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 作者:边卡不知道 文案 网球是她的全部生命。 后来。 排雷: 1.女主非常不完美,没有金手指,不算大女主。 2.年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年遂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网球是她的全部生命。 立意:年下大学老师和退役网球运动员的小甜饼。 第 1 章 冯年遂走进教室的刚刚六点钟,离上课还有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教室里却已经稀稀落落的坐了几个人,男生戴耳机对着眼前的平板划来划去,女生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用叉子叉起饭盒里的几根浇满沙拉的蔬菜。 北方的九月份天亮的早,暗得也很晚。今年天气有点反常,不过还好这个时候外面还是一片敞亮的天空。 她从教室的后门进去,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撞到最后一排桌椅的椅背,整个人一个踉跄,手擦过稍显尖锐的木质椅背扶住,堪堪立定。 教室里其他所有人原本约定好的静谧被骤然打破,前排的一个女生原本在书本上写着什么,这时条件反射的猝然回头,和冯年遂略微有些茫然且慌张的眼睛对上。冯年遂眨了眨眼睛,内心升起些愧疚,正欲要用言语表达出来,却见那个与她对上眼的女生不善的神色在看清她的脸后骤然变化,随即睁大了眼睛。 冯年遂于是只得抱着歉意的朝她笑笑,随即走向她在每一节课的每一个不同教室的同一个座位——靠窗那一列座位的最后一排。 她坐下来,深深吸了口从敞开的窗户递进来的新鲜空气,打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查看手机里存着的课程表。 这节从晚上六点半上到九点半的晚课是什么来着?冯年遂忘记了,她在这种事情上一向记性不太好,于是就只记得当初她两年前的领导、教练同时兼任家人的冯兆欣慰的对她说:“新闻学专业好啊,你的师哥师姐退役之后重回校园,学的都是新闻。” 她的一个师姐来学校见她,对她说:“为什么我们都去学新闻?因为学到最后你会发现,什么都没有学会。这不是一个需要在本科去学的专业。” 冯年遂已经在这里读了两年新闻专业,还是懵懵懂懂。但她不觉得是这个专业的问题,她真诚的认为只是她个人的问题——除了网球,这辈子她实际上没有做成一件事过。 事实上,连网球也打的不怎么样。 钟表上的数字越来越靠近六点半钟。冯年遂撑着下巴,看清钟表上的数字的那一刻浑身打了个激灵,发觉自己又已经走神到天边去,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上的是哪一门课。她要再去看清手机屏幕上的字,但是又有个插曲隔在她和屏幕的中间,阻挠她去看清。 那个在冯年遂进来时对她皱着眉的女孩此刻不知在心里鼓足了多大的勇气靠近坐在最后一排的这个人,眼睛眨巴眨巴着,我见犹怜的带着期望对她道:“请问你是冯年遂吗?” 冯年遂如梦初醒,说:“我是冯年遂。” 女生的眉头舒展开,左侧的虎牙露出来,让冯年遂的心里一动,下意识的蜷曲起手指,听见女孩说:“我一直都很喜欢看你的网球比赛,是你的球迷。” 冯年遂的肩部一下子抽痛起来,只好不经意间换了个坐着的姿势,接话道:“真的吗?” 女生有些羞涩的问:“能给我签一个名吗?” 当然。当然。当然。 女孩脸上的羞意带着所有他们这个校园里二十岁的人应有的青涩。这是所顶尖的大学,所有在这所大学里就读的学生都应该是顶尖的。这些学生,他们都是从小兢兢业业的读书,再带着天生的聪颖考进来的,所以每个人走过去,身上都有一路长来所有的骄矜和自持。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对别人表示屈服,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都是自己的佼佼者。 冯年遂知道,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她低头写字的时候能感受到女孩崇拜的目光上下扫着。但她每被这样相似的目光注视,就愈发觉得肩部的痛苦越发剧烈。她是个失败的人,并不值得这些天子骄子这样注视。 曾经有人对她说:“我们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以为在这所大学里的人都这么光鲜亮丽?其实该龌龊的人就算再聪明,也一样龌龊。” 她心头一惊,女孩却已经拿到了自己渴求的签名,嘴角的酒窝一闪而过,欣喜的说:“谢谢!” 钟表滴答滴答,鲜红的数字从“29”开始跳跃,“30”跃于人眼。手机屏幕上写,这一节通识课,冯年遂选的是—— 大学物理? 她想自己果然不该随便选课,因为这是学校用来拓宽不同专业同学知识面而开设的通识课就只挑最后没人选的课勾一下放进课表。如果说新闻对于她来说还是背背就勉强可以过关的专业,但是物理是怎么回事? 她跟物理从来都八字不合。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下来,连带着空气都有些潮湿,窗户那头正对走廊,走廊那边有个橙色的光点在动,飞的很低,看得出来在朝他们这栋教学楼走。她的心里不禁升起种悚然的感觉,然后在下一秒就意识到那橙色的光点不过是有人手上拿着的香烟的亮光。亮光在动,是因为手上夹了根香烟的那个人也在走动而已。 冯年遂觉得或许在抽烟的这个人她以前见过,但是转眼又自知刚刚的想法荒谬。她只和一个读书厉害的人有过交集,后来他们之间破碎的惨烈。 教室前排的门被推开。冯年遂长期打球,对周围环境的声音极度敏感。她还支着下巴看向窗外,但是耳朵边已经有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响起,或许是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但是穿着这双球鞋的人一定不常运动,所以因为刚刚赶的那几步路而呼吸急促。 教室有点小,随着推门而入的是醇厚的香烟气味。原来这节课的老师就是刚刚在走廊里抽烟的那个人。 冯年遂于是正经危坐,目光随着身体的坐正望向已经站立到讲台的老师,随即她的手指又再次用力的蜷缩起来,肩膀连带着背部的陈年旧伤在一起朝她抗议。她重重的呼吸一口,冲鼻而来的又是一股尼古丁的味道。那个老师站在教室的最中间俯视教室里坐着的所有同学,最后目光也停留到窗外的位置,声音有些沙哑的说:“我是李昭明,这门选修课的老师。” 冯年遂前面坐着的男生于是兴奋的重复了遍他的名字,说:“这节课居然是李昭明代上,原来的那个老师腿也摔断的太及时了吧。” “李昭明就是那个从少年班开始读,硕博连读再回学校做教授的那个人吗?” “他为什么要来带我们的通识课啊,我以为这样的大佬都有特权不带学生上课,一心专做研究呢。” …… 这群学生的轻声絮语刚刚好像是在为冯年遂做解说。冯年遂每听一句话,就往桌子上再多趴下一分。她比在座的这群学生其实足足大了十岁,比现在站在讲台上的李昭明还要大上两岁。或许她应该为自己多的那八年阅历而有些自豪的,毕竟她不是空长了岁数,而是真正的在全世界南征北战,为了积分和排名拼搏。但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和整间教室都格格不入,最好赶紧消失才好。 李昭明没有往她这里看一眼。但是他全身穿的都很休闲,卫衣加运动长裤,整个人又呈现出与一身的运动外套完全不匹配的白出来,额前的刘海有些长了,可想必他又懒得剪,就任由它们垂下来快要遮住眼睛。 他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公式,又用有些哑了的嗓音说话。冯年遂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画,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窗外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连新鲜的空气都没有。她开始在心里讨厌抽烟的人,觉得他们真是世界环境的最大破坏者。 台上的李昭明往教务处发给他的点名册上扫一眼,一眼就注意到最后面那个名字之后特殊的学号,于是说:“冯年遂,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冯年遂立刻朝着讲台仰起头,条件反射的讨好的笑了一下,心里发懵,朝黑板看又只能看到几个英文字母和数字,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昭明说:“你把这几个数字套进公式里看看?” 他的语气还算友好,带着股教幼稚园的小孩儿才用到的淳淳善诱的语气,带的前排那几个女生回过头来看冯年遂,目光都从敬仰变成疑惑,再在沉默之下化作失望。 他们不过是要她变成一个完美到没有缺漏的人。冯年遂看着女孩的眼睛想。 “我不会。”她说,同时摇了摇头。 李昭明眼睛微微眯着笑了,左边露出颗小小的虎牙,又孩子气又认真,好像早就预料到她会说这句话,不客气的讲话:“既然是运动员退役到大学念书,应该更努力才行,上课为什么要发呆呢。” 他是这门课的老师,这个大学聘请的教授,在他的那个行业里公认顶尖的学者,说出这句话来,带着无可反驳的味道。冯年遂白了脸,微微的低下头来,把黑板上的公式记在本子上。 李昭明的目光停留在她头顶的发旋那里,顿了顿,脸上的笑容落下来,右手拿过香烟再拾起粉笔,指关节上全是白又细碎的粉笔碎屑。 第 2 章 第一节通识课并没有上多久就下课了。冯年遂本来做足了要煎熬三节四十五分钟的课程的准备,谁知道李昭明相当仁慈,因为手头有个项目要紧赶慢赶,所以大手一挥就让学生下课。 教室里的人鱼贯而出。冯年遂慢吞吞的收拾自己的书包,临走之前好心的把教室里的灯关上,出门就看见她出校门的必经之路上有闪着星点的橙光,和刚刚上课前透过窗户看到的一模一样。 李昭明深吸了口烟,隔着层雾在原本的黑暗之中问:“怎么想起来选物理当通识课的?” 他问的很真诚,语气也不带丝毫嘲讽,听起来是真的好奇。冯年遂于是也坦诚道:“随便选的。” 李昭明耷拉着眼皮,听见她的话时嗤笑一声,但并未深究,只不过手中夹的橙光闪了一下,烟险些折断。 他第一次抽烟时候的感觉又回来了。生涩的、怨恨的、急于成长的吸下第一口烟,然后被尼古丁的味道怔地皱了一下眉,怀疑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对它成瘾。 冯年遂的眼睛隔着那层云雾时隐时现,李昭明听见自己问:“那你觉得你最后的考试能及格吗?” 她默了一下,说:“本来觉得能。” 但现在显然不觉得了。 这句话在他们之间心照不宣,李昭明不想再聊下去,最后吸进去一口,然后狠狠把烟头摁灭在一起垃圾桶盖的上头,晃悠着转身离开。冯年遂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走了。 她今天晚上还有场复健要做,是为了以后可以基本正常的生活。 康复治疗师程弗和快要睡着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你今天怎么了,这么沉默?” “今天上课的时候丢脸了。”冯年遂说。 程弗抱着一种看她笑话的心态问:“怎么丢脸了?” “老师问问题,结果没回答出来,然后就被训了。” “那老师不认识你吗?”他问,“你从十几岁开始打职业网球,课程跟不上很正常吧。” 冯年遂说:“认识,他应该是认识我的。” “那不就得了。碰上你这样的情况,来学校其实就是为了享受生活了,何必这么认真呢?” 冯年遂也希望是,但当她再次走进那个教室的时候还是带着心虚,坐在最后面那个位置的时候下意识又往窗外看过去,这一次没有看到橙光在闪,还没完全暗下去的走廊,穿着件熨的服帖的白色衬衫的李昭明朝这间教室走过来,目光锐利。 她收回自己的视线,翻开笔记本,准备这节课好好听讲,别被嘲笑就好。 李昭明身形轻快的走进教室,下意识的往教室那个固定的角落望过去,他刚刚从实验楼出来,连饭也没来得及吃,肚子里空空如也。但是比吃饭更致命和要紧的是思考的间隙被打扰整整三个课时。负责上这门课的老师出国交流,他只好为了不让教务处排课的老师为难而挺身而出,每周三的晚上过来上课。 他的目光停在点名册的最后一个名字上,这个名字后面的学号很特别,特别到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跟同届学生的不同。这个学号的主人也鼎鼎大名,身边的每个人提到的反应都是“哦,就是她呀”。 他的父母看电视调频道的时候偶尔调到体育台,屏幕上在重播一场网球比赛。于是他们就会吓了一大跳,赶紧调到下一个台,再小心翼翼的看他一眼。 李昭明笑了一下,说:“你们不用这样的。” 他的胃抽痛了一下,与此同时心却跳的很快。他有几年时间没有这样激动过。在这几年里,他朝八晚八,过着规律而又平静的生活。他的父母要为他介绍位女朋友,就在明天或者后天。然后他可能和这位结婚,或者和其他人结婚,总之走在结婚生子然后学术研究的康庄大道上,前程万里。 李昭明念了那个名字:“冯年遂——”教室里有阵不小的喧闹,“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冯年遂坐在那个角落里,显然是有备而来,仰起头来信誓旦旦地报出一个数字。 李昭明沉默了一下:“是正确的。” 冯年遂立刻松了一口气,想昨晚上的恶补还有效果。 她问程弗:“假如你的前任突然成了来找你做康复训练的病人,你是什么反应?” 程弗莫名其妙:“我能有什么反应?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好聚好散总能做到吧。” 冯年遂于是沉默下来,仔细地回想了下过去的几年,于是决定下节大物课,她一定要说些什么,就算从前没有好聚好散,至少现在可以。 她说到做到,想要在课程结束的时候拦住要走的李昭明,但是却很快的发现李昭明好像也没有急着要走,慢悠悠的在讲台上收拾他的讲义,在心里默数冯年遂朝他走过来时候的步伐。 “五、四、三、二、一——” 他数到一的时候,冯年遂走到讲台这里,她好像轻轻地咳了一声,在为接下来说的话做准备。 李昭明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好像所有的跳动都马上要赔在这一天一样。因为害怕自己就要猝死在下一秒,于是他问,“你待会儿回家?” 冯年遂很快的说:“是。” 于是他们并肩走在她回家的路上。路上冯年遂没话找话:“你上一节点我名字的时候真的让我尴尬死了。我打小就没认真学过物理,你知道的。” 李昭明想要正儿八经的教训她,但是被她抱怨的语气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拾起自己的神态:“你那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发呆。我在讲台上站着,不点你点谁?” 话虽是这样说的,冯年遂很不甘心:“但是你也知道我就是个体育生,还是个大龄体育生,一大把年纪重新再学物理很费劲的好不好?” 她的语气里带着对自己亲近人特有的抱怨。可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讲过话了。于是李昭明只是笑了一下,对着正对着的单元门说:“到你的家了?” “到了。” “住这么近?” “分配的房子,估计是念着我以前为国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冯年遂也就原地站着等他告别,谁知道他问:“你家住哪儿?” “……”她没反应过来,说,“就住这儿啊。” “门牌号。”李昭明说,“具体住哪儿?” “201。”她乖乖的回答了,犹豫了一下,和他挥手告别,然后走进单元门里。 楼道用的是声控灯,但她懒得去清嗓子,从楼梯间里走上楼,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里回响,转眼间就上到二楼。等从自己的斜挎包里拿钥匙出来要开门的时候,她的手放在钥匙上顿了一下,听见楼梯间里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完全的愣在原地,支起耳朵去听这阵脚步,连害怕和猜测都忘记了,直到那个人有些气喘吁吁的走到她的身后。 冯年遂被人从背后抱住,然后双手被一只手握住手腕举到头顶,晚上白炽灯下面李昭明那张冷静地面庞近在自己的眼前。下一秒,她感觉自己肩颈的地方凉飕飕的,穿着的外套拉链被人拉下来。 于是李昭明的另一只手又空下来,顺手用钥匙把门打开。两个抱在一起的人跌跌撞撞的摔进漆黑一片的客厅里。 李昭明比冯年遂整整高了一个头,但是此刻他有些艰难的佝偻着身子要去够到冯年遂的一个吻,于是冯年遂觉得有些好笑,突然笑起来。 他听到之后眼睛亮亮的望向她,在月光和对面房屋灯光下面轻声嘟囔:“你笑什么?” “不知道。”冯年遂的外套被扔在地上,“我就是想起来你十几岁的时候才比我高半个头,结果后来越长越高。” 她的裙子也被扯下来,但是李昭明身上的衣服还很完整,他低俯下来,小心翼翼的吻她一下又一下。然后好像也想到自己十几岁时候的样子,闷声笑起来,边笑边埋在她的颈窝里,带着冯年遂往她的卧室走。 “你的个子倒是没变,不过好在不矮,以前是一米七几,现在还是一米七几。” “我当然不希望自己再长高,不然我就连个比自己高的男朋友都找不到了。” 她的身前传来隐隐约约的痛感,李昭明抬起头来,终于抬手准备把身上这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扯下来:“我记得网球运动员的个头不都挺好的。这几年你就没看上你们队里那几个小男孩?” 冯年遂听他对别人的称呼,又忍不住笑起来:“你叫别人男孩?你自己就不是一个孩子吗?” “我二十八岁了。”他慢悠悠的说,衬衫掉落在她的身上,身材瘦削,但是好在因为常年的锻炼,还算有力。 冯年遂觉得九月初的天气还算很热,身下的凉席虽然冰冰冷的,但是耐不住身上贴着她的这具身体炎热。她有点想开空调,但是推不开,只好最后含含糊糊的低声道:“帮忙开一下空调。” 有人把窗帘给拉上了,于是眼前那片浇得人全身发烫的月光被隔绝在窗户的另一侧。她听见空调打开时“滴”的一声,于是放心的沉睡下去。 第 3 章 半夜的时候冯年遂用被子蒙住头,不知不觉又热醒过来。她本以为睁开眼的时候会已经到第二天的一大早,谁知道摸到床头柜的手机才发现时间才刚到午夜,可见她睡眠质量越发不好,这次连几十分钟的轻度睡眠都没做到。 她的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原本歪歪斜斜的裹着空调被的边缘蜷缩在床边,刚刚被她突然起身的动作惊住,迷迷糊糊地瞪着双眼睛看她。 冯年遂推推李昭明:“你空调调的几度啊,我都被热醒了。” 李昭明肿着一双眼睛,好半天才从床上坐起来说:“二十四度。” “再调低点。” 他于是叹一口气,把几乎全部盖在冯年遂身上的空调被扯过来一半到自己这里,说:“你刚刚睡着的时候和我抢被子,把被子都堆在自己身上,能不热吗?” 他不打算把温度调低,因为这个温度刚刚好,再调低冯年遂半夜睡着会感冒也不一定。 冯年遂看着被拽了一半到李昭明身上的被子,自觉理亏,干巴巴地把目光从他身上转过来,凝神看着床单好一会儿,才终于又拾起话题:“你身上的睡衣又从哪儿找的?我自己的睡衣都是平常外出穿的T恤凑合一下的。” 她的目光飘忽不定,往空调上飘往被子上飘往地板上飘,最后终于飘到李昭明的身上。李昭明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T恤,款式似曾相识。他说:“这不是我以前穿的睡衣吗?刚刚翻衣柜想给你换衣服,没想到就看见它了。” 冯年遂不知道为什么没扔,照理说她最近三年在严格执行“断舍离”的生活方式,决心要把过去的生活全都丢到脑后。 午夜十二点的时间有点尴尬。冯年遂第二天上午没有课,这个时间点又睡不着,决心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把老师布置的课程论文写完。李昭明许见她没有半点睡意,只好也把自己床头柜上台灯打开,侧着身子看手机。 他的手机原本设置的是飞行模式,连上网络之后微信提示音就开始不断。最上面是教务处的老师问他关于通识课排课的事情:“下周教大物的程老师就从国外回来了,正好替你把接下来的课上完。” 李昭明慢吞吞的打字过去:“临时换老师对学生来说不太好吧。我和程老师教学思路也不一样。” 那边许是觉得惊奇,问:“您老人家说的教学思路不一样是您睥睨众生,发誓一定要让通识课的学生挂科吗?” “瞎说,”他正儿八经道,“我一向心怀慈悲,能让学生六十分通过就不让他们五十九分抱憾。” 一条微信回复过,下一条是自己家庭群里的消息,他的妈妈把一条好友推荐分享到群里,@他说:“这是你后天的相亲对象。” 李昭明点开那张名片,看见头像是一个脸上画着猫咪贴纸的女生,笑容一看就知道是从小无忧无虑一帆风顺长大的孩子,就像他一样。 有个脑袋凑到他的手臂旁边。冯年遂身上也只套了件衬衫,眼睛好奇的看着他的手机屏幕,问:“她是谁?” 李昭明如实告知:“我妈介绍给我的相亲对象。” “你还需要相亲?”冯年遂下意识的就嗤笑一声,两个人嗤笑的表示不屑的动作居然一模一样,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阿姨有些杞人忧天啊,你难道还缺女孩追吗?” 他的脑海中一瞬间划过一个念头,想要告诉她自己这些年一点都不缺女生追,甚至也和几个姑娘带着试探性的接触过,但是最终他说:“我平时的生活很单调的,日常固定接触的人只有几个而已。” 她这样从前全世界满地跑的运动员当然不会知道,毕竟她走到哪里都是闪光灯在照,有全球人认识。 “那你要去见她吗?”冯年遂不经意间问。 李昭明低头看她的眼睛,手里同时把手机翻了个个放在枕头边,往她脖颈的地方熟练的咬了一口,问:“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从他这个角度看,word文档里好像只有三四行字而已。 冯年遂揉揉自己的脸,说:“我不知道写这些有什么用大家都是用网上查的资料拼一拼交上去,老师也不会仔细看。” “都是这样的。”李昭明说,慢慢凑近她,“那我们做点其他有用的事情好不好?” 李昭明真的很有礼貌。 冯年遂第二次入睡之后的睡眠质量实在很好,只在临近醒来的时候做了个醒来就快忘记的梦,梦里的李昭明才二十三岁,拿着枚用自己读书时攒的奖学金买的戒指冲她笑着。冯年遂知道自己最后的回答是什么,她赶在自已讲出那句话之前从梦里醒过来,睁开眼睛,房间因为窗帘遮着还是一片昏暗。 房间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冯年遂意识到什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膛在被子里上下起伏,好像觉得除了刚刚那个梦,自己昨天晚上还做了一个很长又真实的梦,从晚上六点半开始,亦或者从上一周就此启航。 但是第二天到了,她用手捂住眼睛,觉得很害怕,想要立刻躺下来继续延续梦境。有人推门进来,带着光亮问:“你应该醒了吧,我给你带——” 他的声音停在“带”字上,然后就站在门口沉默下来。冯年遂觉得有些丢人,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一会儿,随后平静的抬起头问:“你给我带什么了?” 李昭明同样平静的回答她:“早饭,我知道你一直在这个点起来的。” “真的吗?”冯年遂试探性的用脚在地板上找到自己乱放的拖鞋,站起来开玩笑,“我从上学之后,老想睡个懒觉,结果总是失败。” 她的脸上被人用手指抹去了什么,片刻后李昭明说:“你什么时候早上起来会变成单眼皮的?睡个觉难道还有整容的功效?” 意在调侃,冯年遂任凭他用指关节抹去自己脸上的湿意,看见餐桌上除了放用碗装好的鸡汤油饼,还摆着两串钥匙。 李昭明察觉到她的目光,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于是说:“我给自己又配了把家里的钥匙。” “哦。”冯年遂应了声。 她之前即便早上起来也不吃早饭,只在床上躺着玩手机,好久才与早饭重逢,因为是自己喜欢吃的,所以嘴里塞得满满。李昭明坐在她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自己的手机,过了会儿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说:“我八点钟的时候要去实验室。” 冯年遂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嗯”声,因为喝到鸡汤而觉得自己幸福感满满,梦都忘了,吞咽进一块油饼之后向他报备自己的行程:“我上午要去做复健。” “都退役三年了,还要去吗?” “不是,”她摇摇头,“就是习惯了,反正平时也无聊。” 至少这样让她想起自己以前打网球的感觉。她总对自己还能重返赛场抱有一丝希望。 李昭明背着自己的书包从单元门出来,结果在小区里遇到和自己一个系的同事,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套衣服,于是默默在心里琢磨着晚上的时候要去家里带点自己的替换衣服过来。正琢磨着,听见后面有人喊自己:“李昭明?” 他停下脚步,等身后的陈桦赶上来,问他:“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这儿也有套房子啊,你不是以前都住在西城那边吗?” 李昭明想平静的说,但是因为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于是脸上都带了丝笑意:“我女朋友住这儿。” “……”陈桦沉默了会儿,问,“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我一直以为你跟我们一样,老婆是物理女神呢。” “我们以前就在一起的,不过她跟我生气了,现在才回来。”李昭明告诉他。 陈桦只好撇撇嘴,说:“那我看你带的那几个女学生要是知道,肯定会伤心。我得好好准备,做个暖男,赶紧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 “你别对学生打什么主意。”李昭明冷脸道。 “就开个玩笑。”陈桦嬉皮笑脸道。 他们一起参与的项目经费刚刚审批下来,李昭明前几天刚把篇论文送上去审稿,等着发表,这几天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新的课题,一直心无旁骛的工作到中午十二点,下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想到自己今天早上在冰箱贴上看的冯年遂的课表。 她下午第一、二节有课。 于是把手机里昨晚刚加上去的微信打开,问:“你中午怎么吃?” 上面提示“正在输入中”,过了会儿,整条消息发过来:“去一食堂。” 李昭明刚想打字,但是那边有条消息很快的发过来:“一起吗?” 他把原先要发过去的删掉,然后发了个“好”过去,把衣服换掉,穿着昨天那件衬衫出去。 教学楼里放出来成群的学生,从三条道路里分别走着。李昭明很快的下楼,走在这群学生里的时候,居然觉得自己也成了个学生。 当然现在的他和几年前的他也没有什么不同。挤在所有喧闹的人群里面,大费周折的走在离教学楼最远食堂的路上,要去见的全是同一个人。 第 4 章 一路走过去的时候李昭明自觉自己的步伐已经放到最慢,想要慢腾腾的晃荡过去。但是去食堂的那条路就这么短,他在进门的时候被人叫住:“老师,你也来食堂吃饭吗?” 回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看,看见一张满是笑脸又素面朝天的脸,仰起头来眼睛发光的望着他。李昭明兀自思索了一下,不觉得她是自己带的某个研究生学生,于是装模作样的打声招呼:“你好。” 按冯年遂发过来的微信照片看,她就坐在食堂一楼的门边上。于是果不其然,李昭明进门的第一眼就瞧见头发松松的扎成一个辫子,穿件同色的运动衣运动裤的她。他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但是那种几年过来经常怅然若失的情绪又回到自己的身边,以至于都几乎忘了身边还亦步亦趋个偶遇的学生。 冯年遂抬起头来,第一眼望过去的不是李昭明,而是那个原先在教室里问她要过签名的女孩。女孩无知无觉的跟在李昭明的身后,直到看到他停在桌子边坐下才如梦初醒,之后几乎是一脸惊愕的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看着,情绪外露,就是一个孩子。 “老师,你们……” 她的话没有能完全问出来。 李昭明不回答,想将这个问题的答案完全交由冯年遂决定。 不管她说什么回答,他都能接受。她说他们之间是男女朋友,那么他就可以不计前嫌的默认这段关系的回归。 只要她说。 冯年遂笑着说:“我们是之前就认识的朋友。” 李昭明的情绪收敛,握着筷子的手轻微用力,也有样学样的学着冯年遂朝女孩笑一下。 “哦,朋友啊……”女孩恍然大悟,终于拾起自己轻巧的身形跑去寻找自己的朋友。 刚刚下课之后的食堂人实在很多,学生们团团的挤在窗口等饭。人生嘈杂,冯年遂邀功一样的说:“我也是排了长队才等到这两碗饭的,厉害吧?” 她紧接着就敏锐的察觉到李昭明根本不想搭理她说的话,自顾自的去挑剔碗里的饭。 气氛在这一桌边一下子冷下来。李昭明深吞一口气,知道自己的怒意只会像赛场上被击打的那个网球一样,面对冯年遂时,它总是会落在他这边。 他总是会输。 五年前那场他人生中最大的挫败又重新回到他的眼前,在那个国家最大的网球场的更衣室里,他想要单漆跪地,用最虔诚的姿态把自己的所有心声都告知于她。 然后他们都心照不宣上一个结局是什么。 下午的一、二节课冯年遂上的并不踏实,除了中午在食堂的事情,还有老师在讲体育新闻的时候拿她举的例子。 他们善意的看着她,老师说:“冯年遂这名选手在大满贯比赛中的最好战绩是进入决赛。她在退役的前一年因为伤病的困扰,已经很少参加比赛了。许多观众都认为,如果她的身体健康的话,她很有希望成为继张芙之后第二个拿下大满贯的中国人。” “哇!”有同学小声的感叹了一句,然后自以为偷偷的转过头来看她。 冯年遂立刻就想尖叫,朝他们大喊,说:“喂!我还坐在这里呢!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讨论我?我是个失败者,请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了。” 但她同时还知道只要自己一旦尖叫,就会被视作是神经病般的存在。他们带着种对自己不了解事物的向往而崇拜她,一旦她主动打破这种崇拜,她就会跌到比他人跌落的地方还低的位置。她的人生就是要走在一条既与众不同又要循规蹈矩的道路上,嵌套一样细丝合缝每个人的期望。 最后她只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左侧靠窗位置,沉默的把目光瞥向窗户。 下课的那个瞬间,手臂被别人拉住,李昭明对她说:“跟我回家一趟。” 冯年遂跌跌撞撞的跟在他的后面,小跑着到那辆半新不旧的汽车旁边,坐定之后开玩笑:“还以为你是要和我私奔。” 这个玩笑开的并不合时宜,但是李昭明冷着一张脸接过来:“那也得先回我家收拾衣服才行。” 她立刻就明白他是要搬到她的家里来住,于是欲言又止。 “有意见吗?”李昭明察觉到了这个短暂的停顿。 她没有意见,但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为什么突然这么执着的过来找她,比如为什么总是这样热烈而坚定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次,两次。 或许有些问题不应该被问出口,只应该沉默下来自己感受。 她只好问:“你家住哪儿?” “西城那边。” 冯年遂不由自主地啧了声:“那边房价好高。” “我运气好。”李昭明目不斜视,“正好赶在房价大涨前的那一年买房,本来靠自己,首付也是勉勉强强,结果到第二年才知道自己多么幸运。” “你可以问父母借的。”她知道他们家在这里不只有一处房产。 他反问:“你问父母借过钱吗?” 冯年遂只好嗤笑:“你知道我的父母的,不给他们钱就不错了。” “那我也不会问他们借的。”他想也不想就笃定的说,说出口之后才察觉自己的心意暗流涌动,每次不稍加控制就要满溢。 他们开车先进地下车库,然后才走车库的电梯刷卡上楼。按冯年遂的预计,她以为李昭明家会因为几年前他的洁癖和强迫症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谁知进门了才开始错愕,看见餐桌上碗碟书籍花瓶,能堆的几乎全都堆在上面,地上几双鞋子放在门口。 李昭明侧下身子,衬衫最上面和最下面的两颗扣子都开着,帮冯年遂把她几年前穿的拖鞋找出来丢在地上。 冯年遂脚踩进拖鞋里,感叹:“我刚刚进来,还以为是到自己以前的家里。” “那巧了,”李昭明招呼她进卧室,“前几天我第一次来你的家,还以为是到了我以前的家里。” 她呵呵的干笑了声,想自己近几年确实一改以前的邋遢本色,总是出于惯性的收拾房间,不知道是为什么。 或许李昭明也是这样。 他们这次来主要是想收拾一下李昭明搬到她那里后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冯年遂拉开衣帽间的门,看见一排黑白灰的衣服,忍不住皱了下眉,拉下李昭明衬衫的一角。李昭明于是呼吸喷在她的侧颈,用很轻的声音问:“怎么了?” “你的衣服是不是从昨天开始就没换?” “嗯。”李昭明应一声,随手取下件运动衫。 “你平常不是不运动的吗?为什么衣柜里全是运动品牌的衣服?” “几年前才开始固定每天跑步的。”他的声音隔着浴室的门传过来,过了会儿,手上提着带洗漱用品走出来,新衬衫也套上去了。 冯年遂帮他把衣领整理好,最后轻轻拍了下他,忍不住笑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六岁。” 十六岁的男孩走过来,撒了个拙劣的谎言向她请教挥拍的技巧,她只好将错就错,不动声色的纠正他的姿势。 “那个时候我看上去一定很蠢。”李昭明说,又把行李箱拉开,抬头问她,“你帮我装一下我带过去的衣服吧。” “你是让我来帮你挑衣服吗?”冯年遂忍不住尴尬,向他展示自己这身黑白条纹T恤加长裤的搭配,“你难道觉得我的品味很好吗?” “那你就把我打扮的难看一点。”李昭明再一次脱口而出。 他看见冯年遂愣了一下,随即包容的笑道:“我有的时候觉得你一直都是十六十七岁的小孩,对比自己大的人有一种盲从。” 她总觉得自己对她只有崇拜在,却不知道这些崇拜在经年累积后由仇恨和岁月蹉跎,横亘成了另一种混沌。如果他有足够走出混沌的清醒和勇气,他本该走出来之后就不回头的。 但是他还是在看见她的第一瞬间走过去了。他走过去的时候就隐隐约约的看见又是一片迷雾包裹住自己前行的路,那些他视为痛苦、仇恨的东西全都有了源头。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走进去的时候他想,他再也不要回头了。 于是李昭明也包容的笑笑,说:“我觉得崇拜挺好的。” 冯年遂被他的笑容不知为何的顺了毛,于是开始从他的衣柜里面拿衣服,扔在行李箱上面之后李昭明再重新叠起来,规整的放进行李箱里。 最后他们两个人一个拉着行李箱,一个拎着购物袋走出来。临关门之前冯年遂有些犹豫,李昭明于是说:“我把这房子租出去了。” “什么时候?”冯年遂再次差点咬到舌头。 “就前几天吧。”他说,“和那个人签了一年的合同。” 反正他是住定她的家了。她别想拒绝。 李昭明又开车从西城走高架带冯年遂回她的家。这一回他在客厅里把自己的行李箱摊开,一件一件的往外面摆东西。 牙刷和杯子放在她的杯子旁边,书也堆在茶几上。衣柜塞不下两个人的衣服了,于是冯年遂把原本她买来晒衣服的衣架拉过来,一件一件的把他的衣服晾起来。 第 5 章 她还在李昭明家的时候并没有一直盯着他放衣服,反而是在整间屋子里转了圈。此刻手里真的一件一件在整理他的衣服,冯年遂才惊觉这个人真的是懒得很,买衣服都是一个系列一个系列的打包买,同款各色挂在那里,每件都大同小样。 冯年遂把一套衣服远远的朝他身上比划一下,问:“你觉得明天穿这套衣服出去怎么样?” “可以。”李昭明说,答应的很轻快,“不过我每天要进实验室待七八个小时,穿什么衣服出去根本没必要。” 也是。冯年遂想,有些失望的放弃了自己打扮洋娃娃的心思。 两个人把这个五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重新整理一遍,一切进展的这么自然,以至于冯年遂在去找程弗做复健的时候心思都松懈下来,不经意间问:“你说我要是复出会怎么样?” 她原本很舒服的趴在垫子上,由程弗给她按摩肩背部,但是程弗手下的力道却一下子重下来,让她倒吸一口气,“呲”的一声。 看不清程弗的表情,但是他冷静地提醒:“你疯了吗?” “……”冯年遂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没疯。休息了这三年,我自认为我从前的伤病到现在已经恢复的很好了。” “是很好。”他残忍道,“但这是在你只是正常生活的前提下。如果还是像从前那样高强度的训练,你就等着在你的身体里焊上钢板吧!” 冯年遂沉默下来。程弗见这冷淡下来的气氛,自顾自的平静了下,重新问她:“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了?” “没什么——”当有人讲起这句话时,那背后就一定会是有些什么,“只不过我最近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天天混日子下去了。” 程弗轻哼一声:“这日子过的不爽吗?总比你以前每天兢兢业业训练强的多吧?” “你不知道——”她于是叹气道,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最终百般的无奈化作一句话,“我最近遇见李昭明了。” 于是背部又被狠狠的按压了一下。 良久,程弗讥讽道:“我记得以前他不是阻碍你打网球的那个吗?怎么现在你一遇见他,就这么积极的想再重回赛场了?” “不是为了他。”冯年遂说,可是也说不出自己是为了什么,但是脑海里总是出现李昭明在深夜里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那双干净的眼睛,他们初遇的时候也是这样,全神贯注的盯着她,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亮光的地方。 但她现在没办法亮光。她是盏用了很久又经年失修的台灯,即使只放在一个人的床头,也没办法再提供光亮。 她怕自己会这样永远的熄灭下去,打球是她唯一亮光的方式。 冯年遂拾掇好自己的背包,对程弗打一声招呼。程弗说:“送你回去?你是我今天最后一个客户了。” 钱真好赚。冯年遂默默感叹一句,摇摇头:“他来接我。”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程弗不走,等到李昭明开那辆用了很久的汽车过来。两个人悄无声息的对视一眼,李昭明当然知道他,于是握手道:“程医生,好久不见。” 程弗以前也是冯年遂团队里的一员。后来冯年遂退役了,于是自己出来单干。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程弗给他递一根烟。 李昭明接下来,没有点火,只是把玩在手里道:“在大学呢。” “猜到了。”程弗感叹一句。 没等他要说完,李昭明轻飘飘道:“一把年纪了还单身?” 冯年遂总算找到自己能说的话,道:“程弗他才不是单身呢,在和一个俄罗斯美女网恋,一个月才见一次。” 于是这两个人又不咸不淡的聊了会儿天,实在没什么旧可叙,李昭明坐进自己车里的驾驶座,深吸一口气:“跟不熟的人寒暄真是困难。” 他以前也满世界跟着冯年遂乱跑过,和她团队里的人都打过交道,唯独和程弗的关系最差。但是他也不太在乎,因为自己的情敌甚至不是个人,只是个球而已。 冯年遂拽住他的胳膊,扑进他的怀里问:“你今天的工作累吗?” “累,”李昭明接过她这个人,从衬衫的缝隙里看到却是一层厚厚的膏药,轻拿轻放在副驾驶座上,“有篇论文被期刊拒了,还挺难受的。” 他的学生一向以为跟着他就是拿到科研届的铁饭碗,于是今天接到拒稿消息的时候一个个肉眼看过去面色就不太好。他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一切面色如常,但是现在却疲惫下来。 冯年遂说:“那你没有把自己的照片顺带发过去吗?他们一看到你的照片,一定就不忍心拒绝了。” “……” 她再接再厉:“如果人的颜值有顶级刊物的话,那你一定天天在封面上挂着!” 冯年遂从不屑于掩饰自己颜狗的本质。李昭明忍不住笑出来,或者他其实本来就没有多难过,但就是想听听她说的话。他知道她从来不对自己亦或未来的伴侣有过什么期待,因为她自己就足够强大。 “还是感谢我爸妈给我张好脸皮吧。”李昭明驱车离开,没过一会儿便停在学校门口一家米粉店前面。 看见招牌,冯年遂雀跃道:“这家店我常来呀!” “真的吗?”李昭明也有些惊讶,“我也常来。” “你都是什么时候来?” “周末?或者平时晚上六七点的时候。” 于是她带着遗憾道:“我都是五点多钟的时候来。” 难怪他们前三年都没有见过。 这家店的老板是新疆人,做的炒米粉又辣又香,给的分量十足。酱汁裹在米粉上面,冯年遂没骨气的吞咽下口水,在热气蒸腾中决心把自己想要复出的话彻底咽回肚子里,用筷子搅和了下碗,开始吸面。 李昭明递张纸巾给她,末了却又自己去抹她嘴角边的酱料,然后再去夹她碗里的芹菜,最后把罐饮料开好。 他最后靠在椅背上,想起什么,突然懒洋洋地说话:“我以前来的时候,就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吃饭的。” 冯年遂酒足饭饱,怔了一下,说:“我以前一直都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位置吃的。” 但他们居然一直都没有遇见过。李昭明想,人和人之间居然能没有缘分到这个地步。可见上天赐予的太过稀缺,如果在原地等待,一定会等到尸身腐烂也不一定。 他不在说别的话,但是在到家的时候给了冯年遂一个带着炒米粉的吻。冯年遂觉得今日不宜亲吻,但还是倒退几步的往卧室里走。 他们真是相当的不浪漫和带着烟火气。她有些泄气的想,决心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一定要和一个浪漫的人谈场恋爱。 李昭明从她的身上起来,又一把抱住她要带她去卫生间。冯年遂把李昭明当作另一张床躺着,懒懒散散的想到一件事,问:“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老是要黏着我?就是十六七岁的时候。” 他的眼睛亮亮的望着她,只是轻声说:“因为崇拜呗。” 冯年遂一下子要站立不稳,脑袋被热气蒸烤。李昭明扶了她一下,又不敢凑的太近,引火上身,只好举着花洒帮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淋湿头发。 她追问:“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这么崇拜一个陌生人吗?” 她希望可以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李昭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你被很多陌生人崇拜,不是吗?” “可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 他们从未走近过我,所以也从未离开。 “那我也不知道了。”李昭明只好说,“可我知道他们对你的崇拜都是认真且真挚的。” “那崇拜可以变成爱吗?” “什么是爱?”李昭明反问。 这个问题还真的把她给问住了。她的脑筋急转弯从小时候开始就不太好,此刻眼睛眨巴着眨巴着望向李昭明,好半响才说:“这个问题好难啊。” 她泄了气,干脆道:“不回答了不回答了。”裹着毛巾走出浴室。 李昭明用毛巾狠狠擦一把自己的脸,凝视着被水蒸气模糊的镜子半响,也跟着走出浴室躺在冯年遂的旁边。 等到冯年遂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恶劣的捏住她的鼻子,等她因为呼吸困难而睁开眼睛,瞪着他骂道:“你干什么啊?” 李昭明问:“你刚刚突然问那个做什么?” 冯年遂转过身背对着他。 李昭明又推推她:“别睡了,我告诉你答案好不好?” 她又转过来,问:“答案是什么?” 李昭明要开口,却在话说出口的前一秒闭上,他的目光落在她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的身形,被子把整张脸都要盖住,于是心念一动,说:“我也不知道。”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他说:“我以前也这么觉得过。” “你以前是个很狂妄的人。” 于是狂妄的李昭明用手捋了下她的头发,说:“睡吧。” “我这回保证不打扰你。” 第 6 章 李昭明说到做到,真的一晚上都没有打扰她。但是冯年遂醒过来之后还是忿忿不平,因为:“你为什么不叫我起来?我今天居然八点多才醒。” 她懊恼的哀叹一声,想起自己从五六岁开始就七点钟准时醒来的良好习惯居然在一朝之间就被打破,有些泄气。 李昭明坐在床边提醒她:“你不用再打球了。” 所以她可以从那种循环往复的生活中挣脱出来,活的轻松一点。 冯年遂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子坐起,小麦色的肌肤被阳光打亮,眼睛因为刚刚睡醒还肿着,整张脸又小又圆,可爱的很。 他打量了下,只是把件睡裙随手盖在她的头上示意她穿上,随后说:“快起来,我得把床单给换了。” “麻烦。”冯年遂轻轻地抱怨了声,可是三下五除二的套上裙子,从被窝里爬起来,自觉的要往客厅里走。 餐桌上果然还放着碗温热的鸡汤。 冯年遂挑嘴,鸡汤永远只把放在里面的鸡丝和鸡蛋吃完就不肯再碰一下。对于食物,她这个人脾气实在古怪,凉了的东西放微波炉转过之后就不肯再吃,隔夜的东西也不会动。对茶泡饭以及任何东西泡饭也是深恶痛绝,想想就头皮发麻。 李昭明知道她的脾气,等把床单被罩拆下来之后再放进洗衣机里搅和,重新换上新的之后再到餐桌上,刚好能赶上冯年遂剩下来的残羹冷炙。他面不改色的接过她递的勺子,舀一勺汤放进嘴里。 冯年遂想起自己并不算一时兴起而要在今天做的事情,有些心绪的耸耸肩,小声问他:“你今天要去实验室吗?” “要。”李昭明立刻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但是按兵不动,只等对面的人自己露出马脚。 “哦,”冯年遂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说,“我之前在省队的时候有个朋友,叫孙鹤清,你还记得吗?” 孙鹤清?李昭明放下勺子,认真的想了想他从前跟在冯年遂身后的事情,接着摇摇头:“不记得了。” “她是当时跟我在一个省队训练的朋友,我们一起参加过双打比赛的。”冯年遂提醒道,“她下个月结婚了,想邀请我去当伴娘。” “要结婚了?和谁?” “我们当时的教练。”冯年遂苦笑,不想对这个话题多做什么评价。其实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有些女孩对自己曾经的教练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主要是运动员能接触到的人就那么几个,教练年长又有权威,于是优点就在闭塞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 当天下午的时候冯年遂陪孙鹤清去挑选婚纱。孙鹤清被一个严苛的教师家庭抚养长大,不打球的时候就是个羞涩但是敏感的女生。也正因此,她挑选婚纱的时候总是有选择性的略过有些暴露的款式,手指停在传统的礼服上。 当她又试了一件再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冯年遂放下手里拿着的杂志,真心实意的说:“你很漂亮。” “真的吗?”孙鹤清在她旁边坐下,“你穿上这件,也会很漂亮的。” “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穿裙子。” “那是你没遇到想要你为他变漂亮的人而已。”她笑道,“我记得你以前还和贺生秋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也穿过几回裙子吗?” “那都是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了吧。”冯年遂忍不住叫冤,“我那哪是喜欢他啊,纯粹是青春期的好奇。” “真的吗?”孙鹤清不死心,“你现在是单身吧。我前几天给他发请柬的时候还问过他了,他也是单身。” “那小子单身才是报应,从小到大都祸害多少女生了?” “你呀你,”孙鹤清忍不住笑道,“你就是把恋爱看的太理想化了。其实像我这样快要结婚的人,心里门清结婚只不过是在为自己选个盟友而已。你都三十了,贺生秋这个人从实际上考虑,难道不是你最理想的盟友吗?” 冯年遂被这一番话噎住,心知她说的就是实话。结婚对于女性来说尤其是件绝望的事,因为单单是生育这项就没法估量。她反对的不是孙鹤清这段话,而是正因为同意,才想质问她:那李泉那个人又对你来说有哪点利益上的好处?谈恋爱不够,非要嫁给他才行。难道就真的图他对你好? 她把想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听到孙鹤清说:“贺生秋现在开了家网球学校,专门供那些富家子弟业余时间去玩的,生意做的不要太好。” 他们当时那一批人,很早就退役很多,但是各个也都在不同的行业里发光发亮,反倒是她这个最后坚持走职业道路的最终因为固执而无路可走,只能尴尬的弃拍离场,还落得一身伤病。 冯年遂在坐地铁回去的路上把自己东拼西凑的论文交上去,再抬起头时列车驶过条长长的地底隧道,玻璃上清晰的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她终于再一次看清自己,老旧、破裂,行尸走肉一般的每天走在大学校园里,从三年前或者是更早之前就开始经历一场阵痛,虚名浮利全都背离而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上天的宠儿,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折腾出什么水花。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死而已。 地铁驶到地上,冯年遂跟着人潮走出去。她以前其实最不喜欢这座城市,因为一来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卑微。 然后李昭明的车停在路边,在她走过车窗的时候对她说:“这位小小姐,你不打算为了我这张脸逗留一下吗?” 他们事先没有约定好要来接她的,但想必又是李昭明的一场自作主张。 “这儿有两个地铁口,你怎么知道我会从哪个口里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但是和掷硬币一样,总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能等到你吧。” “要是等不到呢?” “那我就装作若无其事的给你打个电话问候你,然后再自己一个人灰溜溜的开车回家。” 冯年遂笑起来,突然说:“李昭明。” 她喊他的名字,代表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她一直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但是不意味着就要像这样等死下去。如果总算有想要再努力发亮的打算,那么就要使劲的再让这盏老旧的台灯再照耀一次他人才行。 或许等完全熄灭的时候,会有人感激自己的功劳苦劳,好好的收藏起来。 李昭明下意识的想要去摸放在车抽屉里的香烟盒,心想自己今天才在课间的时候抽了一根烟,还是有进步的,所以要奖励自己再抽一根。他听见冯年遂说:“我想重新开始打网球。” 他差点没有把刚刚拿出来的那根香烟活生生的掰断。 冯年遂还站在他的车窗前面,眼巴巴的望着他。李昭明自顾自的冷静了会儿,命令道:“上车。” 然后在她上车的下一秒锁上车门,汽车扬长而去。 回家的路上,李昭明本以为还会琢磨着刚刚冯年遂到底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才说出那句突如其来的话,但是很快的,他发现自己还是更在乎在家煮着的那锅白粥。地铁站离家并不远,可是白粥在他出门之前就已经煮了好一会儿,他害怕最后时间赶不上,晚上喝不到小米粥了。 于是冯年遂就眼睁睁看着他现在已经驾轻就熟的领着自己坐电梯往二楼跑,熟练的开门,熟练的晃荡到厨房把煤气灶关上,然后又是一阵锅碗瓢盆的声响。 李昭明先端一碗到她的面前,说:“等凉了点再喝。” 冯年遂用勺子搅和了下这碗粥,等李昭明把他的那碗也端过来,再终于坐定在她面前之后,才又说一遍:“我想复出了。” 李昭明说:“你都已经想好了吧,我还能说什么。” 她于是又说:“我们之前队里有个人,叫贺生秋,你还记得吧。他现在开网校,我去他那里练,你觉得怎么样?” 复出的想法窜出来的太突然,她没办法再把原本已经七零八落的团队重新组织起来。当然,也没那个钱了。 但是当她刚开始打进国际比赛的时候,也是一无所有的状态,她跟队里的男选手练球,知道其实想要打入国际赛事的一到二轮,经济条件不是最重要的。 她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但是有参赛的经验。 李昭明还是那句话:“你都已经想好了,我还能说什么。” 但是这天晚上他在客厅里敲键盘敲了很久,一直到冯年遂玩手机玩到累极了,终于关掉身边的台灯躺进被窝里,他才进了卧室。 冯年遂侧身对着自己那边床的边沿,李昭明于是也有样学样的背对着她。他有些疲惫的揉揉眼睛,把脑袋里还在疯狂计算的公式努力赶出去,想起可能还是四年前的时候,冯年遂也是这样对他说:“我要去打球了。” “我要去看比赛录像了。” “中午要去吃营养师安排的午餐,不能去吃饭了。” 当然这些话她八年如一日的对他这么说着,他本来也不该那么在乎的才对。 他确实不应该这么在乎的。因为任凭哪个公式,也推算不出他这么在乎的理由。 第 7 章 这一晚上李昭明没有睡好,准确的说,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身边的人睡眠质量倒是不错。他背对着她,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在确认冯年遂真的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尽量放轻动作的起身,半靠在枕头上,随手翻了翻手机。 先是打开微信。微信的置顶有两个,一个是家庭群,一个是冯年遂。冯年遂从以前就一直很喜欢发表情包,讲一句话能连发十几个,李昭明经常看见喜欢的就添加进自己的表情栏里,发给其他人。 他于是开始翻他们之前的聊天记录。重遇不到一个月,居然都已经聊了许多许多页,李昭明像阅读文献一样一行一行的看过去,比看电视剧要解压的多。他们是真的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话说。 在以前的时候,也有过一次。那个时候李昭明和冯年遂大概已经在一起了有四年多。冯年遂出国打比赛,他留在国内写论文。但是晚上的时候,他们连麦通话,还是从六点一直聊到十二点多,聊到冯年遂去卫生间也在通话,特意叫道:“我去上卫生间了哦!” 李昭明就笑着说:“去吧去吧。” 分开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在靠回忆这些琐碎的事情度日。他们之间每天都有许多无聊的事情发生,并不是惊心动魄的。与他们彼此的职业相比,百分之九十九的都太过乏味。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厌倦它们,恰恰相反,这些乏味的事情,他每当与冯年遂经历的时候就趣味横生。在日复一日的漫长时光里,是冯年遂给他带来了生的希望,从此黑夜便有了灯光。 冯年遂翻了个身,面向李昭明这边。李昭明下意识的微微起了身子,帮她把这边台灯的灯光挡上。过了片刻,他把台灯关上,手机屏幕的光亮着。李昭明无所适从,就这么静静等着屏幕彻底黑下去,然后闭上眼睛。 第二天冯年遂照常在七点钟的时候睁开眼睛,她按照惯例的缩在被子里躺一会儿,听见隔着一道门的地方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才意识到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下来。 冯年遂抓了抓头发,片刻后脚踩着拖鞋走出卧室。这时她的脑海里才记起李昭明和她昨天晚上大概因为复出的事情隐隐约约的冷战了,于是有些僵硬的拉开椅子,等李昭明把碗放在她面前的时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李昭明冷着脸看她带笑仰起的脸,两个人对视了几秒,他还愣在原地,直到冯年遂低头吃面的时候才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出来。 冯年遂说:“我今天上午就去找贺生秋。” 李昭明从嗓子里应一声,但是提出:“我送你去。” “你今天上午不去学校吗?” “周日,”他咳了声,“顺便给学生放个假。” 其实在高校,大多重要的科研项目在立项之后就基本上没有假期可言。个别有事业心的教授甚至会全年无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待在实验室里工作。但是,但是,总之—— 李昭明开着导航送冯年遂去贺生秋的那个网球学校。 冯年遂在群里和贺生秋聊天,告诉他:“我们出发了,马上就到你那儿。” 贺生秋发了个黑人问号脸出来,问:“还有哪个省队的也要和你一起复出吗?” 他们那一批省队的人建了个微信群,一共十几个,因为大家一起训练了几年,又都是在十几岁的年纪里,所以感情都很不错。 “不是,我带了男朋友一起过来。”她解释道。 孙鹤清一下子冒出来:“遂遂,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呀。” “就是李昭明,”她说,“你们还记得吗?” 于是好几张意思是“无语”的表情包被不同的人发出来。贺生秋再也没有在群里出现过,安安静静的,直到李昭明终于把车开到网校。 以前还在省队的时候,贺生秋不是他们这些运动员里天赋最好的那一个,也不是最努力的那一个,但他绝对是活的最滋润的那一个——他的家境富裕,学网球只是出于兴趣。于是最后也出于兴趣的放弃了网球,借着家里的钱开了个网球学校,继续用钱生钱。 李昭明把车开到楼下就准备走。冯年遂有些意外,问:“你不打算上去?” “不打算。”他的眼睛亮亮的,“但你想让我陪你上去吗?” 或许他想要的不只是这一个问题的答案。但冯年遂说:“想。” 李昭明于是打开车门下车,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旁边有人在捣乱:“真腻歪!” 他们一起回过头,看见有个人一米八几的个头,倒三角的身材,但是穿着件西装,头发全都倒梳上去。 冯年遂对他挥挥手示意,说:“贺生秋,你现在变得好油腻啊。” “去你的!”贺生秋走过来,作势要踢一脚冯年遂,冯年遂机灵的躲到李昭明的背后,贺生秋带笑的脸色收起来,和李昭明平静的对视一眼。 他们两个人差不多高,但是气质上就判若两人。李昭明平日里对于人际往来一向懒懒散散,但是此刻提了笑容在脸上,对贺生秋打声招呼:“好久不见。” 贺生秋脸上似笑非笑:“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又凑一堆去了?” 这句话问的是冯年遂,但是他代替答道:“反正最后总是会在一起的。”顺手把在自己身后的冯年遂拎出来,软下语气:“你好好和朋友说吧,我回学校去了。” 他回去的匆匆,仿佛真的只是个顺路来送的人。贺生秋在心里冷笑一声,等只剩下他和冯年遂两个人,收起自己那副生人勿近的作派,问:“喂,你干嘛突然想复出啊?网球有什么好打的?” “网球不好打,你倒是靠它赚钱赚的挺欢的嘛。”冯年遂回嘴。 “生意人的事情,怎么能叫赚钱呢,”贺生秋一本正经,“这叫为了扩展网球在国内的知名度,培养网球人才。” 两个人说话间上电梯来到楼上的场地,玻璃后面正好是两个人打球,全身肌肉松弛,握拍姿势也不正确,一发球就是软绵绵的一下,看的两个人都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冯年遂默默地看向他。贺生秋咳了一声,说:“你看,那两个不就是我们急需挽救的人才吗?为了拯救当下因为工作繁忙而日渐虚弱的人类,这是为社会行善积德啊!” “……”冯年遂说,“你好伟大。” 她之后才听贺生秋说,他这些年一直没断过打网球,也每天按省队的标准训练。冯年遂做好准备运动,随手拿起柄球拍,贺生秋眼睛亮起来,说:“你看,你还是最适合打网球。” “真的吗?”她转了转手里的球拍,面带微笑的微微低伏身子。 对面贺生秋的第一个发球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冯年遂下意识的弹起身体,预判到位,但是身体却完全跟不上脑子运转的速度,跑动已经大不如前。 贺生秋却依旧眼神发亮,对她说:“你还记得吗?以前你都只和队里的男生练球,最后我们都没办法赢过你。” 他那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生打球输了,虽然有些丢人,但是输的心服口服。 “不记得了。”冯年遂只是这样说,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场球打的也算是酣畅淋漓。放下球拍的那一刻,没有球童跑到她的面前递给她毛巾让她擦汗。冯年遂自己拿一块毛巾把脸捂住,囫囵吞枣的把整张脸擦干净。 贺生秋走过来递给她一瓶冰水,她干净利落的拧开,然后咕嘟咕嘟的灌进肚子里。 贺生秋说:“孙鹤清对我说她不看好你复出的决定,可我觉得去他妈的,她为了个男人放弃自己的人生,你不要。冯年遂,你只有打网球的时候才有大用,其他时候都呆呆愣愣的。” 冯年遂闻言忍不住笑起来:“那照你这么说,我就不能去做其他事情了吗?” “你能做什么其他事情?上天都给你在网球上开了个挂了,你还指望他再眷顾你什么?”他说,“你要复出,我这里的场地给你免费用,教练免费用,总之一切都给你免费用。你为了自己也必须要打网球,更何况还有一大批人在等你回来。” 他的话重重打在冯年遂的心上,冯年遂不由自主地送了右手的球拍,任由它掉落在地,说:“可能我这辈子还真不会只是打网球。” “但你决定复出了,就证明你还是在球场上最轻松,对不对?”贺生秋见她一直没有积极的应过自己的话,不由得急了,“是不是李昭明不赞同你的决定?他以前就不想让你继续打网球——” “贺生秋,”冯年遂打断他的话,“跟李昭明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当时退役的时候肩伤已经很严重了。” “可是你治疗好之后也没有再回来了。”贺生秋咄咄逼人道,“我说的不对吗?肩伤复发,可你再没挣扎过,就这么顺水推舟的退出,连一点征兆都不给。” 第 8 章 “你要我给什么征兆?”冯年遂把已经空了的塑料水瓶单手捏瘪,掷向不远处的垃圾桶。瘪了的瓶子在桶的边沿跳跃了一下,顺利的掉入自己的最终归属地。 贺生秋失去了刚才的巧舌如簧,支吾半天也没有说出来。 冯年遂平心静气道:“我没有非要为哪一个人或者目标打网球过。如果我退役,那就是我想退役。如果我想复出,那么不管有没有人在等我,我也要复出。” 她的面子摆的很好,但是心里因为贺生秋意气用事而说出的话觉得些隐隐约约的不太舒服。可是这是他们三年来的第一次重逢,两个人又是老朋友,冯年遂不想让气氛变得太僵。贺生秋似乎也正有此意,终于从自己年少的角色里脱离出来,用成年人的口吻驾轻就熟的问她:“孙鹤清的婚礼你去吗?” “当然,我还是伴娘呢。” 他苦笑:“你原谅我刚才说的话。我只是不想你变得像她这样——”然后有些无措的组织了下语言,“像她这样为了家庭而去牺牲奉献。” “我知道。”冯年遂低声道,“李昭明从来没有要求我要去为什么东西牺牲奉献过。” 事实恰恰相反。 “最好是这样。”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你们女生总是这样,从来不考虑实际,在自以为爱情来了的时候就一头扎进去,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还白白的让自己受一身伤。” “你是不是在后悔没有让孙鹤清一头扎进你的谎言里,而是去扎进了教练的?” 他被哽了一下,随即大大方方的承认:“或许吧。” 冯年遂面无表情的揭穿他:“但如果她选择你,你根本不会和她结婚的。她未必有多爱我们的教练,但他可以给孙鹤清一个家,你不行。” “你说得对。”贺生秋气极反笑,“我喜欢她,可没到一定要一辈子只和她的程度。我为了向她负责才抽身离开,可我们的教练呢?他不过是为了让孙鹤清给自己养老!”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说,“孙鹤清能从这段关系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必须要拿自己的东西去交换。如果她乐意,那谁也阻止不了她。” “但愿!” 贺生秋重重落下这两个字,随即拿起自己的球拍。他的发球是在泄愤,每一拍都凌厉的很。 外行人可能会以为打网球百分之九十九需要的是身体素质和条件,可是只有当你真正站在赛场的时候才知道,网球场如同棋盘,真正顶尖的选手既是棋子也是下棋的人。 所以冯年遂当初才会在身体素质本身并不顶尖的前提下来到世界前十——她更喜欢智取,而非强夺。 一天的训练量到这天的下午五点就此结束,她并不心急,只是觉得自己要慢慢地来。 李昭明照旧开车来接她,但是这一回没有上楼,只是把车停在了楼下,然后发微信告诉冯年遂。冯年遂收拾好自己的网球包,侧肩背着一蹦一跳的下楼。 李昭明正倚在车门的旁边抽烟,耳朵敏锐的听到有人跳着下楼的声音,把烟头摁灭在垃圾桶的上面,顺手拎过冯年遂的背包。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问。 冯年遂坐到副驾驶座里,笑眯眯又言简意赅的说了一个字:“爽!” 他忍不住悄悄的笑起来,察觉到冯年遂看向他的视线时才把笑容立即收起来。这回轮到冯年遂悄悄地扬起嘴角。 车厢里静默了好半天,冯年遂才说:“贺生秋可不愿意孙鹤清结婚呢!” “我还以为他喜欢的是你。” 冯年遂乐呵呵的说:“他是喜欢我,可他同时喜欢好多人!当然贺生秋最喜欢的那个还是孙鹤清。” “人能同时喜欢好几个人吗?”李昭明问,但同时自问自答,“当然能。” 就像你喜欢路边的一只小狗,又喜欢邻居家的小猫。人当然能同时把自己的喜欢掰成好多份分出去,他也可以。 “贺生秋听说孙鹤清要结婚之后气死了,休息的时候一直在跟我讲这件事。”冯年遂回想起来觉得有些好笑,“他和我们那个教练比又有哪些好的地方?都是渣男而已。” 说着就越来越忿忿不平起来,拽拽李昭明的袖子,愤怒道:“现在的男的道德底线真低,哪个都是渣男,就没一个是好的!” 李昭明实事求是:“可能专一本身就是反人性的。不论男女,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可能做到一直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而心无旁骛。” “那我们兜兜转转还是又转到了一起。”她转了转眼睛,“喂,李昭明。” “什么事?”他分外的好脾气。 “其实我们分开之后的四年,我每一年都在尝试认识新的男生。” 他们分开之后的第一年,很意外的,程弗在一次喝醉之后和冯年遂表白了。说是表白,程弗却带着他惯有的那副矜持,说:“你难过吗?我上次看见你在更衣室里偷偷的哭了。” “我最近肩膀老是疼。”冯年遂皱着眉头。 “那我帮你按摩,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这句话问的突兀,但是程弗的态度偏偏很自然。 冯年遂下意识就在心里罗列起程弗的条件来:比她大两岁,所以体贴又会照顾人。学历也高,国外常青藤的医学院毕业。多金,虽然薪水是她发的。最重要的是,程弗单身,她现在也在空窗期。两个同样寂寞空虚冷的人在一起,是顺理成章又合理合法的事情。 但冯年遂还是对程弗开玩笑说:“我拒绝你,但是回头和你签一份薪金更高的合同,你别离开团队好不好?” “你当我没有被我爸妈强制安排吃相亲饭吗?”李昭明淡淡说。 他有个十分强迫性的毛病,于是脑海里抢先算出这四年他被安排和多少女生在同一间餐厅里相亲过,好歹最后的数字还是个两位数,这让他立刻松一口气。 坐在他旁边的副驾驶座上的那位小小姐听到之后就立刻幸灾乐祸的傻笑出来,让他忍不住的想敲敲她的脑袋。 “你笑什么?”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但是语气全无责备,反而有一种置身于安逸之后被麻痹了的懒散感觉。 “我在想,我们就真的有这么倒霉吗?为什么分手之后找不到其他的男女朋友,只能灰溜溜的再跑过来找彼此了?” 网校离他们现在住的小区并不远,李昭明一路顺畅驶过高架,开到进入地下车库的那条道路,然后熟练的在一个车位上停下来。他总算能够分出心思来回答冯年遂刚刚的那个问题,于是靠近她,原本想要敲头的动作变成轻轻地抚摸下她扎起来的头发,从头顶到马尾。然后说:“那我们就只能先这么凑合过一阵吧。” “可是为什么,我都找不到想在一起的人呢?” 李昭明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一下,然后啧一下嘴:“你知道你额头上长了颗痘吗?” “早上洗脸的时候看见了。”冯年遂郁闷的捂住额头。 然后他才又开始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或许等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对彼此都厌倦之后,就能找到答案了。” 他已经微微伏低身子到了她的脖颈的地方咬她,讲这话的时候顺便仰头看她一眼。冯年遂的看见李昭明的眼神很亮,只看着她。她的心于是一下子疼得很厉害。 她想起程弗和她表白的时候,他们坐在一间静吧里,左边右边前面后面都坐着人。程弗陷在皮质沙发里,也不看她,慢悠悠的说出那一番话。 后来所有向她表白心意的人,他们全都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眼睛四处望,就是从来没有望向过她。冯年遂很奇怪,为什么当你要向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表白,却一定要像向法官供认罪行的被告一样含糊。 这样的行为让她自己这个无辜的人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匆忙带过,没了下文。 但是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对李昭明有了印象的那一天的事情。他们第一次讲话,但是那个对她来说陌生的李昭明,这个第一次和她讲话、第一次靠近她的李昭明,他的眼睛里满是光辉,只看着她。她于是被他眼中的力量所吸引,无措的站着。 那个时候她从没想过会被人如此坚定的看着,就好像是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来到她的面前,要重新回归她的身体一样。 于是她对李昭明说:“小同学,是球迷吗?我把名字签在哪里?” 李昭明从背包里拿出本物理的教材,把扉页打开递给她,低声说:“就在这里。” 他们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开始无关紧要。冯年遂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大,直至沸腾,说:“就是他,就是他。” 就是谁? 她不知道,但是她觉得自己缺失的那半个世界近在眼前,她迫不及待的要去探索。 李昭明把她身上穿的运动外套的拉链拉下来,然后帮她把外套扔到车后座位上。他的手掀起冯年遂穿的单衣的下摆,然后更低姿态的伏了下去。 冯年遂忍不住握住他落在她的腰间的手,说:“我今天刚运动完,还没洗澡。” 李昭明仰起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最后只好咬咬牙,说:“亲都亲了。” 接下来又是含糊一句:“说老实话,我们连彼此在卫生间的样子都见过吧。” “说老实话,我觉得有点厌倦你了。”冯年遂听见,诚实道。 “说老实话,我见过你那样子,还是想亲你。” “……” 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实在有点平平淡淡,毫无浪漫。 第 9 章 冯年遂的训练量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逐步的加大,她给自己计划半年的时间,希望可以在半年之后拿到外卡参加公开赛。 公开赛的级别刚刚正好,许多退役之后重新复出的运动员都会选择参加这一级别的赛事作自己的复出首秀。因为选择参与的球员排名不低,但首轮次遇见的也不会很高,很适合重新开始适应比赛的节奏。 李昭明于是就此开始了自己每天要比平常早起半个钟头送冯年遂去网校的生活。冯年遂看见他早上无意识的打声哈欠的时候说:“我自己坐地铁去吧。” “开车去十五分钟,坐地铁半个小时。你自己不会算一下这道题吗?”李昭明有些困顿,但是说,“你要是真觉得不好意思,就赶紧给我去驾校学车。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开车,说出去好意思吗?” 他每次这样唠叨她的样子总让冯年遂想起自己还在体校的时候遇到的最好的一位女老师,也是这样管东管西,但是连球员的生理期都能照顾到。 “我就是不想去学啊。”她下意识的回嘴。 这时候,早上被李昭明随手丢在餐桌上的手机响起微信的提示音来。李昭明把两个碗叠起来要去厨房,边走边说:“帮我把接一下电话,把扩音打开。” 冯年遂把他的手机拿过来,输了自己和他的生日进去,屏幕上是“妈妈”两个字。她接通,走到李昭明的身边把扩音打开。 “昭明?” “妈,”李昭明喊一声,“你怎么突然打电话了?” “儿子,你还记得上个月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小姑娘吗?” 李昭明手滑一下,差点把碗摔进水池里,才想起来在刚刚遇见冯年遂的时候,他的妈妈尽职尽责的要给他进行每月一相亲的工作,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他拒绝过一次之后就没再说过这事。 “你怎么还能想起来这事呢,”他有些头疼,下意识的看向冯年遂,又把碗放下来,手在系在自己身上的围裙上擦一擦,说,“我有——” 他看见冯年遂朝他使劲的摇着头,就差没有直接把“不要告诉你妈妈我们之间的事情”这句话大声的讲出来。李昭明的脸上扯出一个冷冷的笑,说:“我最近有点忙,你——” 他的妈妈打断他:“不行,就今天晚上,你和那个小姑娘见一面。你知道吗?你们以前在国外读过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我还和她的妈妈念过一所大学的博士,可有缘了。” “妈——”他拖长了声音喊一声,“我去不去无所谓,关键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愿意来吗?” “都已经和人家约好了,她说她在学校的时候就见过你的。你到底去不去?” 冯年遂在他面前点点头又摇摇头,李昭明看见,眉头皱起来又松开,被她的这副样子逗的气极反笑,说:“那我晚上去看看,但是到时候成不成可就不一定了。” 他的妈妈把电话挂断,李昭明把笑容收起来,抿起嘴把碗最后用清水冲洗干净,然后放进消毒柜里。 冯年遂悻悻然的站在他的旁边,跟着他从水池旁边走到消毒柜的旁边,慢吞吞的低着头挪步,仿佛一只畏罪潜逃的小兔子。 李昭明转过身,就看见她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的站在他的面前,头低着,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心头升起股微微犯麻的感觉,下意识的要去捂住心口,整个空间在他眼前恍惚起来,他觉得自己仿佛从现在穿越到了过往慢悠悠的时光里去,周边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联。 冯年遂撇着嘴在他面前说:“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的父母知道我们在谈恋爱的。” 李昭明知道,但是又无可奈何,只对她说:“下午我可能就不能去接你了。” 冯年遂听到,立刻就哭丧着脸。他只好捏一下她的脸:“你别有意做出这副样子在我面前,我不吃这套的。” “那你——”她听见,垂头丧气的喊了声,“那你会看上她吗?” “看上谁?”李昭明有意逗她。 “……” 晚上六点的时候李昭明准时来到他们约定好的那家西餐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他妈妈说的那个小姑娘陈巳微已经坐在窗前,撑起下巴看他慢慢走过来。 “你好。”待李昭明坐定之后,陈巳微立刻说。 李昭明直觉她是个好相处且开阔的人,开门见山:“我有女朋友了。” “然后,”她稍微愣了一下,很快的收回错愕的表情,笑道,“她不方便让你的妈妈见到吗?” “是我的女朋友觉得自己不方便。”他说,先把自己的来意表明之后总算轻松一些,拿起菜单从面包点到甜点、咖啡,中途询问她:“你有什么偏好吗?” 陈巳微稍微凑近地望向菜单,却突然的把目光转到他的脸上,说:“阿姨有和你说过我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吗?” “说过。”从她那边飘过来股甜腻的玫瑰花的味道。他知道这个牌子,因为以前有送给冯年遂当礼物过。冯年遂当时收的好好的,还因为一时的热度连喷了几天在身上。几天的热度过去之后她就开始转喷花露水了,美名其曰这两瓶的味道其实一模一样。 陈巳微捕捉到他的晃神,问:“是有什么让你想到你的女朋友了吗?”她没等他回答,又接着回忆,“我记得你还是我师兄的那个时候,也有一个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还比你大两岁,对不对?” 话题突然间转到冯年遂身上,李昭明猝不及防,但是回应:“她就是我现在的女朋友。” 陈巳微没有说话,李昭明礼节性的笑笑,说:“她不想让我的父母知道我们又在一起,所以还是麻烦你回头如果和我妈联系了,帮忙和我一起糊弄一下。” 服务员终于上来第一道开胃冷菜。 李昭明看见她终于有了动作,开始姿态优雅的拿起餐具放一小口到自己的嘴里。他的妈妈偏好的类型倒是多种多样。这些年介绍给他的女生里,有在外国定居工作的律师,有日常漂泊的摄影师,还有家世良好、教养极佳的乖乖女。她们风格各异,只有一点相似——都在各自的行业里十分出色。 他有的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何德何能能和她们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吃饭。 陈巳微说:“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觉得你可能会喜欢那种在学术上造诣很高,又很知性的女生。” 李昭明说:“我很欣赏这样的人。” “那为什么欣赏就不能转化成爱呢?”她问,“我认识的许多人,他们对一个人的爱都是从崇拜开始的。” “什么是爱?”李昭明问,问完觉得这个问题十分耳熟,好像自己曾经问过。 陈巳微很困惑,也像是看上去很认真的思考了会儿,最后只能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很好奇。” “什么?” “为什么你会和她在一起?既然有这么多优秀的人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会和她在一起?当然,我并不是说她就不优秀。” 李昭明耸耸肩,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你知道之前我妈妈让我和很多女生见面吗?” “我知道。”她提起这个也笑了。 “我和她们的交谈,就像和你的交谈一样。”他说,“你的举止很得体,和你聊天也让我感觉很轻松。你可以回应任何一个话题,从容的面对突发事件。但是,你太正常了。” 他想,对,这就是这些女生让他觉得始终不太对劲的地方。她们都太正常了,正常到完美到无懈可击。可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可能会在做实验的时候突然想起一首摇滚歌曲,然后在实验室里突然跳起来,也会因为懒惰而连续一周待在家里看电影看电视剧,有的时候还会撒谎骗教务处的人自己很忙,以此没良心的躲过每一次排课。 他天马行空,于是需要一个同样天马行空的人同他一起飞行。他满身怪癖,于是要和一个同样满身怪癖的人一起分享自己的琐事。 “我不明白。可能我以后会明白的。”陈巳微说。 这个时候餐桌上连汤也还没有上。李昭明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心头有些急躁。 陈巳微突然红着眼睛对他说:“我只想对你说,我很喜欢你的。” 李昭明慢慢坐定,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想起以前的自己,然后说:“谢谢你。” 过了会儿,他又对她说:“你只是崇拜我,但你会找到那个即使平视他,也能很喜欢的人的。” 这个女孩是真的好,听到他的安慰,很快的收敛住自己的情绪,勉强微笑道:“也谢谢你。” 李昭明想,自己如果是个正常的人,就一定会喜欢她。可他偏偏不是。他是个极端的人,追求极端的事物,平淡远远低于他的阈值,在他重新见到冯年遂的那一刻,他才能感到自己全身的细胞像是被唤醒一样。 他迫不及待的要去追求痛苦。 这才是答案,这才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第 10 章 傍晚的七点十分零三秒,冯年遂从网球学校的一楼正门里走出来。这栋商业写字楼的其他楼层也出租出去,租给创业型的小公司或者律所。 她走到街边,支付宝扫码给卖鸡蛋煎饼的婆婆七点五块钱,手收进牛仔外衣的口袋里。 婆婆问:“刚下班?” “算是吧。”她说,“怎么这个时候路上人这么少?” “他们不加班的六点就走了,加班的要晚上九十点才离开,所以七点钟的时候人就少了。” “您也要一直在这儿到十点钟吗?” 婆婆说:“我就住在这附近,走五分钟就能到家,不远。” 这儿几乎是整座城市中心的位置,即便是最老旧的小户型房子也能价值上千万。 七点十五分,冯年遂拎着装鸡蛋煎饼的塑料袋往地铁站口走。 有辆黑色的宝马从她的身后以乌龟的速度驶过来,慢慢的越过她的身形,直到驾驶座与她整个单薄的人平行才停下来。 车窗缓缓降下来,驾驶座上的人单手打开系在身上的安全带,微微低下身子从副驾驶座那边的窗户对她说:“上车吗,我的小小姐?” 冯年遂看见这个人从车窗一角露出的挺翘的鼻子,捎带一双亮堂堂的眼睛,路灯晕黄的灯光淌过澄净的玻璃到他那里。 冯年遂微微笑道:“好。”然后打开车门上车坐好。 “这位小小姐,你刚刚是打算晚上买的什么东西吃?”李昭明向左打转方向盘,重新驶上道路。 冯年遂咬了一口,含糊道:“煎饼,可好吃了。” 他于是忍不住笑出来,右边侧脸的虎牙露出来,显得他有些狡黠:“你不等我们回家一起吃的吗?” “你不是和别人约饭了吗?” 李昭明于是不悦道:“如果真的吃了饭,难道还能有时间还这里接你吗?你不要诬陷我,我可是空着肚子来找你的。” 冯年遂把塑料袋递到他的嘴边,李昭明于是低头咬一口,问:“回家吗?” “不。”她摇摇头,“你先带我去程弗那里。” “去那做什么?” “有事问他。”她模模糊糊道。 李昭明察觉她有事瞒着自己,抿了抿嘴,迂回的问:“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能拿来讲讲吗?” “好玩的事?”冯年遂瞥他一眼,手指在自己的外衣布料上抠抠搜搜,眼睛一闭,问,“你相亲相的好玩吗?” “好玩,当然好玩。”他摇头晃脑的说,“和自己学妹相处的十分愉快。” “……” 李昭明用余光看她:“可我和她讲话,就好像和她隔了一个世界一样,虽然也有说有笑,但就是觉得心里不舒坦。不像你,每天致力于让我痛苦,结果我是个受虐狂,就喜欢别人让我痛苦。” 冯年遂说:“如果我真的准备好了,我会去见你的父母的。” “他们是很好的人。”李昭明说。他倒是希望冯年遂想的少一点。但是可能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的年纪真的太小了,她老是要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自己那里去想,却忘了他因为她,一直在努力的成长。 可是如果这样子冯年遂能够舒服一点的话,那么他愿意为了能够留住她而做任何的顺从。 到了地方的时候冯年遂下车,对他说:“你在楼下等我好不好?” 李昭明抱起双臂靠在座椅上,轻轻应了声:“好。”装作副疲倦要昏昏欲睡的表情。良久他睁开眼睛,冯年遂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但是她的手机却落在副驾驶座上,有个名为“孙鹤清”的人打电话过来。 他一把捞过她的手机,接通它,抢先说:“喂?” 那边的声音果然迟疑了,问:“你是?” “我是冯年遂的男朋友,李昭明。” 孙鹤清立刻豁然开朗,对电话那头说:“你们又在一起了?” 李昭明显然是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连声音都温柔了几分:“对,已经重新在一起好久了。” 一个多月。确实是好久了。 孙鹤清于是还是用原来冯年遂在她的面前称呼李昭明的方式称呼他:“小同学,遂遂现在不在这儿对不对?” “嗯,”他应一声,“她去找程弗了。” “好,那你帮忙告诉她一声,伴娘的裙子我已经选好了,下周婚礼就要办了,让她先来我这里试一下裙子。” “下周就是你的婚礼?” “对啊。” “恭喜,”他说,“我到时候会和遂遂一起去的。” 他有意为自己到时的出席挤占出一个座位来。 孙鹤清笑笑:“到时候见啊,还真想看看你跟四年前有什么区别了,不知道还是不是当初那个天天跟在遂遂后面满世界跑的学生。” 李昭明想起以前的事,眼神越发柔和:“她倒是经常说我没怎么变过。” “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对你们读书好的人有种莫名的向往。这叫什么?自己没有,所以就越发的想得到。不过想想也是,她也不喜欢出去认识别人,不跟你在一起,还能跟谁?” 等孙鹤清挂断电话,手机屏幕黑下去。李昭明只好又把自己的生日输进去,看见屏幕重新亮起来。他点开微信,果不其然看见又得输一次密码,于是重新把刚刚那串数字又打一遍。 置顶的对话框是他,备注是“李昭明”三个字。 李昭明往下划了很久,也没有爸爸妈妈这样类似字眼的出现,家庭群也没有。他在十六岁之前想象不出这样冷清的好友列表,因为自己光是整个大家族的群聊就有好几个。 十六岁之后看见了。 冯年遂总算从楼上下来,拉开车门坐进来的时候看见李昭明的手上还握着自己的手机,没惊讶,只是说:“我刚刚还担心自己是不是把手机丢了呢。” “刚刚孙鹤清打电话过来,让你去试穿一下伴娘服。下周是她的婚礼,我们一起过去。” “好,”她说,又补充一句,“我本来就想下周带你过去的。” “万分感谢,”李昭明挑眉,“不然我总以为自己是你藏在什么地方的小情人,你还有一个正宫在等着教训我。” 冯年遂笑起来,无奈道:“我的生活太乏味了,没有多少人出现。”更别提什么正宫了。 当初李昭明也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等同于是完全融入到她的生活里去。他们那个时候在一起一年多了,李昭明把自己所有的账户密码外加手机、电脑全部分享给她,让她可以随意翻看。但是冯年遂一本正经的对他说:“我觉得两个人相处还是留有空间比较好。我不去看你的手机,你也不看我的手机,我们互相尊重。” 李昭明被她的逻辑绕进去,又气结又找不出回话,恍惚间觉得自己是个随时被遗弃在家的男朋友,她是在外出门奋斗的家庭支柱。 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才可以彼此拿着对方的手机无所顾忌,因为双方的社交圈已经全都融合在了一起,他的朋友就是她的友人,她的队友也是他的哥们。 冯年遂一直是那个随时准备离开的人。 李昭明把手机递给她:“我刚刚还顺手翻了下你的微信。” “哦。”她很平静的应道,又问,“是不是被我平淡而又贫瘠的社交生活给吓到了?” “我难道是第一次知道吗?”他说,然后轻轻说了声,“傻瓜。” 被冯年遂捕捉到,很敏感的问:“为什么要说我是傻瓜啊?” 叉着腰,好不威风的样子。 李昭明火上浇油,有意挑衅:“我的小小姐,你不傻还有谁傻?” 他从未告诉她他觉得傻瓜是对他觉得很可爱的人的最好的形容。但是冯年遂的精神总算重新振作起来,对他张牙舞爪的在旁边,让他的嘴角都一直压不下去。 冯年遂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情。这些事情在困扰她,但她并不想说出来,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可以解决它们。 她不说,他只好不问。这么多年,他想一步步的侵入她的生活,那么就要小心翼翼的举措,适时的放手和尊重。 他们曾经因为他的急于冒进而断的如此干净,他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分离了。 李昭明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抓住冯年遂挥舞过来的纤细的手腕,说:“回家再闹。” 冯年遂一把挣脱开了他。 李昭明:“……”糟了,忘记这个小姑娘是个练家子了。 冯年遂得意起来,一字一句道:“小、同、学。” 李昭明败下阵来,专注开车,有意无意地提起刚刚孙鹤清说的话:“孙鹤清还说你就喜欢我这样的人呢。” “你是什么人啊?” “成绩好的呗。”他自夸起来脸都不红一下,“她刚刚说了,你就是对我们这样成绩好的人有种莫名的向往。” 说着身后的尾巴都要翘起来。 冯年遂哼哼唧唧的坐正,言简意赅的抛下两个字:“自恋。” “我就是自恋。”李昭明对她投降,“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个小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缺点吧。” “好,” 冯年遂矜持道,“既然小明子你如此诚恳,那本宫就勉强原谅你吧。” “谢娘娘!”李昭明怪声怪气道,说完就忍不住又笑出来。 他也发觉他最近笑的频率实在是有点多了。 第 11 章 原本孙鹤清在电话里说的好好的试伴娘服的日期因为她的教练男友临时受邀出国而无限拖延,直接导致了冯年遂在她结婚的前一天才真正的穿上那条裙子。 孙鹤清像电影里面演得那样围着她左转右转,夸张的道:“很好看!” 裙子做了背部镂空的设计,冯年遂的手下意识摸过去凉又没有一丝衣物笼罩的地方,说:“怎么背后露的的这么多?” 她和孙鹤清从十一二岁的时候一起从地方走到省队再到单飞分开,孙鹤清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于是抢先一步道:“你做的是微创手术不是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冯年遂笑道:“到底当初花了大价钱,虽然最后结果还是不怎么样,但是至少夏天穿吊带也看不出来了。” 她自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麦色的皮肤,四肢修长,穿着条酒红色到膝的包臀中裙,看了会儿就觉得索然无味,披在肩上的头发撩起来,任孙鹤清帮忙拉开背后的拉链。 孙鹤清头也不抬,问:“你和李昭明复合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亏我还帮你联系贺生秋牵线。” 她对着冯年遂镜子里的那张脸吐了吐舌头,冯年遂道:“你没良心呀,贺生秋以前喜欢你的,你居然还要帮他介绍对象。” “他是见谁都撩那么一下。我最烦的就是那种假装深情的渣男了,口口声声说有多怀念白月光,结果女朋友跟月抛一样。不像你的那个小同学,干干净净,是他又回来找你了吧。” 冯年遂的眼睛闪动一下:“我选了一节他教的课,结果就又重新联系了。” “你选的什么课?你不是读新闻的吗?” “大学物理。”她低声说。 裙子包好又放回纸袋里,冯年遂还是觉得棉质的睡衣穿起来最舒服。她一侧头,正好瞧见孙鹤清趴在松软的酒店套间的双人床上,穿着件丝质睡裙,二十一岁退役之后就没再打过网球,于是皮肤被养的十分白皙。 冯年遂的脑海中突然的出现她在十八岁那年透过半合的门缝看见的一切。孙鹤清背对着教练,仰起头来望向网球场馆的天窗,手扶在墙壁上,男女的声音隐约传来。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独善其身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问:“你爱他吗?” 孙鹤清翻了个身,躺卧在床上,懒洋洋地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我依赖他,离开了他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这就能被称之为爱吗? 她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误区,总觉得这个世界就应该像一场网球比赛的结果一样,一定会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所以她在这一场里和对手较量了很久,还是没有分出胜负,继续晋级。 但是网球已经是她能接触到的最纯粹的东西了,可是一旦让它和活生生的人沾边,它也就变得不再那么可爱。 冯年遂有些怅然若失,坐到床的边沿,突然对孙鹤清说:“我最近感觉背那边又有点痛了。” 孙鹤清知道她为了复出天天去网校训练的事,头也不回道:“那你就休息啊,何必硬要勉强自己呢。” 第二天的时候伴娘要和新娘一样起了个大早梳理妆发。冯年遂不是唯一的伴娘,于是把化妆间里的时间留给孙鹤清和她的家人们,自己跑到酒店的露台边站着。 十月中旬的北方,她梳妆打扮好,穿了件无袖的中裙,即使身上披了件围巾也还是觉得有些冷。 要抬头眯着眼望向天际的时候突然觉得背部一阵刺痛,她确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虽然程弗前几天刚检查过,觉得背部的陈年旧伤没有劣化的迹象。 即使程弗这么说,她还是觉得有些难过,不是一些些的难过,而是积重难返的扑面而来。她从几岁的时候被父母送进体校打球,后来因为天赋不错才被选进省队里,一切费用由国家报销,开始打国内外的比赛,于是自此就开始了替父母还债的旅程。 其实她的爸妈什么错都没有,就是穷而已。虽然在这个世界上穷就是原罪。 不远处的道路边,有辆车的车门打开,有人从车里出来,手上挂了件长款的风衣,慢慢的朝酒店门口走过去,却在正好在她的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的时候停下。 冯年遂手肘撑在围栏上,好整以暇的朝下看着他。 这个人仰起他的脸来,晨光熹微,于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问她:“你是今天婚礼的伴娘吗?” 她觉得有些莫名,扬起下巴来高傲的回答:“是。” 于是他的笑意更深:“好巧,我是来参加这场婚礼的新娘的朋友。” “这怎么就巧了?” “好巧,我其实一直都不想结婚,刚刚来参加婚礼的时候碰见了你,突然就想了。” 冯年遂哼了一声:“轻浮。”然后把自己肩上披的围巾拿下来,冷风吹在她的胳膊上。那条围巾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似是要被晨光托起般慢慢坠落至男人的面前。 男人伸出手来把它同大衣一起搁置在自己的臂弯,轻声说:“出来的时候穿件衣服,不然冷。” “知道了。”失去了围巾的庇护,冯年遂没打算多待,利落的一个转身晃回了酒店里,手指悄无声息的拂过脸侧。 隔着套间的一扇门,她握住门把手又松开,听见里面的人其乐融融的笑声,泄了口气,靠在墙壁边慢慢地坐下去,松软的地毯当了很好的缓冲。 李昭明刚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在走廊的一边席地而坐的冯年遂,他慢慢地过去把那件一直挂在他臂弯里的风衣披在她的肩上,问:“不出来的时候就不知道要穿外套吗?” 他的语气有点凶巴巴的,一点都不像刚刚那个在楼下诚挚的问候她是谁的人。冯年遂心里委屈,说:“你刚刚说话不是还对我很温柔的吗,怎么现在又变得这么凶了?” 说完自觉不够,又加一句:“你真善变。” 李昭明从上而下居高临下的看突然变得生动的眼睛,慢慢而又温柔的笑开,又问:“手冷不冷?” “我的体质好得很。”冯年遂习惯性的斗嘴。 套间里女生们满是喜气的笑声飞出来,结婚结婚结婚的言语层出不穷。李昭明突然蹲下来,问她:“你的手冷吗?” 她说:“不冷啊。” “我觉得你冷。” 他说完就笑眯眯地平视着她:“你放进口袋里捂一会儿,好不好?听话。” 冯年遂慢吞吞的把两侧的双手缩进大衣的口袋里,右手摸到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的首饰盒。 那一年二十四岁的李昭明在更衣室里等她。她刚刚结束完一场彻头彻尾惨败的比赛,断绝了她能拿到大满贯奖杯的美梦。 冯年遂拎着球包走进去,肩背的伤撕裂般的疼痛。 这实在不是一个求婚的好时机,但是李昭明好像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亦或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久了真的有了心灵感应,于是他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口,等待冯年遂提早到来的拒绝。 二十八岁的李昭明没有跪下,甚至连戒指也没有拿在手里,狼狈的蹲在走廊上等她拿出戒指盒来打开。 冯年遂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慢吞吞的打开它,慢吞吞的拿出来,慢吞吞的把这枚素色的戒指仔细地端详一遍,然后慢吞吞的自己戴上,慢吞吞的掉下眼泪。 她的脸颊被人一下又一下的抚过,仔仔细细的擦抹每一滴眼泪。 冯年遂凶巴巴:“我的妆花了吗?” “好像花了。”李昭明诚实道,“不过没关系,孙鹤清肯定以为你是为她高兴哭的。” “我只为自己高兴。”她说。 第 12 章 套间里被自己家人一通眼泪带笑容轰炸之后,孙鹤清才从他们过分的关爱当中好不容易脱离开来,她环顾已经各归其位的房间一圈,早已经看不到自己那位老朋友的影子,只好把手机拿出来。 乔教练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但孙鹤清信奉新郎新娘婚礼前不能见面的故事,甚至自我衍生出了不能说话的规矩,于是淡定的跳过这个未接来电,接着点开紧随其下的贺生秋的消息。 贺生秋用极其平淡的方式给她发了句耸人听闻的话:“别嫁给他,嫁给我吧。” 孙鹤清看见第一眼,登时觉得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又好恼。她都已经把那条由自己亲手挑选的白色婚纱套上了,大大的裙摆被拢到一边坐在椅子上,然后淡定的给他发微信消息:“你怎么不早说?” 那边沉默了会儿,然后问:“你走不走?” 孙鹤清几乎要捏碎手机屏幕,忍不住小声的在骂:“蠢货!变态!渣男!傻缺!” 一个脏词一个脏词的冒出来,她的伴娘冯年遂推门进来,才让她及时的止住话语,没有过多失态。 “下楼吧,时间要到了。”她仪态万千的站起来,冲她的老朋友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婚纱没有口袋,还在不断振动着的手机只好被关机,然后可怜的躺在行李箱里。 孙鹤清昂首挺胸,气势昂昂的奔赴楼下。冯年遂和她走在一起,恍惚以为她们是在从前一起打双打的时候比赛进场,一定要带着拼个你死我活的决心才行。 婚姻就是场战斗,历来如此。 她不由的捏紧已经被自己戴在手指上的那枚戒指,细长的高跟踩在脚底。这场婚礼的流程和电视演的都差不多一样,唯独在孙鹤清要回答“我愿意”之前停顿了下。 冯年遂作为伴娘就站在孙鹤清的旁边,看见她先是张口像要作答,然后又迅速的抿紧嘴巴,大概五秒之后,她笑了笑,轻快道:“我愿意。” 大家鼓起掌来,冯年遂总算得到休息,谁知走到被安排到的十一号桌,酒桌边有程弗有贺生秋还有其他几个省队里认识的队友,就是没有李昭明。 这才回忆起好像李昭明是最后的几天才被临时加进来的人,于是下意识的越过人海朝靠大门的那几张圆桌看过去,正好瞧见李昭明穿着件合身衬衫的背影,正在侧头和位中年男人讲着什么。 她心中才如巨石落地般的端正坐好,正好撞见程弗带笑的神情。 “找你的小同学吗?”他说,“我刚刚还在停车场的时候遇到他了呢。” “已经看到人了。”冯年遂说,不好让话题就终结在自己这里,于是又问,“没带你的女朋友一起来吗?” “分了。”程弗若有若无的叹一口气,“异地恋,怎么受得了,结果她就劈腿了。” 冯年遂刚刚抿了一口饮料,转眼间就被呛到:“你怎么老是被绿?不买顶绿帽子戴都不配你了。” 程弗没好气的哼一声:“你以为谁都像你,能拐到一个初出茅庐干干净净的公子哥儿?” 他这话说的怪声怪气,让冯年遂心头生出一丝微妙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回话,两个人原本隔的就有些远的椅子中间硬生生又挤进来一把,李昭明身形利落的摸摸她的脑袋,说:“往旁边坐一下,我把椅子放下。” 冯年遂往左边挪了一下,他便镇定自若的顺着坐下来,刚好挡在她和程弗的中间。 程弗:“……” 这回奇怪的表情对上的就是这位公子哥儿本人,一下子原本想说的话都被吞进肚子里去,咬牙切齿的拿筷子夹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盘菜。 原先桌子边的人除了贺生秋都在看着他们三个。程弗突然这么一转身,他们也都纷纷伸筷子去夹菜。贺生秋倒仿佛终于睡醒的样子,朝着李昭明点点头示意,目光追随不远处的那抹白色。 李昭明轻声问冯年遂:“你喜欢这样的婚礼吗?” 他心知肚明她的回答,但是为了让自己右边的人能听到,于是刻意加大了声音。 程弗动作果然停下来,一副正在细心留神他们的对话的样子。 李昭明于是在心里满意起来,再接再厉:“刚刚都忘了问,你喜欢这个戒指吗?不喜欢我再送你一个。” 抬眼便瞧见冯年遂打趣又了然于心的眼神,配合着他的步调回答:“不喜欢,我得要更大一点的钻石才行。” 李昭明被顺毛的很高兴,连带这个逼仄的空间也不介意,如春风拂面般顺便温暖一下身边单身的程弗,招呼他:“快吃吧,这家酒店的菜我还是挺喜欢的。” 程弗:“……” 这顿饭冯年遂吃的十分克制,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饭后她依旧要去场馆练球,李昭明开车送她,到了地方之后和她一起下车。 冯年遂吓了一跳,问:“你做什么?” “我今天休息,陪你一起练球。”李昭明责无旁贷道。他的态度相比从前的温吞一下子变得激进很多,大概已经确定冯年遂的回答,觉得自己可以向前迈一大步了。 冯年遂听到,下意识的就想拒绝,结果手指曲起来的时候碰到冰凉的触感,于是又乖乖的闭上了嘴巴。李昭明却根本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自顾自的先走出去,白色的衬衫掖进西裤里,穿的比新郎还正式。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的进了电梯,李昭明按亮十五层,冯年遂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电梯的门看,跟在李昭明的身后出去,仿佛他才是那个每天按时报道的运动员,而她是探男友班的小女生。 陪练一直是贺生秋花了重金请来的一位外国退役的男选手,其实不过百来的排名,但是冯年遂自觉够用,再加上这个教练是西班牙人,两人用英语交流的磕磕绊绊,正好称了社恐的心意。 李昭明没带什么东西过来,穿的正装也和这里的气氛实在不相匹配,于是安静的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等冯年遂换完衣服,拿着球拍出来。 他好久没有亲眼见过她挥拍的样子了。李昭明想,甚至连网球比赛的视频和直播都没在追过。 这么多年讳莫如深的结果就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反而更能在梦里经历他第一次见冯年遂的场景,冯年遂在大屏幕上拼着抢着去够一个球,结果一下子就滑倒在地。 她那时刚刚在打巡回赛,进入正赛后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就是排名世界前十的贝瑞卡。 坐在教室里看多媒体的学生们纷纷惋惜的啧嘴感叹,李昭明在这阵叹息声中边转着笔边可有可无的抬起头来,刚好同摄像给冯年遂的一个特写撞上眼。 他的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醒来后发现罪魁祸首是自己订错了时间才响起的闹铃。于是李昭明就想再睡回去,结果怎么梦都能不回去。 当时李昭明想还是梦里好,现实真是这样无趣而又波澜不惊。 冯年遂做完热身之后开始挥拍了。发球的方式因为伤病的原因而被原先的教练耳提面命的改变。 其实打职业网球的人都知道,你的每一次挥拍每一次发球都是经过数以万计练习之后的肌肉记忆,要改掉从小养成的习惯像是戒了烟瘾酒瘾一样困难。 她一走进球场就开始全神贯注,把旁边还在的李昭明忘的是一干二净。李昭明一点也不生气,靠在墙上看她在球场里跑动,凝神细看她的每一个动作。 多年看球的经验起了作用,他一言不发,但是眉头皱的越来越紧,直到冯年遂中场休息。 他提着瓶冰水上前,顺手拧开瓶盖递给她,手有意无意地划过冯年遂的背,稍稍用力点了一下。 冯年遂几乎是立刻就抖了一下,捏着水瓶的手指用力,矿泉水都要满溢出来。 面前李昭明冷冰冰的问:“你之前找程弗是为什么?” 冯年遂的态度很坦然:“让他帮忙看看我肩上的伤的。” “他说什么了?” “他说没什么问题,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 李昭明半信半疑的扫了眼她:“最好是这样。你得记住,你已经退役了,网球是你的爱好是你曾经的职业,但你没必要为了它去折磨自己,让自己痛苦。” 冯年遂白了脸:“你不能这么说。” 他们两个人的神色俱是一顿,像是一起想到什么的一样同时别过脸去。过往的回忆翻江倒海,并不愉快,反而是带着毁灭性恶意的要摧残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从西班牙来的教练自更衣室里走出来,疑惑不解的望向球场边上半蹲在冯年遂身边的男人。 幸好他过来了。冯年遂暗自松一口气,兀自站起身,脚上随意踢着玩了网球几下。 西班牙人伊斯卡的眼神一下子亮了,用英语磕磕巴巴的说:“你的足球也一定踢的很好吧!” “我不是从一开始就练网球的。”冯年遂笑道,“后来教练觉得我练网球可能会有天赋一点,就把我带到网球教练那边练了。” 伊斯卡反应夸张,又望向李昭明,还未开口,李昭明用西语自我介绍:“冯年遂的丈夫,李昭明。” 冯年遂听不懂,只知道伊斯卡的神色一下子吃惊,却在打量到她的手时恍然大悟。她隐约明白过来李昭明刚刚说了什么,却因为两人刚才的僵局而显得越发讽刺。 果然浪漫是一瞬间的事,童话里白雪公主和王子终成眷侣之后就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琐碎问题,然后磨灭爱意。 第 13 章 外国人伊斯卡搞不清楚他面前这两个人的弯弯绕绕。李昭明温和的看他一眼,用西语和他交际,心里却在困惑为什么有的时候语言不通对人有这么大的滤镜加成作用,所以他甚至没有一点急躁,反而还颇具耐心的寒暄片刻。 他们两个一致对外的时候非常默契,一起一脸笑容的将这个大高个搪塞过去。结果伊斯卡刚转身之后两人脸上的笑容就立刻淡下去,互相对视一眼。 冯年遂说:“你等我一下,我进去冲个澡再换件衣服。” 然后不管不顾的跑进里间去。 她在冲澡的时候把自己的头发打湿,双手合起掌来自上而下的抿了把自己湿漉漉的脸,擦完脸之后就意识到一件事,他们之间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一次。 冯年遂耷拉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把带来的换洗衣服穿上,李昭明就等在门口,沉默的把她手里的包接过来。两个人好一阵默默无语的过去,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寂静实在有些好笑,于是说:“我们这婚求的怎么就跟才刚告白的一样。” 冯年遂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和他们迎面而来的是贺生秋,见到了也不打一声招呼,手跨在兜里大步路过,也不知道这么晚了还去自己已经关门的网校做什么。 于是冯年遂和李昭明分享八卦:“其实贺生秋以前很喜欢孙鹤清的,就是心定不下来,太花心了。” “你和我讲过。” “我讲过吗?”她摸了下自己的鼻子,眼观鼻鼻观心的回忆,但是自己这破脑袋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以前究竟说了什么。 正要绞尽脑汁的再去讲起其他的话题,李昭明接了一通电话,他要坐在驾驶座里要系安全带,于是很爽快的把手机放在旁边开了免提。 冯年遂看见屏幕上“妈妈”两个字,一片晕眩。 手机传来位女士跳动的声音:“昭明,今天回来看看我和你爸吗?我们都想你了!” 她于是别过脸去看向车窗外。 李昭明说:“回去。” “那就好。对了,和你上次见面的那位陈小姐你还记得吗?” “记得。” “她为什么对你陈阿姨说你对她不太满意啊?怎么回事,昭明,是你故意在人家面前表现的不好吗?” 李昭明往正拿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冯年遂看一眼,突然下了个决定,有直觉认为自己必须要这么赌一把,至少不能再无私奉献下去,总要等到回应才行。 他说:“不是故意的,其实是因为我有女朋友了。” 冯年遂伴随着电话里妈妈的叫声一下子转过头来,无声的看向他。 “妈,我今天会把她带回家去的。就这样,先挂了。”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窗外是条行人来来往往的街道。到了六点钟,写字楼里就会先下来一批有幸能够准时打卡下班的男男女女。冯年遂眼神越过李昭明,紧盯着一个双眼通红、疲惫的踩着平底鞋走路的女孩看。 这个女孩她其实已经见过许多次了,有的时候是在晚上九点,有的时候是在十点。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准点下班。 李昭明不耐的用手捂住她的双眼,说:“冯年遂,为什么你遇到问题总是想躲?这就是你打网球学过来的东西吗?” “这次我没有想躲。” “好,那你就现在给我一个交代。”他的声音隔着黑暗不远万里的跨越而来,“冯年遂,刚刚你也听到了我说的什么,但是我依旧把决定权留给你。你去不去见我的父母?” “……” 李昭明见冯年遂还在沉默,咬咬牙直接道:“如果你不去,那以后也别再想去了。” “……” 冯年遂还在沉默,但是不是不想回答,只是心还是很乱。在他们四年前的关系里,小同学一直都是被动的循序渐进的那一个,就连在床上也是这样。 他们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她坐在上面,看着李昭明抿着嘴沉默的样子,但是腰腹倒是有力的很,可是始终温吞。 他们分开的时候他也这样温吞,坚决的走开,坚决的转身离开。 她先开了口,但是不是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当初是你先要离开我的。” 答非所问。李昭明的手紧贴她的眼睑,能感觉她的睫毛细碎的痒意,于是他凑近了,说:“是我先离开的。可是,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主动靠近我?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愿意主动了解我的一切?为什么你一定要和我周围的世界保持距离,是你随时都想要逃走吗?” 他越说越觉得困惑。他们四年前最后一次吵架之前,冯年遂的伤病已经严重到要困扰她的日常生活。 李昭明在旁边看着她,对她说:“你不要再打网球了。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后来他们一起飞去国外见了一位医生,冯年遂先进去和医生谈话,出来之后对他说:“小同学,医生说他能动手术治好我的伤。虽然价格有点贵,但是我还承受的起。” 李昭明不那么想,几天之后单独去和那位医生聊天,聊完之后说:“你不要做这个手术了。我们不打网球不行吗?难道网球能有你自己的身体重要?” 他们磕磕绊绊的飞回国,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 再后来李昭明求婚,她果然没有答应。 于是他们就此别过。 再来一次。他们果然还是在相同的地方被绊了一跤,李昭明吸取以前的教训,告诉自己要耐心,告诉自己要是这次不成功,可能冯年遂和他以后也就全都玩完了。 想到这儿就耐心不来,剩下的全是暴躁。 好在冯年遂慢吞吞的抬起手来握住他覆在她眼睛上的手,给他回应:“我们现在就一起去你家吧。” 她没有回答李昭明问的一连串问题,但是却就此安抚住了他。李昭明没有放下自己的手,隔着黑暗在冯年遂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 紧接着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开始自上而下的亲吻她,咬她的鼻尖,再去吻她。 他们好一番动作之后,李昭明平静下来,却感觉到自己遮着她眼睛的手上湿漉漉的。他及时的放下,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却要恶人先告状:“你不要再躲我了好不好?”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本来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没有那么喜欢你的。结果你老是在我的眼前出现。” …… 冯年遂纠正道:“我没有老是在你的眼前出现。”明明是他先找上门来的。 “我也没有要离开你。”明明是他要先走开的。 “我也没有在躲你。”她只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想清楚到底该拿自己怎么办。 “傻瓜。”李昭明忍不住嘀咕一声,拍拍她的脑袋,重新坐回驾驶座上。 第 14 章 大概是因为怕她马上反悔,李昭明这一路的车开的很快。李家父母的家也就住在三环以内的位置,所以很快就到了地方。 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寸金寸土,扎根在这里的大多都是十几年前就已经尘埃落定的人,有幸躲过一波波房价猛涨的势头,从此安稳富足下来。 李昭明家在停车场有两个买下来的车位,但已经被李家父母的车停满。李昭明颇有些艰辛的找到一个空置的位置停下来,做好再下来时会被贴上罚单的准备。 冯年遂觉得自己有点冷,从车里跳出来曲臂抱住自己,站在原地跳了跳。李昭明被她无厘头的动作晃的一愣,好半天才逗乐般的笑出来,走过去拍拍她的脑袋,再一把揽住她带到电梯前面。 电梯门用的是几乎能当镜子照出来的材质。冯年遂窝在他的肩膀下面,刚好能从那里看见李昭明侧过来的脸。 他在看她,看到以至于几乎忘了自己的前面就有面镜子照着,不用那么迂回曲折的注视。 冯年遂低下头,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被些莫名的情绪给填满了:“你爸妈知道我们之前的事吗?” “大概知道。”李昭明淡淡道,立刻收回视线,带着她往电梯里走,“不过更多的是知道你是个网球运动员,以前打球很厉害,现在退役了。” 李家父母的家就在二楼,说话间,电梯门已经打开。依旧是李昭明带着她走,但是察觉到她不是不情愿,而是因为其他情绪才停滞不前。 “害怕了?”他终于在就隔着一道防盗门的地方停住脚步,问。 但是就像他以前了解的,冯年遂从不害怕,或者她从不承认自己的害怕。从他们刚刚认识再到分开为止,她始终是那个胜券在握又意气满满的女生,不为任何事情回头。 冯年遂却在听到他的这句问话之后终于松一口气,像好不容易能得到一个释放的机会一样毫不犹豫的说:“是。” “我害怕了。” 她再次垂头望向自己的足尖,语气里带着半分好笑和半分的自暴自弃,两手一摊,固执道:“你一定也想不到我居然也会害怕吧?可是,李昭明,从我们重新遇见之后我就想对你说,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觉得自己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的人了。” 李昭明沉默的看着她。 “我以前老是这么自信,这么坚定,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真的在网球上有点天赋,最后肯定能打出成绩来。可是你也看到了,如果我真的是上天眷顾的那一个,那我早就十几岁的时候就能拿到大满贯奖杯了。但我没有拿到。” “不仅这样,到我退役的那个时候,我也没有拿到,我再复出也不可能拿到,我以后一辈子都不可能拿到了。”她近乎残忍的说。 大满贯奖杯对于每一个职业网球运动员来说都像是近乎执念般的存在。如果说一个一直排名百大附近的选手对于奖杯的畅想还可以停留在合理的位置,那么对于曾经无限靠近过它的人来说,每一次用力但却落空的接近都是种要割人心血般的残忍,吞食着她的灵肉。 冯年遂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终于讲出来那句她在四年里被迫接受的话:她这一辈子都碰不到那座大满贯奖杯了。 两户两梯的楼道里,白炽灯在天花板上亮着。李昭明比冯年遂要高一整个头,此刻她低着头,于是他就只能看到她的头顶。 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重逢以来冯年遂一直在瞒着他的什么。不是伤病,不是程弗,更不是什么感情这种对于他们来说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她自己几近崩溃的内心。 她出于善良目的的隐瞒下来,每天都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上课训练,实际上内里早就破碎成片,只等着最后一个瞬间全盘崩溃。 而他居然就是那个让她崩溃的瞬间。 李昭明曲起腿来蹲在她的面前,让自己能够看清冯年遂的所有表情。冯年遂一脸平静,如果能够忽略到那双通红的眼睛的话。这些话显然在她的心里一直藏了很久,所以说出来的时候才能这么顺畅。 “我们回家,好不好?”李昭明试探性的问道。 冯年遂捂住自己的眼睛,颤抖着开口:“已经到门口了。” “可是我们还没敲门,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来了,没关系的。” “不行。”她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坚决道,“我刚刚已经答应了你,就不会再反悔的。刚刚是我的不对,情绪太激动了一点。” 深吸一口气,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要去找门铃的位置,李昭明一把握住她的手,覆在她上面带她敲门。 门就立刻被打开,显然在里面的人已经等候多时。李昭明在最后一刻往前走了一步,把冯年遂整个人挡在身后,对自己的妈妈微笑:“妈,你们吃晚饭了吗?” “还没呢。”李家妈妈很高兴,笑声一下子冲淡了刚刚徘徊在楼道里的阴郁,努力往他的后面伸着脖子看,“就等你们回来吃饭了。” 冯年遂躲在李昭明的身后,侧出一个头来试探,对已经来到门口的李家父母轻轻笑了下:“叔叔阿姨好。” 李家妈妈脸上的笑容在看清她的脸之后一下子凝固下来。 李昭明比冯年遂这个当事人反应的还快,立刻道:“这是冯年遂,我谈了很多年很多年的女朋友。””他说,言语间还是不可避免的带着自豪,“你们都在电视上看过她的。” 李家妈妈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的和李父对视一眼。 冯年遂对他们的反应无所谓,因为职业的原因在公共场合被议论多年,这么短的脸色变化对她来说只是毛毛雨而已。她在开门之前就下定决心把一个正常人的角色的扮演好,于是若无其事换上李昭明给找的拖鞋,把自己之前一直塞在李昭明的车上的东西当作礼物递过去:“叔叔阿姨,之前听昭明说你们也喜欢看网球比赛,我带了贝蒂签名的网球过来,不知道你们喜欢吗?” 贝蒂和她在几年前经常抽到同一个半场打比赛,没退役之前是还算聊的来的朋友。 李父接过袋子,脸上微微缓和:“瞧你这话说的,要我说,你给我们多签几个名字就好,以后保准升值。” 说完把纸袋搁在茶几上。 李家父母住的是一个大平层,进门先是一个小一点的隔间,往里走就是餐厅客厅连一起的开阔的空间。 餐桌上摆放满满的菜。李昭明看见,喊一声:“妈,你是不是点外卖送过来的?” 李家妈妈被他说中,似嗔非嗔的瞪他一眼。 李昭明冲她无辜的耸耸肩,推着冯年遂在一张椅子上坐好,然后自己在她的旁边坐下,小声问:“饿不饿?” “有点饿。”她的笑容毫无破绽,“看到这么多菜之后就更饿了。” 李家妈妈原先还因为自己儿子带回家的女朋友竟然还是原来的那个网球运动员而错愕,可刚刚接触下来,觉得她和电视上新闻发布会里冷冷的样子没有半分相似,于是也松懈下来,开开心心的招呼所有人:“吃饭吧。” 李昭明动筷子搪塞性的吃了口,然后轻轻咳一声,作正式告知前的准备:“爸,妈,我今天刚刚对遂遂求完婚,她同意了。” 李父深知自家儿子的个性,接下这个惊天的消息后努力的收敛住自己的表情,问:“你们在一起有多少年了?” “中间分开过四年,”他认真的算了一下,“算上的话那在一起就有十二年了。” 居然还能这么算,他这么多年数学真的是白学了。冯年遂默默地想,夹了一筷子菜。 “十二年——”李父沉吟下来,发觉自己居然已经找不到理由否决。 他带来的这个姑娘,不是条件不好,反而是相当的好。好到全国关注网球的人民都对她稍微有过了解,她的粉丝更是把她所有的身世历程全都扒了个干净。 这是个从并不幸福的家庭走出来的女生,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都很单一,凭借执着和专一走到现在。然后再用这些狠狠的让他的儿子难过。 但他又反驳不得。因为这是李昭明自己选的一条路,结果如何都需要他自己来负责。 所以最后只能说:“什么时候结婚?和人家姑娘家的父母见过面了吗?” 无心的一句话让冯年遂浑身打了个冷战。 李昭明从餐桌下握住她的一只手,从指尖开始细细的揉捏,桌面上说:“准备马上就去看的。” “还没见过吗?”李家妈妈皱眉了。 “其实今天求婚也是临时起意。”他解释道,“我想过和她细水长流,但是又想得到一个保证。” 李家妈妈终于从这句话身上找到这四年来的李昭明的影子,她有一点觉得自己的儿子当时谈恋爱的时候年纪太小了,但是对方又太优秀。更重要的是,冯年遂几乎是个从一无所有一个人爬到现在的人,李昭明则是从小被她和李父两位大学教授养出来的衣食无缺的少爷,两个人生活环境差距太大,三观肯定会出现碰撞。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可能就是冯年遂能吸引到李昭明的地方。或许她之前帮忙牵线的女生的类型一开始就挑错了。她们都是从小优越惯了的人,所以不食人间烟火,即使善良也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心态。 但冯年遂吃一顿饭也争取不让盘子空下来,生怕浪费。她真的苦过。 想着想着,对自己面前的冯年遂反而带了点刚刚想到的高高在上的怜悯,于是及时的自省,收拾回来原来的表情,张罗着继续吃饭。 第 15 章 冯年遂闷不吭声的低头吃饭,结果就感觉一双怜悯的眼睛注视着她的头顶。她倒是不在意,心知肚明同情是她最好的武器,即使这是强者对弱者才有的情绪。 李昭明有些恼怒,护着她说:“妈,好好吃饭吧。” 她好久没有被这样的一个人以防御的姿态挡在身后过,反而更有底气的直了直身子。一顿饭吃完,李家妈妈说:“你今天还回去吗?要不就住在这里了?” 她不知道李昭明现在和她住在一起的事情。 李昭明回头仔细的端详了下冯年遂的表情,说:“我们现在住在一起。” 他不是很想让冯年遂一个人在家里睡。他见过她醒过来时候的状态,每次都是湿漉漉的一双眼睛,眼睛底下深深的黑眼圈。 有的时候冯年遂的睡眠质量不好,睡到三四点钟就会醒过来,觉得自己再也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跑到客厅里开灯玩手机,一边玩一边擦眼睛。 李父及时解围:“那你们晚上就住在这儿吧。” “遂遂你的家人应该不在这里吧?”李家妈妈问。 冯年遂摇头:“不在。他们在我老家省会那边住。”前些年她代表省队出赛成绩打的好,于是省队最后奖励了一套房下来。冯年遂于是把房产证上的名字改成自家父母的,自己留在这座城市生活。 李家妈妈这回十分顺手的拍了拍她的头,态度彻底软下来。冯年遂觉得拍头的这个动作熟悉,没想到李昭明居然是从自家父母那里学到之后再依法炮制到她的身上。 她冲李昭明眨了眨眼睛,李昭明满脸笑意的看她,把她往走廊里带,领她进一间房间的门。冯年遂先走一步,进去环视整个房间。 白色的墙,窗户边是长长的飘窗,延伸出来做了一个榻榻米式的床榻,床旁边是书架,总共六排,从上到下塞得满满当当。一看就知道是谁曾经住过的房间。 李昭明从柜子里抱出被褥来把床铺好,说:“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你今晚睡在这里。” 冯年遂的眼里十分警觉,像只猫一样的把后颈毛竖起来,对陌生环境起了应激反应。 李昭明心下柔软成一片,悄悄地对她许诺:“我晚上就过来找你。” 当然不能和她睡一个房间。至少面子是得给自家父母做足的,虽然他要是表现的更禽兽一点,他的爸妈肯定会不好意思,对他们也就不会有什么反对的意思了。 深更半夜的时候李昭明总算如约而至,从悄无人声的走廊里走出来,轻轻推开没有锁上的门。往已经熄了灯的房间里一看,眼睛适应了黑暗,就看见榻榻米上躺着个鼓起来的被子,冯年遂整个人就缩在被窝里面睡觉呢。 她没等他。 认知到这件事,李昭明心里莫名有点委屈,但是来都来了,费了这么多周折提心吊胆的过来,他没准备回去,于是轻轻地走过去躺在她的旁边。 房间里有点凉,冯年遂一个人就把被子全都给占住了。李昭明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把前些天自己一直在改的论文重新看一遍,又顺便把自己带的学生交过来的文章帮忙捋一遍。 还是睡不着。 他只好又小心翼翼的往左边冯年遂躺的那侧试探。冯年遂整个人都埋在被窝里,他好不容易帮忙把她那张汗津津的脸露出来,然后就看着长长的睫毛失了神。最后先是一下一下的帮她把黏在额角的头发捋好,然后就俯下身子来吻她。 吻了一下又一下,起先冯年遂还无知无觉,最后动静大了,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带着被人吵醒之后的不耐烦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说过晚上会来找你的吗?”李昭明委屈,觉得她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明明自己一心惦记着她的睡眠质量,结果她却不领情,很用力的推开了他。 “你爸妈就在隔壁,你还跑过来找我啊。”冯年遂被他闹得睡意彻底消散,学李昭明的动作一样把枕头垫在自己的脑袋下面。他们重逢以来,李昭明整个人变得强势了不少,看得出是二十八岁的青年模样。 但只是在现在的时候,他又变得黏黏糊糊,为她少有的忽视叫屈。 “我怕你一个人睡觉害怕。”李昭明说, 一句话让冯年遂无可奈何,说:“我都一个人住这么久了,自己都不担心,你害怕什么?” 李昭明却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发现冯年遂在半夜跑到客厅里来的场景。其实他的睡眠质量从小到大就很好,没什么要担心的,所以总是一觉到天亮。 那天晚上也是,结果因为半夜里卷了厚被子在身上,被热的喘不过气,手在迷迷糊糊的要往自己身边摸,以为世界末日到了,要带冯年遂一起跑路。 结果摸了半天没摸到人,睁开眼睛才发现右边空荡荡的,整张床上就只躺着自己一个人。 李昭明的心里闪过一个奇妙的念头,觉得冯年遂不会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丢下自己先跑路了吧。 他就带着这样已经被人抛弃了的幽怨想法起身,要往卫生间里走,结果打开卧室的门就被白炽灯刺的睁不开眼睛。有人脚踩着拖鞋慌忙转身的声音。 李昭明等好不容易适应光线,看见冯年遂半靠在沙发上,手上还拿着手机,转过身来看她,眼睛通红。 冯年遂大概也是想到了那天晚上的事,一时有些无语,对他说:“我也不是每天都这样的。” 她的情绪崩溃在一个人的时候尤为明显,所以平时为了自救,最喜欢待在校园的图书馆或者操场里和许多人呆在一起,又因为戴着个口罩,不用装出什么表情,是她最喜欢的一种生活方式。 现在因为李昭明,她反而更加自制,很少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昭明又开始吻她,没完没了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又很少说。刚刚在楼道里的对话现在还在他的心里,他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 事实上,有许多人会觉得运动员的性格,外放的很多,又因为职业的原因,很少有心理上的反常。但是李昭明从认识冯年遂以后才知道,他们比起外放,情绪更多的是克制自律,对于职业和生活,更抱着一种不杀身便成仁的坚决果断,过刚则折。 冯年遂躲开他又凑过来的吻,往他的手机屏幕上蹭,就不知不觉的跑到了他的怀里:“你刚刚在做什么?” “改论文。”李昭明给她看手机。他和几个学生建了一个群,有什么事都在群里说,从来都没有私聊过。他刚刚就是把加上自己修改过的地方的论文发到群里去,顺手@了一下那个学生。 “你倒是避嫌的很。” 李昭明正色道:“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男老师要是带着一个女学生,或者相反,单独在办公室的时候都会把办公室的门打开。这个世界不会缺少碎嘴的人,但是总要让自己做到问心无愧才行。” 他想起之前的陈桦,两人虽然是同事,但是性格观念大相径庭,他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最终还是收住自己多管闲事的步伐,嘴上叮嘱几句了事。 冯年遂继续盯着李昭明的手机看。他们重逢,李昭明老早就拐弯抹角的找机会翻完冯年遂的手机,这次她对他起了好奇心,于是一边拿给她看一边碎碎念:“这是我们家的几个群。” “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舅舅舅妈他们都在的那个大群。” “以前留学的时候留学生的一个群。” “导师和学生的群。” “这是——”他咳嗽一声,“冯年遂的粉丝群。” 但是冯年遂退役以后这个群就很少有动静了。在群里的大多都是成年人,对偶像的崇拜和他们的偶像一样克制而带有距离。 冯年遂躺在他的怀里了解他的生活,心里觉得十分奇妙。她还没有见过有人这样毫不设防的把自己的生活敞开来让她观看,异性里她关系最好的两个是程弗和贺生秋,可他们都是极其注重隐私和距离感的人,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翻完了微信,李昭明的整个人际网也就展现在冯年遂的面前。他们闭口不提刚刚在楼道里发生的事,但是李昭明突然觉得带不带她回自己的家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他以前那么想要确定他们的关系,带她到自己的父母家里来看,让自己的亲人都能知道他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但是现在突然觉得不重要了。他很希望给冯年遂自己一直拥有的东西。只要她愿意,他要把一个家给她当作礼物。 李昭明最后收回手机,冯年遂叹一口气,又感觉到他的蠢蠢欲动。 她仰着脖颈,但是却用力抿紧嘴。李昭明不甘心只在她的脸上徘徊,手也不老实,老是要往睡衣底下走。 他们在被子下面闹腾了一会儿,耳鬓厮磨,最后李昭明自己克制住,再回过神来,掀起窗帘一看,天居然都有点要亮的征兆了。 冯年遂赶他走:“你赶紧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他说怕她睡不好觉才来这里,可是他来这里之后她才被吵得睡不着觉。 李昭明恋恋不舍,但是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没有好处,于是最后抱了她一下,临走前把掉在地上的一个枕头捡起来拍拍灰尘,放在椅子上,才又小心翼翼的关上门,像来时一样的晃荡在走廊里。 第 16 章 这一天早上李昭明出去楼下买早饭给一家人吃。他们家住的地方旁边是所小学,小学旁边是初中,初中旁边是这所初中的高中部。于是给附近的门店创造了一片商机,尤其是早餐店铺。 李昭明就是在这里上的小学、初中、高中一条龙服务,然后顺利的考入这所城市里最好的大学。 他没费力气,因为从小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资源,有爸妈托底。他的同学也都是这样。自上而下的动荡已经在过去二十年里经过变动各归其位,每个人在这二十年的时光浪潮里漂流的人都被命运送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连带着他们可能出现的子子孙孙。 然后他就在多媒体上看到了当时还排名世界一百多位的冯年遂。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在逆着浪潮游泳,并最终潜行到她想要的高度。 清晨六点钟,开着的早餐店还是原来那一家。一家人里的妈妈看见他,居然还能认识,于是冲他热情的笑笑,问:“好久没来了?” 李昭明点点头,有种穿越时空的恍惚感。 她问:“还是原来的份量吗?” 李昭明摇摇头:“豆浆多一杯,再打包一份油条,其他的还是老样子。” 一家人听到后了然:“结婚了呀?” “还没结,”他说完又补充一句,“快了。” 于是提着早餐往小区里走。 一家人的作息时间都出奇的一致。爸妈都已经起来,看见他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刚想说话,李昭明把袋子放在餐桌上,压低了声音说:“她平时都是七点钟起来。” 妈妈会意,冲他眨了眨眼睛,一家人走到餐桌边坐下。李昭明知道他们肯定会想告诉他他们的态度,所以不如来的快一点儿,好让他早点做决定反应。 于是他递一杯给爸妈,问:“怎么说?” 爸妈对冯年遂不惊讶也不是很满意,他看得出来,但是他也给予足够的信任给他们,知道他们一定会尊重自己的选择。 果然,爸说:“你已经做了选择,我们不会连你的终生大事还要管你的。” “再说,单从我们长辈挑剔的眼光来看,冯年遂她简直是无可挑剔,至少在经济条件方面是这样。”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儿子可能会喜欢家境条件不太优越、可是会很温顺听话的女孩的。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即使家境不如自家,只要女孩人好,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他没有想过让他被深深吸引的是个既不温顺、也不穷苦的姑娘。恰恰相反,这姑娘在自己的领域里有着全国瞩目的成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女强人”类型。 “经济是婚姻幸福与否的第一条件,你们显然不会有这个烦恼。那剩下的就全看自己了。” 李昭明郑重的和他们说:“谢谢。” 于是孙鹤清的婚礼结束,他们也各归各位。不过冯年遂最近除了训练又多了件烦心事,就是她脑子犯了迷糊才选修的大学物理。 李昭明公平正义,有关这门课的任何消息一律只在课堂上和几十个同学一起告知,绝不在下课后再多提和这门课相关的一句。好在他至少同意让冯年遂用U盘从他的电脑上拷走上课用的PPT当复习资料,冯年遂愁眉苦脸,每天沉浸在物理的海洋里不能自拔。 其实选修课结业考试的难度并不大,难就难在冯年遂不是个从小学开始老老实实上学的文化生,她几岁的时候开始练体育,根本没正常上过几天的课,基础相当于零。 于是每天的日程又做了相应的调整。她白天训练外加上课,晚上回来为学期中旬的结课考试做准备。 再于是和李昭明同在一个实验室的同事陈桦就能在每天六点钟的时候,李昭明就搁下手里的东西下班回家。 他拽住马上要走的李昭明,问:“喂,这么急着回家谈恋爱?” “不然呢。”他说,“要结婚了都。” “真的假的?你们进展这么快?这才一个多月吧。”陈桦怀疑人生。 “我们认识很久了。” “行吧。”陈桦无话可说,继续问,“你没看微信群吗,教务处那边又新招聘一个我们专业的老师,走人才引进进来,你陪我去看看,听说还是女老师呢,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脱单。” 他们这个专业,再加上又都是一路读书上来的,平常能接触的人就少,更别提接触的人里十之八九都是同性。陈桦因为这个,到了要结婚的年纪天天被父母催去相亲,自己也孤单寂寞空虚冷,迫不及待的想要脱单。 李昭明万般无奈,估摸着冯年遂今天一二节有课,下午训练时长顺延,晚上回家会晚一点,就点头同意。 教务处的人给新来的老师安排了办公室,就在他们两的旁边。陈桦和教务处的人联系,打听到人就在教务处那里待着,所以带着他迫不及待的推门进来,美名其曰欢迎新人。 推门进来,四个人里两个人都直接愣了。 人才引进的居然是陈巳微。 但是想想好像也合情合理。陈巳微读研读博都在国外的常青藤名校,更和李昭明在同一个导师的手底下待过,手里握着几篇顶级期刊的一作,在国外也待得下去。 李昭明自从求婚之后便每天戴着戒指,陈桦心大,没有察觉。陈巳微看见了,和他握手的时候先说恭喜。 陈桦问:“你们认识?” “以前在一所学校上学过。”李昭明解释,自觉自己的使命已经顺利完成,准备马上走人。 他走的时候陈巳微还在愣神,转眼看见一个戴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正在看她,好像也是副似曾相识的模样。 “你是——”陈巳微先说,不为了搭讪,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国外的留学圈子小,大家但凡是同一个本科出来的大都聚过会,见过也不是件稀奇的事。 但是陈桦有些奇怪,憋了半天出来一句:“我们是一个高中的。” 把疑惑反向的留给了她。陈巳微怔在原地,她不管高中还是在现在的时候都是标准意义上的乖乖女,搞科研的圈子小,她的圈子能更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陈桦见此,苦笑一下,依旧陪着她走出教学楼。 晚上时针滴滴答答指向数字七,冯年遂蹲在餐桌边上看PPT。本来是想拷下来的,结果李昭明就好心好意的直接把他的笔记本借给她看。 冯年遂才不领情呢,哼哼唧唧的接过来,心知就是这个大变态不想拿论文当作结业考试,她才落得如此惨淡的地步。 李昭明坐在她的对面看书,完全无视冯年遂哀求的目光。冯年遂脸阴沉沉的打开电脑,脸色立刻变得专注起来,鼠标点击他说的名字叫“大学物理”的文件夹,认真的开始复习。 复习好一会儿,李昭明翻一页书,抬头看冯年遂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再翻一页,再翻一页,再翻——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复习啊。”冯年遂理所当然,回答他的时候眼睛都没离开过屏幕一秒。 他于是低下头来不说话,继续翻书,但是翻着翻着就翻不下去了,可怜巴巴的抬头,问:“你难道没想过翻翻我的电脑吗?” “你——”冯年遂才从屏幕前抬起头来,刚说出口一个字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顺从的点了PPT右上角的“-”号,然后鼠标在桌面上晃了晃,点开一个标注“1”的文件夹。 里面分类有视频、照片还有新闻稿。她点开,看见全都是自己以前打球时候的样子。 文件夹很大,时间跨度更加吓人,从自己第一次打职业比赛开始到最后一场大满贯赛事。冯年遂抬起头,看见李昭明得意洋洋的脸,脸上写满了“我对你用心吗”、“快来夸我吧”这样的字眼。 她顺从的说了句:“好感动啊。” 李昭明的尾巴冲她晃了晃,她有些无语,问:“你存这些在电脑里的时候不会就想着我有一天能看见的吧?” 李昭明点点头,她笑起来,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找到了点小孩子的样子。 她给自己安排了每天晚上一个半小时的复习时间,等到下下周课程结束,刚好能看两遍。有些地方看不懂,好在对面有大学老师一对一专门辅导。 李昭明给她讲题,讲着讲着发现她对于这些知识理解的很快,心下佩服,又怕她因为太忙累着了,所以安慰她:“其实选修课的老师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不用太紧张。” 冯年遂冲他翻一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的讲:“我太紧张是因为什么?不还是因为你吗?” 李昭明有点心虚的笑笑,转而又正了脸色:“就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才更要对你严厉,不然对其他的学生就是种不公平。” 冯年遂眨眨眼睛,趴在桌子上哀叹,自家的男朋友不给自己开小灶罢了,对待别人都如春风拂面般温暖,对待自己就冷酷无情辣手摧花,这个世界未免太残忍了一点。 第 17 章 陈桦专门到办公室来敲李昭明的门,给他送过来一袋早饭。 李昭明一下子有点受宠若惊,本来和冯年遂在出门之前吃过早饭的,为了他突如其来的殷勤又强行咬下口油条在嘴里面,听见他笑呵呵的问:“陈巳微以前喜欢过你啊。” 李昭明于是一口油条呛在嘴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好半天才说:“我们以前因为我妈相亲过,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女朋友和好了,所以就没再见过面了。” 他一摊手掌,再次强调:“真的,你别一副不信的样子啊。” 陈桦半信半疑,眯眼瞧着他好一会儿,才又把送给他的这袋可怜的早饭收回来,同他要往实验楼走,突然道:“我高中的时候就认识陈巳微了。” “怎么?是她高中的时候就太优秀,所以你就一见倾心了?” “没有。”他嘿嘿的笑,“那个时候我在数学的竞赛队,她在物理队,是里面唯一一个女生。我就是单纯的佩服她。” 但是他笑得很厉害,于是整张脸都皱在一起,脸上的皱纹都深起来。 李昭明于是心下了然,在他和陈巳微讲话的时候就默默地避到一边。这一躲就到了晚上六点,冯年遂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走进选修课的教室,结果看见以往总是要待在实验室里拖延到上课前最后一秒的人正坐在第一排的座位,前面放着一个牛皮纸袋的文件夹装结课考试的试卷。 冯年遂坐在正对他身后的最后一排,本来低头在玩手机,玩着玩着就觉得无聊起来,把手机放到一边,桌子上放一支笔,背靠桌椅背发呆。 李昭明穿件有些发皱的白色金刺绣边的衬衫,手臂撑在桌面,背影沉着。有学生间或走进教室,看他的样子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崇拜。 他曾经用过这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但是自己或许并不值得这样。 六点半的上课铃声响起,李昭明从前排站起来,开始纷发试卷。本来他没必要一位同学一位同学的亲自发放的,但是等走到冯年遂那儿,还是冲她眨了眨眼睛。 很快冯年遂就知道他眨眼睛是什么意思了。她打开试卷第一页,发现就是自己前几天问李昭明的题目,更改了题目里的数字,其余都原封不动。 冯年遂写的很快,写完之后再抬头,也已经有比她完成的还快的学生交卷离开了。她不想再在教室里无谓的坐着,于是也把仅有的一支可怜兮兮的笔塞进外衣口袋里,迈着轻快的步伐把试卷交到讲台边。 教室里有女生在发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看看李昭明,心想他们明明一起在食堂里吃饭,但是从开始的第一节课再到结束的最后一节课,两个人都表现出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真是奇怪。 冯年遂离开教室,就先往操场那边走。晚上的时候学校的操场有很多夜跑的人,他们的身形隐没在黑夜里看不清晰。她最喜欢人与人之间这样模糊交往的边际了,不用装出一副好涵养的样子,不用活力十足。 别人很难想象一位运动员其实性格非常沉闷,但她就是那类社会上并不欢迎的内向的人,长期待在人多的地方讲话就会觉得疲惫,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得到稍许喘息的机会。 或许跟有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个例外。 不知道何时,有人跟在她的身后踩着影子绕圈子。她走在前面,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光下被人踩着,如同踏在云端一样。 她想到云端这个说法,突然起了其他心思,往左边跳了一步,想让自己的影子逃过被人肆意□□的命运。 那人紧接着跟上来,这回规规矩矩的没有踩在影子上,但是走到了她的旁边,问:“交卷交的那么快,题都会做吗?” “你都给我讲过,我能不会吗?”冯年遂撅起嘴巴,在月光下巧笑倩兮,“想不到你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出题也会有私心。” “是你学的认真。如果你不认真,我的私心会毫无作用的地方。”他竟开始为她感到遗憾。如果她出生在自己这样的家庭,或许也会和陈巳微有一样的成长轨迹。那样她可以一生顺顺当当,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伤害,那么身体也不会损耗到做过几次大手术的程度。 他不会再遇见她,但是可想而知她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被别人追求,和一个很爱她的人快快乐乐。这简直是童话故事里最好的结局。 但是冯年遂要和他结婚了。这个结局想想居然也不错,岂止是不错,对他来说简直是世界上有史以来发生过的最好的事情。他们彼此相遇要受过多大的委屈,想想都为她觉得难受。 “你不要总是带着可怜的看我。”冯年遂说,极其不满意的抿起嘴来,装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看他。 李昭明手揣进两边的口袋里,看她的样子就忍不住轻轻笑一下:“我只是随便看你一眼,你不用这么敏感好不好?”但是语气很温柔。 冯年遂挺了挺胸膛,突然道:“投桃报李。作为结课考试的回报,明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好不好?” 李昭明心念一动,以为她终于做一回人,要给自己什么大大的惊喜。等第二天在实验室里,陈桦拿手机翻微博热搜,指着挂在热二的消息说:“那个打网球的冯年遂居然又出现在马上要举办的巡回赛里诶。难道赛事举办方居然还能犯这个错误吗?” 他一听就知道了是冯年遂争取到外卡的资格,总算确定复出的第一站具体赛事。 原来这就是她说的惊喜。李昭明脸上阴晴不定,一时之间居然被气的笑了出来。 陈巳微走到他们的旁边,往陈桦的手机屏幕上看:“你们在聊什么呢?” 陈桦直接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刚才说的话又重新讲一遍。陈巳微是知道冯年遂和李昭明的关系的,但是望着李昭明的脸色不好,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调侃的话来,只是一笑,说:“这不是李老师的女朋友吗?” “未婚妻。”李昭明先纠正道,然后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拿水杯,反应迟钝的陈桦才看见,叫道:“戒指都戴在手上了,你是怎么认识这么优秀的运动员的?” 当然是死皮赖脸才认识的。 李昭明当然不会这么回答,只是颇为矜贵自持的冷冷笑一声,以沉默来应万变。 陈巳微在旁边围观,没想到会看见自己这位师兄这么幼稚的样子。到底曾经被深深的吸引过,即使力劝自己赶紧向前,还是有点些许的不舒坦在心里徘徊。 早上工作开始前的放松时刻过去,因为刚刚入职,陈巳微身上背着重重的科研压力,到时候完不成规定的要求,到手的教职就要被强行扔掉,于是赶紧甩开这些儿女情长来认真工作。 中午的时候吃不下饭,依旧待在原地坐着放空自己。结果窗户被人拍了下,打开窗户,陈桦站在窗边,拎起自己手里打包好的饭盒,向她挥手示意。 陈巳微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两个人窝在外面的办公室里吃午饭。陈桦吃饭的姿态优雅又迅速,很快一份饭就见了底,于是拿纸巾擦擦自己的嘴边,结果就瞧见她看过来的眼神。 他不禁心里跳了跳,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前高中的时候在哪里见过你了。” 他们暑期备战的时候在的教室就是隔壁的关系。陈巳微坐在窗户边的位置,每次中午午休的时候都不睡觉,留出时间做英语题目。 有一次英语阅读题简单,她提前做完题目,抬起头来,刚好看见从隔壁班教室里出来的陈桦,大摇大摆,脸上带笑,一看就不是像她这样的乖学生。 陈桦说:“其实我每天中午午休的时候都会跑出来,但你只抬头过一次。” 陈巳微抬起头来,黑框眼镜一般都是对人的颜值起压制作用才对,但是他的眉眼深邃,乱蓬蓬的头发不起反效果,只起正作用,给他添几丝随意的气质。 这个人曾经喜欢过她,或许现在也还有点什么感觉留下来。她想,而且时机出现的刚刚巧,在她想要一心摆脱对其他人爱恋的时候。 或许跟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比去喜欢一个无望的人要好得多。 陈巳微抿了嘴,问:“那我现在不是在抬头看你吗?” 许多年前与那个窗边女孩一下子对视上的悸动重新浮现在心头,她只是皱着眉头面无表情的扫一眼,几年前的陈桦都能手足无措到走路都磕绊一下,然后看到女孩因为觉得有趣而微笑的侧脸,像是没什么的低头趴在桌上陷入沉睡。 几年后的陈桦依旧没有长进,结结巴巴的说一句:“啊?” 陈巳微很耐心:“我说,那你现在不是就坐在我的对面吗?” 这回他总能够听懂了吧。 第 18 章 李昭明当着冯年遂的面批改试卷。 冯年遂十几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觉。身为一个体育生,赛事成绩又拿的出手,她眼巴巴的趴在餐桌上看李昭明用笔记本电脑录分,两腿在空中晃着。 “别抖腿。”李昭明头也不抬,教训她道。她这个习惯好几年都不改,坐没坐相。他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戴久了再摘下之后鼻梁两侧泛起红色。 但是李昭明心情很好,对冯年遂说:“考的不错。” 其实选修课,基本上都能过的。但是冯年遂如逢大赦,重重呼出一口气。 隔一阵子,李昭明再去实验室里,就能感觉到陈桦的目光总是往陈巳微那里绕,他心中有数,于是连带吃午饭的时候也悄悄地躲开了这两个人,有意给他们留出私人空间。 可是留出私人空间是一回事,邀请他们去观看比赛又是另一回事。李昭明收到网球赛事举办方为球员的团队和家属制作的卡片,又特意自己去买了票给家人和认识的朋友。 他把两张门票在吃午饭之前的时候递给陈桦和陈巳微。 不是陈巳微搂着陈桦的胳膊,而是陈桦拉拽着陈巳微的手臂,眉毛挑着道:“你不是那谁的家属吗,怎么不把我们这个亲友团一块弄进包厢里看,还专门自己买票啊?” “这已经是最前面的票了。”李昭明说,想了想,“到时候你们记得在她赢球的时候拍手用力一点。” 还真是亲友团齐上阵了。 陈桦大大咧咧的接过他手里的票,嘴上道:“得令!”抱着陈巳微的胳膊一起往校外的餐馆走。 陈巳微起初脚步挪动的不情不愿,结果被陈桦带的连走带跑了几步,正要开口,瞥见他脸上的惬意,原先想说的话咽回去,变成不解的问:“你怎么每天都这么高兴?” “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每天都能一脸笑容的?天天来实验室动脑子难道不累吗?”她好脾气的重复一遍,“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陈桦走路的步伐慢下来。 “担心——”陈巳微卡壳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担心做的实验到最后根本就没有结果吗?” 她刚来学校,申报课题通过,结果越做越是焦头烂额,于是第二天起来脸上就冒出好几个痘出来,几天下去都没消掉。 陈桦这才站定,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摸摸她的头顶,说:“这难道不是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做的事情吗?” “什么?” “百分之九十九的教授副教授,开的课题做的实验到最后都会没有结果的不是吗?人文社科如此,学物理的更是这样。我以为你读完博士之后就会知道的。” “我知道。”她说,“我只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从小到大,我都是学校里聪明的那一个,一路名校毕业,我以为自己会是与众不同的,但是没想到最后还是失败了。” 她突然觉得很泄气,因为至少以前上学的时候可以高中毕业了读大学,本科毕业了读硕士,最后还有个博士在等着,可是等读完了博士才发现,人生这样的层层激励已经用完,她之后的人生已经固定,高校教书,申请一个又一个其实没什么用的课题,最后也不能像以前儿时的梦想那样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 事实上她再学物理,觉得所有的理论已经被前人用尽了,她总是怀疑自己的智商,为什么想不出那些学界大牛能想出来的理论,发表不出学界大牛能发表出的论文。 但是陈桦对她说:“或许你也不用把自己催促的那么紧。有些科研成果是要慢慢用时间去磨出来的,日子也是要慢慢过的。” 他细心的牵住她的手,一指一指地互相握好。 到最后还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都是普通人,得不到想得到的东西,完不成想做到的事情,所以人生才需要求伴侣,寻依靠,因为这个万里挑一的伴侣能让彼此觉得对方是不一样的人、不普通的人。 上场前的最后一刻,冯年遂听见更衣室外面已经是人声鼎沸。和她对阵那位网球选手是位小将,一看就知道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青春无敌。冯年遂和她点头示意,俯身收拾自己的球包,肩颈处已是冒出一层的冷汗。 她不由得怔在原地,想了半天,从球包的夹层里拿出手机来打电话。 电话很快的接通,那边显然是很嘈杂的环境。李昭明站起身,走进通道口人少一些的地方,问:“怎么了?” “你说我还能碰到大满贯奖杯吗?” 他实事求是:“我不知道。” “那这场比赛我要是输了该怎么办?” “输了就输了啊。”李昭明特别轻描淡写,“输了就回家吃我刚蒸好的螃蟹。” “可是那样很丢人啊。这么多人都知道我复出了。” “那你害怕吗?” 冯年遂眼泪要出来,然后匆忙的掩饰住,哼一声道:“突然就不害怕了。” 网络直播,选手从走路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有高清镜头全程对脸聚焦拍摄。冯年遂背起球包,走在去赛场的走道上,迎接她的是全场五千名观众。 她的脸上带着镇定,知道自己无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