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作者:冬祺 文案 无血缘关系 这世上总有驴唇不对马嘴,比如姚岸12岁那年,他爸再婚,领来一个小他3岁的姚见颀。 姚岸:嘁,小东西。 姚见颀:咳,他好烦。 这世上也有瞎猫碰上死耗子,若干年之后,姚岸与姚见颀面对着面。 姚岸:我对你好是不好? 姚见颀: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 年年复年年,在岁(鸡)月(飞)静(狗)好(跳)的同时互相治(伤)愈(害) 姚岸:原来这就是亲情 姚见颀:不我们不是 年度伦理大戏《安定村爱情故事之弟弟太爱我了怎么办》 第1章 不知名的蕨类 夜已深了。 千家,万家也好,窗口的灯火逐次熄灭,夏虫睡匿在灌木和石子里,红色砖墙缝隙里,发出震弦似的呼号,乱序中的节律。星是那么地透亮,仿佛撒在黑色布匹上最廉价的钻石。 绿漆电扇连着老长的一段插线板,扇片在生锈的铁丝内吃吃打转,对墙角一张床呜咽地吹动着。 细竹条编成的凉席卷起了一角,轻轻蹭着床上人的脚板心,触感像沟壑里某种不知名的蕨类。 对面的窗框上吊着一个脸大的圆镜,正反射着不知道哪里的光,一轮月盘似的。 姚岸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含着脖子上的玉坠,精神炯炯地盯着那个亮处。 他居然破天荒地失眠了。 在今晚第无数次阖眼入睡后,姚岸吐出玉坠,骂了句脏话,拖回床尾快要失陷的毯子,光脚跳到了地上。 泥土经历多年沉淀早已不再扬尘,与地砖无异,只是格外清凉,那凉意从姚岸的脚底一呲溜钻到后脑勺,更让他醒了醒。 姚岸步子飞快地跨到窗前,将那面圆镜“嗵”地朝外一转。 事毕,他躺回床板,把毯子蒙在脑袋上头,终于在第一声鸡鸣划破清晨的雾气前小小地休憩。 一栋黄土红砖砌成的土屋背后,迷蒙地泛出天光。中间的大门往两边摊开,一张开着的嘴,大厅内平平荡荡,左侧的墙上挂着曾祖父曾祖母的黑白照,正中的墙壁上方,一块木板打平了钉在墙上,承放着一尊白瓷观音像,两根镶泪红蜡,和零零散散的小烟花炮仗,积年留下来的。 老屋子由许多间房构成,每间房还有各自的前后门,右第一间放着一张大床,剩下两间几乎荒废了,摆着陈年旧物,淘汰下来的老电视,旧冰箱。 左边三间屋更有人烟味,挨着大厅的那间摆着两张床,一横一竖,有蚊帐的和没蚊帐的,再过去是有电视机的屋子,算半个正式的客厅,一个烤火架桌子,下面是空的。隔壁是厨房,此时后门被打开了。 奶奶背着箩筐从后山回来,里头装着树枝和杉树叶,把箩筐从背上解下,“哎哟”一声蹲下,准备拾掇拾掇柴火。一只毛色混杂不堪的猫慢悠悠踱过来,爪子挠了挠背后,就地趴了下来。 今天早晨似乎格外清静。 那老头子又盘着他的宝贝核桃去溜山坡了,还不忘给他自己煮一壶茶,另有一个—— “还睡,太阳晒屁股了!” 太阳晒没晒屁股不知道,姚岸的屁股倒是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丝毫不讲情面的力道。 “哎哟!奶奶!”姚岸也顾不上揉了,卷着毯子滚到墙边,赖着不起,撒娇道,“我再睡一会嘛。” 两分钟后,姚岸顶着鸟窝头和打出生以来头俩胎黑眼圈,颓废地蹲在屋檐下刷牙。 他困得很,差点连牙膏泡沫都和水咽下去,衣服下摆还有一半掖在裤子里。将杯子放在一旁地上,拿不锈钢盆在水缸里掬了一把,迷迷瞪瞪地舀水擦眼睛,又使劲搓了两下脸。 屋门前不远处是一条乡间的水泥路,早被糟蹋的得不像样了,路旁一栋白色的模样和他们差不多的房子里,康子又穿了那件荧光红的运动T恤出来,抱着他七个月大的妹妹杏子,宝贝似的一托一举。 “喂——”姚岸手放在嘴边,“你可兜住了——” 康子闻言抬起头,故意将他那小妹妹往怀里一护,在她耳边念念有词:“喏,杏子,看到了,那是咱村头恶霸。” 姚岸撂下毛巾,抬起右腿往泥栏上一蹬——他们家地势高出一大头,对方圆四周形成一派居高临下之态——手掌在右膝上一拍,指向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放的什么屁!妹妹,别听他的!” 俩人声音一个嘹亮一个高亢,隔着几爿稻田号得不亦乐乎,山间的林鸟惊而飞走,各家各户都知晓:到早饭点了。 姚岸仗着地理位置优越,身上又没有挂碍,于是右手握拳曲起,左手往右手肘上一抱,张牙舞爪地挑衅示威。 康子抱着人,腿脚不好施展,嘴上却不甘落下风:“你就是嫉妒!” “嫉妒你妹啊!”姚岸叉腰吼。 “对,你就是眼红我有妹妹!”康子嚷嚷完,忽然眼咕噜一转,“错了错了,你当然不嫉妒,你很快就有啦哈哈哈哈……” 姚岸一哽,没回嘴,蹲地上抄起一个石子就往他那边砸,自然是扔不到,石子飞了半方田以后轻飘飘落下来。 柴火灶头的锅子里还有早上剩余的汤面,姚岸掀开盖子,冒出了丝丝热气,他盛了一碗坐在小桌边吃了起来,嘴里嗦嗦地响。 打完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他把舔得干干净净的碗叠在两只瓷碗上,轻手轻脚地走到大厅,推出他那辆带后座的自行车,还是姚辛平前年暑假给他买的,让他出了好一阵风头。 把蹬子往后一踹,正要坐上去的时候,他无意瞄到了大厅里侧的一架秋千,由一块木板制成,两段被麻绳绑在了房梁上,自从他长过一米六五,他家爷就把那秋千捆了上去,怕他把房子坐塌了。 现在,那架秋千垂落着,在穿堂风里打着轻微的旋。 是他昨天下午爬着梯子亲自解下来的。 姚岸双手紧握车把,单腿离地,没有坐在坐垫上,蹬了两下,踩着踏板着滑下家门前的一道高坡,经过一座小桥,顺着溪水的方向蜿蜒而去。 茂盛的竹林纵横交错,绿色掩映间,一座体积不大的白色老屋安详地坐落其中,似乎连骄阳也有意避开了这里,独揽一份幽寥静谧。 不一会儿,泥土间抹上了一线溜直的车轮印,掀飞了落在石阶上的几片竹叶。 姚岸把自行车撂在门边,往里头探了探,一脚跨进了门槛。 左手边卧室的窗帘仍然闭着,房内一片暗影,他于是踮着脚跳到右边的厨房,苦涩的味道漫入鼻腔,一炉中药正在文火慢熬。 姚岸径自走过去,执起一旁的竹扇,没扇几下后头的门便“吱哑”一声推开了。 颜怀恩手里端着另一个较小的泥炉,刚刚倒掉里头的药渣,他看到厨房里多出一个人也不惊讶,反手掩上了门。 “喝完了?”姚岸瞧了一眼他手上的炉子。 “嗯。”颜怀恩点头,把炉子放在一边,没急着清洗。 “又全倒掉了吧。”姚岸说。 颜怀恩笑了笑,也不否认。 姚岸举起扇子在他脑门上虚戳了戳,正要教训,颜怀恩转身拿起一个小瓶子,晃了晃:“吃丸子总行了吧。” 颜沐春这天起得比平常晚,昨夜练字练到了酣畅处,人老了难得精神勃发,想将精气神再留一会儿,一不留心就熬了夜。 他撑着腰边走边唤了几声,颜怀恩听到了,把沥到一半的中药放下,快步走过去扶住爷爷。 颜沐春抬手抚了抚外孙刚齐腰的头,坐到厅内的竹椅上,抬眼道:“姚岸。” 姚岸浑身一肃,毕恭毕敬地走到颜沐春跟前弯了弯腰,乖乖喊:“颜老师。” “说了多少遍,还喊什么老师。”颜沐春两手搭在竹椅上,威仪不减。 “颜公……颜、颜爷爷……”姚岸舌头打架,怎么喊都不是。 “去帮我把爷爷的药热一下吧。”颜怀恩道。 姚岸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应承着跑到了厨房。 说来,姚岸怕颜沐春也不是一两天了。 颜沐春原来是安定村小学的教师,退休前一年正好分配到姚岸他们班当班主任。 姚岸从一年级起就是出了名的混,仗着父亲在外,奶奶不爱,爷爷说随便你赖,硬是在宁静的乡村小学作出了一番姿态。 开学头一天举荐班长,他直接站起来说我选我自己,在全班的叫好声中拔得头筹,班级在他的带领下彻底远离了岁月静好,哪个老师不是才走到一楼就听见他们班的声浪。 直到四年级,姚岸他们班原来温柔宽容的女班主任被换,走进来一个须发苍苍但气势凛凛的男教师,将一根崭新的竹削成的教鞭重重置在讲台上,掀起的粉笔灰让全班原本吵吵嚷嚷的几十号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姚岸正坐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脚踩着前排的椅子,看到颜沐春也是一愣。 有几个小跟班也看向他,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名为搞事的怂恿。 姚岸不是没有感受到群众的热切,但颜怀恩是他发小,颜沐春是他耳提面命的长辈,他不能不给人留面子啊! 最终,姚岸摆了摆手,转回身,“嗖”地坐到了自己的座椅上,嘹亮地喊了声:“老师好!” 全班同学面面相觑,很快有样学样地回了各自的座,齐声道老师好。 就这样,姚岸他们班安分了好一阵子,在颜沐春的威压教导下还被校长点名表扬了一次。 但这只是暂时的。 姚岸是个风风火火的主,玩心根本掖不住,表面上是对颜沐春言听计从了,但该迟到仍然迟到,该霸道仍然霸道,终于在一次语文课上,姚岸运足掌风拍到桌面,顺利掀翻了一大叠三国纸牌后,迎来了颜沐春第一次发飙。 被那条相比之前有些脏污的教鞭指着,姚岸仍脸不红心不跳地将赢回的纸牌收进兜里,全然没意识到他刚才那一掌比下课铃还响亮。 “姚岸!”颜沐春中气十足,“你还想不想读书?” “颜老师。”姚岸面不改色,“读书这种事,哪是想和不想就可以的。” 全班发出窃窃的笑声,颜沐春的脸色更青了,走到姚岸面前,严声道:“你老是这样,家里人知道吗?” 姚岸其实不想和他起正面冲突,但颜沐春的话不止戳到了他哪根刺,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向后栽去,大声道:“对啊!我就是这样!我爷爷奶奶爸爸……” 他顿了一下,音量不减地说了下去:“都知道我就是这个烂样。” 颜沐春的巴掌从高处落下来。 姚岸闭上眼,脸上却没有意料之中的钝痛,数秒后,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全班哗然。 他呆愣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面前的课桌不翼而飞了,只见颜沐春站在走廊边,望着楼下。 姚岸渐渐反应过来。 他把我的课桌丢了? 他把我的课桌丢了! 这他妈可是三楼啊!!! 颜沐春走了回来,眼见着就要去搬他倒在一边的椅子和书包,姚岸忙不迭去抢,哪里抢得过,两人一路拉扯到了走廊。 “颜、颜老师,我错了!你别动我书包!”姚岸知道这事闹大了,一边拉一边喊。 “还要书包干什么!你又不读书!”颜沐春依旧怒火熊熊。 “我读!我读!我真的读啊!” 姚岸抱着颜沐春喊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绝望地看着颜沐春已经举到半空中的书包和椅子。 书包和椅子在空中颤巍巍地晃了晃,终于被姚岸的视线拽回来,稳稳放在了地上。 一场闹剧终于平息了。 姚岸不敢去看楼下的课桌残骸,擦了擦自己的鼻子,拎着幸存的书包,坐椅子上听了一天的课,写字就蹲下来趴在椅子上面写。 放学前,他揉揉酸痛的膝盖,一脑门灰的回了家,不知道还要继续这种扭曲的学习姿势多久。 可第二天,他的课桌又莫名奇妙地回来了,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多了几道钉子,和几块连接支撑的木头。 后来颜怀恩告诉他,颜沐春把那个摔烂了的桌子放在麻袋里背回了家,修补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又扛回了教室。 颜沐春退休之前,姚岸再也没和他闹过矛盾,只是一见他都有点条件性反射的紧张,总觉得他能随时把自己从楼上扔出去。 现在也是。 姚岸把药倒出来,等了一会儿又碰碰碗壁,感觉温度差不多可以下嘴了,才毕恭毕敬地捧到颜沐春面前。 颜沐春用热毛巾揩了揩脸,接过药碗,一口灌了进去,眉头也不敛。 他撑着竹椅站起身,颜怀恩还要上前扶,他招招手,说:“你们聊”,自顾自去了外面。 姚岸一口气懈了下来。 两人一块去厨房蒸包子,坐在小木凳上等锅冒出蒸气,颜怀恩把自己放假第三天就做完的语文暑假作业交给了姚岸。 虽然比颜怀恩高了一个年级,但姚岸的习作从小到大都师承颜怀恩,他把作业本对折成一半夹在裤腰上,笑眯眯说了谢。 颜怀恩两手支在膝盖上,撑着下巴:“放假好无聊啊。” 姚岸把指头从地上抬起,一只蚂蚁在他指甲盖上爬,他饶有兴味地逗着,说:“哪里无聊,我带你去玩啊。” 颜怀恩摇摇头:“爷爷要我练字。” “你爷爷怎……”姚岸说到一半噤了声,正主还在家里呢,他可不敢放肆。 “喂,姚岸。”颜怀恩忽然转过头。 “嗯?” “你弟弟是不是今天到?” 姚岸手指头一抖,可怜的小蚂蚁不知掉哪里去了。 在颜怀恩家赖了大半天,姚岸连午饭的时候都没回去,虽然跟颜沐春坐一张桌子上很要命,他连饭都不敢多添。 趁着颜沐春睡觉,颜怀恩在屋里研墨,姚岸跑到院子里折了根竹条,在院里想象江湖高手一顿乱舞,最后衔了片叶子,往门前的石阶上一躺,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纳凉。 “姚岸!醒醒!快醒醒!” 姚岸的脸被人连拍了几下。 “去你妈的!”姚岸一脚扫过去,正中臀心。 “哎哟!”康子捂着屁股,憋屈道,“你奶奶喊你回去。” “干吗!”姚岸还有点起床气。 “你爸爸他们回来了。” “……” 姚岸呸呸几下吐出树叶,扶起自行车,边跑边喊:“怀恩我先走了啊!” 康子捡起他落在地上的作文本,拍了拍,瘸着半边屁股跟了过去。 午后的路面被炙得冒烟,橡胶轮胎与水泥摩擦时还有隐隐约约的焦灼气味,姚岸一口气冲上半个坡,终于体力透支,在轮胎往后滑之前牢牢摁住了刹车。 一辆陌生的小轿车停在屋门口,镶着他不认识的标志,黑漆油油发亮,车牌还没来得及装。 姚岸一步一步走上去,玻璃的反光纸上照见了他横陈的汗水。 胡乱抹了一下额头,有几滴流进了眼里,十分酸疼,他一边揉着眼角,一边绕开车往大厅走去。 迈进门的那刻,姚岸的脚步停住了。 右眼球经历了一番按揉挤压,正一片模糊,等待聚焦的过程中,眼前那团小小的影子逐渐变得明晰。 木秋千上坐着一个孩子。 细嫩的手攥着两根粗粝麻绳,还不足以将它完全包裹,脚尖垂在地面上缘,随羸瘦的身躯轻微晃荡。 察觉到门口的阳光被阻挠,他将低着的头抬起,露出一双瞳色偏浅的眼睛,和幼拙却苍白的面孔,五官像点心一样摆放其上。 姚岸站在原地,怀揣着一种陌生的心境接触了那道视线。 也仅仅是一瞬。 那双眼睛很快就被乌黑细碎的额发遮盖,没有丝毫留眷。 姚岸觉得,他看自己时,与看一件物没有分别。 第2章 曳起的白色衣角 颈窝间的汗液淌了下来,流过肚皮的时候,有些酥麻的痒意。 他浑身都汗透了,恨不得伸舌头哈气,而对面的人却仿佛身处冬天一样。 姚岸撇开头,把单车拎到角落,不急不慢地抚了两下,把车掩在了门后。 “怎么不喊哥哥?” 姚岸一惊,回过头去。 一个身材有些高挑的女人穿着黑色连衣裙,脚上的红色细高跟和她那张过于秾艳美丽的脸一样,与周遭格格不入。 她的话明显是对秋千上的人说的,但迟迟得不到回音。 女人却丝毫不介意,抱在胸前的手落下来,施施然走到姚岸面前,低头对他说:“你就是姚岸吧,我叫于绾。” 姚岸轻轻皱了皱眉,后退了一步。 他不喜欢这种似有若无的刺鼻香水味和压迫感,不论有意无意。 于绾自顾自笑了笑,红唇一张一翕,指向另一头:“喏,他叫见颀。” 姚岸不想表现出任何兴趣,视线也没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动了动脚趾。 “是姚见颀。” 姚辛平从后走来,与于绾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笑着。 姚岸看见了,也不说话,捏紧拳从他们身边跑过,姚辛平将他兜了回来:“一点礼貌都没有。” 姚岸闷着脑袋,不情不愿地喊了句爸。 “还有呢?”姚辛平沉声问。 “……” 姚岸使劲挣了挣,姚辛平的手却牢牢捏着他的肩骨,怎么也挣不开。 他发狠地看向姚辛平。 姚辛平一怔,用力地将他掰过来,姚岸在原地踉跄了一下,被于绾扶住了。 姚岸瞥见她的红色指甲,几乎立刻掸开了那只手。 姚辛平快步上前,手臂上冒起了青筋。 要打就打,赶紧的。 姚岸咬着牙想,躲也懒得躲了。 姚辛平却没打下来。 不对,他是想打来着,但没来得及。 身后“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他。 秋千上的人摔了下来。 空空荡荡的秋千还在颤晃,姚辛平和于绾蹲跪在地上,急声呼喊着。 姚岸立在角落里,发愣地看着那只垂在地面上,微微痉挛的手。 从刚刚那声响听来,应该是撞到了头。 肯定很疼。 姚见颀被扶在于绾怀里,身体轻蜷,紧闭的双眼上睫毛颤动。 “见颀,痛不痛?”姚辛平担忧地问。 姚见颀一声不吭,不知道有没有意识。 姚辛平一下着了慌,高喊了几声,正要把孩子从于绾怀里抱过来,一个人却岔进了他们中间。 姚岸托起地上那只手,往虎口处狠捏了一把。 “你……”姚辛平不知他在做什么。 姚岸无心解释,正了正拇指,使劲用指甲凿了进去。 那只小手终于在他掌心跳了跳。 姚见颀抬起眼皮,循着痛感望向姚岸。 他神色麻木,但这一回,他确确实实在看着自己。 姚岸松开了他印记斑斑的手。 于绾和姚辛平同时放下心来,于绾把姚见颀往怀里搂了搂,不忘对姚岸投去感激的目光。 姚见颀偏开头,避开于绾的怀抱,撑着坐直身子。 他缓缓呼吸几口,沉默着站了起来,不带蹒跚地后退,转身拉开门,关上。 姚辛平还要上前,于绾却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姚辛平叹了口气,回头去寻姚岸,却也不见了踪影。 小小的四方餐桌上摆了个直径不小的圆木板子,化身成了一个圆桌。 十个白瓷高沿碗里是清一色的荤菜,肉类未经细切,蛮劲实在,浸在快漫出来的汤汁里。 不时有筷子碰到碗壁的轻响,砸吧嘴的声音,竹椅发出陈年的咯吱,还有桌脚赖着的野猫黏腻的唤唤。 姚岸夹起面前的一块排骨,在桌下晃了晃,扔到了门口。 野猫“喵呜——”一声,凭着三条腿蹭到了门口享赖美食。 那猫的腿是被捕兽夹给啃了去的,拖着伤到了他们屋前,姚奶奶把它留了。 手背冷不防被重重敲了一下。 “怎么还这么拿筷子。”姚辛平道。 姚岸不作声,依旧操着握笔的捏筷姿势,把整张脸都埋在碗里,饭粒飞溅。 “……”姚辛平不好发作,咳了两声,冲父母说,“爸,妈,你们平常管他太松了。” 姚爷爷充耳未闻地品汤拈菜,哈哈两声算作回应。 “懂得张嘴吃饭就行。”姚奶奶发言了,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旁边的于绾和姚见颀。 于绾坐在餐桌旁依旧格格不入,虽然很给面子地陪吃,但吃的全是肉夹缝里那点佐料都不算的菜根。 姚见颀也在吃,但一口菜都没夹,吃的全是白饭,好像没有味觉。 于绾闻言也不觉尴尬,稍微扫视了一下餐桌,夹了一块瘦肉给姚见颀,又往自己碗里拈了一大块肥肉,从容地咬了一口。 还不如猫呢。 姚岸在心里替这母子俩摇头,大咧咧舀了一勺肉汤,美滋滋地嘬起来。 “没要你吃得像抽水机。” 姚岸头上挨了奶奶一掌,汤汁差点从鼻子里喷出去。 澄黄的光柱嵌在了门板和窗子上,云层和山峦后边,夕阳像蜡一样燃烧融化。 小客厅里,长辈们窸窸窣窣交谈着,姚岸什么都听不到,耳边都是“唰唰”的水声,他正拿着竹篾刷一口大锅——逃了早上的,晚上的自然躲不过。 烧开的水灌在锅里,热气腾腾跟蒸桑拿似的,姚岸干脆把背心脱了,擦了擦汗,哼哧哼哧地甩起水来。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把最后一瓢清水从锅中舀出,确认没有漂浮的油星后,屋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震动。 他撂下东西,磨蹭了一会儿才踱到门边,姚辛平摇下驾驶座的车窗,冲他招了招手。 姚岸“啧”了一声,还是跑了过去。 “爸爸的新车还可以吧?”姚辛平下了车。 “嗯。”姚岸敷衍地应了句,手却忍不住摸向引擎盖,果不其然被烫了一下。 姚辛平大笑了几声,说:“以后给你和弟弟开,好不好?” 姚岸没说话,任他爸揉了把自己的脑袋,托起自己胸前吊着的玉坠。 “爸知道你念旧。”姚辛平开口,难得的耐心温和,“但我们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对不对?” 姚岸把玉坠夺回来,想塞进衣服里,却光着身子,他紧了紧颈后的吊绳,那绳子由于佩戴多年,棕色都渐渐脱落,有些泛白。 “来,试坐一下。”姚辛平这回倒不数落儿子了,他拉开后车门,口袋里却冒出一串铃声。 姚岸基本只在电视里看到过那东西,一个三指宽的屏幕,姚辛平推着向前一滑,现出小而扁平的按键。 姚辛平把屏幕贴在耳边,和那头讲了几句正事,挂了往后一划拉,低头,发现儿子正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手里那玩意。 “玩吗?”他递到姚岸面前,“里头有游戏,贪吃蛇。” 姚岸撇开目光,颇有骨气道:“不玩。” 姚辛平不跟他计较,只说:“下次给你买一个。” 姚岸到底是个孩子,眼里精光一闪,还不等他欲盖弥彰地掩饰,姚辛平又说了:“但这阵子你得好好照顾弟弟。” 于绾侧着身子,乍一看像是在对着门自言自语。 “不跟我说再见?”她最后问。 门后的人正对着她,目光却落在灰蒙蒙的门窗上,里头伏着一只枯僵的昆虫死尸,与木屑无异。 姚见颀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于绾笑了笑,她已经很满意了。 姚奶奶一人提着两袋新摘的菜,往后呵了几声,姚爷爷抱着一大桶埋在沙子里的土鸡蛋,哼哧哧地跑上前:“老太婆就知道催催催,车还没走呢!” “妈,我们是去工作,吃不了那么多。”姚辛平赶忙帮着接过来,“你们留着自己吃。” 姚奶奶懒得废话,指挥儿子和老伴把菜放在后备箱里:“别压坏了”“这个三天内就要吃完,不然会长虫”…… 末了,她拍拍手掌,放心道:“现在可以了,走吧。” 车前盖倒映出残阳过后烫金色的天空,在车轮的倒退和旋转中,天色流走变幻。 姚辛平摇下窗子,把姚岸喊了过来。 “听爷爷奶奶的话。”他说。 姚岸点了点头,别扭道:“注意安全。” “知道。”姚辛平继续说,“要记得照看弟……” “你别啰嗦啦。”于绾打断了他,笑眼看向姚岸,“孩子心里都明白。” 姚辛平听了,果然没再多讲,只捏了捏姚岸的肩头,跟父母又道了再见,最后伸长脑袋喊:“见颀,叔叔和妈妈先走了!” 姚见颀站在门框中,瞳孔迎着日光,有些涣散,他距离众人有些远,也许望着他们,也许没有。 轿车蜿蜒而下,卷走一地烟尘,小小的村落登时静了下来,像从前任何一次黄昏,又迥异于任何一次黄昏。 一个人头从坡上冒出来,接着是荧光红的T恤,大裤衩,旧凉鞋。 “叔就走啦?”康子跑到了姚岸身边。 “是啊。”姚岸面朝大路,踢了块小石子。 康子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在姚岸耳边道:“你后妈还挺好看。” “……”姚岸话不多说,一记飞毛腿扫过去,被早有准备的康子给躲了。 “对了,人呢人呢?”康子搭着姚岸,四处兜头看望,目光忽然一顿,半晌,愣愣道,“你爸是给你带了弟弟还是妹妹啊?” 姚岸呛了一下,飞快地望向门边,只见到一片曳起的白色衣角。 第3章 奥特曼拖鞋 床上多了几捆年月不详的衣物,都是孩童式样,缀着四时花鸟画的木衣柜门大敞着,叮叮咚咚不停。 “咦?”姚奶奶阖上半边柜门,不死心地在衣服里翻翻找找,念叨着,“我明明记得在这啊。” 姚岸瞅了瞅自己床上的一片狼藉,把康子刚捎来的作文本放在席子下,暗自咋舌。 “奶奶,找什么呢?” “你小时候穿的拖鞋啊,不都和衣服放在一起吗,难不成扔了?”姚奶奶用手帕擦了擦汗,塞进裤兜里,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挖掘。 “哎哎,你别找了,我来。”姚岸把她拉到一边,自己跪在地上,撅着屁股在床底下摸摸索索,还真给他找着了。 “你看,这不在这嘛。”姚奶奶喜道。 蓝色的小拖鞋面上画着个奥特曼人头,有些灰扑扑的,姚岸跑到外头用水管冲了冲,湿哒哒地拎了回来。 “鞋找着了,人呢?”姚岸四处望了望。 另一扇柜门“吱哑——”阖上,姚见颀怀里捧着个黑色的包,静静地站在柜旁。 姚奶奶揽着他的肩,把他带向外头:“把包放下,咱们去洗澡啊。” 姚见颀被她带着往前动了两脚,忽然从他手下跑开,紧贴着床根。 姚奶奶不明所以,又要去牵他,姚见颀立刻别开头,往床和墙的夹角里躲,白色上衣蹭到墙上,转瞬沾满了红泥。 “哎,这孩子!”姚奶奶插着腰叹道,这要是姚岸,她早提着耳朵扔澡盆里去了。 “我带他去吧。”姚岸赶紧走上前,冲奶奶使了个眼色。 姚奶奶不放心地瞧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另一个,到底没辙,一拍手,干脆走了出去。 姚见颀还在角落,仍是那副规避的姿态,他低头搂着包,双肩轻轻下垂。 姚岸朝他走了两步,他本能地缩了缩,抬目看向姚岸。 “去洗澡。”姚岸两只手指勾着拖鞋,晃了晃。 姚见颀依旧没动静。 “你自己洗,我就带你去,行吧?”姚岸又举了举双手以示诚恳。 他后退着转过身,走没几步,又回头往姚见颀那看了眼,道:“来啊。” 姚见颀呆滞几秒,放下了包。 厕所在屋子的最西面,临着一个小小的坡崖,一路黢黑,只听得脚步一慢一快,一个走一步另一个得走两步,最后,一步的磨蹭了一会儿,再抬腿时,将一步分成了小半步。 姚岸摸向墙壁,将吊着灯绳的小玻璃瓶一拉,炽黄的钨丝灯泡亮了起来,像在原野上燃起了一簇火把。 “下面这个是热水。”姚岸拧了拧一个开关,“上面这个是冷水,你要是觉得热,就稍微转一下,我平常都转这么多。” 他看了看姚见颀,估摸对方应该是听进去了,又继续道:“墙上的架子你够不着,衣服就放椅子上好了,别打湿了。” 交待完这些,他把莲蓬头取下来挂在低处,又拉了拉布帘,退到门外:“有事就喊我,大点声。” 姚见颀站在里头,要把门阖上,却被一只手不费力地拦住了。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手的主人。 “你……”姚岸露出半边脸,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知道我叫什么吧?” 凉风扫过,四野无声。 姚岸汗滴滑落,只得说:“我叫姚……” 他顿了顿。 姚见颀的眼睛被厚密扑簌的睫毛遮盖,极其轻微的向他点了一下头,似乎。 门被阖上,铁条钻入锁鞘,颇有些费力,再是衣物搁下的声音。 忘了说别关那么紧,门锁有些锈,姚岸心想。 他插着兜,趿拉着往屋里走,故意用鞋底磨着地板,要磨出个洞似的。 “啊呀,烦死了。” 姚岸踹了一下墙,又跑了回去,大咧咧地坐在了门口不远处的石阶上。 蛙声渐起,蝉鸣又生,他枕在水缸边缘,把整只手臂伸进沁凉的水里,搅起圈圈涟漪,仍是触不到底。 爷爷踱过来,脚尖磕了磕姚岸的腿:“那孩子在厕所?” 姚岸直起身子,点头道:“是啊。” “你奶奶说他不肯洗澡,让我来哄哄。”姚爷爷颇感欣慰,“你还是懂点事的嘛。” 姚岸哧笑一声,自夸道:“你孙子可有能耐了好吗。” 姚爷爷不置可否地摸了摸胡子,见没什么问题了,便又踱回去向姚奶奶复命。 人一走,姚岸又歪躺了下来,时不时拨一下缸面的水,星子一般洒在脸上。 他琢磨着改日要钓一条大草鱼来,放缸里养着。 想着想着,姚岸几乎要睡过去,脑袋在缸缘一歪,又醒了过来。 不对劲啊。 姚岸偏头看了看边边角角都漏着光的门缝,诧怪道:“这都洗多久了?” 下午时分姚见颀躺在地上苍白无色的脸在脑海中一闪,姚岸猛地站起,火燎似的蹿到了门口。 “喂!”他大喊。 里面没有回应。 “姚见颀,你听见了吗?”姚岸往门上重重捶了两下,“姚见颀姚见颀见……” 门“咔哒”一声,从里打开了。 姚见颀趾头蜷在那双奥特曼拖鞋里,捧着半湿的毛巾和衣物,两颊被水汽蒸腾出了一层绯红,眉眼湿漉,竟比之前要多了些许生气。 他矮姚岸一个半头,平静地仰视着姚岸。 “……嗨,洗那么久,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姚岸低头看着他,脸上捎带了点不自知的无奈笑意。 第4章 青灰色的螃蟹 姚见颀就这样住了下来。 晚上和姚岸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共同一把摇头电扇。 姚见颀那张床曾经是姚爷爷姚奶奶的婚床,复古的木制的镂空斜纹,有脚踏,蚊帐,还挂着一纸黄底红字的符咒。 相比之下,姚岸简直是幕天席地了,一床垫被并凉席,蚊帐无,枕头无,活似一个长了腿的地铺。 姚岸睡了近12年,过去和现在都没觉得有什么,枕头是他嫌高不要的,蚊帐是乡下蚊子跟他惯熟,不好他这一口,不像姚见颀,就撩起帘帐睡了一晚,另天脖子到四肢就长了不知多少个蚊子包,在白晃晃的皮肉上红得显眼。 家里的药早过期了,姚奶奶打发姚岸去颜怀恩家拿了一盒清凉膏,又去小卖部买了瓶驱蚊水。 姚奶奶伸指在盒里剜了一把,没多想便提起姚见颀的胳膊,结果药还没搽呢,那胳膊就跟小蛇似的飞快从她掌里逡走了。 姚见颀攥着自己的手腕,在一旁闷声不响。 “你让他自己涂吧。”姚岸把塑料袋套上垃圾桶,瞅着他们那边道。 姚奶奶难免有些无奈,但也没太见怪,反正不是头一遭了,这孩子贼拉不乐意让人碰。 她把膏药揩在盒边,在衣上擦了擦手指,嘱咐了几句便走开了。 姚岸鼓足气往垃圾袋里吹了一口,吹服帖了,这才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瞧着还一动不动的姚见颀:“涂啊,再不涂我可上手了啊。” 秒针转了一格后,姚见颀抹了清凉膏,涂在了在自己的手臂上。 姚岸撑着下巴打量起这一个个蚊子包,一开始还觉得挺稀奇,打量着打量着,目光就有了些变化。 他凑近姚见颀的左手,后者猝不及防,差点把黏糊糊的指头戳他眼睛里,于是连忙缩了回去。 “你、你那块儿……”姚岸讶异道,“是我弄的啊?” 他指着姚见颀虎口处,那里有一道破了皮的红痕,似乎还结了淡痂。 是他第一天在姚见颀手上掐的。 他掐那么重? 别吧。 姚岸心中恻恻,心想这肉得是有多嫩啊万一留疤了他不是罪过大了。 姚见颀不知道他脑子里那些胡七八糟的,看了眼虎口处,手指便跟着往那儿去。 姚岸一乍,下意识捏住了姚见颀的腕子,吼道:“哎你干嘛啊,清凉油不能往伤口上抹的!” 姚见颀被他吼得愣了一愣,竟不曾来得及挣脱他的手。 “啧啧啧,姚岸,你咋对你弟那么凶。”康子叉腰站在门口,露出了半边身子。 姚岸松开姚见颀,起身冲康子比了个中指:“关你哪个屁的事儿。” “小弟弟好,小弟弟真俊。”康子歪过身子冲姚见颀招了招手,意料之中地没得到任何回应。 这两兄弟一个暴脾气一个没感情,凑一块还挺默契。 康子腹诽罢,往旁跳了两步,露出藏在背后的鱼竿。 “怎么样怎么样!”他使劲摇了摇竿子。 姚岸眼神亮了亮,走去把鱼竿接过来,上下摸了个遍,鱼竿还挺新,鱼线也结实,他喜道:“行啊你。” “咱快去吧,晚了我得回家给我妹换尿布呢!”康子催他。 姚岸也是连着好些日子没出门了,早恨不得去玩了,他忙上厨房里拎出一个半大的铁皮水桶,欢腾地往外跑。 蹿到了门边,他又刹住了步子,回头看向姚见颀。 “一起去钓鱼不?”姚岸甩了甩桶子。 姚见颀没回话,一丝不苟地搽着清凉膏,这回倒没往伤口上涂了。 “算了,咱走吧。”姚岸跑出了门。 两人顺着小道到了竹林间,铁皮桶一路叮铃哐当地响。 姚岸往门口使了个眼色,让康子进去,自己在窗边听墙角。 康子声粗,颜沐春声浑,颜怀恩声低秀,他把耳朵贴近窗框,怕颜沐春不放人。 少顷,似乎有人把砚台往宣纸上一抚,蘸了墨,书了一个字。 颜沐春从喉咙发出的哼气,带着一股烟呛味儿,听来似乎不尽满意。 姚岸心中一提。 “明天再练。”颜沐春道。 屋内窸窣作响,不一会儿,颜怀恩和康子跨出门槛,颜怀恩抱着一本书,笑吟吟地看着姚岸。 “爷爷让你下次进来坐,站着腿酸。” “啊、啊?”姚岸瞪大眼珠子。 “你是生怕我们不知道窗底下站着个人啊。”康子笑道。 “我去。”姚岸跺了一脚,抬腿就要进门给颜沐春跪个安。 颜怀恩把他拦下来,说:“走吧,爷爷要午睡了,他不生你气。” 姚岸睐了眼屋子,无法,只得下次当面谢罪了。 数丛高树掩映着几户人家,池塘躺沉在茂绿的灌木里,面上低徊着许多蜻蜓。边缘的湿泥上,青灰色的螃蟹在悠然爬行,竖起的木牌用油漆写上了“禁止游泳和垂钓”字样。 姚岸和康子把鞋脱了,在一旁的田里弯腰摸索了老半天,抓到一只泥鳅便塞进裤兜里。等兜差不多满了,将滑溜溜的泥鳅费劲地串在鱼钩上,把浮标甩在了池中央。 姚岸支起下巴等了好一会儿,依旧没什么动静。 “怎么还不上钩?”姚岸没耐心地踮了踮脚。 “哪儿能这么快,再等等。”康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比往日听讲不知专注了多少倍。 姚岸最是没耐心的,把手伸进兜里抓了几下,想让里头的泥鳅安分点,不料其中一条忽然蹦了出来,画出一道弧线,落在了颜怀恩摊开的书上。 颜怀恩捧着书的手显著地抖了抖,脑门上浮起了冷汗。要不是心疼书,他早已往湖里抛了去。 姚岸伸出两个泥手指去钳,没钳着,反而留下两个指印。 颜怀恩无言,只得将书倒扣,让那泥鳅回了地面寻家去,自己则挪到一旁,离姚岸稍远了点。 姚岸反倒笑了几声,赖道:“怀恩,颜老师不该这么养着你,连泥鳅都怕,鱼也不敢摸。” 颜怀恩用手背擦了擦纸张上的泥,揩到木栏杆上,回道:“不是所有人都爱这些。” “怎么不是……”姚岸说了开头,堪堪住了嘴,想起了家里的姚见颀。 颜怀恩仿佛心有灵犀似的,问了句:“你弟弟怎么又没来?” 不等姚岸回答,耳听八方的康子早已抢答道:“话都不会说一句呢,咋来玩。” “啧。”姚岸睨了人一眼,要反驳,却没理。 他确实没听姚见颀张嘴说过话。 来了也半个多月了,居然能一个字都憋着不说,而他居然还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你不是说他之前都住国外么,”颜怀恩猜测道,“是不是不会说中文?” 姚岸闻言,凝眉思索半晌,觉得有九分可能地点点头。 另外一分,是他自动排除的——姚见颀不想跟他说话。 “你得多让他开口。”康子挖了挖鼻子,盯着浮标也不忘出主意,“不说中国话,以后不成哑巴了嘛。” 姚岸鼓起嘴,煞有介事地琢磨了起来,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手中的竿子忽然被某个神秘的力量拽了拽。 他愣了一瞬,旋即小声喊道:“喂,上钩了!” “哪呀,没有啊。”康子一脸茫然。 “傻货,我说我的!” 康子醍醐灌顶,他方才一直盯着自己的浮标,快盯成了对眼儿,这会儿望过去,不远处姚岸的浮标果然被拉到了水面下,一圈圈涟漪正向外扩散。 “快来帮我!”姚岸的手有些哆嗦,这是他第一回 钓着东西,故而格外激动。 康子大义凛然地放下自己的钓竿,支在地上,忙跑到姚岸身边去。 颜怀恩也放下书站起来,走近了瞧看。 姚岸咽了口唾沫,兴奋又小心翼翼地收着线,不敢乱动,生怕那活物给溜了,他瞅着那缓缓移向岸边的浮标,心想家里那头缸里总算可以养条鱼了,到时候,他还要摘几片荷叶放上头,最好有莲花和莲蓬。 “又是你们!别跑!” 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姚岸的白日梦。 一个男人扛着锄头,手指着他们,骂骂咧咧地从坡上跑下来,配合着深重的天色,颇有点不共戴天的意味。 “卧槽卧槽!”姚岸慌了,咬着牙,双手并用地扯线。 “来不及了!”康子把自己的鱼竿急急一拽,扯着姚岸的领子,“快跑!被他抢了竿子就完了!” 哪有到了嘴边的鱼还放跑的道理,姚岸不听劝,仍牢牢把着钓竿,急得满头大汗,扯松了好几次。 颜怀恩拎起地上的水桶,上前说:“走吧,被抓到就不好了。” 姚岸望向另头从山坡上跟个球似的滚下来的鱼塘主,又看了眼这不争气的拽不上岸的鱼,不甘地扬起了鱼竿。 第5章 水果糖 屋内本是寂静的,四方的小桌上摊开着绿纹的本子,一支顶头削成圆锥形的铅笔嵌在两页的凹陷处,几张糖纸皱褶地蜷在桌角。 倏地,木门撞在墙上,又重重地弹了回来。 风捎带着细不可察的雨丝,拂在了姚见颀的面颊上,把他的额发吹进了眼睛里。 姚奶奶怀里抱着一叠挂着晾衣架的衣服,在屋内外快步来回,嘴里不忘念叨着又不知遛到哪儿去了的死老头子。 “死老头子”受老伴之托,与新晋孙子交流亲情,可一落座,却连大眼瞪小眼的机会都没有——人压根不瞅他。 姚爷爷一生赖皮,老了反倒矜持起来,腆不下这把老脸没话找话,于是从姚岸包里搜罗了一个草稿本和一支笔,削得齐齐整整地摆在了小孙子面前,请他任意创作,自己才心安理得地盘着核桃会牌友去了。 眼角有些刺刺的不适感,姚见颀用指甲刨开额前的发,动作谈不上轻柔。 再睁开眼时,桌面已然空空如也。 款下||身,看见了滚落在地的一应物什,他推开椅子,顿伏着一路拾起来,先是包,糖纸,再是本子,笔,哦,还有清凉膏。 姚见颀捧了满满两手,还未站起,半掩上的门再次扇开,这回,却是被踢的。 门框里的人,头上顶着个铁皮桶,右手执着钓竿,胸脯一起一伏,跟雨人似的浑身湿哒哒地淌水。 “咚隆!” 应着外头的雷声似的,姚岸低下头把桶子撂在地上,一口气还没喘顺,就瞧见了地上蹲着的小小一团。 黑云压村,屋内光线黯淡得很,姚岸一时没看清,心想家里的三脚猫啥时候长这么大了? 直到那猫两腿直立站起,他才了悟地“哦”了一声,问:“怎么坐地上了?” 说罢,也不在意有没有回应,姚岸脱了上衣,使劲拧了一把,用那衣服擦了擦头脸,走到姚见颀旁边。 他弯下腰,打量着姚见颀放在桌上的一堆东西。 “这不是我作业本吗,”姚岸拎起本子翻了翻,“咋拿出来给你玩了?” 的确不能怪姚爷爷,毕竟上头几笔鬼画符,正常人都会认作废纸的。 姚岸把本子随意搁下,转而兴致勃勃地数起了糖纸。 他捏起一张放在掌心,看了会儿繁复的花纹,又闻了闻,道:“这糖没吃过啊。” 姚见颀坐了下来,姚岸顺眼望去,瞥见了他身旁的黑书包。 拉链满不在乎地敞开着,浮着鲜亮的颜色,姚岸从他脑袋上凑了过去,奇道:“好啊,你居然偷偷藏了这么多糖。” 姚见颀微直起身,嘴巴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毛茸茸的头发擦过了姚岸光秃秃的胸脯,痒得很。 风从腋下蹿过,凉飕飕的,姚岸退了一步,把衣服担在肩上,去厕所的时候还不忘打趣:“把东西收好,不然我全吃了啊。” 姚岸在厕所洗了个热水澡,小小一室充盈着暖湿的热气,让人分不清黏在身上的是汗滴还是还是水渍。 锁有些锈了,卡着钢棍,废了点劲儿才拔出来,门一敞开,送来透彻的凉意,雨滴从房檐落下,丝绦一般,织就绵绵雨幕,辽远的青山上,数匹白烟。 姚岸胡擦着湿发,甩了甩头,走了几步才看到姚见颀。 姚见颀抱着膝盖蹲在檐下,满水的大缸被雨滴刺出一圈圈的波纹,他注视着水面,不一会儿,那条灰褐色的草鱼又浮了出来。 姚岸到底还是钓到了那条鱼,在鱼塘主的魔爪差一丁点儿就要抓着他之前,他扛起鱼竿没了命地逃,一场雨解了他的围。 小草鱼样子不大也不讨喜,嘴巴一抿一张,吐出了一连串泡泡。 随着气泡一个个爆破,姚见颀的眼睛也眨了一眨。 “喜欢?”姚岸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身边。 姚见颀伸出了手,还来不及沾到水面,鱼儿已潜回了缸底。 他的手在半空中支愣了一刹,又收了回来。 不言自明,姚岸压着嘴角,对他道:“晚上要吃的。” 姚见颀身子晃了晃,极缓地转过头。 “哈哈哈哈哈哈”姚岸终于忍不住,几乎笑到了地上,他捂着肚子,连连摆手,“逗你的,不吃不吃。” 姚见颀抱着膝的手松了松,看着姚岸,好像不懂他为什么开心。 “行了,下次再看吧,先进去,外头凉。”姚岸拍了拍屁股,站起来。 姚见颀没动,被他勾着领子提了一把,慢吞吞地跟了过去。 桌上的零碎都被拣到了一旁,干干净净的,姚岸趴腿坐下,却见那包还原封不动地坐落在椅子上。 他本来没想真吃,之前权是打趣,唬唬人做样子的,现在盯着那一整包花花绿绿的糖果,肚子又饿了半天,馋虫总算苏醒作祟了。 姚岸斜着上半身,往包那儿蠕动,手指蹭地钻进去,迅雷不及掩耳地掏了一块。 他瞥了眼姚见颀,后者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刨开糖纸,扔到了嘴里。 是水果糖,还挺甜。 姚岸有滋有味地嚼了嚼,口里这个好像是葡萄味的,他又往包里瞅了瞅,指尖拨了拨,挑出一个橘子味。 “要吗?”他举到姚见颀眼前。 姚见颀撇开了脸。 “那我可吃啦?”姚岸笑笑,毫不客气的除开糖纸,嚼着吧嗒吧嗒地响。 第6章 隔岸的荷花 这雨一连下了许多天,存心捉弄似的,尽管消了暑热,但也把人给拘了起来。 姚岸每日困在屋里,被姚奶奶乐得使唤,从屋东头蹿道西头,和不见影的太阳一般,就差上房揭瓦了。 姚爷爷招呼孙子下象棋,却手不留情,动不动就来一招“隔山打牛”,姚岸次次在那洪钟一样的笑声中败下阵来。 每当这时他就回头望望桌旁与世隔绝的姚见颀,天天雷打不动地搁那儿用笔画点小画,还挺有模有样。 画的都是缸里那条鱼。 姚岸几次救它于奶奶的锅铲之下,好说歹说,最后还是一句“姚见颀喜欢”起了效,饶了它一条鱼命。 雨声渐渐稀疏下来,姚岸敏感地动动耳,出去一探,雨势果然小了。 正值无聊,脚边又是那口缸,他心念一起,跑到姚见颀那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姚见颀的笔尖停了一瞬,蹙着眉稍稍侧过头,目和手都不离画。 姚岸知道他在听,说:“我们去摘荷叶吧。” 看姚见颀没有表现出兴趣,他又继续道:“摘来放在缸里,给你那宝贝鱼点缀点缀,它一条孤家寡鱼多寒碜啊。” 姚见颀这时才全然停下笔,但未搁下,瞧着是在犹豫。 “快点快点,我去拿伞。”姚岸就当他同意了,撒脚跑到了卧房。 屋子里杂物堆积成山,爷爷是不理琐碎的,姚岸唤了几声奶奶,没应,只在姚见颀那床的床板上找着一个老物什。 姚见颀才撂下笔,起身,他并不是要出去的,却被什么东西兜头罩住,然后半推着走向屋外。 他一路看顾着脚下地面,直到停下了,才慢悠悠地掀起脑袋上的东西,露出茫然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个斗笠。 姚见颀这会儿才发觉他已经站在靡靡细雨里,但周身却没挨着任何银丝,那硕大的斗笠将他完全拢了起来,宛如顶着一把小伞。 姚岸在他对前,十分满意地将他上下扫视了一通,一挥手,领路往前去。 乡间小道上行人零星,姚见颀走在靠山的一边,姚岸走在另一边,偶然经过人户,定要和对方话白几句,都会问道:“是你亲戚啊?” “哎,对。”姚岸说。 经过了好些曲曲折折,寒暄热谈,他们才来到一处泥塘。 说是泥塘并不为过,近日的雨将环绕的污土冲刷下来,也有的水没过了荷叶,堪堪挺立出几丛,哪里见得什么荷花。 姚岸绕着塘边巡视,嘴慢慢撅起来,看样子也不太满意。 但这方圆几里就这一片有荷花了。 上次那家才盗了鱼,他可不敢在气驴身上拔毛。 “就这了。”姚岸拍掌道,“不能白来。” 姚岸探向岸边,握住两根荷叶,打了几下滑才将其折下来。 他把荷叶放低,滚了滚上头的露珠,冲姚见颀道:“拿着,可以挡雨。” 姚见颀接过一枝,拂了拂叶上的沙。 姚岸在石头上蹭着脚底的泥巴,四处探着脑袋。 他把荷叶举在头顶上,让姚见颀在原地等着,自己下了坡往溪旁跑去。 沿着溪缘一径探望,居然真给他见着了一小丛荷花,掩在水里,跟大姑娘似的娇俏,粉扑粉扑的。 雨后的水量十分丰盛,溪流泡滚滚地淌着,比往日湍急了不少,花却偏偏立在隔岸,中间只一块石头落脚,已经被水淹没大半,露出尖尖的头部。 姚岸有些踯躅。 他以目丈量距离,又来回踱了几步,远远望到姚见颀走了过来,危危地避开一处泥潭,来到他面前,也看见了那株荷花。 “想不想要?”姚岸撑着膝盖,弯下腰来。 溪水撞上岸边,溅到姚见颀的小腿上,他轻轻眺了眼隔岸的荷花,而后摇了摇头。 “傻得。”姚岸嗤地一声笑了,“让开点。” 把脚底的泥巴蹭得差不多了,姚岸试着跑到岸边,刚好三步。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块河石,后退一脚,攥了攥拳头,不饶多想便跑了起来。 离岸的那脚蹬得力道刚好,姚岸的足尖在石头上一点,敏捷地蹦到了对面的石座。 他在心里头给自己叫了声好。 拍拍手站直了,他过去折下了那茎莲花,还有一株半拢着没开透的,一并捎了下来。 姚岸冲那头的姚见颀晃了晃手中的斩获。 等炫耀够了,他才开始助跑,轻轻松松地跨过去。 轻轻松松。 轻轻…… “啊!” 如果说在半空中的时候姚岸都还是快乐的,那么下一秒,他就痛苦了。 溪流中的石头被水冲得湿滑,他一个不慎,落脚时直接飞了出去,屁股栽进了水里。 尽管水里覆着水草,扎心的疼痛还是从屁股上叫嚣着传来,可姚岸没空去管,他快被冲下去了。 两米开外是一个断层,河流汇聚成瀑布,浩浩汤汤地灌下,水花纷扬不止。 姚岸左手抓着石头,右手高举着荷花,怕给冲坏了,十分艰难地使着力把自己拽回去。 看到这一幕的姚见颀跑到岸边,被姚岸喝了一声:“待着别乱动!” 姚岸知道这会最好是把花给扔了,两手扒着石头,大不了泅回去,但他不甘心。 好容易摘回来的。 不能让小屁孩看笑话。 想到这里,他手上力道又添了几把,当年拽颜沐春大腿都没这么拼命过,双脚一顿扑腾,索性水急但不深,他终于把自己给捞了回去。 姚岸缓慢地往岸边移,但手不够长,搭不到对面。 一枝茎秆伸到了他眼前。 姚见颀双手握着荷叶,半跪在岸边,把荷秆对向他。 姚岸抬头看他,心里想的却是:小屁孩真不听话。 最后到底是抓向了荷叶,但不敢太用劲,困难地挪了几步,最后勉力抻了一把,握住了姚见颀的手,在荷茎断裂之前一下扑上了岸边。 姚见颀被拉得摇摇欲坠,被姚岸扶了一把,站稳了。 姚岸最后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胸腔里咚咚咚直跳,耳边仿佛还是哗啦啦的水声 。 他喘了几口气,偏过头,把两枝荷花举起来,刚好和姚见颀齐肩。 “喏,这个送你。” 第7章 糖黏在手心会潮 那天,姚岸和姚见颀回了家,双双狼狈。 姚岸就不用说了,命格盛水缺火似的,遇水就遭殃,邋遢得仿佛去了一趟抗洪前线。 姚家二老的视线移到姚见颀身上,原本淡定的瞳孔这才地震了。 怎么文文静静乖巧无比的小孙子也成这副熊样了,还?了一裤腿的泥。 肯定是姚岸那疙瘩带坏的。 话不多说,姚岸又被招呼了几个如来掌。 总之,打那以后,姚岸安分了不少,正正经经在家写作业养身心,也不吆五喝六地去爬高山过草地了。 至少不明着吆喝了。 天气放晴,姚岸又骑着他那单车去遛弯。 康子正给他哭闹不止的妹妹喂着旺仔小馒头,小妞泪汪汪地含在嘴里,不一会儿就化了。 姚岸瞧着有趣,敞手去抱,还没接到怀里,哭声又哇哇响起。 “你跟孩子不投缘啊。”康子跟一慈父似的叹气,重新搂回臂弯,嘴里“哦哦”地哄着,一边走一边摇。 姚岸坐了会儿,觉得没劲,又蹬去颜怀恩家,却怵于颜沐春,并不敢久留,只在门口和颜怀恩随便聊了几句。 颜怀恩那天淋了雨后有些感冒,直到现在还咳嗽。 “吃药了没?”姚岸问。 “药够多了。”颜怀恩笑了笑,瞥见他裤兜里露出来的彩色,便问,“那是什么?” “嗯?”姚岸掏出兜来,原来是两个糖。 姚见颀那一大包外国糖总也吃不完似的放在那,姚岸每回看了,总要自作主张地替他消化两个,捎着捎着就顺手了。 “吃吗?”姚岸摊开掌心。 颜怀恩抿了抿嘴巴,到底摇了摇头:“不能吃的。” 怀恩身体不好,诸多忌口,姚岸心里清楚,嘴上不讲,只慢慢把糖纸刨开,轻轻掰下剔透的一小块:“一点点不碍事的。” 姚岸把手举了举,递到颜怀恩眼前。 颜怀恩犹豫了一小会儿,迅速瞄了眼屋内,然后捏过那一小块糖果,置于掌心,用舌尖舔了舔。 “好甜。”他弯了弯眉眼。 姚岸看着颜怀恩把这颗糖当作什么宝贝似的含进嘴巴里,也不自觉笑了。 他和颜怀恩打小一起长大,几乎没有见过颜怀恩的父母,也没听颜怀恩提过,好像是被颜沐春一个人拉扯到现在,而自己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姚辛平南下务商,回来时却已不是一人。 他们像不同的树上结着的两颗相似的果子,不是简单的同病相怜同气相求,颜怀恩早就成为了他的亲人。 他一度希望自己和颜怀恩就是生于同一个家庭,那样会很好,那样该多好。 姚岸的目光又落到剩下的那块糖上。 他不是没有过怨怼。 在他母亲留给他一条玉坠项链就离开时候,父亲背井离乡的时候,还有在电话里不安却幸福地告诉他会有新的家人的时候…… 他不想接受。 他讨厌被动。 可是,就像糖黏在手心会潮,含在口腔会融化,在日复一日的流变中,那些僵硬的偏执、难以坦然受之的转折,忽然,也不知怎么的……连对抗都变得徒劳,变得不再重要。 姚岸卯足了力,一口气踩上去,却还是在长坡的三分之二处停了下来。 “你奶奶的。” 他气不过,还是得下了车一步一步推上去。 进屋的时候,姚奶奶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地敲击着耳膜。 “你们那热不热啊”“我和你爸好得很”“大的不安分,小的挺乖” …… “姚岸!” “干啥子?”姚岸明知故问地靠在门框上。 “你爸。”姚奶奶把电话塞他手里,“赶紧的。” 电话那头喂了好几声,喊他名字的时候,姚岸才慢慢地把电话贴在耳边。 “是我。”姚岸说。 “在干什么?”姚辛平问。 “刚出去了,才回来。” “别老跑出去玩,有空多在家里看看书。” “……” 姚岸没吱声,他和姚辛平的对话向来不外乎两句,到这就打止了。 可姚辛平今天许是心情不错,情绪挺高,问他有没有想要的,说他下个月一定回来。 “哦。”姚岸应道,食指把电话线缠了一圈又一圈。 那头又沉默了少许,然后,一个细腻的声音传来。 “小岸呀,我是于绾。” 姚岸抽开手指,电话线连抖了几下。 他已经猜到于绾要说什么了。 “我帮你喊他。” 说罢,也不等那头回应,姚岸把话筒撂在桌上,跑到了隔壁房间里。 没有人。 他推开门,果然在水缸旁。 水面静静浮着两朵一大一小的莲花,还有几片荷叶,姚见颀在石阶下,蹙着眉,手指压在下唇上,伸进嘴里头轻轻按着。 “干吗呢?”姚岸站在阶上俯瞰着他。 姚见颀闭上嘴,手放进水里拂了两下。 “你妈打电话过来了。”姚岸说。 姚见颀听了跟没听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水面。 姚岸习惯了,偏头问:“不想去?” “……” “不想去就要说,说不。” “……” “嗨!”姚岸蹲下来,把手扎进水里,掀了一下。 几滴水溅到了姚见颀脸上。 姚见颀愣了愣,转过头看着姚见颀,脸上挂着泪珠似的。 “怎、怎么了,你又不听我说话。”姚岸理直气壮。 姚见颀垂下眼,举起手背,慢慢地把水珠一滴滴拭干。 经过姚岸的威胁、恐吓外加严词厉色—— 到底还是没能将姚见颀喊过来。 姚岸扣着头皮,重新拣起了电话:“呃,那什……” “是小岸吧?”于绾在那头道,“刚刚就想要你别去喊的,没来得及。” “啊?”姚岸眨了眨眼。 “他脾气犟。”于绾笑了笑,“你们相处得还好吧?” 姚岸扯长电话线,看了看外头乐得自在的那人,暗暗瞪了一眼,嘴角却没奈何地勾了勾,道:“挺好的。” 第8章 乳牙的掉落 姚见颀左手端着碗,右手捏着筷子,有些笨拙地把饭往嘴里赶。 在国外的时候一直用叉子吃饭,现在换成了筷子,不得法门也是情理之中。 他的手牢牢捏着筷子的下端,两双筷子形成一个上大下小的X,夹一点总要掉半点。 姚岸见他今天小口小口的吃着,还时不时皱皱鼻头,忍不住夹了一大块腊肉放他碗里。 “好吃。”他示范性地咬了一大口自己碗里的,冲姚见颀扬扬眉,“你吃吃看,别光啃饭。” 看姚见颀照旧不搭理,姚岸不服气地又给他夹了块肥瘦相间的。 怎么会有人不爱吃肉呢。 “你尝一口,尝一口我就不夹了。”姚岸保证道。 “老折腾弟弟干啥,嘴巴那么闲?”姚爷爷听了半天,训道,“乖乖吃你的。” “劝他多吃点肉怎么了,小孩子长身体,就是要多吃肉。”姚奶奶难得回护了大孙子一次。 “肉吃多了以后三高啊。”姚爷爷反驳。 “以为谁都跟你这把老骨头似的?”姚奶奶嗤笑。 “……” 眼见着这家人为了一块肉都要吵出个架势来,姚见颀的筷子终于有些握不住了。 他盯着那块颇有筋道的腊肉,颤巍巍地夹起来,一口咬了下去。 然后,他就吐血了。 饭桌上的争执陡然停了下来,老两口双双瞪大了眼睛。 姚见颀还叼着那块腊肉,跟一头小狗似的,唯一不同的是,有丝丝的血液从他的唇缝间冒出来。 显然,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姚岸忽然伸出右手,捏住了姚见颀两边的脸颊。 姚见颀随着他的动作长大嘴,腊肉掉到了餐桌上,同时掉下来的,还有一颗小巧的门牙。 姚岸端详了几秒,终于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掉牙了,瞧把你吓的哈哈哈……” 姚见颀有些恼地打开姚岸的手。 他盯着桌上那块沾着点红的门牙,一嘴的血沫子味儿,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空荡荡的牙床。 “别舔。”姚岸眼快地说道,“到时候长不出来。” 姚见颀将信将疑地缩了缩舌头。 “咳,我当是怎么了呢。”姚奶奶拍了下大腿,松了口气。她起身去倒了杯水,放在姚见颀面前,“漱漱口,吐地上就行。” 姚见颀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开水漫过门牙牙龈,陌生而奇异的触感。 他鼓了鼓嘴巴,把水吐出,淡淡的红锈色。 他知道那是血,他只是不知道,原来血不一定与痛相关。 姚见颀并不记得自己的乳牙是如何一颗颗长齐的了,却深刻地记得自己每一颗乳牙的掉落。 因为在这期间,有一个人一见到他黑黢黢的牙洞就笑,笑得还很猖狂。 约莫一周之后,姚见颀的右门牙也顺利掉落了。 这回是他自己用舌头顶下来的,那门牙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嫌烦。 他拎着小贝壳似的门牙,用清水洗了洗,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上一颗是怎么弄的呢…… “呀,又掉了?” 姚见颀听到声音,赶紧背了过去。 “我看看。” 姚岸两步赶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捏着他的脸打量,像个专业牙医。 姚见颀瞪着他翘起的唇角。 趁人彻底恼怒之前,姚岸及时地松了手,饶有兴致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啊?” 姚见颀目光落到那颗门牙上,一头雾水。 丢了。 似乎有点可惜。 姚岸笑了笑,拉开一旁的抽屉,拿出个小小的红布包,上面有一团金线刺绣,是“福”的古字。 他扯开两边的线,说:“上次的奶奶让我给你收起来了,你想留着吗?” 姚见颀眨了眨眼,往里头瞧,果然是第一颗。 姚见颀的手心渐渐平摊开来,视线移到姚岸的嘴唇上。 姚岸的门牙长得很整齐,因为从小被姚奶奶揪着耳朵刷牙,颜色也白晃晃的,稍稍比别的牙长出一丢丢,像一只小兔子。 虽然是一只笑得像大尾巴狼的兔子。 “长得好吧。”察觉到姚见颀的视线,姚岸故意咧开了门牙,“我那会儿没你讲究,下牙就扔屋顶,上牙就扔床底下,现在都不知道他们上哪流浪去了……” “我六岁就换第一颗了,比你早两三年,现在好像就剩几颗大牙没换了吧……” 姚岸自顾自说着,不时用舌头推推,任姚见颀把他手里的布包拿了去。 姚见颀把乳牙放进去,拉绳系紧,蹲到地上,把它放到了自己那张楠木床底下,又往里推了推。 这样就好了。 第9章 生锈的门锁 细腻的晚风带着未名的花木香拂来,夜空澄澈,星星似乎一颗颗降落在草尖上。 一豆绿色的光芒不断时隐时现,呼吸一般,在空气中悠游。 它缓缓地、不动声色又温柔地靠近,停在了姚岸的肩头。 萤火虫趴伏在这处平地,似乎找到了妥帖的所在,光芒渐趋渐弱。 姚岸垂下眼,用指甲碰了碰它的尾端。 半晌,他抬起了头,一边翘着二郎腿,前前后后地摇着椅子,一边百无聊赖地数星星。 他坐在庭院中央,沐在屋檐的一盏吊灯下,橘黄色的灯光倾在他头顶。 身后的门一敞一阖,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锈迹斑斑的锁发出的呲呀声,好一会儿才停。 椅子前倾的时候,姚岸顺势蹦了起来,扶住椅背,望向紧闭的厕所门。 若有若无的水声响起的时候,他十分得逞地笑了笑,哼着歌跨进房里。 爷爷和奶奶方才出去散步了,屋里空空荡荡,墙面投下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正从楠木床头上拎起一个黑包,然后爬到床板上,将包往衣柜顶一放,又用杂物给掩了掩。 一气呵成。 姚岸下床穿了鞋,吹着口哨踱出了门。 几乎在迈出门的那一秒,四周“唰”地一声陷入了漆黑。 姚岸第一时间以为是灯泡炸了,下意识抖了抖,捂住了脑袋。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那不是炸灯泡的声音。 双眼适应了黑暗,他往外看了看,除了星盏,并不见灯光,皆是清一色的黑。 应该是停电了。 他咳了两下,觉得方才有些丢脸,幸好没人瞧见。 人…… 姚岸暗呼了一声,拔腿向屋东面跑去。 生锈的门锁“咯吱咯吱”地叫着,嘶哑又刺耳,回荡在狭小而潮湿的厕所。 姚见颀掰着锁棍,门锁却仿佛和他作对似的,怎么也扯不开,越是用力越徒劳。 突然降临的黑暗似乎攫住了他的喉咙,他贴在门上,双手有些许的战栗。 姚见颀强迫自己深呼吸,几秒的时间被无尽地拉长,他不屈不挠地拉扯门锁,又往门上捶了两下。 没有用。 他的力气太小了。 “有、有人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支离破碎的。 他几乎要滑向地面。 “喂,姚见颀!” 姚岸的嗓音隔着空心的木板,清晰又透彻地传了过来。 姚见颀贴着门的耳朵一阵锐痛,却清醒了不少。 “还好吧?啊?”姚岸在外面焦急地扯了扯门,“你把门打开。” 姚岸听见门锁反复拉扯的声响,以及…… “打不开。” 话语微弱,落在地上不会比一片羽毛重多少。 但他还是听到了。 “你等我一下,别乱动。” 姚岸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四周又重归寂静,只是,似乎不再那么逼仄,不会连空气都成了一种压迫。 没过多久,厕所的窗户被猛地从外推开。 “妈的,还好这个没锁。” 姚岸双手在窗框上使劲一撑,爬上窗台,跳在了地板上。 地板上水渍未干,他的脚狠狠扭了一下。 把叫疼声咽在嘴里,他将手伸向姚见颀,说:“来。” 姚见颀蹲在角落里,没有动。 质地轻薄的窗帘被风吹起,月光漏了进来,照着他眼角的盈亮。 姚岸怔了怔。 他放下手,慢慢地挪到姚见颀面前。 姚见颀太小了。 他的脚趾头在蓝色拖鞋里只堪堪露出一点,身上的衣服宽敞又潦草,被来不及擦干的水洇湿了很大一块。 当他看着姚岸的时候,姚岸觉得,他就像一只刚破壳的雏类。 姚岸摸上他的头发,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往怀里拢了拢,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见颀。” 阒静的夜里,床板又一次呲呀地响动,没多久,被子下伸出一只小手,往床头摸了摸。 抓了两把皆落空,手失望地空挠了几下,不得不缩了回去。 姚岸在被子簌簌的摩擦声中睁开眼睛,他打了个呵欠,将头抬了抬。 “还没睡着?”他问。 电扇左右转动着,时不时掀起木床的蚊帐,拂到姚见颀鼻子上。 他睡意全无,在姚岸的问询下咳了两声算作回应。 “还怕吗?” 姚岸又问。 姚见颀摇了摇头,忽而意识到对方看不见。 他透过薄纱,和圆镜投射的星光,隐隐约约看见姚岸掀开了毛毯,半撑起上身,似乎是要过来。 姚见颀把半边脸埋进枕头,嘴唇挨着棉絮,小小地吐出一句:“不。” 姚岸果然停止了动作。 他觉得挺稀奇的。 今天居然听姚见颀讲了两句话。 压根就不像怀恩和康子他们说的那样,小家伙不仅懂中文,还说得特标准。 姚岸撤开手肘,重新倒回床上,困意已经被驱散了不少。 眼前又闪现出许久前厕所里的那一幕,姚见颀在他的怀里,宛如家中那只被捕鼠夹夹断了一条腿的猫,一种受了伤的神情。 不应该怕黑啊,睡觉的时候不照样关着灯吗? 幽……幽闭恐惧症? 也不太像。 真是头大。 第二天清早,姚岸被吵醒了。 一开始他以为是奶奶来喊自己起床了,迷迷糊糊睁开眼,晨光熹微中,却是姚见颀略带愠色的脸。 姚岸揉了揉眼,等视线稍稍清晰,确认无误后,他想,嘿,小屁孩睡一觉就回魂了是吧。 “干嘛?”他伸了个懒腰。 姚见颀掀了掀他的被角,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姚岸当下明白了大半,忍不住窃笑。 姚见颀看见了,不再翻找,而是专注地瞪着姚岸。 哟嚯。 姚岸坦然地坐起来,背靠着墙上的郭富城海报,点头道:“对,是我拿的。” 姚见颀似有些惊讶,但更多是意料之中,他将手一摊,掌心向上,意思很明显。 “小孩子不能多吃糖。”姚岸自顾自说了,“尤其是换牙的时候。” 他语气有些刻意的严肃正经,仿佛自己在别人眼中倒不是个孩子似的。 姚见颀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模样还挺横。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姚岸被他瞪得心里有些发毛,声音大了些给自己壮胆,“就没见过你那么爱吃糖的,到时候一口蛀牙你就舒服了。” 他下了床,趿了拖鞋,顺势搭上姚见颀抻到他面前的手,反手一握:“去刷牙啦。” 姚见颀给姚岸一路牵到盥洗台前,期间挣扎数次未果,姚岸把挂在墙壁上的漱口杯一一拿下来,哼着曲,掏了掏裤腰。 姚见颀又徒劳地动了两下,最后气不过了,张嘴往姚岸的指头上咬。 姚岸动作一顿。 指节被一块光秃秃的牙龈肉噙着,不仅谈不上痛,甚至还有些痒。 两秒过后,姚家大孙子的笑声又唤醒了新一天的安定村。 第10章 姚牌冰块儿 “你怎么又捉弄你弟?”康子拿着一根冒着白气的老冰棍,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捉弄他了?” 姚岸头也没回,蹲在门前,用筷子尖沾一点食用油,伸进锁孔里去。 “喏,他看你的眼神都带团火。” 姚岸转头,看到姚见颀立在水缸旁,给鱼喂着馒头,并没朝他这边望。 姚岸:“瞎他妈说。” “没瞎……哎哟!”冰棒融化的糖水滴到康子的手背上,他赶紧伸直舌头呼了个干干净净。 姚岸嫌弃地“啧”了一声,给门锁上完了油,又在厕所里开关了两下,估摸着应该行了。 “姚见颀,吃不吃冰?”姚岸拉长脖子问。 姚见颀掰下一块馒头屑,往里洒了洒,看了姚岸一眼,有些敷衍。 “奶奶的。”姚岸一边抱怨一边起身,对康子发号施令,“赶紧捎两块来孝敬哥。” “最后一个了。”康子把剩下的一口包进嘴里,鼓着嘴说。 “你丫故意的吧。”姚岸作势要用油泼他。 康子跳着躲了两下,螃蟹似的,牙齿冰得直打战:“你你你们家没有啊?” “忘买了。” 自从姚见颀住进家里头,姚岸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去过三里以外的地方了。 “去村头买呗,自行车一下就到了。”康子说。 姚岸皱了皱眉,没有立即回应,他插着腰,当着一派烈空,似乎在看姚见颀,又似乎在看更远的东西,以至于不得不想起了什么。 “不想去。” 他轻飘飘地撂下一句便回了屋。 不就是冰棒吗,自己做不就好了。 一人高的冰柜里,咚咚咚地一阵乱响,姚岸把头埋在柜里,不住地往外扒拉着。 他捎出一块冻猪肉,放手里冻得要命,赶紧撂到一旁。 “奶奶!”姚岸大喊,“家里的冰块盒呢!” 他哒哒哒地往东跑,穿过客厅和大堂,爷爷奶奶正躺在床上睡午觉呢。 姚岸只得放轻了脚步打道回去,搬了把椅子踩着,总算在碗橱上头找着一个容器盒子,上头是许多个凹下去的小正方体。 姚岸把灶上的瓶瓶罐罐挨个闻了遍,在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三个犹豫不决,最后用小指沾着尝了左边的一口。 “呸呸呸!” 是味精! 找到糖罐后,他在各个块里都洒了一小点儿,然后拎壶倒上水,双手捧着,正正经经地放进了冰箱。 大功告成。 姚岸轻快地蹦到外头,还没来得及夸耀,就被一个场景扎了眼。 康子蹲在石阶上,和姚见颀的头挨得十分近,嘴里不知在神神叨叨些什么,大致听得“你哥”俩字。 指定没什么好话。 “去缸里凉快凉快?” 康子浑身一僵,一只脚已经抵在他尾巴骨上,稍稍用力就可以让他栽缸里去和鱼嬉戏。 “别别别,好汉!”康子这人就是能服软的时候绝不逞能,他扒着缸沿,抖抖索索地从姚岸的脚下挪开,一屁股坐在旁的地上,又离缸远了半米,这才放下心,“干嘛啊,老子又没编排你。” 姚岸切了声,满脸鬼才信的表情:“聊得挺欢啊,他搭理你了?” “搭理了啊。”康子信誓旦旦。 “哦?”姚岸挑眉,瞄了眼姚见颀。 “他‘嗯’了一下。”康子补充道。 姚岸笑了,蹲下来,抬起手就要往姚见颀的脑袋上薅去:“有进步啊。” 姚见颀仿佛早有所料,头顺势往旁一歪,愣是躲了过去。 “嗬!”姚岸喜了。 在屋里屋外溜达了几个来回,又把脑袋塞进冰柜看了好几趟后,姚牌冰块儿,不,冰棒,才正式出箱了。 不锈钢勺在冰块上打滑了好几下,才危危地舀了出来。 姚岸自个儿没急着吃,先把杵了一下午的姚见颀喊回屋里来,说有好东西。 姚见颀显然还惦记着那一大兜糖被窝藏的事,额头自脖颈这片都晒红了,淌着涔涔的汗,也不听姚岸的。 “跟糖差不多,真的。”姚岸道,“不吃就亏了。” 在听到“糖”的时候,姚见颀的眼皮极轻微地抬了抬。 “哈——,你又开始坑弟了。”康子坐在廊下的斜阴里,打了个懒懒的呵欠。 “边儿去。”姚岸啐了一口,兴冲冲执了盛着冰块的勺来,一手护着,搁到姚见颀嘴边。 “尝尝。”他怂恿道,“甜的。” 和姚见颀相处好些日子,姚岸大概摸清了,小孩没别的嗜好,除了喂喂鱼画会儿画,就馋一口糖。 就这点才像一个孩子。 他将勺子凑到姚见颀唇边,姚见颀半被迫地开了一条唇缝,那冰块顺着才露出两个白菜尖似的门牙,嘶溜一下进去了。 姚见颀鼓鼓囊囊地含着一块冰,酸麻感渗到牙床里,冻得一个激灵。 他不受控制地张大嘴巴,任那冰掉了出来,扑通落入水里。 姚岸被他这一系列动作逗得直捧腹,乐了好半天,问:“真那么冰?” 这回他看到姚见颀的眼刀了。 “嘿!”姚岸拍拍屁股起身,不信邪地又舀了一块出来,非亲尝尝不可。 康子挠了挠脚踝,好一会儿没听见声,便扯嗓子喊:“怎么样啊?” “套!” “哈?” 姚岸走出来,像小狗似的张着嘴,舌头上还矗立着一块冰。 “老汁舌头被黏肚惹!”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康子笑得一抽一抽,跌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弟都笑你呢。” 姚岸哈着舌头望过去,哪见着人笑,还不是隔缸观火置身事外。 “套,你又瞎说!”他扑到康子身上一顿胖揍,“笑老汁是吧!” 康子来不及辩解,赶紧用手臂护着脑袋,往墙边拱,免遭姚岸的拳头。 不远处,游离的日光在水面上溶溶漾漾,姚见颀飞快地往缠闹的两人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 水纹斑澜到了他的嘴角和眉梢。 第11章 八个小冰棍 纠结没几天,姚岸终于想通了,冰棍,还是买的好吃。 再不吃夏天都要结束了! 下定决心后,姚岸把手里的石片甩出去,在溪上溅了三个利落的水漂。 他吹了声口哨,拔腿往家里跑去。 踏入正厅便是一股凉气入肺,未经粉刷的土墙和石地板恰好好处的隔绝了外头灼人的热烫。 姚见颀坐在秋千上,前前后后轻微地摇晃,他抬起头,正好与姚岸对视。 姚岸三步作两步来到他面前,双手握住绳子,将秋千停下。 “去买冰棒吧?”姚岸蹲下来,冲姚见颀眨眨眼。 鉴于对面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已不是头回,姚见颀熟视无睹地撤开目光,抖了抖绳索以示抗议。 “去嘛。”姚岸放软了语气,他自己也没察觉,为什么就非和姚见颀去不可。 “去了就把糖还你!”又加了个砝码。 十分钟软磨硬泡(划掉)之后,姚岸的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个不情不愿还拧着眉的小人儿。 姚岸已经许久没载过人了。 最早要追溯车刚到手的时候,他捎着颜怀恩囫囵跑了一趟,也没遛多久。 现在兴许是他力气变大了,或者是姚见颀实在太小了,除了衣服始终被不轻不重地拽着一角,蹬起来跟独自一人时没什么分别。 “抓紧点!” 经过一处急弯,车身往左侧微微倾着,姚岸回头瞟了一眼姚见颀,怕他掉了似的。 姚见颀指间攥着那块洗得起球的衣料,毛毛糙糙的,蓄着的也不知是太阳的恒温还是人的体温。 在风毫不懈力地灌入口鼻,路旁的草叶枝蔓像触手一般朝他横抓来,身体不受控地随引力往下倾的时候,他能攀住的,不让他下落的,只有那块衣角。 不知过了多少弯弯绕绕,轮胎终于在沙石上溢出一声爆破般的音量,有些着急地停在了安定村口的T型路口处。 姚见颀不防地,头往前撞去,险险在姚岸的腰旁停下,薄薄一层。 姚岸把着车头,侧身四顾,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出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身线也软了下来。 “到了!”他一跃而下,顺势将姚见颀也搂下车。 姚见颀悬空的脚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叔,我来买冰块……呸,来买冰棒啦!” 姚岸撩起塑料帘子,和姚见颀一道走了进去。 “今年来得很晚呀。”老板的儿子跟姚岸是同班同学,两人打照面的次数不少,光听声就认出了人。 “嗨,之前忙。” 小卖部有两台大冰柜,里头各式各样,姚岸小时候喜欢吃那一个包装袋里的八个小冰棍,颜色不同,总觉得味道不同。 哪怕奶奶苦口婆心地告诉他,不同的只是色素。 姚岸一边找一边不忘问姚见颀:“你吃啥,想吃雪糕么?” 老板刚才一直坐在柜台后,专注地看电视里的西游记,正播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唐僧闹掰气回花果山那段,听到这声才端端正正回过头去,看到姚岸旁边跟着的一个小孩。 “这是……” “我弟。”姚岸言简意赅,拉开柜门拣出了自己的心头好。 “哦,哦。”老板应道。 安定村的事向来不出三天从村头传到村尾,他之前也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两人还挺......友爱,此刻忍不住多往那小孩子身上瞅了几眼。 哟,跟一瓷娃娃似的。 瓷娃娃本尊正对着一柜子琳琅满目的冰淇淋犯愁。 “要不你吃我这个吧?”说着,姚岸已经撕开包装袋,挑了个粉红色的送到姚见颀嘴边。 一块带色的冰,姚见颀往旁挪了挪,不知被唤起了什么恐惧。 半晌,他握成拳的手伸出一个指头,在玻璃上敲了敲。 “你还挺懂。”姚岸噙着冰棍,“这是最贵的。” 姚见颀手指缩了缩,张开嘴,想将未出口的话收回去。 姚岸却已经拉开冰柜门,把那盒雪糕拿出来,到柜台掏出零钱结了账,又抽出一根扁平的木勺,一齐放在姚见颀手里。 “吃吧,别化了。” 姚见颀捏着塑料纸余出的一角,缓缓拉开,雪糕盒张出豁然大口,舌尖却是白色的,还洒落着碎花生和黑巧克力。 他舀下一勺尖,送进嘴里,碰到牙肉上,又凛又甜。 “好吃不?” 姚岸把第三个绿色的冰棍扔进嘴里,舔得水光锃亮,津津有味。 姚见颀诚实地点点头。 “那喊一声哥哥来听。” 木勺在塑料盒上轻轻搁了一下,姚见颀恍然地别过脸,挥手,赶跑一只萦绕的蚊子。 “小东西,还学会转移注意力了。”姚岸在他后脑瓜子上叩了一下,力道可以忽略不计。 一大一小就这么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台阶上,把夏天的味道尝了个干干净净。 第12章 一颗西瓜籽 不过,姚岸到底没把那一口袋糖还给姚见颀。 毕竟,就算姚见颀的上门牙长得端端正正差不离了,可下牙又从善如流地掉了。 这回不能把牙齿放到床底下了,姚岸领着姚见颀,跑到屋子外头,拿了个小石头示范,以肩膀为圆心,风火轮似的抡了两圈,“咻”地扔到了屋顶上。 屋顶上传来身残志坚的三脚猫被无辜中伤的委屈叫唤。 “对不住——”姚岸对它道,“晚上给你加餐。” 姚见颀手里掂量着两颗乳牙,先拿出一个来,后退两步,尽力扔了一下。 不知道飞哪去了。 也许根本就没落到屋顶上。 他有些怕,怕自己的下牙长不高,于是把剩下一颗递到姚岸面前。 姚岸笑着把它拣在手里,原模样照搬地扔了上去。 似乎听到它磕在瓦片上的小小脆响,不知是不是幻觉。 “放心,糖我都替你拣着呢,牙一好铁定还你。” 姚岸把糖挪了地方,存在冰箱里头,怕在炎炎夏日里融化掉,天知道他多刻苦才忍住了肚里的馋虫,不去悄悄偷一口。 他也不考虑姚见颀掉了的门牙只是开始,以后还有侧牙、虎牙、大牙…… 他只想着迟早是要换完的,保质期远的很,到时候,他们总可以一起吃的。 怀恩是在一个淋漓的傍晚来的。 空气中有着重重的水雾,仿佛是刚下过雨,他把竹林一带的婆娑温凉也一并带来了。 姚岸把作文本和一大片西瓜郑重地交到他手里。 颜怀恩笑了笑,抖了抖腋下的一本连环画,说带给姚见颀。 他听姚岸念过,姚见颀别的不爱,就喜欢画点什么。 “他还在洗澡,待会给他。” 两人一道坐在厅堂里,对着印戳般的落日姿态各异地啃起西瓜来。 颜怀恩是小口小口凿的,瓜籽儿吐在手心,稍等一起扔垃圾桶里,姚岸是三下五除二,每粒籽儿吐出老远,末了打一个带着甜腻味的嗝。 姚奶奶端着不锈钢盆过来,搁在两人之间:“怀恩,多吃点啊,冰箱里还有。” 又指指姚岸的脑门:“你省点。” 姚岸呲了呲牙,又抄起一片,他吃得够俭省了,每回都是瓜边上的,瓤都有些白。 “谢谢奶奶。”怀恩细细嘬着手里的,他不能吃多了,因此格外珍惜这点甜。 “你弟弟还不来?”日光已经陷落了,远处红蓝交泽,夏末的天也开始黑得早了。 “别操心了,他洗澡特、别、慢。”姚岸习以为常道。 洗澡很慢的姚见颀正不疾不徐地揩干自己身上的水渍,跟冲洗的时候一样,没放过表面的任何一处。 他穿上纯棉的短袖长裤,之前的衣服被他在水流下揉搓了好几遍,一趟清洗才算完成。 尽管姚奶奶过会儿要把他们的衣服打包,一块儿扔进木盆里敲打的,他还是习惯这样,先洗一遍。 门口的拉销上过油之后轻灵了许多,不再需要费力去拔了,姚见颀从厕所里迈出来的时候,夏夜的虫唱已然奏起。 姚奶奶把他换下的衣服夺到手里,招呼他去大堂里和哥哥们一道吃西瓜。 “慢着。”姚奶奶喊。 姚见颀兜头被拍了几下痱子粉,脖子和锁骨都是雪花花的一片。 他粉尘扑扑地穿过房间,到了大堂。 姚岸的椅子倒放着,椅背朝前,两腿张开,正一刻不停地说着什么,手臂挥来扬去,还是颜怀恩先看到他。 颜怀恩很友好地朝姚见颀笑了笑,把他当成孩子,招了招手。 姚见颀抿着唇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在两步之内鼓测他能坐下的地方。 “有把小椅子。”姚岸看到了他,噘嘴指了指墙边。 姚见颀径直走过去,捧起来的瞬间,莫名的踌躇爬上了他的手掌。 好像走到这里的不是自己,是被下了咒,一路被不同的人唤着,直到这一刻才有些恍恍。 有些过于听话了。 还那么自然。 他放下椅子,打算原路回去。 “跑什么,吃西瓜啊。” 姚岸牵住了他。 见他不语,姚岸一边叹气一边把椅子正过来,让给他,叮嘱他坐好,自己搬了那张小一号的来坐。 “你吃这块吧,薄一点。”姚岸挑了块给他,还不忘吐槽,“奶奶切东西就是野蛮,跟劈柴似的。” 姚见颀用不甚全乎的门牙啄着,西瓜汁从嘴缝里淌出来,眼看着就要滴在米白色的裤腿上,被姚岸适时递来的盆子接住了。 姚岸满脸“早知道你会这样”的容光,摇摇头,把盆子放在了姚见颀腿上。 事毕,他一抬头,却发现颜怀恩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干吗?”姚岸耸了耸肩。 “你还挺会做哥哥的。”颜怀恩说。 “我?”姚岸表情夸张,承不起这个褒奖似的,“得了吧。” 连声哥哥都没叫过呢。 他瞥了眼姚见颀,后者似有感应,吐出一颗西瓜籽后,面色如常地回了他一眼。 好,当我没说。 不,当我没想。 “你带他都玩些什么?”颜怀恩觉得这两兄弟的相处模式十分有趣,不禁问道。 “都是他玩他的我玩我的,隔几天带他买个冰淇淋。” “去村口?” “嗯,对。” “那能帮我寄个东西么?” “好啊,寄什么?” “也没什么。”颜怀恩擦了擦嘴边的西瓜汁,“一封信。” 第13章 四张发黄的风筝邮票 “寄给谁的?写的什么?” 颜怀恩笑了,把棕色信封两手交给姚岸,只说:“拜托了。” “可疑。”姚岸眯了眯眼。 头天晚上他这么问,颜怀恩也是笑了笑,笑容一直延绵到他捧着两片捎给颜沐春的西瓜,走到桥边,冲他歪了歪头。 好个颜怀恩,还藏着掖着。 姚岸摇摇头,隔空在颜怀恩鼻子上点了点,俯首甘为送信差地替人跑腿去了。 他并没有替颜怀恩好好照管信封。 姚岸双手把着单车龙头,背心后摆由姚见颀攥着,信封咬在嘴里,骑到村头的时候,正下方已经多了一圈沾着口水的牙印。 “反正会干的。” 姚岸扇了扇信封,心大如此。 他和姚见颀坐在老地方,一株大榕树下,背抵着硕大又崎岖的树冠,各自品尝着嘴里的雪糕。 姚见颀今天胃口不大,剩了一半在盒里,转头看着姚岸。 “知道啦知道啦。”姚岸把信封搁在姚见颀腿上,接过那一盒雪糕,切了一勺下去。 姚见颀把信封转过来,摸了摸上面的字。 纸张的凹痕很浅,可执笔人的力度不够大,但落笔的一捺却溢出常年练毛笔字造就的柔韧锋芒。 “认得字啊?”姚岸边吃边问。 姚见颀认得的字不算多,偏巧这一列字几乎个个撞上他的盲区,于是他摇了摇头。 “你呢?”姚见颀道。 他难得发问,姚岸便乐得回答:“我当然认得啦!” 只不过他的得意持续没多久便熄火了。 “这地方我没听说过,”姚岸捏着下巴,“收信人……Song?拼音还是英语啊?” “……” 姚岸倒是很有钻研精神,本想拿着去问问小卖部里的大人,迢迢大路上却已经飘来铜铃声,驶来一个蹬着老式单车的绿邮差。 姚岸拂开垂散的树须,往大路上一栏:“我要寄信!” 邮差刹了车,看了眼信封,贴了四张发黄的风筝邮票,生怕寄不到似的。 车前梁上搭着一个磨褪色了的包,一边掉着一个大口袋,邮差把信封往左手边的口袋一投,又摇着铃走远了去。 姚岸呆呆地看了会儿,才想到该回家了,得去推自行车。 他把持着姚见颀坐上来的时候,忽然问:“你也是从挺远的地方来的吧?” 姚见颀抬起头,这是姚岸第一次问到他以前的事情。 “听我爸说你们原来住在美国。” 姚岸踹起踏板,后两个字还是头回从他嘴里说出来,一个异乡的名字。 “你会说那儿的话吗?外国人长什么样啊?那儿比这好吗?”姚岸一连问了许多,他是真的有些好奇,也许是颜怀恩的一封匿名信拨开了他对外界的眺望,也可能是他本就怀揣着这样那样的问句,终于等到了恰当的语境。 可直到姚岸坐上车垫,调转方向,姚见颀都延续着他的沉默。 是不是一口气问太多了…… 也是,他怎么能指望姚见颀还逐个回答呢。 姚岸摇摇头,抱着落空的问号,把姚见颀的手拿放在自己的背上,准备骑回家去。 “不。” 车轮已经向前滚动,一句细小的声音飘过来。 “什么?” 姚岸正蹬着车,听得恍惚。 姚见颀闭了闭眼睛,没有再说话。 姚岸匆匆回了两次头,也是奇怪,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却像根细针刺了他一下。 衣服后面好像被隐隐攥紧。 姚岸把车速降下来,琢磨着要不要停一会儿的时候,目光倏地僵住了。 方才和姚见颀坐过的榕树旁,正盘桓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躬着背,像条狗似的闻嗅着树根,身形不可思议扭曲着,仿佛要循着味道找些什么。 他的脸从树冠后显露出来,津液顺着嘴角流下,爬过昨日、甚至是许多日之前发干的白色唾沫。 “哎!刘疯子,走开点!” 小卖部老板走出来,举起扫把作势赶了他两下,又怕挨着了他,扫把在他身上挥了挥便重新撂回原地。 刘疯子吃吃地摆动一下,蠕虫一般地贴着树干站起来,他的眼睛浑浊难堪,眼皮上的污垢让他连睁眼都费劲。 视线在伸到不远处的单车轮的时候,突然有了焦点,他龟裂的脸上霎时挤满了龇牙咧嘴的笑意。 “找到了。” 第14章 同情与柔情之间 姚岸发了疯似的蹬着车。 汗水滑落到睫毛上,眼前的视线也逐渐模糊,往哪一处拐,他几乎凭着动物般的索骥本能奔向回家的路。 可是快到极限了。 他喉咙烫得发疼,双手不听使唤,车头晃动得厉害,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敢慢下来哪怕一瞬,有一道幽然的目光像气味一样跟寻着他,拼命把他扯回三年前那个冬夜。 姚岸胃里一阵翻搅,眼前黑了刹那,在一个下坡处不受控地往旁栽去,然后撑着地面颤栗起来。 他听到那种响动,从自己的腹腔到喉咙,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发出这么嘶哑的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久违地感到路面的炙烤,视线里的景物渐渐清楚,耳边也不再是残破的接近呕吐的声音。 姚岸擦了擦嘴,倏忽想起什么,猛然清醒了,焦急地回过头。 单车瘫坏在地上,齿轮不再转动,姚见颀已经站了起来,正一目不瞬地看着自己,他一敛而过的神色,是姚岸多年以后才能细认出来的,介于同情与柔情之间。 “我……”姚岸想弥补点什么,还坐在地上便开始解释,但很快就停住了。 他一个激灵,从地上蹿起来,举起了姚见颀的手臂。 姚见颀的左手小臂和膝盖骨上,是一列刺目的红色擦伤,遍布着细细碎碎的砂砾。 不用想,肯定是刚才和他一起从车上摔下来的。 姚岸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疼吗?” 姚见颀缩了缩手。 姚岸不敢妄动,只得任他把手收了回去。 姚见颀将左手伸进裤口袋里,摸索了半晌,然后举到姚岸面前,拳心向上,摊开。 姚岸愣住了。 是一颗水果糖。 姚岸盯着橙子味的包装,说不出话。 过了好半天,他才吐出一句:“你居然找到了……” 姚见颀轻啧了一声,撕开包装纸,把糖摁进了姚岸嘴里。 单车意料之中地报废了。 姚岸把它挂在两根叉开的低矮树枝上,背着姚见颀走了回去。 当然是强迫的。 姚见颀有多不愿意,他就有多坚决,还吼了一通:“你他妈没看见你那膝盖一走路就流血啊!” 姚见颀第一句脏话就是从这学来的。 姚岸小心地绕过他受伤的膝盖,双手抓着裤腰,手臂保持和地面平行,让姚见颀的小腿可以比较舒服地架起来。 姚岸没话找话地说了很多七七八八,默契地绕开了刚刚那场骤临的意外,姚岸从没这么为姚见颀的寡言和沉默感到庆幸过。 这种时候,沉默也是舒适的。 姚岸的脖子忽然紧了紧。 姚见颀拾起那个一直硌着自己胸脯的物事,细细看了起来。 一块叶子形状的玉。 姚岸低下头,反应过来道:“哎你别……” 他手一动,姚见颀的小腿立即神经性地抖了抖。 “算了,你看吧。”姚岸妥协。 姚见颀左手搭在姚岸肩上,右手拇指沿着叶子的每一道脉络抚摸。 好玉是有体温的,它现在就带着主人的体温。 姚见颀把玉贴着姚岸的锁骨放下,玉坠被汗液黏了一下,又随着姚岸的步伐悠悠晃荡起来。 暮色从四面的山上收拢过来,席卷到了稻田上,草地上,他们身上。 “这是我妈留给我的。”姚岸毫无预兆地开口了。 他回了回头,似乎是为了确认背上的人有没有在听。 不听也好,他可以讲给自己和晚风。 “他们都说她死了,”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走了,什么也没留,什么也没带走,可不是死了吗。 “哦,这条项链,我快八岁那年一觉醒来就在床头的,可能是她不小心落下的吧。 “也可能是她临走前还想看看我吧,谁知道呢。” 说到这里,姚岸浅浅地吐了口气。 “太不负责了。”他说。 这句却暴露了他曾经身为一个孩子的委屈和抱怨。 他的牙齿碰撞了一下,好像要把过去所有昼夜里的巴望、叵测、心存侥幸,像水果糖一般通通嚼烂在这个月夜里。 “所以啊,”再开口时,又变成了平常的语气,“你妈妈每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麻烦接……” 姚岸的声音蓦地小了下去。 姚见颀的食指搁在他眼角,像蝴蝶薄如翼的亲吻。 “别哭。”姚见颀说。 第15章 鸳鸯床的帐顶 “我、我没有!”姚岸要给他弄笑了。 姚岸将脸颊在那根食指上蹭了蹭,证明似的:“你看,光溜溜的。” 姚见颀果然顿了顿,收回了微痒的手指。 姚岸慨然地叹了口气。 他方才或许是有泪意的,极大程度上的雨雾凝集,他毕竟是在以身试法地对质并不轻巧的往事,却给姚见颀横生了一出。 尽管是小小一出,他心底伤感的氛围却已被划破了,灌进了清凉的月色和空气。 何况姚岸本就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 他掂了掂背上的小家伙,觉出姚见颀是真的羸瘦,话和人都一样轻,可这样的轻却让他觉得很好受。 “姚岸!!!” 奶奶的十级咆哮差点掀翻屋顶。 下一秒姚岸就被拎起了耳朵,从屋西头拽到了屋东头,一时间怒吼与哀嚎不绝于耳。 “你自己疯也就算了,还带着你弟弟!看你把人弄成什么样子了!”姚奶奶骂道。 姚岸自知理亏,并不像往日那样狡辩,只费力地踮着脚去够奶奶的手,怕自己的耳朵真给扯掉了。 他心里苦啊。 就在姚岸以为自己不是变聋就是变残的前一刻,一直坐山观虎的姚爷爷终于开口了。 “老太婆,你先帮见颀消消毒。” 不多时,姚岸感觉耳上一松,几乎跌下来。 好险。 姚奶奶暂时停止了咆哮,一边骂老东西没点用连药都找不着,一边到里屋翻出了一瓶红药水。 姚岸不禁问:“奶奶,你怎么没给我用过?” 姚奶奶:“怕浪费。” “……” 姚见颀从闹剧开始便坐在一旁,左腿被平放在对面椅子上,旁观着这场和自己有关的闹剧。 姚奶奶拧开盖子,用棉签沾了沾药水,对着他身上的伤口,竟有些下不去手。 小孩子的皮肤最是细嫩,轻轻一按都能留下红印,何况是猝不及防的跌落。 姚奶奶小心其是地把药水涂了上去,对着伤痕吹了吹,问:“痛吧?” 姚见颀头一回没有那么抗拒她的靠近,但姚奶奶没有来得及发觉,她也没有发觉她那种长辈独有的温情,让这个孩子产生了一丝恍惚,以至于顺从地任她揉了揉头发。 姚奶奶的温情没有持续很久,她一转脸,将炮火对准了姚岸:“你是搞什么,一个单车都骑不好?” “啊、啊?”姚岸愣了愣,慌忙应道,“就一下子没注意,不小心就……” 姚奶奶狐疑地上下瞧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断他脑子有没有内伤。 “哎呀,我还得去拿自行车!”姚岸举起一根手指,跳到屋外,把奶奶的呵斥落在了身后。 姚见颀的伤口沾不得水,洗澡最是麻烦,姚奶奶本意是替他搓搓背,没想又重复了姚见颀第一天来时的一幕——缩在墙角。 “我就那么可怕?”姚奶奶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将毛巾往大孙子肩上一甩,长吁短叹地走了出去。 “哼哼!”姚岸学着电视里头调戏民女的恶霸,把毛巾当棍棒似的摔在手掌上。 姚见颀顿知不妙,还没逃两步,就被姚岸抱着压在了床上,不由分说地在他背上擦了几下。 姚见颀挣得脸都红了,姚岸也轻松不到哪去,小东西反抗起来还挺有劲。 姚见颀一躲,姚岸又一抓;姚见颀一挡,姚岸又一推......就这么缠斗般的擦了个澡。 末了,姚岸大功告成地瘫倒在枕头上。 姚见颀则是着急忙慌地缩进被子里。 “k……”姚岸话到嘴边,匆匆收了回去,他咽下一个脏字,趣道,“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姚见颀瞪了他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姚岸拍着肚皮,大手大脚地躺在床上,盯着鸳鸯床的帐顶,絮絮念叨道,“你要是个女孩儿,可比康子他们家的秀气多了。” “哎对了。”姚岸翻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姚见颀,“康子说想和咱家定娃娃亲,你要不要……” “不要。”姚见颀一掀被子,彻底躲了进去。 打那天之后,姚岸带着姚见颀,过起了室内桃源的安分日子。 这回是真安分了。 每天除了狂补暑假作业,就是逗会儿猫,再让猫逗会儿鱼,光让逗不给吃,猫没几天就抑郁了。此外,再看会儿电视,强制性搞点家务,间歇性搞点破坏。 每回打开电视,姚岸都极其贴心地给姚见颀调到卡通频道,但不一会儿,他就打着姚见颀根本不看的旗号,切到了武侠片,然后举着扫把学起一招一式。 “你是哪个门派,报上名来!”姚岸潇潇洒洒地落地转身,将扫帚隔空对准姚见颀。 “……”姚见颀只施舍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画起画来。 姚岸原以为自己是个绝对坐不住的,但临近暑假尾声,把大多时光打发在家里,竟也没觉得难熬。 日子在伤口饱愈以及牙齿生长中流逝,淡而隽永,久了,连他自己也有种幻觉,似乎从来都是这样。 姚辛平的电话就是在这时打来的,说他们明天回家。 第16章 质地柔软的绵绸 久别重逢的戏码大抵相似。姚岸推着修好的单车回来——颜沐春替他修的,到底是个能人,姚岸无以为报,帮颜怀恩家里打了一整天的水。 屋内有别于以往的静,秋千上是空的,厨房里蒸着饭,但人不在了,都聚到小厅里,姚岸每走一步,多听一句。 “你当初放下孩子就走,我们不拦,这么多年人也大了,就算我们愿意,他还未必想。” “妈,他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想不想的,城里新房子新玩具,哪能不喜欢。” “是,你出息了,住大别墅,我们只是乡下小破地方。”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你妈都知道,就是嘴上功夫强。”姚爷爷说了句明白话,“还不是舍不得孙子。” “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了。”姚辛平安抚道,“只是他迟早要去外头读书上学的……” 谈话被木门的吱哑声打断。 姚岸直起身,收回方才那副偷听姿态,勉强对着众人笑了笑。 大意了。 桌子旁,姚辛平于绾和爷爷奶奶相对而坐,仿佛拉开一道楚河汉界,此时四双目光望向姚岸,让他有些悻悻。 “爸……”姚岸顿了顿,终是喊了声,“阿姨。” 姚辛平应了声,算是对这样的称呼比较满意,没有对他发难,于绾眉目温柔地向他点点头。 姚岸吃不消这样女性的温柔,他低下头,挪到了爷爷奶奶身后。 “爸在和爷爷奶奶商量事情,你出去玩玩。”姚辛平开口道。 姚岸皱了皱眉,他从来不喜欢姚辛平这种不打商量的语气,就像刚才一样。 他张了张嘴,逆反的话还没出口,姚爷爷便说:“留着吧,也听听孩子的意见。” 姚辛平显然愣了愣,也许他在外头发号施令惯了,从没有听别人意见一说,更何况那人是自己的儿子。 但姚爷爷已经把姚岸拉到身旁坐下,表情和姚奶奶同出一气,看来真是要给他民主。 姚岸虽坐着,仍是摇摇欲坠的不安,倒不是怵着姚辛平什么,而是......他害怕选择。 “我和你阿姨要接你和弟弟到城里去住,行吗?”姚辛平尽管问他,却更像陈述。 姚岸下意识回道:“可我就要开学了。” “那边的学校已经找好了。”姚辛平说,“你是六年级吧。” 难为你还记得。姚岸暗自应了句。 “你这是商量的口气吗。”姚奶奶不满道,她转过脸对着姚岸,“你怎么想的?” “我……” “爸、妈。”姚辛平打断姚岸,有些着急,“他就算现在不去,以后我也一定要把他接出去的,这里没有中学,镇上初中又远,不如让他早点习惯外面的生活。” 厅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姚岸记得,上一次这样的场面还是姚辛平告诉爷爷奶奶他要再婚,于是带来了于绾和姚见颀,而这一次,却要把姚见颀和自己带走。 姚见颀。 这个名字好像一个词眼,敲了敲他的额头。 姚岸环顾四周,事件的另一主人公从始至终都缺席。 “我、我先去找他。”姚岸匆匆说完,推开椅子,一只脚踏出了门外。 “姚岸。”姚辛平喊住了他,不容置喙,“我们明天就走了。” 姚岸没有回头。 “如果你还想自己做决定,那就现在。” 姚岸是在后山找到姚见颀的。 说是后山,其实就是一个较大的山丘而已,鸟类从别处衔来的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12年,不足以让一个男孩成熟强大,却够让一株树木生长茁壮。 姚见颀蹲在一棵杉树下,树根周围是只雀鸟,背上有道靛蓝色的纹路,丝绸一般。 它不畏人,知道这里没有谁可以伤到它,也没有谁会伤它,于是恣意地将行将舞。 小雀鸟蹦到姚见颀的脚边,在他的鞋面上啄了啄。 姚见颀的目光动了动,他伸出手,在触及生灵的前一秒,先它一步退缩了。 姚见颀站起来,麻雀随之飞走,他转过身,鼻头刚好擦着一片质地柔软的绵绸。 “我当你在看什么呢。”姚岸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姚见颀很少被吓到,但这人当真一点动静也无,仿佛从树梢以降,他退开一步,抬起下巴,眼里盛着乍然。 并不是反感。 “你妈妈来了。” “嗯。” “你要回去了。” “嗯。” “你想回去吗?” 姚见颀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像倒悬的湖心。 “嘁,我问这么傻的问题干嘛,”姚岸擦了擦鼻子,“你当然想啦,这里动不动就停电,也没有玩具,吃个雪糕还要跑那么远……” 他细细数着安定村的种种不好,像陈述一笔烂状,姚见颀自始至终只是听着,不否认,也不签字画押。 姚岸说得口渴了,这才停下来,上下唇进进退退,唾沫濡湿了发干的嘴唇。 他半蹲下来,撑着膝盖,与姚见颀视线平齐,像在酝酿着什么。 “小屁孩。”姚岸顿了半晌,还是道,“要和你说再见了。” 第17章 无风的秋千 姚见颀的表情像一张白纸。 额前的发被风吹动了,是为数不多的几笔素描。 他好像在回味这句话,将它变成自己能够理解的语言体系,以最快的速度翻来覆去,最终只剩下两个字。 再见。 他有些茫然。 半蹲的姿势十分费力,姚岸重新直起了腰。 该说的都说了,姚见颀似乎没多大反应。 和自己想的一样。 他当然不能指望一个短短的暑假他们能从彼此身上捡拾到多么牢固的维系,但作为一个孩子王,他还是有点忍不住的挫败。 姚岸又没话找话:“反正我们以后还是要见……” “好。”姚见颀打断了他。 “啊?” 香杉树的影子遮蔽了姚见颀的眼睑,他绕开姚岸,从小道上走了下去。 千事万事不关饭事,上了餐桌,所有的争执、不快都撂倒一边,以填饱肚子为最上。 一家人难得融洽地吃完了一顿饭,只是席间不像过去那般闹腾,除了几句寒暄,倒比人少时更为安静。 最爱闹腾的姚岸就没怎么吱声,答姚辛平的问也是长话短说,反正多说多错。 姚辛平问起他的暑假作业、学习情况,倒是再没提让他收拾包袱的事儿,看来是真准他留在这了。 难得啊难得。 姚岸松了口气,这个结果是他想要的,像鼹鼠本能地恋眷自己的巢穴,他喜欢安定村,喜欢不变,可是,又无端端地感到缺失。 姚见颀和于绾坐在一块,比起到这儿的头一天,他整个人显得不再那么格格不入,饭粒都与牙疏离。现在他对姚奶奶夹到碗里的菜,至少会很给面子地尝一尝。 姚岸也想给他夹两口,总觉得他又开始光吃米不吃菜了,但他们隔了一条直径的距离。 众人放下碗筷后,姚岸很识相地去洗碗,他主要是想逃离方才的氛围。 正刷着锅,姚辛平走进了厨房。 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挺新,姚岸瞄了两瞄。 “之前答应你的。”姚辛平把盒子放在灶台边,正面是一个手机的产品图片。 姚岸忍着没碰,毕竟手还湿着。 “先买个小灵通用用看,别太分心,号码在里头的电话卡上。”姚辛平说。 “我其实不用。”姚岸还是下意识地推了一句。 “拿着吧,你弟弟也有一款,和你号码连着。”姚辛平又说,“本来想给你爷爷奶奶也买的,老人家说用不惯。” 姚岸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姚辛平。 这就算收下了。 另一边,于绾在帮姚见颀收拾衣物。 说是收拾,不外乎看见什么拣什么,但她对姚见颀的东西并不十分了解,大部分仍是姚见颀自己整理的,从不让她操心,也就从不让她关心。 于绾看着儿子有条不紊地往里叠着东西,许是不甘心就这么干站着,转眼四处扫了扫,床边踏板上有双蓝色奥特曼拖鞋,她俯身捡起来,往塑料袋里边装。 眼前恍的一下,姚见颀已将她手里的鞋夺了去。 于绾有些愣怔,动了动自己空荡荡的手指。 姚见颀把拖鞋放回原处,直起身,又弯腰拾掇起来,走了两步,把它放到房内另一张床底下。 “不是我的。”他稍稍看了一眼于绾,语气可有可无。 “哦、哦。”于绾应了两声。 她不再动了,连坐也不太敢,只注视着姚见颀来回走动的身影,只觉得他在此处比她想象的自如许多。 可惜她不论过问什么,姚见颀回应她的也不过寥寥几字。 于绾的目光又挪到姚见颀的手臂和腿上隐隐可见的疤痕,呐,这也是一段来由,他不会对自己说。 但话还是不由地出口了,母亲的担忧先行:“伤怎么弄的?” 姚见颀未作声,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把黑色背包的拉链合拢,对横陈的伤口视若无睹。 记忆并不像疤痕那么好消忘。 夜色走进了屋子,一束近光灯将黑色的雾气划出一条裂缝,直直打在正厅中央,无风的秋千,影子倾斜,被车灯无序地拉长。 于绾把行李提起来,往车边走去,留下姚见颀与姚家二老,还有姚岸。 “回去记得多吃饭,太瘦了。”姚奶奶嘱咐姚见颀,“没事就来这里找哥哥玩。” “喜欢画画就去学学吧,我跟你叔叔说了。”姚爷爷轻轻地拍了一下姚见颀的肩膀。 姚见颀不躲不避,难得地认真听着,然后点了点头。 姚岸想,是不是轮到自己说什么了。 蝉鸣突兀的叫了起来,取代了他方才犹疑时一刹的寂静。 “我……” 姚见颀却偏过了身,也许是没听到,迈出了大门。 姚岸的嘴型还停在脸上,像个笨拙的圆,他呆了呆,把嘴巴鼓了起来。 姚见颀上了车后,车辆在草坪上调头,前灯恰好扫过姚岸,他眼前一花,几近雪片,然后,在大脑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踉跄地逐向车去。 车子停下了,他扑到后窗,叩了几下。 姚辛平摇下车窗,拧着脖子问:“怎么了?” “没事。”姚岸朝他摇摇头,转向姚见颀,有些干巴巴地开口道,“那缸里的鱼怎么办?” 姚见颀侧面对着他,像一张薄刃,睫毛随着姚岸的呼吸动了动。 片刻后,姚岸听到他说:“不要了。” 那是这个夏天他对姚岸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18章 蚯蚓似的字体 “你居然没跟你爸走?!”康子睁大眼睛。 “对呀。”姚岸扯出一个假笑,与此同时把康子的脸也揪了起来,让他的嘴角咧到一个很极致的弧度,“我走了,你的日子不就太好过了吗?” “哎哎哎哎松手。”康子朝姚岸挥拳,被姚岸灵巧地躲过了。 “我本来挺替你开心的,现在只替自己闹心!”康子揉巴着脸道。 姚岸置若罔闻,嘚嘚瑟瑟地把手搭在了颜怀恩的肩膀上。 颜怀恩正小心翼翼的捧着一袋豆汁,他吸了两口,和颜悦色道:“挺好的啊,咱们仨又可以多玩一年。” “是吧,我也觉得挺好的。” 姚岸附和着,仰头察看上学必经路上高耸入云的树叶疏竹,植物早早地感悟到了秋日,他的心情像流云一样,浅浅淡淡的。 生活回归了和以前全然相同的轨迹,起床、上学、上课睡觉、上课吃东西、上课被老师罚站,和高年级的约架……哦,不,姚岸现在六年级了,是当之无愧的校霸,没有谁敢惹他,时不时还会收到一些小弟的孝敬,辣条啊冰棍啊棒棒糖啊这些杂七杂八的零食。 有时小弟们和低年级的闹矛盾了,他就抄一把椅子过去,仗着高高的个头,将椅子脚对准人的脑袋,说一句话画一个圈,也不砸下去,但能把人唬得发尿颤,然后顺利收入麾下。半学期不到, 已经大有这片山头归我罩的气势。 可是吧,听话的人越来越多,哪都是俯首称弟百依百顺,没了个跟他叫板不把他当回事的人,姚岸同学颇有点没劲,浑身没劲。 这天他照旧到了教室,把脚扛在椅子上,玩小灵通里的贪吃蛇,几盘下来皆首尾相撞而死。 他把手机往兜里一塞,从桌肚里掏出一大把零食。 两张纸轻飘飘地掉在地上。 他搁下腿,把东西捡了起来,这才看清一张是折叠起来的卡纸,桃红色的,一条丝带系着,另一张则没那么讲究,一看就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边用铅笔写了歪歪扭扭俩字儿:战书。 “哟嗬!” 姚岸嘴角一翘,把另一张扔回了桌肚里,他举着战书,从蚯蚓似的字体中感受着敌意。 有人想挑战他。 不过挑战的方式比较特别,是骑自行车。 骑自行车当然是小菜一碟,单比这个姚岸多一秒都不会看。 但地点约在了学校附近的一个高坡上。 安定村地势崎岖,没有一条弯道不是神龙摆尾,而这道坡,则是神龙摆尾外加一个龙抬头,出事故的次数数不胜数。 是条汉子啊。 汉子没在战书上留名,只说战场见,地点约在这周周六,届时会邀全校同学观看,愿赌服输。 真二。 但他喜欢。 心里有了一丁点儿勉强称之为盼头的东西,姚岸这才觉得日子过得稍微舒畅了几分。 他恨不得蒙头大睡,醒来后就是周六,好让他一显神通。走在学校里还忍不住四处瞧瞧,总觉得在暗地里的某处,正有一双窥伺他校霸宝座的眼睛。 想想就很兴奋。 姚岸把课本立在桌上,趁老师背过身擦黑板的间隙,飞快地在桌肚里摸了摸,拿出来,是一块硬糖。 可惜不是橘子味儿的。 姚岸过去总觉得糖的口味就跟包装上写的一模一样,不把奶奶的色素一说放眼里,直到某天心血来潮,拉着姚见颀,让他把糖果打乱,自己蒙着眼吃下去。 “葡萄味!”姚岸信誓旦旦。 睁开眼却傻了,那包装鲜鲜艳艳的绿,分明是青苹果味儿,他历来号称最讨厌的味儿。 “说吧,你是不是动手脚了?” “……”姚见颀把包装塞回他手心,上头的撕痕不言自明。 小屁孩。 出去了就再没见回来过,白带他一个暑假了。 姚岸不满地喃喃,把糖扔进嘴里,咬成了两半。 第19章 红领巾上战士们的鲜血 好容易熬到周五那天,姚岸提着书袋晃回来,书本和铅笔撞得当当响,萦绕了一路。 离家还大老远,他先望见门口那棵开过一季的桂花树,再是树边停着的黑色巨铁,知道姚辛平又来了。 姚辛平在外头打拼这些年,赚了钱又买了新房子,肯定是少不得要孝顺父母,只可惜姚家二老都是朴素惯了的,没什么享受消费的意识,手机不拿,衣服不喜,好让姚辛平费脑筋。 前一阵秋老虎来了,热得人直解衬衫扣子,姚辛平这才灵光一闪,怎么不给老家装台空调呢。 尽管姚家二老还是推辞说住了几十年了,少个空调也没觉得有什么,但姚辛平铁了心要孝敬,说孩子们以后睡着也舒服。 那时候村里装一台空调不像后来这么方便,要钻洞、牵电路、装修……麻烦事一大堆,姚辛平暂时撇下了工作,往这跑得特别勤。 姚辛平原来在电器厂工作过,装空调也经常亲身上阵,姚岸没事就给他递个螺丝刀什么,父子俩不怎么说话,不说话倒更和谐。 “我到家啦!” 姚岸跑到睡房把包撂下,抬眼便看见了那太崭新的空调。 光滑洁白,模样周正,但挂在砖红色的墙上,就有点儿唐突了。 这天气凉飕飕的,倒也派不上用场,姚岸打量了没一会儿,兴趣散尽,转身一脚踏入客厅。 “爷……” 后半截儿话音埋没在隔壁厨房顿起的烹炸声里。 姚岸眨了眨眼,再开口时调子高了好几度:“姚、见、颀!” 背朝他向着台式电视的小身影一僵,还未及回头,脖子已然被圈住,头发也在另一只没闲着的手下遭受蹂躏。 “你怎么来了,啊?”姚岸在那脑袋上胡摸了好几下,手感顺滑,他把人转过来,“我瞅瞅你。” 姚见颀被他揉得晕头晕脑,原本端着的那点矜持早捡不起来,面色已红了,带着点佯怒。 “你怎么还是那么瘦。”姚岸笑道。 他眉骨尾端是一道锋锐的转折,眼角却弯成半弧,毫不掩饰的喜悦。 姚见颀那底气不足的怒意,一触便破了。 他张了张嘴,要说什么。 “哎,红领巾!”姚岸的注意轻易就转了去,揪了揪姚见颀脖子上的东西,“你还当少先队员了?” 姚见颀看了看他的手,继而点点头。 “那么厉害。”姚岸笑了,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转了转眼珠,“我们学校不兴这个,都没戴过呢,借我玩玩呗。” 他不说是他从一年级开始便胡来惯了,少先队怕他这个危险分子糟蹋了红领巾上战士们的鲜血。 姚见颀的红领巾还是簇新的,学校统一佩戴,班里的同学个个都拿它当宝。 他低头,几下将领结解开,放到了姚岸膝上。 “谢啦!”姚岸美滋滋地拎起来,囫囵往脖子上绑,系了个不三不四的死结。 他端详半晌,纳闷道:“怎么瞅着不对劲呢。” “……”姚见颀也是习惯了,稍微往前挪了挪,俯下身,费了点儿劲拆开方才的结,绕一圈,再绕一圈,从后钻出来,塞进缝里。 比他以为的还要自然。 “好了!”姚岸乐道。 姚见颀抬起脸,视线正好够到姚岸的颈上,那儿有一块小小的突起,随说话声上下动着。 他放下手,坐了回去。 姚奶奶拎着一个大口袋放在鸳鸯床上,拉开拉链,里头厚实的绒被显露了出来。 正要往床上一倾,姚辛平喊道:“妈,别弄,太麻烦了,我们今晚不在这过夜。” “有什么麻烦的。”姚奶奶充耳不闻,把被子抽出来,两手抖了抖,冲姚见颀道,“见颀,今晚就住奶奶家啊。” 姚见颀坐在姚岸的床边上,没脱鞋,正和姚岸扔石头玩。 听姚奶奶喊自己名字,他当下回过头去,不留神,高高抛起的石头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石头有棱角,砸在皮肉上有些个吃痛,姚见颀忍了下来,没立即回答,而是看向姚辛平。 姚辛平之所以不留宿,是不想让于绾一人在家落单,于绾倒是劝他带姚见颀在这多留一会儿。 他起初还怕姚见颀会抵触,但现在看来,姚见颀似乎并不排斥,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你有事就先回去吧,我带他玩儿。”姚岸盘着腿,将五颗石子撒在床上,挑出一颗,扔高,紧接着飞快地单手拢起剩下四颗,然后掌心向上,将落下来的第一颗稳稳接住了。 “你试试。”他对姚见颀说。 姚辛平站在门边,望着姚见颀模仿起姚岸的动作,但小小的掌心完全握不住那么多的石头。 姚岸跟他解释:“你不能上来就这样,要一颗一颗来。” 说罢,姚岸扔出一颗,这次没有将剩下的全盘抓起,只捡了一颗,更加轻松地接住了半空的石头。 姚见颀表情平淡,看不出有什么兴趣,却依样画葫芦地扔了起来,一次又一次。 姚辛平抱着手,欣慰地笑了笑。 第20章 白盈盈的鸭梨 清晨,两个身影对着一口缸呆立着,一个心虚,一个麻木。 “……我不是故意的。” 姚岸搓了搓手,山间的晨雾让他有些发寒,当然,也可能是姚见颀的表情造成的。 面前这口大缸,与半学期前无甚区别,除了……有些空荡荡的。 里头的荷叶荷花一并消失了,连同那尾草鱼。 “吃了?”漫长的沉默过后,还是先姚见颀开口。 “没有!”姚岸忙道,他是那种人吗,再怎么馋也不会馋到这一条上吧,小屁孩的心头鱼呢。 姚见颀斜瞟了他一眼,这一眼在姚岸看来,颇有点问审的架势。 “你那时候不是说不要了吗,我就,就……放它回归自然了。”姚岸吞了口唾沫,如实交待。 说罢,他生怕姚见颀不信似的,忙指着不远处的小桥:“就那条小溪,我亲自端盆里放走的。” 姚见颀望了过去,轻轻呼出一口气,隐隐的白雾。 “不生气吧?”姚岸半蹲下来,用头顶了顶他的脑门。 姚见颀脑袋一偏,又缓缓地直回来,摇了摇头。 “那就行。”姚岸撂下一大个包袱,神清气爽地扭扭腰,“哥带你玩别的。” 至于别的是什么,姚岸还没想好。 反正和姚见颀待在一起,不用特意去想,总有新鲜的事情,什么都能成为玩物,他是个没耐性的人,姚见颀恰恰相反,拉着他不论干什么,似乎都是默认许可的。 “对了。”姚岸翻开书袋,把书和吃不完的零食一齐倒出来,从里头翻出了小灵通,摇了摇,“你是不是也有一个,玩过俄罗斯方块吗?” 没等姚见颀回答,姚岸已经揽着他坐到床上,示范起来:“你看啊,要把这些落下来的块头堆成一条线,按这个键就改变它们的模样,瞧,这不消了。” 姚岸偏着头,认真看着不过两指头宽的屏幕。 “然后啊,你就一节节堆下去,总之别封顶了就行。”姚岸边讲边玩,“对,就是……哎,咋回事,放这不太行啊,哎、太快了吧……” 不多时,橘黄的屏幕出现了一个封顶的比萨斜塔,脚下是一片废墟。 姚岸面不改色:“没错,我刚刚故意示范了一个反例,你待会千万不能这样。” “……” “看懂规则了吗?”姚岸用手肘戳戳姚见颀。 姚见颀不多说,拿过他的手机,开始了一盘新游戏。 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 姚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他一般都是在做第二节 眼保健操的时候悄悄玩,左手按揉睛明穴,右手点击手机键,一节做完差不多就挂了。 他面色复杂地盯着屏幕上那怎么也垒不上去的方块,又瞅了瞅面色从容地姚见颀,说:“差不多得了,对眼睛不好。” 姚见颀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连着按了几下键,一鼓作气地将落下来的方块堆成了一个竖条,光荣退赛。 屏幕上跳出来一个拙劣的庆祝条幅:恭喜您,新的历史记录,439分。 这个记录在姚岸手机上保存了很久很久。 床边多了一个不锈钢盘子,盛着数块白盈盈的鸭梨,还插着几根牙签。 姚奶奶的呵斥从隔壁房传来:“死老头,多管闲事,我特意给他们一人一个的,梨怎么能分!” “哎呀。”姚爷爷心不在焉地敷衍道,“你这是搞迷信,真那么有用我跟你也分个梨好咯。” “你以为我不想!切,你现在就切!” 姚岸迷迷糊糊中被熟悉的对骂声吵醒,打了个呵欠,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身上还多了条毯子。 姚岸朝后仰起头,姚见颀仍照方才的姿势坐着,手里多了本长长的画册,就着四周透漏出来的天光翻看。 他轻轻揭开一页,姚岸伸着懒腰,沿床滚了一圈,正好到他身边,闻到一股印制品的味道,十分簇新。 姚岸托着腮,无名指轻轻敲打着脸颊,看了一会儿后问道:“你喜欢这些吗?” 姚见颀的目光流连在平滑的双铜纸上,一幅幅过分鲜妍又抽象的画作,他点了点头。 “见颀。” 姚岸忽然喊了声。 姚见颀迟了一拍才转过头,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咦,好肉麻啊。”姚岸下巴抽了抽。 姚见颀默然无语,索性撇开脸去,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画册上,唇间却一凉。 “快吃,不然要招蚊子了。”姚岸正举着牙签,把一块梨贴在他的嘴上。 姚见颀的牙关又被撬开了一点。 最后,他在就着姚岸的手吃下去和接过那根细小的牙签之间,选择了后者。 姚岸自己戳了一块,翻身晾着肚子,左脚蹬在墙上翘起了二郎腿。 “新学校还习惯吗?”姚岸问。 半晌没有动静,他抬起头,拍了拍姚见颀:“嗯?” 姚见颀也是同样的表情看着他。 姚岸顿时清楚了,姚见颀八成又是点了点头或摇了摇头,根本没做声。 姚岸咬了一口梨,手指一转,将牙签对准他:“你要多说话,不然会哑巴的。” “……”姚见颀没再搭理他。 “哎你别不当回事儿啊。”姚岸噌地蹦起来,裹着毛毯,像只球一样朝他蹭了蹭,“听到没有。” 姚见颀挑起画册,又翻了一页。 “好啊。”姚岸连连点头,“你不听的话,我就像刚刚那样喊你。” 说罢,他清了清嗓子,换了副肉麻至极的腔调:“见——颀——” 画册在姚见颀的手里折了个醒目的角,他仿佛遭受什么冲击一般,僵硬地扭过头看向姚岸。 “哈哈哈哈哈哈哈……”姚岸笑得直踹,“还开不开口说话,啊?” 姚见颀似乎轻哼了一声,依旧没张嘴。 “啧,看来还不够恶心。”姚岸咬着下唇,可劲琢磨起来。 姚见颀背过身去,不想再和傻子玩耍了。 就在他以为姚岸的每时兴起已经过去,这茬儿翻篇了的时候,绒绒的毛毯忽然蹭上他的后颈,一个带着恶作剧和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见见。” 两个字的尾调长得有些发腻,像节拍一样踢踏在姚见颀的脉搏上。 “够了吧,”始作俑者仍不收敛,“更肉麻的我可再想不出来了。” 姚见颀终于翻了他一眼。 “还挺好听的啊,见见,见见见见……”姚岸仿佛噙出了味,没完没了地喊了起来。 “那我以后就这么喊了啊。”姚岸半开玩笑道。 姚见颀许是被他恶心坏了,连白眼也不给他了,只留一个看不出情绪的微弓背影,还有一句在姚岸听来是有脾气的:“随你。” 第21章 男人之间的决战 两人一直到吃完午饭后还在闹,主要是姚岸单方面的,只是他总觉得忘了什么,但也没多想。 姚见颀才来一天不到,又被咬了好几个蚊子包,虽然穿了长衣长裤,四肢幸免于难,但是手指、脖子乃至脸颊都成了重灾区。 “这方圆几里的蚊子都靠你养活吧。”姚岸一边打趣一边剜了块清凉膏,姚见颀正循着痒意往脖子后乱抹,姚岸把他的手拨开,把药涂到了蚊子包上。 姚见颀不甘心地伸手去挡,反被姚岸抓住了腕子,任他揉了个遍,最后问:“再没了吧?” 没见人不吭声,姚岸便扔了团纸巾给姚见颀:“擦擦手,别摸眼睛。” 姚见颀将手指一根根分外仔细地擦着,他没告诉姚岸,其实屁股上也被咬了。 才不要告诉他。 “你伤都好了么?”姚岸把纸往地上一扔,捞起姚见颀的手臂,把他的袖子抡了上去。 藕似的胳膊上光溜一片,完全看不出受过伤。 姚岸十分庆幸,喃喃道:“小孩子就是好啊,疤都没留。” 姚见颀兀自把袖子扯了下来。 姚岸又弯下腰,要去察看他腿上的伤口。 姚见颀忙往后躲了两步。 “怎么了,就帮你看看。” 姚见颀死抓着裤子,蹙眉道:“都好了。” 姚岸瞅着他那别扭的样子,扑哧一笑,放过他:“早说不就好了么。” 他摇着头往外走,见到搁在大厅墙角的自行车时,终于终于想起来他忘了什么。 “操,老子还要决斗呢!” 撂下这句话后,姚岸把自行车蹬出了风火轮的架势,直冲到了学校。 一阵秋风刮过,萧萧瑟瑟,空空荡荡。 哪里有什么战鼓擂,东风吹,人山人海就更甭说了,屁都没闻到一个。 “唉!”姚岸慨叹一声,还是来晚了。 罢了。 说实话,他早不像几天前那么在乎这个匿名挑战了。 倒不是他怵,他姚岸怕过什么?只是心里那种没劲透了的感觉消失了,因而他也不再需要其他莫须有的生活强心剂。 回家吧,就这么决定了。 姚岸哼着歌调转车头,一块石子忽然横空飞出来,砸在了他的小腿上。 “我还以为你不敢来呢。”附近的灌木丛里冒出了一个男生,留着平头,眉宇一处不显见的浅疤,样貌周正,气势不小,插腰瞪视着姚岸。 姚岸拍拍裤腿,对来人没什么印象:“就你?” “我怎么了?!”那人语气咄咄。 “报上名来。” “余沿追!” 姚岸点点头:“哦,圆锥。” “是余沿追!!” “你不是说,届时邀请全校同学观战吗?”姚岸吹了声口哨,“人呢?” 余沿追忿忿的面孔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原状:“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要不要跟我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决战!” “……”姚岸心想,这要比的是谁二,那他输了。 他的兴趣已经减了大半,于是不慌不忙地弯下腰,捡起了石头,一下一下地抛上去,接住。 “你说话啊!是不是男人!” “……你能正常点说话吗?”姚岸诚心道。 “别废话,就说玩不玩!” 余沿追语气洪亮。 “玩——了有什么奖励吗?” “你输了就在周一升旗仪式上喊我三声老大,然后把安定小学的校霸位置让给我。” “切,谁问你啊。”姚岸继续抛石子,“要我赢了呢?” “你说你想怎样吧。” 余沿追也不啰嗦。 “我要是赢了……”姚岸沉吟半晌,眼神忽而一亮,把半空中的石头抓住了,“你给我缝沙包吧!” 余沿追惊讶道:“什、什么?” “五个怎么样。”姚岸说。 余沿追怒火中烧,以为起码也是跟自己提出的要求所匹敌的条件,然而姚岸却要他缝沙包,明显没当回事儿。 “你在玩我吗?” 余沿追咬牙。 姚岸啧了一声:“我说认真的呢,不信算了,拜拜吧。” 说罢,他一脚蹬上单车。 “等等!”余沿追急喊,怕他真走了。 姚岸动动指头摁下刹车:“怎么?” 余沿追豁出去了,沙包就沙包吧,他可不想当个草包:“我答应你,行了吧!” 姚岸嘴角悄悄一勾,回过头:“成、交。” 第22章 不容忽视的擦伤 姚见颀背靠窗,捧着一页硕大的画册。 于绾带他去书店的时候,导购员热心肠地给他挑了很多少儿绘本,里面是各种拟人的动物,拥有美好的人格。 他一本都没要。 他只是凭着直觉抽走了很多“不符合年龄”的画集,在于绾的一息轻叹中捧回了阁楼。 面前的这张画作是一个抱着头跪趴在地上的赤裸躯体,靛蓝色,骨骼崎岖。 姚见颀注视了许久,直到眼前变化成一片虚焦的白。 他突然有些烦躁地阖上了画册,走到床边。 那躺着一个小灵通,和他的一模一样。 姚见颀在床畔立了一会儿,画册放在一旁,准备伸向手机。 “嘭!” 门被重物撞开,碰到柜角上,又瞬间弹回,最后被一只手牢牢把在掌心。 姚见颀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似要将那猝然的汗毛抚平,然后才轻而淡之地转过身。 只是他愣了愣。 姚岸扶着门框,脸色如常地和笑着,颊边却有一抹不容忽视的擦伤,像红漆潦草地粉刷上去的。 他的肩膀有些摇晃,因为是单腿立着。 姚见颀的目光停在那里。 然后便见姚岸那只脚尖试探性地着地,脚踝不住地战兢,一步一歇,来到姚见颀面前时,终于不堪负似的躺倒了。 姚见颀往前两步。 “嘘。”姚岸半撑在床上,将食指比在嘴前,“小事。” 好奇怪,姚见颀想。 他怎么知道他差点惊呼出来。 姚岸拎起左腿,置在床头,把磨破的裤腿一点点掀起来,慢得像揭一道帷幕。 脚踝是预料的微肿,还好。 小腿只擦破了皮,还好。 膝盖流血了,很糟。 姚岸审视完自己这一腿的伤痕,只轻轻摇了摇头,暗道一声麻烦,抽了几张卫生纸就往上擦。 “药。” “嗯?”姚岸停下动作。 “涂药。”姚见颀说。 姚岸哧了一下,刚要说这不算什么,他当校霸扫平一方的时候打过群架,执意爬山的时候摔过右手骨折,他甚至被蛇咬过,没有吸血疗毒照旧活蹦乱跳。 但姚见颀看着自己的伤口,好像单是看着就能愈合。 姚岸忽然觉得很新鲜。 草草地上完药之后,姚岸试着组织了一下台词,最终选择了放弃。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姚岸不觉得说自己去决斗了有什么丢脸,但,跟一个傻|逼决斗,简直丢脸到家了。 他和余沿追一起冲下去时原本是速度一致的,下坡时差不多齐肩,但在第一个急拐弯处便有些分晓了。 余沿追按了刹车,虽然只有一下。 但姚岸没有。 他并不是多想赢,他只是很讨厌输。 更何况,他还要那五个沙...... “卧槽!”姚岸的车头猛地一偏。 余沿追眼看着自己越来越落后,居然骑车撞向了姚岸。 “你脑子有包啊!”姚岸飞快蹬了两脚,只想甩开这个神经病,也不管死活了,总比被他撞死好。 谁知余沿追被他激起了斗志似的,加倍发狠地赶了上来。 姚岸:“我……” 艹你大爷四个字被前方的喇叭声掩盖了。 下坡拐弯的时候是视线盲区,两人都没来得及发现货车。 姚岸的脑门有些刺刺地疼。 他怎么就摊上这事儿了呢。 眼见着离货车越来越近,余沿追还红了眼地往前赶,姚岸骂了句最不堪入耳的脏话,车头往右,腾出脚,使劲踹向了余沿追。 好在他脚够长。 两人同时往地上栽去,一左一右,瘫倒在货车车灯前。 司机摇下车窗,和着口水开始了路骂。 姚岸已经痛得无暇与他对战,他的左半边身子已经麻了,有种残废了的错觉。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小屁孩那次是不是也摔得这么疼。 然后他才想到找余沿追算账。 货车驶开后,姚岸拖着左腿,拎起余沿追的领子就是一阵晃。 余沿追摔倒时掉进了灌木丛,摔得没姚岸那么重,但看着狼狈,头上还粘着泥巴草屑。 “你赢了。”余沿追被晃得眼前发黑,仍不忘说这么一句。 姚岸呸了一嘴:“我他妈输了,输就输在没你丧心病狂!” 夜里翻身的时候,一声闷哼贸然钻出。 姚岸悄悄地倒吸凉气,把受伤的膝盖抬高一点,一面又往姚见颀的床上看去。 小小一团被窝果然蠕动了些许。 “吵到你啦?”姚岸悄声问。 姚见颀是姚岸见过最浅眠的人,毛病也最多,光亮和梦话都会惊醒他,逼得姚岸把睡觉的态度都端正了不少。 也不是没考虑是不是让他一个人睡会更好,只是姚岸总会想到姚见颀那晚在厕所的模样,觉得他分明是怕黑的,于是这个提议还未成型,便永久搁置了。 姚见颀那边沉默了少顷,冒出三个字:“蚊子吵。” 姚岸笑了,小屁孩还挺给人台阶的。 他便也顺着他,伸长右脚,将地上的蚊香盘往姚见颀那头挪了挪:“睡吧,蚊子跑了。” 第23章 一瓣桂花 晨光在姚见颀的眼皮上跳舞,好像又有人在作乐地拨弄他睫毛。 姚见颀朦朦胧胧醒来了,意识却还未,恍惚以为自己仍在安定村的鸳鸯床上,眉前飘着白纱帐。 手指一节节松开,里面有一瓣桂花,边缘已经泛黄了,露珠似的凝着几滴汗水。 上回走的时候,姚岸塞进他掌心里,说:“十月开过了,给你留了一朵,明年早些来,一起看。” 昨晚他瞧着瞧着便睡了,此时却有些后悔,攥坏了该怎么办。 尽管知道迟早要坏了的。 姚见颀掀开被子,把桂花放在靠窗的书桌上,通风,又摆了几粒樟脑丸压着。 他住在洋楼的三层,像个小阁楼,屋顶斜仰着,一扇老虎窗横向天空,透过此可以俯瞰一片江雾濛瀜,静且空悬。 看了没一会,敲门声便响起来,叮叮三下。 然后是一阵脚步离去的声音。 于绾知道他会早起,也不赖床。 姚见颀赤脚走到柜子前,脚趾泛白,由里至外将衣服套好,最后一层高领毛衣穿上的时候,他顿了顿,转到一旁的落地镜前,将领子扯下。 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喉部。 平直细窄,一点起伏也无。 餐盘上摆着刷好果酱的吐司,煎蛋和腌火腿,和一杯甜牛奶,坐在他斜右侧的姚辛平却是一碗汤面拌辣椒酱,只有漂浮的煎蛋和他出自同一手笔。 姚辛平是个会下厨的,灶火这档子事基本由他包揽,只是因为两人常在外忙碌,次数并不多。 好在姚见颀上了学,吃个饭也不是什么难题。 只是他的早餐,于绾是一定要替他准备的。 回国也快半年了,她仍觉得姚见颀吃不惯那一口清汤热面,豆浆油条,她还记得姚见颀头回在姚奶奶家吃饭时,那持筷的笨拙。 于绾并未想到,或是来不及想这么周到,他在学校该怎么办。 果酱尽数入腹,煎蛋和火腿剩下两口,牛奶喝完半杯还是温的,看样子已经尽可能地消受这份体贴关照。 但于绾总觉得,他只是连拒绝也懒得。 “见颀,今天叔叔送你上学怎么样?”姚辛平喝完最后一口汤问道。 姚见颀将低头作为点头,还未捡起书包,已被姚辛平先一步提了起来。 汽车从江畔驶入城区,着同一款红白校服的学生缀散在街道各处,三五人群,欢声俏语。 到学校的路程虽算不上近,却难得简单,一条路线每日重复两次,累积下来,早不知在心里默诵了几遍,姚见颀更愿意自己走,但姚辛平和于绾坚决不肯,担忧他的安全,现成的车辆,还有,一段可堪利用的抒情时光。 如果算的话。 “见颀,”姚辛平喊他道,“妈妈今天早上有点感冒头痛,你看出来了没有呀。” 是拿他当小孩的语气,想要拉近距离,他与姚辛平的,还有他与于绾的。 姚见颀稍稍回想,于绾早上的面色似乎确实不太好,话也少了点,似乎。 姚辛平见他微蹙着眉,倒是十分欣慰地笑了笑,说:“下午回家再问问她?” 嗯。 过了几秒,姚见颀才发觉那字并没说出口,姚辛平依旧偏着耳朵等他。 “好。” 这回说出口了,听着却像叹气。 “唉。” 姚岸头回觉得,这日子太他妈难了。 早自习一下课,就有个人影在教室门口晃悠个不停,姚岸定睛一察,霎时左膝盖都疼了疼。 他把嘴里的巧克力咬碎吃尽了,舌头舔了舔门牙,不情不愿地踱到了门框边。 “还有事吗,圆锥同学?” 自上次对决后,俩人已经好一阵儿没见面,问就是没理由、没必要。 余沿追停下来,看着姚岸,模样也没热情到哪儿去。 “放心,我不是来和你争老大的。”他说。 姚岸哼道:“谢谢哦。” 余沿追咳了咳,双手伸进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来,摊开。 姚岸的眉毛动了动。 五个沙包,左边俩,右边仨。 余沿追:“上次说好的。” “行啊圆锥。”姚岸表情一变,也不客气,拎起一个就掂了掂,“合着你这么老些天就是闷起来干这个了?” “不全是我做的。”余沿追停了停,又说,“主要是我姐。” “你姐?谁啊?”姚岸随口一问,心思却根本没在上面,他把五个小沙包全捞在手里,捏了捏,挺软乎的,不漏沙,尺寸正好。 余沿追盯了会儿沙包,又往教室里瞥了眼,稍微退了半步。 “我姐你认识。” “嗯?”姚岸正将沙包一上一下地抛着。 “你前桌,余舟遥。” 第24章 马尾高翘的女孩 沙包从倏然顿停的指尖擦过,姚岸没能抓住。 即将落地的那刻,他抬起脚背,似往日踮球那般灵巧地踢了上去,使它免于灰尘,重新回手中。 “你是余舟遥她弟?”姚岸问。 “怎么,不像啊。”余沿追直了直腰。 “不像。”姚岸直接道,“你这么二,你姐……” “我姐怎么了?”余沿追高了音调。 余舟遥其人啊,说起来也简单。 在每个男生情窦未开人事不晓的年纪,总有那么一个坐姿笔直,马尾高翘的女孩。 她在讲台上朗读优秀作文,上课前喊起立,在黑板写下批评加冒号,你捣乱作祟,被呵斥也好,只要让她口中出没你的名字,再攫取那道目光。 因你想被她讨厌,更想被她喜欢。 她是白衣飘飘年代里的那袭裙边,是最单纯的风情。 “小追。” 她的声音也像被雨滴打透了。 姚岸望向来人。 余舟遥渐渐走近,与姚岸对视,只匆匆一眼。 “姐。”余沿追应了声,当下的神色终于有几分弟弟的模样。 “快要上课了。”余舟遥不问他为什么来,只如此说。 “……哦。”余沿追撇撇嘴,转身。 “等等。”余舟遥往他怀里塞了把伞,“待会肯定要下雨。” 余沿追张张嘴,瞧见余舟遥的表情,到底是不敢推辞,只好摆了摆手走了。 门框处只剩姚岸和余舟遥。 两个人一左一右对站着,衬着昏昏的天色,像两道剪影。 “这个沙包,谢谢啊。”姚岸开口道。 “不用。”余舟遥恬静地笑了笑。 姚岸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除了前后传递试卷和作业,他们所说的话并不比别人要多,如果没有余沿追这码事,他们也未见得有这样一个说话情境。 “你自己玩吗?”倒是余舟遥找着话题。 “这个?”姚岸指了指沙包。 余舟遥点点头。 “我不玩。”姚岸笑了,笑容将起先那点局促散去了七八分,“给我弟,他皮嫩,扔石头老磕着。” “嗡嗡。” 姚见颀的课桌肚子极有规则地震动了两下,铁皮上传来铃咚声响。 换在平常,这点异响定能为全班所注意的,但这会儿,却被别的骚动掩饰了。 午休时间,没有老师在场,最后一组,倒数第二排,一个男生倚着桌站了起来。 他眼睛硕圆,面庞一如年龄的稚嫩,笑容乍一看也不过是吃吃的,没什么异样。 唯一值得腹诽几句的,大抵是他总将食指含在口中,如未断奶的幼童。 现在他将黏着口水的手指遥遥晃向靠窗的一列。 “第一组,我喜欢曾璐瑶。” 伴随着全班男生的起哄,被指名道姓的女生的脸顷转瞬红了起来,以及,不知从何发作的窘然。 始作俑者浑然地跟着大家笑了,嘴角咧到一个过分的弧度,继续道:“第二组,我喜欢宋铱依。” 同样的薄怒的红又显现在另一个女孩的脸上。 又都是好看的。 这样的狂欢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班里有名智力障碍的同学,在这个一板一眼的学校,是多么值得善用的笑柄。 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偷东西,当众脱裤子,上课打断老师的讲话……所有的冒犯,在一个浑噩的微笑中,任谁也找不到呵责的理由,谁也不敢找,不屑找。 因为犯不着跟傻子计较。 “喻先霖,第五组你喜欢谁啊!”有人对那站起的男生喊道。 大家把他视作没有神智的吠犬,却对牵着它项圈的人视而不见。 喻先霖的头歪在肩膀上:“第五组啊……” 一连说了四个女生,在场哪怕是瞧着伏案疾书的,都免不了凝一缕神来听,既害怕自己是下一个笑柄,又好奇谁会是下一个笑柄。 姚见颀充耳未闻,将手伸进桌肚,拿出小灵通,橘黄的屏幕上躺着一条短信提醒。 左键、解锁,打开。 “我最喜欢姚见颀。” 喻先霖男生的声音落入每个人耳中。 两秒。 只静了两秒。 下一刻,自教室边边角角涨起兴味的欢呼,远甚于此前任何一次热潮。 全班的目光凝聚到了一人身上。 就像他站在讲台上任由老师介绍名字的那天,先是那双琥珀色瞳仁,再是瘦白颈腕,躯干未免单薄了,却骨姿秀拔。 那张脸明确写着拒绝,可不知怎的,让人生出捉弄和狎玩的愿望。 偏偏是个男生。 还冷淡得过头,不饶一丝一毫的触犯或亲近。 故此,今日这场景,或多或少,也不言自明,都是大家久等了、乐见的。 可姚见颀的脸却没如众人所愿的变红。 不要说脸庞了,就是眼角、耳后,他任何一块皮肤所呈现的,仍旧是那种不近人情的白。 就好像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以至于彻底免疫。 少顷,热浪终于在沉默中凉为水,在失望的倒喝中蒸发,一个乐子没了,转而寻找下一个。 姚见颀松开摁键,拇指下多了一道纵深的按痕。 适才缭乱不息的屏幕这才安分停下。 他终于将那条信息点开。 “见见,下次什么时候来呀,哥想你啦!” 第25章 桃红却蔫巴的纸 点开之前,姚见颀就知道短信是谁发的。 在垃圾短信还未满天飞,隐私难得倒手转卖,人人心中都有几串牢记的数字的时候,知道他号码的人屈指可数。 而会往这个号码上发信息,还不挑时候的人,也只有那一个。 姚岸似乎把用这个称呼上瘾了,嘴里喊着虽觉瘆人,置换成了文字却不嫌肉麻,总要顶着那两个叠字,换着各种由头来骚扰姚见颀。 “不来” 姚见颀回了过去。 “必须来!” 这人,怎么发个短信也跟在你耳边吼似的。 姚见颀凝霜的眉毛不经意地松了松。 适才那条回复,或多或少挟带了点情绪的私货,只是话已经说出去,势必要一个台阶,而姚岸不仅仅把台阶砌到他脚边,还在阶旁嚷嚷着等他。 由不得他不下。 “啊啑!啊啑!” 姚岸打了两个荡气回肠的喷嚏。 他抽了张纸,撕开,卷了卷,分别堵在两个鼻孔里。 “能否稍微注重一下您的校霸形象?”康子抱着饭碗,嫌弃地往后挪了挪。 姚岸将纸抽出来,作势往他碗里扔。 “行了你俩。”颜怀恩轻轻拦下姚岸的手臂,“饭菜要凉了。” 姚岸把纸扔进垃圾桶,倒回椅子上,嚼吧了几口青菜:“这鬼天气,冷得那么快,老子喷嚏就没停过。” “怕不是被人念叨个不停吧?”康子坏笑道。 姚岸莫名其妙:“你又阴阳怪气个啥?” “咳咳。”康子往右边使了个眼神。 姚岸顺势望去,正看到余舟遥和女伴一起端着饭盒走过,余光似有若无。 “听人说,你们最近走很近啊?”康子又蹭了蹭颜怀恩,“咱可别是要认嫂子了吧。” “……” 姚岸下意识要蹦出句脏话,却见颜怀恩也是一副罕见的高深莫测的笑。 “不是,你俩什么意思啊?” 怎么个个都瞧着比自己还知根知底似的。 “你没发现,塞给你的零食里,一直有几块巧克力么?”颜怀恩给他提示。 姚岸停顿了几许,认真地想了想。 进六年级以来,讨好巴结他给他桌肚子里塞东西的不知道多少,因为根本吃不完,他都会在吃午饭的时候分给颜怀恩和康子,所以颜怀恩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姚岸记起来了:“有巧克力又怎么呢?” “哥们,你见过几个男的吃这么洋气的巧克力?肯定是女的!”康子恨铁不成钢。 “女生怎么了,”姚岸无所谓道,“说不定人家也想认我做老大啊。” “人家想认你做老公!”康子冲姚岸大喊。 “……” 方圆几里的空气都静了静。 刚才还活跃吵嚷的群众连嘴里的饭都不敢咽了,悄咪咪瞧了眼声源处那俩男的,总觉得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颜怀恩闷着头,将毕生的力气全拿来憋笑。 “都哑巴了?”姚岸将四周巡视了一遍,“没哑巴就说话,要不然就装聋子。” “听到没有!”他又强调了一遍。 “听到了听到了!”离他近一点的几个同学应道,又被姚岸一个眼刀杀回去,连忙改口说,“听不到听不到!” 姚岸将手指捏出了响。 那几位同学都要哭了:做人咋这么难啊。 散学后,教室里的学生渐渐走了。 天色似重衾般压下来,却愣是不曾下过一滴雨。 姚岸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终于剩下他一个人。 他蹬腿将椅子往后挪了几分,猫下腰,在抽屉里翻翻找找,待摸到几个较硬的物事,他抓出来,借着昏暗的光打量。 巧克力。 还是同一款的。 “……不能吧。” 他虽然大咧咧地把颜怀恩和康子糊弄过去,心里却不能真的不在意。 姚岸把巧克力扔进书包里,又将抽屉里的教材零碎一并掏出来,这时一张桃红却蔫巴的纸飘到了他的脚背。 他记起来了。 还是好些日子以前的。 那天一起发现的还有那封战书,他那时正气概慷慨,其他的都没顾上,这张纸被他的记忆彻底揉皱了。 姚岸把纸拾起来,拆开快要断了的彩带。 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第26章 一个清婉的女声 姚见颀把一个沙包抛高至半空,尽可能快地摸起床单上剩余的四个,匆匆地去接落下来的沙包时,不仅没够着,手中的也掉了,只剩一个握在掌心。 以往这时候,姚岸总要念叨,说头一个不该抛那么高的,越高反而越不能抓住。 需要的不是充裕,而是恰好的时机。 现在却没有。 姚岸倚正在桌前,右手托着微倾的脑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张纸,用边缘一下一下地磕着脸颊。 姚见颀重新低下头,把沙包收拢,垒砌在身前。 其中一个的针脚是大写的粗糙,来回游走毫无规则和耐心,玩的时候会漏出几粒沙。 其余四个却恰恰相反。 规整得仿佛由缝纫机裁出来的,但细致得透出一股人情味,里面包的甚至不是砂砾,而是生米。 姚见颀的指尖一一拂过那些针脚,几乎能感知线的密切。 或许是人的密切。 “见见,过来一下。”姚岸忽而喊道。 姚见颀有一瞬的愣然,平日里姚岸当面并不这么喊他,此刻几乎是无意识的,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 姚见颀下床穿了鞋,走到姚岸身边。 “来,帮我拨个电话。” 不等姚见颀多说一个字,姚岸已经将人从后抱了起来,半靠在了桌子上。 电话线很短,他勉强将座机扯到姚见颀手边,指了指一旁的红纸,撺掇道:“打这个号码。” 姚见颀上半身贴着桌面,下半身子悬空,被姚岸稳稳托住。 那护住自己的一截小臂,有着少年人独特的的瘦韧。 姚见颀拿起听筒,按下那一串数字。 数节呼声过后,那边终于接了起来。 姚见颀感觉搂着他的那只手臂紧了紧。 “喂,谁啊?” 姚见颀拿开听筒,往后递过去。 “不行不行。”姚岸忙用气声说,连连摇头。 姚见颀又将听筒放在耳边不远,姚岸果然凑了过来,和他头抵头地听。 “喂喂喂?有人吗?”那边不耐烦地问了几句。 这回听出来了,是一个男生。 姚见颀的耳后巡来一阵热气,几乎贴着他的皮肤。 姚岸也说不准自己此刻的心情,既像放松,又像落空。 “没人就拜拜了啊。”那边又说。 姚岸接过话筒,打算挂了。 “谁啊?” 电话那头又添了一个声音,很小,但姚岸还是听见了。 姚见颀也听见了。 一个清婉的女声。 还很熟悉。 “不知道啊,打来也不说话……”那男生回。 姚岸想起来了,这不他妈的圆锥吗! “有人有人,别挂!”姚岸吼道。 “我靠,吵死人了。”余沿追骂道,“你谁啊?” “我……” 姚岸突然卡了壳。 幸好那边又是一阵动静,余沿追似乎被叫开了,电话重新被拾了起来。 静了半晌,方才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是姚岸吗?”余舟遥轻声问。 姚岸贴着听筒的那只耳朵莫名红了红。 “是。”他应道。 摸不准过了多久,电话里的忙音才把姚岸敲醒。 他放下电话,仍是微懵的。 也记不得方才和余舟遥聊了什么,怎么道的别,一句话没留下。 他快忘了怀里还有个姚见颀。 “嗨,你怎么不作声啊。”姚岸忙把人放到地上,往他头顶的毛上呼噜了一下。 姚见颀转身背对着姚岸,不露声色地捂了捂肚子。 适才他的腹部一直抵在桌沿上,久到有些反胃,有些吃痛。 但他一个字也不说。 姚岸的脑中持续着喧嚣,又杂乱,还有一丝不明的亢奋穿梭其间。 但是这喧闹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姚见颀始终背对着他,与他的热闹隔了一层屏障。 他知道,姚见颀沉静的时候居多,但这会儿,他却有些承受不了这样的静,连耳根的那点热也随之凉却了几分。 “见见?”他对着姚见颀的背影喊了一声,这回是有意识的,有些既要逗他又讨好他的意味。 虽然他也不清楚讨好的由头是什么。 姚见颀走到床边,把那五个沙包掬起来,又放下,从始至终地沉默。 这沉默一直绵亘到了冬天。 第27章 一路的山水 冬天是适宜靠近的。 层叠的衣服穿在身上,肉体给埋藏了起来,让位了,心却开始活络,蛮横而原始地呼嚎着,要在另一副躯体里撞见同样的滚烫。 借别人的身体来温暖。 姚岸和余舟遥就是在这种季节的气氛里在一起的。 不晓得是谁先在门口等的谁,总之有一人在等,等对方到了身边,才自然而然地跟上。 余舟遥每天会给他带同一款巧克力,说是在香港的叔伯寄过来的,她自己舍不得吃一块的,非要姚岸掰下一半,她才肯尝她那另一半。 余舟遥的马尾留长了,落在姚岸的笔袋上,姚岸就用钢笔卷起来,寸寸黑色又流落出去。 他们会一起对英语选择题的答案,余舟遥总是一列的勾,姚岸总是一列的叉,考试的时候,她总要给他放水的,不管他要不要。 他们一起逃了体育课,趁保安打盹的时候,跑到门卫室看连续剧。 她来月事的时候,他帮她挡着书包,看见她红着鼻子拿卫生棉,他也不好意思起来。 …… 他们在一起,落了大多数人的意料之中。 羡慕当然有的,郎飒女貌,可不就是佳话么,心痒归心痒,是绝不嫉妒的。 也不敢呐,怕被打。 这个冬天好像没往年那么冷了,安定村的看官和主角都是心满意足的。 至于村外的,远在他方的事和人,那毕竟是他方,管不到的。 “又走神了?” 铅笔末端的橡皮柔柔地抵在他的颊上。 阁楼里开着暖人的空调,姚见颀没回头,望着方窗之外。 蒋淙并不见怪,打从她来教姚见颀学画,两个人的交流几乎只处于线条、阴影和色彩。 “嗨,我叫蒋淙,你可以喊我淙。”每次见面她都要对姚见颀重复一遍,今天也不例外。 当然,得到的回应也是毫无例外的。 她将头发绾起,铅笔作簪,蹲下身,和他处在了同一平面。 “你看到了什么?” 蒋淙一边问,一边欣赏她目力能及的景色,比对着他与她所见的大同,那是隆冬的一脉寒江,岸边的芒草枯萎了,覆一层严霜,铄着天上没有的光亮。 “看。” 姚见颀的声音像一根针似的落在地上。 “什么?”蒋淙不明所以,但那也是次要的,她更多是惊喜,希望他再说点什么。 可惜没有下文。 她起先教他画画的时候,用的还是对小孩子那套,对着画本,用黑色双头记号笔和彩蜡,硬性地给他添了活气。 今天教他画窗外,却是蜡笔也弥不了的黯淡了。 她想也许是季节的缘故吧,姚见颀可能不喜欢冬天,冬天把树和叶隔开,把天和鸟隔开了。 蒋淙替姚见颀把画收进画夹,告别以后,下了楼去,等过了这个年,她要建议姚见颀的父母把他送到画室去学习。 那儿比这有人气。 一群人拥进了屋门。 姚岸脚边的炭盆发出“呲啦”一声,折断一般地响了。 猫从他的膝盖上跳下地,跛着脚却悠游地踅开,大抵躲人去了。 “快快快,辞年去!” 康子领着一票小孩,大咧咧地闯了进来,个个裹着寒气,表情却喜人,脸红扑扑的,各自拎着个大塑料袋。 每逢过年,安定村家家户户的门会被众多孩子敲开,念句吉利话,讨一把糖吃,叫做辞年,和西方的万圣节异曲同工。 姚岸懒懒地躺在加了海棠纹棉垫的太师椅里,腿占了大半个烤火架,这其实是他奶奶的专座,再不成也是爷爷的,现下都去颜沐春那送酒去了,剩他一个看家。 “你多大了,还好意思讨糖吃?”姚岸睐了康子一眼。 “这不还有一个吗。”康子把她妹妹往前一捧。 小姑娘一岁多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绑着两个小羊角辫,年画娃娃似的可人。 “水灵吧。”康子炫耀道。 姚岸说:“比他哥水灵。” “切,那必须的。”康子这会儿不跟他犟,还挺美滋滋的,“妞儿,来,喊句哥听听。” 小姑娘乖巧地对着康子叫了声清清脆脆的“哥”。 “……”姚岸有点心塞。 “哎,你弟呢,最近怎么见不着人啊?”康子问了他一句。 心更塞了。 这厮不是来讨糖是来讨打的吧。 “不知道。” 姚岸一脚蹬开烤火架,拎起铁钳,往炭盆里一顿操弄,零星的火点变成了火苗。 康子摇了摇头,这人又发什么神经呢。 他不清楚,姚岸确确实实一无所知。 打从秋末和姚见颀碰了回面之后,小家伙就再没来过。 发过去的短信,过去好歹还敷衍两个字,现在连敷衍也省了,别问,问就是不回复。 姚岸有时候翻翻自己的已发短信,好几十条,收信人都一样,收件箱却潦倒无比,心想我这是图啥呢。 但还是照样发。 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他得牢牢拉着姚见颀,否则有什么就会掉下去,再也抓不住。 “你爸呢,也不回来过年?”康子抱着她妹妹蹲在火盆旁,其他孩子已经在姚岸无言地示意下,自行去搜刮零食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姚岸面色平常,“他不回来过年又不是一两次了。” 姚辛平上外头做生意后,他们家的年要么比别人早,要么比别人晚,总是在万户彤彤之前,或是鞭炮冷灭之后,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上一块猪头肉,便成全了这所谓的“年”。 今年想是也不例外了。 “那还磨叽啥,跟我们去辞年呗。”康子招呼道。 “不去。”姚岸毫不犹豫。 “没劲,你是要在这独守空闺,思念爱情呢?”康子说着说着又乐了,攘了攘他胳膊,“要不咱多走几步,村头路口那离余舟遥家也不远了。” 姚岸听到余舟遥名字,有了点笑意,说:“我要是上她家,你知道是什么情况不?” “啥情况?” 姚岸的拇指隔空在脖子上划了一刀:“她家里人得磨刀霍霍向猪羊啊。” 他这是把自己也骂了进去,康子听懂了,又乐了一通:“哎,你说你……” “等等。”姚岸突然一只手压在他肩上,背挺直,神色肃然。 “咋、咋了?”康子被他这架势唬着了,就跟俩人一块炸粪池抢白菜偷草鱼被发现了一样,身子也绷紧了。 “听到没有?” “什么啊?”康子一头雾水。 姚岸却听到了。 汽车引擎声在低温里运行、制动,复归平静。 还有关门声。 一共三下,不多不少。 他蹭地站起来,三步作两步到了大厅,将双开门一举掣开。 四野的风霎时登堂入室,呼啸着由内而外把他灌满,不放过每一寸发肤,刺骨生疼。 这分外的寒凉里头,撷了一路的山水。 却告知,来见你的是春天。 第28章 花苞半掩的春鹃 姚见颀今天着了身耀目的杏红,跟他历来的颜色作对,萃了最唱反调的一种,最不适合他,也最适合他。 这衣服是姚辛平给他买的,于绾哄他穿的,是为了全别人心意的。 但此刻在姚岸的目光中,却有点像是剖白一般展列他自己,供赏鉴似的。 姚见颀忍不了这眼光,转身欲走,照旧被姚岸给捞了回来。 姚岸攥着那方肩头,哪怕隔着鲜妍的厚袄,触感也依旧嶙峋。 瘦了,他心道。 可是另一重思绪很快填充了进来:什么抓不抓得住的,可不就在他手心么。 “爷爷奶奶呢?”姚辛平问。 姚岸回神答道:“在颜老师那,估计一会儿就回了。” “去个电话。”姚辛平说。 “怀恩家没有电话。”姚岸停顿片刻,“我喊去吧。” 外头冰天霜地,换个稍心疼儿子的都不会答应,姚辛平没多琢磨便点头:“早去早回。” 姚岸也不矫情,到隔壁换了双鞋,出来走到姚见颀面前,把他的拉链直提到了下巴尖儿,拍拍他的背:“走吧。” “?” 姚见颀不明所以地被他捎了几步,姚辛平很快出言制止:“谁让你拉上弟弟的,自己去。” “山高路远,好无聊啊。”姚岸搭着姚见颀耍无赖,“得喊个人跟我作作伴不是?” “你……” “让他们兄弟俩去吧。”于绾开口,先一步稳住了看似要呵斥的姚辛平。 “见颀还小,会吹感冒的。”姚辛平担心。 “他可不乐意你这样说他。”于绾笑着面向姚见颀,“是不是?” 姚见颀被三个人无形拉锯着,尽管都是善意的,还是有了种被动的摆布。 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一股子较劲。 他顺着自己身上的手看向姚岸,像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此刻要拉着他,为什么从最开始就要拉着他,何必呢,他们本可以不同路。 姚岸被他眼神里抛来的诘问一惊,手于是下意识又悻然地收了回去。 事到如今,其实他不肯承认,自己有些无法摸准姚见颀的心情,他不确定什么是对方想要的。 他也不确定,自己给他的,是不是某种强求。 “算了。”姚岸插着口袋,用肩撞开了门。 这时的风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 空气一下子静了,只剩冷,结成了冰,半点声响也无。 康子站在桥下,最后问他一遍:“去不去?” 姚岸比了个“请”的手势:“你赶紧上路吧。” 康子又叽叽歪歪了几句什么,连带着比划,他努力了,没听清,姿势僵持了一会儿。 一颗石子撞在了他球鞋边缘。 姚岸循着来路望过去,看到一抹杏红,好像枫叶托着新雪。 “你怎么……” 姚见颀将那一步踏出,经过他身边时不作停留,直到快下了坡,才回了回头。 这一回头便是催促了。 姚岸堂堂地直起腰,重整旗鼓地跑过去,搂着姚见颀飞冲下斜坡,四只脚快得不沾地,只有往前,再往前。 姚见颀早知道这一趟会走点弯路。 却没想弯到了山上。 姚岸抓着一虬颤巍巍的树枝,蹬在土坡的凹陷里,向上攀援着,去够那一株花苞半掩的春鹃,又叫映山红。 他手臂扩张到一个极致的角度,待要触及时,两脚却在那湿泥里滑了一下。 “哎!”姚见颀慌乱中喊了一声。 姚岸稳住了,回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没事儿。” 姚见颀注视着那身影,自然而然想到夏天时节,他游在河里险险地给他摘水芙蓉,花不同了,人是同的,连那不管不顾也是贯彻的。 姚岸索性借力跃起,听得“咔嚓”一声,高高取下了那一株杜鹃。 姚见颀接过那丛红似火、如霞,透过花蕊的缝隙去看姚岸。 花开堪折直须折。 趁他还能送,趁他还想要。 第29章 姚见颀在冬天画了夏天 开春之后,姚岸上了几次姚见颀的住处。 也就是传说中姚辛平买的江滨大别墅。 实际当然没有那么夸张,一栋临江小洋楼,有些亭台水榭嘉树之类,沿线栽种了吴茱||萸和百日红,置了一把双人木摇椅,黑池里卧着五蓬睡莲。 头一回到的时候,姚岸站在镂空雕花铁门前,还是咽了咽口水。 他妈的,姚辛平这些年是捞了多少。 那天姚见颀去学画没回来,于绾和姚辛平都在,怎么也要在的,姚辛平下了厨房,捣鼓了三菜一汤,端到他面前,糖醋里脊,炒苦瓜,扁豆肉末,玉米排骨。 姚岸敛去那点意外,佯装挑剔地尝了几口,定语道:“还行吧。” 姚辛平抄起筷子。 他赶紧低头刨了几口饭。 姚岸不挑食,这菜不全是他喜欢的,但也凑巧地碰了碰他的胃口。 饭后于绾要收拾,姚辛平不让,只说让她带姚岸参观参观,实则留出余地给他们交流。 可凭空哪来的交流之资呢。 姚岸好苦恼,却不像最开始那样拘束了,他往后靠,肩胛骨硌着椅背,没有就没有吧,沉默他也担得起。 “走吧。”于绾却要把姚辛平的话落实。 姚岸无不可地起身,跟在她后头。 于绾身形在女人中算高的,姚岸虽不过十二岁多,此刻也快及上她了,故而要端长辈派头是有些难度的。 索性她并不纠葛这些派头,就像他不介意姚岸对她的称呼。 如果说她有什么介意的,不,算不上介意,只是在意…… “姚见颀住哪?”姚岸在于绾推开的又一扇门外,飞掠般探身瞧了一眼,重新看回她问。 于绾一面上了楼梯,一面微笑说:“你待会就知道了。” 他们一气上到了三楼。 木制的地板和斜顶,小厅内电视茶几一应俱全,外头通连着个四敞的露台,另有一个玻璃包裹的小阳台,卧室在书房旁边。 顶得上一套房了。 “他倒是享受。”姚岸口里说着,脸上却没有半分不平,眉宇扬着,一片意料之中。 不待于绾给他推门,他径直跨进了卧室。 米色的床单枕套,地毯和衣柜是深棕,吊灯是白的,书桌旁放着木色画架,挨着颜色稍深的窗帘。 “太素了,收拾起来很难吧。”姚岸自顾自说。 “都是他自己拣的。”于绾在门边道,“他一般不让我们进房间。” 她的面容有一丝习惯的无奈和纵容。 姚岸忽觉得站在这里有些不是,但找不到挪脚的理由,曲折地看见洗手间的漱口杯,便随意掐了个话题:“他换到第几颗牙了?” 于绾原本的唇线不着意地僵直了,反问道:“什么?” 姚岸以为她没听清,再重复一边又有没话找话的嫌疑,于是摆手道:“没别的,我随便看看。” 于绾退出去,给他半阖上了门。 阖住的是姚岸随口一问带给她的几近灭顶的惊诧。 她居然不知道姚见颀换过牙。 她身为一个母亲,居然不知道。 之前所有的体贴照料都成了绣花文章,在这轻轻一句中显得那么肤浅讽刺。 于绾在门背站了一阵,等来自眼里心里的骇浪过去,失败又复杂地看了一眼房内兀自晃荡的姚岸,无声离开了。 姚岸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墨绿色的布画夹,附着两个背带,携有数笔彩蜡和铅笔无心勾画出的痕迹。 脑补了一下姚见颀背着半人大的画夹走在街上的情景,他几乎笑出来。 姚岸取出里面的素描纸,画作是按时间顺序排的,起初几张室内画还有些卡通的稚嫩,处于初学的模仿状态,后来似乎开始写生,有几张景观画,虽只是线描,却出人意料地传神。 “怎么都是些石头?”姚岸连看了许多,不禁嘟囔道。 画上多是石碑、雕像和建筑之类,没有生灵,也没有想象。 他打了个呵欠,信手拨弄了几下素描纸的边边角角,正打算放回去,指尖却无意落到右下角的某个日期上。 12.31 冬至 那阵子他所有的短信都落空,和姚见颀的联系完全割断。 还是单方面的。 “哼。”想到这儿,姚岸不禁忿忿,利落又带点狠劲地把那张素描纸抽了出来,“我倒要看看你那段时间在搞什……” 他的眼睛倒映着那副画。 画上是安定村头的那棵老榕树,枝干遒劲,叶片繁茂,垂下的髭须轻轻浮动,有风依稀,旁边落着半间矮矮的屋檐,跨过那截门槛,里面会摆着两台冰柜,各式各样的雪糕…… 姚见颀在冬天画了夏天。 姚岸的拇指抚摸上那一虬他们共同坐过的树根,那是经过几道铅笔印迹的衡量,最终由马克笔一画定音的。 怎么可以这么像。 楼梯的木板上响彻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足音,茕茕中透着酝酿的雀跃,近了反而慢下来。 姚岸不回头,一径坐在床畔,往左侧的位置拍了拍。 姚见颀放下包,隔着几拳头坐了下来。 外头料峭的春意还落了几许在他眉角发间,一种初上梢头的凉,那一刻姚岸分明察觉到了冷,却还嫌不够似的向姚见颀靠了靠。 “是不是少了两个人?”姚岸持着画,温热的的气息呼在他额顶。 “没有。”他说。 “怎么没有,在哪呢?” 姚见颀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像飞鸟,从画上落到了两人之间。 “这儿啊。” 第30章 黄金矿工 姚岸渐渐去的很勤。 起初只是简单地吃顿饭,玩耍半日的模样,渐渐地发展到了留宿,一留好几天。 他东西不多,却也生活出了痕迹。比如二楼那间卧室,是专给他腾的,换了新床单枕套,门口鞋柜里摆着一双他的专用拖鞋,是有主人的,另外的牙刷毛巾也沾了他味道,就连三楼书房那台锃亮的液晶电脑,也是由他先开的光,再一回生二回熟的。 过去总觉得小灵通是个稀罕东西,现在才道见小了世面,那算什么啊,时代日新月异,现在他连网站上的双人游戏都如数家珍。 不过他最爱玩的,还是那一个。 “弟,玩黄金矿工不?”姚岸在电脑椅上转了一圈,冲着厕所喊道。 厕所里传来哗啦一声响,姚见颀拎着一个红色的小桶子走了出来,身上系着条斑斓的围裙。 他这学期开始学水粉时,一盒本本分分的颜料,沾了水总要作祟,随粉刷溅到各处,初学的时候常闹得满地满身狼藉,一堂课下来,不仅原本素描好的画毁在了多余的水渍里,手腕上还沾着不知从那处揩来的色泽,已经干了。 姚岸总要念叨他几句马虎,这念叨不是为了数落,而是难得逮着他像小孩一样的破绽,不放过,沾沾地摆出样子与他闹,赖皮一样。 不过赖归赖,姚岸会拿香皂灌热水给姚见颀洗,把他的手揉得滑不溜秋,他不让,姚岸则会讲:“你总是把自己搓得红一块白一块!” 看来他对自己不好,姚岸也是不让的。 “见见——快点啊——”那头已经一刻也等不了似的唤了起来。 姚见颀安置好围裙和画具,随意地濯了濯手,进了书房。 姚岸往右让了让,偌大一个电脑椅,够他们两个人坐。 他往姚见颀手上瞥了一眼,再满意地将视线放回电脑屏幕上。 学至今,姚见颀已不复最开始的马虎无措,他本就有些禀赋,熟练生巧后更是难得沾上画渍,也不用他又叮又嘱的了。 姚见颀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搓了搓指节上萌生的粗糙,茧的雏形。 “开始了开始了!” 姚岸把姚见颀的手拎到键盘对应的位置,左手攀在他肩上,把人半圈进了怀里。 两人对游戏的套路已是清楚得不能再进一层,随意收放着钩子捞黄金,前三关轻轻松松就过了。 到了第四关,姚岸就有些犯愁了。 他每次都是奔着闪闪发光的钻石去,可回回捞到的都是四处撒欢的野猪。 “啊,气死了!” 这回倒是没逮着猪,只抓住了一块大石头,矿工正慢悠悠地往上捞着。 另一旁,姚见颀再次按下s键,从众石缝隙中准确无误地抓取了那枚钻石。 姚岸自叹不如。 两人依旧借着姚见颀的分数挺过了这个关卡,又接着玩了没一会儿,姚岸的小灵通在鼠标垫上响了起来。 重复又机械的彩铃掩住了隐约的游戏背景乐,姚岸瞄到了上头的名字,咳了一声。 他拿起手机,离开了书房,走到这一层的露台边上。 “喂,舟遥啊” “嗯,我不在家” “没干啥,就陪我弟呢” …… 应该是走远了,姚见颀再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屏幕上,代表姚见颀的矿工还在锲而不舍地转着抓钩,捞取一枚地底的黄金,另一个矿工的抓钩却浑然无觉地四处摇摆着,空空如也。 姚见颀点下了s键。 抓钩长驱直入地伸向了正中央那个标着TNT的木桶,霎时引爆了所有的钻石和黄金,什么也不剩了。 倒计时还留着十几秒的余地,姚岸搁下手机回来了。 眼神对上屏幕,表情瞬间凝固。 姚岸:“你……都炸了?” 姚见颀没说话。 “啥也没捞着?” “捞了。”姚见颀说,“木桶碎屑,两美元。” 第31章 三楼的老虎窗拓着一幅身影 余舟遥很早就放下了电话。 每次和姚岸通话,她总是扮演着迫不及待挂断的那个,好在他并不和她争。 余舟遥没有告诉姚岸,她其实很厌倦长长的电线,等待时重复的单音节,她好像全然忘了他们最初的试探和剖白也是在电话里的。 她更喜欢面对面,肩并肩,会让眉毛和他地第二颗扣子平齐,和他一同落下左脚。 那才是恋爱里的实在。 而不是在电话里隔着山重山水复水,你在哪,在做什么,心情怎么样……问这些都是为了最后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就回来了。”姚岸说。 他说到做到,周一早晨惯例的升旗仪式里,余舟遥往右后方侧着头,余光揽住了队伍最末那道高亮的身影。 姚岸未来得及在那道视线中变得有知,一滴雨正跌在了他的眉心。 他轻轻蹙眉,令那雨踅进眼窝,在沦似一线堂皇的泪之前被他摁住,然后不解风情地拭干。 那是溶漾春日里第一场雨。 阶边的绿苔滚作了漫流的青溪,鸭跖草在腥湿的水雾中垂下了腰,若有手脚,它当会跪伏在泥上,恭谨地承受加诸其身的重量,认定那是恩赐。它浸沐在全然的忘我中,哪怕一双白色的布鞋尖拂过它淡蓝的面庞。 “呀。”余舟遥轻声慨叹道。 “怎么了?”姚岸停下来等她。 “鞋弄脏了。”余舟遥无奈地笑笑,微晃了晃泥水洇染的鞋面。 “雨天是这样的。”姚岸将手里的伞往她那侧偏了偏,“下次不要穿白了。” 余舟遥将他的动作收在眼底,心意在这雨雾都氤氲了几分,她借着这点朦胧,话里难得有些娇然:“上回是谁说我穿白好看?” 姚岸模糊地张了张嘴,握着伞柄,眼神向前示意。 余舟遥同他一道走了前去。她知道,他许多的话都是无意,自己也未必记得,他是这样的人。 但不妨碍她把无意当作有心。 “岔口的寺里请了一群外边的和尚来诵经,过几天,你去看吗?”余舟遥问。 “周末……”姚岸噙了噙这个节点,瞧着有些犹豫。 余舟遥哪里听不出,但她不拉扯,也不推开,全凭姚岸。 “喊怀恩和康子一道吧,他们也跟我念过几次了。” 余舟遥从和姚岸在一起后,四人一同结伴是常有的事,康子是爱凑趣的性子,常坏劲地侃他们几句,颜怀恩常是默听着,碰着她稍有窘色,就四两拨千斤地拂开了去,把风向转到另一处。如是,四人相处起来倒是难求的和谐。 但余舟遥此刻却没照平常那样点头。 她瞧着蜿蜒绵亘的小路,曲曲折折走不尽的样子,掂量又开敞地问:“你毕业之后,怎么打算的?” “读初中啊,完成义务教育。”姚岸笑道。 但他这俏皮话却没同样逗起余舟遥的笑。 他隐约明白这是不能光凭玩笑糊弄过去的,况且也不必糊弄。 “我会去外面读初中,住在我爸那儿。”姚岸如实答道。 虽是意料之中,且作了多日的准备,余舟遥的嗓子还是涩了涩。 半晌,她又问:“以后都不回来了么?” “当然会回来。”姚岸语气笃定,“我可是在安定村长大的。” 这话依旧没有给余舟遥安慰,反而在原先的心情中更添了酸,缘由无他,只因他这笃定的背后是离开的决心。 “不走行吗?”余舟遥到底是问出了口,借着雨声和脚步声的陪衬,鼓足勇气,“这里有你爷爷奶奶,康子,颜怀恩和……” 她把“我”字咽了下去,却不仅仅因为难为情和恋爱中人常有的菲薄,还因为她在姚岸眼里,看见了她每个字揭出来的挣扎。 “那......为什么?”余舟遥问。 他们都是安定村的孩子,是这里一草一木孕育出来的,哭笑都带着这方云雨的性情,骨血相连。 既然那样不舍和留恋,为什么偏要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处境?为了更好的日子?这里的人不存在那种名目的执念;为了看看外头是什么样的?外头有什么是这里不能给的,有什么比得上母亲的羊水来得健康? 那是为什么? 姚岸也常常问自己。 他记得不到半年前,他是怎样断然回绝了姚辛平,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归属和依附。 但他更记得那份断然的岌岌可危。 他母亲离开,又被姚辛平落在这独生独长直到今天,然后被告知他有了新的家人……一切都是被动的。 可被动的却远远不止他。 如果说他逐渐有了说“不”的能力和转圜的余地,却有一个人,从来都不及为自己抗辩。 那个人由着别人的意愿迁徙,或来或走,连一尾心爱的鱼都顾及不了。 姚岸第一次从江滨别墅离开那天,到了楼下,在一片浪淘般的云翳前停住,回过头。 三楼的老虎窗拓着一幅身影。 姚见颀双手扶着窗沿,望着他,遥远而清澈。 姚岸仰着脖颈,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决定留下来。 如果非要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画里画外永不少的两个人。 第32章 深铜色的脏水 诵经声从佛门内絮絮传来,称不上婉转,却低回萦绕。 金甲寺在安定村修了有一定时候了,比姚岸他们加起来都要大,五脏不全,墙上的红漆皮也落了,癣一般露出灰扑扑的内里,裸身展示疤痕似的,此时那灰尘又攀附在了各自的衣服上,五个人,从左至右渐次走高。 “喂,你看到什么啦,跟我们说说啊!”康子跳了两脚,冲最右边的姚岸喊。 “嘘——”颜怀恩把右手食指比在嘴跟前,不让他吵嚷,左手仍然扒着窗台,踮着脚,费力够着脑袋。 另一侧的余舟遥本是有打量的兴致的,但这会儿心思又被另一个人分了一半。 一个不请自来的人。 “切。”余沿追往墙上踢了一腿,牵连了下半块墙皮,他背过身往墙脚一蹲,“还不如扔石头呢。” 余舟遥随他一道蹲下,好言安抚:“小追,姐姐陪你玩好吗?” 余沿追依旧鼓着嘴,还没待发作,就被呛了句:“没劲就回家呗,小弟弟。” 姚岸一边抖着腿,一边眯着眼俯视他。 模样很是嚣张。 余沿追噌地站起,瞪着眼,不服地嚷嚷:“谁说没劲了,我就不回!” 他一大早听着动静起来,跟他们跨越大半个村子跑到这间破庙,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怕他姐给这村霸占了便宜! 让他回去,哼。 余沿追提高音量:“你休想得逞!” “小追,别这样。”余舟遥赶忙拉了拉他的手腕,生怕两人不对付起来。 姚岸挂着一副半吊子笑,不像要跟他计较的样子。 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来了,这二货又来了。 “他们是念的什么经啊?”康子并未闻见似有似无的硝烟味儿,照旧问,“三字经?” “楞严经。”颜怀恩道。 “愣啥?你听得清?”康子问。 “猜的。”颜怀恩笑笑,转头问姚岸,“看见了么,里头。” 姚岸抬了抬下巴,视线透过半掩的窗扉,殿内, 一列身着黄色海青的方丈,十个不到,面前摊着大部头经文,双掌合十,嘴唇翕张地念诵,为首的敲着木鱼,是琤琮中一点醒人的清明,殿上,药师佛两耳垂肩,脸如满月,上身如狮。 佛取华巾,绾成六结,偏掣其左,问阿难言,如实解不? 不也,世尊。 偏牵右边,如是解不? 不也,世尊。 姚岸抚了抚脖子上的玉坠,指尖划过叶子上的一脉脉蜿蜒,若有所思。 “怎么样?”余舟遥好奇地问。 姚岸:“光头和尚,脑门发亮。” 晨曦的金线解缚了山巅,剥茧抽丝一般地割裂云层,铄亮了一只持笔的手腕。 笔尖一滴近形似酣墨的红撞在了湛蓝的天际,细刷晕开,又温驯地随主人的力道原地舔舐了一圈。 一轮赤乌就此落成。 姚见颀将画笔投进脚侧的红色水桶,“扑通”一声,颜色溅湿了他的脚踝。 蒋淙绕过三三两两的学生,在他背后细致地打量了一会儿。 “嗯——” 她抱着膝盖蹲下来,小心地拣起素描纸一角。 不像其他学生被水渍和颜料斑驳了大片的画作,这张纸面上的太阳和原野,正在空气中踟蹰地干涸,本本分分,没有一笔徒劳。 就是看不出生命力。 “画累了?”她不说好不好,先问累不累。 姚见颀轻微地摇了摇头。 “休息一下吧。”蒋淙说。 待她走开,姚见颀沉坐半晌,拎起桶子和颜料盒出了门。 洗手间的窗框里搁着生锈的工具刀片,白色的洗手台沾满了陈年的缤纷污渍,角落里细流的污水也含着色彩,墙面上的手印,新的盖住了陈的……彰显着一处画室不言自明的性格。 一桶深铜色的脏水被下水管道咽下,姚见颀打开龙头,仔细又机械地搓洗着笔尖的狼毫,浓稠的红顺着他的静脉蜿蜒。 姚见颀盯着那缕蜿蜒,眼里蒙上了一层灰翳。 “你想干什么。” 身后的步伐一错,有些僵硬地停在了一泅干硬的陈渍上。 “我、我是喻先霖。” 姚见颀转过身,仰了仰头,称不上在看他与否。 喻先霖是前两周开始在这里学画的,那天姚见颀一进门,就感触到了一种强迫被熟悉的注视,像黏虫一样,随之而来的是教室里的那一场胡闹的喧嚷,以及它的后作用力。 喻先霖朝他讨好地笑了笑,笑容有些微妙的痉挛:“你别、别怕,我就是想说……你很好看,真的。” 姚见颀有片刻的抽离。 片刻过去后,他回到现时,生厌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我不是女的。” “你不是。”喻先霖眼神里有着赤裸的热忱,“你比、比她们还漂亮,还美。” 一声轻笑从姚见颀的嘴唇流出。 所有人都把喻先霖当作傻子,肆意摆布玩弄他,也利用他摆布玩弄别人。 但喻先霖自己不觉得。 他会的字眼不多,刚好能说出所有想说的,他的表达遵从最本能的冲动,他是一个赤子。 班里的男生疏离姚见颀,还有的瞧不起他,说他不像个男的。 但他们谈论的、看的,却都是姚见颀。 这些目光、逗号和句号,似乎永远抵达不了它们的指向者,姚见颀永远将自己隔绝在这些措辞之外,说不准是谁疏离了谁。 喻先霖却觉得,这些菲薄的背后,是因为目睹了尚未意识到的、迥然于此前任何一种形式的美。 所以他们排斥,也被吸引。 喻先霖和他们不同,他心悦诚服地走到这份吸引的面前,以一个朝圣者和亵渎者的身份。 他往前迈了一步。 这层楼十分空旷,唯一一间画室要穿过几个弯折的走道,其间还错杂着无人的空房。此时正值上课,楼宇更是阒静无比。 姚见颀忽然打开了水龙头。 室内顷刻盈满了湍流的回声,来回冲撞击着喻先霖的鼓膜。 “你知道吗。”姚见颀毫无预兆地开口。 喻先霖的脚步停了一瞬,又继续移动,为了那尚未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已经等不及了。 姚见颀平静地抬起手,准确地取下一枚扣在窗缝之间的刀片,动作流畅,仿佛重复过上千次。 “我真的很讨厌……” 他在喻先霖逼近的身影和表情里昂然向前,如同引颈就戮,只不过行刑权在他手中。 “别人这么形容我。” 第33章 恶霸也不应该泡前桌啊 皮肉被锋利的锐角划破了,啃下一道泛白的如同缝线的划痕,濒危持续了几秒,血珠落玉盘似的争相冒了出来。 “嘶——” 姚岸含住了虎口。 “没事吧?”余舟遥往他那儿挪了挪,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我看看。” 血液独有的咸腥占领了味蕾,姚岸被这味冲得皱了皱眉,使劲吮了一口,放下手,搁在一旁。 “你这哪叫扔石头,扔刀子吧?” 姚岸嘲弄道。 余沿追撇了撇嘴,面上是不情不愿的愧色:“又不是故意的。” 余舟遥不着痕迹地睐了弟弟一眼,隐约有些数落的意思。随后,她把淡紫色的丝绸方巾叠成一长条,绕着姚岸的手包扎了起来。 “哎呀,不至于。” 姚岸收了收胳膊,却被余舟遥坚决又温柔地摁下了,便也由了去。 适才他们在寺外作别,颜怀恩要去寄信,康子陪他一道,剩下他们仨,就寻了个离家近的坐处歇下来。 能聊什么呢?余沿追全程跟个风纪委员似的盯着他们,自在也被盯出不自在来了。 余舟遥有意松松气氛,便提议玩点什么,刚巧余沿追还揣着五颗新石子,还没怎么经人玩过,边边角角都有些利。 姚岸和余沿追玩了几盘,两人都有些逞强,方才轮到了余沿追,想一鼓作气通关,便将石子扔得老高,腾出时间摸剩下四个,结果指尖打中了石头,没接着,径直砸到了姚岸手上。 要不是知道余沿追没那技术,姚岸真觉得他是故意的。 “还继续吗?”姚岸拈起一颗石头,在桌上轻轻敲着,瞧着挺无所谓。 “别玩了吧,都这样了。”丝绸面料有些滑,余舟遥斟酌又小心地打上了一个结,紧了紧。 余沿追就看不下去。 凭什么班里的女生总是趁课间操的时候偷偷看他,连大扫除的时候姚岸在对面那楼擦窗户都可以让她们激动半天,现在他姐也成为其中一员了,还有过之无不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恶霸也不应该泡前桌啊。 他不知道姚岸好在哪了,除了个儿高点人帅点能打一点,还有什么好的?? “玩啊,怎么不玩。”余沿追愤然道,“也不欺负你,我姐不是给你缝了个沙包吗,就用那个。” 一提到这个,余舟遥心中有稍许触动,当初她知道了余沿追和姚岸这出有些可笑的赌局,几乎是幸福的,她抢过了余沿追的活计,在针脚中作心事的告解。 “不行。”姚岸却果断道。 余舟遥把目光看向他。 “又怎么了?”余沿追不耐烦地问。 姚岸:“送人了。” “什么?!”余沿追撑着桌子大喊,“你送人了?送谁了?这可是我姐辛辛苦苦缝的你知不知道?!” 姚岸堵住耳朵,转向余舟遥:“送给我弟了,行吗?” 余舟遥自己也不察觉地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当然可以了。” “嗯,那我替他说声谢谢了。”姚岸道。 余舟遥摆摆手:“不用,他喜欢就好。” 姚岸闻言,只朝她笑了笑,带着些歉意。 因为他觉得……姚见颀可能并不喜欢。 玩了一两次之后,姚见颀似乎就再也没碰过,那阵子他们见面少,最后更是连沙包的下落都不清楚了。 熊孩子不省心啊,尽糟蹋东西。 “今天就到这里吧!” 蒋淙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揉着尾椎骨。 教室里立即喧嚷成一片,孩子们脱下邋遢了的围裙,提溜着小水桶往走廊尽头处蹦去,水迹弥漫成一条扭曲的河。 “1、2、3、4……”蒋淙隔空点着一个个小脑袋,停了停,纳闷道,“怎么少了一个?” 她拍了拍手,正打算重新点一次,身前便晃过一道影子。 “动作那么快呀,就要走了?”蒋淙的手落在姚见颀背上的画夹边缘,挽住了他的步伐。 姚见颀无声地看着门外头。 “好吧。”蒋淙说,“自己回去的话要路上小心。” 姚见颀淡淡地点了下头,跨出了门。 他沿河流相反的方向而行,虽片刻不停,也并不着急,待他走到楼道口,迈下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尖锐的呼声刚好闯入他的耳中。 “救命啊!有人流血了!!!” 那是最美的呼号。 第34章 一泡烂泥 姚见颀被挤到了公交车门边,紧贴着一张“No leaning”的标语,有些难捱地抬起头。 历经了七个拐弯、三个红绿灯和一次紧急避让,姚见颀终于选择在下一次车门敞开时逃了出去。 他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初春冷冽的空气悉数入肺,像一杯冰,连饮数杯方才勉强地从被人群附着的不适感中抽离。 再也不坐公交车了。 姚见颀的拇指划到肩膀的的背带下,正了正歪斜的画夹,徒步走在街道上,和人与物都隔着距离。 他每周末都要去画室学一整天,姚辛平和于绾基本都来接他,今天临时不在,他才有机会一个人回去。 昨夜刚下过雨,今天起风,落叶和飞絮仍然很多,是一种新生之前的全然抛开,要将那些灰败的腐臭的通通碾碎在上一个季节里,褪下褴褛,还以处子之躯。 手机在兜里震动了几下,姚见颀来不及看,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在梧桐絮中踏叶前行,一路捂着口鼻。 他对这样的新生也抱有不适。 离大门二十步开外,一滩昨夜的积水横陈在道路中央的低地,两岸高高砌起的花台令它无法迅速地流失、排干,被无数车轮或细菌关照过之后,已经裹了一泡烂泥。 姚见颀就驻足在这泡烂泥前。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运动鞋,白色的。 也不是不能过去,从边上,那儿要浅一点,他并不怕弄脏鞋或衣服,反正他每天晚上都会把自己洗干净,花很久的时间。 但今天他不想沾上这滩污渍。 找别的入口好了。 姚见颀退了两步远离积水,第三步还未踏出,双脚骤然离开地面,整个人不受控地腾空了。 姚岸紧了紧肘间箍着的双腿,仰面接过了姚见颀下意识抛出眼底的惊愕,和一闪而过的失措。 姚见颀定定地看着他。 姚岸促狭地笑着,好像专就为了等这一刻似的。 几许清风拂过两人的颊面,姚见颀难得先开口:“不是不来吗。” “改主意了。”姚岸仰着头,“你是不是又没看小灵通?” 姚见颀这才忆起方才兜里的震动,他以为是于绾打来的,没急着接。 “别人顺路捎我来的,来了才发现家里没人,我又没带钥匙,给你打电话又不接,只好自己瞎转转咯。结果一回来就发现这傻傻杵着一人——”姚岸一面解释一面调侃,“怎么,泥菩萨过不了江呀?” 姚见颀没回答,只看自己的鞋。 姚岸见着了,笑着把姚见颀掂了掂:“幸好我来了吧。” 说完,他托着人往花台边走去,一步步踩在浅水上,鞋子打湿了也不在意。 姚见颀的手原还抵着他的肩,在半途的摇晃中滑到了姚岸颈后,悠悠地落下来,半搭着。 姚岸趟过那泅水,掏钥匙开大门一路走到房里才把人放下。 姚见颀就是这时看到了他手掌上缠着的淡紫色帕子。 浸润温和,就像那四个沙包一样,每个折角都含着显而见的心思。 他的指腹隔着这层布料虚托着姚岸的手,看着对方,眼里纳着淡淡的问询。 只是不知问的是帕子还是伤。 姚岸索性都解释了:“玩石头不小心划了个口,你舟遥姐硬给包扎了下。” 姚见颀一时半会没做声。 “不记得啦?”姚岸以为他是忘了,“余舟遥呀,就是我的同学,你哥的女……” “记得。”姚见颀别开脸,手垂了下去。 姚岸却一下握住了。 “你流血了?!”他直直盯着姚见颀手腕内的一道刺目红痕,声调忽地拔高。 姚见颀看也没看,语气平静:“不是我的。” “那、这……”姚岸的话止住了。 不知为什么,他从姚见颀那句简单不过的回答中,读到了一种很危险的意有所指。 他陡然觉得,姚见颀今天有些过于乖了,从头至尾,那么的听话、顺从。 就像在刻意窝藏着什么一样。 “你、你是不是……”姚岸有些结巴。 一声轻笑响了起来。 姚见颀似乎读穿了他,在他手中转了转腕子:“也不是别人的。” 姚岸愣了愣。 姚见颀将手腕一翻,抽了出来,顺势将那抹红留在姚岸的掌心,印在了那方帕子上。 “颜料。” “……” 姚见颀在他的目光中背过身走了,背影怎么看怎么欠揍。 绝对是故意的。 姚岸大步冲过去,单手把人捞了起来,贴着他的额头道:“涮你哥是吧?” 姚见颀蕴着笑,不置可否。 “给你长点记性!”姚岸双手抱住他,就在原地旋转了起来,快得仿佛要将人抛出去。 但姚岸不会,他知道。 姚见颀在一圈又一圈高速的模糊之中落回到滴漏着水的洗手间里。 喻先霖仰面跌坐在地的前一秒,还是张开双臂的姿势,半个一意孤行的拥抱。 姚见颀指间死死捻着刀片的手卡在空中。 如果喻先霖没有踩到水滑倒,刀片至少已经划过了他的颈外静脉。 姚见颀的胸膛上下起伏着,里面有什么快要毁巢而出,难耐地在绳索的枝蔓里闷吼。 “啊...啊啊......” 喻先霖发出混浊的呜咽,蜷在地上,像一只蚌合拢了自己手臂,抱住最内里的软|肉,他浑身溅满了红褐色的颜料,仿佛天赋的伤痕,又狼狈至极。 他栽倒在最野蛮的疼痛里,忘却了瞻仰,做回了幼兽和凡躯。 在绝对的弱势和难堪中,姚见颀看见一个过往的小丑,奇装异服,透亮的墙壁化作重重闪光灯向他进军,将他的美态和丑态一同显影。 他的童贞被快门声彻底阉割。 姚见颀俯瞰着地上瑟缩的、毫无招架之力的一团。 那不是他要对抗的。 轰响之中,刀片冲入了下水道。 “还坑不坑你哥了,啊?”姚岸连转了数圈,大声问。 怀里的人却没有回音。 他心中一紧,连忙停住,把人放下来,还未沾地就双双歪倒了。 “见见!”他拍了拍姚见颀双目紧阖的脸,不敢用力,“你没事吧,别吓我!” “没、没吓。”姚见颀咳了两声,轻柔地睁开眼。 他只是在醺然的眩晕中,回到了他的巢臼。 第35章 “跑不掉。”姚见颀如实说。 夏天是一场川流不息的壮行。 云领先于万物,它翻涌、腾转,将自己离散又重聚,肢解又重构,在矛盾的一唱一和中,雷电孕育而生。天幕是吊顶,重重闪电像开关失灵的白炽灯,一阵又一阵地颤抖摇晃,终于在最锐利的雷暴中果决地被风掐灭,然后,硕雨鼓荡人心地降临。 最后一季的杜鹃沉倦了,取而代之的是蓊郁碧翠的山峦,一望无际,墨绿把其余色彩的种群含在了舌苔之下。但若仔细打量,也有为那犷悍的绿所觅不尽的食,栀子的乳白取代了杜鹃的红媚,旧年若隐的攀痕与鞋印已经埋没在新一季的雾与花之下。 夏在乡野。 它让新铺的水泥路更热,让竹林更凉,把颜怀恩家飘出来的药味烘托得更苦,满地的药渣作了尘。康子家的妹妹四岁半了,前一阵儿长痱子,被母亲拖去剪了个男孩头,连哭了两天。姚家二老在骂骂咧咧中荷锄下地,趁着昨夜耽搁下的凉,瘸腿的猫一举跃上了空置的秋千,施施然的。 夏也在闹市。 它撩动着水平线高起来了的裙裾,溜过一双双细高跟,反光的花伞面,烫一层皮的车引擎盖,它噙过冰淇淋的甜香,百香果的黑籽,在冰块下沉的时候它被抛高,它进了一扇老虎窗,那里面关着一室袖珍的夏天。 窗前淌动着一脉浩广的江水,前阵子的洪流让立桥的石柱都沾上了祛不掉的泥,叫人以为是新上的油漆。星星点点的亮橘色洒在滚滚水中,那是人,非鱼却似鱼,腰间裹着称作“跟屁虫”的救生浮球,醒目地击浪、纵游,浸沐在液体的夏天中。 在那浩汤的江水之上,有一点橘红在那儿,仿佛顿号般一动不动许久,久得让撑橹划过的老渔夫佝偻着身子,往前探着瞧了两眼,回头看着又瞧了两眼。终于,在许久发酵成心焦的前一瞬,橙色气囊挣动了两下,平静的江面骤起涟漪,第五个同心圈散开后,圆心倏然冒出一个黑点,晃了晃,溅出一脑袋的水珠。 “碍事!”姚岸在腰上的“跟屁虫”上狠拍了一记,气囊受力高高反弹,也不知被他拿来出什么气。 姚岸抹了抹面上残余的水,望向江滨,待气口稍顺了,猛地潜入水面,迅速摆动四肢,画下一道狭长的印迹。 江水不如安定村的溪流清澈,遭了洪的缘故,还有些未褪的浑浊,但胜在宽广开敞,要的就是一个自在。 姚岸藏在水面下,不动声色地靠近岸边,隐约可见上方的楼阁和花台。他小心翼翼地冒出头,和着水将额发往后摸了一把,撑起身时,仔细不发出任何声响。 拽回晒在灌木上的毛巾,姚岸一边擦一边踩着湿润的土壤,离岸边越远那土就越干,有如地面。 他快走到那楼阁花台之下了,便静悄悄地解开救生浮球,也就这么一低头的刹那,一丛水自上方毫不避让地喷洒下来,雨一般落在他身上,又将他淋湿了。 “抱歉,我浇花呢。” 一个人不经意地从木槿花上探了出来,左手拎着水管,右手撑在木栏上,皮肤白得晃眼,笑容也晃眼。 “姚!见!颀!” 姚岸在原地大吼三声,指着他嚷嚷:“给我等着!” 说罢,他一刻也不耽误地拔腿就赶。 本想着吓一吓人,反被倒过来捉弄了,类似的事情在三年间上演了不知多少次,哪一回姚见颀都能得逞,他不服! 等姚岸气喘吁吁地抵达正门时,姚见颀已经把花浇完两遍了。他放下胶皮水管,等着那人过来。 姚岸上半身是光裸的,耗不了几步就从凉棚走到太阳下,浑身的水珠冒着光,一滴不浪费地点亮他的肩颈和双臂。 这人又高了,姚见颀想。 初三毕业的姚岸已近一米八了,过了这个暑假就能把近字去掉,他走过来的时候,四肢仿佛在剪裁这一空间的阳光。 姚见颀被他绝对优势的身高所裹挟,不禁抬头看着姚岸。 其实自己并不矮呀,班里体育课的时候他报数念的是3,但在这个人面前还是小了。 “不跑?”姚岸的水蹭到了他袖口上。 “跑不掉。”姚见颀如实说。 “就乖乖在这等着挨打了?”姚岸的笑容有种自然的邪性,多少年了,多少方块字也垒不平他的邪。 姚见颀知道这回要换姚岸得逞了,在刚刚错神的当口,他的手已经伸到袖口来挠自己了。 “我的鱼呢?”姚见颀忽而问。 那只手心虚地卡壳一下,撤军了。 “水太浑了,看不清。”姚岸辩解道,“改明儿给你捞条肥的。” “都说三年了。”姚见颀最后瞅姚岸一眼,轻松地从桎梏中脱离出去,背影闲散地走往屋内。 换鞋的时候,他的嘴角跟着腰一道弯了弯。 这回还是他得逞。 第36章 “不要生病哦。”姚岸重重地说。 姚岸的房间在二楼,两台阶并作一步跨上去不超过八步,他推开房门,未关的空调率先送了他一记凉颤。 房里的东西是简单而散漫的,深蓝的床铺,乱扔的袜子和短袖,桌上是摊开的黑白漫画和mp4,耳机掉在了桌角,窗口钩着一个足球和篮球,一条不知哪儿抽来的鞋带系在上头……总之,一个男生该有的样子都有了。 唯一有些格格不入的,是那幅郑重其事装裱在床头的画。 单色的线描勾勒着最简单的树和屋檐,战战兢兢的笔触因为稚嫩也因为珍重,多少年了,取下来他不肯,换一张他也不肯。 就是看着顺眼,就是喜欢。 姚岸从衣堆里抽了一件背心,一边往脑袋上套一边上了楼。 “我的天爷。”姚岸扯下衣服,“你炼丹呢,这也太热了吧?” 阁楼的景致是没得挑,也无怪姚见颀守着不肯挪窝,但每到了夏天,这儿就跟蒸笼没两样。 “是人受的吗。”姚岸叨叨着坐到床边。 姚见颀关了窗,打开空调,用纸巾擦拭着角落里的铅笔碎屑,头也不抬:“那你走呗。” “就不。”姚岸枕着手往床上一倒,左腿弯曲着,右腿搁在左膝上抖了抖,目光沿着墙线落在姚见颀微红的后颈上,那是在日光下久曝而成的。 他开口:“要不——” 姚见颀将纸搓成一团,扔进纸篓里,看回他。 “你下来跟我睡吧。”姚岸说。 姚见颀眯了眯眼。 不情愿。 “靠。”姚岸隔空蹬了一下,“你就屈尊跟我睡能怎么地,不比热死好啊。” 那倒没有。 姚见颀笑了笑:“我……” 忽而又侧了侧脸,道:“你手机响了。” 姚岸不信:“别转移话题,哪响了,我怎么没听着?” “真的。”姚见颀说。 姚岸半疑地安静下来,竖着耳朵听了听,还真有一阵隐约的铃声从楼下传来。 “顺风耳吧你?”他翻身下床,一步三级楼梯地跑了回去。 姚见颀听见那丁零当啷的声音停下来,想他大概是接起电话了。 姚见颀的耳朵不是很灵,只是刚好能听到楼下,再往下一层,他就听不到了。 所以他知道那人每天几点才风风火火地踹门而出,听到他在屋子里拍篮球,又碰碎了一个水杯。 也知道那人在接到一个女孩来电时会小心地关起门,再走到窗边,这时的声音往往最是清晰,流入正上方的老虎窗里,满室都充盈着他们一来一去的言语。 这种时候姚见颀会离开房间,走到尽量远一点的地方,把这份热络走凉一些。 今天的窗外倒是静的。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令人心焦的脚步回音,姚岸站在门框里,眉头紧促。 姚见颀向他靠近了两步。 姚岸缓了缓,缓的不是气息而是心神,他有些费劲地吐字道:“颜老师住院了。” 开水箱的绿灯亮了,颜怀恩将保温杯置于水龙头下,拨开开关。 他一直盯着杯口,却还是被满溢出来的水烫到了手指,连痛都是意料之中。 颜怀恩仔仔细细地将保温杯的旋盖拧紧,在衣服上揩了揩,把那个“优秀教师代表”图样上的水珠拭干。 推门之前,他将杯子换到了未烫红的左手,刚要进去,余光里多了两个寻路而来的身影。 姚岸牵着姚见颀,隔着一走廊的参差病床和大理石砖看到了颜怀恩。 他站在那儿,薄而苍白,还很温和地对他们分别微笑示意。 姚岸突然失了声,在颜怀恩的微笑中读到了最婉转的不祥。 姚见颀紧了紧他的手。 这时候姚岸才回过魂一般的醒了过来,走到了颜怀恩近前。 “先进去吧。”颜怀恩说。 尽管在来程途中已经做了不少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颜沐春的那刻,姚岸的鼻头还是忍不住泛了酸。 他才知道,原来一个生病的人是蜡黄色的,像受潮发皱的宣纸。 颜怀恩把床板摇起来,在颜沐春背后垫上了枕头,给他扯了扯被子。 “颜老师……”姚岸说不出话。 颜沐春的脸瘦减了一周,剩一把骨头傲立在面相之下,惟有神情依旧矍铄,像是不认命,或是知了天命。 “你啊,就这点出息。”颜沐春的眼神劲道依旧,恍然间,姚岸觉得这又是一具可以将一张书桌毫不费力地从三楼抛下的身躯,将它扛起,一去一回间又是十载寒秋。 姚岸和颜沐春之前是不存在过多言语的,也不必客套地找寻措辞,这是他们的相处之道。 颜沐春今天比往常更要亲善,简要地回应了几句姚岸的问候,将脸转向了始终未置一词的姚见颀。 “他不大爱说话。”姚岸先行解释,又弹了弹姚见颀的脑门,“是不是啊?” 姚见颀轻轻瞥了他一眼,冲向颜沐春:“颜老师。” 这一声称呼不放在刚进门,而夹白在聊天中途,有些突兀,却因此显得特地和郑重。 “好孩子,比你哥听话。”颜沐春和蔼地笑了笑。 “哎,这我可不服啊。”姚岸佯作不平,“他尽听别人的话了,坏都攒着冲我撒呢。” “就得有个人来治你。”颜怀恩在旁说。 “嘿!”姚岸夸张地捶了一下扶手。 房里的气氛在此刻松快了许多,隔壁床的病友掀起布帘对他们道:“颜老师,还是你这热闹啊。” 颜沐春摆了摆手,黯黄的面孔添了些慰藉的泽光。 日影西沉,橘色缓缓爬过白色的窗棂,声音褪色了,病房渐渐重归寂静。 “还缺什么,我待会给你买来。”姚岸压低声音道。 颜怀恩摇摇头,给颜沐春掖着被角。方才颜沐春现了倦色,颜怀恩喂他喝了半碗粥以后便先躺下了。 “回去吧。”颜怀恩指了指姚岸臂弯里的姚见颀,已是一副昏昏然的模样。 “你再辛苦一会儿,我把小家伙送回去就来换班。”姚岸道。 “不用。”颜怀恩说,“爷爷习惯了我照顾,你来他还不一定乐意。” “那也不能硬撑着啊。”姚岸忙说,“你也得休息吧。” “和以前一样的,还是白天三餐,晚上睡卧,只是现在换到了医院而已。”颜怀恩看着颜沐春,轻轻地说,“只是这样而已。” “怀恩。”姚岸担忧地看着他,“老师他、他到底……” “晚一点再问好不好?”颜怀恩几近无声地动着嘴唇。 然后,又仿佛念给姚岸,也念给自己:“我不想那么早就难过。” 他隔着一张病床坐在姚岸对面,仿佛身处两畔,这一头的姚岸仍是姚岸,那一头颜怀恩已不再是原来的颜怀恩。 姚见颀是在一阵如舟的摆荡中醒来的。 他睡在姚岸背上,下巴落在姚岸颈窝里,垫着锁骨和一条棕绳。 “醒啦?”姚岸回头道,他的脸颊痒了痒,是姚见颀的睫毛刚刚扫过。 “我下来。”姚见颀说。 “再等会儿呗,口水还没流满一窝子呢。” 姚见颀闻言,稍愣,目光寻向姚岸的颈窝处。 “逗你的!”姚岸大笑。 “……” 姚岸迎着月光一脚一脚地走着,两人的影子被沿途的路灯拉长又收缩,几个循环后,姚见颀在他背上晃了晃,似是想下来。 “别动。”姚岸道,“都多久没背你了。” 姚见颀停了动作,望着那影子,回忆到了早几年在安定村的一跤,姚岸也是这么托着他的膝弯背他回家,那时候他还扭捏不让,现在却可以在这背上睡着。 暮色也这么相似。 “那一跤可疼了吧。”姚岸也想起了,揉了揉姚见颀的小腿。 “嗯。”姚见颀答。 姚岸转过头:“我以为你会客气一下。” 小小的气流拂过姚岸的后颈,他明白姚见颀笑了。 “以后再也不会把你伤着了。”姚岸郑重其事道。 姚见颀伏在他肩上,不吭声。 “不信啊?”姚岸听不见他回应,又说,“我以准高中生的名义发誓,骗你就长痔疮!” 这算什么古怪的誓?姚见颀暗自道。 其实不需要保证,他也知道姚岸会怎样待自己。 他在意的只是姚岸那天的失常。 前后许多细节都模糊了,只记得姚岸跪在地上掏肺地呕吐和抽搐,像要把什么不堪排出体外。 那时他明明那么痛苦,回到家以后却满脸无妨地堆笑,第二天又是曙光下最没心没肺的一个。 你也生过病吗? 他的眼睛在姚岸看不见的地方又重现了同样的悲悯和温情。 “见见啊。”姚岸忽而开口唤道。 姚见颀轻轻应了一声。 姚岸吸了吸鼻子,背上的身体虽然不再似当年那样瘦孱得使人揪心,悬空的手脚都要长出许多,但托起时的轻而易举仍带给他一种易碎感。 “不要生病哦。”姚岸重重地说。 姚见颀怔了怔。 过了许久,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姚岸的耳垂。 “你也是。” 第37章 这种时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正式放暑假后,姚岸和姚见颀一起回了趟安定村。 每年夏天他们总要来这消暑,凉竹床搬到院子里,两兄弟、康子和颜怀恩全部躺在上头数星星啃西瓜。 姚岸会给姚见颀抹满身的花露水,风一吹就丝丝凉,啃完一片西瓜,姚岸就拎一把菜刀过来,把上头的红瓜肉都割走,留一条白白的瓜瓤,说擦在脸上滋润。 姚见颀起初是不肯,姚岸便压着他硬来,把一张小脸涂得滑不溜秋的。 那时有晚风摇铃,有螽斯咏月,一切声响,依稀如昨。 姚岸推开未锁的木门,簌簌灰屑落下来,他遮着姚见颀的额头,一齐跨了进去。 自从颜沐春住院后,屋里已有半月余未住人,被外头的竹林一衬,更显得清寥。 姚岸从未见到这爷孙俩除彼此以外的亲人,以前是不晓事不去问,后来是习惯了忘了问,只有到了现今的非常之境,才思量起种种蹊跷,以及无奈。 好在他们都是颜怀恩的家人。 姚爷爷姚奶奶将颜沐春的字画小心收好,也按时来喂养颜家后院养着的一群鸡,在冰箱替他们存着一盒盒的土鸡蛋,康子帮颜怀恩把书本和作业都搬回了家,还自告奋勇替他抄作业,被另头一直听着电话的颜沐春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 这些好是不奢望一个谢字的,接的人觉得接的太多,谢已经不够,而做的人还嫌少了,哪值得谢呢。 姚岸曾对颜怀恩说,有任何难处一定要告诉他,不论哪方面。 颜怀恩说同样的话他听了几遍,甚至来探病的姚辛平和于绾也拉着他说了。 “但是我们不需要啊。”颜怀恩面带笑容地认真,“这件事我不会逞强。” 于是姚岸只能尽心做好他的那份绵薄,比如此刻,帮颜怀恩拾掇一些惯用的零碎带到医院,还比如…… “没看到。”姚见颀不知何时跑出了屋,影子浮现在窗户的毛玻璃外。 姚岸把生了红锈的插梢提起,拉开一边窗。 姚见颀松开墙上的信箱盖,清凌凌一声脆响,空空地回荡着。 还比如,帮颜怀恩看看是否收到几封信。 “那就是一封也没有了。”姚岸无奈地歪了歪头。 自行车载着两个人飞驰在新铺的水泥路上,前一人背着个黑色双肩包,后一个左手抱着鼓鼓的塑料袋,乍一看沉,实际都是些布料子,最不费劲。 快要到屋口那道大斜坡时,姚岸却不再像往常那样减速,而说:“我觉得我能冲上去。” “……”姚见颀扯着那人衣摆的手不由僵了僵。 这次一定要在摔之前跳车。 “琢磨什么呢。”姚岸抽空回瞅了他一眼,“还记得哥跟你保证过什么吗?” 以后再也不会把你伤着了。 “就不记得了?”姚岸听不到他回答,不甘地望了望坡顶,有些泄气地把手放在刹车上。 “啰嗦。”后头冷不防传来一声。 姚岸:“哈??” 姚见颀环住他的腰,说:“赶紧冲。” 姚岸闻此话,提了提嘴角。 下一秒,单车径直驶过石桥,在潺潺溪水的鼓舞中,沿着那道碾过数道车辙的坡度奔腾而上。 这次它没有拐弯,也没有停下。 姚见颀总是很喜欢安定村的黄昏。 坐在大堂的秋千上,轻轻晃悠,可以将那一轮落日望得摇荡起来,忽远忽近,一颗饱满的蛋黄,一个完美的句号。 只是今天,当他再想如法炮制地重拥以往的视角,却在刚刚坐下来时,听到了微弱但极其不和谐的声音。 “呲呀——” 姚见颀凝固地看往头顶上方,发出这声呻吟的横木绑着两根绳索,似乎下一秒就要……断。 正在给单车上机油的姚岸显然也听见了。 他望着姚见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扭捏表情,难得的、人性化地收回了快到嘴边的丧心病狂的笑。 姚岸咳嗽两声,扔了刷子,走到姚见颀面前蹲下,轻轻握住他的脚踝。 姚见颀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姚岸什么也没做,只是感受了一会儿那处骨骼此时彼时的弧度,着地的距离。 他抬头笑着说:“我们见见长大了。” 明明帮着姚见颀扔掉了每一双码数小了的球鞋,也记着他最后一颗换掉的大牙抛上了哪房屋顶,姚岸却从未觉得他多明显地成长过。 他看着姚见颀,像看一个永远的小孩。 姚见颀若有所感,视线来到姚岸的眼睛又仳离,缓缓向上,一轮暮色在姚岸黑密的发梢后落下,姚见颀初初冒头的喉结不着意地动了动。 这种时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 而一个由头至脚呈现的人影终止了他。 姚岸发觉姚见颀的出神,或者是入神,摇了摇他:“又飘哪去了?” 姚见颀抽回脚腕,扶绳站了起来,目光不动。 姚岸终于回过头。 余舟遥穿着鹅黄的衬裙,头发别在耳后,余晖掩饰了她脸颊的薄红和汗。 她隔着老远就想喊姚岸,那时他背对着她,面对着秋千上的姚见颀,他会以何种表情,余舟遥不用看也能猜到。 在姚见颀率先发现自己之前,不知缘何,她却不敢打扰这幅情景。 “怎么今天来了?”姚岸立在她跟前,笑着问,“不说好我明天来找你吗?” “家里有人顺路。”她说。 “顺到这来了?” “嗯。” 这回他们俩都笑了。 顺路也好绕路也罢,重要的是见到了。 他们确实见得太少。 姚岸想牵牵她的手,牵之前侧头一望,姚见颀不声不响地从他们旁边经过,正要进房门。 “见见。”姚岸叫住他,“怎么不喊人呢?” 姚见颀已经拉开了门,被他一喊,身子的一半吞在了阴影内,一半裸露在光线下,每一半都在僵持。 “哎,不用了。”余舟遥忙摇了摇手,嗔怪地看了一眼姚岸,“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她当然知道,也有耳闻,姚见颀是性情如此,孤僻也好,沉默自矜也罢,她与姚见颀交会甚少,并不奢求他能对一个几面之缘的人有多热络。 话虽如此。 可姚见颀并不是别人,他是姚岸的弟弟。 爱屋及乌,她想了解自己在乎的人,更想了解他所在乎的。 此刻姚见颀站在远处,口齿仍然闭着。 姚岸有些无奈,但也是意料之中,他摇摇头,一句“算了”正要出口,忽听姚见颀叫道:“舟遥姐。” 余舟遥眼睛睁了睁,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一会儿才道:“哎、好。” 姚见颀面容平静地看向姚岸,不等稍愣着的后者说什么,已将门阖上,终止在这个眼神中。 第38章 怎么搞得好像我强迫他似的? 姚岸对着合拢的门,有些莫名。 怎么搞得好像我强迫他似的? 对面的余舟遥并未察觉他的问号,欣喜道:“你弟弟刚刚是不是叫我姐姐了?” “啊?”姚岸有些心不在焉,“是吧。” 两人又站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难得无人也无事打断,还不是隔着冗冗的电话线。 “嗨!”姚岸忽然甩了甩脑袋,“我发懵了,你怎么也不作声,老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我给你倒杯水。” 余舟遥笑着,并不动。 “怎么了?” “我就走了。” “这么快?”姚岸纳罕,“再等会儿呗,晚点我送你。” 余舟遥却摇头,她抿了抿嘴:“其实我今天来……” 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哎哟,我的眼睛!”一句响亮腾空传来。 康子半捂着眼,一面往这边蹦跶来,一面故意侃道:“没什么不该看的吧?” “……”姚岸全身都在向他竖中指,“没你想的精彩。” “切。”康子蹦到了他俩跟前,先给余舟遥行了个礼,“嫂子好。” 姚岸顺手把他的脑袋往地下摁。 余舟遥三年来已经听他混不吝地喊了数回了,虽不像最初那样忸怩,三分害羞仍是难免,碎发后的脸红了红。 “我走了。”她索性说。 “嫂子生气了?”康子在姚岸的魔爪下挣扎着探头。 “跟你生气都不够本。”姚岸松了他,转而问余舟遥,“真要回去?” 余舟遥点头,指向桥边一辆自行车,停在山坡伸出来的丛枝下。 余沿追坐在车上头,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前,面无表情地一甩,就算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没礼貌。”余舟遥无奈地数落,“他就这样。” 姚岸笑了笑,打心底理解这种类似的无奈。 以及纵容。 他朝余沿追的方向回了个一模一样的手势。 余沿追载着余舟遥一骑绝尘地走了,蹬速之快,生怕姚岸追上来似的。 “护姐的汉子他威武雄壮啊。”康子慨叹道。 姚岸嘁了声,抱着肘往门边一靠:“说吧,来干啥?” “看看你——家姚见颀呀。”康子探了探身子,有样学样,“人呢,见见——” 姚岸朝他膝弯踢了过去:“一天不作能无聊死你?” 康子没皮没脸地笑笑,瞧着还是那个天下无二的傻乐呵。 只是那常年眯着的眼角忽然垂了垂,欲言又止。 姚岸却知道他止的是什么。 “我们一起去。”姚岸说。 翌日,姚辛平开车来接他们三人,到了医院楼下,姚岸和康子下了车。 “好好画画。”姚岸将手伸进车窗,揉了揉姚见颀的脑袋,“下午来接你。” 车发动后,反光镜里姚岸仍在招手,姚见颀对着镜子,无意识地顺着头发,。 “见颀。”姚辛平喊。 姚见颀迟了会儿才偏过头看向他。 “就要当初中生了,给你换个手机怎么样?”姚辛平欣然建议。 姚见颀的嘴唇微微鼓起,看得出是想发出一个“不”字,这是他通常情况下的第二反应,第一是沉默。 姚辛平当然清楚,于是抢先道:“妈妈连卡都替你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机,特地庆祝你毕业。” 姚见颀默然,过了一会儿,他问:“姚岸呢?” “你哥?”姚辛平表情从和蔼的讨好变得不太客气,“他没有。” 不需姚见颀发问,他又光火地说了缘由:“中考成绩差成那样,还玩什么手机。” 姚岸若是在场,定然免不了跟姚辛平呛几句,倒不是不平,纯是出于常年和他爸叫板的仪式感。 毕竟姚辛平说的是大实话。 而姚辛平更生气的原因也不在于姚岸没考好,毕竟早有心理准备了,没有预期还谈哪门子失落?关键是当他想找关系把儿子送进市一中时,却发现小兔崽子压根没在志愿表上填。 “考不上干吗填啊?”姚岸反驳道。 姚辛平七窍生烟,自己分明特地嘱咐了让姚岸记得写,为的就是考不上了还能托关系让他进去。 谁知道姚岸根本就没想去,还一副慷慨毅然的样子,估计把他硬塞进去他也能当面给人把录取通知书撕成片儿。 烂泥扶不上墙怎么了,你想扶,烂泥还不乐意呢,不仅不乐意,他还挺有理。 “我不走那些旁门左道的,考什么就是什么,我命由我不由爹!” “你还记得我是你爹啊?!” 姚见颀是知道他们父子俩这一通对着干的,他眼不看只凭耳朵“观望”,都能被姚辛平拿来充当子弹:“怎么你弟弟就考这么好,小学成绩都甩你十条街!” 姚见颀不再凭耳朵了,他从素描纸上缘探看姚岸的表情。 “我体测还满分呢!”姚岸问心无愧,“再说了,我弟多优秀啊,一个家有一个争气的就不错了,您也忒不知足了!” “……”姚见颀听了只能沉默。 那一天自然是姚岸被追着打,最后躲到姚见颀房间里,姚辛平不敢随便进来,怕砸坏东西,隔着门骂了一通就被于绾拉走了。 姚见颀从不去劝什么,就像姚岸也不会抱怨什么。 旁人总能显而易见地觉出姚辛平的偏心,疼爱懂事的、更小的,似乎是亲人间常情,他做的菜大部分是按照姚见颀的口味,很少问姚岸吃什么,他常开车送姚见颀,给姚岸的则是一辆自行车。 这些都被视为常理接受了,连姚岸也不觉得什么。 但姚见颀知道,这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 它的上限可以是对深爱女人的孩子的疼爱,出于一个具名的原因,出于善心,出于任何仁慈,但绝不是父爱。 父亲恨铁不成钢,也会爱,爱你像我,你让我觉得骄傲。 姚见颀止住了思绪。 “怎么样,去看看吧,不给你哥,就给你买。”姚辛平暂且将不省心的事挪到一边,继续方才的话题。 这样很好。 他已经不再需索那样的父爱了。 姚见颀摸着窗上的雾气,将它们揉进掌心,说:“那我也不要。” 第39章 “平庸。” 康子和姚岸在医院待了近一天,回来后就一直无话。 颜沐春的消损在康子的意料之外,使他愕然,还有颜怀恩强打精神的沉静,让他没有办法再说哪怕一个轻松的玩笑,好让他们从这陌生的气氛中开脱。 颜怀恩告诉他们,一周后颜沐春会去省医院,而那就是最终的结果。 晚上,屋里熄着灯,姚岸枕着一条胳膊躺床上放空,因为夜格外静,他忽然想听听看天花板上有没有传说中珠子掉落的诡异声音。 却听到了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还挺缥缈。 姚岸有些恻然,他住了三年,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这过于空旷森凉的房屋构造,他娘的别墅最适合闹鬼了! 他暗自握了握拳,寒毛尽竖,目光几乎烙在了门上。 门把手不负所望地朝下转了转。 康子刚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飞来横枕拍在了墙上,给他扇懵了。 对面,姚岸曲腿蹲着,一副预备跑的姿势,表情与他倒是如出一辙。 “……” “……” 时隔五秒后,康子问:“你发癫了吗?” 姚岸干咳两声,恢复了正常坐姿,盘腿道:“你大晚上跑来干嘛?” “干嘛呢?”康子摸了把自己的脸,“被你打失忆了。” 姚岸自知理亏,难得不与他呛,但打死也不会把自己方才那一通脑补跟康子交代,得被笑死。 姚岸往墙边挪了挪,道:“坐。” “不敢。”康子说,“我合计今晚也不是满月啊,怎么还就突然失控了呢?” “没完了是吧?”姚岸将被子一掀,“不聊滚蛋。” “啧。”康子不满地撇撇嘴,把地上的枕头拎起,往姚岸那儿一扔,挨着床头坐了下来。 他起先没开腔,就着窗边的溢散的些许光亮,来回打量着这屋子,看到墙面上一副裱好的的画,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你还挺风雅。” “姚见颀画的,”姚岸轻笑一声,“认得是哪里么?” 康子按下床头灯,仰头看了一会儿:“这不村头吗,那老榕树!” 姚岸扬了扬眉。 “行啊,这孩子还挺有乡愁。”康子赞许地点点头。 “你别看他不爱说话,心里记着事儿呢。”姚岸伸了个懒腰,把枕头垫在腰后,半躺着,翘起二郎腿晃了晃,“您心里又记着什么事儿呢,嗯?” 康子看了看他。 还真有。 不然他不会大半夜摸黑上来,也不会被姚岸甩了一记飞枕后还巴巴地坐着,不说点什么,太不划算。 “我……”他话到嘴边,又来了个巡回,“你觉不觉得,一辈子其实挺短的?” 姚岸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 他也明白,不只是康子,颜怀恩,其实他们这个阶段的人,都对这种短暂很生疏,就像你还在游乐场,正旋转木马过山车玩得不亦乐乎呢,有人忽然告诉你,嘿,我们关门了。 你这时才发现,玩耍和欢热都是会散场的。 “觉得。”姚岸说。 听他这么答,康子心情顺势沉了沉:“唉,那可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不活了?”姚岸嗤道。 康子蹬他:“跟你交心呢!” “就是这样啊。”姚岸摊手,“甭管一辈子短暂还是操蛋,你都得活下去。” 说完,他又不充了一句:“完成你的使命” “什么使命?”康子好奇地问。 姚岸摁了摁眉,一个词汇蓦地被记忆检阅,平白却有故地说了出来:“平庸。” 第40章 “别人睡过的床我不睡。” “平庸??”康子愣过一阵儿,诧异道,“谁特么一辈子奔这个去啊?” 姚岸斜睨他一眼,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透透气。 “平庸是福啊。”姚岸不紧不慢道,“简简单单地追求,轻轻易易地开心,多好。” “这可不像村霸会说的话。”康子不信任地瞅着他。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这么想的。”姚岸打了个呵欠,话锋一转,“但是吧——” “嗯?” “也不排除就是有那么些人,生来就带着光环。”姚岸仰仰下巴。 “......”康子算是懂了,“我猜猜啊,咦,该不会——就是你吧?” 姚岸假客套:“哎不好说不好说。” “你大爷的。”康子骂道,“胡咧咧一大通,都是为这句做铺垫呢吧啊?!” 姚岸在一旁笑得直捶床板,不多时,康子也跟着笑了,至此为止,他们才找回了与以往无异的,平庸的快乐。 两人各躺一头,有种难得的温馨氛围。 康子顺了会儿气,盖着一角被子道:“其实你说的,我也大概明白一些,只是吧……” “怎的?” “照刚才那么说,不就……” “说——” “没劲一辈子?” “......”姚岸闭了闭眼,深呼吸几轮,“你明白,你明白是吧?” “我......” “你明白个鸟蛋!” “又怎么了!”康子梗着脖子,纳闷道,“平庸可不就是无聊吗,我还打算超越梦想一起飞呢,无聊可还有啥意思啊!” 姚岸跟他讲不清,随口吼了句:“无聊你谈恋爱去,谈一辈子,看你有不有的聊!” 谁知另一头却沉默了。 沉默了好长一段,还不是那种醍醐灌顶的沉默,而是窸窸窣窣,等着你问点什么的沉默。 姚岸多体贴啊,他还就不问了。 终于,康子忍不住了,憋红了脸,扭捏道:“有、有一姑娘……” “你等等!”姚岸同时喊道。 康子以为他整自己呢:“你故意的是不,等啥等!” “嘘!”姚岸一动不动。 他静了几秒,猛地被子踹飞,翻下床,鞋都没穿稳就蹬蹬蹬跑上了楼。 阁楼的卧室门“嗖”地被推开,带起的风捎动了深杏色的窗帘,像夜晚搅动的波浪。 房内像一幅蚀刻版画,静物都被归置,沉淀,连那床上侧躺着的人都是不动的。 姚岸走过去,不说话,手伸进下方的被角。 在那人的脚心挠了挠。 五下过后,姚见颀终于蹭地缩回脚,滚到了床里边儿。 他的笑捂在被子下。 “还装!”姚岸爬上床,“听到你拖椅子的声音了。” “不小心撞到的。”姚见颀说。 “又熬夜是吧,那么晚还不睡。”姚岸倚着一边胳膊,半躺着,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姚见颀道:“有人明明聊得很投入。” 顺风,他在窗边听得一清二楚。 “咋地,你哥叫板?”姚岸弯弯手指,“不怕痒了?” “怕啊。”姚见颀应道。 他说着怕,眼中和脸中却哪沾“怕”字半分,都是十足的倚仗。 倚仗他拿他没办法。 姚岸果然放下手,降旗似的,挨着他卧下:“快睡,再闹待会儿你一点睡意都没了。” 姚见颀无声地笑了笑,挺乖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不走?” “等你睡着。”姚岸半阖着眼。 又过了一会儿,姚见颀再问:“康子和你睡?” “应该吧。”姚岸应完,又使劲搂了他一下,“还睡不睡了!” 姚见颀安安分分地没再说话。 就在姚岸上下眼皮打架,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听到姚见颀说:“别人睡过的床我不睡。” 康子心里很苦。 秦香莲都没他苦。 他先是一肚子憋闷睡不着,去找姚岸谈心又被甩了一沙袋,哦,枕头,聊到一半好容易臻入化境敞开心扉,正要抖擞抖擞一点粉红色的回忆了,又莫名其妙被叫停。 好吧,噎着就噎着,他就一人窝着睡吧,睡到半路又被晃醒了可还行? “姚岸我操你大爷!”康子手脚并用地砸了过去,“老子在梦里游山玩水,被你整的突然山体滑坡!” 姚岸闪到一边,抱着肘道:“多好,让你免费演练一把,知道往哪躲么?” 康子气哼哼地坐起来,满脸的劫后余生。 等了会儿,姚岸问:“醒了?” “能不醒吗?”康子白他一眼。 “醒了就回你房睡。”姚岸说。 康子足足呆了十几秒,一帧帧转过头:“你把我喊起来,就为这个?” “啊。”姚岸冷酷地打了个哈欠。 “负心汉。”康子指着他,“下了床就不认人。” “贤弟,注意你的措辞。”姚岸踢了踢他的脚,“赶紧,麻溜的。” 康子忍辱负重地点点头,走到门边,恶狠狠道:“你会后悔的。” 姚岸:“哦。” “我再也不会告诉你我的粉红色的回……” 姚岸将他一屁股踹了出去,反手锁了门,防鬼。 第41章 “猪怎么会发短信。” 清一色的长袖,绸质,颜怀恩将它们有序地叠好,四四方方地堆进包里。 他拉起拉链,按了按,还有余地。 只是已经没有要装的了。 颜怀恩不敢置信,颜沐春所有的东西加起来,装不满一个灰色的布包。 他的额头被轻轻敲了一下。 “又走神了。”颜沐春拄着栎木拐杖,危危又挺立,“叫你三遍。” 颜怀恩摸摸额头,将包背起来,扶着颜沐春的左臂,袖子瘪了下去:“爷爷,对不起。” 颜沐春看他一眼,眼神里有温润的责怪,责怪他说了对不起。 祖孙俩告别了邻床的病友,共同向外走去,一开门,两个人,各自挎着一个大包,堵了路。 颜沐春叹了口气。 颜怀恩只惊讶了前一瞬,继而说:“你们怎么来了?” 语气里有埋怨,但细琢磨,最底一层是暖。 姚岸和康子双双道:“我们是来当保镖的。” 颜怀恩瞧着他们。 他不是没有拒绝过,拒绝是真诚实意的,就如同此刻的感动一样,也是真诚实意。 “谢谢。”他说。 “谢什么?”颜沐春不乏威严地说,“我还没答应呢,你们三个就定下了?” “颜老师。”康子笑容满面,“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姚岸:“所以,我们票都买好了。” 他俩双双举起车票。 这回是尘埃已定,心也定了。 尽管颜怀恩路上向他们说了,此行并没有那么困难和麻烦,但姚岸和康子只当他客气,并未放在心上。 姚岸甚至还急着姚辛平跟附属医院的熟人提前打了招呼,就等不时之需。 可直到他们在医院下车,连挂号都免了就会诊专家,之后被领到一个宽敞的病房放好东西的时候,他都没等到那个 “不时”。 颜怀恩对他们笑了笑,有些意料的无奈,像是在说:这下信了吧? “怀恩。”康子是个直性,憋不住事和问,他扯了扯颜怀恩,悄问道,“你找着亲爹了?” “……”他能想到这儿去,颜怀恩颇有些感佩。 姚岸听着了,踅过来,怼他道:“你怕不是自己想认个二爹吧?” “才没有!我爸得宰了我!”康子忙说。 姚岸不信任地斜睨他,一边踹一边打发他去干活。 回过头,颜怀恩站在原地,手里捎着颜沐春惯穿的拖鞋,不走,留了时间等他问。 姚岸却没有问,他不会挑这个时候。 这爷孙俩跟隐士高人似的神秘,也许逃不掉那信?他曾衔在口里的,却认不出名姓、到现在来懊悔的那封信。 还有那天,他亲口告诉颜怀恩,没有在信箱中找到的信。 他也记得颜怀恩脸上的黯然,像雪上缺的一块,落空得那样明显。 “那我走咯?”颜怀恩走过几步,停下,似乎在说:真不追究? “走走走。”姚岸反而催他。 颜怀恩笑笑,和他不成文的秘密一道离开了。 那几天,颜沐春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进入会诊室,打针……有时那位姓林的专家会来颜沐春床边说些什么,让他注意饮食和心情。 姚岸和康子仅仅听到只言片语,愈加茫然。 医院的构造被他们熟悉遍了,连同周边的饭馆餐点,他们挑出最合家乡胃的一家,带去给颜沐春和颜怀恩,病床皱褶了,也定时去铺平,点滴尽了第一时间摁铃,也说笑、打岔。 他们尽心做着自己的那份,唯一不做的就是问。 有一次,夜里猝然一声呻吟,尾音被紧紧地扼住,然后是一段连续急促的气喘。 他们三个即刻醒来,颜怀恩最先,他端起痰盂,没端住,掉在地上。来不及了,他双手举起,托住颜沐春的下巴。 颜沐春推了他一把,从未如此狠过,踉跄到厕所门口,伏在地上,吐了。 到了后半夜,颜怀恩走到姚岸和康子的陪床边。 “你们明天走吧。”他知道他们没睡。 “怀恩,我们……”康子的衣服在暗夜里被姚岸拽了拽,他适时止了声。 “好。”姚岸回。 等人走后,彻底静下来,康子与姚岸各睡一张临时床,中间隔着一道空气的细梁,他蒙着被子,嘘声道:“就这么答应了?放怀恩一个人?” 姚岸沉默足久,说:“我们帮不了了。” “什么?”康子恍然,是不愿信。 姚岸转身朝向窗外,灯火烁明,亮如白昼,屋宇梁柱下,哪里都是生,哪里都是死。 他知道太阳就在云层后,几个小时就会显身,但他看不到。 姚岸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点最近联系人,编辑了一条信息过去: 默等了十分钟,没回。 他咬牙坚持了一会儿,比等明天还煎熬,最后拨了电话。 出乎意料,又不能说全无预料,那头接了。 “你……醒着咋不回消息。”姚岸闷在枕头里,压低声音。 “猪怎么会发短信。”姚见颀道。 姚岸没吱声。 但他笑了,姚见颀知道。 第42章 只是想作恶。 老虎窗荧荧亮了一扇。 姚见颀靠在床头,就一盏香薰灯,看着屏幕上的一行字: 猪是的念来过倒 两遍之后,他搁下手机。 懂了。 姚岸打电话过来,不在他意料内,有些贸然了,贸然得急促、非他不可一样。 只互相说了一句,很快挂了电话,姚岸那边静得很,紧绷,容不下无关的言语。 姚见颀隐隐感觉不详。 “又熬夜!”姚岸发来短信,倒先质问起他。 他今天真的错怪了他,姚见颀方才还在梦中挣不醒,正是意识混沌、深浅不一之间,手机没调静,铃音趁势将他嚷醒。 他把“没有”两字删除,发了新的一行。 姚岸的眼睛倒映着屏幕,一字一字默念道:“着不管你。” 反过来念了遍,又气又笑,心情在这曲曲折折的无理骄横中,奇迹地被映亮。 他发:晚安 另一头回了他:安晚 姚见颀困倦了一天。 他的头垂到笔刷尖,凉到了鼻子。 旁边的女生不敢笑,好意给他指了指脸上:“沾到了。” 他点点头,起身去走廊尽头的厕所。 有人跟着起来。 “姚、姚见颀。”声音有些怯,比起三年前,敛了很多。 姚见颀继续往前走,他不可能为无关紧要的呼声停下。 身后亦步亦趋,喻先霖心无旁骛地盯着背影,不受打扰地说:“下学期我……就不在这里了。” 姚见颀到了洗手台,拧开龙头,用力地抹着脸,好好一块皮肤被他糟蹋红了。 喻先霖不敢进。 他说不上怎么了,他还是那样观赏他,却再也不上前了。 多少次,他看姚见颀的时候,都仿佛是红色的。 透过红色的泼溅的颜料,他客观地站在喻先霖身前,眼里是一种默然的歇斯底里。 像一个临时起意的屠户,放弃了屠宰,有些慈悲,有些轻视。 谁都不在乎,包括自己。 喻先霖在地面上痛吟时,不觉得受辱,好像受过一场难,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不是姿容,而是那个人贴身携带的危险。 喻先霖一直有这种动物般的、原始的直觉。 然后是下水道的轰轰隆隆,什么被冲撷走了。 像此刻的声音。 姚见颀洗完了,喻先霖反而让了两步。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了。 知分别而后勇,他拦过去,险险跟他擦着面。 姚见颀反感地避开了。 “你、你那天……”为什么不说那年,而是那天,过去那么久了,但犹在眼前一般。 喻先霖说话很艰难,因为憧憬,所以畏怯,反过来说也得当。 “想杀......我?”他问出来了。 这话令姚见颀也觉得别开生面。 他好像是头一次打量喻先霖,只局限于眼睛。 那双眼黑白不分明,混沌,但瞧他很准。 姚见颀不置可否。 “你不要那样。”喻先霖说。 “为什么?”姚见颀歪下头,好像真的不懂。 “你讨厌,别人说你……” 姚见颀的目光让他将最后一个字生吞了下去。 他简直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在说。 “那没有错,你那么……出众、又好,只是我们、他们......不会表达。” 他词不达意,甚至语不成句,几乎被划作疯言疯语来罔顾。 但姚见颀自始至终定视着他,很讽刺:“所以是我错了?” 从他站在讲台伊始,那些认为自己唱主人翁的孩童,对他抛来的蔑然和戏弄。一旦检视你不具备合群的天赋,便螺旋般将偏见上升,仿佛天理。 姚见颀从不会进入人群扎堆的厕所。 那些人用目光搜刮他,说“你是不是男的啊”,堂而皇之地靠近他,“看一眼呗,验验真身”。 然后发现眼前这个细弱苍白的羔羊,眼神可以戮人。 但这并不是结束。 他们会派遣小丑出场,这时候,就轮到了喻先霖。 他们借他的眼窥伺,借他的口戏弄,就像那次在教室被公然问到“最喜欢的”,坏都让一个人做,众人皆无辜,只充当看戏的角色。 可他们不承认,若没人叫座,根本轮不到戏登场。 姚见颀应该庆幸,他只受过一次身体暴力。 来自一个女生。 他无缘无故被从后推到地上,回头,是两根虬缠的乌黑麻花辫。 他的盛怒转为惊震。 她没有原因,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只是想作恶。 “不!”喻先霖喊起来,“当然不!” 姚见颀感到一种很吊诡的相通。 来自他们都作为群体的牺牲品。 那是姚见颀三年前、此身此地,突然停手的根由。 但喻先霖无法想象,或者说无法相信,姚见颀这样的人,也会被人群凌迟。 他无法承认自己也参与过这场凌迟的仪式,充当一口钝刀。 “我们,我……”他费力地弥补和洗刷,“我不是故意要……” “够了。”姚见颀说。 声音却格外地空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恻惶。 喻先霖的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那人还未站定便收下了姚见颀所有的目光,也终结了他冷浆般呼之欲出的溃堤。 姚岸肩上的包还未卸下,一如长途的沉。 他低望着姚见颀,神色如晦。 “你让他继续说。” 第43章 “你把我当你哥了吗?” 喻先霖迟愣地转过身,似乎弄不清姚岸那话是否针对自己。 他隔在这两人之间,是个分分明明的他者。 这人和姚见颀一点都不像。 他鲜明英挺,有着少年人的气骨棱棱。 喻先霖是听惯了指令的,更何况这人的语气让他不敢忤逆,他吞吐道:“我……” “姚岸!” 姚见颀几乎是喊出来。 喻先霖没见过这样的姚见颀。 眼睛是红着的,有焦点,有情绪,不再是白纸一张。 姚岸的心跟着狠抓了一把。 他几乎可以确认,他已经可以确认,一定发生了什么。 但他却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姚岸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姚见颀和他对望着,不声不响。 他在懊恼方才的冲动,他原本可以藏好。 “姚见颀。”姚岸喊他。 这个称呼足以代表事情的严重性了,一丝笑意也没有。 姚见颀的视线垂落向地面。 视野中一人也无,他只需要一线余地,绕开喻先霖,也绕开姚岸,头也不回地走。 他离妥协还有很远。 一番收拾的响动过后,姚见颀提起了画夹,面向蒋淙。 蒋淙没有制止。 她注意到了窗外等待的身影,两人对视时,姚岸冲自己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只是心不在焉。 蒋淙是知道姚岸的。 每周他都会在同样的位置等姚见颀,不由分说地替他拎起画夹,偶然来迟了,姚见颀就一张张按序整理自己的画,或是站在垃圾桶前削铅笔,拇指的墨屑下落出一朵朵刨花,等一袭阴影将他盖住。 关于姚岸一定会来这件事,姚见颀不疑有他。 家里有人来接,蒋淙不再让姚见颀追究早退的原因,让他先行走了。 经过姚岸时,他不用看,凭借记忆中的惯性和位置避开姚岸伸向画夹的手,兀自下了楼。 姚岸气不打一处,狠狠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 以往这个时候,姚岸是骑着自行车的,住过来后姚辛平给他新买了一辆,他原本特别眼红时下正流行的山地车,坐垫上有蜘蛛侠的那种,老拉风了。 最后还是挑了个带后座的。 “我是为了谁?”姚岸终于憋不住,“你遇着事了要说啊,不然我怎么帮你出头?!” 姚见颀充耳未闻,画夹下的布料汗湿一片,却感不到热。 “不需要。”他说。 “什么?”姚岸拦在他跟前。 “我不需要你为我出头。”姚见颀明明昂首看他,气势却一点不败。 姚岸久久看着他,已经说不上生气不生气了,只觉受挫。 “姚见颀,你这人怎么这样?”他呼吸微促,“你把我当你哥了吗?” 姚见颀眉目垂了垂。 又是一年的新绿掩在他眼上,蒙着一层翳,深影之下有一时片刻的溶解和触动。 “都过去了,我不想提。”姚见颀说。 他没有骗姚岸。 事实上,早在很久之前,他已练就一副旁观心态,旁观别人也旁观自己。 别人讽刺也好窥伺也罢,只要不妨碍他行止坐卧,对他来说甚至连噪音都算不上,反而很轻松。 因为不用应付人。 甚至,甚至在毕业之前,有人渐渐从这场没有策划者但举众跟风的冷暴力中猝醒过来,试着与他和解,讨好又弥补。 这种为了给自己的愧疚寻找安慰剂和出口的举动,或者说,迟到的善意,他通通不在乎。 就像当初也不曾在意过它的反面。 所以他说,都过去了,他已经早早地勒令它们过去。 但姚岸不这么想。 姚见颀越是执着地规避,他越无法理解,越心灰意冷。 “好。”姚岸点头,“我不管你了。” 这话不留余地,但已不再逼迫而是放弃了。 姚见颀霎时怔了怔,不敢相信这种决然是姚岸所拥有的。 至少不应该对他。 但姚岸真就在他面前转了身,踏过路面的浮跃的碎影,一重重消失在他眼里。 第44章 “兄长的力量。” 姚岸先到了家。 还转着锁孔的时候,于绾就从屋内拉开了门,一身家居常服,说:“回来啦。” “嗯。”姚岸低头抽出钥匙,假装没看见于绾望向他身后的那一眼。 他自知理亏,毕竟他在电话里说了去接人,姚辛平和于绾开着车他都不让去。 但只回来自己一个。 姚岸已经高过于绾了,他低下头,正好让于绾瞧见了他脸上的神色,她好似猜到什么,却仍决定不去过问。 “进来吧,快要吃饭了。”说罢,未等姚岸客套,她已把他惯常穿的那双拖鞋摆在他脚前,也不等他一个谢字出口便回身走了。 她做得自然,是恰到好处的关照。 姚岸弯下腰换鞋,低着头,算作半个道歉。 对不起,把你儿子扔半路了…… 他又拉开鞋柜,把一双同款式的小一号的拖鞋拎出来,放在地毯前,一会儿人到了就能穿上。 算半个赔罪。 姚岸回了屋,连人带包往床上一扔,呈“大”字型瘫着。 太他妈累了。 这一趟行程下来耗尽身心,以为回来就能加油打个气,却累得更甚。 心还一揪一揪的。 他就差抓着姚见颀的肩膀直晃了:你脑子什么构造啊?什么是不能说的?还他妈连我都不能?! 姚岸疲惫地翻着书包,一件件往外提溜东西,整理到一半,又把原本关着的房门拉开,留一条缝。 可直到他敷衍且拖拉地把一个包都整空了,还是没从门缝间瞥见任何身影,听到任何抵达的脚步声。 不该啊。 他是看那地离家特别近才甩手走的,半条街不到,远了他也不敢啊,他没走多快,按理说前后脚就该到了。 除非被人贩子拐了。 姚岸汗毛一竖,迅速否定了自己。 法治社会啊这可是,何况姚见颀也不小了都记事了,抓过去得不偿失啊,模样再俏也行不通吧。 那就还剩一个原因。 姚见颀离家出走了。 姚岸嘴角僵了僵。 这个极有可能。 小东西几年前就学会闹失联了,脾气上来了啥都做得出来。 “完了完了完了。”姚岸一面念叨着一面滚下床,拽开门,一脚跨过三级楼梯,咚咚咚几步下去,却在最后一个拐角平台和上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肋骨疼得慌。 但姚见颀更疼,一股酸劲钻进他鼻头,冲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姚岸看清人后愣了愣,赶紧去摸他受灾的鼻子:“没事吧?” 姚见颀一错身,看也没看他,直接上了楼。 姚见颀这一上楼,直到晚饭都没下来过。 长方的橡木餐桌上摆着四副碗筷,两条长边各两副,都盛好了饭。 姚岸独自坐在一边,对着姚辛平和于绾。 “怎么回事?”姚辛平冲姚岸发问。 “什么啊?”姚岸装傻。 “你弟呢?” “屋里啊。” “废话,这还用你说。”姚辛平呵道,“我是问他为什么他不下来吃晚饭?” “废话,他不饿呗。” 姚辛平抄起筷子。 于绾给摁了下来,说:“我去喊喊。” “你让他去。”姚辛平对着姚岸,“还能是谁折腾出来的。” “哎你这话说的……” 也不是没有道理。 姚岸住了嘴。 的确,的的确确,每回姚见颀有什么小情绪了,那基本上都是姚岸给作出来的。 不是在他想看电视的时候故意把遥控器放到橱柜上,就是在他坐下来的时候往他屁股下塞个尖叫鸡,要么就是买条玩具蛇,轻轻地放在姚见颀肩头…… 但这都是小事,姚见颀最多扔点小性子,但不会计较,那些怒颜都显而易见,也极易抹去,姚岸几下就哄好了,死皮赖脸呗。 真正碰到姚见颀心情不好,反而不让人看出来。 只是格外闷在房里,可以一天不出门。 这种时候不用姚辛平催促,姚岸已经踹门而入了,也不知道他都说些什么,但都出乎意料地见效。 “兄长的力量。”姚岸每次都会握着拳,捶捶胸脯,仿佛那儿有如许的军功章。 但今天他不想去。 他就是觉得,姚见颀不会给他这个面子。 至少这一次。 面对姚辛平质疑的目光,姚岸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是对的。 当他连敲几下门、拧了几下门把手、如法炮制地哄了两句,门内却没声搭理他的时候,怎么说呢……就挺丢脸的。 这下姚辛平的目光总算不质疑了,变得十分鄙夷,仿佛在说:“你小子也就这点能耐!” 姚岸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他辜负了父老乡亲的期待,唤不了他弟回头。 最后姚辛平和于绾一齐出马,姚辛平好言好语在门外哄,也只得了个:“叔叔,对不起,我今天不想吃饭。” 姚辛平不会跟姚见颀生气,只会对姚岸没好气:“你看看你,搞成什么样子。” 弄得姚岸吃饭很没胃口。 何况他本来就没胃口。 于绾从头至尾不说半句责怪,不是因为特殊的立场让她无法对姚岸无所顾忌地施压,而是她了解,要打开那扇门有多难。 何况她已经不具备请他开门的资格,晚了。 夜幕自岸边一重重压将过来,尽管锁着窗,墨色还是渗了进来,侵吞了姚见颀手里的油画。 还有整间屋子的水粉画,洒在柚木地板上,栖落的一朵朵云,托起他。 姚见颀松开手指,放任那张干涸的画作淌到地面,自己侧靠在床上,面对墙,彻底松懈了。 姚岸的背影又印在他的眼球上。 他好像是第一次目睹他直直地转身走掉,头也不回,第一次,他看着他如同送行。 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这个人是会走开的。 姚见颀缩了缩肩膀,迷着眼,快要睡过去。 睡梦之中,他听见“笃笃笃”地敲响。 有别于隔着木门传来的厚实质地,清脆、尖锐、易碎,就像玻璃,像…… 窗?! 姚见颀掀开眼,全身转了过去。 他看见姚岸半个头露出窗台,一只手反复地叩着他的窗子,说:“给老子打开。” 这个人疯了,姚见颀想。 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地起来,赤脚踩过地面凌散的素描纸,险些滑倒,给疯子推开了窗。 姚岸一掌撑上窗沿,另只手将一个袋子准确地扔到桌上,攀着姚见颀的手臂爬了进来。 “奶奶的。”姚岸就势在他臂上揪了一把,“非这么折腾你哥是吧!” 姚见颀吃痛,回了神,上下瞧他:“你怎么……” “怎么上来的?”姚岸替姚见颀问出了口。 姚见颀没否认。 “来来来。”他把姚见颀拉到窗边,指着墙角,“那个梯子,看到没?” “……嗯。”一楼放着个三米的升降梯。 “我,用这个。”姚岸一边说一边比划,“先上了二楼,然后,从一边的石柱上爬到二楼窗顶,就这。” 他又指着俩人眼皮下的斜屋顶:“战战兢兢地踩这儿,死命敲你窗子。你要再不开,我就只能跳下去了。” 姚见颀偏开头,抿了抿嘴角。 “听完爽不爽?”姚岸弯下腰。 姚见颀的目光避无可避,就看着姚岸,也不回答。 “爽了就不生气了,行不行?”姚岸又问。 足足对视半晌,姚见颀才说:“本来就没生气。” “对,你没生气!”姚岸语气一松,“是我小人之心,我太敏感了,那既然这样,咱把东西吃了呗?” 姚见颀被他持着转身,视线落到桌上,这才看到姚岸刚刚扔进来的那个塑料袋,鼓鼓囊囊的。 里边是在微波炉里转过一遍的的肉松面包和巧克力牛奶,和一个鸡蛋。 蛋壳已经碎了一半,姚岸把它在桌上滚了滚,剥开,递到姚见颀嘴边。 “不吃蛋黄。”姚见颀说。 “知道知道。”姚岸啧了一声,“黄的给我,你先把白的吃了。” 姚见颀接过来,小口地咬着,留下一个最圆满的蛋黄。 “我跟你说啊,这只是开胃菜,你待会儿必须给我下去喝口汤……”姚岸把吸管插进牛奶,纳闷道,“你这屋怎么乱成这样?” 姚见轻咳,面不改色的吞下一口幼滑的蛋白:“搞创作。” 姚岸睃了屋内一圈,把四处流浪的素描纸张收入眼底:“别太认真了,我怕你走火入魔。” 姚见颀抬眼望向他,片刻后,两人对视一笑。 “快吃!”姚岸薅了一把姚见颀头顶的毛。 之后的夜晚,姚岸枕着胳膊,打量老虎窗外的一壁天空。 暝色最深的时候,夜空反而显现出蓝天的迹象,背后像藏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白昼。 直到这时候,他才算夺回了一整日下来的所有冷静。 对,他之前很不冷静。 他不负责任地冲动、暴躁,又懊悔,他无能为力。 也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他气的不是姚见颀,不是他对他绝口不提,而是恼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发现。 有些事情一旦过去了,再提起就没了意义,反而不利于忘记。 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何尝没见过现实中的梦魇降临,带来连夜的阴影。 就像,就像他在安定村,从小卖部回来时看到的刘疯子,直接招致他后来的失控、呕吐,甚至连累姚见颀一块摔倒。 只是一个意外。 他对谁都这么说。 如同更早之前的夜,他比姚见颀初来乍到还小的时候,那一抹田野间猝然闪现的、赤裸无着的躯体。一个暴露的男人追着他跑,他跌倒了,他抓到了他的脚踝,浑浊的气息黏在他的背后和耳边。 姚岸阖上了眼皮。 男孩太小了,只知道恐惧,不知道暴行本身意味着什么。也是恐惧,让他拼了命地去踢,去拿触手可及的石头和泥巴往那人脸上扔,还是一束摩托车灯扫过,刺盲了疯子的眼,他不再去拽姚岸的裤腰,姚岸半盲着逃回家,一身都是狼狈的,于慌乱中把今晚所有的衣物都扔掉。 他睁开眼睛,往右侧过身,一个轮廓在深黑里渐渐成形,姚见颀背对着他,浅浅地呼吸。 他往里挪了挪,把人搂到自己怀里,瘦了,硌着有些疼。 却是一觉安稳。 第45章 青柠的汁液 夏天比预料中更早地结束了。 它并非突兀地终止,而像残拍一样,有几个迸碎的节点。 先是一场大雨,姚岸浑身湿透地骑自行车回来,在门口把上衣脱下,拧干;姚见颀翻阅画册的时候食指划破了,一线血迹氤氲,被他含在舌尖,尝到铁锈味,也像霉;康子的胳膊断了,绝口不提怎么弄的,养了一整个没完没了的暑假;最后是颜怀恩和颜沐春回来了,带着癌症的定义,和“不符合手术指征”的通知。 颜怀恩将家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一切未改变,窗明几净,鸡鸣喧喧,他给颜沐春的摇椅垫上绒毯,扶他躺上去,提前迈入秋天。 姚岸走到门前,依旧不知抱着何种心情和说辞,是姚见颀牵他跨过门槛,颜怀恩从厨房出来,刚倒完药渣,像最初的面见。 “你弟弟是不是今天到?” 那时颜怀恩这么问姚岸,在他还没有完全接纳这个事实的时候,颜怀恩就促他接受了,比他还懂他。 “你们来啦。”颜怀恩将瓦罐置于瓷台上,小小一声清响,漾开涟漪。 他对他们笑,毫不意外,毫不例外。 “怀恩哥。”姚见颀自觉地喊。 “欸。”颜怀恩走到他面前,手掌在姚见颀和自己之间比了比,“你是不是长得太快了?都到我鼻子了。” 姚见颀摇摇头:“是你长得太慢。” “好吧。”颜怀恩笑着,望向姚岸,“你弟弟真诚实。” 姚岸在他的笑颜上找不出破绽,却很难回应,只好紧紧闭着嘴。 颜怀恩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副样子,都分不清咱俩到底谁惨了。” “……”姚岸噎了噎。 姚见颀把姚岸的手指节节松开,完全抽离之前,说:“我去看颜老师。” 他走进另一扇门,留给颜怀恩更多倾诉和失态的空间。 颜怀恩哪里不知道,他听着掩门声,有些宽慰地说:“你弟弟真懂事。” “他在别人那都是孝子。”姚岸开口道,“就冲我甩脸子。” “是吗,我觉得挺好。”颜怀恩幸灾乐祸。 姚岸耸了耸肩,一副认账的表情。 随后他们一起笑了。 “怀恩……” “打住。”颜怀恩比着手势,还没来得及止住笑,“安慰就免了,昨天康子拉我谈了一宿,他自己说哭了,我只困得慌。” “那你放心,我的风格保管跟那二货不一样。”姚岸说。 “救命啊。”颜怀恩抚着额头。 姚岸走上前,抱了抱他。 颜怀恩稍稍定住。 “你可以难过,可以不坚强。”姚岸低声说,“我们都在呢。” 药罐剩余的味道隐隐存在于空气中,有些苦,又含温。 “果然不一样。”他在姚岸肩上拍了拍。 “你听进去没?”姚岸直了身问。 颜怀恩看着他,轻轻出了口气。 “我会的。”他说,“我会。” 姚爷爷站在大厅里,正抬着头,两手不断指划着。 “那个结不是这么松的!”“哎你慢点抽绳啊,别把梁给碰塌了!”“你下来下来算了我来……” 旁边,花猫眯着眼,舒服地用耳朵蹭姚见颀的脚背,姚见颀扶着木梯,仰看梯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姚岸,一脸的同情。 “您千万别!”姚岸怕他爷爷要来真的,赶忙呼道,“我至于连个秋千都拆不好吗?” “这可说不准。”姚爷爷冷哼一声,护了护姚见颀的头,“别被你哥砸了。” “……行。”姚岸已经惯了,瞄了瞄下头的姚见颀,“你就看戏吧,啊。” 姚见颀抿嘴笑了笑:“小心点。” 姚岸双脚上下踩着木梯,几乎呈180度地扭过去,全身每一根线条都绷成一张古琴,专注着手里系得死紧的粗绳结。 姚见颀也专注着他的专注。 三脚猫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呵欠,细小的叫声过后,秋千“嘭”地砸落在地,把它惊搅。 “大功——告成!”姚岸拍了拍通红的掌心,连下两步,跃了下来。 姚见颀蹲下,抚了抚战栗不止的猫,揉顺动物背脊的毛,对姚岸说:“你把它吓着了。” 姚岸立正,毕恭毕敬给猫行了个礼:“三哥,对不起。” “还赶着认猫做兄弟。”姚爷爷俯身把掉落的秋千木板和绳索拾起,顺势在姚岸小腿肚上抽了一把,“这是只母的!” “哎呀!”姚岸抱着腿直搓,苦着脸喊,“都给打红了!” 姚爷爷拂袖而去:“反正你皮实。” 姚见颀抱着猫,一如既往地欣赏着含饴“弄”孙的一幕,直到姚岸气呼呼地在他面前坐下,敞开腿和手,告状一般:“你瞧,都有血印子。” “夸张。”姚见颀这么说着,却将猫搁在了椅上,俯瞧着姚岸名不副实的伤口。 姚岸不服道:“才没夸张,你哥皮可嫩了你知道……” 话音顿歇。 姚见颀弯下腰,在姚岸的掌心吹了吹。 “你的掌纹怎么那么深?”姚见颀的眼神流出来,像青柠的汁液。 姚岸缩了缩手:“一直都这样,刀刻似的。”他在姚见颀额上敲了一记,“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姚见颀摸了摸额头,坐到他对面。 猫已经走了,不知不觉。 第46章 暴躁的帽子 开学这一天,姚岸和姚见颀在起床、洗漱、穿衣、吃早餐时间差了了近半个小时的情况下,同时踏出家门。 姚岸还在往嘴里塞椰蓉面包,吃得狠,卡着了,又没来得及捎瓶水,差点成为本市首个开学当天被面包噎死的高中生。 他好容易才顺过气来,连抚了抚胸口,打了一个劫后余生的嗝。 姚见颀将一个塑料袋提到他面前。 “没拿错吧?”姚岸定睛一瞧。 “嗯。” 姚见颀以前是只吃蛋白的。 直到昨天,他站在床上替姚岸量身高,后者坏坏地叫他“小萝卜头”。 惹急了,他突然想快点长高,开始吞最讨厌的蛋黄。 “所以我又改吃你剩下的蛋白了?”姚岸笑问。 姚见颀不作声,算默认。 走到小区门口,他快跑两步进了便利店,出来后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递给姚岸。 姚岸有些感动,但不去接:“你自己不喝啊?” 姚见颀摇了摇头:“我又不会被噎死。” “……” 感动你好,感动再见。 “学生卡!” 刷卡机连续清脆地鸣叫着。 车里多是背着书包的学生,各自携一座小山,上半身特别能占地。 姚见颀闷头往车尾挤了挤,勉强停在一个够得着扶手的地方,在颠簸与人影绰绰之间,望见站台上的姚岸朝他招了招手。 “加油!”姚岸握着拳比了个相应的手势,中二十足。 姚见颀回应的欲望侧翻在公车发动的摆荡里,最后,近似无声地说了声再见。 他和姚岸的学校不在一处,甚至方向相反,他大抵可以猜想,姚岸是怎样飞跑过一条白色的漆线,赶一辆和他相悖的公交。 何必啊,居然还问要不要来接。 又不小了。 他低下头,眼底浮出一抹鲜亮的青色。 饶是漫不经心如姚见颀,乏味的旅程中,也忍不住再看了一眼。 一个有些别致和幼稚的棒球帽。 印着忍者神龟的塑料外壳,帽檐处豁然一条长方空口,小小的太阳能电扇正输送着聊胜于无的一点微风。 而它的主人,一名占领了座位的赢家,握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鼓足劲将瓶身往前推,瓶底转出小小的龙卷风。 姚见颀莫名觉得这人跟姚岸有的一比。他不作声,歪头靠在悬吊的胳膊上,看了一路的飓风。 教室总是那一个模子,一面红旗,左右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靠走廊的那面窗户有模糊的花纹。 踏进一只脚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循序而来的目光。 与三年级的时候有相似之处,陌生、探究、未可知的蠢动。 不同之处在于这目光指向的是任何一个人,而他只是恰好来得晚了些,故而一时收获得更多。 全新而陌生的集体的好处之一,就是没有异己。 班里只剩下第一排有空位了,姚见颀略扫了一眼,就近坐了靠门的外列。 他翻出包里的《BANANA FISH》,搁在桌下看着。 来了几个女生,陆续填满他的左侧,然后是一列高跟鞋的音符,他阖上漫画,老师都要来了,应该是没人了。 姚见颀一口气还没舒出一半,一个东西忽然“啪嗒”地投在了他右边的课桌上。 青绿色的忍者神龟。 “快让让!老师就到了!”他的肩被拍了几下。 姚见颀微蹙了蹙眉,起身,从清晨到现在才算正经地看了帽子主人一眼。 男生和他差不多高,视线所及,是一道嵌着浅白色疤痕的眉。 姚见颀莫名觉得熟悉。 男生等不及他起来,直接从桌肚下钻了进去,落座,翻开桌板,敞开书包,倒出蔚为壮观的一堆零食。 笃实的高跟响停在门边,是所有嘈杂的休止符。 黑板上游走出一个大大的“余”字,班主任转过身,用黑板刷敲了敲讲台。 “哟,还是我本家呢。”姚见颀听见右旁的人说。 这是个极好的社交开端,只要一句简单而毫无营养地询问,将你听到的予以重复:“你也姓余?”,便可接住树枝。 姚见颀没搭理。 出人意表的是,对方不需要他搭理,依旧说得起劲,在台下给老师当起了捧哏。 余老师:“有几句话我要说在前头。” 某余姓同学:“哎,您说。” 余老师:“我希望从今天开始,你们能以中学生的标准要求自己,把小学生那套收起来。” 某余姓同学:“哪套啊?” 余老师:“有几个同学穿了沙滩拖鞋啊,我数数,五六个吧,从明天开始,通通不要让我看到。” 某余姓同学:“不穿不穿,穿了也不让您看见。” …… 所幸的是这天不需要上课,领了教材过后,老师又使劲在教室唠叨了一会儿,点了一篇课文预习,草草将他们挥退了。 姚见颀一面往校门外走,一面发了条信息过去。 崭新发亮的智能屏幕,是姚辛平做主买了给他的,姚岸没有。 他不要,姚岸却替他换上,说平常自己也能用他的玩。 姚见颀用起来还有些生疏,拼音输入法都是九键的。 他已经大有进步,比起刚回国的时候对拼音一窍不通,多半要归功于和姚岸发过的短信。 新手机里唯一的联系人跳出来,姚岸回信道:“还没下课,高一班主任贼磨叽!!!” 又紧接来一条:“赶紧回去,别在外面瞎晃荡!” 姚见颀将信息和语气浏览一遍,回了一个字:“不” 放学的高峰才起势,路面算不上臃肿,姚见颀和一群身高参差的行人一同过了斑马线,在站牌背面略微确认一眼,准确无误地登上了5路公交车。 这次他找到空位了,倒数第三排左边靠窗,他坐进去,应对着姚岸连珠炮似的问询。 姚见颀把书包换到胸前抱着,将冷气吹风口调高,拉了拉蓝色的遮阳帘,这才不紧不慢地回了他:“来找你。” “骗人的吧?” “上车了。” “小屁孩,找我干啥?” “接你回家。” 姚见颀摩了摩手机侧边,浑身掩映在蓝色的格状光晕中。 这时一个人高嚷着“等等等等”,破开了公交车的后门。 “小孩子不要命啦!”门边的大人惊呼着数落。 “你才不要命呢!”那人吼完,将一块硬币高举着递给前面的乘客,“帮我投个币,谢谢啦。” 末了,又向着踽踽前行的硬币补充一句:“不许偷啊!” 将这剧似的一幕幕睹尽了的姚见颀轻阖上眼。 他今天已经第三次看到这顶暴躁的帽子了。 姚见颀在一阵播报声中下了车,对面校门如撕开的豁口,倾出的是黑色校服与青春。白色便有了自在的优势,他顺当而应然地捕着了文具店旁的姚岸。 正微侧着身,和一个被挡住大半边身影和脸的人说着什么。 姚见颀逆着人潮游过去,间或被撞到臂膀,有人停顿少歇去看他。 冷不防的艳。 他给姚岸拨了电话,但姚岸没接,或许根本不知道,姚见颀只好逐步走过去,与此同时,被遮挡的面孔缓缓回转。 “姐!” 一个声音先行响彻在他身后。 同了一路的忍者帽撒着蹄跑过去,向姚岸身旁的女生。 啊。 姚见颀止了步,终于想起熟悉从何而来。 那人很像余舟遥。 第47章 这个漂亮的闷葫芦是姚岸他弟啊。 姚岸没有想到会在今天接到余舟遥的电话。 尤其没有想到她说的内容。 她告诉他,她自此要在市里读高中了。 余舟遥本该在最开始便告知他的,有一个夏天的时间,可总被什么东西横亘了,要么不见,要么见时总隔着他人,预料的契会和时机总是难求,她于是将早该开释的“好消息”一直揣着,揣怀成了温柔的惊喜。 当她站在他前头,阅读他缓缓升腾的惊讶和愉悦,忽然觉得先前那点迟到也值得。 “早知道拼一把,和你一起去一中就好了。”姚岸慨叹道。 他能这么说,余舟遥已然开心,她知道姚岸的性子:逼迫自己只会落得不痛快。不然小学想正经收他个完完整整的作业本也不会那么困难。 “现在也很好。”余舟遥笑着说。 比起从前还是近了些。 他们共同站在校园门外,时不时有面容肃然的师长经过,互相一眼,心知肚明,也不好拉手,作出别的举动,一时只是看着,有半晌的无话。 “我们要不走走?”余舟遥像往常一样提议。 姚岸面露难色:“可能不行。” 便是这时被余沿追高亢的呼声呵停。 “姐!” 姚岸和余舟遥一道望过去,落目的人和风景都不同。 余沿追奔过来,挨着余舟遥,也安插在两人之间,本要与姚岸正面刚一场,不料那人头都没转回。 “过来啊。”姚岸抬起手,招了两下。 余沿追的视线被一连几个人影扼断,等到看清时,姚见颀已经走到姚岸身侧,头刚够着他的肩。 哟。 这个漂亮的闷葫芦是姚岸他弟啊。 枫叶大道掩映在重重树冠下,叶片的边缘开始泛起一线熟透了的黄,像蝴蝶的翅。他们四人走在树伞下,姚岸与余舟遥各牵一个,步伐颇为和谐。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毕竟姚见颀今天并不肯让姚岸牵。 姚岸自然地去提姚见颀身后的书包,也被避开了。 他有些纳闷,就这一稍会儿又怎么了? 身旁的余氏姐弟在有说有聊,余沿追还好死不死卡在他和余舟遥中间,姚岸倒是习惯了,主要是嫌他吵得慌。 “姐你知道吗,”余沿追非要替余舟遥抱书包,“我们老师特别能逼逼!” “有你能逼逼啊?”这话当然不是余舟遥说的。 “哎你——”余沿追一记怒眼过去,扫到了姚岸右手边的姚见颀,改口道,“你不能像你弟一样文静点吗?” “能啊。”姚岸回头看了看姚见颀,又瞧了瞧他,“但你打扰到我俩文静了。” “……”余沿追气结,想还嘴,一时找不着词,才搜刮到一句新鲜够刺儿的,却被余舟遥摁了下去。 “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的?”她的目光自然地将姚见颀也流连进去,如出一辙的平等和好奇。 姚见颀礼貌地回转视线看她。 “我们是同班同学啊!”余沿追高声答道,“他是我同桌。” 暂时。姚见颀在心中默默补了句。 “真假的?”姚岸挑眉,将姚见颀往肘弯里护了护,“弟,那你可得小心。” 余沿追当即梗起脖子:“什么意思啊,小心你才对吧恶霸!” 余舟遥暗自摇头,才掩下去的战火又挑起来了。 将一条大道走到头,四个人才终于两两告别。 姚岸和姚见颀无声地走了一段,姚岸再去夺他的书包无果后,忍不住“嘶”了一口。 “你就非要替我背?”姚见颀问。 “你就非不让我背?”姚岸反问。 姚见颀将拇指掖到进书包带下,目视前方说:“你应该帮她背。” 姚岸反应了会儿那个“她”,嘴巴缓缓张成O形:“你好懂啊。” “……” 姚岸笑了,不再抢书包,将手搭在姚见颀肩上,换了个话题:“刚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文静啊。”姚见颀眼皮都不眨。 “哇。”姚岸手贼地捏住了他右边的脸颊,“真的吗?” “假的。”姚见颀把姚岸的钳子拎开,甩在一旁。 “哎,这句是假的。”姚岸不折不挠地搂住了他,继续闲扯,“所以你和圆锥那小子做同桌肯定得被烦死。” 姚见颀随意应了一声。 “你也看到啦,他嘚吧嘚一路没换过气……” “嗯。” “还有啊,他一路‘姐’啊‘姐’的叫个没停——” 姚岸把“姐”字咬得很重。 姚见颀抬眉看向他,对上后者有些耿耿的眼神。 原来是要提这个。 “你想听?”姚见颀问。 姚岸微惊了惊,没想到姚见颀就直接问了出来。 有希望! “当然了。”他晃了晃姚见颀,“赶紧的!” “怕你不敢应。”姚见颀淡淡道。 “怎么会?你搞快点!” 姚见颀点点头,清了清嗓。 他字正腔圆地喊:“姐。” “……” 姚岸的嘴角抽了抽。 姚见颀强压着笑:“满意么?” “你故意的对吧。”姚岸七窍生烟地停下脚步,“谁要听你喊这个,要你喊哥!哥!戈阿哥!” 路上的行人不约而同地侧目,不约而同地心想这俩人的关系真奇妙。 “你大爷的。”姚岸最后闷闷地说。 姚见颀不生气:“我大爷不是你大爷?” “你都承认我大爷是你大爷了,怎么不认我这哥?” 姚岸的语气比他想的重了一些,那不是他的本意。 姚见颀侧对着他,只留下无声的注脚。 姚岸霎时就悔了,真他妈没事找事,不就缺了一声哥么,又不会少斤肉,谁还不知道他是姚见颀的哥哥?不知道姚岸有个宝贝弟弟叫姚见颀? “我……”“抱歉。” 他们同时开口。 “你说啥?”姚岸睁了睁眼睛。 姚见颀静静地望着姚岸:“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 姚岸没答语。 姚见颀越冷静,他就越不是滋味儿,越觉得自己方才小题大做。 “我没……”姚岸皱了皱眉,弯下腰,揽过姚见颀的脑袋,两人的额头贴在一起,“见见,刚是我不好,其实那就是个称呼,不论你喊我什么,就是朝我喊声‘喂’,我也会来的。” 姚见颀静距离地看着姚岸,近到可以分辨姚岸眼白上一点浅色的霭。 如姚岸所说,那只是个普通不过的称谓。 他也希望是这样。 姚见颀抬起手,碰了碰姚岸的睫毛:“喂。” “哎!”姚岸应得毫不含糊。 “我想吃石榴,你给我剥。” 第48章 “跳下来啊。”姚岸展开双臂,“我接着你。” 姚见颀觉得自己常常天真过了头。 比如,他居然指望姚岸给他剥石榴。 桌面散着三块不规则的澄黄果皮,两处泛红的水渍,默然地盯了一会儿,在姚岸赤脚踩下之前,姚见颀飞快地弯腰拾起几粒滚落在地的石榴籽。 “怎么了?”姚岸指尖涩涩的,转头问他。 姚见颀:“你走吧。” “为啥?” 姚见颀把碗端起来,晃了晃几粒寒碜的石榴籽儿:“剥出来的还没掉出来的多。” “技术不熟练嘛,剥久了就好了。”话没说完,姚岸手力一使,不防又碾碎了几颗。 姚见颀夺过了石榴,坐到一旁:“洗手。” 姚岸去洗手间一趟回来,透明的玻璃碗里已经盛了半碗红润欲滴的石榴籽。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抓了一把喂到姚见颀嘴边:“别光剥,吃啊。” 姚见颀就着吃了一小撮,剩下的姚岸仰头悉数倒入腹中。 “这东西好吃是好吃,就是太麻烦了。”姚岸一边嚼吧一边说, 姚见颀一颗颗拈着,不疾不徐:“累到嘴了?” 姚岸故作凶样地瞪他一眼:“揍你啊。” 姚见颀:“好啊。” 姚岸挥了一拳,虎虎生风,在离姚见颀不过2cm处将将停下,几缕头发被风劈开,姚见颀却眼睛都没眨。 “能的你。” 拳头摊成手掌,抹过他的眉心。 “你说——”余沿追捏着一粒溜黑的籽儿,在阳光下反复瞧着,“这东西种了能发芽么?” 姚见颀百无聊赖中抽空瞥了一眼:“能。” 余沿追回头,一副起了兴趣的模样:“真的啊?” 姚见颀有些后悔应了他。 毕竟他们就在老师眼皮底下。 “嗯。”姚见颀回。 “那得多久啊?”余沿追刨根究底地问,“这是粒苹果籽。” 看出来了。 姚见颀强迫自己无视他桌角上搁了三节课的苹果核,无视发黄和苍蝇。 “不知道。”他如实答,“不会比石榴久。” “石榴?那要多久?” “六七年。” “……” 那天姚岸也问了这个问题,表情和现在的余沿追如出一辙。 “这也太长了吧。”余沿追纳罕。 是很长啊,甚至不止。姚见颀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也这么觉得。 一般人都不会去种吧。 一般人都不会去等。 “还好我这是粒苹果籽。”余沿追很快转颓为喜,愉快地撑着下巴,“用不着那么久,你瞧着吧。” 姚见颀跟着老师讲的重点翻过一页书,不以为然,毕竟到那时他们已经不是同桌。 只是姚见颀没想到的事也很多。 比如余沿追并没有放弃种苹果,还比如秋径已行到一半,他和余沿追依旧同桌。 他始终记得新的座位表贴在墙上时,他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遍。 确认全班没有第二个和他同名的人后,终于死了心。 姚见颀并不讨厌余沿追。 如果他...... “嗨,我姐要知道咱俩还是同桌肯定可欣慰了。” ......不要三句话不离他姐。 “我姐图什么?” 不要自问。 “一定和你哥脱不了关系。” 自答。 余沿追拍拍手,小心翼翼地端起一个比瓶盖稍大一丢丢的容器,据称是被他抠下来的伞柄。 里面铺着一张潮湿的卫生纸,一粒漆黑的苹果籽躺于其上,正在沐浴仲秋的阳光。 “老师不是说种子萌发的条件是阳光水分空气温度么,这不都有了。”余沿追志在必得,“这回指定行!” 姚见颀没空去想这人真傻还是假傻了,在老师踏出教室门的那刻他应时站起,无视余沿追一起去食堂的提议,马不停蹄地跑下楼。 “慢慢来,不急。”向井轩拍了拍姚岸的肩,“还有好一会儿才到你呢。” 姚岸曲起手臂,紧贴腰腹,在原地小跑预备,宽松的运动短裤下的两截瘦长小腿在微凉的秋风中跳跃。 “班长,我紧张啊。”姚岸说是如此,表情却嘚瑟,“我是破个纪录呢,还是随随便便破个记录呢?” “得了啊。”向井轩知道他又要飘了,及时打止。 发令枪响刺破苍空,姚岸望向前排,一缕白烟从起点的挡板处悠然升起,浪迭浪的加油声在跑道沿线翻腾,不多时,又是一阵赢家客的欢呼。 这场秋季运动会来得太是时候,不仅是一次秩序的逃脱,一次热情的有的放矢,也让原本半生不熟的人群俱备了成为集体的名义。 姚岸报了三个项目,除了200米跑,急行跳远和3000米都在明天。 “咱班到时必须比这个给力啊。”姚岸用拇指指着。 “保证不掉链子。”向井轩长臂一挥,终点50米外的观众席处,班里大半的人都趴在了栏杆边缘,冲他们摇晃手里的彩球。 “那么壮观。”姚岸道。 说完,他的视线极准确地捕捉到了人群尾端的一个身影。 看台上散落着件件黑色的校服,姚见颀从中穿行过来,白色的连帽外套在其中格外惹眼。 他停在姚岸头上的看台边缘。 “跳下来啊。”姚岸展开双臂,“我接着你。” 姚见颀倚在不锈钢栏杆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信不过我?”姚岸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怎么不信。”姚见颀双手插进上衣口袋,看着姚岸,退后三步时没有回头,他猛地向前,一脚踩在不高的栏杆上,跃进了半空。 姚岸稍一弯膝盖,像搂一片云那样紧紧接住了他。 “天哪姚见颀,你是不是长胖了。”姚岸掂了掂,把他放回地下。 “是长高了。”姚见颀站直腿,轻抬下巴看他。 “有吗?”姚岸比划着,量他头顶到了自己第几个根肋骨。 向井轩走了过来:“这是你弟?” “对啊。”姚岸将姚见颀一圈,“帅不帅!” “比你帅。”向井轩转向姚见颀,“特地赶来给你哥加油吗?” “路过。”姚见颀说。 向井轩哈哈大笑:“你弟还挺个性。” 就这么一会儿的聊天功夫,三人已经挪到了前排,再跑两组就要到姚岸了。 向井轩和姚见颀退到跑道旁边,姚见颀走了两步,回头,嘴唇微微动了动。 “知道啦,”姚岸笑道,“我会加油的!” 姚见颀这才转过头。 随着“预备——”声起,姚岸将手撑在了白色的跑道线,感受到塑胶微炙的砥砺。 他重心前移,注意力集中在红色的赛道上,凝成一点。 “砰!” 姚见颀额前的头发和棉质的衬衣领被姚岸跑过的风而惊动。 他抚平领口,错身退出人群。 “喂!”向井轩远喊住他,“不看结果吗?” “不用。”姚见颀说,“他会赢。” 第49章 游泳队 姚岸低下头,好让年级主任往他脖子上套了一个鲜艳的塑料花环。 他捏着橙红奖状上方的两个角,往起点处望了望。 “冠军,看这里。”戴着小红帽的学生会干事向他举着长炮。 “哦,好。”姚岸站在领奖台的正中央,对镜头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这张照片成为了当月的校报封面。 “运动健儿本事高,二中学子放光芒。”姚岸念着标题,脸从报纸上端露出来,“怎么连运动健儿的名字都不打一个?” “你还想出多大风头,”向井轩说,“拿了两个第一还不够?” “关键是——”同桌展星露出憧憬的表情,“你赚了一大票迷妹啊。” 姚岸把报纸一扔,下巴一点点皱起。 运动会的那三天,他有在半路上被拦下来,一瓶水递到面前,上头贴着一张鹅黄色写着名字的便利贴,跑步跳远的时候,也有面孔陌生的女孩对他说加油。 “谢谢”“抱歉”“我不是很渴”……姚岸每次这么说。 拒绝是不存在委婉的,只要你是在拒绝。对方拥有的唯一优势,也不过是先一步转身。 “要不要跟余舟遥说说?”姚岸那天躺在姚见颀的床上,把他的漫画书翻得哗哗响。 姚见颀指腹贴在刀片上,顺着黑色的铅芯一点点削着,笔屑宛如雪霰一样落在垃圾桶里的木花上,有种缄默的风貌。 姚岸扔下漫画,挪到床尾。 “哈?”他用手肘撞了撞他。 姚见颀将刀放在嘴边,吹了吹,不看他说:“知情权不是这么用的。” “姚岸,有人找——” 门口的同学朝他喊。 “来了。”姚岸利索起身,走了没几步,又回到桌前。 “帮个忙。”他把手搭在展星和向井轩肩膀上。 “嗯?”两人双双抬头。 “帮我炒作一下。” “炒作什么?” 姚岸:“其实我有女朋友,在一中。” 周末,安定村。 “你要进游泳队了?!” “就去瞧一眼。”姚岸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又捻起一粒。 颜怀恩端着开水壶过来,倒满他们俩的杯子,茶面上浮着一圈白色芝麻。 “说说呗。”颜怀恩也坐了下来。 姚岸嘬了一口芝麻茶:“主要得追溯到运动会.....” 姚岸当初是本着一腔不务正业和一丝集体荣誉感,打算随便跑跑就完事,结果却拿了两个项目的第一,还破了200米的校记录。 当然,这个“随便”有待商榷。 “是金子总会发光,是雄鹰总要翱翔!”姚岸突然慷慨地来了一句。 “你放什么狗……”康子的手臂被颜怀恩怼了一下,住了嘴,让这厮继续说下去。 那天来找姚岸的是他的体育老师。 老师开门见山:“组织决定将你列为重点培养对象。” 哪来的组织? 但姚岸还是很恭谨地问了:“您的意思是?” “加入校队吧。”体育老师说。 “可为什么是游泳队啊?”康子纳闷道。 “我一开始也懵呢。”姚岸抿了一嘴的芝麻,“然后他说‘你这小腿不像是长期跑步的,倒像长期游泳的’” “好好考虑吧。”体育老师最后道,“拿了奖考试加分。” “明白了。”康子点头,“你是冲这个去的。” “谁说的,我还是有奥运理想的好吗。”姚岸笑了笑,又道,“但没加分实在。” 颜怀恩捧着杯子,吹散了浮袅的白气:“没想到啊,二中有游泳队。” “剑走偏锋呗。”姚岸说,“文化成绩跟不上,就开拓业余优势项目,我们学校打算靠这个评人才培养基地呢。” “挺好。”颜怀恩笑了笑。 “怀恩,你明年就中考了吧。”康子把手搭在他肩上。 “嗯。” “要不要考虑下县一中?”康子强烈建议。 “不考虑。”颜怀恩一口回绝。 “哈哈哈哈哈哈……”姚岸对着康子略微僵硬的脸幸灾乐祸,“人家才看不上呢。” 颜怀恩浅浅一笑,低头抿了口茶。 “打算来市二中吧怀恩。”姚岸挑眉。 “不打算。”颜怀恩不留余地 “……”姚岸虽是为了打趣,倒也没想他会拒绝得如此果断。 “我答应爷爷了,要考一中。”颜怀恩神情认真道。 姚岸和康子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稍远处,摇椅上的颜沐春半寐着,盖着一层深紫色绒毯,无声胜有声。 颜沐春阖了一下眼皮,哑声道:“好孩子。” 一点微小的回应。 颜怀恩很满足。 他们的热闹囊括了颜沐春,也挽留着他。 姚见颀在陵园写生。 8个人分坐在西南东南和正南,北方是一块数十米高的烈士碑,碑座正反分别雕刻着一场起义与就义。 秋阳睽违,悬在红星的尖端,久了却会刺目,姚见颀将速写本挡到额头,看着地上断裂的那根5mm木炭条。 应该多带两根的。 “用我的吧。”一个笔筒递到他面前,“方形的可以吗?” 姚见颀只垫着《静物素描》,对方则坐着姜黄色的便携马扎,刚好仰头的差距,一张很孩子气的面孔。 “啊,谢谢。”姚见颀停在笔筒上缘,抽出一半,又张口,“你......” 对方的娃娃脸笑开了,料到他想说什么:“我叫陈哲啦,你是姚见颀吧。” 姚见颀罕见地感到一些自疚,同一个画室那么久,记不得名字也太不值得称道。 “看一看你的。”陈哲不知是没注意还是没在意这点儿尴尬,朝姚见颀的速写本努了努嘴。 姚见颀将正面翻过来。 是他们眼前的碑陵,不同之处在于作为背景的天空被炭笔抹成了藜黑,下面的两段长阶线条交绰难辨,原本规则的梯形像垒砌的灼灼白骨。 唯一的彩色是那颗破出画纸的五角红星。 “好棒!”陈哲好久才想起感叹。 姚见颀去看他的,他却一把搂过画本,猫着腰说:“太丑啦!” 姚见颀笑了笑,继续用炭棒加深边边角角的黑,没留一点余裕。 第50章 “傻逼才教你谈恋爱。” “姿势不标准。” 这是姚岸进游泳队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也是这句话,开启了他漫长的浮板打腿生涯。 别人练自由泳的时候,他趴在浮板打腿;别人搞队内接力赛的时候,他在浮板打腿;等别人也开始练浮板打腿了,他依旧在浮板打腿。 从游泳馆里出来的姚岸头发滴着水,空气要比液体更冷,他朝游泳馆的招牌树了个中指,迈着有点抽筋的小腿,走进对街的一家甜品店。 店内的气氛暖烘烘的,墙壁是粉色,挂着网状的照片格,每张桌子都被成双的人占领。 余舟遥坐在一杯提拉米苏芝士雪球后,举着勺子,向姚岸摇了摇。 “等多久了?”姚岸在她对面坐下。 “一会儿。”余舟遥舀了一勺雪糕,转向他。 姚岸摇头:“太甜了。” 余舟遥将那一勺尖的甜送到嘴里,再刮去白色雪球上融化的糖衣,一边问:“训练累吗?” “与其说累吧。”姚岸撇了撇嘴,“更像是被整了。” “哈?”余舟遥笑了笑,撑着下巴,仔细看了看他。 “吃啊,看我干什么?”姚岸也笑。 余舟遥点头,吃下一整杯,在这期间他们并不说话,吃完后,她的牙齿有些打战。 “呼,还是太冷了。”余舟遥说,“有些腻。” “那么甜?”姚岸将杯子移过来,指尖若有所思地在杯底敲了敲。 余舟遥盯着他,心中是觉得此刻很溶漾温馨的,但目光扫到其他相依的人,总觉得……这样的温馨不合群。 因为太适度。 “怎么了?”姚岸觉察到她的出神。 “没有。”余舟遥想以笑颜敷衍过去,但,好不甘心。 不甘心,没有越界,也没有过分。 “姚岸。”她支着下颌,轻声喊了一句。 “嗯?” “有时候我会想……”余舟遥顿了一歇,说,“你会不会,其实没那么喜欢我?” “当然。” 姚见颀舀下一大勺雪糕,面不改色地含进嘴里。 “不冷吗……”姚岸全神地注视着,牙龈仿佛游走过一丝凉。 姚见颀不予理会,把刚才的话完整重复了一遍:“提这种问题,当然很正常。” “是吗?”姚岸趴在餐桌上,下巴枕着手背,“可听起来真的很像要分手啊。” “嗯?” “吓我一跳!” 所以他当时下意识回了一句:“为什么?” “感觉。”余舟遥低下低头,敛去了神色。 “什么感觉?”姚岸一头雾水。 余舟遥从杯子看到他,最终,还是四两掸千斤:“瞎说的,送我回学校吧。” “就这样?”姚见颀问。 姚岸点点头。 他复杂地打量了一眼姚岸,半晌后,说:“以后你只要否认就好。” 姚岸瞧着他,深叹了一口气:“以前怎么就没这些事儿呢?” “你们......以前是怎样的?”姚见颀佯若无意地问。 姚岸信口拈来:“就吃吃饭聊聊天牵牵手啊。” “现在呢?” “一样啊。” “一样?” “对呀。”姚岸歪倒一边,“到底哪里出错了嘛。” 只是牵手的话。 姚见颀忽然看了看姚岸,还是那副一脸不知道问题所在的样子。 他捻紧了手里的杯。 “快回去吧。”余舟遥在校门前停下来。 她从传达室旁边的小门进去,敦实的保安大叔打量了他们一眼。 “舟遥。”姚岸往旁移了两步。 余舟遥转身,与他面对面,隔着一道伸缩铁门。 “对不起啊。”姚岸挠了挠脑后的头发,他想不通,只能道歉。 余舟遥静了一瞬,像是体会到他真诚的无解,脸上浮现出了薄笑:“没有什么对不起啊。” “可是……” “真的没有。”余舟遥探了探身,想碰碰他的脸,碍于旁观的眼光,最终,只好让冲动逐渐消解。 姚见颀平静地吃下了最后一口雪球,在姚岸的“你说这是为什么”中答非所问:“太甜了。” “就是甜才买给你的啊,一般人受得了?”姚岸笑说,“我打的回来的呢,就怕化了。” “嗯。”姚见颀看了他一眼,“谢谢。” “不用谢!”姚岸踩着他最后一个字,心满意足。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小区南门左转就有一家,姚见颀想。 “哎对了。”姚岸不知又要提起哪一茬,拍了下膝盖,“那......” “你以后,”椅脚刮蹭瓷砖的刺耳打断了他的话,姚见颀起身,端起杯和勺,“别再跟我谈这些了。” 说罢,还不等姚岸问出为什么,又道:“你们的事我不懂。” “这有什么。”姚岸了然地盘起腿,“你以后也要谈恋爱的嘛,就当提前给你预习一下咯。” 姚见颀不搭话,走到厨房的洗手池前。 “今天是看在雪糕的份上。”姚见颀把水龙头拧到最右边,在急遽到的水流下冲洗着玻璃杯,“傻逼才教你谈恋爱。” “你说什么?”姚岸拉长脖子,后半句淹没在水池的溅声里,他没听清。 姚见颀关了水,垫上毛巾,将杯子倒立在窗台上,让水滴整肃地淌下。 “换身衣服。”他经过姚岸时说,“帽子打湿了。” 姚岸扯过领子,看到几滴微薄的水渍躺在帽尖。 他和余舟遥都没发现。 第51章 幕布 “归零!” 清脆而突兀的电子女声,打破了整间教室的寂静。 尤其是考试期间。 “哎哟我操!”余沿追红着脑袋砸计算器,“怎么还有声呢!” 全班哄堂大笑,视线齐烘烘投向此处,原本肃穆紧张的考试氛围顷刻间快活无比。 “安静!”教鞭在讲台上连摔三下,“还笑!不考试了?!” “余沿追,你给我上来!” 余沿追暗捶了一下桌,不情不愿地推开椅子。 “计算器拿上!” “靠。”余沿追无声地骂,上缴了周末才买的财会专用计算器。 “区区一个小考你就作弊,以后还得了?啊!”余老师怒色道。 “我没作弊,过程我都写出来了!”余沿追反驳,“你也没说不能用啊。” “那我也没说不能翻书啊你怎么不翻呢?!”余老师举一反三。 “可是数学也不考原题啊。” 不愧是余沿追。 于是,这场争论的结果便成了余沿追顶着全班欣羡的目光……到走廊上罚站。 窗外天气晴好。 姚见颀没有检查的习惯,提前半小时做完最后一道数轴题后,他一边转笔一边发呆。 余光瞄到余沿追虔诚地敬在桌角的苹果籽,至今还未开花。 “姚见颀,做完了?”余老师在讲台上问。 姚见颀转笔的手忽然一停,稳稳落回掌心,开始填涂各道选项B的两个小圈,佯装做题。 别搞我别搞我别…… “写完了就出去。”余老师用眼睛指了指门外,“帮余沿追数蛙跳。” 圆形花坛里的金雀花丛丛迭迭,随一蹲一跃的人造风乎乎摇摆。 姚见颀坐在坛边,接住一朵临危掉下来的金雀,漫不经心地念:“11、12、3、4、5……” “我靠,姚见颀你怎么数数呢!”余沿追蹲地上抱着脑袋,气吁吁地骂,“我下辈子都跳不到100!” 姚见颀灵活地捻下一片鹅黄花瓣,拂落,扬了扬唇角:“开个玩笑。” “这不是玩笑是玩命。”余沿伸长脖子往教室探,确认余老师没在视察自己后,就地瘫坐下来。 为了砸体罚他的同时不干扰考试,余老师特地罚他在教学楼前蛙跳,还指派专员来监督。 表面上看,是留了让同桌放水的余地,但余沿追却道未必。 从和姚见颀同桌起,余沿追就没见他和别人讲过几句话。一般的男生踢场球就热乎了,发展发展就是一起光膀子打架的兄弟。 但这人不会。 姚见颀好像待人接物都隔着一层,总在避让,不想与别人发生接触,仿佛联系是一件多余的事。 和姚岸也太不像了。 余沿追半撑在地上,正大光明地觑他。 姚见颀知晓他正在被看,久而久之,抬起头:“想打我?” 余沿追吭哧一笑。 可要说这班里他俩不熟,那就没人跟姚见颀熟了。 “继续吧。”余沿追拍了拍手和屁股上的沙子,继续卖力地跳了起来。 “6、7、8” “明明十几个了!” “9、10、11” “靠……这回你可给我认真数啊!” “100” “啥???” 余沿追惊中带喜地转头。 “数完了。”姚见颀面不改色,“够认真吗?” “哈哈哈哈哈……”余沿追卸了力一般倒在地上。 莫名其妙! 周日午后,姚岸没正形地仰躺在沙发上,用手机玩一款逃亡游戏。 他听见下楼的声音,瞥了瞥:“要去画画吗?” 今天不是惯例画画的周六,姚见颀看了看自己,两手空空,不明白姚岸怎么猜到的。 “就知道。”姚岸似乎很得意,“画之前总穿黑色的衣服。” 姚见颀了然,旋即拵了拵衣袖。 “啊!又死在这儿!”姚岸怒号了一嗓子,把手机举起来,伸给他。 姚见颀接过手机:“我走了。” “等会儿。”姚岸往空中蹬了一腿,打算坐起来,“我送你……啊!” 姚见颀在门边回望,只见姚岸苦挣着直起腰,左手搭在右肩上,一边揉一边拧动:“痛死老子了。” 姚见颀停下动作,问:“你最近游得很多么?” “还行吧,总算不用浮板打腿了。”姚岸甩了甩手。 “别游太凶。”姚见颀说。 姚岸哼笑:“总比上晚自习好。” “那你也……” 话到一半就收住,姚见颀知道他听不进,把念叨化作空气呼出,没等姚岸就走了。 “这块阴影不行。” 蒋淙叼着一根橡皮筋,撑着膝盖说。 姚见颀也看出来了,换了只4B铅笔,在素描纸上的瓦罐底部来回横扫。 “还是浅了。” 姚见颀停下,去拿另一只。 “哎,不用。”蒋淙将原来的笔夺下,上半身悬在姚见颀脑袋上,就这个姿势画了起来。 圆钝的笔头在粗糙的纸上绘出声响,哗然、有力。 “至少要这么深才行嘛。”蒋淙把笔插进铁夹的小孔中,堪堪而立,“是不是画出了12B的效果?” “蒋老师今天又飘了吗。”坐在姚见颀侧后方的陈哲探出了一个小脑袋,自问自答,“是的。” 画室的学生一齐笑起来,蒋淙朝他们各点一下,共7下:“笑声最大的负责清洁。” 这招百试不爽,画室立即消停了。 她十分如意地回过头,看到姚见颀在用心地研究各路笔。 “练久了就有力道了。”蒋淙说,“你以后也能画出……” “不可以直接用吗。”姚见颀抬头,挑出一支12B铅笔。 “……也可以。”蒋淙只好刮了刮耳垂。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正事儿:“拿去参赛的画呢,就你没给我了。” 姚见颀没答语。 “还没选好?”蒋淙问。 “随便挑一幅得了。”哪儿都有陈哲,“反正画得都好。” 其余的人都朝他话中所指的人望了一眼,有小小的肯定和慕羡。姚见颀无所察觉,将参考书摆正,夹到画架左上,说:“我再新画一幅,下次拿来。” “别忘了就行。”蒋淙吹了吹自己指尖星点的笔屑,转到下一个孩子身后。 姚见颀没告诉蒋淙的是,其实自己早画好了。 这次画作的主题是“成长”,想画得切题不难,想画出他心中的样子,难。 “小帅哥。” 姚见颀的思绪被打断。 “你看这种行吗?”老板将两盒虎标镇痛贴递到他面前,“挺多学生来我这买的。” 姚见颀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说明书,问:“多久见效?” “包贴包好啊。”老板敲了敲盒子,“这药可实在了。” 老板怕他不信,又拍胸脯道:“再喊个人给你按按摩,年轻人嘛,很快就恢复了。” 姚见颀:“按摩?” “对啊。”老板说着示范起来,“拿条热毛巾,往身上一敷,再按那么几下,就这样……” 从药店出来后,姚见颀依旧在脑海回顾了老板现场教学的几个按摩动作。 总觉得很诡异。 他想着,半是调侃地笑了一下,也不急着赶仅余3秒的绿灯,停在了路边。 车辆在他眼前淌过,玻璃上的反光膜横拽着他的脸孔,一张又一张,转顷即逝,直到红灯来临,才终于定格在了一面玻璃上。 很近,仿佛现得出里边坐着的人廓。 淹留的行人抢着时间,纷纷沓沓地踊进斑马线,盯久了光膜的眼睛兀地吃痛,姚见颀正欲移开视线,那玻璃上他的脸却不断皱缩、挤压,直到消失。车窗摇了下来,像一道幕布。 他手里的药盒砰地砸在地上。 第52章 容器 红灯再一次亮起时,姚见颀站在秋日的暮光下,脖子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面前的车流已经驶过了无数趟,可哪怕他闭上眼睛,那扇车窗后的半张脸也如同火漆一般死死烙在了他眼皮上。 那个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来,他知道自己也在吗…… 所有的诘问几乎将姚见颀溺晕过去,失措,更多的茫然,最后,只剩一阵近似于的痛苦的物质涵盖住了他。 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俯身去拣地上的药。 “搞那么晚?” 姚岸拉开门,一句算不上责备的责备。 姚见颀从他身边走过,没有换鞋。 “嘿!”姚岸牵住他的手腕。 姚见颀吃吃地回头,眼神留在拉住自己的那双手上。 “拿的什么?”姚岸将姚见颀的手掌翻过来,抽走了里面的东西。 “膏药贴?”看清之后,姚岸微感诧异,“给我的?” 姚见颀没答话。 那就是给他的了。 “买了干吗不给我呢?”姚岸低头问。 碎的刘海浮在姚见颀的睫毛上,几根恰好刺在眼中,有些不适,他垂了垂目:“忘了。” 声如蚊蚋啊。 姚岸不放他走:“那你帮我贴。” “现在?”姚见颀的眼神在问。 “现在。”姚岸说。 脱下最后一件衣服时,姚岸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快快,太冷了。”他顶着一头炸毛,是方才脱毛衣蹭的,背朝姚见颀,拍了拍肩胛骨,“就这儿。” 姚见颀拆开包装,药味又苦又辛,让他醒了醒。 他右腿跪上床,撕下膏药,拎着一角,慢慢贴在姚岸肩后,又抚几下,抻平了。 “还有右边。”姚岸抖了抖肩。 姚见颀如法炮制地为他贴上去,按在姚岸微削的肩上,几乎被他的骨骼刺了手。 “脖子要不也……” “先这样。”姚见颀退下床,把废纸扔进了垃圾篓中。 “见——”临近门边时,姚岸喊住他。 姚见颀偏头,留给他三分之一的脸。 “谢谢。”姚岸盘着腿说。 门开了,继而阖上。 姚岸还维持着方才的坐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肩膀。 膏药似乎才显效似的,使两肩既灼又凉,倒掩去了原本的酸痛。 没错,不对劲。 姚见颀太不对劲了,从进门到现在。 “啥味啊你这身上?” 周末的安定村,姚奶奶连连耸鼻,放下一篮红提,扯住姚岸的衣领嗅了嗅。 姚岸:“体香。” “嚯。”姚奶奶也捧场,“那我孙子这体香……还挺冲的。” 姚岸不骄不躁地挺了挺胸,薅了一串提子,跑到了隔壁屋。 没人。 他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踱到了外边。 意料之中的人蹲在桂花树下,那树已经过了花期,无法落个花雪满头,只把一伞浓阴泼到姚见颀身上。 鞋子踩上碎石的动静姚见颀听到了,索性没有回头,但唇缝很快沾上了一丝附着水意的凉。 他微微伸舌,将那枚送到自己嘴边的红提含了进去。 “在这看蚂蚁搬家?”姚岸放下手。 姚见颀咬了一齿汁水,眼角跟随咀嚼的动作扑簌着。 “进去吧,外边太冷了。”姚岸抚了抚他的头发。 姚见颀望着他,没说话。 姚岸极轻地叹了口气,搂住姚见颀,姚见颀随他的动作很驯顺地站了起来。 这时姚爷爷端着脸盆,放在了院内的一口磨刀石旁,蹲下来,掬起一捧水,泼在岩上,石头平滑微凹的表面登时变得透明,映出秋末的云天。 姚爷爷将菜刀的左端贴着石头,稍稍抬起,继而来来回回地蹉磨。 那声音有种浑厚的尖锐,落在姚见颀耳中,令他一时呆了呆。 “见颀,喜欢看爷爷磨刀啊?”爷爷手里没停,抬头笑问他。 姚见颀把头埋低了一点,模样很是专注。 姚岸转到姚见颀身后,将他整个人包围了在了怀抱里,也隔绝了作兴的秋风。 此刻是难得的静美,顽石,钝刀,柴火与荤香。 姚岸的心在下沉。 从半个月前开始的吧,姚见颀没有主动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他几乎不怎么说话了。 除此之外,他依旧倾听,该做的事一件不落,姚见颀向来少言,但凡没有差池,旁人便不会觉得任何异样。 但姚岸不是旁人。 他知道的姚见颀是能用三两个字使他抓狂,又一个微笑将他安抚,他表面不说,却暗地里和你较劲,也对你好。 姚见颀有很多的小脾气,只对姚岸一个人撒。 而现在,静偎在自己手臂里的姚见颀,却最最乖顺,无限地接纳你的语气和命令,像一个安然的容器。 姚见颀有些像他们起初认识的时候,那时他拒绝、对抗,最后他们被拉近了,此刻他们是毫无缝隙地接近,可姚岸却被他推远了。 “见见。”姚岸贴着姚见颀的耳廓,在泠然却刺骨的磨刀声中问,“你怎么啦?” 没有回应。 除了在极细处,姚见颀的指尖模拟着刀缘平切的动作,在茧上刻下一道道划痕。 第53章 发烧 第三次在夜里醒来,姚见颀彻底放弃了接下来的睡眠。 掀开的被子透出汗的潮热,他像一个刚刚浮上岸的人,在溺亡的前一刻劫后余生,那一刻是从梦里醒来的时刻。 月辉从敞开的窗帘闯入,他的房子,至高又明亮。姚见颀不敢在极黑的夜晚睁开眼睛,浓淡不一的黑色色块总会组成同一张脸。 从车窗里露出的那张脸。 他看了整整7年。 体温很快散失了,连汗液也要结冰。姚见颀赤脚下床,每一步都像在雪地里,他进了浴室,抬起开关,喷头的水未来得及加热,高高地洒在他头顶,全身。 脱下湿沉的睡衣,如同蜕一层皮。 那些昔日的对白又开始巡演。 “你不想成为一件艺术品吗?” “与美的缔结才是永恒的,刻画总能让我找到意义,现在,就像塑造你一样。” “你愿意和我一起,对不对。” 但是,但是…… 我并不想啊。 我并不想。 7:00 “懒猪起床,懒猪起床!……” 姚岸的闹钟是一个穿着黄色T恤和蓝色工装裤的白色小猪,工作日大早无一例外地进行着叫早活动。 “懒猪起床,懒猪起床!……” “啊......臭猪!烦死了!” “懒猪起床,懒猪起……早上好!” 姚岸一锤子砸在小猪帽顶的开关上。 他横趴在床间,脑袋闷在枕头里,憋到67秒的极限,猛一鲤鱼打挺坐起来,开始呼吸新鲜空气。 五分钟的贤者时间过后,姚岸才觉出一点点的不对劲。 他的闹钟常常是如雷贯耳,叫不醒他却能叫醒楼上的姚见颀。故而每回都是姚见颀穿戴整齐后下来替他关闹钟,顺便掀开姚岸的被子,让他活活冷醒。 今天却没有。 姚岸匆匆洗漱完,跑出门,扶在楼梯栏杆上倾身一探—— 餐桌旁也不见影。 “姚见颀还没下来吗?” “称呼都不喊?”姚辛平端着一杯黑豆豆浆,严声道,“没大没小。” 姚岸撇嘴:“又没喊你……” “还没下来呢。”于绾舀了一勺蓝莓果酱,对姚岸道,“快去看看,是不是睡过头了。” “好。” 姚岸就势在栏杆上一推,三两下上了楼。 房里的灯是关着的。 姚岸微微纳罕,脚步不自觉放轻了,走进一室昏濛中,蹲到姚见颀床前。 “就起。” 姚见颀闭着眼说,声音不比呼吸声大多少。 姚岸也没催他,伏在床边,理了理姚见颀耳廓前的头发:“还早呢,再睡会儿。” 指腹却忽然被烫了烫。 姚岸两手凑了前去,果然,碰到的每一处都是过分热的。 “妈的。”他咬牙,手脚一下子变得无措,四处看了看,先冲到了楼下。 “干什么,毛手毛脚的。”姚辛平叱了他一句,又问,“你弟弟呢?” “家里有没有体温计?”姚岸站在于绾跟前。 “怎么了?”于绾扶上桌子。 “姚见颀发烧了。” 姚岸从姚见颀嘴里拿出体温计,将他迷迷糊糊间流下的唾液揩去。 “38度7。” “去医院。”姚辛平当即说,“我去发车子。” “见颀,还有力气吗?”于绾从后搂着他,柔声道,“妈妈帮你换件衣服。” 他浑身又给汗打湿透了。 “不去。”姚见颀强撑起眼皮,把头偏开。 “乖啊,去医院打一针就好了。”于绾拍着他说。 姚辛平也靠近过来,帮着哄:“一会儿就到了。” 姚见颀摇着头,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晃动,后来动作渐渐剧烈,忽然从于绾的怀里挣脱,后脑重重地磕在了墙上。 姚岸蓦地上前,把人揽了回来,又急又忧,不禁喊了他:“你干什么!” 姚见颀苍白得很,他揪住姚岸胸前的衣料,说:“姚岸,我不去医院。” “不行!”姚岸斩钉截铁。 “我会吃药的。”姚见颀的嗓子已经坏了,像一把破棉絮,说出的字伶伶丁仃,“不去医院好不好,求你。” 一个小时后,坐在姚辛平车后座的是姚岸。 他是喂姚见颀吃下两粒速释片才走的,迫着他喝了两大杯开水,又握着他的手,预备他的眼皮偶尔睁开时自己能够在。 姚岸不想走,可是姚辛平不让,他就等到姚见颀睡着,这样才可以确信在接下来的半天内,他暂时不那么需要自己。 “我会给老师打电话的。”姚辛平开着车说。 姚岸缓缓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解释上学迟到的事,仰头靠在车座的软枕上:“随便吧。” 姚辛平从后视镜内扫了他一眼,无可奈何,也不知是不是没话找话,他说:“你弟弟就听你的话,你还纵着他不去医院。” 姚岸蹙了蹙眉,烦得很,因为被说到了最担心的地方。 汽车停在人群的空白地带,姚岸将领口往上提了提,推开门:“我就乐意纵着他。” 这话不是为了犟。 姚见颀是被一阵锐痛刺醒的。 起初他以为是一根针在往自己耳道里钻,他伸指去摸,渐渐醒悟到这只是一种并发症。 他睁开眼,没有看到姚岸。 于绾是五谷不分的,但四体勤劳,她接了一盆热水,把毛巾浸在里头,用温度器测得大约37度后才敷在了姚见颀额头上。 她记得姚见颀上一次这么病已经是数年前了,那时他们还在美国。她从梦之街回来,下出租的时候花光了自己最后一分钱。 开门后,一台倒在地上的三脚架撞到了她的鱼嘴高跟鞋尖,地上有一些打印出又很快被废弃的照片,她踩在散落和褪色的才华上面,发泄自己的疼痛和怒气,以及消费也满足不了的失意的欲望,一边松开发髻一边踢掉鞋子,往下陷的软沙发上坐,又惊呼着站起来。 “怎么没声音!”她差点坐在姚见颀腿上。 姚见颀裹着一床毯子,是她和蔺书忱前年在马德里旅行时淘回来的,上面是一些西班牙风的冶艳图案,现在簇拥着姚见颀瘦而蒸红的脸。 “抱歉,”姚见颀闷声说,“我不舒服,妈咪。” 于绾那时也给他敷了毛巾,不过是冷的,片刻后她上网查了如何治疗发烧,竟然是错误做法,赶紧把毛巾摘了下来。 她翻遍了家里的抽屉和柜子终于找到一盒压瘪了的Motrin,辨认保质期以后给姚见颀吃了下去。她点了外卖,但是要很久,她想带儿子去医院,但是又难又贵而她正好没钱。 每次她感觉无望,就会在心底咒骂蔺书忱,咒骂当时色迷心窍跟他来了美国的自己。 于绾把姚见颀抱起来,模拟摇篮的摆动,喊他的名字:“见颀见颀”,姚见颀那时候没有姓氏,这是她和蔺书忱心血来潮的作品,就像他本人一样,她给他唱那首他还在襁褓时蔺书忱每晚唱给他听的歌。 “为什么,他们叫你宝贝……” 姚见颀突然确信落进自己耳中的是一枚针了。 于绾抱他的姿势宛如昨日重现,但总有些变化,他躺在于绾肩窝上,听了一会儿,忽然无比清晰地说:“别唱了。” 歌声戛然而止。 “好些了吗?”于绾松了口气。 “我那天看到他了。”姚见颀答非所问。 “什么?”问号抛入静谧中的那刻,于绾又陡然领会了。 姚见颀感觉到她的身体骤然僵直,和自己那天一样。 “应该……看错了吧。”于绾声音微颤。 “怎么可能呢。”姚见颀闭上眼睛,讽刺地笑了笑,“那可是我爸爸。” 第54章 幼荑 教室外头是纷纷如霭的暮色,教室里是嘈嘈如切的人声。 姚岸趿拉着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火烧屁股似的,书包没拿就往外冲。 “喂,你等会儿。”向井轩在门边拽住了他。 “怎么?”姚岸有些急,在原地小跑。 “又要逃课?”向井轩问。 “对。” “这个月四次了。”向井轩颇为无奈地翻了翻手里的登记册,“游泳队早就结束训练了,Upon那我怎么给你打马虎眼儿呢。” Upon是他们的班主任,身材圆润丰硕,私底下都喊他“阿胖”,考虑其教的是英语,故称Upon。 姚岸不以为忤:“那就别打,直接说我跑了。” 向井轩本着拯救问题少年的责任感,劝他:“你别逃了吧,下下周就要考试了。” “不行!”姚岸当即说,“我今天都不该来的。” 他盯得半空发紧,说不清是悔还是气。 姚见颀做了个梦。 他着火了,浑身的皮肤像烤漆一样驳落,掉进泥泞中明明灭灭,他一片片捡起自己,拼在透明了的地方,顾不上它们原来在哪儿,蓝色的血管在他胁间突透,丑兮兮的。直到一场大雨脉冲似的降下,梦原来是一个塞风壶的形状,注满了,就让他在湖心荡漾。 睁开眼的时候,最后一粒扣子已被系上。 姚岸给他裹上一条驼色绒毯,从氤氲的浴室里抱出来,踩着水汽一步步下楼。 姚见颀枕在姚岸的肩膀上,照旧只是睫毛动了动,便被察觉了。 “醒了?”拐角处,姚岸关掉了楼梯的吊灯开关。 姚见颀回应他的是一次轻微的眨眼。 “给你洗了个澡,待会儿再喝杯水。”姚岸用背推开卧室门,“今晚睡我床上。” 姚见颀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不肯,也许是没有力气,他很安分地卷进被窝里,被窝是温的。 客厅亮着一盏仿古枝形吊灯,开了一半,橘黄色,姚辛平坐在沙发上,于绾蹲在茶几旁,正拿着烟灰缸往垃圾桶里倒。 “餐桌上有烧好的水。”听到脚步声,她说。 “嗯。”姚岸踱向餐桌,往姚见颀常用的陶瓷杯里倒了一半,尝了浅浅半口,水温正好。 “怎么样了?”姚辛平放下一只还没点的烟。 “退了些。”姚岸说。 “辛苦你了。”于绾放下凉意的烟灰缸,笑容有种歉然和放心。 姚岸还想问她什么,但这短短的时间不够。他们好像只能达成某种默契的交换,介质则是姚见颀这一个人。 那晚姚岸没有睡,他每隔半小时他就用体温枪替姚见颀测一次温度,看它们一个小数点一个小数点地减少,记它们的间隔。 将近凌晨3点的时候,姚见颀的体温突然升到了39,姚岸换体温计测了一次,39.4。 他连忙推开半扇窗户让屋内通风,用湿毛巾给姚见颀擦身子,喂他吃了两粒退烧药。 一个小时后,体温仍然没有变化,煎熬地等了半个小时,结果依旧,姚见颀浑身烫得像是经过一场雪。 姚岸感到一阵恐惧。 “见见?”他在姚见颀耳边喊。 回答他的是姚见颀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跑到一楼,从酒柜上取了一瓶白葡萄酒,用棉签沾了涂到姚见颀的手脚心。 之后他才知道这种方法是错的,就像烫伤涂抹牙膏也是错的,但那时他只记得这一个方法,小时候发烧时奶奶也是这么照料他的,落后的科学往往有种愚昧的温柔。 做完这些后姚岸躺进被子里,面对面抱着姚见颀,紧挨着他的额头,感受到他烙热的呼吸拂在自己的鼻子与嘴唇间,小小的存在。 头一次,姚岸突然想哭。 清晨,姚见颀醒来,首先看到的是姚岸的眼睛。 他好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这双眼了,里面有化了的雪和一整晚的守候。 “你吓死我了。”姚岸的嗓音变得和他一样哑。 “为什么。”姚见颀喑声说。 姚岸使劲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好像把什么情绪一并咽了下去,此刻他们躺在一张枕巾上,他搂紧姚见颀,满心都是劫后余生。 “你怕我死吗?”姚见颀没有放过他任何一丝流窜的情绪。 “别说!”他一个常把“死”字挂嘴边的人,现在却连听都不能。 姚见颀笑了笑,这好像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笑。 “我会好的。”他微抬下巴,亲了亲姚岸的鼻子,“我答应你。” 姚见颀请了近一周的假,在家里养病。 期间低烧断断续续,但都不再似那晚严重,胃口渐渐回转,也精神了许多,偶尔画画速写。 有一次他披着蓉黄色的毛衣开衫,两只脚踝交叉,袜沿上露出的一圈宛如幼荑,他持笔坐在院中的摇椅上,疏影扶风。 姚岸放了学,见到这场景,二话不说地把人提溜回自己卧室,拿鸭绒被团团裹住。 “你病还没好呢知不知道。”姚岸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他,“再乱跑试试看。” 姚见颀从被窝里掏出手,抖落了一下速写本,半埋怨地说:“画差点被你折了。” “画有人重要吗?”姚岸脱了外套,去揪毛衣领子,路上每一步他都是用跑的,大冷天出了一身热汗。 姚见颀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见他折腾半天,还被衣服上的扣子卡住了头发,于是招手:“你过来。” 姚岸一屁股坐下,头顶上是团团糟,他低下头的时候很像本质温驯的大型犬类,姚见颀凑上前,帮他细细理分出掐着纽扣的头发。 “今天给蒋老师打电话请假了,她说你比赛作品还没画?” “画了。” “啊,什么时候?” “昨天。”他顺利地解开了缠绕,一举帮姚岸把毛衣脱了下来。 “又不好好休息。”姚岸摸了摸头发,“画的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姚见颀说。 “嗬!”姚岸使劲将毛衣一抖,起身从柜子里随意扒拉了两件衣服,“我才不想知道呢。” 姚见颀点点头:“那好。” 结果他洗了个澡回来,带着一身湃湿的热气躺回被里时,又不依不饶地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睡觉。”姚见颀阖上眼,转身背对着他。 “......” 姚岸陪姚见颀躺了一小会儿,也许不止一小会,又重新披了毯子起来,给他侧了侧体温,然后坐回桌前,把台灯调到最低亮度,曲着一条腿,手肘搁在膝盖上头,开始做他的半吊子作业。 写完最后一门的时候,他听到姚见颀翻了个身,以及他低柔的鼻息。 第55章 暗号 一切都在变好。 至少姚岸是这么觉得的。 除了第一次50米自由泳测试时他游了37秒被教练一顿臭骂之外。 反正,他是把每一次游泳都当作逃课来认真对待的,哪怕代价是游7000米。 他的肩膀时不时地会痛,但熬过去了也还好,姚见颀给他买的药很管用,偶尔他就让姚见颀帮忙贴几张。 姚见颀的发烧也完全好了,一场病似乎带走了他体内的某类沉疴,当他笑起来时,确有轻盈的存在。 唯一的后遗症,似乎是他又更瘦了一些。 这样显得他更高了。 对此姚见颀的解释很简单,两个字:“抽条。” 好吧好吧,姚岸想,就当他的见见在长大。 总而言之就像他一开始说的,一切都在变好,像一个酒桶,人沉浸在这样的微醺的氛围中是很容易变马虎的。 所以姚见颀第一次晚归的时候,姚岸并没有特别在意。 “去画室了。”姚见颀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这个回答很万能,尤其是在一段恰好的时间间隔里偶尔使用它的时候。 偶尔,意味着一周至少不超过两次。 姚见颀这周已经说了四次。 他是对不同的人说的,第一次是姚岸,第二次是姚辛平,鉴于姚岸这周开始自习后常常很晚到家,所以第三次和第四次是于绾。 “见颀。”他靠着门框换下鞋带被踩脏的球鞋时,于绾来到面前,“这么说不管用。” 那一刻姚见颀久违地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为别人不知的某串暗号。 “不要做冲动的事。”于绾目色深深地看着他,握着他的肩膀,“一切交给妈妈,好吗?” 姚见颀与她对视,想不起上一次这么郑重地看彼此时什么时候。 或许是他第一次发出开头“m”的音节,或许是某场高烧,或许是他决定再也不这么看她的时候。 “我曾经,”姚见颀平静地说,像叙述一件无关的事,“把自己交给过你。” 于绾怔住了,几度开不了口。 姚见颀掸开她放在肩上的手,像掸去一层灰。 姚岸他把手伸进铁栏间隔中打开了大门,骂骂咧咧地往里走。 回来的公交车上,有个人啃了一路的蒜。在密闭的空间里,这种体会叫他求死不得。 到了院内,发现门是开着的,于绾背对着他站在门内。 “阿姨?”姚岸上前喊了句。 于绾身影一顿,似乎在脸上飞快地抹了抹,回过头:“小岸回来了啊。” 她的笑脸没有破绽,姚岸看到了地毯上的一双鞋。 “见颀在楼上,你爸还没回来。”于绾又说。 二楼没看到人,姚岸撂了书包爬上阁楼,从卧室门缝里瞥了眼,空飒飒的,于是转而推开了书房门。 在他刚好进来的那刻,姚见颀关掉了一个网页。 “内容一定很劲爆。”姚岸摸摸下巴,露出调笑的表情。 姚见颀不慌不忙地关机:“你以为我是你。” “喂喂。”姚岸上前用手臂轻轻勒住他脖子,“你再说一遍。” 姚见颀毫不不反抗,拈起姚岸的袖子闻了闻,问:“你吃了蒜?” “没有!”一提起这个姚岸就苦大仇深了,他把事情原原本本交待了一遍,期间还被姚见颀的笑声打断了两次。 “我的妈,就那种环境,”姚岸痛苦地描述,“人又多、还开了热空调,简直要当场发酵,你懂吧?” “不想懂。”姚见颀闷笑着。 “改明儿哥带你体会体会。” “不要。” 俩人闹了一会儿,一直到姚辛平回了家,于绾喊他们下楼吃饭时姚岸才想起他最开始要问的事。 “你是不是和阿姨吵架了?” 出乎他意料地,姚见颀没有否认,而是说:“算是吧。” “为什么?”姚岸停在二三楼的拐角的一幅装饰画下,图案仿的是罗夏墨迹测验的其中一张,他说这像两只从火山朝雪峰爬攀而去的粉色蜥蜴,姚见颀则说像鱼的肺部。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说的更对了。”姚见颀站在高一级的楼梯上,与他平齐。 “什么?”姚岸没反应过来。 姚见颀安静注视着他:“你有没有被一些东西打败过?” 甚至差点毁掉。 姚岸收拢了眉心,他下意识觉得这不仅仅是个简单的一般疑问句,但他没发求证。 他只能如实地说:“差一点,但是没有。” 姚见颀好像不必深究就能明白,他近乎宽慰地看了他一眼,说:“至少你是幸运的。” 说完这句话姚见颀就下楼了,没有给他追问的余地。 姚岸很后悔。 他第一时刻并没有理解姚见颀说的是什么,就像他没有意识到,姚见颀这些天的豁朗背后的岌岌可危。 他应该问为什么是“至少”,他应该揪住姚见颀和于绾吵架的原因不放,这样的话,或许他就能知道哪怕一丁点姚见颀从未向他开放的过去。 他最希望的是他重新打开过那台电脑,在记录删除之前。这样他就会看到一个名为“Lost Feasts”的摄影网站,总摄影师的名字叫做蔺书忱。 然后他会立刻得知他方才想探究的一切。 而不是等到姚见颀失踪。 第56章 纹白蝶 无聊又聒噪的下午,保安室的门卫捏着竹签采耳,内容乏善的登记册反光板似的叠涂着深浅不一的阳光,他打了个哈欠,视眼模糊地从酒糟鼻头看见一个人走近校门,身影颀长。 那人理所当然地穿过传达室,就践着那句“现在是上课时间!”,堂而皇之得让呵止也显得贸然。 没有循着往常的足迹走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他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司机从后视镜里瞥见他白外套里的蓝色校服立领,银色的拉链摇摇晃晃。 姚岸右边的棱角跳了两下。 他使劲咬了咬牙根,又揉了揉腮帮子,想按捺下这份突生的不适。 “怎么着,紧张啊?”展星推了一下他的桌子。 “不是。”姚岸踢了踢桌角,“就心里有些慌。” “月考害的呗。”展星说,“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才一门语文就把你打趴下了?” “滚。”姚岸懒得搭理他,眺向了窗外。 走廊上摆着一排空置的桌椅,向井轩和个几个同学站在桌旁,抓紧在考试前最后一个时间刻度记重点,口里念念有词。 “班长。”姚岸喊。 向井轩从化学必修后抬起头。 “帮我拿下手机呗。”姚岸压着声,指了指斜前方的桌肚里露出一角的书包,“搁最外层了。” 向井轩的眼睛粘着书似的,锲而不舍地看了几行公式才放下教材,趁着老师在低头数试卷的时候,找出手机递去。 “怎么还是按键啊?”他随口道。 “用习惯了。” 开机耗光了最后一点时间,老师把外头的同学招了回来,开始下发试卷。 姚岸接过一摞,甩了甩,最上头一张滑到了桌面上,正要把剩下的往后送,手却顿在了半空。 后座的同学不明所以,只好主动伸手接了过来。 手机屏幕上是于绾的未接来电,总共11通,几乎没有间断。 不等姚岸多想,下一个立刻打了过来。 他接通电话,把手机贴在耳边,在卷页翻飞的盛大空隙中,仿佛谛听一个先兆。 于绾的语气不复平常的温和柔静,她顾不上任何礼貌和时宜,话音夺路而出:“见颀来找你了吗?” 一颗巨石砸落下来。 姚岸张嘴说了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并没发出任何声音,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出什么事了?” 讲台上的老师怒叱了几句,大概是要他关掉手机,姚岸不知道。 他唯一听见的是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字词拼凑出的一句话:姚见颀失踪了。 “上、上午第三节 课就没看到人了,老师找我,他电话不通……” 在监考老师走下讲台的时候,姚岸站起身,一脚踩上窗框,跳了出去。 目力所及的景色沿途变化。 喧哗、熙攘、空旷、荒凉、荒凉、荒凉…… 砂土堆就的凹坑中积着一澜水,记载着这小小的方圆之地下过一场构不成气象的雨,数道纵横的车辙从周围碾过,像一道道横陈的铁链。 一只纹白蝶飞到泥泞中间,无意又无意。 “是这个地方吗?”司机疑惑地回过头。 后排的人正从摇下一半的窗内往外企眺,未来得及回答。 他们正停在一座乔治式建筑前,古堡般的楼顶凝聚着最后一抹昏黯的天光,砖红的表面被黧黑勾勒,有瑰异的庄肃。 只可惜,这是一栋烂尾楼。 建筑的下半身被绿色的防护网笼罩,隐约可见赤裸如骨的钢筋铁条,独树一帜的破败。 司机又重复一遍:“是……” “麻烦了。”姚见颀把两张红钞放在副驾驶座上,拉开车门。 “哎,学生,还没找钱。”司机嚷道。 姚见颀说:“不用。” “我等你吧?”司机又将这人烟稀少的地方打量了一遍,好心说,“你待会儿打不到车的。” 姚见颀停下,将上半身往后倾了倾:“谢谢,我不回……” 在司机等待的表情下,他又轻微地摇了摇头,改口道:“有人来接我。” 无人接听。 姚岸将手机狠狠摔在墙脚,蹲到地上,十指嵌入发中,不惜余力地抓挠头皮。 他在蒋淙的画室外,而画室内,右下角写着姚见颀名字缩写的画板前空空如也。 “妈的。”姚岸把手机拾了起来,边边角角都磕破了,他摁了几下,还没摔坏。 屏幕适时地亮了起来,他的心骤跳了一下,但希望很快被掐破了。 “我到画室楼下了。”于绾的声音听着像找回了些许冷静。 “好,我现在下来。” 姚岸从安全通道内一气跑了两楼,又骂了一句,重新折返回画室。 他把姚见颀画架上的画全数取下来,对蒋淙说:“要是他联系你了,麻烦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蒋淙郑重地点头,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多问。 姚岸道了谢,一刻不停地跑下楼去。 于绾已经替他推开了副驾车门,姚岸直接坐了进去,眉毛上流着汗:“告诉我爸吧,多一个人更容易找到。” 左边却沉默着,并未回应。 姚岸转过头,发现于绾保持着驾驶的姿势,没有点火。 “阿姨?”姚岸喊她。 于绾的眼睛有明显的红肿,精心的妆容呈现出裂纹,看起来一触即溃。 然而她深吸一口气,口吻坚定地对姚岸说:“不行。” “为什么?”姚岸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几乎像在质问。 “见颀……不会想让别人知道的。”于绾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包括你,或者除了你,我不知道。” 姚岸头疼欲裂。 “到底……”他吸了一口气,迷惘地吐出,“是什么事情?” 于绾却比他还要惶然,她显然想起了什么,身姿一下变得没有凭依。 “我、我不能……”她无助地摇头。 “我必须知道!”姚岸喊了出来。 车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求你了。” 于绾讶然地望向对面。 “我想帮他。”姚岸恳求地说,躬着腰,用所有的真挚,“我想让他好起来,他答应我会好起来。” 于绾不曾动,却忽然地揩了一下眼角,疾疾抹在了脖子上。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和他眼底的执意,心中漫上一层悲戚和庆幸。 嘴唇蠕动半晌,她最终道:“见颀应该是……去找他父亲了。” 第57章 狐群 “Lost Feasts” 循着一条条暗褐的车辙走到建筑的中空部分,在一个原始的水泥立柱上,姚见颀看到了一句涂鸦。 红色的喷漆从字母的尾端流淌下来,阿芙蓉般开在地面,朝一个向下的楼梯口延伸,那儿有意无意地落下了一个漆罐。 姚见颀举目四周,偏头,嘲弄地叹了口气。 司机想错了啊。 这里明明很热闹。 未经装修的水泥建筑内部沿墙停着十来辆私家汽车,光滑锃亮,仪表堂堂,轮胎上的泥滴已经干了,远看去宛如牢不可破的城垛。 姚见颀走到楼梯口,俯身的瞬间瞳孔被梯下散发的光芒和喧嚣照亮,他捡起喷漆罐,上下摇了摇,信步走到那一堵车墙面前。 “呲——” 红色的油漆在沿线的车上咧开一张耻笑的嘴巴。 电话无法接通的时候,于绾焚灼之下涌起一股吊诡的轻松。 她确实是撑不住了。 稍微缓了片刻,她向姚岸摇摇头。 姚岸眉间的竖纹更深了一点:“再打一次吧。” “没用的,他不会接我的电话。”于绾苦笑,“我们离婚后几乎没联系过。” “可是姚见颀去找他了啊。”姚岸坚持道,“他不是他爸爸吗!” 额前的发丝颤落下来,于绾顾不上理,欲言又止地扶正方向盘。 姚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她:“你还是不打算跟我说。” 从他们出发到现在,于绾唯一告诉他的只是她打听到了蔺书忱的电话和住址,可没想到姚见颀却比她更先一步。 “他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于绾蜷紧了手指,有些艰难地说。 指的是蔺书忱。 姚岸一言不发,焦躁地等她把话说完。 “他是一个摄影师。” 自楼梯拾级而下,沿途铺着醺黄的工业风装饰灯,明明灭灭。 楼梯下的人们三五成群,穿着正式的礼裙和西装,透明高脚杯里盛着献礼金汤力,正侃侃而谈。 这栋建筑B1层是一个宽绰的地下车库,经年废弃,而此刻车库的墙上却悬挂着数张黑白相片,被巧致的灯光点亮,两米高的白色照片立框置于中央,将空间分割成几个扇面,影影绰绰。 俨然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影展。 往最里走去,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却笼络着密度最大的人群,这里没有别的照片,只有一张置于圆心的高脚凳,安放着一个投影仪,光柱正把影像送渡到一块被大头钉衔住的白布上。 人们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嘴边浮起甜美的微笑。 猝然,伴随着“砰”的金属落地响,投影仪被重物打歪,白布上的影像偏移到了灰色的水泥墙上,沦为灰色的一部分。 人群爆发出中英混杂的惊呼和诧叫,像本来在嘴边的食物被无理抢走,旋即,他们将目光落在罪魁祸首的身上——一个彩色喷漆罐。 “打歪了啊。” 声音从后方传来,他们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少年高高地站在不远处的楼梯上,对着他的靶心抱怨。 人们反应迟钝,却突然并不慌张。一顷顷地被调动了兴奋。 这是什么?他好像误入狐群的咖夏鹿,却漠漠地接受所有险要的目光。 有人认出他,眼中霎时充满了狂热的愕然,来回指戳幕布和少年:“你、你是……” 姚见颀说:“好久不见。” 于绾抓着方向盘的真皮套,无望地看着前方的路标。 “不,不是这里。” 蔺书忱不在家,他们问遍了附近的保安和邻居,只有门口生鲜店的老板说看见好多辆不认识的车来了这里,又接连往城郊的方向去。 他们沿着通往郊区干道走了两个小时,除了越来越人烟稀少以外,一无所获。 “摄影师的话……”姚岸一张张地翻着手里的素描纸,“那有没有可能在会展中心这些地方?” “不会的,他从不在这些地方办影展。”于绾有些艰涩地说,“他的作品……不允许。” 姚岸翻动的手指停下,这一刹那,于绾的话带给他的荒谬预感甚至俘获了焦灼。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一段不成文的对话。 “听我爸说你们原来住在美国。” “你会说那儿的话吗?外国人长什么样啊?那儿比这好吗?” 时隔多年,他终于可以确认姚见颀当时的回答,仿佛一颗久久埋藏在土隙里的炸弹。 “不。” 姚见颀当时说的是不。 姚岸听到了心口的爆破声。 窗外的景致愈加萧疏,偶有几个头戴草帽的农家在路边摆一个小摊,间断地擦拭着葡萄上的扬尘。 姚岸强迫自己全意灌注到找姚见颀这件事本身上,而不去想其余随时可能殃及的引信,带来的画已经被他看了10遍,却找不到一丝可悲的线索。 “停一下。”姚岸说。 于绾往路边停靠,踩下刹车:“想起什么了吗?” “没。”姚岸抱着素描纸,打开车门,“我......走一走。” 他沿路往前,被风吹得稍微清醒了一点,路过每一个摊位前,总有人招呼他一两句,声音也让风滤得没了温。 紫绿的黄昏在路尽头沉没,最后一线夕阳落到姚岸的球鞋上,松绑了他的鞋带。 姚岸有些赌气地把画纸放在一旁的空地上,不知道是气失踪的姚见颀,还是找不到姚见颀的他自己! 他用最笨的方法,就是把两根鞋带哥捏成圈,然后打一个结。 这一点在奶奶看来也是能被数落的毛病,于是他将这个毛病也教给了姚见颀,姚见颀学得很好。 想到这儿,姚岸难免笑了笑。 他紧上鞋带,正要去拿地上那摞画,果摊后的小贩忽而伸长脖子,奇道:“哎,这上头画的不是那栋烂尾楼么。” 第58章 黑白 甚嚣的嘈杂扰乱了整个影展的秩序,越来越多的人散开又最终凑过来,呈半月状地围着一个中心。 这个中心是姚见颀。 他漫步在一扇扇立式相框的间隔中,每推倒一面就有无数玻璃裂在地上,黑白相片也轰然倒下,溅起的碎片让人们频频后退和惊呼, 展区中央已经遍地狼藉,姚见颀却嫌不够,他好像被一种强烈的摧毁欲统摄,他踩在琉璃的废墟上,手掌心流下的血刚好滴落在脚边。 “你疯了吗!”一个男人高呼,正要上前,却被同伴拉住,附耳说了句什么。 男人惊异地停下,往影幕的方向看了一眼。 姚见颀也往那走去。 人群被他的脚步撕开一条口,注目着他离高脚凳越来越近,在快要触及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久违了的、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低沉声音。 “宝贝,够了。” 黑色的轿车行驶在荒凉的阔野上,只有两束远灯探照着前路。 在经历了时隔半个小时的焚灼和无话后,姚岸将目光从画上的烂尾楼移开。 “你之前说,他的作品不允许。” 于绾侧脸紧了紧:“怎么了。” “是什么意思?”姚岸问。 她没有回答。 姚岸接着道:“为什么姚见颀不想让别人知道?” “等到了那,”于绾打断他,有些发颤,“等到了那里,你就都明白了” 姚岸沉默了下去。 他突然不敢再追问。 下一刻,他的眼睛被迎面的强光猛然刺痛,左侧车道上有车驶来,一连十数辆,车身上醒目的红色喷漆割伤视线。 他和于绾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眼底有一模一样的惊惶。 素描纸上的烂尾楼此时已矗立脱胎在黑夜前端。 地下一层空寂得连风都发出回响。 蔺书忱涉过层层碎片和相纸,没有一丝怜惜,站在姚见颀面前,用慈爱得近乎深情的目光注视他:“宝贝,我以为你不会来。” 姚见颀踩着横杆坐上高脚凳,有意无意地摆弄着腿上的投影仪:“你可以猜,我是怎么找到的。” “你永远都能找到我。”蔺书忱朝他走近一步,“但凡你想的话。” “域名永远是feasts,你还真是执念不浅。”姚见颀在投影仪的镜片上画着圆圈,光柱被他手指缭绕的轨迹打断。 “如果你想了解的话,我很乐意。” “我对你没有好奇。”姚见颀抬头与他平视,“只有恶心。” “是吗。”蔺书忱没有半点愠色,反而加深了笑意,“你变了很多。” 然后俯身过来,像和他商讨一个秘密:“告诉我,是谁?” 姚见颀朝他镜片上嗤了口气:“你也配。” “那个人一定很幸运。”蔺书忱取下金属眼镜,从西装口袋里摘出手帕轻轻擦拭,有些遗憾地说。 姚见颀的目光落到他脚下的残垣上,一张皱褶的相片。 他自言自语:“他还那么小。” 蔺书忱戴上眼镜,斜睨了一眼,把那张相片踢开:“这些人从来都不重要。” “我最完美的作品就在这里。”蔺书忱望着他,“所有人都是来看你的。” “看一个小丑?”姚见颀笑了两声。 “当然不。” “还是,”他看着蔺书忱,“看他的造型师,一个疯子?” “见颀,你不用故意惹我生气。”蔺书忱的语气像对一个胡闹的小孩,用最涵养的忍耐,“我对你没有过底线。” 姚见颀脸上流过一线哂然。 “毕竟,不要忘了,我是你的父亲。” 蔺书忱强调。 听到最后两个字,姚见颀一厘厘张开嘴巴,动着,只是没有声音。 蔺书忱从他的气流中读了出来。 You racked me “我非常抱歉。”蔺书忱道,“如果你能稍微理解我的话,就不会这样,我保证。” 姚见颀撤开了目光。 “爸爸很想你。”他以独有的暗沉的语调对姚见颀娓娓而谈,“我怀念我们过去的日子,在感恩节,我们拉开火鸡的锁骨,得到长的就能许愿,我给你讲骷髅会的历史,教你喝第一口味美思……当然,我最怀念在红色的暗房里冲洗胶片时,你的模样在显影液中缓缓出现……” 他每说一句,姚见颀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点,直到什么也不剩。 “宝贝,别这样。”蔺书忱似乎颇为苦恼,他以一种呈现的方式张开右手,“这里,这些破坏,如果能让你稍微快乐一些,或者不那么憎恶我,那就是物有所值的。” 他的脚边是精致的残骸。 “我让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下我们两个,有足够的时间叙旧。” “整整四年。”蔺书忱往前,抬高手臂,“不值得一个拥抱?” 姚见颀的面孔不包含任何表情,也没有说话。 蔺书忱把这当成一种默许,就像他们原来每一次那样。 他倾身向前,抱住了姚见颀。 与此同时,他能感觉到姚见颀的臂膀也渐渐抬高,隔空摸索到他的背后。 蔺书忱全心放松地慨叹一声。 只是当他要照以往那样去亲吻姚见颀的脸颊时,一丝血腥味却很突兀地钻进了鼻腔。 “见见!” 一个陌生的音色从背后撞来,蔺书忱下意识地回头,眉角却猛然一凉,锋利的锐角擦过镜腿,重重地割破了他太阳穴周围的皮肤。 淌下来的血液模糊了蔺书忱的视线,他透过一层红色的薄雾看到了咫尺之距的姚见颀,以及埋在他手中的玻璃匕首。 那把匕首错过了一次最预谋的袭击,却毫不顿歇调转锋芒,刺向他的胸口。 蔺书忱攥住持匕的手腕,那么脆弱,力道却大得骇人,全身的力气都加注在尖刃的刺芒上,冰凉直直渗入了雪纺面料。 有那么一刻,蔺书忱认为他会刺中自己的心脏。 “姚见颀!” 直到闯入者狠狠搡开蔺书忱,擦着刃,把姚见颀从高脚椅上拽下来,中断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行刺。 姚岸揪住他的领子,失控地吼:“你疯了吗!” 一块尖锐的玻璃碎片在姚见颀手里,因为过于咬合皮肉而落也落不下来,无助地淌满他掌心的血渍。 姚见颀任姚岸挟着,感官迟钝,没有痛觉。 “只差一点。”他说。 听到这句话,于绾停在几步之外,双腿颤抖,怎么也动不了。 “你想……杀我?”蔺书忱不可置信地盯着姚见颀,疼痛的具体方位让他知道,如果不被打断,那片玻璃原本应该扎进他的太阳穴。 “哈哈哈哈哈……”蔺书忱大笑,把在场每个人都看了一遍,红锈色的血在他脸上交错,像一张蛛网,“我儿子想杀了我。” 于绾突然冲上前,狠命扇了他一巴掌,声嘶力竭地哭:“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世界除他们以外都很吵闹,在一片癫狂和迷乱中,姚岸默不作声地搂紧了姚见颀。 “没事了,没事了……”他把他受伤的手揣进衣服最里,一遍又一遍地吻他的眉心。 六觉渐渐回笼,姚见颀抬起头,漆黑地眸子看着对方:“姚岸,你想不想知道?” “知道什么?”姚岸耐心地抚揉他的额角。 姚见颀声音很低,像有些不忍:“你看看这里啊。” 对视良久,姚岸终于往四周望去。 那是一片人为的废墟,展架在地面肢解,横陈,处处诉说着败坏,废墟里散落着星点的玻璃碎片,在日光灯下灼灼烫目。 但这些都不重要。 像一丛丛阴影的,各式各样的黑白照片坍在他们眼前,皱缩又放大。 在看清的一瞬间,姚岸全身的血液凉透了。 那是无数的赤裸幼躯。 姚见颀把落在一旁的投影仪拾起,对准白色的幕布。 他靠在姚岸的肩头,絮语般地呢喃:“你看,这是我。” 第59章 童年:生日 金属的碗缸里留着哈瓦那雪茄前夜的烟灰,邻居的舒伯特小调从百叶窗内涩涩飘进来,在清晨的光圈下打转。 掀开被子的时候,首先露出的是肚子饥肠辘辘的抱怨呜咽,然后才是他。 这是见颀本月第二次饿醒。 他下了床,趿上一只拖鞋,另一只不小心踢到了床底,不到真正的白天见颀不敢爬到床板底下去,他只好右脚趾触着瓷砖,地面凸起的纹路冷得他悄吸一口冷气,连忙蹦向外面。 木门发出龇哑的响动,客厅的灯光斜斜一线照到绿色的床单上,微微隆起,秾烈的酒意铺面而来,见颀擦了擦鼻子,放弃了喊醒于绾的念头。 他到了厨房,锅灶是冷的,冰箱灯坏了,他摸到中间层的全麦面包,昨天吃过,味太酸了,一盒牛奶,无糖,喝起来像水。有一碗什锦粥,可惜微波炉在挂在墙上,他够不着。 见颀搬了一把小凳踩上去,拧开天然气灶,蓝色的文火在夜里画了一圈,见颀把粥倒进锅里,用勺子舀出剩下的,一边等一边观看火焰。 他许了一个愿望。 比起去南加州过冬,他希望明天5岁生日的时候能见到一对不那么醉醺醺的父母。 哦,是今天。 于绾拒绝承认自己变老。 她穿比年轻时还要鲜妍露骨的衣服,妆容印刷在脸上,聚会,饮酒,跳桑巴舞,她用这些对峙焦虑,但生逢一些特殊的时刻,焦虑总是避无可避。 比如见颀的生日。 “对不起,亲爱的。”于绾把儿子抱在腿上,6岁了,他还是很小,不会让她的腿发麻,“我把哥本哈根时间看成了纽约。” “没有关系。”见颀小声说,“我已经习惯了。” “天啊,你生气了?”于绾朝他的颈窝里拱了拱,逗他发笑,“不要闹脾气,你爸爸明晚就回来,替你补过生日。” “爸爸?”见颀眼珠转了转,“他不是经常在外面吗,他真的要回来?” “当然。”于绾帮他理了理头发,“你们会一起去旅行,往南一点,去石山还是别的什么,也许他还会带你参观他那见鬼了的暗房。” 姚见颀听了一会儿,问:“你不一起去吗?” “我?当然不。” “你们又吵架了吗?” “我们已经不吵架了。”于绾说,“当一对夫妻连架也懒得吵……” 于绾及时停了嘴。 “你说过,你曾经很爱他。”见颀说,“人为什么不能一直爱一个人呢?” 于绾笑了笑,感伤又温柔地亲了亲他的脸颊:“玩得开心,亲爱的。” “亲爱的,想象一下你对我的感觉。” “唉,这可怎么说呢。就像你一宿好梦醒,喝了手工现磨咖啡,去公司勤勤恳恳一天,完成了一个拖延很久的项目,它没你以为的难,你完成得还不错,有种半辈子来一回的满足感。你比平常提前二十分钟下班,地铁上还有空位,你避免了腋下的汗臭,甚至闻到了奇异的应季的花香。你在路边买了最常吃的那家油松饼,双份,以及低糖汽水。你哼着不记名的曲子,歌词是月光之类,上楼,上楼,然后,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只死老鼠。” DVD里的主人公接下去说了什么,见颀没有听清,蔺书忱的大笑把剧情打断了。 “不好笑吗,宝贝?”蔺书忱把他举在自己的膝头上,与他头挨着头。 于绾的面孔定格在屏幕上,虽然是在两个主角背后,依旧是这所黯淡房间里唯一的光亮,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一家人难得地重聚了。 “你母亲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怎么认识的?”蔺书忱问。 “剧场。”姚见颀答道。 “正是!”蔺书忱高兴地摇了摇他,把目光投向电视,“当她从舞台上走到我的座位旁,把手放在我肩上,对着我的睫毛吐出台词时,我就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选中了你。” “我们选中了彼此。”蔺书忱以回忆的口吻说,“你母亲的美惊为天人,我无法想象不为她而聚焦的镜头是多么没有灵魂。” 姚见颀听完这些,没有发问。他学会了在不解面前镇守缄默。 “7年,”蔺书忱说,“爱情已经死了几百回,留下的只是……狗屎。” 姚见颀从他膝头爬下。 “抱歉,宝贝。”蔺书忱重新搂住他,“我不该在你生日的时候说丧气话,快来看我买的蜡烛,1、2……正好7支!” 酸奶蛋糕很大,蔺书忱在这方面从不吝啬,他说:“我们一起吹蜡烛。” 他遗忘了许愿的步骤。 不过没关系,见颀没有阻止,因为他也忘了自己的愿望。 “我不想再和爸爸单独过生日了。” 于绾在镜子前打理栗色的卷发,听到这一句话后,问:“为什么?” 另一头不作声,她走到见颀面前,将解下的素绉缎丝巾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承认,他有时候是神经兮兮的,毕竟他是个摄影师,碰巧才华枯竭。”于绾耸了耸肩。 他有时看我像看一件摄影作品。 “但他对你还不赖,至少不像对我一样。” 我害怕他还没对我做的事。 “我们虽然分开了,但依旧是你的父母,有各自爱你的方式。”于绾摸了摸他的头顶,“是不是,见颀?” 那就姑且算作是爱吧。 见颀埋下了头。 第60章 童年:宝贝 蔺书忱的皮鞋声音响停在身后时,见颀正在趴在茶几前往雪茄上画画,桌沿上有一根正在燃烧。 他捡起盒外的一根打量,褐色的茄衣上是一把倾斜的斧头。 “我记得,”蔺书忱说,“早两年你会给我画玫瑰。” “斧头画起来利索。”见颀的笔尖没有停顿。 蔺书忱慨叹一声,闻了闻雪茄,把它放到一旁,蹲下身,手掌轻轻覆到见颀的肩膀上:“你看到那些照片了?” 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 依旧没有。 蔺书忱把他紧握的自来水笔抽走,在见颀手心留下了长长的笔迹。 “回答。”蔺书忱道,“或者提问,随便你说什么,别不理爸爸。” 见颀反复摩挲着那条黑线,与他的掌纹重合,直到它渐渐被汗水洇开,见颀才开口。 “他们比我还小。” “什么都不穿。” “别人把他们压在了地上……” “嘘——”蔺书忱捏着他的肩,“别害怕,别害怕。” “你也给我拍照!”见颀跪在地上,忽然尖叫起来,“你让我摆出那种姿势,我做不到你要的表情……” “我的好孩子。”蔺书忱一下一下地揉抚他的背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特别的。” 见颀在他胸怀里难受地摇头。 为什么他没有在一开始就说不? 当他站在镜头面前,像猎物一样惊惶,蔺书忱极尽耐心地摆放他的手脚,像诱哄水手的塞壬。 他为什么没有说不? “宝贝,我觉得你可以把扣子解开两粒。” 在他7岁生日的第二天。 “我有些冷。” “那么我可以把暖气开得高一点。” 风声的确更大了,像阳光一样照拂着见颀的脸庞,他沿着胸骨松开两粒扣子,问:“可以了么?” 快门连响了几下,随后是蔺书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甚至还要更多:“你太紧张了,宝贝。” 见颀松开交缠在身前的手,犯了错误似的只敢低着头觑他。 “知道吗,你比你母亲还要好看。”蔺书忱步上前,把相机递过去, “要不要瞧瞧照片?” 见颀匆匆地别开眼:“你看就行,爸爸。” 蔺书忱笑了笑,温柔地扫着他肩上的微尘,它们在灯光下十分明显:“其实我们可以做得更多,我们俩。” 见颀顺着蔺书忱的臂膀看向他。 “你愿意吗?”蔺书忱低下腰,与他齐目,“为了我。” 原来是这句话。 一个孩子在迷信绝对的爱时,拒绝不了他爱的人,亦即爱他的人所许下的愿望。 当相信蔺书忱也爱他的时候,他会把自己也作为回报。 蔺书忱在沉默中识别到了许可,他满足地喟叹一声,把见颀拢在怀里:“我会让你成为最美的艺术品。” 他说到做到。 他开始装饰他,日复一日,用原始部落的蓝色羽冠、用波斯绣花长袍、用月牙白的薄纱……他在他的脸上用颜料,夸张的图样和纹理,有时也会漆满他一身,他的画家朋友陪同他一起发出钦叹,对一件卓作的钦叹,他想把世界上的繁复分羹在见颀身上,目眩神迷的那刻,他想到这具皮肉也有他的一部分,脱胎于他,就感到一阵共鸣的震颤。 怎么会那么晚,那么晚他才发现他的孩子就是一件美妙的容器,他的理想、迷醉和狂喜统统可供安放。 见颀什么都不知道,他总是无辜清倦地看着别处,手脚被他的绳线牢牢牵着,就连那种无知也是美的。 那是一段无与伦比的日子。 越来越多的人赏识他,称赞他,他们说,可否让我也见一眼这个天使? 他把见颀带到众人面前,让他的作品被众人的眼光夸饰,然后,他惊讶地发现,那是连他也收获不到的,眼光里的欲望。 顺理成章地,故事理应这样,艺术也理应这样,他去繁就简,把一块花毯举在见颀面前,上面有西班牙风格的图案,虽然符合他的灵感,且无比熟悉,但他忘了在哪买的。 “要裹这个吗?”见颀问他。 “只裹这个。” 见颀眼前的景物晃了晃,好像被这床毯子往下扯,扯进地里:“我、我不懂。” 蔺书忱帮他脱掉上衣,长裤,举着他的脚踝时,发现要比想象中细瘦很多,但他接着说:“就这样,稍微遮一点。” 毯子粘着见颀的皮肤,上面长着看不见的小球,好像在小口地吃他。 “可是……我想穿衣服。”见颀瑟缩在毯子里,用脚去蹭地上的衣物。 蔺书忱把它们捡起来,扔开。 他的影投在见颀的瞳孔上:“宝贝,不要让爸爸失望。” 失望像两个秤砣砸在心口,那么,他要收回他的许诺和爱么,见颀想,收回他审视的关注和目光,对待自己像待一件弃置的物品。 这样的话,自己就会挨饿了,会独自默数生日的最后几秒,会变得一无所有。 “我不想……”见颀垂下眼睑,“让你失望。” 没说出口的那部分,是蔺书忱熟知的默许的意味。 沉默点燃了他的狂热,他抱着见颀原地转了一圈,温柔地说:“我就知道。” 现在他开始去芜存菁了,拉上窗帘,让白天变成最深的夜,他像一个指挥家在一扬一抑中摆布他的乐曲。 那乐曲的载体是见颀。 他给他看《沉睡的维纳斯》,看《达娜厄》和《持花篮的女孩》……他说从古希腊开始,赤裸就是一种汲汲以求的美,现在他把他变成黑白影像,是更为隽永的画布,“多么庆幸啊”他说,“我们不会被美排除在外。” 所以我穿越来越短的衣料,匪夷所思的布景前,背部仰成难捱的弧度,怎么,臀部也要?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项链上的浆果垂坠在胸前,我的皮肤把它烘热,你在我的眼里滴满了眼药水,它流出来了。沿着对角线走,你说,叉腰,绷直。我被坐垫绊倒了,你捉住那一刻。光源上罩着床单,更柔和了,它穿得比我还多。你点亮烛光,让我背着它,嘿,这是我去年的生日蜡烛,有奶油味,旧的身上淌过新的泪水。 而你说,我的宝贝。 第61章 童年:醉鬼 “我和他们是一样的。” 见颀颤索着,把雪茄碰到了地上。 “当然不是。”地毯上已经燃出了一个洞,散发着苦焦味,但蔺书忱没有去捡,他说,“你和他们是有区别的,就像雪茄和香烟也是有区别的。” “他们,他们的表情很痛苦……”见颀呜咽,“油画里不是这样。” “因为他们不是艺术,只是工具,为了满足需要。”蔺书忱极其耐心地向他解释。 他抱起见颀,走到卧室里,把花梨木的床头柜拉开。 “看看吧。”他随意挑一张照片举在见颀的眼前,“这是什么?” 见颀拼命地躲,几乎从蔺书忱怀里跌下来。 蔺书忱抱着他坐在床上,捧着他的脸颊,一种强势的力度迫使见颀的头不由自主地转向那张照片。 一个陌生的孩子。 他四肢扭曲,羞耻而讨好地看向镜头,被绝对地暴露。 “不!”见颀蒙住自己的眼睛。 在一刹那间他几乎以为这就是自己。 “害怕什么呢。”蔺书忱无奈地安抚他,“这些只是工具。” 见颀全身躬着,被一个念头牢牢挟持住了,这就是他,这就是他,只不过多了层最末的遮羞。 “他们很痛苦。”见颀小小地哭喊。 “那又有什么关系?”蔺书忱柔和地说。 夜里话铃声响了,确切地说,是只来的及发出一个元音,就被匆匆地接起。 那头的人没有意料到这样快的应答,与身旁的人调笑了几句,才后知后觉地回到电话上:“嗨?” “妈妈。”见颀声音很小,像刻意压低着。 “亲爱的,你最近还好吗?”于绾说,“电话总是打不通。” “我……我想回家。” “什么?”于绾那边很嘈杂,见颀听见一个男声问她在和谁打电话,还有别的声音羼杂进来:“要不要续杯”,“厕所在二楼”,一路步行,然后是一扇门合拢,曲曲折折地静了下来。 “我想回家,妈妈。”他重复道。 “怎么了亲爱的?”于绾有些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我只是很想你。”见颀用力捂着嘴,“你能不能来接我?” “我也很想你,孩子。”于绾倚着门背,“但是我现在在得州。” “那明天可以吗?”见颀恳求地问。 “明天,明天的话……”厕所的门忽然被推开,于绾往前跌了一跤,扭到了脚,一个醉汉扑倒在马桶上放肆地呕吐起来,响动摇撼着厕所的四壁。 “嘿,这位绅士,”于绾说,“你弄到我鞋上了!” 接下来是好一番理论,于绾恼怒地抽出纸巾,坐在一旁的浴缸边沿擦细高跟,把手机重新贴回耳边:“天哪,见颀,现在这有两个醉鬼了。” 另一头隔了几秒,问:“你又喝酒了?” 于绾擦鞋的手一滑,指甲在脚背上割了一下,她皱眉道:“怎么是你?” “抱歉,让你扫兴了。”蔺书忱声线平淡。 “的确。”于绾冷声说。 “既然你玩得这么愉快,我就不打扰了。” “等等。”于绾喊住他,“见颀呢?” “在这啊,就在我手边。” “我要和他说两句话。” “刚才不是说完了吗。”蔺书忱敷衍说,“得州和纽约没有时差吧,你应该知道已经很晚了。” 于绾把纸巾用力扔进自动感应垃圾桶里,站起来:“蔺书忱,你给我好好照顾见颀,不然……” “放心。”蔺书忱打断了她,“总比一千英里以外的醉鬼母亲好。” 电话挂断了。 见颀听见仿古电话听筒落在原处,铿然有声,还有拔掉的线头掉在地板上的敲击。 他不敢去看蔺书忱的脸。 “我们是不是说好了。”蔺书忱蹲在他身前,用整个身躯将见颀笼罩,“你要反悔了吗,宝贝?” 经久的沉默之后,蔺书忱听见他说:“我有些累。” “那我们就去休息。”蔺书忱说,“明天还有一个盛宴。” “......我不想去。” 蔺书忱不由分说地抱起见颀,刚刚那句话也不由分说地被他遗弃了:“快睡吧,明天我会为你挑选最好看的衣服。” 白雾涂染着栎树以及其下蔼蔼的绿野,流汗的玻璃内,大厅装点着玫瑰色的丝绸和绒羽,天堂壁画的圆顶之下,黑色的花草雕栏和两条臂状的楼梯将客厅的美酒佳肴环绕,壁炉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你不舒服吗?”一个男人探下身问。 见颀回过神,猛然地往后躲了两步。 他认识这里的很多人,这些号为feaster的与宴者。前几次,他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浑身有颤抖的电流通过。 男人朝他笑了笑,原来认为是友好的那部分现在也变了形状,对他的惊吓,对方似乎更上了兴头,呼朋引伴道:“这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天使。” “别这么没见过世面。”有人举杯上前,好意地揶揄那个男人,“要知道,这里所有人都认识他,他可是个小明星。” “是吗?”男人颇感惊讶,转盯着见颀,“可我百分之百确定,我没收藏过你的照片,否则我不会不记得。” “你上次一定没来。”另一人啜饮了一口开胃酒,“他的照片只展览不流传。 “为什么?” “你在开玩笑吗?”对方嗤了一声,“他是摄影师的孩子。” “蔺?”男人脸上出现了一种愤世嫉俗的表情,随即又露出深意的笑容,把见颀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这样的视线来自四面八方,在会客厅的男男女女之间折射,最终投到他一个人身上。 他躲不掉。 此时,清脆的掌声在二楼响起。 众人纷纷抬目,蔺书忱站在楼梯的环形看台中央,身旁陪同着房子的主人,刚刚放下双掌。 “女士,先生们。”蔺书忱俯临着各位来宾,嗓音缭绕着圆顶,“我很想说‘你们光临此地,鄙人十分荣幸’,但那不是一个骄傲之人的真心话。。” 人群齐齐发出深长地呼声,他们并不气恼,这种时候,他们无一不像胃口待开的牲畜,任他为之。 “但是,我将以我的名字担保——”蔺书忱徐徐说,“今晚将有一场终生难忘的盛宴,属于在场的你们。” 他缓布向后,将二楼大厅的红色帘幕拉开。 “欢迎享用。” 第62章 童年:厌食 当人们纷纷沿着楼梯跑上来,顾不上任何矜持与秩序,却发现二楼空无一物。 在他们视线范围内,偌大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展板、相框、照片,只有满目的白。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众人,他们被狠狠耍了。 兴头上的热血即刻冷凝,人群发出质疑,怨声和辱骂,一致地看向缔造者,仿佛下一刻就要齐齐将他撕碎,这个刚才还是他们喂养者的人。 “嘘。”蔺书谌站在最外围,无视外来的目光,轻声说,“不要急,现在才算开始。” 他从容地拉起帷幕,一丝不漏地遮住了一楼的光亮,此时,四周完全黑了下来。 下一刻,数道光柱从天花板上纷纷纭纭的黑洞里射出,光和影洒在白色的地面上,形成众多大小不一的四方影像,不同种族的面孔,孩童,在各个矩形之内上演最天真的荒淫。一人,两人,也有更多。 这样的画面遍布在整个空间里,遍布在人们脚下。 他们听见所有的欲望被一只手提起的声音。 私密的空间,昏黯的氛围,近在眼前的甘旨,给予了足以让夜行动物疯狂的所有养料。 蔺书忱立在幕前,隔着一段距离欣赏着在场所有成人,这些社会的体面者、既得利益者,把人格扔出窗外,纷纷跪下来,用手去触摸温凉的地板,将脸贴上去,碰触这唯一虚妄的真实。 他们烂醉其中,俯首帖耳的时刻不会注意到,帷幕被掀起又掷下的一角仓皇空白。 “感谢Rick,没有你,我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精力——确切地说,是那么多的钱,来举办这样一场展览。 “感谢来到这里的众人,是的,我还是说了,谢谢你们让我目睹了一场当代的狂欢。 “最后要感谢的是,我的灵感天使。 “没有他,我不可能—— “如此幸福地,在这里与你们分享。” 厕所门被踢开的时候,见颀正蜷缩在地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干呕。 蔺书忱放下摄影包,把他扶起来,让他煞白的面孔躺在自己掌心:“你吓坏我了,宝贝。” 随后他将食指伸进见颀嘴里,压着他的舌根,试图让他痛快的吐出来,但是很徒劳,因为见颀一天都没吃饭。 确切的说,从那天晚宴之后,见颀就几乎没有摄入过食物,蔺书忱把朋友的私人医生请到家中,一连几天都在输液。 医生说他患上了厌食症,不是生理原因。 见颀还在呕吐过后的余韵中痉挛,蔺书忱抬起他的左手,被白色的医用胶带绑在纸板上固定着,防止挣扎。 蔺书忱的拇指指腹深刻地摩挲着他手背上被针管咀出的红色斑点,以及由于过度输液而变得青紫的皮肤和萎缩的血管,叹了口气:“你希望我怎么做?” 见颀半睁着眼,努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让我回家。” “除了这个,宝贝。”蔺书忱说,“你知道这没得商量。” 见颀不再抱希望,他抽出手,撑在冰冷的地上试图站起来。 “电话线我早已经接上了。” 一直看着他的蔺书忱说。 见颀扶着墙,顿了一顿。 蔺书忱接着道:“但是你母亲并没有打电话,不是吗?” 见颀被一阵眩晕击垮了,撞在了洗手池的直角上。 “你瞧,只有我不会不要你。”蔺书忱抱住他,大衣裹挟的寒气让见颀咳嗽不止,“所以你也不能丢下我,对不对?” “未来一周,受低槽东移影响,中部和南部有持续较强雨雪,部分地区有大到暴雪……” “底特律,匹兹堡,圣安东尼奥,布兰诺等城市受大雨天气影响严重,给交通出行……” 荧屏的冷光反射在见颀的瞳孔上,低涡带来的种种气象,他转向窗外,纽约的街道正在放晴。 桌上放了一盘不加沙拉的三明治和原味酥饼,他分别咬了一口,像吃一包塑料。 等到天气节目播报结束,洗衣粉和香水广告接踵而至时,见颀爬下沙发,经过一个回廊,到了暗房。 蔺书忱从不给暗房上锁,他不担心除了他以外会有别人进去,尤其是见颀。 为什么不呢,见颀想。 他拧开门把手,一脚踩进黑暗,由于房间位置偏折,走廊上的光照不到这里。 见颀摸着墙壁行走,碰到了许多相片的边边角角,然后是一个开关,他摁了下去。 暗室霎时浸透在暗红的色调中,显出所有遁藏的物色,空间被塞满了,两张桌子面对着面,湿区放着五个盛满水的盘子,脚下是装着不同药液的高罐,对面的长桌上摆着一台放大机和无数相纸,计时器挂在桌上方,温度表指向68华氏度。 墙上的是不同的景致:异国街道,行人的左眼,踩着高跟的脚踝,老人后颈的皱纹,一幢有亮窗的建筑,应该是夜晚。 种种过去。 见颀将线头收回,望了望四周,走到右边的桌旁,打开了干燥箱。 里面摆放着各类黑色的镜头,他取出一个来,轻轻瞥了一眼,随手放在地上。 他的手继续在这些镜头上游移着,最后停在了一列褐黄色胶卷上。 这是一些冲洗后还未来得及放大的底片。 面孔和简易的肢体轮廓黯然而模糊地呈现其上,从右至左,仿佛一部动作连贯的情.色电影。 就像他从红色幕布的罅隙中窥见的那样。 见颀继续把干燥箱里剩下的所有底片拿出来,关了灯和门,胶片摩擦的声音那样动听,好像金秋的叶片在贴面问好。 他找遍整间屋子也没有剪刀,于是踩在电视机柜上,把去拔墙上的一根细钉,那儿原来挂着一幅结婚照。 虽然钉子曾被蛮力狠狠拉扯过,但见颀还是费了几分力气才将它扯下来,刮破了食指内侧的皮肤。 他坐到地毯上,把钉子送进每一格胶卷,一下一下,清泠的破洞声,胶卷上的面孔和身体被啃食了,空隙里透出阳光。 钉得满头大汗,手指险些进一步划破,见颀越来越嫌慢,他重新起身,找打火机可比找剪刀容易多了,对蔺书忱这个雪茄爱好者,他有好几个刻了字的打火机。 “簇——” 不甚熟悉的点火方式,拇指前端也尝到了烫,洁净的火焰所散发出来的,那种被燃烧的温柔舔舐,此刻正在熔化那些褐色的胶片。 见颀把刻有Lin的金属打火器扔在地板上,焦味和灰烬让他感到诗情画意。 第63章 童年:暗室 蔺书忱把钥匙插进锁孔,往右拧了两圈,推开门的时候鼻腔被空气狠刺了一下。 第一反应是天然气,于是他望向开放式厨房的锅灶,冷冷清清,与他出门时别无二致。 直觉还没走到下一步,地毯上的残迹就将事实呈现在了他眼前。 蔺书忱伫立在门框中,把大衣挂在树枝形衣帽架上,换了鞋,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才开始靠拢那摊东西。 他离得近了,越能感觉到胸膛隆起的弧度,直到拾起几片零落的胶片残渍,一个锐利的直角也没了,足像一朵瓣片内卷的花。 旁边还扔有一个未阖上的金属打火机,刻有名字那面朝着他。 蔺书忱默默吐出这串英文,以及它背面那句Lost Feasts,如同一串咒语,伴随他直到走廊尽头的暗室。 暗室是整洁的,虽然看起来很乱,但在所有者的心中它乱得秩序井然,他径直走过两张长桌,蹲下,打开干燥箱。 一应镜头和相机都在,摆放整齐,除了最上层右角的几列胶片。 这很重要,蔺书忱知道,他忙活了一个冬天,不仅仅事关网站、下一次展览、人力、钱,还有他的摄影状态,这些都是一次性的。 他试图往更里面摸索,然而徒劳,原封不动的其他物品诚恳地向他袒露这一糟糕的现实,好像就是为了使他一目了然,它们才被如此如此整齐地归置。 那些镜头凝视着他,面对这么多只眼睛,他想,照理应该很难失控。 见颀埋在枕芯里睡觉,呼吸匀称,他实在睡得很沉,所以连被提起来摔在地上也半梦半醒。 一身的骨骼碰在大理石地面,痛觉的多个落脚点,但他的触感还处于迟钝中,所以并不很疼。 然后是一个嗡声作响的巴掌,在见颀耳朵上,他栽下去,被捏住了脖子,对上蔺书忱的正脸。 “为什么要惹爸爸生气?” 隔着镜片,那双眼睛要将见颀洞穿了,森然的,但他竟不觉得陌生。 “宝贝,你太不听话了。” 他像一个玻璃瓶被蔺书忱掐在虎口之间,感受到颈部的力道在逐次加深,让他呼吸困难。 见颀忍不住去掰脖子上的铁钳,一种濒临缺氧的状态下使他的身体产生了恐惧。 蔺书忱果断地松了钳制,观望着见颀撑在地上大口地吸气,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声音。 “怎么闹成这样呢,”蔺书忱似乎很不解,“我们一开始多默契,多好。” “那是……”见颀狠狠呛咳了几声,才接着说下去,“你一个人这么想。” “我以为我并没有强迫你。”蔺书忱说完,抚上了他弓起的脊背。 见颀在他的掌心下瑟缩了一瞬,盯着地面的纹路:“我要回去。” “宝贝,你现在没地可去了。”蔺书忱温柔又同情地低下头,“你母亲根本不在这儿。” 见颀闭上了眼,指尖扣在地上。 “况且,”蔺书忱在他耳边道,“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知是方才的重击所遗留的还是现在重新产生的,总之他耳畔充满了喧啕的嘶鸣,真的受够了。 来不及想,他已经往蔺书忱的下颚上咬了去,蔺书忱痛呼一声,把见颀推在地上,往脸上一摸,两排深红的牙印。 蔺书忱拽起领子擦干面颊上的口水,然后扯起见颀的一只脚踝,拖向门外。 见颀的眼角撞在客厅机柜上,不受控制地刮擦过去,衣服下摆在拖拽途中被蹭了起来,背部的皮肤黏在冰凉的地砖上,拧出一点挣扎之音,经过一条走廊,蔺书忱毫不费劲地将人扔了进去,掏出钥匙,他进卧室前拿的,原以为用不到,将门从外反锁。 “你需要反省一下。” 然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见颀仰躺在地面上,房里没有亮灯,黑魆魆的,可黑暗好像有层次、纹理,他明知这是突然剥夺光源造成的视觉效应,却无法抗拒地目睹那些元素变成一张张扭曲的鬼脸。 他膝行去开灯,他记得灯的位置,红色的光像某种药液,只把整个房间阴沉变得更加浓密,他赶紧关了灯,闭上眼睛犹能看到眼皮上闪烁的光点,很快,它们又将变成噩梦的形状。 见颀终于瘫滑下来,靠着门背,外面有个人在等他的忏悔和哭求,也许会有效,或者尽情发泄,把东西全部砸碎,符合他燃烧胶卷时的摧毁欲。 但那又怎样呢,他想,他毁不了过去以及未来的胶卷,毁不了蔺书忱和他的观众……在这样的密度之中,他只摧毁得了自己。 膝盖,脖子,脸颊,那些地方后知后觉地感到痛,如何安抚这具躯体呢,见颀恶作剧地在身上捏了一把,疼得直打哆嗦,但这样也很好,比一无所感好。 他想睡着,今天格外嗜睡,但温度器好像失灵了,尤其冷,就在清醒和疲倦之间,邻居的舒伯特小调从窗缝飘来。 对了,窗。 他几乎忘了有这个存在。 见颀爬了起来,踩着二重奏的旋律点往前摸索而去,抓到了墙边的窗帘。 他奋力一扯,雪鉴的光芒顷刻铺陈在了他的脸上,造成一片灼白的盲。 他用双手把窗上的水雾拭干,朝下看去,白茫茫的视线中,街道笔直细窄,末端是经掠而过的车流。 这里是三楼,二楼有一个防火楼梯,他可以跳下去,然后再跳到一楼,这样就只用摔两次了。 姚见颀没有犹豫。 推开窗户的时候,风猎猎作响,狂暴地拥住了他。 第64章 童年:告别 见颀睁开眼睛时,仍然置身于一片耀目的白色中央。 起初他以为自己还在那扇窗前,不禁自足底升起一股瑟缩,他下意识地想破窗而去,抬起手,一股疼痛将他结结实实地拉了回来。 “右桡骨骨折……膝部擦挫伤……” 他看见了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臂,才想起自己是怎样跑出街区,如何向行人求助,被躲开,最后晕倒在一辆警车前。 “情绪障碍厌食……营养不良……建议进行心理干预……” 门外一些细碎的术语钻进他的耳朵,单方面的,另一方始终沉默,偶有一两个气音,像包裹在掌心里。 于绾把门阖在身后,靠了上去,将脸埋在手中。 过了一会儿,她勉强终止了抽泣,一抬眼就看到了见颀,正清醒地望着她。 于绾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跑到病床边,想拥抱她的孩子,却害怕疼着他,只好颤抖着虚虚地将他圈住。 “妈妈来了,妈妈来了……”于绾哭着说。 见颀的眼球随着她的举措而移动,停格在于绾的脸上。 她的妆残了,和颈部一样黄黯,额前总是被打理得服服帖帖的那缕自然卷也不成样地耸翘起来,唇边各有一条皱纹。 他没有见过她这样,就像她也没见过他这样。 “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她哭得如此伤心,似乎她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对不起,布兰诺洪涝,没有信号,楼层被淹了,食物都要靠皮划艇......准备好的理由统统无法奏效,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次失职。 “妈妈陪着你,再也不走了……” 见颀身处在一片母爱的天地中,这时他所拥有的比过去每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他举高手指,接过嵌在她眼角的泪水,孩童的脸上一派空白的天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愿望实现的时刻,他却再也无法从中获得勇气和爱意。 从医院出来后,他们换了房子,于绾一直陪着他,在家里教他念书,自学了烹饪,食谱一天一换,他的食欲和体重慢慢恢复正常,病理后遗症在消退,一切重回正轨,除了沉默益增。 见颀没有再见过蔺书忱,他甚至听不到这个名字,于绾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偶尔一两次,也是在于绾压着怒气的电话里,同时,他还听到了房租,赡养,签证…… 等到有一天,这些词汇化成实质性的压力无可避免地砸在他们肩上,于绾敲了敲他的房门,夜里,他点了一盏台灯躺在床上,还没完全睡着。 “见颀,想不想跟妈妈回国?”于绾蹲在床头,脸枕在双臂上问。 “比起现在,可能会有一点辛苦。”于绾说,“但是妈妈会很努力地赚钱,不会让你挨饿的。” 见颀注视着黑夜,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于绾还在等他的回答。 于是他说:“好。” 客厅里日渐堆满了黄色的纸箱,于绾永远在那儿打包物品,“哗啦”一下撕开胶带,很响,像某种割裂,她的指甲油被黏掉了几块,最后干脆洗掉了。 这些箱子没有和他们一起远渡,于绾将它们卖的卖捐的捐,以最后一笔挥霍作为告别的仪式,如果有仪式存在的话。 他们在这里尖尖细细又堂堂皇皇地生活了八年,最后留在身边的,是四个皱皱巴巴的行李箱。 离开那天,天蓝得发亮,河岸平坦宽敞。于绾陪同房东检查屋内各处,哪一块墙面花了,哪里被水浸泡发胀……见颀本来在沙发上坐着,起身走到垃圾袋旁,解开结,拿出一张光碟,正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年月日。 他扣住中央的空心圆点,把它放进影碟机里。 于绾和房东在远处争执不下,话声逐渐淡远,见颀盯着屏幕上的舞台影像,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了男女主角说出那段熟悉的对白。 “亲爱的,想象一下你对我的感觉。” “唉,这可怎么说呢,就像你一宿好梦醒……” 他听到了接下来的部分,那个一直因扼断而错失的梦幻,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第65章 “带我回家好不好?” “那使我遗憾稍缓。”姚见颀最后说。 回以他的是一片寂静。 “你睡着了吗?” “......” “那么,晚安。” 姚见颀在被窝里转身,风从缝隙间促狭地钻了进来,抹凉了他的背脊,他不由得噤了两下。 还未等缩起身子,一个热度的胸怀盖覆了上来,从后将他稳稳圈住了。 姚岸把姚见颀常年冰凉的足心也夹在腿间,扯紧了被子,却不说一句话。 姚见颀在夜里无声地抿起嘴巴,未来得及开口,一滴与拥抱热量等同,甚至更加烫的眼泪砸在他的后颈上,顺着肩线流了下去。 稍稍怔愣之后,他低下头,抚上了腰间那只缠着厚厚绷带的手。 7个小时前。 姚岸的目光几乎将眼前的幕布烧出一个窟窿。 “很可惜,没有更多了。”蔺书忱沉涩地开口,“你烧掉的可不止那些胶卷。” “你这个畜生,闭嘴!”于绾尖锐地喊,抓起手边的相框掷向她。 蔺书忱对她的控告充耳不闻,痛觉也是。就像四年前一样,他抬抬手指就把她赶出了门,说,你能怎么样呢? 姚见颀没有看他们,只是抬头去望姚岸的表情。 他似乎喊了他一声,记不清了,但是姚岸没有听到。 事实上,从姚岸的眼睛接触那块幕布起,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面容有多沉鸷和陌生,以至于当姚见颀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的脸时,他反射性地将对方的手抓住,如同握一枚过于幼小的橄榄树叶。 他将他的树叶放下。 姚岸站起来的速度很慢,像定着帧,退出了这个拥抱。但他过去的速度很快,蔺书忱来不及反应,已被他砸到身下。 一个身形相仿的男性,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这力度使蔺书忱的后脑勺直接钝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昏花。 紧接着,他的脸上挨了重重一记。 姚岸掐着蔺书忱的脖子,一拳一拳砸下去,眼镜碎了,树脂片刺进他的手中,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麻木而冷血地使用暴力,力气越大越好,流的血越多越好。 蔺书忱睁不开眼睛,疏于锻炼的身体完全无法应对如此突然而暴戾的溃击,本能地抬起双臂遮挡,但拳头却落在头顶,胸前,肋骨,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毫无疲惫一般,永远比上一拳更重。 蔺书忱呼吼着,却也在笑,一股浓重的腥味从他的喉咙飘来,使他咳嗽不止。 但他很快就连咳嗽也做不到了。 姚岸双手掐着蔺书忱的脖子,所有的力量都在手上,不断地捏紧,蔺书忱张大嘴,却抢不到一丝空气,尚在的求生本能促使他去掰姚岸的手,用指甲抓他,但是那双手就像钢条般无法挪动丝毫。 蔺书忱在身侧的地上胡乱摸着,摸到几块碎玻璃,他攥紧,扎向姚岸的手背。 却连一丝颤动都感受不到。 他放大的瞳孔终于渐渐看清压在身上的这个人,又一个想让他死的人。 本着为数不多的理智,于绾终于意识到什么,慌张地跪到了姚岸身边:“快松手,他不行了……” 姚岸仿佛石像一般听不到她的话,他一动不动,除了羼血的手。 他真的杀红了眼,恨不得把手指都揿入脖子里,只要这个人可以不呼吸。他也真的觉得正在被扼紧的不是蔺书忱,而是他自己。 于绾看着陡然陌生的姚岸,不由地感到害怕,她喊他的名字,摇他的肩膀,他越是无动于衷。 蔺书忱的瞳孔逐渐涣散,意识模糊到只剩眼前白光一片,手慢慢松开,垂落,濒临于彻底的窒息。 “哥。” 那是姚岸听到的唯一一个字。 他的肩膀颤了颤,像一个重新找回听觉的人,茫然,不确信,后知后觉,大喜大悲。 姚见颀摸索着姚岸的每一个指节,一点点松开,捧着,用白色的衣服下摆小心翼翼地揩拭他的指缝。 蔺书忱的肺部猛地灌入氧气,他翻过身,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咳嗽并呼吸着,口腔中的淤血全都缭乱地咳在地上。 姚岸被气声惊醒,他急切地起身,却被姚见颀紧抱住,抱回来,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轻拍着:“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姚岸死命地摇头,试图站起来,却下意识地害怕把他挣伤。 有一股力量在他体内冲撞,让他失衡、跌倒,无能为力,他说:“你松开,求求你松开......” “不好。”姚见颀抚摸着他的背,说,“你走了,谁带我回家。” 姚岸能听见他的每一句话,却从来没有哪一句让他这么难过。 他怔在当场,好像一簇静坍的锁链。 姚见颀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缓慢而郑重地说:“带我回家好不好?” 他看不见姚岸的表情,像害怕落空似的又补了一句:“好不好?” 过了很久,久到咳嗽和吊灯都变得渺远,夜好像更广袤了,要将他们席卷。 在姚见颀第一次喊他哥的这个晚上,姚岸突然把他搂紧,双眼狠狠搇压着他的肩头,发出兽一般的呜咽。 他从未想过,会让他这么疼。 蔺书忱仰躺在地面,试图睁开眼,但眼皮上的刺痛以及肿胀却迫使他放弃,他不得不摸了摸发烫又凉却的空金属镜框,讽刺地耻笑了一声。 笑没有延展开来,一半是因为面部神经失常,另一半是因为 一只踩在他胸口上的鞋。 “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蔺书忱问。 姚岸踩了下去,他一下痉挛不止。 一只手伸进他的左边口袋,拿出联接投影仪的手机,翻开了相册。 姚见颀的目光和指尖停顿在那张照片上,像隔着久远的时空默视自己的童年。 “一点都不好看。”他说。 蔺书忱抽痛着嘴角开口,劝解似的道:“当然不会,你……” “我是说你。”姚见颀声音冷静,“不论拍什么,都拯救不了你的平庸。” 蔺书忱的脸色在这晚第一次出现裂隙,他像要争辩,又好像被命中。 四周静了下来,确认他不再开口后,姚见颀微微俯身,说:“来的路上我报了警。” 蔺书忱身子动了动,仿佛不明所以。 这时他好像听到坚硬又短锐的警笛,很远,如同幻觉。 “就这么结束了吗?”他略显迟钝和颓老地问。 姚见颀并没有施予蔺书忱多一分目光,背部缓缓直起。 “地上凉。”姚岸将手臂伸到姚见颀腋下,托他起来。 姚见颀看着姚岸没有碰到自己的镶着碎片的手掌,皱了皱眉。 由是,他毫无障碍地进入到下一个语境中,牵着姚岸的手腕说:“我们去医院。” 没能牵动,姚见颀抬起眼,见到姚岸加重了脚下的力度,而蔺书忱除了发出痛哼,已经彻底地疲于反抗了。 “你就是那个孩子吧……” 蔺书忱艰难地挤出一句。 姚岸垂着眼,再次升起想把他骨头捏断的狠念。 直到姚见颀挨过来,倚靠着他,说:“走吧。” “如果是你作证,”蔺书忱在他们身后沙哑地说,“我想我会承认的。” 浓黑吞噬大地,除了一盏垃圾焚烧的大型火焰,于绾摇下车窗,远远地守看着两个被烟雾删减的背影。 姚见颀将唯一的照片清空,攥着边缘,手背的经脉渐渐显现。 走之前他说的那句话是:“但愿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姚岸拢住他的手,四个受力叠加,漆黑的幕终于折断。 那一刹有什么掠过了眼角,姚见颀以为是晶状碎片,但它随之滑落到下颚的时候,他才发现是眼泪。 居然是眼泪。 第66章 话剧最后的台词 “我今天发现,你真的很爱哭。” 姚见颀在那一圈怀抱中转身,小心避开姚岸的伤手,和他面对着面。 姚岸先是不理他,脸朝枕头,抹净了鼻涕眼泪,就干脆留在了棉絮里。 “哥。”姚见颀捏了一下他的耳垂。 呼吸有些不平。 姚见颀拉长嗓子:“亲爱的哥——哥——” 呲的一声,姚岸破涕为苦笑,在他背上敲了一下,转过脸:“现在知道喊哥了?” 姚见颀:“知道了。” “以前呢,干什么去了?”姚岸得寸进尺。 “卖个关子嘛。” “那你这关子卖得够长。”姚岸说,“三年多。” “以后补回来。” 姚岸瞧着他这难得一遭的乖巧模样,眼里又倏地泛了酸,正要发作,却被姚见颀毫不留情地捏住了鼻。 “……” “别哭鼻子。” 姚岸瓮声说:“你放开。” 姚见颀:“你不哭我就放。” 哄大小孩似的。 等姚岸的泪意顺从地褪了回去,姚见颀才松了松手指,却没离开,而是缓缓滑向他的眼角,按了按,掌心的纱布吸走了方才剩余的泪水。 “其实,”姚见颀边触碰边道,“我喜欢你为我感到难过。” 姚岸的睫毛动了动。 他把姚见颀的手拿下来,裹进被窝里。 在以往,他也许会毫不假想地认为这又是姚见颀口头上的恶作剧,继而毫不犹豫地侃趣。但是在这天夜里,他只是望着姚见颀的眼睛,比夜要亮,认真地问:“为什么?” 姚见颀细微地摇了摇头:“你不会想知道。” 他敛了目色,埋在姚岸胸前。 倏忽的,一种困惑和遗漏之感袭上了他,姚岸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察看姚见颀的神情。 姚见颀却只把他搂得更紧。 “如果我不是你弟弟,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还会因为我哭吗?”声音像从他的肺叶发出。 “别瞎想,见见。”姚岸以为他是不安,紧紧回抱着他,“我们绝对不会分开,我永远都是你的家人,我保证。” “家人。”姚见颀喃喃,语义不明,“不是家人的话呢?” 他的脸忽然被姚岸捧起来。 “你听好。”姚岸与他对视,吐息如同潮水拍打在他的眼眶,像柔驯的泪意,“只要你还是你,不论姓什么,到哪去,只要我还是姚岸。” 他停了停,在这里,停顿也意味着某种无边的温柔。 “我就会一直一直爱你。” 姚见颀仰望着姚岸,胸腔骇动着,深长的注视也无法平息。 他多希望能把今晚的他拓在眼里,这样的话,往后他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再轻易陷入任何一桩绝望。 至少他拥有过今晚。 为了避免让自己哭,姚见颀说:“你想不想听听那部话剧最后的台词?” “亲爱的,想象一下你对我的感觉。” “怎么说呢。就像你一宿好梦醒,喝了手工现磨咖啡,去公司勤勤恳恳一天,完成了一个拖延很久的项目,它没你以为的难,你完成得还不错,有种半辈子来一回的满足感。你比平常提前二十分钟下班,地铁上还有空位,你避免了腋下的汗臭,甚至闻到了奇异的应季的桂花香。你在路边买了石榴,每一颗都红得像一颗颗凡心。晚风曼妙,像泳姿一样敲扑着夜色,游鱼滑过,你哼着不记名的曲子,歌词是月光之类,心情像荡起秋千,你上楼,上楼,然后,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只死老鼠。” 姚岸笑了,揉了揉他的眉心,默契地接道:“所以,我是那一只死老鼠?” “不。”姚见颀说。 “你是那之前的一切。” 第67章 “你好变态。” 十二月第一片桦叶落下来的时候,冬发出了温柔的轻嘶。 树木不复葱茏或是澄黄,枯槁的枝桠仿佛伸向天空的手,要撷取每一朵过往的云。 大地指缝间滴漏出了阳光。 科教楼顶层传来阵阵尖叫,或惊悚,或压抑,或惊悚中夹杂着一点点压抑。 女生们捂着眼睛,纷纷纭纭地往角落里躲:“老师,你没说标本室还有这个东西啊!” “开开眼界啊,同学们!”生物老师摊开诚笃的双手,“这可是本市所有中学里唯一一个死婴标本啊。” “老师!!!”大家嚎啕着抗议。 年逾大衍的生物老师发出一声落寞叹息,正要扪心自问,带初二的学生实地参观标本室这个项目是不是太挑战生理极限时,眼睛却忽然一亮。 他的双目放射出了兴奋哦不,欣慰的光芒:“你们看看,你们看看!” 随后,姚见颀左肩一沉,夹在教材里的速写本差点掉在了地上。 “姚见颀同学,不仅近距离观察标本,还进行描摹——哎哟,画得真不错!”生物老师拍着他的肩膀,感动道,“这种专注的科学钻研精神,在当代年轻人中已经很少见了。” 接受众人注目礼的姚见颀:“……谢谢老师。” “继续保持,发扬光大!” 生物老师留下一句箴言,满足地走开了,给他的精神留下足够的空间。 姚见颀瞥了眼依旧避得远远的同学,炭笔在手间转了一圈,继续描摹起婴儿的轮廓。 绘到背部的曲线时,标本室已经空了下来,童稚的声音响在远处,畸零的抱怨,独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无害的造作,都在纯真地远去。 姚见颀一刻不停地动着笔,听见圆润的笔尖游走在纸上细纹的声音,哪怕环绕他的是福尔马林,肺部,骨头,甚至一只伺机待发的失去眼睛的老虎,尽管是标本,总之,他只是安静的画着。 勾勒完最后一笔,姚见颀用拇指擦了擦一处误差,举起来,在玻璃容器旁比照了一会儿,然后他比较满意把速写本地合拢,呵了呵发凉的指节。 “Hey,man”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饶是心理素质再高,姚见颀此刻也忍不住抖了个实打实的个冷颤。 目光带过最底层的那瓶险些被他一脚踢翻的胃,落到余沿追那张乐观一辈子的脸,真随着吸酸奶的动作一缩一鼓。 很想一速写本扇过去。 姚见颀:“你好无聊。” 余沿追:“你好变态。” 姚见颀不再理会,直接绕开他,穿过层层标本。 “刚刚你和生物老师……”余沿追紧随其尾,“就像两个惺惺相惜的变态。” “……” 到了走廊上,姚见颀就着冬日难得的暖阳仰了仰脖子,敞了敞肩,算作一个不成文的懒腰。 “讲吧。”他说,“什么事。” “哈——”余沿追伸长左臂,可劲舒展了一把,顺势毫不见外地将手搭在姚见颀肩上,“等你啊。” 姚见颀看了看自己肩上的手,罕见地没有立时掸开。 “不说我走了。”他抬起腿。 “留步!”余沿追装不过三秒,抡出一脚拦了他的路。 姚见颀抱起手臂,侧脸看向他的表情就像在说:你有什么屁? 而余沿追还真有。 “圣诞节就快到了,你知道吧?” 透过窗口,可以发现对面教室里提前装饰起来的永生花环和银色铃铛,姚见颀余光在那,说:“然后?” “你没有意识到什么吗??”余沿追眉毛跳跃的频率可观,“今年圣诞是周六欸,平安夜是周五,这说明——” 他故意卖起悬念。 姚见颀点头:“知道了,你可以去给圣诞老爷爷拉雪橇。” 余沿追差点喷酸奶。 “不是啊!”他放弃了,干脆直入主题,“昨天在家里,我听到我姐跟姚岸打电话,说要一起出去玩!” 下课铃像定时炸弹那样咆哮起来,姚见颀的食指刮过书脊,有些失神。 “哦。” 然后掉头下楼梯。 “走那么快干什么?”余沿追闪过几个人,好容易才和姚见颀并排,“我还没说完呢。” 姚见颀扶着生锈的楼梯,看不出听没听。 余沿追只好自顾自地说:“我问了,也没说去多远,就在街上随便玩玩,但谁知道有多随便?” 姚见颀眼尾蹙了蹙。 “所以啊,我,余沿追,我姐的贴心小皮夹克,安定村拆迁大队头号交椅,不能也不允许一丝丝潜在的流氓行为。” “你......”姚见颀忽然转过头,像是被他的糙话硌到。 但对方那副风纪委员的模样,在这种时候,莫名的有煽动性。 更何况...... 于是姚见颀改了口,问:“你有什么高见?” 尽管是室内恒温泳池,脚尖甫一沾水,姚岸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给我下去!” 扑通一声,他被一只幕后推手实实在在赶进泳池里,头部完美朝下。 姚岸在水里翻了个跟头,一边扯泳帽一边颤着牙冒出水面:“老季,坑人要偿命的!” “男子汉,别那么娇滴滴。”季教练收回掌,提了提棉袄拉链,“看看你正在遨游的队友们,再看看你自己,都休息一个星期了,好意思吗?” 姚岸哀怨地望了一眼他泳池里翱翔的队友们——就俩。 “我也没闲着啊。”姚岸不服,“我不每天都跑了11公里么,还给你打卡了呢。” “11公里怎么了?”季教练不以为然,微微昂首,目光灼灼,“我们当年高原训练的时候,那条件苦啊……” 姚岸警钟大作,晓得季教练又要开始讲《我和游泳不可不说的二三事了》,赶忙扑腾着腿离了岸边。 他游了8个100混合泳,有些累,被尖锐的哨声哔哔哔的得又继续,又游了10个这耐力训练才算完。 姚岸最初是抱着逃文化课的心态来游泳队的,没想到老季伏枥,志在整你,每天训练下来都恨不得跟死鱼一样仰翻在水面上,不少同学都吃不消这训练量,累得退队了, 由一开始的70多个到30个,真正活跃的不到10个,姚岸是其中之一,倒不是多有毅力,只是他宁愿在游泳池里哭,也不愿意在数学课上笑。 中午展星从隔壁篮球训练场跑来蹭员工食堂的饭,喊了向井轩一道儿。他们各吃了两份盒饭,素的一律不要,但仍旧敌不过下午的两组速度训练,姚岸彻底交待了,在水里撒泼打滚:“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老季瞅了眼表,估计也差不多了,再折腾下去怕这仅有的几个积极分子也没了,于是扬扬手,把他们给放了。 姚岸累得往电线杆子上一靠就能睡着,但还是绕路去了一家新开的甜品连锁店,买了前两天姚见颀看插播广告时说卖相不错的那款雪山蓝莓。 铝箔保温袋把冷气锁在冰淇淋球心,姚岸随地铁吊环一摇一晃的时候有些后悔,不该在冬天买的。 晚饭没开,于绾和姚辛平今天去了外地,饭钱留在玄关上,姚岸把甜品暂存进冰箱,决定趁到二楼的这段时间慎重考虑一下要不要拿给姚见颀,却没见着人。 三楼书房的门被磕开,一双脚踩上一缕铺陈在木制地板上的夕照。 另一缕在姚见颀肩胛骨上,清挺的背脊挽留了一角柔阴。 “回来了?” 姚见颀把书推进最顶层的书架,转过身,看向斜倚在门框上的姚岸。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姚岸用目光衡量,“我记得你以前要踩着椅子才能够到的。” “那是一年前。” 姚见颀走近,在门框里停了下来,还是要抬起头才能和他相望。 “又怎样?”姚岸非要挨得紧紧地低头看他,很得意地炫耀自己的身高。 姚见颀有些无奈地瞧了他一眼,说:“没几年给你笑了。” “是吗,那我得趁现在多笑会儿。”姚岸弯着眉,信手揩去他承泣穴上的一根睫毛,放嘴边一吹。 姚见颀感觉他的手是湿的。 “糟了。”姚岸一本心思地逗他,“是不是忘记给你许愿了?” 一根睫毛换一个愿望,这是他们童年的游戏。 而姚见颀看着他,一反往常地说:“是。” 姚岸意外地笑了笑,戏接下去:“那你说吧,想要什么?” 橘黄色的晚阳随着时刻缓慢爬行,然后消失在他们相视的目光中间。 那时姚见颀终于说:“我想和你一起过圣诞。” 第68章 他怎么会对姚见颀说不 这个被余沿追命名为“亲情狙击”的作战计划,在姚见颀看来更像是明知故问的捣蛋。 因为姚岸不会对他说不。 他像一个提前预知谜底的人,几乎能猜到他接下来的表情。 果然,姚岸只是微微愣了愣神,身体已经率先反应地点了头。 但旋即他又问:“为什么?” 被问的姚见颀神色比他还无辜甚至有些感到冒犯,显然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并不认为需要准备好的理由。 “你不是对节日啊什么的都无所谓吗?”背脊沿着门框一寸寸滑下来,达到与姚见颀同一水准的地步刚好中止,距离狭窄。 在姚岸历年的印象里,姚见颀对任何节庆的重视程度可怜得近乎轻蔑,仪式感对他而言并不比一碟莓果重多少。 但尽管这样,植树节的时候姚岸还是会送他几粒薄荷种子,六一带他去主题公园,中秋节强行喂他吃五仁月饼,国庆节就贿赂他替自己写阅兵式观后感…… 这样的把戏百玩不厌且常玩常新,但姚见颀并不是每一次都给面子的,最近的例子就是去年的跨年夜他把姚见颀从被窝里抱到窗边,说要一起见证非凡时刻,可姚见颀只是给了他不着力的一巴掌然后嘟囔说“别闹鬼。” 哪怕第二天姚见颀听他控诉过后反复重申根本不记得这么做过。 “但我真的记忆犹新。”姚岸描述完,吃痛地摸了摸左边的脸。 姚见颀不信赖地瞧着他:“到底是哪边?” “这边啊。” “你年初说是右边,现在又成了左边?” “......你记错了。”姚岸尴尬地甩开手。 就在这个时候,姚见颀抬起肩膀,摸了摸他左边的脸颊,触感像奶油下面的那层泡状蛋糕,姚岸被凉了一下。 “所以要不要一起过?”姚见颀再一次问他。 而姚岸就如一个提前知晓谜面但仍然不会篡改答案的人。 他怎么会对姚见颀说不。 平安夜到来的那天以音乐为讯号,满街满巷,就连小区广场舞的选曲也网开一面,称得上悦耳的铃铛飘到耳朵里。 姚岸单脚一跳一跳地穿起袜子,从二楼到一楼,风风火火地挡在门口。 “钱钱钱。”姚岸鼓了一掌,两手摊开。 姚辛平把他挥开,眼神指向茶几。 有张卡。 姚岸天人交战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来,假装不好意思:“丢了你不会怪我吧。” “那你勤工俭学。”姚辛平言简意赅。 “......” 于绾画着淡妆从里间走出来,把一双男士皮鞋放到地上,对姚辛平说:“试试。” “新鞋打脚。”姚辛平没穿,“今天怕是要走一走。” “就穿这双,扩鞋器撑过了。”于绾说完转过头,对姚岸笑了笑,“你们在外面好好玩,注意安全,钱丢了不要紧,阿姨报销。” 姚岸忙作了个揖:“谢谢阿姨。” “你别惯他。”姚辛平换了鞋,替于绾拎起包,两人还要出去谈事,离家之前最后嘱咐姚岸一通,“不要光顾着自己玩,照顾好弟弟,听见没有。” 姚岸把他往外赶:“你才是,别光顾着喝,多挣点钱,听见没有。” 趁姚辛平扬手招呼他之前“砰”地关了门。 姚岸走回客厅,把电视和空调关了,又去厨房倒了杯水喝,对着玻璃抓了抓头发,磨叽了一圈,总算等到了更磨叽的姚见颀。 姚见颀走出楼梯拐角,身上是那件薄长的浅驼色套头衫,披了件颜色更深的羊羔毛外套,右手挂着一条淡格围巾。 “穿少了吧?”姚岸当时就问。 姚见颀步下最后一级楼梯,举起围巾:“你的。” “我用不着。”姚岸拍拍鼓皱的棉袄,将围巾拎起,在姚见颀的脖子上绕了三圈。 姚见颀的嘴巴被堵在流苏下,毛毛刺刺的痒。 姚岸把他的手藏进口袋,抄过信用卡,趁天色还早时领着他往外跑。 金色的圣诞树像巨型冰淇淋,温度是低的给人的感觉却很温暖。姚见颀果然穿少了,牙齿碰到一起的声音很干脆,姚岸一边数落一边把人揣在怀里,在琳琳琅琅的鲜花丛中捕捉一个红薯摊,买了塞给他暖手。 广场上有那种双人平衡车,滚筒状,两边光环耀眼,坐上去毫无规则地行停摇晃,他们排了好久的队才坐上,姚岸攥着姚见颀的手,每一俯仰就故意放声叫,与旁边的车相碰时姚见颀在围巾里笑。 湖边有露天电影,因为太冷他们只匆匆看了两眼,看到男主角留着浓密的胡髭,和头发的颜色一样深,他对女主角说:“你有没有想到过,在我得到你之前,我已经爱你了多年?” 他们被一只玩偶熊拖进餐厅时要晚于餐点,那时两人的耳朵都冻得不成样了,点了圣诞布丁和树状蛋糕,也被一对对情侣的玫瑰和特调鸡尾酒包围。 虎虾还剩一只的时候姚岸放在白色蜡烛边的手机亮了一下,姚见颀低头喝水,装作没有看到。 俩人伴着爵士乐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也不再上街转,直接坐电梯去了地下超市。蛇果可以试吃,姚岸呈到他面前,模仿巫婆的声线说:“吃一口吧美丽的白雪王子。” 姚见颀被许多购物车围堵,逃不掉,只好不情不愿地啃了一口。 他刚刚才吃完餐厅赠送的圣诞巧克力,满嘴的甜遇上酸,简直不能忘怀。 剩下的到了姚岸肚中,他碎念着这跟普通的苹果也没什么区别啊,一边又吃得只剩了核。 “我突然想到一个事情。”姚岸往货架上拿了一包白桃汽水糖,“你去年是不是画了一幅......” 他回头的时候发现姚见颀没在听他说话,而是盯着超市电子钟上的时间。 “喂喂。”姚岸拿零食袋在他眼前晃了晃。 姚见颀眨了眨,收回了神。 推着车快到收银台的时候,他忽然问他:“是几点?” 姚岸尚未反应过来:“什么?” “你们约了几点?”姚见颀问得很清楚。 就像他也很清楚地知道,姚岸答应了会陪他,并不是只会陪他。 姚岸明显是没有料到他突然的提问,也没有料到,会被他说中。 姚见颀把他方才挑选的几袋糖都拿出来,找不到次序的就交给整理货架的工作人员,做完这些后他才对姚岸解释:“太重了,我一个人拿不动。” 姚岸后知后觉地说:“我跟你一起.......” “不用。”姚见颀堪称轻巧地回绝,“你去吧,趁我还开心。” 整点8是姚见颀给自己指定的退场时间,白雪公主的运气原来也不比仙度瑞拉好。 他和他的任性,都到这里为止。 第69章 “不是无差别的好。” 余舟遥在一家奶茶店里蹭暖气。 店里已经没有空位了,清一色的糖香环绕,一大堆人挤在点单处,嘈嘈杂杂,店员扯着嗓门叫号。 喊到1703时,余舟遥捏紧手里的小票,深吸一口气,正预备开冲,门口的风铃忽然清灵灵地响了起来。 姚岸推开玻璃门,看见余舟遥赶紧冲自己招了招手。 他上前,将她高举的小票顺手一抽,转身往柜台走。 “让一让。”这只是一句提醒,他是一定要往前的,无论如何。 顺利地搡到中间,姚岸干脆站定,伸了长手,把票递去。 他个子高出众人一头,样子又够惹眼,店员隔着包围圈也一下瞧见了他,接过小票后,把装着奶茶的纸袋挂在他的两根手指上。 姚岸拎着奶茶,朝余舟遥示意往外走,两人前后脚出了店门。 “闷死啦。”余舟遥长呼一声。 姚岸笑了笑,把纸袋敞开:“要哪一杯?” “都一样的,两杯黑砖,少糖。”余舟遥说,“正好我们都不太喜欢甜的。” 她拿出一杯,插了吸管,递了递:“喝吗?” 姚岸摇摇头:“你先喝吧,挤了一路地铁,热得慌。” 余舟遥笑笑,正要问什么,眼神抓到姚岸的脖子:“终于见你戴一回围巾了。” “嗯?”姚岸顺着她目光低头,总算意识到自己之所以那么热的缘由了。 这是姚见颀上地铁前不由分说塞给自己的,哪怕他说不冷。 姚岸动了动手指,还是没摘下来。 余舟遥见他有些出神,问:“怎么了?” “啊,没什么。”姚岸说,“逛吧。” 已经走过一遍的街道越晚越拥挤,符合气氛的曲子从每一个店铺漏出来,大大小小的地摊摆着鹿角头饰和圣诞八音盒,人们两两或三五成群,快乐在他们唇边扑朔。 余舟遥挽着姚岸,另一只手握着喝了一半的奶茶,一边走一边说着学校的事,姚岸双手插在口袋里,听着,时不时应几声。 姚岸能感觉到,念高中之后,余舟遥有了一些变化,以前的她是内敛委婉的的,现在那些品质仍在,吸引他的那些品质,只不过现在它们为另一些品质所旁衬了:开朗、健谈,甚至慧识,总之,那些更为闪耀的。 跟这样的余舟遥相处是愉快也轻松的。他们几乎没有闹矛盾,就连很久之前的那次也算不上。 只是…… “余舟遥?!”一个声音划破了神思。 余舟遥和姚岸双双驻足,看到迎面的三个男生,喊她的是最左边那个,套着黑色的卫衣帽,隐隐露出头皮两侧醒目的Z。 余舟遥望了望他们仨,挽着姚岸的手只稍微羞了一刹,很快自然地打起招呼:“嗨,你们也出来玩呀?” “对啊。”另一头的同学一脸坏笑,“副班长,有情况啊。” 余舟遥起先虽不大好意思,但也不怵,刚要解释,有人已经开口了。 “我叫姚岸,她男朋友。”姚岸对他们说。 “哇哦——” 余舟遥警告道:“不许打小报告。” 边上两个犹在起哄,只有戴帽子的没跟风,没看姚岸,只问余舟遥:“我们去世纪公园,你们呢?” “我们随便逛逛。”余舟遥说。 “要不要一起?”那男生问,瞟了眼他们挽着的手。 余舟遥转过脸,和姚岸对视了一下。 “你什么眼力劲啊陆漓。”中间的男生忙捅了捅他,“没看见副班长在处对象呢?嫌咱们太亮啦!” 那个叫陆漓的男生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话。 余舟遥佯作警告地盯了说话的男生一眼,对方立刻在嘴巴上拉起拉链。 “我们走吧。”姚岸示意道。 余舟遥点头,朝他们摆了摆手,“周一见?” “周一见!”其余两个男生一唱一和,“副班长催我们闪人呢听到没。” 余舟遥笑了,扯了扯姚岸的袖子:“不跟你们说了,走啦。” 道别之后,两人照原路往广场去,还没几步,余舟遥就松开了姚岸。 “怎么了?”姚岸问。 “再碰到同学就尴尬了。”余舟遥咬了咬舌头。 姚岸哦了一声,没说不好。 快要走过一个花店时,他忽然开口道:“刚那男生对你有意思吧,戴帽子的。” 余舟遥把黑砖仔细地咬了,吞下食道的时候才说:“错。” “错?” “不是有意思。”余舟遥道,“他喜欢我。” 没想到余舟遥毫不避讳地就挑明了,姚岸除了有些惊讶,一时竟不知该接什么。 余舟遥继续道:“开学的时候他跟我表白,我拒绝了,他好像没听进去,今天碰到了正好。” 姚岸停了下来:“我从没听你提过。” 余舟遥放下奶茶,也停了步子,静静道:“因为你从没问啊。” “我……”姚岸下意识要分辩,顶着余舟遥的目光,却徒劳地嘴唇半开。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就算我没问,你也可以跟我说啊。”姚岸低声说,“我不是你男朋友吗。” 余舟遥望着他,那一瞬地目光隐隐将他们带回去年秋天,或者更早。 “因为我觉得就算你知道了,好像也不会很在意。” 其实她有十二分不安,恋爱不就这样吗,可是表现出来的却只有二分,她在他面前收起女儿情态,不忍心用独占欲和一切琐事来烦扰对方。 但是不忍心并不意味着不想。 她不成熟也可能永远无法成熟的那部分在渴望任性,渴望被偏爱,不是宽容的,甚至是狭隘的。 “我本来没打算在今天聊这个的。”余舟遥有些遗憾地说,“毕竟是圣诞。” 门铃声陡然响起的时候,距离午夜还有1个半小时。 姚见颀正枕在桌上,数着隔岸的一盏盏路灯,他一抬手指,爝火就亮了,好像由他亲自点上去的一样。 圣诞节怎么能不下雪呢,万事俱备,只欠一场雪了,爱侣可以在满天的雪片下拥抱和亲吻,说甜言蜜语,这样或那样的俗气。 才接了余沿追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控诉姚见颀:“凭什么就不让我跟着去啊,你可真行还用换座威胁我,不同桌就不同桌,我亲姐要是真成了你嫂子我他妈……” “圆锥。”姚见颀打断他,“你为什么不待见姚岸。” “这不废话么!”余沿追嚷,“他根本就不爱我姐!” 姚见颀一顿,对方才那一瞬的自己感到厌恶,他多伪善,拼命把人往外推,到头来还是为一句没头没尾的断言暗幸。 “你放屁。”他挂了电话。 门铃声再次响了,姚见颀的手指定了定,在余响中确认这不是幻觉。 怎么会。 他心中动了动,按捺着不可能,跃身下楼。 拉开门时,姚见颀迎着风,望见了来人。 他感到自己放松了。 也失望了。 “陈哲,你怎么来了?”姚见颀没让自己把情绪摊在脸上。 陈哲戴着红色的针织帽,顶端被风吹瘪了,鼻头与帽子相称,也是红的,戴着墨绿色手套的手端着一个纸盒子:“我、我是来……” “进来坐吧。”姚见颀把门敞了敞。 陈哲抬了脚,才踏在地毯上又缩了回来,连摇了好几下脑袋。 姚见颀询问地看向他。 “你今天没来画室,淙姐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平安果和拐杖糖,我想着咱俩家里反正近吧,就顺路送过来了,圣诞快乐啊姚见颀!”陈哲把话一股脑儿吐出来,跟背台词似的。 姚见颀被他弄得有些想笑,还没付诸嘴角,陈哲已经把盒子往他怀里一塞,边说拜拜一边跑下了门阶。 “陈哲。”姚见颀喊住他。 “啊?”陈哲原地小跑着转身。 姚见颀说:“圣诞快乐。” 陈哲张张嘴,本来也要回一句圣诞快乐,又想起之前说过了,最后抓了抓帽子,拔腿跑了。 姚见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盒,心里也是温暖的,哪怕不同于姚岸给他的温暖。 姚岸揉了揉鼻子,忍下了一个喷嚏的冲动。 尽管一个人走在街上,但他也不应该打喷嚏,在这么严肃的……反省时刻。 称不上不欢而散,毕竟他们一起喝完了两杯奶茶,姚岸还把余舟遥送到了校门,她一直都住校,道别的时候甚至心平气和。 但姚岸脑子里还是一团乱,反复回闪着方才的对话。 再次听到余舟遥对自己下相同的定义,绝对的、肯定的“你没有很喜欢我”,姚岸不由有些懊恼:“舟遥,我不知道你指的‘很喜欢’……到底该怎样做?” 余舟遥却笑了笑,语气没有责备:“你真的要知道?说起来有些肉麻。” 姚岸点点头,像在受教。 “失控、嫉妒、不冷静、会情绪化。”余舟遥说,“是你知道有人追我会幼稚地吃醋,听见我说你不够喜欢我时会大声否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问我,什么是很喜欢。” 姚岸愣了愣。 “这是我的判断标准。”余舟遥看着他,“而你不达标。” 姚岸没说话,他们彼此就像两个沉默的路桩,相隔的空隙被人群拉长。 他们原来那么远,一个在安定村一个在城市,现在近了,却不比以前更好。 “我以为……”姚岸缓缓开口,“喜欢就是对一个人好。” “不是无差别的好。”余舟遥微微无奈地说,“否则我怎么知道,你爱我比爱别人多一些。” 姚岸脑子更乱了。 他就这样闷着头走过一家家光芒四溢的甜品店和彩色帆布蓬下的市集,在一对对情侣中迷路,直至撞到玩偶熊的大头。 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家餐厅。 第70章 “圣诞快乐。” 姚岸把指纹摁在门锁上时,距午夜还有半个钟头不到。 玄关处亮着一盏壁灯,存在度不高但足以照亮,就像是为了等他一样。 二楼卧室是黑的,自从姚见颀搬下来后,只有俩人闹不痛快他才会搬回去。三楼的铺盖都收了起来,姚岸每回都借着帮他铺床的名义拖着赖着,等床单整饬了,人也差不多哄好了。 这次明明没有闹脾气,姚岸却并不感到惊讶。 “笃笃笃” 姚岸敲了三下。 一门之隔,姚见颀清冷冷:“睡了。” “睡你个头,灯都没关。”姚岸脚尖朝门缝踹了一脚。 不一会儿,门缝那点光灭了,屋里传来声音:“现在睡了。” “姚见见,来劲了是吧?”姚岸蛮拧了一下门把手,“你下不下去?” 没有搭理。 “不下去我就在这敲一晚上。”姚岸示威地砸了砸门。 门的另一边开口了,还是那个语调,就一个字:“哦。” 姚岸差点七窍生烟。 三楼又冷又透风,黑乎乎的,一点动静就够这片空气动一动,他使了浑身解数危言耸听,姚见颀却再也没开过口。 “行、行……”姚岸在外头插着腰走来走去,嘴里碎碎念叨着,“你不开是吧……” 绕了也不知道多久,倏尔,毛躁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一个声音气势十足地宣布:“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爬墙!” 一直听着动静的姚见颀“蹭”地一下就从床边站了起来,定了定,捺着脚走过去。 耳朵贴在门上,隐隐约约传来木楼梯的吱哑声。 姚见颀有些慌了,他算是知道了,这世上只有姚岸没来得及爬的墙,就没姚岸不敢爬的墙。 他咬咬牙,拧开门把手,一步跨了出去。 往下冲的势头还在,另一步还没迈开,姚见颀却生生刹住了。 那个站在阳台口冲自己笑的,不是姚岸是谁! 屋里屋外皆没开灯,但姚岸离窗近,散了云的月色把他的身形映下来,双手插着裤兜,长腿一抖一抖,满脸描着嘚瑟。 僵了半秒,姚见颀缓缓直回身子,好似若无其事。 他踅回去摸把手,姚岸却踩着他的动作张嘴:“不唬你,我说到做到。” 姚见颀动作没停,身后那人好像差点儿起蹿,但他只是把门阖上,自己却停留在门外。 “你想怎样?”姚见颀半叹道。 姚岸起先没说话,顾着爽去了。 他终于也拿他没办法了一回! 压了压那爽劲儿,姚岸清清嗓音,实心道:“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姚见颀侧对着他,两人在半明半晦的阁楼里,抛起话来也有声。 “那你不下来睡?” “明天下去。” 问题到这儿就该了了,俩人一时半会也不再有言语,默立了半晌,姚见颀问:“还想怎么?” 这一下问的,好像是他不讲理似的,姚岸捏了捏背后提了一路的东西,过了好半会儿,才说:“圣诞快乐。” 姚见颀的睫毛似乎动了动,少顷, 侧影渐渐拓宽,他转过身:“圣……” 接下来的话还没出口,眼前却骤然一亮。 阳台的大片透明玻璃上不知何时挂满了星形的灯串,醺黄的灯光交替着闪现,应了某句童谣。一颗颗星缀在夜空里,把整间屋子都酿成了蜂蜜罐头。 那夜空下立着一人,不知好赖地笑着:“弟,喜欢么,这才叫过圣诞呢。” 这时,应景似的,那江对岸也放起烟花,把所有的亮都洒往姚岸脸上。 砰的一下、砰砰两下。 姚见颀有些呆怔了,指甲往茧上掐。 这可不是梦。 还嫌不够,姚岸又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纸盒子:“还有蛋糕,保管比糖甜!” 那烟火仍在炸响,姚见颀却迟迟没个动静,成了一裁剪影似的。 纸盒子降到了另一只手上,姚岸心里犯嘀咕:怎么,这都不好使啊? 他一走神,把目光推到灯串上,想托罪给礼物,忽然一个脑袋扎进了自己怀里。 他们被惯性带得共同往后几步,靠在窗上,姚见颀把脸埋在自己亲手系的围巾上,双臂紧紧箍着姚岸的腰。 天边的烟花声都淡了,只剩耳边的呼吸声。 姚岸足足愣了半分钟,反应过来时只有四个字:受宠若惊。 “这就感动坏了?”姚岸去揉肩上的脑袋。 姚见颀抬起脸,后脑勺还被姚岸的手托着,茸茸的,脸上却是不相应的情绪,他直盯着姚岸的眼睛,不知要看到多里面去:“哥,你为什么回来?” “我……”姚岸摸不准要从哪开始解释,照理应该是他和余舟遥那不算口角的口角,然后他路过集市,买了一大串灯,在甜品店亲手做了个芒果蛋糕,搭不到公车,为了在午夜前赶回来跑了十条街,照理该这么说。 但是他对着姚见颀这样一双眼睛,里头散着星子,他亲手布上去的,他问自己。 如果不是为了等这样一双眼睛,他犯得着么。 姚见颀却不用他回答,不论回答什么,他都笃定地说:“我以后不再跟你闹脾气了。” 仿佛和刚才的话并不自相矛盾。 “别。”姚岸却道,“你要不跟我置气了,我这哄人的本领往哪使啊。”说着,他又揉了揉姚见颀的眼尾,“哥只要你开心,知不知道?” “我很开心。”姚见颀眉眼承受着此时光的碎吻,前倾,对他说不是第一句也不会是最后一句,于午夜降临的,“圣诞节快乐。” 第71章 “小姚老师,我们从哪开始啊?” 短暂的欢娱去后,是临近的期末。学校里的大小考试陆陆续续多了起来,为了让学生们专注冲刺,游泳队的冬训被暂时叫停,奥林匹克之花在老季心中凋谢了。 一同枯萎了的还有体育健儿姚岸。 又是一节大课间,教室里嗡嗡嗡个不停,向井轩作为班长身兼数学课代表,搂了一叠卷子进来,按组往下发。 翻到了好朋友姚岸的,他贴心地在卷子左上方折了一角,转身放在了这组第一张桌上。 “怎么还折一下?”姚岸拿过跟接力似的一张张下来的卷子,刚一开口,笔就从撅起的嘴唇上滚了下来。 向井轩路过他,同情地说:“怕别人看着,替你害臊。” “……靠。”姚岸骂了一嘴,这么一说他自己也不太敢看了,“你就说退没退步吧,我上回数学考了61呢。” “哥,咱不是念小学。”展星善意地提醒他,“满分是150 ,90才及格呢。” “妈的。”姚岸闭了一只眼睛,跟拈裹尸布似的去拈那张试卷。 打小就都是这样,别的时候他考多差姚辛平都不管,因为没空。只有到了这年关末尾才统一检查,顺便让他屁股见一见红,格外应景。 不过姚岸现在这么大个子了,直接往屁股上招呼有点难度,姚辛平便拿着高尔夫球杆逮哪打哪,也不心疼球杆。 卷角被一点点扒开,姚岸极快地睐了一眼,“嘶”了一声。 “怎么样?”展星很能与同桌共情,也被弄的提心吊胆。 “尾数涨了。”姚岸拊着胸口,“8。” “你别是个位数吧。”展星幸灾乐祸。 “有可能。”姚岸下定决心,“那我不看了。” “磨叽什么。”展星抢了他卷子就是一摊,怼姚岸脸上,“瞅瞅。” 没办法,迟早得面对,姚岸睁开一丢丢眼睛,瞧了,点点头。 “过关了?”展星问。 姚岸:“完蛋了。” 铁门在身后轰然关上,姚见颀走进院落,正想着要不要去料料那些花啊草,忽而脚步一却。 “你在干嘛?” 一个人正踩在升降梯的第三格上,正要往上爬。 姚岸见是他,连忙将手指比在嘴前:“小点声!” 音量明明盖过自己很多倍,姚见颀没计较,指着梯子,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弟。”姚岸深沉地叹了口气,“我成绩单下来了。” 姚见颀懂了。 “叔叔在里面?” 姚岸心酸地点点头。 “不用爬了。”姚见颀把手抬起来,掌心朝上,“成绩单给我。” “干啥?” “我帮你给。”姚见颀仰着头。 姚岸睁大眼:“真哒?” “嗯。”姚见颀笑了笑,“快下来。” 两人同时进门,姚岸踢了鞋,不顾姚辛平清给他的那两嗓子,无拘无束地跑了上去,飞快地锁了门。 他躺在床上,翻出惨不忍睹的试卷,看一眼,放弃了,从抽屉里摸出姚见颀前一次月考的,越看越匪夷所思,都是躺一张床上的,怎么差距就那么大? 姚见颀字也好看,但不好好写,碰到叠词直接用一个像闪电的符号代替,懒得费劲,还轻飘飘的,要从纸上飞走一样。 正欣赏呢,敲门声响了两下,姚岸草木皆兵:“谁?” “我。”卷子的主人开口。 姚岸赶紧起身开门,自己却半掩在门后:“我爸没跟你上来吧?” “没。”姚见颀觉得好笑,这父子俩,跟打游击似的。 他进了门,把签了字的成绩单展在床面上。 “这就签了?”姚岸难以置信,把签名拿起来反复看。 姚见颀一脸轻松地点头。 “不会吧,本事那么大?”姚岸使劲打量签名,怎么可能呢,以前姚辛平签字之前先索他半条命,后来都是他自个儿模仿签的,练了一晚上,最后的成果堪称入木三分。 ——就是太入木了,考试时不小心把他自个儿的名也签成了姚辛平体,Upon下课就请他喝茶了。 姚见颀卸了书包,坐在旋椅上:“别鉴了,是叔叔签的。” “嘿。”姚岸有些激动,又有常年压迫下锻造的敏锐直觉,“你跟姚辛平说了什么吧?” 姚岸背着姚辛平向来都是直呼其名,姚见颀见怪不怪,坦然道:“我跟叔叔保证,你这次期末会有进步,定了个小目标。” 姚岸伸手抓住椅座,将姚见颀连人带椅拽到近前,摆出审问的架子:“什么小目标?” 姚见颀心平气和:“年级前100。” 姚岸差点没咳出一口血。 他面色绛紫,目光直抠着姚见颀:“真的???” 姚见颀一点点沉下身靠近姚岸,不能再近一步后,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说:“假的。” 他一蹬床畔,滑远了,转朝书桌,响起书页的翻动声。 姚岸余惊未歇,心砰砰直跳,跳得有些久,他摸了摸心口,望向背朝他的姚见颀。 “见……” “前……” 他们同时开口。 姚岸停下来,等姚见颀先说。 “前一百是骗你的,但期末要有进步这句,我是保证了的。”姚见颀开口道。 “见见,不是哥不配合。”姚岸搔了搔后脑勺,“我是真没这个能耐。”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可以啊。”姚岸嘟囔,“但要是没进步,这不打你脸吗。” “那就争取别打。” “可我万一做不到怎么办啊……”姚岸没底气,蔫了吧唧的。 姚见颀翻过一章:“考好了有礼物。” “?!?” “什么礼物!”姚岸有了兴趣,“快说快说。” 姚见颀微偏过头,露出半截下颌线,卖了个关子:“一手交卷一手交货。” 学习热情就这么来了,真枪实弹。 姚岸首先改造了学习场所,往常那两米来宽的定制书桌都只堆着姚见颀的书和漫画,姚岸只往上头扔泳镜泳帽。眼下,他特地清出了一块地,专作伏案疾书用,脚也不踩在椅子上了,姿势端端正正的。平常没事他也不捧个psp了,改捧一本必修,有两次Upon悄无声息地泊到他身后,就是不信里头没夹什么玩意儿。 又是一晚,于绾切好了火龙果,敲门送进来,见两兄弟一人一边挑灯夜读,欣慰得下楼告诉了姚辛平,姚辛平闻赶来参观,拍拍姚见颀的肩说:“辛苦”,拍拍姚岸的肩说:“别装模作样!” 姚岸气得把他赶了出去,重重地锁上了门。 “姚辛平枉为人父!!!”姚岸一口一块火龙果,把籽儿咬得咔嚓响,又将果盘移向姚见颀。 姚见颀把椅子滑到姚岸旁边,指尖敲了敲桌面:“看看。” “看什么?” “题。”姚见颀言简意赅。 “弟,哥知道你孝敬——且聪明。”后仨字是在姚见颀的威视下临时加的,姚岸继续实心道,“但你是初中生,咱俩差距太大了。” 姚岸诚恳地比了个长距离手势。 “也没那么大。”姚见颀直说了,“英语拿出来。” “……”姚岸稍微有点受打击,但还是言听计从地翻出这回月考的英语试卷,96分,Upon让他们先自主更正,姚岸还没改。 姚见颀把卷子大致浏览了一遍,点点头:“还行。” “考得还行?”姚岸试着问。 姚见颀:“难度还行。” “那有什么意义。”姚岸瘫了下来。 姚见颀:“意味着我帮得着你。” “哧。”姚岸没忍住笑,夸张道,“Really?” 姚见颀踢了踢他的小腿:“坐正。” “你真要来啊?” “快点。”姚见颀正色道。 “行行行。”姚岸总算坐直了,又觉得姚见颀这模样有趣,忍不住拿话逗,“小姚老师,我们从哪开始啊?” “听力没有材料,先从阅读开始吧,不涉及太多语法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姚见颀道。 姚岸:“听您的。” “做阅读之前,先把问题看一遍,标记关键词,存个印象,知道大概问什么。”姚见颀摘了笔帽,在第一段画了几圈,“把人名圈起来,这样就不会云里雾里找不着北,知道么?” “知道了!”姚岸积极响应。 “你别不正经,这都是方法。”姚见颀瞍了他一眼,决定采取一点鼓励教学,“其实你阅读做得还可以。” “蒙的。”姚岸如实说,“后面几篇的运气就没那么好。” “嗯。”姚见颀无声地放弃了方才的决定,敲了敲卷面,“那我现在给你全文分析一遍。” 姚见颀说讲,就真不含糊,把词汇和句型统统掰扯了个清清楚楚,还时不时发散一下语法,抽背几个关联词。这讲法耗口水,渴了就吃一块紫色的火龙果,再填一块到张着嘴消化知识的姚岸口里,整张卷子下来,火龙果早已一块不剩了。 “暂时到这儿吧。”姚见颀撂了笔,揉了揉眼睛。 姚岸瞧着满篇的笔记,有些不可置信,刚这么一通下来,他居然没开小差,还听懂了。 “弟,你可真神,比Upon厉害多了!”姚岸摇着他,可劲儿吹屁,“你怎么不去当家教呢,多浪费啊。” “得了吧。”姚见颀随他晃悠,“有你一个就够我受了。” 讲完最后一个字,他搁下手,着眼看姚岸。 外头响起孩童的一掠而过的甜哼,室内却载满稍事休息的静谧。因为讲题的缘故,他们靠得很近,近到只够视线而不够意义走完一程。 不知出于什么,姚岸往后靠了靠,贴在椅背上。 大抵是在这样的时分,台灯便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 67章添了一点点(没什么影响的)内容 第72章 这又是一幅半成品 阴天,画室的光线更为晦淡,仿佛铅笔屑悬浮在半空。 姚见颀稍稍眯着眼,在画室内逡巡了半圈,在窗前的第二块瓷砖停了下来,把马扎放下。 他走到铺着蓝布的桌上,捻了捻布料的褶皱,把作为主体的褐色细颈壶挪动了些许,正要去动边角的一个苹果,手却停在了上方两指处。 缺了一口。 眼尖的同学瞧见了,闲起事儿:“陈哲,你是不是又偷吃静物了?” “??”正在挤颜料的陈哲不可谓不委屈,嚷嚷道,“怎么回回碰到这种事都安我脑袋上啊?” “谁叫你偷吃过一回啊。”另一个同学调侃,“万一你兴致来了,又吃第二回 呢?” 其余几人都笑了,只剩陈哲在那跺脚,带点婴儿肥的脸蛋给气呼呼得通红,倒像那个苹果,就是因为这点大家才喜爱逗他,听他给自己辩白:“我上回没吃早餐呢,饿昏头了……” 适时蒋淙进来了,拎着一张红色绒面的证书和一个画筒:“闹什么呢,能不能有点搞艺术的矜持?” “野猫又进画室了。”姚见颀把苹果转了个向,啃过的那面底朝下。 “老师,你手里是啥?”有同学问,“获奖证书?” 蒋淙晃了两下:“猜猜。” “猜什么啊,还能是谁的——”陈哲劈手夺了下来。 姚见颀已经搬好画夹,正在用胶带纸固定水粉纸的四面,不一会儿,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十足纳闷的“哎???” 陈哲盯着获奖证书上的名字,一块银牌忽然在他眼前降下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惊。”陈哲愣愣道,“不该是我啊。” “行啊陈哲!”其余的同学都来抢他的证书和银牌,有的还在他脑袋上薅一下,“以后静物随你吃!” “哎呀!”陈哲从一双双魔爪下逃开,抬眼看到姚见颀将拧干的湿布在纸上擦了一下。 仿佛感到他的视线,姚见颀回头冲他道:“恭喜。” “不、不是……”被他这么一恭喜,陈哲有些诚惶诚恐,再望向蒋淙,“老师,没金奖了么?” “金奖?”蒋淙甩了甩手,转了身,“想要自己挣去。” 不该啊。陈哲想,姚见颀不是也参加了么。 姚见颀的画纸已经晾干了,陈哲却还在那抓耳挠腮,不像得了奖,倒像被锅砸了一下。 陈哲算是姚见颀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一个,人热情,天真得毛躁,相处起来却简单。 他借着找颜料的动作,离后头的陈哲近了点儿:“我看了你这回的画——” 陈哲讷讷地听着。 “挺好的。”姚见颀微微笑了笑。 陈哲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应该说句“谢谢”或别的什么,却被闪回来的蒋淙打了岔。 蒋淙站在姚见颀跟前,抛出一句班主任御用语:“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 姚见颀手里还拿着画笔,狼毫上蘸了一点群青。 “你呀。”蒋淙不知道该说他什么才好,“这回没拿奖,高兴了吧?” “高兴。”姚见颀转了转画笔,玩笑道。 “……行。”蒋淙被呛得无话可讲,但还是要讲,“你也知道,规模大一点的比赛同时也命题也会更倾向于传统,甄选也会严格切题的标准。” 姚见颀很耐心地听着。 蒋淙继续说下去:“‘晚餐’其实算一个比较宽泛的选题了,对你来说吧,发挥的余地其实挺大的。” “嗯。” “但是——”蒋淙恨铁不成钢地在姚见颀脑门虚虚点了一下,“你也太玩票了。” 姚见颀问:“有吗?” “怎么没有!你画得太像一个半成品了,水粉上色面积也太小了,就这么多?”蒋淙在拇指头上比了一下,“虽然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啦,但评委肯定不吃这一套啊,何况你还是中、学、生、组欸,那么有个性的作品合适吗,姚见颀同学?” “好像不太合适。”姚见颀如实答。 “就是。”蒋淙撑了撑腰,“你打算怎么办?” 姚见颀:“下不为例。” “说定了!”苦口婆心说了那么一大通,可算起了一点效。蒋淙这时才悠悠叹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你太喜欢挑战命题了,以后走艺考的话未必会轻松。 “而且,也不是每次都和去年一样幸运。” 蒋淙终于将手中的画筒递给他:“给,美术馆那边找了好久。” 这又是一幅半成品。 去年那幅匆匆完成的“成长”意外地拿到了奖,并且参加了年底的大型展览。 姚见颀没有在意,甚至没去看过,但圣诞节那天姚岸偶然提起,他便耿耿于怀。 这阵子做了大量的色彩练习,手没刚入冬那会儿生了,把锡管里的柠檬黄、中黄、曙红、普蓝、煤黑……陆续挤到了颜料盒里。 他心里有画也有色,起了轮廓,将颜料调薄,平涂,铺色,大堂出来了,把明暗填上,脚印、秋千也出来了,然后是光,红色极不稳定,他的狼毫浸了几回水,抹在布上,布也斑斓了。 姚见颀画得入神,没注意时间,等落成了,斜阳透过窗打在上头,恰恰缝合了画上的光阴。 教室里的人走光了,钥匙惯例放在灭火器底下,等他走的时候锁。 手机里有几条新消息,姚岸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还有余沿追说来“要债”,已经在路上了。 要的是圣诞那天威胁他不干拆迁的债。 画还得晾干,工具没来得及洗,姚见颀给姚岸回了消息,让他别等自己。 从走廊尽头提着桶回来,远望见画室的灯熄了,姚见颀继续往前,推了门,绕开四散的画架,没走几步,一个黑影从脚边冒了出来,咧着舌头,脸下打了一束光。 姚见颀熟视无睹地走过。 “喂——给点面子好不好。”余沿追捏着光笔,顶端原来嵌着一块圆糖,路上被他舔完了。 姚见颀弯腰放下东西,甩了甩手。 “你带朋友来了?”他望向一处。 “嗯?”余沿追奇怪,“没呀,我自己来的啊。” “那为什么有个人?”姚见颀指了指他身后,认真又无意。 “……什么?”余沿追忽然有些不敢回头。 “怎么没有。”姚见颀有些无奈,“盯着你笑呢。” 这把戏实在是很幼稚。 可正是因为足够幼稚,用它对付余沿追才正合适。 余沿追果然不太好了,哆哆嗦嗦的,不敢往后看。 “哪哪哪儿呢?”他脸上的笔电光和嘴唇在打颤。 “就在......”姚见颀压低声音,妥当地营造出与满室石膏像相符合的诡异。 对方不注意的当口,他暗暗伸出一支笔,轻点在余沿追的背上的同时开口道:“你 身 后。” 小小的画室突然爆发出一裂声的惊悚尖叫,如雷贯耳,让整座写字楼为之一颤。 作者有话说: 岸:期末复习,勿扰 第73章 “A…Are you ok?” 傍晚的河堤,流水悠悠,灯火珊珊,余沿追趴在护栏上,气喘吁吁。 不远处,姚见颀毫无愧色地踱着步子,欣赏晚霞。 “不管了!”余沿追指着他,满肚子不平和牢骚,“今天你必须得补偿我!!” 姚见颀转身就走。 余沿追大跨几步,拽住他,语气跟小孩似的:“不准走,陪我玩!” “你还没歇气呢?”姚见颀问。 “歇什么歇,说好了要玩的。”余沿追眨眼间又精神焕发了。 “行吧。”反正也说了会晚回家,姚见颀问,“上哪?” 十分钟后,旱冰场前。 单一的动感音乐在耳边嘭嘭炸响,天花板吊着一顶旋转灯,彩色的光斑跟着节奏游移在墙和地板上,以及他们脸上。 “老板娘,两双溜冰鞋!”余沿追光速冲到柜台,把钱一垫,“一双41的,一双……” “你多少码呀?” 余沿追转头问。 姚见颀抬手:“要不算......” 余沿追等不及了,挥着零钱:“两双一样的吧,反正都差不多高。” 没多久,他拎着两双有些分量的双排溜冰鞋到了休息区。 余沿追坐下来脱鞋,招呼道:“快来啊!” 姚见颀走近了:“你打算玩多久?” “不知道啊,玩高兴了再说。”余沿追豪爽地挥一挥手,埋头解起鞋带来。 姚见颀犹豫一会儿,到底没有拂他的意,在他旁边坐了下去。 余沿追动作麻利,先换好了,帮姚见颀把换下来的运动鞋一道提了过去,不多时,又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脚尖一点,停在姚见颀面前。“存鞋用的。”余沿追递给他一条挂着红色号码牌的松紧绳。 姚见颀瞄了眼,接过来:“挺熟啊你。” “ 自送外号‘旋风小王子’。”余沿追拇指戳了戳自个儿,下巴一轴,“我先进去了啊,里头见。” 不等姚见颀点头,余沿追就迫不及待地往里跑了,他不是第一回 来,知道怎么见缝插针地钻。 姚见颀慢条斯理地系了鞋带,双手撑在身后,他抬了抬自己的溜冰鞋,挺重,有些旧了,褐黄色的布上起了球。 左脚试着往前蹭了一下,两排轮子双双滑动起来,倒是直溜得很。 但他迟迟没站起来。 余沿追转了一圈,溜得那叫一个畅快,只恨自己家里没有溜冰场。他过足头瘾了,想起同桌,绕场寻了一圈,却发现姚见颀还在原处。 “不是吧……”余沿追这才发现他下意识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不会滑啊??” 姚见颀把轮子往前一蹭,直截了当:“不会。”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余沿追也懵。 “你给我机会了么?”姚见颀耸肩。 余沿追回想方才,确实是只顾着自己想玩了,不由拧了拧一字眉,苦恼道:“那怎么办啊,没法一块玩了。” “你玩你的。”姚见颀用下颌指指场内。 “别啊那你多冷落啊。”余沿追围他溜了一圈,眨眨眼,“要不......我教你?” “你?”姚见颀失笑。 “怎么了,我实力可强了!”余沿追轻易被激着了,不由分说拽他起来,扶一老大爷似的,“走走走。” 溜冰场的气氛将低温隔绝在外,天色越晚人越多。有背着手单个儿溜的,也有牵着手搭伴溜的,还有接成一排长龙的。大多数都是年轻男女,也有学生,校服不好好穿,要在上头画刀子。 姚见颀和余沿追在角落里,争取做一对不太起眼的例外。 余沿追让姚见颀把手搭自己肩上,两人骑着溜冰鞋一同砥砺前行。 “上半身要微微前倾,保持平衡,步子朝外……”余沿追滔滔不绝,以往在学校只有姚见颀教他的份儿,难得碰到件这哥们不会的事儿,他可得逞逞能耐。 余沿追说得陶醉,没注意到肩膀上那只手何时松开了,独自滑去好远,才停下絮絮叨叨,回头:“人呢?” 姚见颀站得挺立:“我会了。” “不可能!”余沿追喊,他才教不到5分钟呢,两人才溜了一圈不到。 姚见颀不跟他争,手背在身后滑走:“我去买喝的。” “……” 手机显示上一条短信是半小时前了,他回了姚岸自己在哪,就没了回信。 姚见颀在对话框上拽了几下,虽然知道那人忙着复习,但这么晚了,一句都不问。 就那么放心? 他把手机塞进去,左手端着正温的巧克力牛奶,倚在栏杆上,对面的余沿追,在喝一盒一模一样的,看表情大概是嫌甜了。 余沿追话不停歇,姚见颀偶尔应一声,大部分时候咬吸管。 “你说是不是毛病?”余沿追的长篇大论总算落停了。 “嗯。”姚见颀应了一句,他其实根本没听,但并不影响什么。 “歇够了,咱们继续溜吧。”余沿追压根没注意到姚见颀从方才直至现在的心不在焉。 姚见颀松开口齿,瘪瘪的吸管在空了的牛奶盒里转了个圈,又转回来。 “我想回去了。”他说。 “哈?”余沿追诧异,“这才多久啊,你都没怎么动呢。” “不早了。”姚见颀道,“太晚你也回不了宿舍。” “我可以翻墙啊。” 余沿追说得坦坦荡荡,“独立自主,不劳烦保安大叔。” “那你就独立自主地玩吧。”姚见颀笑了一声,沿栏杆溜向出口。 “还真走啊。”余沿追连忙滑了一道半弧,抓住姚见颀身前的栏杆,把路给挡了,“你就那么怕你哥?” 姚见颀停下来,怪道:“怕?” “不然你为啥要赶早回去啊,是怕他揍你吧?”余沿追一脸“我懂”的表情,“长兄如父嘛,我爸也这样,浪久了回家就得罚跪。还有上次圣诞节,肯定姚岸又说你了不是,所以你都不敢跟去做电灯泡了。”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姚见颀听了都忍不住称声好。 “这就是哥和姐的不同了。瞧着没什么,都是长辈嘛,但一到了这种细枝末节啊,那差距就出来了。” “哦?” “我家四口人,我爸妈最疼我姐,我姐最疼我。我还在娘胎里她就贴着肚皮给我讲故事了,但逢吃鱼,她总会把刺刨了再给我,我的鞋打脚了,她是第一个发现的,过节的时候就算陪不了我吧,也一定会打电话祝我过年好……” 余沿追美美地回忆完了,还不忘朝姚见颀努努嘴巴炫耀,“这些你哥都没做过吧。” 姚见颀眼珠转了半圈,道:“确实没有。” 他不怎么爱吃鱼,所以不需要刨刺,姚岸给他挑的鞋都会偏大一码,为了防备长太快而磨脚。 至于过节。 他们什么时候不是一起过节? “不哭不哭。”余沿追关怀地拍拍姚见颀的肩,“哥哥不疼怎么了,你还有哥们呢。” 姚见颀:“谢谢啊。” “哎,哪里哪里。”余沿追当了真,坐地起价,“你再陪我溜一圈就算谢了。” “……” 这坎是过不了了,姚见颀认命地摇摇头,把牛奶盒捏瘪,信手往蓝色的垃圾桶里一抛:“那走吧。” 溜冰场里的动感乐曲就那么几首,已经循环无数轮了,听了一晚都有点犯恶心。 “差不多了吧?”脚下的轮子转了半圈,姚见颀将背贴上铁丝网,好散去些许闷意。 余沿追也靠在一边,鞋在地上一蹭,轮子唰地转起来:“这就累了啊?” 累倒是不累,姚见颀滑得极其敷衍,余沿追两圈下来他半圈都还不到,但他还是回说:“累了,回家吧。” “嗯……”余沿追望着溜冰场里只增不减的人群,含含糊糊。 姚见颀服了:“还没玩够?” “哎呀,不是。”余沿追嘟了嘟嘴说,“我有些……技痒。” 姚见颀想笑,尤其从余沿追口里听到这个词汇。 “你有什么技?” “可多啦!”余沿追得了问,忙不迭地抓住这个机会,耸了耸眉,“我给你展示展示?” 姚见颀想说不来着,这一折腾又要花些时间了,虽然没人催,可他并不想太晚。 “下次再……” 话还没完,余沿追已经摆起阵仗,流畅地滑到了面前一方空地:“就这次吧!” 拒绝也没用了,网外的长堤上,一辆巴士空空地驶过,估计是最后一趟了,姚见颀只好回头,示意余沿追可以开始表演。 “瞧着啊。” 余沿追使力一蹬,往后溜了去,他的右脚在后头斜着不动,左脚在前面连续画圈,整个人轻快地往后。 “怎么样!” 余沿追左脚又是一蹬,悬空,张手,单腿华华丽丽地转了个圈,跟跳冰上芭蕾似的。 “那个……”姚见颀朝他伸了伸手。 余沿追点点头,收下姚见颀的鼓励。其实这还是他头一次尝试,没想到还挺顺畅。 姚见颀声音更大了点:“圆锥!” “哎!”余沿追又一跺脚,加快了速度,每转一圈喊一个字,“怎、么、样!” 余沿追转得忘我,全然沉浸其中,等到乐曲首尾相连处的间隙,他终于听清楚姚见颀喊的是什么、看清往哪指的时候,已经晚了。 抬起的鞋直接踹在了一个人的屁股上,余沿追把对方踢得往前趔趄一步,那人没把握好平衡,跪下了。 余沿追也被撞得反弹回来,脚下一滑,溜到了那人面前,生生受下了这一拜。 “……” “……” 两人面面厮觑。 那人一头青茬,两边各一条z形的刻痕,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A…Are you ok?” 余沿追有些理亏,开口也不太利索。 这话让那男生从愕然中回了神,单手撑在地上,站起来,露出腰上绑着的白色校服。 他比余沿追高出一头,表情凶神恶煞,声音也冷:“你上门找抽呢?” “?!!”余沿追本来正要道歉,这下却被他的眼神和语气惹毛了,愧疚一扫而空,挺起了胸脯,“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自己不知道躲啊!” “你他妈撞人还有理了?”男生抬起手揪住了余沿追的领子。 “你放开!放开!”余沿追在他手里使劲挣,但脚下的轮子老打滑,越使劲越往人身上撞。 男生顺势抓着他,往上提了提:“小朋友,你妈没教过你怎么给人道歉?” “王八蛋要你管!”一不做二不休,余沿追张嘴冲着那人的虎口就是一咬。 “啊!!!”男生吃痛地喊了一声,猛地将他甩开。 余沿追被甩得转了好几圈,险些摔倒,撞到别人身上才稳住了。 他自己岌岌可危,也不忘幸灾乐祸:“还惹我,看我不咬死你!” 男生的虎口被咬出一个渗血的牙印,疼得刺心,他将手捏成了一个拳,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完了。” 余沿追心道不好,有些想逃,却被围观的重重人墙拦着,他可劲儿推:“看什么看啊赶紧让开!” 终于豁开一条口,却被一把拽住了棉袄帽子,给拎了回来。 那男生冷笑一声,举起拳头。 “啊!!!” 余沿追抱着脸先喊为敬,预料之中的疼却没来。 他在指缝间露出一只眼睛,看见那拳头被另一双手承接住了,僵持在他眼前不到4厘米。 姚见颀微喘着气,用尽了力气才将那一拳拦下,他先前被堵在人群外头,好容易给他觑着一道缝,进来就碰上了这一幕。 “别动手。”姚见颀对那人说。 男生眯着眼打量着他:“你谁啊?” “我......” “跟他说什么好话啊!”余沿追见着伴后有了底气,攀着姚见颀,“咱俩一起揍飞他!” 姚见颀太阳穴直突突:“余沿……” “行啊。”那男生半笑不笑,瞅着余沿追,“我倒要看看是他妈谁揍谁!” 说罢,他猛地将拳头拽了出来,挥向余沿追。 姚见颀心叫不好,一时也来不及多想,只将脑袋往那人胸前一撞。 指骨堪堪擦过余沿追的下巴,差点让他咬着自己舌头。 姚见颀和男生双双摔倒在地,各自滚了一边。姚见颀头疼得慌,那男生则是胸疼屁股更疼,今晚第二跤了。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喝,也瞧着他们,不怕今晚这场闹剧更精彩一点。 “妈的。”男生的目光嗖地扫向姚见颀,全是火。 姚见颀揉了揉额头,大概看清了,对方现在更想揍的是他。 那男生这回是真怒了,手往地上一撑,麻溜地站起来,不顾疼不疼的,直接朝姚见颀走去。 逃是逃不掉了,姚见颀叹了口气,爬起来,勉力迎对方。他不担心打架,只担心回去没法交代。 “小朋友,今天给你们都长点记性!” 男生边说边走到他跟前时,姚见颀听到余沿追一边跑一边喊,尖锐到舞曲都给划破了。 但他来不及细听。 因为一道更锐利的黑影闪进了他的视野,然后是实实在在的一拳到肉,打出了闷响,那男生往后一栽,今晚第三次。 姚岸用膝盖将男生抵在地上,指骨节节张开再攒成拳,压低了,狠道:“试试看,老子弄不死你。” 第74章 “该揍谁,就揍谁。” 第二拳不带犹豫地砸下去,劈出一道破风声,地上的男生疾疾地将头一撇,距离耳边不到一寸的水泥面发出钝响。 “操.你妈的!”男生眼前还冒着金星,大吼一句,暴怒地抬手掐住了姚岸的脖子。 “给老子闭嘴!”姚岸卡住男生的左臂,用力往外一折。 “啊!!!”地上的男生吃痛,右手却没撒,而是拼了命地抠进对方脖子,狠力往旁一捯。 两人双双掀向地面。 刚着地,姚岸趁对方还未反应,正面给了对方一脚,踹在腹上,在他的白校服上留了一款脚印。 “咳咳.......你妹!”姚岸匀着呼吸,脚在收回的半途却被对方一拽,不防地拉近了,一手肘朝自己的胸脯砍来。 他迅速往后一躲,但距离有限,还是中了不轻的一记。 “个小逼崽子!”姚岸另一条腿下死劲往对方胸脯上一踢,用力抽回脚。 对方暗呵一声,两人各自往旁滚了半圈。 “你他娘......”男生眼里都是火,扯开校服摔地上,往前一扑,挥拳捣下去。 姚岸翻掌一挡,可还未碰上,对方就突然跟飞似的从他面前被抬开了。 “放开!!” 男生的左右臂分别被余沿追和姚见颀钳住,一边骂着一边暴躁地蹬了一脚。 “才不放嘞!”余沿追哼哧哼哧地把他往后拖,“费半天劲才抓到,打个架倒是挺灵活!” 姚见颀手上不敢卸力,眼睛却望着姚岸那边,不知道他伤没伤着。 姚岸扯了扯领口,迎上姚见颀的目光,向他摇摇头,示意没事。 “快快快,赶紧揍他!”余沿追急不可待地冲姚岸喊,“趁现在!” 姚见颀生怕他再火上浇油,忙劝:“圆锥,算......” “姚岸?” 话没说完就被中断,这俩字让姚见颀愣了愣,与余沿追对视一眼,随即齐齐望向声音来源。 两臂被掣住的男生此时不挣扎了,瞪着姚岸,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姚岸更加莫名其妙,从地上撑起来,蹙着眉:“你谁啊?” “我……操!”男生一开口嘴角就疼得慌,没好气道,“陆漓!” “陆漓?”姚岸拧着手腕,“不认识。” “你……”叫陆漓的男生咬牙点了点头,“你他妈故意的吧?” 姚岸还真没有。 他把人上下瞧了一遍,确实一点印象都无。 姚见颀与余沿追都有些懵,陆漓便趁这时甩开了他俩的手。 他往后靠在栏杆上,袖口擦断然地擦去嘴角的血迹,接着指向不远处灰尘仆仆的白色校服,没什么起伏地说:“平安夜,余舟遥的同班同学。” 姚岸收回在校服上收回视线,回到那人脑袋上的Z。 过了两秒后,他恍然大悟。 想起来了。 喜欢余舟遥的。 “是你啊。”姚岸嘴角一佻。 “认出来了?”陆漓嗤笑一声,抬高下巴,“还打吗?” 姚岸没回,而是看向姚见颀,后者拧着眉头,眼神在说不。 “害。”姚岸拍了下膝盖,站起来,转身冲围观群众推了推手,“大伙散了吧散了吧啊,该怎么玩怎么玩,别扫兴,都是一场误会,千万千万不要报警哦——”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免不了匪夷所思,手机倒也陆陆续续放下了,连赶来的老板也却在了半道。 随后,姚岸顶着陆漓不太友善的视线,走到他面前,低着眼,跟唠家常似的说:“聊聊呗?” “聊什么?”陆漓冷冷地开口。 “就说说——”姚岸偏了偏头,把手伸给姚见颀,“你为什么要给我弟长记性?” 陆漓瞥了眼姚见颀,后者接过姚岸的手,到了他肩旁。 他挑眉:“这你弟?” “对啊。”姚岸朝姚见颀的方向歪了歪头。 “他和这小子。”陆漓瞍向余沿追,“轮番撞了我两跟头,我还什么都没干,你又来了。 “你说这账我该不该算?” 姚岸捏了捏姚见颀的手,正要说话,又听陆漓道:“不过这是你弟,我可以不揍。” “哦?”姚岸佯笑了声,“那多谢。” “你弟是免了。”陆漓屈起左腿,把手搭在膝盖上,悠悠地抬起食指,对准余沿追,“但是他,我必须揍。” “哈哈!你还搞起差别待遇了是吧?!”余沿追毛了,撸起袖子上前,“来来来,谁怕谁啊!” “边儿去!”姚岸不耐烦地把余沿追拨到身后,在他头顶摁了一把,不让乱动。 “怎么?”陆漓指尖一下一下敲着膝盖,“这也是你弟?” “我可不敢认。”姚岸说。 陆漓仰头,叹一声,又笑了:“可算找着个能揍的了。” “我靠??”余沿追气傻了,“那么嚣张???” 陆漓拍了拍屁股,站起身,双手撑着栏杆,朝余沿追不善意地笑了一下。 毕竟矮了人一头,这一笑迫得余沿追脑门发麻,跟他妈杀猪似的。 “哎,对了。”姚岸忽然不紧不慢地开口,“你知道他还有一姐么?” 陆漓不回头:“关我屁事。” “也是。”姚岸点点下巴,自顾自道,“我就是觉得吧,未免太巧了……” 陆漓舔了舔嘴角,朝余沿追逼近一步。 “他姐姐吧,也姓余。”姚岸说。 陆漓脚步稍顿,微拧起了眉。 姚岸懒懒地转过身,在陆漓肩上拍了拍,语调轻快:“全名:余、舟、遥。” “……” 陆漓突地看向姚岸,整张脸都摆着“你他妈逗我呢???” 姚岸无辜地摊手:“真的,不信你自己问。” 陆漓盯向余沿追,在这人脸上扫描了上百遍,吞吐半晌,才十分生硬地说:“你姐是余舟遥?” 余沿追不知道这俩人突然搞什么鬼名堂,不怕死地气汹汹道:“是啊,怎么的,同班同学的弟弟就有折扣啦?!” 陆漓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 气氛就这么僵持住了。 围观的人群看热闹不成早就作鸟兽散了,溜的都溜了,自动给他们四个匀出一片小空地。 姚岸缓缓打了个呵欠,学陆漓方才的话:“还打么?” “……” 陆漓胸闷的慌。 余沿追的余光一直抓着那青筋凸起的拳头不敢放开,只见那手似乎狠狠抖了两抖,终于是不情不愿地松开了。 虽然摸不着头,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劫后余生。 “怎么,不敢了啊?”余沿追依旧嘴欠,却被姚见颀不着痕迹地拉了一把,最后那个“啊”字没体现出挑衅的质感。 陆漓目光复杂地瞧着他,不说还好,一说越看越有点像,瞧得心烦,索性别开眼。 “那这怎么算?” 他问姚岸,指了指有些泛青的脸。 “我不为这个道歉。”姚岸直接道,“要没这一拳,你已经和我弟打起来了。” 陆漓不否认,等他说下去。 “但也不让你白挨了,刚才少揍的,你可以补回来。”姚岸无所谓地说。 陆漓张了张嘴,第一个字还没出来,就被姚见颀打断了。 “不行。” 他说的镇定,也没有余地。 “怎么不行?”陆漓抱起手肘,转向姚见颀。 “你本来要揍的是我。”姚见颀微仰着头,却不像在被俯视,“该揍谁,就揍谁。” 姚岸一直听着,愕然了片刻后才朝他喊:“姚见颀!你要气死我??” 姚见颀却不看他,只对陆漓道:“来。” “来个屁!”姚岸把姚见颀往怀里一拢,冲陆漓说,“他疯了,你别管他,赶紧揍我!” 姚见颀在他怀中挣了两把,姚岸使力压着,纠缠个没完了。 “哧!”陆漓笑出声,连连感叹,“要不你们互相打吧,嗯?” 姚岸:“……” 姚见颀:“……” “不许动我兄弟!”余沿追突然爆发了,飞身插在陆漓身前,“你干脆打我得了吧!” 陆漓:“……” 余沿追的脑门被一只有力的手指头弹开了。 “石头脑袋吧。”陆漓默念,他屈了屈手指,对他们仨说,“今晚就不打了,各位。” 姚岸和姚见颀这才停止“互搏”,双双望向陆漓。 “你还想约架??”余沿追不信任地瞅他。 “......”陆漓一看余沿追就心闹得慌,他容易吗,出来溜个冰,被人踹一脚,给人跪了,再摔一跤,又揍一拳…… 结果还不能出气。 “你、滚。”陆漓生无可恋,他现在只想安静。 姚岸不敢松开姚见颀,怕他再干出什么惊人之举,干脆就着这般姿势说:“陆漓,当我欠你个人情。” “别来这套。”陆漓“嘁”了一声,又有些自嘲地笑道,“反正已经输你一回。” 最后一辆巴士是老早就错过了的,算不上意外,今夜事故丛生,阒静街道上的这一点茕茕足音与轻呵白气显得极为珍重。 与陆漓和余沿追分开,姚岸和姚见颀从热闹处出来,一下抛入安静里头,谁也没急着打破,连拦车的手势也没举。 “阿嚏!” 姚岸像是倏地醒了,摸了摸鼻子,哦,不是他。 姚见颀翻遍了口袋,没有找着纸巾,只有一只手臂横在他面前:“蹭袖子上。” 手臂随着脚步的幅度轻晃,姚见颀注视半晌,抱住了。 “你好像有点生气?”他偏着脑袋问。 姚岸将手臂渡出一点给他:“生气什么,我才不是你。” “哦。”姚见颀不计较,换了种问法,“那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啊。”姚岸不看他。 骗人。 姚见颀噙了一点笑,轻轻蹭他手背上的一点淤青。 过了一会儿,头顶上迸出一句:“你怎么想到去溜冰了?” “圆锥拉我去的。”姚见颀毫不犹豫。 姚岸“啧”了声:“我就知道。” 又憋了两棵树的间隔,他到底说了:“姚见颀,以后你少去这种......社会场所。” 姚见颀为他这话笑了,明知故问:“什么是社会场所?” “就......”姚岸卡了卡,似乎在考虑措辞,但没成功,“不三不四的人一堆的地儿。” “还好吧。”姚见颀想了想,“今天就是一个意外。” 姚岸倏地转向他:“那万一下次也有意外怎么办?万一也碰了人,万一我没来怎么办?!” 语气最冲时,他又将脑袋别了过去。 姚见颀笑意更深了,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姚岸耳后被月光荧亮的的皮肤。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看。 “那下次一起好不好?”姚见颀没有得寸进尺,“这样有意外也没关系了。” 姚岸抿起嘴,没说话。 “一起嘛。”姚见颀晃了晃他的手,“而且我都没学会。” “你不会?”姚岸转脸看他。 “对啊。”姚见颀说,“今天第一次来,怎么都溜不好。” “余沿追都不教你吗??” “他自己玩去了,哪顾得上教我,我滑两步都要扶栏杆,刚才你不是扶着我出去的吗?”姚见颀说得十分流畅自然。 “怎么能这样!”姚岸一脸不满,瞧着很有意见。 姚见颀默默给同桌致了歉,挨了挨他:“那就说定了?” 姚岸沉吟着,有些动摇。 “哥?”姚见颀又给了他一笑。 “好好好。”姚岸没了定力,把他纳进怀里,“我教你,我教你行了吧。” 姚见颀心满意足地仰起额,悄声说:“谢谢哥,哥对我真好。” 渐远的溜冰场如一盏聚众抱火的河灯,鼓点随他们的脚步旋动,洒下光和声。 作者有话说: 余沿追:当我没来过 第75章 特别有名的刘疯子 冬末,气温降至零下,滴水成冰,天气预报称有一场暴雪降临,预计将为近三年来的最大降雪。 这座城市是很少下雪的。 教育局颁布通知,为应对将要到来的这场大雪,全市中小学统一提前放假,期末考试挪到下学期初。 姚岸本来求之不得,一直到姚见颀说他的礼物也要跟着延期。 更加狗血的是,那场逼得当局勒令停课的大雪,不知是半路化作了风还是雨,总之,一直到过年都不曾露面。 “真是见鬼。”姚岸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 一切像是落定了,开水到了最易放凉的温度,该掉的树叶都掉了,最后一只飞禽索性不再南飞,蜷在一户古旧屋檐下,凿壁借暖。 安定村安定了一整个冬天,到了这触底的时节,反而热闹起来。 黑色轿车多了新溅的的尘,在寸步难移的公路耽搁了大半天,总算磕磕绊绊驶上了回乡的沥青路面。 行至村口,那棵苍劲的老榕树身上也缠上了一圈红,由多片不同面料的布绑缀起来的,其余树上也有,倒十分应景,像一点拙劣的年意,只是外人看了总忍不住要笑的。 右后窗摇了下来,显出一双细叶似的眼睛,眨了眨,姚见颀将这滑稽景色尽数寓目后,又将窗摇了上去。 于绾是另一个外来人,故而免不了问: “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安定村有个特别有名的刘疯子,动不动就要闹些名堂。”姚辛平边开车边解释,“这东西估计也是他弄的。” “真的?”这声音是姚见颀。 姚辛平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难得听姚见颀好奇点什么,欣然地解释:“对啊,这疯子冬穿短袖,夏穿棉袄,逢人就打招呼,不管认不认识。” “那他住哪?” “就村口吧,”姚辛平说,“好像是那栋灰房子,反正平常都在这附近晃悠的……” “有完没完了?”姚岸忽然不耐地打断,“一个疯子,还如数家珍。” 他到了村口便少见的沉默,像是晕车,颈后搁着一个小枕假寐,右脚踩在后排出风口上,说话的时候烦躁地跺了两下。 “你什么态度?”姚辛平要不是握着方向盘,一定就去卸他那条腿了,“把脚拿开!” “你猜怎么着。”姚岸把枕头抽出来,往座上一扔,“我就不。” 枕头砸中软皮,不重,但这不是轻重的问题,而是姚辛平尊严的问题。 他方向盘一拧就要靠边,打算把人教训一顿。 “大过年的。”于绾瞧着后面的路况,把手搁在方向盘上,轻轻往回转,“老人家还等我们吃饭呢。” 她这一句说的似有若无,确是挠到了两项关键处。姚辛平听了,眉头虽还是绷着,力道却稍松了松,一点点被掰回了原路。 “回家再跟你算。”姚辛平最后放话。 姚岸不嫌事儿大:“我拭目以待。” “就要到了吧?”姚辛平怒火复燃前,姚见颀适时浇了瓢水,“想奶奶的饭了。” 他打这句岔的用意可见的明显,谁都能领会到,姚辛平历来给他面子,要是回了这话,就不好再继续计较了。 “快了,再等等。”姚辛平把气揣了回去。 “好。”姚见颀笑笑,往左挪了挪,挨着那人的腿。 没动静,他又锲而不舍地挪了一下。 “啧。” 姚岸撤下腿,一道急转弯时,歪倒在姚见颀身上。 天尚未黑,一片枯朽的竹叶落在小径上,根梢处还是绿的,正如这满山的竹林,而今山的深处飘出白烟袅袅,点缀着流云徐徐,若不是一边走一边视线够着这白烟的来处——砖砌的烟囱,倒恬淡得不似人境。 这是颜怀恩的家。 姚岸和姚见颀甫一踏进门,就听得隔壁厨房下油的“刺啦”声,就着菜香,姚奶奶正在炸年糕。 “我的奶奶喂——”姚岸提着嗓子喊。 争奈厨房动静实在太大,还有煮着的扣肉的高压锅在鸣,加热的开水壶在响,以及嗅着味儿自个儿跟来的猫在叫——姚奶奶的耳朵实在分不出神。 好在邻屋的颜怀恩听着了,率先迎了来:“客到了。” “什么客,别来这套啊。”姚岸说。 “又没说你。”颜怀恩转而看向姚岸身侧,“我们好久不见啦,见颀。” “怀恩哥。”姚见颀朝他笑了笑。 颜怀恩近年常在家照顾颜沐春,俩人见的不多,滋生的那点差别,颜怀恩一见着姚见颀就觉出来了。 “长得那么高了!”和他同时喊出口的还有姚奶奶。 姚奶奶可算听着来人了,一边上前一边在围裙上蹭了手,捧起姚见颀的脸:“我的宝贝孙子哦。” 姚见颀乖顺地任她捏着,喊了声“奶奶”。 “这位女士。”姚岸在一旁招了招手,“您的宝贝孙子可不止一个。” “闹腾什么,早看着你了。”姚奶奶在他脸上揩了一下,跟扇巴掌似的,“你爸他们呢?” 姚岸:“找坪停车呢。” “过年车难停啊。”姚奶奶看向房的另一边,“颜老师和你爷在里屋烤火,你们兄弟先去打个招呼。” “好。”姚见颀应。 姚奶奶摸了一把他头发,笑着往厨房去了。 姚岸朝颜怀恩问:“一起?” 颜怀恩摇头:“我去帮厨,待会儿就开饭。” “行吧。”姚岸搭着姚见颀的肩,凑近了说,“走呗,宝贝孙子。” 姚见颀无言地瞥他一眼,跟着过去了。 里屋就别样的静了,朦胧的日光透过磨砂玻璃,落在布着年轮的桌面上,也落在两个老人身上,一个坐着,一个半躺着。 姚爷爷倒了一杯底的药酒,递到颜沐春嘴边,后者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你喝。 姚爷爷只好将杯子拿回来:“那我就先……” “爷爷!颜老师!”姚岸嘭地推开门,把他爷惊得差点杯子没握住。 “干什么你,咋咋呼呼的!”姚爷爷吼他。 姚岸看着不以为意:“过年嘛,不闹点怎么成。” 姚见颀眼角瞧了瞧他,知道他是故意的,从推门开始就卯足了精神,就为了不泄气。 因为颜沐春已病得不像样。 他的两颊凹陷,肤色如枯树泛黄,他们老早就听颜怀恩说了,但真正见到时,谁都不相信,眼前就是速朽。 往常都是颜家爷孙一道上姚家过年,今年的颜沐春却再也迈不开步了。 “爷爷。”姚见颀喊完,微微侧身,“颜老师。” “乖啊。”姚爷爷应道。 颜沐春眼皮动了动,尽力地提起嘴角,也是应了他们。 姚见颀感觉肩膀上的手突地缩紧了。 他拉开椅子,和姚岸在同一边坐下,把那只手搁在烤火棉被下方,再加上他自己的双手。 姚岸面上仍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全是凭着那双手的力量。 第76章 一个山竹 颜沐春很容易累,吃完午饭后,他们便都从颜怀恩家走了,有想留下来陪的,颜沐春一律是拒绝的眼神,让他们自去热闹。 大人们都走人家打牌去了,照旧只剩下兄弟俩守房子。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也才开始,普天同庆的开场白,再来点活蹦乱跳的节目,一锅大杂烩。 姚岸各个台轮番换了一遍,终于败下阵:“就没有不播这个的?” “你非看电视干什么。”姚见颀靠在椅背上,侧对着姚岸,膝上搁着16k的素描本,埋头画速写。 “你又不陪我玩,也不陪我聊天。”姚岸把遥控器扔进果盘里,松子儿沙沙的。 “你不是有小弟么。”姚见颀趣道。 “还提呢,早把他们解散了。”姚岸拣出一个山竹。打算掰开。 “嘶——”姚见颀制止他,“别动。” 姚岸动了一停,恍然大悟:“你画我呢?” “我画山竹。”姚见颀说。 “……” 姚岸自讨没趣,把山竹轻易一掰,壳成了两半,白嫩的果肉全在一边。 姚见颀用拇指擦了擦纸张上的侧脸阴影,抬眼去比照眼前的脸时,那颗饱满的山竹早一步堆到了自己面前。 姚岸左手横过来,上半身却挺着,偏不瞧他。 姚见颀不露声色地笑,张嘴去够,那手却躲开一寸。 “真不是画我?”姚岸不死心。 “不是。”姚见颀流利地撒谎,自己低头咬下一瓣,剩下的全归姚岸。 姚岸气哼哼地一口啃光了。 有人破门而入,和电视机里的小品一道响起:“我想死你们啦!” 姚岸理都不理:“冷,麻烦带上门。” “一点都不暖男。”康子骂他,转向下一个目标,“见颀弟弟,怎么又变帅了?” 姚见颀阖了速写簿,回道:“没你帅。” “哪有哪有。”虽这么说着,康子仍无比受用地抖擞了一下头发。 姚岸盯着屏幕,朝他扔了个山竹:“别瞎嘚瑟,要坐就坐。” “我不坐了。”康子说,“还得陪杏子去要糖呢。” 姚岸偏过头,这才发现他还牵着他妹妹,穿得似一个粉团子,今年又高了些,两颐酡红的,怕是风吹着了。 小姑娘活泼得很,也不怵人,况且都不是生面孔,肉嘟嘟的手就往姚见颀膝上的画簿去。 姚见颀包住了她的小手,上下摇了摇:“我是谁?” “小哥哥!”杏子清亮地喊,一点儿没记岔。 “他呢?”姚见颀指了指对面的姚岸。 杏子一个不落,高声道:“霸哥哥!” “霸?”姚岸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康子憋不住大笑,他方才顿悟,当即一果篮子掀了去,“又他妈背地里喊老子村霸村霸,给孩子教点好的!” 姚见颀也低头吃笑着,好容易才忍了回去。 “不行了不行了。”康子顺了顺气,奖励地揉了揉杏子的脑袋,抱起她,“我们得先走一步咯,太晚了不好。” 杏子身体悬空,仍然牵着姚见颀的一根食指,傻乎乎地笑。 “完了。”康子掂了掂她,“这就看上了?” “小哥哥!”杏子不负所望地喊了一声。 姚见颀笑着应了,站起来说:“我和你们一路去吧。” “行啊。”康子欣然道。 “你去干嘛?”姚岸看了眼姚见颀, “你又不讨糖吃。” “谁说不?”姚见颀反问。 “你之前从没去过。”姚岸道,“再说了,家里糖多的是,你还……” “谁家里没糖了,不都是讨个吉利吗,这点乐子也不许了?”康子打断他,冲姚见颀招手道,“妹夫,别理你哥,咱们赶紧走。” 姚见颀失笑,随他们兄妹一道走了出去。 才下石阶,姚岸便追了上来:“等等!” 康子回身:“想通了,要和我们一起去?” 姚岸不答,问:“你们要辞到哪儿?” “瞎走呗,到了村口那块儿再说。” 姚岸蹙了蹙眉:“非去那么远?” “那儿又不远。”康子嗤笑,“还怕谁走丢了不成?” 姚岸沉默少许,转头道:“见,你别去了吧。” “??”康子纳了闷,“哎我说,姚岸你今天怎么那么多名堂……” “我不走到那。”姚见颀开口,“去几家就回,可以吗?” 他话都这么说了,难得的商量,况且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姚岸要再拧巴,那可真有点胡闹了。 “早点回来。”姚岸皱着眉在阶上说。 从第十户人家出来,袋里已经装着不少零食了,杏子前一下后一下地摇晃着塑料袋,在夜里“呲呲拉拉”地响。 康子从袋里掏出一盒酸奶,插了吸管喂给杏子,对姚见颀说:“等走到我们家再给你拿一瓶哈。” “不用。”姚见颀摇摇头。 他们沿着蜿蜒的水泥路走,距离下一户人家的灯火还远似一豆,趁这空档,姚见颀问:“我哥从小就不玩这些么?” “你说这个?”康子指了指糖袋。 姚见颀点头。 “小时候肯定一起去过的吧……”康子敲了敲下巴,想了起来,“哦对,有一年我和你哥还有怀恩一起去的,沿田埂走呢,一头牛正在吃草,突然就疯了似的朝我们冲过来,吓得我们拼了命的跑啊,你哥还断后,边逃边往地上摔响炮,差点儿就被拱着了。” 康子仿佛身临其境,又是有惊无险地大笑。 姚见颀想了想那画面,忍不住勾了唇角,但仍不忘问:“后来怎么又不去了呢?” “谁知道。”康子耸耸肩,“他老早就不跟我们讨糖了,去一趟也不往村口走,可能觉得自己长大了?拉不下脸了?不符合村霸画风了?” 杏子耳朵尖,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霸哥哥!”? “对!”康子在一旁鼓掌。 姚见颀抿了抿嘴,却没怎么笑。 到了别家门前,杏子不用哥哥领就跑进去,清清脆脆的童音道着恭贺新禧,糖纸的摩擦声也那样悦耳。 在这样的声音里失神也太不近人情了。 康子牵着杏子出来,又收获了满满一袋,看见姚见颀在暗红的灯笼下,望着来路的方向。 “欸,对了。”康子乍然忆起,“你不是跟姚岸说只逛几家来着,这都十来家了,还继续吗?” “当然。”姚见颀道,“我蒙他呢。” “厉害啊。”康子着实佩服,“也就你不怕他了。” 姚见颀不说话便当作承认,走了一段,他忽然道:“康子,有件事儿得麻烦你一下。” “你再说一遍?!!” 姚岸噌地站了起来。 “吓着小朋友了。”康子将懵懵懂懂的杏子拨到身后,以防她被再次无辜殃及,“你不是听清楚了嘛。” “你他……”姚岸都语无伦次了,勉强定了定神,“你就把他一人丢路上了?” “什么叫‘丢’啊。”康子纠正,“是见颀说要一个人走走的呀。” “他才多大啊,能听他的吗!”姚岸一通吼。 康子抹了一把脸:“是,他不大,他不过是一个身高要赶超我的孩子而已。” 姚岸懒得跟他打嘴炮,瞥了眼墙上的时间,10点多:“你们在哪分开的?” “就……寺庙那儿。”康子眼珠飘了飘。 “那么远?!”姚岸一扬手,康子以为他要打自己,迅疾地往旁一闪,好在姚岸只是揉住了额角。 “他往哪去了?”姚岸抬眉。 “他说……”康子的眼珠都要飘飞了。 “说?”姚岸的声音像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害,他说要去村口。”康子说,“也没什么大不……” “去哪??”姚岸语调突然就乱了,眼神跟淬了冰又焠了火似的。 康子被他整的有些呆怔,连眨了几下眼睛,才回:“村……” “口”字还在嘴里,姚岸已经没影了,只剩一扇门在寒风里来回地翕动。 第77章 画里画外永不少的两个人 道路蜿蜒无致,响彻着姚岸焦虑的歩声,他应当感激这半年多的游泳训练,确保他能用强大的肺活量吸着冷冽的空气,并且狂奔不停。 他确实是在狂奔,毫不含糊,风如刃似的刮在面门上,要和他争先恐后。 一撮撮的孩子和大人从灯笼下出来,都没他要找的人影,撞见了认识的人:“这不是姚岸吗,着急忙慌地往哪赶啊?” 姚岸没闲心思跟他们一一解释,寒暄也免了,只在背后撂下一句:“找姚见颀。” 姚见颀从没让他省心过。 姚岸觉得他这辈子缺的心眼,全补在姚见颀身上了。 “要不要载你一程?”有人摇下车窗,在安定村,抬头低头都是熟人。 姚岸踌躇,摆手道:“不用,你们走吧。” 他怕姚见颀万一折回来,黑漆漆的他逮不着人。 一路匆匆,过了那口庙,姚岸嗓子直冒烟,大量的冷空气沉甸在肺里,令他猛咳了好几口。 再转个弯就是村头的T形路口了,那儿有两人都不够合抱的老榕树,有卖雪糕的小卖部,还有……一个疯子。 姚岸是有私心的,曾经。 他不敢一个人去那里,忘不了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和梦魇中面目扭曲的恐惧。 却非得直面不可。 就像小时候独自躺在床上睡觉,却害怕另一边会冒出凶神恶鬼,所以背抵着墙,朝着那空的一头,死闭着眼。 他没对姚见颀说,自己头一次带他去小卖部,也是为的掩耳盗铃。 他想,有了人陪,就没那么怕。 现在姚岸才发现,有了要保护的人,就再也谈不上怕了。 榕树的须叶在眼前逐渐清晰成形,小卖部的门缝里漏出一点酒杯碰撞的热闹,却不见姚见颀。 不可能啊。 姚岸站在T形路口四顾,他明明沿路找来的,不存在漏掉的啊,除非…… 耳畔嗡然作响。 姚岸竭力摆脱突然缠上他的预感,不好的预感,无声地重复着三个字,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一头乱绪中,他无意识地往曾经的事发地点走去。 姚岸跑至道旁,没看清便踩着土坡下了去,那泥是松的,他一个踉跄,撑了一把灌木才没摔。 “姚见颀!”姚岸顾不得手上的泥巴,双手放在嘴边呼喊着,如是数声,洒落在旷野里,没有回音。 姚岸跨过一丛丛芜蔓的野蕨,跑到最中央,再度喊道:“姚见颀!你在……” 一串铃声响了起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姚岸一愣,迟钝地发现他居然急得忘了打电话。 他赶忙掏出手机,屏幕上跃着的是两个熟悉的叠字。 姚岸深吸了一口气,飞快接起来放到耳边,失控地喊:“你他妈在哪呢姚见颀?!” 电话那头先是静了一会儿,像刻意留出的停顿,然后才是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道:“你身后。” 姚岸猛地回头。 田埂边缘,菌类散发出雪似的磷光,一路铺就到姚见颀脚边,他的神情被夜色模糊,只看得清薄薄的嘴唇。 姚岸的动作早于意识,还未放下手机便跑过去,踩折了一路的稻茬,到姚见颀面前时却兀然停下了。 他上上下下地看姚见颀,分明比他还要工整,心里那块的石头总算卸了下来。 “你……” 未出口的还不知是责备或是关切,姚见颀便打断了他,问:“就是这里,对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到了姚岸这,却是不用拐弯就明白了。 姚岸吶然,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什么时候?” 姚见颀凝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同他们一齐摔倒的第一个夏天这么相似。 姚岸什么也不再问了。 原来竟那样早。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姚岸纠纠葛葛地开口,“就是那时候太小,被吓到了.......” “哥。”姚见颀轻声喊他,手掌靠近他脸边,却没碰,怕凉着对方,“你可以不说。” 姚岸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应些什么,逃避的、解释的、倾诉的话,全堆在口齿边。 “我只是不想你一直躲着。”姚见颀的手落在姚岸的格纹围巾上,抚了抚,“你今晚要是不来,我才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语调低吟,像一根漂浮的鱼线,透明,纤细。 却很致命。 “我可以说。”姚岸骤然握住他从自己围巾上落下的手,“什么都告诉你。” 姚见颀没有动,眼神贴着他肩膀。 “我在听。”他说。 姚岸轻轻吸了一口气,望着空落的四野,久而久之,才道:“那得多久以前了……” 叙述时,姚岸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平静,那件一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往事,源自一场意外、一次勘误,或是最原始最丑陋的动机——尽管未遂。 它的实质性伤害至少看起来是那么的小,小到只是他不敢再独自靠近噩梦以及外围。 可是,它们居然在这个晚上,在没有腹稿的词句中被轻易地肢解,抛向最远的田塍,山峦。 因为 “都过去了。”姚岸最后说,恍然间察觉这句话姚见颀也曾讲过这样的话,那一次是他无意间知道姚见颀被同学孤立,于是姚见颀这么说,用以安抚他等量齐观的不解和愤怒。 “……你在听吗?”忽然发现面前的人从始至终没个声响,眼睛垂得像是要闭上。 “原来不论当事人再怎么说没事,”姚见颀的声音闷在衣领里,潮而重,“听的人还是会想发飙。” “嗯???”姚岸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低头看姚见颀的脸,压着笑,“你说什么?” 姚见颀不同他闹,直直看着他,像在他面上找出哪怕一丝违心的痕迹:“哥,你真的无所谓了么?” “我当然有所谓!”姚岸被拧着开关似的,气势汹汹地骂,“我突然发现这些年真的白忍了,我躲他干嘛,还费那么大劲,下次看见了就甩他两个耳巴子摁地上一顿暴揍,他妈的给老子爬!”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畅快是真畅快了,就是没顾及到姚见颀,后者望着他,似乎是被吼蒙了。 “那个,见见......”他忙换了好声好气,却看到面前的男孩两臂张开,揽起了风。 “抱抱。”姚见颀说。 姚岸再掖不住笑了,他很想逗他几句,像逗一只延误了冬眠的小兽。 但实际上,他只是往前一点,收妥了这个拥抱。 姚见颀给他的拥抱。 “你把我大半夜弄到这来,就是为了听我说这个?”姚岸嘴唇刚好擦过姚见颀的耳朵,凉丝丝的,“就差为你担心死。” “不止是这个。”姚见颀说圈着他的手臂。 “还有什么?”姚岸想敞开外套把他裹紧,但这个姿势却不适宜。 “现在送是来不及了,我给你描述一下吧。”姚见颀说。 “啊?”姚岸一头雾水。 “你的礼物。”姚见颀搂紧他,娓娓道,“墙壁是土黄,用大号的底纹笔铺的,上头挂着镰刀、榔头,还有斗笠蓑衣,地面是适当的留白,秋千是蓝色的,普蓝和群青,用小号扁笔。 “那时候正是黄昏,夕阳斜映在上头,中黄、橘黄、玫瑰红。 “地面上有两双脚印,一大一小,相互而对。 “那是我们。” 画里画外永不少的两个人。 第78章 昨宵 来年春天。 木槿谢了又一季,像鹳鸟一样长满了羽毛。一首诗,找不到适合的韵脚,于是把自己洒进圆舞曲中。折叠的信纸,书写着春风,寄信人是海洋。黑曜石的夜晚,虫豸啮咬,商讨如何藏匿花瓣。 那些最没有生命的,是最启发生命的。如同失重,如同离心力,如同日蚀。 床头吊着几块奖牌,上头是游泳的波浪,还有两张并列的画,一幅叫线条,一幅叫水彩,画上的朱红夕阳被它的另一张面孔覆盖,即曙光。 黎明解开夜的盘扣,逆时针,于是那层薄薄的晨曦摊涂出来,好像一条巨大的金鱼甩起了扇尾,白云溅上了它的颜色,染上了绵薄的春情。 美得像一滩梦遗。 姚见颀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十分钟后,或许更久,他试着将手向身下摸去。 忽然,他的手抽了一筋。 姚见颀复杂地咽下一口唾沫,眼珠一拍拍移向右边。 好在,姚岸正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侧睡的背脊线安然无恙。 姚见颀用另一只手拈起被子一角,左脚探下去,触到微凉的地面时忍不住暗呐了一声,旋即,他轻撑着席梦思,慢慢下了床,确认床单是干净的,谨慎地将被子放下,掖了掖。 他两指勾起拖鞋,赤脚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 轻轻地松了口气。 共处一室有很多事情避免不了。 对于两名男性,保留隐私太过矫情且不切实际,更何况,这种脆弱的守恒在姚岸某天晨.勃时主动挺着腰向他炫耀时早已告罄。 在哗哗水流中姚见颀搓洗着换下来的内裤,肥皂沫在指间催生出一个小泡,灵灵然飞了起来。 视线跟随泡泡折射的熹光抬起,姚见颀在镜中看到自己没来得及收拾的神情。 疑怪昨宵春梦好。 泡泡在鼻尖乍破,姚见颀关了水,拧干,现在还没时间,他得赶在闹钟之前晾到三楼阳台,然后,当姚岸醒来,假装一切如故。 “你今天早上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啊?” 姚岸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超大号的旅行袋,扭头问他。 “要值日。”姚见颀背对姚岸,从桌上的一堆零碎里拣出一个防水mp3,规整地缠着头戴耳机和线。 “你什么时候改周五值日了?”姚岸纳闷,随手抄了条吸水毛巾,塞进袋子里。 床上四处扔着衣物,泳裤、泳帽、泳镜、打腿板,拉力皮筋等各式各样的泳具,跟地摊似的。 “替同学。”姚见颀简单带过,把缠好的mp3递给他,“这个别忘了。” 姚岸接来,在手里抛了抛:“有阵子没用它听了,歌别都过时了吧。” “下了新的,”姚见颀道,“就你手机列表里那些。” “真贴心。”姚岸一把抓住落下的mp3,要去给姚见颀一个爱的抱抱。 姚见颀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闪开:“赶紧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了。” “又不急。”姚岸把东西往袋里一扔,左腿跪.在.床上,继续往里粗暴地塞衣服。 在老季的带领下,姚岸算是走上了体育生的路子了。选了文科方向,拿了二级运动员证,日常正儿八经地去游泳馆练三四小时,偶尔参加个省市的比赛,也领几块牌子,虽然还是吊儿郎当的,但到底是不是全无规划了,为此姚辛平还分了他不少好脸。 高三后,姚岸和挺多人一样选了体育单招,上个月才考完文化,语数外三门,后天得去外地学校参加专业考试,明儿先去踩个点。 “弟,你知道吗,要是我这把能过,连高考都不用参加了。”姚岸把一件长袖团成球,越说越美,“想想就爽.死啦! ” “别飘。”姚见颀淡淡地说,走上前,把旅行袋一提,开口朝下,塞得满满的衣物全倒了在床上。 姚岸高声喊:“我才收的呢!” 姚见颀不说二话,抽走姚岸手里的衣服,一甩,沿领口对折,肩线重合,叠了两下,示意道:“这才叫收。”他将衣服方方正正地搁进包底层:“你刚才那袋,不清楚的还以为是破烂。” “你才破烂。”姚岸回嘴,又笑得不停,“我发现你这一年不仅个儿长了,嘴巴也越来越毒了。” 姚见颀懒得搭理他,弯下腰,又拎起一条长裤折起来。 向来有人替他操心,姚岸乐得自在,躺在床边犯起懒,单手撑起脑袋,悠闲地给递一递衣物。 姚见颀嘴上是不落下风,尤其是对上姚岸,但那金口也不太轻易开,非得姚岸主动撩拨几句,否则他大部分时候还是静的,就好比现在,举手之间,只有布料柔暧的摩擦声。 “这几天得念念佛啊。”姚岸又在那叨叨,“保佑我最好游中间水道,知道为啥么?” “阻力小,游得快。” “对!”姚岸翻了个身,“你看好我么?” “嗯。” “见见,那明儿我走了,你可别太想。”姚岸也不害臊,说的跟一别经年似的。 “那你别走,我得哭。”姚见颀应。 姚岸漏出一声笑,厚着脸顺竿就爬:“那可不,哪天晚上我没陪着你?我走了,你床都得凉一半!” 提到这茬,姚见颀没第一时间接,眼珠徊了徊。 “姚岸。”他忽然道。 “啊?”姚岸乱抛着东西。 姚见颀顿了会儿,下了决心,把做了一天的决定说出来:“要不,我们以后还是别一起睡……哎!” 姚岸被他弄得一乍,抛掷的手楞在半空:“怎么了??” 姚见颀表情有些微妙的奇怪,半晌没吭声。 “我出去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抖掉那条刚好扔在他手背上的深灰色内裤。 第79章 一个承受的姿态 灯光从吊顶淌下,三楼这间渐渐充作画室的卧房,衣镜上粘着几张可供临摹的肖像,地板上是终年抹不去的炭笔屑,以及新买的钛白颜料。 姚见颀在画架前呆坐至午夜。 隔岸最后一扇窗暗下后,他终于把干干净净的素描纸取下,从书包里拿出了生物书。 书页在膝上主动摊开,露出从中午夹到现在的一张试卷。 姚见颀默视了须臾,最后认命般的掀开了。 非选择题区域上有一幅人体速写。 确切地说,是一幅裸.体速写。 画中人上半身仰卧,双手在头顶交叉,右腿刚好弹起的弧度,踝处有一道紧窒的线条。 一个承受的姿态。 如果不涉及那么多,这几乎是姚见颀迄今画得最好的一幅速写,没有一条多余的辅助线,一笔挥就,简括流畅。 那么生动。 姚见颀掏出针管笔,午休时用的那支,在页缘蹭掉笔尖沁出的墨,然后一笔笔细化这个轮廓。 皮肤抵地时的一点阴影,肌群,肚脐,琴键似的肋骨隐隐约约,肩颈弯拧,最后是……脸。 笔端驻足在这,没有往下画。 最好是停在这一步,当作一个共相意义上的的梦,没有什么暗示也没有关窍,只是刚好发生了,不论对方是谁。 但自己明明看到了那张脸啊。 眉锋锐折,黑瞳深刻,挂不住的汗滑落到两腮,以往骀荡的唇线缠紧了抿成一道。 姚见颀这样回想着,笔尖已不自觉地勾勒出来,与梦里别无二致。 他如释重负,撕下那半页纸,夹进速写本中,压在桌上的几本画集下,还是不放心,索性塞进书包里,随身带着。 背后的床垫陷了下去,一只手压着姚岸身侧的被子,怕漏风,悄没声儿的躺了进来,隔着那道压痕。 姚岸嘴里嘟哝一声,闭着眼翻了身,把手搭在了姚见颀腰上。 姚见颀望了他一望,将那手腕小心拎起来,搁了回去。 半晌,他又抬起头,把姚岸的手放进被子里。 才阖目没多久,姚岸的一条腿又毫不见外地落到了自己身上,伴着一句梦话。 那腿倒是长,分量也不小,姚见颀徐徐叹气,将腿缓缓推回去,却怎么也推不动。 姚见颀收了手,片刻后,用力一蹬,那腿飞起来,却是乖乖地落进了被窝里。 “……”姚见颀侧过身,“好玩吗?” 姚岸憋到头了,放声大笑,撑起眼皮道:“好玩死了。” 借着点儿窗纱未掩的光,姚见颀瞧见他眼睛半睁半眯的,俨然瞌睡得很,还在这强闹。 他有些无奈地说:“不是要你别等吗。” 之前姚岸上来敲过一次门,他明明让对方早点睡的。 姚岸:“边等边睡不行啊。” “哪有这样的?” “你奇奇怪怪的,在楼上一关就一晚,还不许我做哥哥的担心一下子了?”姚岸把姚见颀揽过来,揉了揉他耳垂,“说吧,怎么了今儿?” 姚见颀缩了缩脖子,想糊弄过去:“睡吧。” “不睡。”姚岸把他脑袋掰正了,面对面,“你要不说,今晚咱俩都别睡。” 姚见颀望着姚岸布着些许血丝的眼睛,心想这人平常有多神经大条啊,搁他的事却敏感得跟什么似的,问的却偏偏不能答。 姚岸耐心地等着,也不催,手指一下一下捋着姚见颀的额发。 姚见颀睫毛动了几下,心思却走了几百遭,终于一半的心都塌陷在这样的抚摸里。 他轻轻道:“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第80章 蓝色便利贴 短发梢从姚岸的指间滑过,倏地一下,睡意全醒了。 “什么?”姚岸似乎没听清。 姚见颀垂了垂目,又抬起,豁出去一半:“我说……” “好事啊!”姚岸却突然乍起来,“啪”地拍在被子上,怪响的,“我说你怎么别别扭扭呢,原来是情窦初开啊!” 姚见颀被他吓了小一跳,话全卡在喉咙里了。 姚岸眼放金光,瞧着比他还兴奋,逢什么大喜似的,晃了晃姚见颀的肩:“谁啊谁啊?跟你哥说说!” 姚见颀望着他,微张开嘴。 那两个字本来就在口边,却生生掉了回去。 “你替我高兴吗?”他问。 “废话,我不高兴还生气啊?”姚岸嫌这问多余似的,在姚见颀臂上不重地打了一下。 姚见颀不躲不避。 他摸了摸被姚岸打的地方,低下头,忽而笑了:“也对。” 许是光线黯淡的缘故,那笑容像是嘴角朝下的。 姚岸紧闭了一下眼,甩尽错觉和疲惫,继续发挥好奇心:“然后呢??” 姚见颀却说:“不重要。” 说罢,他转了身,只留给姚岸一条背脊。 姚岸一脑门问号,半撑起身子,用拳头掼他后颈:“怎么能只说一半啊?你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知道吗,你要急死我吗???” 然而不论他再怎么盘问,这一晚姚见颀再没开过口了。 “东西都捎好了吗?” 第二天清早的餐厅,姚辛平一条条确认游泳考试细节。 姚岸盘着一条腿,往嘴里塞了根宽油条,答姚辛平问:“哎哟放心吧。” “我不放心。”姚辛平把报纸对折放在餐桌角,“身份证准考证给我检查一下。” “姚见颀给我收的,都在包里。”姚岸穿着拖鞋,踢了踢脚边的旅行袋。 姚辛平听到这话方才觉得靠谱,勉强点了点头,又问:“见颀还没醒?” 姚岸慢吞吞嚼着最后一口油条,没回话。 姚辛平等得不耐烦了,厉视他一眼,姚岸才咽下去:“你管人家呢,大周末的,醒那么早干吗。” 姚辛平听不惯他那随随便便的调子,蹙了眉:“你以为谁都像你……” “豆浆来了。”于绾把盛着豆渣的滤网放在盘里,提着玻璃壶走出厨房。 “时间不早了吧。”姚辛平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别赶不上车。” 说到姚岸这次考试,本来姚辛平是要难得地施展一回父爱,亲自送他去的,但姚岸想都没想就辞了,说怕半道上吵起来——这是百分百的事儿。又没个和事佬,万一姚辛平气得给他撂高速公路上就完了。所以,最后还是由老季领着他们几个一起去。 “刚群里问了,还没全起呢。”姚岸说着也困了,打了个呵欠。 于绾往他常用的蓝瓷杯里倒了一大杯豆浆,问:“昨晚没睡好?” 姚岸晃晃头,不知是肯定或否,他捧起豆浆喝了一杯,嘴巴上的油浮在表面。 “今天没加糖呀?”姚岸抬头。 “你们父子俩都不爱吃糖,就没加。”于绾又给姚辛平倒了半杯。 她转身找来保温杯,对姚岸说:“再倒一些,你在路上喝。” 姚岸看着那玻璃壶里还剩一半的豆浆,他带走一杯,还剩一杯。 “我不喝,留着吧。”姚岸抢在于绾把豆浆倒进杯前说。 于绾偏头:“还有多啊。” “我知道。”姚岸说。 但最后那一杯的豆渣总是最多的,他不想留给姚见颀。 听到锁舌咬紧又松开,试探着敞出一条门缝,停了停,又用同等小心的力度掩上了。 姚见颀的眼睛睁开一线,估算着那人下完最后一级楼梯的时间,起身拾起挂在椅背上的羊毛开衫。 姚岸率先将包扔进后座,左手搭在车门上,敲了敲,抬头往楼上望去。 二楼窗扉紧掩,布帘遮得密密实实,反而是三楼的纱帘无风自动,像一片敛去的衣角。 姚辛平催了一句:“还去不去车站了?” 姚岸只好草草看了最后一眼,把自个儿也扔进车里。 轮胎转向时发出响亮的啮地声,压着一路细砾消失在最远的坡头,姚见颀从帘后露出半张脸,不由轻哂一声,搞得跟阳关三叠似的。 他拢了拢衣襟,下到二楼卧室,阖上门,才走两步,又回过头。 刚才走得急,居然没发现门背上还粘着一张蓝色便利贴,还怕掉似的,另外附了个透明胶带: 弟,那啥,不想说就暂时不说哈,哥理解,出门的时候开心点,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 姚见颀撕下便利贴,将透明胶粘在纸后,端详了一会儿,字倒是难得的端正,用了点心。 他回到书桌前,刚想收进抽屉,却见台灯上又粘着张内容和形式一样的条子,只多了括号里的一句:这是备用,要是看到门上那张了就作废,么么哒! 姚见颀笑了笑,把这张也撕下来,拉开抽屉,翻了翻,又关上了。 他再度跑上楼,半跪在床边,撑着地板,往床底下左右探摸着。 清凌凌一声响,姚见颀把触着的东西拿出来,一个铁质礼盒,八开素描纸大小,凸起的纹样是一个戴钟形帽的女孩,耳垂上挂着珍珠。 打开盖子,里头放着一个黑色小灵通,还有其他物什,现在他把那两张纸也放在底下,盖上,又推回了原处。 一中校内种着大把的油菜花,春风几度,黄粲粲的芸薹在梯田里招展,这景致美名远扬,使得不少人嗅香而来。 颜怀恩一低头,黄瓣施施然落在了书页里。 他以为坐得足够偏僻了,花田后的图书馆,图书馆后的单行道,没想春风也足够刁钻。 时间差不多了,索性将书阖上,挟着一瓣花,才到田缘就瞧见了纷纷人群里最瞩目的那一个。 姚见颀右肩挂着包,绕开一簇簇游客和刺鼻花香,正要掏出手机联系颜怀恩,眼角的一个虚影似朝他招了招手。 “怎么还进来了?”颜怀恩边走边问他。 姚见颀方才立在校门边没多久,有两个女生过来,一个问联系方式,另一个问路,以及联系方式。 他不提,只跟颜怀恩说:“进来参观一下。” “用得着参观啊,”颜怀恩笑道,“下半年就来这上学了。” 姚见颀侧过脸:“还没中考呢。” “还等那时候吗,”颜怀恩不替他谦虚,“姚岸说你都不用靠专业降分,光凭文化成绩都是前十。” 姚见颀轻笑,摇摇头:“他这个人就会夸张,再过几天就得把我说成全市第一了。” 颜怀恩回忆了一下姚岸素来的吹弟做派,觉得他说的在理,于是点点头:“没错。”又话锋一转:“但我不信你没这个把握,不然你哥也不敢胡吹。” 和颜怀恩不必讲什么客套,姚见颀便坦然应道:“我会来的。” 颜怀恩拍了拍姚见颀高过自己的肩头,说:“不怪姚岸,我也会忍不住替你骄傲的。” 两人边聊边往门外走,到了校门外的公交站台,打算从这里乘车直达长途汽车站。 四周除了游客,全是穿着白色校服的住校学生,都在此时出来放风,等公交的人也不少,才来一辆,便随车蜂窝至门前,摩肩接踵地往上钻。 “等下趟吧。”颜怀恩回头对姚见颀说。 “好。”他不急,姚见颀自然也没急的道理。 公交塞满了,前门后门都贴着人脸,轰隆隆出发了。 视线没了遮挡,姚见颀于是轻轻易易地望到斜对街。 忽而一愣。 对面站台上,余舟遥仰头数着公交牌上的名字,又偏过头,和身旁的一个男生说了什么,那男生听后温柔地笑了笑。 他们的手是牵着的。 第81章 我可疼他了 “想什么呢?” 姚岸趴在泳池边,胸脯正起伏,就被猝不及防地溅了一脸水。 他没回答,顺手抄起一旁的浮板,往对方脸上甩了过去。 “靠!”浮板还差1公分要撞上脸时,展星给一巴掌扣下了,“我要不是个反应敏捷的篮球健儿,早被你拍死了!” 姚岸扯下泳镜,头发往后抹:“篮球健儿跑游泳馆来做什么?” “老季说你今天状态不对。” 展星扔掉浮板,“让我这个暖男来找你聊聊,别影响明天考试。”他蹲在池边,撑着腮左瞧右瞧:“当时我就纳了闷,我同桌哪儿不对了,我怎么一路没觉出来?” 姚岸哧笑,舔了舔起雾的镜片,再重新戴上:“杞人忧天。” “是吧。”展星点头应和完,又道,“来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姚岸准备入水的动作被他这话勒停,立在水中:“来之后怎么了?” “哥们,”展星一脸担忧地看他,“你都连游10个50米了,不嫌累啊?” 姚岸若有所思地踩踩水,蹙了眉。 不说还好,一说忽然觉得浑身的肌肉是有些疼。 “游这么多了?”他问。 “不止吧。”展星想了想,“我扒窗边看室外泳池的比基尼美女呢,扒累了才数了数。” “你就那么闲?”姚岸白他一眼,继续随池边凫水。 展星站起来,沿池走着,和姚岸速度一致。 “心里有事儿啊?”他抛出一句。 姚岸划动双臂,向右转过头,换气时道:“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展星自问自答,“但凡两性问题,就没我不懂的。” 姚岸一时没接话,加快了速度,周身只剩扑腾扑腾的划水声。 手掌搭上瓷砖壁,一撑,姚岸整个人坐了起来,水流顺应重力,直往他脚板心淌。 展星悠悠地晃来,蹲在姚岸旁边的跳水台上,挺乐:“给说中了吧。” 姚岸摘了泳帽,透过黑色泳镜片看他,跟这厮同学快三年,头回觉得他脑子里的桃色废料派了些用场。 “人固有一矫情,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展星嘴里念念有词,知心地将手搭在姚岸肩头,“跟女朋友吵架了吧?我是说你俩这学期都没什么消……” “不是。”姚岸甩开他的手,琢磨半晌,然后将泳帽在腿上摔了一下。 乱投医就乱投医吧。 “我弟有喜欢的人了,还不告诉我,怎么办?” 长途客车只送抵村口,姚见颀和颜怀恩下了车,一路徐徐步行。 自学校出来后,姚见颀便没怎么说话,一直念着方才见到的景象。 确实是余舟遥没错。 确实是牵手没错。 姚见颀拧了拧眉头,一时不知如何消化。 “你饿了吗?”颜怀恩转头问他。 “哦,不饿。”姚见颀这才从神思中摆脱,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沉默,也难得颜怀恩知味地并不打搅。 “还在车上的时候奶奶就打电话过来,说给我们留了饭,都是你爱吃的。” 姚见颀微笑,不认同:“肯定是你爱吃的更多。” 午后的一季稻在田里青青漾漾,空气里夹杂着玉兰花的香,还有一丝别的、底色更浅的馥郁。 姚奶奶往晾衣绳上搭衣服,抻了抻皱褶的下摆,往旁挪一步,要将那件毛衣往上搭时,却是两张好看的脸睑迎了上来。 “我的乖宝哟。” 姚奶奶右手抱过颜怀恩,左手纵有湿沉的毛衣碍事,也用肘弯去应姚见颀。 姚见颀低头贴了贴奶奶布满温慈的沟壑脸,将衣服接了过来,以笑会意,到绳的另一端去晾,留姚奶奶握着颜怀恩的手,言辞和肢体都送着生怕少了的关怀。 他晾完衣服,循着声走到厨房,姚爷爷正掀起大锅上的木盖子,一股湿热的白气腾出来,烫着脸连连摆手。 “爷爷。”姚见颀笑喊。 “来了啊见颀。”姚爷爷从白色汽滴里眯缝里看自己的宝贝孙子,身高如许了,乍一瞧,跟姚岸的模子倒是像。 姚见颀过来帮他,爷爷却不要:“不用不用,待会老太婆看到了,又说我抽懒筋。”他指给姚见颀指方向,“看你的猫去吧。” 室外的日光偏斜了几度,稳而有当地概括住蓝色的泳池。 包括两个深沉的背影。 “我不懂。”良久,展星开口道。 “对吧!”获得了共鸣的姚岸很是欣慰,“我可是他哥啊,他怎么能不告诉……” “你是说你弟有喜欢的人了是吧?”展星打断他,再次确认。 “对。” “所以,你今天这么魂不守舍的——”展星的手指着泳池两端,照姚岸方才的游程比划了十来下,“只是因为,你弟有喜欢的人了?” 姚岸反应了三秒,才张嘴说:“不是啊。” “那??” “是因为他不肯跟我讲啊。” “……” 展星干脆下了跳水台,拍了拍屁股:“我这就去跟老季讲,你状态蛮好的。” 他边走边道:“只是有点弟控罢了。” 话一出口,果不其然没走成。 展星两手抓着自己战战兢兢的裤腰,咬紧牙关:“姚岸,敢扯下来我跟你拼了!” 姚岸好整以暇地捏着他及膝的篮球裤腿,力道不减:“没穿内裤啊?” “穿了!”展星被他拽得差点破音,警觉地瞥了瞥四周,低声吼,“是红色的!” “喜庆啊。” 姚岸松了手,展星忙从他两指头间抽出裤子,往上提腰,迅速遮住屁股上方的一线中国红布料。 “你妹……你弟的!”展星改口骂道,“他一定没少受你欺负吧,我要是你弟我也不告诉你!” 姚岸抖开腿上的水珠,起身到一旁的椅子上取了浴巾,披在肩上。 “我可疼他了。”姚岸眼眸深亮,“都是他欺负我。” “呵呵。”展星撇撇嘴,压根不信。 “真的。”姚岸用毛巾边角拭了拭渗湿的额际,不求别人相信,“我什么事都不瞒他,干什么都带着他,第一个想着他。” 说到这儿,姚岸轻微地笑了笑:“所以他连这都不告诉我,我挺伤心的。” 第82章 泼满了彩虹的男男女女 姚见颀撂下包,走到爷爷奶奶的房间里,脚步很轻,渐渐看见核桃心木的五斗橱旁的大纸箱子。 “幺——” 纸箱里发出这么一声。 姚见颀蹲下,母猫昏昏懒懒,不似醒来,倒是另一侧,一只白毛夹灰的小猫,乌溜溜的眼睛睁开一线,肉色的爪子凭空挠了挠。 家里的瘸腿猫是母的,小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毕竟谁都没想到过要提起它的尾巴检查一下肛门的构造。 第一个发现猫的肚子大了的是姚岸,那时他们有些日子没回安定村了,他按往常习惯给猫扔了块肉排骨加餐,而猫却意兴阑珊地歪倒在一旁,仿佛得了抑郁症。 他真这么觉得的,所以好心安抚地揉了揉它的毛,结果毫不意外地碰到了隆起的腹部。 “长瘤了。”他对姚见颀说。 姚见颀白了对方一眼,亲自把猫抱起来,觉得重了不少,但比姚岸夜里搭他胸脯上的手好点,至少气能喘得上来。 猫的乳.头好像变大了点,还红了,以前都看不到,周围的毛似乎也掉了一些。 姚见颀凭着聊胜于无的一丁点儿理论知识,上网查了查,又咨询宠物医生,确认是怀了孕。 生产前,三脚猫跑到衣柜里藏了起来,给自己堆了个窝,姚家老两口干脆给它新置了一个,里头垫着的是他和姚岸小时候的保暖衣料。姚见颀事后才知道,分娩时母猫不肯老实待着,一顿狂走,差点就出了事,第一只小猫是死胎,近一个小时候,产下第二胎,母猫咬断脐带,老两口等了很久,没有第三胎。 “就是你了吧。” 姚见颀说着,情不自禁去碰它的爪尖,半道却转了向,将它提起来,托放在自己肩头。 他嗅到一丝奶腥,便轻轻拍打幼猫的背部,猫很娇气地打了个嗝,就在他耳边,软糯的气音。 很动听。 姚见颀持续抚摸着它,往客厅走去。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颜怀恩刚刚坐下。 奶奶在颜怀恩面前摆了双筷子,还在和他说话,姚见颀刚进来,只听见“先吃饱,吃饱了再去。” 水里泡久了,脚底也是软的,在绿色的防滑板踩久了就有些疼。姚岸抬起脚板看了看,果然嵌出许多格状的红杠。 “走了。”他拎起拖鞋和运动包。 “卧槽。”展星感慨突生,“你差点把我唬着了。” 姚岸闲瞄他一眼:“呵?” “就你刚才那表情啊,”展星叨叨着,“跟他妈失恋一样。” “……” 姚岸拧紧拳:“你是不是不会说中国话?” 他比划一下,绕开展星往更衣室去。 “别急着走啊哥们。”展星跟上前大笑,“虽然是过了点儿,但我信你——哎哎,我信你还不成吗。” 姚岸被他拉着不让走了。 姚岸:“还有什么屁?” “不是屁,我有谱了,真的!”展星胸有成竹。 姚岸松了松手劲:“什么谱?” 展星说:“咱弟的事儿吧……” “我弟。”姚岸偏要纠正。 “你滴你滴。”展星点点下巴,继续道,“就我和你弟的几面之缘来看吧,确实,比较有想法一孩子,跟你可不一样。” “......”姚岸暂时忍了,“然后呢?” “既然你说,他有喜欢的人,但不愿意告诉你——”展星充分开动自己机灵的脑瓜,宣布道,“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姚岸挑眉:“嗯?” “第一种,”展星声音洪亮,“他和你有芥蒂。” 姚岸的拳头徐徐升起。 “第二种!”展星反应奇快地跳到安全区域,缓缓伸出两根手指,弯了弯。 “他喜欢的人有猫腻。” 吃完饭后,姚见颀放下猫,和颜怀恩上了山,一个朝北的山头,柏下青青冢。 颜怀恩站在前面,挎一个竹篮子,装着一些祭菜和一杯柳眉茶。 颜沐春是去年春天过世的,碑下一撮受潮的香灰,有人来过了。 也许是上午便来过的姚家二老,也许是更早就来过的姚岸,也许曾经的学生、故旧。 姚见颀上前,替颜怀恩把篮子里的东西布好,待要屈膝跪下时,手臂被颜怀恩托了一下。 “不用。”颜怀恩说。 颜沐春从来不需要任何人跪他,甚至不需要任何人惦念他。 姚见颀陪颜怀恩立久,最后再望一眼碑,先行到山下等着。 他目刻着远方的轻烟淡景,笔触写意,想哪几种颜料可以把它们演变成画。 茶褐、暖灰、棕红…… 他听见疏疏落落的脚步,踩着腐叶新叶,颜怀恩双膝略湿,对姚见颀说:“走吧。” 姚爷爷和姚奶奶坐着等孩子,却架不住午后倦意,坐在椅上便睡了,鼾声各异,谁也不吵醒谁。 颜怀恩替他们把门掩上,眼神示意姚见颀,到另一间屋去。 姚见颀便到隔壁,坐在他来时睡的那张鸳鸯床上,捡起一旁的包。 “我去鸡埘,摸摸下蛋没有。”颜怀恩走进屋,又从后门出去了。 姚见颀往外看了看,随后,拉开包链,从里掏出了速写本。 他轻轻摊开,到最近、最常看的那页,撕下的半边试卷被透明胶黏在上头。 姚见颀只停留了一瞬,掠到崭新的下一页,拿出接笔器,张望四周,起了念,起身搬过椅子,对着鸳鸯帐画起来。 先草草地定了构图,透视,视焦,把线条梳理清楚后,他开始慢慢细化架子床两侧的飞禽图案,甚至一片斑驳的落漆…… “吱——” 后门忽被推开,姚见颀不及防地抬头,只见颜怀恩站在门框中,微仰着头,两手捂住鼻子,血正从指缝间流出。 姚见颀惊讶地半直起:“你怎么……” “见笑了见笑了。”颜怀恩自嘲又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没多大事。” 姚见匆匆起身,把速写本盖在椅上:“我去给你拿纸。” 他跑进客厅,爷爷奶奶还在睡觉,他尽量快而静地拿起桌上的纸筒,才要赶回,脚步又踅开,冲到了厕所。 姚见颀拣了一条洗脸毛巾,在水龙头下飞快地打湿,跑回房。 “纸拿来……了。” 姚见颀立在当场。 颜怀恩顾不上抬头止血,眼神在地板和姚见颀身上来回闪着,十分抱歉。 “我、我不小心就……” 地面上,除却歪倒的椅子,还有一张从素描本中逸出来,仰面摊开的试卷。 赤裸的男人颈上,有一枚叶状的玉。 姚岸系上玉,紧了紧绳,刚好落在锁骨下方一指。 他拾掇好东西,走出更衣室,展星正叼着跟烤肠蹲门口等他,见人出来后就一道往宾馆去。 “没有。”姚岸踢开一块拦路的果核,“没有猫腻。” “不可能!”展星坚定地断言,“肯定是你没想起来。” “我想他妈一路了。”姚岸没好气地应。 展星咂巴咂巴嘴,舞着烤肠开口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猫腻,只是缺少发现猫腻的眼睛。”他拍拍姚岸的肩,“你说说,你弟平常都接触哪些女孩子,我给你现场指导分析,保管靠谱。” 姚岸瞧了瞧展星一脸半仙的样儿,深以为十分玄学。 但恋爱这事儿本身就挺玄学的。 “他吧,”姚岸琢磨着说,“挺少跟女孩子接触的,除了奶奶,阿姨,就是蒋老师。”姚岸边走边回想,“朋友也不很多,活动范围基本就是学校啊画室啊……对了,有很多女孩特地跑画室来看他画画,在窗外给他拍照,我逮着好多个了。” “可以啊,”展星啧啧赞叹,“自古帅哥出我辈,青出于蓝胜于蓝!” “别净说些没用的。”姚岸不耐烦地觑他。 “好好好。”展星将竹签一抛,入了垃圾桶,“那么是这样的,我有几个问题。” 又咳了两声,假正经:“你弟有没有和那些女孩,就,稍微交流过?” “没有。”姚岸立时答。 “一个也没有?” 姚岸摇头。 “那就不是……”展星挠着下巴,在马路牙子上犯难。 头顶的红灯亮了,他俩都没走,展星随便往对面瞟了一眼。 就这一眼,福至心灵了。 展星猛转过头,双眼放光地抓着姚岸,激动地问:“你说他不怎么和女孩子来往是吧??” 姚岸稀里糊涂:“是啊。” “女孩子??”展星再次确认。 “对——”姚岸不胜烦地推他。 展星不松手,晃着他肩,再次强调:“只有女孩?女??” “你有什么毛.....” 展星突然使力,拽着姚岸两肩一转,面朝马路对面。 身侧,红色的数字倒数为0,绿灯亮起,狂斓流淌过斑马线。 一群身着绚装,脸上身上泼满了彩虹的男男女女浩然而来,像盛大而痴美的春宴。 他们面前,是一场同性恋游行。 第83章 风无故翻动纸页的声音 冰凉的毛巾在手中攥得有点久,窃走了少些体温,水从指尖渗漏到地面时,一滴鼻血也同样。 姚见颀绕开素描本,走到颜怀恩面前,在对方的欲言又止中将他按到椅子上,毛巾贴在颜怀恩的后颈。 “嘶——”颜怀恩打了个冷战。 “擦一下吧。”姚见颀把纸也递过去。 颜怀恩抽了一张,在大腿上搓成条,塞进鼻子里,抬起头。 “哎?” 他的后颈被姚见颀的两根手指抵着,轻缓却不容有失地摁了下去。 “要低着头。”姚见颀平静地解释。 “是这样的吗?”颜怀恩摁着右鼻翼,“我一直以为要仰着。” “会流进喉咙。” “啊?” 颜怀恩张嘴呼吸着,又抽了张纸,捂住一鼻子的血腥味。 姚见颀沉默地替他按着毛巾,不时换一面,耳边却听见风无故翻动纸页的声音。 “那个……”颜怀恩前倾着头,含含混混地问,“不捡起来吗?” “没关系。”姚见颀说。 走动的风又将卷页掩上了。 声音出奇的镇静,颜怀恩于是瞥了他一下,眼神也是。 颜怀恩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于是说:“我都看到了。” “嗯。”姚见颀声线不改,“那很好。” 颜怀恩愣了愣:“哈?” 他手一松,鼻血又漏了出来,慌忙地仰头,再次被姚见颀摁下去。 姚见颀把毛巾搭在颜怀恩颈上,去到厨房,拉开上层冰箱门,拨开一堆装在保鲜袋里的猪肉后,总算找到了。 颜怀恩咽下一口,在纸上把自己的指头蹭干净,然后捡起地上已经阖起的试卷,夹进速写本,左右瞧了瞧,放在了姚见颀的包上。 一坐下,姚见颀刚好进门,手里端着一碗一匙,走近了才看清。 “冰块?”颜怀恩诧异。 “降温,可以止血。”姚见颀举起碗。 颜怀恩大开眼界,流这么多年鼻血了,这些技巧从没听过。 他依言舀了一块冰到嘴里,冻得直嗦气,眼泪要出来了 “含着就行。”姚见颀在他对面坐下。 颜怀恩艰难点头,拼命忍着吐出来的冲动,浑身发抖,仿佛过了一个极昼那么长,冰块才渐渐地融化了。 “这法子也太折磨人了。”颜怀恩把纸团扔进垃圾桶,每呼吸一口都像吞刀子,“还不如流鼻血呢。” 姚见颀笑笑,靠在床帘边。 “哪来那么多冰块啊,说有就有了……”颜怀恩拿调羹搅着那一碗半化的冰。 姚见颀双手撑着床沿,说:“姚岸屯的。” 咯噔一下,勺子磕碰在碗沿。颜怀恩头一次觉得,他发小的名字怎么这么闹心呢。 姚岸双手支着下巴,蹲在红灯下。 “你搞错了吧。”嘴里飘出这么一句。 “一时或许难以接受。”展星揽着他的肩,劝慰地拍了拍,话音一转,“但不管搞没搞错,一直蹲在这儿,它不是个事儿。” 从刚才游行队伍经过开始,他们已经连蹲十几轮红绿灯了,跟斑马线长相厮守似的。 姚岸置若罔闻,照旧道:“不是,你凭什么那么肯定啊,就因为他不跟女孩玩,所以他就喜欢……就喜欢……” 姚岸说不下去了。 展星叹了口气,默默接住又一丛路人抛来莫名其妙的眼神,把手放眉梁上挡着:“哥们,我可没肯定,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模糊的可能。 “肯定的是你。”展星说。 姚岸耳畔轰隆一声,全是响。 “这是不是至少说明你是有潜意识的,或者说,你觉得不合理的地方,碰到这个答案就是合理的。”展星还在一旁叙说着,“其实同性恋这事儿吧,也没怎么……” “别说了。”姚岸忽然呵道,“我弟不是!” 展星给他吼得耳鸣,闭了闭眼,暗骂了一句尼玛。 姚岸两手揪着头发,又陷入沉默。 “姚岸。”展星摇了摇他,“嘿,姚岸,岸哥?” 姚岸缓缓转过脸,表情呆然若失。 “我问个问题啊。” 展星挠了挠脸,在嘴里鼓捣半晌,终于忍不住道:“你别是……恐同吧?” 沉默有时比喧闹还叫人难熬。 但那些人里,绝对不包括姚见颀。 将速写本塞进包中,他看向颜怀恩,打破空气的凝滞:“怀恩哥,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颜怀恩像上课出神时被点到名,竟比姚见颀还紧张一点。 “有、有啊。”颜怀恩匆忙组织语言,从万千问题中检索出头一个,艰难往外吐,“那是......姚岸对吧?” 不出一秒,姚见颀从容地点点头:“是。” 果然是明知故问。 “你……”颜怀恩卡了卡壳,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为什么画…你哥的……就...” 他稍稍窘迫的样子让姚见颀放松地笑了一笑,随后,他听见自己说:“因为喜欢。” 颜怀恩倏然抬头。 “因为喜欢他。”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一阵堪称轻弛的疲惫漶上姚见颀的膝头。 如果没有这个契机,他不会知道他有多迫不及待,说一句喜欢。 颜怀恩有些怔然,所有的质疑、试探,甚至否定,突然瓦解了。 尤其是面对这样的眼神。 略一犹疑,他走到姚见颀身边,悄声问:“姚岸不知道,对吗?” 姚见颀用以解嘲的唇线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怎么可能啊。”姚见颀轻呐着。 “也是。”颜怀恩附和,却说,“这么大料,他知道了怕是要掀缸。” 没想颜怀恩在此时还能幽默,安抚性质的,姚见颀笑了,发自内心的感激。 “见颀,你把不把我当朋友?”颜怀恩忽而问。 “当然。”姚见颀认真说。 颜怀恩点头,接着问:“那你想不想告诉他?” 姚见颀稍愣,想到了姚岸在床上追问他喜欢的人。 “想过。”他缓慢而郑重地说。 沉默的留白意义更深,他想过,几千次的想过。 但是他不能。 “好,我向你保证,”颜怀恩把手搭在姚见颀肩头,“如果你决定不说,那关于这件事的每一个字,都会烂在我的肚子里,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颜怀恩慎而又慎地暂停,道,“但是,如果你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他。那,我会尽所有的意志和努力支持你。” 姚见颀不无吃惊地看着他。 “我能力微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勉强算一个倾诉对象吧,”颜怀恩煦煦地笑了笑,“你要是时不时想找人聊聊,那我时不时都在。” 第84章 一大捧红豆杉 学校的泳池依照标准规格而建,长50,宽21,8条赛道,两边高处是观众席,由于正值考试,只星散着一些看客。 总裁判员吹出一声长哨,工作人员接到指令,从发令台散开,陆续抵达赛道两端隔5米处,准备接下来的技术和转身检查。 姚岸还坐在等待区,运动裤里包着贴得死紧的Arena膝泳裤,特地为考试买的,上午来泳池热身的时用了半天才穿上。 他嚼着一口泡泡糖,拨了拨脑袋上的耳机,已经戴上了泳镜和泳帽,面无表情的样子特别像一个咸蛋超人。 耳边的音乐突然中止,姚岸循望去,老季站在身后,拎着他的红色耳机,问:“我说的你听到没有?” “转身的时候动作要规范,前面不要冒进,你的优势是最后15米的冲刺,最重要的是——”姚岸用舌头把泡泡糖掖在牙槽边,没有感情地重复,“放轻松,不过是一个单招,大不了就高考。” 老季满意地点头,听了听他的耳机,又拿远:“太闹了,亏我刚说那一串你还听得见。” “压根听不见。”姚岸答,“你每次比赛都说,是人都能背下来。” “......”老季把耳机还给他,“德性。” 姚岸重新戴了回去,又被老季拍了拍肩。 “?”他扯开一边耳机。 “声小点,就到你了。” “嗯。”姚岸搪塞地应了声。 说完后老季就走了,挨个儿叮嘱其他同学。 乐声又绕住姚岸,都是他这阵子听的歌,也是姚见颀提前录进去的歌。 他正在努力地清空思绪,放松身心,透过黑色的镜片观望层迭水影,不想让昨天的事影响今天的发挥。 他快要老僧入定,无我无相之时,正值两首歌曲的接驳,一段过于长的空歇,耳畔什么音乐也没有,另一头,连续的短哨响起,裁判在催促下一组上场。 姚岸将口香糖吐进脚边的纸杯,正要摘掉耳机,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忽然落在耳边。 “哥,加油啊。” 他动作一顿。 仿佛是为了告知他这并非幻觉,耳机里又传来一句无比清晰的重申:“加油加油,周日见,这遍应该听清了吧?” 。 听是听清了,只是刚才的念的打的坐都成了徒劳。 ? 第二声预备长哨吹响。 姚岸在4号泳道的出发台上,两手抓跳台边沿,重心前倾。 “嘀” 电笛声起,八名运动员听令起跳,姚岸一推跳台,在身体张开的同时用脚蹬离台面,腾空入水。 “不是恐同。”他反应延迟般的朝展星答出这么一句。 不到4秒的水下蝶泳腿之后,开始划臂打腿,姚岸身后跟着一丛浪花,已经管不上别人游的如何,唯有破流向前。 “我是、就……”他不怕疼似的抓头皮,越过表达的窘境,“......担心。” 将要抵达泳池另一端时,姚岸低下头,将两臂划到体侧,背部弓起向前翻滚,然后双脚蹬向池壁,一记漂亮的转身。 “虽然我打小就挺不安分的,但越长大越觉得人主业是平平安安,闲有余力才去折腾。”他看着前方车流,“刚刚那群人,他们每一个都很明亮,是彩色的。” 姚岸凭着肌肉记忆冲刺最后的50米,有什么在追着他,姚岸确信,不是他的对手,不是计时表。 “但你知道我还看到了什么吗?” 哪怕泳帽遮住了耳朵,他还是能听见轰然的水声,最后15米,无数次短冲训练的惯性,他抓不住呼吸的频率,只能一味地按照4:2重复打腿踢水,踢水,踢水,踢水,抬臂划水,划水…… “惨烈。” 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的手指一触上池壁,姚岸猛然站起,扶着泡沫泳道线,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用最后一点劲头把眼镜拽上去。 相爱的权利被除名,要靠争取来获得,如果换作别人,他当然会觉得勇敢甚至崇敬。 老季的大脸闯上来,对他喊:“第一!你是第一!!” 可如果那个人是姚见颀。 姚见颀掀开红盖子,把试卷放了进去,推进床底。 打从搬下去和姚岸睡之后,这床就成了全然的摆设,被无视的恰好。 除了藏谜。 自从昨天和颜怀恩谈了那么一次,他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不少。 姚见颀瞧了眼床头的电子钟,想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才要起身,目光却捕着半块不知猴年马月掉落的樱花橡皮,躺在床脚内侧。 他捡起来,吹了吹灰,左右看看,最后走向窗牖。 方一搁,好巧不巧,白色窗沿底下,一双眼恰好驰过来。 手指有意无意地一松,那块橡皮就在四目睽睽下掉进院落的一大捧红豆杉里。 停顿了一会儿,姚岸问:“重要么?” “不重要。”上头的人答。 “那就好。”他一甩包,拔腿往门里走。 姚见颀却不动,觑着那块空地。 不过两秒,果然一个头又回了来,蜷身就要往那杉里钻,衣袖卷起的手臂却被刺得暗呐一声。 这红豆杉还未到果期,却在他见血的地方落了红豆似的。 “真的不重要。”姚见颀身体前倾,再次重复。 姚岸又探了几下,无果,这才作罢,一甩手上了楼。 进了门,姚见颀已经在床上打开药箱,熟门熟路地等他。 拿的也不是创可贴,而是药气喷雾和红花油。 不知道眼怎么那么尖。 姚岸松开背带,运动包从肩膀掉到地面,发出一声敦实的暖响,他坐在床上,把右手交给姚见颀。 姚见颀托起姚岸红肿的中指,拇指在他的指甲盖上蹭了一下,问:“怎么弄的?” “触壁的时候太急了,一下甩在墙上。”姚岸如实交待。 姚见颀将喷雾绕指喷了一圈:“疼吧?” “疼死啦。”姚岸伏在膝盖上,讨巧似的眨一下眼。 “活该。”姚见颀说。 他拧开红花油,倒在掌心,搓暖了,才给姚岸一点点揉推上去,手上的动作和嘴上的话天差地别。 姚见颀的指腹上有常年削笔生成的茧,触感似痒似疼,姚岸出神地盯着他的手,忽而问:“你心情好点了么?” “好了啊。”姚见颀不介意他的没头没尾,就像姚岸不追诘他的藏着掖着。 药酒的味道不仅刺鼻还熏眼,姚岸辣得偏开了头,盯着座椅上摊开的速写簿,散着山、猫、床榻,还有一个因为夹印太久而隐隐约约蹭上去的人的脸廓,也许是错觉。 一腔子话兀地就变成了一句。 “你想喜欢什么,就去喜欢吧。” 因为我没有办法,责难任何你爱的事物。 第85章 1米2的粉红豹 最后两节自习课是初三全年级的运动时间,为了应对中考的体育测试,体育宛如突然荣升贵妃的常在,于初中最后一个学期得到了全体师生的重视。 塑胶跑道上气喘如牛,余老师穿着高跟鞋站在跑道外侧,时不时就有一个学生跑来,接过她发的一张卡片,一圈一张,只有拿完了三张并经由她过目才能放学走人。 目前,姚见颀一张都没拿到。 他跑了小半圈就觉得眼花,再跑小半圈觉得胸闷,最后小半圈沿红色排水沟默默走,还有些呼吸困难。 平常只有姚岸的文化成绩被数落,却不知姚见颀的体育成绩也糊透了,只是隐藏得当。 眼看着离老师越来越近,姚见颀调整呼吸,准备模拟出奔跑了一圈的模样。 “喂,哥们儿!” 姚见颀才起跑就被勾住脖子,也没回头瞧:“干吗?” “给你看个好东西!”余沿追鬼鬼祟祟地把他带到跑道最里,从兜里掏出一叠什么。 “卡片?”姚见颀侧目。 “怎么样,跟老师发的一模一样吧!”余沿追嘚嘚瑟瑟地在掌心掂了掂,“我上回多跑一圈,偷摸藏了一张拿去复印了。” 姚见颀服了这人:“亏你想得出。” “套路她一个,造福千万家。”余沿追翘了翘眉,瞍了眼班主任,大大方方地把卡片往前一送,“给,我的好同桌。” 姚见颀看着他递来的卡片,有些心动,最终却摇了摇头:“我不用。” “为啥?”余沿追纳闷,他上下打量姚见颀,“别说你其实热爱体育。” “我就当散步。”姚见颀拂了他的手,迈开步往前。 余沿追继续跟着他,猜测道:“你怕老师啊?” 还不等姚见颀答,他自己又否定了:“没必要吧,她不一直都对你们这群成绩好的睁只眼闭只眼吗。” 姚见颀不理会,一径儿小跑到老师面前,安安分分地领了张卡。 余沿追傻乎乎地也接过一张,在原地呆了会儿,忽然蹿起来,一气杀到姚见颀跟前。 “你最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余沿追双手叉腰。 姚见颀被他拦着,也没说是否,无声地歪了歪头。 他当然对余沿追没什么意见。 他只是对余舟遥有点意见。 自从上周碰到余舟遥和别的男生牵手,他心里就结了疙瘩,不仅在姚岸面前没了底气,看余沿追都忍不住带着有色眼镜。 余沿追丝毫不知道自己被连坐了,只是觉得姚见颀虽然还跟自己说着话,但态度却有些凉,一下子分了你我似的。 他直来直去,有了不痛快就要问个一清二楚,偏偏姚见颀却相反。 “抽什么风?”姚见颀半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 余沿追错开一步,被推了倒还好受一点儿:“我不信,你最近不跟我吃饭不跟我溜冰也不跟我约着上厕所了,我到底哪惹着你了?你说明白啊!” “我什么时候跟你约着上过厕所?”姚见颀莫名其妙。 “这不是重点!”余沿追喊了一声,不依不饶,“你说你说你不说我不让你走!” 姚见颀被他念得头都大了,这时又觉得余舟遥好,多文静,干脆绕开余沿追,加入了刚赶上的大部队。 余沿追不抛弃不放弃,迈着矫健的步伐追姚见颀跑,他体能可好多了,打印卡片纯是犯懒以及天生自信。 姚见颀被他追了一圈,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你、你……有完没完?”他撑着膝盖,话都说不连贯。 余沿追四平八稳地继续突突:“你告诉我你最近是怎么了,咱俩心里都别藏事儿,我把这一叠都送给你!” 姚见颀真不惦记这卡片,但被缠得没法子脱身,又忽想,不如就趁今天干脆挑明了。 待气稍顺了,他直起身,对余沿追说:“问你姐去,她知道。” 高三拖堂是惯例,铃声也打断不了班主任的谆谆教诲,十分钟后,教学楼才陆陆续续解放。 姚岸、展星和向井轩一块儿走在通向校门口的柏油路上,就姚岸背了个分量不足的包,后俩吃过饭都要留下晚自习。 “上周末单招考得不错?”向井轩边走边问姚岸。 “就那样。”姚岸踢走一片挡道的桦树落叶。 向井轩一笑:“那你也忒浪了,连点样子都不做,小心Upon把你烧焦。” “就是。”展星跟向井轩对了一眼,共同挤兑姚岸,“你也太败体育生门风了,跟我一起假模假式的做做样子多好。” 姚岸瞥他:“有那劲头,胯下运球的时候球别脱手啊。” “卧槽!”展星被戳中痛点,急了,“我那时在想下一个动作,一走神才脱的,再说我一下捞回来了啊,后来右手上篮可完美了!” “但是你脱手了。”姚岸没有感情地重复。 “靠。”展星蔫巴了,那么傻.逼一失误,偏偏犯在考试那天,真够他难以雪耻的了。 向井轩乐呵呵地看完他俩斗嘴,再不慌不忙地捋毛:“星,没事儿,单招过不了还有统招,反正你成绩比他强。” 说罢,还不忘一碗水端平:“姚岸,知道你能,晚自习呢,偶尔来两趟也不碍事,就当关爱空巢同桌吧。” “去你大爷!”展星和姚岸乐不可支。 校门口的街边摊正是热闹,卖饭团炸年糕炒冷面的数不胜数,向井轩和展星挑挑拣拣,最后停在一家流动麻辣烫前。 “一起呗?”展星拿了两串海白菜塞进大纸杯里,冲姚岸说。 “行。”上了一下午的课,到这个点确实饿了,姚岸想先填填肚子。 他掏出手机准备看看时间,屏幕一亮,显示半小时前的两个未接来电。 “吃鱼豆腐吗?”向井轩在一旁问他。 姚岸突然改口:“不吃了。” 说罢,不加犹豫地冲他俩摆了摆手,将电话回拨过去。 “嘟”了半声,那边很快接起,姚岸抢着问:“在家里等久了吧?” “不是。”姚见颀说,“我在你学校门口。” “什么?!”姚岸讶异地反问,四处探脑袋,“你在哪呢?我没看到你啊。” “我在——” 话音兀然中止,姚岸对着手机“喂”了好几声,拿开摁了好几下,手机却跟休克似的没反应。 狗屎按键手机早该扔了! 姚岸愤而怒骂,往兜里一塞,当务之急是找姚见颀。 四周是清一色黑压压的人头,放学高峰就是这样,人山人海的,姚岸倚着身高优势用目光逡巡一周,没寻到像姚见颀的,只好沿街往前找。 他夹在人潮中,眼神到处晃,不确信姚见颀在哪条道就只好对面和这头来回看,结果一不留神拉链就挂上了别人书包。 “对不起啊同学。”姚岸速速把拉链拧下来,低头跟女生道歉。 女孩好脾气地摇摇头,一张脸有点红,说了句没关系便走开了。 姚岸懊丧地挠挠脑瓜,正经地盯准路面走了几步,疏一抬头,却见一个人分明地对着他笑。 姚见颀站在两米开外,在人群中分外惹眼,不知道看了他多久,也不喊他,就等他一步也不错的这么走过来,到自己面前。 姚岸深吸一口气,才要开嗓吼,却瞥见什么,眼睛瞪圆了。 姚见颀居然揽着一只1米2的粉红豹。 姚岸拔腿奔过去,书包在背上一撞一撞,且惊且喜:“你怎么来了?”又揪着娃娃,“这个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姚见颀抬起指尖,对着身后,说:“送的。” 姚岸从他肩头望过去,是一溜长桌,上头摆着各式各样套着塑料袋的玩偶,海绵宝宝哆啦A梦光头强……另外有两个学生坐在桌前的塑料凳上伏案疾书。 姚岸想起来了,这摊上上周就摆在他们校门口,只要能将数字从1连续写到500不出差错,就免费送你一个娃娃,要是错了就得反给老板10块钱。 “你写了?”他指着桌子问姚见颀。 姚见颀点点头:“等你的时候写的。” “没出错?!”姚岸明知故问,太过兴奋了。 “没——”姚见颀托起粉红豹的双臂,摇了摇。 姚岸高兴坏了,他没好意思说,自己之前也去小试了一下.身手,头回写到两百,第二回 写到四百多,都栽了,白赔了20块,现在都被姚见颀挣回来了。 姚岸一下抱过姚见颀,在他脑门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哥爱死你了!” 姚见颀睫毛微动,看向近在咫尺的姚岸,轻轻笑了笑。 姚岸搭着他的肩,临走前不忘刻意在老板面前溜达一圈解气,那老板瞅了他们好几眼,生怕姚见颀还要再来一次,那生意可没法做了。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个姚见颀,他善良又聪明,他调皮又机灵……” 姚岸左手搂着豹,右手搂着弟,在嫩绿的枫树下一蹦一跃。 “好了。”姚见颀温和地叫停,“还嫌不够打眼啊?” “我开心!别人管不着。” 姚岸轴得很,哪怕这还没出二中的地界,来往都穿着同一款校服,他无视了一路的侧眼,要将赞歌清唱到底。 这人就是这样,快乐得毫无章法,却也有章可循,姚见颀知道,都是些极小的事情。 他颈后的绒毛被姚岸的手臂蹭到,循望去,一时间忘了来意。 “哎,对了。”姚岸在疯劲中抽出空,“你今天怎么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姚见颀轻轻应一声,被一根鱼线拽回现实。 沉默少许,他开口:“有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啊?”姚岸直坦地看着他,好像不论是这一刻或是下一刻,都没有任何烦琐值得挂上心头。 姚见颀暗自叹了一声,心想,这人是真不知道。 “上周……”姚见颀掂量了几分语气,“我看见余舟遥了。” 听到这个名字,姚岸凝了凝眉,过会儿才问:“在哪呢?” “一中。” “哦哦,去找怀恩的那天吧。” 姚见颀浅一点头。 下秒钟双方同时陷入一阵默契又吊诡的沉默,都没说话。 姚见颀只好轻咳一声,尽量以客观的视角陈述道:“等公交车时,我碰巧……” “见见啊。”姚岸打断他。 “嗯?”姚见颀不防地一呛,等着他说。 姚岸低头盯着路面,踩在凸起的盲道线上,表情有些模糊。 待到一个拐弯,盲道终止在一个站台前时,姚岸松开搭着姚见颀的手,和他面对面。 “那个……”姚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抬眼与之对视,“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第86章 低辛的烟草味 这回吃惊的轮到了姚见颀。 他有些茫怔地看着姚岸,直到一趟逆向的公交车驶过,才迟迟地问:“什么时候?” 姚岸又揉左腮:“去年年底吧。”。 年底。 姚见颀飞快地回想这个时间点,言语、举动、事件……却搜刮不出与姚岸相关的任何异样。 他放弃了,轻抿下唇,问:“为什么?” “......啊?”姚岸无意识地拧了拧粉红豹的鼻头,似乎有些犯难。 姚见颀眼角捉到了,于是改口:“不想说也没关系。” “不是不是!”姚岸慌忙摇头,生怕他误会似的,“没什么不能说的。” 姚见颀睁了睁眼,他不急,也不催。 虎牙咬了下舌头,姚岸将粉红豹抱到身前,继续无意识地蹂躏了一小番,然后,边回忆边结结巴巴地说:“在一起的时候...年纪都不大,稀里糊涂的,也没管以后怎么。 “初中......初中是异地,见面的机会也很少。” 相处的时间不多,于是每次都以蜜充好,喜欢以外的全放一边。 “上高中后,到了一个城市,矛盾就比以前多了……” 甜品店谈及分寸感,圣诞夜探讨占有欲,一次比一次有分歧。 “年初的时候,她说想去北京上大学,问我的打算。” 听到这儿,姚见颀抬起了眉,匆匆又按捺。 姚岸搁下粉红豹,视线朝上,望着姚见颀:“我说就算本地没有合适的学校,我也想留在尽可能离……家里近一点的地方。” 所以不论老季和姚辛平怎么训他,有些地方他连试都不愿意试,最后的妥协,也不过是邻省而已。 可哪怕这样,他还是觉得太远了。 槭树抖动衣袖,于是片片酥绿抛落,在这一瞬间,连对视的节点都吻合到赋予了意味。 只好又赶紧地纷纷错开。 姚见颀明明张开嘴,却无法说出什么。 “反正就是这样啦!”还是姚岸的声音,似乎急着要把方才的语境挤开,“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就是找不到机会说,时间久了就不好说了,要不是你提起,哈哈哈......”自个儿干笑了几声,又问,“你们,打招呼了啊?” 姚见颀回过神,摇摇头说:“没有,只是看到……” 他停了停,稍一思虑,换言道:“看到她和几个朋友,人太多了,就没去打扰。” “哦。”姚岸应了一句,不再接茬了,转向马路,认认真真地等车。 姚见颀也不再追问,往左一步,和他并着肩。 方圆以内,春光正好。 公交经过二中站的时候,由于太过猴急,余沿追并没有注意到斜对面站台上的两个熟悉身影。 抵达一中后,他揣着心思在枫叶大道上一路暴走,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姚见颀那句:问你姐去。 简直掷地有声。 姚见颀说完那句话就闪人了,还顺了他两张卡片,留余沿追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 有什么是和他姐有关系还让姚见颀不得劲以至于给自己甩脸子的? 余沿追机智的脑瓜当即想到一个人。 姚岸。 “操,那除了谈恋爱还能怎、么、地?”余沿追一拍大腿。 可是那又如何?俩人谈这么老些年了有什么值得生气? 除非…… 余沿追灵光一闪。 “谈崩了???” 来不及思考再多,余沿追举着假冒卡片就往起点冲去,恨不能边跑边洒,这他妈天大的好事啊姚见颀怎么能不第一时间跟他分享?不不不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余舟遥怎么也一声不吭姐你瞒的弟弟好苦啊…… 必须要第一时间找当事人证实。 可是临到阵前,面对着晚饭时间的盛况空前,余沿追忽然想起一个小小的的bug。 手机忘带了。 他抱着一星侥幸心理绕过密匝匝的人群,两口气爬到余舟遥的教室,扒着门框巡视了三圈 ——果然不在。 被泼了一盆冷水,余沿追嘟起嘴,闷闷不乐地转身,结果一步还没迈开,额头就狠狠磕了一下。 “啊!” “啊!” 两声重叠的叫喊,余沿追捂着额头,眼冒金花,脑子还一片混沌呢嘴炮已经先发制人了:“你眼睛长屁股上的啊!” 回声嘹亮,但对面那头却迟迟没有吭声。 余沿追抬起脑袋,眯缝的眼睛张开,渐渐看清楚面前的人的那一刻,他在对方脸上读到了相同的台词: “怎么老是你?!” 陆漓难得规矩地穿着全套校服,原来头上的Z被新发遮住了,也掩住了叛戾。 他揉着半麻的下巴,第一时间没有回怼是因为嘴唇在碰撞中短暂地失去了知觉,而后却是真情实感地无语了。 他俯瞧着余沿追,后者也是一惊未平惊悚又起,眼神在初初和他擦着时怯了那么一小下,又很快藏了起来,换成不折不弯的勇。 很傻。 “干吗!想打架啊!”余沿追气势不能输,先摆了个战势,双拳握紧,往后一扯,胸脯绷得直直的。 “……” 陆漓瞍他一眼,把手机塞进了兜,方才要不是低头看得入神,也不能撞上这个麻烦精。 教室里还剩几个男同学在扫地擦窗,朝这边看过来,陆漓稍抬起手,余沿追立即双臂交叉往脑门上一扛。 “你见过在教室门口打架的?”陆漓朝那几个同学摇了摇手背,示意没他们事儿,低头问余沿追,“怎么不直接上办公室打呢?” “我……”余沿追眼咕噜一转,说的倒是,王八蛋还算有分寸,总不至于在这儿动手。 他松了拳头和肩,警惕地瞪了陆漓一眼,用目光充分表达了“来日再战”的内涵,迫不及待地抬脚出门。 谁料,陆漓随随意意地往左一晃,就这么挡了他的道儿。 余沿追跳回一脚,全身汗毛听令竖起,生怕对方一拳不防就砸过来,他还没摆好阵呢! 可陆漓只是懒懒地插着兜,和他隔着一分米的距离,也不靠近。 余沿追好汉不吃眼前亏,权当是凑巧了,又往另一边踏出脚。 陆漓稍稍偏过身体,遮住了右边。 “你干吗啊!”余沿追急了,不带这么玩儿的,“不是说今天不打吗?!” 陆漓摸了一下耳垂,快被吼失聪了,他掀起眼皮问:“来我们学校干什么?” “关你屁事啊!”余沿追气冲冲的,“我想来就来!” 问他就是个错误,陆漓冷哼一声,猜也猜得着:“找你姐吧。” 余沿追眨了眨眼,被他猜中了,嘴上偏还要强:“才不是!我就是......提前到我读高中的地方踩个点。” “考的上么你?”陆漓明晃晃地阶级歧视,还不等那人叫板,又抢先说了,“食堂二楼。” 余沿追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姐在那,爱去不去。”陆漓不再重复,径直往前一步。 余沿追后知后觉地偏了偏身子,陆漓擦着对方的肩膀进门,身上有低辛的烟草味,他走到最后一排,用脚踢开椅子,坐了下去。 往门口一瞥,余沿追还站在那儿,挠着鼻子,半信半疑的模样。 “请你进来坐会儿?”陆漓翘起二郎腿。 余沿追听了,跺脚:“想都别想!” 说完就冲走了,只是冲到一半又踅回来,朗朗地喊:“你等着瞧吧,我一定能考上的!” 这回总算走了,陆漓的视线从空飕飕的门挪开,拎起一支笔,从拇指转到小指。 同学打扫到他座边,随口问:“那小朋友你家的啊?怪驴的。” 陆漓哧声将笔扔开:“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87章 卡丹绒面料 姚岸的单招成绩正式公布那天,一家人围在电脑面前,要将屏幕盯出一朵花。 他慢吞吞地开机,搜索院校名称,点进官网。 关键时刻,姚岸回过头问:“万一我没录上呢?” 于绾善解人意地宽慰:“不要紧的,还可以参加高考嘛。” 姚辛平巴掌甩他脑袋:“还参加什么高考,滚去复读!” 姚见颀和姚岸挤坐一张升降椅,放下加了蜂蜜的高钙奶,给他手动顺了顺毛,衷心建议:“不如你来给我陪读吧?” “……” 一个比一个狠,姚岸心领了,抢了姚见颀的杯子胡灌一口,点进最新一条信息公示。 “运动训练、武术与民族传统体育专业录取原则如下……” 四道视线在密密麻麻表格自上往下,姚岸机械地往下滑着鼠标:“径赛、田赛、足球、篮球、排……” “你滑这么快,谁看得清!”姚辛平在身后呵斥,捶了一下升降椅的靠背,归根到底是替他急得慌。 姚岸不耐地“嘶”了一声,松了鼠标就要跟姚辛平横,手背却被另一只手覆住。 姚见颀的掌心平静地贴着姚岸的手背,食指从错开的指缝间拨动着胶质滚球。 他眼睛朝着屏幕,不疾不徐地说:“慢慢看。” 姚岸睐了一眼两人的手,舌头顶了顶牙关,把冲撞的话和牛奶香咽了下去。 表格缓缓向下,跟打印机似的一行行现出,终于看到了游泳项目。 姚岸不太敢动,摩了摩姚见颀的指甲盖,让他往下翻。 姚见颀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为了让站着的姚辛平和于绾听得清楚,还是让某人的心更悬一点,逐行念了下去:“仰泳、仰泳、混合泳、仰泳……” 姚岸本来尚可的情绪在姚见颀每一个音节的拨弄下变得越发紧张,他听着仿佛没完没了的“仰泳”“蛙泳”,终于忍不住喊:“到底……” “自由泳。”姚见颀终于宣布。 身边空气一凝,姚岸的背不由地挺直了。 姚见颀眼角弯了弯,总算将那行出现在最前排,他却偏偏跳过的那行字清晰念出:“自由泳,100米,男,姚岸。” 姚岸呆了呆。 身后的姚辛平率先俯向屏幕,持重的嗓音也沾了些许焦切:“在哪呢,给我看看。” 姚见颀抬起手一指。 姚岸的视线也跟着过去,在姚见颀月白色的指甲边缘准而当地看到了自己。 “其实单招过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不用参加高考罢了。” “也算一种青春的缺憾吧。” 姚岸第28次重复道。 这个数字已经很保守了,尤其是每逢左邻右舍和父老乡亲都要“不经意地”提起一遍之后。 而现在,坐在旁边的展星微笑着,徒手捏碎了一整包干脆面。 展星单招没过,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专业分拉了后腿,考试的失误脑残到不堪回首。 姚岸偏要继续恶心他,收着书包佯作安抚:“发生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做人……” “做你大爷呢姚岸!”要不是被向井轩及时抱住,展星已经扑上去跟姚岸摔跤了。 姚岸岿然不动地继续:“做人呢最要紧的就是学习,累了的话……” “姚岸你没有心!”展星气疯了,口无遮拦,“亏我在考试之前还给你名师开导老半天呢。” 姚岸嘚瑟极了,一时片刻没回转过来:“开导什么?” 展星吼:“能有什么!” 姚岸原本无赖的表情随这话定格了一瞬,毫无预兆地迎来空白。 展星忽觉失言,他明明记得在外省马路边上姚岸的反常,现在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们在说什么?”向井轩不劝架了,俯首听瓜。 “就一些有的没的。”展星赶紧找补,“没啥大不......” “噌”一声,椅子随姚岸起身的动作在地面拖出尖音,吓得展星往向井轩身后藏了一下,可姚岸只是将包往背上一摔,边跑边骂:“妈的迟到了!” 姚见颀等在河堤边。 风梳红柳,捎来未至的初夏汛息,也捎来久候的人影。 姚岸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扶在停靠的单车上,额际一层薄汗:“咳......等、等多久了?” 姚见颀从挂在车头的袋子里拿出其中一瓶可乐,拧开,送到他嘴边。 姚岸迫不及待地接来,咕隆咕隆地灌,塑料瓶身拧成一个很纠葛的形状。 他喝到一半停下来,打了个碳酸味的嗝。 “等多久了啊?”姚岸再度问。 姚见颀低下头,说:“你看。” 姚岸视线下移,发现单车轮胎边洒落着紫云似的花瓣。 姚见颀从方才坐着的石凳上拈起一束小臂长的柔荑花序,一半是秃的,他摇了摇:“边等边摘的,你慢慢猜。” 浓稠的夕阳倒映在滺滺江水上,像浸泡着一颗猩红的咸蛋黄。 姚岸左脚踩在踏板上,蹬半圈,滑一阵,用鞋面踢起踏板,再蹬半圈,链条进进退退,如此重复。 右边并排,姚见颀摆臂小跑着,胸膛起起伏伏,脸色比之前白了些许,后颈沁出了盈盈的汗。 姚岸单手把着车头,在姚见颀后颈处抹了一把:“歇口气,校服外套脱了。” 停下来时一阵眩晕,姚见颀把拉链扯到一半就动不了了,剩下一半是姚岸替他脱的。 姚岸把姚见颀的校服披到肩上,在胸前系了个结,托了一下姚见颀的下巴:“说了不要用嘴呼吸,不然灰尘进来又喉咙疼。” “可以......”姚见颀喉尖发痒,“可以了吗?” “还没完呢,继续。” 连日来都是这样,姚见颀放学回来,把自行车边走边推到河堤,用不了多久姚岸就能赶过来,骑着车陪着姚见颀练跑步,从长堤这一头到那一头。 落日被浮桥一点点吞咽,姚见颀坐在后座,脸贴着姚岸的嶙峭的肩胛,由他把自己载回家。 姚见颀已经一米八了,腿有些无处安放的意思,不时擦到姚岸蹬车的脚后跟,车轮转一圈,一下,转一圈,一下…… “大概三十分钟?” “什么?”姚见颀跑完后一直耳鸣,没听清。 “你等了我大概三十分钟吧?”姚岸微侧了一下头。 姚见颀稍一愣,抬起脸,下颌仍然抵在姚岸的左肩上,问:“怎么猜的?” 姚岸知道中了,十分得意:“不是猜的。” “哦?” “你不是闲着没事摘花瓣吗。”姚岸边骑边道,“估计你摘下一片又把它吹到地上的时间不到20秒,刚刚那地上,大约一百来瓣吧,乘起来就是2000秒,约30分。” 姚见颀听完这一通演算,终于憋不住笑,在姚岸耳边说:“哥,就这点事,用得着那么上心?” “屁话。”姚岸极快地扫他一眼, “你什么事我不上心了?” “对哦。”姚见颀也极快地应下来,低下头,鼻尖磨了磨姚岸的身上的卡丹绒面料。 像在撒娇,不知道是谁对谁。 机动车渐渐多了起来,叫嚣着跑过他们身边,尽管骑在最右侧,姚岸的四根手指依旧搭在刹车上,以备任何不防,换作只有他自己,或载着别人,他都不会这么小心了。 “所以......”他没声没息地呼了一口气,把斟酌了一整条长堤的话说出来,“你喜欢谁,我也一样在意。” 第88章 双色郁金香 沉默一下变得很致密。 连左肩停放的温热也忽然没了。 姚见颀向后退了退,目光逡到姚岸游移的喉结上。 他突然很想很想问姚岸,你说的在意是哪种? 会好奇的那种在意吗? 还是,会失落的那种在意? 在姚岸看不见感受不到的地方,他扣紧自行车椅垫,眼神有了灼热的轮廓。 “你很想知道?” 从问出口的那刻到现在,姚岸未决的心如蒙大赦,他紧盯着路面的白色的菱形,确保轮胎笔直地碾过每一个锐角,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不立刻撂开车头,转过身揪着姚见颀的领子喊:是的我非常想知道我他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 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过了一会儿,姚见颀好像笑了,那是姚岸莫名很熟悉的那种,只是用来装点门楣的笑,只与脸部肌肉有关。 姚岸按下了刹车。 几乎是在他转过身的前一瞬,姚见颀阻止了他,阻止的方式是一个搂抱。 从他的双肩上环过来,在脖颈前交叠,背上是直观的,一具身躯的热度。 姚岸离题地庆幸,自己把书包背在了前面。 他们停在河边的码头上,往来间,人物砂砾树木虫豸都对这一个拥抱有目共睹。 姚见颀把头埋在姚岸颈间,说:“我18岁再告诉你好不好?” 姚岸的脉搏无端擂了擂,他握紧把手,强颜欢笑:“18岁太久了。” “那就以后。” “以后是多久?” “大概,”姚见颀低喃,“等他也喜欢我。” “可是,你怎么保证......”姚岸及时地掐掉了尾音,可尚存于胸的急切句意还是抵达了姚见颀那里。 姚见颀微微前倾,睫毛动容地扫在姚岸的颈动脉上,说:“我没有办法保证。” 他的声音泛着清透的果香,用念一首短诗的语调:“我唯一能保证的是,我会一直爱他。” “睁开眼睛在爱,闭上眼睛在爱,眨眼的时候仍然在爱。” ”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加好看。“ 临摹几何体的时候,画室里各人有各人的寂静。 蒋淙是巴洛克方砖上唯一游走的声源,扶着不同的画架,端详一会儿,总要说:“透视有问题啊”“明暗对比不够”“哎呀,笔给我”…… 第一个抱怨的是陈哲,他用掰成了巴豆大小的橡皮擦着小指蹭到的的铅屑:“老师,你好打击人啊。” 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叹气声,不歇气地画了一个上午,脖子都累了。 “我是在帮你们发挥学费的最大价值。”蒋淙用尚且干净的左手捏了陈哲的脸一把,直起腰,弯了弯眉眼,“哪怕这是最后一节课。” “尤其是——”她的手指像时针一样环绕在场一圈,“那些要考市一中特长生的。” 这句话算是敲在了不少人的心坎上,先前叹气的又把气提了回来,削了削不同粗细的铅笔,继续埋头画画了。 蒋淙满意地拍了拍手,她画室里的初中生特别多,到期末这时候还来画画的,以后基本都是要走特招路子的,每回松懈了吃不消了,她就抓中考这个痛点,百试不爽。 个别人员除外。 姚见颀把方十字锥的外轮廓线描实些许,最后扫了一眼整体画面,才将笔扔进塑料袋里,几声轻咳便在他头顶响起了。 “我画完了,老师。”姚见颀只做口型。 “知道。”蒋淙瞪了他一眼,目光移到布满虚实线条的素描纸上。 她端量着,说:“以后多临摹一下头像吧,你的几何石膏没什么问题。” “嗯。”姚见颀应了。 蒋淙沉吟了方许,转过头问:“你真的不参加一中特招?” 姚见颀摇了摇头。 “行吧。”蒋淙知道他是个心里有数的,文化成绩想必没问题,但这样一来…… “你以后还会画画么?” 蒋淙问。 而姚见颀笑了笑,不加犹豫地说:“当然。” 蒋淙呼出一口气:“那就好。” 她得承认,她是舍不得这根苗子。 “你以后怕是不会来画室了吧,以后到了学校,也会有美术老师带着你们。”蒋淙比了个高度,才到腰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才那么高。” “我会来的。”姚见颀说。 别人的肯定是肯定,而他的肯定是保证。 蒋淙一下子阔朗了,点着他:“最、好、是。” 姚见颀从窗钩上摘下素描纸袋,把画放在袋的背面,各号笔也扔进去,颜料从上次画完水彩就拿回去了,画架就暑假再来取就行。 他将动作幅度和声音都刻意敛得很小,好让离开也显得悄悄。 却还是被喊了一句。 姚见颀转过头,陈哲的嘴型还停留在他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节。 “怎么了?”他问。 陈哲也许只顾上了喊,没料到他会应,或者应得这么快。 羞滞了几秒,陈哲咬了咬下唇问:“你会去一中吗?” “会的。”姚见颀说,“你也要去的吧。” “啊……还、还好。”陈哲有些忸怩,谁不想去呢,但不是谁都有底气说出口的,有些话不说出口尚可以当没发生,当作念想也没起过,一说了,就落了口实,永远都有了存证。他不敢。 姚见颀看得分明,偏头笑了笑:“那一起加油。” 他说完,朝陈哲挥挥手,仅当暂别,便一点留白都没有地走了,画室有16扇窗,里头的人不全知道。 “等一下。” 蒋淙在走廊另一头叫住他。 姚见颀刚洗完的指缝还在滴水,有几滴黏在塑料袋上,亮晶晶的。 他等蒋淙小跑到原地,数落他:“你倒溜得快。” 姚见颀不解释,蜻蜓点水地笑笑。 蒋淙摇摇头,拿他的性子没丁点儿办法,索性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 她从身后拿出一梗双色郁金香,像胭脂和傅粉。 “每个人都有一枝的,颜色都不一样。”蒋淙自夸道,“我这个做老师的太有心了。” 姚见颀承认有些意外,但没急着接:“我不收别人送的花。” “……”蒋淙递花的手尴尬地抖了抖,“这又是什么讲究?” “真的。”姚见颀不负所望地说。 蒋淙的暖心教学生涯遭受了严峻的打击,好歹也费了心思亲自包扎到半夜,还煞有介事地包张嵌英文的牛皮纸,此刻花茎在她手中,几乎要对折过去。 姚见颀抢在折掉的一秒前把它解救了。 他握着潮润如皮肤的花茎,大喘气地说:“但我可以带回家,送给另一个人。” 第89章 如海的蓝 姚岸将郁金香从一个斜口的透明束腰花瓶中取出,换上了40ml新水,然后重新插回去,放在窗台。 阳光下,花朵边缘泛着钝涩的铜。 “唉。”姚岸拨了拨萎皱的花瓣。 姚见颀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见怪不怪地喊他:“哥,过来一下。” 姚岸听了召唤,惆怅地握着瓶子奔过去,和姚见颀坐到一张沙发上。 姚见颀:“张嘴。” 姚岸依言,一个凉丝丝又甜的东西卡在他的虎牙上。 “这是什么啊?”他含糊不清地问。 “荸荠,记吃不记名。”姚见颀从篮子里拈出一个,拇指抵着陶瓷水果刀背,惯熟地把芽尖削下,又将周身和凹脐的皮给剃了,落成一块白而嫩圆的果肉。 姚岸忙摆手:“你吃你吃……嗯!” 姚见颀不由他说地摁进姚岸的嘴里,说:“多吃点,省得你整天对着那花唉声叹气。” 姚岸脆脆地嚼了几口,把甜汁一并吞下:“你送我的花都要枯萎了,我能不感伤吗?” 姚见颀轻笑了一声:“蒋老师未必答应。” “哎我不管,谁交我手上就是谁送的。”姚岸扬起脸,“这可是我头一回收花呢。” 姚见颀把茶几上的渣屑扫进垃圾桶里,有意无意地问:“你喜欢花?” “我喜欢我弟送的花。”姚岸下一秒便答道。 姚见颀笑了笑,对他的甜言腻语只作六分真。 又拈起那花瞧了瞧:“离了土活不长,都七月了,也该枯了。” 姚岸抿了抿唇,这气温也是伤脑筋,再怎么放到阴凉处也扛不住高温,而暑假眨眼都快一半了…… 他忽然一愕,猛地凑到姚见颀跟前,眉毛对眉毛:“我就要开学了?!” “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那也不够玩的啊!” 姚见颀叠起陶瓷刀,问:“你还想玩什么?” “我……”姚岸陷入了沉思。 这一个月,除了回过几趟安定村,偶尔跟同学打打球上网吧,其余时候都和姚见颀待在一块儿,跟平常一样打打闹闹,从没觉得无聊,从没觉得太慢。 “见见,你想不想去哪玩啊?” 姚岸问。 “哪儿?”姚见颀知道他又想茬了。 “就……”姚岸眉毛拧了拧,一条腿盘在沙发上,摇着膝盖,“我不是快要上大学了嘛,就没法天天陪着你了,你有什么想玩的,想做的,咱们趁这个暑假都干了吧??” “都干了?”姚见颀轻细地反问,目光是微炽的考究。 “对呀。”姚岸浑然未觉,“你想做什么?” 姚见颀在稍稍偏头的瞬间洗去了方才的神情,他望向窗外的一衣江水,说:“你教我游泳吧。” 姚见颀没有和姚岸游过泳。 细究起来,只有某一年,比现在要小好多季的时候,姚岸很逞能地带他下过一次水,就在奶奶家门前的小溪。 那时候,溪水不像现在这般布满了不循规的丝状叶,荷叶也少,只有石缝里长着渺渺的田字蘋、金鱼藻、黑木蕨…… 姚岸穿着一条松垮垮的四角裤衩,拿着两个盆,要带姚见颀去溪里洗澡。 这么说姚见颀当然是不从的,但姚岸精于话术——对待姚见颀的话术:“咱们捉鱼去。” 姚见颀被忽悠到了溪边,下了几块散漫的石头,称不上台阶,姚岸说,泥湿,会弄脏鞋,他便乖乖脱了鞋,放在野草边;姚岸说水深,会漫着裤子,他说卷起来好不好,姚岸说那怎么行我都脱了,于是把他的也扯下;最后只剩一件松松的绵绸短袖,聊胜于无地遮着他那年岁的羞,怎么也不肯脱,被溅着了也不肯。 姚岸那会儿怎么说他来着? 害什么臊呀。 时移境迁,当姚见颀从从容容地脱光衣服,换上姚岸亲手挑的三角泳裤,手指不经意滑过腰线的那一刻,后者的心境却有些大不如前。 “咦?”姚岸不停揣摩着泳镜片,悄自挪开不知往哪搁的视线,“不对劲啊……” “我也觉得。”姚见颀低头察看道。 “你也觉得?”姚岸眨眨眼。 “是啊。”姚见颀没奈何地蹙了蹙眉,抬起头,“还是平角的比较好吧?” “啊、啊?”姚岸蒙了蒙,原来说的不是一回事。 姚见颀前后看了看自个儿,虽然不太舒服,但也没别的办法。 随后他望向姚岸,眼睛微睁:“怎么还不取下来?” 姚岸反应慢了半拍,于是由得姚见颀伸出手,替他松了颈后的绳结。 姚见颀左手托着玉,经由姚岸的下巴、嘴唇,鼻梁,最后在眉骨前摘了下来。 姚见颀的指尖滑过玉石中心的叶脉,想到的是有一次姚岸和别班打篮球,只因为对方不小心勒了一下他的玉,直接由打球演变为打人的事故。 姚岸把这块玉看得珍重,从不让别人碰。 也有例外存在。 姚见颀把玉裹在干燥的浴巾中,阖上了密码储物柜:“走吧。” 踩过消毒池的时候,姚岸跟在姚见颀身后,自个儿给自个儿解了惑:“一定是没选平角的问题!” 触觉很生疏。 那时姚见颀第一次踏进溪中,流水纷纷溜出他的趾缝,像清凉的鱼在吻他的脚心。 一只手拎着盆,另一只由姚岸包在掌中,落足处是被时间冲刷平滑的的石头,参参差差,近似又悖于蹂躏。 姚岸一直牵着他到水中央,说:“赶紧洗吧!” “洗什么?”被诓了的姚见颀还一头雾水。 “洗澡啊!”姚岸贼笑。 “?!” 姚岸身先士卒,舀了一盆清澈的水从头顶淋下来,原本刺刺的头在日光下扇着星星般的水珠。 “爽啊!”他发自肺腑。 姚见颀回过味来,转身便逃,哪能够呢,姚岸一下捞着他,抱得紧紧的,又一盆水胡乱浇下,理所应当地打湿了他。 “哈哈哈哈哈……” 耳边尽是姚岸得逞的笑。 姚见颀赶紧扯了扯自己湿哒哒黏在身上的衣服,打湿的睫毛下是一双恼人的眼睛。 “多好玩啊!”姚岸还不知好赖,掬了水,有一下没一下地泼他。 姚见颀的火苗被一捧捧地浇褪了,但还是轴,舀了一大盆“唰”地倒向姚岸。 “我去,臭小子你行啊!” 姚岸抹了把脸上的水,正式开战,一盆一盆回击过去,两丛水花在阳光下交颈成晖。 水进了鼻子,姚见颀呛了两下,用盆挡着脸:“不来了!” 偏偏对面是个玩来疯,也不知听没听到,水势不间断地打在盆底,隆隆的。 姚见颀打不过,就去躲,往旁逃了两步,步也迈得难,都是附庸的阻力,他视线含了水,是模糊的,看不清脚下,只是依稀感到踩在一块长满苔的龟背石上,霎时天旋地转,伴着姚岸焦切的呼喊,蓝天在他眼前走了样。 “干吗?” 姚见颀一条小腿浸在泳池里,对着姚岸张开的双臂,有些啼笑皆非。 “接你啊。”姚岸满脸的理所当然。 “喂。”姚见颀倾下.身,轻声问,“我几岁了?” “甭管多少岁,我保护你天经地义。”水平线正好到姚岸的锁骨处,他站在水里,又敞了敞怀。 这一块是深水区,一米七几的水面,人也少,他自己方才是一个猛子就扎进来了,轮到姚见颀,却怎么也不让了。 姚见颀不知道这人突然较什么劲,摇摇脑袋,服了输:“我下来了啊。” 他双臂一撑,扑通滑入水中,没有意外地,一双手牢牢环住他。 隔着几厘米,姚见颀盯了姚岸半晌,不明所以地笑道:“哥,你怕什么呀?” 姚岸不多说,手从姚见颀背上落下,改牵着他的手。 水漫在姚见颀喉结下方,有些隐约而深沉的窒息。 “我们去浅点的地儿。”姚岸在水下拉着他的手,往池左慢慢挪过去。 姚见颀低下头,想透过光涟漪的折射去看,余光却不知怎的瞄着三米开外,一对趴在池边的中年男女,正尖着嘴,窥伺频频甩向他们,像某种无形的刀子。 他知道他们误会了什么,忌讳什么。 那样的话。 姚岸忽地回头,问他:“这儿怎么样?” 不如,再过分一点。 水面已经到了胸口以下,接近第5根肋骨,窒闷松开了绳*。 姚见颀遽然向后一步,脚跟触着瓷砖,就像久远的龟背苔藓,室内日光灯剧烈地晃动,他不及防地仰头跌进去,然后是一片如海的蓝。 下一秒,有人也跟着扎了进来,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腕,就像某年那样。 只是这一次,姚见颀在水里睁开眼睛,不及感受眼眶周围细细密密的疼,他已将手绕至姚岸颈后,像掬一捧水般,不容分说地将姚岸带向自己。 姚见颀不敢眨眼,如此才好记住这一刻,迫近自己的淡蓝脸庞,以及,咬上的嘴唇。 第90章 水的陷阱 痛。 下唇好像磕到了牙齿上,姚岸不由地张开嘴,于是水分子贸贸然闯进了口鼻中。 他在水中失去了平衡,连同判断,只是一味地下沉,仅余唇齿的温度。 凝视把时间拉长了,姚见颀仰察着极致的距离内升起的眼皮,最终松开了嘴角。 姚岸与姚见颀四目相对,隔着玻璃般的水,如同被湿度刺穿。 他不该失神的。 姚岸还握着姚见颀的手腕,使力一拽,抱着人撞出水面。 彼此剧烈地咳嗽起来,缺氧的后果,鼻子堵涩得要命,怎么都难受。 周围的人许是被他们吓着,纷纷游远了去,直径四米的半圆以内匀不出一丝多余的呼吸。 姚岸先缓过来,用湿哒哒的手擦干的更湿的眼睛,隐隐见出对面扶着池壁,犹自呛咳不止的姚见颀。 他来不及想别的,踩着水到了姚见颀肩旁,忙说:“见见,不能这么咳的。” 姚见颀不会憋气,方才误喝了许多水,全在鼻子里,一咳便不可收拾,根本听不到他的话。 再喊了无用的两声,姚岸脑子一热,伸出手捂住了姚见颀的嘴巴。 几声激烈的咳嗽晕化在姚岸的掌心,姚见颀握着他的手腕,背脊深深地起伏。 姚岸另一只手轻抚着姚见颀后颈,一下一下,渐渐地,姚见颀从应激状态中平静下来。 姚见颀整张脸是雪白的,只有眼尾溅着不受控的红,当他用这双眼睛一丝丝转向姚岸时,姚岸的两处手心被燃着了。 “哥。”姚见颀瓮喊了一声。 “嗯。”姚岸抽回了手。 “没事吧?”“我没事。”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这样的默契,以往总是要忍俊不禁,今天却谁也没顾得上笑。 姚见颀的目光一寸不落地降到那破了皮的唇角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食髓知味。 姚岸却背过身,拍了拍水面:“还学吗?” “为什么不。”姚见颀缓缓说。 在经过“你应该先学蛙泳”和“我想学自由泳”的短暂争执后,毫无悬念的,姚岸领着姚见颀开始了首轮自由泳速成教学。 姚岸直立在水中,横对着姚见颀,两臂交替划动。 “记着啊,前臂刚入水的时候呢,后臂已经在水面下了。”他的手在水底下晃了晃,“大概30度的样子。” 姚见颀背贴着池壁,点点头。 姚岸示范性地划了几下:“肩膀要往后移,手臂从屈起到伸直的时候,要向后推水,知道吗。” “知道了。” 姚岸游到他身边,和他隔着一指的距离,扒上池沿的白格瓷砖,一蹬,下半身浮起来。 “踢腿的话,放松一点,小腿使力。”姚岸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水花,不大。 姚见颀在扑朔中看到了他绷直的脚背线条。 “再就是……”姚岸想了半晌,干脆实打实地说,“拼命踢就得了。” “嗯。”姚见颀笑了笑。 姚岸缓缓降下来,重新落足到光滑的地面上,接下来不知道说什么。 姚见颀:“要不……” “啊对了!”他一拍脑袋,“记得4腿2臂1次换气,尤其是换气,别又呛着了。” “换气啊。”姚见颀推着池壁,站起来,“好的。” 说完,两人便往开阔点的地方挪去,人少的地方就只有深水区,越走水面越高,快漫到姚见颀的肩窝处时,姚岸立即叫停了。 他发觉自己还是比姚见颀要高出一些的,尽管只是一小截,不会比锁骨到喉结的距离更长。 姚见颀转身的时候,姚岸前一秒才跻身入水,他就像一尾鱼那样,潜泳着环绕姚见颀一周,姚见颀的目光逐着他迂回而悠扬的身姿。 “噌” 姚岸在他对面冒出来,两手往后抓着濡湿的头发,眉棱淌过四滴水。 “画结界吗?”姚见颀笑着问。 姚岸张了张嘴,想说泳镜好像在刚才掉了,而最终他只字未提。 新生的漪纹像是一圈秘而不宣的注脚,只是来不及释疑便消散了。 姚岸托着姚见颀的腹部,那儿一两赘肉也没有,姚见颀浮了起来,侧头看向姚岸。 “别怕,我接着呢。”姚岸说。 “我不怕。”姚见颀道。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开始蹬腿,划臂。 姚岸始终仰泳在他身侧,左手凫水,右手始终稳稳地悬置在姚见颀身下,以备任何万一。 姚见颀游得比他想象要好,击起的水花溅了姚岸脸上,但是他不敢伸手去抹,他的神经好像维系在耳边的呼吸上。 终于,那频率乱了,姚岸就像演习好那样,往上一捧,左手握住姚见颀的肩头,把险些落水的人拉近了怀里。 姚见颀这次只咳了三下,他拳头抵着嘴唇,沾湿的眉眼笑着:“还是差一些。” 姚岸好像很含糊的应了一声。 姚见颀左手攀在他肩后,像依附,更像某种温柔的挟持,姚岸怔了怔,为自己想到这样的字眼。 “哥。”姚见颀喊了他一声。 姚岸回过神,没有松开他,说:“继续。” 将近晚饭时间,不少人渐次离开,泳池豁然开阔起来,像一张微瑕的镜面。 姚见颀总是悟性很高,这次也不例外,姚岸护了几个来回,他自己便可以游了。 姚岸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一簇水花,终于在离自己1米左右时停下。 “还是不太熟啊。” 姚见颀将一声闷咳淹在嗓子里。 “才第一次,已经很好了。”姚岸帮他拭去了眉心的水迹,“自由泳本来就比较难,你又偏偏不学蛙泳。” 姚见颀歪了歪头,对他说:“我想和你学一样的嘛。” 尾音咬得很轻,不易觉的缱。 姚岸轻微地愣了愣,故意玩笑:“在撒娇吗?” “没啊。”姚见颀笑得十分此地无银。 姚岸兀自回味了一番方才那语气,前所未有地受用。他拨开水游到姚见颀身边,豪气地揽上对方的肩:“撒啊,撒呗,哥爱听。” “再见。”姚见颀欲走。 “别走啊小哥哥。”姚岸没脸没皮地喊,改成两手擒着他使赖,“再撒一个呗,再撒一个呗。” 姚见颀偏着头挪了几步,可姚岸跟条游龙似的,缠着他脱不了身。 在水里过了徒劳的两招,姚见颀没了辙,认命道:“说什么?” 姚岸喜不自胜,搂着他咧开嘴:“都行都行,动听一点儿的。” “哇,你好帅啊。”姚见颀机械地说。 “不过关,一点灵魂都没有!”姚岸继续囚着他,不让人赖账,“别想敷衍你哥啊,小心把你浸水里。” 不足为惧的恐吓,除非他舍得。姚见颀无言地笑了笑,顺着他,问:“好听的?” “嗯!”姚岸可劲儿点头。 “我说了你应么?” “当然!” 姚见颀眼睛转了转,流经一丝清黠的光,这次的语调和缓而温柔:“姚岸特别好,哪里都好,最最好。” 姚岸要美出花了,乐不颠儿的扬扬下巴:“那是,我谁啊!” 姚见颀滢湿的睫毛轻轻颤声,似问非问地说:“姚岸对姚见颀世界第一好,是不是?” “那必须的!”姚岸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他能不能,只对我一个人好?” “他……” 姚岸蓦地定住了。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问题,更是因为一只抚上他左脸的手,毫无预兆。 姚见颀的食指似有若无地划向姚岸的下颚线,薄茧经过的地方产生了纤细的战栗。 “可以吗?”姚见颀音调带着温哑的余韵。 让人感到危险。 下一刻,一股作用力袭在姚见颀胸口,隔着水,称不上有多重,但在不设防的情况下,他仍旧不受控地往后踉跄了数步。 姚岸推开了他。 姚见颀双手在水中一划,勉强保持住脆弱的平衡,讶然地望向姚岸。 一个人猝地从他们之间的水面冒出,阻隔了他的视线,也泼了他一脸冷水。 “哎呀!”那男人胡乱抹着脸上的水渍,冲他们连连道,“真是不好意思啊,闭着眼游没看到,哎真是的,太抱歉了……” 直到男人说完一咕噜的道歉,讪讪地游开后,过了许久,他们还是保持着原定的距离。 姚见颀注视着透明的水面,觉得它们像碎了却偏要拼凑的玻璃。哪怕有足够的看似动因,但他否认不了,被推开这个行为本身。 “见……” “该回家了。” 姚见颀背过身,走到池边,抓住不锈钢栏杆,像一只麟翅湿透了的绡蝶,脱离了水的陷阱。 最后一线烬光沉没在他的背脊下。 第91章 五片真叶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姚见颀在前,姚岸在后,直到家门口,没有人再试图说过话。 沉默的注脚从夕阳到夜晚,吃过饭后,姚见颀去了三楼,直到11点也没声响。 花园西南角新盖了一座六角凉亭,中间一张模样相似的六角桌,樟子松制的,暗赭色的躯干泯在夜色里,潮热的空气中飏着一股子清漆味。 姚岸枕着手臂躺在美人靠上,野蛮地翘着二郎腿,瞧着头顶那盏古铜色的中式吊灯,醺黄色的光从轻纱中透出来,把上头的梅花也烘得暧暧。 随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滑到了三楼亮着的窗口。 娘的。 姚岸抱定主意了,今晚姚见颀要是不下来,自己就在这儿睡得了,还要亮一晚上的灯让他闹心! 只是才没一会儿,一群蚊子就嗅着光飞来,营营地在他面门上打转,姚岸挥了几下,挥不开,烦躁地跑出了亭子。 城市的苍蝇跟他不亲,不像安定村里的同侪,只会逮着他狠咬,家里防蚊拍防蚊贴吸入式灭蚊灯等道具一应俱全,姚岸却懒得进屋拿,动一动就好了。 也不可能在原地俯卧撑,才洗完澡,而且一日下来热得慌,他四处瞧了瞧,索性抄起水管,祸害那一列花去了。 去年新植的草莓和玉簪,春天才引的茶色欧月太弱不禁风了,不好下手,于是绿色的乔灌便被蹂躏了够,旧年的百日红也无法幸免,全都无辜地耷拉着。 姚岸心中稍快,继续目寻下一个靶子,旁边一排盆栽,掠开过分娇小的玉露和胧月,开花的仙人球也算了,还有……一根苗? “这什么啊?” 姚岸扔开管子,狐疑地蹲下来,捧起盆栽,黑色的泥炭土上矗着一根细矮的红色小苗,顶端长出了五片真叶。 “草?”姚岸头歪向另一边,“花?” 花园一般都归于绾照管,姚见颀得闲时也看顾得多,姚岸很少浇花,只是过一遍眼,问问名字就完事了。 但这盆他一点印象也没有,长势吧,像新栽的,才露个苗头呢,但花盆瞧着有些旧,地上也置出了一圈泥印。 姚岸闲着没事,掏出了手机,准备拍个照识别识别。手机是他过了单招后姚辛平给他买的,姚岸当时接过来,就跟包身工过年领到了薪似的。 姚岸先拍了一下,发现没开闪光灯,重新调了之后,他托着盆,对好焦,正要按下,却看见镜头里一扇窗的灯转瞬熄灭了。 他眼睛一睁,赶忙将花盆放回原处,奔向房门。 别墅里外静悄悄的,姚辛平和于绾早早就睡下了,姚岸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没喊出声,压着步子往楼上迈,准备一口气冲上三楼去拍门。 谁知二楼的卧室门却半敞着,溢出冷气和白色的光。 姚见颀坐在床边,正将一件黑T从头顶褪下,一抬头便看到了姚岸。 “睡觉?”姚见颀神态自若。 姚岸走进门:“……嗯。” 姚见颀随手将溅了颜料的短袖扔在柚木地板上,跨过去,赤着上半身走到衣柜前。 “你呆在三楼干嘛呢?”姚岸问。 修长的裤脚痒痒地蹭着踝,姚见颀从柜里拎出一件白色的纯棉长袖,手臂钻进去:“画画。”扯下衣领,他又反问:“不然呢?” 姚岸一时竟不知回什么。 总不能说我以为你又赌气睡三楼去了吧。 可为什么会这么以为呢。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 姚岸的虎牙在唇.肉上叮了一 下。 他甩了甩头,没话找话地说:“刚刚......我在院子里看到了一盆不认识的花。” 说着还拍了拍手上的灰。 “嗯。”姚见颀敛起被子一角盖在身上,翻开放在床头的书,书签是一把美工刀。 “就冒了一根芽,有点红。”姚岸自顾自地比划。 姚见颀搁在书页上的目光顿了顿,旋即,食指浅浅捋过书角,说:“石榴花。” “哦。”姚岸点了头,实在没了言辞,以为今晚对话差不多完了。 “我养的。”姚见颀却又开口道,“好几年了。” “几年?”姚岸惊了,“才长这么点儿??” 姚见颀用美工刀轻敲了两下黑字,微微摇头。 “不开窍啊。”他瞩着姚岸,“我有什么办法。” 姚岸的脉搏莫名跳了两下。 也许是空调正对面吹着,太猛了。 他望着姚见颀,有些恍惚地问:“那你……还养着干嘛?” 姚见颀牵牵嘴角,目光仍然浮在书页上:“蠢吧。” “用不着这么说。”姚岸替他找补,“一株花而已……” “一株花而已。”姚见颀平静地重复他的话,话锋一转,“你能不能把那朵郁金香扔了?” “我……”姚岸突然语塞,往前走了两步,“那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那是你送我的啊!”他脱口而出。 明明声音不是很大,却仿在四面墙中来回怦响。 姚见颀看着姚岸 看对方好像陷入了一种突然降临的困顿,仿佛刚才是一场失态,也可能只是他的心理副作用,姚见颀已经不敢再妄自多情。 “哥。”他喉结动了动。 “怎、怎么了?”姚岸只敢盯着姚见颀身后的那一堵墙。 “我想等那朵花开,送给我最喜欢的人。” 第92章 夏日的波谱 那时的感受,姚岸要这个夏天以后才能完全明白。 当他听姚见颀用他独有的语调不厌其烦地道出喜欢的珍重,姚岸能感觉到,房间的直角在都在为他迁就。 朦朦忪忪,一旦这样的情绪过去后,他才今晚初次点醒一般:怎么会忘了,姚见颀明明有喜欢的人。 “这样啊。”姚岸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太阳穴,“要是一直没开呢?” “就一直等。”姚见颀平静地说,好像这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 姚岸扯了扯嘴角,又觉不够似的,补了一句:“别吊你哥的胃口了。” 说毕,他假洗手之名,进了洗手间。 姚见颀听见玻璃门“砰”地一声,极轻地叹了口气,把书阖上了。 当晚姚岸做了个梦。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泳池,漂浮着雨后的孑孓,黑色的瓷砖卧在大块的蓝中,水,蔓延的圆心将池底扭曲成夏日的波谱。 姚岸变成了一条没有鳃的鱼。这条鱼以莫名的意志,决意要从一端游到另一端,中途不换一口氧。 他忍受着空气的强压和匮乏,像逃命一样潜游,他强睁着眼睛,望见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池壁,在仅差最后一次摆尾的路程前,被什么追上了。 “哥?” 耳畔忽而响起姚见颀微哑的嗓音,姚岸真正地睁开眼,看到他在梦里来不及回望的脸。 “做噩梦了?”姚见颀咳了两声,朝姚岸挪了挪。他睡眠浅,一支笔掉落都可以醒来,半夜迷迷蒙蒙间听到了姚岸的闷哼,便醒了。 “不是噩梦。”姚岸朝他侧过身,小声说,“吵醒你了吧。” 姚见颀把一个呵欠埋进枕头里,闭着眼睛问:“梦见什么了?” 姚岸眼珠转了一圈,只说:“就记得差点把自己憋死过去。” 姚见颀嗤地笑了,懒洋洋道:“你可真行啊。” “没事了。”姚岸揉了揉姚见颀的头发,刹那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温暖,“睡吧。” 姚见颀应了一声,把头靠在他肩上。 两人抵足而眠。 事实证明要忘记某一天的内容再简单不过,只要更多的一天接踵而来,分母太大,分子太小,以至于数值趋于微不足道。 一个毕业生的暑假是澎湃的,可当两个毕业生的暑假重叠却又未必。 目前为止,姚岸打发这个暑假的方式依旧简单,游泳打球看番,而姚见颀呢,画画读书陪姚岸——最后一个是半强迫的。 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他们知道如何分配独处与共处的时间,后者总是占多,比以往更多,也许是因为他们刻意忽略的离别——这远远的投影,唯一谨小的异常,只是说得话比以前少些,尽管语言偶尔会不那么重要。 有一次姚见颀坐在安定村的桂花树下纳凉,膝上睡着灰猫,姚岸替他拂去落在头顶的树叶时,姚见颀很无意地说:“今年你看不到桂花开了。” 姚岸指尖微凉,沉默了方许,说:“你替我看。” 大部分时间,他们几乎不提别离。 康子偷偷带了两瓶啤酒上门,窝在衣服里肚皮上,拿出来还有凉气。 配着火焙鱼猪耳朵豆腐干各一碟,姚岸给自己和康子满了一大搪瓷杯,给姚见颀拿了个小一号的,倒了杯雪碧。 “姚岸,你这就没意思了。”康子首先嚷嚷上了,“咱见颀好歹也十五六了,一大男孩,喝点啤的怎么了?” “要你管。”姚岸呲他,“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敬你们家杏子一杯白的?” “你敢!”康子拈小鱼干扔他。 姚见颀起初默不作声,现在说话了,食指扣住杯柄,举了举:“我就喝这个吧。” “弟弟啊,你也太听他了吧——”康子直摇头。 姚岸挺得意,看了看姚见颀,姚见颀淡淡地笑着,怎么都由他。 碟子里的吃食越来越少,不一会儿,空空的像三轮白月亮,两瓶酒不够一个人醉的,更何况三个人。 “不得劲。”康子眼睛对着钴绿色瓶口,举着望远镜似的,“下次咱们喝通大的。” “等我弟成年。”姚岸把最后一口酒抿尽了。 “还得喊上怀恩。”康子说。 “对。”姚岸歪头靠着姚见颀。 颜怀恩自颜沐春去世以后几乎不再回来,大部分时候住校,四人很难得一聚,方桌总是空着一边,这以后又有两个要上大学去了。 姚见颀将杯子从姚岸手里解出来,慰道:“我和怀恩哥都在一中,只要你俩别不着村,见面也没那么难。” “我肯定不会。”康子抢先应了。 姚岸揽住姚见颀:“我也不会。” “那干杯,以酒为证!”康子揪起瓶子往下倒,半天才落下一滴。 “早没了。”姚岸打了个呵欠,“都洗洗睡吧。” 康子走后,闹腾的屋子彻底消停了,蝈蝈在灌木里发出一铃铃的重元音。 姚见颀晃了晃身上沉甸甸的姚岸:“起来了。” “呃——”姚岸在他耳边打了个酒气氤氲的嗝,像模像样地说,“我真醉了。” 姚见颀明知这人在瞎说八道,却顺着他的气:“给你弄点解酒的?” “行叭。”姚岸吧唧了一下嘴,又往姚见颀身上瘫了点儿。 姚见颀从从容容地把桌上的碟子和酒杯依次叠起来,拎放到地面上,把桌子往前推了半米。 姚岸一直眯着眼偷瞄,忍不住问:“你这是……” 话还没说完,姚见颀突然站了起来,招呼也不打,姚岸一下没了支撑,眼瞧着就要栽下去,却半道儿掉在了一双肩膀上,然后他的脚倏地悬空了。 姚见颀把他抱了起来,不是背,是抱,公主抱。 “见、你……”姚岸瞠目结舌。 姚见颀皱了皱眉,使着劲说:“有些重。” “靠,那当然了,我一米八几一男的!”姚岸破惊为笑。 “酒醒了么?”姚见颀问。 “不能再醒了。”姚岸不敢乱动,怕姚见颀那细腕子折了,也怕一屁股摔地上,他小心地在姚见颀肩后拍了拍,“放我下来吧。” 姚见颀一眨不眨看他,片刻后,做主摇了摇头:“还没醒。” “我……” 没有姚岸说话的份了,姚见颀使力将他一掂,往怀里紧了紧,断然迈出了门。 第93章 不显眼的橡树叶 檐下挂着一盏雪亮的应急灯。 他们的影子落在毛玻璃上,缠得很密,谁也不敢放开谁。 姚岸专注地环住姚见颀的脖子,作好随时掉下来的准备,不忘悄声争取:“要不你还是把我放……” 姚见颀斜了他一眼。 姚岸闭上了嘴。 以往短暂到不费一记的脚程,这夜忽然变得很长,时间与空间都是,长到姚岸贴着姚见颀后颈的手腕都开始灼烫,像游过了一条热带鱼,姚见颀很想亲吻他每一块发烫的皮肤。 月亮走他们也在走。 姚岸被放到床上的时候整颗心还没落回原处,耳边有些噪噪的。 房里没开灯,他看不清姚见颀的轮廓,但确切地摸到了对方的小指,捏了捏:“小细胳膊,劲还挺大,嗯?” 姚见颀没说话。 “酸吧。”姚岸说。 姚见颀摇头,想到对方可能看不到,说:“不。” “等明儿吧。”姚岸戏谑,“要你遛我呢。” 第二天,姚见颀两只手臂各自多了一张虎牌贴膏。 姚奶奶给他贴的时候还一脸心疼:“宝啊,平常画画累着了吧。” 姚见颀:“……” 姚岸在一旁笑得快背过去。 姚见颀确实逞了强,谁叫姚岸瞧着不像个重的,谁叫他游泳练出来的肌肉都那么紧实,姚见颀一冲动就忘了他有187的客观事实。 这件事对姚见颀产生的影响不亚于遵义会议对于党,总之打那以后,他也不再一味闷头画画看书了,除了跟姚岸一道去游个泳,要么就练练仰卧起坐,偶尔绕院子跑几圈。 姚岸不知道他弟怎么突然就生了这么一个执念,他觉得姚见颀现在就挺好的,姚见颀自己叫弱不禁风,他偏偏叫楚楚动人。力气小点怎么了,他力气大,可以换他抱。 想是这么想的,但瞅着姚见颀每天强健体魄那样儿,他乐得不行,经常把瓜籽儿一扔就要上前指导指导。 “干嘛?”姚见颀正在床上做着仰卧起坐,腰部悬在半空。 姚岸跟只考拉似的抱在姚见颀小腿上,下巴抵着他膝盖:“这位帅哥,你动作不够标准啊。” “比如?”姚见颀往后一躺。 “首先——”姚岸把姚见颀的手从后脑勺后拉出来,交叠在胸前,“手要放这儿,或者耳朵旁边。 “腿分开一点儿。 “然后,”他拍了拍姚见颀的肚皮,“腰不能抬起来。” 姚见颀试着做了一个,压着腰,只抬得到两拳的高度。 “那还叫仰卧起坐吗?”他的重音落到“起”上。 “当然,我可是专业的。”姚岸肯定道,“这样不会伤腰椎。” 姚见颀不太信任地瞧着他。 “真的!”姚岸说,“只是练不出腹肌罢了。” 姚见颀抻了抻眉:“那算了。” “喂喂,还有……” 姚岸下半句劝还没吐出来,下一刻,姚见颀已经抬起上身,与床面垂直,飞快地面对面蹭了一下姚岸的鼻尖。 “还有什么?” 姚岸却忘了。 八月份,往街上扔个蛋都能煮熟的时候,余沿追硬是将姚见颀约了出来。 时间点很丧心病狂,地点还算人性化,户外场所一律排除,直接购物广场6F见。 这儿是夏日首选的乘凉圣地,自动扶梯上都是排排站的小年轻。姚见颀到时,余沿追正坐在挨着玻璃的圆桌后,脖子上挂了个巴掌大的乌龟,圆圆的龟壳是把电动小风扇。 “来啦!”他看到姚见颀,敲了敲勺子,“就等你呢,还是冷乎的!” 姚见颀一件穿着黑色的短袖,左上方绣纹着一片不显眼的橡树叶,领口有些大,在锁骨以下。他不是易出汗的体质,在日头下走一通,只有额头被蒸得微红。 他抽出温莎椅,坐到余沿追对面,随手将手机扔桌上:“别蒙,早偷吃了吧。” “嘿嘿。”余沿追也不抵赖,比了两根沾着酱的手指,“只吃了俩草莓。” “你吃吧。”姚见颀点了点下巴。 余沿追问:“你嫌弃我的口水啊?” “家门口有个差不多的,天天吃,吃烦了。”姚见颀说。 余沿追于是将一小杯果酱绕圈倒在一盘芋见草莓冰沙上,舀了一大勺冰,入口前问:“给你点个别的?” “不用。”姚见颀道。 余沿追再不耽误,一口吃下去,爽得直跺脚,忙不迭地往嘴里塞QQ糖、芋圆、草莓…… 等余沿追第一轮清扫完毕的间隙,姚见颀才问:“喊我出来干吗?” “叙叙啊。”余沿追大咧咧,“打放假就没见着你人,我还以为你上哪朝拜去了呢。” 姚见颀笑了一声:“不至于。” 他是大部分时间都跟姚岸呆在一起,刻意而为,不然按照往年的习惯,他暑假通常要学一个月的画。 “本来就是啊。”余沿追简直呵气成冰,“姚见颀,你可别一毕业就不跟我联系了吧,那就太高冷了。” “不会。”姚见颀言简意赅,又问,“你是太无聊了吧。” 一击即中,余沿追瘪了嘴:“舅舅家好没意思啊,小伙伴又都回老家去了,又不能缠着我姐,她还要谈恋爱呢。 “我只有你了啊——” 姚见颀赶紧舀了颗草莓塞进余沿追嘴里,他这一嚎把四周目光都吸引了,还大多是女孩子,姚见颀准确地听到两声快门。 他弯下腰,用眼神声讨余沿追:满意了吧。 草莓不碍着余沿追说话,他边嚼边道:“才晓得啊?你一进来就有人拍了。” 姚见颀并没注意到,他不是个对目光敏感的人。 “哎你最近是不是锻炼了?”余沿追忽然问。 姚见颀稍稍意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很明显?” “你朝那看干嘛?”余沿追说。 “不然?” 余沿追漾起一个滋味十足的笑容:“刚刚你弯腰的时候,我不小心看到了你低调的腹肌。” “……”姚见颀提了提衣领,“那你的视线有些刁钻。” 余沿追把勺子往碗里一撂,跃跃欲试:“你坐过来。” “干什么?”姚见颀警惕。 “咱俩比比腹肌。”余沿追往长沙发皮革上拍了拍。 姚见颀靠在椅背上:“免了。” “害什么臊啊。”余沿追差点掀了衣服下摆,“练出来不就是给人看的吗,还藏着掖着啊?” 说得很有道理。 于是姚见颀回:“我就给一个人看。” 余沿追嗅觉敏感,预知到了八卦的讯息。 他噌地往前,问:“哪位佳人?” 姚见颀笑笑,手指放在锁骨上,悠悠地说:“我哥啊。” 姚岸快被KTV的音响炸聋了。 尤其是全场的气氛被一首劲曲彻底点燃之后。 喊麦声绕梁不断,各个角落里还在群魔乱舞,说好喝酒聊天,几瓶下肚后都认不出爹。 一坨人在那玩真心话大冒险,有个男生输了,罚给班主任Upon打电话唱《我的老父亲》,带哭腔的那种。还有一坨在那拼酒,用最老套的两只小蜜蜂,一个男生喝大了,贼凶地指着一个女孩子说:“你他妈老子听好了!”众人要上前拉劝时,他却砰地一下栽那女生身上,大喊:“我喜欢了你三年你知不知道!” 气氛更劲爆了。 “那小子真帅。”向井轩稳坐各大妖阵中心,微笑着抿了口菊花茶。 “班长。”展星拿着一副扑克,凑过头来,“为何你身上闪耀着父爱的光辉。” “哎,做庄的,局还没散呢。”姚岸薅过展星的脖子,趁机在他耳边说,“发张鬼牌给我,赶紧的。” 他们这坨玩酒桌游戏,自打他开局不利抽了一张陪酒牌之后,局里但凡有人喝酒,姚岸都得陪,一圈9个人,他已经陪了两周半,抽不到鬼牌就不能停。 展星幸灾乐祸都来不及,故意道:“哟,您不是自夸海量吗?” “对啊,”姚岸堂而皇之,“但不是地中海,是什刹海。” 他酒量是行,但也不能没命地灌,一帮人跟疯了似的把酒当水喝,也不怕待会睡大街上。姚岸心中兜了个底,悄没声地把啤酒换成了红牛兑雪碧,不然早趴了。 其余同学开始催他们,姚岸用手肘撞了撞展星,压低声音:“赶紧的。” 展星嘲笑完毕,找回一丢丢良心:“鉴于我们还要继续做大学校友的份上——瞧着吧您。” 说罢,他将剩下的半摞牌拍在左掌心,趁姚岸开始吆喝并吸引了众人注意时,手指飞快地捋过牌角,将数目和花色牢记于心,在左手腕的遮挡下,神乎其技地换了一张牌的位置。 展星把扑克往透着蓝光的玻璃桌上一拍:“来,发牌了!” 洗手间的墙壁上贴着几何形的光砖,殷紫色的纹路像鱼的吐息一样明明灭灭,便池上方各一块小型骚包的电子屏,正在播放的曲目是《亲密爱人》。 姚岸抽了两张纸,打湿了,开始擦自己的白色T恤。 刚才别人喝大了,不留神把酒泼他身上,正好泼到了叶子图案上,瞧着特别显眼。 姚岸边擦边咒骂展星,丫居然整他,让他又陪喝了一圈才摸到牌,醉倒没醉,就是尿憋得不行。 “狗地方,待得分分钟缺氧……” 一个男的进了厕所,姚岸从镜子里看到他自说自话地钻进了隔间。 不一会儿,那扇镂着发光唇印的隔间门又打开了。 “姚岸?” 姚岸在镜子里回以轻巧一笑:“哟,陆漓。” 世界就是这么小。 陆漓眼中有些隐锐的芒,他抱着肘靠在门边,额头正好抵着热辣的唇畔。 “有人吐你身上了?” “泼了酒。”姚岸用干纸巾吸去肩头的湿漉。 陆漓“哦”了一声,轻轻敲着手肘。 姚岸瞥他一眼:“你不拉了吗?还是放不开需要我回避一下?” “……” 陆漓对着镜子里的姚岸无声地说了句:你 大 爷。 姚岸哂了一声,说:“那你来厕所干吗,上头下头都不放水,难不成来考察?” “清静一下不行?”陆漓揉了揉喧疼的太阳穴,“谁知道你也在这。” 姚岸:“要不你去把我们班的毕业聚会搅了?” 陆漓扶正了头:“你们也毕业聚会?” 姚岸抓住了关键字,也。 他一边擦拭衣料一边慢动作地思索:所以这意味着…… “余舟遥也在。”陆漓替他说出了答案。 姚岸有些出神。 他好像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以至于应该唤起的情绪也毫无意外地滞后。 姚岸动了动唇,听见自己说:“废话。” 陆漓皮笑面不笑,眼神直来直去地,像是在解剖他的表情是否真实。 至少,就目前看来天衣无缝。 “你倒是轻松。”陆漓说。 姚岸呵了一声,不欲过多说辞。 陆漓稍站直,一掌拍在门上:“头疼死了,还得回去假笑。” “假笑什么,你不开心得很么。”姚岸准备把纸扔进墙筐。 “人男朋友过来了,我开心个屁。”陆漓语调冷冷的。 纸团从侧沿处掉了下来,像一种预料不到的疏漏,姚岸转过头,问:“你刚说什么?” 第94章 灰姑娘 KTV过道漏出各个包厢的歌声,嘶哑、哀切、婉媚、轻盈……曲调随着步履无序地接力,走到铜色的推拉门前时,姚岸稍稍立停,将道听途唱的情绪都清零。 沙发上已经瘫倒一片,像一场战后,热窒的空气充满着啤酒味道,其实青春这东西和啤酒很像,有些廉价,有些上头。 姚岸帮着向井轩清扫战场,把地上的都搀起来,顺便给那些半醉不醉的一脚,痛快点,倒了得了。 “你干啥去了啊,这么久,还以为你溜了呢。”向井轩正可劲儿提着一个同学的裤子,那人糊涂得要就地小便。 “实地考察。”姚岸一手提一个,往沙发上堆成一堆,仰头喊道,“展星呢,死哪去了?” 向井轩嘴巴一指:“醉了,歪那儿呢。” 姚岸瞄过去,果然见点歌台上趴着一人,背对他们,脑袋埋在肘弯里。 “装的。”姚岸不留情面地拆穿,“上课偷玩手机就这德性,肯定是懒得来帮忙。” “是吗?”向井轩笑了笑,“那待会儿不管他了。” 说罢,他任劳任怨地去安抚又一个醉鬼。 最后一波人钻进的士,向井轩也坐了上来,还没关门:“真不跟我们去下一趴?” 姚岸晃了晃手:“不去了,我有点想家。” “毛病。”向井轩也不强求,只说,“咱们再单独聚。” “听班长的。”姚岸将车门一推,立马掉头回商场蹭冷气,顺便拨通了姚见颀的电话。 姚见颀将一张餐巾纸叠成三角形,用手撕下几片不规则形状,在桌上铺开, 落成一朵白色的八瓣雪花。 “好功夫。”余沿追比了个大拇哥。 姚见颀托起雪花,吹了吹纸屑,说:“今天就到这儿?” “成。”余沿追将最后一口章鱼小丸子囫囵塞进嘴,拍拍屁股站起来,口齿不清地说,“就走呗。” 姚见颀坐着不动,朝他说了句:“拜拜。” “你不回家吗?” “姚岸也在这,我等他。” “......” 余沿追没法子地伸了伸胳膊:“我说刚才你接谁电话呢。”又补了句,“你俩还挺黏。” 姚见颀用指尖挑了挑雪花,未置可否。 “其实我本来也可以不回家的。”余沿追嘟了嘟嘴,“我姐在A馆KTV搞同学聚会呢。” 姚见颀稍停,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现在?” “嗯啊。”余沿追应了,眼一转就猜,“你哥不会也在那儿吧?” 姚见颀心不在焉,食指敲了敲桌面,含糊肯定一声。 “这么巧??”余沿追跳起来,连珠炮似的问,“那他会不会碰着我姐啊?碰着了会不会尴尬啊?我是不是得跟我姐提个醒啊……” “与其在这叨叨。”姚见颀截断他,“怎么不直接保卫你姐去?” “啊......”余沿追漏了气,搅了搅小风扇扇叶,“她男朋友也来了,我跟着膈应死了。” 听到这句,姚见颀眉头却松了松,抬起眼:“你现在倒是不介意了?” 余沿追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揉巴着胸前口袋:“姐大不由人啊,她马上就要去外地上大学了,吓跑了这一个总有下一个,我太心力交瘁了。” 姚见颀轻哂一声:“那还待这儿干吗,不回家?” 余沿追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纠结不到半分钟,他点了点玻璃窗,指着楼下的一家电玩城:“哥们,陪我玩那个呗?” 姚见颀瞥了一眼,爽快道:“行。” 余沿追的的笑容还没预备起,姚见颀又说出了后半句:“下次一定。” 姚岸在西点店买欧包,挑了个最粉的,奶油最多的,瞧起来最甜的。 走了老远一段路才到B馆,本来以为还要找大半圈,结果一眼就望到一架亮着水晶灯的镂空南瓜马车,有个人正坐在上头,垂着眉,手上不知在摆弄些什么。 “哟,灰姑娘?” 姚见颀见到姚岸,眼睛从一轮下弦月弯成蛾眉月:“这儿比较好找。” 姚岸跨上来,坐到姚见颀对面:“怎么又跑B馆来了呢?” “南瓜马车载我来的啊。”姚见颀正儿八经地说。 “这么厉害。”姚岸拧了一下他的耳垂,把欧包搁姚见颀膝上时,微睁了睁眼,“这啥?” “雪花。”姚见颀把它轻轻地拎到面前,“这朵不会枯,也不会化。” 姚岸看着那朵雪花,不知怎么地透过瓣隙看进姚见颀的眼睛,近近望着自己。 他忙接过纸花,借低头察看的动作敛去心神,抚摸却忍不住颤了指尖。 蔓越莓和奶酪占夺了姚见颀的注意力,甜到战栗的时候,他问姚岸:“喜欢么?” 姚岸微讷:“喜欢......什么?” 姚见颀抹去嘴角的糖霜,说:“雪花呀。” “哦,”他笑了笑,“喜欢。” 电玩城内人头攒攒,喧嚷不息,不同游戏机发出不同风格的声响,哪儿都是炫彩的灯光和动感音乐,让人荷尔蒙狂飙。 “先来他四个币的!” 余沿追坐到一台4D模拟汽车上,从小篮子里抓了一把游戏币,窸窸窣窣地,喂进投币机里。 凭啥每个人都出双入对的,他就得孤孤零零把家还啊,他就不,他一个人也能尝试放纵的滋味! 屏幕上的数字从0/4跳到 4/4,余沿追踩了几下油门,选了一辆黑跑和废弃工业风的比赛地点,最后瞧了一眼座位上安全带,没系。 事实证明,他错了。 由于油门一踩到底,超跑不是一头撞进锈迹斑斑的建筑上,就是在贫民窟的急转弯处来个自由飞翔,与此同时,碰撞与抛落感经由过于灵敏的座椅直观地传来,余沿追不得不死死抱住方向盘,以防被随时震落下去。 比赛结束,他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代表对手的游戏人物晃着屁股走到屏幕正中,拇指朝下,说了一句:“LOSER.” “YOU 才 LOSER呢!”余沿追毫不客气地回敬,又抓了一把币,不抛弃不放弃。 这次他系上了安全带。 但下场依旧很惨。 “你为什么不松松油门呢?”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余沿追摸了摸被安全带勒疼了的肚子,没抬头,往外喘字儿:“富贵险中求。” “哦——”那人尾音轻卷。 余沿追此时才觉得这嗓音有些熟悉。 他直视着数字屏,画面正在加载中,未满的荧蓝加载条以外鸦黑一片。 除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怎么是你?!”余沿追猛地一倾,却被安全带给绑住了,重重弹回椅背。 陆漓的手臂横在靠背上:“不可以?” 方才他在玩投篮机,余光却老捉着一个不安分的影子,在那抖擞个没完,斜眼一瞟才看清是这冤家。 “哼,我说刚才为什么输呢,果然是被你的煞气影响了!”余沿追愤道。 陆漓“啧”了一声:“你怎么还这么嘴贱。” “我就嘴贱怎么了,你非赶着听,不想听你走啊走啊走啊!”余沿追一股嗓儿地说。 这人每回见了他都跟吃了炮仗似的,开口都带着硝味儿,陆漓眯起眼,觉得不行,得治。 他略一前倾,顺手从余沿追的篮子里抓了一把,落座到隔壁的机子上。 “你干吗?明抢啊!”余沿追喊。 陆漓不跟他废话,直接将一枚硬币滚到指尖,投进币箱里:“联一下机。” “哈??” “咱俩比一比。” “凭啥啊?”余沿追瞪着他。 陆漓说:“我输了就送你一篮币,请你吃东西,想吃什么随……” “汉堡王!”余沿追高声抢答,“或者麦当劳!” 陆漓看着他,说:“汉堡王和麦当劳。” “成交!”余沿追一拳捶在掌心,正要兴冲冲地去拿币,又想到什么,咳了一声,装成大大方方地说,“那万万万一我输了——你想要什么?” “也没别的。”陆漓扔开安全带,唇线揶揄地弯了弯,“以后你管我叫老大就成。” 第95章 情话 千家万户到高楼广厦,琉璃灯火陆续点燃,商务区两幢吞云的地标建筑外墙上正演着目眩的灯光秀,俄顷,数万光点徒手一抛,只余江面盏盏。 姚见颀和姚岸在一座圆形广场内散步,一脚踩灭一束地灯,戴着鸭舌帽的少年少女乘滑板车从两边驰过,风的尾声在两人同款异色的T恤里鼓起一个小肚。 “你们今天都玩了些什么?”姚岸边走边聊。 “主要是吃。”姚见颀问他,“你呢,同学聚会开心吗?” “开心啊。” “那怎么没留下来多喝点?” 姚岸转头,颇有些哀怨:“我怕你嫌弃啊。” 姚见颀藏着笑,不置臧否。 每次,但凡,姚岸在外头喝得有些高了,都不算醉,姚见颀绝不跟他盖一床被子。倒不踹他下床,而是自己乖乖抱一个枕头打地铺,想挑错也不能。 “为什么啊?”姚岸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我酒品还可以吧,一不呕吐二不打鼾……” “你会乱摸。”姚见颀说。 “有、有吗?”姚岸诧异,“摸哪了??” “哪都摸。”姚见颀咬字很轻,像不经意地挠。 姚岸愣了愣,试探道:“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还好。”姚见颀简言,“承受范围内。” “喂喂。” 陆漓伸出手,在余沿追眼前晃了晃。 后者脸上一片茫然。 屏幕里,一辆熟悉的车以熟悉的操作在空中720°转体外加落地自爆。 陆漓憋着笑,右脚踩在余沿追座椅下:“别是撞傻了吧?” 余沿追暗自咽了口唾沫,收拾好一肚子库存的mmp,边解安全带边道:“是这样的,我突然吧,有些个尿急……” 两只手腕分别被握住,不由自主地将松开的安全搭扣重新摁上了。 陆漓一副早看穿了他把戏的样子,勾着嘴角,说:“别慌。” 余沿追逃跑无果,试着挣扎:“要不咱再来一局吧?” “再来?”陆离俯身拎起篮子,动指数了数,“啊,只剩6枚了。” “我再去买!”余沿追慨然。 “你买破产也赢不了我。”陆漓一刀给了个痛快,在他肩上慰问似的拍了拍,“认栽吧,小朋友。” 余沿追快哭了,恨不得给半小时前的自己一嘴巴子。 他咋知道这姓陆的还藏了这么一手啊,不仅单手操盘,变速杆摆起来一套一套的。本来说好的一局定分晓,输了,余沿追耍赖,说三局两胜,又输了,最后陆漓干脆说他赢一把就算翻盘,可就连这一把他都没把住。 这下好了,不仅输得一败涂地,还得管这姓陆的喊老大! 余沿追不知道自己有多藏不住情绪,脸色那叫一个异彩纷呈,陆漓看着都替他纠心,好笑又没奈何,忍不住道:“喂,让你喊老大,又不是喊老公,至于拧巴成这样?” 余沿追丧着脸,有气无力地摇头:“安能摧眉折腰事魔鬼,使我不得开心颜。” 陆漓:“……” 这嘴。 两人默默地僵持了一会儿,陆漓正想法子让小毛头兑现承诺呢,却听余沿追却深沉地叹了口气,说:“你起来。” 陆漓不让:“怎么着,想耍赖啊?” “我喊。”余沿追痛下决心,“行了吧?” 快到7点时,他们坐在广场边缘的花坛上,等第一丛喷泉从地底跃然出现。 分针还剩一格,姚岸摸着有些发烫的瓷砖,瞧着飞在夜空上的风筝,徐徐地说:“其实我今天看见余舟遥了。” 姚见颀的视线转向他,再由他的视线看到了闪烁的风筝:“嗯。” “我还看见他男朋友了。” “嗯。” 姚岸偏过头:“怎么老是‘嗯’?” “因为不惊讶。”姚见颀静静地目视上空说。 姚岸有点意外:“你知道?” “你去参加游泳考试的时候。”姚见颀说,“我去一中找怀恩哥,碰巧看到了。” “那么早?”姚岸睁眼,“怎么没听你提过?” 眼神从鸢丝上滑下来,执线锤的人却凭空消失了似的不见踪影,姚见颀略一低头,像是回收情绪,再抬起时,眼里添了冷清。 “有必要吗?” “什么?”姚岸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答。 “你们分手了。”仿佛不经意地强调,姚见颀说,“她交男朋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姚岸张了张嘴,没回答。 不是被问倒了,而是因为姚见颀语气中似有若无的尖锐。 姚岸吸了一口气,说:“那就算作为朋友,我知道一点也不碍事吧?” 姚见颀却极细地笑了一下。 “哥,是我认知不足还是你理解有误?”姚见颀好似认真地问,“如果分手不是割袍断席,那还有什么意义?” 半扇防火门被推开,给漆黑的楼梯偷来些许声色,一双腿贴着墙,遮住了安全通道的荧绿字眼。 “那、那什么……”余沿追磕磕巴巴地说,“我是第一次。” 陆漓靠着门,掌握着那线亮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不是第一次。” 余沿追跺了跺脚,跨到陆漓面前:“不干行不行?” “来都来了,你说呢?”陆漓领着他的视线朝外望了一圈,电玩区到这儿足有些距离,做什么别人也不知道,“听说耍赖的人啊,舌头会被拔掉。” 余沿追听到这句,莫名打了个寒颤。 “行行行!”余沿追搓了搓脸,横起一条心,气沉丹田,“老——” 陆漓的嘴角扬了一半。 可还没听到剩下那个字,轰隆隆的脚步声骤然充斥在了楼道,一伙人搭着鸣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其中一个薅住他:“陆漓,找你半天了!” 陆漓看清对方一伙,全是沾着海底捞味的同学,他问:“你们吃完了?” “撑死了!”那人说,“大家伙一起散步助肠道消化呢,特地走的楼梯。” 还没待陆漓回答,又一人上前,狎揄道:“你走那么早,不是干坏事去了吧?” 陆漓这才一醒。 他猛一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果不其然,那小滑头趁乱跑了! 地面的灯光何时变成了迷暧的玫红,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圆舞曲》呼之而出。 最外围的喷泉像蝰蛇一样交尾摆动,逐次蜿蜒向里,踢踏着每一个高音谱号,迎合着每一段和弦的转位。 越来愈多的人群围了上来,惊叹,赞绝,却与美保持着安全距离。 姚岸别开头,企图把视觉和听觉都短暂地交付出去,以此克制住反驳的欲望。 但姚见颀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生气了吗?” 姚岸惊异于在这样的嘈嘈切切中,他居然还是能听到姚见颀呓语般的声音。 “我没有。”他说。 姚见颀摇了摇头:“那为什么不说话?” 姚岸望着目眩的烂光,半晌才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姚见颀的鞋后跟轻轻磕在花坛脚。 过了一会儿,他朝右挪了几寸,将头靠在了姚岸肩上。 反正,在蜃景面前,他们依偎的侧影根本不值一觑。 “说说吧。”姚见颀道。 姚岸一动不动。 “说啊。”姚见颀挠了挠他的腰。 姚岸果然破功,忙捂住那块痒痒肉:“你就会使这招!” 姚见颀在他肩头懒洋洋地笑了笑。 姚岸说的,只要姚见颀动动手指,他就多大的脾气也没了,更何况本来就没生气。 将姚见颀方才的话又反刍一遍,姚岸低低地开口:“我原来不知道你是那么想的。” 另一边的姚见颀没说话,但他知道他在听。 “吓我一跳。”姚岸侧过下巴,笑了笑,“你还挺狠的嘛,姚见颀,割袍断席都出来了,还有什么?老死不相往来?” “不应该吗?”姚见颀却仿佛听不见他的轻侃,固执得那么无意。 姚岸交握的手落在两腿间,晃了晃,他在回忆。 最初在洗手间里听陆漓说时,他是很诚实地意外了,甚至有些恍惚。这种恍惚一直到在KTV的前台碰到余舟遥和她男友。 “我以为会尴尬的。”姚岸如实传递着,“但是没有。只是互相笑了一下,像没什么芥蒂的朋友。” 在姚岸断断续续地对姚见颀说完这些的时候,他不需要做任何决定,只是自然而然地觉得,与前任有关的任何事都不会再提了,已经画完了句号。 “是这样吗?”姚见颀渺然地说。 “哼?”姚岸低头。 姚见颀将脸抬起,在澄黄的漫射光下看着姚岸:“你不耿耿于怀,一点都没有?” “没有。”姚岸回答完,又很负责地思索了一遍,从而更加确定,“如果能对对方抱着祝福的心情,我想就算谈不上朋友,至少也称得上好聚好散。”他说,“大概每一段关系的谢幕都能做到体面吧,看开一点就好了。” 姚见颀默不作声,指节轻轻地在石面敲打。 经过一段旋律,他终于说:“不是这样的。” 余沿追跟逃命一样,头也不回地冲,一口气扎进电玩城,期望人山人海隐了他的行踪。 他在各个游戏机中针穿似的游,最后停在一台跳舞机前,一名全身破洞加拔丝牛仔的人在上头抖肩,一群人举着手机围观。 余沿追攘进人群里,把自己缩了缩,拧开电动小风扇吹开一脑门的汗,心里一阵庆幸。 还好刚才没喊,可不得叫那姓陆的美死!那伙人也来得太是时候,足见他福大面子大,一世英名还稳稳地揣在兜里。 余沿追心情上佳,甚至有闲心欣赏舞蹈,琢磨着等这一曲过去,他就能全身而退了。 正跟着哼起歌,却被人猝不及防地拎起领子,脚尖点着地面,哒哒哒几下。 “谁!”余沿追可劲儿挣。 “你瞧瞧?”陆漓不慌不忙地提溜他转了半圈,刚好面朝面。 余沿追立刻哑巴了,眼神躲躲闪闪,小声嘟嘟:“这也能找着……” “想不到吧。”陆漓把手一摊,掌心不多不少,刚好6枚硬币。 他才冲出来人就没了,动真格地找了一圈,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本才打算下次再把账结清,却瞄着地上连缀的几枚硬币,最后一个落在跳舞机外围。 “太失败了。”余沿追埋下头,一绺汗湿的头发贴着脑门,耷拉着不成样子。 陆漓瞅他这副模样,忽而觉得有味,也不急着兴师问罪了:“至于这样?” “你喊一个试试?”余沿追含怨地扫他一眼。 陆漓当然不愿意,可人就是得愿赌服输,他正得意呢,不想这时候来将心比心。 但不意味着不可以讨点欢心。 余沿追又被如法炮制地拎了起来,这会挣也懒得挣了,由陆漓把自己随便带去哪里,结果绕了半圈,是停在一排娃娃机前。 “你、你让我在这里喊啊?” “啧。”陆漓下巴抬了抬,“想要哪个?” “啥?”余沿追还恍惚着。 “少废话。”陆漓掂了掂手里的币,在机柜上磕了下。 余沿追掩着奇怪,戳了戳软软的风扇叶,嘴巴一努:“我喜欢小乌龟。” 这人喜欢王八?陆漓不多说,走到那台娃娃机前,将两个币投了进去,抓住操作杆。 “我可以自己抓。”余沿追在旁说。 “那这币还不如扔了。” 陆漓不理会眼角突炸的毛,专注地盯着机器手臂,待爪子移动到某个位置时,干脆利落地拍了下去。 一只软趴趴的乌龟在他们眼前升起,平移,然后精准地落入了出口。 陆漓弯腰捡起来,塞进余沿追怀中,见他表情呆呆的,跟小乌龟很像。 姚岸发觉姚见颀有一种很吊诡的、能让很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的天分。 比如当他轻轻易易地否定,以及此刻在曲子换到了格里格的《朝曲》时凝望自己的语气和眼神。 “不是这样的姚岸。”姚见颀再一次说,带着一种临下的真诚,“体面是足以保全自身的时候才能顾惜的事情。 “但要是连自己也顾不上了呢?” 他轻轻地发问,却不需要姚岸的回答。 “会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人,你在他身上花去了一万个日子的悸动,以后的时间用来温习。你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进退失据,甚至小肚鸡肠,麦芒也能拓一个宇宙,看开是蒙自己的笑话,放手也再不能说得风度翩翩。 “因为喜欢就是失态。” 他一锤定音。 那时刻只有对视和奏鸣。 姚岸头一次察觉反驳的无力和徒劳,他不回避姚见颀的眼神,对方亦是,好像谁在这一刻错开了目光,谁就露了怯。 “你好像……很了解。”他企图为致密的空气撕开一个缺口。” “不是好像。”姚见颀无隙地望着他,说,“我恨透了,我恨透了这种感觉。” 在抓到第三只小乌龟的时候,余沿追鼻子一痒,突然想打喷嚏。 他眯起眼,嘴张开,正呼之欲出,鼻子突然被人捏住了。 陆漓默默称赞自己眼疾手快,否则那喷嚏不正对着自己,他将乌龟扔进余沿追怀里,食中指顺势将他鼻子一拧:“你就这么感激人?” “你干吗呀!”余沿追一个喷嚏扼杀在了半道,难受得紧,眼睛都红了一圈。他又咳了两声,企图将那喷嚏重新唤醒 陆漓瞧惯了他那傻样,正要照常损几声,却听得有人喊他。 回过头,还是几个同学,数落他半道跑了,全班都在楼下等他呢。 “就来。”陆漓冲他们喊。 余沿追召唤喷嚏而不得,愁眉苦脸地看向陆漓,憋了一肚子气。 “干吗,你自找的。”陆漓不低头。 照以往的章程,这会儿定是要掐起来,但余沿追有龟在怀施展不开,陆漓有人在等耽误不来,故而只是干瞪眼,便没了下文。 “我姐是不是也在楼下呢?”余沿追吸了吸鼻子。 “是吧。”陆漓想了想,“一起去?” 余沿追先是跃跃,仿佛下一秒要跳起来说好,最后却抱紧了一窝龟,撇嘴说:“算了。” “又怎么?” “你又不懂,问什么问。” 陆漓本来要回怼一句,转而又想自己多管什么闲事,显得他多巴不得似的。 “随便你。” 陆漓说完就走了,也没有道再见的余地,等到了门边,像不经意地一回头,看见余沿追还站在娃娃机前,把怀里的乌龟挨个翻了个儿,肚皮朝自己。 等余沿追抬起头,那莫名其妙走了的人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面前,余沿追警觉地搂紧乌龟:“还干吗?” “欠的那句今天就算了,怎么说也玩了你那么多币。”陆漓不耐烦地说,“下次必须给我扯着嗓门喊,听到没?” “听到啦听到啦!”余沿追翻了个白眼,心道哪来的下次,下次老子一见你就跑,然后匍匐前进! 陆漓知道他在敷衍,这会儿却也计较不来,只能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下次请你吃汉堡王和肯德基。” 嫌话烫嘴似的,陆漓草草说完,一刻不留地转身走了,只剩一个在原地的余沿追,嘟囔道:“明明是麦当劳……” 出于水雾,或是其他物理原因,姚见颀的面貌笼在朦胧之中,他说恨的时候,姚岸听起来像是,爱。 不切时宜地,姚岸想,姚见颀可能很适合说情话。 身边的人站起,捉住他的手,像捉住一个奏鸣曲音符那样,说:“跟我来。” 他们穿过肩膀,来到离喷泉最近最近的位置,那时候,他们的鞋面沾满汗水,脖颈处有一揭而过的晚凉。 空中裸.露着隐隐绰绰的光线毛边,姚见颀不作声地往旁移了两步,踩在了姚岸的影子上。 “哥,你没有天分。”他说。 “什么?”姚岸没发现自己的影子被人牵掣着。 “比我想象的还要笨很多。”姚见颀的目色透亮,狠狠眨了一下,“但是没关系。” 我比较聪明就好。 他没头没尾的意有所指让姚岸困惑,变得无端焦躁:“你到底在说……” “嘘。”食指顶上唇尖,姚见颀低喃道,“你听。” 宛扬的曲调柔柔地缚住了他们,而这绳索的材质饱含39%的月光,从乳白色的杯底升起。 姚岸恍恍然地问:“这是什么歌?” 而姚见颀听了一晚,也等了一晚。 他说。 “爱的礼赞。” 作者有话说: 随堂练习:已知全集U={姚见颀,姚岸,陆漓,余沿追},集合A={x|x=1},则CUA=? 第96章 渺亮的老虎窗 身体雕刻着夏天的记忆,被蒸红的后颈,腹部的轮廓,生长的骨节。 去大学前两天,姚岸很犯愁地举着卷尺和未拆封的书,在书脚的指向处,读出一个很有危机感的数字:“185。” “那么矮?”姚见颀蹙眉,委身从书下走出,手指稳稳地扶住卷尺一侧,不令它回弹。 “很高了好吗!”姚岸将书一抛。 姚见颀再认了那刻度一眼,锋利的卷尺在他指腹内一节节地回缩,却难得划破他手内的茧。 “不够。”姚见颀说。 “怎么不够?”姚岸将尺收进掌心,两臂抬起,面对面吊在姚见颀两肩,使力压了压,“我巴不得你小一点才好。” “为什么?”姚见颀偏头。 “你看啊。”他的手游到姚见颀手背下,托起来,握成一拳,“以前我都可以完全握住的。”又笑了笑,“现在不行了。” 姚见颀任姚岸在他钩骨间换了几个角度,都是徒劳,于是慢慢将手展开,捏住他的手腕,那里有几条黛色的血管。 “在做什么?”姚岸见他盯得专注。 “记你的掌纹。”姚见颀眼睛不动, “要开始练人体素描了。” “就一只手?”姚岸转了转腕,“够吗?” 姚见颀还在摩着他的掌纹,像是一笔笔地画。 没预兆地,姚岸将手一抽,在肋上搓了两下。 姚见颀:“?” “太痒了。”姚岸干笑着。 “……” “换成腹肌行吗?”姚岸捏着衣服下摆,煞有介事地荡了荡,隐现出一晃而过的肉色。 姚见颀卷了卷舌。 “不要。” “确定吗?八块哦,不亏的。”这人还在煽风点火,煽自己的风,点别人的火。 姚见颀瞟了一眼渺亮的老虎窗。 可以在那里,他想。 出发的前两天姚岸忙得马不停蹄。先是回了安定村,听姚奶奶念叨,陪姚爷爷下棋,把邻里邻居的都走了一遭,再跟康子吊了回鱼,正儿八经的水库,虾都没捞着,他跟母猫小猫说再见,猫也不搭理。 以前的同学能聚的早就聚过了,姚岸还去找了颜怀恩一趟,高三老早就开学了,一张张面孔无精打采,鼻上黏着吸油纸,眼镜片厚得像堵墙。但那都不是颜怀恩,他薄薄的像一刃风,有潮汛在风中吹笛。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一定要找见颀。”姚岸跟他说。 “你在的时候我也找他啊。”颜怀恩说。 姚岸半信半疑:“哟,你俩玩这么好啊?” 颜怀恩笑了笑,施然地说:“秘密。” 姚岸还不忘那盆石榴花,隔山差五总要去瞅瞅,不知抱着什么心情。 今天他数了数,多出一片叶子,还算争气。 “蹲着干什么?”一个沉肃的声音冷不丁儿响在身后,姚岸吓得差点没把苗给折了。 他回头没好气地看着姚辛平:“想要绝后就直说。” 姚辛平举高临下地厉扫他一眼,不多废话,递了张银行卡:“学费,还有一年的生活费。” “一年?”姚岸小小受了一惊,“您真是大手笔。” “要不要。”姚辛平也不等他回答,直接往他怀里一扔。 姚岸接着了,摸了摸圆润的四个角,特欠地问一句:“不够怎么办?” 而姚辛平也不负所望地建议:“送你去要饭?” 姚岸自讨没趣,挥了挥手,跟屏退小弟似的要姚辛平走。 “密码不要了?”姚辛平背着手。 姚岸摆弄着花花草草,想挪到稍阴的六角亭下,别被晒着了,心不在焉地应:“不是我生日吗。” “不是。”姚辛平说。 姚岸抱着一盆欧月,回过头:“?” “你单招的语数外成绩。”姚辛平冷冷一笑,转身,边走边说,“好好记着,进了大学也不能松懈。” “……” 就这样,学龄以来最漫长的暑假的最后两天过去了。 离开的清早,姚岸把最轻的羽绒服垫进行李箱,精灵球充电宝充满格,身份证放进书包最外层,包括耳机线在内。 一切都秩序井然、有条不紊,直到姚见颀对他说:“我不送你了。” 姚辛平去发动车子,打开空调,吹出一阵热风,于绾把切好的猕猴桃装进保鲜盒,先一步出去,可姚见颀把行李给他推到门口,真的就不走了。 “到了记得打电话。”姚见颀说。 “你、为……”姚岸有些结巴,忽而想起昨天深夜姚见颀也跟自己这么说。 原来不是梦。 姚见颀流利地推开门:“哥,一路小心。” “等等等等。”姚岸连连摆手,这跟他以为的不一样,太仓促了,他以为距分开还有一段环城北路,而不是卧室到迎宾地毯边。 “忘了什么?”姚见颀问。 “什么也没忘。”姚岸盯着他,“你不送我去搭高铁?” “两个人送你还不够?”姚见颀笑问。 姚岸把箱子一推:“不是啊!” 那是什么?姚见颀没有问,但他已经能听到。 “我......还有些话没跟你说。”姚岸想不清,只能作些权宜的拖延。 姚见颀:“现在可以说。” “说不完!” “那就以后。” 姚见颀还扶着铜质门柄,这种金属导热系数那么高,太阳都在他掌心融化。 姚岸如同被针刺了一下,算不上疼,只是出奇地准,泄了他的气。 他低了低额,不知哪里捡来的挫败:“你真不去?” 姚见颀一言不发。 不再说多余的了,姚岸把最后一个行李箱提到石阶下,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收拾的时候觉得带什么都没必要,现在却觉得怎么带都嫌少。 他很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我每个月都会回来,最少一次。”但他还是选择说。 姚见颀站在隔断的阴影里,说:“不用。” “姚见颀!!” 姚岸把行李一扔,一步就跨上台阶,冲过去,鼻尖快贴到鼻尖。 “你故意气我呢?!” 姚见颀面色不动,却伸出手,绕到姚岸背后,将那一点距离也抹去了。 姚岸的瞳孔突然放大。 不过一根发丝的物距,姚见颀还是缴械了,错开脸,把吻变成拥抱。 “没有。”他在他耳边说,“我没有故意惹你生气。” 姚岸有些目眩,也许是气的,他觉得,应该是。 “那你刚刚是干什么?”姚岸搂回他,又警告,“别跟我装傻。” 姚见颀蹭着姚岸的肩膀,深深吸了一口。 “我只是……不擅长和你说再见。” 姚岸顿了一顿。 姚见颀身体濡热,令姚岸感觉自己在怀抱一团水汽,他说:“哥,每次都是你走,你去比赛,去考试,还有小时候,你一定要留在安定村,周末偶尔来看看我,第二天就走了…… “每次都只能我等着,等你找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一页页翻着陈年账,桩桩件件都叫姚岸理亏,抗议不来。 “我有点委屈。” 听见耳边的人吸了吸鼻子,姚岸慌忙一退,无比失措:“你别哭……” 却见姚见颀嘴唇缝成一道线,里头衲着笑。 “哥。”他恶作剧般说,“这才叫故意。” 姚岸生生一哽,竟训不出一个字来。 喇叭在外头鸣了两声,在催人了,像画外音,离别是那么不真切。 刚刚兴许是一通发泄,姚岸直觉。 “真不送了吗?”他再次确认。 “真的。” “真不用我每月回来?” “假的。” 姚岸又恨又爱,晃他:“你说你,你说你,之前跟我嘴硬什么!” 姚见颀任他摇,笑着:“也不全是,你要是太麻烦的话……” “不麻烦!”姚岸火急火燎地跟他拉钩,“说好了!” 姚见颀勾住他小指:“国庆见。” 指头牢牢扣了一下,堪堪松开,姚岸在促促的喇叭声中奔下阶。 才摸着行李,却又跑了回来。 他抚握着姚见颀的后颈,在仅差嘴角的毫厘重重亲了一下。 姚见颀愣住了。 “想你!” 姚岸说完后即刻一溜烟跑开,雕花大门“哐啷”震响不止,哜哜嘈嘈过后,院落归于寂静。 一只小鸟落在姚见颀唇边。 第97章 抹茶红豆卷和奥利奥麻薯 接下来的日子便过得很快。 除了姚岸离开的头几个晚上,姚见颀失眠得很严重,可以睁着眼等天边翻鱼肚白。 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画画,开始照着艺用解剖一描一画,到最后却都落成另一个人的五官,连眉弓的凸骨都毫厘不差。 他没在电话里说,姚岸那头听起来有些闹,同宿舍的一共5个男生,展星也在,学体育的男生大抵都开朗热忱,张罗着打球,带饭,买大功率空调。 姚岸给他讲那边的小吃街、炫耀没有高数的课程表,以及丧心病狂的体育训练……他用他的生活填充他的,那生活有声有色,唯独没有姚见颀。 姚岸走之前说想他,姚见颀不确信,那人有没有好好做到。 所幸,在撕掉最后一瓣夏天时,姚见颀也开学了,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至少不再无的放矢,可以从被动的失重中走向平衡。 一中的湖水潋滟古今,岸边陈着楼与楼,岁与岁。 姚见颀昨夜又没睡好,今天起了晚,随手抽了一片全麦吐司便赶至,自己搭车。他到底大了,不再需要姚辛平和于绾像从前那样送,但他们仍旧会起来说过马路小心。 从公交站到校门口有一排早餐店,圆蒸笼喘着白色蒸气,另有一排阳伞,底下列着物架,摆着密封的糕点面包, 一片吐司不够,姚见颀肚子叫得慌,走到架子前挑点填胃的。 他来得不早,都是些剩下的,全麦吐司,南瓜吐司,葡萄干吐司……就没有贼甜的么,姚见颀将目光下移,最后一排还有两个幸存:抹茶红豆卷和奥利奥麻薯。 他没犹豫地伸手,眼前却晃过一道焱焱红影,再一睁眼,奥利奥不见了,位子上只剩了一张揉皱的5块钱。 姚见颀喜欢甜食。 姚见颀讨厌抹茶。 他的消化系统自动奉这两条为圭臬,并不视之为矛和盾。 不解的只是姚岸,小时候还为此曾叨叨过一阵,说都是毛病,惯的。直到有一次姚见颀犯低血糖,迷迷糊糊的时候喝了一口姚岸喂过来的抹茶牛奶,当场就吐了。 打那之后,姚岸就再也没念叨过毛病,对他只剩惯。 不知福啊,姚见颀默默把葡萄干从吐司里拣出来,扔进嘴里。 又是一如既往地进教室,第一排,靠走道,这次没有余沿追在旁边说单口相声了,不过也在隔壁班,差不远,可别来约他上厕所。 他拉了椅子,神思倦倦,还没坐下,就听见一声亮亮的喊:“姚见颀?” 姚见颀闻言,一抬眉,人没来得及看见,倒是先见着了别的。 ——和他有缘无分的奥利奥麻薯。 陈哲真不是故意的。 他这天倒没起晚,只是路口的菜市场出了不大不小的车祸,一货车的娃娃菜全倾地上,堵了一条街,自然就耽搁了。 一路没头没脑地狂奔而来,抄了早点就跑,占了靠窗的坐,这会儿才觉得面前人这身打扮似曾相识。 注意到姚见颀的目光流连的不是自己而貌似是那半袋黑不溜秋的包子,陈哲好心好意地推了推:“吃吗?” 姚见颀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掰了一角吐司:“哦,不用。” 下课后余沿追果然找上门了,他一来就被抓壮丁,还扛着新领的笤帚拖把,跟二师兄似的。半道上特地溜了跑来,对姚见颀唱:“同桌不成情意在,早中晚饭约一块。” “早餐就免了。”姚见颀托着下巴,往旁一眺,“这是陈哲,我们一个画室的。” 陈哲浑身红彤彤的,朝余沿追招招手:“我能加入吗?” 余沿追也扬了扬笤帚:“这位同学你真可爱,你不一块谁一块?” 姚见颀瞧不下去:“你念快板呢?” 余沿追吐舌,在催声中傻.逼哄哄地蹦远了,笤帚晃啊晃。 他来这一趟,姚见颀觉得心情又好一些,没想还稀里糊涂定了个吃饭小组,也没想一定就是两年。 大学其实没有姚岸吹嘘得那么轻松,除了周三周日可以不参加训练,他每天都得去游泳馆,从早上5点游到7点半,下午要从4点练到6点。 除了水里的还有陆上,游泳馆内有一个小型健身房,隔天得练一小时阻力,扛着杠铃做深蹲,还得掂量分寸,肌肉还不能练过,否则游起来不够灵活。 新教练没有老季的保姆脾气,训他们跟孙子似的,成天拿一条长竹竿在岸边盯梢,只要谁放松了,就听一声破风厉响,不知哪条背上又添一道新鲜的红杠。 姚岸明目张胆地吐槽他使得好一招打狗棒法,后来一想这不把自己骂进去了么,躲过又一记竿子,还得咬着牙继续划水,结束后趴在岸边,累得像条水獭。 今儿是周二,姚岸攒着一身乳酸,和同样训练完攒着一身乳酸的展星在大教室碰头。最后一排的VIP已经人满为患,室友吴用希抱歉地指了正中两个撂着绿皮课本的空座,学体育的男人抢起座来个个如饿狼似疯虎,他已经尽力了。 姚岸和展星表示理解,睡哪不是睡,各自往书上一枕,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指导下接着做前宿的梦。 两节课时后,姚岸没被下课铃和座椅板合奏的声音吵醒,倒是被生生疼醒了。 首先是耳朵,老毛病了,他再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肩袖,胀得慌,以前不比现在疼,但难受了会有姚见颀给他按。 想到这儿,姚岸也不那么困了,推了把展星:“得换教室了吧。” 展星睡得忘我,纹丝不动,姚岸又搡了一把。 “换尼玛换。”展星犯了起床气,闭着眼胡骂,“下堂课还是这间教室,你游泳脑子进水了?每回都记不住课表。” 他骂完后是爽了,姚岸也没找他麻烦,估摸是念及一点老同学情谊。 只是不出两秒,展星的膝盖忽然被重捶了一下,他小腿突地往前一踢,前边同学不好好坐,椅板后翻,他直接就踹在人屁股上。 膝跳反应,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前头学武术的汉子一个猛回头,霎时,展星感到了杀气。 “抱、抱歉啊哥们。”展星给人赔不是,“我抽筋呢。” “他抽风。”姚岸从旁纠正。 前座那哥们看来更满意这个解释,没接着计较,回过头打手游去了。 “你想坑死我啊!”展星这才骂道。 “重振父纲罢了。”姚岸优哉地翻开综合英语,想到什么,“哎,咱们是不是得过四级啊?” 展星恨恨地枕回去:“学生手册你没看啊,过不了四级不发毕业证,你吧,估计悬。” “我没事看学生手册干吗去,又不考。”姚岸呵了一声,“谁过不了谁孙子。” “行啊。”展星起了意,摆正坐姿,“那我得学会儿习。” “哟,还挺自强不息。” “屁,老子要看美女。” 话音一落,比下课铃响亮百倍的上课铃声响了起来,一个女人推开了教室门,穿着一袭桃白色的偏襟旗袍,高跟鞋“嗒嗒”踩在讲台空心木上,又像踩在众人的眼睫上。 “岑印雪来了!”展星赶紧将两臂一叠。 被称作岑印雪的老师勾了勾鼠标线,对学生说:“抱歉,刚刚课件出了点问题,我去调试了。” 且看在场男生,平均位置朝前移了3排,方才无一不睡得醉生梦死,此刻无一不醒得酣畅淋漓,PPT普照着一张张容光焕发的脸。 姚岸被室内气氛齁得一颤,瞟到展星:“你至于的么?” “你到底是不是直男?” 展星当真是坐如钟,背脊挺得仿佛突增5厘米,若有尾巴也得翘。 岑印雪将乌黑的长卷发抚到颈左,淡淡地扫了眼台下:“今天晚了,我就不点名了,直接上课。” 这话纯属场面,在场哪个不知道,只要岑印雪上课,座位绝对是满的,说一座难求也不为过。隔壁的学长就给他们传授经验了,说岑印雪每学期开一门必修一门选修,必修是时也命也,由不得别人抢,选修则是猛龙过江,最后能坐到教室的都是人中骐骥,apm200起。 放完一段音频,岑印雪写下正确答案,花体英文不似写字的手腕娟秀,飒得飞出黑板。 姚岸盯着那斜飞的字母就走神了,在课本上如法摹了一笔,又摹了一笔。 “你居然还开小差?”展星腾空往他本子上一瞄,“啥意思啊?” 姚岸跟被吼醒了似的,现才看清自己无知无觉写了什么。 新视野的目录空白处无非密密麻麻乱七八糟三个字母。 YJQ。 第98章 逃生本能 进学校大门,正前方是教务中心,沿剃青的草坪左侧直走一段,是逸夫图书馆,再走,是一弯曲折游廊,春日再临时会飘缀着花影藤风,有些诗情派头。 艺术楼就落在游廊背后,全身帖着钴蓝色的玻璃,碰上得意时节,便衬得天空洒脱,白云逍遥。 此值9月中,花被突降的气温拐了去,只剩恻恻的阴影从虬条上泻下来,夕阳和人都避着此地走,只倒点儿秋风,无怪有些寒索。 余沿追干巴巴地嚼着手里的肉夹馍,四下打量,诚心建议:“咱们以后别来这儿吃饭成么?” 姚见颀斜依着一枝坠着的扶芳藤,想也没想:“不行。” 余沿追一击受挫,转移目标:“小哲哲,咱别来这吃了吧,阴森森的,多吓人啊。” 陈哲正在砸吧一块牛轧糖,口齿黏黏的:“这里离艺术楼近嘛,吃完就上去画画啦。” 余沿追委屈:“你们搞艺术的合伙欺负人。” “在艺术楼吃饭就算欺负你了?”姚见颀好笑。 “艺术楼多阴森啊。”余沿追声都小了,觑着墨蓝色的玻璃砖,“他们说这里经常闹鬼,晚上经过时要是不小心看了窗户,就会发现有人跟在后头,而且过了午夜12点,所有的石膏像都会借尸还魂……” 余沿追越说越邪乎,姚见颀正忍不住出声打断,就听一侧的陈哲讷讷道:“真、真的吗?” 余沿追一应百呼,揉了把大腿:“我室友说的,他亲眼看到过!” “那...鬼长什么样啊?”陈哲小心翼翼。 “据说啊……呜!” 姚见颀面无表情地用手封住余沿追的嘴,等人安分了不喊了,才撤开手,往余沿追肩上揩了一把。 “没完了是吧。”他说。 余沿追还不服:“本来就……” 姚见颀点头:“待会儿就搬一个石膏像去你宿舍,看看到底会不会现场起乩。” “别别别!我这就闭嘴!”余沿追彻底老实了,可惜这会儿手里的肉夹馍也不咋香了。 仨人侃完这一通,晚课时间也快到了,姚见颀站起身,把垫坐的《伯里曼》捡起来,拍了拍灰。 待会就直接和陈哲上艺术楼画画了,余沿追也该去教室晚自习,可眼下这人却把塑料袋拧成一个麻花,磨磨蹭蹭的。 “那啥……”余沿追不太好意思,“送送我呗。” 姚见颀刻意不理他,捻着页角看。 余沿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陈哲,陈哲有些为难,一劲儿摆手。怪只怪余沿追那番话洗脑效果太好,一想到回来时得一个人他就怵得慌。 两人又齐刷刷地巴望向姚见颀。 过了片刻,后者将书垂在腿侧,叹口气,带俩孩子似的:“走吧。” 浓荫掩映,光被遮天的树叶啃得一丝不落,余沿追被护送到了教学楼,乐滋滋地冲俩人挥手:“多谢兄弟,下次来我宿舍,请你们恰泡面!” 姚见颀点点下巴,没停歇地转身了。陈哲跟余沿追说了声“就此别过!”,也不敢逗留,紧跟上姚见颀。 回来时没走原路,沿着稍偏僻的红砖墙,不会逆着晚自习的人潮,墙边箭竹簌簌,冷不防落下一片,像凉凉的指甲刮着陈哲的脖子,他吓了一跳,往姚见颀身边蹿。 姚见颀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偏了偏头,并没说什么。 陈哲却是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脖子,此地无银:“我、我不怕。” “嗯。”姚见颀笑了笑,望着前路。 陈哲瞧着了,咬着嘴,在姚见颀右侧亦步亦趋。 没有余沿追在时,周围就没那么闹,所以竹枝才显得吵。艺术楼的伸缩门坏了,卡在正中,姚见颀侧身,让陈哲先进去。 陈哲踩着楼梯,比姚见颀高两级,到第一个拐角处,他忽然地转过身。 姚见颀正好踏上一阶,两人面对面,他用眼神问:怎么了? 陈哲埋着头,在校服裤口袋里钻磨半天,掏出两块牛轧糖。 “刚刚忘给圆锥了,你一起吃了吧。” 陈哲说完便一气儿冲上了楼,在第2层似乎不小心撞了人,道了句抱歉。 姚见颀看着手心的糖,慢吞吞地抬脚上楼。 “咳咳。” 姚见颀听见两声清咳,一抬头,只见颜怀恩坐在扶梯上,冲他歪了歪头。 “大忙人啊。” 颜怀恩从扶梯上跳下来,袖口灌满空气。 “什么时候来的?”姚见颀拾阶而上。 “那得从夏天说起了。”颜怀恩朝窗外的天空仰望道。 姚见颀停在他旁边,笑道:“我的错。” 两人一早就说约着见见面,但高三狗向来无人权,大测小测一堆,颜怀恩拖到今天才有空,跑来艺术楼却没找着人。 “开玩笑的。”颜怀恩摆摆手,“我洗了澡才来,没多久。” 姚见颀看见他手里一折的纸片,密密麻麻写着历史的时间线,道:“你也太拼了。” 颜怀恩把纸条塞进口袋不提,只趣道:“你知道吗,我室友把知识点抄下来,在浴室贴了满满一墙,想边洗澡边看,结果热气一蒸完全糊了,哭了一晚上。” 姚见颀不为所动,说:“上周回奶奶家,她又问我你怎么不一起来吃饭。” “高三了嘛。” 颜怀恩颔首。 姚见颀又道:“她说就算高三了,你也别老熬夜,对身体不……” “我记着呢。”颜怀恩浅浅一笑,秀珊的脸上敛着不褪的淡青眼圈。 他拍了拍姚见颀的手臂,停了一时半刻,又补充:“下次放长假我就回去。” 姚见颀便不好再唠叨什么,他们每个人都在意颜怀恩,但总得点到为止,太露骨的温柔未必不是种戕伤。 他低了低头,没多想便将手里的东西递去:“吃吗?” 颜怀恩对着那糖,光凭眼神品了品,便道:“别人特地送你的,我吃不太好吧。” 姚见颀面不改容: “嗯?” “装傻?”颜怀恩抱着肘关,“我可都看到了。” 姚见颀无奈道:“就给个糖。” “是吗。”颜怀恩不敢苟同,翘起食指,往楼上指了指,“给个糖就给个糖吧,那么慌慌张张的,为啥?” “真不吃?”姚见颀不接茬,将手往前递,“补补血糖吧怀恩哥,你又瘦了。” “吃不下,太齁了。”颜怀恩往旁挪了两步,靠在墙壁上。 姚见颀兀自点点头,将糖收回。 “他长得蛮可爱的。” “颜怀恩——” “哈哈哈……”颜怀恩乐了,抵着墙壁笑。 姚见颀凭着栏杆,也不打断,等他乐过这阵。 颜怀恩揉了揉眼睛,难得这么爽快地笑一回,有些气喘。 “你还好吧?”姚见颀直起身。 “没事。”颜怀恩摇手,不让他过来,又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哪能笑背过去,不然真的叫高兴死了。” “别这么说。”姚见颀认真道。 颜怀恩点点脑袋,仰头看他,半晌,正经地说:“哎,讲真的,别跟我说你一点都没感觉到。” 姚见颀摩着牛轧糖的包装袋,边缘的锯齿咬合着他的手指,产生钝钝的清醒。 他说:“希望不是。” 颜怀恩了然于胸地轻轻“啊”了一长声,却不放过姚见颀:“万一就是呢?” 姚见颀稍停,抬睫:“你觉得呢,应该怎么做。” 球又抛回颜怀恩手里,他转了转眼珠,从容不迫地说:“也许,你可以考虑一下。” 姚见颀有些意外。 他将素描书卷起,边卷边问:“认真的?” “嗯呐。”颜怀恩笑容坦白。 书被卷成筒,姚见颀握在手中,敲了敲膝盖:“你以前说站在我这边。” “现在也是啊。” 颜怀恩应道。 “那?” “我的立场不变,但你的想法可能会变嘛。”颜怀恩望了望楼层上方,“没准哪天你又不愿意吊在一棵树上了呢?” 姚见颀淡笑着,眼神却分外肯定:“我不会。” 颜怀恩看着他,分明看出点儿得志的意味。 “告诉你。”果然,姚见颀说,“他走之前亲了我一下。” “?!”颜怀恩不那么淡定了,“你们......” “没有。”姚见颀的话又把他从雀起边缘压了下去,“只是亲一下,而已。” “后续呢?”颜怀恩才激动到一半,“这样就完了吗??” “对。” “那你们还有再提起这件事吗?” 姚见颀摇了摇头。 “啊——”颜怀恩两肩一塌,糖分不足的模样。 姚见颀却犹自笑了笑,敲了下书卷,问:“你知道动物的逃生本能吗?” “什么本能?” “也可以叫做食物本能。”姚见颀解释道,“在被捕获后,动物为了求生,多哪怕一秒钟呼吸和逃脱的机会,会下意识地将非致命部位放入狩猎者的獠牙中。 “就好比他把吻放在我的嘴角。” 第99章 一记飞飏的尘墨 姚岸侧卧在床上,右手肘撑着枕头,全身绷成一条笔直的线。 这是他们陆上练习的动作之一,意境保持10分钟了,邻床的展星都替他累,踹了床板一脚,震动传到姚岸这头。 “欠抽?”姚岸暴躁地回踹。 展星摊在床上,抖着腿:“上课不是嚷嚷着困吗,沾床就来精神了?” 姚岸一边做支撑一边刷手机,不抬头:“关你屁事。” “你别这么发奋图强,”展星说,“搞得我好焦虑。” “你闲得皮痒了吧。”姚岸敷衍地建议,“要不你再去洗个澡?” 展星静躺了半分钟,一个鹞子翻身,道:“好!” 包括姚岸在内的另外仨室友跟看傻子似的目送他拿着水卡走进厕所,不一会儿,响起了水声。 姚岸右臂有些麻了,换了一只,甩了甩手,再次点开了微信。 距离他上午9:48发出的一条消息已经过了近半天,对方仍然没有回信。 怎么现在高中生活那么紧张吗?都不兴上课玩手机了吗?下课也不玩? 姚岸没耐住性子,拨了过去。 “操。” 又是无人接听,他把手机扔到了床脚。 宿舍的空调早就歇业了,但男寝四壁陡隘,闷热得很,两把摇头扇在天花板慵哑地转动,像才过不久的夏。 姚岸恹恹地扣掉一块墙皮,扔进墙角缝,一顺势,又把手机拾了回来。 打给颜怀恩得了,要是接了,侧面说明一中管理并不严格,高一更没有理由不回电话! 一段广告铃声后,那边接通了。 姚岸怒上心头,恶向胆生,正要好一番控诉他那没良心的弟,可还未开腔,就听见清泠泠一声:“哥哥。” 他手筋一颤,手机从床上直直摔下去了。 姚见颀推开钴蓝色的玻璃窗,将书放在一旁,用指尖扫着窗槽的尘灰,弄脏两根指头后,那边终于有了声响。 “歪?歪歪?” “在呢。” “你……”姚岸顿了顿,看了看另两个室友,放轻声音,“等会儿啊,我去外头。” “用不着呀。”周桓耳尖,正捧着手机运指如飞,“我们又不学习。” “那老吴……” “你接你的,我俩双排呢。”吴用希趴在床上,促狭地眯眯眼,“不是要和女朋友说悄悄话吧。” “哪能啊。” 都这么说了,姚岸只得收回步子,否则显得真有这么回事儿似的。 他将屏幕在袖上速速擦了两下,贴回耳边:“还在吗见见?” “听着呢。”姚见颀回,“你干吗呢。” “咍,不小心把手机摔了。” 姚见颀似乎笑了一声:“太激动了?” “才不是嘞!”姚岸急着否认,“刚做运动,把手整麻了。” “好吧。” 姚岸踩着拖鞋,在原地转了半圈,才想起问:“这不是怀恩的电话吗,你怎么拿着了?” “刚一块儿聊天呢,你就打来了。”姚见颀用指灰在粉白的窗台上画画,“他去上晚自习,把手机给我了。” 纤细的黯尘勾画出一尾墨迹,姚见颀语调浅佻:“要不,把手机还他?” “去你的,别来这套啊。”姚岸比了个他看不到的握拳手势,又说,“这么有空,怎么连条消息也不舍得回?” “有吗。”姚见颀装傻,“没看到吧。” “我信你个鬼。”姚岸牙痒痒,“又溜你哥呢?” “没骗你,”姚见颀说,“确实没带。” “那为什么不带?”姚岸不依不饶。 “为什么啊……”姚见颀沉吟道。 姚岸听他像是回避,没再逼问,单手抓住栏杆翻上床,钻进蚊帐里,一连串动作下来,找不到出口的懑懑已经被强行按捺。 他替姚见颀找好台阶:“高中那么忙,忘带了......也没关系。” 姚见颀却回他:“我故意不带的。” “???” 这还能忍?姚岸一拍床板,刚准备教训,姚见颀又轻哝地说:“我不想和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马马虎虎的,还不在一个时间段。想等回家了再打给你,这样就能好好地跟你说话,说久一点。” 姚岸一腔训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呛得慌,他甚至咳了几声,不知道姚见颀何时这么能言会道了。 “……你说话干吗大喘气。”姚岸攥着手机。 姚见颀挑动指尖,勾勒出一记飞飏的尘墨,道:“没有啊,我那么真诚。” 姚岸满不在乎地“嘁”了声,躺进枕头里,却是心满意足。 “哥,你有挂蚊帐吧。”姚见颀和他闲聊。 “你不是特地叮嘱了嘛。”姚岸扯了扯白色的帐帘,“我们寝四条汉子,就我挂一床蚊帐,还是蕾丝边的。” “买的时候光注意尺寸了,你别嫌弃。”姚见颀笑。 “不嫌弃。”姚岸说,“我每天拉得严实实的,还给系个蝴蝶结呢。” 姚见颀合意地说:“那就好。” 俩人又聊了许久,直到艺术楼上缘的天空色阶一级级转暗,窗户变成了一面面镜子,姚岸那头的整点钟声和姚见颀这头的下课铃声奇妙地重合,才互相道了再见。 “女朋友?” 甫一拿下电话,吴用希就抛来一句。 “不是啊。”姚岸盘坐起来。 “别骗人了,笑那么开心。”吴用希满脸的揶揄,“现在还咧着嘴呢。” “?” 姚岸将手机的黑屏转向自己,看见里头有个人,笑得委实灿烂。 展星早洗完了澡,在椅子上坐等头发风干,听了也来凑热闹:“你这是攻略前任了还是下一站幸福了?” “你再叫?”姚岸掀起一边帘子。 “别藏私啊姚岸。”周桓举着两个20kg的哑铃,却不耽误吃瓜,“分享分享呗。” 他们四个虽然认识不久,却是臭味相投,才几天就没包袱地厮混到了一块,隐私都谈不上,区区八卦更是没必要分个你我了。 但这那算八卦啊?姚岸被他们仨这波追问弄得上头,摆手解释:“真不是,刚电话里的是我弟。” “不可能。”吴用希第一个不信,“你的粉红泡都隔着过道砸我身上了,还是实心的。” “对啊,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嘛,你就当给我们这群未婚配的青壮年普及一下。”周桓说。 “去尼玛的青壮年。”吴用希呸一声,“我可是日系纯情少男。” 呸完还不忘正题:“姚岸你继续说你弟——哦不,女朋友。” 姚岸一掌拍上脑袋,一下子有些无计可施。 他往下瞄了瞄,喊道:“喂,展星,你证明一下我确实有个弟弟。” 展星像开了飞行模式,只顾一边剪指甲一边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抽空搭理他一句,说的是:“我可不敢乱叫。” “……” 姚岸压着肝火,堆起假笑:“怎么会,你是天籁。” “过奖过奖。”展星撂下指甲钳,摆正姿态,难得靠谱一回地解释,“我作证,他是清白的,确实有个弟弟,特亲,不瞒兄弟们说,我第一次听他俩打电话,哟,那称呼,那语调,黏得——我也误会是他女……” “打住。”姚岸掷出一掌,“可以下场了,天籁。” 展星把嘴巴拉链一系,笑笑不说话了。 吴用希和周桓本以为的情侣连线成了亲子时间,郁闷得慌,哀叹两声,扭头各干各的了。 姚岸如释重负,重新躺了回去。 毫无睡意。 他不习惯窄了半边的床,不习惯手一搭过去要么是墙要么是空气,不习惯……少了一个人。 无端的,脑子里又来回撞着方才那些误会的追问,竟有些口干舌燥。 他该怎么说,被误会的感觉,居然…… 不坏。 第100章 一只相思雀飞过 国庆邻近,各人都跟起跑线上的选手似的,就等一声预备起,赶紧从位子上撒蹄。 可姚见颀的美术老师徐蔚心说,要带他们去写生。 这就好比你逃出了笼子,又钻进了羊圈。 画室里几个贪玩的都不大乐意,都央着说别去了,要么复课以后? 徐蔚心不留情面:“要么复读以后?” 这句扎心了,在座哪个不是要参加艺考的,最怕学艺两空,到时候钱也白砸了画也白学了,上哪哭去。 刚才还鼓噪的画室陷入规格整一的沉默,落笔可闻。 意料之中的反应,徐蔚心环视了一圈在众,冷面素心地开口:“也不用一副被白嫖了的样子,那地方不差,后天一早7点半校门口集合。” 说罢将藤质的编织包一提,利利落落地走了。 “啊——”怨声不约而同响起,“画箱那么重,有得扛了——” 陈哲握着画刷,实打实地叹了口气:“我想淙姐了。” 姚见颀正俯身整理画箱,闻言笑了笑,本欲打趣,又按了下来。 “你去吗?”陈哲问他。 “不是都去么。” “可你之前不是说有事嘛。” “又没了。”姚见颀淡淡地说。 “哦哦。”陈哲忙点了点头,转身向画,专心补完最后的几笔。 姚见颀将笔、刷、纸、刀、图钉、毛巾和胶带依次装进箱子里,盖上,折叠桶放在上头,画架收好,搁在墙角。 做完这些还是胸闷。 ——一想到姚岸昨天兴致勃勃地向他递交请假申请,说是晚两天回,社团组织活动,要一起爬山看星星。 好一个看星星。 “请最高领导批准!”姚岸在那头说得恳切,就为了不回来。 姚见颀能说什么,说不行?说我把星星给绑架了,只许月亮在这一片天空放牧? 他倒希望。 假期的第一天早,朝雾未散,朦朦叆叆,吹着8名男男女女,提着画箱三脚架,背着画框隔离板,站在9月的尾巴打呵欠。 一辆珍珠白小轿车和黑色中型SUV先后停在他们面前,车窗降下,徐蔚心戴着一款偏光太阳镜,下令道:“女生坐我这辆,男生全部去后面。” 有男生开玩笑:“老师,我就想坐你这辆。” 徐蔚心抬了抬墨镜,毫无感情:“行,你坐后备箱。” 后头开SUV的下车了,黑色衬衫领口卡着同款太阳镜,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说去买几瓶水。 陈哲好奇地问:“老师,那哥谁啊?” “喊叔。”徐蔚心道,“我的未婚夫。” 毫无意外,招来学生一番起哄。 徐蔚心没耐性地摆手,催他们赶紧上车,大家伙便各自提上东西,徐蔚心载着3个女生先走了,只剩下5名男性,刚刚开玩笑的男生叫苏谐,一步抢进了副驾:“哥几个,失礼了,我可不跟臭老爷们挤。” 其他人半真半假地骂:“去你大爷的,有能耐挤那车去。” 苏谐做了个鬼脸,视而不见。 后座门拉开,其余四人上车,位子还算宽敞,可除了陈哲秀气点儿,其他都是大高个儿,甚者还囤了不少脂肪,一时间在后座挤得惨不忍睹。 姚见颀紧贴着车窗,几乎半坐在扶手上头,勉勉强强低着头,不然得撞着车顶。 陈哲跟他挨一块儿,瞧他这样,往旁缩了缩,结果又挤着了另一边的。 苏谐还捧着几两良心,开玩笑似的问:“要不……我抱一个?” 陈哲正跟块蚌肉似的在中间煎熬,突然感觉两边的推拉都停了,殷切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他头顶上。 “我不!”陈哲反抗,“凭什么啊!” “凭你最矮啊。”苏谐实话道。 “……” 陈哲握紧拳,还没发猫威,左边却忽然一空。 车门打开,姚见颀立在门边,拍了拍衣袖上的皱褶,抬眉,对苏谐说:“要么我抱你?” 苏谐傻了:“真的假的?” 姚见颀表情淡薄,直接阖上了车门。 苏谐尴尬得摆手,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姚见颀踏出一步,像是要过去,这时徐蔚心的未婚夫总算回来了,抱着一箱矿泉水,纳闷地问:“你们干吗呢?” 车子终于上路了,谁也没抱谁,因为这车还有一个隐藏座位,就在后备箱。 右边的写生器材随轨迹频频滚动,姚见颀闭着眸,指节敲击手肘,把噪音变成旋律。 大家都睡了,间杂着轻鼾和电台播报声,陈哲转过头,扒着后座椅背,嘴巴张开又闭了回去。 “怎么了?”姚见颀睁开眼睛。 “你没睡啊?”陈哲小声说。 “嗯。” “吃橘子吗?” 陈哲把一个橘子举起来,半剥下的皮当一个托底。 姚见颀看了看那橘子,说:“你吃吧。” 陈哲“哦”了一声,却没扭回去。 “有事?”姚见颀又问。 陈哲点点脑袋,脸挨着靠头,有些支吾。 “你……没生气吧?” “生气?”姚见颀睁了睁。 “就……刚刚座位的事儿。”陈哲快把橘子握出汗,“觉得你不太开心。” 姚见颀没作声,有些讶异。 他确实不开心,但不是因为这件事,甚至不是从今天开始,而是两天前。 陈哲还望着他,眼里有种试探的不安,被动地为另一个人的情绪所拉扯的不安。 姚见颀蓦地想起颜怀恩前些天的话。 “没有的事。”姚见颀开口,“转过去吧,背着坐头晕。” 说罢,在陈哲追问之前,再度闭上了眼睛。 好一番昏昏慵慵的颠簸后,他们抵达了远郊的一爿古镇。 小城背倚连绵如袖的山黛,怀抱一沱秀水,吊脚楼沿江亭亭而立,白塔下,一撮乌篷船像觅食的淡水鱼绕在岸边。昨夜下过一场雨,石板街道青沥沥的,朦胧映着远天,间或一只相思雀飞过,叫声也是“翠翠”。 雨滴似的雾落在姚见颀眉心,他拭了拭,望向远处小桥。 那桥上有头戴银饰,身着奥满襟的当地女人,背着竹篓,篓里装个小孩,把玩着手里的鱼尾帽。这样看去,像一幅画。 大家伙四处张望,不住感叹道:“这地方挺美啊。” 徐蔚心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动了动手指:“先到客栈把行李放了,然后麻溜地写生。” 古镇虽小却奇崛,常是柳未暗花便明,值得勘方处不胜枚举。徐蔚心让他们别撒疯,但哪个听的进,于是有人停在一架水车边,有人留在一个小坝,总之是依着自己欢喜的景,欢喜的人。 此处只是半开发状态,越闭塞越淳拙,却正值假期,也有不少闻信而来的游客,举着遮阳伞,不一会儿他们身后就有了一群围观。 又听见头顶几声快门,姚见颀照旧垂着眼,却加快了这张钢笔速写,不消片刻,本一阖,把石凳上另几张拾起来,都是他沿路连续画下来的,要有始有终,这一线他画完了,要躲个清静点的地儿。 他游游散散,进了家布作坊,没有人,但院里四口大缸,贴着红纸黑字的“染”,木棍斜在里头,靛蓝的染料已经冷了。 姚见颀打算往里,手机“嗡嗡”几响,像凭空落入寂静的湖水里,他一看,是姚岸打来的。 姚见颀还存着气,没打算接,任它在兜里响着,走到天井处,架起画箱,从清水缸里借了瓢水,拿了旁边一把小木椅,就此坐下来。 他也是好耐性,把单调的铃声当伴奏听,调完颜料便开始写生。 毛笔平涂开去,干燥的画纸被色块填满,拈毫弄管,一气呵成,将屋内的黯淡局促变成满纸沉霭的水色。 “不错啊。” 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一滴熟褐色颜料滴在地上,姚见颀回头,看见一个老人,干枯的手里托着一匹“卍”纹布料,也不知站了多久。 姚见颀赶紧放下笔,起来致歉:“不好意思,我……” 老人摆摆手,不放在心上:“没碍事,一年里总有几个来这画画的,你画的倒是数一数二。” “谢谢。”姚见颀笑了笑,还是郑重地说,“真的打搅了。” “这孩子,”老人理了理布,笑言,“非要说打扰的话,我见你那个手机是很响。” 姚见颀哽了哽,摸了下裤兜。 “大后天晚上我们要举办祭祀,就在广场,还会喝酒跳舞。”老人说,“有时间就来吧。” 姚见颀应了,又是一番道谢,收好东西便出去了。 屏幕堆满了未接电话和消息,看起来莫名的焦急,姚见颀起初是故意放着,后来却真是因为画得投入,没想到姚岸打了这么多。 他立时将东西放在石栏下,拨了回去。 那头即刻接起,姚岸凛声直入:“你在哪呢?” “在古镇。”姚见颀回,难得歉疚。 “去干吗?” “写生。” 另一头停了好长阵儿,只听得见嘈杂背景,姚见颀想他应该正在爬山,蜂拥着热热闹闹。 可姚岸却说:“我到家了,回来没见着你。” 像晴天霹雳——不,不是霹雳,这雷声太过悦耳,姚见颀既惊又喜:“你不是去看星星了吗?” “编鬼话你也信?”姚岸气又无奈,“我不看你,看什么星星?” 姚见颀扶着石墩,白日里有些昏:“都怪你。” “是是是。”姚岸也承认,“我就不该嘴欠。” 这会儿算账也没用,姚见颀遥看江边零落的画架,试着说:“要不,你在家等我两天?” “两天?”姚岸咂摸,“太久了,没耐心。” 正称了姚见颀的心,他建议道:“那你过来找我?” “现在?” “对,你现在出发,咱们还能一起吃晚饭。” “那不行。” “为什么?”姚见颀有些急,膝盖磕在石头上,“不远,真的。” 姚岸在那头笑出来,悦声朗朗。 “傻子,我已经到了。” 第101章 整片古城饰得像一座新房 木色牌楼立在楼梯最顶端,两旁是一色的什锦铺面,下是游人如织,张袂成阴。 姚岸坐在夹杆石上,手里抛着一个燕子模样的泥哨,才买来的。 他从高处鸟瞰,不久,络绎的人群里闯进一道熟悉的淡蓝色影子,苎麻衬衫随小跑轻轻曳。 姚岸没急着喊,而是把哨子举到嘴边,一吹。 一声清亢的燕鸣,姚见颀闻音而转,四目相望。 少顷,那高处的率先奔了下来,错开丛丛肩踵,抵达平地。 姚岸穿着柚绿的薄夹克,拉链敞开,里面还是夏天那件叶子短袖,卡其色的休闲裤下缘擦着膝盖,要不是运动鞋上显然的脚印,姚见颀不会知道,他有多风尘仆仆。 “我来的路上就在想啊,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接电话了。”姚岸咬着字,眼睛眯起来,“要真不接,我是不是只能硬找了?” “就一不小心。”姚见颀真心实意,“画的时候太入神了。” 姚岸是知道他素来习惯的,确实不是瞎扯谎,又问:“你一直画了3个小时?” “是吗?”姚见颀也不大清楚,他一直没看时间。 “都下午1点了!”姚岸高声道,“吃饭没?” 姚见颀摇头:“接了电话就过来了。” 姚岸拿他没办法了,恨不得在他脑门上戳两下,但抬起手,只是握住姚见颀的手腕。 “先去吃饭!” 吊脚楼上,两人不坐对面,而是倚着直角两边,方桌恰凭栏,正好俯临绿水,动筷时还能欣赏胜景。 等上菜的间隙,姚见颀在碗里满上开水,烫一遍餐具,问:“哥,你怎么找来的?” “我问了阿姨。”姚岸说,“问完就跑了,水也没来得及喝,爸也没来得及喊。” “真的?” “这还有假?” 姚见颀笑得甜:“那你回去后得小心,可能会被叔叔揍。” “还幸灾乐祸了?”姚岸翘眉,“我是为谁啊?” 姚见颀只笑不语,把涮过的碗筷放他面前。 热腾腾的石锅鱼端上方桌,加上之前的血粑鸭、米豆腐、醪糟汤圆,统共四个菜,齐了。 “其实这么折腾一趟也挺好的。”姚岸忽而认真道。 姚见颀从石锅夹了一大块腮下肉,微偏头:“嗯?” “你看啊,咱俩长这么大,还没一起出来玩过呢。”姚岸把醪糟汤圆和砂糖换到姚见颀面前,说,“暑假那么长,我也没带你去哪看看。” 姚见颀倒没甚在意,说:“以后还有时间。” 姚岸拄着筷子,有模有样地盘算起来:“你现在读高中,时间紧,等以后上大学了,哥带你平五岳,闯南北!” 他越说越来劲,将臂一施展,搭在姚见颀肩上,凑眉问:“怎么样?” 姚见颀禁不住笑,顺言道:“行——” 说完,又将剔好刺的鱼肉尽数拨到了姚岸碗里:“赶紧吃。” 姚岸隔空飞了个吻,美滋滋地啄起鱼。 “哎对了,你待会还得写生吧,画具呢?” “撂半道了。” “撂了?”姚岸边吃边问,“你不画了?” 姚见颀拈着筷,说:“不画了,陪你。” 姚岸心里头是喜欢,但做哥的还得为弟弟着想,不能完全胡来:“那你不学画了?” “你都为我跑这来了。”姚见颀瞧着他,“我不得陪你看星星啊?” 姚岸仰笑不止,去搂姚见颀:“那你白天画画,晚上陪我数星星!” 此后两天,两人便借着写生,在古城内周游。一会儿是风雨桥,在笔端雕栋梁,砌高台;一会儿又是鱼梁,那过江之鲫飞越竹排,又落入素纸。 阳光平摊在他们脸上,像一层稀薄的颜料,姚见颀绘画时姚岸便立在一旁替他拄太阳伞,姚见颀让他去玩,他就跑到不远的银器铺子,买了一对无用却好看的锁,又捧来一罐姜糖,喂到姚见颀嘴边。 夜色低垂,岸边是灯火人家,揽一淙江水为最明媚的镜,是以岸上走,如在水中游。姚岸和姚见颀在江畔放了两盏许愿灯,两瓣荷花载着他们秘而不宣的愿望浮远了,要比那星星还亮。 姚见颀的同学大都认得姚岸了,因为他也帮男生扔扔垃圾袋,帮女生提提画箱,赚足了好人缘。姚见颀却忧心忡忡,要他别拈花惹草,姚岸却抹嘴一笑:“我是爱屋及乌!” 陈哲颜料用完了,托来调色盒找姚见颀借,挤了一小截儿,朝姚见颀说:“你和你哥感情真好啊。” 几米外,姚岸正坐在一磐青石上拍照,宛在水中沚,镜头转向他们,挥了挥手。 姚见颀望着姚岸,这一刻,他对谁也不想说谎。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他说。 陈哲眨着眼,未明所以。 姚见颀收回视线,扶住陈哲的手肘,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侧身踱了半步。 镜头被遮住了,姚岸放下手机,视线里只有姚见颀的背影,恰好挡住了陈哲。 他们在那站着,人群很远,姚岸也很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风也捎不来只字片语。 过了许久,在姚岸的双腿彻底发麻前,陈哲终于从姚见颀的背影退出,模糊而诚恳,然后低下头,走了。 这时风换了一个方向,姚见颀转过身,额前的碎发被一双无色的手抚起来,露出了眉。 他朝姚岸无声地笑了笑,几近温柔。 三天后,徐蔚心带着画室的班子回去了,除了姚见颀。 他和姚岸打算再留一晚,不画画,就好好地把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或者随便哪样,都行。 姚岸来的时候什么衣服也没带,一身从里到外都是姚见颀的,尺寸也刚刚好。夜里气温低,他们披着在铺里新买的灰蓝短褂,一模一样,绣着山川纹路。 红色的灯笼结在屋檐上,把整片古城饰得像一座新房。两人漫步其下,由着身高相仿的缘故,手总是有意无意挨蹭,人声鼎沸中,这滋味又与牵手不同。 姚见颀听到隐远的芦笙,线一般地绕过酒吧的电子乐和民谣,他问姚岸:“要不要去找找?” “好啊。”姚岸说。 姚见颀于是往前半步,自然地握着姚岸的手,像引路似的无可厚非,姚岸往下看了看,在夜色悄然中握紧。 建于水尾的花桥果然热闹,灯市如昼,长廊如火龙一般炽烧,人们在里头上香掷筊,求签还愿。 辗转过了桥,有一个圆形广场,中间立着比天的长杆,周围一圈松明火把。两人一踏进来,芦笙便鼓然耳畔,二十来个当地女子穿绣裙佩银饰,在广场上三步一停地跳着锦鸡舞,花带随着舞步溅旋。 他们和众多人一起站在檐下阶上,明明仰头看着表演,心又不在那上头。 姚岸瞄了眼两人依旧牵着的手,这可怎么收场。 转念又宽慰自己,好在只是牵手。 姚见颀倒真一目不瞬的观起舞来,嘴边噙着一抹透明的笑。 他想到什么,转头问:“哥,那天放河灯,你许的什么愿?” 姚岸被突然问及,稍微一顿:“这不能说出来的吧?” “说说吧,没准我能帮你实现。”姚见颀明亮地看着他。 姚岸心脏一跳,忙错开眼神,硬气地躲闪道:“怎么不说你自己的啊。” “好啊。”姚见颀不假犹豫,“你想听吗?” 姚岸没料到他毫不避讳,停了半晌,还是那句:“可说出来就不灵了。” “没关系。”姚见颀却说,“反正也实现不了。” 姚岸闻言一愣,看向姚见颀,后者坦然地接纳他的目光,藏着点儿心照不宣的私。 不远处的酒摊渡来醇香,未饮先醉,大抵,会让人甘愿投诚乞降。 “也不一定。”姚岸鬼使神差地开口。 姚见颀的眼神忽然晃了晃,攥紧姚岸的手,像是确证:“真的?” 姚岸被他攥得战栗,他知道自己还能反悔,至少现在还能。 可是他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姚见颀等到这句话,欣喜得发狂,几乎不敢相信。 他看着姚岸,把近在咫尺也看成望眼欲穿,终于迫不及待地说:“哥,我……” 但是他的声音被覆没了。 覆没他的不是芦笙、不是电子乐也不是民谣,而是一种罕见而陌生的,来自周围人群的惨叫和烈火焚烧的尖啸。 第102章 平流雾乘着雨燕的翅膀来临 热。 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像一根火柴落进木堆里,最顶层的屋檐猝然开始燃烧,大风把火星吹起,落到近旁的房子,相连的民屋被一栋栋点燃,广场周围蔓延成一片火海,乐园变成了熔炉。 人群陷入慌乱,拼命地推搡和奔逃,高叫着“救火”或“救命”,却统统被火焰的轰隆声吞噬,木椽开始断裂,像数截骨骼被狠狠踩踏。雄雄焦烟从大火中升起,比夜空还黑。 他们被汹涌的人潮撞向前方,连脚下的路也看不清,姚见颀险些摔到地上,姚岸一把将他拉起,大喊:“抓紧我!” 姚见颀伸手牢牢抱住他,让他们更紧地贴在一起,不被任何人冲散。 炙热的火舌在众人头顶席卷,像一张饿虐的嘴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吞吃入腹。酒坛在另一侧发出倒地的碎响,姚见颀果决将手往姚岸腰上一遮,手指被热浪舔伤。 姚岸察觉到他狠狠抖了一下,要回头去看,姚见颀的手却爬上来,护住了他的头部。 “快跑。”姚见颀说。 姚岸咬着牙点头。 他们在围墙中寻找所有的缝隙和出路,每一秒钟都被拉得无限长,前面永远被堵着,后面却有更多人不管不顾地踏上来,踩在他们身上。 姚见颀在推挤中挣扎着把头抬起,乌泱泱的人群左上方,有一座隐隐约约的灯桥。 “不是这边!”他猛然喊,“错了!不是这边!” 姚岸顺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心中一震,他立即反应过来,搂住姚见颀的肩,拼力往左前方冲去。 他们一边往外逃一边向四周喊,但恐慌中的人群已经失去听觉和理智,盲目或是被动地往人多的地方求生。 姚见颀的喉咙突然呛进一口浓烟,开始剧烈地咳嗽,嗓子也像被烧着了。姚岸用手捂住姚见颀的嘴唇,压低他的身体,在他耳边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他们每一步都在和人群作对,一双肩膀被无数双肩膀撞击,下巴被头撞上,脸被划伤。鼻孔里塞满了烧焦的味道,越走越难以呼吸。 姚见颀忍住沸腾的咳嗽,看向姚岸。 “就到了。” 姚岸仿佛知道姚见颀要问什么,他的面庞被赤色的火光映亮,使人心悸。 姚见颀抱他更紧了一点。 姚岸把姚见颀按进怀中,被身躯抽打着寸步前进。他们就快到出口了,姚见颀能听见外面的声音,“救火”“消防栓”“没水”,他全身都在疼,姚岸也是,如果不是紧挨着对方,他们就会跪下。 姚岸刹那想到什么,连忙摸向自己的口袋。 还在。 “妈妈!妈妈……” 一串哭声砸进他们的耳膜,姚岸和姚见颀循声看过去,一个5、6岁模样的小女孩跌在碎石地上,被游人来回地碾压冲撞,没有一双脚步停下。 他们对望了一眼,下一刻,同时往来的方向退去。 “别怕!”姚岸朝小女孩大声喊。 一路踉踉跄跄,比刚才还要艰难,终于挤到了她身边。 姚见颀立刻将女孩扶起来,她身上都是大小不一的脚印,他扯平她掀起的褶裙,和姚岸把她抱到了中间。 “抓紧。” 姚岸今晚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说。 浓烟依然滚沸,火光令夜空形同白昼,空气中充斥着木头敝剥燃烧的声响。 居民们自发地从自来水管里接水灭火,用盆子、水桶、一切容器,可对于越来越多的着火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直到消防车尖锐的鸣笛声刺破街道,数道水枪一齐向炽燃的屋宇喷射,源源的江水被抽*出去,扑向这场连营大火。 四小时后,隔离带内的50余栋房屋全部化为灰寂。 担架上躺着各式各样的呻吟,经过路旁滞涩的一张张黄脸,背后是曾经的家园也即今日的废墟。记者的镜头对准了,公安在场指挥疏散,无家可居的人抱着最切身的东西,陆陆续续地走上三辆大巴,乘往作为安置点的一所小学。 小女孩哭累了,睡在姚见颀的膝盖上,身上披着一件短褂,他轻轻抹掉了她鼻头的灰。 他们坐在其中一根半焦的木檩上,脚下和四周是土壤的黧黑,还有瓦罐、砖头和陶瓷的碎尸。 一声脆哑的声响,姚见颀扬起头,看到姚岸从坍破的墙角后走来,脚上踩着两只不同模样的鞋。 “我借了个电话打回去。”姚岸走到他近前,蹲下。 姚见颀伸出左手,掸了掸姚岸头上沾着的碎屑:“那就好。” 他们的手机在挣挤时分别丢了碎了,连同各自的一只鞋。 “不用管,怎么拍都脏。”姚岸把他的手握下来,小心翼翼地翻转。 原来瓷白的手背烧伤后微微肿胀,现出里层的肉色,像一大块不规则的粉斑,边缘是熔火的形状。 “别看了。”姚见颀动了动手指。 姚岸只是直直地盯着,呼吸都有些颤:“会好的吧?” “不是涂了药吗。”姚见颀转过手,掌心向上,捧住他的下颚。 姚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他。 “我不疼。”姚见颀说,“所以你也不要疼,好不好?” 天边隐隐渗出晓色。 姚岸和姚见颀找到当地公安,电话不通就利用喇叭播报,在派出所等到了她的父母。 两夫妻形容纷乱,一见到孩子就哭了,他们在混乱中互相冲散,被迫挤出来后几乎要疯了,找了一晚上,直到听见喇叭的通报声。 女孩窝在母亲的怀里啜泣,委屈又依赖。父亲不住地向两人鞠躬道谢,一定要补偿,留他们的电话。两兄弟再三拒绝,民警又出来说了些话,这才作罢。 他们一家是自驾游,停在受灾区外的酒店的车都还在,十分恳切地要送两人回去。 姚岸是打算应下的,他实在心急姚见颀的烧伤,怎么着也该去近点的医院一趟,但姚见颀却用右手握住他,向女孩的父母说:“谢谢,我们家人已经在路上了。” 最终还是拂却了这番好意,女孩走之前,抱了他们各自一下,泪眼嘟嘟地说:“谢谢哥哥!” 姚岸和姚见颀走到路口,目送这家人离开前不住的挥手,这之前,民警好心给他们拿了两双当地的布鞋,走起来就像踩在云匹上,而这时,晨曦正像动脉般直逼而来。 姚岸和姚见颀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灰扑扑的自己,汗湿又晾干的头发,脸,脖子,脱线的短褂和一裤子的烟尘。 可他们的手还握着,掌纹连着掌纹,指缝胶着指缝,温存得那么不合时宜。 “你还记得……”姚见颀轻哑地开口,“昨天晚上说的话吗?” 姚岸一怔,望向他,沉默了很久。 那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摊开来,说:“你看。” 姚见颀低下头,然后,他便看到了躺在姚岸手掌上的两枚一样的银锁,中间隆起的地方镂着蝴蝶的腹部,在薄薄的黎明之下滚过一道光。 姚岸拨动拇指,将其中一枚翻过来,锁的背部刻着四个字。 姚见颀眼睫微动,抬手翻开另一枚。 一生一世,两小无猜。 “这是你的愿望吗?”姚见颀的手抚过字的凹痕,声音里有温柔的降落。 姚岸说:“这是白天的愿望。” 姚见颀抬眉,深看入他:“那晚上的呢?” 姚岸的目光忽而闪动,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畏于姚见颀的直视。 现在不算晚上,因为透明的日光已经坠洒下来,能看到蜷飞的纸和栖落的火星,哪里都是白昼,可是,黑夜轻柔地握住了他的一只脚踝。 “希望你能够坦荡地喜欢、亲吻和拥抱。”姚岸珍重地说,“不论他是谁。” 姚见颀的心脏绵绵地抽搐了一下,他吸了一口气,克制着呼吸:“那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姚岸轻轻地摇头,问:“是……” 他还没问完,也不再需要问完了。 在骤临的热息中,姚岸睁大双眼,讶然得失声。而姚见颀在放任中更加贴近、占领,舌尖舔舐上颚,诱令最本能的回应,颤栗着索求最深的拥抱。 他们站在路径的碎躯上,周身漂浮着硝蓝的烟尘,群山裸露的筋肉后,平流雾乘着雨燕的翅膀来临。 亲吻的人,正在报之以吻。 这就是我的愿望。 第103章 暴烈的橄榄 沿着曲折山路颠簸前行。 姚辛平和于绾坐在车子前面,现在瞧着都挺平静正常,刚刚却不是这样。 一见他们,于绾直接扑抱到姚见颀身上,哭得话都说不清,姚辛平过来猛踹了姚岸膝窝一脚,又在他跌坐到地上前把他扯起来,仔仔细细打量了全身。最后姚辛平把他们三个都抱住,抖着声说了句:“回家了。” 窗外的萧然和秀色一并退去,行走的人们怀揣着劫后余生和来日方长。进入一段漫长公路时,姚岸拾回视线,低头看向卧在他大腿上的姚见颀。 他的右手被姚见颀握着腾不开,便伸出左手摸了摸他颊侧的睡着的发,姚见颀是真的累了,以往这样他是会醒的。 姚岸不知道,他醒了后该怎么办。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姚见颀吻了他,姚见颀喜欢他?姚见颀喜欢他?! 肯定是弄错了,姚见颀明明说过有喜欢的人啊,他说过以后会告诉他,还会送人石榴花…… 但是姚见颀吻了他。 和泳池那个不一样又有些像,姚岸心中乱糟糟的,脉搏也突突地跳,还有些口渴,对,他们要好好谈一谈,好好…… 腿上的人忽然蹭了蹭,像感知到杂绪一般,迷着睡眼看问向他。 “还没到,再睡会儿。” 姚岸轻轻地掩盖他的眼皮。 车子经过一个大坑,他们被高高抛起,又坠落,而姚见颀依旧安然地枕着他,姚岸被传染了,他稍稍伏下身抱着姚见颀,眷恋起这样的依偎。 他们去了一趟医院,两人都做了个全身检查,他们实在太多灾多难了,尽管都能逢凶化吉,但每遭一次劫都差点要了父母的命。姚辛平迫着他们测了内外耳鼻喉,姚见颀有一点点近视,心肺正常,姚岸的肺活量破科室记录了,肝肾功能达标,都没有虫牙,姚见颀居然没有虫牙,他那么爱吃糖,姚辛平和于绾走起极端来太吓人了,要他们测智力,姚岸说这是明晃晃的歧视,结果一目了然。那好吧,姚辛平退一步,最后做个肠镜。这句话把他们吓跑了,手牵手冲出医技楼,跑得健步如飞比谁都生机勃勃,姚见颀末了笑着说,其实你可以试试看。 “为什么?”姚岸不懂。 姚见颀眼睛和话题一转,拿着体检报告,指着说:“看,我和你一样高了。” 姚岸的目光被迁过去,看见身高那一栏上赫赫然的187。 “你是不是踮脚了。” “没有。” “吃激素了吧?” “只是饭。” 姚岸旋拧着眉,抻平手指在两人额线处一比,同一水平面,半点误差也没。 姚见颀含着笑,一脸“我就说了吧”的蔚然。 罕见的三裂片枫叶从脸孔之间落下来,打了个旋儿,像弹了首歌。路过的人对他们侧目,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全须全尾却灰扑扑,还是因为牵着手。 姚岸不愿意承认,但是有些东西无法规避,比如骨骼,比如秋季。 姚见颀的手裹着纱布,不能弯曲也不能沾水,这很麻烦。 热水已经提前放好,白团团的气体冒出透明的玻璃门,姚岸把一只袖子撑大,从姚见颀的左手悬空褪下,搭在洗手池边。 姚见颀说了句谢谢,空手一扣把裤子都解了,拉开门,赤脚从裤腿跨到了菱纹防滑垫上。 他在莲蓬头下浸了几顷,闭着眼,听到哗然一声,凉意注入,按照一个人的轮廓描边。 门屏在姚岸身后吻合,他只穿了条内裤,朝走出水柱的姚见颀说:“我帮你洗。” 姚见颀用指尖揩了揩眼角不慎的水,点点头,说:“好。” 冷柑味道从琴黑的吹制香薰瓶里流窜出来,腻在雾绕的玻璃上,每一滴液体都临抵溶解度的边界。 姚岸一只手护着姚见颀前额,防漏下的泡沫,另一只手在他头皮上梳理和抓挠。 姚见颀蹲在地上,右手花洒,不时朝姚岸好玩似的冲一冲:“好了吗?” “嗯。”姚岸接过喷头,下令一样,“举起手,闭上眼。” 姚见颀乖乖照做,沾着泡沫的香波和水一道从头顶流下,从鼻梁到唇珠,26块椎骨依次。 “可以了。”姚岸说。 姚见颀把头发抹向脑后,侧过头,睁眼时有水珠抛落,他说:“我腿麻了。” 姚岸没多想,将手伸向他肘弯,托到半起时,姚见颀忽然朝他压过来。 花洒砰然掉在地上,像一个小喷泉浇着他们衔错的小腿和脚背,姚岸背贴着象白釉面砖,砭得牙齿打战,心脏遽跳。 “你怎、怎么搞的?”他硬着头皮。 姚见颀几乎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笑意搁在他耳垂上:“说了呀,我腿麻了。” 姚岸迫自己定了定神:“那我扶你慢慢站起来。” “不要。”姚见颀说。 “那你要什么!”姚岸有些急。 姚见颀扬起头,搭在姚岸肩上的两手轻挠了一下墙面,看着他说:“你再吻我一次,像上次一样。” 姚岸的耳朵腾地红了,比落了果的红豆杉更甚,胡乱地说:“上次……不是,姚见颀,我们得好好聊……” “晚点聊。”姚见颀不等他说完,又挨近了,快蹭到姚岸鼻子,“现在只接吻。” 让姚岸措手不及这件事上,姚见颀向来无师自通。 所以当他亲了一下姚岸发干而浮白皮的嘴唇,问一句好不好,又亲了一下,问可以吗,姚岸节节败退,任他撬开了自己的牙关,任他得逞。 “我会想着你自.慰。” 这是继姚岸快要窒息,第三次重申“我们要好好谈谈”然后从那个潮湿得发酵的玻璃夹角逃出来,姚见颀对他解释的第一句话。 那时,十月阳台的气候风中,混杂着淡水动物的鼻息、新洗的白色背心和暴烈的橄榄。 姚岸嘴里的果汁全数喷了出来,加重了周边的味觉。 “啊?” 呆拙的表情罕见地出现在这张向来不驯到近乎反叛的脸上,落在姚见颀眼里,是一种名为不知者亦有罪的勾引。 “大概晚上12点半。”姚见颀用完好的右手从上捏住姚岸的杯沿,“周末就11点。” “我不是要问这个!”手里的杯子被抽走,掌心突然多出的空气一下漫漶到不知所措,“你是从什么……什么时候……” “喜欢你?” 他嗫嚅得怎样也难以出口的三个字被姚见颀轻而易举地说出,平静流利得如同爱恋般单纯,而不像任何不伦。 姚见颀把杯子轻轻搁在护栏平面,目光和手指滑到底座:“一个你接受不了的年龄。” 姚岸的心神重重地荡了荡,他握紧拳,平复呼吸:“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说呢?”姚见颀以一副明了的样子看着他。 姚岸从他的表情中点滴感知,迟钝地想起,自己是有过女友的。 所以在那段丝毫称不上短暂的时间内,姚见颀一直在……失恋? “你看起来好像很内疚。”姚见颀说。 “......没有。”姚岸矢口否认,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否认。 姚见颀还是那样看他。 这令姚岸感到无端的心燥与懊恼,他试图找回这段谈话的主动权:“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姚见颀很耐心地听后文。 “如果我们早些谈了,你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姚岸皱了皱眉,又面临措辞的困境,但还是说了下去。 “盲目。” 姚见颀好像早就料到姚岸的大概语义,毕竟他们仅隔着不到两尺,词汇早一步透过面部神经传达,又或者,这是在姚见颀心中早已演练过千百次的结果。 但至少这一次,他提前知晓了对方的底细。 “接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姚岸额角的血管一跳,停了半晌,他回:“我说了。”又补充,“三次。” “对。”姚见颀认同地点头,“在你也亲我之前。” “……” 杯壁上留下两个指纹印,姚见颀跨前一步,两尺变作半尺。 “真的。”他说着去拨下唇,“咬到了。” 姚见颀突然的举证让姚岸猝不及防,他几乎失态地退了两步,别开头,面朝江岸。 过了一会儿,那边没有如期的下文。 这比逼问更难耐,姚岸终于受不住地回过头去,登时哑然。 姚见颀柳叶形的眼宇静悬着淡淡的失落。 “你觉得我是变态吗?”他一反刚才的举重若轻,很认真地问。 姚岸睁大眼,恨不得在他头顶敲一记,忙往前道:“怎么可能啊!” 姚见颀这才心安地笑了,信手拂去了失落的余裕。 “那就试试看喜欢我吧。”他像每一个陷入初恋的少年,祈祷时也很澄璨,“喜欢我,没你想得那么糟。” 第104章 一个Ollie 此后两日过得匆匆。 才换了新手机,就给各自的朋友报平安。姚岸还好,去古镇时没怎么跟人提,不费多大劲,倒是姚见颀一上线就被轰炸惨了。徐蔚心难得地急了他,又说早知道就不应该放他们在那,之后是陈哲、画室同学,余沿追也一早听说,还抱着束百合花跑来慰问,最后被他们拿来煲汤……如是种种折腾,难得寻着空时,已近假末。 姚岸返校的那天,比走的时候狼狈。 他在假期的最后一早,以往常之两倍的加速度扯紧没怎么敞开的背包,去抢乘最早一班的高铁,踩着新买的运动鞋,一边系鞋带一边跳到了门口,不顾姚辛平叱他毛手毛脚、于绾劝他吃完午饭。 他一边解释教练怎么丧心病狂要晚训,躬身的时候包“墩”地掉到了地上。 有双手先他一步拣起了包,姚岸盯着停在面前的那双蓝纹家用拖鞋,掩耳盗铃地说了句“谢谢”。 姚见颀提着两边背带,姚岸会意背身,两臂套进去,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嘱咐他不要随便动用那只伤手,姚见颀又转走,去拾地上被姚岸踹远的棉拖鞋,拉开玄关鞋柜,放在最上层。 姚辛平的父爱和他的钱一样是一次性用品,使过一遭就不再作数,这次离家他不打算送了,而姚岸站在鞋垫上迟迟不走。 那只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可是就这么放过了半片游云,姚岸也只是说:“那……下个月见。” 尽管他看到姚见颀的表情,明白他也确定这份承诺的不可保证性——至少就眼下的情况。 于绾和姚辛平瞧着他们,旁观一场他们以为只是若干次分别之一的场合,虽然这样说也没错,总之,当事人在观望下无法作出更冒进的举动,哪怕相较于头两天的疯狂,他们最后的假期堪称安分守己。 那是时间的缓冲带。 “路上小心。”姚见颀下颌线动了动。 仿佛与上次告别没有不同。 “嗯。”姚岸挠紧手心。 区别在于,他现在可以认出,姚见颀这样看他的时候,原来是想吻他。 又一个踩双翘板的人从窗前滑过,于刻着校训的那块黄蜡石前跳起一个Ollie并夭折得轻而易举时,姚岸的走神刚好演进到今天第28.5次。 当他对滑板频繁磕到花坛的声音终于脱敏,这一回喊醒他的,是他的好同桌展星。 “有完没完。” 思路被打断的滋味很毷氉,姚岸厉眼看着那支暗暗戳自己大腿的0.5黑色中性笔,包括笔帽上“孔庙祈福”的遗留字样。 笔的主人毫无自觉,脸色甚至称不上揶揄,还有点急人所急的正派焦虑。 “老师——” 展星把嗓子压成一条低幅波浪线。 姚岸意会了将近三秒,在视线从平行的最后一排逐步扫向讲台途中,他看见全班朝他行的注目礼,仿佛在质疑:你算什么男人。 岑印雪握着投影笔的左手搁在讲台一侧,半截肩头藏在乌秀的黑发下,心平气和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后排靠窗的同学麻烦拉一下帘子,ppt看不清。” 姚岸在“子”字落下的瞬间就扯过帘布,挂钩沿着铝轨叫嚣一气,遮住了那块堵心的景观石。 岑印雪并不难为他,稍事点头,将课堂继续。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姚岸抵住额头。 “大哥,我以为起码这节课你是会听的。”展星朝讲台前摆了个恭敬的手势,隔空奉着女神像,“谁知道你丫走起神就一整天,每堂课都不落,还挺他妈一视同仁。” “我......”姚岸的反驳到一半又撤回,“关你屁事,老子爱干什么干什么。” 展星以和方才注目礼同一性质的眼光斜了他一眼,不理他了。 姚岸才敷衍翻开的新视野跌了下来,书脊清清脆脆地敲在桌上,在偌大教室不太明显。 展星莫名其妙地瞟瞟,但后者的表情却反差得近乎肃静,仿佛刚才只是一不小心。 姚岸忽然想起也是某堂英语课上,展星对自己性向的调侃。 “......是不是有什么标准?”他问。 “什么标准?”展星没懂。 “就......”姚岸吞吐道,“直男。” “当然有啊。”展星的眼睛和嘴巴可以不同频,一边望着讲台一边解说,“好比在这间教室里,眼睛瞪得像铜铃的都是——你不交过女朋友吗,直男本直啊,还问个屁。” “对啊。”姚岸重新拣起书,信手两页,“按说是这么个理啊。” “你想作甚?”展星打趣道,“把你弟掰直咯?” 姚岸翻停在某页,看到充斥顶层空隙的那两个字母缩写,一再地钩沉重复,那是足以令某一刻的想念被逮捕的物证。 “悬。” 展星没听着:“什么?谁?” 姚岸用手掌抿了一下耳朵,伴随着海潮般的耳鸣声说:“我。” 姚见颀蹲在一楼外窗边,把成熟的红豆杉果一颗颗从枝上摘下来放进小篓里,还有几个早熟的落在砂土上,他够长手臂,来回摸了几套,同样捡到的,还有一颗风吹日晒到与石头无异的樱花橡皮。 在水龙头下一并濯洗的时候,姚见颀想起来,这还是初三那年掉的,姚岸替他去寻,结果扎破了臂。 感觉像是过了很久。 各个都淋遍之后,姚见颀把杉果放到置物架上沥水,从中很轻易地心猿到某人耳朵尖儿的色泽。然后在橱柜里找了个不小的空糖果罐,干了就装进去,等明天周六带回奶奶家酿酒。 做完这些,他经过客厅,跟坐在地毯上并头看茶几上一摊报表的于绾和姚辛平说了一句“我上楼了”,这个黄昏就基本完成。 只是他回到二楼卧室时,看到屏幕上来自姚岸的消息提示,这么多天主动发的第一条,又觉得,这一晚才刚要开始。 “怎么不接视频?” 姚见颀在“对方已拒绝”的字样下面回信。 姚岸:“上晚课” 姚见颀:“嗯,那你上课,我晚点找你” “不用,就这么聊” “行” 姚见颀继续在对话框里打字,发送之前,姚岸另一条消息来了:“手怎么样” 他把自己打好的一段话删除,回:“好了” 姚岸:“照片” 姚见颀搁下橡皮,敲了一下台灯,滑动椅子,找了个偏亮的视角,发送,等待回音。 另一边,在对着这张曝光过度到连手心手背都分不出的照片观察了3分钟后,姚岸忍无可忍:“好好拍![发怒]” 姚见颀不觉地笑了笑:“那就视频,我知道你没课。”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重新整理了书桌散书,擦拭台灯灯罩,把随手画在餐巾纸上的几张踢踏舞者小像折叠好扔进了垃圾桶。 终于,前置摄像经历了一番模糊的摇晃,停定在一个不修边幅的仰角。 “你去刮胡子了?”姚见颀先一步说。 姚岸把手机拿开一点:“没有。” 姚见颀不再追问,看到他那边过于亮堂,转而道:“你在哪?” “洗衣房。”姚岸避开一个来取甩干的衣服的人,走到角落跟拖把并排站,“寝室在搓麻,太吵。” 这儿也好不到哪去。姚见颀听见洗衣机哐啷哐啷的脱水声,一副要拼命把衣服吐出去的样子。 但他放弃了这个话题导向,转而问:“怎么穿这么少?” 10摄氏度左右的夜温里,姚岸依旧顶着一件夏季的薄汗衫,露出亮泽的斜方肌。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上半身,没什么自觉:“太闷了。”旋即切入正题,“快,看看你的手。” 手机斜倚着台灯长颈,姚见颀顺从地将手举到脸前,请他打量。 姚岸鼻尖抵着屏幕,像近视一样地逐纹逐理,那块烧痕经历由粉转红,再变成浅褐,终于褪成了一块白。只不过,姚岸总能一眼就描绘出曾经停留其上的火舌形状,好比某种感同身受的温习。 “怎么样?”姚见颀道,“好得差不多了吧?” 他说话之前手往下撤了两寸,刚好露出眼睛和翕动的睫毛,姚岸还没来得及拿远,顺理成章地与他对视。 “还是要吃清淡点的,尤其是蔬菜。”姚岸抿去方才一刹的慌神,后见之明地劝慰自己,那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训练累吗?”姚见颀放下手。 “就那样吧,都差不多。” “有复习四级?” “老师安排了个模考。”姚岸肩抵着墙,“放听力的时候,还在用英语宣读考场纪律呢我以为就开始了,结果我做完了,题还没完。” 姚见颀低头笑了,很放松的样子。 半个多小时,谈话都停留在一些不痛不痒的日常,接近尾声的讯号是姚岸打了一个喷嚏,才应对说“没什么”又连打了三个,对对碰似的,姚见颀就催他赶紧上楼加衣。 到这儿,就差不多了。 姚岸无端地感到一阵紧绷后的轻弛,甚至打了个凉战,他不舍又心怀满意地嘱咐姚见颀:“那再见啦,记得别熬夜。” 然后惯例地等姚见颀先挂。 可姚见颀却迟迟没有。 好一阵都没动静,姚岸以为卡住了,戳了戳屏幕,却在这时听到一句温哝的、别具心意的:“姚岸,我很想你。” 就这么一句,心脏跟放了泡腾片似的哗啦啦啦,连泴洗池的水都得让步,姚岸看见了房间里的大象。 “我很想你。”姚见颀强调一样地重复。 这不是什么晦涩的问答,以前姚岸会用感叹号加强“我也超级想你”,可现在,仿佛每一个寻常的词汇都被偷换了所指,昭显的正是易质的亲密。 如同这几天姚见颀夹杂在循例问候里的“石榴花又多一瓣了”或是“浴室换了一种差不多的青柠香薰,上次的用完了”,这种不痛不痒里的绵绵一刺,拿捏的正是姚岸心虚的乔装。 ——把世界打扮成行差踏错开始那一秒前的堂皇。 姚岸扬头看见防盗窗外包抱成一棵棵橡树和木棉的情侣,又转回屏幕前无声等待的姚见颀。 最后一个甩干的洗衣机停止了搏动,巨大的听觉缝隙里,剩一角意志溃解的声音。 “来找我。” 他听见自己说。 第105章 手捧的石榴花苞 季风强劲而干燥,菲薄起造物不带任何酌情,把沿途的山巅草色抹灰之后,从轨道悬空笔直地穿梭,读着站台上的黄色号码一路冲撞,嗅到一许唐突的生机,猛然叱去,却被一具清颀的背脊挡在了身外。 姚见颀穿着黑色的呢大衣和长裤,白色的海马毛高领堪堪蹭着下巴尖儿,低头时便陷成一道软暧的弧度,唇色如同蘸了手捧的石榴花苞。 姚岸醉尘仆仆地赶到西站时,瞧见的便是这般好景致。 “你这是……” 伴着姚见颀转身的动作,他看清那镁泥水滴盆上栽着的是什么,问语也就戛然而止了。 反倒变成姚见颀微微瞪了眼睛,问:“你怎么了?” 被问的人扯了扯面上的一次性医用口罩,若无其事地“嘁”一声:“一个不小心,整感冒了呗。” 造化弄人。 在他冲动之下说出让姚见颀过来的话而后者即刻买了第二天清早的车票后,为了抽醒自己,他半夜翻进了操场的户外泳池游泳,并顺利把自己折腾出病。 “严重吗?”姚见颀蹙起眉,“有没有吃药?” “哎呀不碍事,除了打喷嚏吧也没什么感觉。”说完他吸了吸不畅的鼻子。 姚见颀眉宇稍展开一些,又偏头:“那为什么戴口罩?” “怕传染给你。”姚岸义正辞严。 姚见颀瞧着姚岸大半被遮住的脸,打量也似衡量,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他抬手,两指在对方口罩上缘的金属条上捏了一下。 “干吗??”姚岸没来得及躲,山根生受了一道。 “没戴好。”说着他要去把口罩拉下一点。 “我自己来吧!”姚岸往后一闪,把口罩抻开,严丝合缝地贴着下巴和嘴唇。 姚见颀毫不介意地搁下手,耐心地等他鼓捣完毕,就差说跟他说一句“你别怕我不碰你”。 又有了些笑意。 姚岸精确到耳朵后的松紧带,瞅见他嘴角似乎的揶揄,又觉得讪讪,莫名的糗,好在心思隐在口罩后,不容易被发觉。 “行李呢?”他找回镇定。 姚见颀:“穿你的不行吗?” “你没带啊?” “都在国庆的时候烧光了。” “诈骗呢。”姚岸笑开了,揉了一把他的脑门,“你就是懒的,我还不知道?” 姚见颀温顺地任他揉乱,过后又替自己摸好。一批新到站的乘客提着行李箱走出来,层层叠叠地在他们面前分流,姚岸便说:“去我学校吧。” 广场上的风更甚,裹着在建水泥高架的细砾,姚见颀鼻头泛着敏感的红,往姚岸身边靠。 “冷。”他说。 姚岸便两手盘住他的肩,又捂了捂他的耳朵,盯着他的侧脸嘀咕:“皮也太嫩了点儿。” “嗯?”姚见颀被风叨扰了听觉。 姚岸换言道:“这里比家冷,待会儿去我宿舍穿件厚的,不许嫌弃,听到没?” “听到了。”姚见颀点点头。 这种时候他显得很乖,不萃着浓和冽,让慌了阵脚的人只好逃,这种时候,只想放心挨近。 下地铁前姚见颀要换零钱,那花就自然到了姚岸怀中,他站在扶梯口卖陈皮橘的流动摊点旁,趁姚见颀一心一意地在竹筲箕里挑拣时,低头打量那个初萌花苞。 哪怕可人得跟个小灯笼似的又怎样,这花也开的太不是时候,还经历了一路的颠簸和风霜,这么秀娟,兴许熬不过冬。 “哥儿,这石榴花新买的吧?”摊主拎起杆秤的时候瞄了一眼 姚岸回说:“家里养的。” “瞧这长势,养半年了?” 姚岸不清楚了,把问题让给姚见颀。 姚见颀将之前摊主剥给他们试尝的橘子也一并放在包铜秤头,轻描淡写说:“有几年了。” “几年?”摊主诧异,“怎么会呢,瞧着才发苞呢。” 姚见颀没说什么,笑笑问道:“多少钱?” 摊主忙捋了捋秤砣,读了个数。 姚见颀从姚岸裤口袋里掏出钱包,抽了张整的递给老板,兑了些零票,把硬币拣出来,剩下的重新塞回原处。 走之前,姚见颀多要了个袋子,绑在花株上拦风。 “怎么回事儿?”下扶梯时,姚岸问他。 姚见颀系完最末一个结,在塑料袋后微惑地抬头。 “我之前就想问,”姚岸抖了抖盆,“种了好几年,怎么可能只长这么一点儿?” 姚见颀托住水滴盆底:“就是啊。” “你又跟上回似的蒙我……” “看脚下。” 姚见颀将一只手掌贴在姚岸背上,带他跨过最后一级电梯,平稳走了几步,踏上更漫长的一列。 “因为是石榴籽长的。”手落至姚岸那一侧的扶栏上,姚见颀这么跟他解释。 “石榴籽?”姚岸像是浑然未觉,“就咱们吃的一粒粒那种?” “嗯。”姚见颀肯定他,“就是有一年吃过的。” 姚岸有种隐约的回想,摸不清,便试着问:“哪一年?” “好久了呀。”姚见颀肩膀轻耸,“我都记不得了。” 姚岸默默地觑回怀里,从透明塑料袋外看见那支怜人的花蕾,脆弱得好像一节手腕,轻易就被折断。 “那么费时……你种它干吗?”姚岸的话在口罩里显得怪闷的。 “试试看。”姚见颀离他很近,在一味戚灰色的地铁通道里别具一格地柔曜,“谁知道他就开花了呢?” 姚岸顶着对方的靠近,分神地想:太邪乎了,这花,还有肯等他的人。 第106章 多瓣的火烧云 走廊里闹哄哄的,蹿满了上完第一讲课的学生。展星他们从教学楼出来,跑进学生食堂补餐,把《运动营养学》垫在油沥沥的座板上,嗦了一海碗韭叶小面,汤一滴不剩,胃热乎乎地回到宿舍单元,上楼梯,立正—— 哟,门是开的。 吴用希站在最前,迎着寝室里一名陌生男子的转身,抬起下颌,后退一步,道:“又他妈走错层了。” “你面汤喝进脑子里了吧。”展星自后掴了一把他的后脑,“看不到咱们贴门上的桃花符啊!” 他们寝以前自费求了一道醒目的桃花符贴在门中央,大师手绘,亲自开光,遇见爱情挽回前任无所不包,至于效果,则依缘主个人而定。 还没等吴用希正眼瞧清那天师灵符,展星已将他推开,信步往前,一定,欣喜道:“这不是姚小弟吗?” 门内那陌生男子摁了摁毛衣领,朝他一笑。 他们见过好几次,展星是个人来熟,他乡遇老乡,必定要上前献个谁都不见外的拥抱。敞开手,才跨半步,却被一扇突然敞开的柜门给拍了回去。 姚岸釜底抽薪似的扯出压箱底的夹袄,才站起来就听到一声痛呼。 他从柜门后冒出来,面对捂着鼻子栽在周桓身上的展星,同理心为0.1地摇了摇头。 “爆头牛逼。”吴用希在旁递了个大拇指。 “完了,我鼻梁塌了。”展星愤愤地指着姚岸,“走啊恶霸单挑啊。” “现在没空。”姚岸把夹袄塞到姚见颀手上,嘱道,“赶紧穿上,冻成什么样了。” 姚见颀又把袄子塞回去:“你总得让我先脱。” 这当会儿,仨人已经进了屋,展星被周桓半架到椅子上,赶紧拿起小圆镜抿嘴打量,一时没急着找姚岸麻烦。 姚岸充当姚见颀的衣架,斜斜地站着,对吴用希和周桓介绍说:“我弟,姚见颀,跟你们提过的。” “我知道我知道!”吴用希兴奋道,“打情侣热线那个!” 姚见颀停下解拉链的动作,闻言饶有兴致地看向姚岸,后者匆匆跟他对视了一刹,面色果然不稳,呵了声:“瞎bb什么!” 又转头,但不看姚见颀:“换你的。” 姚见颀继续脱衣,但嘴巴是闲着的,虚心求教地问:“有什么渊源?” “哪儿有什么。”周桓拧开便携保温杯,笑道,“就是你俩打电话太腻歪,我们还以为是女朋友呢。” “是吗?”姚见颀脱下袖子,往姚岸怀里一摁,眸色轻睐,“没觉得啊。” 明明没使力,姚岸却被他摁得仿佛跌一跤,坐到了桌面上,两个喷嚏接踵而来。 倒也打的是时候。 “活该,谁叫你大半夜跑去游泳。”展星把鼻子观摩了一整遍确认无误,站起身叉腰,“今天老师还点你名了,你叫的代课他一眼就否了。” “为什么?”姚岸叠完衣服,接过了姚见颀抽给他的纸巾。 “说没你帅,开心不?”展星假笑道。 “害,习惯了。”姚岸扯下口罩,毫无包袱地擤了把鼻涕。 姚见颀拢了拢刚好合身的衣服,把一个凉战掖下,问他:“不是说没课吗?” “统共就一两节。”姚岸说,“翘了就翘了。” 吴用希翻身上了床,没听着他们的对话,随便地一探头,问:“姚岸,那你下午和晚课也不来了吗?” 姚岸:“……滚。” 吴用希被他随之而来的表情怵到,夸张地抖了抖肩:“你好残暴哦。”又侧过头自来熟地问,“弟弟,他对你也这样吗?” 姚见颀淡淡笑着:“那要问他。” “天地可鉴。”姚岸被点了名,接过姚见颀的话头,想当然又求证地问,“难不成我还对你坏?” 姚见颀偏身朝里,在日光灯与眼睛的侧目下,用只有彼此听到的声音说:“你吊着我,怎么不坏?” 石榴花和呢子衣留在了寝室,带走的有陈皮橘和无法一次性的内裤、毛巾还有一小瓶放进口袋的滴耳液。 姚岸有轻度的非化脓性中耳炎,这是从他进游泳的第三年开始的,哪怕用泳帽包着耳朵也无济于事。平常可以忽略不计,他甚至适应了每次从泳池出来后的嗡鸣,但是一碰上感冒,就不止是耳鸣,还有一定程度的听力下降,在闹街上,他听不清别人的声音。 姚见颀把他从一辆嚣叫着“让让”的弯把死飞的肌肉轮胎前夺下来时,很快意识到了这点。 “你怎么不提醒我。”姚见颀有点生气但更多自责,“我差点忘了。” 姚岸信手抹了抹他的脸,把自责揉碎:“别说你,我自己都忘了。” 姚见颀绕到左边,人行道外,手伸进姚岸的口袋:“那这么走。” 姚岸不自觉地笑了笑,揽着他说好。 他们走在沿向图书馆的林谢大道,两行银杏树像蜂蜡一样澄黄,落到地上织成长毯,每一步都有泼蜜香。 姚见颀忽然拨正姚岸的脸,问:“那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姚岸被他逗笑:“我是听力下降,又不是聋了。” “可是,”姚见颀一字一句说,“刚才我喊你,你没应。” 姚岸眉心一跳,凝重地说:“不可能,你再喊一遍。” 姚见颀盯他半晌,忽而弯了眉角:“说笑的。” “……”姚岸切齿,不跟孩子计较不跟孩子计较。 正眼瞪眼,对面来了一小拨人,其中有人呼了一声,姚见颀替他听着了,推了推:“喊你呢。” 姚岸扬头,都是国旗护卫队的同学,便招了招手。 那头又抛来几句什么,姚岸听不大清,全是瞎回“对啊”“你们上哪啊”“这样啊,改天聚”……一唱一和居然也没出岔子,姚岸忙着读唇语,仍旧注意到姚见颀抽回了手,微不可察地退开他一步。 “怎么了?” 人走后,他疑惑地望向姚见颀。 “没什么。”姚见颀双手插兜,鼻尖埋进毛衣领子里。 姚岸在原处目睹他不作声地往前走,不快,但也不等人,走过树与树的一道间隔,拔腿追去。 “姚见颀。”他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肘,两人面对面,“怎么了?” 势在必行的问句。 姚见颀面色恝然,不像闹什么情绪:“你没看到吗?” 姚岸问:“看到什么?” 姚见颀稍稍侧开头,等了一会儿,正视他道:“我把手放你口袋的时候,你有几个同学……” 他没再说下去。 姚岸嘴巴张了张,试着问:“在指指点点?” 姚见颀看着他,算是默认。 “这算什么事儿。”姚岸安抚地朝他笑了几声,“他们不知道你是我弟啊,所以才误会了。” “误会?”姚见颀的表情自始至终,但听到这里,像是不多的那些神色也更加落去了。 姚岸兀地意识到说错了话,补救似的说:“我的意思是……” “既然是误会,”姚见颀打断他,“你把我叫来这里干什么?” 姚岸心中哑然,握他的力道不慎一松,姚见颀趁势攘开,退了半步。 中间刚好是一条自行车专用道的磷白分界线,刺刺地反着秋的天光,让低头的人眼睛发痛。 “对不起。”历经一段沉默后,姚见颀首先说。 姚岸耳朵噪噪的,但这三个字还是轻易进入他的听觉,乃至发生回响。 “我不该逼你。”姚见颀低着声,“你喊我来,我已经很开心。” 他的目光渐渐落回姚岸,后者像是在消化他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用了不少时间。 在又一丛银杏叶被单车惊掠前,姚岸跨了一步,逮住姚见颀的手。 “走,去喝酒!” 姚岸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病。 喝酒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路边摊、可以去KTV,甚至可以买了带回家……但他偏偏选择了带姚见颀去一家夜店。 他们经过长长的安检,深蓝色的氛围灯的密闭通道里,背景乐一锤一锤往鼓膜上砸,隐烈的酒精的味道像钩子一样绕进鼻腔。 “还是回去吧。” 姚岸在入口前转过身,将口罩拉到下巴,笑容正直。 姚见颀看了看手背上的印章通行证,又望向身后瞬息变化的射灯,紫绿万状,人影幢幢。 他眼尾轻挑:“不。” “等等……” 姚见颀直接迈了进去。 姚岸追上他,还在试图挽回:“别啊,我就开玩笑的,你看你还当真了……” 姚见颀轻轻瞥他一眼:“你说的话我都会当真。” 姚岸噎了一下,没来得及回话,一个身着酒红色三扣西服马夹的服务生迎面而来。 “欢迎两位小哥哥来参加我们酒吧的约会主题日。”服务生面带微笑,左右小臂戴满了荧光手环,一行蓝色和一行红色,“请根据您的约会意向,选择佩戴的颜色。” “有什么讲究?”姚见颀问。 “是这样的,今天我们酒吧搞活动。”服务员继续说明,“红色手环的意思是‘可撩’,蓝色手环是‘勿扰’。如果有人在今晚约会成功,下次和约会对象一起来我们酒吧则酒水免单。” 姚岸在旁“喔”了一声,摇摇头:“花样还挺多。” 姚见颀抿了抿唇,又问:“那白色的呢?” 他视线下移,瞧着服务员手中捧着的圆形托盘,躺满了白色的荧光手环。 服务员笑着眯了眯眼,解释道:“这也是‘可撩’,为LGBT群体提供,可自行选择。” 姚见颀点了点头:“谢谢,我们知道了。” “帅哥需要哪种颜色呢?”服务生将双肘和托盘往前一并。 姚见颀的眼睛来回片刻,抬起了手。 “喂。”他的手腕被姚岸截在半空,“你真的要玩?” “来都来了。”姚见颀若无其事地看回他,手挣了挣,没用。 气氛稍僵,服务生看准脸色,敬业地在他们中间打起圆场:“两位可以先进去看一看嘛,坐坐也没得事啊,就当打发打发时间,不一定要参加活......” “那好。”姚岸拉下姚见颀的手,利落地从服务生手上摘下两个蓝色手环,将其中一只滚到指尖,往姚见颀手上戴。 对方却蜷起了手指。 姚见颀歪了歪头,佯笑道:“谁说我要这种?” 不待姚岸问明,他已从托盘里拣了一只白色荧环,径直套在了被姚岸拎着的腕子上。 “你……”姚岸盯着凉丝丝地贴着虎口的那圈白色,再次确信自己没有色盲。 姚见颀漠然地转了转手:“可以松了么?” 姚岸抓紧了他,瞪视道:“瞎凑什么热闹!” “实事求是而已。”姚见颀索性不再挣,对服务员点头告辞之后,就着当下的姿势和姚岸进了舞池。 他们差点错过一个声势磅礴开场。 纵横的LED屏流动着天空、怒浪、宇宙等宏伟景象,配合着极富史诗感的鼓点,半透明的地砖呈现着瑰靡的红,人群成了一丛丛战栗的黑影,大量的射灯踩着音响节奏错闪捭阖,气氛沸顶到最高点时,无数的纸片从上落下。 “很精彩对不对?”姚见颀右手撑着下巴。 他们坐在高脚凳上,中间隔着幽绿的沙漏形散台,时亮时息。 “……嗯。”姚岸将屁股往前挪了挪,避开一个老朝他身上蹦的憨批。 姚见颀用食指在圆台上画着圈,随意地问:“你经常来哦?” “怎么可能啊哈哈哈。”姚岸撑着桌干笑。 “哦?”姚见颀问,“感觉你点单的时候很熟练。” “有吗?”姚岸咧着嘴,“可能因为是中文吧。” 正要招架不住供认说迫于部长淫威来过那么一两回,最多三四回,服务生端着发光托盘来了,依序放下一碗冰淇淋香蕉船、一叠鱿鱼丝、一瓶凯姆琳,和一杯玫瑰奶茶。 “请慢用。”服务生放下两个杯子,正要转身,被姚岸叫住了。 “杯子拿回去吧。” 姚见颀看向姚岸:“?” 姚岸无视他的疑惑,冲服务员摆摆手,随后将香蕉船往前一推:“快吃,要融化了。” 接着面不改色地把唯一的一瓶酒捞到了自己这边。 “什么意思?”姚见颀不满地叩了叩桌。 “乖,听哥的,喝奶茶哈。” “我不。” “你要。” 姚岸不由分说,舀了一小匙的冰淇淋球,送到姚见颀嘴边。 姚见颀别开脸,望着稍原处闪烁不定的摇头灯,还有抖动激烈的弹簧舞池。 “那我去跳舞。” 他将棉袄卸下,摁进椅子,拔腿走向噪动中心。 “姚见颀!” 姚岸急得撂了酒瓶去追。 舞池是群魔的盛宴。 齐鸣的震点和驳杂的光线一同向人施压,周围是特征被抹杀的肉体,在频率一致的扭曲中换取别开生面的亲密,最极致的时候,人有不为人的错觉。 姚岸闯进这场狂欢,在数张花糊的面孔里寻找姚见颀,如同大海捞针,途径弹簧池的时候跟过蹦床似的,差点崴了他的脚。 但还是找到了。 姚见颀高高地站在靠后的池座台阶上,一个细胳膊细腿的男人倚着旁边的扑克牌梅花灯饰,戴了个红色手环,眼睛直勾勾地品着他。 那人说了句什么,姚见颀没应,不一会儿居然直接贴了过来。 “操.你妈的。”姚岸跟扫黄大队似的赳赳冲去,拨开人群,直抵现场,“干什么干什么!” 姚见颀刚说了句话,一回头就碰上杀过来的姚岸,刀子朝那男人一通狂扔:“你他妈属壁虎的吧不贴马桶改贴人了?口水都快漫了金山了拜托你可闭肛吧,信不信老子拔了你舌头喂花猪豪猪乌克兰小乳猪!!” 那人直接给姚岸吼懵了,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杵在那一动不动,要不是姚见颀半道把姚岸拦下来,估计这会儿已经被撂地上了。 “怎的是不是觉得受教了崇拜了恨不得对你爷爷五体投地了?”姚岸隔空戳他鼻子,“来来来今天算你荣幸今天就用我这拳头跟你好好唠顿嗑!” 这时男人总算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往后躲,口里小声喃喃:“有病啊……” “你说谁有病。”一直阻拦的姚见颀突然冷冷地抛来一句。 男人怕他松手,立刻闭了嘴,马不停蹄地撤了。 “有种别跑啊孙贼!”姚岸还在那突突,“老子一脚踹你去太空流浪!” “好了,哥。”姚见颀按着他的肩,一下下抚着,“周围人都被你吓跑了。” 姚岸这才喘了几口,纯是气的,他后知后觉地望望周围,他们站的这块果然空了,跟有辐射一样。 “山海经里蹿出来的玩意儿。”姚岸插着腰骂。 “没完了你?”姚见颀直笑。 姚岸从鼻子里哂出一声:“呵。” 姚见颀两手搭着他两肩,头低到姚岸胸前,弓着的背瑟瑟抖动。 “有那么好笑?”姚岸脸上覆着层霜,“你看看你乱跑什么,还跳舞?碰着些不三不四的开心了?” 姚见颀支起身子,拭了拭眼尾:“酒吧搭讪很正常啊,我又戴着白色的……” “嗯?!”姚岸嗓门一提。 姚见颀当即把那白色手环摘下,塞进了裤兜里。 “可以了吧?”他乖顺地笑了笑。 姚岸还没完,手点着他:“你们刚才不是聊了好一会儿吗,说说呗,我可都看到了。” 姚见颀回想了一遭,失笑道:“哪有好一会儿?明明就一句。” “一句什么?”姚岸不依不饶,审人似的。 姚见颀拿他无方,摇了摇头,只好复述:“他问我是1吗,约不约。” “约他妈的。”姚岸握了个实心拳头,后悔没砸那孙子面门上。 姚见颀把他拳头摁下来:“我就跟他说:叔叔,不约,我是未成年。” 姚岸听了,冷脸多了条缝,却还要压着嘴角:“假的吧?” “真的。”姚见颀说,“除了没喊叔叔。” 姚岸撇开头,终于绷不住笑。 等笑意收些了,他才转回来,朝姚见颀抬起下巴:“属你最能编。” 姚见颀近近地看着他,照单全收:“嗯,我编的。你开心一点。” 这话也不知踩哪根弦上了,姚岸忽然变得有些迟钝,刚才还特能突突的嘴巴放不出一个哑炮。 半晌,他问:“你......还想喝吗?” 香蕉船果然融化了,剩一根紫色的小伞泊在液体冰淇淋上,菱形的玻璃船壁折射灯光,繁烁的一片一片。 姚见颀用鱿鱼丝沾了一星糖水,含在口里,催促道:“开酒呗。” 姚岸拾起开瓶器,嵌进金色瓶盖上,转了一圈。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特地提供白色手环呢?”姚岸忽然问。 “什么?”姚见颀以为他在转移话题。 “就是困惑。”姚岸面色稍真,他眼量了一下挂在小臂袖口的半截蓝色,目光又搁到桌面上的一圈白,姚见颀刚刚放上来的手环。 “降低无效社交吧,或者寻找同类等等。”姚见颀吐开又甜又咸的鱿鱼丝。 姚岸拢了拢眉心,又说:“可是刚才那孙子没有戴。” “当然。”姚见颀习惯性地用茧口磨着玻璃杯棱,“出于个人隐私的种种,也可能有人认为这种‘特殊照顾’是另一重意义的歧视……是否佩戴手环,是否需要标签,本来就是个人选择。” 姚岸似似乎乎地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姚见颀:“那你有没有想过,很多人就算是......但他们永远都不会戴白色的?” “我知道。”姚见颀在杯沿上掸了掸,抬头温和地笑,“但是我会。” “就像今天一样?”姚岸问。 “不一样。”姚见颀说,“今天只是为了气你。” 姚岸:“……” 姚见颀挑起白色荧环,在食指上转了两圈,像绵亘的光:“佩戴是一种自由,不像饮酒。 “幸好这里不是布鲁克林。”姚见颀把手环套在赭色酒瓶上,“我可以都要。” 姚岸注视他许久,不及防地将酒瓶一夺,抬起下巴:“谁说的?” 姚见颀惑然地抬起眼,不较真地赌气:“你又耍赖。” 姚岸不作答,而是飞快地将瓶盖挑开,“迸”地一声,金色的飞贼合拍乐点掉在大理石上。 他一口气灌了大半瓶入腹,喉结上下不歇,等到嘴里溢满了利口酒的味道后,他将瓶底砸在桌上,在姚见颀微瞠的注视下,绕过他的后颈,一下搂回来。 “尝吧。” 他们把夜色吻破了。 从高沸的酒吧,人群的纵呼像一颗颗流弹,凌晨两点的街道,车辆稀薄,他们每奔跑100米就要停下来再吻一次,电梯到房门背后的地毯,迫切地在各自躯体上留下齿痕,宛如多瓣的火烧云。 “会传染感冒。” 姚岸声音喑哑,仰颈说话时像在急促叫停。 “已经晚了。” 姚见颀在他颈边说。 他们眉毛摩着眉毛,身高是一种绝妙的重合,哪里都吻着。手在被下交缠一起,摩挲的时候分担同一份战栗与热。 某种全然陌生的激情加剧了姚岸的耳鸣,他得到比酒更醺的后果,姚见颀的颧骨把他肋前的玉石揉化,让叶脉淌出汗水。 姚岸不彻底地醉着,但姚见颀没有,他清醒地像一只美短舔舐姚岸耳后的肤色,直到姚岸瑟缩着痒,直到他顾不上痒。 这是堕落。他们一起抵达的时候闪念着同一句话,却因此在对方眼中看见相同的暗语: 想要更多。 姚见颀将被子洒到地板,拽着姚岸一起滚下去,姚岸护着他的肩背如同护着骨瓷。姚见颀瞳色皓皜,脸侧有印痕,他知道姚岸在发高烧,什么也听不见,贴合的时候他偏执地追问你会不会忘记会不会…… 姚岸把浓液抹到他下唇,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能听见他的呼吸。 “我等你十八岁。” 第107章 久违的重感冒 姚见颀从外市回来那天,提着被替换的大衣,折线处误憩一片银杏叶,半个丑橘,和一场久违的重感冒。 他怀抱重感冒如同怀抱恋爱。回程的列车上他仓皇地站起来,撞到了置物架,一脑袋都是幸福。他知道自己正在一个晴秋,苦莓与浆果都在犯懒,戴胜鸟也不例外,但没有哪一种物候能够缓解他的症状。 他好莽撞,进家门前他忘记把衣服换下来,于绾和姚辛平似乎多瞧了他几眼,糟了,他却一点也不怕。“晚饭吃过了!”他速速上楼,后悔自己没学音乐,不然就会用脚步置换最得当的音符。 声音,是他在画室打了个震天价响的喷嚏,成了目光的圆心,好像说喷嚏也有风格而这一个不适合你。徐蔚心勒令他痊愈前自学,说他是最危险的传染源,匹配流感高发时段。 “全年都是流感高发时段。” 姚岸在那头述着信手拈来的歪理:“这跟传染源没关系,关乎自身免疫力。” “所以,我免疫力不达标?” 下楼的路上,姚见颀拾起一只被风抢了亲的椴花。 “对啊。”姚岸开了一听可乐,“沏”地一声,“你左右扭一下,支气管都呼哧呼哧响。” 姚见颀不信任,停了脚,按他说的做了扩胸运动。 “有吗?”姚岸早料到,笑着扔掉拉环。 姚见颀:“我不会得肺癌了吧?” 姚岸笑声更大,还得数落和安抚:“别那么天马行空,你这就是缺乏运动,仰卧起坐又偷懒了吧?” “最近好冷啊,不想动。”姚见颀走到一壁素描画前,将椴花插进墙与页的缝隙。 姚岸道道:“克服一下,回来我继续监督你。” “不对。”姚见颀说。 “什么不对?” “圆锥也得感冒了,我跟他吃了一星期饭还好好的。”姚见颀刻意停了停,换了副更绻的语调,“这与传染源和免疫力无关,与传染距离有关。” 一段深意的安静过后,那边如他所料地响起了一连串的咳嗽。 姚岸用抽纸抹着桌上的可乐,欲盖弥彰:“耳朵还没好全呢,听不太清。” 姚见颀窝藏不住笑意,却没继续隔着电话逗人,得多留些当面说,至少。 “你是不是又在用可乐灌感冒药呢。” “……没啊。”姚岸赶紧把易拉罐推开了。 “最好是。”姚见颀摸着扶梯下楼,“我得回教室了,你自觉点。” “知道了喂,祖宗。”姚岸换了个搪瓷杯,手一伸,够到饮水机。 “哥。” “嗯?” 姚见颀停在伸缩门前,看被切割成菱形的长廊。 “我们是在恋爱,没错吧?” 饮水机亮着红色眼睛,等待纯净水加热到85℃,是一个并不短暂的过程。 姚岸很轻易地走神。长出书架一截的营养学,教室相隔的活动广场投掷的灯光,还有姚见颀到来的头一天,深夜的室外泳池。 很冷,好像淹住他的不是质地平衡的池水,而是一穹一穹的夜,满天的星星要在他耳朵里要溺亡。 他那时为什么要作孽地过来游泳,为了小腿抽筋的时候狗似的刨到岸边,为了肌肉发红,为了眼睛呛水? 不是。在他顺利地罹患急性感冒,他意识到他有了一个佩戴口罩的理由,让他们没法即刻接吻。 此前他们熟知拥抱。姚见颀小时候睡觉很害怕把手丢到床外,发现这一点后姚岸把自己的玉扔到颈后,把他裹在怀中。姚岸经常被姚辛平打,大一点后他与姚辛平对垒,父子都吵红了眼,姚见颀跑过来抱他,挡住了姚辛平也抱住了姚岸的拳脚。某次是他和姚见颀争执很烈,分道扬镳,天空雷暴过后是人工降雨,他们各自追回去,在一棵被风刮倒的树旁什么也不说就只是拥抱。 拥抱是他们存在的样子直到姚见颀给了他吻的形态。 姚见颀说没有那么糟但事实上这非常,他让一个惯熟于拥抱的人突然觉得贫瘠了。姚岸如遭棒喝,拥抱对方可以凭借那么多名目,安慰友善谅解客套萍水相逢海内知己,但亲吻只能凭一种。 当饮用水达到最剧烈的乱序,这一段悬置的时间恰好用来命名。 “当然。”姚岸回答说,“我们在谈恋爱。” 一中的运动场向来开阔,将近15块红绿相间的丙烯酸篮球场地,并一个23.77m×10.97m的网球场,还有三个排球场,这只是不包括塑胶跑道在内的室外小操场。 秉承着“要学习也要健康”的弹性训诫,最难熬的周三的下午,约有18个班级错峰上课,却能同一时间解放出行。 毕竟,一趟体育课的内容,只在于前五分钟。 大面积的平地上很快跑满了一个个不是抢场地就是干一架再抢场地的莘莘学子,墨汁萃成汗液。此外,也有无意战场专注闲逛的,比如姚见颀。 罔顾体育老师“动一动,别长霉了”的师诲,他绕着大操场走了两圈,完成今日份的运动量,戴着耳机荡回篮球场,中途碰到同样敷衍运动的颜怀恩,后者正躺在草皮上数云有几条边。 “你好哇,学弟。” 颜怀恩拍拍头上的草屑,慢吞吞站起来。 “今天怎么肯出来放风了?”姚见颀摘掉右耳机,搭在肩膀。 颜怀恩不像是一头扎进什么里就不要命的人,嘴上说着常聚聚,但其实很难得碰一次面。 “太开心了。”颜怀恩吹掉手中草色,“过了明天就是今年,6月也很快了。” 他说得眼里光亮,都是想往。 姚见颀不禁问:“怀恩,你大学想去……” “对了!”颜怀恩乍然拍手。 姚见颀:“怎么了?” 颜怀恩促狭地眨眨眼睛,嘴巴一张一阖:“我、要、听、八、卦。” 大学城东路的某一层康复培训中心,浅色的枫木地板上列着各式样的康复器材,两旁林立着是钢化玻璃隔断的小室,此时一同往中间敞开,面向一水儿蓝色的组合软垫,以及躺姿各异的学生。 在姚岸的大学,运动康复课又名体育生理疗课。 说的当然不是那一大堆涉及生理学医学的理论知识,而是实践课开始后,他们能像现在——躺着。 老师在最前排示范动作,压了个一字马,又简单地讲解疗愈膝关节和脊柱的运动处方,下令两两组合,让一人躺在垫上,另一人帮着抬起一条腿压。 姚岸和展星一组,后者充当躺着的那个,而前者完全忘了老师叮嘱的“徐徐图之”,一气儿把展星的腿掰到90°,然后背抵着他那条腿坐下玩手机。 “不是、姚岸……”展星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你他妈,能不能尊重我一下?” 姚岸:“稍等。” “......好。”展星勉强点头。 “没跟你说。”姚岸松开语音话筒,将手机揣进口袋。 “……” 姚岸转了身,撑住他的小腿:“现在尊重你行了吧?” 展星强笑一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姚岸毫不含糊,一使力,将他的腿直接压成了一个钝角。 “我操啊!!!!”展星大声狂号。 近处吴用希和周桓的灵魂被吼得双双震颤,四周的同学也停下了动作,纷纷望向他们。 老师也闻声站起来,眯了眼道:“那边打架了?” “没呢老师。”姚岸放下展星的腿,“我给他压腿,不小心过激了。” 展星酸疼得牙齿直抽抽,抱着大腿,眼神可以把姚岸活烹了再撒一层川东辣椒面。 “要注意力道啊,别弄受伤了。”老师说。 “好嘞。”姚岸从善如流。 等视线撤去了,他很诚恳地给展星道了个歉,同情地看着对方:“抱歉,哥们,没扯着蛋吧?” “我去你姥姥的!”展星另条腿踹了他膝窝一脚,“你是不是想虐杀我?” “真没有。”姚岸开笑道,“这回儿一定好好给你松韧带。” 说罢就要去捞另一条腿。 “别!”展星被针扎了似的滚下垫,“你饶了我吧,我本来只是副韧带肿胀,经你手一过,能给我整成高位截瘫。” 姚岸大笑,也不强求,占了垫子躺下,摸出手机开始敲敲打打。 等待回信的间隙,他揉了揉鼻根,从眼缝里瞧见展星正抱着手肘打量他,还煞有介事地点一点头。 姚岸手掌一翻:“你很闲?” 展星摸了摸下巴,又摇一摇头。 “……” 姚岸没再理会,又拿起了手机。 “你最近很诡异啊。”展星终于下了定论。 正敲到“好啊,回去也给你压一压”的第二个“压”字,姚岸越品越觉得这语义有种说不上来的歧义,刚想删除,拇指却在这问句下冷不丁一抽,摁了发送。 屏幕在日光的反衬下有些晦暗不明,姚见颀伸出一只手遮在左上角,将那行字又览了一遍。 然后,他脸上的线条缓缓流动成一个过分明彻的笑。 “突然的这是怎么了?”颜怀恩歪过头,满脸打量。 “一点惊喜。”姚见颀说。 他手指敲出一条消息,发送,目光重新分给前路和身旁的颜怀恩。 “我大概知道是谁了。”颜怀恩表情乖觉。 姚见颀笑了笑,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他们经过一连串的户外球台,乒乒乓乓的声响环绕耳畔。 “这算是八年抗战成功了?”颜怀恩投趣道,“有没有八年?” “水到渠成而已。”姚见颀边走边说。 颜怀恩扬眉:“不错啊,你还挺淡泊。” 姚见颀细微地摇了摇头,道:“我开心得要命。” 被网格筛成片楔的阳光和槐树影悉数落在姚见颀白色的脸上,像纸张上的水彩肌理,晕染出蒙昧的温柔。 颜怀恩忽然很羡慕。 他仰头极尽全力地微笑,说:“你们一定要幸福哦!” “去你的。”姚见颀被他逗乐。 这时一个黄色球体横空袭来,使出尖尖的风声,姚见颀直觉先行,头一偏,那东西梭进了铁丝网格,“嘭”地撞在窗面,随后动能减小,在窄窄的窗沿内蹦跶了几下,消停了。 颜怀恩侥幸地迈出方才没来得及的那一步,重心前倾,和姚见颀一同去看: 一个瘪了的乒乓球。 “oh,man!”余沿追把胶面掉得跟秃顶似的乒乓球拍砸在台上,“又他妈没触桌!” 球桌另一头的陈哲转过来,看见姚见颀和颜怀恩,很无奈地耸了耸肩。 “好久不见!”余沿追一扫暴躁,轻快地朝他们跑了两腿,“你们上哪儿遛去了?聊什么呢?” 姚见颀说:“大人的事。” 余沿追:“?” 颜怀恩跟道:“直男不要问。” 余沿追:“??” 他不明所以地扭头,找陈哲寻求同感:“他们说什么呢?” 谁知陈哲淡淡地笑了笑:“非礼勿听。” “???”余沿追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在他们仨人间来回拨了几下,纳闷无比,“怎么感觉就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啊!” 确实。姚见颀在心里默认。 在一起的事目前只有颜怀恩知道,但关于喜欢姚岸,早在小城写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告诉了陈哲。 这时候,陈哲恰好看过来,碰到姚见颀的目光时,只是稍稍动了动。 当初他几乎以为听错。陈哲回想。 太离谱了,从没想过的可能,但是姚见颀的表情那么诚实,诚实到不设防,以致所有的怀疑都成了暴行。 就像陈哲认为他是自己认识的人里唯一有资格坐在素描书上的人,那么,为什么他不可以是唯一爱上了哥哥的人呢。 或许,这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失恋方式。 “好了。”姚见颀慢步走近他们,说话时有薄薄的白气,“跟你说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说完了。” 姚岸在暖气里打了个曲折的呵欠。 “所以——”展星趴在软垫上,两腿各呈直角,如同旱地蛙泳,“这就是你天天对着那盆映山红思春的原因?” 猛一巴掌甩在尾椎骨上,让保持这个临界姿势的展星差点下半身残废。 姚岸吼道:“映你大爷的山红,都说了是石榴花石榴花!” 展星痛呼一声,滚到了旁边地上,他今天在这个软垫上遭了太多罪,这辈子都不想再躺第二次。 趁此空隙,姚岸掏出搁置了一会儿的手机,看到聊天界面,在他那条语气微妙的消息下,是姚见颀更微妙的回音:记着了,别不认账。 他忽然很不合时宜地往下头觑了一眼。 “对象?”展星往后撑着地面,往他手机上贼瞧。 看自己不算窥伺,但姚岸还是白白生出些许耻感,除开咳嗽,暂时想不到其他欲盖弥彰的方式。 他呛了几声,摁灭屏幕:“不是说了吗。” “真的吗?我不信。”展星佯佯地摇头。 姚岸:“爱信不信。” 展星望了望各个原地肢解的同学,确认老师一时半会绕不过这座肉林,于是朝姚岸挪了两屁股。 “大哥,我们捋一捋。”他边掰手指边道,“在方才的口头报告中,你表示,你谈爱了。” 姚岸没迟疑:“是的。” “异地恋。” “嗯。” “同性恋。” “哎。” “地下恋。” “啊。” 展星突然仰天花板长笑,笑得一脸胀红,呼吸都不均匀,打从高考时抄到了向井轩最后一列理综选择题后再没笑得这么疏狂。 最后他抚着胸口说:“你不如说你出去卖了哈哈哈哈哈哈......” “……” 姚岸攒起手指,思考挑哪一个地方整废了比较好。 “你先别急着校园暴力。”展星吸了两口氧,用袖口边边擦眼泪水,“你想想,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姚岸的拳头难得犹豫了会儿,一细思,方才那番话确实不二般,任人听了都少不了断声“离谱”。 “要素那么多,跟套娃似的。”展星吸了吸鼻子,“下一句是不是得说不伦恋啊哈哈哈哈……” “……” 姚岸默然地看着展星,觉得这人还他妈挺有慧根。 “啪、啪!” 老师在中间鼓了两下掌,把众人的注意力召过来,下令大家围拢观看腓骨下端的损伤康复教学。 姚岸也起来,顺带捎了展星一把,吴用希和周桓也围近了,好奇道:“你俩聊什么呢,那么快乐?” 展星还在那暗笑,姚岸张了张嘴巴,人群渐渐收束,无声却越来越密集。 “离奇事件。”他轻喟道。 “但这是真的。我喜欢姚岸。” 姚见颀看着那个攲斜着滚来,在自己鞋尖停下的乒乓球。 而余沿追盯着他,用那双非黑即白的眼睛,却怎么也看不透此时此刻的姚见颀,和他刚才的话。 “麻烦了——”远远脆脆的声音。 姚见颀俯身拾起,打算给尽头球桌的人送过去,才迈一步不到,就被生生拉住了。 “你……”余沿追眉上的浅疤纠纠结结,“说的是真的吧,不是跟我开玩笑呢吧?” 姚见颀平静地点点头。 走去将球交给对方,说完不用谢,转身,余沿追已经不在了。 他难察地叹了一声。 颜怀恩和陈哲还站在深蓝的桌面一侧,都是同一副替他悻悻的表情。 “要不……我去喊一下?”陈哲的手指在卫衣的连通口袋里硌着。 “没事。”姚见颀轻扯了一下嘴角,“我想过这种情况。” 然后是一阵相对无言。 颜怀恩忽一揣过闲搁的球拍,在空心的桌面上“铛、铛”击了两下,用声响驱逐淹滞的气氛:“不颓,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深且远持久的。 “迟早有一天—— “我们可以将他gay化。” 姚见颀和陈哲统统望向颜怀恩,五秒过后,仨人忽而爆发出一阵大笑。 “学长,你说的好在理啊。”陈哲掩着嘴,露出弯溜溜的眼睛。 颜怀恩笑着摆了摆球拍:“这已经是我所有的底蕴了。” 姚见颀摁不下唇角了,摇头说:“任重道远啊。” “红军不怕远征难嘛。”颜怀恩又感慨道,“哎呀,怪热血的,这么一会儿。” “是啊。”陈哲也说。 姚见颀看着他们,方才说不失望是假的,现在说庆幸也是真的。 诚然,他得到的已经够多。 “打球吧。”姚见颀说,“别浪费了这节体育课。” “赞成!”陈哲响应。 颜怀恩把拍子交给陈哲,温声促着:“你们先,快快。” 陈哲接过拍子,跑到对面,站在中线处时又有些生怯:“我其实不太会。” “我是完全不会。”姚见颀说了句让他放心的话。 他们打了两局,分别以11比3和11比7结束。 颜怀恩啧啧地摇了摇头,对姚见颀说:“你不行啊,我上。” 姚见颀让位给他,乐得当个闲人。 这两人打起来才算有个正经样子,不至于动不动就擦网或捡球,姚见颀盯花了眼,竟在半空来往的球体中看见跄跄奔来的一个人影。 “圆锥?” 颜怀恩拦下一个桌边球,被陈哲用手捉着了,两人一起望了过去。 余沿追扣不上的校服呼哧着挡风,他像颗子弹那样冲着,在姚见颀面前急吁吁地刹下了车。 “操.他妈操.他妈。”余沿追咽下一口羼着冷气的风,“我大意了。” 姚见颀:“?” “初二圣诞节前,咱俩一起讨论怎么做姚岸和我姐的电灯泡,你可来劲了,我当时也没怎么想。寒假我约你溜冰,你和姚岸一起来了,还跟他说你溜不好,每次都得他牵着,可你明明很会溜!初三的毕业旅行你也没参加,说没时间,我寻思你待家里不无聊吗,哈哈哈,有姚岸天天陪着你,你当然不无聊啦……” “等一下。”姚见颀忍不住打断,“你现在说这些……” “现在说怎么了,哪件不是真的?哪件不是?”余沿追据理力争似的。 姚见颀只好说:“是倒是,但……” “还有!”余沿追踹了一下桌角,疼得眼皮直跳也也不忘继续讨问,“前一阵周末,你要我骗你家里说来我寝室住了,是不是找姚岸去了!” 感受到信息量扑面而来的颜怀恩和陈哲:“哇哦。” 姚见颀有种被逼供的错觉,无奈又想笑,最后,如实地点了点头。 “我糊涂啊。”余沿追表情沉痛,“这么久都没发现。” “你并不孤单。”颜怀恩走上前,暖心地拍了拍他的背,“我认识了他6年才不小心发现。” 姚见颀笑着叹了口气,问余沿追:“刚才为什么跑?” 余沿追于沉痛中腾空瞅了他一眼,生气一样地说:“我翻日记找证据去了啊,不然你以为我记性那么好呢?” 姚见颀这回是真哑巴了。 “翻日记就翻日记,你好歹也说一声啊。”陈哲数落他,“吓得我们以为……” “以为什么?”余沿追望了望他们仨,最后瞧着姚见颀,“以为我讨厌,害怕,还是要跟你绝交啊?” “都是。” 姚见颀承认自己示弱了,他承认坦白不一定能从宽但是他每一次都这么做,因为他遇到的人都太温柔,温柔到近乎包庇,姚岸也在内。 余沿追逃掉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他在滥用这种温柔,他不能这样做,但余沿追却又跑了回来。 “是兄弟就敢出柜,懂不懂!”余沿追插着腰,还是气势汹汹,像要把这句话吼给全操场听。 “知道了。”姚见颀举起手,往他肩上拍了一下。 “切,没劲。”余沿追着重地击了他一拳,力道蛮蛮,“早恋不是什么大事儿,别怕。” 姚见颀不禁笑了。 他从来不为自己的爱情感到罪耻。 但这一天起,他足以变得更勇敢。 第108章 两杯热可可 万物入冬的时候,两座城市都没有下雪,园子里的盆植移到了屋内,洗衣房总在午后滚动着烘干机,发出的声音像云朵在吞咽。 最后一门生理学考完,姚岸赶了最近也是最晚一班高铁回家,一个盹儿都没打,提前既定时间7分钟抵达出站口,看到系着他羊绒围巾的姚见颀。 两杯热可可占着手,姚见颀光是用笑容就让姚岸感受到了拥抱。 他从不送他,只来接他,这是他们不成文的习性。 “哥。” 姚见颀好周到地递给他浸有搅拌棒的那杯,握着的方位也刚刚好,靠近纸杯底,接过时几乎不会触碰到。 “嗯。” 姚岸要命地感到一阵动作的生分,从他不小心碰了姚见颀的食指的茧开始。 索性还有夜色,他们默契地不去挤地铁,像两个影子一样并行在1月份的柏油路上,滚轮声袒护了沉默,间或夹杂一两声各自日常的交换,和他们异地以来时一样。 但总觉得不对。 姚岸饮着双孔吸管里的热可可,忘了这是他平常不感冒的甜饮,姚见颀也是买给他暖手而已,他一心一意地想,有哪里不对。 “在想什么?”姚见颀偏头问他。 “啊,不是。”姚岸吐开吸管。 姚见颀观望他手里的白色纸杯,路灯下隐现出一条液体的线,随步伐而抖:“还没喝完吗?” 姚岸晃了晃,饱满的重力:“没呢。” “好吧。” 姚见颀忽然快了两步,把半空的可可杯投喂到路旁的环卫车,在姚岸的目光中跑了回来。 “怎……” 他趁人不防地劫过从车站便被姚岸牢牢把持的行李箱手柄,换到右边,随后牵上了姚岸终于闲置的手。 骤然贴切的温度让姚岸小小地惊呼了一下,他没有挣,连方才那点奇怪也轻易地消散。 “哥。”姚见颀晃了晃他的手,笑眼吟吟,“你怎么好像第一次谈恋爱?” “哈?”姚岸瞠眼。 “没什么。”姚见颀摇摇头,拉着他往前走,滚轮碾出一串踢踏的音符。 姚岸深感被小瞧了,他挑衅地拽了拽对方:“什么没什么,你说清楚。” 离离的枝桠投画在姚见颀的笑意上,惝惝恍恍的美感,他嘟了嘟嘴,说:“就是觉得……你很想牵我,又不太敢。” 姚岸差点将手中的可可捏爆。 “我哪有啊!”高八度的声音让此路的空气都为他开道。 姚见颀叫疼地皱了皱左边的眼睛,连连道:“那你不想,你不想。” “什么叫那——我不想?” “你不想。”姚见颀很郑重地回,“是我想。” “……”姚岸依旧没觉得舒坦。 他一不舒坦了就想惹事儿。 姚见颀还没来得及高喊“救命”,街道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行李箱,和刻下一道抛物线的可可杯。 居民楼的窗户霍然拉开,几声中气十足的国骂随之掷出,另有几句带着当地口音的“大晚上的耍疯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响彻夜空。 一扇颤巍巍的花店卷帘门前,始作俑者不约而同地松开手,悻悻地拍打着对方衣服上的灰。 姚见颀遭殃最多,黑棉袄背上一大片,雪似的烁着银光,姚岸埋头无声地替他理干,侧脸忽地被一只手捧起来。 “要你强吻我。”姚见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姚岸不及地撇开头:“快别提了。” 姚见颀却不让,把他的脸抚正了,拇指挪到下唇角,贴着虎牙尖儿狠狠按了一下。 “操!”姚岸疼得低嘶,不顾冒出的血腥味,他捉住姚见颀颈上的围巾,“干吗呢。” 姚见颀丝毫不怵地跟他对视,一字一字说:“你每次,都咬我这儿。” “……”瞄见他唇上的深迹,姚岸骤然心虚,干咳了两声,“下次注意。” “不用啊。”姚见颀又一脸清清白白,“我很喜欢。” 姚岸老脸一红,又要骂:“那你……” 他没骂出来。 姚见颀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嘴角,像一个清理现场的狡猾罪犯 。 而姚岸从一开始就不是受害者,只是共谋。 回家的时候已经不早,他们把15分钟的车程走成了1个小时,开门的时候于绾和姚辛平都在,餐厅客厅都亮着灯,还有一桌加热的宵夜,两碗阳春面,三盘豆腐干、叉烧、菜心。 于绾声促姚辛平去外头再抽烟,经过门口时姚岸喊他,他便多分了一眼给自己相当于扔了半年的儿子,然后蹙眉:“你嘴巴怎么回事?” 姚岸先是一愣,连“哦”了两声后,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胡扯:“被饮料烫到了。” 姚辛平不知是起疑他的反应还是伤势,总之很不信任地瞧了他一眼,最终嘱了他们一句“快进去”,便点起了烟。 姚岸松了一口莫大的气,又猛地望向姚见颀,后者不知什么时候已将自己眼睛以下藏到围巾里,还冲他眨了一下。 “鬼灵精。”姚岸做口型说。 第109章 雾腾腾的米团 这时节,安定村家家户户会做糖年糕。 糯米捣碎再蒸熟,在抹了油的案板上,一番捏扁搓圆,这步体力活常常由长孙姚岸代劳。 姚家二佬前日刚扫尘完毕,能祛能擦的都在扫帚和毛巾底下过了一遭,尽管在土胚房内见效不大,倒更显灶房四壁烟燎的痕。 不消姚奶奶进一步指导,雾腾腾的米团像一块发烫的雪,在姚岸掌下揉出皱巴巴的表情,再时不时来一拳,舞得不锈钢砧板锣似的嚷。 “别瞎弄弄,你当好玩呢!”姚奶奶从旁喝道,挎上了金鱼布袋。 “奶,我多卖力啊。”姚岸团巴团巴,又是一下摔在案上。 姚见颀赶巧迈进来,左右手各挂着一只猫,老的小的,听了这一锣嗓子,双双炸起毛,“喵”地锐叫两声,窜地而逃。 姚岸毫无所觉,不自知地笑道:“来了啊。” “嗯。”姚见颀往里走,蒸气和炉火熏人一重重暖,他向奶奶说,“爷爷催您呢。” “他个慢性,现在知道催了?偏让他等一回!”姚奶奶洪亮地说,像是要给外头的人听见。 “去吧去吧。”姚见颀转过她的肩,笑吟吟地促她。 姚奶奶似个老孩子似的哼一哼,糙糙的掌拍拍姚见颀的手,临走前,没忘把搁在灶火旁椅子上的两条兔毛围脖取下,再叮嘱他们:“锅里有蒸蛋。” 不一会儿,踏板摩托车上载着老两口蹬远了,去宰一肥块最新鲜的腊肉。 姚见颀撑在灶沿侧边,脚跟松松点地,看姚岸怎么在蓬蓬的白糯米上戳了一个洞,朝自己吹夸道:“像不像肚脐眼儿?” 姚见颀目测了片刻,优优哉哉地伸出手。 “啊。”手背挨了一下,他吃疼地缩了回来。 姚岸警觉地说:“你刚摸了猫。” “虽然。”姚见颀将手转了转,有个还热乎的指印,“可你现在对我好凶啊。” 他语气委屈,听得姚岸心里一咯噔,真掺上了几两负罪感。 姚岸搓了搓面团,反思的同时又否认:“没有吧,不就打了你一下。” “你以前都舍不得打我的。”姚见颀怅然地放下了手。 “......” 好像还真是。 姚岸走神地扯下一块糯米,另一旁,姚见颀又絮絮地说:“昨晚你还踢我了……” “那是在床上啊!”姚岸扬声反驳,“还不是因为你非来抱我!” 姚见颀回击:“你以前还强行抱我呢。” “以前是以前,现在怎么能一样……”姚岸吃吃地住了嘴,不再往下说了。 而姚见颀好像等着他这句似的,凑近了,眼神漾漾:“现在会怎样?” 姚岸咽了口唾沫,别开脸:“不怎么样。” 姚见颀却不放过他,贴着他耳朵,沉沉地问:“到底哪样啊,哥?” 姚岸耳尖一痒,连带着一整条手臂都软了,跟中了蛊似的。 妈的。 他暗骂一声,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吼出来:“会起反应!满意了吧!!” 四周霎时陷入寂静,几乎能够听到猫儿梳理毛发的声音。 居然没有预想中的的嘲笑声。 姚岸疑心又试试探探地扭过头,从左眼到右眼,姚见颀正凝视着他,如同凝视一块岫玉,连把玩也是虔诚的。 姚岸在这样的凝视中憋不过气来。 “难道你以为,我就不会吗?”姚见颀终于开口,嗓音里落着白色的情.欲。 毫无悬念地,他们一毫米一毫米地靠近,最后吻在一处。 姚岸的手被姚见颀从糯米团子上拿开,搁在腰间,冷暖乍合,姚见颀进一步揉进他,有意将这个吻放得慢条斯理,如此,才更食髓知味。 木屑的香还在空气里浮澡,粗瓷的酒杯也流淌着往日的回声,景越旧越是挑逗,他们几乎同一时刻感到了失控。 并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醒过神时,只听到颜怀恩故意高唱着“啦啦啦”,一面又捂着康子的眼睛把人搡出了门。 砖砌烟囱后,姚岸与姚见颀面面相觑,狼狈又动情。 直推到了远离那口大缸旁,再过半丈,颜怀恩才撤开了手掌。 康子眼睛犯花,呆呆恼恼地往里察看:“发生什么了???” “哎。”颜怀恩把他的头揿下来,“你猜猜,里边有谁?” “难不成有女眷在洗澡?”康子下巴掉落。 “还真——没有呢。” 颜怀恩拊掌而笑,思忖着那俩人差不多完事了吧,便听到错落的脚步声,两位事主可算出来了。 兄弟俩齐立在滴水檐下,衣冠楚楚,岸然道貌,招呼比往常还热情:“快进来烤火呀,外边那么凉。” 康子生疑地瞧了他们一瞧,蒙在鼓里的模样:“里头没脏东西吧?” “在做年糕呢。”姚岸示了示自己的手,显清白似的,“就快好了。” 姚见颀也配合地点了点下巴。 康子一听能吃喝皮,瞬时将那点疑窦抛到云外,几步踢在碎石上,攘开他们奔了进去。 姚岸抚了抚额,正要松口气,猝地一道电闪过脑海,让他差点站不住。 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颜怀恩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听到了姚岸的震惊似的,屋里配乐般地怨嚷出康子的一句:“你这糯米都凉了啊!” 姚岸置若罔闻,诧愣愣地看向颜怀恩,后者保命为上,摆布了一个咋舌的表情,小跑着从邻门溜了进去。 他的视线又回到姚见颀。 姚岸:“解释一下?” 姚见颀倒是不躁不忙:“好啊。” “?”等了一小会儿,姚岸鼓着腮帮子,“你倒是说呀?” “哦。”姚见颀稍停,开口,“怀恩哥知道了。” 姚岸几乎吐血,他睄了眼屋内,把姚见颀拽到了一扇窗边,压着声说:“我知道他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他知道!” “……” 姚见颀不是从语义而是从语气判断他的意思,急哄哄的,总不是为了别的。 “反正他就知道了嘛。” 这句话又隐隐有些公然撒娇的意思,用于姚岸最要命的。 姚岸果然不急性了,上下牙几度张阖,饶是没磕碰出一个字。 “放心吧,晚上跟你说。”避不了得有个交代,姚见颀勾住他的食指,悠了悠,“走吧,还等着吃年糕呢。” 年糕摆上桌已经是一小时后的事。颜怀恩帮着将米团匀成四瓣,一瓣切成片,下到沸锅里,康子再佐以麻油葱花折耳根,一瓣卷成团,烫过之后往红糖末里滚一遭,星星点点,踏雪红梅似的,剩下两瓣全数留给姚家二老发落。 才从用滤网从头个锅里捞出咸年糕,要按次分派到三只碗里,姚岸却摇摇头,拢过一只来:“我们吃甜的就行。” 姚见颀正用筷子箝着两坨黏糊糊分不开的年糕愁眉,闻言巴不得地送到姚岸嘴边。 姚岸用门牙咬下一个,唇面上都是糖,边嚼边用手揩了揩。姚见颀看着他,慢悠悠地啿自己那个。 颜怀恩悄自摆了个非礼勿视的脸色,招呼康子:“来来,咱俩多吃点。” 康子捧着满满一碗,食指大动,没等上桌便在灶台上咂咂赶了起来,沾了一嘴油还不忘比大拇哥。 “你们弟兄俩不吃太可惜了。”康子横瞅着他们,“这才是正宗年糕,吃什么甜的呀。” “我乐意呢。”姚岸咽下稠乎乎的一整个儿,差点没噎死。 一杯水变了出来,像是老早就料到这一幕,姚见颀在他身畔笑着,荡了荡茶杯。 姚岸性子急,吃东西噎到脖子通红是家常便饭,但这会儿却有些糗,接了水还不忘从茶杯上缘瞪姚见颀一眼。 “康子,咱们去隔壁屋吃。”颜怀恩将漏勺往槽里一撂,隔着毛巾抱起自己的碗,顺带踹了康子小腿一脚,再一次战术性地撤了。 “用得着那么急?”康子呆头呆脑地望着颜怀恩跑路的方向,又回望向兄弟俩,“我今天怪迷糊的,你们弄啥嘞?” 姚见颀沿灶台上的瓷砖线画着,像没听见,问题的准头便落到姚岸。 姚岸一时半会儿没开口,犹豫着该怎么接。 “得了。”康子从来就不是个打破砂锅揪到底的,何况还没弄清这锅在哪,有没有这锅。 他啜了口汤,不挂心地徉开去:“吃菜多喝汤,老来不受伤。” 夜晚,枯萎的芒草浸没其中,几只香乌鸦像扇形黑云扑簌在山与山,舍与舍之间。下午吃了年糕,晚饭又叠了顿饱的,肚子难免过载,姚岸与姚见颀便相携了去散步。 难得这夜无风,走起来不算跋涉,碎星点点,还有些惬意。姚岸照旧把姚见颀的手揣在口袋里,右则提了个风灯,拨开沿路来一席幽明。 正措辞着怎么问颜怀恩就知道了的事,旁的姚见颀却出了声。 “你现在还是不怕么?” “怕什么?” 姚见颀示意地动了动口袋里他们握着的手,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正罗列在户门前煮话桑麻。 姚岸想起上回在学校银杏路上的事,生怕姚见颀吃味,忙不迭说:“不怕,真不怕,要是说闲话,我抽得他们劈叉。” 姚见颀被逗笑,从眼角睐他:“夸张了。” “天地良心啊。”姚岸倒是一脸坦荡,就差起誓了。 姚见颀向空中轻轻呵笑,由着这样牵着走近了那户人家,面熟的,相对几笑,蜻蜓点点点水。 不言不语地过了道回弯,他无预兆地启齿:“是去年。” 姚岸的思索却没一块儿跟上,“啊?”了一声,足盯到姚见颀略无奈地亲自解释:“怀恩是去年才知道的。” 姚岸这才知晓地点点头,眼珠徊了徊,又问:“怎么知道的?” 这回轮到姚见颀失语了,肖想这回事儿,宣之于口总有些下流。这也没什么,怕的是姚岸一知情就把那速写本子毁了。 那可亏大发了。 “他自己看出来的。”姚见颀镇定地说,并且深以为这并不叫说谎。 “自己看出来的?”姚岸表示了惊异,“你说说,怎么个看法?” “……”姚见颀翼翼地在坑边行走,想一句说一句,“因为我看你的眼神里全是爱情。” 话一落地,姚见颀明显地感觉前头拓路的风灯无风自来地劲晃了一下,他估计姚岸得是被齁到了,望过去,对方一脸支吾,躲躲闪闪地说:“你不要老是……动不动来这么一句。” “哦。”姚见颀应了,总觉得碰出了些误打误撞的效果。 “那什么。”姚岸岔开话头,“再没其他我不知道了的吧。” 差一点儿姚见颀就忘了,把“没”换成了“有”。 “还有?”姚岸瞧着他,似乎在说“你挺能耐啊”。 姚见颀只能笑着说下去:“还告诉了圆锥和陈哲,再没别人了。” 停了一停,他又问:“可以吗?” “他们啊。”这也能料想到,姚岸不算太惊讶,“都是你朋友,你觉得行就行。” 姚见颀如释轻负,攥了攥姚岸的手:“好怕你生气。” “怕个鬼。”姚岸这么说着,脑门却埋了下去。 他为自己的不坦诚感到羞愧,为直到现在,他都不曾向任何人宣布过有关他们的恋爱。 “累了?”姚见颀问。 姚岸瞿然地抬头:“不,没。” 姚见颀从袖里伸出一节食指,指着不知不觉垂到了裤缝的灯:“给我吧。” “我来就好。”姚岸振了振精神,将手举到前方。 只是还没半秒,灯便被夺了过去,姚见颀拎起铜吊环,瞍他说:“手都冻肿了。” 姚岸干笑了笑,拳了拳发胀的右手。 “还是回去吧。”姚见颀停下,领着姚岸转了身,将他的一手冰凉揣进口袋。 相形之下,姚见颀素来偏寒的手络出一掌薄暖,姚岸从中汲着为数不多的温。 “见见。”姚岸喊他。 “嗯?”他有些时间没这么喊他,姚见颀微微回了头。 姚岸垂视他手里蓬蓬如焰的灯,眼中似温似真:“给我一些时间。” 他抬眉,诚笃地再一次重复:“给我一些时间,我保证。” 掐头去尾的一句话,幸而姚见颀明白。 他轻柔地笑:“谁催你了?” 姚见颀走出半步,与姚岸碰着额头,在松针掉落声中说:“多久都可以。” 第110章 一响破水声 那是一段很好的时光。 弦泉幽咽,万萼春深,云雷乍破天际,姚见颀正蹲在地上,用沾着红泥的峭石往门口的石磴上画画,那一滴雨刚好落在他画的一只眼皮上,着了点妖妖的生气。 姚岸抱着一个薄胎的酿酒坛子跑来,底部接着一管龙头,一拧就出来源源的红豆酒。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允许姚见颀就自己的杯子喝一口。 离开安定村的那天奶奶嘱他们再过一个月春蒿就长了,那时候一定要进来吃蒿饼。姚岸唉声地拉着一张脸说自己就没份了,快上车了奶奶才拍他的脑壳:“到时候给你寄。”他呼了一声,推得身旁桂树直簌簌,雨水洒满了站在那儿等他的姚见颀,黑发上斑斑盈盈。 直到夏天来临之前两个人都很忙,姚见颀每天都在练习速写、起型,也看各种美术考卷,被红皮书教案折磨得差点儿体无完肤。姚岸没有参加高校的游泳赛季,在教练再一次耍着竹鞭打到他小腿上时,他把痛呼变成一句痛骂,任性地转了专业,他所命名为理疗的:运动康复学。 “石榴花开得很好。” 姚岸在电话里这么对姚见颀说,不枉自己用一整月帮忙答道跟吴用希换来的一个寒假,托他照料这姑娘似的花。 “你觉得会结果子么?”待会儿还得出门买美术教材,姚见颀趁空枕在粉红豹上小憩,吞下一个呵欠。昨晚他又熬夜,电动削笔机在脚边,席勒的速写散手畔。 “不一定。”姚岸挨着阳台,往花瓣上喷了点水,“感觉娇气得很。” 姚见颀笑了笑:“不长也好,省得你糟蹋。” “我怎么了我?” “吃石榴跟牛嚼牡丹似的。” “喂喂!”姚岸磕了磕水壶底,“看准我现在打不着你是吧?” “就是啊。”姚见颀伸了个懒腰,话尾带着一点慵,在姚岸心口轻轻挠了一下。 “咳咳。”姚岸扫向一边,外头的确是青天白日,乾坤朗朗,他却在想些夜里的事儿。 姚见颀正倦着,来不及嗅到这点辛甜,他翻了个身,把画纸一张张叠好,折了一角当作别针,问:“下周是不是就培训了?” “好像是。”姚岸放下水壶,把花挪到阳台旮旯的背阴处,避开午后最炽的阳光。 “有把握么?” “小菜一碟。” 前一阵姚岸说要用一本证书与他的竞赛生涯隆重告别,选了一张实操没什么难度系数的救生员证,不过考前得集训三天,学一些赴救技能。 “哎。”姚见颀想起一茬儿,“是不是得考人工呼吸啊?” “哈?” “是不是?”姚见颀又问一遍。 姚岸窝着笑,佩服他的杞人忧天,大声说:“有!” 那头呼吸重了一下,像一把坐了起来:“真的假的?” “上头都标明了,实践部分——检查及心肺复苏。”姚岸乐道。 姚见颀静了静,捋捋思路企图宽慰自己,这只是考试内容,用不着小题大做。 随后以失败告终。 “你非得去吗?”他憋出一句。 “可不,钱都交了。”姚岸道。 “……” 对面终于大笑出声,姚岸不忍再继续逗他,冲他道:“瞎操哪门子心呢,不是真人,都是模型!” 宿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俩,只剩展星一个,正在那执着地塑造一个三七分刘海,姚岸从阳台掩门进来时,展星只剩一根发丝还顽固地竖在正中,不偏不倚。 “人呢?”姚岸问。 “你怎么又给忘了?”展星说,“他俩下午有水球比赛。” 姚岸这才想起,吴用希和周桓都是水球队的,昨儿特地用一顿自制火锅贱买他俩当啦啦队。 “哦对。”姚岸抓了个精灵球充电宝,“那走吧。” “等会儿。”展星一边对抗着那缕顽发,一边说,“先抻平了。” 姚岸:“那你快点。” 展星斜瞄了他一眼,道:“我是说你的脸。” “我的脸?”姚岸不明所以,他没有镜子,就凑了展星的一瞧,“没东西啊。” “尽是他妈的快乐。”展星嫌他挡了光,把他挤开,“刚才是你那‘三恋’对象?” 姚岸立了立脚跟,反应过来展星说的“三恋”,白他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还来真的啊?”展星忽而诧怪地瞄了瞄他。 “什么真的假的?” “你俩聊天那语气,比前任可热烈多了。”展星调侃道。 “别老是前任前任的。”姚岸蹙眉望向阳台,衡量了一下到这张床位的距离,觉得这门的隔音不太行。 “我可没偷听。”展星瞅他那样,“我在厕所蹲号,进去出来你都没发现,怪谁?” “……” 展星在一哂中彻底拍平了那根头发,爽利地拍了拍衬衣下摆,过去拉开了门:“边走边聊?” 路上学生两两三三,有在湖滨大声朗读雅思单词的,也有躺在草坪上思睡昏昏的,不时荡过一两对养眼的的小情侣,朝空气里播撒一点恋爱的腐败味道。 被拦下塞了两张宣传单,一张是熊本熊人偶给的校歌赛,另张是与它打擂台的皮卡丘给的交谊舞晚会。姚岸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正经开口,又被展星抢了白。 “肯定听皮卡丘的啊!”展星把舞会的单子敲得biangbiang响,“不过照咱们学校这比例,说是交谊舞会,别到时候一群猛男搁那battle吧。” “放心,他们都没你路子野。”姚岸把自己那张也塞他怀里。 展星笑了一长串儿:“欸,你不去?” “我……” “哦对了。”展星连忙答道,意味深长地鼓了股腮,“你有对象呢。” 姚岸叹了口气。 总算切入正题了。 “你知道我弟弟吧?”他首先问。 “废话。” 姚岸点点头,继续说:“那你知道……我俩没有血缘关系吗?” “这题不难猜,我见过你后妈,可好看了。”展星边走边说。 姚岸省了一堆解释:“总之,你知道就好。” “但是——”展星眼咕噜又一转,“这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快进到游泳馆,姚岸的手在裤缝上搓了两下,像揸起一把勇气,日轮当空,他下定决心。 “没有血缘关系,所以这意味着我和他……” 馆内突然传来沸嚷,奔奔腾腾地撞击在四壁,一下把他的词汇咬去了几个。 “……是完全没毛病的。” 展星转头看他,敞声道:“你刚刚说什么??” 姚岸展开拳,使劲抚了一下头发,更大声地回应道:“我说,我和他,在——” 这次打断他的是一阵锐响,像球鞋划擦在运动地板上的声音,以及更嘈杂的,有些过激的沸腾。 几个人冲了出来,满脸惊慌,头发乱糟糟的,撞开他们跑走了,零星的词眼飘了过来,断断续续的:“找辅导员”“喊人”“打架了”...... 姚岸和展星面面相觑。 下一瞬,他们齐齐拔腿闯了进去。 游泳馆内已经炸了。 嘈杂的打骂夹杂着刺耳的裁判哨,几乎掀翻天顶板。观众席没了人,统统跑到泳池边围得密密实实,拍照的拍照,加油的加油,比方才看比赛还来劲,还有那么两个手机掉进池里的,脸色唰地红变白,在池边进退两难。为数不多的几个指导老师下了水,根本进不了混乱中心,但凡靠近就被不长眼的拳头当成敌军打了回来。 “这……太他娘的精彩了吧!”展星目瞪口呆地站在跳水台上感叹。 “这时候了还看热闹。”姚岸往泳池里眺着,“他俩人呢?” “等会等会,我就找着了。”展星看戏之余不忘室友,手遮在眼睛上,扫描器似的寻人。 旋涡中心,红蓝两色泳帽的运动员,也就是这次比赛的双方,正扭打在一起。一会儿把对方掯到水面下,在八百倍于空气的水下阻力中挥拳制敌,隔一会儿又憋不过气地双双拔出脑袋,用帽上的护耳器撞对方鼻梁骨。 “这才是真肉搏呢。”他们前头,有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说道。 姚岸拧了拧眉,伸手直接把那人拨开:“靠边去。” “哎你……” “扑嗵!!!” 两双运动鞋在姚岸入水的同时甩在了地上。 姚见颀用咖啡签沾了些浮沫,正因地制宜地在餐巾纸背面画对桌那个坐在推车里的婴孩轮廓,蓦地听到一响破水声,液滴就这么溅在了圆形的玻璃桌面上。 他依声望过去,看到遮阳棚毗邻着那座小型喷泉,在窒闷的午后惹来菲菲的温凉,除此之外,毫无异常。 “怎么了吗?”坐在他对面的蒋淙不由问。 “你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她怀疑地摸了摸耳朵。 “就……”姚见颀摇了摇头,将签根投进外带咖啡杯里,“应该是我听错了。” 蒋淙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随后,将放在大腿上的一摞八开素描纸立在桌面,敲齐整平,蜡屑斑斑地掉下来。 师生俩是偶然遇到的,蒋淙带着一群熊孩子出来写生,完事后她避进咖啡馆,受边际效用递减规律的驱使,买了根本喝不光的两杯美式,一推门就看看见了刚从半地下书店出来的姚见颀,以及他新买的《联考临摹范本》。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喝!”蒋淙忿忿地指着那款她自以为占到便宜了的第二杯半价。 “我不喜欢喝。”姚见颀说。 “为什么?” “苦了。” “晕。”蒋淙用手背抵了抵额头,“忘记你爱吃甜了。” 姚见颀把教材移到一边,到底端了起来,给面子地喝了几口。 蒋淙这才难能欣慰地笑笑,目光瞥到灰飒飒的联考教材,拎着一角转过来,慢晃晃地翻着:“那这个呢,你喜欢吗?” 她的食指尖点了点封面。 “谈不上吧。”姚见颀离开纸杯,他知道蒋淙指的不是绘画,“作业而已。” 蒋淙涵了涵下巴,又问:“吃力吗?” “有点。”姚见颀如实道。 蒋淙意料之中:“决定以后走艺考了是吧。” 姚见颀点头。 “集训可比现在累多了哦。”蒋淙似威吓似玩笑地说。 “这也难免的。”姚见颀低头喝了一口,还是半分回甜也无。 “嘿,见颀。”蒋淙手肘依着桌面,翻完最后一页哑粉纸后,她拍拍姚见颀的手腕。 “你想不想去法国?” 当姚岸游到深水区,好不容易将打红了眼的某男从吴用希身上扒开,一脚踹远了以绝后患,却被虽然揍到神志不清却仍旧自强不息的吴用希一把掯进水里的时候,他头一次领会到,什么叫喂了狗。 他连灌了三口泳池水,期间全靠着默念“就当免费救生演习了”和“狗命也是命啊”才没有立刻把对方溺死在池里。 脱了吴用希的魔爪,他游到对方身后,吴用希又一次扯嗓子瞎喊:“来跟你爹同归于尽啊!” 姚岸抬起拳,把人捶晕了。 另一头,脱到只剩最后一条底裤的展星终于赶赴战场,扑腾扑腾地游出一个S型浪花,义气凛然说:“兄弟,我来了!” “……” 姚岸这会儿实在没时间计较,把吴用希扔给他,潜下水,去拉正在把人往球门柱上哐哐砸的周桓,去晚了得闹出人命。 最终,这场泳池闹剧在各学院的体育老师集体入水镇压下,才算勉强落幕。 看完热闹的观众和记完小过的辅导员离开后,红蓝两队,加上替补一共20人参与混战,全体鼻青脸肿地在泳池墙边罚倒立,两手撑着地板,脑袋充血。 “精力十足是吧!” “热血方刚是吧!” 裁判员也即水球队总教练挥斥着塑料工作牌,无差别地横甩在一块块精壮的腹肌上,耐不住疼的一缩,一歪,多米诺骨似的栽下一大片。 “回去撑好!”教练逮着一个踹一个,等众人陆续爬起来又立好了,他一边巡视一边问,“说说,怎么打起来的!” “报告——”吴用希第一个抢喊,“他们犯规,蓝队5号在水下扯我泳裤!” “放你姥爷的屁!”被点名的5号选手在队伍末端,红着脖子回击,“怎么不说我非礼你呢!” “报告——”吴用希再次高喊,“他非礼我!” 5号队员:“……” 俩人这头一通闹跟开锣戏似的打响头炮,剩下18张嘴齐数开口,互相抨击: “你犯规,我看见你扶球门了!” “你丫个守门的还过了中线呢!” “蓝队角球耍黑!” “红队压球入水!” “祝你替补一辈子!” “坐你的水牢去吧!” …… 一番喋喋的争执,楞是为空荡荡的场馆营造出了人声鼎沸的效果。 此时,绕池游了一周半的姚岸浮上水面,甩了甩头发:“唷,还没完呢。” 教练猛然回头,不减惊讶:“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却又不须姚岸回答,厉声呵责道:“还不赶紧离场!” “稍等。”姚岸疏了疏耳朵,“衣服一会儿送来。” 说罢,他也没理会教练那肝似的脸色,往后一蹬,利落地转身游走了。 蒋淙没有等姚见颀的答复。 “学校氛围和课程都不错,我本科读的是纯艺,油画方向,当然,还有策展啊雕塑啊什么的,一大堆,你到时候再定。 “学制的话是3年,面试的时候我还特地飞了一趟,现在好像是可以网面了。 “其实最大的问题是语言,法语起码也要B1吧,这样吧,你先去当地学习一年……” “老师,等一下。”姚见颀稍稍前倾,打断了她。 “好的。”蒋淙游刃有余地停下,偏头,“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姚见颀说。 蒋淙笑说:“那你……” “因为我不会去。”姚见颀语气平静。 蒋淙不由地眯起了一双凤眼:“那么肯定?” 姚见颀极淡地点了一下头,轻描轻画却不置贰词。 蒋淙倒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对这里没什么归属感的。” 姚见颀不答反问:“你的前提像是我一定能申请成功?” “不是像。”蒋淙的手闲不住,有意无意地刮着素描纸泛毛的叠叠边角,眼神却十分诚恳,有些骄傲,“你是我教过最好的。” 姚见颀用餐纸拭着那滴快要在玻璃上蒸发的咖啡渍,说:“可能你教的还不够久。” “哇,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变相夸我年轻吗?”蒋淙笑了笑,翘起一侧肩膀。 “当然。”姚见颀将纸巾对折起来,随口问,“老师,你有多久没看我的画了?” 蒋淙用硫化鞋跟敲了敲地面,几下之后,亮起了眼睛:“一年,对不对?我记性还可以吧。” 姚见颀只笑不语,握起纸杯,拇指在牛皮隔热套上粝粝地抚摩。 过了不久,他说:“我和那个时候大概有些不同。” 蒋淙朝后窝在藤编椅具中,摆出倾听的姿态:“说说看。” “没有那么强的表达欲了。”姚见颀十分扼要,“或者说,不再需要通过画画来寻找出口。” “嗯,好像总是这样,渐趋圆满的心灵伴随着表达欲的流失,健康不符合艺术指征。”蒋淙在扶手上勾勒着,说,“但你还是得画。” “心态已经变了。” 蒋淙看着姚见颀,从他说这句话的音调或是表情中敏感地觉出什么,意外又理所应当。 “听起来很像......得偿所愿?”她说。 姚见颀现学现用:“不是像。” 蒋淙很干脆地笑了,想吹一声口哨,可惜并不擅长:“我的想法是,就算表达欲淡了,也不该成为完善艺术素养的阻碍,假设灵性暂隐,我们也可以在智性的道路上探索嘛。”她继续说,“去国外读艺术专业是个值得下成本的决定,你可以体会体会不一样的艺术语境,技能提升之外,个人的风格和观念也能被极大地确保。换言之,你会非常自由。” 虽然并不完全清楚姚见颀的话里有话,但她试着接近:“你的画有很明显的观者角度,像送给别人的礼物。” 姚见颀闲眺的目光在午后动了动,但没有接话。 蒋淙点到为止,起身之前,她说:“好的礼物需要打磨和抛光,你认为呢?” 第111章 一张油画 燻辣的人烟嘹亮了夜径,红色的塑料棚和烧烤架趁势冒头,不一会儿便给孜然香霸占得彻底。 夜宵摊的塑料椅像只软体动物,坐下来总要跛一条腿,姚岸险险地撑住地面,才没有在六目睽睽之下摔个仰面朝天。 展星好心好意地抽了半米长的卫生纸给他,姚岸瞧着手上和着油荤的湿泥,边擦边嫌弃。 “谁叫你一直盯着手机呢。”本性还是幸灾乐祸,展星吐槽完,斜斜地瞟了眼姚岸暂搁在桌角的手机。 “吃你的鸡屁股去。”姚岸手肘压在屏幕上,把一盘料重得跟屁股似的翅尖推给他。 吴用希坐对面,用筷子拈了一把,喂进嘴里时连连叫烫,暖心室友周桓给他递了一瓶冒气的可乐。 “谢谢你,我这条舌头可算是废了。”接了就喝的吴用希这会儿咧着嘴流着泪,模样十分上头。 周桓马虎地呵呵笑了笑,妄图以话题的转移埋葬室友露骨的杀意:“哥几个,打群架爽不爽?” “一句话。”展星举起一签韭菜,跟面旗似的招展,“就这个feel——” “简直爽炸!”吴用希一提就来劲,舌头恢复知觉,动作虎虎生风,“真是好一番厮杀啊,我在水里纵横捭阖,把那蓝帽脑壳往水里那叫一个狂摁——可惜没安水下摄影机,不然你们就可以看到,我当时有多……” “纵横个屁!我接盘的时候你只剩眼白了。”被截了句的展星也抢了回白,“我他妈还以为你要过去了呢,吓得我piapia给了你俩大嘴巴子。” “……”吴用希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隐隐作痛。 “还有,”姚岸嚼着苕皮补充,“你摁进水里的那个人是我。” “……” 周桓:“喝可乐吗?” 吴用希忍无可忍,拳头咚地砸上桌面:“老板,一首《无地自容》,谢谢!” 这便开始厮混,展星跑到隔壁棚去牵了个外放音响,正调试蓝牙,姚岸看着热闹,肘下不防地震了震。 他挪开手,点进去,原本正常笑着的脸登时就傻了,撑着桌的手直接掉了下去。 姚见颀给他发了一张油画。 画的是他的腹部。 及以下。 拇指的颜料沾上了松节油的瓶盖,还没来得及拧紧,电话已经响了起来。 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一些。 姚见颀不急着接,甚至刻意放了一放,他将三只黑杆鬃毛笔浸在稀释剂里,透明调色板搁到洗手池,又用毛巾仔细蹭了蹭手心,觉得差不多了,才点了接听。 “姚见颀!!!” 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因为这番刻意推延而平静丝毫,从音高感知到他的状态,姚见颀反而更有了作祟的愉悦。 “嘘。”他说,“别激动。” “你实话实说。”姚岸气息都有些不稳,勉强压着,“是谁教你的?!” 姚见颀笑了:“需要教吗?” “……” 半晌没声,不知道是被他噎着了,还是又点开那张图看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记性那么好?”过了会儿,姚岸咬牙切齿。 姚见颀很尽力地抑着笑,握住油画框上缘,画角在桌上一转,对准了身前的落地镜。 惚恍拉远的距离,仿佛相对而立。 “我记性很差。”他说,“所以才要温故知新。” 他妈的。姚岸用全心的力气骂了一句,与此同时,耳朵也难捺地烧了起来,比炉石还滚烫。 哑了老半天,他才迸出一句:“这些年白认识你了。” 姚见颀被他的话逗弄不禁,用目光工笔着镜里的画作,想得寸进尺:“下回你做模特吧,我会找一个光线更好的周六下午,就在这扇窗前,你躺在我的衣服上,艰难地保持不动,而我一点都不着急,就一个一个色块那么画,结束的时候我会记得涂上蜜蜡。” 不知道是因为姚见颀的这段话,还是他阐述时独有的语气,姚岸几乎被他拽进了那样一个情景,哪怕在这么喧嚣的地方,他仅仅站在塑料棚外。 “怎么样?”姚见颀问。 姚岸一下被唤醒,抄起手,在棚外快踱了几个来回祛火:“想都别想!” “你会答应的。”姚见颀总有把握。 姚岸很渴望动摇姚见颀的自信,哪怕只是那么一小部分,但事实却是,任何时候,他都不能保证拥有拒绝姚见颀的雄心。 最后,他像脱逃又像妥协一样地胡扯:“你今天做了什么?” “——除了画画。”他又添上了一句必要的补充。 姚见颀好像在笑,笑过之后也就放过了他,顺着答道:“做了40个仰卧起坐,去街上散了散步,买了一本书,碰到蒋老师,请我喝了咖啡,聊了会儿天。” 谈话上了正轨,姚岸放松地蹲下来,折了根狗尾巴草:“聊什么呢?” “日常,画画。” 姚岸捻着草,点了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就问:“没了?” 姚见颀稍顿,道:“她给我介绍了一所学校。” “挺好的啊,哪里的?” “法国。” 吧嗒。 草茎在姚岸食指上截成了两段,汁液漏出来,怪涩的。 “......你想去吗?” “这不是想就能行的呀。” “如果可以呢。”姚岸又问,“如果可以呢?” 他的手指还在捻动不休,草芯却早就掉到了地上,干燥又漫长。 “姚岸,你是不是明知故问?”姚见颀还是那么轻轻款款地,好像不知道这几秒对他有多难挨。 “我拴在你手上,哪都不去了。” 嘶哑的唱腔通过拉杆扩音箱彻响在整条街道,鼓噪着每一颗年轻的镉红心脏。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一样迷人一样美丽…… 不必过分多说,你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 那是黑豹的黄金时代,丰沛得歇斯底里,狂悖得无可救药。 姚岸回到闷热的棚内,坐下的时候还有些犯晕,歌曲已经结束了,金属振膜声还在耳边莽撞,他一度忘了自己在哪儿。 “给,回回魂。”展星往他手里塞了根签子。 姚岸看也没看就送到嘴里,嚼木头似的。 吴用希把送了音箱刚回来,拊着心口说:“蓝队也在那边聚餐呢,差点撞上了,好险。” 周桓笑他背面刚当面怂,俩人掐了起来,一打一闹,成了背景音之一。 “姚岸。”展星窸窣地捏着一罐啤酒,“你是不是……” “这什么啊?”姚岸拧着脸,举着还剩一半的签子来回量看,嘴巴还在动着,“嚼都嚼不烂。” 展星近距离观察了一下,总算从孜然胡椒面里分辨出了这款稍显狰狞的肉串。 他淡定的说:“烤牛鞭。” 姚岸:“什么?” 展星:“烤牛鞭,我觉得你可能需——啊!杀人啦!!” 胖揍与求饶声很快被新一轮的煎煮烹炸声掩盖,正如新一轮的夏。 第112章 桃花 夏天的泳池是最热门的消暑地之一,多少人携伴而来,只为一头扎在水里浸个痛快。水上乐园更不用说,还是室内的。左边是一个水屋,巨型U型板,以及一个大型喷射滑道,尖叫声大都从那头传来。右边置着模拟冲浪器,人工浪冲腾着桨板。 场心则是一个舞台,各式各样的水生动物雕塑,绕台为一个半径可观的圆环,是专供静游的懒人漂流河,蓝黑的花砖贴在池壁,架几座木桥,躺在大号救生圈上,就这么漂一圈,也怪舒适。最主要的,是能变着角度地眺到坐在桥柱上的救生员。 泳裤下两条长腿赤赤地闲荡,敞着的衬衫露出垒亮的腹肌,脖上系的除了一把银色的救生哨,还有一块润绿的玉,至于这长相——泳圈随柔漪悬了个半圆的女孩对自己的小姐妹们使了个目箭——就那儿,当然没得挑。 这是姚岸拿到救生证的第二年,也是他来这个水上乐园打暑假工的第二年,规则和岗位早就摸熟了。大部分员工都偏好去刺激点儿的游乐区,热闹,拎游艇和滑垫累是累了点儿,但至少能和游客聊聊天,搭搭讪,不像一般的救生员,高台上坐着,两眼来回逡着,在事故率0.01的场馆就是一吐气的摆设。 但姚岸就乐得这么自在,他知道什么时候怠会儿工觑一眼手机,知道把香肠藏保温杯里偷吃点东西,也知道逮着一个倒霉醒目的,吹俩口哨劝他珍惜生命。 “哔——穿绿泳裤那哥们,对的没错就是你,别站在滑道口听见没有!” “喂,小朋友,在深水区别玩过头了,你小伙伴快被你呛死了!” “请勿将物品抛入泳池——抛你自己也不行!” 姚岸一口气揪了仨,气势当头,威风凛凛。 远远又有一白花花沿池跑的身影,属于违规操作,姚岸哨放在嘴边,卯足威严:“那边的——” “那边的”听了声令,停了下来,水泌泌地淌湿了脚下的木地板。 姚岸咳了一咳:“过来,我当面批评。” 要接受批评的人哧声笑了,一边走到他在的桥头,一边拧干T恤上的水:“有何指教啊?” “这位游客,请你端正态度,好好聆听教诲。”姚岸抢过他手里的衣料,往下拽了拽。 “聆听着呢。”名为姚见颀的游客这么说着,却伸手去把玩救生员的银哨。 “……” “我也想要这个。”姚见颀说。 “……好。” 训诫不成了,姚岸上下量着对方湿成培恩灰的短袖,问:“上哪玩去了?” “那个。”姚见颀朝那头的游乐项目偏了偏下巴,“陪圆锥玩了一趟,他玩出了瘾,我就赶紧溜了。” U型板是最热门也最不低龄的项目,没有坐着飞机或火烈鸟泳圈的小孩子,全是出类拔萃的男男女女,超越一米四,所向兼披靡。 “去你的所向披靡。”陈哲死抱着隔壁儿童游乐区的乐高立柱,“要撒疯你自己去吧,放我一个人苟且就好。” “堂堂男子汉,怎么能这么没斗志呢!”余沿追掰不开陈哲的手,就一屁股坐进浅池里,挠他的脚板心。 “哎呀哈哈哈……”陈哲痒得直踩水,转个圈继续抱着,“你放过我吧壮士,我真的恐高,不骗你。” “这也太不够意思了。”余沿追挠不到了,盘坐在水里委屈,“你不陪我玩我找谁啊,两人一艇呢。” “找姚见颀呀。”陈哲朝木桥那头努努嘴。 余沿追朝后头扫了一眼就火速撤回来,当即抖了抖牙:“才不去自取其辱呢,他俩在一块看谁都碍眼,我站中间就仨字——好、多、余。” 陈哲咯咯笑:“你倒比以前有觉悟多了。” “谁稀罕这点觉悟啊。”余沿追直摇头,仰头问天花板,“我就不懂了,谈恋爱能有个什么劲?” 陈哲歪头靠着柱子,说:“你又没谈过,怎么知道有劲没劲呢。” “脚趾头想都知道,男朋友哪会比兄弟靠谱。”余沿追站起来,提了提红色的印花泳裤,咧起大白牙,“所以兄弟,咱去冲浪不?” “不去,兄弟。”陈哲再次以全身的抗拒树起一个反例,只余一根食指了他一条明路,“你找找别人呗,看有没有落单的。” 余沿追重叹了口气,现实让他只能另辟蹊径,他顺着陈哲的手指打望,都是些看孩子的家长:太胖的男人不行,怕沉船;太瘦的女人不行,怕翻船;年纪小的上不去,年纪大的下不来。 逡了好一会儿都没着落,余沿追正打算转移阵地,恰恰好就瞅着了大象滑滑梯旁边的一个背影。 斤两刚好,肌肉匀称,造型修长,有点儿拽,横看像个胆识之士,竖看像个性情中人。 “就是你了!” 余沿追拳头包在掌心里,冲陈哲撂了句“找着伴了”,踩腾着水花直奔目的地。 姚岸瞥了眼又去拉伴儿的余沿追,瞧不大清,从鼻子里笑:“他疯他的,你玩你的。” “不想玩了,有点冷。”姚见颀的牙齿很应景地战了一下。 姚岸条件反射地脱自己的衬衣,被姚见颀止住了,他松开姚岸的哨,说:“我下水里待一会会儿就走了。” “那么快,不等烟火晚会了?” “今年起码看了7次。”姚见颀说,“我现在烟火晚会PTSD。” 姚岸哈哈大笑,自打他来兼职,姚见颀来的不在少数。俩人每次都趁着换班的一小时溜到外头吃吃玩玩,结束前也回来得风风火火。两个夏天够他们遍寻这个乐园,也包括在盛烂的焰火下牵手拥抱。 “那你回吧,正好我今天得刷泳池。”姚岸拍拍他的腰,“早点睡别等我。” “我不想走的。”姚见颀倾下身,语气怪黏的,“是就快去集训了,一堆东西还没收。” “知道。”姚岸忍俊不禁,“你哄什么哄。” “我是耙耳朵嘛。”姚见颀蹙眼笑。 又从哪儿学来的佻达话,每每都施在姚岸身上,越斥越变本加厉地讨。 姚岸隔空拳他,他却像毫不自知,拎开胶着在皮肤上的衣料,似乎还藏着几句更过分的。 “小哥哥。” 女孩的声音,结伴而来,泳衣缀着一水儿的藕粉荷叶边,姣姣漾漾。 姚岸与姚见颀对视一眼,都不知喊的是谁。 “呐。”为心的跳出来,把手一摊,现出一个银质耳钉,芭蕾舞女踮脚提裾,在室内光下险些瞧不见。 “另一个掉进泳池了。” 姚岸心中咯噔一跳,可别—— “能帮忙找一找吗,拜托?” 不许将贵重物品带入泳池!姚岸生出将这条规章纹在小臂上的念头,表面却只好对女孩们笑:“在哪里丢的呢?” “不记得了唷,大概是在懒人池吧,我们玩了好多地方。” “好好。我尽量找,不行的话10点半换水再仔细看看。” “不急不急。” 等女孩们连连道谢又蹀蹀走开,姚岸才瘫也似的伏在了桥柱上。 “这怎么可能找得到!” 姚见颀从方才旁观到现在,随他的视野侧下头,说:“不用担心。” “啊?” “耳环没丢。” 姚岸促地坐起来:“何出此言?” “本来就只有一只耳环。”姚见颀抿嘴,边回想边道,“那个女生的右耳没有耳洞。” “?”姚岸惊了,“你看那么仔细的?” “领地意识。”姚见颀在他耳垂上掸了一下,悠悠地说,“你桃花好旺啊,小哥哥。” “帅哥!” 脸还没瞅着呢余沿追就瞎嚷嚷,还不见外地把他那两挑子热情抖落在一只搭人肩膀的手臂上:“想玩U型板不,比滑梯可刺激多……” 被唤“帅哥”的人并未因为这个称呼而有几分好颜色,哪怕帅得名副其实也是张臭脸。总之,在他转过头的那刻,一直疯狂输出的余沿追如同摁下暂停,咔吧,没声儿了。 吩呶的乐园也跟消了音似的,不过一小会儿,那双不耐着眯起的眼睛稍为晕开,添了点儿兴味在里头:“哟,你啊。” “拜拜我找错人了!” 余沿追飞快地说完,手一撤,腿一撒。 “——啊!” 根本没给第二步的机会,被人眼疾手快地一勾,余沿追脖子上那根系着防水手机袋的挂绳就拎着他踩了回去,转了个圈儿,面对着面。 “我还当是哪个二逼呢。”陆漓将勾着绳的食指高高吊起,低眺着赤鼓鼓的那张脸瓜子。 “你他妈才二.逼呢!”余沿追气急败坏地拽手机袋子,威胁道,“放开老子!再不放我要你好看!” “要我好看?”陆漓轻蔑地呵了一声,道,“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都说了认错了人!”余沿追抢不过,气挠挠地放弃,脖子一扭脱了缰。 手机袋在空中荡悠,稍一使力,转了半圈落到陆漓手上,他往后一扬,避开余沿追捉来的动作。 “操!”余沿追呲牙,“你要在这打架吗!” 陆漓聚了一下眉,不满道:“你脑子里除了打架还有别的吗?” “还有除暴安良!”余沿追气势咄咄,凶劲不减,扫了一圈场内,盯还给他,“你一个黑社会,跑到儿童区干什么,偷小孩啊?!” “……” 陆漓真想把这人嘴给一针一线缝了,不然怎么着都不会顺眼。 他将手机袋在空中甩出一道鞭似的响,平了平煞气,才预备开口。 “小表舅——” 幼糊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俩人这时才有空望向他处,一个小女孩正坐在大象滑梯的头头,抱着膝盖看他们。 余沿追脑袋短路:“我?” “别他妈瞎认。”陆漓压着点声音,完后走到小女孩面前,扶着大象耳朵,“晞晞,滑梯玩腻了?” 陆晞晞头一点, 嘴一嘟:“想玩那个。” 剩下俩人顺势望过去,好巧不巧,正是余沿追嚷嚷个没完的U型板。 “小孩不能去。”陆漓一句就否了,不带商量。 “为什么?”陆晞晞不开心了,“我又不是5岁小孩了。” “那你几岁啊?”这句是余沿追问的,面对孩子倒是好声好气。 陆晞晞扬起脑袋上的小黄鸭泳帽,骄傲地说:“6岁!” 余沿追眼睁了睁,陆漓再适时地补充了一句“上周才满”,成功让他开始张狂地大笑。 “哈哈哈哈哈……”余沿追压根停不下来,手机袋忘了抢,什么深仇大恨也忘了,猫着身子直抖。 这时候舅甥俩在他旁边都显得特文静,陆漓直捱到四周都开始莫名其妙地朝这边打望,才拾起手机袋,在余沿追右脸上拍了两下:“差不多得了。” 余沿追哪那么好听话呢,笑点不仅低还离奇,碰着了就没完,跟个永动机似的。 这怕不是种病。 陆漓边想着,手机袋松开落下,坠着绳子的手往上,一根指节凉凉地点在了余沿追右眉的浅疤上。 余沿追觉得有只小蚂蚁在哪儿爬,痒痒的,让他不那么疯了。 抬起眼,只有陆漓,口吻淡淡地说:“收。” 足足攒够半分钟,姚岸才勉强停住了自己的笑。 此时,姚见颀早已骇于他的肺活量避到了水里,一时半会儿找不见。 “喂,人呢。” 姚岸假公济私地吹了声短促的亮哨,趴在桥栏上四处野望。 “开心完了?”姚见颀从拱桥下冒出一个头,说完这句话,又把鼻唇埋在了水下,像不吐泡泡的灯鱼。 姚岸把手伸出去,作一条钩似的,“咻”地收起来:“小鱼快上岸。” 姚见颀很配合地浮上一点,刚刚他脱下了衣服,此刻便露出纤白的胸膛,当真如鱼的腹梢。 “负心汉。”他清清晰晰地说。 姚岸听了,乐得直抖嗦,险些蹲不稳,他想姚见颀果真误解了他的快乐,他并不是为什么桃花,全是因姚见颀吃味的斤两。 四下瞻顾,他不备地抬手向姚见颀飞一个吻去。 姚见颀瞧着了,却不领情,两根指头把吻给扫开了。 “哎——你!” “这点不够,晚上再向你讨。” 姚见颀蹬出一练水花,遥遥游走了。 作者有话说: 耙耳朵:妻管严 第113章 烟花 有三件事,是余沿追三年前打死都不会想到的。 头一件,姚见颀跟姚岸在一起了。 第二件,他和陆漓一块玩了U型板。 第三件,他和陆漓不仅一块玩了U 型板,还一块吃了肯德基。 太他妈的玄幻了。 “犯什么痴呆呢?” 还是那副没主语的调子,一听就暴躁,余沿追“喂”一声,发作之前,一包番茄酱扔过来,正中怀心。 “头回见到干吃薯条的。”陆漓看头猪似的看他。 余沿追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吃的是啥,他正在沉思呢,这是很罕见的,没点内涵不干,没点灵感不成,被陆漓一包番茄酱白搅了。 “我就爱这么吃,你管的也太宽了吧,搞的好像谁欠你钱……” 正叭叭着,左臂突然被磕了一下,陈哲上身凑过来,遮着嘴巴:“可我们就是在用他的钱吃东西啊。” 余沿追嘴巴还是咧开的模样,眼睛往下一扫,似乎这才想起来,他们的两张拼桌上这量儿倍足的全家桶、夏日套餐和儿童套餐,确确实实来自陆漓的微信钱包。 “那又怎么啦!”偏要顶着那人愈发揶揄的唇线说,“这是你欠我的,上回都说好了的!” “哪一回?” 这话是两个人问出来的,一是耳边的陈哲,二是只在餐桌上露出头的陆晞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着小孩子,陆漓没对他的火气,松松地将可乐里最后一块冰舀出来:“大概就是赢了游戏还得倒请客的那回吧。” 陆晞晞一脸不明白:“为什么赢了还要付钱啊?” “因为啊……”陆漓将可乐推到外甥女面前,放慢了语速,“小朋友输了会伤心。” 这一天的烟火大会开场较晚,似乎有人包场求婚。已经排干的泳池像是倒立的蓝天,十数个坐在不同弯道的救生员都听到了从另一个山头碰碰撞撞却最终飞获的“在一起”“在一起”,其壮观处足以窥之一斑。那些人在漫天流焰下求婚,在举目睽睽下相爱,谁听了都要歆羨。 在同事们的吁嗟长叹中,姚岸一丝不苟地刷着马赛克池壁,尽管看不出两样。顺带地,他也留心那个耳环到底在不在,对姚见颀的话只信其九。 但很快的,最后那一成,也被姗姗的跃步修正了。 “也许下次就找到了呢。”女孩没听着耳环下落却不失落,“不如留一个微信吧。” 前一句话的也许是假也许,后一句话的不如是真不如。 手机明晃晃地在他眼角转开转去,局促又试探。姚岸把胶刷搁在左肩,凉凉地倚着。 “抱歉。”他说。 “啊......”女孩似乎没有想到拒绝会这么轻易,挠了两下虎口,但好像也没有很不堪。 “那个......” 她身侧的另一个同伴濯足上前,目光张顾。 这是哪出? “不好意思,就,今天和你一起的那个男生......”女孩双手比划着,像在空中做记号,“他叫什么名字呀,还有,联系方式的话……” 想都别想! 姚岸差丁点儿就吼出来了,如果不是刷子的铝杆掉在了地上,发出锵锵的杂音。 也就一俯仰的犹豫,他捞回刷头,对面前的女孩露出一个很耐人寻味的表情。 “我们俩是一起的,一——起——”他说,“你懂我意思吧?” “哇——呜!” 余沿追的嘴巴随着骤盛的烟花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圆,又随着花瓣的骤落坍缩成一个圆心。 他捂着嘴巴,随便都能猜着身旁那道不折不扣的视线,下垂的夹角刚好10°。 “你是打算把烟花吃了吗?”陆漓问。 “……” 余沿追想骂他来着,但是烟花实在太曜且短暂,他没空跟他呛,也没空告诉他自己是害怕火星落到自己嘴巴里,他知道,他听说了一定要取笑的。 又一簇烟花捧到需仰头的高度时,余沿追还是循环往复地撑开了嘴,这一次,钢兰小星坠落的时候他只动了动舌头。 忽然一声快门。 人群中的快门就没停过,但从没哪一声离自己这么近,近得就像—— “我靠你你拍什么呢!”余沿追看见尚未收回的镜头,以及被发现了也不急不躁的陆漓。 “你看。”陆漓大大方方地与他分享,余沿追凑过脸,屏幕那个要将烟花吞了的人不是他是谁? “多傻。”陆漓直摇头。 “……”余沿追捏紧拳,烟花不像烟花了更像爆炸,他咬牙切齿,“陆狗——我揍死——” “悠着点吧。”陆漓腾出没有抱陆晞晞的左手,捏着余沿追的后颈往夜空一拉一仰。 银色的烫针和曲率撒下来,流过眼睑发亮发痛,流进胸腔发红发慌。 余沿追碍着晞晞,没法大动干戈,碍着烟火,没法尽心尽力。 只好在心里吼:“再没见过比陆漓更讨厌的人了!” 回家的时候已近凌晨了,恰是夜最浓星正酣的时候,一路却荡着抑抑扬扬的口哨,过花畔,走江边,直到了门前才自觉入淡。 夏虫并不为谁沉默,纵使姚岸勾着拖鞋,把嵌进楼梯的每一脚都放得不能再缓,那些直翅目动物却唱着经久的反调,这样的话,他全心全意不去惊醒的那个人还能如愿睡着吗? 靠床头柜的这边,螓黑的影子歇成一尾长堤,充满回声的房间里,姚岸听不见姚见颀轻窒的呼吸。 他踮到洗手间里,借一窗明月作光,无声地漱牙,吐水,杯子都沿着圆线放,一串流畅的脱上衣动作,却卡在了肘弯。 “你没睡啊?” 姚见颀乖正地坐着,两手搭在床沿,笑容清醒。 “没有啊。” “……”姚岸也认了,两下甩掉衣服,扫了扫头发,说,“正好,给你看看——” 姚见颀把他外卷的衣服翻过来,叠在床头,抬眉。 一支金色的口哨。 “瞧瞧,喜欢不。” 他就着观看的顺势,把姚岸托物的掌背也接过来,端详的时候倒没有很大的起色。 “怎么了,不是说要么?”姚岸站着也感出来了,把东西更往前凑了凑,“颜色不行?” 姚见颀拇指镶过金哨口,摇了摇头。 姚岸泄了点气,得想法子解:“那明天开园我再去挑个别的,你想要哪种?还有黑的红的白......” “不是的。”姚见颀捻着他的手打断他,“我想要你那个。” “什么?”姚岸眼睛动了动。 姚见颀将唇抿成一线,只看着他,却像在说:明明听到了。 姚岸很难不承认,尤其是他的脉搏被摁在对方指下,证据确凿。 “好啊。”他干脆很硬气地说,“那得等我打完工,你等着吧。” 姚见颀含笑点头:“我等着。” 解决了,姚岸应该松口气,预备收回这只哨,但未成。 姚见颀还圈着他的腕心,拇指不再摁着桡动脉,而是昵昵地蹭:“哥,还记得我白天说过的话吗?” 姚岸的身心都在他指腹下扶摇:“哪一句?” “最后一句。” 柔情已然抵达,姚见颀悬着的话语和意味双双落下来。 他说:“我们做吧。” 第114章 热带 这是一个肯定句。 姚岸花了点时间消化。 尽管他们已经尝过太多次对方的唾液抹去过对方的体液,但那还不是,至少不是姚见颀此时此刻说的,做。 除开洗手间,这个卧室有25平方米,容得下3开式趟门衣柜,2米7的手工长桌和1米5的双人床,包括滴水不漏的月光。 现在却通通因为姚见颀那句话变得逼仄起来。 姚岸被推搡着,有些喘不过气。 回过呼吸,他发现自己说的是:“不行。” 姚见颀对这个答案并不见外。 不是第一次了,但他还是故意试着问:“今天不行?” 姚岸铁了铁心:“说好了的,等你十八岁。” “——差九个月。” 姚岸用另一只手掐了掐他的颊边肉:“不要讨价还价。” 姚见颀大抵了解他的坚执,不讨价还价了,只是吹毛求疵。 他问:“那你能保证我一满十八岁就……” “能!”姚岸抢着拍回答,几乎怕他再说出那个字眼。 “万一异地怎么办?”姚见颀像是不放心地问,又说,“肯定会异地吧。” “——我打飞的过来。”姚岸即刻说,“成吗?” 姚见颀笑得将前额附在他手心,亮晶晶的吸声是肯定的回应。 姚岸好似闯过一个玫瑰丛小关,他觉出一些热,从腕到颈,应该是过敏。 “那睡吧。”他刮了刮姚见颀的下颌。 姚见颀受了痒,从他手间露出两只眼睛,半月似的,一眨就潋。 姚岸心叫不好。 “别啊。”伸出两葱指头,把镫金的哨子拈到矮柜上,动作慢得斯文,姚见颀最末看了他一眼,头倾了下去。 姚岸肚脐一凉,整个上身绷紧,是姚见颀的鼻子触了触他。 “见……” “等一下。” 拉链的啃啮声别样地明晰,像挑逗的前戏,到底之时,拿捏的人终于舍得明知故问:“这个总可以吧?” 姚岸干哑着,直觉得那淙凉意往下越游越深,偶尔呼出晦柔的痒意,直至末梢,置换成热的绵密。 他侧悬的手在虚空中盲盲抓了一把,无处着力。 姚见颀的后颈暴露在姚岸的眼底,突出的骨头像溪圳里的蛋白石,在浮光中进退或止,石的表面冒出缜细的雨滴。 一声忍到头的闷哼,姚岸高昂着头颅,他想逃,却被掌管着失控,陈晾的手已经叩在姚见颀的左肩,欲迎还偏要拒。 室内的空气稠似乳脂,刺刺地嘬住每一个毛孔,散发出胴体独有的气息。 “快、快走。”逼近的时刻,姚岸疾疾呼道,要退出去。 但是没来得及,或者根本就是有意,姚见颀箍着他腰侧,咳嗽着饮满,眼尾扑扑潺潺。 姚岸被勾走了力气,额角有些烧,发着窘去擦他的嘴角,一往前,膝盖却同时擦碰到了某个硬处。 “帮我一下。” 姚见颀不避让,将姚岸朝自己带了带,陈述在他说来也变得像种引诱。 姚岸点了点用尚且混沌的脑子,处事全凭本能:“好。” 他并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之前就半蹲了下去,直到姚见颀微笑地咬着唇将他拉起,轻吐着说:“不用你这样。” “那我……”姚岸一下忘了该怎么示意,拾起自己的手,晾了晾,“你要不要躺下?” 姚见颀摇了摇头,往下摸索到姚岸的小腿,那小腿肚子一碰到他就抖瑟了一下,差点儿抽筋,但还是交由他从已经落皱在地面的裤腿里拔出来,另一只也同样。 意识回笼的时候,姚岸已经分腿坐在了姚见颀身上,两膝搁在柔软而干燥的床沿。 “好别扭。”姚岸的表情闪闪烁烁。 他光裸着,又极尽敞开,四下瞍望着,浑身不自在地动和缩:“能不能换一换?” “就这样嘛。”姚见颀将姚岸的手臂分别叠在自己两肩,然后捧住他的尾椎。 “可是……” 姚见颀轻快地亲了亲他的小臂,然后一路吻上他的嘴巴。 他有一万种让自己沉溺的方法。 有时候是一场性.爱,有时候是一句早安。 姚岸深知这一点,所以当他无意识地环绕他的脖颈,抚摸他海绵一般的发尾,听任姚见颀将他们的同时握在手中。 他不感到意外。 腿下的皮肤抵挨着柔腻的裤料,像数条酥酥屑屑的小蛇直通腹心,这一刻不论是快感还是坠落,姚见颀都能与他共担。 “我没说错吧。”姚见颀轻吮道。 “什么?” “耳环。” 姚岸是泊在他肩上的,滞缓地撑起一点,足有一时半刻才回味过他说的什么。 “这种时候,你还……”他攀缘着啃他的头顶,断续地喘。 姚见颀吃透了他的闹,笑容纹在他锁骨。 “来了。” 姚见颀胸胛微伏,攥紧了,姚岸把亢声填在他发间,经历一个共颤,室内嗅满了热带植物的甜腥。 第115章 骗子 夏天的最后一次碰头,余沿追见到姚见颀第一句话是: “你脖子怎么回事儿?” 那时他们正走在去美院的路上,整条街都是涂鸦。不论是头顶的钢条还是对面的大楼,每一个稍显枯索的实体都有刺透肌肤的纹路,像艳痞的旧黑帮。 他的话招徕了本就有些引力的目光,陈哲默默遮住了自己的额头,且很想给余沿追磕几个响头:“亲爹,你可闭嘴吧。” 而被路人眼光有意加身的姚见颀,试试探探地摸了一下,眉棱微挑:“看得出来吗?” “很明显啊。”余沿追热心助他将手移到了正确的位置,喉部以侧,“怎么弄的,你不知道啊?” “早上没注意。”姚见颀说话的时候那块红痕跟着动,“什么形状?” “你们够了!”陈哲用新买的四开画板在他俩之间横了一下,比当事人还臊。 姚见颀笑笑,摩挲了两下,把手放了下来。 “搞乜啊?”余沿追瞅瞅他俩,又一次觉得自己被情商隔离了。 “你长大就懂了。”姚见颀很诚恳地拍了一拍朋友的肩,抬起步。 “别走啊!”余沿追还想问个明白,眼瞅着从单机游戏上学不来的事越来越多,他以后还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姚见颀和陈哲已经拐进又一家常来的画材铺子,门口有一个窄腰的非洲鼓,鼓面是店主亲自手绘的图案,画的是两个赤条的连体人,共飨一株玫瑰肺脏。 颜料打算去了画室再买,但笔是用顺手了的,又秃得快,挑得也勤,姚见颀从盒里抽出几支鱼尾笔比对,鹄黄的笔杆来回转悠。 “这时间过得也太快了。”余沿追往店门口一坐,忧郁地拍着鼓,“眼睛一闭一睁就高三了,你俩还都去集训,丢下我一个。” 陈哲往怀里兜着高光橡皮,瞧他怪凄凉的:“不哭,你再守望半年我们就回来了。” “一走走俩,我多无聊啊,我就是根白菜,地里都没个伴儿。”余沿追道。 “谁说的?”陈哲有嗅橡皮的毛病,嗅完还在下巴上擦擦,“那天在水上乐园,你不是被一个酷哥拐走了吗?” “哦?”姚见颀很专心地在挑刷子,但该听着的都没落下。 “拐什么拐啊!”余沿追在鼓面上捶了三下, 着重强调,“而且他一点都不酷。” “小帅哥,别把我的鼓敲破咯——”老板在店那头呼着。 余沿追忙用袖子擦了擦鼓皮,再双手合十乖赔了个不是,。 “谁呢?”姚见颀转过身,“没听你提过。” “啊......”余沿追扣着鼓线,不情不愿,“就那个,陆什么漓。” 姚见颀有些耳熟:“陆漓?” “就溜冰场打架那个!” 姚见颀立刻了然了,旋即微微瞠眼:“他没揍你吧?” 余沿追忙应:“哪能啊!” 又反应过来,不平:“凭什么不是我揍他啊?!” 陈哲一下蹦过来,蹦掉两块橡皮擦:“你俩说什么呢,这题我不知道啊?” 姚见颀佯张了张嘴,没打算真说,果然余沿追上赶着补课了:“以前溜冰的时候产生过一点小摩擦,我教育了他几句,他当场就知错了。” “哦——”陈哲点点头,蹲下来拾橡皮,总觉得嗅到了点忽悠,“这么简单?” “是男人就靠实力说话嘛,哈哈。”余沿追干干地笑笑,给姚见颀使眼色。 不对啊。 撇开余沿追跟自己的对头牵扯上的诡异,姚见颀疑惑地皱了皱眉,总觉得错过了点儿什么。 “你知道他和你姐是同班同学吗?”姚见颀想起从姚岸那儿逼供出的几句韵事。 “知道啊,在一中碰到过。”余沿追坦坦然。 “……还有呢?”姚见颀试探道。 “还有——”余沿追食指划了划下巴,两圈过后,“——还有什么啊?” 你、不、知、道、他、喜、欢、你、姐、姐、吗? 姚见颀将彩笔依次放进盒中,在这个短短的动作区间中理了理知识点。 他快速略览了姚岸还和余舟遥在一起的时候,余沿追的种种搅黄行径,包括但不限于电灯泡放狠话还打小报告,现在想想,姚见颀彼时有多宽慰,当事人该就有多崩溃。 虽则姚见颀并不替他们感到遗憾。 “还有啥啊到底?”余沿追催促地咚了咚鼓。 “能有什么。”姚见颀将笔盒一推,模棱两可地说,“你们别再打起来就行。” 此一时彼一时,毁人姻缘委实不太地道,热恋中人不能干这种损阴德的事,圆锥不知道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吧。 姚见颀提着袋子到家的时候,姚岸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六角亭柱旁,沾了一页凉帕,给怀里的一盆晚香玉擦花瓣。 姚见颀有理有据地认为这场景可爱,哪怕捧花的是个大高个儿,一截右小腿藏不进檐阴里,就这么曝晒着盛太阳。 “咔嚓。” 姚岸闻声过去,是从姚见颀嘴里发出来的,但实实在在地照了相,有意让他听到。 “有什么好照的。”姚岸仰起脖子。 “我男朋友好好看哦。”姚见颀把东西往花台边一撂,过来和他挤进一角阴里,“给你欣赏一下好了。” 说着,用手挡着阳光,送到姚岸鼻尖前。 “什么啊。”姚岸笑着搂他,看了一眼就嫌弃,“你这不行啊,我男朋友比他强多了。” 姚见颀也笑,手机护进怀里。 “东西都买好了?”姚岸把花放到一旁地上。 “没有多少。”姚见颀说,“那边都能买到。” “是跟陈哲约好了吧,后天一起走?”姚岸问。 姚见颀把手机背上的汗在膝盖擦了擦,没答,反四处探头:“就咱俩吗?” “我爸和阿姨在餐厅,榨哈密瓜汁。”姚岸薅回他的脑袋,“问你话呢。” “当然一起走啊,你担心什么。”姚见颀说。 姚岸总有几两狐疑,觉得姚见颀没那么安分,毕竟他是连自己上大学都只肯送到门口的人。 “你们讲好了吧,我开车送你俩去高铁站。” “早说啦。”姚见颀皱鼻子,“会开车了不起哦。” 姚岸因他的口气直乐:“有车才了不起呢,等以后哥有钱了,买一辆领航员载你。” “你别开飞了就行。”姚见颀想起他直转弯时油门当刹车踩的伟绩,就差那么一点儿撞上本市地标。 姚岸显然也想到了,笑容微微收敛,只庆幸当时在场的没有姚辛平,否则得送他回科一考场重造。 正想着,姚辛平已踱到了门边,朝他们一吆喝:“进来喝果汁!” 可尓必思兑到哈密汁里,辅以一刀酡红黄昏,像三种颜料陷入中和,姚见颀晃了晃杯,抿了一口。 他们抱着果汁和两瓶冰镇饮料躲上了三楼,还有杨桃,切成一片片绿星星,空调开到最低,窗却敞到最开。 “怎样,”姚岸斜臂枕在床头,照旧没个正形,他调侃,“有酒味吗?” 姚见颀盘腿坐在椅子上,背对老虎窗,周身尽是落日的穗须,他舔了舔齿列,说:“来点儿?” “不要。”姚岸当下就说。 可是姚见颀哪给他拒绝的余地,在杯沿呷了一口,一脚就迈到了床畔。 姚岸没避,任他两手压在耳边,边亲边玩似的喂给自己。 姚见颀在他身上笑格格地:“和电视里不一样啊。” 姚岸屈指揩去嘴角漏出来的甜汁,仰面擦在姚见颀的颊车,似瞪还笑:“被骗了吧,哪有这么喂的。” “味道呢?” “凑合。” 姚见颀干脆趴在他身上,脚踝双双交错:“应该加雪碧的,喝起来像就起泡酒。” “说得像你喝过。”姚岸掂了掂他的小腿,“明天我去买。” “酒?”姚见颀两眼冒了光。 “雪碧。”姚岸一点儿不格外开恩。 姚见颀失了兴趣:“那我不要了。” 他抓着姚岸的玉,左右牵,娑得姚岸脖子直痒。 姚岸不得已把人掀下去,却护着不让他的头撞到墙,吓唬他:“干吗呢,剁手了啊。” 姚见颀不以为忤,还是揪着,说:“你以前不许我碰。” “什么,这玉?”姚岸纳了些闷,“没有吧。” “有。”姚见颀很肯定。 “蛤,不可能。”姚岸比他还肯定。 那一定有个人记错了。 俩人就这么比对起互相的记忆来,从高中到小学,从江滨到安定村,最后精确到某年某月日姚岸伙同姚见颀在某地扔了一颗新掉的侧切牙,还是没掰扯清楚。 最终两人一致认定,是对方记错了。 “好神奇。”放弃了无脑争执的姚见颀握住姚岸的左手,举到自己眼前。 姚岸由他摆弄着自己的手,这种时候最像个小孩,问他:“神奇什么?” “你会跟我在一起。” 姚见颀分开他的无名指和中指,从中露出一只漂亮的眼睛。 姚岸听了,有些失语。 他想用那只手去揉揉他的睫毛。 想说我好喜欢你。 姚见颀贴了一下他的掌心,将他的手转过来,手背朝自己:“开始了哦。” “开始?” 姚见颀伸出食指,指尖像一枚月牙,在姚岸的手背上轻轻勾画,一笔下去,像靥靥江面驶过帆桅,衔一练裙痕。 “默你的掌纹。” 相隔半寸皮肉,姚岸感到软刺一般的触地,而他的纹路被细致地复刻在手背。 “这里代表生命,这里是健康,还有智慧,感情,太阳……” 他每画一条就报一个名字。 那晚,昴宿出没在夜的腮边,姚见颀翻过姚岸的手掌,在金星丘上吻了吻。 他说:“这里是情.欲。” 第二日白天,姚岸伏在床上,不着余料的脊梁上有几点修粉的齿印,像一宿荒唐的押契。 左脸在决明子枕头里软到变形,明明是姚见颀买来专慰颈椎的,他一回来就成了霸占。姚岸迷迷瞪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皮上作祟,以为是小鬼头的手,说了句“别闹”。 又觉得不像。 他埋了一个呵欠,懒而又懒地撑开眼,一下亮盲,这才发觉是飀飗的阳光,从帘起的窗布罅隙里撑杆跳到他睑上。 记得昨夜没有拉窗帘。 他把压在胸脯下的手勉力拽出,透出一口松快的气,去摸左边的被褥,有些凉。 姚岸在枕巾上蹭了蹭,偏头去看,果然空的。 这下他总算肯起了,单膝支起,背慢慢挺,等那阵晕乎劲儿过去后才抬脚下床。 他关了睡眠模式的空调,拎起椅背上的裤子,穿着走,一边喊着姚见颀的名字,没人应就又喊,到客厅刚好提上两只裤脚,随意地瞥,刚好对上被某人有意移到琉璃干泡盘上的电子钟。 11:29 姚岸眼角跳了跳,几步并下楼梯,推开二楼卧室门。 ——空的。 行李箱和画具都不在了,更别说人。 姚岸杵在门口,握实拳头,用高穿整栋别墅的声音喊:“姚见颀——你个骗子!!!” 候车厅的广播正在报送北上的G开头次列车,芜长的人群被检票口丛丛吃入,队尾的陈哲和姚见颀正伴着行李箱往前挪动,后者的耳根子忽然一痒。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陈哲戳着奶沫上的碧根果问。 “你说插队?”姚见颀问的是之前陈哲排队买拿铁时怕时间来不及,央最前的女生帮他带一杯的事。 “不是啦。” 陈哲踢了一脚行李,让它跟上慢吞吞的队伍,“我说你哥啊,你不说一声就走了,他会生气吧?” 姚见颀扶着杆上的背包,说:“他气死了。” “啊?” “还给我发恐吓信息。”姚见颀摁亮手机屏幕,转向他。 聊天界面是一个硕大的信息框,来自姚岸,内容只有重复的三个字: 你完了。 陈哲咂了一声,好笑又同情:“你为什么不让你哥来送你啊?” 姚见颀在框内编辑着什么,嘴边遗着笑,闻言后抬了头。 “去那么远的地方,时间还那么久,过年都不回来。”陈哲嘀嘀咕咕地说,“我爸妈都在进站口站了好一会儿呢,你哥……” 说到这儿,陈哲又停了嘴,换成讨喜又窃窃私语的表情:“你男朋友,肯定会很舍不得你啊。” 这话怎么不受用,纵使幸福并不需要人旁证,姚见颀还是不谦虚地点了点头。 “背影不是一件好东西,留给谁都不公平。“他说,手指如蜻蜓点过屏幕,“与其执着道别,我宁愿趁早想念。” 第116章 银河铁道 纵使有了心理准备,但集训刚开始的时候,苦行僧式的生活还是太过来势汹汹了。 凌晨睡凌晨起,冰贴贴头顶,脖子和尾椎永远僵硬,画各式各样的头像和石膏、瓦罐陶罐,速写纸一本一本不要钱地扔,白色颜料一瓶一瓶钱不够地没,日子一天一天不要命地耗。 这天姚见颀跟一个头像的灰面较足了劲,指甲缝里都是铅碳,到后来是累也是真的热,北方的夏天并不比南方怡人,哪怕已近秋初。风扇像是上个世纪的,落着一层无人打理的毛发,转起来屑屑洒洒。 姚见颀把散热贴换到后脖,搬起画架,挪到了楼梯拐角,奢望能沾一点过堂风。 画到肩部的时候同一个画室的女同学跑过来,捧着速写本让他看一看,姚见颀讲了几句,帮着改了一点肌肉和细节。 “谢谢!”同学醍醐灌顶地连连拍头,走之前不忘提醒他,“快点上去吧,老师就要做范画了。” 她走后,姚见颀理了理投影,抱着画板和钓鱼椅,才慢慢回去了。 进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个人,听见口水“啧”的一声。 姚见颀确实没看路,对他说了句抱歉,打算往里走,然而对方却没有立即让道。 他这才认真地看向对方,发现那人是苏谐,从一中一道来这个画室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快,但一和自己视线对上时又撤开了,快到姚见颀并不知道是否自己眼花。 谁都有自己的情绪,只是普通交集远没有到问“怎么了”的地步,姚见颀夹了夹画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退了半步,准备从后门进去。 只是苏谐又忽然疾步走开了,什么也没说,撂下一些不爽不快的沉默。 中间靠前处放了瓶橘片罐头,是陈哲给姚见颀占的地儿,姚见颀绕过几盒颜料,才一坐下,他便将身子探了过来。 “吓死了。”两指夹着铅笔,陈哲将手附在嘴边说,“我以为他要找你麻烦。” 姚见颀摊开折叠椅,问:“为什么?” “刚刚刘妙冰是不是找你看画来着?” 问的是方才那个女生。 “是,怎么了。” “她之前也问苏谐来着。”陈哲四下瞟了瞟,道,“可能是还不大懂吧,就又去找你了。”他压低声说,“苏谐知道后就不太高兴,说刘妙冰瞧不起他,小两口小吵了一架。” 刘妙冰和苏谐是刚集训的时候才在一块儿的,有一次被老师抓到串宿舍,当时颇以为画室谈资,姚见颀只听陈哲在饭桌上八卦过几句,印象仅限于此。 姚见颀稍感意外,说:“看了看画而已。” “对啊!”陈哲有些愤慨,在腿上敲了敲笔头,“这点事儿至于吗,搞得尴尬死了。” 他又朝左边一努嘴,悄悄道:“刘妙冰还在角落里哭呢。” 姚见颀将画板横在膝盖上,对别人的失态没有作过多的旁观,当时他并未觉得这段插曲有什么,只是说:“我以后会注意。” 姚岸后半年在一家运动康复工作室实习,工作室是他们本校的学长创立的,离校区不远,蹬一辆小黄车就能到。 刚进去的时候,姚岸只是配合录一些网课视频,杂七杂八的,什么练出天鹅臂拯救O型腿治疗富贵包,多到姚岸以为自己误入直播平台后,才正式开始培训,拿了认证,跟着康复师练手。 最近一直忙于一个膝关节的术后康复,帮助患者做垂腿练习。无痛苦掰腿很讲分寸,姚岸的手是鲁智深开了光的,虽然已经演习过无数次,但下手前还是挺忐忑。 对方是三十出头的大哥,也不瞧他愣头青,轻松地跟他聊天唠家常,缓解了他很多紧张。 结束疗程的时候俩人添了个微信,那时候对方已经能够小跑了,还邀请他打乒乓球,姚岸挺有满足感,觉得自己干啥都能成,又给“领航”计划添了一笔金。 清晨5点,姚见颀收到了来自姚岸的红包,此刻距离他上缴手机还差半个小时,过去24个小时里的记录显示他没有接到来自姚岸的消息,他本以为等不到了,不免失落,但允许例外。 名为“熬夜的鸟儿有粮吃”的红包含量可观,姚见颀恋那一点手感,一边临摹一边发语音:“求包养。” 那边回了一个叼烟斗戴墨镜的表情包,特金主范儿,嵌的文字是:床上聊。 不知谁带坏了谁,在不要脸这条路上两人堪称齐头并进。姚见颀被他驱散了一夜的倦,绷得似石膏基座的面部线条也变得纤缓,嘴上却是另一种态度:“你又去那个夜店了吧,这么晚。” “不存在的。”姚岸从容道,“没听过吗,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家夜店。” “姚岸,我跟你说哦,”姚见颀贴着听筒,循循善诱,“集训历来是最考验感情的,手机拿不到人也见不着,要是被我发现你背着我搞小动作——呵呵。” 最后两个吐字俨然有家暴的态势,本着把所有悲剧扼杀在摇篮里的宗旨,姚岸很刚正不阿地—— 怂了。 “祖宗,我真没有!”姚岸感叹号都忠心耿耿。 “那你干吗去了?”姚见颀说,“平常这个点肯定在睡。” “我睡了啊,定闹钟醒的。”那边回。 姚见颀奇怪道:“为什么定闹钟?” “给你变魔术!” “魔术?” “你现在起来,到外面去,找个空旷点儿的地方。”姚岸神秘道。 姚见颀轻笑:“你要搞什么名堂?” “哎呀,赶紧的,它们就来了!”姚岸在那头催促。 姚见颀真就起身了,左手无知觉地夹着铅笔,像一个默认动作。他穿过一双双黑眼圈和半成品,下楼的时候与石膏像打了个照面,丛丛枯杨拦住了他的视线,他便越跑越快,来到雪亮的空地。 “抬头!”姚岸兴奋地说。 姚见颀听了,像要喝一片夜空那样把头仰起,喉结暴露在微凉的氧中:“之后呢?” “再等一等!” 两人同时屏息着,因为是对方,等待并不漫长。 约莫5分钟过后,一条纤细的银线蓦地出现在了眼球底端,姚见颀擦了擦眼角,确认没有看花。 他呐然:“这是......” “是卫星链!来了吗?!”姚岸兴冲冲,噪在耳畔,“我看新闻上说有一批卫星链要经过你的城市,就是现在!” 高音落下,60颗星链驶入西南的天角,像一列银河铁道,航行在普鲁士蓝的宇宙中。 姚见颀拨通视频,将摄像头对准苍穹。 “看不清啊。”姚岸挤着镜头框。 姚见颀便将手机举起,放风筝似的跟着卫星走,呼声在风中猎猎:“这样呢?” “看到一点了!”姚岸同样高声回着他。 姚见颀将手抬得更高,盯着上空:“现在?” “看得到看得到!”姚岸凑在屏幕上,叫着,“它转弯了!” 星轨笔直地绕过一颗恒星,用尺子画了个三角形。姚见颀看得入神,被一个石墩绊倒,栽过去,手机在在半空抛了一圈,落地前险险接着。 姚岸在那头惊了一吓:“摔着了?!” “没呢。”姚见颀疼得龇牙,磕磕绊绊地从地上爬起来,把摔没了头的笔塞回了口袋。 “你小心点,别掉沟里了!” 姚见颀笑了笑:“你来捞我啊。” “又皮是吧?”姚岸认真嘱他,“你别瞎跑了,就待原地吧,静静地看也省心。” 姚见颀说好,拍了拍膝盖和掌灰,就势坐在了石墩上。 这一爿半球还未陷入天明,星轨上每节车厢的灯却如同昼亮,车窗后有乘客也或许没有,它穿梭着,光明、瑰丽又孤独。 瞻观天空是濒危的浪漫。 哪怕方圆十里也找不到一个相同仰角的人,但想与之同睹的唯一人选却在此时此声。 姚见颀想到小时候,他们共同读过的宫泽贤治,就在轨尾消失在夜空的前一刻,他对姚岸说:“或许我不是焦班尼,但你是我不死的柯贝内拉。” 作者有话说: 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在半人马星座祭之夜,少年焦班尼与柯贝内拉共同搭乘开往天国的银河铁道,在宇宙中旅行。他醒来后,发现这只是梦境,并且得知了柯贝内拉的死讯 第117章 芳香烃 第一个背着冰刃的人从白皮树下走过的时令,当地画室组织了一次模拟联考。 载满学生的大巴车正要出发,却还有不少同学嚷嚷着忘了东西,陈哲作为其中一员,擦着门缝挤进来一只手,抢回来的不是画材画具,而是一块记忆棉坐垫。 他坐到姚见颀旁边,略施腼腆地将坐出形状的那一面朝下,解释起来头头是道:“你别看我笑话,这个是我的灵感保姆,没它我找不着感觉。” 姚见颀拧开一瓶矿泉水,打趣道:“你不是用手画画吗?” “我是啊,但……”陈哲说到一半,后知后觉地肘了他一下,“我去,你别埋汰人了。” 大巴缓缓起行,姚见颀看着路旁红过一季的黄栌,现在心里把它与往年看过的银杏比较,然后才慢慢罗列老师说的要点。 他很难内化一些理论和条框,需要靠死记硬背来抑扬天性,力求变得循规蹈矩。 “哎,你紧张么?”陈哲翻了几页《贤丰速写》,压根看不进去。 “还好。”姚见颀道,“你紧张?” “非常——”陈哲一脸丧,“老师昨天还在说我透视差呢,我打小就没弄懂过,这东西真神奇。” “慢慢来,还有时间。”姚见颀安抚道。 陈哲捏着记忆棉,还是苦恼:“但我还是……” “能不能别聊了?” 这声呵责来得突然,不仅生生打断了陈哲的话,还吸引了其他人的眼光,纷纷投向他们所在的角落。 俩人目目相觑了一短阵儿,逐渐领悟到那声音就从一尺不到的前座传来,吼完就没了下文。 陈哲便大着胆子,扒着靠背一点点去瞧,在看到那人后脑勺的同时吐出一个无声的“擦”。 “抱歉抱歉。” 说完他光速倒回座椅,冲姚见颀摆了个鬼脸,用口型道:苏谐。 姚见颀蹙了蹙眉。 他几乎肯定刚才那句不善针对的只是自己。 从上次的半吊子龃龉过后,俩人没有更多的接触,没时间和不太熟都是源由。刘妙冰仍拿着画找过他,也不过两三次,这没有什么不正常,他没理由拒绝。 姚见颀能理解高压之下的敏感多端,但这种闻得出指向的敌视未免纷扰。 陈哲把这些腌臜看在眼里,从刘妙冰每次跟姚见颀讲话时那战战兢兢的态度也能读出一二。他本来就觉得苏谐这人有些刻薄,加上这事儿就更别提了。 陈哲在手机上敲了一行字,开解道:“忍忍,忍忍,干完这票咱就回家过年了。” 姚见颀笑了一声,摇摇头,对陈哲说:“没事。” 三百瓦的工矿灯在体育馆内壁铄亮着,其下是排排列列的哑黑人头,无声地给横构图的画作上以雀灰色的背景。 与一个月前的模考相似,色彩静物的试题陈列在黑白的A4纸上,限用水粉或水彩,要造型严谨,比例准确,手法完整,冷暖协调。 180分钟过后,一声令下,全体停笔,他们的作品被收起、平摊,铺满几百平米的地面。 姚见颀提着被色彩腐蚀的画具袋,和人群一道走进12月的莽莽冽冽之中,眼里一圈圈的幻黑,是长时间被灯泡注视的缘故。 他随着脚步的惯性走出大门,到了路边,模模糊糊地感到一辆车拦在他身前,鸣了鸣喇叭。 他打了个呵欠,慢腾腾地往右挪了一步。 那车也滚了一轮子。 姚见颀再往右让了一步。 那车又滚了一轮子。 姚见颀不是傻的,他揉了揉眼睛,这才瞧清一辆不甚熟悉的越野车身,以及徐徐降下的车窗内,单手扶着方向盘的姚岸堆着笑,道:“心肝,玩呢?” 今天是姚见颀正式统考结束的日子,不过回家住了一晚,又得赶着回画室去应付接下来的校考。这回姚岸说什么也不放他自个儿走了,赖着姚辛平和于绾,派了辆车给他,一路送姚见颀北上。 车内暖气烘人,姚见颀卸了画袋,他不想睡,要陪姚岸聊天,但没一会儿就倦意熏熏,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窗半开,安全带松着,座椅被放得半平,身上盖着一件不陌生的棉袄。 仪表盘缀着一圈蓝白的光环,时间指向凌晨的某个钟点,有些久,他破天荒地没有失眠,还补了个酣长的觉。 姚见颀调整座椅,目光逐渐企及一柱远光灯尽头的峤立背影。 姚岸面着斜前方的服务区,专注在电话里,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足音,只觉肩胛一暖,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和棉袄一道躺在了他肩上。 “……0到70度范围内可以活动又没有不适的话,就可以尝试脱拐了。” 姚岸一边正儿八经地向那头的叉友答疑解惑,一边将头歪了歪,恋恋地蹭着姚见颀的干燥柔软的发顶。 “髋膝脚踝要依次动,不能绕过膝盖。” 姚见颀将手绕到姚岸身前,摸着拉链,开始较劲地扣。 “扭胯也是错误动作,行走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啊。” 拉链提到一半,上不去了,姚岸的手臂被团了起来,后脚跟往那个在恶作剧的人鞋侧踢了一下。 “平常的话,适当做一些单腿练……啊嘶!你干什、不,不是说您,没事没事。” 对上姚岸警告的眼神,姚见颀不仅面色如常还很无辜,仿佛那只探到姚岸腹直肌上的冰爪子不是自己。 “……那今天先这样,日后再练习,再见。” 姚岸回转身,往空袖子里套手的同时摆了个威吓的脸色,训话还没出口呢就被姚见颀先行告了一状:“非工作时间真的有必要联系吗?” 姚岸:“嗯?” 姚见颀面无表情:“声音好年轻哦。” “哧。”他对姚见颀的头发上下其手,摸了个透实,“这醋吃得还挺实在啊?是不是该夸夸你?” “防微杜渐。”姚见颀在姚岸的蹂躏下依然保持正经,“怪你太有魅力了。” 姚岸笑得直不起腰,趴姚见颀的肩上,掐他的脸蛋:“姚见见,你也说的出口?” “怎么不能。”姚见颀握开他的手,哪怕在冷风里伫了不短的时间,姚岸却随时随地都像一个滚烫的热源,“反正都是实话,不收钱。” “哦?”姚岸往后一步,蹲上黄黑斜纹的路墩,摆了一副恭聆的架势,“那你说说,还有些什么实话?” 姚见颀不消多想,自然而然就道:“你的牙齿很整齐,眉毛的长度和深浅也刚刚好,唇珠也是……声音不错,叫我名字的时候很性感。” 说到这儿,他眨了眨眼睛。 姚岸使劲攒着笑,他真的觉得姚见颀在逗他开心,不论什么招数。而他恰好也脸皮厚得适宜,还要继续赚便宜:“我就没点内在美了?” “哪能。”姚见颀俯瞰着姚岸,信手拈来,“你水性很好,攀岩能力也不错,不挑食,不会易过敏……” 姚见颀一连列举许多,听得姚岸头昏眼花,抓着他的手才不轻易跌倒。 “你的怪癖也很可爱,比如喜欢闻汽油味,所以把车停在这里。” 姚岸随他的视线引往11点钟方向,不远处的加油站像只硕然的红色萤火虫,芳香烃的味道常常使他心旷神怡。 “你明白的倒多。”姚岸托着姚见颀的两个指节,鼻尖无意地在他籽骨上嗅着。 “还想听吗?”姚见颀挑挑眉,毫不怯场。 “今晚量太多,已经饱了。”姚岸是真的开心,那么多甜点足够他留贮一整个冬季。 他站起来的时候不意腿有些麻,栽下去的时候却并不恐慌,因为有姚见颀拦腰搂住了他,姚岸抬眉望去,姚见颀的胸锁处在远光的照耀下呈现细微的绒毛,皮肤是肉色的红。 在这个角度下,他听见姚见颀拂出的暖流。 “综上所述,包括但不限于我迷恋你的原因。” 那一瞬间,姚岸只觉得不仅双腿,全身都嗉地麻了。 北去的路途有1401.6公里,刨去一顿晚饭和少歇的时间,需要连夜不休地开一整夜才能在晨午时抵临。 这是实实在在的疲劳驾驶,鉴于两人昨夜都没怎么睡,姚岸在自动售货机里取了两罐红牛,姚见颀却说用不上。 确实如此。 在彻夜的旅途中,姚见颀将手搭在姚岸肩上,跳舞一样地踢踏,他们说很多话,那些在电话里没说过的,那些在电话里说过了的,反刍一样津津有味。还有深夜电台,姚见颀去了一个电话说我正在谈恋爱喂,顺便一提他是我哥哥,主持人差点当场下播,末了憋出一句真是兄友弟恭。他们在车厢里哈哈大笑,好像真的给全世界的耳朵都听到。 不完全是这些,最累的时候,姚岸会把车听到紧急停车带,姚见颀伸出脖子与他交换一个深长的吻,在下一次停车之前。有一回姚见颀随吻附赠了几手撩拨,逼得姚岸直冒火,把他摁在椅背上啃了好些时候。 天窗开着,为了降低噪音分贝,还像坐井观天,天那么好动,装了星星滤成太阳。 晨时抵达,分开前他们放肆亲了一场,姚见颀站在车外,伏着驾驶座的窗户,姚岸捋他的耳软骨,对彼此说春天见。 那时他们比蒲公英还忠诚,真的相信,这个春天会很美,很美。 作者有话说: 叉友:经历过膝关节手术的病友 第118章 未接来电 1月中旬,统考成绩正式公布,画室的气氛只会比往常更沉抑,人却不多,大多数都去了外头,隔一阵回来一个,局部气压各异,有的红着鼻头,回来握起笔继续画。 陈哲焦虑得握不住手机,一抖就往乌糟的颜料桶里掉,幸好只是擦着边儿。 “差点儿我就要有个新手机了。”姚见颀好似真的很可惜,用小刀割橡皮时摇了摇头。 “差点儿我就要买两个手机了。”陈哲拣起手机,双手合十。今早买酱肉包子的时候他自己的手机被偷了,气得冒了颗痘在颊尖。 姚见颀摸了摸橡皮割角的崭新剖面,扭头问陈哲:“你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 画室人员寥寥,他们对坐中央。独自查分是为了最大程度地防备可能到来的不体面,以及最小程度地被他人的体面刺伤。 “别呀。”陈哲反倒拽他椅子,“你走了我跟谁哭啊。” 他这个性子也好。姚见颀笑了笑,微抬下巴:“那还不赶快。” “行行行。”陈哲碎碎点头,猫着腰把手机正儿八经端在了膝盖上。 进度条便秘似的加载完毕,好容易到了查询栏,陈哲沉吟少许,终于将手一撇,开始嘚卟嘚敲起来。 姚见颀弯下.身,用废纸边缘将地面的笔屑捋成一小撮,背后却炸起一调高腔,他的素描纸也连坐了,硌在瓷砖,敲出一个单音节。 姚见颀对那摊受殃的散乱黑渍微微一喟,转身,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回答他的是快要种到他脸上的手机屏幕,姚见颀对焦了半天,才勉勉识认出上头的的一寸白底照,以及旁边的三位数分值。 “大神!”陈哲从屏后冒出头,激悦得脸热,又顾及到其他的人在场,只能压着声线。 姚见颀按下手机:“你怎么替我查了?” “这重要吗?!”陈哲捶着大腿,“292??你是魔鬼吧!!” 姚见颀笑了一笑,催他:“查你自己的。” “你不激动吗?!!”陈哲兴奋地盯着他,大腿敲得更频了。 “我查过了。”姚见颀干脆抽走手机,刷新一次后输入陈哲的姓名。 陈哲:“什么时候??” “你买酱肉包子的时候。”姚见颀说。 “晕!”陈哲朝后一仰。 “输入准考证号。”姚见颀递手机给他,随口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考号?” 这是查阅了292分的手机,身价仿佛也翻了292倍,陈哲双手虔诚地捧过来,道:“你相册里有考证照片。” 说到这儿,陈哲不瞎激动了,而是摆了个例常的八卦表情:“还有某人的照片哦。” “姚岸,你手机响了!” 展星站在寝室中央,披着一快西藏代购的毛毡,把自己从上到下裹成一团。 “电话吗?” 声音从阳台传来,姚岸踩在一张椅子上,壁挂空调下的方洞里只露出他的下巴和嘴唇:“是不是我奶奶啊?” 前一阵姚奶奶颈性眩晕复发,摔在玉米地里,被邻田的老乡看到了。 好在扶着秆子,泥厚,骨头没事,又发现及时,这才没整出大麻烦。姚岸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打个电话问,刚刚打了没通。 “不是。”展星吸了吸鼻涕,“是微信,叮!你没听到吗?” “我听得到个屁。”姚岸在门外喊,“放着吧。” 说罢,他绷紧下颌线,扒着壁板,打着冷战,手里捏着一根3米长的软管。 往常此时,外头正是三九严寒,寝室却是三月暖春,空调源源不断地提供暖气,床上四仰八叉,无比安逸。 但今年水管烂了,外机挂在靠寝室的外墙,一开热空调排水孔就滴水,墙壁洇湿了一大块,结了壳直往下掉灰,宿管阿姨还在小黑板上指名批评他们的寝室卫生。 姚岸在学校和康复室两头跑,没怎么注意,今儿好容易歇一天,就碰上犯水灾,当时就说:“你们仨真能凑合!” 所以这会儿,他这个业余空调技师正在三名室友的注目礼下操办排水管。 “岸哥,证明你是居家男人的时候到了。”吴用希在被窝里给他精神打气。 周桓还有点良心,走近了问:“要我帮你看看吗?” “不用,差不多了。”姚岸耳朵冻红了,感觉要长冻疮,费力地往外机上安,还得固定到洗手池上。 “又叮了!”展星再次嚷嚷道。 姚岸将一手的油抹在墙上,探了身子骂道:“你有这力气喊没力气给我送过来?!” 展星看在他为人民服务的份儿上,仁慈地没炸毛,笑脸道:“哎呀,你早说嘛。” 说完,他一跳一跳地到姚岸桌边,从毡缝里伸出手摸了一把,又如法炮制地蹦跶到了阳台,摁亮屏幕。 “你弟欸。” 展星瞧着备注着“见”字的消息提示,信手将锁划开。 “别!”姚岸一掌伸过去,已经来不及阻止。 “咦?”展星的川字纹慢慢加深了。 姚岸突然觉得冒汗,从头到脚都不冷了,他有些摇晃地问:“看、看着什么了?” 展星将手机转过来,朝着姚岸,面露疑惑道:“你怎么上锁了?” 姚岸的身板不摇了,当即反应过来,他早设了密码锁的,和姚见颀恋爱以后。 “老爷们矫情兮兮的,以前没看你整这一出。”展星卯着脑瓜试密码。 因为对方总会发一些没羞没臊的,有时候是展示自己用仰卧起坐换来的新晋腹肌,有时候是一个视频,二话不说只是亲一下镜头,但更多的时候只是重复说好想你。 展星“咿”了一声,叽叽咕咕:“不是生日?那还能是什么……” “不是我的生日。”姚岸伸小腿给了展星不重的一下。保险起见,他不打算现在看,“你先拿进屋吧,猪肉卷儿。” 展星懒得试了,挫败地骂:“你他妈才猪肉卷,你全家都猪儿肉儿卷儿。” 姚岸嘘了声口哨驱他走,随后加紧了手上的动作。 草草将最后一块粘式固定座贴在凸起的瓷砖面上,姚岸就冷水洗了洗通红的手,溜进屋的时候椅子还忘在阳台上。 呼吸灯响应般地亮了起来,姚岸瞧见了,眉心聚了一下。 他扣了扣桌角,接起来:“喂?”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机械女声在左耳里循环,便利店的落地窗被逐渐的夜晚点染成一面通透的镜,姚见颀一抬头,就和镜里的自己面面相觑。 “什么电话要打这么久啊……” 他有些沮丧,纸杯里只剩一颗鱼丸了,他用另一根签子将丸子剃下来,在快要冷掉的煮汁里浸了浸,一口摁进嘴里。 零食货架正不疲地唱着“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他把还剩两口的鲣鱼海苔香松的包装袋拨进杯,下了椅子,投进灰色的果皮箱。 “欢迎光临!”带着鸭舌帽的店员站在收银台后,随门铃提示直起腰。 姚见颀把炭笔和封底都画着街景速写的巴掌本卷进口袋,电话重拨到一半,侧身的时候踩到另一人的视线。 “嗨!”刘妙冰很热情地与他打招呼。 姚见颀点点头,挂断。 刘妙冰瞟见他发亮的手机,笑问:“又和对象打电话吗?” “我哥。”姚见颀摁熄屏幕,有问有答。 “哦,我知道。”刘妙冰似乎心情不错,眼睛滢滢的,“高一去古镇写生的时候见过嘛。” “嗯。” 她望着对方,忽而感叹:“你和你哥,关系真好。” 姚见颀笑了笑,问:“也来吃夜宵?” “对呀,不过我只是来吃夜宵,不像你,吃夜宵还还不忘努力。”刘妙冰注意到他露在上衣外侧的纸笔,并不怀疑,“考得肯定很好吧。” 姚见颀说:“合格了。” “这样啊。”刘妙冰也点到为止,从货架上取了一个自热火锅,沙沙地摇了摇,“我考得也还不错,要谢谢你啦。” 姚见颀拍了拍衣服下摆,说:“是你自己的功劳。” “好吧。”刘妙冰笑笑,很开颜的样子,“那以后也多多指教。” 与她作别后,姚见颀在独栋楼下瞩着月亮转了一圈,最后看了一遍手机的来电提示,为空。 他叹了口气,逐级上楼,像一格格的等待,终于交到了老师的手提袋里。 有两个同学在那儿打闹,又是拿错了手机,这在画室是常有的事情。 “好了好了。”老师鼓鼓手,装着满一肩包,“要交手机的都交上来,收拾收拾心情,之后还有校考,不能放松,继续完成作业。” 大伙稀稀拉拉地应了,把还好不容易捧热的手机交上去,姚见颀陆续错开,快走到自己位上时,旁边的同学站起来,看他一眼,有些皇皇地灭了屏。 姚见颀坐了回去,整理画具时,发现少了一全块白色的温莎牛顿。 偷画具的事情偶有发生,但他是第一次碰到,谈不上恼,只是无端觉得,这不像什么好兆。 风把姚岸吹乱了,手机屏幕黑了好久,宿舍楼下,他独占了双人座的实木靠椅,在丛立的拥抱爱侣中像个桥墩,却比桥上的人还瞩目。 抠抠搜搜的凉气挠进他鼓皱的棉袄,上头一摊渍是打翻的暖开水,他呼了口气,下一秒手机的未接来电提示晚了一整个时区抵达。 看到名字的那刻,姚岸忽然想起,今天是姚见颀出成绩的日子。 虎牙尖懊恼地咬着下唇,他等到的是您拨的电话已关机。 应该是上交了。姚岸放弃了徒劳的拨回,通话线坍缩,自然而然露出一直停留在幕前的网页。 市一中的论坛。 最新一条是高三笔记赠送,第二条是报考消息,讨论数是个位,与之相对的是另一条,评论可观,点进去,显示已经删除。 他好像比刚才清醒一些,不再那么愤怒焦躁,现在,他可以慢慢捋清刚才的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首先是余沿追打来电话,开口就是“妈的,姚岸,出事了!” 他问怎么了,额头上的筋突跳。 “说不清楚,你快看手机!” 余沿追发来网址,漫长的加载后,他看见一个洞黑的标题。 拇指顿了顿,像缓冲,继续下翻,是一张照片。 画幅很窄,像素很烂,但他一眼就认出来屏幕中的两个人。 一个趴在车窗上,身躯前倾,另一个人坐在车里,反光,面貌稍浅。 十二月,他们的道别吻。 第119章 事故 海恩法则表明,在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次轻微事故,300起未遂先兆,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 那么,对他们来说,亲吻是隐患,道别是先兆,暴露是轻微事故。 严重事故是什么呢? 喜欢本身吗。 姚岸的脚踝开始变痛,适才义愤地跑下楼时崴到了脚,他给老师打完电话后,一边反复确证那个帖子已经删除,一边骂那个随意张贴的王八羔子。 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现在他不记得为什么要跑下楼,是要去找谁或者保护谁,只记得最后的嘱咐。 “不要告诉姚见颀。” 气温又低了几度,男男女女们还是热秾秾的,姚岸套上风帽,看着他们,他想,这些人不惧怕别人的旁观和审视。 这些人可以。 在更黏糊的口水声中,姚岸没有迫不及待地嫉妒,而是鲁钝地想到一件更加不好的事。 至少从地点看,拍照的人,和姚见颀待在同一间画室。 飞沙走石的天气,闷着一场喷嚏似的雪,在北方,却没有雪的行迹。 姚见颀小臂平举,与上身呈一道直角,拇指揿着原色笔身,施力的时候,在食指节上碾过一个侧面。 与笔相隔不到三米是一位光着上半身的老大爷,也是他们这次的人体模特,嶙峋的肌骨如在皮肤里种下一具犁铧。 两台小太阳和十几个美术生围着他,把三维变成二维,轮廓变成线条,慢慢地忖度。 姚见颀画得心有旁骛,他总是不能给姚岸画一张正经的素描或油画,对方坐不住,有意无意的,最多打发一张速写。 其实他并不是真正需要观照物,只是喜欢姚岸被自己漫长注视时那种手脚无处放的窘慌。 因为他不确信,对方是否仅仅以画者的眼睛而不是情人的眼睛看他。 多么美妙。 姚见颀想自己可能是真的笑了笑,或许发出了声音,不然隔壁的同学不会用不加掩饰的奇怪表情从看了他一眼。 他很自觉地收敛了一下,投身到面前的作业里,一幅画完成后,他伏在画架上,猫了一个懒腰。 老师依次察看前宣令他们继续注意一周后的第一场校考,报了一串名字,比统考的时候少了两个。 有人放弃了画笔,回到学校,这其中也包括苏谐。 他走的那天,陈哲开了一瓶白桃味的弹珠汽水,说“罢了罢了,可算结束了。” “继续练习,注意脸部结构。”老师嘱咐完最后一句。 姚见颀把椅子拖回原位,拿出耳塞戴上,换了张纸后又开始起型。 画了一会儿,有人拍他肩,他偏头,却是一直坐在他隔壁的同学,也是经常坐他右边的。 姚见颀取下一只耳塞:“嗯?” “那个……”男生望望四周,又扯了扯嘴巴,像纠结什么难事。 “怎么了?”姚见颀淡声问。 他又攥了攥拳,下决心一般:“你知不知道学校里……” “姚见颀!”老师忽然在另头喊了他一声,打断了对方接下来的话,“你哥打电话过来,说找你有事。” 姚岸是真不知道有那么巧。 崴了的脚快痊愈了,养着的那几天老板明令禁止他去上工,说康复师都把自己整残了,别人还怎么信赖我们? 姚岸无法反驳。 他请了别人答道,一节课好几十块,整天就闲躺在床上想事儿,也想不出别的,不外乎就是姚见颀。 有时候想他知不知道那糟心事,有时候恨那狗逼孙子不知在哪个角落觑他,有时候又想远了,觉得这件事就像未来的预演。 把自己弄烦了也不能在电话里表现出来,他照旧问他过得怎样,睡眠够不够,旁敲侧击地问没和同学不愉快吧? 得到的回答都是:“还好。” 这次也不例外。 “你是真的‘还好’还是纯打发我呢?”姚岸捶床板发问。 “哪儿敢打发你啊。”姚见颀说得跟多怕他似的,“只有你打发我的份。” 被倒打一耙的姚岸忙垫枕头坐了起来:“什么时候打发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数数啊。”姚见颀在墙灰上敲着手指头,煞有其事,“这几天你总是没精打采的,问你怎么了硬说没有。 “上周三我打两通电话你都没接,第二天解释说在忙,但展星说你一整天都在寝室。 “还有……” “等等等一下!”姚岸被他这一条条指控整得应接不暇,抓着一点,“你什么时候跟展星叨咕上了?” “侧面了解一下男朋友的生活作息不可以?”姚见颀轻松应对,“你不都有我各科老师的电话,除了体育。” “我那不是……”姚岸想说我那不是关心幼弟吗,打小不就这样?但旋即又意识到,姚见颀本人不论是高度还是长度,这个称谓对他来说都很不客观。 “还有。”姚见颀趁对方佶口的时候说,“你脚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姚岸哑口无言了,展星那吃里扒外的! 而姚见颀也不再觑缝开口,等他回答的漏时里,明明那么远,明明只是沉默,姚岸却能感觉到他有些认了真。 “哎唷,我不就是怕你这样嘛!”姚岸及时扑火,还鼓气似的攥了一把枕巾,“屁大点儿毛病,你总当什么似的担心,疑神疑鬼的,又操心我打架惹事儿又怎么的,反倒把你自个心情影响了,那我可不情愿。” 姚见颀那边照旧停顿,偶然几声隆轰车啸,让姚岸知道这电话还通着。 正当他快变得有些忐忑时,姚见颀终于说了话。 “因为是你我才这样。”他道,“你可能觉得我太小题大做,觉得没必要,但能不能保留我一点点知情的权利?” 姚见颀很诚恳地征求他的应许,说:“一无所知比什么都难堪,尤其在我看不到你的时候。” 姚岸握着冷屏的手心有些出汗,哪怕正值隆冬。 他心虚着,为自己屡次想一笔带过而心虚,为自己的瞒报,更为这些天躺对墙角风干的蛛网时动摇的那点胸襟。 他才是真正的难堪。 “脚是下楼的时候没看路歪着的,没回你电话的那天的确没去康复室,但是真有事,不过暂时解决了。 ”姚岸一笔笔地耐心解释,什么也不落下,“这些天没精神主要是因为整天躺着睡多了,以及……一个很次要很次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姚见颀似乎往更静的地方走了去,停下。 姚岸发痛的颈椎倚上墙缘,寻求一壁支撑。 他仰视着岌岌欲坠的蛛丝,终究问出那个这几天占满大脑的问题。 “以后会怎样,你想过吗?” 姚见颀轻缓地挨近一个置放在废弃教室里的马赛胸像,这一面的苔被他在昨天用酒精擦干了,裂痕十分干净。 “这是你打这一通电话的原因吗?”他的声音响悠在空阔的四方间里,回音叩在石膏像的胎面。 姚岸并没有立即回答。 他不想承认,可是在这种时候,否认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可能吧。”姚岸闭上眼睛,“也可能我只是想你了。” 白色的曲面被一双手细细梳理,如同对待情人,姚见颀置身的环境使得他可以全身心地聆听这句话。 并同时感到愉悦和恐慌。 “现在我更相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姚见颀仅仅泄露情绪之一的冷静,“但你会装作什么也没有。” 对面轻咂了一声,不知道是肯定还是无可奈何。 “知道吗,你在浪费时间。”姚岸说,“快要超过15分钟了。” 那头隔了几瞬,似乎是拿开了手机,确证他说的是否属实。 “怎么就到了。”姚见颀蹙了蹙眉,似乎不太甘心。 筹备校考的时候要绝对的投注,杜绝一切分心,就像限制玩乐一样,姚岸不仅处在分心因素之列,还排头号。 15分是一个相对安全数字。 “对啊。”姚岸却像是故意明着乐,“所以你要不要说点给劲儿的?” 姚见颀很合时宜地笑了,过了一会儿,优优道:“我怕你被我说硬。” 最后一个字抵在舌尖上。 姚岸薅了把头发,低骂了句:“操。” “这么快啊?”姚见颀还往上添料。 “我呸!”姚岸踢了两脚被子,驱走空调陡然加剧的热风,“挂了,你自立自强去吧。” “等一下,姚岸。”姚见颀突然喊了他名字。 “嗯?”姚岸根本没急着挂,他很专注地在听。 姚见颀换了一遭呼吸,经过空气和电流的介质,使他的声线在恳求时也不卑不亢。 “不要放弃我。”他说,“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不要放弃我。” 第120章 男子 2月份,姚岸的实习期结束,正式加入工作室,成为一名半道出家的康复师助理。 带他的师兄叫庞晟,代表组织开门见山地说看中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亲和力,要他磨炼技能的同时继续保持帅气。 彼时姚岸很没形象地坐在一个靓绿色的瑞士球上模拟一个盆骨前倾的矫正动作, 一会儿前一会儿后。 “听到没有,靓仔?”庞晟坐在他对面的理疗床上,黑头黑面地提一个糖果粉的哑铃壶,“尤其是对女性叉友,多多展现你的魅力。” 现在是周一下午,人流量最少,职位高一点儿的都在楼上隔间开会,他们这些走基层的经常趁这会儿占器材健一下身。 姚岸停止了不太雅观的理疗动作,抱起瑞士球:“可是我有对象了啊,这不算消费诈骗吗?” 他的恋爱是不请自来的秘密,除了身份,毋需隐瞒的用意。接触久了的人如庞晟,虽然从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却能看出他固定时间段的电话、永远推辞的夜场,还有微信头像——探出框朝左探的笨拙穿山甲,仿佛永远望着另一只穿山乙。 总之种种现象表明,他念着那么一个人。 毕竟,喜欢是一桩不打自招。 “这是保留悬念,怎么能算诈骗呢。”庞晟不以为意。 “不行。”姚岸把球塞到角落里,踢了踢,“他不喜欢。” 庞晟打量道:“你真妻管严。” 姚岸点点头,很以为荣地说:“我太有夫德了。” 庞晟送来一记稳如老狗的白眼,姚岸亲切地领受,活动了一下手腕,缓缓拽起拉力绳。 “你俩感情还挺稳定的啊,打算告诉家里吗?”庞晟下了理疗床,又拎了个31磅的壶,准备在地上做俯卧撑。 他真是本着闲聊的心思,谁想一下就中了姚岸痛穴,手力不稳,绳柄一下就打在了膝盖上,半月板都快废了。 “我靠,你别吧。”庞晟比他先喊起来,“又要我代班一周啊。” “你有没有心?”姚岸表情扭曲地抱着膝盖,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直嘶气儿。 就这当口,他还能分神想到昨天和奶奶打电话时,她半真半假问的那句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家。 但他更多的只是想到,今天是姚见颀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美术考试,这会儿应该结束了。 消息提示音还没嚷出,姚见颀已经摁了查看。 内容摊开,类似得一目即知,他面无表情,熟练地删除。 陈哲在人群中拎着颜料桶跑来,星星零零地水渍抛在空中,折射阴天的云光。 “你和刘妙冰一个考场啊?”陈哲道,“刚看她走过去呢,打招呼也没应。” “嗯。”姚见颀简应。 “你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陈哲一下就把别人抛脑后了,很激动,呆毛被风劈得倒翘起来。 姚见颀把手机揣进卫衣的口袋,拇指不动声色地在内侧的布料上擦拭着:“你呢?” “哎呀就那样吧,反正也不是我的主攻院校,来这纯是因为信仰。”陈哲拎着颜料桶的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 姚见颀笑了笑,抽出手的时候随意瞥了眼,一道极细而利落的色痕。 “到底怎么样呀你?”陈哲没忘了最开头的事儿,“肯定没问题吧?你可是主攻这里的造型啊,老师说今年一定会带出个第一的,那必须是你啊!” 陈哲像个小粉丝一样叽叽喳喳,迫得姚见颀不得不回应:“放心。” 又补充了一句:“哪怕这个不行,不也还剩两次机会吗。” 姚见颀一共报考了三所院校,另外两所已经考完,本来是为了可有可无的保底。 “那不行啊,这里就是最好的……”陈哲急切地反驳,驳到一半又停下了。 他瞧了瞧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颜料桶,又瞧了瞧姚见颀的灰色卫衣下摆,确信不是自己弄的。 “你这儿怎么有颜料啊?”他指指。 姚见颀听后低下头,不似很惊讶,将底边往里卷了卷:“不小心溅到的。” 那一渍颜料驳杂,像是桶子里的废水,陈哲有些纳闷:“怎么弄的呀?” “偶尔也会的。”姚见颀用微笑抚平他的疑虑,系上棉袄拉链,清灰灰地当着朔方钝刀子似的片风。 “你冷吗?”陈哲瞍着他光不溜秋的脖子,觉得他脸色不太好。 “还行,屋里太闷了。”姚见颀说。 “你......” “陈哲。”姚见颀咬断他的话音。 “怎么了?”陈哲忙问。 姚见颀望着他,腮肉动了动,就在陈哲快以为他仿佛要倾诉点儿什么的时候,对方又摇了摇头:“我想去趟厕所,你先走吧,别让画室的车等久了。” 不等陈哲再抛出什么问号,姚见颀已提起脚边的颜料箱,拔腿向前。 绝大部分考生已经离场,扇形地从四方步向窄门,姚见颀像一只离群的逗号背道而行。 他能感觉到包裹冻疮的创可贴正在被析出的水分濡湿,顺着指根滴下。 如果陈哲再来早一点,就会和一个男生打上照面。 他正被监考老师强制带出考场,嘴里臭骂又笑不迭,满面黏连着的颜料像半块夸张脸谱,不知拜谁所赐,颜色进一步污染了头皮,使他看起来狼狈十足。 此刻,肇事者走进了洗手间的苍白灯光,在镜面的审视下,从蜷紧的手中倒出一幅皱巴巴的纸。 卷面上的男子胸像被一摊污水舔花,整张暖调变成了和泥泞差不多的东西,像是淋满了一场最脏的雨。 是他画到考试结束前最后一分钟的色彩。 姚见颀将男子的脸面撕开,揉碎,等待他冲进了下水道里。 第121章 需要安抚的猫 “我好累。” 当车窗泯掉最后一线机场高速嚣杂的锐音,姚岸还没将手从开关上移开,而姚见颀忽然准确无误地投入他的肩窝,说了这样一句话。 前座的姚辛平在专注地察看路况,于绾在副驾上工作,把每条语音转成文字,中控台的暖气无声地输送,密闭的空间里,除了姚岸,没人听见姚见颀说了什么。 他抬起一早捂热的右手,左手还被姚见颀握着,顺着对方脑后的头发捋了捋:“我知道,这些天辛苦了。” 姚见颀瓮瓮地嗯了一声,把他的肩当成枕,睡了一路。 考完最后一所学校,他没有等大部队一起回来,而是在机场待了一个通宵搭最早的飞机,好像就是为了这么安稳的一觉。 下车前姚见颀还没醒,于绾冲姚岸打手势,说车里待久了着凉,让他们赶快上楼,随后轻轻地掩上了车门。 车内只剩下他们,姚岸却没着急着喊,他知道姚见颀这一阵的睡眠状况有多惨烈,常常是三杯特浓撑到凌晨四点,累了并三把椅子在教室墙后睡一会儿,不能久,醒来又继续。 他不忍心叫醒他。 姚岸足足等到车内的暖气有些逸散的势头,又默数了半分钟,才准备张口。 结果一转头,却对上姚见颀袅亮的柳叶眼。 姚岸讷了讷:“什么时候醒的?” “过减速带的时候。”姚见颀摆正了脸,下巴还是悬在他肩上。 姚岸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一处已经麻了,使不了力。 “那上去吧,有点冷了。”姚岸往右移了一下,去搭门把手。 却没能打开。 姚见颀捏着他的手,抬起,门柄“噔”地弹回,在车内晰晰作响。 “想干吗?”姚岸看回他,明知故问地挑起眉毛。 姚见颀不说话,另一手撑在姚岸身侧,鼻尖一点点蹭他,先是颈窝,喉结,再是下巴,脸颊。 姚岸痒痒地笑,低下头,磨了磨他的鼻翼,随后与他接吻。 时隔一个月的吻更像一种温习,有条不紊节奏更利于感受,姚见颀起初是这样的。但随着倦意被舌尖驱醒,就越发觉得这种程度还远不足够。 他的右手绕过姚岸的腰侧,怕对方因为冰凉的指尖挨冻所以隔着最后一层衣料,带点儿疼劲地摩挲,在加深这个吻的同时。 姚岸严重地痉挛了一下,在于左臂遭受的揉压,半麻的神经向他传递着欲罢不能的痛痒,像警告信号,可惜顾及无暇。 交错相扣的手贴在沵漫的车窗上,抹掉水雾的同时触碰与体温相悖的凉,水珠在密切的指缝间分淌,更像另一种形色的舔舐。 一窗之隔的地方是停车道,是人间,这层雾霭是他们唯一的遮羞,絮絮的市语和重迭的车笛都在生生不息地强调,他们在苟且,在狼狈为奸。 “见颀。” 门口的两人在争执最后一只行李箱,听到这声呼,被喊的手一漏,遂了没被喊的意。 “怎么了叔?”姚见颀转过身,背后的手在弯腰扛箱的人屁股上拍了一下。 姚岸遭此偷袭,当然得还,可姚辛平眼瞧瞧着这边,他再怎么手痒也得知道死活,末了只得记着账,先搬东西。 “我前两天在街上碰见你们蒋老师。”姚辛平延迟着点烟时间,“她说和你聊过出国的事情?” 姚见颀闻言,先是看向姚岸,后者果然停了在楼梯口,要上不上的。 “只是随便聊聊。”他再回姚辛平,“我没那个意思。” “是吗?”姚辛平在膝盖上敲着滤嘴,“你要是有这方面的想法,可以放心跟叔叔说。” “真的没有。”姚见颀声音放大点儿给磨磨蹭蹭上二楼的人听,“我要是不想留这儿,也就不会去集训了,而且现在不都考完了吗。” 有理有据的一长串,姚辛平方才点了点头,道:“你历来有把握,做事也不需要我们操心,不像你哥,所以我和你妈平常也不怎么问,有些地方我们没考虑到的,你要及时说。” “我知道了。”姚见颀点点头。 “知道就行。”姚辛平捻起火机前又道,“之前也没问,考试都还顺利吧?” 姚见颀延了延,听到行李箱放到最后一级楼梯上的声音。 “顺利。”他微笑说。 晚上,姚岸就着淡窘的月光,把已经失去粘性的创可贴从姚见颀的食指和无名指撕下,微肿的第一指节上是被凛冬烫伤的疮疤。 他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在此之前,姚见颀分别把它们藏在衣袋、姚岸的背和耳后,都是盲区。 姚岸有些不忍看却一直看着,终于姚见颀把手往前送到他的唇边:“亲一亲,就不痛了。” 他半倚在床头,而姚岸坐在他脚边,背对月亮面朝他,啄吻的时候也如此小心翼翼。 “嗯。”姚见颀像老师一样给予肯定,“见效很快。” 姚岸只是象征性地瞪了他一眼,转而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他的冻疮上,有些愁:“怎么办,长过一次后以后每年都会长了。” “有什么关系。”姚岸曲起的膝盖像栏杆上的立饰,姚见颀的手搭在上方,徐徐奏着,“每年你都给我捂着就好了。” “你会的吧?”他又确证一遍。 姚岸被他指尖的拨弦惹得焦躁,故意将膝一收,晾他的臂在半空,一条腿跨过他,摁开了床头柜的月球灯。 “我记得有的啊……”姚岸在第一层的抽屉里翻搅着,乒乒乓乓好一会儿,总算寻出一瓶凡士林。 “还是新的呢。”姚岸在暧暧的灯光下察看不知猴年马月扔进去的保湿霜底部,重心慢慢回移,“这个还没过期……嗯!” 姚见颀被搁置的那只手此时握在姚岸颈后,借引力的优势,不费吹灰地将他摁往自己怀里。 猝不及防的一个长吻。 别扭的姿势也不妨碍沉醉,更何况姚岸总是被动地沉沦。 从姚见颀的气息中脱身时,他给了他警示的一掌,在他肩上:“你还是高中生,不要这么如狼似虎的。” “高中生才更如狼似虎。” 在某些方面,姚见颀逐渐认为,廉耻是一种累赘。 他的目光在修护霜和姚岸身上来回,什么都没说,却已经什么都说了,姚岸的后颈开始发热。 “你这人真……”姚岸捏紧瓶身,又好像有些挫败,在姚见颀面前他通常没有什么自制可言。 但那又怎样呢。 “给我涂吧。”姚见颀懂得见好就收,哪怕他比姚岸还深知,对方并不会吝啬给予他更多的甜头,但是他很乖,不惹他的糖闹脾气。 姚岸果然松了一口气,将膏体抹上姚见颀的手指,直到第二根时对方依旧很专注地看着他,没有一点绮思,只是专注。 “你会的吧?” 姚岸花了一定时间才回味过来他问的是什么。 姚见颀总是在某些方面出人意表地执着和不依不饶,像一只需要安抚的猫。 “我会。”姚岸看着他的眼睛,“我当然会。” 第122章 有他的夜晚 返校的时间很晚,姚见颀错过了寒假,又毫无喘息余地地开始了新一轮赛跑。 集训的时候除了一本公式小书,他什么教材也没带。事实上,带了他也没看。虽然是基于必要的权衡,但长期的疏离课本的下场很快就显露出来了。 姚见颀往张贴在后黑板的成绩单上扫了一眼,不至于吊车尾,但到底是河东河西,没有落差是不可能的。 上课的时候也有点跟不上进度,这是第几轮复习来着?老师也给他们开小灶,但消化也是一个漫长而疲惫的过程,有时他拿起黑色中性笔,会不自觉地用画笔的拿法,只好一点点剃去原本的熟练,几乎从头开始。 “别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兄弟。”连向来神经有碗口粗的余沿追都能察觉到他的心重,炒河粉都不敢吃得太欢畅,“大家考试标准都不一样,你这是何苦。” “对啊对啊。”陈哲捧着食堂特供的紫菜蛋汤又称开水加盐,宽慰姚见颀的同时也宽慰自己,“不是还有人统考后放弃走美术了么,咱们这还算……” “不错的”三个字被陈哲和着一星半点的蛋花嚼烂在嘴巴里,因为他话里的“有人”正端着饭盘经过,并且就有那么巧地听见了他的话。 苏谐的目光笔直地越过陈哲,目标明确地投向姚见颀,比起在画室,此时的视线已经称得上平和。 姚见颀的咀嚼的动作照旧进行,不为任何突然的外力打断,哪怕他走到自己近旁,几乎不带任何敌意地问:“你们是在说我吗?” 陈哲别过脸,默默咬了一句“我去”。 “要你管?你谁啊?”余沿追踩在连体餐桌的不锈钢支架上,出于气氛被中断的不爽,没什么好耐烦地打发。 他听陈哲提过这个不速之客,这会儿对号入座并不太难。 苏谐只当全然未听到,端着饭盘的手稍微放低,连同身体,是一个沟通的姿态。 “我听说了。”他对姚见颀道,带一点同情,“很遗憾,真的。” 听到这句话的陈哲和余沿追冒出了程度相当的一头雾水,一道看向了姚见颀。 姚见颀挑花椒的耐心就跟做任何事一样,等到最后一粒也精准地夹到充作摆设的汤碗里时,他才慢棱棱地回应:“没必要。” 苏谐笑了几声,并不嫌尴尬,他直起身,走之前对陈哲说:“你们议论吧,现在我无所谓了。” 还没等他走远,余沿追和陈哲就各自撂下河粉和蛋花,撑着桌沿,各说各的但大意相同:“发生什么了?我们怎么不知道??” 姚见颀摇了摇筷子:“别听他的。” “还有——”他不漏空隙地纠正余沿追,“我压力大不是因为成绩,是因为我奶奶住院了。” 姚奶奶住院是上周的事情。 尽管上次突发眩晕后,行止坐卧都比平常小心,但最近这阵子却头晕得频繁,睡觉起床都会,甚至不能转头。老人家不爱住院,总觉得病也是有脾气的,放着它自个儿就好了,越是较真越遭殃。姚爷爷为了让她上医院劝了三天,姚辛平还发了一通大脾气,最后姚岸和姚见颀又哄又卖乖,人才勉勉强强出了村。 姚爷爷一直在,于绾和姚辛平也会轮流来守,每天放学姚见颀会坐地铁,趴在奶奶的床边写一张文综卷子,然后被姚奶奶催着回家。 这周末姚岸也回来了,他一来病房里就是单口相声,最后被姚爷爷以病人需要安静的环境给轰了出去。 “今天还是卧床休息,不怎么晕了。” 等医院电梯的时候,姚岸逐条地和姚见颀交待今天的陪床点滴,“打了颈硬外膜封闭,现在就是保守治疗。” “手术呢?”姚见颀偏头朝他,偶尔瞥一眼跳动的楼层数字。 “现在还不一定。”姚岸回答,“明天照了CT再看。” “叮”的一声,单侧门开了,旷长的电梯里有一个阿姨推着轮椅,上面笔挺地坐着一位老人。 老人风貌矍铄,嘴唇不动却有中气十足:“进!” 姚岸和姚见颀皆稍一愣,才犹犹豫豫地踏脚进门。 进去后,俩人统一地往旁一列,门阖上后才迟迟顿顿地觉得喜感。 电梯里无端端有了种气场,俩人拼命捺着笑意,互相捏手心。 抵达第一层的时候,老人又一拍扶手,声音从喉咙里滚着:“出!” 姚见颀和姚岸不敢冒进,等人先走了后才踩影子出去,到了住院楼外,总算放肆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姚岸抹着眼泪花,就是停不下来,“我们就跟俩小弟一样,操。” 姚见颀扶着他的肩才没滑到地上,胃疼得不行,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感、感觉……进错了地方。” 俩人笑没个够,医生病人和家属都纷纷侧眼,怀疑隔壁某院跑出了两个奇怪病例。 “好了好了。”姚岸咳嗽着,拽起姚见颀的手臂,往自己身上一扛,“别丢人现眼了。” 姚见颀任他带着,一点点平复着笑也赚回力气,在来苏水的味道中把头偏倚在姚岸左肩。 “书包我给你背吧?”姚岸拍了拍他很有斤两的鼓囊书包。 “嗯——”尾调上走,是不要的意思。 “太累了啊,回家还有好一会儿呢。”姚岸不饶地轻拽包两侧的网袋,“公交站有些远,要不打车回家?” “就这么走嘛。”姚见颀擅长在适当的时候把语气放得亲侬,比硬声要求见效得多,“你说说话,我闭着眼睛。” 姚岸对这种独门的休息方式抱疑,但不妨碍他肩上的人把额头往内侧窝了窝,手搭在他腰侧,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口袋里,说:“我什么都看不见啦。” 然后把自己全交给他。 姚岸低了头,是叹更是笑,只好笼着他的手,绕开鹅卵石的舌苔,边走边道:“刚才说到哪了?” 姚见颀冒出一哧:“小弟。” “不是那个!”姚岸生怕方才笑剧重演,捏了他一把,自己答自己,“我继续给你报告得了。” 他又流水账似的讲这一天,巨细靡遗地复述,包括他晃悠的时候给一位老奶奶办电子挂号,期间姚见颀并不回应,要不是两条腿仍动着,姚岸真以为他睡着。 医院很大,里头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离合悲欢,无暇去关顾他们过于贴近的贴近,更何况他们那么安静。 “抬脚,上天桥了。”离第一级台阶还差一步的时候,姚岸提醒道。 而姚见颀毫不磕绊地与他同步踏上去,流利得让姚岸怀疑他是否偷窥。 他侧过去望姚见颀,望他的睫毛好像沉栖的雀尾,在等待一个不经意的降临。 于是姚岸一个不防,没看脚下,带着姚见颀齐齐摔在了热闹的天桥上。 后来的许多年,这一夜和其余有他的夜晚一样,被姚岸在每个沤热的梦里反复默诵。 插曲,絮语,步行,树虫喓喓,远春蓬蓬,厚重的云层反烁着车辆的远光,数片光影在夜幕上逐来逐去,像不明飞行物在经经停停,甚至那不致命的一跤。 他终于从每一个细节中得以确证,是的,他们曾经如此幸福。 幸福得一无所知。 第123章 失措 校考成绩陆续公布,各人欢喜各人愁,愁的掖在被窝里,继续朝着文化分搏,不让人知道;喜的也不张扬,但逢问到了,正面回答一两句,也不算炫耀。 陈哲采取的广撒网的策略奏效了,报了6所,拿到了1张合格证,名次都不错。他按理应松掉几口气,甚至兴冲冲的,直到问了姚见颀,才有如晴天霹雳。 “一张。”姚见颀说完,报出相应的学校名字。 “没弄错吗?” 陈哲再次确认,但姚见颀一如既往的神情告诉他,没有了,就是这一所,并且都不是他把历年考卷翻烂,从初中就开始拟定的目标院校。 当然,这些已经不重要。 “有证就行了。”姚见颀安慰比自己还愁苦着脸的陈哲,肘弯撑在桌上,摁压自己磨痛的颈椎。 “是不是学校统计出问题了啊。”陈哲还是不平。 “好好学习吧你。”姚见颀把地图册捱给他,阻掉他没休的心疑。 哪怕是下课时间也沉寂的教室氛围,姚见颀推开一线窗,用早春的汁冷兑换振作和清醒。 零散或结伴地来去几丛人影后,有个人停在窗边,驻了驻。 姚见颀抬起眼皮,看到了刘妙冰。 是头发披阅在两肩,用歉意和谢意的眼光朝着他,拿到了专业第一的刘妙冰。 “总觉得欠你一句抱歉,还有感谢。” 刘妙冰把手放在走廊不锈钢栏杆的凹陷上,手指赶掉积夜的雨水,因为对方并没有看着自己,故而,视线只能丢在空中。 姚见颀没有与人对视的自觉,只有在答话的时候才会礼貌性地短暂看向来客:“这两句你都不用对我说。” “但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刘妙冰有些急切,以及慌张,“而且第一本来不该是我的,如果不是出了那种意外……” 说到这儿,她似乎有些顾忌着他的顾忌,让内容涵盖在一段意有所指的语歇中。 如果记忆也有视力,那么,她绝对不止一双眼睛。 “复读生之前明明跟我们讲,往届出现过破坏作品的事情,大家都没当真。”刘妙冰懊丧道。 从素描到速写,一切都算顺利,尽管有人总是把跺脚演变成嘈杂,似有若无地干扰,但至少能沉得住气。 “谁知道会在最后一门色彩……” 她明度极高的红色画卷上,横空飙来的身旁那支画笔上的普蓝。 “考试前一天老师也特地嘱咐了,要保护自己的画。” 她没有过多停顿,面对一粒画作上的老鼠屎,用钛白盖住,听见画笔的男主人低声自语:画得真烂啊。 “可是当时我们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只要注意干燥就好。” 直到又一渍颜料“无意”溅到她的颜料盒,她取下手指套,里头是被无数日夜磨烂的大拇指,明白这一爿角落的窃语,不会被任何蚂蚁倾听。 刘妙冰问姚见颀:“为什么那个人偏偏就……弄坏了你的画?” 她问对方,那你知道谁画得不烂吗? “不知道。” 姚见颀理所当然,又平静得不可思议,就像他当初把调色盘掼在无端而至的男生脸上那样,蹲下身把泼倒的画架收拾起来那样。 “反正总有人喜欢尿到便池外。”他说。 刘妙冰捻紧的手蓦地松弛了一下,她模样诚恳地说:“那……希望你能想开一点,不要太难受。” “我不难受。”姚见颀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愈发频繁,“这还不算最糟。” 刘妙冰勉强地笑笑:“那就好。” 总有路过的人,把好奇的探眼伪饰成不经意,像削薄的石子一样投过来,姚见颀置之不顾,道:“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嗯,你忙你的吧。”刘妙冰却开一步。 姚见颀转身,快要走进教室的时候,又被喊住了。 “还有事?” 斜前方的一颀侧影,在目光下逐渐佐证,暴露正面。 你知道谁画得不烂吗? 看看就知道了。 当初,刘妙冰坐在考场角落,也是这样,偕同身旁那道视线,徊过画板最上缘,直至先入为主的傲慢背脊,以及那幅只露一半的,更加傲慢的画。 好像就是为了突显别人能失败到什么程度才存在的一样。 “对不起。”她也是望着姚见颀,在心中默念,“这不是我的本意。” 滚进床底的前一时刻,小猫的白灰颈子被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提了起来,爪子在半空中划划刺刺。 “警告过你了哦。”姚岸与他面对面,眼瞪眼,“做小猫的不要随便进这个房间。” 说是小猫已经不太恰当,已经是成年猫型的四肢和体重,却因为姚奶奶永远没有呼名的习惯,再多的昵称都付诸浪费,猫俨然成了它的名字,而有母亲在一日,说它小就尤不为怪。 奶奶住院期间,两只猫被带回家里,初入新地的小兽没有一毫的畏生,妄自涉足别人的领地是它的漫游常态。 “咿——”姚岸险些被自己膈应到,一本正经和猫对话这种事只有某一个人坐起来才不显违和。 但姚岸此时此刻站在三楼卧室中,码放整齐的颜料罐和闲手一涂的蜡笔画都像姚见颀的客观存在,让他在做这件事情的时比平常更自然:“你要是咬坏这里的东西,姚见颀会拿你当擦颜料的抹布。” 随后他生动地脑补了一番,成功把自己逗乐。 “太危言耸听了吧。” 冷不防的声音像雪花从天而降,擦着姚岸的颈侧。 回过头,姚见颀怀里抱着母猫,肩上有摩了一路的书包软褶,表情是逮中他的揶揄。 姚岸悻悻地眨了两下,心虚,试图以美好的微笑带过。 “今天怎么没走?”姚见颀并不对他的“诽谤”大动文章,一点点走到他面前。 “有门课结了,多出一天陪你。”猫在姚岸手里不安生地挣着,意念明显地往姚见颀那儿跳,“惊喜吧?” “惊喜死了。”姚见颀说。 姚岸抬高下巴,颇不信赖:“假兮兮的。” 猫躁得更卖力了,又叫又挠爪子,一秒也等不了似的想在姚见颀怀里待,姚岸气得直往前送:“给给给,找你妈去。” 姚见颀笑了笑,平伸出左臂,猫一举跃了上来,正欲在他袖上温存一番,孰料被稳稳放在了床褥上,挨着母猫一道。 接而,姚岸颈边多了个毛茸茸的脑袋,比猫还软,两臂下穿过一双手,贴贴抱着。 姚见颀气息沉浓,像一个深呼吸,从这时起才真正松懈。 “很累吗?”姚岸回以强度足够的拥抱,让他更好也更安全地偎着自己的身体。 “还好。”姚见颀含着他耳边的空气,“只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发生什么事了。 姚岸想这么问,如果是别人的话,他会直接问的。 可这是姚见颀,他能从他的尾音辨别出情绪的质量,甚至能听到他语言的句号,因此他也能知道,此时姚见颀想要的,是也仅仅是一个拥抱。 “没有拿到合格证。”姚见颀贴着他的脸颊爬过来,额头抵额头。 难怪会这么疲惫。 姚岸不用多问就了解了他的意指,苦心和遗憾。 “没有关系。”这不完全是安慰,姚岸抚揉他的肩背,“你尽力了,别后悔。” 距离过近无法对焦,两个人都无法彻底看清对方,只有睫毛的偶尔的颤动刚好切合心脏的频率。 “还不够。”姚见颀忽然说。 姚岸偏了偏额头,以为他在指考试。 可姚见颀却极近范围内地撞了他一下,还圈着他,强调此时的动作:“这样,”他紧了紧他,“不够。” 姚岸即刻就明白了,在姚见颀更进一步前用手肘卡住他的肩,向床上丢眼色。 文静旁观到现在的一大一小两只猫配合他依次发出了两声喵,以示这个房间还有别的生命存在。 “喵。” 还有一声。 姚岸楞地转过脸,看到的是满脸恬然不觉的姚见颀。 他又惊又笑:“你再来一声试试?” “喵。”姚见颀很听话。 他的音调清而远,像敲在木鱼上,泛着木质。 姚岸却听出了求欢。 上颚是姚岸的敏感带。 经过唇系,靠近天池的软腭,他自己曾好玩似的去舔,一次就感觉到了痒。 就像现在。 姚见颀的舌尖在每次深吻的换息之间触到那里,引起的是姚岸止不住的惦栗,他要让,却被挟持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下颌于是出现了不浅的指印。 这样的挑逗几乎带着点恶意,而姚岸已经熟于他的明知故犯,就像姚见颀惯于他的犯而不校。 纱帘圆融地鼓起,像是风受了孕,倏尔,一条背脊如鞭将它打散。 姚岸被姚见颀揿在窗沿,半节身体后仰,帘幕于压力下堪险地悬挂着,在坠断的边缘。 姚岸胡乱地撑在窗槽上,支起一点,却被姚见颀又一蓄谋的舔舐弄得颠荡,于是他只好攀着他。 姚见颀在攫取,姚岸知道,所以没有在任何可能的空隙间尝试侥幸,他承受他近乎凌虐的吻时也在安抚,用他的极富恒心的温柔。 空心的楼梯记录脚步尤为清晰,姚岸听到了它的迫近,原本扶在姚见颀脖颈上的手移到肩上,告知地握了两握,一轻一重。 这是他们在一起以来不言自明的信号,让他们在每一个险要的节点来临前罢手。 姚见颀还没有放开他。 由于旷静,摁亮楼道吊灯的声音精确送达耳边,姚岸推了他一下,加重了警告的力道。 这是很明显的动作,但姚见颀只是一味地紧闭眼睛,就像湎进了一个梦境。 鞋底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发出长鼾似的嗡响,与此同时,姚岸终于在对方更加勒紧的胸臂间感到,姚见颀有些失控。 “你们在吗?” 于绾走进没开灯的客厅,先推开最近的露台门望了一眼。 “见……” 姚岸勉强才从这个吻中抽离,压着声音喊他。 姚见颀仿佛听不到,转而不间断地啄他的颌枝,附得更紧。 露台外只有黯隐的天光和空置的晾衣架,于绾掩了门,走到茶几边,收起一杯喝剩的水,一晃眼看到留了一道缝的卧室,也没开灯。 “见颀,小岸。”她捧着杯子,疑心着往门那儿走。 还来不及在门上叩第二声,里头突然传来了“嘭”的响动,于这间硕大几何体内的空气。 于绾推开门,随之放大了眼睛。 姚岸左臂还撑在窗沿,另一只则横在身侧,渐渐蜷起的指节攥起满手的失措。 在他对面,是跌倒在地上,还来不及坐正的姚见颀。 第124章 同性恋 两只猫被床板的撞击惊动,联次跃下来,足音点着木地板,纷纷从他们身边逃开。 姚见颀垂着头,细碎的刘海和浮影遮住了前额,随他逐一摆正自己的动作轻微晃动。 而姚岸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就在数秒前,听到叩门的自己推开姚见颀时,他倏然睁开的眼睛。 那么清醒。 就像在说:果然会这样。 “你们……吵架了吗?”于绾始终站在门框外,有些心焦,却按例地保持着距离。 她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这一屋子的绷紧气氛。 “没有。”说话的是姚见颀,他竖起膝盖,掸了掸灰。 “那……” “真的没有。”姚见颀抬起头,还向她微笑,“闹过了而已。” 于绾十指纠叠在杯壁上,几句话哑在嘴巴里,最后还是作出退场的决定。 “待会下来吧。”她说,“快要吃饭了。” 没有第三个人后,这一层彻底静了,不仅屋内,天空都贴满了吸音海绵。 两人都没有动,姚见颀口袋里的手机瘫在一臂开外,他没管,也只在刚才扶正了自己,而没有起来的念头。 姚岸嘴上和下巴上还留着羽毛似的吻的余温,它们正在被干燥的空气偷走。 直到更远处的柏油路一声刹车厉响,像针刺破海绵,他幡然醒转,扑过去,单膝跪在地面。 “对不起,对不起……”他两手捋着姚见颀瘦韧的脖颈,忏悔溢于言表。 姚见颀由着他捧起头,眼神细细碎碎地漏出发间,不十分真切。 姚岸被他看得一紧,虎牙懊恼地咬了咬下唇,要继续道歉,却听见掌间的话。 “没关系。” 姚见颀抹开了多余的额发,手落定在脸侧的姚岸手上,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不任性。 “痛不痛?”姚岸依次探摸姚见颀的背、脊柱、小腿。 “别这么摸。”姚见颀拎起他的两根手指,笑了笑,“我会忍不住。” 姚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调侃。 他的神经自然地给出骤缩的反应,好在理智还没有,他攥着姚见颀,说:“你起来,我们谈一谈。” 姚见颀垂着眸,左腿平伸在地板上,专注把玩姚岸的指尖。 “姚见颀?”姚岸稍微抽走一点。 姚见颀把剩下的指节拽紧了,抬起眉,脸庞因为光线的遮罩,有些淡薄的阴柔,说出的话却很简脆:“不要。” 姚岸蹙了蹙:“你……” “在等我们吃饭呢。”姚见颀很松快地说,“你忘了?” “那吃完饭我们再……” 木板突兀的震动打断了姚岸,他闻声望去,躺在地面的手机发出荧亮。 姚见颀倾身夺过,手覆在屏上,内容没看就摁灭,往床角一扔。 但姚岸还是看见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提示。 “你踩雷了。” 7号球没有触碰到篮板,空飕飕地坠落,砸向三秒区的同一瞬间,展星架在半空的手背供出一道新鲜的掌印。 黑黄相间的篮球在沥青球场上弹起又一道弧线,嗅着汗味节节蹦过来,三分线内侧,姚岸的肘弯将它拦下。 “我又犯规了。”姚岸承认得很痛快,球扔给展星,“再来。” 展星把球夹在左腰,用护腕擦了擦下巴上的几粒汗:“确定吗?” 姚岸没说话,绕开他,直接等在中圆外。 展星无奈,扯了扯黏在皮肤上的紧身衣,走了过去。 这一半场很空,相比另一头的3V3,不过都是野球,没人在意那么多。 展星带球进攻,有时胯下换球,姚岸右脚在前防守,展星切入得很果断,在球队里他是小前锋,得分的权利不要太多。 姚岸盯着展星的持球,卡住他的路线,贴身防备得很紧。 两人一点点朝着罚球线挪去,以往他们也对挑,尽管展星专业,但姚岸了解他,总能将对方的下一步预判正确,知道他的假动作。 这次却没有。 在一次简单的投篮威胁后,展星趁姚岸封盖时的注意和动作还未收回,脚没着地,迅速地从他右侧突破,飞跑两步,低手上篮,得分。 迅雷掩耳的一套进攻,篮板的撞击在对场的呵唤中不是那么明显了。 姚岸掀起T恤下摆,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遭,没有去看。 “肌肉不错。”展星罕有地没揪住机会嘚瑟,使力一拍,动势削减的球重新弹起,往下坠的时候,他用肩膀掂了一下再接住。 “本来就是。”姚岸一抻衣服,就地坐了下来。 “一点都不谦虚。”展星撇嘴,抱着球蹲下,“礼尚往来一下?” 他示意地半拽了拽紧身衣。 姚岸瞥了一眼:“质量还可以。” “我去你的鸟蛋!”展星就知道他放不出什么好屁,衣服扯了下来,目光朝对方扔刀子。 姚岸双手撑在身后,敞着十几度的锐角,仰头时喉结隆动着微铜的光。 就在刚才,他的眼睛进了汗水,有些曝曝的疼痛。 “怎么感觉你不在状态啊。”展星在两膝间来回玩弄着篮球,左边碰回右边,“平常你还能盖我几个的。” 姚岸闭着眼睛,一任阳光蒸发:“说明你有进步。” “哧。”展星稀奇地笑了笑,笑过后又继续说,“不只是打球啊,你这两天都有点。昨天扛水不也把桶砸了么,还赔了十几块。” 他不回应,展星便自个自地说:“打从周二回来你就不对,还别提,周一那天是满课,老师都认得人,亏得你假条都不打就逃课……” 视域在光线底下是肉红色的,又有太阳黑子似的斑,姚岸耳朵在听,思绪却回到了周一当晚。 姚见颀把肝拌饭放在地上,拍了拍蒙古包,招呼两只猫出来。 “不需要。”他背对着姚岸说。 姚岸有些急,碍于姚辛平和于绾的在场,他只好简要地劝:“我们出去一下,出去谈。” “出去可以。”姚见颀逗弄着猫尾末端,“但是谈什么啊,有什么好谈呢?”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就好像例常的询问,真的不懂。 “有问题就好好聊一聊……”姚岸又回到了他最开始的说辞。 姚见颀却毫无铺垫地转过头,看着他,直截又不容反驳:“我说了,哥,我们没有问题。” “你不会是碰上感情问题了吧。” 展星用一种半信半疑地眼光打量他,架不住腿酸,也坐了下来。 “好像是。”姚岸一点都不想遮掩,如果说听起来很隐晦,那是因为他确实感到了茫然和疲惫。 “那你说说呗。”展星见多不怪,“跟以前那样,我给你解解惑。” 姚岸扯了扯嘴角,没多大力气去笑:“不完全是这个。” 他的手指砥进粗糙的沥青,企图借助这种徒劳的用力来辅佐自己的记忆和眼睛,从而进一步看清,姚见颀手机里的匿名消息提示,上面一闪而过的内容。 “网店的促销活动啦。” 姚见颀举着手,把屏幕展现在他面前。时间显示,的确是晚饭前后。 “这几天忙,没来得及退订。”姚见颀用脚跟蹬了蹬石砖,摇椅和摇椅上的他们同时前后倾晃。 姚岸注视着他在对话框里打出一个个退订,然后批量清除所有信息,除了最顶端那栏。 “为什么不删我的?”姚岸左手扶在姚见颀身后的靠背中间,宛如一个半途而废的拥抱。 姚见颀看了他一眼,没有用那种明知故问的神情,然后说:“因为喜欢。” 他点开来信,一条条往上翻着,有些长,但还是翻到最早那条。 “你看。”他下巴偏过一点,“那时候你还是按键手机,我们只能用短信聊天。” 姚岸看到了,那是一条他催姚见颀早点回家的信息,是高一,大概。 姚见颀独有的回忆的口吻让姚岸感到的不是快乐,他不太喜欢回忆,总觉得这是分开才做的事。 “我记性真的很差!” 姚岸懊丧地攒拳,着力在额头上连砸了几下。 “突然的这是怎么了?”展星瞧他一副把自己捶开花的势头,害怕地往旁躲了两躲,“脑浆别溅我身上。” 他是为了缓和缓和气氛才说后面这句,不然怎么应对这么直白又灿烂的阳光下姚岸突然的发疯? “不关你的事。”姚岸的口气没有恶意,他放下拳,坐直了,手指在彩色的沥青上画着,一开始还能看到蘸着汗渍的笔迹,但很快就干了。 他在拼凑着什么符号或者密码,从哪里漏掉了,匿名短信上的字到底是什么。展星也跟他一道瞎琢磨了半天,挠了挠脑袋,有些欲言又止。 姚岸暗骂了一嘴,总觉得有个轮廓,但就是看不清。 “其实……我知道。”展星把篮球放稳了,凑上前一点,还是开了口。 “知道什么?”姚岸没有余暇,随便搭了句。 展星扣了扣球的软皮,不大不小声地说:“你不是说你是同性恋吗。” 手指终于被沥渣咀破,太骤不及防,以至于他来不及听清后半句。 姚岸猛然地昂首,揪住展星的领子:“你说什么?!” 展星一个重心不稳,向后歪,却被领子锁着,他喊疼地对着姚岸就一顿骂:“你姥姥个锤子的,gay就gay了,至于抽风么……” 脏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姚岸就这么顶受着,揪住领子的手徒然地扔了下去,连带着整个人都向后坠。 他脑中一片白,被六个大字挤满。 “同性恋真恶心” 最中间的黑板光滑黑亮,衬得中间那行粉笔字越发可鉴。 白得刺目。 教室里,叠落的书后分散着黑色的头颅,由于提前到校,他们不幸成为第一批观众。 那行字比他们到得更早,也许是昨晚就留下来的,已经不得而知。 陆续到来的同学越来越多,被书本和明天压弯了的脊梁,被近现代和地质层占满了的脑袋。那么多的字数,相比之下,六个字实在太少,不值得任何瞻顾,肯定是因为这样,它才会被遗留至今吧? 只是一个喂饱桌肚的动作,姚见颀来不及想这么多,刚才那一瞥,他甚至都没看清。 都不用看清,他已经在短信里读到过太多次了。 姚见颀把包里最后一本习题册抽出来时,也只过了半分钟不到,但是总有人急,不然他怎么会听到哪里飘来的:“凭什么我擦黑板啊,我又不是……” 两声椅子往后推的噪音,一个女孩快步走上去,在讲座上对众人呵:“谁弄的啊,无不无聊?” 教室先是阒静了几顷,随后有了些许叽喳嘈杂,间或伴随着几声明显的应和:“都是同班同学,背地里搞什么阴阳怪气”“有本事站出来啊”…… 而那个或许就坐在这60平米内的人,他或她的面孔,藏在不敢冒认的陌生中间。 作为副班长的女孩盯了一圈在座,每张脸都无辜,气无处使,下令“都读书,别看了”后,去够桌角的黑板擦。 碰着的前一瞬,板擦却被另一只长而覆茧的手给拎了起来。 姚见颀衔上对方略为讶异的目光,无声地道了句谢,说:“我来吧。” 他转过身,拂了一个来回,那行凿力又仓促的字就这么被擦去了。 姚见颀拍了拍手背上的粉灰,对无一不看着他的人微微颔首:“打扰大家了,抱歉。” 随之他抬起头,背脊树直:“还有,同性恋不恶心,不服请找我当面说。” 第125章 糖衣炮弹 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呢。 会收到各种匿名短信,有时是谩骂,有时是骚扰,有的开门见山,听说你们是兄弟啊。 一开始很多,多到他逐条删完后拇指都有些僵,折不回来。后来就只剩那么一两串号码,像臭味缠上了一样。 说实话,他不在意。 如果只是自己,他不在意。 “姚见颀,你在里面吗?!” 这是科技楼最顶层右尾的厕所,因为地偏且远,一年都不必清理几次,经久散发着濡热的含氯消毒水味。 忘了提,他闻着很安心。 莽的一声,靠门口的蜂窝板被一脚踹开,撞在隔断上,随后是一扇扇门板被踢开的声音,“砰砰砰砰”,像坦克胎带碾过一连串子弹。 “姚见颀你在……” 余沿追的膝盖才一屈起,就猛刹在半空。 姚见颀站在离他足尖不到10cm的位置,将半开的门彻底拉开,顺带揉了揉耳朵。 “我快聋了,真的。”他如实说。 “……” 余沿追缓吞吞地放下脚,咽了口唾沫,与右手边的陈哲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哲往他背后捶了一下,要他先开口。 “你……”余沿追开始觉得踹过门的脚有些麻,连同脑子一道,“……你尿撒完了吗?” “……”陈哲要给他跪了,往前一蹀,自己上,“我刚到,看你座位是空的,没、没什么事吧?” 姚见颀看他们俩各自一眼,没说什么,从阶上踏了下来。 余沿追和陈哲相互扶持着往后一步。 “你们干吗。”姚见颀忽然笑了,笑容没有造假。 俩人被他这一笑搞的摸不着头脑,余沿追揣着的一大通解释和陈哲搂着的一长篇安慰都没处使了。 “如果你们担心的话,那我没事。”排风扇的光影在姚见颀脸上旋转,“如果是解释,我不用听。” 余沿追楞楞:“你都......知道了?” “还重要吗?”姚见颀问。 “什么时......” “我只有一个请求。”他打断余沿追,“应该和姚岸当初的请求一样。” 姚见颀平静、清越的声线泛在瓷砖上:“这件事我不希望他知道。” ? 这是今天第27通未接提示。 通常姚岸不会挑工作日打给姚见颀,他不想让他分心,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亲自斩绝一切恶意干扰他的因素。 哪怕是瞒骗。 他从没有怀疑过这种做法的不正当性,从没有,直到今天。 炽光从10米高的锥形杆上洒下来,带着耳机的人在哼哧奔跑,姚岸坐在看台上,从中午到夜晚,上半身被天顶阴罩,陷入失语。 手机从耳旁拿开,准备掐断后再拨的前一刻,却意外地听到了熟悉而遥远的一句“喂”。 姚岸顿了一顿,以为是幻听。 “你在听吗?”姚见停了下,“你在听吧。” 一如既往的嗓音在此时让姚岸仿佛卸了力,往后仰在台阶的割线上,顾不上疼,他说:“我在。” “搞什么啊。”姚见颀似乎笑了笑,“那么多通电话,我差点以为你被绑票了。” “是吗?”姚岸哧了一声,却不像玩笑,“比绑票还可怕。” “嗯?”姚见颀那边有窸窣声,像扫清一处地方。 姚岸等他坐下来,两边同时安静后,才换了一次呼吸。 “我错了。”他紧觑着上空。 那边沉默了一歇,开口时语调送来余温:“你错什么了?” “我以为只要瞒住你,就可以保护你不受伤。”姚岸哽声说,“但我没有做到。”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间,姚见颀知道并负荷了他不知道的一切,他并没有活在姚岸自以为是的安全中。 听完了对方致歉的自白,姚见颀明知看不见,却还是摇了摇头。 “你真的错了。”他说,“不是因为你没有保护我,而是因为你觉得我太脆弱。” 姚岸怔在了意想不到的对白里。 “我是你的弟弟,也是你的恋人。”姚见颀手掌朝上,托住一缕信风,“忘了吗?我不会被这些东西打倒。” 他说:“我把唯一伤害我的权力交给你。” 梯面上一束无由的风掠来,像一双手在抚摸姚岸每一块裸露的皮肤。 他从没想到哪一天会由姚见颀反过来照料自己的情绪,而他从中得到了安抚。 经过了好久的哑然,他终于说:“你要变成大人了,对不对?” 是不得不。姚见颀拂开膝上的一片黄桷树叶,却说:“我可以只做你的小孩啊。” 姚岸笑了一笑,微酸的,但更多是柔情。 “糖衣炮弹?”他问。 “货真价实。”姚见颀说。 姚岸连连摆头,精神为之一扫,但还记得初衷:“别想蒙混过关,短信的事情,还有其他的,一字不落,给我好好说说。 ” “好啊。”姚见颀爽快得出他意料。 可又补充道:“但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先哄哄我嘛。” 果然,前边有个套。 姚岸眉头跳了跳,还是问:“你想怎么哄?” “嗯——”姚见颀延长的声韵里猫着坏。 姚岸的直觉开始警告。 “不如这样吧。”姚见颀笑矜矜道,“你叫给我听。” 姚岸险些从几十米高的看台上滚下来。 他扒紧了阶面,在一股脑儿的摇摇欲坠中,再一次、全身心、由衷地见识到了“耍流氓”三个字的示范操作。 他再骂一句“臭不要脸”就更应景了。 “你……”姚岸的牙咬得直响,“你到底从哪学的这些?!” “自学成才啊。”姚见颀整个声音透着种隔岸观火的佻,毫无纵火的自觉,“不要害羞嘛,哥。” “害羞你个锤子啊!”姚岸一犯虚就声音大,“交待就交待,别给我搞这些小九九!” “明明说要哄我的,又赖账。”姚见颀半真半假地委屈。 “我……”姚岸语塞,他确实理亏,一时之间想找补都没说辞。 姚岸揉着脑门,好声好气:“换种哄法成吗?” “不成。”姚见颀衔着他最后一个字,不给余地,“你要是现在不方便直播的话,录给我也行。” 姚岸被过堂风呛了一口,连咳好几声。 这姚见颀成天都想着什么??? “还有十分钟就上晚自习了。”姚见颀柔柔地催促,“你准备好了吗?” 姚岸被他一问,鬼使神差地往四面打望了一圈,观台上空飕飕的独他一个,光都照不着;看台下数十米,是丛丛散散的人影,跟哨兵似的来来去去,保不齐就给人窥到了。 “不行不行不行。”光是一想就背脊发毛,姚岸全身都拒绝,“你饶了我吧。” 线那头这一回却没催逼了,而是沉声好一会儿,足到姚岸拿开手机看是否掉线了,姚见颀才冒了一句话。 他说:“哥,我真的很想你。” 尾音是软的也是腻的,像沾了白脱奶油的钩子,于是姚岸脑子里那根弦“啪”地就绷断了。 “你……”姚岸深喘了一口气,认了命,“你等一下。” 说罢,他一拳捶在石面的同时也站起来,却是猫着腰,三步作两步地越到正中的主席台。 昨天开了大会,那儿还置有一列高约1米5的长桌拼起来的讲座。 姚岸躬身往桌下一钻,把自己藏了进去。 “你藏哪了?”姚见颀像是看得着似的,笑着问他 。 “别管这么多了。”姚岸急惴惴地,“还听不听?” 姚见颀敛去了笑,低着嗓子道:“洗耳恭听。” 说完这句,两边默契地安静了。 姚岸再度往里挪了挪,直到肩背贴上一壁桃心木板,抬起头就会撞到抽屉。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 豁出去了。 裤链褪下时,呲哑的金属声在狭隘的空间里格外明辨,伴随着几吭额外的路边杂音,姚岸强捺着耻感,握在了右掌心。 手指开始蠕动,从底到前地摩,一些些地攒,直到热度在指间弥溢。 姚岸闭着眼睛,不歇的同时将屏幕紧紧贴在自己的唇鼻之间,他幻想,许多个夜晚的另一双手,结茧、微凉而修长。 那双手是怎样拨动着挑/逗他,是怎样狎弹着玩弄他,又是怎样裹缠着爱/抚他。 越想,越将羞惭与谨束置之度外,并没有来得及注意自己发出的喘息,以及偶尔一两声放不开却收不回的低咛。 脚边有一摊清圆的水渍,被鞋跟蹬皱了,线条将圆扯破,水在地面留下形迹可疑的影踪,像一场世俗的叛匿。 这不是自.慰,姚岸做的起初便是这么定性的,他愉悦自己的恋人,并因他的愉悦而获得快感,如果这其中有淫存在,那也只是他们互相给予的爱。 银光滂沱地从一个虫蚀的小洞里向他倾溉,流过仰捱的脖颈,摊开的肋骨,还有起伏而骤缩的小腹,积成汨汨的一滩,就在身体里。 这个时候,姚见颀说了一句话。 再也蕴不拢的光被罪释一般从指尖涌出,放逐的狂欢让他的四肢和大脑都就此乞降,姚岸浑身一松,彻底躺在了地上。 他于失重中渐渐回忆,高.潮来临前,姚见颀的嗓音。 在说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删减部分在长佩旧站,搜索“绵绵”就可以了 第126章 夜来香 三月,黄茉莉像流觞曲水从肩头落下,姚见颀托住一只,把它送回根壤里,走进住院楼。 奶奶的手术日期预约在下下周三,一个不稳定的颈椎融合术,风险不大,但屋里上下仍不敢掉以轻心,爷爷不用说,端茶送水按铃,起了口角也憋着,一边帮人摇床板一边愤愤:“你等着,手术完了,看我不……”,姚奶奶呸他一脸,他又不吱声了。 姚辛平和于绾本取消了所有去外地的行程,动辄来陪,姚奶奶只用假牙嚼着芒果干,嫌他们挡着电视,让他们该干吗干吗去。 姚见颀来的时候打包了两份猪脚面和豆干酸菜小碟,给两位老人换换口味,之后照旧把一本半米长的文综卷子折在膝头,坐在陪护床上写作业。 “乖宝啊,怎么今天又来了哦。”姚奶奶坐在小桌案前,从碗里舀出一勺汤,“听奶奶的,再别来了,两头跑来跑去,耽误死你了。” “不耽误哟。”姚见颀往奶奶那头挪了挪,卷纸垫在床沿,笑得像颗甜豆,“陪着奶奶我就开心。” “知道你乖。”奶奶放下勺,理着他的连衣帽,“医院里吵得很,你学习也分心,天天来还累。” “哎呀,你真是!”还没等姚见颀张口,姚爷爷便发言了,“你少跟孩子啰嗦两句,他还能多看些书。” “用你说!”姚奶奶转瞬就怒了,“我关心孙子怎么了,就你安静是吧,你不啰嗦,干脆哑巴好啦!” “我……”姚爷爷又一口气蓄在胡子边,末了,到底是咽下了,“好好好,我不跟你扯皮,你撒,你尽管撒。” 说完,不论姚奶奶再如何“抨击”,他抱定注意不理了,真装成个哑巴,把自己的猪脚剃成一片片,填到姚奶奶的碗里。 姚奶奶几拳打进棉花里,哼几声,便埋下头吃面和肉去了。 姚见颀的笔早就搁浅了,他蕴着笑看着爷爷奶奶,包括爷爷从奶奶头顶冲自己比的那个鬼脸。 这时候他总免不了想到,姚岸和他,能不能有这样的古稀? 不论怎样的环境,姚见颀可以给自己筑就私密,只要他愿意。 所以他的思绪又很自然地导向那个晚上,那个他错过了自习的上课铃和预备铃,被年级主任罚面壁,勃.起的性.器抵着褪渍的绿墙高昂的晚上。 他告诉姚岸,他录下来了,会在每个必定的春天温习。 “你哥也是,和你倔到一块去了,非说下周要回来。”奶奶絮絮念叨着,话和汤气一样氲氲。 关于姚岸的事总能钻入他的蚌壳,姚见颀听到这样的描述,意料之中,姚岸本来这周就要回来的,他没让。 奶奶连摇头:“语气急躁躁的,劝也不听。” 姚见颀没如约地告诉姚岸,学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保留了不彻底的诚实,在姚岸决定对他完全忠贞的时候。 一个人可以承受的事情,为什么要换两个人——至少这一点,他是最近才领会到的。 “这个倔鼻子,哪个女孩会喜欢嘛……”姚奶奶似乎听见姚见颀在说话,偏过头问他,“什么呀,奶奶耳朵背,听不清。” 姚见颀摇头,笑了笑,将笔拨回密封线。 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双肘叠在白涩的床单上,问:“奶奶,你知道我哥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吗?” 姚奶奶笑叹一声:“还能因为啥,他那个不省心的性子,肯定不讨人家姑娘喜欢咯。” “他很讨人喜欢。”姚见颀把不容置喙的重心放在第二个字上,“不是这个原因。” “豁?”奶奶与爷爷对瞧一眼,揽着他,“那你说说是为什么?” 姚见颀脸上泛起那种低回的神情,像宣布正确答案一样,对听得见的每个人说,却并不奢望他们相信。 “因为他有我了。” 那一晚之后的一切都没改变,但又隐隐有些不同。 不变的是庸琐与忙碌的眼前,他们一个在学校汗笔疾书,一个跑实习朝九晚五,变了的,是他们聊起天时,那份对未来的共同期待。 最最开始,只是为了让姚见颀在冲刺的一百天不那么沉闷压抑,姚岸主动地问他,想去哪儿上大学。 姚见颀说有学上的话去哪儿都好,他不挑,然后又问姚岸毕业后想去哪儿。 姚岸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的人,这次却报了个几个城市,问:“你喜欢哪个?还是,你不想去外地?” 姚见颀沉了会儿声,最后笑了。 他们一起有商有量,又同时觉得为时过早,便将目光放短浅一点 谈到这个暑假,姚岸一定让姚见颀挑几个地方。 “先去海边吧。”姚见颀说,“山啊水啊我都见过了,没见过的只有雪和海。” “那就先去海边,浪他个几天。”姚岸怎样都赞同,又炫耀道,“你哥有钱,放心花!” “这么厉害啊?”姚见颀很给面子地附和,“光游泳可不行,我还想潜水、冲浪、海钓。” “花样还挺多?” “怎么样,我挺败家的吧。” “那能怎么办呢。”姚岸说,“败家我也要。” 那天结束,彼此凑着屏来了个告别吻,只是挂完电话没多久,姚岸又想他了。 手机上是姚见颀照来的几个城市的气温和降水柱状图,姚岸倚在临人工湖的柱栏边,比较每个地区的七月和八月,他站在春天的这头,看夏天的那头,也为即将到来的未可名状的幸福而瑟瑟发抖。 几只水禽引伴巡游过,碎了一池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越是接近美满的时刻,他会感到恐慌。 这时,远方的人如有所感似的,发来消息:“哥,折了一枝晚香玉插在瓶里,等它寿终的时候你就回来了吧?” 姚岸说:“一定。” “那你知道它的花语是什么吗?” “是什么?” 这一次发来不是文字而是语音,姚岸把他放在耳边,听见一朵夜来香的声音。 “危险的快乐。” 晚香玉的瓶插寿命约为一至两周,单瓣开始逐层脱落,叶缘慢卷,像婴儿床。 姚见颀乐衷于尘归尘土归土,他把花瓣归至掌心,送回泥土里,落一瓣就多一瓣欢喜。 拾到第五瓣的那天,他在足球场边被拦了下来。 “能和你单独谈谈吗?”刘妙冰还是用着那种小心又抱歉的神情。 陈哲从双杠上跳了下来,溅起一足的沙,看了姚见颀一眼。 姚见颀没说话,把手里的单词书阖上,放进了口袋。 “那我去找圆锥。”陈哲指了指足球场,余沿追正把球放在罚球点上,往后退着。 姚见颀朝他点点头:“我待会来找你们。” 等陈哲绕过一个健骑机,下完最后一级台阶时,刘妙冰才低喊了一句:“不是苏谐!” 没头没尾,姚见颀花了一点时间,但并不需要费心领会就明白了。 “照片真的不是他拍的。”刘妙冰有些愤慨地蹙眉,“希望你不要误会。” 这阵子,关于姚见颀的流言逐渐退居幕后的同时,另一种流言也在蜂起。 “也不懂从哪里开始传的风言风语,都说他……”刘妙冰咬了咬下唇,“都说是他背后捅你刀子,偷拍你、你们的照片。” 姚见颀听着,没有其余的表情。 “他状态很受影响。”女孩扣着袖子,满脸对恋人的担忧,“你也知道,他放弃了艺考,就只剩高考这一条路了,要是高考再失利,就真的……” 到这儿,她似乎不忍再说下去,只是巴巴地看了姚见颀一眼,像是在求情。 姚见颀问:“你们认为是我传的?” “不、不,当然不是!”刘妙冰急遽地否认了。 姚见颀背靠双杠:“那?” 刘妙冰支吾了一会儿,终于松开袖子,征求地问:“你能不能……澄清一下?” 说完后,刘妙冰不敢去看姚见颀的眼睛。 大概过了一片树叶落下来那么久,她听见姚见颀说:“不能。” 还不等她继续央求或者追问什么,姚见颀再度开口,音质冷落:“我不是传谣者,没有澄清的义务,我也不是他的朋友,不负责料理他的心情,以及,”姚见颀停顿一歇,看着她,“流言到底是不是无风起浪,为什么传的偏偏是他而不是别人? “大家心知肚明。” 刘妙冰容色一慌,着了急:“你相信我,真的不是他,真的,我可以保证。” “你怎么保证?”姚见颀在问,而非刁难。 “我……”刘妙冰嗓眼干涸,半晌,只是执着又焦躁地摇着头,似乎要哭出来,“拜托你,帮帮他吧。” 路过的同学望到这一幕,都不由得对两个人多留神几分,打量着,各有各的感想。 姚见颀眉心皱了皱,正要说什么,一个花里胡哨的5号足球和着一声“小心”远远飞过了来。 姚见颀不偏不倚,瞩着那拧成一球钛粉在他头顶画了个下弧线,砸到椴树上,震落一地伞花。 “失误啊失误!”余沿追大声地抱歉,踩着钉鞋在草皮上跳了两下,“踢过来呗!” 这一球来的委实机灵,他瞧向余沿追,后者朝自己眨了眨左眼。 刘妙冰的本来的泪意也给打断了,一时间卡在喉头,没来得及说什么。 姚见颀去拾球,俯身时笑了笑,没怎么嫌弃地揣在手里,扬声说:“给你送过去!” 途径刘妙冰跟前时,她犹犹豫豫,话在嘴边。 “你说不是他。”姚见颀停下,望着烁眼的新绿,“那会是谁呢?” 刘妙冰不易察觉地顿了顿,低目,说:“我也不知道。” “妙冰。”姚见颀将脸偏向她一点,“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上次在便利店的时候。”姚见颀问,“为什么你会说我'又在给对象打电话'?” 刘妙冰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之后笑道:“我随便问的。” “这样啊。”姚见颀娑抚着球面。 刘妙冰揉紧袖线,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巧。”姚见颀虽是笑了,但微张的唇线显得不近人情,“毕竟我谈恋爱的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至少,在那一晚之前。” 不知道是骤起的风太枯索还是别的原因,刘妙冰的脸色变了,她松了松咬着的臼齿,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姚见颀已经走下台阶,只剩她苍白地站在原地。 第127章 解馋 连着两日的天气都有些反常,本来是好好的春熙高照,不打招呼就冷了下来,风从树的咯吱窝啸过,像粉笔猝然折断时,指甲刮在黑板上的声音。 班主任强调地敲了几下黑板,在两行字迹旁又奉献了一个凹痕,目光如电:“一模的考试安排出来了。 “你们不用这个表情,该来的总要来的,正好用这个机会,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知。 “不到黄河心不死,就当做高考,全力以赴!” 春天漠漠向昏黑,云和夜在窗口铺陈,配着这几句话,气氛不要太足。 最后一节下课铃响,陈哲与姚见颀同时踩出教学楼,后者打了个不经意的颤。 “你也觉得很吓人吧!”陈哲共鸣地看向姚见颀,“那么快就一模了!” 姚见颀提了提拉链,如实奉告:“我只是有点冷。” “……” 共鸣失败,陈哲摇摇脑袋,不屈不挠地踏向食堂的路:“没事,还有圆锥,虽然他除了抢座别的都不热心……” 他一脑儿地絮叨着,十分投入,快到食堂门前突然惊叫:“人呢???” 姚见颀只是弯腰系个鞋带的功夫,烘烘的人潮便将他藏匿了。 他尚无察觉,察觉了也不碍事,无非是晚一点儿,余沿追一早抱了三本选修去占座,一路找过去,卖相最惨烈的那几本就是。 这么念着,姚见颀干脆仔仔细细的把鞋带抻直了,清晨才从晾衣架上取下来的鞋带崭白,在他指间竖起两只兔耳朵,穿成一个结。 “多大了,还这么系鞋带呢?” 声音像是风捎来的,却分分明明的在他头顶响起了。 离系紧还差0.5牛,姚见颀遽然抬了头,看见一张昼思夜想的脸。 姚岸比他有先见之明,穿了件加绒的军绿色飞行夹克,黑色的棒球帽也戴得不偏不倚,托出一双迎上他目光时逐渐狭起的眼睛。 “姚见颀,你知不知道冷热……” 根本没着他数落完,那人已经一气儿扑了上来,姚岸连往后退两步,险险把他接住了。 “怎么提前来了!”姚见颀腻着他的脖子说。 “就想吓吓你。”姚岸朝他偏了点儿,“成功吗?” 姚见颀笑了,侧过脸,贴着他的耳垂:“你听我的心跳。” 就这等风,这等人,能听到那点儿动静才奇了怪。可姚岸就像通了任督似的,好像真感觉到了那颗郁勃的心脏。 再没有比这更近的接近。 姚岸张口,待要说什么,一旁的目光不防地扫过来,他原来的话又滚进了嗓子。 “走吧,带你去改善伙食。”姚岸扶下他的手。 姚见颀看也不看旁边,盯着姚岸,淡淡笑了一笑:“好。” 姚岸望着他,像是突然抱了很多话,牙齿碰了声,最终却只把夹克脱了下来,说:“穿上。” “——不许不要。”他趁着姚见颀吐字前抢白,“我的体魄你别小瞧。” 姚见颀停了晌,才回:“没打算不要。” “......”姚岸瞍他两眼,怕他反悔似的迅速把衣服敞了,披在他肩上。 内衬粘着姚岸的体温,姚见颀只听说过附骨之疽,没想到温热也可以。 衣襟被姚岸揪着,姚见颀会意地往袖子里套,刚穿稳两只手,就眼见着姚岸在自己面前蹲了下去。 姚岸拣起两根散开的鞋带,指头一绕,稳稳拉紧,再抚平。 起身时,两人目光相逢,他听到姚见颀说:“好想在这里亲亲你。” 学校附近有条古街,在被拆毁了的古垣上新建的仿古城墙,沿途列着店面小吃,是一个俨然的开放景点。 由于姚见颀还有晚课,两人并没走很远,就在这儿逛了会就落脚。点了两碗顿热乎的煲仔饭,一份烧鹅一份腊肠,交换拌着吃,姚见颀不爱吃锅巴,姚岸什么都不挑,全赶了过来。 餐桌一边的蜻蜓琉璃灯下有本活页留言簿,牛皮纸上布着式样的姓名首字母缩写,以及形形色色却大同小异的心事。 姚岸先撂下勺,等着没事就翻了翻,却渐自看得津津有味,连姚见颀吃完了也没注意到。 “哎哟!” 姚岸突然呼一声,手松了,瞪向对面。 姚见颀笑纳他的怒气,就像刚才狠狠夹了姚岸右膝的人不是自己一样:“那么好看?” 吊在地面上的桌旗遮住了俩人交错的双腿,姚岸报复地回夹了他一下,说的却是:“没你好看。” “不信。”食指勾住扣环,姚见颀将留言簿顺了过来,“我瞧瞧。” 信手翻了几页,姚岸眼瞧着对方的表情起了点儿微妙的变化,随后,悠佻地问:“你喜欢这种?” 姚岸捉摸不透他的语调,反问道:“哪种?” “中学生式的、文艺的、不敢指名道姓的。”姚见颀在柔哑的橘光中抬眼望向他,“没我肉麻的。” 大抵是出于餐厅爵士乐的缘故,在他说这句话时,姚岸的小腿肚子愔愔地抽搐了一下,他没有发现。 “你也知道你肉麻啊。”姚岸偏抬了抬下巴,“想过收敛一点点没有?” “没想过。”姚见颀撑着下颐,“反正你喜欢。” “我……”姚岸彻底哑巴了,想叫板,但对方总归是那副“难道不是这样吗”的表情。 “快去买单。”姚见颀踢了踢姚岸的鞋尖,笑着给这人一条生路。 其心可见,姚岸尽管知道,却不能不选择夺路而走。 姚见颀眼神跟着那个被撩毛了又有点仓皇的韧长背影,悄自笑了笑,拾起了搁在内页的水性笔。 当晚只来得及匆匆一叙,把姚见颀送到教学楼底的时候铃声刚响过一遭,之后全然静了下来,空气中只剩铃舌敲击的余韵。 姚见颀提着一碗绿豆百合汤,本来该是一杯奶茶,却被姚岸口口声声说奶茶容易长痘给褫夺了。 “你瞧,这儿就有一颗新冒的呢。”姚岸隔空戳了他左脸颊一下,“红彤彤,热乎的。” “这是蚊子包。”姚见颀无奈地申辩。 “那我不管。”姚岸眼朝楼道示意,催他,“回教室去,赶紧的。” 姚见颀没动,站在原处把他细细浏览了一遍。 “干吗?”姚岸经不住他这么看,一只手臂拦在肋前。 “戴上吧。”姚见颀目光下落。 “这个?”姚岸将夹在指间的帽舌晃了一晃。 “嗯。” “大晚上的戴什么戴。” “帅啊。”姚见颀的嘴唇随这俩字徐徐展开,一个不那么正经的弧度。 “我什么时候不帅了?” 姚岸梗起下巴,那鸭舌帽在雾湿的傍晚画了一个半圆领地,然后落归在他头上。 姚见颀知足地朝他笑了。 姚岸咬了下舌尖,说:“我今晚应该不回来了,下车就来找你了,还没去看奶奶。” “要给爷爷代班吗?” “嗯。”姚岸嘱咐他,“你到点了就睡,钟响了就起,不要等。” “好。”姚见颀头埋了一下,又旋起,“那万一你回来了,就算很晚,也不要不声不响地躺我身边,要叫醒我。” 姚岸笑了:“为什么呢?” “不想浪费。”说完,姚见颀退了一步,朝他摆摆手,“帅哥再见。” 姚岸笑着应了,手朝他轻轻挥赶了两下,人却没挪脚,还看着自己。 再耗就耽误他时间了,姚岸遂放弃了让他先转身,笑叹了口气,利落地先走一步。 还没等他预备回头,视野不防地被遮住了,一件夹克兜头罩下来,盖头似的,姚见颀圈着姚岸的脖子,隔着面料在他头上亲了一下,道:“解解馋。”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跑了,像一场阵雨的来去。 “在那琢磨什么鬼劲呢?” 姚奶奶从床柜的塑料袋里拣出一个红润的刺泡,往发呆的人脸上抛去。 果肉比他的脸还嫩,姚岸不觉痛感,任果子歪打正着地落在他掌心。 “没鬼呢。”姚岸眯眼笑,“我就琢磨啊,明天给我的宝贝奶奶买什么早餐呢?” “少卖乖。”奶奶掌朝上,右手伸给他,“你不用想,想了也用不着。” “为啥?”姚岸握住她,手背刺刺的,因为奶奶的手不小,而且很粗砥,土壤一般踏实,“难不成您要自己下去买早餐,不能够吧?” 爷爷晚饭后就回姚岸家歇了,隔壁床的两个病友都在睡,但鼾声如雷,对话在此镜只是一点助眠的窸窣。 床头的夹式台灯淌在奶奶面庞上每一条谷壑里,不妨碍她的老淘气:“你等着瞧吧。” 姚岸笑着“哎”了声,把果子往嘴里送,却被呵止:“吃什么,刚摘下来的,还没洗呢。” 姚岸呸了呸,只好把嫩果在手里揉玩,故意怪她:“知道孙子要来,还不给洗。” “这个洗了容易烂。”奶奶攥他一把,不让他演出劲来,“带回去跟见颀一起吃。” 姚岸假装着掂量再三,才说:“那勉勉强强行吧。” 姚奶奶斜睨他一眼,一副明了了的样子:“装什么,刚从你弟那回来吧?” “哇。”姚岸夸张地咧开嘴巴,“奶奶好聪明哦。” “什么德行。”姚奶奶往他脑门上一招呼,“你那么乐呵,就多跟弟弟聊聊天,这孩子给自己压力大,心里有事都憋着,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姚岸出了出神,嬉皮赖脸也褪了,等奶奶又呼了他一下:“又呆什么呢”,他才重又笑笑,却郑重:“我会的。” 门柄转动的时候约莫寅时,一开一阖都足以小心,半片风也没带起,进来的人刻意没穿鞋,木缝间的那点响可以忽略不计。 姚见颀的确不是被这声音唤醒的,他是被一副自身后而始、徐徐摩挲着肩背直至贴合的躯体热度,还有枕在自己颈窝的下颌,才冒的胡茬比刺更痒。 “喊你了哦。” 姚见颀嗅着最后一瓣翅落的月下香,从中识别出清晨的味道,头侧过一点,半寐着与姚岸碰了碰嘴唇。 “怎么这个点?”他仍旧闭着眼睛,声带还是困的。 “天刚擦亮爷爷就来了,把我往家里赶。”姚岸说话时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亲着他的风池。 姚见颀模模糊糊地找到他的手,有些凉,交织着置于自己肚子上,簌索了一下。 “睡吧。” 姚岸更紧地拢住他,帘与帘缝隙间搠出一刀穹光,在他们的身体上却绵延成一淌流水,姚见颀眷恋又被动地陷入了再一次睡眠。 第128章 腰斩的合欢树 猫总是乱翻东西。 在衣柜,把羊毛衫全都翻出来,灰白的毛黏在每一道接线处,这是良性一些的结果,有几件粗针毛衣,被猫爪抓得不堪入目,像是要变成一团返祖的毛线。 姚岸气冲冲地把小猫拎起,撂它亲妈面前告状,书卷成筒,作势敲脑袋。然后,撸起袖子,把毛织物全都搬到上层。 不一会儿,猫又衔来两根窗帘的穗须。 “……” 姚岸真是没闲着,又去把帘子结成一个球,猫站在另一个球上耀武扬威地瞧着他。 它也会衔来一些姚岸早以为消失了的东西,有时是一颗抹灰的樟脑丸,有时是红酒塞,甚至还有他们小时候用来抓阄的糖纸,内面草写着:“代写阅兵仪式观后感”“帮挑鱼刺”“撒个娇”…… 每样东西都有记忆,姚岸往往看着看着就一脚踏进去,但是一出来,遍地狼藉。 他尝试着给猫剪指甲,险些被挠破了相。 “操,我靠脸吃饭的!”姚岸鼻尖堪堪躲过,有惊无险,那猫一举跳了下来,施施然走了。 还是只能找姚见颀。 有时候姚岸真觉得那猫是他的情敌。 不然何至于那么听姚见颀的话?连洗澡都不那么激烈了,模样跟他们泡温泉似的,睡觉也往床上赖,占姚岸的地盘,心机可见。 “可他是只公猫啊。”听完这一大通的姚见颀忍不住插嘴。 “公猫怎么了,人都可以弯,猫不能吗?”姚岸哪样都有理。 “但我是人。”姚见颀强调,“而且,它已经绝育了。” 说罢,他从路边摊主手里接过一小碗小糍粑,当即用签子戳了一个,塞进姚岸正张开一半的嘴巴里,把话匣子堵住了。 今儿是周六,跟学弟妹们不一样,高三党只有周日一天假。这会儿放学,路上棋布着裹白校服的学生,个个被榨得憔悴,飘起来就跟无常似的。 姚岸咽下糯糍,扭头瞧姚见颀,觉着他的黑眼圈比前几天淡下去不少,气色也还行。 “看我干什么?”姚见颀感官敏锐,不抬头都能知道。 “我养的,看看怎么了。”要不是周围人多,他还要上手拧一把呢。 姚见颀“沏”地笑一声,就这么认了。 他扔掉碗,将最后一个糯丸送到姚岸嘴边。 “哎呀不要,太甜了。”姚岸仅是口头抗议,仍照吃了。 黏黏巴巴的,黄豆面都糊在嘴巴上,姚岸伸舌尖一下下去舔,没一会儿就发觉一道不太收敛的视线。 “……你看我干什么?”现在换他问了。 而姚见颀的眼光就在他嘴唇那块儿,黏住了似的:“我喂的,看看怎么了?” 放屁,压根不是在看吃的! 姚岸只敢在心里哮,忙抬起手背囫囵一擦,全给抹干净了。 “唉。”姚见颀佯叹了声,遗憾地捎捎眉。 姚岸耀武逞威地举举下巴,自在了不少,搡着姚见颀一道儿拐进公交站,忘了瞅路,不小心把前边人的鞋帮子踩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清路。”姚岸利利索索地道歉。 对方吓了跳,匆看了他一眼,先掰好鞋再转头,是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子,与她一道回头的还有一个男生。 “没关……”女孩客气的话到了嘴边,视线却仿佛遇了瓶颈,退回了姚见颀身上。 苏谐也朝他们望过来,看清姚见颀时,似笑非笑地打了个招呼,如果一句“哟”也算的话。 “姚、姚见颀。”刘妙冰畏葸葸地开口,目光在他们之间有限度地徊一徊,“你们……也来等车吗?” “不是。” 姚见颀断然握住姚岸的手腕,只不过垂目一瞬当作告辞,离开了在场。 一连走到错位路口,校服的密度渐稀,姚岸才拉停了他,在一行被腰斩的合欢树旁。 姚见颀还未松手,茫茫地看向他。 “红灯。”姚岸说。 姚见颀从斑马线对面的信号灯上拾回眼神,笑了笑:“哦,我没注意。” 姚岸却没笑。 他凝视着姚见颀,用依然柔和但注重的神情问:“怎么不等公交车?” 姚见颀望着他,没辩白。 “这几天我都没问你,今天可以说了吗?”姚岸向前一些,不容敷衍,“还发生了什么对不对?” 他的手腕在对峙中被姚见颀一点点松脱,后者垂下了臂,有些抱憾。 “刚才明明什么事都没有的。”姚见颀道。 “你知道我迟早要问的。”姚岸说。 姚见颀沉默了片刻,点点头:“回家说” “现在说。”姚岸不讲商量。 “回家说。”姚见颀出奇地平静和固执,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他格外格外想和他只是安静地走完这一程路。 姚岸下颌稍动,出口之前,他并不清楚自己会拒绝还是一如既往地应承。 然后,他听见对方说:“下雨了。” 姚见颀食指点着鼻尖,蹭下一滴雨水:“你看。” 姚岸抬手抹掉他指尖的水珠,认了账。 这场雨来得毫无预兆。 起初只是星星几丝,擦过耳垂头顶,像温凉的错觉。而后毫无声息,植物都放松了警惕。 漫不经心,直到麇集的积雨云渗过了枝桠,风卷叶奔,塑料袋和灰,商贩的阳伞逆向地倒了,各式金属碰撞在地的唳响。 “快。”姚岸拽上书包拉链,拍了两下,挤出不少空气。 姚见颀的肩背突然轻释了,姚岸手里多出来一沓教科书,他敞开拉链将书围绕。 姚见颀才张嘴,又被他催促:“别管了,快跑。” 他们一齐往家里夺路奔去,路上都是卷帘门拉下的哗然,细砂迷了眼,他们拉着彼此跌跌撞撞,终于还是没能逃开淋湿的命运。 大颗的雨就这么砸下来,再也不是两片手掌能拦住的了,偏偏还冷得砭骨,钻进脖子的时候双双打冷颤。 “你别帮我遮了。”姚岸推掉他举在自己头顶的书包,“自己淋成什么样了。” “再两步就到家了。”姚见颀不偏不倚,却一下磕在了雨水箅子上,往前栽了去。 “你看着点!”姚岸忙把他揽过来,怒骂道,“这天气,真他妈撞鬼了。” 两人磕磕绊绊,总算闯进了门,透明雨棚横在上空,辟出一方静憩,姚岸抖了抖袖,扯着袖口帮姚见颀擦脸上的水和泥渍。 姚见颀瑟了一瑟,后知后觉地感到冷,任姚岸帮他卸掉了书包。 “快进屋洗个澡!”姚岸推他。 才踏上一级门阶,姚见颀的脚步却停了。 “走啊?”姚岸拉了他两下。 “花。”姚见颀拧着头。 他有些奇怪,刚才在门口分明看到了姚辛平的车,于绾也应该是在家的,但现在却一任那些娇惯了的花草败在风里雨里,此刻地面上全是蕊的残躯。 “别理了,你……”姚岸话没说完,姚见颀的衣袖已经从自己手中溜走了。 “哥,你先进去!”姚见颀一头扎进雨幕,只来得及匆匆回望了他一眼。 “姚见颀!你搞什么?!”姚岸没捉着,朝空中挥去,手肘上还挂着姚见颀的书包,危危直晃。 姚见颀在雨里,把那一盆盆紫绛草、铜钱、金边吊兰挨个儿往亭下挪,手直哆嗦,瓷盆险些砸地上。 姚岸叱骂一声,把书包和教材落在门廊下,也拔腿跑了去。 身边多了一个人,姚见颀看过去,姚岸左右手各抱一盆绿萝,毫不怜惜地往亭檐下一撂,“咚”的两声,出气似的。 姚见颀举动稍顿,讶了讶:“不是让你先……” “别废话了。”姚岸擦着他肩膀一蹲,又揽一盆没剩几片好叶的香叶子,“赶紧搬,搬完进屋!” 盆植尽数挪到亭下不过用了一分半钟,挽救了一半以上的凄惨,相比之下,他们就显得狼狈多了。 姚岸将人拽到门柱后,二话不说就扒他衣服,最外层的薄袄和校服跟团无骨的湿棉花似的,脱了袖就摔在地砖上,积出两汪水。 “至于吗,就不高兴了?”姚见颀失笑,任他摆布着自己。 “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姚岸手没停,抓住他毛衣下围,“花比人还重要?” “要知道你也来,我就不搬了。”姚见颀如实说。 姚岸闷瞧了他一眼,气又无法:“你到底知不知道心疼自己?” 毛衣反向掀过去,领口卡过嘴边的时候险些倒灌进一口水,姚见颀的上身从沉沉湿意中解脱,顶着乱了的头发,冲姚岸笑:“不是有你吗?” 姚岸没言语,只将毛衣一拉,本意是从姚见颀腕上脱下,不料,那人也随了过来,还在他腮边啄了一下。 “别气啦。”姚见颀态度优良,惯会撒娇,“我以后会注意的。” 尽是招数。姚岸心想。 “进去洗澡。”姚岸还是搂着他肩膀,蹬掉了鞋。 姚见颀抿着笑,拾起衣服,和他一道湿漉地往楼梯走,进一寸问:“一起洗?” 姚岸又不说话了,掐着他肩头肉,一股脑儿上楼。 “一起吗?”姚见颀再度求证。 姚岸重重转头,逼急了:“不然呢!” 姚见颀收到答案就乖乖扭开了脸,乐也只敢在心里偷着。 “等会儿。”步到一二楼的转折处,姚岸停了下来,一拍扶手,“你书包忘门口了!” 姚见颀还当多大事呢,听了便说:“放那吧,过会儿再去拿。” “过会儿全成浆了。”姚岸将毛衣带给他,顺势下了两级台阶,不打商量地跑走,“你去放热水,我就来。” “哥!” 姚见颀喊不住人,只得听令上楼,一步一级,正寻思着要把暖气打到最大,目光和身体却同时一凛。 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 才勾到手的包带闷闷一摔,姚岸缩回臂,总觉好险,刚才那刃白光似乎就砍在他眼前。 他在裤缝上用力摩了摩,蹭去指尖纠缠的麻,把书和包一道抱了进去。 也直到这会儿他才发觉客厅餐厅都没人,但吊灯是亮着的,这一档光源冷调,偕同天气,氛围凉恻恻的。 取暖桌也开着,却没见于绾和姚辛平,姚岸放弃了寻找,先将教材翻开,书脊朝上,一本本摊在桌底,还有一些挂在玻璃中层架上,又把果盘和烟灰缸挤到一边,剩下的书铺在桌面。 做完这些后,他才来得及打一个完整的哆嗦。 姚岸起身,一面解着自己的衣服一面跨步往楼上跑,冷得不行,只想一头扎进热浴里。 二楼的门是半掩的。 姚岸有些奇怪,推门进去,却见木地板平坦干燥,室内安静如井。 上楼去洗了?姚岸揣测,将湿漉得看不清本色的外套扔到洗手池上,转而朝三楼爬去。 快到拐角的时候,他看到落在地上的湿衣服,是姚见颀的。 这时一团影子从他脚边蹿出来,姚岸一抬腿,发现是小猫。 小猫这次没躲也没闹,而是生怯地叫了一声,像做错了事。但姚岸没听到,因为雷声贯彻了建筑,像撵碎整片毛玻璃,姚岸的心口像被砸了一记。 猫蜷着尾逃离了,姚岸也从短暂的无意识中抽离,往相反方向迈进。 在雷声换气的片刻里,四周沉默得像一个岌岌的撮口音,而打破这种状态的,来自他在踏上第四级台阶时,终于看见危立着的那个人影。 姚见颀背对自己,如同湿透了的冷杉。 他朝室内的两个人说:“是我单方面喜欢姚岸。” 第129章 燃烧的处方笺 三楼的地面上散布着糙白的长方形纸张,锯齿边缘。 白纸随着尚未完全合拢的门和窗透露的风,轻飘飘地、不带矫饰地贴地飞行,极其偶尔,它从阶缘上落下去,那一张正捻在姚见颀手心。 姚辛平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握在腿间,盯着姚见颀的时候面色发沉,手也握出响。 他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红色的铁质礼盒,四角由于经年的放置有些脱锈,盖子掀开了,除了一台旧手机,原本藏在里面的东西,已经全部扔了出来。 于绾也同样看着姚见颀,与姚辛平一样,她也仍然身处方才那一句话引起的余波之中。 要不是姚岸走了上来,现在这个瞬间就像定格动画的其中一帧。 他走到姚见颀身边,替他分担了一半视线,自觉地弯腰捡起一张边角泛黄的试卷,空白的区域上有一幅细化速写。 他看到他自己。 指甲在页缘刻出了月牙,他继续俯就,将流落在地的速写纸一张张拾回,茶几、电视柜、阳台门口…… 各式各样的他,素未谋面。 直到姚辛平怒喝,一掌拊在几面:“别捡了!” 姚岸半跪在地上,从捆起的室帘穗下拣回最后一张,起身,与姚见颀四目相对。 大概欢情总是很短,不然,怎么在每一次相顾的时候都感觉遗憾? “不是。”姚岸的每个字都清清落落,“不是单方面。” 声音回响在姚见颀眼中,他的瞳孔轻轻一震,看着姚岸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你再给我说一遍?!”姚辛平从沙发上站起,目光直戳着姚岸,怒意就在手边。 以往让自己发憷的吼这回却没让他感到害怕,姚岸看向姚辛平,用和方才不同的语调,坦白相同的内容:“我说,我,姚岸,也……” 话没能说完。 姚辛平抄起桌面的陶瓷蚊香炉,于绾慌张地伸手,却来不及阻止,香炉在她的惊呼中径直朝姚岸扔了过去。 又是一道雷声,掩盖了眉骨被砸中的咚响,姚岸站在原地,不闪不避。 在视野陷入形状不定的黑暗之前,他看到姚见颀仓皇扑来的身影,和只差一个指节就可以拦住香炉的手。 还好没有。 姚岸和陶瓷一起摔在地上,陶瓷碎了但他还没,可姚见颀的心却和迸裂的那块胎面下场一致。 他跪到姚岸面前却不敢去碰他的任何一处,罕见无措地喊他名字,此举的直接后果是姚辛平片刻的怔忡再次演变成更甚的光火,他越过茶几直朝地上的两人,却在还差一步的时候被拉住。 “别这样。”于绾拽着他的手臂,眼中有泪也有恳求。 “这话应该对他们说!”姚辛平瞪着俩人暴呵,“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要不是今天看见那些东西,你们是不是还打算继续瞒下去?啊?!” 短暂的晕眩过后姚岸撑开了眼皮,尽管模模糊糊,耳边也是嗡嗡噪响,听不清话。 姚见颀松了一口长气,头深深埋下又抬起,在姚辛平甩开于绾的同时他挡在了姚岸身前。 “都是因为我。”他苦笑着说,“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他本来有喜欢的女孩,还谈了很久的恋爱,是我告诉他我喜欢他,画那些画臆想他,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是你哥!”姚辛平大声吼,脖子粗红,“姚见颀,不管你叫我叔叔还是别的什么,从你进这个家门起我就把你当成亲生儿子,你们就是兄弟,你懂不懂!” “对不起。”姚见颀咬着牙,脖颈在姚岸眼前弯折下去。 姚岸忍着骨头的疼,坐直了揪住姚他的肩膀,心疼又急地喊:“姚见颀?!” 姚见颀没有回看他,只是摇了摇头,望过姚辛平和于绾:“你们打我吧,随便怎样,多重都可以,我绝对不吭声,但、但是……”他的眼泪几乎砸下来,“别让我不爱他,求求你们,我真的做不到。” 那天晚上,三楼卧室的床罩被重新掀开,地板被清空,衣柜被填满。 晚香玉的枯瓣像燃烧的处方笺,染上了猫的脏爪印子,从二楼被衔到这儿。姚见颀用抽纸擦书桌,俯仰之间头差点沉下去,鼻翼热烫,张开嘴巴才能呼吸彻底。 不知何时猫跳上了椅背,愧怍地“喵”了一长声,没精打采的,望向那个原本藏匿私情的床底。 “让你别乱翻东西了吧……” 姚见颀扔了纸团,空出手去摸了摸它脑袋毛。 这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情绪,稠稠雨幕也挡不住他的神思,姚见颀恍然片刻, 在猫讨好的轻舔下醒转,把它楼起来,一起下楼。 二楼卧室里的水渍已经干了,床铺还是今天早晨堆放的形状,衣柜半开着,空了一小半。 方才收拾的时候,姚见颀把冬装都留了下来,给没带衣服回家的姚岸,以及,让自己能找到不那么自欺的理由下来一趟。 当时于绾就在门边看着他,微弱又不忍地问他:“为什么啊,见颀,为什么?” 姚见颀分不清手里的衣服是谁的,拆开,又叠好,望着领口哑声说:“因为他太好了吧。” 这样一个人,好到……他只想占着。 洗手间窗闭,贮着一窖潮,姚见颀把缩在洗手池边的一团衣服抱起来,顾不上湿,衣篓也忘了,就这么抱去一楼。 光线太暗,下最后两级台阶的时候他没看清,直接踩滑了,衣服又全落在地上,从尾椎骨开始一节节疼。 姚见颀没吭声,他知道于绾在房间里,抖着手把衣服又拢了起来,抬眼看到客厅亮着指示灯的取暖桌,摊满了他厚匝匝的教科书。 他想,他大概不是因为痛才难过。 医院的走廊上躺着佩戴入院手环的人,巡值的夜班护士,偶尔可以听见一些摁铃声,这个点的住院部很安静,对姚岸来说尤其是。 第一个发现他中耳炎复发的是姚见颀,那时的场面真的很糟糕,姚辛平说打就打,于绾根本拉不住,姚岸以为姚辛平那一记耳光是冲自己来的,结果直接甩在了姚见颀脸侧,打得他上身重重晃了一下。 而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姚见颀是当姚岸把自己回护在怀里,口中对姚辛平迭骂不止的时候觉出来的,他注意到他说话时下颌枝狠狠抽动了一次,这是耳朵疼的征候。 然后他猛地跪起来,用与方才的忍气吞声全不相同的态度高声说姚岸耳朵不舒服,现在必须去医院。 “你的中耳炎是什么时候的事?” 姚岸在医院做完了纤维耳镜和听力检查,听什么东西都像一汪水,包括姚辛平问的这句。 CT室外候诊椅还有一个空位,两人都没坐,姚岸无意识地搓弄着手里的胶片袋一角,低头看自己换的衣服。 又是姚见颀的。 没听到他的回答,姚辛平皱了眉,要上前,却听见医生报名字。 姚岸被姚辛平推进去,躺在CT机上浑身发冷,一个小时后拿到结果,出来后又见医生,是姚辛平在医院的熟人,数落了他几句不该淋雨没保护好耳朵,感冒了更麻烦,后来决定做鼓膜穿刺。 没他想象的疼,也不算慢,做完后好像一阵风刮出去,轻了半边耳朵。姚岸笑了又像没笑,当初姚见颀劝他做,他不听,用鼻喷剂挨了好多年。 “听得见了?”姚辛平站在病床边问,医生替姚岸回答了,说还没好全呢,起码四五天,又列了一大堆注意事项。 “这几天就住医院,衣服给你拿来。”姚辛平在手机上打。 言下之意就是不让他回家。 姚岸盯着屏幕没反应,挺木,听觉好坏和愈合时长似乎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听你的。”过了一会儿,姚岸从床沿站起来,镇定地看向姚辛平,“你别打他。” 姚辛平眼神一下严厉了,叱了几个字又忍住,许是想到他根本听不太着。 姚辛平继续在手机上敲打,一长段,又全部删除,最后只剩一行字。 “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爷爷奶奶还在医院,就住楼上,你想想他们。” 第130章 叮嘱 落了半晚的雨不够时光晾干,永远都慢奢奢地存着点儿昨日的汛,连三天都是这样。 上学放学,成了唯一需要去做的事,姚见颀感受不到强压一如感受不到逼仄,谨慎地避开关怀,维持着得体的表面,回到家时于绾和姚辛平永远都在,却各自默不作声,对各自的情绪严防死守,那么不经碰。 还有一件事是他的手机被没收了,有关姚岸的消息彻底中断在那个雨夜。 走神的时候要姚见颀会想,不知道姚岸耳朵好了没有?从衣柜里取走的衣服够不够厚?还在这里吗?回过神了也在想。 他就是这么消耗光阴。 昨晚雨厉,像雪籽,更要砸碎玻璃似的。 姚见颀没睡好,凌晨才刷牙上床,倦倦沉沉,像是感冒的征兆,他不作声,情愿糊涂。 试卷扔在地板上,曲别针松脱,顺序全乱了,做到哪科了都不知道,姚见颀闭着眼醉沉沉地呼吸,梦中又听到下雨,却没那么疾,只是偶尔地叩一下窗扉。 脸上被软软地压了压,姚见颀拂了一拂,往里滚,猫的肉梅垫却踏得更远,从头到脚,姚见颀被磨得没了倦思,坐起来,正要训,猫两下跳到了窗台。 朦胧,像海底的日出,姚见颀甚至看不清是哪只猫,但听得见时不时的叩击,像清亮的唤名。 他痴了一瞬,然后猛地将被子掀起,赤脚踩在地面上,猫躲过开窗的风。 插梢才一抬起,左窗已经自外拉开,有只大手按在窗台上,一使力,黑色的影子朝姚见颀倾了过来,他只来得及拥住来不及站稳,颠颠踬踬,一齐倒在了地面的纹路上。 姚岸抱着姚见颀的脖子,头抵在他肩上耳边,仓促的喘息像受潮。 “幸好我会翻墙吧?” 一楼的大门从内反锁,手机被没收,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他们没法光明正大的相爱,都是偷来的苟且。 姚见颀手爬着他峋峋的脊骨,将姚岸更紧地摁向自己,战抖着闭上眼睛:“谢谢你来了。” 姚岸是听不清的。 这个点的生物还未苏醒,不久前他蹬着自行车,风帽被刮下去,也不必担心突闯的车辆或行人。 他好像忘记了减少运动和外出的医嘱,也忘记了世界的声线对他来说有多么单一。 但他能听到姚见颀。 “别傻,别傻。”此刻他们对卧在床,姚岸和他并着额头,从他翕张的唇线中注解每一个涵义,“你在想我,我怎么会不来?” 姚见颀捂住他通红的耳朵,肉眼可见的心疼,小声问:“好点没有?还痛吗?” “好得差不多了。”姚岸掩上他的手,“一点都不痛,很舒服。” 姚见颀望着姚岸,不去拆穿他的掩饰,一条条掰开了说:“饮食要清淡,不要吃辣的,医院再过去一个公交站有家源记粥铺,那里的小米南瓜粥就很好,也不要去太吵的地方……” 也只有到他这儿,叮嘱才能是叮嘱,别人怎么说都没用,都不算。 “对了。”姚见颀半拄起,边说边掀起一角被子往外退,动作不敢太大怕风进来,“我去给你拿件厚点的棉袄,帽子里有绒的……” “晚点再去吧。”姚岸将手放在他颈上,摩挲着鬓一厘厘抚低,“我一会儿就走了。” 姚见颀刚一触枕就听到这话,有些如梦方醒的意味,徒然地眨了眨眼:“就走么?” “嗯。”姚岸用温笑抵御着。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奶奶手术完就走。” 姚见颀稍停,恳恳问:“我可以去吗?” 不待姚岸回答,他又低下眸,说:“我去不了。” 姚岸的心口抽了抽,他快要把他的鬓角揉痛:“奶奶不让你去,说你去了她紧张,要你好好上学,什么都别担心。” 确然算一种妥切的慰藉,尽管他们都知道,不能去的原因应该是什么。 离开的时候是堂而皇之地走正门,姚见颀先到一楼打望,确认主卧的门尚闭,招呼姚岸下来。 两人小心翼翼地敛着足音,临到门口,姚见颀压着声问他:“暖宝宝开始起效了吗?” 姚岸穿好鞋,拍了拍肚子:“一前一后烫得慌,别烧穿了就成。” “约的车已经到大门口了吧?”姚见颀再次确认。 “到了到了。”姚岸朝他晃发亮的手机,“打电话催我呢。” 姚见颀不敢再耽搁了,给他把衣帽戴好,高领抻出来一截遮着下巴,口罩带子捋好,直到再也没什么能打点的,他才舍开手。 “记得吃早餐。”姚见颀最后嘱咐。 口袋里还塞着两个镇肚的小面包,姚岸将塑料袋弄出了点儿响,说:“都记得。” 天际翻亮,不够依依惜别了,互相看顾了一会儿,姚岸忽然一把搂过他,扶着他左肩头。 “别怕,有哥呢。” 姚见颀心悸了一刹,待要说什么,姚岸已经松了手,跑到院里,扯紧帽子两边的松紧带,剩一张龇牙的鬼脸。 听到,应该说是确切看见姚见颀浅浅笑了一下,他才挥了挥臂,沉沉退三步,转身彻底离开。 第131章 病变 捎回来的红色刺泡由于过久地沤在保鲜袋里,多雨的锋面一助纣,它彻底病变了,像一摊汽化的玫瑰。 姚见颀沿着街一路问过这种水果,没有在售,他失落的神态就像他那张成绩单。 这次他考得很差。 想到了会这么糟,因为做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意识,在姚岸走的第二天他的感冒全体起义,药吃了会犯困他汲取教训,但并没有好多少,事实上,连答题卡的位置都涂错。 陈哲和余沿追担心却总欲言又止,试试探探地拉扯他一些不痛不痒的题外话:感冒好得怎样啦,食堂的青椒也太抢镜了完全没肉的份儿,这狗天气冷得跟下雪一样。 今天问的则是:“下节体育课去打打球么?” “么”的音还没发完陈哲就及时肘了余沿追一下,给他个眼神让他感受感受楼道口的朔风凛凛。 姚见颀望着他俩打配合那样,嘴角动了动:“怎么,我就那么经不起磕碰?” “不、不是啊。”余沿追可劲儿往回找补着,怎么也补不全乎,“你感冒不是没好透嘛,就待在教室好了。” “……待个鬼啦!”陈哲暗唬,他已经出离失望了,本来是要把人拉出去散散心,结果绕这么一大圈,又给人劝回去了?? 姚见颀旋紧保温杯盖里的袅袅白气,放在窗台,腾出手各自拊了拊了他们的肩。 “别担惊受怕了,这次只是倒霉。”他劝解他们的时候也劝解自己,“真操心的话,手机借我一下。” 通常情况下,姚岸不会关掉手机铃声,他习惯第一时间收到信息,不习惯等待,或者让对方等待。 “叮”的通知音在天花板高悬的教室里有些抢戏,尤其是心理课上,大家普遍昏昏欲睡的时候。 姚岸明目张胆地和助教对视,还举起手。 “报告老师我想上厕所。” 缺心眼地叫醒几个会周公的同学,挤着膝盖蹭过去,他一气儿跑向与教室相悖的公告栏,远着人群,把电话回拨。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怎么回事?”他发过去。 “打字更有情调。”姚见颀回。 “去你的!”姚岸又拨打,再次是单薄的机械女音,那头利利索索地摁断了。 姚岸:“还能不能安生了?” “我在教室。”姚见颀说。 “那去外边。” “外边好冷啊,不敢。” 他把自己说得娇气,但每一次,非得脱下军绿外套还给姚岸的是他,忘了只穿一件纯棉睡衣就要起身把姚岸送到门口的也是他。 姚岸几乎即刻肯定:“你是不是感冒了?怕我听出来?” 那边隔了好长一会儿,像是在供认不讳和垂死挣扎之间梳理利弊。 梳理完毕后,姚岸手机的呼吸灯亮了起来。 他听见姚见颀的声音,半哑却尽力压饰着对自己说:“你真聪明!” 而那一刻,他情愿自己没有那么聪明。 感冒时总有些发不出的阴阳上去,无论是偶或失声的尾音还是姚见颀一字不苟的掩饰,等等这些,统统都是姚岸首先挂掉电话的原因。 他的听觉完全恢复,竟是通过这样的验证。 两人聊得并不久,大概就是细细宣读完书本上一个章节的时间,之后姚岸发给姚见颀发消息:“你能不能好好对自己?” 姚见颀使的仍是让姚岸招架不住的滥招:“那你担待,多疼我一些。” 每个字都跳在他眼皮上,姚岸独自笑了笑,下课了,路过的人看他也不在乎。 教室那边有了响动,姚见颀不好再跟姚岸起腻了,给他发了好几声再见。 手机送还余沿追的路上姚见颀想了想还是把消息记录删了,虐狗怪不讲公德心的,才删完又瞧见下头有个挺别致的备注。 陆烦死人了漓。 姚见颀回忆了少瞬,才从后门递过去。 “你跟陆漓很熟?” 余沿追正在搬桌子,听到这句桌咚一砸下险些砸中自己的脚,喊道:“谁说的!” 又爬桌上一把抢过手机问:“你都看到些啥了?” “一个备注。”姚见颀见他不大自在,又正值吵嚷,想着下次再聊便也算了。 湿抹布刚刚擦过的黑板上有用小半截粉笔侧面写的“高三家长会”字样,同学们都在收拾书包,这是连月来第一个不用自习的夜晚,涂鸦各异的书桌上放着大红纸打印的成绩单,上头填着他们各自的姓名。 “这也太血淋淋了。”陈哲往试卷夹里塞东西,在倒数第二排小声感叹,“别的学校都会搞些亲子对话的温情活动什么的……” “要吗?”姚见颀拇指挑开彩虹糖盖,朝陈哲倾了个斜角。 “你吃吧。”陈哲推着满身烦恼和带轮的书箱,“我先清清东西。” 姚见颀扔了两粒进嘴,咬开最外层脆薄糖衣的声音此时听不见,舌苔也因为感冒而变得愚钝,但他仍然在咀嚼本身中获取一些心安。 方才姚岸说在上心理课,别的不记得,只听老师提了一段安慰剂效应,即在心理作用下,人能够因为一些无效治疗而得到安慰。 就好比姚见颀焦虑的时候喜欢吃糖——哪怕其中具有适度的科学成分,但他令他缓解的并不是血糖或者甜度,应该是他认为这能带来安慰的心理本身。 而那些,全部加起来,没有姚岸一通来电,甚至是还未接听的来电,给他的那样多。 这让他愿意奢侈地相信,将要发生的兴许没有那么糟。 兴许。 于绾的筷子磕在碗沿,拈起的菜心掉到餐桌上,无声无息地滚去一边。 “怎么突然就……”她转视姚辛平,话到一半,被碗底碰撞在玻璃上的音质暂停。 根本没办法注意放下碗筷的力道,姚见颀茫然地看向和于绾同一个地方,饭还卡在喉咙。 “叔叔,你说什么?” 姚辛平也将餐具摆下,平静而镇定地收下了两份浓度不同的诧异,这次与方才似乎是拉家常的口吻不同,也与刚才的问句不同,他说得分外肯定:“见颀,出国学习吧,叔叔会给你安排好的。” “我不能去!”姚见颀立刻就说,他一下撑在桌面,方寸大乱,“我……我知道我惹你们生气了的,但是……” “见颀,你想多了。”姚辛平面如沉水,止住他的失措,“出国是为了你的未来考虑,上次家长会结束,你们班主任找我单独聊了,说你最近的状态和成绩都不是很理想,勉强高考得不偿失,不如……” “你从来都没有和我商量过!”于绾不满地质问姚辛平,声调高促,“我是他母亲。” “他也是我的儿子。”姚辛平表情真诚,他不辩解,看回姚见颀,延续方才的内容,“昨天我向你们徐老师和蒋老师都了解了一下情况,她们也是这个建议,蒋老师不是跟你提过这方面吗,她建议是法国,对吧。” 指甲在玻璃桌面上弯曲,姚见颀只是坐着,背脊僵直。 姚辛平并不介意没有回应,依旧平静地陈述:“艺术这方面我不太清楚,但老师的建议总归是有益无害的,语言不通也不用着急,可以先到当地读半年或一年的法语,顺便熟悉环境。” 是再周全不过的考虑,哪个搞砸了的人不愿意有这样的出路呢?何况,听起来比他原本的选择还要体面。 “我不会去的。”姚见颀找回了声音,盯着空中一个虚焦的点,“那里太远了,真的……太远了。” 连几个小时的车程都被判处漫长的现在,那样遥远的、久到足够一场睡眠的时差,光是连想象它都不敢轻易。 “远是远了点,但这都是为了你好。”姚辛平近乎和蔼地说,“害怕出远门很自然,你现在还小,等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这些都是历练,每个人都是这么来的。” 可姚见颀几乎就要喊出来,不是的,他害怕的不是出远门,他害怕的,只是…… “年轻人开开眼界也是好的,等你见识多了,看问题也就更开阔,明白现有的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更何况是哪个人呢。” 话仅至此,姚辛平每个字背后的用意都像铁镐一样砸中姚见颀,让他分明地知道,这几天所作所为的乐观,是多么粉饰太平。 他真的......受够了。 “没用的。”姚见颀凛然笑了,他摇着头,将椅子往后推,声音低落而哑,“除非他让我走 。” 第132章 寒意 吸音板能够有效地将其他噪音隔绝,蓝灰装修的康复室内很安静,尽管透明的落地窗外正值风雨潇潇。 “不行啊。”男人抬臂做了两个扩胸运动,很快便松下手,锁着眉头倒吸气,“胸口这块儿太痛了。” “肩外旋呢?”姚岸上前,将他两只手臂缓慢抬起,置于脑后,“这样也会?” “对对,像被扯着一样。”患者吃痛地点头。 “好,放下吧。”姚岸扶着他一点点放,在查房推车的电脑上填运动测试表,朝旁边指导的庞晟征求了一眼,后者朝他点了点下巴。 之后姚岸便继续引患者做动作和触诊判定,再次问了一遍近年的药物史,庞晟戴上检查手套,示意患者起身。 “你要不先出去回个电话?”他朝姚岸兜里使一眼,“震动老半天了,别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姚岸本想说不用,听到后半句,下意识地悬了悬心。 他朝庞晟和病人各呈了一句抱歉,侧身出去了。 姚岸先摘下右手套,划开屏幕的时候惊讶了少许,没想到同时那么多消息挤出来。 他匆匆去看,分别是奶奶家和于绾,第一反应是奶奶的术后症,前天打电话的时候听爷爷提了一句,说最近站久了脚会发胀,奶奶却道他大惊小怪。 姚岸忙拨了过去,座机响了半天也没接,他打给爷爷的老人机,奶奶是从来不爱带手机在身上的。 “喂。”爷爷接得不算慢,年迈但健康的声音不疾不徐,姚岸听后已经舒了口气。 “爷,奶奶还好吗?”姚岸又赶紧问。 “好得很啊。”爷爷说。 “那你们打那么多通电话?”姚岸道,“吓我一跳。” “你奶奶是没问题。”爷爷讲,“家里的猫不太好嘛。” “猫?”姚岸压着声往培训室走,“不会又乱跑吧,是不是被狗咬了?” “不是小的,是母猫,老的。”爷爷把洗完的砧板挂起来,告诉姚岸说猫回来后就不爱吃东西了,整天都无精打采地缩在布鞋子里。 “是不是时候到了?” 爷爷提出猜想时是顺其自然的,也没有料想道姚岸在扶住门把的手僵了僵, 显然,他没有为这个结果准备预案,多少年下来都没有。 “不会吧……”他伫在门前,怎么也说不定。 “也不急着说这个,打电话就是想让你问问医生,本来见颀比你更清楚这些,但他现在不是忙着学习吗……” 从爷爷口中听到姚见颀的时候,姚岸恍了恍神,似乎真的压抑太久,他们几乎下意识将彼此的名字视作禁忌,至少在父母面前,成为了某种久而久之的惯性。 如果......连爷爷奶奶都不再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提及。 “你听着没,他哥?”爷爷又问了一遍。 姚岸睁了睁眼睛,拧开门:“听着呢爷。” 爷爷走过堂屋,把手机放到正给猫腾窝的奶奶耳边,让祖孙俩说了几句,不多时奶奶便喊挂了。 落地镜在开灯的刹那框柱了室内,镜子里姚岸抬起写字板,坐在就近的一张培训椅上,凝着眉划弄手机。 后几条是于绾的未接,既然奶奶没事,那就只能是家里。 外头风雨更晦了,落叶打在窗上又被洗刷掉,这间房没有隔音板,听得见隐没的滚雷。 手指曲了曲,姚岸呼了口气,拨回过去。 他将手机夹在耳与肩之间,在漫长的嘟声中扯着黏着肉的手套,在他准备挂断再拨之前,那边接通了。 刚马马虎虎地褪到第二个指节,姚岸的动作卡在了那,过了好一阵,屋里静得像没有他这个人,只有一点电流传来的声絮。 姚岸猛地拽下手套,手背掸得发红,不管不顾地冲出了门。 凌晨1点差2分,姚辛平在一家温泉馆,谈完生意才从汤里出来,整个人泡得要窒死过去,刚一沾枕头,电话响了。 “姚辛平你给我出来!” 他原以为是对方烧酒醒了又想一出谱,晕着头起来应付,接起来却听到这么一句。 反了天了。 姚辛平黑着脸脱浴衣换了身衣服下楼,看到酒店大堂正中挺着个罗刹似的人,脸色不比他和善多少。 姚辛平左转走到接待区沙发上坐下,才抽了张报纸,一个声音就闯上来:“你疯了啊姚辛平?” “你是不是欠收拾?”姚辛平展开报纸,并不看他一眼。 “唰”的一声,报纸被凭空抽走,抖落在姚岸手里。 “姚辛平。”姚岸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你真的要让见颀出国?” 姚辛平眉头蹙了蹙,见他手里还攥着车钥匙:“你阿姨给你的?” “他不可以出国!”姚岸蹲进姚辛平的视线里,他抓着姚辛平的膝盖,战抖的力道十分明显,“我说不可以!” 姚辛平看到他没有血色的手腕,问:“你淋雨了?”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姚岸的声音高起来,占满了空旷的大堂一隅,引得前台往这儿探了探。 姚辛平沉着脸,难得没去打他:“我问你话。” “是!我欠收拾,我开阿姨给的车来的,我淋雨了,行了吧!”姚岸失控地喊完,又深深呼吸了几次,说,“有事我们好好商量,你别动不动就让他出国行吗爸?” 而姚辛平看着他,清清楚楚地回答:“不行。” “姚辛平!”姚岸一下推开他站起来,沙哑道,“你不就是看不惯我们吗,我走,我走行了吧?你赶他算怎么回事?你他妈还算个人吗?!” 姚辛平也猝地站了起来,手直发抖,就差往他脸上招呼了。 忍了半晌,他将姚岸手里的报纸夺下,撂在桌面,将人拖了出去。 “你他妈放开!”姚岸使劲挣喊着,不管那些有的没的眼光,“你再不松我动手了!你别以为我不敢打老子!” 姚辛平一路不说半个字,把人到停车场,越走越黑,直到什么人烟也没了,山上的灯也远远的。 “姚辛平!我真动手……” “啪!” 清清脆脆的巴掌声回响在山中,姚岸的左边脸全麻了,嚷嚷也突然消停。 “闹够了没有!”姚辛平用那只手指着他,“你多大个人了,还说开始挣钱了,遇了事还不是全靠喊,不嫌丢人?!” 姚岸死咬着下唇,一动不动,肩膀的不断耸伏。 “说我不算个人?”姚辛平冷呵一声,“你就算了?你做哥哥的,让你弟弟弄成这样就算了?不好好教他就算了还跟着他胡来,你多三年饭白吃的吗?!” “大半夜的跑来问我为什么让他出国,你好意思问?”姚岸的肩被姚辛平一把掰正了,趔趄地踩死了草梗,“要不是我上周去学校开家长会,我还不知道你们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姚岸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抬头,怔愣地问姚辛平:“你、你怎么知……” “你说我怎么知道的!”姚辛平怒呵,“网上那些东西瞒得住吗,还剩几个没见过的?他班主任说除了网上那些,还有同学在黑板上写大字骂他恶心,他还得自己上去把字擦掉!” 不知从哪句话开始,姚岸整个人都在抖,他几次努力开口,可声带低涩到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在他拼凑出一句话之前,又听见姚辛平道:“他老师还说,集训回来他就压力大得不行,没考上自己第一目标院校以后更拼,有一次胃痛到去医务室了,这些他告诉你了?” “是,我不算个合格的父亲。”姚辛平说,“你是他哥,替他着想,但你想的到这些吗?” 而对面仿佛沉在了黑夜里没有回应。 姚辛平缓了几口气,语调也变得比之前沉缓:“你们这个年纪,就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把控,什么都能对付,其实根本承担不了后果。” 他停下来,看着目光失焦的姚岸,“到最后不仅家人,你们自己也一个比一个辛苦,这就是你愿意看到的?” 姚岸的指甲死死嵌进掌纹里,好像这样就能缓解姚辛平所说的每一个字落地生根带给自己的承重,要把他压弯的承重。 “再辛苦……”他极尽全力地说话,却不是说给姚辛平而是给自己,“我会陪着他。” “你这是自私。”姚辛平并不为他似乎的固执而动怒,语气冷静如陈述客观事实,“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你弟弟一时间钻牛角尖,是因为从小到大只跟着你,只有你这个哥哥,没别人。等他独立了,见识的多了,有些东西自然就想开了。” “不管你觉得我有没有私心,出国这件事蒋老师她们都赞成,学校那边她也会帮忙推荐。”姚辛平心静气地说,“既然有这个条件,换个环境透透气也没什么不好。” 山间的湿意于半晨半昏之际侵上脚踝手腕,姚岸明明不怕冷的,却也在第一声破晓中感到了寒意。 两个人面对面立得够久了,姚辛平叹了口气去捞他,他却被打中似的后推一步。 “还闹什么?”姚辛平蹙了眉,“有事情睡一觉明天说。” 而姚岸只是惘然地摇着头,一边退一边喃喃:“我...我不跟你说……” 他没有注意,被凸起的石梗绊了一跤,在姚辛平的喊声中摔倒又爬起,疯了一样地朝车位跑去。 第133章 汛期 从窗外看,三楼的灯已经熄了。房间是暗的,一床毯子罩在姚见颀头顶,也拢住了台灯的光,他翻过一页书,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板心。 他知道于绾会悄悄上来看他睡了没有,也不敲门,就看门缝里的光,每晚十二点左右他会准时关掉日光灯,随后就台灯的光读到凌晨三点,觉得足够了他就去上床睡觉,有时候太累了他便自觉或不自觉地就着桌面趴一会儿,少则几分钟,多则一晚上。 明天学校放月假不上课,他在学校自习得比较晚,回来时家里没人也没有猫。 猫在上周送回安定村了,剩下一个烘干箱空空晾在那儿,于绾和姚辛平出去应酬是常态。 于是,他一个人坐在顶楼,忽然间富有整栋黑夜。 手板心的痛觉并没有带来臆想的清醒,疲惫好像被风吹的水马,逐只倒向他,汹涌得像一场预谋。最后一刻姚见颀摸向台灯触键,却只是将灯调亮了一档,但那已经不再他前意识范围内了。 可是他居然还有力气做梦。 他梦见有人将他的毯子掀开,像掀开一角夜幕,台灯终于哑声了,他被一双坚韧的手拥起来,挤到一摁就会跳起的血管,就是这样他也没有醒。 然后他被盖上蓬蓬的绒被,那个人却没有同样躺进来,可是他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汛期和雾气,否则,他要如何解释会有雨滴落在他肩头呢,又要怎么解释,就连在梦里也会感到这样疼惜的爱意呢。 姚见颀较劲地睁眼,却被手掌深深掩埋,那人说:“睡吧,睡吧,我抱着你。” 车门撞上的声音彻响院落,姚奶奶应声出来,端着竹筲箕,嘴里照旧骂咧着:“手脚老是没个轻重。” 姚岸不锁车门,步过去,从筛子里拾了个酸枣干,外皮毛剌剌的,像一块苔。 “死老太婆!”姚爷爷声如洪钟,小跑出来,拎着一个充气颈托。 姚岸见着,不顾咬嘴里的了,跟着对奶奶皱眉道:“你怎么又不戴颈托?” “你们爷孙啰嗦得一个样。”姚奶奶颇不屑地扭过头,“我自己心里没个数啊?” “你有就怪了!”姚爷爷每条鼻梁纹都在气吜吜,“赶紧戴上,别噜苏!” 姚奶奶乖瞪了他一眼,筲箕推给姚岸,大马金刀地叉腰一站,任姚爷爷给他系围领。 “昨晚没睡好?”姚奶奶仰着脖和孙子闲聊,“黑眼圈掉地上了。” “掉哪呢,我捡捡。”姚岸又投了一颗枣。 “就你贫。”姚奶奶扫了扫他肩上的尘灰,“你怎么又跑回来了,这么大个人了,难不成还念家?” 姚岸嚼着酸甜的枣肉,酸得牙疼:“想你们了嘛。” “你也——咦!”姚奶奶突然呵道,“死老头,扯太紧了!” 正拧着牵引旋钮的姚爷爷不客气地回应:“瞎叫唤什么,都是医生说的,听医生的!” 姚岸掏了掏耳朵,逐步远离音域中心,随手将竹筛放在了靠门的桌子上。 从最西边的矮厕开始,他逐间寻找,学姚见颀往常那样,俯着身,口中轻喊着喵喵。 他撑膝察看每一扇门后和床脚,一直摸到了最东边的柴房,空飕飕的。 姚岸无法,只得原路走一遍,动作放得更慢,终于在一间过房的漆柜脚下找到了。 母猫半个身子都埋在一只兰花样的植绒拖鞋里,鞋面胀着圆圆的包,小猫则不知哪儿去了。 姚岸蹲下去,拨开旁边的拖鞋,捧那一只出来,左臂接住,慢慢地抽出,让猫落到自己怀心。 猫艾艾地唤了一声,有气无力。 姚岸搂着它,一边理顺有些枯涩的毛,一边走到他们的纸窝,旁边那只表面有条浅浅缝渠的碗盛着满满的碎鸡丁。 “怎么一点都没吃?”姚岸揉了揉它,猫随后在姚岸的小指头上舔了几下。 “不能这样啊你。”他托起猫,就差抵着鼻尖,“知道姚见颀有多喜欢你吗?你得陪着他啊。” “以前他还喜欢鱼,就是我钓的那条,他可以在缸边看一整天,结果闹得现在都不爱吃鱼。” “你说,他是不是......” 姚岸没了声,与猫面面厮觑。 他是不是,对每一个喜欢又最终离开他的事物,都有最深切的执着。 走进门时,奶奶吓了半跳,因为地上的一个大黑影。 她弯下腰,抱着新纳的两双码数一致的棉拖鞋:“这是怎么了哦,裤子都搞脏了嘛。” “我没事啊奶奶。”姚岸出言安慰着却不肯从猫的肚皮上抬起脸,“待会就好了,我.....待会就好了。” 猫被渐渐置回怀中,他坐在地上,过了好久也提不起精神站立。 不久前,姚岸小声下楼去买早餐,却在家门口遇见了一个正往里探望的人。 对方先认出他,战兢地问:“你是姚见颀的哥哥吧?” “我们见过的,之前写生的时候,还有在市一中公交站,你们没等车就走了。”刘妙冰解释。 然后。 她一径点头又摇头,原本紧绷的情绪在一句句的对不起中越来越失控。 她说她只是不小心撞破了他们的亲吻,拍下来发给同学八卦是她不好,但她绝没想过对方会曝光。 她还说绝不希望看到姚见颀校考被泼颜料,回来后却还要受到这么大的影响。 “对不起,对不起……” 刘妙冰满脸都是煎熬和疲倦,如果可以,她真的情愿少点良知。 “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没想过会变得这么严重......” 而姚岸从始至终都不说话。 他只是越来越茫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这么多他所不晓的事实庞大地碾压他,让他想朝这个他妈的世界挥去一拳却不知该挥向哪里。 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姚见颀睡了连日来最好的一觉。 他没有听到钟响却是自然而然地醒来,侧躺着,一个在怀的姿势,丝绒窗帘咬合着,决明子枕芯倾吐草本香,种种,暌违得让他不敢惊动。 依稀一段迷蒙过后,他伸手去够放倒的电子闹钟,一看清两位数的时间当即掀开了被子,坐直了,再次将时间确认一遍。 快中午了。 姚见颀如当头棒喝,滚下床,风风火火地冲去洗手间刷牙洗脸,镜子都被打湿了,他匆匆将毛巾晾起,往楼下跑。 “怎么不叫一下我……” 声音和脚步都停在最后一段台阶上。 姚岸坐在楼梯正对的餐桌旁,侧影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没有去看他。 对面,于绾推开椅子,缓慢地站起来,发出轻轻的叹息。 “你们好好聊吧。”说完这句话,她拣起桌上的车钥匙离开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 长梯仿佛裕留的空白,密度太浓,不消解便无法开口。 姚岸攥紧自己桌面下的手,一鼓作气地站起,走出几步的同时,一个青色的影子几乎是飞进他怀中。 轻灵却带着压抑的重量,将他撞在了身后的红酒柜上。 姚见颀手掌抵住黑色的瓶口,与拥抱随行,将姚岸左肩上快要落下的瓶子一点点推回实木酒格,而他的嘴唇埋在姚岸颈边,带着嗫嚅说:“还以为又在做梦。” 那时候,姚岸分明是听到了的,他任姚见颀将自己越圈越紧,而自己则克制着狠狠搂抱他的冲动。 浆果味的酒意从瓶孔漏出,他们也染上了这种气味,很久之后,姚见颀终于舍得稍微松开他一点,面对面,本来的问句在看见他眼中的红血丝前骤然加重:“你还好吗?” 姚岸的脸颊被他的手指爬梳着,他张开牙缝,因为太过眷恋而舍不得那么快结束这一切。 “是不是很累?”姚见颀关切地询问。 而他自己的疲惫呢? 从来不值一提。 姚岸凝望着他,因为太近而看不清或是别的原因,他将睁了一整晚的眼睛闭上,额头很深地垂下去。 “很累。”姚岸呼吸颤抖,“真的很累……” 脸侧的手指被他的吐息灼伤,顿了顿,姚见颀翼翼小心地喊他:“姚岸?” 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听他单单喊自己的名字,也这么惶然又雀跃呢。 “我受不了了,我不想……不想再这么累。” 那大抵是很久以前了吧,甚至,在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 就喜欢上他了。 姚岸抬起脸,竭尽全力地说。 “我们分手吧。” 第134章 霰花 后来,这座城市下雪了。 姚见颀没有见过这样的蜃景,世界是缟缟的是棉质的,屋顶沾满了春絮似的东西,烟囱成了一道道枪白的喉管指向天空,地面的脚印如迁徙的幼蚁,滚动着泥浆的河流被零度稀释。 推开窗,天空向他探进来。 姚见颀褶起袖管,让风舔舐,而他的手臂像犯了缺绿症的植株,因为无法进行光合作用所以形同一行白色病句。 “姚岸,你看。” 他一个人说。 就像那天之后的每一天,他的话成为坠到地面的箭矢,没有目标和藏身之处。 “哥,为什么啊?”他一直都在问,“是我哪里做错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不要那么快烦我好不好?” 而姚岸只是摇头。 后来他也愤怒:“不是答应了不要放弃我吗,喜欢我就那么让你丢脸是不是?你哪怕主动告诉过任何一个人我们的事情吗,你有吗?” “你就是个胆小鬼。” 这一次姚岸终于没有摇头,他只是离开。 这场雪瘫痪了秩序,学校停课,姚见颀整天整天地坐在窗前,用涂改液在牛皮纸上画雪,但他做的更多的仍是发呆,类似日盲。 蒋淙来找过他几次,帮他挑选中介,准备签证材料。 “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也是在这个地方。”姚见颀置身事外地问,“你问我看到了什么?” 蒋淙温和地等着他说话。 “其实我说的是‘岸’。”姚见颀短暂地牵扯嘴角,“可是现在看不到了。” 大雪结束的最后一天,姚岸接到了来自姚见颀的电话。 他对姚岸说:“你要么现在来见我,要么这辈子也见不到我。” 他不知道自己何以来的底气,实际上,他没有,所谓的底牌早在姚岸对他说出分手后成了废纸一张。 但姚岸还是来了。 他们相遇在雪地里,最广袤的平原中央是尚未被蹄伤的白色,他们驻立着,像衬衫上两枚相望的纽扣。 “是不是很美?”姚见颀衷心地问。 姚岸望着他,双目被皑皑白雪刺痛,说:“很美。” “其实我有前车之鉴。”姚见颀的声音被固态结晶吸附,“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选择留在奶奶家的那个夏天起,最迟也是你上次推开我的时候,我就应该为这一天做准备的。” “人就是这么侥幸,我太自以为是了,觉得你足够疼我,好像真是这样,可为什么轮到我的总是一句再见?” “你知道吗,我还一直乐观地认为,瞒不住的那天,至少我能够站着而不是跪着宣布我爱你。” 姚见颀伸出手,姚岸以为他要触碰自己,闭上了眼睛。 但姚见颀只是用食指接住一粒险些落在他嘴唇上的雪花,说:“姚岸,时间过得好快对吗。” 姚岸徒然地羡慕那朵雪花,克制着自己的手腕。 “我终于十八岁了。”姚见颀笑着说。 进入是带着疼的。 顺理成章的爱抚和缓冲都省略了,呢喃和软语也统统割舍,凛凛霜雪啮进姚岸的颈缝,像一颗白石榴籽滚落到腹沟。 姚见颀的拇指拊在那颗冰上,它便在灼烫中融化进姚岸的胰脏。 纱帘鼓出窗外,托出一裘渺约的人形轮廓,姚岸沥沥地揪住,而天丝绒的触感仅在掌心停窜了一瞬,姚见颀拿捏住他的手,交扣的时候令道:“张开。” 姚岸脉搏撼动,极尽所能又纵容地在窗沿上敞直硌痛无比的双腿,却收获一声堪比轻哝的叹息。 姚见颀的指尖沿着他唇线游画,告诉他,是这里。 他获赦一般地松开牙齿,呻吟变作呼吸,下唇的血印被舔去,然后交换,姚见颀深埋进他,用与行为全然相悖的温存。 姚岸维持着濒危的平衡,断促地启齿,说:“好冷。” 他背后是夜场的寒潮,在每一次急锐的后仰中张开吞吃的巨口等他坠落。 而他身前,是早已对他销声匿迹的温柔,却在每一次蛮横的占有中令他虎口逃生。 午夜之后从未停止降低的温度被姚见颀一直罔顾,受刑仿佛成了这场体肤之欢的起始和尽头,而此刻,他从姚岸冻红的尾指中感受到了折磨。 “你睁开眼睛。” 姚岸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遗弃视觉的,也许是姚见颀剥开他的时候,也许是姚见颀挟持一般将他按在窗台上,也许是雪地里,他应承下他的生日礼物,出让主动,而这是一种负罪。 思绪的脚程永远长于时间,当大脑还未下达指令,姚见颀已经从他退出,于是比意料中更快更包藏祸心的空虚随之而来。 姚岸抢捉过他的手指,睁开眼的瞬息,与他对视的,是一张过于秀美的、备受爱情摧残的容颜。 流下眼泪的那刻,姚岸终于知道,这其中没有负罪,没有让步,没有不可饶恕或者言不由衷。 这其中只有爱。 四月,开出猪牙花,五月六月落了濯枝雨。 七月吹黄雀风,姚见颀的成绩没让任何人失望,顺利申请到语言学校,通过面试,递签。 八月是雁来月,拿到临时签后,搭乘飞机,前往法国。 于绾才将床笠的一角套好,听到行至门边的脚步声,停下了动作。 姚岸始终站在门外,将屋内环视一圈,空气中有淡淡尘埃,硫酸纸包好的油画背光而立,插座拔光,单向历停在今天。 “走之前,他好像去你屋里转了一圈。”于绾说。 姚岸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他说了什么吗?” 于绾摇摇头,俯身将最后一方床角也包上,彻底将这间屋子的时光封存。 粉红豹在那里笑着看他把二楼卧室翻遍,姚岸站着,一无所获。 他确信姚见颀来过这里,不然周遭的空气不会这么有温度,甜蜜又辛苦万分,尽管很短暂,尽管它正在流失。 除此之外,姚见颀没留下别的东西。 但是一定有什么被他带走了,姚岸想,也许是一部分我自己。 身体一停下来大脑就开始转动,为了不让回忆过载,姚岸从厕所拿了清洁剂往窗帘上喷,用一次性牙刷将上头姚见颀不小心划上的铅笔记号一条条刷掉,整理衣柜,把那些年深日久早就混淆了物主的衣服重新归置,清扫书桌,拿出两枚古城买来的同心锁,而银色的表皮已经肉眼可见的哑锈,字迹发黑,一个姗姗来迟的劣质玩笑。 姚岸走出屋子,姚辛平喊他而他是真的没听见,在正午的太阳下无目的漫游,河堤,画室,溜冰场,购物中心,车站……这些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换成他一个人走,最后背脊湿透,脖颈晒红,他经过一个个公交站台,在日色烧尽时驻足于姚见颀学校附近的某家餐馆,在那里,他们倒数第几天无牵无挂地相对而笑。 街角在播放黑豹的《无地自容》,后半段原来是“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过剩的冷气在推门时鞭进皮肤,顾客寥寥,姚岸径直走到上一次的那面桌旗前坐下,服务员过来,他随手在菜单栏上划了一下,对方走了。 活页留言簿像一张摊开的脸面,翻阅的闲情早就不复存在,但他仿佛被无形中牵引着伸出手,从只剩几张空纸的尾端逐次往前。 一页,两页......翻过这一页,他终于停在春天。 “姚岸: 我要许最迫切的愿望。 想在雪天变成一朵霰花,沾上你的嘴唇就化。 如果太难,就让好梦都由你来做,噩梦都归我。” 而炎夏是多么苦长,晚春是多么短暂,当一个男人在角落中摘下鸭舌帽,将头埋进帽心,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他破碎的声音。 第135章 普通人 五年后。 都市的天空布满瑕疵,光线刺透云层龇牙咧嘴。通勤地铁上,手里握的是名唤中杯但其实是小杯的咖啡,耳朵里听的是《普通人快速逆袭30讲》,高路转盘上,拥堵的是相同市一级代码,播放的是不同频段的交通电台:“前方路段出现追尾事故……” 公园内早起的爷爷奶奶伴着《云水禅心》练太极,路旁一溜泛滥成灾的共享自行车,有人拣了一辆,绕过一列列绿化带和没有账户的无关银行,止于一栋写字楼前。 单层停靠的电梯泊在19楼,走过咨询台和重重隔断,脱了鞋放门口鞋架,踩着橡木地板,里头早已人员济济,只能踮着脚从后脑勺间寻找一个眼睛大小的豁口往里眺望。 视野中央是一台纯白的超声机器,一个衬衣袖口卷到肘部的男人手持探头,在病人的斜角肌上缘移动。 周五当天,康复室开放参观,来学习的和凑热闹的都不少,其他隔间的理疗床和泡沫轴被笑声占领,只有肌骨超声的检测室内算得上清静。 庞晟在屏幕上的高密度白影上划拉,解说得口干舌燥,也不管有人才来还没听全,任性转身,使眼色:“差不多得了吧?” 身后的男人早在他示意之前就收了探头,往仪器走时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一个缺口,适才本就飘忽的目光这时彻底往人脸上投:眼睛眉毛都怪俊的,山根也挺,只可惜戴着个口罩。 把人都请出去后,庞晟大歇气,瘫在诊疗椅上转了个圈,斜眼看那个在池边挤免洗酒精的背影。 “你也不帮衬几句,一言不发的。”庞晟抱怨,“我在那说得要背过气去了,讲相声的都没我这么累。” 黄色的医疗垃圾箱盖子弹起,一面口罩扔了进去,姚岸松开踏板:“你看起来很享受舞台。” “啊呸。”庞晟笑着往后仰,“都怪老板,有事没事搞什么推广,线上普及还不够,线下还整一套,折腾死人。” 姚岸看了眼门边,还是闹哄哄的,于是抄了桌上的平板叠在膝盖上,埋头敲起来。 “忙什么呢,还不休息,待会儿又来一波。”庞晟一蹬脚,椅子滑到姚岸旁边。 屏幕上是H5编辑界面,排版花里胡哨,字体争奇斗艳,姚岸往上别了张一人捂着尾巴骨喊疼的图,答:“线上普及。” 康复室运营着一个公众号,负责给广大群众科普疾病日常教学,以期达到揽客细无声之效,但目前为止都收效甚微,没荒废都是奇迹。 庞晟鼓瞪着眼,瞧他在上头噼里啪啦打出一大段不似普及倒似传销的文字:是什么让正值芳华的中学生长吁短叹,让年富力强的上班族叫苦连天,罪魁祸首竟是它——腰肌劳损! 下头还配了个悚然的熊猫头表情包。 “太熟练了吧。”庞晟啼笑皆非,“你什么时候接手的,居然也乐意?” “不乐意。”姚岸面无表情,“写了额外加钱。” “你倒是诚实。”庞晟也揉了揉自己的老腰,“天天写多费时间啊,又没人看。” “有。”姚岸说。 “多少?”庞晟不信,“我看看。” 酒精逐渐挥发,引起一场小型干燥,姚岸捻了捻指腹,说:“至少一个。” 今天下班比平常晚,回去的时候姚岸没按惯例搭庞晟的便车,那家伙副驾和后座挤满了7楼的瑜伽教师,美其名曰相关领域交流,至于交流哪方面则不好说,后头还有一车载着他们公司男的,剩个座,问姚岸一道去。 “不了,得赶去买猫粮。”姚岸回绝,“再晚那畜生啃我床脚。” 大伙闲扯了两句也就不再多劝,早习惯他了,庞晟与他道别,领着社畜去欢度周末,一伙笑闹终于远了。 公交转地铁,下了电梯,姚岸发现多了台冰淇淋自动贩卖机。 他兑了币,甜筒壳放到机器下,香草味的雪糕盛满后,舔了口,甜得想扔。 估计上一趟载满了人,这一列车还算空,姚岸走进去,举着雪糕往人少的连接带靠,没两步就被一个埋伏的地勤喊住了。 对方守株待兔似的,目光炯亮:“先生,地铁内不能吃雪糕,违者罚款50。” “……” 姚岸心想你们特地安台贩卖机就是为了赚外快的吧,两三口就把冰淇淋虎虎吃了,一边嗦牙一边掏钱,只有刚才剩的硬币,他问:“扫码行吗?” 地铁靠站,姚岸没抢空座,收到地勤附赠的“连接处禁止倚靠”警示后,他转移到没开门的那边。铁道内张贴着这个城市的夜色俯瞰图,金碧琳琅,灿烂耀眼,给大多数不能抵达那个高度的人群以鸟类的错觉。 他背了身,包扔在脚边,掏出平板刷起了下周考中级康复治疗师的真题,这证非得你在这行干够了年头才能考,不考也行,但反正闲着,姚岸不愿意闲着。 刷完选择题后他颇有些梦回校园之感,说久也不算久,但有些东西真的经不起回顾,否则肌肉和大脑都得被牵连,这么一恍惚,他就坐过了站。 脏话也懒得骂了,姚岸拣起东西下车到对面等另一趟,点进康复室的公众号后台,有一条新的留言出现。 “所以这些舒缓动作得在瑜伽垫上做?没有怎么办?” 姚岸将留言精选了,回:“在床上也行,区别不大。” 那头回得极快:“怎么不大,我床特别软。” 姚岸说:“我床也很软,能做。” “那拍几张示范。” 姚岸在屏幕背面敲了两下:“和示例图片上没区别。” “人不一样,想看你做。”对方说。 “......”姚岸回想了一下图片上的窈窕美女,道,“算了吧,我可没那么养眼。” 地面箭头闪光,姚岸走进去,这一列的拉环和地面都是粉色的,还有人在上头拍照,绕开人丛的时候姚岸抽空感慨,这位名叫Bisous的网友可能真的很无聊,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有他评论,不论讲的是腰痛头痛还是膝盖痛,且经常跑题,好比刚才那样。 但姚岸自己也“有聊”不到哪里去,不然怎么会每条都回复,甚至习惯性地去后台看看最新留言。 前方到站的提示音响起,姚岸瞧了眼平板,对方没回。 回家之前绕了些路,走到附近的商业街,一家堪比艺术走廊的宠物店,美容室医疗室应有尽有,灯光醺暖伴着药浴香,一踏进门姚岸就知道走错了地盘,果然,对方拿着个平板电脑就坑他而来,问到他养猫后就开始介绍洗剪吹,姚岸只得硬着头皮打断:“我就想买袋粮。” “我们的猫粮进口自日本美国加拿大,成分含木薯鸡肉三文鱼,消费满一千赠送一次剪指甲服务。”对方古道热肠。 姚岸点头,说:“来袋最便宜的。” 他顶着服务生的窃窃私语走出去的,拎着一袋最低也要三位数的粮,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合格的奴隶。 还没摁亮玄关处的灯,一双蓝眼睛日常在鞋柜上候着他,俩激光灯似的,姚岸早该麻木了,在猫脑袋上挥了一下,开灯换鞋。 鞋没换完呢他就嗅着了味,当即眉心一蹙,往客厅内一瞟,火气就上来了。 “看看你做的好事!”猫溜走前被他揪着了后颈皮,悬空提到了猫砂盆边,“多跨一步你能崴脚是怎么地,非拉在盆边,这么一大滩猫砂是摆看的?” 猫被他摁着脑袋强行观看自己的手笔,不满地挣动还叫,姚岸今天非得把它这毛病治了:“看准了,以后文明点,往这儿——”姚岸拎着它在盆上虚晃了一下,又和自己面对面,“懂?” 猫不耐烦地抬起爪子挠他鼻头,姚岸险险避过,突然觉得那个剪指甲服务也不是那么没必要。 把猫撂开,他往食盆里添了新买的粮,猫埋了几口,果然不满地冲他嚷嚷。 “将就吧。”姚岸清理完后开始解衣服,“等明天,给你上顿好的。” 他家猫和别家不一样,也许是在安定村养成的习惯,吃东西倒不挑,但必须是餐桌上的,而且命贱,猫粮一吃精细了还拉稀。偏偏姚岸最近又备考又工作,基本全靠外卖。 扣子解开了,姚岸脱了往洗衣机里一扔,推开门进浴室,洗了没一会儿磨砂玻璃门下现出一团小影子,望风似的,姚岸隔着门踢了一脚,影子就没了。 泡沫进了眼睛,姚岸任水冲着,当初他们把母猫葬在桂花树下,小猫哭叫了一整晚,第二天姚岸买了个便携笼就把它带走了。奶奶一开始不让,说他养着不方便,但姚岸格外坚持,于是这猫跟着他,先是躲衣柜里跟宿管打游击,再到出租屋翻身把歌唱,前前后后,也快五年了。 敞开一室水汽,排风扇还在呜呜叫,姚岸赤着膀子出来,搓了几下头发,从茶几拿起烟盒,倒出一根,点了含嘴里。 窗外的防盗网下铺了层木板,置着几盆花草,鸢尾茑萝素建兰都开了。姚岸捻着烟,吐出一口晕开夜色,从旁边桶子里舀出一勺淘米水,挨个浇了一通,不去看那些争妍的开放,目光飘落在最近一盆墨绿的、毫无仲春迹象的石榴花上。 他只见它开过最好的一次,在那双手中。 第136章 梦里南柯 姚岸第二天是被鸡吵醒的,前几日不知谁家买了只母鸡,拴菜园子里,好好的不下蛋非学公鸡打鸣,凌晨四五点就开始,那叫一个哀转久绝,姚岸差点给它一嗓子嚎哭过去。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他在京戏里听过,对,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姚岸半撑坐起,从睡梦中挣扎出身,晨醒时的光像一层安静的皮肤,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有种不知何处何年的感觉,得等一会儿才能缓过劲。 往脸上揉搓了几把,旁边的猫还在打盹儿,洗漱完后,他干脆起早到小区楼下,大汗淋漓地吃了顿手工米粉,又去附近的水产店买了条鲈鱼,等老板去掉鱼鳞内脏的时候,一只溜跑的龙虾差点滚他脚背上,顺路又买了些萝卜豆角蔬菜,猪肉家里还有,半道扛了桶茶油,将上个月被忽悠着充下的会员卡消费在了几盒名牌酸奶上,又买了一捆衣架,前一阵刮大风,连他内裤都吹跑了。 到家时差不多九点,姚岸把东西挨个儿归置后拿出几双拖鞋摆门边,换了生衣服开始给鱼腌盐,切姜丝大蒜,倒了料酒和鱼一起放蒸锅里。 才起火门就响了,打开,是蹭饭一号,冲他笑:“我来得不算早吧?” “来早了得干活。”姚岸手上还拎着菜刀,佯佯晃了晃。 “没问题啊。”颜怀恩脆声应下,弯身换鞋,“要做些什么?” “喂猫浇花干坐着。”姚岸朝厨房去,“随便挑一样吧。” 颜怀恩走进来,没瞧见猫,先嗅着了香,他跟到厨房里,味更浓了,意外道:“有鱼吃啊?” “清蒸鲈鱼。”姚岸又切了一叠萝卜丝儿,和红椒摆一道。 颜怀恩耐不住香,掀盖瞧了一眼,肯定发小:“厨艺是愈发精进了。” “凑合能吃。”姚岸撂了刀,拧水接盆里,抓了一把油麦菜往里渍,“别杵这了,窄得很。” 颜怀恩见他游刃有余,也不需要自己帮衬,便自行闪身了。客厅里溜达一圈,麻雀虽小的空间里摆着台跑步机,灰褐色的布艺沙发上有两个靠枕,茶几置在地毯上,放着两罐玻璃糖,旁边有个手持吸尘器,他接了插头开始吸猫毛。 “别管那个,麻烦透了。”姚岸的声音挤进嘈杂的机器声里,“晚点我自己弄。” “闲着也是闲着。”颜怀恩回喊。 话罢,继续嘈嘈地吸尘,挨着茶几时瞥了眼置物架里的烟壳。 吸得差不多后,猫也给吵醒了,钻出了猫洞。颜怀恩添了点水给猫喝,走近阳台边,遍瞧了春势喜人的花,正要抄起喷壶,手又停在了窗沿。 菜已经洗好放在一边,姚岸正剔排骨上的肥肉,知道门边立了个人,说:“开电视看吧,待会给你倒杯茶。” “姚岸。”颜怀恩没动,“你烟瘾怎么这么凶了?” 白腻腻的肥肉一刀切不下来,和刀面咬缠不肯松口,姚岸抽空瞄了眼:“哪就凶了?” 颜怀恩手中握着个纸杯,从外窗角拿的,里头的茶水因为泡满了烟头已经黑得不成样。 他正色,对姚岸说:“烟也不能这么抽。” “没怎么抽。”姚岸没抬头,“攒了好几天的。” “前天那场暴风雨,树都折了,你这放阳台的纸杯子还安然无恙?”颜怀恩不受他糊弄。 肉质分离,姚岸终于脱了刀,没办法似的哧一声:“就昨晚,闲下来多抽了几支,平常哪有这个时间。” “几支?”颜怀恩默数完反问,“这得有一包了吧。” “瞎说什么。”姚岸上前,托着底将杯子接过,转身全倾在了垃圾桶里,又扔进些烂菜叶和辣椒梗,没一会儿就见不着了。 颜怀恩倚在门边,想起第一次来姚岸出租屋,打火机掉在沙发夹缝里,那时姚岸也随口诌,家里又没有正儿八经的烟灰缸,颜怀恩便也没怎么当真,直到后来猫把垃圾桶打翻,铁皮糖罐头里一打的烟灰呛黑了整面白色瓷砖。 “你们还是没联系吗?”颜怀恩不指名道姓,但都心知肚明。 姚岸摇了下头,手撑在砧板上,来回摩一条裂缝, 颜怀恩轻叹了声:“你不试试跟他打个电话吗,哪怕发条消息呢?” “打了又能怎样。”手指嵌进缝里,姚岸瞧着,似乎疼又没什么感觉。 “起码你不会像现在,这么……”颜怀恩说到这里就卡了,好像怎么形容都不对。 “他过得好就行了。”姚岸解救了他的词穷,冲了手,继续关照下一道菜。 “那万一……” “怀恩。”姚岸望向他,不算远的距离里,还是那个眼神和语调,“别说了。” 但颜怀恩却觉得这是一种恳求。 快到饭点的时候展星和吴用希才到了,一进门就嚷嚷热要开空调,还说周桓不一定过得来,正抱着手机跟他异地恋的女友吵架,这会儿估计吵完了。 “吵完了怎么还过不来?”颜怀恩往猫盆里添水,闻言搭理了一句。 “得哄啊。”展星卷起衣服下摆,四处找空调遥控,“吵架一时爽,善后火葬场。” “这儿呢。”吴用希眼尖,从猫爬架上把遥控器抽了下来,“滴”地一按,却发现空调罩还没摘呢,只得又骂骂咧咧上手。 “你们倒好。”姚岸端了盘蒜苗炒猪肚出来,“没饭不来,一来就躺,来我这享受临终服务?” “哪就这么白眼狼了我们。”展星把靠墙的折叠桌抖擞好,冲着盘闻肉香,“半小时前就该到的,堵路上了,一堆车停一什么网红景点打卡,我俩隔着瞅一眼,不就几台破集装箱吗。” “对了,还带酒了呢。”吴用希从玄关处拾起酒,摆在餐桌角。 “我这边可查酒驾。”姚岸一瞥,“白的?人到中年啊。” “中年个屁,这是客户送的。”展星翻了他一眼。 颜怀恩添完水了,继续干实事,到厨房里把菜陆续端出来,中间空一长溜,摆那道鲈鱼。 “有鱼啊?还是鲈鱼!”吴用希眼神放光,也跟餐桌前坐着嗷嗷待哺,“今天怎么想到吃鱼了?” “吃个鱼有什么新鲜。”姚岸在里头炒最后一道青菜,声音嚣杂杂的。 吴用希说:“对你来说新鲜啊,你不是不怎么吃吗,我记错菜谱了?” 厨房里又炒菜又排气,姚岸借着着吵闹装没听见,心里却想,哪里是他不爱吃呢。 菜上全乎后周桓还没个信,四人就先开饭了,四菜一汤搭配正好,色相都不错,展星首先举杯,说:“来,第一杯,敬外地打拼的异乡人们。” 还没等着别人举杯呢,吴用希就嚷嚷了:“本地人怎么办,这杯酒没我的份了?” “你等下一杯的吧。”姚岸端起杯, “他敬酒的由头还少?” 说罢,自顾自喝了口,烈得很,也没皱一下眉。 “干吗啊太不够意思了——”展星转而找颜怀恩,“那咱们碰一个。” 颜怀恩就满了一个杯底,碰的时候义气,喝之前却犹豫:“我要是喝,待会没人招呼你们了。” 展星咧出一口冲人的酒气:“问题不大啊,在这睡一觉就成。” “我准了吗?”姚岸放下杯,对颜怀恩说,“身体不好就别喝,闻闻就行。” “我替你喝,我替你喝!”吴用希早犯瘾了,热情地接了颜怀恩的杯,一口干下去,辣了喉咙,忙夹菜来镇。 也不知哪天形成的惯例,姚岸毕业租了这套一室一厅后,有空了大家总会来聚聚,一来二去的,哪怕不是一个大学的颜怀恩也在这张餐桌上跟他们熟了。至于为什么总是姚岸家,大抵因为他能保持较为优良的独居卫生,有那么点耐心做饭,还养了猫。 姚岸夹了块少刺的鱼肉拌上汁和饭倒进猫盆时,周桓总算来了,另一头展星和吴用希正在那大扫荡,招呼道:“老婆没跑吧?” 周桓自行去倒了杯白开,费尽了口舌去挽回一场八字不合的爱情,大杯水下肚才有气道:“不好意思,没遂你们单身狗的意。” “怎么就狗了。”吴用希拿筷子戳他,“我单身我快乐,再说了,虽然我没女朋友,但我有房啊。” “虽然我没有房——”展星也接着唱,“但是我卖房啊。” 吴用希家里有两套房,一套住一套收租,不时就要拎出来跟孔雀毛似的抖擞一下,而展星则是他们这波体训生里最跑偏的,毕业后仗着嘴皮子进了售楼部,整天要么踩盘要么介绍沙盘,总之三句不离盘。 周桓赐了个白眼,抽了椅子坐下:“买了还不是得背房贷,要我说,租房也挺好,没那么大负担——你说是吧,姚岸。” 姚岸仰坐在沙发上,一手托在脑后,随口应:“还行,我没什么概念。” “啥叫没什么概念,你又不投资,钱多就拿来买房呗。”展星又犯职业病,纯属顺嘴一提。 谁知那头隔了会儿,却说:“行啊。” “??”展星循声望过来,舔着筷尖,“真的假的?” “买呗,给你加点提成。”姚岸说。 这下另外三个都看过来,周桓和吴用希也不抢菜了,奇道:“你不是说先买车吗?” “你也要我摇得到号啊。”姚岸嘲道,“三年了,被电瓶车撞瘸的几率都比这大。” 颜怀恩方才没怎么作声,一粒粒地吃米,这会儿终于问:“你是打算在这儿定居了吗?” 天花板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点,姚岸盯着看,语气没什么起伏:“算是吧。” “但……” 颜怀恩没来得及开腔,展星已经兴致冲冲地欢嚷了,他拍掌:“正好!樱笋年光下个月就开盘了,到时候你来呗,我带你转转,看不中也没事,就当来蹭点吃的,我们还能少请一托儿。” “你们那托儿多少钱一天啊,我也来蹭蹭。”周桓啜了口汤问。 “行价90,你来最多30。”展星说。 周桓不满意:“为啥?” “你瞧着不像买得起的,而且还能倒吃我们60不止呢哈哈哈哈——哎唷!”展星还没笑完就跟周桓扭打起来,吴用希趁机褫夺剩下的汤汤水水,餐桌上的工业吊灯明照着一室心情。 酒足饭饱后都各自躺下了,猫也是,展星和吴用希占了唯一的一张床,周桓躺在沙发上,酒鼾声此起彼落,交唱成曲。 厨房里的水声停止,姚岸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回头,刚在那擦灶台的颜怀恩不见了,房子不大,他几步就走到阳台,果然看到颜怀恩,站在洗衣机前犹豫不决。 “不会用?”姚岸在身后掩上门。 “哎,不是。”颜怀恩方才只顾顺手,把洗衣篮里的衣服都倒进去了,忘了隔壁还睡着仨人呢,这台机器摇摆起来的动静他可是见识过的,就差没以为阳台塌了。 姚岸瞧他往房里打望就知道怎么回事儿,让颜怀恩靠到一边,说:“用不着担心,地震都吵不醒他们的。” 他从一旁的挂篮里捡了几个粉色的小球,往机子里一扔,阖上板摁下启动。 颜怀恩好奇道:“那是什么?” “清洁球。”姚岸和他并排倚在窗上,听着渐瓮的水流声,“洗得干净,衣服不容易打结,扔矿泉水瓶子也行。” “不错呀,生活小能手。”颜怀恩满脸受教,打趣道,“你也挺有少女心的嘛,挑的粉红色。” 姚岸哧了一声,推窗扶在底沿:“商家随机发货。” 颜怀恩仰笑毕,转头看他的侧脸,肤色、线条都和以前没多大变化,不过更有男人味了一点,做事也越来越周全沉稳,挑不出错,按理说这些都是好的。 “你要抽一根吗?”颜怀恩想起他搁在窗角的纸杯,应是习惯使然。 姚岸低望着楼下那只被圈死的母鸡,正啄菜叶,猜它离煲汤还有几天好日,分神答道:“不抽,饱着呢。” 颜怀恩说:“我不介意哦。” “你不介意也没用。”姚岸掌心握成拳,再朝上平摊开,“没烟了。” 嘁。颜怀恩在心里道,还说没抽一整包。 湿物一下重似一下地甩在机壁,果真如姚岸所言,另三位鼾声依旧,翻个身都嫌累。 “去休息休息吧。”姚岸看向他,“我家有康复室捎来的泡沫垫,躺着还成,你将就一下。” 颜怀恩其实有些累了,眼睛困酸,但摇了摇头。 “你刚才说买房是认真的吗?”他问。 “认真的。”姚岸说。 “那你……” 姚岸变出两颗水果硬糖,朝颜怀恩一递。 “……”颜怀恩微微摇头,拈了个西瓜味的,拿人嘴短,语气便没那么咄,“你这糖也挺有童心的。” “有一天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还是馋糖吃的。”姚岸撕开葡萄味的扔嘴里。 “是啊。”颜怀恩用舌尖卷着糖,“你以前还骑单车捎给我吃呢,那是什么糖来着,味道蛮新奇的。” 葡萄味的糖甜得泛苦,姚岸将它顶到牙肉边,深深说:“不记得了。” 颜怀恩听他语气不对,转过头,又听他道:“你刚才要问什么来着?” 脸色瞧着如常,颜怀恩便不做多想,总算入了正题:“你买房这事不跟家里打个商量吗,奶奶爷爷都知道?” “不知道啊。”姚岸语调稀松,“回去再说呗。” “姚岸。”颜怀恩直起背,正经对他说,“上周我去看他们,奶奶说你一年多没回去了。” 姚岸当即道:“有么。” “你不比我清楚吗?”颜怀恩又道,“而且你过年怎么也不回去?我都回去了。” “过年加班工资翻番。”姚岸捻着塑料包装纸,“你去比我去讨喜欢得多,我不去还省得惹二佬心烦呢。” 颜怀恩蹙了蹙眉,几下把糖嚼碎了:“姚岸,玩笑归玩笑,但有些事你不能光靠开脱。爷爷奶奶是真念叨你,我们做儿孙的不说时刻膝前尽孝,至少也让他们知道你的近况,记一记你的模样也是好的,老人家这点怀想不算过分吧。” 塑纸在指间来回搓揉,噼噼啪啪的,姚岸肘抵着窗,没说话。 别再跟自己较劲了。这半句颜怀恩没说,只是放缓了声音:“你想定下来了是好事,抽空跟家里说一声——也不只是爷爷奶奶。” 糖在嘴里泯化了,多巴胺的作用将持续30分钟,这会是姚岸当天截止目前最快乐的时间段,而一旦时效过去,他又将回到眼下,回到咽喉,这个街区这个楼栋这个阳台。 通常,他对抗不了这样的陷落,于是只能恶性循环,这就是为什么人总是戒不了下一颗糖。 当他说“好”的时候,满口的苦甜呵向空中。 作者有话说: 您的好友姚见颀持续掉线 第137章 陌生客 姚岸不喜欢磨叽,答应以后第二天就动身。之前他为了带只猫上高铁,又是打疫苗又是开托运证明,这回时间短就懒得折腾了。家里备足干粮,还在群里留了条消息让几人轮番来逗逗猫,别给多动症整成自闭,再往包里扔了一套换洗衣物,还有新买的一管口香糖,离开了本地。 沿线的景物姚岸很熟,先是铁轨,山,再是废弃化工厂,烟囱,隧道,铁轨,隧道…… 山很美,雾横其间如美人隔着蚕丝团扇面,但也比不了安定村的,姚岸看过一站便睡着了,几经耳鸣又醒来,碰到经停站就下车抽烟,吸不到两口又扔掉上车,断断续续,终于抵达。 出站口有个旅行团很打眼,中洋混杂,戴着清一色小红帽,说的话不像英语。姚岸在麦当劳点了杯可乐,等待的时候往那儿瞟了个够,瞟完了,自己都觉得好笑,傻吧唧的期待什么。 最后一口冰嚼碎正到村口,姚岸把空乎乎的纸杯投进小卖部门口的水泥桶里,老板正在帮别的客人把小布丁塞进一团棉被,卷巴卷巴,骑自行车捎回家的时候不会完全化,趁冷劲能贪图一口。 “这不是老姚家的吗。” 老板瞍着了他,热情招呼,“你可好久没上我这买冰棒啦。” “等明儿。”姚岸招招手,离了竹竿支起的遮阳棚,顶着蓬蓬春日沿途往回,水田里停着小型插秧机,小马似的觑着他像觑一个陌生客。 院子里,姚爷爷搬了把椅子坐在檐下,戴着老花眼镜,用拇指的顶针将枕头往布缝里挤,眯眼抱怨着这活计。姚奶奶正卷着裤腿踩在木盆里,盆里是和了檀香皂的水以及春衣,她要老头子别再念叨,赶紧缝完了扔进来洗。 水珠从脚趾缝里鱼跃出来,还有彩色的鼻尖大小的泡泡,奶奶踩完了一圈,转身,迎面就是一个熊抱。 “是谁的宝贝孙子回家啦!”姚岸搔着她麦香味的头发。 姚奶奶只诧了一晌,心理素质不是白搭的,扬手就往他后脑勺劈去:“你个白眼狼,还知道回来!” 姚岸早料到有这么一句,任挨任骂,又嘻嘻笑着讨好地喊了声爷。 “来得正好,给我穿针。”爷爷见了救兵,只想撒手不干。 “得嘞。”姚岸应得爽利,松开奶奶求令,“还揍吗亲奶?” 姚奶奶虎瞪着他,明明一年半载不见的人,样子却跟昨儿才来似的,奶奶松了声叹,怕给人揍跑了,斥道:“去去去。” “是!”姚岸矫健地奔去他爷爷那,蹲下,套了金顶针,往裤腰处一溜参错的针脚上续,还不忘调趣,“爷,你又发福了?” “那还不好啊,是福就得多攒攒。”爷爷摘了眼镜,手背揩了揩眼睛,缓过累来了,偏头瞧他,嘶一声,“大小伙子一餐餐的,又不像以前要搞训练,怎么还瘦下来了,饭没吃好?” “对啊,外头的饭哪有家里的好吃。”姚岸就坡下驴,仰头唤奶奶,“晚饭我要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 姚奶奶一脚鼓捣下去,湿衣服托起的水泡破了:“只有午饭剩的拍黄瓜拌木耳烩青豆。” “这也太素了。”姚岸怨道,“来客了都不意思意思一下。” “你算什么客,最多算个蹭饭的。”奶奶把衣服踏得唧唧响,说,“打个电话给你爸他们,一起来吃饭,让你多蹭俩荤菜。” 针穿过两层尼龙面料,姚岸没怼准,直接扎在拇指上,他抿了抿指头,含混道:“您不试试自己的新手机吗?” “我忙着呢。”姚奶奶示意脚下,催促他,“你利索点。” 姚岸又转向爷爷,谁料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爷早眯眼睡了。 没办法,姚岸草草衔完最后的针脚,把裤子扔进木盆里,掏出了电话。 通话记录往下翻了好多页才到姚辛平,还是未接,姚岸当着奶奶的面,摁了放耳边。 “干吗?”没多时就接了,姚辛平那头人声嘈嘈。 “奶奶喊你来吃饭。”姚岸开门见山,“有应酬就算了。” 才说完胳膊就被死拧了一下,姚岸差点把手机抖水里,奶奶训他:“爸都不叫,没大没小。” 许是想骂的已经有人骂了,姚辛平没就此找他麻烦,而是问:“你回来了?” 姚岸:“嗯。” 那边隔了间歇,说:“我们晚点到。” 姚辛平说的晚点不是一般意义的晚,起码等祖孙三口吃完了饭,姚岸帮奶奶涮完了锅又被赶出厨房,最后一个人穷极无聊地蹲在屋檐下数蚂蚁的时候才听到远方的引擎声。 于绾先下的车,看见姚岸后如常地笑了笑,先一步喊他的名字,说好久不见。 姚岸想站起来打招呼的,怎奈腿是真的麻了,起到一半就哟哟呼呼地叫唤,直到于绾进了门,姚辛平走到他面前,姚岸还没缓过来一星半点。 姚辛平就站在那,没走,等着他。 檐下没开灯,父子俩面对面谁也看不清谁,姚岸也不嚷了,好像那方才本就是虚张声势,但腿的确是没力,扒拉着墙。 最后是姚辛平看不过,一掌将他掰正了,说:“像个什么样?” 姚岸忍着屁股酸腿酸,没瞧他,低头叫了声爸。 是主动喊的,却比没喊还让人糟心,姚辛平身上还有饭局的酒味,闻得出风尘仆仆。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姚岸答:“下午。” “怎么挑今天?” “随便挑的,想爷爷奶奶了。” “工作不忙?” “还行,没你忙,赚的也没你多。” 又是这么一问换一答的,姚辛平皱了眉,想骂吧但似乎也没有道理,况且打过去是真比棉花还闷劲,姚岸现在是连跟他的冲撞念头都没了,什么念头都没了。 末了,姚辛平越过他:“等着,待会有事跟你说。” 傍晚的时候下了雨。阶前的空缸咚然地响,珠子似的水珠从瓦槽上落下来,滴滴促成帘幕,姚岸捻了根杂草抽丝剥茧,思绪自然就到了以前,下这种不过分的雨时他们经常用袖子去接雨滴,比谁袖上的渍多。 早在姚岸自身意识到之前他就将手伸了出去,力道有如脉搏,他喉结滚烫,袖口浸湿,被喊了也没听见。 “怎么了?” 姚岸回了头,奶奶站在室里,面庞莹亮,手里捧着一台大屏智能手机,粗糙的食指在上头戳戳点点,拧巴着嘴喊他:“你帮我看看,这咋弄啊,老开不了。” 姚岸悄自将袖口往内卷,捋到肘部,拖延着问:“都买三年了,手还生呢?” “我又不怎么用。”奶奶蹙着鼻子,朝他走去,“要不是为了跟见颀视频,谁一大把年纪去折腾这么个玩意。” 不想承认。在听觉剐蹭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姚岸还是被精确地刺中,就像鼓膜穿孔手术中的某一瞬间。 “我来吧。” 姚岸强打精神,才跨出一步,却听鼻子都快凑到光屏上去的奶奶欢呼一句,笑容咧向鬓边。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叮”的接通提示后挽起帘幕,清哑而含笑,就像春天冒出的水泡。 他在说什么,已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25% 第138章 漂亮男人 法国,Z市,天气晴。 过去了的5月1日在情人桌边留下数枝铃兰,甜味滚过矮栅,揉进红色的风车。报亭上的印刷物密切排列着真理性现在,酒吧通宵的黑眼圈在街头随地大小便,舞曲方歇。 电梯门无声拉开,画册样品在一双手中好听地翻阅,接连经过两道密码门,一只松鼠衔着待雪草从他足尖跳过,册页上的眼睛没有被惊动,折射着色彩的平光。 小区管理员帕斯卡正在整理今晨的信件,身后响起轴装书合拢的沉音,他回过头去,对来人道:“姚,今天没有你的信件。” “我知道。”姚见颀将画册立在窗台,“但昨天一定有的。” 帕斯卡鬈发摇动,皱纹明显的脸上印刻了一个和蔼的笑容,他将事先准备好的那两份盖着邮戳的信封拣起来,从半开的窗页间递给他,在对方伸手去接时,老顽皮地缩了一下。 “帕斯卡。”姚见颀温和地重复他的名字。 “知道啦知道啦。”帕斯卡笑着将信件递过去,他喜欢逗这个漂亮男人,尽管从不成功。 姚见颀借了桌上的拆信刀,割破第一张信封口,里头的东西很小,倒出来,一枚胸针,他看了眼便将它倒进信封内。 而另是一张私人画廊的邀请函,折叠卡内黏了一个小小的创意气球。木浆纸上的日期就在9天后,这让姚见颀不是很确定是否能出席,近段时期他很忙,新的住房保险条款还在敲定,一门史论的结业考迫在眉睫——研一阶段最后一门考试,当然,还有建校140周年的展览即将开幕,他是策展团队的成员之一。 今天他到的不算早,7号线上周发生爆炸,地铁全线停止运行,只能一路步行,后来在手机上看到有顺路的私家车,让他蹭了一段路。 已经有人在入口区域调试自动计数装置,姚见颀和他们打过招呼,进入展厅,他的导师罗曼正在草图上摆放作品的分块模型,听见脚步声和致歉后指了指桌角的蒸馏咖啡,说:“别担心,你不会是最后一个迟到的。” 姚见颀持起咖啡抿了一口,低脂牛奶的味道溢满口腔,不亏待团队是罗曼领导作风,这一点从姚见颀受他指导的第一个进修班就能明白,那时候他们在工作室连续三天熬夜,但是罗曼提供了全部外卖。 “画册样本已经看过了,封面材质按照我们说的改成了麻面加保护层。” 姚见颀说,“明天正式初印一部分。” “很好,日后视情况加印。”罗曼继而在1:100的草图上敲了敲,将几个展作的模型置于其上,问他,“如何?” 姚见颀放下咖啡,沉思少许,将两块模型拿走了。 “你拿走的作品可不简单啊。”罗曼笑着看向他。 姚见颀绕到长桌子的另一端,拿过一叠装订好的纸张,排列一致的表格记录着各个墙面的主题和展作,相当于一个剧本。 “展线不够长。”他朝罗曼摊开,解释道,“这里还有三维作品,墙面摆放太密的话不会太舒适,我主张采取必要的舍弃,当然也有人不赞同。” 罗曼凝着神,思索一番后问:“都有谁不赞同?” “我算一个。” 隔音条件极佳的展厅内响起牛皮鞋跟在地坪漆上的声音,铃舌敲击一般,仿佛是特地为了这句话而回应。 罗曼的表情在他爽脆的声韵下漾漾舒展,道:“最后一个人来了。” 来人的棕榈色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鬏,正随跃起的步伐与下颚跳动不止,落地之后他一下抢过姚见颀的肩头,说:“你总是和我唱反调。” 姚见颀揉了揉头皮,见惯不惯:“探讨而已。” “是吗?”他在下一拍换了话题,“那你闻闻,我今天用了什么香水?” “和昨天一样。”姚见颀指尖夹着一张作为展墙的轻型纸板,抵着他的喉咙一寸寸推开,“你外宿了。” “好像你很想我似的。”男人舔了一下嘴唇,泛粉的皮肤在针织衫下隐隐发光。 这时候罗曼终于忍不住开口:“笪翎,别说中文,我不会替你们害臊。” 名叫笪翎的男人仰着脑袋大笑,抄起姚见颀放在一旁的咖啡喝了一口,道:“教授,您说笑了,我们简直不能再纯情。” “但愿。”罗曼以一个开放式的口吻结束这个话题,“那我们不妨回到刚才,说说你为什么不赞同?” “没问题。”笪翎啜完咖啡,就势伏身,在美妙的模型上侧头与姚见颀使了一个目色,“这杯归我。” 姚见颀不言,扔开轻型纸,投入到工作中。 “你抛弃的都是些吸引人的东西,就算是为了顾全大局。” 高旷的储存室里,隔着一扇位列着展品的集装架,笪翎的声音透过大宗的木质货物箱子传来。 “扪心自问,就算是密集一点又能怎样,我宁愿它密不透风,否则空旷就不复存在,对比足够的陈列才会生动,这是意识的运用。” “可惜,不管我明里暗里抛了多少媚眼,老狐狸总是会赞成你的方案。” “他肯定是希望你能在本校读m2,话说,你到底申请没有。” 如他所料的没有听见回应,笪翎快步走完这一栏阻隔,停到姚见颀身后,后者正在看墙壁上的湿度仪。 “百分之37。”姚见颀只报出一个数字,“不太理想。” “雨季之前都这样,晴朗得要命。”笪翎扶住泡沫垫板,半抽出一张画,兴味索然地瞧了一眼,继续自己的说辞,“策展人的工作永远都不具备纯粹性,陪着罗曼和各种艺术家打交道就够累的了,还要在他们和投资方之间来回周旋,费尽心机。” 姚见颀转过身,安静地问:“你不能把它放回去?” 笪翎不理会他的建议,在画的包角处敲击着指节:“如果留下来,你就得永远在金钱、学术甚至朋友关系中寻求可怜兮兮的利益平衡,而表达自我的缝隙呢,微乎其微。” “沉迷是前提,然后是捍卫自我和拒绝重复,立于制高点谈统治问题只能让你发出画外音,把展览当成一次助兴。”姚见颀抿起双臂,最后说,“笪翎,放回去。” “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性残疾,至少在美术馆里。”笪翎两指一推,画归于原处,“嘿,怕什么,我又不像你,会轻易毁掉一幅作品。” 姚见颀将目光停在那张无酸的透明薄膜上,下面覆盖着的是一张黑白木刻,他想起某一幅画。 “你还想看看吗。”笪翎就着他的目光说,“在你毁版之前我悄悄印下来了。” 姚见颀蹙了蹙眉,似乎是记起那时的不眠不休,他说:“不想。” “口是心非。”笪翎脆脆地笑了几声,没有半点儿矛盾,“让我想想你画的是什么来着,首先,是一个人,一个......” “昨天的聚会怎么样?”姚见颀就这么问。 笪翎的话落在半空,改换成笑:“你知不知道,你切断话题的方式很生硬。” 姚见颀点了点头,几乎称得上坦然地说:“别介意。” “我不介意。”笪翎往过道中间走去,停在他面前,先是一倾身,姚见颀没动,随之他再回转,上半身挺直,小腿在林立的艺术品间踢起来,鞋跟交错着发出一个个急弦。 姚见颀始终秉持一个观众的素养,直到一曲《凯尔特传奇》舞毕,笪翎大汗淋漓:“就是这样,我们跳了踢踏,爱尔兰式的!” “应该正合你意。”姚见颀如此说,是因为笪翎的祖母是都柏林人,这从他的瞳色和鼻高中依稀可辨。 “只是愉悦,没有乡愁。”看得出笪翎玩得很尽兴,他说话时还在律动,“有个不错的男人,用老一套的方法请我跳舞,嘴里衔着蓝色鸢尾花。” “后来?”姚见颀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问的时候他顺便掏了出来。 “他太固执了,和我一致,听到我说不做下面那个,他就——”笪翎做了个表示阉割的动作,“之后的几个都没有胃口。” 姚见颀轻微点头代表听见,旋即点开一条语音消息,那嗓门不算小,可笪翎听不清楚,像是方言,带着一点儿口音。 “你真应该来。”笪翎不受影响地说。 “我不跳舞。”姚见颀回应了,但注意力已经放在屏幕上。 “不做舞伴,骑士怎么样?”笪翎一眨不眨地窥视他的神情。 姚见颀点开视频邀请,在水泥墙内漫长的铃声中,目光随每一个单调的重复而逐渐变得克制。 笪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谁?” “奶奶。”姚见颀捏着屏幕。 笪翎几步绕到姚见颀跟前,用对付一杯甜点的表情问:“介意我旁观吗?” 没等到姚见颀的首肯,搁置了太久的话线先被接通,那瞬间他的表情被额发遮挡住了,笪翎感到很遗憾。 十分钟左右的交谈,笪翎只听得懂对方的只字片语,而且,除了姚见颀的奶奶,他并没有从屏幕中看见其他的身影。 他百无聊赖地推动双面存放架,轮子在地面平滑一周半。 话声止歇的时候笪翎听见了画品扇动时捩出的风声,近似叹息,随后他回头,看见姚见颀站在那儿,不发一言,覆盖着诗意的阴影。 作者有话说: ▇▇50%。m2:研究生2年级。参考资料:1.《展览实践手册:从a到z》2.许传宏 策展人的角色与定位探究 第139章 无糖苏打 是落荒而逃。 姚岸坐在空置的阿基米德系统里,当着洁白的金属框架,没费多大劲就承认了这一点。 那时,他比自己想象中更为野蛮地躲开奶奶递来的手机,跌下阶时撞到了水瓮,顾不了湿透的袖口和身后的呼唤就闯进了夜色。 真狼狈啊。 他躺下,抓住上方的刚性手柄,抬起上半身,由于腰椎被弹力带拉扯着,他不得不用比一般训练着重数倍的力量才能让自己达到悬空。 庞晟走进来,对眼前的景象下了判断:一个康复师在自残。 “哐当”,突然失去的力使得姚岸往诊疗床上撞去,斜起的床背强势反弹,他上半身往空中回击少许又落下,置换成肩膀以下烙起的酸痛。 元凶庞晟手中拎着原本连接着他腰部负重的登山扣,扔了一个圈,问:“醒了吗您?” 姚岸松开悬吊带,拧眉:“我在测试治疗方案。” “测试如何从直立行走变成半身不遂吗?”庞晟又将搭扣挂回铜网上,上前拨了一下他腰部沉重的5KG沙袋,“大早上的抽什么疯。” “我有分寸。”姚岸挥开他,将负重带揭开一半,两手使不上力气。 “没脱臼你就偷着乐吧。”庞晟帮了他一把,“明儿朋友圈爆款就是我司明星康复师为医学进步不慎残废。” 姚岸哼笑一声,撤了腿,将床背摇下去。 庞晟顺势坐到一边,打量着他太阳穴上落下的汗珠,这还是在空调房里,也是能耐了。 姚岸挑眉:“有事?” “齐哥让我喊你出去,一起浪。”齐哥是他们老板,年龄不算大,他们都这么喊。庞晟说着,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骚包的吹吹卷,从中可以一窥门外的浮躁。 “不去。”姚岸利落回绝。 “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庞晟嚷他,“难得一个病人不多的周二,难得一个520,难得一个领了证请吃零食的老板。” “老板不是走了吗。”姚岸起身,开始将配件工具逐一归位。 “老板走了,氛围还在啊。”庞晟将吹吹卷放进嘴里,“嘟”地吹出一串彩条。 姚岸取下快速滑轮,说:“你一单身在520讲究什么氛围,自虐的氛围吗?” “倒也不必如此直言不讳。” 庞晟头疼,“你不也是单身吗,伤敌一千自损一千八。” 金属敲击在网格上的声音点点滴滴,姚岸背着身,没有回应。 “算了算了。”庞晟惯例妥协,“你出来给我们拍几张照,也编进你那抠搜公众号里,让大家伙留个念总行吧。” 姚岸将最后一捆蓝色绳索悬挂好,这才转回了头朝门外走,身体力行地答复他。 “等会儿!”庞晟赶上去,把门又给推掩上,吹龙还没来得及从嘴上拿下。 姚岸偏脸避开那串彩色舌头:“又怎么?” “有一更重要的事儿。”庞晟撇开玩具,换成了一副商量正事的口吻。 姚岸把手放进上衣口袋:“说。” “隔壁体校的游泳队要出国训练,需要康复师,咱老板是特聘专家,还缺俩副手。”庞晟使眼色,“一个是我,还有一个你猜是谁?” 姚岸往门上一靠,懒得配合他:“有资历更足的吧,怎么轮我头上了。” “你原来不是游泳队的吗。”庞晟手肘搭他肩上,“再说这又不是坏事,随队治疗,工资肯定往上走。” “不去,麻烦。”姚岸没什么热情。 “哪就麻烦了。”庞晟好言相劝,“运动队岔子不一定比康复室多,再说还有老板看着,衣食住行还全给咱包了,就当免费出国玩一趟,多划算啊。” “划算你就多待几天。”姚岸拂开他,“记得捎点纪念品回来。” “你怎么好赖不识的呢,多棒一机会啊,别人想去都没有,老板这是器重你呢。”庞晟还在劝他。 “承蒙错爱。”姚岸搭上门把手,挑眉,示意他拦了道。 庞晟哽了小半天,最后只得一插腰,往旁一跨,光火又没法:“你真没救了。” 姚岸没什么反应,拉门,抬脚,重心前倾,直到听见身后又一句念念叨叨的:“不去就不去,法国那么好一地儿……” “嗒”的一声,门柄在他的虎口回弹,姚岸迟重地转过头,干哑地确认:“你说哪里?” “就到这吧。” 午后的的露天酒馆,临河的蓝色表面泛起微波,船舷装饰的护栏上,多面小巧的旗帜在风中悠扬。 听到这句话的男人“啊”地沸怨一声,扔开“种子”,在自己的印花头巾上不满地捶了一下。 桌面上摆着彩绘的非洲棋盘,属于他的田野已经几乎光秃,“种子”再一次被对方吃掉了。 “种子”在橡木桌面上滚动,到了对面另一只修长的手边。姚见颀两指拈起来,那是一枚充当棋子的贝壳,像情人褪色的唇。 “愿赌服输,不论在哪个纬度都一样!”笪翎在姚见颀右边的高脚凳上摇晃,开心地挥起自己在古着店淘来的渔夫帽。 “哦,这……”男人显然还深陷与体型同等壮硕的挫败中,但也不失落败的风度,“当然,愿赌服输,就照最开始那样,你们的酒全算在我头上。” “喔!”笪翎跳下高脚凳,“有人的钱袋要遭殃了。” 姚见颀将棋子拣入各个坑中,随意拨弄两下,贝壳铃然地细咬着他。 “你的非洲棋很不赖啊,连三局都赢,看来是我自不量力了?”男人衷心说。 “只是一个游戏。”姚见颀道。 男人看着他,豪旷地笑了笑,起身:“说吧,你们想喝点什么?” “阿曼涅克!”笪翎兴致很高,“以及摩根船长,朗姆酒得配冰淇淋吃才行,我想想,还有……” “那就头一个。”姚见颀打断,同时朝笪翎转过脸,“下午要去见运输公司。” 笪翎显然是高兴过了头,已经把这事完全抛在脑后,闻言骂了一句“该死”,又争取:“你知道的,我的酒量向来不差,区区一杯太小瞧我了。” “没得商量。”姚见颀阖起木盒,向男人点头道,“谢谢。” 男人来回看了他们两眼,笪翎是一副翻白眼但没辙的表情,而姚见颀不以为意,谁说了算一目了然。 “好吧。”男人笑笑,又问姚见颀,“你呢,需要什么?” 姚见颀屏幕亮着,灰绿界面,他点进去又退出,好几次,去看屏上的日期。 “无糖苏打就好。”他说。 “一杯汽水?”男人反问,“你确定?” 姚见颀看着屏幕了然地启了启唇,动着拇指,随口肯定了一句便离座。 “你朋友真不给面子啊。” 男人在他的背影后感叹。 笪翎乐不可支地笑了笑,怀心眼似的,他撑着下颌,拇指含在嘴角悄悄眨动。 “才不是。”笪翎望着那个面朝河流的人,奢然地回味了一遭,摇摇头,“你不会懂的。” 作者有话说: ▇▇▇75% 第140章 期待重逢 飞机落地时是当地凌晨,天还未亮,街道阒无几人,除了环城道边的流浪汉,姚岸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 包括12名游泳运动员在内,集体入住酒店,行李员收下小费后离开,教练在走廊上再次嘱咐,明天下午一点半集合,去俱乐部熟悉训练环境。 “体能测试的时间可能会有些长。”老板跟教练商量道,“要把他们的身体情况都了解全了,我们才好定康复方案。” “那我们两点半开始。”教练说,“中午我去拿器材室钥匙。” 老板点头表示同意,与教练暂别后,转头对身后两人道:“听到了?你们有一个上午的假。” “这也太短了。”庞晟呵欠连天,“我宁愿睡过去。” “飞机上还没睡够?”老板把手机卡递给他们,“放心吧,晚上留了给你们'逃班'的机会。” 室内的装修有些复古,壁花繁复,有个露台,是可以吸烟的房间标志。 姚岸把行李箱敞放在茶几上,拨开衣物,原本埋在角落的烟由于随行波折而散开各处,还有十几支没放进盒子,算起来总共是200支,再多一支都入不了境。 “我去。”庞晟在从床尾坐起来,给他整清醒了,“你来这开张呢?” 姚岸背脊没动,随便摸出两根朝他扔去。 “这什么烟啊,瞧着怪生的。”庞晟捻着磁青色的烟身,退到床头灯下打量,确认自己没抽过这号。 “丁香烟。”姚岸拎出刚刚找流浪汉买的打火机,把烟衔在嘴里点燃了。 也就这会儿他才看清,里头的液态丁烷压根没剩多少了,那人还仗着店铺都没开门跟他唱高价。 “丁香味儿的烟……”庞晟不急着吸,在嘴边点了点,灵光一现,“我有印象了!” 姚岸“嗯”了一声,拔腿往外,不理会他撂在后面那句“这烟比烤烟还毒呢,对身体不太好你知不知道……” 走到露台,他摘下烟,听见手边燃烧的咔哒咔哒声,逐渐替代从平流层开始的强烈心跳,朝天空的芥蓝吐出第一口可见的呼吸。 天色擦亮的时候姚见颀从消防门走进楼层,清早的晨跑和六楼的阶梯洇湿了灰色背心,他用搭在脖子上的吸汗巾擦了擦脸,与提着防漏袋出门的邻居杜比克老太太打了个招呼,当然,他称呼的是女士。 姚见颀停在门前,他没带钥匙,备用钥匙在门边的地毯下,但他还是敲了门,用一个不至于扰民但绝对会让里头说梦话的人翻醒的力度。 但对方的响应却意外地快,笪翎即刻就给他开了门,样貌整洁苏醒,往鞋柜上一坐,拣起了地上的男士皮鞋,继续往上打着鞋蜡。 “难得。”姚见颀俯身脱鞋,朝那鞋随意一瞥,“这不是我的吗。” “幸亏,发现得不算晚!”笪翎用脚往外踢了一下,门“嘭”地阖上,“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心。” “可是……”姚见颀自觉戛止,脱下背心往浴室走,“好吧,等我换身衣服出来,时间就差不多了。” 通常情况下,姚见颀不会选择西装,除非场合需要。 商务西装太过正式,姚见颀只在申请M1后的面试租过一次,之后很少再穿,这次也不例外。 客厅没有穿衣镜,但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刚好可以映出身影,外套是米色的泡泡纱面料,窄边驳领内是一件简单的刺绣白T恤,裤子是相同材质的系带手工裤。 笪翎戴了有色隐形眼镜,从卧室内换好衣服出来,穿的是酒红的明线细条纹西装外套和巴黎裤,没有系领带,中间的粗条衬衫故意敞开两个扣子,背部是一幅艺术涂鸦。 “啊——”原本还举着手腕往自己耳后涂香水的笪翎忽然泄了气,“你穿这套吗,确定?” “确定。”姚见颀系上了全身上下唯一的扣子。 “这套不能配皮鞋啊。”笪翎捂着额头,“只能穿不那么运动的运动鞋。” 姚见颀拍了拍袖口,不经意道:“没什么大问题。” “拜托你振作一下自己的审美好不好。”笪翎无奈地跑去玄关,把皮鞋捡起,塞进鞋柜,起身时又从头到脚量了他一整眼,最后停在驳头。 “这里。”他隔空拍了拍姚见颀领上的织物,“少了点东西。” “别管那么多了。”姚见颀看了眼腕表,“还要去检查扬声器和音频。” “你说——”笪翎仿佛生性里没有着急这个词,他的目光从驳领逡巡至姚见颀的脸,道,“佩胸针怎么样?” 姚见颀搁下手腕,猜到他接下来的话。 “你前一阵子拿回来的那个,装在信封里。”笪翎好奇道,“是胸针没错吧。” 姚见颀不否认,也没有更多神情。 “那不正好!”笪翎拍掌,他向来擅长给自己找乐子,“快,拿出来,我想看看!” 姚见颀没作停留就走到茶几旁边,翻开底层的储物柜,他知道要是不找出那玩意,这个早上只会更磨叽。 笪翎接过他递来的信封,看见折痕下一个小小的凸起,他微笑着将那小东西倒在手心。 一枚胸针,外形像银白色的瓶盖,边缘锯齿状,正面写着用哥特体写着:l'ivresse “沉醉,酒后的醺然。”笪翎轻轻翻译着,眺起眼,“听着倒像引诱。” 姚见颀没有附和,从他手中拈起胸针,往西装领子上别。 “喂。”笪翎在洞穿之前捉开姚见颀的手腕,眨眨窗蓝色的眼睛,“开玩笑的,我的狄兰·托马斯。” 姚见颀默然,道:“现在可以出门了?” “稍等最后一下。”笪翎把别针抢过来,扔进信封,进卧室时随手搁在了妆台上。 在等他的时间里,姚见颀从厨房拿来了自己的咖啡杯,换好了一双不那么显白的运动鞋,拎起牛皮手提袋。 “终于!”笪翎指尖的东西反射着夏日流光,抵达姚见颀面前时,他才看清是一枚宝石别针。 “不许不要!”笪翎先发制人,站在玄关的台阶上,低下头刺入他柔砺的面料。 “这是什么?”等他别上后,姚见颀低眉打量。 “六出花。”笪翎意足地微笑,“花语是‘期待重逢’。” 姚岸从前台拿了张分区地图,英文版的,尽管服务生给他标好了所在地,他看起来仍旧够呛,马马虎虎地用软件翻译完后,他的目光停在一座学院建筑上。 上飞机之前就查过,离这里不远,步行21分钟左右。 跨出旋转门,这时的通勤人数还不是很多,街边的报亭和摊位大部分没开,只有一家快餐厅,姚岸在酒店已经点了双人份的早餐,他随便选了加煎蛋的那份,吃了两个羊角可颂和酸奶,这时还很饱。 路旁的地铁站口设了警戒,乘客被例行询问搭乘的目的地,姚岸比对着图上的纪念碑和原处的高挺建筑,等完一个红绿灯后步行到中心岛,再过一道红绿灯彻底到达马路对面。 沿着广场绕了半圈,看见里头的喷泉,此后姚岸再也找不到更充分的客观对应物,他有些后悔没提前下个软件什么,把地图连折了几下,凑到眼前,除了尖碑,再也看不出更多的细节。 他望向四周,都是瞧不出年龄的面孔,有人走着,有人戴头盔骑行,有人坐在河边看书,那儿摆着一溜的靠背椅,透明的站台上挂着复古广告,清晨的鸽群落在护栏上用喙梳理羽毛。 原来这就是他乡。 他仿佛一个梦游的人,一路昏昏噩噩单凭直觉,此刻在砥砺的砖面上,才意识到自己最愿意到达的方向。 “你在干什么啊姚岸?” 他把自己完全嘲笑了一遍,笑自己的一厢情愿,凭什么分开失联相见都由他,凭什么他站在这爿阳光下,还能肆无忌惮地想念。 是风,趁隙衔走了那一纸方圆,迫得他仓皇去追,直到褪色的斑马线边,他气喘吁吁地弯腰来捡。 马路中央是挽臂的新郎新娘,车骨蕾丝在肩头弥漫,单排纽扣在胸前装衬,抬起头的时候,飏洒的白色纱尾过滤了光线,隔岸瞳胧,在下坠的浪漫中显露风貌。 姚岸永远记住了这个时间点。 因为在这一刻,那个包裹了太多昼夜、不腐和微蓝的身影终于在自己的眼前变得真切,真切得超过了身体,距离和眼泪。 而他在巨大的翅响中由耳背望向自己,忽然之间,带着令人痛惜的美丽。 作者有话说: ▇▇▇▇100%,进度条加载完毕! 第141章 乔装 最后一遍萃取完成,膨胀的咖啡粉完全暴露在滤纸底心,闷蒸的澳白风味于嗅觉开始馥郁。 “不用加巧克力粉。” 姚见颀将广口咖啡杯放在流动摊的木盒中,说完这句,他一目不错地向对面迈去。 这里的信号灯很别致,绿色是笑脸,随他的步伐频频闪动,仅剩一秒,他抵达对岸,信号灯跳到了辨不出情绪的初黄。 “过来旅游吗?” 罔顾那道意志般的目光,姚见颀问出这句话的声线很无可挑剔。 而姚岸身陷飞鸽与往事的共振中,找不见自己的声音。 姚见颀与他不过最后一步的距离,形容得体,耐心、恰好地给足他自持的时间。 终于,姚岸在骤然紧缩的声带和血管中拼凑出这样的字眼:“我......到这里工作。” 姚见颀略一点头,代表着成人间公事公办的聆听,答案连他的耳廓也没沾上,姚岸这么觉得。 “还是康复?”他问。 “对。”姚岸勉强答之一二,搜索枯肠地说,“有一支校游泳队过来这边训练,我们负责一些治疗,主要,主要是……” 他继续不下去了,好在这时姚见颀已经开了口,说:“那挺好的。” 这算是敷衍吗,姚岸无法从他的只字片语中体会更多的表情,感觉一无是处。 姚见颀仿佛察觉不到眼前人的那种迫切,问道:“要留一段时间?” “一个月,大概。”就像当初选择出差一样,时长、工资、注意事项……这些都是姚岸压根没有去记的细节,而直接的下场就是他无法以不痛不痒的事物乔装哪怕更多,只能一再放任无用的沉默。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姚岸猛然抬头,看到姚见颀的唇线是那么天衣无缝,就如抛出循例的客套,此外一无所有。 “你在这边......过得还好吗?” 这似乎也在姚见颀意料之内,他流利地后退半步,轻抬两臂:“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从这一刻开始,姚岸才得以真正地用目光而不仅是用心去看他,看他在阳光下泛白的鞋尖,抿成一线的脚踝,笔直的躯干,肘弯的淡褶,迎他而上的眼神。 “怎么样?”姚见颀屹立着问。 姚岸晦涩地点头,说:“比我想象得还要好。” 姚见颀轻轻笑了,时隔经年,像水纹那样从他心尖一晃而过。 “为了不辜负你的心愿。” 晨祷的钟声从对岸叩来,布满了鱼白色的黎明,而黎明布满了他们。 姚岸在一声重似一声的共鸣中前功尽弃,上前:“见……” “见颀!” 他一直没喊出的名字被另一个人轻易地宣之于口,带着无可比拟的生动,从斑马线上跳到他们旁边,腰斩了他僵硬的自我抒情。 “你好呀,在这条街上见到中国人真开心,尤其是长得好看的中国人。”笪翎无所顾忌地打量着姚岸。 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姚岸稍微一愣,随后才开始招架:“……你好。” “我叫笪翎,darlingdarling的那个笪翎,很荣幸认识你。” 笪翎展示出一个招牌笑容,伸出手之际,也就是姚岸下意识礼节性地回应和告知姓名之际,站在一旁的姚见颀冷淡地开口道:“你干什么。” 没有指名道姓,如同被训斥的耳热却弥漫到了姚岸,他收回手指,而另一边,笪翎很自如地接手了问句:“罗曼给我打电话了。”笪翎在那只光洁的手腕上敲了敲,“你引以为傲的时间观念呢?” 后半句是法文,有种安于所习且排他的亲昵,从肢体道语气暴露的信息有限却也有用,让姚岸当下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条街道和时间上的人。 “你现在有事吧。”他连自己也没察觉地移开了一步,“那我先不打扰你了,改天你有空的话……” “没有改天。” 姚见颀的话音依旧不带起伏,让姚岸哑然的同时也完全无法鼓测语义,虽然这很好地制止了他的逃离。 “周末好不好?”姚岸总算能不那么被动地问出一句,“我们见一面吧。” “周末很忙。”姚见颀答得很快。 “工作日呢?”姚岸也忘了局促,只想拼命确定这并非一期一会,“后天可以吗?或者大后天?” “都忙。” 再往后就是周末,要么就下一周?那实在太远了,姚岸只能硬着头皮地无寸进尺:“明天呢……你有时间吗?” 姚见颀望着他,用的是姚岸再也无法第一时间意会的目光。 手无寸铁的人只能凭脑子一热,姚岸抱着九死一生的心情追问:“今晚可不可以?我保证不会很久,就……” 这次中止他的是对方忽然的倾身,就那一瞬,姚见颀近乎残忍地给了他一个拥抱的错觉。 他手中蹂躏的对开地图,在恍神的疏忽中被姚见颀的两根手指解救,后者如同看不到那块指印明显的美院建筑,翻过来,折叠成足以书写的厚度。 姚见颀从牛皮纸里拿出卷帘笔袋,摘下固定的别针,抿在唇边,用取出的软炭笔在白色的地图背面写下两行字,离姚岸近的那一行更长。 等到这一切完成后,他把地图递到姚岸下颌,让对方不得不低头去接,自己却一句告别都未曾知会地转了身。 姚岸忙着抬头,看见姚见颀回到对岸,从自行车载的流动摊上取回属于他的咖啡,一种泛着酸甘的香气在奶泡的天鹅绒之外。 直到他像一个美梦那样远去后,姚岸才看回那两行字迹,一行中文,一行应当是法文。 是姚见颀的住址。 第142章 最小观测距离 训练室比起泳池更小,墨绿的地面上平铺着软垫,四个运动员同时躺在一条水平线上,手臂与身体呈九十度高举哑铃,正在做体能测试的其中一项,土耳其推举。 该项结束后,四个运动员起身揉着肩和膝,在教练的指令下集结到另一边,头发均有热身过的微湿。 他们的身体素质变成一个个综合力标准书写在文件夹上的表格中,确切地说,是姚岸手中。 可这次还没等姚岸在必测项目上留下一笔,一直盯着他笔尖的庞晟就冷不丁低声道:“你填错地方了。” 姚岸执笔的手稍顿,定睛去看,自己果然把综合力量项填在了上肢爆发力。 偏头对上庞晟的脸色,算不上差,更多是催促他在老板和教练发现之前快改,毕竟他提醒及时,圆珠笔只留下了一个可以掩盖的记号。 姚岸用口型道了谢,凝眉去修改,一字不敢错,像小学生学写字那样力蛮横,但只是为了全神贯注。 在9分钟跑进行之前姚岸请假去了洗手间,停在洗手池前,使劲舀水搓脸,两腮痛红。 洗过之后他感觉清醒了一点,抬头,镜子里是褪了色的自己,除了两只眼睛鼓噪着红血丝,叫嚣着连夜连天的——并非疲惫,而是不安。 出来之后,姚岸边走边习惯性地摸索裤兜,等在门边的庞晟忽然闪出来,不多不少地吓了他一遭,才拿出来的东西掉到地上,姚岸俯腰去捡。 “你怎么回事儿啊?”庞晟原本压着声,但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在法国没人听得懂他们说啥,问诘的语气也放大,“刚测跳远的时候你数据都读错了,要不是我看了一眼,真就照你说的填了。” 馆内还有其他游泳队在进行队内小测,水拍声很大,姚岸单听着,心不在焉地从这速度猜应该是蝶泳。 “我还报错了别的吗?”等走出俱乐部,姚岸才算是正儿八经地回问了一句。 庞晟想了想,答:“没了。” “行。”姚岸简洁地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啧……”庞晟蹭了蹭下巴,琢磨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啊。” “有事。”姚岸往路旁打望。 “怎么了?”庞晟挨近了点,为接下来的交心环节做准备。 姚岸又从兜里摸出烟盒,顺势掸开他:“我在想这儿室外抽烟罚不罚钱。” “……” 庞晟自讨了个无趣,斜眼瞧他从盒中抽出的那只姜紫色的烟,现在滤嘴已经抿在干燥的唇缝中。 “哎,你别抽啊。” 庞晟拉停道,“我怎么记得这好像是违法的呢。” “违哪条法了?”姚岸叼着烟,单手将他往外一转,“你自己看。” 庞晟还没站稳,眼前就一团云雾缥缈,定眼一瞧才看清是个衔烟的法国女郎,正犯花痴呢,又被姚岸拽着往斜对面一看,一群嘻哈小孩在涂鸦墙下互相递一根烟,露天咖啡馆就更不用说了,椅背上全吊着执烟的手。 “……那兄弟你赶快。”庞晟迅速改口,“咱们就要进学校测试了。” 耐力测试是在别的学校操场进行的,离这儿还有段步行距离。姚岸在手心转了转打火机,问:“还有别的项目吗?” “没了啊。”庞晟望了眼还未抹黑的天,“测到现在也不早了,9分钟跑也快,到时候吃个饭休息会儿,分析结果晚上再弄呗。” 姚岸若有所思地听着,烟从嘴里掉下来,他刚好接着,也没再放回嘴里。 “那快走吧。”姚岸把东西全塞回兜里去,突然就跑了起来,催道,“抓紧时间。” 9分钟跑测试效率很高,没有耽搁,但测完后却遇着了拖延,俱乐部经理是华人,号召一块吃饭,谁也不好先退场,入乡随俗,他们跟着进了一家法国餐厅。 经理介绍了两道主打的海味,还上了红酒鸡和焗田螺等一众当地特色,本着尝鲜的心态去吃,味道不错,但姚岸不太习惯,纯属给面子才没放下餐具,给面子才没请辞离开。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眼见着天色一点点滤橙,开始滚褐、泛灰,等大家吃完聊完合了影出来后,天空完全黑了,霓虹闪烁,摇滚乐在后街的吧台上响起。 “走,逛逛去。”教练们大手一挥,带这群初来乍到的新兵蛋子去放会儿风。 众人无不是扬着兴随行,独姚岸落在后头,没几晌,就紧步跑到老板他们跟前,说:“齐哥,真不好意思,我就不跟你们去了。” “怎么了?”老板一行人停下来,“有事要忙?” “对。”姚岸点头。 “不会是要加班吧。”教练怕他是为了工作,“体测分析不急这一会儿。” “不是的,我……”姚岸微顿,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住在Z市?”老板问。 “是。” “之前没听你提过啊。”老板笑笑,“要见就去呗,但你认路吗,你那……朋友,不来接你?” “他很忙,之前……也没约好。”姚岸说得有点忐忑,又急促,“我坐出租去就行。” “这边打车可麻烦了,还要去停靠站打电话,对方还不一定来。”俱乐部经理插话道。 姚岸便说:“那我搭地铁。” “地铁也好不到哪里去。”经理说,“警察盘问你些有的没的,还得去购票机上买票,不是法文就是英文。” “那我走过去。” 这话不知怎么引得其他三人不约而同大笑,那么,不是俱乐部经理的话太夸张,就是他们觉得姚岸的话太夸张,但他只是如实相告,仅此而已啊。 “好了,看出来你有多急了。”教练在旁推了下经理,“你这个当地人,快帮帮人家小伙子。” 经理还是笑着,眨眼问道:“你要去哪约会呢?” 他们果然是误会了,姚岸想,但明明可以一句话解释清楚的事实,他却没有多说。 “这里。”姚岸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存了一天的地图,已经被折叠成仅余背面两行字的方条状,笔迹相较最初有些驳落了,但是没关系,姚岸背得下来。 经理只低头瞧了一眼,表情轻松,道:“不远,我们可以散步过去。” 快要进街区前,姚岸跟众人道谢分开,每隔300米有一个自行车租赁点,走过两个之后,他停在了一栋楼门前。 他望着附近的临时摊位,卖花卖甜食还有卖彩绘陶器工艺盘的,流连来流连去,又将地图掏出来与记忆比对一遍。 没错。 最后一级地址确实是这条路这个号,但是,没有楼层,也没有门牌。 本还悬吊的情绪忽然就开始加速下坠,在银货两讫的背景音下,他不可控、却又不得不揣测着一种越来越喧哗的可能。 姚见颀不想见他。 默诵了一天的地址也许是假的,就算是真,他也只能走到这里——姚见颀愿意施予给他的最小观测距离。 地图被攒成了团,姚岸无声地走到最近的垃圾桶,扔进去,默立从1数到50,他深吐一口气,转身。 “打扰一下。” 开放式小区很难寻路,他沿着公共绿地找了好一番才到似乎是管理室的窗外,试探着喊出这句。 里头的门房正在整理快件,没有听到,直到有别的户主走来喊了声“帕斯卡”,姚岸才滞后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的是中文。 名叫帕斯卡的门房转身答应,匆忙间只瞥了他一眼,随之与过来领件的住户交谈。 一小段姚岸听不懂的清浊辅音之后,防水快递袋被送到来人手里,而帕斯卡顺理应当地将焦点移向他,打量着,问:“中国人?” 能在这里听到一句中文几乎让姚岸感激涕零,尽管对方说得更像“中果仁”。 “对,我是。”姚岸扶着窗沿探身,“请问您认识姚见颀吗,您知道他住在哪一层吗?” 这一连串的问句显然让帕斯卡措手不及,他举起双手来回摇晃,道:“一点点,我、中文不会。” “啊……抱歉。”姚岸意识到自己的急切,往后直了直背,换成勉强及格的英语,道,“你认识姚见颀吗,姚——见——颀——” 他将尾音拉长,念一个字像一句话,还打着无意义的手势,说话间发现,这好像是他时隔经年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的称他的姓名。 “姚,见颀?”帕斯卡的发音比他紧绷,比照着读也无法复刻,姚岸慢吞吞地再次重复了一遍,原处看去,像是在牙牙教语。 “噢,噢!”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低效交谈后,帕斯卡终于露出了一个茅塞顿开的笑容。 姚岸无比欣慰,试着松了口气,正要继续请帕斯卡帮忙指路的时候,对方已经抬起右手,指着他的肩后哇啦哇啦,似乎很兴奋。 “?” 姚岸由着他的手朝后望去,一枚种在草坪上的景观灯正在无声散发储蓄了整天的太阳能,在它旁边,姚见颀提着满载的塑料袋,左手自然垂落,浑身洒在光影中。 第143章 欺瞒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这是他们相隔十几个小时再度见面后姚见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和句式都与上次无所不同。 姚岸有些语塞,直接原因当然是对方没给自己确切地址,但他不能这么开口,他不能让自己接近一种质问的角色,这是不得要领的,是不切时宜的。 “没找到路。”姚岸这么说。 姚见颀从几根碎发下端详了他一眼,当然,也可能仅仅是视角刚好,他走近时腿侧的塑料袋在亚麻面料上摩擦,带着好闻的浴后暖香,像温带的蘑菇。 “你不会打我电话吗?” 姚岸确切地愣了那么一下,因为他全然忘了这种蹊径,最直接便利的,可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包括现在,他都潜意识地认为,这是不被允许的。 “还是你没有我的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姚岸无端端从这话里觉出了责备,甚至不全是对当下这件事情的责备。 他又去看姚见颀,已走到日光灯照拂之下,从表情到静止的颌线都在告诉他:这是你的错觉。 “我……”姚岸紧紧拳,有些艰难地说,“我忘记打了。” 这句话透露的涵义很珍贵也很嘲弄,对姚见颀可能同时都不重要,因为他只是略略点了点下巴,偏头与帕斯卡简单招呼和介绍,便引着他离开了。 鹅卵石路上偶尔奏起游人拖曳的万向轮中音,除此之外,语言堪称贫瘠,经历最初的寒暄过后,又没有人再说话。 “你那提的什么啊?”姚岸乱手拈来,指了指那个姚见颀身上的大型挂件,像是垃圾,又没有异味,碰撞在姚见颀曲起的膝盖上也没发出更坚硬的声响,反而像个吸音海绵,连文字也能吸走。 “衣服。”姚见颀言简意赅。 “你的衣服?”姚岸毫无营养地重复,“这么多啊。” 本以为又是一次夭折的问答,姚见颀却在快带领姚岸走出蜿蜒小径的时候,说:“不是。” “嗯?”姚岸转头。 姚见颀目视前端,唇线从闭拢到轻启,像是话说倦了。 “不是我一个人的。” 单听这句话,并不会令人遐想额外,如果姚岸不是从头至尾盯着姚见颀,而姚见颀恰好在音落时也看了他一眼,如同不着意的强调。 灯光不那么茂密的街道旁有一盏黄色垃圾箱,姚见颀走近,没有将袋子撂进去,而是倚在箱子旁边。 回头的时候,姚岸还站在一米开外,目光跟着他,表情却在神外。 “怎么,觉得我不太文明?”似乎开了一个玩笑,姚见颀松坦地揉了揉颈。 “啊,没有。”姚岸为他偶发的戏谑怔了怔,以至于抛开了方才的无所适从,他说,“你们这边应该都这样?” “不知道。”俯仰之间,姚见颀又将那点儿疏朗扔开了,“之后再告诉你。” 对这个街区姚见颀驾轻就熟,两人起初一直在这片转着,从书店到种子门市,老板都乐呵呵地与他打招呼,姚见颀从容应着,他的回答通常算不上热情但有自己的风度,就像他发出的法语重音,也是轻拿轻放的。 “在想什么?”姚见颀的腋下夹着从书店买来的画报,明明没有偏头,却轻而易举地猜到姚岸思维的形状。 “我在想……”姚岸轻微地斟酌,道,“你真的长大了。” “长大?”姚见颀重复,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滑稽。 “你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了,相处得也很友善。”姚岸试着举例,“走在这条街上的时候都是有方向的,绝不会迷路。”他稍停,带着点坚信说,“你总能把握好自己的重心。” 这是他们今晚乃至今天的交谈里出现的最长的一段话,似乎预示着不错的开端和良好的走向,如果不是姚见颀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所以你觉得这样很好吗?” “什么?”姚岸匆匆收回行将踏出的那一步。 “我在问,能把这条看不见头的街道走得熟门熟路,用不出错的语法和每一个当地人交谈,还能看起来很从容。”他说,“你觉得这样很好吗?” 姚岸望着他,近乎吶然,突然的锐折仿佛裂痕,他们沿路避开却终究与之相撞。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他急着解救,却词不达意,“我只是想说,能看到你过得……” “别紧张。”姚见颀比他冷静得多,从头至尾都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说罢,他不再等待姚岸任何挽救的说辞,先行转身离开。 看姚见颀的背影是一件坦率的事情。 大抵因为,他明确告诉着他,他不会回头。 从钟楼到壁画墙,歇业的菜市场到面包房,至少姚岸还没有走丢,而他忽然觉得,能够这样也很好。 他们好像一直有种相埒的默契,此刻它的形态就是,即使不透过橱窗的镜面也能知道,你会跟着我。 这是一种未经深思的信任,起源难说,但在这个夜晚才全然降落,于是当姚岸望着他走入一家店面的冷光中,自觉地跟进去也不再显得冒昧。 “我们聊聊吧。” 相隔一排货架,堆叠的包装盒遮住了姚见颀眼部以下,听到这句话后他也并未抬高垂注的视线。 “姚见颀。”姚岸今天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我们聊聊。” 这一次他总算沾到了点目光,但仅仅是因为姚见颀刚好去拿货架最上层的盒子,不过这也让他看到他的面积更多了一些。 在姚岸准备第三次开口的时候,对面终于抛来一句轻便的:“不是一直在聊吗。” “不是这种。”姚岸费了些想法,也不知怎么才能更好形容,只是决心道,“你好好看着我,对我有什么......有什么不满,不用憋着,都告诉我。” “奇怪。”姚见颀终于不再流连包装说明,而是分了他一道眼神,“我为什么要对你有不满?” “……” 他从语气到神情,都跟“出言不逊”搭不上界,却令姚岸产生了一丝久违的,他在冲自己闹脾气的触觉。 还未等姚岸审慎分辨是否自作多情,姚见颀已经背过头去,向收银员问了几句,尔后绕过货架的隔阂,走到姚岸肩旁。 “让一下。” 姚岸默默地退了两步,低头忖望他的时候,是想在他身上找当前的破绽还是旧日的投影,已经彻底混淆。 姚见颀在倒数第二层找到自己要的,擦着姚岸的肩头布料走过去,摇了摇瓶子发出颗粒撞击声,还在走神的那个人赶忙跟上了。 也是直到前脚走出店门,姚岸才发现这是家药铺。 “哎?” 他重心向后,上半身留在室内,姚见颀及时伸手才没叫店门朝后撞在他脸上。 “你干吗?” “这居然是家药店……”姚岸探头探脑地量完一圈,被收银员莫名其妙地瞪了一眼才缩回脖子,“你买的什么药?” 姚见颀将门推到最大,等姚岸也走出来后才松手,道:“才发现吗?” “嗯。”姚岸说。 姚见颀嘴角轻漾,面对他问:“那你刚才为止在看些什么?” 指肚在掌心内剐蹭着,他眼中心中都在诉说答案,但换算成话语却是:“……不知道。” 姚见颀随之点了点头,像觉得可有可无,无声地走过一个拐角,他问:“那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回到了原地?” 姚岸稍愣,这才举目四望,之前那些摊子此时都晚歇了,少了人烟多了余地,这条比之前旷远和阒静的路,如果不是姚见颀说,他怎么也不会察觉。 姚见颀对他的疏忽并不意外,略微上前一步,抬手指去:“认得那个垃圾桶?” 路灯下,鹅黄色的垃圾桶总算剔除了姚岸少许的迷茫,他忙点头:“认得。” “有没有觉得少了点什么?”姚见颀在他耳畔问。 姚岸痒着耳朵,尽神去看,过了片刻或者更久,他道:“垃圾袋不见了??” 姚见颀仰起后脑,得到意料的反应,说出预备的回答:“当然会不见。” “为什么?”姚岸问了后自个儿先答,“哦有垃圾车——不对啊这个点哪来什么垃圾车,那你是……” 姚岸不再瞎猜了,因为发觉姚见颀的表情变得越来越莫测,药瓶有意无意地在两手来回抛,在旷静的长街上声响诡秘。 “回答你。”姚见颀音调沉郁,长身半落在明灭之外,“药是什么无所谓,因为我只是需要一个深色的瓶子,里面的东西换成别的也看不出,至少看不出颜色。” “别的?”姚岸惑然。 “别的'药丸'。”姚见颀继续道,“袋子里装衣服能够更好地掩盖药丸的声响,而放在垃圾桶边则是为了足够显眼,让顾客找到但不引人注意。” 姚岸有些站不稳了:“哪些顾客?” “一些......失意之人?”姚见颀偏了偏头,“需要适度的调剂。” 一长串的信息让姚岸消化艰难,他张口,和刚才的简单疑问不同,他带着点冷汗再次问:“……你在做什么?” 姚见颀压根察觉不到他的情绪似的,漫漫地道:“赚点外快。” 说着,接住落下的药瓶,对待玉器似的用指背抚弄,指尖在盖子上一节节磕划。 药物、藏匿、见不得人、赚钱…… 这一系列的关键词让姚岸不得不联想到某些发寒的东西上头,他手有些抖,盯死了姚见颀问:“你说的是真的?” “这么严肃干什么?”姚见颀轻嗤,“我又不沾,顶多算个中介……” “姚见颀!”他的话被粗暴地打断柔领也被粗暴的拎起,这大概是姚岸今晚最强硬的一次,“你是不是疯了?这东西是能碰的吗?!” “你可能不太了解这边的情况。”姚见颀不挣不避,清冷冷地火上浇油,“z市还有专门的露天市场,专门卖‘冒烟的泡泡糖’,哦,也就是强效可卡因。” “你他妈别扯这些废话!”姚岸咬牙目眦,勒紧他颈前的衣料,“你这就是犯法,你在犯法你知道吗!你是不是要作死自己才甘心?啊?!” 姚见颀的脸庞一点情绪也不盛,只剩眼睛懔视着姚岸:“就算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姚岸震忿到字都吐不出,呼吸割成了段。 也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对峙中,他才觉出了自己的悬殊,从声讨到无助居然只需要一句不费力的质问。 将要败下阵来的时刻,他又怎么能及早注意到姚见颀强抑的眼角以及不知何时抚弄上自己额头的手,带着异国他乡的月色问候,抹开他急湿的前额,揪住他脑后的头发。 在骤然迫近到连吐息都无法欺瞒的距离里,他看见了一个一笔一划的微笑,绵延好几个瞬间,比他挟持的喉咙本身更为致命。 “姚岸。”姚见颀毫无戒心地笑着,“你说你怎么这么好骗。” 第144章 收获 那时候,姚岸不知道勒令自己恍惚的,是笑容,还是姚见颀本身。 总之一切都让位于眼前景,他嗒然,失重,一脚跌进名为对方的暧雾中不知所以,直至一束远光斜照,雾气刺透,理智成了他最后拾起的东西。 “你……”他瞠目,难以置信道,“骗我?” “不明显吗?” “姚见颀!”没注意手上的力道,将人又揪得更紧一点,“你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这是能说笑的吗,我快被你逼疯你知不知道,以为你真的去……” 这时,姚见颀目光下坠,如有实质地敲打在他血管突兀的那只手背上,像蜡滴,灼似的。 姚岸蓦地收了手。 气焰顿灭,在他退却的那半步里,姚见颀不着痕迹地也放下自己的右手,攥着偷来的惬意。 “以为什么?”姚见颀续上他的断句,“以为我去贩毒?” “还说!”姚岸又被唤起愠色,但这张脸上的生动,显然不仅仅为此而已。 “看来在你眼里,”姚见颀语调莞然,“我很有种。” “……” 姚岸被激得又要破口大骂,却在瞥及他被自己拧皱的一团领口和捎带蹭红的锁骨时都撤了,换成一句没什么威慑的:“下次别这样了。” “好,不这样。”姚见颀应得顺遂,倒像是依着他的性子来似的。 姚岸一时半会儿又找不着词了,来回徊了几眼,捕着那罪魁祸首,又昂起头:“那你解释解释,这药是用来干什么的!还有你那大袋子,都是怎么一回事?” 姚见颀低头看手里的药,又往不远处的路牙稍稍望了一眼,道:“先说袋子。” 姚岸掼起胳膊肘,摆起倾听架势。 “里面是不怎么穿的衣服。”姚见颀说,“清洁后放在路边,一般都会被流浪汉取走。” 姚岸略睁眼,想起地下通道处不少和衣而卧的流浪汉,觉得这个解释妥当不扯淡,“嗯”了一声算作通过,又问:“那药呢?” “睡前一次,一次一片,吞服。”姚见颀对着说明书念。 “啊?”姚岸不解,“你买这个干什……” 姚见颀说:“今晚记得吃。” 喇叭声在身后响起,姚岸还未来得及辨清那串药名,已经被愈来愈近的灯柱晃迷了眼,就这么一疏忽,已被姚见颀拉至车边。 现才看清一辆白漆身的出租车,顶灯下是标注着字母B的红灯,代表夜间市区的收费标准。 姚见颀拉开后座车门,驻立一旁,冲姚岸道:“别愣了,上车。” 姚岸还在状况外:“你喊的车?” 姚见颀:“嗯。” “什么时候?” “你跟着我的时候。” 姚岸混乱间回想,只记得姚见颀似乎接了一个电话,还没抛出口,对方已率先肯定道:“是那时预约的,载你回去。” “我可以自己走的啊。”姚岸不动地伫在车外,心情有些复杂,好像被他迫不及待地打发。 “Z市最近不太平,尤其是晚上。”姚见颀一眼窥破了他,摁住他的肩,趁人分神听自己时往座上推,“这跟国内不一样,再晚就没车了。” 姚岸没那么抗拒了,稀里糊涂地坐下,在门将要关上的一顷踏出脚,险险拦住。 好在掩门的力道不大,姚见颀逆势拉回至半开,左手搁在车顶,微倾下头:“说吧。” 没有不耐的语义,足以让姚岸仰着脸大胆道:“我不走,咱们还没好好聊几句呢。” 背着光,姚见颀的表情淌在夜色里,只有被街灯勾亮的轮廓,一点醺暗的红光在他颈侧轻睐,似乎把姚岸的潜台词阅得一干二净。 “除非……”姚岸想以退为进,但有关“下一次”的约定却怎么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此刻他为有这样不知足的愿望而感到窘迫,明明晦黯到看不清彼此目光,却切身地觉得被他端详。 倏忽,车门更加敞开,他的人影携着光低下来,姚岸忙往左舵挪去,挪完后往右看,姚见颀已经落了座。 “地址。”语气不由分说。 姚岸刚才连番不配合,这会儿有些怕触了他的逆鳞,不得不赶紧答。 之前还特地背了地址的英文,为的是回去时问路方便,却没用得着。姚见颀听完后朝前稍移,扶在椅背跟一直默默从后视镜偷觑他们的司机交待了什么。 几句下来,司机开好导航,往后递给姚见颀过目,姚见颀本想问姚岸,又意料他不定还没自己清楚,便朝司机一点头。 “待会记得看路。”姚见颀往后靠,“应该不会错过,附近也没有同名酒店。” “哦。”姚岸点头,过了会儿又补充道,“谢谢。” 姚见颀轻哧一声,道:“那你接下来说什么?” 姚岸有些蒙:“嗯?” “手。”姚见颀说。 姚岸不及多想已依令摊开,姚见颀将拳头握在他掌上半寸,俶尔一松,四块面值两欧的硬币次第落下。 轻甸甸的,捎着余温,姚岸一屈指就碰到齿边,还不待多问,姚见颀已然道:“一口价,到了再给。” “我……”姚岸属实想说自己有钱来着,老板之前给他们发了,旋即又更属实地想起自己没带。 车厢里静了静,两人侧坐着又各自不看对方,姚见颀似乎也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终于半晌,姚岸再次鼓足莽劲准备开口,一个碎响着的东西又被填在了他怀里。 “我刚说的记住了吗?”姚见颀问。 “记住了。”姚岸低头瞧那罐子,又抬头,“……哪句?” 姚见颀轻吸一口气,复述道:“睡前一次,一次一片,吞服。” “这句啊。”但姚岸更不懂了,“不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要你记得吃。”姚见颀一脚踏出车,半起身道,“放心,不是毒.品。” “……” 车门关上,力道不大,这回真是送客了,姚岸顿醒,什么也不管顾地爬到右门扒着,从发动时震颤的车窗内探出头高喊:“我下回能来找你吗!” 声音嘹亮了整条街景,姚见颀不疾不徐地跟了两步,说:“最近校庆,学校美术馆在展览。” “我不耽误你!”姚岸生怕被拒绝,趁还能听到回音,搏也要搏,“就看看你,成吗!” 司机摸不准这俩人,只想着早点收晚班,车行渐速,风声猎猎奔突在姚岸后脑,距离舒展,姚见颀停靠原地,以他症状轻微的执着。 车的尾灯消失在尽头拐弯。 姚岸缓慢地坐进车内,全身被凉意撞得发抖,他战栗地点开手机,在搜索引擎上对照药名查询。 经过莎莎舞和摇摆爵士,也经过拱门和石雕。搁下的机屏上闪烁着缓解失眠的维生素,另只手攥着四寸长树的金币,此外,还有姚见颀临到风声极处时说的:“我就在那里。” 这是他今天最好的收获。 第145章 男朋友 往后几天比想象中忙,体能测试后要尽快出分析报告,依据不同运动员的体能差异,修改部分项目的达标标准,还得依据运动员各自的身体情况,制定接下来一个月的训练计划和康复方案。 几乎没有运动员不存在运动伤病,在游泳领域,竖脊肌拉伤、肘关节损伤和腕骨错位等等都十分常见,一日在水中就一日无法根治,乃至伴随终生,这是他们妄图挑战自身限度的代价与荣光。而康复师需要做的,除了要用最科学的医疗手段对运动员的伤病进行最大程度的改善,必要时还须充分保证其赛前心理,以达到最好的竞赛状态。 之前姚岸也在工作时接触过一些运动员,但都是单个治疗,像这种正式参与运动队赛前的整个康复计划还是第一次。 今天他负责的最后一个男运动员叫林峤,结束训练后跑来找他们,说小腿后侧和足跟还是有些痛。 那时他们都开始收东西关灯了,老板和庞晟在聊着要用琢磨了老些天的外卖软件点桌中国菜,还要趁着明天模拟赛匀出的空档,技术性地熬熬夜。见人来了,对视两眼,姚岸便道:“我来吧,你们给我留个汤底。” 康复室只亮着一侧的灯,节约能源,林峤趴在理疗床上,姚岸将头部升降调平,端了把椅子坐在床尾,开始给他的跟腱做深层按摩。 之前他同一部位注射过固醇药物,后来也没见喊疼,不知今天又怎么了,姚岸便问:“你是蹬墙的时候太用力了吗?” “应该是吧。”林峤费劲巴拉地从床洞里觑着播放情景喜剧的手机,“我老想着赢。” “教练不是说动作更重要?身体蜷小就快了。”姚岸随口聊,瞥了眼时钟。 林峤听了,忽一臂撑起,回头看说:“他们说你以前是游泳队的?” “是。”姚岸握紧他足掌,“别动。” “那为什么后来不干了?”林峤好奇道。 “中耳炎。”姚岸手上不停,“最主要是没什么竞技精神。” 林峤笑了,说:“不干也好,又累又痛,还吃青春饭,你们这行轻松多了。” 姚岸留心力道,没接腔,他从不想给自己朝六七八九晚五六七八的通勤生活正名,哪怕忙起来得一小时接待一位患者,做同一个动作上千次,而这大抵都如人饮水。 “换边。”姚岸看时间到了,让林峤转过身去正坐着,又调了一次升降,挪到另一边。 “岸哥,”林峤跟他们那伙人一样这么喊他,“你有女朋友吗?” 姚岸指压着腓侧肌,每摁一下眉头就皱一分:“问这个干什么?” “我们打赌啊。”林峤不玩手机了,翻过来盖着,敲了敲人造皮革。 他等了会儿,见姚岸并不往下问,便自个儿兴味道:“4个人说你这条件和模样肯定有,7个人说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大多贪玩,后边肯定跟着一屁股债呢。” 他说的澎湃,扬手一挥,姚岸却没被感染,随问:“还剩一个人呢。” “还有一个啊——”林峤卖起关子,眼睛眯成一条,“你猜猜?” “懒得猜。”姚岸挺应付。 林峤早就听说他是这么一人,明明跟你一言一句聊着吧,却不怎么把你当回事。他们一拨男生明里暗里揣摩那调儿,都学不来,相形见嫩。 好在林峤是个能自寻其乐的,半点没觉尴尬,主动交待:“告诉你吧,最后那人前两样都不选,他赌第三种——”林峤屈起左膝,前伏,用刚够俩人听的音量,“赌你有男朋友。” 姚岸正低着头,这个角度瞧不出什么端倪,一阵默然之后,林峤听见他问:“为什么?” “感觉呗。”林峤挠挠腿,大言不惭,“对一些人来说不难,真的,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他的推测就有意义。” 姚岸只一笑,表情松了松,他道:“够资深的。” 林峤知他调侃,瞍了眼快到半小时的治疗时间,问:“那到底是不是啊?” “你们不是卧虎藏龙吗。”姚岸再没心思跟人瞎扯,“自个猜去。” “……” 林峤瞧了瞧他摁自己肌腱上的手,忍了忍,最终还是拦不住气性,不想被人看扁:“实话跟你说吧岸哥,我这都是有科学依据的,”知道对方压根不听,更加敞开了道:“前天晚上聚众看片,哪个年轻小伙不性致勃勃,就你一人盯着手机屏幕,半天也不动。” 他说得在兴,没留意自己胫后肌上搁着的两指已经止了动作,还洋洋洒洒:“后来你没拿手机去厕所,有人好奇,以为你看什么更劲爆的呢,趁还没锁屏点开了——呃,那啥,不好意思啊。” 姚岸收了手势,两掌拊在膝盖上。 “就是一张照片,以为是什么秘密呢,仔细瞧半晌……”林峤不见他生气,便继续张嘴,“只是一条夜里的街道,看样子就是当地吧,咱们来这儿头晚散步那附近?别的都看不太清,除了……” “一个男人的背影。” 关键不在于秘密,而在于秘密一旦有了人证就无法继续自欺。 大概就跟自以为好的伤病一样,只能压抑却无法痊愈,总有复发的那天,是永远宿在关节里的炎症。 就像姚见颀一样。 “赌注是什么?”姚岸忽然问。 “啊?”林峤眨眨眼,回想道,“Fastskin泳衣泳镜,鲨鱼皮系列。” 姚岸点头,起身:“那一套就够了。” 中央展区的最后一盏灯熄灭时,姚见颀站在穹顶形的天窗下,面对夜色安静地仰起头部。 听罗曼说,当初美术馆采用天顶设计引发了一些争议,天窗设在拱梁上,整体呈圆柱状,中心垂直受力,更像一个天文圆顶。 这样带来的间接照明柔和、不刺眼、没有阴影,一楼油画墙上的作品颜色能够最大程度地返璞,给雕塑的肌肉投下软质的阴影。 但他有私心。 这里的展品,其实是一颗恒星。 经过长达一分半钟的暗适应后,姚见颀似乎看到拱顶最高处的断桥铝天窗中,那冰块般的透明玻璃里,一颗被密集尘埃和原始星盘环绕的星体,伴随视紫红质逐渐合成,在视网膜中愈发清晰。 “你在等美术馆奇妙夜吗。” 一柱光蛮横地投注到玻璃上,替代星体成为唯一的光源,姚见颀闭上眼睛重新适应亮度,没有对擅闯者发出异议。 笪翎将变焦手电筒逐廊柱和画框下移,停在姚见颀眼皮上,恶意地晃了两晃,熄灭。 “你最近心情很好。”他下结论。 姚见颀撑开眼皮,隔着四块蓼蓝色方砖,并不正面回答:“怎么?” 笪翎露出一丝笑,大手大脚地坐在地面上,背靠一个长角的摩西雕塑底座,混不吝地例举:“开幕式那天你为赞助商作单人讲解,没有不耐烦,甚至滔滔不绝,耐心得过头,满室的鸡尾酒也不再让你头疼。” 姚见颀侧过脸,似乎在对证记忆。 “乃至当天结束,你似乎都坐不下来,被那群喝醉的疯子拉去情趣店,没撇下他们也是奇迹。”笪翎双手撑在背后,“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你主动清理旧衣,还提议帮我把不穿的衣服一起带下去——而且回来得很晚。” 姚见颀用鞋敲了敲地板,让他继续。 “然后是现在。”笪翎蹬了一脚,发出刺耳聒音,“一个从凌晨站到现在,晚饭都没来得及吃的人,在闭馆的时候独自留下来看星星——我想,不能是光凭兴趣。” 对面的人影沿墙走了几步,抬头看角落里的监控摄像,确认摆动头正在工作,完成了关门前最后一道安全工序。 然后他走到穹顶下,沐着旷古烁今的星光,道:“说的没错。” 笪翎在领结内微微一笑:“你的表情真久违。”他屈起右腿,再是左腿,逐次站立,“我该不该再明知故问——为什么?” 听到衣料的摩擦声,笪翎慢悠悠地将裤子和屁股上的灰尘拍了拍,对面的手心正随着消息提示而发出肉橙色的光。 “浪漫一点解释。”姚见颀将手机面朝大理石圆雕,“我收到了一个约会邀请。” 最后一口番茄汤和着春卷,两相中和不至于扼住喉咙,顺利咽下食道,微信铃声欢畅地叫嚣起来。 姚岸捋了捋脖颈,自己也没察觉到地在拖延接听时间,随后,趁铃音咽气前从一臂远的桌边取了回来 。 见到名字的那刻,他吐出口气,划开。 “晚上好啊。”颜怀恩的脸太小,占不满一个手机屏幕。 “晚好。”姚岸重新拈起端正放下的筷子,继续料理还没吃完的春卷。 颜怀恩托着腮,笑问:“怎么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姚岸生咽了一口炸屑下去,干脆否认:“没,和发小聊天,我很期待。” 颜怀恩“嘁”了一句,完全没信。 “猫呢。”姚岸又夹了一只煎饺,把手机立靠在花瓶上。 “在这儿呢。”颜怀恩猫下腰,屏空了那么几秒,一阵抖索后,画面摆正,一只表情各种不情愿的猫被托腰抱起,脖子上还戴着个伊丽莎白圈。 姚岸搁近了,瞧瞧那几块皮毛,道:“感觉好点了。” 最近国内雨季,猫得了藓,可把充当临时铲屎官的颜怀恩弄得焦头烂额,又是带去药浴又是涂药膏,为了防猫舔还特地给戴了保护套,给猫嫌弃坏了。 “我也觉得。”颜怀恩翻着毛数数硬痂,“今天给家里消了个毒,还准备了高品质菜谱,保证你一回来又是个漂亮宝宝。” “它还算个宝宝?”姚岸笑一声,隔屏逗了逗猫,又嘱咐道,“你不要太折腾,雨季一过出了太阳会好些的,小心别把自己传染了。” “养了不就得宠着吗。”颜怀恩将猫往镜头前凑去,没提自己手臂发痒,才从医院买了真菌药回来涂的事。 姚岸玩笑道:“那过继给你得了,反正它也不招见我。” 这猫大抵真的通人性,从勉强配合会晤到一鼻子冷哼甩脸溜走只用一秒,颜怀恩更笑:“看吧,它还是念你的。” “切。”姚岸后仰,将手横搭在露台旁的铁艺雕花栏上,异国的楼房不高,从他这处望去都是夜幕中同一色泽的外墙,还有许多装饰建筑,窗户都是画上去的。 颜怀恩放猫走了,刻意停了几秒留意他的心不在焉,问:“在等电话?” 姚岸晾在月光下的手轻轻绻,没肯定也没否定。 一只白鹅从底下的街道跑过,惊起撒尿的路人一声叫,他道:“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了。” “因为没回你的电话,还是消息?” “都没。” 颜怀恩很轻柔地笑了一下,摇摇头:“不要轻易设置自我障碍。” 姚岸叹了口气:“什么意思?” “大意就是,你因为太过在意而害怕失败,于是产生了自我防卫,表现之一就是在口头上不断打击自己的信心。” 姚岸敲了敲栏杆,发出思绪的叠音:“那我该怎么办?” “你是在问自己吗,”颜怀恩挨着手臂,“你谁也没商量就去到那里,见了他,留到现在……这些不都是你服从自己意志做的吗。” 姚岸有些发怔,回望这一过程怎么也觉得太吊诡,甚至坐在这儿沐浴季风也是。 “我不知道有没有做错。”他慎然道。 “帅气一点。”颜怀恩笑劝,“既然做了就不要问对错。” 姚岸沉默一经,眼角稍澜:“你说的是。” “哈哈哈哈。” 颜怀恩那边响起敲门声,他垫着手指望了望,姚岸便道:“就到这吧,你去开门。” “行吧。”颜怀恩半起身,“那祝你好运。” 姚岸默许了他的鼓气,正要断线,颜怀恩又从屏幕边缘闪回来,道:“对了,你和你爸吵架了?怎么又不接他的电话,叔叔都打听到我这儿来了。” “没有吵架。”食指顺势落停在屏幕侧缘,姚岸碾了碾,喟道,“只是怕他问起近况,我不想撒谎。” 颜怀恩旋即了然,若言若轻地笑,离开前最后道:“那就试试别撒谎。” 熄灭的屏幕映着姚岸承受星光的模样,一门之隔的笑声无法叨扰他的平静,略显茫然的平静,但那一泊茫然很快、称得上及时的为重新点亮的瞳孔所挥霍一空。 时隔一周、一通电话和一次眨眼的时长,他终于收到了姚见颀在那晚道别后给他的第一句回音,在他踌躇又恭谨地发出“明天有空吗?”之后。 姚见颀给予他一个字的肯定。 校美术馆坐落在学校旁边,瞩目的穹顶辅以流线型的筑躯,向来是Z市胜地之一。此值美院校庆,动态雕塑状的路标在不算差的日头下萌出铄光,向如织游人吐露入口的讯息。 姚岸在门口经过一道安检,未及摆脱一身长夏,已被正对的景象夺取了目光。 绿的枫藤和地锦互相牵橼着依攀在枪白的墙面上,正中烘出一个花苞似的空心,枚果般拼涂的紫红色法文,书写着此次展览的名称:夏令时。 姚岸来之前查过这个展览的信息,因此连同标题在内等内容一览具全。 包括旁边海报上策展人的名字。 姚岸拢了拢手心的汗,抬脚陆续经过信息台、展览目录和明信片,身畔的色块由冷到缊逐渐变饶。 不完全是画作,姚岸首先进入的是一个螺旋状的展览体验空间,不规则的旋壁和走向如同盘桓的隧道,展示着风格协调的摄影作品,再是陈列实物的照明箱,里面是特邀的限量版画,展墙错落的间隔中睡置着独个的岛基座,二三维展品构成视觉谐一的美学。 每座展览馆都是一个胚胎,从门庭的设计到雕塑的基座,场景的利用和橱窗玻璃的性质……不仅烘托了多元的艺术生命,还折射出策展人的意识流布。 姚岸此刻站在穹顶之下,仰望着那个投以自然光的天窗,想到的却不仅是那些天才的卓见,而是,他也曾经站在这里吗? 油画上的阿芙洛狄忒,其脚下的兔子似乎跳到了他胸口,怦然几下,迫迫切切寻觅一个人的心动。 姚岸往四周张望,在幢幢面孔中轻易分辨旋即否认,走失在展室的坐具中,最后竟兜兜转转到了信息台。 他认出一份亚洲面容,猜想对方或许也是留学生或许能说中文,而对方正被购买画册的客人围剿着,姚岸等在旁边,再次瞧了瞧十分钟前发去的短信,姚见颀没回,兴许是静了音。他贸贸然的,像一个初次约会的男孩那样,在等待中融化,用步伐踏平酸楚的甜蜜,最终,目光定在五步开外的一本留言簿上。 悬搁在木座上的留言簿专为参观者写下感想甚至联系方式,组织者据此侧面评估展览成效。此刻它像摊开的双手那样纹脉清晰,徒徒地召唤着他的双手,姚岸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起久远的春光里姚见颀为他撰下的词句,而他在夏日才看到,如今天一般。 手指在冷气拂吹下变得干燥,拈起一旁的黑色水笔,习惯性地将笔帽套在末端,他模仿姚见颀写字的习态,重抵对方落笔的心境,在众多法文中留下一行不切题的中文。 字成以后他徐舒地喘上一口气,转身时信息台前已经清静了,姚岸走上前,试着问对方是否会说中文,或者英语。 那人爽朗一笑:“我来自马来西亚,中英都可以,随您便。” 姚岸十分庆幸,问:“请问您认识姚见颀吗,他来自中国。” 他本要再添上一些描述,诸如样貌年龄身高,可对方却没丝毫停顿地应:“姚啊,怎么不认识,这儿还写着他名字呢。” 男生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展览海报。 姚岸一阵心慰,点点头,接着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我们之前约定好了,但是现在联系不上。” “之前好像还看到的。”男生敲了敲宣传册的边角,四处探量着,“不会是被罗曼喊去采购了吧……” 姚岸又看了看没回音的手机,生怕姚见颀不在这块,打算再次绕一遍全场,就听见男生压着嗓子,对某个方位边招手边喊:“笪翎,笪翎,这儿,过来一下!” 他随之望过去,从衣帽间走出一道妍晰的身影,闻声勒起眉毛,将橘色的瓜皮帽倒扣在拳心,摇动着朝他们迈来。 姚岸逐渐认出那人的样貌,由无着到了然只需帽檐的五次悠旋,正暗地回忆着方才被呼唤的名字时,身畔的男生已替他免了试。 “笪翎。”男生笑嘻嘻地喊,一招熟稔又调侃的调子,“这儿有人找你男朋友。” 第146章 错过 曾为节约能源而设置的夏令时如今遭受越来越多的争议。 生物钟的强制改变伴随着季节流行病的诞生,有人在新的时制下癫痫、抑郁、睡眠障碍.....他们被称为“夏令时病人”,心脏脆弱、反应迟钝,提高了交通事故率。 于是专家提出,应该就此放弃。 “你刚才喊他什么?”过了好久,他问。 “嗯,他?”男生侧对的角度并未全然感受到某种变压,只道,“笪翎啊,他就是……” “我们见过。”笪翎笑着拾起话头,腕间的女香弥出帽缝,“在广场,和他一起,对吧姚岸。” 被称呼的人正在吃力地拾掇零星的友善,柜台、脚下、甚至初次见面……好不容易等他攥起一丝妥当,也只能是不那么生硬地直问:“你和姚见颀,你们……在一起?” 似乎能够体察对方咀字的艰难,笪翎很悯然地平忖着姚岸,直到看客都忍不住替他道:“这事不算秘密吧?” 声音和香水尾调同样磨人,姚岸扶着柜壁的手因用力而蜷皱起来,他执意地看着笪翎,求证又求死似的。 “你知道这款的名字吗?”笪翎却不肯给他个痛快,仿若无觉地将帽子翻过来,呈上一篮香。 姚岸不懂香水,辨不出香调表,不知道此刻幽然的鸢尾下混合的皮革西普,单觉得辛而苦。 “Lanvin Scandal。”笪翎鼻尖轻嗅,蹉跎的熏烤味道,他说,“绯闻。” 姚岸已经没有心思听他说什么,昭昭日光下,抿足最后一线生机确认:“你们是不是在同居?” 他记得重逢那天他们与他背道的同路,记得他听不懂的法语对白,记得姚见颀那句指称不明的“你干什么”,记得姚见颀手里拎着不只一个人的衣物。 他记得,那些碍眼的蛛丝马迹。 此时的笪翎很像一具希腊雕塑,有点看不起这人间又有点爱这人间。喜怒哀乐是炳炳凿凿的也是语焉不详的。 最后,他就着这样的神情对姚岸说:“是。” 庞晟推开洗手间的门,一股呛鼻的烟味冲撞而来,他连忙甩门往后逃掉两步,扑打着鼻翼周围的空气。 “靠,这他妈毒气室啊!”他喊。 印有伊莎贝拉风铃草的雾砂玻璃上还镂着一道绰绰的黑影,他脖颈处一径肤色微微前伏,肘关节的夹角变锐,旋即敞开,门缝外几缕形容消散的霾同时注脚着这一吸烟动作。 “谁让你不敲门?” 影子叠深,姚岸背抵门,硬质的黑发如一个顿号。 “一不点灯二不吭声的,谁知道还有个人啊。”庞晟走出几步,抱臂靠在隔断上,“你不是说请一天的假么?”他顺势瞧了眼腕表,“这才六点光景啊。” 门内的人哼出一声,似乎是最后一口烟,庞晟听到烟头揿在洗手池上的声音,正要招呼他开排风扇,却又是一促打火机的燃响。 “你还要抽?”庞晟诧道。 “很稀奇?”姚岸双腮皱起,辛香进入口腔,停顿。 “不是,你这都抽多久了啊。”庞晟打量了几眼雾绕绕的玻璃,总觉得这不是因为质地而是因为里头正吞云吐雾。 姚岸将烟雾吞咽下去,联想到双肺的颜色,没有回答。 “又是那什么丁香烟?” “你说呢。” “不是说了危害大吗,要抽也别抽那个,我这有别的。”庞晟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兜,寻出一盒皱巴巴的烤烟,猴年马月的。自打从事康复工作后他已经很少抽了,偶尔一根只为怡情,不像姚岸视作命似的贪。 “都一样。”鼻腔出来的雾蒙了眼,姚岸心道,他还用了最过肺的一种抽法,不是含着吐出而是咽下去,那又怎样。 庞晟早知劝说也没用,徒添聊赖:“你这一阵儿不都没沾吗,我还以为你要洗心革面呢,打算向你学习来着。” 那边却如石如湖心听不到一点儿回音,就连人影也像湖面那样支支离离,易散不易聚,这种薄得信手就能捣碎的触感,在姚岸实在是种荒唐。 一根烟的时间后,庞晟听见他说:“别学我,我糟透了。” 紧随而来的是抽水马桶和排风扇的嚣杂,门开的瞬间,庞晟眼尖地捕捉到挣扎在旋涡的烟屁股,连口鼻都忘了堵。 “走火入魔了吧你。”庞晟咳嗽着跟上走出来的姚岸,敏捷地躲过一道烟盒扔抵床头的抛物线,念念叨叨。 姚岸挟着一身丁香,没停留地往阳台迈步,连人带啰嗦都落在脑后。 “喂,你先别去!”刚一脚踏进阳台,庞晟就急急地喊。 “透个气。” “等会儿的,你等会儿再透。”庞晟赶上前拉他,面色不豫,躲什么似的。 姚岸心烦:“怎么,外边下刀子?” 庞晟翻他一个白眼,败兴道:“刀子没有,倒是下了个变态。” “变态?”姚岸不冲了,转过身。 “说出来怕脏了你的耳朵。”庞晟撇撇嘴。 “多脏?” 他问了却不像真的想知道,更像是要找点什么转移注意,至于是什么则完全不在乎,只要够他维持一时半刻的常态。 庞晟苦叹一声,闷闷又十足嫌弃道:“你平常回来得晚,看不着,这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个暴露狂,就穿一件风衣,跑楼下又嚎又唱的,就冲阳台各种顶胯。” “没人报警?” “听服务员说被关过一阵子,又出来了,精神不正常也判不了什么,也就偶尔看人拿个法棍赶,那厮第二天照样来。”庞晟嫌恶得直捽鼻,又道,“差不多就这个点儿,你等个十把分钟再去吧,不然辣眼睛。” 姚岸却漫不走心地呵了一声,重心照旧向前,两三步到了室外。 他们住的楼层不高,视野顺畅,几乎一眼就擦着那秽绿色影子,不要那么巧,对方也瞅见姚岸,咧着一口涎水直楞楞跑到楼下开始解腰带。 看来不论哪儿都有神经病。 姚岸食指叩了叩新买的打火机,黄铜外壳脆剥剥的,举起又落下,铰链撞在栏杆边缘弹开,16个防风孔踧踖地维系焰色。 下头的人听闻声响,更加兴奋地咋呼吆喝,两脚牛蛙似的蹦踩。 庞晟赶了过来,目光没来得及收回,被捕鼠夹夹了似的抖骂道:“靠,真他妈瞎了眼了,咱们……” 镀铬的机身碰回原位,火焰揿灭,“啪”一下,再次绽开,庞晟话就停在这么一顷,只见那打火机突然拽高,速度快得让兰焰猛然向下几乎扼断,到达制高点又纵身一跳,挟着燃料重重摔了下去。 这显然是阳台下的人都始料不及的意外,火焰旋挣在半空,将要落地的那秒,也许是直逼进了他的瞳孔,待他想到要逃时也晚了。 由于砸下时毫不留情,那枚缀在棉芯上的火花以金属的力道向他掷来,他双手堆在头部,痛叫不已。 庞晟撑在栏杆上,整个上半身探出阳台,好一阵,才讷然地回过头。 他带着一种余惊未了,对那个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人说:“你疯了啊……” “大惊小怪。”姚岸一副置身事外。 他单凭落地的声音猜到了打火机落下的方位,刚好在脚边,差半截拇指。 底下的男人这时也睁开眼来,哇哇咧叫着,要命地捋着赤裸的前胸后背,却也不去指骂楼上,把金属恨恨踢到路边,又捡起来,又扔,就这么呼吓着跑出了街区。 “万一爆炸了呢?!”庞晟还煞白着脸,“那人得直接被烧死!” “金属没那么容易爆炸。”姚岸漠漠地踢开编藤椅,一气儿坐下,右手搭上扶臂,横起腿,“浪费一支打火机。” “你……”庞晟真有些哑口无言了,话在苔面和喉咙滚几遭,从头到尾地观他几遍,狠话换成语重心长,“你今天怎么了?” 黄昏未至,只有代表雨讯的碎积云迫近,姚岸的眼睑似乎被重云压得极其疲惫,闭上,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庞晟立了一时片刻,欲言又止,终究是暂放,踏出阳台的时候替他掩上了门。 天空孕育着一场雷暴的可能,强烈的对流在天边也在耳畔,他身上的衣服十分狰狞,尼古丁的疗效也在走失,姚岸揣紧双臂,挽留肺静脉里那一丁点碱。 手机的震动明晰又遥远,他想大概是姚辛平,连着几个电话他都没接,不是逃避也不准备撒谎,而是现在完全没了坦诚的必要。 他还能为谁坦诚? 姚岸在一声乍雷中翻出手机,昏寐地看见醒目的来电。 06开头的十位数号码。 手机差点从高台上落下去,姚岸擦清目光再度直视,是那串数字没错。五年前他经别人处听得一遍于是默诵千万遍,在每个思念到恍惚的凌晨中拨出,一秒不到就挂断,瘾似的缠身,却连备注都不敢。这串号码永远在他通话记录的最顶层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主动雀跃在自己指间。 他双手捧着生生不息。 号码背后的声音,曾经是柔暧的甜懒的琅琅的,现在是度外的沉韵的只字不提的。 统统说给自己的。 掌心的喘息逐渐趋弱,像他一个人计量日出时那种沉没的心态,以为自己迎来朝露,其实已经错过了一整夜的星辰。 最终,他欠下身,瘫在栏杆上,漫长地倾听在今天以前的所有昨天不曾响起、在今天以后的所有明天也将不再响起的悦铃。 最后一声呼救彻底熄灭。 他的小鹿离开了。 第147章 兜转 “你感到十分安静。” “轻松的暖流流进了你的双手,你的双手是温暖的、沉重的。” “你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深,你是清醒的,但是又处于平静、舒适、注意内部的状态。” 泳池的哨音远远茫茫,林峤坐在候区的塑料长椅上,双手平放在大腿,脚尖向外,闭着眼睛,只凭听觉跟随男声的指令。 “保持一分钟。” 半掩的门轻轻拉开,戴着泳帽的当地俱乐部成员扬进脑袋,看见里头一坐一站的两个人,静止不动的气氛。 还未表明来意,与他对视的男人已经抬手作出一个噤声动作,朝他一点头。 他稍加反应,旋即机敏地意识到这儿正在进行一场放松练习。 运动员们在竞赛前经常由于过度紧张导致注意力无法集中,甚至呼吸不畅,放松训练则能通过一定的暗示语缓解这种反应和压力。 目送前来通知的人离开后,姚岸默等了十秒,道:“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双眼。” 林峤依言缓缓启神,入目是姚岸背对阴天的剪影,对自己说:“就要到你了,不用继续了吧?” “你认为呢?”林峤征求他的意见。 “我认为?”姚岸觉得他这问来得好笑,自己的心理状态问什么别人,但依旧走上前,叩门似的将食指在他左腕的脉搏上搁了搁,道,“没问题,你去吧。” 林峤瞅了瞅他体肤方才停留的地方,没站起来:“你要不要再试试,万一我又犯紧张呢……” “给自己心理暗示,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姚岸弯腰,拾起热身的手臂皮筋。 “我暗示的没你暗示的管用啊……”林峤碎碎念念着,不防一条蓝色皮筋扔过来,他一臂抢下,也住了话音。 “先测验。”姚岸拍了拍手掌,“剩下的渐进放松训练晚点儿再给你做,就当缓解赛后疲劳了。” “真的?!”林峤从椅子上蹦起来,一下有了劲,“那说好了!” “赶紧。”姚岸不耐地催,拽开门,“这回可是和外国人比,别丢脸。” “放心吧,我能着呢!”林峤这会儿瞧着真不像个需要赛前放松的,跑了两步,回头,“你别一个人呆着啊,来看我比呗!” 姚岸压根不想动,但冲着小毛孩的热情,没明面上拒绝,摆手说:“你先去。” Z市的雨季兴许就是从那天的阳台开始的,冻结的雷暴至今还在姚岸心中,尽管之后连续几天都归属海洋气候的潮慢,阵雨密密,此前的晴朗像是误觉。 从俱乐部出来时雨还在下,一个令人尴尬的强度,举伞有些刻意但不举伞委实容易淋湿,除了个别人被教练单独谈话,大伙儿都二三成群地辏在随携的租用伞下,勾肩搭背地聊着方才的比赛,少年气性,所有心情都写在脸上。 庞晟和老板在前头领队,中间是梭鱼草似的人垛,罗罗唣唣,姚岸殿后,不专是为了清点人头,还免得烟味呛着这群愣青小子,他当运动员那会儿,连打火机都不允许摸。 “岸哥!” 一把红伞旋他脑袋上,雨珠溅着行人发梢,索性没被发觉。 “干什么?”姚岸执烟的手指后斜,与来人拉开间距。 “我赢了法国佬!”林峤闻不见二手烟似的,高高昂昂道,“你看到了吗?” 姚岸不疾不徐地从另一边肩头呼出雾,直到雾气滚进潮湿里,才问:“比上回呢?” “啊,上回?”林峤还在兴奋中,缓了几步路才想起来,“比上回慢了0.14。” 说罢,只见姚岸点了一点,不再多言什么,照旧漫不经心。 可林峤一下子领会了他的意思:这还叫进步? 方才那点打败对手的那点洋洋自得瞬间瓢泼了,林峤肉眼可见地蔫了蔫,话也是,走过一个红绿灯,才憋不住地怨:“你怎么比教练还严啊……” 姚岸正盯着卧满橱窗的特大号泰迪熊,想到家里那只同量级的粉红豹,烟垂在身侧,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侧过头,才明白这孩子想到哪儿去了。 “我就随口一问,瞎琢磨什么?”姚岸哧一声,头疼,见对方还蔫巴着,便抬起左手,在对方肩上拍了拍,“这次不错。” “当然啦!”林峤立马就有了精气神,心重回高处,嘴角比刚才更高到云朵上去,“我游得可卖劲了,那黄毛死咬着我,我是最后到边了才超过……” 他还鼓着一大腔子话没说,却突然被肩上的手带得猛一停顿,在原地拄了好几下,忙问:“怎么啦?!” 被问的人却什么也听不着似的,直端端地瞩着前方,脸上的线条骤然峭烈,浑身都是。 林峤顺着姚岸的视线望过去,刚刚驶过有轨电车的衢道反着光,一个男人出现在对街,雨裙涟涟,垂在他身上,仿佛披满了银。 大抵好看的眼睛随便一动都有让人被注视的错觉吧,林峤显然地觉着,那人眈着自己。 确切地说,是自己肩上的手。 还未细究这目光的来历,那个男人已然转身,迈开的身姿总觉得似曾相识,林峤还未忆起这背影在哪儿见过,身旁的人忽而追了过去。 “姚见颀!” 姚岸奔过蜿蜒的轨道,闪过一长声汽车鸣笛和行人的纷至沓来,冲冲撞撞地逐那一个不回头的影。 “你站住!”积水踩皱,天空跌碎,姚岸跑着喊着,最后几步总赶不上,真不知他为什么那么能走。 “……见见!” 这一声喊挺大,附着了路人的眼光,以及姚见颀轻微犹豫的鞋底。 也就够了,姚岸抓紧时机越过最后的距离,抓住那只青白的手腕,蛮横地朝自己一拽。 “你跑什么跑?!”他气急败坏,喉咙起伏。 姚见颀被生生拉一下,浑不在意,沉着地将目光分在姚岸身上。 一顷,他抬颌说:“打扰到你了吧。” “什么?”姚岸困难地咽下呼吸,完全没意识到姚见颀的所指,注意力全被他漉漉的发尖和眉眼掳去,随后,比方才更气结百倍地训,“你怎么不打伞?!” “我没那么好命。”姚见颀冷冷清清地说,“还有人帮忙撑伞。” 姚岸愣了一下,慢掉的半拍总算追上了,他连忙解释:“那只是游泳队的学生,大家平常关系都不错,相处起来也……” “姚岸。”姚见颀轻落落地叫停,并且扶住他的手腕。 姚岸跟按下了暂停键似的,知觉全数冲到那一块肤色,转瞬即逝的,铭记了一个扯开的动作。 “用不着,真的。”姚见颀松出自己的手,不带情绪地说。 又走了。姚岸在原地伫了那么几秒,深深吸一口气,再次奔上前。 姚见颀的肩被一只左臂薅住,往怀里箍,那曾经熟到不能再熟的潮腻如今裹着生疏的戾香,燎起让人作痛的瘾。 一路跌撞,雨丝剥离在他们抵至最近的电车站台,没有座位,空荡如一小块天地。 就算这样,姚岸也没能及时将人放开,也许是动作慢了也许就是不想,就这样矛盾着认清着的时候,指间有什么擦了过去。 姚岸跟着一顿,随着掠夺的弧线望到被姚见颀拈走的东西——一支淋湿的烟。 燃至中半段,离甜滤嘴还差9口。姚见颀打量着香烟如同打量漓漓不安的情人。 “你吸烟?”不同于方才的冷清,他问这话时有着令姚岸窘迫的温度。 “我……”物证人证俱在,姚岸想推脱都不行,只悔自己连路来都没扔。 “嗯?”姚见颀一个字的强调。 “偶尔抽一根。”姚岸心虚到手都缩回了自己,姚见颀于是得以顺理成章地面对面正视他,并且不费一词地得知他在说谎。 “骗人的时候麻烦装得像一点。” 姚见颀食指一动将烟腰折,揉进自己的掌心。 “我来吧!”姚岸跟抢夺把柄的小偷似的上前去接,对方却将手朝后一让,叫他扑了个空。 “……” 没捞着,摆明了故意,姚岸悻悻地低下手和眼,不吭声了。 这算是欺负吗?姚见颀从不必虚情地否认。如果他们之间存在公平的话,只要姚岸不向他讨要,妄为就是一种默许。 那么,这世界就太偏爱了。 时至如今他仍然无法忽视姚岸说要放弃的神情,破釜沉舟又满载爱意,在那之前他也是用那样的神情纵容自己,那样放任,让人自负到以为永不会输。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声音轻轻的,轻成一般而言的问候,水杯似的常温。 又是个难题,难度还提升了。姚岸睐着冷薰的烟蒂,方才不慎漏到地上的,游移半晌,说:“没看着。” 对面淡哼一声,仿佛早料到他会出此下策,姚见颀不甚在意,继续究:“那后来怎么不回?” 姚岸破罐破摔:“就,太忙了,没找着时间。” “没有时间。”姚见颀细细呢着这四个字,每一字都让姚岸更认一点儿输,等他说完,姚岸也终于抬起头来。 “其实……” “没时间回电话。”姚见颀掐断他的话头,“有时间看展览,是不是?” 姚岸被说了个不防,愣眨了三两下眼才道:“你怎么知道?” 他当天只回了姚见颀一条消息,说临时有事情没去。 “你在留言本上写了字。”姚见颀说。 姚岸差点忘了这茬,被提醒后不费吹灰地忆起,一顿,情绪随即更加拮据:“那什么,我瞎写的,我压根没想到你会看……” “现在我来了。”姚见颀道。 姚岸被遏在原地似的,思想绕过一个花园又回来,偕来那句他没处找他时捎着点儿私心写下的:夏天都来了,你呢。 “你……”姚岸恍惚地看他,好不真切,“你说什么?” “我来了。”姚见颀说,“你又为什么走了?” 雨声骤烈,湃击着不知谁的心情,姚岸徒劳张嘴,好半天才一句:“我那天碰到了你的……朋友,上次那个。” 姚见颀闻言,眉心轻拢又拂开,几乎没猜就道:“你听说什么了是不是。” 他的不犹豫像一个肯定的重音,证实了被姚岸强迫面壁的现实,连同最后一丝侥幸。 姚见颀接着说:“那人叫笪翎,他是我……” “恭喜!”姚岸以响亮的勇气和硬气截住了他接下来的陈述与剖白,果决到连自己都讶异。 下一个声母还在齿边,却陡然走音。舌尖无端端麻,姚见颀便干脆咬了一下,觉不出疼。 他问:“你说什么?” “恭喜你啊,找到了……喜欢的人。”姚岸扬着声,好似生怕不够灿烂真诚。 姚见颀看着他:“喜欢的人?” “我听说,听说你们还住一块了是吧,难怪那天上午碰见你们一起呢,还有,还有……”姚岸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能说这么能记,记得那么小肚鸡肠,“啊,对了,上次你提的衣服里,也有他的吧,我真是……太粗心了,都没想到多问一句……” “姚岸。”姚见颀开口,几乎没有余温。 姚岸终于停下了呶呶不休,他望着姚见颀,甚至有些感激他的叫停。 “我只问你这一遍。”姚见颀谛视他,不漏走他的任何样子和声音,“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他的注视使姚岸柔柔和和地痛,足够一列电车滑行入站的时间后,他说:“我真心的……希望你幸福。” 电车门在姚见颀身侧展开,站台的电子屏背诵着最新的创意广告,讲述一份兜兜转转也姗姗来迟的爱恋。 可惜,他们时间有限,只等得到兜兜转转。 “好。”再一度开口时,姚见颀的面孔比姚岸此前遇见的任何一张都要漠然,“把我的电话删掉吧,你也不用抽时间回了。” 姚岸猝然抬头:“什么?” 姚见颀不再作任何的补缀,仿佛他的注视、亟待和关情统统停留在了玻璃门敞开的那一刻,在他踏上电车的时候,也随身收回。 隔着一削雨幕,手心揉碎的烟蒂,还有不知所向的目光。 姚见颀说:“到此为止吧。” 第148章 黄昏 训练之旅接近尾声的时候,康复间已经罕有人至了。集成的彩色显示屏很少再亮起,激光参数也不再轻易调试,只有半边灯光,荧亮着墙壁上的膝关节解剖与创伤挂图一角。 三周左右的疗程,呼吸疼痛、肩部劳损、腿部肌肉拉伤……再怎样的伤病都能得到治疗和恢复,身体就是这样一件能修补的东西。 林峤又一次俯卧在检查床上,双足伸出床末端,和上回的治疗环境一模一样,只是这次那手不过在他的腓肠肌上稍为挤压,出现跖屈运动后,便松了开去。 “挺好的,回吧。”康复师打了个呵欠,扔开毛巾,坐往滑轮凳上,一蹬,到了电视墙跟前。 “你确定吗?”林峤起身,揉着小腿的三头肌,说,“你要不再看看,我老觉得有些疼。” “再看?”姚岸在电视机底下摸索开关,“再看就得望你跟腱里头扎针,看那针头转不转,往哪儿转——靠。” 半天没寻着,姚岸在机身上拍了一巴掌。 “那还是算了……”林峤又怂了,够着另一张床上的遥控器,下床穿好拖鞋步过去,挑了个红键,一摁。 旋亮的画面刺了刺姚岸的眼睛,他回身,不满道:“也没说这玩意儿是遥控的啊。” “齐哥不是说了吗。”林峤小声逼逼,“那回你也瞎摁,他还特地演示给你看了。” 姚岸并未多大反应,道了句“是吗”,便又是一蹬,力度刚好地停在另张床边,搁着肘看电视。 一部蓝色的线条动画,就是说着他们都听不懂的法文,在林峤眼中,姚岸却是不偏不倚地观看着,仿佛没什么语言障碍似的。 “岸哥,你……” “你说法语难学吗?” 林峤本来是就是卯着劲才开的口,被他一问,楞得很:“啥、啥?” 姚岸双眼盯着屏幕上被白胡子牢牢缠在深海底部的男孩,动了动下颌:“可以毫不费劲地看这种电影,用不出错的语法跟当地人交谈,还能把每条街走得熟门熟路……”他暂停着,再次说话时声音低了几度,“肯定很辛苦吧。” “应该吧。”林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又凭着某种说不太清的直觉,联想到了几天前在街头遇见的那扇背影。 眼前人的肩胛骨似乎收束了一下,姚岸埋下头,抹了抹脸,微侧时指缝间露出一线失怔的表情。 林峤呆了一呆,几乎更加确信。 “刚才喊我干什么?”姚岸拿下手,又是常见的漫不经心,方才稠质的表情像是误差。 林峤按压着床沿,开始没吭声。他本来想说你之前不是说要帮我做渐进放松练习的吗,但这会儿,可能包括以后,都不合时宜了。 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 “你手机里那张照片,是那天在街上碰见的人吗?” 笪翎开门进来时,沙发上没有人,卧室也没有,他揉揉被雨后浴光蜇红的脖子,弯腰掀起地毯,把一个半露在外头的防滑橡胶垫刁钻地踢了进去。 哗然一声,阳台门拉开,滚轴的响动惊跑了丛丛黑影,白边翅膀,眼睛酲黄。 三只斑尾林鸽。 笪翎一脚跨进阳光的漏斗里,蹲下来,拇指食指拈起一根在小花砖上犯懒的流苏。 “这条披肩有些旧了。”他将流苏摩得高过那人头顶,终于等到那人的动静,掇了掇肩膀上的披肩,目光还降在唯一停留的那只野鸽子啄食的喙上。 “罗曼今天又问起你。”笪翎吹开流苏,托着颊,调子清闲,“说你电话不接,邮件不回,到底是高烧还是天然气中毒。” 姚见颀把饭碗朝鸽子推进一点,侧着额角。 “我劝他放心,你从来不主动做一顿饭,更别说靠近厨房。” 笪翎自发地说,“更何况,我们用的是电磁炉。” 身边的人就像那块绒色布料一样不言不语,仿佛在全身心地和鸽子交谈,笪翎等了一晌,问:“所以你今天感觉好点儿了吗?” 手悬在鸽子的羽背上,替它遮拦日光与灰,姚见颀虚虚地捧了一下,用数据证明:“37.8。” “那是个什么概念?”笪翎用手指敲击下唇,“我只知道空调最好开26℃——顺便一问,卧室的电扇修好了吗?” “没。” “难以置信。”笪翎露出感佩的表情,“你是怎么睡得着的?这天气那么热,而你自己,比天气还热。” “不。”姚见颀団了団双臂,“我觉得冷。” “这个我知道。”笪翎唱答,“发烧的伴随症状,说明你应该好好休息,好好吃饭,而不是在这里喂鸽子——用我给你做的虾仁炒饭。”笪翎半真半假地敛起眉毛,说,“你真的很浪费,这是我的一片苦心,以及屋里最后一碗米饭。” “不论你信不信,任何一只鸽子都比我有胃口。” 笪翎侧眼看他,目光背后有目光,说:“我相信。” 阳台上种着番茄、水果黄瓜、紫芽姜,在这个月份都被照料得不错,种植的人很实用主义,全是可以吃的。 姚见颀掐掉一点侧枝,唇线稍动:“还有别的事情?” “M2的申请表。”笪翎直驱地问,“你交上去了吗?” 姚见颀抹抹手心的汁液,说没。 “打算什么时候交。”笪翎不避不让,“就快到月底了。” “你要实行班主任制吗?”姚见颀问。 笪翎细细地反笑一声,摇摇头:“你是不是压根就没下载。” 同样的,姚见颀的不予回应也证实了他的揣测。 “我替你下载并且打印好了。”笪翎自给自足地微笑,站起身,“就放在玄关,不用谢。” 姚见颀还是背影:“我不缺废纸。” “别辜负我的一番美意啦。”笪翎毫不在乎地退到檐下的影子里,最后一片脚踝也要离开前,他回过脑袋,“以防万一,我需要再确认一遍。” “关于上次在展览馆,我对姚岸说的那些话。”他道,“你不生我的气吧?” “是的。” 白点值降低到77%的手机屏幕,夜色加成,杂迭的行人,虚渺的路灯侧光……构成那一晚他行至姚见颀背后时鬼使神差的念头:要留住一点什么。 如果属于他们的时刻注定会流逝。 林峤听到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说:“谢谢你告诉我。” 姚岸表情不多:“有什么谢的。” “嘿,就你信得过我呗。”林峤吐纳一口气,蹴了蹴鞋,“待会儿还要去上课,就先走一步了。” “腿确定没事了吧。”姚岸问。 “俗话说得好。”林峤爽朗地笑笑,“千保健,万保健,心态平衡是关键。” 姚岸哧一声,摆手挥退他:“赶紧的吧。” 关门声响后室内稳骤骤地安静下来,窸窸窣窣的法语旁白也停了。姚岸耐不了静,拾了拾帘子,正了正椅子,虚位以待似的。 今天下午他是真真正正地闲了,游泳队上理论课,老板给他放假,庞晟也不知跑哪买特产去了,无法避免地又往那一处那一人身上钻牛角尖去时,一串铃声好歹把持住了他。 姚岸一边摸索一边琢磨,他的手机铃声何时这么铿锵有力了,瞄着来电才晓得这约莫就是心电感应。 接通了,姚岸没吭声,喂也不喂,那边沉了会儿,道:“哑巴了?” “让您失望了。”姚岸往理疗床上一坐。 姚辛平冷嘲一声:“十几天不接电话,我还当你被别人绑了呢。” “那什么绑匪啊,可真是瞎了眼。”姚岸自轻自贱,“且不说我值几个钱,就算真绑了,您也不会来赎我吧。” 那边还真是配合,直接一句“你知道就好”冷酷到底,只不过秒针过了几格,又问近况:“听说你去外地了?” 姚岸用手背蹭蹭膝盖,含糊应:“嗯。” “上哪去,干什么?” 不愧是姚辛平,两下就问着七寸,姚岸短了短气,道:“我要说我真被绑了你信吗?” 姚辛平纯当他蒙着狐狸说獾,随口回:“绑哪去了,我给人送点辛苦费。” 姚岸说:“法国。” 那头于是没声了。 这俩字的意味有多不单纯呢,打五年前起,不论口中心里,他们对待这组声韵母都得退避三舍,仅仅亚于姚见颀的名字,最拙劣的掩目捕雀。 姚岸不知道姚辛平在沉默的短短时刻里想到了些什么,是不堪还是不忍,总之他的声音听不出二状。 “z市?” “嗯。” 好像也没那么难。姚岸突然觉得这逼供似的一问一答带来一种最肆虐的快感,只要姚辛平再问,他就可以说出更多的、此前不曾透露的肯定。 “见过你弟弟了?” “见了。” “你……” “你放心。”姚岸迫不及待地掐断了姚辛平的话,“他过得很好,很独立也很优秀,就跟你当初要送他走时说的一样,全给你先见之明地说中了。”他喉结滚烫,“我们是见面了,但那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再也没联系……而且,我就要走了,真的,你不用操心。” 他这一大通把姚辛平原本的话搪走了,静了静,问姚岸:“你们吵架了?” 姚岸自嘲一笑,用皱缩的声音说:“他连架都不想跟我吵。” 隔着山脉与内海,六小时时差与昼夜分界,姚辛平准确无误地听见了这短短一句话里的强忍和挫败。 他坐在二楼卧室,曾经最热闹的地方现在最冷清,衣柜都张着血盆大口,里面是历年淘汰的校服和枕巾,暖气片擦了灰。 “那次在你奶奶家怎么就跑了?” 姚辛平对他向来没一星仁慈,这回却施了半点儿,姚岸能听出他话里的不计较,回想着,说:“因为胆子小。” 那头哼了一声,不嘲笑,不深究,只道:“我那天要说的事就被你那样耽搁了。” 姚岸往床上半躺,腿扔在床外,大抵回忆起有这号插曲,姚辛平当初是喊他靠边听令来着。 “什么事,你说吧。” 姚岸打了个呵欠,正要完全躺下,可接下来听到的内容却让他才挨着的上下眼皮铮地弹开了。 他猛地起身踩在地上,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当天姚见颀还是出去了一趟,为了领走新寄来的报税单,顺便绕路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一罐复合肥。 白色的氮磷钾颗粒装在里头,握在手里直响。他闻了闻,说怎么没味道。老板回答这是最好的产品,只有吃才会有咸味。他觉得对方挺能说的,就买了下来,放在生态环保袋子里。 路过面包房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没吃早中餐,又想起家里没米了,电扇还坏着,等等,这些都是需要客观去记的事情,不像某个身影,就像长在海马区的皱褶里似的。 学校那边来了电话,聊不久后的撤展事宜,姚见颀咬下一口小圆面包,就像一团纸,他说:“运输公司那边必须同时到场,我们这边的人也一个都不能少,人员安排表和流程我昨天已经发到各自的邮箱里了。” 好不容易路过一个垃圾桶,他停下,往嘴里硬塞了最后一口,扔进去:“我建议保安还是继续聘用,尤其入口检查那一块,不要放松。” 最近的华人超市提前贴了庆祝端午的横幅,他驻立,用对方滔滔之外的一缕闲思掂量要不要买一袋大米。 “保险赔付还没有和快递公司商量妥。”对方说,“姚,我觉得你亲自来一趟比较好,当然,你身体允许的话。” “我尽量。”在食不知味的时刻思索大米是无济于事的,姚见颀回身往出租屋走,背上绵出细细的汗,车轮奏过的风又把他砭凉。 “罗曼太苛求完美了,昨天为一个座套把负责的同学骂了一通,就因为材质太敏感了。”对方闲闲地抱怨,“只有笪翎能应付,可惜他压根不在乎,我们都找不到他人,如果你……” “我进电梯了。”姚见颀看着阖上的电梯门道,“其他的事晚些说?” “......好吧。” “再见。”姚见颀准备挂断。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电梯上升的速度还算快,没有其他乘客,只剩徒空的镜面和楼层提示,出于礼貌,姚见颀仍然举着手机,尽管传来的信号就像他烧灼的意识那样微乎其微。 “有人……来、找你…” 门开,他走入昏昏的甬道。 “就、是、是……上次那个……” 姚见颀轻蹙,重新适应光线和视觉。 “他说、是你的……” 话音被干脆掐断,他眼前呈现出一个树木般婆婆娑娑的轮廓,那种等待的姿势,随着他的抵达,仿佛迎接自己来时尚早的庄严黄昏。 姚岸推着背后的墙壁,站直了,对他说:“你回来啦。” 第149章 恻隐 每一扇窗户都闭着,用以杜绝阳光,此刻,房屋寂然无风,日光灯熄灭,像一块干净的灰色海绵,除了偶尔的走动惊起空气,这里的每个碳原子都很安静。 姚岸站在印第安地毯最外围的线圈包边,距离他最近一次挪动不过两秒钟,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被一道水渍抹过。 那道水渍尾随姚见颀,直至他将整个客厅的边边角角都拖完了一遍。 姚见颀再一次经过姚岸时是将卧室的台式风扇抱了出来,从电视机下牵过一个插座,将上面的插头全部拔出来扔进柜子里,通上风扇,将它放在了茶几上。 他转了转档位,风扇没反应,他又拨弄几圈,拽了拽插头,扇叶岿然不动,在姚岸忍不住说“要不我来”之前的半秒,对面“啪”的一巴掌甩上电机,似曾相识,一股凉意终于逐开闷热,开始颤悠悠地风鸣。 “坐吧。” 姚见颀从冰箱里拿了两杯冰镇苏打,期间姚岸说了一句“不用,谢谢”,很快他就为这句话后悔。 因为姚见颀随后将那两杯饮料原封不动地放在风扇跟前,摁下固定键,言简意赅道:“这样凉快。” 地面水汽的蒸发和淬了冰的气流共同作用,物理上的温度在下降,但姚岸却觉得更热了。 缓了缓,他才道:“你们这儿都不用空调啊,我看酒店也没有。” “没。”姚见颀说。 “哦。”他只好应。 风敷敷地吹过来,他忽而发现这风扇只吹着自己,而坐在风扇旁边的姚见颀连最轻的地方也是沉默不动的。 “风扇,你不吹吗?”姚岸想凑前去挪。 “别动了。”姚见颀的左腿曲在单人方形沙发上,淡声制止,“我不热。” “可是……” “就这样。” 他们中间隔着一长峡的沙发,姚见颀每一个字递来时都降了点温,姚岸想,他坐在离他最远的这一侧,真是个错误。 “我刚才去你们学校找你。”姚岸收回手妥了协,蒙上矢志如一的忧虑,“他们说你发烧了。” 姚见颀落在窗侧的柔阴里,右脚赤着,在地毯上蹭了蹭,问:“你觉得像吗?” “你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姚岸朝他近了一些,显而易见,“他们说你好几天没过去了,是不是很严重?” “他们说。”姚见颀稍稍侧过头,下颌从影子露出,“他们说什么你都信,对吗?” “告诉我,是不是?”他们仿佛在自说自话,尽管话里都装着对方。 姚见颀穿着一件浆蓝的衬衫,袖口如例蜷在肘弯,他是因为姚岸的语气,那种听似下令实则恳求的,而不是语义,才选择了肯定。 “是啊。”他把另一条腿也拢回沙发,往里猫了猫。 姚岸的目光追着他的一举一动,愧疚又沮丧: “是因为那天淋了雨?” “大概吧。”姚见颀朝后微仰,喉结对着他暴露。 “吃药了没有?难不难受?现在多少度……你测了吗?”他又一连几个问句。 “嗯……”姚见颀梳理着他的问题,就像梳理猫的毛发,空气因为他的沉吟而始终酸甜。 间隔半晌,他说:“通通没有。” 姚岸如他所料地蹙起眉头,朝他又近了一格:“这里有温度计吗,要不我现在去买……” “在床头柜。”姚见颀说,“你找找。” 姚岸于是站了起来,随他的目光走到唯一敞开的那扇门前,稍稍踌躇便踏了进去。 他没有开灯,在幽微的光线不良下走到床边,柜子上只有一个平板和金钱树吸水盆。 拉开柜子,里面堆满散乱的杂志,他翻了翻,尽可能小心,终于摸着一个似乎像样的,姚岸以为是温度枪,直接拿了出来。 “找到了吗?”与此同时, 姚见颀的声音隔墙渡来。 东西“噔”地掉在了杂志的风光上。 “没、没有。”姚岸做贼似的将那物什放回去,又掩上两本杂志欲盖弥彰,关上抽屉,重新走回客厅。 姚见颀清穆得如同无欲的像,当他看着姚岸,点了点头说:“看来我记错了。” 姚岸怎么也无法将他和房中的物品联系起来。 “我再找找别的地方吧。”姚岸用声音摁灭思绪,转身。 “算了。”姚见颀懒懒地说。 “但……” “你走吧。” 才背过的身体一刻度一刻度地回归原位,姚岸握了握掌心,如同没听到那样,继续盯着姚见颀,也许有那么点儿说不上来的渴望,希望看出一点儿恻隐。 可惜。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姚岸问。 “好吗?”姚见颀表情微弱,犹在暗中。 姚岸忖度几秒,道:“让我先看看你的身体状况,没有大碍的话我再走,可以吗?” 他这句话有好几个条件,标准不一而足,听似询求实则笃定,姚见颀是因为他的决心而非目的,作出了回应。 “随便你。”姚见颀似乎真的有些疲惫,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像熨过的衣料那样微折。 姚岸松了口气。 他把刚才当成姚见颀的心血来潮,不管其中有没有漠然的刻意,至少,他还是留了余地。 对方已不打算帮忙求证温度仪的下落,姚岸停止了寻找,他踩着地毯,每一步都被纹样吞吃。 到了离姚见颀最近的地方,他半躬下来,不知哪里逃来的一朵光斑开在姚见颀额头上,姚岸手掌展开,珍重地覆上花瓣。 他关注他的体温、他的症候和色泽,也感受到他的无边、他的哀静与流逝。 姚岸确信他是真的病了,否则不会任自己这样靠近,或者说,靠近得这么轻易,这么久。 “我怎么样?”他仍然闭着眼,右手搁在角隙的数根流苏上。 “有些低烧。”姚岸最后一个字才撤退自己的手掌。 姚见颀“嗯”了一声,听不出在意。 “你还没吃饭吧。”姚岸望了眼厨房的方向,冷锅冷灶,“这样,你先去卧室睡一会儿,我弄点吃的,好了再喊你。” 姚见颀没有动,皱了皱下颌:“不想去。” “睡在这里会着凉的。”姚岸说。 姚见颀不吭声了,姚岸知道说了也没用,四下望了望,把电扇关了,想找条毯子给他盖着,他看起来很冷。 正打算去房里拿件外套,却瞥及姚见颀膝侧的几根流苏,似乎缀在一条披肩上,刚好合适。 “膝盖挪一下……” 姚岸边哄着,摸向那块布料,谁知在刚刚碰到的前一瞬,手腕突地被捉住了。 他不无惊惑地望向钳制的来处,好长一段时间,他都记得那一双暗涌的眼睛。 “……我想拿那件披肩。”姚岸不挣,伸了伸手指。 姚见颀看着他,仿佛用这目光勒令他的目光,平息片刻,他说:“不需要。” 姚岸被松开,姚见颀随之朝椅背侧了侧,将流苏卷了回去,直到没有一点踪迹。 第150章 白水 厨房无比简洁,刀具光泽,砧板干燥,电磁炉的商标尚未磨损。 姚岸在水池边立着,不知是对这样精简的环境无所适从,还是没从方才的插曲里缓过劲。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想不通。 无果,姚岸晃了晃一头雾水,暂且撇开,当务之急是做一顿清淡的饭。 目前他已经能从这些单一的炊具里对姚见颀平常的伙食得知一二了,即时、速冻、真空……也不知道他最近喝过汤没有。 米桶是空的,冰箱里倒有些蔬菜,瞧着像自己种的,姚岸把萝卜玉米花椰菜等等能拿的都拿出来,从边角里捡起两个冬菇备上,他有些想出去买菜,望了望姚见颀,沉在帘阴里,让他一点也不愿意走。 食物洗好切好,锅里放葱放盐,和水一块兜进去,盖上,离水烧开还有一会儿,姚岸想给姚见颀泡杯姜糖水。 盐旁边没有,遍翻了橱柜也没有,姚岸阖上冰箱门,确认这屋子里没有一颗食用糖。 水咕嘟咕嘟地淆叫,他迟疑几瞬,将手掌贴在了汗湿的透明锅盖上。 结结实实烫了,唤醒当下,他咬着牙槽没出声,吁出一口气,抓起盖帽,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往里头添了一圈蛋花,旋绽。 最终,他将成品倒在手绘汤碗里,一筷一匙陆续放在桌面,另取一只小碗盛了些汤放温。 “见见,醒来了。” 流于自然的声音,喊的人没刻意,听的人也不多心,姚见颀睁开眼睛的时候给彼此铛然作响的错觉,就好像这样的时刻也在昨天发生。 姚岸轻侧过身,让他经过,那件披肩不知被掖在了哪个旮旯,目光遍寻不至。 餐桌一侧堆砌着杂物和可视水位的盆栽,姚见颀抵达另一头,姚岸随后而至,只能坐在他的侧边,刚好等他连汤带蛋花吃了一口。 “好吃吗?”姚岸不禁问。 姚见颀舀起勺子:“是你说我发烧了。” “嗯。”姚岸说,“怎么了?” “所以我现在味觉失灵。”姚见颀面不改色地吞下一块胡萝卜,“还觉得有点苦。” “……”姚岸尴尬地握了握手,“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姚见颀没言语地搅了搅汤面,里里外外都瞧不出食欲,咀嚼都像走过场。 “苦的话,要不要吃点糖?”姚岸试着问,“我之前在厨房找了找,没看到。” 瓷器铃然敲击,像是姚见颀的回应,姚岸再问道:“你现在是不是不爱吃……” 没问完,勺子蹭到上唇尖,若即若离,姚岸不敢再动,怕牙齿真正碰上。 姚见颀却将勺往前一递,到了那人舌上:“尝尝。” “我、不用……” “尝尝。”姚见颀重复,“告诉我好不好吃。” 这又换了种性质,姚岸忐忑半秒,一横心吃下去,尝的不只是味。 “好吃吗?”姚见颀学他问。 “……还行。”姚岸不吹不擂。 “哦。”姚见颀左手挨着太阳穴,懒懒地张嘴,阖齿,慢咽,比什么玉食都有风味。 几口下去,知觉姚岸看着他,问:“还要?” 姚岸忙摆手:“不了不了,你吃,多吃点。” 姚见颀是笑了,似乎,促使姚岸乘胜追击地给他又载了一大碗,他也没推拒,半就着吃了不少量。 剩下的留在了冰箱,姚岸放妥后顺便将冷藏室整理了一遍,理到饮品区,他稍微停下,借感应灯看清上头掖着的几张男士面膜。 不会是姚见颀的。姚岸后知后觉,才想起这屋子另一个人的存在。 他回望,姚见颀在玩一盏声控台灯,面孔织就一层光茧,手自然垂落,另一只手屈起四指,在桌面上叩着,目光则无遮无拦地落在他脸上。 姚岸心里颤了一颤,倒了一杯放温的水,走上前。 “今天你都是一个人待着吗?”他问。 一下,亮起。 “你……室友,知道你生病了吗?” 一下,熄灭。 “关他什么事?”姚见颀终于舍得回答。 他的淡漠似曾相识,只是不知悉冲谁,姚岸握紧手指,道:“怕你晚上体温升高,要没人看着的话,变严重就麻烦了。” 说完后略有间隙,姚见颀指尖拨动台灯藤条,回:“不会。” “万一呢?”姚岸话里全是不放心,“还是有个人在旁边比较好。” 唯一的光源在姚见颀的颈后,朦胧的色温溶解了他的神情,所以姚岸只能凭他的话断定。 “是别人的话也可以吗?” 这应该是询问,而非征求。 “什么?”姚岸攥住杯子。 “陪着我,替我尝好水温,用手掌试我额头的热度。” 姚见颀起身,推开木椅,“高烧的时候,就用湿毛巾擦我的身体。” 他每断一句就逼近一分,姚岸驻立不动,他让自己不要动。 “我说冷了,就躺在我的枕头边,抱着我。”姚见颀踩住他的鞋尖,还相隔一杯水蒸气,就连这点距离也被他一寸寸剥去,杯沿抵在姚岸腹部。 “亲我。”这句话快要抵达他的唇梢。 蔻的一声,中性光从编织条中涌跃而出,淌在他们身上,像天鹅的伤口。 姚见颀摊平了唤醒灯光的手,在橘色中问:“这些由别人来做也没问题吗,姚岸?” 他喊他名字的时候像一口咬下梨肉,哪怕姚岸此刻感觉到的是最叵测的温柔,最牢靠的幻觉。 他闭上眼睛,颓败地说:“我没有资格。” 有那么几刻,由于太过寂静,他们能明确听到各种器物老去的声音,刀具,水培植物,有机玻璃……包括他们自己。 “你衣服湿了。”再听到姚见颀的声音时,他已经距离自己很远。 姚岸恍然地低下头,看见杯内缺了一个指位的水,统统到了自己的衬衫中线,沮沮地往下淌,又蒸发。 他只看了一眼,便将玻璃杯递向一臂之外的姚见颀,履行他本来的职能:“喝点水吧。” 姚见颀望着对方,没接。 “你该走了。” 冷静、客体、发音清晰,不再附属任何一例心血来潮。 姚岸也无法再继续蒙蔽自己。 “好。” 他置下杯子,水渍哭满玻璃和桌角。 姚见颀背过身,面朝快要诞生的日暮,听见他说:“走之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姚岸看见他睫毛翕动,猜想,这应该是允许。 “银行卡是怎么回事?”他换了一次呼吸,开口时已经变了情绪。 姚见颀的侧脸埋进半边斜阳,一语不发。 “上个月,你把银行卡寄回了家。”姚岸走到他跟前,遮去了那半边,看紧他,“这些年家里给的钱,你一分都没动。” 姚见颀微昂,瞧着他,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他的语气还是无动于衷,姚岸真害怕被这样的他逼疯,每一次。 张嘴,闭拢,从姚辛平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直到现在姚见颀给他的所有,齐聚此刻,要将他压垮。 “为什么不用?”姚岸颈脉突搏,捺着最后的稻草,“为什么一分钱都不用?!” 姚见颀淡淡地望着在天色下摇摇欲坠的的人,目光纹丝不动。 “为了你。”他说。 就像一把最狡美的银鹤剪,落刃的时候,姚岸才知道,它的喙是利的,它剪断的悬吊物是无比重的,被砸中的人是疼的。 “我不想用那些钱,不是因为我倔,是因为我蠢。”姚见颀侃侃的声调掩去了所有坠响,“那些钱,包括要我来这里的决定,有多善意,我都不在乎,在我看来它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我离开你的时候还能好受。” 他说着,嗓音辛沉:“而这是对我的讽刺。” 水黏在皮肤上,有着蚀人的烫度,姚岸立于其上的水平线突然倾斜,他要盯着姚见颀,才能不在下一刻失足。 “你这些年……”他像一个病人那样问,“你这些年是不是……” “我想过你,姚岸,我不怕丢脸。”姚见颀有着与他全然不同的冷烈和审视,“可是你现在才来问我‘这些年’,没觉得晚了不止一点吗?” “我、我也……”姚岸经受不住他的质问,想要和盘托出,又觉得一无所托。 最后,他颤摇着头,说:“我不敢。” “不敢?”姚见颀轻而极轻地反问,微微地笑,“我与你好多年,就换来一个不敢。” 这句话是扎在足心的刺,是咬掉了舌苔的白色,捏住了痛处的人会叫嚣,姚岸这时才发觉,自己不是死掉的肉,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推开你的。”他说,“你说让我不要放弃你,我还是……还是把你推开了。” 姚见颀低凝着他,问:“你觉得愧疚?” “我怕你恨我。”姚岸踩着滴下的汗水,“又怕你一点也不恨我。” 他的言语里有多大程度的真,姚见颀无法计较毫厘,如果可以,但愿不止五分是否奢侈? “所以你特地远道而来,告诉我希望我幸福。”姚见颀说,“算不算一种卑鄙?” 姚岸怔然地从电车站回想到方才,他口口声声的大度和祝福。 虚伪得无处遁形。 “你不承认也好。”姚见颀却说,“我已经担不起了。” 姚岸愣了一愣,看向他的目光有种徒劳的询问,不确信。 “之前是我太幼稚。”姚见颀道,“银行卡是我最后一次任性,以后不会了。你也看到,我现在还过得去。” 他暂缓,直面姚岸的目光:“更何况我已经不是单独一个。” 没有破绽。姚岸从他暴露的皮肤和声线中无法看出破绽,恰恰与自己相反。 他直面他的疏离,恳请道:“你说清楚,姚见颀,求你说清楚。” 姚见颀捂起双臂,稍微欠了欠身,很近又错开。 “照顾我的人已经有了。”他说,“这里不需要第三个人。” 暮霭从门缝中渗透,在水晶绒地垫上经转,舔到两根各自分开的鞋带上。 最后一眼,姚岸望向那副在落日中峭拔呈现的骨架,淌过他肩胛的烟蓝,像气态打火机的内焰。 斜切面不断压缩,压缩,压缩……直到门和框之间再也容不下他的一根头发,“喀”地一声,结束。 姚岸立在不近人情的防盗门前,努力回想方才的情节。 他点头,他明白,他走开,告辞,穿鞋,看姚见颀,系鞋带,看姚见颀,关门,关门……看不到姚见颀。 原来姚见颀很早就说对了,体面是足以保全自身才能兼顾的事情。如果说不出再见,那么他至少能够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被他视而不见。 邻处有类似的锁舌击响,成了催促他离开的铃音,姚岸后退,转身,向着长廊尽头走去。 第一步,第二步,第…… 拎着棉线网兜出来的杜比克夫人吃了一吓,差点儿把里头的油桃摔在地上,毕竟看到大高个儿突然在自己面前突然倒下,属实不太常见。 待她扶上脖子中央坠着的老花镜,终于看清,那个人只是照着墙壁跪了下去,尽管全身弓着,背脊扑动。 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杜比克夫人并不陌生,她睁开松弛的眼皮,从对方的身形作出了自己的判断,走上前去。 “怎么啦,姚?” 男人整张脸伏在手心,并未对她的关切作出反应。 “是身体不舒服吗?”杜比克太太向来乐善好施,对关心也不例外,她原本佝偻的背愈加佝偻了一点儿,终于看清,从对方指缝间漏出来的东西。 这更让杜比克夫人意外了,同邻这些年,她从没见着这位男租客的一毫失态。 “没关系,没关系。”她执着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换了一种安慰的策略,“没什么大不了的,相信杜比克太太,姑娘会回来,月亮也会升起来的。” 以往表情妥善、在每一次招呼称呼她女士的男人这会儿却跟失灵了似的,怎么劝也劝不开,安抚也无济于事。 杜比克太太叹了一口气,从网兜里摸出一个油桃,放在他脚边,离开了。 滚烫的液体滴在掌心,冒出的白色水泡像是被它们种下的,蘑菇一样胀满了每一道纹路。 记得他曾经在手的背面默写,记得他说这里是情这里是欲,记得他的唇印。 深潜的人听不到水面的叫喊,姚岸听不到牛皮鞋的来去,闻不到水果的酯香,却能在某一个极致无声的时刻,感觉到忽然的来临。 身后的门清脆地打开,推到过半,随着一深一浅的步履,泼以他柔暗的梦影。 “你在干什么?”蹲在他面前的人问,就像问你从哪里来。 姚岸使劲地摇头,整张脸泡在手里。 “为什么哭?”他又问。 姚岸重复着动作,双腿跪立。 他们都有过白水似的天真,那是野荷花的夏天,他们初次见面。 那时的天很高,伸出手够不着,风把云都吹烂了,山呀水呀一眼望不到边。 你说只有小小,没有别离。 时间过了永恒,还是一个转瞬,姚岸无法辨认,直到他的面庞被人从果树上摘下来那样,从手心摘下来到另一个手心。 姚见颀用食指捋过他的睫毛,用睫毛捋过他的泪水。 轻声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第151章 庆幸 水从龙头注下来,细细舔舐着掌中每道纹壑、雀起的每个白泡,以及盛于其下的姚见颀的手腕。 姚岸试着揉了揉水流,耳边传来有所察的鼻息声,他不再动了。 方才姚见颀用同样的水给他洗净了眉目,衣领还未干。 等到七月的手逐渐温凉,姚见颀关掉了水龙头,五指收拢,将那手连同那人一直牵到了客厅。 他们共同坐在立体提花的沙发巾上,姚见颀叩身,掀起茶几垂坠的饰布,提出来一个大容量的家用急救药箱。 扳开夹扣,第一层是装着各色胶囊的塑铝药片板,他拎放在一旁,从箱子里陆续翻找出一瓶碘伏、一包医用棉、一支无菌注射器和维E霜。 药箱稍显凌乱,但不妨碍姚岸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红外线体温计。 姚见颀拍了一下膝盖,见他迟迟不动。 “啊,抱歉。”姚岸把右手搁给他。 明明知道体温计在哪里。 凉凉的碘伏随医用棉在掌上的平原薄涂着,姚岸想到还在游泳的时候,他中指头撞肿了,姚见颀也是这样给自己慢慢疗。 正忆着,木星丘上不防一刺,却没觉出疼,那积液被注射器针尖吸走,一处一处,鼓囊的颓丧都没了。 姚见颀食指沾了霜,在破了的水泡上点搽,那不枯的茧让被他揉摁的人有些难禁。 “……可以了。”姚岸说。 对面的人却听不见一样,或是权当听不见,勤勤地将药膏抚热了,又烧起来。 姚见颀的眼睛被细致的睫毛遮拦,姚岸知道他看不着自己,可以随性耳红,又觉得他哪儿都看着自己。 目光飞溅,到他身侧斜漏出来的几线明色上,像是胶囊,姚岸当救命草似的,就问:“箱子里头怎么这么多东西?” 巡在自己掌缘的手停了一停,姚见颀稍稍偏身,将他投去药箱的视线挡住。 “都是维生素。”他说。 “光是维生素啊?”姚岸执着得偏门。 “还有笪翎的一些保养品,大概。”姚见颀的指甲在他掌间划了一道。 姚岸耐着手心的酥,总觉得遗漏,试着问,“你还有没有别的……瞒着我?” 姚见颀迎上他的盯瞩,阵脚从容,点头说:“有的。” 姚岸眉心彤彤,急着又怕冲着,忖了忖,试图沉稳地问:“是什么?” “好多。”姚见颀轻问,“你都想知道?” 姚岸恳恳地点头。 姚见颀款款张唇,却道:“从哪一件先开始呢。” 姚岸再耐性也有些憋得慌了,他忍不住握上那节臂膀,担忧的时候顾不着羞惭:“你……” “嗵”一声,是门锁无顾忌地撞在墙上海绵垫的声音,以及一串人语絮絮地相伴而来。 “姚,我刚才在楼下碰见杜比克太太呢。”进门的戴着一个硕大的电镀泳镜,脸和视线都被遮着,一边扔拖鞋一边碎碎,“一见面就扑过来,说你蹲在门口痛哭。” “我说肯定是她看花了,上回她不就把Yann当成你了吗,可老太太发誓说绝对不会,还跟我赌了一瓶香水,想想就是茉莉味的,我就跟她说说我压根不欣赏这种香调,建议她更换成……” 话音随第二只人字拖落地戛止,炫黑色的泳镜片反射灯光,将屋内的两人齐刷刷闪了一道。 笪翎舔了舔唇,扯下泳镜,半敞的粉色运动衫落了一滴水。 “我是不是——回早了?”他问。 姚岸忽然想起什么,忙要将手收回,却被姚见颀更快地一握,没让动。 姚见颀闲闲望着门口,不置可否:“不是说要开泳池派对?” “本该如此。”笪翎脚一勾,门带上,“开始都在predrinking,结果Yann他们喝大了,互相扒裤子往房顶上扔,还扔到了邻居屋顶。”他将自己侥幸存活的冰丝裤腰带一拽,松开,“哒”地撞在胯骨上,“果然,人家喊警察了。” 姚岸盯向那只被姚见颀两指圈住的手,再将如常交谈的两人盯了个来回。 这也……太见怪不怪了。 笪翎朝客厅内近了近,他当然能看到那双叠握的手,以及姚岸心虚和疑惑的神情。 “不会吧。”他将上衣拉链扯开,对姚见颀歪歪头,“你还没说?” “说什么?”姚岸先一步问。 得到姚见颀秋后算账的目光,笪翎自觉地转移,抬起右手,眼似的眨了眨:“姚岸,你一定能理解幽默的对吧?” 还不待姚岸作出更费解的反应,身旁的人已然开口:“明后天就要准备撤展了,今晚你最好早些休息,我建议。” 个中意味不言自明,笪翎向来很解风情,对待别人的风情也同样。 “很有必要。”他笑笑,这回是对两人,“那,你们也不要熬得太晚。” 随着第二间卧室的门关上,这个客厅再度只剩两个主体,姚岸再怎么反应迟钝也该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对劲。 他瞪着姚见颀,有了些鲜见的底气。 姚见颀顺他自然,道:“那就从这件事开始。” 桃驳李洗净了,切好,向心状摆在夏夜的餐盘上,像圆月被瓜分。 下一刻,浴室蒸气晕了出来,姚岸抬起脑袋,又觉得它更像姚见颀的颊面,尤其是上头粉致的水沫。 “是一个老太太塞给你的?”姚见颀拂了拂头发上的星。 “应该是,我没看清。”姚岸坐在姚见颀的床尾,一掌端着那盘子。 “是压根没看吧。”身侧一陷,姚见颀坐在他旁边,湿烹烹的。 忆及方才在门外的失态,姚岸露出窘色,旁边却嫌不够似的,右手撑在他身后的软垫上,道:“杜比克太太是个好人,明天说不定会做一份可丽饼过来安慰你。” “……” “喜欢什么口味?我提前跟她说一声。” 姚岸将盘子往腿上一搁,转头:“你!……” 话音刹住。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近。 久而久之的那种短程距离,来自鼻尖最近的一个原子的斥力,显然也作用到了对方。 姚岸眼珠朝下,半天等不到对方的动静。 电扇叶翻卷,出声计时,怕唐突,更怕时不待我,姚岸心一铁,干干脆脆往上一凑。 “啊!” 双双撞到了鼻梁。 看来亲吻这动作也需要学而时习,久疏于此的人比青瓜蛋子还要怯生,姚岸望着对方稍稍吃疼的揶揄眼色,觉得老脸都丢尽了。 他风风火火地将盘子腾到姚见颀大腿上,往床上摸了三次才将电吹风拾起,脱了鞋,上床,膝行到姚见颀背后,揿开还有些滚烫的机器 室内又重新被声噪填充,却驱不走一床暧昧的未遂,姚见颀拈了片油桃,抬起手。 “你吃。”姚岸瞧见那伸来的一片桃肉。 “口里没味。”姚见颀道,“这种桃很甜,别糟蹋了。” 姚岸撅了撅下巴,衔过光滑的果肉,满嘴的可溶性糖,红芙蓉似的嚼烂在嘴里。 “甜吗?” “什么?”姚岸关了档。 “没什么。”姚见颀舒舒地闭上眼,双手后撑,仰道,“继续吧。” 姚岸望着他释给自己的饱满额头,不免抚了一抚,才重新推上开关。 就像做梦一样。 包括那个他信以为真的误会。 “笪翎只是室友。”就在刚才,姚见颀对他说,“学生宿舍有些吵,正好他也想搬出来,合租的话可以领更多的住房补贴。” “只是合租的话,为什么会有那种传闻?”姚岸总还是气不平。 姚见颀眼尾稍卷:“是情侣的话,可以领更多。” “?!!”姚岸瞠目,“所以你们就……” “假装而已。”姚见颀道,“没有人会核实的,很多留学生都这样申请补贴,有时互相开开玩笑,道听途说的人兴许当了真。”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姚岸忙问。 “我从来就没说过。”姚见颀道,“是你太好骗,每一次。” “……” 姚岸怎么不是?他走过多少关节多少弯弯绕绕,都是姚见颀赏他的。 而对方永远是是一副坦坦然的风神,仿佛从来都不觉差池。 “不高兴了?”姚见颀的脸泊过来,量他的喜怒。 姚岸想说是的,想诉自己的煎熬和憋屈,说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可恶。 但为何他却只感到庆幸。 当他戴着爱的镣铐姗姗来迟,挺起胸脯做足最坏的打算,可是,可是啊...... 亲爱的,你相信吗,我们没有走散。 第152章 桔梗 另天下午,姚岸回到宾馆,才进门,一个黑影就威猛地扑了过来。 “死鬼,你跑哪去了???”庞晟抓着他的两肩一个劲儿地摇啊摇,鬼哭狼嚎,“他妈的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和齐哥就差报失踪你知不知道……” “冷静,冷静。”姚岸将念他一片孝心,没有当即将人踹一边去。 庞晟被他一厘厘掰下来,摁回实心地板上,照旧气吁吁地质问:“说,你一整天滚哪去了,不说这事儿没完了还!” “坐着说成吗?”姚岸将他往屋里搡,“在门口扰民像什么样。” 庞晟哼了声,迈步进屋,正要往床尾一坐,姚岸却越过他,走向阳台。 这时庞晟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纸袋子东西。 “这是啥?” 面对疑问,姚岸不紧不慢,拎出一个纸包,放在象牙白的桌面。 “可丽饼。”姚岸又拎出一个瓶子,“配苹果醋。” 庞晟见吃眼开,搓搓掌:“我能吃吗?午饭没吃,胃还晾着呢。” “你自便。”姚岸抽出椅子坐在对面。 庞晟早预备着了,就等他一个肯定,鲜奶油填进嘴里,左手接着落下的水果碎屑和花生。 “真不错。”他吃了几口,鼓囊着问,“你买的啊?” 姚岸拧开苹果醋盖,说:“不是。” 庞晟:“捡的啊?” “你欠不欠?”姚岸说,“苹果醋没你份了。” “别别别哥,噎着呢。”庞晟赶紧将瓶子络了过来,取了一旁的纸杯往里灌,东西到了手才继续硬气,“再说,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哦对,得给齐哥他们说一声,别让人担心。” 庞晟说着就摸索手机,被姚岸止了,道:“我去说,你吃你的。” 说罢就走至一旁,扶着拦开始挨个通话,说自己哪里不周,报自己如何平安,庞晟边饮边吃,边听便瞧,觉出点儿微妙来。 “你是不是换了身衣服?”等他掐断最后一通电话,庞晟灌了口果醋问。 “换了怎么了?” 姚岸往椅子里一歇。 “一夜外宿,回来后只字不提还变了个装。”庞晟咂咂果醋,“怎么感觉你还挺滋润的?” 姚岸临危不乱,反问:“哪滋润了。” “哪儿都滋润。”庞晟眼直转腾,“你不会是——寻乐子去了吧?” 指的显然不是一般乐子。 姚岸抄起装洋桔梗的花瓶要砸,庞晟手快按下,劝道:“别了吧,坏了还得赔呢,你说是不是。” 姚岸表明只呵一声,心下却不尽然。 穿人家衣服,躺同一张床上,同一席枕头,单是这样,也够他快乐得要疯——尽管尽管,和庞晟所指的寻欢作乐,还有一定差距。 “早知道你是这个精神状态,我就不急了。”庞晟臃臃地吃道。 “之前又怎么了?”姚岸从花瓶里拈了一杆洋桔梗出来,拨了拨它香槟色的复瓣,低头在手机上查花语。 “你说呢。”庞晟舔走嘴角的花生碎,“整天失了魂似的,也不给人好脸,问你咋了也不说,我以为你昨晚择了个桥墩轻生呢。” “......” 当时真没觉得,被庞晟真么一提,姚岸也觉得之前太颓,不仅是这一阵,还有此前的好些年。 他感慨地摇摇头,握紧手心的花语:“我不是轻生,是重生了。” 俱乐部的最后一次比赛结束了,12名运动员一块儿搂着野了出来,方才教练恩准了他们的假,这会子一群年轻人正互相撺掇着上哪哪儿浪去。 庞晟跟他们打成一片,天南地北地海聊,姚岸照例落在后头,跟老板商量一个临床基地的事,跟当地医院已经对接的差不多了。 “培训课程开始筹备了,咱们这边也会派几个过去。”齐哥边走边道,“你要是有这个意向,就回去把申请填了。” 姚岸点头,他的康复师资格证已经下来了,增加更多的临床经验是好事,便问:“培训什么时候开始呢?” “端午之后吧,时间不紧,等咱们一道回国了,你还有时间歇歇。”齐哥道。 姚岸听了,说:“齐哥,我怕是不能跟你们一块了。” “怎么?”老板看他,“在这儿有什么事?” “事倒没有。”姚岸笑笑,“有个人,说好了一起回去。” “哦?”齐哥朝他望一眼,“就之前你去找的那位?” 姚岸肯定一声。 这时前面的人齐齐转头,林峤朝他们勃勃地吆喝:“齐哥,岸哥,待会儿一道去逛花园呗?” “你们都定好了?”齐哥问,“马教练呢?” “陪娃们去呗。”马教练应道,“我也透透气。” 其乐融融,唯有姚岸不作声,朝正要张嘴问的林峤轻微地摇摇头,对方领会,打着哈哈把话题绕开了。 快走到酒店,姚岸只跟老板悄悄打了个招呼,一眨眼便溜没影了。 离约定时间差11分钟,姚见颀还没把街角的空气站热,便望到那个长街尽头仆仆而来的人。 “慢点。”他轻哄。 “好!”应着的人言行不一,鹤跃过几个拦道的碧绿眼眸,将一阵炽风送抵姚见颀眉心。 姚见颀望过姚岸肩后隐去的乌泱,再抵达他的面庞,问:“不跟他们一起去玩?” “他们?”姚岸回想了短短一瞬,回头又回来,“不去不去,都是些小年轻,懒得凑热闹。” 姚见颀攒了攒眼:“你的意思是我不年轻了?” 姚岸一吃,哪想到横生一茬,摆手:“我不是那意思啊我就……”却在对方洋溢开的笑意间逐渐领会其意,喜恼地,半闭嘴又张开,“你又故意。” “嗯。”姚见颀不避让地承认,煛着他,“我故意的。” 被瞧着的人一短刹忘了要做些什么,终于被一拂幽香唤醒知觉,促促道:“你等我一会儿!” 于是姚见颀的眼前人就这么冲进酒店,一滚烟消失了,落他一个人在原地啼笑皆非,拣回滥施的柔情。 好在,不过进出了十来个旅客,那擅长临阵而逃的人又重新出现,稍远了,将两手郑重其事背后,一步一踱过来。 “跑下来的?”姚见颀发觉他颈处又添了层细汗。 姚岸含糊应了,怕他错了重点,于是咳几声,有模有样道:“送你个礼物,猜猜。” 对面的人一点都没黏滞,回他:“花。” “……”姚岸干呛了呛,硬问,“你又知道了?” “从小你就爱送这个,荷花啊杜鹃。”姚见颀理据分明,“这回难道不是?” 这可真叫姚岸没了气性,只得依依地掏出来,一边说:“虽然没创意,但你别嫌弃吧。” 回音系列的洋桔梗,花杆像日子一样细瘦明亮。 姚见颀拈住他两手下的那一截,低头嗅香的时候很轻很轻。 “酒店的?”他问。 “酒店的怎么了?”姚岸趁早抖出预备好的说辞,“不能搞出身歧视这一套啊,而且,而且当初你拿老师给你的郁金香给我,我不也二话没说么。” 越说越有理,姚见颀无缝续上了,道:“我有说二话么?” 好像……还真没有。 姚岸咋咋舌,正不知该如何往回补时,对面的人已然将花梗置入手提纸包,只露出一颗张望的白色脑袋。 “谢谢。”姚见颀用手背拭去对方颈侧的汗,“我收下了。” 作者有话说: 多好,又谈一次恋爱( ′▽` )? 第153章 莫吉托 并肩徐行过一段地砖参差的巷道,肌肤似的香气从在季风的羽翼中不断溅来。 姚岸忽然想起一件特重要的事。 他转头,左面是专心领路的姚见颀,偶尔有投递电动车经过,便伸出臂拦着自己。 “怎么了?”姚见颀拦着的手还在他腹前,等着那辆橘色的车先行。 姚岸踌躇了一段鲜亮的斑马线,到达对街时,终于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不是洋桔梗吗?”姚见颀低头眇了一眼。 “对!”姚岸捏捏拳,循循善诱,“那你知道它的花语吗?” “花语?”姚见颀凝了凝,在姚岸期待的目光下,终于是摇了摇头。 这也算遂了姚岸的意,他暗喜,拳头放开,说:“我知道。” “哦?”姚见颀没偏头,唇角有了些弧度。 姚岸现在就跟那班里总能知道正确答案、和老师心领神会的好学生似的,不对,比那还爽。 “咳咳。”他昂了昂脖子,气度非凡之余还有些不上道的忸怩,“洋桔梗的花语吧,就是……” “到了。” 一幢鹤黄的中央邮局在他们面前现身,彩旗飘飏,时钟旋转,姚见颀踏阶而上,回头,是没跟上来的姚岸。 “站着干吗?”他问。 姚岸踩着拧巴的砖线,和准备充足却临时流产的正确答案。 他看望着姚见颀纯然询问的神情,没有一分多余的好奇。 “来了。”姚岸笑笑,攒着手跟了过去。 邮局内客流不少,这是一个保留了书信基因的国度,很多业务都要通过信件办理,慢时光是不可多得的常态。 姚见颀买了一份自带邮票的绿色信封,身畔的姚岸自觉接过,替他将封口敞开。 “寄的什么?”姚岸见他掏出了一张紫兰色的表单。 “报税单。”姚见颀将纸张填进去,又从袋里取出了一只胶棒。 “报税?”姚岸微诧,任他将信封抽走了。 透凝的胶水在封口来回涂抹几道,姚见颀将信件徐徐封好,一点头。 “你需要交税吗?”姚岸又问。 “需要吧。”姚见颀在空中晃了晃信封,让胶水吹干。 姚岸蹙蹙眉,觉得他又有些含糊自己的势头,于是加紧问:“你达到交税标准了?要交多少?什么时候……” “你看。”姚见颀忽然踱至他的肩后,举着的信封顺应他的视线,将邮局内的人都任自切割了一道。 姚岸感受着耳后湃来的暖香,问:“看什么?” “没发现吗?”姚见颀抖了抖信封上的视平线,微侧些许,“他们都喜欢用口水黏信封。” 姚岸迫使自己不去注意他说话的动作而是说话的内容,终于看清姚见颀指给他的现象,道:“好像真是。” 姚见颀放下信封,姚岸回转,故意问:“那你怎么不学学,多省事。” 近距离的姚见颀笑辱不惊,回答也一如既往地看似正经:“唾液可以用在一些更合适的地方,你认为呢?” 姚见颀有一种转移焦点的能力。 具体表现在此人擅长避重就轻和模棱两可的话术,不仅对人下菜且手到擒来,其直接下场就是让姚岸从邮局到现在都只想着一个问题。 他刚才是不是在耍流氓? “......古斯米沙拉,奶油蘑菇汤,香煎海鲈鱼,油封鸭配香橙酱……” 此刻他们坐在临河的露天餐厅,对面的姚见颀把推荐菜的名字逐一译给自己,自然,熨帖,恰到好处。 “甜点还要吗?”菜单到了最后一页。 搞不懂他。 “你想吃吗?”姚岸总算回过神。 “早上的可丽饼还没吃完呢。”他指杜比克太太一早送来的那些,“或者你想要点水果吗?” “不用了吧。”姚岸说,“这些应该够了。” 姚见颀点点头:“那先这样。” 他阖上菜单,正要交给服务员,姚岸又轻呼了一声。 “那个什么什么鱼。”姚岸比划了一下,记不起名字。 姚见颀说:“香煎海鲈鱼。” “啊对。”姚岸将手放在桌面,说,“换一个别的吧。” 姚见颀没翻开菜单,他还记着那些副菜备选,直接问:“青口贝行吗?” “别是鱼就行。”姚岸道。 等服务员将菜单领了回去,姚见颀才缓缓靠到藤编椅背上,问:“为什么?” 姚岸瞧了瞧他,摸不准他是真问还是假不知道,便答:“你不是不吃的吗。” 姚见颀的神情在风中泊了泊,旋即浅浅漾开:“原来你记得。” “我都记得。”姚岸摁紧桌沿,喑声道,“就怕对不上号。” 姚见颀掂了掂他的话,问:“你是觉得我变化很大?” 在这短短的一问一答间姚岸并非有意,而是不自觉就开始列举:以前在外边不论吃什么你都要点个甜的润口,和陌生人交道也不是那么自如,也更爱跟我撒娇。 但你还是喜欢坐临河的位置,更倾向于看陌生人的耳朵而不是眼睛,对我…… “也没有很多变化。”姚岸还是说。 对面的姚见颀轻微颔首,不信也不疑,却道:“可我觉得你变化很大。” “真的吗?”姚岸忽而紧张起来,往前倾了倾,“哪里?” “你不抽烟。” “我会戒的。” “你也不失眠。” “昨晚就没有!” “你有话会直接说。” “我有……我有什么话没直接说?” 两人眼瞪眼,确切地说,应该是姚岸单方面瞪姚见颀,而后者无畏地领受。 冷头盘的准备时间并不久,服务员端着沙拉过来时,姚见颀已拎起左手边的一只叉子,晃晃,道:“待会用这只。” 姚岸于是知道,自己又被糊弄过去了。 一顿饭吃得费了些时候,由于姚见颀总是提前将食物切好了盛给他,姚岸说了两次我自己来也无济于事,也就不再说第三次。 河水像放凉了的蘑菇汤,有冷冷的香,结账之前两人小小争执了一下,姚岸非得来而姚见颀不让,姚岸说这回我记得带钱了,欧元,姚见颀说那就揣好了留个纪念,姚岸又说我经济独立了赚得比你多,姚见颀说那可未必。 最后较量不下,姚见颀先打了个手势,对刚好过来的侍者说了句什么,对方会意地点点头。 “你刚才说了什么啊?”姚岸语言不通。 “让他取一下账单。”姚见颀道。 “就这句?”姚岸半信半疑,“感觉你说了不止这点儿。” “多说了一句谢谢而已。”姚见颀从容回应。 姚岸更觉得蹊跷,又无他法,只好强调:“那说好了,待会儿我来结。” “没说好。”姚见颀悠了悠结餐的红茶,又放下。 “那你……” “这里结账需要很长时间。”姚见颀端起旁边的小杯甜牛奶,越过碟盘,倒入姚岸的红茶,“你可以慢慢和我争。” 姚岸真有点没辙,纳闷地盯着眼前逐渐乳稠的铅红,问,“你的钱都哪来的?” “反正不是贩毒来的。”姚见颀看他一眼说。 “……”那一夜的乌龙时过境迁也窘窘在目,姚岸明面上还得端,否则得更加给面前的人笑了去,于是半作正经,“问你话呢。” 一豆牛奶在茶上空滴落、停匀,没有沾到杯壁。 “刚来本地读语言学校的时候就当服务生,摘摘葡萄。” 姚见颀收回手,“之后学了纯艺,学院会给我们提供一些实践,我自己也去博物馆实习了一段日子,慢慢就开始策划小众的展,现在也有些画廊、商场展览之类。” 他将杯子搁在一旁,道:“差不多这样。” 姚岸看着他,并非全然不信,只是直觉告诉他,还差得很多。 “只做过服务生和摘葡萄吗?”姚岸问,“你不是还租了房,这些够吗?” “合租还好。”姚见颀将红茶举至颌线以上,示意,“ 还不喝吗,冷了伤胃。” 姚岸透着袅袅茶烟注视他的面庞,不动也不说,如同茗器一样坚执。 姚见颀的叹息拂开暖烟,他放下杯子,磕出一个母音,说:“还当过半年的中文家教,给杂志画内页,帮人遛狗,就记得这些了。” 毫不意外,对面的人皱起脸,姚见颀又道:“遛狗是朋友介绍的,帮一些没时间的上班族,一次性牵很多只狗,其实挺威风的。” 姚岸知道他说这话是为了调剂气氛,好让自己不那么负疚或感伤。为了他的苦心,姚岸捏紧杯柄,一口气将红茶灌了下去。 “哪有这么喝的。”姚见颀嗔然。 姚岸手背一抹:“我就爱这么喝。” 不知道是和谁较气。 姚见颀将脸转向桥头,情人锁在河上颤抖,他平复着嘴角,俄顷,转回:“好。” 完全作为姚岸的反例而存在的姚见颀的饮茶示范,小口轻呷,氲湿睫毛,除了一小杯未动的牛奶,一切都足够到位。 “这个不要吗?”姚岸指着牛奶。 姚见颀稍稍旋转杯柄,摇头。 口中停留的味觉仍在,姚岸想起那间无糖可寻的出租屋,一直盘桓的疑虑终于找到契机,他问:“是因为太甜了?”顿了顿,又进一步问,“你现在不喜欢吃甜了,对吗?” 杯柄转向姚岸,姚见颀的回应迟迟到来:“我心里喜欢的。” “那你……” “喜欢不意味着现在就要。”姚见颀只看着他,“不仅仅是糖。” 大概是这些字蕴藏的分量,姚岸的内心难捱地微颤,要对上面前彻底的目光时,一片青岚的色块阻拦了他。 头顶忽而冒出几串陌生口音,喧喧咂咂,姚岸抬头望去,是三个法国人,毛绒绒的手臂托着一大杯柚绿的液体,里头有青柠和薄荷叶,还浸六只颜色不同的长吸管,有三十多厘米长。 那杯子横在他和姚见颀中间,姚岸满头雾水地看着那三个男人比划咿呀,直至姚见颀又说了几句,明明都是法语,他总觉得姚见颀说得更好听。 随后,那个大杯子放在了他们的桌面空地,散发出的气味让姚岸断定是酒。 “是莫吉托。”姚见颀跟他解释,“这些人在隔壁酒铺现调的,请我们一起喝。” “一起喝?”姚岸诧异,瞧了瞧高出鼻子的吸管,“还挺热情。” 姚见颀问:“想喝吗,味道跟汽水有点像。” 姚岸望了望那三个打着“快喝”手势的老外,有些盛情难却,自己又不是个扭捏的主,便一挥手:“喝!” 他将盘子和杯子推开,接了法国人递来的红色吸管,瞅准青柠的果肉戳下去,啜了一大口。 正饮得欢,两眼之间凭空一根蓝色的吸管,接着是嘴唇,鼻梁和眉眼。 姚见颀咬着吸管,不过一指之距,冲他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姚岸:他在对我放电(OvO) 第154章 迷失 姚岸呛着了。 空前地呛,咳嗽把老外惊走,把服务生招来,效率奇高地给他们结了账。 姚见颀趁人之危地递了现金,姚岸猛咳着阻止,顺利将服务生吓跑了。 “你先顾自个吧。” 他被姚见颀携到河边,柚木做的长椅,老人们背驮着晚风,年轻人跑酷,在他们身后的墙上走月亮步。 咳嗽在姚见颀的手掌下慢慢睡着了,姚岸缓过劲,感觉那只敲扑着自己后背的手仍在扇动。 “我没事了。”他对姚见颀说,又补了句,“谢谢啊。” 姚见颀静静地架着腿,左手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在他后颈虚虚一握,望着鳞鳞河水,轻念:“怎么跟小孩一样。” 姚岸睁眼:“我?小孩??” “不然怎么喝点酒也能呛到。” “那是因为我不小心喝了一粒柠檬籽进去。”姚岸冤枉死了,“早知道就不喝那杯东西了。” 姚见颀闻言,手臂倚回靠背,道:“原来是因为柠檬籽啊。” “不、不然呢。”姚岸昂起脖子。 姚见颀摇了摇头:“是我想多了。” 洋桔梗在暮霭中闭幕,头颅耷拉,姚岸又有些后悔方才的犟,面子真是件多余的事儿,尤其在姚见颀面前。 “其实我是因为……” 坦诚还没到一半,手机铃又响了,姚岸在心里抱怨谁这么煞风景,隔了一短阵,直到姚见颀示意地看向他口袋,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 他暗骂一声,低了头去接。 “哥们儿,你搁哪呢!”那头好不热闹,庞晟不知道跑到哪个场所去找乐子,声音如同险中求胜,“快来救命啊!” 姚岸一听脑袋就大了:“你说什么?” 庞晟在那头呜呜呀呀好一会儿,姚岸都没听清,只依稀几个字眼,男的、酒吧、出不去…… 说得是如怨如诉,但还能嚷嚷这么一长串,姚岸初步判断应该没什么大事儿,让庞晟先把地址发过来。 “你快来啊兄弟,你不来我们真的完了……” 我们? 看来还不止一个麻烦。 挂掉电话后,姚岸转向姚见颀,面露难色:“我朋友在酒吧出了点事。” 姚见颀早已提起了袋子,说:“我陪你去。” 照着庞晟发来的地址,他们闯入一片白日霓虹,周边是林林总总的招牌,模样清一色的酒吧。 “这什么地方啊?”姚岸流连过一墙玻璃,里头一群男人围着一台电视,在观看马术直播。 “寻欢作乐的地方。”姚见颀持着姚岸的手机寻找方位,还有心思调侃,“你朋友还挺会挑。” 姚岸心中的铃一响,挨近了点,问:“你来过?” 姚见颀毫不避讳:“来过。” 这铃铛就不只是响一下了,问了显小肚鸡肠,不问又耿耿于怀,索性咬牙:“那你是来这儿寻什么欢作什么乐啊?” 这一问就冒在耳边,姚见颀听着却不挪头,仿佛专心认路。 姚岸沉不住气,掇他:“啊?” 姚见颀瞥他一眼:“跟你平常去酒吧差不多。” “我哪里……”正要回嘴,姚岸又迟迟忆起,姚见颀头一次去酒吧还是他给当的引路人,现在想来,叫悔不迭。 知晓旁边的人又陷入了复杂的心理活动,姚见颀捱过又一家飘着特调伏特加的门脸,终于肯开恩。 “有同学在这边当调酒师。”他说,“大家时不时就来捧捧场。” 得了这两句说辞,姚岸霎时松快不少,“这样啊这样啊”地叨着,没多时,又更加敏锐地捕捉到什么。 “调酒师朋友?”他问。 “嗯。” “你经常喝酒吗?” 身边的人稍作沉默,报以一个不失偏颇的回答:“很久没喝了。” 姚岸却由不得自己松坦几分,接着问:“那你以前……” “是这里吧。”姚见颀扬起下颌。 姚岸只得由他的指示望去,见低空遍布着蓝色的群星,如露如潮,仔细瞧才认出是户外串灯,勾连着各个门面。相较于他们走来的那一路,这里的酒吧唯一也是最大不同之处,是挂着彩虹的旗帜,无一例外。 而个中意味,他们早在多年前就心领神会。 “你朋友是……” “肯定不是!”姚岸果断道。 姚见颀不大轻信:“那他来这地方,那么巧?” “瞎晃呢吧。”姚岸辩道,“你信我的,他比东方明珠塔还直,认识那么久了,我还能看走眼?” 姚见颀倒是不质疑了,只脸上写着“那可未必”,对姚岸道:“那大概是羊入虎口了。” 姚岸瞠了瞠,觉得离谱又有点儿在理,问:“那咱们进去直接抢人?” “应该不用。”姚见颀竖起食指,点了点他们正上方的柔性霓虹灯,“更巧,我朋友就在这工作。” Yann开始刷盎司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一小伙男人。 一共三个,起初坐在舞台边,随脱衣舞者露出的每一肌肉块而尖叫,直到最后一件边角料子离开,他们仍旧欢呼不止,当然,没有哪一位观众不是,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除了表演期间其中一人掏出手机被制止了以外。 Yann之所以注意到他们,是因为他们的头饰——印花头巾。 红黄绿,跟信号灯一样。 于是他在调酒、刷盘子刷杯子,再调酒、刷过滤器刷雪克壶的一系列间隙,总能瞧见那一抹走了样的颜色,包括他们现在包围一张铁艺圆桌,中间站着的两个亚洲面孔的男人。 其中一个看起来不像那种人,不属于这里的那种,正焦灼地从那群壮汉林立的肩膀往门口眺——尽管很难;另一个则醉得人事不省,靠着同伴的搀扶保持站立,以及安全。 Yann于是判断,后一个才是。 那头似乎闹了起来,头巾最绿的那位气势咄咄,鼓起胸肌,要把后一位亚洲人带走,而对方的伙伴则不让。 “我们都说好了的……” Yann听得清绿头巾说了说了什么,但是那一位伙伴——好吧,Yann确定了,无辜的直男,完全听不懂,只是重复着一句英语:“Where cool where you stay!” 正翻译着这句稍显怪胎的口语,Yann观望的视线忽而被一张面孔挡住,他还未看清,下意识地问:“您需要点什么?” “需要你帮个小忙。”对面的人用中文回答。 Yann睁大眼睛,高兴地甩掉盎司器:“姚,怎么是你?” 姚见颀笑了笑,将手提袋递给他保管:“不能是我?”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你了。” Yann一边放袋子一边连连摇头,惋惜似的,“你总不会是专程来喝酒的吧。” “给我来一杯。”姚见颀将一个闲置的发光杯垫摸过来,道,“最好是你们用来喷火表演那种。” “天呐。”Yann讶圆了嘴巴,“今晚有谁要遭殃?” “你也看到了。”姚见颀微侧过肩,将遮住的景象重新展露给Yann,“有人割我朋友的靴套。” Yann这时才得见,原本被绿头巾包围的工艺桌豁开了一个口子,有一名新来的男人堂堂站在中央,不得不说,他有点英俊。 局面因为姚岸的到来有了些转机。 先是庞晟不再那么半怂半刚了,挺起了背要跟对方赛胸肌;被他搀着的林峤似乎也没那么意志消沉了,居然半梦半醒地喊了他一声“岸哥”。 “你他妈疯了吧。”姚岸顾不上应,冲庞晟飞眼刀子,“带着未成年来酒吧?亏你进得来!” “我怎么知道他是未成年?都大学了!”庞晟挺胸之余直硌牙,“要不是刚刚找他的身份证,我都没发现他是借了队友的!” “资料上不都有吗?!”姚岸气道。 “我光记体能数据去了,谁没事操心年龄啊,又不是我儿子!”庞晟也气,还不能让敌方看出他们在内讧。 可不论对方是否看得出来,那位绿帽子哦不,绿头巾,显然对他们忽视自己的行为产生了不满,尤其是对这位不速之客。 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英文,姚岸听懂了,因为比较简单,在问你是谁。 姚岸下意识想回一句管你屁事,但不知道怎么翻才恰当,唯一精熟英语法语的人此刻却不知道在哪儿。 刚刚在酒吧门口查验完身份证后,他一进来就发现了庞晟,在几台老虎机旁边,于是当即往这冲,姚见颀说了句什么还拉了他一下,没拉住。 结果他一回头人就没了。 姚岸急着那头,眼下却不得不顾好这头,找不着人,只得先行应付,问他:“有什么事?” 绿头巾男人呱呱说了一大串,不时寻求着同伴的肯定与应和,姚岸就跟做英语听力一样只能根据关键词摸象,什么“dating”啊“tonight”啊…… 姚岸大致懂了,在这种地方,对着个小男孩,能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指了指林峤,说:“他还没成年。” 对方显然不信服,又说了更长一串,庞晟忍不住戳了戳他:“这话我之前跟他说过,还给他亮了真的身份证,结果这老外神他妈脸盲,非不认!” 姚岸蹙眉:“你不会喊保安?” “闹大了怎么办!”庞晟暗吼,“他真是个未成年!” “……”姚岸瞧着庞晟,一脸“看看你造的孽”,又试着攘了几下林峤,“林峤,林峤,能说话吗?” 林峤耷拉拉的眼皮勉力撑开,似乎是听懂了,想点头,结果一跟头栽了下去。 有三只手同一时间去扶,分别是姚岸、庞晟,还有绿头巾,林峤迷迷糊糊,往姚岸那边倒,可还没等任一双手抢先,他又兀地往后一仰,晃晃悠悠地,往斜右偏去。 林峤的额头落在一副精巧的锁骨上,像是比热容很小的石英,热度在傍晚后忽然降落,让醉昏脑袋的人感觉到清清沫沫的舒适。 姚见颀接过软泥一样的林峤和姚岸意外的目光,当然还有别人的,他一一接纳,只对姚岸暗示性地睇了一眼,右手那杯蒸馏酒佁然不动。 “这帅哥谁啊?”庞晟暗地里鼓捣姚岸的后背,仗着外国人听不懂,堂堂地问。 “我弟。”姚岸回,眼光在姚见颀身上。 绿头巾的注意力短暂被转移了一会儿,很快又回到正题上,又是一个亚洲面孔,他抱着对方反正也听不懂的心思,直接动手去碰林峤的肩头。 林峤再一度被动地、安全地从对方长满金色汗毛的手掌下逃离。 姚见颀将半倚着自己的人转了半圈,以整个右侧对着绿头巾,他这时打量了一眼林峤,不迫不急,表现得比在场的任何人都不像一个不期而至的闯入者。 “我朋友喝醉了啊。”他兀自念叨着。 对方听见他一口流利的法语,有些意外,再度将他探量了一次。 姚见颀的脸在昏聩的室内灯照下无法完善地呈现,但方才的转动使得他丢开了某道月光束,一小片脸庞在婉转的阴影下静置,有点……有点像他手里那杯名为迷失的苦艾酒。 茴绿色的液体在绿头巾的视线中一点点往上递,伴随着持酒人静疏的嗓音:“请你喝怎么样?” 第155章 雄心 姚岸听不清姚见颀在说什么。 但从他的动作上,举杯的动作,姚岸猜,大概是请对方喝酒。 姚见颀的表情和距离都很适度,就像递一杯纯净水那样目的平凡,何况,这还是在帮他们解围。 但他就是很不爽。 尤其是在绿头巾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抄起口径95mm的无铅玻璃杯,在滚动的喉结中一饮而尽,带着那种雄性的、夸饰的声音“咂”了一声,仿佛声称自己干了一杯烈性酒有多居功至伟。 庞晟听见了什么,不容忽视,他扭头寻找音源,当即暗呐:“你平白无故砸桌子干什么???” 姚岸一言不发地握着拳,目光统统悬在对面的人身上。 姚见颀似乎无所察觉,只是那么恰好地从酒保的盘子里端起一杯色泽一样的,在绿头巾鼻梁上晃了晃。 心术不正的人容易将挑衅认作挑逗。 绿头巾当然依旧笑纳,只不过这回,他长了点别的记性。 “喂。”他喊住酒保,嘱咐了什么,酒保点点头会意离开了。 69%的纯度并不是那么好消受,何况之前就喝了几杯,在姚见颀与他周旋的几句间,那种迷迷幻幻的感觉已经有些露骨,绿头巾旁边的两个伙伴要去搀他,被他挥开了。 没多久,一杯新的酒出现在酒保的盘子里,除了香味,表面看来与自来水无异,但这种巴尔干伏特加几乎世所闻名,三次蒸馏的酒精浓度使它在递过来的途中都夹伴着好事者的戏语。 姚岸蹙了蹙眉,直觉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这杯我收下了。”男人一只手摇了摇手中的苦艾,而另一只手则拎起那杯伏特加,摆在姚见颀眼前,“这一杯归你,我请。” 姚见颀的视线被酒杯的菱形分割,辨不出是否经过了犹疑,总之,在绿头巾激将的“一杯都不喝似乎不太礼貌”的背景音中,他笑了一声,手掌向上。 “靠,这就开始斗酒了?”庞晟眼睛直了,又有些慌,悄声问姚岸,“你弟酒量行吗??” 他没能等到姚岸的回应。 因为身旁的人早已往前,在姚见颀快要触及加厚杯底的前一刻,决断地将酒一把夺过。 姚岸懒得和人废话,直接就着动作的惯性将杯子送至嘴边,一仰头,倒了进去。 “呜吼——” 隔壁几桌的客人发出看热闹的呼声,振臂摇晃助威。 绿头巾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前几秒都支愣在那儿,终于被酒杯倒扣在桌面的声音唤醒,最后也是唯一一滴酒舔着追光向下绵延。 “这是犯规!”男人的怨嚷甩向姚见颀,“我请的是你!” 姚见颀并未立即回应,他的眼神带一点深思与柔和,在姚岸脸上停留着,而姚岸,则不知怎么,带一点恶劲、意气地回看他。 “他喝也一样。”姚见颀拾回眼神,表情依旧。 “凭什么?”绿头巾被酒和火燎着了,吐字稍显昏浊,“我可没叫朋友帮忙。” “可他不是我朋友。” 姚见颀徐徐回应,后面再接了一句别的,绿头巾瞠眼,在他和姚岸之间来回瞧了好几遭,又吐出了什么感叹或问句。 “他妈烦不烦?”姚岸有一阵子没说脏话了,很长一阵子,工作和生活带给他的是不值一提的欢心和平平无奇的不快,都不到要以一句脏话镶边的程度,但今晚,他就是格外地、迫切地想骂几句,甚至不是对这个傻.逼,而是对酒吧里的每一个人。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 绿头巾压根听不懂,但不妨碍他感受到此人不善,而他自己呢,虬结在马甲外的肌肉也明显不太好惹。 眼见着寻衅滋事的苗头一触即燃,姚见颀与绿头巾旁的一红一黄同时伸手将各自的人拦了一臂,才没让这两人鼻梁撞上。 林峤已经被移交给了庞晟照管,姚见颀又迭上另一只手于姚岸背部,揉慰他的后心。相比于劝架,这个动作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几乎算得上依偎。 姚岸的刺没收回只是顿时放软了,从他无的放矢的拳头中,从他寻向所志的身躯中。 绿头巾也被圈拦在两个伙伴的包围里,嘴里吐着什么不忿,反正也听不清。 “我喝。”姚见颀说。 姚岸突地转头。 姚见颀没有看他,只是用法语将同样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绿头巾的酒气扇扑在鼻翼间,听后情绪平稳了点儿,从伙伴的膀子里挣了出来。 他一扬手,吹口哨把酒保又唤过来,叮嘱着什么,旁边的红头巾似乎不太赞成的样子,又屡屡望向姚见颀,但终归没劝成。 还是相同的酒保,托着相同尺寸的钢化托盘,只不过,这一次的酒却由一杯到了四杯。 “还算我的。”待酒杯入桌后,绿头巾模仿姚见颀的语调,空置的那双手在旁边示了一示。 “全部?”姚见颀问。 “你随意。”绿头巾道,“但是公平起见,我们还是1比1更好。” 说完这句,他便粗气地将方才那杯苦艾酒一饮而尽。 “现在是2比1了。” 怕他们听不懂似的,他放下酒杯,双手比起1,相撞一下,右手变成了2。 这下可真是不用翻译谁都懂了,包括有意无意善意恶意各种意思旁观的客人,蹦迪的喝酒的侃天的,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妈的,老外都这么闲?酒往脑子里灌?” 庞晟首先激情发言,不懂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越挑越大了,他可不想上法庭再来个引渡回国。 但不明白为什么,离漩涡中心最远的他好像成了最激动的那个,除他以外,林峤在打呼,姚岸绷着脸,而姚见颀已经将杯子握了起来。 “中法友谊万岁。” 说毕,姚见颀将臂一举,就要往下灌。 离嘴唇还差一指的距离,他的动作停下了,由于太过急促,无色的伏特加泼了一些在手上,不多。 姚岸一寸寸将那人的手腕子往自己掰,没使多大力,因为对方也没反抗,甚至有点儿顺从。 他就着姚见颀的手将那杯酒再次喝了下去,从头至尾都很潦草,毕竟他没有像绿头巾那样在烈酒过舌时咬住腮帮,发出滚烫声响。 也许是注意力不在酒本身的原因,他也没觉得多难下咽。 绿头巾扫兴地浊哼了一哼,旋即收到了一行视线,像纪录片里的某种食肉目动物,敌意、护食、重视领地。 这让他更兴奋了。 新的苦艾酒被摆上桌面,喝红了眼的男人不听朋友的阻劝,一杯再次下肚,周围数声叫好。 “这还有完没……” 庞晟的抱怨还未说完,身边的人,也就是姚岸,又一次抄起了酒杯。 确切地说,是三次。 姚岸不带缓冲地将三杯伏特加倒下肚,动作有点凶,有液滴划出嘴角,颌骨,颈动脉,姚见颀的指甲。 那一滴据说度数为88的蒸馏液躺在粉圆的甲面,扭曲,滚动,在姚岸一把握住自己时浸透、过滤。 这是姚见颀入夏以来距离酒精最近的一次。 “我们走。” 他不再说第四个字便将他救走,对,是救走。 哪怕在最少不更事的年纪,姚岸也不曾臆想自己是一个屠龙勇士,不是因为没有恶龙,而是因为他没有公主。 今天,他终于可以紧紧牵着他离开黢黑的山洞,绿色的头巾落败的眼球;再穿过森林的荆棘,异国的客人们吆喝着和他击掌的手…… 为了他久候的公主。 “洋桔梗。”有人出声提示。 旋转门顶上晃荡着悦耳的风铃,姚见颀的脸融化在七月的季风中,望着他的时候姚岸问:“包里有重要的东西吗?” 姚见颀摇头。 “那就不要了吧。”姚岸说,“送花本来重要的就不是花。” 而是对方看到花时的心境,还有,送花人一直等待的那个表情。 他糊涂的笨脑子啊,想不出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姚见颀好看得真该死,好看得他想借着蓬蓬酒胆亲亲他,又害怕浓浓酒意叨扰他。 “其实我知道。”姚见颀说。 “知道什么?” “花语。” 姚岸果于自信的眼睛正在变得与之相反,对面街道,响起进球的欢呼声,他迟迟地发现,在姚见颀面前,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先知。 “我想听。”姚见颀道。 性喜潮湿的花萃、容易得灰斑病的花萃,姚岸粗浅地从来不曾解读便将之赠与,多少次。 可他忘记了,世界上所有的花都是一句异曲同工的情话。 富有世人的雄心。 “我爱你。”姚岸的舌头不再打颤,他的花形似玫瑰他的爱意也是,他说,“我永远爱你。” 姚见颀点头,仿佛得到了报鲸人来自远洋号角的回音,证实这并不是梦呓。 “我听到了。” 他说。 他的鲸鱼已然来临。 作者有话说: 林峤庞晟:不用管我们死活:) 第156章 韫色 Z市的白天22点左右才谢幕,从旅店到饭馆,酒吧,再到旅店,大气中的可见亮度随他们的行迹散失,从民用晨光直至航海晨光。 “兄弟,你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酒店门口的户外灯下,庞晟弯着腰,关节疼痛似的一手拄着膝盖一手扶着半边固定的玻璃门,背上还驮着个容量不小的人。 方才他费了一些口舌和体力,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地向姚见颀描述,从喝上头的绿头巾那儿逃出来后是如何之晚,敲开林峤室友的房门是如何之讨打,以及房内的床是如何之小。 “实在装不下两个醉汉啊!”庞晟语重心长。 对,是两个醉汉。 姚岸的酒劲来得猝不及防。 从大桥的中段开始,他“哄”地往旁一倒,吓得司机以为有人跳窗,而和他一同坐在出租后座的姚见颀自然成为了料理醉汉的第一继承人。 姚见颀和庞晟作为两个唯二清醒的人,前者不小心忽略了后者也是喝了几杯的主,听从了后者的错误指示,还未到酒店便下车,本意是想让其余俩人就着晚风清醒清醒。 结果越吹越上头。 林峤就别说了,本来还能走几步,忽然踩着一块石头就崴了下去,差点把扛着他的庞晟拽一跟头。 姚岸也好不到哪儿去,四杯不是玩笑,他拂出的酒意在姚见颀耳廓边烈烈,人也虚虚浮浮地挂在姚见颀颈弯,像得了软骨症。 “他这样没事吧?”庞晟将林峤扶起来,打包挂肩上,抽空关心负伤战友,“是不是出故障了啊,要不咱去医院看看?” 姚见颀偏了点儿下巴去看姚岸,只见他枕在自己右肩头,呼吸昏炽,酒品倒好,不打嗝不磨牙也不说胡话,一味闭着眼踉跄前进。 “不用。”姚见颀说。 “啊,真不用啊?”庞晟问,“听说那酒度数挺猛的,瓶身上还有健康提示呢,连喝那么多,别到时候给大脑整当机了。” 今儿个庞晟难能可贵地走心了一把,虽然拼酒这事儿导火索是谁还有待商榷,但人确确实实是为着解围才赶来的,要真出什么事了,他寝食难安。 可姚见颀却说:“没关系。” 说得特云淡风轻,还没自个儿在乎,让庞晟不禁怀疑这俩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妈生的。 不过他的确很少听姚岸谈到这个弟弟。 大学有一阵子倒是经常听见他打电话的时候喊弟,可之后就似乎再没提起过,这个名字的浓度已经稀释到庞晟差点忘了他的存在,有些新同事压根不知道他有一弟弟。 “行吧。” 家里人都说没事了,庞晟自然不好再啰嗦什么,而且姚岸似乎没啥不良症状,也不需要像林峤那样拽着驮着,搭在姚见颀身上时很驯从,乍一看还有点难舍难分。 “那我把他领回家吧。” 相比庞晟的絮絮叨叨,姚见颀的回答简洁明了。 他肩上泊着的那人好似真的无意识,眼皮翕然不动,由他浅浅地抱着,藤缠树一样,只是不知谁是藤谁是树。 “那可太完美了。”庞晟今晚头一回眉开眼笑,带着少了一个酒囊的轻松感,他殷切地问,“要给他拿件换洗衣服吗?我待会儿拿了送下来。” “不用。”就连这点麻烦姚见颀也给他免除了,“他昨天的衣服还在。” “嗯?”庞晟讶了讶,“他昨晚住在你家啊?” 姚见颀侧看了一眼姚岸,问:“他没告诉你?” “没呢,打了一早晨太极,我还以为是什么艳遇对象呢,表情有滋有味的……” 肩头的人骤然朝后仰落,想是一个不稳,直奄奄就往地上去。 好在姚见颀圈着他腰的手紧实有力,一绷筋就将姚岸楼了回来,潺潺晃晃的一抱。 姚见颀松了松手臂,让姚岸背部的衣褶落平。 “看来我们得走了。”他从姚岸的肩头上说。 “行行行。”庞晟一手摁着林峤另一手挥舞,“那你们路上小心,今晚辛苦你了。” 姚见颀扶着姚岸转身,到了一半他回头,道:“对了,有件事我比较好奇,可以问一下你吗?” “你问你问。” 庞晟生怕姚见颀临时反悔了,十分殷勤,“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姚见颀嘴角稍动,眼尾眺过来时在姚岸的脸庞上待了待。 “他有谈过恋爱吗?” “哈??” “有吗?”姚见颀将问题加深。 这题问得倒不怪只是奇,且不说出现在这个时间点,就算真是随口一问,不也应该直接问姚岸吗,难不成他们俩兄弟之间从不聊这些? 庞晟全在心里想,说出口的只是答案:“没有吧,应该没有。” “应该?”姚见颀的关注比他想象的执拗。 “这些年绝对没有。”庞晟说,“我们炸街啊泡吧啊他都不去,天天在家喂猫,整的跟佛门高僧似的六根清净,除了患者压根遇不到几个女施主。” 姚见颀等着他下句。 “但是前些年,大学的时候吧,好像有一个?”庞晟有一说一,可劲回忆,“他那个头像太情侣了,就一直用到现在那个,别人问起他就说有对象了,可大伙一直没听着也没见着,久而久之就觉得他在忽悠了。”庞晟耸耸肩,“我们也搞不懂他。” 他已经把知道的琢磨的瞎猜的全数说了,背上的林峤打个挺,嘟囔两个字,像在喊谁。庞晟听不清,揉了揉过载的膝盖,把人捞了起来。 “我知道了,谢谢。”姚见颀说完,扫了一眼林峤,表情很淡,“他看起来像失恋了。” 庞晟笑笑,没多想,打算摆手说这不算事儿,可惜没有第三只手,只能边点头便道好,手跟蹼似的翻两翻,四个人可算是别离了。 方才已经跟司机嘱咐过,出租车一直在自动计时器等他们,姚见颀和姚岸上车之后,司机说载完他们他就回家了,要不是之前看球赛拖晚了,也不可能碰到他们。 姚见颀礼貌地回应了两句,问球赛的结果,正中了球迷的下怀,从攻防互换聊到点球大战,口如悬河,总算讲到终场哨响起。 姚见颀没来得及听到是谁家欢喜谁家愁,因为车的前照灯里闯入一只野猫,司机惊呼着急刹车,姚见颀下意识去护肩上那颗沉沉的脑袋。 与此同时,他的腰也被一只手臂护住了。 野猫逃得快,刹车松开,他们由前仰转而向后,双双碰在椅背上,那只手已然缩了回去。 姚见颀笑了一声。 “好险啊!”司机提心吊胆地感叹,在胸口划十字,嘴里喃喃。 肩上陡然轻了,那颗头缓缓抬起,自个儿倒着摸了一把,又顺着摸了一把。 “都怪那只猫。”姚岸干笑了笑,很是惋惜。 姚见颀扭头,刚才还昏慵慵的连眼皮都撑不开的“醉汉”,此刻一脑袋清明地与他对视,脸上讪讪。 “不怪那只猫。”姚见颀将手掌放在椅座,与他挨近,“你早就露馅了。” 姚岸恍了恍,辩道:“不可能,我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 “不是演技问题。”姚见颀说。 “那是哪里出了错?”姚岸更不解了,忽而一闪,有点不信地试问,“——你看见我给庞晟使眼色了?” 酒店门前,庞晟从他的无性生活聊到陈年旧爱,姚岸眼见这个不仗义的孙子快把自己的老底都揭了,却一丝一毫都没从自己的挤眉弄眼领会到个中含义。 姚见颀眼珠半转,说:“这我倒不知道。” “……” “是一开始。”姚见颀直接解答。 “一开始?”姚岸奇异,“是我想的那个一开始吗?” 姚见颀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没道理啊。”姚岸没底气地质疑。 “虽然你装醉的演技无可挑剔,”姚见颀含着半星揶揄,“但前提是要有醉的可能性。” “哈?什么意思?” 姚见颀漫漫地瞧着他,不再说了。 四目相对中,姚岸懵了一大段时间,缓缓地动用待机的大脑,最后,不知是在味蕾还是对方目光的提示下,有了一个荒谬但不失有据的猜测。 “——那不是伏特加??”姚岸终于出口。 姚见颀没有否定。 姚岸蒙了。 “提前跟Yann打好了招呼,请他在必要的时候掉包。”姚见颀说,“那是酒精度不超过百分之4.5的西打酒,可能还兑了水。” “……” “那几杯如果真材实料,我们这会儿坐的就是救护车了。” “……” 怪不得那酒没什么味道,姚岸还以为舌头是被酒精麻痹了呢,合着压根就没多少酒精! 这么一细琢,姚岸比方才更没脸了,合着他这一路装疯卖傻,姚见颀都看在眼里乐在心头,没当着人拆穿他都算给他留足斤面子了。 姚岸啊姚岸,这回你可糗大发了! 许是对面那人的别扭快滴到自己手心里,姚见颀并未从他的局促中攫取更多快意,只问:“为什么这样做?” 也不是质问,语气很普通,闲闲的,仿佛答案也无所谓似的。 只是方才他问关于姚岸的恋爱时也是这种语气。 姚岸踅起眉,在囫囵带过和负隅顽抗中摇摆一刹,都没选。 他一狠心,说:“想赖着你,让你甩不开我。” 他的直白兴许是让姚见颀感到了意外,因为对方没有作出及时而紧凑的反馈,只是任时间和车轮都走了一遭。 “我不会甩开你的。”姚见颀诉说肯定的时候并不会强调什么,乍一听很轻巧,却又带着自给自足的权威。 “你用别的方式跟我说也没问题。”姚见颀接着道,“这样很危险。” 姚岸张嘴,没说话,闷闷地点了点头。 这一带店铺早就歇业了,暗芸芸的无灯,姚见颀可能没有看见,因为他依旧是那个等姚岸回应点什么的动势。 姚岸便说:“下次不会了。” “下次也可以。”姚见颀的声音带动空气微旋。 姚岸眼皮动了动,待要说什么,却忽地失去平衡。 丘陵地带就这点糟心,急转弯从不打招呼,不系安全带的缺点立马体现出来了。 由着离心力,姚岸朝左方一跌,脸正好砸在姚见颀的第三颗纽扣上。 “嘶——” 他把痛呼化解在牙边,一边撑在软椅上,一边立起一点儿下巴,还未怎么脱离开,一只拇指的螺纹就揿在了他的眼睛下。 姚岸这时才注意到他和姚见颀有多近,就和昨晚一样。 对方巧劲地摸了摸,又一摁,比方才的撞击轻柔了不知多少但又不至于流连,气息干燥地慰劳他的痛点。 “见见……”姚岸吞了吞。 “嗯?”姚见颀好似真的心无旁骛。 气氛正好。姚岸是这么觉得的,昨夜在床边没能占着的便宜从中作梗,再不趁热打铁他就不算个男人! 姚岸卯足勇气备足策略,连头的位置都精确地偏了三分,脸上的却温存忽而滑到了肩膀。 姚见颀稳当地将他一寸一寸扶起,坐直。 “小心点。”姚见颀说。 姚岸在韫色浓浓中有些发怔。 关于装醉,还有一个原因他没对姚见颀坦白。 哪怕告诉自己不该再贪心,可在他说出“我爱你”之后,却没有听到与之相对的回应。 他承认,他的急于求成,他的不知所措。 第157章 存在 “所以,这就是你目前为止的进展?” 平凡的7月,平凡的房间,来自祖国的不平凡问候翻山越岭,莅临在这个清晨。 颜怀恩的声音并不算大,且姚岸独自在阳台,四下无人,偷听的动机只能发生在手边的番茄上。 但姚岸还是有意识地抻脖子望了望客厅。 空空如也。 “不是,”他终于懈下来,停止给番茄打农药,“我怎么听出一点质疑来?” “你自己说的嘛。”颜怀恩道。 “我说什么了?”姚岸撂下药壶。 屏幕内的颜怀恩摆正姿态,两手交叠,上课似的开始逐一分析。 “按目前的陈述,你差不多一落地就遇到了见颀,培训课程的时间约一个月。课程结束后,搬来这里与他同居,截至今日,你在法国一共待了36天,没错吧?” 姚岸云里雾里:“错是没错……” “也就是说。”颜怀恩道,“在耗时36天的作战里,你主动出击的攻略成果只有——牵了一次手?” 这莫名其妙的拷问和失望让姚岸尝到了一丝无颜江东的惭愧。 “谁说只有一次。”他反驳。 昨儿姚见颀带他去看歌剧,结果剧院关门,俩人在门口挑了双芭蕾舞鞋小挂饰,也没管俩大老爷们用这能干啥,总之就是买了。 去方形广场的路上下了阵雨,他们一左一右地等在阳棚下,挂饰原本在姚见颀的右手指头上荡秋千,五分钟后,姚见颀把挂饰换到了左手。 雨停了,姚岸像是得到什么神启一样,总之他牵住了那只手。 姚岸那一脸沉醉幸福的样儿在屏幕上有种诡异的和谐,令隔了7个时区的颜怀恩都忍不住共情。 如此,他也再提不出什么有针对性的建议,只叹了口气,说:“算啦。”颜怀恩捋了捋颈椎,“我是闲操心,只要你俩好好的就行。” 说完,他挪出点椅子,俯了身,将两脚间四仰八叉的猫儿拾掇拾掇,翻个面儿。 屏幕内容成了空镜,替他承担了姚岸渐渐脱力放空的目光。 姚岸含起下巴,看那中了病毒的番茄,叶边微微卷起。 兴许情和物都差不离,总会出点小毛病,但只要发现得早,及时打点寡糖链蛋白就行。 他还不信邪了。 早间的滨水公园远看如云如雾,可一旦跑进,那点奶白的沙质又不复现了,仅仅绕在暴露的人体上,收缩变温。 花岗岩和木材结合的桥梁在运动鞋底下发出古老温响,姚见颀从桥这头跑到那头,欲照以往路线变道,跨出一步,却在原地踏了两下后朝反向折去。 “怎么等在这里?” 听见这句问,立在桥头的姚岸没有及时回答,而是看着对方微微雾湿的头发,递过一条灰色的速干毛巾。 姚见颀接之前,他又率先举起,捂了捂对方渗汗的额头。 姚见颀配合地低了低头,等他擦毕,将毛巾拽了下来,道:“谢谢。 ” 姚岸摇了摇头,问:“还跑吗?” “不跑了,差不多该回了。”姚见颀将毛巾分担两肩,转身朝来路。 “我猜也是。”姚岸庆幸自己掐点贼准。 俩人一块儿原路折返,一路沿着流线型的浮桥,气息荡漾。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晨跑的?”姚岸边走边问。 “有几年了吧。”姚见颀用毛巾蹭了蹭下巴,“记不太清了。” 姚岸侧视着他,对他的“记不清”永远报抱疑,他相信他对待过去的忠诚不亚于现在,向来如此。 “是真的。”姚见颀感觉到他的审视,没奈何地举了举毛巾尾端,“糊里糊涂就开始跑了,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成为习惯了。” 好吧,姚岸放过了这一马,转而问:“那怎么忽然有了晨跑的念头?以前体测1000米都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总不能毫无长进。”姚见颀抿了抿唇线,对他说。 一只水鸟凫过,旧旧的叫声让姚岸眼角跳了跳,他摸了一把,扔开那点浮想联翩,说:“所以就只是兴趣?” “以及自律。”姚见颀补充。 姚岸舔了舔虎牙,正下着定论,听见耳边在问:“我的动机还算合理吗,夏洛克?” “……” 姚见颀这么称呼他不是没有道理。 同居以来,一个小小的细节也足够姚岸生出些他念,仿佛真在摸清某桩真相,只不过案件里没有被害者,只有嫌疑人Y。 “我是不是让你烦了?”姚岸问。 姚见颀攒起眉心:“为什么这么说?” “总是问东问西的,瞎琢磨瞎念叨,还老……老缠着你。”姚岸越说越没底。 姚见颀凝望着他铺陈满面的情绪,停下步履,与他相对。 “这就是我希望的啊。”姚见颀说。 姚岸眨了眨眼,他的话如此简单又如此艰深。 “抱歉给了你那种错觉。”姚见颀双手垂侍身侧,“不论你做什么动作或说什么话,我都不会心烦,恰恰相反,我会感到心安,”他说,“因为这总能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你的存在。” 每当这种时候,也就是如坠云雾,情思睡昏昏的时候,姚岸觉得自己应该说些......说些相对的什么,好配得上这样的时刻。 可惜,舌头总在他最恳切的时候较劲,等他找回主权,发出的又只是一句:“真的?” 姚见颀回馈给他相当的诚意:“相信我。” 他怎么会不信。 “那晚上我来学校接你?”姚岸打蛇随棍上。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要求,不过,姚见颀却一下子悟了什么似的,神情稍换。 他审度地瞧了他一遭,道:“你像是有备而来。” 姚岸眼珠一转,扬身向前:“备了条毛巾呀。” 姚见颀于是从容随行,不纠结对方是否打哈哈,只笑自己轻敌。 “那说好咯?”姚岸拿左眼瞅他。 “走丢了怎么办?”姚见颀似乎不为所动了。 “哪里会?!” “哪里不会?” “都来那么久了,你还给我下了手机地图,我一大男人,走街上还能丢?” 姚岸连忙自证,“再说了,就算真找不着北了,还可以问别人吧——我英语还是没差到家的!” 姚见颀蜷了蜷眼尾,像是对他最后那句话抱疑。 “我……” “没问题。” 准备的百字腹稿就这样打了水漂,不遗憾反而庆幸,姚岸确认:“让我来学校接你?” “你来。”姚见颀说,“正好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什么东西?”姚岸的胃口一下被吊起了。 姚见颀:“你来了就知道了。” “现在不能给?” “还不是时候。” 还价失败,姚岸只会更好奇,尽管迫不及待,但想想也不过一个白天的距离,他勉勉强强按捺下来,妥妥地熬制喜悦。 偷瞄了瞄姚见颀两眼,对方未发觉,姚岸便如上次雨天那般伸出手去。 尾指甫一接触到虎口,瞬间的事,姚见颀躲开了。 不容忽略的动静,姚岸想装着没发生都不行,姚见颀未说什么,只将自己的右手抬起,在颈侧的毛巾上仔细拭了拭,手心手背。 “现在好了。”姚见颀手掌朝上。 姚岸跟蹦极似的,牵引绳落到最低点又重新弹起。 他重重地拍上那只手,两两都肉疼,越这样越是握得紧,不肯放。 姚见颀白天都忙,晨练洗浴早餐一气呵成,吃的是中国挂面,底料是乌骨鸡汤,昨天晚饭剩下的。 姚岸住来没两天就开始打点这个过于空旷的厨房,他自己拿着购物清单去华人超市,买了比清单还多一半的东西。如今的厨房不仅调味料一应俱全,炊具也五花八门。 这汤就是用新买的紫砂锅煲的。 “再喝一口。” 姚见颀刚放下筷,夹角边儿就蹿出这么一句。 他望一眼斜对面,将筷子从碗口挪开,凑着沿灌了一大口。 “行了!”姚岸挺满意,招呼说,“放着我收吧,你快去学校。” 姚见颀一手拿纸擦嘴,一手端起碗,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冲水声。 姚岸还没去抢活呢,斜侧的卧室门“吱哑”一开,走出个岧岧的人,打着一望无际的呵欠。 “要吃早餐吗?”姚岸简单一比划,“面。” 笪翎揉揉脸颊,惺忪地望了厨房一眼,将半落在肩外的无袖部分提了提,掩住了几道来历不明的抓痕。 待面部表情一厘厘醒来,他总算对着姚岸敞开了一个招牌微笑:“非常乐意。” 这时姚见颀走出来,指尖的水珠涟涟下落,看见平白多出来的一个人,就问:“你昨晚在家?” 笪翎去到洗手池边,两个漱口杯摆在那儿,体型差别不大,不过另一个里头有两只牙刷。 “凌晨回来的。”他无误地拿起自己的杯子,“我连开门速度都是平常的0.5倍,就怕叨扰了你们睡觉。” 他的咬字方式很戏谑,尤其在后两个字上。 姚岸再怎么胸怀坦荡也禁不住窥了一眼姚见颀,后者已至他身后,这个动作有些明显。 “看来天体营不怎么有趣。”姚见颀撑着椅背,弓下一点身,轻易便拿着了桌子对面的工装包。 姚岸没动,等待那种笼罩的感觉稍后褪去。 “犹抱琵琶才是最美的。”笪翎随着牙刷头挤进口腔的频率说,“满沙滩的人类裸体不比冷冻猪肉养眼到哪儿去。” 姚见颀说了声是吗算作回应,将包往肩上一斜,指节敲了敲椅背。 “走了。” 姚岸起身跟了去,说:“我送你吧。” “——那我的早餐怎么办?”笪翎比姚见颀还反应快,“我不会煮面的。” 姚岸这才想起一茬,回头看了看笪翎,有些欲言又止。 “不用送了。”姚见颀穿好鞋,拧开门。 姚岸紧了一步:“可是……” “晚上见。”姚见颀压柔声线,像说一个暗号。 这话当然是奏效的,直至他半退出门边姚岸都没再跟着了,姚见颀走前对镜子前抹早霜的那人道:“最好不要到太晚。” “放心。”笪翎的手温包裹着脸,眨眨眼,“我不跟你和钱作对。” 与面条一同摆上桌的有一碟香菇酱、青椒和白醋,从里至外都十分周到。 “感天动地。”笪翎将筷子立举,摆了个上高香的姿势,“我居然能在这间屋子里喝到高汤。” “这可能不叫高汤。”姚岸在抹布上揩了一下,没有坐下来,也没走,“你们平常都不喝喝汤?” “几乎没有。”笪翎搅乱“一丝不苟”的面条,着迷地望着袅袅白气,“一个不会做,一个醒不来。” 姚岸要问些什么,笪翎已经一口嚼下面的筋道,赞赏地比了一个大拇指。 “他通常吃食堂的半自助。”笪翎又吞下一口汤,对姚岸的问题了然于胸,“肉啊蔬菜水果酸奶都有,饿不了。” 姚岸停了停,道声谢,拎着抹布走开。 他先到茶几附近,将几本散装画册拾起来,整饬好,放回桌底,再卷起地毯擦拭。 姚见颀不在家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找事做,除了和国内落实必要的培训事宜,大多时候他看顾花草打扫房间,学两句法语日常,或者熟悉路况,视察中轴线上的摩天轮。 “他不跟你说这些吗?”身后的声音平淡又不经心。 姚岸回想起方才,先把灰尘捎起,在垃圾桶上抖落了两下,才回:“我问他就说。” “那怎么不直接问他呢。”笪翎紧随其答,筷头卷着几缕面条。 姚岸在垃圾桶边坐下,说:“没来得及。” “这样吗?”笪翎笑了笑,将成卷的面条塞进口齿。 姚岸没言语,长久地注视他,头一回。 哪怕同住屋檐下,他们也很少打几回照面,尽管互相都保持着漫不经心的友好,但是,他能感觉到可说不清但是。 “上次在展览馆,你为什么要故意让我误会?” 笪翎喉结抖动将食物下咽,侧了侧身姿,望着姚岸,笑容很烂漫:“我还以为你真当它是一个幽默呢。” 姚岸冷静的时候外人很难辨出情绪,包括问“为什么”的时候。 “嗯——”笪翎用筷尾抵了抵下巴,似乎真的在思索,最后,他放下筷子时下颌有两个方形的红印,“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为什么会相信呢?” 姚岸握着抹布,有水渗湿他的膝头。 “你好像很不安。”笪翎束起双腿,并置在椅子上,微笑着端详他。 隔了一会儿,姚岸抬高视线:“我为什么要不安?” “失而复得令人狂喜不是吗,姚岸。”笪翎的表情很善解人意,“也带来相应的惶恐。” 对面一言不发。 “越是亲密的关系,遭遇挫折之后,越能动摇我们本来的信念。”他眼光含笑,“有时候是对伴侣,有时候,是对自己。” 姚岸移开抹布,问:“见颀和你说过我们的事情?” “我听到过你的名字。”笪翎往左歪了歪头,“偶尔,他不那么清醒的时候。” “不清醒?” “啊你知道的。”笪翎佯佯地捂捂嘴巴,“业余时间,大家都会懈怠一下,各过各的打发。” 姚岸蹙了蹙眉,总觉得他有些含糊其辞,待要深思又被敲断。 “他认真的时候,我们聊过一次,就一次。” 笪翎感觉到他的目光,泛着忐忑的求知欲。 “跟刚才的话题差不多。”笪翎微眯着眼叙述,“我问他,对我在展览馆和你开了一个‘玩笑’生不生气。” 姚岸没有察觉地直了直背,抵在沙发上。 “他说,他只对自己生气。”笪翎道,“让你产生他会和别人在一起的念头,甚至轻易地相信。” 紧接着,椅脚在地上拖动的噪音挤占了忽然冒出的心绪,笪翎走到近门的储物柜旁边,寻出一张白纸黑字,比在胸前。 “有一件小事,不知道他有没有碰巧和你提过。” 第158章 等待 贴好标签的运装袋已经与对应的展品匹配,陆陆续续地从展墙上取下,就像树木落漆,保安在入口的执勤簿上登记人名和停留时间,发放入馆徽章,确保馆内的秩序与安全,撤展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姚见颀蹲在最后一个竖幅画作边,戴着白色手套的左手固定地握了握防止滑动的泡沫条,确认没有损坏后,在“未发现”条目中填写下日期和自己的名字。 “明天可以准备拆除剩余的技术设备了。”姚见颀与身边的人说,“临时聘用的保洁人员会来做废物处理,到时……” 他的话无缘无故停下来,由于一个不期而至的人。 车轱辘话变成三言两语,交待完,姚见颀一边取手套,一边往一个光洁的展柱走去。 “大概五幅画之前到的。”姚岸斜攲着柱子,赶着他问前抢答。 “挺久了。”姚见颀脱下最后一个指节,“怎么不喊我?” “欣赏一下你工作的样子啊,我还没见过呢。”姚岸笑笑,“挺有魅力的。” “一板一眼的魅力吗?”姚见颀自嘲。 “一心一意的魅力。”姚岸认真说,“你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想打扰你。” 姚见颀看了对方一会儿,未置可否,抬起光裸的手指,到达一个高度,沿姚岸左胸的盾形徽章勾勒了一周。 “怎么讨来的?”他问。 “哪里是讨来的啊。”姚岸挺挺背,“随随便便跟保安聊了两句,他就把入馆徽章给我了。” “随随便便聊些什么?”姚见颀放下手,揉搓着指腹。 “吃了吗多大啦天气真好啊,挺好说话一人。”姚岸信口开河。 姚见颀点头:“那看来要加强安保了。” “......那倒不必。”他的表情似真似幻,姚岸一时分不清其中的调笑成分,忙不迭道,“主要是我跟他说了,你是我弟弟,用的英语。” “就说这么一句?”姚见颀举眉。 “啊,别的我又不会。”姚岸埋头拂了拂徽章,好像这一下子就落了灰似的。 拂着拂着,看姚见颀也没有往下问的意思,也就拂完了。 “现在能看了吗?”姚岸没头没尾地问。 姚见颀当然知道他指什么,只说:“你来早了。” “来早了就能早点看了啊!”姚岸垫起背。 “这东西,”姚见颀说,“太早了看不见。” “啊……”姚岸难掩丧气。 姚见颀宽慰道:“吃点东西,去图书馆坐坐,就差不多了。” 和姚岸听来的差不离,这里的食堂有前菜主菜甜点三样,3到5欧不等,姚岸这一阵儿会遍了各种奶酪鱼排通心粉,有些腻歪,今天就只点了薯条和汉堡。 “有一家中餐厅的肉包子很好吃。”姚见颀将吸管投进酸奶,递给姚岸,“明天我们去。” 姚岸即刻就知道他看出自己没胃口,接了酸奶应道:“咍,在家里吃挺好的啊,今天就是午饭吃得晚了。” “那打包回去。”姚见颀道。 姚岸想推说些什么,却有几个端着餐盘的学生来跟姚见颀打招呼,其中一个也是亚洲面孔,说中文。 “这是Yann,”姚见颀对姚岸介绍,“在酒吧就是他帮的忙。” 姚岸本来好好吸着酸奶,闻言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有些心虚地望了姚见颀一眼,见他面无侃色,似乎只是就事论事。 “哈喽!”有着健康小麦肤色的人冲姚岸行了个笑面礼。 “你好,姚岸。”他放下酸奶自我介绍。 “我知道。”Yann将盘子朝上端了端,“笪翎说,姚见颀忙得没空搭理我们,我就猜到是你来了。” 他这话难免惹人遐想,姚岸再度看向姚见颀,后者的目光依旧毫无提示,像是随便他们怎样自由发挥。 “是吗。”姚岸回,“你认识我?” “当然啦。”Yann朗笑,“不过是在木版上。” 姚岸:“木版?” “对啊。”Yann道,“木版上面……” “木刻版画。” 姚岸循向声音来源,只有姚见颀,不遮不掩。 “你可以直接问我。”姚见颀说。 姚岸面对他,一时竟想不到上下文。 “对对对,你直接问他嘛。”Yann眼力极高,知道该给什么人调什么酒,也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例如此刻,最好的交流方式就是——闭嘴。 Yann率群众离去,还特意选了最最对角线的餐桌,给足社交距离也保留偷窥余地。 “刻的……我吗?”姚岸刮着酸奶盒盖子。 “是你。”姚见颀说。 姚岸稍顿,又问:“什么时候画的?” “你指第几幅?” 姚岸怔了一下子,话不全了。 姚见颀说这话时叉子在通心粉上随意打转,像一种虔诚的动物,却伪装成一棵漫不经心的植株。 “开玩笑的,没那么吓人。”他道,“只有五幅。” 姚岸一点都不觉得他在开玩笑。 “五幅一点都不少。” 姚岸认为他不值这么多,不论是五张木刻版画,还是曾经被姚见颀藏在床底后来又被自己带到住所的一整盒素描草稿。 “是为我自己画的。”姚见颀说,轻易地察觉到他的消沉,“我用来想念的方式,一直都很乏善可陈。” 图书馆的闭馆音乐是德沃夏克,展览墙上回荡着大提琴的长吟,没有开灯,他们佩戴着勋章款款走到穹顶之下。 “这里有一颗恒星。”姚见颀抬手指去。 今夜无风,透过断桥铝天窗,姚岸得以望见旷古而来的星光,如一个步履蹒跚的幼年。 姚岸仰望着星的时候姚见颀望着他,说:“你知道吗,它距离我们刚好520光年。” 姚岸的脸被气体球的光芒浇透,他目光发烫地问:“这是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吗?” 姚见颀笑了,摇摇头。 他迈出一笑步,背对着一个空空的雕塑支座而面对着实在的姚岸,他扶住姚岸的肩膀,像小时候触碰一棵赤杨的脉搏一样,贴了贴他的左脸,吻了吻他的额头。 就能听到他的心脏。 “只有……”姚岸凭着一腔莽勇开口,“只有这样吗?” 笑意仍然保留在姚见颀唇边,他问:“你还期待什么?” 姚岸的嗓子都皱紧了,他知道这一刻再好不过,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从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开始。 如果这个问题发生在今天以前的任何一天,他想,他会做的。 姚见颀此刻也在这样想,只不过他更多还是在等,等待是一件充满着深意的事情。 他垂注的视线落到姚岸,他像踩在他眼睛上,只缺一个回应的足音。 姚岸受不了的那种神情和悸动统统都来了,他攥足掌心企图扛住这种温柔的威压。 “你留在这里吧,在法国。”姚岸说,“我希望你留下。” 第159章 莲心 话一出口姚岸就知道,他大概毁掉了这个夜晚。 久违的停懈从姚见颀的眉边逐一剥落,重新填补出一种与他们重逢时类似的戒严。 “留在这里?”姚见颀的手还放在他肩头。 “对。”姚岸说,“法国。” “你的意思是,要我继续过以前那种生活,就像你从没来过一样?” 姚见颀的手从他肩头坠落,到底之前又重新被姚岸捧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姚岸握紧他,“你本来就想要拿到硕士学位的,不是吗,现在才只读了一年,不打算继续读下去了吗?” 姚见颀稍停,问:“你看到了我的申请表?” “看到了。”姚岸如实说,就在今天,笪翎把它交给自己的时候。 姚见颀面上流过一丝不耐,是对自己的粗疏的不耐,他说:“那不重要。” “那很重要。”姚岸道,“你从没跟我提过这件事,还说下半年就打算回国,我一直以为是真的。” “我说的是实话。”姚见颀平静道。 姚岸顿了顿。 他当然知道,姚见颀不会说谎,他只是会把一些他自认为无关紧要的线索都收拾起来,透露出的都是好兆头。 “是因为我来了吗?”姚岸放缓了声线。 “我迟早要回去的。”姚见颀只说。 “是因为我。”姚岸肯定了。 姚见颀不会狡辩,他的软肋从来都很明显,经年之后,它也不会变得多坚硬,只会越来越形同血肉。 姚岸想,而我居然还会因为一个吻的欠奉感到惶惶不安。 “你原本的计划是怎样的?”姚岸的拇指抚摩他的手背,“说给我听听。” 姚见颀愔愔地望着他,像要从他的身上和话中提炼出某种成分以辨真伪,经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开口。 “读完二年级,拿到硕士学位,攒钱。”姚见颀话声平稳,吐字清晰,“去你在的城市。” 他的手掌被姚岸狠狠攥了一下,一种下意识的战栗,姚岸试图放松,但很难做到。 “那就这样做。”姚岸说。 而姚见颀摇了摇头,没有袒露出无奈:“不可以了。” “怎么不可以?”姚岸忙道,“你的成绩完全过关的,我知道,老师也很喜欢你。如果,如果是因为我……”他停了停,忽然又不是那么确定,但依旧说,“我会常常过来的,我保证,一年很快就会过去了。” “很快吗?”姚见颀轻声问。 姚岸心底蓦地泛了酸,再想收回那话已是不能。 “一次飞行最少11个小时,往返就是一天,你有你的忙碌,又上哪里找那么多完完整整的一天?”姚见颀苦笑了笑,淡淡的,“就算在同一个半球又怎样呢,我们之间总会存在不能逾越的时差。” “这些都能克服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姚岸没想他居然将未来看得这么悲观,恳劝道,“我可以申请年假——我还从来都没申请过;我会天天和你视频,只要你有空,不论什么时候。”他定定看着姚见颀,说出最重要的原因,“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委曲求全,你应该……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姚见颀没说话。 过了许久,久到姚岸几乎都能听见他的尾音在大理石上凉透,直到那时,姚见颀才如同解缚一般从自己手里松脱,拾起下颌,暇暇地眺向四周,瞳孔容纳着室内的暗度。 “我的生活……大概就跟这座展馆一样吧。”他低低地开口,声音落着灰,“我可以装点它,让它看起来像样,甚至变得美轮美奂人来人往,就算不是谁都欣赏,至少也会赞美我的苦心。” 他的视线游回姚岸,洒下夜色。 “但我只在乎那一颗星辰。” 直到躺进薄被里,姚岸身上仍然残留着星光的晒伤。 睡眠好的人通常无梦,就像连日来那样,可今晚例外。姚岸在梦境里溯流而上,从每一个夏日尾声,从村落、从姚岸上大学前的家门口、从姚见颀北上的站台……是谁说的,年少轻远别,可他们不胜数的别离中,对方不曾有哪一次轻拿轻放。 姚岸也曾自认洒脱,相信天不高路不远,他们总能轻易碰头。 他们确实遇见了。 所以他能够重整旗鼓,再次口声声地对姚见颀保证,说这一年不过尔尔,信心百倍地替他瞻望未来……可在姚见颀眼里,明明白白是这五年凿下的刻痕,写着世事难料。 是他让他一朝被蛇咬。 姚岸在夜里睁开眼。 默尔而息的夜晚,只有挪动的衣料按捺着不发出声响,一个影子比夜更深晦,他半起,摇头扇停在一个回望的角度,手指郑重其事地摁下,扇叶再次旋动,满室重又营造着桨声灯影。 “见见。” 姚岸背挨着墙往他处眺望,看见那影子顿了一顿,竟没被吓着,只是循声问:“吵醒你了?” “没有。” 姚岸坐了起来,和风捋过耳畔。 他记得这台电扇是有故障的,转一段时间按钮便跳动,会停摆,要重新按,还以为修好了。 “你呢,怎么没睡?”姚岸问。 “有点渴就醒了。”姚见颀轻描淡写。 这里没有空调,姚岸向来怕热,但没有哪一夜热醒过,从没有。 “怎么了?”姚见颀见他不动,也坐直了。 “电扇坏了怎么不告诉我,我去买台新的。”姚岸道。 “一觉醒来就忘了。”姚见颀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姚见颀睡眠稀薄,总能在电扇叫停那瞬适时醒来,他不厌倦这样重复按钮的动作,因为那样刚好,刚好够他往枕边望几眼,碰一碰,确认一个具体的存在。 风被雕刻成一个人形的轮廓,姚见颀的碎发柔嫩地卧倒着,摆布着姚岸心底的温柔。 他终于忍不住,抚住姚见颀的侧脸,拇指刚好落到眼尾。 “留下来吧。”姚岸说。 他的手指感知到他的蹙眉,先于接下来那句:“我以为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可是我已经替你把申请表交了。”姚岸近距离道,“就在来找你之前。” 姚见颀显而易见地不那么沉着了,他唇缝蠕动:“你……” 姚岸贴身上前,牢牢地吻住了他。 如同吃入一颗莲心,最甜之处还有苦绿,暌违的潮润从齿间漫开,姚岸以为的生疏却全然不在,从碰上姚见颀的那一刻起他发现,他不需要重温怎么善诱怎么安抚怎么低回停眷…… 因为他的心会跳到他的唇上。 “我不走了。”姚岸让开他一厘,分不清彼此呼吸,“再也不走了。” 姚见颀没有动,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失控,每一个毛孔都爆发出怦怦的颤栗。 “什么意思?”他握住姚岸的手腕,勒出几道指印。 姚岸不让不避,将另一只手也加持到他的面庞,挟持他也被他挟持一般,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姚见颀微怔,沉下声来:“你不需要这样。” 他说:“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 “是我需要。”姚岸道,“我之前太冲了,只想着要你别放弃学业,把我自己给忘了。”他说话时擦过姚见颀的嘴唇,“我离不开你,你陪着我,好吗?” 姚见颀的目光揪紧了,这么近,姚岸都能感到它扼上了自己的喉咙。 “姚岸。”他问,抑着声音的频率,“你确定吗?” 一道视线轻抚着他,连同手,也抚过他矫枉过正的脊梁。 “我确定。” 几乎在尾音落下的一刻,姚见颀摁住他的后颈,汹涌地吻了上去。 嘴唇被刺破了,姚岸予取予求,那瞬间他想,他不要成为姚见颀的星辰。 星星不能被据为己有,仰望的人们只能跟着星光走。 他要落下来,落下来,落到泥土里,成为他的骆驼。 第160章 警报 八月的第一个周三,正午十二点,z市上空响起防空警报。 起初是预先警报,响一阵歇一阵,时间间隔长达半分钟,500HZ的声频一窝蜂地骚动鼓膜,鸣得人焦头烂额。 “噼啪”一声,玻璃杯掉在瓷砖线上,碎片从受力点四溢,星星点点洒在地毯、沙发脚。 姚岸从恍愣中醒过神,来不及料理,抄起手机就往外奔。 他早就忘了各种安全通识课上教授的放空警报响起时要关闭门窗电源和天然气,只记得姚见颀之前在电话里说要回家吃饭。 楼梯是他的第一选择,不需要等待且有信号,他在持续的嗡响中给姚见颀拨去,法语提示音让他更加焦躁。 才到楼下,姚岸就沿着去往学校的路上奔跑,现在他对该区已经熟门熟路,不再需要倚仗灌木的疏密来判断方向的具体。 姚岸实在是太心急,他知道一月前这里发生过地铁爆炸案,就在第二节 车厢,那时他还在国内,熬夜刷新着外网,逐字逐句地翻译最新伤亡人数、国籍、姓名,甚至破天荒地拨通了那个号码。 当他闯入一股刚好从地铁口出来的客流,密集得像是逃难,也不能怪他心中警铃大作,狂奔起来就拼了命。 彼时彼刻的话音就和现在一样,昭彰着他的无助,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当下他终于有勇气拨出第二次、第三次…… 距离第一声警报已经过了约三分钟,正式的空袭警报拉响,锐声断续又急促,只给耳边留下不到几秒的清静,清静中还间杂着嘹嘹回音。 电话终于接通了,姚岸抢先问:“你在哪里?!” 那头说:“我……” 最后一秒殆尽,蜂似的低鸣再度抢占听觉,姚岸捂着另一边耳朵,连连“喂”了几声,连姚见颀说的是不是中文都听不清。 他绷着眉,从人群中破出,被阻拦也依旧冲撞。 “让一下!” 姚岸这么说着,早就顾不上语言差异,总惹来路人沸声抱怨,尽管在鸣轮的高速旋转中,他们的叫喊不值一提。 快要迈过第一条斑马线,姚岸的手肘忽被一拽,他惯性地朝前踉了踉,着急忙慌地回过了头。 姚见颀无恙地望着他,嘴唇翕张,字词埋没在蜂鸣中。 姚岸一把将他搂住。 两扇胸脯重重撞上,他喊道:“我以为找不着你了!” 失而复得的惊乍穿越噪音,姚见颀的手置于他脑后,顺流而下地抚摸:“没事,没事的,你看。” 好一阵,姚岸在他的好劝下勉勉强强抬眼,看除他以外的人和物。 只见这大街上照样车水马龙,这河水依旧川流不息,天空仍然一无所有,世界还是那一副该死的和平模样。 姚岸张口结舌。 “每月的头个周三全市都会响防空警报。”姚见颀将他扶起一点,面挨着面道,“我的错,忘了告诉你。” “……” 姚岸随姚见颀的指引瞟到路边的一台机动警报车,无死角全覆盖的嘈杂正是拜它所赐;又顺着警报车看到辐散的人群,目光全在彼此搂抱的他们身上经经停停。 下一刻,长达数分钟的警报完全解除,旷寂又寥廓的时空中钻来一声佻达的哨音。 笪翎吹着口哨从马路对面跹过来,对沿途的人鼓兴道:“这年头,警报可不比爱情稀奇啊。” 人群中响起笑声,带着热情的好意的调侃与窥探,姚岸有些耳热,手从姚见颀背部溜下来,又被他的眼神钩住,攥在了掌心。 十指相扣,姚见颀笑着,亲了亲姚岸的手背。 “刚刚杜老奶奶和你说什么啊?”快到家门口时姚岸回头,“她盯着我直笑。” “要是知道你这么喊她,她会气晕过去。”姚见颀正从包里摸钥匙,摸着摸着,又停了下来。 “‘你有一个冒冒失失的恋人’。”笪翎在一旁充当友情翻译,眼神一指,“我觉得很客观。” 现场三人的目光齐齐降落到一扇在微风中来回扑闪的门上。 “……”姚岸惭愧,“走太急,忘关门了。” 他没什么底气的睄向姚见颀,后者还了他一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笑,一边推着他的腰进门,一边排解道:“还好,只是门而已。” 谁知那腰线却陡然一绷,猝不及防地与自己对视一眼,甩开鞋就往里奔。 闻到空气中萦萦若无的山药排骨味,姚见颀朝厨房方向望了一眼,明白了。 “我的汤——”姚岸关掉炉子,往里一瞧,骨头都酥了。 猪骨头都酥了。 姚见颀将散落的鞋子逐一拣好,并排放置,走到姚岸身边,同他一起看了看这片战场。 “不打紧。”姚见颀从他肩上说,“我给你带了肉包子。” “早知道就用紫砂锅了。”姚岸垂头丧气,正欲继续抱怨,又瞥见笪翎赤着脚朝沙发走。 “等一下!”他忙喊,马不停蹄地赶到客厅。 笪翎停下,面前的人蹲下来,拾起一枚腕大的碎片,像是杯子底座。笪翎动了动脚趾,听见姚见颀朝这边嘱咐:“小心伤到手。” “哎,不会的。”姚岸百忙之中望他一眼,见他过来,喊道,“你别往这,指不定哪儿还有碎片。” “我来,我手上茧子多。”姚见颀说着边往这儿走。 “不许啊。”姚岸不由自主地将碎片握了一握,“快,收拾厨房去,我就拣完了。” “这有什么好争执的。”笪翎绕到地毯另一边,手背推了一推姚见颀的肩,“不打算吃饭了么?” 姚见颀说:“待会。” “那麻烦你,拿一下医药箱。”笪翎往沙发上一卧,手枕耳后,“我踩到碎玻璃了。” 他的右脚悠悠坠下来,一滴血落得闲情逸致。 姚岸纳罕,赶紧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姚见颀也早转了身,去寻挪到卧室里的药箱。 “没关系。”笪翎接了姚岸递来的纸巾,在他歉意出口之前说。 但姚岸还是不厌其烦:“抱歉。” “你指什么?”笪翎将手纸笼统地包到伤口,打了个结,“弄伤了我的脚,还是,打碎了我心爱的杯子?” “这杯子……”姚岸度了度这一手的支离破碎,“是你的?” “我做的。”笪翎转而前倾,拎起一张碎片,“你看,这上面的植物是情人泪,烧制完成后它的颜色变淡了一点,还因为温度,比我画的原型更大。” 姚岸凑近了瞧,就着他的手,果然是一泪盈盈的绿之铃,于风飘疏之感。 “脚没事了?” 姚见颀不知何时过来,将药箱放在茶几上,不着痕地在两人间划开。 “我们在聊杯子。”笪翎托腮,望向他,“本来打算送给你的。” “送我?”姚见颀将药箱打开,信眼一望。 “已经没戏了。”笪翎自在地笑着,将瓷片扔进垃圾桶,滚回沙发里。 “需要帮忙吗?”姚见颀问他,拿出一瓶类似碘伏的瓶子。 “我来吧。”姚岸将满手的琳琅抖落。 也算是专业对口,姚见颀给姚岸让出了位置,简单翻译了一下药品名称。 “药品的英文我倒还记得多。”姚岸朝他笑了一笑,洋洋的,“你去弄点吃的吧,真有些饿了,菜和肉都切好了,正经炒一下就行。” 姚见颀待了一待,直到姚岸将棉球渡湿之后催自己“快去呀”,才算完整地走了。 笪翎的脚上还捆着卫生纸,濡出一缕红痕,姚岸坐上沙发一端,正要把纸巾取下,那腿却一折,束了起来。 “他好小气,对不对。”笪翎将下巴垫在膝盖上。 姚岸不明:“嗯?” “让你和别人单独待一下都不乐意。”笪翎以下巴为支点晃了晃头,“尤其是我。” 姚岸不禁往厨房处瞧了一眼,门已经关上,互相隔绝着油烟机和话语的声音。 “没有啊。”他下意识回护。 “有的。”笪翎笑笑。 姚岸摸不透也不太想摸透他说这么一句做什么,晃晃手中棉球:“消毒吧。” “不用这么小题大做。”笪翎放下腿,盘坐着朝他靠拢一些,“我就是想找个机会,和你聊聊天。” “和我聊天还需要特地找机会吗。”姚岸不以为意,见他对自己的患处真的混不吝,又医者仁心道,“你确定碎渣没黏在脚上?” “没有没有,别管这个。”笪翎甚至将纸巾摘下来,扔进桶,急什么似的,“现在我可以提问了吗?” 姚岸只得将东西放下:“你问。” “你真的打算在这里留下来?”笪翎紧随其后,“整整一年?” 姚岸没想他问的是这个,拾过医药箱,道:“对,见颀跟你说的吗?” “我自己能猜到。”笪翎轻哂,“在他参加m2的面试那天。” 姚岸便用干净的棉球擦干镊子,说:“那你还问。” “再次确认一下咯。”笪翎探量着他,“毕竟这有些叫人意外。” 他的每则话都仿佛旁敲侧击,令姚岸难以忽视,可又不大想按照对方布置好的说辞。 “出租屋里多出一个人,你可能不大习惯。”姚岸不就着他的话问,而说,“是我没考虑到,不好意思。” “你知道的,”笪翎暧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不知道。”姚岸与他对视。 “好吧。”笪翎换了副语调,闲谈一般,回到自己,“一直以来我都讨厌确立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其中一个原因呢,就是你难免成为对方的奴隶。” “可你们——”他抵近,呢呢私语,“好像还不够亲密?” 这大概又是一个会令姚见颀“小气”的距离,姚岸眯了眯眼,可这样的距离中并不存在任何值得遐想的氛围,相反,他倒是嗅到了浓浓的寻衅。 “你们还没有做过吧。” 尤其是当对方这么问的时候。 姚岸不说话,将分别将棉球和镊子扔进垃圾桶和药箱底层,他没有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义务。 “我又猜对咯?”笪翎乐滋滋的,就像玩一款游戏,还不厌烦地解释原理,“这一点儿都不难,你们晚上真的很安静。” “……”姚岸一时没忍住,“你就那么得空?” “哈哈哈哈。”笪翎大笑,后仰在椅背上,精巧的喉结上上下下,“怎么了,这可是力比多啊,何苦压抑?” 姚岸给说中,更不再搭理,只在药箱里翻搅几下,仿佛比头次见的时候空出来一些。 身旁的人还在幸灾乐祸,姚岸为叫停,故意问:“你的保健品呢?” 笪翎舔了舔牙床,笑方才停歇:“什么保健品?” “拿走了吗。”姚岸随口道。 笪翎又叠过来,两手在身前,撑着沙发,将药箱看了一整遍。 “里头可从没有我的东西。”他说。 姚岸阖上药箱的手稍顿,他明明记得姚见颀说过:“之前你不是放了保养品在这吗,还挺多的。” “你也看到了,我压根不用这玩意儿。”笪翎敲敲脚背,一副事不关己。 姚岸蹙了蹙眉,犹豫是记忆还是此刻出了偏差,这时,厨房的门恰好敞开,一股子油烟拌着两声咳嗽冒了出来。 “姚岸,你过来看看。”姚见颀拿着黏了黑的锅铲道。 姚岸又讶又笑,说着“没被油溅到吧”,然后不假思索地起身,要把药箱放回茶几。 笪翎趁机屈下身,在姚岸手边做了一个巧妙的眼风。 “你看。”他口型道,“我说了吧。” 第161章 纪念品 端午临近,较近的那家华人超市在门口摆了一个硕大的粽子模型,许多居民在蹭空调的同时跑去合影,顺便与粽子赛头围。 姚岸左手提着容量不小的矿泉水,走到门边已经快喝了一大半,仍旧补充不了他额头脖颈乃至全身淌出的水分。 难得能在一个汉语密度这么大的空间里待一待,尽管都是为了在烫脚的地面上保持最利己的恒温,姚岸还是从那些寒暄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一种难违的亲切。 “……昨天38度,我在屋里坐了一天居然觉得还好,这他妈都过得什么日子啊。” “本来打算去室内泳池避暑的,可人门口早立牌劝退了,里头完全爆满,别说游了,能站着都不错。” 后边两个带着口音的男人在闲聊,被姚岸当作背景音,他又灌了一嗓子矿泉水,隆隆地感受着空调,才算缓过来一些。 他其实喝不惯这里的直饮水,总觉得跟家里味道不同,还带一股子肥皂味,而姚见颀吃东西向来比他刁钻,只是所有的刁钻都在日月里熬成了不得已的习惯。姚岸不想让对方平白费心,总是趁着对方不在的时候上街买矿泉水,好些时候就这么打发了。 正放空,后脖子忽地一冻,蛇似的一条冰倰倰贴上来。 起初他没动,以为是杜老奶奶,姚岸搬过来之后经常和她照面,包括在超市蹭空调,语言不通却十分融洽,只不知对方看待自己为何总满眼怜惜,动则施以抚爱,对亲孙子似的,姚岸一度怀疑姚见颀在人跟前编了什么故事,苦于证据无凿。 “哎!” 姚岸呐了一短声,因为那沁凉的原来是只手,毫不客气地在他颈侧摊平,收拢,指甲于喉结处轻轻搔了一下。 还能是谁,姚岸回眼,只不过先于那人涔涔的眼睛的,是一个冒着白气的雪球。 “给。”姚见颀说。 两人蹲在一个水平线上,姚岸没忙着接,而是扬起脸咬了一口。 “嘶——”冰了牙龈,姚岸抿嘴道,“什么时候来的,没点动静。” 雪球上的咬痕很快在烈日下消泯,淌下来的糖汁漏进姚见颀指缝,他依旧支着手,说:“比你早到几分钟。” “买东西?” “订了一桶纯净水。” 姚岸刚啃下一块蛋筒皮,闻言掉下来半块,他看着姚见颀,后者举什么都若轻,一种很甘心的平静。 “你……” “我面试通过了。”姚见颀旋了旋甜筒,将无缺的那面朝向姚岸。 姚岸的思绪于是被转移,替他惊喜:“这么快?” “刚刚出来的。”姚见颀另只手敲了敲口袋里露出一角的手机。 “就知道你没问题!”姚岸揽住姚见颀的肩膀,比他还欢快,“想吃什么,哥请你!” 姚见颀笑了笑,将冰淇淋球送到他嘴边:“你先把这个消化了,行吗?” “吃粽子怎么样,快过节了,我们自己包。”姚岸自顾自说,张嘴去够,又退了点儿,“你也来一口呗。” “你吃。”姚见颀将冰淇淋斜一点儿,“快化了,你赶紧。” 又有新的粉白汁水流下来,眼见着乱了他的手,姚岸叼了一口,哈着冷气说:“我来拿。” 姚见颀没让,说“反正脏了”,于是就这么一手托腮一手投喂,叫姚岸在烈日的背后哼哧哈哧。 最后的蛋筒尖底摁进姚岸嘴巴,拇指也许是恰好在他唇尖照拂了一下,姚岸嚼着已经辨不出味的华夫,看到姚见颀撕开一包湿纸巾,在冷光灯下细细密密地擦。 那真的是一双长相有致的手,十根指头像钢琴的白键,动一动就可以在空气当中敲出音符,当他把已经凝练的粉色稠汁一滴滴濡湿抹尽,姚岸不觉地咬紧冻僵的舌头,白日里疯也似的想,从指头到缝边,替他舔干净。 六月的时候姚见颀曾因为工作的原因和同学去了一趟邻市,碰上当地举行中世纪节,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身着中世纪服装,有骑士也有公主,道旁的木屋传出乐曲,散布着打铁铺、面包坊、药草屋等等。他们参加了彩车游行,还被拉近一场婚礼中,总之,玩得晕头转向。 “最后那晚,我们举着火把绕城一周,还没到城堡就累得不行。” 笪翎一条腿翘在茶几上,将绿色的粽绳编结,“可这个人,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就失踪了,特别久。” 他话里指就的人充耳不闻,从不锈钢盆里舀了一勺酱糯米,往卷成锥形的粽叶里倒。 “——不知道是不是和哪个公主私会去了。”笪翎补充。 这句话终于挑起另一人的眼睛,一个即将系紧的绳结在姚岸手里松开,他转向姚见颀:“你干什么去了?” 姚见颀抬起头,在笪翎好事的目光下笑也似的叹,对姚岸说:“没去私会。” “谁问这个。”姚岸才不肯承认,扬了一边的眉,“就是单纯好奇,你有别的活动?” 姚见颀却将手一示,说:“漏了。” 原本老老实实的粽叶在他手中解散,漏斗似的,糯米直往下窜,一个十月怀胎的粽子就这么流产了。 “不是这样弄的!”姚岸将结系紧了,扔到另一只盆子里,俯身凑近,拎着姚见颀的手指,包围,重新倒进糯米和咸蛋黄,要他看好了,一片叶子是怎样变得立体实在,连草绳的路线都手黏手地教。 等到大功告成,他欣慰过后又耷下了脸,说:“你使诈。” 默认的是姚见颀脸上的隐隐笑意,他捏了捏姚岸的指头,和自己一样油腻腻的,回答道:“我进了一家占卜摊位。” “占卜?”笪翎在旁哧笑,手中翻卷不停,“这很中世纪。” “占什么?怎么个占法?”姚岸这回是真好奇了,晾着手在旁边听。 姚见颀从水中取出一片新的长叶,不忙不慌地回忆:“水晶球。” 那是一个真正的水晶球。 在此之前,姚见颀见过一些摆在店子里的,但它的构成成分是模压玻璃。可眼前这个,盛放在一块黄杨木上,剔透地反映蜡烛的光亮,是一个由白水晶磨光的球体,总之,穿着黑色披风的女巫是这么对他保证的。 “开始前需要喝一杯草药茶,也许是苦艾。”姚见颀说,“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球体,直到大脑一片空白。” “你确定苏醒的时候钱包还在?”笪翎插嘴。 “接下来呢?”姚岸倒是全神贯注地听,还热心提问,“她是不是要在球上摸啊摸的,变魔术似的弄团鬼火出来?” “有火,但不是她变出来的,是我自己看到的。”姚见颀沾了点回忆,“严格来说,应该是雾。” 充满香料的房间里,帘布隔绝噪音,似乎真的是草药起了效,但姚见颀知道这是来自意识的某种“厌倦”,他开始产生视觉幻象,眼前透明的球体逐渐半透明,尔后居然隐约浮现出雾气。一开始像是绿色的,又渐渐演变成红色。 “绿色的云雾表示即将到来的幸福。”姚见颀原话复述,“特别是在感情生活中。” 姚岸本来就望着他,有些怦怦然,道:“我……” “是吗,这倒不明显。”笪翎坏心眼地接腔,毫无意外地迎来四行无奈的视线。 “那红色呢?”姚岸放弃追责,转而问,“是不是更好?” “在国内的话可能。”姚见颀淡笑,继而道,“她说这是警告,要我万事小心。” “啊……”姚岸咋舌,“那不是很危险?” “占卜者往往依靠直觉进行解读,不同的人作出的解读也是不同的,有很大的偶然性。”姚见颀侧向他,耐心地说,“而且这只是一个占卜游戏。” “说是这么说。”姚岸还是有些疑神疑鬼,“但目前为止不都挺准的嘛。” “你得相信唯物主义。”笪翎懒在椅子上,将一个草圈似的东西往姚岸膝上一抛,“非要迷信的话,送你个辟邪的。” 姚岸拣起来,是笪翎不务正业地用粽线编成的手绳。 “五彩绳,听说过吗。”笪翎又抽了几条,“阴阳五行,相生相克,驱邪迎吉。” “这才三种。”姚岸踮了踮膝。 “素材有限。”笪翎眼神抬高,道,“其实也不用这个,论起辟邪,什么比得过你那块玉呢。” 这么一提,姚岸低下头去,便瞧见了自己颈上的那片叶子。 都说人养玉玉养人,这一块从他记事佩戴到现在,熟习得像自己的本身,往常不觉得,此刻也许因为流光拂照,这玉显得比从前更温润纯透了。 姚岸将五彩绳蹭到茶几上,就要起身。 “干什么去?”姚见颀覆了他手背。 “洗洗手。”姚岸说,“把玉摘下来。” “摘下来干吗?” “给你啊。”姚岸理所当然。 听他亲口承认,姚见颀还是稍显意外,像是料不到他会把这东西给自己,毕竟这玉说轻不轻,是来自姚岸亡母的。 “说笑的话,你还当真了。”姚见颀笑了笑,握紧他。 “得以防万一啊,威慑一下煞气。”姚岸依旧执着。 姚见颀却不让:“我看你就挺管用的。” “哈?” “以毒攻毒吧。” 姚岸迸出笑,踢他鞋跟:“你是说我煞气重?” 眼见着有人又在借斗嘴之名行骂俏之实,笪翎甩了甩粽绳,道:“两位,再这么下去今晚还有粽子吃吗?” 姚见颀小腿上又捱了一下,面上倒不见声色,对着笪翎那一排的手工业制品说:“这话也送给你。” “好好好,乌龟不笑鳖。”笪翎正经摸起一份粽叶,来回叠了一下,觑着快见底的盆,“糯米买少了吧,不够啊。” 姚岸算完账了,冲笪翎说:“那儿还煮了一些,准备放豆沙,别只吃一种馅。” “豆沙……”笪翎手指头一掸,叶子啉地响了一下,“甜的?” 姚岸道:“豆沙当然是甜的。” 紧跟着的是笪翎的一声笑,他抿了把嘴,有些遗憾似的那么说出口:“那有人就吃不了了哦。” 按理说都相处这么些天了,姚岸早就该对笪翎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模式免疫,事实上他也差不多免疫了,可是,这不代表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 “什么意思?”姚岸坐直了,无声之中比上一刻正经了许多。 可笪翎就是这点坏,别人是神龙不见首尾,他却是只露一个头和尾,好像就乐意让除他以外的人一知半解似的 “随便说说的意思啊。”笪翎久陈的腿有些麻,从茶几上滑下来,玻璃刚好蹭过他脚底前一阵子的伤口,微小的疼痛让他撇撇嘴,也感觉到姚见颀不甚夷愉的视线。 唯一让他稍感意外的是姚岸并没有追问,似乎是踌躇了一阵但不知被怎样的恒心给牢牢克制,而后,三个人居然岁月静好地包完了剩下的咸蛋黄粽子。 只不过,那盆豆沙馅的却再没拿出来。 那天晚上,确切地说是凌晨1点27分,笪翎的手机开始震响。 因为声音短促,只是短信提示音,他便没有在意,以为来一两条就过了。 于是,便有了他接下来扯开蒸气眼罩,在一屏荧光之中看见五十多条未读短信提示的一幕。 每条都只有两个字:出来。 他笑骂了一句,像是助兴,对着深夜的梳妆镜临危不乱地打理完自己,拎出一个久违的小东西,揣进口袋,从卧室到客厅,再从客厅到楼下。 这个点的小径上除了几声嘶嘶虫鸣再无其他,偶有一只鸮飞过,衬得月黑风高。 笪翎无意耽搁,只不过夜路实在难走,在所有景观灯都熄灭的条件下,他只能借着手机电筒沿石子路摸到最后驻地。 “sweetie,”被一线强光卒然抢走视线,笪翎也能够不慌不忙,“你确定要在这儿偷情?” “滚。”烈光熄灭,姚岸站在对面的夜里。 “好不容易才下来的,这就让滚?”笪翎揉着眼睛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对一个很难进入二次睡眠的人来说,要是不为了做.爱,在这个时间点保持清醒真的算一种酷刑。” 姚岸沉默一顷,不费劲地开了口。 “抱歉。”他很快说,“见颀睡眠质量不太好,不到这个点我不敢保证他睡熟了。” 等到瞳孔的骤缩感不再那么强烈,笪翎终于放下手,倦倦地睁开眼睛。 “你们两个真是……”他耸耸肩。 姚岸不管他后半句是什么,站在树看不见的影里,他问出按捺了一整天的问题:“你白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笪翎打了个呵欠,不知道般:“哪一句?” “姚见颀不能吃甜。”姚岸问,“为什么?” 他问这话时有种预料着又害怕着什么的忍耐,从来,在涉及姚见颀的时候,这次也不例外。 “没记错的话,我说的是‘有人不能吃’吧。”笪翎道,“万一是我呢。” “别绕弯子。”姚岸忍着说。 笪翎却“噗”地笑了,跺了跺迢迢道路:“是谁绕弯子?”他叹,“我走了好半天才找到这里呢,姚岸。” “一个人待着烦。”姚岸说,“随便走走,就到这了。” 似乎再也挑不出什么闲扯了,又或许是被他单纯的焦躁触动,笪翎打量着那个一米开外的蓬蓬个体,在夜里散发着荞麦般的热气。 忽然,笪翎迈出两步,与他到咫尺之距。 “给你看一个小东西。”他用那种分食糖果的语调和心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拳头。 姚岸险险捺住晃人领子的冲动,沉着喉咙:“什么。” “瞧。” 笪翎一根根指头释放,在闪光灯之下,他的掌心脉过一线流光,不知道的会误以为他捕了一只萤火虫。 可姚岸定眼一看,那只是一枚银色胸针,款式如瓶盖,牙齿完整,包括正中央那行法语。 “l’ivresse.”笪翎说,“有‘热狂’的意思,但在大多数时候,指的是一种酒后状态。” 姚岸蹙了蹙眉,尚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紧接着,笪翎又说了一句令他更费解的话:“把最致命的诱惑放在身边,但不给予它俘虏你的权力。” “你想说什么?”姚岸看向他。 笪翎还是闲庭信步的模样,摸了摸金色的字母,娓娓道:“互诫会通常以此为纪念品,送给每一位离开的会员,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的用意。” “互诫会?”姚岸被一个词捉住。 笪翎也看向他,说:“完善一点,就是戒酒互诫会。” 姚岸的眼角突然一紧,旋即,一种不好、很不好的念头像一个充气球那样开始发胀。 笪翎的话像一枚轻针那样刺破它。 “这是姚见颀的。” 第162章 今夜 他第一次见到姚见颀,是在一年级的学生公寓。 提前一个月到z市只会让人更加游刃有余,联系了在这里的中国学生,约好一起去当亚洲当代抽象艺术展的志愿者,把生面孔变熟,随后是和陆续到来的各国留学生一起去海边,寻欢作乐。期间也回来过几次,无一不是倒头就睡,从未留意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 直到某天凌晨。 再一次,因为没有出租车而不得不在班卓酒吧坐了一整晚,为了打消困意,他甚至主动上台去献唱了一首《Candy Street》。 他唱: “我的甜蜜羔羊。” “我的圣诞甜点。“ “我的柠檬香草上的那块方冰。” 一宿已经足够耗干酒精,但他上午还有个RDV,为亏空的现金流开办银行账户。他需要醒醒神,或者干脆更醉一点,故而去翻找一周前存的3瓶威士忌。 而以上,统统在他面对空空如也的冰箱后化为梦幻泡影。 和大多数留学生一样,骂人时用母语是一种自然流露的乡情,他确信自己当时的确说了上百个“他妈的”,在厨房客厅以及各个房间遍询无果后,只剩最后一扇房门。 这里面有人? 在分别得到睡眼惺忪的室友同样茫然的眼神回应后,他依照基本的礼节,态度敷衍地大叩了两下房门,实际上,他本打算第三下之后就一脚踹上去。 而房门在最后一刻打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具有在这个时间段不该具有的清醒和平静的亚裔面孔。 很奇妙的,那一刻他耳边响起了不久前对着有线话筒唱的那支歌。 “有事吗?”他在异样的旋律中听见对方询问。 哦,差点忘了,他下落不明的酒精。 “亲爱的,你知道疯狂的迪兰吗?”尽管已经能从对方的毛孔里闻到,但本着与方才全然不同的目的,他微恼但兴奋地说,“这位诗人在连饮18杯威士忌后暴毙,令人惋惜,真希望你不要步其后尘。” 时至如今,笪翎仍然能记得那个夏日清早,他抬眼望去,拱形窗边泛起的晨雾的浓度,以及姚见颀说“钱放在冰箱里”时毫无歉疚的眼神。 “如果需要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冠一个开始,我想这大概就是。 “料理台总有喝不完的白啤,淡葡萄酒,他的咖啡里总是要加白兰地。 “后来酒的浓度逐渐变高,他几乎一醒来就会喝,可谁都不觉得有恙,毕竟……他看起来真的自持得要命。拿着各种类型的奖学金,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除了有外快,通常他一边喝酒也能一边工作,也不胡言乱语。 “等到失控的时候,第一个意识到的人也是他自己。” 应急灯失效的安全通道里,姚岸一步一台阶地回忆笪翎的话语。 “他尝试过独自戒酒,一个暑假,他说去旅行,别人都信了。那时我们已经合租,没办法,那模样我碰巧见着了。而且,怎么说好呢,委婉一点就是——尝试失败了。 “还是去医院,开了很多药,应该就是你在药箱里看到的那些,美他多辛啦什么,我赌他肯定藏起来了。能正常交际后呢我就替他报名了互诫会,他是不太愿意的,但我觉得保险,瘾这种东西你说不准的。 “之后就万事大吉了吧,如你所见,他还不时去帮助一下嗜酒者之类,这个徽章也一直扣在那儿,算是姗姗来迟。” 姚岸摊开手,那枚劣迹斑斑又充满壮举的瓶盖,死死咬着他的掌心。 “哦,对了,你之前问到口味什么的吧。 “那应该算是一种后遗症? “就像戒烟的时候用嚼口香糖来缓解焦虑一样,那阵子他用糖来作酒的替代品,多到你无法想象,要不是他坚持运动,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体重。 “以前住宿舍的时候,我们有个学甜点的室友,经常做出很多失败的试品,那真叫一个......总之除了甜一无是处,但是姚见颀能真的全部吃下。 “可现在他一尝到甜的就会反胃。” 门打开,夜色滂沱,形式纷纷地滚过床畔,姚岸遗留的那一爿薄毯仍旧虚位以待,而另一侧,躺着的人已经坐起,乍看如同一刀月光。 那是一个完整无忧的姚见颀。 “等你好久了。” 他的声音依然柔和,透着久候的温存。 门在姚岸背后啮咬上,如同一个关窍,他一言不发。 “不过来么?” 姚见颀偏了偏头,暴露皎白的前额,他将腿上的一角毯子掀开,手放在枕头的另一边。 “好吧。” 没得到回音,姚见颀左右腿依次沾地,轻易地穿上拖鞋。 才站起,飞扑过来的影子便将他摁倒在了原处,两片胸膛相撞,承受了两个男人重压的床铺猛然凹陷又弹回。 姚见颀眼花了那么一瞬,恢复过来时,已经习于黑暗的双眼重新睁开,看到的是一张过滤了太多情绪的脸孔。 “姚见颀……”光是说这三个字就让姚岸费尽了力气。 “哎。”姚见颀像对待一个千里长跑结束的人,努力抽出夹缝中的右手,放在姚岸背部,一点点将他捋得心安。 “别这样。”姚岸嗓音低涩,垂下头,顶着他的鼻子。 “哪样?”姚见颀看不着他,就在他干皱的脸上摸了摸,又揉揉,“哭过一次了?” 姚岸将头更埋下去,埋在他颈边软发,带来触感是痒痒的怯生生的。 “我很蠢吧。”姚岸滚着喉咙,“每次都发现得那么晚。” 姚见颀没说话,双手拢住了他。 “第一次来这里我找遍了房间也没有糖,我明明……应该从那时候就问你。”姚岸话里全是懊悔的反省,“在餐馆的时候你不喝甜牛奶,别人送的酒你也没尝,我是有多笨,才会没有发现这里面的矛盾啊……” 他的声音逐渐消沉:“去酒吧的路上,你明明都说很久没喝酒了,我却都没有意识到这代表什么……” 他像一个阵地那样在姚见颀身上失陷,直到姚见颀搂着他滚了一半,终于面对着面。 “你是要把这一个多月都背下来吗姚岸。”姚见颀轻轻揪了揪姚岸的鼻子,轻松得与他相悖。 也许他真是这么想的,只是姚岸满腹的悔意全被姚见颀开关似的揿上,只留下最后的叹息。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早点知道。”他说。 “我巴不得自己从没有酗酒,只是为了让你不这么难过。”姚见颀的手回到他肩头,“可就算你不知道又怎样呢,你不会因此少爱我一点。” 姚岸的眼睛空眨了一下,一时间这话几乎让他信服。 “就算是这样。”他承认,“你也不能……瞒我这么久。” 他真的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尽管听起来像,但实际上他全是冲着自己。而姚见颀点了点头,却说:“是啊。” “其实刚才等你的那段时间,我有一些挫败。”姚见颀眼尾稍垂,“我在想,为什么你会选择去问别人,而不是来问我。” 姚岸有些惊讶,忙解释:“我、我是因为……” 可他解释不出来。 的确,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与姚见颀切身相关的事情,他却选择了一个间接的方式得知。 “因为这是我的问题。”姚见颀抬起眼眸,“我总是习惯在你面前隐瞒自己的狼狈。” 姚岸直入地看着他,感到肩上那只手在受力缩紧。 “如果我一开始就能坦诚,不只是在法国,而是更早一点,在家里的时候。”姚见颀的声音低回地融入夜色,“第一次收到匿名攻击的短信,画作被别人泼脏的时候,如果我能坦诚地告诉你那都是让我几近崩溃的时刻,哪怕这会让我显得很软弱......” “如果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只需要你,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分开?” 被抚摸着的地方忽然灼痛,姚岸哑声开口,喊了他的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奢侈的假设。”姚见颀怏然地笑了笑,追赶着他的尾音,“可是就算这只是假设,我也希望,至少,我不要提着一口气不放,而是……在最撑不下去的时候,给你打一个电话。” 姚岸忽然就被击溃了,他重新抱住这个人,天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他们坠落。 “你一定会接的对吧。”姚见颀话里透着鼻音,“就算第一次不接,第二次不接,第三次第四次总会的吧?几十次几百次也会的吧?” 他曾自视甚高,以为再也不会为往事伤怀,可是等到那份原本可以存在却被倔强、误解和阴错阳差扣押的未来再一次浮现,他终于忍不住哽咽。 “等到电话接通,那时候天涯海角都可以变得来日方长。”他的泪水落进姚岸的耳朵,“如果时间正好,我们都看得到夜空,好像今天一样,我会告诉你我还是爱你,就连月亮也不会忘记。” 爱人啊,月亮问,今夜该从何处伊始。 从凌霄,诗的韵脚,一个孩子缀满花朵的梦话。 从牧铃,洁净的暗示,一只蚂蚁的哀求和遗忘。 还是,从你的呼吸,你的能指,你的恒心与卑怯。 我专心亲吻,目的纯粹,直到你眼泪停歇,当我发觉了这不再是安慰。 “见颀……”姚岸仰起头部,如同一只贡献了要害的动物,“现在吗?” 已经咬开第一颗扣子的人,他抬起的眉眼在月下优美但不再静穆。 “现在。”姚见颀说。 姚岸被揉得平躺下来,看见深色的衣服忽然涨起,迎着肋骨一根根地有人亲,直到颈边的玉被衔起,姚见颀推高他的衣服,从下颌到手腕。 这应该是黑白交界的一晚,但他们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未知的颜色。 姚见颀将清清凉凉的玉渡到姚岸齿间,坐起,将衣服脱开,姚岸抽回到一半的手忽然停下,他看见他泊在自己身上,不整齐的模样动人而细腻。 而月光柔嫩,醉倒在每一处起伏中,把他扮成一个银装素裹的新娘。 一个颠倒,姚见颀落回姚岸的怀心,头着床,姚岸甚至来不及甩开右手的袖管,他凝着神情,鼻尖冒出汗滴。 “我想要。”姚岸说。 被遮挡的人神情朦朦胧胧,道:“我?” “是。”姚岸攒起床单上的手指,半臂撑起,“可以吗?” 这下姚见颀的面庞又变得透彻了,他用手背摸了摸姚岸的脸,回答他:“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姚岸忽然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好像凭空多出来一个宝贝,他不禁低伏下.身,按照以往那样咬了咬他的嘴唇。 最后一节袖管抛在地上,姚岸沿着骨骼的脉络一点点向下亲,他感到另一具身体因他而涟漪,这让他的灵魂都狂喜。 姚见颀吟出一丝声音,他稍微坐起来,看见姚岸已经跪在地上,口齿生疏笨拙而煽情。 “会着凉吧。” 姚岸腾不出舌头回答,只能转了转脑袋,这让姚见颀的身线骤然叫紧。 他两只手捧住姚岸的后颈,教他怎么流连怎么深入,怎么吸附怎么放纵。 姚见颀是很好的老师。 姚岸抬起眸捕捞他难违的样子,他发誓,他爱惨了他的沉迷。 走神的后果是让姚见颀从忘返变得少许清醒,他注视着姚岸,揉了揉他的耳垂。 “可以了。” “但你还没……” “留着。”姚见颀将他牵起来,覆住他微凉的膝盖,指尖游画。 这大概也是在暗示。 姚岸有些想起他们分开前的那一晚,时隔已久他已经有些记不起当时他们是否如此富于耐心。 姚见颀侧向一旁床头,接着是抽屉拉开和翻动的声音。 姚岸一憬,想到上回在里头看见的东西,跟着问:“……在找什么?” 姚见颀回头望了他,不说话,留时间等他慢慢反应。 而姚岸除了被他看得愈发硬,再没有更多的自觉。 之后,姚见颀将抽屉踢上,膝行过来,一只手落在他的左心。 凉腻的触感随着他的力道加重,将姚岸抵到床畔,姚见颀的脸居高地落下来,在他耳边问:“现在知道是什么了吗?” 姚岸往下看去,沿着姚见颀的手指他的肌理,有什么在不动声色地闪现。 他知道了。 姚见颀和他摩了摩额头,轻侃道:“我还能交给你吗?” 姚岸本来就有些紧张的心情更甚,迫切地解释:“我太久没……都不记得了。” 姚见颀前额下滑,点头:“是很久了啊……” “上次……”他将更多的挤到他的手心,淋淋漓漓的,问,“舒服吗?” 姚岸臊得慌,下意识就摇头。 等意识到这其中寓意,他又赶紧停下,说:“不是、我,我真的……” “看来不是很舒服。”姚见颀替他结论。 姚岸呛了呛,没了言语。 他并不是默认姚见颀的话,只是那个夜晚的亲密太过饱含别离,以至于他沉湎时都来不及欢喜。 “你来吧。”在指缝间落下的东西滴到自己时,姚岸改换了决心,颤动着说出这句话。 “嗯?”姚见颀将手悬在他手心上。 “你来。”姚岸将头偏开,连空气也不直视,“上我。” 姚岸原以为,姚见颀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 事实上,姚见颀的确问了,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将姚岸反压在墙壁,一边剖光他一边将热意扑朔在他耳边。 “我……不太擅长。”姚岸枕进自己的手臂,多解释一个字都艰难。 姚见颀似乎在他肩后笑了一下,他捞回姚岸的脸颊,啄了一下,道:“怕我痛?” 姚岸张嘴,想说点什么,被姚见颀用一个吻填满了。 起初他还醉心在这个吻中,甚至姚见颀牵引着自己的手时都未曾发觉,直到凑近尾椎,突然他猛地往前一缩,却被墙壁挡回。 “你!……” “没办法。”姚见颀无辜地说,“东西都在你手里。” 姚岸咬着牙,别扭地背着手,将墙壁刻出痕:“不是还有吗。” “物尽其用。” 他领着姚岸,一根根指头,有些事情两个人做比一个人做要来得羞惭,至少姚岸是这么觉得的,不然他不会连看也不敢。 而姚见颀还在啄吻他背脊上矿脉一般的纹理,现在它变得更富有生命。 “告诉我。”他跟他说话,教他放松,“你刚才是怕我去拿什么?” “什、什么?”姚岸还浸在难堪中。 “我拉开床头柜的时候。”姚见颀说。 这时姚岸总算不迷糊了,他嘴角抽了抽,干巴巴道:“没怕,有什么好怕的。” “帮我找测温仪的那天就看到了吧。”姚见颀在他耳后吟道,“那个自.慰器。” “!” 姚岸一惊,与此同时,姚见颀也“嘶”了一口气。 “放松。”姚见颀沉了声线。 姚岸原本的气焰嚣嚣被这句给拍了下去,他放弃了回头的打算,只能声厉内荏:“你故意让我去找的?!” “是又怎么。”姚见颀语调从容,说出来的话却要他的命,“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这总不能不回头了,姚岸愤愤地盯着他,而后者美丽又无赖,叫他磕巴了好半天也只出来一句:“……什么时候?” 姚见颀将脸泊近他,两手从姚岸腋下环抱过去,把他叩向自己。 “重逢那天。”他说,“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和你做。” 臂弯中的身体狠狠撼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为他的语言还是行为,姚岸完全没预料到,这太突如其来,他差点咬到舌尖。 “对不起。”姚见颀舔去他剧烈的汗珠和颤抖,“我等不及了。” 第163章 清晨(完结章) 银色瓶盖反衬在夜光下,描摹出一张圆形的羞窘,它从一只手心辗转到另一只,而后滚在地上,独眠了半晚。 姚见颀赤着脚将瓶盖捡起来,重新辨认上面的涵义:微醉、酒后醺然。 很符合当下。 他将瓶盖扔进垃圾桶,走了几步到门外,又折回一半,拉开沙发底部的抽屉。 “确实挺突然的,但我真没冲动。” “看你扯哪去了齐老板,对你没意见,我就纯粹想给自己放个假……” “假是有些长,可我之前不也没休过什么假么,过年我都坚守岗位啊,你就看在我多年来勤勤恳恳的份上,放我一马。” “我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培训那边我会自己跟他们解释的……不用特地给我留着,我这一年都不会回——” 不着一物的两肩忽然覆上一层织物,不是新鲜的,而是长年累月清洗晾干再度围绕的那种类似触感。 话音戛止,偏头的空档,姚岸的手机被抽走了。 “您好,我是姚见颀。”姚见颀将屏幕放在耳边,对姚岸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刚才不小心听到你们的通话,没猜错的话,您应该是姚岸的老板吧。” 晚风涤荡,姚岸抵着阳台栏杆,佐紧身上的披肩,瞟了一眼,总觉无端眼熟。 “请问……”姚见颀撤下手指,将姚岸还未干透的额发抚向脑后,“姚岸是在向您申请辞职吗?” 他的手指比风还挠人,姚岸想到前不久这只手做过的事,腰无端酸了酸。 “请不要同意。” 姚岸回神,总算想起自己的手机,可这时已来不及。 姚见颀看着他说:“他会按时回去的,我保证。” 荧光骤灭,连同姚见颀耳垂下的那一小片皮肤,姚岸连披肩都忘了扶,前倾道:“姚见颀?” 姚见颀应了他,将手机朝后抛向客厅沙发。 “你怎么保证啊。”姚岸笑了,“把我打个包快递回去?” “对啊。”姚见颀点头,“还是空运包裹。” 姚岸:“空运?要我坐飞机吗?” “嗯。”姚见颀说,“后天上午10点40分,2号航站楼。” “哟,那么精确啊。”姚岸接茬。 “当然,机票都打印好了,要看看吗。” “瞅瞅呗。” 俩人一唱一和,姚见颀倒也配合,转身就去了卧室,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两手都不空空。 随着他走近姚岸逐渐看清,也逐渐寒毛卓立。 “你开玩笑呢吧?!” 他促地抽过那一张碳热纸,阒黑中贴着鼻尖瞧,也识不了几个字。 “你……” 姚岸放下机票,视野中的人没了,他一低头,看到姚见颀已经蹲下,握住他的左小腿,指腹在腿肚上敲了敲,那一块肌肉很硬。 “干什么?”姚岸忍着没往后缩。 “抬一下脚。”姚见颀晃了晃手中的拖鞋。 他赤脚着地没觉得,这时踩回鞋里才觉得脚板心是有些凉,起身前姚见颀在他右腿上拧了一拧,道:“这是比目鱼肌吗,身材多好啊。” “别想掉花枪啊。”姚岸拖他起来,“这招没用。” 姚见颀顺势倚着他,双手扶在姚岸身旁两侧的栏杆上,笑:“还是有用的。” 姚岸勒令自己坐怀不乱,机票在空中一甩,再次求证:“这是假的吧,啊?” 姚见颀摇头:“316欧的假机票,不值。” “……”姚岸盯了他半晌,确信没在他脸上盯出一丝丝玩笑痕迹,彻底目瞪口呆了。 “你来真的?”他问。 姚见颀好整以暇,头歪他肩上:“给你选的靠窗位置,行吗。” “行什么行!”姚岸一个暴起,披肩都掉了一半,他将姚见颀掰正了面朝自己,使劲摇了摇,“姚见颀你想什么呢?我们不都说好了吗?!” 姚见颀随他晃了几下,脑袋里头也没晃出多余的水来,他不着急地拣起那角落下的披肩,重新叠回姚岸肩膀,才道:“是你自己说好的啊,我可没说。” “我……”姚岸下意识反驳,可回忆在脑子里反复几遭,却实在搜不出姚见颀也曾经认同的凭证。 “看吧。”姚见颀摊掌。 姚岸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像张静止画面。 他突然问:“要是我把机票撕了你会生气吗?” 姚见颀哧地笑了,牵了牵披肩的流苏,在姚岸的胸肋前娑娑的响。 “别闹。” 只这一句,便将他方才的念头彻底打消了。 姚岸举起机票,在头皮上使力刮了刮,还是不解:“为什么啊?” 姚见颀将两手搭在他肩膀上,食指勾连,整个身躯缓缓放松如流淌:“那天在美术馆的时候,你说,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因为这句话才做出了决定。”他及时排解姚岸还未出口的问,“而是你说,永远不会离开。” 姚岸眉头凝了凝,姚见颀不用看,顺理成章地知道他的疑惑。 “有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承诺本身意味着什么。” 他一说完,姚岸果然急了,迫切地回应他:“我说到做到,你不相信我?” 姚见颀笑了笑,偎在姚岸的肩颈相连处,答非所问:“你还记得你第二次见到邻居老太太,就是她来给我们送可颂的时候,我怎么向她介绍你的吗?” 姚岸尽管心焚得慌,却不由自主地跟他回想,他记得,没费力气,因为杜比克太太惊讶得可以吃掉一个苹果的表情让他记忆犹新。 “这是我一别多年的兄长。”姚见颀的声线与当时他译给自己时悄然重合,“也是我远道而来的恋人。” 姚岸目光回落,随着他移向自己下颌的手。 “那天你来博物馆,也是这么跟保安说的吧。”姚见颀头部微倾,手走到他锁骨,“大概。” 骨骼稍事起伏,姚岸不得不承认,又问:“你怎么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姚见颀看着他,“在这里,学校,甚至上次在酒吧对一个醉鬼,我都是这么介绍你。” “你也不会觉得不能接受,不是吗?”姚见颀又补说。 “当然不会。”姚岸立即否认,“你承认跟我在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 “是啊,你不会害怕、反感,甚至在大街上和我接吻也不觉得慌张。”姚见颀的手掌钻进披肩,贴着他,“因为那是现在,我们在这里。” 披肩抖擞,凌空鼓满了风,姚岸又赤回一身。 他没关心姚见颀是怎么一个动作就将它拽下,而是全神贯注于回答。 “以后也会一样的。”他保证,“我会光明正大地爱你,你不相信也没关系,我做给你看。” 他这句话,忽然让姚见颀有些明白何为动心忍性。 因为在最小的时间单位里,他犹豫了,为自己接下来的所作所为。 “那好。”无数个一飞秒过去后,姚见颀说,“你证明给我看。” “行。”对方想都没想就应,纯粹得都快让他觉得自己坏得切齿。 姚岸手中的机票被夺去,像一张稿纸似的轻飘飘落进屋内的暗层,着地的同时他被姚见颀反叩在清凉的栏杆上。 对这个动作他已不再生疏,对其背后的意味也一样,但这丝毫不意味着他不会惊讶。 “你疯了?!”姚岸撑着栏杆,噙着姚见颀诈过来的喘息,“在这里?” 答复他的是一张自上而下的薄暖,裹住两个人的纠缠,姚见颀将披肩两端挤进他掌下,说:“不是要证明给我看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姚岸狠狠回看他。 姚见颀亲了一下他的眼尾,道:“从这个开始。” 他真的疯了。 不仅是姚见颀,当姚岸对着罗列在胸前的一整座城市,还塌陷在黑甜的觉里,他看得见天边,那里,平原正在摇撼。 布料褶得一团糟,藏着两具新鲜的叫喊般的肉.体,深入的过程总是漫无止境,如同断断续续的吻拼凑出言语,室内或室外,是不是有另一双眼睛的洞悉,他们都忽略了,或者说来不及在意。 还是免不了痛,正如他们从来给彼此的东西,隔着山与海的年月,酗酒、烟瘾、失眠……是他们对自己的施暴。 俯仰之间,姚岸逐渐昏聩,新近的汗滴如同草莽上的雨露,又被快意蒸发,立于其上。 姚见颀无法再从容不迫地去吻,他变得失控而狂醉,近乎烈酒,他不听令,哪怕他早就听见了咫尺的那句乍破的“慢点”,他不是不肯,他做不到。 “砰”的,不知名的盆栽被踢翻,伙同一整个夏季的欲.望。 “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会放那段录音来听。”姚见颀抱住那副猛然蜷缩的软壳,说,“你的声音还是没有变,高.潮的时候都一样。” 姚岸恍然半晌,迷迷离离地回过头,对上姚见颀的眼神时才真正读懂他说的“录音”是指什么。 “你……你怎么还留着?”他无法回身,不全因为臊,“快删了!” “那可不行啊。”姚见颀的笑挠得他脖子痒,“我还得靠那个撑一年呢。” 怀下的人听了,稍稍停顿,过了片刻 ,说:“用不着那个。”姚岸动了动,道,“我在。” 所幸他不太敢回头,不然,就会发现姚见颀眼神里的意志有那么一晃而过的不坚定,在瞄准与放生前游移,危险与柔和一体。 姚见颀舔.舐着食指和中指,之后,温温凉凉的指肚触及姚岸胸口,比黏在他皮肤上的晚雾还要亲昵无隙。 “到时候就这么做吧。” 布料在姚岸手中艰难地卓立,险些洒下来时,姚见颀一把摁住了姚岸的左手背,指尖在他的指缝中泯入,又揉回,契合身后的频率。 “什、什么时候?”姚岸咬住呻吟,伏在栏杆上,又被他从夜色中打捞起。 姚见颀握住他的下颌,还未用力,对方已经本能地吻向自己。 “下次见面。”文字撞碎在唇间,姚见颀叩进姚岸的左手,完全交迭,“想亲眼看你做录音里的事情。” 录音里。 姚岸堪堪地想起那个春天,高压之下的缠绵,原来他们早已经恬不知耻,秘密被天空窥破。 “你真的……”再一次,姚岸体会到那种绝对无法依靠臆想和手掌带给自己的欢愉,在那之前,他问,“你真的要让我走?” 身后的人起初不说话,只是摁住了他的腰,在一种极致的渴中,赤子一般,毫无规矩地、失去了章法地贯入。 “不。”他听见他说,“是让你等我回来。” 有一束光无兆地刺破东方的天涯,朗朗地倾泄了一切屋顶和阳台,站在云端做.爱的人最清楚,什么像极了黎明的天色。 它绻绻淌过小腿肚子,自在,轻盈,温柔。 姚岸的眸子张开,借以白昼,他看清那件简陋的怀旧的羊毛,格子缠绕,听到姚见颀问“想起来了吗”,他终于为时未晚地感知到五年前的相同季节,那个在远行之际温存了一整个房间的映像和回忆,最后仅仅取走了他一条围巾的少年。 他转过身,给了他一个无比详细的拥抱。 “只要你躺在身边,我就畏惧清晨。”姚见颀轻轻阖上双眼,“因为我一看到你,什么还没来得及说没来得及做的你,就已经哪里都不想去。” “可是,每一次你还没完全醒来就对我露出笑,又会让我忽然有了走进这个世界的勇气。” 姚岸听见姚见颀呼出一口薄而暖的气体,双手将软料和他围绕,他们抵着鼻尖,同呼吸。 “见颀,我……不懂该怎么形容。” 他泛着哑的声音睡在姚见颀耳垂上,真诚得发窘,“虽然我经常说我喜欢不用吐籽的水果,喜欢夏天,还有周五和多一点自由……但是,我觉得那些都言过其实了。 “只有爱你不是。” 姚见颀迟迟地睁开眼睛,看见鱼白色的丝线从他们相拥的姿态中穿行而过,而姚岸仿佛是透明的因为他能看见他肺里的诗。 “我知道。”姚见颀轻轻笑着,“就像对我来说,你大于一切事物之和。”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整版在论坛,谢谢大家的阅读、耐心和包容,感谢一直以来追更的小伙伴,你们的反馈给了我莫大的鼓励。还有一些没交代的故事就放在番外慢慢说吧(需要亿点点时间),那到时候再见啦,提前祝大家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