。 容离虚弱地轻哂了一声,“你昨夜将我唤作丹璇的时候,目光还很是热切,今夜怎不看我了。” 华夙淡声道:“何必同他浪费口舌。” 容长亭动也不动,僵着身。 容离慢条斯理开口:“四娘跟你说我是丹璇,你便信了?” 华夙轻嗤,颇为鄙夷,“那他脖子上顶着的,怕是馊了的包子。” 作者有话要说:=3= 第54章 四处骤然静下。 下人们默不作声,心绪不一。 容长亭猛地瞪大了双目,他本就怒火朝天,一双眼已是通红一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虬起,在听到这话后,竟……额上冷汗暴下,好似噩梦中惊醒,又像是被他人虎口夺食,紧咬起牙关,一口牙嘎吱作响。 容府里的下人大多都怕他,这容家老爷平日里不发威时还好,可若是生起气,怕是屋顶都能掀了,看方才那跟在三夫人身侧的婢女就知道,嘴上说是将她送出城,可谁知道是不是。 一众下人纷纷退了几步,恨不得捂起耳朵,不敢再听,若再往后说,定不是他们能听的。 小芙心惊胆战地看着,也不知自家姑娘怎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虽然旁人都说她家姑娘和大夫人像,可再是像,那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啊! 她想攥住自家姑娘的衣裳,把姑娘往后拉一点,想着避开些许,就能少挨些老爷的怒火。 然而,容离却不为所动,好像看不见容长亭眼里的愠怒,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容长亭,冷静还淡然,嘴角微微提着,温温软软的,却不像在笑,反而像是在等容长亭给她一个说法。 “你何必激他。”华夙淡声道。 那纤细高挑的鬼物就站在容长亭面前,将这怒火朝天的男人打量着,甄选什么物件般,那打量的神情分外冷漠,哪像是看活物该有的样子。 又或许华夙看凡人时,俱是这样的神情,凡人短短数十载,总归是要死的,在她眼里,生死无异。容离认得她这神情,初见时,华夙不就是这么看她的么。 “这凡人无甚能耐,脾气倒是不小。”华夙嫌厌道。 容长亭直勾勾地看着容离,原先只是错愕,随后好似好梦破碎,像极了想要留住什么泡沫虚影一样,面上露出了狰狞的神情,不肯让步,非得把自己又骗了回去。 华夙冷淡地啧了一声,不以为意开口:“就连厉鬼也未必能露得出这样的神情,难看。” 容离没有应声,她也正盯着容长亭看,默不作声地逼着容长亭亲口道出他清醒时不敢说的话。 一切的根源,可不就是容府,可不就在容长亭的身上。 华夙又道:“你知他现在这模样像什么?” 像什么?容离心道。 华夙不咸不淡开口:“像饿鬼,饿到极致,还会将生人拆吃入腹。” “离儿,下人都在,可莫要胡说。”容长亭眼里似燃着火,哪还瞧得出丁点惊怵,只余下对眼前人势在必得的凌厉来。 “胡说?爹你也知离儿向来乖巧,不说胡话的。”容离仍旧不怕,轻笑了一声,柔柔弱弱的,慢声道:“你把我当作她了,却不敢认,你前夜醉酒时,已将一切都道出了,你不记得了么。” 容长亭气息骤急,那沉重的喘气声仿若困兽。 小芙被吓着了,忙不迭走上前,挽住了自家姑娘手臂,小声道:“姑娘,这、这……” “你回屋去,替我收拾包袱。”容离侧过头,轻着声说。 她说话时有气无力的,声音虚得很,这风一刮起来,站远些便听不清她的话。 一众下人面面相觑,怕而不敢言,谁也不知道大姑娘对小芙说了什么,可下一瞬便心下明了…… 容长亭厉声道:“谁准你走的,谁敢替你收拾包袱!” 他喊得声音几近嘶哑,喉咙都像要被撕裂了,猛地走上前,想去攥住容离的手腕。 向来听话温顺的大姑娘竟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容长亭的手,抬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人,眼里……竟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嫌厌来。 就好像皮影戏里的小人生了灵智,被割断了牵动奇经八脉的细线,蓦地有了生机。 听容长亭这么一喊,搀着容离手臂的小芙浑身一震,属实被吓着了,瞪着一双眼打量起自家姑娘的面色,她以为姑娘也是怕的,不想,姑娘面上哪有半分惶恐。 小芙牙齿直哆嗦,“可、可咱们……” “去。”容离轻声道。 小芙慢腾腾放开了她的手臂,想走却又不敢走,目光仍紧巴巴地黏在自家姑娘身上,生怕她一个转身,容长亭就把她家姑娘给打了。 容长亭又喊:“你若敢走,我势必要打断你的腿!” “我的腿若是没了,那便爬着出去。”容离眼眸微弯,面色仍旧是病恹恹的。 华夙皱起眉。 容长亭眉头紧锁,目眦欲裂道:“那便折了你的手,让你连爬都爬不得。” 疯了,在旁站着的下人们纷纷想,老爷一定是疯了。 这整个祁安城,谁不知道容长亭有多宠这女儿,宠到听不得旁人说她半句不是,就连说她身子不好,也会勃然变色。 容离刚过十五那年,曾有人媒人上门提亲,隔日那一户人便倒了霉,商货被劫是小事,有些个出门还被蒙头打上一顿,故而旁人都觉得这容府的大姑娘……晦气。 如今听到老爷这么说,下人们不由觉得,以往那些事,莫不是老爷悄悄派人去做的,老爷……看起来并不愿让大姑娘嫁人,故而前段时日回来时,听闻蒙氏给大姑娘物色相公,才会暴跳如雷。 容离摇头,温声道:“你还不如将我的胳膊和腿都砍了,听闻人彘便是这么做的。” 容长亭不说话,似在按捺着怒火,然而这怒火都燎到发顶了,如何憋得住? 容离又退了一步,回头道:“都散了。” “谁也不许走!”容长亭怒目横眉。 华夙也跟着退了一步,抬手撘住了容离的肩,轻飘飘的,未压上什么劲,唯恐这弱不禁风的丫头被压得歪了身子。她不咸不淡地哂了一下,笑意冰冷,“你就这么将他激怒,也不怕被他伤着?” 容离两眼一抬,软声细语般说:“是他本就要生气,不是我惹的。” 这话怎么也不像是对容长亭说的。 下人们背脊窜上寒意,打起了冷颤,也不知大姑娘是在看谁,又是在同谁说话。 小芙也怕了,她跟了容离这么多年,自然清楚自家姑娘是何时变了性子的,如今一想,也不知是不是被鬼怪附了身,可哪只鬼怪会这般了解她家姑娘,除了脾性,扮得是一模一样。 她本该是要去收拾包袱的,可现下却迈不动腿,错愕地望向容离的脸,想从那张苍白好看的脸上找出丁点蛛丝马迹来。 华夙又是一哂,“你怎把对我说的话道出来了。” 容离回头望了一圈,看见了下人们面上的惊愕,目光一动,朝小芙道:“还不去,在这站着,也不怕被吓着。” 小芙足尖一拐,这才朝侧屋走了过去,才走两步,脚步加快,干脆跑了起来,像在逃。 容长亭瞪着眼,指着小芙的身影道:“去拦住她,我看谁敢替大姑娘收拾包袱。” 谁也不敢动,半晌才有个小厮犹犹豫豫地转身,像是想去抓住小芙。 容离无动于衷,看着华夙道:“待此事一了,我就跟你走,可他们不想让我收拾包袱。” 她本意是想让华夙屈尊帮她拦一拦,这祖宗她哪敢使唤,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话。 华夙淡声道:“怎么,还想让我替你收拾包袱不成?” 容离不作声,哪知这鬼连想法都异于凡人。 华夙沉默了一阵,冷着脸意味深长地说:“还从未有人让我做过这等事。” 容离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说话,这场面委实诡谲,尤其她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方才那想要去堵住小芙的小厮僵住了身,怵怵地收回了迈出的腿,冷汗打湿后背。 “去把那婢女给我拉回来,怎么,一个个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容长亭疯了一般,怒得面容都扭曲了。 容离轻声道:“都散了。” 众丫鬟小厮面面相觑,忽地拔腿就跑,却不是去堵小芙,而是匆匆往兰院外跑,一个个都逃开了。 这偌大的庭院里,登时只剩下容离和容长亭二人,还有一只鬼。 风声中,隐约传出女人的哀吟,一声声的,好似喊魂。 蒙芫独自一人在主屋里,屋中再无别人,她那痛叫声越来越凄厉,明明先前已经腾不出气力了,此时像是要这躯壳里的精力挖空凿尽。 一声声的,就这么落在容长亭和容离耳畔。 容离不为所动,轻声道:“这样,你还觉得我像她么。” 华夙侧过身,望向蒙芫那屋,“她快不行了。” “不行就不行,我又不是医生,救不得她。”容离眼里哪来的怜悯,倒像是要解脱一般,轻吁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下一瞬,蒙芫的喊叫声陡然高昂,似是拉满了弓,弦却忽地断了,哀叫戛然而止。 没声了,约莫是……死了。 在蒙芫死去的那一瞬,一声婴啼嚎啕响起,二夫人朱氏抱着一婴儿穿墙而出,嘴上轻声说:“乖乖,娘来了,别哭。” 这……分明是鬼婴。 鬼婴见到其母,身上鬼气四溢,隆隆黑雾把朱氏裹了个完完全全。 “蒙芫死了。”容离垂下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连三房都不顾了,可还有心?” 容长亭额角青筋一跳,满腹怒火再也遏制不住,“我待你还不够有心?!” 他哪里看得见鬼妇抱婴穿墙而出,说完就走上前去,还想伸手擒住容离。 容离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了画祟,挥笔间,半空落下了一把短刀。她握着刀,朝容长亭指去,苍白的唇微微抿着,仍是病恹恹的,却不是那么软弱了。 容长亭就算再气昏头,眼睛还是好使的,将容离凭空画出一把刀的这一幕看了个一清二楚,当即顿住了脚步,“你……” “我问你一件事。”容离拿刀指着他。 站在边上的华夙忽地伸手,朝容离握刀的手腕探去。 容离愣了一瞬,被这鬼把手腕握了个正着,手背上凉飕飕的,好似裹了雪。 华夙自顾自将她的手抬起了点儿,又慢腾腾掰开了她的手指,令她将短刀重新握牢,似是摆弄傀儡小人一般。 在纠正了容离握刀的姿势后,华夙不轻不重的往她手背轻拍了两下,“刀要这么握,否则容易被夺,还会伤及自己,记住了么。” 容离就着这姿势指着容长亭,“我问你一件事,你且好好答。” 容长亭眼里熄灭的火又燎了起来,当这丫头是在捉弄他,干脆猛扑了过去。 华夙从黑袍里探出手,挥出了一缕鬼气,那鬼气跟麻绳一样,把他绊了个正着。 容长亭被绊倒在地,头上发冠都歪了,着实狼狈。他怔了一下,本想爬起身,可双足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硬生生拽住了他。 这容府闹鬼已有好一段时日了,容长亭虽信,却不觉得鬼怪会闹到他身上,现下撞了鬼,登时把他火气都给浇灭了,不由得挣扎了起来。 容离提着裙蹲身,刀刃抵在容长亭的脖颈上,轻声道:“你是怎么把我娘带来祁安的,她是心甘情愿跟你的么,她到底是如何走的?” 华夙站在她身旁垂视,“你若想知道,我施个术迷惑他的神志,令他将实情道出即可。” 容离又把刀尖抵近了点儿,“不,我要他清清醒醒的,亲口说出来。” 容长亭怕了,可却伏在地上缄口不语。 倒是……抱着鬼婴的朱氏开了口:“我不曾见过丹璇,但从下人口中得知一二,丹璇同容长亭两小无猜,后来单家式微,丹璇嫁进了容府,听闻数年来不曾出府,成日就在府中,府里鲜少有人见过她,她贯来在屋中歇着,听闻是身子不好,但也有人说……” 朱氏一顿,轻拍着怀中鬼婴又道:“是容长亭不许她出门。” 容离一言不发地听着。 朱氏抱到了这鬼婴后,身上被锁住的鬼气又要克制不住了,如今母子连心,已然化作一体,鬼气化作数只乌黑的长爪,朝四面猛抓着。她眼中却未再流出血泪,甚至还变得温和了许多,又道:“那管家跟了容长亭多年,或许,你该去问问他。” 容长亭怕归怕,依旧不开口,执着地固守着什么。 这容府里,许多人都藏了秘密,容长亭也不例外。 容离忽地觉得寡然无趣,把手里的刀往容长亭侧颊上一丢,刀刃在他面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容长亭见她站起身,猛地伸手,想抓住她的脚踝,可手背却叫什么东西踩了个正着。 他看不见,只知道伸出的手被踩到了,那踩在他手背上的人,还慢腾腾地碾了一下,似要把他的筋骨都给碾断,骨头嘎吱作响,他惨叫出声。 抱着鬼婴的妇人怵怵地退了一步,抬眼便看见那身裹黑袍的大鬼踩住了容长亭的手。 华夙好似是不经意踩到的,又许是因她太过自然平静,眼中没有丁点起伏的波澜。 容长亭痛叫着,口中却喊:“是你,你就是丹璇,你回来寻仇了是不是!” “疯子。”朱氏低声道。 容离垂视着他,站起身时头晕眼花的,抬手往心口上捂了好一阵才回过神。她转头看了一圈,院子里空空如也,也不知那管家到哪儿去了。她低头又道:“我娘当真是真心跟你的?” “不真心也要叫她真心,她合该是我的!”容长亭哑声道。 容离明白了,虽然容长亭没有明着承认,但从这只言片语中,她已能猜到大半。 主屋里又逸出一丝鬼气,那鬼气稀薄,分明是新鬼。 此处除了蒙氏,又哪来的新鬼呢。 蒙芫的鬼魂还未出来,朱氏便蓦地转身,她未张口,怀中鬼婴却又大张着嘴哭喊了起来,那嘴张得巨大,近乎要把整张脸都占尽了,唇角撕到了耳根。 鬼婴大张的嘴血淋淋一片,只一个吸气,便把屋子里的鬼气吸了出来。 一个鬼影被迫穿出了墙,被扭曲成了一团黑雾,连人形都凝不起。 蒙芫的鬼魂尖声喊叫,化作黑雾被鬼婴吞了个正着,陡然止声。 鬼婴合上嘴,登时又不哭了。 朱氏拍了拍它的背,轻声道:“滋味如何,吃饱了么,我儿。” 鬼婴扯着撕裂的嘴角,竟冲她笑了一下。 朱氏不敢看华夙,只朝向容离,微微躬身道:“多谢成全。”此话虽是对容离说的,实则却是为了说给华夙听,好谢她不杀之恩。 华夙冷淡一哂,抬起了踩在容长亭手背上的脚,对容离道:“接下来,你要如何?” 容离抬手去捏住了华夙的黑袍,明明跟容长亭说话时,底气分外足,如今就跟泄气了一样,低声说:“我不想他忽然逃走。” 言下之意,行个方便,把这容家老爷困在此地。 华夙不情不愿地抬了一下手,那缚住容长亭双足的鬼气当真凝成了一双手的模样,将他死死拽住了。 容离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攥在手里的黑绸,“我去会会我那四娘。” 她朝远处招手,“玉琢,去府里找找,管家到哪去了。” 小芙简单收拾了几件衣裳,惴惴不安地探出门想看一眼,冷不丁听到了这句话。 她心如擂鼓,玉琢,谁? 随后,小芙差点厥了过去,玉琢不是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3= 第55章 小芙脑袋里如有鼙鼓齐鸣,左右看了看,猛地拉住了空青的袖子,战巍巍道:“姑娘是不是被老爷吓傻了,喊错名字了?” 空青也愣了好一阵,拨开她的手镇定道:“喊错了,你赶紧收拾好行囊,姑娘等着呢。” 小芙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觉得姑娘今儿有点吓人?” 空青睨她一眼,指顾从容道:“你不觉得这府邸吓人,倒觉得自家姑娘吓人了。大姑娘身子虚,前段时日不是还犯了梦行症?现下怕是又被魇住了。” 小芙被拨开了手,赶忙又扒拉了上去,牙齿直打颤,“可、可姑娘不像是被魇住的样子。” 空青向来不爱笑的,总是板着脸做事,让人总是忘记她也不过才过一十六,和小芙是一样的年纪。她摇头,目光甚是沉稳,“有什么好怕的,若是撞鬼,那便撞,还能比老爷骇人不成?” 小芙想了想,竟觉得有些道理,在这容府里,容长亭算是比鬼怪还可怕了。 她又往外探了一下头,瞧见容长亭趴在地上,也不知怎的就摔倒了,他模样狰狞,形似厉鬼。 小芙浑身一怵,忙不迭又收拾起了行囊。 屋里,白柳也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头却快要低到胸前了,双眼连抬也不敢抬。 小芙见这空青油盐不进,想同白柳也说上几句,虽说她平日里和这白柳互相不待见,但现下共患难,说说话也不是不可。 她心想这白柳平日里性子还算活泼,约莫也是不怕的,于是小步走了过去,这才看见白柳脸上全是眼泪,鼻翼还微微翕动着,在轻轻吸着鼻子。 白柳头也不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得了新皮的剥皮鬼正站着一动不动地看她。 小芙大惊,“你吓哭啦?” 白柳陡然抬头,红着一双眼瞪她:“你在说什么猪话,我不过是方才去洗了一把脸清醒清醒。” “那……那你清醒了么。”小芙问。 白柳低下头,轻哼了一声,好像不想搭理她,心下却在想,清醒个球球,她要吓厥了。 屋外,容长亭伏在地上,连半寸也爬不出去,幽幽鬼气将他双足紧紧缠缚。见容离要走,哑声大喊:“丹璇、丹璇——” 容离脚步一顿,回头道:“你唤我什么?” 她顿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说:“爹,离儿身子虽弱,脑子却是好的。” 容长亭却好似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双手挥舞着,嗓子都给撕裂了,“丹璇——” 容离未多看他一眼,推向了姒昭的房门,哪料里边是落了门闩的,根本推不动。 华夙站在边上,抬手朝门上叩了一下,寻常人看不见她叩门,只听得见门笃地响了一声。 这当真是鬼敲门了。 华夙刚叩了一下门,五指间墨烟般的鬼气缓缓飘出,循着门缝钻了进去,把门闩缓慢推开。 门后,那门闩徐徐响着,极其缓慢,好似在磨斧头。 华夙收回手,细长食指一勾,丝丝缕缕的黑雾又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钻回了她指间。 门闩被挪开了,屋里却毫无动静。 容离抬手推门,这回轻易就把门推开了,屋里果真是燃着灯的。她迈进门槛,朝屋里环视了一圈,桌边无人,床榻上被褥凌乱,屋子里竟空无一人。 华夙跟着进屋,只斜了一眼便道:“在柜子里。” 这偌大的屋子里,能藏人的就只有东侧靠墙的那半人高的黄杨木柜。 容离走了过去,轻轻打开柜子,一垂眼便看见了里边蹲着的人。 眉目艳丽蛊媚,正是姒昭。 姒昭仰头看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双手捂在嘴前,生怕露出一丝声音。 可她即便是把嘴捂得再严实,还是被发现了。 容离笑了一下,笑得无精打采,病恹恹的,这些年她笑起来时总是这样,并非真心在笑,只是觉得,把嘴角往上提一些,更像个活人。 姒昭被吓着了,后脑勺猛地磕上了柜子,咚的一声,她依旧不敢吱声,气虚却越来越急。 容离前世想了许久,都不曾想得明白,为什么容长亭要那样对她,也不知容长亭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奇思妙想,觉得她便是丹璇的转世,如今重活一世才知,源头竟是在这里。 姒昭在房中躲了那么久,虽然这柜子关得牢,而门窗也合得紧,但不可能听不见丁点屋外的动静,她该是能听到容长亭那些嘶吼的。 “你怎么不走?”容离忽然问。 姒昭的手仍捂在嘴前,若说以前,她定不会怕这么个身娇体弱的丫头,可她如今看不明白了,她不知道眼前这容家大姑娘还是不是原先那个。 容长亭还在屋外哑声叫喊着,喊得撕心裂肺。 姒昭听一句便颤一下,她并不知容长亭在外边遭了什么,但分明是被束住了身,不然为何就光喊,却不靠近一步? 容长亭正当壮年,且又常常在外走镖,那体魄比之寻常人要健硕不少,并非府中几个护院能拦得住的,更别提他本就是容家家主,护院又怎会拦他。 那拦他的是谁? 若不是人,那便……只能是鬼了。 姒昭瞳仁剧颤,望着面前站着的容家大姑娘,喉头像是卡了百根刺,说不出话来。这柜子里太暗了,故而她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晦暗不清。 容离退了一步,也不怕这四夫人转身跑了,伸手就拿起了桌上的灯架。 那青铜灯架还挺沉的,压得她险些抬不起手腕。 华夙看她拿得吃力,却不急着出手,过了一阵才勉为其难地伸出手,替她把灯架端着。 容离走回了黄杨木柜前,借着这暗沉沉的光看清了姒昭面上的惊恐,“四娘,出来说说话?” 姒昭一听见这声“四娘”,心里便瘆得慌,越发往柜子里躲,可她整个背已经贴在柜子上了,还能躲到哪儿去? 容离只好作罢,不再请她出来,眼皮恹恹地垂着,眉目间有几分困乏,“你当初是如何同容长亭说的,让他对我是丹璇转生的事信以为真。” 这话如同一颗惊雷,炸得姒昭面容骤僵,气息屏了太久,差点没喘上气,猛地把捂在嘴上的手放开了点儿,深深吸了一口气。 “四娘,离儿我身子弱,站久了头晕,这一晕起来,便要笑不出来了。”容离轻声道。 姒昭依旧不说话,死死瞪着她。 容离虚弱一笑,伸手拍了拍姒昭的肩,“都是自家人,四娘何必躲在柜子里,如此……也太见外了。” 姒昭被她拍了一下肩,蓦地打了个冷颤。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四娘有什么事瞒着我的,不能明着说么,让离儿好猜。”容离轻咳了几声,咳得面颊又泛了红。 这一句句听着乍一听甚是客气得体,可却堪比掀天大浪,在姒昭心头横冲直撞。 “四娘,你倒是说句话,往日里你在爹面前时,可甚是能说会道。”容离意味深长。 华夙蓦地出声,“能说会道的究竟是谁?” 容离神色不变。 姒昭干脆放下了捂在嘴上的手,转而瞪直了眼掩起了双耳,不想听容离说话。她嘴大张着,似是渴水的鱼。 “四娘,离儿向来敬你,从不敢冒犯,你说一句话,离儿便让你走了。”容离本是想引着这四夫人开口的,自个儿说了好一阵,嗓子已哑了大半,声音低低柔柔,气息还要断不断的。 容长亭在屋外喊:“丹璇、丹璇,你既要回来寻仇,为何不多看看我?” 这话一出,姒昭崩溃一般,一头朝身前的人撞去。 容离忙不迭仰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往旁一带,恰好避开了趔趄着钻出柜子的四夫人。 姒昭跑了出去,刚跑出门便看见伏在地上猛挣的容长亭,她脚步一顿,被吓得险些魂都散了。 果真有鬼,不然这容长亭为何趴在地上一步也爬不出! 院子里的风比之平日要烈上不少,树底下的泥被卷得到处都是。 容长亭十指紧扣着地,两条手臂狂挥不已,十个指头都已经鲜血淋淋了,硬是不能爬出半寸。 姒昭看得一清二楚,容长亭两腿边的土被拨开了些许,那被拨开的轮廓,像极了……一双手。 容长亭双足上既无绳索,也无铁链,是鬼,是一只鬼爪抓住了他! 姒昭怵怵颤抖,肩头紧缩着,两条腿已是软得施不上一点气力。 容离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轻轻咳着,气息幽微,“离儿身子弱,还是在屋里说话好些,四娘怎跑到屋外了,这冷风一吹,离儿怕是会被冻病。” 姒昭已是连一步都走不动了,胸膛起伏不已,眼珠子连一寸也转不开,好似成了个活死人。 华夙目光冷淡,未将这四夫人看在眼里,轻嗤一声,“还说?不是渴了么。” 容离是觉得有点儿渴,可现下哪有闲情喝水。 容长亭依旧在挣扎,遍布身下的泥里全是血,连他的袖口也沾得血红一片,整个人污浊狼狈。 容离垂着眼帘,苍白的唇一张一合,语气里裹挟着几分埋怨,“他们谁也不肯同我好好说话。” 说的不是“你们”,而是“他们”,故而此话定不是对院子里那两个明晃晃的活人说的。 华夙默不作声,索性不再插手,她想看看,容离这病恹恹的丫头能做到什么地步。 可容离就这么站着不动,许是这夜冷风吹久了,咳得就跟要翻肠倒肚一样,却只是气定神闲地捏起帕子,掩在了唇前。 这一声声的咳嗽,犹如一记记响钟,震得容长亭和姒昭心神俱颤,止不住哆嗦。 容长亭十根手指皮都磨破了,还将肉沫也蹭在了地面,近乎要露出森森白骨来。他嗓子当真哑了,就跟在铁砂上磨砺,声音甚是难听,“丹璇,你果真回来了是不是?” 都已怕成这样了,还不忘丹璇,不是魔怔,是疯了。 听这一声声的“丹璇”,姒昭两眼翻白,咚一声倒在地上。 容离站不住了,提着裙坐在了屋外的矮石阶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姒昭,伸手去探了她的鼻息。 华夙这才垂眼多看了这美妇一眼,眼里波澜不惊,“就这么盼她死?” 容离摇头,轻着声跟呢喃一样,“哪能叫他们这么轻易就死了。” 华夙思忖了一阵,抬手挥出了一缕鬼气,鬼气直扑姒昭脸面,像是一片黑绸,把她的口鼻蒙了个正着,像极要把这人捂死。 容离愣了一瞬,哪料到华夙会忽然出手,忙不迭抬起眼。 姒昭被捂住口鼻,险些窒息,一双眼目眦欲裂地睁开,脸赤红一片。 蒙住她口鼻的黑绸忽地一揭,轻盈盈地卷回了华夙的掌心。 姒昭大喘着气,僵着的眸子慢腾腾地转了一下,冷不丁瞧见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容家大姑娘。 “四娘,地上凉,要睡也得回屋里睡。”容离看着她道。 姒昭冷汗直冒,如见恶鬼,“你、你当真是丹璇?” “你觉得我是么。”容离未明着答,语调又轻又缓。 姒昭猛地闭起眼,两条腿胡乱蹬起,想从这盈寸之地蹬出去。 华夙看她那毫无章法的蹬腿,鞋都快蹭到容离裙边了,偏偏这丫头不知躲。她不是十分情愿地挥了一下手,又释出了一缕鬼气,把姒昭的双腿也给缚了起来。 姒昭猛地朝自个儿的脚边看去,两条腿上空无一物,却偏偏像是被捆了起来,动不得了。她嘴里嗬嗬地喘着气,一颗心狂烈地跳着,撞得她胸口发闷,头晕目眩,侧头便干呕了起来。 偏偏容离仍是静静看她,似是在看戏。 姒昭匆忙朝容长亭看去,这富甲一方的容家老爷何曾如此狼狈,赤红了眼如同困兽,不但发冠和衣裳歪了,手上还全是血,喊得连喉咙都哑透了。 她哆嗦个不停,颤声道:“我说,你想听什么,我都说。” “方才问过了。”容离轻声道,“四娘记性不该如此。” 姒昭又闭起眼,不敢看她,“是我、都是我,是我同他说,你许就是丹璇转世。” “这些年,四娘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容离道。 姒昭惶恐地张嘴吸气,“我从未见过丹璇,我不知她长何模样,可你越长越大,老爷他……也越信是丹璇回来了,我不过是提了一嘴,我、我……”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她,慢着声说:“你故意如此,你想让容长亭将我当作丹璇,又想蒙氏把我害死,届时容长亭再传出个什么有乱/伦/理的名声,等他彻底疯了,无心应付镖局事务,容家就等同交到了四弟手上,你便……得手了。” 她扶着膝,“我先前想不明白,现下算是看懂了。” 姒昭气息急到似喘不上气,薄薄的眼皮下,一对眼珠子战巍巍地猛转着。 “蒙芫也贪,可你比她,”容离顿了一下,寻了个合适的词,“技高一筹。” 华夙静静看着,扫见容离的眼睫轻颤了一下,那双原该亮堂堂的眼正低垂着,眼底流露出了分毫的凉薄和消沉,好似提不起兴致一般,面上病气越发分明了。 姒昭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抖着眼皮睁开眼,想去抓住容离的手,“我知错了,我、我原只是想设个计,不知……你真回来了。” 她急急喘着气,像患了肺痨,也跟着容长亭把容离当成丹璇了。 死人重生,本就是玄乎其玄的事,寻常人哪敢不怕。 眼看着姒昭的手就要撘上来,容离猛地站起身,她起身太急,一阵头晕目眩,扶着门框喘了好一阵才缓下来。 姒昭哭喊个不停,本是想磕头的,可却连跪也跪不了,双腿被鬼气死死缚着,哪动得了身。 去找管家的玉琢从院门外探出半个身,“大姑娘,管家找着了。” 容离拍了拍裙摆上沾着的灰,垂头对姒昭说:“这些年多谢担待,今夜风大,正巧让你清醒片刻。” 她话音方落,便对着自己那屋说:“东西收拾好了么。” 三个丫头陆陆续续从门里探头,神情各异。 小芙战巍巍开口:“收拾好了。” 容离想了想说:“一会写封信,邀肖家公子肖明宸明晨来容府一续,替我把信送过去,待明儿见了那公子,咱们就走。” 华夙微微抬眉,“听着倒像是你同他有什么深仇大怨,不妨说给我听听?” 容离心道,前世之事哪能轻易说呢。于是冲着这大鬼眨了一下眼,模样无辜又懵懂。 华夙一嗤,“挺会装傻。” 空青见姑娘要走,匆忙问:“姑娘现下要去哪儿?” “在府里走走,不必跟我。”容离回头道。 出了兰院,玉琢微微躬身,神色分外愉悦,好似做鬼也委实不错,“姑娘随我来。” 华夙迈出门槛后顿了一下,回头朝院子里望了一眼,银黑相间的发辫松得看似要散开,那束在底下将落未落的黑绳却似是钉住了一般,根本不会滑落。 她抬起手,细长如玉雕的手指一勾,院子里摇曳的灯笼统统灭了,就连屋里透过窗纸的光也黯淡了下去。 那一瞬,整个兰院漆黑一片,只月华莹莹洒在地上。 身后蓦地一黑,容离跟着停了脚步,回头时放眼望去漆黑如幕,就连院门上悬着的两个纸灯笼也不亮了。 华夙却未立即收手,她手指又是一勾,一个个莹白的光团里院门里飘了出来,似萤虫簇拥而至。 容离目光一收,看向华夙转而摊开的掌心,只见那零星光点在她的掌心上跃动。 华夙神色平静地闭上眼,缓缓倒吸了一口气,掌心光团倏然黯淡,好似火苗熄灭。 “这是什么?”容离问。 华夙睁开眼,“生息。” 容离仍是不解,细眉微微皱着,许是有些兴致了,消沉的眼亮起了丁点。 华夙又道:“是那二人的生息,人若没了生息阳寿便会消减,极易受惊,还能看得见鬼魂,轻易便会被妖鬼夺舍。” 容离愣住,微微抿起唇,眨了一下眼才道:“那我……莫非也失了生息?” “虽少,但有。”华夙一顿,又道:“你能看见鬼物,并非缺了生息,究竟为何,我尚未弄明白。” 容离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又跟着玉琢走了。 身后跟着个大鬼,玉琢该是怕的,可亲眼见着三夫人被吞了魂,此后注定入不得轮回,再无往生,她正在兴头上,一时忘了怕。 管家正在房中跪着,他房中燃着檀香,一股子幽静的气味。 只是他的心并不静,虽跪着蒲团,且手上还捻着佛珠,可他片刻皆静不下心。 容离便是这时推开了他的房门,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回踏进管家的住处,刚推门便被这浓郁的檀香气味给冲昏了头,忙不迭抬手掩住了半张脸。 华夙冷着脸厌烦道:“这管家怕也心中有鬼。” 管家颤着身回头,在看见是容离的时候,长叹了一声,“大姑娘。” 容离咳了两声,不想迈进屋里,索性在屋外说:“我想打听我娘丹璇的事。” 管家站起身,虽然怕,可步子到底还算稳,站到容离面前时,哑声问:“不知老爷……” 容离不提容长亭,只道:“明儿带着府上的丫头小厮们,去账房把下月的月钱也取了,此后就各自归家吧,下人们的卖身契,且都交予他们手上,还他们一个自由身。” 管家顿时会意,到底年岁不小,仓皇问:“老爷可还在兰院,夫人们……” “等白日到了,你再去看看。”容离语焉不详。 华夙得趣般翘了一下嘴角,不咸不淡道:“等到了白日,怕就是去收尸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56章 管家惶惶不安地颔首,走到了院子里,抬手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姑娘想知道大夫人的事?” “还盼细说。”容离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终于喘了一口气。 华夙也坐了下来,曳地的黑绸如打翻在地的墨汁,月华散落时,黑绸上流光熠熠,好似墨汁流淌。她不发一言,甚至还闭起眼,仿佛什么事都不能将她惊扰。 管家站着沉默了许久,鼓起劲后才道:“大夫人她自幼便与老爷认识,那时单家还算富有,老爷虽倾心夫人,可夫人却已是心有所属。”他话音戛然而止,担忧地朝容离望去一眼。 “且说便是。”容离道。 管家叹了一声,只好接着说:“老爷年纪轻轻便继承家业,暗中命人劫去了单家要送进宫的货物。” “宫里的人大发雷霆,虽此事并非单家所想,也事出有因,但单家此后却在皇城站不住脚了。 单府家势中落,将府内下人全遣散了,老爷派了人去提亲,说是能保单家在皇城无忧。 那时容家虽远在祁安,老爷的手却已能伸至皇城,单家的人又怎会不信,当即应下这门亲事。 夫人嫁了过来,却如受软禁,光是想踏出屋门已是难上加难。那时她似乎总是笑不出,身子本就虚弱,看起来更是苍白颓靡。 在怀上子嗣后,夫人愈发郁郁寡欢,那日府上来了客人,夫人却挤着笑讨好,恳求了老爷一次。 她…… 她想去见来府的客人。 老仆隐约记得,那是周家的公子,那时尚未结亲,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夫人只见了那周家公子一次,老爷便看出了端倪,夫人早时心有所属,心可不就是给了这周家公子么。 老爷、老爷他……” 管家说了许久,好似想到了什么骨寒毛竖的旧事,一双浑浊的眼蓦地瞪起。 “如何?”容离心猛地一跳。 管家双手握紧,“老爷他把夫人困在了石室里,斩了夫人的两根手指,她还怀着子嗣,却被……斩断了手指,血滴得到处俱是。” 容离气息骤滞,蓦地晕了起来,身子虚弱一晃。 华夙见她面色骤变,抬手捻出了一缕鬼气,摁入了她的眉心。 寒气入额,容离灵台清明,心却好似仍被紧紧攥着,透不过气。 管家小心翼翼抬眼,看容离面色如常,才颤着声道:“夫人生下大姑娘那日实在是撑不住了,死前还在哀求老爷让她回皇城,这些事,老仆已是十数年不敢提起。” 容离站起身,心如刀绞,思及容长亭做过的这些事,不免怀疑,“她……还在石室么,当年葬下的棺椁里,当真有她么?” 管家踟蹰着,将此事说出来后,得以松了一口气,可额上冷汗仍未能止住,“老爷哪肯让大夫人下葬,死也想把人留在身侧,当年入土的……是一口空棺。” 容离竟然凄凄地笑了一声,没想到她竟这般了解容长亭。 她抬手按住眉心,灵台里一缕寒意冻得她神志清明,她站在这院子里,总感觉自己好似孤苦无依,半晌才朝华夙看去一眼,捏住了她一角黑绸,好似坠崖的人握到了救命的绳索。 华夙任她抓着自己的黑袍,淡声道:“问他,石室往何处去。” 她抿了一下唇,面色依旧寡淡至极,“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丹璇的魂魄应当已落轮回,你见不着她了。” 容离抿了一下唇,眼皮恹恹地垂着,沉默了好一阵才问:“不知那石室要从哪儿进。” 管家抬手捂住头,长叹了一口气,“姑娘随老仆来。”他迈出一步,哪知忽一阵头昏,差点就仰面倒了下去,忽被撑住了后背。 那抵在他后心的东西,不像是一只手,比女子的手更轻更柔,好似一股风。 管家忙不迭转头,只见容离正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撑住他后背的哪能是她呢。他心一紧,装作不以为意,抬手道:“姑娘往这边来。” 华夙不紧不慢地收了手,捻去指尖上残余的鬼气。 到底在容府里见过了不少离奇的事,管家佯装镇定,立刻回了魂,嘴里跟和尚念经一样,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这才稳住心神。 石室的门在容长亭那院子的主屋里,管家推门进去,转动了桌案上放置狼毫的笔筒,登时一面柜子簌簌作响,露出了后边的暗门。 容离站在房中,定定看向那漆黑的窄道,什么也看不清楚,心狂跳不已。 管家匆匆忙忙提了灯,走在前边道:“姑娘来。” 容离回头看向华夙,竟有些迈不开腿,她似乎又不大想进去了。 华夙冷淡一哂,“凡事都得有头有尾,你进去,若看见了她的尸身,好好将她葬下。” 容离颔首,跟着管家穿过了这狭长的窄道。 平日里,她与这管家无甚交集,只是偶尔听小芙提起,这管家不大会说话,但做起事来毫不含糊,年轻时更是雷厉风行,后来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开始焚香礼佛了,性子也沉稳不少。 现在想来,约莫是在丹璇死了之后,这管家也就跟着改了性子,怕了,怕遭报应,也怕想起自己做过恶人。 管家向来话少,此时却自顾自说了起来,“这地方,我已有十数年未进来了,以前……大夫人尚还在世时,我偶尔会进来送饭,对外只说夫人身子虚弱,出不得屋门,且夫人与老爷还分外恩爱,半步离不得,故而两人一直是住在一块儿的。” 他稍作停顿,又道:“刚将夫人关进来的那一日,我求过老爷,老爷不肯放,甚至还道、道夫人水性杨花,都已怀着他的子嗣了,还妄图勾搭别家公子。” 华夙冷冷道:“腌臜玩意,自己心脏,看旁人也是脏的。” 容离翘起嘴角,平日里这鬼没少冷嘲热讽,今儿说的更是一针见血。 管家提着灯,那灯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晃动着,连映在墙上的光也如波纹潋滟。 容离不置一词,好似容长亭做过什么事,她俱能想得出来,故而何须浪费口舌来问。她步子轻,双腿无甚力气,走起路来身子轻飘飘的,就跟离了躯壳的游魂。 华夙看了她一阵,忽然伸出手,在她的肩上抓了一把。 容离余光一斜,看见那细长的五指在她肩上抓了一下,也不知抓了什么,她脚步略微顿了一下。 “命火。”华夙那只手仍悬在她肩上微微拢着,似捧着什么,“你这魂不守舍的,就像是命火要熄了一样。” 容离哪看得见自己肩头上有什么火,她无意恐吓管家,故而不想当着这老人家的面和华夙说话,侧着头动了动唇,无声地问了一句“什么”。 苍白的唇翕动着,像极夜里开合的素洁昙花。 华夙收了手,清冷的声音落在容离耳畔,“人自诞世起便有命火,寻常人命火高三寸有余,焰心暗而发黑,其外赤红,越是虚弱命火越是黯淡,将死之人命火近熄。” 容离忽地想问,那她呢。 她侧着头,望向自己的肩头,唇微微一动,嚼出了两个无声的字。 我呢。 华夙不咸不淡的朝她肩上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容离忽地觉得有点失落,紧跟在管家的身后,轻咳了好几声,她是个将死之人,想来,若是有命火,也该要熄灭了。 又走了数步,拐了个弯儿。 管家脚步蓦地一顿,抬臂把苍老的掌心覆在了粗糙的墙面上,“姑娘,看见前面那扇门了吗。” 容离眼一抬,还真看见了一扇石门,那门半掩着,许是没有旁人进来,容长亭也不屑于关了。 她一颗心吊至嗓子眼,已经能想到门后会是怎样的景象,她已是连半步也不想迈近了。 管家也在踟蹰,提灯的手抖个不停,“姑娘,走吗。” “走。”容离道。 管家提着灯走近了屋里,那里边十分窄小,只放了一张床,床褥是乱的,竟然不脏,好像…… 好像不久前,还有人在这床上躺过。 除了容长亭,还能是谁? 床里侧的锦被里好似裹了什么东西,微微隆起。 容离气息骤急,却见管家停下了脚步,望着床里侧那鼓起的锦被闷声不言。 她掘空了浑身气力才走上前,捏起锦被一角缓缓掀开。 一具尸骸缓缓露了出来。 还能是谁,可不就是……丹璇么。 容离两指一松,蓦地退了几步,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眸光剧颤。 华夙道:“石室里不见魂灵,她应当已经转世,要么便已远走。” 容离抿起唇,肩头微微颤着,眼里氤氲着水汽,似是想哭,却隐忍着。 管家闭起了眼,似也未料到如此,哑声道:“姑娘,这应当便是丹璇夫人。” 容离定定看了许久,气息幽微欲断,“劳烦管家背上,我想……让她入土为安。” 管家哪会拒绝,虽浑身抖得不成样子,还是走去把那具骸骨裹进了锦被里,紧接着抱着这团锦被就往外走。 提进来的灯到了容离手上,容离跟着管家在府中一处假山后寻了块空地,掘了土便把这白骨给埋了。 铁锹是管家拿来的,土也是他挖的,他亲手把这容府大夫人的白骨轻放进土坑里,又将其掩埋了起来。 埋了后,他把铁锹放在了边上,靠在石山上喘气,一夜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手上的泥还未抹净,他便往脸上抹了一把,眼眶已然湿润。 容离头忽然疼起,这一整日下来好似没有半刻清闲,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该乏了。她周身没有哪一处不疲软,可神志却清醒得不得了。 正是因华夙予她的那一缕鬼气,她才能如此清醒,灵台如有冷泉流淌,涤去她脑内混沌。 华夙站在边上,负手站立,那黑袍在月华下当真泛起了流光,好似遗世独立的崖上花,清冷孤高,无人敢妄图采撷。 老管家道:“明儿我带人去领月钱,老仆我便……不拿了。” 容离皱眉,目露不解。 这管家又道:“老仆便不走了,姑娘若是要离开祁安,还望多带些盘缠,单家虽家道中落,但在皇城还有府邸,姑娘……不妨去皇城看看,路上还是带上一两个护院为好,一个姑娘家,出远门大抵……” 老管家徐徐说了许多,好似意识到自己似乎太啰嗦了些,干脆摇头,“罢了,大姑娘自己拿主意,老仆不再唠叨了。” 容离颔首,“我已有主意,管家不必忧心。” 老管家未再说说话,手扶在山石上,身子缓缓下滑,慢腾腾地坐在了地上,面前便是那刚被翻过的土,“老仆在这坐一会,夜里冷,姑娘可是要趁夜走,老爷他……” “无妨,我何时走,他俱已拦不得我。”容离轻声道。 她转身,发丝在风中起伏,“再会。” 这一声“再会”,也不知此生还有无缘分再碰面。 出了院子后,容离抬手掩住了唇,猛咳了好几声,咳得人东倒西歪的。 “放下了?”华夙淡声道。 容离自己也拿捏不准,神志虽然清醒,可思绪却纷乱如糨糊,她沉默了半晌才道:“许是出了这府门才知有未放下,现下还早,去看看五娘。” 兴许也就只有她说得出时辰还早了,现下这夜黑风高的,家家户户皆熄了灯,只有猫狗在叫,谁大半夜的还会在院子里瞎转。 华夙看她这两腿发软的模样,实在是看不过眼,当真是不要命,都已虚弱成这样了,还总爱折腾自己,也不知前世是不是没吃过苦,此世才疯了般上赶着找罪受。 容离走了几步果真走不动了,扶着树站了好一阵,气息奄奄的。 “罢了。”华夙蓦地出声,从黑袍里探出手来,招来了一阵风,那风里裹挟浓黑鬼气。 按理说,容离就算再瘦弱,也不至于被这风一卷就没了影,可偏偏在那鬼气浓浓的寒风刮来时,她身子一轻,还真被刮得没影了。 再睁眼,容离已是在五夫人董安安的屋前。 董安安屋里也仍亮着灯,身影映在了门上,分明还在榻上端坐着。 容离眼睫微颤,只见那把她卷来的黑雾轻柔散去,来得急急躁躁的,走时倒是平和。 “你施的术?”她小声问。 华夙鼻里轻哼了一声,当是默认了,面色分外不悦,半晌又抬手,朝容离眉心弹了一记。 屈着的食指轻轻弹了容离眉心一下,容离瞪直了眼,随即察觉又一股寒意涌进眉心,自她灵台缓缓沉落,风卷残云般将她奇经八脉绕了个遍,把她身子里的乏意蚕食殆尽。 “累不死你。”华夙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容离抬手捂住眉心,叩了董安安的房门。 董安安在屋里道:“门未上闩。” 容离推门而入,只见董安安坐在榻上,手规规整整地撘在矮案上,手边是一杯凉透的茶。 这一夜出了不少事,容府虽大,可丫头小厮们却都是闲不住的,一些事恐怕早传到了董安安耳边。 董安安见到容离并不意外,还颔首道:“大姑娘。” 容离见她身边连个伺候的婢女都不留,合上门说:“五娘怎还不睡。” “我如何能睡得着。”董安安道,她轻轻一笑,笑得格外苍白无力。 容离看了她一阵,“五娘可想过要去别处?” 董安安好似料到她会这么问,摇头道:“我哪里也不走。” “若是容家就此衰落。”容离打量起她的神色。 董安安惨淡地勾着笑,“我已是无处可去,嫁过人若再回娘家,多少会遭人嫌厌,且若是不回娘家,我离了容府也不知还能去何处了。” “不妨拿上些钱财,带上几个下人,去过过闲淡日子。”容离又道。 华夙在边上说:“你劝不动她的。” 当真劝不动,董安安又是摇头,“就算有银钱铜板,只出不进的,又能在外面待到几时。” “你当真不走?”容离轻声问。 董安安叹了一声,“大姑娘不必好言相劝,前段时日我便料到府里不甚太平,如今果然,但就算容长亭去了,我总归还是走不得的,就这么走了,还得害得董家余人口舌,父母也是要被人戳脊梁柱的。” 她一顿,神色柔和地望向容离,“可姑娘年纪轻轻,却是能走的,要走便走远些,可莫要再回头了。” 容离抿着唇微微颔首,模样莫名有点儿倔。 “别的事我不问,亦不想知道,这些年,我也未贪过容家什么,不过是想求一息安宁。”董安安道。 容离看着她,“我知。” 董安安沉默了一阵,想了想问道:“大姑娘可要在我这歇一晚,夜里凉,总归不好赶路。” 容离是不想回兰院了,小心翼翼睨了华夙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董安安便去把床褥整理好,自个儿到院子里坐着去了。 灯未熄,容离躺在床上和华夙眼瞪眼,华夙就坐在床边,她头发又长长了不少,松散的发辫垂及床沿,好似黑绸般蜿蜒而下。 华夙就这么一动不动看她,就跟在熬鹰一样。 容离一双眼转也不转地睁了好一阵,忽然困了,闷声说:“你盯我作甚。” “看你还能把自己折腾到何种地步。”华夙凉着声说。 “不折腾了,乏了。”容离扯了扯背沿,遮到了唇下。 “那你倒是睡。”华夙轻嗤了一声。 容离只好闭上眼,轻声问:“似乎未见你睡过。” 久未等到回应。 屋子里忽地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容离近乎要睡着了,听见耳畔传来那冰冷的声音。 华夙道:“我不能睡。” 容离迷迷糊糊地闭着眼,未能想得通,为什么是“不能睡”。 身侧窸窸窣窣作响,却听不见有丁点脚步声,她陡然睁眼,只见华夙站起了身,似是要走。 容离一愣,忙不迭伸手攥住了一角黑袍,那袍子跟这祖宗一样,俱是凉飕飕的,“你去哪儿?” 华夙回头看她,“将你吵着了?” 容离撑起身,双目紧紧盯着她。 华夙索性道:“我去城中把那血光去了,省得祁安被祸及。” 容离讷讷道:“会碰见萝瑕和那布阵的鬼么,若是要交手,可如何是好。” 她一顿,从枕下把画祟掏了出来,掌心一翻便伸了出去,“若不,你把这法器带上?” 华夙一嗤,“你自己好好拿着,我去去便回。” 容离眼睁睁看着这鬼连门都不走,径直穿过了墙,在她眼前没了影。她原本困得厉害,现下是一点倦意也没有了,哪还敢睡,生怕见不着那鬼回来。 可终归只是个凡人,她困得昏昏沉沉,身子一歪便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容离心里惦记着事,故而醒得格外快,眼一睁就同坐在边上的鬼打了个照面。她眨了眨眼,深觉自己是看错了,移开目光后又看了回去。 华夙在床边坐着,白生生的侧颊上有一道血痕,和眉心朱砂一般红,“看不够?” 容离坐起身,头晕得厉害,从锦被里伸出手,撘上了这鬼的肩,讷讷道:“当真交手了,你受伤了。” “小伤。”华夙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 容离心觉这绝不是什么小伤,先前这鬼虽也被伤着,可运转鬼力便能痊愈,现下脸上这么一道划痕却祛不掉,分明不是什么寻常伤口。 既然华夙不说,她便不便多问,省得把这祖宗问烦了。 董安安还在院子里坐着,似是一夜未睡,眼下一片青黑,看见容离出来,摇摇欲坠地站起身道:“醒了?” 容离颔首,“我这就要走了。” 董安安皱着眉头,“姑娘可要记得多带些盘缠。” 容离应了一声便出了院子,头也未回。 三个丫头已不在兰院,早早便备好了马车,俱在前厅等着自家姑娘。 虽已是白日,小芙却仍是怕,见容离走来时,反反复复看了好一阵,见姑娘与平日里无甚两样,才稍稍安了点儿心。 可白柳却仍是绷着身,面色僵得不得了,看着不像是在怕,垂在身侧的十指实则颤个不停。 空青福身,唤道:“大姑娘。” 小芙陡然回神,小声道:“昨夜把信送去肖家了,那肖家公子应当见到信了。” 容离微微颔首,“你们到门外去,若看见他来,便说我在前厅边上的亭子里等着。” 小芙一愣,“若他……不来呢?” 容离摇摇头,噙着笑轻声说:“会来。” 肖家公子果真来了,他来时看见容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也不知是谁要出门。 小芙站在门外等,在见到肖明宸时,她神色有些慌张,却还是小声说:“大姑娘在前厅外的亭子里等着公子。” 那肖明宸笑着道了声“好”,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府门,进了门才觉得不大对劲,这偌大的府邸,竟连个别的下人也见不着。 他身侧跟着两个仆从,两人面面相觑,俱是想不明白。 肖明宸抬手一拍额,管不得这么多,穿过长廊到了前厅,左右看了一眼才瞧见那亭子,一眼便看见坐在亭中的容家大姑娘。 容离坐在亭中,身侧站着只稠艳冷漠的鬼。 华夙睨去一眼,眉一抬,“你想如何捉弄他?” 容离仰头看她,许是才醒来不久,面上还留着惺忪睡意,一双眼似是雾蒙蒙的,整个人看似无甚精神。她把画祟从袖口里拿了出来,轻声道:“捉弄尚且不够,我与他有仇,你……教教我?” 华夙垂下眼,每回看见这狐狸一副服软讨好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莫不是在诓她? 她嘴还硬着,却偏偏心像是被焐化了,冷着脸勉为其难开口:“麻烦。” 那肖家公子正朝此处走来,握着折扇一下一下往另一只手的虎口上敲,此情此景好似与前世一模一样。 华夙淡声道:“画傀,不必画得太细致。这画祟本就是浴鬼气而生,画出的东西说是傀,却因沾染了鬼气,也能算得上是鬼。” 容离抬起执笔的手,纤细的腕子递到了华夙面前,眼睫翕动着,一副要让这鬼手把手教她的模样。 华夙隐约觉得这丫头抬起的不是手,而是在拿个金钩钓她。 容离又把手抬高了些,“教教。” 华夙索性握了她的手腕,牵着她挥起了画祟。 笔墨挥洒,在半空中凝成一个个瘦条条的鬼影,众傀未画脸,面目空白一片,更显诡谲。 四处再无他人,肖明宸踏进这八角亭,朝身后两个仆从使了个眼色,随后在容离身后张开双臂,想要搂上去。 华夙皱起了眉,神色不善。 两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碌碌声驶出祁安,驾车的竟是两个丫头。 祁安城里,众人窃窃私语,“容府里的下人似乎全跑啦。” “跑了?为何。” “好像又闹鬼了,今儿府门大敞着,里外无人,有个手脚不干净的想进去偷东西,哪料到看见亭子里竟躺着一具尸,你猜是谁。” “谁?” “是肖家的公子。” “嚯,肖家公子怎会在容府?” “谁知道呢,府里出来的丫头说,那容家的三夫人和府中下人有私情,还窃走了府上白银,似乎还与一和尚有那等……腌臜关系,昨夜里小产死了。容家老爷和四夫人也没了气,这一夜间,容府上下死的死,疯的疯,所以下人都跑啦。” “那容家大姑娘呢?” “这容家大姑娘似乎不见了。” 闻者浑身一怵,“别是化鬼跑了吧?” 被提及的容家大姑娘正坐在马车里,抬手掀起了帘子一角,抬着眼静静看着澄蓝的天。 小芙靠在边上睡着了,手脚缩成一团,睡得不□□稳,时不时轻哼一声。 容离望着天,原本以为自己夙愿一了,便能安心赴死了,可在出了府门后,错乱纷杂的思绪好像被一铲子铲空了,周身轻得不得了,似乎先前的活都不算活,现下才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想活了。 容离放下帘子,回头看向朝身侧那眉间点着朱砂的黑袍鬼物,压着声说:“你先前不是说能给我续命么,能续多长?” 华夙睨着她道:“你跟我多久,我便能给你续多长。” 作者有话要说:=3= 第57章 这一路颠簸,起先这三个丫头也不知道自家姑娘要去哪,就光顾着出祁安。 如今容家变成这样,出了祁安,还未必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所幸走前到账房拿了些铜钱和碎银,虽尚不足买下个一亩三尺地,但住个客栈什么的,也已足够。 容离也不说要去哪儿,只道:“就沿着着官道走。” 她在容府两世,当真连祁安地带也未出过,离开祁安便不知要去哪了。思及皇城单家,她尚在踟蹰,在丹璇嫁去祁安后,这娘家人似乎便不曾露面,这么多年来,连一封传书也不见。她若是去了单家,也不知能不能受待见。 路上,三个婢女轮着驾车,在空青乏了后,便换小芙在外边和白柳一起坐。 隔着那垂帘,小芙问:“姑娘,若不去篷州找四少爷?” 容离垂着眼帘,摇头:“若是见到他,我要如何说?难不成说他娘亲已是不知死活?”她声音轻,明明说得刻薄,却不叫人生厌。 四公子的生母乃是姒昭,前边姒昭也曾诞下一子,但年纪尚小便夭折了。 蒙氏未曾怀上过,就怀了这么一次,还是自个儿折腾出来的鬼胎,而二夫人朱氏也曾诞下两子,无外乎都夭折了,后来再怀上,便因小产丧命。 容长亭那克妻克子的传闻便是这么来的,没想到,现下连整个府邸都克了去。 垂帘外,小芙闷声不语,想到这段时日府里发生的事,还跟做了噩梦一样。 容家成了这副模样,远在篷州的容齐早晚会得知此事,只是姒昭究竟是如何疯,又是如何死的,他许就无从得知了。 空青和白柳俱未说话,一个正牵着缰绳,一个在车舆里端端正正坐着。 华夙勾了一下手指,车舆侧面的垂帘登时被风掀起,一只鸟扑扇着翅膀从外面飞了进来,停在了她的肩头。 容离趁着空青闭目歇息,侧过头明目张胆地看,一看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前些时候,华夙执着她的手画出来的白骨鸮么,这鸟栩栩如生,看似跟活物一样,只是目光稍显木讷。 鸟羽上裹挟着黑雾,翅间白骨显露,身上羽毛稀稀落落的。在停上华夙肩头后,它歪了一下头,竟不叫唤,似是只哑巴鸟。 华夙抬手把白骨鸮的双翅捏了个正着,随后好似要将其撕成两半,两只手猛地往左右两侧扯开,嘶啦一声,未见到什么血肉模糊的画面,倒是这鸟硬生生变成了一张单薄的纸。 纸上鸦黑一片,并非沾了墨,而是浸满了鬼气。 容离微微眯起眼,隐约看见纸上是写了些字的,可鬼气太浓重了些,她一时未能看清楚。 华夙将纸上鬼气一拂,那袅袅黑雾顿时被拂开,纸上字迹变得分外清晰。 容离别过头,未敢再继续打量,这些阴间事,她一个阳间人,总归不好知道太多。 华夙看了一阵,面色沉了下去,唇微微抿着,细长的五指一拢,顿时把手中纸搓成了团,再微一使劲,这纸顿时碎成了粉屑,被窗外刮进来的风裹挟飘远。 好端端一张纸,转瞬碎成了齑粉。 容离心猛地一跳,这才又朝华夙看去,她还从未见过华夙这么生气,双目黑沉沉的,眼底连半寸光也不见,身上鬼气如墨烟般缭绕而起。 虽说华夙没有皱眉,可她面色冷到比刀斧还要寒冽。 一旁,空青的气息变得平缓,双眼紧紧闭着,似乎是睡着了,根本不知道方才窗外飞进来一只什么东西。 容离皱起眉,小声道:“怎么?” 华夙收敛了身上鬼气,眼皮耷拉着,肃冷却淡漠,好似提不起兴致。 容离索性不问了,想了想这也不是她该问的事。 本以为这鬼不会开口了,哪知,华夙平静冷淡的声音忽地在她耳畔响起。 “尚且回不得苍冥城,百鬼盯得紧。”华夙摩挲着手指骨节。 “那该如何是好?”容离压低了声音问。 华夙岿然不动地坐着,淡声说:“继续养魂,再做打算,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妨去皇城。” 容离讶异,不曾想这鬼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单家?” 华夙沉着的眸子不情不愿地抬起,朝容离睨去,“不然你还想去哪儿?” 容离想了想,似乎当真无处可去了,左右也只能去皇城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投靠单家。她眨了眨眼,轻声道:“可你要和我一道去皇城么。” 华夙面上无甚表情,“与我而言,在凡间何处无甚区别,阴阳两界总归是隔了一线的,你去单家也好,画祟为何能同你结契,我也能寻个解释。” 容离把画祟拿出来看了一眼,至今亦不知这笔怎就跟了她这么个凡人,总不该单是因……她得幸重生。 山路弯弯绕绕,放眼望去,群岭起伏,好似水墨成画。 容离撩开竹帘,看得入迷,可身侧华夙却正襟危坐着,神色冷淡,到底是不知多少年的鬼了,连玄炜帝都见过,这凡间万里山河,许是都已踏过。 白柳和小芙俱不是能憋得住话的,偏偏这两人在一起时,一个个像都被封住了喉咙,小芙既不搭理白柳,白柳也不曾主动开口,好似才刚认识一样,拘谨又生疏。 小芙听见帘子簌簌作响,回头时恰好看见自家姑娘掀开竹帘探出了半个身,讶异道:“姑娘怎么了?” 白柳闻声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姑娘怎出来了。” “就沿着这官道去皇城,只是皇城离这儿远,得走个十来日才能到,此番苦了你们。”容离抿起苍白的唇,撩着帘子的手细细瘦瘦,面上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小芙看得心疼,嘟囔道:“我们有什么好苦的,苦的怕是姑娘,姑娘若想去皇城,那咱们便去皇城,幸而药也带上了,路上若是看见个客栈什么的,还能让店家帮忙熬个药。” 容离颔首,“你想得倒是周到。” 小芙小声道:“药是空青带上的,我就光顾着给姑娘收拾衣裳了。”她一双眼怯生生眨着,目光摇摆不定,思及夜里的事,就免不了害怕。 容离笑了一下,这一笑,面色病气少了几分,“衣裳也得收拾,无妨。” “姑娘还是回车舆里,现下迎着风,这风刮到身上可不好受。”白柳这才说了一句。 虽说这话里还带着丁点刻薄,也似是好不情愿的样子,但分明也是在关怀。 容离咳了几声,轻声说:“早时听人说,沿着这官道走便能到皇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若是认不得路,便问问人,总归是能到的。” 小芙连连点头,“咱们定能平安到皇城,姑娘便无需忧心了。” 容离放下竹帘,坐回了软垫上,侧头便瞧见华夙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侧面的窗棂。 华夙往膝上搭着手,半截细白的手指从黑袍里探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膝头。她皱着眉头,神色不大好,叩着膝头的手越来越急。 可窗棂上的垂帘遮得严严实实,容离瞧不出个究竟,此时车轮声碌碌响着,也压根听不出别的声响,耳畔除了这马蹄声,木轮轧地声,和料峭风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容离愣了一瞬,心觉也许是什么东西跟过来了,心陡然一沉。 妖鬼要追的明明是华夙,除非知晓华夙与她一道,否则哪会对她一个凡人紧追不舍。 容离抿起唇,悄悄打量起华夙面颊上的划痕,“你去驱那血光时,同谁交手了,是布阵的鬼么?” 华夙抬起手,冷白的指尖点在面颊的血痕下,淡声道:“我有意藏匿了踪迹,但那血光实在不好驱散,故而在破阵时不得不显了形,许是回容府时被瞧见了,是我大意。” 容离心一紧,“那你除了面上这一道,可有受别的伤?” 华夙睨了过去,“你就不能盼点好的?” 容离苍白的唇一努,认真道:“你若是城门,那我便是池中鱼,城门失火,是要殃及池鱼的。” 华夙轻嗤了一声,“我一日不泯灭,你这鱼便能自在游着。” 容离捏着画祟,不说话了,偏偏喉头痒得很。她忍了不到片刻,那鼻尖的酸楚直涌上眼睛,一时未憋住,咳得双眼湿润,发丝和朱绦晃个不停。 空青是当真累着了,睡得跟昏过去了一样,这样也没被惊醒。 容离咳得肩颈俱颤,抖着手去拿水囊,指尖近要够着了,可马却忽地嘶叫了一声,连带着整个车舆都猛震了一下。 她往后一仰,撞到看了车壁上,眼前跟冒金星一样,晕得不成样子。 华夙本还在留意车外动静,听见马嘶声叫唤时,眉头紧紧皱起,抬手便按住了容离的肩,好让这病恹恹的丫头能坐稳身。 小芙在帘子外惊呼了一声,忙不迭道:“姑娘,这马不知怎的受了惊,许是踩到了什么尖锐的东西,现下好了,姑娘可有撞着?” “无妨。”容离猛咳着,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音。 华夙见马车平稳,松开了容离的肩,朝悬在车壁上的水囊招了一下手,那水囊便径自飞了过来。 水囊浮空着,缓缓飘至容离面前,幸而空青睡着了,否则指不定得被吓成什么样。 容离接住这水囊,扯开盖子喝了几口,嗓子里的干痒这才止住。她拿着水囊,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追来了?” 华夙并未隐瞒,还真的点了头,“不过是碰巧,他们在找,但应当不知我就在这马车上。” 容离看向脚边竹箱里窝着的垂珠,“那你要不要进垂珠的身?” 垂珠虽然没有吭声,却仰着头怵怵看着,尾巴直挺挺竖着,好似整只猫都僵住了。 华夙睨了这猫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暂且不用。” 容离莫名有点儿失落,低低地“嗯”了一声,弯腰把竹箱里的猫抱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它的背,想把这被吓得炸起的毛给捋下去。 华夙冷着脸掀开一侧的垂帘,余光瞥见了一抹鬼气从树冠上一曳而过。她不紧不慢地松开手,帘子一垂,又把窗遮了起来。 容离寻思着,“能不能想个法子将这些鬼气引开,比如画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傀。” “能。”华夙淡声道:“但你现下尚还做不到。” 容离看着那从袖口里探出个笔尖毛料的画祟,“想来也是,画得再像,也会被瞧出破绽的吧。” “画祟,自然能以假乱真。”华夙平静道,“可会不会被识破,得看你技艺如何。” “那还有别的法子么?”容离忽地想起那只被她留在容府的剥皮鬼,一双咳得湿淋淋的杏眼倏然亮起,“我那剥皮鬼,能将它召过来么?” 当时走得急,忘了带上那小剥皮,上了马车便匆忙出城,玉琢原是想跟她的,却被先前缚身的锁链拴在了容府里,寸步也离不得。 华夙不知这丫头在打什么主意,可瞧那双眼跟狐狸一样,连算计鬼的时候都不知露怯,也不知她胆子还能有多大,索性开口:“能。” “如何召?”容离又问。 华夙手一抬,掌心往上翻着,似要她交出什么东西。 容离和这鬼待久了,总觉得能揣度几分此鬼的心思,不假思索地把手放了上去。 华夙把她的食指捏了个正着,力道不轻不重,捏得她的手指有点儿发痒。 这手把手的,容离浑身僵着,明明把手放上去的时候倒是自然,如今却想把手抽回来。 捏着她指头的两根手指凉飕飕的,却不比冰凌坚硬,绵软细腻,一看就是姑娘家的手。 容离不由得往后缩了点儿,还直截屏起了气息,憋得肺腑如烧。 “不是要学么,躲什么。”华夙皱眉。 容离面颊发烫,“不躲,要学的。” 华夙狐疑地睨了她一眼,牵着她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点点画画了几下,似是……在画什么符咒。 容离哪知这画的什么,华夙牵她一下,她的手便动一下。她不过是个凡人,画出的符咒哪是能成事的,偏偏心头忽地涌上了一股气,那寒意直蹿向灵台。 “此乃招魂术。”华夙牵着她画了最后一笔,画成后,两指一松,“此术乃凡间道士所创,故而即便是凡人也能施,只是仅能招来心甘情愿受降伏的灵魄。” 钳在她食指上那手一松,容离的手险些也跟着跌了下去,幸而稳住了。 只见半空中方才点画过的痕迹蓦地亮起光,一笔一划勾连成片,当真是符文的模样,只是容离压根看不懂。 她虽看不明白,却记了个一清二楚,如此一来,下回要用时,便无需再让华夙教她一次了。 术法既成,只一弹指,头顶如有寒气沉落。 容离猛地抬头,只见那得了新皮的鬼正紧紧贴着车舆顶上,四肢弯曲着,如成了什么人形蛛,姿态诡谲地附在了她的头顶。 剥皮鬼换了新皮,连说话声也像个小丫头,软着声道:“主子。” 华夙啧了一声。 容离本以为这剥皮鬼得了新皮后,不会比先前那纸扎更吓人,没想到,她还是被吓了一跳,心陡然一紧,差点没喘上气。 “你那小剥皮来了。”华夙头也不抬,明摆着不待见。 容离微微缩起脖颈,却见剥皮鬼垂下头看她,那乌黑的长发就这么垂在她面前。她登时不想说话,稍作吞咽,才为难开口:“你能分出一缕气息附在这剥皮鬼身上么,借它将追来的鬼怪给引开。” “你当我的气息是什么收放自如的檀香么。”华夙慢腾腾开口。 容离眨眨眼,“那就是不能了?” “麻烦。”华夙淡声道,“我身上有禁制,气息轻易不外露,这荒郊野岭忽地冒出一缕我的气息,你觉得旁人会信?” 她话音一顿,又道:“并非所有鬼物都和这剥皮鬼一样好骗。” 附在车舆顶上的剥皮鬼无端端被殃及,明艳的脸上并无半点愤懑,明摆着连气都不懂气。 夜幕沉了下来,路上漆黑如墨,连盏灯也不见,只星光零零散散的搁在天边,月华如洗。 过了一会,又换白柳进车舆里歇息,驾马的成了小芙。 夜一深,小芙又怕了起来,嘴里嘀咕着,“姑娘,这路上怎连个客栈也不见,咱们总不能睡在林子里,若是蹦出什么虎豹财狼,那得多吓人,饶是只有一个,那我也打不过呀。” 空青坐在她身侧,安静地看着路,同她一比,小芙算得上是聒噪。 容离抱着猫,撩起了竹帘,没有说话。 此时马车还在祁安地带,城中阳气盛,平日里见不到多少鬼,这时候出了城,又是在渺无人烟的林子里,她才意识到,这四处的鬼气当真浓重可怖。 走夜路总归不好,山路多崎岖,离城越远,路越是盘绕,若是一个不小心,马车许就……滚下山了。 容离朝华夙看去,着实想问问这鬼有什么主意,可偏偏白柳睁着眼,压根不像是要睡的样子。 华夙眼皮一掀,寒凉淡薄的眸光投了过来,“找个地方歇一阵,若是没有客栈,便只能在马车上将就了。” 容离眨眨眼,将这话一五一十地说给小芙听。 小芙扯着缰绳道:“若不,就在此处歇一夜吧,只是又要委屈姑娘了。” 容离坐了一日,手脚俱乏,见马车停了下来,便掀开帘子想下地走走,哪知身侧的丫头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她回头看向白柳,却见白柳还是瞪着一双眼,眼皮有一下没一下耷拉着,似是困得不行,还偏偏硬撑着。 “若是困了,便睡上一觉。”容离轻声道。 话音方落,白柳那身板挺得更直了,“奴婢不困。” 小芙在外边轻哼了一声,“她是怕得不敢闭眼。” 白柳竟然没有反驳,紧张地抠着指甲缝。 容离下了马车,眸光循着那四处乱撞的鬼气望了一圈,忽地听见远处有女子在哭。 她脚步一顿,“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方才嘲讽了白柳的小芙怵怵道:“什么声音,没听见呀。” 容离本想走过去的,肩上忽然撘上了一只冰冷的手。 这手骨节匀称,指甲还修得分外圆润,一看便知是华夙。 “旁人躲还来不及,你倒好,要往妖鬼脸上撞?”华夙凉飕飕说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3= 在路上 第58章 容离脚步一顿,这肩上搭着的手明明轻飘飘的,却好似有千斤重,把她给摁得走不动路了。她朝剥皮鬼使了个眼色,令它在此处守着。 “姑娘莫不是听错了,这、这深山野岭的,可别往外边走了,若是冒出个什么猛兽来,可如何是好。”小芙哆嗦着说,一边翻找起火折子,催着白柳和空青:“快把火生起来,生了火,就不会有豺狼虎豹过来了。” 空青有条不紊地捡了些木头过来,在远处堆在了一块,“就在这生火吧。” 小芙走过去,手忙脚乱地把火折子放在这木堆上,紧张道:“这样真能生起来么?” 远处那女子哭泣的声音似有似无,山中风声大,倒有几分像山风呜咽。 容离听着奇怪,总觉得像是在引她过去。 小芙左右张望,眼看着自家姑娘要走远,忙不迭喊道:“姑娘别走远了!” 哪知容离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那身子瘦条条的,走起路来脚步虚浮,就跟在飘一样,一双眼还黑沉沉的,衬得这面色越发苍白,不像活人。 小芙匆匆站起身,作势要追上去。 白柳自下了马车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抿着唇挺直了腰背,一副雨打不动的模样,余光斜见容离走远,才深吸了一口气喊:“姑娘去哪啊?”怕得不成样子。 三双眼齐刷刷朝容离望去,一个个俱是紧张得脸都白了。 华夙就站在容离身侧,也不拦她,这丫头腿长自己身上,想去哪儿便去,哪是她拦得着的。看见那三个婢女齐齐回头,她嘴角一扬,冷淡地哂了一声,“你也不怕她们觉得你撞鬼了。” 自打又活过来一世,容离撞鬼的次数还少么,闻言只眨了眨眼,“我只是想去看看。” “也不怕看出事。”华夙冷着声。 小芙哆哆嗦嗦,“姑娘去看什么呀。” 容离声音太轻,好似要被风声掩埋,“听见一点声音,有些古怪,去看个究竟,夜里也好睡得安心。” 三个婢女屏息静静听了一阵,可除了这风声,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堆枯枝还真燃了起来,忽地噼啪一声响,一个火星子陡然燎高。 小芙被吓了一跳,颤着声问:“姑娘听见什么了,若、若不我去看,姑娘待着就好。” 容离摇头,语调轻柔,“昨夜之事还未将你们吓着么,这还敢跟我。” “胡说什么,自家姑娘都不跟,咱们还能跟谁?”小芙忙不迭开口。 白柳是吓得是说不出话了,眼珠子都给瞪僵了,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好似化作了石头。 只空青站起身,朝容离走了过去,“既然姑娘想看,那我和姑娘一道。” 容离哪想带什么丫头过去,这若是撞了鬼,她连自己都顾不得,更别提身侧的丫头了。 这祁安地带当真鬼气浓重,山林里阴风阵阵,时不时便刮来几缕鬼气,可只见鬼气,却不见鬼影,多少不应当,此时冷不丁传出点儿女子的哭泣声,分明就是想引她过去。 容离思来想去,轻点了一下头,“看一眼就回来。” 华夙的手还撘在她肩上,不咸不淡道:“也得有命回来。” 容离朝林子深处走,那落进耳畔的哭声愈来愈清晰,幽幽噎噎的,哭得不甚凄厉,还算得上婉转,怎么听怎么古怪,像极话本里那勾人送命的艳鬼。 仔细一想,艳鬼兴许也还不如她身侧这祖宗艳,华夙的面色是冷了些,可眉心的朱砂和唇上的胭脂,当真丹红胜火。 华夙在她肩头上轻叩了一下,“你最好将画祟握牢了。”她还真的不拦,似是还能任着容离胡来,如看戏一般,虽是冷淡,眼中却藏了一丝兴味。 容离握着画祟,冰凉凉一杆笔哪像是什么防身的利器,可只需将其握在手里,便不知怕了。 那鬼既然来了,那她便将计就计,看看那玩意儿是听了谁的差遣。 空青依旧是什么也听不见,神色并无半分变化,林中哭哭啼啼的鬼怪若仅是想把人引去吃了,何必还挑人。 容离心都提至嗓子眼,喉头紧得不得了,虚虚地喘着气。 空青皱眉,回头望了一眼,此时走得太远了些,已连火光都看不见了,“姑娘,似乎走太远了,咱们回吧?” 容离耳畔而是鬼物幽咽,恰似泉声呜鸣,轻而幽怨。她走得不大自然,索性把搁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拿开,掌心一片冰凉,却细腻如脂。 忽然间,一股阴气追云逐电般袭面而来,狠厉阴森,直取容离眉心。 阴气来时,林间树叶簌簌作响,四处刮卷的风好似被搅成了一团。 饶是空青再冷静,此时也变了脸色。她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哪见过这场面,当即抓住了容离的手臂,着急道:“姑娘,咱们还是回头吧。” 哪知她的手却被拨开了,拨开她的并非容离,容离压根就……没有抬手。 阴阴冷冷的,却柔如丝绸。 空青浑身一僵,也和白柳一样,说不出话了。 华夙拨开了这婢女的手,眉心只一皱,那朝容离袭面而去的阴气登时化作墨烟四散。 容离抬手捂在眉心上,心有余悸地喘着气,胸膛下一颗心狂跳不已,她已是头皮发麻。 华夙就站在容离身后,手捏在她的胳膊上,前胸近乎要贴至容离后背。她慢声淡语的唇就贴在容离耳后,“别闭眼,好好看着,省得下回还是不知怕。” 阴风大作,容离发丝乱舞,发间朱绦落在了华夙的脸上。 华夙拢紧了容离的手臂,令其抬起握笔的手,不以为意地开口:“既然如此,我便再教教你,如何擒鬼。” 擒鬼。 容离耳畔发痒,微微缩了一下脖颈,执着画祟的手被迫抬了起来,被牵着在半空中画了一个水墨圆弧,墨迹凝在半空,好似墨汁刚被泼出,便化作坚冰,被冻了个正着。 华夙淡淡道:“十殿阎罗手中有判官笔和生死簿,判官笔一点,魂入六道,画祟虽同六道无缘,却也不输它。” 空青瞠目结舌地看着,脚下如扎了根,又恰似被虬枝困在原地,挪不开步子了。 她听不见什么古怪的声音,也看不见什么诡秘之物,却看见自家姑娘挥笔时,墨汁逗留在半空许久不散。 半空中的墨汁倏然绽开,跟雾气一般。 这哪是寻常人做得出来的,这杆笔,哪能是寻常笔。 被华夙挥散的阴气袅袅如烟,慢腾腾迎天而上,恰似抽高的芽苗,在长至五尺高时,陡然凝出了个人形,看模样分明是个女子。 那女子跛着脚,走起路时,一条腿在后边拖着,身子晃悠悠的,纤长的发在身上披散开来,如密织的蛛网。她的腿在流血,每走一步,便拖出一步血迹。 空青虽看不见这鬼影,却瞧见远处泥地上有道血痕缓缓爬长,她猛地咽了一下,按捺住喉头不适,哑声道:“姑娘,咱们……” 她本想说,咱们还能走么,可眼一抬,便见容离又画了几笔。 画得分外粗糙放恣,好似只是随手画上了这几笔,越是不经意,便越是显得豪放冷静。 这一笔一划俱不讲究,怎么也不像是容离画得出来的。 空青又看容离执笔的手似是没什么劲,像是被人牵着腕子。 容离被牵着又画了几笔,她见过华夙画马车时的细致,现下一看,哪会觉得画成这样是因笔者放恣豪放。 什么放恣,分明是敷衍。 华夙牵着她的手,随意画了几笔,在半空中画出了一个牢笼。 这牢笼看模样有些像养鸟儿的木笼子,还带着个提钩。 画成后,覆在容离手背的凉意骤然离远,就连耳畔那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也退开了。 华夙站直了身,淡声道:“画成。” 果不其然,半空中水墨般的木笼忽然成形,咚一声落在了地上,足足有一人高。 若是鸟笼,合该有一扇小门,可这笼子却连门也没有,根根木柱紧密挨着,也只有虫蚁才爬得进去。 跛脚的女鬼忽地张开嘴,嘴根咧到了耳后,大敞的嘴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她整个头颅似是成了一块皮,近乎要被撕裂,待那嘴敞到不能再敞时,容离才得以看清,那嘴里边,竟藏着一张……婴童的脸。 容离陡然忘了呼吸,一时间头昏得厉害,所幸后背抵上了一只寒凉的手。 华夙抵着她的后心,不咸不淡道:“此乃养婴,妇人死后却盼腹中胎儿能活,用怨怒将腹中婴养成了鬼,这婴童便似是附生一般,将妇人五脏六腑全部吃空了。” 容离微微张着唇,察觉一股寒意拍入后背,随后双腿有了些气力,能站得稳了。 华夙又道:“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养婴胆子比你还大,它来了便来了,就算是会魂飞魄散,也不会退。” 容离听这话总觉得不对劲,也不知是夸她,还是在嘲讽。 养婴跛着脚走来,细看才知垂在地上的那一条腿有些扁,想来是被吃空了。 容离握着画祟的手紧了紧,望着面前那木笼,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这玩意要怎么才能把迎面走来的鬼物收进去。 华夙在她身后道:“且看。” 却见养婴分外莽撞,近乎要撞上木笼时。妇人撕开的嘴里,婴孩呱呱大哭了一声,小嘴中吐出鬼气,浓黑鬼气惊雷般朝木笼撞去。 可此笼乃是画祟所成,哪是轻易能撞破的。 容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气息急促。 养婴见木笼未被撞破,啼哭得越发大声,婴孩和女子一齐哭,哭天抢地的,震得狂风四起,地上落叶枯枝全旋了起来。 断枝和落叶都快旋到天上去了,空青看傻了眼,方才眼前的墨汁蓦地消失,随后咚一声作响,好似什么东西砸在了地方,可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差点被吓得就这么倒了下去,却见自家姑娘仍站得挺直,心底猜忌忽地都被证实。 看来容府走至如今这田地,也不无道理,空青心想。 旋至半空的断枝和落叶在风中凝成了一只长臂,长臂如蛇长伸,抓至容离面前。 来势汹汹,挡无可挡。 容离蓦地转身,空着的那只手冷不丁攥上了华夙的黑袍,她五指奇白,被攥住的袍子黑如浓墨。在攥住这袍子后,她缩起了肩,苍白的唇死死抿着,一声没吭。 这么一瞬,华夙觉得,这丫头是故意的。 华夙下意识抬手,掌心只悬在那乱枝碎叶前,便将其牢牢挡住了。 风陡然一散,凝成长臂的乱枝和落叶簌簌归地,可养婴仍在。 华夙两手撘在了容离肩上,迫使她转回身去,冰冷的手轻飘飘得捏上了容离尖俏的下颌。 容离不得不抬起头上,眼皮却仍恹恹地垂着,长睫一颤,不得不看向那口露婴孩的鬼妇。 “让你看这鬼,未教你看我,转身作甚。”华夙捏着她的下颌道。 容离只得老老实实望着前边,声轻如丝缕,“可它如何才能进得去?” 空青就这么站在边上,听自家姑娘在自言自语,毛骨悚然地屏了息。 华夙松了擒在容离下巴上的两指,又把她执笔的手握了个牢。 容离又被牵着抬了手,画祟干净的笔头毛料里又渗出墨来,她的手被迫一扬,往笼上又添了寥寥几笔,看着像是符文。 华夙道:“这是魇术,你心里想的是什么,这鬼看到的便是什么。” 容离直勾勾看着,果真瞧见那养婴好似昏了头一样,身子前俯后仰着,半晌疯了般拖着那条被啃空了的腿往笼上撞…… 随后,就这么撞了进去。 养婴入了笼后又想撞出,不料撞了个头破血流也没出得来。 容离看得入神,后知后觉扣在她腕骨上的那只手已经松了。 这笼结实如山,被撞得咚咚作响,也未裂出一道缝隙。反倒是那养婴尖声喊叫着,女子额头上血肉模糊,头骨都近乎要磕出来了,如烟鬼气从其身上升起,似想化作黑雾遁形。 不想,这鬼气才刚袅袅浮出,便被这笼吞了个正着。 笼原本是木色的,如凡间那装着鸟雀的提笼无甚不同,在吞了鬼气后却隐约泛黑,木色变得斑驳起来。 养婴大哭,蓦地跪了下来,嘤咛不已,可它即便是跪下身,那阴冷鬼气也仍在徐徐不断冒出,周身似要被吸干。 鬼妇的躯壳渐渐变得苍老起来,面上皱纹深如沟壑,好似老树树皮。 大敞着的血口里,婴孩猛地缩了回去,只见妇人原还细瘦的脖颈忽地肿胀一片,分明是那婴孩钻至了里边。 细瘦的颈子哪经得起这么折腾,近乎爆裂。 那婴孩又陡然一沉,妇人的胸腔鼓起一片,慢慢的,那鼓肿的位置换成了腹部。 容离看得愣了神,后颈拔凉一片,眼睁睁看着这妇人整个身子好似被啃得只剩下一块皮,里边发出了丁点骨头被嚼断时的嘎吱声响,那皮就这么软塌塌地盖在了地上。 不远处空青怔怔地看着自家姑娘,瞧出了姑娘面上的一丝惶恐,哑声道:“姑娘,你在看什么,咱们……何时走?” 容离摇头:“不急。” 空青只好抿唇不语,见姑娘敛了惊诧,半晌才迈出半步,朝姑娘那挪。 明明是怕的,却偏偏还要过来。 容离侧头睨了她一眼,允这丫头跟来不无缘由,换作小芙和白柳,早吓晕过去了。 笼中,那妇人瘪着的皮上忽地撕了一道口子,血淋淋的婴孩露出一个脑袋。 容离闭起眼,气息气促,撞鬼是一回事,看见这鲜血淋漓的,多少不自在。 她才刚闭起眼,一只冰冷的手随即覆在了她眼前。 华夙冷冷嗤了一声,“我还料你胆子能有多大,这就不敢看了?” 容离心里不是味,把华夙的手拿了开,又朝笼里看。 华夙走上前,垂视着笼中婴孩,那姿态甚是盛气凌人,偏偏神色冷淡疏远,“祁安活人这么多,为何偏偏跟上了这一个?” 婴孩哪能说话,只会哇哇大哭,吵嚷嚷的,聒噪得很。 华夙抬起手,五指一拢,那硕大的笼随即化小。 这笼一缩起来,里边躺着的那块人皮登时被折成了一团,其上满是褶子。 笼骨已贴至那婴孩脸上,仍在徐徐紧缩着,里边那鬼婴逐渐被勒得身子和脸都变了形。 容离一瞬不瞬地看着,隐约能猜出是谁让此鬼跟来的,她见过萝瑕几回,上回侥幸从化乌山上跑了,萝瑕一时被骗,哪成一直受骗。 且不说华夙破阵后大意现形,被鬼瞧见她进了容府。此前容府里养出了鬼婴和厉鬼,本该举府上下俱要为此埋葬,丫头们却好端端的,领了月钱便走了,分明是有谁在镇着场子。 容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祁安俱知,萝瑕身在祁安,猜出她的去向又有何难。 想至此,容离眼一垂,神色晦暗,半晌才像狐狸一样,慢腾腾扬了一下嘴角,虚弱地笑了。 被困笼中的婴孩大哭着,哭声着实古怪,好似在念叨着什么,咕呲咕呲的。 容离听不大清楚,斟酌了一阵才试探般念了出来,“鬼使?” 此话一出,婴孩哭声骤歇。 华夙不屑地呵了一声,“鬼使?她也配当。” 作者有话要说:=3= 第59章 “是萝瑕么。”容离心里觉得是,却还是问上了一句。 那养婴本就已闭紧了嘴,听见了这名字当即挣扎了起来,身子在这木笼拧作一团,全然不顾这木笼还在吞它的鬼气,一股脑往笼骨上撞,身上一碰及笼骨,当即像是受了鞭击,身上面上一道道丹红的痕迹。 它虽在挣,却一声也没吭,先前只是怕,如今怕得只想跑。 华夙回头,“少提这晦气名字。” 容离蓦地屏息,心道这萝瑕莫非也厉害到旁人一提她名字,她就能听到了?可先前……不是提过么。 哪知,华夙冷淡地呵了一声,嘴里吝啬地吐出两个字音,“难听。” 笼中养婴挤得头骨都走了样,一双瘦弱的手扒在笼骨上,想将这笼骨掰开,它一双手鲜血淋漓,身下那蜷得不成样子的人皮跟个毯子一样。 华夙又笼了一下五指,那原已被笼骨勒得不成样子的养婴嘤咛出声,哇哇大叫着。 这哭喊声夹在狂风中,夜风咆哮不已,这养婴的啼哭也响彻天际,分毫不退让。 容离定定看着,虽未曾亲身经受过这痛楚,可身子被折成这模样,该是疼的。她好似从未见过华夙喊疼,就算上回她的手被那什么舍利给灼得白骨尽露,却也没说过一句痛。 人本就有万千相,死后化作的鬼自然也如此。 空青站在一旁,极力克制着气息,好似一根绷紧的弦,余光战巍巍地留意着四处,只看到地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却不知它是从何处流出来的。 方才姑娘画了什么她也未看清,亦不知半空中的墨色消失到何处了。她听着容离自言自语般说了好一阵,若非经历过昨夜之事,她定觉得姑娘是梦行症又犯了。 木笼随着华夙的手拢紧,一寸一寸地缩小,笼骨里,养婴身上的皮肉挤了出去,近乎要被压成了一个肉团。 容离下意识想别开眼,正要转开眸子的时候,忽瞧了个清楚,那养婴被压成一团,随后在木笼里皮肉爆裂,鲜血从笼骨里迸溅出来。 眼看着那血要溅到身上了,她蓦地退了两步,这一退还绊着了自己的脚,差点跌倒。 华夙伸出一根手指,那朝容离飞溅出去的血珠登时一顿,随后慢腾腾朝她的指尖游去。她食指一屈,把这血珠弹回了笼子里。 原足足有一人高的木笼,顷刻间缩得比养鸟雀的笼子还要小,笼中养婴已是血肉模糊,神魂骤然离体,好似一团躁急的黑雾,本欲撞出这笼,却被硬生生压得碎作了粉烟。 这么个鬼魄,就这么没了。 容离嘴一张,这才微微吸了一口气,抬手按住了晕沉沉的脑袋。 地上全是血,还有……零零星星的肉沫。 容离胃里一阵翻滚,猛地转过身,多看一眼便会忍不住想吐。 华夙呼出一缕鬼气,朝地上那缩得不足拳头大的木笼和血肉席卷而去,将其兜了个净,只一眨眼,地上干干净净,连点痕迹也不剩。 站着不动的空青眨了眨眼,眼睁睁看着地上那一大滩的血迹凭空消失了,若非她现下还清醒着,定觉得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容离还背着身,哪知身后是什么景象。 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拨开她散在脸侧的头发。 华夙把她的头发撩到了耳后,手一抬,轻落在她肩上,“干净了,还不敢看?” 容离这才慢腾腾转身,朝那木笼原本所在的地方望去,果真瞧不见一点痕迹了。她这才喘了一口气,虚弱无力开口:“它……就这么没了?” “难不成我还要留它养眼?这等鬼物,吃了还脏喉伤胃。”华夙嫌厌地说了一句。 容离眨眨眼,只见华夙神色依旧平静冷淡,好似做这些事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拧杀这么一只养婴,压根掀不起她眼底的波澜。 想来,华夙合该如此目空一切,她走至如今地位,绝不可能是吃素的。 “傻了?”华夙捻了捻手指,明明方才也未碰到飞溅而出的那一地血,却好似被脏了手。 容离摇头,她还是头一回看见华夙下杀手,先前顶多瞧见她发丝凌乱,亦或是黑袍被撕出破洞,如此血淋淋的场面,她还是头一回见。 “你未傻,可你那婢女怕是要傻了。”华夙轻嗤了一声。 容离这才想起来,空青还在她身侧站着,忙不迭转头看去,只见空青站着一动不动,好似神魂离体。 空青觉察自家姑娘投来目光,僵愣的眼转了转,如鱼重回水下,猛喘了一大口气,望着空空如也的泥地,颤声道:“姑娘,方才那地上可是有血?” “有。”容离允她跟来,本已不打算瞒她,索性点了头。 空青讷讷道:“这血……现下是没了么。” “不错。”容离又轻着声应和。 空青退了一步,两腿发软,“那血是从何处来的,姑娘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她问完只觉喉头一紧,后颈在发凉。 华夙意味深长地看向容离,想知道这丫头又要怎么骗人。 容离抿了一下唇才道:“先前在容府时,我便时常撞鬼,你也该清楚。” “可、可是被鬼缠住了?这鬼是赖着不走了么。”空青话音一顿,哑声道:“它现下还在么。” 容离心知要循序渐进,若一来就下猛药,指不定还真要把她的这三个丫头给吓疯了,余光睨了华夙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她不常来,方才替我驱走了一只小鬼。” “地上的血莫非是那小鬼的?”空青瞪着眼道,面色虽然苍白,但算得上沉稳。 容离索性颔首,“是,她驱了那小鬼后,便也走了。” 空青松了一口气,终于敢伸手捏住自家姑娘的袖口,紧张地四处看了一圈,匆忙道:“那咱们回吧,那鬼……看来是只好鬼。” “好鬼”华夙本还气定神闲地翘着嘴角,听见这话,神色顿时变得有点古怪,她还是头一回被称作好鬼。 她沉默了一阵,看着那婢女挽着容离的胳膊,要把人往来路带,才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你这婢女的胆子随主,倒也不怕被妖鬼惦记。” 容离称她不在,自然还要如先前那般装作看不见她的样子,一句话未应便转身走了回去,还吩咐道:“方才之事,可莫要告诉小芙和白柳,那俩丫头俱是经不得吓的。” 空青点头应声,总觉得如芒在背,好似被什么东西盯上了,可姑娘都说那只鬼已经走了,想来是她多虑…… 容离轻着声:“如今容府里的婢女约莫都领了月钱走了,我现下带着你们,可是付不出什么月钱的,若你们有别处想去,尽管去,不必跟着我受苦。” 空青挽在她胳膊上的手一紧,“奴婢万不会走。” 容离轻声道:“你就不想回家里看看,你似是祁安人,就这么跟着我走了,日后想回去,许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你可得想清楚了。” “家中爹娘虽年岁已高,但尚还有一小我一岁的弟弟在,先前的月钱全都送回去了,细算,也足够吃穿用度。”空青垂着眼。 容离颔首,“你想清楚了便好,跟在我身侧,多少会担惊受怕,何时后悔了,再回去也不无不可,只是路途远上了一些。” “多谢姑娘。”空青沉着声,“奴婢……不怕。” 华夙走在边上,黑袍曳着地,却是连一点泥尘也未沾上,后背的发辫已长过腿根,夹在青丝中的缕缕银发越发分明,似乎是多长了些许。 她负手前行,与其他的孤魂野鬼不同,她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活像是来漫步林间的,还不咸不淡地道:“也不知你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 容离哪会应她,眼眨了一下,当作是听见了。 回到马车那处时,成堆的枯枝还在烧着,白柳不敢闭眼,时不时往火堆里扔木枝。 远处脚步声簌簌,她猛地抬头,心本已跳至嗓子眼了,在看见是自家姑娘和空青时,一颗心好似被断了引绳,冷不丁又跌了回去。 小芙坐在地上,双臂环在膝上,好似睡着了。 白柳见状猛地站起,这起身的动静不小,把怀里的猫给摔了出去。 垂珠懵懵懂懂跌在地上,尖着嗓子呜哇了一声,差点就蹿出去了,可它前腿刚迈开,瞧见那大鬼走近,便不再敢动了,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小芙被吓醒了,睁开眼匆忙道:“你一惊一乍的,这是怎么了?” 才刚问出声,便看见自家姑娘从远处走来,松了一口气道:“不就是姑娘回来了,大惊小怪,把垂珠也给吓着了。” 垂珠哪是被白柳吓着的,明明是被那大鬼给吓得不敢动弹,原本背都拱起来了,做出一副要攻击的姿态,只一瞬气焰嗖一声没了,又战巍巍缩成一团。 小芙弯腰把垂珠抱了起来,朝自家姑娘迎了过去,“姑娘方才去哪儿了呀。” 空青下意识朝容离看去,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容离弱着声说:“方才是我听错了,没有什么古怪的声音,白走了一趟。” 小芙长吁了一口气,把姑娘往马车上牵,“无事便好,姑娘早些睡,明儿路上一颠簸起来,可又得睡不着了。” 容离上了马车,伸手把小芙怀里的猫捞了过去,“那我歇了,明儿早些赶路。” 小芙放下竹帘,才刚松手,一股风刮了过来,把帘子给吹开了。她身侧凉了一瞬,好似有什么东西擦身而过,忙不迭憋住气,惶惶不安地捏住垂帘一角,朝车舆里看了一眼。 容离目不转睛地坐着,身侧是那冷面大鬼。 小芙只好又放下垂帘,小声说:“姑娘快些睡吧。” 等小芙坐到了火堆边上,华夙才好整以暇地回头,“余下这俩丫头若知道你身侧有鬼,指不定一溜烟全跑了。”平淡中隐约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你莫要吓唬她们。”容离压着嗓说。 “这可由不得我。”华夙淡淡道。 容离捏着画祟,将这笔翻来覆去地把玩,“这笔可还有别的用处?” 华夙睨她,“想学?” “想。”容离言简意赅,眼前漆黑一片,这帘子一遮便近乎见不到光,双眼却依旧有神。 华夙轻嗤一声,“时机一到,便会教你别的用法,这笔在你手中,可不能光会画画,笔是好笔,可若就这么放着,和废物无甚不同。” 容离随即又问:“何谓时机一到?” “你再多撞些鬼。”华夙道。她刚说完,细细琢磨好像不太对,依着这丫头的疯劲,指不定会自顾自往鬼怪脸上撞,还要装出一副被厉鬼缠身的样子,让她…… 很是动容,不得不受了这狐狸的骗,未多想便出手相助了。 容离轻轻应了一声,车舆外的火光虽还算明亮,可隔了个帘子,映进车舆里的光变得尤为晦暗,就连近在眼前的鬼也看不清了。她只得微微眯起眼,好似眯着眼就能看清楚些,琢磨了一阵,又道:“今日来了养婴,改日也不知会有什么鬼跟来。” “来什么便杀什么。”华夙不以为意,甚是平静。 容离一愣,“你这样,未免太过于……狂妄了。”她气息幽微,声音极小。 华夙端坐着,“给你撑腰还不好,莫非要我低声下气?他们也配。” 容离只好又道:“我一个凡人,被鬼怪生吞活剥绝非难事,萝瑕只需派一只鬼来试探,便知我并非孤身一人,你又被瞧见进了容府,如此一来,我可谓是鱼游釜中,岌岌可危。” 她稍作一顿,轻咳了两声,掩着唇说:“你功力又未恢复完全,若不,咱们还是小心着些?” 华夙皱起眉头,不屑道:“我还未落魄到这等地步,还是你不信我能保你?” “你现下功力恢复了几成?”容离不答反问。 华夙静静看她,眸光晦暗不清。 容离缩了缩肩颈,“我知道你恢复了几层功力又无甚用处,何必遮遮掩掩的,我还能害你不成?这画祟在我手上,我顶多能在你脸上画个……王八。” 说到后边,她就跟要断气一样,声音又细又弱。 华夙险些听不清楚,“画个什么?” 容离没吭声。 华夙本是该生气的,却只是冷冷淡淡地哂了一下,狭长的眼眯起,“你还想在我脸上画什么?” 容离抿着唇,没有接话,装作自己方才什么也没有说。 华夙哼了一声,“当真是反了你了。” 聊了一夜,一人一鬼终是没能谈拢。 翌日天明,晨光熹微。 容离一睁眼便看见垂珠睁着双碧眼在一瞬不瞬地看她,而身侧不见鬼影,这看她的哪是什么小猫,分明是占了它躯壳的鬼。 也不知华夙怎就心甘情愿进去了,还冷着脸,作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小芙把先前从容府带出来的干粮分了一分,又给容离倒了蜜水,等这梅菜饼吃完,才牵起了缰绳,让磨磨蹭蹭的白柳快些上车。 白柳坐在车舆里,守了整晚的夜,刚坐下便睡着了。马车时不时碾到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震着,愣是没能把她给晃醒。 容离望着一旁软垫上伏着的猫,轻声问:“你怎就进去了?” 华夙清冷的声音落在她耳畔,“若再有鬼物追来,还能避上一避,省得把你这鱼给殃及了。” 容离笑了,这鬼昨夜明明还很是嘴硬,今儿还不是乖乖进去了。 华夙冷呵了一声,“不是什么鬼都会像养婴那么莽撞,有些个脑子齐全的,会在暗处先打探一阵,进这猫躯壳也好,倒省了不少事。” 容离心下一哂,可不就是嘴硬。 她还未抬头,便见眼前有一绺发垂了下来,一仰头便看见穿了一身牡丹绣花绸裙的剥皮鬼正附在车舆顶上,这鬼此番眉目精致,双眼却甚是无神,乍一看也不知是不是在盯她。 当初被哄骗着收了这么一只鬼,她现下却觉得,不能好了…… 驾车的小芙虽谨慎地盯着路上指路的木牌,却闲不住嘴,“姑娘,去到了都城,万一单家不让咱们进门可怎么办?听闻大夫人在世时,那一家人可从未来过信,也压根不曾上门拜访,这般冷漠无情,哪、哪像是会让咱们进门的。” “去看看便知,总不好再回祁安了。”容离道。 小芙皱起眉,一听到祁安便想起那夜容府发生的事,心便好似跌至谷底,捞不上来了,闷声道:“大夫人也是可怜,嫁到了容府,便不受娘家待见了。” 容离未应声,这其中有许多事是这些丫头不知道的,哪单单是不受待见能解释清的,可她已不想说了。 小芙长叹,“若是单家不让咱们进门,咱们便住客栈去,可惜走时未多带银两,账房里还有那么多白银,若是都带上,许是还能在都城买下一处住所了。” 容离笑了一下,慢声道:“那些金银玉石,害了多少人,我哪里能要。” 小芙一怔,不再说话。 伏在软垫上的猫掀起眼皮,目光冰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车碌碌行了数个时辰,三个丫头轮着驾马,容离坐在车上,腰背疼得很,就连腿也好似快要打不直了。 这一路却算得上是安然无事,在出了祁安后,缭绕的鬼气顿时稀薄了许多,路上阴气也不是那么重了。 容离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脑仁混沌一片,身子格外不爽,面色白如缟素,靠在软垫上连身都坐不正,身子烫了起来,约莫是病了。 她嗓子发干,手无甚气力地拿着水囊,喝了几口蜜水也不见好,忽然盼起这荒郊野岭的能有个客栈。 她眼皮子变得很重,近乎要睁不开,车舆外白柳忽地惊呼了一声。 白柳惊讶道:“有个客栈!” 容离睁开眼,撩开帘子往外望,只见路边果真立着间客栈,门口锦旆飘飘,其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个“酒”字。 伏在软垫上休憩了许久的猫蓦地睁开眼,碧眼莹莹地望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0章 小芙惊呼了一声,“姑娘,是客栈,总算看到个能落脚的地方了。” 那客栈孤零零立着,门口锦旆曳动,风一吹,上边的“酒”字登时变得歪歪扭扭。 附近渺无人烟,门口未停车马,且门还紧闭着,也不知里边究竟有没有人,远处全是高山,山影层层叠叠,好似罗幔般从半空垂落。 空青本是在容离身旁睡的,听见这俩丫头大喊大叫,顿时醒了过来,也跟着朝外面望了一眼,经过昨夜那荒唐诡谲的事,她看见那客栈时竟露不出欣喜的神色,反倒如鲠在喉。 容离定定看着那客栈,隐约觉得古怪,这也并非官道,若是官道上有客栈也无甚奇怪,可这荒郊野岭的,许是一年半载下来都没几个过路的人,这客栈开在这儿,怕是得亏。 她悄悄转头,本是想看华夙的,不料恰好撞见了空青的目光,这丫头向来冷静,如今却像是被吓着了一样,熬鹰般一动不动地瞪着眼。 昨夜下的果真是一剂猛药,属实太猛了点。 空青喉咙一动,吞咽了一下,眼珠子终于转上了一转,朝垂帘外望去,压低了声音说:“姑娘,这客栈会不会是……” “是什么?”容离只觉得古怪,暂且看不出个究竟。 空青缓缓沉下留一口气,慢声道:“会不会是妖怪变出来的。” 容离笑了一下,未立即应声。自得了这双阴阳眼来,她还未见过什么妖怪,顶多是萝瑕那般藤萝化鬼的半妖,想来也确实奇怪,鬼都能见着了,怎么一只妖也未遇到过。 市井话本里的常常有各种妖,花变的,树变的,抑或是猫妖,犬妖,又或者是什么器物变作的妖怪,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应当不是。”容离抿了一下唇,扬声对白柳道:“过去看看。” 原本沿着山路前行的马车蓦地拐了个弯,朝那客栈驶了过去。 伏在软垫上的猫依旧一动不动,碧瞳森冷,一瞬不瞬地看着远处的客栈。 待到客栈门口,白柳把马拴在了树上,转头把脚凳放了下来,让自家姑娘能踩着下地。 空青先出了车舆,站在马车下好能让容离撘手,眼却时不时朝客栈紧闭的门看去。 容离尚还在车里,对着那只软趴趴的黑猫说:“这客栈可是有什么问题?” 垂珠细细弱弱地叫了一声,可落在容离耳畔的,却是鬼物那清冷到似还冒着寒气的声音,“去看看,虽说客栈里没有活人的气息。” 没有活人的气息,这可就了不得了,客栈里许还是有什么东西的,但……大抵都不是人。 容离闻言一顿,手伸至半空,已不大想下这马车了。 华夙兀自从软垫上跃了下去,几下便到了地上。 这么只小黑猫,轻盈盈地落在地上,连点声音也没有。 小芙低头时,冷不丁瞧见脚边黑漆漆的一团,险些就吓得一脚踩了上去,待看清这是垂珠后,才猛地退了一步。 容离跟着下了马车,弯腰把脚边的猫抱了起来,本是想叫这三个丫头过去叩门的,可想想还是亲自叩门为好,省得开门的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身后阴风一起,附在车舆顶上的剥皮鬼也跟着下了地。它身上穿着的那牡丹纹的衣裳甚是华美,配着一张娇俏的小脸,该是讨人欢喜的,却偏偏面无表情,一双眼还眸光涣散地睁着。 客栈的木门果真闭得严实,门前还垂着一块陈旧的粗布,许是久经日晒雨淋,已不大能看出原来的颜色,灰扑扑的,其上绣着的花纹有些奇怪,不像活人会用的。 容离抬手叩门,笃笃作响,三个丫头在后边紧张兮兮地看着。 敲了三下,屋里无人应声,好似客栈里本就什么也没有。 容离只好又叩了三下门,扬声问道:“有人么。” 华夙窝在她怀里,碧绿的眼转了一下,淡声道:“别问有没有人,跟店家说,你要住店。” 这客栈里有没有人都说不定,这……如何住店? 可容离还是信她的,犹犹豫豫开口,声音小得恰似蚊蝇,“店家在么,住店。” 她声音方落,门里边忽然传来脚步声,嘎吱嘎吱的,好似老旧的木梯摇摇欲坠。 就这么一瞬,容离心已了然,这客栈果真不是什么该来的地方。 听着那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浑身寒毛直竖,怔怔垂眼,看着怀里那猫,小声道:“真能住这?” 小芙就在她身后,还以为姑娘是在同她说话,乐呵呵道:“姑娘,好不容易碰见个客栈,在这歇上一日也好,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碰上一个客栈。” 心当真是大。 白柳四处张望,第一眼瞧见这客栈时还是高兴的,现下却如何也笑不出来了,若是正经客栈,哪能不开张的,门关得这么严实,当真会迎客么。 华夙轻嗤了一声,“在马车上坐了那么久,我看你连腿都快打不直了,再不歇上半日惜惜命,往后如何跟我?” 容离心想,难不成住在这不知道是妖还是鬼开的客栈里,就是惜命了? 华夙在她耳畔说:“好好住半日,我能教你的,可还多着去了。” 容离抿唇不语,那一声声沉重的脚步声犹像是踏在她的心头,脚步声每响一下,她的胸膛就好像是被猛撞了一下,差点喘不过气。 华夙道:“无甚好怕的,进去。”她声音冷淡,对客栈里的东西分外不屑。 “来了。”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应得倒是响亮。 小芙双目一亮,“姑娘,当真有人!”高兴得像个傻丫头。 门随即打开,那灰扑扑的垂帘被掀起,门里一穿着粗布麻衣的男子侧过身道:“近段时日天寒,过路的人少了许多,掌柜的又病了,索性没有开门,怠慢各位姑娘了。” 说完,他的目光竟在容离身后顿了一下。 说话的男子身量有些矮,还有些胖,故而走起路来脚步声出奇的沉。 容离眨了眨眼,竟没从这男子身上瞧到什么鬼气,她往里看了一圈,屋子里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长木凳全反着搁在桌子上了,除了这男子,一个别的影子也没看见。 男子抬手道:“五位姑娘里边请,还劳烦在此处等上一等,我去收拾客房。” 白柳听得毛骨悚然,掰着手指自个儿数了一遍,怵怵道:“难怪你只能当个店小二,连数都数不清楚。” 男子回头笑了笑,“数错了,姑娘见谅。” 容离心里清楚,这多出来的一个数不可能是华夙,华夙正在垂珠躯壳里好好待着的,多出的那一个俨然是剥皮鬼。 她皱着眉头踏了进去,抬手在眼睑下抹了一记,转而覆住了左目,只用一只右眼往四处打量。 眼里看不见什么血光,似乎此地并未结下什么业障,也不曾留有怨怒,可……这店小二身上干干净净的,连鬼气也未沾一缕,他应当是看不见剥皮鬼才对。 在看了一圈后,她又在右目下眼睑抹了一下,颔首道:“好。” 空青是最后进屋里的,顺手把门带上了。 屋里燃着炭,故而即便是未挖地龙,也并不是那么冷。 男子把反扣在桌上的长木凳拿了下来,一把扯下肩上搭着的粗布,猛擦了几下道:“姑娘坐,小的这就要去收拾客房。” 容离提着裙坐了下来,“你怎不问我住几间房?” 男子脚步一顿,回头笑道:“姑娘要几间?” 容离垂目思索,“收拾上两间便好。” 男子摸摸头,“怕是有点挤,姑娘这不是有……五人么。” 他话音一顿,又改口:“又说错了,姑娘见谅。” 容离没应声,掩着唇咳了几下。 这胖墩墩的小二只好又道:“那小的便上去收拾了。”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子走上楼,在看不见那身影了,才敛了眸光,轻声道:“这么大个客栈,难不成就只有一个店小二,还有个不曾露面的掌柜?”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来,白柳便颤了一下身,偏偏还要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双眼明目张胆地四处看着,腿却甚是老实,扎在原地动也不动。 容离心里困惑,可华夙并未多加解释,就跟哑巴了一样。 平日里絮絮叨叨的,在她耳畔这挑剔来那嫌弃去,现下一句话不说,还挺让人不适应。 容离耳根是清净了,心却不静了,半晌才狐疑地垂下眼,把怀里这猫托起丁点,在看见这双冷冰冰的绿瞳时,才稍微安下了点儿心,这猫躯壳里的确实还是华夙。 过了一阵,小二收拾好了客房,又咚咚咚地踏着阶梯下来,“收拾好了,姑娘们随我来。” 容离不紧不慢站起身,一只手拢紧了狐裘的领子,下颌掩在毛茸茸的领子下,只一张苍白的唇在狐毛上半掩半露的,微微抿唇的样子看似有些执拗。 小二看见她们上了楼,才接着道:“这段时日,也未想过要挣上什么钱,从入冬开始,便连个住店的客人都没有,顶多是打个尖便走了,现下给姑娘备了四间客房,走的时候只算一间的钱,姑娘不用给多了。” 这膀大腰圆的小二回头笑了笑,“反正这些屋子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让姑娘们住得舒坦一样,只是庖屋里新鲜的菜不多,怕是要委屈姑娘们了。” 这话若是从掌柜口中道出,还挺理所当然,可说话的偏偏是店里的一个小二。 “无妨,一会熬上点儿粥就好。”容离噙着笑。 小二应道:“好嘞。” 容离跟着他走了好一会,沉默了一阵才道:“掌柜的病了,总得有个算账和做饭的,莫非算账做饭的也是你?”她脚步轻轻,走起路来无甚力气,脚步虚浮如飘,比鬼还像鬼。 小二挠挠头,“管账的年前就告假回家的,得冬后才回来,现下这天怪冷的,哪有什么账可以算,掌柜干脆就许他回去了,做饭的在庖屋里呢,我就一打杂的,哪会做饭,姑娘抬举了。” “你们掌柜生了什么病?这荒郊野岭的,可不好找大夫。”空青忽地开口。 小二讷讷道:“小的哪里晓得,不过掌柜这段时日总提不起精神,这人嘛若是没精神,可不就容易生病,什么风寒啊都赶来了,掌柜也不肯进城看大夫,硬是想等这病自己好。” “病了多久了?”容离轻咳了两声,恹恹地掀起眼皮。 小二模棱两可地回答:“有一段时日了,似乎挺久了。” 待把她们送进客房,这男子才道:“我这就去让厨房熬个粥,炒上几个小菜,只是这个冬未囤什么菜,只能随便炒炒了。” 容离抱着猫,扶着门道:“无妨,有什么便吃什么,劳烦了。” 小二嘿嘿笑了两声,看模样倒是淳朴,转身就走了。 庖屋在楼下,现下是在二楼,按理来说,那么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下楼该有脚步声才是,可偏偏静悄悄的。 容离扶着门框久久不动,小芙打了个哈欠,似乎未意识到这客栈有鬼。 她怀里的猫动了一下,华夙仿佛寻到了什么乐子,极轻地冷笑了一声,从她怀中蓦地跃了出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未惊起丁点动静。 白柳和空青面面相觑,空青甚是冷静,只额角上好似冒了点儿冷汗,而白柳却连牙关都抖了起来,就跟筛糠一样。 容离把袖袋里的画祟取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中,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决定进门,拘谨地坐在了桌边,回头道:“不进来么。” 话是对华夙说的,三个丫头却也听了个真切,纷纷进了屋。 那黑猫在门外站着不动,一双耳机敏地抖了一下,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动静。 黑猫一动不动地望着某一处,模样还挺能吓唬人,好似眼前立着什么脏东西。 华夙未占其躯壳时,垂珠的、那长了一簇白毛的尾巴向来是低低垂着的,俨然无甚精神,像极了狗夹尾巴,而这躯壳一被占了,尾巴便高高翘起,浑然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这猫现下便翘高了尾巴站在客栈门口,半晌没回头,过了一阵才慢慢悠悠地转了个身,冷着眼跃进了门槛,慢腾腾卧在容离脚边。 现下三个丫头都在,她也不好问这鬼是怎么了。 华夙淡声道:“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么。” 容离是想问的,她还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客栈。 华夙轻哂,不以为意道:“这是一个结,心结。” 容离唇一动,默念起“心结”二字,没能想明白,这心结和客栈有何干连。 三个丫头在边上坐立不安,空青时不时就朝门那边看,生怕有人忽然敲门。 小芙果真心大,把扣在桌上的杯子翻了过来,刚想给姑娘倒一杯茶,忽然瞧见一只虫子从杯子下飞快地爬了出来,爬到桌沿便没了影。 “啊——”她大叫了一声,忙不迭站起身,指着桌子变道:“怎么还有虫!” 垂珠敷衍地晃了一下尾巴,眼一抬就瞧见了桌板下那只虫。 小芙连忙道:“不是收拾过了么,怎连桌子都不打理,我看别人家的猫儿一瞧见虫子就乐呵,非得把玩一阵才肯扔,垂珠怎么动也不动,倒是去捉虫子呀。” 华夙冷冷哼了一声,不和这凡间丫头一般见识,两眼一闭假装睡着。眼是闭上了,可清清冷冷的声音却近在容离耳边,“凡人死后常余执念,有的会化作厉鬼戕害他人,有的会固步自封,寸步不肯离,自欺欺人罢了。” 容离皱起眉,可她眼中看不见鬼气,那鬼是在何处? 华夙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不咸不淡开口:“有执念的想来不是那小二,这客栈里能话事的只有掌柜。许是掌柜身上鬼气稀薄,故而你觉察不到。之所以如此,想来是因本该投胎再世,却偏要作茧自缚。” 容离听得明白,可却想不清楚,这鬼明知这是一个“结”,却要撺掇她来看一看。 华夙轻嗤:“虽说这客栈闹鬼,可你若要跟在我身边,什么鬼都该见识见识,路上闲来无事,长长见识也不无不好。” 容离隐约觉得华夙是在含糊其辞,她本就缄口不言,现下越发不想说话了。 小芙哪还敢给姑娘倒壶里的热茶,这壶身摸着是热的,可里边的茶水也不知干不干净。她干脆把水囊拿了出来,给容离递了过去,“姑娘喝点蜜水吧。” 容离接过去喝了一小口,看出这三个丫头俱在固执地睁着眼,实则都困得不行了,索性道:“若不你们去床上挤一挤,歇一会。” 白柳摇头,她哪里敢睡。 空青推着她的肩,“困了就去睡,不然哪来的精力伺候姑娘。” 这半推半就的,白柳只好躺床上去了,小芙也跟着躺下。这两人本就互相不待见,各自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后脑勺地睡着了。 空青伏在桌上,没一会也睡了过去。 华夙还在垂珠的躯壳里待着,不像是要化出原身的样子,淡声道:“现下进了这结,日后你再遇到,也不至于不会解。” 容离轻声问:“如何解,那店小二莫非是假的?” “不过是个虚影。”华夙道:“寻常人进了这心结,可不容易出去。” “那要如何结,莫非还得试探出此鬼心结?”容离垂眸沉思,“那也得见到掌柜才成,只是现下尚不知她住在何处。” “此结乃是一妄念,除了结主为实,其余皆为虚,这样的虚妄之境,用画祟也能造出一二。”华夙淡淡道,“但画祟能画到何种程度,还得看笔主的能耐。” 容离皱眉,“画祟也能画出这么个迷惑人的地方?” “自然,画祟这等随心之物,什么画不出来?”华夙一哂,“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罢了。” 容离半掩在袖口里的手伸了出来,五指一展,掌心里躺着一杆细细的笔,竹身如渗墨,乌黑得分外匀称。 她心底忽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好似华夙有意在教她一些事,而这鬼又仿佛深谙此道,犹像是这样的事已做过无数次。 她的心蓦地高悬,不明缘由。 容离拢紧了手指,把画祟握了个严实,“你这般厉害,以前教过的人应当不少。” 华夙淡淡一哂,“‘人’倒不必,旁人无这殊荣。”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1章 尾衔白毛的黑猫伏着一动不动,竖瞳冰冷。 华夙淡声道:“不多。” 容离不得不怀疑起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看她教得这般得心应手,怎么也不像是头一回施教,可华夙语调过于平淡,叫她一时分辨不出。 掌心画祟寒凉,冷得好似一根冰凌,就这么搁着,看似与凡间之物无甚两样。 容离索性把画祟收了回去,现下是在旁人的心结里,她就算再有能耐,也画不出朵花来。 她坐得拘谨,脚边就是那只猫,一时不知脚要如何放,小声问:“你方才在门外时,一动不动的是在看什么?” 华夙淡声道:“在看有没有脏东西追来。” 这脏东西,想必指的就是萝瑕之余。 容离已不是那么怕那绿萝化的鬼了,许是打过了几次交道的缘故,“来就来了,想个法子,总还能将其甩开。” “现下进了这心结也好,借此遮掩气息,让他们追不着。”华夙轻嗤。 过了一阵,楼下传来炒菜时油滋滋作响的声音,许是起锅的时候手没拿稳,锅咚一声砸在了别处,那动静当真大,好似整个楼都跟着震上了一震。 容离蓦地回头,下意识朝床那边看去,却发觉三个丫头还是没有醒,睡得着实沉。 若是以前,这么大动静,该是能将他们惊醒的。主子们在屋子里低低唤上一声,她们便能听见,可现下却躺着一动不动,气息绵长,好似被魇住了。 容离忙不迭走至床边,推了推小芙的肩,这丫头还是动也不动。她索性又推了白柳的肩,皱着眉一边唤:“怎睡得这么沉,白柳?” 白柳也睡得昏昏沉沉,气息仍在,却睁不开眼,好像觉察不到有人推她们,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即便路上颠簸疲惫,也不该累成这个样子,这后脑勺才刚沾到枕头呢,就睡熟过去了。 容离委实想不明白,倾着身小心翼翼地在枕边嗅了一下,可这枕头无甚古怪的气味,嗅起来并不出奇,不是枕头,那会是什么? 空青尚还伏在桌边,这伏着桌睡容易腰酸背痛,怎么也不该睡得这般熟,可她也一样未醒。 容离转身走回桌边,眉头紧锁着,往空青肩头拍了两下,没能把她拍醒。 那穿着牡丹纹罗裙的剥皮鬼正靠着墙站,一双眼无神地睁着,哪像是会睡的样子。 华夙窝在垂珠的躯壳里,闲来无事摆了一下尾,淡声道:“别瞎浪费气力了。” “她们这是怎么了?”容离皱起眉,心里惶惶。 华夙道:“常人入了鬼怪的心结,轻易便会囿于此境,被当作是傀儡,心志俱被迷惑,这结主想令他做什么,他们便会做什么。” “那我呢,我为何……”容离垂着眼,苍白的唇微微张着,甚是困惑。 华夙眼帘一掀,明明生了一张醴艳的脸,却偏爱斜着眼看人,犹像是带着几分鄙薄,“你哪能算是寻常人,你画祟在手,还能是寻常人么。” 容离眼睫一颤,这杆笔竟还有这等奇效,合着她已经不算寻常人了? 她听惯了这鬼冷嘲热讽,此时倒也不怵,“若我此番去找掌柜,可能将其找到?” “能是能,但万不可将其惊醒,这鬼一疯起来,是会吃人的。”华夙冷着声意味深长道。 容离打量起华夙的神色,细细琢磨了一番,当真觉得这鬼话里有话,似是在拿她消遣。她索性开口:“这心结里莫不是有什么东西,你可不像是会将精力耗费在别处的。” “倒叫你看出来了。”华夙说得甚是平静,没有半点被拆穿的恼怒和惊诧。 容离眼一瞪,脸上却连一丝凶劲也没有,“你在拿我消遣?” “我怎会拿你消遣,莫要妄自菲薄。”华夙一哂。 容离甚是狐疑,只好又从袖袋里把画祟拿了出来,愈发觉得华夙是刻意引她入此境。 楼下炒菜时油滋滋作响的声音蓦地停下,过了一阵,脚步声又咚咚响起,这上楼的脚步声竟听着和先前那小二一样,先前明明未听见他下楼的,怎这会儿又从楼下上来了? 想来心结便是如此,从里到外俱是假的,连小二都不曾是真人真鬼,又怎能盼他和寻常人一样。 脚步声徐徐变近,这人每走过一扇门便要叩上几下,见屋里无人应声,又叩了下一扇门。 这小二先前说是收拾出了四间客房,故而从楼道拐角起,往里数四间俱是她们的房,只是屋里未留人。 那一扇扇门被敲得笃笃作响,跟在心头擂鼓一般,每敲一下,容离的心头便要猛跳一下。 “慌什么。”伏在桌底的猫蓦地起身,虽然养了有一段时日了,可仍是瘦瘦小小的。瘦归瘦,一跃便跃上了桌。 垂珠落在桌上,白日里时瞳仁细细长长,尤像刀口,一瞬不瞬朝紧合的房门看取,模样看似聚精会神,可落在容离耳畔的声音,却带着点儿不以为意的冷淡,“那小二来了,无须惊慌。” 果不其然,门被叩了三下,许是因这是最后一扇门了,不等有人应声,小二便道:“姑娘,粥熬好了,炒了三个小菜。” 这声音很是熟悉,可不就是先前那矮矮胖胖的店小二么,他果真从楼下上来了。 容离斟酌着要不要应上一声。 那店小二又道:“姑娘,再不吃,这粥菜可就要凉了。” 容离朝垂珠看去,想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应这一声。 “这一路你不饿么,饿了就吃。”华夙蓦地开口。 容离还惦记着那只从杯里爬出来的虫,一时竟不知华夙这话是不是认真的,索性道:“来了。” 她站起身,装模作样地咳了好几声,咳得急,好似连胆汁都要咳出来,咳得发丝乱颤,眼珠子湿淋淋的,连气力都近乎要咳没了。 屋外的人沉默了许久,问道:“姑娘病了?” 容离打开门,迎上了店小二略带关怀的目光。她咳得脸颊泛红,一时说不出话,过了一阵才声音细细弱弱地说:“病了,不知客栈里可有大夫?” “大夫?”小二提着红木食盒,摇头道:“没有的,不过掌柜倒也常常咳嗽,倒是有一些药,只是不知那些药姑娘吃不吃得。” 他一顿,自顾自摇头说:“不能行,药哪是能乱吃的。” “不知掌柜是因何咳嗽,若是病症一致,也不是吃不得。”容离轻声道,这一句话说完拢共喘了三次气,连说话都着实费劲。 小二道:“咱们掌柜身子虚,打小便容易生病,有时候连路都走不得,走几步就累。” 容离细眉微皱,隐约觉得不大对劲,这听起来……不正和她一样么。 她小声道:“我先前也是如此,出不得院门,可后来得了个方子,喝了一段时日已好上许多。” “竟有这样的方子?”小二诧异,提着食盒站在门口,像是忘了要把食盒给出去。 容离垂眼看向他手里提着的那食盒,颔首道:“不错,我试过许多方子,可多半越喝身子越虚,受不得那药性,现下的方子刚刚好,喝了身子舒爽不少,若是掌柜的也想试试,我便把这方子写出来送她。” 小二笑道:“那便多谢姑娘了。” 容离垂着眼眉,弯弯翘起嘴角,“若能见上掌柜一面就好了,我学过些医术,要是掌柜的不嫌弃,我还能替掌柜把个脉。” 小二本想拱手,可手刚抬起,才想起来自己还拎着个食盒,连忙把食盒递了出去,边道:“那便劳烦姑娘了,这是方才熬好的粥和炒好的小菜。” “那我何时能见一见掌柜?”容离接了过去,手腕子细细的,这一提上这是何,腕骨和手背上青筋便隆了起来,这手好似承不住力。 小二想了想道:“待姑娘吃好了,小的再过来带姑娘去见掌柜。” 容离颔首:“也好。” 小二转身就走了,容离一只手关上门,吃力地提着这沉甸甸的食盒,把其放在了桌上。 垂珠倾身靠近,看着是这猫儿在嗅,实则闻气味的却是华夙。 这鬼起初连这猫躯壳都不屑于进,现下用猫鼻子闻气味却是闻得格外自然。 容离一想到垂珠躯壳里的是那鬼,便有些想笑,偏偏要故作冷静,省得被华夙看出来。 华夙在这食盒盖子边沿闻了一下,淡声道:“打开看看。” 容离一时鼓不起劲将其打开,早些时候曾听过市井里传出来的一些奇闻轶事,说是荒郊野岭常无端端出现一些酒楼,楼里掌柜庖师和小二全是鬼,盛上的菜血淋淋的,乃是从先前的客人身上剁下来的。 她定定看了好一阵,狐疑道:“你莫不是在坑我?” 华夙轻哼,“我若要坑你,何须等到现下?” 容离想想觉得有些道理,这才慢腾腾抬起手,撘在了被熏得温热的食盒盖子上。 盖子一掀,炒菜的香味登时飘了出来,连丁点腥臭也没有。 容离往食盒里一看,还真看见了一碟炒得还算精致的小菜,这才小心翼翼将其端了出来。 菜刚端出来,伏在桌上一动不动的空青忽地颤了一下手指,似是要醒。 就连躺在床上的两个丫头也翻了个身,方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把她们惊醒,菜碟刚从食盒里拿出,倒是把她们给饿醒了。 空青睁开眼,抬手捂着头,头疼道:“庖屋竟已把菜炒好了?” 醒得倒是离奇,偏巧在饭菜端出食盒的时候。 “让她们吃。”华夙蹲在桌上,碧眼莹莹地看着那一盅粥和三碟小菜。 容离微微瞪大了眼,心道这当真是能吃的么? “得吃。”华夙不咸不淡道:“得如了那掌柜的意,但你不用吃这些。” 容离把木箸拿了出来,心神不宁地看了一眼尚还不太清醒的空青,干脆道:“你们都吃一点,我已经吃过了,这是方才又让小二重新拿来的。” 空青一愣,“姑娘都已吃过了?我怎睡了这么久。” 现下连个敲梆子的都没有,自然也不知晓是何时辰,光看天色哪看得出什么。 容离垂着眼,低低“嗯”了一声,“许是路上太累了,你们睡了有好一阵了。” 床上,小芙和白柳也都醒了过来,这俩刚睁眼便打了个照面,俱是纷纷后仰,恨不得把对方踹下床,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小芙翻身下床,吸了吸鼻子道:“这炒菜还挺香的,菜盘子看着也干净。” 容离把碗从食盒里拿了出来,她只拿了三个,余下两个碗还搁在食盒里。把碗分给了这三个丫头,她小声催道:“快吃吧,这一路光吃干粮,哪能熬得住。” 白柳走了过去,不像小芙和空青都和姑娘同桌吃过饭,她就光站在桌边,没好意思坐下。 “坐。”容离道。 白柳这才拘谨坐下,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吃了一口便道:“好鲜!这粥里是放了什么。” “是蟹。”容离捏着那木勺往粥里搅了两下,翻出了红通通的蟹壳来。 壳是红的,肉是白的。 她心觉疑惑,蟹这一物,祁安吃得少,好不容易能吃上一回,还是快马加鞭从别处来的,送到时已是不大新鲜了。倒是……都城吃得要多一些,听闻都城达官贵族就喜吃虾蟹,各种吃法俱会试上一试。 空青吃了几口,皱眉道:“小二不是说客栈里连新鲜菜都不剩多少了,怎还会留着蟹,这蟹还得是从别处来的,山高路远,蟹可不便宜。” 她一顿,又诧异开口:“这时节,也不是吃蟹的,以往府里都是秋风起时才吃得上蟹。” 她话音方落,瓦盅里的粥好似变了点儿颜色,方才粥里的香菜明明还是翠绿的,现下看着,已有些老了,变得暗沉沉的。 容离蓦地抬眸,看慢声细语:“开在这地方的客栈,想来本就不差钱,图个乐子罢了,况且蟹也不是不能养,许是养了好一段时日的,现下才煮了。” 华夙冷冷淡淡地嗤了一声,“在这心结里太过聪明可不行,你这婢女若是把结主惊醒,其余人怕是要给她垫背。” 空青想了想,颔首道:“姑娘说得是。” 小芙吃了一碗,舔着嘴唇道:“我头一回吃蟹粥,先前在府里只能闻上一闻,现下竟能亲口吃上,实在是太鲜了。” 许是因空青没再接着说了,瓦盅里的粥又悄无声息地变了回去。 容离松了一口气,看着这三个丫头饱饱地吃了一顿,连一根菜叶子也没剩下,最后碟子里只剩下一些菜汁。 三个丫头相继放下了筷子,这筷子刚放下来,门又被叩响了。 容离被怔了一瞬,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哪知那小二神出鬼没的,就跟把她们的一举一动俱看在了眼里一般,这木箸才刚放下,人便来了。 “谁呀?”小芙扭头去看。 “是小二。”容离站起身,悄悄把画祟掏了出来,半掩在袖子下。 小芙不解:“这小二可真机灵,怎知道我们吃好了。” 容离回头看她,生怕这丫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笑道:“你伺候过几个主子,人又伺候过几位客人?” 小芙垂下头,努了努嘴,“可他方才竟连桌子都不知道要擦,杯子也未洗。” 华夙跃下桌,跟着容离的脚步踱了过去,轻手轻脚的,连丁点声响也没闹出来,看着像比纸扎的猫还要轻。 容离打开门,果真看见了那店小二,“吃好了,可以把碗收了。” 那腰宽体胖的小二走进屋,刚要把碗收进食盒的时候,忽地看见了两个空碗,“这……” “咱们一块儿吃的,省得你们要多洗几个碗。”容离轻声道。 三个丫头面面相觑。 小二点点头,把碟子和木箸也收了进去,食盒一盖,提起便道:“姑娘随我来,掌柜今儿挺高兴的,她已许久未见过生人了。” 这话听着也有几分古怪,但想想竟也合情合理,入冬后连客人都不见几个,可不就碰不到生人了么。 小芙站起身,作势想跟着一块儿去。 容离睨了她一眼,“你们在屋里好好歇着,我去见见掌柜。” 小芙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等到门关了起来,才闷声说:“姑娘方才好凶,她瞪我。” 空青垂眸不语,好似想到了什么,瞳仁微微一缩,摇头道:“姑娘做什么,自有她的道理。” 长廊上,提着食盒的店小二走在前边,他那脚步似乎越走越轻,刚收拾好食盒的时候,还走得咚咚作响,现下虽并未变得轻灵,可脚步显然没那么重了。 容离跟在后边,紧紧攥着画祟,眼一垂,冷不丁看见脚边跟着的猫。她想了想还是弯下腰,把猫儿抱了起来。 华夙在她耳畔问:“怕么。” 容离摇头,没有应声。 “知你不怕,一会见到掌柜,多和她说说话。”华夙不咸不淡开口。 容离心觉诧异,明明平日里她和旁人多说几句,这鬼便要这嫌那厌的,现下竟让她多说?她本是想泄愤般薅一下这猫的,想想还是算了,是个惹不得的祖宗。 小二当真越走越轻,且脚步越来越虚浮,明明身量仍如此壮硕,脚步却轻比弱柳扶风的女子。 待走到一扇门前,小二不光脚步声轻,身子还一摇一晃的,好似走不稳路了。 小二叩了门,贴近细细听着,随后才回头道:“姑娘,掌柜的就在屋里。” 容离抱着猫,抬手往门上轻敲了几下,试探般道:“掌柜。” 屋里一女子道:“姑娘请进。” 小二没替她开门,提着食盒转身便走了,身影消失在拐角后。 容离在门前站着,踟蹰了一阵才推开门,抬眼便看见一位穿着鹅黄绒裙的女子背对着她坐在镜台前,铜镜里映着一张面容模糊的脸。 女子捏着银梳,慢条斯理地梳着发,握着梳子的手有点古怪。 容离定睛一看,蓦地僵住了,她愕然发觉…… 那女子竟少了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硬生生断了一截,似是被斩断的。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2章 铜镜里看不清人脸,可这女子却在对着镜往头发上插上发梳,那发梳有些旧了,其上镶的珠玉显然掉了许多,色泽甚浑,看着有些久远。 容离气息一滞,忽地不想知道这女子长什么模样了,她大致已能猜出来。 体弱,断指。 这……好像是她娘亲丹璇。 掌柜当真身子孱弱,就连梳个妆也能乱了气息,好似噩梦时惊醒那般,重重吸气吐气,在把发梳插进发髻上后,胸膛后背猛地一颤,陡然咳了起来。她咳得急,上气不接下气的,好似随时要将自己咳死。 可这都已不是活人了,又哪能把自己咳死呢。 容离脚下如生了根,半步也踏不开,肩后蓦地被推了一下。她如梦初醒,不由得抬起膝,迈进了那门槛里。 她望着那女子的背影,气息也跟着急促了起来,半晌没说话。 窝在垂珠躯壳里的华夙收了鬼气,“站着做什么,打退堂鼓了?” 容离定住神,进门后问道:“掌柜的,我这恰有个治病的方子,只不过得给你把个脉,才知这方子适不适合。” 掌柜依旧没有咳停,她桌上放着一杯水,匆匆伸手去拿,在把水喝空了,才缓下来些许。她咳得有些哑,叫人听不出她原本的声音,沙沙的,却很是绵软,有气而无力,“我知,是小二替我将姑娘请过来的,姑娘请进,招待不周还盼见谅。” 容离走了进去,每走一步,都觉得心头如有火烧,恨不得掉头就走。 掌柜慢腾腾转头,面色当真苍白,比她更像是将死之人,脸上分明连一点点血色也没有,双目甚是无神,好像连聚精会神也很费力气,“姑娘不是要把脉,怎不过来?” 那张脸说不上有多熟悉,可就是有那么一瞬,容离将这女子看成了自己。 像归像,总归不是,细看之下,似乎只有这一双杏眼像上几分,且掌柜的眼梢下并没有一颗小痣。 乍一看万分像,不论是这孱弱的身子,病恹恹的神态,亦或是说话时有气无力的样子,都是极像的,叫人无可挑剔。 容离心底忽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饶是同胎生的,也不该连举手投足都这么像,若是落在旁人眼中,许还会说她是照猫画虎,学了自个的娘亲。 掌柜的相貌并非十分精致,嘴不够小巧,鼻不够挺,颧骨又太高,可就是这么个模样,别有一番韵味,似雾又像风,好像对谁都温雅和煦,别无例外。 容离明明是没有见过丹璇的,可就这么片刻间,几乎可以笃定,这…… 就是丹璇。 她在容长亭的石室里,亲眼见到了那缺了两根手指的骸骨,还亲眼看着丹璇的遗骨入了土。 本以为丹璇已经转世,没料到,她的魂竟还在这阳间徘徊。 难怪,难怪华夙执意让她进这客栈,原来还在外面时,华夙就已看出了端倪。 垂珠跃进了门槛,脚步轻盈,连丁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碧眼冰冷。 容离浑身僵着,听见华夙在她耳畔道:“在外面时,我是嗅到了几分熟悉的气味,与丹璇骸骨上的有几分相像,想来是因她执念未断,故而留在了此地。” 容离微微抿起唇。 在旁人口中听到再多,也不如自己亲自看上一眼。像是真的像,但并非像在相貌上,难怪容长亭如此执迷不悟,下了狠手也想将人掳过来,这样柔弱又顺从的女子,谁会不喜欢。 丹璇却未能认出她,弯着眼笑了一笑,伸出手道:“姑娘,来。” 容离走了过去,心绪大乱,忽地迷蒙了起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丹璇探出手,慢腾腾地挽起袖口,那一只手上只余下三根手指,本该是一双能弹琴作画的手,现下却残缺不齐,好似美玉里沾了污渍,叫人心疼。 那截细瘦的腕骨落在了容离眼中,瘦得就像皮包着骨,与枯骨无甚两样。 这许就是丹璇在容府里时,被容长亭折磨得死去活来时的样子。 容离撘上了那截腕骨,照葫芦画瓢地把起脉来,实际上她并不会把脉,只是这十数年里见过不少大夫,旁人是如何把脉的,她已能学出个样子来。 华夙在她脚边仰着垂珠的头,轻轻嗤了一声,看她做戏也看出了乐子来,“学得还挺有模有样,久病成医了?” 容离没吭声,装模作样把脉时,还微微皱起眉头,好似这病情不容乐观。 “如何?”丹璇低着声哑哑地问。 容离松开她的手腕,“这方子是能用的,不知掌柜这屋中可有纸笔,待我将方子写出来。” 丹璇一愣,摇头道:“没有笔墨纸砚。” 这么个客栈,竟连笔墨纸砚也没有,听来挺让人难以置信。 可这是丹璇的执念,在容府里时,许是容长亭不许她传信的缘故,连笔墨纸砚也不让她碰,故而在这迷境中,她身侧也连纸笔也没有。 “平日里记账的簿子呢,撕下一页给我便好。”容离想了想道。 丹璇好似恍然大悟,颔首道:“那倒是有纸笔的,姑娘且先等等。” 随后,她气息微弱地叫了个名字,许是那小二的名。 喊声很小,按理来说,这声音连屋门都传不出去,却偏偏被小二给听到了。 连脚步声都没有,门外蓦地响起小二的声音,“掌柜有何吩咐?” “去账簿上撕一页纸给我,带上狼毫和砚台。”丹璇声音低哑地说。 “这就去拿。”小二连忙应了一声,走时亦是没有脚步声,那么个虎背熊腰的男子,轻得就像是羽毛,走路还带飘的。 丹璇噙着笑:“姑娘见笑了,平日里记账的不是我,且我这手不大好,已许久未碰过笔了,故而房中并未留有什么文房四宝。” “无妨。”容离眼睫一颤,垂着眼道。 丹璇双手撘在膝上,虽说两根手指已被砍多时,似是仍觉得痛,小心翼翼地揉着关节。 容离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手,心里堵了一口气,试探般道:“冒昧问一句,掌柜的手是如何伤到的,听闻有良医能接断骨,掌柜可有去试过?” 这话一出,丹璇瞳仁骤缩,抬手揉了一下眉心,“这深山老林的,哪寻得到什么良医,且……那两根手指断了后便找不着了。” “可是……被牲畜咬的?”容离轻声问? 丹璇眼里露出讶异:“牲畜?” 转瞬,她又颔首道:“不错,是被牲畜咬的。” 过了一阵,门被叩了几下,小二在外边道:“掌柜,笔墨纸砚都拿来了。” “进来。”丹璇道。 小二推开门,怀中抱着个箱子,左右看了看,朝榻上方桌走去,把木箱放在了桌上。 他进来后,丹璇又看着镜子不动了,像是僵住了一样。 小二打开木箱,把里边的文房四宝取了出来,那纸果真是从账簿上撕下来的,一侧撕痕明显,凹凸不平。未等掌柜吩咐,他径自研起了墨,又把狼毫拿了起来,沾了墨后双手呈上,“墨已经沾好了,姑娘请。” 方才这小二明明不在房中,却知道笔墨纸砚是给容离备的。 容离愣了一瞬,转瞬又自个儿想明白了,掌柜缺了两根手指,哪能写得了字,要用笔墨纸砚的,自然只能是她了。 她走上前,把小二呈高的笔拿了过去,侧身坐在了榻上,挽着宽大的袖口,在铺平的纸上写起了方子。 这方子确实是她用过的,便是先前让小芙悄悄拿出容府的那个方子。 垂珠跃上桌,这蹦来跳去的,还挺灵活,“你记得倒是清楚。” 容离慢腾腾地写着,回头看了一眼,不知小二何时出去了,屋里只余下丹璇和她,还有一猫。 连门也关得悄无声息,那小二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容离回头写下了最后一味药材,把狼毫放在了笔搁上,捧起薄薄一张纸轻吹了几下。 墨一下就干了,干得倒是比寻常的要快。 “姑娘写好了?”坐在铜镜前一动不动的丹璇这才出声,忽然回了魂。 “写好了。”容离站起身,走去把手里方子递上前,“不知客栈里可有这几味药材?” 她写的时候留了个心眼,把几味常见的草药换成了别的。 丹璇接过去看了许久,眸光骤暗,摇头道:“少了一些。” “少了哪些?”容离问。 丹璇指着纸上草药的名字,轻声道:“这、这、这,客栈里俱是没有。” “那得去城里买才行,掌柜的若是出不得远门,不妨让那小二去买回来。”容离又道:“此地虽偏,但离城算不得太远,这些药材在城里俱是能买上的。” 丹璇惨白着脸,捏在纸上的手微微一紧,把纸都给捏皱了,“外面路不好走,出不去的。” “我将马车借给你。”容离语调平平,“我便是从城里来的,有一段是官道,路还算好走。” “出不去的。”丹璇又摇头,梦呓一般。 容离的细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转而噙着笑说:“不如我去城里一趟,替掌柜买过来。” 丹璇摆手,“姑娘好不容易才从城里来,哪能劳烦姑娘再回去一趟,姑娘好好歇着便是,这方子……我再另寻法子。” 容离心一沉,丹璇不让她代劳,她便出不得客栈了。 丹璇捏着方子,闭着眼喘了好几下气,“姑娘且回房中歇息吧,此番有劳了。” 容离本还不想走的,思绪狂转着,心里琢磨着要如何同丹璇周旋。小腿蓦地被拱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恰好迎上垂珠那双碧绿的眸子。 华夙冷着声道:“走,你得顺着她。” 容离这才作罢,转身时余光不舍的在丹璇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我便回房歇息了,掌柜不妨试试传信到城中,托人把药买来。” 丹璇垂着眼,颇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信?传不出去的。” 容离出了这扇门,转身把门关上了,扶着墙一步步走回了房中,腿实在是软,无甚力气。 等回了屋,看见三个丫头睡倒一片,又醒不过来了。 容离魂不守舍地坐下,一动不动地望着某一处,眼前还浮现着丹璇那张苍白的脸。 这么一看,丹璇和她的年纪,似乎相差无几。 华夙窝在垂珠的躯壳里不出来,先前是不肯进去,现下却是不肯离了。 那小黑猫目不斜视地走到窗边,轻吐出一口乌黑的鬼气,把窗给掀开了。 窗嘎吱一声响,外边的风呼呼灌了进来。 容离被这风给冻得一个激灵,蓦地回过神,起身就朝华夙那边去。 窗外景象与未进这迷境前所见别无二致,好似这并非什么心结。 容离抬起手,正想把手探出窗外,蓦地听见华夙冷冷呵斥声:“嫌命太长?” 她陡然住手,讷讷侧头:“不能把手伸出去的么?” 华夙轻呵了一声,“你且试试。” 容离听她这么说,哪还有用自己的手亲自试呢,她回头张望了一眼,把桌上瓷瓶里的花枝捏了出来,又踱至窗边,试探般把花枝往外伸。 这才刚伸出窗,花枝陡然被截断。 切口工工整整,断出去的那一截被风卷走了,转瞬就没了踪影。 容离连忙收回手,怵怵看着手里的花枝,抬起手朝那断口碰了碰,确实是断了。她心下犯憷,还好方才伸出去的不是她的手,否则,断的便不是花枝了。 丹璇在容府里时,便是像她这般,想逃却逃不得,被容长亭剁去了两根手指。 连花枝都离不开这客栈,如此想来,信也是传不出去的,难怪方才丹璇会说出那样的话,看来拐弯抹角的让丹璇打开客栈的门,根本行不通。 “你得解去她心中执念,这心结才会消失。”华夙不咸不淡道。 “她的执念是什么?”容离把断了的花枝放回了瓷瓶里,“总不会是想让容长亭死,可她若只是想让容长亭死,怎会留在祁安城外?” 华夙轻哂,“那她心中痴怨,便不是容长亭。” “不是容长亭,还能是什么?”容离左思右想,想不出个究竟,对于丹璇她所知甚少,且都是听旁人所说,她又怎能知晓丹璇在想什么。 “你去问她,不就知道了。”华夙好似置身事外,说得分外平静。 “我方才还想同她说几句的,你偏要我走。”容离抿了一下唇,眼悄悄往黑猫身上一斜,眸光不怒却含嗔。 华夙站在窗边,尾一甩恰好碰在了窗上,那细细软软的一根尾巴,就这么把窗给拍得合上了。她淡声道:“她让你回你便回,得依她。” 容离漫不经心地捏着那细颈花瓶,半晌没说话,她对丹璇说不上是眷恋还是怪罪,若是没有丹璇,她在容府里也不会受那样的苦,可若是没有丹璇,那便……没有她了。 她越想越是觉得奇怪,怎会这么像呢,就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举一动也不该这么像。 总不能说她现下这模样是学丹璇学出来的,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丹璇。 就这么想着,容离心底忽涌上一个荒唐的想法,眼蓦地瞪直了。 华夙抬头看她,“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容离讷讷道:“先前在容府时,我有时会想,我会不会真是丹璇的转世,现下见到她的魂,又觉得不是了,可她与我当真……太像了。” 华夙冷冷一哂,“你的魂完完整整,怎能是从她身上撕下来的,你还把自个儿当撕碎的纸呢。” 容离魂不守舍,懵懵懂懂地颔首,唇紧紧抿着,有些不安。 这心结里一如凡尘,黄昏一到,天就要黑了。 三个丫头依旧没有醒,空青伏在桌上,也不知她睡得累不累,而小芙和白柳则是躺在床上,仍是后脑勺对着后脑勺,即便是睡着了,也还是互相不待见。 容离双目泛酸,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分明是困了。 华夙走到门边,“到隔壁去睡,否则你还想躺在两个丫头中间不成,真把自己当纸片儿了?” 容离摇头,她眠浅,若是躺不舒服,怕是一夜都睡不熟。 华夙又道:“不必担心,不过是个心结,丹璇不会害了她们的命。” 容离这才点点头,打开门走到隔壁屋去。 隔壁屋的门一开,她才发觉这两间房里的陈设竟是一模一样的,就连细颈瓷瓶里的花枝也长得别无二致。 若非旁边那屋里的花枝被切断了一截,否则她定会觉得自己是撞上鬼打墙了。 合上门,她走到榻边掀起了锦被,把这床褥里里外外摸了一遍,确保未藏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才脱了鞋袜躺了上去。 门外,小二不知何时来的,轻声说:“姑娘,水烧好了,可需沐浴?” 容离蓦地坐起身,在路上颠簸了这么久,多少不大舒服,她朝跃上桌的猫看了一眼,见华夙未阻拦,这才应声:“那劳烦把浴桶抬进来。” 小二和一个看不见脸的男子把木桶抬了进来,那男子放下架在肩上的脚凳,转身和小二一块儿出去了。 容离把头发扎高,隔着屏风脱了衣裳,踩着脚凳坐到了木桶里。 水上热气腾腾,连眸光也被熏染得晦暗迷离。 猫背对着屏风一动不动地坐着,在听见水声时,双耳不自觉地动上一动。 容离洗着脸,忽地听见窗被撞响,猛地一个转身,双手撘在了桶沿上,把肩往水下沉。 坐在桌上的猫蓦地跃到了窗边,此时窗恰被撞开,一只白骨鸮探头而入。 那鸟瞪着一双殷红的眼,站在窗上,双翅老老实实收在背上,歪头时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呆。 黑猫和鸟面面相觑,互相看了好一阵。 容离慢腾腾坐起身,朝窗边望了一眼,只见那白骨鸮转了一下头,朝她望了过来。 华夙冷冷开口:“你胆敢吓她。”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3章 白骨鸮叫了一声,声音粗粝难听,好似嗓子被毒哑了。 容离诧异看着,认得这是从苍冥城出来的鸟,和华夙上次画的那只极像。她匆匆从浴桶里出来,站在屏风后往身上裹上衣裳,这才走去把窗支开了一些,好让这鸟能进来。 白骨鸮飞进了屋里,两爪抓在了屏风上,双翅合拢着,一双眼红通通的,阴森可怖。 容离紧紧捏着衣襟,合上窗朝华夙看去一眼,轻声问道:“这是你认识的鸟?” 此话一出,华夙低低的在她耳畔笑了一下,与平日里那冷淡又不屑的模样不同,笑得甚是轻快,应当是被逗乐了。 容离哪知这鬼在笑什么,回头暗暗打量其那乖乖立在屏风上的白骨鸮,又和那双通红的眼对视了个正着,她一愣,蓦地移开了目光。 这白骨鸮若是皮肉长得完好些,羽毛再茂密一些,定能好看许多,现下这模样还是太寒碜了些,像是半死不活的,偏偏它还能活蹦乱跳。 黑猫跃下窗台,碧眼冷冷抬着,一步步朝屏风走近。 屏风上的白骨鸮又叫了一声,两只脚原本分得很开,见那猫走近,蓦地并拢了双足,像极了罚站。 华夙哂了一声,“算你识相,未用真身进来。” 容离听明白了,合着这白骨鸮也像华夙一样,占了别物的躯壳,并非原本就是这副模样。 那长得委实寒碜的鸟歪着头哑哑叫着。 容离赤着的脚有点冷,趾头微微蜷起,可惜她听不懂这白骨鸮在说什么,半晌品不出个语意来。 立在屏风上的白骨鸮又叫了几声,着实短促。 华夙仰头看它,淡声道:“下来,还想让我费劲看你?” 白骨鸮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屏风上飞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在这小黑猫身前,身上浓浓黑烟腾起,似要凝成人形,那黑雾浑浊浓郁,随即阴风四起,卷得屋里的东西叮叮当当作响,桌上搁着的杯子还被刮得移开了几寸。 眼看着这人形就要凝出来了,华夙蓦地出声:“别出来。” 那流转的黑雾蓦地一顿,未再继续凝聚。 蹲在地上的黑猫蓦地张嘴,轻吐了一口气,硬生生把这缭绕的黑雾给吹散了。 散得稀碎的黑雾滚滚沉降,灌回了白骨鸮的躯壳里。 华夙不甚乐意地开口:“万不可强行冲破这心结,好好让结主安心入轮回。” 容离垂着眼,眼睫微微一颤,也不知华夙怎忽然就好心起来了,特地拐她进了这心结,还要她解去丹璇执念,为的是什么…… 是因她么。 白骨鸮歪着头诧异地叫了两声,占了半张脸的眼直勾勾瞪着,一脸的难以置信。 华夙分外嫌厌地呵了一声,“说人话。” 那白骨鸮立即出声:“从未见过主上这般良善,开眼了。”声音温温吞吞的,是个男子。 容离心下一乐,这话怎么也不像是在夸人,合着华夙的下属与其一脉相承。 白骨鸮说话慢慢悠悠的,话说得就跟唱曲一样,若是没点耐心,等不到他说完话,人已转身走远。他道:“主上,在下此番出城实为犯险,苍冥城里里外外俱是慎渡的耳目。” “我已料到如此。”华夙不以为意。 白骨鸮又道:“孤岑将军前些日子已出了城,带走了部分主上旧部,但在下并不知孤岑将军去了何处,亦不知将军可有与主上碰过面。” 这男子不光话说得慢,还啰里啰嗦的,听着叫人厌烦,饶是容离在容府里与人周旋惯了,听着也格外不舒服。 华夙却甚是平静,约莫是听惯了此鬼说话,碧瞳懒懒一抬,“不曾,她前些日子出的城?前到何时。” 容离捏着衣襟,隐约觉得自己应当避嫌,于是放轻了步子转身,才迈出两步便被叫住了。 华夙睨了过去,“你去哪。” 容离停了一下,小声道:“你们不是在谈正事么,这应当不是我能听的。” “无妨。”华夙又说:“你就在这,这地方也敢胡乱跑?” 容离应了一声,拘谨地坐在桌边,把方才被阴风刮到了桌沿的杯子推了回去。 这白骨鸮对她甚是好奇,又扭头朝她看了一眼,一双腥红的眼很是灵动。 华夙淡淡道:“不该你看的胡看什么。” 白骨鸮浑身一僵,忙不迭扭回了头,“约莫是两月前,在萝瑕出城后,将军也跟着离了苍冥城,慎渡颇为怨愤,甘愿祭出法器赠予将军,但将军不屑。随后,慎渡同将军大打出手,将军虽受了些伤,却还是带着主上的旧部从填灵渡离开了。” “两月前。”华夙轻声念了一句。 白骨鸮有模有样地颔首,“孤岑将军出城后便再无音讯。” “她不曾来找过我。”华夙语调沉沉,“她走前可有留下什么?” 白骨鸮低下头,尖锐的喙朝稀烂的羽毛上啄了几下,就跟要把自己啄秃一般,片刻,竟衔出了一根竹片。 容离坐得远,本是不想听的,不料她这耳力好得出奇,硬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她余光扫见白骨鸮啄了好一阵,那尖锐的喙把自个儿啄得越发血肉模糊,叫她连看都不忍看。 那竹片细细长长的,乍一眼还看不出是竹子,因其表面漆黑如墨,黑得分外匀称,连点儿竹子的纹理都看不出来。可在白骨鸮松口的时候,竹片落在了地上,恰好翻了个面,内里白而干净,丁点墨色也未沾染,也叫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从竹子上削下来的。 容离已不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墨竹,那杆躺在她袖袋里的画祟,可不就是这样的么。 华夙窝在垂珠的躯壳里,把垂珠那软绵绵的脚抬了起来,摁在了竹片上。 白骨鸮道:“孤岑将军只留下了这一物,在下不解其意,但不敢扔弃,于是一直贴身携带,好寻个时机呈到主上面前,除此物外,将军便什么也不曾留下。” “她去找画祟了。”华夙不咸不淡道。 白骨鸮恍然大悟,“竟是这么个意思,在下先前有过不少猜测,还以为孤岑将军寻了个法子,要给主上再造一杆画祟。” “可真有你的。”华夙轻嗤,“若她有这个本事,早把慎渡给赶出苍冥城了。” 白骨鸮干巴巴开口:“在下死得早,见识也少,主上见谅。” 华夙沉默了片刻,不知是在想什么。黑猫站着一动不动,绿莹莹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某一处。 容离寻思着要不要开口,可此时屋子里太静了,她一时不敢打破这无声岑寂。她看了看华夙,又看了看那只白骨鸮,索性轻着声道:“若是要寻画祟,那她必也到过祁安,先前你去净隐寺,无意得知萝瑕被重伤,那重伤她的,会不会就是你们口中的孤岑将军?” 白骨鸮大惊,“你们已见过萝瑕了?” “这段时日,她可未少坑害我。”华夙淡声道。 白骨鸮身上又腾起浓浓黑雾,分明是气不过,可只一瞬,又自个儿缩了回去,“前些日子,慎渡说了一句,若是萝瑕能将主上擒住,便将她封作护法将军。” 华夙不屑地笑了一声,“她倒是敢想。” “主上现下功力恢复到几成了?”白骨鸮压低了声音问。 蹲在地上的黑猫扭头,朝桌边坐着的人看去,随后两眼一闭,磨牙凿齿地按捺着怒意道:“四成,但应付一个萝瑕尚已足够。” “不如让在下跟在主上……”白骨鸮慢声开口。 “不必。”黑猫碧眼一睁,“你且留在苍冥城,替我好好看着慎渡,孤岑已走,总得在城中留双眼。” 容离撘在杯沿上的手一颤,本以为这鬼恢复得差不多了,现下才知晓,竟只有四层。她终究是个凡人,思来想去也不知四成功力究竟有多少,估摸着应当还不太能行。 白骨鸮只好颔首,“属下斗胆,不知主上往后有何打算。” “养伤。”华夙并未多言。 白骨鸮抖了一下羽毛稀疏的翅膀,“也好,现下慎渡拿不到鬼王印,便登不上垒骨座,听闻他近段时日又派出了不少大将,其中便有关天阵凤尾,凤尾与萝瑕向来不合,不妨推上一手,让他们自个先来个窝里反。” “我自有法子。”华夙沉思着,“关天阵?原来是她。” 白骨鸮讶异,“怎么,主上还碰上凤尾了?” “她在祁安布了个阵,但被我解了。”华夙轻描淡写般。 白骨鸮倒呵了一口气,“不知布的是什么阵?” 华夙平静道:“你可知我是如何来的?” 此话既出,白骨鸮陡然止息。 华夙冷淡一哂,“小把戏,这凤尾倒是学了八分像,可惜被我解了,只是她将踪迹藏得太好,我找了一圈也未将她找出来。” “何愁寻她,她现下为慎渡卖命,慎渡尚还用得上她,她自会现身。”白骨鸮道。它不着痕迹地朝桌边那病恹恹的凡女看去,壮着胆子问:“不知主上为何要留个凡人在身侧,还如此关照。” “谁容你管这么宽的?”黑猫碧眼微眯。 白骨鸮陡然退了一步,“若主上没有别的事吩咐,在下便先回苍冥城了,离城太久,慎渡怕是要起疑。” “去吧。”华夙没有要留他的意思。 白骨鸮也未露出半分依依不舍,转身就撞出了窗。那一瞬,本就血肉模糊的一只鸟儿登时好像四分五裂,被脔割成漫天血雾飘摇落下,零星血点还沾在了窗台上。 容离站起身,怔怔看着窗外那簌簌落下的朱血和碎肉,眼都瞪直了,一颗心蹿至嗓子眼。 “他……” “无妨,他分了一缕神识过来,只可惜了这只白骨鸮。”华夙毫不在意。 容离不知道这神识是个什么东西,但听华夙语气平淡,想来那鬼约莫是未受伤的,这才松了一口气,讷讷道:“我还以为他不要命了。” “你以为人人都同你这般?”华夙轻呵。 容离想不通这祖宗怎又不高兴了,捏着自己的手指,眼暗暗一抬。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华夙不咸不淡开口:“不过头一次见面,你还担心起那旁人死活。” 容离认真道:“那白骨鸮似乎不是人。” 华夙被这话噎了个正着,想想那玩意儿还真算不得人,她真是被这牙尖嘴利的丫头给说懵了,只好道:“罢了,不同你计较这些字眼。” 容离头发还湿着,发梢直往下滴水,肩上后背的布料大半都湿透了,那里衣又甚薄,脂玉般的肤色都显了出来。她轻轻打了个喷嚏,这时才忽然觉得冷了。 华夙背过身,竖直的猫尾巴抖了一下,“水还温么?” 容离捏着衣襟,把手扎进水里搅了一下,“还烫。” “方才不才刚进去,那鸟来得太不是时候。”华夙嫌厌道,“你可再进水里泡上一泡,把身上的寒意给泡去,省得冻病了。” 容离从善如流地泡了一阵,换上干净的衣裳后,拘谨地躺上了床。她本是不想睡的,不料困意劈头盖脸的,砸了她一个晃神,眼皮本就耷拉着,这刚闭上,就睡熟了。 翌日一早,容离险些醒不过来,眼还未睁便觉得头昏脑热的,周身疲软得厉害,好似被车轴子轧过。她觉察脸侧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拱,这玩意还带须的,蹭得她的耳根有点痒。 可这眼皮就是重得很,怎么也睁不开。 容离头昏沉沉的,直觉不对劲,忙不迭握住了睡前压在枕下的画祟,这才清醒了些。 她坐起身,瞧见垂珠在枕边坐着,坐得笔直,仿佛方才用脑袋拱她脸的不是它一样。 再看这猫碧瞳冰冷,这么一张猫脸莫名显露出几分不屑。 哪是垂珠,分明是华夙。 容离浑身没劲,握着画祟吃力地坐起身,想不通自己怎就忽然病了。虽说她身子弱,昨夜连身子都未擦干便从浴桶里出了来,平白冻了好一阵,可自打和画祟结了契后,她气色便好上了一些,也不比以前孱弱了,哪会连丁点冷风都吹不得样。 她心觉诧异,抬手捂着头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该去问问丹璇。”华夙道。 容离咳了起来,咳得脑仁一突一突的疼,又问:“是因她?” “自然。”华夙道。 看天色都已日上三竿了,那三个丫头还没来敲门,想来仍是没能醒。 容离垂着头喘了一阵,半晌又咳了起来,嗓子都险些咳哑了。 搁在桌上的杯子和茶壶自个儿动了起来,水汩汩声从壶嘴淌出,落进了杯里。那盛满了水的杯子从远处飘了过来,悬在容离手边。 杯底一团黑雾缠绕,一看便知是华夙的手笔。 容离定定看了一会,不大想伸手去接。 “用了净物术,还嫌弃?”华夙蓦地开口。 容离这才接了过去,低着头抿了一口,润了喉后急急喝完了。她眼皮还沉得很,不光身子热,脸也在发烫,周身哪儿都不舒坦。 门笃笃响起,小二在外边道:“姑娘,早饭端来了。” “进来。”容离忍着喉头不适,轻声道。 小二推门进屋,把托盘放在了桌上,回头看了一眼,“姑娘面色不大好,昨夜未睡好么?” “病了。”容离低着声。 小二讷讷道:“我们这连大夫都寻不着,这可如何是好。” “看来还是该早些走,我还得去皇城的。”容离提及“皇城”二字时,刻意顿了一顿。 小二把碗和筷子摆好了,“可此地离皇城还远得很,这一路颠簸过去,姑娘如何受得住。” “无妨,总是要去的,说来我还是头一回去皇城。”容离左右看了看,以往都是小芙伺候她,一醒来便能洗漱,现下手边空空如也,连个盛了水的盆都没有。 小二应道:“掌柜便是从皇城来的,皇城可比祁安热闹多了。” “那掌柜怎跑来这地方了,在皇城不是挺好。”容离白着一张脸,看似没什么精神,双臂虚虚地撑在身侧。 华夙看出这丫头又在套话了,气定神闲地坐在边上。 小二讷讷道:“掌柜未同小的说过这些,不过她……应当是想回皇城的,日日都看着窗外。” 容离循着了一阵,“看着窗外,莫非是在等人?” “小的哪知道呢。”小二摇摇头,回头看她仍坐在床边,抬手一拍脑袋,“忘了给姑娘打水了,小的这就去。” “无妨,不必着急。”容离看他走出了房门,勉强支起身走到镜台边,拿着木梳梳起头发来。 黑猫跃上桌,往她脸面吹出了一口黑雾,那黑雾灌入她眉心,令她周身疲乏散尽。 容离这才舒服了些许,小声道:“多谢。” 华夙淡声道:“不必言谢。” 过一阵,小二当真端着木盆来了,盆边还搭着一块帕子,一边道:“掌柜听闻姑娘病了,说是往后几日的房钱便免了,姑娘病好了再走,这长路漫漫,几个姑娘家的,省不了受苦。” 容离回头笑了一下,“掌柜的心好,那我可得当面道谢才成,本还想去城中替掌柜买些药材的,现下看来是买不成了。” “姑娘客气了。”小二也跟着笑,放下木盆就走了。 华夙在边上道:“她便是不想你走,才让你病成这样。说起来,误入妖鬼心结的凡人年年都有,故而并不稀奇。” 她顿了顿,又道:“这些个凡人误闯心结,往往不是被妖鬼要了命,而是被……” “什么?”容离瞳仁一颤。 华死压低了声音,像在故意吓唬人,“活活饿死了。” 容离十指骤缩,“可我现下并不觉得饿。” 华夙一嗤,“妖鬼若想骗个凡人,还不简单。” 容离说要当面谢,便当真去敲了丹璇的房门,那黑猫步履轻盈地跟在她身后,走得悠然自得。 屋里丹璇应了声,亲自开门相迎,“听闻姑娘病了?” “许是昨夜受了凉。”容离看着丹璇这张与她有几分相像的脸,不免又愣了神。 丹璇摇头,“病了可就走不得了,若是有人来接,那还好些。” 容离微微眯起眼,只一瞬又敛了神色,顺着她这话便说:“我是在等人,掌柜病了还硬要留在客栈里,莫非也是在等人?”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4章 不料,此话一出,丹璇像是被吓着了,煞白了脸,眸光躲闪着,四处看了一圈,抬起一根手指抵在了唇上,像极怕被什么人听见。 先前在老管家那听说了一些事,容离大抵已能猜得出来,丹璇等的是谁,怕的又是谁。等的许就是周家的公子,怕的……自然就是容长亭了。 容长亭就像是浓云黑雾,死气沉沉地笼罩在丹璇的头上,让她一刻也不能安息,连死后都胆战心惊。 容离皱了一下眉头,掩饰般抬起袖子掩着唇咳了一下,收敛了神色,省得丹璇看破。她道:“掌柜莫慌,我来时未见到什么人,就连进客栈前,也未碰见过旁的生人。” 黑猫绕着她的腿走了半圈,那长了一簇白毛的尾巴慢腾腾甩了一下。 华夙哂了一声,“还挺会说话,你既想让丹璇知晓,你未见到她要等的人,也想叫她知道,容长亭不在此处。” 容离被一语道破,眸子微微弯了一下。 丹璇果真松了一口气,慌乱的神色收敛了不少,“我要等的人,他……” “我绝不会同旁人说,那人长何模样,许还是我见过的呢。”容离噙着笑,轻声慢语着。 丹璇沉默了许久,目光又在摇摆,踟蹰着不敢开口。 容离见她犹豫,又道:“不然,掌柜到我的耳边说,我们小些声。” 丹璇朝窗外看了一眼,果真朝她走近,在她耳畔道:“他长了一对剑眉,眉有些低,眼是桃花眼,鼻很高,唇有些薄,身量约莫……” 她话音一顿,好似怔住,双眼呆呆望着某一处,说话的嘴微微张着,久久未能续上话。 “怎么?”容离随即问道。 丹璇无声地流出了两行泪,颤着声道:“我竟然……记不清他的长相了。” 容离抿了一下唇,又问:“那他穿的什么衣裳,脾性如何?” 丹璇甚是迷茫,皱着眉头道:“他常穿着一身竹叶纹的青裳,腰间缀着双环白玉,脾性,脾性很是温和,常笑,别的我、我竟已……” 容离连忙道:“等他一来,不就记清楚了。” 丹璇失落地跌坐在凳子上,捂着脸道:“可他会来么,我本想传信予他,可信根本传不出去,后来好不容易托人送出去一封信,他也来了,他却好生疏远,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已要定亲,他又得了皇城里那些达官贵族的青睐,可谓是……平步青云。” 容离看她一副无措的模样,心蓦地一紧,“那他叫什么名字?” 丹璇压着声音,好似只想让自己听见,呢喃一般:“周青霖。” 她神色落寞,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掌心上蹭满了泪,“他曾说要娶我的,是我未能赴约。” 不能赴约,是因单家遭人陷害,而她又被迫嫁给了容长亭,至死都回不去皇城。 “我悄悄看了他一眼,便被困在了别处。”丹璇垂着眼,苍白得好似只剩半抹魂,“他明明也看见我了,却只是点了一下头,连……招呼也未打。” 容离小心翼翼道:“他莫不是误会你了。” 丹璇轻叹:“我本是想同他解释的,可再无机会,若他能再来见我一次,我必是要同他说清道明的,不是我不想赴约,是身不由己。” 容离本以为丹璇是想等那周家的公子来接她走,没想到,丹璇哪还盼着走,只是想寻个契机,道出一句解释。 她沉思了片刻,抬起眼定定看了丹璇一阵,捏起帕子想给丹璇擦去脸上的泪,想想又把手收了回去。 人活百岁,有些人至多只能见上一面,再往后,记忆中的模样便会愈来愈模糊。 容离看了一阵,狠心别开了眼,轻声道:“我明白了。” 她不着痕迹地把袖袋里的画祟抖了出来,紧紧捏在手中,“我怕是等不来什么人,那便如掌柜所言,等病好了再走。” 华夙沉默了许久,蓦地开口:“等她心结解了,你现下这病也会跟着一块儿好了。” 容离眼睫一颤,自然清楚这事,故而她才未说会多住些时日。 丹璇有气无力地说:“也好。” 回了屋,容离坐在了桌边,握着画祟久久没说话,就干盯着,这笔若是什么烈鹰,也该被她熬傻眼了。 华夙坐惯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想让她仰头看人,还颇显为难。她跃上桌,垂珠的猫掌轻飘飘搁在了容离的手背上。 “你是想在画祟上看出一朵花来?” 容离张开苍白的唇,半晌才道:“你说我若是画出个周青霖出来,会不会被她识破?” “你又未见过那人,难不成还能凭寥寥几句话把人画出来?”华夙揶揄。 容离摇头,“我自然不能,可她不是已忘得差不多了,哪还能将周青霖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 “你有理。”华夙轻哂,不想与她争辩。 容离本是想把手抽出来的,可那软绵绵的猫掌还撘在她手背上,索性道:“她等了这么久,就是想等一个周青霖,就算来的不是周青霖,她也情愿他是,这心结本就自欺欺人,她再骗自己一回又能如何。” “你且试试。”华夙并不拦她。 容离垂着眼,眸光莹润如含水,放软了声音道:“可我画得不好,你能不能帮帮我。” 就跟狐狸一般,把爪子收敛着,就只会嘤嘤讨怜。 华夙半晌说不出拒绝的话,垂在身后的尾巴不自然地甩了一下,冷着声道:“哭什么。” 容离哪里要哭,她闷声不语,就光睁着一双眼定定看着面前的猫,任华夙怎么想便怎么想,反正她……不反驳了。 华夙当真吃她这一套,冷着声生硬开口:“画人可比画物要难,且活物只能存半刻,得找准了时机,否则你便白忙活了。” 她抬起撘在容离手背上的猫掌,勉为其难道:“握笔。” 容离握起画祟,撑着桌站起身,一时不知要从何处落笔。 袅袅鬼雾从垂珠的躯壳里浮了起来,却未凝聚成人形,而是如藤蔓长枝般缠在容离的手臂上。 明明雾气已经缠上手臂了,容离却无甚感觉,手臂上轻盈盈的。 华夙冷淡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便教你画上一回。” 语毕,那浓黑的鬼雾蓦地凝成了一条手臂,边上一些细碎的鬼气要散不散,黑得如同华夙那身黑绸。 细长笔直的五指覆在了容离的手背上,与先前不同,这手黑如墨烟,也更为冰冷。 容离默不作声,华夙牵着她动了一下手,她便落下一笔。 人属实难画,根根发丝要仔细勾勒,面庞不可着墨太深,五官又不能画得太平,否则又要像纸扎一样了。 画好面庞的轮廓,覆在她手背上的黑雾将她的腕骨压了一下。 容离腕底墨色泼洒,所画之人的脖颈顺其自然便出来了,其下是规规整整的衣襟,绣着竹纹的长衫。 这画得比剥皮鬼的新壳还要细致,连衣料上的纹路都给画了出来。 是织锦缎的绣法,质地紧密,听闻皇都里的贵人便喜穿这种料子的衣裳。 容离悬着胳膊,手臂抬了一阵已有些疲乏,连手腕也颤了起来,画祟的笔尖随之一抖,再这样画下去,非得出错不可。 她画发丝时便已累得不成样子,现下画起衣裳,手臂更是如坠千斤。 容离咬着下唇,不想毁了这傀,干脆道:“累了,能歇一歇么。” “你无须用劲。”华夙在她耳畔道。 容离还真的垂下了手,那黑雾随即将她的手托了起来。她好似也成了画祟下的傀,任华夙摆布着,自己光捏住笔便够了,脑子都无需动上一动。 华夙在她耳畔徐徐低语,“弯些腰。” 一会,华夙又道:“低点儿身。” 待画好了腰带上的双环玉佩,黑雾又带着她画起了下裳来。等到画鞋履的时候,容离干脆搬来了一张矮凳坐下,理直气壮地当好了一个假傀。 画到最后,唯剩这脸还是空白一片。 容离握着画祟站起身,才发觉额上满是汗,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 “这脸为何要空着?”容离讶异道。 华夙淡声道,“不必着急,画眼时不必点睛,等要用时再点上。” “为何?”容离不解。 华夙徐徐道:“点了睛便会生灵,傀就成了。” “那这眉鼻口又该如何画。”容离手足无措,望着这么一张空空如也的脸面,怎么也下不去手。 “慢些来,我可不替你掌笔了,你总得亲自试上一试,不然下回还得让我教。”华夙轻哂。 说完,缠在容离手臂上的鬼气随即消散。 容离只好硬着头皮抬起了笔,想着先前丹璇所说,慢腾腾在这脸上画了一对剑眉。她本就不擅画人,更别提画男子了,可谓是难上加难。 “眉再上扬些许,延上半寸。”华夙平静道。 待这傀画好,竟已近黄昏,而自始至终,小二都未来敲门送饭。 这偌大的客栈里,从来只有丹璇一只鬼,那小二是假的,做饭的庖师亦是假的。 画成的那一刻,半空中的人像忽地不再单薄,身上也不再只有墨色。从上往下,他的发丝蓦地飞扬,玉簪变得翠绿一片,双目虽未点睛,看着却已是十分俊朗。 容离退了一步,握着画祟愣愣看着,她先前给剥皮鬼画个壳子便已是筋疲力尽,若这傀全由她自己画,也不知要画到何时。 她讷讷道:“这是能动的么?” “自然。”华夙漫不经心。 面前的傀像极了活人,唯一的瑕疵许是少了双灵动的眼。 “周青霖”飞扬的发丝缓缓落下,兜风的衣袂也沉了下来,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再一转眼,天色全暗。 华夙不咸不淡道:“点睛。” 容离小心翼翼抬笔,给这傀画上了瞳仁。 这傀的双目蓦地有了神,垂在身侧的双手忽地一抬。 “周青霖”拱了一下手,却不曾说话。 容离定定看着,她看着这傀,傀亦在看她。 门外忽地有人道:“姑娘,饭好了。”是那店小二。 容离忙不迭转身,扬声道:“多谢了,且先放在门外,一会我自己会拿。”在她转身的那一瞬,余光斜见这傀竟跟着她一块儿转了身,就连侧身的幅度也别无二致。 门外,小二应声道:“那小的便给姑娘放在门外了。” 容离回过身,瞧见这傀也跟着回正了身,一举一动俱与她一模一样。她一时说不出话,试探般抬手扶鬓,果不其然,这傀也跟着她扶了鬓角。 “这便是傀。”华夙蓦地开口。 容离欲言又止,垂下碰及鬓角的手,转而把画祟揣回了袖袋里,她眼睁睁瞧见,这傀的举动跟她一模一样,除却手上没有画祟,揣了个空。 她疑惑道:“你画的傀也是这模样么,先前你说那苍冥尊画傀与活人无异,可我这傀怎么……” “还差些火候。”华夙话里带笑,声音听着不是那么冷清了。 容离看着眼前的傀,本好好一个男子,因学着她的举动,平白多了点儿弱柳扶风的脆弱来,看着甚是古怪,“可若是如此,岂不就容易露馅了。” “无妨,夜一深,便看不出来了。”华夙不以为意。 容离朝窗外看了一眼,“傀已成,却要如何把它放出去?” “这既然是墨汁画成的傀,便能出去。”黑猫站在桌上道。 容离皱着眉,“为何?” 华夙轻哂,“抽刀不能断水,水不能断,那墨汁亦然。” 容离将信将疑,走去把门外的食盒提了进来,然而她走一步,那傀便跟一步,她只敢敞开一道门缝,省得被丹璇瞧见了。她左右觉得不自在,在合上门后,又道:“可现下是在心结里,无端端多了这么个傀,她不会有所察觉么。” 站在桌上的猫踱了两步,“这傀既不是鬼,亦非活物,如何察觉?” 夜深,屋外只余风声,夜幕无星,月华泻满门庭。 尾衔白毛的猫踱至“周青霖”面前,只吹出一口气,这傀便好似柳絮一般,被吹出了窗外。 垂珠站在窗上,垂着一双碧眼往下眼。 客栈的门又被叩响,同她们来时一般,这门叩了许久也无人应声,随后沉重的脚步声从台阶上响起,是那店小二慢步走去开门。 门一开,那小二愣了一下,客栈门外的红灯笼摇曳不已,晦暗的光洒在门外那人的面庞上。 那公子长了一副好模样,端的是皎如明月,玉树临风。一对剑眉本该生得凌厉,偏巧长了一双桃花眼,平白添了几分书卷气。他并未说话,只拱了手一下手,在门外静静站着。 小二动也不动地看他,看了好一阵才问:“公子是打尖还是住店?” “周青霖”恭敬道:“敢问丹璇姑娘可是在此处?” 小二微微愣神,“不知公子是从何地来的,又是要往何处去。” “周青霖”道:“从皇城来,方才去了一趟祁安,想寻个故人,未寻着。” 小二趔趄着退了几步,“还望公子稍等片刻,小的去请掌柜下来。” 楼上的窗台边,那黑猫一瞬不瞬地望着楼下,实则只能瞧见半个人影,可声音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轻轻一哂,笑得格外冷淡,“她果真记不清了。” 片刻,丹璇还真从楼上下来,却只是站在门内,未敢往外一步,踏出去一步便是千刀万剐。她盯着那傀看了好一阵,俨然是在确认什么,眉目间流露出一丝疑惑。 “周青霖”蓦地开口:“那日为何你未赴约,这段时日让我好找。” 此话一出,丹璇已是热泪盈眶,手扶在门框上,明明是想迈出去的,却要死死忍着。她双腿打颤,如雨打芭蕉一般浑身抖着,好似连带着周身奇经八脉也在克制。 “周青霖”又道:“如今你我俱已成家,可我此番依旧为你而来,只想讨一句解释。” 丹璇哑声开口…… 大雨滂沱落下,砸得屋瓦噼啪作响,将这心结也砸了个粉碎。 这傀只能存半刻,大雨落下时,它陡然化作墨烟,消散在这水雾里,而丹璇…… 丹璇跌坐在地,掩着面小声地哭着,好似光凭抽噎已经耗去了周身力气。 这客栈顷刻间被夷为平地,什么屋瓦横梁如电光消散,桌椅床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离回过神,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自半空跌了下去,她身子轻,衣袂陡然掀起,胜似化蝶。一缕乌黑的鬼气托在了她后背,没让她跌疼。 而小芙、空青和白柳还在睡梦中,从半空跌落时也被鬼气托了个正着,只是这鬼气到她们身上便托得格外敷衍,近要到地时便全数抽离,三个丫头扑通落地。 容离站直了身,仰头时瞧见那小黑猫飞扑而下,忙不迭伸手捧住。 猫儿轻飘飘的,落在她手上时跟鸿毛一样。 丹璇跌坐在地,哭得身子前俯后仰着,好似要晕厥。过了许久,她才缓下心神,“姑娘,明儿若是天好,便早些去皇城,皇城里的大夫总归比祁安的好,定能治得了你的病。” “多谢。”容离看着她道。 只见丹璇的身影忽地变得模糊了起来,容离皱眉,隐约觉得这身影比她先前见过的鬼魂都要单薄,好似……只有半个魂。 那魂并未逗留多久,只一弹指便如烟散去,大雨随即歇停。 这荒山野岭里,哪还有什么客栈,分明是一丛杂草。 容离神色恍惚,好似做了一场梦,醒来辨不清真假,迷蒙道:“她就这么走了?” 她垂下眼,只见华夙睁着一双碧眼定定看着丹璇消失之处,似乎在想什么。 华夙并未应声,碧绿的眸子一转,冷冰冰地停在了容离面上。 容离心绪有些乱,迎上这凉飕飕的眸光时,一时未回神,讷讷问:“怎么了?” “无事,既然已将她这魂送走,便早些赶路。”华夙道。 容离颔首,眼前似还能看见丹璇的脸,没想到两世里头一回见到丹璇,竟是如此。 隔日晨时,三个丫头才陆续醒来,醒来时惊觉自己是在车舆里,忙不迭撩起垂帘,只见自家姑娘在马夫边上坐着。三人面面相觑,她们不是在客栈里么,怎现在又在马车上了。 想想更是觉得古怪,哪来的马夫? 此时已至皇皇城郊,官道上不少茶肆,马夫吁了一声,马顿时停下。 容离回头到:“在这儿歇歇,就要到皇都了。” 小芙大惊,“这就到皇都了?” 白柳也跟做梦一下,忙不迭掐了自己一把,“皇都明明离祁安老远了。” 容离哪会多加解释,抱着猫进了茶肆,看着三个丫头跟着她过来,才暗暗睨了那马车一眼。 华夙在她耳边道:“这可是一日千里,你的丫头宁愿信自己做梦,也不敢信你。” 容离垂着眼喝茶,脸白生生的,举手投足甚是矜贵,引得茶肆里的人频频回头。 歇了半刻有余,小芙愣着神走出了茶肆,左右看了看,如遭雷劈。 容离从她身后走出来,往她肩上拍了一下。 小芙身一抖,小声问:“姑娘,咱们的马车还在,可马和马夫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5章 马夫,什么马夫。 马和马夫都是在路上时用画祟画的,否则怎么能日行千里。 容离瞪了一下眼,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讶异道:“许是拿了钱便骑着马跑了。” 小芙跺着脚,愤愤不平,“这人怎这么不厚道,他自己走也就算了,还要把马也骑走,这下倒好,咱们怎么进城呀,这儿离城门估计还有好一段路呢。” 白柳这几日惶惶不安,自打从容府出来,就没一天能安神,左右都觉得离奇,讷讷道:“你们说,这大白日的,马和马夫不会是被鬼吃了吧,那马夫看着精壮,肉定是……十分有嚼劲的。” “你说什么猪话呢!”小芙倒吸了一口凉气,瞪着眼。 白柳没再说话了,她把自己说得更怕了。 空青却已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暗暗朝自家姑娘看了一眼,冷静道:“别吵了,这附近也不知从哪儿能买到马,寻一匹马来,咱们就能早点儿进城了。” “不错。”容离附和。 若是在祁安,此时天定已转暖,可这一路上,越是往皇城靠近,就越是冷,现下近乎要到城门了,好似又回到了祁安时的隆冬天,冷得叫人连说话都冻牙齿。 容离搓了搓手,从容府出来未带炭,那手炉早就凉了,如今那手炉正在马车上空搁着,没点儿用。她面色白,半掩在狐毛里的唇也白生生的,无甚血色,看起来甚是单薄可怜。 华夙看她把手搓了一阵又一阵,问道:“冷了?” 容离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在这种时候便一点也不执拗了,眼慢腾腾抬起,眸子水盈盈的,沁了雾气一般,和唇齿间呼出的白雾一样迷蒙。 华夙吹出一缕鬼气,勉为其难道:“也不知早些开口,偏要自己忍着冻,当你这身子是铜墙铁壁?”那鬼气从猫嘴里逸出,卷到了容离手边,把她手背掌心裹了个正着。 说实话,这鬼气也挺凉,就跟这寒冬里的风一样。 那一瞬,容离颤了一下肩,只想把手缩回到袖中,可尚未来得及缩,腕骨便被鬼气圈了个紧,她双目一抬,唇微微抿着,甚是疑惑。 只一个眨眼,裹在她手上的鬼气登时热了起来,好似被蒸烫了。 鬼气黑如墨云,却温热绵软,好似鸭绒。 “还躲?”华夙冷声道。 容离垂下眼,抿起的唇一松,缓缓抬起手,把细长的五指给展开了。那团雾气环绕在她手边,任风怎么吹也没有散开半分,像极在她手上织了个茧。 三个丫头神色匆忙,现下这人生地不熟的,只能干着急。 方才她们说的话被茶肆的掌柜听到了些许,那掌柜长了副忠厚老实的长相,来回打量了几眼,才道:“冒昧问一句,四位姑娘可是从外地来的,现下是要进皇城?” 空青颔首,“从祁安来,正要进皇城寻亲。” 掌柜思索了一阵,轻轻嘶了一声,“这儿离城门还有三里路,我看你家姑娘……不像是能走远路的。” 容离倒也不反驳,甚至还轻轻咳了几声,咳得虚虚弱弱的,恰似要断气。 掌柜看她病恹恹的,又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若是气色再好上一些,皇城里怕是没有姑娘能比她好看,且跟着她的还都是年纪轻轻的婢女…… 他踟蹰了一阵,干脆道:“姑娘们若不嫌弃,便把那一匹黄马牵走,只是那马跑得不快。” 小芙双目一亮,忙不迭朝自家姑娘看去,小声道:“姑娘,你看……” “不好白牵掌柜一匹马。”容离咳停了,朝小芙使了个眼色。 小芙会意,连忙从荷包里取出碎银,给那掌柜递了过去。 掌柜连连摆手,“这马值不得这么多,姑娘就当这马是在下送的。” 容离摇摇头,硬是要小芙把碎银塞过去,轻声道:“若是这马值不得这么多,掌柜就当我是用来买一个消息的。” 掌柜一听就愣了,心道什么消息值这么多,细想更是觉得不对劲,就跟走黑路要杀/人/放/火一般,忙不迭看向容离病气恹恹的脸,一看便否定了心中猜忌。 容离气息幽微,“掌柜知道那做布庄的单家是在皇城里哪一处么?” 掌柜松了一口气,心想这算什么消息,问道:“姑娘可是在问单家府邸所在?” 容离颔首,“正是。” 掌柜道:“进了正城门往北,经跛子巷,过垂仙桥,再沿着龙洞街走,就能看见单家的门匾了。” 容离咳了两声,被这寒风一刮,嗓子眼又痒了起来,“多谢。” 黑猫又吐出一口鬼气,那鬼气绕至容离后背,像极了一只手,朝她的后背轻拍了一下,是在给她顺气。 这小猫碧瞳冰冷,好似什么都入不得她的眼,却偏偏举止轻柔。 白柳走去牵马,把马拴牢在马车上,这才道:“姑娘,妥了。” 那掌柜看着小芙塞到他手里的碎银,不免有些烫手,本还想塞回去的,不料小芙退了几步,避开了他的手,走得飞快。 容离上了马车,只见垂帘一掀,空青在外边递进来一个盛了热茶的水囊。 空青:“姑娘,且先用水囊暖暖手,水囊里是热茶,我方才同掌柜要的。” 容离接了过去,可现下她的手是一点也不冷,手背掌心还笼着一团黑雾。 华夙在旁轻嗤,“要什么水囊,我予你的还不够么。” 白柳坐进了车舆,安安分分的,“幸而这掌柜人好,把马给了咱们,否则咱们指不定还得拉着这马车进皇城。” 容离把热乎乎的水囊往白柳怀里一塞,“暖暖手。” 白柳受宠若惊,讷讷道:“姑娘,我不冷。” 华夙不屑地轻哼了一声,着实看不起这凡物,暖都暖不得太久。 “你冷。”容离认真道。 白柳只好捧起水囊,捧得很是拘谨,“多谢姑娘。” 进了皇城,城中多是奇装异服的人,不乏金发碧眼,看似是从疆外来的。 城中甚是热闹,比祁安的庙会还要热闹许多,街边小摊小贩卖的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看似也是从别国来的,就连路上行人说的话,都叫人听得不大明白。 白柳掀起帘子,瞪着眼四处打量着,不由得惊呼出声,“这便是皇城么。” “我起先以为祁安已是很繁华,和皇城一比,祁安实属一般了。”小芙赞叹。 容离这两世里,也是头一回离祁安这么远,这一走竟走到了皇城。她弯着眼,张望了好一阵,半晌才道:“祁安外,竟还有这么热闹之地。” 华夙坐在边上,淡声道:“不过尔尔。” 容离不由得侧头看她,这鬼活了不知多久,已是见多识广了。 华夙那淡薄疏远的眼一抬,面不改色地往外看了一眼,便不屑地敛了视线,“阴阳交叠之处,有一处鬼市,那的街市可比这凡间要有意思许多。” 容离心想,再有意思又如何,那也不是她能看得着的。 华夙慢条斯理道:“若想去看鬼市也成,并非什么难事,等时机到了,便带你见识见识。” 街上人头躜动,车水马龙,此时又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四处是连一缕鬼气也见不到。 华夙蓦地开口:“这地方好,小鬼若是头脑清醒,便不会贸然进城,而萝瑕凤尾亦然。” 容离眨了眨眼,目露疑惑,为何? 华夙道:“这凡间的皇帝被称作是真龙天子也不无道理,你且遮起一只眼。” 容离顿时明了,抬手捂住了左眼,在右目下眼睑抹了一道,抬着下颌尖便朝外边看,只见天上紫气滚滚,而远处的天上,金光一闪而过,似是金龙穿了云。 这是什么,她知道先前祁安天上的红光乃是杀伐业障,那这紫的呢,总不该是天上洒了毒。 白柳冷不丁开口:“姑娘眼睛难受么,奴婢看看,是不是进沙子了?” 容离摇头,又抹了右目下眼睑,垂下手道:“方才好像进了沙子,现下好了。” 白柳只好道:“不难受了就好。” 容离悄悄睨向怀里的猫,想问那紫光的事,却又不好开口。 华夙哪会看不懂她的神色,当即淡声道:“这是皇朝的气运。”她说得委实平淡,好似这整个皇朝的气运在她的眼中不值一提。 “只要气运不减,妖鬼轻易近不得皇城,萝瑕怕是想不到我会来这地方。”她又道。 容离眨了眨眼,又十分想开口了,既然如此,那为何她能进皇城? 黑猫抬起碧眼,“我见过的凡间皇帝,已数不清,那些妖鬼怕的,我未必会怕。” 马车过了巷子,又上了桥,沿着长街走了一阵。 空青回头道:“姑娘,单府似乎就在前面了。” 马车停了下来,小芙本还兴高采烈的,现下却很是局促踟蹰,下了马撩着帘子道:“姑娘,咱们也没个信物什么的,那单家的人会不会不认咱们呀。” 容离抱着猫慢腾腾下了马,仰头朝远处看了一眼,果真看见了单家的门匾,可是门庭冷清,门外竟是连个守门的护院也没有。 她看了一阵,从腰带里捏出了半块玉佩,轻声道:“信物?是有的。” 这是她从容府里带出来的,前世一直不曾在意,只知是她娘亲留下的东西。 若这玉佩完完整整,许早就被她当出去了,就这么半块,拿去当铺也换不得什么钱,索性放着了。 她怀里的猫忽地一轻,黑雾从猫的身子了钻了出来,在她身侧凝成了个纤细高挑的女子。 华夙拨开了裹在发顶的黑绸,把发辫从黑袍里拎了出来,黑银两色的发辫上缠着些精致的银饰,其上还悬着银铃,只是这银铃不会响,里面似乎并无铛簧。 自从容府离开后,容离便好一阵没看见华夙变作人的模样了,一时没能回过神,直勾勾看着她那双薄凉的眼,还有眉心那丹红的朱砂。 华夙一哂,“看傻了?” 小芙踟蹰着,不知要不要去叩门,一回头看见自家姑娘怔怔看着某一处,还以为她是怕了,忙不迭道:“我去叩门,姑娘莫慌。” 容离回过神,“去吧。” 小芙走上前,抓着门上的铁环叩了好几下,心里急得很,看这冷清的样子,也不知单府里还有没有人,总该不会都搬走了。 容离走上前,仰头看着那门匾,心里琢磨着,若是单家不留她,她便寻个客栈住上两日,往后再想想别的法子。 华夙走了过去,“里面来人了。” 果不其然,门里一个小厮拉开门,看见门外站着几个姑娘还愣了一下神,讷讷问:“姑娘找谁,可带有名帖?” 容离走上前,把手中半块玉佩递了出去,“敢问这儿可是单府,方才还以为寻错了地方。” 小厮瞅着她手里那半块玉佩,其上刻了个看不清的字,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接,于是道:“没错,这儿便是单府,姑娘是?” “敢问丹璇夫人可曾在此处住过?”容离轻声道。 那小厮未见过丹璇,却是听过这名字的,当即认出了玉佩上缺了个角的刻痕,可不就是个“璇”字么。 丹璇许久前就嫁了,现下单家的姑娘和公子,按理还该唤她一声姑姑。 小厮讷讷道:“姑娘是?” “她是我娘亲。”容离伸出手,手中玉佩虽然碎了,但看出玉质上乘,寻常人是买不到的,“还劳烦将此物交予单家老爷。” 小厮小心翼翼接了过去,“姑娘且在此处稍等片刻,老爷恰就在前厅,小的这就去呈上玉佩。” 容离颔首,回头道:“去把马车上的东西收拾收拾。” 三个丫头连忙应声,转身就往马车上去。 华夙背着手,淡声道:“单府比容家小上许久,也冷清。”这门还没进,却嫌弃起来了。 不过多时,方才的小厮又从门里出来,门比方才敞得要大上了许久,恭恭敬敬道:“老爷看了玉佩,请姑娘进府一叙。” 小芙眼顿时亮起,小声道:“还真让咱们进门了。” 空青和白柳拎上行囊,匆忙跟了上去。 容离进了门,小声问那小厮:“玉佩呢?” 小厮回头,“还在老爷手里拿着,姑娘……不妨去问老爷。” 容离眼一弯,心觉那玉佩给对了,单家老爷果然认得。她摇头,“无妨,本也不是我的。” 若是在容府,从正门到前厅便要走上不少路,还得坐上轿子才行,这单府果真小上许多,只走一会,便看见前厅那扇雕了莲叶的门了。 坐在前厅里的老爷头发斑白,但看身子还硬朗,正目光灼灼地望着门,气息很是急。他身边依偎着个比容离小上许多的丫头,看相貌是个机灵的。 容离进了门,慢腾腾抬了一下眼,福身不语,三个丫头分外拘谨地站在她身后。 老爷一见到她就愣了神,忙不迭站起来,扶上她的胳膊道:“是、是……” “姥爷。”容离一语点破。 单栋一双浑浊的眼登时红了,朝她身后看,“只你一人来了,你、你……娘呢?” 方才偎依在单栋身边的丫头连忙道:“老爷,让姐姐歇一会,表姐姐脸都累白了。” 单栋这才回过神,扶着容离到边上坐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祁安到皇城路途遥远,你一个姑娘家,怎自个儿来了。” 华夙负手站在前厅正中,“自个儿?你这姥爷,没把你那三个婢女当人看呢。” 容离弱着声,“容府没了。” 此话一出,单栋神色都变了,似是觉得自己听岔了,眉头蓦地一皱,“容府怎么了?” “容府没了。”容离声音极轻,又甚是空灵。 就连那娇滴滴的丫头也变了脸色,瞪着圆溜溜的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容离看他似是不信,又道:“府里的下人都遣散了,爹生了病,疯了。” “那、那……”单栋如鲠在喉,好似将丹璇的名字挤出喉头极为艰难。 容离看出他想问什么,轻咳了两声,“娘她许久前就过世了,说来我还未曾见过她。” 单栋如遭雷劈,浑身猛地一震,“过世了?” 容离垂着眼不说话。 “你怎会没见过她?”单栋抬手捂住头,“她、她……” 容离苍白着脸道:“她生我时,未能保住性命,都是因我……”她抿起唇,本就白得跟瓷器一般,这一皱起眉,看模样愈发易碎。 “这哪能怪到你头上。”单栋闭起眼,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许久才掀起眼帘,往她手背一拍,“我方才看你一眼,便觉得你像她,太像了,我还……以为是丹璇回来了。” “姥爷。”容离微微咬住下唇。 “可容长亭怎会那样?”单栋依旧晃着神,“即便如此,也该有别的人主事才是。” 容离哪会说那府里的人死的死,疯的疯,怎还有什么主事的人。她含糊其辞道:“不知,府里出了许多事,我吓坏了,便带着婢女走远,管家让我来皇城找单家,我便……来看一眼。” 这“看一眼”说得极轻,好似怕被赶出去般,双眸小心翼翼一抬,怯生生的。 单栋看得心疼,捏着手里那半块玉佩,摩挲着道:“来了便住下,哪能让你一丫头风餐露宿,这些年我和你姥姥一直在等丹璇回娘家探亲,以为她是……” 他话音一顿,转而道:“她那屋还空着,你来了,恰好有个住的地方。” 单栋说完,回头对身边那丫头道:“流霜,你带着表姐姐到姑姑那屋去,让下人快些收拾。” 单流霜点头,自来熟般挽了容离的胳膊,“姐姐随我来。” 华夙低头看向这丫头挽在容离胳膊上的手,轻嗤了一声,“头一回见面,她便一副和你要好的模样,也不知揣的什么心思。” 容离没说话,跟着出了前厅。 厅里,单栋招来一个仆从,神色郁郁道:“传信去祁安问问,容府究竟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6章 单府里的下人不多,大多都跟了数十年,自然知道丹璇是谁。 单丹璇未出闺前,在府里向来是被宠着的,即便是后来家道中落,单栋和林鹊也依旧疼她,这么个身娇体弱的小女儿,又懂事乖巧,不心疼她还能心疼谁。 单栋面色沉沉,“当年容家那后生指明了要她,我未料到后来会成这般。” 站在一侧的两个老婢女面面相觑。 “说是能替单家解困,我和林鹊便允了,丹璇这一去,便好似在这人世间蒸腾,这些年未少往祁安传信,可无一例外,连个回讯也不曾有。”单栋又道。 下人们垂着眼,不知该说什么。 隔了十数年,府中下人还以为丹璇回娘家探亲了,一听才知,回来的并非丹璇,而是她与容长亭的女儿,这丫头出落得标志,比丹璇还要好看许多,只是一样的身子弱,一看……便是享不得福的。 身子单薄,看着……命也薄。 单流霜带着人往偏院走,挽着容离的手臂,一边悄悄抬眼,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自己这未曾见过面的表姐姐,她年纪轻,又向来口无遮拦,小声问∶“表姐姐,你怎带着下人来皇城了,容家没了是什么意思,容家主事的人除了姑父,便再无旁人了么。” 容离闻声低头,瞧见这丫头长得和她那剥皮鬼一般高,俱是穿得花枝招展的,跟个孔雀鸟一般,小脸好生娇艳,顿时生了好感。 “姐姐?”单流霜见她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华夙跟在一边四处打量,她本就不喜与凡人深交,但总归不会看头一眼便身心不悦,现下不知怎的,对这丫头分外不待见,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道∶“叫魂呢。” 语罢,单流霜还真又眼巴巴地唤了一声。 容离这才道∶“容家主事的人都不在了。” 单流霜大气都不敢出,眼神也小心翼翼的,唯恐说话声音大些,就会把这身子单薄的姐姐给吓着,小声道∶“我听旁人说,姑姑去的那容府在祁安是一等一的大,这主事的人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 容离轻声道∶“出了一些事。” 单流霜甚觉疑惑,“究竟是什么事。” 她话音一顿,忙不迭抬手捂住了嘴,“表姐姐莫要嫌我聒噪,若是说不得,这事儿我便不再问了。” 容离笑了一下,“无妨。” 单流霜努努嘴,“既然容家没了,表姐姐不妨留在单家,先前只光在旁人口中听说了姑姑的一些事,不曾听闻还有个表姐姐。” “此番有劳收留,我许只是暂住些时日,不便多打搅。”容离喘了一下气,这一路长途跋涉,已是累得不大想说话。 单流霜连忙道∶“哪能说是打搅,想来姥爷也想表姐姐在这住久些。” 华夙走了一阵,淡声道∶“这单府倒是比容家干净,至少没有惨死的怨鬼。” 容离回头问∶“听闻我娘去了祁安后便未回过皇城,其实我本是不想来皇城叨扰姥爷和姥姥的,可容家这一没,我便无处可去了。”她气息弱,话又说得小声,听起来甚是可怜。 华夙冷淡一哂,直勾勾看她面庞,不知道这狐狸话里有几分真假。 单流霜这么个丫头,哪来的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自己这姐姐好生无助,当即道∶“我虽未去过祁安,可听闻去祁安的路并不好走,得走上好几个日日夜夜才能到,姐姐这一路受苦了,先前在府里略有耳闻,说是姑姑尚未嫁时,姥姥姥爷最疼她了,姐姐这一来,想来姥姥姥爷也是会疼姐姐的。” 容离微微摇头,“若是单家不方便,我另做打算便好。” 单流霜忙不迭拉紧了她的手,“姑姑的屋子都要打扫出来给姐姐住了,又怎会不方便,且府里人大多好说话,只是有些个性子傲的,叫人一看就心烦,不过这两人无关紧要,若是他们敢上门吵嚷嚷,我便拎着扫帚把他们赶出去。” 容离眼眸一转,心道这丫头当真泼辣,这拎扫帚赶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学的。她琢磨着话里的意思,问道∶“你说的那两人是谁?” “我大哥和二姐,这两人坏得很。”单流霜哼了一声。 容离大抵听明白了,合着这丫头和自己亲哥亲姐俱合不来。 丹璇以前住的那屋就连偏院里,院子不大,但很是清净,院子外还挖了个池子养鱼,好几条锦鲤长得有她半个手臂那么长,一身鳞在水下熠熠生辉。 那屋子当真许久未被打扫了,门开时尘土簌簌落下,把容离呛了个正着,里边到处积灰,就连悬在床榻上的帘幔也变得灰扑扑的,不知原先是个什么颜色。 单流霜瞪直了眼,讷讷道∶“我还是头一回进这屋,先前二姐想搬来这住,姥爷没允,说是要给姑姑留着,人虽是嫁出去了,可总不能回来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容离听出来,单栋和林鹊是当真是疼过丹璇的,这十数年并不往来,竟还将屋子留着。 她捏着帕子掩在口鼻前,虽憋得难受,可就想看上几眼,看看丹璇先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一只寒凉的手蓦地搭上了她的肩头,把她往前一拉,举止还算得上轻柔。 华夙在她耳畔冷着声说∶“这屋里这么脏也敢往里踩。” 容离被拉着不得不退了一大步,她微微瞪着眼,余光朝这鬼扫去,无声地对峙着。 华夙轻嗤,“怎么,我拉你一下还生起气来了?先前还想让我替你续命,这命没续上,我看你是想被这尘烟给呛到丢去半条命。” 容离默不作声,在退出了门外后,慢腾腾垂首,把捂在口鼻前的帕子拿开了。 单流霜只知她退开了,却不知道她是被鬼拉的,回头在脸面前扇了扇,“怎么还不见有人来打扫,平日里安逸惯了,做起事来懒懒散散的。” 后边三个丫头紧紧跟着,见屋子未收拾好,便把肩上背的和手里拎着的暂且放在了地上。 空青一直在看着自家姑娘,自然把容离方才退的那一步看了个一清二楚,退得太突然了一些,且肩头还往一侧偏了偏,明摆着是被什么东西拉了一下。她知道自家姑娘身边跟了个鬼,当即明了,那鬼又来了。 只是姑娘的神色太过自然,不像是在怕,她松了一口气,只要姑娘不怕,她便不怕。 过了一阵,才有下人匆匆来收拾,看年岁不小,应当在府里待了许久。 那几人客客气气地躬了一下身,用余光将容离打量,这才默不作声地进屋收拾。 几人在屋里小声地说着话,“是和丹璇姑娘有些几分像,可惜了,看着也是体弱多病的。” “方才看见老爷神色不大好,也不知容家出了什么事,才让这么个千金大老远来皇城。” “若说皇帝是强龙,那容家在祁安也算得上是地头蛇了,我悄悄问了刚才前厅里伺候的丫头,那丫头道……听容家的姑娘说,容府没了,你说这话能信么,强龙都压不着地头蛇,这容家哪能是说没就没的。” “可容家姑娘千里迢迢来皇城不假,容家许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那丹璇姑娘为何没回来?” “前厅里伺候的人说了,姑娘……好像没了。” 容离面不改色地站在屋外,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她的耳力无端端又厉害了许多,就连屋里那的动静也听得分外清楚。知晓这一趟来单家,免不了会被谈论一番,她早做足了准备。 华夙站在她身后,不知何时把黑袍扯开了一些,底下那白襟黑裳露了出来,银黑相间的发丝在风里扬着,她看容离垂着眼,便抬手把她的耳朵给虚虚捂着,淡声道∶“不想听便别听,也不是非得听。” 明明那双手很凉,可轻触在她耳廓上的时候,却好似把她的耳朵给焐烫了。 容离却又不好抬手拨开她,只好忍着,耳廓痒得厉害。 华夙看她耳朵尖有点红,当即轻笑了一声,语调慢悠悠的,带着点儿身居高位该有的傲慢,“和画祟结了契,耳力是会好上许多,但并不是非听不可,至于如何做,往后我再慢慢教你。” 屋门大敞,单流霜时不时往里瞧上一眼,明明人站在屋外,却偏要指着屋里道∶“桌子未擦干净,还有箱柜,也记得擦上一擦,不然如何放东西呀,那帘幔脏得不行,还是换了,洗怕是洗不干净的。” 三个丫头站在后边面面相觑,空青看了一阵,走上前问道∶“姑娘,咱们可要帮着收拾?” 单流霜回头∶“屋里哪能挤那么多人,你们歇一阵,这路上不会是你们三个丫鬟驾的车吧?” 空青点头,身在别人府里,不免有些拘谨的。 单流霜瞪直眼,“这般厉害,你们竟认得路,我连祁安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若非路太远了,我也想去祁安看看。” 容离咳了两声,“祁安没什么意思。” “那是因姐姐你把祁安看腻了,就像我也觉得皇都没什么意思。”单流霜又道∶“日后姐姐若是回祁安,不如带上我,我也想去别处长长见识。” 她刚说完,容离的双耳被捂了个严严实实。 华夙不咸不淡道∶“这丫头说话就跟弹弓射石头一样,里啪啦的,聒噪。” 容离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觉得那只手一半都贴在她脸上了,凉虽凉,可当真细腻如脂,掌心柔柔软软的,一看便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这鬼先前在苍冥城时,想来做什么都无需亲自上手,只需使唤别的鬼就成,再不济自个儿费上施一些鬼力,那物什便能自己动起来,都这般省事了,手能不滑么。 容离微微抿着唇,耳廓有些烫,这大冷天的,说自己冻红了耳朵定也有人会信。 华夙见屋里的人收拾得太慢,不情不愿地呼出一口鬼气。 鬼气一卷,屋里飞扬的尘烟顿时少了许多,好似转眼便被风卷走了。 “你有何打算?”华夙道。 容离回头问单流霜,“皇城里姓周的该有不少,不知妹妹你可有听说过周青霖?” 单流霜回过头,没料到容离会问起这个人,疑惑道∶“姐姐你问他作甚。” 这两人姐姐来妹妹去的,华夙听得有点心烦,也不知凡人是不是都这般客气,才见面便能称姐道妹了,“莫非你想替丹璇去找这姓周的?” 容离道∶“先前听说过这人,也不知他是做什么的。” 单流霜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这可是个大官,打听他的人不少,听闻现下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前些时候姥爷还差人给他送了些布。” 容离眼帘一抬,“姥爷认识这位?” 单流霜摇头,“也不知算不算认识,不过这位老爷常往咱们府里送东西,虽值不上什么大钱,顶多是些茶叶和米盐,可也算得上有心意。” 容离一愣,这周青霖难不成也还惦念着丹璇?可惜了。 她随即又问∶“这周老爷便是住在皇城里的么?” 单流霜点头,“自然,就在虹阳桥那头,宅子可大了。” 屋子收拾得好了后,里边的下人退了出去,屋里焕然一新,那积满了灰的帘幔也换了去。 单流霜进屋看了一圈,“我得去先生那儿学诗了,晚些再来找姐姐。” 一位老妇对着小芙、白柳和空青道∶“既然是伺候姑娘的丫头,那便住在隔壁间,姑娘身子看着弱,还是住近些好,以前丹璇姑娘还在时,那屋子便是伺候她的丫头住的。” 三个丫头连连点头,微微倾了一下身。 容离也跟着颔首,朝屋外三个丫头招手,“东西都拿进来吧。” 三个丫头这才背着竹箱提着包袱进了屋,四处看了看,其实这屋子比自家姑娘在兰院里住的要宽敞不少,那些箱柜虽都算得上陈旧,但都还是能用的。 容离朝床边走去,摸了摸床褥,厚厚实实的,且还干净。坐下后,她周身绷紧的筋骨一松,这才觉得手脚发酸,一下便不想起来了。 小芙把竹箱里的东西逐一拿了出来,回头问∶“姑娘,你问那姓周的大人做什么。” “偶然听闻,有些好奇。”容离道。 小芙整理完东西,回头看到门外那老妇还在,连忙走了过去,问道∶“这位嬷嬷还有何事要吩咐的?” 那老妇慢声道∶“你们三个丫头收拾好了便跟我来,我带着你们认认单府。” 小芙应了一声,回头看见白柳和空青也放好了手上的东西,忙不迭朝她们挤眼。 三个丫头走时把门关上了,屋里登时只留下一人一鬼。 容离直勾勾朝华夙看去,眸光得就跟鹊儿一般,“你何时才能恢复到能回苍冥城。” 华夙面色不善,“苍冥城已不是我想回就能回的,想来还需些时日。” 容离颔首,到底是寄人篱下,虽说这屋子原是丹璇住的,可她怎么也待不惯,想想更是心焦,“活人当真进不得苍冥城么?” 华夙朝她走进,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垂眼看向这坐在床上的丫头,“活人进不得,只要是活物,进苍冥城便是死路一条,从进苍冥城的那一刻,身上阳气注定会被吸尽。” 容离一愣,她原先以为活人进不了那城,是因城中鬼物猖獗,进去必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怎么也料不到,吃人的不单单是城里的鬼,那一整座城也会吃人。 她微微张着嘴,掌心里浮出细密的汗,那迷惘的感觉骤然漫上心头,好似万丈高的瀑布劈头砸落,拍得她头昏脑涨,思绪乱成糨糊。 华夙抬起手,往她眉心一点,“你在慌什么。” 容离摇了一下头,忽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抬起下颌,眸光的,如被大雨洗润,“画祟还在我手上,你不想我跟着你了么。” “我何时说过不想。”华夙抵在她眉心的手往下一滑,落在她的唇边,把她下撇的嘴角往上一提,“怎蔫巴巴的。” 容离轻声道∶“若是活人当真进不了苍冥城,你回了苍冥城后,我如何跟你?” 华夙笑了,“我修为尚未恢复,回城尚早,你怎不想想,你有没有那命活到我能回苍冥城?” 容离垂下眼,“听着怎像是你在盼我早死。” 她一顿,弱声弱气道∶“也是,我本就快要死了,若是没了,你便能名正言顺拿回画祟,也不必带着我这么个时不时就要病上几日的活死人了。” 听着像是自暴自弃,了无生趣。 华夙皱眉,当真吃这狐狸服软示弱的那一套,“不是说了教你续命之法么,我哪来的闲情盼你丢命。” 她又道∶“虽说我尚回不得苍冥城,却还是有别的法子能教你,就看你愿不愿学了。” 容离那楚楚可怜的神色登时收敛了,眼皮子一掀,一双眼亮得很。 华夙早料到如此,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像极被占了便宜却只能忍气吞声。 容离抬手勾上她的黑袍,慢腾腾摇了一下,“如何续?” 华夙道∶“人若想活得好一些,便得积德,待福缘厚了,阳寿就长了。” 容离一怔,攥紧手中黑袍,骨节泛白,“我害了容府,积德怕是来不及了。” 华夙眉一扬,神情凉薄,抵在容离唇角上的手一收,“那算什么害,不过是以怨报怨。” 容离没说话,眸光润如水湄。 “你打算何时去找那周青霖?”华夙转而问。 容离想了想,“我总不能冒冒失失去找他,既然他记得我娘,那便寻个法子让他知道我来了。” 华夙嘴角一扬,似笑非笑。 容离微微弯了眼,温声说∶“我不去找他,自有法子让他来找我。” 华夙颔首,“正好有件事,我得在单府里讨个说法。” “什么?”容离不解。 华夙淡淡道∶“你可还在记得丹璇走时的模样。” 容离摇头,讷讷道∶“她走时,我才刚诞世。” 华夙无言地看她,沉默了一阵才道∶“是在客栈里时。” 容离的脸登时一热,“怎么?” 华夙思索了半晌,不紧不慢开口∶“她的魂并不齐全,按理来说,化了鬼也不该能留得下那样的心结。” 她倾身靠近了一些,看着容离道∶“我一直不解,为何画祟能和你结契,看来要在这单丹璇身上寻到一个解释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7章 容离也想不通,画祟能与她结契,究竟是不是因她死过一回,可若是如此,她能死而复生又是因为什么? 华夙碰了碰她的脸,收手时后退了一步,“皇都冷,让你的婢女给你多加衣。” 容离本是不觉得冷的,这屋子下也不知有未挖地龙,怪冻的。被华夙这么碰了一下,她脸忽地发烫,连铜镜也不必照,那耳根定然已经红透了。 半晌才闷声道:“不冷。” 这单府本就不大,她这一来,想来府里全该知道容家出事了,若是有爱嚼舌根的,这事儿必会传到府外去,只是单家没落,想来也不会像容家在祁安那般,出点什么事俱会传得满城皆知,若想让周青霖知晓,还得靠她自个儿推波助澜。 华夙退了几步,坐到了鼓凳上,双眸敛着,身侧黑雾旋起,连黑袍也被掀了起来。 容离看出她是在修行,轻声问:“你如何才能好得快一些?” “那得去寻个阴气重些的地方。”华夙不以为意开口,似乎并不大在意自己功力恢复的快慢。 容离着实想不出什么地方的阴气会比较重,许也只有乱葬岗一类的地方了。 “也不是非得去找什么阴气,现下这点修为保住你我性命已足够。”华夙不咸不淡道,“总不会让你把命撘在我身上。” 容离攥着身下的褥子,“我又不是怕被牵连,想你快些好罢了。” 华夙轻哂,“现下倒也不急,我们就在这皇城里,妖鬼轻易不敢作乱。” 容离迟疑,“若是有像养婴那般的。” 华夙哼了一声,“也得它承得住在皇城的紫气才行。” 过了一阵,三个丫头回来了,一个个手里要么拎着水壶,要么端着食盒,还提着一些平日里会用到的丝帕和木盆。 小芙把盛满了水的瓷壶放在了桌上,掀开桌上的盖碗看了一眼,看是洗过的,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回在客栈里时,那从杯里跑出来的虫子当真把她吓着了。 她倒了一盏水,给自家姑娘端了过去,“姑娘喝水。” 容离接过去抿了一口,眼一抬,“那嬷嬷带着你们走了一圈了?” 小芙颔首,“单府不大,走了一会便能把路记下了。这单府比容府要小上许多,也不知姑娘住不住得惯,不过这儿离闹市远,倒是挺清净的。” 容离笑了,把盖碗给回了她,“单家肯收留咱们就已是大发慈悲,你还想挑三拣四呢。” 小芙忙不迭道:“哪里,我这不是担心姑娘么。” 空青打开食盒,将一些小食端了出来,俱是些米糕和软饼,花花绿绿的,还挺好看,“姑娘,这是从庖屋里拿来的,若是饿了便暂且吃上一些。” 容离这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自离了祁安后便是在赶路,不光碰见了丹璇的魂,还要躲萝瑕派来的鬼,这一急起来,连饿都忘了,现下经这丫头一提,才觉得浑身使不上气力。 空青知晓自家姑娘一累起来便面色苍白,乏得连手都抬不得,匆匆端了过去,“姑娘尝尝?看模样应当是好吃的,捏得跟莲叶荷花一样,这皇都里的厨子都是好手艺的。” 华夙本还在敛目修炼,听见这话,周身急旋的鬼气蓦地一沉,直往她那身黑袍里钻。她眼一睁,淡声道:“还要人给你喂到嘴边?” 容离一顿,这才抬手捏起了一块荷花模样的饼,生怕碎渣掉到床褥上,一只手在下巴边上接着,小小咬了一口,咽下才道:“好吃的,我吃一块便好,余下的你们尝尝。” 小芙在她身边跟惯了,还真的不客气地伸手来拿,嚼了几下囫囵吞下,眼睛亮着道:“好清甜。” 空青和白柳面面相觑,见小芙都要吃完了,这才壮着胆子吃了起来。 小芙又道:“隔壁下人住的房还未收拾,看来得咱们自己收拾了,不然夜里也不知如何睡,那嬷嬷倒是把床褥给了咱们。” 容离微微颔首,“那你们早些去把屋子收拾好,若是有事,我再过去唤你们一声。” 三个丫头齐齐点头,跨出了门槛便去收拾隔壁那屋子了。 华夙侧身朝容离看去,看出了这丫头面上的乏意,“困了就睡,时辰还早。” 容离摇头,一副郁结的模样,细长的眉微微皱着。 华夙眉一抬,“在想什么?” 容离心知什么事都瞒不住这鬼,坦白道:“惦记着你先前说的话。” 华夙心里一琢磨,方才她说过的话可不少,也不知容离惦记的是哪一句,“你还想我猜你的心思?” 容离哪敢,眼睫颤了一下,翕动如蝶翼,眸光好似沁了水,“我想寻个时机同姥姥姥爷聊聊我娘的事,她半个魂都能转世,那余下的半个魂又能在哪,总不会……生来就只有半个魂。” “不无可能。”华夙平静道。 容离听得一愣,对这神神鬼鬼的事不甚了解,“还有人生来就只有残魂的?” 华夙神色如常,慢声道:“人有三魂,残魂转生不无可能,但寻常人定是不行的,转生后会如何,得看余下的魂是什么,有的人生来不知喜悲怨怒,有的人生来痴傻,有的木讷如傀,俱是因失了魂,落了魄。” 容离细细斟酌,想着在客栈里见到的丹璇,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缺魂少魄的。 华夙叩着桌,眸光沉沉地望着某一处,眉心朱砂稠艳至极,目光却甚是冰冷,“若是如神仙妖鬼,修炼后魂入元神,三魂成一,即便只余下半魂,也不至于痴傻呆愣。” 容离手里还捏着那块荷花饼,手指都给捏麻了,“那丹璇……” “你且先去问问你姥姥姥爷,我现下也说不准。”华夙道。 容离颔首,看了看手里的荷花饼,又抬起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地尝着。 隔壁屋里咚隆作响,跟拆家一般,也不知三个丫头在干什么,一会儿院子里水声哗啦,木桶咚一声落进井里,那脚步声来来回回响着,却无人说话。 先前在容府里,虽过得也不算顶好,但至少是个熟悉的地方,如今颇有种寄人篱下的局促感,不光是容离,就连这三个丫头也未必住得惯。 近傍晚时,小芙才来敲门,小心翼翼道:“姑娘,隔壁屋子收拾好了,那嬷嬷叫姑娘去主厅用饭,说是府里的主子们都赶回来了,姑娘恰好能去见一见,认认人。” 容离起身出门,身后跟着一只常人看不见的黑袍鬼,“那便去看看。” 空青和白柳未跟着一起,只小芙在前边,带着她去了主厅。 主厅外没有伺候的婢女,门是掩着的,里边传出细碎的说话声,几人相谈甚欢。 小芙有些紧张,往窗棱望了一眼,又回头看向自家姑娘,“单家的规矩和容家不一样,下人不必跟进里边伺候的,我、我回院子里等姑娘?” 容离听着里边分外清晰的说笑声,没一个声音能认得出来,不知说话的谁是谁,颔首道:“你先回去。” 小芙三步一回头,生怕自家姑娘被吃了。 华夙站在她身后,轻轻一嗤,“她就像是怕你被狗叼走一样。” “哪来的狗。”容离小声道。她走上前叩门,屋里顿时静了一瞬。 单栋在屋里说,“离儿?” 容离在屋外贴着门道:“姥爷,是我。” “快快进来。”单栋连忙道。 容离推门进去,只见桌边坐得满满当当的,除了单栋外,俱是生面孔,今儿刚来时的单流霜未见,想来是还在先生那学诗。 单栋站起身,拉开了身侧的椅子,“到姥爷这儿坐。” 他身边,一个华发老妇正定定看着她,好似看失了神,连眼珠子也未转上一转。 容离低了一下身,闷声不语地走了过去,拘谨地坐了下来,不着痕迹的将桌边坐着的人打量了一圈。 “像,真像啊。”老妇忽地开口,双眼已是通红一片,和单栋才见着她时别无二致,想来这就是丹璇的生母林鹊。 既然是要认人,单栋便起身一一介绍了一番,坐在他身侧的果真是林鹊,林鹊身边的男子乃是单金珩,容离还得唤他一声舅舅。 这舅舅长得也很周正,乃是丹璇的长兄,身边坐着他的一子一女。那姑娘年岁与容离相仿,看着是矜持端庄的,只是单金珩这儿子有些流里流气的,许是身上穿金戴银的缘故,太过张扬了。 大姑娘名唤单挽矜,那公子单名一个筠,两人闻言纷纷起身,朝容离敬了酒。 容离端起那拇指头大的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她身子弱,一滴酒入腹就能让她浑身不舒服,端起看了一阵,仍是在踟蹰。 单栋挡住了她的手,“以茶代酒,以前丹璇还在时,也是喝不得酒的,光抿上一口就要咳个天昏地暗,还能昏昏沉沉睡上半日。” 容离从善如流地放下酒杯,转而端起了茶,敛着眸子顺从地喝了一口。 林鹊叹了一声,“我本以为她这么多年还在怨咱们,故而才连娘家都不肯回,哪知……” “今儿在桌上便莫要说这些了。”单栋道。 林鹊只好止了声,吃菜时一时在悄悄打量她这外孙女。 舅舅单金珩道:“多吃些,既然来了,便安安心心住下,有何不顺心的,便同舅舅说。” 容离应了一声,低眉敛目的,柔弱又顺从。 华夙垂头看她,只能瞧见个发顶,这丫头神情倒是拘谨小心,身板却坐得笔直,哪有半点低微,分明是在装模作样。她淡声道:“说了这么久,倒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未提及。” 容离闻声顿了筷,轻着声说:“此番本不该来叨扰姥爷姥姥的,只是从下人口中听闻,娘……走前也想回单家看看,可惜身子不好,连远路都走不得,离儿想着,来一趟皇城,替娘看一眼姥爷和姥姥也好,娘以前在单家时,也不知是什么模样,可惜……从未有人同我说过这些。” 她说话轻,说得有气无力的,一双眼战巍巍抬着,眼珠子湿淋淋的,似只鹊儿。 单栋陡然抿住了唇,固执地挺直了腰背,实则手已在微微颤着。 林鹊险些流出泪来,“说来你也未见过丹璇,一会儿我同你说说她。” 容离颔首,慢腾腾噙起笑,眼梢有点红。 华夙按着她的肩头俯身,直勾勾地看了她一阵,抬手屈起了一根手指,往她眼梢一抹,轻嗤了一声,“我当你真哭了。” 容离不动声色,夹起碗里堆高的菜往嘴里放,细细嚼着。 “先前在客栈里时,也未见你有多不舍。”华夙一双眼近乎要贴上容离的脸,靠得奇近,说话时,丹红的唇近乎要摩挲上她的侧颊。 容离心底其实有些迷惘,许是自幼未同丹璇相处过,她对这生母的情谊并不是十分重,可提及丹璇时,心底是有些空的,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 不能说不在意,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未说话的单挽矜忽地开口,“若不是姐姐从祁安来,我还未曾见过有谁身边带了三个婢女的,这得伺候得多精心。” 光听这话,颇有几分揶揄的意思,可偏偏她笑得矜持,好似没有别的意思。 容离朝她看去,莫名品出了这丫头话中的调侃,轻着声道:“我进来单府,本已是给单家添麻烦,身边还带着三个婢女,多少不应当,三个丫头的开销也不少,我出祁安时恰好带了些银两,也够我和这几个丫头平日里的吃穿用度,便不必麻烦姥爷和姥姥了。” 平日里单挽矜哪见过这一句话要喘上三次的人,这一段话说下来,这自祁安来的表姐姐便似要断气,脸白得厉害,像被欺负狠了。她登时住了嘴,朝她爹单金珩看了一眼。 单金珩皱起眉头,“来了单府,平日里的花销便不必管,总不能苦着你,从容府里带来的东西自个儿留着,日后总会用得上。” 容离只得颔首,“谢过舅舅。” 随后,单家这几人随意聊了几句,又是有说有笑的,不同在容府里时,用饭时鸦默雀静,碗筷碰撞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华夙不吃凡间的东西,却少不了一番评论,挑剔又凉薄地说:“这鱼蒸得不如容府里的厨子,蒸老了,那猪颈肉你倒是可以尝尝。” 容离平日里吃的便不多,现下已是半饱,她朝那猪颈肉看了一眼,并不想伸筷。 这饭吃完,下人这才进屋收拾,林鹊过来挽住了容离的胳膊,哑声说:“头一回来都城,可要上街走走?姥姥闲来无事,恰也好出去松松筋骨。” 容离乖巧地点了一下头,“那离儿便陪姥姥走走。” 华夙抬起撘在她肩头的手,似乎不甚兴致,但还是勉为其难道:“上一回来凡间的皇城已有百年,正好看看如今的皇城是什么模样。” 容离眨了眨眼,没应声。 出了单府,得走上一段路才到闹市,其间林鹊一直抓着容离的手。 容离知晓林鹊是在想丹璇,便任她捏着手,那只手皱纹深深浅浅如沟壑纵横,掌心温热,一刻也不松。容家的老夫人走得早,容长亭他爹也早不在世,她还是头一回被老人家这么捏着。 林鹊叹了一声,许是先前拮据惯了,如今单府虽已比以前好上了些许,她出门仍是不带婢女,观其身上也未戴什么首饰,和寻常老妇无甚不同。 她借着灯笼的光将容离细细看着,微微眯着眼,又是一声叹息,“若非你来,我……都快忘记丹璇是什么模样了,以前日日想她,白日想,梦里也想,可惜年纪大了,再是想也是会记不清的。” 容离眼一掀,“容府的下人说,单家从未派过人前去。” 林鹊一愣,“去过的,带了些虾蟹,都是丹璇在皇城时爱吃的,可东西既都收下了,怎说从未见过单家的人?” 容离登时想明白了,容长亭压根不想让丹璇知道单家去过人。 林鹊将信将疑,敛了疑虑,轻叹一声道:“那时候单家一直不景气,许多事都得我和你姥爷亲自照看,是半步离不得皇城,否则……我定要亲自去一趟的,后来腿脚不好,有了闲暇也去不得了。” “我真有那么像她?”容离小声道。 林鹊摇头,“是有几分像,她身子不好,自幼便常常吃药,可如何也调理不好,你姥爷请过一个法师,那法师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说她命薄福浅,和死人无异,这身子是好不了,起先咱们还不信,后来花了不少钱购进了些名贵的药材,果真养不好她那身子。” 容离眼睫一颤,“那道士还说什么了?” 林鹊目露迷惘,“太久了,已经忘了。” 华夙在边上说:“那道士倒是有些本事。” 林鹊又说:“你娘幼时比你还挑嘴,像方才饭桌上的菜,她得有三样是不吃的,你舅舅贯来疼她,平日里若是见她未吃几口饭,便悄悄出府买上些小食回来给她,有一回吃坏了肚子,我和你姥爷便将他责骂了一顿,你娘哭着替你舅舅求情。” 容离微微张着唇,心里泛上酸楚,“那娘又是如何和我爹认识的?” 林鹊皱起眉,好似不大喜欢容长亭,声音骤然冷了几分,“容家是走镖的,这你应当清楚,那时候你爹恰好来了皇城,单家有好几批货便是交由他们护送的,他无意间见了丹璇一面,往后便常常到府上做客,花言巧语的。” 她一顿,敛起眼道:“后来单家出了些事,且容长亭又说他能帮上一二,我和你姥爷便……允了这门婚事,没想到丹璇这一走。” 林鹊哽咽了一下,说不出话了。 容离皱起眉,“我先前听人说,我娘和我爹是青梅竹马。” 林鹊摇头:“哪来的什么青梅竹马,这祁安和皇城隔了那么远,见上一面可不容易。” 容离心一凉,不曾想这也是假话,除了容长亭,想来也没别的人能杜撰出这话了。她拐弯抹角道:“我娘既然肯嫁,当也是心悦我爹的吧。” 林鹊摇头,“丹璇自幼懂事,我现下一回想,也不知她当初是不是真心想跟容长亭走。” 容离想了想,轻着声讷讷道:“难不成娘还在皇城时,还有别的心仪的公子?” 林鹊捏着她的手往人声鼎沸处走,引得华夙频频低头。 “倒是有个人这么多年,也未忘记丹璇。”林鹊忽道。 容离心底已浮起一个名字,却仍是问:“是谁?” 林鹊极淡地笑了一下,“一位姓周的,现今还常常往单府送礼。” 华夙幽幽开口,冷淡道:“她是不捏着你便不会走路了么。” 容离心说,鬼就是鬼,哪懂什么人情世故。她暗暗回头看了华夙一眼,眼倏然一眨,瞪得圆圆的。 华夙哼了一声,本是想刻薄地挖苦一句,话已至舌根,开口却是道:“你该问问她,丹璇是不是她亲生的。” 容离心思一转,“那姓周的,想来和娘关系匪浅,许也还不知娘……过世一事。娘身子不好,我也一样,想来我也是命薄福浅的。” 林鹊皱眉,“此话日后可不能乱讲。” 容离应了一声,垂着眼说:“我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也不知娘是不是和我一样。” 林鹊皱起的眉头许久未能舒展,踟蹰道:“你娘尚在襁褓中时,我和你姥爷从山中将她抱了回来,她自幼便带着病气,想来……应当是生下时便落了病根。” 华夙轻嗤,“果真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3= 第68章 夜色刚降,街上彩灯高悬,四处仍是吵吵嚷嚷的,热闹得不输白日,吆喝声一声接一声,摊贩似是不知疲。 酒楼高塔上悬满了灯笼,放眼望去,如天河跌落凡尘,将星光撒得四处都是。 容离这才明了,原来丹璇当真不是单家老爷和夫人亲生的,这一趟本就觉得叨扰,此番更觉得不能多留了。难怪丹璇当年跟着容长亭去了祁安,想来……多半是为了报单家的恩情。 林鹊年纪大了,得微微眯起眼才看得清容离的脸,这迷离的彩灯下,容离垂着眼,眸光晦暗,眼下小痣莫名像是一滴泪,可怜得紧。 容离还未说话,便察觉林鹊将她的手又捏紧了几分。 林鹊皱着眉头看她,往她手背上拍了两下,“虽说丹璇是我和单栋从山上捡来的,可凡事都讲究一个缘字,既然将她带回了单家,我和单栋便是把她当作了亲女儿,原……也不想她为了单家委屈自己去祁安,可她走时却是一句怨言也不曾说。” 容离气息一乱,压着声问:“姥姥可还记得是在哪儿捡到我娘的?” 林鹊脚步一顿,朝某一处望去,眼眯着,“出皇城北门,约莫三里处有座犬儿山,那山不高,半山腰有座空庙,空了数十年了,我和你姥爷就是在庙里捡到的丹璇。那日办了丧事,要下山时忽然下了雨,我和你姥爷进庙里躲雨去了,恰好听见婴儿啼哭,一看,不知是谁家的孩儿被丢在了山上。” 她顿了顿,有些踟蹰,“本是不该抱回来,毕竟那地方有些晦气。” 容离讶异,随即问道:“为何这么说?” 林鹊轻叹,“那庙是空着的,山又是座坟山,故而常常有人在庙里停棺,有些棺椁一放便不抬走了,丹璇尚在襁褓时,便被搁在了一口棺材边上。” 将小孩儿弃在山上也就罢了,还放在棺椁边,多少有些怪异。 林鹊捏着容离的手,“那小丫头哭得凄厉,我和你姥爷哪能装作听不见。刚听见这哭声时,我们还被吓了一跳,毕竟那山上黑灯瞎火的,这哭声来得吓人,可细听……又不像是什么妖鬼,便凑近看了一眼,看见了个约莫是刚出生的小孩儿。” 她细细回想,一边道:“裹在暗红的襁褓里,脸哭得又皱又红,看不出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我一时心软,便去抱着哄了一阵。雨下了一夜,我便抱了她一夜,后来才发觉这小孩儿一直哭,约莫是饿了。” 容离静静听着。 华夙淡声道:“若是凡胎,怕是已饿个半死了。” 容离不着痕迹地往后伸手,攥住了华夙的黑绸一角。 林鹊又道:“总不能将她留在山上,我和你姥爷把她抱回去了,走前壮着胆子推开了边上的棺椁,里边竟是空的,如今一回想,仍是觉得古怪,谁家下葬时不将棺椁抬过去,哪有放着棺材在庙里,背走尸又弃了婴的道理。” “总不该是棺椁里的东西忽然诈尸,把人吓跑了,抛得急,连婴孩都忘了带。”华夙蓦地出声。 她的黑袍被拽得一紧,垂头才看见容离手里攥着黑绸,还白着脸闷闷不乐的,这才道:“我不说就是。” 容离暗暗瞪了她一眼,声音低低地说:“娘竟是这么到单家的。” 林鹊敛了眸光,拉着她避开了过路的人,“丹璇许就是因身子不好才被丢弃在山上的,至今也不知丢她的究竟是谁,可太狠心了。” 容离沉默了一阵,掂量着开口:“那娘幼时是什么样的,我在容家时,鲜少从旁人口中听说她的事。” 林鹊一听到“容家”这二字,当即又不乐意了,神色却还算平静,“她幼时啊,不大爱说话,可却分外懂事,我白日里绣花时被针刺着了手,夜里想借着烛光绣完,四处寻不着,后来才知那丫头悄悄拿去接着绣了,绣得还有模有样的。” 这样的事倒是稀奇,从前在容府时,容离听到的顶多是什么,大夫人身子弱,大夫人性子温和,大夫人鲜少露面,大夫人与老爷如胶似漆……诸如此类的话。 “山精?”华夙皱眉。 容离暗暗朝她睨去一眼,不解其意。 华夙兀自道:“山精化形后模样与人无异,心志却甚是老成,只不过山精这等东西向来脆弱,修为也高不到哪里去,若是只有半魂,恐怕撑不过一段时日便死了。” “死”这一字从她口中吐出时,好似什么平平无奇的事,如凡间四季更迭,日落月升。 “那便不是山精。”华夙自顾自开口。 容离低声说:“我还从未见过娘绣花的模样。” 林鹊一时无言,拉着她的手往人群里走,她走得慢,可气力却不小,把容离的手拉得紧紧的。 容离被拽着,忙不迭回头,生怕华夙被挤走了,可转念一想,这鬼怎么可能被挤得走。 果不其然,那些摩肩接踵的行人头也不抬,就这么从华夙身上穿了过去,顶多拢了拢衣襟,被突如其来的寒意给冻得哆嗦了一下。 华夙一袭黑袍曳地,松散的发辫垂在身后,神色平静疏远,与这喧闹吵杂的街市格不相入。察觉到容离回头,她狭长的凤眼一睨,“好好走你的,回头做什么,也不怕撞着人。” 容离这才扭过头,顺从的被林鹊拉着走。 林鹊走了好一阵,挤出笑道:“你看看这街市里有什么看得下眼的,想来你在祁安时是什么都不缺的,可祁安和皇城终是不一样,皇城里有的,祁安未必会有。” 容离左右看了看,什么都想看上一眼,可又觉得疲乏,兴致不大高。她转念一想,小声道:“先前娘还在祁安时,姥姥也是这么常常带她上街么。” 林鹊脚步一顿,轻叹了一声,“她自小性子便很是沉稳,我常带她到街上,可她好似对什么都无甚兴致,后来长大了些,才多了那么点儿喜好,不再像幼时总是闷声不言了。” 华夙面不改色的在来往的路人中穿行,那目不斜视的模样,倒有几分倨傲,却也算不得是盛气凌人。她不管不顾地从那些行人身上穿过,足尖都不带拐的,无动于衷地说:“听着倒是有点儿意思。” 容离眼睫一颤,眼底映着彩灯斑斓的光,目光炯炯。 华夙平静道:“入轮回,转生投凡胎,方诞世时有些人是能记得前世之事的,但年纪一大,从前之事便日渐模糊,渐渐便记不清了,变得与常人无异。” 容离微微颔首,对林鹊道:“还是活泼些好,至少看着病气不会那么重。” 林鹊笑得勉强,“可不是么,从前我和你姥爷就盼着她能多说些话,别人家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我和你姥爷就盼她平日里能多出去走走,就只是在院子里站着见见光也好。” 容离走得有些累了,气息喘得重了一些,“娘以前在单府时,总是在屋里么。” “她不爱出门,也不知是身子太弱了还是怎的,平日里在日光下站久了,便要说身上疼。”林鹊摇摇头,“跟使性一般,她那眉头一皱,我和你姥爷便不忍心为难她了。” 华夙在旁一嘁,“像你。” 容离瞪着眼,也不知哪儿像她了,她从未使过性子。 林鹊唏嘘道:“她虽然身子不好,可性子向来很倔,说一不二,她从不会撒娇服软,不乐意便是不乐意。” 华夙又自顾自道:“这么说又不像你了。”即便无人回应,她仍是能冷着脸乐此不疲地自说自话,虽然说得也不多,却偏偏要说。 容离在心底轻哼了一声,平日里不敢忤逆这祖宗,可心底没少挑刺。 林鹊回过头,“你还想听什么,若是姥姥记得,都说给你听。” 容离愣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林鹊的目光太过热切,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这分热切和容长亭将她当作丹璇时截然不同,林鹊的热切里透着朴拙诚挚,好似将她视若珍宝。 许是鲜少被人这么珍视,她一时觉得自己不该拐弯抹角的从林鹊口中挖话。 华夙明明能从万千凡人身上穿过,却偏偏把手搭上了容离的肩。她神色冷淡,看似勉为其难地侧了一下眼,“怎么,心疼了?” 容离咳了几声,想把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 林鹊拉着她顺着人流走,指着远处高耸的城墙说:“那便是皇宫,看着近,实则还有老远,今儿便回头了,走了这么久,你也该乏了。” 容离颔首,她确实累,可今夜累得值当,至少得知了一些事。 华夙松开按在容离肩上的手,转身沿着来路走,银黑两色的发辫微微一晃。刚转过身,她脚步陡然一滞,眯起眼朝一巷道深处望去,神情冷厉。 她神色变得太快,容离看得一愣,也跟着停下了脚步,险些踩上了这鬼拖曳在地的长袍。 容离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巷道里只一红灯笼在摇曳,连个鬼影也瞧不见。 那灯笼下的穗子被风刮着,那摆动的幅度稍微有些奇怪。 明明灯笼摇曳得慢腾腾的,底下的穗子却在急旋,好似被什么东西拨弄着。 容离气息一滞,把画祟抖了出来,紧紧握在了手中。 林鹊看她忽然停下,疑惑道:“怎么了,是腿疼了?” 容离摇头,装作漫不经心地正过目光,余光却瞧见灯笼的穗子上缠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鬼气。 太过稀薄,以至于她一时间未留意到。 华夙定定看了一阵,随后默不作声地迈开步子。 容离惴惴不安地回了单府,一路上憋了好一阵的气,险些把肺腑给憋得烧起,难受得不得了。 林鹊送她进了院子才依依不舍地回头,走前还拉着她的手说:“好好歇着,别的事无需多想。” 进了院子,三个丫头跟游魂一样在地堂上站着,闻声纷纷朝院门看去,眼神直勾勾的。 容离被看得一愣,讷讷道:“你们怎都在这呢。” 小芙埋怨道:“姑娘没回来,咱们怎么能歇。” 容离笑了,“你们可以进屋里等,何必在这守着门,这几日还不够累?” “咱们担心姑娘还不成么。”小芙跺了一下脚,虽说这院子里已经没有外人了,可她仍是拘谨,眼珠子也不敢往别处转。 容离轻笑了一声,目光在白柳身上顿了一下,先前她觉得这丫头胆子大,现下才清楚,分明是硬着头皮装出来的。 白柳浑身在打颤,却偏偏要站得腰直背挺的,身板打得直,面色却僵得厉害。 容离眨了眨眼,实在是站不住了,便往石凳上一坐,喘了一下气才道:“究竟是怎么了?”她说话时定定看着白柳,分明是看出事了。 华夙微微眯起眼,朝那瑟瑟发抖的丫头走去,手一抬便从白柳的肩上拈起了一缕黑雾。 是鬼气。 容离看见那鬼气了,直觉这事儿不对劲,看着白柳说:“你说。” 白柳带着哭腔,“容府里的鬼是不是跟着咱们到皇城了,这一路穷追不舍的,是不是咱们前世欠了他们什么,要钱没有,要命只有一条,姑娘你说这鬼到、到底想要什么。” 华夙掌心一翻,丹红的唇张开,捏着鬼气的手随即一松,唇中吹出一股气。 只一瞬,那鸿毛般轻飘的鬼气便被吹散了。 容离皱起细眉,“你在哪儿撞见的,莫不是看错了?” 白柳往后一指,指向下人住的偏房,“我方才小睡的时候,有东西在扯我的头发。” 小芙忙不迭摆手:“不是我。” 华夙捻了捻手指,像手上沾了灰,不以为意道:“不打紧,只是有东西跟过来的。” 这鬼口中的“东西”,容离不必多想便知是什么。 除了鬼,还能是什么。 容离佯装镇定地侧过头,不咸不淡地看了空青一眼。 空青陡然领悟,淡声道:“我不该捉弄你。” 一时间,小芙和白柳面上净是迷茫。 空青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捉弄人的,可她偏偏说得很认真,“先前容府出了那么多的事,在路上时你常常一惊一乍的,这样怎么能将姑娘伺候好,我便想看看,能不能给你壮壮胆。” 白柳扯着嗓子道:“壮胆是这么壮的么!” 容离站起身,轻声道:“方才走累了,我回屋歇歇。” 空青垂着眼俯了一下身,白柳还在一个劲地瞪她,就光瞪,牙齿咯咯地打颤。 进了屋,容离小心翼翼合上门,转头望向华夙的指尖,“方才那当真是鬼气?” 华夙抬着手,指尖干干净净,“不错。” 容离皱眉,“你先前不是说小鬼不会入皇城么,为何还会有鬼气。” 思及巷道里那摇曳得飞快的灯笼穗子,她又道:“在街上时,你往巷子里看了一阵,可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她终究还是个活人,即便现下已撞惯了鬼,可对“鬼”这一字始终带着点儿忌讳,话明明已抵至舌根了,可说出口时,却不由得换了个说法。 华夙把自己素净的手翻来覆去看了一阵,五指微微张着,手指是又长又直,“不是小鬼,他似是特地找过来的。” 容离走到桌边点了灯,那火苗细细弱弱,只把桌角照亮了,她抬手护在那火苗边上,“他好似并不想避开你,否则也不必来招惹白柳,便是想叫你知道,他就在这附近。” 华夙面色冷淡,提着黑袍坐到了桌边,屈起手指慢腾腾地叩了几下。 “莫非是你的旧部?”容离眨了眨眼。 华夙没有说话,好似并不期望自己的下属会找过来。 容离思绪一动,“难不成是那只白骨鸮?” “不是他。”华夙淡声否决,“他既然不急着现身,想来另有打算。” 容离愣住,小声问:“那便不管他了?可他若是萝瑕那一边的鬼,该如何是好。” “跟在萝瑕身侧的,又如何耐得住性子。”华夙轻蔑地嘁了一声。 容离只好作罢,倒了一杯淡茶润了润喉,“那明儿可要去犬儿山看看?” 华夙唇边噙起笑,“你倒是比我急切。” 容离没吭声,双目映着闪烁的火光,澄莹透亮。她知晓华夙对画祟同她结契一事耿耿于怀,恰好,她也想弄个明白,总不能白白重活这一世。 翌日,头一个来敲门的竟不是小芙,亦不是白柳和空青,而是单家的小千金单流霜。 小姑娘敲了门,整个人近乎要贴到门上,眼巴巴地看着,小声道:“姐姐,表姐姐。” 这一声声的,跟叫魂一样。 在她敲头一下的时候,容离就醒了,睁着眼躺在床上望着床幔,半天没回神。她虽然眠浅,可回回睡醒时俱要懵上一阵,缓上好一会心绪才清明。 华夙就坐在床沿,冷着一张脸,不算焦炙,但一脸的不称心,“就这么讨小姑娘欢喜?” 容离没吭声,垂着眼看着那盖在身上的锦被,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周身也无甚气力,连着眸光也柔柔的,面颊苍白没有血色。 华夙掰着细白的手指头数,上挑的眼尾有几分薄媚,可因冷着一张脸,身上是连丁点娇妩也不见,只叫人怕她。她一脸的怠厌,“身边跟了三个丫头也就罢了,还给剥皮鬼画了张小丫头的皮,现下又招惹了一个,你也不嫌烦。” 容离眼皮子一掀,这才回过了神。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华夙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下,似要将她的嘴角扯开。 那手指冷飕飕的,跟冒着寒气一样。 华夙食指往下一拉,“应一声,莫不是还要我代你说话?” 容离不得不张开嘴,扬声道:“在呢。” 哪知,单流霜听见她应声更来劲了,“我能进去么,今儿先生告假,不用去学堂了。” 华夙倾身,直视着容离那双惺忪的眼,“昨夜怎么说的?” 容离仔细想了想,昨夜她究竟和这鬼说了什么。 华夙收回手,腰也直了起来,很是矜贵,“既然要去犬儿山,那便莫要和这丫头多纠缠,在别人屋门前吵嚷嚷,一看就不是个省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3= 华夙:烦死了! 第69章 容离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这祖宗是不待见凡人,还是单单不待见这单家的丫头。 屋外,单流霜还在小声说话:“昨儿姐姐你见着单挽矜和单筠了么,他们可有为难你?” 尽管华夙收了手,可容离还像是被扯着嘴角,唇微微张开,牙齿跟钻风一样,有点冻。她抿了一下唇,小声道:“我可未与她纠缠过。” “那也得防患于未然。”华夙冷着声说。 容离索性遂了她的意,尚还惺忪的眼眨了一下,“那我不和她纠缠就是。” 华夙颇为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手指一勾,小芙昨夜放在架子上的木盆顿时飘了过来,好似有一双手端着,可托在木盆底下的分明是黑森森的鬼气。 那木盆悬在半空,盆中的水晃了一下,险些洒了出来。 水是干净的,只是经了一夜,早已经凉透了。 华夙的目光往下一斜,吝啬地伸了一根手指,探进水里搅了一下,原该凉透的水顿时冒起了热气。 单流霜还在屋外说话,小姑娘有些急了,抬高了嗓门问:“姐姐,你又睡过去了么?”她声音尖,听着就跟叽叽喳喳的雀儿一样,还真的应了华夙的话,有点儿吵闹。 华夙不以为意,方才明明听见那丫头说话就觉得烦,这会儿跟耳边过了风一般,“洗漱,完了咱们就上犬儿山。” 容离把搭在木盆边上的帕子拿了起来,“还得去给姥爷姥姥请个早,先前在容府里不必做这些,现下在单府里,姥姥姥爷待我好,想来还是该多走几步。” 华夙勉为其难道:“你乐意便好,又累不着我。” 容离把帕子浸进了盆里,那水温温的,算不得太烫,手刚泡进去,好似把筋骨都泡开了一样,舒服得很。她望见门纸上映着的人影,省得单流霜再叫唤,连忙道:“醒着呢,进来。” 木盆还悬在半空,怎么看怎么诡谲。 容离眼睫一抖,有点儿无辜,说话时全然忘了这木盆还悬着。 华夙一招手,立在远处的木架子磨着地嘎吱作响,似长了脚一般,转瞬便被鬼气推到了木盆下,那木盆往下一沉,老老实实搁在了架子上。 单流霜推门而进,穿了一身大红的袄子,衬得脸白生生的,甚至明艳。她刚进屋,就往容离那儿扑,噙着笑说:“姐姐今儿可要上街看看?我同你一道,这皇城里多的是好吃好玩儿的。” 站在边上的华夙又不乐意了,往旁走了几步,坐在椅子上,手肘屈了起来,面色冷淡地支着下颌。她身侧站着那只剥皮鬼,这剥皮鬼一动不动,身上穿着的衣裳比那单家丫头身上穿的还要华贵。 到底是精心勾画的,如此费神画出的皮,怎么也寒碜不到哪儿去。 华夙面上无甚神情,伸手去捏住了剥皮鬼的衣袂,两指轻捻着。 剥皮鬼本还能忍着不吭声,眼看着这新得的皮就要被捻皱了,才面无表情道:“大人。” 华夙不动声色。 剥皮鬼左右为难,用小姑娘细细弱弱的声音说:“大人,皮要坏了。” 华夙这才松了手,嘁了一声,“罢了,省得捏皱了还得给你换新皮。” 剥皮鬼语调平平,脆生生开口:“多谢大人。” 旁边这大鬼小鬼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容离悄悄睨去一脸,在拧干帕子擦了脸后,才慢声拒绝:“昨夜和姥姥去街上看了一阵,今儿不去了。” 单流霜不依不饶,“可夜里和白日所见可大不一样,夜里花灯好看,可白日里有趣的玩意儿更多,姐姐,当真不去么?” 容离笑了一下,刚要说话,便急促地咳了几声,脸都给咳红了,似是比纸还要脆弱几分。 单流霜哪见过这样孱弱的女子,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思来想去还是收了回去,“那姐姐还是该好好歇着,改日等你身子好了,咱们再出去走走,今儿风大,便莫要出门了。” 华夙支着下颌,轻轻一哂,“这丫头还算懂事。” 容离捏着帕子掩住唇,皱起的眉头缓缓展开,“改日定和你一起。” 单流霜左右看了看,“姐姐身边跟着的婢女呢,这都要日上三竿了,怎还不见来,总不该比主子起得还要晚吧。” 这话才刚说完,小芙在门外道:“姑娘醒了么。” 容离应声:“进来。” 小芙捧着木盆进来,冷不丁瞧见屋里多了个人,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门,细一看,认出来这是单府的小千金,这才抬腿走近:“单小千金也在。” 单流霜努了努嘴道:“我去把书给抄了,省得明儿先生问起时,一个字都未写。” 容离笑了一下,“去吧。” 单流霜不情不愿地走了,迈出门槛时还回头看了一眼。 剥皮鬼侧目看她,似是对别人家小姑娘身上穿着的衣裳感到新奇,眼巴巴看着她走远,还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似是又想要新皮了。 小芙本还很是拘谨,见那单家的姑娘一走,才松了一口气,捧着木盆走近。她把新盆放在地上,想将昨夜放在架子上的木盆换走,才刚碰及,忽觉盆壁……有些热。 小芙一个激灵,“方才白柳和空青来过了?” 她话音一顿,讷讷道:“空青和白柳明明也才醒,莫不是单家派了别的丫头来伺候姑娘?” 容离本还怕小芙被吓着,不想这丫头的心是真的大,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小芙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家姑娘,微微咬着下唇,看起来有点儿幽怨,“单家怎么能这样,是咱们把姑娘伺候得还不够好么,偏还要派别的人来凉咱们的心。” 容离登时无言,也不知这丫头怎这么多的奇思妙想。 小芙鼻子一酸,眼跟着也红了,“咱们跟着姑娘来了皇城,便无别处可去了,姑娘万不能将我和空青、白柳弃之不顾,只要姑娘让咱们跟着,咱们便能一辈子伺候姑娘。” 华夙轻笑,“还挺会争风吃醋的。” 容离无奈摇头,“是我睡不惯,昨夜未睡好,早早便醒了,我看你们屋门还关着,这几日又甚是疲累,只好叫旁人替我烧了热水。” 小芙这才眼巴巴道:“姑娘若是起早了,不必管顾咱们,叫咱们去做事便好,不然、不然……” 她支支吾吾的,转身端来盛了盐水的碗,和干净的瓦盅,“不然单家的人定要看不惯我和空青、白柳了。” 容离漱了口,见小芙拧了帕子,只好接过去又把脸擦了一遍。 她递回帕子,“我去见见姥姥和姥爷,一会儿出一趟府,空青跟着我就好,你在府里替我看着,今儿有没有贵客来访。” 小芙讷讷道:“贵客?可奴婢怎么知道长什么样的才算得上贵客。” 容离想了想,“他若是来,姥爷和姥姥定会去迎。” 小芙甚是不解,“可若是来了贵客,又当如何?” “你替我盯着,看看来的是不是姓周的,若是,等我回来再同我说。”容离轻声吩咐。 小芙满头雾水,却还是点了头,“那姓周的,莫不是姑娘认识的人?” “认不得,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与容家算得上有些关系。”容离慢声道。 坐在椅子上的华夙冷不丁开口,“她若知晓你是从何人口中听说的,怕是要被吓得不成样子。” 小芙颔首,“那我便替姑娘盯好了,姑娘且安心。”说完便端着木盆出门倒水了。 容离转过头,看向坐在椅子上时不时戏谑上一句的祖宗,摇头道:“我本不想吓她。” 她起了身,取下屏风上搭着的狐裘,轻抖了一下便披到了身上,细白的手指捏着丹红系带灵巧地打了个结,那毛绒绒的领子把下颌掩了小半。 “去见了姥爷和姥姥就走。”容离见那祖宗还坐着不动,也不知她怎又不乐意了,小声道:“我都依了你不带那丫头了。”说得有点委屈。 华夙站起身,“那便走,莫要磨磨蹭蹭的。” 容离出了门,朝空青招了一下手,那丫头便走了过来紧紧跟着。 进了单府后,她还未好好走过一圈,倒是空青已被带着认过了路,轻易便把她带到了单栋和林鹊住着的那院子。 林鹊醒了,正在院子里坐着,她听见脚步声便扭过头,看见来的是容离还有些意外,忙不迭站起身,“怎么过来了,今儿天冷,一会回去在屋里好好待着。” 容离走上前挽住了林鹊的胳膊,“醒了,便想着来看看姥姥。” 林鹊笑了,“有心了,只是你姥爷一大早就出门遛鸟去了,前两日刚得的画眉。” 容离垂眼道:“看来是离儿来晚了。” 林鹊拍着她的手背,“不晚,反正闲来无事,你多睡一会也无甚不可,这几日路上累着了,我还想着要如何才能给你补回来。” 容离摇头,“算不得太累,昨夜歇了一阵,已经好多了。” 林鹊眸光一黯,“以前丹璇还在时,身子比你还差,不歇上个十天半月的,怕是好不起来,你如今倒好,不过是睡了一晚上,便说好了。” 容离抿着唇没说话。 林鹊看了她一阵,抬手把她系紧的领子又捏紧了些,“看这脸色白的,可万不能着凉了,快些回去好好歇着。” 华夙眸子一转,银黑相间的发在发中翻飞着,那发辫看似要全然松开了,“你这姥姥平日里积了不少福缘,看着阳寿还长,下辈子应当能投个好胎。” 这人还活着呢,就说什么阳寿和投胎的,若是听在旁人耳中,定会觉得晦气。可容离和这祖宗相处了一段时日,早将她那点心思给摸得透透的,这已算得上是华夙说过的为数不多的好话了,听着倒有几分像是想让她安心的样子。 容离笑了一下,轻声道:“今儿不歇了,想出去走走。” “姥姥和你一道?”林鹊一想,又说:“若不让流霜或是挽矜陪着你也成。” 容离摇头,“我想自个儿四处走走。” 林鹊想着她许是在祁安时过得不大称意,现下在单家也住不惯,故而才想去散散心,索性道:“那路上要带着婢女才成,就在街市上走走便成,莫要往城郊去,这虽是天子脚下,可也要当心才是。” 容离听她絮絮叨叨叮嘱了一番,竟不觉得烦,颔首道:“听姥姥的。” 话虽是这么说,可出了单府后,她便带着空青往城郊去了。 马车还是从祁安驾出来的那一辆,马却已不是先前的马。 空青拉着缰绳,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可车舆前遮了竹帘,哪能看得见自家姑娘。她料想容离去的定不是什么寻常地方,否则也不会带上她,这三个丫头里,也只有她……跟着一同撞过鬼。 离城郊愈近,这房屋就越是稀稀落落,虽还算不上荒凉,但也静得出奇。 空青压低了声音问:“姑娘,为何要赶在今日去犬儿山,山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她已说得十分委婉,并非怕吓着自己,只是忧心那只鬼也在。 容离撩开了竹帘,面色苍白,“去山上寻一个庙,一会儿你在山下等我,我独自上山。” 空青一愣,握着缰绳的手骤紧,“姑娘当真要自个儿上山?山路可不好走,还是让奴婢陪着姑娘一起上山为好。” 她话音猛顿,僵着身问:“难道那一位现下也在姑娘身侧?” 容离回头看了那冷淡矜贵的大鬼一眼,小声道:“在的。” 空青已见识过鬼怪发威的样子,当即浑身冒起寒意,连头皮也跟着发麻,“那姑娘要当心。” 华夙轻哂,“她还怕我害你?” 容离放下竹帘,眸光莹润地看着这鬼,“你不要吓唬她。” 华夙不想看她那双湿淋淋的眸子,多看一眼,心肠便会忍不住软上一分,就跟中了毒般。她冷着声道:“我若想吓唬她,她早连命都没了。” 容离眉眼一弯,把画祟拿出来摩挲了一阵,离那犬儿山越近,心越是跳得厉害。 华夙看她一双眼精亮非常,淡声道:“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当年留有什么蛛丝马迹,也该寻不着了,此番去犬儿山,只得算是碰个运气。” 容离轻声道:“我运数一向不错。” 华夙侧目看她,也不知这病恹恹的丫头哪来的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姑娘?”空青听见了些许声音,以为容离是在唤她。 车舆里甚是逼仄,一人一鬼坐得极近,近归近,也仍是隔开了些许的,井水不犯河水一般。 容离翘着嘴角,许是怕被空青听见,故而倾近了些许,压着声说:“若是没这命,我如何遇得到你,你说是不是。” “嘴张开,嘴这么利,我看看你的牙尖不尖。”华夙还真上了手,冷白的手指捏上了容离的下颌,将她低着头抬起了点儿。 容离不得不抬起下颌,顺势张了嘴,露出几颗玉白的牙。 华夙看她乖乖张口,心好似被拨动了一下,忙不迭收了手,冷哼了一声,“当真牙尖嘴利。” 容离坐直了身,垂眼摸着自己的下颌不说话。 竹帘外,空青等不到自家姑娘应声,料想若不是她听错了,那姑娘便不是在同她说话,干脆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将燥乱的心绪给稳了下去。 出了城郊不过三里便是犬儿山,犬儿山不高,与祁安的山相比,就跟小土坡一样。 空青把马车停在了山脚下,恭恭敬敬地躬了一下身,看着自家姑娘走远了。冷风旋近,她抬手抹了一把冷汗,忍不住朝那匹黄毛马靠近,这马虽不会说话,但总归是个活物。 容离走得慢,走一会便要歇一阵,这一累起来,双眼就跟蒙了雾一样,气息也甚是急促,她回过头,恹恹道:“你说我能不能画个人出来背着我上山?” 华夙垂眼看向她手里握着的画祟,“你倒是越来越会用这杆笔了。” 容离眼一弯,眼梢的小痣也跟着一动,“这鬼神之物,我却只是用它来代步,它若是有神智,指不定会将我斥责一番。” “它的确有灵,只是轻易不会现身。”华夙轻哂。 闻言,容离怔怔抬起手中画祟打量,“竟真的有灵,它长何模样,何时才会出现?” 华夙淡声道:“笔主想它是什么模样,它便是什么模样。” 说完,她抬手一拨,周遭呼啸的山风好似波涌的浪潮,从四面飞旋而近。 容离原本站得好好的,身忽然一轻,垂眼一看,她竟被风托了起来,衣袂和裙摆兜满了风,她一个趔趄,足下空无一物,差点跌了下去,转瞬却又被风扶稳了。 “这……” “不是不愿走么。”华夙黑袍曳地,手腕慢腾腾一转。 容离登时被风托着往山上去,果真连一步也不用走了,她发丝飞扬着,发里系着的朱绦全被翻了出来,那飞扬的衣袂好似成了蝶翼,如同就地化了个蝶。 这脚踏不着实地的感觉甚是令人惶恐,容离哪里敢挣,唯恐一挣便要摔下来,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脸色越发苍白,唇死死抿着。 正怕着,容离眼前忽地一黑,一双冰冷却柔软的手捂住了她的眼。 华夙在她耳畔道:“不看就不怕了。” 过了一阵,眼前骤然明亮,那托着她的风也悄然散去。 容离落回了地上,抬手捂着心口急急喘了一阵气,抬眸一看,眼前竟就是林鹊说的那个弃庙。 不想这么多年过去,这庙竟然还在。 在是在,却已是残破不堪,四处缺瓦断壁。 庙门大敞着,四处俱是积厚的尘,一眼便能望见地堂上摆着的几副棺椁,棺椁有的紧闭,有的敞着,里边里神像都已断了臂,灰黑一片。 有稀薄鬼气在周遭浮动着,这荒山野岭的,有鬼气也无甚古怪。 容离看了一阵,提着裙迈了进去,捏着画祟环视了一圈,回头问:“你可有看出来什么?” 哪知她一回头,瞧见的不是华夙,而是个青面长身的东西。 是鬼么? 容离蓦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想着这大天白日的,怎会有鬼敢出来造作,就不怕被艳阳一晒便灰飞烟灭了? 五根冷白的手指擒上了那东西的脖颈。 华夙拢紧了五指,银黑二色的发丝自长辫上散落,轻盈柔顺地垂在颊边。她神色甚是不屑,丹唇翕动着道:“哪来的青皮妖。” 作者有话要说:=3= 第70章 不是鬼,故而在见光时全然不怕。 这妖长了一张青色的面皮,其色深浅不一,像极大片苔藓沾在脸上,隐约能看出一双翻白的眼,和鲶鱼一样的嘴唇。 细看还真像一条绿皮鱼,可哪的鱼是能离得了水的,还在山间明目张胆走着,是不要命了? 容离一回头就与这玩意打了个照面,浑身忍不住一颤,匆忙退远了几步,捂住心头急急喘了一口气。 华夙细直的五指正拧在这青皮妖的脖颈上,五指屈着,本不尖锐的指尖竟似要扣进其皮肉里。 青皮妖骤然挣扎,被掐得气息一急。他狂聚妖力,脸上身上苍翠的绿渐渐褪去,变得斑驳破碎,好似苔藓被刨开,露出了些许常人该有的肤色。 这妖抬起颤巍巍的手,企图将华夙的五指扒开,可尚未触及,便被大力甩了出去,好似纸鸢般被风刮了老远,轰隆一声撞上了腐朽的棺椁。 那一瞬,青皮妖跟剥皮鬼似的,陡然换了一张皮。身上藓绿褪尽,原本绿豆般大小的眼眸骤然有了瞳仁,瞳仁与眼白分隔清晰,嘴鼻也变得与旁人无异。 这妖身上的衣裳浓绿欲滴,头发算不得太长,乱腾腾的束着。 许是刚由鱼化作人,他的头发有些湿,乱得像是交缠在一起的海草,一绺一绺的撘在脸上,看面容还算清秀,这皮囊看着像是凡人十五、六岁的模样,还带着几分青涩。 容离侧过身,抬手攥住了华夙的黑袍,“这是妖?” 华夙颔首,“鱼妖。” 容离一愣,“鱼妖不该住在水里么,怎会是在山上,还在这……庙里。” 华夙望向远处那跌落在地的鱼妖,眉头一皱,狭长的眼便微微眯起,“那便要问它了。” 绿皮鱼妖大张着嘴喘气,这人身维持不得多久,面上竟浮现出几片鱼鳞,鱼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就跟镶了玉石一般。他翻身伏在地上,气息喘得很急,那声音好似山间乱撞的风,呼呼响着。 在长了鱼鳞后,他面颊两侧还冒出了鱼鳍,就连袖中探出的手臂也变了模样,十指间长出了蹼。 “它莫不是要死?”容离忙不迭道。 华夙食指一弹,一滴水珠便撞上了此妖的侧颊,在其脸上迸溅开来,仿若破碎的琉璃珠。 顷刻间,绿皮鱼妖气息骤缓,鱼鳍褪去,蹼也不见了,脸上虽还覆着零星鳞片,看着却是个人样了。 华夙抬手撘上了容离的肩,推着她往前去。 容离哪还退得了,直截被推着走至这绿皮鱼妖身前。她屏息凝神,生怕这妖霍然起身,冲她一顿乱啃。 在凡间的话本里,妖怪都是会吃人的,心肠坏得很。 “山下有水不去,却偏要在这山上寻苦头。”华夙眼睑一垂,淡声道。 容离抿着唇没说话,她这么个凡人被夹在中间,委实为难。 绿皮鱼妖缓缓侧过头,在看清华夙的模样时愣了一下。他本想奋起回击,脊背刚刚拱起,便瞧见华夙身侧屯集起的鬼气,他瞳仁骤缩,声音一颤,“你……从何处来的?” 华夙语调平平,“你在问我?” 绿皮鱼妖瞳仁微缩,分明是怕了。 华夙冷冷哂着,发辫上松散的发在风中起伏,漠然到甚是居高临下,“你看我像是打哪儿来的。” 那绿皮鱼妖陡然一颤,干脆蜷起身,伏跪而下,“大人。” 容离已看明白,虽说这鬼功力未恢复完全,但姿态定要摆高,轻易不肯仰头看人,才能唬得住别的妖鬼。 华夙心满意足地点了一下头,淡声道:“说说,你在此处做什么。” 绿皮妖这一声“大人”虽是喊出去了,可俨然不想全盘托出,垂着头道:“山间静谧,便想着趁时辰未到,来此修炼一番。” 华夙捻了捻手指,不知何时沾上指尖的灰随即扬了出去。 容离皱着眉头,暗暗打量起这破庙,这里边散乱地摆放着不少棺椁,也不知哪一副与丹璇有关联。她又咳了两声,也不知是不是这绿皮鱼妖在的缘故,她竟嗅到了一股鱼腥味。 华夙冷淡地嗤了一声,“你不大老实,不好好答也就罢了,还想暗动手脚?” 随后,容离恍然明白,何来的“不大老实”。 一股浓郁到近乎呛鼻的鱼腥味从四处漫了过来,她胃里一阵翻腾,近乎喘不上气,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似被淹在了水中,还有成千上百的鱼将她围困。 容离抬手捂着口鼻,可越是紧捂,越是难受。 她后心忽抵上了一只冰凉的手,那手往前一推,她登时在这这鱼腥味中嗅到了一股清香。 好似白兰,香而不腻。 抵在后背那柔夷般的手很快收回,容离终于喘顺了气,匆忙抬起泛红的眼,朝四处张望。 没有鱼,她亦不是在海中。 青皮鱼妖猛甩双腿,鱼摆尾般似要腾身而起,却见华夙一个抬手,隔空将他给摁住了。 无形的威压自天而降,黢黑鬼气从华夙掌心释出,陡然幻化成长索,朝那青皮鱼妖缚了过去。 青皮鱼妖被缠了个严实,跌在地上连腿都摆不得了。 华夙冷声道:“怎么,想跑?” 鱼妖方才得了那一滴水珠才好上了些许,现下妖力一耗,面上又冒出了许多鱼鳞,颊边的鱼鳍跟出芽一般冒了出来。 山间寂静,本以为这鱼妖会有帮手,不想只它一妖。 容离回想着林鹊昨夜所说,若真如她所言,当年在这庙里停棺的人应当不少。 此时虽是凛冬,却看得出上山的人不减,山上落着些许黄纸,应当是旁人扛棺上山时留下的。只是,那一行行脚印竟避开了这庙宇,再观门槛边上积着的尘土,分明……已许久未有人步入此地。 容离眼一眯,扶着膝慢腾腾倾着身,乌发和混在其中的朱绦垂下肩头,“你是不是在守着庙门,不让旁人进来一步?” 青皮鱼妖陡然变了面色,“你一个凡人,若想活命,还是少说些话。” “你洞溟潭鱼仙混至如今这地步,不无道理。”华夙抬起手,眼冷漠低垂着,唇一张,往细长的五指上轻吹了一下。 缠在手指上的鬼气陡然化作巨网,从那青皮鱼妖头上兜了下去,那乌黑的鬼气一罩,底下的鱼妖悄然消失。 容离愣住了,仔细一看,那妖哪是消失,分明是变作了一条猛摆尾巴的鱼。 “它……会不会失了水就死了?”她讷讷道。 华夙轻嗤,“那你便太看不起他了。” 只见成网的鬼气如云烟化开,那绿皮鱼妖还是只能在地上摆着尾。 “这便是此妖真身。”华夙手指一勾,地上的鱼妖便被鬼气托了起来。 容离左右看了看,干脆将别在腰间的方帕拿起,犹豫着要不要将那鱼包起来。 华夙手一伸,捏住帕子一角,转而又朝那鱼妖看去。她五指一拢,鱼妖登时又变小了许多,原该有半个手臂那么长,现下已不足一个巴掌大了。 帕子被华夙甩了出去,在半空展得平平整整的,随后将摆尾的鱼裹了个严实。 容离是想把那鱼包起来,可未想到,还能这么裹。 华夙收了手,裹了鱼的帕子被风卷到了她手里,她掂了一下,颇为挑剔地说:“这么小一只,也不知够不够垂珠塞牙缝。” 容离看向那鼓囊囊的帕子,帕子里的鱼还在挣,可方帕的边角好似被粘牢了一般,分毫不见松散。她讶异道:“莫非我们要把这妖带回去?” “自然要带。”华夙淡声道。 容离闷声:“可这鱼若是与丹璇无甚牵连呢。” “你还怜惜起它了?”华夙轻轻啧了一声,“虽说我不喜凡间吃食,可鱼要如何蒸如何炸才好吃,我却是知道的。” 容离瞧见帕子里的鱼蓦地不动了,就跟被吓傻了一样。 华夙轻笑,把帕子收进了黑袍里,走至一副棺椁前,手一挥便令棺盖被推开。 里边尘烟扬起,躺着一具尸骸。 华夙并未多看,转身踱至另一副棺椁前,又是一个挥手。 棺盖隆隆声推开,里边亦躺着一具穿着寿衣的白骨。 这破庙里的弃棺似都不是空的,也不知怎的,就被弃在此处了,死后也未能入土为安,当真可怜,现下只余森森白骨一具,魂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容离跟在后边,华夙每打开一副棺,她便探头看上一眼。 棺椁这一物,与她也算得上是有缘,寻常人年岁大了,才会在家中添置棺椁,可她自出世起,便常常棺椁伴身,活像是把棺椁当床榻一般,离一日都不行。 华夙神情淡淡,不像旁人掀了别家的棺椁还唯恐冒犯了先人,她掀起便一勾手指令其合了回去,话都不多说一句。 容离知道她在找什么,轻着声道:“那副空棺,也许早已不在。” 华夙淡声道:“再找找。” 容离面色本就不大好,现下抿着唇不说话,眼皮恹恹地耷着,有些担忧冒犯了亡魂。 咚的一声,华夙又开了一口棺,里边躺着一对母子尸。 华夙神色骤冷,抬手撘上了容离瘦弱的肩头,把这缄口不言的丫头推进了寺庙的主殿里。 说是主殿,实则与侧殿无甚区别,还是因这寺庙太小。 佛像下摆满了棺椁,棺椁横七竖八的放着,摆得满满当当。 华夙似乎无甚耐性了,掌心往上一翻,似是要托起什么东西,随即数十口棺轰隆作响,一个个棺材盖凌空而上,掀得到处俱是尘烟。 那数十个棺材盖就那么悬在半空,齐齐整整的。 华夙撘着容离的肩走上前,将棺椁一一查看,陡然找到了一口空棺。 棺椁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这一搁,就算是放歪了,也不会有人想去给它摆正,这棺椁放进来时是什么样,怕是数十年后还是什么样,也无人会来偷尸。 容离看见那空棺时还愣了一下,脚步蓦地一顿,把肩上那只冰凉的手拿了下来。她步子有点软,走路跟在飘一样,也顾不得脏不脏,晦气亦或是不晦气的,手扶在棺椁边沿,将其余未看的棺俱看了一遍。 那些棺椁里俱躺着白骨,只有方才那一口空空如也。 容离气息一急,免不了吸进些许尘烟,冷不防咳了个天昏地暗。她慌忙捏起袖口掩在了口鼻前,趔趄着朝华夙走了回去,身子虚,眸子却精亮,“其余都不是空的。” 华夙微微颔首,十指攀在了那空棺上,倾着身似要把脸凑到棺椁里。 容离看得心惊胆战,若是死人躺过的棺椁,就算是把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她都不会倾身靠近一点。这些年,她没少遭人嫌厌,她自个儿也知道,这阴间玩意儿是有多晦气。 晦气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怕折寿。 可华夙当真倾身靠近,那黑沉沉的袍子还曳在了棺椁边上。 容离心一急,伸手想把她那袍子给捞起来,手刚伸出去,便听见华夙道:“冷木的气味。” 探出的手蓦地一顿,容离怔住,“冷木……是什么木?” 华夙直起腰,“洞溟潭里长着的杉木,杉木的树皮下长着冰,冰上有数百圈同心环纹。” 容离记得这鬼先前提及的洞溟潭,如若她娘当真是在这空棺边被抱回去的,岂不真与洞衡君有什么牵连? 她轻声道:“还有……这样的木?” 华夙看了她一眼,把散至脸侧的碎发拨到了耳后,提着黑袍便把腿…… 迈进了棺椁里。 这黑袍当真长,这一提,露出她穿在底下的一双绣鞋。 墨色的绸缎,其上用银线绣了些古怪的金文。 容离只看到一眼,华夙便松开了手,那丝滑如泉的黑绸又盖了下去,把那双鞋遮了个齐全。 “你……”容离倾身靠近,愣愣看着这鬼笔直地站进在棺椁中。 华夙垂着眼,默不作声地站了一阵,似是颇为不满,眉头皱了起来。 容离甚觉疑惑:“你这是在做什么。” 华夙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前。 容离陡然噤声,眼睁睁看着这鬼躺了下去,她微微倒吸了一口气,杏眼瞪得圆圆的。 没想到这棺椁还挺……合身,不宽不窄,分外适合,想来这原该躺在棺椁里的人与她身量相仿。 华夙躺在里边,缓缓闭起了眼。那狭长的眼一闭,平白少了几分薄情和孤高。 她就这么静静的,若非额上一点朱砂丹红胜血,唇脂也抹得艳,便好似当真没了生息。 虽说,鬼物本就不该有生息。 容离哪敢出声,抿着唇细细喘气,瞪直了眼往棺椁里看。 华夙陡然睁眼,提着黑袍从棺椁里出来,神色有些复杂。 容离好似头一回在她面上看到如此神情,这鬼向来不把外物放在眼里,又怎会露出过这样困惑的神情。 “怎么?”她捏住了华夙的袍子,轻声问了一句。 华夙眉头未展,细长的手指撘在棺沿上,极缓地抹了一道,“这怕是藏过什么东西。” “不是冷木么。”容离讷讷道。 华夙屈起手指叩了两下,“不单是冷木,还有别的什么,有阵法遗落的痕迹,但年月已久。” “看不出这是个什么阵么?”容离问。 华夙没应声,哪会承认她看不出这小小阵法,转身就道:“出来太久,你该回单府了。” 这祖宗都这么说了,容离只得颔首,“那便回去。” 出了寺庙,华夙停住脚步,往回看见容离恹恹地跟在她身后,甚是无精打采。 她手指一捻,等指腹上沾着的灰凭空消失,才探手朝容离的唇角点去。 容离抬起眼,已料想到这鬼想做什么。 果不其然,那抵在她唇边的手指往上一提,似是迫使她僵硬地翘起了嘴角。 容离将那根冰冷的手指握了个紧,“你说,丹璇会不会也是鱼妖,那我……” 华夙唇角一扬,竟然笑了,“回去可别让我瞧见你泡在水里扮作鱼,这细皮嫩肉的,也不怕被泡皱了。” 容离本还苦恼着,一听这话,便想把画祟拿出来,往这鬼脸上画只王八。 华夙收回手,“你若当真是鱼妖,就不该在妇人腹中诞世。” “那要如何……”容离不解。 华夙道:“你知道鱼是怎么产子的么。” 容离捏起袖口掩住了自己大半张脸,眼直直瞪着。 山下,空青靠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歪着。那被拴在树上的马旁若无人地啃起了地上的草,尾巴吝啬地甩上一下,好似也一样困倦。 “空青。”容离走过去唤了一声。 空青陡然惊醒,“姑娘,可是……事儿忙完了?”她也不知自家姑娘上山做什么去了,思来想去,只能憋出这么句话来。 容离颔首,提着裙进了车舆,“早些回去,晚了怕是要让姥姥忧心。” 空青侧过身,往自家姑娘身侧看了好一阵,见姑娘好似和上山时无甚两样,这才应了一声。 华夙坐至容离身边,“她怕你沾了什么脏东西下山。” 容离没吭声,朝这鬼睨了一眼。 空青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这才坐回去甩了马鞭,策马回了皇城。路上,她对自家姑娘独自上山一事耿耿于怀,压着声道:“姑娘究竟上山做什么,走得累不累,回去可要烧上一些热水将脚泡一泡。” 这话说得够拐弯抹角的。 容离轻声道:“不必,上去找了座寺庙,拜上了一拜。” 空青哪是会信的,若当真只是进庙里拜佛,又何须从三个丫头里选出她来。 回了单府,容离瞧见前厅的门关着,特地在门前顿了一下。她现下耳力好,轻易便听见了屋里有人在说话。 听这声音,应当是她那大舅单金珩,和姥爷单栋。 单金珩叹了一声,“碰见了从祁安回来的商队,听说了一些容府的事。” 单栋问:“怎么?” 单金珩应当是犹豫了一阵,“容家似乎闹了鬼,现下府邸已空得连……活人都不剩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71章 前厅外,容离静静站了好一阵,等到空青从后边走近,才侧过身,装作什么也未听见。 厅堂里单金珩还在低声说着话,“爹,你说这容家究竟是怎么了。” 单栋还有些迷惘,哑声问:“这连活人都不剩是什么意思?” 单金珩道:容府出的事传得祁安满城皆知,传至那人耳中时也不知变了几番,“我细细问了,说是府里的下人全跑了,府里的主子疯的疯,死的死,一夜之间成了座鬼宅。” “那容长亭呢?”单栋忙不迭问。 单金珩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才道:“那商队里带头的人说,容家老爷似乎是死了,横死在院子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同个院子里死了的还有两位夫人,其中一位似乎是因小产死的,府中唯独五夫人还活着,约莫是疯了,这容府都已成这样了,她竟还在府中不肯走,不是疯了还能是什么。” 单栋气息一滞,“横死?容长亭怎会是这样死的,这、这……” 虽说这市井中闹鬼的轶事不少,可谁敢信,闹鬼还能闹成这样。 单栋神色惶惶,半晌说不出话。 单金珩又道:“后来我又问了一番,那人亦是半知半解,说府中寻不见大姑娘容离的尸首,应当是早早就走了,那骆州官和容长亭关系匪浅,特地命人彻查此案,可却无从下手,连半点活人行凶的痕迹都寻不到,这案子当真玄乎。” 单栋倒呵了一口气,眸光游离,“容离来时只道容府没了,谁知竟是这样的‘没了’。” 单金珩长叹,“现下祁安传出不少流言蜚语,有人道容府大姑娘变作了厉鬼,把容府上下都给害了,故而案发后才寻不到她的踪迹,这、这种话怎能胡乱传。” 单栋瓮声瓮气,“容家在祁安算得上是富甲一方,现下遭了这种事,官府定是要细查的,这么个府邸总不该无端端变成这样。” 他皱起眉头,低声问:“此前容府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单金珩冥思苦想了一阵,“那商队里的人还说了些事,说是此前城中流传,容府三夫人和府中管账的有私情,盗走了府上白银三千两,其后不知怎的,又说这三夫人与和尚也有那等腌臜关系,就连腹中孩儿也不是容长亭的,其后这三夫人便……腹痛至死,当夜容府上下死的死,疯的疯。” “竟还有此事。”单栋沉着声。 单金珩压着声道:“此事当真诡谲,光是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这口传口的,哪知传到咱们耳边时还有几分真假。” 单栋:“容离今儿可是出门了?” 单金珩:“不错,看时辰也该回了。” 单栋思索了一阵,“迟些我去同她说说,祁安容家的事,官府若是查不出个究竟,怕是还得寻她踪迹。前段时日,容家的镖队还护送了皇家的物什,才短短半月,竟出了这等事,若是传到天子耳边,想来还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那离儿……”单金珩犹豫着开口。 单栋想了想,“这段时日,且让她少些出门,出去也成,得将幕篱戴上,莫叫人看见。” 厅门外静凄凄的,容离站着不动,待空青走近,将食指抵在了唇边。她垂着眼,听见厅堂里的人未再接着说这事了,这才把食指放下,鞋尖一拐便走了。 空青闷声跟在后边,眼珠子一转,余光悄悄打量起那紧闭的厅门。 华夙嫌厌地啧了一声,“麻烦至极,死就死了,还查个什么劲。” 待离那前厅远了,容离脚步一顿,回头道:“今儿吹了山风,又有些头晕了,从祁安带来的药可还有余?” 空青垂着眼道:“走时奴婢把药都带上了,现下还有六副。” 容离抬头掩在唇前,低低地咳了一声,“去熬上一碗,不必熬太久。” 空青应了声,走时回了一下头,朝自家姑娘身侧看了一眼。 将这丫头支走,容离才掩着唇轻声道:“凡间有凡法,这人若是被旁人害死了,得查个水落石出,好让恶人罪有应得,这样才能民安物阜。” 华夙嘴角一翘,扬得格外吝啬,似笑非笑的,醴艳的脸着实冰冷,“这与妖鬼又有何干系呢。” 容离往她那小院子走,“我早该料到如此,容家一出事,必会掀起轩然大波。” “无妨,一群凡人罢了。”华夙不以为意。 她话音一顿,语调转而柔和了些许,“不过这单栋和单金珩倒是心好,这样还护着你,得知了容府的事也不慌乱。” 容离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捻了捻裙子,“姥爷和舅舅都好,若是出了点什么事,咱们走便是,省得将他们牵扯进来。” 华夙未置可否。 回了院子,容离便瞧见小芙抱着猫快步跑了过来,这丫头一脸着急的样子,好似自家姑娘在皇城中会遭什么豺狼虎豹。 小芙绕着容离走了一圈,这才安心道:“姑娘,方才单家的姑娘来了。” 容离看她转了一圈,着实有些头晕,抬手按住了眉心,“单家哪一位姑娘?” 小芙道:“单家长女,单挽矜。” 昨夜用饭时,容离对这单家的大姑娘是有些印象的,那姑娘年岁与她相仿,看着不是跳脱的性子。 她走进屋子,将狐裘丹红的系带扯开,“她怎来了?” 白柳跟了过来,在边上朝小芙挤眉弄眼的,见小芙欲言又止,只好压着声道:“这单家大姑娘似乎听说了什么,说要找个道士来做法驱鬼,省得咱们……把什么脏东西从祁安带过来了。” 容离并不惊讶,想来单挽矜是从她爹单金珩那知道了些事。她把狐裘脱了下来,坐在木桌边虚弱地闭起眼歇了一阵,声轻如欲断藕丝,“那便由她。” 她从小芙怀里把猫抱了过去,轻抚着小猫的背,“她心有担忧也并不奇怪,任谁打听到咱们先前经历的那些事,俱是要怕的。” 小芙支支吾吾,“可、可她却说,让道士在姑娘身上也施施法,这不明摆着是欺负人么。” 容离眼帘一掀,摇头轻笑,“这若算得上是欺负,那之前在容府里受的苦,又算什么。” 她屈起手指刮了一下垂珠的鼻头,“便由着她,我又不是鬼,还能怕那道士做法不成?” 小芙到底还是怕自家姑娘被欺负,先前在容府里便过得不如意,如今寄人篱下,也甚是心酸。她努了努嘴,“她若是串通那道士,说姑娘是恶鬼变的,不就要将咱们赶出去了?” 若是先前,小芙哪能来的这么多奇思妙想,现下被吓多了,变得疑神疑鬼的。 容离勾了勾手,“过来。” 小芙心底纳闷,却还是倾着身靠近,“姑娘?” 容离在她右肋下轻拍了一下,“长长胆子。” 小芙瞪着眼:“谁知道那单家的大姑娘是不是别有用心。” 容离摇摇头,“现下倒是小心翼翼,平日里怎不见你也这般谨慎?” 小芙嘟囔道:“我这不是忧心姑娘么。” 华夙站在容离身侧,轻轻嗤了一声,“不怕鬼怪,倒怕活人,你这丫头怕得也算与众不同。” 容离怀中的猫动了动,两个爪蓦地张开,被修剪过的指甲从绒毛里探了出来。 垂珠睁开眼,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眼转了一下,冷不丁瞧见那黑袍大鬼,登时弓起脊背,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小芙“哎呀”了一声,“这猫怎么回事,方才不还好好的。” 华夙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炸毛的猫,淡声道:“相处了这般久,还怕?” 垂珠自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扭身一个劲往容离怀里钻,还含糊不清地叫着,好生可怜。 小芙看傻眼了,“这猫莫不是病了?” “没病。”容离睁着眼胡说八道:“它方才没认出是我,吓了一跳,你看,现下认出来了,正一个劲撒娇呢。” 小芙信了,“看来是了,这猫养了有好一段时日了,阴晴不定的,有时候怪吓人。” 华夙冷哼了一声。 容离但笑不语,眸光澄莹,“我歇一阵,一会空青若是把药熬好了,便让她端进屋。” 小芙应了一声,推着白柳往外走。 门一合,白柳在门外说:“我觉得请个道士来做法挺好,我总觉得咱们身边不大干净。” “什么干不干净的,你也不怕吓着姑娘。”小芙道。 白柳:“就是怕吓着姑娘,才更要做个法。” 小芙咬牙切齿,“我看被吓着的人是你才对。” 两个丫头在门外拌嘴,华夙在屋里冷着声道:“幸而当初你买回去的不是鹦鹉,否则聒噪的就不单单是这俩丫头了。” 垂珠在容离怀里拱着,怕得不敢转身。 容离把垂珠抱了起来,弯腰放在了脚边,手刚松开,这小猫便一溜烟跑了,四脚开刨地奔到了屋角里。 华夙掀起黑袍,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块包裹严实的帕子,那帕子里时不时鼓动一下,看来那青皮鱼妖还不忘挣扎。 她气定神闲地打开了方帕,只见不及巴掌大的鱼在帕子里躺着。 容离看了过去,“要把它放进水里么?” 华夙对这鱼颇为嫌厌,微微仰着身,似是不想嗅这浓重的腥臭味,“赏它点水。” 容离左右看了看,“我让小芙打些水来。” 华夙啧了一声,“把壶里的茶倒出来给它,不必娇惯。” 容离看着那细颈瓷壶欲言又止,她在祁安时虽不常出府,可也从未听说过能用茶水来养鱼的。她看华夙皱着眉极不情愿,只好把盛茶的盖碗掀开,把细颈瓷壶里的茶水都倒了进去。 壶里余下的茶水不多,恰恰盛了大半个盖碗。 华夙捏起青皮鱼妖扑腾的尾巴,将其扔进了盖碗里。 鱼妖躺进了盖碗里还是睁着一双死鱼眼,这下连尾巴也不摆了,就跟咽气了一样。 容离靠近了看,讷讷道:“这鱼总不会被茶水泡死吧。”好歹是只妖,怎能这么脆弱。 华夙漫不经心地睨去一眼,“这洞溟潭的鱼,给点水就能撒欢,哪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盖碗里的鱼听见了这话,似想一跃而去,身还没腾起来,敞开的茶碗便被盖子遮了个正着。 青皮鱼妖一跃而起,撞在了瓷盖上,不得不跌回了茶水里。 华夙捏着瓷盖,“怎么,夸你还不乐意了?” 饶是容离怎么听,也听不出这是在夸鱼。 华夙把盖碗给盖得严丝缝合的,冷淡地嗤了一声,“再闹腾,就把你剁碎了喂猫。” 躲在墙角的垂珠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着壁战战巍巍的,声也不吭。 盖碗里的青皮鱼妖不闹了,华夙这才掀开瓷盖,垂视着盖碗里的鱼道:“我问一句你便答一句,若是我听得不乐意,你此后便不要再想回洞溟潭。” 这青皮鱼妖奋起挺身,又想从盖碗里跃出来。 容离怕被茶水溅到,仰着身避开了点儿。 华夙伸出一根手指,将青皮鱼妖紧紧摁在了盖碗里。她皱着眉好似十分嫌恶,却没有松开半分劲,“怎么,我好好同你说话,你还不乐意听了?” 青皮鱼妖甩着尾,将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它浑身鳞片滑溜溜的,可却被摁得严实,好似华夙那根手指头不怕滑。 容离干脆拿出了画祟,省得这鱼要跑,她还能画个网把它捕回来。 华夙淡声道:“那空棺里为何会有洞溟潭下冷木的气味?” 青皮鱼妖没应声,腮翕动着。 华夙拎起它的鱼尾,将其从盖碗里提了出来,手臂蓦地一甩,那不及巴掌大的鱼顿时被甩到了墙壁上。 啪的一声。 随之奔去的,是一缕从华夙黑袍下蹿出来的鬼气。 那鬼气直往青皮鱼妖身上撞,只一瞬便灌进了小巧的鱼身里。 只见那青皮鱼妖陡然间涨大了数寸,鳞片纷纷隐匿,原不足掌心大的鱼瞬息被扯至一人高,身上绿油油的,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容离握紧了画祟,“你予它鬼气?” 华夙甩了一下手,丝丝缕缕的鬼气从指间钻了出来,把她手指上沾着的茶水和腥味拭了个一干二净。她淡声道:“倒是忘了,他化作真身时不好说话。” 青皮鱼妖在墙边变作了个细条条的绿人,过了一阵,手脸腿上的幽绿色褪了下去,身上多了件绿衣,头发乱腾腾地垂在肩上,看起来又与凡人无异了。 华夙也不怕他跑,就这么干看着,神清气定地叩了一下桌。 青皮鱼妖喘着气,眼斜向一边,“你……从苍冥城来的?” 华夙不应声,傲慢得理所应当。 青皮鱼妖这回是真怕了,变回了人形后抵在墙上一动不动,“我记得苍冥城先前出了一些事。” 华夙面色陡然一冷,皱着眉没有说话。 青皮鱼妖未想溜走,却抬起了眼,望着华夙道:“听闻苍冥城易主,不知是真是假。” 华夙轻嗤,“阴间事与你这洞溟潭的妖有何干系。” “是无瓜葛,可死后就未必了。”青皮鱼妖哑声,“洞溟潭快要干涸了。” 华夙眸光一动,“干涸?” 青皮鱼妖靠着墙,肩颈微微缩着,“怕是救不回去了。” “洞溟潭乃是洞衡君的福地,为何会干涸。”华夙屈起手指,不以为意地叩着桌,那松散的发辫乖顺地垂在她的后背上。 青皮鱼妖应声:“洞衡君不见了。” 容离哪知道这洞衡君是做什么的,索性捏着画祟把玩,她一个凡人,知晓这些事也无甚用处。 华夙淡声道:“洞衡君与犬儿山上的庙有何关联,你不去找洞衡君,倒是守起那庙门来了。” 青皮鱼妖低声道:“冷木向来只有洞衡君能用,我在庙里嗅到了冷木香。” 容离眼一抬,心陡然一跳。 “那空棺里莫非还躺过洞衡君不成?”华夙淡声道。 青皮鱼妖没有说话,他守了这么多年没守出个结果,想来也不清楚。 华夙皱眉,“洞衡君乃凡间散仙,由凡人修成,你们一众鱼仙在洞溟潭里没少受恩泽,可这洞衡君消失不见,你一鱼仙竟只能靠冷木香来寻踪觅影?” 青皮鱼妖沉默不言。 华夙轻嗤,“莫非你们从未见过洞衡君?” 青皮鱼妖哑声道:“确实不曾见过洞衡君真身,只是自洞衡君离开,那洞溟潭便开始干涸。” “你想寻洞衡君,不过是为了那一方洞溟潭罢了。”华夙一语道破。 青皮鱼妖缄口不语。 容离听得云里雾里,若那空棺里当真躺过那什么洞衡君,那丹璇…… 丹璇究竟是谁。 华夙冷眼盯着那鱼妖,“你还知道什么,洞衡君是如何不见的?” 青皮鱼妖沉默了好一阵,似乎是妖力不支,面色又绿了起来,一片片鳞在脖颈上缓缓浮现,好似藤蔓般蔓延伸展着,一下便长至侧颊。 “你说你未见过洞衡君,那……”华夙意味深长:“又如何知其不见?” 她话音方落,那青皮鱼妖陡然变作巴掌大的鱼,啪一声跌在地上。 容离眸光猛颤。 华夙冷哼了一声,眸色晦暗,手一招,那跌在地上的小青鱼便被鬼气卷到了桌上。 绣了兰花的方帕又朝那绿皮鱼妖裹了过去,跟包粽子一样。 容离讷讷道:“你说,丹璇会不会就是……” “不会。”华夙淡声道:“她若是洞衡君,便不会留下心结。” 她把裹了青皮鱼妖的帕子重新塞回了袍子下,跟塞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神色不善道:“不过说起来,这洞衡君与我还有些胶葛。” “什么?”容离气息一乱,不知怎的,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华夙翘起嘴角,冷淡一笑,“有仇怨未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72章 和华夙相识这么久,容离心底明白,此鬼若是与旁人有仇,定是要报的。 可华夙却不再多说,双目低低垂着,兴致缺缺。 容离琢磨不透她心底在想什么,好似从汪洋中被捞起,浑身湿淋淋的,在艳日里展露无疑——她的什么事情,俱无隐瞒。 然而,华夙从何处来、经历过什么事,她却……一无所知。 那青皮鱼妖被包裹进帕子后便不再说话,也不挣扎,像装起了死。 “什么仇。”容离一颗心猛地蹿高,好似悬在了喉咙下,像一根鱼刺般卡着。 华夙淡漠的眼一掀,“想知道?” 容离就这么巴巴地看着她,眼里犹像沁了水,湿淋淋的。 华夙本是不想说的,又被她这模样给蒙了心,“这仇说来还不小,得寻个时机报了。” 容离讷讷道:“究竟是什么仇,莫非你落至如今这田地,还是那洞衡君所害?” 华夙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神色很是平静,看着倒不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容离觉得自己应当是猜对了,轻声问:“对么。” 她平日里在旁人面前也没少做小伏低,跟柳枝一样柔柔弱弱,现下虽也细声细气,可一双眼到底还是炯炯如如星,好似有了旁人撑腰,就敢胡作非为了一样。 华夙睨了她一阵,索性道:“不错,只是我并未想到,这洞衡君陷我入此境地,他竟……还消失了,这话听起来还有些可笑。” “他如何陷害你,是同旁人联手将你打了?”容离有些讶异,心觉能将华夙拉至如此地步的,必不是等闲之辈。 华夙一嗤,“未打过,连他长什么模样我都未见过。” 容离皱眉,“你未见过他,又如何知道是他害的你?日后又该如何报仇,若是有幸见着,你还未必能认出他来。” 华夙淡声道:“必是他。” 容离见她执意如此,心道自己一个凡人,也不该张口就劝,只好作罢。 她思来想去,不知丹璇与那洞衡君有何渊源,若丹璇不是洞衡君,那还能是谁? “那丹璇……”容离小声开口。 华夙垂目思索,“丹璇半魂转生,那定还余下半魂不知在何处,若是能找出来,想必就能知道你娘亲是什么身份了。” “还能……找着?”容离一怔,本以为客栈那一回已是诀别,不曾想竟还能见? 华夙神色薄凉,皱着眉头道:“她割下半魂转生一事有些蹊跷,余下半魂若也一道转世,那还是好找的,若未投生,那找起来便不简单了。” 容离杏眼微瞪,“若是另外半魂也转生了,那该如何找?” 华夙语调平平,“先前即便苍冥城和阎罗殿井水不犯河水,去问个投生之人却并非难事,只是……我现下回不得苍冥城,阎罗殿那群戴帽持笏的,也未必还会屈尊帮这个忙。” 容离心底刚涌上喜意,一下又被浇没了。 华夙沉默了一阵,“无妨。” 过了一会,空青在门外道:“姑娘,药熬好了。” “拿进来。”容离扬声。 空青端着药碗进屋,双目极为克制地转了一下,悄悄打量起这屋子来。她方才在门外站了一会才叩门,就是怕撞见什么不该撞的,果不其然,她刚抬手,便听见自家姑娘似乎在屋里说话。 进了屋,见姑娘身侧无人,想来这屋里……是有什么她看不见的东西。 华夙留意到这婢女的神色,本还板着一张脸,忽地就翘起嘴角,格外冷淡地笑了起来,“你这婢女现下草木皆兵的,本以为胆子能有多大。” 容离心道,这胆子再大,也不过是个凡人,凡人怎敢和鬼神抗衡。 她抬手去接了空青手里的药碗,碗壁温温的,还有些湿,想来是在凉水里泡了好一阵才端来的。 空青浑身僵着,不敢再肆意乱看,望着自家姑娘道:“回来时听见府中的下人在窃窃私语,他们说起了容府。” “说了什么?”容离抿了一口汤药,抬起头问。 空青踟蹰了一阵,才皱着眉头道:“说容家是因闹了鬼才没的,那鬼怕是还将姑娘夺舍了,现下官府在祁安四处搜寻姑娘的踪迹,许是要寻到皇城来。” 容离眨了一下眼,“皇城乃是天子脚下,我若当真做了什么,又怎敢躲到这地方来。” “可……”空青欲言又止。 在祁安多年,容离没少被编排,现下已是生不起气,只觉得有些无奈。她神色未变,摇着头轻笑了一声,“这些话又不是没听过。” 空青抿着唇,不发一言。 “无妨。”容离杏眼一抬,眼波如水,“府上若要请什么道士做法,那便请,还能将我当成妖鬼驱走不成?” 空青欲言又止,半晌才硬着头皮说:“可姑娘身侧,不是有一……” 华夙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区区凡间术法,也能驱得走我?” 容离柔声说:“单家收留咱们已是仁尽义至,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便寻个别的去处,总不能将单家拖累了。” 空青胸膛起伏,平日里还算沉稳,现下却焦急起来,“奴婢心疼姑娘,姑娘先前在容府时就未过上什么顺心的日子,现下来了皇城亦然。” “再过段时日,苦不着你。”华夙淡声道。 容离把荷包拿了出来,扯开束口拿出了几个铜板,“听闻皇城的糖人是桂花味儿的,我吃不得太甜腻的,你去尝上一尝,回来再同我说说,究竟是不是桂花味的。” 空青愣愣看着她掌心上躺着的几枚铜钱,“我……” “旁人说好吃我是不信的,你去替我尝尝。”容离眼眸一弯,眼梢下的小痣跟着一动。 空青这才接了铜钱,往腰带里一塞,“那我便去尝尝。” 容离颔首,看这丫头出了门,才轻吁了一口气,“还得用糖哄。” 华夙轻哼,不置一词。 容离把荷包收了回去,眼一抬就迎上华夙那冷冰冰的目光,小声道:“你也要吃?” 华夙别开头,眼里无甚波澜,分明是不乐意了。 到傍晚的时候,小芙敲门道:“老爷和老夫人让姑娘过去用饭。”声音轻轻的,似怕惊扰自家姑娘。 容离在榻上小憩了一阵,闻声睁开眼,“来了。” 小芙推开门,小心翼翼往里望了一眼,踟蹰着道:“府上好似当真找来了道士。” 容离见过的道士还少么,“白柳昨夜不是还被吓着了,正巧让那道士来看看,若当真有什么脏东西跟着咱们从祁安过来了,也好驱上一驱。” 白柳在小芙身后站着,闻言挺直了腰背,瞪着眼道:“我哪里被吓着了。” 小芙鼻尖轻哼,也不挑破她。 容离轻声道:“先去吃饭,也不知皇城的道士与祁安的道士,哪个更厉害。” 小芙还认真想了一阵,“应当是祁安,祁安先前还有道士在城郊斗法,听闻那铃铛一摇,天就下雨了,看起来就好生厉害。” 华夙不咸不淡道:“想来天本就要下雨,我看今儿这天阴沉沉的,似也要下雨。” 院子里一口冷风刮了过来,夹着刀子一般,嗖嗖声往衣襟袖口里钻,冷得刺骨。 小芙见自家姑娘连狐裘也没披,忙不迭走进屋里,把狐裘拿了出来,给姑娘披上了。 容离低头系好了细绳,冷得脸有些白,一仰头,果真发觉天似要下雨。 现下已至傍晚,这天再暗,也该是能看见霞色的,现下天上浓云密布,将霞色也掩了去。 小芙见天色不对,又进屋里拿了伞,“姑娘,咱们走吧。” 白柳忙不迭跟了上去,脚步很急,唯恐身后跟了什么鬼。 那黑袍冷面的鬼正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明明不稀罕这凡间的东西,却偏偏闲不住手,经过梅花树时,抬手往木枝上一碰,硬是把一朵将落未落的红梅给弹开了。 白柳猛一回头,倒呵了一口气,“这花飘得可真远。” 到了厅堂,小芙停下脚步,推门让姑娘进了屋。 容离呼出一口白气,提着裙迈了进去。 人很齐,说要去找道士的单家大姑娘垂着头吃菜,未看她一眼。 林鹊身侧空着,她招手道:“来姥姥这。” 容离走了过去,拉开椅子坐下了,“来迟了。” 林鹊用烫热的毛巾擦了手,这才拿起木箸,“今儿上哪儿去了,这都城怕是走上三日都走不完,等明儿让挽矜带你走走。” 单挽矜抬起头,“城里还是流霜熟一些,她平日里虽都在先生那学诗,可回回才学上一阵就跑了,一个姑娘家,也不知怎这么喜欢在外边玩儿。” 容离一听,这才明了单流霜那小丫头怎会那么不待见她大姐。 华夙负着手站在边上,不咸不淡道:“怎就这么喜欢说闲话。” 这凡间家长里短的事,想来在苍冥城里可不多见。 单流霜握着木箸,皱眉道:“我何时不认真学了,你怎还睁着眼说起瞎话来了。” 单挽矜不慌不忙,“是先生同我说的。” “先生何时这么说过,先生前两日还夸我了,你上辈子怕就是饭菜做得不好被人打死的,太会添油加醋了些。”单流霜长了一副灵动乖巧的模样,可说起话来,委实刁钻。 华夙听乐了,“这丫头嘴皮子可真厉害。” 单挽矜也不反驳,只是皱起眉头,朝单金珩看了过去,“爹,小妹又不学好了。” 单金珩皱起眉,“流霜!” 单流霜登时闭嘴,愤愤握着木箸,往碗底戳了几下,嘴翘得都快能挂木桶了。 容离小口吃着饭,她饭量小,稍微吃一点儿就饱了,举手投足甚是矜持,一看便是大门大户里出来的。 “你就算不学你大姐,学学你表姐姐总行吧。”单金珩冷声道。 流霜轻哼了一声,扭头看向容离,学着她坐直了腰背,伸手去夹了一筷子菜,颇为不满地开口:“我学表姐也不学她,矫揉造作的,还很会暗箭伤人。” 华夙意味深长道:“这一看,单家大姑娘的道行还是浅了些。” 容离眼一瞪,合着这鬼是在说她更会装模作样呢。 林鹊见这两姐妹又要吵起来,只好道:“吃饭便好好吃,有什么话饭后再讲。” 华夙跟了一句,“饭时吵嘴,也不怕噎死。” 容离虽是垂着眼,却借余光细细打量起单栋和单金珩。单金珩神色还算自然,可单栋好似在忧心什么,时不时便朝她这儿看。 吃完饭,单挽矜和二公子单筠先行离席,流霜却不走,留在后边瞪着那两人的背影,一边把木箸往碗里戳。 单栋用帕子擦了嘴,沉声道:“离儿,姥爷有些话要同你说。” 容离并不意外,颔首道:“姥爷但讲无妨。” 单栋望着她,沉默了一阵才慢声开口:“容家的事,我们已有所耳闻。” 容离低着头不说话。 单栋又道:“容府之事,官府定是要细查的,容家的镖局分布九州各地,免不了会传至天子耳边,这事若是追究起来,怕是有些麻烦。” 容离垂在身侧手捻了捻衣角,“我问心无愧。” 得了她这么一句话,单栋颔首:“你一个姑娘,饶是有天大的本事,又怎能让容家落至如今这地步,只是这背后免不了有外人作梗,容长亭这数十年未少树敌,我不信什么闹鬼一类的胡话,这容长亭怕是遭人暗算了,只是……” 容离听得一愣,料不到单栋会这么想。 单栋又道:“你虽到了皇城,却免不了要被暗算你爹的人拿来当替罪的羊羔。” 容离心软如水,姥爷分明是怕她被恶人利用了去。可惜了,哪来的什么“遭人暗算”,容家的确是闹鬼闹没的。 华夙抬手撘上她的肩,“你这姥爷挺会为你着想。” 容离心绪乱腾腾的,索性还是顺了单栋的意,神色恹恹道:“可容府闹鬼的事城中人尽皆知,我也亲眼瞧见……” 林鹊慢声道:“装神弄鬼之事,也并非做不出来。” 容离抿着唇,孱弱中又透着几分执拗。 单栋道:“这段时日少些出门,若是实在觉得闷,便把幕篱戴上了再出去。” 容离颔首,“都听姥爷的。” 看她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单栋长叹了一声,“你若是心里不舒坦了,便同你姥姥说,丹璇在时,心底有什么忧虑俱不会说,走时……我们俱以为她是情愿的,后来她到祁安,从皇城传去的信从未有过回音,那时她大抵是在埋怨单家的。” 容离眼一抬,不想单家竟是传过信的,想来那些信还未到丹璇手中,便被毁去了。 她攥着衣角,回想在丹璇的心结中所见…… 丹璇明明是想回皇城的,只是,回不得。 她本不想提丹璇在容家所遭的事,单栋和林鹊年岁已高,怕是承不住吓。 华夙搭着容离的肩,弯腰在她耳畔道:“若是丹璇能将信传出祁安,你觉得她会在信里说些什么?” 容离眼睫颤若蝶翼,“府内下人说单家从未来过信,娘也未能将信传出祁安,容长亭不许她踏出房门半步,也容不得她同旁人相见。” 林鹊气息一滞,过了一阵才急急喘起气,“这话是谁说的?” 容离雾蒙蒙的眼一眨,“管家说的,他还道娘走前被囚在了暗室里,容长亭伤了她的手,让她不能再执笔,她刚生下我,便……咽气了。” 林鹊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此事还是说了出来,随后几人急急忙忙把林鹊送回了屋,只余下单流霜瞪着眼大受震惊。 容离踏出门,瞧见天上飘下鹅毛细雨,便从小芙手里把伞拿了过去。 小芙和白柳在门外站了一阵,两人面面相觑着,俱不知厅堂里发生了什么事。 容离撑开伞,拢紧了狐裘的毛领:“下雨了,回去吧。” 单流霜紧紧跟在后边,和两个丫鬟走在一块儿,一点儿主子的架子也不摆。 小芙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流霜姑娘可是有事儿?” 单流霜望着容离,小声道:“容家待表姐姐不好?” 小芙不知该不该说,抿着嘴半晌没吭声。 白柳在边上道:“不好,在祁安时,姑娘院子里还摆着棺材,那些个夫人可都盼着她死。” 单流霜目瞪口呆,她在单家哪经受过这等事,至多和她大姐拌拌嘴。 容离听见了,回头道:“在说什么?” 白柳蓦地噤声,抬手捂住了嘴巴,摇着头不再开口。 单流霜跑上前去,挽住了容离的胳膊,“表姐姐,往后有我待你好,你便在单家不要走了。” 华夙冷哼了一声,“拉拉扯扯的,小小年纪,不学好。” 单流霜又道:“日后单挽矜若是说你,我便呛回去,这臭丫头心可坏了,就是看不得姥姥和姥爷对旁人好。” 容离噙起笑,容长亭那样的她都不怕,哪会怕这单家的大姑娘。她摇摇头:“到底是一个屋檐下的,吵来吵去还会扰了姥爷姥姥,况且她也并不坏。” 若当真坏,就不光是吵嘴了。 单流霜努着嘴没应声。 走到院子门口,容离脚步一顿,把伞倾向了单流霜那侧,“单府里,可还有谁是伺候过我娘亲的?” 单流霜想了想,“有个嬷嬷,我听姥姥说,她跟了丹璇姑姑好一阵,可惜腿脚不好,不然当时就跟着姑姑去祁安了。” 容离颔首,“那嬷嬷在哪儿,我……能见上一见么。” 单流霜诧异道:“有何不能见的,迟些我便带嬷嬷过来。” 容离垂着眼道谢,单流霜摸摸头,见她进了院子,转身就走了。 进屋时,容离特地在门边站了一阵,省得华夙进屋时又得不情不愿地穿门穿墙,不想,那鬼却在院子里站着,眼紧紧盯着某一处,神色有些冷。 在看什么? 容离将身子探出门,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屋檐下一个灯笼正曳动着,底下垂着的穗子莫名其妙地蜷了一下。 一缕鬼气从穗子里钻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3= 第73章 这鬼气已不是头一回出现,那次陪着林鹊从街上回来时,可不也瞧见了一次。 也不知这鬼有什么意图,好似光想引起她与华夙的注意,不现身,也不做出什么逾越的事,似乎见了光就会死。 容离仰着头,双眼微微眯着,鼻翼微微一动,企图嗅出那鬼留下的气息,可终是嗅了个空。 小芙见她顿了脚步,问道:“姑娘,怎么了?” 容离摇头,“无事。” 随后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将眸光一敛,便回了屋,转身时一边道:“我歇一阵。” 小芙和白柳面面相觑,总觉得自家姑娘有事未说。 华夙未跟进屋,就在院子里站着,那曳地的黑袍在风中轻扬,如烟似雾。 容离推开了窗,扶着墙往外看了一眼。 侧边下人住的屋里,忽地传出了一声惊呼,随即什么东西在地上碎开了花,哗啦脆响。 是白柳。 白柳喊叫了一声,喊得凄惨,好似魂都要喊出来。 容离忙不迭走了出去,这一急起来,面色愈发苍白,险些把自己的裙角给踩到了。 侧房的门蓦地推开,一个惶恐的身影从里边趔趄着跌了出来。 白柳这一摔,恰好摔在了容离的脚边,双膝着地,跌得实在是惨。 容离脚步一顿,膝上一紧,竟是被白柳抱住了。 白柳呜咽着,再顾不得脸面,平日里还能假装镇定,现下慌得压根装不出来了。 容离往敞开的门里瞧了一眼,未能看出个究竟。 小芙面上尽是诧异,好似也被吓着,可却是被白柳吓的,她怵怵道:“怎么又一惊一乍的,还……摔得这么惨。” 白柳苦着一张脸,眼眶湿漉漉的,跪在地上紧抱着自家姑娘的腿。 小芙本就与她互相看不对眼,也没想出去扶,可看她一副不肯松手的模样,这才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弯腰道:“腿摔瘸了?” 白柳这才松手,从地上爬了起来,“不过是给姑娘行了个大礼。” 小芙知道这人是拉不下脸,笑道:“好大一个礼。” 容离还在往屋里看,可屋中干干净净,不像是有什么妖鬼邪祟。 白柳站直了身,战巍巍地往回看了一眼,手哆哆嗦嗦地摸上自己的肩头,哽咽着道:“姑娘,方才有什么东西拍了我的肩。” 容离朝她的肩头拍了两下,细眉忽地一皱,两指悄悄一捻,捏起了一缕乌黑的鬼气。 这鬼气轻如丝缕,凉飕飕的,只光这么碰上一下,好似连骨头都被冻着了。 她舒展了眉头,省得被这俩丫头看出什么,轻声道:“是不是小芙拍的?” 小芙瞪直了眼,“我没。” 白柳泪汪汪的,连说话的声音都颤个不停,“当真有人拍了我的肩,我刚倒了杯水,不知是什么东西一掌糊在了我的肩上,我连杯子都摔出去了。” 她说完往地上一指,指着那溅得到处俱是的碎瓷道:“姑娘你看,杯子都掉了!” 容离抬手,掌心落在她发顶,安抚般轻拂了两下,“定是你弄错了,不然你上我那屋去,省得在这儿又被吓着。” 白柳哪肯,丫鬟住小姐的房,到底不合适。她摇头迟疑:“那……许是我弄错了。” 容离转身往屋檐外走,下颌微微一抬,睨向了方才曳动的灯笼,可那灯笼上已见不到鬼气,底下的穗子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摆着,并无古怪之处。 华夙站在院子正中,好似察觉到了什么,手一勾,一样东西便从灯笼的纱罩里落了下来。 风将那物什卷至华夙手边,华夙张手握牢,身影陡然化作一团乌黑的鬼气,如群鸦飞窜,猛地撞进了主屋的墙。 容离哪见过她这样急急燥燥的样子,当即跟了上去,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鬼能穿墙,她可不行,于是在两个丫头的注视下,她喘着急气推开了屋门。 屋里,华夙往桌边走去,从黑袍下伸出手来,将一样东西掷在了桌上。 啪嗒一声,竟还是有些分量的。 “怎么了?”容离反手关上了门,退了一步将背抵在了墙上,心底有点儿怵。 华夙两指衔住桌上的物什,手上下一翻,无言地看了一阵。 那……是一块竹片。 竹片其面光滑,泛着黯淡的光泽,好似涂了一层油脂,乍一看似是黑玉。 这可不就是画祟的用料么,当是从同一株墨竹上削下来的。 华夙扯松了黑袍,从底下掩着的衣襟里取出了一块近乎一样的竹片来,是上回那从苍冥城来的白骨鸮予她的。 容离愣了一瞬,将屋子上下打量,可什么鬼影也未见到,“是那只鬼藏在灯笼穗子里的么?” 华夙颔首,两指捏在竹片的一端,缓缓朝另一侧抹去。指腹每拭过一寸,其下墨黑的竹料便化作齑粉,徐徐扬至半空。 她面无表情地捻碎了这两片竹,淡声道:“孤岑。” 孤岑这名字…… 上回还在心结里时,容离在华夙和白骨鸮的交谈中曾有听闻,似乎是个带着华夙旧部叛离苍冥城的将军。 “她为何不露面?”容离诧异。 华夙淡声道:“想来慎渡也差了鬼出来寻她。” 容离皱眉,“苍冥城众鬼只听那慎渡的话了么?” 华夙道:“说起来,原先万鬼是无主的,他们了身脱命,轻易不受掌控,后来有了苍冥城,苍冥城将他们护佑,免其被十殿阎罗擒捉。而城主,自然得有通天之能,否则万不能和阎罗殿抗衡。” 她一顿,神色黯黯,“万鬼只听从能士,谁鬼力深厚,便能当这个城主。” 容离唇一张,如此说来,这鬼的修为岂不是不及慎渡了。 她细想又觉得不对,“可慎渡都能使唤众鬼了,还找你要鬼王印做什么,众鬼听的又不是鬼王印。” 华夙捻起手指,手上连丁点竹屑也不剩,“有鬼王印才能坐上垒骨座,垒骨座里有玄机。” 容离还挺好奇其中玄机为何,但自知不该问。 华夙又道:“孤岑虽能上天入地,却未必能躲得开慎渡的眼,她叛出苍冥城,慎渡是要将她抽筋剥骨的。” 容离听得云里雾里,“莫非她的踪影已被慎渡追着,故而才不现身,省得将我们牵连?” “非也。”华夙冷淡一哂,“被追踪到的是我们,她不现身,是怕被你我殃及。” 容离一怔,“那她为何还来?” 华夙神色淡淡,手一伸,往容离的眉心弹了一记。 容离猛地一仰,瞪着一双凤眼捂住了额头,“做甚。” 华夙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又怕了。” 容离能不怕么,自打遇到了这只鬼,她便没少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到了皇城,还以为能安安稳稳过上一段时日,不料还未安稳上几日,又要掀起暗涌了。 华夙收了手,“她怕是想说,既然她能找得到我们所在,那慎渡也能。” 容离好似一张弓,登时绷紧了身,“我们……莫非又该走了?” 华夙摇头,“不急,看这皇城的天紫气腾腾,甚为祥和,再休歇上几日。” 容离讷讷道:“万一慎渡不怕这紫气呢,你都不怕,他怎么会怕。” 华夙轻嗤,“你可太看得起他了,饶是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亲身到此胡来。” 容离半知半解,只好轻轻点头,“可孤岑先前留下竹片也就罢了,这回怎又给你留了竹片?” 华夙眉梢一抬,未吭声,似瞒了什么事。 容离的心扑通一跳,总觉得此事不大简单。 她犹豫了一阵,“慎渡之所以找你,到底是为了那鬼王印,还是为了画祟?” 华夙别有深意地勾了一下嘴角,神色淡淡,“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怎管起阴间事来了。” 容离闭紧嘴,索性不再问,这阴间里头的事还是少问些为好,省得把命给问薄了,她先前只想报复容府里那几人,现下却是想活了。 门忽然被叩响,门上映了个人影。 “姑娘,皇城的糖人尝到了。”空青在门外道,“找了好一阵才着着,所以才回来晚了。” 容离正在屋里和华夙眼瞪眼呢,听见这话当即站起身,走去打开了门,“甜么。” 空青点点头,唇上沾着点儿糖浆,“甜,桂花味儿的。” 容离颔首:“尝到就好,时候不早,快些去歇着吧。” 空青捏着吃剩的细木棍,棍子上还沾着点儿未舔净的糖,点点头便走了。 合上门,容离眼一抬就撞见华夙在看她。 华夙别开头,哼了一声。 容离心里道,一天到晚哼哼的,也不知到底是鬼还是猪。 她躺到床上,心有些不安,心跳得飞快,气息一急,面色也跟着白了。 睡不着,闭眼就烦,半晌容离又撑着身要坐起。 华夙看不过眼,径直走了过去,抬手按上她的肩头,硬是把她按回了褥子上,俯着身道:“只要我未说一个‘怕’字,你便无需惊怕。” 容离仰躺着,身子陷在绵软的褥子里,头发压在了背后,杏眼微瞪,“可我不过是个凡人,且你有事瞒我。” 华夙俯下身时,垂在后背的发辫滑至身前,松散的发垂在容离脸侧,近乎要扫上她的眼睛。 容离微微眯起一只眼,“万一慎渡找来,你逃得了,我可逃不得。” 华夙笑了,慢条斯理道:“你有画祟在手,何愁逃不掉,再者,丹璇身世不同寻常,我看你虽像凡人,可……” 她这一停顿,容离心都揪紧了。 华夙道:“未必是个凡人。” 巳时过后,容离近乎要睡着,不料又有人来敲门。她睁开眼,眼前跟蒙了雾一样,脑子还昏昏沉沉的,半晌起不了身。 华夙朝门扇看去,“一个老妇。” 容离低声道:“那位嬷嬷?” 过了一阵,她终于起了身,走去打开了门,果真看见一位穿着粗布衣的嬷嬷站在外边,老妇头发花白,面上尽是褶子,看着年岁已高。 容离问道:“是流霜让嬷嬷过来的么?” “见过容离姑娘,方忙完手头的事,过来有些晚了,本应当改日再来的,可、可老奴心急,想早些见姑娘一面。”嬷嬷福身,眼巴巴停在容离的面上,眉头紧锁着,双目有些红,想来也是和旁人一般,一看到她便想起丹璇了。 容离并无反感,只是愈发觉得怪异,为何丹璇会和她这么像。她是信华夙的,华夙说她与丹璇并非一人,那便不是,若是了,她许还……容不下自己。 容不下自己有过那样凄惨的经历。 嬷嬷双目含泪地看她,哑声道:“姑娘刚来单府时,老奴便听府里的丫鬟说,是容家的千金来了。” 容离垂着眼摇头:“并非容家千金,不过是个遗女。” 嬷嬷走上前一步,抬起手似是想抚上她的脸,可那手悬在半空,硬生生顿住了。 容离将她的手捏了个正着,拉至自己面上,眉眼低垂着,一副乖巧的模样。 华夙从屋里走了出来,没有说话。 容离轻声道:“我听流霜说,幼时娘亲便是承了嬷嬷的照料。” “丹璇姑娘的奶娘,正是老奴。”嬷嬷方说完,脸上流出了一行泪,“可惜了,丹璇没能回来,她去祁安时,老奴本想将一对镯子给她的,可惜去晚了,她已坐上马车出了城。” 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了一对银镯子,这对镯子拭得很亮,想来未少打理。 嬷嬷把镯子塞进了容离手里,往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这对镯子未能给丹璇,便赠予姑娘了,还盼姑娘莫要嫌厌,这镯子虽比不得别的精巧,可却是一番心意。” 容离本想还回去的,看嬷嬷决意要送,只好道:“多谢嬷嬷。” 嬷嬷摇头:“流霜说姑娘想听丹璇的事,可年月已久,我已记不太清了。” 容离把她扶进了屋里,“嬷嬷记得什么,便说什么,我……不过是太想见她。” 华夙手一勾,敞开的门便径自合上了,像是被风刮的。 屋外窸窸窣窣,是白柳从侧房里走了出来,左右还是不想呆在那屋子里,便想着在姑娘门前站一站。 她刚站住,便听见屋里有人说话,狐疑地贴近听了一阵,又不敢听太多,索性回屋去了。 小芙见她回来,哼了一声,“被吓回来了?” 白柳瞪她,“说什么呢,我方才想去给姑娘守门,听见姑娘在屋里同旁人说话,便回来了。” 边上,空青正捏着帕子擦嘴,闻声一愣,“姑娘……在同谁说话?” 白柳想了想:“我听见姑娘唤那人‘嬷嬷’,好似是伺候过大夫人的。” 小芙百思不得其解,“我倒是奇怪了,这些人一见到姑娘便泪汪汪的,姑娘与大夫人当真有那么像么。” 空青低声道:“许是挺像的,否则……老爷他又怎会把姑娘当做夫人。” 主屋里,嬷嬷坐了下来,却还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容离。 “旁人都说我像娘亲,可惜我从未见过她生前的样子。”容离轻声道。 嬷嬷不疑有他,叹了一声气,“模样是有几分像,丹璇幼时便是这般柔柔弱弱的,叫人连重话都不忍同她说,有时候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坐在窗边动也不动。” 容离抿着唇倒了一杯茶,放至嬷嬷手边。 华夙淡声道:“只有半魂,能不像失魂么。” 嬷嬷眸光涣散,似是想起了旧时的事,“老奴在单家数十年了,丹璇刚被抱回来时,老奴已在单府伺候了许久,那时单府算得上家财万贯,达官显贵。府上宾客如云,全是来恭维奉承的人。” “丹璇是夫人从犬儿山上抱回来的,不知是被谁丢在了山上,当真可怜,老爷托人在城中问了许久,也不知是哪家弃在山上的。虽还在襁褓中,可丹璇不哭不闹,乖得不像个小孩儿,夫人看着心疼,便把她留下了。” “可还有别的话可说。”华夙皱眉。 容离轻声道:“娘亲幼时竟这么乖,莫不是因在襁褓里时便不哭闹,后来也不爱说话了。” 嬷嬷笑了一下,“哪能的,有些娃娃虽闹腾,可成人后却是个稳重的性子,这哪是能说得准的。丹璇来得蹊跷,故而老爷和夫人并未将她的来历往外边说,唯恐旁人在背后嚼舌根,可虽瞒得紧,一些不懂事的丫头还是将丹璇的身世说了出去。” 容离犹豫着,“如何说的?” 嬷嬷神色一黯,“丹璇幼时不哭闹,三岁前总会看着某一处笑,也常常自说自话,许就是因为如此,府中常有婢女说丹璇姑娘是山中精怪,一会又说是鬼腹子,说其来了单家会坏了运道,老爷听着不喜,便将这些嚼舌根的婢女都赶出了单府。” 容离心想,这岂不是……有阴阳眼的意思?她也有这么一双眼,可太清楚丹璇为何会自说自话了,她同华夙说话时,若是落进旁人眼中,可不也是在自言自语么。 华夙原还不屑于听这些琐碎的事,可在听到这句时,忽然来了兴致,“阴阳眼。” 嬷嬷思索了一番,“那时丹璇便是老奴在伺候着,平日里在屋里时,丹璇乖得不得了,可若将她抱出屋子,她便挣扎不休,硬是不肯让老奴踏出门槛半步,还会望着屋里某一处呀呀叫唤。” 容离踟蹰着问:“嬷嬷不怕么。” 嬷嬷摇头淡笑,“怕什么,娃娃刚来这世上,对什么皆觉惊奇,连看到空中飘着的柳絮都能叫唤个半天。” 容离悄悄朝华夙看去一眼,她觉得丹璇看见的不是柳絮一类的玩意儿。 “见个柳絮有何好乐的。”华夙道。 嬷嬷又说:“那时候丹璇当真不喜出门,也不知为什么,似是怕日光,故而府中才疯传,姑娘就是鬼腹子,理所应当怕日光。夫人不悦,不顾姑娘哇哇啼哭,带着她上街转了一圈,回来时姑娘虽哭哑了嗓子,可身子好好的,将那些流言给止住了。” 容离翘起唇角,“姥姥对娘亲当真好。” 华夙却冷不丁开口,“丹璇身侧应当是跟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嬷嬷也笑了,“可不是么,夫人和老爷都喜欢丹璇姑娘,听不得旁人说姑娘半句不是。约莫过了三岁,丹璇姑娘才不再自说自话,也不会一动不动望着某一处了。” “怕不是生来就有的阴阳眼,许是旁人将灵力借予她,她才看得见。”华夙不咸不淡道。 嬷嬷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此后,姑娘也会自个儿到院子里坐了,虽仍是不喜出门,但不会像先前那般,在屋里窝着不肯出,就连话也多了起来,说什么三岁看老,我看不是。” 华夙坐了下来,双腿交叠着,从黑袍下露出一个绣了银线的鞋尖,“一些凡人转世后虽还能记得些许前生之事,但一旦过了年纪,便会忘事,许是投生时孟婆汤喝少了,药效来得晚。” 她丹唇一动,冷冷淡淡开口:“失了前世记忆也就罢了,还没了阴阳眼,此后当真与常人无异了。” 容离轻声道:“幸而娘亲是被姥爷姥姥带回来的,若是被旁人捡了回去,指不定会被……当作妖怪。” 嬷嬷摇头,“丹璇姑娘长得那般标志,又聪颖听话,怎会是妖怪。” 容离又听她说了一阵,大多是后来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等嬷嬷说乏了,她才将人送出了院子。 回到房中,容离把手中一个镯子递给了华夙,“你我现下福祸同担,我将这对镯子分你一只。” 华夙垂着眼冷冷看向她手中那只镯子,半晌没伸手去接。 容离讷讷道:“不要就算了。” 话音方落,华夙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哪来的福祸同担,往后不会再有祸事。” 容离把余下那只银镯放进了妆匣里,“你说,那跟在我娘身侧的鬼是谁,它……后来又去了何处,我娘的阴阳眼,会不会就是它给的?” 作者有话要说:=3= 第74章 这一连串的疑问似风雷闪电般砸在容离心头,叫她头晕目眩。 华夙一时答不出来,“不知,若那嬷嬷所言俱真,那在丹璇三岁后,那东西应当是收回了法力,故而阴阳眼才忽然没了,可它后来去了哪,那便无从得知了。” 容离更是不解,“为何要收回,莫非是因它要走?” 华夙坐着不动,“也许是法力不支,也许当真走了。” 容离神色恍惚,“如此想来,我娘果真不是洞衡君,洞衡君更像是跟在她身侧那东西,可她若不是洞衡君,又能是谁,他们间又有何干系?” 她本还以为丹璇的身世就算再离奇,也终归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凡人,现下在心里一捋,她娘亲怎可能是什么平平常常的凡人…… “我也想知道。”华夙拿着那银镯,抬高了手细细看着,“只是这躲躲藏藏的,着实不像洞衡君,反跟什么怕光的小鬼一样。” 她轻声一嗤,“若真成鬼,那他害我至此,自个也未好到哪去。” 容离回过头,只见华夙还在看着手里的银镯,明明神色很是不屑,却偏偏看了好一会也未见收敛目光。她道:“也许在单府寻不到你想要的解释了。” 华夙淡声:“未必。”她往银镯上吹了一下,原本有些泛浊的镯子登时变得又白又亮,好似刚打出来的。 容离看直了眼,轻声道:“你这是要戴上么。” 华夙眼一睨,把镯子往黑袍下一揣,“不戴,但既然你执意要送我,那我只能好好待它。” 容离觉得有些好笑,这鬼明明都收了,还装得好似十分不情愿,当即道:“你若不想要,那便还我,这本就是一对镯子,拆开还显得孤零零的了。” 华夙已把那镯子揣好了,冷冷斜她一眼,“送了我还要收回去?” 容离哪里敢收,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祖宗是不高兴了。 华夙将黑袍抚平,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斟酌起方才那嬷嬷说的话。 容离也还云里雾里的,迟疑着道:“我娘割魂转世,莫非是先前的身份见不得人?她投生之处留下了洞衡君的冷木香,后来身侧还跟了一东西,若那……东西是洞衡君,如此想来,洞衡君岂不也和她一起东躲西藏?” 华夙嘲弄道:“他助慎渡害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现下和鬼一样东躲西藏,莫不是慎渡要杀/人/灭/口?” 她轻蔑一嘁,“他当不至于被慎渡吓成这模样,到底是个散仙。” 容离讷讷道:“那洞衡君,你虽未见过他,那可有听闻过他的事?” 华夙鼻间轻哼了一声,眉目间倒未露出什么厌烦,神色冷淡漠然,“洞衡君乃是散仙,虽说是散仙,但能耐不小,只是不愿归九天管束,轻易不会死,且有洞溟潭护身,哪是那么容易被害的。” “洞溟潭还是什么防具不成?”容离讶异。 华夙颔首,“不能说是防具,但我偶有听闻,得了洞溟潭后,真身便与其相融。这洞衡君深居潭底,潭深三千丈,底下宛若冰窟,寒冷刺骨,寻常人进不得。见不得他,若想要他性命,便只能从洞溟潭下手,可洞溟潭坚不可摧,我还未见过谁有能耐将洞溟潭劈裂填实。” 这么一听,那洞溟潭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 容离细眉一皱,“想来洞溟潭出了什么事,否则他又怎会从里边出来,还躺进了一口棺材里,若是如此,那潭下得是发生了什么,才会令他在外逃匿。” “我只想知,跟在丹璇身侧的是不是他,他如何落至这地步与我无关。”华夙神色沉沉,“当年若非是他,我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他也算是……” 她话音一顿,似笑非笑:“罪有应得。” 容离微微张着唇,半晌没能说出话,这里头的恩恩怨怨她并不了解,她现下只想活命。 她垂着眉眼思索,眼帘陡然一掀,“虽说已过去这么多年,可既然那东西在丹璇身侧跟过多时,想来……是有留下什么痕迹的吧?” 她说得犹犹豫豫的,过了这么久,当真还有痕迹么? 华夙摇头,“这单府干净,现下看来是没有鬼怪妖邪踯躅在此间的。” 容离眸色一黯,“那岂不是再没有别的法子追查此事了?” 华夙淡声道:“现下没有,但日后未必还是没有。” 容离只好颔首,往华夙那黑袍一瞅,小声道:“不如再把那只鱼捉出来问问?” 那青皮鱼妖被裹在帕子里,也不知道会不会裹臭了。 容离小心翼翼地嗅了一下,身子不着痕迹地往华夙那倾靠了点儿。 华夙睨她,“闻什么呢。” 容离被当场识破,索性道:“闻你身上有没有鱼腥味。” 华夙登时变了面色,“那你再细细闻闻。” 容离看她肃然危坐,不像是会忽然动手的样子,于是还真又靠近了些许,鼻翼微微翕动着。她向来喜净,受不得这些古怪的气味,身边若是有什么怪气味,一下就能闻出来了。 她俯着身,知晓那青皮鱼妖被华夙揣在了袖袋里,故而低着身去嗅。 华夙冷不丁抬手,往她背上按了一下,这正俯着身的丫头一个不经意,差点挨上了她的侧腰。 容离浑身僵着,好似拉满弓的弦,手匆匆伸了出去,扶上了华夙的膝。她仰起头,发丝散落在脸侧,显得那下颌更为尖俏,一张唇倔强地抿起,好似在埋怨。 华夙撩开了裹身的黑袍,从袖袋里把那包着青皮鱼妖的帕子拿了出来,拎至容离脸前,“怎么样,嗅到了么,我是腌入味了么。” 好一个腌入味,容离忙不迭直起腰避开,斜斜看向那裹成一团的帕子,心想若是华夙把这帕子还给她,那她定是不要了。 华夙将帕子抛到了桌上,身上是一点儿腥味也没沾上,甚至周身还冒着馥郁幽香,很淡,淡得很是清冷,像极兰花。 容离坐直了身,“没腌入味。” 华夙一个挥手,帕子便自行展开了,里边的鱼躺着一动不动,眼也不带转,就跟死了一样。 这鱼只是被帕子裹了起来,帕子上未施什么术,故而它是能听到旁边人说话的,现下分明是在装死,装得分外熟练,摆明已不是头一回了。 华夙定定看它,冷冷一哂,“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青皮鱼妖依旧动也不动,在桌上躺尸。 华夙气定神闲道:“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你既已在犬儿山上守了那么久,想来也该知道丹璇和洞衡君是什么关系。” 她一顿,又说:“你守了那么多年未守出个结果,也不知从别处下手,这么守下去,怕是守到你寿命到头,才未必见得到洞衡君。” 青皮鱼妖闷声不响。 华夙轻嗤,“罢了,留你何用。” 说完,她掌心一翻,一簇幽蓝的火焰骤然燃起。这火焰蓝若汪洋,看着是冷的,叫人一时猜不出,这火若是落在人身上,是会烫得皮肉俱焚,还是会被冻成一堆冷骨。 青皮鱼妖瞪直的眼这才转动了一下,尾巴蓦地一甩。 华夙掌心火焰静静燃着,不见摇曳。 青皮鱼妖一个甩尾,陡然从桌上扑通落地,转瞬间化作男子模样,哑声道:“冷木香千年不散,洞衡君又向来谨慎,若是有意隐身匿迹,定不会让那香气留在犬儿山上,想来是特意如此,便是想令旁人知晓,他还会回去。” 华夙鼻间轻哼,“你想与洞衡君心有灵犀,我看洞衡君可未必会依。” 青皮鱼妖颓唐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洞衡君还是未现身。” 容离细细打量着这鱼妖的神色,话本里的妖可会骗人,不知这妖是不是也在扯谎。 青皮鱼妖又道:“半句不敢欺瞒大人,现下洞溟潭已快要枯竭,洞衡君再不回,潭中鱼妖怕是都会为之殉葬。” 华夙眉一扬,“洞衡君为何要出洞溟潭?” 青皮鱼妖垂着眼,肩颈紧紧缩着,怕虽怕,却未颤抖,“小的不知,小的独自离了洞溟潭,只想寻回洞衡君。”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想洞衡君回去,洞衡君若真想要你们那破潭子,想来早该回去了。”华夙意味深长道:“洞衡君当年帮了慎渡,慎渡应当给了不少好处,现下不投奔苍冥城,反倒在凡间东躲西藏,总该不是在怕我报复。” 容离垂着眼,捏着自己的指尖。 青皮鱼妖没吭声,头发乱腾腾的,此时若在跟前放一个碗,当是能上街乞讨了。 华夙揶道:“洞衡君倒也不必躲我,我若是要追究起当年之事,他还得往后挪挪,待将慎渡了结了,我再去向他讨个说法。” 青皮鱼妖听得毛骨悚然,“我当真不知君上为何要离开洞溟潭,亦不知他去了何处,若是知晓,我也不该……在犬儿山上守那么多年。” 华夙嫌厌地睨过去一眼,“还以为捕到一条有用的鱼,不想只能给垂珠加餐了。” 青皮鱼妖本还不知“垂珠”是个什么,在听见角落里传出一声细细弱弱的猫叫时,浑身寒毛直竖,“大人,使不得。” 华夙笑了,“憨东西,守了那么久未守到洞衡君,也不知回去问问潭下老鱼,你不知道的事,那群老鱼未必不知。” 这青皮鱼妖一听,竟是左右为难,“我走前问过,他们死活不说。” 华夙看这鱼妖脸上泛绿,一片片鳞又浮上侧颊,不情不愿地屈起食指,弹去了一滴水。 水滴跟银珠一般,在青皮鱼妖脸上炸开花。 鱼妖得了这带了灵力的水,侧颊鳞片隐了下去,面色也跟着恢复正常。他忙不迭拱手,“多谢大人。” 华夙淡声道:“先前他们不说也就罢了,现下洞溟潭干涸在即,他们也该急了,你再回去问,他们未必还会瞒,许是他们已知晓洞衡君所在了,你在凡间逗留多年,白忙活一场。” 鱼妖豁然开朗,也不知是不是鱼的脑仁小,这妖也不怎么聪明,若非有旁人指点,许是过了千年还在犬儿山上守着。 “大人所言极是,多谢大人指点迷津。” 华夙嘲弄道:“先前还冲我摆脸色,现下还奉承起来了。” 鱼妖闷声不言。 容离想了想,觉得这妖之所以这么傻,定是因为真身的脑仁太小了。 华夙忽地抬手,从发辫上扯下了一只不足尾指大的银铃,铃里没有铛簧,故而不会响。 她平静道:“你走吧,回洞溟潭去。” 鱼妖讶异:“那我当真走了?” “速走。”华夙面无表情。 鱼妖转身时,她将银铃掷了出去,轻飘飘的,还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那银铃挂在鱼妖乱腾腾的发上,不知怎的,竟挂得牢牢的,怎么也没有落下来。 容离看着那鱼妖化作一缕绿风从窗缝钻了出来,这才敛了目光,斟酌着道:“你是不是想借他来打探消息。” “不然我为何放他走。”华夙冷哼。 “可丹璇……”容离皱起细眉。 华夙拨了一下松散的发辫,手一拂,发饰上蓦地又长回了一只银铃。 “丹璇与洞衡君关系紧密,非同寻常,只是没想到,你竟能与那洞衡君也扯上干系。” 容离气息骤滞,心高高悬着,小声道:“可这并非我能选的。” 华夙轻哂,“我又不会将仇怨报复到你头上,急什么。” 容离捏着自己的手指,“那你万不能说话不算话。” 华夙见她垂头沉默,眼睫可怜兮兮地颤着,“这就怕了?” 容离抬起眼,眼睫颤巍巍的,“我怕你要我母债女偿,仔细想想,我好似没有什么是能赔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3= 这几天有点事,所以会更得少一点,么么啾呀 第75章 翌日无事,容离在院子里坐了大半日,到傍晚时,那单家大姑娘不知去了哪儿,竟未上桌吃饭。 单栋皱眉问:“挽矜向来懂事,今儿是跑哪去了?” 单金珩望向单筠:“她可有说过去哪?” “姐姐说是出门办些事,吃饭不必等她,她在外边吃了再回来。”单筠低着头,目光闪躲。他本就一副流里流气的打扮,这一闪躲起目光,怪有些贼眉鼠眼的。 单金珩冷起声:“胡闹,一个姑娘家,出府这么久不见回来,也不差人回来说一声。” 单筠抬起眼,目光摇摆着,“姐姐定会早些回来的,爹便莫要担忧了,她总归不会在外边太久,许是遇上什么相熟的人,便多说了几句。” 闻言,单金珩神色不悦地点了一下头。 容离早知那单府的大姑娘不大待见她,又思及先前从三个丫头那听到的只言片语,想来这单挽矜是去找道士来做法了,还东遮西掩的,好似做法这等事见不得人。 以往在祁安时,容家说请大师便请大师,从未对外掩瞒,报酬给多给少罢了。 容离执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嚼着菜,一声也不吭。 华夙在她身侧站着,淡声道:“单家那丫头怕是打了什么主意,她不同府上的人说,也不知是在顾虑什么,总不该是怕单金珩说她尽琢磨些歪门邪道。” 容离不解,若猜准了会被责怪一番,为何还要瞎折腾。 待这饭吃完,单挽矜仍是没回来,单金珩面色越来越沉,“挽矜同谁一起去的,这天都要黑了,还未归府,府上就没一人知道她去了哪?” 单筠低眉敛目,畏畏缩缩的,平白添了几分鄙俗,“不知,她未同我细说,想来也该回来了。” 自家的孩子,单金珩又哪会看不出他在遮掩,当即道:“你们姐弟二人莫不是有事瞒着我。” 单筠忙不迭开口:“不曾瞒过爹娘,况且……有何好瞒的,总归不会是在外做坏事。” 单金珩厉声道:“一个姑娘家还能做什么坏事。”他越想神色越沉,脸黑得厉害。 华夙在边上轻嗤,“作恶还分是男是女?” 容离执筷的手一顿。 “好了。”单栋皱着眉头,“又不是头一回到皇城,还能走丢不成。” 单金珩摇头,“近段时日边隅不大安稳,似乎有敷余的人混了进来,我哪是怕她走丢,是怕她被拐了去!” 单栋无奈道:“敷余的人要想混进皇城可不容易,哪能为了拐个丫头暴露行踪。” 单金珩道:“爹,你是不知敷余的人有多凶蛮!” “不必如此慌张。”单栋道。 单金珩的夫人是个面善的,看着温温润润。她见自家相公一脸急色,只好道:“我方才看见挽矜的丫头就在屋外,她难不成是独自出的府?” 单金珩黑着脸把伺候单挽矜的婢女喊了进来,瓮声瓮气说:“你家姑娘到哪儿去了?” 那婢女瑟瑟缩缩站着,战巍巍道:“姑娘不让奴婢跟着。” 华夙饶有兴致地听着,“自个儿出了府,还让婢女在这守,莫不是想让这婢女替她探探风头?” 容离哪会应她,眼一抬便睨了过去。 左右问不出什么,单金珩只好作罢,“罢了,迟些若还是见不着人,再出去找,住了十数年的皇城,总不会忘了路。” 华夙一哂,“你刚来数日都未说认不得路,这单家大姑娘哪会连家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容离咽下最后一口饭,在喝了一口汤后,捏着帕子擦净了嘴角。 出了厅堂,小芙紧紧跟上自家姑娘,小声道:“空青去熬药了,姑娘这段时日未喝过几顿,但观面色不差,想来这药差不多能停了?” 容离颔首,早些年多喝一口汤药便难受,现下喝药跟饮水一般,好似什么苦味都尝不到了,这药停不停的,于她而言似乎不甚重要。 华夙却在边上说:“凡间的药少吃些,还不如我一口鬼气来得有效。” 容离心觉纳闷,早些时候,这鬼明明连鬼气不愿多予她,说什么凡人承多了鬼气是要折寿,莫不是得知丹璇的离奇身世后,觉得她也并非凡人,多承一口鬼气也无甚要紧了。 可她对自个的身子还不清楚么,这凡人皮、凡人骨的,受不得冷又忍不得热,不是凡人还能是什么东西。 小芙欲言又止,分明有什么话想说,双眼克制地往周遭瞄着,过了一阵才道:“那单家大姑娘先前说要给咱们驱鬼,也不知……是不是找法师去了。” “白柳这段时日惶恐不安,来个法师做做法事也好,省得她汗都不敢出。”容离轻声道。 小芙抿了一下唇,“话这么说虽是没错,可单家姑娘觉得咱们带了晦气过来,这未免太不敬重人了,且不说她还要唤姑娘一声表姐姐。” “这些话说过一次便莫要再说了,单家姑娘也是好心。”容离轻叹了一声。 小芙只好抿唇不语,自己生起闷气。 待容离回到小院,去熬药的空青恰好端着药碗回来,她走得急,在迈进院子时,碗里的汤药晃出来些许,泼到了她的虎口上。 空青捧着药碗的手一紧,明摆着是被烫着了。 小芙听见这匆匆的脚步声,忙不迭回头,她还以为是找茬的人来了,转头时面色凶凶的,一副要骂人的模样。 空青捧着药碗急急忙忙走近,皱眉道:“奴婢回来时看见单家千金了。” “流霜姑娘?”小芙何时见过她这般急急燥燥的样子,当即觉得有些新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才伸手去接了药碗。 空青摇头,拿出帕子擦去手上的药渍,“是单家大姑娘。” 小芙一愣,不知一个大姑娘怎把她吓成了这样,“单家大姑娘怎么了?” 空青摇头不语,眼看着容离要进屋了,她回头朝小芙手里的药碗看了一眼,又把这滚烫的碗端回了自己的手上,紧赶慢赶地走了过去。 容离正要关门呢,听见华夙在她耳畔道:“这丫头怕是有话要同你说。” 她眼一抬,果真看见空青急遽遽走近,这才未把门合上。 空青走得急,药又洒在了手上,把手都给烫红了,“姑娘,药熬好了。” 容离侧身,“端进屋里来。” 空青捧着药碗迈进了门槛,垂着眼把碗放在了桌上,又取出帕子把沾在碗壁的药汁给擦去。 “可是有话要说?”容离轻声道。 空青抬起眼,朝自家姑娘身侧多看了两眼,声音低低地说:“姑娘,那位在么?” 容离一听便知她指的是谁,摇头道:“不在。” 华夙冷笑。 空青松了一口气,“不在便好,奴婢回来时看见了挽矜姑娘,她身侧跟着个法师,也在朝咱们这来,看似是要来做法,那一位不在便好。” 华夙不以为意,“区区一个道士,还能伤到我不成?” 容离并不意外,她早料到单挽矜是去找道士了,“她在也不打紧,那道士应当伤不了她。” 空青皱起眉,“奴婢是忧心……那法师觉察到什么,把姑娘当做鬼了。” 华夙当即拉下脸,“你这婢女对你真是关怀备至的。” 容离想笑,却偏偏要装作惶恐,省得这祖宗生气,“哪能呢,那道士也不知有几分真材实料。” “皇城的道士,许还是有些用处的。”空青忙不迭道。 容离坐了下来,伸手碰了碰碗壁,这药还是烫,得放上一阵才能喝,她一边道:“不必怕,既然挽矜姑娘要来,你们便在院子里迎一迎,我先将这药喝了。” 空青只好颔首,“药还烫,姑娘小心些喝。”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药碗里沉着些药渣,汤药黑沉沉的,跟墨汁一样。 容离捧起碗轻吹了几下,低头抿了一小口,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点儿也不着急。 华夙看她喝得有些难,捧在碗壁上的手时不时翘起一下,像是被烫着了。她实在看不过眼,伸手往碗壁一敲,碗上热意登时被卷走了大半,就连碗中的汤药也变得温温的,恰好能入喉。 容离抬着眼看向这鬼,微微瞪圆的眼总是显得怯生生的,可谁知她那弯弯绕绕的心思又在想些什么。 华夙别开眼,生硬开口:“喝。” 容离还在看她,可嘴上没停,小口小口喝着。 华夙皱眉,侧身背了过去,把单薄高挑的背影留给了她。 过了一会儿,单挽矜果真带着人来了,那法师倒是穿了一身黄灿灿的道袍,手上还拿了不少东西,看着像是有所准备的。 小芙和空青在屋外福身,侧屋里的白柳听见动静,忙不迭走了出去。 单挽矜问道:“表姐姐回来了么?” 空青低声道:“姑娘在屋里。” 屋中,容离不紧不慢地喝完了药,从屋里出来,朝着单挽矜微微颔了一下头,气息幽微如缕,“挽矜妹妹。” 饶是只大上些许,辈分也还是在的,这一声“妹妹”喊得不虚。 单挽矜笑得得体,“听闻姐姐在祁安时撞了邪,挽矜特地为姐姐请来了这位法师。” 容离迎上那法师打量的目光,不卑不亢的。 华夙轻哂,“你那叔叔得知这丫头悄悄请了道士入府,也跟着来了。” 方才在饭桌上时,单金珩已是气得不行,现下单挽矜回了府,想来还未同他打声招呼便径直来了这小院,俨然气得更甚。 容离眸光一动,果真望见院门外有身影靠近,索性道:“多谢,此番有劳,有法师在也好,我也怕将什么东西带到了单家,把姥爷姥姥给吓着了。这几日姥姥姥爷关怀备至,实在受宠若惊,我心下亦觉得是要避开些为好,省得让姥姥和老爷也沾上晦气。” 华夙听她这一番话,不免想笑。 “胡闹!”门外忽传来一声叱骂。 单挽矜急慌慌回头,被吓得怔住了。 单金珩冷声道:“回了府便往这儿走,若非听下人说起,我还不知你回来了。” 单挽矜将下唇一咬,“挽矜这不是为了爹爹和姥爷姥姥好么。” “我看你是闲得慌。”单金珩火冒三丈,“我先前同你们姐弟说起容府的事,不是叫你们将表姐姐视作异人,而是盼你们多体贴关怀,对她好些!” 单挽矜许是未受过这委屈,登时红了眼,“可……” “平日里读的书读到哪儿去了,流霜都比你懂事。”单金珩斥道。 容离眼一抬,“舅舅可莫要再责怪挽矜了,如若挽矜不请法师过来,我……日后也是要请的,虽说容家落入这境地,许可能是因有人在背后使计,但鬼神不可轻慢,这法事还是该做的。” 华夙冷不丁开口:“我在垂珠躯壳里的时候,你似乎并不觉得鬼神不可轻慢。” 容离没吭声,唇微微抿着,甚是无辜。 单金珩面色沉沉,朝向那法师道:“有劳法师走这一趟,只是家父不喜吵闹,这法事便不必做了。”说完,他从钱袋里拿出些碎银,递了出去。 那法师有些懵,没料到这一遭,可想想还是把碎银接了过去,“无妨。” 等那道士走了,单金珩才道:“你们姥爷见不得道士做法,日后莫要再做这等事。” 单挽矜抿着唇没说话,连鼻尖也跟着红了,看似要哭。 单金珩回头对她身侧的婢女道:“把姑娘送回屋里歇息,在外一日,也该乏了。” 单挽矜不得不走,走得分外不情愿。 容离垂着眼,小声问:“姥爷为何见不得道士做法?” 单金珩这才道:“府上前一回请来法师做法,还是丹璇未嫁时,说起来……那法师还是为她请的。” 作者有话要说:=3= 今天也更得有点少,不好意思 第76章 听着似是发生过什么事,不然姥爷为何不想再在府上看见法师。 容离打量了一下单金珩的神色,轻声问:“舅舅能细说当时之事么,与我娘究竟有何牵连?” 单金珩沉默了一阵,转身坐至院子的石桌上,边上就是那挖凿出来的小池子,池子里的鱼轻触水面,倏然又潜了下去。 几个丫头还在边上站着,一个个面面相觑,斟酌着这事儿她们能不能听。 单金珩回头道:“你们手头若有事要忙,去忙便是,我有话同姑娘说。” 小芙转身就走,暗暗瞪了白柳一眼,走过去时还刻意撞了一下她的肩。 白柳一个皱眉,也撞了回去,两个人就这么肩膀碰肩膀地走出了院门,而空青在后边面无表情地跟着出了院门。 单金珩垂着眼,忽地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根褪色的红绳,红绳里编进去了几根银线,看着红白相间。他把红绳递到了容离面前,说道:“这是当年那法师留下的,丹璇走时未带上,舅舅我……擅自拿了,就当留个念想。” 容离接了过去,两指轻轻捻着,没能在这红绳上看出什么究竟,这红绳看似寻常普通,只是其上坠着一块雕了符文的银片。 那银片约莫有米粒那么厚,半个尾指指甲盖宽,其上符文雕得潦草,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华夙靠近看了一阵,吝啬地伸出两根手指将其捏住,“退邪。” 容离眯起眼细,这才看明白了字形。 华夙松手两指,“确实有丹璇的气息,只是这气味寡淡,透着一股死气,一看便知是死人之物。” 容离垂眼,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实在看不出什么死气。 华夙轻哂,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手探至她胸前,食指隔空指着,“并非用眼睛看,而是要用心。” 容离不明所以,看单金珩一副痛心的模样,许是因想到了丹璇,又不由得伤感起来了。她五指一拢,把红绳握了个紧,“这红绳怎么了?” 单金珩皱着眉头,掌心覆在脸上一抹而下,长叹了一声道:“若法师所言俱真,那丹璇应当是要把这红绳随身带着的,但府上……似乎只有舅舅我一人信了那法师的话。” “法师说了什么?”容离匆忙问道。 单金珩沉思了一阵,徐徐将旧事道起:“那时丹璇约莫只有七岁大,我长她六载,有些事记得比她自己都要清楚些。说起来,丹璇未换牙前,似常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这事也不知你有未听说,那时你姥姥刚将她抱回来,她进府后鲜少哭闹,我有时陪在她身侧,听见她冲着别处呀呀叫唤,会笑,却不会哭。我听闻小孩儿是要多晒晒太阳才好的,见那乳娘无动于衷,便径自将其抱出屋外,才刚踏出门槛,她便大哭大叫,吓得我只得将她抱了回去。” “那乳娘道,丹璇每回俱是如此,索性便不抱出去了,此后我再未打过这主意。那时丹璇那么小,有回乳娘告假,你姥姥便把丹璇抱去了她那屋,随后似是有些事要忙,便令婢女暂且照看。 我在隔壁屋里看书,听见丹璇忽地大哭,匆忙跑了出去,可一个未留意,绊到门槛撞着了头。丹璇哭得厉害,我哪还留意自己的伤势,紧赶慢赶地跑了过去,只觉得头脑发昏,双腿也软得很,眼前还冒着金星,就跟撞出了魂一样。” 华夙站在边上,轻嗤道:“怕是真的撞出魂了。” 容离未出声,就光顾着听单金珩说起旧事。 单金珩眉头紧皱着,又道:“我走至丹璇面前,才知她忽然大哭是因伺候的婢女想将她抱出屋外,那婢女拍着她的背焦急哄着,好似并未看见我,我靠了过去,也小声哄她道‘小妹莫哭’。婢女看不见我,可丹璇却似是能,她哭红的眼一弯,竟然冲着我笑了。” “她何曾冲我这么笑过,我心下觉得古怪,低头一看,才知自己竟是飘着的,难怪身子那么轻,好似成了什么飞絮,一下便能荡出数尺外。” 容离皱眉,“此事……当真?” 单金珩平静道:“你若信,它便是真,若是不信,姑且当作市井话本。” 容离抿着唇没吭声。 华夙饶有兴致,“寻常人丢了魂,可不容易回得去,莫非有人助他?” 单金珩又道:“我那时吓得不知所措,抬手往额上一摸,才发觉头顶竟全是血,那一摔竟摔破了头。” 说完,他抬手往额头上摸去,把额发给掀了起来,额角上果真留有一个狰狞的疤。 容离看得清楚,这疤微微突起,足有拳头那么大。 单金珩瓮声瓮气道:“这血一直流不停,我却不觉得有半分疼痛,兴许是因当时灵魂出了窍,正想着回去的时候,我看见……” “怎么?”容离忙不迭问。 单金珩道:“暗处有一个虚虚的影子,现下一想,也不知那究竟是不是影子,饶是我再怎么瞪眼,也只能看清一个轮廓。” “那莫非是……鬼?”容离佯装讶异。 单金珩摇头:“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看见那东西一抬手,一股疾风便朝我旋近,我当真轻如飞絮,转瞬便被刮了出去,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睁开眼时,我已在床上躺着,额头上包裹着纱布,你姥爷和姥姥正在边上着急看着。” “果真是被撞出魂了,否则也不会看得见屋里那跟在你娘身侧的东西。”华夙轻哂,“看来救了他的,便是那玩意儿。” 单金珩轻叹:“这事儿我未敢同旁人道,待到换乳牙的年纪,丹璇便不再冲着无人之处笑了,被抱出屋也不再哭闹,许是看不见那些东西了。” “舅舅撞了头后,当真只看得见我娘屋里那鬼物的轮廓么,可还看见了别的什么,亦或是听见了什么?”容离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怵怵说着话。 单金珩紧皱眉头,沉思了好一阵,“其实我不知它究竟是鬼还是仙,若是鬼怪,想来……不会大发慈悲助我回魂。” 华夙神色沉沉,“可惜我也不曾见过洞衡君,即便是他看得到那鬼的长相,我也未必能凭这只言片语便判断得出来。” “那这与手绳又有何关联?”容离展开五指,望向手里这细长的红绳。 单金珩沉默了一阵,眉头紧锁着,转着右手的扳指半晌没吭声。 华夙不咸不淡道:“若丹璇房里的是寻常妖鬼,将他那魂吞了还来不及,哪还会大费心思助他回魂,世上……可没这么多好心的妖鬼。” 单金珩沉声说:“自从撞出了一次魂,我便惦记着她身侧跟着的那东西,可惜再看不见,但观丹璇往哪儿笑,我便猜得出那东西站在何处。只是自换了乳牙后,丹璇似乎便看不见那物什了。” “因丹璇是从犬儿山上停棺的庙里被抱回来的,换牙前又常常无缘无故地笑,府上传出了不少闲话。丹璇七岁的时候,你姥爷去请了个法师来做法,但那回并非要真的做法,只是想做做样子,好止住这些闲言碎语。” “后来呢?”容离问。 单金珩朝容离掌心上躺着的红绳看去一眼,缓声道:“那法师是从盘炀山上请下来的,曾进宫办过几场大法师,他一来准能让人信服。” 容离悄悄把这“盘炀山”给记了下来。 单金珩道:“那法师叫什么名我倒是忘了,只记得他来时便定定看了丹璇好一阵,说她只有半簇命火,天生的薄命相,是活不久的。” 容离一怔,没想到那法师还有点意思,于是暗暗朝华夙睨去一眼。 华夙未说话,丹红的唇微微抿着。 单金珩又细细回想了一番,才道:“那时你姥爷已有些不乐意,却还是容他继续施法。法师朝丹璇的肩拍去,他神色古怪,好似碰见了什么难事,一会又说丹璇魂相单薄,不似活人。” “半魂。”华夙一哂,“怎会不单薄。” 容离将那盘炀山记在心底,唇微微一动,无声默念,省得一会将这山的名字给忘了。 单金珩道:“丹璇活得好好的,这法师却说她不似活人,你姥爷怎容得了他胡说,当场问他是不是胡诌的,法师但笑不语,好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难不成后来发生了一些争执?”容离忙不迭问。 单金珩颔首,“那法师要替丹璇去掉身上的晦气,不知怎的,他刚点燃的香和蜡烛全熄灭了,就连黄纸也被突如其来的风给刮得到处俱是,铜铃疯响,好似着了魔。那道士被吓了一跳,不管不顾,当场就要除鬼。” 容离听愣了,哪来的这么执拗的法师,也不怕一场法事把自己的命给作没了。 华夙漫不经心地听着,“胆比天还大。” 单金珩接着道:“你姥爷也料不到会忽然起风,这风起得古怪,分明不同寻常。法师做起法事,猛地朝丹璇住的那屋里走去,手中执着用红绳串起的铜钱,似招魂一般将铜钱摆动。” 华夙一听便笑了,笑得薄凉又鄙夷,“这道士倒是把屋里的东西轻视了。” 单金珩长叹了一声,“他踏进屋里后,手中串着铜钱的红绳骤断,那一枚枚的铜钱滚得到处俱是。法师傻眼了,当即掏出一枚金符,符箓在他手中兀自燃起,他把烧剩的灰烬一攥,猛朝一处撒了过去,其后又拿去悬在腰上的葫芦,含上一口便哗一声喷出。” “然后呢。”容离心道,那东西……总该不会就这么被灭了。 单金珩浑身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丹璇忽然大哭,一口血从她喉中喷出,她蓦地昏了过去。法师也不知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咚隆倒地,只是丹璇昏得久,他一下便醒了。” “那红绳?”容离捏紧了手里那红白二色的手绳,垂下眉眼。 单金珩道:“法师爬起身,匆匆将一个香囊塞到了丹璇手里,说是香囊里的东西能辟邪祛祟,让她千万带着,莫要离身,说完,法师拿起自己的东西转身便跑,脚步匆匆,走得分外狼狈。你姥爷把香囊抢了过去,不许丹璇捏在手中。” 容离讷讷道:“为何,姥爷是不信那法师的话么?” 单金珩颔首,“丹璇身子不好,药石罔医,你姥爷觉得丹璇只是恰好吐了那一口血。” “竟是如此。”容离皱着眉头,想不明白明明遭殃的是那匿在暗处的东西,为何她娘亲会吐出血来。 华夙淡声道:“丹璇替别物承了伤?是结了契么。” 她一顿,淡声道:“她自幼那么虚弱,想来就是替旁物担了祸难的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3= 第77章 单金珩说完便回去了,似是因为想起了旧事的缘故,神色格外哀戚。 待他一走,院子外的三个婢女火烧火燎走了进来,一个个目不转楮地打量着自家姑娘,唯恐姑娘被欺负了。 小芙眼巴巴地看着,“姑娘,怎说了这么久?” 容离站起身,“说了些娘亲的事,一个不留神便聊久了。” 小芙这才安下心,讷讷道∶“大夫人的长兄也是极好的,这老夫人和老爷也待姑娘好。” 容离朝屋门走去,“可再好,也不该一直赖在这儿,我这身子也不知能撑多久,若是忽然死了,还得劳烦单家替我办后事,哪能叫他们沾上这晦气呢。” “姑娘!”小芙跺着脚,愤愤道∶“这话岂能乱说。” 空青也皱起眉头,“姑娘定能安然无恙。” 丫头们抓耳挠腮的,当真怕自家姑娘此后都是这么了无生趣了,本还想多说几句,可那门一合,把她们俱挡在了外边,三人面面相觑,只好在门前散了。 屋里,容离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淡茶,润了喉才朝悄悄朝华夙看去一眼,她心知这鬼也不乐意听她说那样的话,果不其然,一抬眼就看见华夙冷着脸,一副要同她计较的模样。 华夙轻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容离捏着翡翠色的茶杯,轻声道∶“那话我不是说给你听的,不过是逗逗丫头们。” “你心底清楚就好。”华夙也跟着坐下,曳地的黑绸如流泻的墨泉。 容离又抿了一口,咽下时喉咙微微一动,“你说,原先那跟在我娘身边的,也许真是洞衡君,舅舅魂灵离身,还是那东西将他带回躯壳的。” 华夙淡声道∶“十有八九是了,寻常鬼怪无救人的念头,也没这能耐。只是其为何会在凡间,尚不清楚。” 容离小声道∶“那青皮鱼妖回去后定是会问的,它离开好一阵了,也不知到了哪儿。” 华夙一哂,“现下问问不就好了。” 语罢,她从发上取下了一只银铃,小却精致,捏在手里时像个小银珠一样。 这不就和上回她挂在青皮鱼妖发上的一模一样么。 华夙腕骨一动,这银铃便被甩至半空,此铃明明没有铛簧,悬在半空时却叮地响了一声。 那么个不及尾指大的银铃,顷刻间好似化水漫开,在半空中变作了一面水镜。 容离仰着头,怔道∶“这银铃有何玄妙?” 华夙双目一抬,“同株铃,能借此看到另一枚与其相系的银铃所在。” 果不其然,那朦胧的水镜忽地变得清晰起来,只是所见幕幕俱是摇摇晃晃的,许是那青皮鱼妖正在赶路的缘故。 青皮鱼妖压根未发现自己乱腾腾的头发里多了样东西,他时不时便抬手挠一下头发,却愣是没能把发里的银铃给挠下来。 只见青皮鱼妖所在之处白茫茫一片,再一看才知竟是一片冰天雪地。 “快到了。”华夙道。 容离错愕望着,“洞溟潭便是在这冰雪之中么。” 华夙颔首,“不错,洞溟潭虽在冰川中,但水面终年不会结冰,寻常人靠近一步便会被冻成冰柱,轻易便被要去性命。” 容离微微眯起眼,总觉得望久了那片雪原,眼都给看花了。 华夙五指一拢,悬在半空的水光凝聚回去,骤然缩成了一只小银铃,轻飘飘落下。 她食指一勾,那银铃便如有风助,兀自落在了她的发上,又与发上银饰连在了一块儿。 “不能多看一会么。”容离眨眨眼,这鬼收得太快,她还未看仔细。 华夙睨了过去,“耗费的是我的鬼力。” 容离轻轻应了一声,“原来是要耗鬼力的,那……便是少看些。” 华夙轻哼,神情甚是淡薄,“方才听你舅舅说,当初来了单府的是盘炀山上的法师,那法师想来是看见了什么,只是不知他还在不在山上,被吓成那副样子,许是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容离垂眼思索了一番,“那还得问清楚盘炀山在什么地方。” 她才刚说完,忽地想起这鬼是来过皇城的,许对盘炀山在哪清楚得很。 夜里,小芙和白柳轮着在自家姑娘门外守,先前在容府里时守惯了。以前那院子里只有一口井,现在院里有个池子,她们就怕姑娘夜里忽地犯了梦行症,走着走着就跌进院中的池子里去。 空青是清楚姑娘身侧跟了什么东西的,已无这兴致去守,那鬼看似是个好心的,定能将她家姑娘牢牢看着,哪还需她们这三个丫头操心。 白柳仍是怕,原先说要请法师做法,她还想着让那法师到她们婢女住的那屋里也看看,她被鬼拍了几次肩,现下战战巍巍的,看什么俱觉得古怪。不想,那法师还未开始做法事,就被劝走了。 她觉得好生可惜,本安下半分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夜一深,周遭便黑漆漆的,只灯笼亮着,好似又随时会有鬼怪来拍她的肩了。 空青看她瑟瑟缩缩的,一副怕又不敢言的模样,索性道∶“你们都去睡,我来守姑娘。” 小芙本来不怕,可身边的白柳疑神疑鬼的,害得她也跟着慌张了起来,“那我当真去歇啦?” 空青颔首,神色平静。 小芙果真不客气,站起身就回屋了,那怕得不行的白柳紧紧跟了过去,走得腰直背挺的,实则连气息都屏住了。 看这两人回了屋,空青才百无聊赖地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抱着手臂打起了瞌睡。 容离听着三个丫头在门外说了一阵,推门看了一眼,见只余空青在门外,摆摆手说∶“你也去歇,不必守门,容家的规矩不必搬到这儿来。” 空青微微颔首,起身时却顿了一下,压着声问∶“那位……” 容离面不改色,“她来无影去无踪,此时不在,不知半夜会不会来。” 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就在她身后站着,这面色一冷起来,丹红的唇和眉心朱砂登时变得有点人。 “我这就回避,半夜再来。” 话虽是这么说,可她连一步也没有走远。 翌日一早,容离早早就醒了,想借上街这幌子去盘炀山上看看。 华夙又把银铃取下来看了一回,就当着小芙的面,还不带回避的。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半空中的水镜,望见了一片冰原,远处全是素白的树。 树干是白的,就连风中曳动的叶子也雪白如缟。 一眼望去全是白,就连天上也白蒙蒙的,好似再无别的颜色。 小芙拧干了帕子递了出去,瞧见容离抬着头,也不知在看什么,好似看出了神。她忙不迭循着姑娘的目光望去,却什么也没什么,连忙唤了一声,“姑娘?” 容离回过神,把那帕子接了过去,擦了擦脸道∶“一会去看看老夫人。” 小芙歪着头道∶“老夫人好似到主厅去了,老爷也在,白柳端粥回来时恰好瞧见了。” 现下这时辰,不早不晚的,平常这时候,姥爷早到街上遛鸟去了,哪还能在府上见得到他。 容离皱起眉,余光朝那水镜斜去,蓦地瞧见那摇摇晃晃的画面竟然定住了,显然是那青皮鱼妖看见了什么,难不成走到洞溟潭了? 她敛了眸光,把帕子递了回去,“姥姥和姥爷都在主厅?” 小芙颔首,“似是什么人来了,但我和白柳未绕过去,故而不知来的是谁。” 容离心蓦地一跳,觉得来的也许是……周青霖。 华夙抬着下颌,神色依旧冷淡,可眸光却锐利凛冽。 那冰原空旷无人,马毛猬磔,一眼望不到边际。 华夙许是当真不待见洞衡君,故而看见这冰原也满心不喜,她皱着眉头,神色冷漠鸷狠,周身鬼气飞旋,就连老老实实垂着的黑袍也被掀了起来。 小芙打了个寒战,“怎忽然这么冷,是窗没关好么。”她回头一看,门窗俱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登时纳闷了起来,也不知这风是从哪儿刮进来的。 容离也装作讶异,四处看了看道∶“不知风从哪儿灌进来的。” 她刻意说得大声一些,好让华夙能听得见,果不其然,华夙收敛了些许。 小芙甚是迷惑,“风小了点儿。” 容离起身推了一下小芙的肩,“你去把盆里的水倒了,一会我去主厅看看。” 小芙讷讷道∶“可那是单家的事,姑娘……真要去听?” 容离只好把木盆端了起来,只是她手臂无甚气力,端起这盆时,双臂微微打颤,十指俱泛了白。她把木盆端给小芙,不予商量一般,“去倒。” 小芙见自家姑娘两臂颤颤,忙不迭接了过去,“哎呀,我拿就是,姑娘端这木盆作甚。” 华夙不为所动,直至小芙端着盆出了房门,也未将目光从银铃化作的水镜上撕下来。 容离步至她身侧,仰头望去,只见那青皮鱼妖所携银铃猛地一颤,随即她们所见近乎低至地面,想来是这鱼妖忽地低下了身,也不知是蹲着的,还是跪下了。 “他怎还未到?” 华夙淡声道∶“到了。” “可这儿哪来的潭。”容离皱着眉头。 华夙五指一收,水镜又化作银铃落了下来,恰好跌在她的掌心上。她神色沉沉,好似郁结在心,“就在他面前的冰壁里,迟些再看,他尚还进不去。” 容离只好道∶“那我去主厅看看是谁来了。” 华夙不做声,反手把银铃放回了发上,转身时松散的发辫微微一动,那段颈子又细又白。 容离朝主厅走,时不时朝这鬼看去一眼,琢磨了一阵,轻声道∶“你若见到洞衡君,会将其抽筋剥骨么?先前说起时,你还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华夙轻哂,眼里不见半分笑意,“你不怨容长亭?” 容离伸手去勾这鬼的黑袍,袍子又凉又滑,衬得她的手白如脂玉。她压着声道∶“怨,若是不怨,我也不必报复回去了,可我之所以这么怨他,是因他是我生父,本该对我好才是,他却满脑子污秽念头,害了我娘,还打我主意。” 她一顿,声轻如空谷传响,噙着笑调侃,“难不成洞衡君也是你爹。” 华夙的面色登时一黑,伸出一根手指朝这丫头的眉心戳去,“我怕是那洞衡君的祖宗。” 待到主厅,听见一阵谈论声,姥爷和姥姥果真都在,还有一个男子在恭恭敬敬地说着话。 容离不好就这么进去,在屋外听了一阵,“是周青霖么?” 她忽地觉得自己若是只鬼就好了,哪还用在墙外干站着,直截穿墙而进,就能看见屋里都有哪些人。 屋里,单栋忽道∶“丹璇已经不在,日后……不必再往单府送东西了。” “听闻容家的姑娘来了,不知晚辈可否见上一见。”一人问。 单栋叹了一声,“离儿是有几分像丹璇,但总归不是她,这么多年过去,周老爷也该放下了。” 那人道∶“并非放不下,周某现已成家,如何也不能对不住妻儿,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那年丹璇走时……未能见她一面,后来周某收到自祁安来的信,认出是丹璇的字。” “你去了祁安?”单栋问。 周青霖应声∶“周某去了一趟单家,可她却不像是想见我,只匆匆一瞥,后来乃至出了容府的门,都未能见她第二面。” 容离在屋外听得分明,不曾想其间果真有些误会,她推门而进,轻声道∶“她并非不想见你,而是我爹不容她见。” 周青霖猛地抬头,瞳仁猛颤。 华夙漠然地睨去一眼,“哪里有这么像,一个个都看傻眼了。” 她一顿,淡声又道∶“不过你倒是能借这契机,替丹璇将当年未尽之话给说了,只是他信不信你,俱由他心。” 作者有话要说∶=3= 第78章 主厅里,周青霖定定看了容离好一阵,瞪得眼都酸了才转上一转,半晌落寞地别开眼,缓缓长吁了一口气,合起了双目道:“终是太久未见了,我乍一眼竟以为你就是她。” 容离抿着唇思索了许久,想着要如何开口才不至于太唐突,她自出生便未见过丹璇,丹璇也将心底事讳莫如深,按理来说,她怎么也不该知道周青霖才是。 周青霖半晌没能说得出话,双目紧闭着,手扶至额前,胸膛起伏,好似很难接受。 单栋和林鹊也未开口,就这么静静坐着,面上忧虑难掩。 容离站在门前,背着光,神色淡淡,好似置之事外。她身子单薄,又孤零零的,那风吹即倒的模样当真令人心疼,犹像飞絮,像云雾,像世外飞仙。 华夙抱臂静站,并未调侃揶揄,只悄悄常容离睨去一眼,琢磨起这丫头的神色。 容离忽地开口:“我听闻府上来了客,又听说是位姓周的大人,便径自来了,还盼周大人和姥爷姥姥见谅。” 单栋见她甚是拘谨,这才招手,“来这儿坐。” 容离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侧,垂在身侧的手紧攥着袖口,“说来可惜,娘亲生我时便归了西,我未能见她一面,故而并非是在她口中听说周大人的名姓。” 周青霖睁开眼,双目通红,那么个英姿勃勃的大老爷们,竟像是要哭一般,“我曾差人传信到祁安,但不知那信有未到她手上,其间也曾收到她的来信,信中一切安好,可纸张有些皱,看似是沾过水,现下一想,也不知滴落在上边的……是水,还是泪。” 当时在容府时,容离走得急,未来得及问那老管家,丹璇可还有留下什么遗物,亦或是府上可还有未交到她手上的信,信约莫是有过的,只是有未被丢弃烧毁,便无从得知了。 容离垂着眼,余光悄悄将单栋和林鹊打量,她不敢说丹璇在祁安过得有多么不好,就怕单栋和林鹊会被气着,如此年岁,这若是气火攻心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寻思着道:“我在府上见过一些未来得及传出去的信,一些是写给姥爷姥姥的,还有一些是写给旁人的,其中有周大人的名字,可惜出府时未记得带上。” “也算是有理有据了。”华夙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竟未揶揄,很是稀奇。 容离又道:“是我爹不许她往外传信,也不容她出府,她身子不好,许是怕旁人将她惊扰,就连府上来了客……” 她话音一顿,朝周青霖望去,“也不容她多看一眼。” 这么一听,怎么也不像是关怀,反倒像是幽禁。 周青霖唇一张,如鲠在喉。 林鹊面色骤变,气息顿急,想来若是说得再严重一些,就要昏过去了,“先前怎不见你提及此事?” 容离小声道:“我怕姥姥和姥爷会被气着。” 单栋横眉冷竖,“容长亭他、他怎敢如此?” 容离接着道:“娘亲在信中说,先前在皇城时,她身不由己,未来得及再见周大人一面。她心有歉仄,后来常盼能再见上周大人一面,亲口将这不能如约的缘由说清道明。” 周青霖双目本就通红,听罢,眼里流出一行泪,眼直直瞪着某一处,目光俨然涣散,“她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这四字,如长/枪般往林鹊心口猛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蓦地朝容离的手抓去,“单家当年落至那地步,我和你姥爷在皇城已是寸步难行,当时恰好容家那后生说能助单家一臂之力,我们才问了丹璇要不要同他去,丹璇……” 她磕磕巴巴道:“我忘了丹璇她……向来懂事,又怎会回绝,我和你姥爷便允了这门亲事,将、将她嫁去了祁安。” 周青霖半晌没能说得出话。 单栋也沉默了。 容离抬起眼,眸光悄悄落至在场这几人身上,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了裙角,慢声道:“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离儿尽管开口。”林鹊道。 容离斟酌着道:“我从容府的老管家口中听说,单家当年落至那地步,和容长亭脱不开干系,他特地害单家丢了货,好将单家拉入泥潭,就为了寻个借口,将……我娘要走。” 这话一出,不光单栋和林鹊,就连周青霖也怔了神。 单栋哑声道:“此话当真?” 容离摇头,小声说:“是老管家同我说的,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我亦不知晓。” 单栋捏紧了手边的茶盏,手背上青筋虬起,本是想把这茶盏掷出去的,刚抬手,手便被林鹊握住了。他身子一晃,当是气得头昏脑涨的,已有些坐不稳了。 容离压低了声,“我知道的,便只有这么多了。” 林鹊焦急地握着单栋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背,就怕他忽然按捺不住,冲着容离就发起大火来,一边对容离道:“你且先回去歇着,这事儿,我、我同你姥爷……还得再想想。” 容离颔首,当即站起了身,“那我便先回了。” 周青霖看着她迈出了门槛,长长叹了一声,“当时,若我硬将她留下,她也不必在祁安过得那般委屈。” “当年丢了货物一事确实蹊跷,还未查明白,单家在皇城的地位已是一落千丈,后来,再想彻查此事,可谓是难上加难。”单栋哑声道:“如今想想确实可疑,不曾想竟是容长亭从中作梗,当年他年纪轻轻,又彬彬有礼,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容家现下落到这地步,也算是罪有应得了。”林鹊轻抚单栋的手,目光半寸不离。 屋外寒风萧瑟,暖阳洒在堂前,池子里的水上光影斑驳,好似洒了大片金粉。 华夙跟着容离一道出了主厅,“总算是将这事了了,时辰还早,到盘炀山看看去。” 容离脚步一顿,心知这鬼并非头一回来皇城,许是连这城中的街巷叫什么名都能喊的出来。可这又哪是说走就能走的,她讷讷道:“万一盘炀山离此地甚远,那该如何去?” 华夙冷淡一哂,“皇城在这千百年间再怎么变,山还是这些山,水亦是这些水,难不成还有人效仿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不成?” 容离小声道:“你认得路?” 华夙颔首,“自然。” “可若是太远了,也还是去不了的。这要是一整日都在府外,被问起时,还不知要怎么解释。”容离道。 华夙抬起手,黑烟绕指,好似个会动的指环一般,“去个盘炀山有何难。” 容离眼一眨,总觉得这鬼是越来越奢侈浪费了,起先连多耗一点鬼力都不情愿,现下却不吝惜了,想花便花,好似十分阔绰的样子。 她见远处有婢女走过,抬手掩着唇道:“你功力不是只恢复到四成,这般挥霍当真可取么?” “现下又无须斗法戮鬼,耗上一些也无妨。”华夙腕子一转,绕在手指上的鬼气登时消散。 容离微微抿着唇,眼睫颤巍巍的,“你用起鬼力来,倒是越来越随意了。” “怕我鬼力耗多了,保不住你?”华夙轻哂。 容离将头点得格外诚恳,“是。” 院子里,三个丫头眼巴巴盯着门,在容离刚迈进门的那一瞬,直勾勾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了过去,就差没连人也扑过去了。 容离愣了一瞬,“这是怎么了。” 小芙快步走近,“来的客人是谁呀,姑娘急急忙忙赶过去,可把我吓找了。” 白柳就光盯着,并未说话,只空青还算平静。 “是娘亲的故人。”容离道。 小芙目瞪口呆,“大夫人……的故人?可姑娘怎会认识。” “我不认识,先前在容府时,从管家口中听说的,故而才想去见上一面。”容离面不改色道。 小芙讷讷应声:“那人和大夫人是什么交情?” “你怎什么都想知道。”容离好笑地看她。 小芙顿时收了声,那模样就跟被吓坏的小鸡一般,“我不问就是。” 容离进了屋,合上门时瞧见这三个丫头还在巴巴看她,索性道:“我进屋歇一阵,方才在主厅时听了些事,心有些闷。” 华夙摇头,毫不留情地揭穿,“也不知心闷的是谁,我看你好着呢。” 容离关上门,回头道:“你怎不看看那青皮鱼妖走到哪儿了,走了好一阵了,也该到了。” 华夙从发上摸下来一只银铃,将其抛至半空,待那水镜一展,又能看见一片冰原了。 冰原上渺无人烟,好似是什么世外之境,天上阴云密布,不见炎日。 周遭冰树成林,那一株株树全是白的,树叶冻成了一片片洁白的冰叶子,其上冰凌倒插,若是走在树下,还得忧心那冰凌会不会忽地坠落,在头上捅出个窟窿来。 那青皮鱼妖又在走了,许已经穿过了那一面挡路的冰壁。 华夙皱着眉头,虽说方才也不曾笑,可至少还会揶揄上两句,现下是连话也不说了。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面前画面猛动,是那青皮鱼妖抓了抓头发,一个不经意,就把银铃抓到了前边。 原本只能看见青皮鱼妖后脑勺对着的种种,现下这视野一变,竟能瞧见前路了。 只见远处一只鹤缓缓踱近,俯身时双目泛红,似是想弯腰啄下。 青皮鱼妖被吓了一跳,猛地往旁一躲,不料还是被啄了个正着。 那尖长的喙从他身上穿了过去,却不见流血。虽说未见血,可他仍是有些后怕,匆匆朝自己的颅顶摸去,来来回回摸了一阵,才把手背往衣裳上蹭了蹭,松了口气。 青皮鱼妖自言自语道:“太久未回来,忘了此处还留着洞衡君的法阵,也不知洞衡君为何要在这放这么大一只假鸟。” 假的?容离皱眉。 这鹤栩栩如生,甚是灵动,比她用画祟画出来的还要真。 她仰头望着水镜,只见鹤头顶上有一撮红的,羽毛是黑白两色,那鹤冠好似是这冰原里唯一的艳色了。 这只鹤……长得奇高,光半条腿就远远高过鱼妖。 鹤是会吃鱼的,这青皮鱼妖怕它也无甚不妥。 青皮鱼妖怵怵地绕开那鹤,穿进了冰林里,林中树不算矮,但树上倒挂着的冰凌却似要杵至他头顶,他只好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往里走。 容离未曾见过这样的冰原,祁安虽也冷,亦会下雪,可再冷也不至于冻成这般。她轻声道:“这冰原是在凡间么?” “不是。”华夙摇头,“就如苍冥城,亦是在凡间之外。” 容离看得出神,“那想来这地方也是凡人去不得的。” 华夙侧头看她,“怎么,想去?” 容离摇头,“那么冷,我怕是还未迈进去就要被冻死了。哪还需要进去看上一眼,等尸骨寒了,埋进去还差不多。” “那地方不过是看着冷。”华夙眼里寒意减去了几分,眼波流转,“不化冰万年如此,其芯似火,外冷内热。” 只见青皮鱼妖穿过了那片冰凌,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干涸的水潭映入眼中。 当真是干涸了,潭中一滴水不见,往里一看,底下枯黑如渊,隐约能看见一些被冻白的虬枝从里边伸出来。 青皮鱼妖站在潭边往里看,一眼看不到底,也知得有多深,哪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周遭静凄凄,竟看不见一个妖影。 青皮鱼妖站在潭边愣愣看了一阵,“我走时,这洞溟潭明明还是有水的,怎变成了这样。” 他呜咽了起来,匆匆往四周望了一圈,猛地倒吸了一口气,跃下了洞溟潭。 容离瞪直了眼,那水镜里忽地黢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会不会摔死?” 华夙鼻间轻哼,“那你未免太看不起一只妖了。” 容离怵怵看着,只见那鱼妖跃了进去,身影骤被吞没,这潭是黑得没底了,什么也看不清。 没有亮光,也不知那洞衡君是怎能待得住的,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跟躺在棺材里有何区别,更别提这深潭原先还有水,黑也就罢了,还湿淋淋的,这不是……泡尸么。 前世时,她知道自己会死,曾在棺椁里躺过一回,里边是真的黑,丁点光也渗不进去。 青皮鱼妖跃至潭底,使出妖力将周遭照亮了。一簇火在他掌心长跃动着,他转身循着路慢腾腾地走,底下弯弯绕绕的,竟好似迷宫。 容离愈发觉得,这地方不是用来住人的,那洞衡君修的也知是什么术法,住在这就跟将自己囚起来一般,哪像是能好好过日子的。 她不知妖仙鬼怪有没有“过日子”这等说法,可她隐约觉得,这洞衡君也太不讲究了些。 青皮鱼妖脚步一顿,蓦地喊了一声,也不知喊的谁的名字。 里边传出一声回应:“谁!” 青皮鱼妖循着声匆忙跑去,眼前忽地亮堂了起来,他蓦地撞见了一个执着长棍的老者。 “光看着就已闻到一股腥臭味了。”华夙嫌厌。 那老者猛将长棍杵向地面,咚的一声,神色寒厉,“你还回来作甚!” 华夙眉一抬,戏谑道:“这小鱼妖怕是要被赶出去了。” 青皮鱼妖退了两步,“洞衡君没有回来?” 老者面上覆着鱼鳞,双颊上还长着鱼鳍,发丝如藻般垂在后背,一双眼白得似无瞳仁。他厉声道:“你还敢问,若非得你相助,洞衡君又怎能取走潭眼!” 青皮鱼妖被呵斥了一声,甚是不解,“可潭眼本就是洞衡君的,况且……我也未帮过洞衡君,我、我连他都未见过,如何助他,我在外寻了多年,就为了将洞衡君找回来,现下你竟呵叱我?” 那老者微微眯起眼,俨然不信,“若能将潭眼取回,我等依旧是洞溟潭鱼仙。” “洞衡君当年究竟为何要走?”青皮鱼妖忙不迭问。 老者猛地抬棍,给了这青皮鱼妖当头一棍。 水镜骤然破碎,还未来得及凝成银铃,便铿一声裂成了齑粉,碎得没了影。 华夙面色一沉,丹唇翕动,“竟叫他发现这同株铃了。” 容离敛了目光,迟疑道:“那洞衡君之所以会离开洞溟潭,其间看来还有隐秘。” 华夙一嗤,“连潭眼都取走了,看来是决意要渴死这一众鱼仙。” 容离抬起手,一些碎落的晶粉落在她的手上,“你那银铃就这么坏掉了么。” 华夙不以为意,“不过是一对同株铃,还多得是。” 容离朝她发辫上瞄去,果真瞧见钗上挂着好一些银铃。 看天色还早,她推门走了出去,眼一抬便看见空青在门外直挺挺地站着。 门咯吱一声。 空青匆忙回头,被吓得浑身一震,“姑娘歇好了?” 容离颔首,“好了一些。” 空青心头一舒,“我听见屋里有声响,猜姑娘是在和那位说话,便径自来守了门,省得小芙和白柳听见些什么。” 容离笑了,这丫头当真胆识过人,若换作小芙和白柳,哪还会守门,指不定夺门就跑。她微微颔首,轻声道:“一会若有人找,便说我身子不适,睡下了,莫要让人进屋。” 空青虽然不解,却还是点了头,“姑娘且放心。” 华夙在屋里说:“听着倒像是要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容离吩咐完了,这才关上门回了屋,朝那闲不住嘴的大鬼看去。 这鬼的相貌当真是冷而艳,却偏偏生了一张喋喋不休的嘴,不说话时孤高漠然,一说起话,生生多了几分刻薄倨傲。 华夙眼一抬,但笑不语。 容离探手捏住了她的袍子,“不是要去盘炀山?” 华夙哂着,“去又去,拉拉扯扯做什么。” 容离松开手,声音轻轻的,“那我不拉你了。” 华夙眉一皱,眼中带了嗔,“那还是拉紧点好,省得一个不经意就被甩开了,还不知要在何处把你找回来。” 容离早知这鬼贯来言不由衷,手又捏了上去,“又不是牵了线的纸鸢,好端端的哪会被甩开。” 说完,身侧鬼气飞腾,盘旋着如黑鸦群聚而来,寒意侵袭,如被深埋雪下。 那浓浓黑烟汹涌扑面,转瞬将视线淹没,眼前只余下一片黑,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容离紧攥着手里那一角黑绸,不敢松开半分,忽觉脚下一空,好似被托至半空。 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背上,掌漫寒意,俨然是华夙的手。 鬼气骤散,容离睁开眼,惊觉自己已是在荒山之上。 华夙缄口不言,冷着脸盘腿坐在磐石上,身侧烈风旋起,黑袍和松散的发辫起伏曳动着。她紧闭双目,丹唇紧抿着,半晌才睁开眼吁出一口气。 容离小声道:“若不,下回还是省省,莫要这么大费周章了。” 华夙哪会承认自己乏了,发辫被风给刮得乱腾腾的,一绺发垂在额前,恰好遮了她眉间朱砂。她不咸不淡道:“不过是费点鬼力,哪里大费周章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79章 这盘炀山上四处俱是焦黑的树,好似遭人放了火,就连遍山的泥也是漆黑一片,一些残渣碎屑拌在泥里。这隆冬天的,也不像是会烧起来的样子,应当许久前就已变作这样了。 容离四处看了看,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被烧得光秃秃的山,山上马毛猬磔,狂风呼啸着,山上松散的泥沙飞扬而起。她抬臂掩至唇鼻前,皱眉道∶“这地方当真有道观么。” 这怎么也不像是会有道观的样子,也不似是会有活人住在此处。 华夙仍盘腿坐着,那光滑的黑绸自磐石上垂落,曳在了焦黑的泥地上。 容离皱起眉头,放眼望去,也未见到什么院墙。她脚步一拐,心道,难不成道观是在这山的背面? 她刚迈出一步,忽地听见背后传来华夙冷淡的声音。 “别走远。”华夙道。 容离顿住了脚步,回头问∶“怎么?” 华夙紧皱着眉头,身侧急旋的鬼气未消,宽大的黑袍兜着风,缓缓鼓动着。她半晌才敛了鬼气,站起身道∶“此处有些古怪,跟紧我。” 闻言,容离把画祟取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中。 这山上枯黑的树高高耸立,焦糊的树影交叠,那伸出的岔枝歪歪扭扭,似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无声挺立。 山上并无鬼气,至少除面前这大鬼外,容离再看不见别的鬼影。 除了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外,好似再无别的声响。 华夙走起路来没有声音,静凄凄的,好似悬空飘过,偏偏她也在迈着腿,看着应当是脚踏实地的。 “这地方当真有人么。”容离五指一紧,哪敢将手中画祟松开半分。 华夙一只手提着黑袍,黑绸底下露出银线绣边的鞋。她沿着山上的小径往前走着,身后发辫将散未散,“有路在,便该有人,只是此处已没有活人的气息。” “当年去单家做法的法师,难不成已经死了?”容离心一沉。 这小径近乎看不出边,也被烧得焦糊,只依稀能看出点儿蜿蜒的轮廓。 华夙不敢笃定,“没有活人,若非已经亡故,便是到别处去了。山上倒是有些稀薄的鬼气,料你觉察不出,因这鬼气淡薄近散,倘非被吞吃,便是受了净涤。” 容离抬起眼,“那这鬼气当真稀薄,我果真未觉察出来。” 华夙又道∶“许是因道观的缘故,游魂不近此地,那鬼气还不知是哪只鬼遗落的,去看看便知。” 容离心如鼓擂,气都快喘不顺了,若是能找到那法师,指不定又能离丹璇的身世又近一些,而她亦然。 自打离开祁安,她便没少怀疑自己的出身,经这么一遭,越发觉得自己身世离奇,丹璇的来历已这么……古怪,她自个儿是不是人也不一定了。 当了十数年的凡人,现下竟有些迷蒙,若不是人,那她……会是个什么? 山风凛冽,掌心却冒出细密的汗。 容离走得慢,一个不经意,已落后华夙许多。 身后山风狂卷,如豺狼在追,她匆忙走快了一些,心一慌,心似顺着脖颈跃上颅顶,连着头也在一突一突的疼。 华夙脚步一顿,“急什么,又不会将你丢在此处。” 容离急急喘着气,伸手把华夙的袍子攥了个紧,好似气息奄奄,“你就不能走慢些么。” 华夙轻哂,“还从未有人叫我走慢些。” 容离轻声道∶“那是因你先前身侧全是鬼,哪来的什么人。” 华夙被她说住了,不得不放慢了步子,一边不以为意地道∶“他们只会求着我。” 这山径弯弯绕绕,好似在半山腰上盘了一圈,走了半炷香也未能看到头。 容离当真走乏了,她本就无甚力气,现下又是在这山上走,这山路很是寒碜,石子断枝落得到处都是,她还得走得小心些,省得被绊倒了。 她不敢松开手心里攥着的黑绸,讷讷道∶“会不会是碰上鬼打墙了。” 华夙回过头,跟看傻子一样,“鬼才不打墙。” 容离被这话噎了个正着,“可这山路约莫都走了一圈,怎还看不见道观。” “急什么,这山路可不简单。”华夙手一勾,路边一枚石子顿时飞入她掌中。 容离凑近一看,竟发觉这石子上有些古怪的划痕,“这是?” 华夙轻哼,“这不是鬼打墙,是人打的墙。” 语毕,她猛地掷出手中石子,那石块好似撞上了什么禁制,一阵疾风反旋而来。 眼看着那石子又要转回来了,容离往华夙身后一藏,拧紧了手里的黑绸。 华夙又将石子抓住,复而掷出。 这一回,那石子连撞三面禁制,罡阵炸裂。 容离怔怔迈出一步,“碎了?” “不过尔尔。”华夙淡声道,她任容离攥着她的袍子,看似是容离在拉她,实则是她在拽着这丫头往山上去。 沿着小径拐至山上,这才看见层层叠叠的石阶。 石阶上,一座道观孤零零矗立,道观的门紧合着,那漆黑的门页上留着两个古怪的印记。 太静了些,好似了无生息。 容离左脚已迈上石阶,硬生生顿住了,她仰着头,微微眯起眼朝门上那两处痕迹看去,隐约看出了个兽爪的轮廓来,讶异道∶“门上那是什么。” 华夙转过身,食指抵在她的右目下,只碰了一下,转而将寒凉的掌心覆向她的左眼。 容离眼前所见顿时一变,那院墙已不是墙,门也不像门,好似沾染了杂色的……气。 在高墙里,她看见了一团灰黑的雾紧缩着,也不知是因有风在刮,还是因别的什么,那雾竟在战巍巍的抖着。 这鬼气果真稀薄,若不细看,还看不出是个鬼。 穿着道袍,俨然是观众法师。 容离微微仰着身,那时单家特地来盘炀山请了法师,这盘炀山上的法师应当算得上是厉害的,也不知遭了什么,才落至如今这田地,还挺令人唏嘘。 她拉开了华夙的手,自己在右眼睑下划了一道,眼前所见顿时恢复如常。 华夙朝石阶上走,“看见了么。” 容离把画祟换至另一只手中,“看见了,世上怎有这么多的鬼,他们是不能转世么,凡间的话本里说,黑白无常会来索魂,把要往生的魂灵带走。” 华夙一哂,“哪有这么容易,世间有死法千万,有的人业果未了,寿限未达,死后心愿不了,便会在尘世间徘徊,直至业报了却,才肯走。也有自戕者,自舍性命,断去了自己轮回的路,即便被勾魂使带下阴曹地府,也渡不了忘川河,过不了黄泉路。” 容离听得一愣,“那若是被旁人所杀,只是佯装被自缢呢?” “你说的是容府里那被吊死在横梁上的丫头?”华夙语调平平,“这么久了,你还记着她。” 这鬼面色冷淡,又道∶“那丫头还害过你,你这心肠莫不是豆腐做的?软成这样。” 容离捏着她的黑袍道∶“若是豆腐做的,早该化了。” 华夙平静道∶“是不是自戕,得看她的心绪,若是她本就想死,即是假借他人之手,那也算自己断了自己的命。” 容离听明白了,跟着她上了石阶,“这么说,那丫头还是能转世投胎的。” 华夙很是吝啬地挤出了个字音,“是。” 走至道观门前,容离直勾勾地盯向门上那印记,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怎会在这地方。” 华夙退了一步,冰冷的掌心按向她的后颈。 容离不由得缩了一下脖颈,讶异道∶“冷。” 华夙微微施力,将她的脖颈往前按了一下,“凑近了闻闻。” 容离不疑有他,靠近一嗅,竟嗅到了一股腥味,“这……” 华夙放开手,“看来洞溟潭里的东西来过此地,可惜银铃被那老鱼给敲碎了,也不知青皮小鱼现下在做什么。” 可这掌印,怎么也不像是鱼留下的,鱼哪来的掌。 容离愣愣盯了一阵,想从这古怪的掌心上盯出点别的轮廓来。 “那洞溟潭里,可不止有鱼,洞衡君一个凡修都能下水,更何况别的妖仙。”华夙淡声说。 容离本想伸手推门,手指还未触及那门,就见华夙吹出了一口鬼气。 乌黑的鬼气凝成了双臂,缓缓把这门扇给推开了。 嘎吱一声,院里乱腾腾的,好似被洗劫过一回。 寻常道观哪会是这样的,乱得都叫人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隐约是被打砸了一番,断瓦残砖落了遍地,倒在地上的布幡已然脱色。 容离松开了手里的黑绸,才发觉那一角已被她给捏皱了。她抿着唇捋了捋,装作不知道,壮着胆踏进,心下还记得那鬼气所在,捏紧了画祟才一步一顿地走去。 华夙跟在她身后,皱眉道∶“洞溟潭的气味,腥臭,这么难闻,也不知那洞衡君怎受得了。” 容离捏着袖子掩在口鼻前,踟蹰着朝那团看不清的鬼气走近,回头巴巴地朝华夙看了一眼,小声道∶“也许他鼻子早被熏坏了。” 华夙嘴角一扬,弯腰就把那缩在香炉里的鬼给抓了出来。 待那鬼被擒出,容离才看清它的模样。 当真是个道士,瑟瑟缩缩的,很是单薄。 华夙松开手,双掌拍拂了一阵,“原来是躲在了香炉中,难怪魂灵如此单薄,鬼气又如此寡淡,无异于悬颈自缢。” 她话音一转,问道∶“这道观里的其他人呢。” 那鬼不说话,像是傻了一般。 华夙还算有耐心,不咸不淡地问∶“道观里只剩你了?” 道士仍是不说话,眼里不见光,眸光涣散着,身子忍不住哆嗦,也不知在这颤了多久,都快把自己抖成筛子了。 华夙看他依旧不吭声,从袖口里把一块帕子取了出来,恰就是先前用来裹住青皮鱼妖的。她把帕子一抖,手伸至此鬼面前,淡声道∶“认得这气味么?” 道士浑身一僵,哇哇大叫着,转身又要躲到香炉后。 华夙手指一勾,硬生生把他的魂勾了回来,“看来是认得的。” 容离撑着膝俯身,直直看向了这坐在地上的鬼,疑惑问∶“是不是身上带着这气味的妖把你害成这样的?” 那道士抬手捂住头,怕得一句话也不说。 华夙把帕子揉作一团,又塞回了黑袍下,“你说说那妖长什么样,我把它抓来给你玩儿。” 道士瑟瑟发抖,嘴里泄出稀碎的字音,“狼,身上皮毛如冰刺,毛色雪白……” 华夙轻呵,“果真是洞溟潭里的东西来了。” 道士又道∶“找人,不、不曾骗……” 容离侧耳听着,这道士鬼说话连声音都颤得不行,不细听还真不知他在说什么。 华夙问∶“那妖怪在找人?找的谁。” 道士连滚带爬,想要躲到香炉后,却见几缕鬼气缠了过来,化作纤细的长链,把他束缚住了。 华夙不容他躲,“找谁?莫非你见过他要找的人?” 道士慌忙道∶“见到了,就在皇城里,不曾欺瞒……” 容离看他仓皇解释,思索了一阵后恍然大悟,“那妖是不是在找你见过的人,他去了却未见到,故而道你骗了他?” 道士不吭声了,手掩在脸前。 华夙垂目看他,“你怕归怕,为什么要自戕,左右是个死,难不成自己要自己的命比被妖怪吃,来得舒服些?” 容离也不知华夙是怎么看出此人是自戕死的,半晌才瞧出来这鬼的心口上有个窟窿,只因此鬼穿着一身黑衣,叫她一时未留意到。 华夙伸手一勾,远处叮铃作响。 片刻,一把匕首被鬼气卷了过来,落在了那道士的脚边。 华夙道∶“这匕首可是你自绝时用的,你魂魄稀薄,乃是因逗留凡间太久,又躲在香炉之中,快要魂飞魄散了。” 匕首叮一声落地,好似把这道士给震醒了。 道士慢腾腾垂下了掩在脸前的手,朝脚边那把血迹干涸的匕首看去,愣了半晌才摸向自己的心口。 “那妖怪究竟有何能耐,让你怕到宁愿自尽,也不想被它吃了。”华夙垂视着他道。 容离站直身,双腿有些乏,头也跟着昏沉沉的。 道士颤着手把那把匕首抓了起来,目光清明了些许。他蓦地一拍膝,脸上尽是悔意,“那日……我本不该下山。” 容离琢磨着问∶“莫非那日被单家请去府上的法师,是你?” 道士听见单家便颤了一颤,眼傻愣愣地抬起,在一人一鬼之间看了好一阵,他约莫是看出了华夙的修为,骇异于其身上威压,瞪直了眼往后挪了一寸。 华夙翘起嘴角,眼里却无笑意,“不必惊慌,我不吃你。” 道士颤着声道∶“不错,我确实去过单府……” 他眼珠子一转,目光停顿在容离的脸上,骇怪道∶“是、是你?” 容离百思莫解,起初觉得这道士是将她当作了丹璇,可转而一想,当初单栋请这法师去府上时,丹璇才七岁,就算她与丹璇再像,也不该像到一眼就被认错。 道士摇头,径自改了口,“不,不是你。” 容离回想着单金珩提及的旧事,问道∶“你在那屋子里看见了什么,为何……转身就跑了,那妖怪要找的,是不是就是你见到的那东西。” 道士急急喘着气,又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华夙紧拧眉心,蓦地将掌心悬至他颅顶,将一缕鬼气灌了进去。 道士蓦地清醒,骇于华夙的威压,不得不开口∶“我看见了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那……必不是丹璇,丹璇那时的年纪不过七岁,怎么也该是个小丫头。 容离猛地转头,朝华夙看去,斟酌着道∶“那个女子,会不会是丹璇余下的半个魂?” 细想也不无可能,丹璇不是只有半个魂么,余下半魂总不该无缘无故消失了。 华夙摇头,“不知。” 道士气息有些急,好似想说却不敢言,明明在华夙面前还能说话,怎光是思及那女子,便连话也说不出了,难不成那女鬼比华夙还厉害? 容离哪清楚这仙妖鬼怪的事,迟疑了一瞬,轻声道∶“可否细说?” 这道士蜷成一团,畏畏缩缩的,若是能蜷成个球,想必早滚远了。 华夙神色一冷,眼尾飞扬,眸光却低垂着,“你连我都不怕,我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鬼值得你怕成这样。” 道士颤着声道∶“不一样,她……明明是神魂出窍,却不像鬼。” 华夙淡声道∶“怎么说?” 道士万分惧骇,“她的神魂上满是疮痍,却并未魂飞魄散,坐在屋中平静地看我,身上缠缚着数不清的业障,好似不知疼痛,我何时见过这么骇人的业障,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恶事,才招惹来如此业障的。” 容离又问∶“除此之外呢。” 道士又道∶“她明明应当虚弱无比,掌中聚起的灵力却浩如江海,那威压落至我颅顶,好似无需她动手,威压便能将我挫骨扬灰,这……怎能是寻常妖鬼做得到的。若她当真是鬼,那阎王殿必不能容她在凡间游荡,如此业障,如此灵力,不得将她擒下十八层地狱?” 他一顿,信誓旦旦道∶“是以她必不是鬼!” 华夙缄口不言,沉默地看着这蜷在脚边的道士。 容离细眉紧皱,“你是被她身上的威压吓跑的?” 道士点了一下头,转而又摇头,“我是被吓住了,朝她喷了一口符水,符水落至那女子身上,本以为她会发怒,不想她甚是平静地坐着,不为所动,唇边还噙着极淡的笑,似乎带了点儿愧意。我哪知她为何要露出这样的神情,只见符水落至她身上时,她毫发无伤,却是边上的小姑娘口吐鲜血。” “丹璇。”容离轻声道∶“口吐鲜血的是我娘丹璇。” 道士茫然不解,“可观那小姑娘身上如常,看不出与那女子有何牵连,我再回头时,只见女子身上灵气膨溢,红得发黑的业障下,那灵气攒动如蛇。” “她要杀你?”容离一愣。 道士摇头∶“她只道出一个‘跑’字,她让我跑。” 华夙似也甚是困惑,抽丝剥茧般揣测道∶“怕是修行中出了什么差池,灵力不为她所控了,这灵力一乱起来,必将反噬其主,伤及旁人。” 道士冷不防又哆嗦了一下,“我虽跑得急,却还是被震着了,五脏肺腑如被辗轧。约莫过了两日,有只浑身沾着鱼腥味的狼妖来问我,此前可有见过洞衡君,我哪里认得什么洞衡君,便将那日所遇之事说了,那狼妖约莫是去单府里找了,可却未找到那女子,回来便想索我的命,作势要将我魂魄吞了,我几番躲藏,干脆自戕,拖着那凡人身,也不知能躲到什么地方,还不如寻个法子保住魂魄。” 容离心下一惊,攥紧了画祟,“那女子……是洞衡君。” 作者有话要说∶=3= 第80章 想不到,令华夙耿耿于怀的洞衡君竟在丹璇身侧待了那么久,本以为在丹璇三岁后,她便走了,不料直至丹璇七岁也还在。 容离不大敢看华夙了,华夙与洞衡君有仇,现下丹璇和洞衡君有点什么关系还说不清,若当初害华夙落入如今这境地的也有丹璇,那她不得……把画祟还回去。 如何还,自然只能拿命还。 容离眸光闪烁,眼低低地垂视着鞋尖,见华夙不说话,她一颗心撞得胸口发闷。 道士蜷在地上,身上鬼气稀薄,若是被日光直照,怕是要被活活蒸干不可。他道:“我不知道什么洞衡君,我也不过见过那女子一面,她身上业障重重,寻她的妖,绝非寻常妖邪。” “观中不少师弟师妹因狼妖惨死,我却……无能为力。在我自戕后,我在盘炀山上布下大阵,就怕那狼妖再来,那狼妖果真锲而不舍,幸而阵法将其阻拦,他烧了盘炀山也没能将阵法化去。” 容离心道,原来山上的枯木焦土是这么来的。 道士又道:“我把魂藏进了香炉里,借炉中香灰掩匿鬼气,虽说躲过了狼妖,我却不能往生,那忘川是渡不过去了,现下一想,也不知我当初为何要寻短见,左右是个死,现下也不过是能令这残魂苟存于世罢了。” 华夙不提单家当年那七岁大的丫头与那洞衡君有何干系,只道:“如此说来,那狼妖去过了单府,未见到洞衡君。” 道士颔首,“定未见到,否则也不必说我糊弄他了,若非如此,我又何须自行了结,以这自断后路的法子来保住魂魄。” 华夙徘徊了一阵,踢着了一枚铜钱,她手指一勾,铜钱腾空而起,落至她掌心。 她捏着那枚铜钱把玩,思索着道:“丹璇三岁时她未走,难不成是在那时走的?不过那狼妖竟看不出丹璇与洞衡君之间的牵连,属实没用。” 容离没吭声,也不知华夙会拿她如何。 华夙捏着那枚铜钱,将其抛起,又伸出一根手指接住,铜钱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指腹上。 道士看得心惊胆战,寻常鬼哪会白日出行,又怎会碰得了铜钱,这鬼竟面无表情地将其把玩。 华夙下颌一抬,狭长的眼迎着日光微微眯起,“我不信洞衡君就那么走了,丹璇替她担去祸难,她若走远,这术法可就不攻自破了,若想再寻个人施以此术,可不是容易事。” 道士战战兢兢的,“你们要找的这洞衡君,究竟是什么人?” 华夙慢声道:“洞衡君原先也是个凡人,不过这名号是她去了洞溟潭后才得来的,她原先不叫这个名字。” 道士一听,竟有些心血澎湃,明明已是个游魂,却好似躯壳犹在,“原是凡人,那岂不是个修士,这洞衡君莫非已经得道,她是仙么,她原先叫什么名字?” 华夙话里带着几分嫌厌,“散仙,她原先叫什么名,我亦不知。” 道士落寞地垂下眼,“若能一瞻前辈面容,也不枉这一死。” “出息。”华夙一嗤。 道士长叹了一声,若是刚死之时,说不定还要怨天尤人,现下已死去那么久,还是自己下的这狠手,想来就算心底还留着个疙瘩,也早看了个半开。他摇头:“我现下都已是这模样了,还能有什么出息。” 容离踟蹰了许久,眼倏然一抬,“洞衡君究竟长何模样,穿着什么衣裳?” 道士犹犹豫豫地抬头,将她看了一阵,欲言又止着。 “有何遮遮掩掩的,要说便说。”华夙皱眉。 道士喉咙一动,跟吞咽一般,慢声道:“她……实则我现下也不大记得清了,只记得她模样长得好看,脸很白,身上穿着的衣裳上绣了许多看不懂的符文。” 他说得磕磕巴巴的,说话时明明已移开了目光,可一会又忍不住瞧了容离一眼。 容离心跳如雷,轻声道:“方才我来时,你将我认错成谁了?” 道士吞吞吐吐道:“没认成谁,那女子面色苍白,一看就身子不好,我乍一眼,将你……认作她了。” 容离心神不宁,垂着眼想,若她与洞衡君也有牵连,又何必在祁安受那等气,约莫是……没有什么干系的。 她慢声细语,“世上身子虚弱的女子比比皆是,想来法师是久不见人了,才将我认成了她。” 道士瞳仁微缩,颔首道:“说的是,当真已许久未见到生人了,姑娘还是头一个。” 华夙把黑袍一挽,从衣袂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瓷瓶来,瓶身洁白,颈口细,其上堵着个木塞,似是用来装什么丹药的。她拔开了木塞,悠悠道:“说来,法师你还是我遇到的头一个见过洞衡君的人,便委屈你在此处待上一阵。” 道士一看到那瓷瓶便抖个不停,“你、你……莫不是要把我炼作丹药?” 华夙鄙夷一哂,“你炼成的丹药有何功效,是能延年益寿还是永葆青春?” 道士一哽,说不出话。 华夙把瓶身一倾,瓶口正对着这道士的魂,淡声道:“这些我都不缺,何必把你炼成什么无用的丹药。” 她话音方落,只见瓶口里涌出一股乌黑的鬼气,那鬼气奔涌着裹向道士,好似要将他裹作一团。果不其然,那道士转瞬便被拈捏成了丹药大小,被裹在其上的鬼气带进了瓶肚里。 容离讷讷道:“他在这瓶子里,不会有事么。” 华夙慢腾腾堵上木塞,淡声道:“他在这光天化日下游荡才会有事,这瓶是能养魂的,若是他在瓶子里能多记起些事,我心一悦,到时便助他蹚过忘川,他就能转世投胎了。” 那瓶口的木塞堵得紧,也不知道瓶里的道士有未听见这番话。 容离心还悸悸着,小声道:“似乎已无别的事,我们下山么。” 华夙颔首,“不下山你还想这山上做什么。” 容离鞋尖一拐,踏出了这被倒腾得乱得废墟的道观,慢步往山下走,她现下心里烦,哪还敢拜托华夙吹一口气将她送下山。 这山路可不好走,来时未走过这山石路,现下左右不好下脚。铺在泥地上的山石高矮不一,且每一级离得甚远,走一步便叫人气喘吁吁的。 容离走得面色发白,暗暗朝华夙看了一眼,只见这鬼走得气定神闲。她顿了下来,扶着一侧的枯树小歇,“可若是那时洞衡君没有走,狼妖为何寻不到她。” “她既然有这等修为,那躲一只狼妖又有何难。”华夙神色不悦,将铜钱随手抛远。 那铜钱叮一声撞上山时,引得容离的心也随之一震。 容离小声道:“后来洞衡君应当没有跟着丹璇一齐去祁安,若是跟着去了,她又怎会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丹璇被欺负成那样。” 华夙似笑非笑,“你又不是洞衡君,你怎知她不会袖手旁观。” 容离哑口无言,半晌才闷声说:“洞衡君和丹璇一起那么久,总该……是有些情谊的吧。” 华夙轻嗤,“未必。” 容离讷讷道:“你又未见过她,怎好似很了解她的样子。” 华夙淡声道:“以她的修为,万不该流落在外做个散仙,外人偶然听闻她的事有何稀奇。” 她一顿,抬手撩起脸侧飞扬的碎发,直勾勾看着容离道:“你猜我为何能笃定她会袖手旁观?” 容离摇头。 华夙慢声道:“她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 乍一听,好似对什么都会无动于衷,世上再无什么人什么事能拨动她的心,即便成了仙,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乐趣可言,修这无情道的,一日日的又是为的什么呢。 华夙面上神色难以捉摸,“世有有情法,亦有无情法,二者本同末离,走极者才会行之,不包容,且互斥,俱非长久之道。她修这无情法,可谓是自断前路,世上得道者十有七八是为了众生,为众生便不可有私情,却又不能无情,正如太上忘情,情在其中,不言而明。” 容离愣了一阵,琢磨着其中深意,忽又觉古怪,“可这洞衡君若当真修的是无情道,那她无心无情,世间少有什么事能将她左右,她又怎会……害你?” 山风呼啸而过,把容离刚绕到耳后的发又给吹乱了。 容离双目湿淋淋的,好似雨过的天,澄净一片。 华夙笑了,“这倒是问住我了,可确实是她助了慎渡,难不成还能是旁人逼她的,谁能逼得了她?” “这其中……”容离轻着声,风呜咽而过时,险些将她的声音给淹没了,“许是有什么误会。” 华夙鼻间轻呵,未说话,将黑袍一挽,半掩在底下的五指一收,山风瞬被召来,和沉黑鬼气一同裹上的容离的身,将她带下了山。 容离闭起了眼,不敢看,省得一睁开就瞧见万丈高的悬崖峭壁。 瞬息,脚落平地。 容离再睁开眼时,又回到皇城单家,她正好端端地在房中站着。 华夙在边上转了一下手腕,把袖口里放着的瓷瓶拿了出来,像是要把瓶中的魂摇晕一般,漫不经心地晃了一下。 容离虽已站在了房中,可身子还如浮在半空,略微趔趄了一下,扶住了桌才站稳身。她道:“如此说来,我娘莫非也是从洞溟潭来的,可她……不是个凡人么。” 华夙把瓷瓶揣好,“丹璇只有半魂,寻常人半魂可转不了世。她能做到如此,便不是寻常凡人。” 容离自然记得丹璇的魂有多么单薄,她讷讷道:“许是她余下半魂被吃了呢。” “洞衡君吃的?那她早该魂飞魄散了。”华夙道。 容离没吭声,依旧想为丹璇讨个说法,那时在客栈里所见,丹璇生前当是多么温雅,哪像是会帮着洞衡君一块儿害华夙的。 华夙又道:“我现下觉得,丹璇许是亲手劈开了自己魂,再混入轮回道,但她为何要这么做,我尚还想不明白。” 容离头晕得厉害,已不大想谈论这事,扶着头晃了一下身,小声说:“头晕。” 华夙好笑地看她,本不想出手,可看她站得歪来扭去的,不情不愿道:“站不住了就去躺着,还要我扶你过去不成?” 容离没应声,脸白生生的,苍白的唇抿着,看着有点儿倔。 华夙站起身,目光别向另一边,手却捏上了这丫头的肩,随后又站近了一步,好让容离能靠上她。 “真是难伺候,难怪身边跟了三个丫头还不够,还得给剥皮鬼画个小姑娘的皮。”她冷着声道。 容离还真靠了过去,身侧这鬼浑身冒着寒气,可身子却是软的,还带着一股清淡的兰花香。 等她躺到榻上了,在门外守着的空青好似觉察到什么,贴在门上小声问:“姑娘?” 容离应声:“在呢。” 空青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方才老夫人派人来了,说是老夫人想带姑娘去听戏,周老爷也在,我道姑娘身子不舒服,歇下了。” 容离掀开锦被,刚想落地,肩头却被这冷面大鬼按住了。她抬起眼,眸光总似是怯生生的。 华夙哼了一声,“站都站不稳,还想下床呢。” 容离只好又躺了回去,扬声道:“进屋说话。” 空青推门进屋,低着头不敢随处打量,省得撞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容离问道:“姥姥何时派人来的?” “就在方才。”空青低声道。 容离想了一阵,“现下姥姥还在府上么,那周老爷走了么?” 空青摇头:“奴婢不知。” 站在边上的华夙从黑袍下探出手,不情不愿地捻了一下手指,像在盘算什么,“周青霖还在府上,怎么,想去听戏了?” 容离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你去同老夫人说,我身子好上一些了,也想去听听戏,不必回来告诉我,我这就去去府门外等着。” 空青并未多言,分外懂事地转了身,紧赶慢赶地找林鹊去了。 容离又掀开锦被,琢磨着周青霖和丹璇的关系,未邀华夙一道,慢声说:“我去听曲。” 华夙既不点头,也未摇头拒绝,只道:“看来你是胆子肥了,自个儿在外是不知怕了。” 容离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小声说:“你跟我一块儿去?” 华夙这才微微颔首,那俯首的幅度近乎于无,就跟好不情愿一样,“既然如此,便和你一起。” 未等空青回来,容离径自往府门去,在外边看见了林鹊的轿子,周青霖的轿子亦在边上。 这周老爷明明已是朝中重臣,行事却很是低调,也不奢侈浪费,观这粗布轿子,若非早知是谁的,一时还猜不到他身上。 以前在祁安时,那几位夫人出行的马车和轿子俱是镶金挂银的,若是有心,抠下一角便能拿去当钱了,和这周青霖的一比,更像是皇城显贵的轿子。 林鹊的两个轿夫正在边上站着,俱是头一回看见这从祁安来的表姑娘,一个个甚是好奇地看着,却不敢当着这姑娘的面小声谈论。 一会,林鹊和周青霖果真从门里出来了,在看见容离时,双双惊讶。 容离低着头道:“姥姥,方才那丫头怕吵着我歇息,便未将这事儿同我说,后来问起才知姥姥命了人过来。” 林鹊担忧地看她,“那小婢女才跟我说起,不想你已在门外等着了,你这丫头,不是说身子不舒服么,怎还出来了?” “好一些了。”容离道。 林鹊皱眉,“若实是不适,便改日再去,这戏又不是只能今日听。” 周青霖目光克制地看了她一阵,颔首道:“可不能勉强自己。” 容离摇头,“若我天天如此,好不起来,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同姥姥听戏了?” 林鹊“哎呀”了一声,皱起眉瞪了过去,“怎能这么说。” 容离捏着袖口掩起唇,杏眼圆睁,“当真好上一些了,姥姥无需担忧,若是不好,我又怎能出得了屋门。” 林鹊打量起她的面色,半信半疑:“姥姥不是大夫,可莫要糊弄姥姥。” 周青霖别开眼,不再看容离,“那戏班子在珺衣楼,我差人去令他们提早燃了地龙,此时过去便不会觉得冷了,还备了些小食,迟些便在珺衣楼用饭?” “周老爷已安排妥当,我们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林鹊温声道。 周青霖亲自去撩开了林鹊那轿子的垂帘,等她和容离上了轿,才走回了自己那轿子去。 这轿子算不得太宽敞,坐一人绰绰有余,坐上两人却有些显窄了,所幸华夙是只鬼,怎么坐都不占地方,还能跟旁人叠在一块。 按理来说,这鬼大可自己飘过去,可她偏偏要坐轿,还冷着一张脸好似迫不得已。 容离如坐针毡,总觉得自己是坐在华夙腿上,这一路上没敢吭声,眼珠子都不敢肆意转了。 到了地方,容离匆忙下了轿,挽着林鹊的胳膊进了珺衣楼。 华夙闲庭信步地走着,还走在了周青霖前边,她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面色顿时一沉。 容离余光一扫,瞧见这鬼变了脸色,心登时提至嗓子眼。 这珺衣楼四处涂着红漆,就连悬起的绸缎也是红的,横梁上垂下一些金饰,甚是华贵,一看便知这是寻常人进不得的地方。 容离跟着带路的婢女上了楼,那戏台子便在楼下,一垂眼便能看个一清二楚。 她见周青霖坐下,这才提着裙跟林鹊坐在了一块儿,余光静悄悄地落在华夙身上。 华夙冷着脸,“这周青霖印堂发黑,怕是撞邪了,可身上又嗅不到鬼气,委实古怪。” 容离闻声坐直了身,暗暗朝周青霖看去,果真发觉这周老爷的眉间笼着点看不大清的黑雾。 周青霖招来婢女,吩咐道:“温一壶淡茶来,先前让你们备好的小食也端来。” 那婢女应了一声,转身小步走远。 容离环视了一圈,未看出什么不妥,想来这大白日的,也不会忽然有鬼跳出来。 华夙凭栏斜倚,发辫垂至胸前,半晌才不情不愿走上前,将指尖点在了周青霖的眉间。 容离低头不语,目光却睨了过去。 周青霖眼一抬,神色有些古怪,他眉心被冻了个正着,忙不迭抬手去摸了一下,却摸了个空,手自华夙食指上穿过时,还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华夙收回手,神色阴沉沉的,“寻常鬼若入皇城,是顶不住这漫天紫气,却有法子可以避险。” 容离心道,这还能有法子规避么? 华夙冷声说:“找个命硬的,借其福运,自然便能把灾祸免去,可这被借之人,却不是那么好命了。” 再看周青霖,除却眉间笼着黑雾外,依旧是容光焕发的,身上并无别的异样。 华夙淡声道:“被夺去福运,人便会招惹祸殃,厄运连连。” 她略微停顿,又道:“丹璇为洞衡君担了祸难,这与被借去福运无甚不同,俱是伤身伤魂的。” 容离心神俱震,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惊,还是在慌。 华夙淡声道:“不愧是无情道。” 作者有话要说:=3= 第81章 这慌张突如其来,就跟做错事被逮着了一样。 容离本是想替丹璇澄清和洞衡君关系的,不知怎的,忽地又想替那诡秘莫测的洞衡君辩解了。 修无情法,当真这么无心无情么。 华夙退开,凭栏斜倚,细眉微挑,“我说的是洞衡君,怎你一副委屈的模样。” 容离别开眼,故作镇定。 华夙侧头睨向周青霖,“被借去福运,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这一刻尚还安好,下一刻便说不准了,如他这般的朝廷命官,身沾贵气,他之福运,正是那些邪魔歪道会觊觎的。” 容离了然,周青霖这印堂上的黑雾来得并非巧合。 几个婢女陆续走来,端上了一些吃食,一样样的虽然分量少,但看着精致,寻常人是吃不起的。 周青霖时不时便要叹上一声,神色着实不大好看,他半晌又道:“我本以为她在祁安会过得好,那时我去祁安,若是能与她多说几句话……可各自成家,若还那般私下闲谈,到底不妥。” 容离心神不宁,还回想着华夙的话,无情道若当真连丁点情义也不沾,那丹璇替她承去祸难,是甘愿如此,还是受了胁迫。 她明明只从旁人只言片语中听过洞衡君,却……不想将她想得太坏。 其中多有蹊跷,那洞衡君修无情道,怎么也不该受旁人蛊惑,将华夙陷害。那么个道行高深的散仙,又是为何离了洞溟潭,在凡间里不人不鬼四处躲藏? 到底是谁害了谁? 林鹊看她走神,连忙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又头疼了?” 周青霖也跟着看了过去,沉声说:“我早该想到,应当把这戏班子请到府中,夫人和姑娘便不必跑这一趟了,平白吹了些寒风,若是将身子吹病了,周某还真过意不去。” 容离凝神,摇头道:“大人言重了,方才只是在想一些事,走神了。” 林鹊那眉头皱得更深了,“容家……事已至此,你莫要多想,在皇城里好生待着。” 她一脸的担忧,显然以为容离是想起了容家的事,才怏怏不乐着。 周青霖颔首,“如有难事,尽管传书予我。” 林鹊愣住,低着声似呢喃一般,“这些年单家收到不少礼,多是从周府来的,虽说单家也有回礼,但还不曾如今日这般也周大人安坐闲聊。” 周青霖道:“是晚辈未考量周全。” 华夙将周青霖盯了一阵,忽地道:“怎有一股香火的气味。” 容离疑惑,鼻翼略微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未能闻到。 华夙单臂撑在红栏上,纤秀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虚虚叩着,半晌才勉为其难走近,伸手在周青霖的衣袂上捻了一下。 容离看向她的指腹,未看清她手里捻着什么。 华夙抬起手,往指腹上轻吹,“香灰。” 她把手举高,微微眯着眼,“若只是平日里供奉神像,亦或是祭拜前人,应当染不上这么浓重的气味,若是再久些,他怕是连皮肉都腌入味了。” 容离又暗暗吸了吸鼻,依旧闻不着,此处燃着熏香,许是熏香将那气味给遮掩住了。 华夙轻声一哂,“得靠近些才闻得出来。” 容离捏着手指头,悄悄朝周青霖睨去一眼,不知怎的,竟觉得他印堂上沾着的黑雾好似更为浓重了。 华夙冷下脸,也发觉了这异样,“不该如此,竟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夺去福运?” 她缓缓倾下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打量起周青霖的印堂,就差没上手揉捏一番了。 此时周青霖若是忽然看见这额点朱砂的冷面大鬼,定要被吓得魂都飞了。 华夙看了一阵才直起腰,“得上周府看看去,这玩意儿敢在皇城里撒野,还撒到天子身侧这大红人身上的,看来来头不小,若是为鬼王印来的,这皇城……咱们怕是待不住了。” 容离眼眸一转,两根手指隔着衣裳捏在了腿上,她人长得瘦条条的,腿上哪来的几两肉,这一揪,浑身疼得紧,面色蓦地又白了几分。 她身子一晃,好似坐不稳,唇微微张着喘息,细瘦的臂膀一抬,手捏在了林鹊的袖口上。 林鹊被吓着了,忙不迭将她歪向一边的身捞了回来,“离儿,离儿?” 容离气息奄奄地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细眉紧紧皱着,眼梢湿淋淋。 林鹊忙不迭问:“这是怎么了?” 周青霖直截站了起来,扬声便喊:“找个大夫过来,快!” 他虽懂得一些治国谋略,可却不是医师,看容离虚弱地靠在林鹊身上,有心却无力。 容离攥紧了林鹊的袖口,压在颊边的发乱作一团,丹红的朱绦印在面上,给压出了一道红痕来。她眼梢湿润,忽地躬起腰,似是想咳,却无甚力气。 林鹊抚着她的背,心里焦灼不已,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额上都急出了汗来。 华夙见惯了这丫头装模作样,可冷不丁看她皱起一张脸,险些就直接把鬼气灌过去了,可刚抬手,便见容离悄悄睨来一眼,明明眼珠子潮湿盈润,面色苍白胜缟,眸光却甚是……灵动狡黠。 倒是忘了,这丫头明明是个凡人,却比狐妖狡猾。 华夙把手紧紧摁在身侧,将眼底那点儿急迫给藏了回去,装作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容离敛了目光,半晌才闷出声说:“难受。”声音细细弱弱的,好生可怜。 华夙摁在黑袍上的五指微微一动,险些又信了这丫头的话。 虽说这丫头身子算不上康健,可还活得好好的,偶尔还能活蹦乱跳,这么个尚余生息的人,明明还未成鬼,却已是鬼话连篇。 这人,有时候倒是能把鬼给骗了去。 “到底哪儿难受?”林鹊心焦。 容离松开她的袖口,转而朝心口按去,轻声道:“胸口闷,头也忽然疼起来了。” 周青霖又扬起声,“大夫呢,怎还不来!” 脚步声急促响着,一个提着药箱的大夫跑了上来,拱手道:“周大人。” 周青霖忙不迭道:“速去给这位姑娘看看!” 大夫走上前,挽起袖口道:“姑娘,冒犯了。” 容离把细瘦的腕子一伸,轻咳了一声,见着大夫把手撘了过来。 这大夫脉把得越久,神色就越是复杂,眉头紧紧皱着,整张脸近乎要皱成一团。 容离靠在林鹊身上,好似周身气力已经耗尽了,腰背软得就跟这悬挂在四处的绸缎一般,支都支不起。 大夫收回手,摇头道:“从未见过这样虚弱的脉象,大人,容老夫说句不好听的,这姑娘的脉象像极将死之人,元气衰竭,败如浮游。” 这样的话,容离自小已听过不下百回,每个为她诊过脉的大夫,俱是一脸的痛心,连方子也开不出来,只让府中人早些为她准备后事。于是棺椁自幼随身,过一段时日便换上一口,别人家姑娘量体裁衣,她度量身量,却为的是做一口合身的新棺。 明明早该死了,偏偏还能病恹恹的赖活着,别人家年年报喜,她却年年如一日,报喜的没有,只有大夫同她说,她要死了。 要死了,棺椁便能用上了,可惜这么多年也没能死成。 容离神色一凉,不哭疼也吭声,平静到令林鹊看着心疼。 林鹊抚着她的发,把她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肩上,“这话听听就罢了,多少人染了重病还能痊愈,咱们离儿命好,定然也能。” 周青霖紧皱着眉头,“不错,凡事得往好的想。” 容离轻声道:“无妨,自打出世起,便无人觉得我能久活,早些准备总是好的。” 林鹊按着她的侧颊,“不许胡说,日后定会好起来的。” 周青霖只得看向那大夫,“可有什么调养的法子?” 大夫摇头:“恕老夫回天乏术。” 他便拎着药箱走了,连个敷衍的方子也不写,写了也无济于事。 楼下,戏班子已在台上布置好了,锣急弦紧,一下便热闹了起来。 周青霖招手令远处的婢女过来,那婢女低头走近,听见周青霖说:“下去给些打赏,今儿这戏便不听了。” 婢女颔首,转身往楼下去。 周青霖叹了一声,“早知便不来了,白白让姑娘遭了罪。” 容离轻声道:“是我败了周大人的兴致。” 周青霖甚是惋惜,“可惜这戏班子只唱这三日,三日后便要去别处了,若夫人和姑娘还想听,不如改日我将这戏班子请到单府上。” 林鹊一愣,忙不迭道:“怎好意思,改日离儿身子若是好些了,若大人还有这兴致,不妨再来听戏。” 周青霖思索了一阵,“这样,不如我将这戏班子请到府上,周府较这珺衣楼还要近上一些,只是又要劳烦夫人和姑娘走一趟了。” “哪能是劳烦,只怕叨扰了大人。”林鹊道。 “何来叨扰!”周青霖露出了点儿笑,嘴角只扬起了一瞬,又扯直了,“只是姑娘这身子是该好好调养,方才那大夫怕是不行,这皇城里还有许多名医,定能寻到个能开方子的。” “承大人吉言。”容离眼一抬,“既然这戏班子只唱这三日,若是大人不嫌叨扰,不妨明儿再听,最后一日他们怕是还有事要忙活,今日……当真败了大人的兴致。”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容离出珺衣楼时面色已恢复如常,只是走路时脚有些跛,分明是拧自个儿的腿拧出来的。 华夙回头看了她一眼,轻飘飘地冷哼了一下。 容离心觉莫名,拧的又不是这鬼的腿,怎又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等回到府上,进了屋,华夙才道:“周府里怕是供了什么东西。” 容离坐下将裙子扯高了一点,然而她方才在珺衣楼里捏的是大腿,这得撩到腿根才看得清是不是淤了,哪能当着这鬼的面这么撩呢。 她难受地揉了揉,小声说:“这与周大人被借福运有何关联?” 华夙淡声道:“福运遭借的缘由诸多,其中便有供奉妖邪受其反噬。寻常妖邪鬼祟若想借凡人运势,得依附在其身上,这是凡人迫不得已,而供奉不然,算是凡人自愿行之,凡人只需点香三叩首,饶是隔了十万八千里远,也能被借走运势。” 容离吞吞吐吐:“那、那周府里的,会是什么鬼。” 华夙看她绷紧了肩,不由得道:“去看看就知道了,看一眼又不会如何。” 翌日,周青霖果真把戏班子请到了府上,还差人来单家问起了容离。 林鹊亲自来了一趟,见容离面色好了许多,这才应了周青霖的邀。 那戏班子已经在周府里候着了,周府亦比不得祁安容家那么大,但在皇城里,已算得上是大门大户,这天子身边的大红人,怎么也不该住得太寒碜。 容离下了轿,捏紧了狐裘的领子,进门前将这门楣细看了一番,看不出什么鬼气来。 华夙出门前百般不愿地进了垂珠的身,那小猫儿已有几日未被夺舍了,见这鬼朝它走去,竟一时未觉察到危机,还细细弱弱地咪了一声,结果刚咪完这声,便被占了躯壳。 容离神色复杂地抱着猫,抱得很似郑重,跟抱祖宗一样。 华夙在她耳边道:“闻到了么。” 容离吸了吸鼻子,嗅到了一股香火的气味,似乎还烧了纸钱,这气味闻着就跟香火鼎盛的寺庙差不太多。 伏在她的怀里的猫微微动了耳,好似在听什么声音。 林鹊下了轿,揽上了容离的胳膊,生怕这丫头走着走着就摔了,恨不得捧在手心上。 容离被牵着往周府里走,刚迈进门槛,那浓郁到近乎呛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险些屏住了气息,往四处克制地看了看。 怀里的猫不乐意被抱着了,腿一蹬就跃至地下,跟犬儿一般,还会牢牢跟着人。 带路的婢女吃惊看着,“姑娘,你这猫儿养得可真好,竟还会跟人呢!” 容离笑了一下,“是它聪明,并未是我养得好。” 黑猫尾巴直直竖着,比刚抱回容府时长大了许多,步子越发矫健。 林鹊闻着这扑鼻的香火味,讶异问道:“府里可是请了法师做法?” 这婢女是个健谈的,当即道:“哪来的什么法师,先前倒是请过,但那法师似是行骗的,做法后半点不灵验,就被大人请出去了。前两日大人得了一尊石像,说是能庇佑家宅,是朝中一位姓张的大人送的,前些日子供奉在张大人府中时,当真替那张大人挡去了一些灾祸。” 林鹊听得愣愣的,“那石像当真有这么灵验?” 婢女颔首:“可惜我看不出来那石像上雕的是什么,模样有些凶。这几日石像前的香火不能断,黄纸也一直烧着,好吃好喝伺候,还盼那石像能保佑咱们大人飞黄腾达。” 容离自然不信什么飞黄腾达之类的话,倒是应验了华夙先前说的话,府里供奉了东西。她垂头看向脚边跟着的猫,想知道这鬼在想些什么。 猫闲庭信步一般,走得慢悠悠的,用那淡漠冷清的声音在容离耳边说:“这府上可没有什么能庇佑家宅平安的神佛,夺走福运还差不多。” 容离心下觉得不对劲,那石像若当真替那姓张的大人挡过祸难,应当不会是夺人福运的妖邪鬼祟才是。 华夙嗤了一声,“一会我去看上一眼。” 容离挽上林鹊的胳膊,心底苦恼,若是这猫四处乱窜,还盼那周老爷莫要生气。 带路的婢女又说:“不过……昨儿石像上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也不知是为什么,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那张大人说了,许是这石像给大人挡了什么灾,故而才裂了缝,灾祸已被挡开,虽说石像裂了,但也算得上是好事。” “这大白日的,怎还做起梦来了,还好事呢。”华夙冷不丁开口。 容离面色不改,“那……石像旁人能拜么。” 婢女回头笑道:“自然能,这石像本就是旁人送的,怎会容不得别人拜,这两日,府上的下人也没少给它上香烧纸,姑娘只需同大人说上一声,大人定愿意带姑娘去看看。” 容离微微颔首,觉得这猫应当不用自个儿乱窜了。 到了院子里,只见戏台子已经撘好了,周青霖正负手站在桌边,他身侧站了个丰盈窈窕的美妇,面上傅粉施朱,应当便是周青霖的妻子。 周青霖听见声音,回头道:“夫人这边请。” 林鹊对着他微微颔首,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朝这站着的周老爷和他夫人看了一阵,噙起笑道:“还是头一回见到周夫人,和大人甚是般配。”话里连半分苦楚也不带,说得很是诚心。 容离倾身作礼,站在了林鹊边上,这周家老爷都未坐,她怎好就这么坐下。 看来周青霖和容长亭终是不同的,在丹璇死后,容长亭恨不得寻上十个八个像她的人,还甚是丧心病狂,将自家女儿都当作亡妻转世。 不能说周青霖用情不深,若非不在意,又怎会年年往单家送礼,想来是不想将旁人当作丹璇,也是真的待现下这位夫人好。 周青霖撩起前摆坐下,拍手令戏班子开唱,回头还扶着自家夫人坐下,很是周到。 戏腔骤起,柔得跟水一般,将这戏曲故事徐徐道来。 也不知那石像究竟放在了何处,竟连在这般宽敞的园子里都能闻得到香火味。 再一看,周青霖印堂上依旧是漆黑一片,墨色入渍般。 容离轻咳了一声,将盖碗端起轻抿了一口水,膝上忽然一重,只见那原伏在脚边的猫一跃而起,落在了她的膝上。 这么小一只猫,分量却不轻,一双眼碧莹莹的,属实古怪。 华夙嫌弃道:“地上全是风卷来的香火,脏,借我站站。” 容离只觉双膝发麻,这鬼先前下地走的时候,怎不嫌脏,现下倒是嫌起来了? 她动了动腿,觉得华夙对自己的分量……大抵是没什么数的。 华夙淡着声:“观周青霖命火,应当遇不上什么大的祸难,若是跌个跤也能令石像破裂,那这石像未免太儿戏了些,还不如供奉我。” 容离抿唇不言,定定看着台上那戏子冠帽子上的雉尾。 “那石像里面,必定藏了什么东西。”华夙又道,“藏得还挺严实,连一丝鬼气都未泄露出来。” 容离轻咳了几声,待这戏唱完,才好似憋不住般,咳得大声了些,一边气息幽微地道:“先前在祁安时,因我身子不好,故而府上不曾请人唱戏唱曲,爹总觉得太吵闹了些,扰了我歇息,我还是头一回听戏曲,当真有意思。” 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像是要咳断气。 那周夫人忙不迭给她倒了水,“喝些水,慢些说话。” 容离笑了一下,“无妨,是被呛着的,大人府上怎会有这么浓的香火味?” 周青霖一抬额头,愧疚道:“周某又马虎了,这几日得了一尊石像,香火未敢断,竟忘了府里现下四处熏鼻。” 容离摇头,“我过一阵就好了。” 华夙冷哼,“这么硬逼着自己咳,也不怕把嗓子咳坏。” 作者有话要说:=3= 忘记定时了,不好意思 第82章 坐了一阵,容离果真咳得轻了一些。她扭头问:“不知那石像是大人从何处得的,若是灵验,我也想去求一座。” 周青霖站起身,整衣正冠,“朝中张大人所送,然我未问过他是从何处得来,仅听闻能辟邪除灾,此石像又似乎独这一座,应当求不来了,姑娘若想许愿,不妨去看看。” 华夙揶揄:“辟邪除灾?别是把自个儿当作灾给除去了。” 这正如了容离所想,她微微颔首,弱着声道:“若是可以,我也想去给那尊石像上炷香,只是不知……它能不能保佑我这病快些好起来。” 周青霖嘴边噙着笑,“说来,我在府中供奉这尊石像,便是想为亲朋好友求个百病不侵。”这笑,细一琢磨,似乎有些苦涩。 他那夫人攀着他的手臂,眉头紧皱着。 周青霖倒也不避嫌,索性道:“早些年便听闻有这样的家仙,可惜尚来不及去寻,便……” 容离了然,这周老爷与丹璇相识,那时丹璇身子不好,两人想来各有担忧,才未挑明心意。 容离现下与丹璇是一样的体弱,只稍一琢磨,便大体能猜出丹璇当时在忧虑什么,无外乎不能长寿,嫁为人妻也伴不得几年,朝不保夕,这岂不是连累了周青霖? 周青霖朝他夫人看了一眼,眼中多有愧意,“往事如烟,眼前人最须珍惜。” 林鹊站在边上拧着帕子,本不想在这周夫人面前提及丹璇的事,不料,竟是这周老爷自个儿说了出来。 她叹息道:“周大人说的是。” 容离眼睫一抖,“不知去看石像可需挑什么时辰,现下可以去么。” 周青霖眉间愁云一散,笑道:“自然可以。” 容离轻声道:“那还劳烦大人带路。” 林鹊慢腾腾站起,“如若这石像灵验,能求个平安顺遂也是极好。” 周青霖挽起他那夫人的胳膊,“自然,张大人将石像送来时,说这石像比原先盘炀山上那道观里的符还要灵,可惜那道观不知怎的就没了人,如今已求不到那般灵验的符了。” 容离但笑不语,谁能想到盘炀山上的道观变成那样,是因吃了妖怪的亏,现下观中只余下一个残魂,那残魂正可怜兮兮地在华夙的瓷瓶里呆着。 华夙难得惋惜,那盘炀山上的道士是真的有些本事,若是别的装神弄鬼的道士,她指不定已经嘲弄起来了。 她道:“那些道士道法还行,观其道观里余下的器物,俱是要成灵了,无奈道观破败,这些灵已养不出来。香炉里的香灰也着实厉害,那道士的魂躲在炉中数十年还未灰飞烟灭,已算得上走了大运。” 戏班子纷纷走上前来,班主拱手说:“大人何时再想听戏,尽管命人传书予我。” 远处穿着戏袍的男女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东西,不敢弄得太响,俱是轻手轻脚的。 周青霖颔首:“今儿辛苦了,在下还有些事,改日再叙。” 班主拱手垂眼,回去跟一众弟子收拾起行头来。 出了这园子,经九曲十八弯的回廊,一嶙峋假山撞入眼中。 假山里暗,一些蜡烛在山石上搁着,底下积了厚厚一层蜡。 许是前后相通的缘故,黢黑的山中有风吹过,烛光摇曳闪烁,映在山石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不已,被扯得细长的影子跟着众人静静前行着。 容离皱起眉,思及这猫不喜地上香灰,不顾其猫掌上还沾着灰,便弯腰把它抱了起来。 华夙轻声一哂,起先还不愿被抱,现下已不挣扎了。 风声灌入假山时呜呜想着,好似猛鬼哭嚎。 猫伏在容离怀中一动不动,碧绿的眼里映了烛光,竟染上了些许绯红。 华夙看她抿唇屏息,不由得道:“若是那石像里的东西钻了出来,我赶走便是,气息放缓些,不必慌张。” 容离放慢了脚步,心里想着,若丹璇当真也害过这鬼,这鬼还会这样待她么。她心跳得飞快,在胸膛里一下下地撞着,气息屏久了,肺腑烧得火辣。 华夙一哂,“画祟在手,小妖小怪算得了什么。” 容离手心冒着汗,正是因画祟在手,才更迷蒙慌张,这鬼若是想把画祟收回去,得先要了她的命不可。 她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冷不丁吸了满腔的香火味,随即一阵猛咳。 假山里本就安静,一咳起来,前后俱在回响。 周青霖脚步一顿,担忧地往回看了一眼,那跟在他身侧的夫人把别在腰上的帕子取了下来,回头对身后的丫头道:“把这帕子沾湿些,给姑娘递过去。” 那丫头应了声,双手接了帕子,急忙从端着的茶壶里倒了些茶水出来,再将帕子拧个半干,送到了容离面前,“姑娘,且用这帕子掩住口鼻,茶水是泡了放凉的,未沾什么尘灰,且放心。” “多谢。”容离从善如流地伸手去接,将帕子捂在了鼻前,那呛鼻的香火味顿时被隔开了些许,隐约能嗅到一股清淡的茶香。 她微微眯起眼,不知是不是里边有烟飘出来的缘故,眼竟有些酸涩,近乎要睁不开了。 她怀里的猫轻哼了一声,将一缕鬼气吐了出来,那鬼气好似化作了一双手,把扑面而来的火烟都给拂开了。 容离眨了眨眼,酸楚的眸子湿漉漉的,就连眼梢也泛了红。 华夙轻哼了一声,“如何,这样是不是好受多了?” 容离悄悄颔首,继而又朝前边走,在过了个拐角后,眼前顿时明亮一片,火光亮堂堂的,好似这大片山石都被烧红了。 火光映照在山石上,一尊石像立在烛火中央,旁边火烟缭绕,白茫茫一片,如仙人驾雾而来。 那石像足足有半人高,看不出雕的是哪一路的神仙,双目圆瞪着,隐约是一张怒脸。其身形富态,腹圆短足,再一看竟有四条手臂,四只手中各执一物,一捧婴孩,一擒雀鸟,一握骷髅头骨……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招来祥瑞的。 容离皱起眉,脚步又缓下些许,目光一抬,瞧见那石像大张着的嘴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她闭眼又睁,再往石像嘴里一看,哪能瞧见什么影子。 占了垂珠躯壳的鬼一动不动,定定看着那尊石像。 周青霖回头道:“便是这尊石像,张大人刚得这石像时,还是个欢喜佛的模样,后来有一日替他挡了灾,这石像便生了一张怒脸,还多生出了两条手臂来,想来是对邪祟发了怒。” 华夙轻哂,“这周老爷也是个糊涂的,那姓张的必是被这石像吓着了,这才赠予了他,什么对邪祟发了怒,我看是被邪祟入了身才差不多。” 容离一听,忙不迭问:“这石像变了模样后,张大人就把石像送来周府了?” 周青霖摇头,望着火光中的石像道:“变了模样后,他还在家中供了一段时日,后来做什么仍是顺风顺水,等张夫人顺利生产后,他才将石像送了过来。” 容离斟酌了一番,心觉那张大人应当不是故意的,观周青霖提及那位大人时面上带笑,两人应当十分要好,当不会做出什么坑蒙陷害的事来。 华夙缓声道:“顺风顺水?许是原先的石灵未完全被侵吞,现在却说不准了。” 容离抱猫的手被蹬了一下,猫跃到了地上,朝远处的点了遍地的蜡烛踏近。 周青霖和他夫人齐齐伸手,都想将这猫儿抓回来,可这猫一蹿就蹿远了。 容离忙不迭蹲下,朝垂珠伸手,假模假样地皱起眉道:“垂珠,怎又乱跑,莫要再过去了!” 一侧的婢女们着急看着,“姑娘,可要把猫逮回来?” 容离着急招着手,唤道:“垂珠,垂珠。” 眼看着那猫要绕过蜡烛步近石像了,她仰起头着急道:“大人见谅,这猫怕是要将石像冒犯了。” 周青霖着急道:“冒犯石像事小,就怕火烧到它身上去了!” 那在烛火间走动的猫竟像是不怕火,跟寻常的猫儿不大一样。周青霖话音方落,它身后那尾巴一动,还真的沾到了火。 众人瞳仁骤缩,几个婢女已经躬着身跑上前,作势要把那猫给抓回来。 林鹊拍着容离的手臂道:“离儿,这猫……” 火光在猫尾上跃动了两下,烧去了那簇本就不多的白毛,随后便兀自熄灭了。 灭得很是突然,看方才的火势,怎么也不像是会突然熄灭的。 垂珠这么个尾巴尖顿时变得光秃秃的,平日里看着粗,毛烧没了后,才叫人看清,原来尾巴骨只有这么细细一圈。 伸手的婢女不约而同地僵了身,怵怵看着小黑猫那一截光秃秃的尾巴,仰头就朝石像那张横眉冷眼的脸看去,忙不迭退了一步,双膝一软便纷纷跪下了。 周夫人讶异道:“莫不是……石像显灵了?” 周青霖瞪着眼,虽说供了这石像几日,可还是头一回看见石像显灵,当即说不出话。 就连林鹊也看愣了神,唇微微张着,“这猫儿乖巧,石像又怎会看着它被烧焦。” 众人俱以为那火熄灭是因石像显了灵,除了容离,谁也听不见华夙嫌恶的哼声。 一缕鬼气缓缓自垂珠的尾巴上散去,与周遭升腾的青烟好似混为一体。 容离未吭声,目光循着那小黑猫而动,看着垂珠秃了一截的尾巴,心里委实心疼。 只见那猫三两步便立在了石像前,漆黑的一团,好似被烛光遗漏的阴影。 华夙定定看了那石像一阵,“里边果真有东西,原先的石灵已被吞吃殆尽,妖邪将其取而代之,代它受香火,享凡人供奉,借此来抵御这灭顶的紫气。” 容离退了半步,手里紧握着画祟,心道周府里说不定人人都供过这尊像,其所得的供奉,也不知该有多少。 华夙不惧,就这么站在石像前,又道:“这石像之所以会裂开,根本不是因其替人抵挡了什么祸难,而是因躲在其中的妖邪受了皇城紫气的震慑。” 周青霖松了一口气,“看来这石像还是灵的,我先前把它供在院子里,可不知怎的,石像表面龟裂,好似缺水的田地,时时用湿帕擦拭也不行,我思来想去,命人将石像搬来此地,这才好上了些许,也不知是为什么,问了张大人,张大人亦不知,只道其变出一长凶脸后,确实一放在外边变回皲裂,许是屋外太冷了。” 容离仔细一听,心道哪是因什么冷不冷的,分明是见不得光,这与鬼怪多有相似,将石灵吃了的,莫非当真是鬼? 寻常鬼还好说,可别是从苍冥城里来的。 站在石像前的猫转身离远,“看不出是哪一路鬼,但境界应当高不到哪里去,还需借石灵和旁人福运才能抵挡皇城紫气,看来不是什么厉害货色。” 这话说得有几分不屑,明明这鬼自个儿修为已跌了许多,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容离有许多话想说,可当着这一众人的面,怎么也不好说出口,思及周青霖的福运被借走,转而问道:“大人这几日都会来上香么?” 周青霖颔首:“不错,一日要来三次,心诚则灵。” 华夙轻哂,“来得如此频繁,怕是福运被借光了都未意识到,这变了样还凶神恶煞的石像也敢供在家中,当真是不怕事的。不过凡间多有人供奉邪祟,邪祟这一物不可随意供奉,你供了它,它一个开心了,许是会给些小恩小赏,可……” 她一顿,不咸不淡道:“一个不好,便会遭反噬,就如周青霖这般被借走福运。有的邪祟拿得不多,顶多令人走走霉运,但若是福运俱被取走,便会惹来杀身之祸,更吓人的,怕还会永世不得超生。” 容离掌中已冒薄汗,朝远处那烛光看久了,眼竟看得有些花。 华夙转过身,灵巧地跃过了这遍地的蜡烛,已能将垂珠的躯壳掌控得分外熟练。她见容离不应声,不大乐意地道:“同你说了这么多,便是叫你日后莫要沾染这些东西,现下你却无动于衷。” 容离这才眨了一下眼,以示自己听见了。 华夙哼了一声,“知丹璇心系这周家老爷,你心底亦放不下他。这躲在其中的妖邪,我会寻个法子将起驱赶,只是……如若它是从苍冥城来,这皇城我们怕是不能久留。” 容离自然明白,有一便有二,那些苍冥城的鬼怕不会形单影只的来。 周青霖亲自燃了香,还分给了他夫人,回头一个伸手,还要分给容离和林鹊。 华夙淡声道:“这香不能上。” 可…… 容离眼一垂,只见手中的三炷香已经点燃了,总不能就这么将其戳灭。 周青霖和夫人执着香跪下,双眼一合,作势要拜,他们眼刚合上,手中的烟顿时熄灭,一缕鬼气缓缓逸向别处。 容离安了心,提着裙跪在了蒲团上,眼睁睁看着手中的香没了火星。 华夙施出的鬼气明目张胆的把火给扑灭了,如此一来,香像是上了,实则并没有上。 华夙踱至她腿边,不情不愿道:“供了它,便会被借去福运,供不得。” 手里的香被烧黑了一头,四周俱是亮堂堂的,一时也看不清手里的香究竟还是不是燃着的。 香插进了炉里,周青霖双掌合十,“如此便算是供上了。” 容离直勾勾看着那石像,只见石像并无分毫变化,这才噙起笑道:“多谢大人。” 周青霖抬手,“老夫人、姑娘这边请,咱们出去说话。” 几人又走好一阵,终于从那烟雾缭绕的假山里走了出去。 容离放在掩在口鼻前的湿帕,递给了身侧的婢女,低声道:“多谢。” 假山外,周青霖和林鹊又闲谈了几句。过了一阵,他见林鹊似乎乏了,不再多说,慢步将人送至门外,见轿子抬远,这才和自家夫人走了回去。 轿子上,林鹊搭着容离的手说:“若是丹璇……嫁的不是容长亭,身子又能好一些,想来也能和相公如此琴瑟和鸣。” 她一双眼通红,看了容离一阵,又说:“你若要嫁人,定要找个心好的。” 伏在容离膝上的猫耳朵动了动,连哼也不见哼。 容离摇头:“我这活了上日便没下日的,想来这辈子是不会成家了。” 回到单家,容离进屋歇了,那伏在她怀里的猫跃上了桌。 垂珠身上鬼物升腾,凝成了一个高挑纤细的女子,猫身子一软,歪着身慢腾腾倒了下去。 华夙提着黑袍坐下,屈起手指在桌上叩了两下,歪着身昏迷的猫迷瞪瞪地睁了眼。 垂珠刚睁眼便看见个黑袍大鬼站在面前,浑身毛都炸起了,刚要跑时,忽发觉圈在身侧的尾巴有些不对劲,它垂眼一看,登时眼都瞪直了,也不知自己的尾巴怎么就秃了一截。 华夙一哂。 桌上的小黑猫趔趄着跃下桌,呜呜叫唤着,一溜烟躲至床下去了。 容离欲言又止,不知华夙这鬼怎这么喜欢吓猫,好端端一只猫,都要被吓昏过去了。 华夙拨了一下发辫,淡声道:“迟些我再去一趟周府。” 容离小声问:“带垂珠么?” 华夙朝床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那猫躲了多深,连影子都看不到了,“不带。” 容离微微颔首,又问:“那……带我么?” 华夙睨了过去,“怎么,今儿还没被吓够?” 容离一时无言,她哪是想被吓,只是不亲自去看看那妖鬼被驱,心里不大踏实。 华夙冷着一张脸,垂目不言,看着好似很是无情,过了一阵,她才道:“不是我不愿,是不想带你犯险,别的鬼怪若碰见你,定跟看见香饽饽一样,恨不得吞你魂魄,将你夺舍。若你是什么孤魂野鬼,我随便揣便能把你揣走,可你不是,你这么个活生生的凡人,我能将你往哪儿揣。” 容离只好道:“那便算了,总不能为了去看一眼,将我的魂给揪出来。” 华夙沉思了一阵,“带着你也行,但要夜深一些,等周府上的人都睡了,我再带你进去。” 容离眼一弯,伸手攒住她的袍子一角,眼里跟兜了星光一样,面上病气沉沉,眼却亮得很。 华夙别开眼,“都已答应你了,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容离小声道:“碰一下你的袍子都不行么。” 华夙默不作声。 暮色退却,天边只余下莹莹月华,夜阑人静。 三个丫头都回屋歇息了,院子里只池中的鱼在闹腾。 容离却未睡,虽被丫头们伺候着躺下了,可眼却一直未阖上,十指撘在被沿上。 华夙将盖在她身上的锦被扯了扯,手指一勾,挂在屏风上的狐裘随即被鬼气托了过来。 “你的丫头们都睡了,等你将衣裳穿好,咱们就走。” 容离坐起身,穿好衣裳和鞋袜,回头问:“我该怎么去,你又要吹一口鬼气把我刮过去么。” 明明是施术,经她这么一说,倒像是什么古怪行径。 华夙淡声道:“我要将你的生息和身影隐去,省得一会石像里的东西将你这活人当作人质来要挟我。” 容离小声道:“竟还能用我来要挟你?” 她说得极轻,好似一汪水,淙琤明净。 作者有话要说:=3= 第83章 华夙走近,朝着容离的面庞吐出了一口鬼气,清淡如兰,和这黑沉沉的鬼气不大相称。 那鬼气好似在水中绽开的墨汁,倏然铺张开来,将容离裹了个完全。 容离抬起手,只见丝丝缕缕的鬼气跟黑绸一般在她身侧缭绕,再一眨眼,身上略微一沉,鬼气竟化作了一袭黑袍。 这黑袍长及足底,轻盈地曳在地上,把她的五指和鞋尖皆盖得严严实实的。 容离愣了一下,看了看身上的黑袍,又朝华夙身上那一身看去,竟似是一模一样。她将袍子扯高,将大半张脸遮了起来,诧异道:“这样就好了么?” 华夙忽地笑了,眼中笑意极淡。 容离不明所以,讷讷道:“怎么了,莫不是这黑袍还有穿反一说?” 华夙哂着,伸手展开了五指,掌心悬自她额前缓缓下落。 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容离不由得闭起了眼,觉察寒意散尽,才试探般睁了双目。 华夙道:“倒是忘了把你的脸给遮起来,否则若是叫凡人撞见,定会看见你这一张脸在半空中浮着,平白坐实了化鬼的谣言。” 容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当真信了,“那可要不得。” 华夙但笑不语。 容离这才明白自己被戏弄了,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她的肩,那力道近乎于无,轻若鸿毛。 华夙往肩上一拂,“这就气了?” 容离睨她,面色病恹恹的,流转的眸光含着嗔,很是灵动。 华夙坦白,“只是再多施了些鬼气予你,省得那石像里的东西图谋不轨。” 容离杏眼圆瞪。 “好了。”华夙手一挥,合起的门兀自打开。 一人一鬼肆无忌惮地出了单府,连一个人也未惊扰,大门一启一合,丁点声响也未发出。 更夫恰好在府门外经过,敲了几下梆子,扬声喊了起来,身侧好似有什么东西一拂而过,不像风,柔柔软软的,恰似什么绸缎料子。 他蓦一回头,街上除他以外空无一人,两侧屋舍外悬着的红灯笼微微晃着。 也许是风。 更夫搓了搓方才似被绸缎拂着的手臂,又敲起梆子往前走。 容离不大明白,这鬼明明可以用上术法,为何偏偏要亲自走这一趟。在走了一阵后,她忽然明白…… 这夜太静了,皇城就算再干净,也不至于干净成这般。 “知道我为何要带你走这路了么。”华夙那黑袍窸窸窣窣响着。 “约莫猜到了。”容离道。 华夙知晓她聪明,故而只是轻轻一哂,“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命数一尽便会化鬼,化鬼后却不能一下就投胎,不但要等无常引路,还讲究先来后到。” 她稍稍一顿,又道:“皇城上紫气升腾,厉鬼会受其震慑,魂灵纯净者,只要不造作,便能安然等到无常到来。” 容离左右看了看,“现下连点干净的魂都瞧不见。” “不错。”华夙颔首,“也不知是被引开了,还是……” 容离心一紧。 华夙冷声道:“还是说,什么东西贪嘴了。” 周府的门被叩响,守门的仆从歪着身靠在边上,听见这声音陡然惊醒。 那仆从听见更夫敲梆,心陡然一沉,这时候敲门,也不知是哪来的叫花子在闹事。他扬声喊道:“莫再敲了,再敲就把你送去官府。” 门环又响了两下,无人应声。 仆从本就困乏,心一烦便推门往外看了一眼。 门外空荡荡的,寒风从他身侧溜进府中。 仆从往外看了一阵,未看到人影,低声道:“敲了门就跑,大半夜来此作恶,也不怕撞鬼。” 容离拢紧了身上的黑袍,跟着华夙进了周府,她回头朝那小声嘀咕的仆从看了一眼,小声道:“别吓着人。” 这袍子是掩住了她的身影,却未能遮盖她的声音。 寒风中,那声音轻飘飘的,好似什么东西在呜咽。 仆从关上门后猛一回头,拍了一下脑袋道:“怕是困出毛病来了。” 华夙轻哂,“也还不知是谁在吓人。” 容离闷声睨她。 进过那假山一次,再来时已是轻车熟路,轻易就找到了长廊那一头灰沉沉的山。 夜凉如水,月色清寒,假山里头却亮得如同白日,许是里边点满了蜡烛的缘故,不光亮,还热烘烘的。 容离跟在华夙身后,手里握着画祟,闻着这香火味,又有些头晕目眩。待走至石像前,她已近乎要憋不住气,掩着口鼻急急咳了几声。 石像上又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贯穿其左额角到右耳,好似刀疤。 这石像本就凶神恶煞,眼瞪得老直,多了这裂痕后,好似更加凶恶了。 华夙脚一踏,周遭的烛火全数熄灭,青烟袅袅,这本亮堂堂的假山洞里顿时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容离抬起手腕,想画出一盏灯来,她才刚提笔,便见华夙掌心一翻,手心里燃起火来。 火光幽绿,似山间鬼影。 容离垂下手,挨着山壁退了一步,省得将华夙给打搅了。 假山首尾贯通,风袭颈而过,脖子怪冷的。 容离回头看了一眼,抬手摸了摸脖子,心跳得有些乱。 华夙轻嗤了一声,未急着出手,而是绕着石像走了一圈,将其上下打量。 容离讷讷道:“看出了什么?” 华夙抬着手,面庞被掌心冥火映得绿莹莹的,“这东西吃了个饱,吞了不少福运,还得了不少贡香和纸钱,怕是把这些年饿的都补回来了。” 容离琢磨着,“它要贡香和纸钱有什么用,鬼是要吃贡香的么?” “不错。”华夙猛地震出一掌,掌风直袭那石像脸面。 石像面门上本就有一道裂缝,现下经这未施加鬼力的掌心一扇,咯吱一声,整个头颅裂成了两半! 半个脑壳从脖颈上滚落,在地上碎得七零八散。 石像摔了半个脑袋的那一瞬,一股黑雾陡然蹿高,似要从这石洞另一头钻出去。 华夙伸手擒了个正着,五指拢在那黑雾上,似是抓着什么墨色绸缎,将其拽了个紧。 容离气息一滞,目不转睛地看着。 华夙一施力,将这黑雾摔在了地上。明明看着轻盈无形,可在黑雾着地的那一瞬,遍地的蜡烛被震得飞迸开来。 幸而烛火已经熄灭,否则这火焰若是被甩出去,定是要烧得到处都是。 咚隆一声,黑影凝出人形。 瘦条条的,衣不蔽体,身上好似除了骨头就没有几两肉。 容离从未见过这么瘦的人形,比她还要瘦上许多,干瘦到触目惊心,叫人不忍多看一眼。 不料这东西还真是鬼,在显了形后更为猖獗,许是吃饱了的缘故,也不受皇城顶上的紫气所制了。 “饿鬼。”华夙冷着声,皱眉道:“是谁让你来的?” 恶鬼并不开口,嘴里嗬嗬响着,好似喘气喘不上。他猛一腾身,身形陡然化开,又消失于无形。 华夙站立不动,淡声道:“自戕而死的鬼物蹚不过黄泉,不能往生,亦不能说话,故而去不了阎罗殿,只能留在苍冥城。” 她话音一顿,仰头朝洞顶望去,“是慎渡让你来的?” 容离进贴着山壁,掌心薄汗密布,她眯着眼朝四周张望,却瞧不见那饿鬼的踪迹。 华夙一嗤,身上鬼气四溢,凝成数只长臂,朝山壁上横冲直撞地抓着。 山中忽地嗬嗬响起,容离循声仰头,只见一只由鬼气凝成的臂膀被削断了。 长臂一断,刚欲散去又凝回,如麻花般在半空中绞紧。 突然间铿一声响,幻化作手臂的鬼气竟又变了模样,变作了婴童臂膀粗的长索,将匿形的恶鬼拴了个正着。 华夙面色不改,五指缓缓拢紧,随之,捆在饿鬼身上的锁链也越缠越紧,好似要将其四分五裂。 那恶鬼到底还是吞了不少福运的,功力输不到哪里。它身一绷紧,拢在身上的锁链断裂成絮。 容离又慢腾腾退了一步,只见华夙皱起眉头,忽把掌心幽绿的火甩出。 冥火沾在了山壁上,竟不熄灭。 华夙猛朝饿鬼心口抓去,却见那饿鬼张开口,露出一嘴尖锐的牙,口中涎液一滴滴落了下来。 饿鬼到底是饿鬼,就算吃饱了也不知足。 虽说华夙未落下风,可容离压根放不下心,心在胸膛下乱撞着,撞得她气息大乱。 华夙将饿鬼下颌一捏,嫌厌地将手探入其嘴,硬生生掰断了它一颗牙。 饿鬼愈发躁急,使尽浑身解数一般,招招直取华夙要害。 华夙气定神闲地躲避着,如逗猫鼠,片刻后,她屈膝抵住饿鬼的胸膛,原本修剪得又短又平整的指甲顿时长长了一寸,还甚至尖锐,指甲也染了浓黑墨色,好似鬼气入骨。 她那尖锐的指甲将饿鬼的脖颈划破,原本就骨瘦如柴,这一划,薄薄一层皮绽开,露出了里边的白骨。 容离轻声道:“既然自戕的鬼不会说话,饶是怎么问,他怕是也答不出来。” “无妨,”华夙神情淡漠,“他有的是法子说清。” 恶鬼被剖开了喉咙,嘴里仍是嗬嗬响着,眼珠子略微一转,艰难地朝贴着山壁站立的容离看去。 容离皱眉,总觉得不大对劲。 果不其然,那饿鬼似要同归于尽般,不顾脖颈上还抵着一根手指,径直朝华夙撞去,喉咙骨顿被捅穿。 它瘦削的身子眨眼间便做一团阴冷黑雾,好似硬生生被绞成一团,鬼雾中皮肉碎骨浮荡。 这饿鬼当真是要同归于尽! 饿鬼甘死如饴,其化作的鬼气亦然。 华夙冷不丁被这团黑雾撞了胸口,身子一震,骤然被推出了数尺外。黑袍被掀开,里边的衣襟敞开了些许,胸口白如脂玉。 她抬手捂住心口,见那团鬼气又要撞过来,抬臂便是一划—— 那团鬼气轰隆作响,朝四面迸溅开来,皮肉溅得到处都是,如同一滩烂泥。 假山里又静了下来,饿鬼溅开的皮肉和碎骨化烟消散。 华夙乌黑尖锐的指甲转而如常,她轻喘了一口气,这气刚喘出,她眉心陡然一皱,吐出了一口血。 容离慌忙走上前,捏起帕子擦净了她的唇角,“那、那饿鬼……” “它不要命也就罢了,还想要我的命。”华夙淡声道。 容离被吓着了,“那它呢?” 华夙冷哼,“自然是泯灭了。” 容离愣住,“这就没了?” 华夙颔首,“是它自取灭亡。” 容离瞧她面色不对,忙不迭将她扶起,她眸光一动,忽地瞧见那摔碎了半颗脑袋的石像又变了样。 原先凶神恶煞,忽然间变得慈眉善目、大腹便便,四只手只剩下两只,那噙着笑的模样看似有些憨厚,只是石像表面裂痕遍布,想来那被吃了的石灵是回不来了。 华夙站直身,“不知苍冥城给了它什么好处,值得这么卖命么。” 容离只在意这鬼有没有受伤,吐了血,定是受了些伤的。 华夙按着胸口,神色如常,只面色比平日里白上了一些,“走。” 容离鬼使神差的,把手覆在了她手背上,着急问:“你是哪儿受了伤?” 华夙眼帘一垂,看着容离的手不说话。 容离陡然抬手,闷声将她敞开的衣襟和黑袍拉了回去,手指头战巍巍的,却很是小心,只捏着布料,未碰着这鬼一寸皮肉。 华夙抓住她的手,“回去。” 疾风劲吹,从长街上横扫而过,一转眼,一人一鬼已是在单家之中。 容离气还未喘顺,心又提至嗓子眼。 一道冽风旋近,来势汹汹。 作者有话要说:=3= 第84章 容离喘息未定,可思及华夙受了伤,当即把她往身后一拉,也顾不得来的是什么东西,忙将画祟挡至脸前。她侧过身,气息骤滞,琢磨着要不要将华夙推远些。 华夙晏然自若,可下一瞬,陡然变了面色。 一道阴寒的风旋至面前,容离本以为会被这风给劈得头裂血迸,不想这风竟戛然顿住,其阴冷寒冽,却不曾凶光暗隐。 容离拉在华夙腕骨上的手被反握了个紧,她猛地往回一看,只见华夙皱着眉,定定望着面前徐徐凝起的黑雾。 华夙道:“怎不躲了?” 那黑雾起先还未凝成人形,华夙语毕,它蓦地有了人样,长发高束,黑裳在身,是个……女子。 华夙看了她一阵,眸光蓦地移开,往别处打量,甚是谨慎。 女子拱手行礼,袍上套着一件轻薄的黑甲,身上一件首饰也未戴,姿态从容。 容离愣了好一阵,犹豫着回头,看华夙好似并不防备之意,又觉得这女子英姿飒爽的模样有些像先前听说的什么将军,压着声问:“认得?” 华夙淡声道:“孤岑。” 孤岑颔首,眉眼虽然低垂着,可却不卑不亢,身上并无杀伐之气。她眼一抬,说道:“那饿鬼是从苍冥城来的,早时自戕身亡,百年无人供奉,四处偷吃他人的香火血食,后被慎渡收入麾下。” “慎渡号令五路邪祟尾随大人而来,各自寻了法子躲在了皇城之中,全然不顾皇城紫气,慎渡就是要它们舍命擒捽。” 她稍微一顿,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墨黑竹片,正是在画祟同株上削下来的,“慎渡……好似已经得知了画祟的隐秘。” 五路邪祟诸如此类的东西,容离俱不明白,可华夙却是听得懂的。画祟尚还握在手中,她垂目一看,总觉得这笔好似成了什么烫手的山芋。 华夙却不焦不急,淡声道:“知道便知道,有何好慌的。” “可……”孤岑眉头紧皱,朝容离睨去,眼中似有些难以置信。 容离抿起唇,不知这两鬼在打什么哑谜。 华夙又道:“无妨,既然追到了皇城,我们走便是。” 她轻嗤了一声,鄙夷道:“慎渡当真是个窝囊的,想要鬼王印却不敢亲自来取,只敢喊些喽啰来打头阵。” 孤岑斟酌了一阵,“若他当真不敢冒险进皇城,大人不妨留在此处,反正来的只会是些小鬼。” 华夙摇头,“不能。” “为何?”孤岑讶异。 华夙松开了容离的手,仰头看向这高高的门楣,“且不说这凡间的皇城会如何,我们若是不走,这单家怕是要遭殃。” 孤岑缄口不言,又朝容离看了一眼,好似明白了个中缘由。 容离握紧了画祟,一句话也未说,听出来这鬼还是怕牵连上无辜之人的,算得上是只好鬼。 孤岑又道:“大人旧部现隐匿在皇城外,我不敢令他们贸然闯入,先前离开苍冥城,慎渡便命三军紧追不舍,我等绕了好一段时日,才将他们甩开了。” 她眉头紧锁,似有诸多顾忌,“我不敢打草惊蛇,在祁安时找着了那盗走画祟之鬼,其受画祟所伤,已是强弩之末,本是想将画祟夺回的,不想萝瑕忽然出现。” “那将萝瑕重伤的,果然是你。”华夙道。 “是我。”孤岑颔首,“我不敢轻易现身,在大人来了皇城后,才设法让大人知晓我在附近,又留下墨竹片,想告知大人,慎渡隐约觉察出了画祟隐秘。” 华夙把她手中捏着的墨竹片拿了过去,将其捻碎成灰烬,“此事我已知晓,你且先行。” “那慎渡之事……”孤岑慌忙问。 华夙慢声道:“不能急,我功力还未恢复,尚无余力与其相斗,得先养精蓄锐,待我功力至少恢复至八层,再做打算。” 孤岑踟蹰了一阵,颔首道:“也好。” 说完她又是一拱手,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分毫不含糊,“告退。” 凝成人形的黑雾陡然消散,如黑纱般被风一拂,倏然远荡。 华夙神色沉沉,“且先回屋。”她抬手捂住心口,方才孤岑在时,明明还硬装出一副无甚大碍的样子,此时薄唇紧抿着,分明是觉得痛了。 容离进了门,穿了长廊,过了院门,悄悄推开了屋门,悄无声息地进了房。她垂在身侧的手一抬,掌心往上翻着,“这画祟还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隐秘?” 华夙一哂,不以为意道:“自然是能画人又能画鬼的隐秘。” 这鬼答得太过草率,好似随口一说,容离当即皱眉,脂白的掌心上那一杆笔黑得像是在墨汁里滚了一圈。她狐疑问:“当真?” 华夙睨她一眼,并不答话。 容离细声细气道:“我又怎能盼着鬼嘴里说出什么人话来。”声音好轻,说得怪委屈的。 华夙本还心软了,看她垂着的眼里精光乍现,就跟狐狸一样,当即一哂,“你还盼鬼嘴里能说出人口?” 容离眨了一下眼,心说狗嘴里确实吐不出象牙,但这话万不能说出口。手里的画祟先前被她捏得温温的,现下五指一展,又凉了下来。 华夙仍不伸手去接,自这画祟到了容离手里后,她便连碰也未碰过。 容离心中有疑,把手臂往前又伸出了点儿,杏眼亮如星,“若是画祟与旁人结了契就碰不得,那它又是怎么被盗走的?” 华夙见她把手伸上前,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钳住了她的手腕,嫌厌般往旁拿开了点儿。她轻声一笑,“因为那时我已和画祟解了契,那假和尚虽盗走了画祟,却也被它所伤,否则又怎会轻易死在萝瑕手里。” 容离一愣,“可不是……死了才会解契么。” 华夙但笑不语,眸光幽幽的。 容离心跳如雷,声音细如缕,“你不是生来就是鬼么,若是死了,岂不、岂不该魂飞魄散?” 华夙松开她的手腕,转而伸出一根食指,冰冷的指腹轻飘飘地点在她的眉心上。被紧紧追问,她不烦厌,也不恼火,只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现下莫问这么多,日后我想说了,自然会告诉你。” 容离眉心侵寒,眼皮登时重了起来,困得好似站着就能睡着。她知晓这是华夙的把戏,只好颔首,“那你可不要忘了。” “去睡。”华夙收手。 容离往床边走,扯开了狐裘丹红的系带,狐裘登时滑落在地,她已无心去捡,脱了鞋袜后更觉疲乏,身一歪便倒在了床上。 华夙趔趄着退了几步,后腰抵上了桌沿,忙不迭抬手支住了身。她轻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唇上沾了点儿血丝。 她分外要强,先前被舍利伤了手也不吭声,现下都已伤至吐血了,也只是咳了几下。 容离眼皮愈来愈沉,看见华夙抬起手,手背从唇上一拭而过。 她本想说点什么,可好似力气都被汲走了,竭力提着的眼皮也近要耷拉下去。 华夙背对她坐下,将黑袍慢腾腾勾开,那轻软如泉的袍子登时决泄而下,堆在凳腿边。 容离吃力地睁着眼,唇边逸出丁点零碎的声音,“你……” 光说一个字已分外吃力。 平日里耳力甚好的鬼似是听不见,兀自解开了腰带,慢腾腾扯开了衣襟,垂着头似在查看腰腹的伤,平展如缎的肩隐约露出了丁点。 容离一愣,近要撑不开眼的时候,华夙那本就松散的发辫彻底散开,如瀑般披在后背,将那一角肩给遮了个严严实实。 翌日醒来,单流霜叩了门,又躲躲藏藏的,好似有什么话想说,那脑袋时不时冒到木棂上,好似想贴着纸糊往里看。 华夙坐在桌边,冷声道:“这丫头不懂事,怎还扰人清梦。” 容离坐起身懵了好一阵,待回过神,才慢腾腾下了床,足下一片柔软,也不冰凉,好似踩上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才知踩到的是一件狐裘。 她低身捡了狐裘,随手挂在了屏风上,眼前尚还雾蒙蒙的,看什么都是惺忪一片。 在望向华夙时,容离才想起昨夜种种,讷讷道:“你的伤……” “已无大碍。”华夙平静道。 容离不信,又看了她一阵。 华夙回头,“莫不是见不得我好,还想在我身上盯出个窟窿?” 容离敛了目光,走去给单流霜开了门。 门刚开,单流霜便在门外道:“表姐姐,听闻你和姥姥昨日去听戏了?先前我让姥姥姥爷带着我去,他们硬是不肯,说什么该去私塾便去私塾,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容离笑了一下,“是该如此。” 单流霜往里看了一眼,“我能进去么。” 容离避开了些许,容她进门,转身合了门问:“今儿不用去先生那了?” 单流霜颔首,“城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四处皆是官兵,好似在搜什么东西,迟些定是要搜到单府来的,故而先生今儿也不授课了,让咱们各自回家。” “官兵?”容离皱眉,总不该是在找她,这大张旗鼓的,怎么也不该是为了找她。 祁安的官兵怕也还在满城搜寻,容府虽大,可约莫不会将皇帝惊动成这样。 思索了一阵,容离又问:“他们搜查的时候,有未说在找什么人什么东西?” 单流霜想了想,“我刚从先生那回来,看见好几个金发碧眼的外疆人被抓去了,找的应当便是疆外来的人。” 容离心底跃上一个念头,先前边隅便不大安稳,现下约莫是有什么人混进皇城了。 若是如此,想来疆域已然战乱,而容家在篷州的镖局势必要出事,她那四弟便是因为这战事死的。 华夙回头朝墙角看去,“你若想知道,不妨让剥皮鬼去打听,它在这墙角站了好几日了,动也不动上一下,别闷坏了。” 剥皮鬼转了一下眼珠子,小脸白生生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容离只好道:“竟是在搜寻疆外的人,如此怕是真要进府搜寻的。” 她话音一顿,又轻声道:“你且先出去,我换个衣裳,再同你一起去看看姥爷姥姥。” “好。”单流霜不疑有他,当即转身出了门。 屋里,剥皮鬼踩着它那绣了牡丹花的锦鞋往前走了两步,“主子。” 容离回头道:“你去看看,官兵是不是在找敷余的人。” 剥皮鬼颔首应了一声,穿门便走了出去。 华夙回头看她,“敷余?” 容离将衣裳拿到了屏风后,隔着屏风朝那鬼看了一眼,紧忙换起了衣裳来,小声道:“是西北毗连的一个国,擅骑射,大多是金发碧眼,人也更高大一些。” 华夙轻哂,“我自然知道,但敷余离祁安甚远,你又是如何得知。” 容离系紧了腰带,又披上了狐裘,“自然是听旁人说的。” “你好似分外关心此事。”华夙道。 容离嘴角一翘,“我现下还是个活人,自然家事为小,国事为大。” 说得在理,华夙未再追问,只觉得这丫头心里好似藏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3= 第85章 剥皮鬼好歹也是个鬼,虽说顶着的是一张画祟画出来的皮,可若就那么明晃晃在日光下走,怕是魂都要被灼穿。 华夙看它穿门而出,不情不愿地弹了一下手指,施出一缕鬼气,好让那剥皮鬼免受日光之苦。 容离换好了衣裳,玉佩也别在了腰带上,捏紧了狐裘的领子,这才打开了门。 单流霜在外边等着,浑身哆嗦着,冷得牙齿颤颤,听见开门声猛一回头,“表姐姐,咱们走。” 侧屋里,小芙和白柳拌着嘴走了出来,一眼便瞧见这单家的姑娘直挺挺地站在她们姑娘门前,半晌没回过神,这一大早的,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小芙揉了揉眼,嘀咕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单家姑娘才是伺候咱姑娘的丫头呢,这一天天的,总是来那么早,就差没端水拧帕子了。” 白柳在边上道:“呀,姑娘怎么出来了。” 容离踏出了门槛,梳齐的头发被风一吹又乱了,发丝在身后飞扬着。皑白的狐裘遮至下巴,垂及足踝,底下露出鹅黄的裳子,裳子的袖口也缝了些狐毛,苍白的手从里边探了出来,好似连细瘦的腕子都透着病气。 单流霜挽上她的胳膊,还将半个身也贴了过去,一边道:“姥姥向来醒得早,想来已经洗漱好了。” 远处看呆的小芙忙不迭喊了一声:“姑娘!” 容离脚步一顿,回头道:“还以为你们要多睡一会儿。” 小芙红了脸,焦急道:“姑娘今儿怎醒得这么早。” 容离嘴边噙着笑,“睡不着,也就起来了。” 小芙抓了抓头发,“可……” “无妨。”容离安抚道:“我且先去看看姥姥,你们一会去将屋子收拾了,木盆里的水还未倒。” 小芙只好点了点头,拉着身侧的白柳跑进了屋里,着着急急收拾了起来。 白柳在边上小声说:“我那日问了府上的侍女,说是这边的院子来的人少,应当没人来伺候过姑娘。”她小心翼翼把床边那木架子上的木盆端了起来,神色忽地变得很是古怪。 小芙心一紧,“怎么了?” 白柳把手探进水里搅了搅,僵着身又道:“这水还是热的呢,天这么冷,水端过来定已半凉,且不说姑娘应当醒了有好一阵,总不该是把水烧沸了端来的。” 小芙狐疑地把手贴上盆壁,“谁给咱们姑娘热的水,还不承认。” 白柳四处看了看,缩了缩肩颈,“可……当真是府上的婢女给姑娘热的水么?” 小芙撞她的肩:“不是府上的侍女,还能是鬼么!” 白柳抿着唇没吭声,门外的风呼呼往里刮,她一个哆嗦,瞳仁剧震。 小芙冷哼了一声道:“若真是鬼热的水,姑娘都不怕,你怕个什么劲。” 出了院门,容离慢腾腾走着,她脚步本就慢,如今身边挨着个丫头,承了些力,走起路来比平日里更累了。偏偏流霜这丫头是娇生惯养的,许是挨着人走惯了,走了一阵也未觉察到有何不对。 华夙看也不想多看一眼,眼斜向别处,抬手把从发辫上散下来的发丝绕到了耳后,“这单家姑娘不倚着人就不会走路了么?来时无人让她倚,还不是走得好好的。” 容离脚步一顿,轻咳了几声,抬手按住了单流霜的肩,五指微微拢紧。 单流霜抬头看她,才发觉这表姐姐的面色不大好看,脸色苍白如缟,轻咳时身子一颤一颤的,比被雨打风吹的花苞还要脆弱,分明要站不稳了。她匆忙站直了身,“表姐姐,可是……累着了?” “还是有眼力见的。”华夙轻哼。 容离微微摇头,“慢些走就好,无妨。” 眼看着她越发虚如弱柳,单流霜哪还敢挨着她,只虚虚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小声道:“那我们走慢一些,我平日里走得急,爹娘总说我急急燥燥的,日后一定改。” 她一顿,又说:“就改成像你这般。” “那倒不必。”华夙自顾自道。 到了单栋和林鹊的院子里,单流霜立即松了容离的手,一蹦一跳往里走,扬声问门边的丫头:“老爷和老夫人起了么?” 门边站着的婢女低着头:“回姑娘,老爷和夫人都起了。”说完她转身轻叩屋门,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夫人,流霜姑娘和容离姑娘来了。” 单栋在屋里应了一声:“让她们进来,这俩丫头怎来得那么早。” 婢女推开门,“老爷请两位姑娘进屋。” 明面上进了这屋的只有两个姑娘,实际上后边还跟着一只鬼。 华夙哪会客气,进了屋便径自坐下,比这单家的主子更像主子。她屈起手指在桌上无声地敲了两下,将屋里来回打量了一阵,淡声道:“这屋子还挺干净。” 这鬼口中的“干净”和寻常人眼里的“干净”可不一样,容离眼睫一颤,朝向单栋和林鹊,“今儿流霜去找了我,寻思着姥爷和姥姥应当醒了,便一块儿过来了。” 单栋面色不大好,尤其是在见了她后,眉头紧锁着,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他点头应了一下,却是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来得正好,正想让丫头去唤你过来。” 容离一愣,故作不解,“姥爷可是……有什么事?” 单栋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撑在膝上,目露担忧,“今日天还未亮,便有官兵在外搜寻,说是捉到了四个外疆的探子,指不定还有别的探子躲在皇城中。” “姥爷是在忧心什么。”容离小声问。 林鹊拍了拍单栋的手背,双眸一抬,朝容离看去,“你姥爷是担心这些官兵不光要搜寻外疆探子,还借机把你也给……找出来了。这段时日容府的事在祁安传得厉害,人心惶惶的,查了这么久未查出个结果,我和你姥爷听说祁安知州上书了皇城,这事儿一时半会怕是不能了。” 单流霜还在边上站着,讷讷道:“那表姐姐怎么办呀。” 容离皱起眉,差些就忘了这件事,虽说找到她也无甚所谓,毕竟这事儿便是怪力乱神,其后哪有什么阴谋阳谋,也必不可能有人害了容家还想拿她来当什么替罪羊。 可……装装样子总是要的。 容离小声道:“那该如何是好,如若真要满城搜寻,定是要进单府的。” 林鹊招了招手,眉头虽也皱着,但似乎并不恐慌,镇定道:“来。” 华夙睨去一眼,“还要说悄悄话呢。” 容离朝林鹊走近,缓缓倾身,把耳朵靠了过去,也不知姥姥寻了个什么法子。 林鹊压着声,嗓音略微带着点儿沙哑沧桑,“天未亮时,周府便来了信,那周大人令你去他那避避风头,等搜查的官兵走了,你再回来。” 容离直起身,讶异道:“可、可若是如此,岂不是害了……” 林鹊摇头,慢声道:“容家的事,周大人已知道得差不多,你便安心去躲上一阵。” 容离只好颔首,心里琢磨着,如此也好,正巧周府里的石像碎了,也不知周青霖有未发现。 她垂目思索,半晌又问:“不知城中的官兵究竟是在搜寻哪儿来的探子,这大张旗鼓,莫不是敌国派了人来?” 单栋摇头,“这朝廷的事,咱们可不好问,且那些官兵瞒得紧,探不出什么口风。” 容离只好期盼着剥皮鬼能早些回来,若当真是敷余的探子,那远在篷州的四弟容齐,极有可能已经死了。 “那我何时去周府,周府……会被搜查么?”她小声问。 单栋颔首,“即使周大人是朝廷命官,但他那府邸也是要被搜的,若周大人信上所言俱真,那官兵早从周府离开了,你且安心过去,过几日再回来。” 单流霜眼巴巴看着,“我也想和表姐姐一块儿去。” “什么地方都想去,不像话。”单栋厉声道。 华夙淡声附和:“不像话。” 单流霜只好闭了嘴,眸光闪躲,“那我不去就是了,这么凶作甚。” 林鹊站起身,拉住容离的手,“一会儿上了马车可莫要出来,马夫会绕开官兵,还记得将幕篱戴上,等进了周府的门再摘下,记住了么?” “正巧去看看周青霖,石像碎成那样,也不知会不会被吓着。”华夙轻哂。 容离乖顺颔首,“离儿记住了。” 马车已在府外等着了,未停在正门,而是在侧边的小门外,那门进出的向来是庖屋的人,还有挑粪桶的。 林鹊扬声道:“去把幕篱给姑娘拿来,快一些!” 屋外的婢女着着急急拿了幕篱过来,林鹊一接,着着急急给容离戴上,那垂在脸侧的绸缎不算太单薄,恰好把面容给遮住了,在外只隐约看得见一个轮廓。 容离抬手撩起了遮在脸前的白绸,回头悄悄看了华夙一眼,对林鹊和单栋道:“姥爷姥姥,那我便出去了。” 林鹊安抚般捏了一下她的手,“不必忧心,那周大人……是信得过的。” 容离颔首,从侧门步出了单府,和华夙一块儿上了马车,刚坐稳,木轮子便碌碌滚了起来。 华夙正视着前方,神色淡淡,“若非画祟还在你手上,你就在这单家长住也不是不可,至少单家上下待你都还算不错。” 容离嘴角一勾,轻声道:“既然我非跟你走不可,这样的话还是莫要说了,浪费口舌。” 华夙睨了过去,“费的又不是你的口舌。” 容离两眼弯弯,忽见面前垂下了一绺墨黑柔顺的长发,登时瞪直了眼。她双目一抬,蓦地看见了附在舆顶上的剥皮鬼。 剥皮鬼低头看她,身上华贵的衣裳竟不见垂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丁点神情。 容离差点就站了起来,心撞地胸膛咚咚作响,抬手按住胸口,缓缓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平复了些许。也不知剥皮鬼怎来得这么静悄悄的,还一声也不吭,怪吓人。 华夙嗤了一声,“如何,都看清楚听清楚了么。” 剥皮鬼这才开口:“敷余。” 听着这软糯糯的声音,容离一时气不起来,幸而她当时画的是张小姑娘的皮。 果真是敷余,看来边隅当真打起来了,若是如前世一般,容齐此时尸骨都凉透了。 这四弟自小便常常在外边和些狐朋狗友一起玩,不是耐得住性子走镖的。他不常在府上,故而容离对他……也无甚牵挂,这情谊还不如与府里的婢女来得深厚。 容离捏了捏手指头,半晌没说话。 华夙淡声道:“刚死之人魂灵尚还在这尘世,你若想见他,我教你如何将他的魂招来。” 容离摇头,“不必。” 马车刚到周府,守门的两个奴仆当即推开了门。 容离未摘幕篱,只抬手将白绸撩开了丁点,省得看不清路,给绊倒了。 带路的婢女小声道:“老爷令奴婢带姑娘去客房歇息,昨夜府上出了点儿事,老爷正在园子里,暂无暇过来,还盼姑娘谅解。” 华夙淡声道:“怕是得知假山里的石像碎了,正在琢磨缘由呢。” 容离面露诧异,轻声问:“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若不方便同外人说,那便算了。” 小婢女见过这从单家来的姑娘,昨日听戏时,她恰就在边上伺候。她犹豫了一下,记得这姑娘见过石像,才道:“姑娘可还记得府上的石像,便是昨儿老爷和夫人带着姑娘去看的那一座。” “自然记得。”容离颔首。 小婢女颤着声,“昨天夜里,那石像不知怎的就碎开了。” “大惊小怪。”华夙漫不经心。 容离杏眼一瞪,“怎就碎了,昨日不还是好好的。” 小婢女讷讷道:“也不知碎的是不是原先的石像,看模样分明不是老爷拿到手的样子,倒是和张大人刚得时的一模一样。” “此话……怎讲?”容离细着声问,装作不明所以。 婢女道:“那石像是张大人送来的,后来不知怎的,在张大人府上时变了样子。张大人送给咱们老爷时,石像已是四臂凶目,今儿看见,石像虽碎得七零八落的,但就算拼起来,也拼不出四臂凶目的样子了,倒是和它起先在张大人府上未变模样时一个样。” 容离怵怵道:“这石像,怎还会变来变去的?” 婢女也怕,眸光闪躲着,又小声道:“且假山里的蜡烛全熄灭了,并非烧完的,好似有一股风过去,将它们全吹熄了。” 容离捏着袖口,“莫非昨夜府上进了什么人,把石像给换走了?” 婢女摇头,“哪会,府上夜里还有护院巡查的,应当没人能潜得进来。” “潜进来的压根不是人。”华夙冷声。 容离悄悄睨她,无声嗔怪,合着她已不算是人了么。 她垂目沉思了片刻,问那小婢女:“我能去看看那石像么?” 婢女犹豫不决,“可老爷让我带着姑娘去客房的,我、我不好……” “昨日我也拜了那石像,想想还有些闹心,这石像想来不会平白无故碎裂,许是挡了灾的缘故,你且带我过去,若是周大人问起,我便说是我执意要去看,万不会连累你。”容离轻声细语,眼微微弯着,怎么看俱是一副恬如娴静的样子。 华夙一哂,“又在糊弄人。” 婢女这才踌躇不定地点了一下头,磕磕巴巴道:“那、那我便带姑娘过去,若是老爷问起……” “定不会连累你。”容离道。 华夙别开眼,也不知是不是谁都会轻易就被这丫头的模样给哄骗了。 许是昨夜里蜡烛和线香都灭了的缘故,府上的香火味散去了一些,闻着已不是那么冲鼻了。 可容离仍是捏着袖口挡在口鼻前,进了假山,又拐了几个弯,果真看见周青霖在石像前站着。 带路的婢女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容离小声道:“周大人。” 周青霖回头,讶异道:“离儿姑娘?你怎到这儿来了,我不是令婢女将你带去客房歇息么。” 容离摇头,“听闻石像碎了,心下有些不安,便拜托这位妹妹带了路。” 小婢女缩了一下脖子。 周青霖叹了一声,“醒时过来想上炷香,不料石像碎了满地。” 容离讷讷道:“这石像的模样怎会与先前不同?” 周青霖垂目看向脚边的碎石,“问了法师,说是石像神力耗竭,故而回归本相,怕是昨夜挡了什么大灾。” 容离本还想胡扯个缘由,不料这不知打哪儿来的法师将原因都给捏造好了。 华夙一听,当即乐了,“这江湖骗子能骗到人也无不道理,倒是说得有模有样的。” 容离懵懂点头,“原来如此。” 周青霖长叹,“罢了,虽说不知这石像挡去了什么灾,但能将祸难免去,便是极好的。” 他一顿,回头看向容离,“昨夜里皇城里搜出来几个敷余的探子,这事原本和容家扯不上干系,但……” 容离不解,“怎么?” 周青霖又道:“此事我亦是刚刚得知,尚来不及与单家说,敷余的探子是扮作容家的镖队被抓住了,那镖队是从篷州过来的。” 他说得极缓,好似有所保留。 容离心一沉,“我四弟容齐在篷州的镖局里。” 周青霖看着她,忧心忡忡道:“你那四弟,怕是……” 容离眼睫骤颤,眼猛地一垂,看向鞋尖,“他出事了。” “有人怀疑容家在篷州的镖局与敷余勾结。”周青霖皱着眉头,“现下篷州分局里的人俱是踪迹不明,故而究竟有未与敷余勾结,也没个准话。” 容离晃了一下身,抬手按住了额角。 华夙攀上她的肩,省得她晃几下把自己给晃摔了。 周青霖又道:“如今官兵在四处搜寻遗漏,你且委屈些,在这周府上待上一段时日,等搜查完了,我再命人将你送回单家。” “哪能是委屈。”容离摇头,“还得多谢周大人。” 周青霖看了她一阵便移开了目光,颓唐道:“当时去了祁安,却未能帮上丹璇。” 他话音骤滞,“罢了,你且先歇上一阵,篷州镖局的事未查明,你还是别急着回单家。这勾结敌国的罪名是要株连九族的,若是……当真如猜测那般,你便到东边去,离皇城能有多远走多远。” 容离颔首,她心知容齐不会勾结敷余,若如前世一样,他……应当已经死了。 到了客房,容离坐下喘了一口气,朝站在门边的黑袍大鬼看去,小声问:“若要快些恢复修为,你是不是得去个鬼气重一些的地方修炼?” 华夙回头看她,瘦削的肩微微低着门,发辫松散却算不得凌乱。她气定神闲地道:“不错。” 容离垂着眼时神色恹恹,可眼皮一掀,目光却是盈盈惺惺的,“去篷州如何?” 华夙细眉紧蹙,刻薄一哂,“这时候去敷余,你岂不是想坐实篷州分局与敷余勾结这事,就这么不要命?” 容离下颌一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有你在,我还怕留不了这命么。” 作者有话要说:=3= 第86章 容离说得小心翼翼,好似瞻前又顾后。 华夙垂眼看她,总觉得面前人好像是只狐狸,在狡猾刁诈地试探她。 “你可……太看得起我。” 容离嘴角一扬,轻声道:“我总不能将你看轻了。” 剥皮鬼找了个角落直挺挺地呆着,虽套了个小姑娘的皮,可乍一看它那面无表情的样子,仍是会觉得吓人。 华夙神色冷淡,“明明只是个凡人,却总似在诈我。” 容离眨了一下眼,顾左右而言他,“那回了洞溟潭的青皮鱼妖,是彻底没音讯了么。” 华夙轻嗤,未揭穿她这生硬的打岔,“想来不是被火烤,便是被生煎了。” 容离倒了一杯淡茶,茶水还是温的,看杯子也算干净。她拎着圆肚细颈茶壶的手一顿,这才想明白身侧少了什么,分明是少了那三个丫头。 此番出来得急,匆匆忙忙便决定要走,出了门也未记得令人给院子里那三个丫头捎一句话,这大白日的,自家姑娘平白无故不见了,也不知得急成什么样。 容离放下瓷壶,抿了一口淡茶,心知府上的人应当会和那三个丫头说,空青也就算了,小芙和白柳这几日疑神疑鬼的,指不定会觉得她是被谋财害命了,还被单家寻了个理由来搪塞。 这么一想,好似不亲自说清道明,小芙和白柳是不会信的。 华夙睨了她一眼,转身翘着腿坐在窗边,那窗纸上破了个不足尾指大小的洞,她便借着那洞往外看着。 容离转头,四处找寻了一番,未找到纸笔。 这客房俨然是刚收拾过的,桌面和窗棱上还余有未干的水渍,看来打理得匆忙。搜查一事,周青霖指不定也被瞒在鼓里,消息并不比常人灵通。 这客房里哪还会备上什么笔墨纸砚,有张床用来睡就已是不错了。 华夙回头看她,气定神闲地撑着下颌,问道:“找什么。” “想给府上的丫头捎个信。”容离起身开门,却见屋外连个丫头也没有。风呼啦一声吹了进来,刮得她忍不住哆嗦,脑袋凉得发疼。 只往外看了一眼,她忙不迭将门又合上了。 华夙往她扬起的衣袂一睨,“不是有画祟么,要什么笔墨,有它还不够?” 容离一怔,把画祟拿了出来,讷讷道:“可画祟画出来的阳间东西,不是只能存留片刻么,怕是还未送至府上,那字便化成烟了。” 华夙轻哂,“怕什么,等夜色一至,你写了准能给你送过去,邪祟一事,你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还不如想个法子将此事摊开了说。” 容离踟蹰着,未摇头也未颔首。 过了一阵,有丫头来敲了门,端来一些茶点,一边道:“姑娘,老爷吩咐奴婢过来伺候,今儿若无别事,还盼姑娘能在屋里呆着,莫要出这院子一步。” 容离皱起眉,“周大人还说什么了?” 那丫头低声道:“一会府上会有别的大人来,来的是谁奴婢亦不清楚,似是要商讨一些事。” “如此,我便在屋中不出去了,还望周大人放心。”容离道。 这丫头不苟言笑,只轻点了一下头,又道:“奴婢名唤小珠,姑娘有事尽管吩咐。” 说完,她便退了出去,在屋外站着一动不动,和画祟笔下的傀竟格外相像。 华夙本是不嗜睡的,岂止不嗜睡,好似自容离认识她起,便未见她睡过。 她撑着下颌,双眸紧闭着,那眸子一敛,身上平白少了几分疏远倨傲。松散的发辫柔顺地撘在肩头,发丝被窗缝外钻进来的风吹动,拂至面上。 容离看了她一阵,本以为她是在闭目养神,可看了许久未见睁眼,俨然是睡着的模样。她愣了一下,小声道:“这是……睡着了?” 华夙没吭声,托在手背上的下颌微微晃了一下。 容离甚觉稀奇,何曾见过这鬼睡着的样子,记得许久前她问过这鬼为何不睡,当时这鬼怎么答的来着? 不能睡。 不是不该睡,亦不是不想睡,而是不能睡。 现下才一个不留神,华夙似是睡着了。 容离将其打量,正看得起劲,这鬼冷不丁睁眼,与她四目相对。她蓦地别开眼,不知怎的,竟有点儿心虚,“还以为你伤势太重,昏过去了。” 华夙一嗤,“看那么近,我若昏过去,你待如何。” “不如何。”容离道。 华夙狐疑看她,“那点伤不足挂齿,只是许久不曾这样合过眼了。” 容离抿唇,小心斟酌起华夙的话,迟疑着问:“为何不能合眼,莫不是怕闭了眼就会睡着?” 华夙意味深长地看她,不紧不慢道:“你可知被人四处搜寻是何种感觉。” 容离一愣,“东躲西藏,到处流窜?” 华夙直起腰,撑着下颌的手垂了下去,脸上竟压出了个极淡的印子。 就如同不近酒肉的僧人忽然在酒池肉林里坐着,又如不苟言笑的剑客忽然敲碗唱曲,怎么看怎么突兀。 只不过,华夙这脸上的压印倒也合适,她不过是合了一会儿眼,寒冽的眸光竟沾染了几分惺忪,好似冰川被焐了个半化,又像是寸草不生的雪崖上忽然绽了朵幼嫩的花。 华夙淡淡道:“是不能合眼,唯恐这眼闭久了,再睁开时已身陷囹圄。” 容离现下虽也在躲,可并不慌乱,许是得周青霖相助,又有这鬼在身侧的缘故。她想了想,若她是华夙,树敌无数又进退两难,应当也是要怕的。 “那你现在……” “现下功力虽恢复不多,但近要突破。”华夙语焉不详。 容离同这鬼打久了交道,又怎会不解其话中深意,简单些说,不就是有些底气了么。 华夙眸色微黯,慢声道:“只是往下若要突破,还有些困难。” 容离当即问:“为何?” 华夙淡声说:“鬼物修行,无外乎互相侵吞,掠来修为,再则寻个阴气沉沉的地,集天时地利,便能突破境界,只是现下凡间太平,怕是极难寻到这么个地方。” 容离思绪一转,“不是说了去篷州么,到了那儿,你定能突破。” 那古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华夙微微眯起眼,“战事刚起未必会有伤亡,你怎知篷州阴气重,莫非你还去过不成?” 容离心中警铃大响,杏眼圆睁着,嘴角微微勾起了点儿,“哪能呢,不是说敷余的探子潜进了皇城么,寻常时候,哪会有什么探子过来,想来是边隅已乱。” 篷州陷入失石之难,不说会烽火连天,但定是兵荒马乱的,偏偏她话音轻轻,神色又不慌不急,好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又亦或是…… 她早料到如此。 这种违和好似一根长针,在华夙的心尖扎了一下。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眸光犹像审视。 容离圆睁的眼微微一弯,“怎么了,这么看我。” 华夙一哂,“无甚。” 过了晌午,容离依旧在这屋子里没有迈出一步,而那名唤小珠的婢女也未曾远离,等旁人把饭菜送来,再由她将食盒递进屋。 府上果真来了人,容离自然见不到,但华夙却觉察到了。 华夙不咸不淡说:“来了三位大老爷,年岁相近,看穿着和气度应当和这周青霖一样是朝廷中人。”她一顿,竟冷淡地哂了一下,“竟说起了容家篷州镖局与敷余勾结的事,祁安容家的事已经传至天子耳边,他们当这事并非巧合,想来是容齐与疆外勾结,还不惜害死爹娘。” 容离侧着耳听,饶是她耳力再好,也听不到百丈外旁人的低声交谈。 华夙悠悠道:“篷州金鼓喧阗,现下官兵仍寻不到容齐所在,若非投敌,他定是要求救的,可现下不声不响,除非被抛尸在野,便是与敷余人达成了一致。” 容离心道不可能,晾容齐有天大的胆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且不说他本就是个纨绔,哪来的如此心思,若非被绊住了脚,指不定早逃回祁安花天酒地了。 华夙听了一阵,又说:“天子下令捉拿容齐,且还欲株连容氏九族,现下官兵除了在搜寻敷余的探子外,亦在四处搜查你的踪迹。” 容离垂着眼,微微张着嘴长呼了一口气,“看来这皇城果真是待不得了。” “篷州不太平,不说别的,那儿兵荒马乱,哪是你能待得住的地方。”华夙道。 容离抿了一下唇,“那你说,我该待在什么地方。” 华夙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阵,淡声道:“就在街市之中,无须避世,你身边定是要有伺候的丫头,否则你自个儿连个盆都端不起,走几步便会觉得累,还是在市井繁华之地更适合你些。” 容离摇头,“皇城还不够繁华么,可这皇城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处,还不如偏向虎山行,寻常人定想不到我会躲到那戎马倥偬之地。” 华夙轻哼了一声,“我怕你迈进篷州一步,便会想掉头就跑。” 容离摇头,“那也得等你突破了境界再走。” 华夙没吭声,眸光晦暗。 “那些人还说什么了?”容离侧着耳。 华夙眼一抬,“巡城的守卫兵又添了两支,正在严查出入皇城之人,还说及了篷州的事,现下防线被破,恰是需要支援的时候。” 她一顿,意味深长道:“担巡城之任的守廷司似与周青霖有些龃龉。” 容离皱起眉,“我怕将周大人连累。” 华夙淡声:“莫慌。” 那些来周府商讨的官员,到天色近暗才走,他们后脚刚踏出周府,周青霖前脚便来了。 门被叩响时,容离还以为是小珠有话要说,不料门外响起的是周青霖的声音。 容离一愣,不想周青霖竟来得这么急,想来也是,周府窝藏嫌犯,这若是被发现,怕是周府上下都要被祸及。 她本不是不知恩之人,当即盘算起要如何同周青霖说她要走之事。 周青霖又敲了一下门,唤道:“容姑娘。” 容离当即走去开了门,“大人?” 周青霖反手关了门,看面色不大好,“委屈姑娘了。” “不委屈。”容离又道:“此番还多亏了周大人。” 容离见他欲言又止,索性开口:“大人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周青霖颔首,神色郑重而严肃,“本是想夜里让助姑娘出城的,现下已不大好出去了,镇守城门的护卫已全被换去,我的人被调去了别处。” 容离心里明白其中缘由,却还是得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问道:“怎么,是、是不容城里的人出城了吗。” 周青霖摇头,“尚不至于如此,只是出城者俱要被细细审查一番,且现下你的画像已到了守城兵的手里。” 华夙冷不丁开口,“那画像难不成还是从祁安来的,那祁安的骆大人与你也不止一面之缘,看来他与容长亭的情谊当真深,不惜要将容家的事查个水落石出。” 容离愣愣地看着周青霖,着急道:“那该如何是好,我总不好在周府里借住太久,万不能将大人给连累了。” 周青霖长叹了一声,“现下只盼篷州那边能快些找到容家镖局的人,如今人心惶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人,若是能找到你四弟容齐,这事儿许就没这么难解决了。” 容离敛了目光,“就怕他当真与敷余勾结。” “你与他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周青霖问。 容离先是摇头,其后又点头,“他自幼便是在家中坐不住的性子,常常玩府外跑,年过十四后更是时常彻夜不归,虽说是太过放浪了些,但我心里觉得,他总归是做不出那些事的。” 周青霖颔首,“既然你这么说,我便也信他,但就怕有人从中作梗,令他承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此事赌不得,这几日你轻易不要现身,若被巡廷司带去审问,怕是免不了皮肉之苦。” 华夙忽道:“倒是头一回听你说起你这四弟。” 容离眼睫抖如羽扇,“可我哪里等得了那么久,多等一日,便要多忧心一日,且我怎么也不该连累周大人和单家。” “说的什么话,再过几日,总该能找到容齐,若他确实与敷余无甚干系,那你便不必躲了,若是……有牵连,那我再想个法子将你送出皇城。”周青霖站着腰直背挺。 容离点了点头,“那便听大人的。” 周青霖神色缓和了些许,“你早些歇息,我还有些事务需处理,便先走了。” 容离未出门,看着周青霖合上门便走了。她坐在桌边,才觉得手心里冒出了薄薄一层汗。 华夙走了过来,按着她的肩道:“一群凡人罢了,再怎么阻拦,也只能挡挡这阳间路。” 容离松了一口气,神色恹恹,“也不知得等上几日才能找着容齐。” “你忧心他?”华夙问。 容离摇头,早知容齐会死,又怎会过多担忧。她心底虽有些失落,可若是容齐死了,尸体被埋了起来,一直寻不到踪迹,容家镖局与敷余勾结的事,岂不就无声默认了。 夜一深,容离朝墙边站着的剥皮鬼招了招手,她一边把画祟拿了出来。 剥皮鬼顶着一张明艳的小姑娘的脸,死气沉沉地走近,语调平平地说:“大人有何吩咐。” 容离看它一阵便觉得瘆得慌,总觉得把这小姑娘的脸给画得太白了。 华夙走近,想看看她会在信里写些什么。 容离握着画祟,半晌没有落笔,细长的眉紧紧皱着,思量了许久才犹豫着抬起了手。 画祟一动,墨色勾边,陡然画出了个纸张的模样来。 华夙静看不语,不想插手此事,任容离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容离在信上写了要离开皇城一事,还令小芙、空青和白柳三个丫头就留在皇城里,若是单家不收留,便将首饰拿去都当了,妆匣中还有不少银两,凑一凑应当能购置一处屋宅,这点钱虽买不少什么宽敞的屋子,但三个丫头挤一挤大抵还是够的。 她在信中虽未明着提及要去篷州一事,却写了要去寻四弟容齐,好还容家一个青白。 “看着当真是令人声泪俱下。”华夙蓦地出声。 容离执着画祟的手一顿,睨她一眼,又接着写了寥寥数串的字。 其中还令空青将此事转告单栋和林鹊,省得姥爷和姥姥找不到她,误以为她被官兵捉走了,平白无故冤枉了周青霖。 待要说之话俱在纸上,容离才收了笔。 半空中悬着的墨渍顿时干涸,一张纸飘摇着落下。 容离抬手去接,将这满满当当全是字的纸捏了个正着。她垂目看了一阵,交到了剥皮鬼手里,轻声道:“去将这信交给空青。” 剥皮鬼小心翼翼接住,颔首穿墙而出。 华夙看她恹恹地收了画祟,问道:“当真不带那三个丫头?舍得么。” 容离翘着嘴角,“带了才舍不得,若是害得她们交代在那儿了,我怕是追悔莫及。她们跟着我从祁安过来,本就不容易,我怎还能拿她们犯险。” “你待这三个丫头,倒是不错。”华夙眼一抬,鸦羽般稠密的眼睫落下一小片阴翳,显得眸光沉沉。 容离轻声说:“到底是跟了我许久的丫头。” 华夙思索起她在信中所写,“你倒是心急,是片刻也待不住了?” 容离眨眼,“怎么,你还不想走么?若是你想迟些走,我……自然是听你的。” 华夙一嗤,“这凡间还不曾有我留恋之物,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容离喔了一声,垂头捏了捏自己的指尖。 单府里,空青正在屋子里怔怔坐着,忽听见窗嘎吱作响的声音,这风不知怎的就烈起来了。她心一紧,忙不迭走去推开了窗,这窗缝才刚打开,一页纸被风挟了过来,落在她面前。 空青抬手捏住,一眼便认出纸上是自家姑娘的字,她匆匆探头往外看了一眼,院子里却是空无一人。 不是人,那便是……鬼送来的。 小芙和白柳见她手上拿着东西,不约而同走近,这一看,两人俱僵住了。 白柳怵怵道:“谁送来的?” 空青故作平静:“风吹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3= 第87章 空青嘴上说是风吹来的,实则心里清楚得很,分明是鬼送来的,哪的风能有这么厉害,还能把信笺从周府吹到单家。 白柳更怕了,瞪直了眼问:“你怎还会打趣人了?” 空青平日里话都不多说几句,更别提开玩笑,她做什么事俱是不苟言笑,压根不像这年纪小姑娘该有的模样。 小芙把头探出窗外看了一眼,狐疑问:“当真不是什么人送过来的么,怎你一开窗,风就把信送来了,这风还会和你打商量不成。” 瞧不见人影,她缩回了脑袋,又朝这薄纸看了回去,更觉古怪,“可这字又确实是姑娘写的,快看看姑娘写了什么。” 白柳已悄悄退了一步,脸还绷着,实则心已经乱作一团,恨不得拔腿就跑,可惜屋外院子黑黢黢的,许还更吓人。她身一转,走去把榻上的被子扯了起来,胡乱裹到了身上。 窗边,空青已经在读信,一个字一个字地仔仔细细读着,越念,眉头皱得越是厉害。 小芙急得不行,眸子狂转着,“姑娘要去篷州?她、她定还未和单老爷说,否则怎还让咱们帮着传话呢,今儿还有人说皇城里逮到的探子是从敷余来的,篷州可就在敷余边上呀,那边定已经打起来了,就算想找四公子,也不该是这么找的呀!” 空青充耳不闻,还在仔细看着信。 裹着被子的白柳怵怵问:“姑娘要去篷州?那、那咱们呢。” 小芙跺脚道:“姑娘要我们留在单家,若是单家不留咱们,就让我们把首饰全当了,带着妆匣里余下的银两一起,去寻个别的住处。” 白柳猛摇头,“我不大想留在单家,这儿也邪门得很,闹鬼。” 空青捏着薄纸的手微微一颤,纸都给捏皱了,“姑娘应当还在周府,若是姑娘要去篷州,我想和姑娘一起。” 小芙神思不属,眸光摇摆着,半晌才道:“那我也要和姑娘一起去,陪着姑娘找到四公子。” “你们不要命啦?”白柳大惊。 小芙瞪了过去:“姑娘待咱们这么好,怎能就这么跑了。” “可篷州……”白柳踟蹰。 “找到四公子咱们就走,往好处想,指不定我们刚到篷州,那仗就打完了。”小芙挤出笑。 白柳吃惊道:“你当打仗是吃饭呀,说打完就打完。” 小芙瞪她,“反正我要和姑娘在一块儿,你爱去哪去哪。” 眼看着两人又要拌起嘴,空青叹了一声:“说这么多有何用,姑娘可未必想带咱们。” 白柳裹紧被子,半晌没说话。 小芙自顾自道:“先前在容府时,姑娘大都是我伺候的,若我不在,姑娘定不习惯。” 空青眼一抬,正想再看多看这信笺一眼时,忽觉手上的纸变软了几分,犹似沾了水。 白柳猛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过去,嘴大张着,“这、这信笺……” 只见空青手里的薄纸缓缓化作黑烟,袅袅迎天而上,在半空中消散开,如墨汁化入水中。 白柳两眼翻白,咚一声倒在了地上,幸而身上裹紧了被子,否则定要摔疼。 小芙看傻了眼,支支吾吾道:“这、这纸怎么回事,我是看花眼了么,它又未着火,怎么还升起黑烟了!”她忙不迭伸手去抓,在半空中挥了两下,可哪能抓得住那墨烟。 信笺没了,连丁点灰烬也未余下,压根不是烧起来的。 空青默不作声地仰头,眼睁睁看着那墨烟散尽。她忽地想起,先前还未到皇城时,她们夜里在山林中歇息,姑娘口口声声说听到了什么声音,执意要去看,后来…… 后来她瞧见了一些血,又看见姑娘挥着一杆笔,在半空中画了些古怪的东西,随后墨迹消散,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空青目瞠口哆,心道,那墨迹总不会凝成了什么她看不见的东西,就如方才手里信笺一样,只不过方才的薄纸能为她所见,而上回的却不行。 小芙不由得揉起眼,越想越恍惚,“那信究竟是谁送来的,当真是风么?” 饶是她心再大,这回也说服不了自己了。 空青沉默着。 小芙等不到回答,索性转身,想把地上躺着的白柳给扶起来,刚弯腰,便听见空青说:“姑娘身边,是跟了一只鬼。” 空青一顿,又道:“也说不准是一只,还是数只,姑娘几次令我随她出门,便是因咱们这三人里,只我一人清楚此事,姑娘怕将你们吓着了。” 小芙倒吸了一口凉气,回头将空青上下打量,“你莫不是在唬我。” 空青佯装平静,“我虽看不见姑娘身边跟着的鬼,但信……想必便是它们送来的,姑娘以此传书,想必是不想再瞒着你们了。” 小芙还想寻个说法说服自己,听了这席话,她身一歪,和白柳倒在了一起。 空青长叹了一声,自顾自收拾起了东西,待简单整理好后,才蹲下/身去拍了两个丫头的脸。 白柳和小芙过了好一阵才睁开眼,两人心神恍惚地躺着,好似魂被吓飞了。 空青道:“醒醒,咱们得快些去找单老爷和夫人。” 白柳呜哇一声哭了,从祁安出来她日日提心吊胆,却不敢将“怕”字提到嘴边,现下终于憋不住了。 小芙拍着她的背,虽也十分迷蒙害怕,但大抵已明白空青方才那话的意思,她想了想,安慰到:“原来容府当真闹鬼,往好的想,现下跟在姑娘身边的应当是好鬼,否则咱仨哪能活。” 白柳压根没觉得被安慰到,双肩一颤一颤的。 小芙又道:“好了,老人都说鬼怕恶人,可咱们姑娘也不是穷凶恶极的,指不定那鬼在阴间里算得上是胆子小的,你就算不凶,它也怕你。” 白柳抽噎着:“当、当真?” 小芙颔首,“骗你作甚。” 白柳深吸了一口气,睁大了双目,装出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小芙无言以对。 空青去敲了单栋和林鹊的房门,将信中所说尽数道出,被问起那信所在时,扯谎道看完便烧了。 单栋撑着膝长叹了一声,双目通红,“你说她去篷州做什么,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走得了那么远,方才单家又来信,说是容家与敷余被捉的探子有些牵连,此番官兵四处搜查,她、她出得了城门么。” 林鹊亦是心神不宁,命人将单金珩和三个孙儿都喊到了跟前。 单流霜吓白了脸,“表姐姐她当真要走?” 那单挽矜也被吓着了,虽看不得那外来的表姐姐争了姥爷和姥姥的宠爱,可她……哪会盼那表姐姐惹来杀身之祸,当即道:“那该如何是好,咱们要去找找么,许还没有走远。” 单栋摇头,“现下大张旗鼓去找,反倒会令她身陷不利之境。” “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单挽矜皱眉。 单栋沉声道:“她若是走了,周府定会发现,迟些许是要来人。” 今夜皇城并不安宁,四处俱是提着灯到处游走的官兵。一些屋舍已大闭房门,门却还是被叩响了,官兵站在屋外,等到屋里人开了门,便不由分说地进屋搜寻。 这搜查之事白日里便传得满城皆知,故而半夜被吵醒也无人敢问缘由,官府办事,哪容得他们发问,若是未做过什么亏心事,老老实实受搜即可。 挨家挨户被敲响了门,就连城郊的茅草屋也未幸免,皇城里里里外外俱是要搜查一遭,白日里已经搜过的,夜里又被敲了一次门。 这阵仗实在太大,却无人敢有怨言,这自然是搜得越仔细越好,若是遗漏了什么,受苦的还是百姓。 本以为周府还算安全,容离刚见到剥皮鬼回来,还未问它三个丫头有未看见信,就听见华夙神色不善地说:“来人了。” 容离一愣,“什么人?” 华夙闭起眼,好似分出了神识去看了一眼,慢声道:“官兵。” 容离愣住了,“官兵怎还会来,这周府白日里时不是已经被搜过了么,难不成他们连周大人也不信?” 华夙睁开眼,拎着黑袍一角站起了身,“朝廷哪是这么简单的,凡人可最懂勾心斗角。” 容离着急站起身,往窗边站了过去,“那该如何是好。” “莫急。”华夙平静道。 过了一阵,院子外果真响起了一串凌乱的脚步声。 容离从破了指头大的窗纸处往外看,只见院子里忽然亮堂堂一片,好一群人提着灯就进来了。 一人厉声到:“搜,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虽说这是周大人的府邸,但咱们秉公办事,万不能负了圣意,还盼周大人见谅!” 这人说完,转身拱了一下手,面上神情势在必得,好似笃定了这院子里藏了什么人。 他身侧,周青霖皱着眉站立不动,唇紧紧抿着,眼瞥向了另一边,分明是不敢看。 周青霖的夫人站在边上,也是一副紧张忧虑的模样。 容离忙不迭退后,伸手攥住了华夙的黑袍,着急道:“我万不能连累周家。” “一群凡人,也敢在此跳脚。”华夙凤眼一斜,眸光冷冰冰的。 容离捏着那一角冰凉的黑袍,紧张得唇舌都干了,不得不舔了一下唇角,又压低声音道:“你倒是说,我该往哪儿躲好,这画祟能做些什么?” “躲?”华夙似笑非笑的,“你又未做什么错事,为何要躲。” 华夙丹红的唇一张,一缕鬼气自她口中逸出。她神色淡然,当真未将外边那一众凡人放在眼里,那唇张着的时候,莫名有点儿欲说还休的意味。 容离将这念头驱出心尖,这鬼……哪可能会害羞。 一缕寒意裹了过来,她好似被塞进了冰窟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那寒意渗进她的皮囊,将她绷紧的筋骨,和五脏六腑俱涤荡了个遍。 笼在身上的鬼气化作了轻盈的黑袍,与上回的一模一样。 容离把手指头往黑袍里藏,“这便好了么。” “好了。”华夙伸手往她脸上扒拉了一下,把她的额发撇开了。 容离退了一步,抬手掩在额发前,自己随意抓了几下。 屋外,周青霖声音干涩地说:“这院子空了许久,没什么稀奇的。” “既然没什么稀奇的,搜一搜也无妨,周大人你说是不是。”那人道。 周青霖只好噤声不言,眼微微一转,悄悄朝那屋的窗子看去,窗里漆黑一片,并未燃灯,也不知屋里是何景象。 周夫人挽着他的手臂,紧张地抬眼,虽一句话也未说,可心里所忧所虑俱已写在了面上。 周青霖安抚般拍了拍夫人的手臂,实则自己脸上也净是慌张。 被派过来伺候的小珠正气息急促地站在边上,两眼瞪直。 提着的灯的官兵各自走远,两人推开了主屋的门,那灯已近乎要挨上剥皮鬼的脸,可他们未能察觉,仍是面不改色的往里打量着。 容离一动不动地站在屋中,待灯火晃至眼前时,她微微眯了一下眼,不由得退了一步,踢着了墙边放着的瓦罐。 那瓦罐咕噜一声响,险些倒下。 容离一愣,忙不迭蹲身去扶。 提灯的官兵猛一回头,只见地上的瓦罐晃了几下自个儿稳住了。 容离讪讪站起身,本无意惊吓这人,不想这官兵已惊呼出声,差点把手中的灯笼甩了出去。她轻咳了一声,企图掩饰心底愧疚,不想,这轻飘飘的咳嗽声又传至这人耳边。 提着灯笼的官兵倒吸了一口冷气,把和他一齐进屋的同僚拉了过去,“你到我这边来。” 那人满头雾水,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什么,连屋梁上都看了个仔仔细细,“没有人。” 方才被吓着的那位紧张问:“什么也没有?难不成有猫。” 华夙淡淡道:“看你把人吓着了。” 这回容离可不敢吭声了。 华夙有些惋惜,“可惜没将垂珠带过来,否则还真能让他看看猫。” 容离心道,那还是别了,垂珠那一双碧眼,在夜里绿得就跟鬼火一样。 “什么猫。”问话的官兵随即“嘬嘬嘬”了几声,未能将什么猫儿狗儿招出来,困惑道:“这屋里一个活物都没有,别说人了,连猫狗都不见。” 说完,他在桌上抹了一下,又查看了床榻和被枕过的软枕,讶异道:“这儿约莫是住过人的,桌椅和床褥都十分干净,只是,这人呢。” 那被吓着的官兵不说话了,就跟身后有鬼在追,火烧火燎地出了屋,将屋内种种细细报上。 方才冲着周青霖阴阳怪气的那大官皱起眉头,亲自进屋看了一眼,将床底桌下和梁上俱看了一遍,果真什么也找不着。 他按捺着怒气出屋,冷笑道:“周大人从哪得来的消息,竟知今夜有人要来,还提前将贵客给赶出去了。” 周青霖哪知道容离去哪里,故作镇定道:“哪来的什么贵客,这屋子闲置许久,府里下人偶尔来此歇息。” 小珠在边上硬着头皮道:“奴婢今儿将床褥弄乱了,未来得及收拾。” “贵府待下人可真够好。”那人话音一顿,又道:“往外找找,搜干净了。” 提着灯笼的官兵纷纷应声,转身各自走远。 周夫人松了周青霖的手臂,提着裙迈进了屋,扫了一圈果真瞧不见容离的身影,虽说松了一口气,可别的担忧又涌上了心头。 这丫头不在屋中,那是……往哪儿去了? 容离望了周夫人一眼,又朝周青霖看去,伸手去捏住华夙的黑袍,唇翕动着,无声问:“走么?” 华夙琢磨出了她的话,“我以为你会想多看两眼,这来的约莫就是巡廷司的大人,看似当真与周青霖有仇。” 容离摇头,只要巡廷司的人找不到她,那周大人便不会被抓到把柄。 华夙目不转睛看人时,那眸光淡漠,好似能将人心思看破。 容离迎上她的目光,眸光澄莹。 华夙别开眼,好似满弓的箭倏然化水,莫名多了几分活人才会有的生气,“那就走,瞅我做什么,我还能拦住你不成。” 说完,她抬手撘上了容离的肩,推着人就这么走了出去。 屋门外站着一众人,无一人看得见从屋里出来的一人一鬼。 周青霖紧皱着眉头,朝屋后也望了一眼,敛了目光后朝自家夫人看去,微微摇了一下头。 那带兵来的巡廷司大人冷笑道:“还劳烦周大人和周夫人随我来。” 周青霖转身,跟着他出了院子。 只见府里的下人俱被带了过来,战巍巍地站作一团,甚是紧张。 这巡廷司的大人官威不小,当即道:“虽说在下与周大人是朝中同僚,但各司所职,如今在下受天子之命前来搜查,还盼诸位莫要欺瞒,否则吃亏的还是你们周大人。” 下人们抿唇不语,一个个低着头,眼都不敢往别处瞟。 那人问:“今日在下接到消息,说是周大人接了外人入府,也不知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半晌无人应声,周青霖刚想开口,便听见那人道:“在下问的是贵府下人,周大人当真平易近人,是将自己当做下人了?” 华夙松开了容离的肩,冷哼了一声,“这人嘴里长的是刀子么,怎说话还能把人一戳一个疼。” 容离暗想,相比之下,这鬼算得上是和气了。 周青霖面色不大好看,“刘大人尽管问就是,说话何必夹枪带棍。” 刘大人冷笑,“周大人怎就这气量?这也算得上夹枪带棍么。” 周青霖沉默不语,目中暗藏怒气。 人群中,那叫小珠的婢女眼眸一转,颤着声道:“今日进府的是单家的姑娘,是送布匹来的,夫人生辰要到了,想做一身新的袄子,便令单家将样布送了过来,那姑娘送了布来便走了。” 周青霖抬手揉起眉心,稍缓了一口气,他令这婢女过来伺候,便是因其机灵。 问话的巡廷司刘大人皱起眉:“当真?” “千真万确。”小珠哽咽道。 刘大人哼了一声,“布在哪呢,一会带上了去单家问问。说起来,祁安知州上书时,曾提及容府大夫人乃是单家之女,这单家便是龙洞街的单家。” 他稍作停顿,意味深长道:“周大人这些年可没少往单家送东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周大人本该姓单呢。若非容家落入这境地,大夫人死得早,使得此案难判,怕是连单家都要被诛。” 周青霖缄口不言,若巡廷司当真去敲了单家的门,定是问不出什么的,单栋和林鹊将容离送来,便是指明了想保住她。 容离魂不守舍地听了一阵,当初来皇城时,哪料到会掀起这风浪,幸而未害到单家,一切尚还来得及。 她脚步一顿,兀自转身回了院子,还进了屋。 华夙跟了过去,只见这丫头将画祟拿了出来,凭念令这笔锐利如刀,慢腾腾在桌上刻了“毋须牵挂”四个字。 “好了。”容离俯身轻吹,将木屑吹跑了。 华夙轻哂,向来冷淡的眸光中似夹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她吝啬地伸了一根手指,摩挲着桌上极浅的刻痕,不咸不淡道:“我还料你忽然反悔,不想走了。” 容离压着声,“总不能叫周大人担心。” 华夙一倾身,发辫便从肩头滑至身前,她随手一拨,“你倒是心软。” 容离不反驳,把茶壶拉了过去,压在了刻痕上。 待出了周府的门,容离扶着墙喘了几下,“可惜了,本还想再去看姥爷和姥姥一面。” “等事情一了,你大可以回来见见他们。”华夙不以为意。 容离摇头,“罢了,也不知何时会再来皇城。” 恰有出城的马车,那马车上的正是先前在周府里唱戏的班子,一人一鬼隐匿身形坐上了马车,轻而易举就出了城。 才出城门不远,驾车的人忽地拉紧了缰绳,诧异道:“这大晚上的,怎有三个姑娘在路边站着。” 车上的人掀起了垂帘,往外看去。 容离偏头,只见小芙、空青和白柳正拎着包袱在路边翘首四顾。 作者有话要说:=3= 第88章 小芙探头看了看,见撩开垂帘的不是自家姑娘,便泄气地缩了回去,惆怅道:“姑娘会不会已经走远了,这大晚上的,谁同她一起,也不知同路的人靠不靠得住。” 她话音方落,白柳的眸光幽幽地递了过去,“或许……同姑娘一起走的,压根就不是人呢。” 两人怵怵地对视着,只空青朝马车上定定看了好一阵。 这戏班子里的人只有在台上时才会浓妆艳抹的,现下看模样和寻常百姓一个样。 这马车还挺宽敞,看着约莫能挤上七八个人,只是现下连上坐在外边拉着缰绳的两人,也就只有四个。坐在车厢里的两位姑娘往外看了一会,一人道:“三位姑娘可是在等什么人?” 小芙心猛地一跃,跳至嗓子眼,抿着唇没有应声。 空青却是微微侧着头,往撩起的帘子里望了一眼,随即问道:“敢问诸位可有去过周府?” 那牵着缰绳较高大一些的男子道:“是去过,姑娘是府上的人?” 空青摇摇头,“听闻有个戏班子被周大人请了去,我方才无意瞧见箱子上撘着的行头,便兀自揣测了一番,多有冒犯。” 男子朗声笑了,“无妨,我还以为三位姑娘是从周府来的,今夜皇城可不大太平,好似又有官兵在四处搜查,这城门也加大防守,出城的人要受被里里外外搜上一番,才能出得来。” 这三个丫头便是刚从城门里出来的,又怎会不知道,所幸官兵手里只有她们姑娘的画像,没有她们的,否则定逃不脱。 小芙皱起眉头,往半敞的城门望去,“你们方才过来时,可有见过一位形单影只的姑娘?” 方才说话的男子摇头:“并无。” 容离坐在马车上,浑身上下被鬼气裹得严严实实,若是这会儿忽然冒出个鬼来,指不定还会将她当作同僚。 撩起帘子的女子道:“不知你们要找之人长什么模样,指不定咱们出来时还撞见了。” 小芙嘴已张开了,可忽被白柳捂住了嘴,白柳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和盘托出了,现下那些官兵明面上是在找敷余的探子,但也一样在搜找她们家姑娘。 小芙“唔唔”了一声,把白柳的手拉开了,别扭道:“她就……长得甚是好看。” 话音一顿,她陡然不知要怎么接了。 马车上,华夙轻哂,“你看你这三个丫头,平日里好似对你很是关切,现下旁人问起时,只道得出‘好看’二字,怎会如此肤浅。” 容离没吭声,心里琢磨着要怎么才能令这三个丫头知道她已出皇城。 撩着帘子的女子一愣,不由得笑起,“姑娘莫不是在打趣,光这么说,咱们怎好确认有未见过那位姑娘,不过这大半夜的,你们三个姑娘家在这儿等也不是办法。” 白柳皱着眉头,甚是担忧地往城门看,“罢了,再等等。” 坐在马车前的另一位男子道:“你们要等之人,指不定已经走了,你们现下又连个代步的马车都没有,如若恰好顺路,我们大可以将你们捎上一程。” 空青虽心怀担忧,但并不怕自家姑娘会被官府逮着,毕竟有那么个术法高强的大鬼在身侧,那鬼怎么也不该令姑娘陷入不利。 她抿了一下唇,思绪一转,想出了个和篷州临近的地方,“今旻。” 驾车的两个男子俱是一愣,那壮一些的道:“今旻离篷州近,许也被战事祸及了,你们去那儿做什么?” 小芙被问得有点紧张,伸手拧了一下白柳的胳膊。 白柳哎呀了一声,脸都被拧白了,“你干嘛呀。” 空青应了一声:“走亲戚。” 华夙听得津津有味,“好一个走亲戚,这小婢女有胆识又机灵,倒是可造之材。” 问话的男子想了想,“我们虽不去今旻,但要到橡州,不如你们跟上一道,到了橡州后再坐个马车,约莫一日半就能到今旻了。” 华夙侧头看容离,神色意味深长,“如何,你要带上这三个丫头么,还是将她们甩在此地。” 容离哪里料到这三个丫头会跟出来,半晌才点了一下头,伸出两根手指轻飘飘地捏住了华夙的袍子,眼里带着几分期许,还有点儿不言而明的企求。 华夙一看容离这模样便明白过来了,这是想让她出手呢。她哂了一下,挽起了盖住手的袍子,朝空青施去了一缕鬼气。 那鬼气从车舆里漫了出去,原缥缈无形,在逸出垂帘外时,陡然凝成了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朝空青的肩头攀了过去,攀上还不够,还要屈起手指在她肩头上叩了几下。 容离瞪直了眼,虽心知这鬼不会用什么妥当的法子,可也料不到她会这样吓人。 果不其然,空青浑身僵住,肩头酥酥麻麻,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 男子又问:“姑娘,姑娘想好了么?” 空青僵着身,就连眼珠子也僵住了,许久未见转动,好似无端端被灌成了个石头人。 华夙撘在膝上的手一叩,那攀在空青肩头的鬼气也随之一动,她摇头道:“方才刚夸了她,怎现下又犯起傻了。” 容离瞪了她一眼,着实想把这张喋喋不休的嘴给堵上,好好一个鬼,偏偏长了嘴。 先前在单家时虽也闹鬼,可被鬼碰过肩头的却只有白柳一人,空青起先还不信,这能有多吓人,现下亲身经了这一遭,才恍惚觉得……当真骇人。 这叩她肩头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是漫不经心,不大像是想要她命的样子。 空青抬手往肩上拨了拨,又朝车舆里看了一眼,许是那敲她肩头的手太过柔和了,她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那便劳烦了。” 男子下颌一抬,“上马车来,里边还宽敞,再坐上三位姑娘也不嫌挤。” 小芙和白柳面面相觑,两人俱是摸不着头脑。 小芙压低了声讷讷道:“我们若就这么走了,那姑娘怎么办,且我们就算到了篷州,也未必找得到姑娘呀,这长路漫漫,姑娘身边没个人照顾,可怎么行。” 白柳附和:“是啊,现下在这皇城边上还能等一等,走远了许就再难碰上了。” 空青绷着脸转身,毫无征兆的把手搭上了白柳的肩,轻拍了两下。 白柳才被鬼拍过肩,这几日一惊一乍的,现下这肩冷不丁被拍了两下,她浑身一震。 空青小声道:“它在。” 白柳肃然静声,究竟谁在,已不言而喻。 空青上了马车,左右看了看,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坐哪里,可马车上并无她家姑娘的身影,这鬼总不会是在逗弄她。 容离就坐在边角上,和华夙挨得极近,生怕旁人碰着自己,觉察出什么来。 小芙和白柳也跟了上去,在马车上拘谨坐着,眼都不敢随意瞟。 车轮子又滚了起来,刚要走,后边忽传来声音,有人扬声大喊:“停步!” 牵着缰绳的男子不得不勒马停下,遮着窗棂的帘子上映着些许火光,当是有人打着灯笼来了。 脚步声矫健,且甲胄还撞得叮当响,这一听来的就是官兵。 容离皱起眉,侧头想往窗外看去,可惜帘子遮得严实,也不知外边的官兵是怎么了。 华夙神色不悦,本来与一众凡人挤在马车上就很是委屈了,现下好不容易要走,竟还遭拦下。 “这些凡人,做起事来犹犹豫豫,还罗里吧嗦的,怕是不知事儿越多,命就越短。” 容离不明所以。 华夙又道:“我见过阳寿最长的凡人,不修法术,也并非日日吃金饮银,却偏巧活了近两百载,只因她不爱多管闲事,心宽,忧虑少了,自然便能长久。” 容离肃然起敬。 驾马的两位男子齐齐下了马车,一人拱手问:“不知大人们为何事来,方才过城门时,不是已一一搜查过了,可是还有疏漏?” 刚上了马车的三个丫头缩作一团,心道总不会是因她们上了马车,才过来拦下的。 一官兵道:“先前被请去周府唱戏的,可就是你们?” 壮些的男子拱手道:“正是。” “我们大人有话要问,诸位怕是要耽搁一阵了。”官兵道。 男子摇头:“无妨。” 说完他回头看向车舆,“下车来,大人要问话。” 车上那戏班子里的两位姑娘面面相觑,身子还颤个不停,竟和白柳撞鬼时一样害怕。 外边那男子又喊:“快一些,莫让大人们等急了。” 两位姑娘眸光闪烁摇摆,似是犯了什么事一般,否则又何须这么害怕官兵。 那官兵喊:“马车上的都下来。” 两位姑娘齐齐朝刚上了马车的三个丫头看去,其中一人将食指抵在了唇上,颤着声道:“咱们先下马车,若官兵未问起,你们便无须跟着一起去,就在这马车上等着。” 空青颔首,面色有些白,“多谢。” 两位姑娘依次下了马车,许是帘子撩得开了一些,那站在下边的官兵瞧见了车舆里尚还有人影。官兵皱眉,伸出手中的长戟,企图将帘子撩起,一边问:“车上还有人没下来么?” 底下戏班子里的几人俱是心头一紧,怕的不是被官兵发现他们马车上还藏了三个人,而是忧心这三位姑娘的来历。 想来也是奇怪,这大半夜的,三个姑娘拎着包袱在官道上沾着,说是要去今旻探亲,实则三人连马车都没有,若是步行,也不知走上半月能不能走得到。 眼看着那长戟就要把帘子挑起,容离忙不迭望向华夙。 华夙垂眼看向那抓在她黑袍上那只白生生的手,不大情愿地抬起一根食指,一缕稀薄的鬼气从指间上逸出,袅袅如蛇,轻盈曳动。 那鬼气朝官兵的眼蒙了过去。 长戟将帘子挑起,官兵探头看了一阵,又收回了长戟,嘀咕道:“怎么回事,方才不是看见了人影么,怎又没了。” 大晚上的,不是眼花便是撞鬼。 那官兵手一抖,差点把长戟丢了出去,对着那戏班子道:“你们跟我来。” 四女两男面面相觑,谁也不知为何这官兵好似没看见车舆上有人。 车舆上,华夙手指一勾,将鬼气收了回来,淡声道:“这不就看不见了么。” 三个丫头哆嗦了一下,纷纷凑到了窗边,小心翼翼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那几个官兵带着戏班子走回了城门里。 “你们出城作甚。”一个柔弱轻细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三人本还直勾勾地望着车舆外,听见这声音纷纷扭头,一转身,便看见自家姑娘正在边上。 这马车上无端端多了个人,饶是这人是自家姑娘,也把她们给吓着了。 白柳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又厥了过去,忙不迭抬手摁住了自己的人中,眼瞪得直直的。 “姑、姑娘?”小芙目瞪口呆,她愣了好一阵,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碰在了容离的手背上。她被吓得手指冰凉,容离的手虽也不暖和,但却是温温的。 在感受到这温热后,小芙松了一口气,“热的,姑娘还好好的。” 容离差点被她这傻乎乎的样子给气笑了,“你还盼着我变凉呢。” 小芙连连摆手,“哪会呢,我、我这不是害怕么。” 容离朝空青看去,轻声道:“我方才想了一阵,究竟要不要带着你们一块儿走,可若是不带,你们这三个丫头也未必还会回皇城,你们三人若去篷州找我,我又寻你们不见,还不知如何是好。” 空青一愣,不由得摸上自己的肩头,“方才,是、是那位么。” 容离点头,“是她。” 空青屏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生怕说错什么话将那位给冒犯了。 华夙靠着车舆哂了一声,“倒不必这么惊怕,我挑嘴,可不吃人。” 容离装作没听见她的话,对这三个丫头道:“一会到了临近的镇上,便去寻辆马车,不必再叨扰劳烦旁人,此前切记,莫要透露你们是从祁安容家来的。” 空青一知半解,“那些官兵当真在……” 容离颔首,慢声道:“敷余的探子扮作篷州镖局的人混进了皇城,现下篷州镖局里一众人不知所踪,容齐亦不知去向,官府猜疑四公子与敷余勾结,若他当真做了这等事,我便不能幸免。”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饶是大字不识的,也该明白这是叛国之罪。 小芙瞠目结舌,“难怪单家老爷和夫人得知你要去篷州寻四公子的时候,那般担忧惊怕,还想出府寻你。” 容离垂下眼,此番她辜负了单家的一片好心,明知有险,偏向虎山,想来还有些愧疚。 白柳摁着人中,忍着好让自己不哆嗦,“既然如此,姑娘为何还要去篷州,四公子若当真投敌,那、那姑娘岂不是去……自投罗网?” 说完,她狂摇了一下头,“此事本与姑娘无甚干系,四公子当真没有担当。” 容离轻叹,“其实也说不准他究竟有没有投敌,也许……是敷余人将镖局一网打尽,才借其身份混进了皇城,容齐他……” “那不就更不应该去了,去了能做什么。”小芙着急抓住容离的手。 容离垂眼看向自己被抓住的手,总觉得身后有一道凛冽的目光斜了过来。 她把手抽出,轻拍了两下小芙的手背,摇头道:“要去的。” “你不寻个合适的缘由,她们怕是要把你拴在这儿。”华夙不咸不淡道。 容离思索了一阵,唇边噙起一丝极淡的笑,淡到好似裹挟了几分哀愁,她本就病气沉沉,这皱着眉头一笑,更脆弱了几分。 她慢声道:“若他投敌了还好,若是……被敷余人害了,我得将他的尸骨带回来才行。” 小芙听愣了。 容离苍白的唇一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先前在容家时,大姑娘和那四公子也极少碰面,两人若是恰好撞上,顶多点头示好,再无别的话好说,哪来的什么情谊,甚至比萍水相逢的人还要寡淡。 可容家步入如今田地,世上还能与容离有血脉关系的人已是寥寥无几…… 小芙想了一阵,将自己说服了,说不定姑娘当真舍不得四公子,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空青神色沉沉,“可到了篷州又该如何,总不能像无头苍蝇那般找。” “那也得先到篷州。”容离道。 华夙屈起一条腿,银线绣边的鞋撘在木板凳上,鞋边干净,走的路不少,可却连丁点尘土也不沾。她下颌微微抬着,漫不经心将这三个丫头俱扫了一眼,“你当真想带她们去篷州?你在祁安多时,许不明白战乱究竟是如何个乱法,到了篷州,我只能保你,可无暇护住她们。” 容离也在思索,若非这三个丫头跟出来了,她大可以毫无顾虑地走,可偏巧这三个丫头不让人省心。 还未思索出个法子,脚边的竹箱里嘤嘤响着,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弱弱地叫唤。 容离垂头,心底一喜,连忙弯腰打开了竹箱,只见垂珠在箱子里无精打采地叫着。 “你们竟把它也带出来了。” 小芙小声道:“若把它留在单家,也不知单家会不会待它好。” 空青道:“出来时喂过一次,还带了些鱼干,这一路饿不着它。” 容离摸着垂珠的毛茸茸的脑袋,心软得不得了,现下这猫的目光还软乎乎的,若被华夙占了躯壳,可就没有这么乖巧了。 华夙轻轻嘁了一声。 垂珠陡然噤声,动也不再动。 过了一会,被带走的戏班子回来了。 听见脚步声,小芙匆忙扭头,“姑娘,他们回来了。” 华夙唇一张,呼出一口鬼气。 眨眼间,马车上哪还有容离的身影,就跟从未来过一样。 两位姑娘上了马车,纳闷道:“官兵问了些话,问那日听戏的除了周家的人还有谁,我们不敢乱说,只道单家的老夫人也在。” 另一人道:“那官爷还问,可有见过从祁安来的人,咱们光唱戏,哪知道听戏的是从哪儿来的,这一日日的,这场赶完赶下一场,听戏的人多了去了。” “这单家的事,还是得去问单家,听那话,好似官府当真派人去了单家,只是什么都没有搜出来,只说单家有个空着的院子似乎住过人。” “听他们说,单家大姑娘也不知是脑子坏了还是怎么的,竟说那院子住的不是人,是鬼,所以搜不到人也实属应当,前段时日她还找了道士去做法,只是那道士还未施法便被吓走了。” “明明是被赶走的。”华夙一嗤。 容离闷声不言,想不到单挽矜竟未将她供出去,也不知是不是怕自家受牵连,不过想来……这妹妹的心本就不坏,只是太耽于争宠。 小芙、空青和白柳正襟危坐,缄口不言。 发上插着花的姑娘道:“说起来,方才那官兵不是挑开了帘子么,怎好似未看到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3= 第89章 若能看见,那便怪了。 小芙干笑了两声,“看见了,还同咱们相视了一眼,但他未说什么便走了,奇怪。” 白柳端坐着颔首,不敢多说,眼珠子悄悄往容离方才坐的那儿转,唯恐这戏班子里的姑娘一个不留神就坐到自家姑娘身上去了。 空青倒还冷静,“许是觉得咱们与周府单家的事无甚干连,就未叫去问话。” 那发上插着花的姑娘一想,觉得有些道理,便未追问。 马鞭一甩,拉着车的两匹骏马又嘚嘚声跑了起来,前边驾马的班主说道:“说来也是奇怪,周大人和那单家难不成是犯了什么事,可听他们所言,又似乎搜不出什么东西,别把人给冤枉了。” 车前坐着的另一位男子道:“哪知道呢,不过这段时日皇城里事还真不少,城中有人在传,敌国的探子混进了城中,似乎还杀害了无辜百姓,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倒听说,混进皇城的是敷余人。” “敷余?若是敷余,那想保下篷州,可就有点悬了。敷余虽是小国,可向来英勇善战,此战……” 小芙和白柳紧紧靠在一起,平日里互相看不对眼的两人,现下就跟双生子一般,分都分不开。 戏班子里两个姑娘坐着坐着便要躺下,这一躺,腿就要伸到容离面前了,容离浑身僵着,慢腾腾缩了一下腿。 小芙灵机一动,连忙道:“这一路上免不了颠簸,你们似乎也未带软枕,不如枕着我的腿。” 那刚要躺下的姑娘发上戴着簪花,她愣了一下,踟蹰道:“这怎么好意思。” “无妨,都是姑娘家。”小芙又道,就差没把人家脑袋往自己腿上按了。 簪花姑娘甚是困倦,眼都快睁不开了,坐着时东倒西歪的,属实难受,想了想还是勉勉强强地坐了过去,微微缩着身,头枕上了小芙的腿。 小芙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自家姑娘现下这模样能不能被旁人碰着,若是可以,这两位姑娘一不留神碰到了点儿东西,免不了哇哇大叫,还以为自己撞鬼了。 容离交叠起腿,仰头看见剥皮鬼正攀在顶上,墨黑的头发自上垂落,在这戏班子另一姑娘的脖颈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曳动着。 那姑娘抬手往自己后颈一摸,讶异道:“脖子怎么痒起来了,怪事。” 说完,她侧过身,着急道:“快替我看看,是不是长了什么疹子。” 她身侧那戴着簪花的本都躺下了,现下不得不坐起,往她后颈上摸了摸,纳闷开口:“什么也没有,怎会痒呢。” 容离仰头,一瞬不瞬地看向了剥皮鬼,心里想着,下回给它换皮的时候,定要换个头发短些的。 剥皮鬼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伸手将自个儿的头发捞了起来,老老实实掬在手里,看似有点儿可怜。 华夙一哂,看剥皮鬼皱着眉头,手别扭地捧着头发,“看把小姑娘委屈的,” 容离敛了目光,又往后缩了缩,恨不得将自己藏入虚空中。她眼一斜,朝小芙、空青和白柳看了过去,这三个丫头若能老老实实留在皇城中,也叫她省不少心。 皇城富足安宁,如若三个丫头能在城中寻个好人家,也是极好的,就怕容家被冤枉通了敌,又有人通风报信,将她这三个丫头抓去用刑。 容离心下暗叹,前世未遭过这样的事,现下甚是迷蒙,可不论怎么说,她都不该把这三个丫头带到篷州去。 小芙被枕着腿,就算再困也睡不着,她艰难得动了一下腿,可腿已经麻得差点儿便没知觉了。 白柳倒好,已靠着她的肩呼呼睡了起来。 马车刚离驶皇城,淅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敲得舆顶滴答作响。 未睡着的姑娘撩起垂帘往外看,夜里漆黑无光,近乎连路都看不清,天上墨云浓浓,明月和星光俱已不见,天色越发黯淡。 眼看着雨还未下大,驾马的两位男子停下马车,将蓑衣和斗笠穿戴了起来,这才甩了马鞭继续往前,班主着急道:“这雨怎么说下就下,夜里本就不好赶路,这下倒好,怕是又要迟上半日才能到橡州了。” 那未睡着的姑娘倒不着急,“无妨,也不急这半日。” 班主长叹了一声,“你懂什么,这时辰若是错过了,可就……不吉利了。” 姑娘努了努嘴,小声道:“这么多年,也未吉利过几回,不也这么过来了。” 班主声冷,“这回能一样么。” 容离皱起眉,这话听着怎就跟赶着投胎一般,还论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她本想多听一些,不料班主和方才那姑娘都不说话了。 华夙吹出一口鬼气,将垂着的帘子掀了起来,就跟风吹的一样。 山林间树影婆娑,雨越下越大,敲得树叶和泥地俱是噼啪乱响,风也随之大了起来,一些树被刮得弯了腰。 这风雨一大,拉车的马好似被吓着,跑得越发快了,嘶叫着往前路狂奔而去。 班主拉不住马,扬声道:“马受了惊!” 这马奔逸绝尘,踏得地上烂泥四处飞溅,拖在身后的马车晃动不已,车舆嘎吱作响,似要散架,分明要经不起颠簸了。 容离没坐稳,险些歪向了一边,她着着急急伸手扯住了华夙的袍子,平日里好似无甚气力的样子,此时力气却分外大,这一抓,就把华夙的袍子扯开了。 华夙猛一回头,凌乱的发丝在脸侧飞舞着,黑袍扯开大半,幸而底下那白襟黑底的衣裳仍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那衣裳上果真用银线绣满了符文,密密麻麻一大片,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什么花纹。 她那双淡薄的眼中暗含讶异,这模样好似被轻薄了一般。 容离也为之一愣,忙不迭坐直了身,捏着那角黑袍,给她扯回了肩上。 华夙不动声色地回头,继续瞧向窗外,淡声道:“出了皇城,紫气越来越远,这路上可不是那么安宁了,你可想好了?” 容离心道,本来在皇城中,也未见得有多安宁。 华夙敛了目光,眉头微微皱着,“这雨来得有点蹊跷。” 她话音方落,班主又扯起嗓子喊:“雨怎么越下越大了,这木轮子非得在泥里打滑不可!” 两匹马好似真的被惊着了,明明缰绳还牵在身上,却胜似脱缰。 容离紧攥着华夙的黑袍,只见丁点雨水从车舆外漫了进来。 说起来,这雨下得这么大,雨水洒进来也无甚奇怪,只是这洒进车舆里的水,好似一个手印。 五指分明,掌心甚宽,就跟长了蹼一样。 容离皱起了眉,忙不迭朝华夙看去,想从她口中听个说法。 华夙冷冷嗤了一声,“你有未闻到什么气味。” 什么气味?鬼气么。 容离起初以为是苍冥城的鬼找来了,她们这才刚出皇城,便马不停蹄赶来,唯恐抢不到鬼王印。可在吸了吸鼻子后,她陡然闻到了一股腥臭,腥得格外熟悉,可不就是那青皮鱼妖身上带着的味儿么,就连盘炀山上那道观门上的掌印,也仍留有这股奇异的腥臭。 不知是不是那青皮鱼妖回了洞溟潭后,有意或无意地透露了什么,引得别的妖也来了。 窝在竹箱里的垂珠嗅到这气味,小声叫唤着,两只爪还一个劲往竹箱上刨,刮得簌簌作响。 那攀进车厢的五指掌印又往里探了一寸,好似在试探。 华夙冷声道:“来了就来了,躲躲藏藏做什么,招来了这么大的雨,是怕洗不掉身上腥臭么。” 顿时笃一声响,好似什么东西杵在了地上。 容离皱眉,听见这声音时,好似连脑仁都被捣了一下,头疼得厉害。 华夙却不为所动,“这雨若再下大一点,可就要把九天惊动了,我倒是不怕,不知你们这洞溟潭里自封的鱼仙怕不怕。” 容离屏息凝神,也不知那些鱼妖是为什么而来,难不成还想顺着她找着丹璇,又想顺着丹璇找到洞衡君? 瓢泼大雨似要把车顶给砸塌,砸得轰隆作响。 这雨大是大,下至如今,却连一道雷声也未听见,不见电闪,不闻雷鸣,果真古怪。 华夙气定神闲地倚坐着,“这雨若是下到洞溟潭,也不至于干涸成那样。” 在前边驾马的班主喊道:“这马拉不住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垂在车舆前的帘子全然被雨打湿,湿哒哒皱成一团,既已挡不住风,也挡不住雨了。 车舆里白柳早被晃醒了,正战战巍巍地往小芙那儿挤,生怕这马一疯起来,把她们给拖到了山下。 华夙冷声轻哼,食指一动,弹出一缕鬼气,朝前边狂奔不已的两匹马缠了过去。 鬼气裹在了这两匹马的腿上,好似凝成了锁链般,轻易便将它们拴在了原地。 两匹马嘶吼不已,狂甩着脑袋,还不住扭身,八条腿钉地不动,压根抬不起来。 披着蓑衣的班主将遮在头顶的斗笠微微抬起了点儿,目瞪口呆地望向前边,也不知这两匹马是怎么了,方才跑得拉都拉不住,现下却杵着一步也迈不出了。 瘦些的男子诧异地甩了一下缰绳,也未能驱使这两匹马,他错愕道:“班主,这、这是……” 那班主也摸不着头脑,忙不迭下地去看,以为这马是被什么捕兽夹给夹住了。 可八条马腿上光秃秃的,地下除了积水和烂泥什么也没有,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给缚住的。 马车陡然停下,容离往前一个倾身,险些跌了出去,幸而华夙把手横在了她身前,硬是将她给护住了。 车上几个姑娘面面相觑,戏班子里那位醒着的姑娘连忙问:“班主,马车怎么了?” “幸而拉住了马,这跑得可忒吓人!” 容离低垂着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攀进车舆的水印,湿漉漉的,五指慢腾腾往里爬。 随即,又是什么东西杵地的声音。 容离抬手捂头,总觉得这一声响,能将她颅骨给震裂了。 华夙轻嗤,“故作高深?话都不敢说么。” 她面色渐冷,从黑袍里探出手,五指陡然一抓,硬生生从虚空中将一条手臂扯了出来。 一条好似在水里泡白的断臂。 断口参差不齐,连丁点血也没有渗出来,咚一声落在了木板上。 那手刚断下时,五指还动了一下,其后便动弹不得了。 容离本以为马车上这几个丫头会看不见,不想,先是白柳惊叫,其余几人也相继叫喊,那喊叫声险些震破了她的耳。 躺小芙腿上那头上簪花的姑娘被惊醒,猛蹬了几下腿,大喊道:“手,手,谁的手?” 穿着蓑衣的两个大老爷们连忙回头,也俱为惊骇,“这手从哪儿来的!” 簪花姑娘猛摇头:“不知,我一睁眼便看见它在这了,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班主摇头,慌慌张张把那截手臂丢了出去,手在身侧猛搓了几下,爬回马车后狂甩马鞭,企图让那两匹马跑起来。马鞭一下接一下落在马屁股上,好似要将其甩出个皮开肉绽不可。 两匹马仍是嘶声叫唤着,扭身狂动,可八条腿仍是迈不开,在地上扎了根一般。 容离诧异地望向那被丢在泥水里的半截手臂,心底不解。 华夙冷着声道:“这是妖,又不是鬼,顶多施点法术匿形,一抓便抓出来了,哪还能像鬼那般,还能叫凡人看不见。” 容离这才明了,观这班主和其余几人,俱是一副被吓着的样子,反倒她那三个丫头没有那么慌张。 小芙也是怕的,只是现下念着姑娘还在身侧,也许那看不见的大鬼也在,她便……不是那么怕了,无形之中已将自家姑娘身边的鬼当作了自己人。 说自己人也许不够得当,若说是自己“鬼”,又显得太冒昧。 空青只是缩了缩肩膀,屏息不语。 华夙抬手拍向容离的手背,把攥在她黑袍上那只手扒拉了开,淡声道:“在这好好坐着,我去看看,究竟是哪条鱼在装神弄鬼。” 容离本将那角布料攥得好好的,冷不丁被拉开了手,手里一空,心登时悬了起来,好似失了可以依附之物。她只得将画祟拿了出来,连身都坐直了。 华夙化作黑雾掠了出去,那一瞬,一股阴寒的风从前边那俩大汉间穿过。 班主和另一男子猛一哆嗦,忙不迭朝身后看,可除了那几个姑娘外,什么也瞧不着。 戴簪花的姑娘讷讷问:“怎么了,这马是跑不动了么?” 班主摸了摸后颈,“方才脖子有点凉,好似有一股寒风从边上钻了过去,马……” 另一位男子道:“这马迈不开腿,怎么好像是被钉住了脚?” 班主心急如焚,干脆道:“咱们去搬开它们的腿试试,总不能是陷进泥里面拔不出来了。” 可显然…… 这八条马腿俱未陷入泥泞。 另一男子连忙颔首,不顾地上烂泥,一吸气便跃了下去。 容离本是想看华夙的,可无意撞见了班主和另一位男子回头投过来的目光,那两道目光格外古怪,好似在忌惮什么。 和寻常怕鬼之人心惊胆战的样子不大一样,像是有所顾忌。 容离皱起眉,总不会是因看见了她和华夙,这几人哪像是看得见她和华夙的样子。 旋出马车的鬼雾陡然一凝,变作了个高挑纤细的女子,女子冷着脸,面上朱砂似火。 华夙微微抬着下颌,瓢泼大雨穿身而过,曳地的黑袍干干爽爽,滴水未沾,连丁点泥迹也未沾上,那姿态何地倨傲。她冷冷一哂,数道鬼气从黑袍下钻出,迅雷一般,又如黑蛇倾巢而出。 “笃”的一声,又是什么东西杵在了地上。 容离头疼欲裂,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才想起,先前借华夙发上银铃,悄悄窥见了那青皮蛇妖回到洞溟潭后的种种,其中不就看见了一位杵着长棍的老者么,正是那长棍砸碎了小青皮发上的银铃。 来的,莫非就是华夙口中的老鱼? 那杵地声响,紧接着,半空中轰隆一声,好似闪电划破天际。 可天上黑黢黢一片,哪来的什么闪电,响起的也根本不是雷鸣。 旋出鬼气被震得四分五裂,陡然朝华夙飞迸而回。 容离生怕这鬼被自己的鬼气所伤,猛地屏息。 只见华夙嘴角一扬,揶揄道:“多年不见,你只有这点本事了?” 远处,一位杵着长棍的老者现了形,身边还跟着数只鱼妖,她们见过的那一只并未在列。 那老者身着长袍,银须奇长,面颊两侧几近透明的鱼鳍在风中缓缓摆动着。 他面色沉沉,朝马车睨了过去。 华夙冷声道:“你们洞溟潭出了事,不寻你们的洞衡君,来拦我们的马车做什么。” 老者将手中长棍杵向泥地,“你现下不比当年,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慎渡若是找过来,你怕是连苟活的机会都没有。” 华夙索性将身上黑袍脱下,慢腾腾的,细长的五指翻花一般,捏着黑袍一角,将其凌空一抛。 那黑袍下的黑裳上银线纵横,汇成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好似一张巨网。 在扯开黑袍的那一瞬,她身上威压好似再不受遮拦,越发骇人,比之轰顶巨雷更加阴寒可怖。 那老者面上惊异藏无可藏,“你……” 华夙冷声道:“当年的账还未算,你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边上,下了马车的班主和另一男子正蹲在地上搬马腿,可那八条马腿纹丝不动地扎在泥地里,连半寸都挪不开。 马车上,簪花姑娘问:“大哥,那马能动了么?” “不能。”班主在风雨中哆嗦着道。 容离从车舆里探出身,冷不丁被华夙挥出的鬼气给震了回去。 她愣了一下,被鬼气撞得头有些发懵。 老者抬起杵着的拐杖,朝马车指去,“这一趟,无意与你争斗,只为带走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0章 这青皮老鱼想带走谁,已是不言而喻。 容离在车舆里听得清楚,心底……委实不想和那洞衡君有牵连,可她隐约觉得,这牵连应当还不小。 边上搬动马腿的两个男人在风雨中哆嗦着,使尽全力也未能把杵在原地的马推开。身上的斗笠和蓑衣没能将雨遮得玩去哪,片刻,身上衣服已全是湿淋淋的,更别提穿在脚上的鞋了,不光湿了水,鞋底还沾了一大圈的泥。 那班主奋力推拉,一看身侧的男人好似未用什么劲,皱眉道:“你使些劲啊!” 男人举止有些僵,“在用力了。” 马甩头狂嘶,嗓子都快要叫哑了,也没能从中出来。 班主好似在忧心什么,又往马车那侧望去一眼。 发上簪花的姑娘探出头,好似有些犯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惊胆战问:“大哥,你说咱们……会不会是撞鬼了?” “撞鬼”二字一出,小芙、白柳和空青对视了一眼,俱是心跳如雷。 容离紧皱着眉头,暗暗往外望,唯盼华夙别将她丢给那些鱼。 老者面上虽皱纹遍布,可身子应当还是硬朗,站得笔挺,直勾勾朝华夙看去,沉声道:“不管你答不答应,这凡人我都是要带走的。” 华夙狐疑地“哦”了一声,侧着头凉凉地睨着他,“你也知她是凡人,与你洞溟潭有何关系。” “这便不关你事了,还盼你多考虑考虑自个,别一个不好连自己都保不得。”老者声音阴冷,嗓音压得低低,似在威胁。 华夙嘴角一翘,笑得分外刻薄,漫不经心道:“如何不关我事,你是觉得以我现在的修为,奈何不了你了,还是说你要将慎渡引来?” 她一顿,意味深长道:“那你还不如把洞衡君找来,让我和她斗个两败俱伤,你便好一石二鸟,坐享渔翁之利了,正好你既想亡她,又看不惯我。” 老者神色沉沉,紧抿的唇一张:“那同株铃是你放在他身上的?” “还未叫你赔我。”华夙道。 老者冷声:“看来你偷听到不少。” “无意冒犯,是你说得太多了些。”华夙淡声。 那青皮老鱼皱眉不语。 华夙下颌微抬,眼斜了过去,“听闻洞溟潭干涸,潭眼被洞衡君拿走了,你好似想要潭眼,却又不想洞衡君回去,这洞衡君……莫不是被你们逼走的?” 容离抬手捂头,不知怎的,颅骨疼得厉害,似被人猛敲了一下。 站在老者身侧的几个鱼妖面色骤变,可未得命令,不好擅自出手。 华夙双手往身后一负,站得悠然自得,发辫连丁点雨水也未沾,仍是干干爽爽地微微摆动着。她不紧不慢道:“你砸碎了我的银铃,不但不赔,还想从我手上要人。” “你当真不怕慎渡了?”老者咬牙切齿。 华夙嘁了一声,“我为何要怕他,他连垒骨座都坐不上去,我何须同这废物计较。” 老者瞪直了眼,眼眸缓缓一转,目光惊异地看起她衣裳上绣着的银线来,“你……” “不过,如果你能给个我想听的说法,我倒能把她给你。”华夙语气淡淡。 老者紧皱眉头,斟酌着她的话。 容离坐在马车上,心跃至嗓子眼,慢腾腾摇了一下头,只盼这鬼说的是真心话。 老者仍在迟疑,“你变了许多。” 华夙面露讥讽之色,眸光冷冽,“你这话容易叫人误解。” 老者握紧了手杖,手背上青筋隆起。 华夙又道:“说得好似我们曾也熟识。” 老者气息急了起来,眼前的鬼还沉得住气,他却已心绪大乱,“她与洞衡君的坐骑关系匪浅。” 容离握紧了画祟,掌心湿淋淋的,明明马车外狂风大作,冷雨胡乱敲打,她却连背都被汗湿了。她想不明白,她怎会与洞衡君的坐骑关系匪浅,洞衡君的坐骑…… 难不成,是她娘亲丹璇? 那她娘亲丹璇,果真是妖么? 华夙面色骤冷,狭长的眼微微眯起,“你如何得知。” 老者并未隐瞒,“若非听那逆子所说,我尚不会怀疑到一个凡人身上,在洞衡君走后,其坐骑赤血红龙也消失于世,其后冷木香出现在犬儿山上的破庙里,一婴孩平白无故被扔在空棺边上。” 他一顿,冷声道:“那逆子愚蠢至极,不知赤血红龙一向护主,与洞衡君几乎形影不离,那婴孩想来就是赤血红龙所化。” 容离心神恍惚,心道红龙是什么,是龙么。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应当,洞衡君再有能耐,又怎能把龙当马骑,那龙可是天上的神物。 华夙神色微微一变,却仍是寸步不让,“你能将凡间婴孩看成一条红鱼,看来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 一听,容离才明白,原来红龙不是龙。 她压根不知道这赤血红龙是什么,顶多知道红鲤和白鲤,先前在单家时,院子的池中就养了些鱼,看似五颜六色的,长得还挺好看。 “她必与洞衡君脱不开关系!”老者固执道。 华夙冷笑,“那又如何,就算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也不会把她交给你。” “那我只能夺了。”老者沉声道。 华夙下颌微抬,眸子下垂着睨去,“去留随她,她若想走,我自然不留,可她若不答应,你便是想带也带不走。” 容离松了松五指,总觉得画祟的笔杆子上全是她掌心的汗了。 那老者蓦地出手,将手杖猛地杵地,咚一声作响,好似地裂山崩。 容离头痛欲裂,却见身侧几个姑娘无动于衷,根本听不见这声响。她慢腾腾往角落里缩,瘦削的肩微微抖着,浅浅吸了一下气,好似五脏六腑都要废了。 一道气劲贴着地朝马车猛袭过去,快如闪电,硬生生将雨幕削出了一道缺口。 班主和另一男子仍在冒雨推着马匹,足边忽地一凉,冷不丁低下头,瞧见了雨幕被劈开的模样。 班主大骇,还以为自己看岔了,忙不迭揉起眼来。 只一眨眼,那气劲已近要撞上马车。 班主两腿一软,扶着那动弹不得的马匹才站稳了身,不想身侧的男子却静站不动,也不知是不是被吓懵了。 他摇头道:“果真不该今夜赶路,今早听闻搜城,我便说要走,你偏要再等等,你看看这等来的都是些什么事!” 男子仍未应声,也不躲避。 见气劲远袭,华夙轻哼,五指一拢,好似抓什么东西一般,在将那气劲往回拽。 恰似在拉锯,那老者憋着气,猛将气劲推出,可华夙却在将其拉回。 容离贴在马车上,瘦弱的双肩紧缩着,胸膛起伏不已,焦灼至极难喘气。她手握画祟,却不知此时该画什么,思绪乱如麻。 老者哼笑,自以为占了上风,“你的法器呢。” 华夙缄口不言,目光寒冽如冰,抬起的腕骨一转,朝那老者拍去一掌。 掌风狂扫而至,掀得老者忙不迭退了几步,跟在他身侧的几个小鱼妖慌乱挡至他身前。 华夙面色不改,又一震掌,硬生生震碎了朝马车爬去的那道气劲。 她淡声道:“对付你,何须用到法器。” 被震碎的气劲朝四面迸射开来,华夙暗暗将其化去,好似拂风。 那老者意识到低估了华夙,此行……怕是要空手而归,踟蹰了一瞬,猛撘上身侧一鱼妖的肩,沉声道:“今日便罢,改日再来取。” “取?”华夙轻哼,“你将她当作什么东西了。” 老鱼说走便走,将几个鱼妖也带走了,就连那断了胳膊的也未遗落。 鱼妖一走,雨也跟着停了,当即连一滴雨也未再落下。 小芙探出头,困惑不解地望着天,缩回身后和白柳面面相觑,心道这闹的哪出,鬼也能呼风唤雨么? 白柳哆哆嗦嗦,往自家姑娘那儿睨去一眼,干巴巴道:“这雨停得可真快,又能赶路了。” 华夙又披回了黑袍,把底下的衣裳遮得严严实实,这回连头发都遮了起来,就差蒙脸了,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她慢步踱回了马车,路过那两匹马时,把那八条腿上的鬼气给收了回去。 马嘶叫了一声,蓦地抬起前肢,作势要狂奔而出。 尚站在马下的班主瞪直了眼,生怕被这马蹄乱踩至死,想不通这马怎忽然又能动了。而他边上的男子仍是不有所动,俨然不怕被马蹄踏死。 华夙啧了一声,眼里露出几分烦厌。 两匹马陡然放下了抬起的前腿,被吓得不敢动弹。 华夙回了马车,许是身上威压未来得及收敛,周身都在冒着寒气。 一姑娘支支吾吾道:“这风……怎么变得更冷了。” 小芙脚边那竹箱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猫儿细声叫嚷。 簪花姑娘猛地垂下眼,好似被吓到了,“什么东西?” 小芙忙不迭打开竹箱,把垂珠抱了出来,“是猫。” 那姑娘松了一口气,目光游离摇摆,慢腾腾朝容离座下斜去一眼,只一瞬又收敛了目光,“怎把猫藏得这么严实,给它透口气吧。” 小芙摇头,“我怕它溜出来,一会找不着了可如何是好。” 华夙坐了下来,半晌没说话。 容离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把画祟翻来覆去地捏着,心里如被捣成了糨糊,连思绪都理不清了。这么说来,她娘亲割魂投生前是鱼妖,还与洞衡君关系紧密,华夙怕是……一时不知要拿她怎么办,才未说话。 平日里闲不住嘴,现下却不声不响的。 容离想了一阵,把手里的画祟递了出去,眸光湿淋淋的,一双眼精亮。 画祟都递至眼前了,华夙哪能装作看不见,冷着脸垂下眼睑,下颌一抬,令这丫头收回去。 容离不说话,这鬼也不吱声,一人一鬼不约而同成了哑巴。 华夙见她抬起的手臂颤了颤,好似要没力气了,这才勉为其难开口:“给我作甚。” 容离眨巴眼,屈起一条腿撘在木板上,下颌往膝盖上搁,目光直勾勾的。 “收回去,别在我面前晃悠,看着烦。”华夙冷哼。 容离只好把画祟收了回去,明明她坐得定定的,哪来的乱晃,要晃也是这鬼自己晃了眼。 马匹又能跑了,可班主和那男子坐回马车上后仍未甩鞭,好似在担心什么。 发上簪花的姑娘小声问:“大哥,你说会不会是老天爷生气了,才下了这么大的雨将我等小惩。” 班主摘去身上的斗笠和蓑衣,摇头道:“可天公未打雷,不打雷便……不算怒。” 簪着花的姑娘神思不属地坐直了身,不再说话。 容离悄悄朝身侧这冷面大鬼睨去,又将这戏班子的几人打量了一遍,总觉得这几人心底好似都藏了什么事。 班主身上衣物都湿了,如今寒风使劲儿刮,他哆嗦了一下,匆忙脱去湿衣,“把干的衣裳给我。” 车上的姑娘急忙翻出了干净的里衣和袄子,给他递了过去。 容离皱起眉,瞧见班主身上几处瘀伤,又青又紫,不像是自己磕着的,反倒像是打斗时挨了拳脚。 华夙在边上冷着声说:“别看,也不怕长针眼。” 容离别开眼,还真的未再看一眼。 班主和其边上男子很快穿好了衣裳,策马又赶起了路。 那头戴簪花的姑娘又想睡,还枕回了小芙的腿上,小芙僵着身任她躺,动也不动。 容离瞧见,这马车上明明还宽敞得很,可她和华夙这一块却无人靠近,这两个姑娘连腿都不往这边挪。 思及方才班主和那簪花姑娘的神情,她缓缓垂下眼,心道,这底下莫非藏了什么东西? 她俯身去看,只见底下放了个木箱,也不知箱子里装了什么。 华夙睨了她一眼,未说什么,只是慢腾腾侧着身。 容离捂住一只眼,企图用华夙教她的法子来看,可这木箱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太多,这一堆叠起来,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 她只好作罢,直起身坐得摇摇晃晃的,虽然困得不成样子,可压根睡不着,这马车一颠簸,就把她给晃醒了。 小芙、白柳和空青时不时便往她这看,一想到自家姑娘在那儿坐着,心便安了几分,只是不知姑娘饿不饿、渴不渴。 白柳越想,面色越白,慌忙朝小芙靠了过去,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问:“咱们看不见姑娘,姑娘不会是……神魂出窍了吧。” 她本想将那“死”字道出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万一姑娘没死,这可就不吉利了。 小芙拉下脸,猛地将肩头撞了过去,把这靠过来的人给撞开了。 白柳捂着肩,心里头委屈,只好闭起眼,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小憩起来。 若是平时,华夙定少不了调侃上一句,可现下却一声不吭。 容离有点不自在,若非她还看得见这鬼,定要觉得这鬼跑路了。 她微微抿着唇,朝华夙挪了点儿,两条腿都踩在了木板凳上,头挨着膝,似蜷成一团,一双眼还往上瞟着,不发一言地看着这鬼。 华夙侧身坐着,细碎的发垂在肩上,发辫压在身后,身上穿得黑沉沉,唯眉心和唇上余有艳色。 落在身上的目光明晃晃的,怎会察觉不到,她却憋着不回头,装作不知道。 容离伸手去勾了一下她腰间的黑袍,手指头才刚碰上,就挨了一记眼刀。 华夙冷着脸瞪了过去,淡漠的眼里涌出了点儿嗔怪。 容离巴不得这就下马车,得和这鬼好好聊聊才成。 华夙冷声道:“今儿还挺有精神,这都丑时了,竟还不困,还有闲情勾我袍子呢。” 容离就干看着她,苍白的唇微微抿着。 华夙甚是勉强,“罢了。” 她伸出手,食指往容离下巴一碰,又道:“你说话,还想叫我猜你心思不成?” 容离微微张开嘴,朝车上的姑娘看了一圈,也不知这鬼是不是在糊弄她,半晌才试探般吐出个轻飘飘的字音来:“你……” 华夙环起手臂,细白的手指撘在胳膊肘上,细眉一抬,“怎么。” 容离见一众姑娘无甚反应,这才又小声道:“你怎么想的。” 华夙这才把身侧了回去,正视起她。眼中眸光依旧冰冷,嘴角连提也未提起,神情淡漠至极,又成了头一回见到的那漠然诡谲的大鬼了。 容离心提至嗓子眼,不知怎的,心好似空了一块,这一空,便心慌了起来,不知所可。 华夙看她杏眼微瞪,不由得翘起嘴角哂笑,“你是怕我把你给那老鱼妖,还是怕我把画祟拿回去?” 容离坦白,“都怕。” 华夙朝她额头弹了一记,“就算丹璇当真害过我,那也是丹璇的事,与你何干。” 容离细声细气,好似委屈万分,“可你方才侧着我。” 华夙推了一下她的肩,令她坐直了身,眼别向另一边,漫不经心道:“方才未想好怎么待你,现下想明白了。” 容离坐直身,嘀咕了一句:“还以为你想让我母债女偿呢。” 华夙甚觉好笑,“你拿了我东西也罢,身上就这么几两肉,你能抵补我什么?” 容离抬手摸了摸眼梢,指腹从眼梢小痣上一擦而过,“给你卖命成不成。” 华夙斜她一眼,慢慢悠悠说:“你这么点儿阳寿,自个儿留着。” 马车从夜里行至天明,班主和另一男子轮流着驾车,过了这官道,便到了一小镇,这镇离皇城不远,还算得上繁华。 班主寻了家客栈,刚要将房钱先付上,便听见空青道:“这账便由咱们结了,就当抵了路上的照料,若非班主好心,我和姐妹指不定还在路上走着。” 小芙和白柳见状在边上附和,那班主只好应了下来。 容离跟着进了屋,在华夙面前停了脚步,等着这鬼替她解开术法。 华夙将鬼气勾了回来,“就这么急着想和你三个丫头叙旧呢。” 说得就跟她们许久未见了一般。 容离身上鬼气一去,身形顿显。 小芙恰好转身,差点一个趔趄就跌了出去,这屋里冷不丁多了个人,想想都害怕。 再一看,这不是她家姑娘么! 空青和白柳听见她惊呼了一声,纷纷回头,只见自家姑娘正在屋中站着,身上齐全,未见少胳膊少腿,纷纷迎了上去。 容离轻声道:“这一路委屈你们了。” 小芙红着眼,“委屈的是姑娘,咱们哪来的委屈。” 说完,她顿了一下,眸光摇摆不定,“那位……” 容离又在胡说了,“她走了。” 华夙轻哼了一声,往鼓凳上一坐,将下颌托了起来。 小芙又道:“昨夜是怎么了,那两匹马忽然动也不动,还凭空出现了一只断臂。” 容离眼眸一转,“有妖鬼在寻我,此事说来复杂,容家之所以变成那样,是因我招来了鬼祟。旁人所言不假,我到哪儿哪儿便要沾上晦气,就连那周大人也未能幸免,否则他府中供奉的石像也不会忽然碎裂。” 华夙心悦,“你是想将她们吓退,好不再跟你?”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1章 周府里的石像破裂一事,小芙也略有耳闻,即使她没怎么出过府门,也经不住单府里些个婢女嘴碎。 小芙听愣了,本以为那石像是因消灾挡难才碎开的,不料其中竟还有这等内情,讷讷道:“可容家不是、不是……” 白柳在边上怵怵开口:“不是那位做的么,我以为她是看不过姑娘受欺负,才出了手。” 容离神色不变,认真道:“三娘之所以会腹痛,是因怀的是鬼子,她怀上鬼子乃是罪有因得,咱们只是把二娘的魂带了过去,二娘已化厉鬼,怨怒冲天,唯想报仇雪恨。” “之前请来的法师,不是将二夫人的魂驱走了么,难不成他是个半吊子?”小芙目瞪口呆。 容离见状颔首,“后来传出流言,说容家老爷和四夫人俱无生息,此言不假,但这也并非那位所做,他们生息许是被府中鬼祟吃光啃尽了。” 这些都是真话,半个字不曾掺假。 白柳缩了缩脖子,“当真?” 容离轻点了一下头,浑身好似无甚力气,歪歪站着,神色却是格外认真。 白柳怕了,先前知道容家闹鬼,不料其中在闹的鬼物竟不止一只,“那、那单家……” 容离朝她看去,轻声道:“先前你道有人拍你的肩,实则也是鬼物所为,只是怕吓着你,随意替你寻了个缘由。” 白柳差点两眼翻白,两腿一软,忙不迭攀上小芙的肩。 小芙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些鬼怪为何要穷追不舍,咱们都从祁安过来了,它们是跟了一路么?” 容离轻叹了一声,朝空青伸了手,苍白的唇一动,“哪是从祁安跟来的,这天下哪里没有鬼,只不过我去到哪儿,哪儿的鬼便会寻过来。” 华夙冷着脸戏谑:“黑的都能叫你给说成白的。” 空青走上前,将自家姑娘给扶住了,忙带着她往桌边走,还把凳子拉了过来。 容离坐下,又道:“也不知为什么,我去到哪儿,他们总是能找得到,就跟犬儿闻着味一样。” 想来还是头一回有人把苍冥城里的鬼说是狗,华夙颇为赞成,头轻轻一点,“可不就是。” 小芙和白柳已被吓得快魂游九州了,只空青还能直挺挺地站着。 空青站得还算稳,只是手有点颤,“可它们为何要追着姑娘不放,是要找什么东西么?” 容离睁着眼说瞎话,“那是因我这体质千年难得一遇,若是寻常人,如我这般早就在棺材里躺成白骨了,偏偏我还能苟活,这躯壳好比一个上好的炉鼎,吸我身上一口阳气便可抵上十年的修为,等我将死,还能夺我躯壳,混入凡人之中。” “你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华夙眉一抬,“倒是把这几个姑娘都唬住了。” 果不其然,三个丫头眸光木讷,俨然被吓着。 小芙心跳如雷,隐约觉得这些话有些熟悉,可她压根想不到来处,只光记得怕了。 “那、那姑娘岂不是相当危险。”空青皱眉。 容离颔首:“原本不想带上你们,就是怕将你们牵扯进来,我尚不能自保,又如何保你们平安。”先前的话俱是胡扯,这句却是真心的。 小芙眼都红了,“姑娘怎不早些跟我们说。” 容离好笑地看她,也不知这丫头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怎么,我早些说你们就有法子了?” 小芙抽噎了起来,“咱们去找厉害的法师,这世上法师那么多,总能找到个有法子应付的。” 容离摇头:“你想得倒是轻松,若是厉害的法师有那么好找,我早就找着了。” 白柳皱着眉头,“那姑娘为何还要去篷州,篷州战乱,孤魂野鬼定然不少,姑娘去了那儿,岂不是……”她话音一顿,不敢再继续说。 华夙在边上饶有兴味地道:“你这婢女不发抖的时候也算机灵。” 容离轻声道:“我不怕,四弟的尸首,我定是要带回来的。” 三个丫头俱是一愣,四公子是姒昭夫人所出,姒昭待姑娘不好,按理来说,姑娘怎么也不该待这四公子那么好。 容离朝华夙悄悄斜了一眼,好似意有所指,“陷我于不义的是姒昭,又不是四弟,我恨他做什么。” 华夙心底一哂,这丫头拐着弯儿想叫她时刻记得,莫要把对旁人的怨气撒在她身上。 自打从祁安出来后,便未遇到过什么耍心眼的人,她倒是忘了,这丫头根本就是只狐狸。 听罢,空青垂着眼道:“姑娘所言极是。” 容离神色恹恹,“待到了橡州,你们便留在那儿,莫要跟着我去篷州,等我找着四弟,便会回头找你们。” 小芙一惊,“可咱们怎能让姑娘一人犯险?” 容离眼一抬,杏眼弯弯,眼底满是狡黠。她细声弱气道:“我并非独自一人。” 这话一出,三个丫头俱已了然。 华夙哼了一声,“你是人,我是鬼,是以你仍是独自一人。” 容离眼一眨,不动声色。 空青心底虽慌,却还是分外靠谱,当即去找了店家,给了些铜板令其做上一桌饭菜,再备好木桶热好水,一齐送到屋里。 三个丫头想着在橡州就要同自家姑娘分开了,故而现下一步也不想离,恨不得把自己变作什么小玩意儿,挂在容离的腰带上。 容离坐着捧杯,浅浅抿了一口,眼悄悄往华夙那儿斜。 华夙不满,“今夜这三个丫头莫不是还想挤着你睡?” 容离没吭声,她若是开口,便像极了自言自语,到底不太妥当。 小芙在边上嘟囔着说:“那戏班子可真怪,昨夜见他们连夜出城,还以为要赶路,不想今儿说起住店的时候又一点也不含糊,好似在路上耽搁也无甚所谓,这哪里是赶路的样子。” 容离细想也觉得不太应当,哪有人赶路是这样赶的。 小芙又道:“他们昨日被官兵叫走的时候,还很是惊慌,好似怕被发现什么,姑娘你说他们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容离摇头,她是觉得这戏班子里的人有些怪,但未怀疑到犯事上。 “能犯什么事,若是杀/人放火,早该被官府捉走了。” 小芙惴惴不安,闷声道:“说的也是。” 空青是个有眼力见的,见小芙和白柳干坐不动,赶忙道:“姑娘这一路累着了,你们若不到隔壁屋去歇歇,让姑娘睡上一阵。” 小芙努嘴,“我想在这陪姑娘一阵。” “这么黏人,也不见化成糨糊。”华夙冷着声。 白柳看容离确实是一脸疲色,想了想将小芙的胳膊拉了拉,“姑娘眠浅,人多了怕是睡不着。” 小芙很不情愿地走了,待到了隔壁屋,才陡然大悟,先前姑娘说那什么阳气和炉鼎之类的事,怎那么像她先前偶尔得来的话本。 那话本还是买糖糕时店家赠的,她认字不多,便拿回去让姑娘给她念了一段,讲的是什么人鬼情未了,那凡人被骗了心,心甘情愿被女鬼吸干了阳气,当真可怜…… 白柳见她站着不动,问道:“傻站着作甚?” 小芙有些恍惚,“原来话本里讲的都是真的。” 三个丫头里只余空青还在屋中,空青也不知那位大鬼身在何处,把凳子搬到角落里坐着,好巧不巧和剥皮鬼坐到了一处。 剥皮鬼侧头看了她一眼,面色冷淡似水,好似不知喜怒,甚至还往旁挪了一步,给她腾了个地。 空青坐好了,虽听自家姑娘道那位不在,可心底清楚这定是为打消她们心底惊怵才说的。她对着远处一拱手,“大人若有事和姑娘商谈,尽管说便是。” 华夙看她对着窗边拱手,不由得翘起嘴角,“机灵是机灵,可惜看错了地方。” 容离坐在木凳上,轻轻笑了一声,“她应当没什么要和我商议的。” “怕是你不想听。”华夙冷着脸。 容离哪敢,向来是这鬼说一句她听一句,哪有什么不想听的道理。 空青两眼一闭,作势要睡,睡着了也就听不见了,总不能碍了姑娘和那位大人的事。 华夙指尖一动,一缕鬼气从指腹钻了出来,往空青那边逸了过去。 袅袅鬼气钻入空青眉心,她头一歪,当真睡着了。 华夙这才道:“看来那老东西在小青皮那知道了不少事,否则也不会万里迢迢来找你。” 容离正是这么想的,“可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知道洞衡君在哪里,且我娘离世多年,我还能将她余下那不知藏在何处的半魂找出来不成?” 华夙抱臂,散乱的发垂在肩头,“听闻赤血红龙喜用身上鳞片当作印记,若她有心,指不定会在你这凡间的失恃女身上种下一片鳞。” 容离愣了一阵,“她……那半魂会回来找我?” “这谁知晓。”华夙一说起那赤血红龙便满心不悦。 容离既想见丹璇,却又不想她找过来,找过来势必要撞见华夙,仇敌见面分外眼红,这伤着谁都不好。她抿了一下唇,眼睫颤巍巍抬起,“可我怎知身上有没有那个印记。” 华夙朝她看了过去,明明那目光疏远闲淡,容离却觉耳根有些热。 容离僵着身,坐着一动不动,未等华夙收敛目光,她实在忍不住,缓缓吞咽了一下,“如何,看出来了么?” 华夙摇头,“我光看也看不出什么来,还得你自己摸寻。” 容离若还听不明白,便是脑袋里进了昨夜下的雨。她当即抬手捏住了衣襟,目光摇摆不定,她活了近二十载,对自己身上哪儿长了什么,清楚得不得了,更别提是一片鳞了。 鳞片那样的东西,若是长在身上,想想还有些难受。 容离心道,总不该是长在她背上了,不然,还有哪儿是她瞧不见的。 片刻,小二扛着木桶敲门而进,身后还跟着端菜的,待将东西放好,三人一并退了出去。 桌上摆了四菜一汤,连米饭都是盛得满满的。碗筷只有两副,想来小芙和白柳那份已经端到隔壁去了。 容离腹中空空,现下却一点也不想吃,只想看看背上是不是当真长了鱼鳞。她朝华夙看了一眼,轻手轻脚把屏风拉开,随后躲在了屏风后解了腰带。 华夙垂目不抬,往常俱是用鬼气来梳理发辫,今儿却亲自上了手,十根细白的手指在乌黑的发中穿过,犹似发梳。 屋里燃了火炭,可仍是冷。 容离将狐裘解了,又脱去了上裳,踩着脚凳坐进了木桶里。她反手往背上摸,可压根摸不到什么鱼鳞,总不该……长进肉里去了。 手抬了半天,臂膀酸得不成,挽起的头发散开了些许,发梢曳在了水面上,湿成了细细一绺。 华夙一声不吭地坐着,把发辫挽了起来,盘在了脑后,那些银饰凌乱地混在其中。银黑两色的发格外显眼,好似在冰雪中洒上了墨汁。 容离手指一抽,不得不靠在桶壁上歇了一阵,回头道:“你能替我瞧瞧么。” 华夙没应声,只是淡淡的朝屏风斜去了一眼。 屏风上映着的人影模糊不清,隐约能瞧出个轮廓。 容离又道:“就替我看一眼。” 她话一顿,声音幽微,轻得跟自言自语一样,“被看亏是我,又不是你。” “看一眼还能把你看亏了?”华夙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一边道:“你背过身去。” 容离当即转过身,双手虚虚撘在桶沿,后脑勺正对着屏风。 她纤秀的腰没入水中,水近乎要抵至肩头,可单薄清瘦的腰背却清晰可见,哪是这水遮得住的。 华夙走了过去,手往桶沿上一撘,皱眉道:“未必会有,丹璇是不可能在你身上留下什么鳞的,她转生后便成了凡人,要留也只能是另外那半魂所留。” 容离微微侧头,眸光清凌凌的,“我觉得有。” 华夙吝啬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后颈上,“那你觉得那片鳞会在哪。” “我不知,你看看我背上有没有。”容离往桶沿上一伏,手臂交叠着撑在了上边,催促道:“快看看。” 华夙也不知这丫头是不是真不懂避嫌,平日里心思还挺细,现下倒不讲究了。 容离问道:“如何,看见了么。” 华夙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丹红的唇微微抿着,抵向她后颈的手指往掌心一收,“没有。” 容离踟蹰道:“我觉得它定是长到肉里去了,否则怎会找不着。” 华夙轻嗤了一声,“你还想叫我把你的皮剥出来看看?” 墙角站着的剥皮鬼望向了屏风,明艳的小脸上满是不解。 容离欲要转身,这才刚侧了一身,肩便被一只薄凉的手给按住了。 华夙嫌厌道:“替你看看就是,伏好了。” 容离轻轻应了一声,下颌往手臂上一撘,水下那截腰微微塌着。 华夙挽起了黑袍和底下的袖子,掌心隔空悬着,自容离后颈缓缓下落。 一股寒意沿着容离的后颈慢腾腾往下落,忽地顿住了。 容离眼一眨,若有所思。这木桶不浅,以前在容府时,小芙给她搓背只搓得到上边,再往下便够不着了。她轻声道:“若不出我所料,那鳞片定是在腰上。” 说完,她作势要起身,撑在桶沿上的手还未打直,肩头蓦地一沉,被华夙按了回去。 华夙冷着声鄙夷:“出来也不怕冷着,你这身筋骨是铁打的?莫不是想我耗上鬼气替你烘个暖。” 容离随之开口:“那你进里边来。” 站在她身后的鬼许久未吭声,沉默着。 容离轻声:“不帮便算。” 过了好一阵,水花声响至耳畔,身侧涟漪在这木桶里一圈圈荡着。容离垂下眼,攀在桶沿上的手紧了紧,慢腾腾往前坐了点儿,并非要避开,只是……腾个地儿。 华夙的黑袍在水中曳动,浮至容离后腰。 容离耳畔倏然浮起一片绯色,抓着桶沿道:“若是找到,便……给我挖出来。” 华夙一愣,微微眯起眸子,“你不想见她么,若没了那片鳞,她许就不好找着你了。” 容离闷声:“想,但不愿她来。” 华夙沉默了一阵,慢声道:“你怕我伤她?” 容离气息有些乱,没应声。 华夙坐在水中,平日里黑袍宽大,现下一沾水,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肩若削成,可并非干瘦,也算不上丰腴,倒是恰到好处。 她好整以暇地靠着,半晌嗤了一声,“这仇是要报的,只是我若伤她,你势必要记仇,其后你许还想将这仇给报回来,麻烦。” 容离心绪淆乱,也不知是不是想为自己寻个安心,仍觉得……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哪来的这么多恩怨。 华夙抬臂查看鱼鳞所在,悬着的手蓦地一顿。 “怎么?”容离心一紧。 华夙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容离尾椎上三寸,神色复杂,“这儿。” 她声音渐冷,“原本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料还真有一片鳞,可这鳞真是赤血红龙种的吗。” 容离也气息急促,“娘亲转生后成了凡人,且还记不起前世了,这鳞应当是她余下那半魂种的,可惜我……对此毫不知情。” 华夙紧皱着眉头,定定看着指腹下那鱼鳞所在之处,语调平平,“这鳞至少得长个三十来年,才能长进肉里,可三十年前,你在哪里?” 容离懵住了,是啊,她在哪里。 “此鳞随魂。”华夙紧紧摁着那一处,淡声道:“你还未投生,这鳞便跟着你了,三十来年前,赤血红龙指不定还未分魂。” 容离一头雾水,好似被狂风卷进了泥沼来,又如堕五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 现下她知道丹璇是什么身份了,可她…… 又该是谁? 华夙指腹抵着那一寸脂滑的皮,“你还想将它挖出来么。” 容离声音微弱,“要的。” 华夙那指甲原本修得整齐圆润,她意念一动,蓦地长出了点儿,“忍着些。” 容离咬着下唇半晌不说话,等了好一阵却未等到那皮开肉绽的痛,这才闷着声委屈道:“轻点儿,也别给我划丑了。” “只要你不胡乱折腾,便丑不了。”华夙倾身,盘起的头发将散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2章 好比白玉上沾了胭脂。 华夙指尖轻划,容离那背上登时渗出血来,沿着脊骨流到了下裳,在水中绽开。 那一瞬,痛意好似铺天盖地而来,席卷容离周身,明明只是后背被划了一道,却好似连竖起的寒毛都为之一震。 她痛得头昏脑涨,胃里翻腾不已,好似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痛得她只能死死抓住桶沿,不由得想将身子全没进水里。 “别动。”华夙冷不丁开口。 容离紧皱着眉头,细细喘着气,喉头像被掐住,连一声闷哼也发不出来。 太疼了,疼得彻心彻骨。 渐渐的,后背已无知觉,连华夙将那片鳞钳了出来她也并未察觉,痛到近乎晕厥的时候,那划口处忽地覆上了一只柔软却冰冷的手。 华夙掌心寒气直冒,沿着那伤口往里渗。 眨眼间,冻得好似所有的痛都沉寂了下去,容离浑身一软,手从桶沿滑落,险些就倒进了水里,一只手臂从她腰边穿过,硬是将她支了起来。 容离顺势往后一倚,她都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哪里还管顾得上别的。这一靠,冷不丁靠在了华夙身上,身后的鬼好似僵了一下,登时动也不动。 华夙的手还抵在她的后背,似要把疼痛都汲走,余下那丁点的难受好似刺扎。 “还疼?”华夙问。 容离摇头,虚弱地支起身,反手往自己背上摸,后背光滑一片,哪还摸得到半寸伤来。她摸索的手一顿,蓦地侧头往后,还未来得及转身,又被按住了肩头。 华夙神色凉凉地看她,“干嘛呢。” 容离耳廓一热,小声问:“让我看看,那片鳞长什么模样。” 一只手从她肩上伸了过来,细长的两指间捏着一物什。 夹在两指间的鳞片丹如朱砂,其上流光熠熠,像极尚在流淌的血。 那一片鳞足有拇指指甲那么宽,看着也约莫和指甲盖一样厚,好似还分外坚硬。 容离就光看着,哪敢伸手去接,胸膛被猛跳的心给震得憋闷不已。她气息一滞,半晌才问:“这……是她的鳞么。” 华夙在她身后道:“是。” 容离又觉天旋地转,目不转睛看了好一阵,才让气息平缓了些。她吃力地坐直了身,半晌没说话。 不言而明,定是在她还未投生时,这片鳞便已在她的魂里了,种下这片鳞的,还是赤血红龙。如此说来,指不定连她自丹璇腹中诞生这一事,也是在计划之中。 可这是谁的主意? 容离神思不属,“那我又是谁,我总不该前世就与丹璇相识,她舍不下我,千方百计在我身上留了个印记,等我要投胎了,把我又逮进了她腹中……” 越说越是离奇,她说话声越来越小,目光摇摆不定。 这怎么可能,丹璇后来可是失忆了的,且其投生后又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若硬是要找个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只有跟在她身侧的……洞衡君了。 容离心如针扎,一个念头跃上心尖。 华夙收回手,把丹璇那一片鳞收进了袖袋里,“我原先以为你与她的牵连……不过是寻常母女,现下一看,好似不止如此。” 容离如鲠在喉,垂在身侧的手慢腾腾抬起,又撑在了桶沿上。她抿了一下唇,小声道:“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亦被蒙在鼓里。” 说得甚是小心,且还可怜兮兮的。 华夙本是要生气的,闻言竟是一顿。 身后哗啦一声响,好似那鬼从桶里站起,迈了出去。 容离匆忙回头,只见华夙已要踏出屏风外。 华夙方才明明是合衣踏进的水里,现下身上竟未滴水,好似那水还未落到地上便被蒸干了,就连鞋履踏过之处也未留下一个鞋印子。 她那黑袍本还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鬼气自身侧一旋,那黑袍蓦地变得干燥轻盈。 容离仍没回过神,还在斟酌着那片鱼鳞的事,她不知道丹璇余下那半魂还会不会回来寻她,但她知晓,若再知道些什么,华夙怕是要同她分道扬镳了,再严重些,怕是要恩断义绝。 虽说她们之间好似没有什么恩,也没有什么义。 这道分不得,镳也扬不得。 容离咬着下唇思索了一阵,从桶里爬了出去,认真擦拭了身子,穿好了衣裳。 华夙坐在屏风后,又把那片赤血红龙的鳞片拿出来看,头微微歪着打量,盘起的发垂下了一绺,柔顺地撘在肩上。 容离走近,一边系着腰带,也朝她手里的鳞片睨去,“你说……赤血红龙为何要在我身上种这么一片鳞。” 华夙回头看她,狭长的眼微微一抬,眼中目光冷淡,“她与你熟识,且你的魂应当被她收在了身边,等到腹中胎儿将要降世,你只需入其腹中即可,否则定会被其它轮回的魂灵占了去,世间事可少有那么巧的。” “可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容离讷讷道。 华夙那薄凉的眸光直勾勾的,“现下只知她身侧有过一个洞衡君,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妖魔鬼祟,若无其他,那你猜……” 容离气息一滞。 华夙说得极慢,“你猜你会是谁。” 容离咬起唇,被她盯得好似无处遁逃。她倒吸了一口气,小声道:“你不会觉得我是洞衡君吧,我若当真是她,在容府那十数年又何必过得那样委屈,且我又是个凡人身,一些术法还是你教我的,别的我可什么都不会。” 她说了一番,又道:“起先我还连鬼都怕,若是洞衡君,又何必怕这些。” 华夙是坐着的,故而看她时,微微抬着下颌。她听得甚是无动于衷,只眼睫翕动了一下。 容离心下一急,伸手攥住了她黑袍一角,“我若是洞衡君,又怎敢出现在你面前,怕你将我抽筋扒皮还来不及。” 华夙缓和了神色,垂眼看向攥在她袍子上的那只手,“想来也是,虽说洞衡君本就是个凡人,但修的可是无情法,那刻进魂灵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能舍得去的,你那么容易心软,连三个丫头都狠不了心舍下。” 容离松了一口气,心从嗓子眼沉了下去。 华夙见她紧张得好似连气都喘不顺,轻轻一哂,“如你这般瞻前顾后,还为了什么单家和周家揪心扒肝的,怎么也不像是修过无情法的样子。” 容离眨眨眼,没应声。 华夙来回□□着手里那片鳞,“罢了,若是将你当做洞衡君杀了,那真的洞衡君指不定躲在哪儿偷着乐。” 容离颔首,“那她也太狡猾了些。” 华夙但笑不语,笑意有些凉。 容离转身往榻边走,忽听见华夙在后边极其平静地说了一句:“若叫我知道她又想害我,定叫她生不如死。” 她脚步一顿,继而装作不以为意地坐上了榻,慢腾腾躺下身去,悄悄往自己后背摸了一下,当真不疼了。 夜里,她睡得并不安稳,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有人在争吵。 容离眠浅,一下便被吵醒了,忙不迭撑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坐了好一阵才醒了神志。 桌上那烛台倏然亮起,火光刺眼。 容离抬起手,细白的五指遮在脸前,过了许久才适应这光。 “睡不着了?”华夙问。 容离侧耳去听,果真听到了一阵争吵声,轻声问:“哪儿吵起来了。” 华夙不咸不淡道:“就是载着你过来的那个戏班子。” 容离纳闷,那戏班子里的几人,在白日时看着甚是和睦融洽,怎么也不像是会吵成这样的。 吵得也太厉害了些,那叫喊的女子声音都喊哑了,男子似也越说越气愤,连吼带咆的。 不一会,门被叩响,小芙在屋外小声道:“姑娘,姑娘?” “怎么。”容离应了一声,心知这丫头跟了她多年,当是猜到她被吵醒了。 小芙在门外道:“姑娘我带了安神香来,可要点上一支?” “进来。”容离道。 话音方落,她猛地朝墙角坐着的空青看去,只见空青中了术还在昏睡,剥皮鬼就在边上一动不动地站着。 容离忙不迭朝华夙看去,唇微微张着,朝她使了个眼色。 华夙不情不愿地勾了一下手指头,一缕鬼气当即从空青身上飘离,缠回她指间。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坐在鼓凳上的空青蓦地睁眼。 空青如被惊醒,浑身猛地一震,睁眼时忍不住咬唇皱眉,浑身酸痛不已。她微微眯着眼朝桌上那黯淡的烛光望去,眼眸子一转,目光又移至自家姑娘身上。 小芙迈进屋便合上了门,小声埋怨道:“那戏班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半夜忽地吵了起来,将客栈里好多人都吵醒了,小二去敲门问了一番,他们仍没有停,还越吵越起劲。” 空青企图站起身,可两腿发麻,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这坐了多久,可她却不问,也并非那么怕,心知应当是姑娘与那位有话要说,才将她弄昏睡了过去。 小芙走了几步,疑惑问:“空青不是留下伺候姑娘了么,到哪儿去了?” 角落里,空青应了一声,“在这。” 小芙循声回头,瞧见角落里一个朦朦胧胧的黑影,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抚着心口道:“你怎么在那边边角角的地方坐着,吓唬谁呢。” 空青面不改色,勉强站起身,“怕扰着姑娘了。” 小芙嘀咕:“先前在容府时,姑娘一个人在屋里会怕,我都是伏在床边陪她的。” 她话音一顿,瞳仁颤了一下,小心翼翼朝容离榻边看去,“难不成……”那位在? 华夙嘴角一提,“若当真见了鬼,也不知会吓成什么模样。” 容离摇头,面不改色地说:“她不在。” 小芙松了一口气,“不在就好,那位当真是……神出鬼没的。” 本就不是人,可不就是神出鬼没的么。 远处争吵声仍未停歇,吵得好似连屋瓦都要被揭了。 “那箱子不扔还留着做什么!” “得给他带回橡州,他每年那一日都要回橡州唱那一出戏,不唱心不安,你忘了么。” “到底是他心不安,还是你不安?” “总之那箱子不能扔,一定要带回橡州。” “你那时不是挺无畏的么,现下你把他那行头留着,也不怕他夜半找上门?”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女的骂骂咧咧的,还说了好几句粗话,那男的听声音像是那位班主。 容离听得云里雾里的,这两人虽说得遮遮掩掩,但她大抵听明白了些许。 好端端的为何要怕旁人夜半找上门,寻常人夜里正睡得香,会在夜里找上门的分明……是鬼。 小芙怵怵问:“这个戏班子好生奇怪,到底是什么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容离好似明白雨夜中那几人的目光了,他们分明是在看一个箱子,那箱子里装着的,是另一人的行头。 唱戏的,行头可谓是万分珍贵之物了,其上珍珠和翎羽都是精心挑选的,若是有心且手巧,指不定一针一线都是自己缝的。 听起来,箱子里那身行头的原主应当是遭受了什么事。 小芙又道:“姑娘你怎不说话呀,橡州离这也不知还有多远,那个戏班子我看怪怪的,他们在路上时话也不多说几句,险些把我给闷坏了,现下却说得起劲。” 容离这才道:“别人的事莫要管,跟着去橡州就好。” “可、可……”小芙眉心紧皱,“听起来这事儿好似不简单。” 华夙淡声道:“怎么才夸她机灵,险些又憨起来了,不经夸。” 容离摇头,“无妨,他们吵他们的,现下不好寻马车,我们这一路经不起耽搁,指不定会有官兵在后边追。” 小芙只好点头,“若是那些人图谋不轨,我定会护姑娘周全。” 华夙冷脸戏谑,“真图谋不轨起来,她指不定跑得比你还快。” 那吵闹声还未停。 “我当时说了要把那身行头埋了,你偏不听,现下还得赶回篷州给他唱那一场戏,也不知瞎忙活什么!” 另一人道:“那出戏本就是我们一起唱的。” “你行,你一人分饰两角,可难不成你还想把他那身行头穿上了替他唱,你就不怕被附身!” “别吵这么大声,别把人都吵醒了,到时看你怎么解释。” 吵闹声顿时止住,如战火熄灭。 小芙听了之后更怕,“姑娘你听,他们定是害死人了……” 容离皱起眉,回想方才一路,这戏班子身边也未缠有什么鬼气和阴魂,若他们当真把人害死了,那鬼物也应当会跟在附近才对,这几人也不像是会术法锢鬼的。 她安抚道:“不怕,又不是你害的,你且装作什么都不知,回去好好睡一觉。” 小芙可最信她家姑娘了,当即点头,一步一回头地出了房门,本是忧心自家姑娘害怕才过来陪的,哪料,怕的人竟然只有她自己。 等门一合,容离轻吁了一口气,朝华夙看去,压着声说:“我看那戏班子好似并未被鬼怪缠身。” 屋里另一活人空青大骇,心道这是在同她说话么。 华夙颔首,“不错,我亦未发现有何不妥,他们身上倒是缠了些业障,只是以我现下修为,尚看不出这些业障因何而来。” “罢了。”容离躺了回去,被扰醒后头昏昏沉沉的,身上也无甚气力。 空青又听,明白过来,姑娘根本不是在和她说话。她干脆又坐了回去,殊不知剥皮鬼正幽幽地看她。 翌日,那戏班子的人老早就醒了,明明夜里没怎么睡,还起得那般早,就好似无需休憩。 容离知道这鬼身上还负着伤,怎好让她又将鬼气耗在一些无甚必要之处,干脆道:“不必为我施术了。” 华夙轻哂,“你乐意便好。” 容离一夜心跳如雷,却装着好似无甚忧虑,眸子微微一弯,“你且好好养伤,不必管我。” 楼下,三个丫头看着自家姑娘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一时间有些无措。 三人面面相觑,随后才迎上前,对着那班主道:“这便是咱家小姐,没想到竟在这镇上碰见了。” 这戏班的几人齐齐朝容离看去,几人似在思索。 容离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班主沉默了许久才问:“听闻姑娘要去今旻探亲?” 容离点头,记得这是先前丫头们胡扯时道出的地名,“不错。” 班主左右看了看,皱眉道:“姑娘若不嫌弃,便先上咱们的马车。” 容离从善如流,坐上了她原先坐着的地方,木板椅下恰就是这行人所忌惮的箱子。 华夙坐在边上,“这班主似乎认出你了。” 等车上人都坐稳了,马鞭一甩,拉车的马跑了起来。 出了镇,班主撩开帘子探身进到车舆,余另一男子在驾马。 班主道:“姑娘有些面熟。” 这戏班里的姑娘齐齐朝她看去,两人稍显紧张。 容离没说话,只恹恹地咳了几声。 班主又道:“昨夜出城时,守城的官兵给咱们看了一幅画像,画像上的人……犹像姑娘。” 容离自知瞒不住,索性道:“是我。” 班主料到如此,竟不惊讶,而是问:“姑娘是……犯了什么事?” 小芙、空青和白柳俱是一慌。 容离眼一抬,慢声道:“我不曾犯事,有人冤枉我,我去求个清白。” 她这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会犯事的,这话一说出口,已叫人信了大半。 班主思索了一阵,“我等倒是可以顺路携姑娘到橡州,橡州离今旻极近,只是路上若出了什么差池,怕是管顾不上姑娘。” 容离眼一弯,“能搭上这一程已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若有难处,班主尽管将我和丫头们放下马车,总不能将你们拖累。” 华夙若有所思地睨了过去,细长的手指往黑袍上捻了一下。 容离眸光一斜,似在问她,怎么? 华夙慢声说:“洞衡君在世,怕是没你这么能说会道。”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3章 这班主姓赵,听其说这一班子都是老班主年轻时捡回去养的,故而取名也颇为随性。如今的班主叫赵大,和他一起驾车的男子名唤赵三,坐在里边的两位姑娘,一名赵小四,一唤赵小五。 赵小四便是那发上簪花的姑娘,模样长得水灵灵的,只是眼神似乎不大好,眸光有些木讷。她微微眯起眼,朝木板凳底下那箱子所在之处睨去一眼。 容离坐得不大踏实,总觉得那箱子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可先前听他们吵闹,那箱子里的应当只是一些唱戏的行头。 这戏班里一三四五都有了,那二了? 小芙是个憋不住话的,当即问道:“你们师父取名可真够随性的,可……赵二在哪儿呢?” 赵大被问得竟是一愣,他半个身还探在车舆里,眸光忽地游离了起来,好似在踟蹰摇摆。 小芙看他神情古怪,小声问:“莫非是病了?” 赵小四随即应声,“是病了,咱们这班子每年皆要沿着橡州、兆鸣、跫则和皇城走一个来回,途中要唱数十场戏,二哥的嗓子坏了,唱不得,故而未和我们一起来。” 若非昨夜里听到那争吵声,好似什么人被害了,容离定信了他们的鬼话。 人一说起鬼话来,怕是连鬼神都会被骗。 小芙讷讷应声,“原来如此,嗓子坏了是该好好养,毕竟还得讨日子,你们这……唱一场戏能挣得多么?” 赵大神色缓和,“不算多,但足够平日里的吃穿用度,有时遇上大方的老爷,便拿得多些。” 小芙微微颔首,“昨夜我……” 她话音刚吐出喉咙,这戏班里的一三四五俱是一愣,面色骤然一变。 容离皱起眉,当即咳了一声,轻声道:“昨夜里睡得还成,那客栈虽是在镇上,却不输皇城里的客栈酒家,床褥还挺软,就连饭菜也挺香的。” 小芙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不错,咱们姑娘平日里若是睡不好,次日便要头疼。” 她一顿,又干巴巴道:“今儿未见头疼,想来睡得还挺沉的。” 赵小五轻声说:“睡得好便成。” 那在车舆外边牵着缰绳的赵三却一句话也不说,很是沉默。 明明天色尚早,晨光晦暗,镇上已有不少来往的人。 赵大将帘子往下扯了点儿,省得旁人看见容离的相貌,他朝容离看去,摇摇头:“官兵所呈画像,实则与姑娘不是那么相像。” 容离颓然一笑,好似十分勉强,“那班主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赵大往自己眼梢一指,“画像上的姑娘这儿有一颗痣,且相貌冶丽。” 他一顿,又说:“旁人都说这儿长痣的,是因上辈子流了太多泪。” 容离笑:“上辈子苦了,这辈子才能苦尽甘来。” 华夙在边上冷冷淡淡地嗤了一声,“说得好像你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何模样一般。” 赵大退出车舆,扯了扯帘子,将车舆遮严实了,省得有路人往里看。 赵小四和赵小五闷声不语,也无人问容离究竟被诬蔑了什么,好似各自心中都藏了事。 华夙将那两个小姑娘打量,“心中有鬼。” 容离亦是这么觉得,那木箱里的行头,指不定还真是赵二的。 华夙寻思了一阵,自顾自道:“只是这几人身上实在干净,连一丝怨念阴气都未沾上,这就古怪了。” 容离缓缓挪了一下脚,脚后跟一个不经意便踢上了一个箱子,咚的一声,险些被淹没在马蹄声和轱辘声里。 赵小四和赵小五却齐齐回头,两人俱是一低头,朝木板凳下看去。 容离故作疑惑道:“怎么了?” 两人匆忙收敛了眸光,果真心里有鬼。 赵小五小声道:“那木板下放了东西,怕是不好放腿,姑娘要不来我这边坐。” 容离摇头,“无妨。” 华夙双臂往身前一环,眼皮耷拉着,甚是高不可攀,姿态疏远而倨傲。她眸光一垂,丹红的唇翕动,“那木箱里不过是些衣裳和盔头,无甚特别的,他们怕的哪会是一些锦缎绸布。” 从皇城到橡州,约莫要走个两日。两日里,这一三四五俱是提心吊胆的,一个魂不守舍,既不去动木板下的木箱,也不容旁人去碰上一碰。 三个丫头知晓到了橡州便要和自家姑娘分开,恨不得半寸不离,用糨糊粘到姑娘身上去。 幸而皇城里的巡廷司未追过来,许还在皇都搜找她的身影。而那五路邪祟和萝瑕等鬼也不知所踪,指不定已经跟丢了。 临近橡州,容离心知和篷州又近了许多,不由得心焦,心一急,便忍不住将画祟拿了出来,在手里来来回回把玩着,就跟手握滚珠一样。 华夙原本环着手臂,好似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偏偏在她捏起画祟的时候,回头看了过去,眸光定定落在了她握笔的手上。 容离手一顿,甚觉不解,这鬼怎好似连后脑勺都长了眼睛,她这才把画祟拿出来,这鬼便是一个回头。 华夙神色古怪,定定看了一阵才别开眼,问道:“这笔好捏么。” 容离往旁睨了一眼,见这几个姑娘都歪着头睡着了,才悄悄点了一下头。 华夙意味深长道:“也不怕这笔扎手。” 容离索性把画祟收了回去,忽地想起,这鬼还未告诉她,画祟中还藏了什么隐秘。 此时一经琢磨更觉古怪,明明慎渡要的是鬼王印,却偏偏想夺画祟,还想要华夙的命,好似画祟、鬼王印和这鬼是连为一体的,得将画祟和这鬼齐齐毁去,才拿得到那物什。 容离百思不得其解,这鬼神之事与她本就如有天堑之隔,她一个凡人,又如何琢磨得清楚。 赵大这一路甚是沉默,待过了一石桥,才道:“橡州就要到了。” 橡州离篷州约莫还有两日的路程,算不得太近,也称不上是远,但还算是安定,至少战火未烧过来,城中百姓虽因战事惴惴不安,总归还犯不着逃难。 进了橡州,小芙眼鼻一酸,在车厢里抽噎了起来。 她哭得太过突然,引得赵小四和赵小五俱回头看她,就连空青和白柳也颇觉无措,不知这丫头怎忽然哭了。 小芙哭得不成样子,眼巴巴看着自家姑娘,一时说不出话。 赵大听见哭声,撩开帘子往里看,只见小芙哭红了眼,还打起了哭嗝。他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小芙也觉丢人,可她就是舍不得姑娘。 白柳讶异道:“你哭起来好像兔子,恰好这一路未吃到什么好,红烧兔头倒是不错。” 小芙登时哭停,只是那嗝还在打,磕磕巴巴道:“我、不过是、累难受了。” 白柳狐疑:“姑娘都没你娇弱。” 眼看着两人又要拌嘴,空青只好道:“小声些,别将旁人吵着了。” 小芙和白柳陡然噤声,各自别开头,谁也没看谁。 自打从祁安出来,这两丫头一个哭是因怕被姑娘舍下,一个却是因为怕鬼,谁也没好到哪去。 赵大却信了小芙的话,思索了片刻道:“既然几位姑娘还要赶路,不如明儿天亮了再走,今夜便在咱们这歇一歇,也好省下住店的钱。” 赵小四颔首,明明昨夜就是她与赵大在吵,现下却和和睦睦的,好似从未有过龃龉。她附和道:“从橡州到今旻,这一路怕是不好找到借住之地,姑娘们今夜还是在咱们这歇歇吧。” 三个丫头齐齐朝容离看,容离只好颔首:“如此也好,倒是麻烦你们了。” 华夙皱眉,“也不怕这几人没安好心。” 橡州比不得皇城和祁安,且又临近篷州,现下明明天才刚暗,街上却只有寥寥几个人了。 在这石板路上,四面静凄凄的,马车的轱辘声尤为清晰。 到了地方,三个丫头先下了马车,站在底下伸手去扶两位姓赵的姑娘。 等到人都下了马车,站在边上的赵大才目光闪躲地爬上了车舆,将车舆里的东西一件件往下搬。 赵小四和赵小五站在下边接,马车刚停时,两人明明还笑着,现下唇抿成一线,俱是笑不出来。 容离站在边上,等赵大搬到那个古怪的木箱时,她倏然抬眼。 华夙勾了一下食指,一缕鬼气好似氤氲的云烟,慢腾腾飘了过去。 鬼气缠上了赵大手里的木箱,转瞬间那木箱好似便沉了几分,他一时没拿稳,木箱脱手而出。 箱子在地上摔开了盖,里边的东西全滚了出来,果真是一些行头,还有缀着彩珠和翠绿流苏的盔头。 容离看不出什么,不知这几人怎会怕成这样。 华夙却皱起眉,提着曳地黑袍倾下了身,手往那盔头上轻碰,皱眉道:“原主已故,其上沾着极淡的鬼气,若非碰了一下,还真觉察不出来。” 她站直了身,将方才碰及那盔头的两指捻了捻,“死了却不见魂,连死气都这么稀薄,那魂灵是去了哪里?” 连这鬼都不知道,容离又怎会知晓。 赵小四忙不迭蹲下/身,将翻出木箱的行头全塞回了木箱子,急匆匆将木箱一合,快步往院子里搬。 赵大连忙道:“没拿稳,幸好未磕到人。” 待将东西搬完,几人齐齐进屋,一段时日未回来,这屋子乱得不成样子,到处俱是尘,一看便不像是有人打扫的样子。 赵小四和赵小五忙不迭去收拾屋子,把干净的床褥换上了,又简单擦了几下桌子。 小芙四处看了一圈,疑惑问:“不是说赵二在家么,怎这屋子好似没有人住。” 赵小五正拧帕子呢,险些将帕子给丢回了盆里,她磕磕巴巴道:“二哥常出远门,寻好友一起游山饮酒,有时候去久了,数月才回来。” 小芙更觉疑惑,“他的嗓子,莫不是喝酒喝坏的。” 赵小五不吭声了,权当默认。 华夙将这院子打量了一圈,淡声道:“按理来说,亡者都会魂归故里,那赵二若当真被害死了,不缠活人,便会回到这宅子来。” 容离悄悄环视了一圈,当真瞧不见什么亡魂,若非方才那翠珠盔头上的死气不假,她定怀疑那赵二其实并未离世。 赵小五拧干了帕子,将其晾在了回廊的扶手上,转而和赵大、赵三进屋搬东西去了。 屋里窸窸窣窣了一阵,赵小四想起宅中还有客人,连忙道:“姑娘若是累了便先进屋歇着,那厢房已经收拾干净了。” 容离倾身答谢,转身进了屋,却并未歇息,而是悄悄支起了窗往外看。 三个丫头跟进了屋,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那大鬼还在不在,轻易不敢开口。 小芙抬手一拍脑袋,匆匆把竹箱里的垂珠抱了出来,这猫在竹箱里呆了一路,都给呆蔫了。 猫儿无精打采的,身子软趴趴,它鼻子一动,也不知嗅到了什么,蓦地转头朝容离身侧看去,浑身的毛随之炸起。 白柳看呆了,心道姑娘身边定站了什么东西。她想着先前在单府里时,小芙安慰她时所说的话,恶鬼也怕凶煞之人…… 于是,她悄悄憋了一口气,冲着容离背后大喊了一声:“嚯!” 容离转身,不明白这丫头为什么无端端喊这么大声。 小芙一手抱着猫,匆匆退了一步,还伸手拉了拉空青的袖子。 容离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白柳抬手摸了摸脑袋,干笑道:“无甚,想学他们唱戏曲的开开嗓。” 华夙轻嗤,“好一个开嗓,怕是要把嗓子给扯哑了。” 小芙把猫放下,这猫一溜烟就跑进角落里去了。她见自家姑娘又回头往窗外看,忍不住问:“姑娘在看什么?” 屋外,赵大、赵三、赵小四和赵小五正在忙活着,一转眼竟已打搭好了一个戏台。 这戏班子唱戏,怎么也该是在外唱,怎还有人在家中唱的,这是唱给谁听呢。 容离轻声道:“看他们搭戏台。” 三个丫头闻声齐齐往外看,果真瞧见了一个戏台,只是这台子还未撘好,看着甚是简陋。 小芙两掌一拍,“这哪里过意得去,我们不过是在这借住一夜,他们竟还要唱一出戏给咱们看。” 华夙翘起嘴角,神色却依旧冷淡,“你这丫头怕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只空青有些讶异,“在院子里搭台,莫不是要把旁人请来家中听戏?” 院子里那几人正在小声说着话。 赵大道:“这事儿一成,他……应当就能安心了吧。” 赵小四却退了一步,摇头道:“我不想唱这出戏了。” 赵大原本还平心静气的,闻言面色赤红,厉声道:“不唱也得唱,这出戏必须唱完,不然咱们夜里如何敢合眼!” “又不是我做的,我如何不敢合眼!”赵小四也扬起了声。 赵大指着她的鼻子道:“我却是因你才、才……” 赵小四捂起耳朵,撕心裂肺一般:“与我无关,我不知道!” 这两人又像在客栈里时吵了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好几句极其难听的骂话,与这二人相比,小芙和白柳的拌嘴算得上是小打小闹了。 小芙一愣,小声道:“姑娘,他们怎又吵起来了,今夜这戏还唱得了么?” 她说完,自个儿乐呵,“我还未听过戏呢。” 华夙漫不经心地斜了一眼,“听起来他们并不想唱这出戏,但这是被害之人生前执念,故而这几人千里迢迢也要从皇城赶回来。” 容离不大明白,这戏在哪唱不行,为什么非得回橡州唱,难不成是因那赵二一心想回橡州唱? 华夙揶揄:“若赵二执念当真在此,他们此举怕是要将赵二的魂引回来。” 容离一愣,可赵二的魂现下不知去了何处,指不定……已经被别的鬼怪做成了羹汤。 赵大和赵小四吵了一阵,两人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回来时手中提着一些菜,看似要做饭。 白柳借着门缝往外看,怵怵道:“他们不会拿咱们来做菜吧。” 小芙在她身后低声说:“那你一会儿可不要吃饭,别嚼碎了我的骨头。” 白柳猛地转身,用额头撞了过去。 两人撞作一团,小芙捂着头痛得哎哟直叫,白柳咬牙切齿。 华夙在边上看得起劲,“去了篷州后,没了这三个丫头在身边,似乎还少了些乐子。” 容离没吭声,她倒愿意少些这样的乐子。 暮色降至,赵小五来喊吃饭,手里还拿着个小碗,装着一些鱼肉。 空青道了声“多谢”,把碗放在了垂珠身前。 小黑猫有些犯哆嗦,战战巍巍,时不时朝容离身侧斜去一眼。怕归怕,饭总是要吃的,它头一低,把脸埋进碗里,哼哼唧唧地吃了起来。 吃饭时,这赵大和赵小四越发沉默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只赵三和赵小五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容离执着木筷,问道:“你们今夜可是要在院子里唱戏?” 赵三颔首:“今儿日子特殊,这出戏是唱给咱们自己人听的,会早些唱完,姑娘且安心歇息。” “平白听上这么一场戏,总觉得捡了便宜。”容离轻声笑。 赵三也跟着笑,笑得勉强,“姑娘们若是喜欢,今夜可到院子来看。” 华夙不以为意开口:“什么日子这么特殊,难不成是头七。” 吃完后,赵小五匆匆收拾了碗筷,洗也未洗,便跟着进屋换行头去了。 容离在院子里坐着,忽觉得身侧旋过的变得阴冷了许多,她打了个颤,忙不迭回头去看,眼前隐约晃过了一缕鬼气。 华夙皱眉,“真让他们招回来了。” 过了一阵,赵大在屋中问:“那箱子是谁动了,里边的东西呢?” 赵小四忙不迭喊:“方才是谁动了那个箱子,箱子呢!” 赵三闷声说:“来不及了,时辰要到了。” 几人匆匆忙忙从屋里出来,院子里只灯笼的光在风中曳动着,叫人看不清他们面上画着的妆容。 戏台被踩得咚咚作响,赵大、赵三、赵小四和赵小五急遽遽奔上台,可一数,台上的却有五个身影。 华夙神色骤变,朝容离的手抓了过去,轻蔑道:“知道为什么赵二此时才回得来么。” 容离手里浮起薄汗,抿着唇摇头。 华夙定定望着台上那多出来的影子,不咸不淡说:“他的魂被勾走了,有别的东西附在了其中,现下这戏台子搭好,他执念将圆,魂被牵了回来,附在其中的东西也随之过来了。” 她抬起下颌,凤眸低垂着睨了过去,淡淡一嗤,“还想在我面前玩出其不意呢。” 风呼啦一声刮来,掀得红灯笼左右乱摆。 赤红的光落在一身行头上,盔头上镶着满满的彩珠,碧绿流苏垂了老长。 白柳和小芙瞳仁剧震,那行头好似凭空支起来的,盔头下没有脸,袖子中未伸出手,裙下亦未见腿脚…… 旁人看不见,可容离却看得清楚,那鬼物的脸阴阳两分,一半是男子,一半却是…… 萝瑕。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4章 赵二的魂被吞了,可又并未被全吞,就好似喉咙里还哽着一半,要咽不咽。 萝瑕睨过来的时候,华夙猛地拍出了一团鬼雾,那黑雾澎湃翻涌,朝小芙、空青和白柳三个丫头滚滚而去,恰若奔腾黑浪。 小芙讶异道:“灯怎么熄了。” 白柳忙不迭抱住她的胳膊,战战巍巍喊:“唱这出戏还要熄灯的吗,台上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不是么,不光她们三人,就连在台上的赵大、赵三、赵小四和赵小五也俱是两眼昏黑,好似眼前被蒙了一块黑巾。 小芙朝脸上摸,又仰头,惊诧问:“可熄灯怎能把月亮也一块儿熄了,外边的庭灯又到哪去了?” 白柳哪敢说话,怕得一动不动。 容离闻声转头,不知这鬼闹的哪出。 华夙甩了甩腕子,“省得把他们吓着,你又于心难忍了。” “大哥三哥,我、我看不见了……”赵小五道。 赵三道:“慢着些,别磕着,我去瞧瞧灯怎么了。”听着好似并不心急。 若只是灯熄了,眼前又怎会暗成这般,仰头时连月华和星光都瞧不见。 赵小四颤声惊叫:“是、是不是他回来了,是他回来了对吗!” 台上乱作一团。 “还是被吓着了。”容离心道这鬼当真是未做过人,自个儿不怕,便以为凡人也不会怕。 她站起身,同那容貌两分的鬼怪四目相对。 彩珠绿穗的盔头下,那半张原属赵二的脸似十分痛苦,眼微微眯着,嘴角也在撕扯,俨然是在挣扎。然另外半边萝瑕的脸却很是淡然,眼黑如墨,一看便不是常人。 容离紧张朝身边三个丫头扫去,又看了台上几人,他们脸上俱笼着浓浓一团雾。这雾一笼,连他们的口耳眼鼻都看不清了,像戴着一张面具。 “这样你岂不是安心多了。”华夙一哂。 容离颔首,把画祟从袖袋里拿了出来,却未敢叫萝瑕瞧见,只在握紧的拳头间露出了个柔软的笔头来。 自打离开祁安,萝瑕便寻了她们一路,还命了一些小鬼前来拦路,这么死缠烂打,能追上来也不奇怪。 她们这一路未刻意隐匿踪迹,为的就是想令进了皇城里的五路恶鬼知晓他们已出城门,省得殃及城中凡人,若是搅了城上紫气,这孽障不论是华夙抑或是她,想来都担不起。 华夙神色淡漠到几近轻蔑,“还是让你找来了,你也是煞费苦心,竟找上了这凡人的魂。” 萝瑕并未应声,半张浓妆的脸格外瘆人,面色奇白,眸又是黑得连丁点眼白也不剩,半张唇的唇色殷红欲滴。 她猛地出手,从戏袍里伸出的手好似枯骨,指甲尖锐锋利,鬼气自掌中逸出,朝华夙猛震而去。 容离愣住了,捏着画祟却不知该做什么,忙不迭朝华夙看。 华夙却不慌不忙,那鬼气都快要掀至眼前,她仍是定定坐着,好似当真在认认真真地等这出戏。鬼气挟风,她的头发猛地掀起,唇角忽地一扬。 容离寻思着要不要挡至她身前,或是画点什么将飞震而来的鬼气挡一挡。 华夙蓦地抬臂,以掌撑开了一道禁制,硬生生截住了那团猛袭而来的鬼气。 只是,那撑起的禁制似因其功力不支,被震了一下便裂痕遍布,近要碎裂。 “我……”容离踟蹰。 华夙淡声道:“握好这杆笔,我教你画点东西,定能叫她头破血流。” 容离抬起手,将画祟握了个牢,“你要画什么,又要画笼子么?” “笼子于她而言无甚用处,我教你画点别的。”华夙握上了她的腕子,手略微一动,冰凉的掌心覆在了她的手背上,“看清楚我是如何画的。” 容离聚精会神,不敢分心。 腕骨被带着一动,画祟的笔尖里渗出浓黑的墨。 容离尚记得,头一回用画祟时,从里边渗出的墨算不得太浓,与现下相比,称得上是稀淡。如今的墨汁浓至粘稠,那一笔下去,好似夜色倾泻而下。 被华夙撑起的禁制近要粉碎,那裂纹已不下百道。 容离心乱,握笔的手微微一紧,心扑通狂跳着。 华夙冷声道:“凝神。” 容离沉心静气,只好将台上那长着一张阴阳脸的鬼视若无物,假装看不见她,便不会那么怕。 寥寥几笔,竟画出一团古怪的符文来,好似绳结打在了一块儿,乱七八糟的。 容离认真看了,却未看得懂,幸而她记性极好,只看一遍便将画法大抵记了下来。 印法一成,忽地现出赤红血光,那墨汁凝成的符文悬在半空,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里边钻出。 萝瑕已腾身而起,饶是那身戏袍再繁琐,头顶上的盔头再沉,也没能令她缓下半分。她的手抵上那道裂纹百出的禁制,尖锐的指甲一划,轻易便将禁制撕开了。 那只苍白枯瘦的手从外边伸了进来,竟不是要朝华夙动手,而是想夺画祟! 容离一怔,猛将手往身后藏,忽地明白,也许慎渡自始至终的目的都不是要华夙的命,擒她杀她,不过是为了这一杆笔,这杆笔……怕是与鬼王印息息相关。 先前那偷了笔的假和尚怕就是觉察到什么,才将画祟送了出去,结果还是没能避开杀身之祸。 华夙目光寒凉,“不是你的东西,也敢夺?” 萝瑕却未停手,只见破碎的禁制化作万千碎片,将她的五指、手背和臂膀划得血口遍布。 华夙抬手挑开了身上黑袍一角,随后用劲一扯,黑袍垂落在地,在她脚边堆叠着。 萝瑕在瞧见她黑袍下那身绣满了咒文的衣裳时,沉静的面上似出现了裂纹,吃惊地顿住了伸出的手,喉咙里吐出了沙哑的声音来,“你……” 华夙下颌微抬,朝悬在半空中赤光熠熠的法印看去,只见一只手忽地从中伸出,拧住了萝瑕的脖颈。 那只手粗壮如柱,到处龟裂,好似被烧焦,裂痕里赤红一片,好似有炎火在翻滚。 “修罗。”华夙道。 她话音方落,半空中的法印骤被撕开,一只六臂怪物从里边跃了出来。 那怪东西周身赤炎,身上还冒着火星子,连毛发都是赤红的,鬃毛奇长,在风中微微摇曳。 明明长着一颗兽首,还长了鬃毛,却偏偏有六条凡人一般的巨臂。 容离看愣了,活了两世,头一回看见这样的玩意儿,与其相比,先前见过的青皮鱼妖跟小打小闹一样,哪像是真的妖呢。 “这是什么?” 萝瑕的脖颈被擒着,皮肉烫得滋滋作响。 华夙眼里少有这样眷恋的神情,竟定定看着那修罗好一阵,才道:“我之坐骑。” 容离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东西如何坐得住,且不说华夙周身严寒,这六臂怪物却浑身火热,怎么看也不大相称。 萝瑕猛地挣扎,双腿忽然离地,被提至半空中。 华夙仰头看着,眼中不见怜惜,平静道:“若非修为恢复了一些,我连这六臂修罗都召不出来。” 容离讷讷道:“这样的东西当真能当坐骑么,你也不嫌烫。” 华夙一哂,“它又烫不着我,那洞衡君的坐骑是赤血红龙,若你得幸见一眼,便不会觉得我这六臂修罗长得古怪了。” “为何?”容离眨眨眼。 华夙道:“那赤血红龙起先是无主的,且修为高深,还能化人,寻常妖神驾驭不得它,只因它不光是只鱼,还是只长了飞鳍且浑身冒火的鱼。” 不知怎的,光听她这么一说,容离已能想象出那鱼的模样来,好似见过一般。 她讷讷道:“那确实十分古怪。” 六臂修罗擒着萝瑕的脖颈,萝瑕乃青萝化妖,后来又入了鬼,本体本就惧火,如今被这东西一烫,脖颈和脸俱灰黑一片,好似要被烤成炭了。 赵二那半张脸上尽是痛苦之色,痛苦到几近扭曲。 萝瑕猛挣了几下,忽张开口,喉中探出绿枝,缠上了那紧握在她脖颈上的巨臂。 绿枝一缠,将修罗一只手臂绞断了。 那赤红的五指还拧在萝瑕的脖颈上,萝瑕落地时将长臂拽离,猛地掷向了别处。 容离本以为这六臂修罗刀枪不入,不想它还是被绞断了手臂。 华夙却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看向萝瑕,“你可知慎渡为何要夺画祟?” 萝瑕不发一言,好似不会说话。 华夙冷嗤,“还装起哑巴来了,以前被我捏住神元时,不还会求我么。” 萝瑕声音沙哑,“你竟还不泯灭。” 华夙好整以暇地看她,将其视若尘粒,“慎渡不亲自擒我,反倒让你们前来,知道是何缘由么。” 萝瑕眸光黯黯,“杀你,尚不必劳烦大人出手。” 华夙轻轻“呵”了一声,凤眸弯着,眼中却无笑意,“看来他不敢将画祟隐秘公之于众,生怕旁人将这宝贝抢去,但他亦不敢亲自来夺,生怕把命折在我手里。” 萝瑕眸光阴鸷,枯瘦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哑声道:“我这就让大人如愿以偿。” 华夙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凭你?” “不止有我。”萝瑕眼眸一抬。 地面忽地一震,随后四面倏然静下,好似连呼啸的寒风也停了。 容离握着画祟的手满是冷汗,胸膛下那颗心跳得太快,头跟着晕了起来,不得不朝华夙倚了过去。 华夙侧目看她,眉心微微一皱。 容离轻着声道:“你要画什么,握着我的手便是,你想如何画便如何画。”那嗓音柔柔的,好似风中弱柳。 华夙一只手捏着她细瘦的腕子,另一只手倏然抬起,一勾食指。 远处,六臂修罗被抛远的断臂腾起飞回,接在其火光炎炎的断口上。 容离倚着华夙,轻声问:“画祟里究竟还藏了什么?” 华夙覆着她的手背,“画祟里什么也没有藏,不过是一杆平平无奇的笔罢了。” 这么一杆平平无奇的笔,被挥了起来,笔尖处黑泉倾泻而出,哗啦一声画出了一片寒潭。 容离的腕骨被拉拽着,可她不能松手,这一松手,画祟岂不就掉在地上了。 她猛地垂眼,吃惊地望向足下,这哪还是橡州里的那个小院。 四周一片明亮,压根不见漆黑,天上虽不见炎日,却也未见夜幕星光,俨然已至白日。 这是什么地方? 她只知华夙能带着她眨眼之间翻山越岭,却不知华夙还有如此本事,能叫黑夜变作白天。 华夙知她不解,缓缓倾身,在她耳畔道:“这是画祟笔下。” 画祟笔下,不就是在画中么? 容离看愣了,本以为画人画物已十分厉害,不想,画祟竟还能画出一片天地来。 可方才明明只是一挥手…… 华夙话音淡淡,“我耗费了不少鬼力,你若是站得牢了,该让我也倚一倚,否则我也要站不稳了。”她说得很是平静,不似在开玩笑。 容离心神恍惚,眸子呆愣地转了转,朝别处看去。 足下是冰雪,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冰川,身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潭。 潭中水花飞溅,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钻出,整个潭面波纹荡漾,咕噜声冒着泡,就跟被煮沸一般。 莫非是那六臂修罗跌进了潭里? 容离一个回头,却见那炽火如烤的六臂修罗正在边上站着,而其面前,正是穿着戏袍且的萝瑕。 萝瑕显然也被震住了,错愕道:“你为何还能……” 华夙腰如约束,没了那黑袍在身,身姿更显玲珑,松散的发辫在风中起伏着,银饰啷当作响。她衣裳上绣着的符文暗光隐现,每亮一下,她的面色便难看上几分。 容离忽觉颅顶有烈风旋至,仰头只见一人自天落下。 或许不是人,是鬼。 果不其然,华夙道:“凤尾。” 上一回听到这名字还是在祁安,祁安那漫天血光的大阵,便是这叫凤尾的鬼布下的。 容离气息一滞,心觉那一掌若是落下来,定能将她的头颅拍裂,可她退也退不到哪里去,索性站着不动。 她心思一动,想到方才小院里地动风止,定是因凤尾暗暗布下了阵法。 华夙抬手摘下发上银簪,那簪子倏然变作一柄剑,剑尖自凤尾拍来的掌心一穿而过。 凤尾哑声惊叫,猛地收了手,朝萝瑕那边退了过去,掌心那血红的窟窿不住地滴血,把雪地给染红了。 华夙一垂手,手掌银剑又变回了簪子,被她漫不经心地插回了发上,明明发辫松散,那银簪却牢牢固在了上边,不见滑落。 “你且记住了,不论要做什么,在自己的地盘上,总归要得心应手些。” 容离先前借铃镜见过了洞溟潭,现下所在之地,与那洞溟潭分外相像。 她讶异问:“难不成洞溟潭还是你的不成?” 华夙淡然,“洞溟潭自然不是我的,但这画境却是,我不过是想让你看看那赤血红龙长什么模样,省得你心心念念,一心觉得我的六臂修罗模样怪。” 既然是画祟所出,那赤血红龙,定也是画的。 然而这画中之境已到了能以假乱真的地步,周遭冰川高耸,一棵棵长着冰凌的树四处遍布,无一相同,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在画中。 华夙气定神闲地站着,只是面色白了点儿,她抬手朝潭面一指,“看。” 只见潭水哗啦一声炸开,鲜红一团物什从里边跃了出来,那玩意儿一片片鳞俱是赤红,鱼鳍飞扬如翼,好似凌天怒起的火。 是……赤血红龙。 容离怔怔注视,后知后觉地想,她娘亲丹璇的真身便是这样么,这赤血红龙已如此威风,能拿其当坐骑的洞衡君,又该是何等模样。 可是赤血红龙的背上却空无一人,硕大的鱼身悬在半空,口一张,吐出了一口炽火。 萝瑕和凤尾匆忙闪躲。 容离怔怔问,“那洞衡君呢。” 华夙翘起的嘴角一沉,“我又未见过洞衡君,如何画她?” 进到画境后,原先布好的阵便用不得了,凤尾本想画新阵,可阵石还未抛出,便被萝瑕推向了一边。她面色骤变,却只能按捺着怒气。 想来这只两鬼当真不对付,头一回联手便要闹崩了。 容离心跳得飞快,不是被萝瑕和凤尾吓的,而是一看到这赤血红龙,便如堕九渊,如陷烈风,身如飞絮,来去不定。似乎她也曾上天下地,也曾震浪掀云,蹑影逐风。 萝瑕那半张本属赵二的脸越发狰狞,眼珠子似都要被瞪出眼眶了,随后,赵二的面容忽地变得模糊了起来,眼鼻口俱在变着……变成了萝瑕原本的模样。 赵二被彻彻底底吞了。 容离退了半步,“赵二……” “没了,就算我能将那半魂捞回来,他也不能往生。”华夙淡声道。 容离还想说些什么,才张口,便见华夙将食指抵在了唇上。 华夙道:“静观。” 只见,树上倒悬着的万千冰凌嘎吱作响,齐齐朝向远处二鬼,冰凌蓦地自树上脱出,奔雷般猛扎而去。 明明这四处全是画祟画出来的,却好似当真到了洞溟潭,就连那一根根的冰凌也甚是锐利坚固,明摆着要将萝瑕和凤尾刺个千疮百孔。 萝瑕只得在间隙中四处逃窜,哑声问:“为何你还能御笔?” “你看错了,御笔的哪里是我。”华夙甚是平静,眼中略微多了点儿鄙夷,“我如今回不得原身,修为大跌,又如何使得了这笔?” 萝瑕朝容离睨去,大为惊骇,“可画祟万不会和一个凡人结契!” “你又怎知她当真是凡人?”华夙睨她。 萝瑕逃窜间险些被冰凌捅穿,猛地甩出一道鬼气。那兜头而来的冰凌是被劈开了,可足下冰雪骤破,她身猛地一沉,竟被埋了进去。 容离看得心惊胆战的。 凤尾也近乎无处遁逃,索性道:“若你肯将画祟交出,慎渡大人许还会将你视作恩师倾心供着。” 恩师。 容离一怔,心好似被凿了个洞,寒风呼呼往里钻,莫名落寞。 原来华夙当真教过旁人,饶是她再高高在上,也曾对旁人倾囊相授。 容离心想,难怪这鬼教她时,教得那么得心应手。 “他也配?”华夙面色肃冷。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5章 容离不由得捏起了画祟的笔尖,心里那窟窿好似填不上了,风呼呼往里刮,要将那所剩无几的温热给卷走。 画境寒凉,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雪山冰原广阔无垠。 凤尾面容狰狞,本以为能布下那等血光大阵的会是个三头六臂的邪祟,不想竟长了一张小姑娘的脸,相貌却不比剥皮鬼的新衣,面色极其凶悍,“你现下后悔还来得及。” 华夙鄙夷:“我凭何后悔,就凭你们联手也奈何不了我么,你们有这闲暇替慎渡卖命,还不如多加修炼。” 凤尾无话可说,眼看着千万冰凌从天而降,好似群星陨落,要将她砸成烂泥,她索性俯身以掌震地,猛地潜进了足下冰雪中。 眨眼间,这冰原中哪还瞧得见那两只鬼的身影。 容离退了一步,不安地往脚边打量,生怕那两只鬼忽然从雪下钻出来。 漫天冰凌齐齐扎在冰原上,倏然消融,化作一滩冷水,转瞬又在地面结作一层冰。 华夙好整以暇地垂视足下冰原,发饰啷当作响着,清脆得像是冰凌相撞。她一哂,“他连我之性命、画祟和那鬼王印有何关系都不曾告诉你们,你们却还舍命助他,我当年在垒骨座上时,还未得过你们这般潜心相待。” 无人应声,只风声喧嚷,雪落簌簌。 容离心乱如麻,难不成鬼王印还得靠画祟画出来?这哑谜委实难解,她费尽心思也想不明白。 华夙冷冷笑起,“躲起来做什么,不是想要我性命么。”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着脚边。 华夙一勾手,那画出来的赤血红龙竟为她所用,猛朝冰原撞去。 刹那间地动山摇,隆隆声响,这冰雪上撕开了数道沟堑,而赤血红龙口吐炎火,烧得那沟堑里丹红一片,仿若地龙现世。 华夙回头:“画祟。” 容离忙不迭走近,抬手将腕子递了过去,给得好生熟练。 华夙神色一缓,将她的手抓了个正着,借其手画了寥寥数笔,半空中又现出一红印,六臂修罗似有所觉察,转头便腾身而起,藏进了那红印之中。 红光消散,六臂修罗已不知所踪。 萝瑕和凤尾仍是未从冰雪里出来,华夙索性又添了几笔,硬生生将这雪地给撕裂了。 容离足下一晃,差点儿没站稳,随后猛一抬眼,只见阴云密布的天际陡然破碎,就连远山也好似化作了水。 不,华夙撕裂的哪里是雪地,而是这一整个画境。 容离忙不迭道:“你在做什么。” “带你出去。”华夙道。 画境破裂,埋在其中的妖魔鬼祟也必会受扰,只见足下这茫茫雪原忽地化作翻滚墨浪,汹涌着朝四面拍去。而天际破碎,也随之化作一滩浓黑的墨汁,好似天河倒灌,哗啦一声倾泻而下。 眼看着天河近乎要拍在头上,容离不由得屏息,生怕被这墨汁给淹没。她匆忙抬手护在头上,刚想闭眼,便见萝瑕和凤尾被墨浪拍了出来。 而那赤血红龙尚在,它乘浪腾风而至,鱼口一张,冲着在水里浮萍般的两鬼吐出了一口烈火。 滋啦一声,整片墨海竟着起火来,火光灼灼,红里透黑,哪还是什么墨海,分明是……火海。 虽说赤血红龙是假的,可这扑面而来的热浪却不假,烧得黑烟腾腾,隐约能瞧见火光中两个东躲西藏的鬼影。 萝瑕和凤尾本想将这火灭了,不想,这是在画境之中,火灭不灭哪由她们说了算。 容离看愣了,不明白华夙既然有这么厉害的法器,当初又怎会被逐离垒骨座,又怎会落入如此境地,连苍冥城都回不去,那洞衡君在其中又做了些什么,竟这么招恨。 其后,赤血红龙也化为墨烟,袅袅升天,遁入虚无。 画境彻底倾塌,她陡然回到凡间,又是在那橡州的屋宅之中。 容离身影一晃,忙不迭勾住了华夙的一角衣料。 眼前灯笼的光丹红一片,映着人面如桃,戏台上四个人茫然无措地站着。 赵二那身支起的行头簌簌落地,盔头砸得戏台咚一声作响。 赵小四惊喊:“找着灯了么,怎还是这么暗?” 赵大匆忙道:“找不着,我连台阶在哪儿都未找到!” 赵小四呜咽:“定是他回来了,都怪你,都怪你!” “你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赵大也心烦意乱,当即怒斥。 容离轻轻喘着气,朝四处张望,找寻起萝瑕和凤尾的踪迹,见这两鬼俱已不见,指不定已经逃了,这才弱声弱气地说:“若不你将他们眼前蒙着的鬼气给去了。” 华夙一勾手,蒙在众人眼前的鬼雾顿时消散。 赵大、赵小四和赵小五好似被惊醒回魂,纷纷朝台前看去,只见容离定定站着,鼓凳上坐着她的三个丫头。 容离的手被拨开,她本还想又抓上去,却见华夙把那身袍子又抖了出来,慢腾腾披在了身上。她抿起唇,伸出的五指往掌心一收,神色恹恹的,连华夙的黑袍也不攥了。 华夙将黑袍披回,里边那绣满了符文的衣裳又被遮起。她微微垂着头,发丝凌乱地遮在颊边,不发一言时,确实冷漠又疏远,好似不屑于同旁人说话。 她回头想看看容离有未伤着,刚侧身,便见容离无精打采地望向别处,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容离攥着自己的狐裘,不发一言。 华夙凤眸一转,“累着了?” 容离点了一下头,实则并不是那么累。 华夙朝台上看去,眸光凉凉地扫过堆在地上的那一身行头,淡声道:“她们走后,势必要回苍冥城向慎渡通风报信。” 容离想问慎渡的事,又想问这鬼究竟还瞒了她什么,可细细一想,不知她该以何立场来问,问了又能如何。 台上惊呼了一声,赵大望着脚边那身行头道:“它、它怎么会在这!” 赵小四也被吓着了,“是他拿来的,方才一定是他来了!” “刚才不还找不到这一身行头么,为什么它忽然就出来了,总不会是长了腿自己找来的呀。”赵小五在边上瑟瑟发抖,忙不迭朝身边的三哥伸了手又道:“三哥,说句话呀。” 赵三一声不吭,定定垂视着地上那一身行头,半晌才道:“也许真是他回来了。” 容离双腿发软,索性坐下,被身边的小芙逮着问:“姑娘,你说他们这是怎么了,方才为什么我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不会是我眼睛要瞎掉了吧。” 白柳弱弱开口:“我方才也看不见了,就连声音也听不见,难不成我不止眼瞎,还聋了?” 两人说完,随后怵怵地对视了一眼,见自家姑娘不说话,当即明白了其中缘由。 不是聋,也未瞎,是有鬼蒙了她们的眼。 台上,那几人还在看着脚边那身行头,就这么定定看着,无一人开口。 赵大忽地蹲下了身,把那个盔头捧了起来,两手发着颤,只见这盔头摔坏了点儿,把一些彩珠给摔掉了,就连穗子也乱作一团,胡乱纠缠着。 “方才眼前一黑,我伸手时好似碰到了二弟的行头,他那身行头向来做得精致,用的丝线和布料都是最好的,师父先前最疼爱他,什么好的都要给他用。” 他话音一顿,又道:“我起先以为是我想错了,可一睁眼便看见这行头堆在脚边……” “他回来了……”赵小四嗓音颤得不行,近乎连话都说不清了。 赵□□了半步,看似有些木讷,“那咱们这戏还唱吗。” 赵大捧着手中沉甸甸的盔头站起身,颔首道:“唱,自然要唱的。” 容离在台下目不转睛看着,只觉得这几人好生奇怪,也不知那赵二究竟是怎么没的。 华夙在她身旁落座,淡声道:“可惜赵二的魂已经被吞了,再看不见他们唱的这出戏,亦不能往生。” 容离心觉愧疚,若非遇上她们,也许那赵二还能回来看这出戏。 她轻声道:“可萝瑕和凤尾又是如何得知,咱们会跟着这戏班子一块儿走呢。” 她话音方落,三个丫头齐齐回头,三人目光战巍巍的,却无一人应声,都明了这话不是冲着她们说的。 华夙微微眯起眸子,将台上的人俱打量了一番。 容离深觉不对劲,将刚收回袖袋里的画祟又拿了出来。 台上喧嚷着,赵大厉声道:“都唱起来,别唱岔了!” 赵小四虽在哭,却还是跟着唱起了她的戏份。 几人唱了起来,赵大捧着赵二的盔头,就当赵二还在台上一般,他唱完了自己的,又接着唱赵二的,那唱腔来回变着,一时软如春水,一时又刚硬有力。 这场戏无比诡谲,可偏偏这几人都唱下来了。 白柳听得背上满是冷汗,缓缓从木凳上站了起来,想要往宅子外跑。 她刚站起身,就被小芙拽住了胳膊,小芙压低了声道:“跑什么,姑娘还在呢!” 白柳嗓子紧巴巴的,“这戏不听也罢。” 那赵大当真一人分饰两角,唱完了自个的,又唱赵二的,唱着唱着,脸上的妆花了。他面上热泪纵横,唱腔随之哽咽,一唱一顿,断断续续的。 赵小四在边上喘着气,紧张地看他,眸光游走不定。 而那赵小五起先不是那么怕,随后也抖了起来,小声道:“大哥,若不你向二哥表个歉吧。” 赵大正唱得起劲,声音戛然而止,双目通红地望了过去,“可他人都死了,说这些话又有何用,难不成我多说一句,他便能死而复生了?” 赵小四声音干哑,扯起嗓子道:“最亏欠他的便是你,你自个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催着咱们快些赶回来,今儿是师父的忌日,师父生前要你好好照看二哥,光耀门楣,你动手时倒是干脆利落,现下却连表歉也不敢,你是不敢承认自己动了手么。” 赵大气息骤急,“师父将什么好的都给他,就连班主之位也要传给他,若非被我瞧见师父留给他的信,我还不知师父竟这么疼他,这些年我做得还不够多么,可我到头来又得了什么!” 赵小四哭喊:“你看你,妒心胜火,先前还装什么哥俩好,现下还不是暴露了。” 赵大浑身一震,猛将手中的盔头扔了出去,“我不同你吵,咱们快些唱完这出戏,师父生前说想听咱们唱好这一出,每年这一日,二弟都要回橡州唱一回,若不唱好些,他、他定会……” “他已经回来了!”赵小四指着那被他丢出去的盔头道:“不然你觉得这些行头是谁拿来的,你现在唱有什么用,已经误了时辰了,他定会取你性命,你活不成了。” 赵小五抿着嘴缩在边上,眼看着两人又要开始叫骂,忙不迭捂住耳朵。 赵大厉声道:“我还站得好好的,只要咱们唱好了,算去他这一桩心事,他心一软,定会放过咱们,他最易心软!” “你平日里最见不得他好,还想他对你心软。”赵小四开口。 赵大怒哼,“难道你就见得他好?” 说完,他转身将赵三、赵小四和赵小五都指了个遍,“若是你们待他好,也不会在我动手时冷眼旁观,还是你们给我递的刀,你们不光也嫉妒师父待他好,还看不得他断袖,这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俱是有违阴阳之事,我是心坏,难不成你们就干净了?” 合着这一个戏班里的都是凶手,最可怜的那一个连活都活不成。 容离怔住了,本还担心她们走后,萝瑕之余又会寻过来,现下一想,这些人死有余辜,难怪一路上战战巍巍的,好似怕被人揭露了什么。 她身子不好,先前屋门出得少,可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男子和男子称作断袖,而两位姑娘间亦能有真情。 台上这几人好似忘了尚有外人在场,已是闹得不可开交。 赵大和赵小四互相推攘,拉扯着各自的盔头,戏袍上的珠子也被扯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赵小四扬声道:“你杀了二哥还不够,现下是不是还想杀我!” 赵大怒火冲天,“若非你在旁撺掇,我又怎会下狠手,师父当时就不该将你这毒妇捡回来养!” 赵小四咬牙切齿,“你枕着我的肚兜时,可不是这么说话的,若非你鬼话连篇,我又怎会与你犯了班规,又被二哥撞见!” “你们……”赵小五看他们互相推攘,眼看着都要推到台子边上了,忍不住开口。 她话音方落,赵大踩着了那从赵小四衣裳上掉下来的珠子,脚下陡然一滑,仰身便摔下了台。 轰的一声,连其痛吟声都未听见。 赵小四神色惊慌,转身便跑,一边把头上的发饰都摘了下来,随手丢远了。 赵小五朝赵三看去,才发觉赵三竟一直未说话,也未走动。她愣了一下,连忙唤:“三、三哥?” 赵三依旧不为所动,过了一阵,才后知后觉一般,转动了眸子,问道:“怎么?” 赵小五往台下指:“大、大哥跌下台了。” 这戏台子约莫半人高,不说仰头跌下了,光是抱着脑袋摔下去,那也是有些疼的。 容离站起身,想去查看赵大的伤势,赵大跌下来后便一动不动,也不知有未摔出事。 华夙拉住她的手,淡声道:“莫要去看。” 容离脚步一顿,只见赵三已经下了台,这人分外奇怪,一举一动俱像是提线的木人一般,就连走路也走得不大稳,不知是不是被吓着了。 原先在路上时,这赵三就不怎么说话,眸光木讷,现下越发古怪。 赵小五小心翼翼跟上,连唾沫都不敢咽,直勾勾盯着那跌在台下的身影。 赵三眼眸一动,竟朝坐在台下的人看了过去,只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便敛了目光。 小芙原以为今夜能听一场好戏,不想竟变成了另一出戏。她打了个冷颤,原是她拉着白柳手臂的,现下换作她抱了过去,小声道:“姑娘,若、若不咱们走吧。” 容离看向华夙,眼轻轻一眨,实则也想走了。 华夙却定定望向那赵三,漫不经心道:“再等等。” 容离小步挪了挪,往华夙背后靠,也不知这鬼在等什么,总不会是在等这赵大翻身起来唱戏。 赵大躺着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着,被赵三推了几下肩也未见睁眼。 赵三又拍了拍他的脸,半晌见他不动,忙将手指探向他的人中。 华夙冷嗤了一声,猛地腾身而起,一掌拍向了赵三的脸面,赵三来不及躲闪,被拍了个正着,仰面倒下。 容离蓦地走上前,却见华夙抬手阻拦,不让她再向前一步。 赵三这一倒,边上的赵小五被吓得连连后退。 这人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猛推了一下,总不该是被风吹的。 不是风,那便是鬼。 赵小五起初不信赵二回来,现下也跟着头也不回地跑了。 白柳轻轻“嘶”了一声,本也想拔腿就跑,可见自家姑娘离那赵大只有几步远,不得不把拐向另一边的鞋尖正了回来。 赵三被震开,后脑勺撞在了台子上,一股黑烟从身上升起。他并非身上着火,而是……被凤尾占了躯壳。 容离恍然大悟,难怪凤尾来得这那么及时,合着早在赵三的躯壳里呆着了,借活人生息掩藏了身上鬼气,又加以阵法相辅,叫她和华夙未能觉察。 难怪…… 先前在路上时,赵大也不解赵三为何非要等夜深才肯出城,原来是在等她和华夙。 不愧是精于阵法的鬼,打了一手好算盘。 凤尾受了伤,看似是想当着华夙的面偷偷吞了赵大的魂,不料被当场识破,还被震了出来。 那黑雾一凝,凝成了个矮矮小小的鬼影。 凤尾转身欲逃,却被华夙擒住了脖颈,硬生生被提了起来,只能猛甩双腿。 华夙捏着她的颈子,冷声问:“当我是瞎子?” 凤尾哪说得上话,现下魂灵虚弱,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那跑了的萝瑕显然不想回来救她,半晌未见冒头,夫妻大难临头还会各自飞,更别说这两鬼本就不合。 三个丫头看不见华夙,亦看不见被其擒住的凤尾,左思右想之下还是走上前,试探起赵大的鼻息。 鼻息温温的,显然还活着。 空青长吁了一下,“还有气。” 小芙和白柳跌坐在一旁,心安下了点儿。 “这班主虽然做了恶事,可若就这么死在咱们面前到底不好,推他的赵小四跑了,这罪不得落到咱们头上……”白柳道。 小芙推了一下她的肩,“莫要胡说,这人还活着呢,咱们今夜还是早点走,这戏班子……怪吓人的。” 语罢,三人齐齐朝自家姑娘看去。 容离握牢了画祟,轻声问:“你要……吃了她么。” 华夙五指一拢,那瘦小的鬼影尖声惨叫,魂灵倏然惨淡,转瞬间化烟消散。 凤尾硬生生被掐了个魂飞魄散。 华夙垂下手,淡声道:“吃他还脏了我的嘴。” 容离拨着画祟的笔尖,“你想不想……同我说说你和慎渡之间的恩怨?”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6章 凤尾出窍后,赵三倒地不起,双眼紧闭。 三个丫头见这人忽然倒下,也不知是不是中了邪,犹犹豫豫着不知要不要走上前扶。 还未打定主意伸手,她们便听见自家姑娘自顾自地说着话,一听就不是在同她们说的,一个个眼都瞪直了,忙不迭退开,鹌鹑般缩在一块儿。 空青勉强称得上冷静,板着脸道:“看来姑娘和大人有话要说,咱们回避一下。” 白柳早想走了,兔子一般蹿出了门,捂着胸膛大喘气。 宅子里静且凄冷。 容离捏着画祟,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鬼,嘀咕般:“不能说便算了,我与你总归是两路的。” “你在说气话?”华夙朝她看去。 容离把画祟揉来捏去的,轻声道:“哪能冲你说气话,这不本就是实话。” 华夙心觉好笑,“那你糟蹋那一杆笔做什么。” 容离的手俱掩在袖口下,连手指也未露出来,也不知这鬼是怎么看见的。她一顿,只好攥着画祟不动,别开眼:“糟蹋不坏你的东西。” 华夙神色变淡。 说是慎渡不配,实际还是有些在意。 容离忽然不想知道了,就好比不想揭开别人的疤,就为了朝那糜烂的皮肉看一眼。 “苍冥尊为突破境界,不惜吞食手下众鬼,但仍然不够。”华夙说得风轻云淡,“亡魂不足,他便想拿活人来凑,那镇上千余人俱死于他手,其中还有临诞世的婴孩。” “尚未生下便死在腹中,又受镇上鬼气滋养,他生来是鬼,与我倒是有些相像。”华夙一哂,“他便是慎渡。” 容离未想到那慎渡的身世竟这般可怜,细一琢磨,她双眸一抬,“难不成你也是……”鬼婴? 华夙淡声:“我不是,既然只是有些相像,便不可能一样。” 她垂目轻揉方才捏碎了凤尾魂灵的手,“妖鬼夺人性命本就有逆天道,一人命便是一业障,我本以为苍冥尊会被那上千业障给压垮,不想他竟安然无恙,遂我亲自将他取而代之,逐其爪牙,坐上垒骨座,还将慎渡带进了苍冥城。” “受怨怒悲愤滋养的鬼祟,狂戾又凶横,我不想他日后变作苍冥尊那般,不容他将吞食他人修为当作修行之法,如此一来,这修途便会难上许多。” 容离一愣,“他认定你阻了他修行之路,且还将你当作帮凶,一心怨你恨你。” 华夙凤眸一抬,但笑不语。 容离莫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不在慎渡,亦不在华夙,而是当年那本该落在苍冥尊身上的业障,到哪里去了? 华夙将手腕一甩,轻嗤了一声,“我对自己有诸多误解,本以为能将他养熟。” 容离轻声:“及时止损也不错,你大可换个玩意儿养。” 华夙意味深长看她。 容离眨眨眼,生怕这鬼误会,“垂珠。” 门外,三个丫头时不时探头看上一眼,小芙见自家姑娘的嘴巴不动了,才谨慎问道:“姑娘谈完了么?” “完了。”容离应了一声。 丫头们这才从门外回来,小芙指着地上那赵三问:“这人还有气么?” 容离上前一步,探了赵三鼻息,其鼻息尚在,这才收了手,轻声道:“有气,这赵家的戏班子,也当真令人唏嘘,原先那位班主许也想不到,二徒弟竟被害成这般。” 小芙方才听那几人争吵,约莫听明白了一些,当即问:“那姑娘,咱们要报官吗,这、这几人可是杀了人啊,总不能叫人白白死了。” “被他们害死的赵二,也不知尸身被藏在何处。”空青摇头,“这事儿还是莫要掺和了,如今咱们姑娘也正被官府追捕。” 小芙颔首,小声道:“那、那咱们走吧,这宅子可真吓人啊,方才一会让人瞎眼,一会又让人变聋子,现下还昏了两个大男人,指不定当真有鬼。” 她话音一顿,朝容离身后看去,忙不迭又添了一句:“此鬼非彼鬼,我指的是别的鬼。” 白柳闷声不语,时不时就朝大门看去,还是觉得院子外边好。 华夙一哼,“你又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大侠,难不成还想替那赵二打抱不平?” 容离微微摇头。 华夙不屑:“这事不必管顾,他们害人性命,必沾因果孽障,余生不会好过,恶人自有天收,你只管走就是。” 容离闻言转身,对小芙道:“去把东西收拾了,带上便走,垂珠给我,你们留在橡州,安心等一段时日,等事情一了,我便回来。” 小芙听到前半句,本已转了身想去抱猫了,可刚转身,两腿便僵住了,她讶异道:“姑娘去篷州……便只带垂珠么。” 容离颔首,思及华夙许还会用上垂珠的躯壳,她才这么说,否则她连一只猫也不想多带,省得被战火熏着了,把这小猫儿给吓破胆。 小芙甚觉为难,“可、可……” 空青紧皱眉头,“姑娘若是找不到四公子,那可如何是好,非得冒这个险么。” 容离轻声一笑,“都已到橡州了,我怎能走回头路,若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此后怕是到哪儿都像见不得光的老鼠,只能四处躲藏。” 空青只好点头,“那咱们还是不跟姑娘为好,省得给姑娘添事。” 华夙嘴角一提,好似忘了方才提及的烦心事,面色又好了许多,“这丫头是个机灵懂事的。” 空青都这么说了,白柳连连点头附和,“空青说得在理,姑娘让咱们在这等,咱们等着就是,若还是一路跟着,许还会让姑娘为难。” 小芙一听,努了努嘴道:“那我留在橡州就是,只是姑娘路上得带些盘缠才行。” 华夙掌心一翻,一完完整整的银元宝出现在掌心上,看着沉甸甸的,“不必。” 容离看愣了,她一直以为这鬼是没有阳间钱的,且还无人给她烧纸,许是连阴间钱也没有,这一出手就是一个银元宝。 “你们拿着,我应当是用不上了。” 三个丫头知道自家姑娘身边跟着个鬼,一听当即傻眼,这鬼不会是能平白无故变出钱吧,变出来的钱能用么,别是些纸扎的元宝。 华夙已将那银元宝收了回去,“该走了。” 容离虽然不舍,可还是开口:“去把猫抱来给我。” 小芙一咬牙,去把竹箱里那正呼呼大睡的猫儿抱了出来。 垂珠这一路都未睡来,一来路上颠簸,二来华夙就在身侧,怕都来不及,哪里还敢睡。被抱起来时,它还有些懵,待看见华夙后,恨不得腾身就跑。 小芙吓了一跳,牢牢将它的背摁住,就怕这猫一溜烟没影了。 容离伸手去接,给垂珠顺了几下毛,“你们在橡州寻个住处,先前在皇城时,余下的金银许还不好找住所,现下在橡州也好,定能找到个住得舒服些的宅子。” 小芙眼都红了,“姑娘你万不能糊弄咱们。” 容离笑了,“我作甚要糊弄你们。” 垂珠瑟瑟发抖地挤进她的怀里,头都不敢抬,明明比刚接回来时长大了许多,可这胆子似乎是越来越小了。 小芙松开紧咬的牙,“若是半月还未回来,奴婢便要去篷州了。” 容离就怕这丫头当真会这么干,“那我起先就不该将你从祁安带来。” “姑娘!”小芙跺脚。 容离:“你还听不听我的。” 小芙委屈巴巴,“听的。” “那便和空青、白柳一块儿,莫要想些有的没的。”容离气息幽微,明明说起话来好似有气无力,可偏偏语调很是生硬。 小芙只好点头,“听姑娘的。” 空青将垂珠的鱼干拿了过来,还并捏着个纸袋,“姑娘,这是喂给垂珠的,这儿还有两个烧饼,姑娘饿了就吃些,可莫要嫌弃。” 容离颔首,往垂珠颤抖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转身时心尖忽又涌上担忧,虽什么也没有说,脚步却是一顿。 华夙漫不经心:“先前在祁安时,可不见你这么优柔寡断,合着是因容家的人不配你挂心。” 容离抬手勾上这鬼的黑袍,“你得帮帮我。” 华夙侧目看她,也不知这狐狸怎将她的袍子勾得那么顺手,还将她使唤得十分理所当然。她何时被这么使唤过,原先尚还在万鬼之上时,谁待她不是毕恭毕敬的,恨不得连琼酿都喂至她唇边。 容离压着声,“萝瑕虽然逃了,但指不定还会回来,冲着这三个丫头下手。” 华夙甚是冷漠,“先前我用鬼雾蒙了她们的脸,萝瑕应当看不清在场的丫头长什么模样。” 容离又道:“指不定她先前就见过,早记在心底了。” 华夙没好气,“你也不怕我我鬼力耗竭。” 容离勾着她的袍子,“所以我陪着你去篷州,那儿阴气重,你一会儿就能修回来了。” 华夙轻哂,“你当修炼是吃饭?” 三个丫头站在边上,看着自家姑娘苍白的唇翕动着,好似在同谁说话,那眼睫还颤巍巍的,一双眼莹润如含露,叫人生怜。 无人敢出声打搅,一想就知道姑娘是在同谁说话。 她们可曾见过姑娘这副模样,先前在容家时,姑娘虽也低眉顺从,可何曾像现在这般,眼里还透着几分狡黠。 华夙一啧,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艳且凌厉,“罢了,现下这些都是你欠我的,有朝一日,非得叫你还清不可。” 容离颔首,“必不会亏欠你。” 华夙抬手,拨出了三缕鬼气,那三缕气陡然化作丝线,缠上了三个丫头的脖颈。 她不咸不淡道:“我牵住她们命门,只要她们不离橡州,就算经受了点小伤小痛,我也能立刻得知,亦能替她们将邪祟妖鬼抵挡一次。” 容离心满意足,能令这鬼出手已算天降红雨,她又怎会不满,嘴角微微勾了一下,跟偷了腥一般。 三个丫头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脖颈上忽然一凉,抬手摸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我得走了。”容离轻声道。 小芙留不得她,只好站在原地红了眼。 华夙不想看她们这主仆情深的,转身就走,容离连忙跟了上去。 小芙站在后边远远看着,任白柳怎么拉她,也不肯走开一步,还一个劲地吸收鼻子,生怕姑娘这一走便不回来了。 篷州路远,其间有一段水路,两侧山崖高耸。 一叶轻舟行于水上,船夫斗笠遮脸,看不清容貌,明明好似未用上什么劲,可这船偏偏能逆流而上,一眨眼便至数丈之外。 容离坐在船上,回头看见华夙正在乌篷里盘腿坐着,身侧鬼雾飞旋,俨然是在打坐修养。 华夙身上那黑袍裹得紧,连头发都遮了起来。 不论是先前的青皮老鱼,还是画境中的萝瑕和凤尾,好似都对她黑袍下的那身衣裳分外吃惊,也不知衣裳上绣着的咒文究竟有何用处。 垂珠躺在容离脚边,慢腾腾伸出两只前爪,伸展了一下腰,随后一蜷身,又缩成一团。 容离打开布袋,想从里边拿鱼干,不料刚将布袋打开,便看见里边好似埋着什么东西,掏出一看,竟是个鼓囊囊的钱袋。 她轻叹了一声,把钱袋放在身侧,捏出一条小鱼丢给了垂珠。 垂珠叼起鱼干,仰躺着啃个不停,肚皮看着甚是柔软。 华夙许久未开口,先前的伤也不知有未痊愈,为造出那画境,想必还耗费了不少鬼力,可谓是雪上又加霜。 容离闲来无事,把画祟拿出来看了一阵,这杆笔纤细墨黑,看似平平无奇,不像别的笔还刻些精致的云纹和花草,这画祟当真光滑透亮,就跟抹了油。 沿途有妇人在洗衣,忽听见水声自远处而来,抬头一看,瞧见一叶舟逆流而来。她一愣,险些没将衣裳捞住。 过了一阵,华夙睁眼,面色分外苍白,斜靠在乌篷上,抬手将黑袍拉开了一些,似是觉得热。 容离见她面色不对,忙不迭钻进了乌篷里,将掌心贴在了她的额头上,继而又觉得不应当,她怕极华夙会感上风寒,可鬼本就浑身冒寒气,又哪能染上风寒。 华夙眼皮耷拉着,眸光淡淡地睨了她一眼,把贴在自个儿额头上的手给扒开了。 容离紧皱着眉头,心觉这鬼当真是一回比一回虚弱了,忙不迭问:“若不,你将我的阳气吸去点儿,会不会好受一些。” 华夙眼皮一掀,“你的阳气还能是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容离哑口无言,先前那叫凤尾的鬼受了伤还会躲在凡人躯壳里,契机想吞赵大那被撞至震荡虚弱的魂,而华夙却是油盐不进的,好似格外挑嘴。 “这么下去,我怕你撑不到篷州。” “那你未免太小瞧我了。”华夙倚着乌篷,连话都少说了许多。 容离干脆坐在她身侧,“若不你倚着我。” “就你这恹恹的模样,我倚着你都怕将你倚疼了。”华夙不咸不淡道。 容离讷讷:“这是我亏欠你的。” 华夙合起眼,呼啸而来的风将她的发辫吹得更凌乱了些,看似多了几分柔弱来。 容离坐着不动,双臂抱着膝,侧头一瞬不瞬地看她,“还未问你哪来的银两。” 华夙不以为意地说:“我在苍冥城时要什么有什么,即便是阳间的东西,我亦是不缺的,可惜遭暗算了。” 容离一愣,不问慎渡,反倒问起了洞衡君,“那……洞衡君究竟是怎么害的你。” 华夙扯开了点儿襟口,胸口白得毫无血色,与活人果真是不一样的,“她和慎渡联手。” 容离小心翼翼开口:“你又未见过她,怎知和慎渡联手的就是她?” 华夙说得平静,从这语调里听不出喜怒,“我看见了慎渡身侧的赤血红龙。” 说完,她忽地睁眼,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将一发着赤光的东西摸了出来,皱眉道:“我说怎么这么热,原来是这片鳞。” 容离倾身去看,只见华夙两指间捏着的那片鱼鳞竟好似在冒炎,其上火焰滚滚,却未能将华夙烧伤。她伸手想去摸,却被华夙拍了手背。 华夙冷声,“这手不想要了?” 容离讪讪收回了手,“可慎渡身侧出现了赤血红龙,那赤血红龙也未必是在帮她。” 她轻咳了一声,眸光摇摆,“你看你手上还捏着这红龙的鳞呢,难不成……它就帮你了?” 华夙朝两指间的鳞片吹去一口鬼气,将其上火苗吹熄,不想这鳞还越烧越旺了。 容离看愣了,“好端端的,怎么烧起来了。” 华夙猛地抬头,朝船只去向望去,“你可还记得画境里那只赤血红龙?” 容离颔首,“记得。” 华夙细细道来,“我以往见到赤血红龙,它俱是炎火盈身,其身上不轻易掉鳞,每一片鳞都与其牵连甚密,只要它性命犹在,落鳞近身亦会重新燃烈火。” 容离思索了一阵,讶异道:“你是说……我娘丹璇就在篷州?” 华夙淡声,“在不在篷州我不知,但总归是又近了一些。” 她顿了一下,朝容离看去,说得格外认真,不似戏谑,“再说,不论怎么算,能称得上你娘的,也应当是红龙分出来转世的那半魂,绝非另外半个妖魂。” 容离不大明白,“这左右不都是她,有何区别。” 华夙冷淡一哂,“那你且去问问那红龙,认不认你。” 容离不说话了,她说不准。 那片鳞冒着火光,把华夙的手指给映得通红一片,她却无畏地捏着,只锁骨上冒出了零星的汗,手还是好端端的。 容离看她黑袍下露出的衣裳,壮着胆问:“你衣裳上绣着的到底是什么,为何他们好似十分惊讶又害怕。” 华夙将红鳞一收,慢腾腾将黑袍挑开,底下的衣襟登时露出一角,咒文半遮半掩。她指着那银线所绣的鬼画符道:“这身法衣乃是我灵相所化,这法衣上的咒文,实则是被纹在了灵相上,我本该魂飞魄散,幸而及时书下了这咒文。” 容离伸出手,刚抬起小臂又蓦地垂下,“魂飞魄散?” 华夙将黑袍拉了回去,甚不在意,“不错,我神魂被打出了原身,灵相千疮百孔,为避免修为散尽,我在灵相上画下这咒文,勉强能将神魂凝住,但魂单魄薄,暂且回不得原身,他们怕是没料到,我已至这地步,竟还有还手之力。” 容离心惊,“可你不是生来是鬼么,鬼不该单单只有魂魄,怎还会有原身?” 她一顿,想得头昏,“你究竟是妖还是鬼?” 华夙明明虚弱地倚着,可那姿态仍是高高在上,不紧不慢道:“我非妖,却也不能完全算作鬼。” 容离不解其意,如此说来……此鬼算是什么? 她索性不再问是妖是鬼,反正这鬼也好似不想明说,她再追问也是白搭,“那你的原身现在何处,难不成在苍冥城里?” 华夙:“不,但也极近,触手可及。” 容离哑然,“不想说就不说,何必同我打哑谜。” 大风扑面,华夙的发饰啷当响个不停,她又闭起眼,好似无甚兴致了,“我歇上一阵,你且将这船看好了,若这船要化作墨了,便唤我一声。” 容离看她倚在乌篷上,那袍子也未拉开,衣襟还微微敞着,双耳倏然一热,半晌坐过去一寸,抬手小心翼翼将她的头揽到了自己的肩上。 华夙睁开眼,冷不丁开口:“作甚呢。” 容离轻声道:“你不是要歇么,倚着我好受一些,这不碍我看船。” 华夙过了一阵才轻轻一啧,“太瘦了些,肩头硌头。” 容离耳廓有点热,想着若不让华夙枕上她的膝。 华夙抬手捂她耳朵,“怎忽然红起来了,别是让风吹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7章 船至篷州,华夙已好上许多。 越近篷州,所见流民越多,这一路上俱是衣衫褴褛赶着逃命的百姓。 四处荒凉,偌大的镇像是被劫掠了一番,屋宅里什么米缸菜园全是空的,连只鸡也不见,到处都是血,有些百姓蜷在角落里,身子已经凉透了。 容离身上裹着狐裘,身子单薄孱弱,在逃命的百姓间慢腾腾走着,好似与身侧的百姓分处两地,格格不入。 那些百姓光顾着逃命,哪会多看她一眼,只心底觉得古怪,旁人恨不得离篷州越远越好,这姑娘家怎还往他们来处走,也不怕没命。 那身狐裘白如梨花落满身,不染尘泥,就连鞋履也是干净的,好似未走过什么路。 仰头便能见四起的狼烟,箭雨好似倾盆,扎了遍地。 这镇离篷州不过数里远,沿途能看见不少死去的战马,还有一些穿着甲胄倒地不起的士兵。 容离心跳如雷,头疼欲裂,只见死魂四处游荡着,好似无处安息。她却不怕这些鬼魂忽然涌上,因他们一看见华夙便掉头就跑,显然十分害怕。 华夙鬼力不盛,可身上威压犹在,光是一个眼神便能叫怨灵望而生畏。 她抬手朝远处一指,“看清楚了?篷州指不定比这地方更可怕,你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 容离看得心惊胆战,硬是摇头,“无妨。” 华夙把那片红鳞捏了出来,鳞片赤红,其上火苗好似烧得更旺了一些。 “又近了?”容离忽觉慌乱,原只是嘴上说不想见到那赤血红龙,现下不光嘴上,连心底也不想了。 她的前路云迷雾锁,每劈开一寸雾,便能瞧见一道排空浊浪,其后或还有炀炀汤火,有虎窟龙潭。她忽然怵于知道真相,就这么当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也无甚不好。 华夙把手里红鳞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皱眉道:“是更近了,只是不知它在何处。” 说完她微微挑眉,打趣一般,“这赤血红龙时常跟在洞衡君身侧,难不成洞衡君也在此地?” 容离没应声,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搓了一下狐裘。 华夙把那正烧得滚烫的红龙鳞片往掌心一收,“只是,赤血红龙受洞衡君点化,已近成仙体,来这阴气大盛之地做什么,不该去寻个什么洞天福地么。” 容离哪里知道,她又不是赤血红龙,怎么知道那红龙心底在想什么。 “当真巧了,本未刻意去找那红龙鱼和洞衡君,倒是自个儿送上门了。”华夙语气淡淡,“可惜我修为尚未恢复完全。” 容离左右看了看,阴气如云,身子微微一颤,“走不走?” 华夙看她,“你走就是,往前便是篷州,不必回头。” 容离恨不得寻个与那赤血红龙相背的方向走,可她不知红龙所在,只得循着这路往篷州去了。垂着的手甚是无措,又将狐裘搓了一些,细白的指头捏在袖口上。 从篷州过来的流民当真不少,有些个灰头灰脸的,许是饿极,看见旁人手上捏着干粮便想去夺。这几人本是想朝她走去的,可看她手上空空,连个行囊也没有,脚步一顿又往别处去了。 华夙面上不见一丝怜惜,开口却不咸不淡地道:“可怜。” 一个小丫头从远处跑来,忽地拉住了容离的狐裘,将那皮毛给抓脏了一角。她用手背抹了一下脸,着急道:“姐姐,那儿去不得,敷余人攻进城了!” 容离脚步一顿,见这七八岁大的小丫头孤身一人,皱眉问:“你爹娘呢?” 丫头摇头,双眼通红,分明已哭过许久,“走散了。” 华夙垂头看向这丫头的发顶,淡声道:“这丫头的爹娘已经死了。” 容离愣了一下,苍白的唇微微一抿,不知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华夙朝远处指:“远远跟着呢。” 容离望了过去,果真看见有两个单薄的鬼魂正悄悄跟着。 小丫头却什么都不知道,流着泪道:“爹娘说了,若是走散,便到今旻等着,今旻离这儿还好远,我、我又不识路。” 容离更不知今旻在哪,只依稀记得那地方离篷州算近。她朝华夙悄悄睨去一眼,打心底想将这丫头送到今旻。 华夙却依旧冷着脸,“你莫非又心软了,这一路上若全是这样的小丫头,你莫非还想为了她们四处奔波?” 她一顿,又道:“你且看看,这四处逃难的,你帮得了一个,可帮得了一群么,这是旁人的命数,又不是你的命数。” 容离俯下身,将别在身侧的帕子捏了起来,想替这小丫头擦一下脸,不想,刚俯身,忽看见这丫头手里攥着一样东西,似是一铁块,其上有些花纹。 这东西格外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小丫头将这物什攥得紧紧的,好似恨不得将其嵌进肉里。 容离朝她握紧的手里一指,“你手里捏着的是什么。” 小丫头抬手,柔嫩的五指一展,只见掌心铁块上竟熔了一个“容”字,再看其花纹,可不就是容家镖局里那些领队人手一块的令牌么。 容离愣了一瞬,忙不迭问:“这令牌你是从哪里捡来的?” 小丫头吸着鼻子,慌忙往身后看了一眼,生怕敷余人追来,急急开口:“爹爹给的,说是带着这东西,找上别的商队,他们定会收留我。” 容离皱眉,“那你爹爹有未跟你说,容家的镖局出了些事。” 小丫头好似被吓着了,猛地把那令牌往身后藏,“爹爹说了,旁人说的都是错,他们并未做过什么坏事,是被陷害了。” 容离俯身,“你爹爹当真这么说的?” “他从未骗过我。”小丫头斩钉截铁。 容离思索了一阵,轻声道:“我不会害你,也不会抢你东西。” 小丫头将信将疑,绷紧的身缓缓松懈了点儿,一双眼跟受惊的猫儿一般,瞪得圆圆的。 华夙轻声一哂,“你不过随口说说,她便信你了,怕是修了百年的精怪也没你这本事。” 远处紧跟的两个鬼魂似想向前,又怵于华夙,不敢走近。 容离狐裘下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垂珠从未系紧的绒领里冒出了个头来。 小丫头瞪着眼,小声道:“猫儿。” 容离不管垂珠,只问:“你爹莫非是篷州分局的领队?” 小丫头警惕颔首,眼看着自身后跑来的人越来越多,忙道:“敷余人要追上来了,他们方才将篷州二里街上的妇孺都活埋进了土里,我、我……” 跑来的人越来越多,好些个人只光顾着往前跑,也管不上会不会撞着人。 容离险些被撞了个正着,华夙站在边上,将跑近的人往边上拨开。那人趔趄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肩,不敢停留太久,迈开腿又跑了起来。 华夙一啧,“要说到边上去说,站这儿也不怕被撞着。” 几枚弓箭射至脚边,那剑尖还是燃着火的,若是落在人身上,得被烧个皮开肉绽不可。 小丫头被吓得缩起了肩,慌乱地朝身后看,嘴大张着,叫不出声。 远处是战车碌碌碾地的声,还有号角在响,好似那些敷余人将猎杀无辜百姓当作了什么有意思的游戏。 华夙神色很淡,眼里也不见悲悯,只是比起先前那目空一切的模样,多了倦烦。 容离忙不迭将这小丫头抱起,本以为以这小丫头的身量,不会重到哪里去,不想她高估了自己,两只手颤个不停,咬紧了牙关才跑得起来。 小丫头顿时懵住,连忙环住容离的脖颈,把头埋至她肩上。 华夙在边上皱眉:“你当真把自己的身子当铁打的了?还不如让我来带她。” 容离气喘得很急,声音幽微地说:“你如何带,带她飞起来么。” 小丫头抬头问:“什么飞?” 华夙冷哼,抬手往容离身上一撘,丹红的唇一张,呼出了一口寒气,寒气灌入她眉心。 容离身上疲意散尽,登时身轻如燕,眨眼便带着那小丫头跑远了。她钻进一屋舍里,将怀里的丫头放下,喘着气半天说不出话,肺腑烧得厉害。 华夙伸出一根手指,朝她后背上几处点去,那烧肺的痛随即如烟消散。 容离靠着墙,缓缓坐了下去,将狐裘给蹭得满是灰。 小丫头跪坐在边上,仍是怕得不得了,周身直犯哆嗦,身子抖是抖,可五指却攥得紧,好似将把那铁打的令牌当作什么平安符了。 容离轻声问:“能让我看看这令牌么。” 小丫头双手握拳,犹豫着不肯给。 华夙站在边上,静静听着外边纷乱的脚步声,“你怕是求她她也不肯给你。” 小丫头果真不给,又把手背到了身后,小声道:“爹爹说,这块令牌不能给别人,只能我自己拿,别人拿了就坏事了。” 容离皱起眉,“怎么会坏事,我只是看看,看一眼便还你。” 小丫头踟蹰地打量她的神色,犹犹豫豫道:“你这么好看,应当不会骗人。” 华夙轻轻一哂,“这丫头年纪还是太小了些。” 那丫头果真把令牌交了出去,紧张地盯着容离,生怕她拿到这令牌就跑了。 这令牌已被握得温热,其上除了硕大一个“容”字外,还有篷州二字,其上有浪花和船只,还挺别致。 确实是篷州分局的令牌,容离若有所思,把令牌递了回去,边问:“你见过管分局的那个公子哥么,是容家的四公子,长得……还算周正。” 小丫头匆忙伸手去接,捏着自己本就浑脏的袖子擦了擦,点头道:“见过,爹爹带我进过镖局里边,那容四公子成日摇着扇子,说什么想回祁安,还给过我糖吃。” 容离压着声又问:“敷余人可是将镖局给占了?” 华夙摇头,“一个小丫头,知道的能有多少。” 这小丫头思忖了一阵,“那日忽然有很多高个金发的人闯进了篷州,抢去了一枚令牌,当时爹爹说,尚有一批货要送到皇城,让那四公子先走,四公子本是想走的,可不知怎的,又没走成,那些东西也被抢了。”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想来她也记不清了。 容离皱起眉,“敷余人抢了令牌,还将那批货掳去了?那……” 她一顿,“容家四公子呢。” 小丫头摇头,甚是迷茫,“爹爹带我走时,那公子还在镖局里,好似、好似挨了一刀。” 容离心道,怕是凶多吉少。 小丫头瑟瑟发抖,“他当时流了好多血。” 容离神色一黯,见这丫头仍把手背在身后,思忖了一阵道:“这段时日,若非镖局的人问你要,你万不能把令牌拿出来,也莫要告诉官府的人,你爹是篷州镖局的领队,待镖局洗清了冤屈,你将这令牌挂在脖子上都成。”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头,“那我、我现下……” 容离欲言又止,也不知这丫头能不能平平安安到今旻。 华夙望向这丫头肩上的命火,观其阳寿还长,淡声道:“这丫头命还长着,不必担忧。” 屋外有人在喊叫,是敷余人追了上来。 容离抬手捂住了嘴,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好似有人要走过来了。 小丫头也跟着捂起了嘴,眼瞪得远远的。 眼前,几绺乌黑的发垂了下来,一张毫无血色却又分外精致的小脸自上垂落。剥皮鬼趴在窗上,歪着头无声无息地往外望。 容离险些又被这剥皮鬼给吓着,即便此鬼身上披着的皮是她画的。 华夙见她往后一缩,轻嗤了一声,眼看着有人走近,气定神闲地朝那人面庞上吐了一口鬼气。她环着手臂,明明身量不比那敷余的士兵高,且还很是纤秀,那姿态却仍旧高高在上,不容侵凌。 走近的敷余敌兵被遮了眼,往窗里看的时候,什么也未看见,他转身就走了。 小丫头愣住了,听那脚步声离远,才惊异地问:“为什么他看不见咱们?” 容离道:“许是被硝烟熏坏了眼睛。” 小丫头一抹眼泪,“若是能再熏瞎一些就好了,他们坏得很。” 华夙收回鬼气,不咸不淡道:“饶是神仙下凡,也不可擅自止下这祸乱,这便是命数。” 容离垂头不语,想了一阵,把钱袋里的碎银和铜板拿出来些许,“我不能将你送到今旻,这路还得你自个儿走,路上莫让旁人知道你身上带了碎银,省得被抢走。” 小丫头却不肯伸手接,“爹娘还说了,不能拿旁人东西。” 远处两个鬼魂闻言热泪盈眶,顶着日光将她守着,魂变得越来越单薄。 “你方才给我看了你的令牌,就当是我用碎银换的,”容离柔声。 那丫头不接,讷讷问:“姐姐还要去篷州么?篷州……当真去不得。” “我有些事要做,他们奈何不得我。”容离两眼弯弯,干净又好看。 丫头思及方才那敷余人好似瞎了眼的模样,怔了一瞬,“莫非你是神仙!” 容离摇头,她哪里是神仙,也不过是个凡人身。她见这丫头不接,径自把那只柔弱的手拉了过来,掰开其握成拳的手,把几个碎银和铜板放在了丫头掌心。 华夙面无表情地看着,别开头不发一言。 丫头手一抖,想给她递回去。 容离却站起身后退了一步,面色恹恹的,身子也瘦弱得好似经不起风吹。 华夙往窗外望,“敷余人走了,让她莫要磨蹭。” 容离随即道:“你快些走,一刻也别耽搁,省得你爹娘到了今旻见不到你。” 丫头踟蹰了一阵,将牙关一咬便站起了身,走前眼巴巴看了她一阵,“神仙姐姐你可当心些,日后若再见面,这些……这些钱我一定还你。” 她一顿,又道:“还有一些镖师在篷州,生死未卜,那容家四公子我当真不知他还……活着不曾” “多谢。”容离颔首。 丫头不舍道:“仙子姐姐保重。”说完她便一溜烟跑了,瘦瘦小小的,可为了活命,好似能从那身子里掘出滔天气力。 那两个鬼魂跟在她身后,也一转眼就没影了。 等那丫头一走,华夙才道:“若是我,就不会将你当神仙。” 容离疑惑扭头。 华夙:“你得是那身上会掉舍利子的活佛。” 容离瞪了过去,那目光是又软又娇。 待至傍晚,敷余人退回了蓬州。 容离在那屋舍里歇了许久才走,回头瞧见华夙又冷着脸不耐烦地扯着袍子,忙问:“是不是那鳞片又烧起来?” 华夙颔首,把那鳞片捏了出来,皱眉道:“那赤血红龙究竟在此处做什么,我从未听闻,还有福地是开在这等地方的。” 这鬼都想不明白,容离又怎会知晓。 眼看着离篷州城越来越近了,容离回头,抓上华夙的黑袍道:“你往我身上吹上一口鬼气。” 华夙当真张了嘴,不情不愿地吹出了一缕鬼气。 容离身影隐匿,肆无忌惮地进到城中,城中亡魂哭嚎,四处俱是飘荡难安的鬼。 那篷州镖局开在城南,且还在江畔,方便走水路运送货物,只是现下的船只里,却升起了敷余的旗帜,而容家镖局的旌旗已被丢在边上,还被烧去了大半,边角焦黑。 镖局里喧嚷一片,全是敷余人的喝酒食肉的叫喊声。 容离脚步一顿,瞧不见容齐的冤魂,不知其去了何处,难不成还活着? 华夙手里捏着的鱼鳞烧得亮堂堂的,其上赤光流转,她往远处睨去一眼,忽地开口:“看来不是我们冲着那赤血红龙去,而是赤血红龙朝我们来了。” 她抬手,朝这红鳞上吹了一口气,其上燃着的火却未能熄灭,只是灼起的热意隐约淡去了些许。 “你怎知道?”容离心一紧。 华夙轻呵,“我们在这城中遛着弯,怎可能这么巧,不论打哪儿走,都能恰好撞到它脸上。” 容离心一紧,眸子悄悄转向别处,将远处的角角落落俱扫视了一眼,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心焦如焚。 华夙把手中红鳞轻抛,稳稳接在指腹,漫不经心:“这鳞片从你后腰出来后,它便不管不顾的来了,这其中莫非有什么不可言宣的约定?”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8章 容离蓦地将目光一敛,声音低低的,“不是与我的约定,我哪里知道。” 华夙摩挲着那片红鳞,指尖已被熏得红火一片,幸而未被烫伤。 镖局里全是敷余人,东西乱作一团,地上还洒着不少血,瓦缸被砸破,酒淌了遍地,和血混在了一块儿。 敷余人说的话极难听懂,咬文嚼字和东洲俱不一样,听了许久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容离想走,不想华夙撘住了她的肩,把她往回拉了一下。 华夙把食指抵在了唇上,淡声道:“不是想找容齐么,别急着走。” 容离心觉疑惑,停下脚步扭头看她,只见这鬼正侧耳细听着,好似听得格外认真。 华夙听了一阵,皱眉道:“这些敷余人说镖局里领头的全死了,倒是跑了一些小镖师。” 容离心一紧,“那……尸体呢?” 华夙心觉好笑,“你觉得他们杀了人还会将尸体留下?这是什么古怪的癖好。” 容离摇头,认真道:“我想找到容齐,若他并未勾结外敌,便将他送到官府,好还其一个清白,也省得将单家和周大人牵扯进这风波里。” “你倒是好心。”华夙道。 容离着急地攥上她的袍子,又道:“你再听听,容齐当真死了么?”她是听不懂这些敷余人在说什么的,没料到华夙竟还能听明白敷余话。 华夙也不知活了百年还是千年,兴许活得比敷余开朝还要久,那苍冥城里指不定还有五湖四海来的鬼,会得多一些也无甚稀奇。 苍冥城,不知与皇城相比孰大孰小。 原先容离就对那城颇为好奇,得是座什么样的城,才容不得活物入内,如今更甚。 华夙见她眼巴巴的,只好耐着性子多听了一阵,“掌管这分局的男子肥头大耳的,看似懦弱,实则性子挺倔,生生忍下被砍断右臂,也不肯将令牌交出,可惜那令牌后来还是被抢去了。” 容离皱眉,掌管分局的男子? 不是容齐,是旁人冒名顶了容齐的位置,容齐自小便瘦条条的,成日胡吃海喝也未见胖,那必不是他。 华夙听那些敷余人滔滔汩汩地说话,还互相吹起了马屁,烦闷道:“埋尸的地方在城外的觉瓦坡上,你若是想找容齐,不妨去那里看看。” 容离颔首,“那便去。” 一人一鬼掉头就走,去往那觉瓦坡的时候,华夙时不时将那片红鳞拿出来看,那鳞是烧得越来越红,光被她捏在手里,热气便好像能扑至容离面上。 赤红一团,火苗燎高,好似被烧烫的铁。 偏偏华夙不怕烫,就那么捏着,连神色也未变上一变。 容离侧头看了一眼,不想她们越往城外走,这鳞还烧得越热了,那赤血红龙好像真的跟在她们身后,还越跟越近。 她猛一回头,身后却是断壁和冲天的黑烟,连个人影也瞧不见,哪能看见什么赤血红龙。 华夙知晓她在看什么,“它若不想被你看见,你再怎么回头,也看不见它。” 容离不解,“可先前在画境中所见,那赤血红龙身姿那般、那般庞大。” 华夙轻哂,“它会化形,先前我用画祟画出来的,是它的真身。” 一听到“真身”这二字,容离就思及先前华夙所说,此鬼回不得原身,她莫非也是有真身的? 容离眼睫微颤,半掩在袖口里的手微微攥起,“你的原身到底是什么,当真不能让我知道么?” 华夙静静看她,倾身将距离拉近,两人本就站得不远,现下近乎要贴在了一块儿。她微眯起眼,神色凉薄却又好似在审视,“就这么想知道?” 容离没说话,想不明白这鬼的原身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不肯透露半个字。 华夙站直了身,好似在看一只时不时在她面前张牙舞爪,一被吓着又颤巍巍躲远的狐狸。她轻声说:“这世上,除我以外,如今只有慎渡知晓我的真身,你也要与我为敌么。” 语调不咸不淡的,却又好生锐利。 容离怔了一下,不但没松开攥在手里的袍子,反倒还攥得更紧了。 华夙凉凉笑了一下,“料你不敢与我为敌,你还等着我给你续命不是?” 容离颔首,声小如蚊,“是。” “罢了。”华夙把赤血红龙的鳞揣回了袖袋里,不再看它,“它若想现身,早就该出来,可现下却躲躲藏藏的,你说是为什么?” 容离不知道,只能胡乱猜着,那赤血红龙应当是觉察到红鳞被挖出来,才觅过来的,现下却东躲西藏,许是……华夙在的缘故。 果真是结了什么仇怨么? 华夙抬眉:“指不定身负重伤,不敢正面迎上,只能暗中窥探时机。” 未到觉瓦坡,四处已全是未来得及掩埋的尸体,看样大多是篷州的百姓,上有七八十的老者,下有尚还在襁褓的小孩儿,无一例外,俱已无生息。 四处全是游魂,浓黑的怨气将城里城外俱笼在了翳霾之下。 步近觉瓦坡,便觉身处冰雪之下,阴冷的鬼气扑面而来,耳畔是哭嚎怒嚷。 容离两耳嗡嗡,头晕目眩地走着,幸而攥住了华夙的袍子,否则这头一昏起来,也不知自己会歪到哪里去。 华夙面色不变,带着她穿过了一众游魂,抬手拨开拦路的幽霾鬼气,回头问:“难受了?” 容离是觉得难受的,可尚还没难受到寸步不能行,她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一副东倒西歪的模样,小声道:“说些你的事情,便不难受了。” 华夙轻嗤,“我看你压根不难受。” 她话音方落,容离咳了起来,好似连胆汁都要咳出来了,面色苍白如缟,浑身气力都用来攥住手里那又凉又薄的布料了。 华夙的嘴角本还微微勾着,见状往下一沉,伸出一根手指抵向她的眉心,把鬼气灌了进去,好涤去她周身疲乏不适。 容离缓缓喘了一口气,眼中如含秋水,“你便是不想说。” 华夙微抿着唇,继而又往前走,只字不提自己的原身,手上却没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开幽霾,那些游蹿的鬼见她步近,纷纷往边上躲。 遍地尸体叠了老高,尸山血海想来便是如此。 容离鞋边上已沾上不少血,她一直手提着狐裘,不敢垂目多看一眼,那悲恸撞上心头,心尖上一阵酸楚。 华夙冷不防开口:“苍冥城的垒骨座也是这么来的,只是那堆积如山的骨不是凡人骨。” “那是什么?”容离问。 华夙道:“鬼无肉身,除非将旁人夺舍掳为己用,若是夺得妖神的躯壳,便会厉害许多,那时候苍冥城还连城门都没有,幽冥尊为能与阎罗殿一敌,四处招揽下属,为众鬼夺来妖神躯壳,后来阴间被一劈为二,一半是阎罗殿,一半便成了苍冥城。” 听起来,好似阎罗殿亏损了许多。 容离皱眉,“话本里说,阎王是听命天上神仙的,这阴间被旁人夺去一半,天上神仙不会降罪么。” 华夙说得极淡,“在苍冥城现世前,凡间已有不少孤魂野鬼,好一些还修得了法身,四处戕害凡人,在苍冥城现世后,幽冥尊将其收入麾下,倒是替阎罗殿省下不少事,其后他还炼得了画祟,更是令那些鬼物对他言听计从。” 容离揣度了一番,讷讷道:“他到底叫苍冥还是幽冥。” 华夙道:“就如洞溟潭里的洞衡君一样,这些称谓都是旁人喊出来的,实则他们叫什么名,早被众人忘却,爱喊什么喊什么,知道是他们便行了。” 容离眸光摇摆,“我以为洞衡君就叫洞衡。” 华夙一哂。 “这幽冥尊听起来似乎还挺……”容离欲言又止。 “似乎还挺好?”华夙揶揄。 容离知晓这鬼可是杀了幽冥尊才坐上了垒骨座的,当即抿起唇,不再吭声。 华夙嘲弄道:“你以为他招揽万鬼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掳其修为化为己用,他阴晴不定,阴险狡诈,连九天都被他蒙骗,若他算得上好,那世上便没有恶人。” 容离哑然,不料还有这么一出。 华夙缓下神色,淡淡道:“若非画祟,他也坐不上那垒骨座,不过是侥幸得了这法器,便以为自己当真能登天了。” 容离知道画祟厉害,不想却厉害成这般,可画祟在她手里却好似无甚用处,难不成因她只是个凡人? 这么一想,倒是委屈了这杆笔,无缘无故和凡人结了契,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威风。 她抬手捂住襟口,省得垂珠从里边跳了出来,慢声道:“既然连凡间的器物都能有灵,那画祟有灵么。” 华夙脚步一顿,先前还说得好好的,现下竟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有。” 容离小心翼翼开口:“那它为何不现身,难不成是因和我结了契,便化不得形了?” 华夙笑了,“你就这么想看它化形?” 容离颔首,还是想看一看的。 华夙顾左右而言他,“画祟百年化形,就算是仙器,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其一挥墨便能呼风唤雨,能称得上神来之笔。画鬼是鬼,画妖是妖,只需点睛,便能令众傀为己所用,山川江海俱在笔下,一点墨迹便是一世界。” 她微微眯起眸子,似在回忆,“其笔下画境栩栩如生,踏入其中,轻易辨不清真假,就算识破,也只觉得自己是身在梦境之中。” 容离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可先前萝瑕和凤尾被拉入画境,好似轻易就将这画境看破了。” 华夙冷哼,“以我现下修为,能画出来已算不错,你竟还挑剔。” 容离哪敢挑剔,小声问:“那它在你手中那么久,你见过它化形的样子么。” 华夙直勾勾看她,“见过。” 容离试探般问:“是小姑娘么?” 华夙翘起的嘴角往下一扯,“成日就只知道小姑娘,就这么喜欢小姑娘么,连给那剥皮鬼画个皮都要画成小姑娘的模样。” 头顶上,那剥皮鬼正慢腾腾地飘着,闻言一愣,波澜不惊的心竟然涌上一丝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3= 第99章 除了先前在祁安的庙会上,容离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说是人,实则是鬼。 冲天的鬼气仿若幽霾,华夙一时将其拂开,只一眨眼,那浑浊的鬼气又漫了过来。 现下本就是寒冬,且这篷州还是东洲北边,呼啸凛风似要刮骨,再裹挟上这漫天鬼气,整座城好似被深埋冰窟之下。 这数不清的鬼魂中,不见容齐。 容离四处找着,不知是鬼怪太多,她一时看漏了,还是因容齐压根不在这埋骨之地。她宁愿……容齐还活着,容齐尚在祁安时,虽不学无术,成日花天酒地,可不曾找过她麻烦。 华夙忽道:“活人。” 容离一愣,“哪儿呢。” 华夙将黑袍一提,从这焦土上踏过。她手一抬,堆叠的尸体骤被鬼气翻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被压在底下,那人趴着不动,看不出胸膛有未起伏,乍一看与遍地死尸无异。 容离本想伸手将那人翻过来,不想才刚探出手,小臂便被华夙抓住。 华夙抓着她的手道:“一会儿想洗手还没地儿。” 容离收回了手,见一缕鬼气朝那人环了过去,轻易便将其翻了个身。 那浑身是血的人被翻了过来,面上也全是污渍,或是沾上了地上的泥,或是凝着大片干涸的血。 这…… 是容齐! 容离愣住,没料到会这么巧,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活人,竟是容齐。 容齐虽还没死,但生息渺渺,只余一口气吊着,脉搏跳得极轻。 “容齐,容齐。”容离倾着身,本想伸手拍拍他的脸,手刚伸出却顿住了,她压根不知道容齐身上哪里有伤,万一……她一个伸手,就把容齐残余的一口气给拍没了。 华夙见惯生死,神色极淡,“再不将他送去医馆,他的血就要流尽了。” 容离心觉迷惘,医馆,这哪有医馆? 华夙往远处一指,“今旻。” 如今篷州沦陷,只临近的今旻还算得上安全,但若是防线被破,战火怕是要蔓延过去。 容离看着脚边躺着这人,“可我要如何将他送去今旻,这篷州城里四处都是敷余人。” “你莫不是将我忘了?”华夙睨了过去。 容离哪里敢劳烦她,这鬼多耗上点儿鬼气就要哼唧半天,好似被亏欠了许多。她抿起唇,朝华夙望去,澄莹的眼中饱含期许。 华夙当即想收回方才说出口的话,饶是别开了眼,也能觉察到这丫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勉为其难道:“罢了,我帮的是你,并非是帮他。” 语罢,遍山的鬼气好似生了灵,竟朝她们滚滚而来,阴霾麇集,跟画祟笔下的墨汁一样黑。 眼看着那鬼气就要旋过来了,容离侧身想走,肩头忽地一沉,被按了个正着。 她们所处之地好似成了旋涡的中心,周围万鬼哭嚎,却无一鬼敢靠近一步,生怕别卷入其中。 华夙漫不经心地招着手,面色冷淡至极,眸中好似没有光,晦暗如墨。 华夙本不支的鬼力陡然高涨,黑白相间的发里又长出了好几绺银发来,就连发饰上的同株铃也新化出了几只。狂风大作,她发上银饰啷当响着,好似招魂一般,在风中摇得格外清脆。 威压自颅顶笼下,似在逼迫万鬼屈膝臣服。 容离一个凡人,原本是觉察不到这威压的,不想此番却好似泰山压顶,肩背俱沉得很,她险些便喘不上气吗,再看幽霾鬼气之外,遍山鬼怪跪地,分明是受威压所迫。 “你修为涨回去了?” 华夙摇头,“还早。” 容离轻呼了一下,“现已到篷州,何苦修不回来。” 华夙一哂,银黑相间的发辫在风中起伏着,“怎么,若是我修为恢复,你还想我帮这些凡人?” 容离没吭声,自知不应当。 华夙却不气恼,平静道:“若是我帮了东洲,那谁又去帮敷余,凡人命数虽早被写在了生死簿上,却不是不能改,只是若想改,只能靠他们自己,旁人若想插手,是要沾上因果孽障的,万千人的孽债在身,饶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顶受得住。” 容离一怔,“这些业障是摆脱不掉的么?” “何时还清,何时才能摆脱。”华夙道。 容离皱眉,想起先前在盘炀山上听那道士所说,洞衡君孽债因果缠身,血光丹红,好好一个散仙,怎会惹来这么一身因果。 其中约莫是有什么误会,一修无情法的散仙,无心无情,不喜不怒,怎会生出害人害鬼的念头,又从哪惹来的一身孽障。 她将唇一抿,“可你先前说,幽冥尊身上也有业障,但后来不知去了何处,难不成他还清了,这般好还么。” 华夙面色一沉,“他许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 容离试探般问:“若是重新投胎,可将孽障洗去么。” 华夙并未多想,淡声道:“寻常人前世的孽今生还,也有不肯等至来生再还的,会饮忘川过炼狱,好洗去罪恶,可谓苦不堪言,孽障若太重,怕是会灰飞烟灭。” 容离正想得出神,周遭的鬼气已朝她旋近,转瞬身好似轻比飞絮,双脚又踏了个空,等鬼气一散,眼前哪还是什么觉瓦坡。 街上静凄凄的,无甚来往的人。 门嘎吱一声响,从屋里走出来的小姑娘惊呼了一声,忙不迭问:“这是怎么了?” 那小姑娘是惊了一瞬,转而朝屋里叫唤,“爷爷,这儿有个血人!” 屋里传出一声健朗的回应,“什么雪人,雪早就化了,赶紧吃点儿药,别是病了。” 小姑娘跺脚,又说:“是个满身是血的人,还有个姑娘同他一起,爷爷你快来。” 容离仰头,只见这屋门上插着个旗,旗上绣了一个“医”字,她这一眨眼,竟被华夙送到了医馆前。 华夙站在屋檐下,把黑袍拉高,将掩在里边的袖子扯出来了点儿,细细查看衣袂上的咒文。 小姑娘叫嚷嚷了好一阵,里边终于走出来一位老人,那老人垂眼一看,忙不迭道:“快把他抬进来,哎哟怎伤成了这模样,一会你去把东西拿来,别让他死在咱们家门口了,省得旁人说咱们医术不精。” 几个穿着粗布衣的学徒从屋里火烧火燎跑出,把容齐抬了进去。 容离跟着进了屋,见这一屋子的人好似已见怪不怪,连问都不问,直接将容齐的衣服撕开,查看起他的伤口。 那老人啧啧道:“把刀给我,这人可就只剩这么一口气了,伤口全烂了,你们谁给他擦擦脸,这满脸血看得我手抖。” 方才的小姑娘端来热水,拧了帕子给容齐擦脸,小声问:“姑娘,你们是从篷州来的么,这位公子是你……” “家弟。”容离道。 小姑娘颔首,“这段时日咱们医馆收了不少伤患,全是从篷州过来的。” 正擦着脸,她轻轻哎呀了一声,“这公子长得还挺俊,果真是一家人,看姑娘长得貌美,不想这公子也这般俊秀。” 她一顿,又道:“姑娘别怕,我爷爷医术高明,还能起死回生,这公子过几日定就生龙活虎了!” 华夙眉一抬,“起死回生,凡人当真敢想。” 容离不知这小姑娘是在夸大,还是他们当真有这本事,摇头道:“他能睁眼便好。” 小姑娘压根不怵,好似他们当真能把死人救活,语气轻松道:“这位公子当真好看,我在今旻极少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可惜我定了娃娃亲,否则定要把冬元节里装了腊梅的香囊送给他。” “冬元节的香囊?”容离疑惑。 小姑娘有些讶异,“姑娘不是从篷州来的么,怎会不知道冬元节,冬元节便是入冬后下雪的第一日,那日折下梅枝装进香囊里,将其送给心仪的人,便是想同他白头偕老之意。” 边上正将银针烧热的男子叹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记得娃娃亲这一事了。” 小姑娘笑了,“哎呀,怎会将你抛下,除了我怕是没人要你了,笨手笨脚的,连个针都烫不好,不过咱们今旻的姑娘可不好惹,若让我知道你背着我做了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我回头就把那日的香囊送给别人。” 男子委屈:“你为何不送我。” 姑娘睨他:“你那日把冬元节忘了,还想我好好待你?” 容离还是头一回知道这冬元节,没想到今旻的姑娘竟这般直率坦然,示爱的香囊说送就送,半点不含糊。 华夙冷不防开口:“入冬第一场雪已过去许久,那香囊里的梅枝也不知蔫成什么样了。” 容离想了想,觉得也是。 方才喋喋不休的老人沉默了下来,正认认真真替容齐清理伤口。 小姑娘道:“这段时日,今旻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满了,就连寺庙中也挤满人,也不知姑娘可有去处?” 容离颔首:“有。” 小姑娘又问:“远不远呀,看这公子伤得这么重,怕是赶不了远路。” 容离沉思了一阵,远倒是不远,只是不能带上容齐。 那老人忽道:“若是没个去处,也可在医观里暂住几日,正好这位公子身上伤重,这几日换药得换得勤快些。” 华夙在边上负手站着,并不关心这躺着的人是死是活,“这事儿你便莫要插手了,等他醒了,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若是聪明些,便自个儿上官府去,将事情说清道明。” 容离点头,轻轻喘了一口气,对那小姑娘道:“我去外边透个气,齐儿的伤……便劳烦你们了。” 小姑娘见过太多从篷州来的人,家破人亡,这哪是容易接受的事,只是这姑娘太干净了些,除了鞋边和裙角沾了些泥污和血。她颔首,“你尽管放心,有爷爷在,这公子万不会有事。” 容离转身出了医馆,把钱袋放在了门外带盖的圆木桶上。 华夙跟了出来,“他有自己的命数,观其阳寿还长,没这么轻易能死。” 容离脚步一顿,若如前世,容齐早已经死了,难不成是因她得幸重来,故而容家的运势变了,容齐的命数也变了? 前世好人不得善终,今生虽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好歹让恶人偿了恶果。 医馆里那小姑娘等了一阵未等到容离回来,思及她柔柔弱弱的,生怕她昏倒在了门外,匆忙跑出去看,却见门外空无一人,诧异地转身时,余光斜见木桶上搁着一样东西。 她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钱袋,拿起时才觉这钱袋沉甸甸的,好似装了不少东西,再看这钱袋绣工精致,料子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疑惑地扯开束带看了一眼。 这钱袋里满满当当的碎银,其中还有一些金子和珠玉。 小姑娘怔了一下,跑出去大喊:“姑娘——” 长街跑到头了也未找到人,她只好回了医馆,着急道:“爷爷,这钱袋好似是方才那姑娘留下的。” 老人正在给容齐包扎伤口,“那位姑娘呢?” “找不着了。”小姑娘道。 老人手一顿,“你们来看看,这公子长得是不是有点儿……面熟。” 小姑娘探头细看,“好似在哪儿见过。” 一个学徒一拍脑袋,“那贴在官府门口的画像么,长得和这位公子有点儿像啊!” 小姑娘一怔,“不会真是他吧,我听人说,画像里的人好似通了外敌。” 老人皱眉,“若是通敌,怎还会满身是血,还逃回了东洲,难不成是敷余人出尔反尔?” 小姑娘讷讷:“那咱们还要不要救。” 老人踟蹰了一阵,“救,此事先不要声张,等他醒了再做打算。” 出了今旻,容离忽觉耳边嗡嗡作响,本以为自己是又累到耳鸣了,可细听竟发觉耳畔响着的……是水声。 好似水声拍打,又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吟唱。 听清这水声后,她又觉得自己颅顶一阵剧痛,好似遭了当头一棒,这痛像是刻在了骨子里,时不时涌上心头,叫她心底憋闷。 华夙见她站着不动,皱眉问:“舍不得了?到底自小一起长大,怎能说舍就能舍得下。” 容离摇头,抬手捂住了头,颅骨痛得厉害,头晕沉沉的,还有些犯恶心。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伸出手捏住了华夙的袍子,半天说不出话。 华夙垂眼,眉头紧紧皱起,匆忙又把那片冒着火光的鳞拿了出来,这鳞片烧得火红,好似成了个拇指大的小火球。 她嘶了一声,先前明明还无动于衷,现下竟被烫着了,不知赤血红龙藏去了何处。 容离捏着那角黑袍的手已然泛白,身一歪,整个人倚了过去。 华夙五指一收,把红鳞收进了掌心,朝远处望去,神色凛凛。 四处屋门紧闭,街上连个人影也不见,更别提那赤血红龙了。 容离莫名觉得,耳畔有谁在说话,可那话语声含糊不清。她头晕得厉害,根本听不清那说的是什么话,只无甚气力地倚着华夙,小声问:“是不是那赤血红龙来了。” 华夙颔首,面色如霜,“阴沟里的鱼都没它这么能躲。” 容离松开攥在掌心的袍子,转而把手搭上了华夙的手臂,“她是不是为我而来,我总觉得她要带我走。” 华夙侧目看她,“那你要跟它走么?” 容离恹恹的,不假思索道:“不想。” 她约莫猜到了什么,可不想承认,至少现在还不想认,省得这鬼要同她大打出手。 华夙听她这么说,轻轻一嗤,“那便不跟它去,它若敢出来,我定要将它那身鳞给全刮了。” 容离眨眼,映在眼底的阴翳也随之一颤,轻飘飘应了一声。本该觉得此鬼凶残,她一个凡人,现下听着这传至耳畔的话却一点儿也不怕。 方才从觉瓦坡上掳得的鬼气已为华夙所用,华夙现下修为虽未恢复,却也不缺鬼力了。 华夙捻着指间鬼气,“折回篷州后,后几日我怕是管顾不上你。” “无妨。”容离仍觉得头晕,那赤血红龙想来跟得紧,也不知在她耳边念叨什么。 她沉默了一阵,才问:“你没听见什么声音么。” “什么声音?”华夙问。 容离思忖了片刻,“水声,还有旁人在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 华夙顿时冷下脸,抬手便朝她眉心点去,将寒气灌入其中,将她神志涤荡了个遍。 容离心神一定,耳边混淆杂乱的声音登时消失殆尽,她长吁了一口气,“为何只我一人听见了?” 华夙轻呵,“那鳞随魂,身上长着的是挖出来了,灵却还在。” 容离还以为那一挖便全挖出来了,不想还留了点儿未刮干净的。 华夙环视了一圈,见那赤血红龙不出来,也并不急着去寻,若有所思地朝容离看了一眼,淡淡道:“它跟便让它跟。” 鬼气肆虐,到了觉瓦坡,华夙便盘腿悬在半空,黑袍在风中曳动,银黑两色的发被刮得披散开来。 容离坐在边上一块较为干净的地方,把衣襟里蔫蔫的猫抱了出来,从布袋里拿出了点儿鱼干喂给它。 垂珠见了鱼,眼又亮起,边吃边咕噜咕噜哼着,爪子轻轻搭在容离的狐裘上。 入定之后,华夙怕是一时半会睁不开眼,就连外界的声音都听不见。 容离坐得有点儿累,不知自己要在这坐到几时,若是敷余人忽然过来,又当如何。她忽然觉得有点迷蒙,总觉得华夙不该将她放在边上就不管了。 这鬼刀子嘴,向来口是心非,哪像今儿,连勉为其难的神色都未露出,眼一合便不管不顾了。 说时迟那时快,水声又传至耳畔,说话声又含糊不清地响起。 容离猛一回头,忙把垂珠塞回了狐裘里,想站起来时头晕得厉害,差点就倒在了地上。她稳住身,只见远处的天似被烧红,好似暮色降至。 可现下哪来的暮色,时辰明明还早得很。 云上如降天火,赤红一团明晃晃地落在地上。 赤血红龙还未现形,耳畔低吟声却变得清晰,念的是:“百潮归川,神思无量,我主生灭还元。” 容离陡然明了,华夙为什么这么急着入定,甚至不施法护她,入定是假,引来赤血红龙才是真。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0章 果不其然,华夙睁了眼,将发上银簪摘了下来。 容离记得这银簪是如何在华夙手中变作长剑的,一剑便刺穿了凤尾的手。她慌忙起身,却装作镇定,“我还料你已经入定了。” 华夙腕子一动,那银簪果真变作三尺青锋,剑尖直指远处那团还未化作人形的火。 容离微瞪杏眼,好似才刚看到远处那一团火,讶异道:“那是什么。” 华夙冷声:“赤血红龙。” 容离一怔,随即面露错愕,掩在狐裘下的手一抬。 只一念,手中画祟的笔头也尖比青锋,她并非想伤华夙,只是想赌上一赌,华夙会不会看在她的份上,将银剑收回。 她不过是个凡人,饶是画祟在手,也未必能挡住华夙。明知如此,她寸步不让,“你别伤她。” 身后,那团赤红的火光已经变作人形,看模样竟和丹璇相差无几,只是丹璇生下便身子弱,面上无甚血色,这红龙鱼却是粉肤红唇,艳若桃李。 既然像丹璇,那这赤血红龙的长相也与容离像上几分,只是这赤血红龙的口鼻眼并不如容离精致。 若说容离的相貌是精雕细琢的,那这赤血红龙,就好比照葫芦画瓜,到底还是差上了一些。 “你要拦我?”华夙皱眉,“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容离没吭声。 华夙冷冷一嗤,“画祟就算落至旁人手中,也是我的东西,你以为你用它伤得了我?” “我……”容离面色恹恹,好似左右为难,“我不想伤你。” “你明知道这赤血红龙做过什么。”华夙寒着声道。 容离摇头,“我不知道。” 她当真不知晓,这鬼一直在打哑谜,叫她如何知道。 赤血红龙身着红金二色的绸裙,绸布上好似绣着红鳞一般,流光奕奕。它好似未料到华夙会忽然睁眼,见状停下了低吟,脚步也随之一顿。 可它并未开口,举止虽无甚不妥,可神色分外迟钝,不知是不是因她只余半魂。 华夙见容离仍挡在她面前不动,冷淡地哂了一声,许是早料到如此,故而并不愤懑,只道:“你帮它便是与我为敌,想好不曾?” 容离心如火燎,就连呼出的气息也又烫又急,“许是你弄错了呢?你不妨问问她,你遭慎渡暗算,究竟是不是因洞衡君和她在旁助桀。” “问它?”华夙闻言一哂,“你当我是瞎了眼,看岔了。” 容离摇头。 华夙下颌微抬,目光越过她的耳畔,朝那赤血红龙睨去,“你明知我是一定要报这仇的。” 容离上前一步,想伸手去拉这鬼的袍子,不想这鬼竟偏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华夙倒不是嫌厌,看着只是气闷心烦,“你果真会帮它,我早料到。你是它割下的半魂所生,虽牵连不深,但又怎会袖手旁观。” “我不是。”容离否认得着实干脆。 “你不是什么?”华夙手持长剑,剑身银白,其上刻着鬼首纹,柄上缀着银珠和银丝,和其作为簪子时别无二致。 容离不说话了,一双眼定定看她,眸光好生潋滟,又灵又娇,甚是精亮。她趁这鬼不注意,忙不迭上前一步,将其黑袍攥了个正着,就干攥着,不多说一句。 华夙持剑的手一抬,朝那赤血红龙指去,剑上缠了几缕鬼气,原本银白的剑身便得灰沉沉的。 “若你不松手,我只得在你面前取它性命。” 容离哪会松手,“你别伤她,我把画祟还你成不成。” “这能算作一回事么。”华夙面色极凉,好似又变作了那不可一世的鬼王,谁都进不得她的心。 容离将笔往前一伸,赌命一般,暗暗打量这鬼神色,“还给你,你莫要伤她。” 华夙的嘴角本还嘲弄般微微翘起,闻言往下一扯,面上当真连丁点神情也没有了,疏远到好似一人一鬼之间有百丈宽的沟壑。 容离心一急便好似极难喘气,嘴上说要把画祟还回去,可握在笔上的手仍是握得紧紧的,手背上筋骨泛白,细瘦的腕子开始微微颤着。 华夙当真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冷着声:“你就算死也要护它?” 容离顾左右而言他:“你要怪就怪洞衡君,怪她做什么,她一条鱼,还不是得听洞衡君的。” “确实该怪洞衡君,可它当真只是一条鱼么?”华夙冷声。 “我……”容离欲言又止。 “为何你觉得我会不忍伤你这么个凡人?我要你命轻而易举,何须你用画祟来换。”华夙不咸不淡,“说得好似我拿不回这笔一般。” 容离垂眼,眼睫扑棱得就跟蝶翼一样。 华夙猛地把她的手扯开,朝那赤血红龙辟出了一道裹挟着鬼气的剑光。 剑光凛冽,过处草屑和尘土迸溅而出。 容离猛一扭头,瞳仁骤聚,忙把华夙的手给抱住。 见剑光袭来,赤血红龙竟不退让,果真十分呆滞,它木讷的眼一转,朝容离看去。 “别——”容离扬声。 赤血红龙丹袖一甩,抬手拍出一道火红的气劲。 那气劲火光耀耀,与剑气相撞,竟然不敌。 火光炸开,赤血红龙被剑气劈了个正着,侧颊上现出一道奇深的血痕,好似劈到骨头里了。 明明伤成这般,赤血红龙却好像不知痛,嘴仍动个不停,还在重复念着那一句咒文。 “百潮归川,神思无量,我主生灭还元。” 容离眉心剧痛,有如神魂离体,周身飘飘然,好似要化风化雾。 华夙似乎听不见,她手臂还被抱着,硬将剑身一振,阴寒鬼气呼啸而出,万鬼随之咆哮。 觉瓦坡上,鬼怪嚎啕尖嚷,痛不欲生,悲戚哀怨。 容离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朝那赤血红龙睨去一眼。 红龙所化女子迎上她的目光,在剑光近要劈到眼前时,蓦地化作红芒迎天而上,匿在了天上密布的阴云里,迎风而去。 华夙本是想追上前的,手臂却还被牢牢抱着,刚刚才说了狠话,现下却只是恼羞成怒地微微挣了一下,就跟做做样子般,挣得有气无力的。 容离吊至嗓子眼的心跌回了胸膛,两眼陡然一合,没往后仰身,恰好倒着倚在了华夙身上。 华夙紧皱着眉头,“又装起来了?” 容离没说话,倚着她虚虚地喘气,见红龙鱼已走,倒是松了一大口气。 华夙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仰头望着天上那一大片阴云,冷声道:“我并非那么在乎你的性命,这回是我鬼力不支,没能一举将其毙命。” 容离虚弱地倚着她,“我不过是个凡人,阳寿本就不长了,就算死了,也无人将我怜惜,我哪敢盼你在乎我的性命,以我这身子,死后若化鬼,怕是被风一吹就散了,不配你怜我。” 这话说得一字一顿的,气息幽微若无,好似吐出一个字音俱已费力无比。 华夙不看她,头都不带低的,就跟耳边过了风一般,装作没听见。 苍冥城能与阎罗殿二分阴间,能当得上苍冥城鬼王的,定受尽万鬼敬仰,威风无比。这鬼被拉下垒骨座,又跌了那么多的修为,就好比身在云上坠落泥潭,怎能说放下就放下。 容离松开她的袍子,轻声道:“这次是你大意了,不是因我才让那赤血红龙跑了的,你既然不急着取我性命,不如把我留在身侧,日后若是想吃,便把我的魂吃了去,你看如何。” 华夙依旧不说话,面色冷得好像蒙了一层冰,手里也还握着银簪化成的剑。她紧绷着身,好似成了满弓的弦,一分也未松懈。 容离鼓起劲,“她若再来,你要动手便动手,我不看就是。” 华夙这才垂眼看她,丹红的唇里吐出一个字:“烦。” 烦,极烦。 她向来冷漠疏远,脸上顶多多出点揶揄嘲弄的神色,现下眉头皱着,好似满心的戾气未能按捺得住。 容离还是头一回看见她如此神色,好生稀罕。 她好声好气道:“她和丹璇太像了,我一看她,就觉得是丹璇回来了,可她们的神态却极不一样,下回我定不拦了,料我……也拦不住你。” 连着说了一长串,她口干舌燥,不由得咳了起来,还是头一回为旁人说这么多。 华夙越听越烦,抬手将她下颌给捏住,“你拦我又如何?” 容离被捏得有点难受,却不闪躲。 “我与洞衡君及那红龙鱼的仇,必报不可。”华夙寒着声道。 容离下颌被擒着,哪还能点头,只轻眨了一下眼,双目好似浸过水,又盈又润。 华夙陡然松手,转身便坐回了原先佯装入定的地方,闭眼前分出了一缕鬼气,令其钻入容离眉心。 容离抬手揉着眉心,把冒出脑袋的垂珠给摁了回去。 “我得早些突破,修为跌了太多,若是全盛时期,定不会让那红龙鱼逃走。”华夙闭着眼,“鬼气予你,省得我一闭眼,那红龙鱼折返,你便跟着它走了,并非是在护你。” 容离点点头,“画祟还在我这,我又能跑到哪儿去。” 这回,华夙是真入定了,身侧鬼气飞旋,黑袍扬起。 容离缓下神,额角微微一跳,她得将事情弄清楚不可。 她在沾满血污的磐石上坐了一阵,把垂珠抱了出来,见它钻来钻去的,好似嗅见这遍山的血腥味被吓着了,只好拿了些鱼干出来喂它。 赤血红龙应当走远了,未再回来。 容离抚着怀里的小黑猫,心道果然如此,若她单是丹璇所生的一个凡人,又怎会一个眼色就能令赤血红龙远走。 丹璇怀她生她,并非巧合。 虽尚未拨云见日,但她已摸清这谜团的一角。 “生灭还元”,不生不死不能还元。 作者有话要说:=3= 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 第101章 还元,顾名思义回复本元。 她还是洞衡君时,因修了无情法,舍弃了七情六欲,修途受阻,还不明缘由地沾了一身孽障,故而才需还元。 容离觉得不无道理,可她此前还死了一回,又是因为什么? 遍山的鬼不敢靠近一步,或跪或躲,怕得厉害,想来自华夙自苍冥城出来,已许久未受过这样的待遇了。 容离抚着猫,一个个念头好似洪水猛兽般扑涌而来,她应当做点什么才是。 她把画祟拿了出来,定定看了一阵,又将其抬至眼前,微微眯起眼打量。 这笔杆干干净净的,黑得好似油烟墨,杆子滑得不行,其上连一点刻痕也不见,笔头柔软,摸起来像是寻常的毛料。 华夙、画祟、鬼王印、垒骨座和洞衡君,诸如此类好似在织成一张巨网,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正朝她勾着指头,要将她引入瓮中。 远处,华夙紧闭着双目,身侧鬼气飞旋,这回应当不会再悄悄睁眼了。 容离慢慢抬臂,执着画祟在半空中落下了一个墨点,画出了个小丫头,和那日遇到的逃难丫头一模一样。 剥皮鬼飘在半空歪着头看。 容离甚觉满意,画技又长进了不少。她把食指抵在唇上,低声道:“不许说。” 说完,她把那傀抹去,若有所思。 两日后,华夙醒来,她睁眼的那一刻,觉瓦坡上的鬼物俱颤个不停,连哭嚎也嚎不出声,好似被扼住了脖颈。 容离早收好了画祟,目不转睛地看她,已是饥肠辘辘,若非身上还揣着两个烧饼,指不定也变成鬼跟着一起抖了。 所幸鱼干不少,垂珠胃口又小,吃几只便饱得翻起了肚皮,窝在她怀里呼呼睡着大觉。 华夙那发辫本就已到腰下,经这短短两日,竟又长长了一截,发上银饰变得复杂错乱,同株铃在银簪上微微摇动着。 “成了?”容离讶异。 华夙冷着脸颔首,站起身将袍子褪去,那一身黑袍在她手上化作墨烟,倏然飘远。底下合身的衣裳上咒文浅了许多,不细看还看不出这是咒文,像些乱七八糟的藤枝暗纹。 容离迎了上去,“这几日好多敷余人上山,战事似有逆转,被遗弃在此地的尸里多了不少敷余的士兵,所幸有你予我的一缕鬼气,否则他们定会看见我。” 华夙轻哼,“既然施予你一缕鬼气,便不会叫你被旁人发现。” 容离看她连袍子也不披了,若未记错,这袍子似乎还有掩藏鬼气的作用,她讷讷问:“你修为恢复了多少,不必再躲了么?” “本也不是在躲,只是想省些事。”华夙绝口不认,又道:“七层,虽未能回到全盛,但应对那些小鬼,也已足够。” 容离一愣,“那你要回苍冥城了么。”那神色小心翼翼的,好似拍被抛在半途。 华夙摇头,“尚不急,还未有十全把握,此前还有些事要做,且还得让孤岑携余下精兵前来,苍冥城如今不好进,需将填灵渡打开。” “填灵渡是什么?”容离又问。 华夙不隐瞒,“譬如进阎罗殿要先经黄泉路和忘川河,而进苍冥城,则要蹚过填灵渡。” 容离抿了一下唇,“你若回了苍冥城,那我呢。” 华夙轻轻一哂,“莫非你还想跟着我进城。” 容离细眉微皱,“你说要给我续命,怎么还出尔反尔,活人进不得苍冥城,你是不是……想寻个借口将我丢在别处。” 华夙看她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轻笑了一声,“我还未开口,你倒是把自己给安排好了?” 容离眼一抬,眸子精亮,“那你若不……同我说说,你打算如何对付慎渡。” 她略微一顿,又道:“又想如何找到洞衡君,将她报复回去。” 华夙定定看她,好似审视,不明白短短两日过去,这丫头怎胆子又大上了许多,还想给她当军师了。偏偏容离迎着她目光时未露出半分怯意,坦坦荡荡的,心如明镜。 容离看她不吭声,慢声道:“既然要找洞衡君,那定是要从赤血红龙下手,那红龙鱼应当还会回来找我,等她再来,你莫要动手好不好,且容我先问问它。” 华夙好笑地看她,“你还想同妖鬼打商量,还耍起心眼来了?” 容离面色苍白,恹恹地笑了一下,声音细弱得好似要昏过去了,“做人,总得有一技之长。” 将耍心眼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这世上怕也只有她了。 说完,容离还真昏了过去,两日未好好闭眼,也没吃上什么,这回是真撑不住了。 倒下后,她做了个梦。 像极被埋在风雪中,身边时不时燃起一簇火,半边身冷得近要僵住,半边身又似受火烤。耳边风声咆哮,撞得什么东西轰隆作响。 她如受当头一棒,颅骨痛到好似被敲碎。痛得她死去活来,神魂如被撕裂,身上疲乏无比,犹像背了什么沉甸甸的行囊…… 容离陡然睁眼,匆忙抬手捂住了头,急急吸了一口气,眼珠子一转,猝不及防撞见了几个穿着粗布麻衣正焦急看她的男女。 她的头颅没被敲碎,之所以半边身冷,半边身热,是因一侧的窗未合紧,而另一侧火盆里的炭正烧得劈啪作响。 不过梦中那颅骨之痛,倒和老鱼妖将手杖猛杵向地时,她所觉察到的痛很是相像。 华夙坐在远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托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看她。 这几个人相貌熟悉,可不就是今旻那医馆里的大夫们么。 一眼熟的小姑娘凑上前,扬声道:“爷爷,这姑娘醒了,你快来给她看看呀。” 白发苍苍的老大夫走上前,“醒了就好,药熬好了么。” 小姑娘点头:“早熬好了,要盛过来么。” 老人摇头:“把粥端过来,先喝点粥垫腹,等过一阵再把汤药喝了。” 容离是没想到,华夙竟把她送到这地方来了,她本想说话,张口却发觉喉咙难受,急急咳了好几声。 “别急着说话。”老人瞪她一眼。 小姑娘在边上说:“昨夜在医馆门口看见了姑娘,姑娘浑身烧得滚烫,怎么也醒不过来,吓得我一夜未敢睡,匆匆把爷爷从床上拉了起来。姑娘这两日是去哪儿了,还以为你留下钱袋就走了呢。” 老人沉默了一阵,似有所保留,“姑娘带来的那位公子是前日醒的,明明身上伤势还重,偏偏不肯多待几日,让他拿那钱袋,他还不肯信是姑娘你留的,后来他细细打量了钱袋一番,把里边的金银和玉珠都取了出来,只带着一些铜板。” 这么多年,容离只记得容齐是半点苦吃不得,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不想他竟连金银都不要就走了,那身伤说起来还挺重的,寻常人怕是忍受不得。 华夙淡声道:“是走了好一阵,这医馆里他的气息已几近消失。” 容离说不出话,嗓子如被火燎过,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气力,只好垂着眼轻咳。 小姑娘给她递水,神色有些犹豫,“那公子长得有点儿面熟,他、他当真是姑娘的弟弟么。” 容离点了一下头,知道这几人是认出容齐了。 小姑娘当即变了脸色,抿起唇回头和身后的人相视了一眼,随后小心翼翼问:“那公子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可他执意要走,我和爷爷放下心,便令人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才跟了不久就被他发现了。” 容离眨了一下眼,不明所以。 “那位公子……”小姑娘犹豫了一下,“竟问官府往哪儿走。”她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朝老人投去了一个眼神。 老人见状开口:“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现下篷州战乱,今旻城内也巡查得严,一些小事官府已无暇管顾,那位公子……” 容离捧着杯子小口喝水,苍白的唇润了点儿,嗓子里烧着的火也随之熄下,她声音又轻又哑,“他找到官府了?” 一个穿着布衣的男子挠头道:“我带着他找到了官府,他二话不说就把官府门口张贴的画像给揭了,拿着走了进去。” 容离慢声道:“那画像上的人,看起来是不是好像他。” 众人不语。 容离小声道:“画像上的人便是他,他是容齐。” 小姑娘没料到她竟这么坦然,错愕到:“他、他竟就是……” 她猛地捂住了嘴,怕说话声太大被外人听到。 容离病气重,无甚精神,颔首道:“可他的伤实在太重了,若就那么把他送到官府,官兵定要将他关进牢里,不给医治,我便想着先寻个大夫给他看看,这样即使进了官府,也不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一顿,垂着眼分外愧疚,“此番瞒了诸位,若是官府问起,你们将我供出去便是,委实不该将你们牵扯进这事里。” 很是真挚,又楚楚可怜,旁人看她这模样,怎么也生不起气。 只华夙神色淡淡地看这狐狸糊弄人。 小姑娘摆手:“救人本就是咱们该做的,不过那公子进了官府后,便未再出来,他会不会是……” 容离皱起眉头,容齐好似变了许多,也不知在官府里会说些什么,别越说越洗不清,一个劲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老人转身去拿钱袋,那钱袋还是鼓囊囊的。他道:“姑娘还是收回去吧。” 容离摇头,“我起先就是给你们留的,不想你们竟给了他。” 老人忙往她手里塞,像是那钱袋烫手。 小姑娘焦灼道:“容公子看起来彬彬有礼,不像是……会通外敌的,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 华夙正想着别的事,不料一道目光朝她投了过来。 那病恹恹的狐狸道:“世上误解颇多,就算解释得清,旁人也未必会信,但只要心够诚,定能一洗冤屈,还自己一个清白。” 华夙眼一抬,却见容离已经敛了目光,捧着一碗热粥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见容离身子不好,且又有其弟为前车之鉴,小姑娘紧盯着她不移开眼,生怕她也跟那容公子一样,一下没看牢就跑了。 老头倒是个热心的,“你这脉象,老叟看着好似不大……得劲,现下又病了,便老实在这住上几日,等病好了再走,其他的事不必担忧,官府那边,有咱们的人看着,若是那容公子出来了,定会告诉你。” 容离应了下来,还真在这医馆住下了。 这医馆又收容了不少人,多是从篷州过来的,身上伤处不少,有些个还在木板上躺着,只眼睛能动上一动。 那小姑娘收拾了好一阵,才给她收拾出了个屋子出来,那屋子原先应当是放木柴杂物的,只有一个高高的窗,里边除了一张木床,便放不下别的东西的。 小姑娘道:“外边的酒家客栈都住满了,姑娘便在这委屈一阵吧。” 容离左右看了看,有个住处便已经不错了,哪还挑三拣四,颔首:“多谢。” 华夙径自坐在了床上,发辫散着铺在褥子上,发丝蜿蜒。 容离坐在她身侧,小声道:“我想去看看容齐。” 华夙不耐烦,“你果真放不下他。” 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好似她双脚之下各踩了一只船。 容离讷讷:“我就去看上一眼,听医馆里的人所说,我险些听不出来那是容齐,他当真变了许多。若是官府信他,我能安下不少心,单家和周大人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那就去看。”华夙冷着脸道。 容离慢腾腾挪了一下,往这鬼身侧靠。 小屋的窗开得太高,里边又未点灯,即便现下仍是白日,屋里也暗沉沉的,就连人面上神色也变得晦暗不清。 容离浑身没力气一般,往华夙身上倚,头便撘在她的肩上,张着唇小口小口喘气,好似被捞出了水的鱼。 华夙侧头,却只瞧见她一个发顶,“床上这么宽,却偏要倚上我,是嫌自个身上不够冷么。” 此话说得没错,这鬼身上本就阴气沉沉,不带一丝丝的暖意,还不如裹进被子里把自己焐热。 容离:“这木板床看着硬,不想躺。” “先前怎不见你这么挑剔。”华夙道。 容离却说起了别的:“既然你修为恢复到了七层,那是不是能碰得了画祟了,先前你连碰它一下都不愿,是怕被反噬么。” 华夙看着她的发顶,凤眸微微眯起,“怎么,又闲不下心了。” “想知道多一些你的事。”容离道。 华夙还极少听到这样的话,别的妖鬼想知道她的事,多半是想觅出她的什么破绽来,可这么一个凡人,知道她的过往能有何用。 “还是不能说?”容离直起腰,侧头看她。 华夙平静的心里好似被丢进了一颗石子,“不是怕被反噬,是因为别的。” “别的什么?”容离追问。 华夙缄口不言。 容离只好躺到了被褥上,侧身背对着这鬼,不再问了,肩微微缩着,闷闷不乐。 等到夜深,华夙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可气息却并不平缓,分明没有睡着。她伸手往容离肩头一撘,“不是想去看那姓容的,不去了?” 容离这才起身,“去。” 先前这鬼还要往她身上吹一口鬼气才能为她隐匿身形,现下却只管撘上她的肩就好了。 容离看向自己肩上那只手,“这样就成了?” 华夙不想说话,投去一个厌烦的眼神,似在说“你还想如何”。 踟蹰了一阵,容离推门往外走,躺了满廊的伤患果真看不见她,就连那正在煎药的小姑娘也未抬眼。 街上寂静,巡城的官兵执着火把在四处走着,生怕敷余人潜进城中。 官府门前已无画像,果真是被揭了,还余下一些未撕干净的边边角角。 容离踏进门,看见里边还亮堂堂的,几位大人似乎在商议一些事。 “确认了,当真是篷州镖局的容齐,说是遭了敷余人的毒手,镖局死了不少兄弟,连货物都被侵吞,敷余人便是假借篷州镖局之名,混进了皇都。” “容齐身上未带令牌,不过倒是有几个镖局的人携令牌前来,认下了他的身份,咬定他们确实不曾通敌,是被冤枉了。” “这事儿咱们说了不算,还得将容齐押送皇都。” “皇城的援兵已经到篷州,现下形势有所逆转,篷州镖局确实被敷余人占下了,似乎还在地窖里找到了不少镖师的尸体。我认为这篷州镖局确有冤屈,不如迟些再将容齐送去皇都,且看看敷余人怎么说。” “可若是耽搁了,咱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可知巡廷司那位大人就等着容家镖局通敌,好将周大人拿捏住,只因周大人前段时日好似窝藏了嫌犯。” “什么嫌犯?这容齐不是在篷州么,还能藏到皇城?” “是容家的大姑娘,不过皇城来信说,现寻不到那姑娘所在。” “周大人怎还与容家的人认识?” “我哪里知道,不过咱们以前多蒙周大人提携,此番还是谨慎些为好。” 听了一阵,容离又被华夙推着往别处走,穿过把守地牢的官兵,轻易就找到了容齐所在。 容齐以前游手好闲,称得上养尊处优,何曾这么安静。他老老实实在枯草上坐着,脚边是一个破了口的瓦碗,身上脏得不成样子,头发乱糟糟的。 容离还记得在祁安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主厅里。那时篷州派了人回来,说是容长亭让他去接掌篷州分局,容齐闲散惯了,哪是想做事的,当即甩了那人一个白眼,转身就要走。 分局来的人语重心长说了一番,话里还夹枪带棍的,将容长亭的意思转达了过来,说他若是不去,日后便莫想多拿容家一分一厘。容齐哪是能受得了苦的,更受不得穷,当即答应,当夜就跟着那人走了。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日,容长亭回了祁安,发生了其后种种。 现下一想,当时分局的人回来得急,走时也未让容齐好好收拾行装,催着他连夜赶去篷州,生怕他半路反悔。 容离心尖涌上一个念头,容长亭定早知篷州不安定,故而才想让容齐去顶着。 回到医馆,华夙收回了撘在她肩上的手,看她郁郁寡欢,轻哂道:“心里又难受了?你怕真是那人间活佛。” 容离摇头,情真意切,“我才不想当活佛,我怕舍利的光灼伤你。” 华夙把赤血红龙那片鳞拿了出来,“这红龙鱼竟不回来了,看来你于它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容离朝那片鳞斜去一眼,佯装不在意,眼珠子转了一圈,轻声问:“我上回送你的银镯呢。” 华夙把红鳞一收,“送了人还想要回去?” 容离双臂往前一撑,微微倾了过去,“没说要回来,送了你就是你的,只是我也想你送我一样东西。” 这狐狸的神色很是狡黠。 华夙问:“你想要什么。” 容离双眼一弯,“我的银镯是一对,不如你送我一双同株铃。” 华夙一哼,“你送我的镯子只是其中一只,却想要去我一对银铃?”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2章 这听起来就不是划算的买卖。 华夙却还是抬手,从发饰上摘下了一对银铃。两只银铃在她掌心上躺着,小巧得不如尾指指甲盖大,且还轻飘飘的。 容离拿了过去,将别在腰上的帕子摊开,把两只银铃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看似分外喜欢。 “就这么稀罕?”华夙道。 同株铃这玩意儿若是到凡人手上,是无甚用处的。 容离不但将其包好,还很是谨慎地放进了袖袋里,藏得严严实实。 “你送我的,我自然得放好了。”她眼一弯,叫人听不出有几分真心。 华夙一哂,“分明是你同我要的,怎现下说是我送你的了。” 半夜的时候,容离正睡得迷糊,忽听见外边吵吵嚷嚷的,睁开迷瞪瞪的眼,半晌没能回过神。 屋外哗啦作响,好似什么东西在地上砸开花了,随后传来了些大闹声。 容离眠浅,吃力地支起身,坐了一阵才有了些气力。 平日里睡醒睁眼,免不了会听见华夙在边上戏谑几句,今儿倒是安静。 她心觉意外,还以为华夙悄悄走了,侧头时才知这鬼就在桌边,压根没出屋,只是坐着一动不动。若非银黑二色的发丝在微微摇曳,她定会将这鬼误当作石雕玉刻。 容离慢腾腾把双腿放下床,气息放缓,轻手轻脚地穿了鞋袜。 华夙仍是没有说话,背对着她一声不吭地坐着。 容离垫着脚走去,弯腰将其打量。 只见华夙紧闭着眼,好似未觉察到有人靠近,身上那用银线绣了咒文的法衣流光熠熠,其上似还有寒气冒着,冷烟升腾。 容离不敢伸手,唯恐将其惊醒。她朝华夙的衣袂看去,若她未记错,赤血红龙的那片鳞就在那袖袋里,只是华夙这身衣裳看着还挺厚重,就算红鳞在烧,也未必会透出光来。 也不知华夙是真入定还是假入定,先前被骗过一回,容离左思右想,抬手在其面前晃了几下,以这鬼的脾性,若知她如此,定要冷着声嘲弄上一番。 晃了几下手,华夙依旧紧闭着眼,没有动静。 华夙一向谨慎,前段时日还连眼都不肯闭上一闭,现下也不知是不是仗着修为恢复,说入定便入定,连说都不同她说了,好似料定她不会出手加害一般。 明明平日里疏远冷傲,什么都装不下心,看似漫不经意,却信了她这么个凡人。 还是一个与洞衡君及赤血红龙有诸多牵连的凡人。 容离收了手,本是想悄悄将那片鳞取走的,心里却被华夙这安安静静的模样给搅得乱作一团,索性转身推门出去。 屋外果真吵嚷嚷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在院子里闹,其中一人指着那小姑娘就说:“今儿我就是要住在这了,你们当大夫的,不是救死扶伤的么,怎看见我们伤成这般都不知收留,赶紧把你们这最好的伤药都拿出来。” 那小姑娘挨着柱子,好似有些怕,医馆里其余大夫和药童不见踪影,竟只有她一人在。 容离皱起眉,见那小姑娘吓到脸都白了。 小姑娘侧头,恰好看见她从房里出来,忙不迭摇了一下头,分外为难。 廊下躺着不少伤患,屋下能躺人的地方近乎都躺满了,只留下点儿能过人的缝隙。 方才说话的人又道:“我爹乃是当朝大官,我在篷州有六处宅院,你现下待我好些,我日后回了皇城,定少不了你的。” 小姑娘怕归怕,说话时却不露怯,甚是谨慎,“你爹既然这么有能耐,怎不来接你回去?” 那人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你懂什么。” 他朝躺了遍地的伤患指去,“这些人全都给我赶出去,给我腾个地方出来,你们想要多少银两,尽管说便是,日后悉数送到你们手上。” 他说话时捂着侧腰,脸色明明已苍白如纸,说话时身子还在微微打颤,似在忍痛,却偏偏不肯放低架势。 见小姑娘不为所动,又说:“先来给我看看这伤,哎哟,可疼死我了。” 旁边几人神色古怪地相视了一眼,一人道:“兄台,大伙都是从篷州来的,看你伤得也不算重,让大夫先给别的人看看?” 那爹是当朝大官的男子咬牙切齿:“我若是痛死在了这儿,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其余几人明明也是后面来的,却好像与他并非一道,比之要冷静许多,方才劝说的那人拱手:“姑娘,咱们只是想借个地方歇歇,和这位公子并非一路的。” “你孙子的——”男子总觉得这人话里有话。 小丫头有点怕,半晌才挪动步子。 容离皱眉,“我来。” 她声音轻,却不碍这几人听着。 小姑娘猛地朝她看去,怔怔道:“你……” 容离已走上前,廊下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曳动,笼芯里的光将灭不灭,晦暗的光落在她半张皎白的脸上。她人本就白,还穿着一身狐裘,像个雪堆成的人。 方才那男子还飞扬跋扈的,当即看傻了眼,哪料到今旻这民风彪悍之地还能有这样的姑娘。 容离朝他腰间看,“伤在哪儿了?” 男子松开捂在腰间的手,因他穿着一身黑衣的缘故,原还不知他伤得有这么重,等他抬起了手,才见他掌心一片鲜红。 小姑娘惊呼了一声,却还是踟蹰着不敢走上前。 容离左右看了看,想寻个地方让他躺下。 可躺在这廊下竹席上的,都是一些伤筋断骨的病人,并不比此人伤得轻,哪能腾得出什么空位来,若真要空,怕是得到她方才住的那柴房里去了。 容离眼一抬,意有所指地问:“师父去哪儿了?” 小姑娘顿时明白,讷讷:“夜里来了许多从篷州逃出来的人,官府将他们聚在了一块儿,将城里的大夫都招了过去。” 容离轻声问:“既然官府要将篷州来的人都聚在一齐,你们怎么跑这来了。” 伤了腰的男子扬声道:“那数百人挨个等着大夫,我怕是血流干了都等不到!” 其余几人却很是沉默。 这男子确实伤着了,创口还一直在流血,怕死也并不奇怪,但观余下几人,好似并未受伤,也不知来这做什么。 容离眉头一皱,抬手在右目下眼睑抹了一下,神色不变地朝那几人看去,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血红的业障,那是杀了人才会沾染上的。 许是华夙在附近的缘故,没有游魂敢在院中游荡,她正要敛起目光,忽见屋瓦上蹲着好几个鬼影。 那几只鬼缩作一团,眼里露出愤恨,俱在瞪着那几位男子。 容离往眼睑一碰,安抚道:“无妨,既然来了,便不会让你在这流干血。” 她话音一顿,冲那小姑娘道:“去把东西备上,可得快一些。” 小姑娘不明所以,应了一声连忙转身,走前被容离拉住了手。她顿了一下,察觉容离在她掌心勾了一下,好似写了什么。 她走去拿了针刀和药,正想去把刀口烧烫的时候,后知后觉容离在她掌心写着的分明是个“跑”字! 院子里,容离正弯着腰查看这人的伤口,实则她也不懂看。 这人衣裳被染红了大片,腰间布料残破,碎布糊在了伤口上,这儿光黯,看不出个究竟来。 他当真受不得疼,嘶着声一直躲,“那丫头拿个药怎拿了那么久,莫不是想痛死我,好把药给省了!” 容离心下一哂,她觉得那小姑娘应当是走了,当即道:“我亲自去取,公子且在此稍等片刻。” 男子匆忙摆手,令她快些去。 容离哪会真去拿那些治病用的玩意儿,她走至拐角处,把画祟拿了出来。 挥了几下笔,刀具和包扎用的纱布平白出现,慢腾腾跌至半空。 容离伸手接住,走回去时看见那沉默着的几人挤着坐在一起,时不时就朝院子外看,好似在提防什么。 这几人看容貌确实是东洲人,只是他们身上沾着业障不假。若非华夙就在屋里,屋瓦上的几只鬼指不定已经缠在他们身上了。 越看越觉得他们相貌熟悉,好似几日前才见过。 容离一心烦便想把画祟掏出来捏,指尖近乎要碰到袖袋上了,食指一动,忙垂下手。 “怎这么久才来,你……”男子见她长得柔弱好看,将荤脏的话咽了回去,烦厌道:“快些,我这血还在流呢!” 容离轻咳了几声,弯腰把那人贴在烂皮烂肉上的布料轻轻撕开。 布料被撕开时,那人轻嘶了一声,浑身为之一颤,“轻点,你是在医我还是在杀我?” 容离手上握着刀,刀口正对着那人的小腹,她借着晦暗的光,将那伤口看仔细了,上边竟溃烂一片,应当是被捅过一刀,伤口狰狞可怖。 这血腥味扑鼻而来,她险些就对着这人的腰腹吐了,本还睡意惺忪着,陡然清醒。 她悄悄回头,朝那默不作声的几个男子看去,忽然知道他们为何长得这么熟悉了,在去镖局找容齐的时候,她恰好看到一群敷余人在喝酒,其中有几人模样肖似中原人,可不就是他们么。 合着敷余人已经混进今旻了,只是官兵尚未发觉,也难怪这几人不去流民聚集之地,反倒来医馆里挤作一团,分明是在躲官兵。 她握刀的手一顿,面不改色地起身,“我去烫烫刀口。” 伤了腰的男子长叹了一声,“事儿可真多,去!”摆手就容她走。 容离转身出了医馆,不知那小姑娘是跑哪儿去了,刚想把画祟拿出来的时候,眼前忽地一亮。 她眯起眼,抬手挡至眼前,只见远处一串的火把在滋滋烧着,一行人匆匆赶来。 那小姑娘走在人前,见容离出了医馆的门,浑身一抖,猛地跑上来,踮起脚想用身子挡住她的脸,小声道:“姑娘你怎出来了,我、我方才去找爷爷,碰巧遇上了官兵,那几个官兵一听,硬要跟着过来。” 容离走得急,又被这满目的火光给照得眼睛有些难受,眯着眸道:“你让官爷们小心些,那几人似乎是敷余军。” 小姑娘大惊,推着她道:“别让官兵瞧见你,我带他们进去找人。” 容离颔首,转身又回了医馆,站在药柜后边抚着胸口喘气。 一个黑影陡然出现在她头顶上,几缕发丝垂落,可不就是那小剥皮么。 眼看着外边的人就要进来了,她轻声道:“你回去看着华夙,若是她醒了,便来告诉我。” 剥皮鬼颔首,沿着墙上了横梁,灵巧地爬远了,白瞎了这张明艳漂亮的皮。 那小姑娘带着官兵到了后院,可廊下却少了好几人,只那爹是朝中当官的男子还在。 男子见官兵赶来,慌乱起身,“我错了,我爹不是朝中大官,可别捉我去坐牢!” 小姑娘看了一圈,“那几人呢?” 男子忙道:“他们走了,刚走!” 官兵当即这医馆包围得水泄不通,掘地三尺也要将那几个混进今旻的贼子给找到。 容离站在药柜后,握着画祟正在一笔一划地画着什么,雪白的笔尖被墨染黑,半空中明明没有铺开画纸,墨汁却沾在了上边。 她微微眯着眼,借着屋外庭灯的光,用画祟勾勒出墨黑的发丝。她特地避开华夙,就是为了画这个玩意儿,只是没想到,竟遇到了混进城的贼人。 那小姑娘还是机灵的,不用她去寻官兵,便将一众穿着甲胄的士兵给带了过来,倒省了她不少事。 半空中,一根根细致的发丝现于画祟笔下。 她从未画得这么认真,就连先前在丹璇的心结里画周青霖时,也未画过这么仔细。 这么一段时日过去,她又比先前画得好了许多,落笔亦是又快又准,连半点差错也没有。 过了一阵,屋外有人喊道:“抓到了!” 又是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刀尖兵戟相撞,叮当作响。 明明隔了很远,这声音却好似近在耳畔。 容离险些分心,忙不迭静心定神,慢腾腾勾勒出一张女子的脸,细眉杏眼,唇色苍白,画的……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笔下,那女子发里系着一根根细长的朱绦,狐裘上的系带是丹红的,裘下隐约露出一截鹅黄的袖口和单薄的裙角。 她双耳嗡鸣,执笔的手微微颤着,好似心力耗竭一般,头晕目眩。 屋外,那几人被逮了个正着,官兵未急着将他们带回官府,就地审问了起来。 “今日入城的流民均要到南轲庙前,你们为何未去南轲庙?” “……” “躲什么,你们是从蓬州哪儿来的,先前做的是什么营生。” 嘶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撕裂。 “你们身上怎会有敷余军的刺青?你们究竟是敷余人还是东洲人!” 那几人知晓已瞒不住身份,索性道:“我们为敷余王族效命,不假时日,连东洲的皇城都会沦为敷余的郡县!” 歘的一声,似是刀剑入肉。 “将他们押进地牢!” 容离目不转睛,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的画像。先前画周青霖时,她可是画了大半日,现下只一眨眼,已将人形勾了出来,只需点上睛,这“人”便活了。 她却不急着点,垂下手揉起了腕口,侧目朝医馆外看。 本以为只要华夙入定,那赤血红龙便会再来,不想竟未露面。 她皱着眉头沉思了一阵,等到外边的官兵走远,才给这傀点了睛,傀的一双眼登时变得灵动了起来。 傀神色恹恹地弯着眸子,看着柔弱又乖巧,对着她矮身行了个礼。 容离将裹了同株铃的帕子展开,捏起了其中一只银铃,别在了它的发上。 那傀抬手一抚发鬓,张口道:“多谢。”连说话声都与她一模一样,寻常人怕是辨不出真假。 看来只要画祟使得好,笔下的傀当真能以假乱真。 容离把手覆在傀的颈侧,掌心温热,掌下筋脉随着心一下下跳动着,看似与活人无异。 傀静站不动,只是看着柔弱,实则风吹不倒。 容离一拍它的肩,令它转身朝向医馆的门,转而自个儿回了后院。 傀站了一阵,转身往医馆外走,恰好碰见了回来的大夫,那男子愣了一下,惊诧问:“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儿?” 傀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脚步连顿也未顿一下。 男子忙不迭拦在它身前,“官兵才走一会儿,现下正在城里搜找敷余人,姑娘还是莫要出去为好。” 傀却转身走开,只字不言,嘴角明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却好生疏远冷漠。 男子见拦它不得,只好追上前,不想这傀走得极快,脚底生风一般,绕了个弯儿便不见人影了。 容离回了柴房,推门时小心翼翼的,生怕华夙已经醒来。 屋里静谧无声,华夙仍阖目坐着一动不动。 容离放轻了步子,走至木床边脱去了鞋袜,慢腾腾躺了回去,手里还捏着余下的一只银铃,思索着要怎么才能将铃镜铺开。 银铃被她握在手里许久也未沾上一丝暖意,倒像是一块冰。 容离捏起端详,使劲将其捏在两指间,银铃没被捏碎,她的指腹反倒疼得不行。 思来想去,一个念头涌上心,难不成得借些鬼力,才能让其化成铃镜? 容离又取了画祟,随手一挥,浓黑鬼气从笔尖里涌了出来。她只一动念,鬼气便萦绕在银铃边上,好似有灵智一般,倏然钻入其中。 银铃腾至半空,幸而没有铛簧,否则定要被摇响。 这素白的铃铛好似化成了水,在半空中如画卷般展开,铺成了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 另一枚同株铃在傀的发上,傀不紧不慢地走在城中,恰好绕开了巡城的士兵。 如她所想,那赤血红龙果真是要避开华夙,其虽木讷得与画祟笔下的傀不分伯仲,可到底还是承了些灵智,不至于被骗了一回还傻里傻气地凑到华夙面前。 傀脚步一顿,瞧见暗处血光绽开,倏然凝成了人形。 那赤血红龙面上神色不改,薄唇翕动着:“百潮归川,神思无量,我主生灭还元。” 傀抬起眼,轻声道:“你为何这时候来。” 赤血红龙迟钝开口:“君上尚未投生时,命我褪下一鳞用以附魂,日后若将红鳞取出,便是时机已到。” 傀语调平平:“时机未到。” 赤血红龙皱眉:“时机怎会未到,君上所负业障已去,往生后七情六欲归体,必能破劫。” 容离仰头看着水镜,唇无声动着,循循善诱,傀所道出的一言一语俱由她心。 刚要继续操纵那傀,她便听见华夙道:“你在做什么。” 闻声,容离忙将画祟一收,钻进银铃的鬼气倒灌回画祟笔尖。 半空中的水色凝成一只银铃,轻轻落在了锦被上。 容离坐起身咳了几声,“睡不着,外面有些吵。” 华夙转头,“休要蒙我。”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3章 容离一口气憋在喉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华夙侧过身紧盯着她,“若是睡不着,你闭着眼也行,捏画祟做什么。” 容离手心冒汗,手掩在薄被下,这绣了兰花的被子微微隆起一个小丘,光这么看定是看不出她手中是握着笔的,华夙怎会知道。 莫非……是使了什么隔物看物的术法? 她不敢躲开华夙的目光,唯恐被看出些什么,却见华夙目露探究,好似看破了她方才的一举一动。 华夙眉头紧皱,抬起手细细看着,干净的指甲缝里竟冒出一滴墨汁,“你悄悄画了什么。” 容离讷讷:“想试着画傀,未画成,画祟在我手上,总不能让它当个摆设。” 华夙捻去指甲里的墨迹,“赶考的书生都没你勤快,夜里不睡,还坐起来作画。” 容离低声:“边隅战乱,看多了来往的流民,睡不着。” 华夙似乎只是察觉到不大对劲,却又未能亲眼证实,轻哂一声,“画祟都被你焐热了。” 容离颔首,“手上闲着,便把画祟拿出来试一试,无意折腾它。” “是试还是拿捏着玩?”华夙说得极其平淡。 容离握着画祟的手微微一动,将笔放到了枕下,“这不得拿牢了,若是被旁人抢走了,我如何向你交代。” 华夙目不转睛看她:“那你最好想想,真要向我交代时,要说些什么中听的话。” 容离点头,见华夙未追问其他,才略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华夙尚不知她方才还出去了一趟。 她小声问:“你方才可是睡着了?” “入定,修为方恢复,境界尚不稳。”华夙道。 外边依旧有些吵闹,明明方才那几人被抓走了,应该静下来才是。 一男人着急道:“方才我回来时,看见那位容姑娘出去了,我喊了她几声她也未应我,不管不顾往外走,头也没有回,莫不是被方才扮作流民的敷余人给吓着了?” “你怎不跟着她,一个姑娘家,这大晚上的能上哪儿去?” “我跟了好一会呢,可是一个拐弯就跟丢了,我四处走了一阵也未找到她,干脆回来了。” “她当真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曾。” 小姑娘踟蹰道:“她应该不怕敷余人才是,你们不在时,那几人在医馆里闹,还是她让我走的,我出了医馆才觉察到不大对劲,赶忙去找了你们,她若真要怕,也该是怕那些官兵。” “可官兵走后便在城中搜起来了,她何苦出医馆!” “罢了,这姑娘上次走时也是悄无声息的,连句话也没有留,许是有什么事要去做。” 小姑娘狐疑:“是不是你看错了,也许她压根没有出去呢。” 方才说话的男子急了:“我都跟了她一路了,还能看错不成?” 小姑娘气呼呼道:“我与你相识那么久,你还不是将我认错好几回,且不说这大半夜的,脸都看不清,且你与那姑娘又不熟。” 男子哑口无言。 小姑娘走去推柴房的门,门里未上栓,这一推就推开了。 容离从床上坐起身,侧头望了过去,双眼有些迷蒙,好似半梦半醒,困意满眸。 小姑娘忙不迭道:“吵着你了,方才多亏了你,否则我还不知有敷余人潜了进来,那几人得知医馆被搜过了,便躲到了咱们这儿来。” 她长吁了一口气,“他们现下已被官府带走了,此前我出去找爷爷的时候,生怕那几人为难你,跑得腿都要折了。” 站在那姑娘身后的男子瞪直了眼,不信自己眼前所见,匆忙抬手揉眼。 容离轻声道:“我看那几人身量和气度不大像篷州来的流民,又觉得那一直大喊大叫的公子很是古怪,替他查看伤势时,见他手上全是茧子,若真是篷州里富贵人家的公子,手上怎会有那样的茧子。故而我才寻了个法子让你走,不想你竟还把官兵找来了。” 小姑娘恍然大悟,“竟是如此!不过那一直大喊大叫的臭男人却不是敷余兵,只是个骗子罢了。” 容离弯着眸子,轻咳了几声。 小姑娘匆忙道:“姑娘且先歇着,咱们便不打搅了。” 容离颔首,等门合上,又慢腾腾躺了回去,捏着被角小心翼翼朝华夙看。 再过一阵,她画出来的傀便要消失了,只是方才因华夙忽然醒来,也不知那傀懂不懂得自个儿和赤血红龙周旋。 华夙见她闷声不语,就光偷偷摸摸地看,推敲了一番,“你果真有事瞒我。” 容离敛了目光,看见了那只跌在被子上尚未来得及收回去的银铃,刚想装作掖被子,好身手去拿。 不想,垂珠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往银铃上扑了过去。 容离心都提至嗓子眼了,随即装作抚猫,把那只银铃捏在指间,悄悄把手缩回了被子下。 垂珠咪呜叫了一声,跟着钻回被子里,追着她的手玩儿。 容离忙将它的脑袋推开,一边轻声道:“我有什么是能瞒你的,你最近疑心好重,我光看你一下,你便要怀疑我。” 华夙一看见她这小心又狡黠的模样,好似心尖被抓了一下,登时无言以对。 容离挪了挪,躺正了身,眼珠子一转,问道:“那红鳞还在发烫么。” 华夙把红鳞拿了出来,掌心的鳞片虽流淌着赤红的暗光,虽还冒着点儿火苗,却不如原先那么烫了,就像是被冷水浇了一遍。 她将信将疑,淡声道:“走了?” 虽这方位看不清那片鳞,可容离一听便安下心,嘴角微微一翘,看来赤血红龙已经走了。 用那傀套话的时候,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只想着从赤血红龙那刨出点有用的消息,所幸赤血红龙未觉察出那傀有何不妥,竟认认真真回答了一番。 现下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应当。 先前听华夙所言,赤血红龙应当是十分厉害的,不至于连傀都认不出,她的画技尚不足以假乱真。不止如此,此前红龙鱼还硬生生挨了华夙一剑,躲都不知躲。 华夙收好了红鳞,掌心一翻,手心上燃起一簇冰蓝的鬼火,焰心漆黑,似是一团鬼气,“篷州阴气大盛,但也只足够我恢复至七层。” 容离浑身疲乏,强迫自己睁着眼,“七层听起来也十分厉害了,若是对上慎渡,或是……洞衡君和赤血红龙,你有几分胜算?” 华夙沉默了一阵,抬起眼目不转睛看她,“你对洞衡君和那赤血红龙,就这么在意?” 容离心猛地一跳,小声道:“我不想你们为敌。” 华夙淡声:“胜算是有,但若想毫发无伤,尚还有些难,慎渡以怨愤为食,修炼快比疾风迅雷,想必与我最后一回见他时,已不可同日而语。” 容离微微抿起唇。 华夙又道:“洞衡君离开寒潭,现又不知所踪,若她当真与洞溟潭鱼仙有仇,合该回去一洗前辱才是,现下不肯现身,连那赤血红龙都只余下半魂,变得木讷僵愣,想必她也是身负重伤。我这七层用来对付她,绰绰有余。” 外边哗啦一声响,好似什么东西碎了,其后那小姑娘和男子在窃窃私语。 男子小声道:“我真看见她了,这姑娘何时回来的,我怎么不知!” “你又不是头一回认错人了,前几日我站你面前,你还冲着我喊别家姑娘的名字。”小姑娘咬牙切齿。 容离思来想去,自顾自坐起身。 “上哪儿去?”华夙问。 容离咳了起来,嗓子干干的,“我去找点水喝。” 她开门出去,那小姑娘和男子见她出来,不约而同回头,谁也不说话。 她走到后院的井边打水,将水打上来后,看四周无人,悄悄把后院的门打开了,苍白的唇一动,轻轻吐出“归来”二字。 门外,一个身影缓缓步近,那人走得极缓,好似腿脚不大好。 庭灯的光落在那人脸上,哪是什么人,分明是那个傀。 时辰将到,傀半条腿近要化去,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好似身上着了火,丝丝缕缕的黑烟迎天而上。 容离问:“她还说了什么?” 傀一板一眼回答:“君上重生后,潭眼仍在灵海中,而业障已随肉身洗去,只是红龙鱼命将不久,不能随君上一战。” 说完,它抬手将发上的银铃摘下,递至容离面前。 容离刚拿回那只银铃,傀便化烟散尽。她思索了半晌才明了,赤血红龙之所以要分出半魂投生,果真是为她,她果然是……洞衡君。 转世前她修的是无情法,无心无情,不能突破,且还身缠业障,投生后重归人身,恰能令七情六欲归体。 可她是做了什么错事,那业障是从哪儿来的? 重重迷雾将她围困,她得幸劈开一角,原来凡间之外,这么扑朔迷离,玄乎其玄。 容离神思不属地回到了柴房,闷声躺下。 “喝好了?”华夙偏头问。 这木板床有些硬,且垫在底下的褥子又很是单薄,躺着有些硌背,即便外边已不甚吵闹,容离还是不大睡得着。 容离浑身不舒服,往里侧缩了点儿,都要挨到墙上去了,“你若不也来躺一阵。” 华夙:“与鬼同寝,你胆怎么这么肥。” 容离小声:“你还会吃了我不成?” 华夙走了过去,往床沿一坐,“白日里能说会道也就算了,这都月上中天了,也不见你嘴乏。” 容离伸手拉住这鬼的衣角,好似手上攥了个东西就能安心许多。 她缓缓挪了一下,隔着被子贴至华夙腰后,轻声道:“你多信我一些,我一个凡人,现下又没了去处,身子又不好,除了你,可就没谁肯带着我了。” 华夙:“睡你的。” 翌日一早,门被咚咚叩响。 医馆的小姑娘在门外道:“姑娘,姑娘,那容家的公子从牢里出来了!” 容离睡得不太舒服,醒来时头疼得厉害,连坐起身都难。迷迷糊糊地撑着身,后背被一只冰凉的手推了一下。 华夙不甚愉悦,“最烦这大惊小怪嚷来嚷去的凡人。” 容离本想赤着脚去推门的,不想华夙施了鬼气将鞋履托至她脚边。 门嘎吱一声响,门外的小姑娘未等她应声,擅自推门而进。 悬在半空的鞋咚一声落回地面,掀起了点儿尘。 “烦。”华夙对着她不喜欢的凡人,有时候连半个字都吝啬吐出。 容离眼一抬,“他……出来了?” 小姑娘以为鞋是她没拿完才掉的,点头道:“爷爷让人在暗中盯梢,见到容公子被人送了出来,现在容公子正在前厅坐着呢。” 容离想说,那不能叫“盯梢”,不过她没想到容齐竟还会回医馆,还以为以他的性子,定会被吓得马不停蹄跑路。 她轻声道:“我知道了,我去看看他。” 小姑娘愣了一下,本以为这姑娘得知消息后会万分欣喜,不想她似乎并不十分高兴。 华夙环起手臂,“去见他作甚,和他细说他爹娘是如何死的么。” 容离没应声,在穿好了衣裳简单洗漱后,跟着那小姑娘到前厅去了。 容齐换了一身粗布衣,应当是医馆里的人予他的,他又苍白了许多,应当是受了刑,面色比她这将死之人还要难看。 “你受苦了。”容离道。 容齐捧着杯子,手猛地一抖,好似嗓子被缝了起来,声音全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音也吐不出。 当年还未去篷州时,他穿金戴银,成日摇着一把扇子,潇洒不羁,现下却鹑衣鹄面的,嘴边一圈青色的胡渣,好生落魄。 “四弟。”容离又道。 这一声猛将容齐惊醒,他喉头紧着,干巴巴开口:“当真是你。” 容离颔首,素衣胜雪,与他一比有隔云泥,玉叶金柯不过如此,“我将你从觉瓦坡上带了过来,路上碰见了不少流民和敷余人,你身上的伤很重,我不敢让官兵发现你,悄悄把你带来了医馆。” 容齐听愣了,从未想过远在祁安的容离会将他从觉瓦坡上带到今旻,“你怎么来的,你……为何会来?” 容离咳了一声,“我去了皇都,但因敷余人借镖局名义混进皇城,你成嫌犯,我亦逃不过。我如鸟入樊笼,不得不择路远走,想了许久,决定去篷州找你,我不信你会做那等事。” 容齐信了,他刚到篷州时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公子哥,这两年遇到了不少事,竟是将他身上那点儿天真给洗去了,好似满弓弦陡然一松,泪如雨下。 “爹早料到篷州不安定,他不敢在篷州久留,却又不愿改商路,硬要我来顶上。我来了后过了好一段时日才想通,我不想被人看低,事事俱亲力亲为,不敢糊弄,我哪里敢通敌,是敷余人抢去了令牌,又掠去商货,将我们害成了这样。” 容离沉默了一阵,“幸而你洗清了冤屈。” 容齐双目通红,“我和那几个敷余人被盘问了一夜,那几人透露出掳夺镖局之事,从皇城来的掌军统领也到了今旻,经再三确认,那统领当场传信皇城,才点头将我放了。” “此后,”容离一顿,“你打算如何?” 容齐犹豫,“我想回祁安。” 容离想他应当不知祁安之事,沉默了一阵才道:“容家没了。” 容齐愣住了:“什么叫……没了?” 华夙眉一抬,“闹鬼,你爹娘死了。” 容离语焉不详,“出了些事,遭报复了,你若想回去也成,想来钱库还有余,你回去后,可以做些小本买卖,往后的日子也还算好过。” “那你呢?”容齐本想点头,可细一斟酌,才觉得哪儿有了疏漏。 “自然是跟我走了。”华夙道。 容离嘴角一提,刚扬起了点儿便连忙摁了下去,装作一副为难惆怅的模样,“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回祁安便是,莫要找我,我若是回了祁安,定会去见你。” 容齐好似傻了,瞪着眼半晌没回神。 容离道:“此番要回了清白,你定能安然回到祁安,一路上也无需躲躲藏藏。” 容齐讷讷问:“你要去哪里?” “不必多问,我能在篷州找到你,也必不会陷自己于不利。”容离闪烁其辞。 容齐:“可你……” “我安然无恙将你带到今旻,换作别的人,能做得到么。”容离柔声。 她声越轻柔,容齐越觉不解,半晌才问:“那你……何时走?” “尚早。”容离别开眼。 嘴上说还早,实则她吃了饭后便跟华夙一起走了。 容齐在饭桌上久久未等到她回来,着急跑出去找,可医馆里外均找不着人。 那医馆里的小姑娘思及容离带着只猫,忙往柴房跑,只见床褥叠得整整齐齐,猫也被带走了,她磕磕巴巴道:“她是神仙吧,怎能来无影去无踪的。” 昨夜撞见傀的男子有些恍惚,始终觉得自己不曾看错。 容齐很是困惑,总觉得其中有一些事是他不知道的,在谢过医馆众人后,便骑着匹骏马出了城。 问起要去哪里,华夙负着手走得毫无顾忌,篷州的狼烟与她无关,凡人生死亦不甚在意。她淡声道:“等夜深,开鬼市。” “鬼市?”容离好似在哪儿听说过,细细回想,可不就是从这鬼口中听说的么,说起来好似繁华又热闹,不知是不是像阴间那样鬼气萦绕,四处俱是飘着的鬼魂。 华夙颔首:“我得寻个法子修补法相,法相一日不能复原,这咒文便一日不能解,我便回不得原身。” 容离这几日暗暗揣度了许久,猜这鬼的原身究竟是什么,可翻来覆去想了许久都想不出。 她舔了一下干燥的唇,“有什么法子?” “去鬼市找一样东西。”华夙道。 容离眨眼,“鬼市里什么都能买得到么?” 华夙回头,“就算是活人的命,你亦能买到。你若有东西想卖了,也能拿去易换。” 容离思索了一阵,“如此说来,岂不是只能换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华夙颔首:“自然。” 容离低声,“像赤血红龙的鳞,也能拿去换么?” 华夙不疑有他,“那可是稀罕物,寻常人还捡不着。” “你拿出来让我看看。”容离轻声道。 华夙还真把那鳞拿了出来,手里的鱼鳞虽还赤红,却又黯淡了许多,好似蒙了一层灰。 容离一看便知那赤血红龙走远了,如此甚好。 华夙眯起眼,“我还当你舍不得这片鳞,难不成你想拿去卖了?” 容离好生无辜,“我自然不舍,那红龙是丹璇的半身,我怎会将她的鳞卖了。” 华夙狐疑,手往她肩上一撘,“去江边洗个手。” 容离抬手,看不出自己的掌心哪儿脏了,手指也干干净净的,指甲缝里更是连丁点泥也没有,指甲盖还是粉的。 “死人才进得了鬼市,那江里染了不少血,许还沐过尸,你去洗个手,便能沾上些尸气。”华夙饶有兴味。 容离毛骨悚然,双手往身后一背,“你诓我。” “你晨时不还瞒我了,我诓你一下怎么的。”华夙淡声。 作者有话要说:=3= 第二卷 结束了,容家的事彻底结束,夙夙恢复了一点,离儿会画傀了。 第104章 华夙的神色很耐人寻味,有那么一瞬,容离觉得,她应当是知道的。 容离气息一急,“我瞒你什么了。” 华夙但笑不语。 鬼市得在子时开,不论身处何处,只要一念起,便能进到鬼市之中。 从皇都来的援兵已至,马蹄战车行经今旻,狂闯篷州。 容离心跳得飞快,在路上用画祟画了个幕篱,戴在头上匆匆而行,旁人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沿途哭喊的百姓,待离开今旻,那涌着怜悯和悲苦的心才稍定下一些。 这两世来,她好似头一回涌上这样的恻隐之情,在祁安时,她心疼自己还来不及,哪还会怜惜旁人。 这思绪分外陌生,心扑通狂跳,跃上喉头时,好似一根鱼刺在卡着。 陌生到,好似十世里头一回经历,故而令她不知所措,只想远逃。 到了临近的郡县,容离才摘下了幕篱,不再遮挡面容,如今容齐已经洗清冤屈,她也不必跟着躲藏了。 许是沾多了鬼气的缘故,她周身也似笼着寒气,好看虽好看,但不大像凡人,面上又无甚血色,病恹恹的,就跟在棺椁里爬出来的一样。 “歇一阵,夜里我会将你唤醒。”华夙道。 容离找了家客栈小憩,这几日一直未睡好,如今一沾枕便睡着了,就连楼下的喧闹声都未能将她扰醒,好似就算天塌了,也不能将她从梦里揪出来。 大抵是因为累着了,她向来梦少,此番竟陷进了梦中,恍惚间,看见自己身处炼狱,再一看,不是炼狱,胜似炼狱。 四处全是逃窜的百姓,江水倒灌入城,翻起的浪潮好似有灵智一般,像极一只只手,将百姓拽入洪流。 百姓叫苦不迭,哭天抢地,被淹进了洪水中,一下就没了生息。 洪水淹上屋瓦,哪还有什么城,俨然成了片海。 水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动,一大片的阴影正在水中游着,细看竟是一个个长了鱼尾的人,一个名字顿时涌上她的心头—— 洞溟潭鱼仙。 难怪华夙说,鱼仙不过是他们给自己添的名头,说是鱼仙,模样跟话本里的鲛人一样。 梦里,城中百姓俱化亡魂,业障遍天,蔚蓝的天陡然被黑红笼罩。这些业障本该是落在那些鱼妖身上的,不想,百姓亡魂忽被卷走,被嚼碎吞咽,那翻涌的业障继而落至别处。 承了业障的,是后来吞了这些亡魂的鬼。 容离头晕目眩,手脚无力,本想看清那只鬼的相貌,却看不清。 “醒来。” 容离陡然睁眼,猛从床上坐起,以往醒时总觉浑身疲乏,得坐上一阵才能回过神,现下却清醒得不得了,梦中幕幕犹在眼前。 华夙坐在边上,“梦见什么了?” 容离身上被汗打湿,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侧,她喘着气,摇头撒谎:“梦见篷州的百姓了。” 华夙好似深信不疑,“已离篷州那么远,你竟还能梦到他们,被吓坏了?” 容离扯开被子,风登时裹上腰腹,刚醒来时热得慌,将被子一掀,却又冷了起来。她点点头,“那些百姓太可怜了,他们是无辜的。” 华夙面色不改,“天底下可太多无辜之人了,你又心疼得了几人。” 容离眨眨眼,侧头往窗外看,只见窗纸上隐约透出点橙黄的光,是悬在楼外那灯笼的光映了进来。 华夙淡声:“子时,恰是能入鬼市的时候。” 容离抬手捂着头,“幸而你将我唤醒了,否则我还不知会睡到什么时候。” 华夙往别处一斜,“看你冷汗满面,才将你唤醒。” 垂珠哼哼唧唧从枕边坐起来,用毛绒绒的脑袋去拱容离的脸,明明这大鬼还在,却好似变得肆无忌惮了一些,不是那么怕了。 华夙一哼,“方才它一直在叫,许是饿了,我便喂给它一些鱼干。” 容离缓过来些许,不知梦中所见意味着什么,索性先放一边,挠着垂珠的下巴问:“不是说时辰到了,咱们怎么进鬼市?” 华夙往她手边的猫睨去,“寻常凡人想进鬼市可不容易,但你手中有画祟,何愁进不得。” 容离眼一亮,将画祟拿了出来,一句话未说,已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想让华夙握着她的手画。 华夙看她眸光精亮,眼里狡黠藏不住,也不知自己是被蛊了心志还是怎么的,未戏谑一句,就将她的手握住了。 女子的腕骨细瘦,且肤如凝脂,与她自己无甚不同,偏能令她心绪一动。 容离轻声道:“手给你了,你画。” 华夙板着脸,明明心尖像是被搔了一下,却还要装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硬是从喉头挤出一句话来了,“你将我当作你那些丫头了?使唤得还挺顺手。” 容离眼一弯,“我哪儿使唤你了,我都未说几句话,怎就使唤你了。” 华夙一哼,牵着她的手画出了一扇门,那门上有个巨大的鬼首,鬼首大张着口,尖牙毕露,看模样甚是狰狞,好像会将来人俱拆吃入腹。 停笔的那一瞬,鬼门顿成,一双鬼气凝成的手将鬼首大张的巨口撕裂,门随即敞开。 华夙松开容离的手,起身道:“来。” 容离跟上前,往前一步便踏入了门中,不敢落后,猛攥上华夙的衣角,这才安心许多。 剥皮鬼本是附是墙上的,见状跟了上去。 入门的那一瞬,眼前骤亮,容离忙不迭抬手掩至眼前,生怕自己被这光给刺瞎了眼。 鬼市里来往的全是鬼物,想来不该是白日,她慢腾腾把手放下,才知这鬼市之所以这么亮,不是因悬了一轮红日,而是因四处俱是花灯。 花灯浮在半空,再一看,其下鬼气浮动,分明是被鬼气托起来的。 果真热闹非凡,和人间庙会相差无几,若非来往的都是飘着的鬼,乍一看还以为身在凡间。 来往的鬼怪有长有幼,有断颈的,有口露长舌的,有七窍流血的,也有在地上一寸寸爬的。 容离将手中那衣角又捏紧了点儿,不由得屏息,生怕这些鬼怪发现鬼市中混进了一个凡人。 若叫这些鬼物发现,那不得一拥上前,将她给吃了。 华夙轻哂:“莫怕。”她抬手朝容离眉心一点,将其生气掩去。 容离这才松开紧闭的嘴,倒吸了一口气,“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华夙意味深长:“跟我来便是。” 容离不疑有他,华夙走一步,她便跟一步,眼不敢往别处斜,将眼前这黑衣长辫的鬼盯紧了。 华夙目不斜视的在百鬼中穿行,“这鬼市有一里长,跟紧我,若是走丢了,我可保不了你。” 容离才不信,以这鬼现下的修为,怕是将这一里路都拆了也无甚紧要。 沿着长街走了一刻,华夙绕进了一巷子里。 鬼市上摊贩奇多,可巷里的宅子俱是房门紧闭,也不贴门联,门前俱画着一只鬼首,和先前华夙用画祟所画相差无几。 华夙叩了四下门,随即便收了手,在凡间的话本里,若是门被敲了四下便停了,那敲门的许是鬼。 容离心惊肉跳,侧头朝巷子外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歪着身浑身□□的女子站在外边,奇长的头发好似衣裳般将她的身子裹着。 那女鬼定定看了她一阵,脖颈嘎吱一扭,歪着身念叨着什么走远了。 容离后背发凉,手指头也有点儿冷,小声问:“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门里簌簌作响,不像是脚步声,反倒好似叶子被吹响的声音。 还在祁安时,容离在竹院里住过许久,夜里常常被竹叶声惊醒。 华夙道:“这不就来了。” 门骤然打开,一个佝偻着背还瞎了一只眼的老人站在里边,面无表情地问:“何事。” 华夙淡声道:“找敲竹鬼。” 容离总觉得这敲竹鬼有些耳熟,随后才想起,在容府时,她令小芙去收买了个道士,那道士曾有提及,只不过他说的是“鬼敲竹”。 夜里过竹林时,会有听见竹子被砍得噼啪作响的声音,前路被断竹拦住,次日一看,林中却不见断竹。 可华夙来找敲竹鬼做什么? 老人脸上本连丁点神情也没有,闻言微微瞪大了浑浊的双目,慌忙想关上门,可门被华夙抬手抵住了,饶是他使尽全力,也未能将门合上。 华夙气定神闲地抵着门,“我许久前便想来找你,可惜时机未到。先前怕你逃了,现下无这担忧了。” 老人浑身颤抖,双目大瞪着,仍在用劲,可身前的门扇却纹丝不动。 华夙轻呼一口鬼气,明明那鬼气好似飞烟,老人却猛地收手,转身便遁入地下。 容离愣住了,见华夙踏进门槛,忙不迭跟了上去,走得太急,险些磕着腿。 进了屋,她才惊觉院子里全是矮竹,竹叶在地上积了老厚。 容离讷讷:“那老人难不成就是敲竹鬼?” 华夙颔首,并未应声,站在院子中缓缓转动着眸子,连一寸地也未遗漏。她蓦地扯开容离攥在她衣角上的手,朝远处拍去一掌。 院子里铺着的石子陡然被掀起,哗啦一声被震到了别处,底下的黄泥露了出来。 足下土地好似被什么东西拱起,竟鼓出了一个小土坡。 容离险些没站稳,忙不迭抬手扶上了身侧的竹树,那竹子猛地摇晃,好似要将她的手甩开。 这竹子竟还是有灵智的,摇动时叶子簌簌响着,像是在叫嚷。 容离想把手收回,不想竹子一动,将她的手夹在了其中。手被夹住的一瞬,她好似听懂了这些竹子在说什么。 “救。” “救救。” 不是想甩开,分明是在求救。 竹子为何要求救,是不想被敲竹鬼劈开么。 容离回头,只见华夙手伸入泥里,半条手臂埋入其中,还半蹲着身,银黑两色的发辫在脚边蜿蜒。 华夙猛地将手抽出,手中擒着一团黑雾,她一甩手臂,手中黑雾陡然凝成人形,可不就是那老人么。 敲竹鬼化作人形后,华夙的五指正巧擒在他的脖颈上,指甲变得尖锐,在其脖颈上抠出了五个血孔。 华夙冷声道:“你这敲竹鬼入了泥便如鱼归水,可惜还是没能逃过我的掌心。” 敲竹鬼被扼住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中只能发出呃呃的轻呼声。 华夙垂眼看它,凤眸微眯,“你是不是没想到,我竟还会回来找你。” 敲竹鬼一张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我原本不想找你的,毕竟你当初也是受幽冥尊所缚,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只能做什么。”华夙冷声道。 容离远远站着,手还被夹在两棵竹子之间,那竹子许是怕将她夹疼了,未敢夹得太紧。 她干脆不收手了,任其夹着,听罢心下一惊,不想这敲竹鬼竟还与幽冥尊有牵连。 华夙冷冷看他,“我不得已离开苍冥城,此前也曾来鬼市找过你一回,你却四处躲我。” 敲竹鬼瞪着眼,眼珠子微微突出,一双眼好似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般。 华夙嘲弄道:“你是不是还想帮慎渡再做一支画祟?” 敲竹鬼身形便淡,好似魂灵要被捏碎了,他哑声道:“你怎么知道……” 华夙蓦地松手,敲竹鬼跌落在地,抚着自己的脖颈猛喘气。 她道:“慎渡迟早会这么做。” 敲竹鬼喘了半晌,许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他佝偻着背,喘气声甚是沙哑,半晌才道:“我不过是个削竹子的鬼,没这能耐为大人做画祟。” 华夙一嗤。 敲竹鬼抖了一下,“大人百年前曾托我削竹,自那之后,便未再找过我。” 华夙抿唇不言。 敲竹鬼又道:“饶我一命,我不帮他,只帮你,你想要多少支画祟,我便替你削多少支。” 容离听愣了,如画祟这样的器物,是说造就能造出来的么。 华夙冷冷一嗤,站直了身低头看他,眼中净是不屑,“你若还能造出一支画祟,也不必如今日这么惨了。不过,就算你和慎渡有当初幽冥尊的能耐,也万不能再造出一杆画祟来。” 敲竹鬼浑身一僵。 华夙又道:“我今日来此,本意不是想要你的命,当初幽冥尊屠村,祭活人魂数千,将凡人尸埋在竹下,好让听仙竹被怨愤浸透,随后才令你削竹前,除此,他还做了什么?” 敲竹鬼眸光摇摆,“那、那株竹子早在千年前就生灵了,只是一直不曾化形。幽冥尊屠村时,村中有凡人成百上千,他就是想用阴气将听仙竹滋养,好让其染上鬼气,化形妖鬼。” 容离听得额角一跳,成百上千的凡人,村子不小,那不得变成个鬼村…… 她忽然回想起梦中所见,试探般开口:“他是怎么屠村的,是亲手所为,还是借了谁的手?” 敲竹鬼见这女子是与华夙一道的,故而回答:“不知,只记得那日江河倒灌,顷刻间便将整个村子淹没,随后幽冥尊分出鬼气,将逃上岸的凡人拽入水中。” 容离心下一惊,难不成与她梦中所见是一个地方?她忙不迭又问:“那个村,叫什么名字?” 敲竹鬼答:“陈良店。” 这名字她闻所未闻,嘴一动,跟着默念了一声,暗暗记在了心头。 如果和她梦中所见是一个地方,那吞了凡人魂的鬼必是幽冥尊。 华夙并不想知道那村子叫什么,冷声道:“接着如何?” 敲竹鬼瑟缩着道:“接着,他找来了浇灵墨,浇灵墨可是好东西,原只九天上有,那墨化妖下凡时恰好被幽冥尊给逮到了。” “你可知那浇灵墨现在何处?”华夙皱眉。 敲竹鬼猛摇头:“这我真不知,浇灵墨化妖后,若想用其身上墨汁,便要取它的血,当时那浇灵墨痛不欲生,浑身干枯空瘪,本是个玲珑娇俏的姑娘,在血流尽后,忽地变作老妇。它想逃,却被幽冥尊擒回,硬是将它最后一滴墨给取走了。” “它死了?”华夙面上露出一丝怒意。 容离从未见过她生气的模样,这鬼虽时常在她耳边喋喋不休,旁人饶是做了再令她不悦之事,她也至多嘲弄烦厌一下,哪会像如今这般,怒得咬牙切齿。 是心疼那妖,还是因为别的? 华夙俯身蹲下,将一根食指抵在了敲竹鬼的喉间,指甲转瞬变得长而尖利,好似只这一根手指,就能要去敲竹鬼的命。 敲竹鬼惊恐地屏住了气息,却不敢动,唯恐动上一动,那手指就会穿进他的脖颈。 华夙又问:“它是不是死了。” 敲竹鬼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就怕脖颈动的幅度太大,自个儿迎上了那根手指,“我……当真不知道,在削完竹后,幽冥尊把凡人魂都吞了,浑身满是业障,连发丝都映上了红光,我、我何曾见过如此业障,当时并未留意那浇灵墨去了何处。” 华夙气息骤急,胸膛一起一伏着,“那时,你还看见了什么?” 容离心一紧,她梦里所见果真是陈良店。 她的手还被夹在竹树之间,衣襟里垂珠拱出了个脑袋,轻轻叫了一声。 敲竹鬼是真的怕,一个字也不敢瞒,全抖了出来。 敲竹鬼道:“我当时走得迟,想看看有没有亡魂遗漏,也好过过嘴瘾,没想到竟碰上了一个浑身蒙着水雾的仙。” “仙?”华夙声音冷得好似能掉出冰碴子。 容离低下头,轻轻抿起了唇,心道,别再说了。 敲竹鬼又道:“那仙子在渡余下的亡魂,我一个也未吃着,又不敢从她手里抢。” 华夙冷冷一嗤,“你未看错?” “不错,只可惜那仙身侧全是水雾,只隐约能看出她是个女子,却不知长何模样。”敲竹鬼匆忙道,“她一个抬手,倒灌进村子的江水速速退了回去。” 华夙冷声:“洞衡。” 她一嘁,又道:“我只知鱼仙助幽冥尊淹没了村庄,没想到她当时也在,甚至还渡魂退洪,这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容离低垂的眼眨了眨,轻轻咳了几声。 这其中必有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5章 “洞衡?”敲竹鬼怎会不知道洞衡君是谁,就算没有见过,也该是听说过名字的,“传闻洞衡君不离洞溟潭,她去陈良店做什么,只是为了渡魂退洪?” 华夙冷声:“那洪水怕还是鱼仙引去的,否则我怎会说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敲竹鬼一愣,随即又觉得理所应当,“洞衡君是散仙,不为九天管束,早些时候听说九天不要她,是因她修的是无情道,不知怜悯世人,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她极擅御水,所以才拿得下洞溟潭。若我是潭里的鱼仙,定对她有诸多不满。” 华夙目露轻藐,“她上不得九天,哪是因什么怜不怜世人,分明是因她无心无情,渡不得劫,境界已不能增进。” 敲竹鬼不敢忤逆她,这鬼说的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容离把手从竹子间收了回来,腕骨上被夹出了一道红痕。 她转着手腕,斟酌着这两只鬼所说的话,小心翼翼道:“不无道理,洞衡救人,未必是为了唱白脸,那些鱼仙指不定真对她不满,她救凡人,一来是为了阻止鱼仙作恶,二来……是想从中寻个法子感悟人间七情,好渡过那什么劫。” 华夙心觉好笑,“你在为她说话?你见都未见过她,倒是替她想好缘由了。” 容离揉起自己的手腕。 躺在地上的敲竹鬼气喘吁吁的,“我把知道的都说了。” 华夙冷声一笑,俯视他时像是仍位居高位。她转身迎向院子一角的竹子树,猛挥出了一道鬼气,朝竹子底下的泥土震去。 泥沙陡然掀起,害竹树受禁锢的术法陡然解去。 那一棵棵的竹子来回摆动着,好似在躬身答谢,转瞬化作绿烟散去。 再一看,院子里哪还有什么竹子,那一处角落的泥土被翻得松松软软的,其上空空如也。 倒在地上的敲竹鬼见华夙转身,手脚并用地爬出数尺。他抬掌一拍地上石子,被翻松的泥土登时涌动着钻了回去,地下拱起一团,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往容离和华夙脚下钻。 容离着急退了一步,拿着画祟不知所措。 华夙冷下脸,身影倏然化烟,弹指间又在敲竹鬼面前凝成人形,细长五指抓在他脖颈上。 敲竹鬼大骇,猛咬牙关,地上石子哗啦作响,黄泥破开,一只土凝的长臂从中伸出,要将华夙的双足抓住。 华夙手腕一转,硬生生拧断了敲竹鬼的脖颈。 黄泥自半空一散,撒落地面。 容离长呼了一口气,掌心满是冷汗。 “不自量力。”华夙说完,将敲竹鬼几欲飞散的神魂擒住,好似撕裂布帛般,嘶啦一声,把那魂给撕了个四分五裂。 容离讶异,“他……死了?” “死了。”华夙站起身,轻拂掌心,“若他只是想走,我自然不会拦他,可惜了。” 容离讷讷:“你找他,就是为了知道画祟的用材么,莫非你也想造一杆新的画祟?” 华夙似笑非笑,语焉不详地说:“画祟哪是这么容易就能造出来了,天时地利,少一样不行。” 容离手腕红痕未消,她揉着腕子说:“没想到你竟还会助那些竹妖逃脱。” 华夙慢声道:“这敲竹鬼最喜吃竹灵,我上一回来时,从院子外便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竹梢,想来已被吃去不少。” “你如此好心。”容离深觉意外。 华夙道:“得去找浇灵墨。” 容离不问她为什么要找那墨,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什么,但就好比将断未断的藕丝,她刚要将其擒住,那念头便潜下去了。 华夙不急着出鬼市,刚要走出巷子,忽听见外边吵哄哄的。 脚步声纷杂错乱,鬼嚎声四面而起,远处屋瓦哗啦一声掀起,好似在找什么东西。 华夙脚步一顿,皱起了眉头,侧身便朝容离看去。 容离愣住了,不知此事与她有何关系,难不成她一个活人混进了鬼市,被这些鬼嗅出来了? 不想,华夙竟伸手,那细长的手指探向她的胸口。 容离微微抿起唇,面红耳赤,却见华夙伸出的手忽然顿住了。 狐裘里垂珠拱了一下,将脑袋露了出去,嘴一张,作势要叫。 垂珠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被揪住了一根胡须,它陡然噤声。 华夙冷声道:“倒是忘了你这小东西。” 垂珠虽不像先前那么怕她了,可免不了被那寒冽的威压压制,不由得犯怵,本还想叫上一声,不想喉咙竟像被堵住,愣是它怎么张口,也挤不出一点声音来。 华夙见它瞪着眼,小猫脸上露出点儿难以置信的神情,不由得发笑。 容离抬手,想把垂珠摁回去。 不料,华夙伸手,捏住了垂珠的后颈,硬生生将它提了过去。 垂珠后颈被捏住时,华夙的手背无意蹭到了容离的衣襟上,手凉飕飕的,却滑得厉害。 容离气息稍急,默不作声。 垂珠被提了过去,四爪乱挥着,冷不丁被撞进了一个囊袋里,这囊袋恰好能把它兜住。 华夙把囊袋一束,还把系带绑成了个蝴蝶结,“这囊袋内有乾坤,闷不死它,你就这么拿着。” 容离双手接住,只见囊袋陡然收小,变得和香囊一样大,还轻飘飘的,不像是装着一只猫。她欲言又止,将香囊系在了狐裘下的腰带上。 华夙看了她一阵,伸手整了整她微敞的领子。 容离站着不动,眼却低垂着,目光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其手背上一扫而过。 垂珠被装进囊袋后,鬼市上的喧闹声好似小了不少,四处乱窜的鬼怪也歇了下来。 华夙带着她走出巷子,一边道:“它一开口便吐露了生息,先前在敲竹鬼那儿时,它是不是叫了?” “是。”容离颔首。 华夙一啧,“傻猫儿。” 容离眨眨眼,竟听出了点儿宠溺,这鬼似乎没有那么嫌弃垂珠了。 她本以为从敲竹鬼那问到了话后,华夙就会离开鬼市,不想她还在长街上走了一阵,随后停在了一卖人皮的摊子前。 那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人皮,有肥头大耳的男子,还有娇俏玲珑的姑娘,有白发苍苍的老翁,亦有垂髫小童。 剥皮鬼一言不发地跟在后边,两眼瞪大,飘在半空仔仔细细地欣赏起这摊子上的人皮来。 摊子上的人皮还挺丰富,但无一比得上它身上那张。这一张张皮全都粗糙得很,手脚虽画得不错,可脸上大红大绿的,腮红打了一大片,像极纸扎。 剥皮鬼就看了看毯子上的皮,又抬手将自己身上的衣裳打量了一下,木讷的脸上多了少许失望,又飘高了一些。 容离不知华夙来这做什么,她一个活人,站在鬼市里看人皮当真奇怪,虽说这并非真的人皮,而是用彩墨画的。 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面上皱纹深如沟壑,一双眼好似还瞎了,摇着扇子望向别处。 容离垂眼看了一阵,不知这小摊有何稀奇。 老妇冷不丁开口:“若是喜欢,可以试试。” 容离退了小半步,并不想试皮。 华夙好似真的要买,竟伸手捏起了一张皮,还用手指搓了一下,她嫌厌道:“还有别的皮么,这些皮太粗糙了。” “哪里粗糙,都是用上好的纸画的,昨儿才晾干,若是不够滑,给你刷点儿油就是。”老妇摇着扇子,瞳仁色浅,一双眼是灰白的。 华夙轻呵,“刷的什么油。” “你想要什么油,咱们就有什么油。”老妇道。 “我这里有刚剥下来的人皮,但这张脸我不喜欢。”华夙淡声。 容离心下一惊,她日日和这鬼在一块儿,不知她在哪儿剥过人皮。 鬼妇翘起嘴角,“若是新鲜的皮,咱可替你添上几笔,画成你喜欢的模样。” 华夙面色肃冷,“当真?” 鬼妇站起身,明明看着是瞎了眼的样子,可从摊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却什么也未撞到,像是身上别处也长了眼。她勾勾手:“随我来,让我看看你刚剥下的皮。” 华夙朝容离使了个眼色,神色不变地跟了上去。 容离捂着挂在腰侧的香囊,跟上前时才看见,那鬼妇的后脑勺上竟长了一双眼。 那漆黑的眼睛埋在稀疏的白发间,若非瞳仁是黑的,她还真瞧不出来。 容离心跳如雷,忙不迭拉住了华夙的袖口。 老妇沿着长街一直走,过了一阵才拐进巷子,掀开了巷中一瓦缸的盖子,纵身跃了进去。 容离探头往里看,只见瓦缸里漆黑一片,跟个无底洞一般。 华夙回头道:“别怕,进去就是。” 容离看着她翻进缸里,踟蹰了一阵不敢往前,正犹豫不决,一只手从里边伸了出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冷不丁伸出来的手把她吓了一跳,她本想后退,可再一看便认出来这是华夙的手,倒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 容离足下一空,好似自半空跌落,四周一片漆黑,不论她如何瞪眼都看不见物事。 所幸一缕鬼气将她托住,她并未跌痛,而是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上。 一团团幽绿鬼火徐徐亮起,将周围照亮。 那老妇缓缓将身上人皮撕开,不像剥皮鬼蜕皮后血淋淋的,里边竟还有一张皮。原先那层皮是反着穿的,故而有一双眼看似长在了后脑勺上。 外皮被撕成两半,在地上堆成一团。 不料老妇的皮囊底下竟是个男子,只是这男子的脸长得普普通通,丢进人堆里定会认不出来。 那男子拱手,对着华夙道:“恭候大人多时。” 容离白心惊了,她如何也料不到,华夙买皮是假,见自己手下鬼才是真。 华夙颔首,一勾手,远处的凳子便被拖近,她却不坐,而是抬手往容离肩头一按,“坐。” 容离坐了下来,看见男子露出讶异的神色。 华夙冷淡道:“本以为你已经走了。” 男子恭敬开口:“大人未开口,小的又怎么会走。” “上一回来时,一无所获。”华夙道。 男子低眉敛目:“观大人现在修为已恢复不少,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自上次一别,孤岑又不知去了何处,她可有来找过你?”华夙问道。 男子摇头:“孤岑大人不曾来过,但前段时日来了信,让小的为她准备一批新皮。” 华夙沉思了一阵,“她来取皮了?” 男子:“并未,约定之日是在两日后。” 他手一抬,朝远处的染缸指去,“大人且看,这便是孤岑定下的那一批皮。” 华夙不以为意,垂着眼与思索了一会,“这样,你替我给她带句话。” 男子拱手:“大人且说。” 华夙眼一抬,“去找浇灵墨,多花些时日也无妨,若灵墨尚未泯灭,便传信予我。” 容离了然,这弯弯绕绕的,还是要找浇灵墨,难不成真要再造出一杆画祟?这鬼不想让慎渡削竹做笔,自个儿倒是做起来了。 男子应了一声,“定将话带到。” 华夙又道:“其余无需多言。” 男子郑重道:“小的明白。” 华夙把手轻轻撘在容离的肩上,“敲竹鬼已死,这几日慎渡定会有所察觉。” 男子愣住,连忙道:“无妨,小的什么不多,就皮多,不会叫他发现。” 华夙颔首,朝染缸斜去一眼,有些不耐烦,“可有多的好皮。” 男子转身朝一染缸走去,伸手把里边泡着的皮捞了出来,有人有兽,比摊子上摆着的要精美许多,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飘在半空的剥皮鬼探头去看,双眼一亮。 容离不明所以,而后听见华夙道:“好不容易来鬼市一趟,不带些手信说不过去,看你对这小剥皮格外上心,便容它选上几张喜欢的皮。” 小剥皮瞪着眼,没料到自己竟还能沾沾光拿上一份手信。 容离讷讷:“那我呢。” “你也想要皮?”华夙一哂。 容离摇头,她要皮做什么,她又不是剥皮鬼。 华夙嘴角微微翘起了点儿,“少不了你的。” 容离眼睫颤了颤,仰头对剥皮鬼道:“你去挑就是。” 小剥皮落在地上,绣着牡丹的衣袂甩动着,急急朝那拎着皮的男子走去,将他手上的皮看了又看,随后选了几张喜欢的。它紧抱着皮不放手,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喜意,但应当是真的欢喜。 华夙看见它高兴就烦,摆摆手:“抱着做什么,给他包起来。” 男子伸手去接,小心翼翼将皮用锦缎裹起,又悄悄往回看了一眼,眼里露出讶异,他从未见过大人对谁这么好。 容离眼不瞎心不盲,瞧见了那男子投来的目光。 她抿了一下唇,看似平静,实则心底好似燃起了爆竹烟花,响了个噼里啪啦,炸上心尖,燃到喉头。 她知道华夙起了疑心,可既起了疑心,怎还待她这么好?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和偏袒。 她命将不久,不知什么时候就长眠不醒,成了鬼也好,或许就能跟着进苍冥城看看了。仗着身子娇弱,又趁华夙这点儿偏袒还在,她想在真相大白前,鼓起劲做一点什么。 进这地下要穿过瓦缸,出去亦要穿过瓦缸。 这一回,容离已经淡然,提起裙角就往缸里爬,随后一只手将她拉了出去。 华夙回头朝那抱着绸缎的剥皮鬼睨了一眼,极轻地啧了一声,随后对容离道:“你一个凡人,这鬼市里也许没什么合适你的东西,不过你若有看得上眼的,买回去就是。” 容离沿着街走了一阵,四处看着,这摊贩卖的多是一些阴间东西,看着确实与她这凡人不大相称。 华夙却不催她,就光顾着跟她走。 街上一片平和,无鬼发现敲竹鬼的魂被撕了个四分五裂。 容离其实是有些担忧的,若敲竹鬼与苍冥城有联系,它这一消失,那慎渡指不定即刻就发现了,故而她走得匆匆,想快些找到一样喜欢的,找着就走。 街边还摆着不少棺椁,奇怪的是,棺椁边上竟在卖香囊。 坐在摊子边上的是个看似五六岁大的小丫头。 那丫头说话声却低低哑哑,“姑娘喜欢的话便来看一看。” 这招客的方式,与人间别无两样。 容离走近,拿起了一只香囊细看,上边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黑底银线,于活人而言,看着有些晦气,但她这半截身埋进土的,哪管得上什么晦气不晦气。 这银黑二色,倒有些像华夙的头发。 丫头瓮声瓮气:“姑娘手里这香囊好,能存断肢残骨,放进去是什么样,拿出来就是什么样。” 容离本以为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香囊,一听它还有这用途,讶异问:“那若是花草呢。” 那丫头笑了:“断肢残骨都能存,更别提花草了。” 容离回头朝华夙看了一眼。 华夙会意,手一翻便把一颗珠子一样的玩意儿甩了出去。 摊主接了个正着,捏起袖口小心翼翼擦拭,挤出笑道:“哎呀,这可是个宝贝,姑娘若还看上了别的,尽管拿去。” 容离摇头,捏着那香囊走了,侧头问:“你给她的是什么?” 华夙道:“鬼婴的乳牙。” 容离只觉得人间之外,无奇不有。 华夙又道:“鬼婴的乳牙比青铜铁器还要硬,且洁白光滑,磨成珠子甚是好看,只是从鬼婴口中夺牙,如虎口夺食。” 容离听明白了,这分明是想说,能取到这乳牙很不容易。 她眼一弯,说道:“那你能拿到这牙可真厉害。” 华夙顿时不说话了。 画了鬼首大门,推开便出了鬼市,转瞬又回到凡间。 凡间仍是黑夜,客栈外静凄凄,远远传来敲梆声。 容离走去把窗支了起来,窗外伸过来一根枝干,上边孤零零地长着一片叶子。 叶子已经枯黄,在枝干上摇摇欲坠,风若是刮厉害些,它怕是早被吹飞了。 她把手伸出窗外,将那片叶子摘了下来,小心翼翼扯开那银黑两色的香囊,把叶子放了进去。 华夙在后边问:“你在做什么。” 容离合上窗,转身时唇边噙着一丝极浅的笑,杏眼里含着狡黠,隐约在顾忌什么。转瞬她又收敛了目光,垂着眼伸手去扯了扯华夙的袖口。 华夙不明所以地抬手,被容离轻轻捏着腕子,把掌心翻了上来。 那绣了鸳鸯的香囊落在她的掌心,轻得好似里边空无一物。 向来高高在上的鬼怪竟无所适从地屈了一下五指,寒凉疏远的面色一改。 “何意。”华夙细眉一皱。 “你打开看看。”容离松开她的手,杏眼直勾勾看着面前的鬼,不肯眨上一眨。 华夙拉开束带,看见了里边那枯黄的叶子,戏谑道:“这香囊明明是我给你买的,你反倒……” 话还未说话,对面的人细声细气开口。 “冬元节过了,我也未来得及折下初雪里的梅枝,你若不……将就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6章 华夙神色古怪,像是诧异,又像是无所适从。 她向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于她而言,世上好似没什么难事,可手中这轻悠悠的香囊,却将她难倒了。 她不讨厌,甚至还算得上喜欢,否则岑寂的心又怎会跳得如此之快。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她,眼精亮又狡黠,透着点儿期许。 落入华夙眼中,好似这病恹恹的狐狸在催促她做出决断。 这世上有胆子逼迫她的屈指可数,她收拢了五指,把香囊捏紧,半晌没有动静,像是忽然入定。 “香囊是你买的,可里边的叶子却是我摘的,你若觉得我不诚心,我下回再重新送你。”容离道。 华夙抿着唇,许久不见应声。 还未化形之前,她的神志便已存千年,这千年里见惯了生死,见惯了凡人的悲欢喜乐,但化形后,还是头一回亲历此事。 像被一团浓雾裹了起来,她不得不将自己错综的思绪细细分辨。 华夙忽然皱起眉头,头一回发现这乱作一团的思绪不为她掌控,她很是迷蒙。在理清了个大概后,好似又觉得本该如此,心尖上甚至还涌上了丁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 她心悦,垂视着香囊的眼陡然一抬,“送我?” “送你。”容离颔首。 “为何送我?”华夙似是不信自己所想,偏要亲耳听到一个答案。 容离慢声道:“地下太冷了,趁我现在还有命在,我想……带你到凡间。” 华夙现下便是在凡间,哪还需被带到凡间,怕不只是单单到凡间,而是要领着她这遗世独立的鬼,感凡人所感,历凡人所历。 她五指一收,把香囊拢紧了,却又怕将香囊里的叶子捏折了,故而拢得极轻。 容离见她又不说话,小声问:“你要收么,或是说,下回重新送你?” 华夙不答,手腕一翻,飞快将这银黑两色的香囊给收了起来。 容离那嘴角克制地翘着,大半的心绪藏在心谷,很是内敛。先前所经好像都不算什么,今夜鼓起劲送了个香囊,倒像是把她这一辈子的胆量都用上了。 华夙像是一张弓,如今弦被拉满,饶是当时被拉下垒骨座,受一群小鬼满城追杀,她也未曾这么小心谨慎。她连气息都放缓了,周身的疏远冷漠一敛,好似坚冰被捣碎、被火燎。 “在医馆中时,那小姑娘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是么?” 容离自然听清楚了,若听不清楚,又怎会特地送了个香囊。她点头,温软又柔弱。 华夙移开目光,低着声很是别扭:“你当时一直在看她,我还料你又看上别的小姑娘了。” 容离就跟被怂恿了一般,这鬼越是无所适从,她这颗心就越是雀跃。 既然这鬼不退,那她便往前一步,近到……快要贴上华夙的胸膛。她微微抬着下巴,不怵不慌,甚至还想再拉近一些。 “有更好看的,我还看别的小姑娘做什么。” 这说话声多轻,轻到好似叶子在耳畔搔。 明明挨这么近已算得上是冒昧,可她声音轻得小心翼翼,像极试探,若是不答应,她便……要跑了。 华夙先是觉得,容离果然喜欢小姑娘,随后自个才像是被迷昏了神志,一时找不着北。 容离悬在腰上的香囊一鼓一鼓的,是垂珠在里边乱钻乱撞,许是憋坏了 她眉头一皱,头一回觉得这小猫不懂事,忙不迭扯开了系带,将它拎了出来。 垂珠瞪着一双碧绿的眼喵喵叫着,叫得乖巧又清脆,被随手放在了桌上。 华夙看似无动于衷地站着,可在被一双手环住腰的时候,身微微一仰,不由得露出慌乱。 容离无甚力气,手臂却跟藤蔓一般。 “你见不得我和别的小姑娘站太近,起先连垂珠也不喜欢,且还容忍默许我许多,难不成单单是因我和画祟结了契,你是待画祟好,还是在待我好?” 华夙听出来这狐狸在设套,她还偏跳不可,“我为何要待一支笔好。” 容离笑了。 华夙还在斟酌,“凡间的话本里,人鬼情向来只苦不甜。” 容离环着她的腰,“你不是寻常鬼,我也不是寻常人。” 相比之下,华夙要郑重许多,“那咱们应该聊些别的,譬如你是更愿意做人,还是做鬼。” 若想做人,那便要续命,可续了命便进不得苍冥城了。 这么个疑问冷不丁砸在容离头顶,不想这鬼刚收了她的香囊,便问她想死还是想活。 容离忽然觉得,在这个夜晚送出香囊,好像不大适合。可东西送都送了,她哪里可以退缩,环在华夙腰上的手一抬,转而撑至对方肩上。 华夙本是想仰身的,因看见容离忽地倾近,那源于凡人身上温热的气息好似热浪,将她淹没。 可她这回是真愣住了,没想到容离这般直接,明明娇弱得本该谨小慎微,此时却随性到胆大包天。 灼热的气息好似渗入皮囊,烫入心尖。 近在咫尺,容离却顿住了,转而将吻落在了华夙的鬓发上,轻得就像花瓣,软到一揉就碎。 华夙丹唇微张,瞳仁明晃晃地颤了一下,随即好似心头最后一层禁制也被撕破了。 窗忽然笃笃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撞。 华夙眉头一皱,烦,烦得心火都要烧起来了。她把容离撘在她肩上的手抓了正着,猛一勾手指,把窗给打开。 一只白骨鸮飞了进来,分毫不见外,落在桌上一展翅膀,冲着华夙喊了一声:“大人。” 话音方落,一缕鬼气从窗上撤去,支起的窗咚一声落了回去。 白骨鸮被吓了一跳,立马飞到华夙肩头,还想将露出半边白骨的脑袋拱过去,还未拱着,便被拍开了。 华夙抿起唇,神色沉沉,山雨欲来一般。 白骨鸮见状飞远,停在了桌上,和垂珠待在了一块儿。 许是天性作祟,垂珠歪头看了一阵,便伸出爪子去挠身侧的鸟。 白骨鸮大吃一惊,也不知这猫儿胆子怎这么肥,竟不怕它!它硬生生挨了一爪,本就稀疏的羽毛被抓掉了两根,忙不迭飞了起来。 华夙心底阴霾未散,目光反而更冷了,“谁让你来的。” 容离起先认不得这只白骨鸮,她见过的白骨鸮本就不多,都白骨森森的,羽毛稀稀拉拉,身上血肉模糊,看着好似无甚差别。 直至这鸟开口,她才知这是只熟鸟,上回在丹璇的心结里,来的可不就是这只鸟么。 然而先前这白骨鸮露面的时候,华夙虽有些恼,但算不上生气,此时她却拉下脸,好似恨不得将这玩意儿给捏碎。 白骨鸮道:“在下在鬼市里觅见了未来得及关上的鬼门,紧赶慢赶,那门还是关上了,所幸门上残余了些鬼气,终于让在下见到了大人。” 华夙淡声:“你为何会在鬼市?” 白骨鸮长叹了一声,“慎渡将我发现了,我险些被活剥,所幸走得快,这一逃便逃进了鬼市,想着大人许还会去找那敲竹鬼。” “敲竹鬼死了。”华夙淡声。 白骨鸮一愣,“死了?” “我杀的。”华夙又道。 白骨鸮瞪圆的眼微敛,“看来大人这回问出了不少消息。” 华夙意味深长地看它,“现下已不是在上回的心结中,你为何还不现形,还是说,已经赖上这白骨鸮的躯壳了?” 白骨鸮哑声一笑,“在下怕一个现形就暴露踪迹,让慎渡找过来。” 容离听着总觉得哪儿不大对劲,上回那白骨鸮说起话恭恭敬敬的。 华夙陡然伸手,五指凭空一捏,那白骨鸮猝不及防被捏住。 两扇巨大的羽翼扑棱着,森白的骨头嘎吱一声,折断后从皮肉里穿了出来。 一抹鬼气从白骨鸮身上腾起,朝紧闭的窗撞去。 不想,那窗紧闭着,且窗上还承着华夙的鬼力。 那魂撞不出去,继而又凌天而上,想撞破屋瓦。 容离忙不迭抬头,“你早知道来的不是上回那只白骨鸮?” “是他,但他……被萝瑕吃了。你也是见过孤岑的,如孤岑那般,左右思量了许久才敢露面,这白骨鸮嘴上说得好听,却恨不得将我行踪败露。”华夙冷着声,从虚空中拉出了一啷当作响的锁链,抓住一端朝上甩去。 被吃了? 容离一愣。 屋瓦被甩了个正着,瓦片噼啪裂开。 那一团乌黑的鬼气欲从裂口处钻出,不料被长索拦腰缚住。 长索收紧,转瞬化短。 被拴住的魂跌了回来,在地上陡然化出了人形。 乌发浓妆,瞳仁扩散,可不就是萝瑕。 萝瑕半张脸狰狞着,好似刚吞的魂还未来得及化为己用。 上回她吃赵二时,可不就是这样么。 现下的半张脸甚是熟悉,容离一惊,是先前那个犯了戒还想冲她下手的子觉和尚! 子觉那么久不曾露面,原来早被萝瑕丢进了粮仓,而今成了盘中餐。 华夙与她已离祁安多时,原先布在祁安的局已无甚用处,连带着这和尚也没了用。 这藤萝鬼当真心狠,这一路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吃了多少人。 萝瑕面露讶异,目不转睛地看着华夙那身黑裳,声音变回女子,“你的修为……” “短短几日,我修为恢复了不少。”华夙一哂,垂目看她,“是不是羡慕至极。” 萝瑕目光一抬,落至她面上,“上回在今旻时,你为御笔耗去了不少鬼力,现如今竟飞涨了许多,你做了什么?” “寻常修炼罢了。”华夙啧了一声,不屑道:“你们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萝瑕此番前来本就冒险,来了惊觉华夙修为恢复,才知自己是在自投罗网。她仍旧不信,“你明明还得倚仗这一身的咒文才能固魂,为何修为还能涨回去?” “那你可得去问问慎渡,到底瞒了你们什么。”华夙冷着声,“凌志去哪里了?” 萝瑕道:“莫非你看不出他被我吃了?” 凌志想来就是那白骨鸮的名字,若非被发现与华夙还有联系,萝瑕又怎会扮作他前来。 华夙怒极,凤眸微眯,“你在鬼市里守了多久?” 萝瑕被拴着,那长索似有千斤重,她本欲凌身,却被拖了回去,“不久,慎渡大人料到你会回鬼市找敲竹鬼,早在数年前便布下了暗线,只是未料到你下手这么快。” 容离皱眉,如此说来,她们买香囊的铺子,不也被发现了…… 果不其然,萝瑕道:“此番未能保下敲竹鬼,却叫大人知晓,鬼市里竟还有你的旧部。” 华夙面色阴沉。 萝瑕面无表情,“那卖皮的和卖香囊棺椁的只字不肯透露,我别无他法,只好取其性命。” 容离心一沉,跌至谷底。 华夙猛地收紧手中长索,躺在地上的乌发浓妆女鬼硬生生被拽了起来,“你错在跟了慎渡。” 萝瑕难以置信地睁大了黑森森的眼,饶是这眼睁得再大,也看不见丁点眼白。 “不知悔改,你如何吃的凌志,那我便如何吃你。”华夙冷声。 萝瑕想变成藤萝钻出去,她的身化作淡紫的花藤,伸出的树枝已近乎要攀上屋瓦。 缠在树枝上的锁链骤紧,硬生生将其拧断。 萝瑕不得不变回人形,可她化人后已被拦腰截断,只能用上双臂在地上爬。被拧断的腰里伸出盘虬的树根,树枝快如迅雷,转瞬已抵至窗棂。 她半身是人,半身是树根,乍一看就像蛇妖。 容离退了一步,看见华夙五指一抓,将萝瑕抓了过来。 萝瑕目眦欲裂,腰下树根疯长,却从窗棂上缩回,欲将脚下木板捅穿。 华夙只一张口,便见浓黑鬼气自萝瑕身上升起。 这藤萝鬼面容扭曲,变出了好几张被她吞吃的脸,可不论怎样都挣不脱,鬼气也要被吸干了。 随后……她扭曲的魂被拉拽着,硬生生被华夙吸入腹中,原身陡然化作青烟消散,不像凡人,死后还能余下一具尸。 容离愣住了,她还是头一回看见华夙生吞鬼魂,干脆利落,甚至还嚼了几下。 华夙一啧,手中长索化作鬼气,如烟缕般附回她身。 “难吃。” 容离没吭声,原来这鬼并非不会此等修炼之法,只是不屑。 华夙抬手,用劲地抹了一下干净的嘴角,好似上边沾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侧头朝她看去,“怕了?” 容离摇头,无甚好怕的。 华夙把唇角给擦红了,“是我大意了,没料到慎渡竟还在鬼市安了眼,现下一想,他未将敲竹鬼接去苍冥城,想必就是要引我前去,可惜,他们也没料到,我修为竟恢复得这么快。” 她弯腰拎起地上那折了翼的白骨鸮,刚想将其烧了,忽地一顿。 “怎么?”容离皱眉。 华夙用食指划开了白骨鸮的颅骨,勾出了一缕残魂。她一哂,“没被吃干净。” 容离:“是先前那只鸟?” 华夙颔首,把用来养魂的小瓷瓶拿了出来,将这残魂塞了进去。 瓶中先前还装着一道士,木塞打开的一瞬,道士在瓶里说:“大人,是要放我出去了么?” 殊不知,不但没放,还给他找了个伴。 容离心不安,“我不该去买那个香囊的。” 华夙拉住她的手,“不知那剥皮鬼如何了,若其泯灭,到时孤岑去取皮,怕是要陷入囹圄,我还不知孤岑取皮做什么,莫非想回苍冥城?” 角落里的小剥皮探出个头,正要换新皮的手忽地一顿。 容离一愣:“那卖布的也是剥皮鬼?” 华夙颔首:“我早年收下的一只老剥皮,剥皮鬼若被养得好,便能与寻常鬼怪无异,还会懂悲怒,知欣喜。” 小剥皮把手里那张犬儿皮收了回去,莫名觉得主子应当更喜欢它现下这身牡丹衣。 容离皱着眉头,“那咱们往哪儿去,还要躲么。” 华夙冷笑,“躲什么躲,只要来的不是洞衡君,他们便奈何不了我。孤岑是个机灵的,没这么容易受骗,但这回怕是得亲自去找浇灵墨了,耽搁不得了。” 容离没听明白,这怎么又和她扯上关系了,难道她还是洞衡君的时候,有什么法器或咒语是专克此鬼的? “那洞衡君难不成还专克你。”她讷讷道。 华夙睨了过来,朝她手中画祟扫了一眼,“若再遇上,定不会再栽她手里。” 容离怏怏眨眼,“指不定有什么误会。” 华夙皱眉,“你又替她辩解。” “我没有。”容离心想,她当真不是在辩解,是想澄清。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她若是洞衡,必不会去害一只素不相识的鬼,更何况她当洞衡君的时候,连七情六欲都不曾有。 屋外黑鸦鸦一片,已至四更,凡人睡得正熟。 现下是一点旖旎也不剩,且不说方才华夙还生吞了个魂,容离是一点也不想亲她了。 容离讷讷:“咱们要怎么找那浇灵墨,孤岑若打听到今夜之事,未必还会去鬼市取皮。” 她的手还被华夙拉着,话音刚落,手臂便被牵起。 容离迷蒙地抬着手,“要用画祟?” 华夙烦得直皱眉头,“本不想这么做的,现下别无他法了。” “要怎么?”容离想不通,这笔莫非还能画个浇灵墨出来? 华夙把她拉到桌边坐着,“我怎么说你便怎么做。” 容离坐下,捏着画祟不知所措。 华夙扯下发上银簪,那簪子上吊着几只同株铃,摇摇晃晃的,就是不响。 “拿着,用银簪将画祟斩断,从里边挖出一段墨芯来。” 容离猛一扭头,“斩断?” “无妨,它会自个儿长好,你照做便是。”华夙淡声。 容离握起银簪,这簪子凉得好似冰锥,冻得她掌心没了知觉。 华夙转开眼,不动声色。 容离不知该如何下手,吞咽了一下,才将银簪当作刀用,朝画祟中间猛划了几下。 坐在边上的大鬼轻轻嘶了一声。 容离一顿,心想方才萝瑕在时,华夙一直占着上风,哪有受什么伤。 “犹豫什么,使不上劲了?”华夙冷不丁开口。 容离摇头,眼悄悄往华夙身上斜,握着簪子又划了几下,簪子才陷进去了点儿。 这竹料当真硬,划了许久才划出了浅浅一道痕。 容离紧握着簪子一头,掌心硌着几只银铃,有点疼,“当真能切开么?” “能。”华夙惜字如金。 容离紧皱眉头,腕骨颤巍巍的,猛一使劲,将画祟给切成了两段。 画祟断开的那一瞬,墨烟如水般漫了出来,墨汁飞溅。 容离手上脸上沾了几点墨汁,她错愕垂眼,捧起了其中半段画祟细细打量。 明明溅出来的是墨,可她隐约闻见了一股味,在觉瓦坡上,那气味浓郁冲鼻,很腥。 是血。 容离摊开掌心,微微眯起眼,借着昏暗的烛光,看清了里边裹着的一段墨芯。 那墨芯上好似蒙着水,烛光落在上边时,竟波光粼粼的。 “取一段出来。”华夙道。 容离忙问:“取多少?” “随你。”华夙声音听着有些虚,不像方才对萝瑕时那么冷硬。 容离连忙用簪子刮出了一点,把断开的画祟给接上了。她紧握着断成两截的笔,怀疑这玩意根本复原不得,又不是活物,怎还能长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7章 画祟明明只这么细细一截,里边却淌出了不少的墨。 容离的掌心全被染黑,像刚从染缸里拿出来。她抬手嗅了一下,闻起来果真像极了血,腥得很,可用簪子刮出来的那一段墨芯却透着一股清淡的香。 芯是墨香,淌出的墨却是血腥味。 容离心觉古怪,紧紧握着断成两截的画祟,不敢松手,唯恐这一松开,这笔便长不回去了。 好好一灵器,可别毁在她的手上。 华夙不为所动地坐着,她侧着身,脸隐在阴影里,一句话也不说。 画祟还在滴墨,沿着桌边滴落,还溅在了容离的脚边。 容离回头,总觉得这鬼沉默得有点过分了,“要多久才能长回去?” 华夙好一阵没有回答,即便是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她也未曾这么安静,好像嗓子眼被堵住了,连一个字音也哼不出来。 外边传来犬吠,窗上映着树枝的影子,像极鬼爪。 容离心猛地一跳,伸手去拉华夙的袖子,华夙竟往后仰了一下,似在避开。 “你怎么不说话,明明是你让我把它砍断的,现下却不声不响地心疼起来了?” 华夙嗓音低低柔柔,好似在按捺着什么,“心疼什么,心疼这笔?” 容离抿起唇。 华夙冷着脸:“莫慌,一会儿就好。”很是虚弱,有气无力的。 容离忙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伤着了?” 华夙又不说话,坐着一动不动。 鼻边的腥味太浓,有那么一晃神,容离觉得这气味不是从画祟里渗出来的。她缓缓把身子倾了过去,鼻翼翕动,往华夙的身上嗅。 华夙又仰身避开,却还是没从凳子上起来。 容离都已快贴到她身上了,她依旧不起身,好似跟这凳子黏在了一块。 华夙本不想说话,可看这狐狸的架势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压着声道:“你靠这么近作甚。” 容离皱着眉头,“适才我轻薄了你的鬓发,你都不曾问我为什么离那么近,现下却问起来了。” 华夙的声音又哑又虚,“你把簪子给我。” 容离松开她的袖子,把簪子递了过去,“画祟到底是怎么回事,竟淌出了这么多的墨,这味儿还冲得很,你可有闻到这气味?” 华夙轻轻一嗤,格外勉强,“我鼻子又未坏。” “这味闻着像血。”容离心跳如雷。 华夙颔首:“确实像。” 银簪上沾着点儿墨芯,是从画祟里刮出来的,那芯黝黑,好似一点泥星子。 华夙把墨芯刮在掌心,抬手将银簪插回发辫。 容离一动不动地看她,这鬼必有事瞒她。 只见华夙把掌心墨芯抹开,还抬手闻了一下。 容离近乎屏息,扑鼻的血腥味熏得她难受,那硌在掌心的断痕很是分明,也不知画祟几时才能长回去。 华夙细细闻了一阵,随即挥出一缕鬼气,鬼气从窗缝钻了出去。她平静道:“很快便能找到浇灵墨。” 容离是信她的,当即点头,可心尖疑虑未散,又朝面前的鬼凑近。 夜里,容离看得不太清楚,且华夙的衣裳又是黑的,只隐约觉得这鬼腰侧好似被打湿了大片,看着不大干爽,色也更深一些。 她觉得华夙有事瞒她,这一回问也未问,直截把手贴上了华夙腰侧。 很轻,不敢使劲。 华夙凤眸一眯,紧咬的牙关松开,挤出几个低哑的字音,“收手。” 容离心惊肉跳,掌心下湿润一片。她壮着胆抬起手闻了一下,是血。 华夙的腰不知何时伤着了,侧腰濡湿一片,好似流了不少血。 可会是什么时候伤着的呢? 在鬼市里好端端的,萝瑕来时也未见异常,直至…… 直至她用银簪斩断了画祟。 华夙与画祟之间定是有什么牵连的,且也与鬼王印脱不开关系。 容离额角一跳,隐约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什么。 先前华夙言语中透露,她的真身就在此处,近在咫尺,指不定还触手可及,可这一路上,她们身边除了画祟还能有什么。 画祟被她用银簪拦腰砍断,恰好华夙腰上又渗出血来,一切昭然若揭。 容离眼一眨,握着画祟的手猛地一颤,若她早料到如此,定不会将那银簪接过来。心好似跟着被砍成了数瓣,她浑身拔凉。 华夙面无表情道:“早时受的伤,不小心扯着了。” 容离五指颤着,手上沾血的湿意犹如带刺,往掌心里扎。 她只得装作不知,握着画祟的手紧到不能更紧,“你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腰上怎么了?” 华夙哂了一声,许是想虚张声势,可惜才刚笑出来,不由得轻嘶了一下,好似扯到了伤处,又痛着了。她却不肯抬手捂腰,坐着动也不动,连侧头的幅度也甚是微小,“告诉你,你还能治我不成?” 容离心口紧得厉害,气血犹像凉透。她伸手往华夙腰上扇了扇,“不痛,扇走了。” 华夙沉默了,过了一阵,她才道:“香囊送谁不好,为什么送我。” 容离心跳得飞快,没想到这鬼是当真对自个的身子满不在乎,都疼成这样了,还能扯些别的。 她伸手撑向华夙的膝,“若我送给别人,你肯不肯。” 华夙没应声。 容离翘起嘴角,生怕华夙看出她的异样,“我只想送你,你待我好,我也想待你好,送你怎么了?” 华夙声音低低,“那几个丫头也对你好,你怎么不送给她们。” 容离顿时不知修无情法的究竟是谁,还是说这鬼活了太久,早将感情的事给看淡了。 因身子不好,她好似从未没做过什么冲动的决定,如今却做不到平心静气,虽她也瞒了华夙许多,可华夙也瞒了她不少。 她讷讷说:“你若不想要,还给我就是,为什么要提那几个丫头。” 华夙皱眉,“你果真放不下那几个丫头。” 容离知道她这毛病又上来了,动不动就要嫌弃那几个小姑娘。在轻轻吸了一口气后,股足了劲,朝华夙的耳畔撞去,看着来势汹汹,可近在耳边时又蓦地放缓。 覆上时,是又绵又软。 容离她不敢太过逾越,只能点到为止,于是碰了一下便拉远,她知道华夙是喜欢的,只是这鬼向来口是心非。 “你受了伤避无可避,就当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华夙又僵了身,心潮上好似又落下了一枚石子,掀起的不是涟漪,是滔天大浪。 她好似当真被拉进了人间,心竟扑通狂跳着,就连寒凉的气息似被焐热。她不知道容离是不是被教坏了,才跟医馆里那小姑娘聊上几句,便学会了在冬元节里送香囊,还会今旻姑娘那坦然直率给学了来。 容离看她一动不动,便退后了些,说话声极轻,“你若不喜欢,那便算了,我一个凡人,配你好似还占了便宜。” 她话音方落,冷不丁被拉了回去,嘴角被堵了个正着。 这鬼很是凶蛮,像是想将她活吞,就差没将她啃得鲜血淋漓了。 四处俱是浓郁的鲜血味,乍一看和被生吞活剥没什么两样。 胡搅蛮缠一般啃咬着,吮//舐/舌抵,搅得人思绪昏乱。像是被拖进了画境之中,周遭一切俱变得无甚紧要,就连浓郁的腥味也好似化作虚无。 明明冬夜该是冷的,容离身上却汗涔涔,犹像被拖入泥沼,被拉进深海。被掩埋,被淹没,被舐。她险些喘不上气,耳热眼花。 容离不敢倚在华夙身上,不敢揽那纸一样易折的腰,只费劲撑着华夙的膝,好将身子稳着。 “痛。”华夙倏然出声。 容离随即后仰,手近乎碰到华夙的腰时又缩起了五指,哑声问:“是这儿疼吗。” “是。”华夙竟点头,好似被焐热焐软乎了,这会儿不装了。 容离想把她的衣裳扯开,好看看底下是不是有拦腰一道伤,可她却未这么做,只是轻扇了几下,“不痛了,快些好起来。” “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华夙问。 “什么?”容离眨眼。 华夙索性住口,未再接着问。 容离实在太乏,扇着的手过一阵便垂了下去,而握着画祟的五指仍是紧紧攥着,即便是后来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也未松开半分气力。 天明,屋外又是喧哗一片,拉车碌碌响着,还有小孩儿在啼哭。 容离头疼,醒时双目惺忪,两耳嗡嗡,总觉得浑身难受得厉害,好似手腿俱抬不起来。回过神后,她才惊觉自己倚在了华夙身前,本该握在手中的画祟不知到了何处。 华夙淡声:“醒了?” 容离忙不迭坐起身,朝这鬼的也腰间看。 华夙面色如常,“腰伤好了。” 容离不信,却仍是不敢伸手去碰,碰坏了可如何是好。正踟蹰着,她的手被抓了过去,覆在了那细细一截腰上。 “信了么,我说好了便是好了。”华夙轻哼,看着面色如常。 容离这才点了一下头,随后慌忙展开五指看了一眼,手上空空如也,且还分外干净,连一滴墨也未沾上,侧头时,远处桌上地上也未沾上一滴墨。 墨呢? 画祟呢。 容离神色慌忙,看向自己的脚边,只见画祟正在地上躺着,果真是长好了,并未摔成两半。 华夙勾了一下手,跌在地上的画祟腾了起来。 容离忙不迭伸手去接,将这杆笔细细查看,只见笔上没有一道划痕,完完整整,哪像是曾被砍成两段的。 “还真长好了。” 华夙颔首,“长好了,浇灵墨也找到了,我们走。” 画祟看着是好了,华夙的腰似乎也好了,可容离心口仍是一抽一抽的疼,“昨夜你怎不把我叫醒,让我躺边上去。” 华夙别开眼,“你是怕我累着,还是嫌倚着我不舒服?” 那声音冷冷的,带着点儿不易觉察的烦嗔。 容离不想与她说笑,抿着唇说:“我怕我睡不好,第二日身子不爽朗,就将你拖累了。” 华夙皱眉,“我不嫌你,你怎还嫌起自己了。” 昨夜的热切情急洪潮般涌进思绪中,好似冬日里燃了一炉子炭。 华夙的眸子似是被烫着,猛地转开了眼,欲言又止。 容离摸着画祟细细查看,小心得像在捧着什么宝贝,她也不看华夙,就光这杆笔。 华夙忍不住出声:“这笔好看么。” 容离点头,“好看,世上最好看。” 她把这隐秘掖着,问道:“浇灵墨在哪?” 华夙道:“南方的山村,人稀,似还在深山之中。” 山中人烟稀少,飞鸟走兽倒是不少,且南边已近入春,不如祁安和篷州冷。 去的路上,容离把她那身狐裘换了下来,在行经橡州的时候,特地去看了那几个丫头。 她并未露面,就在暗中悄悄看了一眼。 那三个丫头很是听话,果真找了个宅子住。宅子不算宽敞,就寻常人家那么大,一主屋一厢房,院子里有池子有井。 明明厢房也不大,三个丫头却挤在了一块儿睡,主屋虽空着,却打扫得很是干净。 华夙轻哂,“她们还将主屋留给你了,可惜你要往南边走,暂且不会回来。” 三个丫头睡得不大安稳,有点儿动静便要挨个起来看,支起窗往外瞧了一阵,许是未等到想见的人,很是失落地躺了回去。 往南方的路上,容离向路人问起了这村庄,村子果真离城镇很远,宛若世外桃源,村民善打猎,靠打猎为生。 奇怪的是,村里多是妇孺,年轻人能走的都走了,一年到头都未必会回去一次。 到村子时,容离还踟蹰了一阵,只因那村子门口的狗一直在朝着她吠。 华夙皱起眉,鼻翼翕动,“味道淡了,怕是她发现了我施出的鬼气,藏匿起气息了。” 狗叫个不停,把垂珠给吓着了,垂珠站在容离的肩上,背弓着,尾巴毛都炸了起来。 容离本以为那狗是在冲着她叫,可往里走时,才惊觉这狗分明是在冲着华夙叫。 华夙目不斜视,压根没把这狗放在眼里,还冷冷哼了一声,不与这畜牲计较。 她一个眼神过去,狂吠的狗登时蔫了,猛地夹起了尾巴,转身一溜烟跑了。 容离只穿着那身鹅黄的衣裳,恰好能御寒,若再加上狐裘,便要闷出汗了。她往村里看了一阵,没见到什么人,且这村里人还极其古怪,见外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睨去一眼。 “浇灵墨在哪儿呢?” 华夙勾了一下手指,方才跑远的狗僵着身回来了,四条腿打得很直,在地上拖出了四道长长的泥痕,分明是被拽回来的。 容离欲言又止。 狗被拖了过来,挣扎着想跑,可缠在它身上的鬼气仍在。它浑身俱在抗拒,被拽至华夙脚边时,整个身歪向一边,嘴里哼哼的,吠不出来了。 华夙弯腰,五指一展,掌心送至这狗面前。 大黄狗迫不得已闻了一下,甚至还呜呜叫了起来,哪还有方才半分嚣张。 华夙直起身,“带路。” 缠在大黄狗身上的鬼气松开了丁点,这狗拔腿就跑,绕到了山头上,在岔口处顿住了。 容离气喘吁吁地跟了一阵,被这狗给遛得两腿发软。 她忙不迭朝华夙腰间看,见她步子稳当,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岔路一边往山上,一边似往山后。 大黄狗呜呜叫个不停,瑟瑟发抖着,两腿一屈便躺了下去,一步也不肯走了。 华夙皱起眉,只好撤了缠在它四足上的鬼气。 那大黄狗猛地站起身,掉头就往山下跑,好似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容离愣着了,仰头往山上看,这山可不矮,四处俱是树,一时看不出个究竟。 “山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华夙张口,刚想回答,忽觉一阵阴风袭来,她猛地转身,将一道鬼气拍向容离的肩,随后便追了上去。 容离一个趔趄,抬手朝自己肩后摸去,肩后那一团雾气摸不着,穿过时只觉得手冰冰冷冷的。 回头,身后空无一鬼,华夙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她愣了一瞬,本想喊华夙的名字,话音已蹿至舌根了,又生生咽了回去,她恍然发觉,她还从未喊过华夙的名字。 这若是喊出声,也不知会招来什么东西。 容离站在山腰踟蹰了一阵,又反手往自己肩上摸,想了想还是把画祟取了出来,小心翼翼握着,不敢太用劲,怕把它给捏折了。 等了许久不见华夙回来,山风又刮得她脸疼,思来想去,她抬腿便往山上走。 垂珠站在她的肩上,左摇右晃着,许是因华夙不在的缘故,哼哼唧唧了起来,叫声娇娇的。 容离把它抱进怀里,爬至山顶时,听到有个男人在叫骂:“那陈家的娘们送来的猪生了病,我还未来得及宰,那猪就死了,干!” 听着甚是粗鄙,容离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一个女子轻声道:“下回你同她说说,兴许她也不知道。” “这几日,镇上那户姓叶的说要两只幼狼。”男子扬声道:“这些有钱人,就知道差人干这种刀尖上走路的活,我上哪儿弄幼狼,不得从虎狼爪下夺!” “那不做就是。”女子道。 “可他们给得多,若是挣到这一笔,后半年便不必再杀猪解狗了,这屠夫我已经当倦了。”男子长叹了一声,“你先前不还帮我弄到了几只白狐狸,你再想想法子,让你那什么哥哥婶婶的,再帮帮咱们!” “我……”女子犹豫了。 “媳妇,这钱咱一定要挣,往后你也不必这么累了,咱们还能搬去镇上住。”男人道。 女子轻声:“我想想法子,你衣裳上是不是沾了些狗血,换身干净的,我一会拿去洗。” 男人这才高兴了,语气轻快了几分,“这就去!” 原来是个屠夫,难怪方才那大黄狗那么怕,走到岔口就不敢往前了。 容离摸着垂珠,觉得自己应当走错了,那浇灵墨虽然变作了凡人,但应当和屠夫及其妻子扯不上关系才是。 可来都来了,不看一眼还有些可惜。 容离站在树后远远看了一眼,只见一穿着粗布衣的女子端着木盆走了出来,似乎是眼睛不大好,一路上目不转睛,目光木讷。 女子顿了一下,端着木盆小心翼翼下山,瞳仁发灰,好似是个瞎子。 容离紧随在后,不明白这女子怎走得如此顺畅,好似连哪儿有木枝碎石,哪儿该拐,哪儿有坑都知道,顺顺利利就到了山脚下,蹲下/身搓起了衣服来。 女子身上没有鬼气,看模样就是寻常凡人,只是她的一举一动太古怪了。 垂珠忽然叫了一声,饿了,直把脑袋往容离掌心蹭,想她拿些鱼干出来。 猫一叫,容离便知藏不住了。 女子果不其然侧过了身,“谁?” 容离思绪飞转,“夫人,多有冒犯。” 女子皱起眉头,“你……跟着我做什么。” 容离抿了一下干燥的唇,唇角有点疼,定是昨夜被折腾出来的。她慢声道:“我从城里来的,问了好一阵才找到这山,听闻这村里就数尊夫打猎厉害。” 女子将信将疑,手微微发颤,“你怎知他是我夫君?” “我方才在山上听到了一些,不瞒夫人,我看尊夫……高大威猛,一时不敢露面,便跟着夫人下来了。”容离道。 女子又搓起了衣裳,“他不凶,他只是性子有些急。” 她一顿,问道:“旁人都是等打猎的进了城,才谈买卖,你怎还亲自来了。” “我家老爷等不及了,想要一张完完整整的虎皮,给老太君祝寿。”容离慢腾腾开口。 女子很是谨慎,“你家老爷怎就让你一姑娘家来了?” “还有旁人,他们尚在村里,只我一人找到了山上。”容离道。 “虎皮……”女子踟蹰,“山上的虎不好找,更别提虎皮了,你得同我夫君说,和我说无甚用处。” “方才他让你想法子。”容离轻声,“我以为夫人门道更多。”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8章 盲女愣了一下,搓着衣裳半晌说不出话,肩头微微一缩,似是被惊着了。 河水汩汩流着,虽然已经入春了,但天还是有些凉,她的手指被冻得发红,且还微微发着颤。 容离心想,那大黄狗应当不会带错路,浇灵墨指不定就在山上。她斟酌了一阵,问道:“敢问山上可还住着别的猎户,夫人若是不接这买卖,我得快些寻别家,不能让老爷怪罪。” 盲女摇头:“我不知,我一个瞎子,上下山不容易,走的向来是这条道,姑娘若问山上还有未住着别的人,我便答不出了。” “我以为你们这同村的,至少会有些往来。”容离温声。 盲女抿了一下唇,手还在衣裳上搓着,一角布料搓上十来下,又换别处搓,许是因她看不见的缘故,手下那一角布料被反反复复搓了许久。她摇头道:“往来?我们没有往来。” 容离皱眉,“若无往来,那陈家是如何把猪送来的?” 女子没料到她连这话也听到了,搓衣裳的手蓦地一顿,手指头忍不住颤抖,“旁人将东西放在门前便走了,咱们极少碰面。” 谈买卖不碰面,那送来的东西若是坏了,那找谁说理去?难怪陈家送来的猪死了,那屠夫没找陈家闹,反倒跟自家媳妇发起了脾气。 怎么想都有些窝囊,不应该。 容离只好作罢,也不知浇灵墨化作的人身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所幸这山不算太高,找起来算不得难。 女子又搓了一阵,头低着,“城里应当有现成的虎皮,姑娘为何不买现成的,反倒要来找人剥虎皮。” 这女子是个谨慎的,跟防贼一样,生怕被诓。 容离寻思了一阵,慢声道:“城里有的都已订去了,但还差上一些。” 女子想不通这富贵人家的喜好,只好轻叹了一声,“近几日天不大好,今夜怕是要下雨,下了雨,山路就不好走,飞禽走兽也不爱出来,极少有人敢冒雨进山林,姑娘来的不是时候。” 容离皱起眉,仰头见天高云淡,日光炙热,也不知女子哪得来的结论,那一双灰白的眼虽不能视物,看不见天色,也应当感受得到这炙炎的日光。 她未作多想,当是那屠夫胡说八道,同他的媳妇说了假话,偏巧这盲女还信了。 左右问不出什么,容离只好作罢,“看来这趟回去定要惹老爷不悦了。” 女子没吭声,搓得衣裳唰唰作响。 容离正想走的时候,后颈一阵阴冷,忙不迭转头,只见华夙冷着脸回来了,其后还跟着小剥皮。 华夙面色不善,“你怎跑这来了。” 左右这蹲在河边的盲女看不见人,容离道:“等了许久未见你回来,我便自个儿上了山,见到了这位夫人。” 华夙皱着眉头,冷淡的眸光从容离发梢扫过,落至她足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阵,才道:“险些以为你被风刮走了。” 容离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能被刮走。” 华夙凉声道:“方才嗅到了鬼气,追上前却扑了个空,有东西故意将我引开,我着急回来,生怕这一眨眼你便被拐走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容离笑了一下,并未多言,省得那女子听出什么来。 女子抬头,无神的眸子转了一下,却辨不清位置,“姑娘在和谁说话?” “一位同僚,她脚步轻,说话声也小,吓着姑娘了?”容离道。 女子摇头,颤着手拧干了衣裳,摸索着放进了木盆里,接着又搓洗起另一件,无一例外,都是她丈夫换下来的。 “天不早了,我洗了衣裳还得回去给夫君做饭。”听着就是赶客的意思。 这女子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鬼气,亦没有福报和业障,好似这数十年活了个空。 容离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这前十余载就算在容府里什么也没做,也不如这女子干净。 华夙静静将那女子看了一阵,随后侧耳去听风声,紧皱的眉头一直不松。 “夫人可得慢些,山路不好走,莫要被绊到脚了。”容离道。 女子颔首,“多谢,这路走熟了,便不会被绊着,无需担忧。” “走。”华夙道。 容离作势要下山,实则被华夙拉着从山的另一面上去了。 饶是容离一双眼完好,走得也不如那女子容易,时不时便要被地上的枯枝绊一下,走得磕磕碰碰的,幸而有华夙在边上,否则她还指不定摔到哪儿去。 容离放慢了步子,走得小心翼翼的。 华夙一嘁,“同僚?” 容离眨眨眼。 华夙一脸的不高兴,“你会和同僚那么亲昵?”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你怎么还生气了。”容离扯着她袖口。 华夙回头瞪她,“我以为你后悔了,急急忙忙想摆脱与我的关系。” “就算你想摆脱,那我也不认。”容离垂着眼,小声道:“明明是我先凑上前的,你还傻了好一阵,活像是被强抢的民女。” “从哪儿学来的乱七八糟的词?”华夙把她的手扒开,转而又朝其腕子圈去。 “以前在祁安时,我府门出得少,但又想知道外边的事,便看了许多书,好一些是小芙带回来的话本,话本里写的我都信以为真,就跟未见过世面一般。”容离越说越轻。 华夙轻哂,“所以碰见鬼时也未见你被吓跑,合着是话本看多了,司空见惯了?” 容离但笑不语,实则是因死过一回又重归尘世,故而没那么怕了,只是……她现下尚还未弄清楚,她投生成人也就罢了,为何还能死而复生。 小剥皮紧紧跟在后边,怀里还抱着从鬼市里买来的皮,好似喜欢得紧,不肯松手。 半山腰上,远远能瞧见河对岸的村庄,明明炎日还未西落,这各家各户却紧闭起门窗,街上原还有几位老妇在闲坐,现下是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容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各回各家也就算了,怎门窗都关了起来,是怕夜里有什么东西擅闯么。 这四处也没个客栈什么的,夜里还不知去哪儿睡。 华夙倒是不慌不忙,“敲竹鬼死后,慎渡料定我会来找浇灵墨。” “方才引走你的,是苍冥城来的鬼?”容离早有预料。 华夙颔首,“我刻意藏匿了行踪,他们应当不是跟着我来的,苍冥尊造画祟时,曾在城中留下了些墨芯,他们许也是倚赖那墨芯才找到了这地方。” “既然苍冥城有墨芯,为何他们迟迟才来找浇灵墨,慎渡不是早想再做一支画祟了么。”容离不解。 华夙冷冷地翘起嘴角,神色很是轻蔑,“怕是他们也找不到浇灵墨。” “在我杀了敲竹鬼后,他们心急了,知晓我会来,便也紧赶慢赶来到这地方,想在我得手后趁机掳走。” 容离抿了一下干燥苍白的唇,“可浇灵墨在哪里,它不是妖么,鬼有鬼气,那妖有妖气么?” 华夙牵着她的手,省得她一个不小心就摔了,“有,但鬼气可以藏,妖气自然也可以。” 容离一愣,这不就只能靠摸瞎了么。 行至山顶,又看见那孤零零的茅草屋,膀大腰圆的男人正坐在屋外磨刀,刀口锃亮。 他未料到远处站着人,好似闲不下嘴,自言自语:“陈林家那媳妇若是再来,我非得把她宰了不可,猪肉还是新鲜的好吃,那猪也不知是不是病死的。” 这男人果真不善打猎,若技艺了得,何须收旁人送来的猪。 容离眼一抬,果真看见男子身侧的木盆里装了满满的猪肉,一块块砍得方方正正的,红白相间,仅仅看一眼,她便好似嗅到了那又腥又臭的气味。 男子又道:“陈林家媳妇定是故意的,前段时日她花了大价钱请我去猎两头狼,当时我就觉得奇怪,陈林有手有脚,为何还要请我猎狼,原来她早知林中那两头狼凶得很!” 他自个儿也能说得起劲,许是山上没有旁人同他说话的缘故,只能自说自话取乐,“我不幸伤了腿,她不但不觉愧歉,竟还道我技艺不精,我本想讨点赔偿,没想到那臭娘们开始摆脸色,等了半天,就送了一只死猪过来!” 越说,他面色越狰狞,把手里的刀磨得欻欻直响。 “这臭娘们从前就看不起我,还爱背后嚼舌根,当时定是因她,我才常被族里那群老东西唠叨责骂。” 这么一比较,华夙时不时嘲弄上几句算得上可爱。 冷着脸一脸嫌弃,嘴上挖苦讥嘲,实则还是会挂心,虽说很是不情愿。 容离忍不住扬起嘴角,却不想让华夙知道她在偷乐,故而死死抿着唇。 那磨刀的男人从木盆里拿出一块猪骨,似是想试刀,啪一声挥刀砍下。 猪血溅上他的衣裳,他抬手随意抹了两下,把砍成两截的猪骨丢进了木盆里,扬声就冲着山下喊:“媳妇,这猪解好了,快些回来做饭!” 那嗓门够大,震得容离双耳嗡嗡。 可这男人在山顶喊有什么用,他媳妇正蹲在山脚的河边洗衣服,哪能听得到。 容离心疼起那女子来了,许瞎的不是眼,而是心,自个儿都照顾不好,还得伺候这屠夫,为其洗衣做饭。 华夙面无表情,“洗衣的盲女和这屠夫俱不像浇灵墨,但那盲女有点奇怪,身上竟干净得连好似新生的婴儿,怎会有人活成这样。” 容离压着声道:“我方才问那女子,山上可还有别的住户,她道不知道。” “无妨,我看看。”华夙淡声。 说完,她分出一缕鬼气,将其挥远。 待鬼气在山上绕了一圈回来,华夙神色沉沉,“没有别的人了。” 容离讶异,“没了?若不你闻闻,这山上有没有墨香味。” 华夙好笑看她,“你把我当狗使呢。” 容离哪敢,但又不好说,狗都闻得到,为何你不行,这话……还是在心里想想便算了。 华夙鼻息微微翕动,“还是畜生的鼻子好使,你画条狗出来。” 容离抬手,思绪在心底翻来覆去,她握着画祟的手一动,画出了只略显粗糙的大黄狗。 与上回在今旻时,她悄悄画的傀相比,这大黄狗不是一般的粗糙,比心结里画的周青霖还糙,好似这才是她画得出来的东西一般。 她是故意这么画的,这样华夙日后若发现她画过傀,还能寻个理由为自己辩解。 容离欲言又止,看着那只在她腿边摇尾巴的大黄狗,一时间竟觉得愧对于它。 太丑了,长了一双大耳,嘴尖得很,四条腿又很短。 华夙笑了一声,“早料到你会画成这样。” 容离抬手,“若不你握着我的手再画一只?” “凑合着用。”华夙淡声,把掌心伸至狗鼻子前。 那狗傀嗅了一下,随后便在原地打转,一个劲朝华夙身上凑。 华夙神色骤冷,“浇灵墨能活至如今不无道理,躲得可太好了,察觉到有客不请自来,便藏起了气息。”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甲转瞬变得又尖又利,朝那大黄狗身上一划,这狗便化作墨烟消散。 容离收回画祟,“那该如何是好?” 华夙转身,“它要躲,便随它躲。” 容离讷讷:“那我们……” “先下山。”华夙道。 下山时走的原路,远远看见那女子端着木盆一步一步地上山。 女子眼睛不好,上山时伸出一条腿往前试探一番,另一条腿才慢腾腾地跟上,她每一步俱走得极慢。 容离挪步至树后,避开了这女子。 女子从华夙身边走过,不觉有异,灰白的眼无神地望着前边。 下了山,过了河,天边染上丁点暮色。 村里静悄悄的,当真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了,家家户户俱亮着灯,可屋里人说话极轻,若非容离现下耳力惊人,还听不出屋里是有人说话的。 这些村民刻意压低了声音,好似怕被听见,也不知为何怕成这副模样。 华夙仰头看天,风掀起她颊边的发,“得再快一些,若让慎渡知道我受了伤,也不知该偷乐成什么模样。” “这浇灵墨与你修补灵相到底有何关系,你与画祟……又有何牵连?”事到如今,傻子都该猜得出来,容离再装作不知,怕是要被华夙当成这个傻子。 华夙定定看了她一阵,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她的唇上。 “走了这么久的山路,怎还有气力说话?” 容离眼一眨,心里明白,华夙在让她拿起银簪的那一瞬,就已不想再瞒她了。 处处疑心的鬼,信了她一个凡人。 华夙淡声道:“今夜找个地方歇歇,我们找不着,慎渡也别想找到。” 容离只好点头,看似柔弱而顺从。 华夙往庙里走,回头看见这丫头静静跟在后边,好像被勾了魂一样,不由得问:“怎么?” 容离将她袖口一攥,“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华夙顿下脚步,冰冷的掌心往其面上一覆,似是怕害她受凉,贴了一下便收了回去。 “你会么?” “不会。”容离道。 华夙轻哂,“那不就得了。” 容离走乏了,一累起来,杏眼便雾蒙蒙的,那无辜劲儿跟柳枝藤条一样,缠上华夙心尖。 华夙伸出一根食指,将容离耷着的嘴角往上提,“那你为何苦着脸。” 容离心道,因她接了那支银簪。 庙里是空的,桌上的贡品早烂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四处都是灰,蒲团也黑得离奇。 供着的仙人像是被砸过的,其上还留有刀斧的痕迹。 这村里的人不供奉也就罢了,怎么还打砸呢,活像是与仙神有仇一般。 观村民种种古怪行径,容离越发觉得,这村里应当发生过什么事,故而他们才连神佛也不信了。 剥皮鬼跟在后边,进庙时顿了一下,见忽华夙踏了进去,着急跟上。 进门后,华夙扫视了一圈,手一挥,鬼气朝角落卷去。 鬼气一卷,那处登时一尘不染,和这庙里其余地方相比,像是硬生生被劈开的。 离开祁安多时,连尸山都待过,容离哪还会讲究什么,当即坐在了茅草上。 华夙走近,坐在她身侧,把那用来养魂的瓷瓶打开,将原在白骨鸮里的残魂取了出来。 瓶子里传出道士的声音:“多谢大人,我在瓶中闷了许久,是想出去透个气了。” 不想,他话才刚说完,瓶口又被木塞堵上了。 华夙捏着那单薄的魂,吹出一口鬼气。 那魂缓缓凝出看了人形,就跟残影一般,着实惨淡。 白骨鸮竟是个公子哥的模样,持着扇子拱手,“多谢大人,若非大人出手相救,在下定连这残魂也不剩了。” 华夙:“你为何会被发现。” 白骨鸮长叹了一声:“早在上回从凡间回去,慎渡便觉察到我之所在,我虽藏在白骨鸮的躯壳里,但还是被擒了出来,他们想从我口中撬出大人所在,我抵死不从。” 他摇摇头,又道:“虽说他们就算拿捏着在下的命,也要挟不到大人,可在下生怕形势生变,遂想自毁灵相,不料慎渡将在下禁锢住了,魂魄还被萝瑕吞去,萝瑕妄图装作在下的模样诓骗大人,在下临危不惧,硬是保住了这一点残魂。” 他说得抑扬顿挫,茶馆酒楼里说书的都没他这么声情并茂。 白骨鸮似是闷坏了,“慎渡擒住在下,生怕城中还藏了大人旧部,生吞了不少鬼物,苍冥城被搅得一团乱。” 华夙皱眉,“你可知孤岑为何要去鬼市买皮。” 白骨鸮连忙回答:“在下被慎渡擒住在前,孤岑将军买皮在后,大人在城中已无其他内应,孤岑将军想冒险再回城中。” 华夙冷声:“她买不到皮了,我进鬼市杀了敲竹鬼,让慎渡知道了,剥皮鬼应已遇害。” 白骨鸮一怔。 容离默不作声地坐着,捏起自己的手指玩儿。 白骨鸮回头,“这位到底是……” 华夙斟酌了一阵,朝容离定定看着。 白骨鸮神色古怪:“怎好似在下成了一个多余的。” 容离捏着手,抿着唇一言不发。 华夙蓦地开口:“既然和画祟立了契,那应当……算是笔主。” 白骨鸮大骇。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09章 白骨鸮吓成这样不无道理,这么多年,不光鬼祟在争这杆笔,就连妖怪也有觊觎。 画虚成实,以假乱真,何等厉害,没想到,这笔没落入鬼祟妖邪手中,反倒……和一个凡人结了契。 华夙脸上无甚表情,“慎渡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从白骨鸮躯壳里出来的残魂虽然单薄,可看得出是个白衣翩翩的公子,说话时却摇头晃脑的,跟个傻子一般,“此前在下在苍冥城里时略有耳闻,若是大人灵相破损,修为恢复不得,慎渡便令人直接抢去画祟,抹其神识,抢不得便造一支,真是……心比天高!” 他一顿,疑惑道:“可大人和画祟的契已经废了,大人修为如何与他争抢画祟、抹其神识有何关系?” 华夙睨了他一眼。 白骨鸮一抖,“大人就当在下并未问过。” 华夙脸色本冷得就像是结了一层冰,闻声竟是一笑,“原来他早做了两手打算,如今城中如何?” 白骨鸮答:“慎渡生怕大人带兵从填灵渡进城,将那一侧的城门封死了,城里的鬼快要被慎渡吃空了,他境界正巧遇上瓶颈。” “吃鬼。”华夙冷冷一哂。 容离垂着头,不掰手指了,五指轻轻拢在画祟上,总觉得“笔主”二字有些羞,尤其还是从华夙口中道出。 “他现在所作所为与当初苍冥尊有何不同,就差未去屠村了。”华夙冷着声。 容离缓缓坐直了腰,侧目去听。 白骨鸮欲言又止,往外看一眼,生怕隔墙有耳,他压着声道:“早些年听闻慎渡是大人带回城中的,在下还不大相信,可大人那时待慎渡可太好了,惹得众鬼艳羡。” 华夙微抿的唇一动,扯出一丝勉强的笑,“那时我还料他将幽冥尊当作劲敌,以其为耻,但他现在却越来越像幽冥尊了。” 容离抿起唇,眼皮耷拉着,闷闷咳了两声,她还从不知,华夙还会对别人好。 华夙朝她面上一扇,扇去夜里的寒意,转而对凌志道:“你离远一些,莫让身上鬼气冷着她。” 白骨鸮就跟吃了苍蝇一样,“在下鬼气稀薄,怎么也不该冻得着人,大人冤枉在下了。” 华夙斜去一记眼刀。 白骨鸮欲哭无泪,更加觉得他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索性道:“大人若不还是将在下收回养魂瓶中,至少那道士不会嫌弃在下。” 华夙还真拔开了瓶口木塞,作势要把他塞进去。 容离讷讷:“这白骨鸮只余下这么一点魂了,在瓶中能把魂都养回来么。” 白骨鸮怕华夙,却不是那么怕这个凡人,饶是这凡人还成了画祟笔主。他明明魂灵苍白,面上却偏偏羞愤到腾起红晕。他倒吸了一口气,气势很足,开口时声音却又虚又低,“在下不是白骨鸮,只是寄住在白骨鸮的躯壳里,在下名唤凌志,乃是壮志凌云的凌志。” 容离干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瓶口的木塞啵一声被扒开,道士在里边问:“大人,贫道当真要闷坏了。” 转瞬,凌志被丢了回去,沉默了一阵才道:“在下回来了,你应当不会再闷了。” 两鬼相视无言。 华夙把养魂的瓷瓶收了回去,看容离困倦得连眼都要睁不开了,便将她拉至自己腿上,“睡吧,歇一阵,浇灵墨被吓着了,急不得。” 容离枕在她的膝上,两眼睁着看她,轻声问:“若是慎渡来,我该如何帮你。” 华夙一哂,“你拿着画祟走得远远的,便是帮我了。” 容离看的话本里,旁人定情后好似蜜里调油,不知华夙怎还是这么疏远冷淡,也不知谁才是那个修过无情道的。 “看我做什么。”华夙垂着眼,“看我就不困了么。” 容离摇头,“你好看。” 华夙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夸她好看,她当初从尸村里把慎渡找到,一路杀回了苍冥城,斩下了幽冥尊头颅,捏碎了他的灵相,谁还在意她的容貌,当即在血河对岸跪起参拜。 她好似被狐狸抓了一下心口,不疼,还似有些酥痒,想干脆将那放肆的爪子摁在她的心尖。 容离抬起手,摸了一下华夙的下巴。 华夙浑身一僵,好似受了轻薄,只一转眼,那凌厉的凤眸微微眯起,跟虎看羚羊一般,好似还悄悄磨起了牙。 容离收回手,将这鬼扰得心绪大乱,自个儿却舔了一下嘴角,合眼作势要睡。 眼刚闭起,她便被拽了起来,鬓边一温。 华夙只这么碰了一下,好像这样就心满意足了,手往容离肩上一按,要将她按回去。 容离这一起一落,头晕目眩,干脆揪着华夙的衣襟又坐起身。 气息好似被淹没在春潮里。 她无意间将华夙那绣着咒文的衣裳给扯了个大开,索性环上对方脖颈,顺手扯散了那本就松散的发辫。 五指从发辫上穿过,碰着了锒铛作响的银饰,冰凉的同株铃抵在她的手背。 夜深的时候,容离躺在华夙的膝上,圈着她的腰在睡,远处忽传来一声尖叫。 叫得很是凄厉。 随后,大雨倾盆落下,屋瓦被砸得劈啪作响,那轰隆声把女子的惊叫给淹没了。 这雨来得蹊跷,与那夜鱼妖来时一样突然。 容离惊醒,脑袋被这喧闹的雨声给搅得天翻地覆,神志一下就清醒了。她忙朝门外看,又吸了一下鼻子,未嗅到什么腥臭味,这雨好似不是因洞溟潭里的鱼才下的。 华夙皱起眉,“这雨怎么回事。” 容离正想问呢,她坐起身,从袖中抖出画祟。 雨下得急,屋瓦好似要被敲碎一般,在头顶上响个不停。 容离侧耳细听,好似那女子还在嚷叫,只是喊叫声险些被遮了过去。 华夙忽地起身,“妖气。” 妖气,难不成是浇灵墨? 容离抬臂,随手画了一柄纸伞,可观屋外雨帘如瀑,这么一柄伞,在雨下约莫无甚用处。 华夙冷声:“走。” 容离撑伞,鼓足了劲往寺庙外走,本以为雨水会把伞打穿,还会被呼啸的风卷至她身。 刚走到雨下,伞没被吹歪,雨也未被刮来,她身上仍是干干爽爽的,回头才见华夙将手撑在她发顶。 华夙面色冰冷,“世上最烦就是水,你尽管走,万不会打湿。” 容离执着伞,奔着方才有女子尖嚷的地方去,那女子喊了好一阵,现下还隐约能听到凄厉的哭叫,嗓子都要扯破也未停下来。 古怪的是,街上空无一人。 这村里的人本就不多,家家户户应当十分熟络,关系再近一些,怕是整个村俱是同族。可这女子已喊得这么惨了,竟无人出门望上一眼,每家每户紧闭门窗,连灯都熄了。 容离脚步一顿,“你说他们这是在怕什么。” 华夙把伞沿往后扯了些,好将容离的后背给遮住,“总不会是在怕你。” 雨中,那女子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轻,好似喊不出声了。 容离近要赶至的时候,忽瞧见身侧一木屋的窗还支着,侧头时瞧见一男童正瞪着眼睛看她,她还未开口,便见那男童身后一双手伸了过去,将其抱远了。 窗啪地合上,继而灯也被吹灭了,男童在屋中窸窸窣窣地哭着,“娘,娘,我怕。” 好似谁给了他一掌掴,响得格外清脆。 一妇人压低了声音道:“莫要出声!” 走至那女子哭叫的地方时,屋里已静悄悄的,只雨声还淅淅沥沥。 华夙抬掌震开了紧闭的门,只见一美妇仰躺在地,双目圆瞪,手掐在自己的脖颈上。 屋里一男人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竟就看着这妇人掐死了自己? 容离站在屋檐下收了伞,只朝男子看去一眼,那男子便哇哇大叫了起来,双腿还不停地瞪着,手掩在脸前,一个劲儿喊:“别杀我,别杀我——” 华夙挥出一缕鬼气,将妇人掐在脖颈上的手拨开,只见其脖颈上只余指痕,再无别的痕迹。 她皱起眉,“妖气散了,不是从这凡女身上来的。” 容离不解,被掐着脖颈时,哪里喊得出什么声音,可观其身上又不见别的伤,难不成是看见了什么吓人的东西,其后才掐了脖子。 她抱歉一笑,对着缩在墙角的男子轻声道:“无意闯入,我是从村外来的,观村里家家户户俱关门熄灯,只好循着声找过来了。” 男子双目圆瞪,怕得不成样子,口中发出嗬嗬声。 “方才你们可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容离问。 男子说不出话,眼都瞪直了。 容离朝他走近了一步,男子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华夙侧身往屋外看,耳边雨声淙淙,她冷声道:“一看见水就烦。” 她是真心烦,往屋里退了一步,从那躯壳里把美妇的亡魂扯了出来。 那妇人的魂战巍巍抖着,被华夙的威压给镇得直不起身。 华夙擒着她道:“你看见了什么,谁杀的你?” 妇人哑声:“黑影,好大一片黑影,它抓着我的手,令我掐死了自己,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华夙眉头紧皱:“看不见那东西的长相?” 妇人哆嗦着:“看不见,黑的,一团黑!” 容离思索了一阵,“莫非是……浇灵墨?” 妇人摇头:“这黑影就在村中,我自小便常有听闻,却是头一回遇到,听闻它杀人不眨眼,也不知是厉鬼还是什么妖魔。” “村里人一到夜里便紧闭门窗,莫非是在防它?”容离问。 妇人虽已是个死魂,却还是哭得鼻涕眼泪横流,“它神出鬼没,吓人得很!就算是闭紧了门窗,也压根防不住它,以前寺庙还在时,村里人常去供奉,可无甚用处,那东西该来还是来,村里人不信庙里神仙,便把石像砸了,也不再供奉。” 容离顿开茅塞,原来那寺庙竟是因此断了香火,还被砸得一团乱。 美妇哭道:“大人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啊,我儿子还小,幸好白日将他送去了姥姥家,否则、否则……” 华夙松开手,生怕这美妇将眼泪蹭上她的袖口,她冷声问:“它为何不杀你夫君,却偏偏杀你,你这几日做了什么?” 美妇狂摇头,“除了洗衣做饭,还做得了什么。” 华夙淡声:“我救不了你。” 容离退了一步,这美妇的死相太过狰狞,她不忍多看。 华夙索性道:“走,明儿问问旁人。” 回到庙中,雨近要停了,屋瓦被敲出的噼啪声轻了不少,豆大的雨滴已细如牛毛。 容离站着将手里的伞抹成了墨烟,忽然想起白日里在山上梦见的盲女,那女子说天要下雨,竟……还真的下起雨了。 华夙睨她:“站着坐什么,莫非还想出去走一圈?” 容离小声:“你不坐我如何坐,我还想枕着你的膝。” 华夙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坐下,模样是又艳又冷,“烦。” 容离垂眼看了过去。 华夙不自在地拉了一下裙角,“还不来。” 容离噙起笑,不紧不慢地坐在了边上,把头枕了过去。 翌日,有人路过那破庙时嘀咕了一句:“陈林的媳妇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3= 不好意思来晚了,最近身体不太好 第110章 陈林的媳妇。 不就是昨日那屠夫说的,送了他一头死猪的人么。 容离坐起身,越发觉得那盲女不对劲,说天要下雨,夜雨还真来了,死的还恰巧是那屠夫口中念叨的陈家媳妇。 屋外雨已经停了,可外边泥泞一片,村里的道路没怎么修缮,雨一下下来,溅得到处都是泥。 华夙站在门边,看着行经的村民道:“去看看。” 容离走了出去,往昨夜死了人的那户走,只见那户屋外围了不少人,一个个却不敢探头往里看,和屋门隔了有十来步远,好似生怕被牵扯进去。 有人窃窃私语,“陈林的媳妇是做了什么哟,怎会轮到她呢,先前不还好一阵没死过人了。” “陈林媳妇也算安分了吧,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昨儿早上还和我一起去河边洗衣。” “安分?她也算得上安分吗,这姓陈的倒是老实,打猎也勤快,偏偏娶到了一个斤斤计较还奸诈耍滑的媳妇,这娘们送来我家的肉,总是缺斤少两!” “你的意思是,她死有余辜?”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那鬼还挺会看人的,不然明明是同屋,为什么不杀陈林,偏只杀她?我看啊,肯定是连鬼都看不过眼了!” “你也不怕下一个轮到你。” “我怕什么,我又未做过什么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几人夹枪带棍地说了一阵,听起来这村里头的关系可不大和睦,许是因闹鬼的缘故,极少往来,这关系也就疏远了。 容离站在人后,想再上一趟山,看看那屠夫和他的盲眼媳妇在做什么。 刚死了媳妇的陈林从屋里出来,面色不大好,“看什么,她都已经死了,你们还在这埋汰她。” 几人不由得噤了声,面面相觑着。 一人小声问:“你要把你媳妇葬到哪儿啊。” “她是要入咱们祖坟的。”陈林神色哀戚,愤懑中好似还有点害怕,“我答应过她的。” 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使不得啊,你媳妇可是被厉鬼害死的,且不说她够不够格入祖坟,你就不怕老祖宗为难!” 陈林面色沉沉,“有何为难的。” “这不是逼着老祖宗和厉鬼结仇么!” 陈林:“这不挺好,正巧将厉鬼给擒了,还是说你怕祖宗斗不过厉鬼?” 那人不说话了。 陈林哼了一声,“想来当真斗不过,拜了那么久的祠堂,老祖宗若是有点儿用,我媳妇也用不着死了,你们也不是没拜过。就连村里的寺庙都护佑不了我们,更别提祖宗了,数年前村里的寺庙我也常常去,可神仙可有显过灵?” 众人说不出话,若是寺庙有用,他们也不至于生气到将其砸了,可祖坟毕竟是祖坟。 陈林通红的眼一抬,朝门外站着的人扫了一眼,抬手朝人群一指,“你家也死过人,你也是拜过祠堂的,可老祖宗帮你不曾?你媳妇还不是死了。” 那被指到的人瞪直了眼,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陈林又指了一人:“你家男人也被那厉鬼害死了,后来牌位还是进了祠堂,你看老祖宗动怒不曾?” “所以我让我媳妇进祖坟怎么的,这祖宗左右无甚用处,我要把我媳妇埋进去,他们难不成还会拦我。”他又道。 他本想指向另一人,抬起的手一顿,冷不丁瞧见人群后站着的女子。 鹅黄的衣裙,袖口缝着柔软的狐毛,那袄子看着厚,可她的身子看着依旧很是单薄。 陈林瞳仁一缩,嘴微微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众人察觉到陈林不对劲,连忙转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目光齐齐落在了容离这外来人身上。 容离看似孤身,实则身侧还站了只鬼。 一老妇错愕道:“昨日我在村口坐着的时候,看见这姑娘进了村。” 另一人面露惊恐,又见容离平静自若,颤声问:“为何你刚来,夜里就死了人,你该不会就是那厉鬼!” 陈林哑声:“你、你……” 这男人的反应太过离奇,似乎此前也曾见过,他又道:“你、你怎又来了……” 离容离站得近的一些人纷纷退后,生怕她就是厉鬼所化。 容离轻声:“昨日进的村,还上了山上一趟,进村只是想为镇上的老爷寻两块虎皮。” 她说得含糊不清,叫村民听愣了。 老妇回头问:“虎皮,你昨夜来莫非是向陈林买虎皮?” 男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冷汗直冒着,原本怒得通红的脸色竟变得惨白,转身就想往屋里躲。 老妇见状抓住他的手臂,“你倒是说句话,你家媳妇的事且先不谈,这位姑娘昨日有未来找过你?” “娘,你别问我了!”陈林扬声道。 原来这老妇竟还是这男人的娘,说不好这一个村俱是同宗同族。 陈林连多看容离一眼也不敢,却又不好将老妇甩开,站着一动不动,随后□□一湿,竟然被吓到失禁了。 方才为了媳妇还能说几句狠话,现在就跟蔫了一样。 这边上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陈林又觉羞耻,又觉害怕,神色变得很是扭曲。 华夙冷着声道:“若不澄清,这些人还真将你当成杀人的厉鬼了。” 容离慢声道:“大哥你昨日何时见的我,你尽管说就是。” 此话一出,陈林更怕了,“昨夜、昨夜我媳妇掐着自己的脖子,我、我……”他垂手往裆前护,连裤腿都被浸湿了一小块。 老妇忙不迭将袄子脱了下来,围在他的腰上,“你尽管说。” 陈林攥着老妇的袄子,颤声道:“我不敢上前一步,那黑影想擒住我媳妇,将她逼至角落,我媳妇喊得老大声,可我、我也怕啊。” 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唇,又道:“后来那黑影覆在我媳妇背后,抓着她一双手,令她掐着自己的脖颈,媳妇挣扎不已,在地上拧成麻花……” 众人瞪着眼,大气不敢出。 陈林哭道:“我媳妇就那么死了,那黑影就跟水一样,贴着地流走。” 老妇也跟着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儿媳啊。” 陈林抬手擦泪,“随后这、这姑娘就来了,说是听见声音,想来看看,她、她、她却不怕,就站在我媳妇边上,半点不怵。” 容离咳了起来,“我身子不好,本就是将死之人,早晚要成鬼,何须怕那厉鬼索我的命。” 她面色比缟素还白,细脖子细腰的,单薄得好似会被风刮跑,当真不是长寿之相。 陈林却不信,“可、可你还问我……” 容离眼一抬,“我听见叫喊声时,以为会有人去搭救,不想喊了那么久还未停,好似不曾有人去看上一眼,我寻思着不能袖手旁观,便冒着雨寻了过去,路上静凄凄的,竟无一人出来。怎料,赶来时已经晚了。” 华夙冷冷一哼。 容离慢声细语,“你们同一个村的,听见叫喊不搭救,只我一个外乡人赶了过来,我明明是一腔好意,却偏偏被当成了怪人,怪的不该是你们么。” 村民哑口无言。 容离又道:“罢了,这虎皮我便不要了,我若在这村里久留,你们岂不是得将我的皮给扒下来。” 华夙冷声:“他们若有这个胆子,我把他们的手给削了。” 老妇斟酌着她的话,讶异道:“你先前说,你为了寻这虎皮还特地上了山,上的可是东边那一座?” 容离颔首,不知道那山究竟有何古怪,偏偏只屠夫那一户住在山上。 老妇诧异:“你上山做什么?” 容离犹豫了一下,索性开口:“寻人,听闻这村里最好的猎手住在山上。” 老妇神色古怪,“那孙子虽会捕猎不假,可我从未见他捕到过什么好东西,偏偏每回去镇上的时候,他都有拿得出手的,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 她朝陈林斜去,“你说是不是?” 陈林面红脖子粗,裆部和腿上甚是难受,攥紧了围在腰间的袄子道:“是是,你们若要闲聊,为何不去别处,我、我媳妇还……”他媳妇的尸体还在屋子里。 众人本也不想多看,只好散去。 容离却在门外站着,看着老妇进了屋,过了一阵,老妇和那换了裤子的男人将一草席裹着的尸体扛了出去。 陈林干脆将草席打横抱起,“娘你且先回去,我将她带过去。” 老妇脚步一顿,颔首:“你去吧。” 容离的衣襟里,冒出个毛绒绒的脑袋来,她一抬手,把垂珠给摁了回去。 老妇见她还在,甚是诧异,“姑娘你怎还不走,村里已许久不欢迎外人,你还是早些离开为好,若是想买什么虎皮,等过段时日,自会有人送到镇上。” “这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真……有厉鬼么?”容离小心翼翼问。 老妇沉默了一阵,索性道:“你随我来。” 华夙跟在边上,轻轻嗤道:“谁都敢跟着走,也不怕这老妇将你卖了。” 容离知道这鬼是担心她,暗暗翘了一下嘴角,跟着老妇走了一阵,进了屋。 屋里烧着炭,暖烘烘的,一个小孩儿正躺在被子上玩自己的脚丫子,应当就是那美妇留下的孩子。 老妇走到床边,把小孩裹进了被子里,坐下道:“这村里的事,我们一向不同外人说,不过你恰好撞见了,说说也无妨,这事儿不说清,你怕是要胡思乱想,但说出来了,你怕是会更害怕。” 华夙抱起胳膊,扭头时候发辫在身后微微一晃,“村民将这当成闹鬼,实则却是在闹妖。” 容离冲着老妇摇头,“我不怕。” 老妇道:“我没料到这回竟轮到了我儿媳,陈林四十才娶的她,他老来得子,媳妇却年纪轻轻就没了。” 她又道:“这事得从许久之前说起,那时我还年幼,从长辈口中听说,这闹鬼的事,从百余年前就开始了,每隔一段时日,村里便有人被厉鬼害死,起先无人能想到是鬼怪作祟,因死的人要么自刎,要么自缢,死得……千奇百怪,看似都是自己要去了自己的命。” “后来如何?”容离问。 老妇:“后来那鬼更加肆无忌惮,不会特意避开旁人,当着其余人的面就……” “就如方才他所说……”容离道。 老妇颔首,眉头紧皱着:“不错,我也曾……目睹,死的那位是我的二子,那时他才七岁大啊,虽说是顽皮了一些,但罪不至死,那厉鬼竟缠上了他,害他跃入井中,被淹死了……” 容离起先觉得,这闹鬼的事与山上屠夫盲女脱不开干系,可一想,这老妇的儿子七岁大的时候,得该是数十年前,数十年前,那屠夫和盲女指不定还未出世。 她思索了一阵,问道:“你那二子,可有……去过什么地方,碰见过什么人?” 老妇摇头:“他那时顽皮,时不时便往外边跑,爱捉弄人,我哪里知晓他见过谁,可无外乎都是在村里,毕竟外边都是山路,他一个小孩儿,总不能靠着两条腿就跑到城里去。” 容离轻着声:“莫非你是看着他跌进井里的,他……” 老妇叹息,“我看见一个黑影覆在他的背上,那黑影得有五尺高,随后他便跃了进去,我喊了许久无人助我,便抓着那麻绳跃了进去,可井里有水啊,我又不善水性,闷头进去一会儿就得冒上来,过了许久,他浮上来,却已经死了。” 华夙听了一阵,自顾自说:“墨可是怕水的,昨夜那场雨下得巧,掩去了墨香,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井中可有何不妥?”容离当即问。 老妇抬手揉着眉心,“井下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摸到二子时,哭喊了大半日,才有人将我拉上去,除此之外,便无其他。” 容离皱眉,“村里被厉鬼害死的其余人,也是这么突然就……” 老妇哀叹,“不过先前王家的媳妇倒是说闻到了一股墨香,这村里连个教书先生也没有,大半的人连字都不识,别说砚台了,连笔都未握过几次,那墨香来得蹊跷,也不知是不是她闻错了。” 容离心道没错,就是浇灵墨,只是不知这浇灵墨为什么要在这村里害人,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未收手。 华夙冷声:“果真是它,不知藏在了村中何处,倒是藏得好。” 老妇想了想说:“王家那小孩儿,是在半年前死的,也就八岁大,脾性也很骄纵,听闻那日他独自上了山,也不知撞见了什么,匆匆回了家,不到半日便把头探进了灶台下,活生生……将自己的脑袋烧成了炭。” 容离气息一滞,一只冰冷的手往她后背轻拍了两下。 华夙抚着她的背:“壮壮胆,莫怕。” 容离缓过来,皱眉问:“他上了山?” 老妇叹息:“是啊,死得可真是惨,也不知他此前做了什么。” 容离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山上的屠夫和盲女很是可疑,于是问:“我上山时碰见了两人,这村里是只他们二人住在山上么,他们是何时搬去山上住的,又是为何要搬?” 老妇哎哟了一声,“我险些就听懵了。” 容离目露歉意。 老妇再度叹息,“住在山上那屠夫也是姓陈的,按辈分算,他还得唤我一声六婆,他向来性子急,做事又不踏实,总想走捷径,得了些小钱便要到镇上花出去,族里将他训了一通,他听他那媳妇一说,就搬山上去了,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容离琢磨了一阵,“他那媳妇也是村里人?” 老妇摇头道:“那盲女是他从镇上带回来的,说是身世可怜,我看她不是瞎了眼,是瞎了心,任劳任怨的,若是跟了别人,哪至于这么苦,怎知她看上了这么个莽汉。” 听起来,那屠夫好像很不受待见。 老妇又道:“那盲女来了有四年了,未曾诞下一子,不知是何原因。平日里咱们见她可不容易,毕竟她一个瞎子,上了山可不好下来。” 容离想起昨天那盲女到河边洗衣时,步子走得实在是稳,压根不像是眼睛看不见的。 老妇又给孙子掖了被子,“别的似乎无甚可说的了,姑娘还是早些走吧,省得惹祸上身。” 华夙一哂:“心还算好。” 容离却问:“这厉鬼闹了这么久了,你们为何不搬到别处去?” 老妇苦着脸,“这是咱们陈家的根啊,哪能说搬就搬,而且……先前有个年纪轻的搬去了镇上,还是死了,还是过了许久,村里人才知他死得蹊跷,应当是被厉鬼害的。” 容离一惊,“他搬之前碰上了什么事?” 老妇摇头:“无甚特别的,搬前倒是和人吵了一架。” “和谁?”容离追问。 老妇道:“就住山上那个,他下山来买药,和死的那个碰上了,死的那个出言不逊,调侃了山上的盲女。” 华夙垂头看自己衣裳上绣着的咒文,比原先是淡了许多,可还能看得出纹路。“上山看看,那盲女不对劲。” 容离软声细语:“多谢相告。” 老妇催促道:“早些走了好,莫要再来了!” 容离颔首:“那我这便走了,婆婆你也多加小心。” 话是这么说,实则容离并没有走,而是上山去了。 华夙漫不经心道:“没想到浇灵墨竟变成了这样。” 容离还在琢磨着老妇所说的话,上山时神思不属的,险些被绊倒,幸而被华夙扶住了。她往后一仰,冷不丁倚到了华夙身上。 女子就如软玉,连身上都是香的。 容离回过神,心有余悸地回头,干脆攥住了华夙的袖口。 华夙扒开她的手,“走路不好好走,还没入土呢就将自己当做鬼了,当自己是飘着走的?” 容离不恼,又抓了回去,杏眼瞪得甚是无辜,“若不你背着我算了。” 华夙冷哼,“你也不怕被旁人看见。” 容离偎着她,“有何好怕的,看见了也该是旁人怕。” 说得在理,华夙一时竟不能反驳。 容离就喜欢看她明明气恼,却好似被堵住了嘴,只能干瞪眼冷着脸。 她下颌一抬,像是要把唇送上前,却倏然顿住。 华夙干脆环上容离的腰,认命一般,口中吐出一个极轻的字音:“烦。” 山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似乎每走一步都要先试探一番。 是那盲女下山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11章 容离屏息。 盲女端着木盆一步一顿地下山,从一人一鬼身边一擦而过。 容离皱起眉头,回头端详起她的背影,饶是这路走得再熟,也不该走得这么顺畅,尤其昨夜下过雨,好一些折断的木枝落在山道上,看不见便容易被绊倒。 可这盲女轻易就从断枝上跨过,好似看得见地上何处落了树枝一般。 明明那双眼甚是无神,灰白黯淡。 她见过的人鬼中,前一个这么奇怪的,还是鬼市里那卖皮的剥皮鬼,因反着套了一张皮,故而看似是瞎的,实则事在用“后脑勺”的眼来看物,这盲女难不成也是如此? 容离望向她的后脑,企图从她浓黑的发中找出一双眼睛来,可这头发又密又黑,哪找得到什么眼睛。她松开华夙的衣袂,慢吞吞跟上了盲女的脚步。 踩过地上的落叶断枝时,脚步声很是分明。 盲女陡然回头,“谁?” 容离早料到会被她察觉,不紧不慢答:“夫人,是我。” 盲女侧过身,朝声音的来处看,陡然顿住了,那双灰白的眼分明是迎向了华夙。 华夙淡声:“你说她究竟看不看得见。” 容离摇头,对那盲女道:“夫人说得当真准,昨夜果真下雨了,现如今雨停了,那虎皮还能不能……” 盲女摇头:“今儿雨虽停了,可我家夫君昨夜感了风寒,怕是没法捕虎。” “她在撒谎。”华夙一语道破。 这盲女目光呆滞,说话时嗓音无半点起伏,平静得叫人听不出她是在撒谎。 容离讷讷:“风寒?这打猎的,应当身强体壮,体壮之人要么不病,要么病来如山倒,可得好好养着才是。” 盲女颔首:“姑娘还是回吧,昨夜听闻村子里又出了事,不知姑娘可有听闻。” 华夙冷声:“你尽管答她就是,我看看她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 容离索性道:“听说了一些,说是一户人家的媳妇活活将自己给……” 她一顿,好似因心觉不适而难以启齿。 她做起戏来,要比戏班子还真情实感,活脱脱就是戏中人。 盲女轻叹了一声:“这村里怪事多得很,否则我和陈郎也不必住到山上,省得被祸及。” 这和那老妇所说大不相同,若如老妇所言,这盲女应当是听不得同族的人对那屠夫有非议,这才将其怂恿上山的才是。 容离索性就着她的话问:“难不成这样的事常有发生?” 盲女颔首,垂眼“看”向手里的木盆,“下山再说,我又有衣裳该洗了,但我说着话便会忘记步数,这是走到哪了,快到河边了么。” 容离颔首:“还差个百步远,我扶夫人下山。” 她挽上盲女的手臂,其袖管里的手臂细到好像只有一根骨头,除此之外,好似没有什么异样了。 华夙皱起眉,目光斜到别处,轻哼了一声,“扶她作甚,你这好心也不见放点儿在我身上。” 容离心道,放你那的好心还少么。 华夙一脸的不情愿,却还是跟着下了山。 山上路滑,湿泥还有点沾鞋,盲女走得极慢,忽地问:“那日与你一起的人呢。” 容离随口道:“她先回镇上了,我本还想来夫人你这碰碰运气,不想雨后还是难以猎虎。” 盲女摇头:“咱们是给不了虎皮了,姑娘你那同僚不仗义,走了竟不带你。” “同僚”在边上冷冷一嗤。 容离笑了一下,“她好。” “怕是只有你觉得她好,她何时走的?”盲女轻声道。 闻声,华夙笑得格外浅淡,不含半分嘲弄,好似在偷着乐。 容离答道:“昨夜雨前,她恰好出了镇,但不知她路上有未被雨水淋着。” 百步走一走就到了,下过雨后,河水有点浑,不大适合用来洗衣服。 可容离想知道,这盲女是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她不知浇灵墨是男是女,但总觉得那妖与盲女有些牵连。 水声汩汩响着,盲女知道自己已至河边,蹲身把木盆放在了脚边。她摸索着将屠夫的衣裳拿了出来,泡进泥黄的河水里,开始搓洗。 这衣裳,好似越搓越脏。 容离站在边上,轻声道:“姑娘还未说,这村子究竟是怎么了。” 盲女边搓着衣裳,边说:“隔三差五的便有人自戕,说是闹鬼,实际上是不是鬼也不知,不过那些死了的多半都做过恶事,也算是死得应当。” 容离斟酌了一阵,“今儿听见众人惊呼,我便看了一眼,未敢往屋里看,走过时听村民说,先前死的人里还有小孩儿,难不成孩童也做过恶事。” 盲女那双灰白的眼眨也不眨,“小孩儿也会作恶,我见过许多,他们不但不知错,还当玩乐。” 容离皱起眉,“若当真是鬼怪作为,为什么不请道士来做法?” 华夙知晓这狐狸是在套话,可忍不住戏谑:“你见过的道士也不少,坑蒙拐骗的又不是未见过,那些道士许是来这村里见识一番,就被吓破胆子跑了。” 盲女搓衣的手一顿,“道士……请道士有什么用,道士还能比拜神厉害了么,就连庙里的神仙都保不住咱们,道士又能有什么用。” 容离道:“听起来,这鬼还挺厉害。” 盲女点头:“降不住的,与其逮住那鬼,还不如多积德行善,做些好事。” 她又搓了几下,忽然停了下来,手伸进水里搅了搅,“这水里怎这么多的沙子。” 容离这才道:“昨夜下过雨,河水很浑,把沿岸和山上的泥沙给卷过来了。” 盲女干脆将衣裳拧干,“不洗了,山上缸里还存了一些水,回洗罢。” 那屠夫看着也不像是会干活的,缸里的水是谁存的?这盲女还能挑水上山不成。 盲女道:“姑娘回城里吧,这村子不宜久留。” 容离却道:“我只能改日再走了,与我一道的同僚把马车驾走了,急着办些事,明儿再来接上我。我本想在村民家里借住两日,不想敲门无人理会,昨夜还是在庙里睡的。” 说得极其可怜,好似在庙里歇息当真是痛苦至极,其实昨晚枕膝枕得心里可美了。 她顿了一下,小心翼翼:“不知姑娘这……可方便收留一夜。” 盲女神色不变,颔首道:“村里人这些年是越来越不讲人情了,罢了,你随我来。” 华夙轻轻一啧,“这盲女一定没安好心。” 容离心想,没安好心的明明是硬要借住的她。 上山路上,华夙时不时就瞅容离挽在那盲女胳膊上的手,见容离斜来一眼,便装作不以为意地别开眼。 容离瞧见她这小模样,险些笑了出来,不得不轻咳了一声。 到了山上,盲女把装着脏衣的木盆放在了瓦缸边上,那缸及腰高,顶上盖着个沉甸甸的木板。 “夫人看似与我年纪相仿,我……”容离踟蹰。 “你可唤我一声姐姐。”盲女道。 华夙不乐意:“这姐姐妹妹的就喊起来了?” 容离想笑,却不得不憋着,她往主屋瞧了一眼,不知那屠夫到哪里了,她回头问:“姐夫在屋里歇着?” 盲女颔首:“感了风寒,在屋里躺着呢。” 她朝侧屋一指,“那屋子是空着的,妹妹今夜就歇那儿吧。” 容离颔首:“多谢。” 盲女又道:“只是我眼睛不好,虽隔几日便会收拾收拾,但难免会有遗漏,妹妹且先看看,若是哪儿脏了,跟我说就是。” 容离轻声道:“我在庙里睡了一夜,今夜有个住处理当感激,哪还有嫌弃的道理。” 盲女掀开瓦缸的盖子,摸到了边上的瓜瓢,往里舀了一瓢的水。 容离道:“那我先看看屋子,姐姐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盲女把水倒进木盆,蹲下搓起了衣裳,“你歇歇,昨夜定没睡好。” 她搓得衣裳簌簌作响,头也不抬。 容离朝华夙看了一眼,伸手往她的袖口勾,扯着那一角衣料进了屋。 屋子是干净的,果真是收拾过的样子,只是擦得不够仔细,桌上一些边角还有泥尘。 容离四处看了看,未发现什么异样,也不知那屠夫究竟能干什么,竟连屋子也不帮着收拾,这盲女看上他当真是瞎了眼了。 门被鬼气推上,嘎吱一声合紧。 容离转身,看华夙紧皱着眉头,怎么看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挽住她的手臂就道:“方才我挽那盲女的时候,你偷偷看我了。” 华夙一声不吭。 容离小声道:“我挽她就那么一阵,给你加倍挽回来成不成。” “我怎会在意这些小事。”华夙冷着脸。 容离作势要把手抽出来,手背却被按了个紧。 “我与她姐妹相称,是想让她卸下心防,又不是真要同她好。” 华夙瞪了她一眼,把她往窗边推,风卷残云一般,将她的唇吃得又急又生疏。 容离伸手抓华夙的辫子,被压得身一仰,把窗给顶得吱呀一声响,差点就将这窗撑开了。 她不敢发出声音,被欺得眼梢泛红,眼下小痣徒生媚意。 头晕目眩的,好似灵魂都要出窍。 容离推着华夙柔软的胸膛,掌心遮上这鬼的唇,弱声道:“你要悠着些,不要将我的阳气给吸走了。” 华夙银黑二色的发辫被她抓得乱腾腾的,银饰也歪到了一边,脸颊垂着松散下来的发,凛冽中带上了点儿脆弱。 容离见华夙抿着唇退开了点儿,心底发笑,追上在她唇角印下一吻。 屋外水声哗啦响着,那盲女还在搓洗衣裳。 容离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出来什么了,这盲女和浇灵墨可有牵连?”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12章 华夙只道:“再看看。” 容离把窗支开,虽说这天还冷着,但总该让屋子透透气。 屋外,盲女背对着这侧屋,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搓着衣服,袖子挽起,那手臂当真瘦得皮包骨,还被冻红了一截。 容离看了一阵就敛了目光,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 华夙也在看,定定注视着,那神色很是复杂,既平静又专注,说无心,实则有意。 “真藏得这么好么,起先不还找得到点儿气息?现下一点也寻不着了。”容离小声道。 华夙颔首,“你想知道浇灵墨的来头么。” 容离回头:“你若要说,那我便听。” 华夙徐徐道:“浇灵墨是器物化妖,生来就在九天,生性单纯善良,九天与凡尘可谓有云泥之别,你们凡间话本里,也许常能见到仙女下凡的故事。” “她从天上来的?”容离问。 不错。”华夙面色一冷,“她对凡间好奇,不料下凡后竟落入了幽冥尊的手掌心。” 容离听得一愣,“可她到底是仙,幽冥尊那时还没有画祟,如何擒她?” 华夙一嗤,“幽冥尊的手段不少。” 容离不解,若浇灵墨的来头当真如此,那怎么也不该是盲女的模样,瞎了眼不说,还瘦弱得风吹即倒。 她忽然又觉得,浇灵墨和这盲女没有牵连了。 盲女抬起手,用手背擦了一下甩到脸上的水珠,在洗衣的时候,手微微颤着,不知是不是冷得厉害。 华夙皱起眉,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容离觉察到华夙这古怪的神色,不由得又朝盲女看了回去。 她其实有些困惑,若说华夙的真身是画祟,那浇灵墨算作是华夙的什么。 她正迷蒙的时候,瞧见盲女身子一抖,匆匆把衣服拧起来,还把盆里的脏水倒了出去。 眼不能视物,故而这水泼得也格外随意,盆里的水被泼到了墙角,溅上了盲女的裤腿。 盲女浑身一震,忙不迭弯腰去捋裤腿,好似沾上的不是水,而是什么要命的东西。她直起身,吸气时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一下,摸索着找到了瓦缸,又舀了几瓢水倒进盆里。 容离看出来了,这盲女的手不是因为水凉才抖成这样的,是怕。 盲女怕水。 日日洗衣,怎会怕水? 华夙陡然合上了窗,淡声道:“不必看了。” 容离压低了声,眸光精亮,“如何?” 华夙没吭声,凤眼微微垂着,似是在思索。 现下屋里再无别人,门窗又紧闭着,除了盲女和她那屠夫丈夫,也没谁会闯进来。 容离本想接着问,思及华夙腰上的伤,干脆捏住她的衣袂道:“罢了,你想好再同我说,你伤势如何,能让我看看你腰上的伤么。” 华夙眼一抬:“想看?” 容离颔首。 华夙却轻轻嗤了一声,“不能。” 容离松开那一角衣袂,朝桌边走,往自己腕子上掐了一把。 “你掐自己作甚。”华夙不解。 容离道:“皮痒了。” 气自己没早些发现这鬼的真身就是画祟,竟还接了银簪,亲手斩断了手中笔。 华夙看她正生着闷气,放缓了声问:“捏疼了么,自己揉还是我给你揉?” 等到晌午的时候,庖屋里滋滋作响,是油烧得滚烫的声音。 容离猛地转头,不知下厨的人是盲女还是屠夫,她推门出去,朝庖屋看去,只见盲女站在灶台前,正把生肉往锅里倒。 飞溅的油溅上盲女的手,这盲女好似不觉得疼,一双眼眨也不眨,甚是木讷,等听到肉下锅的声音,才拿着锅铲翻炒起来。 那屠夫仍是没有露面。 这对夫妻当真奇怪,做丈夫的好似什么都不必理会,只管在屋里呼呼睡大觉,而这多有不便的盲女却独自揽下所有。 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被丈夫这么对待,怕是早就跑了,且不说这些年下来,连孩子都没有一个,走了也不必挂心太多。 容离忙不迭问:“夫人可要帮忙?” 盲女似乎未料到她在门外站着,被吓得身子一颤,差点把锅铲甩了出去。 她摇头,“不必,姑娘稍等片刻。” 似是担心容离会嫌弃这一锅肉,连忙道:“是鸡肉,早上刚杀的,新鲜的,我这些年都是这么炒菜,虽看不见,但油盐均不会放太多,也不必担心寡淡。” 容离看她着急解释,越发觉得不可思议,“鸡是尊夫杀的?” 盲女颔首:“不错,昨日得的那一只猪应当死了有好一阵,许还是病死的,吃不得,他早上醒来时便去杀了一只鸡。” 容离皱起眉头,试探般道:“好似村里的猪大多是陈林家打的。” 盲女又是一点头,“他家总是能抓到好猪,但卖出去的,总是不够好。” 容离又道:“昨夜村里出事的,好似就是陈林家。” 盲女拿着锅铲的手一顿,“我只是听说村里有人出事,未料到会是他们。” 她面色寡淡,眼珠子又木讷得很,叫人看不出她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华夙淡声道:“要炒糊了。” 盲女又翻了两下,一只手往边山摸,摸到了碟子边沿,这才小心翼翼将炒熟的鸡肉盛起。 一滴汁也未落在外边,很是娴熟。 容离往外看了一眼,“可要唤尊夫出来吃饭?” 盲女摇头:“他白日睡得多,一会儿咱们先吃,等他醒了,我再给他把菜热上一热。” 容离只好点头应了一声,着实想去主屋看上一眼,看看那屠夫究竟是不是在屋子里。 许是话本看多了,她莫名觉得盲女倒进锅里的肉有些古怪,怕不是从那屠夫身上削下来的。 盲女盛好了肉,说道:“麻烦姑娘将这菜端出去,我这还有点儿青菜要炒。” 华夙一哼,“倒还使唤上你了。” 以前她只自个被使唤的时候会恼上一句,现下连容离被使唤都觉得烦了。 容离应声,走去把那盛满了鸡肉的碟子端起,细细看了一阵,当真是鸡肉,人骨应该不是这样的。 华夙睨了一眼,就差没翻白眼了,“这炒的什么,还不如我使上鬼气随便来两下。” 容离瞪了过去,这是她一会儿要吃的,再听华夙这么挑剔下去,她可怎么下得了嘴。 桌子是擦干净的,面上还留着点儿水渍。 盲女在庖屋里待了一阵,果真端着青菜慢腾腾地走了过来。放下后,她转身又往回走,“我去盛饭,姑娘坐着就好。” 华夙果真又挑剔了起来:“这鸡看着毛是拔干净了,只是不知菜叶子里有没有裹着虫,也不知米有未淘干净。” 容离抿起唇,明明腹中空空,可却一点儿也不想吃。 华夙嘴角一翘。 盲女盛来了饭,把碗筷放下,默默无声地吃起了菜来。 容离觉得,许因菜是她端来的,碟子没有放在盲女熟悉的位置,故而盲女的筷子总是夹空,得摸索上一阵才夹得到肉。 这时候,这盲女又像是真看不见的。 容离登时觉得没了头绪,可观华夙不慌不忙,明明急着要找浇灵墨的是她,现下却好似要等着那妖自己送上门一样。 盲女吃得极少,她吃上几口便放下了筷子,鸡骨头整整齐齐地吐在碗边。 这余下的肉,总不会都要留给那屠夫,剩得也太多了些。 容离吃饱后便回了屋,盲女未让她留下,而是自个儿慢吞吞地收拾了起来。 华夙静坐不动,又和前夜画祟被削断时一模一样。 容离还是想看她的伤口,画祟上是看不出什么痕迹了,谁知这鬼的腰是不是真好了。 许是她的眸光太过急切,华夙眼一抬,朝她看去,“既然要看我,怎不走近些看。” 容离还真走了过去,“我想看别处。” 华夙知晓她的用意,“不可。” 容离觉得那伤应当是没有好全,还留着什么痕迹,故而华夙才不愿让她看。 怕什么,是怕她心疼,还是怕被她知晓,她腰上的伤……像是拦腰挨了一刀? 华夙坐得身板笔直,一直不肯扶上腰的手缓缓上移,手指轻飘飘得撘在了腰上。 “你果然还未好,为什么要诓我?”容离皱起眉。 华夙只好勾了一下手指。 容离朝她走近,垂着眼看她。 华夙别开眼,手缓缓抬起勾在了腰带上,不情不愿道:“你要看就给你看。” 容离觉得她不够诚心,也不知这衣裳下的伤有未被暗暗加上什么障眼法,让她看到一些被粉饰过的伤疤。 她抓住华夙的手,“不看了,省得你又觉得我轻薄你。” 待至日昳,主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男子的哈欠声传了过来。 屠夫走到饭桌前坐下,也未把饭菜热上一热,窸窸窣窣就吃了起来,吃完似乎还觉得不得劲,扬声喊道:“媳妇,媳妇——” 过了一阵,盲女走到了他边上,问道:“要什么?” 屠夫吃得吧唧嘴,说道:“去把酒拿来,今日连一口也未喝上,难怪浑身提不起劲。” “这就去拿。”盲女转身去拿酒。 屠夫催促:“快一些,今儿这菜好似淡了点儿。” “明日定多放盐。”盲女道。 容离稍稍支开了点儿窗往外看,只见那屠夫面色如常,许是睡久了的缘故,那面色甚至还很是红润。 盲女端了一碗酒出来,碗里的酒倾出来了点儿,看着像是米酒,酒水很白。 那屠夫把酒碗枪了好去,仰头就往喉中灌,酒水从嘴边流下,顺着脖颈打湿了大片衣襟。他喝完长舒了一口气,扯着衣襟道:“媳妇,要换一身衣服。” “等着,我找给你换。”盲女任劳任怨。 这也太奇怪了些,盲女怎这般纵容他。 华夙默不作声,还是坐着不动。 容离走近,弯腰在她颊边蹭一下,轻声道:“你在这儿,我出去问个事。” 华夙却皱起眉,“别去。” 容离软着声,“别慌,我就去问一句,出不了什么事。” 一人一鬼就像是反了过来,先前总是这鬼叫她别慌,现下却是她出声安抚。 容离嘴角一翘,推门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风刮得她不由得轻咳了几声。 屠夫闻声转身,似是未料到这儿还有别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毕竟眼前这姑娘的模样很是陌生,像是城里来的。 盲女拿着衣裳走了出来,“这位姑娘先前想买虎皮,是城里来的,现在虎皮难寻,她又不便离开,我便将她留下来了。” 屠夫点头,“虎皮啊。” 他一顿,问道:“这买卖……” 盲女把衣裳塞到他手里,“这买卖不好做。” 屠夫有点儿失望,好似能不能打到猎物,全凭哑女一句话,哑女说买卖做不得,他便打不到。 也许这屠夫压根不懂狩猎,故而才练起了刀工,杀鸡解牛,那些所谓的猎物,也不知是盲女从哪弄来的。 容离这才明白第一回 上山时的偷听到的话,合着这盲女的门道是真的多。 屠夫又朝容离看去一眼,两眼好似亮了起来。 这村里极少有这么标志的姑娘,且不说这姑娘气质绝佳,一看就很是矜贵,好似被人闹一下便会两眼泪汪汪。 容离道:“方才听到你们说话,便想着出来见上一见,我借住此地,总不能连人都不见。” 盲女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摇头道:“姑娘不必拘谨。” 她捧着碗筷进了庖屋,只容离和屠夫二人在院子里。 容离道:“您和尊夫人当真恩爱。” 屠夫笑了一下,“她一心向我。” 容离微微皱眉,又道:“先前在山下时,听村里人提了几句,尊夫人似乎是从城里来的。” 屠夫倒不隐瞒,大方道:“我从外边救回来的,我急着去打猎,恰好撞见她跌在山下,得知她父母仙逝,看她眼睛不好,于心不忍,便问她要不要跟我回来。” 听着像是这盲女一厢情愿。 可容离细细一品,又品出了点儿不对劲,一个盲女怎会独自一人在山里,总不能去山上采药,看都看不见,该如何采。 屠夫又说:“后来咱们便成了亲,再后来就搬到了这山上。”他说得很是得意,就像是捡了便宜一般。 容离问不出什么,屠夫好奇虎皮的事,她便将那虚无缥缈的老爷和老太君搬了出来,胡扯了几句。 说完,她便回了房中,一抬眼便迎上华夙那直勾勾的目光,这目光若是一把火,定要在她身上烧出一个窟窿来。 华夙冷哼了一声。 容离压低了声音:“我这不是回来了,说问话就问话,还能瞒你不成。” 华夙面色冷淡,手扶上腰,很是别扭生硬地说:“也许又扯着伤口了。” 容离俯身往她腰边呼了一口气,“若我有一口仙气,定能帮你把痛吹走。” 华夙淡淡一哂,“你怕是想要我的命。” 容离本想说话,唇刚刚张开,却被一根手指抵着了。 华夙抵着她的唇,冷声道:“别出声。” 容离下意识朝门上看去,屋外定是有人。 华夙冷声:“那屠夫竟把耳朵贴过来偷听,真是不要命了。” 容离抿起唇,不知这屠夫是什么意思。 华夙又嫌厌道:“这屠夫就像是没见过女人一样,没能让自己媳妇怀上孩子,打起别的姑娘主意来了。” 闻言,容离的神色变得很难看,就和撞见前世害死她的纨绔一样。 屠夫偷偷听了一阵,听不到什么声音便走了。 盲女问:“你和那位姑娘聊了什么?” “说咱们是怎么认识的。”屠夫坦言。 盲女沉默了一阵,“你竟还记得,这么久过去,我都快忘了。” 容离听得清清楚楚,她如今的耳力当真好得不得了。 若如她先前所想,这盲女应当被救了命才心甘情愿跟着走的,可现下竟说快要忘了。 怪事。 盲女是真的怕水,碗放了许久才去洗,洗得极慢,许是怕得手抖的缘故,还摔碎了两个碗。 屠夫见怪不怪,只道:“还有新碗,我放在了柜子里,你一会儿找找。” 看来盲女这摔碗的毛病一直有,家中常备新碗,而这屠夫宁愿买碗,也不肯去帮着去洗上一洗。 华夙知晓这狐狸吃饱了就犯困,一双眼半睁半合的,好似快要撑不开眼皮。 她朝床那一指,“去歇。” 容离睁着一双泛红的杏眼,“可你的腰……” “无妨,过一阵就好。”华夙又道:“今夜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别醒不来,还得我背着你。” 哪能呢,容离只好往床上躺,本只是想小憩,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夜里,她是被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的。 一睁眼,她猛吸了一口气,只见华夙已经站在窗边,正支着窗往外边看。 她起了身,小心翼翼往外打量。 只见屠夫正鬼鬼祟祟的从主屋出来,衣裳和鞋穿得很整整齐齐,看这架势分明是要下山。 大晚上的下山能做什么,总不会是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等屠夫走远,主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盲女从里边走出来,虽两眼无神,可看着……很是哀怨。 容离皱起眉,本想把窗合上,未料到,盲女睨过来一眼。 她心猛地一跳,还以为盲女能看见她支起的窗了,可那双灰白的眼顿也没顿就转开。 一缕鬼气从窗里飘了出去,如水中浮游,山风就好比浪潮,一下就把它卷远了。 华夙施出鬼气,“我看看那屠夫要到哪去。” 屠夫下了山,把村里别人家的马给牵走了,骑着马进了城。 山里,华夙把鬼气缠到指间,抬手嗅了一下,“脂粉香,金银臭,难怪白日里睡到未时才起,原来夜里去做贼了。” 盲女在院子中徘徊,胸膛起伏不已,好似在按捺着怒气。 作者有话要说:=3= 不好意思,肠胃炎好了偏头痛犯了,更新量又没着落了 第113章 盲女走到了院子中,喘不上气般锤了几下胸口,转而又抬手捂头,似是痛不欲生。 华夙把缠在指间的鬼气捻去,“白日里那般纵容她的丈夫,夜里倒是生起气来了。” 容离微微抿起唇,不敢说话,生怕被盲女听到。 这盲女委实奇怪,白日时浑不在意,好似只要那屠夫安守本分,她便能任劳任怨的,可这屠夫一旦踏出去一步,她便……忍不得了。 盲女神色怨怒地望着某一处,若她眼是好的,望的指不定就是下山的路了。 回屋前,她特地又朝容离这屋看了一眼,被华夙逮了个正着。 就这么弹指之间,容离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墨香,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再想细闻时,又嗅不到了。 华夙眯起了眼,眸光冷冽,“墨香。” 容离愣愣地看着盲女回了屋,盲女合上门后便不出来了。 “是她么?” 华夙语焉不详,“藏得再好也总会露出尾巴。” 可这鬼还在屋里站着不动,并不急着去证实。 容离不明白,难道是因画祟与浇灵墨牵连甚深,所以华夙不愿去逼迫她么。 “不急。”华夙推了一下她的肩,“去睡。” 容离困得厉害,回床上一躺便睡着了,近天明的时候又被沉重的脚步声吵醒。 窗上映着一个人影,随后窗上糊着的纸被戳穿,一个手指刺了进来。 容离不敢睁眼,她不知道来的是盲女还是屠夫,或者说是山下来的人。 华夙是醒着的,淡声道:“那个屠夫回来了,竟还想偷看你,这只眼怕是不想要了。” 糊纸的破洞里,一只眼直勾勾往里看。 屠夫看了一阵就轻手轻脚地走了,小心翼翼推开了房门,装作一副未出门寻欢作乐的模样。 “他走了。”华夙又道。 容离这才睁眼,一晚上未睡好,醒来时浑身酸痛,还头晕目眩的,“他回屋了?” 华夙冷笑了一声,“他若多看一眼,我定把他眼睛给剜出来。” 容离坐起身,“又没把我看亏,何必伤及无辜。” “你又在为他人说话。”华夙轻哼。 容离思忖了片刻,“那夜死的陈林媳妇,白日里给这屠夫送来了一头死猪,这两人间还有些龃龉,此前遇事的孩童也是因上过山。屠夫许当真是凡人,但盲女定有蹊跷,也不知是不是学艺不精,我竟看不见她身上的业障和福报,干净得古怪。” 华夙颔首,“我知道,明日出了村后,去临近的镇上看一眼。” 容离疑惑:“去镇上干什么?” 华夙冷笑:“这盲女哪是能憋得下怒气的。” “可我们还未找到浇灵墨,这就要走了?”容离皱着眉头,“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不就是为了浇灵墨么。” 华夙忽将手指抵在了唇上。 容离抿起唇,侧耳细听。 主屋里,盲女声音低低的,好似半梦半醒,“你去哪儿?” 那屠夫压低了声音道:“去上了个茅厕,吵着你了?” 盲女摇头:“茅厕怎是这个味儿,从哪儿沾来的香味。” 屠夫解释说:“你睡昏头了,哪有什么香味,顶多是茅厕的臭味,你闻错了。” 盲女也未追问,当自己是真闻错了。 天大亮,屠夫还在屋里呼呼睡大觉,盲女却已经拿着屠夫换下来的衣裳要下山洗。 容离老早就醒了,假模假样地支起窗,恰好看见盲女捧着木盆要往山下走,“夫人又要下山?” 盲女闻声侧身,灰白的眸子眨也不眨,颔首道:“他干这行当,身上不免沾腥带膻,这不,又脏了,得到河边好好搓洗才行。” 容离心道,那衣裤上沾的未必是腥膻,也许是脂粉香。难怪盲女日日都要洗衣,怕就是那屠夫的衣裳夜夜都沾了脂粉香。 盲女又道:“庖屋的灶台上有蒸热的包子,姑娘若是饿了便自个儿去拿,不必客气。” 华夙轻哼了一声,“也不知包子里包的是什么,你能吃得下嘴么。” 容离欲言又止,见那盲女转身要走,只好道:“承蒙夫人收留,今儿天好,我那同僚应当要到村口了,我也一道下山,去村口等她。” 盲女面无表情地点头,“那好,你和我一起下山。” 山路虽是修过的,可依旧不好走,且不说这路上枯枝落叶还堆了满路,无人清扫。 容离捏着华夙的衣角,慢腾腾往山下走,一双眼仍不住往这盲女的后脑勺瞟,想想又觉得后脑勺长眼能有什么用,又看不着前路。 盲女端着木盆,面色甚是平静,不像昨夜在院子里时捶胸顿足的。她走路时不爱说话,许是在心底默数着步数的缘故,唯恐算错,就走岔了。 华夙淡声道:“她身上确实干净得古怪,我从未见过如此之人,她这么个瞎了眼,还日日照顾一个屠夫的衣食起居,怎么也该在命数里留下点儿痕迹。” 容离心道,可惜什么也没留,干净得离谱,好似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华夙又道:“我只见过一种东西身上会如此之干净。” 容离猛地回头,杏眼一眨。 华夙朝飘在半空那小剥皮看去,“穿了人皮的剥皮鬼。” 容离不解,可这皮画得再像,也该是会露出破绽的。 华夙冷声:“从人身上扒下来的皮,皮是扒了,可业障福报却不跟着被扒过来。” 小剥皮垂眼,冲着容离摇了一下头,把怀里的皮搂得更紧了,不愿承认剥皮鬼会做这等凶残之事。 容离忙不迭朝盲女身上看,想从她身上找到一道剥皮会留下的伤疤。 华夙见她走路走得神思不属的,还险些被树枝绊倒,生气地伸手去扶,捏着她那细瘦的手臂说:“走路不好好走,是不是急着化鬼跟我进苍冥城了?” 哪能呢,容离摇摇头,垂眼盯着脚下的黄泥地,一步步慢吞吞地走。 华夙面色冷淡,“头回见到时,我只觉得这盲女不该是剥皮鬼,因她身上没有鬼气,却未怀疑到妖上。后来想到,就算是妖邪一类,也能往身上套个人皮。” 她一顿,“这人皮要在人还活着的时候扒下来才新鲜,其间人不免挣扎,一挣扎便会在身上留下痕迹,若是有磕碰淤伤和勒痕之类的,这皮便毁了,算不得是顶好的皮了。” 容离听着这话,隐隐觉得身上疼,那被扒皮的人得有多痛。 小剥皮小心翼翼地看了容离一眼,原该木讷的眼珠子竟灵动地转了转,喉里挤出了点儿生涩的话来,“不要人皮,现在的皮,很好。” 华夙一哂,“哪有剥皮鬼不喜人皮的,你当真把这小剥皮养得不错,还会还嘴了,在过段时日,怕是比你那几个婢女还要能干。” 也不知这小剥皮有未听懂,点头便道:“能干。” 下了山,盲女把木盆放在了脚边,回头道:“姑娘昨夜睡得好么。” “好。”容离违心道。 盲女又说:“我夫君常常起夜,他脚步重,又喜自言自语,也不知有未吵着姑娘。” “不曾。”容离一顿,又讶异道:“就是不知窗上怎破了个口子,应当不是我梦行起来戳的才是。” 华夙一哂,听出这狐狸是在阴阳怪气。 盲女轻声道:“许是风吹的。” “这风当真会吹。”容离说得情真意切,“山下的风都是一吹便坏掉大片,这儿的风竟能吹出个小孔来,先前在城里时都未见过这样的,当真长见识了。” 盲女僵了一下,蹲下把木盆里的衣裳拿了出来,放在石头上铺平了,又摸索着拿去瓜瓢,舀了一瓢水往衣裳上浇。 “山上的怪事还多着,姑娘常在城里住,自然知道得少” 容离斟酌了一番,慢声开口:“城里新鲜事也不少,尊夫常常进城谈买卖,想来应当和夫人说过不少城里的事,城里说好不好,青楼赌坊什么的都不少,既是温柔乡,亦是销金窟。” 她话音方落,盲女握着瓜瓢的手一抖,水泼到了脚边。 盲女猛地往后一仰,跌坐在地,分明是被溅到脚边的水给吓着了。 容离伸手去扶她,“夫人当心。” 盲女站了起身,弯着腰不住地往脚上拍,似是想把水给拂净。她气息急促,过了一阵才平静了下来,蹲身摸到了石头上铺开的衣裳,颤着手搓了起来。 “城里的事……他有给我讲过一些,是挺有意思的。” “夫人若去城中,我定陪着夫人逛上两日。”容离道。 华夙轻轻嗤了一声,“你是挖了坑还想人往坑里跳呢。” 盲女将衣裳搓得很急,“去……是要去的。” 容离走了,未在村口等什么同僚的马车,而是身一轻,就被华夙的鬼气给卷上了天。她哪敢睁眼,也不敢挣扎,若叫旁人仰头看见天上飘着个人,定会被吓个半死。 一只冰凉的手捂在她眼前,身后紧贴着华夙的胸口。 双足落地,那捂在她眼前的手随即松开,一看,已是在城外,抬眼便能看见远处的城门。 华夙不咸不淡道:“出来也好,慎渡派来的东西想来还不清楚我们为何要走,怕是以为我们不想再找浇灵墨了。” 容离颔首:“可那盲女身上不是没有妖气么,她能是浇灵墨么?” “能。”华夙道。 容离微微眯起眼,“你早看出来了,却不急着去擒她,还瞒着我。” 她一顿,轻声细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情。” 华夙无所适从地站在边上,丹红的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 容离见她吃瘪,索性问:“我们去哪等她来?” 华夙抬手闻了一下,上边还残余着些许昨夜那鬼气挟来的金银臭和脂粉香。 “今晚那屠夫指不定还要来城里寻欢,去那赌坊里等着就是。” 容离见她闻手指,双手往她肩膀一撑,倾着身也要去闻,果真在那细长的手指上闻到了一股淡去的甜香。 她眼一抬,皱眉道:“我是不是也该把你的手拿去河边洗一洗?”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14章 拿是不会拿的。 华夙一哂,“还嫌弃起我来了?” 容离摇头:“哪里敢。” 华夙面上看着很不情愿,却还是用净物术把手上沾的气味给祛了,幸而她将那金银臭给记住了,轻易便找到了那开在市井之中的赌坊。 这赌坊白日里不开门,饶是馆门大关,外边还有不少人在大哭,说要让赌坊把救命的钱给还回去。 路过的人叹了一声,“那钱又不是赌坊收的,还不知进到谁的口袋了,再说,还不是他自个儿掏出来的,这会儿倒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上了,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以吃。” 容离掩住了一只眼,这些人不论男女老少,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一些业障,寻常人便是这样的,可那盲女身上可太干净了,和初生的孩童一般。 她刚往下眼睑抹了一道,便瞥见悬在赌坊门前的红灯笼摇曳了一下,似是被风吹动。 一缕鬼气像是爪子一般,攀在灯笼下窥探她们,被逮到时便一寸寸爬远。 “鬼气。”容离压着声,“是慎渡手下的鬼跟来了?” “是。”华夙冷冷一哂:“我不会逼她,可慎渡手下那些鬼可就不一定了。我们等这赌坊开了门再来,且先去别处走走。” 容离颔首,腕骨一紧,被圈了个正着。 华夙带着她往街市走,这小镇不大,可来往的人不少,恰还是街圩,四处都是叫卖的小摊,还有耍杂的正在口吐焰火和胸口碎大石,热闹得很。 这街市上阳气大盛,寻常小鬼万不敢往这地方走。 容离慢下脚步,气喘吁吁的,周围人多,旁人也在闲谈,谁也未注意她是在同谁说话。 “万一盲女不来可怎么办?” “那屠夫来便够了。”华夙松开手。 容离思索了一阵,心里不安,“你能看出那盲女不同寻常,慎渡手下的鬼定然也能,且不说我们还在山上住了一夜,它们定会怀疑到盲女身上。现下我们出了村,那些暗中窥探的鬼会不会伺机冲盲女下手?” “你可知为何苍冥城明明有画祟的墨芯,却一直未找着浇灵墨么。”华夙忽问。 容离不解:“为何?” 华夙冷声:“慎渡若想再做一杆画祟,非找到浇灵墨不可,城中那点墨芯哪够他用。” 她一顿,轻轻一嗤,“但并非找到浇灵墨的魂就行,还得找到她的真身,画祟的墨芯便由其真身的血凝成。” 容离讷讷:“她还会将真身藏起来?” “不错。”华夙面上神情淡淡,“若是盲女的躯壳被毁,她大可隐匿气息再寻下一张皮,她所受之伤应当还未痊愈,不然理应直接夺舍,而非用什么人皮。” 容离四处张望,唯恐有鬼气藏在暗处偷听。 华夙不以为意,又道:“想必慎渡在浇灵墨这碰了不少壁,当初连幽冥尊都为了这墨芯费了不少心思,何况是他。” 容离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弯弯绕绕的,难怪得知浇灵墨所在后,华夙仍不急着出手,“那该怎么做,总不能开口向盲女讨要。” “便是要开口讨要。”华夙面色冷淡,“浇灵墨虽不是水,但她的魂会化墨四散而逃。将魂灵四分五裂实属冒险,这藏形匿影的手段,寻常妖鬼可学不来。” 容离不知将魂灵四分会如何,但若是叫她将躯壳分成四段,她指不定已经疼死了。 她沉默了一阵,看着华夙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任由凡人穿身而过,小声道:“你对她当真了解。” 华夙脚步一顿,摇头:“一面之缘罢了。” 容离抠了抠手指头。 若如先前听说,那华夙与浇灵墨确实仅有一面之缘,见的唯一一面,还是幽冥尊用墨血浇灌听仙竹的时候。 华夙面色太过平静,明明找到浇灵墨后,她便能修补灵相,可在她脸上,竟看不出半分雀跃。 细细一想,向旁人要血,确实不是什么欢欣的事。 容离皱起眉头,“她当时被害得那么惨,我们开口讨要,她应当……” 她话音一顿,未接着往下说。 华夙漫不经心道:“要她的血,便是要她的命,恨还来不及,怎会心甘情愿给。” 容离抿了一下唇,细细打量华夙的神色。华夙并不是会踟蹰犹豫的,可现下好似颇为为难。 她向来聪明,将心绪抽丝剥茧,轻易便寻到了这源头。 若非浇灵墨,华夙现在指不定还只是一株竹子,不会沾染鬼气,也不会被牵扯进这妖鬼邪祟的事里。可若非浇灵墨,华夙也不会变成这么个厉害的大鬼,画虚成实,比神仙还厉害。 容离伸手去勾华夙的指头,“你是不是心疼她了?” 华夙本冷着一张脸,闻声翘起了嘴角,“这本是我用来说你和你那几个丫头的,现下你倒是用在我身上了。” 容离袖口长,旁人也也看不清她袖下那只手在做什么。她捏着华夙的手指,慢声道:“拾人牙慧罢了。” 边上路经的人忽地一顿,惶恐地朝她看了一眼,眼眸子一动,又朝她身侧看去。 华夙摇头,“我之所以不急,是想借机告诉她一些事,她现下有心结,这心结不解,必不会把真身拿出。” 容离努了努嘴,又将华夙先前说她的话给搬出来用了,“你倒是好心。” 路过的男子浑身一震,左右看了一圈也不知这姑娘是在同谁说话,忙不迭挤进人群里,离得越远越好,这大白日的,可别撞鬼了。 华夙轻笑,嘴角那弧度刚翘起又摁了下去,“这虽不是我亏欠她的,可若非因我,她也不会遭那样的劫。” 容离松了华夙的手指头,轻声道:“那血又不是你放的,幽冥尊的过错,你还自己担上了?” “得益也在我。”华夙手边贴着的那点儿温热没了,忙把容离的手抓了回来,一边道:“这里人多,别被挤散了。” 这来往的人从她身上穿过时,俱被冻得一个哆嗦。 明明已入春,怎还会忽然冷一阵呢。 容离欲言又止,这来往的凡人挤都挤不着这鬼,怎可能会被挤散。 这街圩上的花样不如祁安和皇城的多,容离看一阵就没了兴致,神色恹恹地走了一阵,便想寻个地儿歇上一歇。 所幸来的鬼似也不想打草惊蛇,只想悄悄跟在她和华夙后边,好借机将浇灵墨擒走。 夜里,华灯初上,灯笼都点亮了,尤其那赌坊门口的,红光熠熠,映得人桃李满面的。 进赌坊的人不少,有穿华衣的,也有穿着粗布麻衣的寻常百姓,大敞的门里吵哄哄的,全是闹下注的声音,和开注时的唏嘘。 容离本想就这么进去了,进去前被华夙拉到了边上。 “笔。”华夙淡声。 容离不明所以,把那细细一杆笔从袖口里摸了出来,“你要画什么。” 她捏着画祟,华夙牵着她的手,寥寥几笔便画出了一顶幕篱来。 那幕篱往头上一戴,容貌顿时被遮了起来。 容离戴着别扭,想把这幕篱摘了,可华夙把手摁在了幕篱上,硬是不让她摘,她只好轻声道:“这玩意碍事。” 华夙抬手给她戴正了,撩开薄纱正视着她的眼道:“旁人看不见我,看你孤身一人,指不定要调侃上几句,我不想一个生气便出手伤了凡人,知你见不得旁人受苦,所以你最好忍着些。” 容离瞪直了眼,哪想得到这鬼竟拿这理由来要挟她。 这画祟画的幕篱戴一会儿就会化作墨烟,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也不知会不会吓着人。 容离还是觉得别扭,“他们若要来,我走开就是,何必戴这么个玩意。” 华夙嘴角一扬,“放宽心,里边蒙面戴幕篱的人应当不少,有些人可是瞒着屋里人来的,若是露了脸,可不就遭殃了。” 说得在理,容离只好顶着这幕篱进了赌坊,果真瞧见不少蒙着脸分外不自在的男子,那模样活像是要去烧杀劫掠一般。 “没想到这镇上竟有这么大的赌坊,比县上的还要大!” “可不是么,城中不让开这么大的赌坊,赌着也无甚意思,故而临近郡县的人都喜来这镇上销金,有的人在这坊中一夜便赚得黄金千两,叫人艳羡。” “咱们不输钱就不错了,还想着黄金千两呢。” 周边的人絮絮叨叨说着话,容离走到边上,掐着手指算时辰,这时候那屠夫早下山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坊中人越来越多,近乎要挤不下,四处俱是金银臭。 “来了。”华夙忽道。 容离一抬眼,果真瞧见门外进来一屠夫,穿得整整齐齐的,揣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大摇大摆往里走。 这屠夫平日里靠杀猪解牛为生,城里人要的什么狐狸和狼,许还是盲女替他找来的,否则他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哪有闲暇去打猎。 挣来的钱未修葺房屋,也未见搬进城住,就连锅碗也不曾换新,不料全花在这地方了,这大半的钱,许还是盲女设法帮他挣的。 容离目不转睛看他,不知盲女有未跟在后边。 屠夫身后进来的,却也是些急寻乐子的人,压根不见盲女的身影。 容离轻声道:“都说至那份上了,难不成她还能忍?” 细想又觉得哪儿不太对劲,“若如那老妇所言,浇灵墨可是在百余年前便已在村里扮鬼害人了,可她四年前才跟着屠夫回来,总不该忽然为了这么个男人动了心。” 华夙摇头,“恐怕此前她为的是别人。” 容离一愣,一时不知这算是专情,还算花心。 屠夫已走到赌桌前,扯开了钱袋,颇为大方地拿出了一枚碎银,扬声道:“我看是单一为赤!” 浑花色子还在旋。 华夙一嗤,淡声道:“我看六色皆赤。” 那浑花一定,六子朝上俱为赤色。 容离看愣了,“你还有这本事呢。” 华夙哂着:“我又不是人,这么个破竹筒还能挡得了我的眼?不过这玩意私下说说便罢,莫要去沾,多少凡人家破人亡都是因它。” 容离无甚兴致,只想看那屠夫在做什么。 屠夫心有不甘,又从钱袋里掏钱,好生大方,掷出的碎银越来越多,后来应当是所余无几了,才把铜板给掷了出去。 他输多赢少,后半夜时掂了一下钱袋,吧唧了一下嘴往赌坊外走,到花楼去了。 容离跟在后边,眼睁睁看他进了花楼。 华夙鼻翼微动,“那脂粉香就是在这地方沾来的。” 容离朝里边看,隐约听到一些□□,耳廓有点儿红。 耳上一冷,是华夙把手捂在了上面。 “少听一些。”华夙冷声道。 容离早把幕篱摘了,那捂在她耳上的手冷虽冷,可软而细腻,她小声道:“我不想听,可耳朵长在这了,他们又偏要说,我不听不行。” “我这不是给你捂上了。”华夙轻哼。 小剥皮抱着皮站在边上,面无表情地往里看,好似听到什么声音都乱不了她的心绪。 华夙回头对它道:“你去将那屠夫盯牢了,若是盲女现身,便速速来报。” 小剥皮穿着牡丹花的绸裙,俩辫子乖乖巧巧垂在身后,眸光透亮了许多,不像刚得这皮时那么木讷了。 它微微点头,便抱着皮穿墙而进。 容离欲言又止,不知华夙为什么要让这小丫头去做这等事。 华夙紧捂着她的耳朵不放,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专心留意着周边的动静。 容离面上一凉,忙不迭抬手去碰,摸到了一滴雨。 下雨了。 她仰头看天,天上黑蒙蒙的,连一颗星也看不见。 那雨本细如牛毛,眨眼间便如豆子般大,哗啦砸落在地,将悬在花楼外边的彩绸和花灯都打湿了。 容离匆匆往屋檐下躲,讶异道:“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一想,陈林媳妇死的那一夜,不也无端端下起雨了么。 雨水淙淙如山水,檐上连线滴落,砸到地上碎开了花。 路上的行人急忙跑到檐下躲雨,只是有些烦恼,并不意外,入春后雨水本就不少,有的雨便是这么突如其来。 容离压着声问:“这雨是这么回事,是因她才下的么?” 华夙摇头:“这本就是要下的雨,只是来得巧了些。” 恰又是在夜里,墨汁若是溶进水里淌到屋中,也未必会被发觉,甚至还悄无声息的。 “主子。”小剥皮忽然在屋檐上探出脑袋,身上仍是干干爽爽的,连半滴雨也未沾上。 容离一抬头便看到它那张白惨惨的脸,险些被吓着。 华夙闻声面色一冷,手往容离肩上撘去。 一起站在边上躲雨的凡人猛地回头,忙抬手揉起了眼睛,不知方才身边站着的姑娘怎忽然就消失了。 容离身一轻,第一次还会被吓得头晕目眩,如今竟已习以为常。 一声惊呼声响起,门被撞开,脚步声急切,好似什么人跑了出去。 进了屋才知,跑的是那楼中的姑娘,而盲女要杀的……竟是那屠夫。 屠夫瞳仁震颤,脖颈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血成股流下,就跟脖子下围着纱巾一般,红了一圈。他瞪着面前那穿着粗布麻衣的盲女,惊恐道:“你、你怎会在这?” 盲女灰白的眼看向别处,虽看不到人,可手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屠夫的脸上。 她摸着屠夫的脸,胸膛因气愤而起伏着,“你不是他,可这一这辈人里,你的眼睛最像他了。” 华夙松开了容离的肩,拉着她站在屏风后。 盲女摸着屠夫的脸,手慢腾腾挪着,指尖碰到了屠夫的眼梢。 屠夫血流不止,浑身一抽一抽的,半个魂已经从躯壳里出来。 盲女灰白的眼里淌出眼泪,“不是你,他一心爱我,万不会让我受这等委屈。” 屠夫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双目大瞪着,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盲女拧上他的脖颈,手上猩红一片,“你不是他,你竟也不是他。” 屠夫活生生被拧断了脖颈,双眼还睁着,命已经没了,一单薄的魂从他的躯壳里飘了出来,撞见屏风后的容离,战巍巍地跪下。 他虽不知华夙是谁,可靠近时浑身颤抖,好似颅顶上压着泰山。又见大鬼身边站着那借住在他家的姑娘,忙不迭喊:“在下陈丰,乃是陈良店的村民,大人救救我,这女人害我,她一定就是村里杀人的厉鬼!” 活着的时候也不知从盲女那捞了多少好处,这尸体还未凉透,便想求着华夙将盲女给杀了。 容离听见“陈良店”这三字时却猛地一晕,差点没站稳。 好似在哪里听过,究竟是要哪? 她在错杂的思绪里翻找着,顿时大悟,陈良店可不就是那敲竹鬼口中所说,碰见了洞衡君退洪渡人的地方么。也正是在陈良店中,幽冥尊寻到了听仙竹,还吞了这村里成百上千的魂。 难怪村里那么多人都姓陈,原来那就是陈良店! 容离抬手捂头,摇摇欲坠。 华夙见状将她扶稳了,将一缕鬼气灌入她眉心。 容离神志清明,轻喘了一口气,摇头以示自己并无大碍。 当时那洪难里,应当逃了一些村民,否则现下这村庄也不复存在了。 她仔细想了想,总觉得浇灵墨当时应当还遭了什么事,否则好不容易逃出了幽冥尊的鬼掌,怎还会念念不忘的回到这伤心地。 屠夫的魂还在跪着叩头,一边喊:“大人,帮我报仇啊!” 华夙看着烦,将这屠夫的魂挥出了窗外。 屏风外,盲女将屠夫的一双眼抠了出来,捧在掌心里细细看着,好似看不见鬼影,也听不见鬼祟的声音。 容离扶上华夙的手臂,本想问她,是不是早知道那村子就是陈良店。 华夙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很是平静。 容离抿起唇,索性不问,她觉得华夙之所以不说,多半是在试探。她现在万不能让华夙猜到,她…… 就是洞衡君。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15章 华夙定是故意的。 容离只字不问,装作对这村子的名字并不在意。 自相识以来,她好似与华夙未有过什么分歧,向来这鬼说什么便是什么,她还是头一回差点着了道。 她眼睫一颤,眼皮子颤巍巍抬起,“如此说来,村里的人果然是盲女杀的。” 盲女还抱着屠夫的尸体,掌心里躺着他的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她肩一抖,忽地哭了起来,哭得悲恸,好似一颗心已经千疮百孔。 也不知她对陈良店究竟是恨还是爱,明明在那经受过彻骨的痛,却还要冒死回去。 屋瓦上好似有雨滴渗了下来,正一滴滴往盲女身上浇,可烛光一映,却见那水滴雾黑似墨,如丝似缕,分明不是雨。 容离仰头,眸光跟着下落的黑雾一垂。 黑雾如水般滴落在盲女脸上,渗进了她的皮囊,连丁点墨迹也未留下。 容离本还困惑,后来想起,浇灵墨本就会将魂魄四分潜匿。 盲女揽着屠夫的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猩红的五指在他空洞的眼眶边上摩挲着,一边呢喃:“不是你,怎么还不是你。” 屠夫已说不了话,魂都不知被甩到哪儿去了。 华夙紧皱着眉头,从屏风后步出,缓缓走到了盲女身前。 盲女一双眼还是灰白,本该继续装作看不见她的,此番却抬起了眼,正视起面前的鬼来。 容离扶着屏风,不知华夙这是何意,可在盲女抬头的时候,她忽地明白了,原来这瞎子是装出来的,盲女本就能看见华夙。 看见了为何不逃? 盲女仰起头,眼眶里淌出了两行泪,她却问:“那位姑娘呢。” 容离知晓她是在问自己,也从屏风后走出,轻声道:“夫人,我在这。” 盲女面露悲戚之色,“我还料你是受她要挟才上的山,凡人怎会和鬼祟这么亲近了,天塌了么。” 华夙垂头看她,“你为何不跑?” 盲女掌心里还捧着一对眼珠子,苍凉一哂,“我以为他是我的薛郎,我要守他,怎么能走,没想到他亦不是,到头来,都不是他。” 她仰着头打量起华夙的长相来,“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你一来我就认出来了。” 她捧着眼珠子的手一拢,伸出一根手指朝这鬼的胸腹指去:“里边的东西,还是从我这要去的。” 华夙没有应声,好似没想好要如何开口。 盲女流着泪,问道:“此番你是为何而来?” “我灵相受损。”华夙这才开口。 盲女头晕目眩般,身子略微一晃,“你想和当年幽冥尊一样将墨血要走么,可你有所不知,我的真身不在此处,要想得墨血,得我心甘情愿交出真身。” 容离在边上扶着屏风,心下猛地一跳,“若要你心甘情愿才能见到你的真身,那幽冥尊又是如何见得到你的真身,他是如何诓的你?” 盲女冷声:“他没有诓我,是我一时大意。” 可华夙却道:“他诓你了。” 盲女瞪直了眼,紧拢五指,似想将掌心里的眼珠子捏碎。 华夙淡声道:“来陈良店前,我去了一趟鬼市,在敲竹鬼口中得知,灵竹成笔少不得你。此事知道得是晚了一些,但别的事,幽冥尊尚在时,我便有所耳闻。” 盲女声颤:“何事?” 华夙看向她怀里那具尸,“我知道你要找的是谁。” 盲女瞪直了双目,说话声抖得愈发可怖,“谁?” 华夙慢声道:“他生在陈良店,却姓的薛,是村里外姓人所生,吊梢眼,薄唇,左撇子。” “你……”盲女愕然,“竟知道他。” 华夙面色平静,“我甚至还知,你与他大婚当日向他坦白,你是妖怪所化,他不但不怕,还想你将真身带来,让他看看。” 盲女疯了一般,嘶声叫喊:“我本该与薛郎白头到老,可洪涝忽然来了,淹没了房屋,也将我和他冲散了,那天的浪来势汹汹,状似瀑布泻下,等我找到他时,他躯壳里空空如也,再也不会冲我笑了。” 容离听她怒嚷,双耳嗡鸣了一阵,这喊叫声尖锐得叫她头疼。 盲女哭道:“我与他新婚,当夜本该是洞房花烛,不想还未等到月上梢头,枕边人便凉透了,而我的真身也被幽冥尊掳去。” 屋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几人问:“哪儿死人了,怎会死人,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没看错,屋檐上一大团乌黑的雾倾泻了下来,随即一块皮被撑起,我房里平白多了个人影,一个妖怪把在那把莽夫给杀了!” “你、你去推门,我倒是不信了,这世上还真有妖怪?” “要开门你自个儿开门!” 华夙猛地弯腰擒住了盲女的肩,将她拖在地上走,转而又揽了容离的腰,飞身往窗外去。 容离忙不迭搂上这鬼的脖颈,唯恐她一个没揽紧,自己就从半空跌下去了。 屋门被踹开,尖叫声传至街尾。 屠夫歪着脖颈躺在地上,脸上两个血淋淋的窟窿,眼珠子不知到哪去了。 除他之外,屋里再无别人。 凌空离远后,华夙落在街角,松开了擒在盲女肩上的五指,淡声道:“那时你悄悄下凡,扮作了凡人,在山中找不着方向,恰碰见了一穿着短打的男子,你一问三不知,他当你失忆,将你带到了陈良店。” 盲女跌坐在地,仰着头惊愕地看她。 城里还下着雨,雨水淅淅沥沥,将她头发衣裳全打湿了,分不清脸上哪是泪,哪是雨水。 华夙淡淡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从何得知此事?” 盲女抬手捂住心口,好似要喘不上气。 容离站在屋檐下,身上干干爽爽的,她正想从袖口里拿出画祟画一柄伞,手忽被按住。 华夙按着她的手,“收好了,先别拿出来。” 容离只好作罢,垂下手靠着墙老老实实站着。 檐下的灯笼还在亮着,那晦暗的光映在盲女的脸上,许是被雨打湿了脸的缘故,那一张脸比缟素还白。 华夙又道:“你这百余年剥了多少人皮,若你修为一如当年,想必根本无须剥什么人皮,直接夺舍就是。你装作深山失足,再被带回陈良店,是想古戏重演,找到那姓薛的转世么。” 盲女紧咬着牙关,“你为何知道,是谁同你说的?” “你明明已有主意,偏还要问我。”华夙道。 不知那盲女有未听懂,容离却听明白了,那姓薛的到深山打猎,又恰碰到了失了方向的哑女,这一事绝非巧合。 盲女猛摇头,“你在诓我。” 华夙却不是会好言相劝的,冷声道:“你自己掂量,我说的可有半句是假的?” 盲女泪如雨下,哭得双眼通红,“我不信,我定能找到薛郎。” 华夙冷冷一哂,“这么多年过去,要往生他早该往生了,上上辈你认错了人,上辈亦认错了人,这辈子也将一个只会寻欢作乐的屠夫当作他,哪有人等了数百年还在等轮回的。” “万一就有呢。”盲女依旧不信。 华夙轻轻一呵,“你的薛郎躯壳里的魂本就不是他的,早在与你碰面之前,他便被夺舍了。” 盲女浑身颤抖,哆嗦得像个筛子一般。 容离大致听明白了,是有什么东西将那姓薛的夺舍了,刻意接近了盲女,讨她欢心,就为了哄得她把真身拿出来,她爱的人害得她滴血全无,跌了修为,落至如今这只能东躲西藏的地步。 盲女抽噎着,“不可能,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 华夙冷声:“我何须要你信,你信不信是你的事,受骗的是你,又不是我。” 雨中,街边屋舍的窗忽地关上,屋里人小声道:“是不是看错了,怎会有个女子坐在地上哭。” 檐下的灯笼猛地曳动,一缕鬼气倏然离近。 容离忙不迭仰头,只见灯笼边上映着一张小鬼的脸,那小鬼就攀在屋檐上,浑身未着一物,惨白得好似在水里泡久了一般,眼眶里不见一分眼白。 她浑身一僵,只听见屋瓦嘎吱作响,小剥皮在上边探出头,张口要咬上那小鬼的脑袋。 小鬼沿着墙爬下,爬得比狼犬还快,冲着盲女吐出了一口鬼气。 华夙眉头一皱,忙将那口鬼气挥开,眼一眯,朝暗处望去。 小鬼着地,脊背上忽地裂开了一道口子,却没有丁点血淌出,里边冒出了另一颗脑袋。 华夙手一抬,鬼气朝其萦绕而去,硬生生将那两颗脑袋掰断了。 小鬼魂飞魄散,来得快,消失得也快。 盲女倏然抬头,捂着心口道:“这些鬼物都是你带来的?” 华夙摇头:“不是我,但也是为你而来。” 这小鬼是来探路的,城中鬼气一寸一寸漫着,好似大浪一般,要将这座城全淹在其下。 容离一垂眼,只见一缕鬼气近乎要爬到她的脚边,她忙从屋檐下走开,冒着雨站至华夙身边。 盲女呆坐不动,就像是魂被摄住了一般。 容离捏着华夙的袖子,“他们果真想在你之前将浇灵墨掳走,真是坏心眼。” 华夙冷哼了一声,抬起一只手为容离遮雨,垂视着跌坐在雨下的盲女道:“幽冥尊已死在我手中,我知你若是不肯,定不会把真身拿出,我亦不会像他那样欺你骗你,你若信我,便入我养魂瓶中。” 话音方落,裹挟着鬼气的风已从远处旋近,街边一个看似醉酒的人影一摇一晃地走来。 可那人身上黑蒙蒙的,压根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分明是被驱赶的尸。 “五路邪祟。”华夙轻哂,她不紧不慢把养魂瓶拿了出来,扒开木塞时,里边两只鬼正在吵嚷嚷。 道士兴致勃勃:“大人,是要将我放出去见见光了么,这瓶里太闷了。” 凌志却在边上说:“在下陪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怎还会觉得闷?” 盲女未应声,眼里还在徐徐流着泪,自说自话:“我知他死了,这些年我见到不少鬼,听说苍冥城易主,我很高兴,可我的薛郎去哪儿了?” “你还是不信。”华夙道。 盲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只想等他往生,好好和他过一世,将未能白头偕老的那一世给补回来。” 容离揽上华夙的胳膊,着急朝远处看,这辈子她还未在阳间见过这么多的鬼,就跟进到了鬼市里一般,屋瓦上攀着断颈的,地上爬着长了三颗脑袋的,四处都是鬼。 华夙不紧不慢:“若不进养魂瓶,那我便走了,我不逼你将真身拿来,但你若是想知道幽冥尊是如何死的,我大可慢慢说给你听。” 盲女双目流泪:“当真?” “当真。”华夙道。 盲女原在大街上跌坐着,只一瞬,她那躯壳就像是被掏空挖尽了一般,变作一层皮瘪在了地上。而一魂沿着养魂瓶的瓶口沉了下去。 那人皮一塌,原被握在手心里的两颗眼珠子顿时滚了老远。 容离心道,这浇灵墨竟还敢轻信鬼话。 先前街边屋子里那怀疑自己看错了的凡人,又支开窗看了一眼,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转瞬变作人皮。 这人大叫出声,将容离也当作了鬼,猛地合上窗,在屋里喊个不停。 养魂瓶里,凌志诧异道:“大人,你怎又送进来一个。” 盲女的魂还在哭。 道士也在惊诧:“大人,这养魂瓶要被淹了,快让这位姑娘别哭了。” 华夙塞上木塞,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容离觉得,盲女不肯信薛郎骗她真心无可厚非,她被幽冥尊重伤,千辛万苦才回到陈良店,想从中将薛郎找回,万没想到,找到的个个都是错的,可她不曾放弃过。 如今告诉她,是她所爱之人将她害至如此,她还将那人放在心上,苦苦寻觅,为之付出诸多,这叫她怎能接受。 盲女怕是宁愿继续骗自己,也不愿信。 来的鬼已将这街巷给堵得水泄不通,鬼气如烟似墨。 容离伸出手:“若不这瓶子让我来拿。” 华夙不疑有他,当即把养魂瓶给了出去,抬手按着她的肩道:“引来了不少鬼,你怕不怕。” 容离摇头:“你在就不怕。” 华夙一哂,凤眸微微眯起,“你把画祟拿出来。” 容离纳闷,“方才还不让我拿,现下怎么又肯了?” 华夙这才道:“浇灵墨若见了画祟,怕是会怒到口不能言。” 容离努了努嘴,还是把画祟拿了出来,手腕一抬,问道:“要画什么,你握着我的手就是。” 华夙覆上她的手背,“画境,我予你鬼力,你自己画,想画什么,便画什么。” 容离愣了一下,她画个傀就已筋疲力尽了,哪会捣鼓什么画境/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还在想,华夙是不是为了试探她,才刻意这么说的。 可五路邪祟已至,她无暇犹豫。 一点墨便是一画境,墨汁倾泻,将屋舍街市全淹在其下。 只一眨眼,身侧哪还有什么彩灯,屋舍也全成了土房,江河绕村而过,对岸是半高的土丘。 是陈良店。 可细看又不像是陈良店,观这密密麻麻的屋舍,能住上成百上千的人。 画境外的村子里顶多百来人,诡事一闹,村里有能耐的全到城里去了,谁也不想回村。 容离气喘吁吁,握着画祟的手在颤抖,她回头对华夙道:“我去过的地方还是太少,篷州战乱,不想画,亦不想再回祁安,只好择这村子了。” 华夙淡声,“无妨。” 五路邪祟被华夙用鬼力一拽,统统跌进了这画境了,初进画境,一时间还找不着方向。 一提着头的男子缓缓步近,穿着的是一身锦衣,脖颈上空无一物,也不见有血流出。他身量高大,足有九尺高,走路时地面震颤,好似山石滚落。 容离退了半步,站在华夙身后道:“方才还不如让你来画,我画不出什么花样来,你若能画出上回那个洞溟潭,把洞衡君的赤血红龙借来用用,定能把这些鬼都烧成灰烬。” 华夙轻哂,“你想得倒是好。” 她往容离手腕上一握,甩出了几点墨汁,“这陈良店也好,我再添两笔,也能将他们镇住。” “添两笔?”容离不解。 只见那几点墨星子落在了河水里,平静的河水登时翻滚,水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游。 容离忽又觉颅骨一阵疼,像是被猛敲了一下。 她只看一眼,便认出来在河里面游的是洞溟潭鱼仙,那长了腮和鱼尾的鱼仙从水中一跃而起,一只只青面獠牙的,和鬼怪一样吓人。 提头的鬼猛地把脑袋甩起,那颗断头落下时正巧接在了他的脖颈上,然这头却是反着戴的,一双黝黑的眼正往背后看。 华夙添的“两笔”,定不单是画了一群鱼仙。 容离头疼得厉害,只见翻涌的江河倒灌进了村落,和她梦中不一样的是,她所画的村子里空无一人,这些屋舍被淹得再厉害,也无一人哭喊。 一身披长袍的鬼从地底钻了出来,相貌奇丑,头发披散着,身侧鬼气萦绕。 容离应当是不认得的,可只看一眼,她便打心底笃定,幽冥尊就长这副模样。 果不其然,五路邪祟通通僵在了原地,不信眼前所见。 一身怀六甲的女鬼正要跪下,便听见断头鬼道:“假的!” 那女鬼惶恐地望着“幽冥尊”,随后才明白过来:“这是画境!” 都说旁人若陷入画境,定分不清是真是假,犹在梦中,容离所画却叫人轻易看出是假的,到底还是学艺不精。 容离直勾勾看着“幽冥尊”,明知是假的,却想从这画境中掘出点什么真相来,譬如……她那满身的业障到底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被华夙当作是幽冥尊的帮凶。 她还在思索时,手又被华夙拉起,华夙牵着她画了那能召出六臂修罗的法阵。 遍体龟裂,裂痕里炎火耀耀的修罗猛将她捧起,往山岭上奔。 容离忙不迭喊:“你要让我去哪儿?” 华夙回头:“洪水来得急,别被打湿了衣裳,你等我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16章 那长着兽首的六臂修罗许是怕把容离伤着,用双掌小心翼翼捧着,鬃毛在风中飘摇,若不看它那六条手臂,便像极狮兽。 容离趔趄着站起身,回头朝来处望,只见华夙悬在洪水上,双手似牵着线一般,左右提拉着。 那身穿长袍披头散发的丑面鬼踏着翻涌的浪潮,一抬手就将身怀六甲的女鬼擒了过去。 女鬼挣扎不休,腹中鬼影攒动,将她的肚子撕开了一个口子,一个鬼首从里探了出来,是养婴。 起先从祁安到皇城时,路上她便见过被鬼婴吃得只剩块皮的女鬼。 鬼婴尖声啼哭,那哭喊声震耳欲聋,好似光靠这喊声就能要人性命。它从女鬼腹里爬出,四肢颀长,周身血淋淋的。许是因刚出世的缘故,饿得厉害,吃掉女鬼的腰腹还不够,张口还想吃“幽冥尊”身上的鬼气。 可幽冥尊是假的,其身上鬼气自然也是假的,吃再多也不管饱。 断头鬼飞身上前,召出钉耙朝幽冥尊的脑袋犁去。 铿的一声,一抹鬼气反震,将他手中的钉耙给弹开。 断头鬼不信邪,这纸糊的假人还能有幽冥尊的能耐不成,朝足下浪潮震去一掌,震得大浪掀天。 河水朝“幽冥尊”兜头落下,裹挟在其中的幽深鬼气将河水染得黢黑,好似有人在其中洗了砚。 华夙游刃有余,操纵着那假的幽冥尊从水下钻出,“幽冥尊”一个腾身,掌中鬼气如丝线般朝众鬼牵去。 幽冥尊擅驭傀,活物能做傀,死物亦能。 断头鬼和养婴骤被牵住,那细长的线绕在他们脖颈上,缓缓勒紧,线圈越缠越紧,分明要将他们脖颈勒断。 养婴尖声啼哭,然被傀线牵住的是妇人的头,其腹中婴孩爬出,将那根线硬生生咬断。 而断头鬼拔开头颅,将鬼气所成傀线扯落。 立于河上的“幽冥尊”黑袍一掀,身上竟长了成百上千的眼! 这数不胜数的眼齐齐一眨,能勾魂摄魄。 他身上长满的眼睛挤在一处,似乎就是这数不尽的眼聚成了他的躯壳。 那一只只眼齐齐转动,朝那断头鬼斜了过去,只只眼俱是血红,其中血泪汩汩流出。 断头鬼似未料到,这假的幽冥尊竟会是这样,手中头颅开口道:“你怎知道幽冥尊身上有万鬼目?” 华夙漫不经心,凤眸稍稍一抬,幽冥尊身上的鬼目又是齐齐一转,断头鬼趔趄了一下,忙扣紧头颅,捂住双目。 断头鬼五指大张,死死摁着自己的脸,另一只手钉耙一甩,震出一道鬼气。 鬼气落了个空,幽冥尊自天而降,落在他的面前,五指紧扣在他断了头的脖颈上。 华夙轻哂,“你跟过幽冥尊许久,对他想必万分了解,清楚他身上哪处长了眼睛,哪处没有,但他自得了苍冥城后,便未再将这万鬼目外露过一回。” 她一顿,又说:“无别的原因,便是因为丑,想来无人猜得到,幽冥尊什么不怕,就是怕丑,若非如此,在得了画祟后,也不会急匆匆将自己的脸给削了,成日用画祟给自己换脸,想画多好看便画多好看。” 断头鬼五指岔开,根本捂不禁自己的眼,一不留神就迎上了“幽冥尊”腹上的赤目。他登时双目通红,险些没忍住把自己的眼睛抠了下来,身上的鬼气不由得一泄。 而假幽冥尊腰腹上那一只只眼倏然一转,蓦地裂开了一道更宽的口子,平白从眼变成了嘴,把断头鬼的鬼气给吸过去吃了。 断头鬼浑身颤抖,紧攥着自己的断头,硬生生在眉心上摁出了个窟窿,眉心一陷,血汩汩而流。他清醒了过来,猛地往后飞掠。 华夙轻哂,“你是不是想问,我明明是后来才到的苍冥城,才屠的幽冥尊,为何连这些事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断头鬼气喘吁吁,仍不敢直视“幽冥尊”身上的鬼目,“当年幽冥尊为突破修为设下此局,得画祟后杀万鬼,造苍冥城,还吃了不少城中恶鬼,这些你从何得知?” 华夙神色淡然,“我不光知道,我还知幽冥尊占下阴间那一亩三分地就是为了寻个借口吃鬼,还企图让万鬼心甘情愿被吞吃。他心太急,未来得及将所吞之鬼的灵相化去,故而身上才长满了眼。” 断头鬼瞪直了眼,只见狂风大作,水里一个个黑影朝他靠近,是……洞溟潭鱼仙。 华夙气定神闲地站在水上,垂眼看洪水冲垮了屋舍,淹没了屋瓦,不紧不慢道:“那些眼能要他的命,他若不将其灵相化去,就要被这些眼吃成一个只余躯壳的傀儡。” 话音一顿,华夙笑了,“驭傀万千,谁能想到,他也要成他人的傀。” 她意味深长道:“你定想问,我又是从哪得知此事。” 断头鬼凌身而起,不想水里的鱼仙一拥而上,他快,鱼仙也快,他的腿硬生生被咬断了! 一截断腿落进水里,那群鱼仙就好似鲤鱼抢食一般,哄然抢夺啃咬,吃得连渣都不剩。 断头鬼的躯壳本就是死的,只是灵相尚还寄居其中,故而断了一截腿也不会觉得痛。 鱼仙从水里探头,只一抬手,河水汹涌而上。 河水好似凝成一长臂,要朝断头鬼抓去。 断头鬼只得四处逃窜,一刻也不能停,然而不论他怎么冲天而上,终又回到这村庄里,被困画境之中,怎么也离不去。 “你明明与画祟解了契,为何还能在境中为所欲为?” 华夙好整以暇地看他,“你说是为什么?” 断头鬼想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这画境本就是我的。”华夙淡声。 容离站在六臂修罗的掌心,思来想去把养魂瓶拿了出来,她将瓷罐的木塞拔开,也不指名道姓让谁出来。 瓶里,道士惊呼:“大人,贫道是不是能出去透口气了?”他钻出瓶子,冷不丁看见容离的脸,而华夙不知身在何处,他像是被吓着一般,竟钻回了瓶里,一句话也不再说。 盲女从瓷瓶里出来,站在容离身侧朝那片被淹没的山庄看,血泪如雨下。 容离回头道:“这是假的,是在画境之中,出此境后,你便知道陈良店并未被淹。” 盲女却摇头,哽咽道:“这是真的。” 容离意图套她的话,故而才这么说。 盲女忽然蹲下,双手捂在了眼前,一眼也不愿多看,“这是真的,这村子当真被淹了,那时薛郎拉着我手说,他头一回看见海。” 容离垂眼看她,“你说的薛郎,究竟是怎样的人,竟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盲女哑声:“他比任何人都好,他将我从深山里带到村中,会做饭,会为我洗衣,是半点粗活也不让我做,还会讲凡间的趣事给我听,还说要同我生一对儿女,要和我白头偕老。” 容离又问:“你可要和我多说些他的事?” 盲女流着泪道:“薛郎打猎常会受伤,他一伤着,我便心疼,他生怕我心疼,便不再打猎了,只是家里还是常有牛羊和野猪,村里人都觉得他好,常常送来活禽和解好的牛羊。” “这么说来,村里人人都喜欢他。”容离轻声道。 盲女抬手抹泪,“他是这村里最好的,可惜我们大婚当日,幽冥尊来了。” 她哭得哀戚:“我大红嫁衣都穿上了,本那日我不该偷偷去见薛郎的,村里老太说了,未入门前若是提前掀了盖头见新郎官,那是不吉利的,定是因我悄悄掀了盖头去见他,才忽然犯了涝。” “这涝灾莫非是幽冥尊招来的?”容离皱眉,明知故问。 盲女摇头:“我见了薛郎,整颗心都托给了他,我不想再瞒他,便将真身取了出来。不料洪涝忽然来了,只那么一眨眼,村里房屋被淹了大半。这不是寻常的河水啊,是洞溟潭里的水,鱼仙帮着幽冥尊把潭水引来了,我此生最怕的就是水,更别提洞溟潭的水了,我能逃到哪里去?” 容离一愣,难怪先前华夙一看见雨水就烦,原来是这个原因。 盲女指着远处涌进村的河水道:“就是如此,那水一来,便将我的真身给卷走了,我魂入真身,却挣扎不能,这洞溟潭的水近要将我的灵相冲散。我被幽冥尊砍得遍体鳞伤,浑身发冷,到后来伤口里连一滴墨血都流不出了。” 光这么听,便令人觉得疼。 活生生被放干了血,那得多痛。 盲女掩面哭着,呜咽不止。 容离愈发觉得华夙误会了她,她还是洞衡君的时候,想必就是与洞溟潭里的鱼仙有了分歧,鱼仙要帮幽冥尊,她不愿,后来凡人受灾,她才赶来渡魂,以至于她后来离开洞溟潭,还把潭眼也给带走了,不就是不想给这么鱼仙活路么。 一个念头涌上心尖,她忽又拔开了养魂瓶的木塞,对着瓶口道:“凌志。” 那叫凌志的鬼知她是笔主,不疑有他地应了一声:“何事?” 容离轻声道:“我问你一些事,问完,你便回养魂瓶中,日后切莫提起。” 远处,断头鬼的躯壳被吃得只剩一颗头,尚未来得及躲闪,魂魄便被“幽冥尊”擒住,他的魂被撕扯成数瓣,“幽冥尊”身上长的眼把他吃尽了。 华夙借这假的幽冥尊擒住了五路邪祟,将其通通吃入腹中,可洪涝还未退,村里屋舍仍是被淹得连个顶也不剩。 本该悬在河上吃鬼的“幽冥尊”转身便朝山岭上去,眨眼便是百步远。 华夙站在山下仰望,神色淡然疏远。 那六臂修罗好似得了指令,将容离放到了边上,她身边的盲女随即也落了地。 见到幽冥尊飞奔而至,容离愣了一瞬,忙往修罗身后躲,却见那幽冥尊忽然顿住,面容和衣着倏然一改。 幽冥尊身上的长袍变作青灰色的短打,头发束在脑后,丑陋的面容转瞬英俊了起来。 容离并不奇怪,这本就是在画境之中,无奇不有。 可这穿着短打的男人却对着盲女拱了手,口中轻吐二字:“娘子。” 盲女嘶声尖叫,疯了一般,“假的!” 容离陡然明了,她匆忙朝山下望去,只见华夙徐徐走近。 华夙发辫轻扬,垂在脸侧的发被风掀起,面色冷静淡然,“幽冥尊得了画祟后常常沾沾自喜,他并未亏损什么,便骗得你把真身拿了出来。” 盲女目流血泪,弯着腰痛哭。 华夙又道:“你在陈良店等了那么久未等到薛郎,薛郎本就是假的,你如何等得到和他一样好的人?即便面容一模一样,那也是被夺舍前的薛郎,不是你要的薛郎。你说为何你刚拿出真身,洪涝便来了,因为……这是幽冥尊的计。” 寻了那么久,浇灵墨只寻到了一个“假”字。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17章 浇灵墨跌坐在地,手将头发扯乱,浑身颤抖着,连看也不想看“幽冥尊”所变作的男人一眼。 明明她心心念念的薛郎就在这,她却看也不肯看了。 “你抬头来,看看这薛郎,和你记忆里的是不是一模一样。”华夙问。 浇灵墨哪肯看,褪下盲女那层人皮,现这魂已是她原本的模样,淡扫峨眉,微睇绵藐,是个美人,只是太苍白了些,和边隅的流民一样苍白瘦弱,面上血色寡无。 “来看。”华夙道。 浇灵墨硬是不肯抬头。 华夙一伸手,施出一缕鬼气迫使她抬起头。 浇灵墨瞳仁剧颤,不得不迎上了薛郎诚挚又热切的目光。 男人眉眼和口鼻俱是她印象中的样子,先前戏称不记得初见时种种,可一见着他这张脸,什么都想了起来,“薛郎、薛郎……” 华夙淡声道:“这是幽冥尊最喜欢的一张脸,后来得了苍冥城,他削去了自己的脸,好将自己画成这副模样,看来这脸不单迷住了你,也迷住了他。” 能不着迷么,若非有“薛郎”这么个人,想必幽冥尊还找不着浇灵墨的真身,如此便拿不到画祟,没了这法器,也就夺不来阴间这一亩三分地了。 浇灵墨痛哭流涕,猛地伸手朝“薛郎”的脸抓去,将其左右撕扯。她眼前这俊秀的男子登时化作飞洒的墨汁,溅得四处俱是。 哪还有什么“薛郎”,不过是一些墨点子罢了。 容离垂头看浇灵墨,回头问华夙:“原来你早知道她受骗。” 华夙神色平静,“幽冥尊藏不住事,一得意起来什么都要往外说。” 她看向浇灵墨,慢声道:“我杀了幽冥尊,将他身上上百双眼尽数刺瞎,又将他凌迟成片,把他的鬼气镇在了垒骨座下。垒骨座本就是靠画祟垒起来的,若想进垒骨座掘出幽冥尊的鬼气,必要有画祟在手。” 容离了然,难怪慎渡千方百计想坐上垒骨座,原来不单单是想到那位置,还想要埋在地下的鬼气,幽冥尊当时的境界应当不低,得了他的鬼气,想必就能一飞冲天。 可她又觉得哪儿不大对劲,她明明记得华夙先前说过,要登垒骨座定要有鬼王印在手,鬼王印和画祟究竟有何关系? 她眼一眨,伸手去拉住了华夙的衣角。 华夙回头看她,任由她捏着,淡声对浇灵墨道:“我给你报了这仇,幽冥尊再骗不得你,你也莫要自己骗自己了。” 浇灵墨泣不成声,“你为何要告诉我,让我接着找薛郎不好么。” “你找不着他。”华夙道。 浇灵墨呜咽着,“我与薛郎就差拜堂了,在被幽冥尊夺了真身后,我几番想逃,却被洞溟潭水所困,后来墨血流干,他想必以为我再无隐匿之力,故而放松了警惕,我八分魂灵,终于逃走。” “后来你便回了陈良店?”华夙问。 浇灵墨哭着道:“幽冥尊走后,洪流退去,我本想回陈良店将村里人救上,不想已有人悄悄将他们从河里捞了上来,过了许久,这村子才恢复了点儿原来的面貌,可我的薛郎……却再也回不来了。” 容离细细听着,也不问她有未看见是谁捞了村民,怕就是退洪渡魂的洞衡君悄悄所为。她装作不在意,两指小心翼翼将华夙的衣料搓了一下。 浇灵墨双目通红,哭得声音嘶哑,近乎要说不出话,“我四处寻找他的魂,却一无所获,若非是被幽冥尊吞了,便是往生去了,我宁愿他是往生,也不想他被幽冥尊吞吃。” 华夙冷冷一哂,“你怎么也没想到,他便是幽冥尊,原先的薛郎早就往生,饶是后来你寻到的人模样再像他,也不是你要的薛郎。” 浇灵墨哭得不成样子,“我寻了好几个薛郎,拜了七次天地,为了他能什么都不要,谁若欺他,我便欺谁,不想这一个个都不是他,怎么就不是他,怎么就是幽冥尊啊?” 华夙缄口不言。 容离攥着她的袖子,未料到这盲女用情竟这么深。 浇灵墨哑声道:“一步错则步步错,我错寻了薛郎,还杀了不少人,我知我不该下手,可一想能解薛郎心头忧,又觉得无妨。” 浇灵墨头顶双钗,脸白似雪,眼比墨黑,活脱脱一个墨画成的人。她哭着,眼里流出的泪忽被染黑,就好似墨滴沿着素白的纸缓缓滚落。 浇灵墨哭得一张脸几乎全是墨,白生生一张脸平白黑了大半。 她定定望着山下的村子,洪涝还未退去,画来的鱼仙还在水里游着。 她忽道:“可我还是念着薛郎,幽冥尊那样的人,怎能耐得住性子装出一副良善的模样,当真只为了骗我真心?” 华夙道:“只为骗你真身。” 不是真心,是真身,这话一听更加凉薄。 浇灵墨紧皱着眉头,身子未支住,天旋地转一般,猛往边上倒。 容离弯腰去扶她,这一伸手便沾了满掌的墨。 浇灵墨仰头朝华夙看去,“你能让我看看,幽冥尊是怎么死的么。” 华夙未出声答应,只是朝容离伸手。 容离会意,本想从袖袋里把画祟拿出来,可一看自己手心全是墨,一时难以下手。 浇灵墨虚弱道:“我灵相受损多年,养了多年也未能把伤口养好,每日俱在魂飞魄散的忧虑中度过。” 容离看着满掌的墨,不想拿手绢来擦,可蹭衣裳上也不是,“这是你的血?” 浇灵墨摇头:“这是我四散的魂。” 容离登时僵住,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把别人的魂给蹭到手上了,她头晕目眩地想,这能蹭回去么? 华夙本冷着一张脸,见她手足无措地看着掌心,好笑地把她的手抓了过去,往其掌心一拂,那双掌登时干净如初。 容离这才把画祟拿了出来,很是顺从,“你要画什么?” 华夙覆上她的手背,牵着她凌空挥了两下笔,登时山岭下沉,海水灌进地里,天也随之塌陷。 塌陷的天上露出了大片的暗渊,光好似被吞没,四处黑沉沉的,几簇鬼火忽然跃出,若有若无地亮着。 一圈圈围楼由外向里逐渐拔高,仰头便见正中有一高塔,能将八面围楼俱揽于目下。 这围楼足有六圈,乍一看一圈当能住上百户,垒墙的不是泥亦不是木,而是数不胜数的白骨。 就连围楼正中的高塔也是白骨垒成的,一把铺着银线绣边黑毯的椅子稳固其上,那应当就是…… 垒骨座。 这是苍冥城,容离后知后觉。 她还未死,便进了这画出来的假苍冥城里,也许此地与真实会有些出入,但定相差不大。 先前只听说苍冥城,还以为会像凡间的城那样,再不济也如鬼市那般,四处俱是黑瓦白墙,大红灯笼高高挂,哪料这苍冥城竟四处都是白骨,且一圈圈的围楼好似要将亡魂死死困在其中,很是憋闷,她只垂视一眼,便觉喘不上气。 华夙揽着她自半空落下,站在了垒骨座边上,浇灵墨跌在一边。 远处鬼祟哭嚎,那百鬼哭嚎的声音,竟都是从同一鬼身上传来的。 一赤了半身的鬼在垒骨座下哀吟,是幽冥尊。 幽冥尊身上那上百双眼在猛眨,一身着黑衣的女子单臂擒着他的脖颈,一边用细长的手指将他身上那一双双眼挨个刺瞎。 幽冥尊还顶着“薛郎”的脸,只是半张脸还未画完全,看似是忽然被打断了。 女子银黑二色的发辫在风中飞扬,凤眼丹唇,正是华夙。 容离猛地回头,看向身侧正揽着自己的鬼,生怕和浇灵墨一样认错了人。 华夙冷哼,“你若能认错我,你就算下了阴曹地府,我也要把你揪出来。” 容离颔首,“那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她一往生,自己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浇灵墨跌坐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幽冥尊浑身流血,被削成了碎肉,被挫骨扬灰。 幽冥尊鬼气消散,藏在围楼里的鬼兵蠢蠢欲动,一个个在黑暗中冒出了头。 女子却把其遗下的鬼气圈在了手边,拿出画祟一点,鬼气便被一个印记困在了垒骨座下。 那印记错综复杂,宛若紧捂着眼睛的鬼首。 印记转瞬即逝,一半流光奕奕,一半却隐入阴暗。 这半明半暗,容离看清了一半,却看不清另一半,饶是记住了这半边印记也无甚用处。 这莫非就是鬼王印? 容离心猛地一跳,还以为鬼王印会是什么玉玺刻章,哪里想得到,不过是画祟画出来的一个法印。 浇灵墨淡淡地笑了一声,摇着头哑声道:“他将我骗得好惨,我信他这么久,终是错付,这世上最不值就是真心,最要不得的就是骗子。” 容离将华夙的衣袂捏紧了,见这鬼朝她睨来一眼,点了头轻声道:“世间骗子合该都被挫骨扬灰。” 浇灵墨满目哀戚,仰头看向华夙,“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华夙问。 浇灵墨:“我想我的薛郎能回来同我拜一次天地,我要我的薛郎。” 容离已经把腕子抬了起来,让华夙能握得顺手一些。 华夙牵着她的手,几点墨汁落下,周遭又是一变,入目绯红胜火,耳边全是道贺声,分明是在喜堂。 浇灵墨身上衣裳一变,头上还盖着个盖头,被人牵着跨过了火盆。 跨了火盆,便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 “薛郎”站在喜堂里,等着她过来同拜天地。 一拜喜谢良缘,二拜知报春晖,三拜愿举案齐眉。 礼成,浇灵墨一掀盖头,朝华夙看去,双目通红着道:“我知你想修补灵相,我养了那么多年也未好全,只养回来那么一点墨血,都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18章 画境里,浇灵墨把盖头&—&掀,身边的傀全像是被定住&—&般。 “薛郎”面上噙着得体的笑,手本是拉在她的胳膊上的,现下手边空空如也,来的宾客也全都顿在原地,或是负着手看,或是笑弯了腰,&—&个个动也不动。 浇灵墨从虚空中扯出了&—&个躯壳,紧紧抱在怀中,这躯壳看着也就三四岁大,和她这魂的模样极不相称。 脸俱是白生生的,瞳仁很黑。 浇灵墨的魂潜入这具孩童躯壳中,女童木讷的眼顿时转了转,说话声却并未变得和孩童&—&样尖细稚嫩,还是低低柔柔的。 小孩儿双目通红,“我修为跌了许多,如今真身只能维持孩童般模样。” 华夙皱着眉垂头看她,丹唇微微&—&动,似是想说个“不”字,可话音还刚到嘴边便被她咽了下去。 容离心道,不什么,不是,还是不必? 浇灵墨长叹了&—&声,三四岁大的小孩儿,尚还不及她们的腰高,矮墩墩的,又很是瘦弱。 她道:“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他和我将那未拜上的堂给补上,如今心结已解。” “你知他骗你的时候,本就不该还有这心结。”华夙道。 浇灵墨摇头,眼泪流不停,“这些年来,我日日痛苦不堪,险些连魂都守不得,念着他还在等我寻到他,便在陈良店苦等,若非念着他,我尚支撑不得这么久,哪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华夙眉头紧皱,“你就没想到,就算他往生,也会往生到别处?” 浇灵墨呜咽道:“我知他命不该绝,若是往生,必会回陈良店将命数里的因果了去,只是我不知,他的命数里有没有我,我&—&心念他,没有也必须得有。” “你魔怔了。”华夙&—&语道破。 浇灵墨哀哀&—&笑,女童作出这副模样委实古怪。她扯着嘴角道:“我确实魔怔了,若非如此,我怎会害及无辜之人。” 她朝华夙看去:“这画境撤了吧。” 华夙&—&挥手,先是将六臂修罗收了回去,随后身穿喜袍的薛郎、推杯换盏的宾客和彩绸红毯全数不见。 放眼望去,天黑,月浑,四处湿漉漉的,是在城里。 小剥皮鬼缩进暗处,扒在墙边小心翼翼往外看。 出来时,容离&—&时分不清东西南北,转了两圈忽被拉住了手。 华夙拉着她道:“别转了,已经出来了。” 容离&—&顿,昏昏沉沉地朝浇灵墨投去目光。 只见浇灵墨手中变出&—&个瓦碗,看模样正是山上那屠夫先前给她备好的,她的指甲忽地变得尖锐,作势要往脖颈上划。 华夙冷声:“别。” 浇灵墨双目通红,“就这点墨血,都予你了。我心结已解,却也不想活了,我已经害了太多无辜的凡人,等我去了阎罗殿,来世再报这重重业障。” 华夙抓在容离胳膊上的手倏然&—&紧。 容离愣了&—&阵,竟从这鬼疏远淡漠的面上看出了担忧和挣扎来。她轻拍了两下华夙的手背,不想她难受。 浇灵墨又道:“你不必拦我,我去意已决。” 说完,往脖颈上划了&—&道,深到好似断颈,手指嵌进了颈子里。 血流了出来,许是当真少,竟不见喷涌,浇灵墨忍着痛用碗去接。 捧在碗上的两只手臂细细瘦瘦的,颤抖不已,她只字不再言,死死地咬住了牙关。 容离看愣了,不想这血……竟是这么放的,难怪要血就跟要命&—&样。 看来,浇灵墨是当真不想活了。 从那女童脖颈里喷涌而出的血并非鲜红,而是红得近黑,黑里带朱,乍&—&看好似墨汁。 浇灵墨趔趄了&—&下,差点没拿稳,颤着手把盛了小半碗的墨血往华夙身前递,“只有这些了。” 华夙神色沉沉地伸手去接,眉头皱着,未置&—&词。 浇灵墨哑声道:“多谢你将他杀了,以我之力,定报不了这仇。” 她&—&顿,抬手往脖颈上轻碰了&—&下,神色忽地迷蒙了起来,似有些不知所措,“我的魂本就单薄,如今真身难保,怕是真要死了。” 果然,她的脖颈未能再涌出血来,伤口变得焦黑&—&片,那划痕处,原本细嫩的皮忽地翻出了皱褶,褶子缓缓蔓延,只&—&个眨眼,那嫩生生的小孩儿竟变成了个老人的模样。 “不必救我,我有罪须赎。” 这年迈的身躯陡然倒地,及地的那&—&瞬,陡然化作泥尘飞扬而起。 &—&道浅淡的光倏然升起,在天际划过,落下时钻进了地里,彻底不见了。 “生息没了。”华夙道。 容离怔住,本是想后退&—&步的,可硬生生忍住了。她错愕地看着飞扬的尘土,半晌才回头问:“我那狐裘呢?” 华夙不知她想做什么,却还是把狐裘取了出来。 容离把狐裘摊开,小心翼翼地盖在了浇灵墨躯壳所化的泥尘上,又慢腾腾把狐裘拢起,想把那泥尘包在其中,仰头道:“这样就不会被风吹散了,也别让雨水泡湿了。” 华夙民唇不言,手中还端着那&—&碗血。 容离问:“你觉得她还想回陈良店么?” 华夙淡声:“约莫是不想的。” 容离抱着怀里的狐裘,虽裹在里边的尘土不多,有&—&些混在了水里。她垂头看了&—&眼,“我想把她埋起来。” 华夙&—&嗤,“她都化作土了,哪还用埋,去哪儿不都&—&样。” 容离仍是抱着,怜惜和悲悯涌上心头,和在边隅时&—&样剧烈,也很是陌生。 这思绪在心头涌动着,叫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因浇灵墨被人诳骗,还执迷不悟。 她迷迷糊糊地想,她有骗过谁么,应当……不算骗吧。 华夙只好道:“算了,给我。” 容离看她手里还端着&—&个碗,“那碗怎么办。” “你先替我端着。”华夙道。 容离只好把那血淋淋的碗给接了过去,大晚上的,她端着&—&碗血站在街上,怎么也比这碗悬在空中要好。 谁能想到,这浇灵墨活了那么久,死后竟只留下了那么&—&点土和&—&碗血。 方才还活生生的,&—&眨眼,便消失在眼前。 容离心头&—&紧,若是她也死了,也会像这般化作泥尘么,还能往生么,还能盼来下&—&世么。 耳边哗&—&声响,好似什么东西被抖开。 容离猛地扭头,只见华夙把狐裘&—&展,裹在其中的泥土登时飞散,&—&股阴风卷来,将近要沾地的泥尘都给卷远了。 华夙&—&转腕子,施了个净物术把这狐裘给弄干净了,收回了置物囊里。 “她还能往生,只是那黄泉路许要走很久。” “在凡间,我们得讲个入土为安。”容离慢声。 华夙道:“她本是从天上来的,生来自由自在,虽回不得天上,可定也不想被埋在某&—&处,如此最好。” 容离&—&愣,微微点了&—&下头,端着碗问:“那这血要怎么用。” 她迟疑道:“是直接喝了,还是……”浇头上? 幽冥尊用墨血浇出了画祟,可若是浇头上,想想又不大对。 华夙朝周围环视了&—&圈,淡声道:“寻个地方歇歇,你也该乏了。” 容离倒是不乏,只觉得心里空空的,这业障因果环环相扣,浇灵墨不该干等那么多年,陈良店的村民亦不该无辜被害。 她系在腰边的香囊动个不停,似是里边有只兔子在跳。 香囊里哪来的什么兔子,只有&—&只小黑猫。 容离手上还端着个碗,侧身将香囊朝向了华夙,“垂珠闷坏了。” 这香囊就跟个无底洞&—&样,既能放猫,还能放鱼干,也不知里边是什么模样。 所幸先前是往里放了水和鱼干的,垂珠才&—&直未闹。 华夙不情不愿地伸手,解开束口,捏着垂珠的后颈把它提了出来。 垂珠鼻子&—&动,嗅到了外边的气味,兴头&—&起,本想挣扎&—&下,不料迎上了华夙那双冰冷的眼,顿时蔫了下来,两只前爪小心翼翼蜷着。 容离&—&手端着碗,&—&只手将垂珠揽了过去。 华夙啧了&—&声,“你揽我时都未见得有这么顺手。” 垂珠到了容离怀里,如鱼得水&—&般,四条腿小心翼翼&—&蹬便爬到了容离肩上。半个身藏在她的脖颈后,冲着华夙叫了&—&声。 细细软软的猫叫,像是耀虎扬威。 容离小声道:“你若如垂珠&—&般大,我也能揽得分外顺手。” 华夙不知自己在同&—&只猫争什么,猫就是猫,没个百年还化不成人,这么&—&想,她神色舒缓许多。 花楼死了人的事很快传开了,这城里虽说花楼赌坊开了遍地,但未闹过什么怪事。 远处脚步声匆忙,容离背过身,生怕被人看见她手里捧着的&—&碗血,转了身后又觉得藏不藏都无所谓,这血跟墨汁&—&样,寻常人哪看得出是什么。 “捕快。”华夙道。 容离悄悄侧头,果真瞧见&—&队人正往花楼的方向赶去。 街边的屋舍支起了&—&扇窗,里边冒出了个脑袋,“这么晚了捕快上哪儿去,莫非又闹出人命了?” 这人看城里出人命好似司空见惯,想来也是,有个赌坊在这儿,总会出点事。 华夙淡声道:“等捕快到了花楼,那屠夫的尸体就会被带走,这事定会传到想陈良店。” 容离抿了&—&下唇,早料到如此,村民指不定怀疑屠夫是被厉鬼害死的,只是自此之后,村里必不会再有人被“厉鬼”索命了。 “走了。”华夙见她还眼巴巴往回看,连忙唤了&—&声。 容离端着碗进了客栈,开了间客房,那掌柜和店小二齐齐往她手里看,看半天也看不出碗里的是什么,只是那气味闻着腥,应当是什么兽血。 大晚上的,&—&个娇滴滴的姑娘捧着&—&碗血来住店,肩上还站着只黑猫。 不知怎么的,那姑娘同他们说话时,他们身侧似有寒气拂过,就跟阴风&—&般。 容离端着碗上楼,捧得小心翼翼,生怕撒出来&—&点。 等她身影不见,掌柜才拉着店小二说:“你看看着姑娘给的铜板是不是真的,别&—&会儿变成纸折的钱了。” 店小二把铜板拿过去啃了&—&口,“掌柜,是真的!” 掌柜这才松了&—&口气,“是真的就好,什么妖魔鬼怪来住店都成,只要钱付上了就好。” 进了屋,容离把碗放在桌上,方才捧着碗时,华夙替她承了&—&般的力,不然她的手定要累得抬不起了。 她揉了几下手腕,把垂珠放到了边上,“要把画祟拿出来么?” 华夙颔首,“你拿。” 容离取出了画祟,两只手小心翼翼捧着,借着烛光仔细打量,上边的断痕当真不见了。 华夙坐在边上,不看画祟,目不转睛看她。 容离&—&愣,“你看我作甚。” 华夙道:“养魂瓶给我。” 容离揉着手腕忽地&—&顿,慢吞吞地把养魂瓶拿了出来,“我还能摔碎你这瓶子不成?” 华夙面上并无笑意,就连嘲弄也不见,眉头紧紧皱着,将木塞扒开后,往里看了&—&眼。 瓶子里,凌志和那道士静悄悄的,&—&句话也没有说,静得有些出去。 华夙只看&—&眼便道:“你先前将凌志放出来了?” 容离微微翘起的唇角慢腾腾往下&—&摁,垂着眼道:“他和那道士在里边闷坏了,我想把他们放出来透口气。” 华夙屈起手指,往桌上叩了两下,“你可知凌志还得养魂?出来&—&刻,魂便会单薄上&—&分。” 容离讷讷:“我不知道。” “我并非怪你将他放出来。”华夙淡声道。 容离眉头紧锁着,总觉得这鬼的神色冷漠得有些过分了,“那你为何要这样看我?” 华夙不紧不慢道:“我怪你明明想见他,却要瞒着我,还要寻个缘由把养魂瓶要过去,我不怪你放他出来,怪的是……” 容离气息&—&滞,明明她确实瞒着华夙见了凌志,还问了&—&些事,可现在被华夙&—&提,她心都提至了嗓子眼,不是在担惊受怕,是觉得无辜。 “怪的是你瞒了我。”华夙道。 这鬼说得太冷漠了,好似先前的亲昵都成了虚无。 容离抿着唇,手微微&—&抖,眼梢通红&—&片。 哪知华夙又道:“幽冥尊骗浇灵墨,现下,你要骗我?” 容离至多承认&—&个“瞒”字,说骗,她是不认的。她并未骗过华夙什么,越想眼越酸,眸子都润了。 华夙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别开眼冷声问:“你要见凌志做什么,你想从他那知道什么。” 容离没说话,思绪左右翻滚着。 华夙轻呵了&—&声,“是不是连那夜你送我的香囊,也是假情假意所为?” “不是。”容离摇头。 她本是想让华夙再给她&—&些时间,莫要这么快认出她就是洞衡君,可真被说破,&—&颗心就跟被撞出了窟窿&—&样,风呼呼往里钻,冻得她浑身直打颤。 她这算是骗么,是像幽冥尊骗浇灵墨那样骗么。 华夙把瓶身&—&翻,“你不说我便把凌志叫出来问,他死也就死了。” 容离愣住,哪料到华夙竟会说这话,“你何苦伤他。” “你看你。”华夙把瓶身正了回去,“心疼别人,却不知心疼我。” 原先那些酸里酸气的话都是真的,华夙早看出她送香囊有&—&半是在做戏,故而才总是忍不住揶揄。 说她是狐狸,这&—&路试探不止,究竟谁是狐狸。 容离抿着唇,在画境里时,她确实把凌志喊出来问了&—&些事,她这笔主的身份,是连华夙都认了的,故而凌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应当是把知道的都说了。 她当时如何问的,凌志又是如何答的来着? 当时画境中洪潮盖地而来,把陈良店淹得只剩下&—&点儿屋梁和矮树尖,浇灵墨在她边上痛哭着,她拔开瓶塞,把凌志叫了出来。 凌志是闷坏了,早想出来透透气,即便这&—&透气魂就会又单薄上几分。 她见华夙悬在泥黄的洪水上,腿上沾了点儿水便要皱眉,顺势问:“她&—&向都这么怕水么。” 凌志答:“大人此生最厌就是水,此前还好,自被慎渡下了黑手后,便更厌水了。” “这与慎渡有何关系?她问。 凌志又答:“笔主可知大人是如何被驱出苍冥城的?” 容离其实是不知道的,她思索了&—&阵,慢声道:“是因慎渡和洞溟潭鱼仙联了手。” 凌志颔首,“不错,那时慎渡似乎得知了什么隐秘,借此要挟大人,还将洞溟潭的鱼仙引了过来,当时在下颇为不解,不知这慎渡怎觉得&—&群鱼仙能将大人要挟。” “后来如何?”容离追问。 凌志垂头沉思,冷声说:“鱼仙&—&现,赤血红龙也来了。” “可活物不是进不得苍冥城么?”容离皱眉。 凌志叹了&—&声,“不错,活物若进苍冥城,生息便会被此城吞去,不知这些鱼是得了什么好处,竟冒死也要来助慎渡。” 容离心觉不该是这样,“那红龙鱼也是为助慎渡而去的?” 凌志摇头:“鱼仙定是为了慎渡,洞溟潭上下&—&心,红龙鱼难道还能是去阻止的不成?” 说不准呢,容离心道。 凌志继而又说:“那时笔主仍是大人,大人本想造出画境将众鬼拖入其中,不想洞溟潭鱼仙引来了潭中水将画境淹没,画祟受潭水克制,大人不知怎的也受了牵制,在此战中受了重伤,匆忙从填灵渡离开了苍冥城。” 容离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般,到头来,还算是洞溟潭把华夙害成了这样。 能克制画祟的,并非寻常江河湖海,而是洞溟潭水,只是华夙这&—&厌,把雨水和那江河湖海也厌上了。 她心神恍惚,又好似挨了当头&—&棒,头晕得厉害,勉强稳住了身,问:“当时你见到了鱼仙,还见到了赤血红龙,那可有看见洞衡君?” 凌志摇头:“饶是她来,我也未必认得出,世上有谁见过洞衡君的真面目。” 容离头痛欲裂,她愿洞衡君当时并未现身,愿赤血红龙之所以出现在苍冥城,是为阻止鱼仙所为。 凌志拱手:“笔主还想知道什么,在下知无不言。” 容离什么也不想听了,挥手便令他回到养魂瓶中。 凌志恋恋不舍地回到瓶中,和那道士眼瞪眼。 客栈里,华夙淡声问:“你想好要怎么骗我了么。” 容离陡然回神,见华夙目光冰冷,眼里不遗&—&分眷恋。 她猛抬手捂住胸口,闷得快要喘不上气,明明此前满腹弯绕心思的是她自己,如今觉得心闷无辜的也是她。 华夙不动声色。 容离身&—&歪,直往地上倒。 并未磕疼,身下软绵绵的,她&—&双眼半睁不合的,看见了托在身下的&—&缕鬼气。 华夙弯下腰拉她,本疏远冷漠的&—&张脸竟是咬牙切齿的,“我又不是要杀你,坦白&—&句能要你命不成?你何苦骗我,在今旻时,你悄悄借画出的傀去见了赤血红龙,你当我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19章 她没想骗的,心尖被捅了个窟窿,一阵恍惚。 容离被拉了起来,半个身紧贴上华夙胸口,怀中温香软玉,却戏谑不上一句。她头晕脑胀的,险些站不稳,幸而华夙将她揽得紧。 华夙……竟然知道。 容离思绪好似被一扫而空,满心只有这个念头—— 她竟然知道。 本已经瞒得已经够好,却不想压根不是她瞒得好,而是华夙装得妙。 华夙果真是在试探她,陪她做戏,这一路没少说些语焉不详的话,净给她使绊子。 她挨着华夙的身,半个身凉飕飕的,狂蹿的思绪好似丝线般缠作了一团,细想又觉得理应如此,华夙就是画祟,她用画祟画了什么东西,华夙又怎会不知? 可被这么冷眼瞪着,她不由得委屈了起来,她不是真想瞒,也不是真想做戏,她只是想寻个法子让华夙知道,洞衡君当真未做坏事。 华夙忽问:“站稳了?” 容离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头刚点下,揽在她身上的手忽然松开,她又无所倚靠地站着,晕得□□右斜,一副要摔不摔的样子。 容离下唇一咬,眼皮颤巍巍掀起,却见华夙已把眼别向了别处,不再看她。 “我……并非有意。” “你自然不是有意的,你是谁,做过什么,想必自己都还不是很清楚。”华夙冷着声:“你说是不是?” 一语道破,无半分不符。 容离却摇头,幅度轻微,在原地站稳已十分费劲,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华夙坐了下来,“站不住就坐,坐不住便躺,还要我扶你不成?” 容离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坐在了边上,近乎要全伏上了桌,“我是画了傀,还令这傀去见了赤血红龙,可我并未做什么对你不利之事。” 华夙冷冷一哂,“口说无凭。” 容离心一急,难不成还要让她把赤血红龙喊来对峙不成,可谁知这鬼会不会一个挥手就把赤血红龙项上头给夺了呢? 她轻轻倒吸了一口寒气,慢声道:“我从你那要了同株铃,便是想放在傀的身上,好看看那赤血红龙同它说了什么,若不,我把这对铃还予你。” “给了你便是你的,我将它要回来又有何用处。”华夙睨她。 容离伏在桌上的半个身微微发着颤,连带着桌上那碗墨血也在晃。 晦暗的烛光下,墨血上隐约映出的丁点影子,跟着轻微地曳动着。 华夙见她闷声不吭,这才吝啬地转了转眸子,“你亲口告诉我,你与那赤血红龙到底是什么关系。” 容离紧抿的唇一动,眼睫颤着,好生可怜,“我现在不想说。” 华夙眼中带着嗔怒,“你倒不怕我生气。” “怕。”容离收紧了十指,“可我更怕我说了,你便对我不管不顾了。” “你只怕我对你不管不顾,却不怕我杀你?”华夙冷声。 容离攥着拳,指甲往肉里抠,“杀我也好,我委屈也就罢了,我问心无愧。” 华夙似是想拍桌,可手刚抬起便顿住了,她看着这伏在桌上虚弱得好似连睁眼都难的人,一口气就跟堵在了喉头,手半晌才落,在桌上轻轻叩了一下,又冷冷哼了一声,当作泄愤。 容离把头埋在肘间,双眼吃力地睁着,眼梢红了一片,“我是知道得还不多,只隐约得知了红龙鱼与我的关系,其他的尚还不清楚,你不要气。” 华夙本该是要生气的,可一看她这模样,一口气竟吐不出来,就跟鱼刺般卡在了喉咙。 她道:“你不说便罢了。” 容离觉得这鬼应当猜到了,小心翼翼瞅着,恹恹道:“你明明就知道。” 华夙只字不言。 容离仍固执地想瞒,怕极华夙一个转身就走了,走了,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啊? 就算于华夙而言,真相就如隔薄纸,她也还想将这纸扶着,自欺欺人也好。 华夙目色骤沉,眼中似含滔天怒意,她越是沉默,华夙这怒火便烧得越旺。 “你别气。”容离轻声。 华夙险些气笑,“你这样戏弄我究竟有何用意,是因你只是凡人身,生怕被我毙命?你这样与幽冥尊有何不同。” 念及浇灵墨的遭遇,容离恨不得别清和幽冥尊的关系,忙不迭道:“我不是他!” “我知你不是他。”华夙语气生硬:“那你说你是谁。” 容离浑身颤着,那一张薄薄的纸快要扶不住稳。 “说。”华夙道。 容离头疼得厉害,颤着的声不由得带出了哭腔,她当真不想华夙怨她憎她,轻轻吸着气道:“你明明知道,却还要问我。” 话音一落,两人俱是一静。 华夙合了一下眼,眼底炙怒退去,又变得冷漠疏远。 容离捂着头,“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你知道,偏还要问我。” 华夙将她捂着头的手拉开,想去抚她的头,悬着的手却顿住了。 容离抬眼看她,眼梢通红。 华夙猛地收回了手,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不愿你是。” 容离如鲠在喉。 楼下有醉酒的人在说着醉话路过,絮絮叨叨的。 “我是。”容离合起眼,浑身发颤,头还微微仰着,脆弱而顺从,像要把命献上。 可疼痛未降至。 等了许久,她等到华夙一句问话,“那你可知你为何又成凡人,鱼仙为何寻你?” 华夙果真早就猜到了,冷静非常。 容离睁开眼点头,转而又轻微摇了一下,轻着声答:“往生应当是为了消解身上业障,也是为了找回七情六欲好重踏修途,别的我便不知晓了。” 华夙沉默了许久,定定看她,如初见般略带审视,好似要将她的心绪都看穿一般。 容离本还闪躲,后来干脆迎着她的眸光。 华夙神色不悦。 容离把头埋低了点儿,埋到肘间,只露一双眼。 华夙面色仍是很冷,“你如果真是,那你和传闻中的样子不大一样。” 容离慢着声,甚觉别扭,“传闻中是什么样,冷面冷情,说一不二吗。” 华夙一言不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容离小声:“你既然知道我画了傀,一定也知道我用同株铃的鬼气还是从画祟借的,我当真只是个凡人,你……何必如此堤防我。” “我若不防着你,许是背后被砍了一刀也不知道。”华夙冷声。 容离讷讷:“那也得我有握刀的劲。” 华夙别开眼,“我不想与你扯这些有的没的。” 容离干脆伸直了一只手,把那碗墨血往华夙那推,一会又把画祟拿了出来,置在了碗边。 华夙不解其意,眉微微一抬。 只见容离撑着桌沿站起,“既然你要防我,我便把画祟放这儿了,借不了画祟的鬼力,我与寻常人无甚不同,你便安心用上这一碗墨血,这墨血珍贵,快些用了,可别被有心人劫走。” 华夙眼帘一抬,见容离趔趄着转身,歪歪斜斜地走到了床边。 容离一声不吭地弯腰脱了鞋袜,躺进了被子里,侧着身紧紧闭起了双目。 华夙垂眼看向桌上的笔,半晌未伸手。 容离的头一突一突地疼,当真像是被当头砸了一棍,想来这刻进魂灵的痛定和那老鱼仙脱不开干系。 “我当初把潭眼带走,定是与鱼仙起了分歧,和幽冥尊、慎渡联手的是他们,万不会是我。” “你什么都不记得,对这倒是笃定。”华夙冷嗤。 容离紧闭的眼一睁,额上满是冷汗,痛的是头,乏的是身,可心却像是被刀绞了一圈。 疼。 这鬼怎么又不能多信信她呢。 以前她哼上一声,华夙便会施上鬼气帮她驱去疲乏,如今当真不管不顾了,连看也不多看一眼,问也不问。 容离攥紧了被角,干脆又合了眼,昏昏沉沉的,却睡不着。 黑暗中,桌上那瓦碗挪动的声音尤为清晰。 华夙把瓦碗拉近,手腕一转,那杆墨黑的笔登时被鬼气托起。 画祟悬在半空,无风自旋。 瓦碗里的墨血好似龙吸水般旋起,将画祟的笔头染得朱红近黑。 画祟在吃碗里的墨血,那血想必吃进芯子里去了。 瓦碗里的墨血徐徐少去,很快便只余下一半。 华夙缓缓勾着手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悬在半空的画祟,画祟通身泛着晦暗的血光,好似有个红灯笼在边上照着。 她苍白的面色忽地泛了点儿粉,面颊如同抹了胭脂,就连唇色也更艳了一分,微眯的凤眸也随之少了几分冷意,分外餍足。 容离听见水声,心里明白那不该是水,应当是碗中的血在响。华夙厌水,若要修补灵相,又怎会容这水在她耳边汩汩而流。 画祟上的血光更亮了,笔尖也墨黑欲滴,好似刚蘸满了墨。 瓦碗里还余下一口墨血,碗壁上乌黑发红,是墨血遗下的痕迹。 华夙勾起的手指一顿,悬在半空的画祟啪一声砸在了桌上。 听见这啪嗒声,容离忙不迭撑起身往后看,生怕画祟会摔断,却见华夙捧起了瓦碗,缓缓饮下一口。 华夙唇边猩红,也不知是不是映着烛光的缘故,竟面若桃李。但她的眸光依旧很冷,甚为疏远,好看得不像阴间里爬上来的鬼,反倒像极天上神女。 容离愣住了,看得双眼酸涩,这才眨上了一眨,这一眨,竟瞧见华夙身上那衣裳的咒文正在缓缓隐退。 那咒文原是用银线绣的,绣得密密麻麻,交错纵横,现在银线缓缓隐下,连咒文的轮廓也要看不清了。 这咒文是用来护着灵相的,现在灵相好了,便无需这咒文了么。 咒文全数退去后,素寡的衣裳上忽地长满了银色的竹子,一株株缓缓攀高,长得袖口和裙角上全是。 华夙一拂衣袂,把瓦碗放下,食指从唇下一抹而过。 容离心如撞鹿,只觉得一股冷香朝她缠了过去,登时叫她忘去那碎颅的痛。 她既是笔主,本该是感受不到那灭顶威压的,可在嗅见冷香的那一刻,肩上如压泰山,身猛地往下一沉,一颗心近要从胸口跃出。 心好似被撕裂了一角,好似……她与画祟之前的牵连就要被扯断了。 别断。 她心底忽地涌上这念头,牵连若断,华夙岂不是真要走了? 忽然间,她不那么怕华夙杀她了,反倒怕华夙不声不响的走。 所幸,撕扯硬生生止住了,牵连未断。 容离抬手捂住了心口,半晌才轻声道出两字,“恭喜。” 华夙冷冷睨了过去,当着她的面把画祟拿了起来,揣进了自己的袖口里。 容离愣愣看她,心尖好酸,似乎……有点后悔,也许当初不该瞒,直说便好了。 她狂咳了起来,又急又轻,连气力都咳完了。 华夙冷声:“还不睡,是想明日睡到日上三竿么。” 容离顿时迷蒙,下一瞬忙着闷头躺下,睡得着实不安,外边一有点什么动静,她便猛地睁眼。 翌日一早,雨又下了起来,砸得屋瓦噼啪作响,跟炮竹一般,一些房客被困客栈,走都走不得。 这雨下得甚大,雨下来的那一刻,容离便醒了,头疼地支起身,慌张往桌边看,见那鬼在桌边坐着,这才略微安下了点儿心,讷讷道:“我以为你会走。” “画祟与你的契还没有断。”华夙眼一抬。 容离本想问,那你不杀我? 可这话哽在嗓子眼,她蓦地一想,好似她当真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自个儿又心闷了起来。 往生后再世为人,七情六欲都回来了,还总会忍不住把自己往冷心冷情的方向赶,好似无情法修久了,不懂怎么做人了。 她讷讷道:“那你还要带我么。” “不带你我怎不把这契给断了?”华夙冷哼,“我灵相修补完全,这契想断便断,当初就是这么杀的幽冥尊,怎么,你也想尝尝这滋味?” 容离自然不想,起身穿了鞋袜,又洗了漱,总觉得身上好似少了什么。 一想,少了一杆笔。 还少了华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心底空落落的,这初春便得有点冷。 雨声奇大,却不闻雷鸣,那雨水冲上窗棂,似要将这客栈给掀了。 隐约中,好似听见了一声低吟。 容离心猛地一跳,悄悄朝端坐的大鬼睨去一眼,却见这鬼无动于衷。 这低吟声只有她听得见,应当是因她和赤血红龙的契。那低吟声听着近在耳畔,念的与上回相差无几,没想到,赤血红龙未听她命令,竟私自回来了。 不知赤血红龙为何而来,但定与这场雨牵连甚深,难不成是洞溟潭的鱼仙来了? 果不其然,她听见了鱼摆尾的声音,像是在屋瓦上甩的尾。 容离皱起眉头,支起窗看了一眼,只见街市被淹了大半,水已漫到足踝。 啪嗒。 有什么东西甩了一下尾。 这雨与她梦中和画境中所见差别太大,许是潭眼被取走的缘故,这些鱼仙能驭之水也少了许多,下个雨已是尽力了。 窗外黑沉沉的,明明已是白日,被这乌云一笼,就跟折返到昨夜。 容离忙不迭合上窗,耳畔那低吟声温温吞吞的,她听得头晕不止,回头见华夙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她欲言又止,想留华夙,却又寻不到缘由。 华夙等她开口,明明心底一团火烧得正旺,可好似这丫头开口软声细语地说上一句,她便不气了。等了许久等不到容离开口,她扭头嗔怒地瞪了过去,“你还想和我打什么哑谜?” 容离抿起的唇一张,“我没在打哑谜。” 华夙咬牙切齿,“那你在耍什么心思。” 容离心一颤,不想自己在这鬼的心里竟是这么狡诈的,一双眼泛了红,“我没有。” 华夙冷冷看她。 容离索性实话实说:“我又听见赤血红龙的声音了,她定是为我而来,我明明叫她不要回头,她此番回来,想必是因为鱼仙要来找我。” 她一顿,心扑通狂跳着,心底还留着一点期盼,“我知你灵相修补完全,要回苍冥城找慎渡秋后算账,你不必管顾我,回去就是,反正我与画祟的契还在,我一个凡人也逃不到哪去,你何愁找不着我。” 华夙站起身,细长的眉紧紧皱着,好似怫郁都藏眉间了。她目色沉沉,恰似山雨欲来,每走近一步,容离那颗心就往喉咙跃近一分。 她冷声道:“你明明不想跟那群鱼仙走,却偏不肯低头服个软?” 容离心里觉得委屈,若非这鬼冷着一张脸,她又怎会连服软也不敢,好似服软也无甚用,还不如自己走了算了,若是走路跌疼了,这鬼许还会回头。 她鼻尖一酸,半晌不知道该怎么服软为好。 “罢了。”华夙道。 容离怔住,怎么就罢了? 她闷了半天的声,从喉里挤出了一句:“我错了。” 华夙蓦地侧身,死死盯了她一阵才走近。 容离低下头一声不吭。 华夙裙摆黑绸曳地,冰凉的五指把她的下巴托起,气到头一回这么主动,将她眼睫上的泪花给亲去了。 眼皮子上压着软唇。 容离眼睫猛颤,委屈劲一股脑全涌了出来,“你恨洞衡君至那般地步,我哪里敢认,我不想你怨我。” 华夙抹去她眼梢的眼泪,又不敢太使劲,唯恐把这琉璃花灯一样的人给捏碎了。 “我早知你有事瞒我,我若怨,何不趁早动手?” 容离倾身想去噙华夙的唇,不想华夙方才还颇为大胆,这会儿竟松了她的下巴微一仰身。 她追了上去,却是羊入虎口。这鬼起初还回避,当吃到了口中,恨不得连皮带骨吃进腹中,缠着她的舌,咽下她的轻呼,玉璧一样的手往她腰上环,似想将她捏牢揉碎。 散了发髻,松了衣襟,轻呼声堵在喉头。 雨声急切,她也好似被热潮淹没,方喘上了一口气,还未咽下又被汲走,穿好的衣裳被揉成一团,衣带松垮垮地撘着。 她昨夜一夜未睡好,满心都是华夙的冷眼,现在被亲得身上暖烘烘的,眼皮颤个不停,似要掀不开一般。 华夙把她往床边揽,将她推到锦被上的那一刻,她惊醒一般,猛地抱住华夙的手臂。 “雨停了再走。”华夙道。 容离仍是不想松手,“不是骗我?” “不是。”华夙想将手抽出来。 容离仍紧紧搂着,一双眼雾蒙蒙的,舌尖一卷便舔去了唇角水痕。 华夙愣了一阵,猛地把手抽了出来,从袖口里拿出一杆笔,丢在了容离枕边,“要抱抱这笔睡,我去看一眼,这些鱼仙在使什么坏。” 容离看了一眼落在枕边的笔,趁华夙那手未收远,忙勾上了她的尾指。 华夙一顿,回头看她。 容离眼一眨,轻着声说:“你万不要生气。” 华夙没笑,但看着也不生气了,“我不气。” 容离仍勾着她的手指,“我想再画一个傀,去见见赤血红龙,当年之事还有蹊跷。” “好。”华夙颇为大方地点了一下头。 她话音防落,化作黑雾沿着窗沿钻了出去,那样怕水一只鬼,现却撞进了大雨里。 容离躺着不动,抬手摸自己的嘴角,方才亲得太急了些,她咬了华夙的舌,华夙也咬破了她的唇。 耳边的低吟声还在,红龙鱼却不来见她,想必是因华夙修为恢复,那威压更令其忌惮了。 过了一阵,她才慢腾腾坐起身,不急着拉好被揉乱的衣裳,反倒想让这痕迹在身上留久一些。 她握起画祟,只一念起,笔尖涌墨。 先勾了个轮廓,又慢慢画了口鼻眼,描上根根发丝,寥寥几笔便画出了个人来—— 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0章 容离画了自己,这次比上回又认真了许多,恨不得把脸贴上去,一笔一笔认真勾。 她索性坐到了铜镜前,对着镜子点了眼下的小痣,画了长短疏密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眼睫,唇上未着色,一样的苍白…… 乍一看,这傀当真和她一模一样,比上回的更像了几分,许是画得足够认真,这傀还生动了许多,在她点了睛后,还会弯着眼笑。 傀成。 容离伸手去碰了它的脸,面颊温且柔软,身上穿着鹅黄的衣裳,衣襟和袖口上缝着细碎的狐毛,趁得它颈子和手又细又白。 傀静站不动,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时,它的发丝微微一扬,眸子慢腾腾转了一下。 像极了,就像是在照镜子,容离恍惚了一阵,险些把这傀认作镜中自己。 她垂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画祟,目光流连,过了一阵才把腰带上系着的香囊换给了这傀。 香囊里装着的是垂珠,这会儿里边静悄悄的,想必垂珠在里边吃饱喝足睡着了。 容离又思索了一阵,把上回从华夙那要来的同株铃拿了出来,取上一只系在了傀发里的朱绦上。 朱红的绦子下缀着一枚小巧的银铃,乌黑的发里顿时多了一抹银色。 她抬手撘上傀的肩,头晕沉沉的,画得太过费心,这会儿才猛觉疲乏。 傀微微歪头看她,却不说话。 容离缓了一口气,对着傀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她回来,我离开一阵,她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依她就是。” 傀点头,好似听懂了。 剥皮鬼从角落里探出头,小丫头双眼瞪大,颇为不解地问了一句:“主子去哪儿?” 这剥皮鬼当真越养越好,模样水灵灵的,起先只能旁人问一句它答一句,现下跟那群丫头一样,还会问话了。 容离回头看它,“我去见见红龙鱼,你与这傀留在此处。” 剥皮鬼微微瞪直了眼,有些不知所措,“主子去哪,我便在哪。” “你若跟我,我就把上回她给你买的皮全收回来。”容离小声威胁。 剥皮鬼这才道:“不能收。” “不给收那你便在这老实待着。”容离又说。 剥皮鬼当真喜欢那几张皮,当即点了头,又缩进了角落里,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容离给面前的傀拨了一下颊边的头发,心下有些犹豫,她低头,展开五指看向手中画祟。 窗外风大雨大,雨水哗啦一声泼上窗,就跟海上行船被大浪砸了一般。 这雨声陡然令她回神,她把傀往床上推,等这傀躺进了床褥,她又眼巴巴看了一阵手里的画祟,咬住牙关将其放在了枕下。 傀睁着双目,什么也不清楚。 容离把她的手往被子下掩,“这笔只能让她拿走,其余人谁要都不能给。” 傀轻轻点头。 容离收回的手微微一颤,又翻了翻这傀的发,见那银铃结结实实地系在朱绦下,这才转身推门往外走。 她确实和华夙说了她要画傀,还想去见赤血红龙,但华夙一定猜不到,傀是留在这陪她的,要见赤血红龙的并非是这傀。 这应当不算骗,容离心想。 她哪里敢骗,好不容易才哄好了,顶多再硬着头皮瞒一次。 客栈的长廊上站了不少人,几个公子哥纳闷道:“这雨怎下得这么大,开春以后下最大的就属这场雨了,也不知几时会停,若是耽搁了我回去,爹娘定会知晓我又来厮混了。” 另一人道:“可不是吗,我爹娘知我来这,命我日沉前归家。” 又有人附和:“我爹娘……” 他话音一顿,眼直勾勾盯着某一处,好像被迷晕了眼。 只见容离提着一柄伞走来,柔弱又温吞,眼微微垂着,好似在想什么事情,眉目间有未化开的忧闷。 那方才顿了声的人道:“姑娘这是去哪儿,外边雨大,若是要去买什么东西,在下愿意效劳。” 容离眼一抬,朝他睨了过去,轻声道:“不买什么,去见人。” “这人大雨天的怎叫你去见他,当真没眼力!”那公子哥还替她气上了。 容离没应声,提着伞下了楼,这一路未碰见华夙回来,也不知那鬼上哪儿去了。 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她回头便见那方才说话的公子竟跟了下来。 她不慌不忙地撑开了伞,走至雨下,那风大到险些要把她连伞带人都给掀翻了。 耳边是赤血红龙的低吟,她已到雨下,仍未见这声音消停。 这雨下得大,四处俱是白茫茫一片,远处连人影都要看不清了。 远处忽一道红光亮起,一个人影缓缓凝聚,那身穿红袍的赤血红龙朝她走近。 赤血红龙和丹璇长得一模一样,想必这红龙鱼化形便是照着她的样,市井中猫犬多肖像其主,养久了,连带着身边的小东西都染上了自己的脾性。赤血红龙未化形时就该有灵性,自然想变什么样就变什么样。 方才跟下楼的那公子哥突然止步,未敢闯进雨里,揉着眼看了一阵惶恐回头,“见了鬼了,怎么红光一现就多了个人影,这是大白日么。” 外边虽黑沉沉的,可时辰确实是在白日。 容离见赤血红龙现身,心知洞溟潭鱼仙肯定也在此处,她皱眉问:“你回来做什么,不是让你走么。” 赤血红龙神色木讷,只余半魂果真失了不少灵性,“鱼仙要来。” 容离摸进了袖袋里,没摸到画祟,手一顿,想起画祟被她留在客栈里了,她干脆把余下半只银铃捏了出来,“你可还记得我转生前的业障是从哪来的,鱼仙又为何会和我结仇?” 赤血红龙呆滞着一张脸道:“幽冥尊,潭眼。” 业障是因幽冥尊,和鱼仙结仇是因潭眼。 这赤血红龙想来也记不大清了,别的只字不提,可光靠这寥寥几个字,容离也能猜出了个大概。 忽然间,风雨齐齐朝她旋至,赤血红龙猛地挡至她身前,抬掌阻挡来势汹汹的气劲。 这一回,赤血红龙倒是挡得很快,不像上回被华夙伤着,躲都不知躲。 容离一愣,“我可是对你下过什么指令?” 气劲袭向红龙鱼掌心,化作冷光迸溅开来。 赤血红龙道:“护主。” 护主,这寥寥两个字的命令,便令它割开了魂魄,随其入尘世化作凡女,怀胎十月,为洞衡君诞下一个躯壳,还为其担下灾祸苦痛。 容离头一回觉得,她做洞衡君的时候,似乎是真的无心无情。 赤血红龙挡在她身前,连半句怨言也没有,淡声道:“鱼仙来了。” 随后,远处铿一声响,她又道:“禁制。” 果不其然,容离眼一眯,瞧见远处水光一展,好似将这尺寸之地给圈住了。 赤血红龙目光沉沉,警惕地四处张望,看来这禁制并不是她下的。 容离心烦意乱,鱼仙来了,华夙会不会也跟着来了? 然而华夙没来,来的是那杵着手杖的老鱼仙。老鱼仙穿得周正,比之上回又苍老了许多,许是未得洞溟潭水滋润的缘故,面上翻了几片鳞,脸上满是褶皱。 那老鱼仙好似未料到她会和赤血红龙在一处,看到时愣了一下,随即面色狰狞了起来,猛将手杖往地上一杵。 咚的一声。 容离头痛欲裂,那遭了当头一棒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她恍惚觉得,当时就是这老鱼给了她当头一棒。 手杖杵地的那一瞬,一道寒凉的气劲贴着地荡出。 赤血红龙一个踏地,却未能令那气劲退回,反倒被攀住了脚。她脚下结出寒冰,那冰陡然冻住了她大半条腿! 容离退了一步,险些被冻着,不知自己能做点什么。 老鱼仙飞身向前,似想将红龙鱼擒捉。 容离本以为这鱼仙是看出她便是洞衡转世,这才不饶不休地找来,不想这一出手竟是去捉赤血红龙,合着并未看出来什么。 她站在红龙鱼身后,靠近了一步压低了声说:“你说你知道洞衡君在哪里,令他带我们回洞溟潭。” 红龙鱼愣了一下,随即才道:“你想找洞衡君?” 老鱼仙五指成爪,近乎要擒上她的脖颈,“洞衡君将潭眼带走,我势必要将潭眼取回!” 容离心跳如雷,朝红龙鱼后背轻拍。 赤血红龙这才开口:“我知她在何处,但你要带我回洞溟潭。” 这鱼仙并非好糊弄的,未肯停手,他近要擒上红龙脖颈上时,红龙鱼口吐炎火。 那一口火,险些把这老鱼煮成羹汤,老鱼仙猛地收手,急急避开。 容离看出来,这老鱼仙定是时日无多了,想来洞溟潭的鱼只能养在洞溟潭的水里,这水一没,就跟半只脚踏进棺材一样。 老鱼仙见这红龙鱼还能口吐炎火,不敢再贸然上前,冷声道:“洞溟潭已枯竭,你还想回去做什么,看我族笑话么,还不速速让你那主子把潭眼交出来。” 容离捂着头,头还在隐隐作痛,她闷声道:“你们逼得洞衡君离开,可曾后悔?” 老鱼仙一哂:“你这凡人丫头竟还知道洞衡君,我还料你这红鱼娘在凡间生了你便不管了。” 容离了然,这鱼仙果真未怀疑她的身份。 她站在赤血红龙背后,淡声道:“你若当真觉得她对我不管不顾,也不会多次来寻我踪迹,可不就是想经我得知红龙鱼踪迹,再找着洞衡君么。” 老鱼仙没料到这凡女在妖祟前竟丝毫不怵,且还伶牙俐齿的,“你也不怕你那红鱼娘护不住你。” 容离心觉好笑,“上回来时,你走得灰溜溜的,此番竟然不怕。” 老鱼仙甚觉得意:“我将那鬼引开了。” 话音方落,雨幕中一缕阴冷的鬼气忽然钻近,禁制被铿一声撞碎。 老鱼仙神色一变,“不是要去洞溟潭么,走!” 他顾不上赤血红龙还会不会朝他喷火,猛地化出半个鱼身,在暴雨中朝容离和红龙鱼游近,将其往背上一驮,飞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1章 华夙来晚了,她被几只鱼仙缠住了身,本想觅出这老鱼仙踪迹,不想这老鱼仙来了一阵竟就走了,还把雨也带走。 暴雨停了,她厌雨,即便雨水未沾她身,也厌恶无比,雨天四处湿淋淋的,还总有一股湿涔涔的泥土腥味。 不知那老鱼仙为何而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似得了手,于是便走了。 华夙眉头一紧,忙不迭回了客栈,只见容离躺在床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细碎的黑发散在脸侧。 她走上前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甲缝里渗出的墨化雾消失。她知道容离画了傀,这屋里还残留着一股寡淡的墨香,却不知道那傀去哪了。 容离睡得很沉,这一路好似未睡过几个好觉,雨天睡觉是极好,那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催人入睡,这天又算不得太冷,盖着被子刚刚好。 华夙索性坐在桌边,想等容离醒了再做打算,未靠近多看一眼,省得将这眠浅的给闹醒了。 还未至洞溟潭,周围已冷得不成样子,四处全是冰雕的山,雪覆满原,那一棵棵倒吊着冰凌的树果真和铃镜中所见一模一样。 一群小鱼仙跟在后边,老鱼仙在前,容离和赤血红龙走在正中。 赤血红龙神色迷茫,两眼不住往四处张望,迷蒙中隐约夹杂着一分留恋,好似许久不曾回来。 这地方是真的冷,容离身上未披狐裘,不光上半个身在僵,两条腿也快要被冻麻了,走起路来近乎要没有知觉。 难怪此处没有凡人,凡人来了这还能活么,先前华夙还骗她,说此处算不得冷,怕是她一个孤魂野鬼压根不知道“冷”字怎么写。 容离的头有点发烫,明明身子冷得忍不住发颤,可脑仁里好似烧得慌。她身子本就虚,这段时日又四处奔波,现下一冷着,当即病起来了。 她捏了一下掌心里的银铃,这是她从华夙那要来的唯一一样东西,以前害怕了还能捏捏笔,现在却只能捏这么个不足尾指大的铃铛了。 先前借银铃所见,那青皮小鱼好似走了许久才到潭边,如今亲自走上一遭,才知是真的远,也不知那青皮小鱼现在何处,有未被这老鱼仙用手杖当头敲上一记。 容离咬紧了牙关,身子摇摇晃晃的,“还有多远才到?” “远着呢,你一个凡人也敢来洞溟潭,不要命了。”老鱼仙冷声。 容离轻声道:“我本就快要死了,再要命又能如何。” “你最好知道洞衡君在哪里,否则定叫你不得好死。”老鱼仙道。 容离垂着眼趔趔趄趄地走着,每迈一步都甚是艰难,腿骨好似都要被冻僵了。她本以为来这里看一眼,就能记起什么来,可看这一片雪原,心底空空如也,什么也记不起。 难不成要睡上一觉,才能像上回那般,在梦里见到前世所遇? 不妥,在这风雪里睡着,怕是醒来已是游魂,躯壳都要被冻成冰混子了。 赤血红龙见她脚步渐缓,这才将手覆上了她的背,将红龙之力借予了她。 后背如有火燎,明明隔着衣裳,红龙鱼那只手就像是烫到了她的背,要将她烫掉皮不可。 容离僵着身,随即才觉一股暖意沿着奇筋八脉游走全身,驱去了寒凉。 周身转暖,心里头热烘烘的,好似有一股劲直往手脚蹿,身上是连半点疲乏也不剩了。 可走了一阵,她又累了起来。她走得乏,一乏起来就想那只鬼,若是华夙在,定不会叫她觉得累。 走了半刻有余,见一冰壁,那冰壁看不出有多厚,但里边不透光,应当不薄。 想必先前那青皮小鱼就是被这冰壁给堵住了,过了好一阵才能穿过去。 不想,临近那面冰壁,老鱼仙猛将手杖往地上一杵,咚的一声,冰壁陡然裂开了数道缝。 蛛网般的裂痕爬满冰壁,那冰壁摇摇欲坠,又咚一声响,冰壁陡然破碎。 容离忙不迭后退了一步,省得被迸溅的碎冰祸及。 冰壁炸裂,那大小不一的碎片却陡然一顿,一块块俱悬在半空,竟不再飞迸出去一寸。 老鱼仙走在前,领着他们过了冰壁,在最后一妖穿进冰凌林时,破裂的冰壁哗哗声拼了回去。 容离陡然回头,只见那面冰壁又复原如初,连一丝裂痕也不复存在。 周遭冰蓝的树上悬满了冰凌,她微微弯着腰,后颈发凉,这东西若是掉下来,她脖颈都能给刺穿。 所幸穿过这冰林便远远看见一个偌大的深坑,坑壁上结满了冰。 是洞溟潭。 一个干涸得连半滴水都不剩的洞溟潭。 站到洞溟潭边上,她往里看了一眼,只觉天旋地转,险些就要跌进去。 里边太深了,看不见底,就好似一个冰碗里盛了墨。 容离是不大愿与鱼仙起冲突的,毕竟她只是个凡人,如今手上又没了画祟,拿什么同这些妖怪抗衡。 老鱼仙目光沉沉地看她,“你来洞溟潭究竟有何用意。” 容离思索了一阵,慢声说:“你在那小鱼仙处得知了不少事,犬儿山上那破庙的棺材里确实躺过洞衡君,赤血红龙也确实伴在她身侧。但你不知道,赤血红龙半魂投生成凡间婴孩,后又被凡人夫妻抱下了山,而洞衡君一直在她身侧。” 老鱼仙神色骤变。 容离那瘦条条的身子在枯潭边上站着,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下去。她抬手把风刮乱的鬓发往耳后绕,“且先不说我从何得知,但想必前辈你应当万分清楚,洞衡君为何要冒这个险往生成凡人。” 老鱼仙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她。 容离知道这被她说中了,这老鱼仙果真暗中使过诈。 赤血红龙往前一步,站至她身侧,只得了护主的指令,再未得下一道命令前,她什么也不会多做。 老鱼仙的目光在红龙鱼和容离之间游走,双目陡然一瞪,先前总觉得哪里怪,现下才陡然明然,这哪里是母女二人该有的样子,赤血红龙和这凡人的关系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赤血红龙不离洞衡君,那洞衡君又在何处? 老鱼仙双目通红,目眦尽裂。 容离眼一抬,不咸不淡地朝老鱼仙睨去,心下是怕的,她就站在潭边,只要被推上一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叫她粉身碎骨,可她面上半点不怵。 老鱼仙被她这副模样给唬住了,心火都要燎到嗓子眼,却不敢贸然上前。 容离望着他道:“你不想想,你对洞衡君做了什么,不然她为何要把潭眼拿走,为何还要想带上赤血红龙去凡间。” 老鱼仙心底冒出一个念头,却不敢笃定,投生成人洗去业障,那得把半条命都削了,也许还未走到轮回道,就已经痛得魂飞魄散。 他目眦尽裂地看着容离,见她唇边噙着极淡的笑,又是一晃神。 容离温声道:“你和幽冥尊联手的事忘了么,和慎渡联手的事也忘了?你恨洞衡君掳走洞溟潭,拿走了潭眼,难不成洞衡君就能忍受得了你带着一众小鱼仙戕害无辜魂灵。” 她口气极淡,还说得断断续续的,说完这一段话也不知喘了几下,像是连吱个声都费劲。 老鱼仙的目光近乎要在她身上烧出窟窿。 凡间,客栈屋檐上的雨水也滴尽了,那滴滴答答的声音总算止住。 用了画祟,便会遗下丁点凡人闻不到的墨香,这墨香和寻常气味无甚不同,过一阵就散了。 华夙撑着下颌,抬手闻了闻指缝,指缝里干干净净,连丁点墨色也不见,可屋里却还是有一股极淡的墨香。 这本就是白日,乌云一散,日头又露了出来,街上小摊小贩又吆喝出声,还有小孩儿在嬉笑着踩着水玩。 容离眠浅,按理来说应当醒了,可床上的人却仍然睡得很沉,像是什么都听不见。 华夙站起身,生怕这丫头是被冻病了,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想给她探探额温。 可越是走近,她的眉头皱得越深。 墨香太浓了,可躺在床上的人苍白的脸半埋在被子里,怎么看怎么真。 华夙伸手去摸容离枕边的发,从发里捏出了一只银铃,她冷下脸,又摸上这人的脸颊,沿着颈子一寸寸往下,近乎要探进衣襟里。 假的。 华夙气息骤乱,凤眸蓦地眯起,这哪里是容离,分明是个傀! 难怪幽冥尊会分不出自己的部下和傀,画好的傀与活人无异,极难分辨! 她画傀时还会用术法遮掩傀身上的墨香,可容离却不会,难怪满屋子的味。 她冷冷哂了一声,险些把手里的银铃给捏碎了,才知原来容离要画的傀是这么用的,要去见赤血红龙的,分明是她自己! 华夙往枕下一探,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杆笔,她不动声色地撕碎了面前这傀,只见一个香囊和一只银铃落在了褥子上。 香囊沉甸甸的,垂珠还在里边。 她把香囊拿了起来,神色难看地往腰带上系,明白过来为何那老鱼妖才来就走了,原来是故意让几个小鱼妖混淆她的视线,好把容离带走。 华夙面色森冷,系好了香囊后把银铃化成水镜,她倒要看看,这丫头瞒着她在做什么。 水镜展开,镜中却黑乎乎一片,也不知这容离把银铃别哪去了。她气上心头,捏着画祟的手冷得吓人。 容离确实没有骗她,是画了傀,也确实去见了赤血红龙。 镜里黑乎乎的一团是容离的手,她把银铃攥在掌心,连丁点光也未透,故而黑蒙蒙的。 她正望着老鱼仙,忽觉手里的银铃好似动了一下,在她的掌心里跟小虫子一般,本已被她焐得半热,忽然又凉了起来。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它。 容离心一跳,抬手把银铃别到了发髻上,这小巧的银铃就跟有钩子一般,挂在她发上便不动了,像个什么发饰。 她漫不经心一别,不想叫老鱼仙看出来,这老鱼是个精的,上回便是他敲碎了小鱼仙发里那一只铃。 画境里登时白茫茫一片,可不就是洞溟潭。 老鱼仙冷声:“你到底是谁。” 容离轻轻笑了一声,抿了一下唇,喉头发干,轻着声道:“你明知我就是一个凡人,你还问我是谁,我能如何瞒你?” 那老鱼身后一众鱼妖看不得她这万般不敬的模样,当即龇出一口尖牙,作势要扑上前。 老鱼抬手制止,神色暗比这无底的洞溟潭,一语道破:“你是洞衡君!” 此话一出,所有鱼仙齐齐朝这柔若无依的凡人看去,有惶恐,有震撼,也有不解和怀疑。 洞衡君何等人,是难得的凡人仙,谁也不曾见过她真面目,她似雾也似烟,好似谁都捉不到她的身影。 这数千年里,不少凡人将她当作楷模,想效仿她登上仙途。 只是凡人们想得更好,以为她上了天界,当上了什么能执掌一方天地的神仙,不想她不过只是个散仙,一个无心无情的散仙。 虽是散仙,洞衡君却占下了洞溟潭,还令一众张牙舞爪的鱼仙俯首,潭眼早化入她的灵相。 种种目光落在容离身上,容离却只是翘起嘴角笑了一下,笑得好似万分顺从,抬眸间秋波荡漾。 这么一个凡女,当真是洞衡君? 容离看着是坦坦荡荡,不怵不惧,实则动也不敢动,毕竟她离那枯潭只有半步之遥。 她故意激这老鱼仙,便是想从其口中再听到点什么,光靠她自己,也不知得做上几个梦,才能把往事都梦见。 赤血红龙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侧,许是有样学样的缘故,竟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 容离不敢想,她做洞衡君的时候,难道也是这副模样?整日冷着一张脸,好似谁都不能令她高兴。 难看,但若冷着脸的是华夙,她又觉得好看了,冷且艳,就跟荆棘上的花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冒着险去采撷。 老鱼仙紧捏着手里的手杖,枯老树皮一样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面上翻起了一片片鳞,“你果然没有死,你也是狠得下心的,竟为了洗去那业障重生成人!” “拜你和幽冥尊所赐。”容离斟酌着道,神色坦坦。 老鱼仙将手杖抬起,目光阴鸷,“红龙鱼还舍了半魂未你铸出肉身,你怎得红龙鱼如此忠心。” 沉默许久的赤血红龙兀自开口:“我本是天竺红龙鱼,君上救我于水土,百年里日日以血哺喂,我才得以化形。” 老鱼仙压根不想听这些,寒声道:“原以为你会因业障缠身又突破不得境界惨死,如今成了凡人也好,你拿什么同我等较量,还不快快将潭眼还来。” 容离气定神闲,“那些业障本该是你的,只是幽冥尊吞吃了凡人魂,业障归入他身。后来不知为何,又无端端来了我这。” 老鱼仙冷笑,“自然是因那改天换地的法阵,这乃是幽冥尊的主意,恰好我等也能借此来钳制你,这不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好事。”容离眼睫一颤,端的是一副柔弱又可怜的模样,“好的是你和幽冥尊,与我何干。” 老鱼仙又道:“潭眼究竟在什么地方。” 容离顾左右而言它,“你可知我为何要把潭眼拿走?” 老鱼仙真当她想起了以前之事,“你不过是想要让我们无家可归!” 容离轻轻颔首,“不错,你们害我无辜受牵连,惹来了一身业障不说,还被记恨上了,我当然要取走潭眼,好叫你们再用不了这潭中的水害人。” 老鱼仙冷笑:“你如今若不拿出潭眼,怕是要再死一次。” “我死也就死了。”容离牵着嘴角,“我不过是一条命。” 她抬手朝身前这些鱼仙一一指去,“可不还有这么多条鱼命同我一道么,这黄泉路不算孤独。” 她轻声淡语,说得漫不经心,却叫老鱼仙怫然作色。 老鱼仙冷声:“如今慎渡已拿下苍冥城,只需同那十殿阎王说句话,你这凡人便连往生也不能了。” “好生嚣张。”容离唇边噙着笑,实则身在微微颤着。她抿了一下唇,不敢让说话声也跟着颤起来,叫这些鱼看出她在怕。 她思绪纷乱地揣测了一番,试探道:“便是在你背着我取了潭水帮慎渡后,我才决意将潭眼拿走,你予我当头一棒,那痛我可是记到了现在。” 老鱼仙捏紧了手杖,“当时慎渡许诺,若能助他一臂之力,他便有法子替我等将你驱出洞溟潭,我帮了他,他也确实做到了,那时你的赤血红龙还潜入苍冥城想找化去业障之法,她离开的那一阵,你险些丧命。” 容离心跳得飞快,好似连嗓子眼都被牵动着。 原来华夙受难当日在苍冥城看见赤血红龙竟是这个原因,赤血红龙并非是去帮慎渡,而是想去找寻化去那业障之法! 老鱼仙又道:“你修无情法,修为止步不前,又因为背负万千业障,灵相岌岌可危,我当时若是敲狠些,定能叫你魂飞魄散!” 容离头突突直痛,痛得她险些呜咽出声,只能紧咬牙关,死死忍着。 “我再问一次,”老鱼仙裂眦嚼齿,“潭眼在何处!” 容离松开牙关,轻轻笑了一声,“不说予你知。” 老鱼仙忍无可忍,猛地飞身而出,大半张脸已长满了鱼鳞,连鱼鳃都化出来了。他猛抬手中手杖,那手杖离容离的颅顶仅有一掌之隔! 容离闭起眼,身子微微弯下,混着朱绦的发丝蓦地一曳。 一杆笔凭空出现,挡在了手杖前。 容离睁开眼,只见一角墨黑的裙摆现于眼前。 华夙冷声问:“为何不躲!” 容离怔了一阵,张着口轻轻喘气。 华夙直勾勾看她。 容离讷讷:“我、我哪里躲得了。” 华夙磨牙凿齿:“你当真不怕死,连画祟都不拿。” 容离闷着声,心底一阵酸楚,“是你当初说画祟与我结了契,不论将它扔开多远,它都会回到我身侧。” “你就不怕我骗你。”华夙怒极反笑,卓绝清艳的脸上尽是愠色,“你还将我拿捏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2章 哪能是拿捏,不过是将命赌上了。 赌了命,生不生死不死全看华夙先前同她说的话真不真。 容离本也以为她必死无疑,不料画祟还真来了,还是和华夙一齐来的。 好似只有她一瞒再瞒,而华夙从一开头就未骗过她。 这么一想,眼梢都红了,她好像真成了个心机重重的坏人,坏到头了,否则怎会把华夙气成这样。 华夙挡在她身前,单薄的黑裳紧贴在身,身后衣袂飞扬着,近乎要拂到她的脸上。 细细一杆笔就那么挡在了老鱼仙的手杖前,像是什么铁浇的长棍,挡得纹丝不动,反倒是那木杖嘎吱一声响,像是要断。 这木杖也许是寻常木杖,可笔却不是寻常笔。 容离呆呆看这鬼飞扬的发,嗅着那蹿到鼻边的冷香,方才迎着老鱼仙时满心的计谋就跟化成水一样,往东一流就没影了。 华夙握笔的手也很稳,只是用劲不小,手背上青白分明的,青筋都虬了起来。她侧头瞪向身边的人,嗤了一声,“哑巴了?” 容离这才闷声说:“没拿捏你。” 老鱼仙猛地退后,哪里想得到这鬼会忽然出现,他惴惴不安地看华夙,又看其身后的容离,只觉得难以置信。若他未看错,先是画祟凭空出现,随后一股黑雾从画祟里钻了出来,陡然化作了人形! 苍冥城的画祟,饶是妖邪也有所耳闻,甚至还颇为觊觎,他又怎会不知这是一杆什么笔。 这画祟虽非天上之物,却不输神器,这样的器物合该有灵,可这灵…… 老鱼仙错愕道:“你,难不成你……” 华夙紧皱着眉头睨了过去,只一个眼神,威压铺天盖地压下,她还未动手,一众龇牙咧嘴的小鱼仙已经跌倒在地。 老鱼仙身侧倒了一片,只他孤身站着。 容离自然也瞧见了华夙手里紧握的笔,先前这鬼连碰都碰不得这笔,在修补了灵相后,衣裳上的咒文不见了,魂也能归真身,如此就算手持画祟,怎么用应当都不会遭反噬了。 “你当真好了。”她小着声说。 华夙颔首不语。 老鱼仙只看这鬼从画祟出来便猜到一二,但终归不敢信,他慢声:“难怪慎渡找我借洞溟潭水,原来这水克制画祟,也是克制你。” 华夙不语。 老鱼仙喃喃自语:“谁能料到,当年的幽冥尊竟是败在你手里。” 华夙轻蔑看他,“败在我手是什么羞耻之事么,没了画祟,他算什么东西。” 没了画祟,幽冥尊确实算不得什么。 老鱼仙眸光深深,“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大肆宣扬?” 华夙冷冷地勾起嘴角,不疾不徐道:“你若死了,不就宣扬不得了么。” 老鱼仙瞳仁紧缩。 一众鱼妖倒地不起,被华夙这威压一震,就差点吓破了胆。 老鱼仙面色不善,却已不敢轻举妄动,“你这威压,比之幽冥尊当年还差上一些,你还有伤在身?”他收回手杖,手微微颤着,面上的镇定是装出来的。 华夙倒未被激怒,在拦下那手杖后,面上的愠色缓缓隐下,“对付你绰绰有余。” 老鱼仙捏紧了手杖,撑着身缓缓退后,“上一回碰面时,你还未有如此威压和修为。” 华夙但笑不语,眼里噙着讥讽。 老鱼仙怕了,这冰天雪地的,一滴冷汗自颊边滑落,饶是他刻意撑直了身,笨重的脚步却暴露了他境界不敌。他也被这威压跟震慑住了,脊骨嘎吱响着,再这么硬抗,腰定要被压折。 “如今这洞溟潭已经枯了,你还想用什么对付我。”华夙漫不经心。 老鱼仙先前还余有半分迟疑,一听这话万分笃定,“你果真,果真……” “难怪当时慎渡什么都不要,只要洞溟潭水。我将水引去苍冥城时,你还差一尺就削下了慎渡的头颅,水淹没了画境,将一众傀浇成了墨烟,你也如受火燎,身上黑烟腾腾,当时我竟未想到,你、你就是……” 他瞪直了眼,“我将洞溟潭水引去后,你便落入了下风,慎渡想反取你项上头,不料你堪堪避过,只削断了你一截发辫。” 华夙冷冷笑了一下,“你倒是记得清楚。” 容离怔怔看她松散的发辫,没想到这银黑二色的发竟还是被削断了一截的。 老鱼仙额上又一滴冷汗滑落,“那时你被洞溟潭水淹没,又被慎渡震碎了神相,这都没能将你毙命……” 容离听得气息一滞,不敢想该有多痛。 华夙轻呵,“天不亡我,故而我来取你们性命了。” 老鱼仙目光一动,朝黑沉沉的潭下看了一眼,愈发惴惴不安,洞溟潭已经干涸了,他如今根本无力同此鬼抗衡! 容离看出这老鱼在怕,伸手试探般捏住了华夙的衣角。 华夙回头一瞪,“你那慈悲心肠是不是又在活蹦乱跳了?” 容离无辜眨眼,“我没有。” 华夙又哼,“你为几个凡人求情也就罢了,这鱼害你又害我,可莫要软了心肠。” 容离摇头,本想问当年慎渡所做的事,可想了想,她又不愿让华夙记起当年之痛,转而道:“你看见我画的傀了是不是?” 华夙迎上她那双盈盈润润的眼,皱起眉头,“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 这话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容离当即松了手,垂着眼往脚边看。 华夙伸手拉她,掐着那细白的手指往自己衣袂上按,“牵好了,可别跌进潭下去。” 容离捏牢了手里那角又凉又滑的布料,颔首道:“不会摔,我站得可稳了。” 老鱼仙怕归怕,却还是不想避让,“你还连苍冥城都回不去,却来管我洞溟潭的事了。” 华夙冷声:“我管洞溟潭怎么了,这破潭与我无关还是怎么的。” 老鱼仙登时无话可说,哪会无关,还是洞溟潭将此鬼害得险些魂灵俱散的。 “你待如何!” 华夙道:“若非洞衡君,洞溟潭早被其他妖邪占下了,你们哪还能四处撒泼。” 容离听着一愣,不想这鬼还替她说起话了。 她抬手捏了一下发上的银铃,心道华夙应当是都听见了,否则怎好替洞衡说话。 老鱼仙身侧躺了一圈的小鱼妖,一个个呜咽着打滚,压根站不直身。 “洞溟潭本就是咱们鱼仙的,她一个散仙却将潭眼拿了,像什么样子!” “还鱼仙呢,你怕是不知道仙字怎么写。”华夙嘲弄。 老鱼仙腮一鼓,好似气得不成。 华夙手腕一转,画祟慢悠悠兜了一圈。 容离站在她身后,身边还站着只赤血红龙,赤血红龙一言不发,与傀有得一拼。 华夙猛地震去一掌,掌风快如迅雷,狂风掀至老鱼仙脸面。 老鱼仙蓦地抬手,不想华夙的掌风更快,他避无可避,猝不及防被震出数十尺外,轰隆倒地。 周围的小鱼仙龇牙咧嘴,脸上鱼鳃鼓着,还长出了长须,一个个想起身抵抗,不想双肩上更重了,颅顶还似压着磐石,莫说起身了,连一尺都爬不开! 华夙淡声问:“这比幽冥尊如何?” 老鱼仙痛吟出声,捏着肩仓皇爬起,“潭眼不拿了!” “当真不拿?”华夙问。 老鱼仙死死朝容离盯去,嘴上说不拿,心底还是想要,若非潭眼被取走,他杀这鬼还不是易如反掌。 华夙面上怒意淡下,气定神闲道:“这么想要潭眼?” 老鱼仙闷声不语,眸子略微转动了一样,朝四处悄悄张望,似是想寻个法子逃走。 然洞溟潭下竟汩汩作响,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冒上来了。 容离也听见了,不光老鱼仙诧异,她亦瞪直了眼,不由得抬手朝自己头顶摸去,潭眼不是在她身上么,那这水声又是怎么回事? 水声越来越近,好似大浪在猛撞礁石,轰隆隆的,这浪怕是能掀起十尺高! 这轰隆声恰似雷鸣,震耳欲聋。 容离就站在潭边,听见这声音时身子一晃,差点往潭里仰,幸而攥紧了华夙的袖子,勉强稳住了身。 她半个身发冷,站稳身后,寒意沿着五指朝心口涌,掌心尽是冷汗。 这水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底下还能忽然又冒出个潭眼不成? 容离探头朝潭下看,底下仍是黑沉沉的,哪里有什么水,那浪若是拍上来,不得白茫茫一片? 老鱼仙大为吃惊,难以置信地盯着潭边,一抬手想将潭水给掬上来,不料,饶是他怎么抬手,那水也不为他所用! “你们做了什么!” 容离哪里知道,她也满心迷蒙,压根不知水声是打哪儿来的。 只听水声近在耳畔,分明是快涌上岸了。 老鱼仙微微低身,朝容离看去,“你还回潭眼,咱们此后井水不犯河水,鱼仙过鱼仙的,你在你的潭底过自己的!”这话说得好似让步颇多。 容离眼一眨,虽对潭中水声颇为不解,却还是委婉拒绝,“哪来的什么井水河水,这只有洞溟潭水。” 老鱼仙已做好了往水里跳的架势,他本就是鱼,得了水后,比在岸上可要厉害许多,何愁打不赢这鬼。 只见一道浪拍上了岸,墨黑的浪。 老鱼仙瞳仁骤缩,这哪里是潭水,分明是墨汁! 他声嘶力竭,“为何会有墨,你何时把墨换进去的!” 他这模样,容离似曾相识,可不就和被擒的敷余兵一样么,明明作恶在先,却要挤出一副无力抵抗、怒而不知所措的模样。 容离不会心疼敷余兵,亦不会心疼这老鱼仙。 拍上岸的浪花黑沉沉的,这洞溟潭更像个无底洞了,迸溅的墨偏巧还避开了容离。 容离站在边上,深觉自己好似悬于深渊。 一众小鱼仙被锢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朝谭边看,一个个甚是惶恐。 容离头昏沉沉的,后知后觉原来潭眼还在她的身子里。 墨黑的大浪自她身后掀起,这一掀就掀了数十尺高,似要冲天而上。 那大浪悬至头顶时,好似被裹在了黑袍中,身侧一片漆黑,只面前有光照了进来。 她仰头,错愕地看着悬至头顶的浪,混混沌沌觉得,这浪若是打下来,得将她淹没。 容离还在左思右想的时候,手腕被圈了个正着,华夙将她拉近了些。 “莫怕。” 容离陡然清明,并非是墨灌进了洞溟潭,这根本就是个画境! 她这才明白过来,为何先前华夙会说,画境厉害就厉害在能将人困在境中,画境中人根本觉察不出身边皆为假,饶是心觉不对,也只觉得是在梦中。 与此相比,她先前画的画境就像是逗人乐的,华夙的画境一铺,她神志就被迷住了。 “你何时画的?”她忙不迭问。 华夙一哂,“来的时候。” 这鬼当真厉害了,一来就画出了这么个画境,还让她信以为真。 老鱼仙却还被蒙在鼓里,仰头只见大浪隆隆声拍了下来。 华夙揽着容离腾身而起,从墨浪中穿了过去。 墨浪盖地,把一众鱼仙淹在其中,墨汁灌进他们的口鼻耳目,将其染得就跟黑炭一样。 鱼仙在墨里游也游不得,扑腾着手咕噜叫唤着,和凡人溺在水里无甚不同。 那哀鸣声渐渐消失,容离抿着唇只字不言。 墨浪退去,那些小鱼仙已动弹不得,只老鱼翻了个身,口中吐出一股一股的墨来,不光整张脸,就连睁开的眼也被染得黢黑。 老鱼仙错愕:“你、你……” 华夙冷声:“你帮幽冥尊和慎渡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老鱼仙瞪直的眼一僵,倒在地上动也不动,大张的口中还有墨汩汩流出,身上没有哪处不是黑的。 冰雪被染得黢黑,乍一看好似被烧焦的荒原。 老鱼仙咚一声倒地,眼还是瞪着的,气息却断了。 “看来没有。”华夙淡淡道。 她一抬臂,袖子迎风一扬,画境陡然破碎。 满地躺着鱼仙,而容离身后的洞溟潭静悄悄的。 潭壁上覆满了冰,压根未沾过墨,潭边的冰雪亦是干干净净。 容离趔趄了一下,朝老鱼仙看去。 这老鱼仙已无生息,离开画境后,身上却是未沾一墨。 他死了。 容离怔了半晌,敛了目光匆匆将面前的鬼上下打量。 不像先前画个画境便会鬼力不支,如今华夙面色桃红,面色是冷了些,却颇为精神。 容离松了一口气,扫见这鬼腰带下空荡荡的,未系什么香囊,不由得问:“垂珠呢?” 华夙脸色本还算淡然,闻声将脸一板,凤眸眯起,又一副要将人嚼碎了吃的模样。 好看是好看,可神色太凶了。 容离眼睫颤巍巍一抖。 华夙嗔道:“你不解释,也不关心我,反倒问起那只猫了,你那猫和小剥皮在客栈里酣睡呢。” 容离想往后退,未想好如何开口。 她的腰还被虚虚揽着,忽被华夙摁得更近了些。 容离本想仰身,可一想这软香温玉的,撞就撞了,也不会撞疼,索性就着华夙的力贴了过去。 华夙冷着一张脸。 容离压着声道:“你都知道了?你不要气。”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3章 华夙冷着脸,冰凉的手摁在容离侧腰,见她乖乖贴过来,面色和缓了些许,嘴里轻哼了一声。 容离轻声:“我若不来,如何从他口中撬得出这些。” 华夙目光凉凉,“撬什么,我看你是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容离刚想接着解释,忽见一缕魂从那老鱼仙的躯壳里钻了出来,她忙不迭瞪了过去:“他的魂……” 华夙皱起眉头,抬手甩出一抹黑沉沉的鬼气。 没了潭眼里的水,华夙杀这群鱼仙可太容易,哪会像先前在苍冥城,还被压制得什么都使不出。 周围半死不活地躺着一片鱼,这些鱼仙没被墨汁灌入口鼻闷死,捡了半条命。 老鱼仙一命呜呼,魂灵离体,他那颤巍巍的魂刚想舍下躯壳逃走,便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缕鬼气变作牢笼,将他的魂困在其中。 许是刚出窍的缘故,这魂格外单薄,跟轻纱一样。 华夙分出一缕鬼气,将老鱼仙禁锢在原地,这才想同容离继续算算这笔账,“我有时都想将你的胆儿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肥。” 容离没说话,哪敢往这鬼怒火上撞。 华夙一嗤,就说:“身上没长几两肉,这肉是全长胆子上了?” 容离眸光闪躲,小声道:“不是,只是想自己试上一试,我哪能事事靠着你。” 华夙皱眉:“又不是不容你倚靠我。” 容离抿着唇不说话,眼睫乖顺地低垂着。 “你不怕我入真身后,这笔就不为你所用了?”华夙冷声。 容离气息幽微,小心翼翼开口:“这不正好,这笔你来使,可比在我手上时要厉害多了。” 华夙当真拿她没办法,一股气卡在心头,无处发泄。狠狠瞪上一眼,她才转身朝那老鱼仙走去,俯视着这被锢在原地的魂道:“你还想跑?” 老鱼仙未像先前那般把慎渡搬出来,他抬着眼,连瞳仁都似在打寒颤,他现在拿捏不准了,“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还在我眼皮底下掳人,当真厉害。”华夙冷着眼看他。 老鱼仙魂灵发僵,就这么一缕魂,被打散轻而易举,他哪还敢造次,“你的修为……” 华夙气定神闲地看他,连头都未低,只是垂着眸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偏巧她又生得艳,一身威压凛冽寒凉,好似合该如此。 老鱼仙被她盯得满心发憷,猛地挣扎了起来,却不是要逃,而是翻身跪在了地上,哑着声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方才气焰还挺足,如今喊起救命来,是一点脸面也没给自己留。 容离远远看他,忽觉得心头有点酸楚,隐约中,好似跌入梦中,竟看见了一些未见过的事。 眼前一片迷蒙,仰头时看见水光潋滟,好像没进了水中。 一鱼妖甩尾凌身,在她面前翻着跟头,像是在讨她欢欣。 她身上笼着一层轻纱般的灵气,许是这灵气在身的缘故,在旁人看来,她的面容分外模糊。 那鱼跃至她面前,“大人,我当真也能像鲤鱼那般跃龙门吗。” 容离觉察自己嘴角一翘,应当是笑了,赏予他一缕灵气,“能。” 那鱼仙得了灵气,绕着她游了一圈,“大人,不如你赐我个名字。” 容离唇一动,“名嵘。” 鱼仙心悦,“自大人住下,来这造次的小妖是越来越少了,大人会走吗。” “不走。”容离淡声。 这得了赐名的鱼仙摆着尾,“大人可是拿了潭眼?” 容离睨他一眼,“拿了。” 这鱼摆动的尾缓了些许,好似怔了一瞬,半晌又道:“多谢大人护下潭眼。” 容离浑浑噩噩地想,她当洞衡君的时候,好似算不得无心无情,也可能……是故意装出了一副有心的模样,才赐了灵气又赐了名。 往事如烟般蒙在眼前,容离回过神时,险些不知身在何处,一看四处全是冰雪,还倒了一片鱼仙,这才回过神来。 老鱼仙仍在求饶。 华夙怎可能饶他性命,“你可还记得你做过之事?” 老鱼仙闷声不语,翻身跪地时已掘尽浑身气力,他魂灵单薄,如今又被禁锢着,魂灵的脸上翻出了大片幽绿的鱼鳞,鱼鳃鼓着,就连腿也缓缓鼓起,好似快要支撑不住化出鱼尾了。 华夙俯视着问:“先前幽冥尊戕害陈良店里无辜凡人时,可是你在旁助纣?” 老鱼仙认下,“是幽冥尊特地来洞溟潭求了潭水,但……” 他神色怵怵地朝容离斜去一眼,依旧难以置信,“但洞衡不肯,我便悄悄见了幽冥尊一面,想知道他能给什么好处。” 容离嘴角一翘,饶是她不记得从前之事了,却还是清楚自己不会轻易答应。 老鱼仙猛地敛了目光,哪还有先前半分飞扬跋扈的样子,只一个劲儿做小伏低,“幽冥尊看出我与洞衡不合,便说若我助他,他便能设法让洞衡承伤。” “承伤?”华夙面色骤冷。 容离自然知道这“承伤”承的是什么,她慢声道:“幽冥尊说到做到,在你替他淹了陈良店后,便将他身上的业障全用法阵转到了我身上。” 华夙凤眸一眯,“是这样么?” 老鱼仙不安道:“不错,但洞溟潭底向来只洞衡君能下,我虽知她受业障牵制,但我下不得潭底,故而拿她无甚办法。” 容离神色一凄,翘起的嘴角往下摁了点儿,果真和她所想相差无几。 她一往前走,赤血红龙便跟了过去,果真是寸步不离,这护主的念头就跟刻在了半魂里一样。 华夙侧身往后一步,走去扶她,转而又对老鱼仙道:“后来你那一棒是如何砸她颅顶的?” 老鱼仙心惊胆战:“自幽冥尊死后,慎渡是第二个来借潭水的,当时潭水还在,我自然愿意,我取了潭水后,刻意让小鱼仙将消息散出,洞衡得知后便出了潭底,试图制止,不想被我一棒砸上了颅顶,后来……” 容离慢声:“后来你再想动手,我却走了,你去苍冥城助慎渡,我让赤血红龙也跟着进了苍冥城,好看看你是不是又想害人。” 闻言,沉默许久的赤血红龙面无表情道:“君上令我制止名嵘,并入苍冥城寻破解业障挪移之法,可惜去晚了一步,制止不得,一无所获。” 名嵘…… 容离陡然想起,方才她恍惚中想起旧事的时候,不就念了这名字么,合着……当年那小鱼就是面前这害了她的青皮鱼。 虽只记起了这么一件旧事,但她隐约懂了华夙被慎渡伤时的黯然神伤。 难得好心相待,却被负成这般。 容离别开眼,不想看这老鱼了。 名嵘浑身颤抖:“如红龙鱼所说。” 赤血红龙目露迷蒙,好似陷入了回忆中,语调平平地道:“君上身承业障,又受重伤,走得越远,洞溟潭便干涸得越快,因潭眼未藏在别处,就在君上灵海。” 她一顿,面上无甚神情,好似喜忧俱与她无干,“君上修为之所以止步不前,是因渡劫不成,只一法能度过此劫,且洗去业障。” 华夙淡声:“再世为人。” 她皱着眉头,好似想生气,可思绪又被心疼占据了,她伸手往容离腕子一圈,那人往身边带近。 容离想不明白,什么劫得重新做人才能渡。 赤血红龙又道:“这劫若是渡不得,君上只能永世轮回,何时渡过此劫,何时不再轮回。” 容离想不明白,可眼一抬,便撞上了华夙那沉沉的目光,总觉得这鬼好似猜到了。 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 名嵘伏地,“大人饶命,我是魔怔了,这才屡次受蛊惑,日后万不会如此。” 容离心觉哀楚,一看见这鱼仙,不光颅顶疼,还好似能听到陈良店那些无辜凡人的哭喊,还会想起华夙让她拦腰砍断画祟的时候,那痛而隐忍的模样。 她轻声道:“你可还记得你害过的人?你不过是魔怔了两回,可那些人却连命都没了。” 名嵘抖着身紧咬牙关。 容离又道:“那些业障,起初最该落在你的身上。” 华夙五指一张,被锢在原地的鱼魂登时腾起,被她抓入掌中。 名嵘猛地抬眼,瞳仁骤缩,艰难开口:“大人,饶命!” 华夙五指一紧,作势要将这模样不人不鱼的魂攥碎。 容离忽然开口:“若不,让我来?”她说得好轻。 华夙手一顿,嘴上揶揄:“就你这力气,也不知能不能敲得碎鸡蛋。” 她朝容离望去,审视一般,想看她是不是忽然又大发善心。 容离迎着她的目光,只字不言。 华夙轻哼,手指一勾,把滚在边上的木杖勾了起来,用鬼气送到了容离手边。 容离接过木杖,见那缕鬼气缠了上来,木棍登时被灰烟裹紧,遍体黑沉沉的。 拿在手上时,这木杖轻得不得了。 一双手掩了过来,遮在了她眼前。 容离眼睫颤了颤,往华夙掌心刮,她道:“你捂我作甚?” 华夙一边遮着她的眼,一边牵起她的手,令她抬起手中木杖,砸下的那一瞬,木杖重如压有磐石。 咚的一声! 遮在眼前的手垂了下去,容离睁开眼,只见那老鱼仙的魂彻底不见,边上那躯壳还化作了烂泥。 就像是浇灵墨死的时候,身死化土,只是他连阴曹都下不得,被狠狠杖碎了魂。 名嵘彻底死了,魂飞魄散。 容离松开手,手里的木杖咚一声落地,将地上的泥尘给撞得扬了起来。她微微张着嘴喘气,饶是再直视那落在地上的手杖,颅顶也不会太疼了。 华夙回头问:“走么?” 她话音一顿,不情不愿地把狐裘抖了出来,往这丫头身上披,还施了鬼力驱寒。 倒了遍地的鱼仙仍是未有一能睁得开眼,跟昏睡一般。 容离本冷得站都站不直,现下身上暖烘烘的,绷紧的筋骨这才松下了半分。她微微摇头,回头朝身后那深不见底的潭下望,小声道:“我想下去看看。” 以前做洞衡君的时候,怎就这么耐得住寂寞,她在容府时,恨不得日日出去,这么一方潭,不比容府难住?想想就跟坐井观天一样。 华夙依她,“那就下去看看。” 容离眼巴巴看她,伸手去拉她的袖子。 华夙别开眼,“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话还未说完,手已经往容离腰上揽了。 容离身一轻,被带着凌空而起,慢腾腾飞入了那没有半滴水的洞溟潭里。 越往里越是漆黑,底下暗得好似有张嘴大张着,要将她吞没。 潭下静凄凄的,里边竟是层层叠叠,攀在潭壁上的枯藤结成了一张张的网,将这潭分成了好几层。 这些枯藤俱是从潭底攀上来的,越往下越翠绿,好似还未死透。 再往下,便见数不尽的绿藤缠在一颗冰白的树上,那树透着一股清淡的香。 容离看直了眼,“这莫非就是冷木,你在犬儿山棺椁里闻到的气味,就该是从这冷木上来的吧。” 已至潭底,华夙松开手,“不错,这就是冷木。” 这香气很浓,有点像烧焦的松木,还混了点儿泥土的腥味。 容离站稳了身,绕着这硕大的冷木走了一圈。 潭底很空旷,本以为会和凡间的屋宅一样,得有院子,有主屋和厢房,不想底下竟是这般,只中间长了一棵树,树边放着书案,再边上是一张床,别的什么都没了。 这不无聊么,无心无情便连寂寞都不懂了么。 容离觉得,若叫她往后住这地方,她定是不肯的。 华夙也在看,看得很是嫌厌,“寒碜,还不如随我回苍冥城。” 容离讷讷,“苍冥城那环楼,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华夙一哼,“好歹有楼。” 说得在理,总比这看起来像是幕天席地的要好,潭水还在时,指不定还湿淋淋的,成年累月身上都不见干,也不知……如何耐得住。 容离忽然不想渡那什么劫了,如今当个凡人挺好的,也不知那些凡间修道的,怎一个个都想成仙。 她回头问:“你是不是猜到了我要渡的是什么劫?”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4章 华夙不咸不淡地睨她,颇为遮掩地说:“你的劫可能是我。” 容离不解,“这劫怎还挑人呢?” 潭壁上爬满枯藤,底下空落落的,一眼就看尽了,除了这只余一张薄毯的硬榻,还有这只搁了个镇纸的书案,实在无甚好看的。 华夙在卖关子,容离嘴一努,不说便算了,她有的是法子知道。 赤血红龙跟在边上,如今名嵘没了,这鬼又不赶她,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恨不得把自己系到容离的腰带上。 华夙斜过去一眼,红龙鱼脚步一顿,这才未跟太近。 容离全然不知这红鱼受了大鬼的排挤,兴味索然地拿起书案上的镇纸看了看,是用边料做的,实在无甚稀奇,又把它放了回去。 仰头朝潭上看时,只看得到一片天,此前这潭里还是有水的,这水若是淹上去,想必连日光都见不着。 潭壁上爬满的藤蔓好似枷锁,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更是不知这地方怎能住人。 她忽觉困惑,“我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就算成仙,那也是从人修成的,就算忍得住严寒,可耐得住乏味么。 那道士被纳进养魂瓶里,还时不时问上一句能不能出去见光,都成鬼了,还想着见光,她以前当洞衡君的时候,怎就耐得住呢? 华夙没有应声,此前她还在记恨这洞衡君,哪还会关照这散仙的衣食起居。 赤血红龙全在边上道:“君上喜静。” 容离嘴角一翘,是了,无心无情之人,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俱觉得厌烦,想必她还是洞衡君的时候,比华夙还爱给人甩冷脸,成日好像旁人亏欠她许多。 华夙忽地眯起眼,轻声道:“潭下还有生息。” 容离猛朝她眸光所向望去,疑惑问:“会不会是先前那只青皮小鱼?” 华夙揽上她的腰,腾身时衣袂飞扬,轻易就落在了藤蔓铺成的上一层。 垂头一看,离潭底该有上百尺高。 本以为踏在这藤蔓上会如踩蛛网,摇摇欲坠,不想这藤蔓缠得紧实,走在上边如履平地。 容离仍是走得不踏实,伸手去拉华夙的衣袂,匆忙跟了上去。 上边应当是鱼仙们所住,竟还有茅草和竹子撘的屋,屋里应有尽有,和凡间的屋舍甚是相像。 华夙推门往里,屋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容离一愣,“没人。” 华夙径自往里走,举起了一面铜镜,好似要将这镜面拍碎般,手不紧不慢往前送。 容离错愕看着,只见华夙的五指没入镜中,继而半只手臂也穿了进去。 华夙眉头紧皱,猛一收手,一个人影跟着跌出了镜外。 铜镜好端端的,却掉出了东西来。 跌出来一个身影,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衣裳破破烂烂,面容倒是青涩,可不就是那青皮小鱼么。 华夙松了五指,揉起了手腕来,垂头漫不经心地看跌在地上的青皮鱼。 这青皮小鱼被拽出铜镜后很是迷茫,眼珠子半晌没转,半晌才傻愣愣地抬头,惊诧道:“是大人你啊。” 这语调竟很是熟稔。 华夙冷着眼看他。 青皮小鱼一怔,这才怕了起来,又见容离和赤血红龙站在边上,怕而又不知所措。 容离这才问:“他们将你困在镜里?” 青皮小鱼颤颤点头,“老爹不肯信我,我后来才琢磨出来,原来、原来洞衡君是被他们给赶走的,他们早想将洞衡君逼走了。” 容离听他喊一声“老爹”,一时竟猜不准这小鱼仙和那老鱼的关系。 青皮小鱼眼一酸,低着头愤愤道:“他们还处处说洞衡君不好,还想让我一块儿记恨,可当初我沉至潭底差点被冻死,喊了许久无人搭救,还是洞衡君将我送上去的,虽她未露面,但我知一定是她!” 容离垂着眼不说话。 青皮小鱼颤着声:“洞衡君多好,若非有她,洞溟潭也不会如此安宁,以前有洞溟潭水滋养,那一株冷木可是神物,多少妖魔鬼祟觊觎,如今冷木近要枯萎,也失了神力。” “那你怨不怨那老鱼。”容离眼一抬,忽然问。 青皮小鱼愣了一瞬,压低了声说:“怨,他们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这回我回来,他们就像是疯了一般,想从我口中得知洞衡君和赤血红龙所在,我哪里知道,他们便打我,把我关进了铜镜里,我不得已才说了一些,应当、应当害不到洞衡君和红龙鱼,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容离看出来,这青皮小鱼是个心善的,其余那些跟了老鱼许久的,心性早就变了,只会跟在边上龇牙咧嘴。 青皮鱼妖此时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讶异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容离不知如何开口,总不能说那老鱼已被挫骨扬灰了。 青皮鱼妖又悄悄朝华夙斜了一眼,瞳仁忍不住一颤,好似猜到了什么,“老爹是不是……走了?” 这鬼与洞溟潭有仇,老鱼怎会轻易放她下来,此时又连个追下来的都没有,外边想必…… 华夙神色平静,淡声道:“你既已知道,何必再多问一句徒增烦恼。” 青皮鱼妖一抖,“那你……” 华夙好笑看他,“我不杀你,你这么看我作甚。” 青皮鱼妖瑟瑟发抖,“可是我、我也是洞溟潭鱼仙。” 华夙斜着凤目看他,目露不屑,姿态很是矜贵,“我若厌上一个凡人,难不成还要将凡间屠了?” 容离这回又不吭声了,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青皮鱼妖本还战战巍巍的,现在目露迷茫,“我能出去看看吗?” “为何不能,你是腿折了,还是尾断了?”华夙冷声一嗤。 青皮鱼妖见华夙确实不像要拦,犹豫了片刻才腾身而起,飞身到了潭边。 只见遍地全是鱼妖,却不见那老鱼的身影,一抔泥落在冰雪上,风一来便吹开了。 冰雪满原,哪来的这么干燥的泥尘。 青皮鱼妖看愣了,似是不敢信。 华夙将容离带了上去,等她站稳了身才松开揽在她腰上的手。 鱼妖在原地转着身四处张望,近乎要把自己转晕了才停下来,“他、他……” 话已至舌根,却被他咽了回去,心里明白以这鬼的手段,势必要让老鱼魂飞魄散不可。 他只是有些迷惘,却不是傻子。 华夙下颌微抬,示意他去看冰雪上的土,“你找的,不就在脚边。” 青皮鱼妖缓缓退了一步,眼一扫,朝脚边那些同族看去,却不敢伸手去扶。 容离还攥着华夙衣袂,小心翼翼朝其侧颊看,也不知这鬼会不会将她的身份捅出来。 她一个凡人,尚连自己都顾不好,现下更不想管洞溟潭的事,只盼着无人知道她就是洞衡。 华夙没说破,只道:“看完了就走,寻别个水潭子待着也好,不必再守这枯潭。” 青皮鱼妖回头朝枯潭看了一眼,眼中百般不舍。 容离小声道:“此后该如何过活便如何过活,别去找什么洞衡君了。” 青皮小鱼讷讷:“为何,难不成你们知道洞衡君在哪?我想等洞衡君回来。” 他说完,又自顾自摇头道:“洞衡君定不想回来,凡间可不比洞溟潭大得多了,我在庙里时,常听到一些上山的凡人说山底的趣事,凡间很热闹。” 遍地的鱼妖全都昏躺着,俱听不见他们的谈话。 容离无甚顾忌,慢声道:“凡间是很热闹,吵嚷嚷的,四处俱是生息,光听声响便觉得心欢。” 华夙回头看她。 容离攥着手里那一角布料,小声道:“咱们回去?” 青皮小鱼闻言一愣,“二位大人可是要走?” 华夙冷声:“不走还留这当扫地僧么。” 这遍地昏了头的鱼仙,扫起来还当真不容易。 青皮小鱼愣了许久,摇摆不定的眸光小心翼翼一转,落在了赤血红龙的身上。 赤血红龙跟在容离边上,稍微错开了一拳那么远,神色淡淡的。 青皮鱼妖忽然不知该不该问了,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见着这红龙鱼,他鼓起劲问:“红龙鱼大人可知洞衡君现在何处?” 赤血红龙连眼都不转,木讷得像是笔下的傀。 容离轻声道:“莫问了,洞衡君应当不会回来了。” 青皮小鱼呆住了,“不回来了?可、可洞溟潭……” 华夙嗤了一声,“你且再去寻别个水池子修炼吧,观你修为将要突破,虽说别个池子的灵气比不上洞溟潭水,但养鱼还是够的,你化出真身,在池中将日月精华化为己用,何愁破不了境界。” 红龙鱼不动声色,双目只望向这儿唯一一个病气满身的凡人。 青皮鱼妖张着嘴,半晌闷不出声,总觉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什么。 华夙见容离似不想多加解释,便抬手招来了鬼气。鬼气凭空旋出,往她们身上一裹,再散开时,已不是在洞溟潭。 客栈里,小剥皮站在角落里扯着袖子玩,门忽地一开,它平静抬头,只见两个主子从外面回来了,后边还跟着个和它一样的木头脸。 赤血红龙跟进屋时脚步一顿,本是想紧随容离的,却被华夙斜了一眼,便自觉和小剥皮站在了一起。 她面无表情站着,小剥皮面无表情地数袖子上那牡丹花的花瓣。 华夙看着心烦,把养魂瓶又拿了出来,拔开木塞时,里边又传出道士的声音。 那道士欣喜道:“大人,今儿是什么天,此时是什么时辰,贫道真想出去看一眼。” 容离想起先前在庙里时,道士望向她时那战巍巍的目光,忽然觉察出来,道士当年去单家时应当是看见了她的,再见时认出了她的模样,故而才会怕。 “若不将这道士放出来见见光?” 道士没吭声。 华夙:“麻烦。”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道士从里边倒了出来。 道士哎哟一声落在地上,怕归怕,一个转身还是往窗边走,万般眷恋:“外边真热闹啊。”他渴盼又心惊,小心翼翼攀着窗沿。 容离看了他一阵,“你回头。” 道士犹犹豫豫转头,不知这位主叫的是不是自己。 容离道:“你在单家时,见到单家姑娘屋里的鬼,是不是长的我这模样?” 道士瞪直了眼。 容离轻声,“你且说便是。” “是有些像。”道士颤着声。 华夙有些意外,没想到若不是这道士刻意隐瞒,她许早就知道真相了。 容离见她皱眉,连忙说:“你看此番不是我瞒你,是这道士瞒你。” 道士浑身一僵,整个鬼都不好了。 华夙冷着脸,把这道士的魂勾回了瓶里,转而又对小剥皮和赤血红龙勾了勾手指。 一鬼一妖识相走近,身一缩便钻进了瓶口。 容离看愣了,“怎红龙鱼也能进去?” 华夙不疾不徐地把木塞堵了回去,“都是魂,怎么不能养,恰好那道士无聊,把剥皮鬼和红龙鱼送进去和他说说话。” 容离觉得,那小剥皮和赤血红龙也不像是会和他搭话的。 堵上木塞后,里边丁点声音也传不出来,瓶里究竟如何,也只有瓶里的妖鬼知道。 容离看她慢腾腾把养魂瓶往袖口里揣,正想转身去榻上歇一阵,冷不丁迎上华夙那冷沉沉的目光,她一顿,讷讷道:“方才在洞溟潭是最后一回,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予你听了,不知道的就不算瞒,你怎么还生气了。” 华夙微微抿着唇,紧紧盯着她。 容离心一跳,走去拉她的袖子,温声:“我若不跟那鱼仙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得知其中种种。” 华夙冷声:“我又不是不能替你问,你何必以身试险!” 这语气咄咄逼人,容离一听就知她生气了,且还气得不轻。 容离心一颤,五指攥紧:“你那么厉害,若是与他起了冲突,将他一击毙命怎么办,我还能从哪儿问,况且你也不是万分信红龙鱼,我怎敢让你见她,我害怕有什么错了。” “你无错,错的是我。”华夙将她的手拉开。 手里一空,容离心乱如麻,“是我错了。” 她往华夙腰上一揽,手臂环紧,“是因为我不说予你听,又以身试险,所以你生气了对么。” 华夙没应声,但话都写在了脸上。 容离贴着她的身,脸朝她肩上撘,“我知道你生气,我可最怕你生气了,连死都不是那么怕,反正死了至多成鬼,你若是气走了,我就见不着你了。” “那你还敢?”华夙冷声。 容离不疾不徐解释,“我知你待我好,可我也想用自己的法子来澄清我并未做过坏事,想你多信我一些,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又多信我一些了?” 她说完仰着头,嘴近乎要碰到华夙的下唇,嘴角还微微翘起,噙着小心翼翼讨好的笑。 华夙哼了一声,虽哼得足够大声,可面色和缓了不少,不是那么气了。 半晌,她才覆上容离的后腰,勉为其难开口:“听说潭眼在你的灵相里,凡人的灵相可不就是魂灵所在,我还料潭水把你脑仁淹了。” 容离欲言又止。 华夙又哼了一声。 容离见她还是有些不高兴,深吸了一口气道:“日后若我再骗你瞒你,我就再历这百八十次的劫,世世轮回。” 华夙眉头一皱,更是咬牙切齿:“你知道你这历的是什么劫么,你便立这誓?” 容离不知道,便是不知,才想这鬼能透露她知。 结果华夙却不肯说,只道:“日后不许随意立誓。” 容离纳闷了,这到底是什么劫,才让这鬼连一个字都不肯说,神神秘秘的。 华夙拿出画祟,随意画了个傀出来,画的不是小姑娘,而是个平平无奇的凡女。 傀推门出去,过了一阵,店里两个伙计抬着木桶进了屋,木桶上热气滚滚,盛的是热水。 那傀跟在后边,旁人压根看不出它是假的,等那两人一走,它身形渐淡,化作墨烟汇进了笔尖里。 画祟笔尖干干净净,好似未蘸过什么墨。 容离身上沾着鱼腥,在屏风后把衣裳褪下,不紧不慢地坐进了热水里,一时间浑身好似被泡软了,舒服得眯起了眼。 她那脏了的衣裳乱腾腾地撘在屏风上,被华夙一拂而过,其上沾着的泥尘腥味登时消失,转而带上了一股清淡香气。 容离回头,正巧看见华夙的身影映在屏风上,许是那身影模糊不清,看着更觉耳赤心热。 华夙净物术便转身欲走,细长的手指从衣裳间一晃儿过。 容离鬼迷心窍的,忽地问:“你给我叫来了热水,怎单我一人泡在水里,你不来么。” 华夙一顿,“你凡人泡浴桶,与我何干。” 容离讷讷:“上回你替我将鱼鳞弄出来时,不也进来了。” 水是烫的,容离垂着眼,脸被这升腾的水汽给烘得有些热,没在水中的足趾微微泛粉。 屏风另一侧的鬼倏然转身走了回来,她发饰啷当响,眼睨向脚下木板,“你想与我一起?” 容离十指撘在桶沿,身往前一挤,用意已明。 华夙抬手把发辫挽起,挽得松松散散的,两缕半黑不白的发垂在颊边。她那身黑裳一垂,堆在了细白的踝骨边,踩着脚凳坐进了水中。 木桶逼仄,腿近乎贴在了一块。 容离转身向着她,只见这鬼面若桃李的,比她这人更像活人,也不知是不是热气熏的,那双冷漠的眼变得雾蒙蒙的。 她刻意把腿伸向前了点儿,擦着这鬼的腰,当真被这水给泡得浑身都软了。 “你还气么。” 华夙:“不气了。”她颊边的发垂至水面,沾了水后贴上了肩颈。 容离被泡得筋骨发软,胆也跟被泡发了一般,倾着身将自己埋进了水里。 她身一低,只头发漂浮着,瘦白的背在浮着的发间若隐若现。 华夙似是愣住了,不解垂头,腰上忽被碰了一下。 容离潜进水中,小心翼翼地亲上了她的腰,五指轻飘飘往上搭。 那腰又细又白,有一圈浅粉,似是刚掉了疤。 她闭着眼,将唇印了上去,憋着气时肺腑如有火烧。 连疤都掉了,里边定也长好了吧? 她憋得难受,猛地被拽了起来,冷不丁迎上华夙那意味不明的目光,像是生气,又像在心疼。 心疼什么,伤的又不是她,容离头晕脑胀地想。 华夙瞪着她道:“你想将自己活活闷死?” 容离忙不迭揽上这鬼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肩上和后背。她浑身颤着,不敢想当初她斩断画祟时,华夙得有多疼,颤声道:“你以后千万别气,我万不会再让你生气了。” 华夙又气又勉强地亲她,给她渡气。 黏黏糊糊亲了一阵,容离越发昏沉,予取予夺地依着,口中轻哼,呼出的气息也甚为炙热。 水面泛着涟漪,容离咬上华夙的肩,膝无甚气力地屈着。等被抱到了床上,任华夙给她擦指间的水,她才拢了五指,把华夙的手抓了个正着。 华夙垂头看她。 容离撑起身在她耳边轻声说:“很舒服,我也想给你弄。” 手还未探过去,就被裹进了被子里,只能干瞪眼。 华夙按着这裹得跟茧子一样的薄被道:“睡你的,歇好了过几日带你去苍冥城。” 容离躺着不动,在这卷成团的被子里连身都没法翻,手也不能抬。 华夙坐到了桌边,从袖口里把画祟拿了出来,不疾不徐地画了一方印。 这回容离看清楚了,画的是五鬼聚成的凶面鬼首。 是鬼王印。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5章 五鬼身形扭曲,恰好汇成鬼首。 容离看一次就记住了,华夙两次画印都并未刻意避开她。 她窝在薄被里,合起眼不再看,浑身好似被焐化,一点劲也提不起来,心跳个不停,那悸动还未消止。 鬼王印一成,一半红光,一半黑烟袅袅,好似烧了起来。五鬼聚成的凶面鬼首陡然一变,紧闭的嘴蓦地张开,獠牙如钩。 隔着薄薄的眼皮,容离觉察得到红光赤目。 华夙收了画祟,淡声道:“孤岑。” 一语方落,虚空中撕了一道乌黑的口子,远处一鬼骑马奔至,马蹄声嘚嘚响着,如踏心头。 孤岑翻身下马,从虚空中步出,本还面露不解,在看见华夙的一瞬,陡然惊诧,忙不迭躬身:“大人。” 她半抬着头,双目通红,定定看了华夙一阵,欣喜而振奋,好似受过的委屈都能还回去了,“恭喜大人。”她显然看出华夙的修为已经恢复。 华夙微微颔首,“鬼王印为我所画,无需担忧。” 孤岑忙不迭问:“大人与画祟重新结契了?” 华夙但笑不语。 孤岑一时估不准,只好闭嘴。 华夙淡淡问:“前几日,你可是去鬼市订了一些皮?” 孤岑绝无隐瞒:“不错,但属下并未去取皮。” 华夙端坐着,挽起的发近全散落,一绺一绺地撘在肩头,饶是她面色再冷,也显得随意又懒散,“我去鬼市撬开了敲竹鬼的嘴,其后将他毙命,被慎渡得知了此事。” 孤岑望着华夙,小心翼翼打量她的模样,神色中露出一丝困惑,她从未见过大人如此慵懒餍足的模样。未敢多问,她只道:“属下便是得知了此事,随后又接到了剥皮鬼受困的消息,故而未去取皮,再探时,剥皮鬼已经……” 华夙皱眉,“你可是想回苍冥城打探消息?” 孤岑颔首,“城中大乱,凌志又已泯灭,我想为大人进城打探些消息。” 华夙摇头一哂:“凌志并未泯灭。” 孤岑猛一抬头,瞪直了眼。 华夙取出养魂瓶,将木塞拔了出来,淡声唤:“凌志。” 闻声,凌志在瓶里应了一声:“大人。” 瓶中,那道士本想开口,却被凌志捂了嘴,只发得出“唔唔”声,而赤血红龙和小剥皮又是不说话的,一妖一鬼在瓶里看他俩折腾。 听见凌志应声,孤岑双目微微一红,“他怎会……” 华夙漫不经心地晃了一下养魂瓶:“在里边说话得了,魂还需好好养,你不必出来。” 凌志应了一声:“是。” 他自然认得孤岑的声音,在瓶中道:“见过孤岑将军,在下这小命是好不容易才保下的。在下那一缕藏在白骨鸮身上的魂叫大人找着了,大人将在下放入养魂瓶中,如今魂魄已养了个七七八八。” 华夙听他啰啰嗦嗦说话,听得耳朵疼,作势要把木塞堵上。 凌志登时住口。 华夙并未真堵上木塞,而是把养魂瓶往桌上一搁,“三军还余下多少?” 孤岑一怔,忙不迭回答:“近半,全随我躲在凡间,就等大人一声令下。” 她稍稍一顿,倒吸一口气问:“不知大人修为恢复了几成?” 华夙面色不变,“八成。” 孤岑又道:“大人若与画祟重新结上了契,即使修为未恢复完全,想来对付一个慎渡也无甚问题。” 华夙朝床上那卷成一团的薄被睨去一眼,“并未结契,但无关紧要,仍是能用这笔。” 孤岑大为不解,“那笔主……” “笔主是凡人。”华夙坦然。 瓶中,凌志很是平静,一句话也没有说,显然早知道了这事,可孤岑却好似嘴里塞了鸡蛋,嘴大张着,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孤岑愣愣问:“笔主是凡人?可、可……” 华夙斜她一眼:“无需多问。” 这屋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孤岑又怎会觉察不到,她朝床那头看去,却只见一裹得跟茧子一样的薄被,忙不迭问:“难道是先前那、那位姑娘?” 华夙颔首,气定神闲道:“不错。” 孤岑面上仍是不信,可这话是自华夙口中说出的,她只好点头,“我等必会护好笔主。” 华夙嘴边噙着极淡的笑,神色很是凉薄,“你们无需护她。” 容离被裹着的身子,未被堵住耳朵,听了个清清楚楚,心猛地一跌,不知这鬼是什么意思。 华夙随即又道:“她有我不就够了,何须你们插手。” 容离听得一怔,心跳得更快了。 边上,孤岑欲言又止,半晌不紧不慢地咽了一下,把话都咽回去了。 华夙屈着手指在桌上叩了叩,垂着眼思索了一阵,“既然三军都在,寻个时机过填灵渡。” 这话说得轻易,孤岑怔愣,“若是慎渡再找洞溟潭,我们……” 华夙冷冷嗤了一声,“洞溟潭不会出手。” “为何?”孤岑讶异。 华夙淡声:“洞溟潭已经枯竭,洞衡……洞衡不知所踪,先前背着洞衡君做主的老鱼已魂飞魄散。” 孤岑哪知道洞溟潭枯竭的事,“洞溟潭怎会枯竭,难道此前的事俱与洞衡君无关么。” 华夙凤眼一眼,慢慢悠悠道:“不能说无关。” 床上,容离小心翼翼缩起身,只余一缕发露在薄被外。 华夙继而又道:“若非鱼仙与她龃龉不合,那群鱼仙也不会去找慎渡。若非慎渡出口答应,洞衡也不会被那老鱼害得身负重伤,只能携上潭眼远走。” 容离蜷在被子里,呼出的气息灼热,她身上未着寸缕,有些难为情。 孤岑明了,“原来洞衡君亦受鱼仙所害。” 她一顿,又说:“属下本还想,在擒捉慎渡后,便去将那洞衡君找出来,为大人报当年之仇。” “没有什么仇,只是有些账还是得算的。”华夙说得极慢,分明是要说给别个听。 孤岑一知半解地点头,“全听大人的。” 华夙颔首,“听闻填灵渡已遭封堵,你且先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孤岑犹豫了一瞬,忙不迭握拳应声。 华夙又把画祟取了出来,凭空挥了几片,几张慢腾腾地落在了桌上,自个儿叠得整整齐齐的。 几张皮俱是普普通通,都是寻常模样,不出挑也不丑,埋进人堆里便找不出来了。 华夙收笔时吹散了笔尖上的墨烟,“这几张皮你先拿上,去看看填灵渡如今如何,若不好走,便择其他路进城,切莫打草惊蛇。” 孤岑将画皮捧上,应声道:“但凭大人吩咐。” 华夙摆摆手。 孤岑识相地匿回虚空,走时悄悄朝屋里那凡人所在睨去了一眼,仍旧不解,她当真未见过大人对谁这么好,饶是先前慎渡,也未受过如此待遇,更别提……这还是个凡人。 等孤岑一走,瓶里沉默了许久的凌志才道:“慎渡没了鱼仙相助,应无甚底气,且大人修为恢复许多,这回必能拿回苍冥城。” 华夙冷呵,“这些话便不必说了。” 许是凌志未再捂着道士的嘴了,道士闷声问:“大人究竟是何身份,这苍冥城怎听着这么陌生。” 可不陌生么,他虽做鬼多年,可一直藏在道观的香炉里,别的鬼见都见不着,阎罗殿都不知开在哪里,更别提苍冥城了。 凌志在他边上道:“做鬼也得安守本分,这便不是你该问的了。” 道士砸吧嘴,“不问就是,你头一回说话这么不客气,你不是文人么。” 凌志:“在下生来是鬼,何曾当过什么文人。” 华夙把木塞堵上了,屋里顿时静悄悄的。她走到床边,把裹成一团的被子打开。 容离抬头看她,肩颈俱露,风往被子里一钻,登时冷得紧。 华夙弯腰去亲她,眉头微微皱着,不知怎的又气起来了。 容离先前还觉得华夙生气的模样颇为好看,现在一看这鬼皱眉,心就跟揪在了一团,被亲得气息奄奄的,慢腾腾错开了点儿,唇往华夙鼻尖一碰,又落在她眉心。 薄唇碾了碾,想将她紧皱的眉给揉开。 华夙按着容离的肩,又追上那被亲得有了血色的唇,舌齿相碰。 容离被按着腿,背往褥子上蹭着,泪花沾在眼睫上要掉不掉,屈膝想踢开华夙的手,可足踝被按了个正着。 呜咽着,她道:“你这是在同我算账么?” 华夙没说话,把她说话的嘴堵了。 容离浑身烧起,下边黏黏腻腻的,呜咽声被捣得零碎。她含糊不清地说:“别弄了,别用你那儿蹭我那了。” 她身乏得不得了,可又觉舒服,直至半夜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容离是在颠簸中醒过来的,车轮子碌碌响着,许是因为身下垫着软被,且昨夜又乏得厉害,故而还在马车上睡了好一阵才醒。 华夙坐在边上,见她睁眼便伸手去探她额温。 容离迷瞪瞪地看她,半晌才回过神,“我们这是去哪?” 华夙道:“四处走走,等孤岑去看了填灵渡再做打算。” 容离抿了一下唇,神志一下清明,“你该不会想找个地将我扔了。” 华夙看她皱着眉一副警觉的模样,跟狐狸似的,不由得翘起嘴角,“你别想。” 容离坐起身,倾身去撩开了垂帘,只见拉着缰绳的马夫回过头,脸画得甚是粗糙,歪眼睛歪鼻子的,实在太草率了些。 她一顿,把帘子放下,不想多看一眼。 容离侧身去看华夙,“可我又进不了苍冥城,你若回去了,我去哪儿?” 华夙抬手去摸她的脸,“我去寻个法子,实则我不大想带你,若你答应,便在城外等我片刻,我将慎渡收拾了便找你。” 容离摇头,“你休想。” 华夙淡声:“那法子不大好受,苍冥城吃活人精气,寻常术法瞒不得它。” 容离愣了一阵,“那我如何才能和你进城?” 华夙不情不愿开口:“离魂。” 离魂症实属罕见,好似神魂离体,所见所闻所感俱异于常人,可离魂是个什么,是要将魂灵从躯壳里拿出来么。 容离沉默了一阵,去拉华夙那又凉又软的袖子,“我信你。” 华夙轻哼,“不信我你还想信谁。”当真好不客气。 容离念着昨日之事,轻声问:“你昨日画的是什么印记,那印记竟能将孤岑召来,既然这么好用,先前为什么不画?” 华夙拿出画祟,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一阵,“你知道那是什么印?” 容离知道,眸子直勾勾看她。 华夙漫不经心道:“那是鬼王印,当年筑成垒骨座时,在座下立誓要永随鬼王印的鬼祟中,我想将谁召来,就能将谁召来,由我,不由他们。” 话音方落,华夙猛将画祟攥紧,垂头看向足下。 马车蓦地一颠。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6章 这马车本就不是木头做的,寻常人若是撞上来,马车定纹丝不动,可来的显然不是寻常人。 底下好似有什么东西拱了上来,硬生生将车顶至半空,车辕蓦地一倾,就跟挂在了悬崖上。 容离歪着身,慌忙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马车离地足足有十尺高,看也看不出底下是个什么玩意。 嘎吱一声,脚边的木板好似被什么东西捅破了,那玩意儿还在吱吱声穿过木料往上钻。 容离着急朝华夙看去,“这来的是什么东西?” 华夙紧皱眉头,猛一踏足,正钻着木板的东西便缩回地底,连带着被顶至半空的马车也咚一声跌了下去,就跟要散架一般。 那一震,容离头晕身疼,险些被颠出车舆,幸而被华夙揽紧了。 华夙一声不吭地垂视着脚边,“鬼藤。” 容离是知道藤萝鬼的,先前那萝瑕可不就是藤萝化的鬼么,可萝瑕明明已经死了。 华夙猜出她所想,“不是萝瑕,以妖入鬼的不少,萝瑕被我吞了魂魄,怎还能活。” 隐约中,好似有泥土簌簌作响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在泥下钻。 钻了一阵,泥下又静了下来。 墨画的马夫无动于衷,又挥起了鞭子,前边的马挨了一鞭便嘚嘚声跑了起来。 马车驶出原地,容离小心翼翼探头往外看,只见后边的泥被翻捣了一大片,面上的土略微湿润,果真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了? “不必管它?”容离坐了回去,惴惴不安道。 华夙没吭声,跟打拍子一般轻拍着腿,看似怡然自得,只是眉头依旧是皱着的。 容离朝她身上贴,把垂在身侧的香囊给捂紧了。 “怕?”华夙侧头看她,紧皱的眉头随之一松。 容离无甚气力地摇头,轻声道:“身上乏。” 为什么这么乏,华夙想必清楚得不得了,罪魁祸首可不就是她。 华夙倒是冷静,面色变都没有变,眼悄悄斜向了另一边,嘴里恨恨地说:“谁让你激我。” 容离自个儿先红了脸,耳廓沾了桃粉,将病色给遮下去了点儿,“我并非激你,你莫要多想,我可都道过歉了,也立过誓了。” “你那誓可莫要乱发。”华夙眸色沉沉。 容离本忘了这事,经她一提点,顿时记起来了,“你还未说,我那劫到底是什么劫。” 华夙哼了一声,还是不回答。 容离只好抠着指甲玩儿,小声说:“不说就不说,我历的劫我还不能知道了?” 华夙甚是别扭,明明冷着一张脸,眸光却时不时往别处甩,目光很是飘忽,“你会知道那是什么劫,不必我说,你也会知道。” 容离讷讷,“可我渡这劫有什么用,是渡了劫就能重登仙途了么?” 华夙一愣,左右摇摆的目光好似僵住了,过了一阵才冷着声说:“不错,重登仙途应当就能入九天,听闻九天是个好地方。” 在那些话本和市井传闻里,天上可是住神仙的地方,能不是好地方吗。 容离竟从华夙那淡漠的眼里看出了一丝落寞来,这鬼本来只是皱眉冷脸,如今眼底映上了点儿失落。 连半点气焰也不剩了,虽不是失魂落魄,可面色却变得不大好看。 容离抿了一下唇,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细一琢磨才琢磨出不对。她身子本就乏,顺势倚在了华夙身上,慢声道:“我不想登什么仙途,你说我这劫若是度了,能不能不登那仙途?” “那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你脸上你不捡?”华夙直勾勾看她。 容离摇头,“若当真砸我脸上,我定要被砸傻,哪还惦记着捡什么馅饼,掉地上的我可不要,沾了泥尘的,我捡起来做什么。” 华夙眼里噙着的那点儿落寞未散,现下不光没被讨好,反倒还生起气来,眼底就跟烧了一把火一样,唇抿得紧紧的,气得有点厉害。 容离不知她又生的哪门子气,这鬼肚子里装的怕不是墨,而是气吧。她软着身偎依,微微扬着头去亲这鬼的下颌,“别生气了,我不登什么仙途,跟你去苍冥城不好么。” “你赖着我,不为自己做打算。”华夙冷着声。 容离又碰了一下她的下颌,试探般说:“那我去当神仙?” 华夙冷声:“你去。” 容离一看她这模样就笑了,“你看,我当神仙你不乐意,不当神仙你也不乐意,你不要我赖着你,那我就要去赖别人了。” “你敢!”华夙眼都瞪直了,狭长的凤眼里果真有火,一簇簇烧得正艳。 容离登时又明白了,画祟里装着的怕不只是墨,还有醋。 “我不赖别人,就光赖你,我赖着你可不就是为自己做打算了,你如今这么厉害,跟着你还能吃不上饭不成?”容离细声细气地说。 华夙轻轻哼了一声,“不会让你连饭都吃不上。” “就知你好。”容离将脸埋在她的肩上,小声地笑。 华夙仍觉得愤懑,可看倚在自己身上这人娇娇弱弱的,也不知该打哪儿撒气为好。 容离下颌一抬,不声不响地把唇贴了过去。 华夙只愣了一瞬,随即狼吞虎咽一般,连磨带啃的,把容离苍白的唇折腾得绯红一片。 容离眼梢都红了,呜咽声哼都哼不出,全被吞在了唇齿间,只得抓着这鬼的衣襟,过了一阵才无甚气力地拍她的肩。 华夙冷哼着松开她,“又激我。” 容离小声求饶,“我错了,我日后只说你爱听的话。” 华夙抬手去抹她的嘴角,冷着脸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你说说我喜欢听什么。” “我这辈子就赖你了,你可不能不要我。”容离话刚说完,冷不丁被揉了一下嘴角。 华夙收回手,“你不气我,我便要你。” 容离眼一弯,恹恹的脸上只一双眼是莹莹透亮的,明明这鬼先前也气,却没说不管她,当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过了一阵,底下又簌簌响起,又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了。 容离耳力甚好,一下就听见了,连忙坐直里身,循着那声音慢慢侧耳。 忽然啪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攀到了车舆上。 可帘子垂着,不掀开压根看不见外边是什么东西在做作祟。 容离看这鬼无动于衷,抬手想去掀帘子,手刚抬起,腕骨便被抓住了。 遮着窗的竹帘陡然破开一个口,一个东西从外边钻了进来,快如闪电。 容离避无可避,瞳仁蓦地一缩,只见那穿过竹帘的当真是一藤蔓。 这藤和萝瑕的分外不同,萝瑕是树,会开紫花,而这藤蔓幽绿如藓,连片叶子也不见。 那绿藤近乎要抵至容离眼前,容离被按着头往旁一避。 华夙护着她的头,抬手擒住了钻进车舆的绿藤,那绿藤猛一扭身,想挣脱她的手。 不料,华夙的手攥得紧,饶是它怎么扭动,都未能挣开。 容离屏息不动,不敢给华夙添乱。 华夙用劲将这一截藤条给掰断了,被掰断的藤蔓落在地上,跟鱼一样翻腾着,绿色的汁液从断口处流了出来,在她们脚边积了一滩。 余下一截鬼藤退回窗外,往土里一钻又没了影。 墨画的马夫什么也不知,仍在策马前行。 容离缩着了一下腿,省得那断了的藤条蹦到她的脚边。 华夙弯腰去捡,五指一揉,硬生生将其揉作了齑粉,绿色的汁液沾了她满手。 鬼藤的汁从她指缝间淌下,细白的手指忽然绯红一片,像是被灼伤了。 容离急忙把她的手拉了过来,“这鬼藤汁莫非有毒?” 华夙神色平静,“无妨。” 容离一时间忘了这鬼能用净物术将手弄干净,连忙捏去帕子给她擦拭指缝和掌心,自个儿也管顾不上会不会沾着。 这力道轻得跟羽毛拂过,华夙好整以暇地看她,见那帕子上白一块绿一块的,险些就要蹭上容离的手,这才出声:“别擦了。” 容离一顿,“不擦怎么行。” 华夙又气又心觉好笑:“我给自己擦了,还得给你擦,多事。” 容离瞪着眼看这鬼使上净物术擦了手,还将木板上的藤汁也抹去了,目光所及干干净净的,好似那绿藤从未来过。 “那东西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你有法子将它擒住么?”她皱眉问。 华夙淡声:“一路走就是,它跟就让它跟,它在土里时比那敲竹鬼还厉害,我尚且能抓住潜进泥里的敲竹鬼,但想抓这鬼藤却不是什么容易事。” 容离只好道:“那岂不得等它自己来?” 华夙颔首。 这绿藤是真的神出鬼没的,时不时便来钻一下窗,可一受阻又钻了回去。 官道还挺长,这一路在官道上走,那鬼藤翻了七八遍的土,每回来时都变本加厉,好似越挫越勇。 容离直觉不对,“这东西屡次碰壁,且还逃得飞快,绝不是为了取我们性命来的。” 华夙眉头紧拧,侧着耳仔细听着泥下的动静。 容离压着声道:“它怕是为了试探你的修为来的,不然为何要藏拙,每试探一回,下回来时便多使上几分鬼力,这其中定然有诈!” 华夙冷冷嗤了一声,抬手去摸她苍白的脸,“你说你怎么这么聪明。” 容离眼一弯:“聪明点不好么。” 华夙嗔着道:“慧极必伤,日后你在我面前可以装傻。” 容离听呆了,心里嘟囔,说得好像装出一副傻样,她就不是真的聪明了一样。 她小声道:“定是慎渡让它来试探你的修为,浇灵墨身殒,想必已经到阎罗殿,若阎罗殿和苍冥城的关系不一般,那慎渡想必已经得知你拿了墨血的事。” 华夙目光沉沉,“他早晚会知道的。” 容离想了一阵,将斟酌出的结果全盘托出,“慎渡试探你的修为,若还能一敌,想来必会出手,若是试探出你修为在他之上,他兴许要逃。” 华夙冷哂,“他必须逃,他知我必不会放过他。” 容离其实有些怕这鬼心软,毕竟慎渡是她从陈良店带回去,不光给他一口饭吃,还教他修行,本以为这养大的鬼不会走幽冥尊的老路,不想…… 恶鬼就是恶鬼,打骨子里就是歪的,又怎能盼他有良知。 绿藤这回未钻窗,而是沿着车舆的门,掀开了帘子一寸寸往里爬。 钻进后,细弱的藤蔓似暴起的青筋,陡然粗上了一圈不止。 容离看得头晕目眩,忙去抓华夙的手。 华夙捏在画祟上的手指一动,那杆墨黑的笔飞快在她指间转了一圈。 数十滕尖爬了进来,跟毒舌一样,其尖陡然岔开了一个口,乍一看好像大张着嘴的毒蛇。 果真,其来势也如猛蛇出洞,猛地咬上前去。 马车又颠簸了一阵,硬生生被缠住了车辕,停在了原地。 从地上伸出来的藤蔓将马车囚在其中,盘旋着恰似青龙绞敌! 只是“青龙”身上绿藤百出,每一藤条都变作露着利齿的毒蛇,毒蛇一个劲朝车舆里钻。 被困在其中的一人一鬼被数不胜数的碧蛇咬了个正着,却无人痛吟出声。 刹那间,被咬着遍体鳞伤的一人一鬼变作了石头,青蛇往石头上一撞,咬了个空。 远处,容离心有余悸地看着,好好一马车上缠满了藤蔓,这鬼藤的主干把马车环了一圈,其虬劲粗大,果然胜似青龙。 华夙将画祟一转,车舆中由一人一鬼变作的石头陡然化作墨烟,一瞬便消失了。 那鬼藤终于有所察觉,陡然从马车上退去,在一寸寸爬开后,被困在原地的马车也散成了墨烟,袅袅迎风而散,连丁点残渣也没有留下。 容离轻声道:“幸而你将我带出来了,这鬼藤果真越来越猖獗了。” 华夙一哂,“留着话一会儿再说。” 鬼藤作势要潜回地下,只见远处一个身影掠了出来。 华夙手中画祟变作短刃,硬生生将缩入土出的鬼藤扎在了原地。 鬼藤猛地挣扎,扭动身时哪还像是什么青龙,分明是只虫。 容离大气不敢出,只见另一头泥土松动,就在华夙的背后。 华夙早有察觉,将发上簪子一拔,将其掷了出去,将刚探头的藤蔓也牢牢扎在了地上。 鬼藤陡然化小,被钉在原地的藤条化作了两条白生生的手臂,手臂上绿血狂涌。它变作女子,将双肩一振,竟自断了手臂! 女子袖口断裂,肩下空荡荡的的,又一扭身,两条胳膊又长了出来。 新的胳膊嫩生生,又白又细,跟只有骨头一样。 容离退了一步,攀着身侧的树站稳了身,没想到这鬼藤竟还能生出手。 华夙五指一拢,被掷出的簪子归入她手。她手腕随即一转,银簪和画祟又干干净净的。 女子重重喘气,目光愤懑。 华夙气定神闲的把簪子插回了发上,淡声道:“慎渡让你来的?” 鬼藤半个身还埋在土里,撑在泥上两条手臂忽然变得奇长,朝华夙抓去。 华夙抬手,画祟的笔尖正巧对上鬼藤袭来的一只手。 容离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华夙不再按捺威压,威压一释,鬼藤被压制得陡然收手,双目巨瞪着,一言不发地潜入土中。 只一点发梢还未全然退回。 华夙一个伸手,将其发梢攥了个正着,硬生生将鬼藤的半个身从土里提了出来。 鬼藤半截身在土外,半截身在土里,哑声道:“不、不要杀我……” 华夙冷冷看她,“先下杀手的不是你?” 鬼藤浑身战栗,被这威压给镇得动弹不得,“是、是慎渡大人令我前来。” “你方才是不是想去通风报信?”华夙冷嗤。 鬼藤猛摇头,“不敢,我不敢。” 华夙哪会信她的鬼话,屈起的手指朝她颅顶一叩,她登时尖声惨叫。 鬼藤声嘶力竭,颅顶开裂,一神元缓缓升起,不过尾指那么大,却在冒着绿光。 其神元出了躯壳,本想逃走,却被华夙攥了个正着,一眨眼便被捏了个魂飞魄散。 容离倚在树上,长吁了一口气。 不想,土里还是簌簌作响,在鬼藤真身近要化作泥尘的时候,华夙将其全从泥里拎了出来。 只见,这鬼藤竟有孕肚,这得怀了十月不止! 华夙将手贴上了鬼藤鼓起的肚子,冷声道:“里边的婴魂跑了,死的乃是其母。” 再看鬼藤的腿软趴趴的,好似骨头和肉从里边被吃尽了,只剩下一层皮。 容离看明白了,原来这不单单是只鬼藤,还是个养婴,其母神志早被握在婴灵手中,此前未完全泯灭,被华夙那一捏才彻底消失。 难坏方才这鬼藤一直在土里半埋着,合着是想声东击西,给自己寻条退路。 地上的躯壳没了婴灵的支撑,陡然化作了泥。 华夙朝容离走近,一边嫌厌地使着净物术擦手,“让它跑了。” 容离攥着她的袖口将她上下打量:“你无事就好。” 华夙甚觉不悦,一提笔又画了一辆马车,就连马夫也与先前的样子无甚不同。 容离爬上马车,“我们要去哪?” 华夙掀开帘子坐了进去,“我不想给你寻法子进苍冥城了,你等我将慎渡收拾了。” 容离一愣,着急道:“你怎还出尔反尔呢。” 华夙冷着脸一哂,“我不光出尔反尔,我还会欺你。” 容离耳廓一热,讷讷:“我又不怕你欺负我。” 华夙当着她的面画了鬼王印,一只身着轻甲的鬼从里边走了出来,不是孤岑。 那鬼物当是许久未见华夙了,出来的一刻满目欣喜,眼眶竟然还红了。他拱手道:“大人。” 华夙睨他,“孤岑去探填灵渡了?” 鬼物颔首,似有些惴惴不安,“孤岑将军已入苍冥城,借白骨鸮传信回来道,慎渡似乎离了苍冥城,尚不知是真是假。”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7章 “走了?”华夙皱眉。 那身穿轻甲的鬼物低着头:“孤岑将军还在城中搜找,填灵渡已被封锁,尚不知慎渡是不是真的走了。” 华夙沉默了一阵,“慎渡还下了命令让养婴来打探我的修为,那鬼藤养婴就算将消息带回去,也要耗上好一阵。” 这鬼并不知方才养婴来过,迟疑道:“大人遇上养婴了?” 华夙颔首,“是鬼藤化的养婴,让它跑了。” 鬼物闷声不语。 容离站在边上,不好多说什么。 华夙忽道:“不必管顾,慎渡势必要走,如今苍冥城中如何?” 鬼物忙不迭道:“城中环楼外两层上驻满鬼兵,通向填灵渡的坝口已经封锁,有法阵加持。” 华夙一嗤,“那你们是如何得知慎渡已跑的消息?” 此鬼也大为不解,“孤岑大人混入其中,见慎渡的住所里空空如也,而鬼兵所得指令俱不是慎渡亲自下的,也不知他身在何处。” 华夙冷声:“看来他对自己的斤两还算了解,明知斗不过,便提早走了,留下一群鬼兵与我等消耗,还能折回来将我们打个措手不及。” 鬼物想不通这个中蹊跷,但大人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大人说得是。” “你回去告诉孤岑,就算慎渡不在城中,这苍冥城还是得要回来。”华夙垂着眼慢声道。 “得令。”鬼物应声。 华夙又问:“你可知那封锁填灵渡的是什么法阵?” 鬼物思索了一阵,“回大人,是纵邪。” 容离边听边琢磨,这法阵名字听起来云里雾里的,光就这么听也想不出那该是个什么样子的阵。 她暗暗朝华夙投去目光,却见华夙面色骤沉,好似与这法阵有什么仇怨。 鬼物正想开口,眼刚抬起,便迎上了华夙寒冽的目光。 华夙眉头紧锁,似在按捺着怒意,“确定是纵邪?” “不错。”此鬼又道:“入阵者如成傀儡,受四方灵丝困缚,轻易受其操纵。” 纵邪,原来是这么个“纵”。 容离紧皱眉头,也不知这阵好不好化解。 华夙神色冰冷,唇紧紧抿着,半晌才道:“过两日再去苍冥城,我现下还有些事要做,既已探查了个大概,便令孤岑回来,不必再在里边消磨。我不在,你们可得小心这法阵,若被困在其中,非死不能解。” 鬼物忙不迭应声,“但凭大人差遣。” 鬼王印悬在空中半明半灭,叫人看不真切,在其近要消失之际,鬼物钻回了虚空之中,身影骤然消失。 半空中哪还有什么敞开的黑色口子,四处静悄悄的。 容离这才问:“慎渡不见踪影,你怎一点也不急?” 华夙侧头看她,眼里寒冽尽消,“我得先拿回苍冥城,他跑就跑,难不成我还找不着他?” 说得漫不经心的,好似这于她而言当真不是什么难事。 容离一愣,“那他若是藏起来了,那该如何是好。” “掘地三千尺也能将他找出来。”华夙淡声道。 容离索性不再说慎渡,观这鬼好似答得有些不耐烦,隐约是不想聊这慎渡了,“那封锁填灵渡的法阵不好解么,怎方才你忽然变了脸色。” 华夙心觉好笑,嘴角微微翘着,“你还看我面色?” 容离耳廓一热,“我不看你看谁?” 这回沉默的成了华夙,华夙看她说得坦坦荡荡,好似故意的,便狠狠瞪去一眼。 容离深觉无辜,也不知自己怎么又触她霉头了。 华夙拿着画祟轻挥了几下,墨汁落在半空,跟有灵智一般,自个儿蔓延开来,化成了一马夫御马图。 墨汁凝成的人形栩栩如生,身上斗笠陡然褪去了墨色。马夫将鞭子一甩,嘴里吁了一声,顿时“活”了起来。 华夙拉着容离上了车,将垂帘一放,这才不情不愿道:“那法阵无甚稀奇的,厉害就厉害在……那由我曾落在苍冥城的一样东西所造。” 容离看她低垂着眼,好似不愿多说,只好道:“你若不想说,那我便不听了。” 华夙也不知呷的哪门子醋,“我的事都不想听,你还想听谁的事。” “你说我便听,你急什么。”容离眼一眨。 华夙百般勉强,“落在苍冥城的,是我的头发。” 容离陡然想起,这鬼先前应当是被削断了一截头发的,否则恢复修为后,头发也不会越长越长,那被削断的发…… 华夙冷冷一哂:“他削了我的头发,那是我的一部分,亦是画祟的一部分,画祟能造出画境,我的头发自然也能。” 容离忍不住朝她那银黑相间的发斜去一眼,小声道:“那先前你拿不得画祟,为什么不用头发画,偏要牵我的手。” 刚问出口,她忽然又想收回,世上有谁是拿自己头发画画的…… 可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哪还有收回的道理。 华夙又气又无奈,凤眼里那簇火刚烧起又被浇灭,“我魂不能归真身,画祟不为我所用,我只能借你的契来使画祟。在身上咒文未消失前,我与寻常鬼祟无甚不同。” 容离似懂非懂,讷讷:“我还料……你头发一甩便能有墨出来呢。” 华夙半晌没吭声,瞪着她又没法出气,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道:“海里有种八腕大腹的鱼,肚子里会喷出墨来,我一竹子化的鬼,再怎么也不会是那吐墨的鱼。” 容离想了一阵,想不通八腕大腹的鱼是什么样子,鱼还能长手?她想了想,华夙那修罗明明长了个兽首,偏偏长了六臂,这么一想,八腕大腹的鱼也无甚稀奇了。 马车碌碌行着,这一回走得平平坦坦,再无阻拦。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容离问。 华夙倚着车舆,见她坐得摇摇晃晃的,将她揽了过来,按到了自己的腿上,一边说:“去求一样东西,一样能带你进苍冥城的东西。” 容离躺在她的腿上,“能令活人扮作死人,且还不会被无常勾魂的东西么?” “不错。”华夙颔首。 “那不得是个宝贝,你能讨得来么。”容离甚觉疲乏,一双眼张张合合。 华夙道:“应当可以。” 她垂着眼,往容离眉心上一点,“睡一觉便到了,我会喊你起来,你安心睡一阵。” 被点了眉心后,困意排山倒海涌来,这回,不论容离怎么使劲睁眼,都清醒不过来,眼皮重得好似有一双手覆在上边,眼前一黑,她彻底睡熟了过去。 华夙静坐不动,伸手把她的双耳给捂上了,省得路上被扰醒。 迷糊中,容离好似身处闹市,身侧有许多人在说话,眼前雾蒙蒙的,看什么都看不清。 她身侧围着不少人,那些人脸面俱蒙浓雾,一个个喋喋不休的。 “她修无情法,此生不怜世人,亦不懂慈悲,更不知孰对孰错,九天不能留这样的仙。” “修无情道之人必渡不过那劫,修为定会止步不前,她成仙时是什么境界,此后也必只能是什么境界。” “你们要将她逐走,她虽刚成仙,但境界已算上等,就算是在这九天里,也是能排得上位的,所修之法不一,此后不是不能再修别的。” “你可知她是如何修成的?” “如何。” “她七岁炼气,十三岁筑基,十六岁金丹,后毅然决然地修了无情道,她不曾归家一次。” “你怎知她其间经了什么事,她不归家,是因她爹娘对她不管不顾,还要将她送给山匪,若非路上被人救,她指不定早被□□至死。” “她生在富贵人家,却没有享福的命,生母乃是这家老爷赎回去的妓子,在府中备受冷眼,后自缢而死,她便到了大夫人手里,就连其父也不曾多看她一眼,若是她渡劫时要下凡尘,我盼她那一世能少受些罪。” “若真如此,她修无情法也在情理之中。” “当真不留她?” “不能留,从未有过给无情法修者仙名的先例。” “那她只能当个下界散仙了。” “当个散仙有何不好,以她这境界,当散仙算是十分自在了,就算我出手,也未必能与她一敌,应当无谁起欺得了她。” “那让她去何处,总不能让她居无定所,四处游荡。” “洞溟潭里里众鱼成妖,又无人照看冷木,若四方妖邪前去争抢,许会生出事端。何不让她去将那潭眼收下,恰好她灵根属水,定也能收服那群鱼妖。” 容离浑浑噩噩地听着,懵懂中听懂了个大概,原来她竟是因此才当了散仙,她也曾上过九天,只是没能踏得进天门。 她一声不吭的到了下界,一路北行,看见了满目的冰雪,再往前便见一寒潭,寒潭竟不曾结冰,只是其上冒着寒气,她光一探手向前,便觉五发僵,好似骨头都要被冻住了。 里边有鱼妖出来,不容她向前,她只光记得天上仙令她来取泉眼,收服鱼妖,别的什么也不知。 鱼妖本还想同她一斗,不想她根本不屑出手,直接用威压镇下,那群鱼妖倒地不起,随后便连一点反抗之意也没有了。 她擅御水,入了水后身上也不见湿,直直潜入潭底,仰头时连天光都瞧不见,四处唯有水光浮动。 潭底空落落一片,那些鱼妖骇于潭底寒意,不曾再往下一尺。 那株冷木她很喜欢,木头泛着一股香气,就算被她削下来一截,也很快便能长回原样。 她便用冷木造了床榻,做了书案,其他的便无甚心思去做了。 容离看着自己忙上忙下,最后躺在粗陋的木床上一动不动,心里好似无甚起伏一般。 她不知道那时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周围静凄凄的,很是落寞。 修了无情法,难不成对自己也没有心了? 过了一阵,她觉察自己坐起身,到书案边又坐下,也就静静坐着,手边是什么也没拿,不写字,亦不看书,无趣至极。 在书案边上什么都不干地坐了一阵,又仰头看爬满壁边的老树根。 过了许久,她才转了手腕,凭空扯出了纸笔来,动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劫字。 她得渡劫,唯有渡劫,才能破境,才不会泯灭。 过后,她常常离开洞溟潭,去寻渡劫之法,不论是真是假,她俱会去看上一眼。 偶有妖祟想进洞溟潭,她便会早些回去,驱走那些意图占下洞溟潭的妖祟。 鱼妖得她庇护,又从她身上沾上了点儿仙气,也不知从何时起便自立为仙,不论谁同他们争论,他们都要说自己是仙,不是什么鱼妖。 洞溟潭鱼仙之名,果真是自己给自己取的,旁人起初也戏称他们是“鱼仙”,好好一个潭,被散仙占下不说,还把自己也当成仙了,可笑至极。 容离头晕脑胀,起初心里还无甚波澜,也不知怎的,心尖上竟多了一缕焦躁。 她发现洞溟潭的鱼仙,并非面上看到的那么敬她。 那些鱼仙会在背地里争论要不要将潭眼要回去,他们既想要潭眼,又想要她的庇护,后来连她身上灵气也觊觎,那颗心是越来越满足不得了。 容离知晓自己得渡劫才成,命数是越来越近了,修为也至瓶颈,可那劫似还遥遥无期。 她顿时有些迷蒙,一颗心乱成一团,理不清思绪。 是因她修了无情法,所以才等不来劫期吗。 容离神识混沌,满心不解,那如何才算得上有情,是要待旁人好,要软声温语以待,是要普渡世人吗。 梦中,她百般不解,又南去寻渡劫之法,误入天竺之地,救下了一条濒死的红龙鱼。 这红龙鱼有灵性,只是不能化形,她便日日滴血以哺,将灵气割予它吃。 百年后,红龙鱼终于化形,可她的劫期依旧未到。 她学着对旁人巧言欢笑,心中实际连点波澜都不见,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装作有情,修的还不是无情道。 身下蓦地一颠,容离猛地睁眼,好似刚从水里捞起来,鬓边满是汗。 一只冰凉的手探了过来,把她的鬓发绕到耳后。 容离僵着的眸子一转,迎上华夙的目光。她还躺在华夙的腿上,半晌才有气力坐起身。 “梦见什么了?”华夙问。 容离本想摇头,可念着不能瞒她,实话实说:“梦见了一些我做洞衡君时的事,我四处找渡劫之法,终是等不到劫期。” 华夙没吭声,眸光幽幽深深的。 不知怎的,她竟从华夙眼中看出了点儿哀怨来。 容离唇一抿,定定看她一阵,轻声说:“你还想糊弄我呢,我知道我要渡的是什么劫了。” 情劫。 无情之人最渡不过的,便是情劫。 华夙扭头,撩起帘子看向窗外,“你要不要我当你的劫。” 容离倚了过去,把被她拉起的帘子放了下去,“冷,别掀。” 华夙回头瞪她。 容离只好道:“你来都来了,还问要不要,我说不要,难不成你就不给?” 华夙冷哼,“想都别想。” 容离就知道这样,“那你就不要问我了,我可不要再惹你生气。” 华夙一脸不高兴。 这马车也不知走到哪了,隐约能听到海浪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容离侧耳去听,“这是到哪了,你究竟要找谁讨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华夙淡声:“找个凡人,这东□□他有。” “你打哪儿认识的这个凡人?”容离有些意外。 华夙一哂,“我不认识这凡人,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当年随幽冥尊去阴曹见十二殿阎王时,曾见他拿着这东西与鬼祟周旋,幽冥尊那时凭着画祟收服了不少野鬼,出尽了风头,阎王对他分外忍让。” “那不得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他若还活着,那算得上是凡人么?”容离问。 华夙笑了,“是不是凡人,哪能是看阳寿,只要身还是凡人身,魂还是凡人魂,他便还是凡人。” 容离半知半解,掀起一角帘子往外看,只见道上一侧是海,白花花的浪打在沙石上,撞得哗哗响。 远处天水相接,好似渺无边界,她瞪直了眼,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海。 她看愣了神,半晌才眨了眨眼,冷不丁被海风吹得微微一颤。 华夙见她抖了一阵,忙将帘子放下,“方才还说冷,这会儿自个就看得忘记冷了?” “没见过这样的,就想多看看。”容离小声。 话音一顿,她又觉得自己应当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是在当洞衡君的时候。那时她飞了老远,便是在天竺边上把赤血红龙带回来的。 “以后你若想看,我便带你来。”华夙道。 容离回头问:“你怎知那人就在这里。” 华夙淡声:“他应当会来,当初我看见了生死簿上所写,他与此地渊源甚深,等夜深了,应当就能看见他。” 容离不解,这人还昼出晚归的么,还得夜里才见得到。 海边有个渔村,小孩儿站在路边抱着鱼篓,身上穿着袄子,一双脚却未穿鞋,蜷着足趾一动不动。 那小孩儿见有马车来,忙道:“娘亲,收鱼的老爷来了!” 闻声,一妇人从里边走了出来,看见外边的马车时摇头道:“不是这位老爷,你认错了。” 马车近要支撑不住,若在凡人眼前变作墨烟,定会把人吓着。 华夙索性让马车拐进了林子里,扶着那病恹恹的人落了地。 容离脚刚碰地,身后墨烟一掀,哪还有什么马车。 车没了,马夫也不见了,若是小芙在这,指不定又要嚷,那马夫驾着马跑路了。 容离倚着华夙站稳了身,嗅到了海风卷来的腥味,“好看是好看,但不大好闻。” 华夙四处看了看,当也是头一次来,连路都不大认得清。她仰天看天色,尚有些早,索性道:“四处走走,迟些再来。” 刚要转身,她的手忽被拉起。 容离倾着身往她手边凑,鼻翼微微翕动着,“还是你好闻。” 华夙眸子幽幽一转,也不知怎又气起来了,“你非要撩拨我?” 容离甚觉无辜。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8章 海天交接处,一线光甚是明媚,近傍晚时,海面跟烧起来一般。 容离这一路上没吃什么,饿得有些晕,站在沙子上时,忍不住要往水里倒。 那浪冲到脚边,将她的鞋边打湿,她退了一步,这一退,便倚到了华夙身上。 华夙忙不迭往她眉心里送了一缕鬼气,“饿了?等会儿,且先用鬼气顶顶。” 容离被扶到边上干燥的石头上坐着,这鬼气一灌,总觉得胃里还是空空的,却不是那么难受了。 华夙自个儿往海里走,明明浪打上了她的裙,淹过了她的足踝,走动时,那衣料就跟不沾水般,还是轻轻盈盈的。 华夙四处张望,眸光一定,一勾手指头,一条鱼从水里蹦了出来,被鬼气紧紧裹着。 那鱼猛甩着尾巴,却挣脱不得。 华夙却不亲自碰那鱼,满脸的嫌厌,只用鬼气在地上支起了个木架,又弹指施了火,在驭着簪子将这鱼开肠破肚后,才把它架在火上烤。 容离走了过去,还是头一回知道鱼还能这样烤,这些年好吃好喝,也不算太委屈,压根未一个人在外设法过活。 华夙擦干净了簪子,凑近嗅了一下,嗅见没有鱼腥味,这才把簪子插回了头发里,一边用鬼气令这架在火上的鱼转起来,气定神闲地看着,“等一会就能吃了,我平日里无需吃凡人的东西,忘了给你备上一些。” “你怎还会烤鱼。”容离颇觉意外。 这鬼一个从地底阴间来的,还未当鬼时,也只是一株竹子,也不知从何学来的。 华夙勉为其难开口:“我会的可多得去了,我这千年是白过的么。” 容离眨眨眼,蹲在她身侧撑着下颌看,隐约闻到了一股香。 华夙抱着胳膊看,全靠那缕鬼气转着鱼,不然以她这副模样,那鱼一定得焦。 她看了一阵,轻嗤了一声,“听说洞溟潭的鱼肉最甜,许是受冷木滋养的缘故,肉里还带着一股冷木香,肉质紧实,也不知是真是假。” 容离瞪直眼,“妖……也是能吃的么。” 华夙眉一挑,“怎不能吃了,不过是条鱼,虽说我不爱吃这等玩意,但你可以尝尝,可惜了,走时未拎上一条,那滋味应当不错。” 容离欲言又止,那鱼妖可是能化成人形的,吃鱼就跟吃人一样,光想想就觉得不对劲。 鱼烤好后,华夙把木枝拿了起来,左右看了看给容离递了过去,“尝尝。” 这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和容离一张脸差不多宽,饱是能吃饱的。 容离拿着发烫的粗木枝,一时不知要如何下嘴,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啃上鱼腹,连牙都被烫着了。她瞪直了眼,张着嘴半晌没合上,眼泪都要出来了。 华夙忍不住笑了一声,淡漠的脸上一双凤眼微微弯着。 容离小声:“烫。” 华夙吹出一口鬼气,将鱼给吹凉了几分,“明知热还要上嘴。” 容离抿了一下唇,这才又往上啃,嫩的,鱼肉还很甜。 华夙在边上看她小心翼翼地吃,还一边吐刺,半晌问:“够吃么,还要不要。” 容离摇头,扯松香囊束口,把垂珠放了出来,把鱼尾掰给了它。 垂珠好一段时日未露头,出来时竖起的耳朵猛地一塌,好似被吓着,谨慎地听着边上的动静。浪打过来一下,它那耳朵便要动上一动。 但浪声再吓人,也没有身侧这只鬼那么可怕。 垂珠慢腾腾倚到容离身侧,探头去打量华夙,它好一段时日未见到这鬼了,又陌生了几分。 华夙看它鬼鬼祟祟的,忍不住道:“这鱼还是我烤的,你这般看我?” 也不知垂珠是不是听懂了,过了一阵才小心翼翼走出来,低头去嗅石头上烤熟的鱼尾。嗅了几下,它试探般啃了上去,一边撕扯一边吃,喉咙里还咕噜响。 吃得甚是急迫,八辈子没吃过肉一样。 容离看愣了,摸了摸它的脊背,小声道:“香囊里放了好多鱼干,莫非你都吃完了?” 再一看,垂珠肚子鼓鼓的,分明是在香囊里就吃饱了。 香囊里是有灵力的,还能滋养活物,它一身皮毛油光发亮的,眼也比先前亮了不少,骨架子约莫还大了一圈。 容离吃得差不多,把余下的一块鱼腹肉也予它。 垂珠还真不客气,叼到边上就吃了起来,吃完便舔爪,慢腾腾伸了个懒腰。 华夙颇为嫌弃,“以后莫再让我进这猫的身了,瞧瞧这都吃成什么样了。” “你本也不乐意进它的身。”容离擦净了手,把垂珠抱起来看,垂珠小声叫唤,乖乖躺在她怀中。 华夙又是一嘁,伸手把猫拎了过去,垂珠在她怀里也一动不动,却是怕的。 用来烤鱼的木材早就烧尽了,余下一堆灰烬。 远处有小孩儿跑着嬉戏,一个个赤着脚,压根不怕冷,踩得水花四处乱溅。 小孩儿转身时,冷不丁瞧见了独自坐在远处的容离,那身鹅黄的裙干干净净的,襟口和衣袂上狐毛白得晃眼,风一吹,将她发里的朱绦翻了出来,徒增一抹艳色。 容离也不动,就光坐着,一只猫从半空跃了下来。 那几个小孩看呆了,渔村里何时有过这么好看的人,在看到那只猫时,眼俱瞪得更大。 “那猫方才怎浮在半空呀。” 垂珠从华夙怀里跃了下来,忙往容离身后藏,谨慎打量远处那几个小孩。 一个小孩大喊:“是猫成精了!” 其余几个孩童闻声大骇,“真有猫妖!” 小孩们拔腿就跑,跑得飞快,连美人也不敢看了。 这样的事容离已见怪不怪,她朝华夙看去,小声抱怨:“你抱它作甚。” “不抱它还容它在你怀里撒野?”华夙面不改色。 容离瞪她,合着这鬼当真满肚子都是醋,酸溜溜的。她索性把垂珠放回了香囊里,转而问:“天色不早了,你要等的那个人何时来?” 华夙起身道:“走吧,去看看,实则他的模样我记不清了。” 她边走边道:“那时无常将他错抓,阎王看他生辰,又观其阳寿,若按着日子算,他阳寿应当早就尽了,偏那时还余有数十年,问起时他才说他有一物,能令神魂出窍,每隔一段时日便来这村子一回。” “他来这村子做什么?”容离不解。 华夙道:“他本就是在这村子里生的,说是回来看看旧人,顺道买些鱼。” 走到村子时,竟见好多村民在村口翘首等着,一个个都带着鱼篓,鱼篓里装了不少鱼,几乎都还是活的。就连村里的孩童也来凑热闹,抱着自己的小鱼篓不撒手。 容离脚步一顿,循着这些人所望之处看去,只见道路上空空如也,也不知他们在等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等人。”华夙顿在远处。 容离站在树后,“这些人都带了鱼篓,来的莫非是位收鱼的大买家?” “不错。”华夙点头。 容离又朝村民身侧的鱼篓看去,只见有些个鱼篓得有半人高,应当是装满了,篓沿上看得见里边的鱼在摆尾,这些鱼加起来得怕是足够一户人吃上数月了。 “这些鱼,都一个人收?”她讶异。 华夙许也不确定,“看看便知。” 容离讷讷:“饶是以前在容府,两月也吃不下这么多的鱼,且不说这些海里的鱼还养不得,打上来就会死,总不能囤起来吃死鱼。” “你怎就不想是旁人收去做酒家买卖的。”华夙一哂。 容离倒把这茬给忘了,“这么说也不无可能。” 远处沙沙响着,是车轮子从沙石上碾过的声音。 这声音一近,村民俱抬眼望去,翘首以盼着,就跟见到了什么救命恩人一样。 来的是辆马车的,牵着缰绳的男子身上披着蓑衣,还戴着斗笠,脸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好像比画祟潦草画出的马夫还要见不得人。 那人一下马车,村民全拿起鱼篓往其马车上放,一个个话也不多说,好像已分外熟悉,唯眼睛亮得不行,全都欣喜得不得了。 男人把小孩怀里的鱼篓也拿了,把鱼丢进车舆里后,把鱼篓还了回去。 一村民道:“这段时日打到了不少鱼,有一些小的丢了还去,再养一段时日更肥美。” 男人微微点头,从衣襟里取出了一枚……金子。 容离定睛一看,还真是金子,且还是个金元宝。 用金元宝换鱼也太奢侈了一些,扰是鱼装了满车舆,也不应当如此。 华夙神色平静,定定注视着。 远处,一站在前边的老翁双手接过元宝,“多谢老爷,老爷下回何时来?” 男子言简意赅:“下月此时。” 老翁连忙应声:“到时老爷来取鱼就是。” 男子并未多言,转身上了马车,一甩缰绳便走。 容离在这男子身上看不出什么蹊跷之处,是活人,身上既无妖气也没鬼气,要说哪儿古怪,那便属他这浑身裹紧的模样。 男子走后,方才接了元宝的老叟说:“待我按账上分好,你们再来取走报酬。” 容离仰着头远远张望,只看得见一个马车尾巴了,“那人是你要等的么?” “是。”华夙身上往她腰上一揽,“追他。” 被揽着腾身而起时,容离听见远处有小孩儿道:“方才我和二牛在东岸看见了个仙女,仙女身边还有猫,那猫竟是飘在半空的!” “飘在半空?还仙子,你唬我呢。” “当真!那猫在半空伏了好一阵,后来才挣下来的!” “你见到的仙子该不会是鬼,我爹娘以前给我讲过村里闹猫妖和闹鬼的事,可吓人了!” 容离还未听真切,已被带着掠出了百尺外,只还能听到点儿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一会,那行远的马车又映入眼中。 马车进了城,男子下车把宅门推开,把马车驾了进去。 许是为了好进马车的缘故,这户人家的门口竟连门槛也未设。 容离及了地,顾不得飞天后怕,抓着华夙的手说:“他这也不是要把鱼带去酒家,这鱼放屋里不腥不臭么。” 她思及方才听到的话,愣了一下问:“难不成这男子养了猫妖?”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29章 马车进了院子,屋门便合上了。 华夙站在外边,手覆上门扉,皱眉道:“不算猫妖。” 这话说得委实含糊,容离竟听不明白,不算猫妖,那算个什么东西? 华夙淡声道:“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迟些再进去,与人借东西,还是得温和些,强抢乃土匪行径。” 容离本还想问,忽觉察屋里多了一抹鬼气,鬼气来得蹊跷,原还没有的,就像是活人忽然没了生息,变作鬼了一般。 她忙不迭侧头,讶异道:“你觉察到了么,这屋里的生息没了,方才进屋的男子呢?” 总不该刚进屋就寻了根麻绳自尽,亦或是找了把刀自戕,这生息没得也太快了一些,突然而然的消失,和没了性命一样。 “突然化鬼了。”华夙平静道。 容离愣住了,饶是剥皮鬼披了张皮,那身上也是有鬼气的,不会将皮一披,就彻底变成活人了。她退了半步,觉察院子里的男人绝不寻常,“他怎么做的,那他究竟算是活人还是死人?” 华夙面上无甚神情,似也在思索,半晌才道:“自然是人。” 容离迷瞪瞪的,“都化鬼了,还能算作人?” “算不得鬼,又非妖邪神仙,那必然是人。”华夙道。 容离只好问:“那我们何时进去,是不是还得敲门让他来开。” “自然。”华夙道。 容离一头雾水,跟着她站在屋外等,总觉得等不到个头。 这院子并非是在闹市中,也算不得太冷清,此时暮色降至,陆陆续续有归家的人路过门庭。 有人脚步一顿,讶异地朝她们那边望,继而一句话不说拔腿就走,两条腿更替得飞快,一下就走远了,就跟被吓着一般。 容离觉察身后有人,慢腾腾回头看了一样,正巧看见路人仓皇走远的身影。 “这宅子该不会是个鬼宅,路人怎会如此怕?” 华夙气定神闲地站着,路人看不见她,她自然是心底连半点起伏也没有。 容离讷讷:“我们就在这干站着么?” 华夙道:“累了便倚着我,再等一等。” 容离往她身上倚,又不敢倚得太明显,生怕被别人看见。 这地方暮色来得快,走得亦快,天一下就暗下来了,霞光被抹去,天上余下一片乌黑。 路人大多趁着暮色来时就回去了,天一暗,街上便见不到几人。 华夙抬手叩门,就光敲门,并未说话。 等了一阵,无人应声,细想宅子里连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又怎会有人来开门。 容离正寻思着那男子买那么多的鱼做什么,身边忽地无声无息的多了个人影。 “饿了。”耳畔忽响起一个声音。 容离一怔,猛地回头,不知这女子是何时来的。 女子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这扇门,对同来敲门的人视而不见。她穿着一身华服,头发亦梳得整齐,看似是富人家的千金。 可古怪就古怪在…… 这女子亦无生息,身上还沾染鬼气。 是个死魂。 容离近那女子的半个身在发凉,小心翼翼朝华夙投去了一个目光。 华夙又叩了下一门,依旧没有说话。 门忽然开了,就敞开了点儿,约莫就一道缝。 华夙本想伸手拉门,身侧女子仓皇抬头,谨慎地睨了一眼。 女子生了一双好看的猫儿眼,眸子圆溜溜的,瞳仁碧色,竟有些像香囊里的垂珠。 容离几乎在这么一瞬,就笃定了这女子是猫妖。 果不其然,女子身形一矮,变成了一只白毛猫儿,一溜烟挤了进去,没影了。 门陡然合上,那一条缝压根就是给猫儿留的,并非是要迎客。 这猫魂分明能穿墙穿门,也不知哪学来的规矩,还懂在外边等门开了再进。 容离眼一瞪,“这女子莫非是猫妖化的鬼,她身上没有生息,分明已……” “不错,你说他养猫,实则不对,说他养鬼,就并非全然符合。”华夙淡声。 “那咱们就在这干等着么?”容离站得有些乏了,身一歪,又往华夙身上倚。 华夙站着任她倚靠,抬手又叩了一下门。 过了一阵,宅子里传出一股鱼腥味。 容离抬手掩住口鼻,只觉难闻,比洞溟潭边上那上百只鱼仙聚在一块儿更难闻。 街上又有挑着担子的人路过,那人顿了一下,问道:“怎么这宅子又臭起来了,每隔一段时日就要臭上一回。”他眼一抬,才瞧见那户人门外还站着一位姑娘,吓得差点把扁担扔了出去。 容离回头看他,这一条街连个灯笼都不见,饶是国色天香,这脸在夜里也是黑沉沉的。 那人慢腾腾挪了一下腿,眯着眼似想看清她的容貌,“姑娘,你……是住这儿的?怎在这站着。” 容离摇头,“不是。” 那人松了一口气,“敲门没用的,里边也不知在杀鱼还是在做什么,隔一段时日就要熏一回,气味好几日才散,先前常常有人去敲过门,可屋里那男的压根不搭理人!” 容离眼一眨,合着是将她当作街坊了。 她思绪一转,问道:“你见过住在里边的人么?” 挑着扁担的男人道:“未见过,但有一回他驾着马车回来,恰巧被我碰上了,我本想问他是做什么行当的,没想到他直接将马车驾进了院子里!” 这人很是惊诧,“难过这户连门槛也不设,甚至还做了个斜坡,门也开得很宽,寻常人家的门哪会开这么宽,原来是为了容马车入内!” 容离垂着眼,“他进了家后便不出来了么,这么臭,他如何忍受得了?” 男子摇头:“哪知道呢,据闻他隔一月出来一次,平日里连门都不出,等他回来时,宅子又得熏上几日,这街上搬走了两户人,都是受不了才走的。” 他一顿又道:“不过,我家丫头倒是见过这门打开的样子,就敞开一道缝,也不见有人出来,亦无人在外敲门,开了一阵又合上了,甚是古怪。” 容离轻叹了一声,装模作样道:“饶是酒家的后厨,也没这么大的味了,我还以为这出什么事了,才过来看看。” 男子干笑了两声,“以前也闹过事,后来官府还来敲过门。姑娘面生,可是新搬来的?” 容离索性颔首,“来走亲戚,今儿上街转转,恰好路过此地,便停下来看看。” 男子摆摆手:“姑娘还是回吧,住这里边的人古怪得很,还是离远些好。” 华夙颇为不满,“怎跟谁都能说上两句,倚我的时候不是累得很?现下又有气力说话了。” 容离等那男子走过,才道:“我若是不开口,他怕是要把我当成鬼了。” 华夙轻嗤,“你想当鬼还得问我。” 那腥臭果真越来越浓郁,好似满马车的鱼都被开肠破肚了。 想来许是真被开肠破肚了,那猫进门前就说了一句话——“饿了”,此时指不定已吃了个大饱。 容离闻久了有点犯恶心,索性道:“我们不知要等到何时,他才会开门。” 话音方落,门竟然打开了。 一只猫从里边出来,走至她们脚边时,警惕地仰头看了一眼。 猫忽然蹿远,影都跑没了。 趁着门未被关上,华夙忽然抬手把门抵住了。 屋里的人似乎有些意外,刚想施力,忽觉一道威压落在双肩。男子惊诧地开门,在看见华夙时,浑身筋骨都绷紧了,唇也死死抿着,好似满弓的弦。 男子分外紧张,半晌没吭声。 华夙淡声道:“方才是我在敲门。” 男子怵怵:“你、你是……” 他显然没见过华夙,在沉默了一阵后,骇于华夙的威压,忙不迭喊了一声“大人”。 华夙面不改色,“大人不敢担,何不请我进去坐坐?” 男子随即打开了门,抬手挠了挠头发道:“未收拾干净,怕唐突了大人。” “无妨。”华夙往容离手腕上一圈,带着人走了进去。 容离进了屋,四处打量了一阵,最后目光落在了男子身上,她颇觉意外,这男子身上果真沾着鬼气,且还是出魂的模样,躯壳也不知搁哪儿去了。 华夙随即道:“我上回见你时,已是百年前了。” 男子怔住了,“大人见过我?” 他此时未着蓑衣和斗笠,面容暴露无遗,是了副俊秀的模样,胡子刮得干净,且身上还挟着一股书卷气,看着是个文人,可惜身上染满了腥臭味。 华夙冷嗤,“你可还记得你被无常擒去的那一回。” 男子连忙颔首:“记得。” 容离站在华夙身侧,眼一斜就看见了屋侧的马车,车舆的竹帘是掀起的,只是里边黢黑无光,看不清是个什么模样。 华夙淡声:“你竟在养她。” “是。”男子面色惨白,“那一回我被无常擒去,幸而那位大人为我说了几句,无常才将我放了,否则我也不能在人间游荡这么久,大人你……可是在阎罗殿里见的我?” “不错。”华夙压根没透露其他。 容离想想也是,那时幽冥尊下阎罗殿时应当是执着画祟的,否则华夙又怎会知道这人。 “你的阳寿早该到了。”华夙不咸不淡道。 男子有些害怕,“是早到了,但我舍不下她。” “她已经是鬼了,既然你阳寿已到,为何不和她一同去投胎?”华夙眼一抬。 男子却猛摇头,“大人不可!投胎后,也不知我们何时才能遇得到。” 容离听得心绪大乱,若如华夙所言,她上一回见到男子是在百年前,那这男子就算活着,也该有上百岁了,可观其魂灵长相,竟还是貌似青年,也不知他的躯壳是不是也如此。 华夙思索了片刻,“如果有缘,定是能碰见的。” 男子又摇头,“我们的因果实际已了,我曾救她一回,她后来报了恩,实则已无甚牵连,缘这一物,应当早没有了。” “所以你才用鱼勾她,好让她不想投胎,月月都来找你?”华夙冷声一嗤。 男子被道破,窘迫地垂着眼,眼珠子一转,忙问道:“大人所为何事而来?” “来借样东西。”华夙道。 作者有话要说:=3= 在收尾了。 第130章 男子瞳仁骤缩,约莫是猜到了华夙想借的是什么东西,一踟蹰,脚步便往回一缩,作势要走。 可他现在是出窍的魂,这魂被华夙一勾就勾住了,哪里走得了。 他魂上牵了根线,硬是被华夙的鬼气给留在了原地。 男子连忙道:“大人见谅,这珠子我不能借,我、我……我得日日看着她。” 华夙冷声一笑,“你日日看她,是不想她被无常勾走,怕她走了,你便找不着了?” 男子没吭声。 华夙定定看他,“你可知你此举将她害到了什么地步。” 这男子应当是知道的,但强忍着没有吭声,魂灵被威压给震慑着,别说出手了,连逃走的余地都没有。 华夙不疾不徐道:“你看她的魂,已经单薄到什么地步了,你将她耗在凡间,她在凡间多待一日,魂灵便会更单薄一分,日后她可就连轮回都去不得,只能顶着这凡间阳气魂飞魄散。” 男子僵住了,面色煞白,“我、我不想她魂飞魄散的。” 华夙轻哼,“可你现下不就是在推着她往魂飞魄散的地步走么。” 这么一句话,男子瞪直了眼,好似好梦中被推醒,又如遭五雷轰顶,“我、我不想如此的。” “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想放过她,还是不愿放过自己?你有那珠子傍身,出窍了却算不得鬼,魂灵不会受损,可她却不一样,她是鬼。”华夙面色寒凉。 容离何时见过华夙如此训诫旁人,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当真算是温和,绝不强抢。 男子猛地退了几步,“也许她也心愿陪我,故而才日日前来,不愿往生。” “你问她了么,她心愿如此,你便任她?说什么怕见不着,她魂飞魄散了,才是真见不着。”华夙眼皮一抬。 男子闷声不语,应当并未问过,否则也不至于答不出来。 容离在边上听着,压着声问:“究竟是样什么东西,竟能让人神魂出窍?” 华夙冷冷睨着那男人。 男子哑然,被锢在原地动弹不得,看容离是和华夙一道来的,故而不问及她的身份,只是面色难看地抓了几下头发,踟蹰了半晌才道:“姑娘随我来。” 容离回头朝华夙看去,也不知能不能跟。 见华夙一点头,她便跟了过去,只不过这男子的魂是飘着的,而她却是走着的。 男子穿墙进了屋,随后才想起要给她开门。 屋子黑沉沉的,两扇窗紧闭,敞开门扇后,外边的光才透了进来。 这主屋还算宽敞,左右两侧是阶梯,上楼后便见上边一侧屋里置着一木床,床上躺着一躯壳。 看长相就是这男子的躯壳,身量七尺有余,剑眉厚唇,是副英气的长相。 这躯壳并无生息,与死人无异。 男子往躯壳里一躺,游魂便回去了,随即一双眼睁开,坐起身就朝容离看去。 容离心下一惊,在男子的魂躺回去后,她看见那躯壳顿时又有生息了,就跟活死人药白骨般,就这么活了回来。 若说华夙是百年前百年与这男子相识,这男子怎么也该有百岁,可他这躯壳的岁数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正当风华。 男子口中吐出了一玉石,其上沾着涎液。 容离难以直视,逼迫着自己去看,只见那玉石白得晃眼,比她见过的所有白玉还要白。 比拇指还要大上一些,圆滚滚的,打磨得分外光滑。 这就是华夙要借的东西么。 容离看了又看,刚从别人口中取出来的东西,她不是很想要了。 男子哑声道:“便是此物,让在下得以出窍,此乃玉沥珠,古帝王皆求过此物,只要含在舌下,身不死,魂不散,既能长寿,亦能永葆青春,若是置于死人舌下,则尸身不朽。” 容离是听过如此之物的,早些时候在容家时,听说容长亭也替皇家寻过,他也分外想要。 在下人口中,容长亭是想沾皇家的光也拿到一块,好给亡妻丹璇用上,以前尚觉温情,现下一想,毛骨悚然。 男子五指一收,把玉石紧紧攥着,“为保躯壳健朗,得将此玉含在舌下,这些年我几乎都在睡,含下后如患离魂症,魂灵可四处游走,亦能看见鬼魂。” 这么说来,这珠子得被男人含了有百年了,容离轻轻倒吸了一口初春的寒气,更不想要了。 男子说完往四处看了看,似有些惊诧,好像在找什么。 华夙见状在他面前现了身,淡声道:“我们只借一段时日,过后还你,不会耽误。” 男子见华夙身影一现,被吓得退了半步,成了“活人”后,他不能像出魂般轻易就看见鬼物。 他随即摇头:“若她来时,我看不见她可如何是好。” “这不正好,她断了念想,便投胎去了。”华夙淡声。 男子猛地摇头:“那、那……我要与她一起的。” “这些年,你可有问过她愿不愿意与你一起。”华夙道。 男子一愣,显然不曾问过。 华夙笑了,笑得极其凉薄,“你看你,压根不在意她在想什么,只想将你心中所想强加她身。” 男子深觉窘迫,连半句反驳的话也挤不出来。 华夙又道:“你也该问问她了,问好了,好把珠子借我。” 容离站了一阵,本以为站久了就能习惯这院子里的腥臭,没想到越闻越觉得难受,险些就吐出来了,忙捏起帕子捂在口鼻前。 男子欲言又止。 华夙冷冷道:“也唯我如此好言相劝,换作是别人,早将那破珠子抢过来了。” 口中满是不屑,却还是想要那颗珠子。 男子的肩往下一沉,这威压害得他寸步难行,他这才觉察到,华夙当真是有商有量的。 “再给我一日,我再想想……” 华夙颔首。 容离还在捂着口鼻,细眉微微皱着,好似这气味不光熏鼻子,还熏眼睛,她眼梢已泛起了红。 华夙看她难受,满目不悦地朝院子里那遮着垂帘的马车震去掌风。 掌风一抵,垂着的帘子登时被掀开,里边被啃得血肉模糊的鱼全露了出来。 那些鱼或余个鱼头,或是余下鱼尾,车舆里溅得四处都是血,腥臭的鱼血还从车辕上滴落,渗进了底下的泥里。 光是鱼头就已经积了老高,其身还在时,也不知马车里的鱼得有多少。 男子抿起的唇一张,忙不迭道:“这些鱼全是从村民手里买来的,我不曾害过人。” “我知。”华夙道:“若是你害了人,那肩上的业障该有不少。” 男子连忙往自己肩头看,可他什么也看不见。 华夙轻嗤了一声,“你一月去拉一次鱼?” 男子颔首,“不错,她一月只吃这么一顿。” 容离有些好奇,这一人一妖是如何结识的,她思及先前在村里听到的话,“你和她莫非是在那村子里认识的?” 闻言,男子有些意外,却还是点了头,“我自幼在那村子里长大,渔村自然以捕鱼为生,我束发那一年,已能独自出海打渔,村里那时闹了鬼。” “闹鬼?”容离眼一眨。 男子摇头,“只是传出来似是闹鬼,村里各家各户打回来的鱼均会消失,像是被人偷了,可这村里有谁家是缺鱼的,偷什么不好,哪犯得着偷鱼,再者从城里来收鱼的人少,打来的鱼大多是留着自家吃的,能卖得出去的不多。” 他把玉沥珠揣进了口袋里,窘迫道:“我得去将马车清洗一番。” 华夙侧身避让。 男子提桶打上来井水,拎着往马车边上走,好似闻不到腥臭一般,抬手就把车上的鱼头鱼尾揽进了一竹编的袋子里。 他手上满是血,一边说:“我也被偷了鱼,那日正巧闲来无事,想将这偷鱼的贼给捉住,便藏在鱼篓边上,等了一日,那贼夜里才来。” 在把鱼头鱼尾和碎骨都装进袋子后,他拎着水桶上车,拿着刷子刷洗而来起来,“那夜我差些就睡着了,那贼又走得小心翼翼的,若非我提起了精神,定觉察不到。” 容离捂着口鼻,仍是觉得难受,干脆把帕子别回了腰间,转而朝华夙身上倾。 华夙侧头睨她一眼,只见这人将她的袖子捏起,鼻息翕动着小心翼翼地闻着。 这银线绣边的袖口上带着一股白兰香,清清淡淡的。 容离这才舒服了些许,转而把头往华夙肩上埋。 华夙把肩侧散落的头发揽向了另一边,“来的贼莫非是那只猫妖?” 男子刷洗着马车,被染红的水从木板缝里淌出,粉红一片,“来的是只猫,周身白得跟雪一样,长了一双碧眼,那身皮毛还很长,看模样圆滚滚的。” 他神色柔和,“我在村里时,何时见过这样的猫,那猫长得当真漂亮,前爪往鱼篓上一撘,直起身把篓里的鱼叼了出来,吃得甚是斯文,饶是血沾到了下巴毛上,亦是好看的。” 容离没见过这样的猫,垂珠那身毛是短的,且还黑黢黢的,只尾巴上有一簇白毛。 男子又去打了一桶水,往马车上浇,“多好看,我未等她吃完,忍不住上前逮住,才知她的一条腿受了伤,似是被捕兽夹给夹到的。” “你救她了?”华夙问。 男子点头,“我捉她时她一直挣,往我面上划了深深的两道。” 他朝脸上一指,“这儿呢,许是含了这珠子的缘故,我岁数停在那时候,脸上的疤也祛不掉了。” 容离眼一抬,果真在他脸上看见了两道疤。 男子又往马车上冲水,对着一些还余朱红的痕迹又刷了起来,“我知她怕我,我便拿了鱼喂到她嘴边,她过了好一阵见我不伤她,才在我怀里吃了起来。” 容离想起来,垂珠可不就是这样被骗着信了华夙的么。 男子用劲刷着车舆上的血迹,“吃完她又不认人了,又想跑,我拎着她的后颈,找了药来给她涂上,又替她包扎了伤口。” 他满头大汗,又道:“她这才冷静了下来,未再冲着我伸爪子,还被我养起来了。” 容离没想到,其中竟还有如此故事。 男子垂着眼笑,“自那后,村里谁家都不再丢鱼了,这闹鬼的传闻才停歇,只是有一日,我打渔回去竟不见她,找了许久都找不到,只好作罢。” 他一顿,又说:“那时有人知道我养了猫,猫还跑不见了,便有人同我说,那畜牲是养不熟的,让我切莫难过。” “我怎会不难过,她在时,还会偎依着我的手,会让我挠她的下颌,嘴里哼哼唧唧的,甚是可爱。”男子费劲刷着垂帘上的血迹。 “后来实在找不着,便只能这么算了,一日我出海,忽然起风,那风来得急,且我那船又行得远,浪一来就把我打翻了,我被淹没时,满心想着若此趟未出海就好了。” 容离隐约猜到,这男子既然没死,自然是获救了,指不定就是那只猫救了他。 果不其然,男子道:“我醒来时觉察舌下压着什么东西,口鼻呛得难受,我险些就将那玩意吞了下去。” “是那颗珠子?”华夙皱眉。 男子颔首,抬手把额上的汗蹭上了胳膊,“就是那颗珠子,我吐出来后,猛地吐出了一大口海水,起身才知有人在我身边看。” “我没死,寻常人在海上翻船,哪还有活命的机会。”男子一边回想,一边道:“我知身侧的人指不定就是救了我的,可我没想到,这救了我性命的竟是位姑娘。” “猫妖。”华夙淡声。 男子唇边噙着笑,“我只听说边隅地方有的人便是长了碧眼的,可从未见过,在看见那双绿莹莹的眼时,我以为见到鬼了。” “鬼还救你,你想得倒是好。”华夙轻嗤。 男子窘迫,“我哪里知道,匆忙往自己腿上掐,会疼,且身上还有温,气息又还在,我才知自己还活着。” 他一顿,朝竹帘上泼水,“我壮着胆子往她面上碰,那脸亦不是冰的,才敢笃定自己没死,面前的姑娘亦不是鬼。” “她还变作人形救的你。”容离思及自己这辈子头一回见鬼,可没这男子这般好运,见到的二娘面色惨白,脸上两行血泪,差点就被当场送走。 男子道:“只是我那时猜不到她是白猫所化,只觉得这女子陌生,心以为我被浪潮冲到边隅去了,否则怎会见到碧眼的人。”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那颗珠子是做什么的,只以为这是什么救人的偏方,谁知她一开口便说,以为我要死了,这才下海寻了颗珠子,还把珠子给了我。” 容离一愣,“猫大抵都是厌水的,头回给垂珠洗澡的时候,它挣得厉害,压根不肯碰水,叫得撕心裂肺的,这白猫却为了你下海寻珠子。” 华夙斜了一眼,“叫得屋瓦都要被掀翻了,我远远就能听见。” 男子颔首,“她浑身哆嗦着,见我醒来便笑,说话不大利索,跟牙牙学语一般,我越发笃定我是被大浪冲到了边隅,听说住边隅的人讲的话可咱们的不一样,不然她说话怎会这么不利索。” 华夙一嗤。 男子轻叹,“我四处看了看才觉得此地熟悉,远远瞧见村子一角,这可不就是咱们的村落么,我恍然发觉,哪是到边隅,我明明还在渔村。” 他又打了一桶水,最后一遍冲洗,“我带她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我,村里已许久未来过这么标志的姑娘了。她有些认生,看见人便往我身后躲,只是神色并不像害怕,只像是寻个地方窥探打量那些看她的人。” “猫大多如此。”容离想了想,垂珠也常常这样,只是它见过的人并不多,且还在华夙这练足了胆子,寻常人可吓不着它了。 男子将马车冲干净,又打水往地上浇,把地上的血水给冲开。 “我不知她是猫,后来见到她在生啃鱼篓里的鱼才觉察不对,就算是边隅人,哪会这样吃生食。” 他神色一黯,微微摇头道:“因她跟着我回来时被不少人看见了,那段时日常常有人来家中做客,还有带小孩儿来的,那些个小孩管束不好,四处乱跑,看见她变作的猫在叼鱼篓里的鱼。” “后来我听见一声惊呼,匆忙跑去看,只见她捧着血淋淋的鱼站在鱼篓边上,一个小孩儿被吓得跑了出去。”他声音干哑,“她问我,那小孩儿为什么要跑,她明明已经变回人形了,应当吓不着人才是,我当时懵住了,先前只是觉得她举止怪异,不料竟怪异在这。” “你知她是妖了?”容离笃定。 男子点头,“我当即猜到了,令她不可再偷偷吃鱼篓里的鱼,也莫要在旁人面前变。可这猫变作人的怪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我便想着连夜带她离开渔村。” 话音一顿,他声音沉沉道:“不料当夜,村民举着火把将我围起,让我带那姑娘出来瞧瞧,万不能被妖怪蒙了心志。” “我不敢言,怕她被乱棍打死,她乖乖跟着村民走了,被关在了屋中,每天有人丢一条生鱼给她,她许是念及我先前说的话,宁可饿死也不吃。”男子神色黯淡。 容离怔住,“她后来是如何死的?” 男子沉声:“我本想悄悄救她出来,没想到去晚了,她许是忍不住饥,悄悄吃了一口,被当日看守她的一个村民打死了。” 容离眼一瞪。 男子摇头,“那人后来被村长逐出村子了,听闻遇上了山洪,死在了沙石泥水里。我赶去找她,到时只见到屋里有只通体雪白的猫,身已经凉了,我想把珠子给她的,可想了想,她都活不过来了,我还不如陪她做鬼。” “后来我离开村子,在城中买了一处宅子,含着珠子离了魂,这才看见她的魂远远跟在我附近。每半月我便要去买一车鱼,许是生前饿得厉害,她一顿吃得格外多。” 华夙冷声:“碰见你当真是她的劫,往后这半月我差人照看她,你将珠子借我,其余的事亦无需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3= 最后一个配角小副本 第131章 什么劫,难不成是情劫? 男子怔了一下,似没想到,自己竟还被……当作了劫难。 他神色落寞,“我陪了她许久,她应当是乐意的。” 容离也听得满肚子的气,“你若当真想陪她,就真与她一起做鬼了,而不是这样耗着她。” 男子抿着唇没吭声。 华夙轻声一嗤,“你是不是把自己的陪伴当作是对她的恩赐了,是不是还盼她对你感恩戴德,好把你们淡去的因果又结上?” 男子发懵地微微张开唇,似想反驳,“我……” “你想她如何?”华夙冷冷睨去。 男子沉默了半晌,挣扎着开口:“我若再留她,她会死吗。” 华夙颔首,言简意赅:“会。” 男子闻声攥紧了双手,“我不想她死。” “是你害得她变成了现在这样,你如今却说不想她死,若非你留她,她指不定早投胎去了。”华夙冷声。 男子却还在苦苦挣扎,“万一……她本意如此,也想陪我。” “你不妨问问她。”华夙气定神闲地说。 男子只好颔首,自言自语般,“她夜里会回来,五更便会回,我定会问问她,多谢大人提点。” 他身一转,回头问:“大人……和姑娘和要在陋宅暂住?” 华夙侧头朝容离看。 容离还在捏着她的袖子掩住口鼻,见状瞪着一双眼微微摇头,“我们去外边走走?” 华夙依她,颔首道:“那便去走走。” 男子也不留,看模样好似提不起劲,像极被伤了心,闷闷说:“正好这几日有龙鱼舞,大人若不去看一看,这城里的龙鱼做得顶好。” 容离一听这“龙鱼”,就想起赤血红龙,也不知城里做的龙鱼,和赤血红龙的真身是不是一个模样。 华夙看她双目精亮,轻轻一哂,“想去看?” “去看看。”容离往她手臂一抱,整个人贴了过去,身子又软又弱,跟撒娇一样。 华夙拿她没法,只好带着她往外边走。 夜色已至,街上点了不少灯,齐齐一排红灯笼在楼上悬着。 恰有人路过此地,看见屋门一敞,一女子从里边出来,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这门已多久没有开过了? 那人哪敢久留,拔腿就跑。 容离耳力好,远远就能听见街市上的吵闹声,她站直了身,未再倚着华夙,省得将路人吓着。 华夙带着她穿过长街,身侧不少垂髫小儿跑了过去,那些个孩童一边道:“今夜的灯里有我爷爷做的,我爷爷的龙鱼灯做得顶好。” 另一小孩儿愤愤:“我姥姥做的才是最好的!” 容离还未抬眼,便觉绚烂的光映至眼底。她一抬眼,街角正好有人舞着龙鱼过来,好几人藏在龙鱼下,那龙鱼做得栩栩如生,扭头摆尾,眼帘还会眨。 其后是璨若繁星的龙鱼灯,或是橙黄,或是绯红,甚是亮眼。 周遭的屋舍全映上了龙鱼灯的色泽,举着鱼灯的人面上带着笑意,喜不自胜。 容离远远张望,她见过舞狮,却是头一回看见舞龙鱼,且不说后边还跟着这一长串的龙鱼灯。 众人举着灯排了老长,本以为要到尾了,没想到后边还有,这么一列龙鱼灯近乎要将整条长街都点亮了。 “好看么。”华夙面上无甚神情,可橙光的光映至眼底时,目光却是柔的。 容离颔首,“难怪这么多人往这边来,原来是真的好看。” 她微微眯起眼,忽看见龙鱼灯上还写了些字,可那些字写得太小了一些,鱼灯还时不时晃一下,她压根看不清楚。 “鱼灯上写的是什么?”容离指着远处的龙鱼灯问。 华夙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慢声将龙鱼灯上的字看清,淡声念道:“愿吾妻体健安康,吾女平安顺遂,阖家美满无忧。” 容离一愣,又朝另一鱼灯指去。 华夙不厌其烦,“愿金榜题名,骑马北去。” 竟都是些心愿,还以为会是什么经文一类的。 正看得入迷,容离忽瞧见有只猫一窜而过,她眼一垂,只瞧见了一蓬松柔软的猫尾,那身皮毛甚是熟悉,和猫妖甚是相似。 华夙见她神色一变,跟着一转眼眸,冷不丁瞧见了人群里的猫。 那猫不怕人,就这么站在人群中,举着灯的人从它身上穿了过去。 容离本还担心这猫会踩着,见状才想起来,这只猫已经化鬼了,旁人哪里看得见她,也压根踩不着她。 白猫眼一抬,同容离对上了眼,它尾一甩,转身朝另一处跑。 容离穿过人群去追,只见白猫跃到了屋檐上,踩得屋瓦嘎吱作响,还在不疾不徐地跑着。 华夙跟在后边,生怕她跑乏了忽然倒下,手腕一转,捻出了一缕鬼气,往容离后心灌。 容离周身乏意被驱尽,本还跑得头昏脑涨的,现下神志清明,一点也不晕了。 白猫自屋檐上一跃而下,轻巧地落了地,拾级而下,停在了江边。 江水上,一些巴掌大的龙鱼灯沿着河漂了过来,灯上亦写了字。 白猫伸爪去捞,明明该是怕水的,和浇灵墨一般,碰了水便瑟瑟发抖,可它一个伸爪,就把一花灯给捞了过去。 龙鱼灯一歪,烛芯没进了水中,火光登时被浇灭。 沾了水后,纸做的龙鱼变得软趴趴的。 白猫仍不放过它,硬是将这纸龙鱼捞上了岸,在捞上岸后,白猫便不管了,往边上走了几步,蜷起身舔自己湿淋淋的爪子。 容离弯腰把那湿了水的龙鱼灯捏了起来,也不知谁的心愿被这猫糟蹋了。她展开湿淋淋的纸,纸上的字变得模糊不清,有几个字已看不出字形了。 她垂着头思索,过一会才把纸上的话给拼凑了出来。 “愿……平安,千岁无忧。” 千岁无忧,这哪是寻常人会写的,凡人阳寿不过百载。 容离捏着那皱成一团的纸,眼一抬,讶异道:“这是那买鱼的男人写的?” 华夙垂眼去看,掌心往上一悬,纸上沾了水后绽开的墨顿时凝了起来,原先看不清的字变得分外清晰。 写的是,“愿吾妻顺遂平安,千岁无忧。” 华夙收了手,朝白猫睨去一眼,冷声道:“有意思,那买鱼的不想让这猫往生,还盼她这死魂能千岁无忧,可这猫捞了灯,明摆着不想千岁无忧。” 白猫轻轻叫了一声,应是认了她的话。 容离有些困惑,既然这猫不想,为什么不往生去,偏要耗在此处,再耗下去,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白猫站起身,往旁一钻便没了影。 容离左右张望,还是找不到它所在,只好作罢,回头道:“这要如何是好?” 华夙不以为意地说:“随它去,你还想回去看看龙鱼灯么。” 容离颔首,干脆到了茶楼里坐着,往窗外看时,恰好能看见楼下的龙鱼舞,百姓举着鱼灯沿街站着,一个个也不嫌累,和边上的人有说有笑的。 同在茶楼上看灯的人不少,一到这龙鱼花灯节,茶楼雅座便要涨价,比平日里贵上一倍不止。 容离的盘缠还余有不少,可这金银总是不禁花的,方才上楼时,华夙见她要掏钱袋,忙不迭把碎银铜板拿了出来,塞进了容离的手心里。 华夙道:“这些都是以前那些鬼上供的,不花白不花。” 容离只好把手心里塞着的铜钱给了小二。 楼里同观灯的人正絮絮叨叨地地说着话,说的多半是些柴米油盐的是,还有什么妻妾子女一类,有一人却道:“有人看见那户腥味十足的人家开了门。” “又无人进去么?” “没有,门敞了一道缝,过一会就合上了,门外倒是站了个姑娘。” “姑娘?好端端的姑娘家去那做什么,也不嫌臭。” “听说那姑娘长得亭亭玉立的,站了好一阵没走,模样还很是好看,只是面上无甚血色。” “该不会是鬼吧?” “今儿龙鱼花灯夜,莫要说什么晦气话。” “不是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屋里还总是传出腥臭,前些年不还有人怀疑那户人是不是杀了人没有埋尸么,你说那姑娘会不会真是鬼,前来索命了。” “嚯,莫要吓人,那时官府不是命人去搜了么,腥臭是因屋中放置了不少鱼头鱼尾,料像是酒家留下的边角料。” “可先前不是有人问过了么,压根没一个酒家会把余下的鱼头鱼尾往那里送,更别提鱼头还是好吃的,把头弃在那儿做什么。” “罢了,今夜不跟你扯这些,好好的龙鱼花灯节,万不能沾了晦气。” 容离也不知自己怎的就成鬼了,不过那宅子臭是真的臭,若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未变,也不怪百姓多想。 华夙坐在边上,闻声嗤了一声,“幸而那人未看见你进了那宅子,否则指不定要被吓破胆。” 容离没吭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的龙鱼灯。 华夙看她喜欢得眼连转都不转,思忖了半晌,手一转,凭空捏出而来个龙鱼灯来。 只是那龙鱼灯不及楼下的大,不过巴掌大小,且里边燃的还是鬼火,映得整个灯绿莹莹的。 华夙下颌一抬,“拿去玩儿。” 容离眨眨眼,将桌上龙鱼灯捧起,想往上写点什么,想了许久想不出个所以,只好道:“好看。” 华夙一嗤,“你就敷衍我。” 容离睨了过去,“我若说不好看,你定要生气,且我也是真的喜欢,我夸它怎么的。” 她一顿,生怕这鬼连自己变出来的东西的醋都吃,又道:“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华夙好整以暇地看她,“就你会说话。” 街上的龙鱼花灯近三更才散,走时街上又是空荡荡的,甚是寂寥。 回到那处宅子前,容离上前叩门,门敞开一道缝,里边的男子似乎愣了一阵,才将门打开得更宽一些,一时未记起来的还会是旁人。 男子又是游魂的模样,那躯壳想必又含着珠子在屋子里躺着了。 华夙回头,把近要被风合上的门推开,一只猫从外边进来。 这猫妖已经化鬼,本无需开门便能穿墙而进,也不知这一人一鬼为何执意如此。 白猫悄无声息地进了屋,仰头冲着男子叫了一声。 男子唇边噙着笑,“今夜回来晚了,上哪儿去了?” 白猫化作人形,身量不算高挑,纤细娇小,一双眼在夜里跟夜明珠一样,亮着碧光。她压根没提将花灯从水里捞出来的事,只道:“四处走走。” 男子也不说自己出门放了河灯,伸手将白猫鬓边的发绕到了耳后,“累了就睡。” 白猫却没有回屋,而是转过头朝华夙和容离看。 男子忙不迭道:“是客人。” 白猫却还在静静看着,好似在思索什么,过了一阵,她才道:“许久未来过客人了,我好久没见你和旁人说过话。” “我常和外人说话,是你并未看见。”男子温声。 白猫微微歪着头,“客人来做什么,打哪儿来的客人,是从村里来的?” 男子过了一阵才点头,好似在犹豫该不该骗她。 白猫却轻着声说破:“你犹豫了,你是不是骗我?” “你怎觉得我会骗你。”男子朝她招了招手,见她不走近,便径自靠了过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白猫寻思了许久,唇翕动着说:“我见过许多凡人,没谁能和你一样,过了百年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外边常常有人说你的闲话,他们说的话我不爱听。” 男子笑了,“管旁人作甚,旁人说旁人的,咱们过咱们的。” 白猫忽地开口:“可我怕你委屈。” 男子登时不说话了,好似从未从白猫口中听过这样的话,竟然愣住了。 白猫靠在他怀中,见身侧那一人一鬼仍是定定站着,问道:“客人究竟来做什么。” 华夙不想听这男子胡扯,直接道:“来借一样东西。” 男子不吭声了,他本意还是不想借的,即便华夙承诺会替他照看这猫。 白猫疑惑问:“借什么,咱们有什么是能借出去的?” 华夙面上无甚表情,“你从水里捞上来的那颗珠子。” 白猫闻声怔住,抬手攥住了男子的袖口,半晌才道:“若不,将珠子借给他们。” 容离没想到这猫竟是愿意借的,观其模样战战巍巍又小心翼翼的,好似离不得这男子一般,她讷讷:“我们若是将珠子拿走,他这段时日不能出魂,便见不到你了。” 白猫偎依在男子身上:“你不想借出去?” 男子又不敢瞪华夙,此鬼威压厚重如山,那修为说不准有多深。他本以为华夙会给他些时日细细考虑,不想,她当着白猫的面就这么说了出来。 华夙一嗤,意味深长问:“你何时去放的河灯。” 男子瞪直了眼。 华夙不紧不慢道:“我可未盯着你,是你的猫将你放的灯捞了上来。” 这次,愣神的成了那白猫,猫哪料到这鬼会当着男人的面将这事说出来。 容离看出来了,华夙就是想将他们不敢当面说的话给挑破。 男人垂眼看向怀里的猫,大为吃惊,“你,你知道我去放灯,还捞起来了,捞起来那上边的祈愿……可就不灵了。” 白猫从他怀里挣出,冷不丁后退了两步,望着男人神色凄凄地道:“我捞了灯,你年年都放,我年年都捞。” “你看见了。”男子哑声,“你为何捞它,许了这么多年的愿,我就盼着它灵验,难道你不愿?” 华夙冷声:“你看,你压根不知她心底在想什么。” 男人僵住了身。 白猫索性道:“我知你怕来世遇不上我,故而不想我往生,可我亦不想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当年捞了那颗珠子给你,是我怕你死后尸身一朽,我便认不得你的模样了。” 男子浑身一颤。 白猫又道:“这事我本不想说的,心里想着你高兴就好,可今儿既然挑破了……那说一说也无妨。” 她又道:“我本早就该往生了,可你这样不人不鬼的,我怕有人看不得你如此,便一直留在你身侧,想护你周全。” 合着是这猫护他,哪是他舍命护这只猫。 白猫轻声道:“现下一想,我魂灵单薄至此,本就不堪一击,如何护你周全。” 男子一时说不出话。 白猫长叹了一声,“你乏我也乏,你定也不想过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你把珠子给他们,等你命数尽了,我俩一起轮回,若是有缘,何愁见不着。” “若当真见不着呢!”男子拔高了声音。 白猫被他吼得微微往后一缩,摇头道:“那便是无缘。” 男子瞪大了双目。 容离看这一人一鬼近要吵起来,慢声问男子道:“你觉得你们算有缘还是无缘?” 男人扬声:“那必然是有缘。” “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华夙冷声。 男人僵着身,“我、我……” 白猫皱着眉头看他,眉间尽是忧愁,“我快要等不及了,再这样下去,我陪不了你多久便会泯灭,不如等你阳寿尽了,我们一起轮回,投生到一个地方,尚还有见面的机会。” “我错了,我不该耗着你,我以为我年年许愿,至少会成真一次。”男子眼眶通红。 白猫轻轻一笑,“若你许个愿就能成真,那世上哪还有哀愁愤懑可言。” 她垂下眼,又说:“这些话……我本就想寻个时机同你说的,可你不舍,我便也放不下,你让我好苦。” 男人眼里流出一行泪,转身往屋里走,半晌将一颗白玉珠拿了出来。 他魂入躯壳,出来时已看不见猫妖和华夙所在,只好将珠子递给了容离。 珠子是擦干净了的。 容离愣了一瞬,才捏起帕子把白玉珠裹了起来。 华夙伸手要了过去,“等我洗净了再给你,这玩意脏。” 容离欲言又止。 男人迷茫地站着,眼珠子四处转了转。 猫妖朝他走近,在他耳畔道:“我在这,就在你右手边。” 男人神色一松,闷声道:“你在就好。” 白猫侧头朝华夙看去,“大人拿走就是,也不必命人来照看。” 华夙微微颔首,哪是客气的,对男人道:“你之年岁停在二十四,观余寿应还有五十载,五十载后寿终正寝。”她还吝啬地施了点了鬼气,好让男人能听得见。 男人看不见鬼,却听到了这声音,唇无措地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 白猫轻声道:“那我再等你五十载。” 容离被牵着出了宅门,她趔趄了一下,往华夙背上撞。 华夙回头看她捂着鼻子,好笑地说:“何时变得这么冒冒失失的。” 容离讷讷:“那猫妖真能等他五十载么?何不把她放进养魂瓶中。” 华夙一嘁,抬手挥出了一缕鬼气,那鬼气慢腾腾穿过了宅门,也不知落到了何处。 她慢声道:“现在可以了,我若把她放进养魂瓶,是不是还得把那凡人也带上?凡人可进不了养魂瓶,算上瓶里瓶外的,都能凑一队蹴鞠了,你也不嫌烦。”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32章 凑是万不会凑的。 这城里的龙鱼花灯节两日后才结束,置在路上的花灯放在挨家挨户的门口,已无人举着,里边的灯火也熄灭了,不变的是上边写着的祝愿。 两日后,容离正想问何时去苍冥城,客栈的窗忽被敲响。 有一下没一下的,恰还是在夜里,街上行人甚少,这客房还是在客栈二层。 一缕鬼气从窗缝渗了进来,窗外悬着一灯笼,却瞧不见映在窗上的人影。 容离朝华夙看了一眼,本想走去开窗,刚起身便见华夙一个抬手,施出了一缕鬼气。 窗嘎吱一声抬起,没想到屋外一鬼正探头往里看。 来的是上回见过的鬼兵,他还是穿着一身轻甲,饶是他上回已见过华夙,这回来时仍万分激动,脸上写满了振奋。 进来时,这鬼兵压根没翻窗,直接穿了墙进来。 容离欲言又止,也不知华夙支这窗有何作用,只是为了让这鬼探个脑袋? 鬼兵进了屋,对华夙拱手道:“大人,孤岑将军似乎被留在苍冥城了。” 华夙眉头一皱,神情登时就变了,“何意?” 鬼兵忙不迭道:“孤岑将军三日未传讯回来,不知遇到了什么事。” 华夙思忖了片刻,“只她进了苍冥城?” “将军不让我等跟着一齐。”鬼兵连忙答。 华夙冷着脸:“当真胡闹,当自己是三首六臂还是怎么的。” 鬼兵低着头没吭声,在提起孤岑的事后,面上的欣喜已经全然消散,神色变得格外凝重。 华夙手一翻,笔身墨黑的画祟顿时现于掌上,她两指一捏,将画祟竖起,在半空画出了一鬼王印。 容离起先还不知华夙画个鬼王印是要召谁,只见鬼王印一现,虚空中扯开了一道墨黑裂缝。 孤岑跌了出来,身上竟缠着数根鬼气腾腾的银丝黑线,而她浑身全是血,颅顶还如被开瓢一般,正汩汩涌着血。 容离再一看,那银丝黑线分明是华夙的头发!这想必就是华夙当初在苍冥城中被削断的头发,后来被做成了法阵。 她陡然明白,既然孤岑和鬼王印有契,那鬼王印一召,孤岑不论身在何处,都能被带过来。 华夙挥去一道鬼气,缠缚在孤岑身上的发顿时消失成烬。 孤岑咚一声倒地,倒吸了一口气硬是支起了身,“多谢大人。” “你明知填灵渡有纵邪法阵,为何还要去?”华夙冷声道。 孤岑摇头,“我并未经过填灵渡,本想上垒骨座一探究竟,没想到,骨座方圆三百尺内已覆上纵邪法阵。” 华夙眸光骤黯,嘴角微微勾着,笑得万分凉薄,“他不打算上垒骨座了?” 孤岑抬手朝颅顶拂去,施术止了血,“我误入纵邪,受诡丝缠身,诡丝制住了我的躯壳,令我朝自己颅顶拍去一掌,还企图让我将自己的灵相捏碎,大人所召來得及时。” 华夙冷冷嗤了一声,“城中防御如何?” 孤岑稳声道:“环楼上外三层全是鬼兵傀儡,俱是入了纵邪后受诡丝所胁,最里垒骨座上亦有诡丝,我几乎寻遍全城,仍是不知慎渡身在何处。” 华夙皱眉,“你起先是怎么进的城?” 孤岑连忙道:“将神魂寄于白骨鸮,入城后召来躯壳,再着画皮,其后才入了外三环楼。” 华夙淡声道:“太麻烦了些,若三千鬼兵俱如此进城,也不知要费上几日。” 她沉思了一阵,“如此,待我进去破了纵邪,你再领兵入内。” 孤岑应声:“是。” 华夙垂眼看她,“再过两日,你将伤养好一些,待我破了纵邪,再过填灵渡,明日带我见三千鬼兵。” 闻声,孤岑拱手:“但凭大人吩咐,此番夺回垒骨座,我等势在必得。” 华夙分予她一缕鬼气,直接将她面上和头上的血都去干净了。 孤岑紧绷的筋骨一松,“多谢大人。” 华夙摇头,“下回莫要轻敌。” 孤岑转身步入虚空裂缝中,一眨眼便不见了身影。 而那前来报讯的鬼兵也跟着离开,走时只字不言,见孤岑应当无事,暗暗松下了一口气。 半空中敞开的口子好似巨兽大张的嘴,慢腾腾又合上了。 华夙手中画祟一旋,把那玉珠取了出来,用鬼气托至半空,施了鬼气泡净还不止,还小心翼翼地来回擦拭,就跟入渍一般,不将其里里外外俱洗个干净,便心里不舒坦。 容离本还昏昏欲睡,听这几个鬼说了一阵,现下是一点困意也没有了。她看华夙一言不发地擦着珠子,讷讷问:“明日就要进苍冥城了么?” 华夙漫不经心地擦着珠子,“我先进去探探路,你不必跟我。” 容离知晓自己不能当这拖后腿的,可细想又觉不对,“你是不是反悔了,珠子都已拿到了,你是不是不想带我进苍冥城了?” “我怎会这么想,我想的是你与我一道。”华夙凤眼一抬,一动不动看她,“那养婴传讯回去,且之前又有五路邪祟前来挡路,慎渡势必知道我身边跟了个凡人,我若不带你,他指不定会冲你下手。” 容离抿了一下唇。 华夙淡声:“我万不会让他拿你要挟我。” 容离眼一抬,“我若渡完这劫当回了神仙,他是不是就动不得我了?” 闻言,华夙皱起眉头,一副怒而不敢言的样子。 容离唇角一翘,凑上前亲她的嘴角,“你让我跟谁,那我便跟谁,一切都听你的,我说了不想当神仙便是真不想当,万不会出尔反尔。” 华夙皱紧的眉头却未松,“你不必因怕惹我生气,就由着我。” “我乐意。”容离往下一滑,唇印上她的下颌,“再说,我不是怕惹你生气,是想你高兴,怎能混为一谈。” 她说话时气息温温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拂上华夙的唇边,饶是移开了唇,气息也还在边上流连了一阵。 华夙把她拉近,又亲又咬的,跟撒气一样。咬出了红印又怕她疼,探出舌尖轻舐了一下。 湿淋淋的,且还有些凉。 容离倚着她,手无甚气力的往下一滑,无意扯开了她的衣襟,索性探了进去,掌心下绵软如雪。 亲热了大半夜,擦干净的珠子滚到了地上,又沾了满珠子的尘。 第二日华夙把珠子捡了回来,又仔仔细细擦洗了一番,还用鬼气将其浸泡,里里外外都跟新的一样。 容离伏在床上醒来,只腰上搭着被子,撑起身时还有些迷蒙,待看见胸腹上满是红印,才着着急急扯起被子遮掩。 华夙回头道:“我本是想将你的躯壳放进香囊里带进苍冥城的,可那香囊装一只猫已很是勉强,何况还是个人。” “那便把这躯壳留在凡间。”容离道。 华夙一哂,“你不怕?” 容离摇头。 华夙慢声:“也好,妖鬼邪祟寻人向来靠搜魂,你出了窍,他们便不知你躯壳所在何处,到底还算安全。” 容离思索了一阵,眼一抬,双眼水盈盈地看她,“不知这出窍得出多久,如今通敌事毕,容府案应当也只能不了了之,我想把三个丫头带回祁安。” 华夙颔首答应,“那便去把你那三个丫头找回来,恰好你这身子也需有人照看,待你出窍,我再留一神识守你。” 容离眼睫一颤,一想,她已好一段时日未见到那几个丫头了,“边隅人生地不熟,她们此前从未出过远门,应当……是想回去的,此前是我错了,不该带她们一道。” “不妨去问问。”华夙一哂,“此前你并非全然信我,是不是想着多带几个丫头傍身?” “哪能。”容离忙摇头,又想说话时才觉嗓子干哑,约莫是因哼了半夜,嗓子都给哼哑了。 她昨夜本想给华夙也弄的,可华夙硬要用手碰她,还用那花蒂蹭她的,一人一鬼都蹭软了身,将床褥都打湿了。 她身上温热,华夙通体冰凉,她舒服得将华夙搂紧,手刚往下探,便觉这鬼忽然往床尾退。 那儿被含了个正着,她又被伺候得轻轻啜泣,忍不住往华夙肩上踩。华夙搬开她的腿,她正难受着,又一屈膝,脚掌磨上这鬼的雪峰。 她厚着脸皮给华夙做,想来是因做得不好,华夙干脆逮着她的手教。 最后甚是疲乏地睡了过去,梦里又撞见了一片混沌,梦见的竟是容府。 饶是给她百万黄金白银,她也未必还肯回容府一趟,再看容府里侍女往来,一个个面上噙着笑,也不知是几时的容府。 容离起先还不知是在梦中,后来瞧见蒙芫正和贴身侍女说话,这才隐约觉得不对劲。 蒙芫明明已经死了,连魂都被吞了,这是谁? 再见姒昭从屋里出来,同蒙芫打了个照片,两人只是微微颔首,而这兰院的小侧屋大敞着屋门,屋里放着许多杂物,还未有人住进去。 容离这才明了,这……应当是上辈子的容府。 前世她住在竹院多时,压根没有搬回去一次,故而那侧屋一直是用来放杂物的。 她浑浑噩噩,魂好似在飘着,半晌有婢女走来,轻声问:“大姑娘不在竹院,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蒙芫道:“那谁家的公子不是来了么,同大姑娘说了几句话,许是一道出门了。” “可守门的说未看见有人出去呀。”那侍女又道。 蒙芫漫不经心,刻薄地笑了一下,“她一个姑娘家,和别人家公子暗暗会面,哪好意思给别人瞧见,府里这么大,寻不见人有何奇怪,再说,两个大活人能到哪儿去,不必担心。” “可……”那婢女有些紧张。 蒙芫摆摆手,不想多说,那婢女只好走了。 约莫又过了半日,府里人寻不见她,这才着急了起来,命人去问,那公子哥缄口不言。 后来姒昭去报官,在城郊埋尸的岭上找到了一麻袋,麻袋里套着的可不就是容府大姑娘么。 容离离魂般看着,和鬼一样举步轻盈,瞧见自己的尸体被带回了容家。 那尸体未被糟蹋,她抗拒得太厉害,施暴的干脆将她打死了,死后赶紧命人把她尸体扔了,看都不敢多看。 有婢女去竹院收拾她的遗物,从竹箱最底下翻出了一杆笔,那笔平平无奇,她本想直接扔了,忽听见有人道:“别扔。” 董安安走上前,叹息了一声道:“大姑娘的东西本就不多,都给她留着吧。” 那婢女只好将那笔留住了。 董安安四处看了看,抬手抚上窗棂,又去碰了碰叠整齐的床褥,“大姑娘搬过来后,深居浅出的,身边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她留在身侧的约莫都是喜欢的,若不……都随着下葬吧。” 容离就站在董安安面前,董安安却看不见她。 她垂着眼看向婢女放回竹箱的笔,一眼就认出,那是画祟。 画祟跟着她下葬,在她魂灵将离之际,化出乌黑鬼气将她的魂留住了。 容离魂灵撕裂,疼得厉害,后知后觉这画祟哪是想留它,分明是想吃她的魂。 华夙那时回不得真身,这画祟无灵,见身侧有魂便想吞。 容离疼得厉害,忽听见耳边有水声,再一听,这水声就跟在她脑仁里传出来的。 她灵相里那洞溟潭的潭眼翻涌不止,硬是……将画祟镇住了。 容离的魂未来得及飘走,又被画祟拽着留下,成了假死之状,一个没忍住,在棺材里侧着头将一口血喷在了画祟上。 契结,她懵懵懂懂抬手,将这笔攥了个正着,潭眼灵气一涌而出,无形之中驱使了这杆笔。 原来画祟不止能画伪成真,还能……倒转乾坤,又许是因为能倒转乾坤,它才有画伪成真之用。 容离恍然大悟。 只是她再睁眼时,将死后离魂之事忘了,当真是被潭水泡了脑仁,脑子不好使了。 重生之后,她和画祟所结的契没了,误打误撞又结了一次,把华夙给招了来。 难怪…… 她活回来后,鬼使神差地翻出了画祟,做了前世未做之事,原来还有这等渊源。 梦一醒,容离浑身汗涔涔的,一个翻身,忙不迭抱住了身侧躺着的鬼,倾过身嗅着她身上的香味。 华夙一头雾水,“你又想激我!”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33章 容离这回终于睡舒坦了,一声未应便睡了过去。 翌日从客栈离开,她还是昏昏沉沉的,总觉得未睡足,提不起劲,捏着华夙的袖口,嗅着她身上的兰花香才稍稍舒服了些。 马车是在客栈后边画的,恰好周遭无人,否则这空地上平白出现一辆马车,也不知得把人吓成什么样。 容离往马车上一坐,疑惑问:“往哪儿去,今日不是要去见那三千鬼兵?” 华夙轻转手腕,施出鬼气附着在马车上,淡声道:“去把你那几个丫头带回来。” 容离一怔,微微点了一下头,也不知那三个丫头现在如何,留下的钱应当是够用上一段时日的,总不会饿着,见了鬼兵便该进苍冥城了,是该先去寻三个丫头。 可此地离边隅甚远,就算这马车非同寻常,也得耗上个一两日才能到。 华夙见她困得一双眼要睁不睁的,坐直了身后,便把人往自己膝上按。 容离索性伏在她膝上,“昨儿不是和孤岑说好了,你怎半分不急?” “我急什么。”华夙心觉好笑,将膝上人散开的发拢了拢。 出了城,待到城郊无人地,附在马车上的鬼气如云雾般漫散开,把车舆门窗俱笼住了。 容离眼一睁,连车轮子转动的声音都听不见,好似马车未再动了。 可鞭声分明在响,马也嘶叫了一声,马车总不会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容离坐起身撩开了垂帘,只见外边乌黑一片,鬼气将马车裹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马应当是在跑的,只是不曾履在平地,故而也听不见车轮的碌碌响声。 想了一阵,容离恍然觉得,这马车应当是悬在了半空,悬起来了,底下没有沙石泥地,又如何蹭得出声音来。 她放开垂帘坐了回去,一想到这马车悬在半空,手心不由得冒汗,五指一攥,“难怪你不急。” 华夙淡淡一哂,“你躺着就是,你心不念它悬在半空,自然就不会怕了,不是困了么,挨着我闭一会眼。” 容离靠了过去,努了努嘴,“我还料你当真不急。” 华夙正襟危坐,“我故作不急你都吓成这样,若我一着急起来,你不得两眼泪汪汪?” 容离瞪她,“我是水缸做的?” 华夙唇角一翘,轻哂,“可不是么,脑仁里装了潭眼,水满则溢,从眼眶里溢出来也不足为奇。” 容离恨不得把这鬼的嘴给堵起来,抬手轻轻推了她的肩,“合着潭眼还在我脑仁里汩汩流呢,还能从我眼眶里出来了,你怎不说从我嘴里淌出来。” “那不雅观。”华夙戏谑道,“你还能从哪儿流……” 她话音一顿,自个儿别开了眼。 容离起初还不知这鬼为什么止了声,随即红了个大脸,咬牙切齿道:“这回可不能怪我激你,明明是你激我。” 华夙伸手去捂她的耳朵,她那双耳泛着红,冰冷的手往上一捂,顿时降了点儿温。 容离还纳闷,这鬼捂她耳朵做什么,随后隐约听见了咚一声响,险些震得她心都蹦出来了。 马车落了地,车轮子和马跌至地面,马嘶叫了一声,似不觉疼痛,又奔了起来。 捂在她耳上的手一松,那马蹄声和车轮沙沙滚动的声音清晰落至耳畔。 容离伸手去撩帘子,只见外边树林森森,道路平坦笔直,前边隐约能瞧见一些屋舍。 到了? 路上有官兵在施粥,流民不如先前多。 竟就到了! 进了城,马车直往那三个丫头的住处去,待马停稳,容离下去叩门,屋里却无人应声。 华夙淡声道:“屋里没有生息。” 一听屋里没有生息,容离心揪紧,忙用瘦弱的肩去撞门,着急道:“怎么回事?” 华夙哼了一声,伸手把她的肩头握住了,“你也不嫌疼,就这么担心么。” 容离一听她这不以为意的语气,就知自己误会了,面上登时染了绯色,“你说屋里没有生息,我还以为……” 华夙刻薄道:“以为你那三个丫头出事了?” 容离微微点了一下头,小声道:“谁让你不说清楚的。” 她甚是无辜,抬手揉起了撞疼的肩,“也不知帮帮我,我肩上定淤了大片。” “叫你记住疼。”华夙别开眼,一副冷漠薄情的样子,手却将容离撘在肩头的五指给拨开了,朝她撞疼的地方轻点了一下。 森寒的鬼气化开了肩头淤青,顿时筋骨舒坦。 容离望着这紧闭的门,疑惑道:“不在屋里,那会是去了哪儿,总不会……” 总不会是去找她了。 华夙眉头一皱,嘴上对这三丫头满不在意的,可若非担心,也不会皱眉。 容离又推了一下门,着急道:“会不会是搬走了?你将门打开,我进去瞧瞧。” 华夙挥出鬼气,铜锁里咔哒一声,紧闭的门顿时敞开。 容离忙不迭走进屋里,只见院子的石桌上还放着个菜篮子,篮子里放了些已经掰好的菜叶,菜叶子上沾了水,还是新鲜的,又看侧屋的门敞着,里边床褥还是乱的,一看就还住着人,分明没有搬走。 她松了一口气,喊了一声:“小芙,空青,白柳?” 无人应声。 华夙淡声道:“还在城中,不必慌张。” 她话音一顿,“这不是来了么。” 容离猛地回头,只见小芙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在看见她时,小芙一双眼瞪得老大,半晌没回过神。 “小芙。”容离唤了一声。 小芙倒吸了一口初春的凉气,瞪僵的眼眸子这才转上一转,“我还以为遭贼了,怎是姑娘!” 华夙嗤道:“她方才定想不明白,这贼怎长得和她家姑娘这么像。” 容离微微点头,却见小芙红了眼,这丫头的眼珠子一瞬便湿漉漉的。 小芙跑近,拉着自家姑娘的手上下打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姑娘这段时日跑哪儿去了,可让奴婢好等,幸好没有受伤,否则奴婢、奴婢……” 容离轻声一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哭什么,这段时日有些事要忙,耽搁了一阵。” 小芙本想问是什么事,下一瞬浑身僵了,警惕地朝周遭看了看,“那位不会也在吧。” 华夙负着手,“还记得我呢。” 容离索性点头。 小芙呆呆地“哦”了一声,“难怪铜锁自个儿打开了,原来是那位出的手。” 容离见来的只有她,忙问:“空青和白柳去哪了?” 小芙这才道:“她们在外边看摊子呢,咱们做了些刺绣卖,这边的刺绣不如咱们祁安的精致,好多姑娘家都同咱们买。” 容离一愣,“留下的银两不够花了?” 小芙忙摇头:“哪能,咱们不想坐吃山空,花出去的银两总得想法子挣回来才是!” 华夙在边上道:“有些长进,到底是从容家出来的,挣钱的本事学到了不少。” 容离侧头睨她,小声道:“又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还有供品可以拿。” 一听这话,小芙就知姑娘不是在同她说,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容离回头看小芙:“空青和白柳在外边看摊子,你怎独自回来了。” 小芙小声道:“我回来做饭,一会儿给他们送过去。” 她一拍头:“我得去告诉空青和白柳,姑娘回来了。”说完,她拔腿又要跑。 容离忙拉住她的手,“一会你把饭做好了,我和你一道过去。” 小芙傻愣愣点头,“可惜没什么姑娘爱吃的,不如我再去添点什么菜?” “哪有这么挑,你做什么,我便吃什么。”容离道。 华夙颔首:“就只在我跟前挑剔?” 容离眨眨眼,抬手掩住了唇小声道:“我跟你时还不是有什么吃什么,何时挑剔了。” 小芙只好把菜篮子里的菜叶子倒出来,又重新洗了一遍。进了庖厨匆匆切了肉,简单炒了两个菜。 许是久未见到容离了,炒菜时还巴巴往外看,一双眼红通通的,嘴里道:“姑娘站远一些,可别被熏着了。” 容离退了两步,闲来无事坐在了院子里,轻声问:“这段时日你们一直在做刺绣卖么。” 小芙便翻炒着肉,边道:“做了一些香囊,还绣了帕子,城里的姑娘都很喜欢。” 她一顿,讷讷问:“姑娘见到四少爷了么,四少爷他……” 容离才想起来,还未跟这几个姑娘说及容齐的事,上回来时她暗暗看了一眼便和华夙走了。 “见到了,容齐并未通敌,倒是在牢里住了几日,后来被放了出来,我让他回祁安了。” 小芙一愣,“四少爷知道容府的事么。” 容离垂着眼,“他回去便知道了,我未明着说,只让他心里有个底。我还同他说,库中还有余,他回去还能做些小本买卖,不会饿着,只是日子过得怕是没以前舒服了。” 小芙小声:“四少爷向来出手阔绰,哪过过什么苦日子,他回去若是得知容府破落,怕是……” 容离想到上回见到容齐时的种种,摇头道:“容齐变了许多,不像以前了。” 仔细一想,不能吃苦的怕是只有她了,这一身的富贵病,养都养不好。 华夙看她垂着眼一副失落的模样,伸手去摸她的脸,“哭丧着脸做什么,跟我吃苦让你难受了?” 容离微微摇头,压着声说:“你哪让我吃过什么苦。” 小芙一头雾水,随即明白,姑娘又没在跟她说话了,讷讷道:“那位要用饭么,鬼……是吃什么过活,咱家能不能弄来点儿。” 华夙轻嗤,“吃人。”这话自然没让小芙听到,否则得将她吓破胆不可。 容离连忙道:“她什么都不吃。” 小芙点点头,不由得开口:“真好养活。” 刚说完着急捂嘴,“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华夙神色幽幽的。 几个菜做完,小芙先盛了一碗饭,洗干净了木箸给容离递了过去,“姑娘先吃,过来这一路应当买不到什么吃的,可别饿着。” 容离摇头,“我一会和你们一起吃。” 小芙着急:“姑娘吃呀,到了外边那摊子可不便吃饭,得一直端着碗,又无甚坐的地方。” 碗筷都已到手边了,容离只好坐下吃了起来,生怕余下的菜不够这三个丫头吃,吃了几口便说饱了。 华夙嘴角往下一撇,“这食量还不及垂珠。” 容离只好又吃了几口菜。 等姑娘吃完,小芙才把菜碟子放进了食盒里,提着往外走,一边道:“这段时日形势似乎好转了不少,逃难的流民也少了,再过一段时日,应当就稳定下来了,这回敷余当真是触了霉头,折了不少精兵,日后便不敢轻易来犯了。” 以往在祁安时,这丫头哪同她谈过什么国事,只会整天念叨着哪条巷里的什么东西好吃。 容离垂着眼沉思了半晌,跟着到了街上,险些撞着了人。 那摊子上放了不少香囊和帕子,这些小图案绣起来既简单又快,还讨喜。 空青和白柳果真在摊子上坐着,有个姑娘在边上同她们讨教。 小芙小跑了过去,把食盒放在了摊子的木板桌上,回头朝容离一指,“看看谁来了!” 空青和白柳齐齐回头,在看见容离时俱是一愣,空青向来喜怒不行于色,这回却瞪直了眼,怔了一会翘着唇角笑起。 白柳诧异道:“姑娘!” 容离走近,又被牵着上下打量,摇头道:“我好得很,不必担忧。” 空青皱着眉头,“姑娘消瘦了。” 这话华夙不爱听,冷着一张脸,“我看好得很,明明面色还好了不少。” 容离弯着眼笑:“你们先吃饭,我去了宅子那找你们,未见着人,刚要走时撞上了小芙,险些被小芙当作贼。” 小芙笑着:“我看门扇大开着,可不就跟遭贼一样么。” 白柳本还甚是放松,一听这话陡然屏息,怵怵道:“是那位开的门?” 容离自知瞒不住,颔首道:“不错。” 白柳浑身一颤,好一段时日未撞鬼,现在鬼撞自己脸上,她两眼翻白,差点晕了过去。 小芙急中生智,趁她还未晕倒,连忙去按她人中,“别晕呀!” 白柳瞪直了眼,“胡说八道,我怎可能被吓一跳就会晕!” 小芙狐疑看她。 空青打开了食盒,把菜碟紧巴巴地摆了出来,又分了碗筷,一看碗筷只有三副,问道:“姑娘吃了么。” 小芙:“吃了吃了,我看着姑娘吃的,等姑娘吃好了,我才把菜收进了食盒。” 容离微微颔首,看着这三个丫头闷声吃饭,问道:“你们想回祁安么。” 三个丫头齐齐愣住,嘴里还含着饭呢,不约而同地抬眼朝她看。 空青本是摇头的,若容离未记错,她家中还有弟弟,这些年挣的钱都往家里送了,家里老人还嫌她挣得少,给弟弟攒不够老婆本。 小芙和白柳也颇为犹豫,最后小芙点了一下头,白柳也跟着点头。 空青道:“姑娘想回祁安?” 容离琢磨着她们的神色,“你们若是想回去,咱们便回去看看。” 小芙小声道:“是想回去看看的,虽说祁安也无甚好的,可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地方。” 白柳也附和:“还是祁安好,这儿风沙总是很大,他们说的话,咱们也不大听得懂。” 空青抿了一下唇,“可官兵不是在搜寻咱们,容府的事暂且不提,四公子通敌一罪……” 先前得知了容齐的事,小芙忙道:“姑娘和我说了,四公子并未叛国,在牢里被放回去了。” 容离点头,“容府闹鬼的事也只能不了了之,这是真闹鬼,官府总不能把鬼捉去审问,你们若是想回去,咱们就回祁安。” “想的,但……奴婢不是想回家。”白柳犹犹豫豫地说。 容离了然,悄悄朝华夙望去一眼。 华夙一嗤,“眼巴巴看我作甚,不就是把这三个丫头送回祁安么,又不是什么难事。” 空青垂着眼帘,“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姑娘打算何时回祁安?” 容离又朝华夙斜去一眼。 华夙迤迤然:“想走便能走。” 容离只好道:“一会吃完便回去收拾东西。” 三个丫头虽有些讶异,却并未多问,一声不吭地扒完了饭,将摊子收拾了起来。 整理了东西,四人一鬼回了宅子。 这宅子是买的,房契在空青手里,小芙和白柳在收拾东西,空青匆匆去把房契当了,走得急,无甚闲暇慢慢卖,所幸这屋子地段不错,当了个好价钱。 容离闲来无事,也想帮着去收拾,被小芙推了出去。 小芙跺脚道:“姑娘等着就好,咱们东西不多,收拾起来可快了。” 容离索性在院子里坐着,时不时往屋里看。 过了一阵,空青带着银两从外边回来,把一钱袋递到了容离面前,“姑娘,这是余下的银两,里边还有金粒玉珠。” 容离不接,摇头道:“你们拿着,我拿这些也花不出去。” 空青一愣,“姑娘这段时日在外边,花的可都是那位的?” 容离颔首,“多半是。” 空青讷讷,“这、这鬼拿出来的算是冥钱还是……” 华夙脸都黑了。 容离心觉好笑,“你可别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她会生气。” 空青只好闭紧了嘴。 容离去拉华夙的手,一边道:“当然不是冥钱,凡间的金银玉石,她也是有的。” “这段时日……”空青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容离道。 空青垂着头说:“姑娘这段时日可都是和那位在一块儿?” 容离颔首。 空青轻轻倒吸了一口气,稳了心绪一鼓作气说:“奴婢不怕,奴婢担心姑娘,便当着那位的面说了,不知那位大人是男鬼还是女鬼,人鬼间到底隔了阴阳,这鬼待姑娘这么好,会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34章 空青说话时垂在身侧的手抖得厉害,多半还是怕的,只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这鬼左右都在她家姑娘身侧,她哪等得到什么好时机。 华夙果真冷了脸,磨牙凿齿一般,慢腾腾地从齿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来,“非分之想?” 空青听不到,又道:“人鬼殊途,那鬼是不是要挟姑娘了,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又是空青能帮的,但说无妨。” 容离知道这丫头胆子大,但没料到她胆子大成这样,“你也不怕她听到。” 空青垂着眼,“空青一个凡人,知晓自己帮不了姑娘什么,但姑娘也莫要委屈了自己。” 容离好笑地说:“哪有什么委屈。” 华夙黑沉沉一张脸,凤眼微微抿着,唇也抿得死死的,好似若非容离拦着,她定要将这比婢女生吞活剥了,身侧还旋起鬼气来,袖口里兜着风,连发辫也扬了起来。 “还不是你先激我的,骗我心不说,还处处瞒我,是谁对谁有非分之想。”当真是又气又憋屈。 容离忙不迭道:“是女鬼,哪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就算有……那、那也是我先起念。” 她心想,这样总该气不着这鬼了。 谁知这话一出,华夙没被安抚上半分,反而还臭着脸冷冷哼了一声。 容离摸不着头脑。 华夙一脸不乐意,“女鬼就不能有非分之想了?” 容离欲言又止,冲着空青道:“她也并未要挟我,这一路若非有她,我早就死了。” “姑娘!”空青皱眉。 “你日后可不许暗暗说她不好,否则姑娘我也要生气了。”容离想想又叮嘱了一句。 空青当即懵住了,“她当真不会伤姑娘么?” 华夙别开眼,很是目中无人,“要伤早伤了,牛羊还能说养肥了再宰,你看看你,吃什么都不长肉。” 容离眼睫一颤,“她当真我不会伤我,你们便不必操这个心了。” 空青将信将疑,“她不会伤姑娘就好,是空青多虑了。” “银两都拿着,等回到了祁安,你们三人分了,日后……”容离一顿,慢声道:“我若是不在了,你们便拿着这些银两自个儿安顿去。” 空青眼一瞪,“姑娘福大命大,不可胡说。” 容离笑了,“哪是乱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懂么。” 空青紧皱着眉头,却不知能说什么,实则她也明白姑娘身子不好,只是……多少得往好的盼。 容离轻声:“去收拾东西去,去吧。” 空青转身便进了屋,和小芙、白柳一块儿收拾去了。 华夙淡声道:“这么急着支开她,莫非是怕我忍不住见她杀了。” 院子里无人,容离微微侧身,压低了声音道:“胡说,你可不是这样的鬼。” 华夙的神色这才缓和了点儿,“知你待这几个丫头不一样,我怎样也不会对她们下杀手,只是这什么非分之想的,你得说清楚。” “是是是,我这就解释。”容离坐着仰头看她,双臂一抬就朝她腰上环,那截腰细细瘦瘦的。她把脸埋上了华夙的小腹,嗅着她衣裳上的冷香,小声道:“是我先惦记上,我激你,我害你身不由己,别气。” 华夙笑了,“没气。”也不知是不是糊弄人。 过了一阵,小芙和空青拎着竹箱从屋里出来,白柳背上背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三人肩上各自挎了个行囊,来时明明没这么多东西,现下近要拿不下了。 容离站起身朝她们走,“都收拾好了?” 小芙颔首,往外边看了一眼,琢磨了一阵道:“姑娘,我和白柳去买马和车,近段时日马市热闹,不少人都想往南边逃命,有钱的都去买马赶路了。” 空青颔首,“这段时日从别处牵来的马不少,但好的都被挑走了,还余下一下老的伤的,跑得不怎么快。” 容离回头看华夙一眼。 华夙轻哂,“有画祟,还买这些多余的东西做什么。” 容离只好道:“你们仨背过身去,我不喊你们回头,你们莫要回头。” 三个丫头一头雾水地转身。 空青疑惑道:“姑娘要做什么?” 小芙老老实实背过身,“姑娘莫不是要给咱们什么惊喜?” 只白柳一人颤巍巍的,“不会是……那鬼要施术了吧。” 鬼还真要施术了。 华夙拿出了画祟,洁白的笔尖涌出墨来,将毛料蘸黑了。她一个挥笔,墨迹凝在半空,慢腾腾勾勒出了板车,车舆和马夫。 马夫又是头戴斗笠,面容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将脸给省下了。 空青和小芙也跟着怕了起来,浑身颤抖地背着身。身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只听见一重物落地的声音,她们将头微微一侧,想要扭头去看,却硬生生止住了。 马车落在了地上,木头嘎吱作响,马在原地踢踏了几下,马蹄嘚嘚声。 白柳那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跟个筛子成精一样,却一句话也闷不出来。 小芙也跟着抖,悄悄和白柳相视了一眼,两人目光一交,竟看懂了彼此的意思——大白日闹鬼了。 只空青还算冷静,“姑娘找来马车了吗,这马车来得可真快啊。” 可不快么,这么眨眼之间就出现了,还出现在她们身后不远处,也不知打哪儿来的。 院子的门很窄,压根过不了马车,除了门外,那便……只能从天而降了。 空青迷瞪瞪的,“难怪这马车方才声音那么大,原来……是从天上来的啊。” 小芙干笑了两声,“这马莫非还长了翅膀,我从未见过长翅膀的马,也是头一回听闻。” 马两个鼻孔出气,动静大得很。 容离这才道:“你们转回来。” 华夙往画祟笔尖上吹了一口气,其上墨烟散尽,笔尖毛料又变得干干净净。 三个丫头这才转身,错愕地看见一辆马车在狭窄的院子里摆着,那马是又健硕又高大,这马夫看着也是个练家子,虽说身上披着蓑衣,可他挽起的袖口下,半截手臂甚是粗壮有力。 白柳头晕目眩,不敢看那马夫,只一眼也看不出个究竟来,毕竟马夫的脸被挡得严严实实的。 她颤着声道:“这马夫……不会是鬼吧。” 容离实话实说:“不是,莫怕。” 这话没半个字是假的,不过是个画出来的东西,怎能算作是鬼。 白柳脖颈一动,吞咽了一下,“当真是从天而降的啊?可这马也没长翅膀啊,这马车当真能坐么?” 华夙把画祟往袖袋里揣,“这丫头还不信你呢。” 容离见空青也是板着一张脸,一副颇为谨慎的模样,只好道:“我先上马车,你们跟上来。” 她爬了上去,手还没碰到垂帘,垂帘便自个儿掀开了。 不是鬼气刮的,风也没这本事,是华夙亲自掀的。 白柳两眼翻白,差点就倒了下去,小芙连忙按她人中,扬声道:“可别倒呀!” 马夫无动于衷地坐着,好似什么也听不到。 白柳站稳了身,等着空青和小芙挨个上了马车,才把怀里的竹箱递了上去,背着一个大箱子脚步不稳地爬进车舆。 华夙挨着容离,撑着下颌,发辫上散落的长发垂在了手臂上,“这丫头胆子还是这么小,没半点长进。” 容离心想,本就是个凡人,又是个小姑娘,还盼她胆子能有多大。 等车上人都坐稳了,车轮子忽地滚了起来,马夫也哑哑地喊了一声“驾”。 空青忍不住问:“姑娘,这马车能出去么,不会将墙面撞破吧。” 她知晓这马车定不是寻常马车,车夫也不是寻常车夫,故而不怕马车和马夫被撞坏,只怕墙会破。 容离摇摇头,“不会。” 这院子就这么点儿大,马迈个几步就要走到头了,可这马压根连墙都没有撞上。 白柳怕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地掀了垂帘一角,只见外边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华夙用手指卷着头发,面色冷淡至极,发里的银丝又多了许多,“我先前也用鬼气托着马车带过你,你那时也掀了帘子见外边全是鬼气,怕不怕?” 容离摇头,心里道,她信华夙,所以不会怕。 三个丫头合紧了眼,白柳怕得呜呜出声,好似要哭出来。 华夙嗤笑:“要当真碰上了吃人的鬼,她岂不是得直接被吓跑了魂。” 马车也不知行了多远,但压根没走多远,又咚一声落在了地上。 华夙将容离揽着,省得她被颠得撞疼后脑勺和背,三个丫头却不是那么好过了,这一颠,骨架子都跟被颠散了一样,眼前都冒出了金星来。 原先车轮子是没有声音的,许是及了地,又碌碌响起。 车舆外传来路人的声音,听着好生热闹,且说话的腔调也分外熟悉。 小芙撩起垂帘,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祁、祁安?” 可不就是祁安,这一砖一瓦熟悉无比,屋舍和巷道的宽窄俱和记忆中的一样。 明明离开得也不算久,可一看见这些屋瓦和巷子,便恍如隔世。 小芙呆呆看了一阵,小声道:“从边隅过来,得耗上十数日吧,就算快马加鞭,也得在路上好几日,可我分明记得,我才刚收拾完行装。” 白柳登时眼泪都出来了,她抬手一抹,省得被小芙看见,迟疑道:“我不是在梦里?” 街市上行人太多,故而马也走得极慢,马夫仍是一动不动坐着,不为所动。 容离对祁安的街市算不得熟悉,毕竟以前在时,连容府的大门都未出过几回,只听百姓交谈时,才觉得,这就是祁安。 华夙眼一抬,淡淡往外斜去一眼,眼中毫无波澜。 容离朝天上看去,往眼睑下抹了一道,只见天上干干净净的,哪还有什么血光,那大阵果真破了,祁安的百姓未被连累进来。 她又抹了一下眼,轻轻喘了一口气,想了想道:“迟些再去容府看看。” 华夙睨她,未置一词。 容离思索了一阵,“也不知容家那案子结了不曾,我还是到城外好。容府出事的第二日,不少婢女小厮去领了月钱就走了,官府应当不会为难你们,可若让他们见到我,可就不好了。” 她一顿,又道:“你们不必跟我,可留在城中先前看看家中父老,离家这么久……怕是家中会记挂。” 小芙摇头:“我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呢,自小被买到了容府,只跟姑娘一个。” 空青踟蹰了一阵,“奴婢想回去看看。” 白柳也跟着说:“奴婢也想去看一眼。” 寻常百姓家多半只会把儿子往好的养,女儿管顾得不多,空青、白柳也是自小便到了容家,许久才能回去看上一眼。 容离颔首,“你们去。” 马车停在西城口,空青和白柳下了马车,一下就走远了。 容离掀开窗上遮着的帘子,小心翼翼往外看了一眼,心觉这事应当就这么揭过去了,方才进城门的时候,官兵连马车都不搜了。 “也不知容齐回容府不曾,还有那老管家和五娘……”容离话音一顿,摇头:“罢了。” 华夙抱臂靠着,眼皮子一掀,“以前不曾发现你竟如此恋旧。” 容离轻声:“我又不是那无心无情的神仙,心不是石头做的,恋一下旧怎么的。”她嘴一努,一双眼精亮,心里头余下半句话没说,若是说出口,这鬼指不定又要责怪她。 小芙竖起耳朵,听明白这话不是冲她说的,身往角落里一缩,恨不得就地打洞把自己埋起来。 华夙看了出来,“你这嘴怎又动了一动,还余下什么编排我的话没有说?” 容离轻咳了一声,索性道:“恋一下旧怎的,我还……” “还什么?”华夙睨她。 “还对你有非分之想呢。”容离声音极轻。 小芙面朝着车窗,一脸迷蒙,自家姑娘在说什么? 华夙果真皱起眉头,“你——” “我又激你。”容离好生无辜,“我本不想说的,是你偏要我说,怎么就成我激你了。” 华夙抬手去摸她的脸,想亲又忍着,也不知丫头胆子怎这么肥,且不说还有外人在! 容离覆上她的手,笑得两眼弯弯。 小芙浑身紧绷着,听身后再无别的声响,这才讷讷道:“姑娘,咱们今晚住哪儿,现下就这么干等着么。” 容离还在直勾勾地看着那凤眼雪肤的鬼呢,慢声道:“等上一阵,看看空青和白柳还会不会回来,我不是非得让她们跟着我,她们若是想留在家中,亦是可以的,若迟些等不到她们,咱们再走。” 小芙微微点头。 从白日等到了近傍晚,不少人已经归家了,来往的人影里却见不到空青和白柳。 小芙皱眉:“她们……是不是不打算跟姑娘了?” 容离琢磨着时辰,轻叹了一声,本不就盼这俩丫头跟她,可未等到人,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小芙也有些落寞,“若不咱们走吧。” 华夙环着手臂,轻嗤了一声。 容离正想开口,便见远处两个身影走近,可不就是空青和白柳。 空青和白柳一前一后回来了,果真只是回去看了一眼,并未留在家中。 空青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白柳也是满脸的惆怅。 “怎么的,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容离道。 空青摇头:“家弟过段时日便要娶媳妇了,添置了一处屋子,还差些钱。” 容离皱眉,“走时不是当了房契么,那些钱你们三人分一分,应当是有不少的。” 空青摇头:“我给了一些,家中只问我容府发生的事,却不问我这段时日是如何过的。” 容离欲言又止,索性不说话了。 想来白柳也是因这不高兴的,满心都被惆郁给占了,连车上有鬼都忘了。 马又嘚嘚跑了起来,跑离西门,又走了老远,忽然化作了墨烟,幸而周边没有人,否则这可不知该如何解释。 容离被华夙稳稳当当扶着,三个丫头却跌在了地上,人都给摔懵了。 小芙瞪直了眼,坐在地上呆了好一阵,“马车呢……” 马车不见了,马夫也不知跑哪了。 白柳忽地问道:“先前我们去皇城坐的马车,不、不会也是这么变出来的吧,那时还以为马夫策马跑路了……” 小芙倒吸了一口气,浑身一个激灵。 这恰是城郊,虽不是荒山野岭的,却也没什么人,这西门本就无甚过路人,连城门把手的官兵也只有寥寥几个。 华夙一抬手,屋瓦白墙拔地而起,好似抽芽一般。 容离愣愣看着,见华夙手没有拿着画祟,险些就以为自己又被拉进了画境里。 那墙陡然拔高,屋外哒哒作响,陡然铺展开来。 就算是雨后的春笋,也没能长得这么快。 那屋瓦是黑的,墙是白的,看似有先前当掉的那一处宅子那么大。 小芙退了几步,“这、这……” 容离颇为不解,“我以为你会让我去寻个客栈住。” 华夙弹指,最后一片瓦铺好了,咔哒一声盖下,“这是我神识所筑,寻常人进不得里面,如此我才能安心。” 容离走上前推门,只见里边应有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三个丫头跟着进了门,一个个跟鹌鹑一般,缩着肩颈不敢吱声。 华夙径自进了屋,回头朝容离勾了勾手指头。 容离跟了上去,回头道:“你们且先休息一阵。” 三个丫头俱是一脸的迷蒙,本以为赶路会很艰辛,不想一眨眼就到了,哪需要什么休息。 进了屋,华夙把容离按着坐下,垂眼问:“乏不乏?” 容离摇头,“不乏。” 华夙面色凝重,“明儿便进苍冥城,今夜就让你用上那珠子。” 容离想了一阵,“我跟着进去,会不会给你添事?” 华夙轻哂,“你将我当作纸糊的么,护你一个还不简单?” 容离讷讷:“我不要你护我一个,你还得保自己平安。” 华夙定定看她,眼微微眯着,“我修为已恢复至八层,虽未至顶峰,但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平安都保不了。” 容离抬手攥住她的衣襟,“等此事一了,我随你住苍冥城如何,我想了许久,苍冥城的环楼确实比洞溟潭下要好,至少有屋子可以住。” 华夙沉默了一阵,不疾不徐问:“你一个活人,以何名义住苍冥城?” 容离攥紧了她的衣襟,一双眼亮得很,“你不要激我。” 华夙眼一瞪,也不知到底谁激谁,她未明着拒却,也未答应,只道:“事后再说。” 容离依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 华夙把画祟拿了出来,几笔便画成了鬼王印,印一结,孤岑从里边踏了出来。 孤岑拱手道:“大人。” 华夙微微颔首,淡声道:“三千鬼兵现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35章 孤岑笔直站着,神色平静,“已在梦迂台,就等大人一声令下。” 华夙颔首,“你且先去梦迂台,我片刻便到。” 孤岑平静的眼微微一亮,与先前那鬼兵一样,眼底现出含糊不清的振奋,就连握拳的手也略微一颤,“得令。” 话音方落,她便回到了虚空中,身影被黑暗吞没。 容离知道华夙是一定会去苍冥城的,她与慎渡的那一笔账也一定会算,可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 她们才刚拿到那颗玉珠子,也才刚到祁安,便又要走了。 华夙手腕一转,掌中那玉静悄悄躺着,干净无暇,跟刚凝成的白脂一样。 容离抿了一下唇,听见外边那三个丫头正在哐当哐当地收拾着东西,也不知摔了什么,她压着声问:“梦迂台是什么地方,不是要从填灵渡进么,怎就去梦迂台了?” 华夙看着掌中白玉:“梦迂台在填灵渡前,进填灵渡需经梦迂台。” 容离垂着眼,神色恍惚,“我还是想和你一起进城,但又怕连累你,你说,我该不该跟?” 华夙好笑地看她,“这珠子都已借来了,你现下反倒犹犹豫豫的,在开我玩笑呢?” “不是。”容离摇头,“我怕误事。” 华夙一嗤,“误不了事,如今慎渡没那群鱼妖相助,我杀他轻而易举。” 她微微顿下,继而又道:“况且,我也想你在我身边,当年我取幽冥尊性命时,独自淌过了血河,坐上了垒骨座,但心里始终是空的,他们都在血河对岸朝着垒骨座叩首,不近我一步。” 容离细细一想便觉寂寥,那垒骨座比山高,在上边能将里外环楼俱揽于目下,却无人近她身。 “那我和你去,可惜了我只是个凡人,帮不了你什么。” 华夙皱起眉头。 容离一愣,嘴角一扬,“你皱什么眉头,我只是嫌自己帮不上你,又不是想去当那无心无情的神仙。” 华夙五指一攥,将白玉珠捏紧,侧头睨了过去,朱红的唇张张合合,终是问出了声,“做了神仙,便能长生不老,你当真不想?” “做鬼亦能不老,你又不是不知道。”容离瞪着眼看她,再这么下去,这鬼非得又说她不为自己做打算了。 索性华夙没有再说这事,下颌微微一抬,“躺着去。” 容离知晓是要用这白玉珠,忙不迭转身,“我去同丫头们说两句。” 华夙颔首,站在屋里等她。 容离出了屋,冲着忙上忙下的三个丫头招了招手。 小芙忙不迭走近,弯着眼问:“姑娘怎么了?” 空青和白柳擦了手也匆匆走来,两人俱在困惑着。 容离轻声道:“我又有些事要去做,这段时日,你们将自己照看好,想去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管顾我,我在屋里躺上一阵,莫要敲门,若是屋里毫无动静,你们进了屋见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必慌张。” 小芙瞪直了眼,“姑娘,我哪儿也不去,你、你和那位大人是要做什么,这人哪能躺着不吃饭呢,躺着不动怎么成!” “你们吃就是,饿不着我,我去了边隅又好端端带着你们回了祁安,难道还能骗你们不成?”容离轻声。 空青直皱眉头,“奴婢也不走。” 白柳连忙也道:“那奴婢自然也不走,姑娘可莫要抛下奴婢。” 容离嘴角一翘,“若是你们无意进屋看见了什么,无须惊诧,我定无大碍。” 三个丫头面面相觑,却还是应了下来,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进了屋,俱是不解。 回屋后,容离往床上一躺,看着华夙展开五指,瞪着眼问:“这白玉珠当真干净么?” “里里外外都干净,比刚从海里捞出来还干净。”华夙捧着珠子往床边走。 容离两眼一闭,张开嘴等着华夙把珠子放她嘴里,只要她看不见,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谁知,华夙竟用手指拨了她的唇,将她的舌搅弄着。 容离本想睁眼,忽觉眼皮子上落了一道阴影,什么东西覆了过来。 华夙亲了上来,将她的气息亲得乱套,“闭眼做什么,不看我了?” 容离双目蒙了水色,被亲得上气不接下气,唇被折腾着泛起粉来,含糊道:“这回不是因我激你,休想怪我。” 华夙亲着她道:“我怪自己总成了吧,作甚这么委屈。” 容离眼一瞪,只觉一物什被送进她口中。 小巧圆滑,是那颗白玉珠子。 华夙撑着她的肩直起身,轻声道:“含着就成,可得含好了,这珠子不小,若是置在舌下,怕是舌头得酸。” 容离闭起眼,猛觉头晕,蒙头转向,顿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似魂魄出窍,周身还轻盈盈的。 她仍是闭着眼,故而什么也看不见,也好像漂浮在海上被大浪冲着,一时迷失了方向。 忽然间,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穿过了她的躯壳,将她的魂魄往外拽。 她猛地睁眼,陡然坐起身,睁眼的一瞬,哪还觉得头晕。 只见华夙正握着她的手腕,好整以暇地看她。 容离愣愣地坐着,回头时看见自己的躯壳正在床上躺着,她就这么坐在自己的身子上,伸手时,五指从躯壳上穿了过去。 好似身如轻缕,不为所拘,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也无用呼吸。 “我这是出窍了?”她讷讷问。 华夙颔首,揶揄道:“到时你躺回去,我再将这珠子取出来,你就活了。” 容离瞪她,“你先前说我体弱易被夺舍,现下是不是更容易被夺舍了。” 华夙气定神闲,“有我神识在此,你怕什么。” 容离颔首,总觉得就算这躯壳被夺舍,害得她回不了魂,她也不会太过生气,只是这身子是她的,若是被别个用了,到底……不大好。 华夙又道:“可得跟紧我,别被恶鬼当作鬼魂吃了。” 容离攥住她的衣角,站到了地上来回打量自己,她那身子本就瘦弱,现下更是轻得不得了,好像一股风就能把她吹散了。 成了鬼竟是如此。 本以为会被吓得不轻,不想竟是这样,出魂似乎也不是什么骇人的事。 容离垂眼看着自己的魂,许是因为体弱,她这魂比寻常人的单薄不少。 华夙推着她往外走,近乎要撞上墙时,她两眼一闭,不料就这么穿了过去。 容离讪讪睁眼,只见那三个丫头在收拾锅碗瓢盆,竟连这些都带回来了。 三个丫头看不见她和华夙,正小声说着话。 小芙:“那鬼该不会要把姑娘骗去杀了。” 空青伸手去捂她的嘴:“那是只好女鬼,这话以后万不要说了,那鬼会生气,姑娘也会生气。” 小芙瞪着眼,唔唔道:“你的手好脏!” 容离轻声一笑,回头见华夙并未生气,这才道:“我想去容府看看,待回来再去也成,莫要耽误事。” 华夙:“想去便去,时辰还早。” 容离穿墙出了院子,穿过大街小巷,轻易找到了容府。 容府大门未打封条,门庭冷清,门前是扫过的,也不知是谁扫的。 容离仰头看了那牌匾一眼,上一回这么看这牌匾时,她还住在里边,现下已截然不同。 她穿了进去,只见亭台里的白骨已被收走了,又循着路到了兰院,兰院里空空如也,容长亭和姒昭已不知所踪,再看屋里,蒙芫的尸骨也不见了。 “如何?”华夙淡声问。 容离微微摇头,并未说话,转身去董安安那院子看了一眼,竟见屋里亮着灯,一个人影映在窗上。她穿进屋里,认出了那面黄肌瘦的董安安。 董安安果真没有走,她原先气色便不好,如今越发难看了,她正对灯穿针,静静刺绣。 “无甚好看的,走么。”华夙问。 容离颔首,鬼使神差地去容长亭那院子也看了一眼,嗅到了点儿淡薄的香火味。 香火味是从老管家那侧屋里飘出来的,他在屋中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小声呢喃:“大姑娘走了,四少爷倒是回来了,老仆将这些事啊都说给四少爷听了,四少爷不哭不闹,倒是比以前懂事了许多。老仆本想让少爷把库里余下的钱都拿去,谁知少爷只拿了些零头,说要白手起家,不想多受容家的惠。” “少爷未行镖,和城南那姓徐的做香料去了,少爷旧时就擅品香,只是老爷你不准,他便越发不学无术,如今刚回来,似乎就做出了几味香方,挣到了不少钱。少爷现下与那群纨绔也不再见面,老仆生怕少爷走岔了路,念了他几句,少爷虚心听从,还令老仆尽管放心。” 容离听了一阵,知晓容齐平安到了祁安,这才转身:“走吧,莫要耽搁了。” 华夙一哂:“心安了?” “安了。”容离轻声。 华夙招来鬼气,鬼气裹来,黑雾再散开时,已不是在城郊那神识所化的宅子里。 周遭阴沉沉的,天上一片混沌,四处鬼火跃动,隐约能听见水流声。 白骨鸮咕咕叫唤着,有一声没一声。 容离一个抬眼,便瞧见远处有个亭台,说是亭台,实际更像是个祭台,其上虽有八角飞檐,但下方却是一个深坑,坑中全是白骨。她不敢随意打量,忙跟上华夙的步子,低着声问:“这是梦迂台?” 可孤岑口中的鬼兵呢,这梦迂台附近空旷寂寥,除了白骨和鬼火,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华夙颔首,“看见梦迂台上的白骨了么,旧时苍冥城刚成,有鬼祟骗来凡人,说是在此处将自己祭了,便能长生,凡人将自己殉在此处,刚化鬼就被吃了,如此既能吃上人魂,沾上的业障也少。” 容离一愣,没想到里边的白骨竟是这么来的。 华夙淡声:“后来众鬼拜了垒骨座,受鬼王印管束,便不好再骗凡人。” 容离攥着她的袖子,暗暗朝四处望了一圈,“那些鬼兵呢。” 华夙抬手,衣袂倏然一掀,轻易化去了众鬼匿形的术法,收手之际,黑压压一片鬼兵静立在远处。 鬼兵身穿甲胄,整整齐齐地站立着,面上亦戴着铁甲面具,看着像是画出来的一模一样的鬼。 孤岑站在一众鬼兵前,冲着华夙拱手道:“大人。” 话音方落,鬼兵齐齐将手中长戟往地上一震,就连响声也是整齐划一,锵的一声,响彻八方。 数不胜数的鬼兵将梦迂台前填满了,和她在边隅所见的敷余人和东洲兵一样多,更加肃穆,如浓浓黑云沉入地底,又像是蛰伏的狂浪。 容离气息微滞,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华夙抬手揽上容离的腰,垂眼看她:“怕不怕?” 容离摇头,莫名觉得自己像是旧时祸乱朝纲的妖妃,就连出兵也要跟着。 华夙神色平静,朝孤岑看去,问道:“城中可有变化?” 孤岑拱手:“仍不见慎渡。” 华夙冷冷一嗤,“无妨,我去化开纵邪鬼阵,得我指令便速速跟上。” 孤岑扬声答应。 容离魂灵单薄,被勒着腰往水声传来处飘,这一掠便掠过了梦迂台的亭尖,比飞絮还要自在。 先前华夙虽也带她飞过,但那时是凡人身,脚下一空,整个人好似沉上了几分,且双眼还被捂着,哪能看得清东西。 现下她垂视着底下的鬼火,眼前又如蒙白雾,似陷入了混沌之中。 恍惚中,她听见有人问:“你为何修仙?” 她唇一动,听见自家答:“为无人欺我,无人能弃我,无人令我不悦,无人能将我左右。” 那人的声音听着苍老,竟悦然一笑,“黄毛小儿,你以为成了仙便不受俗世约束了,便能安然无忧了?” 她听见自己这般回答,“你又未当过神仙,怎知不是这般?” “那你便试试。”那人道。 因着一身根骨奇佳,是修炼的好苗子,又心无旁骛,她很快踏入了仙途。 成了仙后,似乎真的与她所想不同,天上有天,天有天道,她连天门都进不得,下了洞溟潭时又是孤身一人。 如此一想,好似与修炼时无甚不同,修炼时她孑然一身,后来仍是孑然一身,仍会有人欺她,有人弃她,有人能令她不悦。凡人有多少劣根,妖鬼便也有多少劣根,就连天宫里的神仙也并非十全十美。 凡人想当神仙,她成了仙却只觉得迷惘,还不如…… “填灵渡。”华夙陡然开口。 容离猛地回神,只见身下是湍急的流水,四处漆黑,连那水也像是流淌的墨。 她侧头看向华夙白玉一样的脸,心道,还不如做凡人和做鬼来得好,她此世当回凡人,才觉得一颗心像是活了过来。 就算是此时魂已出窍,再觉察不到心跳,也有种心如擂鼓的……欣忭。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36章 填灵渡上飞满白骨鸮,闻声全朝来人振翅而去,喉中咕咕响着。 那万千白骨鸮扑了过来,稀疏的白羽抖动不止,这么一大群,乍一眼好似掀起的白浪。 容离心一紧,揽紧了华夙的腰,慌忙闭紧了嘴,好似不发出声音,这些白骨鸮便觉察不到她之所在。 华夙一哂,朝底下涌来的白骨鸮振去一掌。 掌风一扫,大片白骨鸮登时散开,咕咚几下沉进了填灵渡里。 这填灵渡水流湍急,似悬在地上,越近水声越是震耳。 容离双耳嗡鸣,足下那奔腾而起的浪潮似要将她卷进去,她本是想屏息的,后知后觉自己已成游魂,还能打哪儿屏息。 “不必慌张。”华夙淡声道。 容离索性把脸埋进了她的肩上,轻声道:“我不怕。” 跨过填灵渡,便见一堤坝高高竖起,不想这堤坝没丁点用处,近乎要被汹涌的浪给淹得看不见边角了,其上密密麻麻一片蛛网一样的东西。 那些水花穿过了银黑二色的蛛网,却未能将之击溃,似乎这些银丝黑线只是一个影子。 再一看,容离陡然明白,这些分明是华夙的发丝,是纵邪法阵所在,也便是这些东西令孤岑险些出不了城。 华夙悬在半空一顿,行云倚风一般,面上无甚神情。 过了好一阵,她抿着的唇角往上一提,露出了一个刻薄讥讽的笑来,“我的头发被用来做这等下作东西了?”百般看不起。 容离轻声问:“若是你穿过这法阵,那些丝线可也会令你寸步难行?” 华夙颔首,“已成了别人的刀,且又不是什么有灵智的东西,怎还会认得我。” “那该如何?”容离问。 华夙淡声:“且看。” 容离被揽着往前飞去,阴风扑面,险些吓得闭起眼,忙问:“你要做什么?” 华夙掠得快如疾风迅雷,一眨眼近要撞上那片蛛网,“不容我过,那我便拆了它。” 容离哪里敢出声,双耳嗡嗡的,近乎连华夙说了什么话都听不清了。 那些银丝黑线细到近乎看不见,将入城的这路堵得死死的。 华夙抵至这蛛网前,陡然一顿。 那一瞬,这些丝线好似活了过来,凝成了一只手,朝她们猛抓而去。 容离瞳仁紧缩,这银丝黑线结成的长臂跟银环蛇一样,着实骇人。 她心想,既然蛛网揉作了一团,那从边上绕走,是不是就不会陷入法阵之中了? 不对。 她微微眯起眼,诧异道:“这……是幻境?” 在华夙带着她掠过来的时候,她们已陷入了幻境之中,什么银丝黑发凝成的长臂压根就是假的,若她们企图从旁避开,就会被无形之中的诡丝缠缚个正着,被做成傀儡。 华夙颔首,眼看着那长臂近要抓至身前了,一动不动地悬着,平静道:“不错。” 银环蛇般的长臂甩至,华夙击掌相向,长臂陡然稀碎,变作了一团银黑发丝揉成的线团。 那线团摊开,又变回了原先的蛛网。 果不其然,方才所见俱是幻觉。 容离松了一口气,腰上陡然一紧,华夙揽在她腰上的手又使上了几分劲。 四面狂风大作,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水里钻出来了,掀得华夙发辫飞扬,散乱的碎发拂至她面上。 容离抬手拂开她的发,垂眼看向脚底,生怕水里有什么猛兽妖怪忽然钻出来。 华夙抬手勾住了眼前一根诡丝,那诡丝好似吸血的虫,竟想钻进她的身里,跟要穿针引线一般。 容离瞪直了眼,“你的手!” “莫急。”华夙淡声。 她像极勾弦,松指时一道气劲沿着这密布的蛛网弹开,手中蓦地出现一杆笔,笔尖锐比刀刃,朝这诡丝上猛划而去。 嘶啦一声,交织着的诡丝硬生生碎成了数截。 万千诡丝变作碎发飘摇落下,浮在了填灵渡上。 容离甚是惊诧,“就这么碎了?” 华夙颔首,“这本就只是头发而已,能有多厉害,只是寻常人会陷入幻境之中,挣脱不出,他们就算认出了这是幻境,没有画祟也未必破得了此境。” 容离愣愣颔首,“竟是如此。” 诡丝一碎,这纵邪法阵也随之破裂。 华夙握着画祟,几笔便画出了鬼王印,半空中撕开一道鬼气腾腾的洞口,鬼兵脚步声齐齐整整地奔至。 这三千鬼兵来势汹汹,脚步声比这水流声还要震耳。 孤岑走在最前,欣喜垂眼,看见了被水冲远的诡丝。 “纵邪法阵已破。”华夙淡声,“入苍冥城,将环楼上受诡丝所缚的鬼兵全部剿杀。” 孤岑拱手道:“是。” 她一个抬臂,三千鬼兵得她指示,纷纷散去,似要将最外层环楼圈起。 待这三千鬼兵散了,容离才问:“那些受诡丝操纵的鬼兵是救不得了么?” 华夙颔首,“被当作布匹穿针引线,就算是将诡丝拔出,他们魂灵上还是留着针口,痛不欲生,且还会受魂飞魄散之苦,不如将其杀了,让他们泯灭得轻松一些。” 容离抿了一下唇,“你可是要去看垒骨座,垒骨座上亦有纵邪法阵,你要去将那阵破了么?” “自然。”华夙答。 容离身一轻,被带着往上飞高,耳边响起兵戟相撞的声音,外层环楼上屋瓦掀起,叫喊声此起彼伏。 这些环楼足足有十圈,正巧对着阎罗殿里的十殿阎王,而中间,垒骨座高高耸立着,一抬眼便能看见,压根不用去寻。 这垒骨座和先前所见一模一样,底下堆高的全是白骨,根本看不出那些骨头该是哪个部位的。 垒骨座下,白骨累累,阴气从白骨中漫出,黑腾腾一片,那黑雾一弥漫,便叫人看不清底下垒了老高的竟是一堆骨头。 里层守城的鬼兵见有敌袭,些个爬上了屋瓦,拉开了弓弦射出长箭。 华夙身上威压一释,容离亦觉肩上如压泰山,颅内嗡嗡作响。她正难受着,一只手覆上她的后背,硬是将她那难受劲儿给抚平了。 而那些受诡丝束缚的鬼兵却不为所动,都已成傀儡了,又如何知怕。 羽箭噌一声袭来。 华夙握了个正着,细长的手指微一使劲,便把那羽箭给折断了。 羽箭跌落时化作了鬼气,消失无影。 环楼本就是圆圆一圈,手持长弓的鬼兵都拉紧了弦,万千的箭从八方而来,分明把她和华夙当成了靶子。 可华夙面色不改,抬臂将袭来的羽箭震开,待掠近垒骨座时,果真又看见了密密麻麻的诡丝。 华夙冷冷一嗤,“不知慎渡藏在了何处,但定然不在诡丝之中,他布下这纵邪法阵,未必敢入阵中。” 容离眼眸子狂转,入目果真全是诡丝,而白骨垒高的长柱就在诡丝之中! 华夙手腕一转,画祟现于掌中,在这诡丝未来得及将她们拉入幻境的时候,硬生生将其破开。 竖起如蛛网薄壁一样的诡丝顿时开裂,一缕一缕迎风扬去。 一缕银白的发从容离面前飘过,她不由得抬手,想去抓,心里头却又明白,这玩意兴许碰不得。 刚要收手,华夙将她腕子圈了个正着,气呼呼地说:“你抓它作甚,是我这顶了满脑袋的头发不够你把玩么。” 容离讷讷,“到底也是你的,你怎还生气了。” 华夙冷着声,“被别人用过的玩意儿,我可不认,你也莫要碰,既晦气又脏。” 容离只好道:“那我不抓就是,省得将自己沾脏了,你就不要我了。” 华夙凤眸一眯,“你在说什么古怪的话?” 容离眼睫颤着,无辜得不得了。 华夙轻哼了一声,一下飞高,轻而易举便抵至垒骨座前。 容离垂眼时见十圈环楼俱在脚下,跟纸扎一样矮矮小小的,登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她心想,幸而华夙修为恢复,魂又能归真身,且洞溟潭还干涸了,否则也不知要怎样才能到得了这垒骨座前。 她敛了目光,紧张地咬着下唇,生怕慎渡会从哪里窜出来。 那累累白骨上的说是垒骨座,实则却像是一处宫殿,只是这宫殿并不算得上是宽敞,且并未镶金嵌银,四处甚是简陋,只黑白二色。 门大敞着,里边铺了满地的黑锦,不但算不得奢华,甚至还称得上简陋,连床榻矮案也不见,只一鬼气腾腾的黑椅置于其中。 黑椅上空空如也,墨锦覆于其上。 华夙落至殿门前,圈在容离腰上的手一松,转而拉紧了她的手,往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平静道:“只有画祟在身,才坐得上那座椅,那座椅是鬼气怨愤凝成的,其下是我镇在其中的幽冥尊鬼力。” “若无画祟在身,坐上那椅子会如何?”容离问。 华夙淡淡道:“会泯灭,被化作鬼气和怨愤汇入其中。” 容离一愣,“你说慎渡会不会已被……” 她话还未说完,华夙便听明白了,嗤了一声说:“不会,这话我不是未同他说过,便是因为说得太多,他才知我便是画祟,才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他能走至如今就算不得太愚笨,又怎会不要命地坐到那座椅上?” 容离微微点头,“那你要如何?” 华夙转身往外看,似不把这众鬼肖想的垒骨座放在眼里。 容离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最外层的环楼上鬼火丛丛,屋瓦上受诡丝束缚的鬼兵缓缓消散,本就已是鬼了,泯灭后连尸骨都没有,好似从未来过这世上,凭空就消失了。 丛丛鬼火烧至外三环楼,这十圈环楼上的鬼兵不止三千,然而却被孤岑所带的三千鬼兵给击溃。 太顺利了一些,顺利得叫人心惊。 容离隐约觉得,这事不会这么简单,如果慎渡真的跑了,那便已经放弃垒骨座,若当真弃下垒骨座,他这些年的诡计荒废了不说,再在这垒骨座周边布下这纵邪法阵又有何意思。 她忙不迭拉住华夙的手,“我觉得……慎渡应当没有走,小心些为好,他许还留了什么后计。” 华夙皱眉,“这不正好,省得我还得去找他。” 容离摇头,“我怕他在背后偷袭。” 华夙冷冷一哂,“我还怕他?” 容离连忙又道:“我是想你小心行事。” “无妨。”华夙不以为意,当真没将慎渡放在眼里。 想来也是,画祟在手,且又无洞溟潭水相助,想来只有慎渡搬来天上的神仙,才能扭转局势。 容离却依旧不安,耳边似能听见水声,这水声和填灵渡的浪潮声不同,静静的,好似一汩汩缓慢流淌,近得就在她耳后。 可现下这苍冥城中哪来的水,放眼望去,四处俱是环楼,连口井都不见。 华夙看她神思不属的,额上还冒出汗来,将她别在腰间的帕子扯落,捏着给她擦拭额上的汗,“怎这么紧张,信不过我?” “不是。”容离拉着她的手问,“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华夙眉一扬,“怎样的声音,若你说的是外边的打斗声,那自然是有的。” 容离又一摇头,“水声。” 华夙不觉意外,“能听见填灵渡的水声并不奇怪,以你如今的耳力,就算是那边的水花溅上碎石,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一样。”容离明明已是游魂之状了,仍是觉得心乱如麻。 她话音方落,地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响,隆隆声,仿佛有地龙在翻腾。 容离忙不迭问:“这又是什么声音,你可有听见?” 华夙自然听见了,神色微微一变,垂眼看向地面,只见地上铺砌的板砖全部开裂,裂痕蔓延开来,环楼有几处已现塌陷之势! 可地底却没有鬼气涌出来,里边藏着的压根不是鬼,那会是什么? 容离头晕目眩,好似头颅里有什么东西在钻,跟长了虫一般,撞得她头疼。她忙不迭抬手捂住头,“头疼。” 华夙紧皱眉头,神色变得难看无比,忙将鬼气灌入她的颅顶,然而灌进的鬼气却被冲撞开来。 她忙不迭问:“你先前说,潭眼在何处?” 容离从喉里挤出声音道:“赤血红龙道……潭眼融在了我的灵相里。” 华夙微微眯起眼,“你灵相中的潭眼怕是要活了。” 容离甚是不解,可现下正难受着,无暇去想潭眼怎么会活。 底下轰隆一声,环楼几处塌陷,沉进了泥里,而其塌陷的一瞬,有东西哗啦一声溅了出来。 容离双耳嗡嗡,定睛一看,那溅出来的分明是水。 她头疼得厉害,明白过来,灵相里的潭眼是被这些水牵动,这才晃得她头疼欲裂。 水迸溅而出,只一瞬便淹了三尺高,而垒骨座……自然也被淹没了一截。 华夙神色一沉,“这是什么。” 容离攀着她的手,微微扬起下颌,痛得几乎说不出话,“这是洞溟潭水,这里怎会有洞溟潭水,是谁将它封在地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37章 底下水流湍急,撞得环楼碎裂塌陷,连垒骨座都被淹了一截。 白骨在水中若隐若现,如鬼影攒动。 许是涌上来的水太多,有那么一瞬,容离觉得潭眼并非在她灵相之中,而是藏在了苍冥城的地底下了。 华夙面色变得极其难看,“冷木香,确实是洞溟潭水。” 容离怔住了,垂眼看着那翻涌的水花,不知该如何是好,忍着头痛道:“既然潭眼在我的灵相里,那我大抵……是可以把控这些水的,可我要如何才能做到?” 华夙摇头,“我不知。” 容离皱着眉头:“这些水是谁埋在下面的,是慎渡还是……幽冥尊?” 慎渡、幽冥尊俱和洞溟潭鱼仙有过来往,幽冥尊曾害得陈良店被淹没,慎渡害得华夙修为大跌、魂不能归真身。 华夙退了半步,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容离忙不迭道:“若不,让我下去看看,兴许我碰到那水就想起来了呢?” 华夙冷嗤,“你觉得这洞溟潭的水是有灵还是怎么的,还能认你呢?” 容离抿了一下唇,眼看着从地底涌出的水越来越多,近乎要淹到六尺高,快要将环楼二层也淹了。她抬手拍着额角,就跟揠苗助长一般,好似多拍几下,自己便能记起来。 刚敲了没几下,手腕忽被攥住,华夙捏着她的手道:“不嫌疼?” 容离没吭声,心绪乱作一团,先前觉得这苍冥城定能拿回来了,不想此处竟还有洞溟潭的水。 此前华夙就因这水被伤了一回,难不成此番又要因这水不得不离开苍冥城? 当神仙难忍寂寞,可终归法力无边,她当神仙的时候,似乎还是水灵根,不论川河海湖,在她手下俱是乖巧顺从,连极寒的洞溟潭水亦是如此。 她思绪乱窜着,把脑仁搅成了一团乱麻,忽道:“若是在这将赤血红龙放出来,她的魂会不会被伤及?” “会。”华夙只一字。 容离左思右想,“罢了,不必让她出来,你拔开木塞,我问她一句。” 华夙把养魂瓶拿了出来,拔开了木塞道:“你问。” 养魂瓶中,那道士率先开口:“大人,这什么地方,怎阴气冲天的?” 凌志在边上道:“大人未问你话。” 道士嘀咕了一句:“可我这话憋不住啊,大人您别往心里去,就当没听见。” 瓶子里两只鬼你来我往地说着话,赤血红龙和小剥皮安静非常。 容离靠近,压着声问:“红鱼,你可知要如何才御得这洞溟潭水?” 凌志和道士一听,得知不是在跟他们说话,俱静下声来。 赤血红龙道:“大人,不知。” 容离愣了一阵,只好把木塞又堵了回去,省得瓶中赤血红龙的生息被掳了。 底下水越淹越上,将环楼的屋檐也给埋了起来,孤岑带着的三千鬼兵已将那些受诡丝束缚的傀儡全部杀去,如今在屋瓦上趔趄站着,随后干脆施了鬼力飞身而起,省得被水淹没。 孤岑也认得这冷香的气味,当即喊道:“大人,此处怎会有洞溟潭水!”她的声音近乎要被水声掩过。 华夙仍在沉思,垂着眼一声不吭地站在大殿门外。 容离忙不迭转身去拉她的袖子,“此番可不是因我,你万不要生我的气,这洞溟潭水……我定能想出办法来。” 华夙本还板着一张脸,闻声一哂,“这时候你竟还怕我生气,我又不会误会到你身上,这水还能是你放的不成?我只是在想,这潭水究竟是慎渡藏的,还是洞衡君藏的。” 容离轻轻喘着气,当真疼得厉害,“想出来了么?” “慎渡。”华夙冷声。 她寒着声道:“当年幽冥尊令一众鱼仙把陈良店淹了,那水再怎么引也不好引到苍冥城,你说得极对,果真是小心些为好,否则一个不经意,便要中了他人的计。” 容离还头疼着,思绪大半都被这痛给占去了,捂着头道:“孤岑带兵应对那些鬼兵,而你带着我到了垒骨座,这一路都太轻易了些,且不说慎渡还不见踪影,他看着也不像是想弃城而逃的,想必早想好计谋对付你了。” “这地底的洞溟潭水,就是他的计谋。”华夙冷声,转身便进了大殿。 容离跟上,朝远处那座椅看去,“幽冥尊的鬼力是被画祟镇在了垒骨座下的,若是洞溟潭水淹上来,那水会不会把垒骨座撞破?” 华夙摇头:“不会,洞溟潭水不是谁都能戏玩的,那垒骨座也并非淹个片刻就能破,如今没有鱼妖相助,他只能凭借自己之力把控这水,碰了必会受其反噬。” “反噬?”容离一怔。 华夙颔首:“他灵根非水,更别提这并非寻常水,硬来怕是会自取灭亡。” 容离抿了一下唇,想想觉得也是。若是能令那水淹上来破了垒骨座,想来慎渡早该这么做了,何必还等到这时候。 她又看向底下翻涌的水,脑袋里嗡嗡作响,耳边大浪声混在一块,分不清是底下的水流在响,还是脑仁里的潭眼在响。 华夙淡声道:“幽冥尊的鬼力并非是在垒高的白骨中,而是在这座椅下,就在椅底,得那水淹得上来,他才掳得走幽冥尊的鬼力。” 远处,孤岑忽惨嚷了一声。 容离仰头看去,只见她被一道气劲给削成了两段。 就那么看拦腰…… 华夙猛地震出一掌,鬼气环绕到孤岑身侧,硬生生将她分成两半的躯壳给接上了。 孤岑面色不改,手中幻出长剑,朝虚空劈了出去,竟劈出了一个人影来,那玩意儿嘎嘎笑着,终于显形,竟是个瘦得浑身好似只有骨头架子的青面鬼。 那青面鬼手中拿着琅琊锤,猛地朝孤岑砸去。 孤岑挨了这当头一棒,却一剑刺穿了此鬼的心口。 青面鬼身一歪,嘴角越咧越开,手臂好似已经折断,却仍别扭地举起狼牙锤。 不料,孤岑拔剑又刺,刺进了他的眉心,直击灵相! 青面鬼举起的手一软,整个身化作了黑雾,转眼便消失不见。 三千鬼兵纷纷赶至,聚在孤岑身后,天上黑压压一片,如浓云盖天。 幸而垒骨座够高,饶是这些环楼被淹没,垒起的白骨也只被淹没半段。 一眼望去,好似此地被填成了海,许是四处无光,鬼气又黑沉沉的,底下的洞溟潭水乌黑一片,仿若深渊。 忽然间,一道水柱升起,跟黑龙一般,猛地蹿了老高。 容离怔住,“这……可是慎渡在御水?我原先以为,唯有水灵根者才能御水。” “非也。”华夙面色沉沉,“我御水的时候你又不是未见过,只是我……碰不得这洞溟潭水。” 水柱好似长鞭,哗啦一声朝她甩去。 华夙退了数步,所幸水花未溅上她的衣角。 一道水柱还不够,又有数道猛地拔高,水声穿风时好似龙啸,硬生生将这宫殿给围住了! 华夙冷冷一嗤,“就这点水,根本淹不了垒骨座,他哪是想掳幽冥尊的鬼力,分明是想将我困在水笼之中。” 容离眼看着那水花要砸过来,转身将这鬼抱了个紧,头一回觉得自己这般无用,明明灵相里就有个潭眼,可此时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干看着。 华夙是丁点洞溟潭水都碰不得,怕是又会被这水给泡得魂不能归真身,这好不容易才涨回来的修为又得付之东流。 容离气息急促,心绪乱作一通,迷蒙中好似又陷入了梦中。 她不想入这梦的,周身都在抗拒,可耳边的水声催她入眠,她睁着眼就陷入了混沌。 水声。 四处俱是水声,睁眼时能见水光,她似是在潭下深处。 她潜入洞溟潭下,看见了一株冷木,冷木中有一处亮着光,那光是冰蓝的,流光奕奕,甚是绚烂,看着极寒极冻。 她伸出一根手指,只在树皮上轻划了一下,将树皮给划开了,层层剥落,随即一物什映入眼中。 那是什么? 容离在梦里时,脑子像是钝住了一般,忍不住伸手去碰,只一碰,身侧潭水震荡不已,波涛旋起,浪潮翻涌。 这分明是潭眼!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总觉得这潭眼与她的灵相相吸,不由得将额头抵了上去,随后整个人如被冻住,周身结起了薄薄的霜,那霜越蔓越大片,硬生生将她冻在了原地。 若一直被这么冻着,非死不可。 容离猛地睁开眼,眼睫上还沾着素白的霜,施出灵力将潭眼给镇住了,那潭眼化作灵光飞入她灵相,自此之后,潭眼便在她身。 容离陡然睁眼,浑身战栗着,寻常人生了病许会觉得额头发烫,可她现下额头颅顶却冻得慌,好似脑仁里结霜了。 华夙见她摇摇欲坠,忙不迭将她扶起,冷声道:“你进养魂瓶。” 容离猛地摇头:“我不想。” 水笼已成,半空中一身影凝聚,可不就是慎渡! 慎渡穿着的一身黑衣跟碎布条一般,在风中起伏飘摇着,一张脸甚是英气,只是神色阴恻恻的,一张脸还铁青,果真是厉鬼的模样。 只看一眼,容离就敢笃定,这定就是慎渡。 慎渡与华夙如出一辙的目中无人,但更加的狂妄,抬着下颌双眼垂视着看人,好似世间万物俱未放在眼里,那姿态还很是怡然自得,似乎胜券在握。 他哑声道:“你果真来了,看看这满城的洞溟潭水,有未想起一点什么。” 华夙轻轻一哂,“你何时把洞溟潭水埋在底下的。” 慎渡饶有兴味道:“那时将你逼出苍冥城,我知你定会回来,便早早将其引入地下,想着有一日能再次用上,也幸而那时将洞溟潭水藏在了此处,否则此时还不知去哪儿找这水来送你一程。” “你就这么想当这苍冥城主?”华夙淡声。 慎渡摆了摆食指,“我要鬼王印,要画祟。” 华夙冷冷勾起嘴角,“前一回你没能拿到,此番难不成就拿得到了?” 慎渡朝容离指去:“你不给,那我便杀了她。” “那鬼藤果真是你派去的。”华夙道。 慎渡咧着嘴笑:“只准你派人潜入城中?” 他哑声道:“我本就是数千人怨愤凝成的鬼魄,合该当这个鬼主,你却令我去修什么正道之法,分明是想我走上歧路,好让我被埋没在众鬼之中,永无翻身之日。” 华夙一嗤,“就你这脑子,给猪吃猪都嫌,我何须设计让你走什么歧路,你自个已经走歪了。” 慎渡瞪直了眼,“你回回俱是这么说我,若我未修那什么正道之法,境界定早就突破了,定能亲手杀了幽冥尊。” 华夙幽幽看他,“可你莫要忘了,是我杀了幽冥尊,才将你从陈良店带回来的,若无我……” “你只是一个在凡间游荡的孤魂野鬼罢了。” 容离眼看着慎渡气得胸腹起伏,忙不迭握住了华夙的手。 将大殿环起的水柱倏然迸开,化成了万千的水珠子,朝殿里站着的鬼飞袭而去。 乍一看,水柱仿若银珠,似要往人身上穿孔。 华夙一抬臂,身侧鬼气旋起,陡然化作了一袭黑袍,她攥着黑袍旋身,把这万千水珠甩了回去。 容离心底知晓,华夙此时是用不了画祟了,画祟在洞溟潭水前什么也不是,就算费尽心思作画,被这水一冲就淡了。 水珠被猛击,砰砰声旋回原处,陡然又凝成撑天水柱,下一瞬漫散成蛛网,如牢笼陡然缩紧。 华夙抬手取下发簪,簪子骤化长剑,在劈上那蛛网水牢时,水自剑身滑过,水虽被劈开了一道口子,可转瞬又凝回去了! 抽刀断水,本就断不得。 慎渡费劲抬臂,身上鬼气化作鬼爪探入淹没环楼的洞溟潭水中,硬生生将这水给托了起来。 这将苍冥城淹遍的洞溟潭水,倏然间悬至环楼之上,好似天河倾倒,沧海在天倒挂。 他分明是想托起这水将华夙淹个完全! 可这是洞溟潭水,若非灵根迥异,得费上数十倍劲才能将其左右。 慎渡抬起的胳膊咯吱做声,袖口里浓浓鬼气漫出,手掌好似要被压折。 眼看着水牢近要笼至身上,华夙陡然揽住容离,挽剑花般猛转腕骨,剑身边气劲旋出。 震出的剑气如素手一只,硬生生将这扑面而来的冷水给揉开了。 然而底下被托起的水已漫至殿门下,底下黑沉沉的,隔着那水光,隐约能看见被淹过的环楼和裂缝百出的大地。 华夙抬掌竖起罡风禁制,衣袂和发辫飞扬不止,洞溟潭水撞上罡风,轰隆一声,震耳欲聋。 水花在罡风壁上飞迸,罡风上几道细长的裂痕蜿蜒开来,铿地碎作琉璃。 眼看着水近要蔓至脚边,华夙一跺足,大殿为之一颤。 慎渡托起的手陡然一僵,五指抽搐一般狂颤着,漫上大殿的水随之往下沉了三尺。 然石板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冲撞。 容离趔趄着,心觉如天旋地转,但显然不是,是这大殿在倾斜! 她只一个晃神,脚边石板开裂塌陷,源源不断的水涌了上来,擒住了她的足踝。 华夙瞳仁骤缩,急忙揽着容离飞出大殿。她这一身衣裳包括鞋履本就是鬼力化的,方才被水花浸过,鞋履已化入水中,如今赤着的脚血肉模糊。 轰隆一声,大殿分崩离析,断壁碎瓦砸入水中,只余下那把椅子还立在累累白骨上。 容离愕然:“那垒骨座……也会倾塌吗。” 华夙冷声,“不会。” 慎渡托起的手嘎吱一声折断,半只胳膊无力垂着,倏然化作鬼气飘散,袖管里空空如也。 被托至半空的洞溟潭水无力支撑,哗啦一声跌下,又溅上环楼,淹上屋脊,宛如天河倾泻。 慎渡明明受了痛,他神色却越发振奋,抬起了另一条手臂来,水上陡然掀起大浪,化作长臂朝华夙足踝抓去! 形似手,却快如疾电。 容离头晕目眩地想着,她该能止住这潭水才是,可要如何掌控? 她如今已无仙体,不过是个凡人,能将这潭水收回潭眼么。 一晃神,她像是成了个傀,被牵引着往别处飘出,眼前所见蓦地一变。 她好像又成了洞衡君,回到了陈良店被淹没的时候。 周遭屋舍良田毁于一旦,凡人嚎哭不止,怨愤冲天,数不胜数的业障化作血光,朝藏身水底的鱼仙附去。 丑陋无比的幽冥尊将凡人魂吃入腹中,业障一旋,归入他身,他身上红光赤目,脸面亦是被染得血淋淋的,好似刚从血海里步出。 这些业障笼在他身时朱红可怖,难怪那道士当时在单家见到她的魂时,会被吓得掉头就跑,谁见到这血淋淋的人会不怕? 水浪四掀,幽冥尊割了浇灵墨的颈,擒着她往听仙竹上浇血,血溅得翠绿的竹上满是红斑,竹灵…… 竹灵挣扎不休,刚欲出窍,真身竟被一刀砍断,硬生生被做成了鬼笔画祟。 容离来晚了,来时已见那一杆笔飞入幽冥尊手中,幽冥尊看了她一眼便携笔离去。 她浑浑噩噩地想着,那笔是华夙。 她看见了画祟里的竹灵,那灵还很是脆弱,身上正一寸一寸被染成墨色,只是……她并不愤懑,平静的脸上神色冰冷,眼底晦暗,似风雨欲来。 鱼仙见她赶至,匆匆潜离,余下这四处狼藉,和一些侥幸未被吞吃的亡魂。 她灵相中何物嗡鸣? 是潭眼。 只见淹没了屋舍良田的潭水朝她涌至,干净澄澈,未携来一粒尘沙。 潭水……灌入她身。 神志陡然清醒,容离将华夙一推,“莫要捞我。”她身一仰,跌进了水里。 华夙面上尽是惶恐惊愕,她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容离明白了,她压根不需要掌控这淹没了环楼的水,潭眼已融入她身,她所在便是洞溟潭,水涌向何处,俱由她心。 作者有话要说:=3= 大概还有三章完结 第138章 容离还未跌至水中,潭水便就好似活了,忽然腾起浪来,将她裹了个正着。 又像大张的兽嘴,将她吞了进去。 华夙心如死灰,一双凤眼死死瞪着,顾不得腿上那血肉模糊的痛,就想跃进水里将她捞出来。 慎渡哑声大笑,“你不妨也跳下去,将她捞上来!” 华夙身上鬼气腾腾,黑烟近乎蒙住了脸面,双目晦暗阴鸷,就算慎渡不说这句话,她也是想下水的,可闻声却顿住了。 她心好似被撕开了两半,如陷混沌,思绪紊乱成泥,想着容离跌进水里同她说的话。 何不……多信她一些? 水中,容离本以为会被淹没窒息,待寒水裹身,她才想起,她如今只是个魂,如何会窒息而死? 果不其然,这洞溟潭水伤不着她,她身上依旧是干干爽爽的,浮在水中时,像飘在半空,竟滴水未沾身! 待跃进水中,她才知这洞溟潭的水有多凉,即便她如今只是个魂,也忍不住瑟缩。 只在这水里便觉得冷,若是在洞溟潭底,那该冷成什么样子?岂不得冻骨冻魂。 冷,她不觉得憋闷,只觉得冷。 仰头时,还能看见映了鬼火的幽幽水光,水纹正一圈圈泛开,水面甚是斑驳。 在水上时便头痛欲裂,如今下到水里,更是痛不能忍。 片刻后,她好似已至麻木,脑仁是钝的,身上什么都觉察不到了,如遁入虚空。 该如何做,如何才能将这潭水收回去? 容离仰头看见了华夙的身影,慎渡朝水面震出数掌,掌风一掀,水花如银珠般朝华夙身上迸溅而去,华夙抬手竖起罡风屏障,不想银珠忽地化成水箭,钻开罡风,直击她心口。 华夙震掌将水箭击碎,不料……迸溅的水珠溅上她身,竟生生将她身上的衣裳给蚀出破洞来,灼得那雪肤大片泛红。 容离抬手捂头,头脑里的水声越来越清晰,就好似…… 好似潭眼要活过来了。 她险些躬身呕吐,所幸忍住了,难受得抬手去揪自己的头发,将发簪揪落,将系在发里的朱绦给扯散。 脑子果真跟进了水一般,咕咚响个不停,将其上华夙所竖罡风禁制被击碎的声音也遮了过去。 她总觉得,那潭眼一活,水得从她的眼口鼻里涌出来,贯穿她的七窍。 若是真的死了,那她这劫算不算渡成,她会成真的游魂,还是变作神仙? 阴阳尚有天渊之隔,仙鬼又何尝不是。 突然间,她脑中水声便缓下,头疼也随着减轻。 容离迷蒙地睁眼,周身疲乏似被洗涤,起先出魂时只觉得周身轻盈盈的,现下……竟浑身都是劲,恰似能一飞冲天,能如鹰隼直击长空,就算先前承过华夙的鬼气,她也未有过如斯感觉。 脑仁里的水声静下,耳畔却有水流声在响。 她不解地垂眼,只见周遭潭水竟汇入她身…… 潭眼在她的灵相之中,她所在,即是洞溟潭,即是潭眼。 她忽然想起来,她还未成洞衡君时,单名一个离字,后来取了洞溟潭的潭眼,有人唤她洞溟,她无心无情,对什么都不管不顾,却要学着旁人衡情酌理,取字一个“衡”,此后旁人叫着叫着,就将她叫作了洞衡君。 淹没了苍冥城的洞溟潭水陡然变浅,好似流回了地底,汩汩声消失殆尽,只余下其中一个魂影。 唯有慎渡心里明白,这水出了来便回不去了,又观地上干燥,地缝里空空如也,根本就是凭空消失的。 容离站在垒骨座下,微微趔趄了一下,甚是迷蒙地朝四处看了一眼,哪还有什么洞溟潭水,这水全收回潭眼里去了。 慎渡愣住了,惊诧地垂视着这苍冥城,许是意料到形势有变,转身便想跑。 华夙飞身向前,身上鬼气里混着血雾,连面色也是赤红一片。 慎渡往身后击出一掌,不料那掌风轻易就被华夙化开了,没了这洞溟潭水相助,他果真什么也不是。 慎渡面上笑意全无,眼里只余惶恐,他眯起阴鸷的眼,猛地俯身向下,五指擒向容离。 容离仰头看他,仍有些发懵,满心是想着要避开的,可身上忽然沉得厉害,好似方才那满城的水压在了她的肩头。 眼看着慎渡就要擒上她的脖颈,她咬紧了牙关微微往后退了半步,脑仁里咕噜响了一声,也不知那水是不是还未全然涌回潭眼。 这回是真的被水淹了脑仁,脑子都不灵光了。 华夙拍出两缕鬼气,朝慎渡双足缚去,鬼气好比两个黑环。 慎渡有所察觉,击出掌风企图将其击碎,不料那鬼气如烟散去,转而圈上了他的双臂。他身上化出乌黑怨气,状似一个个头颅,朝手臂上黑环啃咬撕扯,硬生生将鬼气结成的双环给啃碎了。他扬声大笑,扭身又朝容离而去。 华夙掷出手中那银簪化成的长剑,如天降霹雳,那剑身急如奔雷,只一弹指,从慎渡的脖颈上一穿而过! 慎渡浑身僵住,瞪直了眼看向捅穿自己脖颈的这柄剑,喉中啊啊了两声,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华夙掠身而出,捏住了其后剑柄,一施力,使得这剑身穿得更深,硬生生将慎渡钉在了地上! 慎渡浑身颤抖,身上鬼气弥散,那怨怒黑红的魂脱壳而出。 华夙哪容得他舍身而逃,左手五指一张,掷出了一锁魂长索,将其禁锢在原身里。 慎渡脖颈如被撕扯,是华夙将剑一寸寸拔出,他两眼大瞪,伏在地上狼狈不堪。 华夙握剑的手一翻,手中长剑顿时变回银簪,银簪上沾着朱红的血,她也不嫌厌,就这么把簪子别回了发上。 慎渡哑声:“你的修为为何涨得这么快,为何我修了这么久,还是不如你。” 华夙垂着眼看她,左手上还攥着那乌黑的锁魂长索,“我本就是如此修为,我能杀幽冥尊,你能么。” 慎渡双腿双臂大张地伏在地上,手脚颤抖,“你不过是个东西,为何有如此能耐!” 华夙眼中并无怜悯,如看死物,“我化作画祟千年前便已成灵,而你在何处。” 慎渡嘶喊:“我两回俱是险些就能杀你!” 华夙冷嗤,“那是你借了洞溟潭水,没了这水,你如何杀我?” 慎渡艰难开口:“这样都没能要你的命,方才的潭水到去哪里了?我引来的潭水呢!” 容离心想,被她喝尽了,可她头昏目眩,连站直身已十分难,更别提说话了。 华夙冷声道:“怎么,你还想去把那些潭水找回来克我?” 慎渡哑声笑起,“你不妖不鬼,苍冥城主本不该你来当,偏你不肯教我鬼修之法,害我走错了路,到如今我境界仍是不能突破。” 华夙竟不生气,好似诸如此类的话已听过许多,定定看了他一阵,慢声道:“你真当我是为了阻你的路才这么做的?” 慎渡冷声:“你明知我是怨愤所成,凡人贪嗔痴疑傲五毒俱在我身,你却偏想我往正道走,我如何走?” 华夙静静看他,“你不怨幽冥尊?” 慎渡扯着撕裂的嗓子:“我此生最恨便是他,本该由我杀他!” 华夙笑了,“你怨幽冥尊,是怨他杀了陈良店的村民,怨他贪心狠毒,可你光怨他有什么用,你能用这一腔热血来杀他么,等你修成,怕是幽冥尊已能杀十个你。” 慎渡双手握拳,猛锤地面,又想腾身而起,然而他的魂被束缚着,压根腾不起身。 华夙又说:“你是凡人五毒所成,可你又不是个垂髫小儿,垂髫小儿尚能自持,你为何不能,你怨幽冥尊的贪,可你却在纵容自己的贪,恨不得走上幽冥尊的老路,想学着他一飞冲天,想证实自己比他有能耐,将他压在脚下。” 她一顿,慢声道:“你哪里是怨他,你那是妒忌,你觉得他那样的都能有一番成就,凭何你不能有。” 慎渡那拳头握得更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华夙嘴角一翘,眼中却并非欣然,她俯身蹲下,好像摸什么小狗一样,在摸慎渡那乱成一团的头发。 慎渡脸埋在碎裂的石板上,浑身战栗。 华夙淡声道:“你说你,是不是贪心,是不是想做第二个幽冥尊?” “我不是!”慎渡扬声反驳,声音已哑到不成样子。 华夙道:“可你走的分明就是幽冥尊的老路,你也吃人魂,吞吃同族,想取画祟,你这和幽冥尊有什么差别,你怨他恨他,却又妒忌他。” 慎渡瞳仁骤缩。 华夙拍着他的后脑勺,“可惜你生来就是鬼魂,死后再无往生,若予你一命,你下辈子可还想如此贪心?” 慎渡哑哑笑着,“那自然要贪,人不贪,便什么都不知争,什么都没有。” 华夙收了手,不再像摸小狗一样摸他的头,直起身道:“执迷不悟。” 慎渡猛地抬手,攥住那勒在他魂上的铁索,五指发力,企图扯断。 华夙神色不变,将长索拽紧,勒在其魂灵上的那头收紧,紧到嵌进了魂里。 慎渡哑声嘶吼,声音陡然一断。 那还在躯壳里的魂硬生生被锁魂长索勒断成两截,魂灵化作黑烟散去,余下的躯壳变作黑泥。 华夙松开五指,攥紧的长索也随之消失,淡漠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点儿不舍来。 她化作画祟后,日日都想让幽冥尊偿命,偿那些无辜亡魂的命。 对陈良店,她实则是愧歉满心的,若非因她,这村子也不会落至那般田地,故而她在杀了幽冥尊后,又去了一趟陈良店,找到了慎渡。 那凡人五毒结成的亡魂在村中游荡着,易怒,贪婪又傲慢,妒心深怀,所幸未来得及做出恶事来。 她到陈良店的时候,轻易就捕到了正在偷吃猪魂的慎渡,那么小一个孩儿魂,蹲在猪圈里吃得满嘴都是血。 那时慎渡懂的还不多,连肉身还未修出来。 慎渡见到她时,许是本性作祟,险些就扑上前去,想要吃她身上的鬼气。 她只一根手指摁在了慎渡的眉心上,硬生生将这张牙舞爪的小鬼给制住了。 小鬼不会说话,被她那威压一镇才知怕,瑟瑟缩缩地躲进了猪群中,不敢露头。 她勾了一下手指头,令这小鬼过来,带着他回了苍冥城,在经填灵渡的时候,她脚步一顿,垂头看向身侧小鬼,淡声道:“给你取个名字?” 小鬼仰头看她,不明所以。 华夙冷着脸指着那翻涌着的浪潮,说道:“万不可学了幽冥尊,这填灵渡是幽冥尊引过来的,他想效仿阎罗殿挖个黄泉路,再引个忘川河,不想东施效颦,做了这么个丑东西。知你怨他,你日后审慎自持,万不要像他一样。” 她一顿,慢声道:“你……便叫慎渡。” 小鬼颔首,也不知听明白不曾。 现下想想,应当是没有听明白,且压根没有记住。 进了苍冥城,这小鬼自在了许多,日子也过得不错,不像在凡间,到处偷鸡摸狗的。 只是小鬼不好教,她从未教过鬼,又无甚耐心,寻了个修炼的法子,便给那小鬼丢了过去。 厉鬼毕竟是厉鬼,这样正派修法哪是他适合练的,没练几天便哭着不干,怎么也不肯再练,甚至还日日荒废,将懒惰给诠释得完完全全。 这五毒里,可不就有怠惰么。 到底是五毒所成,想要往别的道上走,哪是那么容易的。 华夙问他:“你可还记得幽冥尊?” 那小鬼愤愤点头,“我想杀他。” 华夙笑了,“他已泯灭,你既然怨他,就莫要走他的老路。”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慎渡后来还是成了他最怨之鬼。 容离身一歪,终于站不住,往旁一倾身便倒了下去,所幸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揽住了。 华夙回过神,险些没把人扶住,心惊肉跳地说:“你既站不稳,为何不叫我。” 容离讷讷:“我以为我能站稳。” 华夙忙不迭问:“哪儿难受?” 容离摇头,本想说脑仁难受,可当下又算不得十分难忍,只是有些晕,攥着这鬼的衣襟问:“慎渡没了?” “没了。”华夙多一个字不说。 容离又问:“那苍冥城现在又算你的了?” 华夙颔首:“算我的了,只是得把大殿重新建回去。” 容离推她的肩,“你去。” 华夙揽着她的腰腾身而起,悬至那座椅之前,垂眼时只见底下白骨边上全是碎石乱瓦和断砖。 她淡声道:“看。” 容离循着她所看之处望去。 只见华夙一抬臂,碎石齑粉齐齐腾起。 齑粉碎石结成了断壁,坍塌在地的长柱也被扶起。 大殿圆柱高耸,残壁复原如初,石板一块块拼接回原样。 容离先前看过祁安城外平地起高楼,如今见到这大殿复原已不觉震惊。 华夙嘴角一翘,“这样不就好了?” 是好了,大殿的殿门也被扶了起来,那座椅置在大殿之中,好似这大殿从未倾倒坍塌。 华夙带着她步入殿门,刚及地那一瞬,容离心底还不大踏实,生怕这大殿一倾,又要垮塌。 容离抬手捂着头,被揽着往那铺着黑锦的座椅前走,讷讷问:“还要做什么?” 她话音方落,便被推着坐到了垒骨座上。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39章 被按着坐上垒骨座的那一瞬,容离差点从座上弹起,浑身一个激灵,心底想着,她该不会要被这椅子吃了吧。 华夙好笑地按着她,“怕什么,我还会害你不成?” 容离仰头看她,坐得甚是拘谨,背不敢往后靠,怎么坐都不舒心。 这椅子毫无动静,不像是会吃人。 容离紧紧握着华夙搁在她肩头的手,讷讷道:“不是说得有画祟在身,才能坐上这垒骨座么,为什么我……” “画祟?”华夙唇边噙着极淡的笑,“我不是在么。” 容离一愣,险些忘记华夙魂已能归真身,她与画祟本就是一体的。 外边忽传来磅礴海浪声,哗哗一大片,可洞溟潭水分明已经被收回去的,这声音又是打哪儿来的? 容离险些站起了身,肩上那只手微一施力,又把她按了下去。 那恰似浊浪排空的水流声忽然清晰了起来,变得齐齐整整的,哪是什么水声,分明是脚步声。 咕咕鸟叫裹挟其中,一抬眼便见外边白光般的鸮群齐齐掠过。 容离捏着华夙的手问:“外边是怎么了?” 华夙神色平淡,声音却是放柔放缓了的,“你可知垒骨座空了多久?” 容离摇头。 华夙轻哂,“太久了,自我去到凡间,这垒骨座一直是空着的,苍冥城被慎渡占下,如今我回来了,这城中万鬼不得奔走相告?” 她抬起撘在容离肩上的手,掌心一翻,画祟静静躺在掌中,她慢腾腾画了一个鬼王印。 若说她以前画的鬼王印像是敷衍了事,寥寥几笔甚是粗糙,那如今所画可谓是细心至极,一笔一划认真勾勒,将五鬼的神态也画得十分生动,栩栩如生。 这鬼王印逼得太近了,容离双手撘在扶手上,不由得往后微微一靠。 华夙将画祟一提,冷漠地看着眼前还未结成的鬼王印,最后落下了几笔,给五鬼点了睛。 容离本以为这鬼王印一成,又会有谁被召来,不想,这墨印倏然间竟长了数尺宽,黑沉沉的烟近乎要蒙至她眼前。 鬼王印还在长,犹像是铺开的黑绸,眨眼间竟大到这大殿装不下。 那印记穿壁而过,跟一堵黑烟缭绕的墙一样,伸展了数百尺宽。 华夙朝她伸手,“来。” 容离撘上她的手掌,借力站了起来,踟蹰着不知能不能再往前一步。 华夙将她一拽,拽着她从这鬼王印上穿了过去。 原先这鬼王印刚画成,五鬼不过掌心大小,现下被拉得比大殿横梁还高,凶神恶煞的,一副似要撑破天际的模样。 走至殿门外,俯身往下看时,只见白骨长柱边上全是黑压压的鬼兵,一些奇装异服的小鬼也在其中。孤岑站在最前,陡然跪了下去,膝盖及地时,磕得咚一声响。 甲胄声唰唰响起,一大片鬼兵全跟着单膝及地,对着那白骨长柱道:“我等愿永世追随鬼王印。” 那鬼王印倏然破碎,化作丝丝缕缕的鬼气,在半空中忽然飞窜着,犹像是群鬼乱舞。 容离攀紧了华夙的手臂,不知这鬼王印变作这般是何意思。 华夙安抚般轻拍她的手臂,随即一抬手,摇曳飞扬的鬼气如鸟雀俯身冲下,钻进万鬼眉心。 容离看明白了,这不就是赐鬼气么,众鬼追随鬼王印,绝不是平白无故跟着。 华夙侧头道:“众鬼重新结了契,这苍冥城终于又回来了。” 容离俯身往下看时,一阵晕厥感盖头而来,险些就倾了下去。底下万鬼大半都沐着血,一个个甚是颓靡狼狈,可得了华夙赐的鬼气后,又变得振奋了起来,好似不觉疲乏了。 她吊至嗓子眼的心终于垂了下去,转身拉着华夙的衣裳看,那身素色华衣变得很是残破,破口底下血痕清晰可见。 “你被那潭水伤着了。”她皱眉道。 华夙还赤着双足,足趾脚背上还是血肉模糊的,她却连趾头都不蜷一下,眉头也不见皱。 容离本想蹲下看她脚上的伤,才微微弯腰便被拉了起来。 华夙伸手去遮她的眼,“别看,过段时日就好了。” “我……”容离抿着唇。 华夙蒙着她的眼睛,不给她看,“起先该听你的话,小心行事,此番幸好你在,否则被这洞溟潭一淹,我还不知能不能出得这苍冥城。” 容离拨开她的手,“无事就好,你若真不想我看,那便将伤口包扎起来,否则你就要一直捂着我的眼睛。” 华夙依她,往椅子上一坐,从储物的囊袋里拿出了白布条,在施术洗净污血后,才一圈圈缠了起来。 容离看得心疼,干脆蹲身帮她,还打了个漂亮的结,轻声道:“上回你被舍利灼伤,也养了好一段时日,这洞溟潭水克你,也不知多久才能好。” “又不是好不了。”华夙轻哂,伸手想去摸她的脸,不料蹲在足边的人仰身避开了。 容离愤愤道:“休想用你碰过脚的手摸我的脸。” 华夙手上鬼气一浮,施术洗了个手,把人拉到腿上坐。 容离哪里敢挣扎,生怕踩着了这鬼的脚,被胡乱地摸了一通脸,眼梢耳畔都升起了红晕,像是被轻薄了个厉害。 华夙好整以暇地看她,“洗干净了,你说你怎这么挑?” 容离头往她肩上一抵,不知怎的,头还是有些晕。 华夙皱眉,“哪儿难受?” 容离抬手捂着头,现下是听不见水声了,可这头一晕起来,就好似魂要飘走一般。 华夙沉思了片刻,“潭眼活了,你……” 她神色陡然冷了大半,丹唇微微抿着,似是想生气,又克制着。 容离知道她在忧心什么,市井话本里,嫦娥吃了仙丹飞上了月宫,把相公落在了凡间,苦不能相见。 她心一急,也不知这潭眼活过来后,她日后会如何,思及梦里做洞衡时那孑然的模样,忙不迭捏住了华夙的袖口,“我不想回洞溟潭。” “那你想去哪里?”华夙皱着眉头,“你想去哪,便去哪,你若去了洞溟潭,我便去洞溟潭寻你,无甚大碍。” 容离听她语调沉沉,压根不像是无甚大碍的模样,捏着她袖口的手一紧,“我想回凡间了。” 华夙一愣,随即点头:“好。” 容离的腰身被揽了个正着,身一轻又被带着飞了起来,掠出大殿,跃过十环楼,过填灵渡,又到凡间。 此时已近黎明,天边已亮起黯淡的光。 一些百姓已推着车到了街上,鸡鸭鹅齐齐叫唤着,好生热闹。 城郊,华夙那神识所化的屋舍里静凄凄的,三个丫头还在睡。 容离进了屋,华夙却未松开揽在她腰上的手,就着将伸手朝床上那病弱苍白的躯壳探去。 “我要躺回去么?”容离问。 华夙环在她腰上的手这才松开了点儿,好似万分不舍,半晌又松开了点。 容离倾身去亲她的面颊,“我又不会走,你是不是心慌了?你不必慌。” 华夙冷着脸没有应声。 容离躺了过去,可那白玉珠还在嘴里,她的魂还没能归窍。 细长的手指撬开了她的唇齿,将那白玉珠取了出来。 容离合起了双眼,不料头又疼了起来,脑仁里好似有什么再被撕扯着,她归窍睁眼的那一瞬,猛地蜷起了身,不由得呜咽出声。 华夙变了面色,连忙伸手点住她的眉心,企图将鬼气灌入,好疏解她的疼痛,然而鬼气未能灌入,反朝她身震去。 她一个趔趄,匆忙按住了容离的肩,俯身送吻,想换个法子把鬼气送出去。 容离推开她,“别……亲,我怕伤着你。” 华夙皱起眉:“为何会痛,可是灵相在痛?” 容离实则也不知那是什么,只觉得难受,水声又撞入耳廓,晕得像是魂要出窍。 思及梦中刚拿到潭眼的时候,她可未承过这样的痛,只是将额头抵上了冷木,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潭眼就被她取走了。 如今是因什么? 她近乎睁不开眼,浑身汗涔涔的,握紧的拳和后背上满是冷汗。 华夙只好搂着她,冷声道:“不然就再将这白玉珠含回去,方才出魂的时候明明还不会痛,现下竟就痛起来了,许是因为潭眼随魂的缘故。” 容离摇头,这浑身飘忽轻盈的样子令她有些害怕,她当真不想当什么神仙了,当神仙时吃过的苦,她已记起个七七八八,成仙有什么好,成了仙,还不知…… 还不知九天会让她去哪里,不知会离苍冥城有多远。 华夙硬生生掰开她的嘴,想把白玉珠放回去。 容离推着这鬼的肩,死死咬着牙关,连话都不敢说,生怕一个张口,珠子就塞进去了。 华夙咬牙切齿,“你偏要受着这痛?” 容离又是摇头,干脆将头侧向一边,牙关紧紧咬着。 华夙干脆与她躺在一起,将蜷成一团的人揽进怀里,“你成神仙我也要你。” 话音一动,她改口道:“你若成神仙,该问你是不是还要我,哪有我选的余地。” 容离把脸埋进锦被里,闷着声道:“我要你……我不贪心,我不想当神仙,只想要你。” 华夙揽着她的手一僵,将人掰了过来,胡乱地亲她。 容离迷迷瞪瞪地想着,归窍之后为什么反倒疼起来了,被亲得气息不顺的时候,她忽然咳了起来,喘得分外急。 华夙连忙去顺她的背,一下又一下的,轻得像是怕把她给揉碎了。 容离抬手掩住唇,喉中一股腥甜,垂眼看向掌心,竟是血红一片。 她浑身一颤,忙不迭把掌心擦向锦被,不敢让华夙看见。 华夙的手却抹向了她的唇角,抬手看见了指腹上沾着的猩红,忙不迭把她的手抓了起来。 容离握着拳,手颤个不停。 “藏什么,还不让我看?”华夙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只见那掌心上还余有未擦干净的血。 容离觉得自己好似想明白了,潭眼活了,活了便有了灵气,归窍后,她这凡人身承不住这灵气了。 “把这珠子含回去,好不好?”华夙鲜少这么请求,现下连声音都带着颤。 容离又咳了一声,因无甚气力,咳得极轻,“潭眼活了,这躯壳是不是承不住我的魂了?” 华夙哑声,竟不敢笃定:“也许是。” 容离垂眼,又看向掌心的血:“那我若是不出窍,是不是会死。” 华夙没吭声。 容离轻声道:“看来是的,也许我必死不可。” 华夙冷着脸抚她的发,神色很是紧张,“我不会让你难受,等我想个法子。” 容离却微微摇头,她早在年幼的时候,便设想过许多死法,或是病死,或是因身子弱走不稳路,跌进池子里淹死,走在路上摔死,可没想到当真要死了,竟心无波澜。 她压着声道:“死了不好?也无须出窍就能进苍冥了。” 华夙冷声:“做鬼可不像做神仙,见不得光,吃什么俱是味同嚼蜡,还有诸多不便,是你做凡人做神仙时未见过的。” 容离深吸了一口气,直勾勾看她,弱着声道:“那又如何,我又不怕。” 她扯着华夙的衣袂道:“你带我到苍冥城不好么,先前说待事情忙完再议的,现下忙完了,怎不提那事了?” 华夙定定看了她许久,“你当真不怕?” 容离双手撘上她的肩,去亲她的唇角,“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你说我以什么名义进苍冥城好?” 华夙看了她半晌,皱着眉头冷冷笑了,慢声道:“你又激我了。” 容离轻声:“做了鬼,便无所谓什么世俗伦理,你说我坐着花轿进苍冥城好不好?” 她眼睫一颤,一双眼精亮,面色愈是惨白,就显得那双眼越亮。 华夙终究还是依了她,“你觉得好那便是好。” 容离又咳了几声,不敢闭眼,待天色大亮,才擦干净了掌心和嘴角的血坐起身。 门被轻敲了几下,三个丫头站在外边,压着声唤她,“姑娘。” “进来。”容离道。 三个丫头闻声推门,进屋后俱是一怔,不过是一夜未见,她们姑娘这面色越发难看了。 小芙瞪着眼不敢说话,呆呆站在门边。 容离勾了勾手,“过来。” 小芙连忙跑近,抓住自家姑娘的手问:“姑娘可是哪儿不舒服了,可要找大夫过来?” 空青走近了几步,静静站着,只字不言。 容离摇头,“找大夫无用,我似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此话一出,白柳也瞪大了双目,“姑娘你在说什么傻话!” 容离轻声道:“你们站近些,我有些话要同你们说。” 华夙还是头一回没有插话,环着手臂坐在边上,一副不乐意的模样。 三个丫头紧张着走近,心里俱是大乱。 容离想了许久,该从何处说起才不会吓着这几个丫头,半晌才道:“那鬼待我很好,不是她让我变成这样的,只是命数已至,我这魂快要留不住了。” 小芙张了张嘴,闷着没有吭声。 容离又道:“我在容家时好几回险些要死,俱是她救了我,要不是有她在身侧,续了我这命,我早该见不到你们了,且不说我身子弱,常常在梦里被魇住,凡间话本里妖魔夺舍之类的传闻都是真的,若非她在,你们眼前的姑娘早被妖魔邪祟替了。” 她垂着眼一边思索一边说,“她起先还不想我死,说是死了不好,做鬼颇不自在,是我不依,我想同她一起,她这才未再给我续上那一口气。” 空青沉默了许久,“那鬼……叫什么名字,可能让奴婢们见见,奴婢担心姑娘。” 容离侧头朝华夙看去,“能说么?” 华夙低垂的凤眼一抬,身侧鬼气旋起,头一回在这几个丫头面前现了形。 床上陡然多了一个身影,不像话本里的鬼长着青面獠牙,也未伸出长舌,未满脸是血。 华夙松散的发辫撘在肩头,发上的银饰被鬼气一拨便叮当作响,凤眼丹唇,面若桃李,比活人更像活人,饶是说成天上神仙也不过分,只是天上仙女该如清水芙蓉,雅丽脱俗,她太冷漠,也太艳,叫人不敢多看。 三个丫头看呆了,纷纷屏息后退了半步。 华夙看着她们道:“我名华夙。” 三个丫头本是不信的,以为姑娘被魇了心志,现下信了个完全,这鬼看似冷漠疏远,好似什么都进不得心,隐隐又透着点儿目中无人的傲,她待谁好,应当是真的好。 华夙当着这三个丫头的面去摸了容离的脸,用唇摩挲着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打定主意要跟我去苍冥城了?” “你不想让我进门?”容离反问。 华夙摇头,翘起嘴角说:“你横着进门都成。” 三个丫头还是头一回听到这鬼同她们姑娘说话,看似冷冷淡淡的鬼,说起话来却满是忍让和戏谑,看着……当真待她们姑娘好。 华夙又道:“我不吓你的丫头,今夜丑时,我来此处接你。” 容离点头说了声“好”,眼前的鬼陡然化作黑雾消失。 这鬼一走,小芙终于哭出了声,就连白柳也跟着吸鼻子。 容离坐着道:“怎又哭起鼻子了,我总归是会死的,或早或晚罢了,你们这日子还长着呢,日后我若是想来,还是可以来看你们。” 小芙呜咽着:“当真?” 容离颔首,“自然是真的。” 空青红着眼哑声道:“姑娘可要记住了,奴婢们会等着姑娘回来。” 容离翘起嘴角,“你们三人在一处,我也放心,就算不归家不嫁人,也有个照顾,彼此间有事直说,莫要争吵。以后若是碰上喜欢的,可得擦亮了眼,莫被人骗了心,若能找到个能依靠的,不妨跟了去。钱该花便花,万不要苦了自己,否则姑娘我会心疼。” 她轻咳了一阵,不敢咳得太厉害,生怕咳出血来将她们吓着。 小芙哭得不成样子,“那鬼看着有些凶,她待姑娘当真是真心的?” 容离颔首:“当真。” 她絮絮叨叨又说了一阵,说得实在是无甚气力了,才停了下来。 空青垂着眼:“姑娘万不可委屈了自己,她若骗姑娘,咱们帮不了,但可以去求神仙。” 容离苍白的唇一翘,忍着没说她以前也是个神仙。 小芙附和:“对,神仙万不会制不了她这鬼!” 日上三竿时,容离坐在院子里看着丫头们掰菜叶子,吹吹春风,时而抬手遮着眼看天,过会儿又眯起眼一动不动晒着日光。 三个丫头陪她说话,从东扯到西,停了不到半刻又找话匣子去了。 待日暮一至,小芙又抽噎了起来,回头想给姑娘收拾行装,可想了想,压根没有收拾的必要。 她在姑娘屋里站了一阵,忽听见窗子嘭一声响,一阵阴风从耳边刮过,回头时竟见桌上放着一红艳艳的喜袍。 容离进了屋,将衣裳上搭着的凤冠捧起来看,轻轻笑了一声。 小芙哭着给她换上了这身衣裳,仔仔细细给她梳了发,擦了香粉,打了腮红,抹了唇脂,再戴上发冠。 容离提着裙迈出了门槛,院子里空青和白柳齐齐回头,两人皆愣住了。 半晌,空青才道:“姑娘真好看。” 院门外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容离噙着笑轻声道:“出去看看。” 空青和白柳走去推门,小芙扶着她走了过去,只见一大红喜轿停在外边,一个傀站在轿子边上,面上画着一张笑脸。 容离坐进了轿子里,又想咳,只觉得轿子晃了一下,似被抬了起来。她撩起帘子看了一眼,是三个丫头和那傀一起抬起了轿子。 轿子摇摇晃晃,走的却不是凡间路,这路越走越黑,又听见远处有水声,分明快要填灵渡了。 容离没忍住,吐出血来,她慌张想着,要丑了,连忙捏起袖子去擦,越擦越是心急。 轿子陡然一停,三个丫头迷茫地站着,朝四处无措地张望。 容离正吐着血,身忽然一轻,眼前像蒙了黑布。两眼再能视物时,她着急抬手,却见手穿过躯壳抬了起来。 她魂已出窍,竟……就这么死了。 死时并不算太难受,许是因为在意料之中。 轿子静静停着,容离穿过垂帘,抬眼却见填灵渡前空空如也,她心一急,忙不迭喊道:“华夙——” 自和画祟结契,她还是头一回喊华夙的名字。 话音方落,鬼气从八方卷来,凝出了个高挑纤细的身影。 华夙站在远处,亦是穿着一身大红的喜裙,模样却比这红裙还艳。 华夙眼一抬,唇边噙笑,“怕么。” 容离摇头,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吐了血,忙不迭抬手抹脸,抹了半天才见五指干干净净的,哪有沾上什么血。 三个丫头还一动不动地站在轿子边,甚是迷蒙。 容离立在她们身侧,轻声道:“这傀会带你们回去,我今儿叮嘱的话你们可要记得了。” 三个丫头陡然一震,忙朝身侧看去,却根本见不着自家姑娘。 说完,容离提着裙朝华夙走去,挽上她的手道:“快带我进城。” 华夙一哂,“还催起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40章 三个丫头在后边僵着身,在听见姑娘耳语的时候,心底已有了思量,可终是不敢信。 小芙两眼通红,对着那大红喜轿小声道:“姑娘,姑娘?” 白柳通红着眼默不作声,本该是怕的,可现下心底却很是苦楚,就好比家中嫁了女儿,还是远嫁,老远老远,日后……许就见不着了。 小芙伸手想掀开垂帘,手却被握住了。 那覆在她腕骨上的五指冰冰凉凉的,不像活人。 她陡然一僵,回头对那傀道:“大哥,我家姑娘为何不下轿?” 傀松开她的手腕招了招手,面上神情丝毫未变,嘴张开微微一动,说了个“走”字,也不知算是敷衍,还是吝啬。 空青垂着眼:“咱们走吧,姑娘方才说的都听到了?” 两个丫头含泪点头。 空青又道:“姑娘应当不在轿中了。” 小芙泣不成声,扯着抹泪的袖子都快湿透了。 空青朝远处望了一眼,望不见人影,有些迷蒙,叹了一声道:“跟着这位大哥走吧,莫要让姑娘担心。” 小芙这才点头,却在原地站着不动。 白柳红着眼推她的肩,“你走不走?” 小芙对着远处作了个礼,带着哭腔道:“奴婢愿姑娘事事顺心,和所爱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白柳和空青一愣,跟着作礼。 三人跟着那傀走远,几步便回到了凡间。 城郊那宅子没了,地上空落落一片,她们从边隅带回来的东西被整整齐齐收作一团。 那引路的傀往袖中掏了许久,拿出了一张纸来。 小芙愣愣看着,眼泪还在不住地流,很是不知所措。 只空青伸手接了傀递过来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祁安城中的一处地契。 那傀又往袖里掏,掏了好一阵,捏出了个绣囊来,里边塞得满满当当的,也不知装了什么。 空青又伸手去接,没想到手被压得一沉,差点没拿牢。 傀一个躬身,转身就走了。 空青回过神追了过去,眼一抬,已不见那傀的影子。 小芙流着泪:“这是姑娘给咱们留的么?” 空青摇头:“也许是那位留的。” 白柳走去收拾东西,迷蒙问:“咱们去哪?” 空青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地契,挤出一丝笑来,“今日是姑娘大喜的日子,也是咱们搬家的好日子。” 这段时日搬了有三回,似乎……终于要定下来了。 填灵渡前,容离见那三个丫头的身影消失,这才敛了目光,眼一转,看向身侧的鬼,亦是红衣加身,只是未戴凤冠,一头银黑相间的发高高挽着,编着好看的发髻,发髻上穿过细长的红绸,绸下缀着不会响的银铃。 华夙定定看她,“进了苍冥城,可就是苍冥城的鬼了,没有回头的余地。” 容离挽上她的胳膊,无甚气力地贴着,“跟你要什么余地,这进城的路我是认得的,你不走,我就自个儿走了。” 华夙哼了一声,“还想把我甩下?” 容离心觉冤枉,她哪有这么想。 还未来得及反驳,她便被揽着腰飞了起来,从填灵渡上掠了过去。 丹红的裙曳在水上,惊扰了一群白骨鸮,白骨鸮倏然振翅,咕咕声飞远。 乍一看,还以为那红衣是烧得正旺的火。 进了苍冥城,本该寂静黑暗的苍冥城竟通红一片,环楼的飞檐上悬满了红灯笼,还贴满了囍字,唢呐锣鼓声响,热闹非常。 容离眼一抬,瞧见那环楼正中的垒骨长柱上覆满了红绸,硬生生将那些白骨全都遮住了。 她讷讷:“你何时准备的?” “今儿等你的时候。”华夙揽着她落在了大殿前。 容离站稳了脚,抬手往凤冠上扶了一下,这凤冠将她的头压得有点沉。她眼一抬,才发觉大殿中竟不不止那座椅,还竖了屏风,放置了不少摆件。 乍一看,好似凡间的府邸,比洞溟潭底更像是能过日子的,至少有墙遮风,有屋檐挡雨。 虽然这地底下应当是不会下雨的。 容离垂眼往下看时,恰见几只鬼从环楼里探出头好奇打量,孤岑也其中。 孤岑面上无甚神情,却冲她点了一下头。 容离灵相里那潭眼本该静悄悄的,她正要回头的时候,忽听见耳边叮一声响,好似甘露洒心,仙箓抚顶。 那一瞬,灵相里清明一片,好似还有灵气溢出,游走全身。 华夙一顿,凤眼倏然一抬,神色却变也未变,拉着她道:“进去看看?” 容离颔首,往殿门里走,绕过屏风,才知里边什么书案床榻应有尽有。原垒骨座前置了一矮案,其上放了一些书卷和薄册,只是不见笔墨。 里边竟还隔开了茶室和琴房,已看不出原先的样子,四处摆得紧紧实实的。 容离脚步一顿,回头问:“你便是这么接我进城的?” 华夙不解,“你还要如何,若不你细细道来,我再到城外重新接你一回?” 容离努努嘴,实则她也不懂嫁娶应当如何,琢磨了半晌,小声道:“那合卺酒总该是要喝的吧。” 华夙拉着她坐上了垒骨座,这座椅挤两个人已十分勉强,容离有半个身坐在了这鬼身上。 容离坐得难受,身一晃,凤冠上的珠串便往面颊上甩,砸得她有点疼,她闭起眼,忙不迭抱上了华夙的肩。 一只手将她脸侧那珠串拨开,冷冷道:“这么麻烦的玩意儿,也只有孤岑才备得来?” “孤岑备的?”容离颇觉意外。 华夙颔首,“孤岑是死后成的鬼,在世时曾也是个女将军。那时防线将破,所有人心里有数,这寸土之地怕是保不下来了,她当夜匆匆成了婚,刚拜完天地便急忙提剑上了沙场,许是那一回未能如愿,故而此番我说要接你回来,她悄悄准备了许多。” 容离轻推她的肩,“这便是准备了许多?” 华夙低低柔柔地笑了一声,“我说死人没这么讲究,令她能省便省。她在我面前时虽未多说什么,但心底指不定已将我编排了一番。” 容离讷讷:“那也是孤岑的好意。” 华夙手腕一转,手上顿时出现了两只琉璃杯,杯中酒盛得满满的,案上烛光一燃,杯上的琉璃色顿时映入酒中,酒液斑驳绚烂。 “若是醉倒了可如何是好?”她凤眼一掀。 容离接过一只琉璃杯,眼睫翕动着好像蝶翼,说话声轻得不行,“那你便不能怨我激你了。” 华夙一听便佯装生气地皱眉,“你看,你可不就是在激我!” 容离凑上前亲她,手臂刚与她的交在一块儿,竟听见鹤鸣。 应当是鹤,听着像是从填灵渡传来的。 这地方哪来的鹤? 华夙顿时变了面色,嘴角还是翘着的,眸光却黯了下去。 底下传来甲胄哐当哐当的声音,好似满城的鬼兵俱警惕了起来。 容离一怔,“这是怎么了。” 华夙将她手中的琉璃杯拿了过去,往案上一搁,又抬手将她脸侧的发拨到了耳后,“有人要见你。” 容离不解其意。 华夙揽着她站起身,难得轻叹了一声,“去吧,去见见。” 容离却还惦记着这合卺酒,“酒还未喝。” 华夙好笑地看她:“这琉璃杯还会长腿不成?” 容离心道,谁知道呢,万一这琉璃杯是器物妖所化,这不一个眨眼就跑掉了? 她被推着绕过了屏风,越发觉得诧异,“你还未说谁要见我。” 华夙一顿,将手捂在了她的眼上。 被捂住双目,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可鼻子好似灵了起来,闻到了一股清淡寒凉的气味,那气味好似还挟着灵气,嗅一下便叫人…… 叫鬼周身舒畅,恨不得吃个精光。 容离一怔,没想到死后竟也会觉得饿。 华夙收了手,她眼前丹红,满城的灯笼红光又映入眼中,她讷讷道:“方才那是什么。” “你去看看便知。”华夙道。 “遮遮掩掩的。”容离轻声道。 走至殿门外,她被揽着腰腾空,她是怎么进来的,华夙竟就怎样沿着老路带她出去。 至最外层环楼时,华夙缓缓落地,带着她走至城门前。 她的肩被轻轻推了一下,一步便踏了出去,一个抬眼,便见两只细腿长颈的鹤站在外边。 容离忽然明白方才闻到的是什么了,是仙气,是仙鹤的吐息。 仙鹤见她出城,竟抖着羽翼躬了一下身,当真是有灵智的。 一个念头涌上容离的心尖,她错愕回头,却见华夙在城门边上静静看她。 那鬼向来倨傲,说起仙神时也甚不在意,如今却一声不吭地站在城门,并无半句奚落,甚至还微微皱着眉头,眼帘耷拉着。 仙鹤揖身,尖长的喙忽然打开,吐出了一丝帛。 丝帛干干净净,上边似写了什么。 容离伸手去接,慢腾腾将其展开,只见上边写着“接洞衡君过天门,入主北原仙位。”她拿着丝帛的手竟然一颤。 旁人得道或许欢欣雀跃,她却只是愣了一下。 细细一想,梦中的前世无此帛书,她成了仙后便径自登了仙门,无果,去洞溟潭,如今来了这丝帛,是准她入天宫的意思了。 这仙鹤光是腿便比她还高,她不得不仰头,才迎得上这仙鹤的眼,“若我不接,会如何?” 仙鹤歪头,似乎未料到她会这么问,口吐人言道:“皆如仙长所愿。” 容离垂下眼,将丝帛又细细折好,抬手递了出去。 仙鹤垂着颈看她,“仙长如今是鬼身,若入天门,便能洗去鬼气,铸仙体,凝仙魂,结仙筋,昔日修为全数归元。” 容离仍是抬着胳膊,“拿去吧。” 仙鹤又道:“仙长可得想好了,这帛书只会呈来一次。” 容离回头朝远处那身着红裳的鬼望去一眼,颔首道:“想好了。” 仙鹤见状张开长喙,把丝帛衔了回去,振翅飞远。 容离转身朝城门走,瞧见华夙眼里的惊诧,挽起她的手臂,小声道:“那两只鹤比我还高。” 她话音一顿,忽然想起先前借同株铃见到的白鹤。 那是青皮小鱼回洞溟潭时撞见的幻象,是她用来守洞溟潭布下的幻阵,只是自她离去,那幻阵便被削弱了许多。 幻阵中的白鹤也是长了老高,只冠是丹红的,想来她前世是想进天宫的,自个儿弄出了一只假的天宫鹤聊以慰藉。 可惜……如今丝帛呈来,她已不是那么想入仙位了。 华夙轻轻一哼,“跟两只鹤都能聊这么久。” “怎么,仙鹤的醋你也呷?”容离眼一瞪。 华夙不满:“我喝仙鹤的醋做什么,不是要喝合卺酒么,赶紧回去喝上,省得那琉璃杯长腿跑了。” “你方才明明说它们不会长腿的。”容离噙笑。 华夙一嗤,“我变卦改口了不成?” “不成,你今儿要依我才是。”容离双眼水盈盈的。 华夙本还想调侃两句,见状话都哽在了嗓子眼里。她就跟泡在了这眼波里,半晌才嘁了一声,别开眼道:“全依你。” 作者有话要说:=3= 第141章 合卺酒是要喝的,若是不喝,那琉璃杯长脚跑了可怎么办。 容离被揽着飞回了大殿,落地时身还似轻盈盈的,似风一刮就要飘远。她趔趄着走去端起琉璃杯,朝华夙看了过去。 进了大殿,华夙往座椅上一坐,把她拉至身侧,“你这模样就跟嗜酒如命一般,怎一看见这酒眼就亮了?” “明明是你急着回来。”容离轻着声,“这合卺酒一喝,可就不一样了。” 华夙眉一抬,“哪儿不一样?” 这座椅本就窄,容离坐得拘谨,勉强将胳膊绕过她肘弯,杯沿往下唇一碰,“你就有名分了。” 华夙嗤了一声,眼波一横,“你进我苍冥城,怎么还是你给我的名分?” “那……”容离试探般小声道:“我回洞溟潭去?” “你走一步试试。”华夙哼了一声,面色却没冷下半分,“看我不……” 她话音一顿,狠话又属实说不出,愤愤道:“看我不日日想你。” 闻声,容离翘着嘴角笑了起来,眸光跟蒙着水雾一样,又软又柔,身一倾就去亲这鬼的脸颊。 “你要不要喝了?” “喝,怎么不喝,你还想让我呷醋不成?”华夙抬起手,没看手里的琉璃杯,直勾勾看她,明明喝的是酒,却跟细嚼慢咽一样,慢腾腾把酒吞入了喉里。 容离喝完便觉脸都热了,她不知自己做洞衡君的时候有未喝过酒,但做凡人的时候,是一口也未沾过,也不知喝凡间的酒是不是也会这般,只喝了这么一点儿,便觉一簇火从喉头烧到了心口,又沿着心口往下蔓延,蹿至全身。 华夙看她眸光迷离,跟沁了水一样,微微张着唇一动不动,模样好似呆住了,不由得问:“醉了?” 容离思绪有些浑,却是听得明白的,摇摇头道:“不知,我头有些晕。”话音刚落,腰背好似化作了水,冷不丁往华夙身上靠。 是当真醉了,只是还在逞强。 她浑身软绵绵的,这一倾身,连发冠都歪了,无甚气力地抬手扶了一下,“脑袋好沉。” 华夙索性把琉璃杯从她手里挖了出来,又慢条斯理的给她摘了发冠,“还沉么?” 发冠一摘,头发乱了些许,脑袋却是轻了,容离摇头,“不沉了,可心口烧得慌。” 当真是烧得厉害,那酒气好似凝在了心尖,她热得不成样子,还觉得喉头有些烫,明明已是个鬼,却觉得浑身似要冒汗。 她边说边扯开衣襟,一边道:“你探探我的心口,看看是不是要烧起来了。” 绸子底下白花花一片,她还把华夙的手拉了起来,硬要这鬼往自己心口探。 华夙当即皱眉,磨牙凿齿的,“醉便醉了,激我做什么!” 都醉成这般了,容离做什么俱是从心。她眼帘一抬,眼梢红通通的,连双颊都泛了粉,很是无辜,“你这酒是什么阴间酒,怎我这么难受。” 华夙一口咬定,“你就是想激我。” 容离已经把她的手拉着贴了过去,那只手凉得很,她不由得轻轻呼了一口气。 掌下绵软,华夙又被按着手,愤愤将细长的五指一拢,拇指自那雪山蓓蕾上轻擦而过,眯起眼凑近了看她:“以前怎不见你这么喜欢激我?” 容离头一歪,靠上她的肩,软绵绵倚着,小着声道:“以前怕你还来不及,哪里敢激你。” 华夙干脆收了手,给她扯好襟口,“现下呢?” “不怕,合卺酒都喝了,且你说依我的,我为何要怕你。”容离不光嘴上这么说,还仰头去亲华夙的下巴,跟雀儿啄食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 华夙被亲得心乱如麻。 喝酒壮胆,容离抬手把这鬼的发簪给拔了,簪子一扯离,这鬼的头发便散了大半,松松垮垮地撘在肩头。 华夙本就艳得几近凌厉,这发凌乱一垂,平白添了几分狼狈脆弱。她咬住的牙关一松,把这造作的狐狸揽了起来,好似分外生气,“做了鬼之后都不知节制了,早知就应当让你接着做人。” 容离倚着她走,倒在了锦被上,那酒好似还在喉头心尖烧,她索性扯开了腰带,轻轻喘着气覆上了自己的心口,不知做了鬼怎还会觉得烧心。 她躺在鸳鸯锦被上,这鸳鸯还是交颈的鸳鸯,手往自个胸前探。 华夙拨开她的手,俯身去亲她,散乱的头发垂在她脸侧。 容离支起半个身索吻,肩头乏得微微颤着,那儿被揉得好似要化掉。她勾住华夙的腰,借着潭眼的灵力微一施力,一个倒转翻身在上。 这一翻身,便将软纱给压塌了,那红纱账一垂,全落在了她们身上。 当真是颠鸾倒凤。 容离是伏在上了,可还是被弄得还不得手,最后浑身无甚力气了,才被拉着手给这鬼做,又学了一通。 地上地下的时日相近,地上过了几日,地下便过去几日。 苍冥城里的鬼大都知晓这住在大殿里的另一位是笔主,只是怎么也想不通,怎还会有两位笔主,这画祟还能结两个契么。 想不通,但终归是笔主,他们怎么待华夙,就得如何敬重容离。 容离不常露面,可一旦出了大殿,路过的鬼兵见了她便要站直作礼,吓得她以为这些鬼要动手了。 华夙知晓鬼城中有些闷,便带着她去了一趟祁安。 正是桃花开的时候,满城飘着粉,街上有一处甚是热闹,门庭若市的,排在一块儿的大多是姑娘家,也有不少男子在其中,也不知是在等什么。 容离刚成鬼不久,就算灵相中有潭眼,那也是得避着光的,故而华夙堂而皇之地在日光下走,她却要撑着一柄凡人看不见的伞。 她隐约嗅见了一些香味,循着这长龙般的队伍往前走,走至一铺子前,才知这卖的竟是香粉胭脂一类的东西。 两个长工在忙上忙下,里边有一人正在闻香,可不就是容齐么。 容齐当真在做正经买卖,做起香料来了,如今这生意也有了起色,甚至还很受欢迎。 容离回头拉了华夙的袖子,“买一些吧,给三个丫头送过去。” “怎不见你送我呢。”华夙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容离笑了:“你若想要,那也成。” 华夙一嗤,“凡间的东西,我才不要。” 她捏着画祟画出了一个傀来,令其排在了长队后,买上了几份丝巾锦盒包裹的香粉。 容离从傀的手上接了过来,把其中一份给了华夙,“这是送你的。” 华夙满脸不屑地伸手去接,心底其实还是高兴的,可高兴不过一瞬,毕竟买香粉的钱还是她出的。 这狐狸,当真把借花献佛学得一套一套的。 去了那三个丫头的住处,容离穿墙进了门,把香粉盒搁在了她们桌上。 白柳正在熬粥,嘴里哼着小曲,看着熬得差不多了,扬声道:“粥熬好了!” 外边无人应声,她着着急急走出去,只见空青和小芙正茫然地站在桌前,盯着桌上三个锦盒看。 白柳一愣,“你们何时出的门,这香粉好像是四少爷做的,在城中卖得可好了。” 空青摇头:“不是咱们买的,不知怎的就在桌上了。” 三人面面相觑,总不会是贼送来的,哪还有贼不偷东西反还送东西的呢,且不说她们都在家中,哪来的胆子那么大又能躲藏的贼。 小芙突然红了眼,朝四处望了一圈,“是不是姑娘来了,姑娘先前说会来看咱们的。” 闻言,白柳也急急忙忙朝四处看,却什么影子也寻不见,着急喊了一声:“姑娘?” “姑娘,可是你回来了?”空青也问了一句。 见三个丫头望上望下的,就差没往桌底找了,容离只好在她们身侧道:“是我。” 那声音轻轻的,果真是姑娘在耳语。 一听这声音,小芙差些哭出声了,半晌说不出话,吞咽了一下才哽咽着问:“姑娘近来可好?” “好。”容离将她打量,这丫头没胖没瘦,想来过得还成,“我和华夙一起来的,她偏要给你们带伴礼。” 华夙在边上一哼,颇为不满,“明明是你自个儿要带,怎还扯上我了。” 三个丫头也听见了这鬼的话,以前还怕,现下不知怎的竟不怕了,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容离手里提着伞,“那你们近来可好?” 空青颔首,也不知自家姑娘在身侧何处,只好站着一动不动,“挺好的,咱们做了一些刺绣和簪子,偶尔拿出去卖。姑娘和大人……给奴婢们留了许多钱,奴婢吃穿不愁,只是干躺着不是办法,总得找些事儿做。” “是懂事的。”华夙一哂,说完将掌心一翻,把那装着垂珠的香囊拿了出来。 在这三个丫头眼中,一香囊凭空悬着。 小芙本还难过着,见状瞪直了眼。 起先容离还不知该拿垂珠怎么办,见华夙取出香囊,登时明白了过来,这猫儿本就是凡间的,合该回凡间去,索性道:“这香囊里的是垂珠,你们将束口扯开,它便会从里边跑出来。” 这屋子里,小芙和白柳都属胆儿小的,只空青伸手去接,犹豫了一阵还是扯开了系带。 香囊鼓起来一团,束口登时被撑开了老大,那巴掌大的香囊里,竟钻出了只猫儿来。 垂珠溜了出来,本想往容离脚边蹭,不想蹭了个空,困惑地仰头叫唤。 一个鬼魂……如何蹭得着。 它这一叫,三个丫头才知自家姑娘站在哪儿,饶是什么也看不见,还是朝那边侧过了身。 “垂珠便留给你们了,好好养着它。”容离轻声道。 垂珠什么也不知,在香囊里已吃得饱饱的,蹭不到主子也不着急,一会便乐颠颠地蹦远了,四处嗅着。 小芙想和姑娘多说些话,眼眸一转,想了想道:“前段时日还碰上了官兵,那些官兵从容府出来,好似又去搜查了一番,听闻五夫人和四少爷,还有老管家又被召去问了话,四少爷咬定是府上闹鬼,五夫人和管家亦称是鬼怪所为,官府只好将这案子当作诡事结了。” 白柳颔首,“本以为四少爷会接受不得,不知怎的,他竟不闹。” 容离轻笑了一声,“这样不好么。” “好,”小芙嘟囔着,“就是想姑娘了。” 容离想抬手去摸她的发,可想想忍住了,她不想这丫头身上沾上鬼气,“我不能常常来凡间的。” 小芙一愣,连忙道:“那姑娘还是别来了,鬼应当是见不得光的,姑娘可、可莫要被晒坏了。” 华夙轻哂出声,“晒不坏。” 容离又道:“你们过得好便成,照看好自己,莫让我下回来见你们一个个苦着脸,那我便要生气了。” 小芙忙不迭道:“哪敢让姑娘生气!” 华夙不由得开口:“油嘴滑舌。” 小芙登时屏息,瞪着眼不敢多言。 容离见这三个丫头齐齐缩了一下脖子,朝华夙睨去一眼,“你怎吓起她们了。” 华夙好不乐意,“你是不想我说话。” “你怎这样。”容离眼底净是无辜。 华夙只好别开眼,“叙完旧就回去了,这日子还长,何愁日后见不着。” 别过,凡间路长,阴曹又路远,唯生死是咫尺之隔,一步便能迈过阴阳。 既已是鬼,便无畏生老病死,待至下回碰面,也不知凡间人已身经多少悲欢离合。 人活一世,就如行文里的起承转合,有平淡无味的柴米油盐,有爱别离苦,也有久别重逢的欢欣若狂。 容离撑着伞慢悠悠地走,半晌小声道:“我总觉得前世便与你有缘。” 华夙抬手握住伞柄,替她撑着伞,自个儿走在艳阳下,“你前世是洞衡,能不有缘么。” 容离摇头,认真道:“我在容家做凡人的前世,我总觉得我当凡人时应当死过一回,不然我哪能那么轻易就见得到你。” “这张嘴怎这么能胡说八道?”华夙抬手往她唇角一碰。 作者有话要说:=3= 中秋快乐呀 第142章 好似窗间过马,白驹过隙,苍冥城没有白日,亦无四季。这一过,好似把时日给过乱了,弄不清何时该是晌午,何时该是子夜,唯去到凡间,才知春秋岁短。 这人有人的活法,锅碗瓢盆叮咚响,鬼亦有鬼的过法,若想与天同寿,便得日日修炼,不可荒疏。 养魂瓶的木塞早就拔开了,那道士刚飘出来时,还想见一见外边的日头,谁知入目黑黢黢一片,莫说日头了,连星光都不见,天上好似蒙了浓浓黑云。 道士嚯了一声,难以置信地四处飘荡,忙问:“这是什么地方?” 凌志也从瓶中出来,舒展起了筋骨,在瓶中养了一段时日,那魂精壮了不少,不至于那么单薄了。他拱手道:“阁下有所不知,此地为苍冥城。” 道士甚觉迷茫:“何为苍冥城?东洲何时有这么个苍冥城了,闻所未闻!” 凌志睨了他一眼,“这又不是在凡间,不曾听闻也不奇怪,你若有兴致,我便带你四处走走。” 观此地阴气重重,不像是能住人的,道士索性颔首,“那你便带我看看。” “随我来。”凌志钻进了一白骨鸮的躯壳里,振翅而起。 道士看傻眼了,“你、你这是夺舍的邪术啊。” 凌志扭头看他,像看傻子一般,“这白骨鸮本就是死物,何来夺舍一说。” 道士只好迷瞪瞪地跟着他游了一圈,感叹道:“此地甚好,除了阴森恐怖了些,但比养魂瓶宽敞,还有这么……怎么多能说话的鬼,真是热闹,不知此地做主的是谁?” “是大人。”凌志拱手道。 道士怎会不知他口中的大人是谁,当即一阵头晕目眩,过了许久才跟凡人回魂一样,干巴巴开口:“也好,看来此地很是太平。” 想来他是在瓶中被不开口的红龙鱼和小剥皮给闷坏了,现下也不挑了,虽说这苍冥城是华夙做主,城中有的鬼也吓人了些,好歹都是会说话的。 赤血红龙虽只余半魂,可毕竟是个活物,不好留在苍冥城中。她本还想跟着的,但被容离撵了出去,令她在外边好好修炼。她缺的半个魂轻易补不回来,可只要勤加修炼,神志便能多清醒半刻,不至于浑浑噩噩。 修炼一事,容离本以为不会落在自己头上,谁知,华夙将她逮着。还能如何,从她,总得让做鬼的日子也有点盼头,不能让潭眼就这么在她灵相中放废了。 华夙带着她去了个鬼气充盈之地,手把手教她,小剥皮在边上给自己套了个猫儿皮,扮作了只小猫偎依在容离脚边,小声叫唤着。 这正教到紧要关头,一只猫喋喋不休地吵着,华夙心烦,想将这猫提着丢出去,眼一转,却见容离目不转睛看着猫,而那猫儿竟是黑白两色,和垂珠不同的是,垂珠尾衔一簇白毛,这剥皮鬼却是四足踏雪,好似穿了袜。 华夙抬起的手一垂,“这皮是你给她画的?” “她想要猫儿皮,便画了。”容离小声,“我当着你的面拿的画祟,你可别说你未看见。” 华夙一哂,“看见了,可这小剥皮当时说的可不是这样,她说她想要垂珠的皮。” 容离讷讷,“我怎能给她剥垂珠的皮……她知我想垂珠了,便想扮作垂珠的样子讨我开心,可她即是她,我怎能让她替了垂珠。” 那剥皮鬼扮作的小黑猫还在咪咪叫唤,叫得一声声的。 华夙干脆不撵这猫了,由着它偎依在这,嗤了一声,“也就你能把剥皮鬼养成这样。” 容离伸手摸猫,这猫除了通体冰凉了些,看着和寻常猫儿无甚不同。 华夙看她一脸惬意,凤眼一眯,“今儿不修了?” 正摸得上头,容离的手一顿,忙不迭道:“修,怎么不修。” 说完她便盘起腿来,两眼随之一闭。 华夙索性坐在边上,跟着她入定,这一修便是数月,苍冥城里安安稳稳的,众鬼寻不见鬼王也不急,早就习惯了。 修炼时如魂游太虚,又如深入寒潭,周身寒凉,却轻盈如羽。 此时,容离才觉察得到她与潭眼已合为一体,她即是潭眼,潭眼所在即是她。 漫漫修途,好似回到了梦中的前世,百年如一日地做着这么一件事,不知疲乏…… 只是,此时她并非孑然一身,心知华夙就在身侧,就算太虚中所见仅她自己,也不觉寂寥伶仃。 睁眼的那一瞬,容离心神清明,一扭头忙朝身侧那鬼望去,登时整个心都被填满了。 剥皮鬼扮作的小猫已不知跑哪儿去了,这期间定又自个儿换了好几张皮玩儿。 华夙也睁了眼,长呼了一口气,淡声道:“如何?” 容离身一歪,明明周身不乏,却还是像做凡人的时候,连坐着都无甚气力,得找个地儿倚着。 华夙心知她此时应当不会乏,“若是闲不住了,便接着修,何必激我。” 正倚得舒服呢,容离眼一抬,眼波柔软似雾,嘴边噙着笑,“我倚着你怎么就是激你了,我看你才要多修一些,你心性都不稳了。” 华夙恨恨地亲了过去,才刚要咬住那樱唇,方觉容离微微张着嘴,一声不吭地承着,比狐狸还像狐狸,净会将她往钩子上吊。 容离抵着她的肩,腰微微塌着,竟还想反客为主,边喘着气边道:“我想让你先舒服。” 华夙垂眼看她,见她眸色润如春水,只好牵着她的手道:“还要我教你么?” 容离眼一弯,“不必,我如今做得可好。” 华夙手臂往身后一撑,丹红的唇微微抿着,似在隐忍,凤眼里的厉色全被迷离淹没,半晌,她抬起手揉容离的发,将其后颈一捏,忍不住欺了过去,“该我了。” 生怕小剥皮忽然过来,她抬手下了禁制,将这一片地给隔在了鬼气中。 几日后,终于有鬼前来,还是个熟鬼,那身穿轻甲还竖着高高马尾的,可不就是孤岑么。 孤岑来时看见这浓雾障,识事地顿住了脚步,虽不知两位大人在里边做些什么,但总归不是她好问的。 华夙察觉到有客至,吮了一下容离的唇角,不慌不忙拉起她散落的衣裳,边给她穿上,边道:“烦。” 容离坐起身,五指作梳替她整了一下头发,轻声道:“是谁来了。” “孤岑。”华夙施了净术,却未撤去雾障,侧头朝孤岑来处问:“何事?” 孤岑忙不迭道:“大人,赐鬼气的时日到了。” 容离想起来,隔十载便要赐一次鬼气,一晃眼,竟就过去了十载。 华夙思忖了片刻,回头朝这病恹恹的狐狸看去,“此次由你执笔如何?” “我?”容离不解。 华夙好笑看她:“你是笔主,由你来画那方印有何不可。” 边上的孤岑并不多言,这两位谁执笔都成,反正都是这城里做主的。 华夙摆摆手:“一会便去。” 孤岑冷着脸作礼,目不斜视地走了。 赶鸭子上架一般,待孤岑走后,容离被揽着到了大殿上,捏着一杆画祟有些不知所措。 她是记得那鬼王印是怎么画的,可真要落笔时,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始了。 大殿下站了黑压压一群鬼兵,孤岑亦在列,就连道士和凌志的身影也在其中。 垒骨座下静悄悄的,身着甲胄的鬼兵恭敬垂首,等着鬼王印降至,唯道士是头一回见这场面,甚觉新奇地四处张望,还拍着凌志的胳膊问:“这阵仗可真大啊,咱们可要做些什么?” 凌志食指往唇上一抵:“静声,大人要来了。” 道士忙不迭绷紧了身,站得直挺挺的,就跟走尸一般。 殿门大敞,容离就站在门前,仍握着画祟无所适从,“为何要我画?” 华夙覆上她的手:“你跟了我,我便不能亏待你,你说是不是?也该让你当家做主才是。” 容离被牵着手画了一笔,那墨渍凝在半空,就好似身边种种都成了画纸的一部分。 算起来,华夙已好些时日未像这般牵着她的手教她画了,一愣神,犹像是回到了初识时。 只是那时她怕这鬼怕得不得了,日日还工于心计,提心吊胆的,险些心力交瘁,现下哪还会怕,甚至还道:“你画慢些,不然我记不住。” 华夙缓下来,一笔就跟要画一世那么长,“这样够你记住了么。” 容离嘴角一翘,“那你怕是想累着我的手,哪能这么慢呢。” 华夙勉勉强强快上半分,片刻后,鬼王印成,在半空如薄雾飞散。 鬼王印化作万千丝缕,朝白骨长柱周遭飘摇落下。 众鬼吃到了鬼气,修为又增进了不少,一个个振奋得不得了,在作礼谢过后,便齐刷刷走了。 道士到底还是和华夙待过一段时日的,甚至还算得上贴身,他未跟着一块走,壮着胆站在垒骨座下仰头,感叹道:“我这是走的什么运,看来这辈子都不必灰飞烟灭了。” 凌志负手:“也唯咱们苍冥城的鬼有如此待遇。” 说完,他拉着道士就走,“走了,莫要扰着大人们。” 众鬼散尽,容离转身走回了大殿,手还牢牢握在画祟上,她回头问:“这画祟除了画画儿,还有何用法?” “为刀,为剑。”华夙一抬手,鬼气撞上了殿门。 殿门一合,屋里烛光齐齐亮起,整个大殿亮堂堂的,不似阴间。 容离打量手中这杆笔,“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华夙走上前,捏着她的腕子,静静看了这笔好一阵才道:“还能倒转乾坤。” 容离双眸微微瞪大,明知故问:“何为倒转乾坤,你可倒转过什么乾坤?” 华夙一哂,不以为意地将画祟拿了过去,淡声道:“逆转阴阳,化死为生,但并非人人都承得此法,得心中有执,有不甘,又有定力,不易被回光返照此等虚幻假象蒙了眼,才能倒转这乾坤。” 容离转身看她,神色柔柔的,“若我说我真死过一回——” 话音一顿,她改口:“两回。” 华夙把画祟往袖中一揣,把她腕子圈得紧紧的:“你说我便信,依你还不成,什么一回两回的,到头来,还不是成了我城中的鬼。” 容离释然一笑,“说得也是。” 再到凡间时,已是人间五黄六月,恰是蝉喘雷干的时候。 皇城单家济济一堂,单金珩和其妻出行时,捡回来了一女婴,这婴孩不哭不闹,乖得不得了,林鹊和单栋皆赶过去看,就连单挽矜、单流霜和单筠也凑过去看。 襁褓中,那孩儿闭着眼静静睡着,远处有大夫赶来,为这小孩儿诊察身上可有落下什么病症。 单栋回头问单金珩:“哪儿捡的?” “回来路上,河岸边看见的。”单金珩道。 林鹊轻叹了一声,“既然是旁人丢的,大抵是不想要回去的,若是她爹娘不要,那咱们……便养着吧。” 单栋微微点头。 一看这弃婴,就想起单丹璇,一想单丹璇,不免想到容离。 单流霜努了努嘴,“不知表姐姐如今可还好。” “定会好。”林鹊垂着眼道。 她这话音刚落下,一婢女拿着信笺匆匆跑来,怕吵醒了那婴孩,压着声道:“老爷,门缝里掉进来一封信。” 单栋接了过去,一打开便先看见了落款,竟是……容离。 他紧皱的眉头一舒,“那传信的人怎这般不靠谱,竟塞门缝中。” 门外鬼影一晃而过,走得匆匆,像在赶场子一般。 五六月天,祁安城亦热得不成样子,饶是夜里月挂梢头时,这热意也未散去几分。 容离牵着华夙进城时,恰遇到一镖队,那镖队旌旗上的图腾有些像原先容家镖局的,领队的竟是个姑娘家。 那姑娘穿着一身劲装,骑在马上英姿飒爽。 这大晚上的,容离还是打了一把伞,这伞有令鬼魂显形之用,她执着伞时,路过的凡人俱能看得见她。 她看见这镖队时顿了一下,心想若非容家没落,别家的镖队怕是进不得祁安城,当真令人唏嘘。 华夙站在伞外,淡声道:“这大晚上走镖,也不怕撞鬼。” 话音方落,那领头走镖的姑娘忽然勒马停下,呆呆望了过来。 容离迎上了她的目光,不知这姑娘怎这么看她,观她如今的模样,应当看不出是鬼才是。 那姑娘唇微微张着,错愕地看了许久,忽然呢喃了一声:“仙子姐姐。” 容离一愣,忽然想起当时在篷州遇到的那个小丫头,手里攥着一块容家镖局的令牌,怎么也不肯轻信旁人,也就那丫头唤过她一声“仙子姐姐”,不曾想竟在此处遇见,还能独当一面领队走镖了。她微微颔首,将伞一收,身影登时消失。 镖队中有人问:“领队的,怎么了?” 姑娘摇头,轻踢马腹骑马走远。 缘这一字,当真是妙,将琐碎之事全牵在了一块儿,牵成了人之命数。 华夙对不相干之人,向来记得不大清楚,但却是记得篷州之事的,轻轻一哂,“这丫头又将你当作神仙了。” 容离看那镖队走远了,才撑开了纸伞,牵着华夙穿过长街,“谁要做神仙。” 沿着长街直往城东,城东一处很是热闹,一院子里传出欢声笑语,里边觥筹交换,甚是喜庆。 有两位姑娘站在外边等,正是小芙和白柳,两人如今都已不是当初那黄毛丫头的模样,神色却似乎未有变。 小芙着急道:“你当真把喜柬给姑娘烧过去了么?” 白柳皱眉:“烧了,一个角也未落下。” 小芙跺脚,翘首望着,隐约看见长街那头有个孤零零的人影靠近。她只看一眼便转开了头,心想她家姑娘已是鬼了,她怎能看得见,来的定不是她家姑娘。 谁知那人影越来越近,白柳忽猛拍她肩头。 小芙一回头,只见那打着伞的……可不就是她家姑娘么。 容离打着伞走近,把伞举高了些,将华夙半个身也遮在了伞下。 这伞面一倾,华夙也在伞下显了形,只是唯显了半个身,看着有些诡异。 白柳一个哆嗦,差点转身就往屋子跑,幸而被小芙掐住了胳膊,才忍着没有转身。 小芙边掐着白柳,边红了眼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容离屈起胳膊肘朝华夙蹭了一下,回头弯着眸子问:“礼呢?” 华夙手一翻,一大红礼盒现于掌心上,她那手稳稳托着,叫人看不出那盒子是轻还是沉。 小芙忙不迭接了过去,终于哽咽着唤了一声“姑娘”。 容离轻声:“雕了个玉如意送给空青。” 院子里忽传出一阵欢笑,是新郎官出来敬酒了。 华夙朝那新郎官望去一眼,淡声道:“余生富贵平安,且还是个专情之人。” 容离心一松,颔首道:“如此便好。” 她又回头看向身侧两个丫头,“你们当真要相依过这一世?” 小芙嘴硬:“我若不看着她,她被鬼吓死了可如何是好。” 白柳狠狠瞪了过去,如今眼前还站了个鬼王,她是连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小芙回头:“姑娘要见见空青么?” 容离摇头,“下回再见,记得把礼盒给她就好。” “定会交到空青手上。”小芙抱着那沉甸甸的大红盒道。 未进院子上桌,容离便跟着华夙走了,已成了鬼,到底不该吃凡间的吃食。走远后,她才收了伞,省得无端端消失吓着路人。 明月在屋檐上挂着,远处的喧闹声已经快听不着了,街上静凄凄的,一侧的屋舍偶尔传出几句凡人无关紧要的闲谈。 这街好似比来时长了许多,嫁了个丫头,到底不舍,她好似懂得当时上轿时丫头们红着眼眶哭的心绪了。 长夜寂寂,不舍红尘。 容离走乏了,走着走着半个身都倚上了华夙,眼一抬,“回去么。” 华夙揽上她,“这才走了几步路?是不是悄悄荒疏了修炼。” 容离慢腾腾直起了腰,小声道:“若不,再在这凡间走一圈?” 恰是凡间花好月圆时,所爱所挂平安喜乐,再走一遭又何妨。 =完= 作者有话要说:=3= 写完啦,谢谢大家的陪伴,啵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