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值刷满后我死遁了》作者:崔判 文案 【女主名字音译,请自行百科,意为[女主角]】 穿成乙女游戏里的恶毒女配假千金海洛茵,剧本为阮笙选了四个be结局: 1.身份揭露后被公爵继承人、皇族骑士团团长,自己的哥哥亲手送上绞刑架; 2.谋害女主不成,反被爱慕女主的帝国最尊贵药剂师用魔药炸得灰都不剩; 3.被阴晴不定、残虐不仁的神使用剑捅了个对穿; 4.被女主用爱治愈的魔王绑在祈魂柱上用岩浆浇头,再被吸成人干。 而阮笙微微一笑,推开了剧本。 后来, 冷漠禁欲、严丝缝合的少公爵为她破防,为她放弃爵位,为日日夜夜的懊悔痛得钻心噬骨; 傲慢尊贵的少年红着眼眶,脸色惨白,小心翼翼又笨拙地牵着她的衣摆,求她留下; 不可一世的神使又疯又狂,每想她一日就在自己背上用剑划下一条伤; 偏执自卑的魔王在她的裙边跪下,为她奉上一只象征王位的王冠,和一根骨鞭。 他们一边垂泪,一边黯然神伤。 * 海洛茵还在的时候,所有人都厌恶她,远离她,她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海洛茵走了以后,废墟在他们的心底开出一片瑰丽的花。 * 食用须知: 1.具体排雷看第一章 作话。 2.黑莲花X创世神 【推基友小甜饼《游戏通关后我老婆没了》,小天使x星际海盗,双向奔赴,包甜!】 内容标签: 西方罗曼 系统 西幻 魔法幻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笙,塞缪尔 ┃ 配角:下一本被献祭/女A男O等 ┃ 其它:西幻,乙女游戏,神明 一句话简介:所有人都追悔莫及 立意:不要辜负爱你的人 第1章 公爵家的疯狗 “海洛茵?灵力测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你真的想留级吗?” 阮笙的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发麻,她把酸痛的脖子从膝盖上费劲地抬起来,才看到面前站着一道人影。 我…… 阮笙愣住了。 她说不出来话。 面前的少女逆着光站着,室内一片阴暗,没有开灯,空气中散发着潮湿发霉的气息。 “海洛茵,我在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那少女侧了侧身,明媚的阳光从她的身后更多地漏进室内。阮笙下意识地想用手臂挡住眼睛。 ——手臂抬不起来。 不仅没办法开口说话,就连身体也没办法动。 忍受着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直到眼眶分泌出泪水后她才能勉强看清楚面前的场景。 那是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她的头发高高地扎了起来,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身上穿着繁复精美的格子外套,做工讲究,下半身着优等生的长裙,木耳边的小腿袜下是漆皮的小皮鞋。 怎么看都不像是现代人会穿的衣服,倒有点像…… ——帝国学院玫瑰院魔法科的学生制服。 “请别再给我们学生会添麻烦了好吗?”那少女面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还是你又想直接翘了测试,让你那在骑士兵团任职的哥哥千里迢迢从皇宫赶回来把你领回公爵府?——这可是期末测试,除非你想在档案里被记上一笔。” 阮笙喉咙发干,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她叫她——“海洛茵”。 “啧,麻烦。”那少女的鞋尖转了个方向,蓬松的马尾在阮笙面前划过一道弧线,“还想来测试的话就跟上我,全年级现在恐怕就在等你一个了。真不想来的话,出门左拐班纳主任的办公室。” “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道蓝色光屏出现在阮笙的面前。 【A.去班纳主任的办公室,传信给德莱特,让他接你回家。 B.追出去拉住琉雅,质问她和你被关在杂物间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C.跟上她,去星陨楼参加学期末的测试。】 除了点击光屏上的选项之外,阮笙没有其他任何能做的事情。 眼看着室外的小皮鞋声音快要走远,阮笙犹豫了半秒,选择了C项。 身体终于能够活动。 阮笙忍着发麻的双腿,用踉跄的步伐出了杂物间,在前方的走廊处看到了琉雅的亚麻色发尾。 “——请等等!” 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惊讶。嗓子沙哑得不像话,像是在吞咽沙子似的,又干又痛,身上制服的内衬也被汗水浸得透湿。 她到底在杂物间里被关了多久? 前方“嗒嗒嗒”的声音没停,但是却变慢了一些。 一边喘着气吃力地跟上琉雅,阮笙一边在脑海中分析现在的状况。 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穿进了自己不久之前还在玩的一个乙女游戏里,并且成为了里面最恶毒、最阴暗,也是最让人讨厌的反派女配。 ——海洛茵·德蒙特。 * 如果说乙女游戏《帝国少女的绮丽魔法之旅》是当下最火热的氪金抽卡制乙女游戏的话,那么里面的女反派海洛茵·德蒙特无疑是最能引爆话题的人物。 ——没有之一。 在任何一条挂人的微博或者论坛下面评论“真是比海洛茵还要让人作呕”、“恶心程度和海洛茵有得一拼”,不仅不会被博主与楼主骂ky,反而会引来一群同好姐妹的“你也玩《帝国少女》”与“你也讨厌海洛茵吗”的惊喜回复。 讨厌同一样事物,远比喜好同一样事物能让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之间建立最稳固的同盟关系。 《帝国少女》的nga官方论坛里,名为#李涛一下我到底为什么讨厌著名的发霉公爵女:海洛茵#的帖子,盖了足足三千八百多楼,力压隔壁的#狗策划吔屎去吧!#吐槽帖与#那些年我推三个狗男人线经历的血与泪#攻略帖。 对于这个疯狗女配,阮笙自然也有着相当深刻的印象。 作为占了女主角瓦丽塔公爵千金小姐位置十六年的公爵府假千金,海洛茵浑身上下,除了那相当漂亮的一张脸之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 她不仅是个魔力废柴,在帝国学院里成绩垫底,没有任何天赋可言,而且心理阴暗、善妒,处处和天真善良的瓦丽塔作对,是阻止女主和男主们he路上最大的一颗绊脚石。 鸠占鹊巢、不知悔改、贪慕虚荣、肆意妄为、狠毒刻薄…… 每一条都是她的罪状,每一步都在诱导她步入万丈深渊。 正因如此,她的下场也无比凄惨。 四条he线和ne线里,海洛茵也终于迎来她殊途同归的结局—— 死亡的终结。 忍着浑身的酸痛,头昏脑胀地跟上琉雅,阮笙下了大楼。 她这才发现,这是一栋掩映在树木间,枯灰色的三层小楼,位置偏僻,一般人甚至都很难注意到。一楼的墙壁上歪歪扭扭挂着楼层的构成图,看上去年代久远,还是用墨水勾出来的。 她刚才所处的位置,是三楼最里层的废弃药剂器械收纳室。 难为琉雅能找到这个地方。 星陨楼在灰色小楼的东南方,有十四层,楼顶天台位置有一个精致醒目的银色行星装饰,格外惹人注目。 通往星陨楼的绿荫道上,盛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漏下来,太阳的影子在地面晃动着。不远处的花圃、长椅、校园路口指示牌,所有的一切都浸润在蝉鸣、热浪和微醺的风中。 很美好——如果不是阮笙知道自己即将奔赴刑场的话。 琉雅的影子都快看不见了,缺水与饥饿抽紧着阮笙的神经,她像个上了发条的小机器一样不知疲倦地往前走着,踩在滚烫的路上。 星陨楼的楼底有两个手臂上别着袖章的人笔挺地站着,他们放琉雅过去,到阮笙的时候却拦了下来。 “一年级的吗?”他们打量着阮笙。 “是的,来参加考试。” “都快到尾声了才来?” “有一些事情耽误了。” 阮笙才看清楚,他们的袖章上有“学生会”的字样。 “我是跟着琉雅学姐过来的。”她补充。 “这样。”他们对视一眼,纷纷点头,一人拿出表格和钢笔,“姓名。” “海洛茵。”阮笙回答。 笔尖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开,变成一个蓝色小墨团。 “海洛茵·德蒙特。”阮笙咽了咽干燥的嗓子,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德蒙特公爵家的那个?”一人挑着眉毛问。 “是的。” “噗。” 笑的那个人很快被另一人瞪了一眼。 “抱歉,他不是故意的,你快进去考试吧。”那人眉眼里带着歉意地说道。 阮笙没有什么表情地鞠躬,然后很快跟上了琉雅的步伐。 测试地点在五楼。 已经测试完成的学生会去五楼中央厅两侧的休息厅等待,也有喜欢凑热闹的围在旁边对后来的测试者评头论足。 阮笙来的时间很靠后,虽然不至于像琉雅说得那样全年级都在等她,但是也只剩下寥寥不到十个学生在等待测试了。 琉雅在大门附近,看到阮笙过来才递给她一个眼神,离开了学生群体。 期末测试分为三个门类:魔法师、剑士、药剂师。 除了所有门类的理论课考试都统一在教室进行之外,剑士的近身战斗、魔法师的魔法吟诵、药剂师的药剂实验分别在不同的场地进行。 理论课考试前天已经统一完成,阮笙选择的是魔法师职业,所以考试场地在星陨楼五层。 魔法师学科的选择人数仅次于剑士,同时,药剂师也是所有学科中选择人数最少的,整个玫瑰院算下来,只有不到五十人。 早在阮笙进门的一瞬间,整个测试厅就已经一片鸦雀无声。 只听得到她的鞋后跟踏在黑曜岩地板上发出的有规律的“嗒嗒”声。 三五秒后,人群才被炸开了锅,沸腾起来。 “哈……不是吧,这个废物居然来参加了测试??” “光明神在上,我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 “还以为会当个逃兵灰溜溜地逃回公爵府呢……毕竟一点儿魔法感知力也没有不是吗?留下来也只是丢人现眼。” “是怕留级吧!哈哈哈哈……公爵千金又怎么样,帝国学院里就算是皇子皇女缺考了也照样留级!” “多亏海洛茵,这次我终于不用垫底了!!” …… 阮笙像是没听到这些声音一样走上前去。实际上,在踏进这里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心里建设了。 ——直到看到三级台阶上的测试台旁边站着一名红发少年,他穿着药剂科的校服,手里拿着登记册。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蓝色的光屏从他的脑旁拉下。 【姓名:赫尔曼·艾利克斯 身份:帝国的天才药剂师 年龄:16 其他:未解锁 备注:羁绊值在与该攻略对象进行第一次对话后可解锁。】 羁绊值,《帝国少女》制作组开发的一套类似好感度但又不同于好感度的情绪计值系统。官方称,羁绊值等于好感度与占有欲的总计,但是一般论坛与攻略里习惯性把羁绊值当成好感度来说。 光屏显示五秒后消失,阮笙走上前去,更加清晰地看见了少年的脸。 那是一张无比漂亮、精致的脸。少年的稚气、年轻的意气、经历过风浪的几分沉稳在这个人的气质里杂糅在一起,上挑的眼尾微微发红,垂下的睫毛掩盖些许深红眼底的不耐和疏离,红色的头发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一团引人忍不住深究、探寻的艳丽的火焰。 炙热的火焰被裹在青蓝色的药剂师制服下,扣子被扣到了最上面一颗,只露出精致的锁骨和脖颈。 游戏里介绍,赫尔曼性格恶劣毒舌,穿衣风格也很随性不羁,这还是阮笙第一次看见他规规矩矩穿衣服。 却是以海洛茵的身份。 她下意识地牙齿打了个颤。 【调换魔药这件事,海洛茵自认为做得很隐秘。她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常备的药剂也被人偷换了。 在闻到气味不对劲的时候,她甚至连扔开膨胀的药剂的时间都没有。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滚烫、炽烈的热浪和冲击波荡开,少女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高温中一点一点地被融化。 烈焰灼烧着她的身体,然而因为嗓部灼坏,她连痛苦的嘶吼也发不出来。 她最后所见到的一幕,才是真正让她绝望的——红发的少年抱着手臂从建筑物的阴影后走出,脸上不屑、厌恶又夹杂着轻快的神情让她眼睛发酸。 她很快明白了一切的始终。 沁出的泪珠在极度高温中被蒸干。 她徒劳地张了张嘴,可是连一个音节都没来得及发出,火焰燃尽,她被风吹散。 她存在过的痕迹被抹去了。 ——可是她明明……只是给瓦丽塔调换了会使她的脸颊过敏的药剂而已。】 这就是赫尔曼he路线海洛茵的结局。 阮笙踟蹰了一下,最终硬着头皮走上前。 在看到她的时候,红发少年的表情明显增添了些许冷漠和疏远。 ……她是该庆幸药剂师现在还没有当众露出憎恶她的神情吗? “知道怎么测试吗?” 阮笙刚想开口,光屏划了下来。 【A.“你不是药剂科的助教吗?来魔法科做什么?” B.“我知不知道,关你什么事?” C.“你在教我做事?”】 阮笙:…… 她选择了A。 听到疑问,赫尔曼不耐烦地抬抬下巴,傲慢的少年音传来:“海洛茵,你认为这是你应该关注的问题吗?” 下面有三三两两的笑声响起。 阮笙的脸色一时有些发白。 对方的语气,几乎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和鄙弃。 “看来海洛茵和赫尔曼助教的传闻是真的……听说他们原来小时候是青梅竹马,后来赫尔曼大人不到十岁就觉醒了药剂学天赋,十六岁就成为帝国最天才的药剂师,海洛茵却毫无魔法天赋,还差点留级,哈哈哈哈哈……” “真是看不惯海洛茵那副样子,每次都装作跟赫尔曼大人很熟的样子凑上去,让人恶心。” “德蒙特家族也真是可怜……少公爵要是见到自己的妹妹这样当众出丑,肯定觉得脸都丢光了吧。” ……这是选错了吗? 阮笙捏紧了掌心,她没有再应赫尔曼的话,开始魔法测试。 吟诵的咒语显示在系统的光屏上,她把手覆在透明的水晶台上,开始默默地在心底吟诵起来。 ——实际上,她不用尝试也很清楚,她不可能成功的。 金色的光芒只出现了一瞬,像是从叶尖上滴下来的露珠那样转瞬即逝,甚至坚持了不到半秒钟,骤然湮灭。 笑声不再是三三两两地出现,而是开始连成一片,见没有导师和助教出来组织纪律,于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尖锐的笑声和不加掩饰的恶意像是一根根刺一样扎进她的身体,阮笙浑身僵直地站在测试台前,像是一根绷紧的绳子。 赫尔曼没有任何意外,嗤笑了声,在表格上划了D-。 她半晌才转身,走下台阶。 下一名测试的学生路过她时,恶意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阮笙连头都没回。 琉雅皱着眉头跟出来,她问:“你去哪里?海洛茵,你测试没过,要补考的。” “我知道。” “那我让少公爵来学校接你回去,你回家好好准备一下,四个星期之后……” “琉雅学姐。” 阮笙打断了她的话。 就在刚刚的测试台上,系统提示她,选项已经可以关闭,可以由玩家自行选择on或者off。 而她的任务,听上去很简单。 让所有可攻略角色的羁绊值达到满值,并且活到最后,就可以离开游戏。角色的羁绊值低于-10%,就会触发杀意,具体程度视不同角色性格与阙值而定。 她回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测试台上的红发少年。经过刚才的一轮对话后,赫尔曼的头顶已经出现了一个旋转的心形光圈。 光圈里的数字是“-6%”。 第2章 你不配踏入的领域。 除了恐惧之外,还有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涌动着。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琉雅皱眉,“海洛茵,我送你去班纳主任的办公室休息下,然后通知少公爵来接你回去吧……” “不要。” 阮笙下意识拒绝。 她此刻不想见到德莱特。不仅是他,任何一个攻略对象她都不想见。 他们会给她带来死亡。 琉雅没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果断。 “好吧。”她耸耸肩。 “抱歉,我想起来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阮笙唇色发白地转身,“我会自己回去的,谢谢会长。” 琉雅看着她的背影下楼。 * 阮笙没有去找班纳主任,她去了图书馆。 图书馆是百合院与玫瑰院共用的,现在的图书管理员是一个黑色头发,编着马尾辫的少女,领口别着百合徽章,她正苦恼地看着课本。 余光瞥到有人影靠近,她说道:“老科特回家照顾生病的孙子去了,我假期来给他代班。” 她一抬头,正撞上一抹玫瑰色。 第一眼,看见脸色苍白的少女一双湖绿色的瞳眸,像是深潭一样幽邃清冷。 第二眼,看见她领口处的玫瑰徽章,和她海藻般漂亮的长发是如出一辙的玫瑰色。 ……居然是玫瑰院的!! “你好,我来找书。”她似乎思考了两秒,“应该是叫《药剂学入门》。” “是《初级药剂学入门手册》吗?”她没有去找,而是在柜台后面的抽屉里翻了翻,拎出一本半新的递给她,“我这里正好有一本。” 阮笙接过,在登记表上签字:“谢谢。” 麻花辫少女看她这么有礼貌,一点也没有玫瑰院贵族们的高高在上,话多了起来:“同学,你是今年刚准备入学的新生吗?真巧,我也是药剂科的,药剂科人太少了,百合院和玫瑰院不分班,过两个月开学我们说不定能在实验室里碰见……” 帝国学院分为玫瑰院和百合院两个分院,能进入玫瑰院的都是贵族子女以及皇子皇女,身份尊贵,资源优渥。而百合院的学生都是平民身份,因为格外优秀或者天赋异禀才被破格收入。 阮笙看到她手里的《中级药剂学进阶》已经被翻了一半了,问道:“你今年升二年级吗?” “对的对的,”麻花辫少女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我叫卡兰,同学你叫什么?” “海洛茵。”阮笙回答,“不过我不是新生,我今年也升二年级。” 她晃了晃手里的书:“我准备从魔法科转到药剂科。” 卡兰:“……!!!” * 海洛茵虽然在玫瑰院里大名鼎鼎,但是显然目前没有达到在百合院里人人皆知的程度。 她翻了翻桌面摞得高高的卡兰给她热心推荐的辅导书,除去官方钦定的权威资料之外,还有诸如《两个月快速入门药剂学》《二十一天教会你基本药理》《小白也能看懂的药剂知识》等等一些看起来就不靠谱的书。 ……不过因为是卡兰诚心推荐的,她还是收下了。 除此之外,卡兰还翻出来一年级的笔记借给她。 笔记本封面写着“卡兰的药剂笔记vol.1”,旁边用墨水笔潦草地勾了一个麻花辫小人,能勉强看出来是卡兰自己。 一杯水被放在阮笙的面前。 她顿了顿,才抬起头对卡兰说道:“谢谢你。” “不用谢。”卡兰在她的对面坐下来,笑得眼睛弯弯的,“这是图书馆里我最喜欢的靠窗的位置了,假期你如果没事可以来这里自习,我一整个暑假都会在这里兼职。因为来的人少,我可以帮你保留这个位置……不过也许你不需要来这里。” 一般贵族家里都会有自己的藏书室,相对于平民来说,贵族们更加优渥的不仅是家境和用度,更是获得知识的来源和渠道。 “我的家里目前并不知道我转科了。”阮笙说道。 “理解。”卡兰对她眨了眨眼睛,“当年我家里也不知道我报的是药剂科——他们或许现在还以为我是一个披着黑色的大袍子叽里咕噜念着咒语的魔法师呢。” 卡兰的故乡在曼德镇。那是一个偏远的小镇,没有专门教导魔法的学校,一年到头也出不了一个魔法师。 不过卡兰的家庭条件在曼德小镇说起来也算很好的了。即使是百合院一年的学费也要十五万金币,更别说药剂师这个相当烧钱的职业。 当然比不上海洛茵的家里。 德蒙特家族光是手里的商队就有数十支,更别说还有大大小小的矿脉,除了在亚特帝国,别的城邦和帝国都有他的不动产。 少公爵德莱特·德蒙特年纪轻轻手里就握有帝国西部最大的一条金脉所有权。 尽管如此,海洛茵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而身为乡下庄园主的小姐的女主角瓦丽塔在来到帝都沃米卡之前就已经是两个葡萄园、一条小钻石矿的主人了。 阮笙在心底轻叹一声。 她收拾了一下书,跟卡兰告别。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卡兰惊讶地问。 阮笙怀疑卡兰修习的不是药剂学,而是交际学。 她自己原本的性格也跟海洛茵有几分相似,都不擅长交际,喜欢一个人呆着。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阮笙不抵触地接受来自对方的善意并且开口说了相当多的话,这实在是太厉害了。 卡兰的性格,别说是在百合院,即使在玫瑰院也能吃得开。 “我还有事。”阮笙简短地回答。 对方开心地挥手告别,并且叮嘱:“不会的一定要来问我!” 阮笙走出图书馆。 临近中午,假期的开始,学生们散得差不多了。 阮笙抱着一叠书,路过实验楼。 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但是阮笙清楚得很。 推赫尔曼线的时候,阮笙在帝国学院念了三年书,知道每一年期末测试之后赫尔曼都会去实验楼收拾自己专属的药剂器械,一起带回伯爵府。 路过郁郁葱葱的苹果树的时候,翠色中,她看见窗口一抹红色的影子。 走过苹果树,来到树有校园指示牌的岔路口,微风吹过,阮笙抬手别开一缕玫瑰色发丝。 “啪嗒”。 一本书从她的怀里掉了下来。 封面上赫然映着“两个月快速入门药剂学”。 她蹲下来,正伸手去捡,鼻尖却拂过一阵药草清香。 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先于她,按在书的封面上。 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白色手套上沾染着点点干涸的浅色药剂。 是药香的来源。 阮笙听见了一声近在咫尺的轻笑。 笑音中夹杂着不屑和轻蔑。 “海洛茵,我是应该赞叹你勇气可嘉,还是嘲笑你不自量力呢?” 阮笙飞快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直起身来。 少年一只手拎着银灰色的实验器械收纳箱,另一只手按着书脊,书页在指尖飞掠。他领口的扣子解开一颗,袖子也被折起来,翻上去,露出线条流畅的腕骨,白皙的肤色在阳光下格外惹眼,和红发对比更为强烈。 这才是阮笙在游戏立绘里见到的赫尔曼常服。 如出一辙的神情,如出一辙的傲慢,如出一辙的偏见。 阮笙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不紧不慢地看向赫尔曼。 “请还给我。” 她沉静地说道。 赫尔曼当然没有听。 他的眼角上挑着,眼尾红得深邃,唇角扯了扯,晃晃手里的书:“你认为,药剂学是你仅仅凭借这种不入流的书就能学会的吗?” “……” “之前测试的时候我没多说是给你面子,海洛茵,”他嗤笑一声,“用你那发育不完全的大脑好好想想,这个时候转科你要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哦,我忘了,”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微微拖长了音调。 “你在魔法上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废柴呢。因为此路不通便另寻他路吗?那药剂学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赫尔曼笑眯眯的,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都浸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药剂学可不是什么白痴都能够掺和一脚的领域。海洛茵,你根本就不配踏进药剂学的殿堂。” 卡兰怎么会把这种人当做偶像。 阮笙想起了少女用崇敬的口吻朝她吹捧赫尔曼在药剂学上那令人望尘莫及的天赋时闪闪发亮的双眼。 即使是帝国第一天才药剂师,魔法上的天分也高得离谱,但是一想到这让人讨厌的舌头,就令人忍不住想skip对话。 “让你心情不愉快我很抱歉。”阮笙看着他的眼睛,“但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况且……” 阮笙对他笑了笑。 这样的一张过分漂亮的脸,无论摆上什么表情,都会立刻浓墨重彩起来,因此她不得不尽量减少露出的表情。 海洛茵的脸,只需要这样微微一笑,就可以按下整个画面的静止键。 她漫不经心道: “赫尔曼,你的厌恶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方一滞。 趁着这个空档,阮笙走过去,抬臂拿过他手里的书。 “如果你以为恶毒的话就能让我知难而退,那只能说明,天真的是你,不是我。” 她背对着少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就我目前的状况来说,反正无论怎样也不会更加糟糕了,不是吗?” 在话音落下后片刻。 “……哈,我明白了。” 赫尔曼反应很快,声音里夹杂着恍然而悟的讥笑:“三番五次了,海洛茵,这又是你新的方法吗?” 阮笙脚步顿住,然后缓慢转身。 少年也转过身,面对她,张扬肆意和锐意的眉眼越发笃定。 “你假意路过这里,掉了一本药剂学的书,好引起我的注意,再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态度激怒我。其实你压根就没有打算过转科,对吗?” 他弯起唇角:“亏我还以为你转性了——不过想想也是,不管是魔法还是药剂,那种书本类的知识在你这种肤浅的人眼里都是用来博得我的注意的手段而已——”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面前的少女已经垂下了眼睫,眸中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和怜悯。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 调整情绪。 “赫尔曼,你不会真的以为,你优秀到需要我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去倒贴了吧?” 赫尔曼霎时钉在原地。 她从鼻音里哼出一声浅浅的笑,像是在嘲笑他,又像是在自嘲。 阮笙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你可以把我从前视之为珍宝的友谊弃如敝履,我又凭什么要这么多年来死心塌地地把你捧在心尖?” 第3章 负好感度 阮笙湖绿色的眼瞳在阳光下像切割锐利的宝石,眼神像锋利的刃。 “我是德蒙特家族的公女,我的父亲是亚特帝国尊贵的公爵,我的哥哥是皇族近卫骑士团团长,我即使毫无天分也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安然度过一生,不是吗?” “仅仅是玫瑰院里优秀的贵族就已经不少,更别提神殿的神眷者们,我的身边从来就不缺少会发光的人。” “赫尔曼,”阮笙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红色的眼睛,“别以为你小时候给了我一点好,我就会把你看做一辈子的光。” “现在是该我对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了。” 阮笙玫粉色的唇瓣轻轻开合—— “少、管、我、的、事。” 赫尔曼的眼尾更红,他的眉峰冷迫地压下,脸色沉下来。 他伸手,戴着白色手套的指节狠狠捏过阮笙细瘦的手腕! 药剂师的力气很大,阮笙几乎是瞬间就疼出了泪花。 书本“哗啦”掉了一地。 她连忙蹲下身去捡,却被赫尔曼一扯,带到了跟前。 少女的骨骼纤细,手腕几乎没什么肉,近在眼前的面孔美得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眉头因为疼痛和恼怒蹙起,玫瑰色的睫毛下,眼尾缀着晶莹的泪光。 “海洛茵……”他咬牙切齿,想要呵斥她,却一时不知道为什么,闭了嘴。 眼前的面孔逐渐与记忆深处明明应该早被掩藏的另一张天使的脸庞重合。 阮笙只感觉自己手腕骨都快被捏碎了,对方似乎短暂地走了神,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化着。 走神没有持续很久,赫尔曼烦躁地按捺下内心纷杂冗至的思绪,几乎是咬着牙齿开口。 “既然这样……那就祝你,可千万不要半途而废了。” 阮笙怔了一下,张开唇,刚想说些什么。 后方赫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阮笙一顿。 还没等她转过头,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腕。 赫尔曼看向她的后方,眼神一瞬间沉了下来,充满戾色。 他甩开阮笙的手腕,手插进口袋里,丢下一句“随便你们”就转身离开。 头顶上,旋转的透明爱心里的数字慢慢变成了“-3%”。 被他捏过的地方青了一片。海洛茵的皮肤苍白,这种淤青的痕迹更加明显。 阮笙在心底骂了一声,缓缓回过头。 率先入目的是青年笔挺的骑士制服。金色的麦穗徽章彰显着他的荣耀,腰身被束在封带下,穿着妥帖、一丝不苟,更显得他身材挺拔瘦削,庄肃清贵。 黑色爽利的短发下是深潭一样湛蓝色的双瞳,鼻梁高挺,嘴唇微抿,下颌线条冷酷锋利。 德莱特少公爵修习的是剑士职业。 阮笙一眼就看到了他腰间那镶着金子的佩剑。 就是这把剑,未来会指着海洛茵的咽喉,冷漠无情地质问她到底为什么要欺骗所有人,隐瞒自己不是公爵千金的事实。 也是这个人,未来会把她逐出公爵府不够,还默许了他的敌家把她绑在广场上当众绞死。 他冷漠的眼神和不近人情的性格是海洛茵幼年时无数噩梦的根源。海洛茵渴望兄长的关爱,同时又深深恐惧着他的威严。 无可置疑的是,比起赫尔曼来说,已经无数次上过战场的德莱特更有威慑力。 他只是一个眼神压下来,阮笙就忍不住后退一步。 她咬住嘴唇,心脏狂跳,偏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德莱特很快松开她的手腕。阮笙不自觉地连连后退,又掩饰一般地蹲下来捡着地上的书。 对方也弯下腰帮忙。 黑色手套只遮住了一半的手背,露出部分筋骨分明,还有很浅的粉色疤痕。 他捡起的正好是卡兰的笔记。 阮笙完全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德莱特。 她一点准备都没做,原本的计划全被打乱,此刻只能强迫自己冷静,摸清德莱特当前的好感度才是必要的。 【姓名:德莱特·德蒙特 身份:德蒙特公爵的长子和继承人、皇族近卫骑士团团长 年龄:19 其他:未解锁】 备注可能只有第一次遇见可攻略人物的时候才会提示。 德莱特翻了翻手里的笔记,这才说了第二句话。 “你要转科吗?” 阮笙硬着头皮回答:“……是的。” 德莱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开口是习惯性的命令口吻:“我不同意。” 阮笙:“……” 太直接了,直接到她都没反应过来。 好在德莱特把笔记本还给了阮笙。 他大概没有把阮笙转科的事情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心血来潮,转身就走。 “家仆在校园门口等了你两个小时,传信给我说没见到你出来。” 他在解释来这里的原因。 阮笙抱着厚厚一叠书连忙跟上他。 帝国学院规定,任何学生的家仆都不可以进入校园,只有亲属才可以进,而且必须要向学校申请。 “让您担心了。”阮笙一边回话,一边小跑着尽量跟紧德莱特的步伐。 德莱特的身形稍稍一顿。 她刚才,对他用了敬语。 阮笙这时也注意到,德莱特风尘仆仆,大概率是告了假,马不停蹄地赶来帝国学院,刚才看到他眉眼里都有难以掩盖的疲惫之色。 骑士团经常需要值夜班,德莱特作为团长身上负担的职责更大,昼夜颠倒是常有的事。 能立刻赶来接海洛茵,应该也是有几分好感的。毕竟这时候女主瓦丽塔还在乡下,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再怎么说也有伪血缘的亲情在…… 阮笙心存几分侥幸地想。 一轮对话结束。 然后她就看到,德莱特头顶旋转的心形里的数字。 ——-7%。 半秒钟后,数字跳动了一下。 -8%。 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慌张骤然攥紧了阮笙的心脏。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应不应该继续跟在德莱特的后面。 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哪里让他不高兴了? 阮笙无从知晓。 众所周知,在《帝国少女》的游戏中,德莱特的亲情线是最乏善可陈的一条路线。因为由玩家操控的女主瓦丽塔和德莱特有血缘关系,游戏谨慎保持在大陆过审的原则,两个人的互动即不暧昧也不骨科,阮笙同样对男主之一的德莱特兴致缺缺。 相比于傲娇乖张的药剂师,表里不一的高岭之花以及病娇魔王,这个人设对于阮笙来说确实缺少吸引力。 为了尽快走剧情,德莱特的大部分场合阮笙都skip了。 以至于到了最后,她的德莱特羁绊值只有刚及格的分数。 出了校园之后,阮笙乘上回公爵府的马车。 两个人坐的还是同一辆,狭窄逼仄的空间内,另一名随时可能因为厌恶她而动杀心的存在让她感觉甚至喘不过气。 阮笙惴惴不安地别过头,伸手撩开马车帘。 德莱特没有主动找她说话,他看起来太累了,此刻抱着胳膊,靠着后背小憩。 手臂处硬质制服线条流畅漂亮,他低着头,垂下长长的黑色睫毛覆住眼底的青色,光影从窗棂外投射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精致脸上切割整齐,光与暗对比强烈。 他呼吸均匀。 阮笙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游戏中提及过,德莱特这个人总是时时刻刻处于警戒状态,即便是睡觉的时候也很警觉,身边稍有动静都会把他惊醒。 ——然而阮笙并不知道,这个人即使睡着了还能察觉到视线。 德莱特突然睁开湛蓝色的眼睛,吓得阮笙心里一跳。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第4章 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看。”阮笙硬着头皮回答。 “不是带回来了很多书吗?” “在马车里看书对眼睛不好。”阮笙说的是实话。 因为从小被父亲和兄长疏远冷落,海洛茵习惯了没有人陪伴的日子,她总是喜欢一个人躲在阴暗的阁楼里看书。 长年累月下来,公爵府的藏书几乎被她看空,而她的视力也越来越差。 现在的她,也就看德莱特的脸比较清晰,在马车上看街道上的行人脸部都糊着马赛克。 德莱特微微别过头,注意着阮笙的眼睛反应情况,过了半会才说:“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你的视力竟然已经这么差了。” 这是在干什么?表演迟到的关爱和兄友妹恭吗? 阮笙尴尬地岔开话题:“没有很差,只是远一点的物体看不清而已……说起来,哥哥今天怎么突然来接我?” “你忘记了吗?”德莱特微微蹙起眉头,“我记得我几天之前跟你提过,后天是庆祝帝国建国四百五十五周年的宫廷宴会。” “你需要作为德蒙特公爵家的子女,出席这次宴会。” 阮笙愣了半秒钟,立刻回应:“我想起来了……所以说,您这几天一直都是在忙着帝都沃米卡和皇宫的安保工作吗?” “这是我的职责。”德莱特声线没有起伏地说道,“反倒是你,这种事情怎么都会忘记?” “……是我的失误,不会再有下次了。”阮笙停顿了一下,又问,“可是哥哥,我没有舞伴……” 以海洛茵这样差到极点的名声来看,她能够找得到舞伴才是怪事。但是像是建国大典这样隆重的宴会,贵族夫人和少女们若是独身一人前往,绝对会沦为社交界此后两三年里经久不衰的笑料。 德莱特沉默了半会,掀起眼皮,湛蓝色的眼睛不眨地注视着阮笙。 “你的舞伴当然是我。” 阮笙:“……什么?” “你是想说,你想选择其他的异性作为你的舞伴出席吗?如果你有合适的人选,可以说出来听听。”德莱特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放在前膝,微微直起身子。 “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能够作为舞伴被我的妹妹青睐。” 阮笙:“……”不,等等,德莱特在说什么? “……哥哥,我想您是误会了。”虽然不清楚德莱特到底想表达什么,但是她还是尽量理清思路开口,“我只是在询问您的意见而已,我没有倾向的其他异性……” 阮笙双手紧紧扣住了马车座位,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慌乱和茫然,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平稳心跳。 “是伯爵家的独子吗?”德莱特打断她的话,就好像是习以为常一样,“他不行。” 伯爵家的独子? 阮笙迟疑:“赫尔曼?” 德莱特是因为刚才看到她跟赫尔曼在一起所以才误会了什么吗? “尽管他是独子,但以他的地位来说,也不足以成为你的舞伴。”德莱特陈述,“亚特帝国建国以来,只有德蒙特家族跟随世代皇帝,是唯一被授予公爵头衔的贵族。艾利克斯家族不过是几十年前从商队发家,投机发了战争财又资助了先帝而已。” 他说到这里,停了半会,才看着对面的少女的神色继续说道:“你小的时候我就告诫过你这一点。海洛茵,别做出任何丢了德蒙特家族身份和脸面的事情,你是公女,即使是尊贵的药剂师也不能让你自降身份为他侧目。” “……我清楚了。”阮笙乖觉地应答。 德莱特的阶级意识原来有这么严重。 阮笙心惊肉跳地想,不过是爵位的差别而已,如果到时候真的被他知道了她平民的身份,那他该会有多生气? 这么一想,德莱特线里海洛茵被绞死的结局也不奇怪了。 【少女漂亮的玫瑰色长发脏得不成样子。她用仇恨的眼神盯着躲在青年身后的金发少女,声音沙哑。 “我们才是兄妹……德莱特……”她咬着牙齿,一边用双臂费力地支起身子,试图去触碰尊贵的少公爵的军靴。 “滚开。” 德莱特冷漠地呵斥,护着瓦丽塔向后退了半步,避之不及一般,“坐享其成了十六年,如今还想要伤害真正的公女。海洛茵,你不配说这句话。” 青年的目光刺痛了海洛茵。她浑身针扎了似的骤然一颤,紧接着声嘶力竭:“我不配!!是,你说得对,我不配!” 她抬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青年,睚眦欲裂,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一字一顿。 “德莱特,这么多年来你从未把我当过你的妹妹。你才是最不配的那个,你和德蒙特,你们一家,全都让我作呕。”】 德莱特线的海洛茵是被打伤后让德蒙特的仇家报复性地劫走并且绑在广场上,生生绞死的。 ……极端的屈辱,目光和言语的凌迟,还不如赫尔曼线来得痛快。 等等,她怎么开始比较起这个了。 阮笙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 计算着时间,马上要回到公爵府了,可以立刻与德莱特拉开距离,阮笙心情不由得逐渐回转。 虽然说德莱特的羁绊值比赫尔曼还低,但是他目前为止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过激的杀意。看来这个东西还真的是因人而异。 兴许是马上可以远离德莱特的美好心情稍微明显了些。 看到她的表情,德莱特睫毛盖下,问道:“你很期待吗?” “……”什么? “礼服和珠宝我都已经挑好,让侍女送去你的房间了,明天的宴会上我们也可以见到父亲。”德莱特问,“你很期待这次庆典吗?” 德蒙特公爵总是很忙,很少才能回家一趟。即使回到了公爵府,也不会特地来见海洛茵。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这么多年来,海洛茵见到公爵的次数屈指可数。 “……期待。”阮笙只好顺着他的话说。 “我也是,只要你不惹是生非,丢了德蒙特家族的脸面,我相信父亲也会很高兴的。” 马车停下。 海洛茵惴惴不安地坐着,按照礼仪,她得等德莱特下车之后,她才能下车。 青年越过她,身上清爽干净的气味掠过她的鼻尖,发丝好像微微擦过她的脸颊。 “海洛茵,我很高兴你今天能够这么听话,没有出言顶撞我。” 阮笙因为对方突然的话语停止了下车的动作。 夕阳下,青年的半张脸掩在阴翳中,睫毛根根分明。 他对海洛茵伸出左手。 阮笙下意识地把右手放进他的手心,拎起裙摆,俯身下车。 皮质的手套微凉,手掌却宽阔、有力,稳稳地成为了她下车时的着力点。 “还有,海洛茵。” 依旧是习惯性的命令语气,只是这次更加地低沉与不容拒绝。 声音近在咫尺,像是一阵滚烫的风吹进她的耳廓。 “以后,别再对我使用敬称。” * 直到晚饭后,阮笙依旧在思考德莱特的羁绊值为什么由-8%上升到了-3%。 她在纸上列出了德莱特的特点。 1.阶级观念根深蒂固。 2.恪尽职守,对皇室忠心耿耿。 3.掌控欲强。 4.不喜欢海洛茵对他使用敬称(似乎与第一点矛盾)。 5.刻板严谨。 6.脑回路略奇特。 她写着写着,视线瞟到一旁德莱特给自己挑选的礼服和首饰上。 然后在纸上补充。 7.审美直男。 …… 整理了目前所有知道的资料之后,阮笙早早地睡了。 本来她还准备熬个夜准备药剂学转科考试,但是如果后天因为这个而面色不佳精神不振让攻略对象掉好感,那就得不偿失了。 次日德莱特依旧很忙。 阮笙在家里梳理这次宴会上的重要事件。 要是没记错的话,女主角瓦丽塔会跟随她负责运送食材和香料的父亲的商队混进皇宫,之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溜进禁区,捡到创世神。 作为《帝国少女》的女主角,瓦丽塔的运气让她的人生一路绿灯,走在路上都能被钻石绊倒。 不说被换到庄园主家里后拥有了一对把她当做掌上明珠的父母,就是被认回公爵府之后也得到了双方的宠爱。 反观海洛茵,人生前十几年过得如履薄冰,受尽冷眼,到了最后还被亲生父母认为恶毒而拒绝接纳她。 阮笙在纸上用抽象的线条勾画人物关系框图,侍女们则叽叽喳喳地在她的身后吵闹要穿去宴会的礼服。 她皱起眉头,扔下笔:“行了,都出去,安静点。” 她们显然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依旧吵吵闹闹,尽管离开了她的房间,嬉笑的声音却透过门板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阮笙烦闷地用纸团堵住耳朵。 创世神在原著游戏里只是个背景板,制作组并没有太过详细的介绍。 但是阮笙很清楚,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创世神是唯一的真神,是“神之神”。 祂对于诸神的意义,就如同诸神之于万物。 祂也是世界意志的化身,唯一不需要依靠信仰就能不死不灭的神明。 得到了祂,阮笙就相当于拿到了游戏里最大的一个筹码。她拥有了一个能让她走退路的底牌,一份能在困境面前大胆尝试的底气。 ——前提是,她得得到祂。 即使,即使得不到。 阮笙闭着眼睛,靠在椅子背上小憩,一边把稿纸揉成一团。 ——她也不会让其他人得到祂。 第5章 碎裂的酒杯 宫廷宴会的正式邀请函直到最后一天才发来了公爵府。 一大清早阮笙就被拽起来,坐在镜子前,看侍女为自己打理头发,一边听她们浮夸与调侃地恭维自己。 “公爵小姐真是太漂亮了,我若是男人,一定会对您魂牵梦萦。” “这么多年来,我就没见过比您还要美丽的少女!” “看看这海藻一般的头发!光明神在上,若是这样的头发长在我身上,我梦里都会笑醒!!” “小姐就算是不笑也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是一座神明亲自雕刻的无比完美的女神雕塑!” …… 确实。 海洛茵若是不开口,站在那里,恐怕圣经上的女神画像也不过如此。 可一旦开口,过分猜疑、刻薄和恶毒的话只会叫人倒胃口。 这两天德莱特太忙没跟她对话,连着羁绊值都慢慢涨了一些,到了2%了。 赫尔曼的羁绊值倒是没怎么动。 今天去宫廷的宴会,势必会遇到他们。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神使罗兰·瓦伦汀,危险程度排名第二的攻略对象。 不过此前,罗兰没有见过自己,阮笙倒是不担心他的羁绊值会跌到哪里去。 侍女们兴致勃勃为她挑选了半天德莱特送来的礼服,恨不得把所有的衣裙都给她试一遍才罢休。 直到管家第三次敲门,她们才恋恋不舍得给阮笙套了一件华贵的群青色长裙,繁复的裙摆垂在阮笙纤细的脚踝边,她没穿裙撑,裙子坠感极好,衬得她如一件珍贵脆弱的瓷器。 群青色并不适合海洛茵这个年纪的少女。 除了海洛茵。 她身材颀长且远瘦于同龄少女,这让她几乎成为一个行走的衣架,苍白到透明的皮肤让任何颜色都足以成为她的陪衬。 “我就说这件效果最好,虽然小姐穿什么都好看,但是这件最华美,一定会艳惊四座的!” 侍女们叽叽喳喳地说闹起来,阮笙漫不经心地压下门把手。 “少公爵在马车边等您。”执事在门外垂着头恭敬地说道。 * 德莱特站在印有德蒙特家族族徽荆棘玫瑰的马车边。 马匹在夕阳下发出咴咴的鸣叫声。 大门处传来脚步声,德莱特注意到了鞋跟踩地的清脆响声,两秒后才回过头去。 玫瑰色长发的少女逆着夕阳走来,暖橙色的光给她苍白削尖的脸庞踱上一层蜜色,和浅粉色的嘴唇完美地一起软化了她身上的尖锐感,让她多了两分独属于少女的娇憨。 这种时候,只有海洛茵清冷干净的湖绿色眼眸才能让德莱特清楚认识到,这还是他的妹妹。 她的眼神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冷漠和疏离感。 海洛茵和寻常的少女太不相同了,这让他能够一眼在人群里区分出她来。她总是最惹眼的那一个。 德莱特对她伸出手。 阮笙心里还稍微地惊讶了一下,她还以为德莱特一定会给她甩脸色看,没想到今天居然看起来一副这么好说话的样子。 葱郁的林中有风刮过,带来沁人心脾的清香。 阮笙裹紧披肩,把手放在德莱特的掌心,微微使劲,踩上了马车。 第二次。 这是第二次阮笙和德莱特同乘一辆马车。 她觉得自己的尴尬癌彻底治不好了,都是因为德莱特。 对方则很配合地侧过脸,没有看她。 阮笙心提起的同时也松口气:果然还是讨厌她的。 下一秒,德莱特头顶的旋转玻璃爱心里的数字变成了7%。 阮笙:? “听执事说你昨天下午去了一趟学院。”德莱特难得主动地开口。 “是的。”阮笙说,“学校里的图书馆很大,藏书很多,我和朋友约好了下午有时间就一起在那里看书。” 德莱特第一次从海洛茵的嘴里听见“朋友”这两个字。 他还以为自己的妹妹从来没有朋友。 “是什么样的朋友?” “黑头发的,地方上来的少女。很聪明、健谈。”阮笙用几个字简单地概括了卡兰。 “这是好事。你可以多出去和……你的朋友逛逛。”德莱特说,“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可以和执事说,不要有什么顾虑。假期结束之前,我也会抽出空去一趟学院,到时候我会见见她。” “……我明白,谢谢哥哥。” “但是也不要惹麻烦,”对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皱眉,“做任何事情之前,先想想自己的姓氏。” “……好的。”她收回德莱特今天好说话这句话。 抵达宫殿之前,阮笙下了很大的决心。 无论如何,今天都绝对不能让她的攻略对象中的任何一人的羁绊值再下降了。 下了马车后,她挽着德莱特的胳膊,心事重重地进了宫殿。 金碧辉煌、人声鼎沸。论起皇室的奢侈程度,那是任何一座宏伟的宫殿都无法与之比肩的。 贵族小姐和公子们在宴会开始之前散漫地聚集,三三两两地聊天,时不时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像是在谈论什么开心的事情。 比起皇宫里面的宴会来说,阮笙其实更想去参加民间的庆典。刚才在马车上她有偷偷看过几眼,热闹、火热和融洽的气氛极具感染力,她还挺想去这个世界的摊贩和商店逛逛。 来这个世界的第三天,她还没有去过公爵府、学校和皇宫以外的地方。 德蒙特公爵早已落座,陪伴在皇帝的左右,亲密地交谈着。 阮笙远远地看见,那是个黑色头发的男人,身材高大,能被允许在这样的情况下佩剑进入晚宴,应该是很得皇帝的信任。 公爵只是遥遥地看见了他们,对着德莱特微微点了点头,宛若没看见德莱特身侧的阮笙一般。 除了公爵之外,艾利克斯伯爵也接受了邀请。 阮笙看见一头红发、张扬肆意的少年在和同龄人亲切地说话。看到阮笙入场,那位同伴还不怀好意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赫尔曼,示意他看。 “哈,有什么好看的。”赫尔曼头也没回,用嘲讽的语气说着,一边喝了一杯红色的果酒。 甜蜜的水果气息漫开,同伴问道:“这几天也没看到她过来找你,你说她是不是对你失去兴趣了?我听说你们小的时候差一点就订下婚约了呢。” “陈年烂事。”赫尔曼笑了一声,有些不屑,“我倒情愿她是对我失去兴趣了,被她缠上,那可是天大的倒霉事。” “好歹也是漂亮的公爵小姐……有那样的容貌,又有那般的家世,对你死心塌地,哪样不好?”同伴用揶揄的口吻说道。 “嗤,这么好,给你要不要?” “别别,我可不行,哈哈哈哈哈哈哈……”同伴压低了声音,挖苦地说,“又废物又阴沉,那张脸就算是有十分也打了七分折扣,更别说不受公爵宠爱了。就她在公爵府的地位,别说是公爵千金,就算说是假小姐也有人信。” 他说着,同情地拍了拍赫尔曼的肩膀。 赫尔曼的喉咙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端起一杯果酒饮下。 灯火阑珊,夜灯初上,他只远远朝着德蒙特家族那边瞥了一眼。 少女的皮肤比冬天的初雪更无暇,清冽的眼瞳比湖水更澄澈,海藻一般的长发比玫瑰更热烈。她低着头,手里捧着一杯浅蓝色的果酒,安静地坐着,被灯光染得几乎有些失焦。 他感觉到喉咙有些干燥。心里好像有一股捱不过去的劲,不上不下,卡在心头。 阮笙这边接收到了赫尔曼羁绊值提升2%的消息。 德莱特去一边应酬了,她一个人呆在桌子前,盯着光屏的羁绊值发呆。 她入场以来好像还没看到赫尔曼的女伴,是临时有事离开了吗? 不仅如此,她也没有在晚宴现场看到神使罗兰。 罗兰·瓦伦汀的那一栏还是灰色的不可显示。 教廷和皇室素来不和。平日里除了重大祭日,皇帝很少跑去神殿,也很少看到神使来宫殿。 阮笙想,或许罗兰根本就没有来晚宴呢?毕竟回忆游戏里的这段剧情,女主在偷溜进宫殿的过程中,可是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她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一杯澄澈剔透的橘色果酒举到她的面前。 “晚上好啊,德蒙特公女,”声音笑盈盈的,“在器械室过夜的感觉怎么样啊?看起来不错呢,还有精力来参加庆典晚宴。” 阮笙停顿了一下,抬起头。 眼前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女,和海洛茵差不多的年纪,栗色的头发编成辫子从左侧垂下来,嘴唇涂得红艳艳的,像是刚成熟的樱桃。 她眯着眼睛,晃了晃杯子里的酒,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左手别在嘴边,声音轻快道:“我要是像你一样整天做那些给公爵家丢脸的事,早就找根绳子上吊了。从这方面来说,公女也有着过人的心理素质嘛……” “奥琳娜·图耶?” 阮笙打断了她的话。 “是你,没错吧。”阮笙没有掀眼皮,只是抬抬眼瞳,冷漠地扫了她一眼。 “……” “我真的很好奇,既然你喜欢赫尔曼助教,为什么不去找他,而是总来我的面前晃悠呢?” 阮笙摊了摊手:“毕竟我既不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是他今天的舞伴,不是吗?” “还是说,你喜欢的不是他,其实是我?”阮笙很快地微笑了一下,赶在对方眼睛喷火之前压低了声音, “又或者……你根本谁都不喜欢,你只是找一个由头创造自己发泄的豁口,高高在上地愚弄他人以突显自己的优越感……当然,如果这样能够吸引某位贵族的注意,让他对地位差距极大的你产生了哪怕一丁点儿的兴趣,再收割来自其他同学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栗发少女尖锐的指甲刮擦着玻璃,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 怒气和被扎破的耻辱冲向头顶,蓄势喷发。 “……我这样说没错吧,子、爵、小、姐?” 随着她话音刚落的,是迎面而来的馥郁果酒。 阮笙避得很快,酒水只沾染了她小半领口。 她慢吞吞地拿出手巾擦拭领口,没有一丝一毫窘迫的样子。 “哈哈……海洛茵,”奥琳娜狠狠地把酒杯摁在长桌上,眯起的眼睛像发怒的毒蛇,“我差点就忘了,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恶毒……” 嘈杂的谈笑声、说话声盖住了酒杯落桌的声音。 奥琳娜伸手就扯过阮笙的手帕,扔到地上,脚尖一踢就让它消失在了桌子下,动作干脆利落。 “那么,我告诉你,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你口中这样的人,我厌恶你这种出身煊赫、吃穿用度都奢华糜烂的老牌贵族,也厌恶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口腹蜜剑的新兴贵族,你们都傲慢,高高在上又不屑一顾。” 奥琳娜说着,突然笑起来,用涂成深粉色的指甲叩了叩桌面。 “即便我是落魄子爵家的养女……那又如何?高贵的德蒙特公女,手帕掉在了地上,你不也得像常人一样,撩起裙子,弯下腰,狼狈地把手伸到桌子下面去捡吗?” “我从来没说过贵族就不是常人。” 阮笙出人意料地没有生气。 “这么认为的一直都是你吧,图耶小姐。你要是真的把贵族当做帝国的公民来看的话,你会无缘无故地欺凌、羞辱并且当众泼这位公民酒水吗?” “……怎么无缘无故?”奥琳娜迫不及待地反驳,“你忘记你都做过些什么丢人又让人牙酸的事情了吗?” 阮笙堵住她的话:“就算丢人,那也丢的是我的人,丢的是德蒙特家族的人,跟你图耶家族有什么关系?你就这么喜欢操心别人的家事?况且,我可从来没有做出什么损害你的利益的事情……” “事到如今,你还在诡辩!!”奥琳娜很清楚自己说不过海洛茵,也根本没有立场指责她,然而,越是这样,她越是气愤、怨恨,“你做的那些事,哪一样不是在丢贵族和皇室的脸?更别说魔法科被你拖低的绩点……” 她捏的泛白发颤的指尖猛地抓过桌子上一杯酒水,看也没看就往海洛茵身上再次泼去! 这一次,依旧没有泼中阮笙。 因为杯子被人推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又突兀的碎裂声。 第6章 午夜的邀约 “两位小姐还记得,这是在皇宫,而不是在你们家后院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 阮笙一抬头,就看到了赫尔曼那张漂亮又欠揍的脸。 ……她倒是宁愿跟奥琳娜多吵几句,也比看到这张脸要让人心情舒畅。 奥琳娜的脸色很差,因为玻璃杯的碎裂吸引了她们周围一部分的目光,更因为坐在对面玫瑰色头发的少女一脸若无其事的态度,让她感觉只有自己像是小丑一般。 她掐着掌心,死死地咬着下唇。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好像扎在她身上的针,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 她是想吸引他人的目光。 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赫尔曼助教,这是在干嘛呢?” 阮笙不动地坐在座位上,交叠着腿,掌心支着脸颊,微微歪头看向少年,开口:“你刚才的动作,就好像奥琳娜小姐敬我的不是一杯酒,而是一杯毒药。” ……诶? 赫尔曼眉梢挑起来:“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难道不就是想要毒杀对方吗?” “亲爱的,真该让所有人都看一看你这副自信的模样,”阮笙指尖散漫地点着脸颊,“不愧是帝国最尊贵的药剂师呢,即使不经过实验鉴定,也能够认定奥琳娜小姐递给我的那杯就是毒药。” “比起鉴定那杯酒,我认为鉴定公女你的话的有毒剂量才更加有意义。” “药剂师大人说得没错。”阮笙微微笑了一瞬,就好像那是他的错觉,“若是我的话语真的能够毒杀一个人,那我一定每天分秒不离您的身旁,即便是睡觉的时候,我也绝不停歇。” 赫尔曼发出轻慢的笑声:“你认为你能够接近我吗?德蒙特,你这可怜的毒蛇。”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想要接近你,对你有其他的想法呢?” 赫尔曼这次,确确实实地看到她噙着的笑容。 “艾利克斯,你这自负又可笑的败犬。” 奥琳娜:“……?” 围观的人:“……” 是她的错觉吗?在她的印象里,海洛茵不是一直都死心塌地地爱着赫尔曼的吗? 这就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吗??? 那刚才她也这么跟她说话了…… 奥琳娜感觉自己晕晕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海洛茵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消失,还吸引了赫尔曼全部的仇恨值。 她用力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看到阮笙整理好裙摆衣褶,缓慢起身。 从赫尔曼的表情来看,这场嘴炮他应该是败方。 他烦躁地扯了扯嘴角:“海洛茵,宴会还没结束,你又想上哪里去?” “去休息室清理衣物。”阮笙回过头,“怎么,你要一起吗?” 三三两两的哄笑声传来。 “……” 赫尔曼抬手按在脸上,似乎在掩饰自己愤怒的神情。他透过指缝冷冷地瞪了少女一眼,对方理都没理他,像一只轻盈的群青色水母一般离开了。 所有人都以为赫尔曼快被气疯了。 只有站得离他最近的奥琳娜看到,他手掌下微微染上殷红的脸颊,和瑰丽的眼尾。 奥琳娜在刚才那一刻突然理解了,她曾经听过的海洛茵和赫尔曼的传闻。 他们年幼的时候是青梅竹马,那个时候,不仅仅是赫尔曼,伯爵一家人都喜欢海洛茵喜欢得不得了,他们甚至还准备去找公爵家给两个孩子订下姻亲,伯爵夫人在两个孩子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准备送给海洛茵的彩礼。 听说,赫尔曼还曾经特地问伯爵大人要了一张西部翡翠矿脉的契书,准备送给海洛茵当做生日礼物。 只因为那条矿脉的成色像极了她澄澈干净的湖绿色双眸。 奥琳娜原先无法理解。在她的印象里,海洛茵纵然漂亮,却是个十足的废物,周身气压很低,身旁半米内都环绕着阴沉灰霾的气场。 然而当灰霾滤镜消失的时候,奥琳娜才意识到,海洛茵的美丽,只会让人觉得,纵然她是个毫无天赋的笨蛋,那也只会令人心驰神往。 她刚才的那一句“你要一起吗”,与其说是一句嘲讽,倒不如说是一场美丽的邀约。 ——是的,一场勾人心魂、令人神魂颠倒的午夜的邀约。 被酒色晕染得有些绯红的脸颊,深粉色又湿漉漉的嘴唇,微微有些凌乱的裙褶。 好像一张印着唇印的诱人请柬。 很明显,不只是奥琳娜一个人这么想。 赫尔曼遮掩在头发下的耳垂依旧发烫,心跳的速度还没有恢复如常,他闷闷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看到同伴捧着两杯果酒乐颠颠地过来。 玫瑰色的果酒好像她的头发……不知道尝起来又是什么味道的呢? “嘿,赫尔曼,看我新调的酒,亨瑞教我的,等我们成年了就可以调制度数更高的酒了……喂!!你干嘛把我两杯酒都抢走?给我留一杯,我亲手调的还没喝过呢!!” 赫尔曼转身飞快地灌下两杯果酒。 他无视了耳边吵闹大声的哀嚎,开始回味它的滋味。 ……糟糕,好像喝得太快了,什么味都没品出来。 * 阮笙的心情难得地变得开心。 她原本还在苦恼要怎么离场,奥琳娜就送给她一个绝佳的理由,还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她在心底勾画着默记的皇宫地形图,一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前进。 清脆又软糯的声音却就在这时猝不及防地闯进她的耳朵里。 “父——亲!就这一次,好嘛,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求求您啦,我这是第一次来皇宫,您不能让我什么都没看到两手空空就这么回去!” 海洛茵感觉自己脑袋嗡了一声,耳鸣了两秒钟。 她很清楚,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声音。但是在这一刻,她却无比肯定,声音的主人的身份。 只是听声音,就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个娇生惯养,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少女。 阮笙很快镇静下来,她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屏住呼吸,走到离声源不远也不近的地方,藏在隐蔽的树干后面。 “……这样是不行的吧,瓦丽塔!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是你说只想看看帝都民间的庆典,我才同意带你来的!你这样偷偷跟着商队进了皇宫,骑士兵团要是发现名单上根本就没有你的名字,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严厉,但是其实压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和责备,只有满满的担忧和焦急。 “父亲放心,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啦!瓦丽塔刚刚进宫的时候那些笨蛋骑士们就没发现……嘻嘻,说实话,这一路上,除了父亲您,压根就没有一个人碰见瓦丽塔呢!” 阮笙最终还是忍不住,悄悄探头看了看说话的人。 金发的少女,一头温暖灿烂又和煦的长直发编成两个麻花辫垂在胸前,湛蓝色的眼睛天真无邪,樱花色的嘴唇饱满可爱,她扯着她父亲的衣摆晃着,一脸撒娇的少女姿态。 ……啊,这么一看,完全就是从小没吃过半点苦的大小姐嘛。 皮肤是健康的白里透红,衣服款式虽然不是帝都最时兴的,材质却是从他国特地运输过来由专人剪裁而成,价值不菲。衣袖下露出的半截小臂白皙圆润,体态健康有致,充满了这个年纪少女的朝气蓬勃。 阮笙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的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手背露出浅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手指和小臂都很瘦,几乎没什么肉,腕骨突出,指尖也不是粉白,而是青白色的…… “海洛茵。” 这声音几乎如同一声平地炸雷,猛然把阮笙从混乱的思绪中扯出。 心跳急剧加速,惊呼声被她咬住嘴唇才死死卡在喉咙里,惊慌中,她撞进一个冰冷的怀抱。 ……是熟悉的干净的气息。 怀抱的主人身体僵直了片刻,几乎是机械地伸手虚揽了她的腰。 阮笙被青年胸前金色的麦穗徽章狠狠硌了一下,眼泪都差点冒出来。 她咽下嗓子里的呜咽,飞快地抬起头,撞进一汪深海里。 德莱特的眼睛是湛蓝色的,在夜色和树荫的掩映之下,仿佛变成了天幕一样的黑色,仔细看,又像是午夜的大海,一路铺到天际。 她来不及多想,生怕被女主发现,直接环住德莱特的腰,把他带到树干后,直到确认不会被对面发现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当然没有松下来。 德莱特纤长的睫毛近在咫尺,每一次呼吸都因为过分接近的距离变得炙热起来,连心跳声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 阮笙甚至觉得,德莱特原本冰冷的怀抱也在逐渐升温。 你在干什么? 德莱特用嘴型问她。 “……”阮笙飞快地从大脑纷乱的思绪毛团里扯出了线头,她扭头看了看不远处即将结束对话的父女二人,快速地用嘴型说,“我去休息室整理被酒水弄污的衣物,路过这里,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边的少女不在这次皇宫的准入名单上,被你手下的骑士们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放进来了。” 德莱特好看的眉头蹙起,就在阮笙满心期待他的回应的时候,他却开口。 ——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阮笙:“……” 瓦丽塔快走了。 不能让她走。 绝对不可以让她抢先一步。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抬起手臂,勾在德莱特的脖子上,让对方弯腰,而她自己则踮起脚尖,嘴唇贴在德莱特的耳廓,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德莱特感觉脑海空白了一瞬间。 少女身上玫瑰的香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鼻腔,柔软的手臂如同恋人一般亲昵地勾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他几乎埋在她的发间,听她在夜幕下对他诉说的窃窃私语。 湿润的嘴唇在说话的过程中总是碰到他的耳廓,痒痒的,像是在亲吻,轻缓的话语好像甜蜜的情话。 “……你听清了吗?” 甜软很快离他而去。 空落落的。 德莱特走神了半秒钟。 她又重新和他拉开了距离。 德莱特的神色在阮笙眼里就是没听清的表现,她按捺着心底的不耐烦第三次重复,这次德莱特的表情终于恢复如常。 阮笙怀疑德莱特耳背。 这父子俩,一个瞎子,一个聋子。 她毫不客气地腹诽,作着口型: 履行你的职责去吧,少公爵大人,我先走啦。 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轻盈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第7章 失忆的神明 阮笙和赫尔曼打嘴仗的时候,德莱特应酬去了,并不知道刚才的事情。 德莱特应该是转身发现自己的妹妹不见了,才过来寻找她的。 询问自己的妹妹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与秉公执法履行骑士的职责,用指头想都知道,德莱特肯定会选择后者。 阮笙也是。 在刷德莱特羁绊值和创世神之间,她也选择了后者。 她倒是不担心德莱特会认出瓦丽塔来,毕竟游戏里德莱特就没有第一眼认出自己的亲妹妹。 《帝国少女》中,所有可攻略角色对瓦丽塔的初始羁绊值都有25%。 阮笙有点不确定德莱特到底会不会按照帝国法律处置瓦丽塔。 ……就算放了她,也没关系。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在偌大的皇宫里兜兜转转了大半圈,阮笙都没能发现神明降落的目的地。 她有点泄气。 瓦丽塔随随便便误打误撞都能随手捡到机遇,她哪怕绞尽脑汁也始终在原地打转。 她无意识地焦虑地掐着掌心,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德莱特解决完瓦丽塔的事情之后发现她不在休息室也没回去,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系统页面,选择选项on。 【当前,你正在参加皇室贵族的庆典晚宴,你为了寻找受伤失忆陨落人间的创世神,在经过一番思虑过后,选择: A.向南前进 B.向东前进 C.向西前进】 快速地浏览完光屏上的内容之后,阮笙关掉了系统,提起裙摆,朝着北方前行。 【……】 她就知道狗比系统从来不会眷顾她。做出了和所有选项都相反的决定之后,她的脚步开始逐渐放慢。 近了。 不知道为什么,海洛茵毫无魔法天赋,也没有神力,但是隐隐地,她能感觉到,她所要寻找的神,就在前方。 如同一股引力拉扯着她一样,距离越近,引力越大。 阮笙只知道,自己此刻心脏跳得快极了,她原以为自己冷静下来了,其实并没有。 尤其是在见到那个青年的那一刻。 苹果树下,前几天下了小雨的积水泥潭被灰蒙蒙的翅膀覆盖着。 翅膀听到脚步声,虚弱地扇动了两下,溅起黑色的泥水。 白发的青年浑身湿透,双腿陷在了泥潭里,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背上,两只翅膀之间,有一道狰狞狭长的伤疤,增添了一丝病态的美感。 阮笙在离他还有一米远的地方站定。 等到青年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才得以看到他的脸。 即使坠落凡间,那也依旧是一张充满了神性的脸。神即便如此狼狈不堪、苦难深重,金色的瞳孔里依旧是常驻的悲悯和哀伤。 他白色的睫毛垂下,鼻梁挺直,唇线紧抿,脸部线条因为伤痛绷紧着,整张脸就是一个完美的杰作,出自神手下最无与伦比的雕塑品。每一个弧度都美得让人窒息,比众神殿的雪山顶的白雪日出仍有过之而无不及。 阮笙感觉到目眩。 神啊。 她从前所有的信仰,从这一刻开始,全部土崩瓦解。 ——她只知道荒时神在游戏里从始至终是以一只鸟的形态出现的,却从未见过他本体的立绘。 荒时神,在游戏世界观的语言系统里意为“荒芜之地”“时间起始”。这是阮笙在官方内测版时的称呼,在公测版本里,这个称呼被正式更改为了“创世神”。 ——没错,创世神,在这个世界观里处于顶点级别的存在。 祂在一片混沌里初次诞生,祂创造了这个分开了天空、土地和海洋的世界,祂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出了光明神,黑暗神,大地母神,山川父神和海洋领主协助他掌管世界、平衡万物。 在这个魔法和宗教并存的世界观中,创世神无疑是最至高无上,信仰人群基数最大的一个绝对存在。 就是这样的存在,在原著里却沦为了背景板。 《帝国少女》中,女主捡到了跌落凡间,失去记忆和声音的化为鸟类形态的神,悉心照料了它半年多的时间,终于在祂恢复声音的那一刻,得到了能够陪伴她永生的神力。 她从此变成了闻名帝都的魔法师,几大神殿争着邀请她去做神眷者,供奉光明神的神殿更是向她抛出了光明圣女的橄榄枝。 【——“去沃米卡,去帝都,去那里找回你的人生。”白色的鸟口吐人言,祂浑身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金色光芒,拍着翅膀,转身飞走了。 仅仅是眨眼的时间,她就不见了祂的踪迹。 然而,祂却也并非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少女感觉到一股充沛的力量涌现在她的指尖,温暖的涌流在她的身体里游走。 “我……我居然拥有魔法了!!”少女瞪大了眼睛,看着指尖灿金色的漩涡,“是那只鸟给我的吗?” ——“这是给善良的人的馈赠。”一个声音这样答道。】 让阮笙印象更加深刻的另一点,是游戏并不着重刻画神的高高在上、不可亵渎,而是着力体现祂的一颗悲悯世人的圣心—— 神爱世人。 祂不爱任何单独的个体,却又平等地爱着所有的生物。 “……” 青年看到她走了过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去任何声音。 被诸神合力推下众神殿的祂不仅失去了自己的记忆,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用不了多久,祂仅存的最后一丝神力也会消耗殆尽,维持不了人形,只能以白鸟的形态存在。 阮笙踩进泥水里,灰色的雨水很快洇湿了她的白色袜边和裙摆。 她却浑然不在意地,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然后捧起祂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 青年张嘴,再张嘴,祂像是完全察觉不到脊背上的疼痛一般,只是迫切地想要表达。 祂看起来真像一张纯洁无瑕的白纸。 阮笙想, 为了把这张白纸据为己有,她必须让祂彻底沾染上她的色彩。 “塞缪尔。” 她开口。 “这是你的名字。” 游戏里制作组为创世神取得名字就是“塞缪尔”。 没有姓氏。 “没关系,我也……没有姓氏。”阮笙低声在祂的耳边说。 阮笙贴着祂冰冷的耳朵:“这下,我们就是同类了。” 青年的睫毛轻颤,身形开始被一片白雾掩盖,白雾散去,阮笙的怀里,有的只是一只安静的、纯白的鸟。 而几乎就是在刹那间,一股致命的危险直觉从阮笙的背后逼近。 冰冷的剑锋直指她而来。 凛冽的晚风被带起,阮笙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全身都被冻结了一般,完全无法动弹。 她刚才连脚步声都几乎没有听到。 这是被实力完全压制的感觉。 那股威压从她的耳旁刮过,几缕玫瑰色的长发落地,黑色的面纱从帽檐放下,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 几厘米。 不。 应该是几毫米。 阮笙咬死嘴唇,脸色一片惨白,僵硬又机械地缓缓扭头。 冰色的长剑离她的额头不足半厘。 “交出来。” 冰冷的三个字被对方冷漠地吐出。 危险。危险。危险。 警报在阮笙的脑海中不断鸣叫,阮笙很清楚不按照他的话去做的下场。 可是她的手无法挪动半寸。 从她这个高度望过去,无法看到对方的脸,只能看到对方的下颌以下。 他穿着洁白的神殿制服,浑身一尘不染,冰冷肃杀,令人望而却步。 是罗兰·瓦伦汀。 尽管没看到他的脸,但是凭借着这独一无二的气质和记忆中的立绘,她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对方。 果然…… 狗比系统只会偏心女主。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神使无情地重复。 剑尖离她更近。 阮笙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冰凉的东西抵住了她的额头。然而内心的恐惧已经盖过了疼痛,她只能抱住怀里的白鸟,半句声音都发不出。 【面对要求你交出创世神的神使罗兰,你选择: A.“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B.“你知道我是谁吗?” C.“这里可是皇宫,谁给你的权利这样对待一位贵族淑女?”】 阮笙:“……” 刚才忘记关闭选项,现在她不仅话都没法说,连逃跑也无法做到。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交出来。” 他的声音如寒冰一样要把人冻伤,“这是最后一遍。” 额头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带着铁锈的腥味。 ……是血吗? 阮笙有些恍恍惚惚,刺痛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颤巍巍地伸出手,选择—— B。 “或许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你一定知道,德莱特·德蒙特。”阮笙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骑士兵团的团长,他负责巡逻皇宫。” 剑尖旋转了一下。 阮笙清楚地听见他发出一声嗤笑。 阮笙感觉自己的额头被划破了口子,紧接着,新鲜温暖的血液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她的睫毛滴滴答答往下滴。 “那又如何?” 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阮笙差点就忘了。 罗兰·瓦伦汀,公式书都承认的极为自负,以自我为中心,冷心冷血,无法共情。 在别人看来,他就是高岭之花。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是个发起疯来就停不住的疯狗。 别人惹恼他,杀。别人说错话,杀。别人阿谀奉承他,杀。别人忤逆他,杀。 搞不好……阮笙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可能死在这里。 血液的流失让她的体力一点点下降,她脸色和唇色很快地白下来,血滴滴答答淋到怀里白鸟洁白的羽毛上,祂仍在安静地睡着。 就算交出去了,她生还的可能性也不大。毕竟罗兰线里,她可是死得最早的一个。 “……”她费劲地张张惨白的嘴唇,试图发出什么声音。 来个人,救救她。 不管是谁都好。 她不想死。 额头的伤口越来越深,阮笙感觉自己的体力在流失着。 眼前开始发黑。 最后一秒钟,眼前的剑被迅速而果决地挑开。 穿着制服的黑发青年沉着脸,收起手里的剑,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去,抱起地上的少女。 “哥哥,你来了……”阮笙抓住德莱特胸前的衣襟,浑身在微微发抖,手指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闭着眼睛,小半张脸被鲜血染红。 怀里却依旧死死地护住白鸟。 “……别害怕,海洛茵。” 德莱特说:“我带你回公爵府。” 第8章 差错的身世 “我没说过,她可以走。” 罗兰铂金色的长发被高高地束在脑后,高马尾随着剑风掠起而飘动。 剑刃压在德莱特胸前,直逼阮笙的脸颊。 德莱特垂眸看看怀里昏迷的少女,以及少女怀里紧紧护住的,同样昏迷的白鸟。 这一定是对她很重要的东西。 “殿下,我为海洛茵失礼的行为向您道歉,”德莱特冷静地后退半步,避免让剑刃擦伤阮笙的脸颊,“但是这只白鸟,是家妹重视的东西,我想,即使是神殿尊贵的神使,也没有资格强行逼迫一位贵族小姐割爱。” 罗兰眯起眼睛,雪蓝色的瞳孔像是丛林中藏伏的猛禽。 “你说这是她的东西?” “是的。”德莱特抿紧唇线。 “你有证据吗?恰好,我的想法跟你的完全相反。我认为,她是在偷窃皇室的物品。否则,你怎么解释一位贵族小姐会在晚宴中途偷偷来到这种偏僻的地方?” 德莱特瞳色深沉,他看了罗兰一眼,片刻后才开口。 “这只白鸟确实是家妹的所有物,我昨天下午才买给她当做宠物。” 他停顿了下:“至于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当然是因为她在晚宴上不小心被酒水泼到了衣物,来休息室清理,结果因为第一次来,不小心迷路了而已。” 金发的青年似乎低笑了两声。 “……少公爵大人可真是宠爱令妹。” 他凝视着德莱特怀里少女惨白的脸颊片刻,如同在打量着一只诱人的猎物。 随后,他手腕轻轻翻转,行云流水地收起了长剑。 “那可得,千万,看好了她。” 金色的马尾在夜色中划过漂亮灿烂的弧线,青年利落地转身离去。 * 阮笙感觉自己陷在一个梦里,无法脱身。 她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迷迷糊糊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就看到玫瑰色头发的小女孩坐在落地窗的窗台上,双手拽紧窗帘,朝着楼下看去。 楼下? 楼下有什么好看的? 阮笙走过去,看到前院里,父子俩正在交谈着。他们一前一后默契地离开了这栋房子,乘上雕刻着族徽的马车。 马车驶出视野的那一刻,画面一转。 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出家门,涨红了脸,她一边奋力地跑着试图追上前方的少年,一边用手抹着眼泪。 大概是哭得太脱力了,她狠狠地被绊了一跤。 掌心和膝盖都擦破了皮,血珠渗了出来。 她用手抹着一连串往下掉的眼泪,血和灰尘糊了满脸,喉咙里发出不成句的呜咽。 “呜呜……哥哥,我真的没有偷东西,那不是我拿的,我从来没有拿过什么首饰……哥哥,请相信我……” 她像一只小兽一般,被困在原地,声音颤抖又微弱,前方的少年根本就听不到。 或者说,他即使听到了,也不会相信,更不会转过头来看自己的妹妹一眼。 几个看热闹的侍女围过来,笑嘻嘻的,像是在围观一只狼狈的落水狗。 “小姐,我说过了吧?你再怎么解释,少公爵也不会相信的。” “别白费力气了,嘻嘻。” “看看她这好笑的样子,什么时候公爵和少公爵正视过她?明知自己不受宠爱还往前凑,早点认清现实吧……” 画面再一转。 少女的个头开始抽条,父兄好几天没回来,家里的侍女都跑去躲懒,她独自一人待在昏暗的阁楼里,因为胃痛和生长痛浑身冷汗涔涔。 她发出痛苦的呻/吟,脸色惨白,倒在地板上,听着楼下侍女们嬉笑打闹的声音,额头上的汗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地板上。 疼痛总是这样持续很长时间,几乎陪伴了她的整个少女时期。她蜷缩在角落里,从痛苦,到悲哀,到麻木,到怨恨。 “父亲……哥哥……”她咬着牙齿,在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祈求着。 看看我吧。 关注我吧。 求求你们。 可是,无论怎么小心翼翼,也会被他们用冷漠的神情对待;无论怎么讨好,也换不来二人一个关切的慰问。 阮笙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地抽动着,她试图走上前,安慰这个瘦弱苍白的小少女,可是才伸出手,画面又一转。 这次是她出生的地点。 公爵夫人在一次出游中生产,暂时住在庄园主的家中。庄园主的妻子也恰好生产,农忙时节,人手不够,阴差阳错之间,两个女婴被抱错了。 公爵夫人在这次生产中大出血,没撑过去,离开了人世。 次日一早,公爵携带着爱妻的遗体和小小的女婴,乘上了回帝都的马车。 小小的海洛茵被包裹着,放在马车摇篮里,公爵却连半分目光也不想给予她。 他打开金色的怀表,那里有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美丽的妇人笑容温婉,如同一阵春风。可爱的少年虽然年纪轻轻但是能力过人,面对着镜头也严谨地一板一眼。 现在,妻子离开了他,只给他留下这个孩子,他该如何把造成妻子离世的罪魁祸首当做自己的女儿疼爱?回到帝都后又该怎么面对年幼的儿子的询问? 小德莱特年纪轻轻就失去了母亲,这对他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公爵皱起眉头,烦躁地按着眉心。 而那个尚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冷落排斥长达十几年的少女,正在摇篮里安静乖巧地睡着,不哭也不闹。 新生儿并不总是像海洛茵一样。 出生在庄园主家的真千金瓦丽塔,从小就活泼好动,出生开始就一刻也不停地哭闹,哭够了就会睡着,被夫妇俩用小玩具逗还会发出“咯咯”的笑声。 附近的邻居们不管是谁看到了都要夸赞一句“真是可爱又漂亮的孩子!你们夫妇俩真是好福气”。 瓦丽塔三岁的时候能走能跑,又自来熟,镇子上的人一块棒棒糖就能勾走她。幸亏民风淳朴,八岁之前,夫妇俩的日常就是挨家挨户把蹭吃蹭喝的瓦丽塔领回家。 毫无疑问,瓦丽塔被所有温暖的爱意包裹着。 庄园主加里即使是平民,却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家境堪比帝都的贵族,每次去外地回来都会给可爱的女儿带小礼物,把她放在肩膀上,一家三口去参加镇子上的庆典和烟花大会。 这个时候,海洛茵在干什么呢? 她在吃冷饭冷菜,在没有灯的阁楼里读书,在被唯一的玩伴赫尔曼叫“小跟屁精”,在被侍女顺手牵羊还倒打一耙。 她的父兄,缺席了她的整个人生。 或许是收到了原主的情绪的影响,恨意逐渐盈满了阮笙的胸腔,还在不停地膨胀。 恍惚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不停地喊她的名字。 “海洛茵?海洛茵?” 好烦,好吵,这熟悉的让人厌恶的声音。 “公女这两天应该会苏醒。” “可是她的表情很痛苦,看起来并不像是没有事情的样子。” “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了,公女这样可能是因为一些慢性病,短时间之内无法完全治愈……我会开一些药剂给您,请叮嘱公女按时服用。” “……慢性病?”声音带着些微迟疑和讶异。 “是的,包括胃病,体寒,偏头疼等,这会让公女身体虚弱,免疫力和睡眠质量降低,经常失眠,胃口不振等等。” “……我明白了。” 窸窸窣窣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 冰凉的手指似乎在触摸她的额头和脸颊。 “海洛茵……是我之前的失职,你的这些病,我到今天才知道……” 青年的声音疲惫、沙哑又低沉。 他的靠近让海洛茵本能地厌恶。 “……离我远一点。”阮笙意识不清,迷迷糊糊地开口,声音干涩嘶哑。 “你醒……”青年的话还没得及说完,惊喜就被无情地打断。 “我讨厌你。” “你们一家人,都让我感觉到恶心。” 被这具身体强烈的情绪支配着,她本能地脱口而出。 德莱特僵硬地定在原地。 这是床上那瓷器一般的少女,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没有小心翼翼地说话。 也是第一次,他才知道她最真实的想法。 * 阮笙直到庆典后第三天才悠悠转醒。 她先是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被梦魇住了三天让她整个人混混沌沌的,有一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意识到她确实苏醒了之后,她翻了个身,又睡了一觉。 难得没有人在她的房间里,走廊上也没有人打闹,仅仅是还活着,就让她足够庆幸了。 为了庆祝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阮笙倒头睡了三个小时。 她被扑棱翅膀的声音吵醒了。 德莱特一推门,看到的就是少女坐在竹藤椅上,懒散地伸着手逗着笼子里的白鸟的场景。 夕阳西下,晚霞如蜜一般泼洒在她的身上,为她苍白的脸抹上几分颜色。她浑身浸润在霞光里,姿态慵懒,一只腿屈起,另一只脚光着踩在白色的天鹅绒地毯上。 她伸着手臂,笼子里的白鸟笨拙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指腹,时不时扇动翅膀。 是一只漂亮的白鸟,眼睛是罕见的、纯粹的金色,如同太阳一般。 ……还是个小女孩啊,喜欢这种漂亮可爱的小动物。 德莱特从没见过海洛茵这么放松、自然的模样,他无意识地停在了原地,没有开口打破安静祥和的美好氛围。 只是阮笙很快注意到他了。 “哥哥,”她窝在竹藤椅里,没有站起来,声音也软绵绵的,有些虚弱,“下午好。” “……嗯。” 德莱特回过神,他又变回那个尊贵、一丝不苟和不近人情的少公爵。 “海洛茵,来我的书房一趟。” 德莱特下达命令,“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他看着依然窝成一团似乎很不想动弹的少女,又补充道: “就现在,立刻。” 第9章 禁足 德莱特的书房和他本人一样清爽、整洁、一丝不苟。 阮笙趿拉着毛绒拖鞋,看着他拉开胡桃木椅子,坐下,严肃地望着自己。 他的头顶,玻璃爱心里的好感度已经变成了19%。 ……涨得真快啊。 前几天才个位数来着。 难道是自己惨兮兮受伤了才让他涨了一点同情分?又或者是真的讨厌极了自己,看到海洛茵这个恶女终于受到教训了所以很高兴? 德莱特用眼神及时喝止了阮笙的胡猜乱想。 阮笙低头默默地看了自己拖鞋的鞋尖一会,在心里组织好语言,才慢慢地避重就轻地叙述了一遍那天晚上的事实。 “……我了解了。” 让阮笙意外的是,德莱特并没有斥责她。 ……也仅仅是没有斥责而已。 “这个星期,你就不要再出公爵府了,呆在房间里休息。”他揉了揉鼻梁,眼底一片青色。 “可是我……”阮笙及时把转科两个字咽了下去,“我还答应了朋友要去图书馆看书呢。” “那位黑发少女吗?” 德莱特说:“她今天上午送来了拜帖,得知你生病了之后说会来探望你,大概就是明天了。” “……我明白了,哥哥。” “你……”德莱特犹豫了半刻,开口,“你认识罗兰·瓦伦汀吗?” 阮笙:“不,我不认识……是那天用剑指着我的那位吗?” “是的。他看起来对你敌意很大,你曾经招惹过他吗?” 看来大家对海洛茵的刻板印象真是相当严重。 她睡醒的时候特地打开系统看了一眼,罗兰的羁绊值现在是-12%。 喜提羁绊值最低男嘉宾。 当然——能不低吗?对于罗兰这种发起疯来见人就乱咬的狗,海洛茵能活着回来实属德莱特地位高,德蒙特家族影响大。 即使是素来和皇室不对付的教廷,也得给德蒙特三分颜面。 况且,塞缪尔在她的手上。 作为光明神的神使,罗兰天生有着极高的魔法天赋和神眷力,而光明神的神力又是脱胎自塞缪尔,他对神力的感知自然敏感到可怕。 他这次见到的仅仅是塞缪尔的白鸟形态。所以,他暂时只能怀疑她,还并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过只要一见到罗兰,他必定会逼着她交出白鸟。……一想到还得刷他的好感度,阮笙头就疼,看来还是等过一阵子吧,这段时间她任何和神殿有关的人都不想遇见。 阮笙说自己没招惹过罗兰时,德莱特的表情只有三分是相信,还有七分是满满的怀疑。 “行了,你回去休息吧。” 阮笙才转身,他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 “喜欢的东西,不属于自己的话就要主动退让。你是德蒙特家族的子女,你要学会谨慎、谦让,仅仅是一只宠物而已,你这样行事只会丢了你的脸,丢了德蒙特的脸。” “这种事情,我不允许有下一次。” 阮笙默了片刻,才慢慢回答: “……我知道了,不会再有下一次。” * 阮笙有点怀疑德莱特是在报复自己。 她生无可恋地咽下最后一口苦得让她想原地升天的药剂后,就连看着药剂科的辅导书也逐渐好感度下降。 ……来个人拯救她。 刚这么想着,踢踢踏踏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下一秒,门被推开,卡兰呜呜地扑过来:“海洛茵,你可真是要吓死我了!!怎么突然就生病了?我担心了你好久,还怕是不是少公爵把你藏着掖着不允许你出门找我玩!!” 后面传来了敲门板的“叩叩”声。 德莱特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有需要的就叫侍女,可以去花圃里散步,但是不能出门。”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 留下跟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卡兰。 “你哥好可怕,”卡兰走过去反复确认德莱特真的走了之后把门关上,跟阮笙告状,“我之前送来拜帖,你哥拖了我三天才同意。要不是最后一天他主动派人告诉我你才苏醒过来,我都怀疑你被人绑架了。” “……”阮笙欲言又止。 算了,不给德莱特辩解了。 “你生了什么病呀,这么严重,头上还绑着绷带,”卡兰蹭蹭她的额头,“现在有好一点吗?” “谢谢你,好多了。”阮笙靠着床头,生无可恋,“如果不用喝那个让人想去世的药剂我就更开心了。” 卡兰嗅了嗅旁边盛过药剂的小碗,思索了半会:“苦兰、橘叶、艾草……海洛茵,你有胃病吗?” “……这是治胃病的药吗?” “也不全是,还有很多其他的,都是滋养的。不过胃病这东西喝药作用不大,还是得日常多调理,从今天开始,我会叮嘱你好好吃饭的!” 阮笙垂眸:“……好的。” “水果也要多吃,绝对不能挑食哦!” “好的……” 在卡兰的陪伴下,阮笙看完了两本书,整理了简单的大纲和笔记。 “感觉基础知识你都掌握得差不多了,”卡兰搓了搓手,“什么时候上手实验操作一下?我带你去我的器械室!” “明天就去,成吗?” “诶?”卡兰瞪大眼睛,“你哥哥允许吗?” “他明天好像有事,”阮笙不确定道,“他跟执事说他明天要出门一趟,被我听见了。” “这样要是被他发现了怎么办?他会很生气,然后惩罚你吗?” “我可是病号,”阮笙说着说着也没了底气,“看情况吧,要是他上午没回来,我们就下午出去,赶在傍晚之前回公爵府。” “好耶!”卡兰很开心,“就是说,今天我可以在你家住宿了!!” “……”关注点是不是不太对。 “我还从来没有在贵族家里留宿过,尤其是公爵家!!呜呜,说出去我可以吹一辈子了!”卡兰跳起来抱住阮笙,“宝贝我爱你!今晚我要跟你睡在一起!!” 阮笙:“……”也行。 半夜洗完澡,卡兰就窝在被子里跟阮笙说悄悄话。 “你哥不在真好,我还怕他半夜来查岗呢。” 阮笙闭着眼睛,感觉卡兰乱蓬蓬的黑发戳在自己脸上:“……不会的,平时他半夜也不会来查岗。” 他没那么关心海洛茵。 “那太好了!”卡兰很高兴,“下次我来你家带一些好东西给你看看!!” “……” “对了,海洛茵,”卡兰扭了一下身体,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你跟赫尔曼助教,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我感觉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吃了鼠兰草一样,这几天你没来学校,他还过来问了我你出什么事了。” 鼠兰草是一种可以作为药剂添加的草本植物,味道像是抹布上加了过期蜂蜜一样。 阮笙觉得这个比喻非常形象。 “而且伯爵府离公爵府也不远诶,他有什么事不能自己来问吗?居然还来问我……”卡兰有点不解,“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过节吗?” “嗯。” 阮笙轻轻地回答:“对,他小的时候,我们是青梅竹马。” “哇——” “七岁的时候他不小心用火魔法把我的头发烧掉了,我只好剪了短发,我头发长得慢,快十岁才重新长到大概现在这么长。这件事情,他至今还没有向我道歉,而且,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阮笙的语气不轻不重,就好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一样。 卡兰把那半句“哇”吞回了肚子里。 她默了半会,才幽幽地说道: “这哪里是过节,这明明是不共戴天之仇吧。” “是的。” “烧女孩子头发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哼,是我看走眼了,从此以后赫尔曼助教就不是我的偶像了!”卡兰大声宣布,“我要把我的偶像换成学校管理层的埃卡特院士!” 又一个陌生的人名出现了。 “埃卡特?”阮笙睡意朦胧地问。 “对!就是那个魔法和药剂天赋都高得不像话的学院传说!我在百合院两年,只在三年级的毕业典礼上在三楼窗台偷偷瞥到过一眼他的背影,那可真是,惊鸿一瞥……” 阮笙困得不行,还是撑着困意问:“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感觉在学生中名气不是很高——至少不比赫尔曼高呢?” “当然是因为……” “呼……呼……呼……” “……”算了,以后再问吧,阮笙也困死了。 晚安,卡兰。 她翻了个身,窗外月光皎洁。 她闭上眼睛。 晚安,海洛茵。 * 熬夜聊天的后果就是早上起不来。 阮笙惊醒的时候已经早上九点多了,她叫醒卡兰,匆匆忙忙洗漱之后询问执事德莱特的去向。 得到的回答是——德莱特大清早就出去了,一上午都没有回来。 “好耶!”卡兰一边扎着辫子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把脚蹭进袜子里,“呜呼!我们解放了!海洛茵冲——” 海洛茵走过去把门关上,隔绝了卡兰的起床疯。 她说道:“既然这样,我们下午会去一次学校——” 执事很快反驳她的话。 “海洛茵小姐,这是不被允许的事情。相信您绝对不会违背少公爵昨天才下的命令的。” “……我知道,”阮笙有点烦闷地用手作梳,把侧旁的头发都捋到耳后,摊了摊手,“我不会违背他的命令的,只是——” “海洛茵——” 房门被打开,卡兰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眼睛还是困得睁不开的样子,“你看到我的另一只袜子了吗?” “……再找找,说不定在裤筒里。” 卡兰扯了扯裤筒,惊喜地叫起来:“真的诶!海洛茵你好聪明!” “……”执事也跟着沉默。 “好,我们继续说这件事。我和卡兰会留在这里吃午饭,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出公爵府。而下午的事情,下午再说。” 她返回房间,走几步,又回头:“我是说,如果德莱特回来的话。” 房门被合上。 “小姐您……” 不能这样耍赖。 执事感觉自己是因为以前一直纵容侍女们欺负海洛茵的事情得到报应了。 * 和这边的鸡飞狗跳不同,德莱特要做的事情完成得很干脆利落。带着玫瑰花族徽的马车在公爵府门口停下,德莱特率先下车,然后等候在一边。 栗色头发的少女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跳下了马车,差点没站稳,晃了晃,一旁的青年视若无睹一般。 果然是傲慢冷血的贵族。 奥琳娜顺了顺裙子的衣褶,吸了一口气,才迈着步子走进公爵府。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公爵家呢。 却不是来做客的。 奥琳娜一边恶狠狠地在心底骂海洛茵,一边为公爵府的奢华壮观咂舌。 成排的珍惜树种,大片大片的花田,私人树林和湖泊,以及海洛茵小姐楼下,一片芬芳馥郁的玫瑰花圃。 此时此刻,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漫步在花圃里,似乎在说着什么话。 奥琳娜于是凑近了一点—— “急性止痛药剂的成分,精确到毫克,倒数二十秒,二十……” “纤兰草、桃枝各十毫克,雀羚叶五毫升,蒸馏水二十毫升,催化剂使用从星刺荆棘里提取的表皮汁液。”流畅的名词脱口而出,没有一点犹豫和卡顿的地方。 “好了,换我提问了。”阮笙略一思索,又说出一连串奥琳娜压根就听不懂的名词。 她有些呆滞地立在原地。 阮笙很快就注意到她了。她跟卡兰说了几句话,就转身朝着她走来。 她走路的气质和姿态,拥有一种天然的贵族感。奥琳娜知道,那是她终身也学不会的,与生俱来的东西。 她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海洛茵公女,我来这里是为了表达我对你的歉意。关于上次我在宴会和你起冲突而用酒水泼你……以及把你反锁在器械室里独自一人过夜这两件事。” 第10章 “我接住你了。” “我不该因为在笔试结束后和你有一些口角争斗为了发泄就把你关进器械室里。” 奥琳娜鞠了个大大的躬,话说得又急又快,“也不应该因为你说了实话就用酒水泼你!” “我这次来,是真的想对你表达诚挚的歉意……” “不用了。”阮笙看了看不远处走来的高挑身影。 “不……为什么?等等!”奥琳娜一把抓住了阮笙的手腕,“先别走!那你原谅我了吗?” “没有。”阮笙瞥她一眼,“你真的认为,做错事情的代价这么小吗?” “那你想要我怎样?”奥琳娜焦急地问,仿佛后面正在走近的不是年轻有为的少公爵,而是地狱的恶鬼一样。 “我要你怎样,你就会去做吗?”阮笙反问。 “……”奥琳娜急得涨红了脸,最终咬了咬牙,“你说,我能做到的,都会去做,只要你接受我的道歉并且原谅我。” “我知道了。”阮笙把自己的手腕拽出来,余光里看见德莱特越走越近,她对奥琳娜说道,“我知道你并不想跟我道歉……这也并不重要,我们都清楚,你不是真心道歉,我也绝不会真心接受。” 她慢吞吞说道:“但是你所做的事情伤害了我,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你向我道歉,做其他的事情弥补过错,这些可以成为你对我伤害的补偿,却不能抹消你伤害过我的事实。” 她慢慢地把眼神转向青年:“……无论如何,伤害了就是伤害了,你留在我身上的伤疤,不会因为你用布把它遮住就变得不存在。它绝不会消失,就像我也绝无可能彻底地原谅你,心无半分芥蒂。” 青年的脚步蓦地顿住。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奥琳娜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她感觉对方似乎意有所指,虽然话说得并不好听,但是总感觉并不是主要针对她。 “所以……”她暂时把这件事抛开脑后。 “你的补偿,我还没有想好。”阮笙轻飘飘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 该死的,海洛茵总不会是要等开学之后,让她天天给她跑腿吧?? * 奥琳娜来了又走了。 走得懊恼又气急败坏。 德莱特本来是准备来了又走。 结果执事一跟他打小报告,他就决定不走了。 阮笙:“……”哪天刀了这个执事换成自己的人。 德莱特坐在书桌前翻了翻阮笙的药剂学课本,问她:“这两天,你就一直在看这种东西吗?” 德莱特看起来非常疲惫。 他平时眼底都是淡淡的青色,今天已经近乎乌色。 “我以为你知道,喜欢只是喜欢,绝不会让这种没用的感情耽误自己的前途。” 德莱特把书合上,扔在书桌上,往后一靠。 他说:“海洛茵,你认为选择职业是一件很随便的事情吗?还是你觉得,反正你是公爵家的子女,所以根本无所谓前途,哪怕毕业之后不出门社交、工作也可以坐享其成?” 最后四个字狠狠地刺了一下阮笙的心脏。 不,应该说是海洛茵的。 原来德莱特从一开始就认为,她的妹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坐享其成。 “抱歉,哥哥,我……”她缓缓地说,“这只是业余爱好而已。” “只有本职工作做好了,业余爱好才叫做业余爱好。” “……你说得对,但是现在毕竟已经放假了。”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在皇宫的骑士团里实习,被皇帝陛下亲自表彰过三次了。” 德莱特看着眼前少女垂下的头,头顶有一个小小的发旋。 他在长时间的沉寂之后,或许是过于疲惫,没怎么思考,问题脱口而出。 “海洛茵,你到底喜欢赫尔曼哪里?只是因为他是你小时候的玩伴吗?” “……?”阮笙一时没反应过来。 德莱特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也沉默了片刻。 他坐直身体,十指交叉抵着下颌。 “我的意思是,他真的就值得,你用你的前途去赌吗?” 阮笙头有点晕。原来德莱特一开始说的“喜欢”是指对赫尔曼,她还以为是指的是对药剂学的兴趣。 在他们看来,海洛茵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恋爱脑吗? “不,你误会了,我不喜欢他……至少我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阮笙艰难地解释,“我只是纯粹喜欢药剂学而已。我在魔法这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然而对药剂学的各种实验和合成反应比较感兴趣,所以一直在找这方面的书来看。我向您保证,这绝不是因为赫尔曼。” 封闭的房间里气氛有半晌凝滞。 阮笙有些泄气。 跟德莱特说话,她还不如对着牛弹琴。 幸而她很快被敲门声解救了。 门被推开,执事站在门口说道:“公爵大人回来了。他让少公爵您现在立刻过去见他。” 德莱特站起来,看了阮笙一眼,很快地走出去。 他最后嘱咐:“你的禁足还没有解除,下午不准出公爵府,好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阮笙答应下来。 反正说的是下午不准出去。 又没说晚上不行。 * 弦月高挂的时候,阮笙在窗边反反复复地刷新系统主页面。 没有任何消息提示。 看来,转科药剂学不是任务主线之一。 阮笙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过还好,早上卡兰走之前她们就做好了应对的计划了。 从今天开始算起,满打满算,距离转科考试也只有三个星期的时间。实验成绩占总成绩的60%,她总不能只把书背完就去考试。那样的话,就算她理论课满分,也拿不到B。 德莱特大概在晚饭左右就离开了公爵府,现下正是偷偷溜走的好机会。 她和卡兰约定好了,她会从海洛茵房间的空中花廊上离开卧室,到东面的围墙上,卡兰在那里接应她。 白天的时候,阮笙还特地悄悄去看过,那围墙看起来并不算特别高的样子。 ——只是看起来而已。 她小心翼翼地蹲下,双手抓住墙檐,感觉腿在不听使唤地颤抖。 阮笙只偷偷地瞄了一眼下面,就飞快地闭上了眼睛,咽了咽口水。 白天看的时候感觉也不高啊!现在看感觉至少有三米的样子?这个高度跳下去虽然不会死,但是少说也会残疾的吧? 她虽然想转科,但是也不至于为此付出一条胳膊一条腿啊! 阮笙深吸了几口气,准备让自己平静一下,最起码坚持到卡兰来了再一起想想对策。 一声嘲笑突然钻进阮笙的耳朵里。 “嗤,”声音讥诮又吊儿郎当,随着微凉的晚风响在寂静的夜里,“你这副怕得不行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呢,海洛茵。” 阮笙惊了一瞬,她猛地睁开眼睛,同一时间,因为惊慌没有站稳,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跌去! 几乎是刹那之间,她飞快地伸手死死地抓住了墙檐,重力的驱动之下,她感觉自己的手臂传来剧烈的疼痛,然而内心的恐慌和畏惧盖过了痛意。 “喂——” 那声音再次带着几分慌乱响起,阮笙低头看去,路灯下,赫尔曼已经三步作两步冲了过来,伸出手臂,做好了接住她的准备。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谁知道你这么胆小!”赫尔曼紧锁着眉头,声音也没什么气势,却还是嘴硬着,“海洛茵,松开手,我会接住你的。” 阮笙脸色苍白,只有下唇被牙齿咬出几分血色,她摇了摇头,只低头看了一眼路面就感觉头晕目眩。 “我说过,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赫尔曼声音里也有几分焦急:“你的手都流血了,你也坚持不了多久。” 阮笙感觉每一秒钟都极为难熬。 她的心理做着剧烈的斗争。 赫尔曼可以相信吗? 她看着对方头顶仅有的7%的羁绊值。 这么低的羁绊值,她真的能够相信他吗? “你不信我吗?”赫尔曼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我……”阮笙开口,声音都发颤地连不成句。 少年穿着药剂师制服站在路灯下,红发被晕染地炙热却又柔软,他的眼神坚定又自信。 这次,要不要试着相信他一次? 大不了……骨个折,反正她吃的苦那么多,也不在乎这一次。 阮笙愤愤地闭上眼睛。 说不定运气好,能压到赫尔曼,来个极限一换一。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阮笙却还是叮嘱:“赫尔曼,你可一定要接住我。” 少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阮笙下定了决心,松开了手。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好像脱线的风筝,没有任何着力点,明明是极速下坠着,却因为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何时才能落地,内心惶恐又茫然。 直到一双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药剂的清香铺天盖地地窜入她的鼻腔里,和这些天的苦涩不同,怀抱里药草的清香,是只要闻到就会让人有回甘感觉,好像连着紧绷的身体也能放松下来。 少年带着得意的笑声在她的耳旁响起。 “我就说了,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心脏在那一霎那,骤然加快起来,阮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抓着赫尔曼胸前的衣襟,掌心的血也不小心抹在了他解开两颗扣子的衬衫上,显得尤为刺眼。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却又因为突然间的重心不稳吓得搂住他的脖子,埋进他的胸口。 少年唇角的笑意在那一刻静止。 和海洛茵下落的时刻相同,他感觉这一刻的时钟再次被拨慢,少女的身体窝在他的怀里,又轻又软……不,不能够说柔软,海洛茵过瘦,手感还是有些硌人的,但是确实带着独属于少女的芬芳和青涩…… 赫尔曼强行掐断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他后知后觉地感觉脸颊和耳垂发烫,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宴会的夜晚,阮笙醉醺醺地对他笑着,眉眼都温柔得不像话。 少女似乎对他伸出了手,声音清亮又温软: “赫尔曼,你要一起来吗?” 第11章 雨夜的纯洁 手上磨破的伤口有细密的血渗出来,阮笙把手背在背后,走在赫尔曼后面,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卡兰呢?”她率先开口。 “她今天去回收图书证快要过期的书,前几天学校里好几个老教师退休了,几十本书都放在宿舍里,教务处突然下的通知。” 赫尔曼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黑夜中,自己的心跳始终没有平复下来,身后的少女每踏一步,都好像鞋跟轻轻踩在他的心尖上。 他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波澜,他不想被阮笙看出什么异常。 “那她怎么会让你来?” “我今天下午去借书,她正在为这个事情烦恼,”赫尔曼似乎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她拜托我,说这件事对你来说非常重要,而且我在药剂学方面的资历足够指导你。” “你有这么乐于助人吗?”阮笙问。 “我本来是想推辞的,但是你的朋友把某人的处境描述得艰难又窘迫,好像我不同意的话她就要可怜巴巴地被迫退学一样,我没办法,只好施舍一点怜悯……” 阮笙打断了他的话:“真的吗?到底是卡兰求你来的,还是你主动要来的?” 赫尔曼的尾巴好像被踩到了一样声音挑高:“你什么意思?海洛茵,你认为凭你的资质有什么资格被我垂怜?” 他的声音突然又蓦地小了下来,似乎是想起了对方刚才因为他而差点受伤的经历而产生了些许愧疚。 “……我不是这个意思。” 赫尔曼感觉徐徐凉风吹过自己发烧的脸颊:“反正,为了弥补刚才的过错,今晚你的实验有困惑的地方,我会知无不言。” “哦。” 等了好久,身后的少女才慢吞吞地回答了一个音节。 赫尔曼突然有点失落。 但是他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甚至走了半会神,竟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少女步伐突然加快了起来。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一只微凉纤细的手已经抓住了他左手手腕。 阮笙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牵着赫尔曼的手腕,没有任何不自然,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带着他加快了步伐。 “那我今天晚上暂时原谅你。” 阮笙小跑起来,玫瑰色的长卷发在夜色中散开,裙摆飞跃着,像是一只轻盈的、蹁跹的蝴蝶,在暮色中扇动着翅膀。 因为她突然加快速度,赫尔曼不得不加快步伐。只不过他仍旧是快走,一直保持着比阮笙慢半拍的频率。 这样的话,就能一直被她牵着,看她的话,似乎也不会被发现。 “从现在开始,假如我们用半个小时到学校实验楼的话,一直到凌晨我回公爵府,我可以学习四个半小时。” 阮笙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能散在空气中。 “所以,赫尔曼,快一点,别耽误我的时间。” 步伐突然变快了。 他任由她牵着手,在林荫的长街上小跑着,他也逐渐由走变成了跑,风在耳朵边呼呼起来,树的清香在鼻尖缠绕。 就像是—— 飞起来了一样。 每一步都软乎乎的,踩在云朵上,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漫长甜蜜,像是泡进了糖水里。 赫尔曼不知道糖水会不会腐蚀他的牙齿,侵蚀他的心脏,他只知道,他头一次这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路灯渐渐消失,乌云缓慢地移动着,盖住了皎洁的月亮。 阮笙一边跑着,一边看光屏上不停跳动着的数字。 8%,9%……16%,17%…… 最后停在了18%上。 一束火苗突然在她的身旁亮起来。 她偏过头,赫尔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的身侧,掌心里燃起一簇炽热的火光。 “这里没有路灯了,路也不是很好走,慢一点。”他提醒。 真遗憾。 阮笙想,海洛茵没有看到赫尔曼还有这样细心体贴的一面。仅仅是18%而已。 要是刷到了100%,他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你在想什么?”赫尔曼看她走神,问道。 “火魔法这时候还挺便利的。”阮笙随口说道。 “什么叫‘这时候’?”赫尔曼不满意道,“火魔法一直都是所有魔法之首。” “我以为是光魔法。” “光魔法虽然珍稀,但是突破非常困难,而且在应对非黑暗生物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毫无攻击力。” “那暗魔法呢?” “……没有哪个正经人会学暗魔法。” “你小心这种话被黑暗神的信仰者听到了。” “嘁——” 轰隆雷声打断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 细密的雨浇了下来,淋透了夜晚的空气,风都变得绵柔湿润起来。 树叶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雨点在地面上溅起小小的透明水花。 黑烟缓缓升起。阮笙一转头,原来是赫尔曼掌心的火苗被浇灭了。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不许笑!!” 赫尔曼有点困窘,又有点气急败坏,“突然下这么大的雨还有心思笑!” 他反抓住阮笙的手腕,大步向前走:“我夜视能力比较好,你跟在我后面,小心点,只有五分钟不到的路了,我们直接抄近道从后门进实验楼,我有钥匙。” “好。”阮笙把头发拨到耳后,提着裙摆,手上的血裹着雨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浓郁的夜色中,校园被包裹在一片漆黑里,只有赫尔曼事先在实验楼留的一盏小灯依旧亮着。 远远地看去,大雨中,有两个模糊跳跃的身影,朝着一片漆黑的夜晚奔去,近一些才能看到,那化不开的黑暗中,有一点微弱的光明。 ——虽然听上去冒险又浪漫,实际上两个人到室内的时候都狼狈极了。 阮笙费劲地拧着头发的水,用毛巾马马虎虎地擦了擦脸,又坐下来,把自己长裙的裙摆摞到膝盖,然后一寸一寸地拧干。 “来做实验还穿长裙,说你智商低真的一点都不冤枉你。” 赫尔曼不客气地嘲讽,一边解开制服外套的纽扣,脱下来搭在楼梯扶手上,又伸手去解衬衫的扣子。 阮笙好不容易拧干净裙子里的水后一抬起头,就看到赫尔曼紧致挺拔的上半身。 少年拧着衬衫的水,似乎没察觉到她的目光。 红发发尖滴下的水淌到他白的发光的皮肤上,顺着肌肉和动作缓缓滑下,最后融进腰身的布料里,留下一条条剔透湿润的痕迹。 拧得差不多后,赫尔曼用火魔法把衬衣烘干,重新穿上。 他一转身,就看到阮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所以她看到了吗? 赫尔曼耳朵刚有点烫,就听到阮笙说: “我承认,火魔法是所有魔法之首。” “所以,尊贵的魔药双修赫尔曼大人,你能不能帮我烘干我的头发和裙子呢?” 赫尔曼:“……”一点点旖旎的猜想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他走过去,开始烘她的头发。 一边烘,他一边忍不住在心底感叹—— 真是漂亮的头发啊。 假如瓦特帝国举办一个最美头发评比大赛,毫无疑问,海洛茵将会以压倒性的优势成为冠军。帝都多少少女做梦都想要海洛茵这般颜色漂亮,卷曲的弧度优美,有色泽而且浓密的长发。 曾经还有小商小贩制作了海洛茵同款的假发去售卖,三百多顶,三分钟就被抢光了。可惜第二天商贩被骑士团以非法营业查封,甚至卖出去的三百顶假发,也被骑士团团长亲自一顶一顶追回后全部投入焚化炉销毁。 “小心点,”阮笙提醒他,“千万别像以前那样,突然把我的头发点燃……” “那次是不小心的!”赫尔曼辩解,“绝对不是故意烧你的头发!” “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你跳什么脚。”阮笙慢悠悠地。 头发烘干了,阮笙又问:“你有皮筋吗?我想绑一下头发。” 赫尔曼顺手就把莹白的右手手腕伸出来。少年明明小时候又野又贪玩,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晒不黑,反而白得像光一样。和阮笙那种因为长时间不出门的病态的白是完全不同的。 他手腕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手腕骨小小的凸出精巧可爱,特别是在套了一圈粉红色的皮筋之后。 “你怎么会有皮筋?”阮笙疑惑。 “这个啊,”赫尔曼用手梳了梳湿哒哒的头发,“因为我后面的头发的长度可以扎小揪揪,有的时候太热了,所以我就随身常备一个橡皮筋扎头发。” 赫尔曼解释完,顺手就用手指勾下粉色皮筋,把玫瑰色的长发拢起,拿皮筋绕了几圈。 刚刚被烘干,还暖烘烘的头发在他的指尖缠绕、辗转、流连,潮湿的空气,梳头时指尖不小心擦过她后颈的皮肤,湿漉漉的裙子上衫,以及昏黄的、暧昧的灯光。 好像可以把他融化。 哗啦啦的大雨被大门隔绝在外,室内一片安静。 少女没有也没有察觉到赫尔曼自然而然帮她束了头发有什么不对,她正在专心致志地脱高跟鞋,用毛巾擦小腿和脚。 腿真是瘦得过头了,该多吃点……而且怎么能在和男生一起独处的室内没有防备地脱掉小腿袜和鞋子呢?虽然……虽然脚真的挺、挺可爱…… 赫尔曼只看了一眼就把头摆过去并且一板一眼地教训了海洛茵。 “你刚才不也脱了上衣?”阮笙反驳。 赫尔曼说不过她,气得揉乱了她的头发。 “——我等会还要做实验,你干什么!” 赫尔曼嘴角勾着笑容:“我梳的,我弄乱怎么了?” “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阮笙气不过,把头发拆下来重梳。 赫尔曼于是开始帮她烘裙摆。 少女垂下纤细白净的脖颈,像是白天鹅一样,修长的手指穿梭在长发间,绕过那些曾经他的手指穿过的地方,就好像两人的手指曾经交缠在一起一般,旖旎又暧昧。 “梳头发有什么好看的?”阮笙抬起脚尖轻轻踢了踢赫尔曼的腿,裙摆随着动作滑下来,露出一截笔直白皙的大腿,“快帮我烘裙子,你再这样磨叽我就只能学四个小时十分钟了!” 赫尔曼艰难地把视线移开,他莫名感觉到烦躁、喉咙干渴。 今天的自己似乎不是自己了一样。 阮笙的裙子烘干后,他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烘自己的外套,看着少女整理衣物的身影,他好像突然从记忆长河里抓住了些什么。 ——那是海洛茵很小的时候了。她总是喜欢跟在他后面,叫他“哥哥”,像块牛皮糖一样黏着他。 当时的小少年,谁没有点虚荣攀比的心态呢?更何况海洛茵太漂亮了,家世又煊赫,每当赫尔曼出去玩的时候他的朋友们看到他身后的海洛茵时,总是有无数的羡慕和赞美,让他无比受用。 后来呢? 海洛茵突然就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他遗忘了她,转身投入浩瀚的魔法世界。 他和其他比他大四五岁的同学们一起修习魔法,十二岁时又选择了药剂师作为自己的职业,转入药剂科,短短几年之内又将这门学科研究到了极致。 而公爵家的小玫瑰,只是他记忆沙海里的一粒沙子而已。 是的。 他早该遗忘她的,他的家世尊贵煊赫,他的天赋举世无双,他的前途充满光明。 ——却不知为何,那粒不起眼的沙子此刻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 褪去尘埃后,她变成了一朵漂亮的玫瑰。玫瑰摇曳着,高兴地笑着,期待又羞怯地对他说:“终于又想起我了吗?太好了!那我们还能够一起做朋友吗?” ——不。玫瑰才不是这么说的。 玫瑰整理好衣物,三步作两步走上楼梯,回头对他道:“赫尔曼,快点,耽误我的时间的话,你知道后果的。” 第12章 “给你的礼物。” 脱下白色的手套,伤口边缘已经被雨水冲得发白,只有露出的豁口是浅浅的粉色。 阮笙捏了捏掌心,一时感觉不到特别痛,于是扭了扭颈椎,准备离开。 一把陈旧的雨伞“啪”地扔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失物招领处找到的。”赫尔曼顿了顿,问,“你手边那个箱子是什么?实验室里面的器材不能擅自带回家,这是学校的公共用品。” “……” 阮笙回答:“是我在杂物间找到的折叠梯子,不然你让我飞回公爵府吗?” 她提起箱子,另一只手扯下了皮筋,玫瑰色的头发散下来,像是泼洒的瑰丽颜料。 “皮筋我放在这里了,”她拿起伞,“这些东西我用完之后都会还回来的,你不想继续陪我的话,实验室的钥匙就放在后门的花盆下,我可以一个人过来。一直到转科考试之前,如果实验室丢了任何东西,我负全责。” 她说完,轻盈地转身,鞋跟啪嗒啪嗒地踩着楼梯,和窗外渐渐变小的雨似乎在合奏着节拍。 “你一个人回去可以吗?” 身后远远传来声音。 赫尔曼想,如果她说“有点害怕”、“应该吧”或者“我也不知道”,他就送她。 失物招领处有两把伞,他刚才只拿了一把过来。如果一起走,他们就可以撑同一把伞了。 她不可能忘记他们的过去。连自己如今想起来也忍不住嘴角上扬的那段时光,海洛茵绝对不可能遗忘得彻彻底底。 即使她在对他使小伎俩,故意装作不喜欢他,和他拉开距离,但是只要她态度重新变软,他也不是不可以勉为其难地原谅她。 更何况,她想学药剂学,学院里如今只有自己和她年纪相近又是助教的身份,资历超群…… 神思被少女清泠泠的声音猛地拽了回来。 “不用,我自己一个人更方便一些。” 赫尔曼站在楼梯口,只是愣了半刻,晃神之间,门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里。 * 快五点的时候,雨停了。 阮笙收起伞,放轻脚步,鞋尖一边漫不经心地点着水花,一边感叹德莱特真是个怪物。 这么多天以来,每次直到她睡觉德莱特都还没回家,有一次她特地熬到了两点多,才听到了楼下轻微的开门,换衣服,走路和关门声。 她不是很懂。 明明可以继承爵位,为什么非要给皇帝打工呢?发扬着007的精神,干着最累的活,还被皇室忌惮着,被压榨的同时似乎还乐在其中。 这就是骑士精神吗? 阮笙走神地搭好了梯子,左右张望了会才开始往上爬,最后一只脚迈向墙头的时候,低沉、严肃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海洛茵?” 阮笙想,这面墙一定是被下了诅咒了。 她痛苦地爬下了梯子,有些心虚地看向对面的青年。 她不敢说话。 气氛僵持着。 “你一整个晚上,都不在公爵府,是吗?” 半晌后,德莱特才开口。 阮笙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低下头假装对路面的水迹很感兴趣,也没有开口回答他的话。 答案这样明显,无论回不回答都通往死亡选项。 “……” 德莱特想起来少女苍白的肤色,疲惫的身体和眼底一抹青色。 她似乎淋过雨,手臂和小腿皮肤都冻得有些发青。尽管如此,她的身上还是传来浓郁的、尚未消散的药剂气味。 德莱特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似乎这样她就能够哭着痛改前非,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一样。 但是他很清楚,那不可能。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所有的“我保证再也没有下一次了”,全都是假的,全都是顺着他的心意用来敷衍的体面谎言。 德莱特缓缓开口:“……海洛茵,你知道下个星期天是什么日子吗?” 阮笙懵了一瞬间,她无法把德莱特的上一句话和这一句话联系起来,只能急切地在脑海里开始疯狂回忆剧情。 烟花大会?皇太子的生辰?德莱特升职的日子? 都不对。 “是你的生日。”德莱特说。 “……?” “你连这个,也不记得了吗?” 阮笙没说话,她依旧低着头,后背开始渗出了冷汗。德莱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突然提到了她的生日?他以前从来没有特地给海洛茵庆祝过生日,难道是这次他发现了什么……他找到了瓦丽塔,开始怀疑了吗? “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惨白?” 德莱特走近一步:“这似乎是让你很惊恐的一件事情。” “没有,只是我……”阮笙越着急,越是没办法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德莱特没有等待她的回答,似乎也并不感兴趣她的想法。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声:“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阮笙僵硬地跟在德莱特后面,心头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 她要被带到哪里去? 去退学?去见公爵?去伯爵府找赫尔曼对峙? ——她唯独没想到,德莱特带她来到了商店里。 专供皇室和贵族的药剂商店里,还没进门,各种药剂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老板一大早就在准备一批药剂,一排装着浅绿色药剂的透明容器整整齐齐地放在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木盒里,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他看到德莱特,笑眯眯地迎了出来。 “少公爵,今天又是凌晨执勤呀?真是辛苦您了,多亏了您和您的骑士团一直维持着沃米卡的治安和秩序,我们才能无忧无虑地营生和生活啊!!” 阮笙看着老板的表情,很清楚,他说的绝对不是奉承话。 德莱特在沃米卡,确实非常受人尊敬。公爵府的门槛,更是不知道多少上流社会的贵女挤破了头也想要踏进来的。 比起尚且年轻且傲慢到难以相处的赫尔曼来说,德莱特是爵位的继承人,而且处事沉稳,为人可靠,更不用说他那张任何少女见了都忍不住心跳加快的脸和自带威严与压迫力的强大气场。 “少公爵来是想买些什么呢?我可以给您打折优惠!”老板热情地围在德莱特身边介绍着药剂,把阮笙挤到了一边。 阮笙只好一个人站在陈列柜旁,默默地在心里对着药剂名称背诵成分和制作流程。 “海洛茵,”德莱特突然出声,“过来。” 阮笙心里一沉,慢腾腾地挪着脚步。 老板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啊哈哈……这不是公女吗?今天怎么跟少公爵一起来小店?” 阮笙没吱声,她站在德莱特身边,德莱特面前的是药材器械陈列柜。 一套套崭新、精密的器械被人精心打理过,放在玻璃陈列柜中,标注的价格更是高得令人咋舌。 “海洛茵,挑一套你喜欢的。”德莱特对她说。 “……?”阮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抬起头用“不会是吃错药了吧”的眼神扫过德莱特,视线最后放在他头顶的“21%”上。 “是我的生日礼物吗?”她问。 “不完全是,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德莱特绕着陈列柜走了两步,“你要是不会挑的话,就拿这套最贵的吧。” 阮笙瞥了一眼价格,感觉灵魂都被撼动了。 ……17万金币。 在这个工人平均一个月工资不到半枚金币的时代,阮笙感觉到了资本和统治阶级深深的罪恶。 “不,”她几乎被突然到来的惊喜砸昏了头,晕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我不想要这套,哥哥。” 德莱特有些意外地偏头看了看她。 “是我送给你的,价格不是你应该担心的问题。” “不,” 阮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哥哥,我想要赤晶石材质的。” 德莱特不清楚药剂学名词,他听到阮笙的话只是点了点头,眼神示意老板去拿。 老板瞪大了眼睛:“公、公女,您确定吗?确定是赤晶石吗??” “是的,你没有听错。” 老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身摇着胖胖的身子进了储藏室里,大约十几分钟后才出来,抱着一套密封的箱子,喘了口气,放在了陈列柜上。 箱子是沉香木色的,上面的雕花图案神秘又古朴。 “公女眼光可真是好啊,这是我们店唯一一套赤晶石材质的药剂器械全套,连高阶药剂需要的工具都齐备。” 老板有点兴奋,又有点忐忑地打开了箱子:“我听说整个沃米卡拥有相同型号的药剂师不超过三个人,毕竟原材料珍贵稀有,不仅材质好,透明度高,耐得住极低温和极高温,而且能够容纳上百种具有腐蚀性的毒药并且储存长达数十年的时间……” 箱子一打开,标注着价格的小吊牌首先映入眼帘。 ——300万金币。 第13章 治愈的能力 德莱特沉默了半秒钟。 看他的表情,他似乎有一瞬间想过自己的妹妹在报复自己这个可能性。 阮笙都在心里想好他拒绝自己的几种措辞了,没想到德莱特却缓缓开口: “可以。”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阮笙茫然的神情,于是重复了一遍:“海洛茵,可以买下这个。” “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德莱特一边让老板把物品包装起来,一边在德蒙特家族的支票上写上金额和自己的名字。 阮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虽然说她确实极其想要这套——游戏中赫尔曼亲自认证过的这一领域顶尖的器械制造型号,但是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她还没异想天开到认为德莱特真的会给她买。 三百万金币在亚特帝国等于什么呢? 等于一个顶级商队半年的收入,等于伯爵及以上爵位领地整个季度的税收,等于德莱特在骑士团为皇室工作时战争中获得三次乙级军功的赏赐。 “哥哥,如果您不想的话……可以拒绝……” “已经包装好了。” 德莱特接过很大的箱子,递给仆从,让他送到不知什么时候停在门口的马车上。 “海洛茵,我要求你,在药剂科的转科考试中必须拿到A级及以上的成绩。” 阮笙感觉呼吸都困难了。 “如果你做不到,”德莱特朝着门口走去,“就回到魔法科,不许再碰任何一本药剂学的书籍,以及——” “不允许再跟赫尔曼见面。” * 阮笙在认真考虑自己一天只睡四个小时并且撑到考试那天的可能性。 一般人这样坚持三个星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海洛茵的身体并不一般,她跑快一点胃就会痛,睡眠时间严重不足第二天头就会痛得床都起不来。 阮笙坐在桌子前,一边走神一边用手指蹭白鸟软乎乎的头。 白鸟不仅失忆了,也没办法出声。阮笙常常听见女仆们私底下讨论过这只不会叫的鸟儿。 ——漂亮是漂亮,但是不会叫啊。 似乎一只鸟类不会婉转啾鸣,就失去了成为鸟类的资格一般。 熟悉了阮笙的气息之后,白鸟渐渐地愿意亲近她,有时候她会打开笼子,让白鸟站在她的手背上或者肩膀上。白鸟鎏金色的眼睛闪烁着澄澈懵懂的光芒,有的时候阮笙在背书,祂就会乖乖停在她的颈侧小憩。 阮笙做实验的时候,祂偶尔会飞到她的头顶,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专心致志地工作。 有的时候,小动物比人好相处多了。 比方说,那群玩忽职守、喜欢顺手牵羊的侍女们。 从每次阮笙给她们金币,吩咐她们去商店买药材开始,她们就会悄悄昧下一些找零的钱。由于刚开始金钱并不算很多,而且阮笙考试周没时间计较,所以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 然而,最近她们的行为越来越过分了。 为了节约时间,阮笙都是在等待药剂冷却的时间里让她们去跑腿。这一次是卡兰特地给她标出来的重点实验,她熬了整个晚上,喝了两瓶止痛剂,才完成前半部分。 药剂冷却需要六个小时,也就是下午三点才能继续下一步。上午清早,她就把采购清单交给了侍女,为了以防万一,她给的最晚时间是下午两点。 结果一等,就等到了下午六点。 期间她为了防止完全凝固把药剂又加热过一次,然而高温下药剂挥发也更加严重,六点左右,沉淀物完全形成,药剂彻底作废。 感觉到她的低气压,白鸟这次也乖乖地待在笼子里休息,没有亲昵地贴着她嬉戏。 直到门终于被打开,侍女们仍旧说说笑笑地进来,把药剂放在桌子上的时候,她们才发现,今天的公女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废寝忘食地沉浸在实验里并且挥手让她们赶快离开,而是闭着眼睛坐在藤椅上。 “先待在这里,别走。”阮笙听到声音后蓦地开口。 她们先是愣了愣,然后纷纷抗议:“公女,可是现在已经到晚饭的时间了呀!” “没错,就算公女您不吃晚饭,我们也要吃的,大家都忙东忙西,饿了一天了,哪像您似的一天到晚窝在房间里……” “公女,有什么事晚饭后再说,还有十几分钟就是仆从们的饭点了,当初契约上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 阮笙开口打断。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睁开眼睛:“这件事情只需要十几分钟。” 她说着,站起来走到桌旁,检查了一下她们购买的药材。 少了一些,而且没有分开包装,而是全部混在一起。很多药材混在一起药性会受到影响,而且分拣会浪费她非常多的时间。 她们显然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找零的钱给我。”她开口。 几个女仆先是一顿,面面相觑之后纷纷开口: “公女,您开什么玩笑呀……哪有找零?” 阮笙不说话,她拿起药剂盒里一支透明的药剂,用力掼在地上。容器碎裂开,伴随着几声尖叫,药剂清凉刺鼻的气息散开,少女们纷纷咳嗽起来,脸涨得发红,有几个受不了这浓烈的气味,眼泪都刺激了出来。 “现在,有清醒一点了吗?” 阮笙走过去,似乎半分没受影响。她的声音冰冷:“这都受不了?我昨晚通宵的时候,可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喝这玩意儿提神——到底我是公女还是你们是公女?我姓德蒙特还是你们姓德蒙特?” 好几个人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就像是一座喷发之前的火山,一点点轻微的震动都让人畏惧。 年纪稍轻的几个吓得哭了起来。 她们呜咽着,好像这样就能吓退公女的怒气,让她退让,让她束手无策。 “惩罚是三个月的薪水,以及三天没有晚饭吃。”阮笙丝毫没有被干扰。 “您就算是公女,也不能这样对我们!!!”带头的几个一听这话就炸了,如同跳脚的猫,“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我们,可是违反了帝国法律的!” “不仅如此,您就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也要先告诉公爵或者少公爵,由他们来决定惩罚的结果!” “我们不同意您的处理方式!!!” “就是,我们虽然是侍女,却是平民,不是您的奴隶!” …… “既然你们一定要等见到少公爵才肯服气,那我们就等他回来。” 阮笙冷声开口,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玫瑰色的发丝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但是到那个时候,到底是罚薪,还是逐出公爵府,我可就不能够确定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狠毒又冰冷,但是几个少女却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扬眉吐气地出了房间。 她们笃定少公爵不会相信自己的妹妹,毕竟按照她的人品,谁能相信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呢? 是啊,谁能相信? 从来都没有人相信过海洛茵。 侍女们因为嫉妒,在半夜偷偷用剪刀把她的长发剪了又拿去卖给商贩;因为贪婪,她们偷拿海洛茵抽屉里那些几乎没碰过的宝石首饰去变卖换成金钱,在海洛茵童年时偷吃她的饭菜,只给她剩饭剩菜;为了满足自己卑微的优越感,她们表面上热衷于给海洛茵尝试各种华丽新奇的衣服,背地里却高高在上地嘲讽她真是糟蹋了好东西。 白鸟突然从笼子里飞了出来,用脑袋蹭了蹭她的眼睑。阮笙才发现,祂的头顶湿了一小块。 原来海洛茵哭了。 她的情绪太强烈了,充盈在她的胸腔里,逼迫她不得不共情。 白鸟轻轻扇动着翅膀,又停在她的手背,用喙去碰她因为怒气而用力握紧导致骨节泛白的手指。 阮笙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顺着祂的想法,摊开掌心。 本来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已经被掐出了血,看见了艳丽的色彩,阮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刺痛。 她有点手忙脚乱地跑去翻医药箱,白鸟却把身体轻轻贴上她的掌心。 阮笙感觉心脏一瞬间悸动。 好温暖。她从来没有感觉过的温暖。 赫尔曼牵她的时候,把她的手腕几乎捏肿,德莱特牵她的时候,皮质手套总是让人感到心惊一般的冰凉。 她的心在这一刻因为一只白鸟而回温。 洁白的羽毛上沾染了半点血迹,但是祂丝毫不在意,祂金色的眼睛里显露出悲悯、怜爱的情绪。 阮笙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毛茸茸,软乎乎的触感却在提醒她,这一切都是事实。神明即使失忆,即使变成了一只鸟,甚至变成一棵树、任何一片叶子,祂也依旧爱着世人。 金色的光芒亮起,阮笙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手心里剧烈的刺痛已经消失。 白鸟有些疲惫地歇在她的掌心,似乎是为了让她信任祂,又或者是安慰她,祂再次用脑袋蹭她的掌心。 ……她掌心的伤口,消失了。 完全消化了这个事实以后,阮笙发现,白鸟已经乖乖地窝在她的掌心,睡了过去。如同一只软糯雪白的糯米团。 她小心翼翼地把祂放进笼子里的被窝里,冷静了半刻,然后下楼。 执事正好在门口,接过衣物和佩剑,侍女们殷勤地凑上前,渴望能跟他说上半句话。 可他明显太累了。 这应该是这个月德莱特第一次正常时间下班,往常这个点,他还在城区或者皇宫里执勤。 他刚脱下身上繁重的制服,解除让他紧绷一天的束缚,就看到楼梯上穿着白色睡裙的少女。 昏暗的灯光下,少女的表情模糊不清,整个人笔直地、清泠泠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棵生长在那里的小树苗,一棵等待他已久,默不作声的小树苗。 她纤细、青涩,皮肤骨瓷一般,只有关节处泛着浅粉。 “哥哥。”她轻轻开口,“晚上好。” 青年头顶上闪烁的“21%”跳动了一下,变成了“23%”。 她视若无睹一般,接着说道:“今天你不用加班,回来得早,正好,我有一件事情,想让你帮助处理。” 她瞥过德莱特身旁那些花儿一般的少女们,微微笑道:“哥哥,你常说,我是德蒙特家族的子女,只能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可是,如果有仆从公然顶撞我,说我只是姓德蒙特,实际并没有任何处置他们的权力,你会怎样回答呢?” 第14章 绽放的烟火和指尖的蜜糖 德莱特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开始挽袖子,松衬衫的领带。 他似乎并不认为阮笙说的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没有那种如果。” “我说有。” 阮笙抬高了音量,她看着德莱特湛蓝色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完全认识不到这种事情的严重性吗?” 德莱特看了看她。这是他的妹妹第一次用强硬、质问的语气跟他说话。 他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了,海洛茵?” 阮笙三两句把事情简单阐述了一遍。 几个侍女在她说完后立刻大呼小叫。 “少公爵大人,公女在污蔑我们!我们在公爵府都待了三四年了,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呢?” “公女也不是有意的,她昨天一整夜没睡,今天也忙昏了头才忘记嘱咐我们时间。” …… 德莱特抬起手让她们闭嘴,然后问阮笙:“你想怎么处理?” “这是我可以决定的吗?”阮笙反问,“她们都说,我没有处置她们的权力,只有少公爵和公爵才有资格决定她们的去向。” 德莱特听到少女疏离地用头衔代替他们,眉头锁得更紧。 “你当然有这个权力。” 几个侍女听到这话,脸色一瞬间变得灰白。 “这个权力,是一直都有,还是从今天开始才有的?”阮笙弯了弯唇角,声音很轻,问出的每一个字却都直指他的心脏。 “当然是一直都有。” 德莱特有些不悦,“你想处理谁、惩罚谁、奖赏谁,都是你的事,我给过你处置下人的权力,这种小事现在也要来过问我吗?” 他疲惫地按着眉心:“那些侍女,你不想要就换一批,直接和执事说就好了……” “哥哥。” 阮笙第一次打断他。 “根源问题不解决,仅仅是换一批人又有什么用呢?”阮笙没有下他给的台阶,而是认真地问,“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为什么敢这么对我?” 那当然是因为您啊,我的哥哥,还有公爵大人,当海洛茵被关在药材器械室无助、迷茫、绝望地死去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德莱特从来都不在意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他不过想尽快结束这场在他看来小题大做的闹剧。 “这种事情,不是更应该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德莱特说出的话让阮笙揪紧了自己的裙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平日里作风恶劣,没有身为公女的品格,说出来的话没有重量,自然让人无法信服。” 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 语言是尖锐的钉子。德莱特现在正把这些钉子一下一下地敲进她的心脏。 “……都是我的错吗?你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吗?”阮笙的嗓音干涩,她有些艰难地开口。 如果可以,她真想阻断与海洛茵之间的共情。这样,起码此刻,她的脸色不会如此苍白,神情也不会如此狼狈。 德莱特说完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得太重,默了默,才开口:“当然不全是你的错……那些下人太胆大妄为了,她们说话做事都完全不经过大脑。我以前也没有教过你这些,等到我有空的时候,我可以……海洛茵,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怎么能擅自离开?” 阮笙啪嗒啪嗒地踩在木质楼梯上,低着头,像是一张单薄、弯折的纸片,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下和楼梯的尽头。 * 执事送去拜帖的下午,奥琳娜就上门了。 她不耐烦地进了房间,关上门,看到藤椅上闭着眼睛假寐的少女,她的头顶还站着一只毛茸茸的白鸟。 白鸟也在睡,不过祂率先察觉到了客人,轻轻拍了拍翅膀,少女于是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奥琳娜开门见山:“不过我们可提前说好了,必须要是我能够办到的事情,你要是提什么太离谱的要求,我可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你是知道我家的条件的……你的眼睛怎么红了?被鸟啄了吗?” 阮笙忽略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平静地开口:“你当然做得到。” 她也没有绕弯子,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奥琳娜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了她半会,才开口: “海洛茵,你疯了吗?你让我去帮你采购药材?你们德蒙特家族是垮台了还是公爵府终于被你败得破产了?你没有自己的下人吗?这么宝贵的机会就用来提这种要求??” “这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至少要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我找到我可以信任的人为止。” 奥琳娜感觉自己曾经的想法变成真的了。她居然真的要帮海洛茵去跑腿? “你要是缺人的话,我可以把我家的下人借给你。”奥琳娜提议,“做这种事情,反正也不需要什么门槛吧?” “如果你觉得德莱特会让不认识的人进入公爵府的话。”阮笙堵住了她的话。 “……你们一家的行为都很让人费解。”奥琳娜认真地吐槽。 “除此之外,如果你有认识的信得过的药商可以介绍给我。”阮笙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直起了身子,湖绿色的眼睛被落进室内的阳光和阴影分割,像是光华流转的绿宝石一般。 “图耶子爵的领地里似乎有不少囤积的药材,但是因为店铺一直被其他贵族打压,所以销量并不好,去年好像就有一大批药材因为过期而不得不销毁处理。” 药材销毁处理不仅亏了成本,还要支付很大一笔处理费用。除此之外,种植税、土地税也是相当大的数目。 奥琳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看向对面的少女,对方明明是坐着的,却似乎反而需要她的仰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争斗、攀比、面子,好像统统都被她毫不留情地丢弃了,她仍旧刻薄、恶毒、冷漠无情,但是却有什么她无法察觉的东西,悄悄地改变了。 “我……”奥琳娜咽了咽喉咙,感觉浑身都绷紧了,“我清楚了。” 这件事情之后,阮笙大概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没见到德莱特了。除了因为他工作很忙之外,她不想看到他也是原因之一。 假哥哥不如一只叉烧。 她的学习也进入了收尾阶段。再过两天,就是烟花大会,这之前有个预热祭典,她被允许可以出门一天。 早上去学校找卡兰复习理论知识,下午和卡兰一起做实验,晚饭后两个人一起去逛预热祭典,晚上要在九点之前回家。 这是阮笙原本的计划。 ——如果不是收到了来自神殿的拜帖的话。 银灰色的拜帖封面撒了蓝金色的金粉,印泥是神殿的徽章,一个光芒呈现波纹状向四周发散的太阳。 就阮笙知道的来说,神殿的神职人员平常也非常忙碌,烟花大会还要搞团建,只有预热祭典才能休一天假。 “少公爵知道这件事吗?”阮笙问送来拜帖的侍女。 新的侍女是一个棕褐色头发的姑娘,脸颊上有浅浅的小雀斑,她摇了摇头:“预热祭典中少公爵大人主要负责我们这片区的安保工作,从前天开始,他就没有回过公爵府了。” 阮笙点点头,她让侍女离开,顺便把拜帖丢到花圃的花泥里。 “丢得隐蔽一点,”她嘱咐道,“别让园丁发现了。” 为了放罗兰的鸽子,阮笙在预热祭典这天特地起了个大早,她走之前捎上了白鸟。神明的状态恢复得很好,阮笙甚至已经开始掰着指头数祂变回人形的日期了。 她带着早餐包来卡兰的宿舍,黑头发的少女还在睡眼朦胧地洗漱。 她眼看着阮笙从包里掏出辅导书、笔记本、重点清单、实验用试纸…… 卡兰哀嚎了一声。 “海洛茵,认为你可能无法通过考试,一定是我这辈子第二愚蠢的念头。”她在水池边用冰凉的湿毛巾擦脸,生无可恋地说道。 “第一是什么?” “第一是,我居然愚蠢到会想和你一起逛预热祭典。”卡兰幽怨地望着阮笙的眼睛。 “这样吗?”阮笙把桌子上的保温袋揣回书包里,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了,我家厨师今天早上做了蓝莓千层、奶油牛角包、薄脆酥饼、蜜汁小羊排,还温了两瓶前天从北大陆运回来的牛奶……” 卡兰眼疾手快地扑上去:“我最喜欢和海洛茵宝贝一起逛预热祭典了,刚才的话都是赫尔曼给我喝了言不由衷药水我才会胡说的!” 她“啊呜”一声扑向小羊排,眼睛闪闪发亮:“我也喜欢可爱的小绵羊,尤其是肉吃起来特别香的这种!” …… 阮笙第一次感觉到,学习的时间也不是那么难捱。尤其是在卡兰再三确认她以前到底有没有过基础的时候,她的内心涌起了一阵很浅很浅的、轻盈的、美妙的充实感。 “海洛茵,你这进步的速度,”卡兰还皱着眉头认真想了会措辞,“会让我认为,我们药剂学院的学生脑袋不是用来学习,而是用来盛催化剂的。” “那你觉得……我能拿到A吗?”阮笙有一点忐忑。 “我没有参加过转科考试,所以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卡兰沉思了会,“或许你可以去问问赫尔曼?他假期的时候好像闲得要命,天天都来学校转悠,感觉像是在等什么人。” 卡兰刚说完,集市就开始清场了。商贩们拿着编号去商业区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夜间营业的店铺也把门推上去,食品店里传出了令人饥肠辘辘的香气。 “海洛茵,你去广场上的长椅上等我,”卡兰兴奋地说,“烟花大会三年一次,开国纪念庆典五年一次,今年恰好都撞一块了,上次庆典我半夜还在图书馆整理档案,这次我一定要好好玩玩!!” “我去觅食,记得等我,不要到处乱跑哦!!”卡兰大声喊道,朝她挥挥手,一边笑弯着眼睛跑远了。 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 阮笙一直想看的节日的集市,原来就是这样的景象。 五彩的灯光渐次亮起,街边表演魔法和占卜的摊主互相挤来挤去,孩子们因为掉在地上的冰沙窝在父母怀里愁眉苦脸,年轻的情侣们假装和对方只是普通朋友,互相别开脸,袖子下的手指却忍不住悄悄地勾在一起。 阮笙在长椅上坐下。 她还不是很饿,但还是掏了钱买了过来推销的老爷爷卖的食物。这种食物有点像棉花糖,尝起来很软乎,价格也很低廉,但是没有棉花糖那么甜腻黏牙,还有一股淡淡的果香。 阮笙漫不经心地咬着糖,发现肩膀上的白鸟扑腾了下翅膀。她一低头,才发现糖黏到祂的身上去了。 洁白的羽毛上像是粘着浅粉色的云朵,阮笙伸出手指,揪了一点下来,尝了尝。 白鸟扑腾得厉害,她忍不住把祂按在手心,笑了起来,细致又小心地帮祂拣羽毛上粘住的糖。 “你吃吗?”阮笙把指尖递到祂的喙边。 白鸟用尖尖的喙碰了碰她青白的指尖。 空气都变得甜软起来。 触上的那一瞬间,预热祭典的第一朵烟花炸开在了夜幕中。 金色的烟花优雅又从容地在天幕下舒展着身体,淋漓尽致地把自己的美丽和绚烂展现给世人。广场上行走的,吵架的,亲昵的,埋头苦吃的,此时此刻都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天际。 阮笙也停下动作,抬起头。 烟花真美,不管是在哪里,不管是科技还是魔法的世界里,人们都需要欣赏这种美丽。它灿烂又辉煌,让人心驰神往,让人神魂倾倒。 可是,阮笙此刻竟然觉得。 这样绚烂的金色烟花,也比不上祂金色的瞳孔万分之一的神圣与美丽。 第15章 “你有三分钟的时间。”…… 如果早知道会被德莱特抓包,阮笙绝对不会听卡兰的话一直乖乖坐在长椅上等她。 “海洛茵!” 有人叫她。 青年略显得焦急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她上次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将近一周前。 “哥哥?” 阮笙回过头,有些诧异。不是吧?她特意和卡兰避开了德莱特的巡逻区就是不想被他破坏自己的好心情,结果还是躲不开吗? “你为什么今天跑出来,一整天都没有回去?”德莱特似乎刚才一直在找她,胸口起伏着,语气也不如往常平静。 “今天是预热祭典,我不是被允许可以出来玩的吗?” “我知道。” 德莱特缓了一下呼吸,阮笙看到他的额角有汗珠滑进黑色的制服领子里。 “但是,今天神殿不是送来了拜帖吗?” 德莱特沉声说道:“神使阁下今天来到公爵府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家,侍从们慌张地去骑士团找我,问我是怎么回事。” 阮笙:“……那他现在走了吗?” “下午就回去了。” 德莱特顿了顿,他看向阮笙的眼睛,语气严肃:“你知道这件事,对吗?” 阮笙没有回答,她的表情在德莱特看来就是默认了。 “拜帖你是怎么处理的?” “扔了。”阮笙低声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讨厌他,”阮笙低下头,说完后又声音很轻地补充道,“也……害怕他。” 她很久没听到德莱特说话。耳边都是烟花升上天空又爆炸的声音和路人们的欢声笑语。 她感觉他和她在这个环境里格格不入。 过了好久,就在阮笙以为德莱特正在酝酿怒火的时候,他却开口,声音意外地轻和,也有些发哑,阮笙猜德莱特执勤一整天可能都没顾得上喝一口水。 “我知道了。” 阮笙感觉自己的头顶落下一只手,冰凉的,没有声息的。 德莱特带着她离开人群中心,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要是不想见罗兰,就跟我说,我帮你回绝他。” “这样扔掉拜帖,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不是一个稳妥又长久的方法。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这是德莱特会说出来的话吗? 他会用这种语气,说出这种为她考虑的话吗? 阮笙有些茫然,她呆呆地上了马车,德莱特坐在她的对面,垂着眼睫,说道: “他差点杀了你,给你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这一点我无法原谅,但是我也无法立刻为你讨回公道。海洛茵,让你一个人承受这样的委屈,我很抱歉。但是,我希望你下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不要消极地逃避,你可以跟我商量。神殿的力量很强大,这一次还只是罗兰以神殿的名义发来个人拜帖而已。他在神殿的权力很大,即使是德蒙特家族,也不愿意和他正面对上。” “海洛茵,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如果罗兰再次发来拜帖甚至是邀请函,我会以你生病的理由回绝他。你自己也要小心,避免去神殿的一些祈祷与祭祀场合。” 他抿了抿唇:“不过,你也不信仰光明神,应该用不着去那些地方。” 阮笙一直低着头,德莱特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她拘谨又不自然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像绷紧的绳子,双手撑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海洛茵,我也一直想为之前的事向你道歉。”德莱特半晌后再次开口,“我不应该责怪你,那天是我太疲惫、太累了,所以说了些重话伤害了你。” “你这些天的努力,我一直都看在眼里。其实我很高兴,你也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全身心地投入。” “海洛茵,你一直都是德蒙特家族的子女,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亚特帝国的公女,”德莱特伸出手,“我唯一的妹妹。” 一个暗红色的木质盒子被德莱特递了过来。 阮笙犹豫着,慢慢接过。 她有些踟蹰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副打磨精致,造价不菲的金边眼镜。 “海洛茵,生日快乐。”德莱特对她说道。 * 阮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戴上又摘下眼镜。 她想起来那个夜晚,她戴上眼镜后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德莱特的视线里。他的眼睛眸色就像是夜色下的海平面,平静无波,但是千米之下,那里却深藏着不知怎样的漩涡和骇浪。 他的睫毛很长,这点和海洛茵很像,世界变得清晰后,她能够看得根根分明,虽然长,却并不翘,因此垂眸的时候就能够完全藏起眼底的情绪。 阮笙又抬起头。 27%。 德莱特对她的羁绊值,终于迈过了25%的大坎,超过了初始就拥有25%羁绊值的女主角瓦丽塔了。 侍女们敲门后进来,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衣物和头发。 因为被罗兰的事情搅乱了好心情,烟花大会的时候阮笙哪里也没有去,只是趴在阁楼的窗口看了几个小时的烟花秀。 白鸟一直安静地陪伴着她,金色的瞳孔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那天在床上的时候,阮笙果不其然又失眠了。 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后天就是转科考试了。 她睁着眼睛到天亮。考试的前一天,她要去学校定时正规模拟一遍所有实验的流程。 她让侍女把她的头发绑起来,选的也是轻便的衣服。下人不能进校园,所以其他人都在门口等她,她用学生证登记后一个人抱着大箱子摇摇晃晃走去实验楼。 手上突然一轻。 “个子小小的,没想到还能抱起这么大的箱子……还挺重的?” 少年漂亮明艳的红发占据了阮笙大半的视野:“明天考试了才舍得来学校?这些天不会是在家里躲懒吧?” 他揶揄又促狭地笑着,身上也穿着药剂师制服,手上的手套还没来得及摘下来。 “我以为你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阮笙毫不客气地松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和胳膊。 赫尔曼的力气比阮笙大多了,他轻松地掂了掂阮笙的箱子:“你的器械箱怎么这么重?……不对,你买的不是普通型号吧?比我常使用的那套还要稍微重一点。” 他不确定地问:“赤晶石?” 阮笙“嗯”了声。 赫尔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箱子都差点抱不稳:“少公爵大人这下子可是亏大了,他也真是舍得,才入门就给你买这么贵的,真是糟蹋了真正的好东西……”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阮笙狠狠地瞪了一眼,少女伸手抢过器械箱,扭过头,发尾扫过他的脖颈,大步地往前走。 赫尔曼怔了怔,脖子似乎被猫爪轻轻地挠了挠,痒痒的。他跟上去:“我就开个玩笑,你生气了?” “离我远一点。”阮笙看都没看他,“我现在还讨厌着你。” “喂,我可是给你指导过实验流程的!你就是这么对待赫尔曼老师的吗?” “我上次说过,我只原谅你那一个晚上!”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什么时候作过数?” “……闭嘴!!” …… 赫尔曼讨厌阴沉、乖顺的女生。他喜欢开朗、不娇气,还敢句句顶撞他的与众不同的女生。 瓦丽塔就是这种。 游戏里,这一对是著名的校园欢喜冤家组合,少年气十足,两个人之间你来我往斗来斗去,互动戏份也多,加上赫尔曼口是心非的傲娇和瓦丽塔擅长打直球的设定,攻略难度也是入门级别的简单。 可是说到底,女主瓦丽塔也是由玩家操控的。 而现在,真正的玩家,变成了海洛茵。 比起其他攻略对象来说,赫尔曼更像是一只雷声大雨点小的猫。 毕竟是从小生活在锦衣玉食环境里的少年,原生家庭健康,虽然身世有些曲折,但也并不艰难悲惨。 尤其是,对比神使罗兰·瓦伦汀来说。 阮笙在看到铂金色高马尾的时候,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流动了。 早知道会这样,她绝对不一个人出来试追踪药剂。 手里的兔子扑腾了一下,后腿一踢一踢地,阮笙惊了一下,回过神,手一松,兔子一溜烟跑了。 阮笙这时候无比希望自己就是那只跑出残影的兔子。 她刚转身,腿还没迈出去,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制住了自己。 力量明明温暖和煦,却让人后背涌出一股寒意,半分也动弹不得。 青年慢条斯理地来到了她的面前。他身材高挑,或许是高马尾拔高了整体视线的原因,阮笙感觉他可能是目前她遇到的三名攻略对象中最高的一人。 他穿着教堂神职人员的白金色制服,胸口别着象征着光明神的波纹太阳徽章,铂金色的头发发射着树荫间落下的斑斑点点的光。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神殿的实习随从,看起来年纪很轻。 雪蓝色的眼睛打量着阮笙,罗兰神色冷淡,和像深海一样的德莱特比起来,他更像是一片雪原荒漠。 寸草不生。 阮笙在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一丝神眷者应该拥有的悲悯、怜惜、博爱与同情。 这是神眷者吗? 脱下这层衣服,阮笙觉得他或许更像是一个冷血的刽子手。 他审视的目光像是一把刀,凌迟着阮笙。 “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呢,公女。” 他终于开口了。 阮笙没有回答,站在原地,感觉浑身僵硬紧绷,后背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公式书里明确记录着,罗兰是一条确确实实的疯狗。他原本是皇帝的血脉,在生母被人嫉妒害死之后扔进了护城河里。 生母的侍女怜爱他,夜晚悄悄救起了他,隐姓埋名生活在乡镇里抚养他长大。 好景不长。 罗兰十二岁那年,照顾他的侍女遇到了自己心爱的男人。他们很快决定结婚。 但是对方不接受这个半大的孩子,他提出结婚的条件是,丢弃这个孩子。 侍女虽然不舍,但是仍旧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把罗兰带到了另一个镇子上的福利院,告诉他她马上来接他。 小罗兰在福利院里天真地以为,他的妈妈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 当他终于明白他的妈妈抛弃了他的时候,他所做的不是心如死灰地乖乖待在福利院,而是徒步走了一个星期回到了自己的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夫妻两个客客气气地送走了镇子里唯一的医生,为怀孕了而热烈地庆祝。 小罗兰从此明白,他是没有了家的孩子。 回到福利院之后,因为疾病和疲惫,他发烧昏迷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醒来的第一眼,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怜惜地摸着他的额头,转身跟院长商量领养的事宜。 那就是罗兰的第二个养母,也是他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罗兰的记忆里,女人的身上有一股清香,香气很幽长,拥有着能抚慰人心的力量。 修长的手指伸出来,青年摘下了阮笙鼻梁上的金边眼镜,他凑近了阮笙,睫毛几乎要扫到她的脸颊。 “虽然我没办法辨别色彩,”罗兰轻轻开口,“但是你的这双眼睛,果然我无法忘记。” 阮笙的眼睛睁了很长时间,有些干涩,她实在忍不住,眨了一下。 “闭起来的时候更像。” 她听到对面的人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低笑。 呼吸间喷出的气息都是冰凉的。 “还有这香气,真是太让人怀念了——” 一双冰冷、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扼住阮笙的脖子,来自死亡的威胁再次逼近了她。 “小姐,”罗兰的声音轻缓愉悦,“你最好解释一下你的目的以及你的手段,否则,我不介意欣赏少公爵身穿丧服为你献花的场面——” “快点,你只有三分钟的时间。” 第16章 威胁和应约 【姓名:罗兰·瓦伦汀 年龄:21岁 身份:皇室血脉、光明神的神使 其他:未解锁】 “……您想听什么?” 阮笙掐着手心,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半个字也听不懂。如果您是想问上次庆典的事情,我倒可以解释两句——” 指腹轻轻挠了挠她的脖颈皮肤,让她几乎忍不住想打个寒颤。 “二分十七秒。”罗兰微笑道。 “……” 怎么会这样? 阮笙咬着下唇,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公式书里从来没有提及过海洛茵和罗兰还有什么关系。眼睛相似到底是什么意思?跟谁相似?况且罗兰天生无法分辨色彩,如果不是通过眸色辨认,到底还有谁跟海洛茵的眼睛相似到让罗兰能够一眼认出? “没有许可证,您是怎么进入帝国学院的?”阮笙的声音轻不可闻。 “用问句回答问句,德莱特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罗兰的手轻轻上移,让阮笙感觉犹如一条冰凉细腻的毒蛇在自己的脖子上游动着,毒蛇的芯子抚过她的下巴,然后用力地掐住,抬高。 “上次是丢在花泥里,下次会被扔在哪里呢?水沟里?回收箱里?还是壁炉里?” 罗兰漫不经心地话让阮笙简直如雷轰顶。 “你调查我了?” 她感觉到一股血腥气传进嘴里,铁锈味慢慢溢开。 下唇被咬破了。 “你是怎么跟罗兰大人说话的?!”一个棕发黑眼的少女上前一步,竖起眉毛,大声呵斥她,“神使大人想知道什么事情还用得着调查吗?真是可笑——” 血雾在阮笙的眼前喷出。 阮笙感觉自己的心脏骤停,她睁大眼睛。 罗兰抬起手里的权杖,反手划过了那少女的脖颈,她的话都没有说完,甚至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喷泉一样的血雾冲上天空,又在重力的作用下落下,将她身下的绿色草坪染红。 她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软泥一样倒了下去。 另一名少女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用魔法销毁了那具尸体,甚至还清理了草坪,驱散了空气中令人反胃的血腥气。 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白得多么吓人,假如她闭上眼睛,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是一具做工精致的人形玩偶。 “我……” 阮笙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孤独的、无意义的音节。 她在心里飞快地自我暗示:冷静点,阮笙,罗兰不会杀你,他不会杀你。 你身上有星宵草的香气,这种香气能够让他镇定、缓解他的头痛,让他回忆起他的养母。 冷静点,阮笙,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罗兰天生无法看见色彩。 在福利院生活的那段时间里,因为这个疾病,他被其他孩子们视为异类。他们利用这个弱点,骗他喝下了过期的药剂。 这就是伴随他一生的头疾的开端。 星宵草,一种罕见的药草,颜色和形态如同普通的杂草,却有一股清幽的、能令人上瘾的香气。 亚特帝国并不是星宵草的适宜种植区,这种草一般分布在北国,生长期长,鲜为人知。然而,身为女主角的瓦丽塔,因为庄园的南部有一片星宵草原,她从小在原野上嬉戏撒野,所以身上自然带上了星宵草的香气。 她来到帝都入学的第一天,因为携带的香气被罗兰注意到,两人迅速地拉进了关系。罗兰更是因为私心,在挑选圣女的时候从一群点亮了五柱光的学生里选中了瓦丽塔,力排众议,递出了来自神殿的橄榄枝。 星宵草很难寻找。当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奥琳娜甚至因为没听说过这个名词而跑去问她的药材商叔叔。 “……这种药材可是以黄金来计价的,海洛茵,你确定……你没写错需要采购的数量吗?” 在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之后,奥琳娜翻了个白眼。 “天哪,我真是疯了才会答应你的要求,还有什么事是你这条疯狗做不出来的?但愿少公爵不要迁怒我,这全都是你一个人的主意。” 星宵草性寒,阮笙那段时间每天都用它泡澡,半夜常被腹痛折磨醒来。时间稍久一些之后,她渐渐地就无法嗅到星宵草的香气了,只有其他人凑近了才能闻到。 罗兰的档案里说过,因为他的养母身上常年有这种香气,所以他闻到这种气味会下意识感觉到安心,放下戒备。星宵草并不能治愈头痛,这只是他的心理作用而已。 由于一直朝着治愈头疾的方向去寻找记忆中的药草,过了两年,他也没机会得知香气的来源。 这是他,自养母去世以来,第一次闻到熟悉的香气。 而香气的主人,名为海洛茵。 她飞快地调整好情绪,眼眶变得红红的,里面盈了一圈晶莹的泪花,看起来完全被吓坏了。 “那个眼睛……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看起来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至于香气……我出生开始就携带有这种香气,不过时间一长之后我自己就闻不到,但是我身边的侍女和朋友都可以闻到……我不知道这香气哪里惹怒您了?” “天生自带的?”罗兰语气怀疑。 “是、是的。” 阮笙实在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一颗泪珠滚落出来,落在罗兰的手指上。 滚烫的。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他们。那些侍女就在学院门口等我……” 她湖绿色的眼睛像秋冬时节冻融的湖面上的冰块,在太阳的照射下,冰块开始融化,绿色的湖面冰在水面游移着,潋滟波澜,融化的冰水,则顺着眼眶流出,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缓缓滑行,最后落在他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上。 “我真的……除了这些,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没有发出呜咽声,眼泪只是无声地流着,让他的手指都变得湿哒哒的。 罗兰的眼神晦涩莫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些眼泪好像让他的整只手都变得僵硬、微妙起来,他收回手,接过侍从递上的手帕,狠狠地擦了起来,就像是要擦掉一层皮一般。 阮笙站在原地,泪痕差不多已经干了,她只是眼眶发红,她的胸口起伏着,在缓解哭泣带来的体力消耗, “您,还有其他、其他什么要问的吗?”阮笙红着鼻子,说话都不太流畅。 “那只鸟的事情,如果你还想知道,我可以跟你解释……” “我不想知道。” 罗兰从疯狂擦手的动作里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关于那只鸟的任何事情。公女,从那天开始,我一直在意的,只是你而已。鸟只是一个幌子,你偷的、你抢的还是你买的,都跟我毫无关系。” 罗兰说着,一边走近阮笙。 阮笙一步一步后退,直到撞到一根树干上,她紧张地贴着树干,别过脸,身前高大的阴影覆盖下来,带着强大的压迫力和掌控力,让她觉得连挪一下脚都万分困难。 他把头低下来,嘴唇凑到阮笙的耳边,冰凉的鼻尖擦过她的耳廓,气息像雪籽一样滚进她的耳道。 “公女,我放过你这一次。我知道你明天下午要考试,所以从后天开始,每天下午四点来这里的长椅上等我。” “一分钟也不能迟到。” * 疲倦让阮笙第二天一早险些起晚。 早上九点钟理论课考试,十一点半结束,下午一点半开始随机抽取三个实验题目,到五点半结束。 这对于阮笙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体力消耗。 幸好她带了足够的体力药剂。 出考场的时候她连话都懒得说,在马车上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房间的床上。 她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打开系统面板。 【羁绊值进度: 赫尔曼·艾利克斯:23% 德莱特·德蒙特:27% 罗兰·瓦伦汀:-7% 帕斯塔莱:未解锁】 她发着呆上下划了划,然后一个个戳进去单独查看。 德莱特的个人资料里,似乎解锁了新的东西。 【姓名:德莱特·德蒙特 身份:德蒙特公爵的长子和继承人、皇族近卫骑士团团长 年龄:19 讨厌的事情:加班、参加聚会、教育妹妹 其他:未解锁】 原来德莱特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正经、古板啊。 阮笙在床上翻来翻去,白鸟停在她的额头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阮笙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了点祂的喙。 “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了,”阮笙用手指蹭祂肚子上的羽毛,又软又暖和,自言自语道,“我到底去不去见罗兰呢?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情告诉德莱特,他会帮我解决吗?我感觉不太可能,毕竟他之前也告诉过我,不愿意和神殿正面起冲突……你说如果我的攻略对象都死了,是不是就不用攻略了呢?” 【……】 【请玩家放弃这种危险的想法。在羁绊值达到满值之前,如果攻略对象死亡,玩家将会被传送到游戏初始出生点,重新开始游戏。】 阮笙:“……” 她又翻了个身,突然间就感觉浑身都不舒服了起来,她吸了一口气,坐起身,白鸟扑喇喇飞走。 “行了,既然如此,那就去见他吧。” 她跳下床。 “我倒是要看看,罗兰和我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17章 膝枕 阮笙坐在树林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的镜湖走神。 镜湖是帝国学院最大的湖泊,湖中有一个不大的湖心岛,因为鲜少有人上去过,所以杂草丛生、郁树遍野。 但是也不是不可以上去。 魔法科的学生,不管是什么属性的魔法生都会在二年级的时候学习飘浮术,一年级的优等生也会提前学习。大多数人磕磕绊绊都能够平稳地降落在岛上,个别一些学艺不精的学生会半途掉进水里。 海洛茵,曾经就是那个“个别”。 还因此被魔法科的同学们嘲笑了大半年的“出门走七步掉水里”。 不过正值青春期,精力过剩的少年少女们并不满足于此。每个学期开学之后举办的两院联谊会上,歌舞和才艺表演之后,就到了学生们的固定节目时间——不使用飘浮术、瞬移术以及卷轴传送,看谁能够用最短的时间到达那座岛。 于是,使用水魔法的学生筑起一座冰桥,使用木魔法的学生让湖边杂树迅速生长盘枝错节,一直衍生到湖心岛,使用光魔法的学生召唤来亲人精灵和飞鸟,托起他们运送到岛上…… 正出神的时候,后面传来声音。 “看来你没有失约。” 阮笙浑身一个激灵,腾地站了起来,一只手却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 “别动。”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也带着半丝乏力和虚弱。 紧接着,冰凉的脸颊埋下来,铂金色的发丝出现在阮笙的视野里。罗兰整个人站在她的身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气息喷洒在她肩膀和脖颈交接的,露出的皮肤上,她感觉像是一股电流流过全身。 罗兰的金发和阮笙玫瑰色的发丝纠缠在一起,直发和卷发交织在一处,戳着她的脖子和锁骨,他高挺的鼻梁硌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半边肩膀又酸又不舒服。 “……你好瘦,”不知过了多久,罗兰突然微微抬起头,有些不满,“你的骨头,硌着我了。” 阮笙:“……”她还没说什么,这人居然蹬鼻子上脸了。 罗兰搭在她另一只肩膀的手微微使劲,阮笙感觉到一股力量迫使她坐了下来,对方又走到她的身边,坐下。 是要……开始说些什么了吗? 阮笙惴惴不安地想。 罗兰缓缓开口:“大腿的话,怎么样?” 阮笙:“……?”他要吃了她,先从大腿开始吗? “肉会多一点吗?” 罗兰喜欢吃人肉?公式书里也没提啊? 阮笙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大脑一瞬间空白了。 罗兰要是真的想吃她,她该怎么办? 要不先切给他一条腿,脱身之后随便杀一个攻略对象,再重开游戏? 或者,现在立刻呼救?可是暑假的校园里根本就没什么人,卡兰在的图书馆在学校的另一端,来得及吗?她有机会逃出去吗? 她六神无主地张了张嘴,发出单调的音节:“……嗯……呃,或许……” 罗兰根本就没有耐心听她说完一整句话。 他侧身,抬腿,整个人平躺到长椅上,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 阮笙只感觉到腿上一重,尤其是高马尾抵着她的左腿,让她整个人都不适起来。 “放松一点,”罗兰闭上眼睛,“你浑身都绷紧了。” 阮笙:“……” 她这时才明白罗兰之前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在他刚问完那两句话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可是连刺杀的攻略对象姓名和方式都罗列出好几种了。 她深呼吸,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眼眸垂下,这个角度,罗兰美丽的容貌在她的面前简直一览无余。 青年下颌和鼻梁线条优美,金色的眼睫薄如蝉翼,轻轻颤动着,紧抿的双唇弧度也变得柔和,渐渐垂落的夕阳似乎将这个人平日里的疯狂、冷血和无情统统稀释了,拔除了他身上尖锐的刺,让他变得安静、平和且无害。 “公女。”无害的罗兰冷不防开口。 “你下次,可以带一个枕头过来。” 阮笙:“……好的,我记住了。” 她真是脑子糊涂了,才会觉得这样一个人无害。他就算此刻变成一只柔软的小绵羊,那也只是短暂地披上了羊皮而已。 他的骨子里,还是一条发起疯来就到处乱咬人的疯狗。 沉默的时间过了很长,长到阮笙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还不如切下来让他吃了的时候,罗兰开口了。 “公女,你的眼睛,也是湖绿色的吗?” 阮笙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想起来罗兰闭着眼睛,于是说道:“是的。” “湖绿色,到底是什么样的颜色?”他又问道。 阮笙说:“就是我们面前,这片湖泊在清晨时分的颜色。现在的它,已经被夕阳染红,所以看不出是湖绿色的。” “所以,湖泊就是湖绿色的吗?” “不……湖泊是由水组成的,水无色无味,只是当它们成为湖泊的时候,它们容纳了天空、草地、树木和风的颜色,所以才成为了湖绿色。”阮笙绞尽脑汁地解释。 “那你刚才说的染红,又是什么意思呢?红,是什么样的颜色?”罗兰紧追不舍。 “染红,是因为落日和晚霞。现在正好是傍晚时分,太阳正要落下地平线,所以天边的云彩都变得瑰丽、明艳,湖泊接纳了晚霞的色彩,所以被染红。红,就是晚霞的颜色。” “可是,”罗兰提出质疑,“太阳不是金色的吗?他们都说,太阳,是我头发的颜色。它为什么会变成红色的?” “……” 假如阮笙手上真的有一个枕头,她一定会把它用力按在罗兰的脸上。 她要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光的折射?然后再说到现代物理学,一起愉快地讨论丁达尔效应? 她还不如送他亲自去问光明神。 “我不知道。”阮笙放弃了这个问题。 “公女真是很坦率。”让人意外的是,罗兰居然没有生气,“当我询问别人的时候,他们都会敷衍、糊弄或者转移话题,只有公女会坦然地告诉我不知道。” “……谢谢您的夸奖。” “她的眼睛,就是湖绿色的,”罗兰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起来,“我很想亲自看看,她的眼睛,到底是怎样的色彩。” 他拉过阮笙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 阮笙感觉,自己的手心,仿佛有一只金色的蝴蝶正在扇动着翅膀。 手心痒痒的。 “公女,”他说,“给我描述一下色彩吧。” 阮笙看着他搭在她的手背上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指甲修剪整齐,却又有半分脆弱。 他为什么可以这么信任自己?仅仅是因为香气,那根本不至于。要么,就是在他的眼里,她实在是太渺小了。她没有力量、天赋不高、不受宠爱,她有任何动作,他一只手指就可以碾死她,所以根本就不需要顾忌。 只有这个解释才说得通了。 阮笙一整个下午没有喝水,她清了清嗓子,舔舔干涩的嘴唇,慢慢开口: “橙色,是温暖的、明亮的颜色,它和金色很接近,但是要更加鲜活、有温度。校园里的打闹、窃窃私语、课间的追逐奔跑,都会让人想到橙色。” “蓝色,它是你眼睛的颜色。也是天空和海洋的颜色,它会让人感到宁静、镇定和忧郁。” “绿色,是生命的颜色。它充满蓬勃的朝气,永远鲜亮,永远向着太阳的方向。” “粉色,是甜美的颜色。它是恋人之间相触的双手,带着清香的情书和心照不宣的爱意。” 她停顿了一下,舌尖轻轻擦过牙齿,最后开口: “红色,是晚霞,是流动的血液的颜色,它也很接近……” “我头发的颜色。” 阮笙不敢说自己的头发是玫瑰色,她要是说了,罗兰百分之百会追问“玫瑰色又是什么样的颜色”、“玫瑰色和红色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诸如此类的问题。 “红色很炙热,很热烈,少女们会把嘴唇涂成这个颜色,去亲吻恋人的脸颊和双唇。”她补充,“它也很危险,很迷人,有一个故事,叫做‘飞蛾扑火’,不顾一切扑向它的人,会被烫伤,会被烧成灰烬。” * 罗兰走了之后,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阮笙才慢慢感觉自己的双腿恢复了一点知觉。 她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走出帝国学院,上了马车。上车之前,她留意到,这次随从的侍女里,有之前给她递拜帖的那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孩,她身上好像有一些很细微变化。 阮笙皱起眉头,她轻轻揭开帘子一角,仔细观察了一下前列车厢上那个侍女身上不对的地方。 她嗅到了一点猫薄荷的气味,察觉到她制服的白色裙边上粘着一些花色的猫毛。 马车在公爵府门口停下。 阮笙拍掉那个侍女伸过来搀扶她的手,飞快地跳下了马车,裙摆翩飞,宛如一阵风。 视野里有小小的、敏捷的身影一闪而过,蹿进草丛里,消失不见。 公爵府里,从来没有养过猫。 阮笙的脸色沉下来,她拎着裙子,踏踏踏地上了二楼,直奔自己的房间。 一推开门,鸟笼半开着。 白鸟的半边身子被染红,如同晚霞一般融进祂背后的云彩里。 祂正安静地躺在窗台上,身体虚弱地起伏着,奄奄一息。 第18章 响亮的耳光 阮笙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掌心捧着白鸟,一路慌张无措地下着楼梯,踉跄着差点跌倒。 “医生——医生,他今天提前下班了吗??”她奔向一楼问执事。 长廊尽头穿着衬衫,外套还有一只袖子没套上的中年医生推门出来,鬓角已经染白,他跑到阮笙身边,气喘吁吁:“小姐,怎么回事?” 阮笙把掌心捧到他的面前,嘴唇发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有些为难:“我、我不是兽医……” 执事瞪了他一眼,家庭医生缩了缩脖子,立刻小心翼翼地带着阮笙去了医务室。 “怎么样……?”阮笙感觉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白鸟,似乎这样祂就能立刻醒过来。 “没有生命危险。”医生用手帕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接下来我要缝合伤口,小姐请先回房休息。” 阮笙很想说“不,我留在这里陪着祂”,但是她害怕自己的注视会干扰医生的工作,也明白,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她站起来,点点头,慢慢走出房间,合上门。 执事等在门口。 阮笙深吸一口气。 闭眼。 再呼出。 她睁开眼睛,迈开步子,步伐不再慌乱虚弱,每一步都清脆地踩在坚硬冰冷的黑曜岩上。 “把人带到我的房间里去。”她说道。 * 面前的少女仍旧垂着头。 她个子不高,比阮笙稍微矮一个指节的高度。头发剪得短短的,朝内卷,耳边的碎发一边别在耳后,用发夹卡住。 她也很瘦,不过不是阮笙那种单薄、脆弱的瘦,而是健康、充满着活力和蓬勃朝气的。她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脸颊的雀斑浅浅的,眼尾上挑着,眼睛很大,但是瞳孔不大,因此眯起眼睛的时候会让人感觉像是一只狐狸。 但是她常年垂着眼睫,因此表面上看上去单纯无害。 “姓名。”阮笙坐在椅子上,叠着腿问道。 “哈蒙。”少女说。 平民没有姓氏。 “年龄。” “16。” 和她同年。 “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三个星期。”她回答。 阮笙用目光轻轻上下打量着她,少女始终垂着头,没有直视她。 “你被其他有资历的侍女们欺负了吗?”她询问。 “没有,公爵府的规矩很严格,尤其是最近。”哈蒙回答。 “你被财务克扣薪水了吗?”阮笙再问。 “没有,”哈蒙摇摇头,“每个月都是够数的,也没有拖延过。” “你被什么人威胁了吗?”阮笙最后问。 哈蒙再次摇头:“也没有。” 阮笙把右手轻轻搭在桌子上,用涂成玫瑰色的指甲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发出缓慢、有规律的叩叩声。 “那你那么做,纯粹是因为讨厌我,想要报复我吗?” “是的。”哈蒙没有半分犹豫。 “我再问你,”阮笙靠在椅背上,抬起下巴,“拜帖的事,是你故意让神使或者他身边的人察觉的吗?” 哈蒙的语气没有起伏,毫无悬念地承认了:“是我做的。” “我不明白。”阮笙说,“你再怎么讨厌我,需要这样赌上自己的前途,甚至是生命吗?” “我想生命应该不至于。”她回答。 “如果我真的是传闻中的那样,你觉得,我真的不会因为这些事杀了你吗?”阮笙扣了两下桌面,“我查过你的资料,你没有依仗,只是一个乡村里出来的普通平民,没有念过书,城里也没有富贵的亲戚帮衬。而我是公爵的子女,只要我想,第二天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阮笙补充:“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你。” “……”哈蒙只说,“我当时没考虑过那么多。” “你看起来不像那种因为个人喜恶就被冲动冲昏头脑的人。你做的两件事都很隐秘,即使是我,在今天之前也没有怀疑过你。” 阮笙看着她:“我希望你能够说实话。” 哈蒙仍旧没有抬头:“小姐,实话就是这样,我没有其他任何需要辩解的话。” “那好。” 阮笙点了点头,她坐直身子,站起来,走到哈蒙面前,对她说:“把头抬起来。” 短发的少女愣了愣,还是照做了。 阮笙看着她深色的眼睛,问道:“哈蒙,你故意泄露拜帖的事情,还纵容猫伤害了我的宠物,让祂险些丧命。如果我打你一耳光,你会因此更加怨恨我吗?” 哈蒙似乎没想到阮笙会这样询问她。她睁大了眼睛,很快又从惊讶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她摇摇头:“不会。” 阮笙于是抬起手,冷冷地扇了她一耳光。 她的力气很小,因为从小营养不够,又很少运动或者干重活,即使这一耳光使了十成的力气,也仅仅是把哈蒙的脸扇偏过去,让她的脸发红,并没有发肿或者擦破嘴角。 “抱歉,”阮笙说,“我还没有解气。” 她抬起手,用了更大的力气,在哈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再次一个耳光狠狠地扇了过去。 清脆的声音响在室内。 这次微微肿了一点。不过变红的地方因为麦色的皮肤并不明显,只能看到她的脸颊微微变高。 阮笙的手其实也挺疼的。 她说:“你不说实话,我也查得出来。哈蒙,最多只要一天时间,你的沉默根本毫无意义。” 哈蒙的嘴依旧上锁了一般,她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进来两个仆从把她带了出去。 其实根本一天都用不了。 公爵千金想要调查什么人,只要一句话吩咐下去,多的是人前仆后继赶着上前抢这个差事。 下午的时候,阮笙就把她带了过来。 一份资料被扔在她的面前。 “之前被赶出公爵府的艾娜是你的同乡吧?”阮笙一开口,低着头的少女就表情微变。 “她是不是告诉你,我恶毒、刻薄、苛待下人?还说我因为子虚乌有的事情,故意栽赃她,克扣她的薪水,不给她吃晚饭,最后因为看她不顺眼把她赶出公爵府?” 哈蒙的脸色一变再变。 “不仅如此,在她的口中,我甚至为了一个小女仆,不惜广告社交界的贵族们,谎称她的手脚不干净,让她在沃米卡再也找不到任何工作?” “……” 沉默了半晌,哈蒙终于开口:“在我找到子爵家的工作之前,一直都是艾娜姐姐在接济我。我半夜腹痛的时候,也是她连夜为我找医生,每天下班偷偷跑出来寸步不离地叮嘱我吃药。每年送回家乡的信,都是她帮我邮寄的……从乡下来到沃米卡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照顾我、无微不至地关心我,毫无怨言……” 阮笙做了一个停顿的手势。 “抱歉,打断你们温情的回忆。”阮笙开口问道,“你说她接济,她刚开始接济你的那段时间,每个月给你多少?” 哈蒙愣了一下,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阮笙,尽管意外,还是回答道:“是两年之前,大约700银币。” 阮笙笑了。 她说:“那你知道,两年前的公爵府,侍女每个月的薪水只有950银币吗?她给了你700银币,难道她自己只用250银币就能过活一个月?” 哈蒙瞪大眼睛。 “这怎么……” “我还要告诉你,你的艾娜姐姐,每个月都会从我这里顺手牵羊,胸针、宝石、项链、头饰……每个月带走的东西拿去黑市里卖掉,换来的价格是她原本薪水的几百倍。” 阮笙不疾不徐:“700银币而已,在这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她可以拿一箱子的金币去给她的哥哥赌,可以从地窖里偷昂贵的酒给她的爸爸喝,700银币就能收买你的人情,这笔生意,谁都想做。” “我……可是……”哈蒙张着唇,她第一次显露出慌乱的神情,抓过桌子上的资料就翻起来。 “不仅如此,我查过了,你得痢疾之前,原本是要和艾娜一起来公爵府面试的吧?”阮笙用轻淡的语气说出残酷的事实,“你们都知道,你比艾娜更稳重,做事更麻利,也更会看主人家的脸色。我的人查到,那天之前,艾娜曾经去商店买过腹泻药剂。她原本只是想让你去不成面试,然而,那段时间城中痢疾盛行,你不幸因此加重感染。” 阮笙手指隔空点点哈蒙手上的资料:“最后一页有那个月商店的出货记录,非治愈系药剂,都是需要实名登记的。” 哈蒙手发颤地翻页,因为无措和不敢置信,翻了好几次才翻成功。 她的目光像是钉在那张纸上似的,要把它看破。 “另外。每年你和艾娜一起寄的信,都被她偷偷地扔掉了。所以你的亲人,已经两年没有收到过你的信,认为你遭遇不测了。” 阮笙弯了弯唇角:“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的身体前倾,声音放低, “因为她喜欢的少年,一直喜欢的都是你。你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甚至可能都没注意过那少年到底叫什么,然而艾娜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嫉恨你了。她扔了你的信,让在乡下一直渴望得到你音讯的少年逐渐心灰意冷,她再写信劝他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上上个月,他们已经见过双方父母,正在筹备婚礼了。” 哈蒙双腿发软,坐在了地上。洁白的纸片散落一地。 “你要是不信,可以亲自过去看看,来回的路费公爵府出。”阮笙声音轻缓、柔和,“不过,考虑到你的这个想法,为了节省时间,我已经让人提前把她带过来了。现在人就在公爵府里,你可以亲自去见她,跟她聊聊。” 门被打开,仆从走进来搀扶起哈蒙,她撑着无力的两条腿,甩开两人的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外走。 “跟着她,”阮笙吩咐,“她要是有自毁的念头,就拦下。” 身影慢慢远去。 柔软的天鹅绒心形小窝里,包着绷带的白鸟虚弱地窝成一团。祂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只半天时间已经苏醒了,并且,阮笙发现,祂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阮笙思索着,拿起一只剪刀,当着白鸟的面,朝着自己的手腕扎下去。 距离不到三厘米的时候,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并且弹开了剪刀,随着“哐”的一声,它掉落在地板上,滑出去半米多的距离。 阮笙转过头,看见白鸟金色的眼睛里,瞳仁有纹路闪现,不过转瞬即逝,仿佛那只是她的错觉。 第19章 “我和谁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罗兰今天来得很早。 他坐在她往常坐的位子上,看着眼前非黑即白的世界,垂着眼睫。 他今天没有扎马尾。 因为她有一次委婉地告诉他,他的马尾抵着她的腿有点不舒服。 铂金色的头发散在椅子背上,罗兰伸出手,捻起头顶上掉落的一片小花。 这片小花是什么颜色的呢? 罗兰从来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样,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够分辨色彩。 他能够看到湖面吹起的风,泛着涟漪的波澜,暖橙色的下午时分的太阳,落在长椅上的花。也能够看到他记忆中一直想见到的那双湖绿色双眸。 罗兰从被抛弃的时候开始,就非常厌女。看到少女,他会由心而发地畏惧、逃避、胃部作呕。 被她领养的前几个月,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 她其实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母亲。她做饭并不好吃,手脚也并不勤快,从来不会帮他洗衣服、叠被子,家务活固定两个人对半摊。 “我不是你的母亲,”她用指甲戳着罗兰的额头,“别叫我妈妈,听上去就跟老。叫我姐姐,听见没有?” 罗兰的额头被戳出了一个月牙形的、浅浅的指甲印。 罗兰十四岁的时候,就被她撵出去干活。在餐厅端盘子,在面包店做销售员,为有钱人家的花园除草,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干过不少。不仅如此,他每天白天干活回来,晚上还要接着学习。 她会扔给他厚厚一叠书,然后靠在床头入迷地看着街头巷尾流传的话本,吩咐他背不完就不许睡觉。 十五岁的时候,她送他去测试神力。他点亮了五柱光,直接进了神殿,领了一个小小的职位,每天都有早八,一个星期只能回家见她一次。 “你不想去了?”她正在院子里晒衣服,抖了抖被单上的水滴,“那可不行,你不是讨厌女人吗?看到我就想吐吗?正好去神殿就不用见到我了,多好的差事。” “神殿也有女人?”她把嘴里衔着的夹子拿下来夹被子,歪头看他,“哪里没有女人?起码神殿女人不多,你平时的工作也不常碰见,至少不用每天呆在家里,和我大眼瞪小眼。” “是受委屈、被骂了才不想去的?哪个工作不用被领导骂?你真是异想天开,”她走过来用指甲点他的额头,凉凉的,湿湿的,还有未干的水迹,“被骂就不愿意去工作,哪来的钱吃饭?反正你天赋这么高,努力几年,等职位压过你领导了,还不是想怎么欺负回去都行?” 她总有一套歪理。 罗兰这个时候已经开始长个子了,他拔节的速度很快,快到每次进这个院子的时候,都在慢慢逼近她的身高,渐渐地,超过了她。 罗兰十九岁的时候,正式任职神使。 四年的时间,足够他在神殿和沃米卡立稳脚跟,虽然经常会感觉到孤独和寂寞,但是一想到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里,始终有一隅能够真正属于他,他就会变得很安心。 直到那个能够完全接纳他的地方,变成了废墟。 火烧到半夜,一整条小街道都变成了火龙,在漆黑的夜里肆意横行,虐杀着生命。 起火的原因是烟花大会上没有排查出的安全隐患。 罗兰在废墟前站了一夜,清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跪下来,开始呕吐。他什么都没吃,也什么都吐不出来,他只是觉得反胃。她那样爱惜的头发被烧掉了,她早上好不容易起了个早洗好的被子被烧掉了,她难得有闲情逸致种下的今年才开花的花籽被烧掉了,她没有亲人,她的名字和身份也彻底在这场火里化为灰烬。 罗兰呕吐了很久,双腿跪得发麻的时候才起身,他拖着长剑,走进神殿,关上了神殿的大门,设置了三层坚固的屏障。 傍晚的时候,他拖着红色的剑走出了神殿,坐在台阶上。 他闭着眼睛,就像现在一样。 风很暖,空气里有浓重的血腥气,不过因为屏障,除了他,谁也闻不到。 他幻想着,她能再次悄悄出现在身后,喊他的名字,慵懒的、倦怠的、生气的—— “罗兰。” 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声音被风送进耳朵里,罗兰久违地感觉到暖洋洋的,好像浑身都泡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热水里一样,她隔着一层白雾坐在他身边,一边往木桶里加水,一边说:“烫就要说,别像上次一样,烫秃噜一层皮还死倔不张嘴,怎么,请你说话要钱?” 声音再次喊道:“罗兰?” 罗兰的眼睫动了动,他的意识被抽离,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感觉呼吸急促起来,回过了头,希冀像是流星一样,从天边划过,转瞬即逝。 他看到少女疑惑的神情:“怎么一脸这么失望的表情?你以为喊你的是谁?” 罗兰闭了闭眼睛。 胃里再次翻涌起来。 他说:“公女,你今天迟到了三分钟,不过念在你每次都记得带枕头的份上,我既往不咎。” “下不为例。” * 阮笙觉得罗兰越来越奇怪了。 就好比,她每天把自己借给他当枕头借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他的羁绊值都在-3%没动过,今天下午,她迟到了三分钟,他的羁绊值突然间就涨到了13%。 要不,下次迟到六分钟? 阮笙一边这么出神地想着,一边忍不住把手指插进他的发间。 他的头发今天披散着,漂亮又浓密,因为是直发,还非常丝滑,等阮笙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玩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金发了。 当猎豹收敛利爪的时候,它并不会真的变成一只猫。但是当它暂时变成一只猫的时候,应该及时对他做平时不敢做也不会做的事情。 看见罗兰没什么反应,阮笙开始给他编麻花辫。他的头发太多,编了一会,阮笙又拆掉,开始编复杂的公主辫。 编得差不多的时候,阮笙从口袋里翻出自己平时做实验用来扎头发的粉色皮筋,上面有一朵小小的、绽放的玫瑰,她随手绑起了罗兰的头发,开始欣赏起自己的杰作。 身后蓦地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海洛茵,他是谁?” 好像一颗石子落进平静无波的水里,激起的波浪打破了这一片水域的安宁。 阮笙惊讶地回过头,看见赫尔曼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抓着一瓶捏碎的药剂,碎片散落在他的脚边,萃青色的药剂滴滴答答地从他的指缝间淋下,红色也渐渐从白色的手套里渗出,和药剂融为一体。 “赫尔曼?”阮笙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阮笙膝盖上的青年,反问:“你们在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阮笙蹙眉,“我和谁在一起,在哪里,在做什么,也要一一向你报告吗?” “你一直没来找我,就是因为他吗?”赫尔曼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捏紧掌心,他朝着阮笙走过去,“德莱特知道这件事吗?转科成绩还没下来,上个月才考完试,你就不学习了吗?” “谁说我没学习?我每天都有和卡兰一起做实验,晚上在家里也会背书……”阮笙停顿了两秒,然后看向赫尔曼的眼睛,“你是在威胁我?” 少年眼睛里显露出怒气,他抓住阮笙的手腕:“跟我走,离开这里。” 一支无形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来,赫尔曼眼神微动,及时甩开手,手臂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真遗憾。” 罗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了,靠在椅背上,语气不屑而轻淡:“差一点,就能切下你这只手了。” 他的语气就如同描述今天的天气一般,雪蓝色的眼瞳却早已恢复成危险又盛气凌人的猎豹。 “你有些眼熟。”赫尔曼毫不在意地一边用牙齿咬掉染血的手套,一边按碎一支药剂的瓶口,倾倒在手臂和掌心。 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着,速度之快让阮笙几乎瞠目结舌。 ……不说是药店里,就是拍卖行,这种品质的药剂也不多见。 这就是帝国第一药剂师的实力吗? “伯爵一家见过我不奇怪。”罗兰漫不经心地说着,抓住阮笙的手腕,“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里虫子太多了。” “喂——”阮笙一手抓住椅背,大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同一时间,赫尔曼瞳孔微缩,飞身上前,试图抓住阮笙的手。 指尖擦过,玫瑰色长发的少女神情诧异而茫然地和金发青年一同消失在他的眼前。 “赫尔曼。”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记忆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天。 小少女趴在他课桌的窗台边上,眼睛里闪烁着星星,星星是他的样子,她的声音又低又软,个子矮矮的,抱着窗台双脚就够不着地了。 “你说你点亮了五柱光,我只点亮了半柱,”她可怜兮兮地问,“我以后还能经常来找你玩吗?” 赫尔曼没有理她。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讲台上导师的示范动作,半个眼神也没给她。 他想:我现在可是个好学生,再跟这种笨蛋说话,那也太丢脸了。 第20章 “来演我的女主角吧。”…… 阮笙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她一屁股狠狠地摔在了叶堆上。 “疼、疼疼……”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就看到罗兰从她身边走过去,仿佛没看到她一般,目不斜视。 阮笙费力地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落叶,跟上前:“这是哪里?” “岛。”罗兰简短地回答她。 阮笙愣了一愣。才发现夕阳从林缝之间落下,在叠着落叶的地上摇曳,各种她几乎没见过的树种和灌木肆意地生长着,这里安静得几乎没有半点人气,似乎有一套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生态系统一般。 阳光很柔软。 阮笙在树干旁坐下,灰褐色的兔子不怕人地从她身前跳过,还有的用鼻子蹭她的鞋尖的,小鸟也偶尔踩踩她的头顶。 好惬意。 阮笙舒服得眯眼。 要是塞缪尔也在就好了,这种地方说不定祂会喜欢,神力恢复得也能更快一点。 树叶沙沙作响,被踩得嘎吱嘎吱,兔子灵敏地蹿走,鸟也张开翅膀匆匆落荒而逃。 阮笙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感觉膝盖一沉。 她伸手在青年的眼睛上方晃了晃,光影随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 “你不是有洁癖吗?”阮笙问。 “谁告诉你我有洁癖的?”罗兰没睁开眼睛,双手搭在身上,如同童话里的睡美人公主一般端庄且安谧,好像他不是躺在落叶堆上,而是躺在城堡里垫了十层天鹅绒的公主床上。 “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把擦过手的手帕直接扔掉了。”阮笙回忆。 “那不是因为我有洁癖,”罗兰缓慢地说,“而是因为那个手帕是用来擦你的眼泪的。” 阮笙:“……”损死你得了。 阮笙仰着头,不去看他,她靠在树干上,感觉微风吹过自己的脸颊,不远处,透过树干的间隙,能够看到落日的余晖涂抹在镜湖上,一望无际。 阮笙抬起手指,在视线范围里遮住了学院的建筑和树木,这样看上去,就如同一片海域一样。 “罗兰,”阮笙慢吞吞地开口,“为什么,选择我?只是因为眼睛和香气吗?” 青年没有回答。 他的铂金色睫毛一半埋在阴翳里,一半化在夕阳中,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座雕塑。一座不会说话,没有心跳和呼吸的雕塑。 阮笙看了看他头顶旋转的“13%”,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 “她是谁?你是因为她,才会选中我吗?她的眼睛,也是湖绿色的吗?” 过了很久很久,就在阮笙以为罗兰睡着了的时候。 夕阳正式沉入湖底的前一秒,疏冷的声音传来。 “不该问的别问,”他的语气没有起伏地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你永远也比不上她。” * 不学习的时候,阮笙一般在焦虑成绩和思考羁绊值刷满后该给罗兰选择什么样的死法中度过。 琉雅学姐通知她成绩出来的这天,阮笙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她随便套了一件长裙,直接奔出公爵府,上了马车。 A,A,A!拜托了,一定要是A啊!!! 阮笙紧张地掐着裙摆,到了帝国学院门口的时候,车还没停稳,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差一点摔倒,整个人像一只飞起来的蝴蝶,在风里扇动着翅膀。 蝴蝶飞进了图书馆。 琉雅学姐说在这里等她。 阮笙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她用手扇了扇风,把头发捋到身后,扯了扯身上汗湿的长裙。 卡兰今天不在。 是去实验室了吗?阮笙虽然有点疑惑,却也没有多想,她歇了一会,放轻脚步,朝着约好的药草图鉴分区走去。 图书馆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除了脚步声之外,连书的翻页声都没有。 阮笙一边走一边放低声音:“学姐?” “琉雅学姐?” 没有人回答她。 是她来早了,还是记错分区了? 阮笙走神地准备转身,却不小心碰到书架上的几本书,厚重的书晃了晃,她连忙伸手去扶,却因为身体没有完全转过来,往前倾去。 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带着药剂清香的怀抱。 少年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伸高,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手腕,轻轻一推,把书送了回去。 少女在他的怀里怔忪片刻,抬起头来。她苍白的脸上因为刚才的小跑浮现还未消退的绯红,双唇也因此有了些血色,莹白的脸颊上有些汗珠滑落,玫瑰色的碎发粘在额头和耳旁。 湖绿色的双眼因为惊讶睁得大大的,可以看见她的眼中他的倒影。汗珠从额旁滚落,滑过她的锁骨,沾湿了小片浅色的衣襟。 赫尔曼也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宽松无束腰的裙子,米色的裙子衬得她格外少女,款式也很家居,和往常的她相差很大。 可能因为没注意,衣领歪了一些,露出细瘦瓷白的肩膀和小片无袖单薄内衬。 阮笙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赫尔曼就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单手捂着脸,别过头,有点恼羞成怒:“你是才睡醒头还昏着吗?怎么穿件睡衣就跑出来?” 阮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伸手拉了拉领子,莫名其妙:“这怎么就是睡衣了?明明是今年沃米卡很流行的休闲款。”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琉雅学姐呢?你看到她了吗?” “她有点事。”赫尔曼咳嗽了一声,把手里的档案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托我来把成绩送给你。” 阮笙伸手就去抢,赫尔曼把手一伸,轻松举过头顶。 阮笙眼看够不着,跳起来去够,赫尔曼逗猫似的,拿着档案袋一上一下,还转了个身,就是不让她拿到。 阮笙咬着牙齿,看到少年得意洋洋的神情和深红的眼尾,瞪了他一眼,鞋跟狠狠踩在他的鞋子上。 趁赫尔曼吃痛的时候,她跳起来,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档案袋,一边拆一边往外走。 身后传来吸凉气声:“你怎么一言不合就踩我?” 阮笙头也没回:“我只恨没多踩你几脚。” 少年很快追了上来,看起来步伐有点奇怪,他拉住阮笙的胳膊:“怎么就走了?我专门给你送成绩来,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阮笙抬头,瞟了一眼他头顶的“33%”,轻笑,说:“那你想让我怎么感谢你?” 赫尔曼说:“挺简单,那天的事情,你原谅我就行了。” “哪天?什么事?”阮笙装作不知道。 “就是那天,你和那个金毛在一起的时候,”赫尔曼说的时候下意识低头,避开了她的眼神,“我不是故意凶你的,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阮笙把手腕扯回来:“就这件事?” 赫尔曼眼看着她往外走,跟上前:“不然还有什么事呢?” 阮笙走出图书馆的大门,在紫藤萝花架旁阴凉处的吊椅上坐下来,整个人舒舒服服地陷进去。她一边把成绩单从牛皮纸里抽出来,一边回答:“如果这种小事也要跟我道歉的话,从小到大,你一天说一次‘对不起’可能都还说不完。” 赫尔曼毫不客气地在她旁边坐下,阮笙感觉自己整个人又陷进去了一点,像是埋在沙堆里似的,她干脆把成绩单搭在膝盖上开始翻看。 一只手伸过来,蛮不讲理地遮住了她的成绩。 “不许看,”赫尔曼盯着她的眼睛,“你说清楚,刚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没数吗?”阮笙被他缠得烦了,毫不客气地对上他的视线,“从小到大,你欺负过我多少次?除了这一次,你什么时候跟我道过歉?” “什么事?” “你放了我无数次鸽子,用火魔法烧过我的头发,摔碎过我最喜欢的陶瓷玩偶,失手把我推进小溪里,我坐秋千的时候你推得太用力,直接让秋千从架子上飞了出去……”阮笙说着说着,发现红发的少年笑了起来,脸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的身后盛开着一片瑰丽的紫藤花,阳光明媚,他的眼睛弯起来,平日里的攻击性消失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反而让他更增添了几分孩子气。 “海洛茵,你这不是记得吗?” 阮笙下意识问:“什么?” “我们的过去。”赫尔曼靠近她,“你不是记得清清楚楚吗?怎么每次看到我都装作很陌生的样子?” “当然记得!”阮笙把成绩单从他的手底下抽出来,“你欺负我那么多次,我可是一次一次都记下来了,就等着跟你讨。” 赫尔曼忍不住,笑出声,去抢阮笙的成绩单:“你也太记仇了吧,怎么不记一些好的地方?比方说我以前总是带你出去玩,还偷偷溜进过神殿,每天清晨我家花圃里的第一支玫瑰都是你的,甚至你想要漂浮,都是我抱着你尝试的——” 少女因为伸手去抢成绩单,身体前倾,柔软的嘴唇擦过他的脸颊。 像一只蝴蝶,短暂地停驻在他的心上。 赫尔曼的声音戛然而止,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阮笙终于煞费苦心地拿到了成绩单,赶忙翻到最后一页。 她的眼睛里似乎有光芒亮起来,笑容如同一支馥郁的玫瑰绽开,狠狠地击打着他的心脏。 “A+!!太好了,居然是A+,我还怕连A都拿不到呢!!真是太走运了!!!” 她高兴地欢呼起来,甩开双腿,吊椅一摇一摇的。 赫尔曼却意外地安静下来,扭过脸,靠在吊椅的另外一边,撑着脸颊,实际上在用右手遮挡发红的耳垂。 阮笙光顾着高兴了,过了好一会才注意到赫尔曼安静了下来,一转头,少年头上的爱心玻璃发出淡淡的白光。 闪烁几秒钟后,里面的数字变成了“37%”。 ……要是所有攻略对象都能像赫尔曼这样就好了。 阮笙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赫尔曼没回头,声音却传过来,“A+还不好吗?” “没说不好。”阮笙心不在焉地回答,“就是在想,什么时候我能超过你。” “噗嗤。” “你笑什么?”阮笙靠在吊椅上,用成绩单扇着风,“怎么,不相信吗?” “刚学会走路,就想要拿长跑比赛第一名。”赫尔曼清亮的声音响起,“不是异想天开是什么?” “你不是说过,药剂学最看重的就是天赋吗?兴许,我就是那个万里挑一的天才。”阮笙漫不经心地晃着腿,闭着眼睛听着不远处拖长的蝉鸣。 “你是万里挑一,那我是什么?”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你是千里挑一,”阮笙回答,“小心点,赫尔曼,看稳你第一名的宝座,别让我哪天就从你手里抢走——” “不用你抢,你要是答应我一件事,我让你一回。”赫尔曼说。 “不用你让。”阮笙拧了一下眉毛。 “好,那就不让,你要是答应我这件事,我就申请开学后做你们小组的实验课助教。”他补充,“一整个月。” “嗯……”阮笙假装犹豫了一会,勉为其难,“那你说吧。” 赫尔曼看着少女靠在椅背上仰起来的脸,娇嫩得如同一朵玫瑰花。花瓣落在她的头顶,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凉爽的风吹动她耳边的碎发,她惬意得像一只晒太阳的猫。 她真的很漂亮…… 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点,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常见,反而忽略了她惊人的美貌,对她的要求过于苛刻,过分刻薄。 “你看什么?”海洛茵察觉到他的目光,睁开了一只眼睛。 “我……”目光对上,他的心脏砰砰跳起来。 好快,他的脸该不会红了吧。 他拿手摁住心口的位置,恨不得此时此刻能把这烦人的东西给摘下来。 他生怕她瞧出什么端倪。 “看你……眯着眼睛,像一只傻乎乎的猫。” 少女无语地把眼睛又闭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 “喂,你不是考试通过了吗,”他说,“正好,开学之前的两院联谊会上,我们戏剧社团要排一场音乐剧,剧本就在你的手上,成绩单下面。” 头顶的数字和心脏同步跳动着、雀跃着。 “你来演我的女主角吧,海洛茵。” * 金发的少女两条辫子在背后欢快地跳跃着,她睁着两只大大的碧蓝色双眼,东瞧瞧,西看看,对这个她素未谋面的繁华城市感到十分新奇。 “爸爸——”她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高兴地跳了起来,笑得像一个小太阳,“来看这个!沃米卡居然还有金檀木做的魔法杖,我从来没见过呢,还以为跟我们家一样,这种木头只能用来制作家具!!” “瓦丽塔,慢点儿,慢点儿,”中年男人拖着箱子气喘吁吁地赶到少女身边,无奈地说道,“城里人这么多,走散了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橱窗里的魔杖:“你想要的话,家里仓库还有囤积的没卖完的金檀木,爸爸请人来给你做一根。” “不用啦,瓦丽塔就是觉得新奇而已,”少女俏皮地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毕竟再有小半个月就要开学了,提前来沃米卡只是想熟悉下城市生活而已,免得人生地不熟——” “而且,瓦丽塔现在可不是瓦丽塔,而是瓦丽塔·加里!”少女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是可以名正言顺进入帝国学院玫瑰院的贵族,男爵大人的女儿!!” 她天真、可爱得如同一颗不染灰尘的明珠一般,让人看见了就忍不住把她捧在掌心,放在心尖尖疼爱。 加里男爵想,这就是他的女儿,他世界上最好最完美的女儿。她的女儿,不仅值得重金购买的贵族头衔,更值得所有人的爱。 她应当是人群的焦点,她应当被王公贵族追求,她应当嫁入公爵府,甚至是皇室,成为社交界最尊贵的贵族小姐。 “嗯,”他摸了摸瓦丽塔的头,看着少女无邪的笑容,“瓦丽塔,我们先去学校,看一看你的宿舍吧。” 第21章 角色被抢 这个剧本的歌唱和舞蹈部分难度并不大, 舞台布景用魔法特效也可以很轻易地做出来。 但是剧情……怎么看都是性转版本的歌剧魅影啊!! 阮笙盯着翻译一栏的古亚特语发愁,最终放弃了辨认这几个抽象的词汇。 故事的男主角名叫格林,是一名从小就展露出惊人歌唱天赋的少年。不仅是低音部分, 一般男生很难唱上去的高音部他甚至也能毫不费力地够到。 可以说, 在歌唱这个领域, 格林只要踮起脚尖、伸直手臂, 就能够触摸到天花板。 格林那动人心弦的音色、令人嫉妒的天赋自然使他被一些人针对。 在一次学校组织的合唱比赛中, 他挤掉了一名贵族子弟成为了领唱,在那之后,他就隔三差五经常倒霉。 午饭里吃出沙子、鞋子里有碎玻璃、笔袋里的笔芯都被折断、写好的作业不翼而飞…… 事情愈演愈烈, 终于在学校里最美丽的少女——子爵的女儿希尔·夏洛特邀请他放学一起回家、请教他唱歌时发声的技巧时达到了巅峰。 第二天,格林水杯里的水被替换成了烈性药剂, 只喝了一口,他就痛苦地栽倒在地上,掐着嗓子咳嗽起来。 班上的人都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可是没有一个人向他伸出援手。 直到动静太大,隔壁班的同学被吸引了注意,格林才得到了解救。 只是从那以后, 他的嗓子就被烧灼坏了, 再也无法歌唱。 理所当然的,他退出了学校里的合唱团,因为没有证据,对方的家庭背景他惹不起,格林从此掩埋了自己的梦想,变得沉默、郁郁寡欢。 因为谁都不信任,母亲早逝,父亲只知道酗酒, 格林常常一个人在学校里逗留到很晚。 他会一个人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的亭子中歌唱,他用棉花塞住耳朵,假装听不见自己嘶哑、难听的嗓音,继续像从前那样,忘我地唱着自己喜欢的歌谣。 格林的歌声引起了故事中的“魅影”——也就是反派,莱娜·艾丽莎的注意。 莱娜在很多年前曾是一位男爵的女儿,拥有令人惊艳的歌喉和美丽的容貌,然而在一次霸凌事件中,为了保护自己的好朋友,她被人失手从高楼推下,摔在学校楼底的花园中,当场殒命。 莱娜要保护的人,是一位家里没有背景、常年遭受欺凌的平民少年。 他性格懦弱胆小,在莱娜死后,受到了凶手家里的威胁和贿赂,匆忙转了学,拒绝为莱娜提供证词。 杀害莱娜的凶手至今逍遥法外,莱娜的怨气久久不散,灵魂无法离开这座学校,前往转生。 她独自一人寂寞地生活了数十年的时间,往日的仇人、家人大多逝去,没有人再记得她。 直到格林的歌声,唤醒了她。 阮笙眯眼后仰着看完了整个剧本,露出了“为什么男主角什么优点都没看出来但是两个美丽的少女却爱他爱得要死要活”的迷惑神情。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和练习中,莱娜渐渐地爱上了格林,她试着从曾经的好朋友的阴影中摆脱,想要再一次把自己的真心交付到格林手中。 她坚信格林绝对不会辜负她。 她也深信着,只有她,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懂格林歌声的人。 为此,她不惜元气大伤,找到稀有的治愈药剂,治好了格林的嗓子,自己却因为受伤陷入了沉睡。 嗓子治好后,格林喜出望外,立刻在学校的晚会节目登记处报名,并且顺利地成为了压轴。 可想而知,当他再次一展歌喉时,学校里的轰动会多么大。 希尔甚至当场被格林天籁的嗓音和激情饱满的歌唱感动到落泪,在节目结束后立刻冲上台拥抱了他。 这一幕,恰好被沉睡了三天后醒来的莱娜目睹。 她失落、悲伤、嫉妒,但是她想再相信格林最后一次。 格林几乎是一曲成名。 一周后,他收到了市里最大的剧场演出邀请,对方给出了天价的出场费。格林激动地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希尔,回到家的时候却看到了消失已久的好朋友莱娜留给他的字条—— “别去,这是阴谋。” 格林犹豫不决,一方面是陪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的好朋友兼导师,一边是能让他改善生活的天价薪酬、一个在所有人面前歌唱的机会和希尔满心的期待与爱慕。 格林不想让希尔失望。 他假装没看到字条,当天依约去了剧场。 表演进行得很顺利,现场一次意外都没有发生。在和希尔忘情地相拥时,灾难却悄然降临。 火从后台蔓延过来,吊灯落下,烟雾弥漫,进出口被封锁,剧场里发出了绝望的哭号。 穿着黑色斗篷,如同一个影子一般站在窗外的莱娜原本准备就这样离开,却在转身的一刹那,听到剧场里的格林泣不成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朝她求救。 她塞住耳朵,那声音却无孔不入,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莱娜终于咬了咬牙,回头冲进了火海,找到了那个她心爱的少年。 最后的关头,他的怀里仍然抱着他爱的少女,不肯放手。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向她求救呢? 莱娜不明白。 但她还是救了格林和希尔,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剧场里。 她穿着生前穿过的裙子,第一次摘下了黑斗篷,站在舞台上,一边流着泪,一边在燃烧的火焰中,唱着格林曾经与她一起唱过的歌。 ——故事就此落幕。 阮笙觉得这个剧本有问题。 这剧本还能碰瓷歌剧魅影?制作组梦游的时候写出来的剧情和文案吗? 不过鉴于她要出演的是女主角希尔,她也不好说得太过分。 她在纸上记录了一些自己对希尔这个角色的一些心得和解读,又提出了一些对剧本逻辑链的疑问,准备去社团的时候找负责人商讨一下。 无论怎么看,莱娜都算不上反派啊!最多是阴森了一点、偏执了一点,而且提前知道了阴谋却没有具体地告诉男主角而已。 但是不提剧情和逻辑,整个剧本氛围环境塑造都唯美且让人沉浸,角色形象也丰满地恰到好处,歌曲旋律也朗朗上口,让人印象深刻。 总而言之,尚且有及格分了。 阮笙瘫在床上,一边背着女主角的台词,一边把昏昏欲睡的白鸟当做对台词的男主角,深情地吟诵着: “格林,我的格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优美动听的嗓音,每天都会让我夜不能寐,即使是在梦里,我也为你的歌声深深着迷——” “叩叩” 敲门声响起。 哈蒙站在门边,右手手指屈起,叩了叩门,她看着房间里的场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忍住了: “小姐,我刚才敲门了很长时间,您都没有回应,我就直接推门进来了。少公爵吩咐我把东西送给您。” 阮笙呆滞在床上,时间似乎静止了三秒钟,她的思维已经从挖地洞发展到刀一个攻略对象直接重开游戏了。 她飞快反应过来,在哈蒙走进房间之前坐在了藤椅上,整理好散乱的长发,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 “进来吧,把门带上。” 哈蒙应了一声“是”,合上门走过来,一边忍不住瞟了几眼窝在阮笙枕头上睡意朦胧的白鸟。 这鸟不是不能叫的吗?哪来的优雅动听的嗓音?而且小姐以前不是唤祂“塞缪尔”来着吗?怎么又变成了格林? 阮笙看到哈蒙出神的表情,微微窘迫地又咳了两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盒子是木质,看上去很轻巧,却上了一道魔法禁制,只有阮笙的气息才能解开这道禁制。 “这是什么?”她问。 哈蒙连忙低头回道:“是少公爵给您的开学贺礼。” 阮笙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盒子上的小锁,“咔哒”一声,锁自动打开。 她打开盒子,里面齐齐整整地放着三卷写满了咒语的魔法卷轴。 “少公爵说,这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回家,很遗憾没办法亲自恭喜你通过考试,开学典礼和联谊会也很可能没法参加。”哈蒙转达道,“他还说,虽然他很忙,但是希望小姐您不要松懈,继续努力,要一直保持住现在的水准。虽然您起步晚,但是只要多加练习,假以时日一定可以逆流而上,在药剂学领域取得一定的成就……” “他没有别的什么话要说吗?”阮笙打断道。 哈蒙愣了一下:“没、没有……哦哦,对了,他还说他这次加班至少一个星期,不超过两个星期,您的生活费他已经提前交给执事了……您怎么了?” 阮笙把盒子塞进抽屉里,有点烦躁地摆手:“没事,就是有点不痛快。” 哈蒙沉默了片刻,她的神情逐渐变得认真,嘴唇抿起:“小姐,是谁惹您不痛快了?” “……” 阮笙抬头看了哈蒙一眼,她头一次发现这个纤瘦苗条的少女眯起眼睛,头发在额头和眼睛上投下一片阴翳的时候,让她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捕猎的狐狸。 假如她真的是一只狐狸,那么她头上的耳朵此时此刻一定竖起来了。 她想起来那天看到哈蒙的时候。 她靠在墙角,一天都没有喝水,两只眼睛好像开关陈旧无法正常运转一般,一刻也不停地流着泪水。 阮笙吩咐下人掰开她的嘴,给她喂了点水,然后走到她的面前,蹲了下来。 哈蒙别过头,没有看她。 “你觉得,你犯下的错误,不需要补偿,是吗?”阮笙把她的脸拧过来,看着她的眼睛。 “你不吃不喝,认为反正自己没有亲人,死了也无所谓。可是你伤害过我的、欠我的那些东西,还没有还给我呢。”阮笙语气很轻。 “哈蒙,哪有做错了就一死了之这么轻松的事?别太自私。你得活着,留在我的身边,为我做事,直到我原谅你的那一天为止,你才可以去死。” 哈蒙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漂亮得像是展览柜里价值连城的珠宝,而她就像路边人人路过连目光都不会施舍的黯淡石子。 珠宝需要石子的保护,怎么可能呢? 说出去谁又会相信? 可是她却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 “快点起来,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吃点东西,然后去干活,”名贵的珠宝用鞋尖踢了踢她的鞋子,“薪水我会按照侍女标准发给你,偷懒了一样要扣工资。” 哈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认命地爬了起来。 前方又远远传来声音:“记得把你坐的那块地眼泪擦干净,别又不注意到时候踩得脏兮兮的——” “如果我告诉你,整个世界都惹我不痛快了,你会怎么做呢?”少女难得笑吟吟地看着她,声音把她的思绪从回忆带回现实。 哈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头更低。 “总之,你带的话我都清楚了,”阮笙没怎么在意这件事,挥了挥手,“我下午要去学院一趟,你先下去吧。” 哈蒙出去之后,阮笙就揣上了剧本和笔记,换了一套衣服,临走前想着问卡兰卷轴的历史、分类和使用方法,又把盒子揣进了包里。 本来还以为过去了就可以直接排练,没想到还没进剧场,门口就有人在吵架,其中还有一个阮笙眼熟的身影。 阮笙顿时就有不好的预感。 “早就定好的演员表,凭什么说插一个人就插一个人?!”黑色头发的少女气得跳脚,“要是演个配角或者群演就算了,直接替了海洛茵的女主角是怎么回事?海报排版上都把海洛茵的名字印上去了,你说替就替?!” “我都说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大家的决定,”另外一个少女摊了摊手,“包括社长也支持的。再说了,剧本里的女主角希尔就是金色长发,找海洛茵一个玫瑰色头发来演本来就不符合实际,况且……” 她后面的声音小了下去,嘟囔了几句,阮笙没听清。 卡兰却直接跳起来,冲过去,扯过她手里的剧本,一副恨不得拍在她脸上的架势:“发色?你跟我扯发色??这剧本里所有人都是金发,你跟我扯什么发色,真的这么严谨的话,把赫尔曼也替了怎么样?他可是红发,完全不符合格林的人物形象!!” 那少女被卡兰的气势吓得退了两步,梗着脖子大喊:“我只是个改剧本的,你找我麻烦干什么?你有本事去找社长说这件事啊!!” 第22章 二合一 卡兰还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手腕被人拉住。 她刚一回头,就看到阮笙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卡兰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转身拉着她朝剧场走去, “眼不见心不烦, 海洛茵你来得晚, 不知道发生了多么气人的事……” 阮笙跟着她进剧场, 整个剧场包括二楼都有充足的冷气供应, 阮笙好不容易凉快了一会儿,一个身影风一样从卡兰身边跑过,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阮笙回头:“那不是——” 二楼办公室的门被打开, 穿着衬衫和无袖外套的社长匆匆忙忙赶下来,被卡兰拉住:“怎么回事?赫尔曼怎么直接跑出去了?” 社长一脸无奈又叹气又想发怒但是不敢的表情, 两只手一拍大腿,在观众席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阮笙觉得凉气吹得很舒服,干脆也在他旁边坐下来。 “你坐什么呀,你不着急?”社长瞪着眼睛,“赫尔曼说你不演女主角,他就拒演男主角, 你怎么看起来没事人的样子?” “这种东西, 不是说不演就能不演的,”阮笙慢慢说道,“联谊会每年都要排的音乐剧,名单早就定好了,怎么会随意改动呢,社长,你说对吗?” “可是……”社长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我们确实没办法, 海洛茵同学,确实有人比你更加适合希尔这个角色……” “你身为社长自己都不明白吗?”卡兰气得头顶都冒烟了,“原本选好的演员,排练之前才说要替换。既然不适合,为什么不早说?拖到现在才说,不是故意为难大家吗?!” “而且,‘比海洛茵更适合’?”卡兰从包里翻出道具手电筒,扒拉一下亮起来,各方位给阮笙都打了个光,“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难道还有比我们海洛茵更漂亮的少女吗!!” 阮笙:“……”好了別照了,她都快被闪瞎了。 娇气高傲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比她更漂亮的少女?我们这倒是有一个。” 阮笙停顿了两秒钟,抬起头来。 二楼灯没开,隐隐约约看到两三个人影。 最前面的女孩个子高挑,身份尊贵,看打扮,大概是哪个伯爵或者侯爵家的女儿。 她身后跟着一看就是小跟班的女孩,狐假虎威,选择加入了这个小团体,自愿成为被领头大小姐呼来喝去中的一员。 至于最后一个少女…… 她脚步跳跃,抓着扶手踢踢踏踏从楼梯上拾级而下,站到灯光下的时候才抬起头来,两个眼睛笑得弯弯的,如同两只月亮。她嘴角的笑容甜美,整个人如同朝阳下一朵朝气蓬勃的向日葵,笑容极富有感染力。 漂亮倒是也没海洛茵那么漂亮,但是只要她一笑,就仿佛有一股魔力一般,所有人都被她的天真灿烂感染,不由自主对她心生好感。 阮笙当然也看到了。 她揪紧椅子背,呼吸急促起来,脑内警铃大作。 ——是瓦丽塔。 怎么会是瓦丽塔呢? 这跟游戏里的时间线完全就对不上! 游戏中,瓦丽塔应该是开学前一天才来到沃米卡,进了百合院,选择魔法科作为自己的职业。 她这次……怎么提前了快两个星期?还来到了玫瑰院?? 即使是阮笙,也能够感觉到瓦丽塔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亲和力太强了,第一次在树林里见她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远,她还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次,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两米。 瓦丽塔的笑容,双手被在背后,一只脚在后有些紧张地动来动去的小动作,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游戏里,所有人都对女主角瓦丽塔初始有25%的羁绊值加成,除了神明之外,几乎无人可以幸免。 25%的羁绊值,已经是可以相互分享、信任的亲密伙伴了。 难怪瓦丽塔身上有这股强到有些诡异的亲和力。 明明是才见第一面的人,对方只要笑一笑、说两句话,就不自觉被对方吸引,认为对方成为了可以信任的朋友,自己还毫无察觉—— 这是多可怕的光环啊! 阮笙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时,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 她没想到瓦丽塔这么快就来到了沃米卡,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开学之前,几个人的羁绊值少说还能再刷10%。 瓦丽塔提前过来了,她的计划会被破坏吗? ——不,已经被破坏了。 那高个子的少女搂住金发少女的肩膀,把她带到所有人面前,隆重地介绍道:“这是瓦丽塔,加里男爵的女儿!她是转班生,今年直接过来读魔法科二年级!怎么样,看看她的条件……” 她说着,特意看向阮笙的方向,语气微微咬重:“是不是比某些人,更加适合希尔这个角色呢?” 大家都怔了片刻,瓦丽塔脸红地赶紧解释:“学、学姐别取笑我啦!瓦丽塔今天才第一天来学校,正在找宿舍,学姐就突然跟我搭话,说、说我简直就是天选的女主角,非要把我拖来这里。这里还都是瓦丽塔不认识的前辈们,这么贸然前来……” “瓦丽塔,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高个子少女打断了她的话,把她又往前推了推,“社长,你再仔细看看我们瓦丽塔的外貌条件,哪一点不比之前那个演女主角的好一万倍?而且都不用演——” 她自豪地抬起头,仿佛夸奖的是她自己一般: “我们瓦丽塔天真可爱,纯真善良,亲切还平易近人,这不就跟希尔的设定差不多?让她演这个角色,那就是本色出演!” 这一番话说下来,现场的几个人都忍不住心动了。 尤其是社长,他本来就有这个想法,但是因为赫尔曼的固执产生了些动摇。 这下,经过这么一番介绍,他确实也觉得这个新生无比适合希尔这个角色。 他思索几番,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被打断。 “那我们海洛茵呢?”卡兰的胸口一起一伏,拼命压抑着怒气,“我们海洛茵,就这么不管她了吗?!是你们定好了让她来演希尔,你们看看她的剧本标注,她的角色心得笔记!!” 卡兰把刚才阮笙给她看的东西扔到所有人面前,眼眶不自觉红了一圈:“她这么辛苦,认真地在准备这个角色,台词全都背下来了,结果你们一句轻描淡写的‘换主演’,就这么算了?连敷衍都谈不上,你们却连句道歉都没有,甚至在这里冷嘲热讽!!” 阮笙:“……”不,她的台词并没有全部背下来。 “这可是义务参演,大家都是怀着热爱和满腔期待来的,我刚开始甚至也没想到海洛茵会来,因为她在此之前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她能付出到这种程度,你们又是怎么对待她的??” 阮笙:“……”她真不是热爱,只是一笔交易而已。 卡兰说完一大句话后,气喘吁吁的,手撑着膝盖,往后一倒,坐在了椅子上。 偌大的剧场沉默了半晌,几乎连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阮笙却意外地,冷静下来了。 她靠着椅背,吹着冷风,翻着系统。 系统里多出了查看其他角色对瓦丽塔羁绊值一栏。 【目标人物:瓦丽塔 请选择人物解锁后查看羁绊值 攻略对象/非攻略对象】 阮笙点进【非攻略对象】,在里面看到了好几个陌生的名字,眼熟一点的,只有一个卡兰。 她戳进卡兰的名字。 【卡兰:解锁需10金币 是/否】 还要氪金解锁?? 阮笙有点惊讶,又挺想知道系统是怎么扣除金额的,于是选择了【是】。 【卡兰(已解锁)】 【目标人物:瓦丽塔 羁绊值列表 卡兰:-15%】 没想到卡兰对瓦丽塔的好感度这么低啊!!! 这么说,她应该不会被瓦丽塔的buff蛊惑了。 阮笙感到庆幸的同时,又发现,这一次再想要解锁非攻略对象的羁绊值,需要氪100金币。 ……不会吧。 不会是阮笙想的那样吧??? 阮笙飞快地翻了翻剧本,找到了社长的名字,紧接着在【非攻略对象】里选择了这个名字,点击解锁。 39%的羁绊值。 这才、才见到第一面而已。 她和几个攻略对象周旋了将近两个月,也只有赫尔曼是40%,其他人都在十几二十徘徊。 她真的……能在女主之前攻略下所有的攻略对象吗? 阮笙锁着眉头退出,点进【可攻略对象】一栏中。 【赫尔曼·艾利克斯(未解锁) 德莱特·德蒙特(未解锁) 罗兰·瓦伦汀(未解锁) 帕斯塔莱(未解锁)】 阮笙点开赫尔曼的名字。 【解锁查看羁绊值需50金币,是否解锁? 是/否】 阮笙吸了几口气,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然后轻轻点击【是】。 这时,一个人影风一般飞了过来,少年喘着气,雷厉风行、目不斜视地绕过所有人,抓起阮笙的胳膊就把她往外面带。 “赫尔曼助教!!”有人轻呼。 “他又回来了!” “是改变主意了吗?” 阮笙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踉跄着好不容易跟上赫尔曼的步伐,她莫名其妙:“你又回来干什么?” “当然是把你带走。”少年头也没回,“我都不演了,你还想继续出演吗?” 卡兰愣了好一会神才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人影都看不见了。 阮笙问:“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演了?” 赫尔曼回过头,炽热的正午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红发似乎变成了涌动的、跳跃着的火焰,火焰在他的眉眼处投下一片阴翳,他的额角被汗水浸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阮笙。 “你要演什么,女主角吗?” “女主角有更好的人选,”阮笙被阳光刺得眼睛痛,尖锐的蝉鸣在她的耳边撕扯,她拉着赫尔曼的手腕,把他带到树荫下,热得有些烦躁,“我还挺想尝试莱娜这个角色的,本来还想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你就把我带出来了。剧场里还有冷气吹,你非得到这么热的地方来说话?” 赫尔曼的眼眸动了动。 “你想演那个反派?” “对啊,”阮笙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动作小心地打开系统页面,划到攻略人物对瓦丽塔的羁绊值那一栏,“你这么心急做什么?” “海洛茵。” 少年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 阮笙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拥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少年的体温灼烧着她,药材的香气好像要被阳光融化,浓郁得从空气里化出汁一般,他贴在她耳边的喉结滚动着,心脏贴着她的胸口,有力地跳动着。 “我就知道,”他低声说,“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 阮笙怔忪着,想起来刚才看到的,赫尔曼对瓦丽塔的羁绊值。 ——17%。 她又抬起头。 赫尔曼头顶旋转的粉色透明爱心里,数字跳跃着,闪烁着。 43%。 * 瓦丽塔是看过这个剧本的。 说实话,她刚来帝国学院第一天,只是笑着跟学校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而已,她们就热情洋溢地邀请她一起去购物,把她介绍给她们的朋友,还力荐她出演音乐剧的女主角。 原本以为玫瑰院的贵族们会很难相处,没想到意外的友善。 瓦丽塔从前的学校里没有戏剧社团,这是她第一次参与音乐剧的演出,而且还拿到了女主这个角色。 她有些激动雀跃,也有些担忧。 “怕什么呀!”大家都拍着她的肩膀,“我们瓦丽塔平时怎么做的,在舞台上就怎么做。只要本色出演就行了!” 她紧张地咽了咽喉咙,认真地感谢大家。 是因为身份吗? 是因为父亲买的“男爵”这个头衔吗?这些贵族才变得对她这么友善、和蔼,还是说,他们只是单纯地喜欢自己? 瓦丽塔期待又纠结地揪着裙摆,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吹冷气。 从这个视角俯视下去,一楼的舞台可以看的一清二楚。 偌大的舞台,繁复的布景,引人注目的灯光,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只是看着这个空无一人的舞台,她就忍不住心潮澎湃起来。 她,将会站在那里,吸引着全校师生的目光,万众瞩目地获得来自贵族们和社交界的喝彩。 只是想想而已,瓦丽塔的头就忍不住晕乎乎的了。 旁边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真是无语,她以为她是谁?还非女主角不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赫尔曼助教也拒演了……” “受不了海洛茵了,本来还想着看她什么时候退学,没想到居然转到药剂科去了,还走了大运通过了考试,不会是她哥哥买通的老师吧?” “就海洛茵的水平,我看真的说不定,毕竟她人品摆在那里,大家明眼人心里都知道的事,她还非要大张旗鼓,真是恶心死我了……” 瓦丽塔有些懵懵的,她刚才还在听她们讨论自己,怎么一会话题的中心人物就变成了海洛茵? 海洛茵是谁? 带着这样的疑问,高个子的贵族少女遥遥一指:“喏,就是她,那个玫瑰色头发的咯。” 听她们的议论,瓦丽塔原本以为是一个多么不堪的人。 然而等她看清楚那个少女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却充满了她的大脑。 ——那少女坐在一楼的观众席上,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发呆。她身边的两个人吵得热火朝天,她却置身事外地一心吹冷风。 少女只露出了半张脸,艳丽的眼睛如同被精心雕琢过一般,眼睛用最名贵的祖母绿宝石镶嵌而成,嘴唇轻抿,神思不属。一头瑰丽漂亮的长发像是漆黑里泼洒的第一抹颜料,惊艳着所有人的目光。 如果说偌大的剧场是一个星空,她们所有人都是星星,瓦丽塔是最耀眼、最闪亮的那一颗的话—— 海洛茵就是一条绚烂悠长的银河,她流淌过的地方,所有的黑暗都被驱除,没有任何星星可以比肩。 她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一举一动的自然优雅,一颦一笑的矜傲动人,都让人忍不住自惭形愧,又忍不住想悄悄学习。 瓦丽塔在黑暗里下意识地模仿着少女的神态,旁边的几个贵族还在那喋喋不休:“看到了吗?就是她,也不比瓦丽塔你漂亮到哪里去……就是有个好哥哥而已……” 瓦丽塔的心脏“砰砰砰”地跳着,她咽了咽喉咙,小心翼翼地问道:“她的哥哥是谁?” “还能是谁?不就是少公爵,骑士兵团的团长德莱特大人,听说特别宠他唯一的妹妹,上次海洛茵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他好像还特地去对方家里,把人揪过来给自己妹妹道歉。” “可不是嘛,听说那个女孩子现在都有心理阴影了,在学校里看到身高外形相似的青年都绕道走……” “她……” 瓦丽塔忍不住又看向观众席的少女,声音很轻:“她是公爵府的小姐吗?” “对啊,亚特帝国唯一的公女嘛。” “身份尊贵,可惜人不仅天赋不行,脑子也不好,说话做事刻薄恶毒得要命,没什么人愿意跟她来往。” “就是被家里宠坏了的大小姐而已,废物一个,也没法继承爵位,将来成不了职业魔法师,只能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吧……” “对了,这次原本定的女主角是她,是我们极力说服社长,让他选择你的,好在大家都认为你比较适合。确实,凡是有眼睛的,谁会选恶毒阴郁又傲慢的大贵族去演天真烂漫的希尔呢……” 几个人的声音渐渐在瓦丽塔的脑子里飘远了。 莫名的自卑感在她的心底苦涩地翻涌着。 即使几个人在她的面前不遗余力地贬低着那个少女,她仍然感觉到,她比不上她。 她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十几年的时间里,她头一次体验到这样羡慕、不甘、崇拜又嫉妒的复杂情感。 她甚至有个可怕的念头—— 她将会永远被海洛茵俯视,压在身下,再也没有应对她的勇气。 “瓦丽塔,走吧?”几个少女回头叫她,不怀好意地用拇指比了比下面的观众席,“走,我们去给她一个下马威。” “我看不顺眼海洛茵很久了,早就想看她丢脸的样子。” “让大家见识一下真正的女主角是什么样子的!” …… 瓦丽塔背在背后的手指紧张地缠绕在一起,杂乱的思绪纷至杳来,她原地站了一会,才终于吸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嗯,”她点了点头,轻快地跟上去,“那我们快下去吧,别耽误了大家排练的时间!” * 阮笙觉得这个系统非常坑。 她之前才解锁的一次社长又重新锁了起来,再次解锁需要1000金币。 这样下去,别说公爵府,皇室都要被她掏空。 她头疼地发着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选择解锁。 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 能让德莱特损失一分钱,都是她赚了。 页面上立刻显示了社长对瓦丽塔的羁绊值,似乎更新了。 之前还是39%,现在已经变成了44%。 ……真是可怕的增长速度啊。 “你在看什么?你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吗,海洛茵?”赫尔曼的声音突然从前方响起,吓得阮笙心脏一跳,她手忙脚乱地去叉系统页面,连戳了好几下,不知道是哪一下戳中了,她的手指点空,直接向前滑去。 青白色的指尖点在柔软的下唇上。 温暖、干燥、色泽漂亮,像是棉花糖一样,手指微微陷下去了一点,被温柔地包裹着。 阮笙呆住了。 少年也意外地停下了动作。 少女的指尖冰凉、细腻,像是炎炎夏日里的冰一样清凉消暑,总让人忍不住想多靠近一些。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舌尖,轻轻点了一下青白色的指腹。 蜻蜓点水一般。 第23章 最后一个攻略对象 “瓦丽塔, 快一点哦,我们在外面等你。” “嗯嗯,知道了, 马上就出来。” 少女小心地在教务处里翻找着档案袋, 终于找到德蒙特家族的开头字母。 她吸了一口气, 轻手轻脚地把缠绕的绳子松开, 抽出了厚厚一叠档案。 海洛茵的这叠, 似乎比其他人都要厚些。 瓦丽塔飞快地浏览着档案上的信息。 她注意到,海洛茵以前是在玫瑰院念魔法科,这个暑假才转到药剂科来的。 她在魔法科的时候, 曾经多次缺考,偶尔来参加了考试, 成绩基本都是C以下。 档案的【天赋】那一栏中,记录员只勾了半柱光。 怪不得都说她成绩差…… 瓦丽塔继续往后翻。 最新的药剂学科考试成绩还没有登记,不过听说她转科成功了,那应该是B以上。 药剂科非常难,她以前在镇子上读选修的时候看了点入门资料,跟天书似的。 海洛茵大概也是擦线吧。 瓦丽塔翻了一页。 从第二页开始, 满满当当地记载着海洛茵的“斑斑劣迹”。 一年级上学期的魔法课, 她因为当众顶撞老师被罚面壁反思一下午; 自由活动时间,因为与同学起了矛盾,用魔法攻击同学,被罚停课一天; 午饭时间,因为掀翻了同学的餐盒,被记一次过; 期末考试,因为污蔑同学作弊,被罚成绩无效…… 下学期开始, 她就频频逃课、缺考。 当众对导师出言不逊、拒绝完成作业、与同学多次发生激烈矛盾、破坏考试用道具…… 数不胜数。 瓦丽塔连翻了好几页都没翻完。 难怪她在学校里的风评差到了极点。 只是她也很意外,这种人都有人会去维护。是因为什么,她家世太煊赫吗? 瓦丽塔想不通。 她把档案塞进了牛皮纸袋里,小心地放回原来的位置,心念一动,又开始找起了往年的档案。 依旧是德蒙特家族的开头字母。 ——德莱特·德蒙特。 刚开始拆封,外面就传来了压低的急切的声音:“瓦丽塔,你好了没有呀?走廊上好像有人要过来了!” “马上、马上!” 她手忙脚乱起来,好不容易拆掉封线,只来得及拿出来看一眼。 脑袋好像被一只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似的。 档案第一页,学生德莱特的照片,赫然是上次那个在皇宫里抓捕她的青年。 直到今天,她都记得那个青年冷硬的下颌线条和让人心生畏惧的冰冷眼神。 他是瓦丽塔从出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从一开始就没给她好脸色看的人。 可是,瓦丽塔对他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忍不住想去亲近他,想跟他说话,想多了解他一点。 就好像,她天生就应该站在他身边,他们才是一家人一样。 “瓦丽塔——!!” 外面的声音急得都跳起脚了,“你好没好呀,再不出来真的要被发现了!” 瓦丽塔一哆嗦,回过神来,被自己不可思议的念头吓了一跳,匆匆忙忙把档案塞了回去,和同伴一起溜出了教务处。 德莱特·德蒙特…… 瓦丽塔想,她还能再见到这个青年吗? * 阮笙在房间里试了一下演出服,对着镜子转了一圈。 “怎么样?”她问。 哈蒙认真道:“好看。” “你不觉得,再披一件黑斗篷,太热了吗?”阮笙拎起巨大的黑色斗篷,“尤其是这种天气。” “德蒙特家族会无偿为学校剧场提供充足的制冷药剂。”哈蒙一板一眼,“如果您有需求,可以直接告诉执事。” 阮笙把头发捋出来,开始解演出服的扣子:“算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我上次让你去送药材清单和合同这件事,你办好了吗?”她又问。 哈蒙低头看着地板:“已经办好了,对方说,您需要的药材他会整理好后一起送过来,希望能够长久合作。” “多亏你了,”阮笙脱下繁重的演出服,套上了宽松的睡裙,“开学前夕,奥琳娜也忙起来了,而且她频繁来公爵的,难免会让人怀疑结党营私。” “你帮了大忙了。” 哈蒙低着头,直到阮笙衣服换好了也没抬起来:“这、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要否认自己的优点。”阮笙把自己扔进藤椅里,用指尖蹭白鸟毛茸茸的腹羽,“对了,情报商那边有消息了吗?” 哈蒙迟疑了一下:“有。但是他们说,要加价,因为去调查骑士团的人员折损了两个。” “价格你看着办,只是千万不要泄露身份。” “我明白的,”哈蒙连忙道,“我每次办完事都会绕路三圈,去繁华的集市购物,再去酒窖采购,直到确认没有任何人跟踪才回到公爵府的。” “你办事我很放心的,”阮笙问她,“你想要什么奖励吗,哈蒙?” “小姐,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加薪、休假、更多的权力……还是你想更早脱离我的身边呢?”阮笙歪着头思考了会。 哈蒙低着头,跪坐下来,声音发紧:“小姐,您不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我如今没有去处,目前的薪资已经花不完了,更多的假期又能跟谁待在一起呢?而且我……没有想要离开小姐这个念头。” 阮笙俯下身,右手支着下颌,撑在膝盖上:“这么说,你想要权力吗?” “……” “说来听听。” 哈蒙感觉自己的嗓子发涩,她低着头,抓紧了自己的裙摆,小心翼翼地: “我不想和其他的侍女们睡在一起……” “我会给你单独准备一间房间的,会有独立的盥洗室。” “不、不是!”哈蒙抬起头,又很快低下去,“我想,能够守在小姐的身边。睡在地板还是折叠椅上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要保护小姐……” 阮笙思索了下:“你听到了什么消息吗?” “情报商那边有透露一些,说是骑士兵团最近正在调查有些危险的事情,不过具体的没有告诉我。”哈蒙回答,“我希望遇到危险的时候,自己能够第一时间保护您不受到伤害。” “好,让我考虑一下。” 阮笙说着,神情凝重起来,思绪也逐渐变得纷乱。 危险的事情……到底会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呢?需要德莱特加班两个星期之久? 游戏剧情里有什么可以对应的吗? 不行,游戏剧情是以瓦丽塔来到沃米卡作为开头的,正篇剧情里,这会儿她压根就没有来到帝都。 阮笙头疼地思索了一下,下午去学校的时候把剧本也一起带了过去。 “这是什么?” 听到了纸张翻阅的声音,罗兰问她。 “音乐剧剧本,”阮笙回答,“我在里面扮演女反派。” “挺适合你的。” “……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角色。”阮笙无语,简单地叙述了一遍这个让人胃疼的故事。 “感觉你不应该去演那个反派角色。”罗兰自然而然地推翻了之前的结论,“你没她那么蠢。” “……谢谢夸奖。” “你比较适合演男主角。”罗兰接着又说道,“他是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聪明?”阮笙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明哲保身又很识时务吗?” “不,”罗兰的金色睫毛轻颤, “因为他选择了女主角。” “……” 不愧是职业神棍,专业谜语人。 阮笙拿剧本扇了扇风,终于试探着开口,“罗兰,你介意去室内休息吗?” “你很怕热吗?”罗兰眼睛仍旧闭着,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这种天气,一般人都会觉得燥热。” “但是你的身上很凉。”罗兰说道。 “什……什么?”阮笙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的手、你的手臂,”罗兰的声音很轻,他把阮笙的手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喟叹道,“你的皮肤很凉,像是白瓷一样,我感觉不到你说的很热。” “你是怕他看见吗?” 即使是罗兰,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有些热,他把发暖的掌心贴在阮笙的手背上,阮笙感觉自己手心手背各贴了一个暖宝宝。 “谁?上次那个红头发的吗?” “他是你的情人吗?”罗兰问。 “……当然不是。” 阮笙按住了自己想把剧本摁在他脸上的冲动,吸了一口气:“看不出来,神使大人您还挺八卦的。” 罗兰不置可否。 她翻开剧本,书页在指尖翻飞,很快停在最后几页。 “这么跟你说吧,这个音乐剧剧本里,假如我是反派女配,他是男主角的话,我对他的看法和心意,可以用我的角色莱娜的这样一句话表达——” 阮笙很快投入状态,情感充沛。 “‘亲爱的格林——既然你对我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罗兰怔忪了半秒,然后微不可见地,轻轻弯了弯唇角。 17%。 草叶传来簌簌的声音,裙摆从树干后一阵风似的离开。 * 拿到消息的时候,排练已经过去了一周多的时间。 阮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反复复地看纸上简单的几行字。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德莱特突然加班两周?为什么情报商说最近沃米卡很危险?为什么德莱特把魔法卷轴作为自己的开学贺礼? 一切都是因为曾经在公式书的角落里标注过的这个事件。 这件事,成为了魔王帕斯塔莱的血脉觉醒的其中一个契机,也是他在公式书里的第一次出现—— 阮笙最危险、最棘手,也是最后一个还未解锁的攻略对象。 他将会在这次沃米卡发生的恶劣流血事件中正式出场—— 却是以受害者的身份。 第24章 给她点颜色看看。 排练节目的毕竟都还是学生, 演技说不上谁比谁好。况且剧场场地很大,二楼的人连脸基本上都看不见,只能依靠服装和出场顺序来分辨人物。 这种时候, 谁的音色更出彩, 唱功更稳, 身材和气质更突出, 谁就更引人注目。 阮笙的角色莱娜只有在中间的时候有两段独唱和一段合唱。 一首独唱是她的登场曲。格林坐在亭子里哭的时候, 莱娜从荫蔽的树林里走出,像一个摇曳的黑色幽灵。 格林吓得忘记了哭泣,莱娜于是询问他的姓名。 格林因为嗓音被灼坏, 加之心里极度畏惧,所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了缓解他的紧张, 让他信任自己、放松下来,莱娜轻缓地唱起她的个人曲。 “荒芜的夜晚,我在林间飘荡; 无尽的噩梦,我被野兽追逐; …… 野玫瑰绽放在泥土中, 波纹太阳将我驱逐。 黎明到来之前, 我被你的歌声唤醒; 朝阳出云之后, 死亡为我停驻。” 阮笙走到发声室外的椅子上休息。 卡兰递过来一杯水, 激动又按捺地扯了扯她的袖子:“海洛茵,这次音乐剧的c位非你莫属!!” 阮笙之前排练中无意间说出来的词汇被卡兰活学活用,她喝了几口水,才问:“为什么?” “你多喝点水,至少喝掉三分之一,我再告诉你。” 卡兰卖着关子催促她,“本来身体就差还不爱喝水。” 阮笙妥协地又喝了几口。 卡兰这才神秘兮兮地靠过去:“你不知道,我在外面听你们唱的时候, 所有声音里只有你的歌声最能打动我……” 阮笙比了个“停”的手势。 “这是因为这么多人里你只跟我关系比较好,所以在心里自动美化了我的歌声,”阮笙尽量通俗地解释着“滤镜”这个概念,“像是其他崇拜赫尔曼的人,就会全程只注意他一样。” “才不是!!”卡兰扒着自己的眼皮,“我发誓,我非常、特别、超级客观地听了你们唱歌,还用声像石录了一遍!” 声像石虽然听起来像一个物品,但其实包含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录音的和录影的。这种东西大部分是一次性用品,能反复使用的声像石也有,但是播放的时候是随机选择,作用等于没有。 卡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得很寒碜的小石头:“你不信,我放给你听。” 声音从声像石里传了出来。 一阵杂乱的走动和衣服的摩擦声后,是瓦丽塔扮演的希尔的第一支个人曲。 这支曲子主要为了表现她对唱歌的向往和追求,对世俗的不解和天真无邪以及在校园偶然间听见格林唱歌时被深深打动的震撼。 不带偏见地说,瓦丽塔唱得很好。 她的声音甜软,尾音总是习惯性地抬高,俏皮又灵动,听的人几乎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出来,声音的主人是个甜美、骄矜又可爱的大小姐。 美中不足的是,后半段被格林歌声震撼以及深深的迷恋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可以理解,毕竟赫尔曼又不是格林,虽然声音也很好听,但是歌唱得真心不行。 “……他还挺有勇气的,”阮笙沉默了半天才委婉地评价道,“听过自己的歌声还积极踊跃、舍我其谁地来演男主角。” “精神可嘉。” 卡兰拍她:“你还说我美化,我看你才是因为偏见丑化了呢!赫尔曼唱得也不比瓦丽塔差,反倒是你,从听见人家开口的那一刻起眉头就皱起来了……看来是真的讨厌他。” “他的角色定位不符合,自己是个有钱又高贵的贵族子弟,怎么演得出来穷苦人家的小可怜?大家本来都不是专业的,”阮笙为自己辩解,“听他唱格林的角色曲当然违和得很。” “行了,知道你看不惯他了。” 卡兰在她的嘴巴上做了一个上拉链的动作,“别吵,这一段到你了。” 阮笙噤了声。 一段空灵的声音传出,明明只是声像石发出的录音而已,却凭空让人感觉到身处幽寂的树林。 阮笙的声色很特别。她不像一般的少女那样柔软或者清脆,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的时候很像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忧郁的少年感。正常说话的声音总是懒洋洋的,明明语速正常,却总是给人一种不紧不慢的感觉。音域抬上去之后,她的音色又变得极具穿透力,糜丽又扣人心弦。 这让她的声音变得极具辨识度。 尤其是这首莱娜的角色曲,将这三个音域结合在了一起,变化繁杂,阮笙在联系的过程中没有运用复杂的技巧,仅仅是单纯地发声、歌唱,就宛若深林里的妖精一样,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他们的心弦忍不住随着她声音的每一次转换而被拨动、起伏,让人畏惧、怜悯却又崇拜。 畏惧她的力量,怜悯她的遭遇,崇拜她的神秘。 “怎么样,我就说吧?”卡兰收起声像石,好像刚刚唱歌的人是自己一般,得意洋洋。 “……嗯。”都是海洛茵音色出彩,和她没什么关系。 阮笙默默地想。 第二段是莱娜为了治好格林的嗓子,去魔女之森取治愈药剂时的个人独唱。 双人合唱则是阮笙和赫尔曼异地同时的合唱,采用双线叙事手法,一方是格林在和希尔相处时对自己多天不见的朋友的想念和疑惑,一方是莱娜在目睹自己的心上人和其他少女相拥以后的心碎、愤怒和悲伤。 最后莱娜在大火中消失的那一段,原本有阮笙的独唱,但是社长说时长超了,于是把那段给删去了。 阮笙乐得轻松。 她今天还特地请了一个小时假提前回去,即使是卡兰来问她也坚决保密,一个字都没透露。 两天后是两院联谊会,三天后就是开学典礼。 她还能有什么事? 不仅是卡兰这么想,其他人也这么想。 一个半星期的排练里,阮笙从未迟到或者早退过一次。偏偏在这最后一次排练里请假了。 贝蒂·卡尔,卡尔侯爵家的小姐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早就看她不爽了,”她站在二楼的观众席,看着正在跟同伴告别的阮笙,撇了撇嘴角,“她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发疯,被揪出去处分,不知道在教务处说了些什么,这场考试居然取消了,择日重新命题举行。” 她用道具扇子遮住口鼻,声音里也依旧听得出来咬牙切齿:“我好不容易重金买到的题目全都作了废,她还害得我那次理论考试拿了B-!要知道,我的实战考试可全都是A,我只是不擅长背书而已!!都怪这个多管闲事的……” 后面的几个字瓦丽塔没有听清楚,她连忙安慰这位发怒的侯爵小姐: “别生气了,贝蒂小姐,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海洛茵她肯定也不知道她的行为给您添了这些麻烦,她一定不是故意的……” “我管她是不是故意的!!”贝蒂一甩扇子,眯起眼睛,“瓦丽塔,你才刚来沃米卡,不懂这些贵族们的下作手段!今天,你就好好看着我,待会是怎么给海洛茵颜色看的!!” 瓦丽塔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她的意思。 等看到更衣室里游荡着、身上发出蓝色火焰的魔物后,才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 “贝蒂小姐,您、您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我记得,之前奥琳娜小姐……” 贝蒂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也不看看她奥琳娜的身份!一个落魄子爵的养女而已,即使海洛茵再怎么不受宠爱,也不是她能碰的。” “况且,那个器械室她甚至没有完全反锁!只要稍微会点儿魔法的人用魔力移动插销,完全可以出来……也就海洛茵这种魔法废柴才会被困死在里面了。”贝蒂毫不客气地嗤笑道。 “我……还是觉得这样做不好,”瓦丽塔胆怯地退了两步,后脖颈也冒了冷汗,“海洛茵毕竟不会魔法,这些魔物万一真的……该怎么办?而且,过几天就是两院联谊会了!” “你就当作不知道也没参与过这件事,”贝蒂轻哼一声,“我叔叔也说了,公爵去了殖民地登记还没发掘的金矿,这个月内都不会回来。少公爵也忙得脚不沾地,听说快两个星期都没回过公爵府……” 她冷笑了一声:“反正肯定是死不了的,但总得让她吃吃苦头。放心,这次我会在门外设置隔音禁制的。” * 演出服的穿脱真的很麻烦。 阮笙不止一次这么想,如果魔法可以一键换装,那她一定会弃医从法。 今天晚上七点到九点,是将魔王帕斯塔莱卷入恶劣事件的起始时间。九点半,祷告结束,宣誓仪式开始。十点半,火在月神的神殿燃烧起来,因为魔法屏障,临近十二点才被人发现。 十二点半,骑士兵团赶来,解除了屏障,扑灭大火。 然而,此时此刻,三千名月神教徒已经悉数葬身火海—— 除了帕斯塔莱。 他在火焰的炙烤中,痛苦而绝望地觉醒了三分之一的魔王血脉,活了下来。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宗教冲突事件,骑士兵团早先得知消息,却一直无法得到后续的线索和明确的地点、时间。 具体多恶劣,阮笙也不清楚,仅仅是在公式书上见过几张插图而已。 她记得,这次的事件后,附近的学校都给学生放了半个月的假。商店、货摊、集市,全都暂停营业一周。 这么看来,影响确实还挺大。不过帝国学院不在这个“附近”范围内,所以课表还是照常进行。 阮笙紧张地吸了几口气,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帕斯塔莱的立绘。 蓝色短发,红色眼瞳,侵略性的眼神,极具压迫感的荷尔蒙……不对,那已经是完全觉醒魔王血脉之后的他了。 现在的他…… 阮笙在记忆里翻找着公式书的信息。 ——好像,个子还没她高。 阮笙一边在脑海里第三次模拟着这次的营救计划,一边打开了系统。 【“清教徒运动”事件已开启,请问是否直接转移至目的地? 是/否】 阮笙轻轻点击屏幕。 下一秒,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房间里。 …… 排练中途出来休息的瓦丽塔,一打开门就看到了拧着眉头思索着的贝蒂。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贝蒂小姐,发生什么了吗?” 对方露出苦恼、纠结又疑惑的复杂神情,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 “瓦丽塔,我放进去的那三个魔物,已经半个小时都没动静了……你说,海洛茵该不会是被吓得直接昏过去了吧?” 第25章 掌心的咬痕(加更) 按理来说, 为了刷攻略对象的羁绊值去冒这种生命危险是不合适的。 毕竟攻略对象有四个,她自己可只有一个。 但是,阮笙并不是没有自己的考量。 除了能狠狠刷一笔帕斯塔莱的羁绊值, 挽回她在这场游戏里的攻略劣势之外, 这次行动也能够预防他魔王血脉的提前触发。 随着魔王血脉的觉醒, 帕斯塔莱身上属于人性的部分会越来越弱, 渐渐变得如同游戏剧情中那样残虐不仁、视生命为蝼蚁。 阮笙不是女主瓦丽塔, 一上来就有25%的保底羁绊值能保证她不被帕斯塔莱杀死。想要安全快速地攻略这个棘手的角色,就得趁他还是一个人类,还弱小的时候。 况且。 阮笙捏了捏自己斗篷内口袋, 感觉到一丝安心。 她这次出来,带来了一个隐身卷轴和一个传送卷轴。 传送到达的地点和位置是月神神殿的前门回廊处, 这里的广场上熙熙攘攘挤满了身穿绀蓝色斗篷的信徒们,他们都默契地闭紧了嘴巴,没有交谈,整个广场上除了衣料摩擦声和窣窣的脚步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种大城市的神殿一般都会有守夜人,他们夜晚在神殿附近看守,如果没有系统的主线传送设置, 阮笙很大的概率进不来这里。 随着钟声和念词的响起, 信徒们依次进入室内。他们低着头,有的惴惴不安,有的满脸期待,有的虔诚低头。 整个大厅很大,在阮笙的印象里,仅次于光明神的神殿。 毕竟是月神——黑暗神降下神谕的地方。 光明神和黑暗神身为目前这个世界观里信仰人数最多的两个神明,每年神殿光是收到来自信徒的捐款就数不清。 德蒙特家族世代信仰光明神,听说去年还给神殿捐了一座塔。 不过那都是公爵的态度和做法, 德莱特至今为止去神殿的次数不超过两只手。 阮笙怀疑他可能宁愿留在骑士兵团加班也不愿去神殿祷告。 她在大厅里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坐下,把斗篷的帽檐拉得低低的,一边听着百无聊赖的宣誓词,一边每过一会就打开怀表看一眼时间。 这场宗教冲突,其实并不是突如其来的矛盾,而是双方积怨已久的结果。 所有已知的神明里,除了创世神,也就是塞缪尔作为世界的意识能够独立于所有生物的存在之外,其他的神明都需要信仰之力才能够生存。 为了发展信徒的数目,数百年前起,诸神开始频繁地降下神谕,试图引导人们的视线和宗教观念的转变。 公式书里说过,很久之前,塞缪尔作为大陆的神之神,几乎是秉持着放任自如的态度,从未要求过人类们建筑神殿、定期举行祭祀、选举圣女。 为了掌握更大的权柄和更强的力量,其他的神明们用“仪式感”这种东西对万物规定了信仰的门槛。 想要成为光明神的教徒?可以。先建几个神殿,选个天赋异禀的神使来传达我的神谕,大规模发行我的徽章刺绣、项链、胸针,统一信徒们的服装,再选拔几个能让人信服的美丽圣女。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宗教。 神明们虽然不能大规模地插手其他生物的事,但是驱散瘟疫、降雨这种小事还算是轻而易举。 有的神明之间甚至恶性竞争,先散发瘟疫,自己再如同救世主一般降临,拯救绝望的人们于水火之中。 有的神明给自己捏一个高大上的人设,把自己塑造成“希望”的代名词,一天到晚降下神谕让信徒在世界各地雕筑自己的雕像。 …… 总而言之,那段时间,大陆上混乱得很。 加之原本就有劣根性的人类之间频繁的矛盾和难以化解的仇怨,“炼狱”都不足以描述这惨烈的状况。 直到塞缪尔终于出手。 诸神被封禁在众神山数百年的时间,祂在这段时间里解除了所有因为神明信仰而产生的瘟疫、战争,同时也废除了一些恶劣的信仰“传统”,大陆这才重回安宁。 直到最近几十年以来,诸神的封禁解除,祂们又重新活跃在人们的视野中。 一座座神殿拔地而起,一条条矿脉被雕刻成神祇的模样,一套套神明周边量产发售。 很难不怀疑塞缪尔的失忆和这些心黑的神明们有关系。 而在诸多的神明之中,又属黑暗神最为特别。 根据圣经记载,神明出生伊始,都是没有性别的。祂们可以根据自己想要的性别幻化成不同的男人和女人。 而这其中,黑暗神最为特别。 祂并不像其他神明那样,从始纪元开始选择自己的性别,以稳固自己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恰恰相反,无性别的祂,一直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游走。 阮笙在众多低低的祷告声中稍稍抬起了头,看向了墙上精致繁复的雕花。 那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子。 她一头长发在星河中飘荡,她的长裙是银河,她的双眸比群星更加璀璨,她的神情温柔静谧,安详地注视着她忠诚的信徒们。 长发摇曳,身姿婀娜的她,名为月神。 短发凛冽,黑瞳犹如漆黑天幕的他,名为黑暗神。 真是个精明的神啊。 一般神明只能拥有一群信徒,而黑暗神这样做,等于直接站着就把两波韭菜都给割了。 理所应当地,双方的信仰者之间的冲突,难以避免。 从捐赠的赎罪金,到皇室拨发的财政金额,再到建立神殿的选址,谁的雕像抄了谁,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成为双方之间暴力冲突的导火索。 这次,便是黑暗神的信徒为了争夺一笔匿名且捐赠对象写得模棱两可的天价捐款和地契,伪装成月神的信仰者,说他们找到了月神在人间的化身,把三千名月神信徒骗到了神殿里进行屠杀。 神殿也在火中化为灰烬。 非常不幸。 阮笙的最后一个攻略对象,帕斯塔莱,就是这个悲剧事件里那个被黑暗神的信仰者们抓去当诱饵的“月神的化身”。 因为他一头漂亮的绀蓝色长发,他从逃兵变成了信徒手里的工具,被打扮成少女,在这座神殿里被关了将近一个星期。 不得不说,这位攻略对象真是倒霉透了。 阮笙又一次摸出怀表查看时间的时候,周围的信徒们都默契地从怀里摸出了月神的代表徽章——尾端呈锯齿状的金色弦月。 有的人捧着徽章,有的人握着挂饰…… 无一例外地,这些人都闭上了眼睛,开始了这一轮的宣誓和祷告。 阮笙连忙开始找昨天她在地摊上花两个银币买的锯齿弦月挂饰。 摸着摸着,心一凉。 假如时间能够回到过去,阮笙一定会对社长提出换一套更加方便的演出服的要求。 不停地穿、脱演出服,她的挂饰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阮笙如坐针毡。 这样的大厅里,如果有人来巡查,根本上就是一览无余,她这个异类不出十分钟就能被挑出来。 到时候,逐出神殿都是轻的。 他们说不定还会直接杀了她。 毕竟这群疯子们可不怕什么德蒙特家族,更别说公爵还是对家光明神的信仰者,每年的捐款都让他们眼红发热。 她不由自主地弯着身子,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是她很快发现,这样只会更加引人注目。 阮笙于是立刻绷紧身体,坐得笔直。她把怀表假装成徽章捧在手心,一边闭着眼睛对嘴型,一边时不时悄悄睁开眼睛看那些神职人员们还有多久会走过来。 她如同一根绷紧的弦一般,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撑不了几分钟的。 他们只要走近,就能够发现自己的伪装。 甚至可能都不用走近,只要她右手边这位信徒稍微掀那么一下眼皮,她就彻底完蛋了。 阮笙咬着牙齿,用了半分钟的时间下定决心。 明明只有三十秒,可是每一秒都像是她催命的符号。 很快地,阮笙假装松开了手,怀表掉在了地板上,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她飞快地弯下了腰,一只手遮住怀表,假装在寻找,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了隐身卷轴。 因为没有印泥,带来的剪刀藏得比较深,她用裙子上的别针刺破了指腹,按在了卷轴上。 几乎是一瞬间,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 听见物品掉落,到被打乱祷告,重新接上祷告词,再到忍不住睁开眼睛。一位月神的信徒有些疑惑地望向了他的左手边—— 原本应该坐在这里人,去哪里了? * 阮笙当然还在原地。 看到邻座的人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她这才放心下来,整个人几乎脱力,靠在了椅子背上。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是九点,祷告还有半个小时结束。 阮笙从座位上起身,下意识地警惕看了一眼周围,才走出了大厅。 真的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她还特地把卷轴拿出来看了一眼,时限是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的隐身卷轴,一次性消耗品,听说市价六位数。 果然,魔法是无法普及到更广阔的平民领域的。制度原因除外,魔法这种东西本就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上限又很高,法律在这里已经不能作为唯一的铁则了。 拍了拍脸颊,阮笙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 她首先摸去了偏僻的二楼。 二楼没有多少人,因为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人手都被派去了一楼,加上整栋大楼的正门处已经被严密地锁死,看守的人很容易放松警惕。 没有人会怀疑,假的信徒,早就已经混入了他们之中。 这一段情节,是阮笙在推帕斯塔莱的后日谈的时候看到的。 只不过当时没有把这段对话和清教徒事件联系起来。 她记得,帕斯塔莱曾经对瓦丽塔说起过自己的过去。 因为曾经悲惨的经历,造就了他后来多疑、阴郁、极度自卑和偏执的性格。 他有着极端严重的人格缺陷,只有瓦丽塔才能够治愈他、温暖他,她是他的光与救赎。 虽然是俗套得不得了的救赎梗,但是阮笙还是蛮吃这一套的,所以特地为这个标准的反派角色氪了金。 番外中,帕斯塔莱描述自己被狂热的信徒们掳去的那一段,阮笙格外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屋子……我三天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一点水,浑身没有力气。窗口和大门紧锁,从楼上看下去,前来祷告的信徒们像是蓝色的点一样拥挤着进入大厅……”帕斯塔莱回忆着,思绪飘向了远方。 “痛苦的话,就不要去想了。”金发的少女牵起他的右手。 “不,不痛苦。”他看着少女,眼里的坚冰融化,像是万物回春,“你在我的身边,我就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了。”】 既然是蓝色的点,那说明帕斯塔莱的楼层肯定不低。至少也在三楼朝上。 为了避免疏漏,阮笙还是把二楼也粗略地看了一遍。 接下来是三楼,没有找到。 到四楼的时候,一个端着托盘的人路过楼梯口。阮笙屏住呼吸,踮着脚尖蜷缩进黑暗中。 托盘上放着一杯水。 那人走过去后,阮笙才从阴影中出来。 那个人走进了四楼尽头的最后一个房间。 阮笙蹑手蹑脚地跟过去。 心如擂鼓。 明明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到自己,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地紧张、颤抖。 即使视觉上被蒙蔽了,其他人依旧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阮笙很小心、轻缓地呼吸,进了房间,把自己想象成一张贴着墙壁的单薄纸片。 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喘气声,像是有人从地上坐起来。 然后是喝水的咕咚声。 急促的喘气声和咳嗽声:“……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出去?” 没有声音回答他。 “水里面到底加了什么东西?”少年的嗓音沙哑,仿佛更加有气无力,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一般。 “……你不需要知道。”袍子底下传来了沉闷的嗓音。 然后是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朝着阮笙走来。那一刻,阮笙甚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心脏的声音对于她自己来说是这样明显。 少年咳嗽起来,恰好掩盖了这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声音。 那人出去,带上了门。 随后,阮笙听到门锁落下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 直到脚步声远去之后,她才放下心,偷偷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去。 阮笙蹲下身,摸到了一节瘦弱、冰凉的小腿。 在对方出声之前,她就先下意识地伸手又急又快地捂住了对方的嘴。 位置不太精确,指甲擦过对方微微湿润的嘴唇,阮笙不太确定有没有留下划痕。 身边传来微微的抽气声。 “别说话。”阮笙小声地说道,“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接下来,你要听我的话。”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多疑、阴暗的性格。很符合帕斯塔莱。 “你说得对。”阮笙松开手,压低声音,“可是除了这一条路,你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不是吗?” “这是一场宗教冲突。今天凌晨,这里就会被一场大火烧为灰烬,所有人都葬身在这里。” 当然,除了帕斯塔莱。未来的魔王可没那么容易死。 “……” 少年在黑暗中喘着粗气,他似乎疲软到了极点。 “你想让我去相信一个连看都看不到的人吗?”他费力地问她。 “我是为了来这里,才使用了魔法卷轴的。”阮笙回答他,一边翻找起来,“你不相信的话,我这里还有一卷传送卷轴……好痛——你干什么?!!” 少年张开嘴,像一只凶恶的小狼崽一样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尖锐的牙齿磨破了她的手背皮肤,随着她抽出来的动作,伤口又变成了一条浅浅的划痕。 阮笙知道帕斯塔莱棘手,但是她没想到这个小矮子居然会这么棘手。 因为惊吓和疼痛,阮笙咬紧了下唇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来。 咬痕、过渡紧绷和险些被发现的恐惧让阮笙下意识地给了咬她的少年一个巴掌。 “啪!” 他的头被扇偏过去,因为没有力气显得昏昏沉沉的,竟然就着这个动作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转过头来再反抗。 阮笙借着阴沉沉的月光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咬痕,伤口倒是不怎么严重,帕斯塔莱吃了药,也没多大的力气。 只是他的牙齿,是真的尖。 她用另一只手捂着有些抽疼和痉挛的伤口,气不打一处来,声音都变得冰冷又严厉起来。 “真是不识好人心。” 这么一闹,阮笙仅存的一点耐心也被磨光了。她咬着牙齿,把帕斯塔莱的脸掰过来。 “听着,狼崽子,我现在没工夫在这里跟你打闹。”阮笙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又一字一顿,“虽然你看不见我,但是你声音总听得见吧?” “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今天,必定会带你离开这里,安全地离开这里,不缺一条胳膊或者腿。” 阮笙看到少年一副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的样子,声音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听好了,狼崽子。等你从这里出去之后,你这条命就是我给的了。你的命属于我,所以你不准死,只有我说‘可以’,你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听见没有?” 帕斯塔莱的嘴唇似乎翕动了一下,他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但是阮笙半个字的声音也没听到。 阮笙看了一眼夜间可视的怀表,又揣回去,捏着帕斯塔莱的脸颊,急切又强作镇定。 “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别人问了话就要回答!” 过了很久,干涩的嗓子里才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阮笙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仅仅只是松了一口气而已,她心里的石头并没有彻底放下来。 阮笙再次问他:“你的姓名?年龄?” “……帕因。17岁。” “身份?” “平民。” 阮笙抿紧了嘴唇,看着帕斯塔莱耳旁的光屏一言不发。 【姓名:帕斯塔莱 年龄:16 身份:逃兵 其他:未解锁】 他的嘴里,果然没有一句真话。 逃兵被抓住以后,大部分都是要充当奴隶的。几乎没有重新成为平民的可能性。 阮笙冷眼看着他头顶的“0%”,一瞬间真想就这么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 她心理斗争了几分钟,最终还是认命地摊开卷轴,对帕斯塔莱伸出手:“把手递给我。” “……你要干什么?” “用传送卷轴,”阮笙抓过了他的手,“卷轴只能搭载一个人,我要先把你安全送出去。” “那你呢?”少年嘶哑的声音有些意外地抬高了音调。 “我的隐身卷轴还有剩余的时间。”阮笙从袖口取下别针,正准备去扎帕斯塔莱的手指,对方却像是吃错药了一样,激烈地挣扎着,把手硬是抽了出来,藏在身后。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疯了吗!”阮笙的耐心已经彻底耗尽,“你知道我们再拖延几分钟,火就会彻底烧起来吗?难道你想要拖着我跟你一起去死吗?” “……” 少年低着头,歇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你自己走不就好了吗?外面的门锁了,就算你有隐身卷轴,也根本就出不去。” “而且,你说过,火会烧到凌晨。那个时候,神殿都化为废墟了吧。” 阮笙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0%的羁绊值让她相信,这个满口谎言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是在为她着想。 “说实话吧,我没有耐心了,”阮笙逼近少年,近得几乎能够嗅到他头发上糊满的劣质的摩丝和衣服长期不见天日的潮气,“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 在阮笙看来,帕斯塔莱就是头驴,问他一句,他才肯开口,甚至有的时候问了都不开口。 “……我不信任你。”帕斯塔莱终于说道,“谁知道你的卷轴是真是假,又会把我送到什么地方?” “那你想怎么样?” “你带着我一起逃跑。” “你是不是药吃多了,脑子不清醒?传送卷轴只能搭载一个人,帕因——”阮笙抓着他肩膀的手忍不住捏紧,怀里机械钟表走过的滴答声在沉寂中听起来格外清晰。 “那就不用卷轴。”帕斯塔莱难得提前插了一句话,“比起随机传送的不知道的危险的目的地,我宁愿跟你一起。假设你是骗我的,或者计划失败了,即使是死我也不再是一个人……” 阮笙高高抬起的巴掌落在帕斯塔莱的脸颊上方一寸处,停住了。 “怎么不打了?”帕斯塔莱虚弱地问,“被我说中了吗?” “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和决心,就不要来做这种事情。都是一样的,伪善——” “帕因。” 他话没说完,阮笙就一把猛地揪紧他的衣领,把他提到脸前。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压抑着什么,像是在拼命忍耐、克制着。 “听好了,你不信任我,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件事情没得商量。你不同意,我也可以把你打昏了传送走——你听明白了吗?” 虽然看不见少女,但是帕斯塔莱很清楚地能够嗅到她身上浅浅的,玫瑰和药草混合之后悠长的后调。她的手指冰凉,指甲不像一般的少女那样留长,也不像贵族小姐那样涂满装饰物,她的指甲剪得齐齐整整,指尖圆润也不突兀。 她的睫毛,在说话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他的鼻尖,每说一个字,气息都在烧灼着他的嘴唇和下颌。她用力的双手勒紧了他的衣领,让他几近窒息。 喘不过气来了。 帕斯塔莱涨红了脸,面对着这样僵持的局面,却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像是一只顽固的石头,怎么也敲不碎。 没办法呼吸了。 帕斯塔莱感觉自己的肺部开始发疼,眼前已经开始发黑,冒着金星,头昏脑涨起来。 ——少女却突然间放开了手。 帕斯塔莱一时不察,摔在地板上。他才醒过来似的,求生的本能让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我明白了。” 少女的声音变得很低。 她看着宁愿死也绝不再交付自己信任的,未来的魔王,平淡地道:“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她、她说什么? 帕斯塔莱没有反应过来。 她为什么突然妥协了? 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发愣地看向了她的方向。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帕斯塔莱下意识地能够感觉到她的身高,她的体型,她的面容。 她应该不是那种人才对。 就在这个空档。 阮笙一只背在背后的手举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过来的木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的脖颈砸去!! 就在同时,窗外冒起了滚滚浓烟。 熙攘声、喊叫声、痛呼声划破了寂静的夜晚。 木凳在距离帕斯塔莱的后脑勺还有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屏气凝神,谁都没有先开口。 尽管外面吵得鼎沸,一道惊慌失措、恐惧害怕的尖锐的声音还是从嘈杂的声音中穿透而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骑士兵团……他们是怎么这么快知道我们的地址的,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阮笙的脑子一瞬间像是被狠狠地敲了一钟。 她耳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整个人忍不住发抖起来。 现在才不到十一点。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个消息,这么快就赶到了这个保密地址。 那么身为团长,德莱特也过来了。 现在,他就在楼下。 第26章 “求求你,带我一起走吧。”…… 几乎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阮笙扔了木凳,一把扣住帕斯塔莱的手腕,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帕斯塔莱腿还是软的, 踉跄了好几步, 他喘着气问道:“你要干什么?” “闭嘴。”阮笙整个人已经完全六神无主、慌得不行, 却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一边试图驱散心里的恐惧, 一边说道,“接下来,一个字都别问。否则, 我就把你从四楼扔下去。” 帕斯塔莱噤了声。 门从外面被反锁了。 阮笙从怀里摸出腐蚀药剂,深呼吸了几口气, 拿牙齿咬掉木塞,等手不再颤抖,整个人缓过来一点的时候,开始淋门锁。 帕斯塔莱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黑暗中“呲啦呲啦”的声音,让人牙酸。 他嗅到一股强酸的味道, 紧接着, 扣着他的手把他往后带了几步,几乎是同时,一声巨响轰地响起! 阮笙抬起腿,狠狠地踹在了门锁上,力道之大,连带着被她扣住手腕的帕斯塔莱都手臂发麻。 “喂,你……”帕斯塔莱有些担心。 她的手冰凉纤细,几乎没什么肉, 手指骨节分明,动作的过程中,手腕上凸起的腕骨时不时摩擦到他的皮肤。 她很瘦很瘦。 帕斯塔莱可以肯定,她甚至不比从小就没吃过几顿饱饭的自己重多少。 这样纤瘦的身体里,怎么会蕴藏着这样极具爆发力的力量? 这样年轻、单薄的少女,又是哪里来的勇气,独自一人来到这种地方,临危不惧且坚韧镇定? 帕斯塔莱不明白。 他当然不会明白。 养父母一家被魔物撕碎的时候,他双腿发软,整个人坐在地上,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似的站不起身。 被抓去军队对抗魔物军的时候,他饿得连剑都举不起来,看见魔物的身影,就会想起那些惨痛的回忆。 那将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 帕斯塔莱绝望地想,他这一生,或许再没有直面魔族的勇气了。 直到他遇到了她。 少女一下没有踹开门,第二脚、第三脚……那声音帕斯塔莱听着都觉得自己的腿骨发疼,她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不知道多少下的时候,门终于松动了,少女急切地喊道:“傻站着干嘛,还不快过来帮把手!” 帕斯塔莱这才回过神,匆匆上前,把双手卡在门缝里,咬着牙龈,两人一起,合力打开了这扇曾经在他看来坚不可摧的门。 门外,浓烟滚滚,火光滔天。 “快!” 阮笙一把扣住帕斯塔莱的手,带着他朝楼梯口奔去。她的步伐明显变慢了点,是腿震麻了吗?还是,受伤了? 帕斯塔莱还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瞪大了眼睛。 眼前的身形已经开始一点点浮现了。 绀蓝色的斗篷在火光中飘动着,因为奔跑的惯性,她的兜帽戴不住,长长的、跃动的,海藻一般漂亮的玫瑰色长发像是玫瑰色的海洋一般,从发尾到发根,慢慢地染上了颜色。 玫瑰色的波浪翻涌着,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帕斯塔莱的心脏。 很快,他意识到,她的隐身卷轴时限到了。 帕斯塔莱皱紧了眉头,刚想开口:“喂——” 前方一个教徒突然慌忙地跑了上来,他两边张望了一下,看到了他们,瞪着眼睛,疾步走了过来,被烟呛过的沙哑嗓音狠狠地:“你们!!!” 一听他开口,阮笙就知道,自己的卷轴过期了。 那异教徒脸色凶戾,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摸着什么。 “他、他有武器……”帕斯塔莱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颤抖起来,如果不是阮笙还在拖着他,他现在一定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阮笙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样,整个人反而加快了速度,朝着那人冲去! “喂!!” 帕斯塔莱瞪大了眼睛,瞳孔紧缩。 几乎是一瞬间,阮笙松开了他的手,帕斯塔莱整个人跌跪在了地上,吃痛地呼出声,抬起头,就看见少女像是一只蝴蝶,头也不回地朝着对方撞去!! 黑暗中的少女唯独一双湖绿色的双眼坚定又明亮,她手持一把银色的剪刀,快速地朝他冲了过来。 异教徒闪避不及,甚至连武器都来不及掏出来。 他错愕地张开了嘴,感觉到什么东西刺进了他的腹部。 尽管剪刀没有刺中要害,可他还是感觉到一股抽光他力气的剧痛。 少女返回几步,把蓝发少年的从地上拖起来,敏捷地撞开他,逃了出去。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阮笙的双手都在发抖。她害怕自己失败。 然而命运终究是眷顾她的。 她抓紧帕斯塔莱的右手,带着他利用烟雾和夜色作为掩护,飞快地下楼。 帕斯塔莱感觉自己的脑子此刻还在嗡嗡作响。 他苍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你……你杀了他。” 阮笙皱着眉头,认真地避开道路上的障碍物,一边抽空回了一句:“我没有,他没死。”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帕斯塔莱感觉自己手腕上的脉搏剧烈地跳动着。她扣着自己手腕的手也从冰凉渐渐变得干燥滚烫,她一定能察觉出来他那快要跃出胸腔的心跳吧。 阮笙觉得她的第四位攻略对象事真多。 “怎么想的,怎么去做就行了。”她的声音似乎在嘲讽他,“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力气说话?” “等一会,才会面对真正棘手的人物呢。” * 卡兰在舞台剧里演一个小角色。 整场音乐剧下来,她只有一句台词: “噢,光明神在上,这个男孩的嗓子,一定是被神明吻过!” 外加夸张的表情和用力的鼓掌。 本来可以很早回去,但是她想多留一会儿,“侦查敌情”。 直到排练结束。 卡兰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除了她的海洛茵,其他人即使唱了这么长时间还是这么的烂。 就连大家都夸得停不下来的瓦丽塔,唱得还是跟第一次排练的时候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原本的毛病依旧没有改正。 她自己好像还意识不到。 卡兰也有点奇怪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能指出瓦丽塔的缺点吗?一个人都听不出来吗? 当然,她可不会去给海洛茵的竞争对手提醒。 反正在她心里,海洛茵才是真正的女主角。 卡兰哼着莱娜的角色曲轻快地离开了剧场,她还是第一个离开的,前脚刚出校门,就看到一个人影朝着她扑过来。 卡兰吓了一跳,抄起背包就准备砸下去,幸好对方开口了。 “卡兰小姐,”那人的声音焦灼急切,“请问您有看到我们小姐吗?我知道您是她的好朋友。” 声音有点熟悉。 卡兰思索了半秒,才不确定地开口:“……哈蒙?” 对方连忙点头:“是的,我们小姐一直没回去,她原本跟我说的是今天要排练……直到少公爵派人回来问我们她到底在哪里。” “她、她今天不是请假了吗?没有回去吗?”卡兰瞪大了眼睛,也察觉到一丝不妙。 “少公爵说,他差人问过学校,学校也说小姐今天请假了,”哈蒙抓着她的手腕的手冰凉冰凉的,“但是,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回来。” 卡兰心里“咯噔”一声。 “我查看过大门处的声像石了,”哈蒙接着说道,“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看到小姐出过大门。” “她肯定还在学校里,” 卡兰感觉扣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但是我是侍女,我进不去学校……” “我带你进去,快点,”卡兰当机立断地打断了她的话,“她们现在还在剧场里,还没有离开。” “她们?”哈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卡兰扯着哈蒙就奔进学校里,把管理员的大声警告抛之脑后。 “这样,会不会不好?”哈蒙忐忑不安,步伐却越来越快,“我无视校规公然闯进学校,是不是会给小姐的名声抹黑?她会被处罚吗?” “都这种时候了,还谈什么处罚不处罚!”卡兰跑着跑着,发现哈蒙竟然跑在自己前面了,“哈蒙!是去剧场,你知道路吗?” “知道。” 那个少女像是一只矫健的,在黑夜中飞奔的猎豹,“就是灯火通明,外面贴满了我们小姐海报的那座很大的公馆。” 卡兰看了看海报。 海洛茵在右下角的位置,整个人只有瓦丽塔二分之一的大小。 ……所以哈蒙是怎么一眼看到并且认为这是“小姐的海报”的? 偌大的剧场里,三三两两的说笑和告别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社长鼓劲和慰问了演员们,提前欢庆音乐剧演出顺利。 现场,只有两个人惴惴不安。 一个是贝蒂。 她准备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再去海洛茵的更衣室查看情况,越是临近,她却越感到不安。 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在心底罗列了几种最糟糕的情况。比方说海洛茵昏过去了、海洛茵受了很重的伤等等。 所有的借口,她都已经找好了。但是,这股不安感却依旧越来越强烈。 另一个人,就是瓦丽塔。 她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是笑容依旧灿烂,眼睛一直注视着说话的人,看起来没有半点分心的样子。 其实她的心里在不停地自我安慰着。 放轻松,瓦丽塔。 这件事情,原本就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贝蒂也说了,这完全就是她们俩之间的恩怨。 你才来这里不到两周,跟海洛茵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十句,就算是有人要怀疑,那也绝对轮不到你。 况且。 瓦丽塔感觉稍稍安心了一些。 ——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她做的,与她无关。 最后的祝词说完后,人群散去,社长也准备关闭剧场里的魔法燃料供应。 一个气喘吁吁地身影突然冲了进来。 “等等!!!” 所有人都一愣。 他们眼前的这个女孩,满脸的汗水,短发被风吹得乱乱的,明明穿着黑白的女仆装,眼神却凛冽得让人害怕。 哈蒙随意地抹了一把汗,整个人挡在门口。 歇了两口气,她才缓过来一点。 视线冰冷地扫过剧组所有的成员。 “我是海洛茵小姐的侍女,”哈蒙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开口,“我们小姐今天下午一直没有回去,我通过声像石发现,她没有出过校门。” “所以她现在还在学校里。” 哈蒙的视线随后钉在了一处。 “贝蒂小姐,瓦丽塔小姐,还有你们这些平日里走得跟她们比较近的,我有一些关于我家小姐的事情,想要问一下你们。” 明明只是个侍女而已。 贝蒂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咽口水的咕咚声。 ——她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眼神? * 这边,卡兰半路上撞见了赫尔曼。 对方本来没打算理她,一脸视若无睹的神情,卡兰咬着牙齿、鼓起勇气过去拦住他: “赫尔曼助教,请问您知道公女今天请假之后去哪里了吗?” 红发少年散漫的神情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他蹙起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卡兰硬着头皮回答他,“公女今天请假之后并没有回去公爵府,少公爵和她的侍女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赫尔曼的气场这样让人不可接近。 他浑身上下都写着傲慢,脸上的神情、唇角的弧度都让她觉得,在他面前,即使是贵族也变成了一粒尘埃。 “她失踪了?你说清楚。” 赫尔曼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彻底收了起来,卡兰也能感觉到,他的浑身都绷紧了。 “先去剧场吧,我路上说给你听。”卡兰不敢再耽误,她怕剧组那边哈蒙会吃亏。 毕竟沃米卡的贵族们,可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直到她赶到了剧场。 卡兰发现自己可能对哈蒙有一些小误解。 几个贝蒂和瓦丽塔的维护者站出来试图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女,少女反手就躲过了他们的拳头,手一抬,把几个人的脑袋摁在了地板上,黑色的珍妮鞋踩在其中一人的背上。 几个人疼得龇牙咧嘴。 侍女的脸色很阴沉。 她看着人群中最慌的那个人——贝蒂。 “请说明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侯爵小姐。”哈蒙眼神森冷地盯着她,“相信您应该也不想让这件事惊动少公爵大人吧。” 嗯,看起来这个误解还不小。 卡兰默默地想。 * 人踩人的现象并没有发生。尽管大火提前了,但是因为有骑士兵团在维护秩序,人们都焦急、慌乱却并不拥挤地离开。 黑雾丛生。 迷乱的黑雾中,阮笙看见了熟悉的制服和比夜色更加浓重的黑发。 青年眼底青色厚重,然而依旧身姿挺拔,腰间佩剑在月色下锃亮,他正井然有序地指挥着手底下的士兵疏散信徒们。 阮笙空着的一只手拽紧了兜帽,生怕它一不小心落下来,给德莱特瞧见。 大门是开着的,信徒们排着队,在骑士们的管理下逐一离开。 阮笙拉着帕斯塔莱站到了队尾。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德莱特千万别看过来!!! 阮笙缩着脑袋,拼命在心里祈祷。 帕斯塔莱发现,刚才还一直很镇定的少女现在竟然微微地发抖起来。 她在害怕吗?她在怕什么? 帕斯塔莱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变得湿润起来。 他有些疑惑,正想开口,阮笙却转过头,低声道:“这样就安全了吧,帕因。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他刚想要说的话瞬间飞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就要走了? 她怎么可以走?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容貌,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她救他的原因。 她又在欺骗他吗? “帕因,你松手,”阮笙一边回头张望,一边急迫地小声道,“快到我们了。” 明明站也快要站不住了,帕斯塔莱却发现,自己此刻的力气出奇的大。 他死死地抓着阮笙的手腕,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却让阮笙感觉,他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拼尽全力,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疯了吗?” 阮笙感觉快疯的可能是自己。 短短几个小时,她在她的第四位攻略对象身上体味到了人生百态,经历了各种令人崩溃的局面。 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而已。 阮笙看着那只脏兮兮的、青白色的、布满划痕的手。 不,或许正是因为一无所有,他才敢这样不顾一切。 他除了自己的一条命,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失去了。 很快,骑士们检查到了阮笙。 原本正要放过去,一名骑士看到两个人牵得紧紧的手,随口问了一句“你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一个人回答。 就在骑士察觉到不对,抬起头来的时候,阮笙连忙反应过来: “是弟弟,”她压低了声音,声线变得很沉,“他是我的弟弟,长官大人。这孩子受到了惊吓,我想快点带他回去。” 可是骑士的警戒心已经提上来了。 “弟弟?” 他拧着一边的眉头,看了看两个人脏兮兮的脸,“你们长得完全不像啊……” “是同父异母的弟弟,”阮笙接道,“他的妈妈去年才嫁过来,从那个时候起,这个孩子就一直这样不爱开口说话,请长官大人原谅他。” 那骑士摆摆手:“都说了,我不是长官,不要称呼我们骑士为什么‘长官大人’……虽然你这么说,不过还是先在这里稍微等待片刻,我去请示一下团长。” 他说着,抬脚就朝着德莱特那边走去。 阮笙和帕斯塔莱被拎到了一旁,其他的骑士们先检查后来的信徒。 阮笙在宽大袖子下的手使劲儿扒着帕斯塔莱的手指,这孩子的手指就像是铁锁似的,她好不容易扒拉开了一根去扒第二根,第一根又缠上来了。 她急得简直浑身是汗。 那边的骑士正在跟德莱特说话,德莱特抬头望了一下这边,然后开口跟他的副官说些什么。 阮笙听不见。 她只知道,如果让德莱特在这里看见了她,别说等到攻略任务完成的那一天,她可能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 “团长,需要我过去处理吗?”副官恭敬地问道。 “……不需要,你在这里代替我指挥,”德莱特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我亲自过去。” “好的。” 虽然有点奇怪,但是副官还是低头应道,刚抬起头,就瞪大了眼睛,他张开嘴,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团长,他、他们!!!” 德莱特闻声回过头。 一抹熟悉的玫瑰色发尾在他的视野里一闪而过。 德莱特皱起眉头,立刻吩咐:“你们在这里守着,我亲自过去追。谁都不要跟过来!” 不会认错的,那样独特又漂亮的发色,整个沃米卡,除了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真的是她。 她真的在这里。 只是,她来这里干什么? …… 发现兜帽又被风吹掉了,阮笙眼疾手快地拉上了,拽紧了帕斯塔莱的手:“走这边!!” 她带着帕斯塔莱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风像是滚烫的利刃一样擦过她的脸颊。身后的帕斯塔莱则被她的绀蓝色斗篷糊了一脸。 刚才在奔逃的过程中,她的发尾不幸带了一点火苗,尽管很快就被帕斯塔莱扑灭了,然而还是留下了灼烧的痕迹。 阮笙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什么人,带着帕斯塔莱躲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里。 为了避免天亮之后被德莱特看出端倪,她拿起剪刀三下五除二把烧焦的部分剪掉了。 及腰的长发肉眼可见地短了一小截。 阮笙却松下一口气,和生命比起来,头发什么的都不算重要。 她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感觉肺部像是在被火焰灼烧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刚像是在地狱门口过了一圈,胸口有一个风箱似的,不停地抽着风,生生发疼。 帕斯塔莱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因为被灌了药,原本腿脚就使不上力气,刚才已经是被阮笙拖着在跑了。 现在好不容易歇下来,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干呕起来。 阮笙现在已经连等待他的羁绊值稳定下来的时间都没有了,反正回去之后在系统上也能看。她转身就准备走。 斗篷摆再次被扯住。 阮笙早已没有说话的耐心,她掏出剪刀,开始剪被帕斯塔莱拽住的布料。 帕斯塔莱另一只手却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剪刀。 阮笙整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她睁大眼睛,看着帕斯塔莱:“你不怕死吗?!” “你没有扎到我。”对方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你就不怕,万一剪到你的手,那该怎么办?” “是你说过的。” 帕斯塔莱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异常认真,“怎么想的,怎么去做就好了。” 面前的少年体格过分瘦弱,皮肤可以说的上惨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下身是一条长裙。 他有一双眼尾微微下撇的大眼睛,睫毛极长,脸色潮红,还在微微喘着气,蓝色的长发融在夜色里,几乎化为一体。 他抓着剪刀,另一只手揪着她的衣摆,如同一只乞怜的流浪狗一般。 他的眼睛是深红色的,红得几乎发黑,浓稠得划不开,在月色下泛着浅浅的涟漪。 “带我走吧,求求你,”他卑微地开口,“去哪里都好,我想要待在你身边,求求你,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笙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他的呜咽。 “小姐,小姐,我的真名叫帕斯塔莱,你可以叫我帕因,我的弟弟妹妹们都是这么叫我的,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死了……我今年16岁,我是逃到沃米卡的,我身世清白,小姐,请求你带着我一起走吧,我会成为您称职的仆人的……” 阮笙简直都要被气笑了。 身世清白?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依旧不忘记撒谎。他的嘴里,到底什么时候能有真话? “我只能告诉你,我叫海洛茵。” 阮笙咬着牙齿,低下头,把斗篷解开。 帕斯塔莱的手随着绀蓝色的布料滑落在地上。 “至于跟着我?想都别想。” 话音刚落,踏踏的军靴脚步声传来,似乎正要拐进这条巷子。 阮笙一怔。 握着剪刀的手也松开,剪刀摔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帕斯塔莱也停止了呜咽。他看向了长长的巷口尽头,那里立着一道高挑的、瘦削的身影。 巷子里没有光源,那个身影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但是因为刚才的响声,他还是迟疑着,朝着更深处走来。 是他。 阮笙看着那青年的身影,挺拔的制服、腰间的长剑,笃定地想。 是她的哥哥,德莱特。 第27章 玫瑰项链 越是火烧眉毛, 阮笙反而越是冷静下来了。 她取下袖口的别针,在帕斯塔莱不注意的时候扎了他的指尖,拿出转移卷轴, 握着他的手指往上按。 帕斯塔莱反应过来, 还想再挣扎一下, 却看到了少女几乎冰的掉渣的眼神。 “现在, 正在朝我们走来的人, 是骑士兵团团长,少公爵,德莱特·德蒙特, 也是我的哥哥,”阮笙一字一顿, “你知道最恐怖的事是什么吗?不是被他发现我在这种地方,而是发现我跟你在一起。” 帕斯塔莱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直愣愣地看着她。 “如果被他发现,不仅你会死,我也会死。” “我才刚救了你,帕斯塔莱。你难道想要恩将仇报吗?” 帕斯塔莱整个人都僵硬得如同一根杆子。 她叫了他的名字。 虽然恶狠狠的, 虽然咬牙切齿, 虽然气急败坏,但是她叫了他的全名。 名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仿佛带上了什么独特的意义一般,不再是一个冷漠的符号。 而像是一个咒语。 一个只能被她掌控的、被她牵在手里的,另一端系在他的脖子上的咒语。 他没有任何动作,整个人仿佛失了神一样,任由她把他的手指往卷轴上摁。 “再见。” 他在消失的前一秒钟,看见她的嘴型这样说道。 他全身的血液再次回流, 心脏跳动起来。他的生命,因为这两个字,而再次增添了色彩。 他灰白的人生,因她而回春。 再见。多美的两个字啊,不过是一次分别而已,他还可以再次见到她,听到她念他的名字,或许还能再牵一次她的手。 帕斯塔莱消失的前一刻,眼中迸发出亮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阮笙,如同要把她雕刻在自己的虹膜上一般。 帕斯塔莱的身影消失了。 地上的卷轴开始自动焚毁,最终化为了灰烬。 阮笙松了一口气。 不,还没有结束。 她飞快地抄起地上的剪刀,眼睛不眨地朝着自己的小腿划去,接着把剪刀抛开。 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她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眼眶瞬间红了一圈。 她默默酝酿着情绪,直到那双靴子在她的面前站定。 她抢在了德莱特之前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重重的鼻音。 “哥哥……” * 德莱特此刻正在身临一个让他难以做出决定的艰难处境。 他的妹妹,整个人脏兮兮地坐在他的面前,头发乱蓬蓬的,手上和小腿上有肉眼可见的红色伤口,渗着血珠。她向来干净的脸颊上灰漆漆的,嘴唇干裂,眼眶红得不成样子,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羊羔。 小羊羔害怕又委屈地叫着他“哥哥”、“哥哥”,一边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德莱特沉默了半晌。 他默不作声地蹲下身,用指腹抹着她的下眼睑。 冰凉的皮质手套,不知轻重地蹭过她的脸颊。眼泪和灰混在一起,阮笙猜测自己现在一定狼狈极了。 她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好像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先起来,我送你回家。”德莱特终于开口。 阮笙懵了一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会问,但不是现在。” 青年沉声说道,“你看起来很疲惫,我也还有工作要继续。这种事情想要问,有的是时间。” 阮笙这才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松懈,先前所有的疲惫、恼怒、畏惧、不堪全都从心底涌了上来。 她差一点瘫下去。 “还能够站起来吗?”德莱特问。 “我、我可以的。”阮笙吸吸鼻子,连忙强撑着就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仅浑身发麻,而且又饿、又累,身上的伤口还很痛。特别是腿,不知道是不是拉伤了,一抽一抽地疼。 她费力地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青年一言不发地转身,在她的身前蹲了下来。 “行了。”他道。 “……哥哥?”阮笙有点莫名,“你、你要背我吗?” “嗯,”他简短地说,明显自己也疲倦极了,“上来吧。” “可是你很累了吧,”阮笙踟蹰着,“我们可以叫一辆马车……” “你想让别人知道,德蒙特家族的公女深更半夜,浑身狼狈地出现在街头吗?”德莱特打断了她,“况且,这里离回家也不远了。” 阮笙没有再推脱,她趴上了德莱特的背,手臂圈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把重量压在了他的身上。 德莱特的手臂向后托住了她的大腿,直到确定她抱牢后才站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阮笙感觉自己的视野一下子变高了。 德莱特真高啊。 虽然说几个人里罗兰最高,但是只有德莱特的身高,这一刻阮笙深切地体会到了。 他的脊背宽阔、有力。她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硌着他的喉结和制服上别满了的金色勋章,他的手套很冰凉,即使隔着一层布料,她也能感受到那一阵凉意。 阮笙突然安心了下来。 她尝试着放松,把下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肩膀上的徽章戳得她的脸疼,她又悄悄往里靠了一点,脸颊几乎贴在她的脖子上。 德莱特有一瞬间的僵硬。 少女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发丝像是在挠着他的皮肤,痒痒的。她脸颊上湿润的泪痕磨蹭着他的脖子,黏黏的,随着他的走动,她柔软的嘴唇也会不经意间划过他颈侧的皮肤。 他第一次,和她贴得这样近。 近到不留一丝缝隙。 他想起来国庆祭典那次,少女身上的清香,突然的接近,若即若离的态度。 还有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一丝遗憾。 而这一次,缺憾似乎被填补起来了。 “哥哥,对不起,” 背上的少女突然开口说话了。 “没有下一次了,我保证。” 她停顿了会,又急切地补充道:“我保证这次是真的!!” “……嗯。”德莱特这才应了声。 肉眼可见的敷衍。 阮笙动了动身体,把他圈得更紧了些,嘴唇贴在他的耳边,悄悄说:“我这次真的只是凑热闹。社团的排练太无聊了……他们几个练了两周了,唱的还不如我,我实在是等得难受,就请个假先出来了。” “本来、本来是准备回公爵府的,可是一想到我今天突然多出来的这么多时间,要是不出去逛逛,那也太可惜了吧!”阮笙跟他描述当时的景象,“当时好多人在那里等着进入月神神殿,我也想溜进去看看,于是在地摊上买了斗篷和月神的信物,排队进去了,谁知道……” “不过,幸好你来得及时。” “我就知道,我的哥哥一定会来救我的!” 德莱特的唇角扬了一抹弧度,他很快按下弧度,抿起唇。 “那另外一个男孩呢?是怎么回事?” 阮笙早就找好了借口。 “他是我在这次宣誓仪式上看到的年纪最小的小男孩,原本是在沃米卡流浪,看着一大群人在进入月神殿,以为神殿在给贫民们分发面包和牛奶。” “你为什么要救他?” “啊?”少女意外的声音透露出她的茫然,“他的年纪那么小,而且肚子还很饿,就算他跟我没关系,我也应该带他下楼。” 德莱特没有说话。 头顶的数字却变成了“33%”。 “你的做法是正确的。”他开口,“只是,必须要在保证自己生命安全的前提下,再去顾及别人。” 阮笙刚想点头。 德莱特补充:“毕竟你是公女,而他只是平民而已。” 阮笙:“……”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过了这一关吧。 她伸着懒腰,又差一点从德莱特背上滑下去,连忙搂紧,吓得不轻。 滑稽的动作,即使德莱特看了也在心里忍俊不禁。 “你很累吗?” “还好。” “在我的背上睡一会吗?” “马上就要到了,现在睡的话,一会就要被叫醒,那样太痛苦了。我还不如回家洗个澡舒舒服服地在被窝里睡觉。” “……” 德莱特突然说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 “海洛茵,我送给你的眼镜你怎么从没见你戴过?” 阮笙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起来。 眼镜?那不是好早之前,被罗兰拿下来嘲讽了一番然后扔在地上被踩碎了吗? “嗯……那个,其实是我做实验的时候放在桌子边,没注意碰下去摔碎了。”阮笙艰难地解释着。 “……我就知道。” 阮笙似乎听到了他很低很低、几不可闻的一声轻笑。 她的耳朵怎么回事,今天怎么老是幻听? “不要瞒着我,”青年说,“碎了就直说,我会让人重新打造一副给你的。” “嗯……” “海洛茵,其实我加班两周之久,一直没来得及去看你一面,也从没去剧组看你排练过。”德莱特的声音突然沉沉传来,“我很抱歉。” 阮笙惊讶地张大了嘴。 德莱特居然道歉了? 跟她? “作为缺席两周的赔礼,我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东西?”阮笙疑惑。 “我现在不方便,你用手摸一下我右边的口袋。” 阮笙一只手扒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在他的右边衣服上摸。 “……是上衣口袋,不是裤子口袋。你在摸哪里?” 听他的声音好像有点愠怒,阮笙急急忙忙去摸上衣口袋。 冰凉的,硬硬的。 阮笙把东西拿出来,对着月光看。 皎皎月光下,盛放的玫瑰色钻石被雕刻成玫瑰的样子,光华流转,周围一圈精致的金色锁链即使在月光下,也散发着夺目的光辉。 “这、这是给我的吗?”阮笙惊讶道。 这种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东西,德莱特居然给她主动买?玫瑰色的钻石只有去西大陆海底才能发掘,更别提各种运输、打磨费用。 “是,因为跟你的发色很像。” 青年轻声道。 “到公爵府了。” 他说。 阮笙拿着手链从德莱特背上下来。 公爵府灯火通明,侍卫准备迎上来,却被他拒绝了。 德莱特说道:“我等会还有事,要接着去加班。只是先把妹妹送回来一趟。” 两个人看到一旁低着头也能看出来浑身狼狈,衣服脏破得不成样子的公女,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满脸的问号。 “哥哥现在就走吗?” “不,等等。” 德莱特拿过项链,轻轻展开,在灯光的反射下,这条本就价值不菲的项链更如同缓缓开屏的孔雀一般,绚彩夺目。 “我想为你戴上。”青年说道,“我送你的眼镜,从来没看到你戴过,它就碎了。” “可是我现在……”阮笙为难地低头,“衣着狼狈,身上脏兮兮的,就算戴着项链……” 德莱特打断了她。 “我知道,可是脏污、着装和剪短的头发完全无法扰乱我的视线,因为我清楚你本该是什么样。” “我只是想,看一次你戴着它,站在我面前的样子而已。” 第28章 “德莱特……见到了瓦丽塔吗…… 阮笙第二天睡到了中午。 她窝在被子里, 肚子饿得咕咕叫都不想爬起来。 好累,好疲倦,怎么越睡越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塞缪尔停在她的枕边, 阮笙扭头用鼻尖蹭祂的翅膀。 “幸好你在我身边。”她轻声喃喃, “瓦丽塔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已经是bug级别的存在了, 我真不敢想象, 当初罗兰用剑指着我的时候, 如果我选择放弃了你,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至少,她现在的实力也只能点亮两柱光, ”阮笙伸出手团住塞缪尔,往被窝里揣, “神殿暂时也不会注意她,罗兰更不会特地去找她。” 白鸟扑棱了一下翅膀,被卷进软绵绵暖烘烘的被窝里,祂的翅羽擦过她的锁骨和手臂,一瞬间动也不敢动,只眨了眨金色的眼眸, 看着她的手指在蓝色的光屏上跃动着。 “……真是不可思议啊。”阮笙不自觉瞪大了眼睛, 词穷地感慨,“帕斯塔莱,一跃成为了羁绊值榜第一名,甩了后面三个人一大截!” 【羁绊值: 帕斯塔莱:61% 新的内容已经解锁,是否现在查看? 是/否】 点击【是】。 【姓名:帕斯塔莱 年龄:16 身份:逃兵 讨厌的事:吃不饱肚子、魔族、火焰、被人欺骗 喜欢的事:被叫全名、被牵手、坐在桌子边吃没有馊掉的晚餐(有她的陪伴更好) 其他:未解锁】 阮笙至少皱了十秒钟的眉头,把这个“她”的可能性过了一遍。 帕斯塔莱的养母?他的妹妹?总不可能是还没见过面的瓦丽塔吧? ……不会是她自己吧。 阮笙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恶寒了一下,赶紧叉掉帕斯塔莱的页面。 她永远不可能跟帕斯塔莱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 她如果在桌子上吃饭, 他就只能蹲在桌底吃;他如果在桌子上吃饭,她就换一家餐馆吃。 总而言之,看到那张脸,她的拳头就不由自主地硬了,只想用食物糊他一头。 【羁绊值: 赫尔曼·艾利克斯:49% 德莱特·德蒙特:35% 罗兰·瓦伦汀:17% 帕斯塔莱:61%】 目前德莱特走的应该是亲情线,还算比较稳,犯了什么错误乖乖认错不顶嘴羁绊值就不会掉太多。帕斯塔莱的羁绊值已经超过了60%的及格线,根据系统的说明,60%以上的羁绊值只升不降,暂时不用太担心。 只有罗兰这个硬骨头,也太难啃了点。 她泡了快两个月的星宵草,体寒让她每个月生理期都痛得快要昏厥过去,可他才17%。 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攻略方法了呢? 阮笙一边蹙眉纠结地想着,一边戳开了赫尔曼的详情。 他的信息更新了。 【姓名:赫尔曼·艾利克斯 年龄:17 身份:艾利克斯家族伯爵独子、药剂学科助教、天才的资深药剂师】 阮笙的视线移到最后一行。 【讨厌的事:道歉、他人的哭泣、后悔】 阮笙:“……” 真想把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贵族扔到魔物军堆里教训教训,看看他跟帕斯塔莱哪个最能苟。 阮笙叉掉了系统页面。 因为哈蒙进来催她洗漱了。 阮笙躺在枕头上,和哈蒙大眼瞪小眼了一会。 哈蒙叹了一口气:“小姐,我来帮您擦脸吧。” 阮笙立刻弹了起来:“我自己来就好了。” 双手浸入水中,不烫不冷的水温刚刚好,温暖得如同夏日清晨的阳光。阮笙把脸埋进潮湿柔软的毛巾里,听到哈蒙开口:“艾利克斯家的拜帖第三次送来了,还是要拒绝吗?” 阮笙想起自己之前跟哈蒙吩咐过,如果拜帖是来自神殿和伯爵府的就统统拒绝。 “嗯,就说我身体不适。” “那明天的音乐剧演出,您需要请假吗?” “……不用了。休息一天也够了。” 她要是真的请假了,就别想在玫瑰院继续混下去了。 “卡兰小姐也送来了拜帖,我告诉她您还在睡觉,侍女陪她去您的花圃和喷泉那边散步了。您现在要见她吗?” 阮笙把毛巾挪开,感觉整个人清醒了不少,脸上的毛孔好像都打开了,睫毛和嘴唇都变得湿漉漉的。 “要。”她说,“如果是卡兰的话,让她直接过来就好了。” “好的。” 哈蒙几乎是前脚刚走,卡兰后脚就蹿了进来。 她刚要往阮笙床上扑,对方就把白鸟提起来挡在她面前。 “停。”阮笙指了指自己的腿,“我现在可是病患,你小心一点。” “我可担心死你了,幸亏你没事!少公爵说你昨天用传送卷轴直接溜出去玩,结果因为火灾事件被推搡倒了,小腿和手臂划破了,吓死我们了……不过你出去玩竟然不带我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卡兰一直在排练音乐剧的原因,阮笙感觉她脸上的小表情越来越丰富生动了。 原来德莱特对外是这么说的啊。 卡兰把她被子掀开检查一通后才松了一口气,接着话题一转。 “你不知道,我昨天看贝蒂和哈蒙那架势,真以为公爵府和侯爵府要撕破脸了!赫尔曼沉着脸过去一脚踹开了更衣室的门,禁制直接裂开……结果里面根本就没人!他都打算提着贝蒂去侯爵府问罪了,结果人家开始拿身份出来打压,还因为说了几句污蔑贬低你的话,哈蒙当时上去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不比那什么音乐剧精彩多了!!!” 黑头发的少女绘声绘色地给她转播当时的场面。 阮笙听着她语无伦次、语法频频出错的句子,大概能想象到当时混乱的情况了。 “咳咳,我给你学一下当时她们的表情哈!” 卡兰夹着嗓子,皱着一张脸,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我早就说过了,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偏要说是我做的!现在看到了吗?更衣室里压根半个人都没有!!’” 这是贝蒂。 她紧接着把眼睛耷拉下来,捏着双手抵在下巴边,眨着眼睛,露出惊慌无措的表情,用了能让阮笙浑身炸鸡皮疙瘩的嗲里嗲气的声音:“‘这件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吧?大家都是同学,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闹得太大多伤和气呀……’” 应该是瓦丽塔? 下一秒,卡兰高高地抬起了下巴,把两根麻花辫飒气地甩到背后,抱着手臂,整张脸都写满了“你算老几”几个字,冷哼一声:“‘与你们无关?有时间在这里开玩笑,不如好好解释一下这三只弱鸡魔物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学到了赫尔曼的精髓。 最后,卡兰支起两根手指,提拉着眼角,眯起眼睛,抿着嘴唇,压低了声线:“啪——” “我可不会像我家小姐那样好脾气,打人之前还给对方一个心理准备,”她微微低头,抬着眼瞳,露出眼白,凶狠又凛冽,“再说小姐一句坏话,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阮笙:“……最后一句是你自己编的吧?” 卡兰哀嚎:“你懂不懂什么叫艺术加工!” “懂,”阮笙面无表情地鼓掌,“你待在药剂学院你真是太屈才了,建议帝国戏剧高级学院直接录取。” “嘿嘿,低调低调,”卡兰摆摆手,实际鼻子翘得老高,“毕竟我的本职是药剂师,演戏只是兴趣使然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海洛茵,你这腿,明天还能演出吗?”她有些忧心忡忡。 “又不是耍杂技,”阮笙屈了屈膝盖,“我又不像瓦丽塔一样,还要跟男主角跳双人舞。莱娜这个角色整场音乐剧下来,最激烈的动作就是一个人在树林里跳了两分钟的小步舞。” “也是。”卡兰脑袋一动,“你觉得,我明天去看你的演出,带两个声像石,一个录音,一个录像怎么样?镜头只对焦你一个人!” “学校好像有官摄。” “那可不行,我半点都不想看到那个格林和希尔。谁乐意在那坐两个小时就为了看这俩人啊?” “学校同意就行。” “我还想,能不能用魔法特效做一个夜光牌,演出结束后我就举起来释放魔法,上面就会出现七彩的‘海洛茵’三个字……那真是太酷了!!” “……”有点过分了啊! …… 快过饭点的时候,阮笙才被卡兰从床上拖了起来。 “我还没问这件事情德莱特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阮笙光着脚踩在地摊上找拖鞋,“你这么快就饿了吗?” “我过来之前吃了零食,我怕你胃痛。”卡兰拽着她的胳膊,“快点快点,我一边走一边跟你讲。” 阮笙趿拉着拖鞋被卡兰牵着手在走廊上踢踢踏踏。 她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少公爵出面解释了你的事情,但是他依旧找到了教务处,提出让贝蒂停课三周的要求。侯爵夫人提着两大盒礼物去学校里找他,结果他一个眼神都没给她,贝蒂扯着她妈妈袖子脸红得跟猴子一样,又羞又恼……笑死我了,真后悔没录下来给你看……” “就是可惜,瓦丽塔什么处分也没受,她还能继续当她的女主角。”她的声音颇有些不甘心,连牙齿都气愤地磕了磕。 “等等——” 阮笙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滞了一瞬间。 她的世界被消音了一秒钟,唇色似乎比之前更加苍白。 她定在原地,没有挪动,卡兰疑惑地回头。 她看见玫瑰色长发的少女好像被抽了魂一般,眼神失焦着喃喃地问:“她……了吗?” “你说什么?”卡兰快步走近她。 阮笙艰涩地开口: “德莱特他……已经见过瓦丽塔了,是吗?” 第29章 “你的姓氏,正式被我收回。…… 阮笙其实已经发现了的。 前几天去转科, 顺便帮班纳主任整理资料的时候,看到德莱特的档案有被翻阅过的痕迹。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哪个导师查看德莱特的资料。 直到她发现自己的档案也被人打开过。 白色的封线卷得又匆又忙, 还露出一大截没卷进去, 牛皮纸的一角还折了起来。 阮笙默不作声地整理好这两个档案, 把它们放回原处。 她确实怀疑过是瓦丽塔的可能性。 可是毕竟瓦丽塔才刚来沃米卡, 甚至根本不认识她, 两人除了女主角事件之外什么冲突都没有。况且,当时在皇宫里的时候她和德莱特双方互相都没有认出来,如今更不应该特地来找他的档案。 所以她暂时把这个疑惑埋在了心底。 现在, 她必须要立刻弄清楚的事件有两个。 一,贝蒂当时反锁了更衣室的门, 并且设下了禁制这件事情,跟瓦丽塔到底有没有关系。 二,德莱特那天去学校处理更衣室事件,遇见瓦丽塔的时候,她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她在德莱特的书房前焦虑地踱步。 “你真的不去吃饭吗?”卡兰忧心道,“执事都说了, 少公爵傍晚的时候才会回来。现在还有两三个小时……” “我吃不下。” 何止是吃不下。 阮笙觉得, 她现在哪怕坐下来,都会觉得胃里翻涌刺痛,紧张得简直要吐了。 卡兰握住她的双手:“海洛茵……你的双手怎么这么冰?可是手臂和背上在冒着冷汗,你怎么了?你担心少公爵会责怪你吗?还是因为一些其他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阮笙退到墙角,她靠着墙壁,脊背感觉到一阵凉意,缓解了些许焦躁,“卡兰, 你先去吃饭吧,或者让哈蒙陪你去玩一玩。公爵府很大的,你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呢,别担心我了……” 卡兰沉默了半会,嗒嗒嗒地跑远了。 身边的人都消失了,阮笙这才感觉自己的力气被抽空。 她的脑海里止不住回忆游戏剧情中,海洛茵身份暴露的那一段: 【青年阴沉着脸,让人去她的房间里把她带出来。 海洛茵撒着泼,大喊大叫,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不愿意起身。几个侍女便把她连同被子一起从床上扯了下来。 她像一只蓬头垢面的破布娃娃一样,被一路拖到了德莱特的书房门口。她不敢看自己的哥哥,整张脸埋进掌心,只知道发出沙哑的“呜呜”声。 那青年沉沉的眼眸动了动,看着她如同看一片垃圾一般:“海洛茵,我很高兴。” “你一直这样窝囊、不成器,不是缺乏我的教导的原因,而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具备的德蒙特家族优秀的血统。现在,解决这个问题,还不算太晚。” 青年的靴子停在她的身前。 “你的东西,我会在三天之内打包,和你的人一起扔出去。帝国学院的学籍,保不保留,由学校高层决定。如果你还想继续这无谓的学习生涯,未来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你需要自己支付。” 海洛茵全身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吼,眼泪在地板上积了一片水渍。 “这么多年,你亏欠德蒙特的,我不要求你归还。只是,我不允许你,再踏进公爵府一步。你的房间,以后的使用权归瓦丽塔所有,我也会派人时时刻刻保护她,不会让你有接近她的机会。” “从现在起,你的姓氏,正式被我收回。”】 阮笙撑不住,顺着墙壁慢慢滑下来,坐在了冰凉的黑曜岩地板上。她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 振作、振作。 就算瓦丽塔现在说了什么,她也没有证据,一切都是凭空猜测。她和德莱特还没有去神殿检验血统,还没有盖棺定论,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纸空谈。 即使德莱特怀疑了,她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阮笙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点开系统,准备查看可攻略对象对瓦丽塔的羁绊值页面。 上一次解锁花了50金币,这一次需要500金币。 刚准备解锁,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就响起在了走廊尽头。 “海洛茵,海洛茵!!” 是卡兰的声音。 后面还有脚步声,阮笙眯起眼睛,看清了她的身后是一样气喘吁吁的哈蒙。 不对,还有第三个人。 那脚步声很快,却并不慌乱,每一步都平稳坚实,是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的有规律的嗒嗒声。青年的身影在最后,像一棵挺拔的松柏,又像一把未出鞘的利刃。 “我们去找少公爵,把他带回来了!”卡兰把手团成喇叭状,“他正在换班,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阮笙怔忪地看向青年,撞进了一片午夜时分暗沉无边的大海中。 * “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德莱特背对着她,把佩剑放在檀木架上,曲起手臂,解袖口的扣子。 阮笙一言不发。 她站在原地,不安地把手背在背后,像是两端被固定住了拉直的一根线,动也不动。 两只黑金色的扣子都解开了,德莱特脱下了手套,扔在了桌子上,一边解领带一边走到书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你在担心我跟学校怎么解释的吗?”德莱特扯松了领带,有些疲倦地靠在椅子背上,搭着扶手,说道,“我告诉他们,你被关进更衣室之后被魔物吓到了,用了我送给你的传送卷轴,所以声像石里才没有你的身影。结果你不太会使用这个卷轴,传送到人流密集的地方,正好昨夜的失火事故人潮拥挤,你在推搡中受伤了。” “卷轴交易的证明也给学校看过了,他们没有意见,贝蒂也停课了三周。”德莱特问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明明是说她因为贪玩被人群推倒了。 德莱特所说的所有的这些,都不是阮笙想要知道的重点。 她踌躇着半天,内心的勇气鼓起又消退,再鼓起再消退。 德莱特是在演她吗?万一他已经开始怀疑了,却故意不说,就是在等她自投罗网,那该怎么办? 瞻前顾后。 这不是自己。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闭上眼睛,索性直接开口: “……瓦丽塔。” 话说出来声音却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德莱特皱了一下眉头,停顿了三秒钟。 阮笙感觉像是过了三年之久。 然后,她听见青年有点疑惑地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她惊得猛地抬头,看见了德莱特莫名其妙的神情。 看上去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就是那个,金发的,”阮笙有些慌忙地描述,“哈蒙有跟你说过吗?跟贝蒂走得特别近的那个少女,这次的音乐剧里,她是女主角……” “我想起来了。” 德莱特用手背抵了一下额头,才抬起头来,“今天上午,我准备走的时候,是被一个金发的女孩叫住了。” 阮笙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德莱特,静静地等着。 “她一上来,先感谢我,说我明察秋毫,这次的事件没有偏听其他人的,把她当成共犯牵扯进去。” 德莱特回忆着:“我告诉她我不认识她,当天的事情都是我派人去查的,我没有亲自过问。” “她又问我还记不记得她。” 德莱特露出一个罕见的,有点奇怪的神情:“你的这个同学真的有些奇怪……我告诉她我没见过她,她就把自己的名字说了三遍,然后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 “我当时不想回答,急着回公爵府,就准备走。”德莱特似乎在斟酌着措辞,“她……好像过分热忱了一些,直接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腕。” 阮笙的心脏随着他的话提起来。 “我下意识甩开她的手,她还不敢置信地说,我们在皇宫里见过,她当时偷偷溜进去,结果被我抓了个现行,遣送出了沃米卡。” 说到这里,德莱特露出了阮笙从进入这个游戏以来见到的,第一个迷惑不解的神情。 “我告诉她:我每天遣送出沃米卡的罪犯和流民有三位数以上,如果她想再被遣送一次的话,得等几天,我这几天很忙,没时间。”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 阮笙:“……” 在门外偷听的卡兰和哈蒙:“……” 阮笙恍恍惚惚地出了德莱特书房,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走回自己的房间的。 书房里,德莱特最后问她:“你为什么会提到这个人?她参与了这次的事情吗?” 阮笙不知道她参没参与。 可她很想问德莱特,“你有没有觉得瓦丽塔跟你的外貌有两分相似”或者“你不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吗”。 但是,她最后只是声音很低很轻地: “哥哥,你觉得,她比我好看吗?” 话一说出来,双方都默契地沉默了。 五秒钟后,阮笙开始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十秒钟后,德莱特露出了第二个迷惑的神情。 他犹豫着开口:“你……” 阮笙脑子里几乎乱成了一团浆糊,她飞快地思考着该如何弥补这个奇奇怪怪的问话,绞尽脑汁地试图让问题变得合理: “社团里的大家,都说瓦丽塔比我更适合女主角,因为她更漂亮、开朗、平易近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是我唯独想知道,哥哥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话刚说完,阮笙脑子就停滞运转了。 她到底是怎么把一个谎言圆得越来越不合理的? 她低着头,干脆放空了脑子,不去看德莱特。 青年却在听完她的话后,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她的为人到底怎么样,但是,海洛茵,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看着少女头顶小小的发旋,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乖乖地待在摇篮里睡觉,不哭也不闹,像是精致的东方陶瓷。 从那时起,“兄妹”这两个字就牢牢地捆住了他们,血缘的红线牵扯着他们,天生的引力横在他们之间,不论过多少年,这份羁绊也永远不会消失。 不管她后来多么荒唐,天赋多么差,多么顽劣,他也绝不会放弃她。 他时刻铭记着他身为一个兄长的职责。 他的妹妹,就算浑身都是缺口,被切割得毫不规矩,那也一定是沃米卡最闪耀的一颗钻石。 “所以,海洛茵,”德莱特沉声道,“我很清楚,在一颗钻石和一粒石子之间,到底应该选谁。” “别再有这种可笑的念头了,你不值得自降身份,暗暗和一个男爵的女儿比较些什么。” 阮笙点开德莱特对瓦丽塔的羁绊值,花了500金币解锁。 【德莱特·德蒙特:7%】 德莱特对她的羁绊值是35%。 只是,阮笙不知道,这35%里,有多少是属于她的,又有多少是属于“少公爵的妹妹”这个名头的。 第30章 院士与骑士与神使 舞台布置了两个多小时, 阮笙跟卡兰一起整理完了服装就偷偷溜出去喝酒。 亚特帝国规定未成年人不允许喝度数超过果酒的酒类,但是每年帝国学院的两院联谊会都有偷偷售卖高度数酒类的学生。 魔法调酒,特效炫得天花乱坠, 阮笙抿了一口就皱了眉。 “这酒好喝?”阮笙不理解地晃了晃浅紫色的澄澈液体。 “谁喝酒是为了好喝?”卡兰嘬了口, “还不都是为了刺激!” 她拽住阮笙的手腕:“你不喝了吗?去哪?” “我下午还要表演呢, ”阮笙叹口气, “我背台词去。” “你不逛, 我也不逛了。”卡兰撇下热情的调酒师们,挽着她的胳膊,亲亲热热的, “不喝也好,你胃本来就不好, 酒水少饮一点……” 她话还没说话,被阮笙拉着胳膊就打了个转,朝反方向走去。 “别回头,赫尔曼在后面,应该还没看到我,”阮笙对她小声说, “我让哈蒙拒绝了四次伯爵府的拜帖, 现在要是被他看到我,下午排练之前我们都别想吃午饭了。” 卡兰:“那赶紧的!” 为了躲瘟神,卡兰被迫远离了人潮,丧失了一年一度的择偶好时机。 “我本来还想着看看这次联谊会上埃卡特院士会不会出席——可恶,赫尔曼他欠我的用什么还!!”卡兰坐在更衣室的凳子上咬牙切齿,表情狰狞得恨不得撕了后者。 “好熟悉的名字……”阮笙费力地把头套进繁重的衣服里面,开始整理头发,“我想起来了!埃卡特院士, 你那天晚上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他明明天赋又高性格又温柔,阅历还甩赫尔曼一大截,名气却不如赫尔曼?” “哈哈,”卡兰生无可恋地干笑,“他可是药剂学领域的天花板诶,而且又不是我们这种小年轻,早就名花有主了好吧!” 卡兰说着说着,眼睛又放起了光: “海洛茵,我跟你说,你是没见过埃卡特院士的恋人,她长得……那叫一个漂亮!!当然,你长大以后肯定比她漂亮!不过她不仅漂亮,两个人容貌还微妙地相似,巨有夫妻相,虽然两人几乎没同过框,但是学校社团里写手同人文里这一对可是蝉联cp热度第一连续两年!!” 阮笙:“……” 原来如此。 “而且他人也比较低调,一年到头也就开几场讲座,偶尔参加一些校级活动,平时不怎么抛头露面,都在实验室里搞研究,很多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哪像赫尔曼那样一天到晚招摇过市!” 阮笙:“不错,我就喜欢这种拉踩。” “嘿嘿,等开学之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听听他的讲座!听说那可是一票难求呢,听说只要你听过他的讲座,就会立刻被他的个人魅力所吸引,从此人生蓝图的终点就变成了他的名字……” 阮笙听着听着感觉有点不对劲了…… 这是搞学术的院士? 听这描述,这人分明是蛊王吧! 她走着神,一边在后台看舞台上的音乐剧,现在的进度是格林和希尔在跳双人舞,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如同壁画一样美好、纯洁。 卡兰在一边开启嘲讽模式:“笑死,我梦游都跳得比他俩好。” 她一把揽过阮笙的肩膀,气势十足地道:“海洛茵,等会你上场好好发挥,把这两个人吊打一顿,公开处刑!!” 卡兰对她的自信让她自己都觉得很迷惑。 这就是滤镜的威力吗? 她正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边的社长就手忙脚乱地赶过来:“快快,海洛茵,马上就到你了,做好准备!” 卡兰立刻退到后台。 阮笙拉上了斗篷兜帽,深吸了一口气。 音乐响起,树林的背景板被魔法移开,她迈开脚步,轻缓地踏上了阶梯。 莱娜的鞋跟很高,每走一步路,发出的声音都清脆又有力。 她从黑暗中缓缓走出,慢慢站到了灯光下。 ——现在,舞台被清场。 这是她一个人的独唱。 * “抱歉抱歉,借过借过……” 两名骑士气喘吁吁地开着道,旁边的人刚想皱眉抱怨几句,就看到了走在后面的青年清瘦挺拔的身形。 抱怨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变成了不可思议和喜出望外的惊呼声。 “少公爵!!!月神在上,我没看错吧!” “噢,天哪,蒂娜,真的是少公爵,我发誓是他本人,你看看他的腰带和佩剑,我弟弟买过一套一模一样的制服天天在家里穿着显摆!!” “哪怕下半场音乐剧不看,这票也回本了!” “真是难得,前几年联谊会少公爵大人从来没出席过,今年居然回了母校……” …… 两名骑士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得来的半天假,居然被团长征用了!虽然说补薪还有免费的音乐剧看,但是处理这种场面他们可是最头疼的了!! “嘘、嘘,淑女们,请安静欣赏音乐剧!” 两个人口干舌燥地维持着秩序,好不容易等到德莱特落了座,他们刚准备在上司身边坐下来歇口气,一支金棕色的权杖强势地点在了德莱特身边的座位上。 “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 金发的高马尾青年慢条斯理地摘下了神殿制服的帽子,抬手把马尾从捋出来,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德莱特身边的位子上。 德莱特选择的是第三排中间的位置,视野好,光线也好,平视着看过去,舞台上演员的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 两名骑士尴尬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恨不得当场抠出一座神殿来钻进去。 德莱特微微偏头,眼睛却始终看着舞台,他从始至终理都没理身边的青年,只是轻声说道:“你们两个去后排坐吧,演出结束后在门口等我。” 骑士们如临大赦地溜了。 摘下了兜帽,露出了铂金一般柔顺漂亮的金发,周围又是响起了阵阵低呼: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神使大人居然也来看演出了!!” “百年难得一见,我听说神使大人平日里皇室的活动都懒得出席,皇帝三邀五请他都拒绝……今天的音乐剧是什么旷世神作吗?” “少公爵大人、罗兰大人……光明神啊,这要是再来一个埃卡特院士,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 森林的背景板被拉开,终于到了她的出场时间了。 德莱特靠在椅背上,手臂支着下颌,架在扶手上,双眼不眨地看着黑色的背景板。 马上,他的妹妹,就会从那里的台阶登场。 她的第一次公演。 音乐开始响起。 轻缓静谧的钢琴曲和风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伴随着高跟鞋不疾不徐踩着台阶的声音,灯光开始聚焦。 德莱特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一点。 “啊,抱歉,”一道突兀的声音在他的右手边响起,礼貌又彬彬有礼,“我看您身边这个位置还没有人,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德莱特的聚精会神被人打断了,他眼色沉沉地抬头。 那是一个绀蓝色长发的青年,年龄看上去比他要稍微大三五岁,他容貌精致,带着单边金丝眼镜,耳边垂着一条金色的长链。他的气质温文尔雅,说话也谦逊有礼,衣装都透露着学术界的斯文书卷气。 “快、快掐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吧,埃卡特院士竟然真的来了!!” “他们今天不会是约好了一起听音乐剧吧,这么小概率的事情,我今天回去就去抽扭蛋机!!” “虽然我没听过埃卡特院士的讲座,但是我看到他的人了!” “和这三位在同一个剧场里听音乐剧,我说出去能吹一辈子!!” …… 好烦。 德莱特虽然一言不发,但是他现在脸色黑得不行,心情也像乌云密布的暴雨天一样。 左边一个脸臭金毛,右边一个中央空调。 偏偏还都引起一阵骚动。 他默默地把椅背往前调了点,避开了余光瞟到这两人的可能性。 很快地,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因为舞台上的少女,开始了她的独舞。 踏步,踏步,回转,转圈。 踩着旋律,月色下,她摘下了兜帽。 玫瑰色的长发一泻而下。 前奏之后,少女的声音响起。 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在脑海中轻声呼唤,又像是响彻在深海的世界里,来自远古。 不知不觉,躁动都安静了下来。 人们被舞台上的歌声吸引,全身心地投入进了少女用歌声和舞步打造的梦境之中。 她像一只水母。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加贴切地形容她了,就像是一只玫瑰色的水母,轻盈、单薄、优雅、美丽。 她好像不是在旋转,而是在水中飘舞;她不是在踏步,她是在海中漂浮;她不是在歌唱,她是在模仿塞壬的歌声蛊惑人心。 好像整个剧场瞬间黑暗下来,只有她在发着光一样。人的趋光性让所有的视线都本能地被她牵动,情绪也被她调动。 演出进行得很顺利。 莱娜为了取治愈药剂而昏迷不醒的时候,观众席上还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随着三人的同台,这出剧的最后一幕终于开演。 火光逼真的特效让德莱特的心脏忍不住被攥紧了一瞬。因为之前的神殿纵火事故,一些没有心理准备的观众甚至被吓了一跳。 太真实了,就连剧场里的温度也变得越来越灼热起来。 少女莱娜听见呼声,徘徊之中最终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心意,冲进了火场。 德莱特捏紧了扶手,脸色阴沉。 旁边几乎是同时传来了“咔哒咔哒”声。 他扭头一看,罗兰表情寒冰一样冻得掉渣,拿权杖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 再看向右手边。 礼貌温和的院士叠着双腿,脸上的笑容依旧,就是有点可怕。 第31章 镜湖中的13分间 赫尔曼今天的状况有点不对劲。 他入不了戏, 和瓦丽塔对戏的时候,好几次还出现了走神的情况。 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阮笙默默祈祷着。 学校树林两个人初遇的时候,赫尔曼的态度也很微妙。他穿着少年气的白衬衫和背带长裤, 衬衫袖子挽了上去, 领口扣子也解开了一颗。 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明明头顶的数字还是49%, 没有变化过。 阮笙心里不安的预感一下子涌了上来。 最后一幕戏, 是在特效里拍摄的。虽然说火都是虚拟、不会造成任何灼伤, 但是温度还是腾地一下子升了起来。 阮笙穿着高跟连续站了一个多小时,感觉自己两条腿都发软了。高温的炙烤下,她还得尽可能地把自己代入角色中, 演出那种悲哀、深情又心碎的无奈。 莱娜是爱着格林的。格林清秀,认真, 天赋高,勤奋好学,善良单纯,连贵族小姐希尔也会被他的魅力所吸引。 但是阮笙不是莱娜。 她背对着观众,因为这一幕不用露脸,她只按照剧本, 解下隔火的斗篷, 动作轻柔地披在赫尔曼的身上。 “格林,和她一起走吧。” 面前的少女嗓音沉恸又沙哑,眸色却沉静如海,湖绿色的眼瞳丝毫不被烈焰所侵染。 按照剧本,这里格林应该流泪,向莱娜泣不成声地哭诉,紧接着抱紧昏迷的希尔,一边道歉一边冲出剧院。 可是赫尔曼却魔怔了似的。 他死死地盯着阮笙, 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似乎希望从里面能看出一点什么来。 他忘词了吗? 阮笙被他看得不舒服,低着头,小声提醒他:“该你了,快哭,接词。” 赫尔曼没眨一下眼睛,他感觉不到炙热的温度似的,这样跪在地上,连他怀里的瓦丽塔都热得快受不住了。 “……海洛茵。”赫尔曼终于开口了。 他的嗓音被火焰燎过一样发哑。 “是莱娜!”阮笙愠怒地瞪着他,低声而快速,“你在胡说些什么!” 太长时间没有继续,观众席逐渐有人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我不知道她们欺负你的事情,我当时不在场……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赫尔曼忽然间松开双臂,瓦丽塔“扑通”一声滚到地板上。 “你一直拒绝见我的拜访,连早上也在躲着我,甚至好几次见到我了却转身就走。” 赫尔曼胸口起伏着,他一把攥过阮笙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高得吓人,让阮笙几乎以为他在同时释放着火魔法。 49%的数字平静地旋转着。 越是这样,阮笙越觉得害怕,异常,她往后退了几步,没站稳,被瓦丽塔的腿绊倒,摔在了地上,赫尔曼却站了起来,也因为这么一扯,她感觉自己的手臂断了似的疼。 她发出痛呼。 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不对,一些人站了起来,奔去找后台的工作人员,同一时间,罗兰抬起手臂,他的掌心逐渐形成一个光魔法的星盘,奇异的图案和咒语组合着,高速旋转,照亮了半个剧场。 他把右手轻轻一推,魔法星盘脱离掌心,离弦之箭一样发射出去! 德莱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刃出鞘,格挡开他的魔法,让它偏离原有轨道,眸色冷厉: “你想连她一起攻击吗?!” 观众席上,尖叫、惊呼声响了起来,原本安静的剧场变成了事故发生的现场。 赫尔曼抬了抬红色的眼眸,另一只手随意而快速地画出一个火魔法阵型,面积不大,却弹上高速袭来的光魔法正中,如同水入油锅一般炸裂开来,彻底偏移了罗兰的攻击轨道。 “轰隆——” 光魔法击中舞台背景板,灼烧出一个大窟窿,台板倒地,发出巨响!! “早就说过,光魔法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赫尔曼轻嗤一声,无视了少女的惊慌和恐惧,俯身直接搂过她的腰部,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前,咒语都没有念,抬手框了一个传送阵。 两个人的身影眨眼之间,消失在了舞台上。 灰尘片刻后散去,瓦丽塔哭泣着被扶下舞台,裹着毛毯,台上竟然空无一人。 德莱特脸色阴沉,蓝色的眼瞳犹如开刃的长剑,凛冽得毫不收敛。 他疾步走出剧场,对下属飞快道:“通知,今晚原本休息且空闲的人过来双倍补薪找人!!” 帝国学院两院联谊会的这天夜晚,形势再次失控。 * 赫尔曼的手好像烫红的烙铁一样,隔着一层布料,紧紧地箍住她的腰。 传送阵和瞬移术相似,和传送卷轴则完全不同。 前两者是利用物体的高速移动来达成看似传送的效果,后者则是真正地破开空间,进行物质的运输和传送。 阮笙被迫拥紧赫尔曼的脊背,他的身体好像滚烫的沸水,在加热着她的体温。而她的背部则因为极度高速的运动像是在躺在冰面滑行一样,又冷又刺痛,直到失去直觉。 “我记得你很喜欢这里,”少年的声音从她的耳侧传来,“你经常和那个神使来这儿,对不对?” “今天也陪我看一次镜湖,怎么样?” 阮笙痛得抽气,她没有魔法,无法保护自己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她抬头,咬着牙齿,艰难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赫尔曼没有回答,不过几秒钟,他停了下来,阮笙刹不住车,往后仰去,她下意识地去扯赫尔曼胸前的背带,谁知道竟然拽得两个人一起倒了下去。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因为她沉入了镜湖中。 “扑通——” 对阮笙来说,比狼狈地摔一大跤更加恐怖的事情,就是掉进水里。 她不会游泳,一接触到水,浑身就下意识地僵硬,无法呼吸,无法挣扎,无法呼救,只能像一座不能动弹的雕塑一样坠入水中,沉到水底。 她有深海恐惧症。 不仅是深海,像是面积大一点且足够深的湖泊、泳池,都会让她停止思考。德莱特蓝色的眼睛会让她经常联想到大海,所以她在跟德莱特对话时的思考速度和反应要比平常慢小半拍。 她呆呆地睁着眼睛,看着天幕。水花从她的身后溅起,紧接着发出巨大的轰隆和咕咚声,她好像被一口吞进了怪物黑暗的肚子里,毫无挣扎之力。 下沉、下沉。 学校的天空是很美的,尤其是没有云的夜晚。暑假的时候,有时德莱特不回来,阮笙会在卡兰的宿舍留宿,两个人半夜偷偷溜进过学校的天文台,用造价昂贵的望远镜看过星星。 学校的占星社团里,还专门请过这方面的专家举办了几次兴趣讲座。 但是,从来没有哪天的星星,像今天晚上一样的繁多、明亮。 一串金色的星星装饰在夜幕上,阮笙忍不住想起来那天在月神神殿看到过的星象图。 就跟当时壁画上的一样灿烂。 下一秒,她的五感被剥夺。 视野模糊,耳廓和鼻腔被无孔不入的水挤进,即使紧紧闭着嘴唇,也因为窒息而忍不住张开,湖水便趁机一举涌入。 最可怕的是,她的演出服又沉又重,灌了水之后犹如一个沙袋一样绑在她的身上,把她拖向湖底。 她越沉越下,越往下水压越大,她越缺氧,脑子嗡嗡作响。 直到上方的亮光处出现一个人影,他飞快地,灵活地朝着她游来,伸开了双臂,从她的双臂下穿过,紧紧地抱住了她。 少年红色的短发在水中如一团明亮的火焰,他拖着阮笙,快速地往上浮去。 阮笙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像所有溺水的人一样,本能地伸手拢住他的脖子,贴在他的胸前,试图借助他的力道返回水面。 赫尔曼被她拖曳着差点又往下沉,却并不气恼,只是轻轻施了个魔法,两个人的身体一瞬间都变轻起来,不由自主地朝着水面浮去。 “咳咳咳……咳咳……” 鼻尖一露出水面,她就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缓解自己眼冒金星的情况。她在溺死的边缘走了一圈,内心极度的恐惧和不安全感让她除了抱紧赫尔曼的脖颈之外,什么事也无法做到。 少女的胸口起伏着,她闭着眼睛,衣服和头发完全湿透,贴在皮肤上。 湖水完全溶解掉了她的妆,她的头发变得真的如同海藻一般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脸颊、额头、脖子上,不停地有水珠滚下脸颊,路过锁骨,滑进衣领。 月色下,她的皮肤被水洗净后更显得莹白、透明。 阮笙歇了好一会,吐了几口湖水,她把手指插进赫尔曼的发间,用力地拽住他的头发向后扯: “赫尔曼,你到底在发什么疯?!我不会游泳,你不知道我差点死了吗!!” “我就知道你还在生气,”赫尔曼任由她把他拽得仰头,“你一年级的时候尝试飘浮术失败,掉进镜湖里,最后还是自己游回来的,大家都看到了,你怎么可能不会游泳……” 如果不是手臂发软,使不上劲,阮笙真想把他的头发狠狠地扯下来。 海洛茵可能会游泳,但是她却怕水。 “……前天我担心了整整一晚,一直没睡,直到昨天一早,我听说你被找回来了。” 赫尔曼的声音很低,他凑近阮笙,贴着她的额头,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温热的气息,让她被湖水浸透的冰凉皮肤战栗。 “我想去探望一下你,但是被你拒绝了,”赫尔曼说,“刚开始我以为是德莱特拒绝的,于是我特地让人把拜帖送到哈蒙手上。没想到你依旧拒绝了。” “我想今天早上来找你解释,可是每次都在要见到你的时候,一眨眼,你人就不见了。” “你被贝蒂欺负,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更加信任德莱特吗?还是那个神使?” 赫尔曼一手禁锢着她的腰,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帮她抹脸上的水迹。 阮笙的下半身还泡在湖里,她感觉自己的伤口大概还未痊愈,就又恶化裂开了。鞋子更是早就沉了下去,这种天气里,湖水应该是沁人凉快的,阮笙却因为长期与星宵草作伴而寒气入体,这会儿觉得自己像是半截身子被冻在冰块里一样。 “赫尔曼,”她感觉自己的小腿在痉挛,“我们先上岸,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你还在生气,上岸了更加不会听我说话。” “你闭嘴!你听我说,我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件事生过你的气。”阮笙抑制住自己的怒气,“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我不想见到你,只是单纯的讨厌你而已——” 少年的拇指擦过她的下唇,滚烫的,突兀的,阮笙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现在,带我上岸,”她吸了几口气,“别贴着我的额头,我讨厌这样。” “贴着额头就讨厌了吗?”赫尔曼问,“把头枕在你的腿上就可以,是吗?” “我说过了,我不是针对你!!” 阮笙感觉自己的情绪突破了瓶颈,积攒的愤怒喷薄出来,她瞪着少年红色的眼睛,看着里面自己狼狈的影像,在对方的指腹擦过自己下唇的时候狠狠地咬上了他的指节! 少年头顶的数字突然跳动起来。 50%。 【攻略对象:赫尔曼·艾利克斯已解锁新的内容,是否立刻查看? 是/否】 阮笙没有去管系统,她只是怨愤地、憎恶地对上他的视线,把自己的憎恨和仅剩的体力统统发泄到对方的手指上。 用力,更加用力。 不过几秒钟,一股铁锈气息就在她的口腔里蔓延开。 血腥气越来越浓,阮笙也越来越用力。 53%。 “如果你这样就可以宣泄完心中的怒气,”赫尔曼说,“请尽可能用力。” 56%。 对药剂师来说,最重要的不过是鼻子和一双手罢了。赫尔曼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指,那他成为药剂师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仅仅是因为兴趣,高兴就去做,生气就抛弃?还是因为这个领域是公认的艰涩难懂,选择这一门职业会收获更多来自其他人羡慕、钦佩的目光? 阮笙不得而知。 但是她最是讨厌赫尔曼身上这股不知人间疾苦,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意气。 她还在用力地咬着,鲜血流向她的舌尖和喉咙,流下她的嘴唇和脸颊,阮笙几乎感觉自己快要咬到骨头了。 可她清楚自己没那么大劲。 59%。 松开他的手指时,她感觉自己的牙龈都在发麻。 阮笙用最后一点力气,冷笑着斥道: “赫尔曼,我诅咒你,你将会质疑自己的出生,怀疑自己道路的正确性,到那时,即便你抛弃所有的自尊,跪在我的面前卑微地乞求,也决不会得到我的原谅。” 第32章 锯齿月亮 赫尔曼的身世并不是单纯的伯爵独子这么简单。 他是半精灵。 伯爵十几年前和一名精灵族的少女有过露水情缘, 少女生下他们的孩子后洒脱地回了精灵族继承了王位,成为了伯爵心底最亮的一抹白月光。 赫尔曼的生母,是精灵族的纯血精灵, 精灵王的小女儿。她天赋绝佳, 灵力强大, 自由散漫, 不受拘束。 对于伯爵来说, 她是他唯一求而不得的挚爱,对她来说,伯爵却不过是人间无数平庸无聊的男人中的一个。或许当年的伯爵确实有些吸引她的地方, 但那绝不足以让她放弃自由。 赫尔曼三个月的时候,伯爵娶了现在的伯爵夫人。两人相安无事, 对赫尔曼的出生闭口不提,都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照顾。 这也是赫尔曼药剂天赋绝佳的原因。 精灵族天生对植物和自然的亲和力强大,半精灵要么是个废柴,要么是个顶级天才。 而赫尔曼,恰好就是后者。 他继承了她母亲身上过分的自由和个人主义,继承了他父亲身上的傲慢和张扬, 并且从不收敛。 直到今年的深秋, 精灵王,也就是他的母亲对他发出了成为下一任王的邀请,他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这也是阮笙会跟赫尔曼说那段话的原因。 人族和精灵族,不提谁更加高贵、更强大,只是单单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不是自己的母亲,自己不是一个纯正的人类这件事,就足以让他崩溃。 所以才说,赫尔曼根本就是个不知人间疾苦、娇生惯养的大贵族。 对比起罗兰和帕斯塔莱的遭遇, 因为这种事就开始怀疑自我的人,看上去坚不可摧,实际上比一根芦苇还脆弱。 阮笙昏迷中迷迷糊糊地回忆着这段剧情,发现自己被喂了什么甘甘甜甜的液体。 朝阳枝、九星荆棘、钜叶草……这是加强版的体力药剂,还有暖胃的功能…… 她下意识地分析着,轻轻掀了掀眼皮。 绀蓝色的长发在尾端简单地被束了起来,被捋到右侧肩膀前,是娱乐作品中温婉书卷气的危险发型。 青年跪坐在草地上,不远处嘈杂纷闹声一片,而他的身侧似乎格外让人安心。 他的微笑如沐春风,眉眼都自信且温柔。阮笙感觉自己靠在他的腿上,他的腿意外的柔软,没有坚实的肌肉。 “你感觉还好吗?”他问,“我给你喂了一点药剂,你要是感觉很累的话,可以接着睡一会,没关系的。” “……”阮笙张了张嘴唇,“你是谁?” “卢修斯·埃卡特。”他笑意盈盈的,“他们都叫我埃卡特院士,你可以叫我卢修斯。” 他就是卡兰说的那个人啊。 阮笙头昏脑涨,对方的脸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她只能看清他绀蓝色领带上的星象图和袖口纽扣的锯齿月亮。 她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是声音实在太小,卢修斯没有听清。 阮笙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感觉睡意一阵一阵袭来。 他的耳朵凑到她的唇边,轻声问:“你说什么?” 阮笙被他的头发戳得想打喷嚏,她费力地忍住,然后重复了一遍。 “……你的药剂,在加热的时候一般用什么来催化?” 卢修斯:“……” * 醒来时的房间是陌生且空无一人的。 屋子里被布置成绀蓝色和和杏白色色调,有一扇很大的飘窗,窗台上放着一台铜金色的天文望远镜。 阮笙简单地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布置,去盥洗室用凉水冲了一下脸,走出来坐到飘窗上,研究起了望远镜。 “不是这么用的,”一个声音在她的身后轻轻响起,“你感兴趣的话,我来教你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阮笙的右手上,另一只手从她的背后绕过,调试着轴。 阮笙下意识地抽回了手,她一回头,香氛气息扑面而来,正对上一张取下了镜片,笑吟吟的脸。 卢修斯似乎是刚擦干头发,他披散着长发,一边别到耳后,长长的睫毛盖下,穿着宽大的白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下巴被突然回头的阮笙撞到。 “抱歉,”她说道,“我对天文不感兴趣。” “那真是可惜,”卢修斯松开了望远镜,也不气恼,仍旧温和地说,“我在占星这方面的经历,可是比药剂学丰富多了。” 他一边若无其事地笑着,一边转过身,朝着卧房走去:“公女,你长时间使用星宵草,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他的话题转移得很突兀,但是并不奇怪。 阮笙清楚,像他这种级别的院士,自己不论什么都无法瞒过。 “知道,”阮笙跟了上去,“是德莱特让您为我治疗的吗?” “他是这么说的,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你的病有多严重。” 卢修斯的声线不像一般青年一样低沉磁性,反而格外清亮,也带着几分柔和。 “我告诉他,我可以当你的导师,为你指导接下来两年的药剂学。但是每周你必须五天在学院住宿,剩下的两天才可以回公爵府。” 卢修斯说,“他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同意了。” “为了更方便给我治疗吗?” “不全是。” 卢修斯背对着她:“我告诉少公爵,两年之内,你在药剂学上的成就就可以超过赫尔曼。” “您在……开玩笑吗?”阮笙诧异,“成就不仅仅是一次考试的第一或者一次比赛的冠军那么简单。” “你对你自己不自信,还是对我不自信?” 卢修斯轻笑,开始解衬衫扣子:“如果我再告诉你,有可能,连两年都不需要,你会怎么想?” “请告诉我原因。” “原因很简单。” 卢修斯回过头,接近她,直到她的身影到她的身前,覆住了头顶的灯光,阮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她抬起头,捂住嘴,惊讶地想要后退。 身前,卢修斯衬衫的扣子已经全部解开,阮笙隐隐约约看到她平坦的小腹和细瘦的腰身。 她笑着拉过阮笙的手腕,另一只手挡住她的去路,不让她再有后退的可能性。 “你在药剂学方面的潜力,我很看好。”卢修斯把手心按在她的手背上,阮笙的掌心能够感觉到她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 “摸到了吗?别那么拘谨……放松一点,别绷着肩膀,”卢修斯弯起的眼睛像一轮月亮,“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 阮笙做梦也想不到,学院里的风云人物卢修斯·埃卡特院士竟然是女人。 她的房间里贴满了星象图,桌子上摆放的都是星球体,还有很多都是荧光材质。她喜欢穿西服,挚爱绀蓝色的星空领带,领带夹都是金色的月亮状,怀表的表盘都是星象图。 ——药剂学只是业余,天文学才是我的兴趣所在。 “您的男朋友……”阮笙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暖暖的茶捂着手。 “那也是我自己。” “您不穿女装吗?” “偶尔会穿,但是毕竟我的身材更高,男式西服更符合我的体型和审美。” “您信仰月神吗?” “是的。” 阮笙没有再说话,她刚洗过澡,现在套着卢修斯宽大的睡衣,衣摆都快到她的膝盖。 她把杯子捧到唇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眼底的情绪。 卢修斯没有骗她,但是她的确有事情瞒着她。 她刚醒来的时候,看过一遍客厅。这间校内公寓只有卢修斯一人居住,但是却有两种不同的鞋码。一种偏小些,与她和卢修斯现在在穿的尺码相同,另外的是大两号的鞋码,拖鞋、皮鞋、长靴,虽然不多,但是每种类型都有。 只大了两号,不仔细看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 另外,她去盥洗室洗脸的时候看到梳妆台上有很薄的刀片,这种刀片阮笙见德莱特用过,常用来除须。洗澡的时候,柜子里的香氛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香气,虽然包装很相似,但是一种是卢修斯现在身上的气息,另一种是偏淡的薄荷,女性很少用。 最后还有一点。 虽然说出来会让人觉得阮笙非常疑心暗鬼,但是却不得不引着她往这方面想。 盥洗室的地板和梳子上,有黑色的短发。 一般来说,绀色和黑色很相近,例如在剧场那种黑暗的灯光下,卢修斯的绀蓝色长发会很容易被误认为黑色。 但是这两者实质上还是有区别的。 浴室和房间里都没有染色药剂。 虽然荒唐,但是对于这个猜测,阮笙至少有三成把握。 “您是女人这件事情,需要我保密吗?”阮笙问她。 “不需要。” 卢修斯不在意道,“反正你说出去,大概率也不会有人相信,不是吗?” “……”这倒是。 “比起这个,我希望你可以尽快搬进学院里来。药剂学院的学生住宿楼从来就没有住满过,你可以随便挑。” 昏黄的灯光下,卢修斯叠着双腿,喝着橙色的甜酒,一边散漫地说道。 阮笙的视线从她的眉眼,到下颌,到锁骨,开始一遍遍地对比。 确实很相似,但是月神殿的壁画太抽象了,仅仅是相似是不够的。 “公女,”卢修斯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眯眯道,“我是直的哦。” 阮笙撤回目光:“挺巧的,我也是。” 这个人身上,每一根头发丝,到指甲盖,到衣服的每一道褶皱,好像都在散发着自信。 这和温和儒雅并不冲突。 她只是坐在那里,个性就被彰显了出来,她用细致的方式打理自己,把自己和房间布置得极具个人特色。她绝不妥协,即使是西服,她也要独特的个人记号。星象图刺绣、六角星纽扣、锯齿月亮领带夹,完全贴身的剪裁和令人惊叹的布料手感—— 这一切好像都在对别人说,“看!她的存在,就是诠释了什么叫特立独行的完美!” 当卡兰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呆滞了三分钟,随后又哭又笑。 “我男神原来是我女神,我更崇拜她了!!呜呜呜……”卡兰发了一通疯之后抱住了阮笙,“这样也挺好的,本来我还有点担心,原来埃卡特院士是女人,这样你就算偶尔在她那里通宵做实验过夜我也放心了。” “不会有那种事。”阮笙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学校里都传开了!赫尔曼停课一个月,少公爵大发雷霆,每天都忙的要死、脚不沾地,”卡兰叹了一口气,“也是,把你送进学校来才安心一点。一个月不用见到赫尔曼,你可得好好休息休息。” 次日,哈蒙把行李送来的时候,对她又说了一遍相同的话。 “小姐,如果您有什么不方便的,随时找我。”她低头说道,“少公爵已经跟学校方面申请过了,学校表示理解您的情况,破例让我可以随时进出校门。” 她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阮笙。 那是阮笙之前掉了的月神信物吊饰。 “上次去更衣室的时候捡到的。”哈蒙小声、飞快地说,“我猜应该是您的东西,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给您。小姐放心,我没给任何人看过这个东西。” 阮笙“嗯”了一声,收起了锯齿月亮的吊坠。 她思索了片刻,嘱咐哈蒙: “保护好白鸟。任何人来,都不允许他进入我的房间,更不能接近祂。” 哈蒙连忙点头:“我明白。给祂添加食物和水一直都是我亲自做的,从来没让其他侍女接手过。” “辛苦你了。” 阮笙握紧了手里的锯齿月亮,齿痕陷进她的掌心。 ——卢修斯,你是月神吗? 第33章 秘密被发现 不管怎么说, 阮笙现在还只是怀疑而已。 她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卢修斯虽然性别女,但是穿得很随性,在家里的地板上也喜欢光着脚走路。 有一次她不小心踩到了自己掉在地上的药剂试管, 整个人直接摔得眼冒金星, 头磕在浴缸上。第二天浴缸就被换掉了。 阮笙后来每天去卢修斯的实验室的时候, 都会自己带一对耳塞, 选择性地隔绝外界的杂音。 一张纸在她的面前抖到第三遍时才被她注意到。 “你做实验的时候这么入神吗?我叫你好多声了。” 阮笙一抬头, 卢修斯松松垮垮地扎着的头发垂在一边肩膀上。她坐在实验桌上,俯着身子,把一张花里胡哨的纸怼到阮笙面前。 “这是什么?”阮笙面无表情地取下耳塞, 接过那张传单一样的纸。 “你居然还戴耳塞,这是嫌弃我打扰你做实验了吗?真是伤心透了。” “……” 阮笙照着宣传单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沃米卡第47届药剂师大赛?” “你让我去参加这个?”阮笙抬头问道。 “前三名的奖励都很不错, 尤其是第一名,有丰厚的神秘大奖。”卢修斯指着宣传单上的小字对她说道。 “除了这个丰厚的神秘大奖之外,没有其他的,已经公布的奖励、物品吗?再比方说入围奖之类的?” “有,”卢修斯用指尖点了点下巴,“虽然宣传单上没说, 但是你只要入围了决赛, 学校的三年级最终考核会加分。如果你想去研究院工作,也可以问比赛的举办方要推荐信。” “就这些吗?” 卢修斯有些意外:“你还想要什么?” 阮笙耸了耸肩膀,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实验: “我以为会有很丰厚的奖金之类的。” 毕竟系统查看其他人物对瓦丽塔的羁绊值简直就是吃钱,再不多攒一点就只能开口问德莱特要,要的太多的话肯定会被他怀疑。 卢修斯诡异地沉默了会。 “少公爵也太不像话了点,”她叹了口气,“我帮你说道说道,十几岁的女孩子最不能短零花钱, 哪有他这么当哥哥的,扣扣索索。” 阮笙:“……” “就这样说定了,你的报名表我已经帮你交过了噢,十月份中旬记得参加考试!” 她可没说过要参加!!! “好好准备,”卢修斯轻盈地跳下了桌子,抱着手臂走远,“我相信你一定能进前三噢。” 不,不要因为跟她熟悉了就暴露本性,至少还是伪装伪装,有一点院士的距离感啊! * 在一门领域上,有一位专精的导师指导,和没有指导,学习的进度完全是天差地别。 阮笙最近一个星期做出来让哈蒙拿到药剂店去出售的药剂,价格最高的已经有八千金币了。 但是药剂店收的药剂,除了一些常见的治愈药剂、体力药剂和修复药剂,其他的需要专业的鉴定书和药剂师的身份证明。 鉴定书要去药剂师协会里申请,如果你在协会里没有几个熟人帮忙打点关系,一张合格证一个月都不一定能批下来。 阮笙只好让哈蒙拿去黑市卖掉,一些奇奇怪怪的魔药也贴上标签扔给她,有的甚至标签和药效都不清楚。 “反正是毒药,不能给好人用就对了。”被问的时候,她这么回答。 卡兰发现,是“好人”不是“人”。 “你不怕被少公爵发现吗?”她小心地问,“他可是每个月都要严打一次黑市。” “哈蒙是卖给摊主,又不是在黑市自己摆摊卖,”阮笙说,“而且她每次去之前我都会让她喝易容药水,她去的时候我也会给她一个传送卷轴,当场被德莱特捉住这种概率简直没有。” 阮笙现在攒的钱已经足够负担得起少量卷轴的费用了,但也只能做应急之需。哈蒙每次从黑市回来,都能跟她说说黑市最近发生的事情。 比方说,阮笙上次卖的不知名魔药被一名妇人买走了,三天后,听说她的丈夫无法说出人话,只能学狗叫,吓得他的情人直接夺门而出。 再比如,黑市里总是有一个干瘦的少年,少年以试药为生,偶尔还会扒窃有钱人的钱包,不过总是被抓住然后拎去试药。她有一次出售药剂的时候,那个少年被店主叫去试她的药,结果吃完之后不到十分钟,头发就全部掉光了。 虽然是一个有点悲伤的故事,但是卡兰听完之后还是忍不住笑得捶桌子。 “这是什么药剂?海洛茵,你调一管给我,我去倒在艾利克斯伯爵家的水井里。” “不记得了。”阮笙说,又问哈蒙,“他长什么样,大概多高,你还记得吗?” 哈蒙认真地回忆:“不高,比我还稍微矮一点,而且特别瘦,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他以前总是戴一顶特别大的帽子,我看不清他的脸,那次他试药的时候因为掉头发,帽子取下来了一次,长相挺清秀的,头发是蓝色,眼睛是红色的。但是面黄肌瘦,眼窝凹陷,看上去饿很久了。他试一次药虽然有四五个金币,但是药效估计也使他的身体备受折磨。” 这一听就是帕斯塔莱。 卡兰:“海洛茵,难道你同情他,想让他做你的专属试药人吗?” “怎么可能,”阮笙嘱咐哈蒙,“我给你几管药,你下次见到那个少年,就让他试。试一次给十枚金币。” 哈蒙走后,卡兰才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旁敲侧击询问她给哈蒙的究竟是什么药剂。 “会让人腹泻的过期体力药剂。”阮笙说。 赫尔曼被家里关禁闭一个月,住校所以不用天天看到德莱特那张脸,偶尔还能让帕斯塔莱拉个肚子。 如果不是这天见到罗兰的话,这段时间可以说是阮笙进入游戏以来最美妙的时光了。 还是同样的地点。 不同的是,这一次,阮笙在试验的是生长药剂。 一根金棕色的权杖点在她面前的草地上,她一愣神,装药剂的透明试管咕噜噜滚了出去,被白色的长靴毫不怜惜地踩碎。 阮笙戴着护目镜,蹲在地上,不敢抬头,就这样跟他僵持了五分钟。 破裂的药剂浸透草地,青草在五分钟内冒芽、拔节,最后被鞋底碾碎。 “公女,”权杖深深地抵进泥土中,“好久不见。” 阮笙感觉自己的腿都快麻了。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的站起身来,对对方说道:“好久不见,神使大人。” 罗兰的头顶,“17%”在旋转着。 他束着高马尾,用的是不久之前阮笙给他绑公主辫的粉色皮筋。阮笙因为做实验也梳了马尾,绑的是罗兰的同款皮筋。 罗兰今天身边没有带人。他微笑着,走近阮笙,伸出右手,揽过她的脖子,迫使她靠近。 冰凉的指腹贴在她的皮肤上,阮笙极力忍住自己想打寒颤和逃跑的念头。 “你不扎头发的时候比较像她。” 罗兰的声音在她的耳侧响起。他的鼻尖蹭过她耳后的皮肤,耳朵贴着她的脖颈。 突然间,他的动作一顿。 “公女,你身上的香气呢?” 阮笙闭上眼睛。 完蛋了,她想。 罗兰的声音依旧冰凉,这一声却明显地让人不寒而栗。他的气场仿佛冻结起来,耳鬓厮磨变成了不加修饰的威胁,他轻轻转动雪蓝色的眼瞳,看向阮笙的侧脸,犹如黑夜中行踪不定的诡异传说。 恐惧变成了恐怖。 阮笙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她克制不住自己开始回忆起了游戏剧情。 这是罗兰的be路线。 【青年坐在王座上,他命人割掉了皇帝和皇后的舌头,牵来了一条黑犬,把舌头丢在它的面前。 狗用鼻子试探性地碰了碰“食物”,因为饥饿,它很快囫囵吞枣吃了下去。 被绑在一起“呜呜呜”的帝后二人恐惧地浑身颤抖,眼睛瞪得大大的,涕泗横流。 “这不是普通的黑狗,这是魔物,”罗兰侧坐在王座上,抬着一条腿架着王座的扶手,他一只手玩弄着皇帝镶嵌着红色明珠的金色权杖,一只手挑着金发,“只要知道了人的味道,就会自发地去食人。” 他说着,点了点权杖。 立刻有人上前,割掉了帝后的绳子,给他们两个人分别扔了一把刀。 “你们的腿都已经断了,无法逃跑。现在,谁不想死,就使出全身的力气,杀了对方。魔物吃饱了,自然就不会吃你了。” 罗兰微笑着,循循善诱,“试试看,或许对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呢?” 他的笑容像是地狱里的罗刹鬼,王殿里到处是鲜血,只有他的王座一尘不染。他的眼神既有野心,又满是空虚,他不知道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什么,他只能把自己能做的都尽力做到,来验证并且排除,直到最终推算出这个答案。 罗兰·瓦伦汀登基后第三年,政教合一。】 “我在问你话,公女,”罗兰的睫毛扫过她的脖子,按在她动脉上的手指微微用力,从指腹变成了指尖,陷进她的皮肤里,“你的教养去哪里了?” “……没有了。” 阮笙嗓子发干,声音颤抖着,“我那天掉进水被救起来之后,每天都在喝药……” “骗谁呢,公女?” 罗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极致温柔,手上的力气却在不停加大。 “你出生就携带的气味,是喝那么几天的药就能遮盖的吗?” 他的鼻尖再次轻轻摩擦了一下阮笙的耳廓,“还是你觉得我很好骗?对你温柔了几天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现在不会还以为,我绝对不会杀你吧?” “我……” 喉咙扼住了,感觉呼吸都很困难。 罗兰一只手按着她的脖子,感觉到她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有力地跳动,血液汩汩流过,生机勃勃而又温暖。 另一只手往下,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手里的卷轴轻而易举地抽了出来。 “传送卷轴?少公爵真是会为你着想。” 罗兰掌心微微用力,卷轴变成了一滩粉末。 那、那是她辛苦卖了好久的药剂才买的卷轴,不是德莱特给的啊!!! “眼睛红了?”罗兰歪了歪头,“怎么,舍不得吗,因为是敬爱的哥哥给你的?” “放心,如果你再不开口的话,每年我都会烧很多卷轴给你。连你哥哥的份一起。” 受不了了。 完全受不了了。 每次都是,一有不高兴的地方就用生命来威胁她,发现她有一点价值就拿来利用。她就像是一个物品,因为他,她身体的根基被毁掉,因为他,她几次三番差点死掉。 最让她害怕且不确定的一点,就是罗兰的养母。公式书上对这个女人的描写只有两行,隐藏信息里也没提过,她怎么知道她和海洛茵之间有什么渊源! 对赫尔曼、帕斯塔莱他们,阮笙好歹都是知根知底。只有这个罗兰,她仍未知道他的动机。 她的眼泪流下来:“我骗了您,神使大人。我并不是一出生就携带这种香气的。” “终于肯说实话了,不错。” 罗兰点点头,“继续。” “……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原因。” 哪有什么原因呢,不过是想刷你的羁绊值罢了。 阮笙闭了闭眼睛,忍住后来的眼泪,她使劲咽喉咙,吸了一口气,才回答道:“……我想做圣女,神使大人。这就是我的原因。” “很好的理由。” 罗兰鼓励似的说道,“但是很可惜,你并不信仰光明神,公女。你的谎话我不会再相信第二次了。” “你没有去过一次神殿祈祷,没有穿过纯白色的衣服,没有佩戴波纹太阳的挂饰……你和你的哥哥一样,目前并不信仰任何神明,不是吗?” “我确实不信仰光明神……但是那并不是我不想成为圣女的理由。”阮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颤抖,“成为圣女,即使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够受到万人景仰,接受信徒的朝拜,聆听人们的赞美,这难道不是所有少女的梦想吗?” “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可是,公女,”罗兰的声音低沉,“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我都很清楚,这样的谎言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 “……” “我暂且当做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公女,我的休息时间快结束了。别以为你身上的香气消失了我就会放过你,有些事情,你不说,我也能查得到。” 罗兰轻轻松开了五指:“在我查到之前,你最好尽快想出一个恰当的理由来,否则我不保证你下次再见到我的时候,头是放在脖子上还是地上。” 他单手展开了一个金色六角星的传送阵,随后身影消失在阮笙的眼前。 阮笙后退两步,没站稳,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她的脖子上,有清晰的五个指痕。 她整个人好像被抽了魂似的,呆了几秒钟才喘过气,随后整个人倒在草地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着。 ——活下来了。 * 赫尔曼敲开公爵府的门的时候,德莱特正在穿制服外套,准备出门。 少年的头发长长了一点,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子,他穿着衬衫和红棕色外套,脸上的气色并不好。 “请他离开。”德莱特头也没回,对着镜子扣着扣子,侍从帮他整理衣摆和领带。 “让我见海洛茵,我有话要对她说。”赫尔曼充满戾色的眼眸轻轻一扫,几个侍从被镇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她不会见你的。”德莱特整理袖口。 “她见不见,还轮不到你来替她做决定。” “你是溜出来的,还是禁闭结束?伯爵知道你来这里了吗?” “与你无关!” “当然与我有关。” 德莱特整理好了制服,一尘不染,没有多余的褶皱,侍从帮他佩戴好了剑,打理好他的头发,德莱特又戴好了黑色的手套。 他转过身,朝着赫尔曼走来,两边的侍从和执事自动散开。 “如果你是溜出来的,或者伯爵不知道你来了这里,” 德莱特握了握掌心,确认手套确实戴好了之后,来到赫尔曼面前,出其不意,狠狠地挥拳! “砰——” “我就算打了你,你也没处告状了。” 他看着倒退几步,嘴里流着血、眼神凶恶的少年冷漠地说道。 第34章 “来做我的圣女吧。”…… 赫尔曼被打了之后还被伯爵提溜着去公爵府亲自上门道歉的事情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校园。 阮笙跟卢修斯请了假, 在宿舍的床上倒了两天一夜,期间只喝过两管体力药剂。 卡兰上午去她的宿舍,乒乒乓乓地打扫了一下卫生, 带着哈蒙送过来的午餐放到她的桌子上, 又将她挡在眼睛上的手臂拿开。 少女紧闭着双眼, 脸色苍白, 嘴唇干裂, 一点血色都没有。如果不是她的胸口还在起伏,卡兰都没有把握她是否还活着。 “我听埃卡特院士说,你在实验中遇到了很重大的挫折。他说的不是实话, 对吗?” 阮笙轻轻“嗯”了一声。 “海洛茵……你不想说的话,我就不问, ”卡兰握住她的手,“但是只要你想说,我、哈蒙,大家都会愿意听你倾诉的。” “你这样让我们很担心,哈蒙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少公爵,她怕这会让你更加感到棘手。但是我们不确定少公爵会不会通过其他的途径知道这件事情……” “我知道, 谢谢。” 阮笙嗓音沙哑地说道。 卡兰递给她一杯清水。 “学校里每年都会在二年级举行的浮月森林的历练开始了, ”卡兰又从包里摸出一张报名表给她,“魔法科和剑术科都是强制要求去的,药剂科自愿决定,我帮你带了一张表,你要不要去浮月森林散散心?总之,先让自己心情好起来……” “我不是在难过,”阮笙接过报名表,垂着睫毛浏览表上的信息, “我只是在破一个局。” “……咦?什么局?”卡兰诧异地发出了疑问,“很棘手吗?” “怎样用一个更大的谎言,把另外一个谎言圆上。” 她看到报名表上写着的期限:一星期。 这意味着,她可以一整个星期不用呆在沃米卡。 “办法是想出来了,只是实际上是一个幼稚到或许根本就不会有人相信的无聊法子,”阮笙把乱乱的头发整理到脑后,跳下了床,晃晃悠悠地走进了盥洗室,“但是我想,对他来说,指不定能起作用。” 卡兰听不懂,但是卡兰很高兴,她跳到盥洗室门口:“太好了!那你决定要去浮月森林了吗?” 少女对着镜子,用毛巾细致地擦脸。阮笙很喜欢把脸埋在温热的毛巾里,毛巾取下的时候,她能够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似乎被短暂地遮盖,表情都变得鲜活起来。 “去。” 浮月森林里,有一些原剧情中提到的重要事件会发生。 她问, “你不去吗?” “因为是一个星期,太长啦!周六周日的时候爸爸妈妈要带特产来城里看我,所以没办法去咯。不过这次听说药剂科去的也没几个,本来这一届二年级人就少……” 阮笙走出门,路过书桌的时候带了一支笔,在报名表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诶!?不用跟少公爵说一声吗?” “晚上回公爵府的时候再说。” 这一次的历练从明天下午开始,明天之前报名表就要收齐,明天早上要在学校里集合,用传送卷轴去到沃米卡的边陲小镇,在进入浮月森林之前再清点一次人数。 所有人分三批传送,一共接近三百个人。报名表交上去之后,阮笙领到的批次是第二批。 去跟卢修斯第二次请假且在说明假期长达一个星期的时候,阮笙收到了来自对方微微怨念的眼神。 “是我的魅力不如浮月森林的魅力大吗?” 她散着头发,看着少女有条不紊地收拾实验室里自己的器械和药剂,“带了这么多药剂,至于吗?” “我需要为自己多上几层保险。”阮笙回答,“这些都是我挑选之后带的药剂,没有一支是多余的。” “这么说,你知道浮月森林的历练很危险了?” “帝都附近,哪里不危险。” “你说得也是,”卢修斯轻笑一声,“那你为什么还是去了那里?” 阮笙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用一个束口袋扎起来。这只是初步整理,晚上回了公爵府她还要进行第二次筛选和准备,挑选更加轻便的鹿皮背包。 她出了一口气,回答道:“当然是因为,帝都里更加危险。” “多少人花大价钱买头衔,买爵位,把子女打造成贵族,上赶着送到沃米卡,你倒好,一门心思想出城。”卢修斯眨了眨眼睛,踩着地板,朝阮笙走来。 阮笙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直到卢修斯低头,把她逼到桌子边。 对方的个子开始拔高,身材朝着男性化靠拢,宽大的白衬衣逐渐被撑起来,脖颈上的喉结变得明显。 阮笙没有表情地抬头。 卢修斯的绀蓝色长发颜色变得愈来愈深,最后成为了比墨水还浓的黑色,长度也变短,脸的形状肉眼可见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增加了不少男性化的特征。 他轻笑着,把阮笙轻而易举抱起来,让她坐到桌子上:“怎么样,这样的话,脖子是不是就不会仰得太酸了?” 高。 卢修斯真的很高。假如说女体化的祂跟赫尔曼差不多的话,男体化的祂就跟扎了高马尾的罗兰肉眼可见地平齐。 但是身材没有罗兰那么瘦削,祂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种神明按照古往今来默认的黄金比例塑造的美丽、劲瘦又充满了爆发力量的美感。 当然,也可能是罗兰穿得太多了,她看不出来的原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卢修斯笑吟吟地问。 “一开始吧。” 阮笙坐在高高的桌子上,两条腿都够不着地板,勉强能平视黑发的卢修斯。 “怎么发现的?” “你的破绽那么多,应该问我怎么样才能够不发现。” 卢修斯愣了愣,捂着嘴别过脸自顾自笑了起来,祂笑了一会儿,拉过阮笙的手,在她的掌心放了三颗明珠。 “这是神明之力,我分别放在了三个载体里。如果遇到危险,捏碎就可以了,只要对方不是与神明同级别的物种,都可以用它解决。不论是攻击还是防御,你都可以作为底牌使用,但是一颗只能使用一次。” 阮笙用指腹捻了捻神明之力,明珠滑滑的,圆滚滚的,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她抬起眼眸:“你的条件是什么?” “真是苦恼,原本想做你的导师就是看中了你的头脑和天赋,”卢修斯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神情,望了望天花板,“现在看来,你笨一点的话,其实也挺好。” “我知道你对光明神不感兴趣,海洛茵,”祂凑近阮笙,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不过反正你什么神明都不信仰,那做谁的圣女不是做呢?不如来当黑暗神的圣女好了……” “为什么不是月神?不都是你吗?”阮笙发出了疑问。 “都说了,我是直的,”卢修斯笑眯眯的,“月神可没有圣女,祂只有圣子。” “……” “好好想一下,怎么样?原因的话,等你给我答复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你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考虑,”卢修斯俯身,单手环过阮笙的腰,把她从桌子上抱了下来,另一只手把她口袋里简陋的锯齿月亮吊饰勾了出来,塞进去一枚六芒星的戒指,“戴这个,黑暗神的象征,更适合你。” 祂把锯齿月亮的吊饰随手扔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靠在墙边,看着转身推门换鞋的阮笙:“一定要好好考虑噢——” 阮笙穿好鞋,推开门。 “只要你答应,黑暗的力量,任你驱使。你想让谁生,想让谁死,我都能为你办到……” “砰——” 门被无情地合上。 * 回到了公爵府。 这个星期第一次回来,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她的房间里,连花瓶的位置都没有挪动过。 哈蒙帮她收拾要带的食物和衣服,动作快速麻利,阮笙嘱咐道:“不要带太多,我又不是去露营的。” 哈蒙低头应了声“是”,又把衣服挑了几件拿出来。 阮笙坐在窗边的藤椅上,一边看着窗外出神,一边用指尖触碰着白鸟软软的肚子。 她能够感觉到,白鸟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上一次祂保护了她之前,她也隐隐约约有这种预感。但是这一次,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她把白鸟从笼子里揪出来,沉思了会,对哈蒙说道:“我这次去浮月森林,会把白鸟带去。” “这段时间,有人来过我的房间吗?” 哈蒙摇了摇头:“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进过您的房间。” “那就好。” 然而即使是这样,阮笙依旧不放心。卢修斯是黑暗神的事情已经实锤了,大多数的神明,在原游戏中都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公式书中也是一笔带过,所以这位黑暗神的动机,阮笙依旧不清楚。 她只能事先预防。 万一对方的目的是塞缪尔,她只有把祂带在自己的身边,才能够保证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祂也不会发生意外。 毕竟,卢修斯确实奇怪过头了。 她这么想着,又伸手招了招哈蒙,然后摸出了一颗幽蓝色的明珠递给她。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致命的危险,就捏碎它。” 哈蒙受宠若惊地推辞道:“不!我不能收,小姐,您已经给过我传送卷轴了,都是那样贵重的东西,如今我怎么还好意思再收下……” “哈蒙,你是替我办事的。” 阮笙开口道,“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你受到了伤害,我的利益一样会受损。你不明白这种道理吗?” “啊……原来是这样……” 哈蒙怔怔地接过神明之力,“是我考虑不周了。小姐,您这次去浮月森林,还需要额外准备什么吗?” “需要的东西,有人会给我的。” 阮笙这么说着,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少公爵让您去他的书房一趟。”侍女传话道。 阮笙搓了一把白鸟的尾巴,把祂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边走边道:“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德莱特要给的东西是一枚防御胸针。 胸针是酒红色和金棕色色调组成,大致呈菱形,底部镌刻着两把交叉的三角旗,周围缠绕着一圈荆棘藤蔓,藤蔓中有一只啼血的夜莺。 “这图案……好像创世神的徽章。” “你也知道吗?”德莱特意外了一下,“是我专门请人打造的。工匠知道是为你做的之后,特地请示我,胸针的样式能不能模仿创世神的图徽。他们家世代信仰创世神。” “现在居然还能找到信仰创世神的人,真是不可思议啊……”阮笙感慨道。 毕竟塞缪尔从来不选神使和圣女,几千年来也没给人间降下过什么神谕,“世界的意志”这种说法更是玄之又玄,这个大陆上,更多的人还是愿意去相信能够给他们带来实际“恩泽”的其他神明。 信仰流失虽然对塞缪尔无法造成任何实质影响,但是阮笙心里还是暗暗不爽。 “原本他给我的设计图,中间的不是夜莺,而是与创世神的图徽上几乎一样的鸟类,”德莱特说,“我觉得可能不适合女孩子,就让他改成了夜莺。” 其实原来的也挺好。 阮笙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乖乖地感谢了德莱特:“谢谢哥哥。” 防御胸针和防御卷轴不同。 胸针更多的,只是一种魔法的载体,相当于项链、戒指之类的。其次,胸针可重复使用,而卷轴是一次性消耗品。但是卷轴能够承载的魔力远远大于普通的饰品,打个比方,一支高品阶的传送卷轴,能将人一瞬之间传送至几千公尺之外,然而一颗普通宝石做的传送胸针,虽然名为“传送”,本质上还是和使用瞬移术差不多,一次瞬移几百米而已。 想要饰品承载更多的魔力,那就需要用到有市无价的神阶材料。说是“神阶”,也并不是真的只有众神山上才有,只是因为过于罕见才普遍被这么称呼。 目前亚特帝国拥有的神阶物品,全都在皇室里供着。 “无论发生了什么,保护好自己才是第一位。”德莱特嘱咐她,湛蓝色的眼眸沉沉,“你不是骑士,不用贯彻什么骑士精神,遇到危险,比起同伴来说,更重要的,是自己。” 德莱特能这么跟阮笙说话,是她意料之外的。 她捏着胸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指腹蹭到胸针的后部,感觉到有些小小的凸起。她把手背在背后,用指尖一点一点地抚过凸起。 ——那里雕刻着她的名字。 “在保证没有大的危险的基础上,尽自己全部的努力,”德莱特最后对她道,“如果安全又出色地完成了这次历练,我有东西会作为奖励送给你。” * 阮笙睡觉前和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一直在想,德莱特会给她的奖励到底是什么。 希望能直接送她钱。 第二批集合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带队的老师用多人传送卷轴把他们带到了边陲小镇,大家午休的时候集合在餐馆里进食。 阮笙补充了一些水分和有饱腹感、能充饥的食物,准备找一个凉快的地方眯一会,就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 “第三批到了吗?” “真是无语,第二批来的时候也没这么吵,我还刚想休息下呢……叽叽喳喳的,这群人属麻雀的吗?” “他们才刚到,估计等一会吃午饭的时候还得更吵。我看我们还是自费订一间房间去楼上休息一下吧。” …… 阮笙深以为然,为了避免房间数不够跟人拼房,她早早地排上了队。 她来得很巧,只剩下一间隔音双人间,其他的都是较为简陋的标准间,不仅贴餐厅贴得近,而且还不怎么宽敞,没有露台和单独的浴室。 其他人看到她拿了最后一个双人间的钥匙,纷纷暗自感叹可惜。 阮笙勾起钥匙,让清洁员把鸟笼一起带了上去。 转身准备走的时候,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公女!” 阮笙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叫她的人,居然是瓦丽塔。 阮笙自认为不脸盲,但她还是有被瓦丽塔的打扮惊到了。 她把原本的齐刘海打得乱乱的,辫子解开披散在身后,不知道是因为常年编辫子还是特地去烫了的原因,她的直发从耳下开始变得卷卷的,唇膏也选择了和以往不同的颜色。 ……怎么有点眼熟呢? 阮笙思考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平时的造型吗! 唇膏也是她之前经常用的色号。 不知道什么原因,瓦丽塔舍弃了从前常穿的鹅黄色和粉色系的泡泡袖长裙,今天选择了一件方领窄袖的墨青色短裙,看起来内敛干练了很多。 阮笙的印象里,自己的衣柜里似乎是有这件的同款,不过因为衣服料子实际上并不舒服,所以穿过几次就被她扔进角落里了。 她穿过人群走到阮笙面前,笑颜如花:“你也来啦?真是好巧呀,公女。” 旁边几个才看到瓦丽塔的少女惊喜地拥了过去。 “天——呐——瓦丽塔,你今天美翻了!!” “瓦丽塔,我敢肯定,你能在学校里引领时尚的新潮!” “怎么就突然想要尝试新风格?你这双耳坠,噢,只是单纯的这个样式,还是你去神殿祈来的?” “太漂亮了,完全意想不到!” …… 阮笙这时也稍微注意到,瓦丽塔的耳坠是波纹太阳样式的。 ……她不会这么快就确定信仰了吧? 游戏里,瓦丽塔走神使线时,对方羁绊值都快到及格线才对她抛出了圣女的橄榄枝,也是那个时候,瓦丽塔才正式决定了自己的信仰。 阮笙正沉思着,瓦丽塔就腼腆又神秘地笑了笑:“不是去神殿祈来的,抱歉,暂时还不能透露哦!” 她说着,绕过众人,走到了阮笙面前,笑容亲切地说道: “公女,我刚知道你拿到了最后一间双人房的钥匙……你一个人住的话,不知道介不介意跟我拼个房间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眨了眨一只眼睛:“实在是很打扰你,其实如果单单简陋点也无所谓,主要是标准间没有独立的浴室……大家都是女孩子,你能理解我的,对吧?” 阮笙:“……”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从瓦丽塔手中抽了出来,默默后退两步:“我无法理解,抱歉。” 瓦丽塔都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旁边就传来几声嗤笑。 阮笙一扭头,先看到的是盘着高高丸子头的奥琳娜,她抱着手臂,不屑又轻快地笑出声。 阮笙甚至一时不确定她到底是在笑谁。 “看什么看,笑得就是你,海洛茵!” 对上阮笙的视线,她大步走了过来,挡在了瓦丽塔面前,用嘲讽的视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白色风琴褶衬衫,咖啡色鹿皮马甲,带着三个大口袋的工装长裤和土里土气的短靴。海洛茵,你落魄成这样了吗?连男爵的女儿都能舞到你跟前?” 阮笙:“……”一段话把两个人都嘲讽了,奥琳娜阴阳怪气的功力见长啊。 “你自己不也穿得差不多吗?就是你的裤子是短裤而且没有口袋而已……”阮笙慢吞吞地回答。 算了,比起瓦丽塔,奥琳娜也还行吧。 “啊,那个,奥琳娜小姐,你挡着我了……” 瓦丽塔细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挡什么?”奥琳娜回过头,蹙着一边眉毛,“你们话不是都说完了吗?没听到海洛茵的回绝吗?” 瓦丽塔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了起来。原本阮笙的声音并不大,回绝得没有那么干脆彻底,这下奥琳娜一开口,彻底堵死了她还想继续商量的语气。 阮笙在奥琳娜身后动作飞快地点开系统面板,查询奥琳娜对瓦丽塔的羁绊值。 【该角色为游戏常驻不可攻略角色,解锁需要10000金币,是否解锁? 是/否】 点击【是】。 阮笙本来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的时候还是惊讶了一瞬间。 ……居然是-13%。 她在卢修斯那里上课的这段时间,瓦丽塔到底做了什么,让奥琳娜的羁绊值直接下降了38%? 眼看着瓦丽塔眼眶红了一圈,阮笙赶紧往楼上撤,被回过头来正好看到的奥琳娜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瓦丽塔站在她的身后,两条手臂垂在身侧,捏得紧紧的,她低着头,刘海遮住表情,立在原地。 几个少女过去安慰她,给她递纸巾,她也没接。 只能看到她肩膀一耸一耸的。 餐馆很大,只不过是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罢了。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从前玩游戏的时候,女主角就是世界的中心,即使是神明的法则都可以为了女主角而改写。 真正到了游戏里,阮笙才发现,帝国离开了任何一个人,依旧在运转。暴力机器不可能因为一个少女而改变前进轨迹,世界意志也不会因为25%的好感度而逆向运行。 阮笙进了房间,拆掉马尾,脱掉外套,打开鸟笼,揪起了白鸟放在桌子上,紧接着把自己扔进了床里。 白鸟虽然看起来动作慢吞吞的,但是那只是在熟悉的环境里会这样。不熟悉的环境里,比起鸟笼,祂更喜欢睡在阮笙的枕头上。 为了避免压到祂,阮笙特地选的双人间,有两个枕头可以让祂跳来跳去。 她又打开怀表。 现在是中午一点,下午五点半的时候集合,清点人数,前去浮月森林。 她还能睡四个半小时。 阮笙一边趴在床上蹬掉靴子,一边再次清点重要物品。 一支德莱特送的剩下的攻击卷轴、一个防御胸针、两颗神明之力、还有一支临走前哈蒙偷偷塞进来的传送卷轴以及药剂若干。 哈蒙真是的……自己明明就给了她两支卷轴,她还非要塞过来一支。 阮笙收好背包,往床上一扑,直接穿过突然闪现在她的面前的光屏,陷进了被子里。 她反射性地弹起来,第一时间坐直身体查看弹出的面板。 【浮月森林事件已开启,此次事件中,玩家可自行选择事件模式: 简单模式完成奖励:金币*1000 困难模式完成奖励:神明的记忆碎片*1 玩家选择: 简单模式/困难模式】 【金币*1000】和【神明的记忆碎片*1】这两行字体是深蓝色的,阮笙尝试着点击第一行。 【金币,亚特帝国通用的最高等级货币,1000枚金币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或许不值一提,然而以后可就说不准了。】 阮笙:“……” 她点开第二行。 【坠落凡间之后,创世神的记忆分散成了很多枚降落在不同地点的碎片。虽然本次任务奖励只有一枚,可是,谁知道顽强的你在困难模式的浮月森林中会不会找到更多呢?】 第35章 浮月森林(补更) “亲爱的爸爸妈妈: 见信如面。 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呢?一直没给你们写信, 因为课业实在是太忙啦。魔法科开学了也快两个星期,每天的课表都排得满满的,实在是抽不出空……” 才不是, 开学前期根本一点都不忙。只是她很忙而已。 “……爸爸的生意近来怎么样?我听说因为洪水, 最近的药材原料纷纷涨价, 很多人家囤积的药材也生了霉, 我们家仓库里的还好吧?……瓦丽塔最近生活得也很不错哦, 老师们都夸瓦丽塔是进步最快、最有天赋的学生之一,这次的周考,瓦丽塔也拿了A, 成绩单已经随信附过去……” 进步最快倒是事实,不过那是因为自己以前基础差, 所以提升的空间很大。天赋最高则是无稽之谈,她的班级里一共三十个学生,能点亮三柱光的就已经有十余个了,以她点亮两柱半光的水平,在班级里只能算中游偏下。周考的理论测试,班上拿A以下的更是屈指可数。 瓦丽塔写着写着, 眼泪就掉了下来, 吧嗒吧嗒地弄湿了纸张,晕开了墨迹。 她不明白。 当初在镇子里的时候,她每回考试都是第一名,是老师最宠爱的学生,年年奖状都有她的份儿,每天更是一踏进班里,就能被同学们的赞美的话语和艳羡的目光淹没。 为什么? 为什么来到帝国学院之后,她却成为了几乎要倒数的存在?她以为, 即使她不再是第一,凭借着她的天赋,前几绝对不在话下,甚至,只要她努努力,冲一冲,桂冠也不是不可能摘得。 落差太大了。 她根本就没办法接受。 她的资源不比那些贵族差,她也有认真听课努力背书练习,为什么,还是只能排到中游偏下呢? “……同学们也都很有爱,假期最后几天,就有好多和蔼的贵族小姐邀请瓦丽塔去参加她们的下午茶聚会了。她们还建议让瓦丽塔去试试音乐剧的女主角!音乐剧非常成功,大家好像都很喜欢瓦丽塔的表演,开学的时候一走进班级里立刻就被认出来了呢……” 骗人的。 都是假的。 虽然确实被邀请去了下午茶,但是她们的话题她根本就参与不进去。帝都最流行的布料和款式、皇太子殿下的选妃形式、月神殿的大火…… 这些她全都不知道。 她好像被隔绝在了一层屏障外,和那些优雅、高高在上的贵族们格格不入。 音乐剧也并不成功。 那个天赋很差还总是沉默寡言的公爵小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够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她不理解,明明大多数人对她的观感都很差,甚至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就连瓦丽塔她自己也是这样。 公女唱得确实很好,可是她唱得也不差啊! 那个少女,不仅在音乐剧的舞台上出尽了风头,临了了,还要毁掉一整场演出,到最后,能记得她才是女主角的,不过寥寥几人。 先前带头和瓦丽塔交好的贵族也被停课了,没有贝蒂的信息,她能得知海洛茵消息的途径少的可怜。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去关注她…… 瓦丽塔擦了擦眼泪,继续写下去。 “马上就要开始二年级的历练了,这一次我们去的地方是浮月森林,我听说爸爸你和商队从前进过这片森林,不知道能不能画一片森林的地图寄给我呢?如果可以,魔咒和卷轴之类的物品也请一并寄过来噢!瓦丽塔想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 当然要提升自己的实力了。 上个星期的实战课上,全班只有她一个人,试了三次魔法攻击,都没有生效。 她站在靶子前,涨红了脸,手里的魔杖都快被她掰断。后面等待测试的同学讥诮又不耐烦地催促她快点,她只能喏喏地恳求老师让她再测试几次。 这是她的错吗? 镇子上的学校每个学期末才让学生实战一次,她一年到头也就真正使用两三次魔法,她怎么知道沃米卡的学院每个星期居然都有实战测试??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笑她? 她第五次尝试的时候明明成功了啊,明明成绩也达到了平均线,为什么,这些之前还和她喜笑颜开、交谈融洽的同学,在她遇到挫折时,却都能毫不顾忌地笑出声来? 她不明白。 她憋眼泪憋得满脸通红,她低着头,真希望下一秒钟自己就能释放一个强大无比的魔法,最好连魔杖都不需要,就像那天剧场里,徒手释放魔法的金发神使和连咒语都不需要念的赫尔曼助教一样。 假如那样,就能够彻底扭转同学们心里对她的印象了吧。他们会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这是、这是那个瓦丽塔吗?果然她刚才放不出魔法,都是在假装逗我们玩的吧,这种等级的魔法,可是三年级的都赶不上啊!”之类的话。 ——可是没有。 瓦丽塔只是过了合格线,然后走出了测试场地,下一位同学上场,接着测试。压根就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下场前在脑海里想象的嘲讽、讥诮、刁难,都没有。 只是无视,或者说忘记了而已。 她窘迫、难堪得耿耿于怀的事情,他们却只是一笑而过。 想到这里,瓦丽塔的手已经颤抖得笔都握不住了。 就连她那天下课之后,去找排在她后面的同学一个个认真地道歉,他们的第一反应却都是“发生什么了,我不记得了”“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再次被看了笑话。 明明如此努力地尝试着去融入这个城市,却依旧像是身处两个世界一般。 曾经无数次想象里梦幻的沃米卡破碎,只流出了一地的脓疮。 纸已经被墨团完全染黑。 瓦丽塔低着头,呜咽着,狠狠地把纸张揉成一团。 她好想要朋友,不是那种泛泛之交的朋友,而是一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跟她站在同一战线的好朋友! 凭什么,海洛茵那种人都可以拥有那样的友情,那么多人的喜爱,她却不可以呢? 天赋非凡的赫尔曼助教是她的青梅竹马,年少有为的少公爵大人是她的哥哥,就连……光明神的神使,那位如同冰山一样的高岭之花,也温顺地伏在她的膝上,神情柔和得不像话。 明明出生高贵,用度奢华,资源人脉丰富,更有一张让人见之不忘、心驰神往的漂亮脸蛋,她却不好好利用。 逃课、打架、顶撞老师、欺凌同学…… 假如,假如拥有这些资源的是她瓦丽塔…… 瓦丽塔想到这里,头昏脑涨也慢慢变得清醒过来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假如,拥有这些的是瓦丽塔的话。 ——这一手好牌,她决不会打烂!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甩开了笔,跳下椅子,手忙脚乱地翻找起宿舍的衣柜来。 她成不了海洛茵,但是她可以成为海洛茵想要成为的人。 ——那天,偷偷跟在海洛茵身后的她,无意间再次目睹了神使和她的相遇。藏身的距离太远,听到的信息非常有限,她只能暂时用声影石把两个人亲昵的图像录了下来。 谈话的具体内容她不清楚,但是总结一下听到的主题,大概是海洛茵想要做光明神的圣女。 罗兰应该没有同意,否则他走的时候不会是那样阴沉森冷的神情。 她从衣柜里捡出一条纯白色的裙子,做工精致又华丽端庄。她又把辫子解开,对着镜子把头发理顺。 加油,瓦丽塔。你一定可以做到,证明自己!! 她给自己鼓劲,去了神殿,找到了罗兰。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拦下他的,那一瞬间,瓦丽塔真真切切从他的眼中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忍不住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拿出自己的标志性笑容: “您好,我叫瓦丽塔·加里……” 踏出神殿的大门的时候,她还在不敢置信。 她捏着耳垂上的波纹太阳耳环,感受到了自来沃米卡的第一次的真实的快乐。 只是神使的表现有些奇怪。 他问了她身上的香气的来源,又问了她和海洛茵的关系。 她如实回答了。 她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想成为圣女的候选人,罗兰也没有立刻拒绝,只是沉思了片刻,说自己会考虑一下,然后递给她一对耳环。 她的心瞬间飞上了云霄。 神使大人亲自送给她这对耳环!! 而且是海洛茵没有的。 一切都顺利得过头了。 她回家心情松快地重新写了封信,在信的末尾稍微地带了一笔,说自己可能马上要成为圣女了。 她还让爸爸妈妈别太心急想立刻过来看她,解释自己还只是圣女候选人,等她正式成为圣女之后,她会再写信通知他们的。 瓦丽塔写完这些,松了口气。 她站到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脸庞。 健康、粉白、圆润、可爱。 但是不够瘦。 想要成为圣女的话, 至少,要跟海洛茵一样苗条才行。 * 树林葱葱郁郁,夕阳透过树叶间隙撒下,在地面摇晃着。 有风轻轻吹过,带来树叶和不知名的野果的清香。鸟类啼叫着,啾鸣着,仿佛在催促回家的旅人。 与鸟雀归巢相反的是,一直在朝着森林中心前进的年轻少年少女们。 阮笙走在枯枝落叶上,听着树叶被踩碎的沙沙声,一边沉思着。 很明显,系统的两个模式,简单模式的1000金币奖励,完全就是故意逼你去选择困难模式的。 而这个困难模式,仅仅只是指她以及队友会进入困难模式,其他学生不会被突然拉进来。 为了不牵连其他人,阮笙一个人组成了一个小队。 有一些落单的人过来提议跟她组队,都被她拒绝了。 天色暗沉下来之后,昼伏夜出、一直蛰伏在森林里的动物们就开始出动了。 对于队伍里面花季少年少女们,最可怕的不是虎狼与魔物,而是—— 蚊虫。 “海洛茵,怎么就你不被咬?” “……我穿的是长袖长裤。” “可恶,失策了。” “驱虫药剂要么?” “你送给我吗?” “当然是要花钱来买的。” “……谁去森林历练没事身上还带几袋子金币啊!” “哦。” “等等——别走,你先赊给我一瓶……我让我叔叔给你供给药材的订单打折,这样总行了吧!” 阮笙转身的动作一顿。 她抬眸看了看身前被虫子咬得直跺脚、面如菜色的奥琳娜,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她跳了起来,“虽然我跟子爵夫妇之间的关系比较生疏,但是我和我叔叔之间关系很好的!更何况你的订单都是我给介绍的……” 阮笙从口袋里掏出两瓶驱虫药剂扔了过去。 奥琳娜手忙脚乱地接住, “喂,你小心一点行不行,你的驱虫药剂要是不管用我还得给你退回去呢!” 她说完,收起了一瓶,拔出另外一瓶的软木塞。 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仅仅是这么眨眼之间,她都感觉到自己烦躁难耐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不仅如此,效果更是意外的好。 这个人,是天才吧。 明明,这才两个月而已啊! … 另一边,阮笙的情况就不是那么好了。 按照系统的困难模式指引,她独自选择了一条道路前进。按理说浮月森林里很少会有石林,但是这里偏偏有,而且面积还不小。 神明的记忆碎片会在这种地方? 阮笙开始怀疑起来了。 系统该不会是在整她吧? 即使是黑夜,她也有着相当强烈的危机感。 所以当弩/箭射出的一刹那,她及时转身,那只弩/箭牢牢地定在了石林上。 她点燃荧光药剂,这一小片区域一瞬间亮了起来。 对面的少女并没有因为暴露而逃走,她只是再次拿起弩/弓,对准阮笙—— 头顶的白鸟。 第36章 风暴眼与松开的手 瓦丽塔? 阮笙惊愕了一下。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跟着她, 而且刚才……还想要攻击她? “公女,晚上好呀,”瓦丽塔紧张地咽了咽喉咙, “你别紧张, 我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我的猎物, 祂恰好站在了你的头顶而已……” 阮笙蹙着眉头:“什么叫你的猎物?这是我的宠物, 你应该很清楚吧?” 她看得出来, 对面的少女非常紧张。 她的表现很奇怪,到底是自己想这么做的,还是被别人指使了? 阮笙抬手就想把塞缪尔拎下来, 却被过分紧张的瓦丽塔喝道:“公女,不许动!你再敢动一下, 第二支弩|箭就会射出!” 阮笙的手僵硬地垂下,她看着对面整个人明显心神不宁的少女,这么久不见,她似乎瘦了一点,在荧光下,能看到眼底浅浅的黑眼圈, 跟她刚来沃米卡时的活泼开朗截然不同。她留着不适合自己的长卷发, 因为风此刻变得乱糟糟的,手臂和短裙下的双腿也被蚊虫咬得红了一片。 这才第一天而已。 距离她们进入浮月森林,仅仅过了五个半小时的时间。 “谁让你这么做的?”阮笙思虑片刻,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瓦丽塔因为畏惧或者是紧张胸口起伏着,她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了发抖的双手,开口道:“这是,神谕!” “神谕?” 阮笙唯独没想到这个答案。 “没错。神说, 你的这只宠物必须死,所以这个任务被指派给了我。” “指派给你?难道你是圣女吗?” 瓦丽塔有些心虚地吞了吞喉咙:“当然……马上就会是了。” “哪个神明的圣女?光明神?黑暗神?森林女神?还是……”阮笙紧追不舍。 “够了,闭嘴!” 瓦丽塔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在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为有毒的弩|箭的靶子时还能够这么冷静。 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被神使指派了任务,去杀死海洛茵的宠物,明明只要这么做了,就可以成为圣女的内定人选。 十二月的圣女大选,她才会是最终的第一。 可是只要看到海洛茵的这幅表情,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也无法赢过她。 她也是在害怕的吧?没有人不怕死,海洛茵现在肯定已经怕得快要崩溃了,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总能这样面无表情?为什么她没有浑身颤抖?为什么她依然能够理智在线地问话? 现在害怕的,反而变成她自己了。 到底谁是猎手,谁又是猎物? “……是光明神是吗?” 阮笙突然开口。 瓦丽塔感觉自己的心跳停滞了一瞬间。 “你的耳环是波纹太阳样式。”萤火下,瓦丽塔的耳环摇曳着金色的光辉,“是罗兰给你的吗?只有神使才能够听到神谕,沃米卡的光明神神殿只有这一座,他也是唯一的神使。不过,他让你来猎杀我的宠物,真的是神谕吗?” 阮笙娓娓说着:“你就不认为,这是他的私心吗?” “他让你戴着波纹太阳的耳环,怕我看不到,特地找了个由头把你送到我身边来,让我注意到你的装扮和耳饰,以此激出我的愤怒,或者是嫉妒之心,主动去找他问个明白。” 瓦丽塔的脑子里像是有一把刀在不停地搅和,混乱又疼痛。 “你只是他想见我,又拉不下面子,给我找的一个台阶罢了。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事成之后,他会许你当圣女吧?” 趁着对方晃神的空档,阮笙飞快地把头顶的白鸟揪了下来,揣进了口袋里。 “光明神发下神谕,目的只是为了杀死一只普通的白鸟?你不觉得这荒谬、可笑过头了吗?” 瓦丽塔的手臂晃了晃,弩|弓都险些拿不稳。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白。 “够了……”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之前想要跟我共同住一间房,也是为了这件事的吧?只是被当场驳了面子,心底郁郁愤愤不平,才会这么心急,在第一天的晚上就出手。” “你现在放下弩|弓,一切还来得及。罗兰他只是在利用你,把你当枪使而已。他是不是说过,‘你披着头发更好看’或者是‘你身上的香气是怎么来的’这样的话?” 语言是一枚毒钉,扎断了少女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那是因为我。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不扎头发的,你身上的香气,也跟我很类似。他能对你另眼相看,都是因为我。” 阮笙启动好防御胸针,口袋里的右手微微握紧传送卷轴。 “清醒一点吧,瓦丽塔。你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我说,够了!!!!!” 弩|弓直接瞄准了她的心脏,瓦丽塔歇斯底里地发射了弩|箭—— 就在那一刹那,一只灰黑色的长靴带着风一脚狠狠地扫了过来,弩|弓飞了出去,瓦丽塔的手腕咔嚓一声,断了一般的疼。 她尖叫起来,靴子的主人三两步走过去,一脚踩在弩|弓上,重重地碾了几下,木头发出了咯嚓的碎裂声。 少年插着口袋,弯下腰来,观察了一下箭头。 “箭毒蛙的毒素,还真是恶毒啊。” 他冷笑了一声,再次抬腿,踩在了瓦丽塔的手腕上。 “你敢动她,是做好死后下地狱的心理准备了吗?” 嚓、嚓、嚓。 瓦丽塔浑身冷汗,听着自己的骨头一寸寸断开,直接疼晕了过去。 “嘁。” 赫尔曼不屑地转过身,朝着阮笙走来。 少年的脸上贴着纱布和胶带,穿着短外套,戴着一双有指虎的皮手套,长长了一些的红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揪。 阮笙转身就想走。 “我帮了你,难道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给吗?” 他长臂一伸,扯住了阮笙的手腕。 “你也伤害过我很多次,从未道过歉。”阮笙冷漠地回应他,“而且,你早就过来了吧?非要等到这个时候出手,你是什么心理,需要我明说吗?” 阮笙只感觉无奈且厌恶。 赫尔曼对她的羁绊值比较高的时候,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踩碎瓦丽塔的手腕;他在游戏剧情里对瓦丽塔的羁绊值更高的时候,也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用魔药把自己炸成灰。 换一句话来说,这个人的同理心少得可怜。他喜欢她,她就是他心头的白月光,他如果不喜欢她了,她的生命在他的眼里,比杂草还要不如。 为什么会这样呢? 精灵族即使天生性格淡漠,但也绝不会视生命如草芥。伯爵即便傲慢又高高在上,感情却也不会如此淡薄。 阮笙感觉自己的脑子乱成了一团。 难道是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藏剧情吗? 她深吸一口气,甩了甩头。 ——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找到神明的记忆碎片才对。 “不管如何,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 赫尔曼说,“你记得我们的过去,记得我们幼年的点点滴滴,为什么可以说变脸就变脸?” “先改变的,难道不是你吗?” 阮笙抬起眼皮,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先忘记我的,你告诉我不要再装作和你很熟悉的样子打扰你,你在外人面前说你不认识我……” “你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赫尔曼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 “你和那个罗兰独处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说我的吗?既然我们都互相背叛过,现在就算扯平了。” 赫尔曼手一拉,把阮笙扯到怀里,按住她的腰,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你和他亲昵,和他窃窃私语,我都可以当做没发生一样地原谅你,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 “你有病吧!” 阮笙气得指甲掐进了掌心里,“我没有要求你原谅我,而且,你又有什么立场来原谅我?又有什么资格来祈求我的原谅!?你的脸都被德莱特打成这样了,还不长记性吗!” “这个啊,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伤口,”赫尔曼空出一只手把脸上的纱布随意地撕了下来,“我可是药剂师,有什么伤口还需要贴纱布?不过是老东西带我上门道歉,装装可怜样子罢了……你在担心我吗?” “……禁闭依旧没有让你变得正常吗?” 阮笙感觉到无力和头疼,明明已经62%的羁绊值了,赫尔曼跟她之间仍然像一场博弈,如同战争一般,她致力于按照攻略刷他的羁绊值,而对方却把这当做是一场游戏,把她当做需要征服的对象,他完全不知道创造真正的羁绊需要付出什么。 他只不过无法忍受从前一直属于自己的东西转而去追逐其他人而已。 幼稚又廉价的情感。 “你放开我吧,我的小组任务还没做完。”阮笙按耐着不耐烦的情绪,用手抵着额头,试图搁置这件事情。 “你的队友呢?” “就我一个人。” “有人排挤你吗?” “……不是,只是我自己不想跟别人组队而已。” 暮色四合。 冷风穿梭在树叶之间,发出风笛似的哀鸣的声音,沙沙声和簌簌声交响在一起,奏响了夜的乐章。 “那跟我组队吧。”赫尔曼意料之中地提出建议。 阮笙原本想回绝,她的指腹揉了揉口袋里白鸟的脑袋,面前蓦地弹出了蓝色光屏。 【困难模式预警! [海的那边是什么] 天灾的起点是理智的尽头。 进入倒数十秒:10,9,8,7,6……】 “好啊。” 阮笙改变了主意。 【玩家已绑定队友:赫尔曼·艾利克斯】 【3,2,1】 风从平底掀起,树叶顷刻间被卷走,脆弱些的树木拦腰折断,鬼哭狼嚎的呼啸声撞击着她的耳膜。 当机立断地,赫尔曼抓住了阮笙的手腕,紧接着下了两道束缚咒,然而巨大的冲击波却裹挟着二人吹响风暴中央,除了风声和雷鸣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海洛茵、海洛茵!!” 赫尔曼有些慌张的声音传来,他握着的手腕一场冰冷,且没有任何回应。 “……我在。” 声音虚弱地从他的身旁传来。 “浮月森林东南部过渡一部分红树林后就是浅海,按理来说晚上不应该有这么大的风暴,你一定要抓紧我——” 【神明的记忆碎片*1距离玩家11千米,金色拼图光点处为碎片大概方位,本方位图持续十分钟。】 阮笙把裤子口袋里的白鸟转移到衣服内部的口袋里,小心地拉上了拉链,启动防御胸针。 然后松开了牵着赫尔曼的手。 少年的视线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他感觉到纤细冰凉的手慢慢地松开,大脑好像宕机了一样,在原地立了半秒钟,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风暴中。 风雨如晦。 * 如凝脂玉般的手指拨动着竖琴的弦,绷紧的琴弦在振动中发出山泉银铃一般悦耳动听的声音。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弹琴的女子,祂一头银色的长发如瀑布一般一泄而下,耳侧的头发挽到脑后,编成一条精致的辫子束着银发,长满了五彩缤纷的花骨朵的花圈戴在祂的头上。墨绿色的丝质长裙柔软地裹在祂身上,勾勒出引人遐思的美妙曲线。 祂身后的窗户被打开,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弗瑞斯特,小点声。” 银发女人停止了拨弦的动作。 祂的右手轻轻一抚,竖琴化为了一片浅绿色的光点,消失在空气中。祂转身朝着公馆走了两步,身影消失,下一秒钟又出现在了公馆的玄幻处。 窗边的男人一头玄色的短发,戴着一副岩石纹路的眼镜,翘着腿坐在软椅上读书。 弗瑞斯特赤着脚,踩在米白色的大理石上,步伐如同猫一样轻巧。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弗瑞斯特。” 女人一踮脚尖,坐在了短发男人身前的桌子上。 “请称呼我为——克里斯蒂安。” 祂抽走了男人手中的书,“如果我叫你山川,你会乐意吗?” “随你的便,只是在我读书的时候希望你能够保持安静。” 男人摘下眼镜,折叠起来别在胸前的口袋上,祂换了一条腿叠,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关于塞缪尔的事情一点消息都没有,真亏你还能轻松得起来。” “克莱因不是已经在准备中了吗?有什么好担心的,”弗瑞斯特晃了晃手里的书,轻巧地说道,“那孩子虽然怕人的很,但是做事一向是很稳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祂毕竟和我们不是同一战线的,我们无法完全信任。” “可是除了克莱因,我们也没有人可以信任了吧?盖亚?那小子整天一副不屑与我们为伍的清高模样……卢修斯?得了吧,祂独来独往数百年,旁人乍一眼看上去都认不出这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黑暗——” “够了,弗瑞斯特!” 女人的声音戛然消失。 男人呵斥:“适可而止。这次的消息,不也是从那两位手里得来的吗?” “大家早都已经摊牌了,就是默认了这种相处模式。谁先拿到塞缪尔的权柄,谁才有资格说话。”祂眯起眼睛,“反正,我们不也只是暂时的同盟关系吗?” * 【玩家现已抵达[风暴眼],队友会在一刻钟之内抵达该地。】 【该地危险系数较高,请谨慎探寻记忆碎片。】 阮笙叉掉了系统面板,把白鸟从口袋里摸出来,放到肩膀上。 这里一片漆黑。 阮笙不敢开口说话,她摸出一颗荧光石,蹭亮。 荧光石是需要持续加热才能够维持亮光的物品。之前因为没有持续的热源,所以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这玩意儿。现在赫尔曼成为了她的队友,这个东西终于可以拿出来见见天日了。 如果不亮了就让赫尔曼加热一下,非常方便。 照明范围不大,阮笙有些疑惑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始终摸不到墙角之类能指示方向的标志物。 脚底是沙沙的材质。 阮笙蹲下来,用指腹擦了擦地面。 沙质泥土。 她这是在海滩上吗? 不对,看不到星空。 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里不是沙滩。 这里是海底。 第37章 神明的七宗罪 克莱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类女孩。 通过魔法水镜观察, 她来到这里之后既不慌张,也不畏惧,甚至还坐下来用药剂补充了会体力。 弗瑞斯特和蒙特说的, 就是这个少女吗? 克莱因盘起了双腿, 好奇地用一条滑腻腻的触手点了点水镜。水波晃动中, 少女似乎动作停顿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抬起头, 湖绿色的眸子对上了祂的双眼。 “呜哇!!” 克莱因被吓了一跳,椅子倾斜地摇晃了两秒钟,滑溜溜的触手带着他一起掉了下来, 他赶忙用触手缠住椅背,可是动作还是慢了半拍, 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在了地上。 “痛痛痛!” 他费劲地用两条触手卷住椅子,用力地推起来,另一只揉揉摔疼的后脑勺,赶忙笨拙地爬了起来。 好像,不太好对付啊。 少年用触手支着下巴,隐藏在长长的刘海后的眼神逐渐变得犀利起来。 ——就选你了, 小福三号! * 一只奇怪的东西正向着这边蠕动过来。 原本还只是一个阴影, 到了被照亮的区域之后,阮笙才看清楚,这是一只长得很像帽子的章鱼。 它的体型不大,粉色的身体上有酒红色的斑点,两只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对面的少女。 阮笙也同时在打量着它。 它有一个发圈一样的嘴,呼吸的时候像吐泡泡的金鱼一样让人忍不住去研究它的生理构造。 “我是小福三号,” 帽子大的章鱼朝她挥了挥触手,“您好, 海洛茵小姐。” ……居然还会说话,机器人吗这是? “在您的同伴到达此地的十分钟内,不知道您是否乐意与我玩一个游戏呢?” 小福三号几条触手并用,爬爬爬来到阮笙的面前,阮笙下意识地护住肩膀上的白鸟, “我拒绝。” 小福:“……” “您这样漂亮的少女有一些戒备之心当然是好事!”小福三号麻溜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话锋一转,“可是,不如听听鄙人的解释再做决定,如何?” “我给出一个谜题,你可以通过询问问题来排除一切错误的选择,而我,只能用‘是’或者‘不是’或者‘无关’来回答你的问题。” “二十个问题以内,如果你能猜出谜底,你可以询问我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当然,前提是我知道。” ……原来跟海龟汤差不多的游戏啊。 阮笙走到小章鱼的面前,弯下腰仔细观察了一下小福三号。 不是玩偶,但跟现实中丑丑的章鱼差距也很大…… 小章鱼被盯得后背发毛。 水镜外的克莱因搓了搓胳膊,有点不安地抖了抖。 她不会真的是看出了什么吧? “你说的游戏很有意思,但是,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骗我,或者是作弊呢?” “作弊?!” 如果章鱼这种生物浑身长毛的话,它听了这话现在一定浑身都炸毛了,“鄙人怎么可能作弊!这种有悖游戏竞赛精神的事情,在我的海洋领域之内是被完全禁止的——” 小福三号突然卡壳。 “现在,我放心了。” 阮笙如同完全没听到它说的话一般,微微收敛了几分散漫, “请告诉我你的谜题吧。” * 赫尔曼的心脏跳得很快。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卷入了风暴中央。扑面而来的海水气息和震耳欲聋的海浪声让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感官缺失中。 海洛茵的掌心很冰。 被她抓过的那只手,还有几分凉意。与此相对的,是宛若被烈火烧灼过的他的身体。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火魔法要反噬自己。 海洛茵的手并不总是这么冰的。 他们小的时候,常常在一起玩闹。当然,更多的是他在玩,她在一边安静地陪伴或者是喝彩。 她憧憬、崇拜的目光让他很受用。 除了有一次,他用火魔法表演魔术的时候,不小心点燃了她的裙摆。 小少女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几秒钟后,她闻到了烧焦的气息,扭头一看,整个人的脸色一瞬间吓得灰白。 她僵硬着无法动弹,像是遇到危险和惊吓就没办法控制肢体的小羊羔。赫尔曼抓起她的衣领就往小溪边跑,海洛茵就像一只布娃娃一样被拎着。 火烧到头发的前一秒钟,她的裙子被摁在了水里。 “呼呼……” 赫尔曼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幸好没有再烧到头发,否则真的就要变成光头了!” 此时的海洛茵,头发已经被烧过一次,她短短的卷发看起来像极了一朵软蓬蓬的小玫瑰。 深秋的天气,风有些凉。 海洛茵泡在水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哆嗦,颤了颤,费力地爬上了岸,抖了抖裙子上的水花。 好像……好像一只小鸭子。 赫尔曼忍不住捂住脸。 好可爱。 抖起来的时候,短裙的蕾丝边和白纱都在晃动,水滴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因为头也忍不住跟着一起摇,短发散开,像一朵慢慢盛开的玫瑰。 太可爱了。 想再看一次。 赫尔曼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个想法,他走过去,拉海洛茵的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推了她一下。 她表情还是懵懵地又滑进了小溪里。 刚刚暖和起来的身体又一次泡在了溪水里,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小溪底的鹅卵石上。 “摔疼了吗?”赫尔曼对她伸出手。 海洛茵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对方要拉自己起来,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 他也伸出双手,抓紧了海洛茵的手,然后,跳下了小溪。 “好凉快!” 赫尔曼喟叹,用手捧起水花,再使用魔法把它们蒸发,雾蒙蒙的水汽一瞬间笼罩了两个人,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像是梦境一般。 少女冰冷的手轻轻扯住他的衣领。 “看,漂亮吧!!火魔法果然是最厉害的魔法!” 少年的红发在雾气中如同一盏明灯,一束火把,他沉浸在自己的杰作中,笑得肆意飞扬。 我有些不舒服,带我上岸。 海洛茵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话到了嘴边,看着对方脸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是腼腆地微笑着: “嗯,赫尔曼最厉害了。” 那天之后,她的身体就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差了。虽然说之前一直很差,但是落水后每年的秋冬她身上的毛病也显著增多。 其他玩伴们和他一起的时候,也背地里称呼她为“小病秧子”。 她来的时候,他们会故意问她“你今天咳嗽了几次呀”,“你是不是下楼梯都要你家佣人背着”? 赫尔曼有时会呵斥他们:“收敛点,她可是公女。” 他们会笑嘻嘻地跑开:“赫尔曼这家伙又护短了。” …… 事实证明,人的记忆并不总是固有且一成不变的。 记忆中的人更是这样。 玫瑰色长发的马尾少女正微微弯腰站着,她好奇地提起一只粉色章鱼的触手,转了两个圈。那粉色的章鱼外表不像是一般的章鱼,更像是一只异化的魔物。它头晕脑胀,可怜巴巴地瘪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还有两个问题……别、别转了,我都会好好回答的……” “三个问题。” 阮笙打断了它的话,“刚才那个也算?你明显只是在敷衍我而已。” “你胡说!!我才没有敷衍,是你的问题太刁钻了,我根本就没办法回答得那么详细——不许转,我、我要吐了——” 赫尔曼的心跳加速起来,是她,她没事! 但是她手里的那个粉色章鱼好像有事。 他的步伐不由得变快,步子迈得大了起来。 她见到自己,会因为安心而惊喜吗?她一个人的时候,会像他一样忍不住焦虑,不停地回忆以前的事情吗? “海——” “三个就三个!我妥协了,别转了,快放我下来,呜呜……” 阮笙这才松开了手。 小福三号像一团史莱姆一般“啪叽”一声粘在了地上,大大的脑袋还晃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阮笙这才偏头看到了他。 她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淡淡地说道:“你来了?” 她指了指地上一脸菜色的小章鱼:“我抓到这次事件的幕后主使了,你要拷问吗?” 小章鱼还没缓过来,听到这话就气愤地张牙舞爪:“任何人都不可以违背游戏规则!!” 赫尔曼:“……” 他走过来,用脚尖碰了碰它的触手,问海洛茵:“幕后主使?就是这玩意儿吗?” “啊!!!” 章鱼发出了不可名状的尖啸,“男人滚开,别碰我,我有洁癖!!” 赫尔曼:“……不知道这种变异的章鱼吃之前需不需要浸泡药剂。” 它愤怒的用几条触手立起来,像弓着脊背全面警戒的猫:“你们人类男人真恶毒!就连有了神智会说话的生物都想着吃,而且从不遵守游戏规则,一次又一次挑战着法则的底线,没有丝毫的同理心,我已经忍不住想要用海洋法则来制裁你了!” 阮笙:“……”说得不错。 赫尔曼抬脚就要走过去,被阮笙拦住。 “游戏还在继续呢。”她解释道。 “跟魔物玩游戏?你在开玩笑吗?” “如果你不想参与游戏,就去一旁坐下来好了。” 她还要继续寻找神明的记忆碎片。 “海洛茵小姐,还有三个问题,你不想问吗?” 小福探头。 “我会在接下来的游戏过程中询问,这样可以获得更多的信息量。” 阮笙说,“开始吧——这应该是第三局游戏?” “不!不!” 它用触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这次来了一个新的玩家,我们换一局游戏!” “作为补偿,游戏的条件也会发生改变!” 它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一顶礼帽戴上,又掏出一只小小的金丝眼镜,戴了好几次发现自己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根本戴不上去,才悄悄地收了起来。 “如果你们赢了,我会送你们离开这里,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随随便便把你们拖进游戏里来。如果你们输了——” 小章鱼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个精致的扭蛋机, “你们就得,永远留在这里。” 阮笙抓住了赫尔曼捏成拳头的右手,把它按了下去。 她询问道:“请先说一遍游戏内容和具体规则吧。” 扭蛋机被三个触手高高地捧了起来,小福骄傲地向两人一鸟解释:“你们知道这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吗?” 镭射风格的扭蛋机里面装着什么?景品还是挂件? “是包裹着七宗罪的糖果噢!” 小章鱼得意洋洋地仰着头,“没错,就是从世界的意志,创世神体内分离出来的七宗罪——剥离出来的一小部分!” “所有参与游戏的玩家,扭出一枚糖果吃下,并且承受住它的诱惑六十分钟——一小时后,效果立刻解除。” 它一边说着,一边快乐地晃着扭蛋机,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如果你们成功抵挡诱惑,你们就赢了这场游戏。如果你们无法自制,被糖果支配理智,你们就会留在海底,理智清零。” “对了,刚才忘记说,”一只软塌塌的触手指着毛绒绒的白鸟,“这只鸟也要参加游戏。 凡是有生命的生物,都无法逃离糖果的支配!” 第38章 化人 方桌上铺着红色丝绒的桌布, 样式精巧的不透明扭蛋机立在桌面上,小章鱼在桌子的一边站着,给玩家介绍扭蛋机的使用方式和规则。 “我想详细提问关于七宗罪的事情。” 阮笙比出一根手指, “请问这个可以算作第一个问题吗?” “啊?请问!” “请告诉我, 七宗罪和创世神之间具体的关系, 不接受一句话概括。”阮笙开口道。 “小姐您好像对这个很感兴趣呢!”它兴奋地扭了扭身体, “现在大多数人类听到创世□□头, 一般都会问一句‘这是哪个神明?’” 它没有手指,但是阮笙还是觉得它似乎比了一个大拇指。 “其实呢,很多不理解的人会把创世神跟光明神、黑暗神之类的混为一谈, ”它抽出两条触手,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叉, “但其实,这是完全错误的噢!” “假设诸神是人类,那么创世神就是诸神的神明。不……与其用人类和神明的关系来形容的话,倒不如用庇护者和被庇护者去形容。” “创世神庇护诸神,诸神在祂的庇护下管理着世界的法则,维系系统的正常运转。不管对于哪个领域而言, 神明的福祉都是必不可少的。” 一条触手伸了出来, “打个比方,这是光明神。” 第二条触手伸出来,“这是黑暗神。” “光明神负责控制白天的世界运转,当日天气以及晴雨,黑暗神则负责调节夜晚的气候以及排列星象。” 两条触手突然扭在了一起,小章鱼的音调猛地抬高,“但是呢——春季秋季这两个季节,因为白天黑夜时间分配问题, 两个人很容易闹出矛盾,互相看不顺眼,偶尔会因为这个甚至大打出手……” “还有这种事……?”赫尔曼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神情。 “时间分配上这种问题在以前还挺多的嘛,像森林女神和山川父神有时候也会因为某座山头到底归谁管这个问题而吵起来,一方不停种树另一方就怂恿信仰者砍树这种事也不是没有……不过被关进去之后都老实多了。” 看了看赫尔曼的表情,阮笙感觉他的三观可能在被重塑。 “因为被关在众神山上很久一段时间,信仰的大量流失让诸神收敛了不少,才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样子!” 小章鱼在桌子上立了起来,强调道,“但是呢,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诸神被关禁闭的时间里,塞缪尔大人一直在反思自己,祂认为,情感是神明陷入争端的源头。” “——所以祂以身作则,率先剥离了自己的七宗罪?”阮笙接道。 “对了,但没完全对。” 它故弄玄虚地摆了摆触手,“祂一开始只是剥离了七宗罪之中的四宗。” 它伸出四根触手:“嫉妒、暴怒、贪婪、爱|欲。” “随后,塞缪尔大人前往人间修补诸神遗留的问题。例如战争造成的疫病、流离失所、饥饿等等。” “逐渐地,塞缪尔大人发觉,自己与人间的联系越紧密,就越忍不住受到人类思维和守则的影响。为了避免被同化,祂继而又剥夺了自己的暴怒、怠惰和暴食。” 阮笙开口:“还剩下傲慢。” “没错没错,”它说,“傲慢之于其他六宗罪,犹如神明之于人类一样的关系。这一宗罪里,几乎包含着创世神二分之一的神力。剥离了这种感知,就等于被削弱了塞缪尔大人一半的力量。” “这么说,其他的六宗罪加起来是另外二分之一吗?”赫尔曼问道。 “哈哈哈根本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哈哈哈。” 阮笙垂着眼睫,半晌后才抬起眸子:“……这么说,塞缪尔一开始并没有舍弃傲慢?那祂后来为什么舍弃了?” “呜哇!!!!你、你竟然敢直呼塞缪尔大人的名讳!敬称,要用敬称!!就连神明都不敢直呼,真是无知者无畏——” “不过,”它在人类少年拳头硬起来之前及时恢复正常,“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即使你再次使用权限向我提问,我也无法回答。” 它神秘兮兮地:“你知道的吧?‘神之领域’——人类是绝对不能够探听的,否则理智会掉光噢!” 它一边说着,一边用三条触手搭了一个简陋的平面金字塔,又用另外三条触手在金字塔顶上搭了一个更大的金字塔。 “一个金字塔,垒在另外一个金字塔上,会发生什么?” “会倒塌。” 阮笙神色不知不觉变得冰冷,“两座金字塔,会一起倒塌。” “没错!” 小章鱼用两条滑滑的触手打了一个一点都不响亮的响指,“下面一个金字塔,是这个世界的神明构成体系。而上面一个金字塔,代表着塞缪尔大人。” “塞缪尔大人是创世神,是世界意志的化身。不管有没有信仰,也不管别人能不能知道或者记住祂,都无法影响到祂半分。但是,其他神明却完全不一样了。” “大家都是依靠生物的信仰存活,每天聆听他们的祈祷,和神使沟通,有的干脆天天在人间溜达,”小章鱼叹了一口气,“想让祂们不被人类的习性所浸染,保持神明的高洁品质,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被关进众神山之前,祂们就学会了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如何微笑与哭泣,如何猜忌与怀疑。被禁闭的这么多年里,祂们不仅没有反思自己,反而在积累着力量和野心。” “——当然,怨愤也是有的啦。” 小章鱼用四条触手一起顶了顶另外一条:“就好像雏鸟长大了,总认为自己会飞了,想要离开树林——不同的是,诸神为了塑造自己理想中的世界,不惜撞毁了曾经饲养祂们的巢穴。” “咦咦,海洛茵小姐,你还好吗?你的神情怎么这么可怕?”它问道。 “不用管我,你接着说。”阮笙抿了抿唇。 “之后也没什么好说的啦!”小章鱼欢乐地道,“欺骗、圈套、联盟、弑神,都是按照流程来的!毕竟七宗罪都是塞缪尔大人亲手剥离出去的,力量削减了一半,加上正如没有哪位母亲会怀疑自己的孩子包藏祸心一般,祂也从未怀疑过自己身体一部分化成的诸神。” “这么说……创世神陨落了吗?”赫尔曼有些讶异。 “怎么可能!就算是人类灭绝了塞缪尔大人也不会消失!!”小章鱼生气地道,“只是坠落人间,丧失所有记忆和力量而已……” 它的眼睛转了转,洗了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喂,你们!!”它豪横地拍了拍桌子,“你们是不是在套我的话?” 阮笙没有理它的小脾气,伸出了右手,竖起了两根手指。 “第二个问题,完整的七宗罪,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神之领域了,笨蛋!不然你以为在哪里?人界吗?除了神明,谁都看不见也碰不到!”扭蛋机又被自豪地摇了摇,“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扭蛋机里面的糖果,都是经过特殊加工的,调味剂和染色素都加进去了。否则,你们以为还能看到这东西吗?” “第三个问题。” 阮笙这次竖起三根手指。 “既然七宗罪在代表着感知的同时也代表着巨大的力量,其他神明们为什么不去神之领域偷取它们呢?” 小章鱼似乎是愣了一会,不可思议地瞪着对方,好一会儿才忍不住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很有当神明的潜质嘛!”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知道,这一粒糖果相当于七宗罪中一宗的多少吗?” “相当于这个世界所有水资源中的一滴噢。”它乐呵呵地拍着桌子,“世界上有海水、雨水、湖水、河水、土壤水……你敢去喝浓度极高的海水吗?一样的道理,这一粒糖果,加工过滤了无数次才被我制作出来,你让神明去偷七宗罪,就等于让祂一口气喝干海水——即使是托尔也无法做到吧!” “那为什么——”赫尔曼站起来,还话没说完就被一只摇摇晃晃的触手打断。 “三个问题结束!!” 小章鱼在桌子上得意洋洋地走螃蟹步,“请扭蛋吧!希望你们能够愉快地享受这场游戏!!” * 粉色的包装。 看起来应该是草莓味的。 阮笙撕开包装,闻了闻指甲大小圆滚滚的糖果。有一股甜甜的果香,但也不像是草莓香气。 她嚼了嚼。 跟一般的水果脆皮软糖没有什么区别,甜津津的。 她给塞缪尔抽到的是金色糖果,白鸟吃下去之后反应很明显,脑袋耷拉了下去,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看来祂吃的是怠惰糖果啊。 阮笙沉思着,看到赫尔曼正在咬一颗红色糖果。 “西瓜味吗?”她问。 赫尔曼:“……你吃糖果还嚼的吗?” 阮笙:“……” 她把包垫在白鸟身下,转身拖了一把椅子到角落里,一个人面壁。 赫尔曼不解道:“喂!!” “我劝你最好也这么做,”阮笙头也没回,只是说道,“万一等会我忍不住想要找你吵架,或者是揍你……我会忍住我自己的。” “嗤,不至于吧?这点情绪都按捺不了吗?” “你要是能按捺得了,就不会被停课一个月了。” “……” 赫尔曼终于不说话了。 阮笙背对着他,不清楚他在干什么。她只是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感受着自己情绪的变化。 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陌生情绪在她的心底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绪,但是她本能地感觉到不妙。 负面情绪会严重支配她的言行,阮笙赶紧吸了几口气,开始背诵药剂配表和公式,才感觉脑海里短暂地清明了几分。 与此同时,反反复复、烦躁的脚步声响起了。 她微微扭头,发现赫尔曼正在她对角线的角落不停地、反复来回走,似乎焦躁难耐。 他吃的是暴怒吗? 阮笙猜测。 脚步声慢慢地打乱了她的思维,闯进她的脑海,把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混乱情绪再次挑动起来。 很难说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情绪,阮笙只是看着那红发的少年,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一个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法:她沦落到这种境地,有一半都是赫尔曼害的。 他如果死了就好了。 “吵死了!” 阮笙被打扰得烦躁不堪,对着少年的背影喊道,“安静一点,不要打扰我。” 脚步声停了下来。 * 罗兰在神殿的治愈间看到昏迷的瓦丽塔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了。 不过大多数是外伤,除了手腕处的骨折之外,治愈术可以轻而易举地抹除她的伤口。 当然,不会是他来治愈。 他只是坐在椅子上,看到了瓦丽塔醒来之后第一个惊慌,畏惧又怨怼的眼神。 出乎瓦丽塔意料的是,他没有开门见山地问海洛茵的情况。他只是问道:“是从洋面上来的飓风吗?” 瓦丽塔咽了咽喉咙,点点头。 “谁救的你,还有印象吗?” “带队的老师吧……那个时候因为飓风,老师们决定提前返校。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几个同学抬的担架上。” 罗兰点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 瓦丽塔瞪大眼睛,不可思议。 这就问完了?? “等等,神、神使大人!” 瓦丽塔出声,“您……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变成这幅样子的吗?您不想知道我任务的完成情况吗?” 她的声音里含着最后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海洛茵和赫尔曼都失踪了,你的弩|弓被踩碎,手腕骨折,”罗兰偏头,“不难知道你的任务失败了。” 瓦丽塔有点羞愧地低下头,抓紧了被子。 “至于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的,”罗兰迈步走出门,背影毫不留恋,“我根本就不关心。” 门被利落地合上。 瓦丽塔好像时间静止一样维持了这个动作十几秒的时间,继而从喉咙里发出可怜的笑声。 她抓着布料,把脸埋进被子里,发出类似呜咽一般的笑声,脊背颤抖着,整个人像是蜷缩的虾在火中挣扎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德莱特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 他的妹妹失踪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指挥皇太子生辰宴的帝都安保工作。 他有几天没睡好了,听到这个消息更头疼欲裂。 海洛茵,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我这边抽不出身来,学院方有在征集骑士吗?” “骑士这个时间点都有要务,”副官恭敬地回答,“我听说倒是有几个佣兵接了这个任务。” “能成为骑士的,大多不会选择当佣兵。”德莱特摇摇头,“……算了,就这两天。后天晚上我的剩余工作你来接手,收个尾就行。” “诶?”副官有些惊讶,“团长,您不请假去浮月森林找公女吗?” “这个关头,没办法请假。”德莱特回答,“假如皇室血脉出了什么事,骑士团难辞其咎。” 觊觎皇储位的人只多不少,盼着德蒙特倒台的家族也都从来隐藏在暗处。 “好、好的,我明白了!!”副官连忙回答。 * 阮笙捏住赫尔曼的手腕,咬着牙憋足了劲把他推开几公分,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带了回来。 “你给我清醒一点!!!” 少年眼睛猩红一片,神情偏执阴鸷得可怕,他深红色的双瞳中倒映出阮笙的身影,手臂线条绷得紧紧的,好像正在蓄力跃起的猎豹。 阮笙没支撑住,跌在地上,被他按住左手。 她朝着一侧翻滚,抄起椅子砸向了赫尔曼,对方痛得松开了手,她立刻爬起来准备拉开距离,脚踝却被扯住。 好生气。 好生气。 双手被举过头顶,按在地上,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砧板上的鱼,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等待降临的刀刃。 赫尔曼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他的胸口起伏着,说的话烫得如同被火炙烤过的沙砾。 “别瞪我,我只是……想跟你更接近一点。” 他用鼻尖轻轻地蹭她的脸颊和耳朵。 “我们小的时候可以牵手、拥抱、贴耳朵……我还背过你。海洛茵,你怎么现在跟我越来越生疏了?” “滚开,别碰我,杂种!!” 阮笙感觉自己浑身都在烧着一团火,火焰几乎要把她的理智燃烧殆尽。不,明明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激怒他,现在应该做的,是理智阐述目前的情况然后商量对策…… 可是看到赫尔曼这张脸,阮笙就感觉自己忍不住想要一拳头狠狠地揍上去。 “好像是你第一次骂我,”赫尔曼只是说,“还有别的词汇吗?” 阮笙仰起头咬住他的脖子,用力地都渗出了血。 她带着满嘴的铁锈气,问道:“现在,有清醒一点吗?” 猩红色的血滴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赫尔曼垂着眼睫不说话,几秒钟后,他头顶的数字变成了“69%”。 他腾出一只手抹了抹脖子上的血,然后拉过阮笙的一只手腕,一口咬了下去。 阮笙疼得抬起腿就想踢他:“你有病吧,赫尔曼!” 赫尔曼一边有条不紊地舔舐着她手腕内侧的皮肤,一边曲膝压住她的双腿。在完全不对等的力量面前,她的一切反抗都显得毫无意义。 牙齿刺破了皮肤,阮笙感觉到自己流血了。更要命的是,对方的舌尖好像在她的伤口处徘徊着,灼热的气息让她的血液无法自然凝固。 “赫尔曼,”阮笙气喘吁吁地按捺自己心底涨满纷乱的思绪,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听着,假如你不尽快恢复理智,这场游戏我们就正中了那只死章鱼的圈套了。你将来还要成为闻名亚特的药剂师,你还要进入研究院工作,你还要继承爵位……你也不想就这样一辈子被困在海底,对吧?” 赫尔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有希望!! 阮笙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们都是被糖果支配理智才会做出这种行为……赫尔曼,如果你及时停止自己的行为,我可以全权当做没发生过这件事。等回到了沃米卡,我也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她的话被少年俯身的动作截断了。 “你说得对,海洛茵,我总是很佩服你即使是在这种场合也能够最大程度地保持理智。” 赫尔曼贴着她的耳朵,像是在亲昵地亲吻着。 “其实,我也很清醒。” 赫尔曼说,“假如和我一起一辈子待在海底的人是你,那似乎也不错。” 70%。 忘记启动这鸡肋的防御胸针了。 如果等会赫尔曼真的要强行,她就狠狠地咬断他的脖子,咬破他的血管。杀死也无所谓,重开游戏也无所谓,只要能让他得到教训—— 完全被愤怒蒙蔽的内心此刻却如同划过了一道和煦的风。 两个人的动作都静止了三秒钟,阮笙感觉刚才那股浑身血液沸腾的暴怒冲动在消退,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下一秒,赫尔曼倒飞出去,把桌子砸成了两半。 紧接着,幻象开始消失,四周的墙壁、桌子、椅子都消融在深蓝色里,这里又变成了阮笙一开始见到的样子。 温暖柔软的翅膀把她带离了冰凉的地面,包裹住她的身体,她身上的小划痕和手腕的齿痕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着。 她好像……飞了起来。 视野可见处是一片白茫茫的,羽毛铺天盖地,明明看上去每一根都锋利无比,她的手指抚摸时却温柔地弯曲,像是主动把头递过来揉的宠物。 “……海洛茵。” 从未听过却像是从灵魂中发出回响的声音传来。 第39章 【获得记忆碎片*1】 阮笙只是稍微抬头看了一眼, 都来不及对上祂的眼睛,就感到神性迫使她低下了头。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像是被迫充满了不可直视的神秘和圣光。 人类是无法直视神明的。 阮笙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不是卢修斯化成人形, 应该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直视祂。 脑子里像是充气的气团, 压制着她无法思考。她能够明显感觉到, 塞缪尔的力量增强了, 她第一次见到祂时,还能够直视祂,现在甚至已经没办法看祂的眼睛了。 “……海, 洛,茵。” 塞缪尔重复着念她的名字, 一字一顿,像是刚开始学习说话的婴儿。 阮笙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祂的声音。 非要解释的话,只能说纬度跨越了,声音如同从另外一个时空中传来,不是传入她的耳朵,而是直接灌入她的大脑。 “……”感觉无法思考了。 一只手这时轻轻地触上她的脸颊, 指甲擦过皮肤, 掠过头发。阮笙忍不住浑身战栗,身上发抖起来。 “抱,歉。” 声音被压低了。 玫瑰色的发丝被别到耳后,翅膀轻轻地扇动着,羽毛拂过她的脊背,如同在安抚她一般。 “糖果,是傲慢。” 神明缓慢又认真地说道,“因为它, 我可以暂时,化成人形。” “也是它,让你无法直视我。” 金色的糖果……是傲慢? 阮笙惊诧了一下,这让她从不安、畏惧与心悸中短暂地回过神来:“你可以维持这个状态多久?” “三十分钟。” 掌心轻轻盖在她的头顶,“不过我,马上就会,变回去。” “为什么?” 阮笙实在忍不住,抬起头,看到了祂的脸。 如同在雪山之巅直视凌晨缓缓升起的朝阳一般,让人头晕目眩,心潮澎湃又忍不住心生敬畏。只是看到祂金色的双瞳里神圣的光芒,阮笙就好像浑身被钉在墙上,在祂的面前,她犹如二维的一张纸片,所有的一切都能够被祂看穿。 掌心覆上她的双眼。 温热的,让人想要接近又不敢亲近的,骨节分明的手。 阮笙眨了眨眼睛,睫毛轻颤扫着祂的掌心。 她听到塞缪尔回答: “我不想让你感到痛苦。” 仅仅是这样吗? 阮笙怔了怔。 “我也,想与你离得更近。” * 阮笙从口袋里翻出几瓶体力药剂,又把鸡肋的胸针扯下来扔在赫尔曼旁边。 免得他死了她又要重开游戏。 胸针太鸡肋了,一路上什么忙都没帮上,而且还魔改了创世神的图徽,她看到那个图案心里就莫名不舒服。 按照塞缪尔的指示,阮笙走出了幻境,进了一座看起来二十年没打扫的阁楼里。 绕着楼梯往上,扶手上都积累了厚厚一层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呛人的灰尘气息。各个拐角处堆着各种各样的书,有的旧得纸张发黄,有的封面崭新。 系统提示她【正在接近记忆碎片】。 与此同时,克莱因也震惊到猫猫星空。 水镜里刚才出现的,是塞缪尔大人? 是冕下??? 他只不过中途等得不耐烦了去玩了一会儿牌,回来怎么就看到冕下了?!不对,祂如果进入自己的领域,自己肯定有所感觉才对。 发着呆的克莱因连有人接近都一时没察觉到。 “这个就是小福三号吗?” 声音在祂的背后响起,带着些许疑惑。 “噫呜呜呜呜噫!!” 克莱因吓得椅子一歪,同时间,他的外套被少女眼疾手快地扯住,逃过了再次摔跤的命运。 “你、你!!!” 克莱因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对方手里提着一只章鱼,不过它此刻没有任何生命体征——小福系列都是祂为自己创造的傀儡,平时需要的时候就驱动着为祂拿东西打扰跑腿,不需要的时候就撤回魔力,它们就会重新变成一条瘫着的咸鱼。 “我是海洛茵,初次见面,你好。” 对方歪着头打量着祂,有些好奇,“你为什么用刘海遮住眼睛?是因为这样人类就可以直视你吗?” “你、你知道我是谁了!?” “猜得八|九不离十。” 阮笙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祂留着一头乖巧的鸦青色妹妹头短发,刘海很久没剪过,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了下半张脸。大概是因为这样,阮笙能够压住不适感与祂对话。 少年不高,看起来体型也很瘦弱,穿着宽松柔软的大袍子和白色的小腿袜,脚上趿拉着一只毛绒拖鞋,另外一只不知道哪去了,尾椎位置还有类似章鱼一样的庞大触手,看上去湿漉漉滑腻腻的,有几条因为匆忙还缠在祂的腿上。 祂带着一顶巫师帽,帽子上有小绒球,看起来很像圣诞帽。领口开始的纽扣全都错开了一位,以至于能看清祂细瘦的锁骨。 克莱因往后跳了一步,警惕地盯着她:“你不许过来,别以为仗着有塞缪尔大人护着我就不敢动你!” “你看到了?” “水镜里全都能看到……不过,刚才祂的气息好像又消失了。” “你看起来好像很怕我?”阮笙有点不解地看着祂,“你真的是海洋领主吗?” “是、是!你不,相信吗?” 都开始结巴了。 阮笙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要不然这样吧,你让小福和我说话,你去水镜边看直播?” 直播是什么? 虽然不清楚,但是克莱因发现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十分钟后,阮笙开始跟小章鱼大眼瞪小眼了。 最后一点面对神明的压抑和敬畏消失,她直接蹲下来,喊道:“克莱因?” “干什么啦,不许叫我的名字!!”小章鱼张牙舞爪。 阮笙用一只指头点在它的头顶,把它摁在地板上:“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 小章鱼气呼呼的:“快说!” 阮笙:“第一点,为什么要把我拉进海底,制造幻境?” “因为好玩!”小章鱼用触手“啪”地一下打掉她的手指,“你管我为什么!” 阮笙收回手:“哦,我知道了,你也背叛了塞缪尔,加入弑神的阵营了,对吗?” “你瞎说什么呢!” 它像是被踩到触手一样跳起来,暴怒着喊道,“我才没有背叛冕下!森林和山川祂们才是主力军,光明和黑暗才是黑幕,跟我克莱因有什么关系!”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阻止祂们?” 它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来:“不是我不阻止……我没办法阻止。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待在海底,甚至连这栋阁楼,我都很少出去……祂们巧言令色手段诡谲,而我说话都结结巴巴,更别提力量了。” “你的力量不如祂们吗?” “……倒也不是。”小章鱼用触手在鱼缸里沾了一点水,在地上画了起来,“初始计量排名第一的,原本是我,因为冕下创造世界的时候,最先出现的是海洋。” 它在地板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波纹太阳:“其次是光明神盖亚,那个假清高又道貌岸然的光明神,偏偏最会笼络人心,因为收割的信仰最多,很快力量就超过了我。” “从祂开始,大家都逐渐学会了信仰竞争。”它耷拉着触手,又涂了一个抽象的山,“第二个是山川父神蒙特,祂原本是我们所有神明里面最沉稳的,不知道为什么,在跟森林女神弗瑞斯特争执之后也有模有样地学起了盖亚。” “这两个人竞争得你死我活,但是从来都没有赢过盖亚一次——可以理解,毕竟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和城市的扩张,森林与山川的数量都在减少。” 触手最后画了一轮月亮。 “最后才是黑暗神卢修斯。很久之前,祂原本只是贪玩享乐,从不关心这些,每天都游戏人间。祂也是我们之中知识最渊博,最不按套路出牌的,在被冕下惩罚的边缘反复横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祂也有计划地展开了信教运动。因为多年的积累,卢修斯知识渊博,谈吐不凡,十分懂得如何把握人心,加上神明特有的魅力加成……祂直接超过了山川和森林,成为仅次于盖亚的第二大信仰宗教。” “随后,就是我跟你之前说过的七宗罪事件了。” 小章鱼难过地低下了头:“我呆在海底几百年的时间了,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等我得知消息的时候,冕下已经坠落人间了,我发动了所有能够发动的力量都没有找到祂……甚至我都不敢找其他几位当面质问,当祂们单方面要求我牵制你的步伐时,我甚至都因为不抱希望所以没有拒绝……” “……你一定觉得我很懦弱吧。” 它的声音越来越低,听起来就像要哭了一样。 “嗯,”阮笙想了想,说,“确实。” ? 这个人怎么回事,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不都应该安慰别人吗!? “塞缪尔是你们的神,你自然有责任去维护祂。祂们的愿望就是争夺权柄,收割信仰,而你不仅不维护,反倒帮助恶人作乱,那叫为虎作伥。你怎么就能够确定,自己的权柄有朝一日不会被祂们夺走呢?” 克莱因感觉自己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她说的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即使在水镜后面,祂也感到难堪愧疚。 “既然做错了事情,就要补偿。”阮笙问道,“你这里,有没有塞缪尔散落的记忆碎片?” 小章鱼愣了一下,随之张大了嘴。 “你你你怎么会知道有这种东西!?” “这么说,你就是有咯?” “别想了,我是不会给你的!!这件事情山川森林祂们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知道它在哪里,我不可能把它交给你!”小章鱼摆出一副防备的姿态。 “这么重要?”阮笙有些好奇了。 “当然——” 它拖长了音调,“你们人类怎么可能知道记忆碎片对神明来说有多么重要!毕竟只有区区几十年寿命,而我们神明,最年轻的也活了八百年,把记忆取出来存储做好时间标记,对神明来说都是基本操作!” “……这么说,塞缪尔的记忆碎片岂不是多得可怕?”阮笙问道。 “也不算特别多。”它沉吟了会,“神明会选择性地遗忘一些记忆,只要把记忆碎片丢弃,留下有价值的部分就好了。” “你手里的记忆碎片是什么时代的?” “是冕下从禁闭四神到剥离六宗罪时间的……不对,我干嘛要告诉你啊!!” 章鱼瞪大了眼睛。 “当然因为,你们冕下在我手里。” 阮笙指了指头顶睡觉的白鸟,“看到没有,就是这只。” 章鱼和克莱因同时惊掉了下巴。 “噫——噫噫噫呜呜噫!!!” 克莱因惊恐地一头扎进水镜里,画面被打散,祂崩溃地把头从水镜里抬起来,头发湿哒哒的,黏成一缕一缕。 “你在说笑吧!这只鸟身上我半点……” 白鸟睁开了眼睛,歪头看了看小章鱼。 “……”小章鱼卡壳,结结巴巴道,“是冕下,祂、祂居然隐藏自己的气息了……” 阮笙伸手蹭了蹭塞缪尔的羽毛,一边对着小章鱼摊开掌心。 “所以,记忆碎片。” 克莱因呜咽着从板凳上跳下来跑去拿,二十多分钟后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把一个木质盒子小心翼翼地交到阮笙手上。 【恭喜玩家,获得神明的记忆碎片*1】 【目前困难模式进度:79%】 “怎么使用?”阮笙打开匣子。 金色的拼图状碎片浮起来,像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 “它会自己找到归宿的……对了,在冕下回收记忆的时候,别跟祂对视,否则你会被迫共享记忆——海洛茵!!” 克莱因话都没说完,就看到少女掌心捧着白鸟,只一瞬间,金光湮没,她被卷入了记忆碎片之中。 第40章 与神明共度的三百年 高个子的青年坐在神座上闭目养神。祂白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 白色眼睫轻垂,整个人如同一座白色雕塑。 如果不是祂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阮笙可能真的会这么认为。 阮笙准备走过去凑近看看祂, 结果腿迈不开, 一个重心不稳, 头重脚轻地直接从柜子上翻了下来。 “啪嚓——” 阮笙……发现她碎了。 她是一个釉色瓷器, 此刻正支离破碎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不远处还有她残破的身躯。 开局直接送。 青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祂从神座上走下,每踏一步外貌就慢慢变化一分, 经过阮笙身旁的时候,祂已经变得可以让人直视了。 依旧是白发金瞳,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神性的光辉,只是不再让人畏惧、战栗,而是会让人发自内心的敬仰。外貌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改变,可以说祂是神殿的神职人员,祂是圣子,祂是神使, 但是绝对不会有人把祂和创世神联系到一起。 阮笙知道, 祂在外形上化人了。 路过她的时候,青年的白色长袍掠过一阵风,地上的瓷器碎片立刻哗啦啦地集合起来,阮笙恢复了原状。 ——不过视线却能够一直跟上祂。 从出了宫殿,到众神山的广场上,到极东裂谷,阮笙不停地变换着。 她有时是一阵风,有时是一朵花, 有时是溪水里跃起的鲤鱼,有时是绵延山脉上的一捧雪。 这种感觉……怎么说,真的挺奇妙的。 有点类似观看沉浸式戏剧的感觉。 青年降落极东裂谷,跨越了维度的分隔,降落在了人间界。 跟随着祂一起来到了人间界,阮笙才能切实地感知到人间的烟火气。众神山美则美矣,却过于清冷寂寥,没有丝毫温度和人气。 在那种地方待上成百上千年的时间,她肯定会疯的吧。 这次,她变成了一只小蝴蝶。 为了不再频繁地变幻理智依附的物体,她努力地扇动着翅膀,试图跟上青年的步伐。 她身处一个集市里。 阮笙认不出来这是哪个国家,人们的衣服也大多是她没见过的样式,少女们的裙装束腰紧得可怕。 青年买了一些小麦面包、火腿和熏肉,像一个普通的青年一样走在集市中。 这里的物价很便宜,小麦面包一个只要十枚铜币,熏肉一大袋才一枚银币。 阮笙闻着香气,有些恋恋不舍地跟上了青年的步伐。 青年去的是贫民窟,底斯堡。 一到这里,阮笙立刻就认出来了。这里是亚特帝国,真是令人惊讶,几百年了,城市翻新再翻新,贫民窟的样子却从来没怎么变过。 一样的破败、颓丧、萎靡和贫困。 只是停在底斯堡的街口,就能够感觉到一阵一阵发霉和木材肉食腐烂的气息,建筑之间的缝隙太过狭窄,阳光无法漏进来,让这片领域被覆盖在黑暗的统治之下。 青年却没有表情地走进这里。 祂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脱落的墙壁上洇出暗黄色肮脏的污渍,横在街道里东倒西歪的垃圾堆,再往里,有正风向破了大口子的墙呜呜漏着风,卷着下水道的恶臭气息。 而祂白发金瞳,衣装一尘不染,走路时不疾不徐,宛若苍茫平原上一缕柔和的清风。 很难闻的气息。 没飞多久,路边就出现了发僵的尸体。一些住户们自发地清理这些障碍——在这里,死去的人们只能被称为障碍,仅此而已。 有两眼混沌,衣不蔽体的老人,有面黄肌瘦,肋骨突出的小孩,有肢体残缺,精神受到损伤而产生应激反应的退役兵。 不管城市再怎么发展,文明再怎么进步,这些永远都会存在。 青年把手里的食物寄存到这里唯一一间酒馆的老板手上,让老板分给最有需要的人。祂自己则走出酒馆,路过哭泣和哀嚎,路过争吵和咳嗽,路过疾病和苦难。 一直到了没人的角落里,祂才抬起手臂,展开掌心,空中浮现了一轮金色的镜面波纹。 “疾病,” 青年的声音如同雪籽融化在阮笙的耳畔,“你的权柄呢?” 阮笙飞上飞下,就是看不到波纹里的图像,但是却能听到虚弱的声音。 听不出是老是少,也听不出性别,那声音很畏惧、尊敬地回答:“冕下,我的权柄被盖亚拿走了。” “你为什么给祂?” “祂说祂只是借用一下,用来改进光明治愈术……我没想到祂会用于战争。” “战争呢?” “祂的力量最近很强大,我见不到祂。战争、饥饿祂们最近都跟盖亚走得很近。” 青年说:“不要轻易把权柄借给任何人,你忘记我的话了吗?” 声音变得低沉又难过:“冕下……对不起,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拿着疾病权柄,每次看到那些感染疫病死去的绝望的人们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去怜悯,去痛苦……” “我想着,与其这样,不如把权柄交出去,这样就可以逃避死亡和悲痛……” “有的时候,我想,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盖亚也告诉我,假如饥饿、疾病、战争……这些都消失了,人世间就不会再有斗争,美丽新世界就会诞生。” 阮笙一边扇着翅膀一边目瞪口呆。 光明神盖亚,这是pua顶级大师啊!! 虽然还没见过,但是这位神明手腕之高超,她已经在很多人口中领略过了。 “只是这样,你就要放弃权柄吗?”青年问。 “也许吧,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声音沉沉道,“冕下,我陨落之后,请您另外再创造更适合的神来掌控疾病权柄吧。我……我被人类的情感侵染太久,已经无法做到面不改色地收割生命了。” “如果这就是你最后的愿望的话,我允许。” 青年没有再劝祂,只是掌心一抚,波纹消失。 场景一转。 青年站在教廷的喷泉边,喷泉中央伫立着高大、精致的光明神雕塑,祂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拥有着白色翅羽的天使,有的正在奏响乐符,有的正在拉弓射箭,有的在吹着小号,有的正捧着花束。 ……太高级了,整座雕塑都是用白玉做的吧?明明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穿不暖,在生死线上挣扎,神明的雕塑却极尽奢华。 越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越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吧。 青年站在喷泉边,不一会儿,几个神职人员匆匆忙忙地出来,门被冲开,是皇宫的骑士们,他们举着剑,以私藏战犯的名义开始屠杀神职人员。 政教冲突。 血色像一朵又一朵漂亮的花,绽放在白玉雕塑上,这里是另外一个战场。 国家与国家,人与人,信徒与信徒,教廷与皇室。 这种特殊时期,最能收割人类的信仰了。 满目疮痍之后,青年才从阴影之中走出。 祂合上了一位神父的眼皮,让他快速地结束生命,从痛苦中脱离。 两秒之后,阮笙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只蝴蝶。不过之前是紫色蝴蝶,这次是青金色。 她欣赏了半秒自己漂亮的新外观,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青年的身影。 她犹豫着飞进了宫殿里,青年坐在长桌边,祂坐在主位,神情沉静,眼睫轻垂,左右两旁各有两个座位,椅子都被拉开,没有人坐,对应的桌子上都放着一顶王冠。 这应该就是权柄吧? 推算一下时间线,现在诸神应该被禁闭了,塞缪尔也要开始剥离六宗罪了吗? 疾病事件应该也是影响祂做决定的原因之一。想要保持神格不被污染,多余的感情必须被舍弃。 怠惰。 暴怒。 暴食。 青年变得更加神性,眼神也更加宁静。 爱|欲。 嫉妒。 贪婪。 剥离六宗罪之后,即使外表化人,阮笙也不敢轻易靠近了。 青年的身上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祂柔和、悲悯的部分正在减少,共情能力也在降低。 神性越来越浓重。 当然,只是相对之前而言。 若是跟神殿里那些总是装得高深和神秘莫测的神明相比,塞缪尔简直圣洁悲慈到发光。 完全是阮笙想象中的神。 神之所以被称为神,是因为祂们拥有远超于人类的慈悲和悲悯之心,不是因为祂们冷漠、强大和高高在上。 塞缪尔对待任何生物,不像是对待自己统治的臣民,更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他们死去,他们新生,祂都清楚。 正因如此,诸神竞争的手段,在祂看来是如此的不可饶恕。 阮笙一直静静地跟随着祂。 蝴蝶扇动翅膀,海的另一边会掀起飓风,时间也会以百年为计。 扇动三下翅膀,三百年弹指而过。 人类正在重建新的家园。 看着生机勃勃的景象,阮笙终于感觉身心都忍不住放松下来了。人们忙于基建和种植,忙于汲取知识和孕育新生命,谁都没工夫勾心斗角。 扇翅膀都感觉轻快了不少。 这个时候,塞缪尔应该只剩下傲慢还没有剥离了吧? 克莱因说的,让祂甘愿剥离傲慢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阮笙一边疑惑着,一边跟紧塞缪尔。 祂好像要去见一个什么人。 会是什么人呢? 到了目的地,看背影,那个人瘦瘦高高的,骨架纤细,穿着一身漆黑的斗篷,兜帽拉得低低的,完全无法看到容貌。 阮笙好奇地在祂们身边打转。 下一秒,阮笙感到自己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正站在塞缪尔的对面。 ……这是,那个黑色斗篷人的视角吗? 她明明是蝴蝶啊,没道理这个时候换视角,而且还换到了活着的人身上!! 阮笙无措又惊讶地站在原地,浑身僵硬。 对面的人轻轻喟叹。 “傲慢存在,你就不可能见到我神明时的样子。那时,别说对视,你甚至可能不愿意靠近我。” 青年碰上她的指尖。 温暖接触冰凉,阮笙感觉犹如一团火焰缠绕上了冰块。 温暖得简直快让人融化。 “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接触。” 青年垂着睫毛,认真地低头看着她,似乎能透过黑色斗篷看见她的眉眼一般。 “你真的愿意,看到那样的我吗?” 阮笙:“……”嗓子有点哑,说不出来话。况且她还不知道身体主人的性格,不敢贸然开口。 她只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又是轻叹。 “如果真的见到了,请不要因此逃避我,”青年半刻后才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更不要畏惧我、害怕我。” “我不想在你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第41章 “你愿意出卖灵魂吗?”…… 回到阴沉沉灰扑扑的阁楼里时, 阮笙还是懵懵的。 克莱因苦大仇深地坐在她的对面,耷拉着嘴角瞪着她。 阮笙有些神情恍惚,她出神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反应过来, 看到对面杀气腾腾的克莱因, 问道:“你们冕下……祂有喜欢的人吗?” “呵呵。”克莱因阴阳怪气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 阮笙觉得有些失落, 浑身也没有一开始进入领域内绷得那么紧,她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拍拍裤子上沾染的灰尘。 “我走了,”阮笙回头对祂道, “走之前,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想要拜托你。” “我是不可能会答应你的,你别做梦了!!” 克莱因把脸狠狠地别过去,很显然,祂的气还没有消。 “与你们冕下有关。”阮笙没有对克莱因的怒气作出任何表示,仍旧平淡地阐述, “想让祂尽快恢复, 帮助我是你唯一的机会。” “……” 克莱因瞪大了眼睛,“区区人类,你在威胁我!?” “并不是威胁,只是我们有着共同的目的而已。” 阮笙把沉睡的白鸟收进包里,“别告诉我,你对塞缪尔的忠诚、愧疚和悔意都是假装的。” “不许质疑我对冕下的忠诚!!” 克莱因跳脚,“我只是无法相信你而已!你不过只是一个跟神明毫无瓜葛,碰巧捡到了失忆的冕下的人类少女, 我凭什么相信你会对冕下怀有绝对的忠诚?万一你是森林那边的卧底呢?” “你的质疑很合理。” 阮笙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是有很多小傀儡吗?派一只一路跟随监视我,如何?” 克莱因卡壳了半秒钟,祂张大嘴巴,似乎还在惊奇对方居然能想到这个方法。 “行是行……但是小福系列离开水太久的话,和我之间的联系就会时常中断,我也很难继续透过水镜看到你们的行踪。” “最多能够离开水多久呢?” “两到三天吧。” 克莱因皱着眉头思考了会,“这个方法太不保险了,万一你故意这样哄骗我,带着小福出了我的领域之后随便丢在哪片森林里怎么办?” “你不是能操纵它的行动吗?” “太远的话,操纵行动是非常耗费精神力的!!”克莱因生气地说,“而且你们人类向来奸诈,我信不过也是很正常的吧?” “那你还有其他的建议吗?”阮笙询问。 “嗯……这样吧,”克莱因噔噔噔跑到楼下翻箱倒柜,十分钟后灰头土脸地跑回来,手里捧着一瓶颜色诡谲的药剂,“你把这个喝了,我就相信你。” 阮笙好奇又恶心地接过药剂,拔出木塞闻了闻,强忍住呕吐的冲动,问祂:“这是什么?” “克莱因大人独家秘制的魔法药剂,哼哼!”少年得意洋洋地翘起了下巴,“喝下它之后,只要你离开小福的时间超过24小时,你就会开始出现人鱼的体征——” 阮笙看着眼前黑色和紫色混合,又掺着一点绿色的液体,催眠自己这是宛若桑葚和绿葡萄的混合物。 “你确定这药剂真的没有问题吗?不会有副作用吧?” “你信不过我吗?”克莱因耸起肩膀,像一只猫一般,“凭借你短短几个月的研习制药经历,怎么敢怀疑研究药剂几千年的神明大人!” “不是不相信,只是有些东西必须要提前说清楚。”阮笙又闻了闻药剂的气味,说实话……非常像放了很久没喝的凉白开里滴了汽油。 “只是一开始皮肤上会出现一些鳞片……然后耳朵人鱼化,视觉衰退,最后腰部以下会合成鱼尾而已……” “只有这些吗?”阮笙怀疑地问。 “咳咳,或许,可能……还有……伴随来的失聪,呼吸困难以及急性缺水……” 克莱因戛然而止,然后跳脚,“不对啊,你问这些干嘛!你只要不离开小福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你问得这么详细,该不会是真的打算把小福带出去之后就随便找一个地方扔掉吧?!” “总要备一层保险。”阮笙歪了歪头,“比起这些,我更关心的,是假如我人鱼化后重新见到小章鱼,还能够变回来吗?” “只要没死,都能变回来!只有时间长短的不同而已,时间跟体质挂钩,一般来说就算你完全人鱼化了,跟小福一起泡在浴缸里,变回人类最多也只需要两天。” 阮笙沉吟了半晌:“……你的意思是,还有死亡的风险?” “当然啦。如果你失去了听觉、视觉又恰好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没有朋友帮助,可不就会死吗!”克莱因理所当然道。 神明对人类的悲悯真是少得可怜啊。 “你说得也对,毕竟什么事都有风险。” 阮笙认真地点点头,“你的条件我接受了,现在,该你满足我的条件了。” * 两个七宗罪的扭蛋机,一杯毒药,一只章鱼傀儡。 怎么样,都是阮笙自己赚了。 她戳开系统的主页面,发愁地盯着提示进度的【81%】发愁。 还有什么任务没做?隐藏剧情吗?还是支线? 不全部做完,她就没办法解锁【神明的记忆碎片】,那枚记忆碎片说不定可以解开她的很多疑惑。 虽然很想继续找找到底遗漏了什么,但是她的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浮月森林太危险了,她是一只迷茫的猎物而已,无数潜藏的猎人枪口都瞄准了她,这种时候茫然乱蹿,只会让她白白搭进一条命。 威胁到她生命的,不只有她的攻略对象们。 还有来自神明的恶意,来自魔物的垂涎。 不难想象,卢修斯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了。祂那么早就发现了吗?可是为什么没有立刻对白鸟出手? 看起来并不像愉悦犯,尽管底线和原则很模糊,但是自己这样无趣的人,是怎么都不应该会引起祂的注意的。 果然还是想对权柄徐徐图之吧。毕竟觊觎的同僚太多,祂立刻得到的话,也会被其他神明联手对付的。 阮笙一边走神,一边在森林里打开了传送卷轴。 神明的领域内无法使用卷轴。 因为不是一个维度的空间,无法突破壁垒传送到人间界。 不过,回到森林里就可以用了。 她展开卷轴,用别针扎破手指。 小章鱼从她背后的背包缝隙里探出脑袋, “海洛茵,还要多久啊,我们都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它的声音有点虚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开克莱因太久或者是缺水的原因。 “纠正一下,是‘我走’,不是‘我们走’,”阮笙说,“你半步都没走过。” “乘交通工具也很耗费体力的好吧!”小章鱼焉答答的,就连生气的时候语气也没那么强势了,“我想喝水,我还想泡澡。你快点行不行呀?” “很快了。”阮笙把指腹按在卷轴上,“你眨一下眼睛,我们就能到家了。” 白光乍现,强大的吸力把他们卷入卷轴的漩涡之中。 “呜呼!!!”小章鱼高兴地舞着触手,“拜拜了,狗屁浮月森林,我要去大城市啦!” 白光消失之后,卷轴自燃起来,化为片片灰烬。 消失的那一刹那,阮笙忍不住回头。 好像有什么,在深林里一直呼唤着她。 * 帕斯塔莱把斗篷的绳子绑得紧紧的,他跺了跺脚,确认鞋带没有散开,才放心继续前进。 十三个佣兵,半路返回了七个,死了三个,还剩下三个继续深入森林。 帕斯塔莱,就是这三个中的一员。 三百万金币的悬赏任务,让这群每天都在刀尖舔血的佣兵们红了眼。他们信誓旦旦地出发,灰头土脸地落荒而逃。反倒是他们一开始最瞧不起的瘦弱小矮子,坚持到了最后。 又死了一个。 帕斯塔莱很害怕,他怕得腿都在发抖。他不会魔法,只是偷了很多烈性毒药,做了弹珠,用弩|弓发射出去。魔物和毒药接触的一瞬间,巨大的腐蚀和污染能力足以让它们发出痛苦的咆哮。 他的身上,因为长时间的试药,已经连魔物都不愿意靠近了。 因祸得福,这一路上,他竟然没有受什么伤。连蚊虫都不愿意叮咬他。 直到他栽进一个巨大的陷阱里。 血液流失着,温度降低着,帕斯塔莱不停地补充体力药剂,可是那些都聊胜于无。 濒死之际,他恍恍惚惚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一般。 “……你想活吗?” 帕斯塔莱动了动嘴唇,没发出音节,那声音却知道了他想要表达的内容。 “为什么来到这里?” 钱。 帕斯塔莱说。 声音发出了一声嗤笑。 “面对神明,也敢这样不诚实吗?” 帕斯塔莱脱力缺水,精神恍惚,视线模糊。 他已经什么都分不清了。 他只能在心底呼唤着那个名字。 海洛茵,海洛茵,海洛茵。 赏金三百万很重要,但是海洛茵小姐对他而言,更加重要。 帕斯塔莱一直认为,他是一个生活在深渊里的人。他经历磨难、苦痛、折磨、惩罚……这些不是为了让他变得更好,只不过是神明单纯的恶意罢了。 帕斯塔莱想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他用得过且过、随遇而安来掩饰自己骨子里的怯懦卑劣以及怨天尤人。 他多想改变。 可是他始终没办法踏出那一步。 无论做什么事情,最困难的永远是第一步。帕斯塔莱深知这个道理,他蜷缩在舒适圈里,准备任由苦难把他吞噬殆尽。 可是,这个时候,偏偏海洛茵出现了。 她没有给他没用的鼓励和安慰,也不会用微笑和善意加深他的焦虑。她只是用自己的勇气和决绝,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仅此而已。 帕斯塔莱那时候就意识到,原来不见天日的深渊里,也能开出这么瑰丽烂漫的玫瑰。 海洛茵的出现像是神明的最后一丝丝垂怜,她是悬崖峭壁上垂下的最后一根蛛丝,脆弱却坚韧,让绝望的帕斯塔莱拥有了渴望摆脱深渊的勇气。 帕斯塔莱想,自己没有动力和足够的勇气的话,那就被海洛茵支配吧。 她总是思维缜密又果断,脆弱却强大,她的任何指令都会使他感觉到安心,缓解他的过度思考和重度焦虑。 为了能够站在,或者是跪在她的身边,帕斯塔莱愿意去尝试毒药,愿意去学习艰涩难懂的体术,愿意咬牙坚持锻练,愿意孤身一人深入浮月森林。 帕斯塔莱从来都是一个人,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时候,即使拥有了朋友,也会很快离开,即使拥有了家人,也无法长久陪伴。 他习惯了孤独。 可是现在,他思念起了她。 他做梦都希望能够看到玫瑰色长发的少女,她一脸不屑又厌恶地看着他,命令驱使他,他可以不再迷茫不再犹豫地去做任何她指令的事情。 而他,也不再是这孤独的世界上一只随波逐流的浮萍。他套上了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在她的手里。 不论他去到哪里,不论他离开多久,只要她牵动绳索,他就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回到他最后的归宿。 所以,谁都可以死。 只有海洛茵不行。 他好不容易抓紧的这根蛛丝,又怎么会轻易松开? “让我活下去、我要……活着,找到她……” 帕斯塔莱用尽全身的力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奋力地说道。 “勇气可嘉。” 声音里听不出半分赞许,只有高高在上和循循善诱,“我可以帮你,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愿意付出一些代价吗?” 什么代价? 帕斯塔莱听见自己的意识这样问道。 “把你的灵魂,出卖给我吧。” 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引诱着深渊里的人坠入更深的深渊。 第42章 嫉妒 “我不认为, 德莱特会相信我能够毫发无损地从浮月森林里回来并且仅仅只是迷路了这样的鬼话。” “管他怎么想的,他不信也得信,你就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除非他怀疑你是个冒牌货。” “……如果他一定要我给出一个理由呢?” “他算老几?他让你给, 你就反问他为什么你失踪的这几天他半个响儿都没有, 他不给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那你也不用。他要是训斥你竟然敢顶嘴, 你就说这是他以身作则教得好。” “……谢谢你, 克莱因。真希望你的本体也能在德莱特面前这么嚣张,假如我在这样顶撞德莱特之后还有命活到那一天的话。” …… 哈蒙陷入了一个让她在迟钝的同时又不禁怀疑人生的局面。 她家小姐,在失踪三天之后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房间里, 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裙,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一边跟圆桌上的一条小章鱼对话。 ……这年头,魔物的智商都这么高的吗?不仅语言流利,表情也很丰富传神。 “啊,哈蒙,”阮笙转过头看向她,“你来的正好, 去帮我拿一个鱼缸过来, 盛满水,空间最好大一些。” 哈蒙忙不迭迟应声,她又问:“小姐,还需要别的东西吗?” 阮笙思索了几秒钟,有些犹豫地说:“锤子,钉子,螺丝刀这种东西?” 哈蒙:“?” “我想试试,能不能把这个撬开。”阮笙把脚边两个扭蛋机搬到了圆桌上, 点了点镭射玻璃,指甲敲击发出清脆的响声,“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 “真是贫弱!敲这么个东西还需要借助辅助工具,你完全不会魔法吗!” 阮笙:“……” “即使是一般来说,你炼制的容器也没那么容易敲坏吧?” 小章鱼骄傲地挺胸抬头:“哼,这说的倒是。不过你不过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让侍女帮你拿辅助工具?” “那当然只是表面上跟哈蒙那么说说而已,”阮笙道,“实际上……” 她竖起一根指头:“我会先用钉子,把你的一条触手钉在桌面上,紧接着如法炮制,剩下的所有触手都钉起来。之后,用锤子把钉子一寸寸敲进桌子里,直到你告诉我打开扭蛋机的方法为止。” 克莱因:“……” 克莱因:“你个恶毒的坏女人,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吧!!呵,果然,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你才能够露出马脚,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怎么折磨我对吧!我告诉你,你就是在做梦,我可不会坐以待毙!不仅是我,塞缪尔大人也会因为你的胡作非为和歹毒心肠看透你这个人,为你降下神罚!!” 门被敲响。 哈蒙送来了鱼缸和工具箱,这才平息了克莱因的半点怒火,祂刚准备跳进鱼缸里,凭空就被阮笙捏住了后颈脖子。 阮笙把祂提溜起来,对哈蒙说道:“你先出去。” 门合上之后,阮笙才晃了晃克莱因。 “我刚才说的,确实是玩笑话。” 她举起锤子,悬在鱼缸旁。 “但是,也不全是假的。你要是再插科打诨、转移话题,我不介意敲碎这个鱼缸。” 她看着浑身因为干燥扭来扭去不舒坦的小章鱼,“克莱因,你既然派了小福系列监视我,说明你基本上认可我的计划了。我要问你,你真的做好了这个觉悟了吗?” 小章鱼的嘴巴被拉了拉链一样不发半点儿声。 “拒绝对曾经庇护你的塞缪尔伸出援手,这种行为,和盖亚、卢修斯祂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章鱼低下头,扭了扭触手。 祂很小声地支吾:“不、不是的……” “我只是,觉得希望太渺茫,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已……毕竟如今我的力量在诸神中垫底,你也只是人类,冕下又失去了记忆……这样的开局,我没办法笃定我要走的道路就是绝对正确的那一条。”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的道路,对吗?”阮笙歪头,“让我猜猜,是不是卧薪尝胆,打入诸神内部,窃取情报,再妄想一朝跳反,check mate?” “……” “说中了。” 阮笙坐下来,放下锤子,把耷拉的克莱因放在扭蛋机上。 “常年闭门不出的结果就是过度的理想主义,这种方法,不能说完全,只能说根本没有任何可操作性。” 阮笙看着小章鱼黑黝黝的眼睛。 章鱼的眼瞳是一条横瞳,看起来有些呆呆的,特别是这种时候,可怜兮兮极了。 “我姑且……先按照你的方法尝试一下吧。”祂纠结又试探地开口,“冕下对神明而言很重要,祂都这样信任你了,我也就暂时、勉为其难地相信你一下……” “总而言之,”祂出了一口气,触手渗出青色的溶液,开始腐蚀扭蛋机,“我既然把我的信任交托给了你,你可要好好地领路,不要辜负我和冕下的信任!!” 随着容器的溶解,五彩缤纷的糖果哗啦啦地滚落一桌,像是散落的彩虹。 “金色是傲慢,红色是爱|欲,粉色是暴怒。” 克莱因介绍道, “蓝色是暴食,绿色是怠惰,黑色是贪婪,紫色是嫉妒。” “所有的糖果,都会增强塞缪尔的力量吗?” “只有傲慢糖果可以让冕下化人,”克莱因已经懒得去纠正她的称呼了,“其他的糖果,只能为祂增强丁点的力量而已。” 阮笙想了想,又询问道:“人类吃了这个糖果,力量也会增强吗?” “理论上来说,是的。”克莱因有点不确定,“但是大部分人吃了糖果之后,都会被对应的人格控制。这种时候,力量就只能带来无穷无尽的破坏和毁灭了,不过好在持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一小时之后,就是大型社会性死亡现场了。其实,除了人类以外,精灵族、魔物也会受到糖果的影响,神明也会被轻微影响,但是程度可以忽略不计。唯一完全不受糖果影响的,大概只有塞缪尔大人了……” 毕竟,祂可是世界的意志,七宗罪的起源啊。 “下一步,你想做什么?”克莱因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想尽可能地实验七宗罪糖果的效用了。” 阮笙捻起一枚紫色的糖果,透过光线,糖纸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 帕斯塔莱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 他走过的地方,宛若一条红线。落叶枯枝被扫开,他佝偻着单薄的脊背,垂着两条手臂,双眼失去了神采。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那声音问他。 帕斯塔莱张了张嘴,他想说“我感觉很不好”,但是话说出来,却变成了“棒极了,我感觉自己此刻充满了力量”。 “一共三截脊柱,分别对应三个守护魔神。”声音如影随形,“我已经帮你唤醒了第一个守护魔神。剩下的两个,需要你自己去努力。” “如何唤醒?”嗓音沙哑难听,似乎不是自己的声音一般。 “濒临死亡的时候,魔神就会自动被唤醒。前提是你不可以退缩,不能够畏惧,不能够对自己选择的道路产生怀疑。” 帕斯塔莱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了。 “别这么气馁。你想,你变得更厉害了,她不是就能够注意、正视你了吗?人本质都是慕强的,你越强大,她停驻在你身上的目光就会越多。” 确实是这样,可是他此刻在意的问题,根本就不是这个。 “我……” 帕斯塔莱整理着措辞,“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是当守护魔神被唤醒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的畏惧和怯懦好像变少了,没来由地变得自信与膨胀,脑子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回荡,让我撕碎一切、破坏殆尽……最让我害怕的是,我对她的忠贞和深信不疑似乎都在变质……” “这都是力量的结果。” 声音打断了他的话,笃定地回答,“你的力量变得强大了,精神自然而然会随之增强,让你懦弱和逃避的理由将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对力量的自信和推崇。” “从前的关系里,你是弱势的一方,当然会优先想到被她引领,被她支配。我说过,人类的本质就是慕强。而现在,你才是双方之中更强大的那一个——” 声音带着笑意:“这意味着,你可以交换身份,反客为主。你将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征服她,支配她,禁锢她,占有她。” 帕斯塔莱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垂着眼睫,深蓝色的头发遮住了脸颊和眼睛的情绪波动,已经走到人群和广场中的他像一只落单的雁一样格格不入。 人来人往的边境线,到处都是每天出生入死的雇佣兵和拥有骑士保驾护航、前往历练的贵族们。 声音依旧在他的耳旁不停地絮絮叨叨,在他听来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与她相关的念头。 他真的,不需要她的引领和支配,就能独自做好任何事情、做对任何选择吗? 臣服于她,和让她臣服,哪一个才是他更加想要的? 选不出来。 帕斯塔莱苦恼地揪着头发。 一旦离开了她,任何重大一点的决定都会让他犹豫不决、徘徊不定、停滞不前。 这时,旁边低声的争执让他转移了注意力。 一个红头发的少年啐了一口嘴里的血,玩世不恭地笑着看向另外一个黑头发的青年。 青年看起来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衣服上有没来得及抹平的褶皱,他脸色阴沉,眸中满是戾色。 “回答我的问题,赫尔曼。” 那青年抓起红发少年的衣领,把他往上提,眼神暗潮汹涌,周身气质肃杀,让帕斯塔莱以为几乎下一秒他就会拔剑捅穿红发少年的心脏。 “我说过了,是她送的。你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我有什么办法?” ……这笑容欠揍得帕斯塔莱的拳头都忍不住硬了。黑发青年没拔剑属实他教养好。 “这是我给她的东西,一次防御护盾都没有使用过,她怎么可能送给你!?” 声音压得很低,也无法抑制喷薄的怒气。 “不信的话,自己检查。”赫尔曼耸耸肩,“对了,我拿到手的时候发现胸针的背面刻着她的名字——是这样吧?如果是我之前看到了胸针特地去仿制的话,我是不可能会注意到这个细节的。” 黑发青年摘下黑色手套,把指腹贴上冰凉的胸针背面。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之垂下头,把胸针扔给了对方。 那青年的睫毛太长了,帕斯塔莱坐在一个绝佳的好位置都无法看清他眼底的情绪。他只是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 沉默到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她为什么……把胸针送给你?” 少年整理着衣领,擦去嘴角的血迹,挑了挑眉:“毕竟我们是青梅竹马,她曾经钟情于我……可能是定情信物吧?当然,比起我们在森林里经历过的那些,定情信物都不算什么。” “定情信物?” 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在白日做梦吗?!” 气氛霎时间被拉紧了。 帕斯塔莱坐得不算特别近,都隐隐感觉到一股电光火石的激烈碰撞。 力量。 他没来由地想,以他现在的力量,能打败这两个人吗?有几分胜算呢? “别用你的信条束缚你妹妹,德莱特。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一拳过去。 刚刚擦去血迹的唇角再次裂开。 赫尔曼顿了两秒,反手朝着对方挥出更重的一拳。 他咧着唇角不屑、轻快又报复地笑着:“德莱特,就算你不愿意承认,我也要告诉你。我们情意相投,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脖子上的咬痕、体|液的交换……” “你早就应该直视了,海洛茵并不是你的附属品,也不是你们德蒙特家族野蛮父权倾轧下的牺牲品——” 德莱特没有躲过去,挨下了这一记拳。 “她是自由的,她将会和我一起,离开德蒙特家族,离开沃米卡,离开你。” 第43章 “你才是公爵家的真千金。”…… 帕斯塔莱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 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沃米卡的。 他回到破败的出租屋里,瘫在床上,看上去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 是这样的了。漂亮、聪明又身份尊贵的她, 怎么可能没有喜欢的人?说不定婚约都已经有了。大家族之间, 不管是为了政治、利益目的还是出于维护交情, 给门当户对的孩子定下婚约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了。 可是。 好难过。 说不出的酸涩在心底翻涌着, 几乎抽光他全身的力气。就像是贫苦又卑微的小孩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那颗宝石, 到头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无价之宝被人抛在手里游戏。 他碰都不敢碰的东西,为什么别人却能够毫不珍惜? 他想把绳索交予的至高无上的对象,却发现她也只是带着锁链起舞而已。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甚至开始催眠自己,他们指的“海洛茵”不是他的“海洛茵”, 只是重名或者别的可能性而已。 “别再自欺欺人了。” 声音阴魂不散,“帕斯塔莱,想要增强力量很简单,但是想要使精神变得无坚不摧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以你的实力,想要打败他们两个人未必是空谈。当务之急,是唤醒另外两个守护魔神, 然后宣战、斩杀、解救、宣誓。作为胜者和绝对强大势力的一方, 你拥有可以分配战利品的权力,作为角逐中最后留下来的猎人,你的俘虏只能臣服与你。” 声音听起来充满诱惑力。 “支配与被支配,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应该是拥有与掌控,等你在这段关系中成为了主导者,你想要支配她,或者是被她支配, 都成为了唾手可得的事情。” “来,作出决定吧,我可爱的孩子。” * 瓦丽塔是第一次来到黑暗神的神殿。 她有一些微微的紧张,左右四下张望了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之后,她才下定决心,抬脚走了进去。 神职人员拿出登记表让她登记,她咽了咽喉咙,不安地报上了自己的年龄和姓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想报名……十二月份的圣女选举。” “让我来看看,噢,您是第三百七十四个报名的信徒。来,这位小姐,如果您确定想报名的话,我们这边需要您更加详细的资料。” 神职人员说,“地址、就读院校、所选专业、魔力天赋等级、魔力属性。” 瓦丽塔依次报到最后,“……光属性。” 羽毛笔停了下来。 对方停滞了几秒钟,才困惑不解地皱起眉头,抬起头看向瓦丽塔:“噢,是我听错了吗?小姐,光魔法的话,您应该出门左拐光明神的神殿才对。” “可是、可是我不信仰光明神!”瓦丽塔焦急地说道,“你们有规定,光属性的魔法师不能够成为黑暗神的圣女吗?” “这个规定倒是没有。不过,我们从来没见过光属性的少女来这里应征圣女,相对的,我猜测隔壁光明神的神殿应该也没有多少黑魔法的魔法师会去祈祷和应征。” 瓦丽塔急得脸微微涨红,她语无伦次又奋力地解释着:“可是、可是人不能决定自己魔法的属性啊!就如同人不能够决定自己的出身一样,我信仰至高无上黑暗神,为什么、为什么仅仅凭借魔法的属性就可以否定我!?” 神职人员为难地挠了挠头:“小姐,请你冷静一点……您知道,圣女是一个神明对外的门面和宣传,如果光明神的圣女是黑魔法师,你猜人们会怎么想?这是一样的道理,况且……” 他委婉地指出:“……您也才点亮了两柱半的光。我们这里点亮三柱光及以上的报名少女就有一百多位,其中不乏黑魔法师……” 瓦丽塔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这样对她?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实战课上,她因为无法使用魔法被人哄笑一堂,学习中,不管怎么努力,也永远进入不了前列,人际交往上,从来一路绿灯的她处处碰壁,被人冷眼相待,被人冷嘲热讽,被人利用…… 瓦丽塔眨了眨眼睛,豆大的泪珠就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她只是想让罗兰看看,她不是只会被海洛茵比下去的伪造品而已。她只是想证明自己,她才是更好的那一个,她才是更值得被爱和争夺的那一个而已!! 瓦丽塔的眼前很快模糊了起来,她感觉身边大大小小嘈杂的声音好像都远去了,她蹲下来,抱住膝盖,肆意地流淌眼泪。 直到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这位小姐,不知您因何而哭泣?” 声音像是从世界的另一个角落传来一般,直击瓦丽塔的心脏。她一瞬间怔愣得忘记了抽噎,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向那个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黑色的短发,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明声音轻缓温和,五官却极具侵略性,浑身像是裹挟在黑色大衣下等待勃发的猛禽。 如同荷尔蒙化人了一般。 瓦丽塔走神了片刻,才意识到旁边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她连忙为自己窘迫的处境感到脸红,声音沙哑难听地说:“没、没什么事,先生。” “我叫卢修斯,”青年笑眯眯地说道,“刚才我在报名表上看见了,你叫瓦丽塔,对吗?真是跟你一样可爱的名字。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可以告诉我你哭得那么悲伤的原因吗?我想,以我在神殿的地位,或许能够帮上你一二。” 青年一边笑着,一边对她伸出了手。 祂的声音似乎有着蛊惑力一般,让瓦丽塔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祂。 祂可以相信吗? 瓦丽塔不知道。这个人,会是跟罗兰有着相同的目的吗? 瓦丽塔有那么一瞬间退缩了。 可是,她没有退路。 不选择去相信祂,她又能够相信谁呢? 她在沃米卡,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最疼爱她的父母和镇民离这里有着千里之遥。 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她只能,选择相信祂。 瓦丽塔小心地,把手放入了青年的掌心。 青年微微一笑,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祂带着她去螺旋楼梯,“我们去楼上说话,你有什么烦恼,大可以毫无保留地询问我。我也会向你保证,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为……为什么?” 瓦丽塔怔怔的,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啊,亲爱的小姐,你真是太妄自菲薄了。”卢修斯唇角带着和善的弧度,“像你这样可爱、努力又积极向上的少女,谁都会忍不住喜欢吧?当努力的少女不幸陷入困境的时候,我想,不管是谁,都应当伸出援助的手。毕竟,一颗纯粹动人的心,可是无价之宝啊。” 祂的手很温暖,很有力。 瓦丽塔感觉自己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 被德莱特责问,被同学好奇,被坊间传播流言,被伯爵府质疑。 原本这一切,是阮笙即将应该面对的。然而在此之前,她先迎来了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 ——卡兰要去做交换生了。 因为暑期一直在图书馆勤工俭学,卡兰和一位年迈的退休导师混了个脸熟。加之她经常去帮他查找、整理书籍,导师也很欣赏她的才能,于是为她写了一封推荐信。 “呜呜呜,海洛茵……以后就见不到你了,你要是被欺负该怎么办啊?你也没有个能够说得上话的人,要是被人带头孤立怎么办啊?再受了委屈,不告诉别人自己默默承受该怎么办啊?……我真是放心不下你,就是学校里发疯的狗也不少,我走了以后,如果他们乱咬你,哈蒙也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我真是不敢想象……呜呜呜,早知道我就暑假就不天天跑去给导师整理参考文献了,到了一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还得天天担心你,我吃饭都吃不好……” 阮笙打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卡兰,”阮笙认真地说道,“你是去三个月,不是三年。而且,在你的印象里,难道我只有三岁吗?” 卡兰:“你的社交能力连三岁都不到。” 阮笙:“……” “行了,你没必要太担心我。学期越进行,课程难度越深,你能代表我们学校出去交换,说明你有这个实力。趁这个机会,你也可以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你很努力,你值得这个名额,推荐信不是你讨好导师得来的,你不要把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当真。” “越是嫉妒的人,才越会在背后诋毁别人。” 阮笙揉了揉卡兰的辫子,“三个月后,你回来学校,我参加完药剂师大赛,那个时候我们再次相见,不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吗?” “呜呜……可是我还是很担心你……你总是不停地受伤、受伤、受伤,我……”卡兰忍不住抱住她,“海洛茵,你真的是我认识过的,最好的一个贵族。你改变了我对贵族傲慢无礼的刻板印象,你邀请我去你家做客、住宿,你努力上进不输我们地方上来的平民……海洛茵,说实话,我真的好希望,如果你不是贵族就好了。如果你不是贵族,就不会牵扯进这些利益纠纷和权钱交易中,也不会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抓错,也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可以跟我一起去路边的小吃摊……” 卡兰的感情很丰富,阮笙很早就知道了。 她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被自己感动哭了:“我跟你的友情真是感人至深,这不就是跨越阶级的友谊吗?为什么都没人写话本拿出去卖?市面上的贵族小姐被平民渣男抛弃的话本都有人看,怎么就没人看……” 阮笙捧起她的脸,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好了,卡兰,别哭了。再哭下去的话,就会舍不得走了吧。”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一个能够倾诉的朋友也没有。阮笙在刚来游戏的一个星期里,每天都是这种压抑的心理。失眠、焦虑、悲伤、过度紧张乃至崩溃。 卡兰虽然心理很健康,但是也绝对无法避免思乡之情。 原本从家乡来到帝都,好不容易适应了,又要独自前往国外。 “有事情,就给我写信。” 阮笙勾起卡兰的小拇指,“我一定会回复你的,寄加急信件。我保证。” 卡兰吸吸鼻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勾了勾阮笙的手指,重重地点头: “好!!” * 瓦丽塔心神不宁。 瓦丽塔辗转反侧。 瓦丽塔彻夜难眠。 瓦丽塔……心潮澎湃。 ——“为什么你会对少公爵感到熟悉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仔细对比,你会发现,你跟少公爵的眉眼有三分相似。” ——“你也觉得,公女和少公爵之间,长得完全不像,对吧?” ——“公爵夫人生前曾经是黑暗神的忠诚信徒,她为神殿捐赠了三条矿脉和百万金币,我曾经有幸接待过她……假如她还活着,噢,亲爱的瓦丽塔,我保证,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你的眼泪会夺眶而出。你们一头漂亮的金色直发,简直如出一辙……” ——“虽然只是猜测,但是我也想帮助你夺回你应该得到的东西。神殿的魔法可以帮助检测血缘,只要你拿到公爵或者少公爵的头发……” 满面笑容的青年坐在桌边,双手交叉,支撑着下颌,唇角的弧度蛊惑人心。 “这个周末,海洛茵有一场药理讲座要去参加,少公爵轮假。你可以递上拜帖,亲自去公爵府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第44章 这本该是她的房间。 公爵夫人,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听卢修斯的描述,她应当美丽又纯洁,脆弱且易碎。她的人生阅历相当苍白, 从女子学院毕业之后, 她的人生里, 除了社交就是祈祷。她善于聆听, 因为她不善言辞, 她很少说话,因为她思想匮乏,她容易被人掌控, 如同珍贵的琉璃瓦。 听起来,确实和海洛茵有那么几分类似。 但, 却又是不同的。 公爵夫人,是真正的脆弱。她是一截芦苇,风一吹,就会被折断。而海洛茵,她是一根绷紧了的丝弦,不在意的人前去肆意挑衅, 却往往会被她割断咽喉。 她的身上, 有着她从未见过的,独特的韧性。 瓦丽塔对着镜子,把之前夹卷的头发拉直,遮盖脸上健康的红晕,又把嘴唇抹白。节食很有效果,让她原本可爱的婴儿肥消退了不少,脸小了一圈,显得眼睛更大, 更加楚楚可怜。 还是不够。 瓦丽塔想,还是不够。没办法像海洛茵那样,不管是垂眸还是抬头的瞬间都能看到苍白|精致的锁骨,抬手写字的时候看到修长优美的指节,不用穿束腰也充满着易折感的细腰。 她越想越出神,情不自禁咬着指甲,直到咬得吃痛才回过神来。 今天穿的是海蓝色琉璃彩窗长裙,搭配米色流苏小披肩。透明的浅蓝色水滴耳环和珍珠按扣小手包。 漂亮极了。 瓦丽塔站在落地镜面前,给自己做心理暗示。 镜子里的少女充满着柔弱纯洁的美感,能让任何看到的人心底升腾起保护欲来。 恰到好处的示弱,不要慌张,不要畏缩。 瓦丽塔一路上都这么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然而等真的到了公爵府门口,她才从心底喷薄出一股强烈的自卑和不甘。 这样的奢侈,这样的典雅,这样的尊贵,这样的令人向往。 一想到这些,很有可能原本是属于自己的的时候,她的心跳就开始忍不住加速。 砰砰砰。 瓦丽塔把手背贴在自己脸上,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瓦丽塔,别紧张。 以前是怎么和镇民们相处的,今天就怎么跟他们相处。 做以前的你自己就可以了。 她走进公爵府。 林荫间撒下碎光浮金,鸟类婉转的啾鸣和带着清香的风拂过她的碎发。小路的尽头,黑发的青年正推门走了出来。 瓦丽塔抿抿唇,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走上前去。 德莱特连轴转了三天,轮假的时候正是个好天气。他把要做的事情列了一张长长的表,准备出门去找执事。 关于采购的酒水清单、厨房用具的定期更换、魔法供应燃料的添加和冰的储备、海洛茵楼下花圃的修剪、海洛茵房间装修的改造和壁柜与书桌的重新设计…… 清单交给执事之后,马上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结果德莱特刚下台阶,就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女,她拘谨地拎着一枚珍珠白的手包,站在他的面前,蓝色的大眼睛会说话一样地看着他。 德莱特沉默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她是谁,准备转身离开。 那少女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认不出她,喊道:“少公爵大人!!” 她踩着蓝色的小皮鞋噔噔噔上前,“我是海洛茵的同学,今天来找她有些事情。我给您递过拜帖了,您不记得了吗?” 德莱特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他转头看向瓦丽塔。 后者立刻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瓦丽塔。瓦丽塔·加里。” “海洛茵今天下午去听讲座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德莱特说道,“你先回去,改天再过来吧。” 就是因为海洛茵不在,她才敢过来的啊! 瓦丽塔摇了摇头,说道:“我找海洛茵同学真的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关系,我可以在这里等她回来,我不着急的。” 又说很重要的事情,又说不着急。 德莱特感觉面前的这个少女有点奇怪,又有点面熟。以前是在学校里面见过吧? ……对了,好像是之前那出音乐剧的女主角。因为这个少女,海洛茵被人背地里嚼舌根,忍不住找到了他跟前。 今天再看,也就很普通的少女而已。 真是搞不懂海洛茵的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东西,都是公女了,路边随便拉来一个人都要比较两下。 等她听完讲座回来再敲打一下。 德莱特这么想着,对瓦丽塔道:“佣人会带你去大厅里等待,有什么需要的跟他们说就好了。” 瓦丽塔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露出一个笑容:“谢谢您!!” 本来还以为要费很大一番功夫,没想到德莱特这么容易就同意了,也没有怀疑。看来传言说少公爵表面上看起来不苟言笑,实际上平易近人是真的。 毕竟是骑士啊。 在佣人的带领下,瓦丽塔走进了大厅。刚一进去,就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气,浇灭了她因为暑气产生的燥热和不耐,整个人都舒适起来。 佣人为她解释:“我们这里一天24小时都是有冰供应的,配合魔法驱动装置,室内的温度比室外通常低五六度。” 太、太奢侈了吧! 即使是帝国学院的图书馆和阅览室也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瓦丽塔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在看起来造价不菲的皮质沙发上坐了下来,佣人为她端上一杯清茶,礼貌地退了下去。 大厅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瓦丽塔才彻底放松了下来,左右张望着。 精致繁复的雕花吊灯,琉璃打造的展列台,从珐琅到彩瓷,从玛瑙到翡翠,都在偌大的室内安静地绽放着自己的光辉。 墙壁上木框装裱的油画,做旧的古典壁纸,一尘不染的干净壁炉,颜色低调优雅的黑曜岩地板。 在这里,瓦丽塔甚至觉得自己都变得渺小且微不足道。 她小心地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是她以前在镇子里喝过的茶。从北国空运过来,当天不喝完,第二天就只能作废处理。一克茶叶一千金币。 瓦丽塔不懂茶。 从前喝的时候,她也只是当做日常饮品。渴了就喝,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种茶叶多珍贵。 爸爸商队的商人,走南闯北,这种茶叶她家里一年四季都能喝到,也从来没觉得跟白开水有什么区别。 但是今天,看到秀美白瓷里碧色的茶水,小巧的茶叶在澄澈的水中沉沉浮浮,她突然感觉到,这茶变得前所未有的美味了起来。 瓦丽塔一小口,一小口把整杯茶喝光了,才想起今天的任务。 如果要拿到公爵家里人的头发的话,应该是去德莱特的书房或者卧室会比较容易得手吧? 毕竟是日常起居的地方,书桌、枕套、帽子、制服上,总会留下痕迹的。 瓦丽塔吞了吞口水,给自己打气。她站起来,假装欣赏展列柜里的珍品一样朝着回廊走去,飞快地张望发现没有人后,步伐也渐渐加速起来。 少公爵的书房,会在哪里呢? 看情况一楼应该都是佣人的房间以及杂物间、医务室。 瓦丽塔捻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跳上了楼梯直奔二楼。 迎面撞上一个侍女。 侍女提着水桶,有些疑惑地望着她:“您是……?” 瓦丽塔差点吓得跌倒,她后退一步,稳了稳情绪,才开口:“我……我是海洛茵的同学,今天来找她有些事情要商量……” “啊,原来是这样,”那侍女想了想,“可是公女今天出门有事去了,小姐您跟我一起去下面等她吧?” “我、我……” 瓦丽塔急得满头是汗,她抿抿唇,“其实是海洛茵让我来的。她今天去听讲座,忘记带讲义了,我正好在会场做志愿者……” 她咽了咽喉咙,继续说道:“她嘱托我回来帮她拿讲义,但是又怕被少公爵责备,所以让我不要说出实情,只要去她的房间里拿到讲义就可以撤了。” 侍女瞪大眼睛:“……居然是这样……” 瓦丽塔双手合十:“拜托拜托,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了,请你千万不要跟少公爵讲,不然海洛茵肯定又会被责备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因为这样,我才肯冒险来帮她拿东西,我必须得赶快回去送给她!!” 侍女不疑有他,点点头,一脸单纯天真的表情,带着她上楼:“嘘……脚步声轻一点,走廊尽头是公爵的房间,他应该在小憩,别打扰到他……” 瓦丽塔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踮着脚尖跟在侍女身后。 “说起来……我想问问,少公爵的房间也在这层吗?”瓦丽塔用手挡在嘴边小声说道。 “少公爵的书房在这一层,但是卧室在三楼。公爵也是一样的。”那侍女看起来年纪不大,还是个新人,完全没意识到瓦丽塔在套她的话。 “原来是这样……那海洛茵的书房呢?” 侍女摇了摇头:“公女没有书房。” 她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东张西望,然后小心地拧开门把手,示意瓦丽塔:“小姐,您快去拿讲义吧,我怕等会儿少公爵或者执事过来,看到我站在门口……” 瓦丽塔悄悄说道:“那你不用在门口守着我,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啦。我拿完讲义会自己出来的,没关系。” “可是……”侍女露出为难的神情,举棋不定,“您、您毕竟……” “我和海洛茵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们还排练过同一出音乐剧,少公爵以前也见过我,今天我们来这里,也是经过他同意的。”瓦丽塔抓住她的双手,眼睛水汪汪的,看得教人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难不成,你不相信我吗?” 侍女原本是想拒绝的。 但是看到对方蓝色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谢谢你!”她笑了起来,“我会跟海洛茵提起你的!” “啊,真是多谢、多谢小姐……”侍女忙不迭迟地回过神来道谢,“不过小姐您一定要快一点,因为我不确定一会儿这里会不会有人来打扫。” “嗯嗯,马上就能出来,”瓦丽塔点头,然后状似随意地瞥了一眼隔壁,“那就是少公爵的书房吗?” “不是、不是的,”侍女摇了摇头,“少公爵的书房在另一头走廊尽头……啊,我得走了,我台阶还没拖呢!!” 她匆匆忙忙地离开。 确认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的转拐处的时候,瓦丽塔才松下了一口气。 门把手没有上锁。 瓦丽塔轻轻一压,门就被打开了。 她心念一动,走了进去。 入目是宽敞、明亮又简约的房间。说实话,不如她在乡下的房间那样又大又漂亮,因为乡下的房子是独立的平房,爸爸妈妈为了她专门砌了一栋,所以她的房间有上下两层。 公爵府金碧辉煌得如同一个城堡一般,海洛茵房间里的装饰品却少得可怜。目及之处都是药材、花卉和实验器械,墙壁上贴着药材的药性和公式,飘窗旁有一个吊式藤椅。 瓦丽塔小心又兴奋地走过去。 踩在天鹅绒的地毯上,即使穿着鞋子,她也能感觉到柔软的触感。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金色鸟笼里安睡的白鸟。 瓦丽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鸟雀。 假如说人体有最完美的黄金分割身材,那鸟类无疑也有。这只鸟,就是鸟类之中美的代名词。 身体曲线的流畅自然,羽毛的光洁无暇,喙的尖锐锋利,腹部的柔软可爱。 瓦丽塔忍不住,把手指伸进鸟笼里,想要摸一摸这只毛绒绒的小鸟。 在指尖碰到祂的一刹那,白鸟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金色瞳孔,比之灿阳有过之而无不及,激发她内心最深处的敬畏和爱戴。她的手忍不住僵在原地,竟然不敢再进一步。 鸟轻轻瞥她一眼,便把她当做空气一般,默默地朝着另一边挪动了两步,继而接着闭眼休憩。 瓦丽塔讪讪地收回手指,在房间里正转了一圈,准备去空中花廊里转转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声音。 “……啊,哈蒙,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小姐的房间打扫卫生。” “我、我已经打扫过了,你不用再重新打扫一遍了……” “你打扫过了?你为什么要打扫小姐的房间,我不是说过了,小姐的房间都由我亲自来打扫吗?你前天刚来公爵府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一遍了。” “噫!!抱歉、抱歉,哈蒙,我记性差,忘记了……不过我真的已经打扫过一次了,你不用再重新打扫……” “你这么粗心,我不放心你。我再重新打扫一遍吧,顺便给小姐的白鸟添一点水……” 瓦丽塔在房间里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不差。 她怔愣了半会儿,才意识到哈蒙是谁。 想起排练那天她把几个男生按在地上揍的场景,瓦丽塔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后背冒出了冷汗。 完蛋了,哈蒙如果知道了,少公爵绝对会知道,那她的谎言一定会被当场揭穿!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应该一时好奇想看看海洛茵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反正也是她的房间,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 瓦丽塔后悔地掐着裙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着躲在哪里会比较好。 这时,门外传来了低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瓦丽塔定在原地。 “啊、啊!居然是公爵大人,我们惊扰到您了吗,抱歉,抱歉……” 公爵的声音很符合瓦丽塔的幻想,只是听见声音而已,她就可以想象到他是一个如何位高权重,如何稳重自持,如何严厉的同时又不失慈爱的父亲了。 瓦丽塔甚至在那一瞬间有热泪盈眶的冲动,她想要冲出去,呼唤他“爸爸”。 尽管十几年没有见过,可是亲情的羁绊让他们从未有过隔阂—— 瓦丽塔坚持这么认为。 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最无价的东西。这是她在小镇生活了十几年学会的道理。 听完哈蒙冷静地陈述完事情经过之后,公爵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已经打扫过了,那就不需要重新打扫一遍了。” 哈蒙猛地抬头:“可是,公爵大人,小姐的房间从来都是由我一个人打扫的!这个侍女前天才入职,做事笨手笨脚,她打扫过的小姐的房间,我无法放心!” “够了!” 公爵不悦地呵斥道,“你们领公爵府的薪水,不是把劳动力耗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的。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况且,你们同为侍女,谁规定公女的房间就一定由谁来打扫?海洛茵她做主规定的吗?” 公爵的每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都咬的很重,他经历过战场的杀伐果断,自身带着极强的气势,发威的时候哈蒙忍不住埋下头,后背渗出冷汗。 公爵冷漠地说:“知道了就赶快离开。” 侍女慌慌张张赶忙跑了,哈蒙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离开。 瓦丽塔听见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松了一口气。 呼—— 幸好,幸好公爵来救场了。 她刚刚这么想着,就听见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她的心脏瞬间一滞。 第45章 没把她放在眼里过。 漫长的回廊, 好像怎么也走不完似的。 典雅精致的壁纸上,镶嵌着一副又一副画框。画框里的是各种角度的,美丽的金发女子。她撑着伞、她嗅着花、她在窗边读书、她在海滩边散步。 她美丽得像一朵芙蓉花, 从清澈的泉水中生长出来, 纯洁又柔弱。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如同天空一样, 让人心旷神怡。 像, 太像了。 瓦丽塔怎么会知道,公爵为他逝世的爱妻专门腾出一层楼阁,挂满了她的画像。 这层楼的门上了锁, 除了公爵自己,没有任何人进得来。 “……她……很美丽。” 瓦丽塔不由自主地喃喃。 她开始理解为何传言中的公爵不待见海洛茵了。海洛茵简直跟逝去的公爵夫人, 没有半点气质上的相似之处。 这种差别,是只有见过公爵夫人画像的人才能感觉得出来。 公爵夫人是温婉动人、纯洁烂漫的菟丝花,她出身不凡,事事顺心,嫁人后家庭和睦,令外人艳羡。她是明珠, 生来就有人跪在地上为她擦去鞋子上的灰尘。她单纯得可怕, 不理解人心的险恶,也不需要去理解,所有人都自觉把最好的捧到她的面前。 而海洛茵,则是那淤泥中生长出来的玫瑰。她来到世界的时候,满身脏污,却在被雨露冲刷后一次又一次奋力地崭露头角,拼命绽放。人们都爱玫瑰,但是没有人会爱一株孤零零的、生长在角落里的营养不良的玫瑰。 更何况, 这朵玫瑰牙尖嘴利,稍有不慎就会把人扎得满手都是血。 瓦丽塔看着公爵夫人的照片,她想,自己终于找到以后的方向了。 卷发不适合自己。 长长的金色直发,披散下来,如同一泄而下的晨光,才能更惹人怜惜。 “是很美丽,也跟你很像。” 公爵看着画像,说道:“欢迎你再次来公爵府做客,小姐。我跟你很投缘,看到你,会让我想起我的亡妻,你跟她一样纯真、美好。我想,海洛茵也一定很高兴能跟你成为朋友。” 离开四楼的时候,瓦丽塔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她的脚步时而轻快,时而缓慢,转角的时候裙摆忍不住翩飞,她想象自己是公爵的女儿,公爵府几百号佣人看到她都得停下来,弯腰鞠躬,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公女贵安”。 口袋里,有一根从公爵袖子上捡下来的黑色短发。 原本准备去德莱特的房间寻找的,没想到误打误撞,却拿到了公爵的头发。他对待外人严厉,对待家人却如此和蔼可亲。 瓦丽塔忍不住开始畅想起未来住进公爵府的生活了—— 声音打断了她的幻想。 “你怎么在这里?” 青年站在走廊的尽头,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脑后翘起来了半点,似乎是才睡醒一般,穿着白色的衬衫,解开了一颗口子,手臂上搭着黑色的外套,少见地穿着拖鞋。 他才睡醒后有片刻茫然的眼神在看到瓦丽塔的一瞬间恢复了清明。 继而皱起眉头,朝着她走去,“我不是让你在一楼等待吗,你怎么擅自来了二楼?是谁允许你上来的?” 瓦丽塔从来没听过的冰冷语气,让她整个人在一瞬间绷紧,刚才的绮丽幻想通通消失不见,她甚至挪动不了脚步,也没办法为自己辩解半句。 青年严肃起来,是她没见过的可怕样子。 “我在问你的话。你不是海洛茵的同学,来找她有事吗?我让你在下面等她,你为什么要上楼?你的家长没跟你说过,在别人家里不能擅自胡乱走动吗?” 德莱特毫不留情地训斥。 瓦丽塔脸涨得通红,她张了张嘴,努力想要解释,却在对方的威压之下说出来的话也语无伦次:“我……不是的,少公爵……我……”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可是她的哥哥啊! 他怎么能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不留情面地揪出她的错误,完全不顾忌她是一个女孩子,这样严厉地骂她? 明明、明明爸爸都从来没有这样骂过她! 瓦丽塔咬紧牙关,努力忍住不让自己眼眶变红,她忍得鼻子变酸,发出细微的呜咽。 德莱特、德莱特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母亲的样子?对,一定是这样,公爵夫人逝世的时候,他才只有三岁,三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如果他能自己看到公爵夫人的画像,一定能发现她和自己居然有四成的相似度。不管他起不起疑心,都没有任何人会对着长相肖似自己母亲的人说出一句重话。 她一边抽泣着,一边道:“没有,少公爵大人,您误会我了……我、我只是受到了公爵大人的邀请,去四楼欣赏令慈的画像而已……” “我的母亲?四楼?” 德莱特露出了迟疑又诧异的神情,他蹙起眉头,怔了好半会才问道:“四楼从来都上着锁,连我都没有进去过,为什么父亲会带你进去?” “是真的!!”瓦丽塔双手捏着裙摆,低头大声道,“公爵大人说,我、我的长相和令慈很相似,令他一见如故,所以破例带我参观令慈的画像展览……” 她的话被推门声打断。 一楼的大门被推开,下午时分的阳光透过门缝漏进来,为气氛凝滞且阴郁的室内增添了些许躁意。 少女穿着冰青色的长裙,站在玄关处,把拎包放在桌台上,扶着门框,手指去够鞋后跟,换上木质的拖鞋,解开衣领处的两颗暗扣和袖口处的木质纽扣,把垂到两肩的头发尽数撩到身后。 暖色调的明媚阳光从她的身后打过来,在玫瑰色的头发上形成圆圆的小光斑,让她像是整个人如一张纸片泡进蜜糖水里一样,边缘被染得暖洋洋的,逆着光的正面却又添加了一种模糊不清的神秘感。 瓦丽塔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忍不住、完全忍不住…… 为什么会这样。 在与公爵相处的四十分钟里做好的所有心里建设,下定的所有决心,在见到海洛茵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坍塌了二分之一。 无法抑制的妒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翻滚着,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似乎要沸腾。 “哥哥,你在跟谁说话呢?我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 阮笙一边解着吊饰一边趿拉着拖鞋往里走,一抬头,表情却停滞在脸上。 “……瓦丽塔?” 阮笙的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就连刚才被暖阳晒过的稍微柔和了些的神情都再次收敛。 “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说有事来找你,我让她在楼下等你。”德莱特看瓦丽塔低着头沉默不说话,开口,“但是我午睡醒来发现她在二楼。” 阮笙抿着唇,眸色沉暗,提着裙摆噔噔噔地上楼,飞快上前,一把抓过瓦丽塔的手腕:“二楼?你进我的房间了吗!?” 白鸟可是还在她的房间里! “没、没有!!”瓦丽塔瑟缩着,拼命摇着头,她眼眶红着说道,“我只是刚从四楼下来,撞见少公爵了而已,真的没有进过公女你的房间啊!” “你去四楼干什么?”阮笙抓住了重点。 瓦丽塔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她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德莱特,又低下头,耸着肩膀:“我……没什么。” 阮笙狐疑地看了一眼德莱特。 青年皱着眉头:“为什么不能说?刚才不是还跟我说了一遍吗?” 瓦丽塔:“……” 她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是……公爵邀请我去四楼参观令慈的画像,因为我的长相和尊夫人很像之类的原因,公爵特地破例允许……他人真的很好,还邀请我下次再来公爵府做客……” 阮笙的脸色刷得一下变得苍白。 她松开瓦丽塔的手,后退两步,抵在木质楼梯扶手上。为了镇定和清醒,右手在背后死死抓住扶手,努力不让自己露出什么破绽。 “公女,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舒服了吗?” 瓦丽塔有些担忧地走过去,想要伸手扶她一把,却被一条手臂隔开。 “同学,我想你还没有真正明白现在的情况。” 德莱特湛蓝色的眼神沉下来,如同黄昏时分平静的海面,没有波澜,却酝酿着风暴。 “首先,不管是不是邀请,没有主人的允许,你擅自走动,这就是错误的行为。我想,你也不是在一楼大厅等待的时候遇到公爵的吧?” 德莱特顿了顿,接着道,“其次,你在我们兄妹面前特意多次提起已经逝世的母亲,让海洛茵想起不愿意面对的痛苦回忆,而你却还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行为的不恰当之处。” “最后,小姐,你说你找海洛茵有事,却看不出半分有急事的样子。不管你一开始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来公爵府,从今天起,你的拜帖,公爵府一律不会再接受——” 德莱特微微抬起下巴,眉眼都镌刻着冷漠:“请离开我们家,这里不欢迎你。” 明晃晃的逐客令。 瓦丽塔不敢置信、茫然又无助地立在原地,下一秒,难堪和尴尬才点燃了她的脸颊。 德莱特、德莱特怎么会,怎么这样护着海洛茵!? 明明之前见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 委屈、难过、不甘心…… “可是公爵说过——”瓦丽塔还想着再反驳两句。 德莱特无情地打断。 “客套的话,你也听进去了吗?小姐,看清你自己的身份,这里,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狠狠地打了她的见面,也是对她的妄想的粉碎。 瓦丽塔颤抖的手指掐进掌心,她憋住哭泣声,胸口起伏着跑下了楼梯,一边抬起袖子擦拭眼泪。 声音跑远了。 阮笙直到听到关门声时,才稍稍回过神。 “……海洛茵?” 抬头是德莱特,“你没事吧?” “我没事。” 阮笙敷衍道。 瓦丽塔这样,绝对是知道了什么。 绝对。 否则她不会这样明目张胆。 只不过她还没有拿到确切的证据而已。 她完全没有听德莱特说的话,只是在脑海里飞快地计划着。 目前,想要比较稳妥地完成任务,前期德莱特和赫尔曼是必须拿下的两条线。赫尔曼已经70%的羁绊值,不会再降,而德莱特的羁绊值还不到60%,仍旧有不小的风险。 这两条线,也是她作为公女最快最方便能刷完的线。 特别是德莱特。 现在还是她名义上的哥哥,只要她肯想办法,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就能够大幅度能加,羁绊值提升的效率也能刷上去,应对瓦丽塔选择的道路也会更多。 所以…… 德莱特。 阮笙抬起头。 青年正皱着眉头:“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无法想象,你会自降身份和那样的人比较——” “哥哥。” 阮笙轻声道。 德莱特顿了一下,“什么?” “你的头发,好像睡翘了,” 阮笙微微踮起脚尖,伸出手臂,掌心盖在德莱特脑后的黑发上,把头发抚平。 她靠在青年的手臂边,凑在他的耳旁: “我当然不会再和那种人做无谓的比较了。因为我知道,哥哥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过。” 第46章 幼稚的和妒忌的(营养液加更…… 克莱因费力地把两条触手搭在玻璃壁上, 探出湿漉漉的脑袋,“海洛茵,你刚才跟德莱特说的话, 都是真的吗?” 阮笙窝在藤椅上, 捧着一本书, 看似在认真地浏览着文字, 其实指尖滑动着系统面板。 “当然是真的。” 克莱因一直呆在她的包里, 所以她去哪里,说什么话,这只傀儡章鱼都知道。 一个小时之前, 她向德莱特表达了自己体术很差,想要德莱特为她找一个体术老师的请求。 “你想要学习体术, 可以来求我,”克莱因“啪嗒啪嗒”地用触手拍打着容器,“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 阮笙没忍住发出了笑声。 克莱因气得故意把水花溅得老高:“海洛茵,你瞧不起神!!虽然我现在实力在诸神里垫底,但是也不是你这种人类可以随意取笑的!!” “你体术专精多久了?” “哼,也就三千多年吧……冕下当时要求诸神提高综合素质, 我可是每天都有在海底努力地练习用触手捕鱼呢!!” “……”果然不应该对这只小章鱼抱有什么期待。 阮笙戳开【瓦丽塔】的个人页面。 这一次, 解锁羁绊值需要5000金币。 她点击那串黑色的字母。 解锁。 【德莱特对瓦丽塔的羁绊值已解锁】 【是否查看? 是/否】 选择【是】。 阮笙稍微诧异了一下。 【7%】 她记得,上次查看的时候还是十几来着。没想到跌得这么快,是瓦丽塔的用意表现得太明显了吧?她想努力藏起自己的情绪,可是想要的东西却都忍不住全写在了脸上。 她能看出来,德莱特能看出来,德蒙特公爵没理由看不出来。 要么,就是德蒙特公爵真的跟他自己说的一样,无比深爱自己的妻子, 对瓦丽塔一见如故。要么,他就是知道了一些什么。 德蒙特公爵,地位尊贵,家世煊赫,深得皇帝的信任,同时跟神殿的关系处理得更是不差。这样一个如此深谙心术的人,阮笙不相信他是真的纯粹为了爱情才娶了公爵夫人。 更深层次的东西,她不知道,游戏里也没提。当然,如果阴谋论的话,游戏里关于公爵府所有的设定都能够推翻。 阮笙出神地想着,甚至都没听到克莱因的喊声:“……喂、喂!!海洛茵,你魂飞了吗!” 阮笙回过神,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你打算怎么行动?这都几天了,我也没看出你准备做什么。虽然你一直带着我出去晃悠,还给我买小丸子吃,还让我在镜湖里呆了一中午……但是我!有理由!怀疑你消极怠工!!” 克莱因大声控诉。 “你说得对,我马上就准备出门一趟。”阮笙不假思索地点头,从藤椅上跳下来,踩着毯子,准备去挑出门穿的衣服。 “呜呼!!去哪里?” “我一个人去,不带你。”阮笙头也没回地翻找着衣服。 “什么!审判、审判!居然不带威风凛凛的海洋领主出门,你是不是想背着我出去做什么坏事?我要闹了!!”小章鱼把玻璃容器当鼓面一样击打着,发泄自己的不满。 “塞缪尔还在睡觉,如果你想吵醒祂,让祂看着你发疯的话。”阮笙扶着衣柜门,回头瞥了一眼克莱因。 后者一瞬间噤声,乖巧地沉入水底,只是圆圆的眼睛里横瞳还在愤怒地瞪着对方。 门被敲响。 哈蒙提着抹布、拖把和水桶进来,“小姐?您在找什么吗?我来帮您!” “不用了,找一件出门穿的衣服……哈蒙,你怎么来了?” 哈蒙把门合上:“之前我原本准备来这里打扫,但是新来的侍女打扫过了……后来我知道小姐您的同学当时在这里,我不放心她,就想着进来重新打扫一遍。” “那你打扫吧,我继续挑衣服。”阮笙应了声。 哈蒙点头应是,先手开始检查起枕头和被子起来。她细致认真地一寸寸用手覆过,阮笙看了好一会儿,才疑惑地问:“哈蒙?” “啊,小姐,我在这里。”哈蒙抬起头,从工作中抽回神,解释道,“小姐的那个同学,似乎是之前和小姐一起排练过音乐剧的。我担心她居心不良,在小姐的房间里留下声影石,或者在床上藏针之类的……” “应该不会吧?”阮笙沉吟了会儿,“时间那么短,她大概率来不及。而且她的心理素质也没有做了那些事还好到这种地步,论胆量的话更不可能。” “小姐说得对,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没有,我也要彻底排除这种可能。再说,尽管她可能不敢,但是假如她被什么人指使了呢?” 说得也是。 阮笙想起了罗兰。 她之前跟瓦丽塔讲的那番话,不知道她听完后有没有跟罗兰决裂? “小姐,您快去换衣服吧,这里我来就行了。”哈蒙把阮笙推进隔间,“有什么需要,喊我就好。” 克莱因怨念地瞪着隔间,被哈蒙看到之后,扯了一块黑布遮住了透明的玻璃容器,隔绝了祂的视线。 克莱因:“!?” 海洛茵,你们主仆俩都一样没有心!! * 阮笙要去找的是卢修斯。她一两天没见到对方了,正好今天找祂去问问关于公爵夫人的事情。 她听说公爵夫人生前信仰的是黑暗神,因为精神生活极度匮乏,大部分时间除了喝下午茶就是去神殿参拜。 卢修斯没理由不清楚她的事情。 去学院之后,被工作人员通知埃卡特院士不在这里,祂去了神殿。 黑暗神的神殿。 阮笙坐在马车上,说出地址,扯了根橡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 好热。 九月份了,即将步入十月,树叶渐渐开始染色脱落,风一天比一天凉,气温有时却仍旧居高不下。 十月份底,就是药剂师大赛。十一月份深秋,赫尔曼会因为剧情杀强行离开沃米卡,前往精灵之森寻找自己的身世。十二月份,初冬的季节,第一场小雪落下的时候,各神殿的圣女大选拉开序幕。 而海洛茵,死在了一月份的大雪中。 绞刑场上,她冻得出现了幻觉,在雪中微笑着走向了死亡。皇宫里,她被一剑穿心,温热的鲜血染红了地面的雪籽。镜湖边,她被魔药炸成飞灰,与纯白的雪融为一体。魔域里,她被抽取魂魄,痛苦又痴狂地撞死在祈魂柱上,她死后,魔都降下了持续六个小时的飞雪。 阮笙想看见春天。 如果能够挺过这个寒冬,迎接来春天的话。 不管是她,还是海洛茵,都会由衷地感到喜悦的吧? 马车停了。 带着这样的决意,她下车,走进神殿。 神殿很大,比月神的神殿色调更偏暗一些,大部分神职人员的袍子都是黑色,偶尔也有镶着金边的神父抱着资料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神职人员抱着记事板凑过来:“小姐,您也是来报名参加圣女大选的吗?” “不是,”阮笙的视线在建筑内绕了一圈,这里是一个圆形的大厅,楼层是凌空设计,一共七层,每一层的扶手边都能看到最底层的大厅中央,很像是舞台剧剧场的设计,“我来找人。” “您要找谁?” “卢修斯。” 阮笙的视线顺着楼层往上爬,“卢修斯·埃卡特。” 神职人员苦恼地挠了挠头:“我们没有这个权限替祂决定……小姐,您要不然写一封署名信,说明来意,我们帮您递给祂?” 在七楼。 阮笙看到顶楼上,玻璃栈道边青年闲适地正在喝咖啡的身影。 “我找到了,谢谢。” 阮笙提起裙摆,飞向楼梯。 从咖啡的甜度来说,至少加了四块方糖,牛奶也添加了杯子三分之一的容量。 阮笙嗅了嗅空气中的甜度。 “公女,下午好。” 卢修斯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怎么看起来气喘吁吁的?别这么着急,有什么事情慢慢来,我一直在这里。” 祂看着少女走进遮阳伞下,脸颊上的汗珠从下颌滚落,用指节抵了抵墨镜:“这么热,需要我帮忙吗?” 阮笙喘着气:“呼,呼……怎么帮忙?” 青年眯着眼睛笑,也不说话,只是用汤匙敲了敲咖啡杯的杯壁,周遭的温度一瞬间下降了五个度。 凉风往阮笙的衣领子里钻,她一时没习惯,打了个哆嗦,瞪了卢修斯一眼:“院士您可真是有闲情逸致。” “别叫我院士,”他竖起手指,做了个中止的动作,“现在的我,可是神明。当众嘲讽神明,你知道会怎么样吗?” 阮笙:“会怎么样?” 卢修斯笑得如同狐狸:“神明会给你的期末成绩扣绩点。” ……可恶。 “下去说吧,我看你来找我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卢修斯施施然从躺椅上起身,手放开,咖啡杯直线下坠,在落到地面的前一秒钟化作一地星光。 又被祂装到了。 阮笙跟在黑发青年的后面,听祂一路上絮絮叨叨。 诸如这几天没去找祂,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导师,诸如明明已经有了史上最强药剂师做导师却还是去听了别人的讲座,诸如从浮月森林九死一生回来居然见面都不潸然泪下热情拥抱只是冷漠地报了个平安云云。 阮笙:“……” 塞缪尔真是好脾气。 “对了,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关于公爵夫人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阮笙不绕弯子,开门见山。 对方没有任何意外地转身,停住脚步,阮笙一头撞进祂的胸口,鼻子疼得差点掉眼泪。她后退几步,抬起头看着对方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卢修斯?” “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些什么?” “你想要问我的,我都知道。” 这是卢修斯的回答。 二十年前,公爵与公爵夫人进行了政治联姻。公爵夫人的弟弟把一半的兵力调到北方,支援公爵。当年的德蒙特公爵在北方进行奴隶贸易,北方的几个小州联合起来发动起义,因为公爵夫人弟弟军队的支援才得以镇压。 后来,他把自己妻子的弟弟调动去了北边做领主,说是领主,实际上只是每年给他收租交贡。北方黑死病横行时,他不幸死于疫病,公爵夫人的家里也因为他寄回来的物品感染了瘟疫,不幸逝世。 公爵夫人从那以后,把所有的精神支柱都寄托在了神明身上。她不再买成箱成箱的珠宝首饰,不再订购一衣柜一衣柜的锦衣绸缎,而是把数以万计的金币流水一样地送进了神殿。 “听起来,像是你会做的事情。”阮笙说道。 “虽然我做过这种事,但是那次跟我可没关系。”卢修斯无辜地说,“要是真是我做的,怎么可能就只死几百个人呢?” 阮笙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准备转身下楼。 卢修斯伸手臂拦住她:“就这件事?” “暂时还没有其他的。” “来都来了,就这么走了吗?” 青年眨了眨眼睛,祂黝黑的瞳孔好像一汪化不开的浓夜和不加牛奶的苦咖啡,明明有一双上挑的桃花眼,也总是笑着,却浑身都带着疏离又傲慢的气场。 “我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阮笙回答。 “我有其他的事情。”卢修斯神秘地说,“我带你去看星星吧,公女。” 阮笙抬头看了看这大白天。 “这是我的星象研究室,”卢修斯在空中画了一扇门,拉着少女推门走了进去,里面是浩瀚无垠的星空大海,两个人脚下踩着银河,顺着金色的长河前进,“怎么样?” 星星像一簇簇火焰燃烧在夜空中,散发着永不熄灭的光束,阮笙感觉脚下软绵绵的,几亿立方米的夜空让她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她只能任由卢修斯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青年高兴地跟她介绍着星座,看她有些呆滞,还拿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公女,想看流星雨吗?” 阮笙甚至忘记点头。 时间的尽头划过流星,带着火苗的光束,直面她而来。 像是火球。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流星以光速在阮笙眨眼的每一帧都在放大、放大、放大。火光冲进她的视野,炙热的温度和热浪冲起了她的头发,让她甚至以为自己整个人都要融化。 手脚都没办法动弹。 只是张了张嘴唇,阮笙就觉得耗费了所有的力气。不到十秒钟的时间,流星却好像走过了一个世纪才来到她的面前。 阮笙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认为自己会在这里被流星雨砸死。 然而—— “咔。” 青年把右手伸到她的眼前,四指并拢,和拇指做出开合的动作,放大无数倍的流星在接触到祂的前一秒化为黑暗。 祂的嘴里发出“咔咔”的拟声词,然后愉悦又轻快地笑了起来。 “看,”祂摇了摇手,“流星雨都被吃掉了。” 数以万计的流星紧接着冲刺而来,却都在靠近祂们的一瞬间被撞碎,化作漫天摇曳的星光。 星光碎进卢修斯的黑眸中,祂的眼睛都笑弯了:“公女?怎么不说话,不会是真的被吓傻了吧?” 祂凑近阮笙的耳畔,笑吟吟地:“是不是心动了?” 阮笙没搭话。 卢修斯去牵她的手,才发现她的腿软了,她不敢坐,眼神甚至都停滞不动,浑身僵硬,唇色惨白。 卢修斯连忙去扶她,撤销了幻境:“公女,你没事吧?你后背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 如果不是因为语言能力还没有完全恢复,阮笙真想狠狠地骂卢修斯一句脏话。 回到阴暗敞阔的楼梯间,阮笙才浑身卸力,整个人再也无法支撑,往下一跌,就要坐在地板上。 ……活、活下来了。 卢修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把她往上提:“还能站起来吗?” 阮笙沉默着摇摇头。 看出她的虚弱和有气无力,卢修斯只好把她抱起来,往楼上走:“想喝水吗?” 嗓子干涩疼痛难忍。 经过祂这么一提醒,阮笙才点点头。 “腿、腿好像……” 卢修斯:“腿好像什么?” “好像抽筋了……”阮笙喘着气,难忍地皱着眉头。 卢修斯没听清,把耳朵凑过去:“腿怎么了?痛吗?” 耳廓碰到冰凉的、柔软的触感。 下一秒,被牙齿狠狠地咬住! 阮笙抱着祂的脖子,用牙齿模仿刚才卢修斯手掌开合的幼稚动作,一下一下地咬着祂的耳廓。 “嘶——” 卢修斯吃痛,却没有松开手:“公女,你是属狗的吗!目前为止,你咬过多少人了?” 阮笙松开祂的耳朵,表情终于松快了一些:“假如给我一把匕首,我都不会使用牙齿来作为凶器。” “那现在,满意了吗?” 卢修斯疼得眉梢抽抽,无奈地问。 阮笙没说话。 祂到了六楼的休息室,在长沙发上把阮笙放下来:“哪里抽筋?” “骗你的,没抽筋。”阮笙说。 “……”卢修斯笑着说,“你要不是我学生,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碾死。” “你不会那么做的。” 神明不会浪费力气做对自己没有意义的事情。卢修斯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就不会那么快杀死自己。 在价值被消耗殆尽之前,她可以在他的原则线里占地为王。 “我去给你拿水,你安分点。” 卢修斯从蹲在地上的姿态变为站起来,视线一下子就拔高不少。压迫感也指数级别增长,祂叹着气走出去,阮笙才浑身瘫软地窝进沙发里。 ……祂真的很高。 一点都不像神明一样会好好穿衣服,内里穿着高领衫,外搭束腰长袍,领口和腰带处都缀着星象装饰,五指上四根手指都戴上了戒指,头发精心地打理过,甚至连翘起来的每一个弧度都堪称完美。 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才到祂胸口,一般她抬头看,只能看到祂的下颌,那祂低头的时候,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头顶吧? 阮笙出神地想着。 门这时被敲响。 好快。 “门又没锁,直接进来就行了,”阮笙头都没偏,虚弱地说,“居然还破天荒地敲了个门,良心发现……” 差不多的身形在她的身旁坐下。 阮笙的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右手手腕被拎起来,捏住,扯了过去。她跌在青年的双腿上,看见对方瀑布一般的金丝吹落在肩膀和沙发上,雪蓝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拿起她的手腕,贴在脸颊上,无视了她惊惧的眼神。 头顶的数字,不停地跳动着。 ……15%,14%…… 12%……10%…… “好久不见,”罗兰的语气难得没那么冷若冰霜,“公女。”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 “这样的天气里,你的身体,依旧还是这么凉快呢。” 第47章 “你得承认,你喜欢我。”(…… 心跳骤停是什么感觉? 阮笙有幸一天之内体验到了两次。 再多来几次, 说不定明年一月份的冬天她都活不到。 罗兰抬手的时候,白色的宽袖垂落下来,露出一截手腕。金色的细纹暗扣锁着手臂, 包裹得一丝不露。他轻轻把阮笙头发上的皮筋扯下来, 绕在手腕上, 五指插进她的发间, 慢慢地顺着她的头发。 阮笙头皮发麻。 “公女, 你最近一段时间,很忙吗?” “……有一些。” 手指穿梭在头发间,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阮笙感觉躺在他腿上呼吸都变得困难了。罗兰的神情和眼神,似乎下一秒就会轻巧地把她的头拧个180°。 “就这么享受吗?”罗兰没头没尾地突然问。 “享受什么?”阮笙没听懂。 “我们, 这样。” 罗兰垂着金色的睫毛,雪蓝色的眼瞳低垂着凝视着她的脸颊。 没有什么重量。明明个子也不小,在同龄人里算得上非常高的,即使是穿长到脚踝的裙子也不会显矮,但是靠上来的时候,轻得跟一张纸似的。 眼神十万分戒备地看着他,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短短几天不见, 身上又发生了无数他不知道的细微的变化。 没办法不去关注。 除了脸和眼睛之外,明明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啊。一点都不爱笑,也不会说很冷的冷笑话,更不会因为他偶尔态度的缓和就轻易地试探越过那条线。 可是明明已经没有那种香气了。 ……他在期待着什么呢? “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罗兰。” 阮笙感觉自己浑身动都不敢动,头发偶尔被扯痛了也不敢发声,她看着对方精致利落的下颌线,一边在心底谋划着对策。 “海洛茵, 我的意思是,被人追崇,会使你感到快乐吗?” 罗兰感觉自己在摸一只不敢动弹拉响警铃的猫,猫迫于无奈窝在他的膝盖上,随时都想着伺机逃跑。 “你说你想当圣女,是因为能受到无数人的追捧。我否定了你的理由,但是现在我又开始怀疑了。我跟你接触的时间不算久,深入理解完全说不上。” 罗兰说话慢条斯理,偶尔手上的动作还会停一停,“那个红毛因为你放弃了舞台剧和名誉,即使是拖着你下湖也要亲口听到你的回答。少公爵为了你对我撒谎,不惜欺骗神明,甚至屡次帮你拒绝我的拜帖。今天那个黑发的,我不清楚是谁,但是他和你毫无障碍地交流,亲密接触,你们耳语……海洛茵,是该是说,受到异性的追捧,才是你想要的吧?” “我不清楚你的手段,但是我不否认……” 阮笙感觉自己的头皮被狠狠地扯痛了一下。 罗兰微笑:“真的很高明。” 疯了疯了。 罗兰到底想干什么?! 阮笙咬着牙齿,忍着痛意,皱起眉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罗兰的表情变化。 “你……” 她咬着尾音,慢慢地、重重地说道,“你来找我,还跟踪了这么久,应该不只是为了这件事情吧?” 罗兰不置可否。 玻璃罐里的蝴蝶。 如果可以比喻的话,阮笙觉得自己就像是玻璃罐里的一只蝴蝶。四处碰壁,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青年的掌心按在玻璃罐上,便死死地焊牢了这座围城。 除了让青年心甘情愿地自己松开手,她没有任何其他逃出去的方法。 “你的问题,我先不回答。但是,我会回答你的上一个问题。” 阮笙一边平复着心跳,一边反抓住他的手腕,借力支起身体,骤然拉近与罗兰的距离。 对方因为意外,竟然一时没有制止。 阮笙干脆一鼓作气,提起裙摆,跨过膝盖,坐在他的腿上,凑到他的眼前,眨着纤长的睫毛,略微急促的温热呼吸喷洒在他的脸颊上。 没有了星宵草的香气,她身上原本的香要更加干净一些。轻微的玫瑰香带着药材混合的涩,奇奇怪怪的药剂混合在一起,非但不难闻,反而融合出了一股奇异的,能令人上瘾的气味。 玫瑰花茶吗?也不全是。干玫瑰药材?不尽然。 罗兰不清楚。 他储备的药材和药剂的知识,少得可怜。 少女的眼神却不像刚才那样惊慌和警惕,而是变得柔和且微妙起来,她的玫瑰色长发垂落在沙发上,和他金色的直发纠缠在一起。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小腿压到了一截他的头发,让他犹豫到底要不要动。 罗兰没动。 他告诉自己,仅仅是因为她压到了他的头发而已。 “你问我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你。想做圣女是理由之一,但却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阮笙说,“你想知道真正的理由吗?”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 那是当然。 头顶的10%还在旋转,她甚至都不敢把视线正大光明地挪上去,只敢用余光不时瞥一眼,生怕它什么时候就跌下去。 眼神飘忽迷散,心跳频频加快,隔着多层布料也能感觉到升温的皮肤和少女那浅粉色的双唇。 想。 罗兰知道自己的真正念头。 他一张嘴, 却只说出来了一个字:“滚。” 少女偏过了头,动了动位置,放过了他被压着的那缕头发。 现在可以动了,可以把她推下去,可以让她滚开了。 罗兰想。 但是,他还是没有动作。 她会怎么应对呢? 海洛茵的话,是会恼怒、生气、涨红了脸吧。毕竟是贵族小姐,第一次被人这样毫不客气地冷脸呵斥—— “罗兰,”阮笙没有离开,反而离得更近,睫毛几乎要碰到他的下眼睑,“口是心非,是你们神职人员的特长吗?” “……” 她支着沙发靠背,脊背向里弯曲着,像是被用力按弯的软尺,贴近他的胸口,却始终保持着一寸谨慎的距离。 “算了,你不想听也没关系。” 短暂的沉默之后,阮笙忽然拉开距离。 罗兰的手指抬了一下,很快地收回去。 谁知道,下一秒,她又靠近。 情绪就像是雨滴,从半空坠落,还没来得及凝结成冰,就融进了火焰里。 “只要我想说就行了——” 阮笙回忆着游戏里罗兰那少得可怜的对养母的回忆,抬起食指,用指甲戳着他的额头。 “闭眼。”她简短地说道。 没有来得及拒绝,罗兰就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青年意外地没有反抗,阮笙心里的巨石落下了一半。她难得地安心了一些,另一只手飞快地拆开了口袋里的糖果。 他依旧在等待着。金色的睫毛颤动着,像蝉的翅膀,停留在精致高洁的面庞上。 罗兰尽管身高和体型和卢修斯很像,但是只要见过他们两个人的都绝对不会认错。不提发色和瞳色的区别,只是穿衣风格,用阮笙的话来形容,就像是一个在苦心修行,一个在泡吧蹦迪。 虽然罗兰性格不如他的外表这么高岭之花,但是毕竟伪装得久了,气质也会不自然地受到一些影响。 不佩戴首饰,不暴露脖子和手臂,总是扎着头发,就连马尾的高度每次都一致。 阮笙用指腹试探性地碰上了他的嘴唇。 没有抗拒。 她松了一口气。 公式书里说罗兰厌女,她还担心对方会反应激烈地排斥她的亲密接触。 有柔软的东西覆在他的嘴唇上。 罗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微妙的情绪盖过了愤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有所动作,而是任由柔软碾着他的唇瓣。 甜津津的东西被推进他的嘴里,还没回过神来,那东西就顺着他的喉咙滑落下去。 罗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刚想睁开眼睛,就栽进少女湖泊一般的双眸里。 “甜吗?”她问。 罗兰没说话。 他眯起眼睛,想从对方身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答案呢?”他问。 “这就是我的答案。” 阮笙说。 糖果吃下去了,就算成功了一大半。 青年头顶旋转的13%,昭示着他的错觉和误会。他的眼神里罕见地浮动着愠怒,像海面的浮冰。 “理由。” “没有理由。”阮笙说,“你不喜欢这样吗?” “你太自信了。” 罗兰不屑地笑了起来,他掐住阮笙的腰,想把她从自己的腿上拎下去,一股没来由的情绪却霎时间如同一道惊雷一般击中了他的心脏! 阮笙没有错过他凝滞的神色。 “罗兰·瓦伦汀,这不就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吗?总是拐弯抹角,想着法子来见我,注意我和我身边的人,嫉妒到甚至忍不住在另外一个人离开的一时片刻便找上门来,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 苦涩、卑微又痛苦难耐的情绪一阵一阵汇入他的心脏。罗兰二十几年来,第一次体会到这样新奇又异常的感觉,他逐渐绷不住神色,眼睛凝出红血丝。 他狠厉地瞪着阮笙:“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普通的糖果。如果你察觉出什么异常,也不会任由我把它送进——咳咳咳,罗兰,你在干什么!?” 故技重施。 他再一次扼住她的脖子,呼吸变得很重,胸口起伏的程度加剧。 “……海洛茵,你想死吗?” 阮笙费力地咬着牙,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说我想的话,难道你就舍得吗?” 嫉妒。 她给罗兰吃下了嫉妒的糖果。 没有任何人类能够逃离神明情绪的支配。罗兰实力再强大,也只是神使。他不是神明。 他没有能够摆脱七宗罪糖果的能力。 吃下糖果,她再稍加语言引导和动作误解。 为罗兰编织一个从一开始就是谎言的假象和圈套,这就是她原本的计划。 只是她没想到罗兰会突然出现,她今天根本就没做任何准备。幸好糖果她一直随身携带,给了她随机应变的机会。 “你虽然无法分辨色彩,但是却可以触摸,对吧?人有五感,触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 阮笙扯动他的右手,把手指从他的指缝里交叉进去,带着他的手抚过自己的脖颈:“摸到跳动的脉搏和流动的血液了吧?我的发色,和血液的颜色很接近,你摸摸看。” 柔顺的,海藻一样的长发。 “你把它们想象成有温度的,会流动的,灼热的液体。”阮笙歪着头,看着罗兰的眼睛,“……和平时感觉不一样了,对吗?” “然后是我的眼睛。” 阮笙闭起一只眼睛,把罗兰的指腹贴在眼睑上,“微微凸起,圆圆的,你想象这是湖泊里的一滴水化作的琥珀,阳光投射下,它会散射出清凉的、澄澈的光。” “嘴唇,也要摸摸看吗?” 阮笙把嘴唇贴着他的手,一边说这话,“我跟你说过粉色吧?就像我的嘴唇这么柔软……你刚才,体验过一次了,不是吗?” 掌心和双唇,双唇和双唇,少女低着头,像是吻着他的指尖一样说话,但是说的什么,罗兰很困难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仿佛一瞬间得了文字失语症,一个字一个字地组合,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才终于理解了其中完整的意义—— 20%。 “提到红色,你就要想起我的头发和脉搏,提到湖绿色,你就要想起我的双眼,提到粉色,你就要想起我的嘴唇……” 阮笙说,“罗兰,现在你肯承认了吗?你嫉妒他们。你嫉妒他们跟我走得更近,你嫉妒赫尔曼和我的两小无猜,你嫉妒德莱特能以兄长的身份照顾我,你嫉妒卢修斯能直率坦诚地跟我交流……罗兰,你甚至嫉妒地让瓦丽塔去找我的麻烦,甚至跟踪我到黑暗神的神殿,明明可以杀我却屡次放过我,你想要这样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自欺欺人。 她要他承认在自欺欺人。 罗兰的理智被嫉妒湮没,他沉浸在前所未有过的情绪中无法脱身,只能拼命克制自己异常的冲动。 海洛茵如果给他的糖果真的有问题,他不可能不感觉到的。 点燃他情绪的,是她的吻才对。 她少见地不在守势的一方,主动出击,一针见血地挑破了他的脓疮,击碎了他的理智。 … 阮笙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想要清醒,做梦去吧! 这次的嫉妒糖果她可是融了两颗合二为一的进阶版,对人类来说就是致死量,罗兰想要短时间内抑制这种情绪,可能性约等于负无穷。 误以为自己喜欢她,短时间内,她的生命安全也得到了充足的保障。长期来看,只要罗兰也相信了自己喜欢她这个“事实”,她的攻略任务,可以说是直接跨越了一大步。 这也是她选择嫉妒,不选择爱|欲的原因。 爱意涌现得激烈,消退得也快。药效消失后,罗兰只要察觉到自己对她的爱意不再那么强烈,就能发现一切都是她的圈套。 嫉妒却不同。 嫉妒只是看到她跟别人亲密接触的时候才会涌现的情绪,罗兰或许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度,也或许那20%全都只是占有欲,但是只要再看到她和别人接触的场面,他就会不由自主放大今天的情绪。 用嫉妒来掩盖爱意。 这是阮笙目前能够想到的,最保险的一个方法了。 尤其是对于罗兰这种根本就没尝过嫉妒情绪的人来说。 他善于自我暗示,只要接受了“他喜欢她”这个设定,他就会自己慢慢加羁绊值,自我攻略。 青年眼睛猩红地喘着气,他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让他痛苦不堪、想要落泪的莫名情绪。他忍不住想要把少女禁锢,捆绑,掠夺,这种诡异的念头电击一般地流过他的全身,他忍不住发抖起来。 “……海洛茵,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死你,是吗?” 青年念了一个咒语,阮笙感到失重感传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后脑勺就磕在地板上,清脆的一声,头晕眼花。 身下是冰凉的木质地板。 换了一个地方,这里不是黑暗神的神殿,这是哪里? 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因为罗兰单手箍着她的脖子,把她按在地上,他则居高临下地跪在她的身上,金发垂落一地。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她的头发像玫瑰一样散在地板上。她的眼神略有迷茫地看着周围的环境和他,这样的眼神和神态让罗兰终于找回了一丝丝清醒,似乎这样他就又能够回到主动的状态。 “要在这里吗?” 少女的话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不可以。”她扫了一眼四周,“地板上可是很冷的,至少也要去床上吧?” 罗兰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两秒钟。 “还有,我想问,你不是光明神的神使吗?是被要求禁欲的吧?”她认真地提问,“只有结婚之后才可以做,你们的《圣经》上好像有这么说过?” “而且神使如果结婚了的话,也是要退休的。你还这么年轻,就想放弃如今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地位和权力吗?” “……” “但是,如果你非要的话,我也没办法。毕竟,我很弱小,不是吗?” 阮笙伸出右手,隔着厚厚的神殿制服布料,覆上他的腰部。 罗兰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手并不安分地往上,顺着小腹来到了胸口处,反复徘徊了半会,才继续前进。 藤蔓攀爬着他的身体,每一次游移都让他心底的藩篱被冲击一次,情绪的闸口逐渐失控。 少女最后摸了摸他的喉结。 “你总是掐我的脖子,是觉得这样能让你更兴奋吗?可是这样会让我很不舒服。罗兰,你其实也知道的,可是为什么却不改正呢?” 她蹭了蹭青年的喉结,“你看,你的脖子我不过碰一下都这么敏感,更别提掐住了。将心比心,你真的喜欢一个人的话,怎么会舍得掐她的脖子呢?” 投入进去,投入进去。 这种生死关头,阮笙总是能够表现出爆发式的演技。优点是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可以骗过,而且基本不会怀疑。缺点是她自己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抽离,而且格外耗费体力。 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 一滴汗珠从他的额角滚落,滑进了两个人交缠的衣服里。 罗兰的喘息很粗重,他表现出从未表现过的莽撞、迷惘和不知所措,他已经被糖果支配了绝大部分人格了。 阮笙浑身的衣服其实湿透了,后脖颈都是冷汗,她的体力储量严重不足,已经无法继续支撑她跟罗兰的对峙了。 于是她咬破指尖,另一只手环住罗兰的脖子,借力往上靠。 粉色的嘴唇沾了血变得殷红,更像是无声的蛊惑和邀请。 再来一次吧。 他仿佛听到少女这么说。 26%。 再来一次吧。 少女的手攀上他的腰。 29%。 罗兰像是被塞壬歌声迷惑了的水手,被牵引着,被拉扯着低下了头,凑近她染血的双唇。 与此同时,阮笙把咬破的手指按在了从罗兰腰间偷来的传送卷轴上。 卷轴燃烧起来,少女在他的眼前干净利落地消失不见。 第48章 “哥哥,我不想订婚。”…… 活下来了。 阮笙躺在床上, 疲惫地想。 从一场耗费体力的演出里抽出自我的情绪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躺在床上,半分挪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晚饭没吃。 夜宵的话……随便吃一点羊角包好了, 或者喝一点冰镇的牛奶。不知道哈蒙有没有提前储备好蓝莓千层, 她最近好像在学习做新的甜品, 总是跑去市中心的咖啡厅取经。 ……不行, 还是好累。 下午回来到现在, 睡了五个小时,半点都没缓和,脑子反而混乱得要命。 最近堆积的事情太多了。准备药剂师大赛, 着手攻略德莱特的计划,预防罗兰突然的生命威胁和猝不及防的袭击, 拎清卢修斯在诸神之战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和他真正的目的,提防瓦丽塔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偷家,以及还得不能离开这只小章鱼24h并且不让别人发现端倪…… 她想着想着又停止思考了,躺在床上发呆。 克莱因跳到她的枕头边,用触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奇怪,没发烧啊?” “不许上床, 下去。”她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是怎么对神明大人说话的!”克莱因生气了, 抱着触手,“神明大人可是好心关心你,你却这样不领情……而且为什么冕下可以上你的床,我就不行!?” “……”阮笙慢吞吞地瞥祂一眼,“你从水缸里爬出来,身上还湿漉漉的这件事,你自己完全意识不到吗?” 克莱因啪嗒啪嗒地用触手拍打着床上的水迹,眨眼间烘干, 祂“哼”了一声:“哪有湿漉漉的?我可看不见。” “……” “海洛茵,你今天干什么去了?”克莱因在她的耳朵旁趴下了,小声问。 “你这么好奇?” “因为你一脸看上去很虚的样子诶,很难不让人多想。”克莱因振振有词。 “……事情要是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阮笙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臂,挡在额头上,“我现在进退维谷,在峭壁上勾着一根细绳,又想绳子不要断,又想安然无恙地度过危机……” “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对吧!” 克莱因打断了她的话,触手“啪”地一下盖在她的嘴上,“累了就休息,休息好了就继续干!反正我都已经站在了你这边了,既然收下了我的信任,就得给我好好地用起来啊,海洛茵!!” “……嗯,”阮笙沉默片刻后小声道,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会的。” “不管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祂。” * 德莱特敲响房门的时候,是早上十点。 一般来说,海洛茵这个时候上午如果没课,都会在家里自习。 门被推开,少女却正用长长的毛巾裹着头发,似乎是刚洗完澡,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裙,趴在床上在纸上画着什么。 她没回头:“哈蒙,给白鸟换一下水,另外把我桌子上的玫瑰花替一支新鲜的。” 德莱特没出声。 少女在锁骨下放了一个软蓬蓬的枕头,垫着下巴,趴在枕头上专心致志,头发干得快差不多了,为了防止淋湿被子仍旧裹着毛巾。睡裙本就短,白色的荷叶边裙摆褶皱翘起,勾出修长笔直的双腿,大腿皮肤苍白得过分,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她偶尔会在冥思苦想时抬一抬小腿,曲起来时可以看到浅粉色的脚踝和膝盖。 德莱特一时感觉自己竟然无法发声。 “哈蒙?” 阮笙又喊了一遍,没有人应,她顿了顿,从床上飞快地翻了下来,看到德莱特的一瞬间,警惕的目光再次放松。 “哥哥?吓死我了,你怎么不说话?”她走过去,看了看门外,“哈蒙呢?” “她不在。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想跟你说。” “嗯,什么事?” “……”德莱特看着少女漫不经心的神情,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微妙的不愉快,“你今天才起床吗,刚洗完澡?” “嗯,昨天有点累。”阮笙回答。 “昨天去干什么了?” “去找导师咨询药剂师大赛的事情了。” “是埃卡特院士吗?” “对,是祂……哥哥,你有什么事吗?” 德莱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烦躁。他只是没来由地想知道更多关于她妹妹的行踪。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有些许疑惑不解的眼神,用力按下心底的躁动。 “你之前跟我说的,想找体术老师的事情。你确定,你能坚持下来吗?”德莱特说出了今天来的主旨,“体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除了基本的一些自卫要领之外,骑马、射箭都需要你的学习。而你之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刚开始上手是非常困难的,而且你最近看起来很忙。” 虽然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不太对劲,似乎是在嘲讽她一样,但是阮笙还是郑重地点点头:“我想好了,哥哥。” “去浮月森林,我遭遇危险,险些无法安全脱身,这跟我自身实力太差脱不了关系。而且我不用去学校里上大课,只需要在不懂的时候去请教导师,平日里的考试去参加一下就可以,空闲时间也不算很少。” “好。” 德莱特沉默了很久,才简短地说了这么一个字。 他接着道:“你的体术,我来教。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去我的书房找我。” “……诶?”阮笙诧异道。 “你好像很意外。”德莱特问道,“你有比我更好的人选吗?” “不是这个意思,”阮笙忙说,“但是哥哥你很忙吧,每天还要特地抽出两个小时教我体术,这样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啊!” “最近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可是,我……” 德莱特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有顾虑的话,请直接说出来。我会负责打消你的顾虑。” “……我害怕,会让您生气。毕竟我资质愚钝,毫无天赋,一直以来,都被其他人说是‘病秧子’、‘废物’……” 阮笙低下头,露出了窘迫又为难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换成其他的老师来教你,他们就不会生气吗?还是说,你心底承认了自己根本就不行,想要学习体术只是为了求个心理上的安慰,所以不敢接受我的教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德莱特神色冷峻,他叮嘱,“下午四点,别迟到了。” 门被合上,脚步声远去。 阮笙后退几步,坐进藤椅里。 虽然按照她的猜测,这个走向是正确的……但是德莱特到底怎么回事?他在发什么疯?无缘无故突然发脾气是知道了什么吗?是瓦丽塔还是公爵跟他说了什么? 她坐在藤椅上惴惴不安,储物柜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触手探了出来,克莱因挤出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海洛茵,你还好吗?” “不是很好。” 阮笙有些焦虑地说,“如你所见,我身边的烂摊子也有一大堆。” “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克莱因从衣柜里慢吞吞地爬过来,“我刚才占卜了一下你的运势,你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会遇上倒霉事。” “我以为我一直都在遇到倒霉事的。”阮笙回答。 “你也不要太相信啦……我用的是几百年前的老法子占卜的,现在都没多少人知道这种方法了,这种占卜时灵时不灵,也不一定准确。”克莱因爬上桌子,用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叹了一口气。 “我早就什么都不信了。”阮笙把刚才涂涂画画的纸揉成一团。 触手卷着一个小盒子,突然放到她的面前。 阮笙动作停住。 “这是我暂时冠名赞助你的孢子,是我们海洋中一种变异的魔物,不过我给你的这盒已经被我驯化了。”克莱因解释道,“盒子里只有三颗孢子,但是只要你打开盒子,孢子就会立刻分裂增多,每分钟繁殖的孢子数呈指数倍增长。它们可以攻击敌人、吸收对方的攻击,而且增长速度极快……” 阮笙伸出指尖,碰上丝绒材质盒子的顶部。 “但是非必要时刻,最好不要打开。尽管它们杀伤力不大,但是数量极多,而且你无法控制。是保命时刻的底牌,要慎重地使用哦。”克莱因叮嘱。 “……我清楚了。” 阮笙抓过盒子,捏在掌心。 调整心态,调整心态,阮笙。 无论如何也好,疲惫、愤怒、厌恶都请支撑下来,即便踩着荆棘,即便啼血,也一定别放弃。 和海洛茵一起,看明年春天漫山遍野的玫瑰吧。 * 训练场分为室内和室外两个场地,公爵府的都是私人训练场,平时压根没有人来这里训练,但是清洁和维护所花费的费用就跟流水一样从账簿上流出。 简单来说,训练分为三个部分:体术、骑术、射击。 德莱特的计划是,让头三天阮笙先跑步锻炼体能。 这个计划在她剧烈的胃疼和呕吐之后被迫中止。 她跑到一半,在场地上一头栽下去的时候,德莱特从来没有感觉到心脏这样悬空提起过。 他甚至愣了半会才想起来要喊医生。 家庭医生建议长期调养,拒绝剧烈的运动。 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脸色煞白的少女,告诉她保持良好的心态和精神的健康对身体也很重要,一定要保证充足的休息和合理饮食。 次日练习射箭的时候,德莱特就问她了:“你在为什么事情而担心?” 阮笙手一抖,箭射歪了。 “什么?” 德莱特走过去,摘下她的眼镜,抿着唇,试图从她的眼神中找出一丝不安与慌张。 鼻梁两侧被压出两个浅浅的粉色印子,几分钟后就消失了,她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向他,漂亮的湖绿色眼瞳宛若流转光华的宝石,澄澈凛冽得像午后湖面的碎金,荡漾起伏。 瞳孔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家庭医生跟我说,你的精神压力过大也是导致你身体孱弱的原因之一。所以我在问你,你到底在为什么事情而担忧焦虑?” “没有什么事情……”阮笙别过眼神,手不安地把碎发拨到耳后,“药剂师大赛、期末评测这种同龄人都在焦虑的事情而已。” “真的只是这样吗?”青年眉峰沉下来,“海洛茵,你从来不会跟我说谎的,对吧?” “……当然,哥哥。” 德莱特闭了闭眼睛,出一口气,把眼镜重新为她戴上,扶着她的肩膀:“转身。” 阮笙照做。 青年从身后环过她的双臂,教她用正确的姿势把弩|弓托举起来,掌心裹着她的手,下颌贴近她的头发,近得她甚至能听到他制服下有力的心跳声。 她的脑海只是空白了一瞬间,马上又反应过来,配合地瞄准靶子。 第一支弩|箭射出。 成绩不算好,不过好歹中靶了。 “海洛茵,我给你的胸针,你收起来了吗?”德莱特忽然在她的耳边冷不防问了一句。 “……是、是的。”阮笙说道,“因为平时用不上,所以就让哈蒙帮我收起来了。” 依旧是一阵的沉默。 “玫瑰项链呢?”他又问,“我好像,一直没见你戴过。” “也收起来了,因为经常做实验,怕它被腐蚀。” 德莱特的下颌抵着她的头顶,眯起一只眼睛,握着她的手,射出第二支弩|箭。 这次,没有中靶。 “这样的话,项链和胸针明天都带给我一下吧,我让工匠再给你上一些防御魔咒。”他淡淡地说。 少女的手抖了一下。幅度很小很小,但是因为被他的手环着,所以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感觉到。 “嗯……我回去先找一下吧,因为挺久的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阮笙说,“项链我记得放在床头的首饰盒里,明天我让哈蒙送给你。胸针我不太清楚了,可能还要多等几天……” 等几天?等几天干什么,是去找赫尔曼把定情信物拿回来,还是去找工匠仿制一个一模一样的? 德莱特垂下眸子,看着少女头顶的发旋,默不作声。 很小的时候,他的妹妹像一只小猫一样黏人。她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时候,他会把她举高高,用各种玩具逗她笑。 她多可爱,多乖巧。 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汇是“哥哥”,最喜欢做的事是跟在他后面摔跤和偷偷躲在他的被窝里等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吓他一跳。 德莱特对妈妈没有印象。 他只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一个金发的女人,身姿窈窕,一开始总是很开心,很爱玩,根本就不知道如何照顾孩子,因为她自己更像是一个孩子。后来,她变得忧伤、萎靡、精神不振、神神叨叨。 比起自己的孩子,她更愿意去爱那虚无缥缈的神明。 德莱特是不信神明的。 甚至可以说,他憎恶着神明。 那个金发的女人,愿意把金钱流水一样地送进神殿,也不愿意拿去为她的孩子订制服饰和书籍;她愿意熬一个星期的夜手抄《圣经》,也不愿意为自己的孩子读上一个睡前故事;她愿意每天早起和信徒们涌向祈祷室和忏悔厅,也不愿意多看她的孩子一眼。 德莱特起初不明白这些,等他明白的时候,她已经难产死去了。 对他来说,“妈妈”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而已。因为没有被赋予过母爱,他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回馈。 但是,海洛茵是不同的。 公爵并不待见海洛茵,于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德莱特头一次知道,假如一个人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人,那你接受的,将会是来自整个世界的爱意。 他接受了海洛茵的爱,更想努力地去回馈这份爱。五岁他便自请去加入兵团训练,每天能够见到她的时间便变得屈指可数。 他越来越忙,越来越忙。 忙到忘记,为了什么而忙。 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她却把他给忘了。 小奶团变成了小少女,见到他只是怯怯地喊一声“哥哥好”,再也不会扑上来抱住他的腰。她更愿意去跟同龄人玩耍,尤其是隔壁那个红毛。 她没有魔法天赋,便崇尚有魔力的人。 这不难理解。 但是德莱特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这十几年来,她跟他会越走越远。 他在原地没动,期待着她朝他奔来,她却像一只脱线的风筝,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甚至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私下里去威胁警告过隔壁的红毛小子离他妹妹远一点很多次,但是他置若罔闻。不仅如此,海洛茵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畏惧,越来越生疏。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 德莱特想不明白。 他想让她拥有更好的环境、资源和更高的地位,所以他努力在十九岁就成为了骑士兵团团长,可是她却跟他越来越疏远。 他想让她成为一个落落大方、知书达理,在上流社会社交界闻名的淑女,可是她却变得越来越顽劣、刻薄与阴郁。 他想让她拿一个毕业证书就好,不要求她的成绩多优异,可是她却屡次在学校惹是生非,和同学闹矛盾,逃避考试,濒临退学。 他想让她按照他画好的轨迹前进,可是她却偏偏头也不回地闯上了一条无人走过的道路。 海洛茵。 海洛茵。 海洛茵。 她与他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一点一点地耗尽他的耐心,消磨他的容忍度。 到了最后,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除了血缘,还剩下什么。 失望透了吧。 德莱特对自己说,那就放弃她吧。反正德蒙特家族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废物,只要不让她出去丢脸,败坏家族名声,其他要求都满足她就行了吧。 可是,只要海洛茵喊他一声“哥哥”。 一个重复的、简单的词汇,却好像能把他血脉里的红线勾起,红线的另一头握在她的手里,她的脉搏心跳和呼吸声,都能通过这根红线,传到他的心脏里。 这是亲情。 他没办法真的放弃她,只要她还叫他一天“哥哥”,他就不能放弃崖壁上死死抓住她的那只手。 海洛茵,你也稍微,努点力吧。 德莱特每一次都对自己说,只要海洛茵肯努力,他就送她一些什么。每一年都这么想,每一年的礼物都攒了起来,越堆越多。 可是,从来都没送出去过。 玫瑰项链、卷轴、魔法画册、矿脉契书、市中心的咖啡厅所有权证书、魔兽孵化蛋…… 大部分,都烂在了箱底。 德莱特以为它们会就这样,一直一直不见天日下去。 直到她终于肯稍微、些许努力着尝试回应他了。 德莱特践行了自己对自己的承诺,他送出了第一条玫瑰项链。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希望着,他还能送出第二份、第三份、第四份…… 而她,也会变得越来越好。 她确实是变得越来越好了。 她在药剂学上绽放出无人可及的天赋,她自学通过了转科考试,院士破格收她做学徒,她也拥有了更多的朋友,她还出演了学校的音乐剧,神殿、伯爵府……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了。 可是他的礼物,却再也没法送出去了。 德莱特感觉自己不安又焦躁。就像是属于他的宝贝被人夺走了一样。 她把他送的东西,转手就给了其他人。她年纪还这么小,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擅自跟他人订下誓约。她什么都不懂,她大概只想离开他的身边吧。 “海洛茵,”德莱特开口,嗓音略微沙哑,他默了半会,才继续,“我给你订婚吧,就下个月。” 阮笙:“……你说什么?” “订婚。”德莱特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今年订婚,等毕业了就可以举行婚礼,离开公爵府……” “我不要订婚。” 阮笙不可思议地回过头看向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诧异和不敢置信,连嘴唇擦过他的下颌也没注意到。 她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为什么突然要订婚?哥哥,你在开玩笑吗?不是说好了,等我毕业要去研究院工作的吗?而且,和谁订婚,我甚至在社交界都不认识几个异性贵族……” “赫尔曼。” 德莱特淡淡道,“你不是很喜欢他的吗?订婚的话,双方应该都会很开心吧。况且,婚后也可以继续在研究院工作,你想做的事情,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没有任何人敢置喙。” “……” 已经震惊到失语了。 阮笙就这样呆滞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青年沉沉的蓝眸中晦涩不明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垂着睫毛,看着她的眼睛。 德莱特……怎么回事??? 阮笙拼命抽回自己的思绪。 事出反常,肯定有不对和遗漏的地方。 ……难不成是赫尔曼私底下跟德莱特说了一些什么? 说了什么?能说什么?德莱特居然还会相信? 阮笙并不清楚过程,她只知道,绝对不能顺着这条路,打出这个绝对会是be的结局。 她咽了咽喉咙,酝酿了一下情绪: “……哥哥,我不订婚。” 德莱特没开口,等待着她的后文。 “我不喜欢赫尔曼,我跟你早就说过了。从那时起,我就已经不喜欢他了。赫尔曼对于我来说,和其他任何贵族子弟没有什么两样。我不清楚他跟你说了一些什么,让你误解我喜欢他……我只能跟你保证,我不喜欢赫尔曼·艾利克斯,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嫁到伯爵府去。” “在我心里,赫尔曼早就已经是一座荒芜的墓碑了。” 数字跳动成41%。 “……” 德莱特缄默了很久,才再一次开口,“不嫁给他,你还想嫁给谁呢?嫁到皇室里去吗?” 皇室处处危机,即使她想嫁过去,他也不会允许。 “为什么非要嫁人?”阮笙把头扭回来,不再看德莱特的眼睛,“不嫁人不可以吗?一直在研究院工作,跟药剂为伴,公爵府又不是缺我一份餐具……” “等你岁数见长,听到社交界越来越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 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下来,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德莱特却感觉到了久违的放松和安抚。 手上的动作继续,他再一次地抬起少女的手臂,贴着她单薄的脊背,温热的呼吸喷洒着,她身上的馨香不断传入他的鼻中。 沉静、澄澈。 他教她瞄准。 少女停顿了半会儿,才接话:“流言蜚语又怎么样?我从前就没有在意过,难道以后还会害怕吗?” 弩|箭射出。 “订婚对象,一定要是喜欢的人才行。如果一直没有喜欢的人,我宁肯不订婚,一辈子待在公爵府,陪在哥哥的身边。” 正中靶心。 ——50%。 第49章 别相信黑暗神。 “没有人, 能再像哥哥一样包容我的一切了。” “我曾经犯过无数错误……我都很清楚,我太年轻,太自以为是, 我把自己当做了世界的中心。我从来都没有站在哥哥你的角度去思考过问题。现在, 我才终于明白你的用心。” “只要有哥哥在的地方, 就是能永远庇护我的港湾。” “真爱那种东西……对我来说太过于虚无缥缈了, 贵族间从来都只有联姻吧。与其相信那种抓不住的抽象概念, 我更愿意留在公爵府,留在研究院工作。哥哥,你以前不是也说过, 德蒙特绝不能自降身份吗?可以站在我身边的,只有你, 哥哥。” …… 阮笙把弩|弓和弩|箭收回收纳包的时候,克莱因从里面挤出脑袋,做了一个扼脖子呕吐的动作。 “奸诈!狡猾!卑鄙!无耻!不愧是最擅长内斗的种群,你们人类都像你一样虚伪吗?我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阮笙用手指把克莱因冒出来的脑袋戳了回去:“彼此彼此,比诸神内斗还略逊一筹。” “……话说,你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那种话的啊?”克莱因又好奇了。 “因为, 我的头顶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 阮笙边走边说, “我不知道这把剑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把我的脑袋劈成两半,但是我知道,怎样会让它加速下坠,或者减缓下坠速度。” “如果有一把剑这样悬在你的头顶,你也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 克莱因没听说过这个比喻,似懂非懂:“谁要杀你啊?你直接把拿剑的人干掉,不就行了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是谁, 所以才只能一直处于被动状态。”阮笙呼了一口气,“帮助塞缪尔,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祂能够为我提供有利的援助。” “好哇!我就猜到你肯定别有居心……不过你这样说出来了,我反倒安心了些,至少知道了你救冕下的真正原因。” “提起塞缪尔,你有没有发现祂最近总是在睡觉?”阮笙回想起来这几天的情况。 “……好像是哦?”克莱因努力地回忆,“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觉得。虽然冕下还不能开口,平时也很安静,但是最近好像连翅膀都不扑棱了,一直窝在被窝里睡觉。” 不会是要进化了吧? 阮笙:“有没有可能是神力恢复了?” “神力确实是在稳定恢复中,但绝对还没到达阙值,甚至连化人时的平均水准也没达到。”克莱因严肃地用触手抵着圆溜溜的下巴,“这几天我的本体会好好翻书查阅一下冕下的情况有没有过先例,你先别担心。” “那就拜托你了。” 阮笙说,“药剂师大赛就在下个星期,决赛在皇宫举行,那天我不在公爵府,凌晨出去,比完赛回到家大概都半夜了。你要照顾好塞缪尔。” “以我对冕下的忠心程度,你大可以不用在意这个问题!”克莱因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而且,你也别太担心,往好处想想看。” 他用触手比了一个抽象的大拇指:“说不定你根本就进不了决赛呢——海洛茵你居然敲我暴栗,可恶,我要跟冕下告状!!!” …… 药剂师比赛分为三轮。 初赛、复赛和决赛。 初赛在学院举行,复赛在沃米卡官方药剂师协会的研究院举行,决赛在皇宫举行。 帝国学院拿到的名额是三个。 初赛全国各地筛选出来300-350人,复赛刷掉三分之二,决赛选出前二十名,前十名的可以进入研究院拿到实习资格,前三名的直接免试进入协会。 卢修斯给阮笙定的目标是决赛前十。 阮笙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决赛前二十。 初赛很容易,阮笙当天甚至提前交了理论考试卷出考场复习实验。 拿到复赛通知书的时候,卢修斯亲自去她的寝室找她。 “你用男体形态在学院里正大光明地转悠,不怕被人发现吗?”阮笙靠在沙发椅上,快速过着基础公式。 “就算被发现了,也只会说我是埃卡特院士的男友。”卢修斯指尖夹着红色的复赛通知书,朝她眨了一下右眼,“公女,你是不是这么多天来一直忘记了什么事情?” 阮笙走过去,踮脚抽走通知书,折起来用水杯压在书桌上,卢修斯跟着她一点不生分地进了宿舍,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她在飘窗上的软沙发上坐下,靠着透明的玻璃。窗外是四楼葱葱郁郁的树荫,真难得,大部分树叶都开始脱发了,唯独她窗口的这棵依旧生机勃勃。 “真的不记得了吗?我好难过。”卢修斯把眉毛撇成八字,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这本应该违和的情态出现在他的脸上却变得再自然不过,“你有时间给卡兰同学写大把大把的信,都没时间去回忆一下你到底遗漏了我一些什么。” “……”阮笙把讲义盖在脸上,假装睡着了。 “在神殿的时候,你突然离开这件事,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青年瞧她没动静,蹑手蹑脚地靠过来,声音轻快。 “你是神明,一些事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 阮笙没把脸上的讲义拿下来,声音隔着纸张有些闷闷地传出。 “我知道了,和你亲口告诉我,意义不一样。”卢修斯认真地反驳她,“而且,神明怎么了,你歧视神明!而且还是我这样优质的为数不多的好神明!!” “如果自信可以像魔力那样测量,你肯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不用怀疑,你值得这个称号。” “亲爱的,我总算明白你‘刻薄’的名头是怎么来的了。但是我很受用,毕竟,自信不是贬义词,对吗?” 青年发出低笑,祂俯下身,轻轻揭开少女脸上盖着的纸张,凑到她跟前,完全遮盖住她周边的空间,身影覆住她所在的一小片区域,脖子上的星象挂坠垂下来,擦着她的下巴和脸颊。 有点冰凉的。 阮笙颤了颤眼睫,还是忍不住睁眼,第一眼就看到了款式独特,精致漂亮的星象吊坠。 很有卢修斯的风格。 “卢修斯……” 阮笙默了很久才出声,“你觉得,我可以相信你吗?” 她不敢相信。 卢修斯,是她唯一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神明。如果说祂在她的阵营,祂却又弑神,刻意接近她,把她的消息透露给森林和山川,导致她陷入危险,险些无法脱身。 如果说祂在她的敌对阵营,祂却又耐心指导她,给予她学习上的帮助,为她解答了很多疑惑,认识这么久,也从未强迫过她什么。 好矛盾,好复杂。 卢修斯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仅仅是邀请她成为黑暗神的圣女吗?这种事情,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吧。 “你很想知道我的答案吗?” 青年冷不丁问道。 “对。” 她点了点头。 “我的答案是——最好别相信我。” 青年看着少女脸上表情的变化,愉快地笑出了声,“得不到你想听的答案,就那么失望吗?看来我在你心底的地位不低呀,真是开心。” “……我很尊敬您,卢修斯先生。这仅仅是您身为埃卡特院士的时候,我自愿成为您的学生,在您的教授下学习新的知识。但是,您让我别相信你。” 阮笙抬起头,看向祂的眼睛: “你说得对,卢修斯,我不会相信黑暗神的。但是我愿意去相信埃卡特院士,我感激并且崇敬她,她让我在药剂的道路上一日千里,少走了很多弯路,她给予了我无条件的支持,并且认定我会在两年之内比赫尔曼助教更加出彩……她是我的恩师,我不相信黑暗神,但是我相信埃卡特。” 卢修斯怔住。 祂在少女湖绿色清凉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讶异、怔忪、意料之外。 很多情况下,神明也是无法预知一些事情的。祂们能知道的,只有天气、岁收、灾害、疫病,祂们无法预知人类的情感和行为,这种变化太细微太细微了,以至于卢修斯几千年来都没有摸透这其中的规律。 神明,再怎么被人类感染,也依旧是神明。拥有高超的模仿技巧和可以任意控制的情绪客体,并不能让祂们变成真正的人类。 卢修斯一时分不清阮笙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哦?神明都是拥有读心术的,平时我都关闭这项能力,但是只要我想,解除屏蔽,我就可以听到你的心声。” 阮笙说:“是吗?那就来听听吧。” 公式书里很明确地说过,只有神格状态下的创世神塞缪尔才可以使用读心术,为了防止滥用读心,其他诸神早在几千年前便被强制剥夺了这项能力。 就是因为知道这点,阮笙才敢这样底气十足、有恃无恐。 十秒钟的大眼瞪小眼后,卢修斯终于败下阵来。 他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我就暂且相信你一回,这也算是作为你相信我的回礼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想说,” 卢修斯伸手把跳下飘窗的阮笙一把捞了回来,重新抱上了飘窗,“别相信卢修斯。” “别相信祂,这是我以埃卡特身份对你做出的告诫。” 起初,阮笙并没有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但是,很快她就明白了。 ——在研究院的复赛中,她看到了拿着神殿推荐信的瓦丽塔,与协会成员一同进入了复赛准备场地。 第50章 “疼吗?” 阮笙反复确认了三遍, 才终于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瓦丽塔来这里干什么?她又不是药剂学科的,难不成是来当后勤志愿者的? 阮笙坐立不安。 这次复赛抽到的题目还是颇为复杂的真言药剂。 顾名思义,真言药剂, 可以让服下药剂的人口吐真话, 是拷|问必备道具。 相应的, 它的制作程序也相当复杂。在卡兰还没有去交换之前, 她们曾经一起尝试过制作过真言药剂。一般药剂花费时间需要3-5个小时不等, 但是真言药剂足足花费了她们8个小时的时间,期间她们还轮流换岗睡了个午觉。 ……真是要命。 这药剂听起来厉害,其实很鸡肋, 只能对意志力不强的人起作用。遇上大家族培养的死士,完全就是白给。 阮笙把抽到的纸条捏在掌心, 左右询问了一下,发现大部分人抽到的都是难度很正常的隐形药剂、禁言药剂之类。 在倒霉这件事情上,她的运气一直很给力。 清晨八点到下午五点是比赛时间,参赛者可以自由休息、进食。室内宣讲场地被魔法屏障隔开,营造出一个个封闭的独立考场。 八个小时的紧绷状态。 除了吃午饭和小憩用了两个小时之外,她一直呆在考场里, 直到药剂完成。 她起身按铃交卷。 走到半路, 腿一软,直接瘫在地上,头晕目眩地爬不起来。几个年轻的志愿者发现了她,匆匆忙忙过来把她搀扶到了休息区,递给她水和面包。 “你还好吗?”志愿者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的脸色很白,你考试的时候没有吃午饭吗?” “吃了。” 阮笙无力地说,“没有什么大问题, 谢谢你们。” “哇——大家看我刚才收拾考场,居然有人把镇痛药剂当水喝,牛哇!!”身穿橙色制服的志愿者端着框子走过来,另一只手拎着半瓶透明药剂,吸引了大部分在场志愿者的注意力,“这东西我闻着都难受,居然还有人喝了半瓶!” “不会吧,我宁愿生理痛都不敢喝这玩意儿……”一名女生走过去,诧异地接过药剂闻了闻,“还真是啊,镇痛剂都是给战场上炸飞了胳膊和腿的士兵用的,正常人谁用这么大剂量,外敷我都没法忍受这气味……拿远点拿远点,我要反胃了!” 几名志愿者也起了兴趣,围过去讨论起来。不过他们的话题很快就从镇痛剂转移到了入选决赛的选手名单上。 复赛的名单筛选跟初赛不同。 初赛是类似于海选的模式,离开考场后,参赛者要等待三天左右才能知道结果。 复赛则是当天抉择出淘汰的最后五十人,剩下的等待第二天的最终评判结果。 现在是五点半,淘汰名单在九点左右出来。志愿者们都忙着去整理考场用具,阮笙自己拿着身份证明,进了房间,踢上门,难捱地蜷缩在了床沿。 晚餐是咖啡和蔬菜培根三明治。 咖啡凉了,三明治里的午餐肉有一股怪怪的气味。阮笙不敢吃,她嚼了两颗自己带过来的体力糖果,盖着毯子靠在床头点开系统面板。 浮月森林系列任务的完成度依旧只有98%。 完不成剩下的2%,她就没法拿到塞缪尔的第二枚记忆碎片。 到底还缺少了什么? 阮笙苦思冥想。 难道她还有什么遗漏了的信息吗?或者是错过的人物? 仅仅只有2%的进度没有完成,绝对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主线剧情。那么,大概率也不可能是她错过的支线任务,比方说去森林和山川两个神面前跳脸之类的。 会不会是克莱因没有告诉她的关键信息? 按照克莱因这不问祂就不说的性子,没准真有可能。今天晚上结果出来的时候,回去旁敲侧击地问一下吧。只剩2%的进度空在那里,她平时点开面板就是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况且,一个主线任务没有完成,就没办法解锁下一个主线任务。如果以后的任务奖励都是记忆碎片,那她一直卡在98%这里,岂不是得心梗死?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用暖水杯按着胃部,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敲门声把她惊醒了。 阮笙突然从睡梦中被抽离,整个人腾地坐了起来,水杯骨碌碌滚到地板上,她满额头的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好像短暂地做了一个噩梦。 尽管不记得噩梦的内容,但是那无法挣扎的绝望感和被扼住命运咽喉的窒息感仍然让她无法抽离。 敲门声第二次响起来。 她连忙捡起过了几个小时依旧温热的水杯,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是志愿者:“您好,复赛的淘汰名单已经出来了,麻烦您跟我们一起前往宣讲厅听报告和名单。” 阮笙扶着门框,她努力让自己意识清醒地站着:“抱歉,我的身体不太舒服……我可以留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吗?佣人会在九点半的时候过来接我回去。” 志愿者面色为难:“我们这里,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阮笙咬着下唇,试图让自己苍白的唇色添加半抹色彩,她挤出一个笑容,虚弱地道:“那就走吧。” 三楼到一楼的距离,在此刻的她看来格外漫长。 挪到了宣讲厅,她赶紧摸到一个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宣讲厅冷气开得过分足了一些,阮笙后悔刚才出房间的时候为什么不把毯子一起顺手带下来,否则她也不用坐在这里抱着自己因为冷而发抖了。 想快点回家。 想泡个澡,然后睡觉。睡觉之前最好能喝一杯哈蒙泡的热牛奶,如果有一小块蓝莓千层就更好了。衣服又闷又重,如同那天夜晚把她拖入湖底的水波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身边几乎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可以捞她一把。 帝国学院选出的其他两位参赛者都进了复赛,可是阮笙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估计也并不眼熟她,如果不是胸口帝国学院的校徽,她甚至认不出对方。 其余的,大部分是从地方上来的学生,小部分是民间自学的药剂师,大多数是为了蹭免费住宿的流浪者,侥幸通过了初赛,根本没指望能够进入决赛。 还有一部分,是世家里对药剂真正感兴趣、或者为了其他目的钻研药剂学的人。他们身份不至公爵伯爵,但起码也是家里收税的领主,有足够的资源和人脉支持药剂学的学习。 他们年轻时错过了药剂学,再想学习药剂时,年龄已经比学院里的学生大了一轮了。 比方说卢修斯,就是这一类。 然而,像祂一样,能年纪轻轻就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的,毕竟只是少数。更别提,祂还有神明的外挂在,理解吸收消化能力都是天花板级别的,即使是天生带有精灵血脉的赫尔曼也比之不及。 这次复赛的评委,卢修斯依旧没来。 那么多届药剂师大赛,他唯一一次来还是多年前某届颁奖的时候去剪了个彩。 赫尔曼也没来。 按理说,他应该是要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又被伯爵关禁闭了,加上之前还没有结束的禁闭期,阮笙有一种说不定他会债滚债滚债直到伯爵气死了他才能被放出来的错觉。 评委席坐着的都是药剂师协会的成员,阮笙扫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被当头棒打一样脑袋嗡嗡作响,她用指甲掐着大腿使自己冷静下来,冷汗涔涔地伸手扯了扯旁边座位上的人:“同学,你好,请问你认识那边评委席左起第一位女生吗?我看药剂师协会往期采访里好像从来没见过她。” “啊,她啊,”接她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少年,微微有点兔牙,看起来憨憨的,“听说是帝国学院魔法科的学生,被推荐来做复赛协助评委的。” 阮笙呼吸困难地问:“协助评委……为什么能让非药剂科的人来做?” 男生摇了摇头,摊开手,一脸“我也不知道”的表情:“往年协助评委都要帮助测试复杂一些的药剂,佣金给得特别高。这几年补贴降下来了,来应征的人更少了,非药剂科的跑来做这个,确实让人费解。而且我听说她还是贵族小姐呢……哪家贵族小姐出来当试药的评委啊??” “……这个评委,谁都可以当吗?难道完全没有硬性条件的吗?” “肯定有条件的,不过我也说了,人家是被推荐进来的,”他拍了拍阮笙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贵族呢?像我们俩这种小地方来的,制作出来的药剂给协会成员评分就算了,还要被一个外行人评头论足……真是想想就来气。” “你……知道是谁推荐的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如果她是公爵伯爵的女儿什么的,应该家里长辈通个口气就行了,不过我觉得沃米卡的贵族也不至于这么拉,还要跑出来自己赚外快。如果是爵位比较低的家庭的子女,说不定是有个学术界标杆性权威的导师写了推荐信。” “有没有可能……是神殿呢?” 这句话说出来,阮笙自己都觉得好笑到不可思议。 话说出来轻飘飘的,男生却被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你在说什么呢!神殿从来都不会掺和这种事情,更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孩给药剂师协会写什么推荐信……荒谬!你的猜测也太离谱了!!教廷的教义里早几百年前就清清楚楚地写着:神职人员不许插手学术界与文艺界的任何集体活动!” 她也很想这么相信。 阮笙软绵绵地靠在了椅背上,感觉浑身脱水又脱力,迷茫和无力已经盖过了她的饥饿和身体上的疼痛。 但是,尽管只有一秒钟,她也不会看错早上瓦丽塔进宣讲厅时手里拿着的信封。 黑色的信封、镂空的金色镶边、烫金的星座图案。 那是黑暗神神殿专门对外使用的官方信函,私人仿造各个神殿的专属信函,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卢修斯。 阮笙闭上眼睛。 她什么情况都猜了,就是没猜到祂会主动找上瓦丽塔。 祂到底在谋划些什么?想把她逼入绝境,然后拉进教会里洗脑发展成为祂的狂信徒代言人吗?还是想利用她身边的资源和人脉网,捧她成为新时代福音圣女,收集更多的信仰力,把光明神盖亚彻底踩下去? 阮笙绞尽脑汁,也只罗列出了这几种可能。 卢修斯不是那种乐子人,原因中肯定是包含以上某一点或者某些点的。 但是,阮笙总觉得,最主要的原因,不在这之中。由于信息资源的匮乏,她尚无法得知。 其实她也很清楚,参加药剂师大赛,拿到一个虚无的荣誉名头,对她的任务并不能起到多大的帮助。 或许是能给攻略对象加几分羁绊值,但同时也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目光和麻烦。这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但是,她还是选择了参加。 卢修斯给她的目标是前十名,她自己给自己偷偷降低了一些标准。 只要前二十就行了,阮笙一直对自己说。 她希望自己能够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希望不要再给自己过多的压力,希望能让自己投入地参与比赛,而不是眼里只有称号和荣誉。 一直以来,她都把制作药剂,当做是一件能让自己放松和沉浸的事情来做。 这个时代,没有网络、没有机械、没有五彩缤纷的娱乐,只有枯燥无味的魔法和令人绝望的等级差距,只有疯狂的争斗和无穷的战争。 魔法也好,魔药也罢,它们都殊途同归,成为了强大帝国对其他国家发动战争、侵略与殖民的武器。 只有把自己扔进药剂的世界里,阮笙才能尽力不被这个时代所同化。 只有跟白鸟和卡兰一起做实验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片刻的放松和愉悦。不管是疲惫还是困倦,药剂制作成功,她就能够体会到最简单、最低级的喜悦感和成就感。失败了也不要紧,药剂出现的乌龙总会被卡兰记录下来,成为两个人日后随时可以拿出来嘲笑彼此的素材。 荒诞的游戏里,魔药才是她唯一的乐园。 可是现在,大概连乐园的门都被人拆卸运走了吧。 评委在高台上念着淘汰名单,座位席上时不时传来轻微的哭泣和哀叹声,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的心脏高高提起,轻轻落下。 祈祷,不停地、飞快地祈祷着,不管祈祷的神明是谁,都祈祷一遍,总会有神明听到的—— 大多数参赛者都是这么想的,台上扬声魔法放大评委缓慢的声音,台下各种叽里咕噜声连成一片。 所有人的心里,此刻都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千万不要报到我的名字!!! 只有玫瑰色长发的少女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面色苍白而宁静。 她心无波澜地听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一阵又一阵的啜泣。 没有意外地,名单的最后,声音念出了她的名字。 “海洛茵·德蒙特。” 评委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他卷起名单收进口袋,取下帽子鞠躬致意: “以上,就是本次比赛被淘汰的三十名参赛者。其他没有被念到名字的人,请等待明天的具体通知。” 哗然声一片。 陆陆续续有人起来收起座椅离开,有的人哭肿了眼睛,有的人忐忑不安,有的人欢欣雀跃,有的人踌躇满志。 只有阮笙,还是闭着眼睛,靠着椅背。 沸腾的颅内思绪终于停止的时候,那该死的耳鸣也消失了。 她站起来,穿过人群,走向后台,准确无误地抓过一只手臂,把手臂的主人拖了出来。 尖锐的叫声响起,阮笙又耳鸣了几秒钟,她抬起另一只手,给了对方一个耳光。 整个大厅都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音这一刻都消失了,就连空气也凝滞不动,人们的视线纷纷朝这一处聚集。 “疼吗?” 阮笙歪了歪头,问道。 瓦丽塔错愕地张大嘴,不敢置信地捂着红了的一边脸,看向对方。 海洛茵比她高出半个头,她需要仰视才能和她对上眼神。 而此刻,少女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神却平静得不像话。 瓦丽塔气极:“海洛茵,你发什么——” 话还没说完,第二巴掌落下来。 她的手上戴了一枚戒指,打她的脸的时候格外的疼,瓦丽塔眼眶一瞬间涨起一泡泪,她第一时间蹭了蹭脸颊,确认没划破之后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再次如临大敌地提防着阮笙。 阮笙拇指的指腹按着戒指内侧,她再问: “疼吗?” 瓦丽塔这一次不敢再说话了。 这一下才有人反应过来,一些志愿者纷纷上前想要把两个人拉开,却都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疯了吧!那可是公爵家的千金,骑士兵团团长的亲妹妹!看她脸色惨白浑身紧绷的糟糕状态,这种情况下,谁敢碰她一根手指?不想活了吗! 阮笙轻笑一声,第三次抬起手臂。 这一回,巴掌没有落下,瓦丽塔就条件反射地缩着脖子,动作滑稽地闪开。 阮笙却收回了手臂,怜悯又不屑地说:“你还真是从来都不长记性啊。这么喜欢给别人当棋子,在前线冲锋陷阵,事成之后变成弃子吗?瓦丽塔,你的爱好,还真是让人恶心又可怜。” “德莱特马上就会来接我,有什么事,当着他的面一起说清楚吧。别找借口趁我不在来我家跟他搭话,你拙劣的伎俩,狗都不屑一顾。” 瓦丽塔面色扭曲难看起来,尤其是在听到少女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变得狰狞。 “另外,你还有什么疑问,我也可以让卢修斯亲自来一趟——如果祂在你的面前用的是这个名字的话。”阮笙摩挲着那枚黑暗神赠予她的戒指宝石面,声音冰冷,“今天,这件事情不解决,你和这里的协会成员,一个都、别、想、走。” 第51章 想要触碰的手 瓦丽塔恐惧又愤怒地咬着自己的指尖, 她戒备地弯着身,警惕地瞪着对面的少女,仿佛她下一秒就要用魔法攻击她似的。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叫嚣:说出来!说出来!!你才是公爵府的真千金, 凭什么要在这里被她欺压!!说出这个事实, 看她崩溃扭曲的表情, 让所有人都见识一下这个冒牌货的真面目! 可是, 她的理智压制着她:不行, 魔法检验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她的手里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平白无故说出这种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她是个疯子! 她咬着自己的指甲, 直到被疼痛刺醒才抽回神。 距离海洛茵说出那番话,才刚刚过去不到五分钟。 度秒如年。 瓦丽塔的理智最终占了上风, 她重重地呼吸了几次,开口:“公女,我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但是你无缘无故地打人确实是太过分了……即便您贵为公女,这也不是您可以随心所欲朝另一位淑女发泄怒气的借口,对吗?我想, 我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瓦丽塔自认为她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来到沃米卡一个多月, 在纸醉金迷和腐烂的上流社会学院派作风中,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她在无数次茶话会中学会了与贵族们虚与委蛇,戴上了面具,甘甜的茶水和甜点酿出了她一条如蜜的舌头,她也渐渐能说出讨贵族小姐们欢心的漂亮话了。 可是。 她忘记了,海洛茵从来都不吃这一套。她不按常理出牌是一贯的作风,更不可能对着不感兴趣的对象说一堆没有营养的客套话。 “瓦丽塔小姐,我怀疑你用不正当手段把我的名额筛了下去, ”少女微微抬起下巴,垂眸看着对方,“既然你也想要一个理由,那事不宜迟,就现在,把我的考试药剂拿出来,重新评判一次吧。” 一片哗然。 药剂师大赛有内幕?? 比起贵族之间互扯头花,这种切切实实关系到每个参赛者自身利益的事情更能够调动他们的情绪。原本打算离开的参赛者和落选者们又回来了,把大厅这一片场地围得水泄不通。 “这、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乱说呢!?”瓦丽塔咬着牙齿,“你只是空口怀疑,并没有证据,就说出这种没有根据的谣言,不仅会制造混乱,更会对外损害协会的声誉……” “瓦丽塔。” 阮笙歪了歪头,抱着手臂,一只手抵着下颌,她用疑惑的语气问道,“你,不是协会的成员吧?你只是临时被雇佣的协助评委,败不败坏协会的声誉,说到底,跟你半分关系也没有。更何况,你还是魔法科的学生,将来如果不打算从事药剂相关的职业,你这么积极地维护协会的原因在哪里呢?” “说起来,你还是光系魔法师。我不清楚药剂学的五百条基础公式和两千页的药材特性你记住了多少——我想知道,你一个魔法师,是怎么被选上成为赛事评委的?”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只是负责试药,药效都由其他人来评判,那你为什么,听到我要求重审的时候会那么激动呢?” 阮笙问:“或许你知道一些什么?” “……” 没办法。 根本就没办法反击。 瓦丽塔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公女的时候,她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她是最闪耀的那颗星星,而对方却是流淌着的银河。 人们极少能见到银河,却每天都能看到星星。他们赞美这颗最耀眼的星星,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银河的全貌。 星星自卑、难过、羡慕、妒忌,可是银河看都不看她一眼,水流一样从她的身旁流过,奔向她的目的地。 目标。 瓦丽塔终于知道,她真正嫉妒的是什么了。 是目标,是终点。 海洛茵能够为着唯一的目标心无旁骛地奋力前进,她是流动的,是源源不断在更新的。 而她,只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上下左右四周都是空荡荡的一片。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目标,她生来除了姓氏什么都有,在来到沃米卡之前从未尝过愁滋味。 巨大的反差让她产生了悲观的心理和错觉,让她在短短一个月内从云端坠落到泥土里,摔得眼冒金星。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来到沃米卡,她才知道她不是最有天赋的,也不是最努力的,没有亲戚帮衬,她做事举步维艰。 她只能通过踩低他人,来让自己得到一时片刻心理上的慰藉而已。 只不过,身份的差错,为她的行为添上了更加名正言顺的名头。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瓦丽塔面色煞白,她甚至忘记了反驳阮笙,一旁的志愿者们飞快跑进了后勤室,抱出了考试药剂合集。 “B372!找到了,是这瓶,真言药剂!!” 橙色制服的志愿者手里拿着一瓶药剂跑过来,被一个中年评委拦住,他呵斥道:“胡闹!考试用品上交之后不经过允许是不能被擅自带出的,还不快放回去!!” 志愿者露出胆怯的神情,他犹豫不决地正要退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就抽走了他手里的药剂。 阮笙拔开木塞,用手轻扇,闻了闻药剂。 “没有被调包,是我考试时配制出来的那支。” 她露出了第一个微笑,讥讽又自嘲,“看来,你们甚至都不屑提前准备一份假的药剂啊。是认准反正我无论如何都过不了,干脆连表面功夫都懒得敷衍了吗?” 几个中年的评委气得握紧拳头,脸涨得通红,胡子扇动着,还有几个年轻一点的谨慎观察现场的局势,准备伺机离开。 “我说过了,一个都不准走,对吧?” 阮笙拿着药剂,递到瓦丽塔的面前,声音很轻,却让人不寒而栗: “正好,大家都在这里,作为领薪的试药员,高贵的男爵小姐,请再试一次我的药剂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应该不会拒绝我的,对吗?” * 德莱特值夜班,刚准备回公爵府,半路得到消息,掉了个头,前往药剂师协会的研究院。 他叫来几个轮假的骑士,守住研究院宣讲厅的出入口,自己单独进入室内。 黑压压的一片人,场面混乱极了。 对骂的对骂,推搡的推搡,面红耳赤,座椅被踩得都是脚印,喧闹声鼎沸。 越往里走,反而越安静。 直到走到能看到她的地方。 德莱特停下了脚步,他看见志愿者们拖着几个想要不管不顾冲上前的协会成员,他看见地板上捧着药剂哭得狼狈的金发女生,看见周围最近的一圈人的窃窃私语和指点的目光。 看见了蹲下来,一只手支着脸颊撑着膝盖的玫瑰色长发的少女。 她声音不大:“才喝一口怎么够,真言药剂业内规定,至少三口,我不要求你喝三口,两口就够了。哭什么?这又不是穿肠烂肚的毒药,你在害怕什么?” 她凑近: “喝啊,瓦丽塔。” 军靴踩踏地面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从身后传来。 阮笙回过头,人群自觉地让开一条道,黑发的青年制服都没来得及换,带着秋夜的寒气和清淡的血腥气走来。 “哥哥。” 阮笙点头示意了一下。 “事情我都知道了。” 德莱特在她的身边站定,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进展到哪一步了?” 阮笙晃了晃手里的药剂瓶:“快了,你就在旁边当一个见证者吧。毕竟,少公爵的话更有权威性。” 她没察觉到青年很快地皱了一下眉头。 不需要他,她一个人也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尽管手段过激,在外人看来并不理智且风度,但是只要结果令人满意,其他的都可以瑕不掩瑜。 这个结论让他的心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变化。 奇怪,她在成长,他身为兄长理应高兴才是。 德莱特站在一旁,眼神沉沉,整个人如同一支锋利的剑,气势上压住了在场除阮笙之外的所有人,急红了眼的协会成员们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私底下的议论声却越来越沸腾。 喝吧。喝吧。喝吧。 好像有无数少年少女们带着恶意的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瓦丽塔的耳朵里。 “既然认为自己没做,为什么不敢喝?” “敢做不敢当,协会内部早就腐烂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魔法科的人也敢跑出来丢人现眼,真是外行指导内行,笑掉大牙。” …… 瓦丽塔不了解真言药剂。 但是她的精神已经在被蚕食着,崩坏着了。 似乎那天从黑暗神神殿回来之后,她的思维方式就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极端。勉强的理智只能镇压一时,这种如芒在背的场面下,她的理智只能土崩瓦解。 德莱特,是她的哥哥啊!!是她的亲哥哥!!! 被海洛茵蒙在鼓里,这样对付自己的亲生妹妹,等他知道了真相后,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呢? 抱着这样的一丝期冀,她小心地抬头,看向青年的方向—— 他正在专注地看着海洛茵头顶的发旋,仿佛在看的是皇帝下发的内阁文书一般投入。 瓦丽塔的心理防线坍塌。 她手一松,瓶子掉在了地上,摔成尖锐的碎片,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尖叫哭泣着,直到志愿者把她拖回了休息室。 十七年来,快乐富裕却空虚度日的瓦丽塔在这一天,终于确立下了她的人生目标。 无关身份,无关阶级,无关名誉和权力。 她要海洛茵,摔得粉身碎骨,这一生再也没有任何爬起来的可能性。 * “解决了吗?”德莱特走过去问她。 “差不多吧。复赛大概率择日重新举行,协会成员也要大换血。这种事情,第二天就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严重一点的话,说不定药剂师大赛还会停办几届。” 德莱特带着她走出宣讲厅,走出研究院。 夜晚的风吹过,阮笙感觉到凉意,打了一个哆嗦。 “你饿吗?回家之前需不需要先去吃一点东西?” 阮笙确实饿。但是比起饥饿,更多支配她理智的感觉,是疲惫。 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在叫嚣着疲惫,如果可以,她恨不得现在就钻进被窝埋头大睡,不管不顾地先睡上一整天。 “不饿。” 她回答。 青年带她上了马车,把车厢里自己备用的长袖大衣递给她。 “冷就自己披一下。”他说。 阮笙自觉地接过,套上袖子,穿在身前。大衣很大很长,阮笙坐下来,这件外套能垂到她的脚踝处。 暖和了一点。 这种季节,就算气温再怎么高,说到底也是一个寒气入侵的时节。稍不注意,就可能头疼脑热,顺便发个高烧。 马车车轮开始滚动,窗外圆圆的月亮随着颠簸一上一下,阮笙蜷缩着身体,靠在椅背上,听着风声昏昏欲睡。 “为什么?” 对面的青年却在这时突然开口。 阮笙困得迷迷糊糊:“……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生气?” 德莱特看着她,眼睛像月色下静谧的大海。 “这种事情,难道我不应该生气吗?” “她拿走本应该属于你的角色,擅自在公爵府走动跟我和父亲搭话的时候,你都没有这么生气过。” “我也很生气,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已。”阮笙拢了拢大衣,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怒气总是会逐渐积累,直到最后才爆发的。” 她歪着头靠着车壁,垂下长长的睫毛,看起来安静得如同睡着了似的。 ……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德莱特的直觉告诉他,他的妹妹说的不是真话。 阮笙确实没有说真话。 不生气的真正理由,只是因为不在意而已。 她不在意音乐剧的选角,所以觉得无论出演什么都无所谓。她不在意公爵和德莱特,所以她不会因为瓦丽塔刻意而拙劣的演技发怒,她只会因为对方擅自进了她的房间注意到了白鸟而生气。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生气。 这次也是同样的,她在乎自己努力很久的成果,无法忍受成果被他人践踏,所以她采用了这样的方式去处理这件事。 德莱特的直觉,真是可怕的准啊。 不知不觉真的睡了过去,就像是意识跌入了黑夜中,深陷泥沼,连五感都关闭了。 因为睡得太沉,所以她没有看到青年看她的眼神沉沉。 因为睡得太沉,所以她也不知道,青年摘下了黑色的皮质手套,用交叉错落着浅粉色疤痕的右手,把她垂在鼻尖随着呼吸起起落落的一缕头发,轻轻别到了耳后。 第52章 窥见 阮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半。 她揉着昏昏涨涨的脑袋爬起来, 发现自己在房间里的大床上,还换了一身干净的睡裙。 哈蒙敲门进来,把水杯放在她的床头, 告诉了她后续的事情。 这次药剂师大赛的复赛取消, 所有参赛选手保留资格, 比赛时间待定。药剂师协会绝大多数成员档案被呈上去审查, 目前为止, 已经揪出来三个蛀虫了。 “一个利用职位之便走|私违禁药材,牟取暴利;一个做假账,每年偷偷按下不少皇室的拨款。最后一个是个已婚的中年老男人, 他背着妻子,偷偷用权力和地位威胁新来的实习小姑娘做他的情人……” 阮笙擦了一把脸, 热气蒸得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舒服地呼吸,温热得让人逐渐清醒。 哈蒙为她梳着头发:“……真是让人恶心,每一届药剂师大赛的报名费还贵得离谱,协会却干出这种事情……如果不是小姐您这次的揭露,这种事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阮笙缓了一会儿,回过神:“除了药剂师协会, 皇室有对外宣称发现第三方的参与吗?” 哈蒙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 阮笙不说话了。 她垂着睫毛, 任由哈蒙摆弄着她的头发。因为有点饿,又拿起一片面包咬了几口。 半片都没吃完就有饱腹感了。 哈蒙看她把面包放回去,又叮嘱了好几遍“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才离开房间。 瓦丽塔被学校停课一个月,作为知情者和协会成员一起带去审查。听说她的父母正从乡下千里迢迢紧急赶来沃米卡,打算花钱把她保释出去。 准备了那么久的比赛,就此搁置。 阮笙安慰自己,换个角度想想,说不定这是好事呢。她拥有了更多的可以完成任务的时间, 也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地。 她拿出一支笔,抽了张纸,在上面写自己下个月需要采购的药材,准备等会交给哈蒙,让她去黑市购买。 十月了。 阮笙转头看向窗外,树叶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边缘微微泛黄。她在帝国学院里的寝室窗外的那棵树,一年四季都是长青的。 因为卡兰走之前给它浇灌了秘制药剂,还神秘兮兮地说,配方等她交换回来就告诉她。 秋季越来越干燥了,克莱因一天至少20个小时都得泡在水缸里,有的时候还会占用她的浴缸。 哈蒙清理鸟笼的时候也告诉她,塞缪尔最近羽毛掉得有点频繁了。 春困秋乏,阮笙也整天困得不行,不去学校的时候每次坐在窗边的吊椅上背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已经到了黄昏。 她出门去把清单交给哈蒙。 这段时间解锁羁绊值花费太多金币了,手头有点紧,只能多制作一些药剂拿出去卖。 哈蒙正从走廊尽头跑过来,她接过清单,焦急地说:“小姐,神殿送来了拜帖。” 阮笙第一反应是卢修斯。 祂是来找自己解释这件事的吗? 阮笙有点犹豫要不要去见祂,她既想知道祂的真实目的,又不太想听祂花言巧语的废话。 “是光明神神殿的拜帖。”哈蒙这时说。 阮笙下一秒抬手抵住了额头:“真是该死,头好晕,是不是昨天晚上睡觉没关窗户受凉了?我可能病了……哈蒙……” 哈蒙心领神会,扶着她的手臂,准备送她回房间。 权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 穿着白色长袍的高马尾金发青年从拐角转过来,阮笙呆滞在原地。 “公女的皮肤这么苍白,是身体不舒服吗?”罗兰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垂着金色的长睫,雪蓝色的眼睛带着几分笑意地看着她。 “对……” 阮笙话还没说完。 “既然这样,不知道公女愿不愿意来试试光魔法治愈术的效果呢?神殿神职人员的治愈术,可是比什么药剂都更加管用呢。” 罗兰缓缓说道。 “……” 阮笙就这样站在原地发愣了几秒钟,痛苦地把手撤回来,对哈蒙道,“你先去忙。” 哈蒙有点不放心地瞪了罗兰几眼,被她侧身挡住了视线后才咬着牙齿,转身跑走了。 “神使大人,下午好。” 阮笙看着哈蒙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转身对罗兰说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去楼下的花园里谈话吧。” 阮笙的楼下有一个小的玫瑰花圃,往湖那边过去,半路上还有一个生长得很随意的花园,什么花都有。银铃花、蔷薇花、紫藤萝……花架也搭得很高。 阮笙穿过长长的花廊,停下脚步。 午后的疏影落在地上,像水波一样晃动着,跳跃着,拖曳出浅金色的斑驳痕迹。 蝉拖长了嗓音沙哑地叫着。 “公女真应该去皇家剧院里为王公贵戚专门演出,以你的演技,在学校剧场里出演音乐剧里的小角色真是太屈才了。” 罗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阮笙转身。 几天不见,她的脸色确实更加苍白了。她的事情罗兰之前当然也听说过,药剂师协会的腐烂早就深入骨髓,他几年前就清楚这件事了。 不仅仅是他,很多人都清楚。 公爵、德莱特…… 他们也都知道。 只有她不知道。 可是,这件事情,却是被她揭露的。事情闹得太大,以她的身份,皇室根本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一样压下去,只能随便抓几个无关紧要的协会成员做做样子,安抚一下民意。 里面的利益牵扯得太深太深,协会只是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而已。 换句话说,她得罪了很多人。 只不过因为她的身份实在尊贵,德蒙特家族势力范围广阔,还没有人敢动她而已。 “你想干什么?” 少女皱着眉头看他。 她的腰很细,细到压根没什么手感,这让罗兰产生了只要他轻轻一折,就能够掰断的错觉。 那天她坐在他的腿上时就已经轻得像一张纸了,现在的她看上去似乎更轻盈更纤细,像一片羽毛。 她冰凉修长的五指触上他的腰的时候,罗兰才感觉到,他并不是从出生开始就讨厌女性的接触的。 回忆里的那个女人从不会这样抚摸他,接触他,靠近他,挑衅他。 罗兰不清楚一段正常的恋情应该具备的样子。 但是对于那天的事情,他本能的,想要更多。 更多。 “如果你因为上次的事情对我感觉到生气,想听一个解释的话,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阮笙说,“你知道,你只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而已。我必须要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离开,避免做出更进一步错误的举动,酿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你觉得那是错误的吗?” “你作为神使,应该禁欲。这是你们的规定。” “这是我的事,那你是怎么认为的呢?”青年的马尾被风吹起,长发像泼洒下来的阳光一样,刺得阮笙忍不住眯眼。 她抬手挡了挡阳光,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听见罗兰说: “公女,我同意了。” “你不是想当光明神的圣女吗?真的也好,假的也无所谓,十二月的圣女大选,我可以代表神殿内定你,大选只是走一个流程而已,你只要来露个面就可以了。” 阮笙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她放下手,睁大眼睛看着罗兰:“你疯了!?” “你在开玩笑,对吗?” 罗兰:“神使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原因呢?告诉我。” 罗兰停顿了一下,极慢地开口:“公女,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不管是哪一个原因,你的愿望都可以达成。你如果成为了圣女,我们就可以每天都见面了。” “我不想见到你。” 阮笙脱口而出。 青年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着少女抓住裙摆的泛白的指节,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没有说话。 “罗兰,在那之前,我是喜欢你的。但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威胁我,一次又一次地差点杀死我,你觉得,我凭什么还会继续喜欢你?” 阮笙看着他:“你真是自私极了,神使大人。从头到尾都把我当成一个物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才来说这种话,不觉得可笑至极吗?” 蝉扯着嗓子嘶鸣,热浪扑面而来。 阮笙也投入了这场戏剧。 她不喜欢罗兰,罗兰也并不喜欢她。 她很清楚这一点。 嫉妒的糖果让他产生了错觉,尤其因为他没有体会过喜欢这种情绪,他才会误以为自己喜欢她。 阮笙要是真的答应了罗兰去做圣女,那才是最危险的。朝夕相处中,对一个人到底是不是爱慕,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只有见不到的时候,忍不住日思夜想、辗转难眠,才会陷入他自己虚构的不存在的恋情之中。 罗兰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掩藏在阴影之中,阮笙看不清他的情绪。蝉鸣像是在催促着他,但显然他并不着急解释什么,他自己也清楚他到底对她做过什么事情。 “恼羞成怒了吗?”阮笙嗤了一声,“是不是觉得,从来都没有人敢这样忤逆你,所以愤怒地想要杀了我?你不是不敢,对吧,罗兰?” “……不。” “我不会杀你,公女,”青年缓缓抬起头,雪蓝色的眸子中流光溢彩,他的眉头完全舒展开来,“看来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 阮笙抿唇,对方的态度让她下意识地戒备起来,浑身绷紧。 不妙的形势。 “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么想。” 青年慢慢地道,“公女既然可以在几个月之内从喜欢我到不喜欢我,当然也可以重新喜欢上我的。你也认可我的说法吧?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我很感激你,让我认识到了这个事实。毕竟我从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替代品。” 阮笙感觉自己用力地咬紧了牙龈。 她冷冷地瞪着罗兰,对方不知道怎么回事用一套自圆其说的歪理自欺欺人,并且还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也要强迫她去接受。 “所以我不会杀你的,我跟你保证。” 青年走过来,右手捧起她的脸颊,一丝凉意贴上她的皮肤。 “比起杀了你,我更想跟你……” 他低头,金发从肩膀上垂落,嘴唇贴近因为怒气而僵硬的少女的耳廓,轻轻说了一个词汇。 咬字暧昧、旖旎、温热。 阮笙掐着掌心才忍住抬手给他一个耳光的冲动,她咬着下唇,不去看他。 “……你真的愿意为了我,不当神使吗?”她半晌后,微微冷静下来才开口问道。 “为什么我非得在这两样里选择一个?” 罗兰眨了眨睫毛,轻轻扫过她的脸颊,“我恋爱还是不恋爱,禁欲还是不禁欲,会有神殿的人敢出来指责我半句话吗?” 阮笙抬起眼睛:“可你这是违背了神明的旨意!” “公女向来是不信神的,为什么非得觉得我就一定会信呢?神使跟圣女一样,强大、神秘、有号召力就可以了,”罗兰说,“即使是《圣经》,也是人类编写而成的,所有规则,都是神使撰写的。即便是听授了神明的旨意,但是,除了神使,又有谁知道神明的旨意原本是什么样子的呢?” “……” 看来光明神的影响也没她想象的那么大。 “我该回去了,公女。” 青年说,“月中的皇太子订婚宴,你可以不去。” “……”阮笙才抽回神,她过了一遍这句话,抓住准备离开的罗兰的手腕,“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再走。” “什么叫我可以不去?你的意思,是宫宴上会发生一些什么吗?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罗兰停住脚步,回头,对她露出一个笑,浅得几不可查。 “好好享受这段时间吧。” 他并没有解释,直接离开了。 阮笙皱着眉头,发愁地思考着罗兰的话。 这个时候,更让她担忧的不是什么圣女大选了,毕竟距离那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让她在意的,变成了罗兰最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知道皇太子的订婚宴上会发生一些什么。 剧情里,原女主瓦丽塔去了宫宴,不小心撞破了皇太子和他人的偷情场面,她使巧计让皇太子原本的订婚对象知道了这件事情,对方直接在订婚宴上把这件事披露出来,皇太子的偷情对象因此被下狱,订婚宴变成了一桩丑闻,而瓦丽塔也被私家侦探查了出来,在一次又一次的逃避追杀中和原剧情的神使增进了情感,皇太子最后也名声扫地,皇室内部逐渐被教廷的势力渗透。 虽然公式书里没写,但是阮笙大胆阴谋论一下,这桩丑闻,有概率会是罗兰一手策划的。 毕竟他这样恨着皇帝、皇后。他最大的理想,就是登上王位,实现政教合一。 瓦丽塔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He线的最后,罗兰成为了皇帝,瓦丽塔当上了皇后。 可是后宫之中,并不是只有瓦丽塔一人的。 ……真是文案想喂毒,怎么躲都躲不过,后日谈里还要被强行恶心一把。 阮笙出神地想着,往返回的路慢慢走去。 一双军靴停在她的视野里。 阮笙抬起头,德莱特正从前方的树荫下走出,湛蓝色的眼睛沉沉、冷肃地看着她。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第53章 像一条可怜的狗跪在她脚边。…… 阮笙顿住了步伐。 她看着德莱特, 脸上连笑容都无法挂上。她开口,僵硬地喊了一句“哥哥”,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到。 德莱特默了会, 他没有继续往前走, 只是看着她:“身体有好一些了吗?” 阮笙:“好多了, 谢谢你的关心。” “有不舒服的地方, 一定要及时告诉医生。”德莱特说, “你今天的午餐都没有吃,早餐也没吃多少。” “……” 德莱特是怎么知道的? 不……应该是问,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 看装扮, 他不是应该才值班回来午休吗? “最近换季,胃口不太好。”阮笙回答。 德莱特没有怀疑她, 但也并不表现出相信她的样子。他只是浅淡地说:“那就好好休息,这段时间都别出去了。” 他补充:“学院那边我会帮你请假的。” 这几天没有什么事情,不出去也可以。 阮笙这么想着,应了一声“好的”。 “以及,所有点明来找你的拜帖,我都会替你拒绝。” 德莱特接着说道, “你的朋友, 那个黑头发的少女,最近是去国外做交换生了吧?你应该也没有其他的朋友了,那么,多余的人就不必要见。” “……” 这话让阮笙听着心里有一点不舒服,德莱特轻易地用成见对她擅自下了定义,她皱着眉头,没有接话。 “好好养足精神吧,迎接复赛。” 德莱特侧身, 他异于往常的冷漠,眼神也让阮笙捉摸不透,“别让我失望。” 德莱特转身离开。 他的头顶上,仍然是50%的数字。 没有降,说明德莱特目前还没有真的听到罗兰跟她的详细对话,可能听到了只言片语,也可能什么都没听到。 那他这样不高兴的原因,难道是看到罗兰对她的动作过分亲昵?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阮笙这样想着,回去睡了个午觉,因为没有药材,她直接去了训练场练习射击。 德莱特的教导还是很有成效的。 她已经从最开始的连靶子都摸不到,到现在可以偶尔击中分数比较高的环了。 当然,她在弩|弓上添加的稳固药剂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射空了箭筒,她放下弓,摘掉双层镜,坐下来喝水。 练习射箭需要万分的精中注意力,阮笙为什么事情所困扰的时候很容易走神,一走就是半小时。为了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她把靶子排成一排。 红靶子是赫尔曼。 黄靶子是罗兰。 蓝靶子是帕斯塔莱。 还有一个黑靶子,她在想到底是当成德莱特还是卢修斯比较好。 最后她选择再添加一个黑靶子。 注意力集中了很多,命中率也有所上升。 如果任务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凭什么她死了就是真的死了,而攻略对象死了她却要读档重来? 阮笙甩了甩发酸的手腕,站起身,准备去吃晚饭。 黄昏时刻,十月,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天边的云朵像是燃烧的火焰,蒸腾着,跳动着,拖曳出一片残阳似血。 “……起火了!!” 阮笙怔了一下。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转身,一名侍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她的面前停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西市那边起火了,少公爵说他今天晚上不回来,让小姐您一个人吃晚餐……” “……西市?” “对,就、就在刚才,火势特别大,那一片都是老街区,连排的平房,防火设备也很落后……小姐,您、您干什么去!!少公爵说了,您不可以出去的!!” 阮笙一路跑回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了最后一卷传送卷轴。 克莱因听见动静,没精打采地从浴缸里爬出来,在地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水迹。 “海洛茵,你要干什么去呀?” “找人。” 阮笙简短地回答。 她又翻出了卢修斯给她的两个神之力,一个防御卷轴,一个攻击卷轴。本来还想把克莱因给她的孢子带上,但是因为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只能作罢。 “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克莱因睡眼惺忪地用触手懒洋洋地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找人干嘛带这么多东西……” “哈蒙还没有回来,我让她下午去黑市帮我买药材。刚才,那一片起火了,火势很大,德莱特带着骑士兵团也过去了。” 阮笙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清楚,翻出来一件斗篷系上,换了一双轻便的短靴,在大腿上绑上匕首。 “找那个小女仆?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当刺客呢……”克莱因嘟嘟囔囔,祂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回来再跟你说吧。”阮笙拉上兜帽,用别针刺破指尖,摁在卷轴上。 “记得明天这个点之前要回来哦——” 伴随着克莱因的话的,是燃烧成为灰烬的卷轴。 * 一小排骑士步伐整齐地跑过。 阮笙躲在建筑的阴影处,屏住呼吸。 空气里是燃烧之后浓重的焦味和呛人的烟雾。 她捂着口鼻,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绕过这片街道。 西市很大,而每个月固定开放的黑市都会变更地址,阮笙只知道黑市位于这片大的区域,她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 按照哈蒙的性子,她不一定会陷入火灾的危险。但是如果被德莱特的属下搜查到,那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哈蒙是她目前和外界可以联系的唯一纽带,也是支撑她资金来源和查看系统羁绊值的稳定桥梁。 一旦她被抓住,德莱特势必会对哈蒙和她起疑心。他会顺藤摸瓜,紧接着抓到自己和奥琳娜叔父进行的交易,查到记在她个人名义下那一叠厚厚的订单,也会追查到她在郊区购置的土地和房子,更不用说她托哈蒙卖出去的各种毒药了。 依德莱特公私分明的处事风格,阮笙只怕自己还等不及身份被揭露就会被他扫地出门。 就算不至于被赶走,大概率她也会被禁足在公爵府里,切断所有的信息来源,甚至一辈子都碰不了药剂。 更可怕的是,阮笙很清楚,哈蒙什么都不会说。 那样的话,她大概会死在牢狱里面吧。 只要被骑士兵团抓住,她身上所有的卷轴、道具都没了用武之地,通通被没收上交。而骑士兵团的处事效率有多高,纪律有多严明,执行有多果决,她早在月神神殿的那个夜晚就已经见识到了。 哈蒙武力值确实不低。 她小的时候生活在乡村里,跟着村子里的老人学过六七年的体术,日常就是夏天爬山冬天游泳,身体素质甩阮笙十几条街。 可是,她再厉害,也比不过经过严格训练的骑士们。 哈蒙不是她。 她如果坚持什么都不说的话,德莱特绝不可能在处死她之前征求一下自己妹妹的意见。 阮笙咬着自己的手背来缓解焦虑。 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沿着建筑,贴着墙壁挪动。后背的汗水把内衫都浸透了,她也依旧不敢停歇。 这场火,也非常令人起疑。 秋天,确实是火灾多发的季节。可是沃米卡自从多年前的居民区震惊帝国的纵火案之后,对于这种街区就进行了统一的修缮和管理。尽管依旧是老式木屋,但是防火的设备并不稀缺,只要看到火势的苗头,基本上五分钟之内都可以将其扑灭。 大概率是人为纵火。 伤员在被救助,哭泣声、尖叫声、咳嗽声连成一片,阮笙踮着脚尖,尽量不碰到地上的黑炭和伤员,避免踩踏到他们。 口哨响起。 阮笙脑子里的弦一瞬间绷紧,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判断,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躲进了室内的阴霾之中。 木门冰凉的,她贴着门,降低呼吸的频率,努力不被其他人发现。 脚步声走过。 过了很久之后,马匹的声音传来,马蹄不知道踩了多少横在地面的伤员,一时间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下马声。 辫子抽地声。 绳索绷直声。 半掩的门紧接着被一脚踹开,阮笙大脑一片空白地躲在门后,手脚冰凉僵硬,连呼吸都忘记了。 “磨磨蹭蹭的,快点!耽误老子时间,要是害的我们被骑士兵团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 一脚踹过去,一个少年趔趄地摔了进来,跪在地上。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被绳子绑住,衣服破破烂烂,浑身消瘦,蓝色的短发乱蓬蓬的,身上有不少新旧交叉的伤疤。 他只微微侧了侧脸,偏向了阮笙这边。 阮笙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她只是捂紧嘴巴,贴紧墙壁,大气不敢出。 随后,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进来,他扎着短辫,穿得普通,看侧脸也很平凡,只是眼神凶恶,让他多了几分煞气。 “小子,跪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点爬起来!!” 男人用脚尖不耐烦地踹他的屁股,“想死吗!?” 少年慢慢腾腾地爬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倒了下来,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喂,喂!!不会真的死了吧?”男人用鞭子抽了他两下,少年安静地伏在地板上,眉头都没皱,平静得真的如同死去了一般。 “晦气!等老子找个人来把你搬到里屋去,反正就算死了,尸体也能卖几个钱。” 男人啐了一口,狠狠地磨着牙齿,骂骂咧咧地进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已经死去的少年的身体才动弹了一下。 阮笙刚刚落下一半的心脏又提了起来,她及时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少年轻声咳嗽了一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起了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膝盖挪向阮笙。 阮笙警惕着他,把右手探到大腿的匕首处,握紧刀柄。 “……海洛茵小姐。” 少年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破旧的鼓风机,几天几夜没喝过一口水。 却又这样的虔诚、热忱。 他抬起脸,红色的眼睛像红宝石一般明亮又剔透,藏匿着深深的情感和汹涌的波涛。 “居然、居然还能够再次见到你,”帕斯塔莱胸口起伏着,闭上眼睛,温热的脸颊隔着一层布料贴在她的小腿上,像一只狗崽一样轻轻地磨蹭着,“我一定是,被幸运之神眷顾了……” 阮笙诧异:“……帕斯塔莱?” “帕因,海洛茵小姐,请叫我帕因。” 阮笙松开匕首,怀疑地开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先别说这件事了,我带你躲起来。这些人穷凶极恶,他们绝对不会让任何知情人活着离开这条街的。” 嘲讽又讥诮的低沉声音阴魂不散地响起: “帕斯塔莱,一见到她,你的目的就都给忘记了吗?真是愚蠢得可笑啊,像一条可怜的狗一样跪在她的脚边,乞求着垂怜……你下过的那些决心,经历过的那些苦难,现在都如一盘沙一样被风吹散,而你,依旧无法得到她哪怕一个信任的眼神——” “闭嘴。” 帕斯塔莱在脑海中冰冷地说。 声音和态度都与之前截然相反。 他冷冷地喝止:“你再敢多说半个字,我不介意让你神魂消散。堕神而已,没有资格置喙我的任何决定。” 那声音如被扼住脖子,戛然而止。 “认清你的地位,没有了信仰之力,你只能依附在我的身上苟延残喘。想要重回神位,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情,你早应该知道。” 少年的心声冰冷、凶戾、阴鸷。 “你应该对我的大度感恩戴德。否则,你早就被守护魔神摁死了。” 声音沉入水下一般没了声息。 过了好一会。 “……帕斯塔莱,你在发呆吗?”阮笙轻轻出声。 “抱歉,我走了一会神,”少年连忙回神,示好地蹭了蹭她的裙子。 “大门外面有人看守,不过我知道这里安全屋的位置,我先带你过去躲起来,等那些人离开,你再出去。” 第54章 亿万分之一的魔王血脉 阮笙犹豫着, 还是决定暂时先相信帕斯塔莱的话。 帕斯塔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带着她拐了几个门,进了个储物室里, 把门合上, 让她别出声, 自己转身回原地。 才走出一个门, 暴躁如雷的脚步声传来, 两个男人看到他,骂了几句脏话,把他踹倒, 狠狠地踢了好几脚,又用绳子把他的脖子捆了起来, 勒紧,提着往外面拖去。 帕斯塔莱剧烈的咳嗽一下子戛然而止,他瞪着眼睛,涨红了脸,张大着嘴,却呼吸不进空气, 几个眨眼的时间, 脸色已经发青了。 阮笙心脏跳得很快,她捂着嘴,看着帕斯塔莱收缩的瞳孔,痛苦的神情和僵硬的姿态。 帕斯塔莱……不会快死了吧? 这样子下去的话,真的说不好。如果他死了,那自己岂不是要读档重来?攻略进程都超过一半了,这个时候读档重来,她会崩溃的!! 脚步声逐渐变远的时候, 阮笙咬了咬牙,推开储物室的门,从里间溜了出来。 她蹑手蹑脚地跟上,出门的时候恰好看见帕斯塔莱无力却又拼命挣扎的腿被拖进转拐处。 阮笙跟上。 西市的这一号屋子,占地的面积并不算小。 从正门进去后,除了两边拓展延伸的置物室之外,里面要经过一个小院子。这一片被火烧得焦黑,所幸波及的建筑并不算太多。 从院子里面绕过回廊,地板上还有几块古旧的破缝和松动,稍不注意就会踩出声响。 阮笙谨慎地走过回廊,拐进内室。 挣扎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阮笙藏在转角的阴影之中,打开系统面板。 帕斯塔莱的名字还没有变灰,说明他还没有死。 她叉掉面板,继续绕了不知道多少个转角,直到听到了说话声。 她停住脚步,在隐秘的角落里蹲下来,放轻呼吸。 “……价钱怎么比之前低了那么多!?妈的,这不是骗老子的么!!明明活人一直都是最少七个金币,现在人带来了,一个才三个金币,老子不如把他卖去地下拳场!!” “关键是死人也只有半枚金币……你这样我们也不好回去交代呀,”换了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你看这次骑士兵团咬的这么紧,我们冒着风险来送货,这一批里只死了一个……哎,哥,抽烟卷不?我给您点烟,知道您那边不好做,但是我们这批,怎么着也得五十金币起呀,不然我这哥俩,没办法糊口了,咱们还得继续合作呢,您说是不?” 半晌的沉默。 一个干涩、粗哑的声音响起,咂吧着烟,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愿意,我们这边皇室盯得紧也就算了,各大世家也在暗处里瞧着,协会光是送礼就耗了大半的资金才勉强保住核心成员。按照大家商讨,这个月的交易原本是准备取消的,但你们人都准备好了,放到下个月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就派我来交接一下……协会里骨干倒台了大半,根都被扯出来了,眼下骑士兵团也闻着风声赶来,顶风作案,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咬着烟含糊不清道:“你们再考虑考虑吧,价格,我只能出到这么多了……” 离开的声音。 关门的声音。 几分钟之后,暴怒的踹门声“哐哐哐”声,不堪入耳的脏话声,唾斥声,劝告声,唉声叹气,都霎时间爆发出来,冲击着四面的墙壁。 为了让鼓膜少受一些罪,阮笙捂住了耳朵。 声音总算没那么刺耳了。 “……狗东西,狗东西!!!他们有没有钱真当我不知道?以为我是傻子??协会开了他妈的几百年了,到这一辈卷的钱都可以建造十座宫殿了,睁眼说瞎话,也不怕被雷劈死!!” …… 阮笙蜷在角落里,默默地等待着。 半刻后,细声又问:“卖吗?” 擦火柴的声音。 粗嗓音闷闷地:“先去吃饭,看看骑士兵团他们走了没。真他妈的晦气!” 窸窸窣窣地起身,脚步声朝着这边接近。 阮笙往暗处隐了隐身形,看到两人踢踢踏踏从回廊里走了出去。大约是气昏了头,也可能是认为货物们不具备什么威胁,他们并没有特别注意房间里东倒西歪的孩子们。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之后,阮笙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房间外。门外有插栓,从里面没办法开门。阮笙小心地拨开,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咯吱”一声。 她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确认门里没有动静之后才继续开门。等门推到能看清室内的全貌的时候,她暗暗地观察了门内的景象。 大约十几个孩子被绑着手脚,昏迷或者睡着地歪在地上,有的靠着墙壁,有的被绳子绑住,系在床尾和水管上。 相比起来,帕斯塔莱算是这些人里年纪比较大的那一批了。他正在蹿个子的年纪,拔节抽掉了他身体里的不少养分,让他看起来有些轻飘飘的。但是比起阮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好了不少了。 这里多数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一小部分十四五岁,帕斯塔莱尽管十七岁了,看上去也和旁边那群年纪更小的孩子们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脖子依旧被绳子捆住,只是勉强能够虚弱地呼吸了,眼睛半垂着,看起来奄奄一息。 阮笙进了门,踮着脚尖越过其他人,走到他的旁边,二话不说抽出匕首割断了绑着他的绳子。 察觉到帕斯塔莱的身体动了动,阮笙没开口,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接着割捆着他双手的绳子。 她把割断的麻绳扔到一边,小声问:“站得起来吗?” “……可以。”帕斯塔莱回答。 阮笙把他搀扶起来,往门边扶去。 帕斯塔莱几乎是半靠在她的身上,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都让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梦回那绮丽的一夜。 对于帕斯塔莱来说,那是绮丽的。他并不觉得那是一次悲惨又惊险的遭遇,因为她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破开了重重迷雾,斩断了无数荆棘,从大火中脱险,从狂信徒中全身而退,从骑士兵团的搜查中逃出生天。 那一个晚上,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思考。只要把手交给她,他就会变得很安心。 只要抓紧那只手,好像什么困难他也可以跟在她身后一起越过。 帕斯塔莱一直以来追求的,就是这种舒适、稳定的安全感,比起力量那种需要去运用,需要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的东西,帕斯塔莱更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其他人。 而她抓紧他的那只手,脉搏在有力地跳动着,血液在一刻也不停地汨汨流动。帕斯塔莱这一刻,很确定很确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只是想要不用思考,被她支配而已。 他想要放弃他苦难的十七年,想要彻底摒弃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想要遗忘那些血腥悲惨的回忆,想要化解自己骨子里的怯弱和自卑,想要与曾经一次一次面对魔物时落荒而逃导致家人丧命的自己和解。 他太想要接受自己了。 但是他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做到的。 与自己和解,这是一个说起来轻飘飘,但是做起来困难无比的事情。只要他仍能够思考,仍在为如何生存下去而发愁,他就会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家人死去的惨状,梦回魔物的血盆大口,梦回痛苦的绝望的处境。 只有海洛茵,能带他走出来。 “……你真的这么决定了吗?”堕神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支配她,和被她支配,帕斯塔莱选择了后者。 这与堕神的想法背道而驰。 “是的。”帕斯塔莱在脑海中回答。 少女扶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却又坚定地朝着走廊出口走去,门半掩着,露出清浅的月光。 “……哼,真是白瞎了你的血脉。魔神在你这种人手里,根本就没办法物尽其用吧!” “我不在乎什么魔神,也不在乎什么魔王血脉,”帕斯塔莱说,“我根本就没有那种变强的欲望。那种东西,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愚蠢!”堕神终于还是忍不住怒骂,实际上,只要祂不提及阮笙,帕斯塔莱很少会生气,“魔王血脉只有上一任魔王死去才能脱离魔族的身体,寻找下一任宿主。你被血脉选中,那可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这种机缘都不好好珍惜,你难道真的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吗!?” “被她踩也不是不可以。” “……” 堕神似乎在降血压,好一会儿才再次心平气和地开口,“可是血脉已经选中了你,你不死,血脉就无法降到下一任魔族身上。魔族失去了领袖,你知道那会变得多么混乱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帕斯塔莱似乎在用鼻尖小心地蹭着少女的肩膀,轻轻嗅着她发间令人安心的香气,“我的家人全都是魔物杀死的,你难道还指望我去当魔物的首领?” “你如果继任了魔王,想要报仇不是更加容易的事情了吗?” “我不想报仇。” 帕斯塔莱漠然地打断了堕神的话,“别替我擅自做决定。我从没说过,我想要报仇。我只是觉得恶心和害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种血腥的场面了而已。报仇这种事,还是留给帝国的军队去做吧,我没有那种决意和野心。” “……” 没救了。 堕神绝望地想,没救了。 魔王血脉不同于人间界的世袭制,血脉会在上一任魔王死去后随机降临在任何一位魔族身上。这是魔域人人皆知的事情。 有优点,也有弊端。 优点就是,随机挑选的模式不容易让魔域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弊端是,这个随机,有的时候真的太过于随机了。 比如垂垂老矣的魔域老人。 比如才在魔域出生的不会说话的婴儿。 比如半人半魔的帕斯塔莱。 遇到前两种情况,魔域的人都达成了共识。杀死被血脉选中的人,让血脉再次随机降临到下一位幸运儿身上,如果依旧是婴儿和老人,就接着处死。 直到血脉选中了魔域的青壮年为止。 第三种情况,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帕斯塔莱是人和魔的混血儿,血统肮脏,地位低下,人格卑劣。堕神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血脉会选中他。 幸亏他不在魔域。 魔域无王的真空期只有三年。 这三年级,由上一任魔王的子嗣代为管理魔域事务,同时,民间和王室派出人手去寻找血脉选中的幸运儿。 三年之期一到,不管找没找到血脉选中者,魔王的子嗣都要下台。 之后会发生什么,堕神不知道。 因为魔域没有经历过。所有的继承人,无一例外都是在三年里被找到了。 早知道,当初是不是应该直接杀死帕斯塔莱? 因为看着他怯懦、胆小便误以为他好掌控,心生歹意,想要借助他的力量重回神位,一时失察,让他觉醒了一只守护魔神,到头来还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 到底能不能,让他改变执念呢? …… “累死了,”阮笙扶着他在花坛边坐下来,喘着气,按了按手腕和肩膀,“我记得你上一次还没这么重来着。” 帕斯塔莱双手撑着花坛的沿边:“我长高了不少呢。已经跟你平齐了!” 这才多久,怎么会长得这么快,这是怪物吧!! 阮笙在心底咂舌。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境遇吗?”帕斯塔莱小声、试探地开口。 “我不关心。” 阮笙漫不经心地随口回答,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根橡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 “我只要确保你还活着,那就可以了。”纤细的手指绕着皮筋,在玫瑰色的长发间穿梭着,“我不过问你的事情,也请你别过问我这样做的理由。” “我、我不会问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让我别问,我就一句都不会多嘴!” 少年连忙解释。 “嗯,这样就可以了。” 阮笙转头看向耷拉着脑袋的少年,他的眼睛下垂着,很像狗狗眼,眼睫毛湿漉漉的,大概是被绳子勒紧的时候流出的生理泪水,红红的眼睛会让人产生他在哭这种错觉。 而《帝国少女》中,帕斯塔莱的立绘狂气、阴鸷,偏执病态,且浑身散发着极端侵略的荷尔蒙。公式书里也说过,他这么表现是为了掩饰骨子里真正的懦弱和多疑。 阮笙倒是觉得,说不定这本质上是魔王血脉和帕斯塔莱真正人格的一场博弈。 接受魔王血脉,这或许并不是帕斯塔莱的本愿。否则游戏后期剧情中,帕斯塔莱人设的撕裂感绝不会这么强烈。 要么是制作组的文案写崩了,要么她的怀疑就是正确的。 不过幸好。 阮笙在心底暗暗庆幸。 幸好,帕斯塔莱被她从月神神殿救下来,避开了生死之际强行觉醒血脉的固定剧情。 第55章 农夫与蛇(营养液加更) “现在可以走了吗?站得起来吗, 感觉怎么样?”阮笙把帽子戴上,站起身来。 “没问题……”帕斯塔莱刚想这么说,就被堕神制止了。 “帕斯塔莱, 你真的想就这样失去她吗?” 帕斯塔莱滞住, 他停顿了两秒, 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明明也清楚, 却非要明知故问。”堕神讥讽地说, “你和她如果在这里告别了,以后很大几率都不会再见上一面了,没错吧?” 帕斯塔莱沉默着, 没有说话。 “她是高贵的公爵女儿,而你即便成为了魔王, 即便被血脉选中,你的身份依旧卑微低下,你根本就不可能再见上她一面。这一次是巧合,那下一次呢?” 堕神说:“难道这样的巧合,每一次都能让你给撞上吗?” “……闭嘴。” “即使你不喜欢,我也依旧要说给你听。”堕神没有停止, 祂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这次,你来到这里,原本是为了寻找第二次唤醒守护魔神的机会的。你如果和她一起从这里逃走,不就白白浪费掉了这一次大好的机会吗?况且,你们只要走出了这扇门,就要各奔东西。你们不是同一路的人,你除了能在这里跟她一起多呆几分钟,你还能得到别的什么东西吗?你就算不为魔域考虑, 也要为你自己以后的长远考虑。” “帕斯塔莱,你怎么不说话,是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阮笙问道,“我们要赶快走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帕斯塔莱踟蹰着,阮笙一把牵过他的手,把他从花坛边上拉了起来。 “动作也太慢了,这样下去,就要被别人发现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的,你别又像上次那样拖我的后腿。” 阮笙加快步伐,却发现帕斯塔莱的步子越来越沉重。 “你都听到了她说的话吧?你也很清楚,现在的你只会给她拖后腿而已,你认为她真的会接受像这样,没有任何实力的你吗?”堕神的声音附在他的耳旁,“是的,你是有一只守护魔神,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你的血脉只觉醒了三分之一,你迟早会被魔域的人找到。那个时候,你没有权力地位,还要面临着被追杀的局面,你跟着她,岂不是会给她带来麻烦吗?” 堕神轻声:“你知道,魔域的狗们,杀起人来,可是从来都不眨眼睛的。” “听我说完了这些,如果你还想离开,那就离开吧。走出了这扇门,你的面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跟她分道扬镳,以后再也没法见面。要么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不仅会被她厌恶,被她嫌弃,还会被魔域的狗们嗅着气味,找上门来,给她带来深重无比的灾难。” “这里面任何一条路,我想,都不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吧。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坚决地固执己见呢?一时的快乐,就一定能够成为永恒的快乐吗?” 帕斯塔莱张了张嘴,刚想要反驳。 少女的掌心却贴上他的额头。 他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连心跳似乎都暂停了。 “好像是有一点烫,你发烧了吗,还是说身体有什么其他的地方不舒服?你再忍耐一下,我们必须要先离开这个地方。” 阮笙扯着他的手腕,“我的传送卷轴用光了,今天没有办法送你离开,你应该也清楚当下的情况,有什么痛楚,请暂时咬牙忍一忍吧。” 掌心的清凉让他贪恋。 却离开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想要再多待一会儿。 帕斯塔莱跟在她身后拼命地跑着,气喘吁吁的,感觉肺部的空气都被抽空。 可是即使承受着这样巨大的痛苦,他也依旧想要和她多待一会儿。 哪怕是一分钟、半分钟也好。 出了门。 阮笙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看到那两人和骑士兵团之后,带着他往左边拐去。 堕神不吭声了,似乎是很失望。 “……海洛茵小姐。” 听到身后传来声音,阮笙回头:“怎么了?” “带我走,可以吗?” 帕斯塔莱低着头,声音发着颤,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用力。 “我知道我上次就跟您这么请求过了,但是您当时并没有答应我。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深刻地反思了我自己的错误,然而……我依旧很想很想跟在您身边。您说过我很弱小,可是我会变强的,即使我不能够完全保护您的安全,我也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把你推开,成为你的盾。” 帕斯塔莱的声线起伏着,哽咽着: “海洛茵小姐,即使我不能成为你手里的剑,也请给我一个成为护盾的机会吧。” 他抽噎地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阮笙却松开了他的手。 “帕斯塔莱,你什么时候能够明白,这样卑微的乞求,也是一种变相的强迫。” 月色下,少女的皮肤莹白雪亮,她的眼睛清冷得像一片深秋时节的寂静湖水。 “你不是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你马上就要成年了,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劳动去挣钱,去养活自己。你还可以运用自己的头脑去谋生,你总有办法能够活下来,然而你却一定要跟着我。你一直说要替我遮蔽危险,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有危险呢?” 帕斯塔莱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我是公女,正常人不是都会认为我身份尊贵显赫,没有人会伤害得了我吗?即使是上次,我和你一起从神殿逃亡,然而那也不过是意外,更何况,这两次都是我救的你。 与其说你是我的护盾,倒不如说你是我身上绑着的千斤沙袋,你只会在我溺水的时候拖着我往下沉。” 每一个字都很正确,每一个字都往他的心口扎去。 鲜血淋漓。 他甚至没办法否认。 “你的自卑和胆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面,我不相信这么短短几个月就能轻易洗掉,也不相信,你仅仅是见过了我几面,就能为我毫无保留地奉上全部的忠诚。” 阮笙看着少年头顶旋转的65%,开口,“帕斯塔莱,归根到底,你想跟着我,实际上只是出于你自己的原因吧?你真的有考虑过,你跟在我身边,能为我带来什么切实的好处吗?” 帕斯塔莱的心脏悲伤又沉重地跳动着。 却无法反驳半个字。 阮笙很清楚,帕斯塔莱如果跟着她,其他三个人不出一天就能把他们撕碎。 她说:“你只能为我带来灾祸,和不幸。” 心好像碎掉了,风往里面灌。 堕神落井下石:“看看我刚才是怎么说的?她果然是这么认为的。我看你最好还是趁早放弃你那自欺欺人的念头吧。” 别抛弃我。 帕斯塔莱蹲下来,张着嘴抽气,一口又一口凉风带着浓重的焦味和烟被他吸进嗓子里。 他咳嗽起来,浑身都似乎散架一样地咳嗽。 到底是被抛弃了的不甘和悲伤,还是被揭露了自私的真面目的恼怒与愤恨,帕斯塔莱早已经分不清了。 眼泪肆意地流淌着,魔性地血脉蠢蠢欲动,在他的血管里咆哮着,汹涌着,他咳嗽着跪在地上,几乎要把内脏呕吐出来。 他现在一定落魄又狼狈极了,被她看到了,会更加瞧不起他吧? 好难过。 帕斯塔莱伸出手。 “我走了,你最好还是在他们来之前快点离开吧。”阮笙转身,“我没有什么其他的能告诉你的话了。” 她抬腿。 ——抬不动。 低下头,一只脏兮兮的、骨节泛白的手,正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别扔下我。” 帕斯塔莱虚弱地说。 阮笙狠狠地抽腿,抽不出来。 她蹲下身扒他的手指,扒不开。 她用另一只脚踩他的手腕,他依旧咬死不松开。 “你是疯了吧!”阮笙抽出匕首,扎在他的手背上,气得胸口起伏,浑身都在发抖,“……不,疯了的是我!我才是疯了!要不然我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我是农夫,你就是那条蛇!我救了你,你反而要咬我一口,咬了一口不够,还有第二口,第三口……” 匕首深深地扎进去,鲜血涌出,帕斯塔莱疼得脸上冒汗也不松手,他咬破了嘴唇,轻声道:“我如果真的是蛇,我一定会缠在你的身上,一生都不松开……即使我死了,我也会咬住你的肩膀,牙齿嵌进你的皮肉……海洛茵,我敢这样做,你敢不敢切掉我的手指?” 被再次背叛的痛恨猛地冲击了心脏,阮笙咬紧了牙关,她尝试着用砖头把帕斯塔莱拍昏。 一砖头、两砖头。 第三砖头还没来得及落下。 杂乱匆忙的脚步声:“你们,喂——你们在干什么!?” “他妈的,这不是我们的货吗,居然不留神跑出来了!!” 阮笙回头,手里提着鲜血淋漓的匕首。 两个人吓了一跳,看清她的脸之后才松了口气,提着刀上前。 攻击卷轴,用了也跑不了。防御卷轴,完全是被动的。 阮笙咳嗽起来,胸口抽痛着,头疼得快死了一样。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了石板上,她栽在了地上。 * 窗户玻璃被敲响。 克莱因慢吞吞地爬上桌子,用触手开锁,扒拉开窗子:“哈蒙?怎么就你一个人,海洛茵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哈蒙翻窗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小姐不在家吗?” “她出去找你了,说是他哥哥今天负责那边的搜查,她害怕你被抓到……说起来,你为什么要翻窗户,不走楼梯?而且这里还是二楼欸……” “我去黑市买了药材,卖出去药剂,回来的路上那边起火了,骑士兵团赶来。为了避免被发现,我把药材扔在街口的杂物堆里,只带着金钱回来,差一点就被骑士发现了……”哈蒙从桌子上跳下来,三下五除二擦干净桌面锁好窗户,“正门那里有骑士巡逻,我翻墙进来的。” 克莱因:“……” 哈蒙这么厉害,她的主人海洛茵到底为什么这么菜? 祂看着忙个不停的哈蒙:“……喂,你干嘛啦,你不会还想出去吧?” 哈蒙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带了阮笙平时交给她的珍贵物品,又把克莱因揣上:“我当然要出去找小姐了,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克莱因把嘴张成o型:“你们主仆两个人都是疯子吧!一个接着一个送,在家里等着不好吗?非要一头扎进火堆里……” “小姐离开了你就会有危险,对吧?”哈蒙打断了祂的话,上挑的眼尾显得气势凛冽,语气不容置疑,“已经凌晨了,天亮后想要找到小姐,难度就会更大。我们必须要趁着天黑,多排查几个地方。” “可、可是,她哥哥不是在那边吗?如果发现了的话,肯定会直接带回来吧!你还是呆在家里,万一海洛茵回来了,知道你又跑出去找她……” “即使那样,也没关系。”哈蒙把克莱因摁进黑色束条的大口袋里,“她没事,就是最好的情况。因为我不排除坏的可能性,所以我没办法冒这个风险。” 她在房间里面转了一圈,把白鸟也从鸟笼里揪出来,拎到肩膀上: “即使是万分之一,也不行。” 她扭头看着塞缪尔的金色眼瞳:“小姐平时对你那么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克莱因大声叫起来:“放开冕……放开祂!!一只小白鸟能做什么,你急疯眼了吧!!” 哈蒙:“闭嘴。” 她打开传送卷轴,摁下自己的指印:“小姐当初就是因为这只鸟,给了我两耳光。她这么重视这只鸟,如今陷入危险的境地,如果遇到了最糟糕的情况……不论是谁,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克莱因的尖叫在金光中消失。 白鸟轻缓地眨着眼睛,金色的眼瞳被半遮着,如同被云翳挡住一半的灿阳。 祂一言未发。 * 渴、渴死了…… 嗓子好干,好想喝水…… 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她的嗓子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没办法正常地说话。 就连咳嗽都痛苦地要蜷缩起来。 阮笙迷迷糊糊地恢复了一点神智,头疼欲裂地强行撑起身,睁开眼睛。 铁门被锁起的地下室,光线昏暗。 身下是干燥脏污的干草堆,没有床,没有窗,没有任何日常生活中能看得见的用品。 对面的房间地上躺着昏迷过去的帕斯塔莱,他的手被一块脏兮兮的布粗暴地包扎起来,整个人像一条死去的狗一样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他房间的角落里也拥挤着一些半大不大的孩子,他们有的抠着墙壁,有的咬着手指,有的在抓飞檐走壁的虫子。 阮笙试了试,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一定是刚才极度愤怒的情况下用力吼帕斯塔莱导致嗓子哑了。加之没有水喝,原本就脱力的她现在甚至连站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很难独自完成。 衣服内层的口袋里放着卷轴和神之力,还有一个施加了静音魔法的怀表。 她摸出怀表,挪到稍微有一点点光的地方眯着眼睛看。 凌晨五点四十五分。 ——距离她昨夜离开公爵府,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第56章 西历七夕加更 祂的心脏因她而…… “咳咳……” 阮笙咳嗽着, 费劲地靠在墙壁上。 过了不久,脚步声传来,不过不是来找她的。 阮笙假装昏迷着, 看到两个男人走到一边的房间里, 像是挑肉一样, 拣出一个看上去没那么瘦的女孩。他们一手拽着她的胳膊, 把她拖出房间, 另一只手不忘锁上门。 女孩好像已经被毒哑了,她张着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身上依稀可见的布料花纹昭示着她并不普通的身家。 “都合作过几次了,还要提前验货……” “非常时期, 小心一点也好。” “按不同货物的质量给钱,这是明摆着要找下家了。也不知道我们还能靠这一行吃饭干多久,哎……” “行了,都说定了的事情,就别再后悔了。说起来,我们刚才带过来的那个昏过去的, 你说能进名单吗?” “不好说, 她看起来太瘦了,而且还病得不轻吧?我给她扛进来的时候,听见她的胸口跟漏风了似的响,听得我都害怕,身体太差了,卖不了多少钱,让那边随便给点吧……要是个男孩还能多要一点,她这样体质的, 送到协会那边估计扛不过三天。” “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烟味传来,声音咂着嘴,“这票干完,我们就去北边倒腾吧,那边奴隶交易也挺发达,管得也没这么严。” “那倒是,就是辛苦了点……” …… 声音远去。 门被合上。 阮笙睁开眼睛,挪到铁门附近,摸索了一下门外的锁。 并不是能够轻易撬开的老式锁头,锁又重又大,除非使用钥匙或者特殊物品,否则是没办法打开的。 她现在身上可以使用的暴力物品有两个,一个是攻击卷轴,一个是神之力。 按照说明,攻击卷轴可以产生相当于五阶魔法师的咒术魔法,而神之力……用来炸锁,实在是属于大炮轰蚂蚁了。 防御卷轴可以维持三十分钟,但是只能保护使用者不受到侵害,不能让其他人无法接近她。也就是说,只要她被敌人抓住了,对方把她禁锢半小时,等卷轴效果解除,她一样白给。 目前来看,最好的方法,应该是用攻击卷轴破坏铁门,然后给自己加防御卷轴的buff,在逃跑的时候使用神之力来对付那些人。 但是这么做,依然有弊端。 首先,她的身体状态异常糟糕,已经连话都说不了了,想要离开这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说不定,还没等她一只脚踏出去,就已经被捉回来了。 其次,她并不清楚神之力的使用效果。卢修斯没有告诉她关于神之力更加具体的说明。万一这玩意儿能够炸碎一条街道,她不是完全暴露了自己,还把德莱特吸引过来了吗?这跟在黑暗的丛林里亮起一把突兀的篝火有什么区别? 只会让更加难缠的敌人闻声而来。 最后。 阮笙喘了口气。 她用指甲掐着手背,感觉到眼睛模糊不清,皮肤发痒,口鼻干燥,好像身处一年无雨的高温沙漠中一般。 令人绝望的处境啊。 哈蒙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德莱特也不知道回没回去,如果他回了家,发现自己不在家中,那大概这一切也都瞒不住他了吧。 匕首还被没收走了。 假如匕首还在,说不定她可以直接刀了帕斯塔莱,重开游戏。 “咳咳,咳咳咳……呕……” 阮笙用手心捂住嘴,尽量压低声音咳嗽,胸口没有知觉了似的又干又涩,好不容易停止,手心和口腔传来浓重的铁锈味。 掌心湿黏黏的。 耳朵也瘙痒难忍,她用左手去摸,发现竟然湿滑滑的。 还没到24小时,肯定不会提前人鱼化。只不过随着时间的变长,她的体能在逐渐被消耗,直到殆尽的那一刻。上一次去研究院比赛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况,只不过那次她及时回了家。 而这一次,她却无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原本以为,克莱因提及的最糟糕的那种情况不会出现,没想到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她把斗篷脱下来,废了好长时间才撕成长条,裹住自己的脖子和手臂,然后拿出卷轴,放在干草堆下面,触手可及的地方。 房间的对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阮笙抬头看过去,帕斯塔莱终于醒了,正迷糊地试着爬起来,没坐稳,又栽在一旁的干草堆上。 他发出一声痛哼,忍耐着,再次尝试坐起身,把背靠在脱落的墙壁上,气喘吁吁。 阮笙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少年模模糊糊的,也看到了她,他歇了一会儿,感觉视线清晰了,才咽咽嗓子,开口:“……海洛茵小姐。” 看起来情况还不算太差。 至少能够开口说话。 阮笙现在每抽一口气,都感觉有锋利的刀子在割自己的嗓子和肺部,她把脸别过去,闭着眼睛打算休息一会儿,等到腿没有那么僵的时候再按照计划离开这里。 声音却一声接着一声穿过铁栅栏,传进她的耳朵里:“海洛茵小姐,对不起……我不该一时情急说出那种话,还伤害了你……” “都是我的错,请你责罚我,怎样都好,像之前那样用匕首捅我也可以,多少刀都没问题,只要、只要你肯消消气……” 阮笙听得心烦。 帕斯塔莱他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这种情况下,他自身难保,还说着这种无所谓又不着边际的话。不是自身实力强大,对这种场面不屑一顾,就是个实心的蠢货! 阮笙以为帕斯塔莱是后者。 他和堕神却都很清楚,他是前者。 三次觉醒血脉的机会,相当于三块免死金牌。他用掉了一块,现在还在两块。退一步来说,他还有忠于自己的守护魔神。 根据堕神的话,守护魔神能够抵挡来自神明的全力攻击。 他完全没在意过眼下的处境。 他唯一害怕的,只是被她抛弃而已。听了堕神的话,一时冲动,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他抓心挠肺地后悔,恨不得时间倒流。 明明只要再软和一些,再真诚一些,再死乞白赖一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却因为一时的脑热搞砸了。 他想掐死堕神的心情都有了。 偏偏那位还不长眼地往他的枪/口上撞。 “看到了吗?她已经彻底地恨上你了,她不愿意回答你的话,甚至不想再多看你一眼。你还是趁早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跟我一起去统领魔域,血洗——” 少年的魔气随着强大的气势按下,伴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堕神的半个身形被碾碎成了一滩黑雾。 “我说过了,闭嘴,你这没用的东西。” 帕斯塔莱咬着牙,每一个字从唇间漏出都阴冷清晰,让人脊背发凉。 他是真的生气了。 堕神虚弱地说不出话,祂闭了嘴,却在心底冷冷地嘲讽着。 帕斯塔莱,你不过是一条心甘情愿戴上项圈的狗而已。你衔着拉绳往她的手里眼巴巴地送,人家却还不想要呢。 这样的人,是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魔王的。 堕神想,即使帕斯塔莱有一天登上了王座,也一定会赶着趟儿抢着把王冠和权杖献宝似的交到她手里吧。 他没有脊椎,因为脊椎都变成了魔神。他在她的面前永远都直不起腰来,只能跪着,匍匐在她的脚边。偶尔受到了刺激,抬一下头,未经过允许擅自触碰了一下她的脚踝,惹怒了她,他立刻又会变得惶恐不安、战战兢兢。 真是耻辱啊。 魔界的耻辱。 堕神陷入了沉默。 阮笙也当做没听到对方的呼喊,休息得差不多的时候,站起来,启用防御卷轴。 帕斯塔莱以为是传送卷轴,他心慌而又焦灼地把手从栅栏里伸出去,似乎这样就能够挽留她: “别、别丢下我,海洛茵小姐,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吧——” 阮笙吓得收回了卷轴:“你疯了吗?!喊那么大声,你想把那些人引到这里来?” “我没有,我……” 帕斯塔莱六神无主,词穷而苍白地解释着。 “……”突然一说话,如同气管呛了玻璃似的疼痛,她只是瞪着帕斯塔莱,没有再说一句话。 帕斯塔莱看着对面的少女展开卷轴,强大的魔法在一瞬之间腐蚀了铁门,铁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她踉跄地推开门,朝着门外走去,步子跌跌撞撞,每一步都用全身的力气支撑着。 帕斯塔莱忍不住,他眼睛酸涩地抓住栅栏:“……海洛茵小姐,我不要求您带我走了,但是、但是您可以原谅我吗?就这一次,只要您肯原谅我,只要您——” 他红色的瞳孔里,少女的身影停都没停,只是一心向前走去。 头也没回。 “噗嗤——” 堕神终究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祂立刻捂紧嘴巴,观察着帕斯塔莱的情绪。 ……很少见到的绝望的表情啊。 也对,换位思考一下,假如祂是那个人类女孩,别说原谅帕斯塔莱,不狠狠地给他的脸来几拳,摁到水沟里再把他扔进蛇堆都算祂心地善良。 肮脏的半魔,比起人类来对自己的自身的认知更加扭曲。 自私、冷血又奸诈。 如果不是被血脉选中,这种渣滓,最后只能被万人唾弃而死吧。 堕神这样想着,却突然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脚步声匆乱地响了起来,是成年男人的步伐。 他们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快?? 堕神的心里渐渐地形成一个想法。 仿佛是为了印证祂的猜测似的,帕斯塔莱红色的双眸暗沉沉的,没有生气。 他平静得骇人:“她在这里被抓住的话,那就没办法离开了吧。” 堕神失声。 祂知道这个少年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那个少女。 可是祂不知道,她对帕斯塔莱居然这样重要。被她恨上这件事,能把他直接逼疯。 “我释放了一点魔力,凡是有魔力感知的人,都能感应到来源地。但是她不知道,”帕斯塔莱坐在地上,垂着眼睛,“因为她,没有魔力。” “等她被捉住,被折磨,陷入绝望的时候,我再去解救她,这样,就一定能够得到她的谅解了。” 帕斯塔莱似乎是在跟堕神解释,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着。 * “为什么你不能定位?” “为什么我要能够定位!?我只是一只小章鱼,你不觉得你要求我做的太多太过分了吗!!”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章鱼也有让我的小姐陷入生死之境这么大的能耐了。” “你、你……你们主仆两人的嘴怎么都是如出一辙的毒!”克莱因气得要哭了,“要我做事还拐着弯骂我没用,还有没有天理了!!” 白鸟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克莱因的哭号声被按下暂停键一样戛然而止。 过了半会,祂才不情不愿地说:“……虽然我真的没办法给她定位,但是我能察觉到,她还没有人鱼化呢。时间还是够的,来得及。” “你能确定吗?”哈蒙并不放心。 她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还得同时避开骑士兵团的人——是的,骑士兵团也通了宵。 天都亮了,暴露的风险更大了,而海洛茵还是一点下落都没有。 哈蒙甚至认真考虑起跟德莱特坦白从宽这件事了。毕竟他是她的哥哥,他总不会坐视不管。 但是她也很清楚,如果小姐真的在她的身边,是绝对不会允许她这样做的。 所以她才这样犹豫,这样踟蹰。 “当然能够确定了!”克莱因哼了两声,“我自己做的药剂,我还能不清楚吗?只有离开十二个小时以上才会出现乏力的情况,最后五个小时才会开始脱水,皮肤干燥,满了二十四小时才会真正开始人鱼化!如果对方提前开始人鱼化,除非她已经处在濒死的状态下,生命体征趋近于无——” 克莱因卡壳了似的,张着嘴,剩下的音节怎么也吐不出来。 哈蒙低头:“你怎么了?” 克莱因怔愣着,半晌发不出声音。 哈蒙的心脏没来由地开始狂跳起来。 不好的预感。 “……时、时间还没到,”克莱因整个人褪色一般,结结巴巴,木偶似的张着嘴呆滞,“但是我感觉到,海洛茵的人鱼化,已经提前开始了……” 哈蒙心跳停滞。 下一刻,她直接放弃潜行,在断壁残垣和残壑中狂奔起来。 白鸟从她的肩头飞起,一头闯进了旭日下被染成金橙色的云雾之中。 * 被勒住脖子,拖曳着,挣扎着,反胃着,意识逐渐失去着。 没有受伤,却始终被拘束,无法逃脱。手也被捆绑起来,没法去拿神之力。 连耳朵边骂骂咧咧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两个男人商量着,似乎认为她身上除了那卷轴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好东西,把她推到墙角,翻着她的口袋,把圆圆的珠子当做垃圾一样扔到一旁。神之力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满身的灰尘,灰扑扑地滚进了角落里。 什么也没找到。他们气恼地骂了一声,继续扯着绳子,试图把她拖到院子里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 阮笙清楚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她突然间奋力挣扎起来,趁两个人不备,逃脱了控制,往角落里奔去。 神之力在桌子下。 她俯下身,尽可能地把被捆住的手臂往里面伸去,这一刻她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潜力。 只差一点。 只差半点。 指尖摸到了!! 来不及欣喜,阮笙的脖子突然一紧,她呼吸的通道被骤然之间阻断,完全是意念才支撑着她没昏死过去。 被一个魔法砸中了后背。 她呕出一口血,鼻子也温热的,好像被泡在血中,更加妨碍她的呼吸发挥作用。 跟窒息相比,背上的伤口什么都不算了。 只差一点啊。 明明,都已经摸到了。 眼眶里有液体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迹,阮笙无声又不甘地哭着,她头一次这样绝望。 被德莱特追踪,被罗兰拿着刀威胁,掉进克莱因的领域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绝望过。 阮笙没想到,自己竟然最终不是死在攻略对象的手里,而是因为撞破了药剂师协会买卖人体的秘密而死在人贩子手中。 救救她。 来个人救救她,不论是谁都好。 ……如果无法解救,杀了她也可以。她不想在这种没有尽头的噩梦中苦苦煎熬了,她很恐惧,很累,很疲倦,她想休息,想好好的没有忧虑地睡上一觉,想被人温暖地拥抱。 没有人回应。 迎接她的,是逐渐人鱼化的耳朵,手臂皮肤上长出来的鳞片和越来越沉重、失去知觉的双腿。 没有水,她越来越无法呼吸。少得可怜的氧气不足以支撑她的意识和苦苦的哀求。 “这他妈的是什么啊!!你来看看——” “……好像是鳞片。你看她的腿!我的天啊,我们不会是捡了一条人鱼回来吧!”尖细的声音不敢置信,甚至学会了搭档的口头禅,“这、这他妈简直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鱼!比起来,我以前在东方商船上见到的那些塞壬都不堪入目!我们这下赚大了!!” 两人兴奋地蹲下身,小心地碰着少女犹如九万里海底珍贵宝石一般的鳞片,每一片都闪耀着浅金色的光辉,不同的光线和角度下,还会看到金粉色和金蓝色的剔透光泽。 “买卖人鱼,好像被明令禁止的吧?而且,我们也没有认识的下家……”一人有些犹豫。 “人鱼确实没有孩童那么好出手,而且最近查的严,”细嗓音想了想,立刻高兴道,“我有办法了!” 他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对准地面苍白昏迷的少女绮丽又令人着迷的鱼尾: “把鳞片一片一片割下来卖,不就变得容易多了吗!而且还可以做成工艺品,拿去拍卖行拍卖,来源渠道也不容易被人怀疑!” 二人对视,都认同这个方法。 刀尖迫不及待地兴奋地扎下。 然而。 “嗤——” 一瞬间,尖锐的物品以极高的速度插进他们的眼中,两人痛苦地惊叫起来,小刀落在地上,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脸颊。 ——两片宛若刺刀的羽毛,深深地刺进了他们的两颗眼球中。 什么也看不见。 青年附身抱起少女,悲伤地把下颌贴在她的额头上,巨大的白色翅膀把她包裹得一丝不露。 塞缪尔的心脏突然变得抽痛起来。祂不清楚疼痛的来源,祂只是这样抱紧她,感受到了她尚存的微弱气息,眼泪就忍不住滚落下来。 一颗,又一颗,落在她仰起的脸颊上。 祂无法分辨这样的情绪,悲伤、欣喜和害怕已经盖过了愤怒。 她还活着。 塞缪尔这一刻只是想着,她还活着。 这就行了。 第57章 糖 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克莱因尖叫着:“冕下——您居然, 居然!!!” 哈蒙飞身上前扒拉开克莱因,“小姐,小姐!她怎么样了?小姐,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青年一言不发。 克莱因爬上祂的羽翼, 痛心疾首:“冕下, 您要是想化人, 可以找我要糖果呀!您的阈值还没有恢复到正常水平, 强行化人会拖慢您重返众神山的进度……” “闭嘴,你这海鲜。” 哈蒙一阵风似的追上前行的人的步伐,抬手把克莱因揪了下来, 恶狠狠地,“要是吵到了小姐的耳朵, 今天的午饭就是你了!!” “噫!!!” 克莱因被吓到,缩了缩脑袋,心情也很难过地不再多话。 塞缪尔走得很快。 是那种明明这一刻还在眼前,哈蒙眨了一下眼睛,祂就突然拉开了几米远的距离的快。 即使她身体素质很强,也得一刻不放松才能够气喘吁吁地勉强跟上。 “你是那只白鸟?” 哈蒙喘着气皱起眉头, “你能化人, 为什么现在才出来?听那只章鱼叫你冕下,你应该不弱吧?小姐都这个样子了,你才舍得出现,你对得起小姐对你的偏爱吗?” “冕下是因为陨落,力量被剥夺……唔唔唔!”克莱因话说了一半就被捂住了嘴一般无法开口。 哈蒙看青年没开口,还是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后脑壳,磨了磨牙齿:“你是装聋作哑到底了?我也听到了,这只海鲜说, 你吃下糖果就可以化人,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拖延到现在?你是迫不得已,还是故意而为?!” 塞缪尔停住了步伐。 很突然的。 哈蒙直接撞车,在地上摔了一跤。 她抬起头,眼中刚刚升腾起的熊熊怒火被面前的景象浇灭。 青年垂下头,看着怀中的少女,她嘴唇干裂,脸色惨白,宁静得没有一丝生息。 青年白色的睫毛像是覆盖了薄雪,金色的瞳孔却又那样哀败与心碎。 天边的朝阳越升越高,灿烂而辉煌的金橙色阳光洒满了云间和大地,建筑物的阴影迅速退散着,阳光一点点地入侵所有的黑暗和残缺之地。 哈蒙不由自己地张大了嘴,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她想起来自己以前在帝都辗转打工的时候,曾经见过的一副拍卖行里的画。 云间的神明面色悲戚,仰着脸,面向光芒的来源,祂没有流泪,神情却让人共情到一种无法言语的悲伤。祂怀里抱着一个背影,白色的羽翼交叉在身前,严严实实地护住那背影,宛若护住稀世珍宝。 神明怎么会露出那种神情呢? 哈蒙当时不以为意,嗤之以鼻。 然而今天,她忽然明白了。 ——假如这只白鸟真的是神明的话。 拍卖行的那幅画被神殿拍下,装裱在祷告厅内,供信徒瞻仰。 然而画终究只是画。 哈蒙见到那幅画时,所有的情感只有震撼、赞叹。 今天的她,面对这个场面,却想要落下泪来。 “我一直在想,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塞缪尔轻轻开口,“我把她的意愿,当成是我的意愿来执行。至今为止,一直是这样。” 哈蒙捂住耳朵。 祂的声音让她痛苦,好像是从另一个维度传来。尽管捂住耳朵,却自然能够听清祂的每一个咬字。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那是不对的。” 青年抱着蜷缩的身形,张开了宽大的羽翼,轻轻卷起,克莱因和哈蒙都惊呼着飞上了半空。 祂拥着阮笙,紧紧地拥着,前往德蒙特公爵府。 祂把下颌搁在少女的头顶,下意识地数着她的心跳声,仿佛那就能够让祂安心一般。 “往后,我将按照我的意愿来执行。因为她的意愿是我,而我的意愿,则全都是她。” * 阮笙回家之后就发起了高烧,哈蒙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放满了温水的浴缸里,每过十分钟就忍不住去看看她醒没醒。 克莱因的容器被放在盥洗室门口,盖子被盖上,不被允许出来挪动。 两个小时后,塞缪尔起身,推开盥洗室的门。 “冕下!冕下!!”克莱因用触手拍打着容器内壁,惊异道,“您要去干什么?” 塞缪尔没有回答,祂合上了门。 落了锁。 哈蒙腾地站起来,飞过去,拧着门把:“把门开开!你不许碰小姐!!” 一道隔音的屏障设下。 那边,宽大的浴缸里,少女浸在水中,头发飘散着,湿淋淋的贴在皮肤上,浮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鱼尾漂亮得令人忍不住去采撷,瓷白的皮肤在暖色的灯光下泛着浅浅的粉。 青年在她的身边俯下身,把手伸进水中,抓住她的右手。 祂把手捞出来,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水珠顺着手臂淋下来,浸湿了祂的衣衫和白发,祂缓缓地移动她的右手,最后贴在唇上。 冰凉的温度。从温水中一捞出来,温度骤降。 祂把唇贴在她的手背、指尖、掌心、手腕,试图感受她的温度。 场景变得很熟悉。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经历过一般。 少女突然被水呛到了似的咳嗽起来,脸上快速浮现红晕,胸口起伏着,表情喘不上气一样痛苦。 塞缪尔附身抱住她,长袍和长发一半都浸入了水中也毫不在意。 阮笙咳嗽着咳嗽着,眼泪流了出来。她无意识地抓紧塞缪尔的衣服,死死地攥着,咳得撕心裂肺,到最后宣泄似的哭了出来。 她迷迷糊糊地一边哭,一边说着“滚开”“离我远点”“救救我”“我恨你们”这种话,一边浑身蜷缩且害怕地颤动着。 “……塞缪尔。”她感觉到了拥抱着的人的温度,梦呓般地开口。 塞缪尔声音很沉很沉:“我在。” “塞缪尔。” “我在。” “塞缪尔。” “我在。” …… 不知疲倦地重复着。 直到她忽冷忽烫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陷入了睡眠之中。 塞缪尔用指腹轻轻抹掉她脸颊上的泪痕,整理她的头发。 少女睡得很沉,好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似的。 塞缪尔不想打扰她,祂把少女轻轻放下。 这时,一道光屏闪现。 【主线任务:浮月森林事件探索率100% 已获得奖励:神明的记忆碎片*1】 金色的拼图碎片浮现在半空中,旋转几圈后印入塞缪尔的额头。 祂被一瞬间拽入另一个虚空之中。 * 帕斯塔莱走在漫长的回廊里。 “为什么没有声音?” 堕神不回答。 “我没有听见她的呼救声。她逃脱了吗?” 堕神装死。 “其他人的声音也没听到。” 堕神眼观鼻鼻观心。 祂暗暗想,你自己做了些什么,自己心里他妈的没点数吗? 帕斯塔莱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走到后面已经几乎挪不动腿了。 清晨,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掉落在地上的带血的小刀,被火烧毁得惨不忍睹的现场。 帕斯塔莱走过去,蹲下来,抽出小刀。 不是她的那把。 院子里尸体很多,看来不仅人贩子被烧死了,协会那边过来接头的也大概率无人生还。 他跪在地上,用手翻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试图从中分辨出一些能够证明不是她的痕迹。 他失败了。 尸体完全焦黑,什么也看不出来。 有人把这里的所有活口全灭了。 帕斯塔莱不相信,他拿着小刀,试图挖出尸体的眼球查证不是她,被实在看不下去的堕神制止了。 “你清醒一点,看到那边的破碎的斗篷和裙摆了吗?” 堕神冷冷地嘲笑,“别忽视不想看到的东西和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啊,帕斯塔莱,衣服都烧成那个样子了,你认为她有可能生还吗?连惨叫声都没有,说明在烧死之前就已经被灭口了。” 闭嘴。 帕斯塔莱很想这么说。 可是他嗓子干哑疼痛,气管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神魂被抽走了一样跪坐在地上,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 眼瞳失去了光泽。 如果当时能够早一点,早一点出来,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为什么要多贪恋那一时半刻呢,明明可以及时出来解救她于危难之中,为什么想着要让她多挣扎,多痛苦一会儿呢? 帕斯塔莱干呕起来。他十指扣进泥土里,被瓦砾磨出了血,他呕吐着,眼泪一起从脸上奔波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进土里。 “呕呕呕呕呕呕——” 他被自己卑劣的行为和想法后知后觉地恶心到了。 浑身冰凉地颤抖起来,他把脸埋进泥土里,试图用窒息的方式杀死自己。 堕神连忙强制把他拉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呢?祂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魔王血脉继承者,好不容易觉醒了一个守护魔神,好不容易对方的白月光死了,继承王座的道路上终于没有了阻碍,他却要寻死!? 这不是坑神吗!! “你冷静一点。”堕神把他费力地把他从土里扒拉出来,看着他狼狈又不堪的面容,语重心长,“她死了,但是杀她的人却还活着啊!你难道不想快点变强,然后去为她复仇吗?” 少年空洞的眼神没有一丝神采。 很长时间过后,堕神才听到他开口。 “不想。” 祂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道:“什、什么!?” “我最讨厌的,就是复仇这种事情了。”帕斯塔莱像一株枯萎的草,憔悴又东倒西歪,“杀死杀了她的人,并不能让她活过来,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又有什么用呢?复仇这种方式,只是在折磨失去她以后的我自己而已。” “……” 真是一个自私到堕神都失去谴责的语言的地步的人了。 怎么会有这种渣滓? 他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想要留住一个人,从头到尾考虑的,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甚至不愿意为他爱的人复仇。 他真的把她当做一个人看待吗? 还是仅仅当做一个信仰,一座雕塑,一个指向标,一面三角旗帜? 堕神都快恶心吐了。 祂忍着恶心,言不由衷地劝慰他:“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在遇到她之前,你一个人也可以生活的很好啊!失去了她,并不代表你就失去了全部的生存的意义。你并不是离开她就活不下去的。” “我确实不是离开她就活不下去,”帕斯塔莱垂下头,黯然地流着眼泪,“但是离开她,我就是一只无头苍蝇,一具行尸走肉,一条没有主人,人人都可以喊打的狗罢了。” 别,可别侮辱狗,狗还知道护主呢。 堕神绞尽脑汁,一边忍住唾骂,一边灵光一现。 “其实……复活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祂知道自己在撒谎,一个弥天大谎。 “魔域的王可以得到专属于他的继承恩典,恩典上记录着有史以来三百多位魔王所有的游历和故事。传说,恩典上记载着失传了几百年的复活魔咒。只要有这个魔咒,就可以复活任何你想要复活的人——” “真的吗……?” 声音都在战栗,在颤抖。 他不敢置信,不可思议,眼睛里燃烧起了祂从未见过的亮光。 “……当然是真的。”就怪了。 “所以,现在,你还不想继承王座吗?”堕神轻声道。 帕斯塔莱已经完全变了。祂感受得到,从巨大的绝望和痛苦之中抽离出来,是完全能够让一个人洗经伐髓,改头换面的。他的眼神里不再是懦弱和胆怯,脊背不再躬着,看人也再不躲闪,塌下去的肩膀重新立起来,精神世界里是无穷无尽的欲望和不顾一切的决意。 “……半年之内。” 帕斯塔莱眼睛闪闪发亮,病态的,狂热的,好像迸发出了能灼伤人的光芒。 “半年之内,我会肃清敌人,登上王座。 然后,复活她。” * 塞缪尔发现自己戴着面具。 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穿着很长的白袍,戴着兜帽,上半张脸覆盖着一张白色面具。 桌子上摆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新鲜得仿佛刚刚才摘下来一般。 塞缪尔伸手去拿这支玫瑰。 才碰到的一瞬间,祂就感应到,这支玫瑰被施加了魔法,可以维持九十九天不败。 祂拿上这支玫瑰,朝着门外走去。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祂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去。 祂离开了众神山,穿过裂谷深渊,来到人间界。 这个夜晚的人间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祂穿梭过人群,握着胸前的玫瑰花,它从神域来到人间,半丝灰尘都未沾染,半片枝叶都未凋零。 玫瑰花竖在祂的左胸胸前,像是红色的心脏一般,在随着祂的步伐跳动着,明艳地绽放。 广场上人山人海,拥挤的人潮汹涌,吵吵嚷嚷地声音不断,各种食物诱人的香气传来,情侣们暧昧的情话,交缠的双手,这些,塞缪尔通通都看不见,听不到。 祂自动屏蔽了五感,直到她的出现。 那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兜帽也一样被拉上,随着她的走动,海藻一般瑰丽的玫瑰色长发在斗篷和裙摆中若隐若现。 她不疾不徐地来到了祂的面前。 她戴着一样的白色面具,清透的湖绿色眼瞳注视着祂,浅粉色的唇角微微弯起,似乎是在按捺着愉悦和激动的心情。 她有很多话想说。 少女的眼睛告诉塞缪尔。 暗潮涌动,她跟祂面对面站了十多分钟,她最后只低头,清浅地一笑。 “晚上好,塞缪尔。” 她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三年一度的烟花大会又到了,你按时赴约了。” “晚上好,” 塞缪尔垂眸看着她的玫瑰色睫毛,递出穿越了神域和人间界的那朵独一无二的玫瑰花, “嗯,我来赴约了。” 第58章 糖 “我将永远忠诚于你。”…… 烟花大会准时开始。 塞缪尔牵着少女的手, 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肩走着,都默契地没有去看对方。 塞缪尔低头。 少女勾着祂手指的右手指尖青白, 手指纤细, 指甲涂成玫瑰色, 点缀着零零散散的金粉, 像是星星一般。 察觉到祂的视线, 她发间的耳垂染上浅粉。 “……海洛茵。” 塞缪尔试探地开口。 “嗯?” 少女回过头来。 是她了。 塞缪尔低头注视着她的瞳孔,有一朵烟花在那里绽放。 她很快笑起来:“今天我们可以在一起待三个小时。” 三年见一次面。 一次三个小时。 塞缪尔神色微动,祂抬手, 触上对方白色面具的边缘。 普通的硬质纸质感。 “你想要摘面具吗?”少女惊诧了一瞬间,很快又道, “我倒是没问题啦,不过不是你先提出来要戴面具的吗?因为你戴了,我才也戴上的。你想要摘下来看看吗?” 塞缪尔手上的动作一顿。 “不愿意吗?”她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就知道。我说过我没问题的,毕竟我成为新神也有半载了——” 她的视线突然间被五颜六色的东西吸引, 快乐地拉着祂小跑起来:“塞缪尔, 你吃过这个糖吗?卢修斯之前去我那里拿档案记录的时候给我带了一支这个,很好吃的!!” 塞缪尔从人间界苏醒的那一刻开始,祂的印象里似乎就从未交过少女如此快乐的表情。 她笑起来的时候,即使戴着面具,也会让目睹这个微笑的人人魂颠倒,头晕目眩。 忍不住后退,忍不住自惭,忍不住失魂落魄。 因为被心跳加速而后退, 因为内心的自卑而惭愧,因为玫瑰不能被采撷而失魂落魄。 “我请你吃,你想要什么味的?”少女回过头问祂。 塞缪尔想起那个烟花绽放的夜晚,她指尖粉色的蜜糖和黏到羽毛上时空气中甜蜜的香气。 “粉色,”塞缪尔说,“草莓味。” “我也选的粉色,你选一个别的味道可以吗?”她有点纠结,“这样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吃两种不同的味道了。” 塞缪尔没有想吃的口味。 祂只是想尝尝她喜欢的东西而已。 “除了草莓,你还有喜欢的吗?”塞缪尔开口。 “金色的蜂蜜我也很喜欢。”她想了想。 “那就金色。” 糖霜和巧克力碎屑洒在软蓬蓬的云朵上,看起来乖巧诱人。塞缪尔伸手,对方却拿着蜂蜜味的糖躲开,换手把粉色的递到祂手里。 “尝一尝不一样的吧?”她笑吟吟的,眼睛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波光荡漾。 塞缪尔于是尝了一口粉色。 剥离暴食之后,祂的味觉也跟着消失了。甜蜜的糖融化在他的舌尖,半分波澜都没有掀起。 食之无味。 祂却还是很认真、很认真地一口一口吃下去。 “这么好吃吗?”少女有一点好奇,有一点心动,“这么专注,很少见过你这样。” “要尝吗?”塞缪尔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直接把手伸了过去。 “可以吗?” 她客套地问了一下,一边问一边咬下一口,软绵绵的糖糊了大半在唇角。 “有点果香,没有蜂蜜的甜。”她竟然很认真地在评价,“综合一下我感觉会更好,我喜欢甜食。” “嗯。” 塞缪尔抬手,用指腹抹去她唇角的糖,微凉柔软的触感伴着草莓蜂蜜的馨香在空气里炸开。 少女愣在原地。 “你说得很对。” 塞缪尔收回手,尝了尝祂指尖的蜜糖,虽然什么味道都没有,却还是装作认真地思考了半会,“混合之后,味道确实更好了。” 她的脸眨眼之间红了一片,笨拙地把手从祂的掌心抽出来,念念叨叨“垃圾桶呢”“广场上不多准备几个垃圾桶吗我要扔竹签”,一边走远了。 塞缪尔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碎片带来的记忆一点一点在祂的脑海里凝固成型。就像是有人为祂娓娓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一般。 祂看着慌里慌张的少女,感觉心脏被一点一点地戳动着,无法言喻的情感慢慢地涌出。 是什么情感呢? 塞缪尔想,首先排除爱意,因为那已经被祂剥离了。 祂就这样一边思考着,一边朝着她走去。 祂回想着她冷漠疏离的样子,再对比眼前的她柔软没有防备的笑颜,那股情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浓重。 “我们去坐一会儿吧。”祂开口。 少女踩着高高的鞋跟,有一点腼腆地点点头,同意了祂的建议。 他们在长椅上坐下。 塞缪尔抬头看着夜空,那里有一朵小小的,金色的烟花炸开。 “下一次,摘下面具吧。” “只有我一个人摘吗?我不乐意,你都没摘,我也不会摘的。”她不高兴地反驳。 “我也摘。” 塞缪尔声音很轻,“海洛茵,我想看看你的脸。我希望我们之间,并不隔着冰冷坚硬的面具,就可以接触对方。” 她为了三年一次的见面,穿上自己最华丽漂亮的裙子,磕磕绊绊地踩着高跟,放下平时都束起来的头发,抛下满身的职务和工作。 却因为无法直视,只能隔着一层面具窥探祂的心意。 “不要剥离傲慢,就当是为了我。” 海洛茵曾经这样对祂说过,“我讨厌别人为了我放弃一些什么,那样会让我产生愧疚和自责的情感。我还在实习期,一旦负面情感波动过大,会产生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你知道觊觎我位置的人有多少,对吧?” 她才刚刚上任,她需要让手底下的人信服。 塞缪尔就是听信了她的话。 就是听信了她的话,才会再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她。 祂垂着头,默默地回想着着碎片给祂带来的记忆。少女放弃了本名,放弃了人类的身份,放弃了过去,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她做事永远小心谨慎,永远以祂的意愿为先,永远理智地看待所有的事,永远兢兢业业,希望能够帮助祂重新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塞缪尔心底的苦涩翻涌着。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有点疑惑,“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会永远盲从与我,对吗?” 塞缪尔嗓音有些艰涩地开口,“你是自愿隶属于我,自愿依附与我,是这样吗?” 海洛茵有些慌张,她绕到祂的面前,蹲下来,托起祂的右手,清透的眼睛认真而坚定地看着祂:“当然了,我的冕下。尽管我的生命不是由您赋予,但是我自愿臣服于您,自愿为您献上我的心脏。” “您是世界的意志,您的意志,就代表了我的意志。” 海洛茵说着,低头亲了亲祂的手心。 塞缪尔问:“这代表什么?” “我想念你。”她回答,“在我无数次的消亡和重新诞生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即使我忘记了你,我也会想念你,因为那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 她再次亲吻祂的手背。 痒痒的,像是被一条鱼吻过。 “这个呢?” “我会忠诚于你。”她说,“即使诸神都背叛了你,我也绝不会背叛。” 最后,塞缪尔看到玫瑰色头发的少女微微起身,吻上他的下唇,轻轻一点,犹如叶尖滴下的露珠。 柔软,冰凉,带着她身上独特的馨香。 这次,还没等祂问,少女就率先开口了。 “这个代表……” 她湖绿色的眼睛在夜色下熠熠生辉,比天边的星星更加耀眼。 “我爱你。” 海洛茵开口:“我以我的神之名塔纳托斯的名义,以海洛茵的名义,以被我抛弃及忘却的本名的名义,向你宣誓。” “我将永远忠诚与盲从于你。” 塞缪尔看到她身后炸开的烟火,看到她摘下面具后精致绮丽的面容,看到她胸前佩戴的荆棘鸟徽章,创世神的标志性徽章上被她亲手雕刻下了祂的姓名。 “砰——” 更大的烟火直冲云霄,炸开的花朵照亮了祂脸上的阴影,祂金色的瞳孔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最后一眼。 塞缪尔想,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祂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仿佛要把她刻进瞳孔里一般。 祂再次开口:“塔纳托斯。” 十二点一过,祂要变回创世神了。 祂要离开这个美丽的梦境,被迫着离开她的身边,被迫失去变成一只白鸟停留在她的肩膀上的资格,被迫回到曾经长住千年的众神山。 那里的雪山之巅冰雪终年不化,而且没有她。 但是祂很清楚,海洛茵的试炼,无法再继续拖延了。 “在,我的冕下。” 少女立刻应道。 “我以世界意志的身份命令你,”塞缪尔注视着她,“不许忘记我。不管你换多少个姓名,多少个身份,不管过去几十几百年,都绝对不许忘记我。” “你每一次诞生,我都会去找你,你也会顺着灵魂的羁绊找到我。这是世界意志只为你设下的规定。” 神明的记忆碎片慢慢消融着,面前的景象如同溶解在水中的水粉一般晕染沉淀,逐渐缥缈起来。 塞缪尔的心脏一瞬间被狠狠地攥紧,这种冲动让祂几乎想要撕碎自己一手创下的法则,想抓紧她的手,想停留在记忆中,想拥她入怀。 梦醒之后,祂将会回忆起来与她之间的过去。 而她,将什么也不会记得。 这一刻,塞缪尔突然知道了,剥离了爱意之后残留在祂的心底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是百分之百的占有欲。 * 塞缪尔回到现实中来。 梦里的她笑容绚烂,浴缸里的她脸色苍白。 她没有被吵醒,睡得很平静。 她总是让祂别插手她的事情,祂也总是每次都顺从她的意愿,从不干涉她的试炼。 但是,这一次,是最后一次试炼了。 塞缪尔这么想着,从水中捧起她的右手,再一次地,在她湿漉漉的手心落下深深一吻。 海洛茵,我会想念你,比你在人间界等待三年一次的烟花大会的每一天想念,更想念。 祂在她纤细,青色血管藏伏的手背上印上虔诚的一吻。 海洛茵,我会忠诚于你。如果说你之于的忠诚,是塔纳托斯之于创世神,那么我对你的忠诚,是塞缪尔对海洛茵。 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思想,永远只会朝向你一人。 塞缪尔只做到这一步。 祂没有像她一样亲吻她的下唇,祂只是又多看了她几眼,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好像要把她的温度记下来一般。 下一次,我想在神殿上亲吻你。 门被“吱”的一声突然推开,哈蒙从凳子上腾地站起来,冲进盥洗室,看到阮笙没事了才松下一口气。 “冕下!冕下!!” 克莱因用触手拍打着容器内壁,试图引起塞缪尔的注意,“您要去哪里?把我也带走吧,我想跟随您!” “我要回众神山。” 塞缪尔的声音回到了没有任何起伏的状态,祂疏离的脸庞如同冰铸成一般,“你的药效没有解除,必须待在她的身边,还要负责保护她。” “呜呜呜呜!!!” 克莱因流泪章鱼头,“保护她也没问题的啦,但是冕下,您都回忆起来了吗?我很担心您……我这里还有几箱糖果,要不然您都带上?” “不需要,我会去取回七宗罪。” 青年朝着窗口走去,脊背上渐渐幻化出白色的羽翼,洁白的羽毛散落在地板上,“记忆没有全部找回来,但是也足够我使用了。” “克莱因,你要保护好她。”塞缪尔扇动羽翼,白发被日光耀出斑斓的光圈,绚丽夺目,祂重回的熟悉的气质使克莱因几乎落泪,“这种情况,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我、我清楚了!!不过,冕下您为什么……” 塞缪尔从发尾开始,身形变成碎光,融入了从窗棂射进来的晨光之中,缓缓消散。 “克莱因,” 祂的声音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纪传来, “我找到她了。” … 十分钟之后,哈蒙抱着换了一身新衣服的阮笙出来,放在床上,按好被角,松下一口气。 “终于退烧了,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人鱼的体征也消失了。”她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汗,一回头,容器里的小章鱼还在呆滞地张大嘴,一串一串泡泡不停地从祂皮筋一样圆圆的嘴里被吐出来。 “啵啵啵” 哈蒙蹲下身,敲了敲容器。 “啵啵啵啵啵” 哈蒙皱起眉头,用力敲了敲容器。 “啵啵啵啵啵啵啵” 哈蒙把挡板拿起来,伸手拎起克莱因的一条触手,祂浑身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滴。 “脑子被泡坏了吗?” 哈蒙不确定地甩了甩祂,想确认一下小章鱼是不是真的傻了。 “……你、你干什么啊!!” 克莱因这才回过神,惊叫起来。很快横瞳变成了圈圈眼,祂呕了一地板的水,痛苦地喊,“救命,放我下来!!你们主仆怎么都一样爱提着人家的触手甩人家,头会很晕的好吧!!” “那只鸟呢?”哈蒙把克莱因丢回水中,言简意赅地问。 “冕下祂……什么、什么鸟啊!你的语气给我放尊重一点,海洛茵直呼其名也就算了,你区区一个人类是哪里来的胆量——” 克莱因在对方即将伸入水中的魔爪之下很快屈服,“冕下,冕下祂有事情回去了。不过很快就能回来!” “什么事,比我家小姐更加重要吗?”哈蒙拧起眉头。 “就是你们家小姐的事情啦!!”克莱因叫道,“气死我了,要不是为了你家小姐这件事情,冕下才不会……我、我是说海洛茵她人值得冕下为她重回众神山取回七宗罪,你你你别过来啊!!” 克莱因还是被揪起来,“啪叽”一声掉到地板上。 “水里面说话有气泡音,就这么说吧。” 哈蒙冷着眼,在祂的面前蹲下来,问,“你说祂回众神山了,即便我没怎么读过书,也知道那是神明的诞生地。第一,祂是哪个神明?第二,祂和小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第三,祂要多长时间才能办完这件事?” 克莱因被问晕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非要知道的话,不如等海洛茵醒来亲自问问她。” 祂很为难,低头对触手,“在下也只是个小小神明,没有权限作答。” “五大神明之一的海洋领主,也算是小小神明吗?”哈蒙挑眉。 “噫噫噫!!!” 克莱因被吓得弹了起来,惊恐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根据你这些天的言行,你应该问我,我怎么才能不知道。” 克莱因落泪:“……果然是主仆!!” 哈蒙当然最终没有问出来。 海洋领主确实不是“小小神明”,但是没有权限告知这件事却是真的。 她沉着脸站起来,离开了屋子,脚步声走远之后,克莱因才松了一口气,用魔法烘干了身体,爬上了阮笙的床。 床软绵绵的,暖烘烘的,香香的。 克莱因第一次爬上她的床没有被凶凶地赶下来。祂陷在她的枕头上,用触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哎——” 小章鱼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耷拉着脑袋看着安睡的少女,努力把她和记忆中那个模糊的黑色身影联系起来。 想不到啊想不到,海洛茵居然是塔纳托斯。 震撼克莱因八百年! 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克莱因发现她确实跟那个整天一身黑的死神背影和身形很像。一样纤细,一样单薄,一样高挑。 ……救命!!等她重回神位之后,不会公报私仇吧!! 克莱因肠子都悔青了,祂呜呜地用触手戳她的额头和脸颊,心里想着趁现在多戳一会儿,不然以后就没得戳了。 水镜的另一边,克莱因呜咽着躺在满是书籍的地板上,生无可恋地用触手可怜地裹住自己。 一本厚厚的书掉了下来,砸中了祂的额头。 祂“嗷”地大叫一声,痛哭起来:“怎么书也来欺负我——” 吸盘吸着的书页让祂的眼睛登时瞪圆发亮,克莱因罕见地用手撩开了自己厚重的刘海,露出了漂亮的青色眼瞳。 书页最上方,赫然写着“入梦药剂的配方与制作流程”几个大字。 克莱因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边的小章鱼,拿到了滴入水镜的入梦药剂之后,抹在触手上,轻轻碰了碰少女的额头。 一股吸力猛然放大,把祂整只章鱼的意识拽了进去,拖入了她的梦境之中。 * 海浪滚滚。 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阮笙睁眼,发现自己在波浪起伏的海水之中。天幕泼了墨汁一般黑沉,乌云密布,弦月很快被移动的黑云覆盖,漫天的大雨倾盆洒下,以摧枯拉朽之势压迫着境界线。 阮笙有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鱼尾。 她像是真的在做梦一样,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和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有鱼尾的原因。 她摆动着尾巴,尝试在冰冷的海水里游动着。 好像比走路要快很多。 ……咦,她为什么会知道,她以前走过路吗? 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还是很疼的,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只有北边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任何生物都是有趋光性的,人鱼也不例外。 阮笙高兴地用鱼尾拍了拍波浪,朝着亮光飞快地游去,绚烂斑斓的鱼尾在海水中起起落落,在偶尔落下的闪电中好像宝石一样剔透晶莹,令人心醉神迷。 终于接近了。 阮笙停下游动的动作,浮在水中。 她抬起头。 ——这是一艘巨大的游轮,一共有六层。游轮上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动人的音乐声穿透黑暗,传入阮笙的耳中。 第59章 sugar 血缘鉴定书 阮笙跟着游轮游了很久, 偶尔游轮上会有一些被扔下的东西。 比方说茶杯盖,被拒绝的鲜花,还有差一点砸中她的空酒瓶。 她跟着游轮从下着暴雨的夜晚到雾霭朦胧的清晨, 用鲜花给自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 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 游轮上的旅客们纷纷从船厢里走出来, 看朝阳和海景。 阮笙一缩脑袋, 潜入了海底。 她摇着尾巴, 一路跟随着巨大的游轮,偶尔好奇地探探头,看甲板上喂海鸟的情侣和笑容灿烂的孩童们。 有小孩子眼睛尖, 注意到了她,兴奋地用手指着, 招呼父母:“看啊!有花环浮在水面上跟着我们欸!!” 阮笙立刻缩回海平面之下。 没人相信小孩子的话。 这回她小心谨慎了许多,贴着游轮前进,这个位置是死角,好处是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坏处是容易被卷入游轮的涡轮之中。 中午的时候,甲板上开起了露天烧烤派对。有乐队在欢呼声中演出, 炭烤肉香和馥郁的酒水香气混合, 在炙热的阳光下升温发酵,让阮笙的脑袋晕乎乎的,肚子咕咕的。 狂欢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才彻底停歇。 阮笙在海面上捡到了很多东西。 连塑封都没拆的高档水果,一枚漂亮的深粉色钻戒,还有崭新的红酒。 她吃掉了水果,把钻戒戴在手指上,然后去琢磨怎么开这瓶红酒。 被扔下来的空酒瓶和半空酒瓶有很多,完全没拆封的这是第一次。 她用人鱼尖锐的指甲去戳, 没效果。 她想了想,把钻戒取下来去撬木塞,依旧没撬开。 阮笙忧愁地把钻戒戴回去。 她好像有点知道这瓶酒为什么会被扔下来了。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夕阳开始落山。 残阳似血。 阮笙这一刻对这个词汇有了更加深刻的感受。 因为在海上,海天交界的地方都被抹成了一片猩红,看上去无比壮观美丽。 夕阳把这个原本并不交融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整体,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红色熔炉。 阮笙呆呆地看着,不觉睁大了眼睛。 水滴从她的脸颊上,睫毛上落下,她湿漉漉的脸好像也被抹了腮红一样明艳动人。 空无一人的甲板上,一个身影从船舱里走出。 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白发青年,祂穿着白色西服,有一双美丽得无与伦比的鎏金瞳孔,走动的时候,眼睛里好像有星光在浮动。 阮笙忍不住朝祂接近。 甲板上四下无人,只有青年一人靠着挡板。风把祂的头发吹起,祂伸手把一边的头发勾到耳后。 ……救命,这个人好好看。 阮笙直勾勾地盯着祂的侧脸,鱼尾摆来摆去,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看了很久,因为觉得很熟悉,所以在脑海里拼命翻找着这张脸孔的信息。 当然没有结果。 青年在甲板上吹了多久的风,她就在游轮边扒了多久的梯子。 暮色四合。 月亮从云翳后悄悄露出了脸,海风变得有几分凉意。温温柔柔的月光轻纱似的撒在了波涛之上。 青年准备离开。 阮笙惊诧地回过神,心急地扒着梯子想追上,却想起来自己没有双腿,上不了梯子。 她滑进海里,翻了一个跟头,冲散了成群结队的沙丁鱼,一摆尾巴,飞快地又游出水面,抓紧了梯子一边的扶手。 一抬头,原本应该离开的青年正俯身面对着她,金瞳跟着海波一起荡漾。 阮笙感觉脸烫烫的,她把眼睛转过去,若无其事地用手整理了一下乱乱的头发,趁机用手背给脸颊降温。 欢快地拍打着海水的尾巴还是暴露了她。 青年支着下颌,歪着头,专注而又认真地看着她,阮笙被盯得不好意思了,扭过头狠狠地瞪了祂一眼。 祂居然笑了起来。 很快很快,很微弱的弧度,让阮笙几乎以为那个笑容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只这样一笑,万般温柔缱绻地涌上她的心头。 她发怔地看着祂,青年对她伸出了修长漂亮的手。 阮笙犹豫着把自己的手放在祂的手心,攀着扶梯,鱼尾在这一刻变成了人类的双腿,她没有任何不适,仿佛本就应该这样一般,踩着扶梯,走到跟他几乎平齐的高度。 那张脸放大了看,更让她心醉神迷。 假如至高神拥有一张脸的话,那应该就是这样了。阮笙没见过众神山的日出,也没见过众神山巅万年不化的冰雪,但是这一刻,她莫名想用这些词汇来为祂的面容作衬。 她腼腆地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水把祂的衣袖晕湿了一小片。 她连忙想抽手,没抽动。青年毫不介意地伸手,把她额前凌乱的头发整理好,用指腹抹她睫毛上和嘴唇上的水渍。 被祂手指摸过的地方,滚烫一片。 救、救命…… 要晕了。 她感觉很不舒服,心跳加速。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在快喘不上来气的时候,祂为她戴上了半片薄薄的面具。阮笙认出来,这是狂欢会的时候主持人给每个人发的假面,说晚上的舞会情侣们可以参加。 青年自己也戴上了金色的面具。 祂俯身,伸手,揽过少女纤细的腰肢,把她抱了起来,轻轻放在了甲板上。 白色的外套被披在她的身上,她光着脚踩着木板,浑身都滴滴答答地淋着水,不一会儿站的地方就湿了一小片。 青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船舱里走。 阮笙湿哒哒地跟着祂,好奇又兴奋又紧张。 穿过长长的回廊,她来到祂的房间,换上祂准备的长裙,才发现一路走来的这十分钟里,她浑身上下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烘干了。 她被青年拉过坐在椅子上,对方在她的面前单膝蹲下,抬起她的一条腿,另一只手托着一只漂亮到会让每一个少女一见倾心的高跟鞋为她穿上。 跟她的尺码完全合适。 阮笙晃了晃腿,这双精致的鞋子竟然无比舒适,她甚至开始怀疑它是被施了什么魔法了。 青年捏住她的脚踝,轻轻一扯,阮笙低呼着从椅子上滑下来一截。祂抬高她的右腿,垂着白色的眼睫,在小腿内侧落下极尽虔诚的一吻。 阮笙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被祂牵着手走出房间,走进舞会现场,看见这里绚丽四射的灯光,堆成小塔的香槟,暧昧舒缓的音乐时才回过神来。 舞池里,情侣们踩着音乐的节点起舞,青年也对她伸出了手。 她眨了眨眼,把手放在祂的掌心,然后抓紧,对祂粲然一笑。 * 德莱特坐在书桌前,交叉着十指,抵着额头。 他的气色并不好。接连的通宵工作连轴转让他的眼下青黑,眼神中都透露着倦怠之意。 昨天傍晚的大火之后,他处理完事情,才到家没多久,接到了来自黑暗神神殿送来的一份文件。 文件是血缘鉴定书。 是瓦丽塔·加里给他的一份“礼物”。 几天之前,她也来找过他。 德莱特只记得,她是海洛茵的同学,和海洛茵的关系并不好。那天收到她的拜帖的第一时间,他想的是把它扔掉。 但是,他注意到,对方要拜访的人并不是海洛茵。 而是他。 这很稀奇。 她说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想要告诉他,请他务必留出十分钟的时间。 他那天定在中午见面。 花园里,拨开层层叠叠的枝灌,他看到他的妹妹,那个瘦弱苍白的少女,衣服都没换,披散着头发,穿着简单轻薄的睡裙,脸颊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金发的青年高了她足足一个头,俯身贴在她的耳侧,两人挨得极近,像是在亲昵地耳语。 少女没有表现出抗拒和畏惧,她只是面色如常地说着些什么,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垂眸思考。金发的青年倒是一直笑着,甚至用掌心轻抚她的头发和脸颊。 少女没有拒绝。 她没有拒绝。 德莱特不知道自己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涌动的到底是什么情感。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藤蔓上盛开的明艳花朵已经变成了土里一滩腐臭的泥。 “中午好,少公爵。” 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德莱特乍一回头,就看见对方摘下头顶的帽子,露出了金色的短发和一双碧蓝色的眼睛。 瓦丽塔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景象:“她一直都这样受欢迎的,您难道最近才知道的吗?” 德莱特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他早就知道了,从音乐剧那时开始。 “到底是什么事?”德莱特简短地开口,他微微蹙眉,不想在她的身上浪费时间。 “在说出这件事情之前,我要先问您一句。” 瓦丽塔这几天来变了不少。她进了帝国监狱睡了几天牢房,又被千里迢迢赶来的乡下父母花重金保释出去。帝国学院给她保留了学籍,却一直没有通知她什么时候去上课。爸爸急得头发都变白了,整天托人花钱找关系只为让她复学,妈妈性格温柔,只能坐在家里一个人默默流泪。 家里的农场和庄园交给下人们打理了,商队这个月原本应该北上的计划也被搁置。 瓦丽塔失魂落魄地闷在房间里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她拿起剪刀,剪掉了自己精心打理、留了很久很久的金色长发。 一刀又一刀,一缕又一缕。 她一边哭着一边把自己剪成了百合院里女生们最常见的内扣短发,披着黑衣,当天就去了神殿找到卢修斯,告诉他,接下来的计划,她要求提前。 对方并不怎么意外,甚至可以说的上是轻飘飘地喝着咖啡,笑着同意了。 无数次路过公爵府,无数次停住脚步。 她抬头看着这奢侈无比的古典城堡,每次都是看几眼,然后匆匆离开。 直到神殿通知她鉴定结果即将出来的那天。 她央求卢修斯准备两份一模一样的文件,一份送去公爵那儿,另外一份,送给德莱特。 卢修斯没有拒绝。 这是她给德莱特准备的一份“大礼”。 瓦丽塔想象着青年看到这份文件之后崩坏、破灭的神情,想象着他跪在地上求她原谅他作为一个兄长的失职的哭泣的样子,就觉得心里扭曲挣扎的那些刺,都稍稍安静了一些。 “大礼”之前,她还得亲自上门,去给她的好哥哥一个预告。 他愤怒、不敢置信的神情,确实如她所料。 可是并不完全按照她的预想轨迹前进。 德莱特的眼神那一瞬间变化了无数种情感,快且多到她根本就分辨不出来。他站在花架后,树木投下一片阴影,他的睫毛垂下,片刻后抬眼,揪过她的衣领,声音充满戾气,以及一种她无法分辨的情绪。 “你知道说这种胡话,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他咬着牙齿,一字一顿,“抹黑德蒙特家族的名誉,传播恶劣的谣言,伤害公女的声誉。你会被吊起来,挂在广场上,当众绞死。” 瓦丽塔承认,她那一刻感觉自己已经摸到了死亡的大门。 她被吓得说不出话,几分钟后才冷静下来,故作平静:“结果最迟明天晚上就能出来。神殿官方的鉴定,到时候,你就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在造谣了。” 她把衣领从德莱特手里扯出来,看着他的脸。 真奇怪,明明两个月之前,她还对这张脸有着无法言语的亲近感,她知道这是血脉的引力。可是现在,别说血缘了,她看到德莱特甚至提不起想要亲近和依赖的愿望。 甚至因为海洛茵,她也连带着厌恶他了。 她在心底不屑地轻哼一声,看向不远处阳光下的二人,轻声道:“……少公爵,你的妹妹真是格外受欢迎呢。到了身份被揭露的那天,即使她被公爵府扫地出门,也不会流落街头吃一丁点苦头吧?那个时候,多的是人想要把她带回家,藏起来,据为己有呢。恐怕他们心底都是窃喜,原本高高在上,高攀不起的公女一夜之间跌入泥泞……” 她用手遮住唇角的笑容,“人人都可以来踩上一脚,人人都可以拥有她,这个时候,只要对她伸手,稍微给予一点温暖,就可以把她征服吧?可是毕竟人多,而海洛茵只有一个,让我来猜猜,他们之中到底有几个人会同意把玫瑰共享呢?” 青年身侧的手臂轻微发抖。 察觉到气氛已经完全不对劲的时候,瓦丽塔才闭了嘴,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德莱特却还是如同木桩一样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脊背僵直。 那边两人的谈话即将结束,他们在互相告别。 少女的几个音节把他从阴霾中剥离出来。 德莱特如梦初醒一般怔忪着,喘着气,回过神。 “……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好享受吧。” 青年离开。 不久,小路上响起了她的脚步声。 海洛茵的脚步声,德莱特早就熟悉了。她从他的面前一次次地扭头离开,脚步轻盈,即便是有急事的时候也不匆不忙,从未手忙脚乱过。 他只是听见她的脚步声,就知道,她此刻肯定又在走神。 德莱特整理了一下情绪,走出去。 他看到少女蓦地停住,流露出了片刻凝滞的神情,才轻声喊了一声: “哥哥。” * 瓦丽塔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不对劲。 理智告诉她,一切都很完美。 女性的直觉却在她的耳边低声:你有遗漏的地方。 她苦思冥想,干脆停在树荫下,把所有的事情经过都好好地过了一遍。 她比对着德莱特的眼神和情绪,努力回想着他因为不敢置信和愤怒颤动的肩膀。 他的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在听到她说“海洛茵不是你的亲妹妹”时,除了震惊,还有一丝她没来得及抓住的情绪。 瓦丽塔就这样回放了那个眼神十几遍,才跳了起来,狠狠地在心底骂着“恶心”“恶心”,一边朝着黑暗神的神殿飞奔而去。 愿神保佑卢修斯在神殿里,文件还没有派人送出。 德莱特…… 瓦丽塔神情扭曲,她不敢置信,又觉得违背伦理,又觉得自己再一次一败涂地。 ——那一瞬间,在震惊之前,德莱特眸中闪过的情绪,是窃喜。 生气时,颤动时,震怒时,阴戾时,始终伴随的,都是一份如影随形,甚至德莱特自己都可能没有察觉到的,窃喜。 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样的话,神殿鉴定的那份真实的文件,绝对不能被原封不动地送到德莱特的书桌上!!! 到那时,黑发的青年只怕不惜出动骑士兵团,也要封止漫天的“谣言”,袒护他的“妹妹”。 这件事,必须连他,一起瞒住。 第60章 秘密的谋划 德莱特盖在文件上的手连自己都未发觉地微微颤抖。 他之前警告过, 不论结果是什么,这件事情都绝对不允许让外人知道。 德莱特感觉浑身都紧绷起来了。 他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闭着眼睛, 不易察觉地呼吸急促起来。 只要轻轻一翻。 明明知道轻轻翻开这页纸, 他就能够知道答案。 不论答案是“是”或者“不是”, 他最终都要面对, 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德莱特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是他却无法像在战场上指挥作战一样冷静、果决。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害怕的是什么。 假如…… 假如海洛茵,真的不是他的亲生妹妹呢? 德莱特知道自己, 如果做出那种假设,自己最应该弄清楚的是当年为什么会抱错, 以及该如何处理后续的事情。 但是,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第一时间的,永远是海洛茵本人。 德莱特浓密下垂的睫毛轻颤。 他无法自拔地又陷入了回忆中。 海洛茵从进入青春期开始,就一直和别的少女不一样, 最近以来, 这种情况尤其明显。 她纤瘦,高挑,脸上没有婴儿肥,所以笑起来的时候也没有酒窝。不过她并不经常笑,德莱特是无意中发现的。 他看见他的妹妹在跟黑发少女有说有笑的时候,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海洛茵也是会露出那样轻松的笑颜的。 她很漂亮,只是看人的时候总会给人疏离感, 尤其是这两个月以来。无处不在的防备,警惕,小心翼翼,让他感觉她是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刺猬。 只有睡熟了的时候,才会露出软乎乎的肚子。 他只在马车上见到过一次。 然而那次,即便是沉睡着,她也依旧蹙着眉头。 她生活得并不开心,德莱特一直都知道。但是他以前总是告诉自己,贵族家庭里又有谁能够活得真正开心的呢?她要学会习惯,学会忍耐。 可是他慢慢也意识到,她只是十几岁的少女而已。她或许有不少烦恼,不过那都应该来自学业、交际和青春朦胧的好感。 ——而不是来自以下犯上的女仆、冷暴力和过激胁迫的校园欺凌以及长年累月的慢性病。 她不信任任何人。 她连自己都不信任。 她背过的东西会一直反复背、反复背,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记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她的女仆恳求了三次希望住得离她更近才被勉强同意。 她的房间门口偷偷安装了声像石。 德莱特没有进过她的房间,但是他知道,他的妹妹在这方面的戒备,只多不少。 海洛茵的问题,他一直都很清楚。 只是,他始终不明白问题的来源到底在哪里。 是少女的叛逆期?以近乎苛责的形式对待自己,不吃早饭和晚饭,好引起他人的注意? 是缺少父母的关爱,封闭了内心的世界,变得孤僻自闭?可是她为什么连他也要疏远? 德莱特不明白。 他只是回想着。 回想着她海藻一样的玫瑰色长发,回想起她看向他时始终带着几分畏惧的湖绿色双眸,回想起她瘦弱的身形和分明凸出的骨节,回想起她一声声胆战心惊的“哥哥”。 这一瞬间,他突然不确定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海洛茵了。 ……万一,她确实不是他的妹妹呢? 他要怎么办? 赶出公爵府,赶回乡下,收回姓氏,在沃米卡张贴通告,昭示海洛茵从此与德蒙特家族断绝关系? 那样,她大概会活不下去的吧。 德莱特睁开眼睛,看着书桌上整齐的一叠文件。 白色的纸张突然刺眼极了。 海洛茵从前不是没有自残过。 她半夜会在被窝里用刀片切开自己的手臂,第二天用绷带缠住,然后穿长袖披肩。 事情以被他发现垃圾桶里染血的绷带且没收刀具并警告终结。 如果这一次,她真的被赶了出去,按照她那样倔强的性格,估计也不会回到自己亲生父母身边,而是在夜晚的街头用一把小刀了结自己吧。 但是自残与自杀总归是有界限的。如果她没有死亡,那大概率会跟那个金发女孩说的一样,被爱慕她的人捡回家,藏起来,当成禁|脔一样的存在吧。 德莱特只是稍微想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就发现自己完全接受不了。 ……这是他绝对不会允许出现的情况。 他起身,挪开椅子,在书桌边踱步一个来回。 左右不过是添置一份口粮的事情,德蒙特家族不缺。 他甚至想好了该如何跟公爵解释的理由和说辞,急切地伸手准备拿衣帽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文件还没有翻开过。 他披上外套,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走过去,翻开了那一页纸。 因为不明的情愫而紧张加快的心跳,一瞬间停滞,心脏落入谷底。 德莱特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世界变灰了两秒钟。 两秒后,世界才恢复色彩。 他的眼中只有那一行字。 其他的判断结果、过程、原理、分析统统都看不到。 ——综上可得,海洛茵小姐与公爵之间有血缘关系。 * 瓦丽塔感觉到文件上的魔法印记被打开了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幸好成功把德莱特糊弄过去了。 公爵手里的那份报告才是真实的,而且对方已经当着她的面从头到尾仔细地浏览了一遍。 瓦丽塔如实告知了她偷拿对方头发的事情,公爵并没有多说什么。相反,他意外地平静,眼中没有任何过大的波澜起伏。 甚至连她眼中含泪地叫他“爸爸”时也没表现出什么多余的情感。 但是瓦丽塔不在乎。 她只是稍稍地失落了一下而已。 毕竟她不缺父爱。 她和公爵商量好了公开这件事情的时间、地点和方式,然后心情愉悦地离开。 走出公爵书房的时候,她莫名感觉到,双方之间的谈话方式并不像是父女,反而更像是合作者。 他依然带着和蔼的笑容,依然夸赞她像他逝去的妻子一样可爱美丽,可是瓦丽塔却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想要热泪盈眶的冲动了。 就好像……就好像她所有正面的情感都被剥夺了一样。 四楼的回廊。 墙壁上依然是那些美丽的油画,栩栩如生,优雅高贵,画里的女人依旧在温婉地笑着,如同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可是瓦丽塔只是轻轻一眨眼,就好像感觉自己看到了水莲花泣血的画面。 她吓得心头一跳,连忙揉了揉眼睛,再次看过去,公爵夫人依旧那么端庄美丽,眼角别说血,连眼泪都没有。 她抚了抚胸口,虚惊一场,赶紧踢踢踏踏地下楼了。 下楼出了大厅,台阶上正好撞上了准备进门的德莱特。 对方一看到她,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犹如大雨时刻之前。 “少、少公爵。”瓦丽塔一下子心虚起来,支支吾吾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有一些东西,要还给公爵。”瓦丽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警告过你了吧,别再来公爵府。你上次说的那些毫无根据的话,已经足够加深我对你的厌恶,”德莱特的语气冷若冰霜,“你还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沃米卡,完全只是因为我没有追究而已。” “抱歉,不会再有下次了。”瓦丽塔避重就轻地回答,“我现在马上就离开。” “站住。” 德莱特手一伸,拦住了她,他的眼神中涌动着寒意,“你来这里,是受到了公爵的邀请吗?” 不好。 被德莱特察觉到了不对劲。 瓦丽塔冒冷汗,天知道她怎么突然这么倒霉,正巧出个门就碰到了德莱特! “……您问我,不如直接去问公爵。”瓦丽塔勉强扯起一个微笑,“您觉得呢?” “你最好收敛一些,离海洛茵远点。” 德莱特眼神微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跟德蒙特公爵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亲近,如果瓦丽塔真的跟他去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他确实无法阻止公爵不时召见她的行为。 ……有些令人作呕。 她的岁数比他还小。 德莱特厌恶地皱起眉头,他冷冷地说道:“别有其他的什么妄想,离开这里!” 瓦丽塔如临大赦的跑走了。 德莱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感觉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不管是在面对瓦丽塔还是自己的父亲时,一种微妙的排斥感都让他想要离得远远的。 只有在跟海洛茵相处的时候才不会这样。 他这样想着,拐上了二楼。 那个小女仆说海洛茵发烧了,一直在睡觉,不让人进去打扰。 他每次过去,那个矮个子女仆都警惕地守在门口,有人想进去打扫卫生,她就说“小姐需要休息,卫生已经打扫过了”。 这次,是德莱特第一次没在门口看到女仆。 他敲了敲门,按下门把手。 玫瑰色头发的少女头发乱蓬蓬的,她睡眼惺忪地坐在床头,发了好一会儿呆,看到他来,视线才逐渐对焦。 “哥哥?”她意外地说,“我还以为是哈蒙呢。” 她听不出他的脚步声。 德莱特没来由地想,他听得出她的,她却不熟悉他的。 “为什么会突然发烧?” 尽管如此,德莱特心底还是松下来一口气。 他其实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一开口,说出的却是这样干巴巴又僵硬的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受了点凉。”阮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好险好险。 德莱特进来前一分钟,克莱因才因为吵架被她丢进衣帽间反思。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只要不是怼跟前一般都看不出来。 “换季的时候,要注意保暖。我说过很多遍了吧。”德莱特偏过头,看了一圈她房间里贴满的公式和常识,“医者不能自医,你是学药剂的,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清楚了。”阮笙连忙答应。 “这段时间沃米卡并不太平,加上你的身体原因,我已经在学校方面帮你请过假了,你可以在家里自学。”德莱特继续说,“学校里的东西明天我会带给你,你不用担心资料整理的问题。” “……可是学院不允许佣人进入,哥哥你要特地找主任开申请吗?”阮笙有些迟疑。 “我亲自去拿。” 德莱特简短地回答。 他走到床边,看着他苍白脆弱的妹妹,他想起她一次次受伤,一次次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次次被折腾得更加虚弱,心底有莫名的激烈情绪翻涌着。 他把右手,轻轻地放在了阮笙的头顶。 揉了揉她的头发。 阮笙蓦地一怔。 “海洛茵,”青年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叹气一般,“让我,偶尔也省省心吧。” 第61章 皇太子的订婚宴 德莱特一直没有明白自己原先内心的情感是什么。 直到他把手放在少女头顶, 而对方难得乖巧又小心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时,他突然感受到内心一股无法言喻的悸动。 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心脏一般,而心脏上的裂纹还在不断地蔓延。 这一瞬间,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情感。 那是失望和懊恼。 失望她是他的妹妹。 懊恼他早已从她的信任名单里被剔除了出去。 只是, 为什么会失望? 为什么会懊恼? 德莱特感觉到脊背发冷。他不敢也不愿再细想, 掌心如同被烈焰灼烧似的, 视线也匆忙从她的身上移开。 “哥哥?” 阮笙适时地发出疑问。 她看着德莱特头顶的数字跳到“57%”, 看到了他拧起的眉头,看到他挣扎晦暗的眼神,看到他难得慌乱的神情。 还差一点点, 就到60%了! 阮笙刚计划好接下来的程序,德莱特就飞快地挪开了手, 后退几步,简单地扔下一句“记得好好休息,不要挑食”就逃似的离开了她的房间。 阮笙:“……” 明明快到手的羁绊值就这么跑了!!! 克莱因从衣帽间顶着一顶贝雷帽爬出来,晕乎乎的:“海洛茵,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我都说了,虽然我进了你的梦, 但是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好吧也就看到了一点点少儿不宜的内容……喂, 不要把我提起来呀!!!” 克莱因恸哭着,贝雷帽在重力的作用下啪地掉在地上,祂“呜呜”地道歉:“我保证、我保证下一次绝对不随便入你的梦了!我发誓,以我海洋领主的名义!!” 阮笙还是很不舒服。 她一觉醒来,梦里发生了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只章鱼后半段却一直在围观,还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想想就来气! “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呜呜呜……你和冕下最后进房间关门了, 我没进去,我在门外,我本来想爬去窗户那边,然后发现窗帘也被拉上了……你、你怎么还转我!!呕——” 克莱因圈圈眼,干呕出声,脸都变成菜色了。 “那你觉得,是这样被我提着触手转圈难受,还是被塞缪尔知道这件事情更恐怖?”阮笙问。 克莱因沉思三秒,最终缴械投降:“呜呜,我知道了,我给你转给你转,你随便玩我,怎么玩都行。” “我不转你,但是我要你答应为我办一件事情,”阮笙话锋一转,“你办成了,我就当做没发生过这件事,这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克莱因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小心地凑过去:“……什么事?” 阮笙轻轻一笑。 * 从沃米卡中心的地下监狱,到上绞刑的广场,一共需要经过七条街道,十二个拐口,总时长三个小时。 阮笙在市政府大楼的窗口往下看,可以望见一片人声鼎沸的唾弃和哭号的场景。 为首的三个死刑犯,一个是拐卖人口的联络人,这么多年以来,帝国消失在他手中的儿童不计其数。他被失去孩子的父母们用石子砸得头破血流。 第二个,是管理协会财政部门的负责人。他做假账掩人耳目的技术极高,这些年明里暗里吞了不少贿赂,偷的税款数目惊人。他的身上都是烂菜叶和臭鸡蛋,眼睛都被糊住了。 第三个,是协会里的总负责人。他默许并且纵容了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没看见。他走在最后面,被人泼了一桶又一桶的泔水,浑身臭气哄哄。 游行进行到尾声。 在一片激烈的谩骂和欢欣鼓舞声中,他们被带上了绞刑架。 绳子勒紧,开始曝晒。 阮笙看了很久,才回过头。 身穿工作制服的人连忙把支票递给她:“您的赏金,500万在这里。有需要的话可以去商行取用。” 阮笙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检举药剂协会的人,是她。 有私心,有恨意,也有为了赏金的成分。 她让克莱因替她搜集情报,自己再筛选整理,花费了数天的时间得出了一份完整的证据链,她挑了一部分送到了市政府,用以兑换赏金。 水中所有的生物,都是克莱因的耳目。 协会里鱼缸的金鱼,湖中的两栖动物,景观池里被施加了幸运魔法的锦鲤,它们看到的听到的,都可以传达给克莱因。 相对的,克莱因想要知道什么,祂也可以直接吩咐祂的臣民们去完成。 这就是阮笙给祂提的要求。 所幸,过程比她想的要顺利。 为了避免泄露身份,她在来这里之前喝下了易容药剂,还特地买了一个简陋的障眼法符咒改变发色,穿得黑不溜秋地来到了这里。 能不开口说话的地方,她也尽量不开口,除非必须,她也从不摘下兜帽。 500万的金币,对公爵家来说不能算太多,但是对于吃钱一样的系统来说,就。 但是她还有更多的。 她还有更多证据链,她可以跟对方谈价。 在听说她还有更多的证据之后,工作人员明显惊了一惊。 见必须开口,阮笙没办法,只好说话:“……是的。广场上,那几个被推出来处死的,都不是最核心的人物。联络员死了,可决定人还活着。财务死了,可靠山还活着。负责人死了,可掌权人还活着。” “他们现在不仅还活着,甚至还在逍遥法外。” 对方震惊的同时也有些怀疑:“您……您能够确定吗?” “当然。” 他沉思了会:“关于情报与酬金问题,我们这边还需要再请示上级,您可以等待几日吗?” 阮笙点头。 她起身,离开之前再次看了一眼广场上。 ……那个时候,海洛茵也是这样,曝晒着死去的。 她被绑在绞刑架上,浑身无法动弹,嗓子刺痛,呼吸微弱,嘴唇干裂。 她闭着眼睛,听见身前有整齐的脚步声走过时才微微眨了眨睫毛,垂眸看去。 那是正在巡逻的骑士兵团。 【德莱特并没有过多地给她眼神,他只是路过她的时候微微偏了偏头——海洛茵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她太渴太疲惫而出现的幻觉。 他就那样带领着手下的骑士们,整齐威严地离开。他们的脊背挺得笔直,他们的制服一丝不苟,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 她在绞刑架上,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就这样远去。 ……假如,她在此之前就死去的话,他会不会看她一眼呢? 海洛茵那时居然还依旧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渴望着,人生最后的阶段也能得到曾经亲人哪怕一个眼神用以慰藉对即将来临的死亡的恐惧。 ——她当然失望了。 第二天中午,她被发现死在了广场中央。那天晚上她昏睡过去之后,德蒙特家族的仇家用绳索报复性地加速了她的死亡。 死亡之前,她有所察觉地醒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连微弱的呼救声都没能发出来,就一头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广场上的罪犯,少的能挺过去三天,生命力顽强的也能扛过去七天左右。海洛茵只坚持了一天半。 按照帝国法律,擅自杀害正在处刑的罪犯的人依旧触犯了杀人罪。 但是德蒙特家族并没有向法院上诉。因为没有肯出面的人,海洛茵的死就这样不了了之。 她死后被发现的那个清晨,乌鸦在头顶盘旋着,带来不祥的黑色预告。】 阮笙一边下楼,一边回忆着游戏的剧情。 海洛茵死后三年,帝国发动了侵略战争,一举吞并了敌国。军事法庭上,德莱特作为战胜国的高官,坐在席位上不屑地冷眼审视着战败国的指挥官们。 法官宣读着文书,帝国的爪牙们居高临下地围观着战俘,直到法庭开始震动起来。 砖灰簌簌往下落着,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意料不到。 ——三百年一解封的魔域深渊提前开启,魔物潮倾涌而出,人界的末世提前来临了。 这条线是原剧情的亲情线的终章,结局当然是人类方取得了胜利,却也付出了无比惨重的代价。 当时论坛上还有人发帖说这个剧情设计得反人类反|社会,文案策划丧心病狂才写出这种一点都不阖家欢喜的结尾。 瓦丽塔一点伤没有,德莱特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手臂,公爵死亡。 阮笙skip了剧情,不知道细节,反正只记得大概是这么回事。 出了市政府大楼的时候,她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她低呼一声,飞快地闪开,才发现那人是德莱特。她下意识地提起心脏,忐忑地等他走过,才松了一口气。 德莱特是公职人员,来这种地方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不过幸好她做了万全的准备,没有被对方认出来。 回家的路上,她花重金解锁了德莱特对瓦丽塔的羁绊值。 ……居然已经跌到了-7%。 难道是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阮笙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德莱特绝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就平白无故对瓦丽塔的羁绊值掉成负。 虽然知道肯定有什么,但是她现在没法直接了当地去询问。 除了默默等待,静候时机之外,她什么也没法做。 阮笙心事重重地回了公爵府,还在上楼,哈蒙就飞奔过来:“小姐!!” 她目光炯炯地举起手里的碗:“喝药!” 阮笙目光飘忽,她心虚地左右看了看:“嗯……我刚回来,先去看看易容药剂的药效有没有彻底消失,防止被发现……” “已经完全消失了,障眼魔法也被消除了。小姐您的斗篷我拿去洗,不过你得先把药给喝了,就在这里,一滴都不许剩!” 哈蒙手脚利落地扒下她的斗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一只认真的猎狗。 阮笙难得地皱了皱鼻尖。 ……这药剂配方还是她当时亲手写出来托哈蒙匿名拿到药房去卖的。没想到火了之后各药房都争先抢购配方,拿去工场流水线生产,兜兜转转又被医生拿回了她的手里。 当时为了体现“良药苦口利于病”的特质,让这个无协会许可证的小药方看起来更靠谱,价格更高,她还特地加了一些鸡肋却苦得舌头发青的药材。 没想到给自己挖坑了。 阮笙生无可恋地闷了药剂,吐着舌头回了房间,翻箱倒柜找糖果。 她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空了的玻璃罐,倒了倒,气得把呼呼大睡的克莱因从容器里提出来:“我的糖果呢???” 克莱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祂含含糊糊:“我吃的时候,不小心弄撒了,在你梳妆台上,你去找找,我困死了……呼呼……” 阮笙扔下克莱因,去梳妆台上翻了一粒糖果急火火地含进嘴里。 差点苦得灵魂直接去见塞缪尔了。 哈蒙敲敲门,又进来:“小姐?皇宫送来的请帖,这次还需要我帮你偷偷扔掉吗?” 阮笙招了招手:“先拿来我看看好了。” 这是之前罗兰叮嘱她最好别去的皇太子的订婚宴。 在阮笙的印象中,皇太子的订婚宴是剧情中非常关键的一个节点。不管是罗兰线、赫尔曼线还是德莱特的亲情线都有这个剧情。 皇太子本人剧情里倒没什么过多的介绍。他的立绘也马马虎虎,毕竟是npc,不如主角一样重要,虽然是金发碧眼,但是角色设计上不如罗兰那样别出心裁,让人印象深刻。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推动剧情用的工具人。 阮笙翻着精致的请帖,又咬碎了一颗甜滋滋的糖果。 皇太子的订婚对象她居然还听过。 是贝蒂的表姐,贝拉。 贝蒂是谁阮笙也基本忘记得差不多了,她还是看到姓氏才想起来的。她是阿尔侯爵家的女儿,之前因为霸凌她被学校停过课,后来就没怎么见过了。 至于贝拉这一号人到底什么样,阮笙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游戏中好像只有一个灰色剪影,别说立绘,连脸都没画。 日期是这个月的二十六号。 原本定的是中旬,因为皇后信教,最近药剂协会牵扯出的一大堆事情见了血,不吉利,于是延了期。 如果阮笙真的听罗兰的话,不去这次订婚宴,她就没办法得知更多的情报。 瓦丽塔的下一步动作到底是什么?她到底会在这次宴会上走哪个角色的线?原剧情中这次的闹剧到底还会不会发生? 阮笙都无法知道了。 所以,即使被告知了,阮笙仍旧要去做。 假如真的是罗兰策划的这出丑闻,左右这次不过是去吃个瓜,围观贵族扯头花。最多被威胁不许说出去给个封口费,或者现场发生混乱的踩踏事故。 阮笙备上了仅剩的神之力和克莱因给的孢子,哈蒙则在一边兴致勃勃地选衣服。 她虽然高兴都不会表现在脸上,但是全都体现在动作里。 什么裙子配什么项链配什么发饰配什么鞋子,就阮笙看请帖这会儿功夫,她已经搭配出来了三套。 阮笙:“哈蒙……还有好几天呢。” “我知道,但是我喜欢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哈蒙一板一眼,“免得小姐您总是把这种事拖到不能再拖才开始考虑。” 阮笙:“……” 她没话反驳,自己反倒被咬碎的糖果颗粒呛到了,拍着胸口准备出去找点冷饮喝,一开门一个小女仆又撞上来,看见是她后才诚惶诚恐:“小、小姐!!” “怎么了?” “神殿、神殿有人来了,说要找您!!” “……他是怎么能进来的?少公爵不是说这段时间所有的拜帖都会帮我拒绝吗?” 阮笙下意识地想避开罗兰,她刚要转身,就听见那小女仆慌里慌张地说:“不是呀!他们那边没送拜帖,直接过来了,少公爵大人不在这里,祂一说明身份,我们没人敢擅自做主拦下祂……” 阮笙皱着眉头:“罗兰的权限有这么大吗?” “不是神使大人,”她说话结结巴巴,因为说不清急得快哭出来,“是黑暗神神殿那边的人……” 阮笙怔了怔。 卢修斯? 她不确定地迈开了步伐,穿过长廊,走到楼梯木栏边向下望去。 ——青年端庄优雅地坐在长沙发上,交叠双腿,闲适地品着茶,浑身上下散发着滤镜一样的闪耀光芒。 察觉到她的视线,祂撇了撇杯盖,微微抬起头,黑色的眼瞳看向她,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好久不见,公女。” 祂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近来过得好吗?” 第62章 爱与欲的糖果 非要说的话, 阮笙跟黑暗神的信任早就破裂了。 从祂帮助瓦丽塔的那一刻起,阮笙就开始有意识地逐步分离自己和卢修斯之间的关系了。 “有事吗?” 她把头发别到肩膀后,下着楼梯。 卢修斯依旧笑眼弯弯的, 跟一只狐狸没什么区别。 两个人都知道彼此的性子, 并没有虚与委蛇。 卢修斯放下茶杯, 开口道:“公女, 协会的事情是你揭露的吗?” 阮笙镇定地把双手叠在膝盖上, 身子后靠:“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当然不是。”卢修斯露出了为难的神情,祂看着阮笙,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样做,不觉得太危险了吗?你以为你是德蒙特家族的人, 他们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他们敢不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是挺敢的。” 卢修斯闻言,把眉毛无辜地往下撇,失落地叹了一口气:“原来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好难过啊……” 阮笙往后倾了倾身体, 皱着眉头:“停。卢修斯, 你为什么针对我,为什么想方设法地把我扯入深渊,苦心孤诣地帮助我的对手,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想要跟你对抗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我不乞求你能可怜我,给我放水。” 她的神色冷下来, “——但求你别总用这样的神情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那会一点一点消磨我对埃卡特院士的敬重之情。” 卢修斯意外地没有反击她的话,默了默,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祂垂着鸦睫,轻轻说:“或许你的指责都是正确的,但是我想说,我这次的忠告也是真心的。” 祂补充,“没有谎言。” “只是这件事情吗?”阮笙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皇太子的订婚宴,我不会去。” 卢修斯在她起身抹平裙子的褶皱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阮笙停住脚步,她回头:“所以呢?” “公女,你最好也不要去。”卢修斯很少见地认真地说道,“反正只是回绝请帖而已,皇室再不高兴,少公爵都会为你挡回去吧。” “你觉得,我会相信一个在我心里,信用度为零的黑心神明吗?” 卢修斯:“那这句话,就是埃卡特托我告诉你的。她的话,你听不听?” 阮笙抿唇。 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一样。 她感觉到没来由的燥热、烦闷和无处发泄,她回头,大步走上前,扯住卢修斯胸前的衣襟,把祂往上提,卢修斯惊讶地站起来。 祂难得地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神情:“海洛茵,你……发烧了吗?病还没好吗?” “闭嘴!” 假如说之前她勉强还能抑制住心底被背叛的委屈和难过,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她就像是一块在火中被烧灼的冰块,一滴一滴地融化。 她感觉自己情绪的闸口被打开了,眼眶红红的,咬牙切齿:“卢修斯,你当初为什么要做我的导师?既然讨厌我,为什么又要教我药剂学?为什么要总是找我聊天?为什么要送我神之力?为什么要邀请我去当圣女?” 她的眼睛大大的,水光闪闪,让人几乎以为她哭泣了——实际上并没有,她常年苍白透明的皮肤这一刻也因为激动和不明的情绪泛红,从脸颊蔓延到耳朵,像一颗尖尖冒粉的草莓。 卢修斯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祂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划过她的下眼睑:“你……你还好吗?” 被冰凉的指腹蹭过,好像电流流经一般,阮笙感觉自己手臂皮肤都浮起了鸡皮疙瘩。她微微颤动了一下,喘着气,松开了卢修斯,一手捂着嘴,慌乱地想逃离这个地方。 手腕被拽住:“你怎么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吗?” 阮笙感觉身上热得快要融化,她的腿越来越软,断断续续地说:“滚……放开我,我要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卢修斯感觉有些不妙地走上前来,“我感觉你的状态很差……即使是我也看不出来你得了什么突发症。” “走开!走开!”阮笙感觉有什么在蚕食着她原本清醒的意志力,而对方的接近,则加快了蚕食的速度,“离我远点!!” 她的声音颤抖着,身体像是纸张一样拼命往后折去,对卢修斯避之不及。 她不知道这种本能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如果继续放任下去,这个结果,将不是她能够承担的起的。 “好好好,我不过来。”卢修斯轻轻放开她的手腕,举起双手,“……海洛茵,需要我帮你拿杯水吗?” “……不、不需要。”阮笙一边喘着气,一边警惕地看着祂,“现在、立刻,从我的家里出去。” 她看着卢修斯站在原地好一会儿,见对方妥协地转身,她才松了一口气,扶着扶手费劲地上楼梯。 说实话,如果不是视觉还在,她肯定以为自己的腿是两根燃烧的蜡烛,每上一级台阶,白蜡就滴滴答答地淋下一片,越来越软,越来越没有知觉。 还没爬到一半,她感觉胸口闷极了,浑身的极度不舒适让她想要哭出声。 她跪在楼梯上,虚弱地喊:“哈蒙……哈蒙?” 没有回应。 “需要我帮你用魔力感知一下吗?” 不远处传来声音,“你的小女仆在你的桌子上留了字条,说她把你的几套裙子拿去干洗了,半个小时后回来。” 阮笙回过头,她的视线这时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大门附近有一个人影。 “你怎么还没走?”阮笙咬着嘴唇,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走,我走,”对方连连应道,“你别着急,慢慢来……需要我帮你叫其他的佣人吗?” “走开!” 阮笙高声尖锐地喊道。 只是她以为的高声而已。 因为突发的症状,她浑身仅剩的力气都被用在了保持清醒上,能分给声带和胸腔发声的所剩无几。 而尖锐,也只是让她的声域抬高,变得更细,且更加软绵绵的。 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站在桌沿,探出粉色的爪子试图去挠你,结果一爪子下去没挠到,反倒自己没站稳,骨碌碌滚下了桌子,摔得一头包。 阮笙此刻给卢修斯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声音微弱,后气不足,第二个字还没念完声音就低了下去,普通人站得这么远的话,压根都听不清。 卢修斯答应得好好的,却抱着手臂站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小猫爬楼梯。 就像是看马戏团的戏剧似的。 爬两阶,磕一下脚踝和膝盖,还要往下跌一阶。 ……这孩子,是不是又拿自己试药了? 那也不应该。只要是她能做出来的药,祂基本上都能只凭借观察就能知道药剂的效用。 但是这一次,祂确确实实不知道。 情况看起来并不普遍。 或许根本就不是药剂导致的。 祂正沉思着摸了摸下颌,就听到身后的开门声。 卢修斯连忙让开。 门被打开,对方在看到祂的一时间也微微惊讶:“……您是?” 门外的青年年纪很轻,身材挺拔,穿着剪裁得体的制服,腰间配着一把长剑,黑发一丝不苟,湛蓝色的双瞳澄澈如海。 卢修斯想起来,德莱特应该是从来没有见过祂的黑暗神形态。 祂笑了笑,敷衍了几句话,准备离开。 对方也没怎么在意,甚至也许都没听祂说的话,两个人各怀心事,擦肩而过。 门被合上。 德莱特走了几步,听见了格外沉重的喘息声。 他停住脚步,顿了几秒钟,抬头,看见二楼少女的背影扶着墙,一手撑着膝盖,似乎精疲力竭地喘息着,痛苦异常。 他不确定地:“……海洛茵?” 那身影一颤,没回头,消失在了墙角。 … 实际上,在听到德莱特和卢修斯谈话的时候,阮笙还没有那么紧张的。 按理来说,德莱特不会那么快发现自己。 她离走廊转角还有三步,对方要走到视野囊括她的范围内需要十几步。 她错在没把自己的体力消耗算进去。 扶住墙壁的时候,她已经喘气连连,感觉自己是一滩流动的水了。 水没有腿,只能朝着低处流。 而她要在平地上流。 身后远远地传来声音:“海洛茵,是你吗?” 德莱特在上楼梯。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他的脚步由迟疑变得加速,最后疾步走来。 青年靴子都没换,佩剑甚至也没来得及摘,他很快地上了楼梯,看见他妹妹闪身进了房间。 “咔哒”一声,门落了锁。 阮笙直到锁上门才出了一口气,背靠着门板,无力地滑下来。 ……要命了,真是要命了!!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什么毛病了!? 阮笙痛苦地用手背敲着额头,一个想法在她的脑海里稍纵即逝。 她想起了什么,费劲地挪到书桌的容器旁,揭开丝绒盖布,克莱因正在清透的水中睡得正香。 她咬着牙齿,撑住凳子,半支起身体,腿抖得不成样子,因为视线不清碰倒了桌子上的镜子和首饰盒,摸索了半天才摸到一些散落的糖果。 她眯着眼睛,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辨析糖果。 随后,她跌倒在地上,低低地痛呼一声。 阮笙愤愤地拉开柜门,最前面的是她装零嘴的透明盒子,已经很空了。 她扒开资料和书籍,又翻出了里面另外一只盒子,其中只有零零碎碎的一些糖果纸。 ——那是用来装七宗罪糖果的。 ……她当时吃了几颗来着? * 德莱特敲了半天门,里面一丝声响都听不见。 他没来由地焦灼起来。 海洛茵怎么了?她受伤了,还是受到了什么精神上的打击?是因为刚才那个黑暗神神殿来的神职人员吗? 海洛茵认识那个人吗?他们之间,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什么吗? 德莱特频繁地按动着门把手,然而空气中只是传来机械的摩擦声。 她在里面如同睡着了一样,不仅没有说话声,没有哭声,甚至连走动声都没有。 真的睡着了吗? 还是…… 德莱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得心惊肉跳。 怎么可能!他的妹妹尽管身体羸弱,却也不到这个地步吧?只是在家里呆着而已,没有急性病的话,是绝对不可能…… 德莱特再一次想起了那个黑发青年。 祂的年纪比他大一些,个头也稍稍高出一点,都是黑发,祂的却随意又慵懒地翘着,不像他的一样整齐且服帖。 祂的眼神目空一切,说话的时候能看得出来,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这样的人……会是祂伤害了海洛茵吗? 祂看上去神秘莫测,可以说,只要祂想,祂是绝对有这个能力的。 德莱特的心脏急迫地跳动起来,这一时间,他甚至等不及去找女仆长拿房间的钥匙,只是想着破坏这道烦人的障碍。 甚至拔了三次,才把剑拔出鞘。 他狠狠地劈开门板,发出了巨大的动静,被惊吓到仆人门纷纷跑上楼,看到向来冷静稳重的少公爵握着剑,一身杀气,似乎把门板当做了敌国的将领。 胆小的惊叫着逃走了,剩下几个躲在楼梯旁的转角处偷偷观望少公爵的反常行为。 他从来从容的神色也变得慌乱无措,额角滴下冷汗。 “去、快去叫执事!!”仆人们乱作一团,没有人敢接近他,“少公爵发疯了!!” “别乱说,小心脑袋!” “那是海洛茵小姐的房间,哈蒙呢,她怎么不在这里?” “我、我刚才看到了哈蒙,她好像去干洗店了……我这就去叫她回来!!” …… 暴力开门后,德莱特闯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床上被子下隆起的瑟瑟发抖的小丘。 他心急如焚地大步走过去,掀开被单,那一瞬间他的手连自己都未发觉地微微发颤。 ——少女完好无损地蜷缩在被单下。 心脏像坐过山车一般,冲上云霄,又狠狠地落下。 德莱特有些愠怒地抓住她的手臂:“海洛茵,既然没事,我叫你那么多声,你为什么不——” 他错愕地低头:“你发烧了?身体怎么这么烫?” 他扯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拽起身,对方却像棉花糖一样黏在被子上发着抖不肯看他一眼。 “喂,你到底……” 终于把棉花糖扯了下来,少女呜咽着,瘫软地跌在他的身前,肩膀颤动着,肩膀和关节的皮肤下都浮着青涩的粉红。她浑身烫得不像话,声音又低又小,说的话根本就听不清。 “……我好难受……” 德莱特伸手去探她的额头:“你说什么?” “……德莱特,” 少女被他摁住,终于抬起了脸,眼睛水光潋滟,双唇罕见的湿润殷红,脸上和脖颈出覆盖着一层薄汗,她抱着他的腰,近得他能看清她脸上细细的浅色绒毛。 脸颊绯红得像一颗熟透的草莓。 “我难受。” 她几乎是以撒娇的口吻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 “……你叫我什么?” “德莱特,我难受。” “德莱特,我好难受。” “德莱特,我浑身都很不舒服,我好热。” …… 青年浑身僵硬了一瞬,好像在那一刻,全身的血液倒流涌上头顶,连心脏都快要冲出破碎的胸腔,整个人从下而上燥起来,连肌肉都在隐隐发麻。 他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新奇的,悸动的,难以抑制的,更像是一种本能。 这种本能诱导着他去回应她。 他好像被海水淹没一般无法呼吸。 手指动了动,松开。佩剑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她被惊得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安抚地按在她的后背上,他哄小孩似的轻声,嗓音微微干涩沙哑: “海洛茵,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第63章 咬下的手套 为了避免被怀疑, 七宗罪糖果和普通的糖果都被换成了同样的包装。为了避免混淆,两种糖果分别装在两个糖罐里,且七宗罪糖果的包装纸用剪刀剪了一个小小的倒三角开口。 普通糖果上面还堆了一些巧克力, 曲奇和威化饼干。都是哈蒙出去采购的时候偷偷摸摸帮她带回来的, 她偶尔会犯低血糖, 而且讨厌很苦的药剂。 克莱因是来到她的身边之后才尝试过人类食物的。酸甜苦辣咸中, 祂意外地喜欢甜口, 日常就是跟阮笙斗智斗勇,偷吃她的巧克力豆。 阮笙知道祂偷吃的时候异常震惊:“你不是傀儡吗?能吃东西?” “味觉会传给我的本体。”小章鱼餍足地吮着触手,“所以我可以随便吃, 而且不会长胖噢。” “不用排泄的吗?” “甜食都转化成能量啦!能量!!你没发现,我最近因为缺水疲惫的状态好转很多了吗?这个季节本来就很干燥, 吃甜食可以帮我续航!” “可是你平时也不干什么事啊?” “……没话说!在下跟你这种人没话好说!!” …… 啊…… 阮笙迷迷糊糊地想,假如能回到她吃下糖果之前,她会做的第一件事情,大概就是把克莱因冲进下水道吧。 她感觉到青年动作慌乱地把她抱了起来,她头向里垂去,碰到他制服上坚硬的金属纽扣。从前总是嫌弃硌得慌的东西, 在这种时候为她燥热的皮肤带来一丝难能可贵的凉意。 她忍不住, 向他的怀里缩了缩身体,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用脸去磨蹭。 ……有金属勋章、家族族徽胸针、肩膀上垂下的浅金色金属流苏,扣得整整齐齐的纽扣,还有她抓在手里的、领口沁凉的宝石装饰。 少女像一只猫一样,努力地把自己贴紧他的身体,用粉色的鼻尖和脸颊蹭着他的勋章。 那勋章是他第一次胜仗时,皇帝陛下赐予他最高的奖励。他曾在徽章面前单膝跪下过, 在接过徽章时亲吻过它,拿到它的头几个月,他每晚都把它放在枕头边入睡。 明明隔着好几层厚厚的衣服,德莱特却仍然感觉一股电流麻痹他的全身,直至流向心脏。他有一瞬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怀里似乎拢着一团火,火焰凶狠地、毫不留情地灼烧着他。 他却舍不得放手。 少女发出了难捱的哼声时,他才被猛地抽回神,敛起眼眸,步伐沉稳地迈出房间,外面的佣人围过来。 “去把家庭医生叫过来……”他急迫地开口。 阮笙手微微收紧,扯紧了他的宝石扣带,德莱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 “不要叫医生……没有用的……” 她痛苦地着捏紧宝石,泛白,忍耐几乎到了极限,挣扎着说道:“……降温,给我降温。” 德莱特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他扫了一眼视线范围内低头如鹌鹑的佣人们,立刻命令道:“准备冰水和冰块,另外重启制冷设备!” “可、可是,少公爵大人,制冷设备不就之前您才吩咐我们拆除,这个季节,魔法燃料的供应也已经停止了,得等到十一月底……” “现在,马上去办。” 不容置疑的声音打断道。 德莱特拿出了一贯雷厉风行的处世态度,没有再继续多话,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他带上房门之后,把阮笙小心地放在床边,用枕头垫着她的后颈。 她的头发散开,乱蓬蓬的,德莱特把她脸上的发丝捋开,起身准备去开窗。 袖子被拽住。 阮笙没睁开眼睛,她扯着那颗能给予她凉意的钮扣,不肯放开。 “我去开窗,你先放开一会。”德莱特弯下腰,轻轻去掰她的手指。 手指也是滚烫的。 在德莱特的印象里,他妹妹的身体向来冰凉。即使是在酷暑,她自己都感觉到很热的情况下,她的皮肤也是沁凉的。 这是第一次这么烫,即使隔着一层皮质手套,也能够灼烧他的掌心。 手套很凉快,对方找到了更加降温的东西,两只手捧着他的左手,往脸上贴。 德莱特皱着眉头,把手往后撤:“快松开,我去给你开窗户。” 对方显然没把他的话当成一回事。 德莱特感觉自己接触到了她柔软的脸颊。 深邃的眉骨。 精致的鼻梁。 嫣红的嘴唇。 他沉默着,眸色变深,垂下睫毛,动作轻缓地动了动手指。 按到了她的上眼睑下凸起的眼球。有韧性和弹性的,令人充满了破坏欲的脆弱感。 “……海洛茵。”他单膝跪在床边,细碎利落的头发遮住他侧脸的眼睛,“……你知道,你给我带来了多大的烦恼吗?” 阮笙的意识很明显已经混乱到无法分辨语言涵义的程度了,她只是把脸埋在他的掌心,鬓角流下透明的汗珠,难耐地发出可怜的呜咽声。 猫咪露出最脆弱的肚皮,在床上扭动,用粉色的肉垫抱住你的一根手指,用湿漉漉的鼻尖和舌头去蹭,它甚至撒娇地喵喵叫着,想要更多。 德莱特垂着头。 他不敢再去看海洛茵一眼,被碾成粉末的意志力作着垂死挣扎。 “海洛茵,你知道我是谁吗?” “呜……” “我是谁?德莱特,还是你的哥哥?” “……” 德莱特要抽回手,她才发出乞怜的哼声,细细地:“……德莱特……” “你讨厌他吗?” “不……” “因为从前的事情,怨恨过他吗?” “……” 少女没有回答,她的胸口只是起伏着,玫瑰色的睫毛轻轻颤动,吊带睡裙下凸出的锁骨附近的咽喉也在一起一落着。 德莱特看了很久,他不由自主地最后开口:“……你,喜欢他吗?” 话一问出来,他就觉得自己疯了。 他疯了。 他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差点站起来把阮笙带下床,幸好他及时遏制住这种冲动。 他头脑滚烫的,思绪混乱,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他全身流淌的血液里横冲直撞。 ……不应该,这不应该。 他们是兄妹,他们的血管里流着一模一样的血,血缘的红线把他们绑在一起,他们想要拥抱,就得先剖开血肉,挖出红线,剪断它们,才能抱住对方。 ——这是不可能的。 这有悖伦理。 德莱特喘息着,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得一时半会都回不过神,甚至跌坐在了地毯上,后颈流下了冷汗。 ……只是亲人之间的喜欢吧。 一定是这样。 自我开解着,他才缓了口气。 却听见对方眨了眨睫毛,声音又低又轻地缓缓说道: “喜欢。” “最喜欢他了。” 尚未平复的心脏,在半秒钟的停顿之后,再次猛烈地冲击着胸腔。好像千军万马攻入城门,杂乱的,无章的,却很有效地撞击。伴随着摇旗呐喊和击鼓鼓励,城门终于破开了一条缝。 倒不如说,更像是出现了裂纹的玻璃,细细密密的裂痕朝着四周迅速且不易察觉地扩散着,下一次,只要轻轻地敲击,就能应声而碎。 德莱特甚至感觉自己出现了耳鸣。 ……不能,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他想,再留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的。 后果他无法承担。 德莱特很少做火中取栗的事,他咬着牙齿,逼迫自己狠下心,抽动着手。 少女发出低声的啜泣,用膝盖和小腿愤愤地顶他的手臂和身侧,双手使劲地抓住他的手指。 僵持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笃笃笃” 德莱特动作一滞,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心虚起来,捂住了她的嘴,阻止她继续发出央求一般的哭泣。 “少公爵大人,冰和冷水都准备好了,制冷装备大概还要再等一会,因为制冷的魔法燃料市场上大部分商家都下架了,您之前也吩咐我们把仓库里囤积的售出,所以执事让人去其他贵族家中采购。” “少公爵大人,请问我可以进来吗?还是东西就放在这里?另外,家庭医生听说了小姐的病情,也赶去了学院里专门的研究所请教专家……” 德莱特听不清了,他只想站起来,立刻,让女仆离开,然后把冰块带进来,结束这件该死的事情。 “你放在门口,另外,公女房间的门立刻找人来修理,再去收拾一间干净的空房出来。” 德莱特理清思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条不紊。 “好的。” 脚步声走远,女仆应该是离开了。 德莱特松下一口气,他站起来,抽回手套:“我去给你拿冰块,你好好躺着,别闹。” 阮笙却皱着眉头,咬死不肯放手,她张嘴咬住他的食指,同时,德莱特正抽出手。 她白色的牙齿只咬到了皮革手套。 德莱特一怔,下意识地继续撤手。 对方不甘示弱地睁开一半眼睛,眼神朦胧迷乱,却又生气地皱着眉头,抬起下巴。 随着她的动作,手套从他的手上被缓缓扯下,露出他交错着浅粉色疤痕的手背。 然后是骨节分明的手指。 头抬不上去了,她张开唇,又咬了一截手套,再次拉扯着。 青色血管埋在皮肤下,有力的脉搏跳动着,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赏心悦目。 气氛沉默着,凝滞着。 阮笙最后还是像一只露出利齿的小兽,心满意足地把自己的收入囊中。她咬着他的手套,皮革上留下了她深深浅浅的齿痕。 德莱特感觉心脏一刹那被狠狠地攥紧。 无法呼吸。 奇怪的感觉从身下传来,让他痛苦不堪,体温升高,和他的妹妹一瞬间通感了一般。 他剧烈地喘息着,另一只手垂下,不小心碰到什么,浑身一僵。 他垂眸。 那面布满了裂纹的玻璃,“咔嚓”一声,应声而碎。 第64章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德莱特捂着嘴, 粗重地喘息着,下睫毛有些湿漉漉。 呼吸平稳后,他扯下另一只手套, 丢到地毯上, 起身一边扣着扣子, 一边用鞋尖把地毯连同手套一起踢到床下。 空气中浸染着陌生的气息。 少女垂着睫毛, 脸色粉扑扑的, 没有之前那样绯红。她安静地呼吸,手套落在一边的枕头上,看起来痛苦减退之后因为疲惫陷入了深度睡眠。 德莱特不敢看她。 他脑子乱得如同一团浆糊, 感官都不属于自己的了似的,弯下腰, 抱起她,出了房间,送到了空房间的床铺上。 他把后续的事情吩咐了一下佣人,锁上自己卧室房门后就匆匆离开了。 哈蒙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没有犹豫地去购买了一些非处方药剂。她跟着阮笙这么久,耳濡目染了不少, 一般的小商小贩很难用劣质药剂骗过她。 阮笙被送回房间里的时候, 她才大汗淋漓地跑回来,把药剂兑水,用湿毛巾为她一遍遍降温。 二十多分钟后,她的体温彻底回复正常值。 哈蒙松了一口气,把她的被角掖上,捧着盆小心地退出了房间。 阮笙睁开眼睛。 她其实睡醒有十来分钟了。 在德莱特卧室的时候,她半途已经能够恢复一些神智,故意把话题引向对她更有利的方向, 只要能刷到羁绊值,说一些“喜欢”“只有你”这些无伤大雅的话,对她而言没有什么难度。 不过后半程,糖果的作用逐渐减退,她之前用尽浑身的力气和意志去抵挡本能的副作用显现,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甚至不能叫“睡”。 应该是说“昏睡”才比较对。醒了之后身上一点都没有睡了一觉的轻松和舒适,只有疼的要死的脑袋。 她翻了个身,划开系统面板。 点击查看羁绊值。 【德莱特:57%】 她以为会涨得更多呢。 查看其他几个人的羁绊值。 【赫尔曼:79% 罗兰:35% 帕斯塔莱:68%】 阮笙皱着眉头,盯着罗兰的名字,像是要把它盯出一个洞来。 太拖后腿了。 罗兰,你是怎么做到连其他人一半羁绊值都不到的? 她叹了一口气,眼不见心不烦,叉掉面板。捂着脸,掀开被子,跳下床,走出房间。 走廊上没人。应该是哈蒙知道她觉浅,让她们别来回走动打扰到她休息。 她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打开衣柜,翻出外套给自己披上,然后把装着克莱因的容器抱回了自己现在住的房间。 “哗啦啦啦” 她毫不留情地把水连同小章鱼一起倒在浴缸里,巨大的冲力让祂在浴缸内壁滑了好几圈,克莱因还没醒就“哇”地一声吐出一滩水来,紧接着干呕了好几声,才悠悠转醒。 阮笙蹲下来,一手搭在容器沿上,一手支着膝盖。 “睡得香吗?” “海洛茵,你发什么疯!!” 克莱因晕乎乎的,扒着浴缸,眼冒金星。 “糖果好吃吗?尤其是自己亲手做的,是不是吃上瘾了?”阮笙笑了一声,拿起花洒,冲这只欠揍的章鱼,“把七宗罪糖果都拿去吃了,怎么不吃光,还给我留下那么多?我藏在柜子最里面你也能发现,平时是不是在我的房间里到处乱翻?你知道你的行为给我添了多大的麻烦吗!?” 克莱因被冲得呲哇乱叫。 好一会儿,知道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之后,祂才整个人心虚又不安起来。 “那你,现在,没、没事了吧?”祂小心翼翼地。 “有事的很!” 阮笙把克莱因又从浴缸里提起来,装进容器里。 因为做错了事,小章鱼一言不发,怂怂地任她驱使。 接下来的几天里,阮笙用克莱因做实验,终于彻底摸清楚了七宗罪糖果的使用方式。 同时食用多枚糖果,时长不会叠加,只是糖果的支配能力会增强。 在食用完一颗糖果后,等待一段时间食用第二颗,时间会延长一部分。两颗糖果效用时间的重叠期内,支配能力会变成双倍。 三颗就是三倍,四颗就是四倍,以此类推。 哈蒙过来打扫房间的时候经常会疑惑:“小姐,这只章鱼我昨天看见祂的时候祂就在睡觉,怎么祂今天还在睡?” 或者“小姐,这只章鱼怎么了,这么生气?眼睛都红了,你看祂用触手孜孜不倦拍玻璃无能狂怒的样子好傻啊。” 或者“小姐,这章鱼好能吃啊,我之前批发的小糖果都要被祂吃空了。要不我们养肥祂之后就把祂卖到海鲜市场去吧?” 克莱因气得浑身发抖:“哈蒙!你不要太过分!!” 哈蒙:“咦,小姐,你看祂好像在说什么。看嘴型,似乎在说‘我知道错了,我愿意为小姐献上一切来补偿’欸。真的吗?” 阮笙:“……” 克莱因吃了哑巴亏,难过又郁闷,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 阮笙把糖果的使用须知整理好,背下来,然后让哈蒙拿去烧掉。 “行了,你活了几千年了,还跟哈蒙计较。”她走过去,揭开挡板。 “那你诞生了那么多次,不也一样跟我这只弱小无辜又可怜的小章鱼计较吗!!”克莱因不甘心地反唇相讥。 说完祂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阮笙无论怎么追问,祂都拒绝回答。 她垂着睫毛,坐在软椅上入神地思考。 难不成,克莱因知道一些什么吗?难道她在做任务的过程中死了很多次,每次都读档重来,但是每次读档都会被强制抹除记忆,但是其他人却记得吗? 不排除这个可能。 但是,目前为止,只有克莱因露出了一点马脚。她身边的其他所有人,根本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像是演出来的。 难道说只有克莱因知道?这是系统随机选择的吗?系统和这个世界观的神明,到底哪个才是更高一级的存在? 头疼。 她按了按额头,把这个问题打包丢进角落。 比起这个,还有一件事更让她不解。 这几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德莱特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避让着她。 按理来说,羁绊值变高了,应该更愿意主动亲近她才对。 烦人。 阮笙盖上笔帽,支着下颌,沉思着。 很快到了皇太子订婚宴这天。 阮笙从哈蒙精挑细选的搭配中选择了饱和度较低的黛青色长裙,裙摆开襟设计,前短后长,暗纹缝的是青金色的夜蝶,较暗的地方会隐隐约约发出亮光。她难得穿了一双高跟的绒面皮鞋,没有多余的设计,是所有这个鞋跟高度里她唯一能忍受长时间走路的一双。 因为是秋天,哈蒙不放心地给她围了条流苏披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其他女仆们叽叽喳喳,掩盖不住艳羡和痴痴的眼神,只有哈蒙在翻找暖和又不失美观的帽子。 阮笙偷偷溜了。 令她意外的是,德莱特不在。 佣人告诉她,德莱特会晚一点自己过去,让她先去参加晚宴。 阮笙坐在马车上,仔细回想这几天德莱特的情况。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视线,食用午餐和晚餐的时间也总是与她的恰好错开,即使两个人在走廊上面对面走来,阮笙向他问好,他也只是目不斜视地淡淡“嗯”一声,步伐不停地与她擦肩而过。 ……好像有点什么大病。 阮笙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明明之前一直习惯样样事情一手操办,连她吃了多少午餐几点吃的都清清楚楚,最近却莫名其妙对她避而不见。 完全摸不透脑回路。承诺也许下了,表面功夫也做足了,就连“喜欢你”这种话也说出口了,他却开始疏远她了。 明明瓦丽塔的亲情线里,兄妹俩因为彼此的关系越走越近,也没出现过这种突然疏离的情况。 阮笙沉着脸色,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一抬头就看到了红头发的少年。他刚从马上下来,修长的腿稳稳地落在地上,抬手捋了捋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 赫尔曼。 总感觉很久没见面了,看来是终于被艾利克斯伯爵放出来了。 对方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了她,眼神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可喜可贺。”反倒是阮笙先说话了。 她的话听起来没什么诚意,“终于被放出来了,真希望没有下一次。” 赫尔曼笑了一声,低下头,再抬起下颌,出乎意料地没有跟她互怼。 “海洛茵,你是只这样对我,还是对每个人都一样?” “一样什么?” 赫尔曼:“一样的毫不留情。” “当然是一视同仁了,我不搞特殊化。”阮笙拎起裙摆,转身要走。 “等等。” 赫尔曼出声喊住了她。 阮笙站定脚步。 “如果我要离开沃米卡了,你会不会,因为没有人跟你顶嘴,感觉到孤独?” 赫尔曼的脸掩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阮笙偏过头,对他一笑:“稀奇了,你居然会说这种话。” 对方沉默了一阵:“答案呢?”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真实的?还是虚伪的?” 赫尔曼微微抬头:“……我想听真话。” 阮笙掩着嘴,“哦”了一声,赞叹道:“勇气可嘉。” 夕阳下,少女笑得如同黑色丛林里的妖魅,勾着人的心弦,用指甲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赫尔曼只是看到她转瞬即逝的笑容,就浑身发麻,忍不住心跳加速。她很少笑,每次笑起来的时候,他都要倒霉。 如果能多看到她笑笑,赫尔曼想,他宁愿倒霉。 “不会想念你,更不会感觉到孤独。”阮笙淡淡地说,“倒是有可能会拉花开酒举办派对庆祝呢。” 赫尔曼的心一瞬间沉了下去。 他的眼神暗下来,好半天才轻轻开口: “那就告诉我假话吧,海洛茵。” 阮笙有一点惊讶地看着他。 她挑了一下眉梢,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的自尊呢?赫尔曼,已经不打算留着那东西了吗?” “……” 赫尔曼没回答,他只是站着。 他们来得很早,说话这么长的时间里,宫殿附近到达的贵族已经越来越多了。 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夕阳的最后一抹光也沉下去的时候,宫殿里所有的灯光亮起,一时间灯火通明,辉煌灿烂。 少年的脸也被照亮。 因为突如其来的灯光过于刺眼,他眯了眯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来自上方的光源。 “那就告诉你好了,”这一瞬间,少女轻快地说,“我依旧不会想念你,赫尔曼。我连假话,都懒得对你说。” 她扔下这句长满了刺的话语,拎着裙摆,转身跑开了。 赫尔曼放下手。 眼前早就没有了少女的身影。 第65章 明嘲与暗讽 比起一个月之前, 赫尔曼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瘦了。 并不是说赫尔曼以前不瘦。 一个月之前,他是更偏卢修斯那种, 浑身上下每一处线条, 每一块肌肉都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少年。 一个月之后, 他脸部的线条肉眼可见地变得内敛、成熟、棱角分明了起来。 幼稚减少, 眉宇之间也从以往的张扬肆意、不识愁滋味染上了几分愁绪。 看到他被什么事情所困扰, 阮笙就舒适了。 看赫尔曼的神态和今天对她说的话,不难推断出,他应该知道他的身世了。 过不了几天, 他的亲生母亲——精灵族的王女就会给他传讯,让他回到森林, 成为精灵一族的王储。 他将要告别沃米卡,告别他喊了十多年的“父亲母亲”,告别他的药剂师生涯,告别他本应辉煌灿烂的前途。 他在精灵族没有认识的人。多数人必定不会服他,他们会想尽办法给他使绊子,让他吃苦头, 用一切手段把他拉下王储的位置。 精灵王在世的时候他们还有所收敛, 等到她去世了之后,他们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赫尔曼一人在精灵族的内斗中举步维艰。 这样糟糕的处境,也逼迫得他不得不尽快成长起来,直到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王。 赫尔曼少年时期这么狂气,阮笙早就清楚,等他以后回了精灵一族,肯定要接受社会的毒打。 有群居生物的地方,就有竞争。 精灵一族也是这样。 尽管他们有着浅色的头发和瞳孔, 白皙的皮肤和柔美的长相,对自然界动植物极高的亲和力,生性高洁淡然,他们也无法逃离竞争的藩篱。 离权力越近的地方,厮杀得越激烈,越得步步为营。 想到赫尔曼离开沃米卡之后,即将被精灵一族教做人,阮笙心情舒畅地喝了一杯酒。 宾客渐次入座。 老套的皇后皇太子发表感言,皇太子的未婚妻贝拉也出来露了个脸。 跟嚣张跋扈的贝蒂完全是两个极端,贝拉化着温柔的妆面,穿着浅蓝色的礼服裙,拘谨紧张地站在金发皇太子身边,垂着眼睛,显得小心翼翼。 身边的贵族们都偷偷讲起了小话。 大多数是冷嘲热讽皇太子未婚妻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另外一部分是在梦想着自己以后的未婚夫,几杯酒的功夫,阮笙就听到了赫尔曼、德莱特等等贵族未婚青年的姓名。 最后一小部分,都是闲暇时刻也不忘记议政的人。他们讨论协会事件是否还有更多的东西没有露出水面,讨论这次到底动了多少贵族的蛋糕,讨论到底有几家贵族真实权力被架空…… 阮笙心满意足地听了一耳朵。 流程走过,宴会才正式开始。 阮笙叠着双腿,手臂支着膝盖,捧着酒杯,视线在人群中绕过。 德莱特在应酬。 赫尔曼在喝闷酒。 罗兰……罗兰在朝着她走来。 要命。 阮笙用酒杯挡着脸,默默祈祷的时候,奥琳娜跑到她耳朵边,一边喊一边扯她的胳膊:“我亲爱的公女,你是用耳朵喝酒的吗?我喊了你那么多声,你真的就一句也没听见?” 阮笙抬起头:“欸?” “不说了,那边开茶话会呢,她们让我把你叫过去。”奥琳娜把她从位子上拎起来,“说看你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 阮笙皱着眉头,刚想拒绝,话到嘴边,却又消失了。她只说:“那就去吧。” 刚好借着这个机会避开罗兰。 茶话会在天使喷泉附近。 奥琳娜一边走一边说:“她们说话都不怎么好听,你就当是狗叫。” 阮笙:“你知道她们说话难听还把我拉过来?” 奥琳娜:“没办法,她们刚跟我叔父签了一笔大订单呢。” 阮笙:“……” “因为有利益关系,等会我会找个借口离开。”奥琳娜拍着她的肩膀,“到时候你想看戏还是耍猴,我都不干涉。” 阮笙:“你对我还挺有信心的?” “你别的不行,这方面一直可以的。” 阮笙懒得理她,直接走到天使喷泉附近。 天使喷泉,中央由三个天使围绕而成,华丽的水珠从最中间喷出,朝着四周落下,像是一朵透明的花。三只小天使捧着花束,拨动竖琴,拿着爱情的弓箭,栩栩如生。 四周有魔法燃料供应灯光,映射在喷泉底部,营造出斑斓绚丽的梦幻感。 阮笙走上前,看到了长桌边的贵族小姐们,她们头戴华丽又巨大的帽子,裙撑把椅子挤得满满的,看起来自己压根坐不到多少位置。 大多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 当然也有几个熟悉的。 阮笙在这些熟悉的人里,看到了瓦丽塔。 她身穿鹅黄色短裙,留着内扣的短发,挂着星星耳饰,穿着活泼又充满朝气,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微笑,看起来能够完全融入这场上流社会的社交,并且乐在其中。 ……有些反胃。 阮笙还是走过去,在桌子边坐下。很快有人注意到了她,热络地搭话起来。 阮笙礼貌且敷衍地回应着,一边吃着宫廷点心。 怎么说呢,不愧是皇室,这个时节,还能吃到春夏之交的北国特产花蜜做的糕点。尽管德蒙特家族也不是供应不起,但是公爵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德莱特大部分时间在吃工作餐,偶尔回家也很少吃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有想吃的,阮笙都是让哈蒙去买回来解馋。 不过她吃的不多,这种东西腻歪得很快。 她吃了两块就兴致缺缺。 低头喝清茶的时候,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公女之前听说是在晚宴上表演过节目,赢得了一片赞誉呢。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再给我们露一手?” 说话的是一个浅棕色长发的贵族小姐,她气质温婉,笑容恬静,一举一动都诠释了什么叫淑女气质。 阮笙不认得她,也压根不记得自己表演过什么节目。何况,一位贵族小姐自降身段,主动表演供宾客取乐,本就荒谬。 更遑论,这是一位公爵小姐。 看到她没回答,几位小姐们纷纷掩着嘴笑了起来,“公女忘性真大,不过是去年的事情,转头就忘记了。” 阮笙:“……” 真是烦人。 要不是得避着罗兰,谁愿意在这儿听苍蝇开会。 “去年的公女可威风了,”一个浅金色头发的贵女不怀好意地笑,“在皇后殿下举办的舞会上泼了凯瑟琳小姐一身的酒水,还扬言要把她的头发全部烧掉,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仅仅这样就成为了全场视线的焦点,后半程大家都没心思关注什么舞会,全都对公女您充满了好奇呢。” 长桌上出现了一片哗然声,大家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阮笙。 阮笙没有什么表情地又喝了一口茶。 这么说起来,确实是有这一回事。 游戏里没有具体描述这个情节,但是在公式书里确实有一笔带过,寥寥数字。 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 只是客观地阐述了一下“海洛茵在皇后殿下举办的舞会上无礼地大闹一场”这个事实而已。 还真的是“事实”啊。 没有人追究为什么这样,也没有人关心事情的真相。 反正海洛茵的名声已经足够差了,也不在乎多一条罪名。 “公女今年倒是成长了很多,不再那么热衷于出风头了呢。” “毕竟也是十七岁的人了。凯瑟琳姐姐今年年初都订婚了,好多贵族们都垂头丧气,恨自己没有及时下手。” “说起来,十七岁,大部分贵族小姐都是订了婚的吧?我明年也差不多了,怎么公爵府一点动静都没有?真是太让人好奇到底是哪位青年才俊了。” “应该是我们公女根本就瞧不上人家吧?毕竟是德蒙特家族的子女,条件差点的,在少公爵面前都自惭形秽呢,嘻嘻。” …… 真是嘴碎过头了。 阮笙放下茶杯,在桌子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几位小姐们纷纷被惊了惊,看向她。 凯瑟琳拨动耳边的碎发,轻柔地一笑,缓和了气氛:“怎么了,公女,是我们有哪句话让你不开心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替她们先道歉,希望你不要计较。” 阮笙掀起眼皮,冷淡地看着她。 “公女不会这么小气吧?大家都是随口说说,没有恶意呀。” “好凶的眼神,真是无愧于‘疯狗’的称号呢,我们家的艾斯托拉也总是露出这种眼神,平时都要拿狗链子栓起来才肯老实。” “凯瑟琳真是的,有什么好道歉的?咱们本来也没做错什么。” 浅棕色长发的温婉淑女——也就是凯瑟琳,只轻轻瞪了那些笑嘻嘻的人一眼。 她看向阮笙:“抱歉,公女,她们也是心直口快,有话直说而已。你不会怪她们的吧?” 阮笙不清楚矛盾的起源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去年必定也是这些人先挑衅海洛茵的。 连她都觉得厌恶的人,依海洛茵的性格,一定会冲上去理论的。 这些人不一定真的是这么想的,但她们确实很清楚如何才能激怒海洛茵。 不懂礼数,不受宠爱,刻薄,名声差,没有人追求…… 一桩桩都是她的痛点。 “你说,我去年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阮笙轻声问凯瑟琳,语气出乎她们意料的冷静。 “……” 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几个贵女对视一眼,抢着替凯瑟琳回答,“公女您泼了她一身的酒水,还说要烧了她的头发,毁她的容……” 阮笙起身,椅子后拖发出刺耳的声响。 “哦?” 她发笑。 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凯瑟琳的身边,右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下一秒,被子倾斜,香槟朝着凯瑟琳劈头盖脸浇了下来。 几秒钟后,茶话会上才爆发出一阵尖叫。 凯瑟琳坐在椅子上,脸色发青。 “是这样么?”阮笙用疑问的语气,“我看大家刚才聊这件事聊得还挺开心的,以为凯瑟琳伯爵小姐喜欢这种同伴间互相打闹的方式呢。气氛这么融洽,我就想通过这种办法来为大家助助兴,怎么你们都一副吃惊的样子?” 凯瑟琳也想不到阮笙会突然动手。 酒水从她的头上狼狈地淋下来,浸湿了她的妆容,发型也塌下来,白色的领口变得橙黄一片,像一条棕毛落水狗。 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在忍着怒气。 快要装不下去了吧。 阮笙冷眼看着这些人。 都是纸做的老虎,不过是父辈们身份地位抬不起头,便想在同辈们之间找回优越感。比吃穿用度的奢华程度,比谁的爱慕者更多,谁订婚得更早……传播一些毫无意义的同龄人焦虑。 或许有些是受了家族的命令才故意激怒她,但是长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放下所有的偏见,理性地思考过孤立、嘲讽她这件事情对她们本身到底有没有好处。 “海洛茵——!!!”一名少女尖叫着站起来,用手指指着她,“你都做了些什么?!看看这糟糕的场面!” “不过是按照你们复述的场景照做了一遍而已,”阮笙摊手,“有什么问题吗?” 凯瑟琳十指死死地扣着椅子边缘,嘴唇发白。头发上的香槟还在一柱一柱往下淋,让她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真是漂亮的头发呢,”阮笙把她湿黏的一缕发捋到耳后,“这么柔顺,细腻,又软又直,怪不得我去年会说‘要烧掉你的头发’这种话了。” 她叹了口气:“真是好嫉妒。” 有几个第一次参加茶话会,新进入社交界的少女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慌慌张张地捂住自己的嘴。 不怪她们,实在是太好笑了。 瑰丽的海藻一般玫瑰色长发,和因为酒水凝成条状打结的脏污棕发,谁嫉妒谁呢? 况且,只是揪着头发这一点让凯瑟琳一行人从去年酸到今年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好笑的了。 “香槟色,挺适合你的,凯瑟琳小姐。”阮笙说着,一手扶着她的椅背,一首撑着桌子,俯下身,在她的耳旁道,“希望你将来的孩子,能比你聪明一些。知道哪些话不该说,哪些事不该做,而哪些人,又真正可以要了他的命。” 凯瑟琳的鼻腔已经被香槟气充满了,她半句话也说不出。 阮笙起身,转身欲走。 “公女,”清脆的、熟悉的声音却在这时喊住了她,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您。” 阮笙的眉头压下来。 她讨厌这声音的主人,她充耳不闻,权当作没听见。 那声音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公女小姐,我很好奇,您现在做的这些事,所有的底气,全都来源于您的身份,是吗?” 瓦丽塔神情轻松得像是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更像是拿这些上流贵族们做了一个跳板,得到了能见阮笙一面的机会。 “我真的不理解呢,”她疑惑又认真地发问,“身份,就是您能打出的,最后的一张牌吗?” 她是打算彻底撕破脸了。 用无辜的语气,说着最挑衅的内容。 阮笙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 瓦丽塔变了很多。 阮笙当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她的眼睛没有神采了,笑容虚伪又甜腻,已经完全歪曲了原本的人设轨迹,和她从前所知道的那个女主角性格南辕北辙。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提问,瓦丽塔小姐?”阮笙淡淡地,“难道你认为,协助协会偷换考试成绩这种事都发生了,我还会给你好脸色看吗?” “……”瓦丽塔咬了咬嘴唇,“我知错能改,况且已经受到了惩罚。可是公女您犯下的那些错,都已经无法弥补了。” 她鼓起勇气,直视阮笙的双眼,“公女,你难道不觉得有愧于那些曾经被你伤害过的人吗?占了本应该属于她们的东西,你的良心难道不会受到谴责吗?” 第66章 魔物潮 她看见阮笙没有回答, 大着胆子:“公女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从你对我无比警惕的态度里也能够看出来。以公女的身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哥哥和父亲的爱意,你难道不会在睡梦中被愧意和不安惊醒吗?” 阮笙眯着眼睛, 打量了一下瓦丽塔。 瓦丽塔瘦是瘦了不少, 下巴比从前更尖, 眼睛也显得更大, 却没有之前那股娇憨可爱的气质了, 倒是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阮笙问她,“你只看见了这些表面上的光鲜亮丽,底下的不堪和肮脏, 你又知道多少?” “……什么意思?”瓦丽塔警觉起来。 “你确定要在这里吗?” 瓦丽塔一转头,周围都是表情一头雾水又好奇的贵女们, 她们的视线聚精会神地在两个人中打转,像是要从中发掘出什么闻所未闻的骇人秘密一般。 瓦丽塔咬了咬嘴唇。 虽然很想在这里就说出来,但是公爵也很肯定地跟她说过,绝对不能冲动用事,必须要等待合适的时机,才能够一击毙命, 对海洛茵造成真正的打击。 瓦丽塔也承认, 公爵说得很对。 只是她也会在心底不寒而栗—— 相处了十七年的女儿,哪怕不是亲生的,也有一份感情在。然而他却这样冷血、狠辣和不留情面,他真的是那个一直以来对她和蔼慈祥的德蒙特公爵吗? 瓦丽塔按捺不住,把疑问问出了口。 公爵当时只是笑了笑,十指交叉抵着下颌,尽管他两鬓斑白,威严和果决依旧不减当年。 他说:“瓦丽塔, 德蒙特家族是延续了几百年的老牌贵族,让一个脏污的平民血脉混了进来,仅仅只是让她身败名裂,就该算我们的仁慈了。等再过几年,若是那时海洛茵的婚事确定下来才发现这件事,你知道这对我们家族的声誉来说,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吗?” 瓦丽塔只低头应了一声。 公爵说得很正确,没有错。但是她依旧觉得心惊。 在这种人的眼里,权力和地位才是至高无上的吧,或许比起这些来,妻子儿女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那么,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被当做弃子舍弃呢? “我……”瓦丽塔站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走上前,避开了那些人好奇的视线,“去一边说吧。” “哈,不必了。”阮笙不屑地弯起唇角,“我并不想跟你说得太多。” “你只需要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瓦丽塔,你目前为止得到的这些,你都付出了什么呢?” 阮笙压低声音,贴近她的耳侧,“你什么都没有付出,就想要坐享其成。” “你想要说,就去说吧,我不在乎。这个位置并不是人人都稀罕的,有的人觊觎,有的人却弃如敝履。瓦丽塔,拿走吧。” 她把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几不可闻,“只要你到时候,不会后悔的话。” 瓦丽塔低着头,听着阮笙的声音如丝丝缕缕的细线一样绕进她的脑子里,越发不安。 她条件反射地上前抓住阮笙的胳膊:“你别走!你先告诉我,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在这里说清楚!!” 阮笙回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哈?瓦丽塔,你的理解能力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不仅无法正常与人沟通,现在就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被羞辱得涨红了脸,她肩膀气得发抖:“我,我……” 一道人影突然插进了两人之间。 身影高挑,遮住了光线,覆盖了她的绝大部分视野,瓦丽塔抬起头,看到青年挺阔的制服和金色的勋章。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德莱特……” 眼里的光骤然熄灭。 ——对方不是来找她的。 德莱特两下就把阮笙的手臂解救出来,挡在她的前面,背对着瓦丽塔,蹙眉看着阮笙:“你又在惹什么事?” 阮笙心情不算很好。 更何况这两天德莱特吃错药了一样,对她避之不及,她只是别过头,不看他的眼睛,冷淡地回答:“在你的眼里,我只会惹事是吗?” 德莱特闻言抿起唇,脸色沉下。 她又竖起了扎人的刺。在他的面前。 “你应该问你自己,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你都在与别人争执。” 德莱特板起脸,冷声道,“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数多了,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 “更何况,你有过劣迹斑斑的前科。” 阮笙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很快地刺痛了一下。 ……她还以为时间都过了这么久,海洛茵早就不会对这些人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了呢。 明明知道情绪不属于自己,阮笙依旧觉得烦闷、苦涩。 她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了。 德莱特手臂一伸,拦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团长大人,”阮笙一笑,“现在可不是您的工作时间呢。” 阮笙知道什么话最能刺痛德莱特。 反正现在羁绊值已经在60%以上,不会再往下掉了,她也不需要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实在生气的时候,也没必要让这群人舒心。 然而,在德莱特的暴风雨降临之前,白色的身影来到了她的身边。 金发占据了她的绝大部分视线。 罗兰穿着神殿长袍,绑着高高的马尾,把阮笙严实地遮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和德莱特对峙着。 身高上的优势让他可以垂眸与黑发青年对视。 而无所畏惧的性格则让他获得了这一场短暂的胜利。 “借用一下令妹,”罗兰语气不疾不徐,和德莱特的低气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晚宴结束之前归还。” 德莱特没说话,甚至没看阮笙一眼,他眼神沉沉,接着冷厉地转身离去。 罗兰带着阮笙往人少的地方走。 阮笙:“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是让你别来吗?” 罗兰牵着她继续往前走,“你真是听不进任何忠告。” 阮笙都气笑了:“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是忠告?神使大人,目前为止,你有说过说过什么为我着想的话,做过对我好的事情吗?” “之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 罗兰带着她在温室花园门口停下。 这是皇宫里最大的一间玻璃温室。 亚特帝国在版图的中部,东西两面临海,南北均与其他国家接壤,东部富饶,资源丰富,西部落后贫困,是一片荒漠。 因为所跨经度和纬度都很广,所以气候的差异也大。皇宫坐落于富裕的东部中心城市沃米卡,这里贵族群聚,建筑繁华,商业兴盛,是亚特帝国的交通枢纽,但是相对地,这里的资源也很匮乏。 三十年前,帝国开始新一轮的皇宫扩建,皇室们不再满足于本地的植物花卉,他们斥巨资在宫中修建了温室花园,栽种来自世界各地的罕见花卉,极寒地区的,高原地区的,甚至是沼泽与海滩的独特种子也被送进皇宫,栽进温室里,供人观赏。 平时温室并不对外开放,只有宴请宾客的特殊时期才开门。 阮笙走进去,这里很大,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和好友在低声私语了。 她踩着透明的玻璃,来到圆桌边,坐下。 被奇异的花香包围着。 感觉像是跌进了花的海洋中。 罗兰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手臂放在圆桌上,支着下颌看她。 阮笙被看得不自在,别过脸。 “你有什么目的?” 罗兰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放下右手,指尖渐次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规律的清脆声响。 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海洛茵,如果我让她消失了,你会重新喜欢上我吗?” 罗兰语出惊人,阮笙三秒后才反应过来,她瞪大眼睛,压低声音:“……你太荒唐了!” 罗兰:“怎么样,是不是心动了?” 阮笙双手按在桌面上,指尖发白,“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罗兰云淡风轻地,“你难道不想吗?你也很讨厌她吧,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 “你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阮笙深深吸了一口气,坐下来,缓了会,“你杀了一个她,等于是剪断了一团卷毛线的线头。掐断了线索,你将会失去把他们连根拔起的机会的。” “我不在意那些,”罗兰只说,“我想知道的事情,目前没有能够被隐瞒得住的。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公女。” 他很轻地眨了眨金色的睫毛,雪蓝色的双瞳雪山上的冰晶一样深深凝视着她,“如果你有一天真的无家可归了,欢迎来投奔我。”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阮笙说。 “我能给你的,比德蒙特家族能给的多得多,”罗兰自顾自地说,“公女,那天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真心喜欢也好,替代品也罢,路总归是要向前的。” 阮笙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只是单方面地炫耀自己的实力和地位而已,你绝不会站在我的角度考虑我真正的需求。” “或者说,我想要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想给我什么?你给予我,施舍我,于是掌握了拥有我的权利。在这种假设下,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品而已。” 阮笙冷笑道,“我说得对吗,神使大人?” 罗兰一时沉默了。 阮笙拎起裙子,冷哼一声,起身离开座位。 她走了几步,罗兰才在她的身后开口。 “……不是可有可无的,海洛茵,”他慢慢地说道,“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 “别说了。” 阮笙转头,打断他的话,“没有其他的这么像的替代品是吗?我真是感到非常荣幸呢,罗兰。” “下次说话前,也请考虑考虑别人的心情吧。” 她抬脚准备踏出温室花园。 罗兰才一瞬间回过神,他蓦地站起身,“海洛茵,回来!!!” 话音刚落,宴会的人潮声中尖锐的惊叫划破了黑夜。 暮色中,幽深的法阵一轮一轮扩大,边缘被强光模糊,骇人的魔物正源源不断地潮水一般涌出,降临今夜的宴会。 第67章 “你移情别恋了,对象是谁?…… 狂风大作。 阮笙踩着玻璃地板后退几步, 伸手挡风,费了好大劲才把门关上。她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扶着玻璃门, 看着夜空。 虽然一直以来, 《帝国少女》都标榜自己是西幻乙女游戏, 但是其中真正的“幻想”成分并不多。 本质上是恋爱游戏, 主线不是打怪升级, 只是偶尔会换换地图,战斗轮时与魔物对战增加用户的线上时长和活跃度而已。 战斗关卡自然也不会很难。 前期是史莱姆等看起来软乎无害的魔物,后期大部分也是魔化的精灵之流。毕竟乙游里出模样骇人的敌人, 官方可是会被玩家教做人的。 所以,这一次的魔物, 阮笙在游戏中从来没有见到过。 官方的公式书系列里也并没有出现过这个物种。 形状像火焰,张牙舞爪,通体漆黑,只有边缘泛着幽幽蓝光,然而一道凑近看就会发现,那根本不是火焰。 一些魔物撞到玻璃上, 阮笙捂住嘴, 脸色惨白地跌到地上—— 黑色的火焰,是无数被烧焦的肢体拼合而成,烟雾是肌肤被灼烧冒起的浓烟,蓝色的边缘是皮肤开裂剥落露出的里层的带有纹理的肌肉,像是黑色的火山汹涌喷出的蓝色熔岩。 她忍不住干呕。 温室里几名幸运儿此刻都惊叫起来,缩在室内不敢离开,胆小的女生捂着耳朵蹲下来浑身发抖,即便是在这与外界隔绝的温室内, 也弥漫着惊惧的氛围。 阮笙胸口起伏着,整个人被吓得差点脱力。 因为她及时关上了门,目前还没有魔物闯进来。温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令人头皮发麻的低吼声也被过滤了大半。 她颤抖着手,扶着地板,想站起来。 罗兰走过去,对她伸出手。 阮笙咬着牙齿,恶狠狠地用眼神剜着他,伸手抓住他的拇指,把掌心按进他的手心,使劲往下一扯! 罗兰没有跌下来,只是被她拽得弯了腰,金发瀑布一样垂了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方。 “罗兰,你叫我别来,就是因为这一出好戏吗?” 她几乎是磨着牙齿,一字一顿。 “待在这里,你很安全。” 罗兰避重就轻地浅淡回答她。 “我安全,可是别人呢!外面还有那么多人,他们怎么办!”阮笙眼尾发红,她的指甲用力地掐进了他的皮肤里,不停颤抖。 “海洛茵,你不是那种在这样的场合会关心他人的人。”罗兰丝毫感觉不到痛意,只是垂着眼睫,漠不关心道,“我们才是一类人。海洛茵,我们生来没有同理心,难以对其他人共情,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同情,什么叫做怜悯。这种场合,冷眼旁观他人的不幸,作壁上观,难道不是一件很轻松而又愉悦的事情吗?” “别拿你的意志来揣度我!” 阮笙愤然推开罗兰,从地上艰难地起身,扶着玻璃,仔细查看着温室外的景象。 从来仪态雍容、优雅高贵的贵族们失了风度,他们尖叫着,恐慌着,首饰和帽子满地都是,酒水糕点被撞翻滚落满地,还有贵族小姐为了逃命当场脱下裙撑和束腰。 骑士兵团的人第一时间赶来,与魔物作战。 但是冷兵器对这种生物的伤害显而易见的低。 即便如此,德莱特也在魔物潮里周旋自如,能轻车驾熟地应对。 阮笙松了一口气。 皇室们狼狈地被骑士护送进室内,然而室内早先埋伏了一些魔物,他们蛰伏在楼梯、拐角、长廊上,碰到的人类皮肤会瞬间溃烂,蓝色熔岩一样的火焰如同利刃,能够切断人类脆弱的骨骼。 德莱特调来了沃米卡的骑士兵团。 大约有三千人左右,都是他亲自训练的精英中的精英。 然而,只过去了不到二十分钟,已经折损了一半。 出席宴会的也有不少魔法师。 不管是冰系魔法师还是火系,都能够对魔物起到一定的抑制作用,只是,依旧是杯水车薪。 魔力是会枯竭的,如同体力一般。 长时间不补充魔力药剂,就会像剑士一样体力缺乏,最终脱力晕过去。 赫尔曼就是这样。他的实力在整个沃米卡都说得上数一数二,然而他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他喝醉了。 在魔物潮开始之前,他已经一杯接一杯,连着喝下了数十杯果酒。亚特帝国规定,未成年人不允许喝度数过高的酒,果酒是唯一被允许贩卖给未成年人的酒水。 比起酒来说,它更像是果汁,因为度数很低,所以喝上三五杯也不会醉,只会有些轻微的头晕。 但是度数再低的酒,也不能发泄似的喝。 头晕眼花和极度的困意,让他的战力被硬生生拖低了一半。加上属性相同,再扣一半。 赫尔曼很危险。 比起德莱特那边来说,他危险得多。 阮笙的手犹豫不决地放在门上。 她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出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再观察观察。 她自己的命当然是最重要的,排在首位。 正如罗兰所说,她并没有那么圣母。那种形容,用在塞缪尔身上或许会更加合适,祂从来都是圣洁的、慈悲的、一视同仁的。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祂,一定会没有迟疑地走出去吧。 可是阮笙不行。 她知道,如果她死了,就是真的一切都完了。 她经历过的磨难和挫折,背负过的委屈和磋磨,都将随着她生命的洪流一同逝去。 可是—— 如果她的攻略对象死了,她也会读档重来,回到噩梦开始的地方。 从零开始甚至都不足以形容她开局那举步维艰的境遇,她是真正的“从负数开始的人生”。 她好不容易才把他们的羁绊值刷得那么高。 她几次差点推开地狱的大门。 如果一切都付诸东流的话,那她真的,会崩溃吧。 再来一次,或许能够掌握更多有利的信息和剧情,可是她也可能早就没有那个坚定不移的意志和迎难而上的心态了。 更何况,这一档,她没有做出过什么极度愚蠢从而令她万分后悔的事情。 每一个境遇,都是她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所能够做出的最优的选择。 即使是再来一次,她也不太可能寻找到更好的方法了。 见她惴惴不安地扶着门,罗兰走上前: “需要我送你回公爵府吗?” “……是只有这里才有魔物潮吗,它们会流窜出皇宫吗?”阮笙看着不远处的场景,眼睛一眨不眨,没有回答罗兰的问题。 “不会。”罗兰说道。 阮笙低下头。 她虚弱地靠着门板滑下来,一手撑着地板。 温室里的花朵娇艳婀娜、千姿百态,无忧无虑地盛放着。温室外,血把草地染成了暗红色,喷射状的血液溅到了玻璃上,贵族们临死前还试图扒住温室大门的门把,血色的指印在玻璃上留下了长长的痕迹。 他瞪大着双眼,眼珠暴凸得像是要掉出来。 温室内的啜泣声连成一片。 罗兰站在她的身边,欣赏着温室外的风景。 “海洛茵,你数了吗?”他突然问道。 阮笙没有开口的欲望。 “那些欺负过你的,嘲笑过你的……我看到了那个浅棕色头发的少女,你要不要把头转过来,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罗兰心情愉悦地说。 阮笙曲起膝盖,把脸颊埋进去,依旧没有回答。 “贵族清洗计划——你觉得这个称呼怎么样?我不喜欢这么明目张胆的行动,但是我想要尽快让你来到我身边。”阮笙感觉到罗兰在她的身旁蹲下,撩起她的一缕长发,用食指卷了几圈,再松开,如此重复,乐此不疲,“神殿的老东西们不会同意的,虽然让他们闭嘴并不难,不过那样的话,后续处理工作非常麻烦。世家的力量现在还很强大,尤其是皇太子联姻之后——我本来想用更温和一点的方法的,但是我等不及了。” 疲惫。 阮笙感觉自己似乎耳鸣了起来,声音正常一阵,尖锐一阵,有的时候像是电波刺过,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罗兰的气息喷在她的脸颊和耳廓,他说着什么,她听得断断续续的,也从来没回答过。 直到一个少女崩溃地尖叫起来,竭斯底里地冲过来,想要拉开门。她身后的男生拼命扯着她的胳膊,脸色通红,焦灼地喊道:“安娜!安娜!你冷静一点,你现在出去,只会送死啊!!!” “滚开,别拉着我!!” 那少女力气很大,把男生甩开之后,又推开了阮笙,她扒开了温室的门,冲了出去,才跑出不到十米远的距离,一只魔物高速从她的面前飞过,三秒后,她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男生一边哆嗦一边爬起来,急急忙忙把门重新关上。 他坐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我让她别出去,她不听,她的妈妈已经死了,她还要出去……我拦不住,我根本就拦不住安娜……” 阮笙扶着栽种雪莲的水晶坛,她只觉得胃里翻涌得厉害。 雪莲的香气让她稍微心安了一些。 她摸到了一早就备好了的神之力,走过去,一脚踹开了痛哭的男生,拉开门,走了出去。 温室里的哭声都被吓得停住了。 她的手腕被罗兰捏住。 他用劲很大,一手扯着她,一手抵着玻璃门。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带着惊疑和几分不敢置信。 阮笙感觉自己的腕骨都快被他捏碎。 “你要去哪里?”他问。 “跟你无关。”阮笙冷冷地回答,甚至别过脸,没有看他。 “德莱特?赫尔曼?是这两个里面的一个吧,我来猜猜,是后者吗?” 自从羁绊值升上30%以来,他很少这么冰冷且戾气十足地质问她了,雪蓝色的眸子像是锋利的冰锥,随着问题朝着她扎来。 “我说过了,我们不是一类人。”阮笙不耐烦地蹙眉,“你听不明白我的话吗?” “你移情别恋了,对象就是他吗?” 罗兰说,“不喜欢我之后,你的眼光竟然越来越差了。” “有一点你说错了,”阮笙终于抬头对上他阴鸷幽怨的眼神,嘲讽地说道,“我从前的目光,也很差。” 罗兰表情僵硬。 阮笙趁机挣开了他的手,手心攥着神之力,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跑去。 “把门关上,别把魔物放进来。她死了心,你怎么劝都没用,还不如放她出去经历……” 男生双腿哆嗦,颤巍巍地爬起来,去拽温室玻璃门的玻璃把手,突然间,他的身体悬空起来。 罗兰手指微动,男生被一股力量抛进魔物群中,叫声凄厉尖锐且短暂地融入哀声的海洋中。 他站在门边,看着阮笙离开的方向,一言不发,按着玻璃扶手的指节却用力到泛白颤抖。 第68章 受伤 阮笙很庆幸今天自己穿的衣服很轻。 唯一烦恼的就是鞋跟太高, 跑路速度上不去。 赫尔曼的魔力不足,他看起来很难受,撑着桌角, 一手按着头, 拧着眉心。 阮笙准确地避过朝着她跌过来的的贵族, 绕过地上痛苦呻|吟、面目全非的人, 险险避开横冲直撞的魔物, 朝着对方喊去:“赫尔曼——” 少年顿了顿,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到了她。 阮笙一边跑一边对他打手势—— 蹲下。 大脑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身体就已经先一步蹲下,与此同时, 阮笙用让哈蒙找人秘密定做的袖箭把神之力射了出去。 圆滚滚的珠子脱离弹|道,高速飞向魔物潮中,数秒之后,强光亮起,整个宫殿宛若白昼。 “轰——” 声响让所有人在同一时间下意识地捂住双耳,闭紧双眼, 阮笙离得近, 抬手遮挡强光,鞋跟没站稳,向后跌去。 她的头顶,一只黑色魔物利刃一样快速切过! 一阵后怕后,是后知后觉涌上来的侥幸。她坐在地上,呆愣了半会,等到神之力的作用效果完全释放结束才费力地拍了拍裙摆,从地上爬起来。 赫尔曼的正后方不远处, 原本是魔物高密度区的地方,被炸出了一片巨坑,树木花草全部枯死,同样的,那一片地区的魔物也消失殆尽。 被冲击波波及到,赫尔曼用魔法护体也依旧被掀出去老远,幸好旁边的桌子做了一个缓冲。 众人很久没有反应过来,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有的人喜极而泣起来。 残余的魔物寥寥数只,仅仅依靠骑士兵团的人也可以轻松消灭。 阮笙喘了一口气,朝着赫尔曼走去,从口袋里翻出魔力补充药剂和体力补充药剂,扔到他的怀里。 她所有的裙装,哈蒙都改装过。 原本贵族少女的裙装只有欣赏性,不具备实用性,数米宽的大裙摆,竟然找不出一个能装东西的口袋。重新改装后,阮笙现在的裙子可以放四五支市面上标准规格的药剂。 “你疯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跑过来,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赫尔曼坐在地上,因为巨大的体力消耗脸色发红,他的头发和脸颊上都占了一些灰尘,衣领也脏兮兮的,胸口起伏,看起来狼狈不堪,他急切且紧张,“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的心脏差点都——” “把药剂喝了,赶紧跟我走。” 阮笙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凝重。 “这药剂是你做的吗?……进步很大,只比我差了一点点……”赫尔曼注意到她脸色不对劲,问,“……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吗?” “快离开这里,快。” 阮笙咬着下嘴唇,“我有不好的预感。” 她抬头看着法阵,第一波魔物被传输过来的时候,边缘被强光模糊,随后不停地在缩小,然后像是被拉扯的皮筋一样扩大,魔物,就是那时从法阵里倾巢而出的。 目前的皇宫里只有十几只残余的魔物,有能力的骑士结队去狩猎,其他的大部分都放下了武器,去帮助救助一些重伤的人,把他们带回室内。 原本奢侈却空空如也的宫殿,这时终于才发挥上了它的用场。 ——如果,还有第二波魔物潮来袭的话,这里的所有人,岂不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吗? 法阵并没有消失,它依旧如同一轮黑月一般悬在天幕。 这是阮笙首先意识到的问题。 其次,它在慢慢地缩小,这让很多人放松了警惕,以为它会逐渐消失。 如果当时在温室里,阮笙没有观察法阵的话,她也会这么以为。 但是现在。 很显然,并不只有阮笙一个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德莱特的面色也飞快地沉下来,他更加镇定,冷静地命令属下们加快速度,把伤者带离室外,尽可能封锁室内与室外其他连接的通道,只保留一个出入口。同时秉持就近原则,离哪栋建筑最近,优先进入哪栋。 阮笙等不及了,她扶着赫尔曼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往最近的宫殿赶去。 蓦地,刺耳尖锐的振鸣声响起,阮笙霎时间僵硬在了原地。 她慢慢回头。 法阵扩大到了遮蔽圆月的范围,波纹内部呈现水纹状一波一波散开,边缘变得不规则起来,紧接着,不规则扩大,而传送阵里,魔物的身影在月光下再次浮现。 ——这一次更多,更多。 阮笙张着嘴,想要用惊叫纾解恐惧,却一瞬间完全失声。 她只能本能地把赫尔曼往建筑的方向推了一把,然后准备掉头朝着温室花园跑去。 赫尔曼还没反应过来,他拉住阮笙,大声道:“你干什么去?这里很危险,快跟我一起去室内——” “你自己先去,我还有事!” 阮笙掰开他的手,“这里会变得很危险很危险,你千万别出来。” 她补充:“即使有人求救。” 赫尔曼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酒精的作用让他的头脑本就不清楚,长时间的消耗魔力和体力使他处在强弩之末,是她的及时出现救了她。 他原本以为,她一点都不在乎他的。 “跟我一起进去,海洛茵,我很担心你。”赫尔曼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迫切心焦地抓着她的手,流露出罕见的醉后脆弱的一面,“求求你,别离开我……我害怕你出什么意外,如果你真的因此……我会活不下去的。” 他的眼睛竟然红了,有些天真的孩子气,“别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阮笙慢慢地,决绝地把手从他的手心抽出来。 咆哮声、尖叫声、哀嚎声在她的身后再次如同一锅粥一般炸开。 “这些话,等我们活着出去再跟我说吧。” 她有些悲伤地说道。 赫尔曼也是会示弱的人啊。他会享受她给他带来的疼痛和愉悦,会为了接近她不择手段,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会低声下气地恳求着她,眼中泪光闪闪,就像现在这样。 可是已经晚了。 海洛茵,她看不到这一切了。她最好的朋友,童年唯一的玩伴,在抛下她一人之后,终于幡然回头。 可是她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看见阮笙转身要走,赫尔曼不由得心慌。他从心底感觉到没来由的惊慌,心急如焚道:“海洛茵、海洛茵,别走——” “锵——!!” 剑刃擦出的雪白冰冷的寒光在夜色下像一条银链,伴随着清脆的声响,阮笙被一条有力的手臂从身前一揽,带到身后。 德莱特肩膀上的金色肩徽熠熠生辉。 他单手举起剑,斜在胸前,将一只魔物劈成了两半,同时带着她飞快地后退。 他转头,冷声呵斥:“你想要害死她吗?离她远点!!” 阮笙还没缓过神,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着。 刚才,她差一点就要死了。 德莱特救了她。 他身上的制服已经破了一些开口,头发微乱,看起来因为要赶过来费了不少力气。他皱着眉头,一边挥剑,一边把阮笙挡在身后,带她离开这里。 第二波的魔物潮开始了,如果不尽快想出应对的方法,他们将会陷入绝望的境地。 德莱特强行把她带离了这里。 阮笙被他抓着手,气喘吁吁地跟着他跑,看着他凛冽的刀光剑影划破夜色,把魔物砍成两半,无微不至地保护着她。 她回头看了一眼,赫尔曼不在原地,应该是已经进入安全区域了。 她松了一口气。 “哥哥,我们先去室内再慢慢想办法吧,这样体力消耗太严重了。”阮笙跌跌撞撞地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脸色苍白,咬着嘴唇说道。 “骑士从不会在战场上临阵脱逃。”德莱特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声音坚定,“不过在那之前,我会保证你的绝对安全。” 他感觉到少女在他掌心的手一瞬间变得冰凉。 德莱特抽出空回过头,看到他的妹妹额头流着冷汗,难过又痛楚地捏紧他的手,湖绿色的眼睛微动:“可是很危险,那很危险。哥哥,你可能会死。” 他看见她惨白的嘴唇说出“死”这个字的时候,浑身都颤抖起来,她勉强地想露出一个镇定又沉稳的神情,看上去却给人惊惧又绝望的错觉:“哥哥,我们一起走,好不好?这里太危险了,我担心你,我们一起先去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她的表情一点点变得灰白。 德莱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早就该知道的,这该死的骑士精神,这群人宁愿在战场上痛苦地死去,也不愿意苟且偷生。他们赌上自己的生命,只为了那一份虚无缥缈的荣誉和虚伪可笑的信念。 很久没听到声音,德莱特回头,才看到阮笙已经面色绝望地流着眼泪,不声不息。 她跟在他身后,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踉跄,却什么也不肯说,直到他松开她的手,救下了魔物手下的一个女孩,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地方,急切地赶回原地,发现她仍然坐在那里,像一条脱水的游鱼。 “你在干什么!?”德莱特焦灼的心一下子安了下来,怒气上头,他跑过去,捞起她的手臂,“你居然傻坐在这里,我不保护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去避难吗?你知道这里多危险吗,你手上连武器都没有……” “你知道很危险,”阮笙打断了他的话,抬起脸,看着他,脸颊上走未干的泪痕,睫毛上粘带着泪珠,“却依旧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德莱特被堵得一时间说不上话。 他抿唇,拧着眉头想把她拽起来,她却死活不起身,一直坐在地上。 “……够了,海洛茵!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似乎是多天以来积累的情绪积压不住,闸口被打开,负面的情感和汹涌的思绪滚滚而出,德莱特抬高了音量,“你跑出来的时候那么机警、随机应变,还能够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伯爵家的小子,现在却不明事理、固执己见地提出一些幼稚且不合理的请求。闹脾气也要分场合吧!” 他眉心突突地疼,手上使力,硬生生把阮笙拉了起来。 轻微的“咔”一声,少女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眉毛打结,嘴唇都被牙齿咬破,鬓角冷汗直流。 德莱特停下动作:“你怎么了?” 他察觉到什么,把阮笙按下来,把她的裙摆掀上去一截,托起她的脚踝—— 那里青紫一片,肿得很高,他只是指腹轻轻搭上去,她就疼痛难忍地呻|吟出声。 德莱特抬头。 他才注意到少女嘴唇已经被咬破了,殷红的血从苍白的皮肤下钻出来。她的眼眶和鼻尖通红,肩膀小幅度地发抖,喉咙里发出可怜的呜咽。 德莱特心下一沉。 “受伤了,为什么不跟我说?”德莱特凝视着她。 阮笙不回答,执拗地沉默着。 “算了,先不说这些。我送你离开这里。”德莱特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先服了软,在她的面前蹲下,背朝她,“上来,抱紧我。” 少女伸出手,却没有搂住他的脖子,她只是抽噎着,勾住他的臂弯。 “我不离开这里,哥哥……”她抽泣着,还未干透的泪痕又被添加了一层新的,泪水濡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衣领颜色也被泪珠浸湿变深。 “我要跟你呆在一起,”她用着似乎不顾一切的神情对他悲伤地说道,“……你不离开,我也不会离开的。” 好像心脏间的裂缝扩大,苦楚蔓延的同时,也有不知名的、别样的情绪悄然地生根发芽。 他怔在原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要在一汪湖水里溺毙。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德莱特知道他应该愤怒,应该生气,他应该呵斥她感情用事。 但是他没有。 他只感觉到心底一片柔软的地方被猛地戳中,渗出甜蜜又苦涩的丝丝缕缕的情绪。 苦涩越来越多,以至于他几乎捕捉不到那珍贵的、少得可怜的甜蜜与欢喜。 德莱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他要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 她还小,可以凭借感情做事,但是他不行。 他肩膀上的责任和脚下的路无一不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记住你的身份,担起你的责任,德莱特。 你是骑士,你是兄长,你是主心骨。 德莱特眼神沉下去,那一刻变得晦暗不明。他蹲下身,不容置疑地揽过阮笙的腰,掌心用力地把她按住,贴在他的手臂和怀里,一手拿剑,击退汹涌的魔物,一边变换手臂的位置,托到她的大腿下,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圈住他的脖子。 他会送她离开这里,即使是强行也无所谓。 少女错愕一瞬,隔着布料贴着他的身体,呼吸因为紧张和恐惧变得急促。 她潮湿的脸颊擦过他的脖颈,让他无法控制地走神。 阮笙突然间低呼一声,三五秒钟后,看到她的表情,德莱特才感觉到手臂上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 ——伤口处鲜血渗出,皮肉以极快的速度侵蚀着,疼痛和麻痹攻击着他的神经。 第69章 “我要你,跟我订婚。”…… 德莱特的制服上有一根金色的绳索, 质感很好,绳索连接着一根锥形尖钉。 阮笙曾经问过他,这个是用来干什么的。 德莱特回答, 身为骑士, 如果敌人过于强大, 让他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他们就会让身边的人用这根绳索, 吊死他。 逃兵,比失败更为可耻。 阮笙想起德莱特说这话的场面的神情,她知道, 他绝不是开玩笑。她用掌心去按他的伤口,只碰到就知道腐蚀的程度和类型, 她颤抖着手:“离开,快离开这里!!再不走的话,你的手臂会废掉的!!” 德莱特置若罔闻。 他更加吃力了。汗水从额头滴下,拧着眉头,眉峰下压,整个人几乎是摇摇欲坠的状态。 他拿不住剑的。 阮笙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假如德莱特死在这里, 一切就真的完了。 她心念一动, 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冰凉凉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那是克莱因留给她的孢子。 孢子的威力是巨大的,可是后果也是她无法承担的。她不确定事件的最终走向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今天的她走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就像是被米诺斯追逐的俘虏一样,她也是被死亡追赶的旅人,打开了错误的门,要么死,要么回到起点。 百余扇门中, 只有一扇门是正确的。阮笙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气。 要想绝处逢生,就要做好推门的决心。 阮笙不知道门后是什么,但是她至少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 * “现在还不可以吗?”金色短发的少女站在隐蔽处,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炼狱一般的场面。 “不可以,再等一会儿。”声音从容不迫地回答。 “嗤,真是狠心啊,”瓦丽塔唇角勾起冷漠不屑的嘲笑,“欺骗她,又让她陷入这种不利的境地,如果被她知道了的话,你大概会被她记恨一辈子吧。” “这可不关我的事。盖亚的狗没拴好绳子,跑出来咬人了而已。” 瓦丽塔:“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我只是剪断那根绳子。”蓝色长发,戴着眼镜的学士露出温柔优雅的笑容,“而且,我也没有欺骗过她。我说的是‘卢修斯不会出席晚宴’,可从来都没说过,‘埃卡特不会出席’。” “……真是让人心寒,我以为你对她,至少还抱着一点师生情谊的。你就不怕她真的死了吗?” “她死不了的,我不会让她死。”埃卡特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狼狈地跌在地上的少女。 她用一枚沾染了血污的金色钉子对准了自己脆弱柔软的脖颈,在朝旁边的青年喊着什么。 这个距离,瓦丽塔听不到,但是祂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离开这里,”她嗓音嘶哑,听起来让人揪心,“我们一起活着出去,或者一起死在这里。德莱特,你不想这样,对吧?你看看你现在,可是连剑都拿不稳了。” 埃卡特脸色有点阴沉。 瓦丽塔留意到祂的神色,转头问:“怎么了?” 埃卡特没说话,只是轻蔑地冷哼一声。 “难得看见你不高兴的样子。”瓦丽塔稀奇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恨她,还是不恨她?” 黑暗神面无表情:“管好你自己。” * “哐当——” 剑掉了下来。 没有了剑的骑士还能够叫骑士吗?没有了武器的士兵还能够被称之为士兵吗? 答案是否定的。 德莱特忍不住,痛得闷哼出声,大汗淋漓地跌坐下来,阮笙飞快过去,用牙咬住绳索,从口袋里翻出药剂,清理伤口,再拿起德莱特的剑切断绳索,绑在他的手臂上,阻断魔物毒素的流通。 她用钉子剔除腐肉,用浸透药剂的纱巾作绷带绑住他的伤口,越慌忙,手越抖,越急迫,越容易出错。她红着眼眶,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浸透德莱特深色的制服。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抓住了她颤抖的双手,仿佛在让她安心。 “别怕。” 德莱特唇色发白地说道。 他昏昏欲睡。 阮笙呜咽着,捧着他的手,抵着自己的额头,喃喃着:“别睡,别睡,德莱特,清醒一点……” 不能死。不能死。千万不能死。 死在这里,她所有的辛苦,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逢场作戏,所有的虚与委蛇,全都付之一炬了。 他们是游戏里的一串代码,可是她不是。她想活着离开游戏,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阮笙眼前湿润模糊一片,她绝望地用手背抹掉泪水,用双手拿起了德莱特的长剑,横在了自己和德莱特的身前。 眼前是漫天的魔物,横陈的尸体和呼啸的腥风。 她一边流泪一边挥舞着刀剑,期间德莱特因为受伤反复昏过去又清醒。 手臂上缠着金色的绳索,在他的眼中,那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勋章。 原本用来索命的工具,却将他从地狱大门拉回来。原本是用作惩罚的利刃,却成了剔骨的刀。原本应该将他吊死的绳索,现在是拴在崖边大树上,另一头系着他的救命稻草。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 少女眼睛哭得发肿,脸颊和鼻尖红红的,碎发被泪水和汗水濡湿,黏在了皮肤上。她跪在他的身边,纤细的胳膊微微发颤地举着那把他从不离身的佩剑,挡在他的面前,挥舞着,斩杀着眼前疾驰而来的骇人魔物。 她力气不大。 挥剑很慢,却很精准。应该是射击练习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他知道,一个星期之前她就开始练习移动打靶了。 只是这样,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十分钟,五分钟? 或许更短也说不定。 他一闭上眼睛,耳边就是她干涩发哑的声音。 她恸哭地恳求着他:“德莱特,我求求你,不要睡,振作起来……” “德莱特……” “德莱特……呜呜……” “德莱特,再坚持一会……” 德莱特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妹妹这样喊他的名字。上一次还是……上一次他已经不敢再去回忆了。他把那次经历永远地埋藏起来,那是他永远不愿意去挖掘,永远不会有第二人知道的肮脏的、不见天日的过去。 他不会让海洛茵知道的。 只要她不知道,她就永远是他的妹妹,他永远是她的哥哥。 他胸口起伏,剧烈地喘着气,试图支开眼皮的时候,还能听到她抽抽噎噎骂他的声音: “为什么这么倔,为什么一根筋?既然知道自己要负起应该有的责任,就更应该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奋不顾身冲上前去,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不会审时度势,固守着老化且呆板的骑士精神,其实所做的一切,归根到底,只是在给岌岌可危的王朝输血续命而已……” 德莱特咳嗽,他捂着嘴,身体颤动起来。 他其实是想说话来着。 她说的这些,如果真的被皇帝听到了,十条命也不够绞死的吧。 听到声音,阮笙呆滞了片刻,回过头来,惊讶地愣在原地,失去了言语。 青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一瞬间,阴影覆盖而下,血腥气,泪水的淡淡潮湿的咸气,他身上原本干净的香气和晚宴上馥郁迷人的酒香一齐涌入她的鼻腔,让她一时间晕头转向。 德莱特抱她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证明他们是亲生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一样,要把她揉进骨血之中。用力得手臂上的纱巾又又重新渗出了鲜红的血。 “……哥哥……” 阮笙喃喃。 德莱特恢复意识了。 太好了。 她还没来得及露出一个放松又惊喜的笑容。 “嗤。” 利刃捅穿了他的胸口。 德莱特趴在她的肩膀上,喉头一滚,滚烫的铁锈味液体哗啦啦地浇在了她的脖颈上。阮笙伸手去摸他的胸口,再拿到眼前,仿佛戴了一只血手套一样。 那里有一个血窟窿。 世界清静了。 “刷——呼呼呼——” 蓝色的火焰摧枯拉朽之势烧了过来,红发少年赶到她的身前,汗水浸透了领口和胸前的衬衫,他的掌心释放出浓郁纯粹的魔力,把大片的魔物烧成焦灰。 “离开这里,带着德莱特离开,快!!”赫尔曼回头对她喊道。 看着她呆滞的眼神,他又补充道:“我在宫殿里补充了大量的魔力药剂,可以撑一会儿。军队马上进城,你先带他去安全的地方……” 听力逐渐丧失,赫尔曼后面说什么,阮笙甚至都听不到了。 德莱特垂着长长的睫毛,靠在她的怀里,下颌、嘴唇和衣领无一不是鲜艳的红色。她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伤口,脑子如平地惊雷一般炸开。 ——德莱特要死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德莱特要死了,她要被遣送回噩梦的起始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焦虑地简直快要呕吐,想哭却哭不出来,露出一个比哭还要更加绝望,更加难看的神情。 数秒钟后,她才竭斯底里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她打开了匣子,一瞬之间,无数的荧光孢子萤火虫一样涌出,以更加澎拜和势不可挡之势围攻魔物潮。在孢子的猛烈攻击之下,魔物出现了难得的下风。 仍然幸存的人们惊愕地捂着嘴,围观着这一副奇异的景象。 孢子正在以及其缓慢的速度,逐渐夺回人类的领地。 一些胆子大的贵族和骑士甚至跑了出来,跪在地上痛哭:“神明在上,这是赐予我们浩劫后的福音吗?” 人们相拥而泣。 德莱特却只觉得很吵闹。他用命守护的这些人们,无所谓他的指令,在警戒尚未消除的时刻忘记伤疤,跑出了宫殿,闹做一团。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哪怕那些受了轻伤已经治愈得差不多的人。 他们甚至对他和海洛茵的伤视若无睹,没有人肯停在他们身边,为他们找来医生,或者把他们送进宫殿里求医。 他们只是都目不转睛、聚气凝神地看着这一场百年难遇的奇观,尽管这场奇观的当事人是他们自己。 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到少女把湿漉漉的手心贴在他的脸颊上。耗尽所有的力气哭号之后,她冷静得让人害怕。 “我不会让你死的,哥哥。” “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所以,哪怕只有一口气,也给我撑着。我不喊停,这口气,你就绝对不许咽下去。” …… 她握着他的手,贴在她柔软的脸颊上。泪痕风干之后,她的皮肤冰冷,生涩,她蹭着他的掌心,像是在对他说“别怕,我会守护你”。 德莱特以前从未奢求过,有朝一日,他孱弱不堪、不学无术的妹妹居然能够保护他。 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她瘦弱的身躯,一折就断的腰肢和双臂,能够举起他的长剑,眼睛不眨地挥刀把敌人斩成两半。 他今天才知道,她不是什么公爵家的废物。 她是珍宝,是应该被他捧在手心,私藏起来的,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 …… 长靴踩着草地的沙沙声走近。 “我真是看不下去了。”声音说。 阮笙没回头,只是抬了抬下颌:“救他。” “要我救人,就是这种态度吗?”罗兰不屑地用鞋尖踢了踢昏死过去的德莱特的手臂,“公女,注意你说话的语气。这种程度的伤势,除了光明系魔法高阶大治愈术,其他任何药剂都无力回天。” “……我求你,救救他。” 罗兰蹲下来,捏着她的下颌,抬起来,雪蓝色的的双眸冰冷地俯视着她:“求人只是这样可不行啊。公女,你得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德莱特的身体在飞快地失去温度。 阮笙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才开口道:“我答应做光明神神殿的圣女。十二月份,我会配合你去参加圣女大选。” 罗兰却笑了。 “仅仅是这样?这只能算作是附加条件。” 阮笙表情终于有了一些变化,她掀起眼皮,直视他的瞳孔,就听见罗兰带着笑意的声音:“跟我订婚,海洛茵。我要你在十二月份的圣女大选后亲口宣布,你是我的未婚妻。” 她湖绿色的眼睛泛起了波澜,她掐紧了罗兰的手心,用力到即使是对方也再维持不住得体的笑容。 她咬着牙齿,一字一顿:“我答应你,罗兰。” “现在,救他。” * “……我要吐了。” 埃卡特没想到优雅如祂也有一天会说出这种话。 瓦丽塔没有祂的好听力,只是莫名其妙:“怎么了?” “跟你没关系。”埃卡特深蓝色的长发被挽到一侧,出了口气,“到你出场了。” “可是,那些孢子……”瓦丽塔皱着眉头,“你没跟我说过今天会出现这种生物。” “不影响,估计是克莱因那小孩给她的,”埃卡特抬手,指尖抵着下颌,露出六芒星戒指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眼神晦暗不明,“尽快让这场闹剧结束吧,给她致命一击。” 第70章 她是恶女。 罗兰在给德莱特治疗, 阮笙坐在草坪上,任由赫尔曼为她包扎脚踝。 帝国天才药剂师的名头不是吹的,他按了几下, 转头脸色难看地告诉阮笙:“你的腿……情况不是很好。” “无所谓。”阮笙把脸埋在掌心里, 有气无力地说, “大概要多久才能恢复?” “用我给你调配的药剂的话, 彻底恢复需要至少两个月的时间。” “情况不算糟糕, ”她抬起头,扯出一个笑容,“对吧?” 赫尔曼不得不承认, 这种情况下的她,像极了一朵颓靡的玫瑰。玫瑰被人折下, 扔在地上,无数皮鞋碾过,沾染了污泥,尽管浑身脏污,依旧无法掩盖她的芬芳。 她浑身塌下来,全靠膝盖支撑着身体, 细长的双臂搭在草坪上, 闭着眼睛,侧脸枕着膝盖,看上去疲惫到了极点。 就像脆弱、易碎、透明的东方瓷器,明明是连用手掌碰一下都要心惊胆战,担心留下指痕的珍宝,此时此刻却浑身浴血,手臂,小腿, 脸颊裙摆,无一不溅上了暗红色的血渍。 “你很累吗?”赫尔曼问。 “……唔。”她敷衍地哼了一声。 “我送你回去吧,残局军队的人会来处理。”赫尔曼看着她的侧脸,感觉心脏软软的,像是快要融化的蜜糖。 声音也不知不觉柔和下来。 “嗯。” 阮笙这回答应了。 她困极了,身子没动,摆明了要对方抱她。 赫尔曼还没来得及喜悦,金棕色的权杖敲在他的指骨上,猝不及防,疼得他跳起来浑身炸毛,低吼道:“罗兰,你有什么毛病!?” “染指别人的未婚妻,你们艾利克斯家族的家教向来就是这样的吗?”罗兰高高在上地顶回去,把赫尔曼气得咬牙切齿。 “德莱特呢?”赫尔曼哼了几声,发问。 “治好了。等他的下属发现再抬回去吧,死不了。”罗兰冷漠地回答。 他说着,弯腰,抱起了阮笙。 对方太累了,累得以至于没有用来入睡的精力。她听得到,摸得到,但就是不想开口,不想睁眼,不想再辩驳。连和厌恶的人亲密接触都没什么剧烈的反应了。 罗兰低头问赫尔曼:“她怎么没反应?” 赫尔曼抱着手臂,狠狠地嘲笑:“谁会对自己讨厌还打不过的人有反应?” 罗兰懒得理他。 他们以为,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应该已经落下了帷幕。 在此之前,所有的宾客,都是这样以为的。 荧光色的孢子兵临城下之势,绞杀着魔物,它们弱小的身躯却充盈着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尽管伤亡更多,但是总会有源源不断的孢子分裂并且弥补进来。 压倒性地推进了战线,并且朝着法阵进军。 孢子们涌进了法阵,直接阻隔了魔物的来源。出口被堵塞,法阵的光晕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并不像之前那样变小,而是整个轮廓都在慢慢消散。 数秒钟的如梦初醒后,哭泣声、欢呼声、劫后余生的号叫声连成一片。 人们把仅剩的酒水饮料泼向空中,摔碎盘子和酒杯来庆祝,不管地上横陈的尸体,把草莓红丝绒蛋糕丢来丢去,祝贺自己成为这场劫难的幸存者的一员。 酒水横流,蛋糕和血浆融为一体。 假如阮笙没有累得睁不开眼睛,她一定会感叹:真是一个荒谬又疯狂的夜晚。 ——真是一场死亡的盛宴。 然而,这样的极乐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人们发现,魔物彻底消失了,可是孢子依旧还在。 荧光色的孢子,尽管看起来无害,也确实不会做出伤害人类的举动,可是数目却大得惊人。 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着。 几乎是肉眼可见。 上一秒钟,它们还聚集在广场中央,下一秒钟,花圃上方挤满了它们的身影,再一眨眼,湖面被整整齐齐地覆盖住,远远望去,好像一面荧光镜子。不过十分钟,偌大的皇宫的三分之一已经被孢子占领了。 这无疑是一起新一轮的恐慌。 不过鉴于孢子并没有伤人,尽管人心惶惶,却还是缩着脖子站在人群里一言不发,没有人站出来提出建议,寻找解决的办法。 可是,生存的空间是会被挤占的。 室外被孢子挤满了,他们可以躲进室内。万一室内也被挤满了呢?他们能去哪里? 有人试图站出来安抚大家的情绪:“……不要慌张,军队十五分钟内就可以赶过来,有害怕的夫人小姐可以回去室内,避免受到惊吓……” 有人开口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反驳的声音开水一般沸腾起来。 “异想天开!十五分钟过去,这些玩意儿把我们呼吸的空气都占得半点不剩了,那个时候,管它室内室外,大家全都得死!” “谁弄出来的这东西?是想拉大家一起下水吗?本来只要骑士兵团的人死了就算了,万一宫殿真被完全占领,军队来不及进城,所有人都要横着被抬出去……” “有药剂师吗?医生也行,我的孩子伤口又渗血了,他年纪还小,我要带他去偏殿的休息区!!” “……实验室和温室里有供氧系统,但是最好还是炼金术师和药剂师来操作比较好……” …… 阮笙被嘈杂的声音吵得受不了。 她扯了扯罗兰胸前白色的胸襟。 罗兰低头看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你别听就好。我只是有点好奇,这些人能蠢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肯罢休。” 赫尔曼的脸色霎时间难看起来,他蓦地起身,推了罗兰一把,厉声道:“快带她回去!!” 话音刚落,凄厉的声音尖锐地刺穿了夜空。 “啊啊啊——!!!” “扑通!” 人群寂静了数秒钟,一时间炸开了锅。像是倾斜的盘子上流动的软泥,朝着四面八方缓缓流去,不断有旧的泥被压下,新的泥踩在其上。 没有魔物追赶他们,是他们自己的恐慌在屠杀自己。 阮笙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色苍白到透明,连掀起眼皮这件事都做得很费劲,她按住罗兰的胳膊,费力地问:“……怎么了?” “踩踏,好像有人落湖了。”罗兰隔岸观火,漫不经心地回答。 “怎么会……” 阮笙错愕一瞬间,回过头去。看到这幅景象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一切。 “你放出来的孢子,你知道怎么回收吗?”罗兰问。 阮笙微不可查地摇摇头,有些急迫:“我不知道,但是我家有人知道。快送我回去,我去把祂带过来。” “你家还有人?谁?” 罗兰很显然对对话的重点理解有误,他更好奇这个不认识的对象。 “跟你无关。” 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罗兰难得妥协,大概是他拿到了自己一直以来以为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没有跟她斤斤计较。 他感叹:“按照你的性格,我以为你会把他们扔在这里不管呢。反正只是一群蝼蚁,一群只会榨干他人血肉,贪得无厌的酒囊饭袋和尸位素餐的饕餮之徒。” “我不是同情他们,”阮笙说,“我只是同情我自己。如果因为这种事,就让我变成人人唾弃、名声烂透了的帝国恶女,那我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你现在难道不已经是人人唾弃、名声烂透了的帝国恶女吗?” “……” 人山人海中,只有高个子的金发青年是逆行的。 他怀里抱着柔弱的少女,行走得稳稳当当,即使是她的发梢也没碰到任何疯狂的趋之若鹜的人们。 他们奔向医疗器械室、奔向温泉、奔向温室花园、奔向天文观星台。 哪里开阔、哪里供氧、哪里海拔高,他们奔去哪里。 尽管目前并没有人因为缺氧死去。 而踩踏重伤的人,比之则要多的多得多。 很快,罗兰不是唯一逆行的了。 他被响亮的声音和内容吸引了注意力,转身看去。 高塔上,一个短发少女挥舞着一面鲜艳的旗帜,呼吁大家镇定下来,她有办法消灭这些“魔物”。 “大家冷静,请听我说,这真的很重要!!”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的声音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让听到她声音、看到她容貌的人不由自主地对她产生好感,愿意相信她,愿意驻足倾听。 她认真而诚恳地大声说道:“这些魔物的出现并不是偶然,我知道大家都很恐慌,也想要尽最大的力保全自己和家人们。可是利益的冲突只会导致矛盾的积压,我们要化解矛盾,而不是盲目地一头乱撞……” …… 阮笙迷迷糊糊,她感觉头疼起来了,脸颊有点发烧,她用手背贴着脸:“罗兰,她在说什么?” 罗兰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一些开学典礼上校长和导师们会照着稿纸念的鬼话。” “咳咳咳……”阮笙捂着嘴,因为咳嗽,身体蜷缩着,发颤着,像一只烫熟的虾,“咳咳、咳咳……真的吗?我怎么好像听到了我的名字?” “在念获奖致辞的感谢人名单。” 阮笙感觉胸口一痛,她感觉喉咙翻滚着,嘴里一股铁锈气直冲鼻腔。 她呕在手心。 拖出粘稠的暗红色血丝。 罗兰往她的身上扔了几个治愈术,她才逐渐稳定下来。阮笙靠在他的胸口,把手心的血擦在他的胸襟上,白色的丝绸褶皱像是黑夜里一朵绽放的红玫瑰一般瑰丽。 “这种治愈术只对外伤有用吧,别白费力气了,”她轻哼两声,“说到底,还是药剂学更厉害些。” 罗兰沉默着,没说话。 他用魔力设置了一层屏障,隔绝了所有来自他人对她急红眼的痛骂和唾弃。 “海洛茵,你还想走!?不是人家瓦丽塔,我们还不知道这些魔物是你放出来的!!” “疯也要有个程度吧?你这样败坏德蒙特家族的名声,有想过后果会是什么吗?” “少公爵也是倒霉!公爵夫人去世得早,偏偏留下来一个不争气的小拖油瓶,一点天赋没有,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我说,这出事件这么巧合,该不会之前那骇人的法阵里涌出来的魔物,也是她干的吧?真是不敢想象,公爵大人严厉威名,少公爵年轻有为,怎么家族里就出了这么一个恶毒阴狠的废物!!” ……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阮笙按在罗兰的手腕上,声音细得像一条丝线,让人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扯断。 “虽然听不见,但是我看得清。” 阮笙眯着眼,断断续续地说,“你看他们的表情。人向来如此,在死亡面前才会暴露本性。” “少说一点,你还没履行你的诺言,别那么快就死了。” “死不了。” 阮笙揪着他的领口,看着高塔上金发的少女挥出声势浩大的魔焰,只一击就把无数的孢子湮灭成灰烬,熟悉的欢呼声再次响起,因为罗兰为她设置的屏障,她听不到,却依旧觉得刺耳极了。 她埋下头,蓦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 她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绚烂的笑容犹如午夜时分的瑰丽火焰和烟花,让人神魂颠倒。 “我肯定死不了,毕竟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她咧开嘴,抓着罗兰衣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而我,海洛茵,可是帝国公认的恶女反派。‘好人’都还没死,这种事,怎么轮得到我呢?” * 公爵家的小姐海洛茵·德蒙特昏迷了足足三天三夜。 三天,皇宫清理结束,殉难者的抚恤金发放完毕,少公爵伤势恢复得差不多重回骑士兵团,皇帝皇后在广场发表了致歉感言,皇太子的订婚典礼推迟了—— 公女依旧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 阮笙陷入了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境之中。如果不是清楚地感知到她还有意识,还能扇动翅膀,她几乎真的以为自己死了。 青金色的翅膀,漂亮又绚丽,引人注目。阮笙得意地扇了好久,就这样停在潮湿发霉的雨里,看一群人撑着黑伞,站在一座墓碑前恸哭。 来来往往,不停地有人送花。花多得墓碑前都挤不下,大多数是玫瑰,有的人也送了郁金香和百合之类的,花被彩色包装纸包裹着,被其他的花挤落祭台,掉到泥泞里,沾染了星星点点的泥巴。 阮笙默默地扇着翅膀,看着他们来了又走,假装掉几滴眼泪,再假装用手帕抹一抹眼角,像完成什么任务似的松口气,转身离开。 直到那个身材颀长挺拔的青年来了。 他撑着黑伞,阮笙看不到他的样貌和表情,他戴着黑色手套,穿着黑色丧服,手里拿着一支红得要滴出血的红玫瑰。 他弯腰,把那支玫瑰放在了墓碑顶上。 玫瑰很快被雨露打湿,显得更加娇嫩欲滴,鲜艳似血。 阮笙飞近了一点。 她终于看到了墓碑主人的名字—— 海洛茵·德蒙特。 第71章 一朵玫瑰花的葬礼(补更)…… 阮笙有点不明所以地扇动着翅膀, 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在梦里,意识留在蝴蝶身上, 身体已经安眠于地底。 这个梦很逼真, 连雨水打在翅膀上的疼痛都那么真实。 青年蹲下来, 他撑着雨伞, 为那朵玫瑰遮挡了风雨, 自己的丧服后背几乎全部淋湿。 他用指尖摩挲着墓碑上的刻字,每一笔,每一画。把墓碑上的名字处水痕几乎全都抹除了才恋恋不舍地放手。 他是最后一个。 其他的马车都骨碌碌碾过泥水离开, 偌大的、凄清的公园里,只剩下了青年一人。 透明的雨滴流到他的黑发上, 再顺着发梢滚入衣领之中。 深秋季节,就连阮笙这种小蝴蝶都觉得有点冷,青年穿着单薄的丧服,居然连个哆嗦都没有打。他一点儿不怕冷似的,准备站起身,腿忽然麻了, 重心不稳, 跌坐在了泥泞里。 ——阮笙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德莱特。 黑色的雨伞在泥水里滚了一圈儿,伞背沾上了褐色的泥点子,豆大的雨点无所顾忌地砸在他的头上、脸上、丧服上。 他的头发依旧一丝不苟,只是被雨水打湿,显得颓靡。他的脸色一丝血色也无,湛蓝色的眼瞳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盲人似的无法对焦。 他抬起脸,雨水啪嗒啪嗒地打在他的脸上, 很快他的脸颊和嘴唇都被冻得发青。 他的唇瓣微动,阮笙飞近了一点,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梦呓一般喃喃: “海洛茵,海洛茵……” 他闭上眼睛,胸口起伏着,露出了痛苦扭曲的神色,垂下的鸦睫有雨水顺势滑落,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阮笙在半空飞着,冷眼看着他不堪地陷在泥泞里,无法、或者说不愿脱身。 德莱特,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难得的,德莱特跟骑士兵团告了一周的假,他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日高烧不退、昏昏欲睡。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德莱特陆陆续续地交接出去很多工作,才彻底放松了几天。 他经常会看着窗外的一棵树发呆。 阮笙也会停在那棵树上,看着德莱特发呆。 让她清楚这里是梦境的世界的另外一点,就是这些攻略对象的头顶并没有羁绊值的玻璃爱心。 她也召唤不出系统。 无聊的她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德莱特在深夜梦魇,一身冷汗地惊醒,再痛苦不堪地抱着脑袋,试图把脸埋进被子中,缓解心悸和剧烈的抽搐。 简直是每日晚间必播项目。 阮笙定时定点守着窗户观看。 有很多人在这期间陆陆续续来探望过少公爵。一些下属、同僚、上司甚至皇帝也来过几次。他们掩饰不住自己眼底失望的神情,反复询问他,病情什么时候才能够好起来,战场需要他的力量。 德莱特很少回答这些话。不得不回答的时候,他就会说:快了。 两周后,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第三周的时候,海洛茵身边的那个小女仆,来找他递交辞呈。 名叫哈蒙的少女眉眼冰冷,对待自己曾经主人的兄长宛如陌生人一般漠然,她一言不发地把辞职信送到他手里,然后乖乖地在一旁立着。 德莱特一目十行地把辞职信看完了。 他把信折叠起来,抬眼去看这个脸上有着俏皮小雀斑但是性格却死气沉沉的少女:“告诉我原因。” “没有原因。”哈蒙只是这么说道。 哈蒙一直以来就不怎么喜欢说话。德莱特对她没印象,后来她跟海洛茵走得比较近了,他才慢慢注意到她。 跟海洛茵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话能多出不少,身上那种“好没劲别碰我今天不想跟人讲话”的气场也收敛了很多。 海洛茵走之后,她像是跟随玫瑰一同死去的枝叶,凋零在深秋的季节。 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的心也跟着一道枯萎了。 “除了海洛茵之外,难道公爵府就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吗?”德莱特问。 “您难不成认为有吗?”哈蒙反问他。 窗外的阮笙感动地扇了扇翅膀。 德莱特眉宇之间透露出疲惫,他拿过钢笔,在她的辞呈上签了字。 只是签字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哈蒙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匣子递给德莱特。 匣子德莱特很熟悉,是他后来把玫瑰项链还给海洛茵的时候,用来包装的那个。 德莱特打开匣子,里面躺着那条漂亮无暇的项链,尽管她只戴过一次,就再也没有碰过它。 哈蒙看着德莱特颓败又失神的表情,居然感觉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意,她接着说道:“……少公爵,小姐不仅生前从未戴过您送的任何首饰,就连裙子也没有穿过。对了,那个胸针,她也送给了艾利克斯家的独子,不过人家正在去北国之森的旅途上了……您不在家的时候,小姐总是会偷偷溜出去,而我,则会假扮成小姐的模样来逃过执事的查房……” 哈蒙很高兴看到德莱特像是即将被淹没的人一样几近窒息。 他用手按住脸,掌心的玫瑰项链陷进了皮肉里,红得像血。 “小姐闲下来的时候,常跟我说她幼年时期在阁楼里度过的时光。如果您对她尚且心存一丝愧疚,不妨去阁楼里看看吧。” 哈蒙轻快地说完,然后转身离开。 随着她的步伐,阮笙的翅膀一沉,再次感觉到周围嘈杂的环境时,已经瞬间转变成了另一个画面。 北国下起了大雪。 这很难得。亚特帝国降雪期最早也在十二月份下旬,现在还不到十二月,北国就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 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像是一场白色的盛宴,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棕色的牛皮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白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也不错。 阮笙自得其乐地想,也算是看到雪景了。虽然是在梦里,还是在梦里自己死后。 北国居民在欢庆他们自己的节日。在这种针叶林和冻土遍布的区域,人们普遍信奉着森林女神——弗瑞斯特。商店的玻璃展柜里,贴着祂的巨幅肖像,广场上也立着七米多高的白玉镌刻而成的女神像。 祂有一头飘逸灵动的银色长发,身材曼妙,比例完美,垂着长长的眼睫,面容温婉圣洁,手中拨弄着竖琴。 无声胜有声,观看者只是看到祂的雕塑,仿佛就能够听到那天籁之音。 阮笙对除了塞缪尔之外的神明都没有什么好感。 森林女神的诞辰听说快到了,即北国特有的节日“圣诞”,大街上虽然气温冷得让人发颤,但是气氛却热火朝天。礼物都是一手推车一手推车地买,人人都戴着毛线帽,帽子上绣着或精致或简陋的竖琴图案。 他们为自己身为北国居民而自豪不已。 这其中,却有着一个异类。 红发的少年穿着羊绒上衣,踩着鹿皮靴,背着束口袋,睫毛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他的下眼睑和鼻尖都冻得通红,步伐却从未放慢过。 赫尔曼要前往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亲生母亲,有着他在帝国也很少见的精灵族原住民。对于那里的种群来说,他才是一个外乡人。 所有的物种都有排他性,精灵族也不例外。 这条路,他不知道是否正确。 他只是被迫着这样走。 一直一直走。 直到他蓦地停住了脚步。 玻璃展柜前,一个黑发少女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信封,一个糖果盒和礼品袋里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刚出门。她哈出一口白气,注意到了赫尔曼,惊愕不已。 “赫尔曼,你怎么会在这里!?” 卡兰的眼睛红彤彤的,肿肿的,眼底还是一片青色。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很滑稽,可是赫尔曼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卡兰说:“你不参加葬礼,来这里干什么?要不是我前天才知道的消息,我就算是飞也要飞回去……嘁,不过像你这种傲慢无礼、不知好歹的人,别去打扰她,才是对她真正的尊重吧。” 赫尔曼晕头转向。 他不耐烦地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东西?你是帝国学院的学生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作为这个季度的交换生来这里留学。这么久了,你都还不记得我,”卡兰嗤笑,眼中满是讥讽,“果然不是所有的贵族都像海洛茵那般……” 赫尔曼懒得跟她多说,他不屑地绕过她,迈开脚步就准备走。 “像你这样的人,海洛茵即使是死了也不会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吧。” 赫尔曼怒从心起。 他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揪住对方衣领的冲动,回头,恶狠狠地说道:“管好你自己——” 他的怒火被劈头盖脸地浇灭。 脸上所有的愤怒、不耐、躁动顷刻间褪去,转化为了凝滞、愕然。 黑发的少女在寒风中冷冰冰地笑着,却泪流满面。 她看着赫尔曼,哀怨地控诉:“都是因为你们,导致了她一路走向死亡的终结,而我甚至没能在最后的时间里陪在她身边……赫尔曼,她死了之后,我会替她恨着你们,十年、二十年……直到你们死去,这份仇恨也不会结束!” …… 赫尔曼在漫天缤纷的大雪中不要命地跑着。 他扔掉了束口袋、脱掉了羊绒外套,舍弃了一切增加他身上重量,会拖慢他奔跑速度的东西。 凛冽的寒风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脸颊上,擦出了道道血痕。 他没有停,反而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远远看去,就像是白茫茫冰天雪地里一缕跳跃的火焰,像是一阵来自极温地狱的灼热的风。 赫尔曼知道,他不能停下来。 他必须要奔跑、奔跑、再奔跑。 至少……他要参加她的葬礼。他要掀开她的面纱,摸一摸她没有温度的脸颊,尝试再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万一……万一她醒了呢? 万一,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呢? 冷风灌进他的肺部,如同咽了碎玻璃似的生疼,赫尔曼甚至已经睁不开眼睛,甚至已经看不清眼前的路,手、脖子、脸、脚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但是他不敢催动魔力让自己暖和起来。魔力消耗体力,一旦体力耗尽,他将无法及时赶回沃米卡。 无法见到他的小玫瑰。 赫尔曼多希望,这只是一场玩笑。一场她们联合起来骗他的玩笑,只是想要他狼狈不堪地赶回去,围观他风餐露宿后不修边幅的模样。 他们小的时候,就经常玩这种游戏。 赫尔曼躺在草地上,故意把呼吸放得很轻很轻,他会竖起耳朵听她的动静,通过脚步声判断她离他还有多远。 她到了他身边的时候,他就用魔力假装中止呼吸。一般只能维持两分钟左右,不过对于她来说足够了。 她会先呼唤他,看他没有反应之后蹲下来,用冰冰凉凉的小手去推他。如果他再不回答,她会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赫尔曼不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都能在心里偷着笑出来。 尤其是小少女真的害怕地抽泣起来的时候,她无措又迷茫地坐在他身边,垂着头掉眼泪。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死”对于她来说,是一个过分遥不可及的概念。 她没有母亲,哥哥和父亲从未正视过她,很多常识,她不知道也没学过。因为如此,她从小就很好骗。 赫尔曼喜欢装死把她逗哭,再突然间跳起来做鬼脸,吓她一大跳。 他喜欢看她被吓懵了之后呆呆的神态和哭得惨极了的眼神,像是一颗被水洗过的宝石,映射出绿色的湖泊、交融着蔚蓝的天际。 她不会责怪他,反而会在每次被他吓一大跳之后哭得更凶,扑上前去抱住他。 她那时还没有那么瘦,香香软软的,被抱住的时候,赫尔曼感觉自己掉进了棉花糖罐子里。软绵绵、甜蜜蜜、轻飘飘的。 心都快融化。 这样的游戏,他乐此不疲。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这种情况改变了呢? 赫尔曼跑着跑着,突然摔了一跤。 他来到了查理斯湖湖面,这片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湖泊,是大陆上面积最大的淡水湖。位于北国和亚特帝国的交界处,当初他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跋涉过湖面。 他一头栽倒在湖面上,被碎冰划破额头和眼角,手心鲜血淋漓。 他筋疲力尽地喘着气,痛苦地抱着头,蜷缩在冰面上发颤。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是那个可恶的家伙,那个黑头发的家伙,是他警告且威胁自己,离他的妹妹远一些,别再纠缠他。 他觉得愤怒又面子受损,少年时期心比天高的傲气和自尊心不允许他向这个比他大不了两岁的少年屈服。他们狠狠地打了一架,然后各回各家。 ——赫尔曼输了,按照赌约,他不能再跟海洛茵一起玩儿。 憎恶着德莱特,连带着海洛茵也看不顺眼起来。赫尔曼看到她的时候,总会抱着手臂,不屑地“哼”一声,把脸别过去,跟同学说话,以显示是自己主动不愿意搭理她,不是被迫不能接近她的。 他看不到她落寞的眼神。 他看不到她在阁楼里悄悄地啜泣。 他假装看不到每天等在班级门口给他送便当和牛奶,看见他就开心地挥手的她。 他融入了班级和同学。 融入了上流社会的社交圈。 融入了魔法的海洋和药剂的宇宙。 ——唯独遗忘了他。 这个赌约,从被胁迫开始,到双方自愿为终。 * 神殿的图书馆在七楼。 每周都有专门的清洁人员来打理图书馆,做一些清扫灰尘,整理桌椅,擦洗门窗的工作。 门被打开的时候,一只青金色的小蝴蝶跟着清扫工溜进了图书馆。 清扫工关上了厚重的门,开始了一天的打扫工作。 终于又回到了沃米卡,这熟悉得让人想要落泪的气温和刚刚好的湿度。 之前在北国差点把她漂亮的大翅膀都给冻僵了。 阮笙活动了一下翅膀,高高低低地飞过一排排书架,感受着空气中的墨水香气和香薰的馥郁。 窗帘被拉开,一缕光线歪歪扭扭地打进来,映照着飞舞的灰尘。 阮笙感觉灰尘像是起舞一样,和着乐拍,踢踢踏踏。 她的心情也难得的安逸了下来。 她停在一个白瓷花瓶的一束花上。 那是一支玫瑰,插在清水里,像一簇火苗。 窗子开了一条缝,风吹进来,秋天的风干燥凉爽,吹得阮笙昏昏欲睡。 传来翻页声。 阮笙蓦地惊醒。 这里除了清扫工之外还有人在!? 她吓得扑腾了两下,飞了起来,到一个合适的视角向下看去,才看到一个高个子金发的青年。青年手里翻阅着一本泛黄的书籍,看上去陈旧不堪,脆弱无比,指甲轻轻一弹就能变成一地纸屑。 ……罗兰·瓦伦汀。 阮笙如今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了。或许是因为小蝴蝶的情感系统没有那么发达,又或许是梦境没有把她的情感一起带入,她只是安静地停在书架顶端,注视着罗兰。 清扫工扔下水桶和抹布,脱下围裙,摘掉帽子和手套,踩着鞋跟“哒哒哒”地走过来。 “罗兰,想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啊。”瓦丽塔的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她的内扣短发微卷,一边别到了耳后,另一边用夹子夹住。她涂了睫毛膏,睫毛又卷又翘,大眼睛看起来无辜、澄澈极了。她涂了深粉色的口红,有点像刚吃完桑葚没擦嘴。 阮笙无聊地想东想西。 罗兰理都没理她,兀自把书翻过一页。 瓦丽塔抱着手臂,讥诮道:“还没有放弃吗?真是难得啊。愈挫愈勇,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用那样极端的手段呢?你明明知道,海洛茵她就是那种会破釜沉舟的人,你越是给她制造困难,她越是喜欢迎难而上。罗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如何?” “……” 罗兰的脸色并不好看。 说瓦丽塔心里不发怵那是假的。但是她同时也很清楚,比起担心罗兰会杀了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会把时间花在更值得他去做的事情上面。 ——比方说寻找消失已久的转生魔咒。 瓦丽塔特地去了解过这个魔咒。传说在三百多年前,魔咒的咒语就已经失传,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去处。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连这个魔咒是否真实存在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 转生——一件只有至高神才能够做到的事情,怎么可能被写成咒语,流传到人间呢?想想都觉得离谱极了。 罗兰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 尽管他从来对神明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但是就像是没有武器、魔力的人类会远离虎豹豺狼一样,并不是敬而远之,只是暂时的撤退而已。 一旦找到合适的时机,谁也说不准,他手里的枪|口,到底会不会瞄准毫无防备的猎物。 转生咒从前不被他重视,那是因为他不相信。他担任神使职位十余年,从未听说过这个咒语的存在。 可是如今,他却奢望,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微弱的线索也好,只要有一点点的可能,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寻找。 只有这样,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才能够在忙碌中得到一时的安宁。 瓦丽塔不厌其烦地在他的耳边叨叨“自欺欺人”,他烦不胜烦,就像是被一只苍蝇环绕一样,他想要拍死她,却腾不出空。于是他干脆直接设下屏障。 今天,她的话却难得让他的动作迟疑了。 “哼,罗兰,你真是可笑可悲,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让她成功转生,接下来你又能够做什么呢?” 罗兰翻着书页的手一顿。 “典籍记载,转生之后的人会失去之前的记忆,身世、年龄甚至是外表都不尽相同。罗兰,你知道忒休斯之船吗?当一艘船身上所有的零件都被替换了之后,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你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瓦丽塔笑了一声,“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她,你不在乎她到底是不是原来的海洛茵,你只是需要一个与她相似的‘替代品’,来满足自己的需求而已,就像你当初找上我一样。” 罗兰掀起眼皮,雪蓝色的双瞳冰凝似的眨也不眨:“……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瓦丽塔愣了愣,“浮月森林,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罗兰听完她的概述后才闷声笑了起来。 景象落在瓦丽塔眼里,就好像动物园里的金发鬃毛狮突然发起了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瓦丽塔神情古怪,忍不住皱起眉头,后退一步:“……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 罗兰扶着书架,喘着气,肩膀起起伏伏,声音喑哑。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只是弯着腰,露出一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海洛茵,她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却骗了我这么久、这么久的时间,在我的面前演着一场毫无破绽的戏剧。我以为我看破了她,却只不过是掉进了她的另一个圈套……” 瓦丽塔不明所以。 “……可是我,真的相信了……” 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把脸埋在掌心,声音又低又涩,像是在呜咽。 “相信什么?”瓦丽塔不抱希望地试探着问道。 “相信她说,她喜欢过我这件事。” 瓦丽塔连忙捂住嘴,把自己的“噗嗤”笑声堵了回去。 怎么说呢,真是愚蠢。她一想到自己几个月之前还曾经被这种人耍得团团转,就觉得羞耻。连她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得出来,海洛茵厌恶极了罗兰,对方在感情经历方面到底是有多空白,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一旁的阮笙心虚地扇了扇翅膀。 “你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海洛茵一样的少女吗?” “遇到过。” “后来呢?” “她死了。” 罗兰缓了半会,才慢慢开口:“她有着跟海洛茵一样的卷曲长发,一样的双眸,她们告诉我,她们的眼瞳都是湖泊的颜色。” “她跟海洛茵,你更倾向于谁?”瓦丽塔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当然是她!”罗兰似乎愠怒,他按着一旁的书架,手背青筋凸起,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血管里的血液汨汨流动着,“她领养了我,照顾我,抚养我长大,送我去神殿学习知识……” 瓦丽塔:“那她死的时候,你为什么从没想过,要让她转生呢?” 就像是按下了暂停键,罗兰的声带暂时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他无言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死的时候,他在他们曾经居住的地方停留了整整一夜,他杀光了神殿上下所有看不惯他的老顽固,他拖着长剑,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自己闭塞的果壳之中,或许再也无法与他人交流。 ——直到遇见了海洛茵。 首先是熟悉的眉眼,然后是熟悉的香气,其次是暧昧的接触和告白。她的身体纤细柔软,几乎没有重量,坐在他的腿上时像一片羽毛。 她的手拂过他的腰、下腹、胸口和脖子,捏过他的耳朵。他的厌女症在遇到海洛茵时自愈了。 他记得海洛茵穿着睡裙时精致分明的锁骨和修长的双腿,记得她抱住他时胸口和他重叠的心律,记得她每次带来的枕头上独特的芬芳,记得她在公演之前排练音乐剧时唱的每一句台词。 ——可那都是谎言。 一个彻头彻尾的弥天大谎。 而他却身陷这场谎言,无法自拔。 “知道了真相,总该打消念头了吧?转生魔咒可不是那么好找的东西,这玩意儿跟复活魔咒不相上下,魔域新任的魔王发动所有魔族找了三天也没看到半页纸,更别提你只有一个人了。” 罗兰好像冷静了下来。 他的情绪终于没有之前那样激动,眼神沉沉的,金色长发有些凌乱,表情看起来却更加怪异。 他冷漠地打断了瓦丽塔的话: “不。” 瓦丽塔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会继续寻找转生魔咒的。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我一定会把海洛茵从地狱拉回来……” 他说着说着,竟然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半刻之后,瓦丽塔从图书馆里面色古怪又恐惧地离开。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罗兰最后那一句扭曲又偏执的话—— “我会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然后问问她,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接近我。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也要亲耳听到她的回答……”罗兰咬碎每一个字,“不、死、不、休。” 图书架上的小蝴蝶,打了一个哆嗦。 * 第四天。 德莱特从骑士兵团回来,扔下佩剑,第一件事就是赶去阮笙的房间。哈蒙面无表情地把他拦在外面,用湿毛巾捂着鼻子,给他喷了一点奇奇怪怪的药剂,消除了他身上几不可查的血腥气才把他放了进去。 他的妹妹,海洛茵,距离那次宫廷晚宴,已经昏过去四天了。 躺在床上的她看起来很平静,像一朵包装精致的玫瑰花。德莱特想起一个民间童话,讲述的是睡美人的故事。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些所谓的童话,但是这一刻,他却捧着她的右手,埋头祈祷。 ——如果童话是真的,那该有多好。 只要能让她醒过来,即便是亲吻也无所谓了。他不会再因为那些可笑的理由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不许她嫁人,他会亲自为她挑选合适的结婚对象,会把对方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他会一条条罗列她的陪嫁,他会送翡翠矿脉、会送她想要的开在市中心的咖啡厅,会送药材商铺的契书…… 只要她能睁开眼睛,看一看他,那时无论她开口说想要什么,他都无法拒绝的吧。 德莱特这样卑微地祈求着。 她为了救他,同意了跟神殿那杂碎的订婚。她肯付出这样大的牺牲,他也决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强行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想办法解除这个口头协约,然后找一个距离公爵府很近,德蒙特家族党|派的家族,让她下嫁。她不会受半分委屈,想回来住就回来住,没有人敢置喙一句…… 所以,快醒来吧。 快醒来吧,海洛茵…… 海洛茵,海洛茵…… 这样的念头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攥着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颤抖起来,或许是病还没有完全好,他这几天完全无法入睡。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少女吃力地举起长剑,无所畏惧地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每一次回想起这个画面,他的心脏都会被狠狠地撞击一次,凹陷下去。裂纹浮现在他的心上,冷风灌进去,他的心脏发抖、发寒、发颤。 他跪在她床边的地毯上,垂着头,像一座雕塑。 床上白瓷一般脆弱的、细碎的少女轻轻眨了眨睫毛,干涩的嘴唇微动。 几秒钟后,德莱特才察觉到,他惊讶又惊喜地想要喊人过来,却发现少女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她只是似乎在说着一些梦话。 声音太微弱,德莱特听不清。 他按着制服上的流苏、绑带和绳索,避免它们垂到她的身上,然后压低身体,侧过脸,凑近她的唇,试图听清她喃喃的话语。 她说出的话滚烫又含糊不清,德莱特很难听清。前一句没有听到,只听到了后面的词汇。 一个简单的,一点儿都不复杂的词汇。 两个相同的字叠加而成。 ——“……哥哥。” 德莱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他就这样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很久很久。 下午五点半,哈蒙才看到少公爵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卧室。他一边走一边戴上了帽子,哈蒙没看清他的表情,她只是立刻拖了一遍地板,按时给她换了冰袋。 梦境里的小蝴蝶,却又再次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阁楼里。阁楼很久没有打扫,积了厚厚一层灰,青年身材颀长挺拔,颇为狼狈地弯着腰,蹲下身体,蜷在角落里,翻阅着那些抽屉里的日记本。 一共有四本,日记的主人,都是他的妹妹。 它们被遗忘在这里,不见天日了很多年。 青年忐忑地、期待地翻开了封面。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但是这样的隐秘的窥探妹妹的遗物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起来。 “海洛茵”这个词汇被歪歪扭扭地写在了扉页,旁边还画着一个简陋无比的笑脸。 这是第一本日记,记录了海洛茵从五岁到六岁的成长经历。 阮笙悄悄地飞了过去,停在德莱特的头顶。 这里灯光很暗,她看了很久才把第一天的日记看清。德莱特应该也看得相当费劲,阁楼没有任何魔法燃料供应的光源,只有角落里漏出的可怜的日光。 而海洛茵,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她生命的绝大多数时光的。 不知不觉,阮笙就照着日记本上的字念了出来。 第72章 倒计时 “……今天用来筹备宴会的粉彩珍珠少了一盒, 女仆说是我拿的。我说不是,父亲听都没听我解释,转头就走了。 我以为哥哥会相信我, 但是他也没有。 我很难过。 讨厌讨厌讨厌哥哥。”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 就像是一颗圆润可爱的粉彩珍珠滚落到黑白的书页上, 一切回忆都被色彩慢慢地渲染开。 阮笙幸灾乐祸地看着德莱特的神情变化, 看着他由不敢置信, 到痛苦、失魂落魄,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跪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双臂抱紧自己,蜷缩起来, 头抵着地板,身体一阵一阵颤抖着。 “原谅我……原谅我吧……” 阮笙飞近了,才听见他口中的呢喃。 “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海洛茵……” 德莱特张大嘴,脊背像一条鱼一样绷紧,一起一伏, 他恸哭着, 却没有半分声音,好像一台坏了的音响。 地板上积了一小滩水渍。 他又是在朝着谁下跪呢? 阮笙觉得无趣极了。海洛茵早就不在了,父兄长年累月的冷暴力把她逼入了绝境。迟到的忏悔,绝不是忏悔。 她拍拍翅膀,像是在嗤笑。 为什么是梦境呢?这要是现实该多好。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绝望,她就可以亲眼看到,亲手触摸, 再高高在上地狠狠羞辱他了。 德莱特在阁楼里跪了一天一夜。 他没有吃饭,拒绝了佣人的侍奉。次日天亮的时候,他起身,独自一人扶着墙壁踽踽下楼,进行了简单的洗漱和用餐。 阮笙看到,德莱特把原来皇帝赐给他的那枚勋章拿了下来,他把玫瑰项链缝了上去。 他情绪没有起伏波动地吃完了早餐,然后告诉执事自己要回骑士兵团。 前线战事吃紧,需要他的力量。 阮笙清楚,大部分都是谎话。 亚特帝国这几年一直是和平状态,只有边疆一些小国时不时来犯,就是想环绕在雄狮耳边的苍蝇一样。 他自动情愿去边远地区,谁都不知道个中原因。 阮笙知道。 她跟随军队一路飞过山川、河海,飞过针叶林,飞过高原,看着德莱特站在高台上,面无表情地指挥作战着。 ——德莱特已经心存死志了。 他从前一直一丝不苟,处事镇定,情绪也很少外露。 然而现在,眼神已经是一潭死水了。 阮笙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德莱特的眼睛,他们同乘一辆马车,阮笙坐在德莱特的对面,能观察到他自然垂下的鸦睫和湛蓝色的眼瞳。他尽管眼底青黑、疲惫不堪,却依旧保持着对外界高度的敏锐。 然而现在,即使是在凶险的战场上,他也时不时走神,就像是当初的阮笙一样。 之前他的眼睛是一片海,现在是一汪没有活水的潭。 之前是帝国的鹰犬,现在他的眼睛是两枚磨损的玻璃珠。 训练场上的走神有人提醒,战场上却没有。 “团、团长——!!!” 凄厉尖锐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德莱特来不及回头,一支毒箭贯穿了他的左肩。 他怔住,身体晃了晃。 还没反应过来,另一支箭紧随而来,伴随着“叮”的一声清脆碎裂声,他胸前缝着的玫瑰项链应声而碎,箭继续扎进了他的胸口之中。 玫瑰色的宝石像水滴一般在空中迸裂开来。 德莱特第一反应,不是去检查伤口,而是下意识伸手去抓那朵碎裂的玫瑰。 “海洛茵……”他的嘴里低声说着什么。 士兵们乱成一锅粥。大呼小叫着赶上前,防线出现了缺口,被轻而易举地击垮。 深色的血从左胸口涌出,心脏一窒,德莱特朝着前方跌去。他在碎裂的宝石之间看见了朝他射箭的敌军,那是一个再普通、平凡不过的士兵,可是德莱特却觉得,他好像看到了她。 她玫瑰色的长发迎风飘着,抬起手里的弩|弓,唇角噙着快意的笑容,用他曾经教导过他的技巧,瞄准了他的心脏。 下地狱去吧,德莱特。 她好像这么说着。 德莱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他掉下高台,发出巨大的响声,身下绽放出一朵忏悔之花。 * 听到寒风呼啸声,阮笙就知道自己又来到了北国边境。 她冻得直打哆嗦,连翅膀都变得沉重起来。 真是的啊,虽然说她确实很想欣赏这些人痛苦扭曲的面容不假,但是为什么非要让她受冻啊! 阿嚏! 冰面碎裂。 咔嚓——轰—— 阮笙吓得翅膀都停了半会儿。 不是吧,打个喷嚏而已,冰面就碎裂了? 她向下飞去,看到浩瀚无边的湖泊冰面呈现裂纹状碎裂开来,红发少年一只手扒着冰面,一半身体浸在冰水里,气喘吁吁地呼出白气,手指和脸颊冻得青紫。 极度低温的环境下,睫毛都开始结霜了,他也渐渐看不清眼前的路。 他咬紧牙关,仍然不肯松手,死死地扣着冰面,即便已经冻到没有知觉。 寒风和飘渺的白雾中,一只青金色的蝴蝶若隐若现。 赫尔曼,别放弃。 少年对自己说。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 他咬着嘴唇,把下唇生生撕裂,渗出了血,一遇到寒风又立刻被冻住,很快连痛觉都感知不到了。 冰面仍旧在塌陷。 赫尔曼知道,他忍不住为了让手脚暖和起来,跑得更快,催动了魔力,结果没有控制好温度,导致冰面直接融化、崩塌。 他额头青筋凸起,使劲把另一只手搬到冰面之上,用力往上撑去,试图回到陆地。 这种时候,他已经被冻得几乎无法思考,学过的魔咒,竟然忘得一个都不剩了。 “咔哒” 细微的一声传来。赫尔曼在自己嘈杂的喘息声中,捕捉到了这个声音。 他垂下眼睛,看到那个刻着她名字的胸针,从他的口袋里被挤了出来,在冰水里往下沉去。 它翻滚着,面上包裹着零零碎碎的气泡,在一望无尽的零下湖泊里坠落。 坠落。 赫尔曼的脑子空白了一瞬,他下意识松开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知觉的右手,毫不犹豫地再次浸入冷水之中,朝着胸针抓去。 没抓中。 他的身体反而又向冰水里下滑了一截。 “轰隆!” 又一块冰面碎裂。 赫尔曼的身体晃了晃,他青白的脸庞怔忪,那一刻像一个无助的婴儿一样流露出茫然和脆弱。 他看着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沉入湖底,那里是一片无垠的黑暗和荒芜。不知道怎么的,他就突然想起了小的时候,为了看海洛茵每次哭得惨兮兮的可爱样子,他总会伸出手,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进冰冷的溪流之中。 一次不够,还要两次、三次。 她像不畏困难的小小鸭子,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一次又一次地爬上岸。 她从来没对他生过气。 她只是在氤氲朦胧的雾气里,用那双湖绿色的清澈干净的眼睛,看着他在一边做鬼脸或者坏笑。 海洛茵总是在包容他。 他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也想要保住的珍宝,她尝试了一切方法来留住这段双方地位不平等的友情,却在她的哥哥和她的朋友的两面夹击下,最终失去了它。 赫尔曼那时不知道他是光。 等他知道的时候,光明已经不再眷顾她,因为她义无反顾地,一脚踏入了无边的黑暗。 赫尔曼露出一个奇怪的、狰狞的表情。他想哭,又哭不出来,表情僵硬,肌肉几乎都被冻僵,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逐渐被抽空,他松开了手。 海洛茵、海洛茵…… 他像一只脱线的风筝,身体在冰湖里直线下坠。 赫尔曼闭上眼睛。 那就一起前往地狱吧。 * 阮笙打了好几个喷嚏。 救命救命,这个梦怎么这么长,还没完没了的? 按照顺序,她应该又来到了沃米卡。 漆黑如墨的夜晚,下着大暴雨。 这次的雨势比第一次大多了,她的翅膀都觉得疼,赶快飞到了一棵树下面避雨。 闪电和惊雷偶尔会照亮眼前的景象。 阮笙意识到,她身处墓园。 凿木的声音在雨声中依旧清晰,一下又一下,显得格外诡异瘆人。 “咳咳、咳咳咳……呼呼呼——” 熟悉的声音。 青年坐在泥泞中,抬头休息了一会儿,雨点落在他的脸颊上,砰砰啪啪,阮笙听着都疼。 罗兰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也正常,毕竟他脸皮厚。 阮笙扑着翅膀,稍微飞近了一点点,看到满身泥点的罗兰正咬着手臂发笑。不一会儿,他从地上坐起身,把地下的棺材搬了出来,用魔法撬点了铆钉,推开了盖子。 少女保存完好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 阮笙快吐了。这个人居然还真的做得出偷尸体这种事? 罗兰只是伸出手,捧起她的脸颊。木棺之中,她安静得如同沉睡一般,面容恬静祥和。他小心翼翼地抹去她脸颊上的雨水,整理她的头发,然后开始画一个极为复杂的法阵。 时间久到阮笙都停在树枝上睡一觉醒了,他还在画。 他用的是自己的心头血,几个小时的时间一过,脸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似乎下一秒钟就要死去。 他撑不了多久了。 阮笙惺忪地打了个哈欠。这样子透支自己的身体和魔力,即使是有神明为他续命,他也不可能再多活半天。 看样子,罗兰真的是恨她啊。 东方的朝阳渐出,灿烂的金光涂抹大地,越是辉煌璀璨,就越显得罗兰可悲可怜。 他铂金色的长发好像都在失去最后的色彩。 他摸着她冰凉的身体。 一点温度也没有,连柔软都不复。罗兰用掌心抚摸她的眼睛,好像这样她就能够睁开眼睛,看一看他。 “你说过你喜欢我,我相信了,尽管那只是一个谎言。海洛茵,现在的你,又在演戏骗我,你还活着,对吗?” “……” “睁开眼睛,我求求你。” 罗兰的血液流尽。 他环着少女,跟她一起失去所有力气,跌进深棺里。 青金色的蝴蝶在半空中飞着,雨渐渐停下,空气清新,弥漫着泥土的芬芳。 而东方,一轮太阳照常升起。 ** 阮笙惊醒。 哈蒙听见动静夺门而去,看到她脸色苍白,手捧着额头,蹙着眉。 她出去喊人,女仆们匆匆忙忙进来,为她擦洗身体。 阮笙喝了一点儿清水。 除了哈蒙之外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阮笙才脱力地靠在床头, 她问:“哈蒙,我睡了多久?” 哈蒙关上门,拉开窗帘,阳光透进来。 她回答:“五天。” ……整整五天。 身上的疲惫好歹缓解了一点。阮笙抱着肩膀,开始回忆梦境的最后。 在她即将脱离这个梦的最后一分钟,一个高挑的青年撑着伞来到她的墓地旁,他撑着伞,只是抬头看了看那只青金色的小蝴蝶,露出了三分之一张脸。 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阮笙没来得及看到他的样子,就被迫离开了梦境。 克莱因神秘兮兮地爬到她的床头柜上,确认哈蒙离开了之后才问阮笙:“爽不?” 阮笙一头雾水:“爽什么?” “就是那个梦啦!我特意去找的食梦之神给你量身定制的,因为这个,几百年不出门的我还特地紧张地修剪了一下头发呢!!” 阮笙:“……是你弄的?” 克莱因得意洋洋:“没错,厉害吧!我知道你想感谢我,但是……欸欸欸,海洛茵,你捏我干嘛!!” “让我做一个他们全都死去的梦,会让他们受到半点真实伤害吗?更别说他们都死得这样轻松。”阮笙说,“现实里伤害他人,却只是在梦里受到了轻松的惩罚,这样低成本的事情,我都忍不住心动了。” “呜呜,那你说要怎么办?”克莱因垂头丧气。 “梦可以变成现实吗?” “不、不可能!!”克莱因惊愕地跳起来,“你想什么呢!?要是一个小小的梦神都有这样大的权限,那那四个早该做梦都笑醒了!!” 阮笙沉吟半会儿。 “梦神为什么会这样了解所有的细节——我是说,一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祂却都能在梦中真实地模拟出来?” 比方说日记本。 “我也不清楚这个,回头帮你问问。不过你安心就好啦,我跟食梦之神交情很深,祂是冕下忠诚的信徒,是绝对的己方阵营。” 阮笙“嗯”了一声。 她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把关于那三个人的梦,切换成他们自身的视角,分别植入他们各自的梦境之中吧。” “好——” 克莱因话说到一半,被阮笙飞快地堵住了嘴,塞进了抽屉里。 下一秒钟,房门被蓦地推开,青年脸上泛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他气喘吁吁地按着门把,站在门口,就这样站了数十秒,看着阮笙。 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最后还是阮笙先开口。 她轻轻唤了一声: “哥哥。” 第73章 倒计时 想靠近, 但是又不敢靠近。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出口。 德莱特看着靠在床头病弱的少女,突然就那样从心底升起了一股错觉—— 她会变成一只蝴蝶, 然后从他的身边飞走。 阮笙也只是看着他, 咳嗽了几声, 什么也没说, 脸颊因为咳嗽微微泛红。 德莱特说:“你好好休息。” 阮笙应了一声。 没有下文了。 他在心里排演了很多遍, 她醒来之后应该说些什么。比如她跟罗兰的订婚、沃米卡流传的火热的流言蜚语、关于那些贵族们背地里的嚼舌根、皇帝陛下的怒火和公爵的要求。 他要求她进入修道院,成为修女,度过余生。 德莱特不敢置信。 但是他没办法争辩, 因为没有任何立场。他只能在此之前拖延,然后尽快想出一个能够不伤害她且折中的主意来。 成为修女, 或许会跟那家伙更接近了吧。不,如果是被送到偏远地区的修道院去,罗兰也见不到她,可是他们兄妹也无法相见了。 她会在该死的修道院里和冷冰冰的雕塑一起,禁欲地度过余生。 到底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够把她留在这个家, 留在自己身边呢? 德莱特面露难色。 哈蒙这时跑过来, 她朝着德莱特行礼,然后飞快地进了阮笙的房间,把信纸递给她。 “……”阮笙翻看完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哈蒙。 哈蒙垂头在一旁静静站立着。 阮笙把信纸压在床头灯下,她下床,拉开衣柜,挑了几件宽松的衣物。 “你要去哪里?”德莱特还是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 “赫尔曼要离开沃米卡了, ”阮笙解释道,“他让我去送送他。” “……”虽然很想让她别去,但是艾利克斯家那小子偏偏在魔物潮时保护了他们。这种条件下,开口拒绝,一定会显得德蒙特家族没有气度的。 阮笙拿好衣服,转身看着在门口出神想着什么事情的德莱特。 哈蒙也一起盯着他。 过了好几秒钟,德莱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退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真是奇怪啊。德莱特心想。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她昏迷的时候,他跪在她的床边,痛苦得几乎要窒息,在心底暗暗承诺,一定会为她选择一门完美的婚事。 可是当她一苏醒过来,他看见她那张熟悉的脸和双眸,他的内心又忍不住反悔。 还是想尽可能地,把她多留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 想再多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 这边,阮笙换好衣服之后离开了,因为身体还没有回复,哈蒙一路上要跟着她,帮她拿急救药的小盒子。 药还是赫尔曼送过来的。他告诉阮笙,她的身体沉疴已久,一定要每天按时吃他定制的药剂。 实际上,阮笙拿到药的第一时间就拆解了,分离并且记录下了所有的成分。 精灵族的血脉果然还是更具有优势的。 这样的配方,别说教科书里,就是翻遍图书馆的典籍也找不到。 赫尔曼还叮嘱她,如果感觉身体实在不行了,可以去找埃卡特院士。 他是药剂学领域的天花板级别人物。 提到这个名字,阮笙的脸色瞬间就冷下来了。她今天穿了一件饱和度很低的黛紫色长裙,有灰色的波纹,领口和袖口处穿着丝绸绑带,原本应该衬得她的长相更加明艳,现在却显得她越病弱苍白。 她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的手臂,一副下意识抵触的状态:“我知道了,你走吧,我该回去了。” 赫尔曼踟蹰了很久,他转身再回头,回头又转身,阮笙都快不耐烦的时候,他才问:“……海洛茵,你会等我的吧?” “等你什么?” “我是说,你不会真的跟那家伙……订婚的,对吗?” “我不清楚,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阮笙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用鞋尖在地上画着无意义的符号,看着赫尔曼头顶的85%,心想,赫尔曼真的是变了好多好多。 她刚开始见他的时候,他傲慢、无礼、趾高气昂。他不会尊重人、恃才傲物,永远自作多情。他死心眼、爱钻牛角尖,把她带进镜湖里,不问出个答案不罢休。他暴躁、冲动且偏执,浮月森林那次,她差点就出不来了。 可是现在呢。 阮笙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 他确实有在成长。他马上就要成年了,回到自己的归属地,成为王储,他只会经历更多。那个时候,他的棱角大概会被打磨得更加彻底吧。 ——只是,无论怎样,阮笙都不在乎了。 赫尔曼是好、是坏,只要在羁绊值刷满之前没死,她都不愿意再在这种事情上花费无聊的心思。他成长了,代价是她惨痛的过往,那这样的成长不管是有益还是无益,她都绝不会原谅。 “海洛茵,对不起。” 等了三个月,不,应该说是等了十七年,她终于等到了他的一句道歉。 阮笙终于给出了一点反应。她抬起眼眸看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下文。 “我真的很抱歉,不管是任何时候,我好像都因为无意之中的行为,为你带来了无法估量的伤害。” 赫尔曼低着头,阮笙看不到他的表情。 心里面有什么东西一轻。 阮笙清楚,那并不是她的。她只觉得压力被轻轻卸去了一块,“我知道了。” “所以,请等等我吧……”赫尔曼抬起脸,“订婚也没关系,我可以……” 他的眼尾发红,阮笙分不清这是他红发和睫毛带来的红晕的错觉还是他眼眶红了,她只是皱着眉头:“我说了,没发生的事情,谁也说不定。别强迫我许下这种承诺。” 赫尔曼意外地没生气。 他说:“我清楚了。” 紧接着张开双臂,“给我一个拥抱吧,海洛茵。” 阮笙刚开口想要拒绝。 她瞥到了他头顶在跳动的数字。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抱住了他。 赫尔曼有些惊喜,也有些意外。他做好了被阮笙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她真的同意了。 他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嗅着她身上玫瑰的馥郁和药剂的苦涩,双臂箍着她的腰,不愿意松开。 阮笙为难地任由他抱着。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安抚孩子一样安抚他。 17岁,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小少爷,突然得知自己的身世,一人离家踏上旅途,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和族群。 迷茫和无助才是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有的心理。 走了也好,战场上暂时少了一名难缠的敌军,她有更多的决战准备时间。 最后是阮笙拍了拍他的肩膀,赫尔曼才松开。 回去的路上,阮笙心情有点郁郁的,看起来不太高兴。 哈蒙小心地问:“小姐,您怎么了?” 阮笙:“没什么。” 赫尔曼,该死的臭小子,抱了那么久才涨了1%,下次碰都别想再碰她!! * 阮笙休养到了十二月份。 托北部南下冷空气的福,沃米卡终于到了可以穿大衣的季节。阮笙也可以正大光明地窝在被子里不出门了。 她会让哈蒙每天都去买帝都晨报来,然后一边喝药,一边吃面包一边看。 她把苦涩的药剂当做黑咖啡,然后把克莱因从哈蒙手里千辛万苦偷来的方糖扔进去,搅拌均匀,优雅地欺骗自己喝下去。 过去了半个月,报纸上的杂闻版面还是有无数对她的主观臆测和谣言。不看阮笙都不知道,沃米卡贵族们这么热衷于八卦,与居住在窄巷筒楼里的平民无异。 她有时候看着,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念给克莱因听。 “‘闭门不出!德蒙特公女昏迷瘫痪是否属实?少公爵拒绝一切正面回应!’” “‘扩充军备会议上,面对对公女是否与魔物潮有关一事的质疑,少公爵当场回复:管好你自己’。这条好好笑。”阮笙想象不出来德莱特绷着脸说这句话的神情。 “‘被问及神殿与德蒙特家族是否涉及关系牵扯时,神使罗兰坦然回答:现在还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阮笙脸色垮了下来,“……换一条,不念罗兰的了。” 克莱因着急地把报纸抢过来:“别呀,这个什么神使还挺有意思的,你不念我念!” 祂大声道:“‘目击者曾爆,亲眼目睹神使罗兰与公女多次私下见面,举止亲昵!对此,罗兰本人回应:没有私下见面,都是公开场合见面。然而,当我们问及少公爵同样的问题时,对方则回答……’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诶哟!” 克莱因笑得从桌子上不小心滚了下来,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阮笙去捡报纸,照着那行字念了出来。 “——“他在传教。”” 阮笙捂着嘴:“噗嗤。” 克莱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克莱因在地上打滚:“救命,救命,你哥要是再狠毒一点,直接说他是传|销算了哈哈哈!” 阮笙:“罗兰看起来跟传教士不搭边,说起来,德莱特才比较适合做传教士。你想,他穿着黑色长袍,不苟言笑,一般时候用圣经超度,特殊时候用长剑物理超度……反过来,罗兰就很适合当骑士长,金发马尾,骑在白马上,一边不屑地笑一边用剑气割头,就像是切西瓜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 门被蓦地敲响,随后推开。 几乎是同时,阮笙把克莱因一脚踢进了书桌底下,笑声戛然而止。 德莱特有点疑惑地皱着眉:“海洛茵,你的房间里……刚才有人吗?” 阮笙:“没有,我刚才有点轻微的咳嗽。” 通常情况下,她说谎话跟正常说话时的神态一般无二,眼神不会躲闪,也不会努力证明自己似的盯着对方,语气、语速也很正常。 德莱特没有怀疑她。 他点了点头,退出房间,一边说:“我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到我的书房来。” 阮笙从椅子上下来,跟上去。 德莱特又补充:“这次,父亲也在。” 第74章 倒计时 站在自己的角度来说, 阮笙谈不上多喜欢公爵,且也不能说多畏惧。在《帝国少女》这款游戏里,公爵的立绘大部分时间出现在各种各样场合的晚宴上, 小部分时间出现在海洛茵的回忆里。 尊贵、威严, 但也仅此而已。 只是阮笙下意识地不想接近他, 他让她很排斥。不仅仅是她, 这具身体也无比排斥德蒙特公爵。 和德莱特身上杀伐果断的气质不同, 公爵身上,更萦绕着一股让人极为不舒服的气息。 在近距离接触时尤为明显。 阮笙走到一旁,乖巧地站着, 喊了一声:“父亲。” 公爵没理她,他坐在椅子上, 十指交扣抵着下颌:“德莱特,事情你都跟她说过了吗?” 德莱特:“……不,还没有。” 阮笙:“什么事?” “我们会送你离开这里,去边境,或者是其他国家的修道院,你可以在那里选择成为一名修女。”公爵这才正眼看她, “最近沃米卡的风声, 你是知道的。继续留在帝都,即使是德蒙特家族也无法扼制流言的发展了。” 德莱特站在一旁,唇线紧抿,一言不发。 阮笙看了德莱特一眼,眼神转回去:“父亲,您既然知道是谣言,那为什么不把造谣的人揪出来,当众澄清, 彻底辟谣,而是选择让我这个受害者消失在众人的眼前呢?” 公爵愣了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自己面前向来唯唯诺诺的女儿居然能够逻辑清晰地反驳他。 他开口,“海洛茵,你给家族这么多年带来的损失太大了,远远超出于你所付出的。这次皇宫的魔物潮事件,战况之惨烈,想必你也清楚。这不仅是我的意思,更是皇帝陛下和皇后陛下的意思。” 他说:“假如你最后真的还想为家族付出一点什么,那就不要违背皇室的意志了。你得清楚,因为你出生在了德蒙特,才得到了免于一死的机会。” 阮笙低下头,垂着眼睫,默了会,她才说:“既然这样,父亲,那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她很清楚,也很自觉。 通常人们想要达成一件事情,往往不会直接说出来,而是提出一个更高的要求。当这个要求被强烈抵制时,再提出原本的要求,就会更容易被接受。 即使是面对海洛茵,他们也不安心。 “办法是有的。” 公爵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放在桌面。 他说:“从这里面,选择一个吧。” 门合上之后。 阮笙走在德莱特身后,只是翻了翻文件里的照片,很快就合上。她问道:“哥哥,这件事你知道吗?” “嗯。” “你也赞同吗?”阮笙问。 德莱特走在她前面,背影像一座石雕,他没有回头:“没有其他的方法了。海洛茵,想要留在沃米卡,继续享受等同于公女的待遇,待在我们身边,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的声音冷静、公正、没有情感。 就是因为这样,阮笙才感觉到血液里流动的愤怒,直冲头顶。 明明已经有那么高的羁绊值了,却仍旧瞒着她这种事。 她停住脚步,声音发抖: “我不想嫁,哥哥!!我才17岁,我还在念书!!!” 德莱特也没有继续往前走。 但也没有回头。 他说:“嗯,我知道。” 阮笙捏紧了手心,手背青筋凸起,感觉脉搏跳动得都比往日剧烈。 她大声道:“就连罗兰,也只是说等到十二月要与我订婚而已,而你们,却连我成年都等不到,就要匆忙把我嫁出去!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份可以出售的商品吗?这是我的人生!!” 她气极,一扬手,雪白的纸张纷纷扬扬地飘起来,雪花一般,在黄昏时分的回廊里静静落下。 一时间,空气里只有“沙沙”声,和少女的喘息声。 德莱特终于回头了,他蹲下身,把纸张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垂着睫毛,仍旧沉默着。 阮笙咬着嘴唇: “我说过,找不到真正爱的人,我会永远留在公爵府,留在你的身边。可是你却提前背叛了这个誓约,哥哥,你忘记那时候了吗?” 青年的睫毛轻轻扇动。 怎么会忘。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怕有一天,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也不会忘记她说那句话时的神情、眼神和在他怀里的体温与心律。 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开口: “……这是为了你好。” 阮笙气得笑了起来。 因为这样,她反倒冷静了下来,逻辑也慢慢找回。 “可是我已经对神殿方面承诺了与罗兰的婚约,违背誓约,对德蒙特家族的名声更不利吧。” “这件事,德莱特会想办法解决的,你不需要担心。” “你们打算怎么解决?” “尚在商议中。” “这些文件里面的候选名单,是我可以随便选择,还是你们已经内定好了的?” “……” “我能够选择去修道院吗?” 德莱特蓦地抬起头:“不可以。” 他整理好文件,站起身,递出去:“你知道边境和国外多混乱吗?只有呆在沃米卡,你才能够享受到全方位的保护,生活质量也跟现在几乎没有差别……” 阮笙打断了他的话:“既然这样,直接同意我和罗兰的婚约,不可以吗?父亲和神殿关系匪浅,为什么现在反而对神殿避之不及?” 虽然问题是阮笙问出来的,但是她心里已经有五分答案了。 依德蒙特家族的情报系统,不难推断出他们多少知道了罗兰诡谲难测的行动方式。无论是为了掩饰,还是真的不愿意扯上麻烦,他们都不愿意把她嫁过去。 更别说,神使需要禁欲了。 婚约可以破例,但是禁欲是明文规定的。或者说表面上是明文规定的。 大概率婚后她会成为上流社交界的笑柄——肤浅的贵族夫人小姐们在茶话会上经久不衰的火热话题。 对德蒙特家族的名声也有不小的影响。 至于其他的一些私心,阮笙就不得而知了。 “海洛茵,” 德莱特只是用那双湛蓝色的眼瞳看着她清澈的双眸,他的眼神复杂且晦暗,夹杂着一丝痛苦,像是海面下震动的火山,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唯独这次,我无法更加宽容。” 阮笙没有接过文件,她只是看着德莱特的侧脸,冷笑一声,越过他离开。 德莱特的手没有收回来。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长廊里的落地窗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月色映出他迷惘的神情。 他头一次像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站在选择的岔路口。 他哪条路都不想选。 德莱特在岔路口蹲下。 只要想到她看他失望的眼神,他的心就被狠狠地攥紧,喘不过气。 阮笙不知道德莱特这边如何痛苦不堪。 她跟克莱因说了这件事,克莱因惊恐得扭曲了:“冕下回来还得了!?赶紧的,如果实在不能回绝,我们快连夜逃跑……诶哟!” “小点声。” 阮笙穿着柔软的睡衣,窝在被子里,用冰凉的手指堵住克莱因叨叨叨的嘴,“塞缪尔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的。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的是如何暂时离开。” 剧情和女主光环的力量巨大,她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但是依旧躲不过剧情的轨迹。 她埋进被子里,咳嗽几声,才慢吞吞继续:“瓦丽塔和卢修斯那边的计划绝对也快了,说不定圣女大选之后就会当众揭露,在此之前,我要不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沃米卡。” 克莱因已经知道她不是真千金的事情了,祂发愁地问:“那你打算去哪里?” “哈蒙为我购置了一些偏远地区的房产,都是用的假名,”阮笙回答,“我的小金库可不是白攒的。” “能顺利吗?我有点担心……”克莱因忐忑不安。 祂突然想,如果自己的本体在这里就好了。 第一次冒出这种奇怪的想法。 明明只会宅在阁楼里数百年不出门,克莱因却在水镜里看到少女脆弱又易碎的苍白面庞时,心里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本体的话,一定不会有这么多限制了。 她所有的难处,所有的困境,冕下不在她的身边,祂也可以轻而易举地为她解决。 克莱因这么想着,叹了一口气。 阮笙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海洛茵,”小章鱼有些扭扭捏捏的,黑暗中,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阮笙耳旁,“我、我给你解药吧。” “……什么?”阮笙已经困得有点迷糊了。 “之前那个人鱼魔药的解药,”克莱因犹犹豫豫地说,“我骗你说没有解药是假的,实际上可以做出来,就是有些复杂而已。喝下解药,你就可以脱离我的身边了……” 祂没说完,就听到身边均匀的呼吸声。 安静绵长。 ……算了,这样好像也不错。 * 起风了。 阮笙站在花架下裹紧了披肩。 她今天穿着一件靛青色的长裙,里面套了厚厚的几层纱,棉绒袜子踩在拖鞋里,赭红色的披肩上流苏垂下,她把玫瑰色长发捋到一边,束在肩膀前。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德莱特。 这样的局势下,顽强反抗导致他们警惕心提高,是会得不偿失的。 总而言之,假装先同意他们的要求,拖延时间,再走一步看一步吧。 德莱特给她选择的结婚对象是阿尔伯特伯爵家的次子,名叫彼得。 他有一头微卷的咖啡色柔软头发,眼睛是温柔的翠绿色,长相不算特别惊艳出众,却会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彼得很腼腆。 下午约会两个小时,他全程直视她的时间连一半都不到,脸红了七八次,因为皮肤白,不像他的哥哥一样常年征战沙场,所以阮笙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赤红的耳根。 他偶尔对上了她的眼神,也忍不住躲闪,尽管如此也无法掩饰目光中的迷恋和爱慕。他笨拙地跟她聊天,试图逗她开心。 阮笙强行打起精神,装作很感兴趣地跟他说笑,期间问到了不少信息。 彼得的哥哥在骑士兵团工作,是德莱特的副官,跟随德莱特出征过大大小小不下十次战役,是他的忠实心腹。 阿尔伯特家族也是德蒙特的附庸,他们以德蒙特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内阁会议上永远追随公爵的意愿,是同一条船上,有着相同利益的共同体。 最后是住址。 阿尔伯特的住址,离公爵府,仅有三条街的距离。 乘坐马车,来回四十分钟不到。 与其说是嫁到了阿尔伯特伯爵家,不如说是嫁回了公爵府。这样的生活,与往常大概没有半分区别吧。 德莱特可真是为她着想。 “公女?”彼得轻声细语,像是生怕惊扰了她一样,“您在想些什么事情吗?” 阮笙回神。 她敷衍了几句,问道,“这次的见面,你是自愿的吗?如果是受到了第三方的胁迫,促使你不得不来,请一定要直接向我说明。” “没没没、没有这回事儿!!”彼得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怎么会呢?公女您这样的人……明明是我高攀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彻底说不下去了,脸颊滚烫地转过头。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阮笙礼貌地微笑。 约会结束之后,她让哈蒙送走了这位害羞的约会对象。 彼得紧张得连贵族基本的礼仪和“多谢款待”都忘了说,耳根红得如同天边的火烧云。 晚风送来花香。 阮笙用手捂着口鼻,咳嗽两下,想起来药剂在哈蒙身上。房间里有备份,她准备回去拿。 一转身,视野里被大片的白色占据。 铂金色的头发和雪蓝色的眼睛在她的面前放大,冰冷的笑意攀上他的眉梢。 阮笙吓得心跳一窒,因为站在台阶的边缘,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她睁大眼睛,完全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想象中的疼痛和冰凉并没有如约而来。 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五指轻轻搭在她的侧腰上,他微微用力,阮笙被轻而易举地捞了上来,脸色苍白,显然是吓得不轻。 “胆子真小啊,公女。” 罗兰没有放开她。 他反而把她按进怀里,贴着他轮廓分明的胸膛和规律跳动的心脏。 阮笙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青年在她的耳边灼热地吐息: “这样就吓得不行了?” 阮笙伸出手艰难地挡在自己和罗兰的身体之间,露出抗拒的神情。 “胆子既然这么小,为什么却敢隐瞒着婚约对象,偷偷跟其他的男子约会呢?” 罗兰的话让阮笙浑身一僵, “公女,难不成,你不满足于仅仅只做一个人的恋人吗?” 第75章 倒计时 “罗兰, 你知道,这是长者的旨意。” 阮笙抬眸瞪着他,蜷曲的睫毛轻颤, “你又何必把自己对他们的不满发泄在我的身上?” “这就叫发泄了?” 罗兰笑出声, “你认为, 正常人, 看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其他男人有说有笑时, 会像我一样和蔼平静地询问吗?” “你询问了,我也给出了答案。”阮笙把脸别过去,“现在, 放开我吧,哈蒙快回来了。” “你确定要在这里放手吗?” 阮笙站在台阶边缘, 她往后看了一眼,用眼神狠狠地剜着罗兰,“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我根本就不会——你是怎么进来的?公爵府的守卫是摆设吗!?” “你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被你气得一时没有想起来。” 罗兰雪蓝色的双瞳里浮着夕阳的碎金色,看起来波光粼粼,让他的面庞看起来柔和了不少:“只要是信奉光明神的地方, 无论哪里, 我都可以来去自如。” 他低头凝视着阮笙,目光里盛着她的倒影,“你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吧,海洛茵。只要你想,我现在就可以带走你。” 阮笙眉头拧成一团,她烦躁地别过脸,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样。 “……罗兰,放开我。”她默了会, 仍旧说道。 夕阳渐渐褪去,气温降下来,风往阮笙的领口直钻,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刚想缩缩脖子,罗兰微凉的指尖就按住了她的披肩领口。 鸣鸟归巢。 罗兰铂金色的长发被风卷起,他动作温柔,眉目又变回了一贯的疏冷。 阮笙知道,他对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光了。 因为欺骗而得到的喜欢,最终也会随着谎言的被戳穿而一起消失。 他的头顶,只有37%的羁绊值。 按照这个标准来说,阮笙甚至在这几个月里没能撼动罗兰的养母在他的心中一丝一毫的地位。 ——也仅仅是达到可以交谈、接触以及不会被阴晴不定的他莫名其妙杀掉的水平。 战线拖得太长了。 如果没有卢修斯和瓦丽塔,罗兰的羁绊值应该可以刷得更高,她的生命安全也更多了一重保障。 阮笙陡然间浑身瑟缩,然而腰间的手臂却紧紧地固定住她,让她完全无法动弹。 薄且冰凉的唇贴上她的脖子,微热的舌尖像蛇信子一样扫过她敏感的皮肤。 阮笙身体的自我防御机制极高,非常抗拒、抵触外界物体的强制接触和纳入,像罗兰这样的行为,如果不是因为在公爵府,她已经要尖叫起来了。 她推着罗兰的手臂,拼命往旁边退去,后边悬空的台阶却又限制了她的活动。她浑身发抖着,却又僵硬得一动不敢动,只能感觉到坚硬的牙齿轻咬她的颈间动脉。 那牙齿抵着她的血管,青蓝色的血管下血液汨流动,只要他再微微使劲,她脆弱的皮肤就会被贯穿,血液就会迸溅出来。 阮笙不敢动,维持着目前的姿势,紧紧地闭着眼睛。 直到罗兰发出轻笑,凉气吹过她的皮肤。 “就这么怕?” 阮笙慢慢地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罗兰的笑容和眼神。与记忆中的立绘几乎完全重合的,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欣赏被俘虏的猎物的挣扎时玩味和感兴趣的神情。 他打量着她,像是在打量着自己的所有物一般。 “公女今天话都吓得说不出来了吧,”罗兰讥诮地说,“不难为你了。不过,这种事情,我不希望有下一次,你能明白吗?如果受到任何阻力——不,你回去就告诉德莱特,你告诉他,说订婚典礼,一定会如期举行,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他强调:“任、何。” * 阮笙有些心神不宁。 她傍晚坐在桌子前回信,卡兰的信堆了高高一叠,她一封一封拆开来慢慢看,看到最后才提笔写回信。 回信写了两页纸。 她告诉卡兰,她这边学业非常忙碌,而且遇到了一点私事,接下来可能会非常忙,收不到她的信了。她的窗外,那棵被浇灌了生长液的树在这种季节依旧都保持着不输任何其他树的发量,更显出难得的顽强生命力来。 她让卡兰好好学习,最好多拿几个证书,回来给母校演讲,假期还可以带带家教补贴生活费。 最后是几个小时之前才收到的信。 是彼得写给她的。 信纸很内敛,信封印有树纹,是淡绿色的,有浅浅的木香。她打开信封,里面的内容很简单。 彼得在信里含蓄地说,他很敬慕、尊敬她,而且他坚定且永远地信任她,永不被外界虚假的流言蜚语所蛊惑。还说阿尔伯特家族把全部的忠诚交给了德蒙特,而他彼得·阿尔伯特,将会把全部的忠诚交给她一人。 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不似作假的恋慕。 阮笙头疼地想到底要怎么回信,她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头绪,只好随便写了点今天发生的事,比方说刚才的晚饭和园子里的花。 她用信封封起来,拿着信走出房间。 住址离得很近,两家派遣佣人送信的话,今夜就能送到。阮笙不想哈蒙大半夜的跑出去,她准备投去邮箱。 这样的话,邮差送得慢,对方回得也慢,她就可以少回点信,减少一些不必要的烦恼了。 她下着楼梯,听到了来自一楼的开门声和脚步声。 德莱特进了玄关,脱了制服,佣人接过他的衣服和佩剑,他扶着橱柜换鞋时一抬头,看到了裹着毛绒开衫外套的阮笙。 “我送信去。”阮笙连忙在他开口之前解释。 “给阿尔伯特伯爵府的吗?”德莱特继续手里的动作。 “对。” “让佣人去送吧,你回房间。” 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半分的波澜,前几天她才发的脾气,两个人约等于是撕破了脸,尽管后来她屈服于他的决定,那也是让哈蒙去传话的。 她几乎没有主动当面跟他交流过。 他现在这样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让阮笙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灯光暗,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这让她心里更加没底。 佣人去接她手里的信,她收回了手:“我自己去吧,一点小事。”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侧着脸,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想些什么,暖黄色的灯光在她瓷白的脸颊和脖子上氤氲开罕见的、让人心神荡漾的温柔。 正是这样的温柔,让德莱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的眼神蓦地一沉。 阮笙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她拿着信,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德莱特只是看了佣人一眼,对方立刻上前阻止了阮笙的动作,另外锁上了大门。 阮笙还没反应过来,她手里的信就被佣人飞快地抽走,连影子都没见着。 “放到我的书房里。” 德莱特一边说,一边带着阮笙往里走,“约会感觉怎么样?” 虽然很莫名其妙,也因为刚才的行为有些不悦,但是她还是说出了实际情况:“还行,彼得很礼貌、懂得分寸。” “嗯。” 德莱特落了一个字,后面就没声了。 阮笙觉得尴尬:“还有什么事情吗?” 德莱特的动作一顿,他停下脚步,转身:“下个星期,你的升学宴会在德蒙特的庄园里举办,届时家族亲信和你的朋友都会莅临。对于这边宴会的布置,你有什么想法吗?” “……” 阮笙:“升学宴?” “升入三年级,你学业生涯的最后一年。” 德莱特告诉她,“贵族都会举办的宴会,一般在十二月、一月和二月。” 而地位越尊贵,选择日期的自由度越大。毕竟人只有一个,如果宴会有两场的话,当然是哪边人少哪边更难堪了。 阮笙:“我大概明白了,需要我和举办人商量一下布置的方法、风格和装饰之类的,对吗?” “没那么麻烦。” 德莱特逆着光,长廊灯线微弱,在阮笙看来,青年的正面黑灰一团,隐在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 他说,“告诉对方你的要求就行了,不需要你亲自参与,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明白了。” 阮笙原本有些兴致的心情也低落下来。 在德莱特看来,她的升学远远没有她的婚事重要。 “海洛茵,”德莱特看她又敛着眼睫,随意地问了一句,“你的脖子上怎么有一块红了?” “呃……”阮笙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摸罗兰咬过的那小块地方,扯了一个理由,“下午的时候,被猫挠了一下。” “猫?” “对,就是那些流浪猫。哈蒙经常出去喂它们一些罐头,有的很机灵,会在吃完后偷偷跟着她溜进来。”阮笙说。 在德莱特面前的谎言从未被他察觉到和揭穿过,所以阮笙对于这次,也没有提起什么警惕。 游戏里,面对各种各样的紧急场面,说谎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演戏变成了她的自我保护机制。有的时候入戏太深,需要很久才能脱身,像是罗兰那次。而面对德莱特,她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未在他的面前说过一句真话,摘下过一次面具。 不管是罗兰、帕斯塔莱、赫尔曼还是卢修斯,他们都见到过她不耐烦的、暴躁的、厌恶的真情流露的一面。 除了德莱特。 阮笙深知德莱特是如何教条和严苛的一个人,反抗不仅不能够引起他的兴趣和探知欲,反而会让他对她的厌恶越来越深。 德莱特想要的,仅仅是顺从和听话而已。 “是真的吗?” 德莱特却在听完她的回答后,再次问道。 阮笙慢慢收回手,她平静、轻松地回答:“是的。怎么了,有什么疑问吗?” 德莱特的声音很慢,像是要念给她听一般:“我以为,猫挠的伤痕,不会是那样的形状。” 阮笙默了半会,在寂静的长廊里笑出声: “哥哥说的话真好笑,你又没有被猫挠过,怎么知道伤痕是怎样的呢?” 德莱特看着眼前的少女,没开口。 她像是被时间眷顾的宠儿一般,几乎每一次都能让人惊艳到心慌。因为很少笑,所以她的笑容弥足珍贵,湖绿色的眼睛弯起来,水波就会荡漾开,一圈又一圈地撞着他人的心房。昏暗的灯光,隐约的锁骨和大腿,边缘模糊不清的脖子上和头发垂落的阴影,虽然不够殷红却因为被女仆按头喝水而湿润饱满、花瓣一般的双唇。 还有身后绽放的玫瑰色海藻样长发。 “有过。” 德莱特就这样看着她,仗着她看不到他的脸和眼神,细致地、不加掩饰地打量着他的妹妹, “我有过这种经历,那只猫的爪子非常锋利,任何人接近都会被狠狠地挠上一下。我也被她挠过。” 阮笙的表情立刻僵住。 她呆在了原地。 德莱特看着她脸上被定格的、勉强的笑容,心想,她很少对他笑,这样珍贵的一次,还是为了欺骗他。 可是,那又如何呢。 纵然猫用锋利的爪子当做武器,把他的心挠得鲜血淋漓,他也依旧甘之如饴。 第76章 倒计时 两人各怀心事, 回了房间。 阮笙一夜无眠。她躺在床头,睁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 像是那里有什么吃人的猛兽。 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她还要坚持大半个月。 卡兰不在身边, 塞缪尔也不在身边, 卢修斯彻底与她决裂, 她即将被迫在读书的年纪里嫁给一个才认识不到半个月的人。 她睁眼一整晚。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眼睛干涩,布满血丝。 她拒绝了所有的邀约。 她收不到任何信, 没过几天,就听到了她的结婚对象换了的消息。 ——换成了彼得的哥哥, 阿诺德·阿尔伯特。 也就是德莱特那位忠心耿耿的副官。 她听说彼得曾多次往公爵府递交拜帖,但是都被德莱特拒绝。后来,他干脆直接来到公爵府门口守着,一见到有人进出就冲上去,央求着他们带他进去。 当然进不来。不仅进不来,自己还给弄得满身狼狈。后来还是恰好遇到了哈蒙, 才能偷偷给阮笙带了一句话。 阮笙坐在飘窗上, 看着窗外的枯枝落叶。 零落的叶片摇摇欲坠。 不知道学院里她宿舍窗外的那棵树怎么样了,依旧长青吗? 哈蒙立在她身后,低着头,“……他哀求我,让我一定要让您知道,这个决定与他无关。他没有背叛您,他永远忠诚于您,只要您愿意相信他, 他会尊重您的任何选择。” 阮笙闭着眼睛,靠着玻璃。 她很久没说话,哈蒙也没开口,两个人像是修道院的两座一动不动的雕像。 “明天晚上是升学宴,”阮笙疲惫的声音响起,“哈蒙,你帮我选一套衣服吧。” 哈蒙应是。 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兴致盎然,半小时后,她收拾好了明天的准备,一只小木匣子被递到了跟前。 木匣子是苍木色的,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但是打开来,里面却是满满的珍稀宝石,随便捡出一颗来,都可以在开销不大的乡村买下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小安家之所。 哈蒙手发颤,她没接,“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双手支着地面,肩膀发抖。 阮笙蹲下来,把盒子合上,放在她的面前。 哈蒙咬紧嘴唇,皱紧了脸,眉眼痛苦地绞在一起,水滴一颗一颗从眼眶掉落出来。 “啪嗒啪嗒” 很快地面上积攒了一小滩水渍。 哈蒙颤颤巍巍抬起脸,一只细白的手探出指尖,碰触她的脸颊。 阮笙用冰凉的掌心擦掉了她的眼泪。 哈蒙知道她所有名下的房产和店铺地址,每一处的名字都不同,每一处她都做了十足的掩护措施。 “你知道该去哪里找我。”阮笙垂着睫毛看着哈蒙,“只有你和我知道。如果你愿意就去,不愿意的话,回到你的家乡也没有任何问题。” 哈蒙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知道她侍奉的小姐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每天都在几千米的高空走钢索,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所以她从不后悔。 任何决定,一旦作出,就再也不会收回。 哈蒙颤抖的手指搭在木匣上,把它拿起来,珍惜地捧在怀里。 她帮公女做过太多的事。阮笙遇到什么麻烦或者被怀疑,其他人第一个找到的突破口就会是她。 为了自己,也为了她,哈蒙清楚,离开公爵府是她唯一的退路。 我一定会去找您的。 哈蒙很想很想这么说,但是她泣不成声、涕泗横流,甚至已经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了。 哈蒙没有哭过。她从乡下来到大城市,找工作四处碰壁时没有哭;她感染痢疾卧病在床快要死掉时没有哭;她为了帮曾经的朋友复仇被阮笙发现扇了两巴掌时没有哭;她得知真相后蜷在角落一天米水未进时也没有哭。 挫折、磨难、饥饿、背叛,都无法击穿她的铠甲。 唯独面对离别时深深的无力感,让利刃刺穿她坚硬的外壳,射中她心脏中唯一的柔软。 她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哈蒙就离开了。阮笙从女仆长那里要来了她的合同,撕碎了冲进下水道,然后坐在餐桌前喝咖啡。 克莱因打着哈欠慢慢悠悠爬出来:“早,海洛茵。咦,怎么没瞧见哈蒙?真是稀奇,今天她没来催你喝药——海洛茵,你在喝什么?咖啡!?” 阮笙加了四块方糖,一小杯牛奶,咖啡变得馥郁香甜,在空气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克莱因却急得跳脚:“你疯了吗?你不能喝咖啡的,这该死的东西里面的成分会加重你的病情……噢,哈蒙呢?她出门采购了吗?” 阮笙慢条斯理地又饮了一口咖啡:“她离开了。” “离开了公爵府?去咖啡厅还是集市——冕下在上,海洛茵,你说的跟我想的不是一个意思,对吗?” “她辞职了。” 阮笙满足地喝完一整杯咖啡,放下杯子和银色汤匙,“克莱因,别那么大惊小怪。哈蒙只是为德蒙特打工而已,合同到期了,解约很正常。” 克莱因仍旧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可、可是……” 祂不能理解。 完全不能。 祂知道那家伙对自己的主人有多忠心。如果不是真的确定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祂几乎以为她是海洛茵制作的傀儡。 不,傀儡也没有她这样智能。 说离开就离开,而且只是因为合约到期?开什么玩笑! “别纠结这种小事了,”阮笙难得在这么多天的沉惫后露出一个笑容,“克莱因,食梦之神的梦境今夜投放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克莱因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被阮笙带跑了头。 “时间呢?” “呃……十一点到早晨六点,海洛茵,等等,我刚才……” “这个时间段里,如果他们不睡,那该怎么办?”阮笙又提出了一个问题,“梦境会作废吗?” 克莱因急忙解释:“当然不是!!” 祂说,“梦神对选定梦境的对象是强制入眠,当然——仅对人类而言。” 阮笙:“好。” 她读起今天的报纸。 版面最大的,登着她升学宴的消息。笔者撰写了长长的一篇文,从德蒙特家族几百年前的历史开始说起,追根溯源,一直说到这一代,最后用三四行草草总结了一下阮笙。 估计是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人生经历劣迹斑斑,写出来会得罪这个根基强大的旧贵族,不写的话,又实在没什么东西好写。 短短几行里,甚至还夸了夸她在学校公演上出色的表现和精彩的演技。 虽然她的篇幅占比不多,但是文章中央登着一张引人注目的,她的照片。 照片是在公演时拍摄的。 她散着海藻般的长发,抬起皓腕,修长的手指取下兜帽,头微微低下,卷曲的睫毛却随着掀起的眼皮一同留在灰色的阴影中,露出一双在油墨的印刷下黑白分明的眼眸。 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出她是怎样冷漠的灵魂。好像在审问,又好像充满了野心和壮志,如同在说“我承认孤独,但我绝不需要廉价而虚伪的善意”。 “拍得不错。”阮笙赞叹。 克莱因:“……” 阮笙折起报纸,把它压在咖啡盘下。她站起身,女仆进来帮她化妆梳洗。 晚上八点的升学宴,从上午十点半开始就要做准备,她在八点之前不能吃任何东西,需要空着肚子以保持礼节。 ——因为她是这场戏剧的主角。 下午五点多钟,装扮终于完成。阮笙看着镜子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精致数倍的发型,殷红饱满的双唇,精心涂抹的指甲,感觉到胃里阵阵痉挛。 她有点不舒服地赶走了女仆们,偷吃了几颗糖果。 克莱因探头探脑:“这太好看了吧!!呃……我的意思是说,这身衣服也太好看了!” 确实好看。 阮笙端详着身上的礼服。露背的设计转换了她以往的风格,腰椎处交叉系带的设计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抹胸加高领短披肩凸显场合的正式和宴会主角的重视,银灰和浅金色勾边低调展现德蒙特家族雄厚的财力和出人的地位。 最重要的是——她很美。因为足够高挑和纤细,这件礼裙的美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彰显。 “是很漂亮。”阮笙说,“但是再漂亮的衣服,也只能穿一次。” 贵族如果出席社交场合时两次穿了同一件衣服,会成为上流社交界不约而同的笑柄。 他们认为,再美的衣服,穿两次出席重要场合,就是家境衰败的象征,就是对宴会主人的不尊重,就是对自身尊严的羞辱。 人也是一样。 阮笙这样想着,打开了门。 黑发青年站在走廊尽头,正在跟别人交谈。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愣神了一瞬。 直到阮笙踩着细跟,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挽起了他的手臂,跟随他走入准备中的会场。 * 罗兰也看到了沃米卡今天的晨报。 他用金色剪刀,小心地把少女的照片剪下来,放在玻璃相框里。 他欣赏着相框里的照片。 这是他眼中的黑白的世界、黑白的海洛茵,现在,所有人都跟他一样,看到了黑白的她。 他们都应该知道,她属于他。 ——本该是这样的。 然而在她的升学宴上,他发现他的认知似乎出现了一点误差。 和上次看到的那位青年很相似,却有些不一样的人在跟她谈话。他们喝着果酒,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礼貌而疏远。 这是阿诺德·阿尔伯特。 是彼得的哥哥,德莱特的副官。 他很尊敬阮笙,说话一直使用敬语,像是在面对上司时的态度。他绷着脸,不苟言笑,俨然一股正规场合的守序骑士作风。 跟彼得完全是两个不同性格的胞生兄弟。 如果不是那张脸,阮笙真的会这么怀疑了。 阿诺德谨守上司的命令,从不多话,仅仅是在看到她的时候脸红了一瞬间,便一直低头再不肯直视她。 阮笙问一句,他答一句,极为简短,从不多说。 她最后问:“快到八点了,你的弟弟怎么还没来?” 阿诺德一愣:“他今天有点事,不来了。” “……” 阮笙摇了摇透明的杯子,把剩下一点翠色的果酒喝空,放在侍从的空托盘上,与阿诺德道了别。 她转身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人群里出挑的金发青年,他立在原地,雪蓝色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阮笙假装没看见他,朝着露台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每遇到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都会停下来跟她打招呼。 她疲于应付浮于表面的社交,只好假装身体不适,加快了步伐。 露台上已经有了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阮笙揪住裙摆,停下脚步。 她在犹豫要不要回头。 黑发青年却听到了声音,转过身来。露台的风吹起他黑色的短发,这是很难得的场景,他的身后一片漆黑,无星无月。 如同一片深渊。 阮笙迟疑了片刻,还是朝着他走去。 第77章 天生的反派 “你觉得他怎么样?” 德莱特先开的头。 “谁?” “阿诺德。” “我认为怎么样, 重要吗?” “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的唇角沾着果酒的甜香,脸颊微微发红。他在露台看到她跟他的副官的聊天场景,一个谨小慎微, 一个心不在焉。 “你嫁过去之后,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 周一到周四住在伯爵府, 周五到周日回家住。当然, 如果你不想搬过去,一直维持着现在的状态,也没有问题。只要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德莱特说。 阮笙有些不屑地轻笑一声:“那我要是不想回来呢?” “……” “我不想回家住, 就一直待在阿尔伯特家。反正阿诺德是你为我‘精挑细选’的丈夫,不是吗?” 德莱特眼神一沉, 很快却又恢复了原态。 他说:“海洛茵,别开这种玩笑了。”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阮笙下眼睑发红,她看着青年,“德莱特,是不是只要我嫁了人,不管是谁都可以?没有情感, 不会同床共枕, 不会亲密地亲吻……你只是借一个名号,把我强行留在沃米卡,留在公爵府,对吗?” 阮笙说到最后,气极反笑。 “德莱特,我说……第二条路其实是你的主意吧?” 青年脸色一凝。 “父亲原本只是想让我去边境和国外的修道院清修,是你提出了第二个方案,或许你还答应了他什么其他的条件……” 阮笙感觉酒精让她的大脑似乎变得有些哀伤起来。 “你跟我说, 是父亲让我做二选一,其实,你们早就商定好了。我只有一条被描好了轨迹的道路,对吗?” “……” 沉默。 德莱特不会说谎,也很少说谎。 他沉默着,没有辩驳的话。基本上等于是事实。 阮笙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了起来。她耳鸣,脑袋嗡嗡作响,刚准备离开,迎头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修长有力的手臂顺势揽住了她。 罗兰笑吟吟地扶稳了她,转头看向阴着脸的德莱特。 “少公爵,好久不见。上一次见面,还是你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胸口开了一个血窟窿,差点儿就死了的时候呢。多亏了公女哭着央求我,我才勉为其难救下你,让你有了能够站在这里的机会。” “……” 罗兰的话很嚣张,神情却高高在上,眉眼疏冷,与他说话的内容大相径庭。 假如给他静音,只看他那副表情,绝对没有人能猜得到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德莱特很想发火,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说:“神使大人莅临家妹升学宴会,德蒙特深感光荣。” “我倒不这么认为。”罗兰丝毫不给面子,“听说阁下原本似乎并没有准备我的请柬,只是因为公爵——” 他话音未落,阮笙撞开他的手臂,不耐烦地离开了两个人的战场。 罗兰和德莱特不约而同看着她的背影,直到罗兰缓缓回头,发现德莱特依旧在出神地注视着少女。 他讥讽地笑:“真是一条可怜虫啊。” 德莱特慢慢拉扯回视线,他似乎一瞬间失去了所有与罗兰对话的兴致和精力。 他扶着佩剑,向前走去,在路过高马尾的白袍金发青年时,身体一僵。 好像被定格了半秒钟,罗兰在他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轻快地离开。 只剩德莱特站在原地。 他按着佩剑,垂着长睫,听不到来自身边所有宾客的奉承和客套,不接酒也不说话,在来往的人群中,像一座被抹去色彩的苍白雕塑。 * 虽然不用走很多路,但是站久了,阮笙感觉脚还是蛮疼的。 脚踝那里一抽一抽的疼。 她拿了两杯果酒,悄悄兑了一些高度数的红酒和葡萄酒,站在桌子边,从自己仅剩的一点理智里分出些来应付无意义的社交。 酒水冰凉。一路下肚,感觉咽喉、肠胃全都麻痹了起来,就连大脑也暂时封闭了产生痛苦的接口。 阮笙忍不住喝了一杯又一杯。 假如哈蒙在这里,她一定会气得把所有的酒水都冲进马桶,宁肯掀翻桌子也不会再让她碰一滴酒水。 可是她不在。 直到胃发出抗议的时候,她才停止重复的动作。 一杯红酒被递到她的面前。 “公女小姐,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 说话的是一名棕褐色头发的青年,他梳着背头,眼睛是深棕色,穿着价值不菲的高定西服,打着花里胡哨的领结,长得不丑,却满脸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情。 “公女,公女?” “呃……” 阮笙刚刚有点走神,没听见他的自我介绍:“你好……?” 对方把酒杯往前递了递,抬着下颌,“恭喜公女即将顺利进入学业生涯的最后一年。不置可否赏脸,与我喝一杯?” 阮笙看着红澄澄的酒水,感觉胃里一阵泛凉:“……不必了,我还没成年,不能喝您手上的这杯。它的度数太高了。” 那青年立刻变得不悦起来:“公女是在瞧不起我吗?一个人独自喝了那么多杯,偏偏不喝我的,想让我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被人笑话吗?” 他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这场宴会,人并不多,声势不大,但是每一位收到请柬的宾客都是极富极贵之人。 很快,那些人投来了疑惑探究的目光。 “我不是这个意思。”阮笙脸色有些发白地解释道,“我的身体确实有些许不适。” 那青年挑眉笑了一声,伸手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阮笙吓了一跳,就看见凑近的酒杯上倒映出自己受惊的表情。 “不舒服?公女也太娇贵了点,不过是一杯酒而已,喝了这杯,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怎么样?” 他的手贴在阮笙手臂的皮肤上,让她胃里恶心,极为不适。她想挣脱、后退,却因为力气太小没有成功。 阮笙咬着牙齿,一粒糖果从指尖滑落,悄无声息地落进酒杯中,无人察觉。 “的确只是一杯酒,”她撑起笑脸,“不过只有我一人喝吗?” 她转身,在桌子上捧了一杯橙色的香槟,顺势与那人手里的红酒碰了碰杯。 她抬眸:“怎样?” 那棕发青年愣神一瞬,连忙直点头,眼中毫不掩饰的垂涎:“好、好好好……” 他刚喝了那杯酒,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展,手腕就被捏住,发出“咔哒”的声音,一直持续着。他张大嘴,露出痛苦狰狞的表情,手松开,空酒杯掉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啊,可是我觉得,不怎么样诶。”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阮笙蓦地回头。 卢修斯以埃卡特的形象出现在会场上,祂蓝色长发捋到一侧的肩膀上,穿着细节精致,剪裁得体到位的礼服,脸上留着恰到好处又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手里做的事却跟祂的表情和语气截然不同。 祂轻轻一松手,那人捂着手腕倒了下去,痛得打滚,又被地上的碎玻璃扎得一头血。 医护人员紧急赶来带他去了诊疗室。 “海洛茵,” 送走了一个讨厌的,另一个更讨厌的来了。 “好久不见,想我了吗?” 阮笙扶着桌沿,虚弱地道:“离我远点。” 卢修斯不气不恼:“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导师。” “你是卢修斯。” “我是埃卡特。” “不,你是卢修斯。” “……”祂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膀,“好吧,你可以把我当做卢修斯。” 祂一边说着,一边捏住阮笙的手腕,微凉的指尖按压着她的血管:“海洛茵,你的身体每况愈下,需要我的帮助吗?” 阮笙冷冷地撤回手:“开什么玩笑,我难道嫌弃自己死得不够快?” 卢修斯的掌心握了一个空,祂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右手,“……海洛茵,我居然有些怀念以前了。” 怀念以前她认真地听祂的每一句话,在祂的指导下完成每一次实验,制作的药剂总是第一个拿给祂检查…… 还有,总是乖巧地被祂抱起来,不吵也不闹。 她曾经是愿意接近祂的,甚至接受了祂的善意,并且释放了好感。 但那只是曾经。 阮笙没有听祂说话的欲望。她甩开卢修斯的手。 真是鳄鱼的眼泪。 这种上位神明者,是绝不可能与一个人类共情的吧。 种类不同。 毕竟,人类又怎么会去为一只偶然死去的蚂蚁而流泪呢? 没过半会儿,会场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原来是那个摔到地上的青年掉下担架,连滚带爬地又闯入了会场,不要命地抓起了桌上的食物往嘴里塞,饿鬼投胎一样迫不及待。 宾客们受惊得四散逃离、尖叫。 那青年头上血淋淋的,眼睛布满红血丝,嘴里塞满了食物,明明嚼不动了也要往嘴里塞,双手抓过那些品相精美的糕点,小部分进了嘴里,大部分掉在地上,被踩踏得看不清本来的样子。 阮笙被慌乱的人群推搡到,一不留神,往后跌去,卢修斯下意识伸出手。 迟了一步。 神殿神使先祂一步托住阮笙的腰,按进自己怀里。 阮笙头疼地闭上了眼睛。 “请您别打我未婚妻的主意。”说话不疾不徐,不显露情绪,这是罗兰。 “你的未婚妻?就我所知道的,公女应该是那边那位棕发骑士的未婚妻吧?”卢修斯的声音总让人觉得,祂在笑着说话,即使是生气的时候。 “不管是谁的情人,谁的恋人,都跟你没有关系。” “圣女大选还没开始,盖亚养的狗就这样迫不及待了吗?” “狗会咬死敌人,也会反噬自己的主人。” “我很期待你噬主的那天。”卢修斯说。 “当然——在那之前,我会先把敌人的咽喉咬断,亲眼看着祂咽气,在我的面前。” 罗兰礼貌回答。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她不过是一个战利品而已,不过是他们用来炫耀和夸赞自己地位和实力的勋章。 “够了……”阮笙推开他们,“我说够了!!” 她脸色苍白,额角流下冷汗,嘴唇干燥。 这是一场荒唐的升学宴,是一场马戏团的闹剧,而她,是这场喜剧的主角——小丑。 所有宾客都看着她,用或怜悯或怪异的目光。 阮笙揪紧裙摆,那个青年已经离开,场地被打扫得差不多了,主持在演讲台上宣布仪式的开始,阮笙感觉自己像是被所有人的目光推上了台上。 聚光灯无比刺眼。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甚至看不清台下的人的脸,每一个都过分曝光,让她的眼睛流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说点什么吧。 给她一点鼓励。 太紧张忘记词了吗? 我听说在学校里她的成绩还行。 公女似乎确实是比以前有些变化了。 …… 心脏跳得飞快,她握着魔法话筒,站得挺直,像一座蜡像,不笑,也没有其他的表情。 终于,艰难地张开了嘴。 再怎么辛苦,都挺过来了。阮笙,再坚持一下吧,黑暗过去之后,黎明一定会到来的。 “感谢各位来到我的升学宴……这短短半年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很多……” 她像一个损坏的人工智能,一句话一句话地说,总要停顿一下或者两下。 终于,快要说完了。 阮笙吸了一口气。 “在新的一年里,在学业生涯的最后,我希望,我能够实现对自己的许愿,成为一名优秀的药剂师,不负德蒙特家族的期望……” 话还没有说完,更加嘈杂的声音传来。 人们议论纷纷,会场后排像是沸腾的水一样炸开了锅,这样的惊讶也逐渐蔓延到了前排。 阮笙一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人群让开一条道路,她彻底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才头晕目眩起来。 她像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浸入了冷水里,苍白的脸色刷地变成惨白,好像活人见到了生动的地狱绘图,身临其境。 她忍不住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她的升学宴上,德蒙特公爵挽着盛装打扮的瓦丽塔优雅又高调地姗姗来迟。 看到他们的神色的那一刻,阮笙就知道。 自己完了。 * 会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努力消化着公爵方才陈述的事情。等他拿出了鉴定书和亡妻的照片时,人们的才逐渐坚信不疑。 德莱特也呆在原地。比起他绝望的妹妹,不,现在已经不是妹妹了,他更加震惊和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好像灵魂被抽空了似的。 “如果海洛茵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问题哦。”瓦丽塔捧起阮笙的一只手,被她下意识地甩开。 瓦丽塔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海洛茵,你的脾气这么倔强,这可怎么办呢?父亲母亲说了,如果你还是沃米卡的贵族大小姐脾气,他们即使不要女儿,也不会承认你的。答应我,就当是为了我们的父母,请稍微地,收敛你的脾气,好吗?” 她的眼睛水灵灵的,看着人的时候,总会让人忍不住去相信她。 阮笙抬起头,环顾四周。 德莱特还在凝滞。 罗兰在紧锁眉头。 卢修斯环着双臂。 如果说这是一出舞台剧,瓦丽塔就是剧里逆袭归来的真千金,她是那个又蠢又坏的,鸠占鹊巢的假千金。 她是反派。 天生的反派。 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的目光化作一根根针刺进她的皮肉,在让她感觉到阵痛的同时,也让她从心底涌起不顾一切逃离这里的勇气。 阮笙拎起裙摆,转身跑了。 十秒钟后,才有人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几个宾客陆陆续续跑过去追赶阮笙,正发现少女把裙子撩到膝盖以上,一只腿踩着露台,一边手扶着墙壁,正准备跳下楼。 二楼不高,但是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也不算低。 宾客们尖叫起来,更多的人被吸引过去,试图想方设法阻拦阮笙。 会场只留下了寥寥几个人。 瓦丽塔的角色难看得像锅底一样黑。 然而,德莱特还在这里,是她唯一欣慰也唯一没想到的。 她走上前,想要跟她的哥哥正大光明地打一声招呼,笑容却在他开口时凝固在了脸上。 德莱特厌恶、轻蔑又冷漠地看着她,冷冰冰开口: “瓦丽塔,说吧,为了这一天的精彩亮相,你到底准备了多久?” * 楼下有人。窸窸窣窣的灌木露出一个脑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贴着绷带。 是彼得。 他对阮笙小声道:“哈蒙引走了侍卫,我带你走……跳下来,没事的!” 阮笙踩上露台,看了看身后,不管不顾,闭上眼睛,往下一跳。 不痛。 一睁眼,彼得在她的身下又痛又开心地笑着:“快走吧,我来拖延他们。” 阮笙嗓音干涩,她低头快速说:“……谢谢你。” 她站起来,缓了缓震麻的双腿,像一只被捕猎的小羊羔一样跑开。 不到五分钟,整齐的步伐从室内出来。 是公爵府私人骑士兵团。 第78章 终于可以,休息了。 黑色的、荒芜的原野上, 一只羊羔正慌不择路地逃跑着。她穿着白色,身形单薄纤细,跑得踉踉跄跄, 喘着气, 不时回头查看追捕自己的猎手们有没有赶上来。 “呼呼呼呼……” 她揪紧胸口的衣裳, 骤然咳嗽起来。交叉路口, 她停下来张望片刻, 选择了一条不算隐蔽,却很能迷惑视线的道路。 她藏进了一条逼仄的通道里,气喘吁吁地坐下来, 靠着墙壁,鞋尖抵着另一面墙。 也只有阮笙能藏进去了。 她屏住呼吸, 浑身绷紧,竖起耳朵,神经紧张地听着动静。 整齐的声音跑过,有片刻的停顿,稍后又朝着其他方向追去。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阮笙才感觉浑身上下绷着的一股劲儿撤了下来。 一放松, 她就感觉胸口和喉头发痒, 胃也发出抗议的呼声。她隐匿在角落里,两只手捂住嘴,艰难地咳嗽着,直到口鼻都染上了铁锈味才挪开掌心。 满掌心的猩红。 阮笙脱力地靠在冰凉脱裂的墙壁上,沉重地喘着气。每呼吸一口,咽喉和气管的铁锈气让她忍不住干呕出声。 但是什么也没吃,什么也呕不出来。 她仰起头,看着被建筑切割的夜幕, 那深蓝色的星空像是深邃的海洋,海洋在流动,星星似乎也随之起伏。 阮笙揉了揉眼睛。 ……原来星星没动,是她自己意识不清了。 头疼得要命,好想睡一觉,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天去一个近一点的房产休息一下,再找机会联系哈蒙吧。 阮笙双手支着地面,刚想站起来,骤然间痛呼出声。 她低头,在黑夜里伸手探了探。 脚踝肿了起来,摸上去很痛,指腹轻轻地碰一下都疼得慌。 阮笙出了一会儿神,被冷风吹醒,揉了揉鼻尖,想到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很像电影里满脸颜料的小丑,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很快变成了咳嗽声。 阮笙摸了摸冰凉的小腿,还是妥协了。她解开精致美丽的高跟的系带,拎着这双镶嵌着华丽水晶的鞋,艰难地站起身,赤着脚走在街道上。 或许能卖个好价钱。 阮笙因为脚伤,走路姿势很滑稽,像是在单腿走独木桥,长长的影子被月色拖长数倍,涂抹出一片漆黑沉寂。 突然间,她就不走了。 她立在道路中央,赤着双脚踩在地面,手指垂下来,指弯勾着的水晶鞋掉下来,砸在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哐——” 四面传来马蹄声,他们朝着她接近,马背上坐着身穿黑袍的人,他们举起了手里的魔杖和弩|弓,对准了她。 * 神之力的威力在帝都郊区南方新城里炸开。 收到消息的时候,德莱特甩下公爵和他名义上的妹妹,立刻准备动身前往。 瓦丽塔抓住了他的袖子。 她今天穿得很华丽,也很适合她。内扣的短发上戴着黄色发带,偏幼的淡黄色长裙覆着蓬松的轻纱,泡泡袖搭配白色的蕾丝,暖色调的腮红和橘色系的唇彩让她像是会场中心的小太阳一样耀眼。 所有npc初始25%羁绊值让陆陆续续回来的宾客们渐渐把话题从阮笙转移到了真正的名门千金上来。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硬夸真千金比假千金有气质、更漂亮、更夺人心魄。 他们只能夸赞真千金更可爱、更开朗、更活泼、更平易近人。 “不愧是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呢,一点架子都没有!” 瓦丽塔脸色沉下,这是在嘲讽她出生小地方,不懂礼数吧! “真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看那灵动的眼睛和红红的脸颊,金子一样的头发……” 瓦丽塔的眼神变得阴毒,这是在讥讽她幼年只顾着像野孩子一样在田野间玩闹,一点儿都不知书达理,没有贵族小姐的仪态吧! “跟公爵夫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可惜剪了短发……” 瓦丽塔咬紧牙齿。 说实话,她今天很失望很失望。她以为她的隆重出席会给人们带来更大的震撼,会狠狠地压垮海洛茵仅剩的一点儿自尊心,彻底摧毁她的意志。 她甚至为这一刻,准备了十几页的腹稿。 每天都在期待,甚至睡梦中也无数次重复这样的场景。 大家的目光都会聚集在她的身上,德莱特震惊到忘记言语,最重要的是,海洛茵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低声下气地央求着她不要把她赶出公爵府。 可是,她没想到。 她的准备,通通没有用了。 腹稿才说了个开头,她刚准备自信满满地与号称“刻薄”的前公女打一场有来有回的胜仗,对方就捻起裙摆,转身跑了。 像是蓄力一拳砸在了一团棉花上。 更离谱的是,宾客们显然对这个“假公女”更感兴趣。他们追了过去,虽然失败而归,但是这已经说明了天平倾斜的方向了。 而德莱特,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她知道德莱特喜欢着海洛茵,从他不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妹妹时就开始喜欢。但是,她以为,最起码,在这样的时刻, 他不会冷着脸甩开她的手。 他竟然半点情面也没打算留给她。 瓦丽塔仓惶不安,她赶忙说:“哥哥,有骑士们在,海洛茵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就留在这里,好吗?这是我们第一次团聚的日子,哥哥,我们才是一家人……” 黑发青年露出了看虫子的表情,他说:“滚开,别妨碍我。” 军靴大步迈开,德莱特急迫地离开了熙攘的会场。 家人…… 听着耳边陌生的议论,瓦丽塔脱力地撑着桌面,一瞬间有些力竭。 这就是,她努力了那么久,疯狂了那么久之后得到的东西吗? 公爵对她另有所图,态度怪异,德莱特则爱上了那个假公女,为此不惜恨上了自己的亲妹妹。 这就是她的家人吗? 她为了这种东西,到底付出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瓦丽塔想起自己把身世的消息告诉养父养母时他们震惊的神情,他们很快红了眼眶,流着泪还要强行微笑拥抱她,安慰她,摸着她的头发,给她收拾了几大箱的东西,还告诉她,在那边生活得不开心,不顺意,想回来住就回来住,房间永远为她留着…… 他们甚至为了照顾她的情感,没有在她的面前提起过一句有关海洛茵的事。 她终于可以住进梦寐以求的公爵府。 只是洗漱就有七八个女仆伺候她。 她马上就要有自己的专属花圃,她要命人把那里曾经为海洛茵而种的玫瑰全部拔掉,种上向日葵的种子。 她要撕掉房间里所有的药剂学公式,把器材扔进杂物间,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崭新的、只属于瓦丽塔的房间。 一切都在顺着她的心意来。 只是,直到最后,她才知道,为了这些,她到底付出了什么。 夜色已深,宾客散去,纷纷住进了庄园里主人为他们准备的房间中。 瓦丽塔坐在地面上,脸色苍白,神情无助。 卢修斯从她的面前走过。 她伸手牢牢地抓住了祂的裤腿。 “……你欺骗了我。” “我可没有。” 高高在上的、藐视的声音传来。这一次,没有笑音了。 “你利用了我,然后又把我当做弃子,一脚踢开。” “是你自愿的,我们双方是公平交易,谁也没有逼迫谁。” 瓦丽塔痛苦地吼出声,不依不饶地扯住卢修斯的衣摆:“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一直撺掇我,一直教唆我,我怎么会、怎么会……” 她闭上眼睛,眼角沁出泪珠,咬紧牙齿,狠声道:“还给我,卢修斯,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卢修斯冰冷地、厌恶地把她一脚踢开。 “咔嚓”清脆一声。 “我早就说过了,你不是海洛茵,不能以下犯上。平庸的人类,你要清楚触怒神明的代价。” “还给我!还给我!把我的善良还给我,我反悔了,我要把我的善良拿回去……咳咳咳!!” “滚开,” 神明那一刻真正动了怒, “垃圾。” * 左、左、右、右、左。 背路线图的时候,阮笙把每一处的住址的位置都清楚地记在了脑子里。不仅如此,每个住址她都布置了高阶防御卷轴,会阻拦除了她和哈蒙以外的所有人类。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的体能。 她狠狠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狼狈地喘着气,抬头看着那些追赶上的斗篷们。 他们骑着马,慢慢地接近了她。 阮笙低头很久,在一个瞬间出其不意地露出袖箭,击中了一个斗篷人的心脏。 那人坠马,马匹受惊,对方有些慌乱,阮笙头发散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感觉关节火辣辣的痛。 破空声传来。 ……咦? 脑海空白了一瞬。 阮笙在那一刻,瞪大眼睛,瞳孔收缩。 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了她的胸口,疼痛蔓延的速度极快,很快盖过了她浑身其他任何部位的伤痛。 她喉头一甜,源源不断的液体从她的口中流出,滴滴答答淋到胸口和地面。 阮笙低头。 胸口那里,露出了一截羽箭。箭头气味不对劲,抹了有毒的药剂。 她浑身很快失去了力气,瘫软下来。 意识也在慢慢地涣散。 下起了大雨。 马蹄声靠近她,阮笙撑着力气,支开眼皮看那些披着斗篷的人,他们下了马,观察了一下她,然后和同伴说了些什么。 雨声越来越大,哗啦啦的,砸在阮笙背上,把她身下的血冲了好远。 她听得有些不真切。 “……活不久了。” “能确定吗?我可是听说,只要有毒药样本和器材,她原地就能够配置出解毒药剂……” “没有毒她也活不久,还有别的病呢。小腿骨折,呼吸道也被血堵塞了。” “大概什么时候?” “五分钟之内咽气。” “……真是可惜一棵好苗子了,再过几年,说不定能达到跟她导师一样的高度。” “谁叫她触犯了协会的利益,一大波贵族被扯下水……没了德蒙特家族这层保护罩,多的是人想把她除之后快。” “……快走吧,等骑士来了就不好了。” “知道了,别催,检查痕迹呢。” “好了没?” “来了……” 最后的神之力之前就用完了,袖箭还可以使用,但是手臂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她俯躺在地上,雨点噼里啪啦地砸着她光洁的脊背。 一支羽箭,从她的蝴蝶骨穿过,流下的血染红了白色的礼服。 爬起来,阮笙。 听觉变得模糊了,雨声好像荧幕的音量被调小,逐渐远去。 爬起来,阮笙,只要还活着。 视觉也涣散起来,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世界分崩离析。 稍微挪动一下吧,或许会遇到哈蒙,或许…… 阮笙突然咳嗽起来,呛在气管里的血让她几乎窒息。 然而她最后却笑了起来。 头发一缕一缕,浸在雨水里,皮肤冰冷发青,眼泪跟着雨水一起流下来。 一切还是滑向了深渊。 她的心脏在痛苦、不甘、仇恨中停止跳动。 然而最后一刻,阮笙的脑海里纷乱的思绪竟然是,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 瓢泼大雨中,少女像一叶孤舟,停泊在血色的海面。 撑着黑伞的青年,蹲下身,抹掉她脸上的血污,捋开她被雨水黏在脸颊上凌乱的发丝,单手抱起了她,用鼻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没有任何温度的脸颊。 海洛茵,海洛茵。 他像是找回了遗失已久的珍宝,一个人梦呓般地喃喃自语。 海洛茵。 来吧,来吧,海洛茵,我的启明星,我迷雾中的灯塔,我的花冠女神。 我来带你回家。 第79章 序幕拉开 德莱特在半路上就感觉到了一阵阵涌上来的困意。 他强撑着眼皮, 直到走到地点。骑士们拉开了一条警戒线,看到他来了,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德莱特往前走了几步, 浑身的力气被抽空, 脸色一瞬间惨白, 他“扑通”一声, 跪了下来。 泥水浸湿了他的制服长裤, 副官匆匆上前为他撑伞,伞柄却被他推开。 他感觉视野模糊,面前少女仰躺着, 安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了,先来一步的骑士为她支开了伞, 她却依旧躺在洪流中,皮肤发青,胸口不再起伏。 德莱特就这样跪着,一步一步挪到她的身边。 他用手指摸着她的眼睛和嘴唇,试图让她的身体升温。 “海洛茵,醒过来。” 德莱特拨开她额头上被雨水濡湿的发丝, 用掌心摩挲她的脸颊, 指腹蹭过她的耳廓: “海洛茵,别开玩笑了,睁开眼,看看我。” 他说着,低下头,把耳朵贴在她不再起伏的胸口上,梦呓一般:“海洛茵,别害怕, 没有人敢赶你走,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你的心脏还在跳动,我抚摸的时候,你的眼球和嘴唇也有温度,你还活着,不是吗?” 撑伞的副官和骑士们面面相觑。 他们不敢说,那是他们团长自己的心跳,自己的体温。 他抱着自己妹妹的尸体,这样痛苦,这样不甘,露出了他们从未见过——即使是在战场失利时也从未见过的悲苦神情。 黑发被雨水浸湿,一绺一绺,被冷风吹得凌乱不堪,他的眉头痛苦拧起,捧着她的手,把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海洛茵,我什么都答应你。” “……” “只要你能够醒过来。我不会再让你嫁人,你想在公爵府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想继续学习药剂,想去留学……我都不会阻拦你……” “……” 不可抵抗的困意骤然席卷了他。他垂在少女的胸前,陷入沉睡。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秒,副官听到他的低语。 “……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地狱里。” * 德莱特的童年并不幸福。 幼稚的母亲,漠不关心的父亲,严苛的训练,压抑的欲望,让年幼的他几乎以为,所有的贵族都应如此。 他的情绪并不重要。身为贵族家的独生子,德蒙特爵位的继承人,他肩上的责任让他觉得自己天生融入不进同龄人中。 羡慕吗?不,只会怜悯。 他们愚昧、天真、可笑且无知。 而他三岁就能够读书识字,常常跟公爵去皇宫旁观骑士兵团的训练演习了。 直到那一日。 直到她来的那天。 她为他带走了懦弱自私的母亲,带来了平生从未见过的光亮,以及花团锦簇、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他的五官好像被填满,空落落的心也变得充实和柔软。 只要抱起她,只要被她亲亲脸颊,他就好像从名为“职责”的囚笼里被打捞上来,稍微地、稍微地拥有片刻的和煦阳光。 德莱特睁开眼睛,入目的却是哈蒙不屑、快意的眼神和讥讽的语气。 她让他去阁楼看看。 他有点不了解现在的情况,一个人在床上静静地坐了片刻,看向窗外。 枯树枝丫间,有一只青金色的、美丽无比的小蝴蝶,正凝视着他。 德莱特眨了眨眼睛,才从幻觉里抽身。 ——那里并没有蝴蝶。 他起身下床,扶着床沿,坐了一会儿,咳嗽几下。 拖着病体的感觉竟然这样痛苦难受。好像浑身都绑着沉沉的大石块,衣服也像是浸湿了水,半步都挪不动。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没有与任何人交谈的欲望。 海洛茵,她,就是这样独自度过了那么多年的时光吗? 竟然没有诉过一声苦,哭过一次难,撒过一次娇。 德莱特感觉心里沉甸甸的。他不舒服地迈步,离开房间,准备按照哈蒙说的,去阁楼里看看。 他找到了日记本。 说是日记本,其实并不精确。因为她并不是每天都会记录,有时想起来就会记一下,一个星期会写至少两篇记录和一篇总结。 她的字稚嫩无比,一笔一划都认认真真。 阁楼里灯光很暗。他艰难地曲着腿,靠着墙壁坐下来,感觉在这种地方,呼吸都变得压抑了。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日记本,越翻指尖越凉。 他摸了摸胸口。 真奇怪啊,心脏依旧在跳动,可是他为什么却觉得,胸口有了一个大窟窿,正瑟瑟地吹着冷风呢? 日记本掉在了地上。 德莱特跪下来,趴在地上,像是濒死的鱼一样无声地流泪着。这一刻的他,比战场上千刀万剐抓捕成为俘虏更加疼痛。 海洛茵,海洛茵,海洛茵。 她再也不是他的妹妹了,再也没有正大光明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的理由了,再也无法看见她冷漠又能直击人心、刺穿灵魂的湖绿色双眸,再也没法在她的房门前徘徊半晌,然后假装找一个理由,严肃地推开房门,只是为了看看她而已了。 德莱特这一刻,终于认清了海洛茵已经死去的这个事实。 玫瑰枯萎了。 ——而他的惩罚才刚刚拉开序幕。 * 罗兰在翻找着书籍。 越看越烦躁,干脆直接扔在了地上。 桌子上,有人为他送来了今日早报。 “协会残党在三天内被尽数逮捕,少公爵公开声明——‘卷入这件事的,一个都别想脱身’” “德蒙特家族升学宴举办地址庄园封锁至今,少公爵宣称‘排查线索,搜寻同党’是否属实,或是另有隐情?” “公女惨遭谋杀三日有余,少公爵拒绝下葬与吊唁,公爵府大量输入冷藏魔法供应燃料,究竟事出为何?社交界众说纷纭。” 罗兰冷笑着把报纸甩回桌面。 “蠢货。” 海洛茵没有死——或者说,她死了,但是那具尸体不是她的。 他用魔法检验过了,做得很逼真,让人难以分辨,但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细微的差异。 也只有德莱特这种傻子,才会把那个冒牌货真的当做她的尸体了。还带回家,维持身体的不腐不败,这是想对整个沃米卡公开,他爱上了自己的“亲妹妹”吗? ——是的。宴会上的消息被全面封锁,至今一丝风声也没有泄露出去。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了他那龌龊的想法,就连罗兰也要忍不住称赞一声“称职的好哥哥”了。 那天的宴会上。 罗兰路过德莱特时,低下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的话,揭开了他心底最深最丑陋的一层遮羞布。 那句话,在他得知真相之前,在他对自己的妹妹产生欲望之后。 他当时用几乎是讥诮的口吻询问道: “拿自己的副官做挡箭牌,想在她婚后继续以‘哥哥’的名义与她正大光明地不伦吗?”他嗤笑,“你猜,她知道了你的真实想法,会不会唾弃你一句‘恶心’呢?” 被所爱之人厌恶。 德莱特,你就永永远远地待在地狱里,别想脱身。 而他,绝不会如同梦境里那样,被秘术反噬而死。他也绝不会愚蠢到相信一个梦,到底是不是喜欢,把海洛茵揪出来,亲口问问就知道了。 然而,在那之前。 房门被敲响。 门被拉开,戴着帽子的少女现在门外警惕地张望。她左右四顾,确定没人看到才推起了帽子,露出一张没什么生气和血色的脸。 是瓦丽塔。 “你想知道些什么?”她看起来很疲惫,眼神灰暗, “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 一个月后,这场声势浩大、举国震惊的雨夜谋杀案的舆论才平复一些。 参加庄园宴会的宾客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不知道为何,却统一口风,什么都不肯往外透露。 公爵府修起了一座能媲美皇室的温室花园,一天二十四小时燃料供应,中央存放着花棺,里面是已逝公女静谧的睡颜。 第80章 她的导盲犬 谁也不能进去那里, 除了少公爵。 瓦丽塔还是住进了公爵府,只不过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面容憎恶且倦怠,眼神已经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女了。她站在阮笙的房间门口, 跟德莱特僵持着。 德莱特脸色铁青。 瓦丽塔恶毒地说, 像一条毒蛇:“我才是真正的公女, 我的好哥哥, 于情于理, 你这么做都不合常规吧?” “房间很多,只有这一间不行。” “如果我偏要呢?” 瓦丽塔咧嘴笑起来,“你想让你的私心, 人尽皆知吗?” “如果你敢的话。” 黑发青年毫不退让,他微微仰着头, 俯视着他的妹妹,眼里没有一丝情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瓦丽塔突然弯下腰,捧腹大笑。她一边笑,一边用那双蓝色的眼睛看着青年, 瞪得大大的, 有几分可怕、狰狞:“哥哥,你真的一丝丝亲情也不念吗?我们紧密的血脉的联系,难道比不过那个废物——”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德莱特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他气势凛冽,看着瓦丽塔的神情,跟看着一只死物没有什么区别。 “滚开。” 他冷漠厌恶地呵斥,仿佛多跟她说一句话,就会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一般。 瓦丽塔疲惫地、苍白地靠着墙面。德莱特转身离开, 没有看她一眼。 瓦丽塔慢慢地滑了下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慢慢地大笑起来。 她向卢修斯,最后出卖了自己死后的灵魂。 为此,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已经狂热到不顾一切了。既然游戏已经开始,那谁都别想暂停,而她会在这场游戏里,押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 “塔纳托斯。” 是谁? “塔纳托斯,看这里。” 不是她的名字,但是阮笙却莫名感觉,声音叫的人是她。 一片迷雾里,水汽萦绕着浑身的皮肤,柔软且轻盈。阮笙感觉自己像是走在海绵球上,明明站不稳,却奇妙地保持了平衡。 “塔纳托斯,我给你带了糖。下次,跟我去人间界玩吧?” 迷雾终于被拨开。 一个绰约的人影,她看不清晰,只能感觉到祂很高挑,声音也带着轻松愉悦的柔和笑意。 阮笙走过去,她感觉那个人用掌心摸了摸她的头顶:“工作怎么样?累吗?” 阮笙迷糊地“唔”了一声。 她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 按理说,她应该已经死了。这个游戏她死后不会回档,灵魂更不会回到现世—— 她的现世,是什么样的来着? 她怔在原地。 从来到这里的那天起,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记忆开始慢慢地像抽丝一样被剥离,更可怕的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不过几个月而已,她已经把那些事忘记得差不多了。除了游戏内容和自己的姓名之外,她甚至很难说起任何一个与自己有关的详细信息。 “塔纳托斯?”人影笑眯眯的,又薅了一把她的头发,“跟我去玩吧?今年的灯会。工作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也让那些濒死之人,最后看一看这样美丽的烟火。” 灯会?塔纳托斯? 回过神来,阮笙才有点昏头昏脑地关注起了这些奇怪的名词。有些熟悉感,难道是从前在公式书里扫过几眼吗?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人影凝滞了一下。他变得有些焦躁和不耐烦起来,整个人像是从一只笑眯眼的优雅狐狸变成了不耐的猞猁。 “盖亚在神祭台等我,祂告诉我冕下让我们在灯会期间给人间降下福音。” “我这次可能没法陪你去了,小乌鸦。”祂最后搓了一把她的头顶,“下次灯会见吧?反正很快,人间一年,众神山一天。我去地狱岭几个月就会回来,你想吃什么?” “……” 阮笙没话说。 “反正你又会说‘什么都可以’。”人影用无奈的语气说道,“真希望你偶尔也能回头看看我,再见,小乌鸦。” 人影消失在迷雾中。 阮笙这会感觉自己真的是一头雾水了。她的身体本能地让她抵触“小乌鸦”这个称呼,但是她不讨厌祂的触摸,只是没有感觉。 是的,就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连亲密一点的朋友都算不上。最多是因为工作关系来往密切的同僚。 阮笙继续向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又看见喷泉边的一个人影。那家伙一头银发瞩目,坐在池边,似乎在喂着锦鲤。 阮笙脑海里浮现的刻板印象,让她认为这个人大概率是在不怀好意地谋杀可怜的小鱼们。 她不喜欢祂。 阮笙准备绕道。 “塔纳托斯,站住。” 那彻冷的声音响起来,阮笙没想听祂的,可是祂一开口,她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半分。 “遇到前辈不打招呼,不问好,假装没看到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这就是你的教养吗?” 祂傲慢又高高在上地“哼”道,“果然劣种就是劣种,得了神格,也改变不了骨子里肮脏的血液和低陋的习俗。” 阮笙对这个人的话感到作呕。她讨厌傲慢,更讨厌眼前的银发青年。 比起之前的含糊带过,这次她选择了反唇相讥。 “那您既然知道我是这样低微和不堪的一个人,又为什么选择自降身份、与我说话呢?不是更加应该远远地避开,害怕我脏了您的双眼吗?”她毫不客气,“甚至因为我没有跟您打招呼这点小事而跟我置气,严厉训斥我,小题大做的,应该是您,不对吗?” 银发青年一顿。 阮笙似乎看到了迷雾中祂的冷笑。 半晌,祂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咬牙切齿的字: “伶、牙、俐、齿。” “我早说过,让你继承神格,接任塔纳托斯,会是整个神域的劫难的。” 银发的神站起身,立在她的身前,高大的阴影覆住少女,“既然祂们都不信,那就让我们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吧。” 阮笙没有理祂没头没尾的话。 她依旧走着,她的灵魂告诉她,只要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她就能够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祂就在前方。 祂会坐在神座上——不,祂会走下来,一步步地走下台阶,对她伸出手。 而为了这一刻,祂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本该是这样的。 如果梦境没有戛然而止的话。 眼前一片黑,手却能够摸到实物。阮笙迅速地冷静下来,她用掌心摸到了被子,桌面,柜子的棱角,还有柔软的毛发。 她只是多摸了一下,毛发的主人似乎是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蹭了蹭她的掌心,温顺乖巧。 只是他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阮笙也不开口。她只是摸索着下床,那人立刻扶住她的手,为她穿好鞋,扶着她站起来,为她指引方向。 好像一条导盲犬。 阮笙这么想着,没忍住,居然说了出来。 扶着她的人身体一顿,继而几乎是讨好地、惊喜地蹭到她的身侧,“汪”了几声。 阮笙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看见这一幕,对方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慌乱、仓惶且不知所措地捏住阮笙的衣摆,却在犹豫后手指又松开——因为她没有允许。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沉默了半分钟的时间。 “帕斯塔莱。” 少女终于开口。 对于他来说,就如同神明降下的一条神谕,令他喜极而泣,以头抢地的神谕。尽管内容是他那毫无意义的名字,他依旧会为那久违的声音落下热泪。 “请告诉我一切。”阮笙这时说了第二句话,没有声线的起伏,“不要有任何的隐瞒。” * 帕斯塔莱救下了她,这毋庸置疑。让她不敢置信的是,他成为了魔域的王,在这么短的时间以内,比原著时间线提前了两个月。 阮笙皱着眉头,用手掌摸过他的脸颊、喉结、锁骨、手臂和腰际:“你的体型?” “魔王血脉会继承前任的累积岁数。”帕斯塔莱喘着气,额头淋下热汗,却跪在她膝前,隐忍地任由她抚摸,只有喉结滑动,“我觉醒全部血脉之后,淬骨了三天三夜,体型才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阮笙了然,收回了手,“所以你现在是——” “一千八百零九十七岁。” 帕斯塔莱遗憾地看着她那只骨瓷一般指节分明又修长的手,拼尽全力才忍住想要把脸颊贴上去的冲动。 “你现在的身高是?” 帕斯塔莱说了一个数字。 阮笙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 换算一下,跟游戏里帕斯塔莱立绘身高差不多。一米九五,是游戏中几个为数不多的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男性角色之一。 女主角瓦丽塔的身高只有一米六,穿上高跟鞋也不超过一米六五,和罗兰、帕斯塔莱二人的体型差一直是玩家津津乐道的萌点之一。 而海洛茵一米六八,成年后还会继续长高,踩上高跟至少也有一米七五。 一些极端女主控偏激玩家甚至会在细数海洛茵的“十大罪”时把她的身高也算进来批判。 真是可笑啊。 她能看到多少人看不见的风景? 只是——现在不行了。 “眼睛,真的没办法了吗?” “有办法的,只是需要时间。海洛茵小姐,在那之前,你愿意在我的宫殿里静养吗?您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权力,想了解任何事,我都不会对您有半丝半毫的隐瞒。” “我会听从您的一切命令。” 帕斯塔莱越说越急,迫切的语速暴露了他急切的,想让她安心的心情,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她的右脚,在鞋尖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以示忠诚。 阮笙看不见,但还是凭着感觉用鞋尖抵住他的嘴唇,划到下颌,然后抬起帕斯塔莱的下巴。 “我暂时认可你的忠诚,帕斯塔莱,” 没等对方面露喜色,她微微歪头,用手支着脸颊,话锋一转。 “既然这样,现在,我就要发布第一条命令。” 帕斯塔莱浑身不由自主绷紧,他感觉呼吸变得急促,血液在沸腾,兴奋的感觉冲击着他的脑髓。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苍白的少女,眼里露出渴切的目光。 “我要离开这里,离开魔域。”阮笙淡淡说道,“送我回人间界,帕斯塔莱,这就是我的第一条命令。” 跪在地上的青年浑身一僵。 他张着嘴,颤抖着双唇,想说些什么,但是半晌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抛弃我。 请看看我。 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海洛茵小姐,我的花冠女神,主人,导盲犬的绳索不在你的手里,他就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 帕斯塔莱很清楚,这些话,留不住她。 不仅留不住,反而会遭来她的厌恶和嫌弃。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慢慢开口。 第81章 魔障与双目 “您的身体, 不能离开魔域。”他咽了咽喉咙,有些紧张,“原来的身体已经无法使用, 完全损毁。这具身体是用魔力为您重新凝聚的, 全新的、完美无瑕——只有眼睛这一处小小的缺陷。” “离开魔域, 您的身体会溃散, 消逝, 您会再次不复存在。到了那时,再收集您的神识和灵魂,将无异于大海捞针。” 帕斯塔莱很紧张。 他害怕这些话里的破绽会被她找出来。 她的身体确实是他用魔力重新凝聚的, 但那是在原躯体的基础之上。真正的虚假的躯壳,早已被他置于大雨滂沱的十字路口, 登上了各大报纸头版头条的讣告。 也就是说,阮笙的躯体离开魔域之后,并不会消散。 但是一个柔弱失明的人类,离开猛兽的巢穴,独自行走在荒野之上,等于在告诉猎手: 你们的猎物送上门了。 只要帕斯塔莱想, 保护阮笙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 那意味着,她要再次离开他身边。 帕斯塔莱想起了那三天三夜里痛不欲生的淬骨溶血,他在火里,苦苦煎熬,每一寸骨头都被敲碎重组,每一根血管都被斩断重连。 他昏死,又醒来,再次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 他痛得哭泣、跪在地上、满地打滚、满身滚烫地喊“妈妈”…… 最后,真正支撑他坚持下来的,是她纤细高挑的身影。 帕斯塔莱的眼泪在烈焰中不知被蒸干多少次,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皮肉的存在,整个人陷入心死的绝望,仿佛接到死神邀约之时,总是能够看到她的身影。 她身披黑袍,和那天一样,身后是烈焰,烈焰后是漆黑的天幕。她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对他伸出手,眼神坚定而澄澈: “手给我,我带你离开这里。” 帕斯塔莱痴痴地、痴痴地朝着她伸出手,这一刻,身上所有的痛感被剥离。 他的眼中只有她,他满心满眼认为,她来带他回家了。 他开心地伸出枯黑的手,然后,落了一个空。 她的幻影消失了。 只要坚持得够久,就一定能够再次见到她。 ——怀揣着这样的祈愿,他在一次又一次的灼烧中煎熬度过,在一轮又一轮的烈焰中淬骨重生。 三天过后,他单手支着水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因为水池和镜面太矮,他不得不弯腰才能看到脸的全貌。 他抚摸着自己的鼻梁,喉结和眉骨。次日,他登基为王。 三周后,魔域的保守党派被完全肃清,全族的人都被发动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魔咒,魔域的图书馆典藏室被翻了个底朝天。 直到他再次遇见她。 阮笙收回小腿,半晌都一言不发。 帕斯塔莱难过地主动贴过去,把脸颊挨着她的膝盖,先是轻轻触碰,见她没有排斥才敢完全贴上。 阮笙看不到他红通通的眼眶。 “海洛茵小姐,我是不会骗您的。”帕斯塔莱一边说着,一边虔诚地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呜咽声,“狗会永远忠诚于它的主人,而我则会永远忠诚于您。” 阮笙伸出右手,用冰凉的指尖挠了挠他的下巴,像是逗狗一样,语气漫不经心:“不是我不想相信,只是你有过前科。帕斯塔莱,被狗咬过一次的主人,又怎么敢再次认领这只会不分敌我的、会咬人的狗呢?” 帕斯塔莱舒服地眯着眼睛,听见这话,慌乱地睁开:“我、我可以解释,海洛茵小姐……” “狗只会说‘汪’,以及乖乖承认错误、执行命令。” 阮笙的指尖蓦地停在他的咽喉处,像是猛地掐断了他的嗓音了一般,“你是帕斯塔莱,还是我的狗?” 帕斯塔莱感觉自己的要害如同被扼住。难以言喻的、窒息的快乐从脊椎蔓延到全身,让他忍不住回忆起少女拯救他的那个夜晚,用双手紧紧地、气愤地掐住他的脖子时的快感。 只有她可以。 那个时候,帕斯塔莱就知道了,只有她才能够为他带来这样的快乐,和人生的全部意义。 他仰着头,看着少女宁静的侧颜。她的头发依旧鲜艳美丽,馥郁秾丽,苍白的面庞静谧安宁,眼睛处蒙着一条白色丝绸,避免脆弱的器官受到任何磕碰和阳光直射的伤害。 再往下,是精致的锁骨,睡裙,慵懒悠闲的姿态,交叠着腿,指尖点着他的咽喉——如果可以,帕斯塔莱更希望他被那只漂亮的手掐住,而不是仅仅如此蜻蜓点水。 然而,这样,就让他足够满足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灼热的视线焊接在她的身上一般,看了半晌,脑子里涌出无数的澎湃念头,好久才慢慢吐出一个字: “汪。” * 魔域是什么样子的呢? 阮笙曾经幻想过,那里应当是枯草败木,哀气四溢。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除了魔族们身上的气味让她有些无法接受之外,他们的谈话声,说话方式与人类几乎无异。 当然,仅仅是“几乎”而已。 帕斯塔莱需要处理政务。他离开的时候,会有魔族的傀儡侍女负责带着阮笙在宫殿里闲逛。 比起含蓄的人类,魔域的人胆子更大,也更加肆无忌惮一些。有的魔族看见她觉得新奇,会特地来到她的跟前,打量和询问她的身份与姓名,一点儿也不顾忌她是王带回来的人类少女。 他的声音笑嘻嘻的,轻佻无比:“真是诱人的香气……美丽的小姐,你愿意与我欢度春宵吗?” 阮笙看不见,她问侍女:“这是谁?” 傀儡侍女说话一板一眼,声线没有半丝起伏:“是魔障。” “魔障?” “处于朝着魔族进阶的障气——不属于真正的魔族。他们依靠吸收其他任何生物的七情六欲进阶,直到最后成为真正的魔族。” “所有的魔障都会进阶为魔族吗?” “进阶成功,就是魔域。进阶失败,就会化为没有意识和理智的魔物,祸乱人间界。” “你们不会约束、狩猎进阶失败的魔物吗?”阮笙问。 “不会。”这次,疑惑的反倒是傀儡侍女,“魔物不会伤害魔族,只会欺凌比自己弱小的人类或者其他种族,对我们来说不会造成任何的损失。即便它们被人类猎杀,那也是一早就规划好的结果之一,为什么我们要干涉呢?” 阮笙默了片刻,突然听到了什么声响。 她问:“怎么了?” “他亵渎了您,”傀儡侍女一板一眼道,“我已经遵从陛下的嘱咐,用利刃割断了他的脖子,他活不久了。” 不久,阮笙又问:“这次又是什么声音?” 傀儡侍女答:“他的头掉在地上,在跳着对您吐舌头,试图吸引您的注意。” 三天后,阮笙对帕斯塔莱提出了想要离开宫殿的请求。 帕斯塔莱跪在她的床边,长袍都没有解开,黑色的长领束身衣外裹着束缚带,他扯开冗长、沉甸甸的长袍,露出脖子上的金属项圈,把另一端柔软的绳索交到阮笙的手心。 “我想出去看看。”阮笙直接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帕斯塔莱说:“您的眼睛……唯独这件事情不可以,我实在无法放心……” 她虚虚往这边一扫,明明什么也看不见,明明感觉不到任何的视线,帕斯塔莱的全身却下意识地绷紧,挺直了脊背,乖乖张口:“汪。” 阮笙接着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眼睛是必不可少的工具。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让我重获光明,到底需要付出些什么。还是说,我必须得回一趟人间界,取回些什么呢?” 帕斯塔莱出了一身冷汗。 他只能庆幸,庆幸阮笙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他脸上的惊惶失措,看不到他飘忽的眼神和滑动的喉结。 ——他甚至不敢吞咽,他害怕这样简单的动作也会通过项圈和牵引绳传感到她的手心,被她感知到些什么。 她是如此的灵敏、敏锐,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洞穿一切迷雾,直逼真相。 帕斯塔莱,确实是有私心的。 他的私心还不小。想要为阮笙的新身体添置一双完美无缺的眼睛,就必须找到人,心甘情愿为她付出双眼。 瞳色无所谓,因为可以勾兑。帕斯塔莱已经把那湖绿色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他确定,他这辈子都无法再忘记。 受的伤极为严重,因为怕眼睛上留下罪犯的印象,几个凶手损毁了她的虹膜。而纯魔力凝聚的眼睛,跟人类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帕斯塔莱想让阮笙眼中的自己,至少是有成为狗的资格的自己,而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所以他迟迟没有为她凝聚一双眼瞳。 只能等待一个自愿为她挖出双眼的人出现。 这个人,必须为一些极为严苛的条件所束缚,也必须符合一些近乎天方夜谭的规定。 第82章 她的天赋 “暂时还没有。”帕斯塔莱数不清这是自己说过的第几个谎话了, 他只是觉得,他必须通过某些手段,才能够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眼睛恢复了, 她就能够一眼洞察他的内心, 他拙劣的谎言不攻自破。 他只能这样为了圆上一个又一个谎言, 不停地编织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牢笼。他的一生, 就是被谎言所奴役着的。 “不过很多东西, 不用眼睛也是可以看到的。” 帕斯塔莱咽了咽喉咙,他接下来,给阮笙解释了一个概念。 不需要非得看到人的外貌, 衣装。只要感受到对方灵魂之中的“魔力”,就能够瞄准、识别他人。 这能力需要经过长久的、艰苦的训练。 尽管不知道样貌, 但是能从“魔力”中分辨出这个人的大概身形、魔力多寡、实力强弱、运动轨迹。 在帕斯塔莱看来,这个技能即使是对非目盲者也有着特别的意义。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专心致志于眼前的对象,一击毙命,这就是它的意义所在。 因为不需要用到虹膜这个器官,所以闭着眼睛也可以进行“魔力”的分辨。 阮笙对这个技能很感兴趣。并且因此得知, 她现在的这具身体, 竟然可以使用魔法了。 她的原身魔法根基被人为摧毁,帕斯塔莱为她做了系统的、全面的修复工作,在征得她的同意之后,带她去做了魔力属性的测试。 紧张。 即使是阮笙,在这种时刻也会变得紧张不已。像是面试时焦急等待结果的应届生,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缎布,什么也看不见,一片黑暗, 只有帕斯塔莱在一边扶着她的手。 阮笙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手心却无法避免地开始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帕斯塔莱,结果出来了吗?” “……嗯。” 帕斯塔莱回答她。 听到对方的回答犹犹豫豫的,阮笙给自己做好心里建设。什么属性都可以,只有一柱光也没关系,只要有了魔法,只要能够拿起魔杖,只要能够诵读魔咒,她就具备了反抗的决心和力量。 只要能够修习魔法,她就再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是什么?” 她的问题含糊不清。 “是……黑暗属性的魔法。” 帕斯塔莱回答。 黑魔法啊。 阮笙心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不过,从游戏的设定角度来想想,其实也非常合理。女主角瓦丽塔是光属性的魔法,她身为剧本中一个标准意义上不洗白的反派,黑魔法自然是她最好的“选择”。 “天赋呢?” 阮笙故意问得很轻快。她给自己垒了不少心里建设,就是为了避免巨大的心理落差。 预想一个最坏的结局,然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在她的心理准备之中。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她的情绪有过大的起伏。 帕斯塔莱犹犹豫豫。 “我在问你的话。”阮笙用指甲敲了敲他的掌心,“你的回答呢,帕斯塔莱?” “海洛茵小姐!”帕斯塔莱如梦初醒一般,他踟蹰半晌,才说道,“您会相信我吗?” “是你让我相信你的。用你的实际行动证明给我看,不过现在,告诉我,我到底点亮了几柱光。” 帕斯塔莱看着光柱里翻涌着的,浓郁的黑色魔力,他有些痴痴地走神,一边慢吞吞开口:“我会证明给您看,小姐。” 他用近乎崇拜的语气和迷恋的目光传达了他刷到新高度的、对他的主人的仰慕和崇敬之情。 “五柱。” 他的喉咙突然变得干燥难耐起来,“五柱光,全都点亮了,主人。” * 阮笙白天会在宫殿里练习魔力辨析的技能,黄昏之后,帕斯塔莱不放心,会把她带回室内,让傀儡侍女为她念黑魔法典籍上的内容。 时长通常为三四个小时。 傀儡侍女不需要休息,而阮笙因为失去了视觉,大脑的干扰少了很多,耳朵也变得更加敏锐,分析、处理信息的能力也变得更强。所以一本巴掌厚的书,她一周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完全记诵完毕。 月末的时候,她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了。面前的这个,个子不高,身体关节僵硬,垂着头,浑身的魔力没有任何的攻击性。 “……” 阮笙朝着那个影子伸出手。傀儡侍女立刻过来扶住她,“海洛茵小姐,您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阮笙下达的指令通常是“去花园看看”或者“去其他宫殿转转”。 渐渐的,她能够分辨的身影越来越明晰——并非指容貌、身体上的明晰,而是魔力的充盈程度。 也就是说,她看到一个人身影的浓淡,就可以分辨出这个人魔法等阶的高低。 越浓稠,则魔法等阶越高。反之亦然。 但是今天,阮笙不想这样。她腻了花园和宫殿这样的地方,没有魔力的物体,例如树木和花卉和建筑,在她的“眼里”就是一片荒芜。 “去禁牢。” 阮笙说道。 傀儡侍女没有接收到帕斯塔莱给她这样的指令,立在原地,有些为难。 “我说,带我去禁牢。” 阮笙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魔族的王室禁牢里关押着各种各样的罪犯,用来练习这样的技能,再合适不过。 傀儡侍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了阮笙的意见。 她见识过她们的王,帕斯塔莱,在阮笙面前是怎样的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路并不是很长,但是很深。 魔域禁牢,在地下八层。阮笙被傀儡侍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一步下着阶梯。 烛火渐次亮起。 终于抵达最后一层,发霉的潮湿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她感觉小腿的皮肤甚至都被附骨的凉意所覆盖。 傀儡侍女的手,竟然在微微发颤。 阮笙什么也看不见,她问:“你怎么了?” “这一片区域是魔力被抽空的魔障,”她解释,“所以您看不见它们……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那就继续走吧。”阮笙说。 她抬起脚步,清脆的鞋跟声落在地板上,茫茫边际的漆黑中,先是细细密密的水滴滴答声,慢慢地、慢慢地,如同揭开了一层面纱一般,她看到了两侧排开的虎视眈眈的浓郁兽影。 傀儡侍女声音细若游丝地给她科普。 “八十年前被魔王捕获的鹰犬,啄食大量鸟类和十七名魔域新生儿。” “……六十二年前被魔王在秋猎上射死的巨蟒。曾经绞死过八十五名失足的旅人,其中包括人类皇室和精灵一族。” …… 阮笙只能看到一团浓影,感受到的恐惧自然没有傀儡侍女的大。 她在这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禁牢里漫步了近两个小时,耳边充斥着威胁、侵略的低吼,利齿撕咬,磕碰的巨响,鼻尖嗅到各种各样难闻的腥气。 两小时后,傀儡侍女能量耗尽,停止运转。 在阮笙眼里,她身边的一团影子消失了,融入了黑暗。她伸手碰了碰傀儡的肩膀,见她没反应,才又按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她丢下傀儡,继续前行。 直到没法再走。 长廊的尽头,她什么也看不见。这很奇怪,因为凡是越往后走,都是魔力越强大的,到了最后一间,却直接消失了。 她很费解。 阮笙伸出手,缓缓地、缓缓地试图去触碰什么,她摸到了冰冰凉凉的铁柱,那是禁牢的栅栏。 她摸过栅栏,指甲不小心磕在铁上,发出不易令人察觉的、微弱的声响。 眼前一瞬间亮光迸现!! 如果不是阮笙看不见,她几乎会认为这亮光能够刺瞎她的双目。白光骤然膨胀,逼迫得她不得不用手去遮挡,避免自己流出生理性的眼泪。 “……原来是你啊,哈哈哈……” 那是个阮笙从来没有听过的陌生声音。 “他终究还是把你带回来了。帕斯塔莱,这个阴毒卑鄙的小人,这个卑劣奸诈的家伙……”声音沧桑、扭曲且怨毒,“不过因为一个善意的谎言,他就背弃了我们的誓约……” “……” “既然被你误打误撞见到了,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你所想知道的一切吧。” * 德莱特解开扣子,摘下佩剑,扯掉勋章,拒绝了上前的佣人,直接踩上了楼梯。 执事告诉他,瓦丽塔小姐还没有回来,在学校里上课。 德莱特:“她回来了,你知道怎么做。” 执事低头:“不让她靠近温室花园,不让她接近玫瑰花圃,不让她接近海洛茵小姐的卧室半步。” “以及——” 他补充:“在外绝不称呼她为‘公女’。” 德莱特进了阮笙的房间,他把门反锁上,用指尖轻触墙面上的笔记和公式表,抚摸她坐过的藤椅,看着梳妆台前的明镜。 她应该坐在明镜前,无数次地梳妆。她会慵懒且打着哈欠,会走神且百无聊赖,她会半露锁骨,裹着浴衣,任由女仆为她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德莱特的掌心摩挲着这面镜子,就好像在透过这面镜子,触碰活生生的她。 他让人来把这面镜子搬回了自己的卧室。 他最后陷在她的床上。温暖的、柔软的、青涩的她的香气骤然包裹住他,就好像今天清晨,她还在这里,睡眼朦胧,刚刚清醒。 她应该在楼下吃午餐,而不是在花园里躺着。 她应该在学院里听讲座,而不是在花园里躺着。 她应该在被窝里戴好眼罩,准备午休。 对。 德莱特拥着被子,呼吸沉重潮湿起来。 海洛茵,你没有离开我,你一直在我的身边。你在餐厅,在浴室,在卧室,无处不在,只要我睁开眼睛,我就能看到你困倦的、走神的双眸,你迷惑地喊我“哥哥”,你不知道什么真假公女,你不会因此崩溃而跑出庄园,你不会离开我,因为你说过,你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德莱特面色愉悦而痛苦地,喘息声一声比一声重,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晶莹的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几秒钟,整个人放松地陷入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夕阳西落时,他才有了些反应。 门一被拉开,就看到了瓦丽塔的怪异神情。她的眼神不怀好意地往里瞟了瞟,被德莱特的身形挡住。 “罗兰来了,正在楼下会客厅等你。”她也没坚持要看,只是用怨恨的神情盯着德莱特离开的背影,末了还踮起脚尖高喊一句,“小心点,哥哥——您是知道罗兰这个人,他可不会像您一样,讲什么骑士精神那一套。” 她掩着嘴怪笑着说道。 第83章 “跪下。” 如果要给德莱特讨厌的同性排个名, 伯爵家的臭小子都要往后稍稍。第一名,毋庸置疑,是光明神神殿那位装神弄鬼的神使罗兰·瓦伦汀。 尽管他救了他, 但那更加让他感到屈辱, 恶心。少女跪在他的身边, 央求着高高在上的他, 而自己则眼睁睁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他闭着眼睛,不能说话, 不能睁眼,甚至几乎不能呼吸。除了能听到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之外, 他什么也做不到。 “……拿出点诚意来,公女。” “……” “我答应你,圣女大选后,我们就订婚。” 回忆起这段对话,犹如一辈子的烙印烙在他的心脏上,他永生无法遗忘。在值夜班时极度疲惫, 睡着之后, 也会梦到原本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牵着他的手、悠闲散步的少女,突然挣脱。 而他则在原地,双脚犹如被魔法固定在泥土里,无法动弹。 海洛茵像一只蝴蝶,越飞越远,越飞越远。 她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德莱特张嘴,却发现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喉头空空地滚动,试图“嗬嗬”着, 喊出她的名字,让她回头,别离开他。 然而越急迫,越无力。 海洛茵快乐地扑向一个人影,那是一个高个子的金发青年,他扎着高马尾,把他的妹妹揽进怀里。海洛茵挽住他的胳膊,亲昵地说着些什么,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睛被杂乱的线条遮盖,而那金发青年眼中的傲慢和不屑却那样的明显。 德莱特浑身都颤抖起来,他感觉自己膝盖以下发软,站不住,挪不动,他拼命让自己动起来、动起来,哪怕一根手指也好。可是他失败了。 他的宝藏,被人抢走了。 德莱特感觉自己要融化在旷野的太阳下。他的心脏被挖空,跟她一起离开了他的身上。 ——直到他一身冷汗地惊醒。 每次做了这个梦,他都会匆匆赶回公爵府,去往温室花园,穿过暮秋时节也姹紫嫣红的花团锦簇,来到她的身边。 只有这一刻,他的心才能够平静下来。 他会在她的冰棺前垂着头,孤零零地坐一下午。从正午到夕阳西落,他没有睁眼,没有说话,没有吃喝,就这样任由时间流逝。 正因如此,他才这样厌恶罗兰——他用卑劣的手段,夺走了她,抢走了她的婚约归属,迫使他不得不尽快为她寻找婚约对象,使得他们兄妹最后离心。 ——或许不应该再称之为“兄妹”了。 金发青年看到他下楼,站起身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在看到德莱特走近的时候迅速跟他拉近距离,然后伸手掐着他的脖子,往地上按去。 德莱特没有防备,狠狠地摔在地上,手臂撑着地板,头晕眼花了几秒钟,紧接着后脑勺被罗兰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响。 德莱特反应过来,他迅速别开头,一拳击在罗兰太阳穴上。对方凝滞了一瞬,德莱特当机立断用手腕抹掉额头的血,伸出手臂,扯住罗兰的马尾,按着他的额头往地板上一下又一下地磕。 “哐——” 地板上留下了血渍。 “哐哐——” 金发被血裹成一绺一绺。 再来。 德莱特的手猛然顿住。 罗兰的长剑刺向他的脖颈,尽管被他反手挡住,剑刃还是割破了他的手套,深深地刺进了他的皮肤里。 罗兰垂着头,像一匹受伤的猛兽。他啐了一口血,笑起来,旁边的仆人都不敢接近他们二人。 “德莱特,你会得到报应的。”他阴鸷地沉声念着。 “你发什么疯?” 德莱特拧起眉头,“公爵府是你想来就可以来的地方吗!?” 罗兰没回答,他只笑。 他毫不在乎。 瓦丽塔站在楼梯上,在墙角后,嫉妒又仇恨又松快。 海洛茵,真是可惜啊。 你死了,死得太早了,看不到这些疯子们不要命一样乱咬的场景了。 但是没关系。 这些,迟早都会是我的。我失去的东西,我会一样一样,慢慢从你手里夺回来。 * 隐蔽的黑暗房间里,红发少年被狠狠地摔在地板上。没过几秒钟,他脑后的辫子又被人抓起来,下巴不得不随之仰起来,血混着汗水从额头顺着脖颈滚下。 他咬紧牙关,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艰难发出“咕咚”一声。 “半精灵还这么傲慢,你是哪里来的底气?” 一只银发精灵扯着他的头发,容颜清冷,说出来的话却怨毒得跟他的外表一点都不符合。 另一只浅金色头发的精灵手里上上下下抛着一把小刀,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闪着寒光的刀刃在他的耳旁比划:“都来了我们精灵之森,自然得入乡随俗……这人类的耳朵怎么看怎么碍眼,要不,我们帮帮你?” “哐当——” 赫尔曼挣扎着,用手肘撞了拿刀精灵的胳膊,小刀随之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而精灵也没蹲稳,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他恼怒起来,一脚踹在赫尔曼胸口:“你真以为这个时候了,女王还会庇护着你吗!?混血种,呸,你不过是个下贱的用来挡刀的工具,你一枚弃子,怎么敢顶撞我们!?” 赫尔曼身体晃了晃,双臂被拧在身后,抓住,一口血吐了出来,浇在自己赤着的胸口,一片血红。 “废物!杂种!!呸!!!” 他被面朝地狠狠地掷下,砸得头晕眼花,还没反应过来,拳头和脚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说好了十五天魔法禁令,嗤——我今天非得把你逼得破了戒,让女王亲自下诏,把你驱逐出境!!” 赫尔曼闭上眼睛,浑身像河虾一样痛苦地蜷缩起来。痛觉叠加着痛觉,不知不觉变得更加麻木不仁。 这样的时刻,他内心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仇恨和阴暗填满的时刻,只有那么一小片净土—— 留给他的小玫瑰。 一支枯死的小玫瑰。 那个夜晚,当他从冷汗中惊醒,发觉这只是一场梦的时候,他喘了一口气,捂着脸笑起来。笑自己杞人忧天,笑自己庸人自扰。 堂堂公女,在他离开的这几天里迅速离世。 这是天方夜谭吗? 然而几天之后,他却真的收到了这样的消息。精灵之森离沃米卡路程极远,即便魔法飞行传输也要三天半。 ——也就是说,三天半之前,他从噩梦里惊醒的那个黑夜里,她就已经死了。 赫尔曼陷入了黑洞和迷惘之中。他混沌且不知所措,原本被精灵王千叮万嘱的隐忍被抛到脑后,他用魔法烧死了几个常来挑衅嘲笑他的精灵,被法庭宣判,关入监狱。 女王特赦,放他出狱之后,为他单独发布了“十五天不允许使用魔法”的禁令。 也就是说,他要用这十五天,来偿还他提前离开监狱的禁闭。 赫尔曼回忆他的前十几年,好像总是在不停的禁闭、禁闭和再被禁闭中度过的。 伯爵府的时候,他就无数次因为冲动和脑热做出数次伤害她的举动,他被锁在房间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无所事事地想她。 越想,越多。 越想,越思念。 越想,越悔。 一直以来,遗忘的都是他,不是她。他却一直以那样盛气凌人的态度对她求全责备,强行要求得到她的原谅。 他真是该死。 他不长记性,总被撞的头破血流,总说自己向往自由,不愿意被拘束于囹圄。 却总以她人为代价。 赫尔曼垂着头,一动不动。精灵用脚尖踢他的脑袋,冷嗤:“这就死了?” “没意思。” “耳朵还削吗?” “当然!不然怎么让他长长教训!!” …… 刀尖触碰到了他的耳廓,在那之时,拿刀的精灵忽然停止了动作。 “咦,这是什么?” 赫尔曼终于有了点动静,他感觉腰上被刀柄拍了拍,他的肌肉下意识痉挛了一下。 “纹身……?让我来看看,这好像是一朵玫瑰,还挺漂亮的,花瓣旁边有一行字,叫什么……” “哈!——海洛茵!!这是个人名吧?好像还是个少女,是我们这儿的人吗?” “没听说过,不像我们精灵一族起名的风格,倒有点儿像卑贱的人族会起的名字……” …… 两只精灵聊着,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房间中回荡,不一会儿,赫尔曼感觉到冰凉的刀片贴在了他腰间的纹身处。 “嘿!我说,把这块纹身,剜下来,怎么样?” 赫尔曼耳鸣了一瞬间,紧接着脑袋炸开。他感觉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似的,像是在油炸的炸锅里的水滴一样迸溅出来,跳起身,疯狂地朝着那精灵扑过去! 精灵被吓一跳,往后跌坐在地板上,看着眼前人犹如红发恶犬一样露出利齿,浑身是血地冲过来,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恐怖低吼。 “啊啊啊啊——” 剧痛让那精灵几乎昏厥过去,湿热的液体浇在了他的脸上,他半昏半醒之间,听到了狠狠的“呸”一声。 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脸上,又“骨碌碌”滚落在了他的两腿间。 他睁眼。 ——那是半截被狂犬咬下来的,带血的、精灵的尖耳朵。 * 帕斯塔莱仓惶失措地提早离开宫殿,一路上掩藏在衣袍下的指节都在发抖。 他的高领衣下套着项圈,项圈后的绳索引下来,藏在王袍后,他一边步履匆匆,一边慌乱地解着外套和上衣。 傀儡跟在身后,一路帮他捡丢弃的物品。 王袍、手杖、银冠、金色腰带…… 走进她的住所时,他仅剩下身衣物、长靴和脖子上挂着的绳索了。 他看到了她的背影。 长发海藻一般绚丽,身形高挑纤细,穿着曳地的暗纹长裙。旁边丢着失去能量的傀儡侍女。 帕斯塔莱张张嘴,一句辩解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 已经被她截断。 “跪下。” 阮笙说道。 第84章 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阮笙从前并不知道, 帕斯塔莱有这种受虐倾向。她以为他只是单纯的懦弱、胆小,没有自主判断和选择的能力。 后来她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帕斯塔莱在面对亟待处理的事情上面, 并不会显得慌乱, 而是非常果决, 也能分清选择的优劣。 她见过帕斯塔莱处理叛党的手段, 雷厉风行, 令人胆寒。 他不是没有能力,他只是害怕自己没有能力而已。他总在战战兢兢,总在如履薄冰, 他自卑到了骨子里,他需要一个风向标, 成为他的精神支柱,让他不至于理智涣散到发疯发狂。 另外,由于需要与魔王血脉做斗争,他每天都极为痛苦,只有匍匐在阮笙的膝边,贴着她的脚踝才能够勉强保持一丝意志的清醒。 阮笙睡觉的时候, 不允许他上床。他不愿意离开, 刚开始四处躲藏,床底下,沙发上,地毯边,每次都被阮笙警告,屡教不改,最后才争取到了睡在门边的权利。 也是那个时候,阮笙意识到, 帕斯塔莱可能真的,不仅仅是渴望被掌控那么简单。 她开始尝试着驯化他,用自己的方式让他听话。她给他定制了专属项圈,叫他“帕因”,会用手指挠他的下巴和头发,偶尔会对他发出严苛的命令。 帕斯塔莱乐在其中,阮笙却并不那么快乐。她每天都在思考如何更好地支配他的行动,如何更好地驯化他,如何让他听从她全部的指令,不再对她撒谎……还不得不学会那种傲慢的、高高在上的、不屑一顾的语气。 这让她很疲惫。 特别是在今天,知道了帕斯塔莱一直以来都在对她撒一个弥天大谎的时候。 高个子的魔域君主跪在地上,神情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猩红的瞳孔可怜地望着少女,似乎在祈求她的垂怜。 他眼中泪光闪烁,很快双唇颤动起来,“海洛茵小姐……” “叫什么?” 帕斯塔莱的身体极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立刻改口:“主人!” 阮笙不说话了。 她知道,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武器。可以一点一点磨破他的心理防线,可以让他变得神经衰弱,可以让他慌得不知所措,反复给自己下心理暗示。 这种时候,假如再用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椅子扶手,效果会更好。 很快,帕斯塔莱就慌得不成样子。他啜泣着,捧起她的脚踝,卑微地吻着她的小腿和鞋尖,不停地、梦呓一般地道歉。 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废话。 “够了。” 阮笙用鞋尖抵住他的锁骨,轻轻一踢,他仰躺在地。 他从喉咙里发出隐忍的喘息。 “真是卑劣,这种时候,也不忘记从我这里索取快感吗?” 帕斯塔莱连忙起身。 话打断了他:“我让你起身了?” “唔、呜呜……” 他重新跪好。蓝发因为被泪水浸染成为一绺一绺的,脸上都是泪痕,睫毛上也沾着水珠,那双眼睛却明目张胆地因为她看不见而肆意地、灼热地盯着她的脸庞。 失去视觉之后,阮笙的五感开始变得格外强烈。就像此时此刻,她能感觉到那仿佛要凝出实体的视线牢牢地黏在她的身上。 她当着他的面,开始细数那些他的罪。每说一桩,他的脊背都会更弯,每说一件,他的头颅都会更低。 “别离开我,主人……别离开我,海洛茵小姐,我不能失去您……” 他最后只能悲苦地重复着这一句话,语气极尽惹人哀怜。 如果是他人,这个时候说不定心一软,大概就会同意了。 但是可惜,在这里的是阮笙。 她轻笑起来:“我来垂怜你,谁又来垂怜我呢?你把我捡回来,应该知道,我即便没有中那一箭,也活不久了。我沉疴已久,你出了很大的一份力,帕斯塔莱。” 她没有叫他“帕因”,这让帕斯塔莱更加慌张,甚至忍不住哆嗦起来。就好像风筝的丝线要断了——他是风筝,她才是手握丝线的人。 “我什么都愿意献给您,只求、只求您的原谅……” 帕斯塔莱并不蠢笨。他把额头贴在地板上,立刻诚恳地说道。 阮笙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要你亲自来教我如何使用魔法,”她没有犹豫,“别再用傀儡侍女来应付我、敷衍我了。我需要实战。更多、更多的实战。” “以及——” 阮笙看着年轻的魔王尾椎处的倒椎形白骨尾巴,轻轻咬字, “你的三位守护魔神,我要其中一只。” * 每到黑夜降临的时候,阮笙就会躺在床上,开始仔细地聆听黑夜里的各种声音。 魔域的声音更加丰富,或许是因为魔障无处不在。他们像人类一样吵架、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帕斯塔莱设下了屏障,却每次都会被阮笙偷偷削弱一层,直到恰好传进一点声音。 她已经会使用一些低等级的魔法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水平,但是这确实是她这些日子里唯一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来到西幻大陆,却不会使用魔法,全程吭哧吭哧埋头制作药剂,像个麻瓜,毫无参与感,甚至连自己的安全也保护不了。 这才是让她最绝望的事。 她想要像赫尔曼和罗兰他们一样,不需要念咒语就能随手施咒,想要用以暴制暴,想要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所以,她坚持让帕斯塔莱教她魔法。守护魔神的事情,也是在禁牢的时候,那位堕神告诉她的。 那是被塞缪尔放逐数百年流浪在人间界的战争之神。 祂觊觎帕斯塔莱的力量,却在最后时刻因为欺骗被狠狠反咬一口,关在魔域最深处。祂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恨意,祂告诉阮笙很多很多事情,却并不需要报酬。 ——“让帕斯塔莱迷恋你到无法自拔的地步,再狠狠地抛弃他吧。我太想看到那家伙跪地哀求、行尸走肉的场面了。” 堕神声音阴测测的,充满了恶毒的怨愤。 跪地哀求,这已经是常驻项目了。 后一项,阮笙也有点想亲眼看看。 她对堕神同时提到的“守护魔神”印象也尤为深刻。那是可以抵挡神明全力攻击的战士,是魔域足以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大概正是因此,帕斯塔莱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他有自己的考量在。 阮笙躺在床上七想八想,睡意渐浓。 宫殿外的声音就像是白噪音,唯一的用处就是让她入睡。 她的指尖,忽然轻轻动了动。 在一瞬之间。 什么湿漉漉、黏黏的东西缠绕上了她的手指。 她反应速度极快,电光火石间抽出了枕头底下的魔杖,念出了攻击魔咒。 魔咒还有最后一句的时候,被她生生咬断在嘴里。 她瞪大了眼睛。 那是她极为熟悉的一团涌动的深蓝色魔力,漆黑的夜里也能被她清晰地感知到。 “克……克、克莱因!??” 她的面前,小章鱼正委委屈屈地蜷缩在被窝里,用触手绞着她的指尖,纽扣一样的大眼睛泪光闪闪。 “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怎么一上来就对人家这么凶,海洛茵,我最讨厌你啦!!” * 克莱因趴在阮笙的大腿上,抑郁地用触手上的吸盘粘她的皮肤。 阮笙坐在祂的面前,打量着手里的药瓶。 她看不到药瓶,只能观察到那一团不可名状颜色的魔力。 “真的能喝吗?” 她不安心地反复确认。 “不喝就给我了啦!” 克莱因生气地伸出触手去卷。 “我又没说不喝。”阮笙一躲,她看不到克莱因脸上落寞的神情,只是觉得奇怪,“怎么突然想要给我人鱼药剂的解药了?” “当然是为了避免再发生这种事啊!”克莱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气势十足,“你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刻,我就收拾好了包袱,沿着你的气息,一路找了过来,躲在宫殿里,只是从来没找到过出来的机会——那个傀儡真是烦人,一有动静就能立刻察觉到,而且还不用睡觉,好容易今天她报销了我才能出来见你——不然你以为,离开我这么久,你是怎样还能活到现在的?” 阮笙:“可是帕斯塔莱告诉我,我的身体被魔力重塑了。我以为你的药剂已经失效。” 克莱因跳起来:“放他的狗屁!你的身体还是原来的身体,只是被修复了而已,那只败犬还真是什么都敢说!——海洛茵,你的脸色好可怕。” 阮笙用指尖点了点克莱因的脑袋,冰冰凉凉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她把魔药一饮而尽。 味道果然很怪异,是克莱因的风格。 “这就相当于我们之间的契约解除了吧?” 阮笙微微笑,“你可以不用盯在我身边了,去找你的冕下,或者回到你的阁楼里吧。” 克莱因心里一滞,祂耸起全身:“……你什么意思?” 祂大声:“海洛茵,你不跟我走!?即使知道了真相,你也不愿意跟我走??” “我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我得留在这里。”阮笙平静地回答。 “能有什么事情,比冕下更加重要?” 能有什么事情,比我们曾经拉过勾的约定更加重要? “克莱因,冷静。” 冰凉的手指却在这个时候贴了上来。克莱因感觉自己被冷冷软软的掌心裹住,她下意识地挠了挠祂的后脑勺,感官通过水镜传递到另一边,阁楼里的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脸颊绯红。 阮笙轻声说:“我清楚,一路走来,我都在失去。塞缪尔走了,卡兰去留学了,卢修斯背叛了我,紧接着,哈蒙也离开了,最后,你也该离开我的身边。但是你或许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我不抱期望,所以我不会失望。我把所有的遇到都看作是恩赐,所以我不会因为失去而怨怼——哦,除了卢修斯那个背刺我的狗比。” 阮笙轻松地说,“但我有时也会安慰我自己,你们尽管离开了,终有一天,却一定都会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我始终都这样相信,我绝不会自己走完这条漆黑的路。” “塞缪尔祂并不需要我。克莱因,你只是担心我。我很高兴,得到了你的认可……” 月色如水。 克莱因觉得,从来没有哪一次,海洛茵的话像今天这样温柔过。她从来漠然且不耐的神情好像都成了幻觉,今夜的温和、静谧,如一场梦一样美丽且虚无。 她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正因如此,克莱因才能瘪着橡皮筋一样的圈圈嘴,拼命忍住哽咽声,纽扣眼里滚落出滚烫的泪水。 “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我必须留在这里,我希望得到你的理解。”阮笙不知道祂哭泣了一样,“你只是先走几步路,我马上就会赶上去——你相信我吗?” 克莱因默了好长时间,确认自己听不出哭腔了,才大声抗议:“想得美!鄙人可是有十几条腿,人类不过区区两条,怎么可能追得上!!!” 阮笙顿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克莱因走之前,把小福三号留给了她。 没有了克莱因的操纵,小福三号变得跟傀儡侍女一样呆头呆脑,体内的魔力也变得稀薄。 “一定要带着,”克莱因这么嘱咐她,“不论去哪里,一定要带着它!看到它,就像是看到我一样。” 阮笙捏了捏小福三号的脑袋。 她说:“好。” * “光明神在上——你真的不能透露一下你到底用的是什么保养的方法吗?看看这几乎没有毛孔的皮肤!” “我听说玛丽小姐的下午茶宴会邀请了你——瓦丽塔,是她们偷偷告诉你的美容方法吗?” “综测第三!!噢,瓦丽塔,你的进步也太大了,真叫我们嫉妒!” “实战课提升最大,然后是骑术、射击,进步快得都让我眼红了,你才是沃米卡第一的天才吧!!” “嘘!!嘘——第一名来找她了,这还是第一次呢,看他手里拿着卷子,不过……大家还是都让让——” …… 瓦丽塔喜欢听这些。 献祭了善良和灵魂之后,她很少能感觉到能填满自己内心饥渴的东西了。她需要这样的赞叹和夸耀,需要那些会让她飘飘然的溢美之词让她找到她继续在这条路上奋战的目的。 容貌、人缘、实力,然后是名声、地位、众人的膜拜。生前这么多这么多人们抢得头破血流的东西,她居然只用死后的灵魂就能换到手。 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特别是看着那个班上眼高于顶的第一名拿着试卷朝她走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气球。 一刻也不停地在膨胀着。 只是,气球没来得及继续膨胀下去。 班级委员出现在门口,叫她的名字:“瓦丽塔,出来一下!” 她挥了挥登记表,“有人要见你,两个中年人,说是你的,呃……” 她看了看表,“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第85章 魔域的冬狩 房间里是两个中年人, 看起来是一对夫妇。男人身材不高,容貌平凡,微微发福, 女人穿着布裙, 面容慈祥和蔼, 搓着双手, 看到金色短发少女的时候眼睛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动容地想要上前,却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她的女儿,或者说是曾经的女儿, 已经变得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曾经的小女孩,扎着麻花辫, 脸蛋圆圆,清澈的蓝眼睛和粉红的嘴唇让人心生怜爱。棉布花裙也遮不住她满身的活力。 现在的少女苗条了不少,穿着收腰的贵族学校制服,仰着尖下巴,婴儿肥消失,原本下垂的眼尾用笔勾勒上挑, 抹着玫红色的唇釉, 短发利落地内扣。 确实更挺拔更好看了。 ……可是也更加刻薄了。 她看起来彻底融入了那些贵族之中,丧失了她原本全部的特色和辨识度,她逐步培养起了贵族气质,也一点点丢掉了那些难能可贵的品质。 妇人有些手足无措地翕动了下嘴唇,不敢接近她。 似乎不敢确定这就是他们的女儿。 最后还是男人先小心翼翼地开口:“瓦丽塔……” 他看到少女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连忙改口:“德蒙特公女——” “还是继续叫我瓦丽塔吧。” 瓦丽塔冷笑了一下,“毕竟,我可还没被德蒙特承认这个姓氏呢。” 两人大吃一惊, 什么也顾不上,担心之色从眼神话语中流露出,忙赶上前询问。 这可是他们宝贝了十七年的女儿啊,从小捧在手心里养大,平时连呵口气都不敢! 瓦丽塔的面色有些怪异。 她看着自己的父母,即使没有血脉关系,他们仍旧这样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地真心对自己好,关心自己。 他们是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了吧。 ——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却感觉不到一丝触动呢? 她交易出去的,只有善良和死后的灵魂,不应该连爱也感觉不到的。 困惑、尴尬、无感和些许的不耐在瓦丽塔心底交织,在她的脸上呈现出的表情于是显得怪异。 落在夫妇俩眼里,就变成了厌烦。 他们面面相觑一眼,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落寞和黯然,却又不敢询问少女,只好默默拉开距离,简单地问问瓦丽塔的近况。 得到了对方敷衍的回答。 “我们也不打扰你了,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妇人伸出手,想摸摸瓦丽塔的脸颊,看到精致的妆容时却又收回了手,“我们给你带了一些吃的和用品,都是你喜欢的,让公爵府的佣人代放了,你记得去拿。” 男爵也说:“假如过腻了城里的生活,就回来看看,你小时候我常带你跟着商队一起去北境,你记得吗?……有时间写封信给我们也好。” …… 不应该是这样的,明明是应该令人落泪的话,应该让现在处于这种境遇的她痛哭流涕,扑进爸爸妈妈的怀中大哭一场的温柔的话语,现在却只让她觉得不耐烦。 瓦丽塔僵直地站在原地,绷得像一根弦。 直到夫妇俩最后提起: “……说起来,原来的那位小姐也跟你住在一起吗?听说叫海洛茵,本该是我们的女儿,却长在城里这么多年,不知道怎么样,有没有机会见一见呢……” 原本只是随口提的一句话,俩人心里都知道,亲生女儿也不太可能回来。 可是,不知道哪句话,就把瓦丽塔这根绷紧的弦扯断了。 她叫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话,浑身都耸了起来! 夫妇俩被她吓一跳,一动不敢动,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死了!!” 瓦丽塔吼出了这句话,突然间好像打开了一个阀门,这些天在公爵家里受的怒气都倾泻而出。 她快意又怨毒地重复:“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别在我面前提到这个抢了我人生十七年的人了,她已经死了好久,尸体都腐烂发臭了!!” 她狰狞、眼睛发红的样子吓了对方一大跳,他们连连后退,无措、不敢相信地看着瓦丽塔。 可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她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的心脏揪着痛,却又不想停下这样恶毒的话语。 “明知道我恨她,却还在我的面前提她,你们是故意的吗!?也对,反正她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而我是乡下的老鼠,你们都爱她,所有人……” 瓦丽塔的喃喃逐渐停住,她大口地喘着气,最后才狠狠说道:“滚开,别再来找我了,你们这群乡巴佬!” * 瓦丽塔回去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揉眼睛。眼睛揉得通红,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抬头想看看太阳,试试这样能不能刺激泪水,却一仰头直接撞上了一个身影。 卢修斯以女体形态穿着院袍,蓝色长发挽到一边,冷漠地看着她跌倒,绕过去。 瓦丽塔拽住祂的衣角:“你还拿走我的什么了?即使是神明也不可以在誓约面前撒谎!!” 卢修斯微动手指,衣摆自动从瓦丽塔指间被抽出来,捋平褶皱。 “善良和灵魂,仅此而已。” “你撒谎!!!” 瓦丽塔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如果仅仅只有这两个,那为什么我……一点触动都没有!?” 卢修斯看了她一眼。 在很早之前,瓦丽塔被蒙蔽了心神,糊里糊涂和卢修斯做了第一桩交易。 她用善良,换取卢修斯为她谋取身份的谋划和执行助力。 后来,计划失败——不能说是完全失败,只能说瓦丽塔对这个结果不满意而已。 她找上卢修斯,做了第二笔交易。 用死后的灵魂,换取过人的天赋,越来越美丽的外貌和受人崇拜的魅力。 现在,她的光魔法已经能够点亮五柱光了。只是学院里一直没有让学生进行第二次测试,升入三年级,也就是明年二月底的时候才会测试第二轮天赋。 那才是瓦丽塔真正大放异彩的时候。 瓦丽塔不后悔交易,她只是恼怒卢修斯欺骗了她。 “因为我拿走了你的善良。” 青年高高在上,逆着光,冷若冰霜的话语把她的怒气轻而易举地堵了回去。 “善意和良知。我一开始,拿走的就是这两样,善良包含的这两样东西,失去前者会让你变得冷血,失去后者会让你变得无情。” 卢修斯扔下最后一句话,“亲情、友情、爱情,都已经被你亲手典当给我了。” 瓦丽塔的手愣愣地垂下。 卢修斯离开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太阳,虽然流下了眼泪,却感觉不到痛楚。 * 阮笙的训练已经进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黑魔法的相关书籍并不多,帕斯塔莱为她找来了所有已存的、优秀的典籍,带着她学会了基础魔法和进阶魔法,她隐隐感觉自己到了一个瓶颈期。 简单的,类似清洁魔法和漂浮术这些,她不使用魔杖也可以轻松施展,但是就如同所有一脚跨进魔法大门的人一样,她需要在脑海里进行一个转换才能施展魔法。 她得先把记忆中的咒语抽出来,进行一个辨认,默背,凝聚,等待,最后才能看到结果。 打个比方。 好像一个去国外留学的人,她一到当地,想要跟那里的人交流,需要在脑海里,先把自己的母语翻译成当地语言,才能说出口。 魔咒更加复杂一些。 她再频繁地练习,也无法做到如那些已经学习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天才们一样行云流水。 “去学习其他的吧,骑术、射箭、狩猎……” 帕斯塔莱为她牵来一匹小马驹,“放松一下,怎么样?” “我看不见它。”阮笙低声说。 “摸一摸它,感受到了吗?”帕斯塔莱牵着她的手,放在小马驹的背上。 阳光暖洋洋的,小马甩了甩尾巴,发出温顺的鸣叫,踩了踩蹄子,草地发出簌簌的声音,泥土和花朵的芬芳传来。 这片草甸和附近的森林都是魔王的私人领地,没有魔障敢靠近。 跟动物接触,阮笙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她扶着帕斯塔莱的手,踩着脚蹬,坐上了马背。 因为看不见,所以竟然没有一开始想象中的那么害怕。 她原本伏在马背上,后来逐渐直起身子,它绕着马场跑了一圈才停下来,阮笙感觉身心都被风吹得舒畅起来。 她轻轻喟叹一声,忽然感觉到马身一沉,紧接着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贴近,两只手臂绕过她的腰,牵走了她手里的缰绳。 “你不是说是小马驹吗?” “我骗了您,海洛茵小姐。”帕斯塔莱为自己诡辩,“但是我看您的样子,似乎对目前的速度并不满意。为了带您领会一下吃魔域草的马儿的本领以及贴身保护您的绝对安全,我认为这是必要的。” 阮笙没回答他,也没回头。 帕斯塔莱知道,她默许了。他这才敢扯动缰绳,让马跑动起来。 像是骑着一阵风。 这是阮笙的感觉。正是由于什么也看不见,她才能够感受到更加纯粹的、原始的不被束缚的自由与快乐。 她伸出右手,迎着风,念出咒语,手中幻化出一把黑金色的弩|弓。双手握住,举起,黑雾凝成一支弩|箭。 她对准了视野里一只拳头大小,跃动速度极快的一团魔力。 因为速度极快,那团魔力成了残影。她计算出魔力的跃动轨迹,凝神聚气,射出一箭。 那团残影在半空中蓦地凝滞,定格住了似的,半秒后坠落。 阮笙知道,这一箭中了。 她问:“那是什么?” “进化失败的魔障,一只兔子。”帕斯塔莱声音激动得微微发颤,“您……您简直太令人震惊了,海洛茵小姐,我的主人,移动靶竟然精准度这样的高,我多希望,被您的箭射中的是我……” “……” 因为帕斯塔莱太过激动,马有些许的不安。它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阮笙摸它的鬃毛以示安抚。 “它叫什么?”她问。 “……啊,您问这牲畜吗?” “……” “您可以为它取一个名字,它是雌性。” 阮笙挠了挠它的耳朵:“叫瓦尔基里吧。” “真让人嫉妒……” “帕斯塔莱,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以及我希望你离我远一些,你的身上很热。” “抱歉——!!不过,今年的魔域狩猎大会,您会去吗?” “狩猎大会?” 阮笙扯着缰绳,让瓦尔基里停下来。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第一名可以拿到非常丰盛的奖励、名誉、金钱以及魔域高层、权臣的认可。” 阮笙低头思索。 如今德莱特、帕斯塔莱、赫尔曼的羁绊值都已经达到70%以上,只有罗兰是一个极度不稳定的因素,他还在远离她的沃米卡。 瓦丽塔留在公爵府,必定多了更多与罗兰接触的机会,更何况她当时在两人那里各说了谎,假如这两个人一对面,肯定会拆穿这个拙劣的谎言。 她忧心忡忡地点开罗兰的羁绊值。 冷冰冰的39%。 而解锁罗兰对瓦丽塔的羁绊值,则需要5000万金币。 ……真是疯狂的游戏。 她的钱都留在公爵府,就算没被没收也凑不齐五千万的金币。 明明只是一个乙女游戏而已,氪金点只有体力、服装和约会。现在却多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氪金点。 不过也是间接掌握情报的好机会。 魔域离沃米卡太远太远,她只能在脑海里依靠系统推理帝都发生的事情。 “我会去试试的,帕斯塔莱。” 阮笙回答,“另外,把你的尾巴从我的脚踝上拿下去。” “……是,主人。” * 魔域最大的狩猎森林,绵延七百多平方公里,总共划分为十三个区域,按照危险等级依次划分。 这里魔力充沛,尽管每一个个体在阮笙看来都是一团涌动的魔力,她还是假装双目健全地一一望过去,不表现出半点残疾。 瓦尔基里早上吃得很饱。 阮笙把它拴在树上。 狩猎之前是篝火晚宴,整整一个晚上被用来庆祝,紧接着,次日一早,狩猎大赛开始。也就是说,篝火晚宴才是狩猎赛的重头戏。魔域风气开放,美艳的雌性受到雄性的追捧,在社交场合大放异彩,求偶的雄性施展魔法展现自己的实力吸引雌性,或者追求自己心仪的人。 这原本是正常的事情。 ——假如阮笙没撞到那该死的魔域情侣暧昧现场的话。 她今晚穿着行动不方便的黛紫色长裙,随身带了一套明天要换的骑装。长裙在腰及以下做内收设计,她艰难地弯腰,低着头小心地提着薄纱挪动,还得当心踩到裙摆。 面前停下了一双长靴。 第86章 海洛茵是谁? 那是一个魔族的纯血亲王。阮笙不熟悉他, 只是跟着帕斯塔莱一起遇见过他几次。帕斯塔莱是人魔混血,登基不久,并不是所有魔族都很服他。 魔域亲王的魔力颜色更纯粹一些, 不像混血种的魔力污浊。 阮笙看不出他的模样, 只能根据一团浓郁的魔力推测他的身高和体型。 她没想理他, 站起身准备走。 魔族亲王把手背在背后, 伸出腿, 傲慢地拦住了她的去路。他讥诮地笑:“今天才看真切你的模样,确实是可以仅凭这张脸就能让帕斯塔莱带你回来的人类少女。” 他高高在上:“既然是魔王的女人了,就要遵守魔域的规矩。那混血种有跟你说过吗?” 阮笙直起身子。 他“哼”了一声, 仰起头, “来自人间界的卑贱少女, 要在亲王的寝宫轮过一圈,才能回到魔王手里。” “听听你身后喜悦而放纵的吟声……魔族从不像你们虚伪的人类那样,善于伪装自己,喜欢冠冕堂皇的话。诚实一点,人类小姐。” 他张开双臂。 阮笙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一边缓了缓酸疼的双腿,站起来, 一边念着咒语。 “……”她看着那团涌动的雾气, 对方的脖颈处蓦地被一双手狠狠掐住,提了起来,“收紧,上提。” 魔族亲王猝不及防,毫无防备被提了起来,脸瞬间涨红,他愤怒地质问:“你干了什么!?……黑魔法?” 阮笙的魔法才修习到进阶阶段,对付这种级别的敌人, 只有在偷袭的情况下才有效。很快,对方就挣脱了她的束缚,阴鸷地摸着伤口,眯起眼睛,抬手就要施展魔法! 不过晚了。 一条黑雾缭绕的锁链从他的肚子里伸出,不是实物却胜似实物,阮笙伸手,当机立断地抓住了锁链的另一头。 在握住锁链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某样东西。 锁链如同扣住了他的命门,像是婴儿反哺母亲,他全身的力量汇聚成一条细细的丝线,通过那脐带一样的锁链,流进阮笙的手心。 正如婴孩无力反抗母亲的支配,魔族亲王也讶异于阮笙这闻所未闻的诡谲魔法。 然而,他毕竟不是婴孩。 锁链能以小克大,却无法克制极大。操纵者的力量太弱,甚至会遭受反噬。 他把锁链寸寸捏断,阮笙流下鼻血,她被反噬的魔力震到地上,跪坐着,冷冷地仰起头看着那人,好像在看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对方被她视若空物的眼神触怒,浑身魔力暴涨,发出尖锐的嘶鸣声,魔力朝着她的头顶狠狠砸下! 一阵破风之声。 在阮笙看来,眼前的魔力人影忽然重影,下一秒头身分离,大量带有魔力的血液喷射出来,令人作呕。紧接着,头脑骨碌碌滚落到了草地上,森林里传来了两声惊叫,蓦地又被掐断,失去生息。 魔族亲王是上一任魔王的兄弟,按理说,血脉都并非世袭制了,更不可能有宗法这种荒谬的东西。但是世代的传承下来,每一次血脉的真空期期间都让魔王的子嗣积累了大量的权力,连带着亲属也鸡犬升天。 逐渐的,世家慢慢兴起。这一代尤其这样,帕斯塔莱是混血种,在人间又呆了太久的时间,原本的年纪又轻,难以服众。世家虽然已然经历过第一批清洗,仍旧势力猖獗。 魔族亲王的身体倒下,他身上的魔力逐渐涣散,各种魔障一拥而上,吸食他体内浓郁的魔力。 帕斯塔莱走过去,一脚踢开地上的头颅,蹲下身,小心地抽出手帕为她擦拭鼻血。 阮笙按了按掌心,那里有灼烧一般的痛楚。 “锁链状的烫痕。” 帕斯塔莱问她,“是那个贱人做的吗?” 阮笙曲了曲手,没有回答他。 这魔法不是帕斯塔莱教她的,也不是她在典籍上看到的。她好像天生就会一般,每个人腹部都有着细细的丝线,她只要心神一动,伸手一扯,那丝线就会变成枷锁,被她抓在手心。 她也不明白原因。 帕斯塔莱把她的脸擦得干干净净才收起手帕,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托住她的腿弯,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怎么不参加篝火晚宴了?”阮笙问。 “想见见你。” “仅仅是这样吗?” “你不相信我吗,海洛茵小姐?”帕斯塔莱把问题抛回给了她。 阮笙没有继续纠结,她阐述了一遍帕斯塔莱口中的“贱人”说的话,“……我应该先被献给世家和亲王们享用、凌虐,最后才轮得到你。这是你们魔域的规矩吗?” “以前是这样,但是现在不是了。”帕斯塔莱回答。 阮笙:“那你们魔域的王还真是卑微呢。” “一千多年前,这被视为一种荣耀。” “……” 阮笙:“帕因。” 对方顿了顿,才问道:“海洛茵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晚有些不一样。”阮笙笑了笑,指腹摩挲着手心的烫痕,数着他规律的心跳声,问道,“什么时候天亮?” “还有七个小时。” “那就先送我回营地,养足精神吧。”阮笙敛着眸子,沉静地说道。 夜晚的森林,传来渡鸦的声声凄鸣。 * 第二天的魔王宣讲之后,是早餐时间。长桌之上,帕斯塔莱坐在窄边的一边,阮笙坐在另一边,两侧依次排开权臣和亲族。 不知道帕斯塔莱是如何做到的,直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位魔族亲王。 或许是帕斯塔莱对她的优待太过特别,又或许是她的长裙太过秾丽,衬得她像清晨一朵慵懒的露水玫瑰,全场所有不敢直视帕斯塔莱的目光,通通集中在她的身上。 阮笙费力地用刀叉切着盘子里的肉类,微微偏头,就看到左手边一只漂亮得雌雄莫辩的黑皮魅魔正撑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她,桃心状的尾巴缠着椅子边儿,粉发披散下来,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诱人的食物。 阮笙的视线微微下移,看到她胸前碾压自己的傲人曲线才松口气。 小魅魔看到她的视线,得意地扭了扭身体,哼了声:“怎么样,是不是自行惭秽了?” “……嗯。” 她骄傲地翘起唇角,洋洋自得地、显摆似的把它们放到桌面,然后把红茶放到胸上,杯托稳稳地立住,她用汤匙一边搅拌,一边晃着两条纤细的腿:“没办法呢,魅魔的种族基因天生就是比你们人类优秀,不仅是胸,我下面的也一定比你的大呢!!” 阮笙:“……” 阮笙:“?” “海蒂!!” 旁边一位中年魔族呵斥她,“闭嘴,不是早就教育过你,人类是单性别者,不能同时拥有双性的生殖器官吗?真是丢人!” “……忘记了嘛!再说了,这种事怎么能怪我?明明是人类的种族基因太劣等,那样该失去多少乐趣啊!” … 两团浓郁的魔力在势均力敌地吵架。 阮笙头疼地放下了刀叉,拿起餐巾擦拭嘴角,她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帕斯塔莱,对方也跟着她放下了餐具。 “既然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就开始吧。”魔王开口道。 “太好了!人类,”那位魅魔踌躇满志,“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让你看看我卓越的狩猎技术了!” 阮笙没搭理她,径直回去换了一身骑装,把头发束了起来。她一出来,就看到长队高举的木板上记录着所有参赛者的名字和起始分。旁边注明了狩猎规则和各个猎物的加分情况。 森林里最常见的四十七种魔物,分数从十二分到一分不等,最后是分数累计起来进行计算。 分数相同的人,按照猎得最高等级猎物进行排名,最高等级相同,则次之,以此类推。 阮笙并不十分在意游戏规则。她粗略地扫了一眼,走过去牵来瓦尔基里,抚摸它的鬃毛。 那小魅魔背着手跟过来,惊讶地感叹:“这畜生竟然这么听你的话!我头一次见到它这样温顺。” 见阮笙没理她,她气恼又好奇地跟过来:“你要骑马进去吗?虽然确实能够节省不少体力,但是也会相应地更容易成为他人的目标哦——你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总是会有各种人在森林里莫名失踪。” 阮笙终于理她了:“王族和世家不管这些吗?” 小魅魔惊喜:“你不是哑巴啊!我还以为人类都不能说话的呢!” 她又哼哼起来,“我听说你叫海洛茵?你们人类可真是傲慢,等你赢了我,我再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她顿了顿,“当然,你还是得跪在我的短裙下,恭恭敬敬地喊我‘海蒂大人’!!” 阮笙又不理她,一扯缰绳,带着瓦尔基里走了。 a区很大。阮笙猎了几只鹿和小兔子,在箭矢上系了带自己名字的布条,表明这是她的猎物,不久后会有随从过来记录分数。 她一路深入。 森林很静谧,阮笙甚至放松下来。她的动作只有调动魔力、系带、射击,重复单调却不乏味,她甚至还猎到了两只野猪。 午休时间,她在树荫处休息了一会儿,呼唤瓦尔基里的名字,却没有听到回应。 阮笙坐直身子,她换了很多呼唤的方法,始终没有马儿的声音响起。 她扫视一周,周围没有魔影,偶尔一些异化的、带有魔力的植物也无法移动,而魔障从头到尾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过。 瓦尔基里没有魔力,所以从头到尾,她都看不见它。她只能凭借五感去感知马匹的存在。 几天下来,她已经很熟悉它了。 正因如此,她知道,即使是睡着,瓦尔基里也会在听到她的呼喊声醒来后温顺地贴过来。 而不是像这样,一声不响。 她站起身来,准备去寻找她的坐骑。 然而就在站起身的那一瞬间。 一股巨大的冲力朝着她撞来,灼热的、腥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利齿闪电之速贯穿她的肩膀,血液迸溅而出。 ……咦? 她甚至什么也没反应过来。 那野兽喉咙里发出嗜血的低吼,然而阮笙依旧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 她被这股冲劲莽穿,身体悬空,不过一会儿,感觉自己在重力的加速下坠落。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尽管阮笙的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反应,在本能的指引下伸手扒住了一个洞穴,但是她也清楚,这种状态下的自己支撑不了多久。 骗人吧…… 怎么会这么突然? 这片森林里的动物,不是都经过筛选的吗?怎么还会有魔兽之外的大型高危食肉动物,而且还在a区!? 极度的震惊之下,疼痛都变得迟缓了。两三秒钟后,剧痛才涌上来。 就在这时,阔别已久的系统主线任务,再次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 【检测到玩家已经完全偏离原剧情主线,是否重新定制攻略主线? 是/否】 “是。” 【正在为您重新规划主线,请稍等……】 【loading……】 【主线任务:夺得冬狩大赛的冠军,并且存活到比赛结束。 任务接受必得奖励:获得「被舍弃的姓名」梦境(可拒绝接收) 任务完成必得奖励1:解锁「谁是海洛茵」隐藏剧情碎片*1 任务完成必得奖励2:神明的记忆碎片*1/左眼(任选其一)】 【玩家是否接受任务? 是/否】 原本脸部和肩膀都被温热的血浸湿,脑袋昏昏沉沉的,却在看完之后,意识渐渐变得无比清明起来。 ……谁是海洛茵? 海洛茵是谁? 第87章 “你这个神好烦。”…… 实际上, 阮笙除了接受任务,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她选择【是】之后,系统给她的邮箱里发送了一个邮件。 她没有立刻接收, 而是先用药剂止血, 然后用低等级的漂浮术让自己缓缓地漂浮起来, 落在岩壁中间的洞穴里。 洞穴里积累了浅浅的一潭清水。 阮笙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进去, 靠着墙壁坐下, 费力地补充了一些体力,才选择接收梦境。 【正在载入……】 一阵无法抵挡的睡意上涌。阮笙在眼皮合上之前,施了个魔法, 在自己周边设置了一层屏障,检测到带有恶意的人强行闯入, 阮笙就会从睡眠中被强制唤醒。 千钧重力让她不知不觉合上眼睛。 【「被舍弃的姓名」梦境已签收】 【梦境载入中……】 …… “海洛茵?海洛茵?” 阮笙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天使带着她走上台阶,“你发什么呆?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记住了吗?” “……” 阮笙忍不住盯了好一会儿祂白色的大翅膀,最后的出一个结论——没有塞缪尔的漂亮。 “真是令人费解,”天使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冕下会带你回来, 明明迟钝又愚蠢。” 阮笙默不作声地跟在祂的身后走上阶梯,听着大天使絮絮叨叨:“得到这份工作,是你的荣幸,你要常常心怀感恩……往届的见习生从来也是天使或者小神被提拔上来的,只有你是例外,如果被前辈苛责,谨记三不——不可抬头、不可顶嘴、不可直视……你怎么又走神了?” 阮笙只是问:“我现在要去哪里?” 大天使正好走上最后一阶楼梯。 阮笙只好也跟着停了下来。 祂站稳,看向云雾之间:“众神山第七神殿的档案室里, 你的灵魂要被负责拓印上去。” * 尽管说是众神山,其实这里的神并不算多。 至少,来这里的三天,除了初次的大天使之外,阮笙谁也没见过。第七神殿里顶楼是档案室,其余十三层是图书馆,每当阮笙想要翻开书籍的时候,所有的文字都会变成一团乱码。 次数多了,阮笙渐渐就放弃了寻找正常书籍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 她住在一间宫殿里,花了一整个下午才把每个角落摸遍,宫殿里的花圃里有一小片绿色枝桠,不知道是什么植物,每天清晨看过去的时候,总是青翠欲滴,令人赏心悦目。 临近植物成熟的时候,阮笙听说自己的见习期结束了,所有人口中的“冕下”也要回来了。她一大早就看到广场的喷泉边,穿着白袍、有着白色翅膀的天使们赤着脚踩着地面,步履匆匆地赶往众神殿去迎接谁的回归。 一位天使抱着一牛皮纸袋的苹果,纸袋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洞,一边走一边往下漏,走一路漏一路。 阮笙跟在天使身后,走一路捡一路。 其实她也没多喜欢吃苹果,只不过她尤为喜欢一些跨越阶级的东西。她喜欢反抗一些他人的特权——天使们说,那些果园里精心种植出来的苹果只有“冕下”和五神才能够享用。 阮笙很显然不是这什么“五神”之一,所以她总是无时无刻不在薅这些抠门天使的翅膀毛。 她讨厌特权。 捡到第四个苹果的时候,另一只手跟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起。 手修长漂亮,骨节分明,阮笙想从祂的手下抽走苹果,没抽动。 天使这时才发现苹果漏了一地,祂大惊失色:“卢修斯大人!……还有你,你怎么也在这里?你这个小偷!偷苹果的贼!!” 阮笙有点不高兴地收回了手,抱着怀里的三个苹果,准备转身就走。 名唤“卢修斯”的神却笑吟吟地用神力拦住她:“……你就是那只新来的小乌鸦?” 阮笙认得卢修斯的声音。她很不想理这张背刺过她还总是笑眯眯的漂亮脸蛋,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才不是乌鸦,是渡鸦。” “听说是冕下从冥河里捞回来的?真是让人艳羡的运气,恐怕是出门抛头露面都要被其他乌鸦丢石子的程度了吧。” “并没有您说的那么简单,殿下。冥河里的水又冰冷又刺骨,我想您一定是没有体验过,才敢在浸泡了九十七天的人面前说出这种话。” 阮笙抬头,忍着目眩,直视祂的黑色眼睛,吐字清晰,“以及,殿下,是渡鸦,不是乌鸦。” 那张脸愣了几秒钟,才在阳光下笑起来。 祂个子很高,沉沉的黑发和黑曜石一般的双眸,春风一般令人沉醉的笑容和每一处精致得体的细节都与这个以极简为风的神殿格格不入。 假如不张嘴说话的话,阮笙大概能以“完美”这个词语来形容祂了吧。 可惜祂开口了。 话还特别多。 一整天下来,阮笙没见到塞缪尔,倒是连着撞上三回黑暗神。祂明明身居要位,却天天跟个闲职似的老神在在,在山上晃悠,阮笙去交个档案的路上能看到祂,去吃下午茶的路上也能看到祂,甚至凌晨通勤完回来的路上也能碰见。 这个神好烦。 阮笙腹诽。 她顶着黑眼圈,穿着睡衣,披着乱蓬蓬的卷曲长发,打开清晨的窗户,看到窗台上摆放的一篮子苹果。 苹果各个饱满鲜红,沾着露水,令人垂涎。 上面还覆着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 “小乌鸦,我听说你很喜欢吃苹果。来,吃大个的^_^” 阮笙:“……” 她捏着篮子的手微微颤抖。 这是在干什么啊!!! 这样下去谁受得了!? 她的手颤抖了半天,还是把苹果收了起来,便签条随风飘出了窗外。 黑雾幻化出一只小鸟,叼起这张标签纸,飞回了黑暗神的寝殿。 青年慢条斯理地展开这张被揉得皱巴巴、最后又不得被已摊开的字条。 ——“感谢您的好意,殿下。不过我想,或许我已经差不多能戒掉吃苹果这个爱好了。” 祂的唇角忍不住浮上浅浅的弧度。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 实际上,不能说阮笙很讨厌这样的卢修斯,但是她也不愿意过分接近祂。因为梦境之外的事情,她很难再相信那种表面上笑吟吟、对她好的没话说的人。 卢修斯总是能让她毫无意识地放下戒备。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接近祂。 见习期结束的时候,阮笙接到了最后一次任务。 她需要去收割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的性命。只有这个任务在期限之内顺利完成,她才能够得到神格,成为正式的神祇。 塔纳托斯的神祇不是由塞缪尔赐予的,因为祂只创造生命,从不收割生命。 然而当这个世界的生命超出一个平衡的界限之时,塔纳托斯会自然而然地孕育而出,负责收割超越界限、跨越雷区的那些生命。 简而言之,塔纳托斯原本是不受创世神管束的。 但是她还是来了众神山。 她没处可去,她只是一只快要被溺死的渡鸦而已。 任务的执行在月底。阮笙为了这场测试准备了很多很多,她知道,这个国家为了留住这个统治者的生命,使用了大量的禁忌魔法,通过各种秘术和肮脏的手段,将这个皇帝的寿命强行延长了三年。 三年,恰好是上一任塔纳托斯殉职的时间。 阮笙吸了一口气。 弄清楚名字的事情,大概就在这件事结束之后了吧。只要能够见到塞缪尔,她无论想知道什么,都不会再有被阻挡的理由了。 她纤细修长的手,握住了黑雾幻化成的巨大镰刀。 我是塔纳托斯。 阮笙默默对自己说道。 她单薄的身体裹在黑漆漆的袍子里,双手握着一柄巨大的镰刀,镰刀又尖又长,锋利的刀刃闪烁着寒光,冰冷入骨。 塔纳托斯掌管着世间万物的死亡,被命名为—— 死神。 ——目前还只是见习死神而已。不过,只要能够收割那个国家的人类统治者的性命,她就可以正式拿到这个称号了。 第88章 没有祂不行。 跟随阮笙一同执行任务的, 是一位名叫“沙利叶”的下级天使。沙利叶隶属于卢修斯的管理之下,主司月亮管理,记录星移轨迹。 阮笙并不理解为什么收割人类统治者的生命需要一位天使的协助——如果能将之称为协助, 而不是监视的话。 沙利叶一板一眼地往本子上记录她的相关事宜。 阮笙十分好奇祂在记录什么, 她偷偷瞟过一眼, 发现都是些很无聊的吃了什么东西, 去了哪些地方之类的记叙和录入, 甚至没有除此之外任何的主观评价。 “你为什么要记录这些?”阮笙问祂。 “这是在下的工作。”沙利叶回答。 “‘海洛茵今天吃了两支草莓味云朵糖’……记录这些也是你的工作吗?” “在下不清楚,在下只是在完成被下达的工作指令而已。” “……” 因为沙利叶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阮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人间界的第三天, 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一天,皇帝病得格外严重, 他召集了国内所有名声在外的药剂师,让他们制作能够治病的药剂,做不出来,就斩断他们的双手,以示惩罚。 当天正午,城墙上的挂绳吊上一双双各异的手, 有的年轻稚嫩, 有的沧桑斑驳。它们在阳光下被暴晒,展露在世人眼中,像是恶魔的祭祀仪式一般诡谲可怖。 人心惶惶。 阮笙像一滴水一样,隐在沉默死寂的药剂师人群之中,跟着黑色潮水一同涌入宫殿。 宏伟的城墙,巍峨的仪仗队,阮笙一边走,一边问沙利叶:“你的职责, 不是保护人类的灵魂不被罪所玷污吗?你能对这种行为视若无睹吗?” 沙利叶停下记录的羽毛笔。 祂抬起头,听着那些悲惨凄绝的哭号声,哀叫声,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中一群伶仃的白鸽飞过。 祂开口道,“我只保护人类,不保护野兽。” 下午六点,所有国内的药剂师基本都不剩了,除了一些听到风声逃到国外去的,这个辽阔的国度,所有称得上是药剂师的人,都被斩去了双手。 血在城墙外滴滴答答,顺着墙壁淋下来,汇聚成红色的涓涓细流。 这是这个灰色的国度唯一一抹鲜艳的色彩。 逢魔时刻,阮笙进入了皇帝的寝宫。奢华的幔帐之下,垂垂老矣的皇帝躺在被子里,脸上干瘪的皮一层一层耷拉下来,叠加着,像是暮年的狗。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老人斑,苍老的手垂下来,骨瘦如柴。明明已经到达了死亡的国度的人,却始终不肯把另一只脚迈出这扇大门。 阮笙站在他的床头,握着镰刀,沙利叶站在她的身后,捧着本子记录。 皇帝的所有宠妾都跪在他的床边,捏着手帕发出细细的“呜呜”哭泣声,她们都看不到阮笙二人,死神只有濒死之人才能够看到。 皇帝看到了阮笙,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类似动物的“赫赫”求饶声。 阮笙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白色的蜡烛,沙利叶走上前,为她点上。火苗亮了起来,照亮了皇帝苍老丑陋的面容,他的精神似乎也因为这烛光转好了一点,振奋起来,眼皮支楞开,直勾勾地盯着阮笙露在斗篷阴影下精致苍白的下颌。 “看到这根蜡烛了吗?” 阮笙把灯油淋在床头柜上,然后把蜡烛底部粘上去。 “这就是你的生命长度。当蜡烛的灯芯燃尽之时,我就会带你走。” 皇帝瞪大了那双昏黄的眼,面目狰狞。 蜡烛越烧越旺。 烛光越来越亮。 皇帝的精神越来越好。 蜡烛燃烧到快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咳嗽,能说一些简单的词汇了。一些人欣喜若狂地起身喊医师和药剂师进来查看病情,然而大部分宠妾却停止了哭泣,转而露出惊惧的神色。有的宠妾小声讨论这是不是“回光返照”,被暴怒的、耳朵灵敏的皇帝听到,当众割去了她的舌头。 阮笙握着镰刀的手骨节泛白。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做。 神明不能够随意出手干预人间的事。 很快,蜡烛燃烧过半了。皇帝的脸色渐渐变得死灰一样,他的腹部传出一条丝带一样的细线,随着灯芯的耗尽,细线越来越实体化,最后变成了一条锁链,透过薄被,被阮笙抓在了手里。 那一瞬间,阮笙终于知道被她抓住的是什么了。 不是寿命,不是魔力,不是生机。 ——而是灵魂。 锁链的另一头,绑着濒死者的灵魂。她细白的手腕微微扯动,皇帝的灵魂被她慢慢拽出那副沉冗的躯体,灵魂剩余的部分养分会通过这条锁链传输给她,为她增加一些微薄的魔力。 只是灵魂和躯体之间,常常还有另外一副枷锁连接。枷锁的两端分别连接着躯体和灵魂的脖颈,需要用镰刀把枷锁斩碎,才能带走逝者的灵魂。 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 ——不过这一次,好像出了一些意外。 镰刀的刀刃要碰触到枷锁之时,一群举着魔杖,身穿长袍的魔法师冲进了房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他们识别到了阮笙的位置,然后把魔杖,齐齐对准了她。 阮笙有备而来,人类王国的统治者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皇帝征集的大批魔法师使用禁忌魔法锁定了她的位置,然后加以攻击。 阮笙用镰刀一一格挡。 塔纳托斯的索魂镰是神造之物,绝不是普通人类魔法师能够应付的。奈何这群法师以命相堆,眼看着己方处于劣势,他们开始滥杀起了屋子里的女人们。 惨叫声和哀嚎声响起,一个又一个濒死的少女魂魄出离,一条又一条银白色的锁链从她们的腹部被抽出,唰啦啦自动飞向阮笙的方向。 罪恶深重的人,锁链生锈,颜色脏污。而无辜的、可怜的、命不该绝的人,她们灵魂的颜色跟锁链的颜色一样,都是银白色的。 一时间,屋子里多出了几十名逝者,有的甚至还是孕妇,死的时候,阮笙甚至怀疑自己听到了尖利的婴孩的哭啼,无数根银白色的链子因为来不及被她抓住,纷纷溶入了她的腹部。 其中还有细细的,透明的新生的链子。看着那本不应该被汲取的养分因为法则被迫如同通过脐带反哺一样涌入她的体内,视线和情绪被严重干扰,阮笙再次耳鸣起来。 ——汲取灵魂养分的同时,她也被迫吸收了她们的情绪。 哀怨、愤怒、悲伤、恐惧、绝望…… 大量的负面情绪开闸之后被放进脑海里,阮笙脸色惨白,蓦地,随着手腕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痛哼出声,下意识一松手,镰刀哐当坠地。 一个魔法师用魔法击中了她。 不过他随后立刻死亡。他以寿命为代价,在濒死之际能够得以见到死神的真身,在击中她的同时,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他的腹部同样衍生出一条链子,穿进阮笙的身体里。 他快乐、惊讶、不敢置信、痛苦、愧疚、恐惧…… 他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还有一个身染重疾的母亲。他需要给母亲治病以及抚养弟弟妹妹长大的金钱,他应征了皇帝的召令。 只要加入队伍,他就能为母亲治病,只要使神祇受伤,他的弟弟妹妹就可以像其他所有的孩子们一样背上书包,走进学院。王室会抚养他们直到成年。 阮笙因为被迫共情而痛苦地落泪。 她失去了镰刀的庇佑,无助地跪坐下来,而沙利叶依旧尽职尽责地站在一边,用笔记录,并没有插手的意思。 她仅仅是在梦境里度过了一小段时间,在承受了巨大的信息量的同时,还要应付突如其来的塔纳托斯的考核。即使做了那么久的准备,现在看起来却那么好笑,像是脆弱的一张纸,禁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那是当然啊。 她痛苦地想。 毕竟她是阮笙,又不是海洛茵。 只需要几十个人的负面情绪,就能够击垮她的理智防线。如果是在战场上,几千几万几十万人呢? 那些塔纳托斯是怎么做到的? 阮笙低着头,双手撑着地面,支起浑身所有的劲儿。 她感觉到眼眶不受控制地滚落出大颗大颗的泪水,这不是她的眼泪,这是那些逝者的眼泪。她们死得太过突然,太过猝不及防,连泪水都没有时间流。 锁链传输养分的同时,想必也把苦涩的泪水一同汇入她的泪腺了吧。 在魔域那么久,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 好不容易来了梦境之中,才看了几天众神山的风景,来一趟人间,视线不是被猩红覆盖,就是被眼泪模糊。 ……真希望自己瞎了,最好也一起聋了。 与被负面情绪不知不觉感染的想法一同升起的,还有轻快的,神明一般降临的,来自窗外的低沉、磁性的嗓音—— “小乌鸦,我一不在你身边,就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黑发的青年笑吟吟的,背着月光,一手扶着窗棂,半蹲在窗台上,祂的背后,张开着巨大的黑色翅膀,逆风轻轻扇动着,黑色的、轻盈的羽毛在空中飘落,被吹散了一地, “果然,没了我还是不行呢。” 风把阮笙的兜帽吹落。 她转过头,怔怔地看着祂眯起来的月亮弯弯的笑眼。 卢修斯把手心朝她摊开,那里躺着一枚黑色的羽毛。 他朝羽毛轻轻吹了一口气,大风重新卷来,吹干她的泪痕,吹起她瑰丽的玫瑰色长发,她身边那些黑魔法师们纷纷被狂风卷走。 而漂亮光滑的黑色羽毛从她身边落下,祂手中的那一枚,恰好被吹落在她的掌心。 第89章 漂亮,但是狡猾 沙利叶站在一边, 面无表情,手里是一团快要燃烧成灰烬的纸张。 卢修斯从窗棂上跳下,拍了拍手, 走过去, 捡起了阮笙的镰刀。 祂悠闲自在, 成竹在胸的样子, 分明才更像是塔纳托斯吧。 卢修斯对她伸出手, 等待着她。阮笙抓住祂的手,借力从地上站起来,因为双腿发软, 整个人一时不稳,往前倾去。 自然而然地, 青年张开怀抱接住了她。 不仅仅是接住了她。祂甚至玩笑一般地把她抱起来,掂了掂,感叹:“好轻呀,小乌鸦,你是喝露水长大的吗?” 卢修斯很高。在祂的面前,即使是阮笙也被衬得矮了一截。祂抱她跟抱小孩似的毫不费力, 表情轻松地后仰, 把她举高。 卢修斯:“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我听说你很喜欢吃云朵糖。” 阮笙推了推祂的肩膀,“不用,请放我下来。” “难得来一次人间界,不想好好玩玩吗?我帮你解决了大麻烦,你就当是陪我。” “我的考核失败了。你帮了我,并不能算是我做的。”阮笙坚持说道。 卢修斯唇边的弧度微微变淡:“……我想知道为什么,告诉我,海洛茵。” “我是塞缪尔大人救回来的, 祂给予我成为见习神明的机会,自然法则会对我这次考核进行标准的评判。自然法则是最公正的,它知道我这次考核的结果是不合格。” “可是你不说,没有人知道我帮了你。”卢修斯微微扭头,“沙利叶是我的心腹。” “……” “即便如此,你也不愿意吗?” “是。” 阮笙被放下来,这让她回答的时候得仰头才能看到卢修斯了,“黑暗之神,我不愿意欺骗祂。” “我不愿意欺骗塞缪尔,不论祂知道或者不知道,我都唯独不愿意欺骗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卢修斯依旧是笑着,笑容却没有了温度。像是覆上了寒夜的霜。 祂说:“好。不过我还是算救了你,你得给予我同等价值的回报。” 祂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张开黑色的羽翼:“沙利叶,这段对话不用记。” 留下一地黑色的残羽。 沙利叶把后面记了好几页的笔记撕掉,面无表情地跟着一起飞出窗外。 * 毫无疑问,阮笙的考核没有通过。她还得再当几年,或者几十年的见习小跑腿,才能把使用称谓从“她”变成“祂”。 这个梦境格外漫长。 众神山没有四季,她在这里呆了一个季度,不知道人间该是哪个季节的时候,档案室通知她去一趟。 她换好常服,刚准备出门去十四楼档案室,卢修斯的黑鸟,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拦住了她的脚步。 它衔着一封信,递给阮笙。 阮笙打开,信里面说,祂已经想好要什么补偿了。让她换上常服,去祂的寝殿那里等祂出门。 阮笙把信折起来:“我今天有事,没法应约。” “嘎嘎。”黑鸟什么也听不懂,黑鸟什么也不知道。 阮笙叹了一口气。 她常去档案室被支使着整理档案,不是她份内的事情,但是因为她是见习神明,所以这些都变成了她的工作。她不算很忙,也并不讨厌整理档案,但是这毕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至少,没有卢修斯拿人情邀约重要。 她写信通知档案室的工作人员,然后跟着黑鸟一起出了门。 到卢修斯的寝殿时,祂还在换衣服。阮笙看到祂身上形状流畅漂亮的手臂肌肉线条和宽阔的后背,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阮笙没有走近,就站在原地问祂:“神明杀人,也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吗?” 卢修斯闻言,动作顿了顿,然后转过身,浅笑着看她:“没有动手。只是盖亚手底下那群狗杂种抢了我手下神殿的地盘,我去围观了两帮信徒火并而已。” 祂一边慢条斯理地扣着扣子,一边问:“小乌鸦,你这是担心我了?” “没有。”阮笙反问祂,“你这是发展信徒,还是发展黑|手党?” “这两者,本质上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吧。不都是追随着一个头目,然后群体性地牟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利益吗?” “……” 她没办法,只好岔开话题:“今天找我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卢修斯很快地整理好衣领、袖口、领带夹,“我想带你去下界玩,今天是人间三年一次的烟花大会,也你来这里遇到的第一次,所以我想带你去看看那里的盛况。” “神明也会过人类的节日吗?” “想过就会过。正因为我们是神明,才会不受那种东西束缚——实际上,只要愿意,我们天天过也行。只是这一天,人间界最热闹而已。” 卢修斯戴上面具,把另一张面具递给她,眼睛弯起来,“不像盖亚那假清高,我喜欢热闹的地方。你也一起来吧,陪我过这次的烟花大会,就算你还了上次的人情。” 阮笙的手迟疑地按上面具,准备接过。 却蓦地一滞。 因为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倒计时。 00:59:59。 ……这是什么? * 海蒂见过不少漂亮的人。 不管是魔族,还是人类,还是精灵。她不怎么喜欢魔族,因为身为同类,尤其是魅魔一族,她的姿色自认为可以算得上魔域天花板,再低头看其他魔族,难免差点儿意思。 她也不喜欢精灵。 精灵一族太过清高,虽然金发银发挺好看,在太阳底下还能反光,但是他们太傲慢。海蒂讨厌傲慢的人,而且尖耳朵不符合她的审美。 也就只剩人族了。 因为从没见过神明,目前在海蒂的认识里,还只有这三个种族。人族她见过的更多,比魔族矜持,比精灵放荡,像魅魔之外的其他魔族一样,孕育出两种性别,他们明明最弱小,数量却最多。 长辈们跟她说,那是因为人类最诡计多端,最狡诈奸猾。 海蒂信了。 然后她今天,就看到了长桌边玫瑰色长发的人类少女。 她有一双湖绿色的美丽双瞳,冷冷淡淡的,一副谁也不看,谁也无所谓的样子,目光从来不在任何人身上停驻。视线从海蒂身上扫过的时候,像一阵清凉的湖风吹过。 太漂亮了! 海蒂甚至愿意为了这个人类少女,原谅狡诈奸猾的人类集体一秒钟!! 不知道是因为嫉妒,还是因为想引起她的注意,还是想靠近她一些,她提出了在狩猎大赛中进行比拼。实际上,冬狩才开始不过两个多小时,她就没有什么打猎的心思了。 她满脑子都在想那个人类少女。 她觉得她在伴侣的竞争上很有优势,不管这个人类少女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或者不男不女,她都是最优解。假如她不喜欢人,海蒂甚至可以为了配偶稍微、稍微牺牲一下自己,变回小魅魔本体。 她漂亮,身材又好,还会飞,活还好。 那个人类少女没理由不选她!! 海蒂自信满满。 她甚至想,她在比赛上赢了人类少女,再故作大方地把猎物送给她,让她成为大赛第一,那个人类一定会感动地哭了吧? 不过很可惜——海蒂没来得及见到她就迷路了。 她一路猎着七七八八的猎物,循着气息,来到一座悬崖边,陷入了沉思。 十分钟后,她背着弩|弓,摸着岩壁,爬了下去,摸到了一处洞穴边。 她干脆地跳了进去,与预想中的一样,这里有一层屏障。屏障只是短暂地阻挡了她一瞬间,很快便把她放了过去,海蒂甚至还反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 “海洛茵?”她喊。 没人应。 她一边喊一边走,突然间被狠狠地绊了一跤。 “诶哟——” 第90章 被舍弃的姓名 海蒂被狠狠地绊了一跤, 重心不稳,摔倒在什么上面,下面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 她没感觉到痛意, 意识到自己是砸到了谁, 忙伸手去摸。 黑暗中, 她摸到了一截细细的腰肢。 腰肢的主人身体冰凉, 身体轻微震颤着, 仿佛在经历什么不好的事情。海蒂顺着她的腰侧向上摸去,还没来得及多生出一点儿什么多余的念头,手背就猛地被一只冰冷修长的手按住。 少女蓦地坐起身, 从梦中惊醒,整个人看起来疲倦又焦急, 眼神茫然了几秒钟才缓过来,她先没有认出身上跪坐的小魅魔,冷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海蒂被说懵了。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嘴巴瘪起,委屈地控诉:“就那么进来了啊!怎么,这里是你家吗?还那么凶!!” 阮笙听到声音, 才喘口气, 松开手,扶住了额头。 是海蒂。 虽然不能说对她很有好感,不过在阮笙看来,海蒂并不是一个会为了“狩猎会场的第一名”头衔而陷害她的人。 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走,一旦放松下来,人就会很难坐住,反而更加乏力、惫怠。 阮笙靠在石壁上,听着外面滴滴答答从岩柱上淋下来的水声, 闭着眼睛。 不过她原本也看不见,观察魔力动向不需要睁眼,所以她仍旧锁定着海蒂的方向。 海蒂显然委屈极了,她只得了阮笙的一句“抱歉”,除此之外,对方再也没有动作。她不甘心地坐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居然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 …… 居然睡着了!! ——什么人啊!!!! 海蒂气得“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头直接撞上了岩壁,痛得“嗷”了一声,又坐下来,捂着头顶,蜷着身子,缩在阮笙身前。 她听到人类少女又哼了一声,一点淡淡的血腥气穿进她的鼻腔。小腹偏上的部位,那一小片布料,被血液濡湿。不仅是那里,其他的地方,尤其是肩膀和大腿,更像是被什么可怖的东西贯穿了一般。 她的周边散落着七七八八空的药剂瓶,看得出来,这已经是伤口治愈得差不多之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在治疗之前,这些贯穿伤有多恐怖骇人。 一时间,海蒂也有些愧疚起来。 她有点笨拙地开口:“你、你也太笨了吧!打个猎就能把自己弄成这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 “……既然知道我快要死掉了,能不能从我身上起来呢?” “不、不行!”海蒂头一扬,大声说道,“和我接近,有利于你的伤势恢复。我好人有好心,大人有大量,可以不计较你对我的无礼之举,并且勉为其难地帮助你……” “我自己就是药剂师,不需要你的帮助,”阮笙迟疑了一下,“不过,呃,为什么说与你接触会利于伤势恢复?我记得你不是光系魔法师。” 应该说,即使是光魔法师也没有这样的才能吧。 “那是因为,我是魅魔呀!!” 海蒂很快不生气了,反而轻快地哼了声,挺了挺胸脯,“和我们魅魔一族交尾,有利于提高双方的魔力修为,还能恢复体力和伤势哦!” 她一边说着,一边特意凑近了阮笙,暧昧地小声道:“怎么样,闻到了没有?” 阮笙吸吸鼻子。从刚才开始,她的鼻尖就一直环绕着甜丝丝的味道,起先还好,但是随着海蒂和她呆在一起的时间越长,靠的越近,这股甜香就越发明显,越发引人垂涎。 特别是她如今目盲,嗅觉更为灵敏。 闻多了,感觉脸微微发烫、发热,身上也黏黏腻腻的,四肢会轻微地发软。 阮笙避开了海蒂的这个问题,她烦躁地回忆着刚才那个梦境,说道:“请起身,我要离开这里了。” “——可是海洛茵,你还受着伤!!” “这是一场比赛,”阮笙把脸颊贴着冰凉的岩壁,感觉到理智的逐渐恢复,“海蒂,我们是竞争者。你不应该坐在竞争者身上,还试图用尾巴去勾她的脚踝,摸她的侧腰。” 海蒂的小动作被点名批评,她吓得收回了手,往后坐在岩石上,没有少女柔软的身体垫着,不知怎么的,她生气又委屈,难过又羞愤起来。 “我讨厌你,海洛茵!!”小魅魔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气得胸口起伏,才咬牙切齿地放出狠话,“这次狩猎大赛,我一定会是最后的冠军!你就等着,匍匐在我的裙边,给我磕头道歉吧!!” 她说完,发现少女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洞穴口,眼睛里忍不住又鼓起一泡泪。 海洛茵,等着瞧吧,她的狩猎技术,还从来没有输给过谁!! 而这边,阮笙实际上并没怎么注意海蒂最后的话。 她意识到,自己设置屏障时,添加的一个条件是——“对方对自己有杀意”。 海蒂能够进来,甚至没有立刻惊醒她,这说明对方并不带着敌意。 ……如果不是倒计时的结束,她甚至都无法在这个小魅魔对她做出一些更加奇奇怪怪的事情之前醒来。 是的。 她在梦境里看到的那个“00:59:59”,就是倒计时。 她一开始看到这个数字时并没有意识到它是什么。 卢修斯带着她去人间界,给她买了云朵糖,这期间,烦人的计时一直在她的眼前闪烁着,这让她一丝胃口也无。她有些焦虑地坐在长椅上,盯着那个不停闪烁的数字,直到卢修斯俊美的脸放大在她的面前,穿过了数字。 祂笑眯眯的:“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阮笙没回答,她摇摇头,表明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卢修斯也不生气,径自在她的身边坐下来。祂很高,身材宽阔,坐在她的身边,立刻遮挡住了大部分的光源,在她的身上覆下一片属于祂的阴影。 阮笙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在思考,“被舍弃的姓名”究竟有什么含义。 起先,她以为,她舍弃的是“海洛茵”这个名字,意味着舍弃了她原本的身份,成为了执掌死亡的死神——塔纳托斯。 后来她发现,这样是有歧义的。因为之前在档案室登记身份的时候,她注意到,“海洛茵”是一个名字,没有姓氏的后缀。 在这个世界观里,只有平民、奴隶和神明才没有姓氏,换言之,拥有姓氏的只有贵族。 阮笙也很清楚,她绝对没有在接受任务的时候看错任务奖励梦境名称。 ……所以,是系统出错了吗?还是这本来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是她太较真? 就像是上次的主线任务名称“海的那边是什么”一样。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海的那边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浴缸里一觉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的主线任务进度条满值了。 系统就像个谜语人,永远不会好好说话。 卢修斯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叹息着,有些无可奈何: “唉……小乌鸦,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总是走神?你这样让我很苦恼。” 阮笙听到了这句,下意识问:“苦恼什么?” “会让我认为,在你的面前,我没有任何吸引力,我缺乏足够吸引你的魅力。”卢修斯摸了摸下颌,摇摇头,“这不应该,我这么完美,仅仅是站在你的面前,不用说话,所有人,包括你的目光,都应该投向我才对。” 祂的语气太欠扁,阮笙差点忍不住拳头:“……那你就当我瞎好了。” “说起来,小乌鸦,”卢修斯翘起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好奇地问她,“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你不是神明吗,怎么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 “神明又不是尸体。再说了,我们每天听取祷告,汲取人类的信仰化为能量,会产生人类的情感很正常,只有盖亚祂们才会假正经……”卢修斯耸耸肩膀,“这么多年来,你是众神山上的第一个非神祇,以前也有过在人间界生活的经验吧?肯定有理想型的,说来听听。” “我……我不知道,我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阮笙信口说道。 她对此所有的记忆只有这个梦境,她不知道在来众神山之前,海洛茵过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 “没有经验,也可以幻想的嘛!” 卢修斯鼓励她,循循善诱,“比方说,你理想中的祂身材颀长高大,肩宽腰窄腿长,比例完美,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抱起来,祂一头黑发,容貌俊美,还有一双桃花眼,对你温柔又体贴……” 阮笙:“你在说你自己吗?” 卢修斯:“我可没这么说过。不过你要是想把我当成你的理想型模本,也不是不可以。” “……” 烟花终于炸开在夜幕中。 阮笙看着色彩斑斓的烟花,忽然觉得这一幕格外熟悉。她有些莫名的烦躁,眼前的倒计时只剩下最后的九分钟。 “我得回去了。” 阮笙告诉卢修斯。 “好吧,期待下一次。” 意料之外的,卢修斯这次爽快地放了人。祂甚至对她微笑,温和而愉悦,陪她东拉西扯了一些场面话。 阮笙的心里却总是惴惴不安的。 她赶回去的时候,气喘吁吁,扶着门框,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就看到窗口停着七八只蹦蹦跳跳的白鸽。 白鸽看到她,一股脑儿纷纷涌上来,扑棱翅膀。阮笙手忙脚乱地捡起桌面散落的信纸,是管她档案的天使的夺命连环加急信,问她去哪里了,怎么一直不回信,让她看到了立刻马上去十四楼找祂。 还剩一分五十九秒。 阮笙灰头土脸地翻出卷轴,奢侈地体验了一回在众神山使用人类魔法产品的感觉,一路嗒嗒嗒地奔进了档案室。 档案室里,大天使正在翻档案,看到她来,终于松一口气,招呼她过来:“你可算来了,还得我三催四请,架子真大……来看看你之前的档案,冕下特地抽出来整理好让我送给你,对对对,就是这一页,原来你之前叫这个名字……” “什么?你问冕下在哪里?” 大天使从档案里抬头,推了推金丝眼镜,金色的细链随着祂抬头的动作晃动,“祂刚走,就在你进来的前一分钟。如果你是走楼梯上来的话,应该能看到祂才对。” 少女的脸色苍白。 手里的档案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书本声。她有些机械地弯下腰去捡,看到了那遥远又熟悉的两个字,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其他的信息。 00:00:00。 她被强制脱离梦境了。 第91章 被转移的矿脉 从梦境中醒来之后, 她才看到了海蒂,也是因此,她把心思暂时转移了会儿, 离开了洞穴才暂时有空回想梦里的事。 梦境之中, 她和塞缪尔擦肩而过。 对方送来的档案记录里, 她的原名, 即被舍弃掉的那个姓名, 不是海洛茵。 ——而是阮笙。 词汇拼成的两个字,遥远又熟悉,以至于刚看到的时候, 她甚至怀疑眼睛花了。她的脑子嗡嗡作响,等反应过来的时候, 档案掉在了地上,大天使告诉她,塞缪尔刚刚才离开这里。 然后她就被一脚踢出了梦境。 ……要命。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她看了看悬崖峭壁之下,那里是一潭幽深的潭水。能被她看见,说明潭水之中是有一定魔力含量的,至少是拥有一些栖息的魔障或者魔兽。 她摸了摸自己肩膀和大腿的伤口, 默默沉思。 半小时后, 谷底响起轰鸣。 地动山摇,鸟兽被震得四散逃离。烟雾和洒落的潭水中,一个身影渐渐走出。 阮笙用了一个烘干术,把身上的衣服和头发弄得暖烘烘的。她想起来自己还不会魔法的时候,拖着病弱的身体,淋一点雨就要发烧、感冒、噩梦。现在,她已经可以随时保持自己的头发和身体清洁干燥了。 海蒂跟她说过,狩猎的过程中, 为了给新王一个下马威,总会有人想拿她一个人类少女率先开刀,所以她必须得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防止被人发现。 但是即便她没有骑乘瓦尔基里,它和她也都遭受了灾难。 这说明,一味的躲避并不可取。如果有人想杀她,即使躲得再深,他们也会掘地三尺,把她给挖出来。 倒不如大大方方亮出自己的位置。 毕竟,她目前最需要的,大概就是实战了。 烟雾彻底散去的时候,一些鬼祟的人影浮现在她的身遭,他们形态各异,尽管看不到容貌,通过魔力的形状也可以看出,大概率是魔障和狂躁的类人魔兽。 谷底中央的少女,马尾高高束起,卷曲的长发花瓣一样在风中翻飞。 她手里捏着弩|弓,闭着眼睛,沉静地垂下睫毛。 【支线任务(可选做):杀死所有对你造成威胁的魔物(0/36) 任务接受奖励:触感、听觉、嗅觉、味觉敏感度+10% 任务完成奖励1:身体获得休眠式屏蔽机制(使用次数剩余3/3) 任务完成奖励2:随机一只眼睛/濒死时获得十秒无敌状态(任选其一)】 【请问玩家是否接受支线任务? 是/否】 阮笙举起了紫金色的弓矢。 * 【(7/36)】 这是一个小时的成果。 仅仅是七只,对她来说就非常体力不支了。 如果瓦尔基里在这里的话,或许会减少她的体力消耗。 她的体术向来不行,近战脆皮,只能远程。 她隐藏在树冠里,气喘吁吁。 【检测到玩家体力消耗巨大,作为额外奖励,将会发送限时活动礼包至邮箱,是否现在查看? 点击“是”可直达邮箱】 “呃……” 额外奖励? 系统第一次主动发送这种东西给她,平时都安静得跟尸体似的。阮笙有些迟疑地点开邮箱,果然收到一封未拆封的邮件。 【限时不限量技能礼包发售: 〈要害锁定百分百〉 使用方法:技能开启期间,玩家可看到敌人身上的十字红圈要害,命中可造成重创。值得注意的是,可能会使敌人残血导致发狂。 使用时限(一次):十分钟 需支付2000万金币 选择数量:-1+】 …… 多少钱!? 两千万?? 这是疯了吗!! 阮笙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一枚毒针射了过来,她由于听觉敏感度的增加,身体先一步反应过来,往树干一侧一闪,毒针刺入一截树枝中,针尾发出振动的“嗡嗡”声。 不出十秒钟,阮笙就看到那截树枝里的魔力消散,最后生生断裂开,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从几十米的高空坠落。 她嘴唇发白地朝下看了一眼,心有余悸地靠在树干上,划开系统面板。 【选择数量-2+】 【是否确认支付4000万金币?】 【抱歉,你的金币不足。】 【请问是否使用(房产)/(羁绊值)/(阈值)进行兑换?】 选择【房产】。 【抱歉,你的房产总价值不足4000万。请问是否使用(羁绊值)/(阈值)进行兑换?】 ……不够? 阮笙的脑海空白了一瞬。 怎么可能不够?? 公爵府给她的所有矿脉的的税收,她的生活费,她自己卖药剂的收入……通通兑换成了房产,每一份地契哈蒙都亲自给她过目过,她也拿去鉴定了真实性。 她当时粗略地估计了一下,扣税之后,房产的总价值是6800万朝上走的。 然而系统却告诉她,房产总价值不足4000万。 她的脑子乱成一团,却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急切地问道:“矿脉呢?我只是把矿租给富商们开采了,所有权还在我这里,对吧?为什么没有这个选项?” 【抱歉,你的矿脉所有权已被收回,不能用来兑换金币支付礼包费用。】 “……诶?” 破风之声传来。 这一次,毒针贴着她的脸颊擦过,一缕发丝落地,毒针“梆”的一声扎进一截粗大的枝干,与此同时,她的脸颊传来了剧烈的疼痛。 她用手背去贴,火辣辣的痛感和猩热的液体流下,她忙不迭迟去拿凝血剂,一边点击【阈值】。 【是否选择支付20点阈值兑换金币购买礼包*2? 是/否】 【是】 在那一瞬间,因为枝叶的遮挡,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红色十字要害的出现。 她最先感受到的,是什么东西,被源源不断地从身体内抽出。 那不是体力,或许是…… “阈值,到底指的是什么?” 【(阈值)指玩家的身体可以容纳的魔力上限,20点为永久性减少,不会恢复。当玩家体内容纳的魔力超过阈值时,玩家的身体会产生种种不良反应。】 骗人的吧……? 阮笙懵了一瞬。 那个魔兽的尾巴可以发射毒针,被毒针擦破的生物会从伤口处大量流失魔力。 而她又因为这个降阈值的buff,削减了魔力上限。 阮笙嘴唇惨白地问道:“……如果我的魔力消耗殆尽,会发生什么?” 【玩家的身体会强行进入休眠式屏蔽模式,当然,那是在本支线任务完成之后。】 “如果魔力耗尽了,却还没有来得及歼灭敌人呢?” 空气里除了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只有阮笙一人能够听到的系统电子音。 【任务失败,玩家死亡。】 * 走廊上响起了急促的“嗒嗒嗒”声。 瓦丽塔穿着吊带睡裙,靠在房门边,抱着手臂,问道:“这么着急,我的好哥哥,你是赶着去见谁吗?” 她的脸越来越尖削。 却并不是海洛茵那样的瘦削。 瓦丽塔原本的骨相是圆圆的脸,脸上的肉减少之后,脸颊凹陷下去,眼窝也深陷,看上去反而让人感觉更不舒服,像是粗制劣造的人偶。然而她拿了美丽的诅咒,身上无一处不符合美丽的“定义”,只能让人在赞叹“漂亮”的同时,心里升起更重的怪异感。 德莱特原本打算忽略他的妹妹的。 不,他直到现在也不愿意承认这个金发女孩是他的妹妹。 她身上毫无疑问地继承了来自他母亲的自私懦弱和父亲的卑劣冷血,德莱特一看到她就胃里作呕。 假如现在阮笙手里有足够多的金币,解锁德莱特对瓦丽塔的羁绊值,她一定会看到,那一个灰色的、大大的“-49%”。 德莱特走出几步,又折回头:“最好收起你那些小动作。” “在警告我吗?”瓦丽塔甜甜一笑,“有空的话,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很快,德莱特就清楚了瓦丽塔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德蒙特公爵告诉他,他需要去边境驻扎三个月的时间,直到明年冰雪消融之时,才能够回来沃米卡。 “这不仅是我的想法,同时也是皇帝陛下的命令。” 德莱特低着头,黑发垂下来,阴影遮住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也并不想留在这里吧?”公爵的声音威严,“德莱特,我很器重你,但是你最近的行事确实稍微出格。你知道,瓦丽塔是你的亲妹妹,对吧?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这一桩桩的事,需要我向你列举出来吗?” “……” “我默许了你这么久的行为,是期望你能从悲伤和震惊中走出来,不是希望你继续沉溺在过去的泥沼中无法自拔。你是德蒙特家族的长子,以后要继承爵位和我的领地、附庸的人,你这样的状态,我怎么能放心?” 德莱特一言不发。 去往边境的时间在三天之后。 德莱特一边下楼梯,一边看着自己的掌心的玫瑰项链。那一次,在练习场上,她说要一直一直留在他的身边的第二天,他命人去取回了项链,添加了防御和追踪魔法,可是一直没来得及给她。 玫瑰色的宝石熠熠生辉,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好像在抚摸她宝石光泽的长发,好像他就这样下楼,然后就能撞上刚从学院听完讲座回来的她,然后海洛茵会趿拉着拖鞋上楼,跟他问一声好,问他今天下午执勤吗,看到他手里的玫瑰项链,“啊”一声,惊喜地叫“我的项链,我才想起来,原来我好久之前送去你那里了,我还以为弄丢了呢,难怪怎么也找不到”。 真实得像是在他的眼前浮动一样,是她会说的话,她有什么事总会先怀疑自己,然后再逐一排除身边所有的可能性。而且她的记性也不太好,还很喜欢走神。 德莱特这样想着,把项链深深地、深深地按进掌心。 锋利尖锐的玫瑰刺破了他的皮肉,割得他鲜血淋漓,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似的,脸上是怔怔出神的表情。 真是够了。 他再也忍受不了了。 海洛茵,如果你还活着的话,你也会赞同我的做法的吧。 德莱特看着空气,轻声喃喃。 鲜血顺着他的手心一点一点地滴下来,“啪嗒啪嗒”的,从台阶上汇聚成小细流,蜿蜒地流下阶梯。 “啊,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少公爵居然受伤了!佣人呢?” 德莱特被惊叫声抽回神,他转身,看到一名用白色手绢擦着眼泪的妇人红着眼眶,匆匆忙忙地赶上前,她瘦瘦矮矮,步子踉跄,穿着华贵,神情凄切,匆忙上前拿出手帕为德莱特止血,然后抱住了他。 老妇人哽咽着,“那孩子已经去了,我连葬礼也没赶上,昨天才到沃米卡……这是我人生第二后悔的事,你、你可千万别再让我心碎了。他们遭遇瘟疫,难产……最后只把我这个孤独的老妪留在世上……” 说着,老妇人放开德莱特,佣人们慌忙赶来为德莱特涂抹伤口。 她看起来舟车劳顿,眼窝青黑,尤其是这几年,衰老得极快。 她泪眼婆娑:“德莱特,再痛苦,也要咬牙前行啊……” 青年张着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外婆。 没喊出口。 按理来说,她应该人在北境,从那里到沃米卡,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她年纪又大,身边没有亲人,只有仆人,又不会魔法,为了参加海洛茵的葬礼,赶了这么久的路。 真相,德莱特说不出口。 他只能任由老妇人捧着他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哀伤地啜泣,期期艾艾:“……第一后悔的事,就是当时我没有坚持抚养海洛茵到成年……你父亲硬是不同意,说沃米卡才能够给她更好的教育,他说有没有母亲都不重要,德蒙特会负责把她培养成帝国最优秀的淑女……” 老人两眼泪浓,泣不成声:“……我应该坚持的,哪怕……我怎么知道,她甚至都没等到成人礼的那天……” 德莱特早已隔绝了一切杂音。 他的世界好像被封锁了,混沌了几秒钟后,才试着重启耳朵。 “……” 手心忽然间就不痛了。 “德莱特,尽快振作起来啊……” 已经不用再多说了,他已经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被解救出来了。 海洛茵。 他已经很清楚,他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了。 * “咻——” 一发击倒。 (27/36) 成果不错,至少比阮笙原本想象的要好。 她的箭术还算过得去,只不过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战斗,加上双眼只能观察到魔力,所以压根不知道如何分辨猎物的要害。 在买下礼包之前,她击倒一个猎物至少需要命中三四箭,有了这个可以作弊的外挂之后,只要她能够把弩|箭射进十字点中心,猎物就可以一击毙命。 效率大大提升。 她仍旧能够感受到魔力的流逝,只是她不再如同一开始一样那般慌乱无措了。 只要剩余的敌人和猎物都是这个水平,不出其他的差错,在魔力彻底耗尽之前拿到奖励没问题,说不定还来得及回去配置个解毒剂。 阮笙这样想着,一直以来绷紧的神经忍不住放松了些。 她问系统:“可以查询我原本手上的矿脉所有权被转移到哪里去了吗?” 【对不起,玩家暂时没有信息解锁权限。】 “房产呢?这些都是我自己买下的,我总可以知道了吧?” 【系统无法透露更多。】 “……” “查询自己名下的资产总和,这个总行了吧?” 【查询所需费用:60万金币,是否确认支付? 是/否】 疯了!疯了!!疯了!!! 这游戏是做不下去了才想着把玩家拖进来逼氪的吧!毕竟她实名认证了,这游戏知道她的名字也不奇怪。 有一瞬间,这个想法确实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很快被她按着额头,苦笑着否决了。 阮笙从负面的情绪中调整过来,重新举起弩|弓。 很快。 (35/36) 第92章 另一个人格 她原本也以为, 一切就会这样结束。 直到第三十六只,也就是最后一只魔兽血量过厚,她命中十字, 却没有一击毙命, 而是使它残血时, 它发了疯似的红眼朝着阮笙冲过来, 阮笙脑海一片空白, 端起弩|弓,拼命发射弓箭。 中不了,太快了。 尤其是大地都在震动, 那团魔力膨胀几百倍的物体高速移动着,她吓得浑身发软, 脸色惨白,双脚钉在地上了一般。 “呃呃……” 仿佛能够嗅到灼热的血腥和腥臭气息,阮笙忍着恶心的冲动不停地放箭,不知道是哪一支射中了它,它狂吼一声。 阮笙没站稳,跌倒在地, 恰好被石子绊倒, 整个人从山坡上骨碌碌滚下去。 好痛、好痛!! 魔兽发出嘶吼声,狂躁地踩踏着大地,朝着她一路奔来。 阮笙抹掉额头猩热的血,吃力地发出呻|吟,从地上支起来,端稳弩|箭,手却在不停地发抖。 镇定,镇定一点! 她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端着使弓的那只手, 狠狠压住,让它不再颤抖。 深呼吸,放轻松。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剩下的所有的魔力凝聚成一支金色的弓箭,箭身流畅漂亮,像是贯日的长虹,直直地瞄准了那只腥臭的、凶恶的野兽。 去死吧。 为了能让我活下去,请你去死吧!! 长箭发出破风之声,如同一道金光,摧枯拉朽之势穿破了空气,扭曲了它身周的时空。 贯穿了十字。 长啸一声,魔兽抬起前蹄,轰然倒下。 山面塌陷。 碎石纷纷滚落,卷起灰尘,如同茫茫大雾,蒙蔽了她的视线。 阮笙松手,弓矢从手中跌落,化为一团魔力,转眼之间消散。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团棉花,软绵绵,轻飘飘,浑身都不着力,跟着那些碎石一起滚落山坡,不停地磕磕碰碰。 她体内的魔力已经被完全抽空了。 (36/36) 确认到这个数字之后,阮笙才安心地睡了过去。 …… 山洞里发出滴滴答答的水声。 一瞬间,阮笙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她还在刚掉下悬崖时的那个洞穴里,身边也有一团暖烘烘的身体,她的头枕在那人的大腿上,发丝间插进五指,有些湿漉漉的头发被慢慢捋直、捋顺。 那人的另一只手则窸窸窣窣地,阮笙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只手似乎是想解开她的马甲钮扣。 她浑身乏力,连话都说不出来,呼吸都显得贫弱,眼皮子也掀不开。 好难受。 浑身像是发了高烧一样难受,四肢如同橡皮泥一样软塌塌的,内脏都像是要化掉、沉下去。 不久,她的潮湿的皮革马甲被解开扔了。那双冰凉的手把她的衬衣扯平,手却从她的内衬里伸进去,攀过她凸出的分明肋骨,去解她的吊带。 阮笙实在忍受不了,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沉沉的嗓音,试图制止他的行为。 手的动作一顿。 很快,却变本加厉起来。 那人俯下身,脸鼻埋在阮笙的下颌和锁骨处,轻轻磨蹭,冰凉的舌尖带着潮湿的水汽亲吻着她的胸口和露出的肩膀。灵巧的舌头很快又来到她的耳廓处,绕着耳垂打转,用牙尖轻咬,发出暧昧的水声。 够了。 海蒂,够了。 阮笙拼命恢复自己脑海里的清明,想要支起一点精神,制止这种行为。 然而,她却猛然间顿住了。 ……面前的这个人,他不是海蒂。 他是一个男人。 阮笙不知道自己是花费了怎样大的力气,才把那个人从自己的身上推开。一推开,她就再也坐不住,往后倒去。 脊背磕在冰凉的地面上,她浑身被冻得抽了抽,难耐地“唔”了一声。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前的是一名男性,不是海蒂。 她的魔力消耗太大,几乎没法看到对方。 只是从推到的部位的手感感受出来了而已。 对方扯着她的手臂,一把把她拽了回来,她像是被拎起耳朵的兔子,被对方单手掐着腰,扶到他的怀里。 甜丝丝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阮笙才想起来,这是海蒂当时留在她身上的魅魔的独特香气,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散去,并且在与异性相处时变得更加浓郁起来。 她浑身的肌肉使不上劲,只能软趴趴地伏在对方的肩膀上可怜地喘气。 那只手很快解掉了她的内衬。 阮笙把指甲用力地扣进他的脖子里,试图让他停止动作。 他却像是没感觉到似的,一边抚摸着她的脊背安抚她,一边把内衬抽出来,紧实有力的手臂滑进她的衬衫里,一路蜿蜒向上。 阮笙眼睛发红。 她张嘴咬住了他的肩膀,狠狠使劲、用力,想要让他尝尝痛苦。 只是那样的力度实在说不上是撕咬,在这种旖旎的氛围和缠绵的喘息之中,反倒如同恋人之间交颈的吻一样暧昧。 对方的动作稍稍停顿。 他很快更加热烈地回应了她。他用牙齿轻啄她的下颌和耳垂,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噜”声,浑身的皮肤都在发热,发烫,把阮笙灼烧得忍不住往后瑟缩。 他却死死地按住她的腰,随后,继续之前的动作。 掌心却停在她的肩膀上。 随后,魔力汩汩不断地涌入她的伤口,开始治愈。随着伤口的恢复,她的体力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回升。 她感觉到四肢从尖端开始涨起了一点暖意。很快,像电流一般涌进心脏,暖烘烘的,力气恢复慢慢使她的呼吸都变得顺畅了不少。 他接着治愈她的伤势,胸前三处,小腹两处,大腿四处,小腿一处,后背五处。 他把她带着血污、脏兮兮的衣服剥掉,给她围上一件宽阔的丝绒披风,口鼻却借机蹭她的头发和肩窝,发出安逸的喟叹。 “……够了。” 系统提示她魔力值和体力值已经恢复到红线以上了。 “我说够了。” 动作没有停。 他依旧眷恋地隔着布料,摩挲她的背、颈、肩,双腿也自觉地分开她的脚踝和膝盖,小腿蹭着小腿,像交颈的天鹅。 ——也可能只是那只雄性天鹅单方面这么认为。 “帕斯塔莱,你闹够了没有!?” 阮笙大喝一声,起身把他狠狠地推了一下,后退几步,冷冷地凝视着那团模糊不清的魔力阴影。 “……” 青年沉默半晌,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他吸了吸空气中甜丝丝的香气,轻叹一声:“我以为只有狗认主人,没想到主人也认狗呢。” 阮笙冷汗下来。 “……你不是帕斯塔莱,你是谁?” “我倒是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他的?” “……” 阮笙并不十分理解他的意思,她拧起眉头,抿紧唇线,好一会儿察觉到对方正朝着她走来。 阮笙很快后退,右手虚虚一握,手心端起一架弩|弓,对准帕斯塔莱。 “别过来,离我远点。” “好吧。” 那青年挑眉,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么,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 阮笙咽了咽喉咙,她看着那团模糊的影子,慢慢地、慢慢地说道,“因为你的身上,与生俱来的奴性。” 沉寂的十秒。 十秒后,帕斯塔莱笑出声来。他捂着脸,笑弯了腰,笑得眼泪都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最了解狗的,还是他的主人!” 青年抹掉了眼角的泪花,走上前,抬手捏碎了弩|弓,把她搂在怀里,按着她的后脑勺,贴在她的耳边,轻声。 “海洛茵,我跟那家伙不同,他懦弱无能,只想被你支配,臣服于你。” 他静了半秒,才接着道,“我不一样,我想让你臣服。” … 阮笙牙齿忍不住发颤。 是这样的,没错了。 她抬起头。 这个青年的头上没有代表羁绊值的爱心数值,说明他不是她要攻略的那个人。 即使瞎了,系统面板和羁绊值也一样可以看得到。这是让阮笙第一心安的。 只要不立刻离开帕斯塔莱,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就可以任意驱使、支配他。这是让阮笙第二心安的。 可是现在。 “原来,你也会害怕。” 他仔细地端详着阮笙的神情。阮笙看不到他,却能感受到他两道灼热的视线。 “你到底是谁?” “我是帕斯塔莱,怎么,你不信吗?” 青年爱恋地把她揉进怀里,完全不顾她浑身惊惧僵硬,“也是,我跟那个败犬完全不一样,你会觉得不敢置信也很正常。” “……” “我是魔王血脉在他的血统里衍生出来的新的人格。虽然出生的时间不久,但是只要他还在位,我的力量就会无限地膨胀下去,控制力也会越来越强大。” “那个人魔混血,骨子里天生奴性的、只会下跪的狗,最终会在和我的竞争中失败。” 帕斯塔莱慢吞吞道:“这就是千年来魔王血脉的真相。他们都是祭品,都是垫脚石,都是滋补血脉的贡物。否则,血脉怎么可能选择他这个肮脏的贱种?嘻嘻……” 阮笙已经头脑有些发昏。 她迷蒙着扒开帕斯塔莱的手臂,踉跄地后退,扶着墙壁才稳住身体。 ……破案了。一切都知道了。为什么游戏剧情里帕斯塔莱的人设割裂感那么强烈,当时在黑市的火灾上,阮笙给出了两种推测。 一是帕斯塔莱的意志在和魔王血脉与生俱来的狂妄邪恶作斗争。 二是他人格分裂。 当时,阮笙推测第一种可能性比较大。 现在,她才知道,她错了。虽然没完全错。 帕斯塔莱确实抗争了,然而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短暂地在这场斗争里失败,让魔王人格占了上风。 “……” 阮笙的嘴唇动了动,她直直地看向那团影子,摸索着,找到可能是帕斯塔莱双眸的位置。 她记得,他的眼睛应该是猩红色的,像血月一般可怖又动人。 帕斯塔莱也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他似乎在等待,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看着她漂亮的湖绿色双眸,等待她的开口。 “帕斯塔莱……” 阮笙兀自摇了摇头,拍了拍脑袋。 “不,我不应该那么叫你。” 她长出了一口气,慢慢地,表情发生变换,眉梢凛冽地挑起,脊背挺直,长长的红色披风披在她的身上,使得她的气质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帕斯塔莱之前说过,他才被孕育出来不久。刚分出的人格绝不会拥有太过强大的力量,他只是恰好抢到了某一个契机而已。 所以…… “跪下!” 帕斯塔莱在听到这个熟悉的词汇时,就全身一抖,腿本能地发软,头下意识地低下去。 而少女眯着眼睛,歪头看着高挑的青年: “帕因,你的主人都被这样无礼地对待了,你还不出来吗?” “五秒钟之内,弥补你的过错,你还有可以请求我的原谅的机会。” 第93章 “嫉妒使我发疯。”…… “五。” 那青年的双膝已经颤动起来了, 却死死捏着指节,不肯屈服。 “四。” 阮笙微微抬起下颌,抬起手臂。 “三。” 她把那只修长漂亮的左手递到他的面前, 微微下垂, 等待着他。 “二。” 帕斯塔莱眼睛通红, 他面容扭曲, 脖颈青色脉络浮现, 向前挪动了一步。 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办多了。压根没等到她数到“一”,他身上所有的棱角都被收敛起来,温顺得如同一条大狗。 他跪下来, 弓着脊背,低下头颅, 双手捧起她的左手,在她的指尖落下惶恐而虔诚的一吻。 “主人,对不起,我来迟了……”他嗓音嘶哑干涩,小心翼翼,“请您惩罚我。” 阮笙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米九五的魔王此刻正跪在她的脚边, 浑身微微发抖, 肩膀耸动着,手都有些冰凉,白骨尾巴瑟缩着卷起,不知该如何安放。 阮笙沉默了很久,等到他差不多无法承受这样的精神压力的时候,才冷淡开口:“先回去吧,有什么事,等这场比赛结束之后再说。” 狩猎大赛是下午七点左右结束。陆陆续续的, 大部分人都回来了,记录员一边清点分数一边统计人数。 “都回来了吗?” “那个人类还没有。” “啊哈,果然成功了。这下,想必那狗崽子能明白我们的厉害,不敢再碰我们分毫。” “……呃,魔王好像也没回来。” “他参与了吗?” “参与了,不知道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如果是这样,今天就完美了,魔王血脉下一个会挑选谁呢?” …… 海蒂烦闷地在告示板面前走来走去,听着聒噪的话,一边翻着白眼。 不管谁死,那个人类少女都不会死的!她最清楚了,人类虽然脆弱,却也是最柔韧的。他们遇到危险时,总会用各种方法躲避灾难,不惜一切方法让自己活下来。 比壁虎断尾更狠,更加决绝。 海蒂刚这么想着,叹了一口气,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就听到嘈杂的声音。 海洛茵回来了,她坐在魔王的马上,被身后的王按在怀中,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憩。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 真心还是假意,海蒂不清楚也不关心。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她扒开人群,莽撞地冲进去:“让一让!让一让!!!分数统计了吗?记录员呢?” “——诶呦,海蒂小姐!属下正在记录,请你站远一些好吗?” 海蒂手忙脚乱地后退,腾出眼睛来看地上的猎物。一双、两双……两只手就能数完! 海蒂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光:“哈哈,我赢了!!” 她跳起来,转过身,欢呼道,“海洛茵,你输了,这场比赛,我赢定了!!!” 阮笙困倦地睁开眼睛。蜷曲的漂亮鬓发缀在她的耳边,像是耳上别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倦怠又懒洋洋的样子,使她看起来更有一种哀败和颓靡的艳感。 尤其是,她换了一身衣服。 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她气得脸颊发红,还没等她开口,记录员推搡她:“海蒂小姐,麻烦让让。” “干嘛啦!!!”海蒂还在气头上,狠狠地瞪记录员。 结果一回头,就看到他在海洛茵的名字后面继续画斜杠。 没完没了,画了三分钟,依旧在画。 “喂喂,不是吧……” 海蒂目瞪口呆,她转身一看,魔族侍从们拖着成堆的猎物吭哧吭哧地回来,那些魔兽都快堆成了小山。 海蒂眼睁睁看着那个名字后面的累数一骑绝尘,怔了几秒钟后跳了起来:“怎么可能,海洛茵,你一定是作弊了!!你当时气都喘不顺了,怎么可能猎到这么多?是不是王为你狩猎的,实话实说!” 阮笙:“……” 帕斯塔莱:“不是。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狩猎的。” 一片哗然声。 “……”海蒂咬牙切齿,她大跨步走过去扯住马的缰绳,“怎么做到的?” 阮笙扔给她一瓶魔药。 “这是什么?……咳咳咳!!好冲!” “爆裂魔药,我用它炸了水潭。”阮笙从马上翻下来。 海蒂:“……” 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阮笙,跺着脚转身跑了。 八点半统计结果出来,狩猎节的女神头衔毫无疑问,落到了阮笙的头上。 帕斯塔莱亲手为她戴上了花冠。他握住她的手,轻吻她的手背,在喝彩声中眯着眼睛,假装不经意地扫过人群。 “我有幸见过这位人族小姐的射箭瞬间,实在让我震撼!极速奔跑的兔子和空中滑翔的雄鹰,只要她端起弩|弓,就一定能够射中!!” “我也是!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的秃鹫,被一支弩|箭死死地钉出十余米,深深扎进木桩上!” “百发百中,无愧于狩猎节花冠女神的称号!!” “好久没见过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族了,让我忍不住期待复活节上她的盛装出席!” “噢,我想,她已经成为我的女神了……” …… 帕斯塔莱说得对。 这个称号确实能给她带来不少收益。 阮笙冷眼看着篝火边的魔物,他们酗酒、暴食、激吻、庆祝、打架,把所有本能的劣根性借着这个庆祝的时间节点不遗余力地暴露出来。 这不是给她的庆祝晚会。这只是一场盛大的、一个排外的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高高在上的接纳仪式。 这是他们的赏赐。 “海洛茵小姐,您还在生气吗?” 身边的帕斯塔莱察觉到,轻声问,“我大概都知道是哪些人了,您不用担心,他们绝不会死得那么容易……” “别忘记,这些都是你带给我的。”阮笙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政敌们把一切都发泄在我身上,追根溯源,最应该被处罚的是你才对。” 帕斯塔莱羞愧地低下了头。 “还有另一重人格的事。你居然能让那样自大狂妄又愚蠢的人格占据你的身体,甚至差点伤害到你的主人。” 帕斯塔莱的头埋得更低。 幸好这块足够黑黝黝的,离人群中心也很远。否则,魔族们就会看到他们身材高大、杀伐果断的王在一个柔弱的人类少女面前低着头央求原谅的场景了。 狩猎节结束之后,随着数据的公布,她的名字在上流社交圈飞快地火了起来。 ——说到底,魔族还有社交圈这种事就十分离谱。尤其是分三流,阮笙甚至很好奇她们都是如何谈论帕斯塔莱这个人魔混血的。 她当然也受到了不少社交聚会的邀请。 不过听说这种聚会就是变相的拉郎交|配盛宴之后,她还是礼貌地拒绝了。 返回王宫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择并且领取了奖励。 【获得奖励:强制入眠保护机制(2/3)】 【获得奖励:锁血10秒(消耗性技能)】 【选择-全部接收】 【主线任务完成】 【获得奖励:海洛茵的记忆碎片*1】 【获得奖励:神明的记忆碎片*1】 【邮件已发送至您的邮箱,永久有效。】 【是否立刻查收?是/否】 【否】 阮笙长出了一口气,瘫在床上。 傀儡侍女告诉她,帕斯塔莱已经在她宫殿门前的台阶上跪了三个小时了。 实际上,这会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一幕对帕斯塔莱和阮笙来说,都没有什么好处。 亲王和权臣们会变本加厉地苛责魔王,宣传几经周折的谣言,大大降低帕斯塔莱的威信。 而阮笙则会因为能驱使帕斯塔莱,而变成所有企图掌权的人眼中权杖顶端的那颗宝石。 每个人都想把她摘下来,用她来控制帕斯塔莱。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隐下这件事。 人前,她是被他捡回来的、宠爱的娇弱人类少女,他是拥有她的魔族君主,强大、冷血、阴鸷的魔王。 他占有她。 人后,她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手里扯着绳索的主人。而他则是跪趴在她的座下,不停摇尾乞怜,使出浑身解数哄她欢心的犬。 她引领他。 正是这样需要时时刻刻伪装自己的隐秘的双重关系,让阮笙感觉到厌倦。 她既不愿意当他的恋人,也不愿意做他的主人。 “让他进来。”阮笙烦躁地说。 帕斯塔莱没有穿上衣,他跪倒在阮笙面前,露出被雨水淋湿的肌肉和流畅的腰线,脊背和肩头冻得发白,头发也湿漉漉软塌塌地粘在一起,睫毛上挂满雨水。 他哆嗦着嘴唇,断断续续、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帕斯塔莱嫉妒了。 他本就在与魔王血脉作斗争,精神极度不稳定,每天都在惶恐度日,需要阮笙作为他的精神引领。 然而,只是某一次的失控,魔王血脉看到了她出手控制亲王的那一幕。 他认识到,她的主人,或许不需要他这条导盲犬,也可以做得很好。 她天赋极高,学习能力又强,她未来只会更好、更好。 她将会不再需要他。 导盲犬的作用就是导盲。他不是宠物犬,不会被主人抱在怀里宠爱,只有主人是盲人时,他才会被需要。 当他不再被需要导盲,那时候,他就会被一脚踢开,被她抛弃。 ——成为一条丧家之犬。 帕斯塔莱更加惊惶与失控。他惯于逃避,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失去亲人,面对魔物,他逃了;失去队友,面对敌人,他逃了;失去自由,面对狂信徒,他逃避面对事实。 唯一一次没有逃避,还是因为阮笙。 她把他从大火中救出,用一把匕首,在茫茫黑幕中劈开一道闪电一般的黎明。 她就是他的黎明。 后来一次失控,则是因为闻到阮笙身上属于魅魔的甜香的气息。他止不住浑身颤抖,心里发了狂一样嫉妒,之后是酸涩。 胆小鬼帕因再次选择缩起脑袋,逃避了这让他不知如何处理的情感。 他知道,他不逃避的话,一定会做出跟黑市那次让她一样生气的过分的事情来。 那才是真的无法挽回。 魔王人格再次占了上风。 帕斯塔莱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他语无伦次,诉说着自己的愧疚和自责,希望阮笙能给他弥补的机会云云。 “我的确没把你的狗链拴紧,但是你应该知道离我太远的下场。” 阮笙扯了扯手里的绳索,箍在帕斯塔莱脖子上的项圈于是开始缩紧。 他无法喘息、面色通红。 “是、是……呃啊……” “从现在开始,接近我之前,先把绳索递给我。帕斯塔莱,你知道,你在我这里已经暂时失去了能让我信任的权利了。如果还想要接受我的爱抚,这是必要的步骤。” “……汪,唔……” 他头晕目眩,身体却又轻飘飘,被快感支配着,为此甚至兴奋了起来。他梦回那场大火之前他们的初遇。 窒息感折磨得他痛苦又快乐,他倒在地上,挣扎起来,汗水在肌肉和脖颈滑下,留下水光般亮痕。 阮笙猛地松开了绳索。 帕斯塔莱始料不及,往后一个趔趄,翻了个跟头,痛哼一声。 “……恶心。” 阮笙嫌恶地皱起眉头。 不过用上这招的时候,估计也是魔王血脉那个人格了。他可不是个受虐狂,应该无法忍受这一套。 磕破额角的帕斯塔莱喘着粗气,一步步爬过来,靠近阮笙。 他小心把脸上的鲜血擦干净,才敢贴近阮笙的小腿侧。 “……海洛茵大人,您知道,您身边的那些人里,我最嫉妒谁吗?” 他伏在她的膝头,梦呓般喃喃。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帕斯塔莱认识的她身边的人也不多,阮笙随便拣了两个猜,都错了。 “是哈蒙,是那个女仆。”帕斯塔莱说道。 “……” “我若是女孩就好了。就可以像哈蒙一样服侍你,做你的贴身侍女,即使睡觉的时候也可以守在你的床边,日日夜夜不分离。” 帕斯塔莱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 “那个魅魔也是……” “我嫉妒她们。明明只是性别和器官的差距而已,她们就能够比我更靠近你。” “……” “我快要疯了。主人,如果是那些同性,我可以像狂犬一样扑上去撕咬,也可以正大光明,不计后果地向他们发出挑战。” “可偏偏,她们,我拿她们没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 帕斯塔莱喃喃着,抽泣着:“早在黑市,你的女仆卖毒药的时候,我就认出你的气息了。你做的所有药我都甘愿喝下去,可是主人,你能不能也可怜可怜我,不要抛弃我?” “……” “帕斯塔莱。”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的双眼迸出闪闪亮光。 “但是,我有其他的条件。” 第94章 魔王的宠妃 “我要你, 亲自教习我黑魔法。” 一个人啃黑魔法典籍,和有一个魔王亲自教导,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阮笙:当然不一样。 她的黑魔法进步速度肉眼可见。 不过半月, 进阶黑魔法指导手册已经被她完全吃透。施黑魔法不仅不需要魔杖, 有时甚至不需要咒语。 就连帕斯塔莱, 也要在和她对战时提起十二分警惕, 否则就会一个不慎, 被她击中命门。 当然,也有帕斯塔莱不敢伤害她的成分在。 新年交接之际,是魔域的复活节。 阮笙答应了帕斯塔莱, 这次将要作为他的情人陪他花路游行。 一大清早,一群侍女们就踢踢踏踏跑进来, 把阮笙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到镜子跟前梳妆打扮。 她们把她长长的海藻样玫瑰卷发一半散下,一半盘起,插上玛瑙和粉宝石雕镌的首饰,为她戴上黑色桃心耳环,挑选了一条青黑色带金边细纹,胸前有镂空菱形的交叉绑带束领长裙。 下半身照旧没有裙撑。阮笙的个子很高, 即使在魔族少女里平均身高也不算矮的。这样的情况下, 穿裙撑反而会显得极不协调。 尖头丝绒哑光面的露脚背青色绑扣皮鞋。 脚踝和手腕镂金贴肤装饰,项链是水滴翠色祖母绿配一条银色穿带手雕刻钻。 她们还给她围了一条墨绿色金箔披帛。 傀儡侍女们把她推到镜子前,面露钦慕之情。 她们鼓起掌,发出阮笙不能够理解的欢呼声。 不过一会儿,纷纷散去。 阮笙回头,看到大步走进来的帕斯塔莱。他穿着黑色鎏金长袍,拄着权杖,头戴王冠, 猩红的、烦躁的神色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像是被一头浇熄的沸水,整个人按入了深潭之中。 他眼瞳颤动,双唇哆嗦着,眉梢撇下,曲着双膝想要凑近她,却被她打断。 阮笙伸出手。 帕斯塔莱停顿了片刻,想起来什么似的,把藏在长袍下的绳索交给她。 阮笙扯了扯,确认无误后,才奖励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 帕斯塔莱肩膀抽动着,流下了眼泪。他脸颊涨得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发软,直接跪了下来:“神明啊……终于也怜惜了我一次……” 他伏在地板上,像一只耸动的小山丘,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我太高兴了,海洛茵小姐。我如今,居然拥有了曾经我想都不敢想的一切……权力、地位、力量……还有您、您的注视,您的引领,所有人将会看到这一切,今天的复活节上,他们都会看到,我属于您……” 她今天太美了,美到他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心灵的颤栗,忍不住泪腺的阀门。 她的头发如春的精灵光顾他的世界,她的明眸如澄澈湖泊涤荡他污浊不堪的内心,她的唇像盛放的花瓣让他心生采撷的旖念,她整个人像一座白玉雕塑,让他忍不住匍匐、跪拜、瞻仰。 “我的词汇贫乏,请原谅我无法形容您的美丽对我的震撼……海洛茵小姐,今天,今天我将用这场盛大的游行,来向您宣誓我的忠诚……” 盛大的花车上,无数喧嚣的喊声传来,冲击着阮笙的耳膜。 她看不见。 是的。 这场复活节的盛宴,是在魔域的民间举办的。魔王要带着他的宠妃走过花路,接受来自众人的瞻仰和赞美。 然而,并不是每个魔族,都拥有魔力。 和人类一样,有可以使用魔法的法师,自然也就有平平无奇,没有魔法天赋的魔族。 民间当然是后者居多。 没有魔力,就等于阮笙看不见他们,摸不清他们的位置,如同接受来自一片空气的欢呼。 源源不断的鲜花被投上花车,她纤细的腰被帕斯塔莱揽在怀里,长发在风中和花瓣纠缠于一处,路过的地方吹起阵阵香风。 少女垂着睫毛,唇瓣比玫瑰更殷红,眼眶被抹上了红色的粉末,因此显得楚楚可怜,软化了几分锐色。 像一只兔子。 没有人知道,她藏在帕斯塔莱长袍下的手,紧紧地缠绕着绳索。 彼端,则套着魔王的项圈。 “王妃真是太美了,连我都要忍不住嫉妒王了!” “月神在上!怎么会有这样完美的人类少女,仅仅是她这样窈窕的身姿和动人的面庞就足以让我魂牵梦萦,别提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 “噢噢,真是般配、太般配了,因为王妃殿下,我甚至愿意稍微改变一下对人类那群蛀虫的印象了!” “王妃、王妃!!我有幸在那天的狩猎比赛上见到您英勇飒爽的身姿,我、我想知道,是谁教您的射击呢?” 终于有一个能看见的提问者了。 一团浅淡的魔力追在花车边,气喘吁吁地追问。 所有人都把期待的眼神投向阮笙。 帕斯塔莱也微微低头,看向她。 “射击吗?” 阮笙甚至没花心思去思考,漫不经心地答,“记不清了,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众人露出有些许遗憾的唏嘘神情。 * 德莱特坐在书桌边,翻阅着密函。 阿尔伯特家调查的事件都会率先发送给他,他确认之后才会送去公爵府。 阿诺德是他的心腹,哪些能送去,哪些不能,都是他经手的。 他阅读完薄薄的一张纸,把它很快地揉成一团。几个呼吸后,又把它展开,捻平,边边角角都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指腹按压,像是在发泄着,隐忍着什么。 他呵了一口气,白色的雾出现在他的面前,短暂地遮蔽他的视野。 白色水汽消失后,德莱特看到自己的视野被白色覆盖。 阿诺德疾步走进来:“团长,下雪了!!” 德莱特围上长绒披肩,戴上佩剑,走出室内。 雪,好大的雪。 白茫茫一片,干净纯洁,美丽无暇。 德莱特想起来那个玫瑰色头发的少女,她曾经托着腮对他说“哥哥,我想看雪”。 “十二月底就有了。” “我怕我等不及。” “……不懂你在说什么傻话。” “雪这种东西,总是降温的时候下,多在半夜。它们下得仓促,对温度又敏感,融化得快,我总怕每次才得知下雪的消息,结果一觉醒来,拉开窗帘,只剩一地残雪了。” “天天都在想些什么没用的。即使十二月的雪化得快,来年年初也会有几场大雪。总能够看到的。” “……” “哥哥,你说得对,我总能看到那天的。” …… 你还是没看到,海洛茵。 德莱特伸出手。 洁白的雪花落在他黑色的手套上,飞快地融化,速度比烟花更快,转瞬即逝,在手套表面留下一滩浅浅的水渍。 有些落在他的黑发上。密密麻麻,越来越多,他耳廓冻得发红,也不愿意挪动。 阿诺德走过来:“团长,您该回去了。外面天气多变,帝国需要您。” 德莱特说:“嗯。” 德莱特:“假如她还活着,她会原谅我吗?” 阿诺德摇了摇头:“团长,您本来就什么都没做错。” “我错了,错得很离谱。” 德莱特脖子微动,头顶的雪花簌簌洒落,他看着广阔无垠的、灰蒙蒙的天空,“我给她施压,我逼迫她定下婚约、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没有给她足够的信心和安全感,让她认为我会支持她,给予她坚实的依靠。” “……原来您都明白。” “是的,我都明白。” 德莱特说,“可是,我却没有做到。” 阿诺德:“这不怪您。” 德莱特:“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手掌一抚,密函碎裂成无数碎片,融化在纷飞的大雪里,一同飘散。 “海洛茵,我会把这些有罪之人,一个一个凌迟给你看。” 那时,再一起看人间绚丽的大“雪”吧。 * 阮笙打了个喷嚏。 帕斯塔莱赶紧用长袍给她裹紧了一些:“冷?” “今天有大雪,礼服还露这么多,”她揉了揉红红的鼻尖,“不冷才怪。我用了魔法御寒都觉得凉凉的。” “今天有雪吗?” “我用黑魔法占卜出来的。魔法典籍里有记载,我以前也看到某人现场占卜过。” 帕斯塔莱很灵敏:“某人?” “一个不重要的人。” “您身边无关紧要的人真多……”帕斯塔莱酸溜溜地,“我也是其中之一吗?” “不是。” 阮笙裹了一层厚厚的斗篷。 帕斯塔莱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闪闪发亮。 她就慢吞吞道:“他们是无关紧要的人,而你是狗。” ……等等,羁绊值加了1%? “我理解,”帕斯塔莱很感动,“人可以有很多个,狗却只有我一条。这也是特殊的优待吧?” 阮笙:“……” 没过半会儿,傀儡侍女捧着新出炉的热可可赶了过来。 可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最重要的是,捧着它能够让她感到久违的温暖。 阮笙难得放松了一刻,抿了口,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突然间,天空飘下了洁白的细雪。 街道上庆祝复活节的人们先是原地愣住,随后欢欣鼓舞起来,他们举着双臂欢呼,雀跃,庆祝这个一年一度的节日为他们带来的祝福和好运。 这一点上简直跟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王妃!是王妃为我们带来的好运!” “复活节下雪,噢,这是吉祥的征兆!我们受到了神明的庇佑!” “魔族竟也能得到神的降福,这是王妃为我们带来的运气啊!” …… 人们欢呼着,气氛更加高涨,因为这次不在花车上,在街头,嘈杂的声音更加刺耳,让只能靠声音分辨位置的阮笙惶恐不安起来。 “帕因?” 身边好像有很多人围过来了,有的看不见,有的看得见,帕斯塔莱的身影被冲散。 “我在这里,我在——” “唔啊!!!” 滚烫的热可可被谁撞翻,淋到了她的整条胳膊,她条件反射地尖叫出声,捂着手臂,转身:“谁!?” 可是刚才没有人接近她——至少她没看到。 “到底是谁!??” 她紧张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踮起脚尖,警惕又茫然地张望,步步后退。 人群中霎时间一片沉寂。 几秒钟后,一声幼孩的哭泣爆发出来: “呜呜呜哇哇哇!!!!我真的只是不小心,只是不小心撞到了,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没有任何人接应他的话。 雪中,街道上,围绕着被烫伤的人类少女,这群短暂地和蔼了一瞬的魔族,重新恢复了他们的本性。 “你看到没?……她那个眼神,就不像是正常人会有的。” “是个瞎子吧?那孩子那么大一个,把她的杯子撞翻了,她能看不见?” “这么说起来,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嘿,我朝她招手了,她连半点视线都没分给我,果然眼睛有问题!!” “天哪,不敢置信,我们的王妃居然是残疾——还是个瞎子!” “瞎子能射箭?瞎子能拿狩猎比赛的冠军!?” 第95章 “送我离开魔域。” 嘈杂拥挤的声音压迫着她, 阮笙试图避开这些居民,却总是被撞到。 “唔……” 海蒂扒开人群,跳起来焦急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 她看到那个人类少女一脸迷茫地站在原地, 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失去了光泽, 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无法对焦。 ……她看不见? 怎么可能!! 她跟她说话时能准确地找到她的位置, 也从不会……难道,她修习了魔力可视的魔法吗? 可是,只是修习了这种魔法, 想要拿到狩猎比赛的冠军该有多难啊!只能看到魔力,甚至不清楚那是什么魔物, 不清楚它会被什么遮挡,不知道它下一秒的运动趋势…… 海蒂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但她还是不由自主,想要去相信她。 她揪住一个魔族的衣领:“你不是说你亲眼看见了她狩猎的场景吗?为什么还要怀疑她,还肆无忌惮地传播这些没有经过证实的谣言?!” “我、我……咕咚……”被提起衣领的魔族咽咽口水,慌张害怕地直摇头, “是看到了, 但是说不定也可能是看岔了之类的……” 海蒂龇牙咧嘴,恶狠狠地把那个魔族甩下,朝着阮笙奔去。人流阻挡着她,把她往外面推。 她那么瘦弱,一个人类在一群魔族之中,就像是羊羔落入了肉食者之间。 她端起了弓矢,他们就几乎忽略了她是人类。她放下弓矢,他们才想起这件事。 海蒂大声喊:“海洛茵!海洛茵!!我在这里, 别怕——” 她话音未落,魔族的王不知从何处张开了巨大的骨翼,低空飞来,拦腰一把抱起阮笙,把她带离了人群中央。 “……放开我,帕斯塔莱。”阮笙的关节在风中被冻得青粉,她的睫毛和头发上落了一层细雪,却面无表情。 “可是……” “别让我说第二次。” 阮笙扯紧了帕斯塔莱脖子上的绳索,可怜的狗垂下头,乖乖地放下他的主人。 阮笙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踉跄几步,凭借着感觉找到了回去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她看不到雪。 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场雪,她看不见,却能够感受到凉丝丝的雪花落在她被烫伤的深粉色皮肤上的触感。 她一刻不停地奔跑,寒风从没有哪一刻比这天更冷。她感觉自己的脸上或许被冷风擦出几条疮,又或许裂开几条口子。 可是,管他的呢。 她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鸟,没有翅膀,却依旧飞了起来。那绳索紧缚的不是帕斯塔莱,而是她。 什么情人,什么主人,什么狩猎节的花冠女神,什么魔王的宠妃…… 通通都见鬼去吧! 她一路横冲直撞回了寝殿,泡了个暖水澡,让傀儡侍女帮她擦了伤药,埋头大睡了一觉。 醒来时,侍女告诉她,帕斯塔莱在她的殿门外跪了整整一夜。 阮笙把门框推开一条缝,寒风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合上门。 只那一眼,她就看到了那团浓重的魔力身影。 只不过,她看不到他浑身覆盖着一片白,只有黑色长袍在大雪中稍微露出边角。 “让他滚。”阮笙轻快地说。 傀儡侍女战战兢兢地离开,十分钟后,雪地里没了人影,侍女的头和身体分离,散落在雪堆上。 雪下了三天,化了一个月。 阮笙在这段时间里专心致志地练习黑魔法,因为极度的聚精会神和强烈的执念,她在魔法科上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一天傍晚的时候,门被推开。 傀儡侍女没有来禀报,说明来的对象只能是帕斯塔莱。 年轻的魔王刚刚踏进门,一个万魔之窟的陷阱猝不及防把他拖下去,无数双手拽着他的脚踝,想把他按在淤泥里。 从洞窟中爬出来,他又一脚踏入食人花领域,植物们无孔不入,毒刺、毒汁、爪牙……让他防不胜防。 离开幻境,是他自己的寝宫,还没迈开脚,周围开始扭曲,一面面镜子竖起来,面对着他,镜子里所有的瞳仁都直勾勾地看向他自己。 破除幻境之后,是百密无一疏的弩|弓和弩|箭,是阮笙用来防身的最后的物品。 千支箭齐齐发射,从不同角度,每一支上都抹了她自制的毒药,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解毒剂的配方。 帕斯塔莱有些狼狈地躲过最后的箭雨。 “海洛茵小姐!” 帕斯塔莱抹掉脸颊上的血痕,高声,“请您出来见我!” 他举起双臂,头发凌乱,喘息|粗重:“已经这么久了,再大的事情,也都过去了,不是吗?” 一支弩|箭朝着他射来。帕斯塔莱微微侧身躲开,箭擦着他的发梢过去。 少女从一团黑雾里降落,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她穿着无袖吊带高腰黑色连衣裙,裙子又轻又薄,显得她两条腿笔直修长。 她没有扎头发,也拒绝戴繁复的首饰,只有胸口别着荆棘鸟的青铜色胸针。 她像一阵伸手也挽不住的风。 “什么时候送我走?”阮笙声线没有起伏地问他。 “……” 帕斯塔莱咽了咽喉咙,“这件事不着急,你才刚刚成为我明面上的宠妃,况且我答应过你,还有很多黑魔法……” “不需要了。” 阮笙踮起脚尖,像一只蝴蝶一样半悬在空中,绕着帕斯塔莱飞快地转了一圈,绑在纤细脚踝上的黑色缎带翩飞。 帕斯塔莱浑身绷紧、僵硬。 “明天就送我离开吧,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阮笙说,“你说过,帕斯塔莱,没有我,你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而我如果继续留在这儿,牺牲我的自由来成全你的愿望,我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生活我能坚持多久。”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会死的,帕斯塔莱。” “不会的,海洛茵小姐,你在魔域会被我保护得很好,那些刁民,没有任何一个敢碰你……” “帕斯塔莱,” 阮笙打断了他的话,眼睛一眨不眨,像二月浮冰的北境湖泊,冰锥扎穿帕斯塔莱所有的伪装。 “请你转告他,他的主人,不需要一只遇到困境只会逃避和摇尾乞怜的狗。” 长久的沉寂。 死一样的沉寂。 很久之后,蓝发青年才声音低沉地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进门,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绳索交到我的手里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帕因了。”阮笙漠然地回答, “我清楚,狗改不了本性。帕因懦弱、自私、自卑,遇到事情总是爱逃避的性格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改变不了。别说一个我,再来千千万万个我,也不会真正驯服他。他不是恶犬,他是早已丧失了斗志的,一条彻头彻尾的败犬而已。” 帕斯塔莱忍不住笑起来:“海洛茵小姐,您既然都知道……” “是,我都知道,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依旧不愿意选择你。” 阮笙走过去,仰头看着高大的魔王,神情却像是在俯视他一般,“你自大、愚蠢、盲目、偏执……身为帕斯塔莱的第二重人格,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半斤八两。” 魔王咬紧了牙齿,他皱起鼻子,捏紧指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哼,”帕斯塔莱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冷冷嘲讽,“他那是天生奴性,而我则有骄傲的资本。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全仰仗我。” 阮笙毫不客气:“那也总比你泯灭人性要好。” “总而言之,他如今很痛苦,我占了上风。只要我不许你走,你就一天也无法离开。” 帕斯塔莱这天走的时候火气很大,回到宫殿里一夜未眠。 阮笙也是。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今,只要是有魔力的物体照镜子,镜子里的魔力也可以被她看到了。 她把手伸进去,按照物体与镜子里的物体距离镜面同等距离的原理,她摘下了镜子里自己的胸针。 一开始很费劲,后面变得熟练了不少,她可以单手敏捷地把镜子里的自己的衣服纽扣一粒粒解开了。 这也是黑魔法的一种。 阮笙很喜欢尝试这些看起来没什么用的东西,就跟她当初自学药剂学的时候一样,她总是会做各种奇奇怪怪的药剂。 那些药剂大多被哈蒙拿到了黑市去售卖,最后进了帕斯塔莱的肚子里。 她也一夜无眠。 清晨七点半左右,傀儡侍女们就被房间里的声音吵醒,她们推开房门,看到梳妆镜前叠着腿编头发的少女。 “你们来了?” 阮笙看到她们,招了招手,“正好,过来帮我梳发。我看不见,一早上也笨手笨脚地没弄好。” 侍女们一头雾水地为阮笙编了精致华美的发髻,后半长发披散下来,使她更像是深海里游弋的轻盈的水母。 她破天荒地穿了红色长裙。 “我以前没穿过正红色呢,”阮笙仔细回忆了一下,“玫红色、暗红色之类的倒是穿过,过了这么久,我都快忘记红色是什么样的颜色了。” 这么一想,罗兰真是惨。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绚丽的色彩。他的世界只有黑白。 阮笙看不见裙子,她问侍女们:“好看吗?” “好、好看……” 侍女们结结巴巴。 阮笙原地提着裙摆转了个圈:“是今天这件好看,还是上次复活节那件好看?” 复活节是第一任魔王,也就是魔王血脉的拥有者死而复生的日子。从那一天起,血脉拥有了可以自由选择宿主的权利。 复活节基础色调以青、黑、灰为主体,搭配金色和克莱因蓝,总而言之,是跟红色完全不搭的色系。 复活节才过去一月有余,阮笙就明目张胆地穿起了和魔域其他一切都格格不入的红色长裙。 长裙设计剪裁简洁,露肩露背,没有交叉绑带和赘余的蕾丝,裙摆部分如鱼尾一泄而下,辉煌华丽,镶嵌的水钻星空似的璀璨。 “今天的,更好看。” 她们是傀儡,也是女孩,没办法在面对摸着良心的提问时撒谎。 阮笙满意地眯着眼睛笑了。 她提着裙摆,大步流星地走出寝殿。 “咦?” “……” “小姐,您要去哪里?” “您不能离开王宫的!!” …… 侍女们气喘吁吁地追赶阮笙,却发现不论怎样都追不上。 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是一个柔弱的、能任人随意拿捏的人类少女。数月之后,她的魔法已经修习到让她们难以望其项背,连她们的王也要让其三分的地步了。 阮笙就这样提着裙摆,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踏进了王宫的议事殿。 “嗒嗒嗒”。 高跟鞋的清脆响声在大厅里回荡,少女仰着下颌,身姿轻盈,脸颊点了浅浅的绯红,她穿过朝着王座上的青年跪伏的青年,烟视媚行,在一片灼灼目光和哗然声中登上阶梯,提起裙摆,旁若无人地侧坐在魔王的大腿上。 紧接着,她把手腕又从他的脖子后面伸去,确认无误后,把绳索在手心结结实实地绕了几圈,扯了扯。 最后把两条纤细的小腿翘起来,架在了镶金王座的扶手上。 阮笙能感觉到,帕斯塔莱的身体,在她接触的一瞬间绷紧了、僵硬了,并且在慢慢变得滚烫。 他的手不知该如何安放,白骨尾巴也下意识地甩动起来,潮湿的、厚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洒在她的脖颈间,下眼睑和脸颊飞红,忍不住垂下睫毛,身体激动又畏惧得颤栗起来。 “帕因。” 阮笙在他的耳边小声唤他的名字。 “是、是!我在……主……海洛茵小姐……”他结结巴巴应道。 好,确实是她那条不听话的狗了。 王座之下,气氛逐渐沸腾灼热起来。一双双眼睛黏在他们身上,视线一刻不离。 第96章 freedom 有人兴奋, 有人欢呼,有人起哄,有人嘲讽。 帕斯塔莱此刻却全然听不到那些声音了。 他喉咙发紧, 紧得疼。 阮笙勾住他的脖子, “去寝宫吧, 陛下。” 王殿里如被烧开的沸水炸锅。 魔族好淫, 本就对这种事见怪不怪,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正大光明地越过群臣,坐上王的大腿,用这种语气说出这样露|骨又旖旎的暧昧话。 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 魔王乖乖地听从了。 他眼里只看得到人族少女似的,把她打横抱起, 大步走下了台阶,一句解释也没有,就这样离开了王殿。 把视线和议声通通抛弃在了脑后。 * 寝殿里。 帕斯塔莱跪在她的脚边,轻轻地托起了她的右腿,极尽虔诚地亲吻她的墨绿色丝绒鞋面。 阮笙用鞋尖抵住他的嘴唇,挑起他的下巴, 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猩红色的眼睛里早已满是被压抑的不可自拔的极致愉悦, 在对上她的碧色眼睛的一瞬间,他忽然呜咽了一声,眼尾被蹂|躏过一样殷红。 “我有允许你,亲我的鞋子吗?” 她托着下颌,语气冰冷又不屑地问道。 “啊……啊……抱歉,”他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眼尾的红艳色摇曳,“我唐突了您, 请您惩罚我……” “我不要。” 阮笙打断了他的话。 “你的愿望就是想要被我惩罚,而我不想满足你的愿望。”她懒散地靠着椅子背,玫瑰色的发丝散在肩头。 “毕竟那样,对我来说,可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不是吗?” “更别提,你这样没用。一条狗却连自己的主人也护不住,屡屡让她受到他人的欺辱和伤害,至今我还没有抛弃你,是因我怜悯你,善心大发。” 说着,她作势站起来,就准备离开。 帕斯塔莱慌了,他焦急地想要伸出手拽住她的裙摆挽留,又想起来没有经过她的允许,他是不敢碰她的衣服或者站起来的。 “请、请您等等!!” 看着阮笙已经抬了腿,他慌神地连忙跪趴上前:“你想要什么呢?领地,下属,王位?我统统都可以给您……” “我不需要那些。”阮笙转过身来。 “唔!” 一只小巧的鞋尖抵着他的小腹,轻而易举地将他放倒。 阮笙踩着帕莱斯特的腰部,居高临下眯着眼睛:“看来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我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唔……哈……” 一股股让他头昏脑胀的感觉涌上来,冲击着他的神经。 不知不觉中,放松的神经促使他朝着阮笙露出了自己绝对柔弱的腹部和胸腔。 阮笙的鞋底不轻不重地碾着他,面无表情: “你最珍贵的,能奉献给我的,难道就只有这些吗?” “……海、海洛茵大人……那您想要什么呢?” 名为绝对压制和服从的指令冲击着他的意志。 而在海域之上,风浪正在不停地侵蚀着他不堪一击的理智。 汗液浸湿了帕斯塔莱的衣领,晶莹的汗滴从他的喉结上淌下,啪嗒啪嗒落在地面。 “你明白的,”阮笙碾着他的小腹,就像是把他的自尊随意地踩在脚底一样,“你的血脉,靠的是什么传承?” 帕斯塔莱支支吾吾,咬住下唇,眼尾泛红:“我可以把我自己送给您……” “你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阮笙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呜呜……” 这种被践踏的屈辱感让帕斯塔莱脸上羞耻地发红。 他捏紧了指节,感觉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因为极致的愉悦溢出声来。 被一直以来憧憬、敬慕的人这样对待,自卑的自己被仰望着的她居高临下地、用看垃圾一样不屑的眼神看着,被她用鞋底玩弄、踩踏着…… 好想,好想再更进一步。 想时时刻刻在她身边最近的地方,光明正大地用这种眼神看着她,想被锁链锁住身体,再把钥匙送到她手里。 “别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着我。”阮笙厌弃地说。 在原剧情里,帕斯塔莱可是把自己的守护魔神之一直接送给了女主角瓦丽塔。 而自己明明已经拥有了到达90%的羁绊值了,为什么他还这样舍不得? 从提出这个要求至今,也有数月的时间了。 被他不停拖延。 “帕因,别跟我装傻充愣。你知道的,守护魔神,你的脊椎骨,能保护我承受至少三次神明攻击。” 阮笙弯下腰来,抓住他的头发往后扯,迫使他抬起脸:“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明明不爱我,却当着我的面满口谎言。” 帕斯塔莱慌了。 他语无伦次:“您,您为什么这么说?您很清楚……从十七岁之后,你就是我唯一憧憬的对象,我生命里唯一的光……” 帕斯塔莱看着她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簇火焰。 “您清楚我人生的前十七年过得有多混沌,多狼狈,多不堪。在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即将终结的时候,是您来到了我的身边……海洛茵大人,你怎么能质疑我对您的爱意呢?我甚至愿意将生命与王座奉献给您……” “可是我都不稀罕。”阮笙冷漠转身,“你如果真的爱我,为什么不愿意把守护魔神送给我?” “因为……”帕斯塔莱低下头,隐去头发下晦暗的眼神,嗓音发哑,“他很难掌控,海洛茵大人,原谅我,我害怕他伤害到您。” 只是嫉妒而已。 他嫉妒魔神比他更接近她的身边,嫉妒陪在她身侧的是他的脊椎,而不是他。 一想到那没有神智的魔兽能够亲近她,融进她的脊髓之中,他就嫉妒得快发疯。 帕斯塔莱哽咽:“您明明知道,您即使要的是我的心,我也能当场剖出来给您看。” 阮笙:“谁要那破玩意儿。” 她歪头笑:“你知道这么长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魔族平民的流言蜚语,权臣和亲王的虎视眈眈,即使是夜间也被魔障吵得不得安眠,更别提还有你,帕斯塔莱。” “你连第二重人格都压制不住,随时可能让他跑出来伤害到我。帕斯塔莱,你有乞求我垂怜的资格吗?” 年轻的魔王脸上火辣辣地疼。 “万一我遇到一些意外,身边没有能够保护我的,该怎么办?——你知道,尽管我的黑魔法修习进度进步飞速,也绝不可能敌过你的魔王血脉。” 帕斯塔莱咬紧了苍白的下唇,浑身发颤。 阮笙眯着眼睛笑,往后一靠,支着下颌,说出最后一句话。 “帕因,你还想再体验一次,失去我的经历吗?” 魔王脸色惨白。 他被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压垮,浑身都塌了下来,匍匐在地板上,朝她跪拜。 “……汪。” * 抽取脊椎的过程不算痛苦。 痛苦的是和魔王血脉斗争的过程。 对方不停地在阻挠他、咒骂他、引诱他、威胁他。帕斯塔莱痛得满地打滚,不停地哭喊,最后伏在阮笙的膝头,精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其中不免有她制作的沉睡药剂的功劳。 帕斯塔莱的睡颜很安稳,难得地展现出一丝宁静和无害。 阮笙冷眼看着他头顶旋转的“91%”,抱着他的脑袋,用指尖轻轻地抓揉他的发顶。 守护魔神被她放入了脊椎,只要她遇到困难,抽出来,魔神就会自动展开防护领域,拼尽全力保护她。 守护魔神,才是她唯一的目的。 她呼出一口气,把帕斯塔莱的头轻轻从膝盖上挪开,奔跑到二楼窗台,扶住窗框,抬腿踩上窗棂。 楼下传来一声尖哨,紧接着是“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 漆黑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 奋力往下一跳,失重感之后,她稳稳地落在了及时赶来的马背上。 马抬起前蹄,短促地欢欣鸣叫了一声。 阮笙抚摸它的鬃毛,安抚、夸奖它:“做得不错,瓦尔基里。” 马驹很高兴。 它奔跑着,像一阵风呼呼刮过。风声吹在阮笙的耳旁,灌满了她的斗篷,她的长发像黑夜里的烈焰燃烧着。 奔跑着,一刻也不停地奔跑着。 不知到了哪里,她抓紧缰绳,勒令瓦尔基里停了下来。 马匹停在原地,转了几圈,树后一个身影跳了出来。 “海洛茵!你没事吧?” 是海蒂。 “我没事。” 阮笙闻到熟悉的甜丝丝的味道。 那个身影雀跃着跳向她,又抓住她的手:“真的要离开吗?再考虑一下我,好不好?” 阮笙看不到她的神情,也看不到灰蒙蒙的天空。她只能感觉到身下的瓦尔基里有些燥意。 “谢谢你救了它,我很感谢你,但是我绝不会再留在这里了。” 下起了细雨。 雨点像是丝线一样噼噼啪啪打在她的脸颊上,凉悠悠的,空气里的燥热被湿冷按压下来,渐渐地盈满了泥土的芬芳。 小魅魔的心情好像很低落。她垂着头,桃心尾巴也耷拉下来,偶尔才摆一摆:“……那你有能去的地方吗,回去能做什么呢?” 阮笙垂下目光。 “在我原来生活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说不定已经为我哀悼、发表讣告、举行葬礼……” 海蒂急急地:“所以说啊,你可以不用回去……” “所以说,我才可以摒弃过去的已死的自己,追求新生的黎明。” 阮笙静静说道。 空气里,静谧得除了鸟鸣就是她沉沉的声音。 她不记得了进游戏之前的一切,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即使再回去,面对的又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 况且,她面前的真相被包裹在一团又一团茧房里,而她被隔绝在迷雾之外。 “黎明?” 海蒂感觉鼻尖一酸,她扒着鬃毛,仰头问,“黎明之后是什么?” “是自由。” 她湖绿色的双眸什么也看不见,却依旧明澈。 缰绳扯起,瓦尔基里长鸣一声,前蹄抬起,朝着远方奔去。 阮笙施了个黑魔法魔咒,马背上生出一双黑色的巨大羽翼,带着她一步步踏上了云端。 是不再受制于任何人和深陷任何囹圄的自由。 是有权力得知一切真相,并生出面对它们的勇气的,自由。 第97章 红莲的弓矢 阮笙早就知道一路上不对劲了。 她陆陆续续解决掉几个魔族派来的刺客, 在前往人间界的路上遇到了必经之路的森林。 她从天上俯视下去,森林里浮动着深浅不一的魔力。 她端起弩|弓,把自己制作的魔珠塞进去, 瞄准发射, 一大丛烟雾从山林中央升起, 不一会儿, 幻境驱散, 露出了满目疮痍的原貌。 经过风蚀和流水侵蚀的作用之后,这里变得荒草丛生,岩石裸露, 处处透露着一片灰败的气息。 阮笙有幸在梦境里见过这位山川父神。 五神之中,她在梦中见到最多的是卢修斯, 其次就是山川父神——蒙特。 祂总用一幅打量雕塑的眼神打量她,有时又像是在阅读一本书籍。 她被卢修斯气得炸毛时,祂就端坐在窗边,叠着腿,一边品咖啡一边读晨报。众神山没有报刊,阮笙曾经一度怀疑这个神在装逼, 她也偷偷去翻过祂的报纸, 发现那是人间的晨报。 她翻过报纸,一回头,蒙特就靠在书架旁看着她。 阮笙丝毫没有做贼心虚的样子,正大光明地从祂面前走过,仿佛刚才她只是在公事公办。 阮笙走后,弗瑞斯特——森林女神总会出现在原地,抱着手臂,“啧啧”几声,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蒙特,我们或许该找个理由流放她。她将来会成长为一个很可怕的孩子的。” “我知道。” “噢,得了吧,你敢说你现在难道还一点拉拢她的心思都没有吗?”森林女神耸了耸肩,“你看卢修斯那滑稽的样子……不受制于塞缪尔法则控制的人本就不多,更别提她还是下一任塔纳托斯,有拉拢她的机会,又哪里轮得到你呢……” “弗瑞斯特,闭嘴。” “喂喂,我说了,要叫我克里斯蒂娜!……否则,你想要我以后都喊你Father吗?” …… 蒙特是一个棘手的神明,祂有一批尤为忠诚的信徒,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里,从未走出去过,而且基数庞大。除此之外,祂的地盘上,人们的信仰最为疯狂,具体表现为——祭祀。 祭祀各种小神。山神、河神、土地神、作物神、狼神…… 现在还是被塞缪尔管制得合乎规则了些,在从前,蒙特对这些刁蛮愚昧的行为视若无睹,每年不知道有多少少年少女被扔进了无底深渊和滔滔河水中。 把蒙特比作这一方的君主,其他小神就是周边上贡的附庸。蒙特如果下令要附庸们牵制阮笙,那这一座山上的一切生物——或者说非生物,穷极一切都会绊住阮笙的步伐。 因为它们依附蒙特而生。 学习魔法之后,阮笙才首次感觉到了什么是药剂也无法带来的便捷。 特别是——她魔药双修。 她拥有无穷无尽的魔力。 她吐出一个咒语,岩石化为一滩齑粉,倒塌的山体凝固,奔腾而来的洪流倒流,席卷的飞沙沉下,朝她拥堵而来的、不停接近的重山被改道的河水拦截。 很快,弗瑞斯特也加入了这场阴谋。 祂会驱使动物和植物——这对于使用黑魔法的阮笙来说更轻松。 因为除了光魔法,没有不害怕黑魔法的。 所有生物,只要是生物,都会有趋光性,它们会自然而然地在黑魔法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弱点。 “我们或许得叫几条盖亚的狗过来,”森林女神皱着眉头,撅着漂亮丰满的双唇,用手指梳理着自己漂亮的银发,“你知道,冬天到了,我的小家伙们大多都安眠了,否则哪轮得着这个后辈在这儿猖狂。” “得了吧。” 蒙特难得嘲讽一句, “你就是把北境那群奉你为女神的狗熊们都喊到这儿来,也不是她的对手。她本是塔纳托斯,又不知从哪里习得黑魔法——” 祂话音未落,阮笙那双清冽冽的双眸便看了过来。 蒙特的话音戛然而止。 弗瑞斯特:“她看得见我们!?” 蒙特:“不,应该只是察觉到了什么。” 一支弩|箭截断了祂的话。 祂的黑发被削断几缕,飘落到地上。 蒙特微微瞪大眼睛。 “她、她不是瞎了,只能看到魔力吗?”弗瑞斯特惊慌失措,祂不是害怕阮笙,只是觉得惊愕诧异,事情的发展超出了祂的认知,“可是我们在来之前已经过滤了魔力,——” 只有神力。 这句话同样没有说完,弩|箭快准狠地朝着祂的面门射来。 弗瑞斯特飞快躲过,然后尖叫起来:“该死!该死!!我的银发,我漂亮的银发——啊啊啊啊,塔纳托斯,我要把你的头发烧光!!!” 阮笙冷漠地端着弓矢,她终于听到了来自神明的尖啸。 脑海里,系统页面的标志在不停的闪烁着。面前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片虚空之处,却出现了分布着红色十字瞄准框的区域。 她眯着眼睛,玫瑰色长发被风吹起,瓦尔基里扇着翅膀长鸣。 “原来神明愤怒的尖啸,也和动物并无什么两样啊。” * 阮笙知道自己不是神明的敌手。应该说,是笃定地知道。 但是她只能用这种方法,才能够离真相进一步、更进一步。 她得创造机会,直面神明的机会,否则,再过三个月,三年,三十年,她也得困在人间界,没法离真相更近,离塞缪尔更近。 即使被打落深渊,意识逐渐涣散,她也依旧没有放弃这种想法。 “真是的,我受不了了,还是让盖亚入伙吧!!”弗瑞斯特风度不再,“你看到没,这才半天时间不到,我的琴弦都断了三根,头发也打结了!!看看是谁的心软才导致了这样的场面,啊!?” “不行。” 蒙特站在深渊边,脚尖微微一动,石子落了下去,过了半分钟也没听到任何回响, “盖亚不知道她的身份,让他知道会坏事的。” “又不是卢修斯,那家伙的心思整个众神山路人皆知。而盖亚是出了名的跟塔纳托斯不对付,怎么就不能拉祂入伙!?” “……跟你说不明白。” “你从来都在跟我做无效沟通!蒙特,就是因为你一直这样,我们才这么几百几千年来,一直被那两条狗崽子踩在头顶!!” “……” * “神明大人,救救我们……” “神明大人,为什么我们要死得这样惨……” “我们也不想死,我们也不想被献祭,呜呜呜……” “什么狼神,什么貉神,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我!” “我的弟弟,我的妹妹……神明大人,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我被推下山崖吊死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神明大人,我们在这里等了好久好久,你知道,如今外面是什么样的吗?” …… 黑暗中,一双双惨白骇人的手自下而上拖拽阮笙的脚踝,它们发出阴森渗人的低语,阵阵寒风吹过阮笙耳畔,反倒让她涣散的意识凝聚了几分。 她只往下这样看了一眼。 浑身绷紧,如一条细弦,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身上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好像整个人浸入了寒潭。 她渗出冷汗,闭上眼睛,脑海中却被迫接收了亡灵们的记忆。 黑色的丝线丝丝缕缕涌入她的腹部,黑气缠绕在她的周身。 她的脑海一时间被悲伤和仇恨所充斥。强制性的共情很快驱散了她的恐惧,给她增添了新的、来自亡灵的力量。 神明大人,为我们报仇吧。 神明大人,我们送您回去,请帮我杀死那些人。 我没有来世不重要,我只想不再让我的孩子们重蹈覆辙…… 神明大人,踏平这该死的大山吧!杀死那些愚昧无知的村民吧!! …… 一双双原本拖拽她脚踝的手,又把她往上托举。他们把自己所有的仇恨、怒火、不甘、悲伤和灵魂的养料倾倒给她,把她一步步推出了深渊。 阮笙第二次回头望了一眼。 这次,她看清楚了。 几千双,不,应该有几万双手,它们和黑暗的深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黑幕下惹眼的旗帜,在阮笙踏上地面的那一刻,迅速消亡着。 被困在大山里,终其一生,死后也无法安宁的人们,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与此同时,阮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飞快痊愈着,她感到从没有哪一刻,自己的力量像此时一般更接近梦中身为塔纳托斯的自己。 高跟踩在岩石上,发出“咯哒”的声音。 神明准备离开的动作停滞,祂们缓缓回头。 这一场战役从清晨到夜晚。 少女还穿着从魔域流亡出来时的红色长裙,裙子已经有些破损,脸颊和锁骨、手臂都有擦伤,渗出血迹,背对着一轮硕大的圆月,笑得眯起了眼睛。 她再次举起了弓矢。 紫色的弓矢染上了暗红色的纹路。 “兑换。” “兑换。” “兑换。” …… “她在念叨什么?” 弗瑞斯特头一次从他人身上感觉到这样瘆人的滋味。 “不知道。” 蒙特不知不觉捏紧了手, “但是她那笑容,分明是在说——‘瞧,我从深渊回来了’。” 第98章 凛冬将至 “真是见鬼!!她的魔力是一个无底洞吗, 怎么都不见空!”弗瑞斯特躁狂得快要抓头发。 “我总觉得,她应该还是看不见我们的。”蒙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当着阮笙的面丢了一个小小的清洁术过去, 对方毫无察觉, 没有避开。 祂说着, 又扔了一个波动很大的鉴定术, 这次被阮笙精准地察觉到, 她用弓矢飞快地格挡开了鉴定术。 “我推断,她只是对波动较小、没有杀意的魔法没有感知。”蒙特摸着下巴,默默思索后说道。 弗瑞斯特愣了半晌, 在硝烟中长久地沉默后,和蒙特双双对视了一眼。 …… 失去视觉终归是不便的。当阮笙抓住什么奇怪的锁链时就知道了, 那锁链滚烫的、灼热的,不像是已经逝去之人的冰冷的锁链。 痛苦的,像是被烈焰炙烤的呼喊声传来,鬼哭狼嚎一般在她的耳边阴魂不散。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紧接着飞快反应过来,放开了锁链, 她想要在那诡谲的锁链将她烧成灰烬之前逃离。 她不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但是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肯定。 藤蔓和枝条此刻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弗瑞斯特袅袅婷婷挡在她的面前,毫不留情地嘲笑:“哼……再年轻有为也是后辈,后辈就是后辈,底牌都摊了,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恶鬼的指甲灼烧着阮笙的头发,它凄鸣地发出狂叫:“啊啊啊——” 阮笙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额头渗出一层薄汗:“你生前被当做工具,死后……也要为虎作伥吗?!” 恶鬼只是迟疑了半秒钟, 它们没有继续,就在停滞之时,蒙特蹙着眉头,微微动了动手指头。 “去。”祂冷冰冰地说道。 弗瑞斯特在一边笑:“这是傀儡亡灵,你以为还是单纯听你指挥的亡灵吗?……嘻嘻,汲取它们的灵魂养料,你也会被灼伤,变成蒙特的傀儡,不汲取,你就会在痛苦中被烧成灰烬……” 弗瑞斯特笑盈盈的:“到那时,就由你就来做你口中的‘伥鬼’吧?” “我没有察觉到它们的接近……”阮笙冷汗滴下,咬着牙齿,“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弗瑞斯特挑着眉毛,刚想开口,被蒙特一个眼神冷冷瞪了回去,重新操纵傀儡开始缠斗。 阮笙捂着口鼻,血从指缝涌出,她在树林里奔逐着,一边气喘吁吁地不停丢着亡灵法术。 进阶,进阶,进阶。 橙色的光环不停亮起,闪烁着,令弗瑞斯特眼睛都气红了:“噢,蒙特……天啊,噢!她居然在实战中自学会了亡灵法师的魔咒,她是魔鬼吗!!……盖亚真是有先见之明,早之前,我们就应该放逐——” 轰—— 地动山摇! 弗瑞斯特没有站稳,惊叫着看到不远处山体坍塌,洪流席卷而来,祂捧着脸:“发生什么了?!——这该死的泥灰,咳咳、咳咳咳……” 蒙特的神色却凝重起来。 “……” 弗瑞斯特:“你怎么了?” 祂滞了滞,似乎在疑惑:“……感应傀儡亡灵的神力连接断了。” “……断了?” “对。我不能理解。” 出现这种情况,除非—— 远古的咆哮从前方震来,地面皲裂,乌云密布,那一刻天幕压下,漆黑一片,云雨倾盆而下。 神明看到朝着祂们狂奔而来的巨型凶兽,那闻所未见的、汹涌澎湃的浓厚魔力和杀戮暴力本性让祂们在一瞬间竟然升起了可笑的退缩心理。 ——安逸太久太久了。 “魔神也算是神,对吧? ”阮笙仰起头,仍由雨水冲掉自己脸上的血污,从塌方的高崖上精疲力竭地跌落,像一只短线的风筝, “第一次。” “轰隆——” 山头被荡平,沟壑被填埋,亡灵终于被掩藏于厚土之下。 “第二次。” “吼吼吼吼吼——” 狂风怒吼着,魔神冲进神明的风暴中心,在自|爆之前发出愤怒的嘶鸣,冲力改变地形之后掀起了飓风,千里之外的大洋面上海啸骤起。 “第三次。” 魔神正式报销。 阮笙长舒一口气,闭着眼睛,像一只安睡的蝴蝶,直线跌进海中,溅起朵小小的浪花。 一切湮灭,终于重归于宁静。 在她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海水淹没时,她随身携带的那只小小的傀儡章鱼,亮起了幽幽的蓝光。 * 德莱特从高塔上下来,副官接过他的望远镜和大衣,帮他抖掉大衣上的雪籽。 他走进暖烘烘的室内,坐在桌前,先是脱下手套,用冻得青白的指尖把海洛茵的日记本珍惜地一页页翻过,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他不记得自己翻阅过多少次,因为这本日记是海洛茵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看一次,心碎一次,然后缝缝补补拼凑起来,任由北境的簌簌寒风把它冻凝成块,却依旧千疮百孔,漏着风。 德莱特合上日记,小心地放进抽屉里,上了锁,再套上皮质手套。 副官敲门进来问他:“下个月月初就回去吗?” “是。九号后回去。” “……您不打算参与这次的二月流血事件吗?”副官稍微迟疑。 “还不清楚会不会发展为政变,我目前不会搅进这蹚浑水里。”德莱特说。 副官应是,询问了一些后续工作事宜后离开了。 德莱特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大雪出神。 多久了? 快三个月了吧。 一个季度的时间,足以让他调查到德蒙特家族联姻事件背后丑陋肮脏的真相,以及百年繁荣背后破碎不堪的道德毁坏。 ——他的父亲,德蒙特公爵,从来不是德蒙特家族的直系正统血脉。 他杀死了自己的堂哥以及所有知情的人,和妻子家族达成了肮脏的交易,用领地和丰厚的税金换来了公爵夫人家族的支持。 为怕秘密泄露,公爵紧接着用狠辣的手段制造一场长达数年的疫情,耗死了公爵夫人的哥哥那一派所有的知情人,又逼疯了精神脆弱的公爵夫人,只留一个毫不知情的老妇人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百年家族。 德莱特引以为傲的正统血脉——从来都是假的。 这个爵位不应该是他父亲的,也不应该是他的。德蒙特家族,在几十年前就该毁灭了。 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灭顶的打击—— 如果他在海洛茵死之前就得知这个消息的话,确实会这样。 然而在北境被寒风厉雪磨砺了数月,他却在那一刻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 他的妹妹死去,他的血统是作假,他的信念坍塌,他的人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谎言。 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知道了这一切后,他冷静地开始着手策划返回沃米卡的事宜。 二月事变、街头起|义、七天游|行、揭露肮脏秘辛的街头演讲示威、全城的罢工罢课罢市。 德莱特知道,二月回去后,沃米卡迎接他的, 将会是一片血雨腥风。 * “啐。” 赫尔曼吐了一口血,血沫里有一颗明晃晃的白牙。 他被揪起领子,按在墙上,整个人却依旧笑得顽劣不堪,似乎压根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他对面的那个精灵却双眼通红,面目狰狞,他攥着拳头的手悬在赫尔曼脸颊旁,哆嗦着,却一直没有下去。 “打啊,怎么不打了?”赫尔曼咧嘴笑了一下,挑着眉梢,“怎么,不敢了?” “你……为什么,你个杂种,混血种,半精灵,也敢暗害三皇子殿下!!!” “是他自己害我不成,跌入魔域,被魔兽撕成碎片的,关我什么事?” “就是你!!……明明就是你,不知跟大皇女做了什么交易,让她主动退出王位的角逐,又心狠手辣地让二皇子背上下毒的污名,失去竞争资格,更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叫四皇女对你唯命是从……” “我是公平竞争,”赫尔曼伸手推开眼前的精灵,讥讽地整理好自己的衣领,用拇指指腹擦去自己嘴唇边殷红的血,“输不起的人,就别来玩这场夺嫡游戏。” 他一笑,眼尾越发深红,黑暗的房间里,光影把他的脸颊切割得不规则,他的眼神晦暗。 他抬脚,踩住跌坐在地上那精灵的手指,用力地碾。 “一条狗而已,也配来我跟前吠。你的主人跌落深渊、生死未明,聪明人都会权衡利弊,我相信你失去的只是一只耳朵,不是脑子,对吗?” 窗棂外透进来的月光清凌凌的,精灵的眼神逐渐迷惘、动摇。 他抬起头。 那红发似火的少年咧着嘴,对他伸出手:“精灵总是清高,不屑于人类的尔虞我诈——但有时候,确实用我们人类的法子才更省事,对吗?” * “呃呃呃,冕下冕下我的冕下,如果你能可怜可怜我,就不要让我这两天东奔西跑、忙得脚不沾地了!!!” 留着妹妹头短发,刘海遮住眼睛,穿着立领深蓝色长袍,戴着尖帽子的少年团团转。 祂流泪猫猫头: “呜呜呜,冕下……众神山那里才过去几个小时,冕下也肯定在忙,我还是不打扰祂了……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季风还没过来,海啸频发,海底火山也提前喷了好几座,原本准备产卵的鱼都得被迫搬家,纷纷来我这儿投诉抗议……我只是想在这种季节窝在暖暖的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觉,呜呜!!来个帮手也好啊——” 克莱因仰天长啸! 一个蓝幽幽的光点,就在此刻突然出现在了祂的视野里。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咦——” 还、还真的是天降帮手!? 克莱因跳起来,朝着那团亮光飞奔而去。 很快,一声尖锐诧异的惊叫声响起,惊散悠游的鱼群: “诶诶诶!!!!!海洛茵!?” 第99章 捡到的黑暗神 “这是几?” 克莱因竖起三根手指在阮笙面前晃了晃。 “……呃, 三?” 玫瑰色长发的少女头发湿漉漉地被包裹在毛巾中,穿着白色的短睡裙,踩着毛绒拖鞋, 坐在书堆上。她的身上有大小深浅不一的伤口, 眼睛是湖绿色的, 却并没有什么光彩。 “你能看见了?” “当然能。” “那为什么看不见书?” “什么书?” “……你脚下的这些。” “那些凹凸不平, 还硌屁股的东西, 是书吗?” “……” 克莱因狠狠地抽着嘴角,祂看着少女天真的神情,“所以, 你能看到我的脸吗?这张会让你无地自容的、英俊的脸。” “可是你浑身上下都是一团深蓝色的雾气诶,脸在哪里, 这里吗?”阮笙伸手去摸,“软软的,有些弹性……这是什么?” “别、别乱摸在下的脸啦——呜呜呜哇!!” 克莱因避之不及,一时不察,往后一跌,从杂乱的书堆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摔了个人仰马翻, 阁楼里灰尘漫布。 祂咳嗽着扇了扇面前的灰,抿了抿带着她手指温度的嘴唇,脸颊忍不住阵阵发烫起来。 “抱歉,”少女面带歉意地说道,“我没想害得你摔下去。” 她说着,有些笨拙地从书堆上爬起来,往下慢吞吞地挪动,“我拉你一把吧……” “喂喂, 小心啊海洛茵!!”克莱因还来不及站起来,又驱使八条触手接住了差一点就要摔下来的少女,祂用滑腻腻的吸盘吸着她的皮肤,缠住她的四肢,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地面才松了一口气。 “喂,你个笨蛋,既然是个瞎子就好好呆着,不要给我添乱啊!!” 克莱因有些羞赧地大叫。 阮笙默了一会。 克莱因打了个哆嗦,底气不足:“盯、盯着我干嘛?” “总觉得我们以前认识。”阮笙说,“虽然我暂时性地失去了以前的记忆,但是我的这种感觉很强烈。” 克莱因:“……哈哈,真是敏锐的直觉。” 简直敏锐到可怕好吧! “所以说,我的名字叫‘海洛茵’,年纪未满十八,种族是人类,之前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致盲,并且跌落深海失去记忆。而在人间界时,我们相识并且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对吗?” 阮笙不慌不忙地总结。 “是……” 这家伙,真的是脑袋被撞了吗?真是让人嫉妒! “那我们之前的关系是什么呢?” “……诶?” “关系。不是说认识吗?是熟人,还是朋友,还是仇家呢?”少女把脸凑近到少年跟前,逼得祂往后缩脖子,不停转移视线。 明明是个小瞎子,眼神也空空的,为什么总这么给人压迫感啊? 克莱因屈辱地咬着嘴唇,好一会儿才开口:“……跟班。” “那么,你是我的跟班吗?” “说什么啦,当然你小子才是跟班啊!” “嗯……真的吗?总觉得不太能相信欸。” “当、当然是真的,在下从不骗人!哼!” 可恶,别以为盯着祂就能撬开祂的嘴啦! …… 因为从高空坠落,撞击水面巨大的冲击力让阮笙短暂地失去了记忆,她这几天一直待在克莱因的阁楼里发呆走路。 克莱因:“我费了老鼻子劲把小福六号修好,你可是因为它的保护才没有溺水致死。被我救下来之后,你就只知道发呆吗?” “也没有只是发呆,”阮笙掰着指头,“三十六层阁楼,每一层的地图我都摸清楚了,什么大类在哪一层我也知道。” 克莱因手里的扳手“啪嗒”一声掉下来,目瞪口呆:“……你,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只是看不见,”阮笙有点疑惑,“又不是没有脑子。” 克莱因:“……”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失去了记忆说话也这么毒舌,讨人厌的女人!!! “我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跟班,跟我一起跑跑腿儿。” 克莱因从板凳上跳下来,“带你见识一下,我的地盘,到底有多大。” * 说得好听叫助手,难听叫小马仔。 阮笙没把称呼和名号当一回事,她来到大海,对一切都很新鲜。因为被施加了魔法,所以可以在水底呼吸,因为看不见,所以也不再畏惧深海。 她对这份工作挺乐在其中。 “tui,要是让我知道了谁弄出山崩海裂这么大动静,我一准儿第一个宰了那狗东西!!——诶诶诶,那边带头的,回来回来,走错了,是这边!” 阮笙举着小牌子,在一边帮迁徙的鱼群维持秩序。 “克莱因,我觉得它们好像有点怕我。”阮笙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这怎么看出来的?”克莱因虽然社恐,但是一起相处的少女恰好又目盲,祂感觉既没有那么不自在,也没有从前独处的孤独和寂寥,从未有过的与人相伴的满足感在内心升腾而起。 非要说的话……是幸福感吧?被陪伴的,有人开口说话的,能够不使用傀儡,面对面交流的幸福感,这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 “当然看不到,是我感觉出来的。”阮笙挥了挥手里的小牌子,“我感觉很敏锐的噢,说不出原因,但是我就是知道。直觉告诉我,它们在怕我。” “你别想太多。” 克莱因呐呐地说。 当然害怕了,你可是塔纳托斯。哪个活物,能不害怕死神呢? 克莱因这么想,却没有说实话:“手脚麻利点啦,你这做事的效率,跟你以前比起来可差远了。我们今天下午还要去西边把火山灰清理一下,那边的珊瑚群派代表来找我投诉好多次了。” 阮笙:“傀儡呢?可以让它们去吗?我想留下来尝尝你实验室里那些药剂。” 克莱因:“傀儡都去维修了,不可以偷懒,下午准时跟我一起到……等等,你刚才说你想尝什么?你不要命啦!!” “有些好奇,总觉得很熟悉,有一种‘只要我尝了就能够知道它是由什么做成的’的成竹在胸的自负,所以有些忍不住……不过你放心,我还没有真的尝过。” “你知道就好,我的药,喝下去就得做好变成胖头鱼的心理准备噢!” “哦……” “喂,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害怕!”给点面子啊海洛茵!! 阮笙慢吞吞的:“我刚才在想,傀儡真的一直在维修吗?我已经来了快一周了。” “当、当然。” ……也不是一直。 只是,想跟她一起多说说话,带她走过祂广袤的疆域和领土,而已。 “不过我这里还有一款药剂,你想要尝试一下吗?” 阮笙终于竖起了耳朵,来了点兴趣:“什么?” “喝下去会变成人鱼的药剂。”克莱因说,“鱼尾颜色随机,一旦售出不退不换噢,要来点儿吗?” 阮笙说:“来。” 变成人鱼这种好东西,当然要整。 ——但是没想到即使变成了人鱼,也躲不过打白工的命运。 她在海水中起起伏伏,摆动着自己的鱼尾,头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如鱼得水”的说法。鳞片滑滑的、湿湿的,蔓延在小腹的连接处,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好像都打开了,在水里能够自如地呼吸。比起来,之前作为人类时期呼吸时简直跟戴了氧气罩差不多。 她转了几个圈,扇形的鱼尾拍打着水花,纤细的身体游到克莱因跟前:“什么颜色的?” 她的嘴唇湿润饱满,泛着裸粉色的光泽,脸颊,耳垂,眼尾,锁骨都在海水的映衬下泛着冷蓝色,阳光透过海面打下光斑,在她的皮肤上梦幻地摇曳。 克莱因捂住脸,耳垂烧得烫:“我、我怎么知……” 阮笙:“我问鱼尾。” 她说着,又摆了摆:“好看吗?什么颜色的?告诉我。” 克莱因怔了一下,才慢慢把手放下来,瞥了眼:“……不好看,特别丑。”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失望:“不是吧,真的吗?” “对,丑不拉几的。” 克莱因转身,促狭地笑了几声,赶紧落荒而逃,“别问了,赶紧清理火山去!” 阮笙耷拉着鱼尾一摆一摆飘走了。 克莱因原地走了几步,慢慢地,步伐变快,重重地踩着地面,不过一会儿,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又停下来,蹲下身。 他圈起手臂,把头埋在膝盖里,只露出粉红色的耳廓。 …… 塔纳托斯本来没有经历过试炼的性格,居然、居然这样……! 呜…… 都怪她实习那些年祂都窝在深海里,深居简出,只听闻过“塔纳托斯”的名头,从没见过其人。 否则,祂们也能更早相识吧。 克莱因原本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祂就震惊气愤地振落了一书架的旧书。 “咳咳、咳咳咳!!!……海洛茵,你告诉我,这是谁!?” 这个留着挽在一边的蓝色长发,戴着单边金丝眼镜,穿得龟毛精致还装作虚弱昏迷的狗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祂的地盘上啊! “我看她昏迷在火山口附近,就顺手捡回来了。”阮笙说,“就像你当初捡到我一样。” “不……” 这根本不一样好吧! 阮笙露出了然的神情:“你放心,别看她平,我确认过了,她是女生,换衣服上药这种事可以我来做。” 卢修斯:“……” 克莱因:“……” 重点根本不是这个啊! 阮笙看到克莱因怪异的脸色,有点犹豫:“你不愿意吗?” 克莱因:“呃,海洛茵,你知道,我们这里不是垃圾回收站。” 阮笙:“但是我们最近很忙,等她醒了之后,可以让她每天帮我们去清扫海底的垃圾,我也不用这么忙碌了。” 她说着,一边拍了拍一边昏迷的人的肩膀,喘了口气:“别看她瘦瘦的,体重不轻呢。我把她背回来的时候可费劲了,想来她干活时也能出更多的力吧?” 卢修斯:“……” 克莱因:“嗯……咳,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100章 “我要告诉你一切。” 三十六层阁楼, 傀儡负责最下面三十层,卢修斯负责五层,阮笙和克莱因每天窝在顶层做实验、读书。 阮笙:“她虽然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但是做事意外的手脚麻利。” 克莱因:“……” 谁都没你弱不禁风。 阮笙:“不知道为什么, 让她穿女仆装去扫灰尘的时候, 她的脸色阴沉沉的。可是女仆装不仅很可爱, 而且还很好清洗啊?” 克莱因:“……” 让堂堂黑暗神穿女仆装打扫卫生, 祂能给你好脸色才怪了。 阮笙:“我尝试药剂的时候,她还总是在我旁边晃悠。好烦,要不还是让她去清扫火山口吧?” 克莱因:“这个提议不错。” 早看卢修斯不顺眼, 虽然一直以来相安无事,但是如果能借这次机会整一整祂, 让祂收起那些歪心思也好。 身材高挑,骨架清瘦,穿着女仆装和小皮鞋,头戴花边的女仆躲在书架后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差点把手里的扫帚柄捏断。 海、洛、茵!! 克莱因早看到了卢修斯,祂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跟阮笙说说笑笑。 ……卢修斯还不知道她是塔纳托斯这件事呢。知道的这件事的, 只有冕下和祂自己而已。 假如卢修斯真的是为了塔纳托斯接近海洛茵的话,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克莱因这么想着,心情好了很多,感觉舒畅了不少,甚至吹起了口哨。 阮笙疑惑地抬头:“怎么突然这么高兴?” 克莱因:“嘿嘿,你猜。” “……” 阮笙并不是很愿意贸然接受来自陌生人的善意的类型。克莱因救了她,她多少也清楚克莱因的身份,才不加防备祂。而卢修斯, 纯粹是她想腾出更多学习药剂和魔法的时间才捡回来的而已。 不是图卢修斯打扫卫生的作用,她平时都懒得跟祂交谈。 跟克莱因的社交恐惧不同,阮笙属于“社交厌倦”的类型。除了面对他人的善意她会礼貌回应之外,她很少不带目的地单纯主动去社交。 况且,卢修斯好像总是把视线钉在她身上。 她有点儿不舒服。 …… 她这么会儿走神的时间,一道中性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 “这个成分表不对,有一个小问题。” 阮笙惊了一惊,一扭头,就看见穿着女仆装的女人笑吟吟地看着她,薄唇勾起。 “……” 阮笙没打算理,直到卢修斯精确地指出来她的细微错误。 “你在之前有学过药剂学吗?”阮笙问祂。 “略有涉猎。” 卢修斯手臂支着扫帚,半倚身子,谈到擅长的领域时总是行云流水,让人忍不住钦佩。 “我听说,您似乎并不满意现在的工作?” 阮笙放下羽毛笔,认真地睁着湖绿色的眼睛看着祂。 好乖好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卢修斯忍不住伸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头顶,却及时按下自己的念头。 “咳咳……那是当然,”卢修斯低头咳嗽两声,“没有哪个女人会喜欢做枯燥无味的清扫工作。” “那请您来当我的老师吧。” “…… “……什么?” “我想让您来当我的老师。您不愿意吗?” 卢修斯愣了半晌,才低下头,手捂住脸,轻笑一声: “克莱因不是一直在教你吗?” “我总觉得,祂说的东西我好像都很熟悉,不是特别难,吸收得也很快。而且祂并不擅长给别人讲解,”阮笙垂下目光,思考道,“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熟练这项技能。” 卢修斯笑着:“谢谢夸奖,这真让我忍不住想抱抱你了。” 祂又说:“你这样做,克莱因会不高兴吗?毕竟我们都是暂居在祂这里的,寄人篱下……” 阮笙:“没事。” 阮笙:“在我失忆之前,祂是我的小马仔。” 卢修斯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祂打量着少女那熟悉又陌生的漂亮的面容,心里暗道现在倒是有几分小乌鸦的感觉,一边应声: “好。” “我在你的身上,也能感觉到熟悉感。”阮笙突然抬头,这么说道,“或许你会觉得很好笑……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是谁,却依旧能记得每一条定理,就像我知道怎样穿衣吃饭一样。你的教学方式,很独特,很深入浅出,你给我讲解时令我感觉到非常熟悉。” 卢修斯愣了愣。 “或许,就像我跟克莱因一样,我们以前也认识?”阮笙用眼神询问祂。 “……不认识。”卢修斯说,“我叫卢修斯·埃卡特,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阮笙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是正常的结果。 这是预料之中的。 可是看到少女肯定地摇头时,祂的心却依旧不受控制地下沉、下沉了一点。 “你在不高兴吗?” 阮笙又问,“没关系,我也不记得克莱因了。我甚至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这并不影响我继续生存下去,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埃卡特老师,或许我可以这么称呼你。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卢修斯心跳了跳。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所以,别纠结称呼我为‘塔纳托斯’还是‘海洛茵’的问题了,如果您愿意的话,甚至一直喊我‘喂’或者‘那个谁’也没有问题。” ——“很有道理噢。” ——“嗯嗯,所以……” ——“所以,叫你‘小乌鸦’吧!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适合你的昵称呢?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很合适。” ——“……” … 好像。 失忆之后更像了。 ……明明,这样会让祂更下不去手啊。 “卢修斯。” 少女的叫声让祂回过神来。 “怎么了?” “问题。” 她用期待的语气说道。 “嗯,问吧。” 看起来一幅跟困扰的表情。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很难的题目吧。 “我的鱼尾,”阮笙犹豫了一会儿,“……真的有那么丑吗?” 卢修斯:“……?” 祂问:“这话谁跟你说的?” * “克莱因痛彻心扉,克莱因肝肠寸断,克莱因众叛亲离!” 少年坐在章鱼头顶,在海水中一起一伏,触手痛苦地打结,决绝又悲壮地长叹:“我才出差三天!三天!!我的小跟班,跟我的仆人,就勾勾搭搭甚至已经成了师生关系,还来质问我!即使是冕下来我也要喊一句冤——” 阮笙:“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要说我的鱼尾很丑?” 克莱因愤愤不平:“我们种族不同,审美不同很正常!” 阮笙:“即使是金琥珀色的鳞片,和创世神的眼睛一样的颜色,你也认为丑吗?” 克莱因:“……” 克莱因:“呜呜呜,迟早干死卢修斯那个贱人。” 卢修斯:“我都听到了哦。” 克莱因悲愤地驱使着触手游走:“在下不想理你们了,不想!一点也不想!!” … 因为两个人成为了师生的关系,所以平时交流也会变多。 阮笙某天问卢修斯:“你一直是这样的吗?” 卢修斯一顿:“怎么了?” “你给我的感觉稍微有一点违和……”阮笙皱起眉头,“在我的感觉中,你似乎应该更加……” 卢修斯托着腮凑近她:“更加什么?” 阮笙看着祂双眼的位置,认真地回答:“更加张扬、自负、无所顾忌和肆意妄为。” 她想了想,补充道:“以及,爱笑。” 如果她的眼睛没有问题的话,此刻就会看到,神明脸上流露出一瞬间失神的表情。 “我在笑,一直在笑呢,”卢修斯把唇角弯起来,“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我没有笑?” 阮笙摇了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听得到。一个人笑着说话,和不笑说话时的声音和语气都是不一样的。” 卢修斯默了半晌,才狠狠地用笔敲着她的脑袋:“懂得还挺多,嘿,理论题自己做了之后批了多少分?195分以下以后不许上课废话!” 阮笙捂着额头,提起卷子,面无表情: “满分。” * 克莱因告诫过阮笙无数次:“你会后悔的。” “别接近卢修斯,那家伙手腕硬得很。” “你会吃大亏。” “等你知道祂的真实身份之后,你哭都来不及。” …… 阮笙从不听祂的。 少年用触手牢牢地扒住天花板,缓慢的爬行着,房间里发出黏腻的水声,祂小心翼翼地来到少女头顶,观察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猛地把触手探下,捆住她的腰肢,怕她喊叫,还捂住她的口鼻,紧接着飞速卷起她遛出了门。 怀里是她熟悉的香气。混合着药香和微微的苦涩,以及独属于少女的芬芳。 她只在一开始因为惊惶挣扎了几秒钟,意识到是祂之后很快不动了,乖乖窝在祂的怀里。 克莱因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她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同擂鼓。祂第一次和少女贴得如此近,脸红得发烫发热,像是滚火炉,贴着她皮肤的那些吸盘和滑腻腻的触手似乎都麻痹、失去知觉了。 克莱因的脑子晕乎乎的。 ……嘴唇也好软。 刚这么想着的时候,祂的触手就被狠狠地咬了一下! “嗷——” 克莱因痛呼,下意识松开了触手。 阮笙喘着气,头晕眼花:“我不提醒你,是不是就要被你捂得窒息而死了?” 克莱因本来还委委屈屈,一听这话气焰一下子落了下来:“……对、对不起……” 祂的脑子还在刚才的触感上,没有回过神。 她跌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鱼尾都没力气摆动:“克莱因,如果从前你真的是我的小跟班的话,我一定险些被你害死过很多次……” 克莱因原本想开口说些什么,闻言语塞,低头呐呐:“……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人鱼药剂、七宗罪糖果……祂总在给她添乱。唯一一次救了她,还是借由祂制作的傀儡小福六号。 “嘿!” 阮笙却在缓过气之后突然笑了,她眯着眼睛,凑近克莱因,“你承认了。” 克莱因差点被她长长的睫毛戳到,祂不知所措地懵外原地,结结巴巴:“承、承认什么?” “你是我的跟班。” 阮笙起身,摆动琥珀金色的鱼尾,浮起来,伸手拍拍克莱因的头顶,“所以,有什么事找我?说吧,小跟班。” 她特别咬重了最后三个字。 克莱因愣了愣,耸动着肩膀。 “这么好笑吗?”阮笙疑惑。 克莱因摇摇头。 祂眼眶发红。 “我要告诉你……” 祂嗓音低哑干涩,泪珠不经过眼眶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祂吸着鼻子,抓住阮笙的双手。 “你说什么?” 阮笙没听清。 “我要告诉你,关于你失忆之前,在人间界,和冕下……以及卢修斯身份相关的事。”祂啜泣着,说话哽咽,抽抽噎噎,“今天我就要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我知道的。 祂不要再当个懦夫了。祂不要再退缩、让步、停滞不前了。几百年、几千年的时间,祂一直蜗居在小小的阁楼里,逃避着众神山发生的事,逃避着人间界,逃避着深渊…… 祂以为祂只要不踏出这块领域,祂就还是祂的海洋领主。 祂是果壳之王。 可是,这不是领域。 这是囹圄。 祂在给自己画地为牢。 逃避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祂欺骗自己冕下是不死不灭的,不需要祂杯水车薪的帮助;祂欺骗自己力量微弱,无法一人对抗其他四神的合力;祂欺骗自己这都是塔纳托斯的历练,就算真有问题,冕下也会为她解决,不需要祂插进祂们之间…… 祂一直像个局外人,一个海底幽灵,游离在他们之外。虽然嘴上信誓旦旦说永远要守卫冕下,至今为止却什么实质性的付出也没有。 不想…… 不想再继续这样了。 克莱因看着阮笙喂喂讶异的神情,轻声开口:“你在众神山的身份是塔纳托斯,在人间界是德蒙特家族的假公女。而卢修斯,全名卢修斯·埃卡特,祂则是——” 祂的话戛然而止。 远处,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的人影赤着脚走近,祂长长的蓝发没有束起来时垂在腰间,在海水中悬游。身材颀长,看骨架简直不像一个女人。 祂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晚上好,你们在做什么呢?” 卢修斯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我半夜醒来才发现海洛茵不见了。题目还没做完,怎么能跑出来玩儿?——我听到我的名字了。” 祂开口:“你们在聊关于我的什么事吗?” 克莱因愣住。 祂惊得整个人无法动弹,却不是因为卢修斯的话。而是因为背对着卢修斯、面对着祂的少女回答祂的话。 “你说的什么塔纳托斯、德蒙特,我都没什么印象,”阮笙慢吞吞地说,“不过对于卢修斯,我其实早就有一种直觉。” 第101章 “这身体不属于你。”…… 【请问玩家是否选择接收记忆碎片“谁是海洛茵?”】 【是/否】 【否】 …… 这样一个系统页面, 在阮笙失忆之后,每天都会弹出来无数遍。 阮笙还注意到,在提示页面下有一行小字备注: 【注意:接收碎片后, 与接收人双目对视的人会一同共享碎片记忆!】 阮笙每次都选择了【否】。 她确实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她总觉得, 在此之前, 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 “好了, 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下吧,再往下,是深渊, ”克莱因用触手卷着阮笙,把她轻轻放在一栋样式奇怪诡异建筑的天台上, “卢修斯没那么快过来。” “这是哪里?” 阮笙问祂,“这是建筑物,不具备生命体征……为什么能被我看见?” 映入她眼帘的,是每一寸都布满魔力巨型建筑废墟。尽管她看不到具体的样式,却能够看到大致轮廓——倾斜的摩天巨楼、折断的高塔、不熟悉这个时代风格的建筑……让她的心底充满了陌生又忍不住想要靠近的复杂情绪。 她伸出手,忍不住轻轻触碰线缆。往下看去, 数百英尺的高度使这里的海域阳光充足, 偶尔会有漂亮的游鱼从建筑的缝隙之间穿过,擦过她的皮肤,在她的长发间游戏。 斑斓的光在她的鱼尾上折射出宝石一般的七彩光辉,璀璨明丽。 “这里是‘深渊’,”克莱因解释,“不是各界穿梭口的那个‘深渊’,而是指被冕下封印得只露出这冰山一角的深渊。” 克莱因踩了踩地板,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看到那巨大的裂隙了吗?在这之下, 被封印的面积几乎接近一整个大洋……” 祂说着,又兀自摇摇头:“你能看到它的轮廓,是因为它染上了冕下的魔力气息,并不是它本身所具有的。封印之下时间静止,建筑不会被海水侵蚀,封印之上——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片领域,则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亡。” 阮笙:“它在这里,多少年了?” 克莱因摇头:“我不知道。” “它存在的时间,比我要早。” 阮笙沉默了。 “你有疑惑的话,去众神山的图书馆找一找那些典籍吧。说不定在那里,你能看到你想要的。” 克莱因一边说着,一边把阮笙往室内推。楼梯的材质是阮笙没见过的东西做成的,风格也从未见过,空间逼仄,还有样式奇怪的家居,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你去哪里?” “我去给你配置记忆药剂,”克莱因说,“本来还想等你自己慢慢顺从自然、恢复记忆的,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来不及了。” “不要相信卢修斯。” 克莱因最后说道,“记住我的话。” 阮笙看着祂从面前的光圈里消失,紧接着,一个陌生的身形出现,比原本的“卢修斯”高大一些,肩膀更宽,骨架更大,长发也变成了短发。 “黑暗神,” 阮笙看着祂,抬头望了望天,“晚上好。” “海洛茵,” 卢修斯化为男体形态,笑吟吟的,“晚上好。” “那么,请告诉我你的目的吧,”阮笙说,“趁着我们还能够好好说话之前。” * 从很久之前开始,或许久到卢修斯自己也记不清的那些虚度的光阴之前,祂就诞生了。 祂是被黑夜眷顾的宠儿。 祂拥有无人可比的天赋,拥有精致美丽的容颜,拥有天生就比其他神更加擅长思索的本领,这也使得祂更早更早地透过浮华的世界看清了本质,并且厌倦了世界的本质。 卢修斯最讨厌的,就是墨守成规。 所以祂从来都在拒绝。拒绝选择固定的性别,拒绝传达神谕给自己的信徒以维护信仰,拒绝和其他神明合作。 祂喜欢独处,祂享受独处。 独处的日子里,祂学会了占星、药剂学、人间界的魔法,甚至是裁剪和设计服装也在祂所擅长的领域之内。 夜晚,祂是黑暗神,移星换月,规定天体运行的轨道,天幕在祂的手掌之下。 白天,祂是月神,祂把一头长长的蓝发挽起,假装成一个普通的人类,游戏人间。 ——是的,游戏人间。作为一个神明来说,祂显然缺少神明所应该具有的悲悯天人的品德,祂喜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生活态度,不是因为蔑视,仅仅是因为冷漠。 祂认为这不关祂的事。 大战之后,旧的塔纳托斯殉职,新人上任,卢修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看实习生,结果在半路上捡到一个圆滚滚的苹果。 苹果殷红,漂亮,饱满,富有生机,像那时的她一样。 卢修斯和她来来回回拌了几句嘴,竟然没说过她,想着下次一定要找回场子,不知不觉,来往越发频繁,祂也对她的事越来越上心。 但是塔纳托斯很讨厌祂。连“似乎”之类的词语前缀都不用添加,卢修斯能够感受到她对祂从来没有过几分好脸色和好耐心。 祂忍不住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了。不再穿着随随便便,不再留着乱乱的黑发,不再随意扭开衬衫领扣,不再为了躲懒只披着一件大黑袍。 她依旧离祂越来越远。 卢修斯简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祂看着一身黑的小乌鸦冷漠的神态,才知道原来,“冷漠”是这样的伤人。 那时,祂终于也成了被“冷漠”对待的一份子了。 尽管说过无数次“偶尔也回头看看我吧”,但是那少女却从来没有回过头,她从未停止前进的步伐,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给祂。 在第一次的转正考核失败之后,她更加努力,第二次不出所望,正式摘得“塔纳托斯”的名号。 她被越来越多的天使和小神尊称为“塔纳托斯大人”,和塞缪尔走得越来越近。祂们去凡间参加烟花大会,在游轮之宴上拥吻、起舞……祂都知道。 只要塞缪尔想要瞒下这件事,卢修斯就绝对不可能得知。然而祂却知道得如此轻而易举。 祂清楚,从一开始就清楚,塞缪尔从来,都没把祂当过一回事。 ——谁会觉得自己的一截小指骨能够威胁到自己呢? 卢修斯也明白这一点。 不明白的,只有那三个蠢货。森林、山川和盖亚,不仅蠢,而且坏。自以为能够反抗创世神,且为祂的陨落而沾沾自喜。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祂的自愿,祂自愿为了塔纳托斯剥离傲慢,削减一半的神力,离开众神山。 要问原因? ——当然是塔纳托斯的死。 卢修斯并不清楚这个神职,却也知道,死神自己陷入自己的漩涡中拔不出来的例子有很多。 因为塔纳托斯不受塞缪尔的约束,所以陨落之后,即使是创世神也无法挽回,只能另选。 塔纳托斯在一场由宗教冲突演变为的国家战争中,因为无法承受过重的负面情绪与亡灵的失控和暴|走而陨落。 塞缪尔恰好在剥离傲慢的期间,祂因她的逝去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坠落凡间,失去记忆。 卢修斯看着阮笙的眼睛:“但是她的身体并没有腐败。我找到了沃米卡,在一次学院演讲上看到了你。” 阮笙:“学院演讲?” 卢修斯笑了:“对,当时你正喝多了酒,扒着垃圾桶呕吐不止。酒气隔着几米外我都能闻到。” “演讲结束之后,我被学生们围住要求合影和签名,我通通拒绝了。”卢修斯说,“然后我走向了你,我问了你的名字。” “你看到我,微微愣神,有些发愣发呆,痴痴地告诉我说你叫海洛茵。” 卢修斯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眼睛弯弯的,“那时我就知道,你只是个占用了她的身体的冒牌货。” “而我,恰好知道一种绝迹已久的咒术,”卢修斯的眼睛发亮,“只要有她的身体,和她的灵魂碎片,我就能够复活她。” 阮笙面无表情地看着祂:“所以,你接近我,是因为你认为我这个假公女占了你的塔纳托斯的身体,你要把它拿回去?” 卢修斯莫名其妙地示好之后,海洛茵受到的霸凌变本加厉,她在深渊中一沉再沉,最终溺亡。 祂不知道,祂也是促使海洛茵死去的一个催化剂。 卢修斯颔首: “虽然,我确实有些舍不得……你这样天赋高的学生,我从未遇见过。几千年来,从未。” “……” “不过,你活得也很辛苦吧,海洛茵。”卢修斯语气放缓,轻声道,“从来都是假的,不管是姓名、身世还是亲人甚至是自己的身体,都不属于自己……” “你很痛苦吧?” 卢修斯的声音循循善诱,“把身体还给她吧,乖孩子,她可是塔纳托斯,她会记得你的好,让你顺利转生成为一个生活无忧、万事顺意的人……” “卢修斯。” 阮笙打断了祂的话, “克莱因说,我们从前也是师生,情谊也跟现在这样深厚……” 她的长发在海水中起伏,遮住了她眼中悲伤的神情:“卢修斯,你真的一刻也没有犹豫过吗?” 卢修斯伸出手,黑雾在祂的掌心缭绕,祂说: “没有。” “凡人是无法对抗神明的。海洛茵,你明白我的话吗?” “我当然明白。” 少女却突然笑起来。 她点开系统面板。 【请问玩家是否选择接收记忆碎片“谁是海洛茵?”】 【是/否】 【注意:接收碎片后,与接收人双目对视的人会一同共享碎片记忆!】 阮笙选择【是】。 少女原本稍显黯淡的湖绿色双瞳这一刻突然变得璀璨生辉,更衬得她的笑容明媚摇曳,她直视卢修斯。 “来吧,跟我一起看完这个故事——如果即使这样,你也不后悔的话。” 第102章 杀死一只蝴蝶 青金色的蝴蝶飞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一个剔透的水珠凝成形状圆润可爱的水球,包裹住小蝴蝶,蝴蝶震颤着翅膀, 挣扎起来, 可是水球严丝缝合, 一丝气泡也没有。很快, 小蝴蝶的翅膀不动了。 卢修斯上下微微挥动手指, 水球炸裂,小蝴蝶美丽的青金色翅膀炸成无数碎片,在午后灿烂明媚的阳光下翻跃汹涌。 一来到这个熟悉的身体里, 卢修斯就感觉到自己既不能随意说话,也不能随意走动。 直到那少女来到祂的面前, 伸出手臂,用冰凉的指尖轻点祂的额头。 卢修斯的意识极具晃荡,下一秒被狠狠地抽离出来,黑色的羽翅在空气和阳光中落下,祂从原身的额头里被抽出,变成了一只缭绕着黑雾的黑鸟。 卢修斯拍了拍翅膀, 祂飞上前, 想要停在少女的肩膀上,却被她阻止。 “这里只接受白鸟,不欢迎黑鸟。” 阮笙面不改色地说,“你就跟在我身后吧。” 浑身纯黑的鸟只有眼白和喙的颜色能与黑色区分开来。从原黑暗神的意识里抽身之后,卢修斯能够看到过去的自己——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祂扇着翅膀,看到黑暗神对着这边遥遥招手:“小乌鸦——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打声招呼?” 阮笙头也没回:“你难道没看到,因为你在这里, 我正在往回走吗?” 卢修斯的翅膀有一瞬的停滞。 这一刻,祂几乎快要分不清那个假公女和塔纳托斯了。 一样的语气,一样的毫无起伏波动。 黑暗神下一秒来到她的面前,笑眯眯的:“不承认,心虚了吗?就是过来找我的吧?” 阮笙:“……” 卢修斯的翅膀都快拍到黑暗神的脸上,祂一点反应也没有。 “祂看不见我吗?”卢修斯问。 阮笙:“除了我,没人能看见你。” 黑暗神顿了顿,流露出诧异的神情:“……什么?” 阮笙拉了拉身上的黑袍,脚踝边叠纱的裙摆轻摇,她踩着青草地越过黑暗神: “除了我,没人能看到你杀死了那只蝴蝶。” 卢修斯赶忙跟上她。 心脏却不知不觉一紧。 祂回头望了望还愣在原地的黑暗神,祂似乎没有理解她的话,没有动作,没有回头。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会因为海洛茵的这句话而心脏一窒吗? …… 卢修斯还在思索这句话的时候,阮笙就来到了档案室。 她在接收碎片的一瞬间,就得知了碎片中全部的记忆。 这段碎片,从她第二次考核成功通过开始,到她在战争中陨落结束。 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这段记忆中的结局,所以,她也很清楚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所以,她要带着卢修斯,把这一切都看完。 让祂亲眼看看,祂亲手推入深渊的人,到底是谁。 档案阮笙翻了很久,实在是因为众神山的典藏室太大了。中途还进来三个大天使,五个小神,纷纷跟她打了招呼,祝贺她通过考核。 夕阳西下时,她才终于翻出了属于自己的那本。 卢修斯停在一边的书架上,收起翅膀,看着少女出了口气,用手腕抹了抹额头的汗,红扑扑的脸颊上蹭了一点灰。 卢修斯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声被推门的声音掩盖。 沉稳、不疾不徐的步伐声在木质地板上响起,来到少女的身边。 白发青年注意到她,祂垂下鎏金色眼眸,白色的羽睫覆下,把一边白发捋到耳后,微微弯腰,伸出修长漂亮的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灰尘。 少女正专注着,蓦地被一片阴影覆下,紧接着脸颊被温柔地蹭了蹭。 她仰头睁眼,语气有些困倦:“你怎么突然来了?” 塞缪尔用干燥温暖的手为她整理乱蓬蓬的长发,看她像猫一样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你昨晚没睡好吗?我来找些资料。” “最近不是刚通过考核吗?想离你更近一些。” 阮笙蹭了蹭祂的手心,感觉内心慢慢被某种温暖的东西充盈,紧绷的身体也忍不住放松下来,“资料让天使送吧,这是祂们的职责。” “我想着,如果常来这里的话,可能遇见你的几率会大一些。” 塞缪尔轻笑。 这是卢修斯第一次见到祂们的神笑,众神山的朝阳也要因此而暗自羞愧地落下去。 卢修斯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就好像见到这个笑容的一瞬间,祂的心也分明沉下去。祂清楚地知道:祂们之间,是绝对没有自己插足的余地了。 ……不。 不是这样。 塔纳托斯已经死了,这不过是个梦境。出了这个梦,拿回她的身体,复活之后的她,只会属于祂。 别被一个假象欺骗了,卢修斯。 … 因为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能相见一次,少女把档案放回了自己记住的地方,和塞缪尔一起离开了资料室。 卢修斯飞下书架,试图去碰那本书,爪子却直直地穿过书籍,无法碰触。 祂又试了好几次,依旧如此。 “海洛茵,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报复取乐,是吗?” 黑色的羽翅振落。 “别吵了。” 青金色的小蝴蝶从空气里打开的小光圈中蓦地出现,她漂亮的翅膀在火红色的夕阳晕染下熠熠生辉,晃得卢修斯眼睛生疼, “我不是在这里吗?” “……” “没什么好惊讶的,碎片的主人是我,我想以什么形态出现都可以。” 小蝴蝶飞上飞下,“只不过在塔纳托斯的身体里时更加方便——但是总是离开本来的身体也有弊端,和在梦中呆的时间过长一样,我会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和意识,同时分不清梦境之内和现实世界。” 卢修斯:“所以,现在和冕下在一起的,是真正的她吗?” 祂没等阮笙回话就朝着门口飞去。 小蝴蝶在祂的身后喊:“喂!我有可以翻阅档案的权限,你确定不看,现在离开这里吗?” 卢修斯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飞离。 阮笙叹了口气: “好吧。” 看来你选择了,更加残酷的那条路啊。 * 阮笙回了自己的身体里。 她正坐在塞缪尔的神座扶手上,紧贴着祂手臂和腿,炙热的掌心和祂的手掌重合,十指紧扣,湿漉漉的唇轻吻过祂的眼睫。 她看到塞缪尔被她咬破的下唇和脖颈与锁骨处的齿痕。 “疼吗?”她歉意地问。 “该我问你才对。” 塞缪尔的脸好像蒙在一层白蒙蒙的水雾里,朦胧又模糊不清。祂用微湿的鼻尖蹭过她的眼睑。 “咬得这么用力,你一定很疼吧?” 阮笙的脸和耳垂都莫名发烫起来。 她随手扯了扯杂乱的衣物盖住自己的腿,动的时候被塞缪尔按住。 祂施了个神咒,咒语是在她的唇上落下的一吻。 一瞬间,两个人都清洁干燥,衣冠整齐。阮笙感觉身上的疼痛都消失了,她脖子上、锁骨处的红痕都不见了,但是祂唇上和身上的伤口还在。 “我不想让你因为如何处理这些而烦恼。” 塞缪尔揉了揉她的头发。 “为什么你身上的痕迹,还要留下?” 阮笙很清楚,只要塞缪尔想,消除那些痕迹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创世神,但是你可以,”塞缪尔说,“这是我想告诉你的,也是我的证明。海洛茵,我是属于你的。” 阮笙的心脏一瞬间停滞,她看着塞缪尔那张没有任何缺点的脸,不知所措,她恍然间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她开始害怕—— 她原以为不过是个用来对付黑暗神的碎片而已,自己却沉迷其中了。 她沉溺在了自己的记忆,即自己的过去中。 ……如果一直不离开自己的梦境的话,会怎么样呢? 【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碎片记忆截止之后,玩家会强制脱离梦境。】 系统冰冷的电子音提醒她。 阮笙呆了几秒钟,最终捂着额头失笑。 这样,会让她更想找回她死后到坠落深海失忆之前的那段记忆。 ——她是真的想要知道,到底是些什么,让她惶惶不安、小心翼翼地辛苦了这么久,甚至连向祂奔赴这件事情,都能够暂时地抛在脑后。 是哪些人挡在了她的道路上? “你在想些什么?” 塞缪尔抵着她的额头,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间。 阮笙感觉痒痒的,缩了缩脖子,她回答,“我在想,太可惜了,每次都没能看到你最后靡乱的样子。” 塞缪尔:“你想看吗?” 阮笙点头。 “下次再看吧,”创世神亲吻她的头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像是轻哄似的,“时间还长,总能看到的……” “毕竟,主殿总归是有些不方便。” 台阶之下,殿门之外,黑雾缭绕的黑鸟失声嘶鸣。 第103章 “你没有指责的立场。”…… 昆特兰城坐落于在西大洋底部, 从四千八百多年之前因为地壳陷落而下沉之后,科技文明消失,直到近八百年之内, 魔法发展到能够媲美那时的昆特兰城时, 亚特帝国——也就是如今中央大陆疆域最辽阔的帝国的皇帝决定派遣水系魔法师深入海底, 发掘昆特兰的宝藏。 昆特兰文明是一个魔法与科技并存的文明。那里实行一种叫“君主立宪制”的体制, 贵族拥有占绝大多数的魔法资源。在极端不平等的两极分化局面之下, 为了安抚其余党派和民间团体,皇室每年拨款数十亿研究民用科技。 从魔法到民用科技到军用科技,昆特兰在那个时代曾经迸发出极其耀眼璀璨的、没有任何国度和城市可以媲美的文明。 史后称之为昆特兰文明。 昆特兰沉没之后, 文明随之湮灭,但是现在的帝国, 还是能够看出不少那个时代的痕迹的。 比方说,内阁制度、议会选举、报刊舆论。再比方说,魔法体系中,制药师制作的一直叫“魔药”,而昆特兰文明则融入了科技因素,并改之为“药剂”。 他们研发了整套的药剂器械, 改进了实验过程, 并且能够控制变量,将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都做了详细的记录。他们根据几十几百年的经验,总结出药剂学公式和系统的药材效用表…… 可以说,近代药剂学体系,都是在昆特兰文明的基础上,重塑起来的。 亚特帝国,能得到这些史前宝藏,并非偶然。 在“深渊”——昆特兰文明还没有被塞缪尔封印之前, 亚特帝国沉船的魔法使偶然得知了这个地方。 他带回了珍贵的燃料装置,尽管破损,却深深地引起了亚特帝国皇帝的兴趣。 为了探寻宝藏,皇帝秘密地派遣更多的魔法使,以寻觅美丽的深海珊瑚为由头,派他们前去搜寻未知的文明。 这样密集且频繁的搜索很快被大洋彼岸的国度怀疑了。他们在得知昆特兰宝藏的秘密之后,愤怒地在联合会议上批判了亚特帝国皇帝的决定—— 昆特兰城,陷落在两国国境线交界之处。 为了争夺丰裕的遗产,两国的魔法使开始来回拉扯。 七年后,不知是谁在街头放出黑魔法袭击了数十名亚特帝国平民,战争的导火索被引燃。 近百年的大陆战争,就此拉开帷幕。 塔纳托斯,就是陨落在这场战争之中的。 “我要离开众神山了,卢修斯,跟紧点。”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拉起斗篷,小心地走下台阶。 黑暗神跟在她的身后,笑眯眯的:“好——” 卢修斯却知道,她是在跟祂说话。 祂飞到阮笙耳畔,阴鸷地开口:“你骗了我,海洛茵。用这种无耻的方法激怒我,是无能者唯一的手段。” 阮笙:“可是你还是被激怒了,不是吗?” 卢修斯:“因为你占了她的身体,还要用她的身躯再经历一次死亡。你最好尽快停止你的举动。” “可这是梦境碎片。” 阮笙眨着眼睛,“这不是现世,卢修斯,她早就死了,没法再死一次。” “海、洛、茵!!” 阮笙第一次看到卢修斯这么生气,但是太可惜了。 可惜祂现在只是一只被黑雾缭绕,连样貌都看不清的鸟,她想象不出祂愤怒的神情。 阮笙的印象里,祂从来都是笑吟吟,眼睛如同月亮一样—— 就像是现在的黑暗神。 祂绕到阮笙面前,有点疑惑地“咦”了一声,“小乌鸦,你刚才叽里咕噜什么呢,跟谁说话?” “跟你说话,”阮笙绕过祂,继续往前走,“跟平行时空的你说话。” 黑暗神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祂跟上阮笙,从后面伸过长臂搓搓她的脸颊。 “你都在跟‘我’聊些什么?” “跟我们现在一样,一些没有营养的对话。”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伤心了!”祂一边作出苦哈哈的样子,一边忍不住好奇,“那个时空的我帅吗?比这边的我还帅?” “很丑,是一只黑色的鸟。”她瞥了一眼黑雾,“因为一些事情,祂已经不做神了。” 阮笙来到通往人间的深渊接口,她看着漆黑的、没有一丝生气的无底深渊,轻声喃喃道, “很快,大概连人也做不成了吧。” * 亚特帝国二月的头版头条上,全都印满了那个男人的影像。 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镜头,好像在透过报纸观察着阅读者。他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往后梳去,压在军帽之下。他穿着挺括的骑士兵团制服,胸口别满耀目的勋章。 他的气势压下来,就是一头没有任何人敢小觑的猎豹。 这匹猎豹,今年将满二十一岁,是帝国冉冉升起的明日新星。 头版头条,是引爆全场、令无数读者为之震惊—— “是‘公爵’,还是‘少公爵’?德蒙特家族百年秘密浮出水面,家族继承人亲自披露的往事!!” “……” 罗兰架着腿,把报纸翻出“哗啦啦”的响声,冷笑,“我从不知道少公爵这么正直的人,还能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一天。” 德莱特坐得端正,他喝了一口苦茶,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睫,开口道:“过誉了。大部分,还是得益于神殿的帮助,否则事变没这么顺利。” 罗兰默了会儿,眯起眼睛,觑着对面的青年:“德莱特,你知道我最看不惯你什么吗?” “我最讨厌你那张虚伪的脸皮,你想干什么,你心里都清楚,却非要装出一副清正的样子。” 罗兰两指捻着报纸抖了抖: “你想要向害死她的人复仇,却对媒体说是为了伸张正义。你不愿意自己也趟进浑水,便找我捏造了假的神殿证明,连自己的生父也不承认,亲手把证据密封给皇室和所有贵族人手一份,逼得德蒙特公爵不得不下台、锒铛入狱,逼得皇室不得不讨好你,来掩藏这丑闻以平息动荡。” 他最后笑了一声:“悄无声息干大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德莱特:“你不是也没有意见吗?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没有指责我的立场吧。” 罗兰挑眉:“这不是指责,这可是赞誉。海洛茵还在的话,如果你也能像现在这般挡在她的身前,她一定会很欣慰吧?” 德莱特一言不发,低头喝着自己的苦麦茶,身边的气压低了好几个度。 突然,楼上传来了打砸声,噼里啪啦,尖叫声,和踢踢踏踏的混乱的脚步声。 “小姐,瓦丽塔小姐,您不能下去!少公爵他在会客!” “小姐……啊——!” “嗙!!” 一个金发的身影摔倒,又跌跌撞撞爬起来,挥舞着手臂,打开那些瑟缩的女仆:“滚开!别碰我,你们这些肮脏的平民!!” 她头发乱蓬蓬的,身上有磕碰的淤青和灰尘,她顺着扶手,踉跄着下了楼梯,看着德莱特的眼神愤怒仇恨。 她声音嘶哑:“德莱特,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瓦丽塔扑过来:“他可是你的父亲!!” 女仆们惊惶地冲过来拦住她,把她绊倒,手臂压在后背。 瓦丽塔剧烈地挣扎起来,眼睛仿佛要喷出火光:“德莱特,你这个疯子!你为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一个跟我们家族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人,竟然做出这种事,让德蒙特百年基业分崩离析……你会被神诅咒,你会下地狱的!!!” “他也是你的父亲。” 德莱特没回头,就这样声音平静地开口,“你如果敬爱他,为什么不去救他呢? 既然还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感谢我,还给你留了一条命。” 他放下弥漫着苦味的空茶杯,擦拭唇角,瞥了一眼对面看热闹的罗兰。 德莱特起身,走过去,越过她。 “以后,这个家就要易主了。 瓦丽塔,你就这样,下半辈子每天都带着感恩的心,痛苦又绝望地活下去吧。” 瓦丽塔愣愣地,停止挣扎。 她眼神呆滞地被按在地板上半刻,直到罗兰笑着来到她的面前。 他蹲下身,“啧啧”两声,用打量落水狗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真狼狈啊。” “你现在,就是想回乡下,也没办法回去了吧?德莱特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跟那家伙的交易。” “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就不要轻易跟祂做交易。看看你现在这幅蠢样子——” 瓦丽塔从脏污的头发之间露出的眼神突然又凶狠起来,她狰狞地挣扎着。 “滚开!” 她大声打断罗兰的话,在对方愣神的时候丢出魔法团,可惜很快被克制住,按在地上,死死不得动弹。 “罗兰,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狗,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洋洋得意!?” 瓦丽塔龇牙,“海洛茵死后的这几个月里,你伤心了多久?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最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地批判我!” 罗兰皱起眉头。 “你只是恨她而已。你只是恨她不爱你,恨她欺骗了你,你只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原本不相信她的死,不眠不休也要把她揪出来。现在尘埃落定,你没办法对一个死人做什么,你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不是吗!?她的陵墓,你去看过几次?你去的次数甚至还不如打扫温室花园的女佣!!!” 瓦丽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像一条缺水的鱼,也仍然瞪着金发的高马尾青年。 “傲慢冷血、自私自利,在我刚来沃米卡的时间里,利用我欺骗我,让我彻底仇视上了海洛茵,逼迫我不得不去找黑暗神,走上歧路……你敢说,你没有一样伤害过海洛茵吗?只是她死了,她没有办法张嘴说出来她的仇恨,让你个杂种亲耳听到而已!咳咳咳……” 罗兰冷着脸,按着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闭嘴!” 瓦丽塔半会儿后,缓慢抬起脸,她吸了吸满是血腥气的鼻腔,朝着对方咧开嘴: “都不过是半斤对八两,罗兰,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最多,你不过好在你出生时是个男孩罢了。” 点亮五柱光,人生的巅峰也只能是圣女。 罗兰,却想复仇,却想成为皇帝,却想政教合一。 他看着瓦丽塔刺眼的笑容,脸色阴沉得可怕,心底的暴躁翻涌。 暮色西沉时分,神殿神使踩着刚刚清扫过积雪的道路,离开了公爵府。 不久。 一名绑着头发,穿着灰扑扑,看不出性别的矮个子正在翻墙。因为公爵府加强了戒备,她翻了好几次都差一点就成功,最后一次的时候,她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她浑身都警惕地耸起来,立刻转身:“谁!?” “嘘!嘘!!” 那是一个灰发绿眼的青年,长相清秀,穿着低调,衣料却依旧能看出价值不菲。他用手指压着唇,声音很低, “是我!” “……” “彼得。” 她想起来,有些疑惑:“……是你?” 那青年点点头,压低了声音,看了看四周: “是我,跟我来,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哈蒙。” 第104章 这只是个开始。 104 哈蒙隐隐约约记得这个青年。 他是小姐曾经的未婚夫, 在小姐的升学宴上帮助过她。只可惜,这个青年在他的家族里没有什么地位,处处被他那优秀的哥哥压一头, 最后, 连婚事都没保住, 沦为了家族的笑柄。 没想到, 他居然会在这种时候来公爵府。 他有什么目的? “呼……呼……” 彼得擦了一把汗, 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才停下来。 哈蒙并没有放下警戒。 她眯起眼睛,后退一步。 “有什么事找我?” “是、是关于海洛茵的事情的……” 他气喘吁吁,急切地说道。 “小姐?!”哈蒙一把上前揪住他的领子, “关于小姐,你难道知道些什么?” “我、我确实知道, 咳咳咳……你听我说,哈蒙,能不能先放开我的领子……” 彼得脸涨得通红。 “……” 哈蒙慢慢松手,“那你说吧,最好别让我知道你在骗我。让我听听,你知道些什么不一样的消息。” 彼得喘了两口气, 缓了缓脸色, 才开口说道:”公女她……不是真的德蒙特公女……“ 哈蒙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你在说什么?!” …… 半刻之后,她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震惊吗?”彼得以为她会不敢置信。哈蒙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的平静。 “不管她姓什么,她都是我的小姐。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化的。” 彼得抿了抿唇:“真好。我还在担心。” 哈蒙:“担心什么?” “你不相信我的话,或者就此变脸……” 彼得说着,摇了摇头,“是我想太多了。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够让其他人知道, 我也是那天去晚宴接应公女的时候……” 他仍就习惯性地称呼海洛茵为公女。 “这点我清楚,你不用担心。” 哈蒙说着,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小姐她死了。” “我知道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她经历了那么多,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否则,德莱特怎么迟迟不让小姐下葬?况且……” 哈蒙抬头。 天空蔚蓝无云,是近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她是我的小姐。我能够感觉到,她还活着。” “这就是你……偷偷翻墙想要潜入公爵府的原因吗?” “是。也不仅仅是这样,” 哈蒙说,“我为小姐购置的房产,这几个月,尤其是之前,被以非法所得的名义没收了大半。我觉得其中太有蹊跷了,不管小姐是否还在——即使小姐真的不在了,我也绝不会允许有人这样欺负她。” “……假如她真的还活着,并且回来了,也能有一个安身之所。”彼得点点头,“我能做的不多,不过帮忙调查这件事还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不同又相似的决心。 “那么,有消息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下次再见。” * 一片疮痍。这是眼前所见之景。 “卢修斯,即使见到这幅景象,你也能够无所畏惧、毫无惭愧之心地在这里笑出声来吗?” “……” 阮笙回过头,看到那青年微微上扬的唇角。祂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衣摆被风吹起,看着被鲜血浸染的草木,和被滚烫的血烫融的河面坚冰,好像在看着一片欣欣向荣的初春景象。 “小乌鸦不喜欢我笑的话,那我就不笑了。” 黑暗神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说。 “……”阮笙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应该跟过来,这是我的工作,况且,你明知道,你在旁边,总会使我分心。” “分心?莫不是太在意我了?” “你别总是曲解我的话。这样的场合下,还能说出这种话,卢修斯,你身为神,真的一点神性都没有了吗?” 阮笙蹲下身,用冰凉的掌心把一名失去下半身,痛苦地呻|吟的士兵的双眼合上。他终于带着感激的眼神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帝国街头的那起动乱,第一声魔法轰鸣,这场大陆争端的导火索,是你和盖亚之间的利益纠纷引起的吧?” 阮笙垂下眼睫,轻声说道,”这是可以避免的,你们却并没有任何一人肯让一步。” “……” 黑暗神唇角的笑意淡了下来,“小乌鸦,你清楚人类的本性吧?我和盖亚的纠纷是导火索,但也仅仅只是导火索而已。没有我们的教徒,也会有其他人去挑起其中一方的怒火。他们需要的不是过程,仅仅是一个借口,一个结果。” “人类垂涎昆特兰的宝藏,是他们的贪婪之心在作祟,这场战争是必然的结果,是无法避免的。想要拿到宝藏,就得付出代价,不是吗?” 黑暗神摇着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小乌鸦,这是人类自食恶果,有人类的地方,战争就不会停止。这种道理,你比我更清楚。” 阮笙看着祂的眼睛,深深的。 这么久以来,她的双目终于可视,却是在梦境的情况之下。 黑暗神的双眸黑沉沉的,和阴沉地环绕在她身边的那团黑色的雾一般浓郁深邃。 “是否可以避免,你早已知道。不是所有的冷战最后都会发展成为这种世纪浩劫。别给你自己找借口,也别再纠缠着我了。” 阮笙从高高的废墟上跳下,黑色的斗篷翻飞,像灰蒙蒙的天空之下一只一去就不会复返的蝴蝶。 她像在对黑暗神说,又像是在对那团黑漆漆的雾气说:“既然没有神性,又怎么能指望你这种家伙会有人性呢?” 蝴蝶头也不回地离开那片废墟,声音在清晨的雾中变得缥缈而朦胧: “神不一定必须要与人类共情,但绝对不能自以为神的身份对人间界降下各种干涉和压迫。” “你以为你做的事情,冕下永远都不会知道吗?” 声音渐渐消失, “天真的是你,卢修斯。你小看了人类信仰的力量。” “……” 那单薄的少女拿起镰刀,身后跟着泱泱亡灵,每走一步,都不断有黑漆漆的影子加入她浩荡的队伍中。 她的步伐越来越慢,脸色越来越苍白,无数条充满怨气的丝线和枷锁连接着她,像绑着千斤沙袋沉水的人,最后精疲力竭到无法呼吸。 从夜晚到清晨,晨露滴下,转瞬即逝,朝阳即将升起。 她得在太阳升起之前让亡灵得到归所,斩断他们的枷锁,让其往生。 这是巨大的工程,阮笙知道,她一定会失败。 但是她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浮上半空。她举起右臂,镰刀闪过凛冽寒光,风把她的长发吹起,黑色的斗篷也纠缠在黎明之前最后的黑夜中。 她在死亡中盛开。 亡灵们的怨愤无处发泄,只能投注在塔纳托斯的身上,在他们的眼里,她是世间死亡的代名词,是黑暗中盛开的一朵瑰丽的恶之花。 花盛开得越美丽,越璀璨,他们越是愤怒。从他们的灵魂中汲取的养分,为他们带来死亡的,无疑是这个罪恶的少女。 阮笙被迫承担他们加倍的怒气和怨气。 “你疯了,你疯了!海洛茵,快回来,你会害死她——你明知道这是个必死的结局!!” 聒噪的黑雾出离愤怒,却无法接近少女半分。 天边朝阳渐起,橙光在黑暗的阴影处开始大刀阔斧地开拓疆土。 阮笙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强制抽出,又强制按回身体里,她像一个物体,一个身体不由自己做主,连重力也无法控制,混沌作呕的流体一样颠倒。 在卢修斯看来,少女逆着光,痛苦地闭着双眸,双睫轻颤,浑身僵硬地发抖,而她的身边,正不断地有一只青金色的蝴蝶粉碎、重组、再粉碎、再重组。 “……咦?” 黑暗神也看到她痛苦的神情,上前,“小乌鸦,你……” 阮笙的身体吐出一口血。她只能够闻到血腥气,无数次的撕裂已经让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只有精神上的痛苦,让她冲动到想要解脱,甚至想要脱离梦境碎片,想…… 呃,什么梦境碎片? 她的记忆仿佛也排山倒海地翻涌起来,因为不断切换意识载体,且不断被撕碎,她要花好几分钟才能拼凑起入梦之前七零八落的事。 要快点。 要快点,否则,真的会忘掉重要的事情。 好恶心,好想吐,头疼的要炸了。什么时候能结束?好想离开这里,好吵,身边什么声音这么吵吵闹闹? 黑鸟拢在黑雾之中,歇斯底里: “海洛茵,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祂愤怒地来回穿过塔纳托斯的身体,“停下来,我不允许你再用她的身体胡作非为——!!” 祂蓦地转身,看着黑暗神:“……为什么不去救她?” 黑鸟长唳: “卢修斯·埃卡特——那个时候,你就在她的身边看着,却为什么,不去救她!?” 祂无比怨恨,声音阴鸷绝望。 可惜黑暗神听不到祂的话。 青年只是抱着手臂站立着,看着苍白的少女,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卢修斯绝望又迷惘地拍着翅膀,祂就这样看着太阳一分一秒地升起,亡灵一个接一个消散,塔纳托斯的身体越来越透明、透明。 ——祂想起来了。 卢修斯终于想起来,那个时候,祂为什么不去救祂的小乌鸦,而是站在一边,等待死神的陨落。 祂被迫重新捡回那段痛苦的回忆,祂又想起塔纳托斯陨落之后,日日夜夜,祂后悔得不得安眠的时候了。 那段痛苦的记忆,祂至今不愿意回忆。却在此时此刻,被阮笙强迫着直面这道伤疤。 而那原因,何其可笑。 ——祂只是想证明,塞缪尔不会来帮助她。能在最后时刻救她的,只有祂而已。 塞缪尔确实不会来,祂与外界隔离,在众神山剥离祂的七宗罪。 而祂卢修斯也迟了一步。 祂只是想再等一下下,一下下而已。只要能够证明,她愿意回头,祂就在她的身后这个论题而已。 ——可惜,这个论题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 黑雾缭绕着,黑色的鸟在塔纳托斯的头顶一圈一圈盘旋,从远处看去,像是在绕着太阳,绕着火燎的广阔平原。 第一缕光映在阮笙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时,如同被剪断了挂线的木偶,少女从空中直线坠落。 青金色的蝴蝶也彻底消失,不再反复出现、破碎。 黑鸟发出尖利长鸣。 祂的第一道心理防线,正式崩溃。 然而这一切,只是刚刚拉开了序幕,真相将要浮上水面。 卢修斯要面对的,才是个开始。 第105章 “梦该醒了。” 渡鸦在沉入冥河之前, 也曾经是一个人类。 身为昆特兰城邦的后裔,研究所最年轻的后生药剂学家,渡鸦是最先得知城邦即将因为地质变动而沉没的。 拥有无与伦比的药剂学天赋的渡鸦, 作为第一个没有及时禀报国家统治者, 并在这场浩劫中死去的人类, 死后被迫接受惩罚, 在冥河河畔盘旋, 目睹曾经的挚友同僚们死去,不得转生。 渡鸦在长年累月的自责,压抑和绝望的氛围中度过了数百年, 她把自己沉入冥河,想要让灵魂湮灭以终结痛苦。 而在这时, 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美丽的手把她从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打捞起来。 那是个神祇。 祂拥有一头美丽的白色长发,金色的瞳孔像是被融化的太阳,光顾了数千年来被寒冷的黑暗笼罩的冥河之域。 祂的眼神中饱含的悲悯与神性让渡鸦感觉到久违的温暖。 她的心重新回温。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 依稀感觉是有名字的,两个字,名在昆特兰语中好像属木,也是因此, 总有人说她天生就属于药剂学。 她忘了自己的名字, 却依旧记得自己所在的领域。 “不记得了的话,我给你重新取一个吧。” 那美到让她不敢直视,只能垂着头惴惴不安听诫的神明开口: “海洛茵。” “……” “我觉得很适合你。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找回自己的名字。” “……” 神明宽大温暖的掌心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的干涸荒凉的心底升腾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湿润的小雨,一点一点缝合她心底的伤疤。 “你愿意跟我回众神山吗?你不属于我的掌控之下,法则也不能约束你……我会让你化为原来的人形, 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往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你愿意,那就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心。” 白发神明朝着她伸出手。 随着祂的动作,那渡鸦浑身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光。 她的身形越来越模糊,直到某一个时刻光芒霎时间褪去,玫瑰色长发的少女赤着身跪坐在神明身边,海藻一样湿漉漉的头发散在水面,她抬起头,湖绿色的双眸露出微微迷惘的神色。 头顶掌心的温度让她的身体逐渐回温。 “可是不管怎样,你都是永生的。你只能暂时性地陨落,然后在某处‘复生’。这是对你的刑罚,我无法干涉,或许你会因为永生而痛苦,陷入无边的虚无主义之中。” 神明对她说,“你可以选择逃避,或者试着去改变。你可以在凡间改名换姓,以无数个身份体验不同的人的一生,或者跟我回到众神山,我会为你寻找一份差事。假如你通过了最终考核,你可以拥有神格。” 少女垂下眼睫,似乎在思索。 “你不用那么快决定。” 仁慈的神明道,“这并不冲突。” 少女殷红的嘴唇动了动,她颤着睫毛,看向那神,只一眼,就因神性不得不低下头来。 她轻轻地、轻轻地伸出手。 却并没有把手放进塞缪尔的掌心。 而是牵起那只手,在祂脉络分明的手背落下清浅的一枚吻。 少女百年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青涩微哑: “我的冕下,我愿意追随您。” 她的声音颤抖也坚定,“直到……世界尽头。” * 那个时候,塞缪尔对她伸出了手,将她于无尽的苦痛之中解脱。 现在,也一样。 在身体不断被抽离,意识不断被粉碎重组的时间里,阮笙断断续续了解了“谁是海洛茵”这个命题,也终于得知了命题的答案。 作为昆特兰最高级别的城邦科技,系统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让她“攻略四个游戏男主”,而是帮助她通过死神试炼,让她的人性在一次次危机和死亡的磨砺中化为神性。 最后重回神位,复兴昔日的魔法与科技。 但是系统解锁的密钥,依旧是百分之百的羁绊值。 这是她的必经之路。 至于为什么是那四个人,她还并不清楚。 阮笙从空中落下,坠入亡灵烈火中。 黑雾看到一片阳光之中,光明被利刃切割,紧接着,时间停滞,那光芒竟然不能再往前推动一步,被生生隔绝在少女几步之外。 盖亚吗……? ……不、不是。 不是盖亚。 卢修斯清楚,盖亚从来不会做这种打自己的脸的事情。祂最讨厌塔纳托斯,更不可能帮她。 况且…… 盖亚还没这么大的能力。 拦截自然的法则,只有…… 祂们的冕下亲自莅临了。 巨大的羽翼展开,拢住身躯逐渐透明的少女。她像是一片琉璃瓦,脆弱易碎,就那样躺在神明的怀中,好像羽翼轻轻一扇,她就会破碎。 “……” 不应该是这样的。 现实里,塞缪尔没有过来。 祂把自己关在众神山,为了祂心爱的少女正在剥离傲慢。 不应该是这样。 卢修斯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混乱之中。 紧接着,塞缪尔轻轻一挥手,祂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意识倒飞出去,直接撞进了黑暗神的躯壳之中。 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惊疑不定地跪下来,摸着自己的脸颊。 祂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啊啊……” 卢修斯整个人陷入一种极端混乱的状态之中,祂看着祂们的神,跪伏在祂的身前,看祂怀里抱着少女。 “冕下,冕下……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是海洛茵的梦,对吗?她受不了这种痛苦,便臆想出了您。但是,不对,这不对……” 卢修斯几乎癫狂,祂双眸猩红,双手手背青筋凸起, “冕下,您为什么,能看到那只蝴蝶!?” 黑雾和蝴蝶,都是梦境之外的人入梦后才能看到的。就像是黑暗神本体看不到卢修斯,也看不到青金色的意识体蝴蝶一样,如果是被海洛茵臆想出来的塞缪尔,也同样绝不可能看到。 除非,这本来就不是原本历史轨迹上的塞缪尔。 …… 既然这样,祂为什么,又会去救那只蝴蝶? 卢修斯不能理解,祂咬着牙齿,因为精神极度不稳定,身体疯狂在月神和黑暗神两种形态之中来回切换。 蓝色的长发陷入泥沼中,从来一丝不苟、精致的衣服满是脏污,绒面斗篷也变得灰扑扑的,祂的脊背颤动着,下唇咬出了血: “假的吧……” “骗人的吧……” 就在这几个呼吸之间,塞缪尔掌心散发出的浅金色圣光让蝴蝶的状态稳定下来。她融入了塔纳托斯的前额之中,脉络立刻编织,少女的胸口重新开始起伏。 “为什么会来这里?” 小蝴蝶在识海里问道。 “因为你在这里。” 青年回答。 “为什么你能来?” 她再问。 “因为我们分别之前,我在你的精神领域中留下了我的一抹神识。我是被你带进来的,海洛茵。” “……” “我承诺过,我永远会找到你。不管过多少次,即使是在梦里。” “……” 祂抓紧她的手,“神识离开后,我的本体很快也能够感应到了。请等待我,以及不许忘记我,塔纳托斯。” 阮笙说:“好。” “我会回来,带你回去。而在那之前,请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吧,海洛茵,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会一直与你同在。” “好。” 青年抓着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你说过,你把你的忠诚交付于我。我也把我的爱与忠贞交托给你,海洛茵,以及那个被你曾经遗忘的名字……阮笙。” “神爱世人,而我爱你。” 神明虔诚地说道。 * 塞缪尔离开之后,只剩一片废土。 不出所料,阮笙的面前又出现了倒计时。 00:15:00 还有十五分钟,她就要被踢出梦境。 她一边咳嗽,一边拄着死神之镰从地上坐起来,唇色苍白地看着喃喃念着什么,叨叨不休的黑暗神。 祂应该知道真相了,看祂崩坏的表情她就很清楚,祂不会接受这个事实的。 “怎么可能!?我亲眼看着她陨落的……不管是她,还是其他的什么神明……没有神格,是绝不可能复生成功的!” 卢修斯死死地盯着阮笙好一会儿,忽然捂着脸,闷声笑了出来,“哼……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拙劣的玩笑,对吧,海洛茵?你的算盘落空了,可惜,我没有上当——” 阮笙打断了祂的话。 “别自欺欺人了。” “卢修斯,从刚刚入梦的时候,你就已经心知肚明了吧?如果我不是塔纳托斯,我又怎么会来到有她的梦境呢?” 阮笙露出一个嘲讽的凉笑: “我们相识于一个苹果,你擅长捉弄我,你会让你养的鸟给我传烦不胜烦的纸条,你很喜欢跟我一起出任务,还会故意从中作梗,最后再出来救场,你的心腹名叫沙利叶,职责是保护人类的灵魂不被罪恶所玷污,你让祂在跟随我一起考核的期间监视我……关于塔纳托斯的记忆,从我踏入梦境的时刻起,全都想起来了。” “最重要的是……” 阮笙眯着眼睛,欣赏着祂崩解的神情: “如果塔纳托斯不是海洛茵的话,塞缪尔又怎么会与我相拥?” 卢修斯的脸色一瞬间灰败,像是一张揉碎踩进灰里的纸,失去了所有侥幸的幻想与希望。 “从头到尾,我一直都是我,只是你没有认出来而已。陪伴在你身边的,一直都是塔纳托斯。” 眼前的倒计时不停地跳动着。 00:00:39 阮笙轻声道: “卢修斯,梦该醒了。” 第106章 抉择 “……海洛茵,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在欺骗我……” 卢修斯的表情一寸寸开裂, 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一刻竟然神力都不会使了, 试图伸手去抓面前的少女。 阮笙轻轻一转手腕, 巨大的死神之镰旋转, 像一道银河一般横在他们之间,阻隔了祂的动作。 “清醒点,卢修斯, ” 阮笙冷漠而面不改色地看着祂此刻的丑态,“我还有事情想问你……” ——“海洛茵!!!” 被什么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打断。 好像在叫她的名字, 但是这附近尸横遍野,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 她顿了顿,就在这一秒钟,面前的青年伸手抓过她手中的死神之镰,祂在这片刻之中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露出了精神正常的人不会露出的神情。 卢修斯眼底隐着晦涩, 下一秒就要风暴降临一般, 握着她的手,带着死神之镰—— 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阮笙瞪大眼睛:“卢修斯……” “我死不了,海洛茵,” 卢修斯对着她笑起来,“看,海洛茵,我死不了……” 祂的胸口破了一个大窟窿,紧接着, 又抓着她的手把弯刀带出,血液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滚烫地泼洒进泥土里,稀里哗啦。 祂再用力,那刀勾又狠狠刺入,拔出的时候往下一划拉,带出一条狰狞可怖的裂口。 “……你疯了。” 阮笙摇摇头,使劲抽出手,她被吓得不轻,后退几步,脸色苍白。 “够不够?” 卢修斯问,步步紧逼,“我见死不救,我想要夺走你的躯体,我任人霸凌你。药剂调换事件的始作俑者是我,瓦丽塔是我唆使的,魔兽潮我也参与了策划……” 祂的伤口很快愈合,又朝着阮笙一步步走过来,浑身是血,眼睛直直盯着她: “两刀,够不够?或者二十刀,二百刀……” 祂把死神之镰往她的手里塞,眼神失去光亮:“塔纳托斯,拿着,这可是你的武器,拿着它……” 阮笙喘着气,蹙眉喊:“滚开!离我远一点,卢修斯,别靠近我……” 血液滚烫的腥气包裹了她,她被尸体绊倒在地,头一回觉得,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竟然有这么漫长。 新鲜的血液比干涸的更让人反胃,尤其是视线的冲击,让她脑袋嗡嗡响。 “滚开,你这疯子!!!” ——好在,青年碰到她的前一秒。 00:00:00 强制脱出梦境。 阮笙从梦中乍醒,浑身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到一旁的卢修斯还没有醒,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缓了缓身上的无力发麻,扶着栏杆,刚要站起来,突然一摔,狠狠地跌在地上。 原来回到现实,这里的她还是鱼尾形态。在梦境碎片里习惯了走路,瞬间切换成鱼尾,她还适应了一会儿。 手心的触感让她微微发懵。 并不熟悉的材质,也不熟悉的形态构造,却又有一股来自心底的亲切感和真实感,让她的心微微落地。 这就是沉没的昆特兰城邦吗? 那个神奇的,魔法和科技并存的国度。璀璨的、辉煌的、灿烂到屹立在世界之巅却又昙花一现的文明,如今就在她的脚下。 这是她的故国,是她的故土。 她阔别已久,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的故国,就这样沉睡在海底。 她轻轻摆动鱼尾,把鳞片贴在地板上,手指勾住线缆,往下滑去。 或许就是因为是故土,所以才会发出来自心底的共鸣。 ——故土告诉她,有人在入侵这里。 卢修斯还昏迷着,没有醒来。 是做完药剂赶回来的克莱因吗? 她这样想着,突然线缆的另一头往下压,她惊呼一声,在重力的驱使下往另一头滑去! 蓦地,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她。 阮笙下意识闭上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就听见耳旁传来呼吸声,整个人被用力地按进一个强硬有力的胸膛。 那手手心滚烫,牢牢按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勺,不让她离开或者是挪动半分,仿佛阔别已久的恋人,要把她揉进身体一样。 “海洛茵,” 他喘着气,摩挲着人鱼优雅漂亮,且光洁的后背,动作旖旎, “我早就说了,不管你逃到哪里,我都能够找到你。” “你不应该从我的身边逃走。” 青年掌心轻拂她的腰,“因为你的出逃,现在,那蠢货把身体的控制权彻底交给我了。” * 王妃失踪之后,魔族就陷入了一片极大的恐慌之中。 那并不是因为他们多爱戴他们的王或者王妃。 而是因为魔域的王,他们现任的最高统治者,从这天起变得喜怒无常,阴鸷暴戾。他似乎舍弃了步步为营,稳固朝政的策略,突然地转换风格,变了一个人似的,动辄杀戮。 一个星期里,他处决了所有的缓刑犯,另外在朝堂上当众杀死了三位亲王,手段之残忍,听说有的人看了那场景,直接呕吐了出来,不敢再去任职。 魔域变得灰蒙蒙一片,气氛压抑,魔族大多闭门不出,街道上魔障横行,如同一潭腐烂的死水,散发着可怖的气息。 皇室组织了搜查队,一批一批地派出去,又一批一批地拉回来——找不到的,都活不成,尸体要拖回来摆在坟冢前,不许下葬。直到三四天之后,尸体被魔障完全侵蚀,破破烂烂,形状凄惨,才准许其家人安葬。 苛政猛于虎。 魔域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里,却不知道,他们的魔王,早就换了芯子。一开始,只是受到血脉的影响而已,后来他们的性格,处事行为也逐渐趋同。 帕斯塔莱的寝殿里每天都传来摔砸器物的声音。 大多数人以为那是他们的王在发怒。 其实,那是帕斯塔莱痛苦到无法遏制时行为不受控制做出的事。 青年有的时候连续三天三夜不睡觉,红了眼,用额头撞桌角。他跪在地上乞求自己别被侵蚀,忍受着烈焰烧灼一般的痛苦。 “帕斯塔莱,看看你这狼狈的样子。啧啧啧……” “……” “把身体让给我吧,我保证,最多一个星期,我就能把她给找回来。” “……” “什么?你心里说,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一定会违背誓言,不会履行我们的诺言?” 魔王血脉哈哈大笑:“帕斯塔莱,想要找到她的,可不止是你一个人。你对她有欲|望,我难道就没有吗?不用你说我也会去找她的。更何况,我比你更加强大,这方面也比你厉害得多,有经验得多,你在担心什么?” “……” “嫉妒?” 血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停不下来。年轻的魔王脸上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痛苦、快乐、怒气、怨愤、害怕、悲伤……揉杂轮换的表情,好像一个人的身体里要活活扯出两个人一样。 “哈哈哈哈哈……帕斯塔莱,你真是,让我感觉到惊讶又可悲。你的心里,这种情况下了,还在想着嫉妒我?你拿什么嫉妒?” 魔王不怀好意地咧开嘴角,露出尖尖的牙齿, “胆小鬼,你的主人都丢弃你了,你还可怜地跪在这儿祈祷半个月,祈求她能回来,梦还没醒吗?骨子里的懦弱无能,遇到事只会痛苦悲泣……” “真是一条活该被扔掉的狗。” 魔王血脉最后讥讽地说道。 青年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一言不发地流着眼泪,不是他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都看不出他的生命体征。 海洛茵。 海洛茵。 海洛茵。 主人,别抛弃我。主人,求求你回来看看我。主人…… 帕斯塔莱再次想起了那天的月下,她带着他夜奔,在月光照耀的小路上,她踩过的地方,发出白色的耀眼的光,为他指明了方向。 她的手干燥温暖,她的背影瘦弱坚定,她的长发瑰丽绚烂。 他的人生,从那时起有了意义。 他抛弃了十七年的自我怀疑,努力朝着她靠拢。他不断变强变强,但是不停地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帕斯塔莱不明白。他什么都愿意给她,她还是要走。一定要走。无论怎样都要走。 “……” “考虑好了吗?” “……” “做事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这也是她丢弃你的原因吧,呵。” “……” 青年的呼吸更加微弱了,他仰躺着,一动不动。 “而且还谎话连篇,自私自利,自卑自疑……” 魔王血脉总结到最后,叹气道,“你知道导盲犬没有用之后的下场是什么吗?” “……” “还要再考虑一下吗?好吧好吧,不过再等一段时间,我可就不一定会随时奉陪了。” 魔王血脉摇头叹息。 第107章 “帕因,杀了祂。”…… …… 不对。 阮笙用手摸着帕斯塔莱的腰, 往下滑去,碰到他的尾骨。他顺势缠上了她的手腕。 克莱因告诉过她,关于她的这条“忠犬”的二三事。 海洋领主说, 她能沦落到这个境地, 有一半, 都是因为这条看似很乖实则有一条灵巧舌头的狡猾的狗。 她的失忆, 就是由他间接造成的。 或许他是一条伪装成狗的狼。 “……” 阮笙喊他, “帕斯塔莱。” 她双手抵着他滚烫的胸膛,慢慢地、慢慢地把他推开。 青年愣了一下,低下头, 看到少女用薄唇衔着他的领带,洁白的牙齿轻咬, 往下拉扯,领带松开,褶皱上留下一排浅浅的牙印。 她掐着他的腰,在他怔愣的时候揪住他的领带,往下狠狠一勒。 “帕因,”她的睫毛触到他的鼻尖, 眼神清凌凌的, 像是要把他剖开,“过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你的主人,你就要撒谎欺骗她吗?” “……” 帕斯塔莱看着少女湖绿色的双眸,手忍不住地往后退缩。 “废物!早就说了,你不行的,你会被她看穿,”魔王血脉在他的脑海里怒斥, “连撒谎都不会,演得一点都不像我,还不快把身体交给我?!” 一只微凉的手却捏住他的脸颊。 浅玫瑰色的指甲陷进他的肉里,微痛让他清醒了一瞬。 阮笙掐着他的脸,把他别过去的脸颊掰正:“看着我,帕因。” “……” 帕斯塔莱的嘴唇动了动。 “那蠢货又在唆使你,对吗?” “……海洛茵……” 帕斯塔莱露出挣扎的神色。 “让我来猜猜,我走后,他是不是几次三番教唆你做事,还越来越想左右你的身体和想法。甚至告诉你,先把身体交给他,等找到我之后,他再把身体还给你?” “……” “她在引诱你,这个狡猾的女人!帕斯塔莱,不要相信她,你忘记她给你下药的事情了吗?你再不把身体交给我,她又会逃走!!” “啪!” 少女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 帕斯塔莱动摇的神色凝滞。 “你在听谁说话,帕斯塔莱!?” 阮笙把领带在手上绕了一圈,收紧,帕斯塔莱慢慢喘不过气来。 “哈……你的主人在跟你说话,你竟然敢走神?” 青年脸色涨得通红,他呆呆地,很快,头顶的92%闪烁了几下,变成了95%。 他先前威胁阮笙时装出来的凛然气势消失不见,肩膀耸动着,流下眼泪: “主人……海洛茵主人……” “……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阮笙看着“呜呜”哽咽的魔王,用手背轻轻地擦了擦他湿漉漉的脸颊, “主人是永远不会认错她的狗的,帕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出了。即便我的眼睛看不到,我也绝不会认错。” 帕斯塔莱身体颤动着,抽泣着:“是真的吗?是这样吗?……” “当然是真的。” “我好痛苦,” 帕斯塔莱缓缓地跪下来,把脸埋在她的掌心,阮笙感觉自己的手心毛茸茸,手心窝很快积了一小潭滚烫的泪水, “……主人,见不到你的这么多天,我好痛苦……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他的眼睛通红,依恋地放下了戒备,隔绝了吵闹的魔王血脉的话,身体小幅度地因为无声抽泣起伏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牢牢地不肯松手。 “帕斯塔莱,我为什么要走,你才是最清楚的吧?你三番五次地欺骗我,我却一次一次地原谅你,如今轮到你,却要开始怀疑我了吗?” 96%。 阮笙柔柔一笑。 当然是真的,毕竟,魔王血脉可不会有粉色的羁绊值标志。 尽管看不到脸,却能够看到系统的羁绊值标志,这是她在目前区分帕斯塔莱和魔王血脉的,最快,也是最准确的方法。 “你答应过我,你会好好抑制那个蠢货人格的。这段时间,你有好好做到吗?” “我!……” 帕斯塔莱似乎想说什么,又重重地咬着嘴唇,低下头。 “……” “这也是进步。” 出乎意料地,少女没有教训他。她把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之中,轻柔地梳理,“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对我说了实话,没有因为想讨好我而对我撒谎。” “主人……” 帕斯塔莱泣不成声。 “说吧,我听着呢。” “……我好想你,别再离开我……我什么都会给你,你明明知道……即使是这条命,这颗心……” “可是,我没办法放心,” 阮笙安抚他,“并不是说不放心你,帕因,而是你的另一个人格。即使你已经足够强大,但是我很惜命。因为你,我坠落海底,侥幸捞回了一条命。你该庆幸我还在这里,没有被你的愚蠢害死。帕因,狼犬没那么容易被驯服,随意接近你,我可能会被连你也没注意到的利爪挠伤。” “而我不过是一个人类而已,我没有魔族那么强大的自愈能力,”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徐徐吹进他的耳朵里,带着温柔的魔力, “你难道,还想看着你的主人因为你,而频频面临濒死的结局吗?” 青年低下头,蜷缩着肩膀,阴霾笼罩了他的心。 他承认他害怕了,他怕再次失去她。一贯以来的懦弱和自我怀疑让他轻易地把她的不告而别归结为自己的原因。 “帕斯塔莱,你清醒一点,她只是在诓骗你!” 魔王血脉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把一口牙齿咬碎,“这个坏女人有多心狠手辣,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她骗走了我的……你的守护魔神,还给你下了安眠药剂……你怎么还会去相信她!?” ——“帕因,你想再一次失去我吗?” ——“她的话术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帕斯塔莱,别被她骗了,把身体交给我,我马上就把她强行带回魔域,让她再也不能离开你半步!!” ——“帕因,人类可是很脆弱的,你忍心让我因为你而再一次、又一次受伤吗?你能保证那时候,看到我厌恶的眼神,而不心碎吗?” ——“帕斯塔莱……别相信她,人类向来诡计多端……你要相信我,只有我们才是一体的……” 就连魔王血脉自己,说到最后,声音也逐渐微弱。他似乎也看清了无力的败局。 最后是那一锤定音。 ——“帕因,” 阮笙轻轻歪头,微笑道,“你如果肯全心全意听我的话,做我的狗,自愿戴上止咬器的话,我就带你回人间界。” “让你一直跟在我身边。” 颤抖的身体蓦地停滞。 青年魔王惊愕地抬头,眼中绽放出不敢置信的亮光,他哆哆嗦嗦地捧起少女的手,虔诚又小心翼翼地问:“真……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主人可不像她的狗一样爱撒谎。” “……” 长久的沉默。 “怎么,是舍不得你的王座了吗?” “不!!不是,那种东西,要不要,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帕斯塔莱急迫地解释,他抬起头,撞进了一汪湖绿色的深潭里,一瞬间,心底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想要亲近和跪伏的浓烈欲望。 “您,您的要求……是什么?” 那青年终于真正地,像一条狗一样,跪在了地上。 98%。 “先对你的主人说对不起,一边说,一边喊‘汪’。” “——然后,转身,帕因。看到那个疯疯癫癫,跟你一样不成人样的,狼狈的落水狗了吗?对,就是那个拿着一把匕首,正在朝你的主人走来的——” “对待要伤害你的主人的人,你该怎么做?” 阮笙贴在他的耳侧,轻轻呵气。 “帕因,杀了祂。” 第108章 她或许没有死。 以深渊遗址为中心, 半径五百里以上的巨型爆炸波把克莱因整个掀飞起来。祂把两个小小的药瓶揣在怀里,在半空翻滚了一圈,做抛物线自由落体运动, 在浓浓的烟雾里“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 “呜哇!!” 克莱因灰头土脸地把垫屁股的触手拿出来, 咳嗽了几声, 慌忙拿出药剂, 查看它们有没有破碎。 一只瓷白的手递到祂面前。 克莱因把触手搭上去, 被少女一把拉了起来,她抱住差点没站稳的海洋领主,拍拍祂的背, 一只手悄悄掀起祂的刘海。 “干、干嘛啦!!”少年别扭地低下头。 “我以为你哭了。”阮笙有点好笑地问,“眼眶红通通的, 你是不是担心我死了?” “才没有!” 克莱因立刻把头别到一边,恶狠狠地大声说,“眼眶红只是、只是刚才跑得太快了,摔得特别疼……不对,海洛茵,你不是看不见吗!?你耍我!!” “我没有, 我猜的。你自己承认了。”阮笙无辜地回答。 “气死我了!解药还要不要了?不要我扔了!!” “要要要。” 阮笙无奈地道了歉, 拔开其中一只的木塞,嗅了嗅,喝了下去:“这是恢复记忆的吗?” 克莱因:“嘿嘿。” “不是,这是把鱼尾变回来的药剂。” 祂话音刚落,药剂瓶落地,琥珀金色的鱼尾蓦地在一阵淡金色的微光之后,变成了两条修长笔直的人类双腿。 阮笙捂住口鼻,皱着眉头, 咳出一串泡泡,无法呼吸: “克、莱、因……” “嘿嘿嘿,谁叫你捉弄我!” 克莱因不慌不忙给她施了个魔法,她才缓过来,抢过克莱因身上的黑色斗篷给自己围起来,瞪着少年。 克莱因后知后觉地,耳垂发烫,结结巴巴:“呃,我、我……” 祂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触手扭得要打结,最后只把另外一管药剂扔给她:“这、这个才是恢复记忆的……不会立刻生效,会在半个小时里陆陆续续回忆起你落海前的所有记忆。” 阮笙喝下药剂,她瞥着不知道在跟谁置气的小章鱼:“克莱因,你不跟我走吗?” “……去哪里?” “回人间界。” “想得美,我才不会继续当你的小跟班呢!!” “……我说认真的。” 阮笙说,“眼下魔王牵制了黑暗神,假如我离开了,他们两败俱伤,或者一胜一负……你应付得过来吗?” “喂喂,怪不得啊,我刚才过来的时候,那两条疯狗咬得可凶了!”克莱因睁圆了眼睛,“帕斯塔莱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汪汪’叫,一边指使魔神干卢修斯。另外一条杀红了眼,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不闪也不避,甚至一个劲儿往刀口上撞,浑身窟窿……” 克莱因感叹:“你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两条难缠的狗居然能够自己咬到一块儿去!?” “……”阮笙问,“你都看到了,还敢过来深渊这边?” “你可是在这里啊!”克莱因顿了顿,“呃……我的意思是,你是饲主,狗再怎么打闹,也肯定不会让灾难波及到主人这边来的!” 祂一边比了个拇指,“所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只是跟帕斯塔莱说,卢修斯想杀我。” “实际上呢?” “卢修斯想让我杀了祂。” “?” “原因比较复杂,以后再告诉你。” 阮笙戴上兜帽,看了看灰蒙蒙的海面。风暴中心向来最安静,最平和,风平浪静,然而风暴席卷过的地方,即使是遍地狼籍,风卷残云也不足以形容。 “真的不走吗?” 克莱因挠挠后脑勺,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就留在这里啦。” 祂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海洛茵,你可能不记得了。之前在魔域的时候,我去找过你,那个时候,我也问过你一样的问题。” “……” “那时,你的答案跟我一样。” 腼腆的少年咽了咽喉咙,第一次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少女微凉的指尖,然后握紧她的十指。 “海洛茵,这里就是我的家,是我的领域,不论发生什么,我也绝不会抛弃它,离开它。我清楚,即使跟你一起回人间界,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以后的路,都得靠你自己走了。” “……我……我……” 祂有些哽咽,期期艾艾地, “海洛茵……我不后悔认识你,即使不是因为冕下,我也……” 阮笙感觉祂的手在颤抖,低头看,克莱因的肩膀耸动着。 她想,这次,祂的眼眶应该是真的红了。 “我也是。” 她也紧紧地、紧紧地握住祂的手。少年的手软软的,温热的,常年拿试管的地方磨出一些厚厚的茧。 “克莱因,”她说,“我也,从未后悔过认识你。” “擦擦眼泪,哭得像个什么样子。” “……喂喂喂,你又在诈我!!” “这次没有。因为某人的鼻音重得跟重感冒病人有得一比了。” “你在小瞧我吧,海洛茵!!绝对是吧……” 克莱因吸吸鼻子,恨恨地用拇指比了比自己的胸口,“不要轻易轻视在下……” “好歹也是冕下亲封的五神之一——曾经的海洋领主,克莱因,”祂对着少女大声说道,“也是五神之首呢!!!” “好,”阮笙失笑,“那尊敬的领主大人,” “……再见。” * “啪嚓——” 玻璃碎裂,液体横流。 鞋跟碾在药剂瓶上,重重地踩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药剂被人践踏,双手捏成拳头,颤动着,猛地站起来,怒不可遏:“——瓦丽塔!!!!” 她被魔法轻而易举地制住,停滞不前。很快,旁边又来了两个女生,一左一右抱着她的手臂,把她死死地按在原地。 她的面前,一个金色短发女生正跷着腿,坐在座位上。 那金发女生漂亮得让人心跳加速,她一双过分大的蓝眼睛水汪汪的,鼻子小巧,嘴唇涂了厚厚一层深粉色,软嘟嘟的,十分诱人。 金发一侧别在耳后,用玫瑰花的发卡卡住,耳钉和项链都是玫瑰设计,袖口和纽扣也是德蒙特家族族徽——一朵盛放的玫瑰。 只是她太瘦了。下巴尖尖,袖子里和衣领也是空荡荡的,脸颊虽然用粉填起来,依然可以看到凹陷下去的痕迹,眼尾也吊起来,看上去漂亮却市侩,心跳加速,却不会心生好感。 ——当然,那是对于卡兰来说的。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竟敢这样,你知道德莱特知道了,你会是什么下场吗!?瓦丽塔,你只会在背后诋毁死者,海洛茵生前,你怎么不敢……” “啪!” 她旁边的一个女生看瓦丽塔脸色不对,立刻扇了一巴掌,迫使卡兰闭了嘴。 “……” 瓦丽塔阴沉的脸色变了几变,冷笑着开口,“你说得也没错,不过那又怎样?海洛茵早就死了,死得那么惨,浑身都是伤口、骨折,眼球都被毁了,凄惨地死在雨夜……” 她放下腿,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边笑着,一边阴沉沉地绕着卡兰转了几圈。 “你再怎么恨我、骂我……” 瓦丽塔在她的耳侧阴测测地, “她也不会活过来了。” 卡兰气红了眼,她想要反驳,想要狠狠地骂她,想要沉痛反击瓦丽塔,可是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张嘴,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 ……好丢人,呜呜呜…… 但是止不住,眼泪根本止不住。 她们越是嘲笑她,她越是难过,越是想海洛茵。 那个漂亮又绮丽的少女,却永远这样长眠于地下了。 卡兰张嘴,眼泪就滚落,啪嗒啪嗒落在地面,她想把眼泪憋回去,说些什么,声带却软弱地颤抖。身边的人哈哈大笑,讽刺她,看她哭得连站都站不稳,干脆甩开她的胳膊,任由她跪在地上痛哭。 海洛茵…… 海洛茵,我好想你。 明明我只是去国外交换而已,为什么几个月不见,回来的时候,你就离开我了呢? 窗外的大树依旧常青,曾经住在窗内的少女却永远长眠。 人群渐渐散去。 卡兰怀里抱着笔记本,低着头,孤独地跪在空教室里抽噎。 笔记本是海洛茵在跟随卢修斯学习时记录的,她去国外交换之前,海洛茵把笔记本送给了她。 那时,她惊愕得不得了,又欢喜又觉得不好意思。 “诶?送给我,真的没关系吗?……你的笔记,而且还是埃卡特院士亲自教导……” “没关系,你收着就好了。不是要去国外了吗?不是母语国家,跟上课程难免会吃力,这个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谢、谢谢你,海洛茵!!可是,这是你花费了很多心思的成果……我果然还是不能……” “真的没事。”少女强硬地把笔记本塞到她手里,一双湖绿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笃定地说道,“你就安心拿去用。” “因为我,早就背下来了。” “……” …… 卡兰现在想起来,也会感叹那段短暂时光,是她在读书时期,最快乐的日子了。 乡下的她,尽管每天都高高兴兴,却无知又愚钝。初入魔法世界的大门,然而偏僻的地方没有人理解她,没有足够的教育资源。她不远万里来求学,每个月收到的来信,却都是父母的催促、询问。 他们不懂魔法,他们也不在意那些遥远的东西。 在她的父母看来,赚钱,行商,致富,就是最大的成功。好不容易同意她去沃米卡求学,却丝毫不在乎、不尊重她的梦想和追求。 卡兰心灰意冷,她选择了药剂师作为自己的职业,选择了一条比魔法师更加难走数百倍的道路,她固执得像一头初生的小牛,她要在这条路上一头莽撞到底。 她偏偏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可以。 可是她太孤独了。 学药剂的人本就少,学药剂的平民更是少之又少。 她不怕艰苦,可是她怕孤独。她虽然开朗,健谈,跟所有人都能说上两句话,却从来没有能够交心的朋友。她太想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了,哪怕是什么话也不说,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学一下午,她也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 神明听到了她的心声。 神明把海洛茵送到了她的面前。 美丽高贵却并不因为身份而自持的少女,眼睛里和她如出一辙的倔强与执拗,背影和她一模一样的孤单又坚韧…… 卡兰想要跟她做朋友。 卡兰跟她成为了朋友。 卡兰跟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 卡兰失去了她最好的朋友。 眼泪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晕开,幼稚的简笔画在水迹里划开。 那是一个笔触笨拙的小人,卷卷的头发,不高兴的眼睛和微微下撇的嘴角,旁边是一个麻花辫小人,高兴得眯起来的眼睛和可爱的猫猫嘴,旁边画着看起来很吵的喇叭和噪音符号。 海洛茵…… 呜…… 她能如何呢? 甚至海洛茵死去的消息,她都是最后一个知晓的。她开始恸哭时,这个新闻在沃米卡城里已经过去,人人的嘴里都有了新的事件和新的八卦,“海洛茵”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一种近似于禁令的过去式。 没有人再在公开场合明目张胆地谈起她。 ……再过几个月,再过半年、一年,海洛茵她会不会,被人忘记呢? 卡兰揉着通红地鼻子,锤了锤发麻的双腿,扶着桌子站起来,离开教室。 冬日傍晚的天空无比美丽。这里虽然不像北国那样有夜晚静谧神秘的极光,却有着漫天绚烂的紫红色晚霞,像是泼墨一般温柔地延伸向天的尽头。 晚风吹过,依旧寒冷。 卡兰冻红了脸,吸着鼻子。她还得去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还得做完自己应该做的工作。 海洛茵一直想成为帝国有名的药剂师,想在自己热爱的领域发光发热。 她不在了,这份未竟的事业,就由她来完成。 她会连带着她的份儿一起,好好地完成下去。 她回器材室拿来制药器械。 被瓦丽塔摔碎的药剂是她的导师在拍卖会上竞价所得,说是有市无价,只有天才才能做出的药剂,让她送去实验室,等下周的例课上拿来做分析样本。 现在东西被摔碎了,好在地板上依旧有残留。她想把剩余的收集起来,自己试着分解一下成分,去尝试复制一份出来。 然而,她被这样的结果所震惊了。 她不敢置信地,双手发抖,滴管也几乎拿不住。 常年与海洛茵一起生活学习的卡兰敢笃定,没有人比她更加了解海洛茵的制药习惯和方式,甚至一些小小的癖好,比方说对香气的要求,卡兰也一清二楚。 眼下的这瓶药剂,制作的手法和中间掺杂的熟悉的香气…… 简直就像是从海洛茵手下制作出来的一样,几乎毫无差别。 …… …… 卡兰捂住脸颊。 泪水再次从她的指缝中间滑落,她站不稳,跌坐在一旁的椅子里。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愤恨、痛苦与哀伤。 她的心脏跳得格外剧烈。 凌晨时分,天边的星星像金子一样闪耀璀璨。这样好的天气里,她仿佛还能看见那条清澈的银河汩汩流过,奔涌不息,不曾停滞。 毕竟,还没有人见到过她的尸体。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回到沃米卡之后,听别人说起的。 她没有亲眼见到过。 ……海洛茵她,或许,还没有死。 第109章 拍卖会 沃米卡最大的拍卖行在皇室名下, 总占地约三分之一个玫瑰院大小,拥有九层高楼,地下另有三层储藏室和金库, 金碧辉煌, 每个月一号、十五号、三十号定期举办拍卖会, 只有拥有通行证的人才可以进入。 通行证大多数发放给有名有姓的贵族和商队主人, 需要提前预约, 平常情况下的拍卖行只开放两层,因为座位的限制,并不是所有的预约都能够被通过。和预约一起提交的, 还有本人或者家族的财产证明。 这个月的月末,拍卖行门前早早地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马车, 街道水泄不通,抱怨声连连。 “怎么回事?明明上个月来的时候,这儿还没有这么拥堵……嘿!前面的,还走不走了?” “别嚷嚷了,那可是子爵府的马车!看那族徽……噢!” “你们都没听说吗?十五号皇家拍卖行新得的一批珍贵药剂,那效果简直可以说得上百年难得一见——不是我夸张!我叔叔的朋友的女儿在帝国学院里念书, 有幸在实验课上见到那药剂的神奇药效……” “得了吧!哪有那么夸张?还百年难得一见?” “能肉白骨, 还不算珍贵吗!即使是那神秘莫测的埃拉特院士,也不一定能做出这般神奇、闻所未闻的药剂,这样强大的功效,恐怕也只有光明神殿的大治愈术才能比得上了吧?” “我看不过是以讹传讹,外伤药剂要是能跟大治愈术媲美,那神殿的牧师可就全都要失业了!” …… 排队依次进入的人潮中,一个单薄的身影艰难地逆行着,从夹缝中挤出来。 “呼呼呼……” 阮笙悄悄摘下兜帽, 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汗水,靠在冰凉的大理石墙壁上休息。 即使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因为会场里过分充足的魔法燃料装备和人潮涌动,她也感觉到了一丝丝热意。 这天的人来得格外多,拿着邀请函进入会厅的人们都衣着不菲,身份尊贵,谈吐不凡,他们口中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今天的重头戏—— 非凡药剂。 三天之前,拍卖行就放出了预告。 本次拍卖的非凡药剂与十五号拍卖的治愈药剂出自同一人之手。消息公布之后,向拍卖会提交预约的信函就塞爆了邮箱,工作人员加班加点通宵筛选财产证明,为此还特地开放了三、四、五楼的贵宾室。 药剂的制作者,阮笙,此刻正狼狈地贴在会厅门口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休息。 她蹲下来,抱着膝盖,在系统页面查看自己目前的总资产。 ——查阅资产这条服务项目,也是她氪金充值之后才拥有的开启权限。 【请问是否查看您的账户?】 【id:Heroin】 【权限:已开启】 【确定/退出】 选择【确定】。 【您所拥有的剩余资产目前为:36,700,000.00G】 “G”是大陆通用的货币符号,意思是“金币”。 看着自己富足的账户,阮笙才感觉到心里踏实了一点。 她绝对不想再一次经历在魔域的冬狩上因为资金不够而没法购买buff,导致差点儿丧命的感觉了。 ——是的,克莱因的药剂,在让她恢复记忆的同时,也让她重头体验了一次那噩梦一般的心路历程。她在酒馆的房间里躺了整整三天,也梦魇了整整三天,把过去几个月的事情一件不落地重新经历了一次。 她敢发誓,克莱因绝对是在报复她之前总在捉弄她。 绝对。 她醒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整个人像是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梦里的濒死体验是那样逼真,更别提还有梦中梦,以及苏醒之后发现自己还在梦中——她对这个长到离谱的梦害怕又惊惧,醒来的时候确认了好几遍,自己是真的在现实里,而不是依旧深陷梦中才松了一口气。 她差点就绝望得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依旧活着。她经历了这些让她觉得后怕的事情之后,依旧活着,那些阴晴不定、残忍危险的攻略角色们,那些几乎害死她的魔物…… ——她全都挺过来了。 她继续查看自己的攻略对象的羁绊值。 【赫尔曼·艾利克斯:91%】 这个暴躁自大的青梅竹马,不可一世的红毛半精灵,现在应该还在精灵族,接受社会的毒打吧? 【德莱特·德蒙特:95%】 一板一眼又循规蹈矩的骑士,德蒙特家族的少公爵,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在她死掉之前,就是他把她逼入绝境,无路可退的。他是造成她间接惨死的罪魁祸首。 【罗兰·瓦伦汀:45%】 危险的神殿神使,光明神并不忠诚的座前犬,被遗弃的皇族血脉,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几次三番差点置她于死地,刀尖和指腹都曾对准过她的要害,以此来威胁她。更可恶的是,他的羁绊值居然还这么低!! 【帕斯塔莱:99%】 她满口谎言的狗,有双重人格的魔域之王,自私自利又极度偏执自卑,只会给她拖后腿的幸运儿。如果不是被魔王血脉选中,他早该被堕神吞噬了吧。在魔域和海底被她欺骗之后,羁绊值意外稳定地增加了,只不过一直保持在99%。 她回人间界这么多天里,也没见过这个数字跳动一下。 ……呼。 梳理完所有的头绪,阮笙才微微挪了挪蹲得发麻的脚。 那天恢复了所有的记忆之后,她就开始着手准备要拍卖的药剂。对于需要大量金钱的她来说,拍卖无疑是比制作药剂送去黑市来钱更快、风险更低的办法,只不过门槛太高。 几个月前的她,药剂的制作水准尚不足以在拍卖会拍出高价,然而现在的她,已经可以仅仅凭借着几支治愈药剂就能在沃米卡引起这样大的轰动了。 …… 卢修斯总归也不是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突然,一阵骚动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阮笙熟悉的声音。 “唔,好痛!” “没有预约申请是不可以进入拍卖行的,请您立刻离开这里,否则我们要通知保卫处了。” “可是,我有之前来这里取过拍品的手续证明……” “按照规定,手续证明并不可以代替通行证使用。” “怎么、怎么这样!我……我不是来竞拍的,我只是想进去看看,找个人可以吗,我马上就走!!只要找到了我就立刻离开!!拜托了……” 黑发麻花辫的少女苦苦哀求,脸涨得红彤彤的,像是红苹果,神情苦闷又窘迫,生怕那人拒绝自己。 但仍旧被毫不留情地回绝。 阮笙拉上兜帽,朝着声源的方向缓缓走近, “发生什么了?” 对方看到她胸前的铭牌,态度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塔纳托斯大人!!只是一点小事而已,居然惊扰到您了,是我们的过错。您是找不到路了吗?我立刻带您去五楼贵宾室!” 阮笙摇摇头,示意稍等。她看着一旁低着头,用双手狼狈地抹眼泪的黑发少女,说道, “她是我的朋友,请让她跟我一起去五楼的贵宾室吧。” “……居、居然是这样吗!?这是我们的失误!抱歉,塔纳托斯大人……”任职人员惶恐地鞠躬,“下次一定不会再出现这种事情了!” 阮笙点头,转身先离开。 她看不到,这里人太多,她只能假装沉稳、实则缓慢地离开。 而卡兰被耳边嘈杂的声音和急迫的心情阻隔,没留意面前的对话。 等她好不容易用衣摆擦掉眼泪时,却被告知,自己可以进入了。 她被带着进入了水晶镶嵌、奢侈华丽的走廊里,不远处一个瘦高的背影站立着,身着黑袍。 她懵懵地走过去,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 卡兰定在原地。 她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流下两行眼泪。 她扑上去泣不成声地抱住阮笙,死死地揪住她的斗篷,把眼泪蹭在她的衣领上,肩膀颤动着,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树怎么样?” 阮笙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问道。 卡兰咳嗽了半晌,整个人抽噎得话都说不出,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用生涩的嗓音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它、它呃呃!它很好……呃!” 她打着哭嗝,快速又大声地说, “前几天下大雪的时候,它还有一头浓密的绿叶子呢!!……呃!” * 都说学药剂的头发少。 这话显然并不正确。 卡兰盯着少女玫瑰色海藻样的长发半分钟,这头发曾经被剪短过三次,却越发秾丽,炫目,是任何少女只要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心生向往的一头美丽长发。 ——然后她就看着那长发的主人喝下一小瓶药剂,从发根开始,卷曲的玫瑰色长发变成了一头栗发。她把栗发扎了起来,顺到一侧的肩膀前,然后戴上一双透明的护目镜。 “怎么样?” 护目镜遮住了阮笙大部分的眼周,它最主要的作用并不是保护她的眼睛,而是不让别人看出有关于她眼睛的端倪。 “好厉害……” 卡兰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发,“完全看不出是药剂作用的,一根异色的发丝也没有……” 卡兰一边说着,一边“呜呜”起来。 “……海洛茵,你吃苦了……” 阮笙一头雾水:“怎么,怎么突然这么说?” “这么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事,这样大的风波……然而你的药剂学却越来越精进,还做出那样令人震撼——是让我们整个学院参与实验课的师生都震惊的治愈药剂……你肯定在这几个月里,经历了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吧……” 她说着,又泣不成声,呜呜咽咽的。 阮笙试探着伸出手。 卡兰的魔力微薄,并不算充盈,她无法准确判断她的脸颊的位置。因此只是小心伸出手,碰到了对方的手臂之后才再摸上她的脸颊,用魔法点掉她的眼泪。 “我都不哭,你倒先哭上了。” 阮笙耸耸肩膀,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你怎么就这么笃定呢?我该是在假死之后,遇到了贵人,成功获救,并且得到了他秘传的毕生所学——话剧里的男主角都是这样,不是吗?” “不……我不想那样,”卡兰摇头,她抓着阮笙的手臂,“主角该经历多少危险与困难才能那样?要是成功付出的代价这么大……我宁愿我们一辈子也别得到这种‘幸运’。” 阮笙说不出话。 她什么也没跟卡兰说,卡兰也什么都没问。但是她还是轻而易举就猜到她经历了怎样的灾难的屠戮。 “……海洛茵,”卡兰吸吸鼻子,她问,“这次回来以后,你不走了吧?” “我不会比那群讨人厌的家伙先走的。” “那你还回公爵府吗?” 卡兰有些为难地支支吾吾,把她留学回来后这些天瓦丽塔兴风作浪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还捏着她的手,生怕她激动冲动。 阮笙的反应却比她想象得要平静多了。 “应该不会回去了。我在那里生活得并不开心,那里也不是我的归属。况且,我在沃米卡已经有三处房产了。” “可是!……” “瓦丽塔的话,只要她不咬我,我暂时也不想主动去接近她。”阮笙垂眸说,“她的报应并不是我,况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在身,没有能够浪费在她身上的宝贵时间。” “——当然,如果她自己撞上来的话,那就另谈了。” 两个人说话间,管事将这次拍卖所得款项送到了她们的房间。 “本次拍卖扣除手续费用以及税金后,您的所得金都在这张卡里了。” “以及这份合同……您可以在这里签字确认。” 阮笙在卡里注入魔力,查看金额后拿起笔,系统自动为她结算金额。 卡兰凑上来:“海洛茵,你这次拍了多少呀?” 阮笙瞥她一眼:“你猜猜?” “十万金币?” 阮笙轻轻摇头,放下羽毛笔,拉上兜帽,出了房间。 卡兰好奇地跟在她身后:“二十万?五十万?难道是一百万?你就告诉我嘛,别光摇头呀,你看你都差点撞墙上了!小心点!!这里人多——” 她话音未落,前方的少女一头撞上了一堵墙。 “墙”停下了脚步。 阮笙捂着鼻子,疼得“嘶”气,“抱歉,抱歉,我没注意路。” 她平时在人多的地方走路都很慢,尤其是这种没有魔力的人居多数的人间界。只是这次在卡兰面前为了不露出端倪,她不得不稍微加快了些速度,谁知道拍卖会散场,她正好就撞上了一个没有魔力的人。 她只想赶紧离开,于是匆匆道歉、鞠躬,转身就想绕过“墙”,直接离开。 然而对方却开口了。 “请稍等。” 不,不是她刚才撞到的那个人。这个声音从她的右手边传来。 而且她很熟悉。 “小姐……我们团长说,他觉得您莫名有些熟悉,想冒昧请您摘下帽子,不知道可以吗?” 第110章 未婚夫 德莱特是没有魔力的。 这一点阮笙也很惊疑。作为攻略对象之一, 德莱特也是唯一一个没有魔力的男主。他拥有极为出色的剑术,但即便如此,物理攻击很多时候都难以穿透一些敌人强大的防御盔甲。 不过, 被誉为“战争机器”的德莱特手里的剑所斩杀的敌人, 从来都不是那些防御力极高的魔物。 ——死在他剑下的, 大多是人类。 罗兰尽管是魔武双修, 平时也喜欢随身带着一把佩剑到处乱晃, 但是真的要论起剑术,是绝对不如从小十年如一日苦学的德莱特。毕竟术业有专攻,两个人平时不对付, 但是也绝不会擅自动手。 真要动手的话,大多也是在私下场合, 而且也会为了发泄摒弃所有的魔法装备,直接用拳头招呼。 这种原始的发泄方式才是让他们平息怒气的最好方法。 阮笙从来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德莱特,她还没想出什么对策,卡兰便大跨步走过来,她鼻尖红红的,刚刚哭过, 现在却又冒出了一些小小的、紧张的汗珠。她不敢看着德莱特和他的副官撒谎, 只能注视着阮笙: “老师!您原来在这里,可叫我好找……” “老师?”阿诺德皱起眉头。 卡兰这才抬头,假装才看见他身边的德莱特一样,“啊”地惊叫一声,“您……” “我是团长的副官,阿诺德·阿尔伯特!”阿诺德立刻说道。 “啊啊,我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了, ”卡兰毫不留情地挖苦他,“您是已故公爵千金的未婚丈夫——对吗?尽管婚也没订,但是这是双方大家族都认可的事情。您在这里做什么?如果没事的话请先让让,因为我和老师急着赶回去……” “但是……” 阿诺德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德莱特打断了。 卡兰险些没认出来德莱特。 她的印象里,德莱特的头衔有很多。 海洛茵的哥哥,德蒙特的少公爵,皇族骑士团的团长,一个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规则守护者…… 但是,那都是之前。 回到沃米卡,得知海洛茵的死讯之后,她也曾经想进公爵府里问个究竟,但是无一例外都被护卫挡了回去。所以她一次也没见着德莱特。 这是她留学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青年的眼睛眯起来的时候,依旧像是一只鹰。 不过不再是锐利而正直的鹰。 即使是平常时刻,他也以一种捕猎者的身体警惕着,盯梢着,眼底的青黑色甚至没有让他增添一丝疲态,而是多了一种标志性的阴沉的审视,让人忍不住绷直身体,压抑这种被拷问一般眼神审读的煎熬。 卡兰虽然不怕阿诺德,甚至有些愤恨和讨厌他,但是一看到德莱特,她就忍不住心底升起一股畏惧,在脑子里想好的话一到嘴里就变成了一团散沙,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单词。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 她身前那少女这时清凌凌地开口了: “我想,即使贵为帝国的少公爵,也没有平白令一个平民摘下帽子的权力吧?” “……”阿诺德皱起眉头。 从前听过学校音乐剧公演的时候,卡兰就知道,海洛茵平常的声线并不像一般少女那样清脆或者软糯。 她的声音更加低沉和清澈,音调压低则会变得秾丽华美。 但是她从没听过海洛茵这种声音。微微偏向少年的、中性的嗓音。让人想象那斗篷下是怎样一个清秀、天才又孤僻的少年药剂师。 德莱特垂眸,扫了那“少年”一眼。 卡兰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我……我们的助教学长,塔纳托斯老师,这是他的习惯。即使是在上课时,他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 德莱特默了半晌,让开了路。 这下,不只是卡兰惊诧,阿诺德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不过他从来无条件服从德莱特的命令,立刻退到了德莱特的身后。 还是阮笙先反应过来,抓住卡兰的手,从德莱特身前径直走过,领口衣摆轻轻扬起,露出栗色的卷发。 “团长……” 阿诺德在她们离开之后才不解地出声。 青年长长的黑色睫毛垂下,掩盖住眼底晦涩不明的情绪,他对副官摇头,“……是我太天真了。” “……” 他竟然以为,她还活在这世上。 明明今天清晨,他才去温室花园里探望过她。 她睡得那样宁静安逸,长发打理得整洁干净,面容绮丽鲜活,嘴唇饱满殷红,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 跟卡兰分别之后,阮笙回了自己的房子里。 她看不到德莱特的表情,却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自从失去视觉,加之系统奖励了她四感灵敏度加持,她的嗅觉总是这样准确无误。 撞上德莱特胸口的一瞬间,除了积年累月无法去除的伤疤、血痂的气味之外,还有持续不断的玫瑰香气。 不是玫瑰香水,是玫瑰花的气息。 卡兰告诉她,德莱特不久之前才从北境回来,那里常年严寒,并不生长玫瑰花这种物种。 想要保持后调如此绵长的玫瑰花香气,德莱特难道是回沃米卡之后每天都睡在铺满玫瑰花的床上吗? 阮笙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打了个哆嗦。 当然不可能会有那种景象。 她一边腹诽着,一边换了一身衣服,扯下绑头发的皮筋,栗色的卷发随着她的动作颜色变换着,一朵玫瑰花乍然盛放。 她拎起繁复的裙摆,一条腿踩在矮凳上,倾斜上半身,凑近镜子,用无名指沾着颜色瑰丽的唇膏涂在自己浅色的唇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抹开。嘴唇就像是一朵慢慢张开的嫩粉色花苞,缀在她女神像似的脸庞上。 她又披上斗篷,用卷轴瞬移到了神殿附近。 神殿尖塔顶端有一个用魔法石雕刻的波纹太阳,因此很好辨认,神职人员都是拥有魔力的魔法师,所以也不会出现不小心撞到人的风险。 阮笙轻快地走过大厅,在前台登记:“……我找神使大人。” 登记的工作人员拿起表:“我看看他今天有没有时间……诶,小姐,请等等,你去哪里?” 阮笙回头: “不用找了,我看到他了。” 她视线望过去的地方,一群忙忙碌碌形形色色走过的魔力影子中,一个高挑的、散发着耀眼的金色光芒的影子正安静立在三楼的光明神像旁。 鞋跟在回旋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断有人回头或者侧目去看这个急切的少女,一片黑影中,那金色的身影也稍稍顿住,然后转过身来。 “……罗兰。” 青年的心尖微微一颤。 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会幻听?他明明应该都快忘记她了。 “罗兰!” 这一声够大,牧师神父们忍不住纷纷回头,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直呼光明神神使的姓名。 罗兰左右两个少年立刻伸手阻拦那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制止她的前进。 青年缓缓转身。 那是一个单薄的身影,她个子很高,快到他肩膀,身材瘦削,身影让他熟悉。 罗兰的心脏突然跳得很快。他忍不住攥紧了手心,疼痛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紧紧地抿着唇,眉目冷漠,不置一词。 少女慢吞吞地摘下兜帽。 阳光透过斑斓的彩窗照耀在她的身上,在她的长发和裙摆上划分阴影,投下一片绚丽摇曳的色彩。她被光芒刺得眯起眼睛,对着他很浅很浅地笑,发丝和轮廓被描上了金边,在空气中轻轻地扇动着,脸庞和笑容暖洋洋的。 她的眼睛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牢牢注视着他,仿佛只看得到他。 罗兰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心脏短暂地漏跳了一拍,然后如同豁然开了一个闸口,有些什么一泄而下。 魔力弹开那两个少年的手臂,他缓步走过去,试探性地、小心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宽大,按着她的两颊,用力往下捏,往自己很前提。 阮笙被捏得脸颊涨红,她毫不客气地拍掉了他的手。 左右两个少年自觉地去驱赶周边的人。 “……你没死?” “对,我回来了。” 灰尘在两个人中间飞舞着,在被阳光照亮的一条隧道里穿梭,好像隔在他们之中的一条银河。 罗兰的嘴唇翕动,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蹙着眉头,睁大眼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你怎么能不死?” “我以为我回来了,你会感到高兴。”阮笙说。 “高兴,当然高兴。” 罗兰的呼吸骤然平静下来,脸色也发生扭曲,他露出笑容,“我太高兴了,海洛茵,你回来了,而且还活着,我就可以亲手杀死你了。” 他伸手掐着阮笙的下颌,抬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死死捏着她的肩膀,力气大得仿佛要把五指陷进去。 “看到了吗,海洛茵?我高兴得眼睛发红、牙齿打颤、双手颤抖……我高兴到恨不得杀了你……” 罗兰贴近她的脸颊,铂金色的睫毛差点要碰到她的额头,鼻尖也悬在她的鼻梁上方。 “你死之后,才得知你根本从未喜欢过我这个事实,我被你像个傻子一样耍弄了这么久。那时的我一心想寻找秘法,复活你,然后亲手杀了你……我知道公爵府温室花园里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你,所以我笃定你还活着,然而我寻找了数个月,从秋至冬末……当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你已经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死去的事实时,你却告诉我——” 罗兰眼睛猩红,手指使劲大得要捏碎她的下颌骨一般,把她抵到身后的光明神像上, “你没死,你回来了。” “你让我,怎么能够接受!?” 空荡荡的神像旁只有二人了,世界一下子变得静谧了下来,罗兰的心跳声也变得清晰可闻。 “……” 可是少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只是轻轻皱了下眉头。 “罗兰,你弄疼我了。” 青年感觉那一刹那,有什么在迅速土崩瓦解着,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她这一蹙眉变成了消融的冰山,融入了海中。 “……海洛茵……” “我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第一个就来找你了。” 47%。 阮笙微微偏头,宝石一样光华流转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青年。 “这么久不见,难道你想对我做的事情,想对我说的话,就只有这些吗?” 对方一愣,手不知不觉松开。 阮笙活动了一下生疼的肩膀,抬起头看罗兰,粲然一笑,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他推到光明神像后,鞋跟踩上神像的底座,勾着他的脖子,在神像和墙壁之间的狭窄角落里,正面凑近他的脸颊。 她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 他会动手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现在的她,又不是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小绵羊了。 于是她把柔软的、温热的唇瓣印下去。 那青年的身体一瞬间直直绷紧,如一根弦,站立着,宛如忘记了所有的动作和言语,甚至不会推开她,又或者是配合她的动作。他就这样僵直地站着,任由她亲吻了三十秒,等她气喘吁吁地松开,什么都来不及说,又被她扣紧脖颈,身体贴上来。 虽然很瘦,却依旧有少女的曲线和起伏,柔软的,纤细的,令人头晕目眩、不敢多想的,让人心驰神往、迷醉的。 “要抱抱我吗?我可是很想你。” 少女气喘吁吁地贴在他的耳边,这样热气腾腾地说着, “按理来说,年历已经翻篇了,圣女大选早就该落下帷幕,我们的订婚仪式也早就应该结束。但是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公爵府的千金了,我只是一个侥幸逃回了沃米卡,不被任何人所知晓真名的平民……” “所以,”她柔软的手臂扣着他劲瘦的腰,像是藤蔓一步一步绞缠着她的猎物, “罗兰,你还想继续跟我订婚吗?或者,你当初的目标,不是海洛茵,而只是‘公爵千金’这个头衔呢?” “……”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手臂已经不由自主地环上她的腰肢,按住她的后背,把她的斗篷衣料扯出一片深深浅浅的褶皱。 “……”阮笙轻声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阳光穿过光明神像的缝隙洒落在她的眼眸中,像是被撕碎的金箔一样波光粼粼。 不需要色彩,罗兰也能被这种美丽扯入深渊。 他想起来去年夏天,镜湖中心的岛屿上,她的眼瞳跟这时一般令人着迷。 里面倒映着他的身影,也只有他的身影。 * 阮笙把罗兰带离了神殿。 “这是哪里?” “我以为你会知道。” 她推开了大门,“你小时候,不是在这间孤儿院呆过很久吗?” 罗兰看清景象之后,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院子里的场景很破败,只有两三个孩子蹲在地上游戏。不过,屋子里倒是很忙碌,绕过前屋,后院里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和交谈声。 “这里要修一间独立的食堂。” 阮笙对罗兰介绍,“首先是吃饭问题。然后会翻新他们寝居的地方,把这里都铺好路,再修一间小型图书室。” “……” 罗兰沉默不语。 这时,屋子里一位妇人注意到了她。 她赶忙迎出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整个人精神又高兴:“呀!小姐,您来了!我们招待不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她这时才注意到罗兰,“这位、这位是哪个大人?” “啊,他啊,忘记介绍了,” 阮笙挽住他的手臂,微笑道, “这是我的……未婚夫。” 第111章 kill or kiss 49%。 “啊呀!居然是小姐的恋人!” 妇人原本还在畏惧那高挑的金发青年, 听到阮笙的话,眼神一下子变得崇敬起来,看着两人, “多般配啊、多般配啊……能得到小姐的青睐, 先生您该是多么出类拔萃!” 阮笙微微侧目看着罗兰, 他依旧是没什么表情, 头顶粉色的爱心透明圆圈却慢慢旋转, 淡淡的光芒散去。 ……50%。 结果意外的好。 只是简单的几句话而已,罗兰该是被人这样畏惧、害怕多久了?只是这样的两句肯定。 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他的表情居然没有那么难看了。 …… 从那里离开后, 她和他一起上了马车。 青年的神色阴晴不定,一会儿乌云密布, 一会儿冷如冰棱,一会儿若有所思。 冰凉的指尖,这时点上了他的额头。 “……” “在想些什么?”少女撑着下颌,歪着头看他。 罗兰把头冷冷地别过去,“你又想干什么?” “你好像很不耐烦……” 阮笙问,“是因为我而不知所措了吗?” 罗兰笑出声来, 不屑地说: “你未免太自信了些……你以为你这样欺骗我之后, 我还会再相信你吗?皇室的温室里,我那样向你许诺过,你不也是不屑一顾吗?” “境况不一样了。” 阮笙摇摇头,“那时我还是公女,现在我已经是平民。现在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所以我才能安全至今……可我总是会被发现的,我的敌家不比你少,我需要依靠谁来确保我的安全。” 罗兰:“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你了。” “可是你是喜欢我的, 不是吗?” 阮笙身体蓦地前倾,她睁着一双眼睛,抓住青年的手,把对方的手心按在自己的右眼上。 罗兰感觉自己的手心痒痒的,他想抽回去,可是却被少女紧紧地按住。 奇怪,她的力气比从前要大了些。 掌心像是有一只翩飞的蝴蝶,轻轻翕动,一下一下,宛如羽毛落在他的心头。 “罗兰,你知道吗?我也看不见了。” 阮笙的话石破天惊一般,“我不仅看不到颜色,甚至连人类的容貌也看不到,只能看到每个人的魔力……” “在我眼里,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除了你。” 阮笙轻声,“他们是黑色的,深蓝色的……我见过的人里,只有你是纯金色的,那样耀目,如同太阳。我现在才能体会你的苦难,我不会原谅你,但是我想我能理解你,罗兰。” 他咬着牙,抽回手,像是被火焰烫到了一般。 “……那又怎么样……” 他说:“你看不见,又关我什么事?” 阮笙轻轻呼吸,然后慢慢坐直身体: “我的眼睛治不好了,除非有人愿意换给我一对眼。所以,从今往后,对我来说,人群里你才是散发着光芒的那一个。人是有趋光性的动物,我也是。” “哼,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你从前还想杀我。就像是这样,掐我的脖子,” 阮笙平静地逼近他,双手捧住他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脖颈上, “难道现在,你还会这么做吗?” 罗兰心跳一滞。 纤细的、脆弱的脖颈就这样暴露在他的手掌之下,他能够摸到那孱弱的血管和跳动的脉搏。她微微仰着头,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因为张力,青色的脉络显得那样清晰。 这让他的心里充满了破坏欲。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想说“当然,我会毫不留情地掐断你的脖子”,可是他说不出来,因为那与他的动作相悖。 他怀念这血管的温度,以至于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摩挲起来。看起来这样柔软、脆弱,却也这样坚韧到不可思议。 阮笙轻笑起来:“这么久没见,你反而变得胆怯了。我该说无知者无畏,还是越靠近反而越情怯?” 罗兰想撤回手,却又贪恋,他半天才回道: “你真是不怕死。” “离开你,我就会死。” 少女立刻接上,她头次露出这样期期艾艾的神色,也是头次在他的面前示弱。她从前倔强得像根木头,宁折不屈,即使用迂回战术也很少甩给他好脸色,更别提主动低头。 罗兰不得不承认,他被极大地取悦了。 他的心脏“咚”、“咚”、“咚”地一下一下跳动着,如同擂鼓。浑身的血液都朝着某个地方流去。 “玫瑰是孱弱的,玫瑰离开太阳就会死。” 少女的嘴唇娇艳得像一朵玫瑰,而他就是她口中的“太阳”。 她捧着他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动脉上,仰头垂眸看着他,“……被践踏、被采撷、被揉碎……这难道会是太阳想看到的结局吗?” 随着她的话,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罗兰的太阳穴。他感觉自己的心充盈起来,这样未曾有过的感觉让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飘在半空中的,软绵绵的,浑身都在膨胀。 他仗着少女什么也看不见,不加掩饰地用目光从她的脸颊上一寸寸拂过。那样精致、美丽、充满神秘魔力的脸颊,有时纯洁得如同一片花瓣,有时又狡黠得像是漆黑的夜里匍匐前行的一条毒蛇…… 他知道她坏得要命,此时此刻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可能也就只有两成真话。 可是他的视线就是挪不开,跟胶水一样黏住了似的。 不一样…… 当年,为什么会觉得她跟他的母亲一样呢? 她的养母是个好女人,或许不能说是称职的母亲,却也绝对不是海洛茵这样,满嘴甜言蜜语的坏女人。 她的嘴就像潘多拉,她高兴了,或者需要了,就尽说些好话引诱他,每个字都撞着他的心房。她不需要他、厌烦了他的时候,那嘴说出来的刻薄话犹如淬了毒——蜜毒。 “……你怎么敢……” 他轻声的,像在梦呓。 “你不如说清楚,我敢什么?” 阮笙抿起嘴唇,“是像刚才那样,还是现在这样?” 她的唇吻着他的手指,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他的指尖,把手套微微扯下来一些,她继而又抬头,一双眼睛清澈可怜得像是雨夜里浑身被淋湿的小动物。 “……罗兰,还要继续吗?” “……” “不想尝尝吗?这颗禁果。” “……” “不喜欢就算了——” 罗兰的肩膀颤抖起来,他头一次发怒,像这样脸颊发红地喘着气,一字一顿地叫她的名字: “海、洛、茵!!!” 少女看着他:“说吧,我在听着呢。” “你……你……” 他的嘴唇发抖着, “不管是谁,都可以吗?” 阮笙愣了一瞬间,有些发懵。 “可以……——你指什么?我不理解。” “像这样,” 罗兰胸口起伏着,呼着热气,“亲密接触、引诱、不知廉耻……” “……” 好像之前也对谁做过。 “在犹豫什么?犹豫该如何撒谎吗?” 罗兰笑出声来,依旧愤怒着,睁着眼睛,好像要找到一个发泄口似的倾泻出来,“不是我的话,也可以对吗?反正不管是谁都好,赫尔曼、德莱特……甚至是伯爵家那两个双生子……只要能让你依靠,不管是谁都可以,对吗?” “……” “……哈,果然是被我说中了。” 罗兰如同被扎了个小孔的气球,就这样慢慢地、浑身的劲儿卸下来,“海洛茵,既然这样的话,趁我还没动手,你立刻离开这里——” “离开?离开这儿,我去哪里?” 少女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地方能去,罗兰,你清楚的。我现在没有姓氏了,或者说,即使有,我也回不去那个家。两边的家,无论是哪一个,我都回不去。没有人能接纳我,我就是卡在深渊边缘的一只风筝,我既下不去,也上不来……” “现在连你,也要驱逐我了吗?不是原本说好了,真到这一天,随时欢迎我来找你的吗?这才过了多久,半年也都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罗兰的错觉,他好像看到对面的少女眼角沁出水光。 她很快扯开他的手,低下头,不再注视他,也不让他看到她的脸。 这样一来,罗兰变得焦躁许多,他见到她的脸又讨厌,见不到又心焦,无论怎样,都像是在受着最严厉的酷刑。 “……可是,海洛茵,你是深深憎恶我的吧。” 在生命威胁下,被逼迫着说出了“我喜欢你”这样的谎言。罗兰一想到,假如是自己,对讨厌的人说这种直白的话,或许都要忍不住吐出来,海洛茵却说了,还说得如此真心实意,让人看不出半分端倪,甚至也骗过了他。 “那不重要。” “……那重要。”罗兰喑哑地说。 “那不重要,在皇宫里你就告诫过我,无论我喜欢或者讨厌,你都无所谓的,只要能得到我——不是这样吗?” “……” “——不是这样。” 罗兰终于低下了头,第一次。 比昆特兰城沉没海底还要稀罕。 阮笙终于见到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光明神神殿尊贵的神使大人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现在,那对我来说重要了。” 他喃喃。 头顶的爱心玻璃光圈一闪一闪,数字跳动了一分多钟也没有停止。 车厢里就这样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死寂一般,只能听到车窗外原野上“呼呼——”“呼呼——”的风声和车轱辘缓慢前行,压过泥土路的轱辘轱辘声。 风吹进车窗,掀开窗帘。一丝阳光穿透进来,照在青年略有些迷惘的脸庞上。 “我不明白……但是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那对我来说变得重要了。它的重量,或许从几微克,变成了两克,或者三克——” 阮笙低头:“……但是人的心脏一共才多重?” “……” 是啊。 “可是我们已经订婚了,不是吗?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和机会……我会带你体验这种感觉。” “即使你知道,我一直在把你当做她人的替身?” “是。” 罗兰死死地盯着阮笙说这话时的双眼,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微妙的情绪,他认为自己可以这样看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他不知道他试图看穿的少女,是死神。 可是海洛茵的眼神这样无懈可击,他一丝破绽也找不出来。 “……” “是心里没底吗?” “……” “那么,选择一个吧。” 阮笙蓦地站起身。她猛地推开车厢的门,原野上呼啸的风灌了进来,直往他们的领口里钻,冰冷刺骨。 罗兰被她猝不及防的举止吓到,慌忙站起来,朝她伸手,“你……你要做什么!?别以为这样威胁我,我就会……” 阮笙失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呼——” “呼呼呼——” 风声像是风箱一样抽动着,把不知名的远方的香气和冷气送下,不知不觉,马车已经行驶整个下午了,他们早就离开了沃米卡,来到一片原野——开满了星宵草的原野。 罗兰怔怔地看着大片大片的星宵草,熟悉的香气勾动了他深深刻在血脉里的回忆,让他的血管跳动着,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血液倒流,眼前只有浅黄色摇曳的星宵草平原,耳边只剩下心脏跳动时剧烈的嗡鸣声。 直到什么歌声把他拽了回来。 少女的歌声这样灵动、清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也想是深林里夜的精灵演奏的十四行诗。 ——啊,他想起来了。 那是那时在学校的音乐剧公演上,她唱的一支角色曲。 …… “荒芜的夜晚,我在林间飘荡; 无尽的噩梦,我被野兽追逐; …… 野玫瑰绽放在泥土中, 波纹太阳将我驱逐。 黎明到来之前, 我被你的歌声唤醒; 朝阳出云之后, 死亡为我停驻。” 如果…… 罗兰心想,如果她是塞壬,会唱出引人堕落,扣人心弦的歌声的话,那他一定就是船上无知又天真的水手。他第一次在一场局里面,感受到了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是输家。 他自愿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歌声走下船只,溺死在海里。 头顶爱心的光标依旧在闪烁着。 “海洛茵……” 他梦呓着说道。 少女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在荒原的风中解开自己的斗篷带子,黑色的大衣很快被风吹走。 罗兰睁大眼睛。 “是婚纱。” 少女逆着光,对他轻声笑着,眯着眼睛,如同悬崖边一朵绚烂璀璨的盛放的花。 洁白的、款式优雅古典的婚纱穿在她的身上,像是玫瑰被包裹在装帧精致的包装里,那样的美丽,纯洁。玫瑰色的长发被风吹起,像蝴蝶一样展翅飞着,灵动又美妙。 她伸展开手臂,对他粲然一笑,往后倒去。 罗兰瞳孔骤然缩小,伸手去抓她,抓了一个空,跟随着她一起掉下马车,朝着山坡下滚去。 忘记了是多久,或许五分钟,或许十分钟,两个人才停下。停下的时候,身上已经卷了厚厚的一层星宵草了。 “你疯了!???” 罗兰又气又急,勃然大怒。 阮笙却笑出声来,她捧起一片星宵草,在他的头顶泼洒下。 “漂亮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 罗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她指的究竟是什么。 是星宵草,还是……今天的她?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被她吓得不轻。 少女起身,伸手拍了拍他头顶的草屑,忍不住又发笑:“你的样子好狼狈——” “够了……” “我说够了,海洛茵!!!” 他扑上前,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双目通红,“我说过,让你别在这样的,对吧?” 他从来都预料不到她下一步会做的事情,也是因为这样,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他总觉得,海洛茵像是一只蝴蝶,她振振翅膀,下一秒就要从他的身边飞走。 “你还想说些什么吗?” “……” “我问你,还有想要说的话吗?” “你在说什么,又或者是发什么疯?” “发疯的是你才对。” 阮笙咧开唇角,平躺在一片星宵草的草丛中,像是平原上一支奇异的玫瑰。 玫瑰微笑着,玫瑰歌唱着,玫瑰亲吻过他的面颊,玫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引诱他的香气。 “我受够了,罗兰,你知道吗,为了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我废了多大的劲儿,下了多大的决心。我不过是想要让你践行你当初许下的一个诺言而已……” 她躺在玫瑰色的长发里,也躺在炙热滚烫的火焰中。 “行了,来二选一吧,罗兰。” 她狠狠地扯过他的领带,把他扯下来,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上。 “杀死我,或者亲吻我。” 那青年怔愣了半晌。 “……我们都疯了。” 半刻钟之后,他用力地亲吻下去,几乎接近于撕咬。 头顶闪烁的数字也终于停下。 ——稳稳地静止在60%。 ……她终于踏入了他的领域之中。 * 清晨回去的时候,阮笙的嘴唇是红肿的。她的婚纱裙摆凌乱,还破了好几处,整个人却精神的很,还轻快地哼着歌儿。 真不容易啊。 罗兰的羁绊值太难刷了,她在双眼看不到的情况之下完成这些事,应对各种突发情况,说那些恶心的话,并且挺了过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敢置信。 回到家中以后,疲惫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不过值了。 只要羁绊值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以上,就不会继续往下掉,也就是说,罗兰的羁绊值以后只会增长,最差停滞,是不会有因为撞见她的一些其他什么场景就夸夸掉羁绊值的情况发生的。 她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坐在床头走神,吃了几个卡兰送来的水果,翻着系统的羁绊值页面。 【是否查看攻略对象羁绊值?】 【YES or NO】 【YES】 【正在加载中,请稍后……】 【加载成——】 【对不起,系统发生未知错误。】 阮笙的动作一顿。 她又点了几下。 【对不起,系统发生未知错误。】 【对不起,系统发生未知错误。】 【对不起,系统发生未知错误。】 …… ……发生了什么? * 德莱特在椅子上独自从半夜坐到天明。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的发尖甚至沾上了晶莹剔透的露珠。 他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雕塑一样。 在外人看来,他是在沉思,庄严又严肃。只有德莱特自己才知道,他只是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放,一遍一遍咀嚼着惊喜、绝望和痛苦的滋味。 ——海洛茵没有死。 值夜班的他今天凌晨在巡逻的时候,遇到了神殿的马车。 夜深人静,无人的街头,罗兰从马车上走下。金发的神使对着车门递出手,让德莱特实在忍不住,好奇车厢里的人到底是谁。 他知道,罗兰喜欢他的妹妹——时至今日,他依旧在用“妹妹”这个称呼。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有些独一无二的、特别的意义。 他太想知道,究竟是谁,能让罗兰在短短几个月之后,痴迷到背着神殿众人、甚至是信仰的光明神,也要偷偷溜出来幽会。 那个少女把手递到神使的掌心,微微用力,另一只手扶着车框,下了马车。 她笑着踮起脚尖,把手背在背后,对神使说道:“那我要走了哦?” “嗯。” “你不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 “真是让人头疼啊,罗兰,看来从来都没有人教过你,恋人之间应该要做什么。” “……” “别傻站着了,我的告别吻呢?难道要让女生放下矜持,主动来亲吻你吗?——我即使踮起脚尖,也只能吻到你的喉结。” 罗兰不知道想到什么,喉头滑动了几下,他低下头,按住阮笙的后脑勺,亲吻下去,直到对方喘不过气了才停止。 “……看来你不是想跟我短暂地告别,而是想谋杀我,跟我永久告别。”少女轻声喘着气,脸颊通红,“我不推开你,是不是就要因为窒息而死了?” 她蹙眉讥诮地说:“可真是厌恶我,接吻的时候也不忘让我死。” 罗兰退开一步,他伸手碰了碰她耳边的头发,想把它们捋到她的耳后,却被她“啪”地一声拍开。 ……对不起。 罗兰想这么说,却没说出口。 他头顶的60%嗡嗡闪烁着,过了好半天停止之后,依旧还是60%。 阮笙一下子失去了兴致,她说:“我有点困了,我想先回去。” “什么时候能再见?” “不知道,或许明天,或许后天……” 她打了个哈欠,在原地转了一圈:“婚纱不能要了,下次我们去约会的时候,干脆直接去挑婚纱吧?” 罗兰:“好。” 阮笙又问:“你那边没问题吧?” “他们不敢有什么问题。” 在提起神殿那群人的时候,他的神情才会发生一些比较大的变化,声音也会波动一些,“不过一群杂碎而已。” 阮笙看着他的面庞。依旧是金发,依旧冷峻,依旧扎着高挑的马尾,只是——太不同了。 40%,和60%,是真的天壤之别。 或许,罗兰在他的养母面前,就是这样听话。这时候的他,才更像是一朵高岭之花,一朵——只允许被她采撷的高岭之花,而不是从前那个阴晴不定的神经病。 “那我走啦。”阮笙对他挥手。 罗兰就站在原地,看着少女的背影离开。 德莱特也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看着少女和青年说说笑笑,亲昵地接吻和调情,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他仿佛全身的力气被一下子全部抽空。他忍不住靠着城墙,蓦然发现自己的掌心撕裂般的疼痛。 他对着光一看,原来自己生生掐破了自己的手套和掌心,手掌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渗着鲜红的血。 …… …… 清晨有巡逻的骑士路过,看到了长椅上的德莱特,纷纷对他致敬行礼。 他不点头也不示意,整个人露出一种极度的疲态。 他这才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他的妹妹没死,只是为了逃离他,为了逃离这个家,假死之后,选择了自由。 她甚至喜欢上了她曾经讨厌又害怕的人,也许不是喜欢,也许是被胁迫的,又或者是为了自保而委身与他…… 可是不管怎样,她都从来没有回来,找过他一次。 一次也没有。 在她的心底,或许他已经变成了那个不值得信任的对象了吧。 想到这一点,德莱特的心就变得很痛,针扎似的痛。他很少露出疲态,因此当阿诺德找到他的时候被狠狠地吓了一跳,甚至建议他请假回家休息一天。 德莱特拒绝了。 停止工作只会让他更加的、更加的痛苦,只会让他忍不住再一次去回想那个吻,她芬芳的双唇——然而吻的对象并不是他。 他的心底除了苦涩和痛楚之外,还有一股并不知名的情绪涌动着。 “……阿诺德,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那该怎么办?” 阿诺德今天第二次被吓了一跳。 他知道他的长官很喜欢自己的妹妹——一种几乎于病态的喜欢,可是她已经死了。如今的德莱特却问出了这个问题,难道是真的喜欢上了别的女孩?是哪个女孩魅力这样大,把海洛茵从他的心底彻底驱逐出去了? 阿诺德不敢问,只好低头认真回答:“属下也不知道,属下没有爱过的人。” “……” “但是团长您这样优秀的青年才俊,哪里会有女孩不爱您呢?说不定对方心底是爱您的,只是因为什么苦衷——” “不是的。” 黑发的青年肩膀一下松下来,他垂下睫毛,颓废地坐回了长椅上,气质宛若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乞丐。 “没有苦衷,她就是讨厌我、深切地厌恶着我。” “……” “可是她却喜欢上了一个对她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威胁过她的人。” 阿诺德看着自己长官犹如一块即将凋朽的枯木,于心不忍,捏着拳头, “团长,假如真的是这样的话……你也试试吧。” “威胁她,强迫她,强取或者是豪夺,怎样都好,顺从您的心意。” 他说,“或许您的心上人就是因为您太过于隐忍,察觉不到您的爱意,才会转而爱上他人的。” 第112章 占有 非凡药剂的效果相当好, 甚至可以说是太好了一点。 一般的非凡药剂,可以为魔法师补充在对战或者演练中消耗的魔力,但是补充的成分并不是很多, 在5%-8%的区间。 阮笙制作的非凡药剂, 尽管包装普普通通, 名称甚至都是用街边一铜币一沓的标签纸歪歪扭扭粘上去的, 回蓝的效果却高达15%, 最低的淘汰品也有10%。 实战中,哪怕可能你仅仅比对方多1%的魔力,就能释放一个压轴魔咒, 获得最终胜利。 拍卖行第三次邀请她授权药剂拍卖的时候,阮笙翻箱倒柜了自己之前一批实验做的毒药邮寄了过去。她最近在练习高阶黑魔法, 每天忙得晕头转向,还得去刷罗兰的羁绊值,时间实在不多。 只是,让她格外没有安全感的一件事是,她看不见系统页面的羁绊值了。没有充值端入口,一直是【加载中】页面, 不停刷新会提示【错误发生】。 但是罗兰头顶的羁绊值还能够看到。 她喜欢有数字标识的东西, 这让她有安全感。 数字和公式才永远不会背叛她。 罗兰逐渐变得很依赖她。 这是表面上看不出来的。 他依旧是神殿高高在上的神使,平时犹如一朵高岭之花,仿佛头发丝儿都透露着一股高贵劲,只有每当阮笙来找他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点眼神的变化。 他一开始不怎么主动,需要她的亲近和一点点挑衅,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稍微放下一点身段,喜欢黏着她, 把她抱在腿上,搂着她的腰,亲昵地亲吻和抚摸她的脖颈。 他闲的时候就带她溜进镜湖中央的岛屿,枕着她的大腿休憩。为了节约时间,阮笙这时候一般会带一些黑魔法的书读,她读书快得要命,翻书哗啦哗啦地响,罗兰就沉默不语,跟她较劲一样,不高兴地翻来覆去,直到她的双腿失去知觉。 开始几次,阮笙还有点忌讳。后来她实在忍不住,直接把书压在了他的脸上。 “闹够了没?” “……” “我要学习的,你不觉得你打扰到我了吗?” “我也要休息。”神使说。 “那你就别待在我身边。我相信,神殿的床,一定比我的大腿更加松软舒服。” “……可是我要休息。”他固执地只说这一句话。 “那就安静。”阮笙不耐烦地一锤定音。 神使果然安静了一会儿,没一会儿又轻颤睫毛。 “你不是说看不见吗,怎么还能看书?” 阮笙知道他疑心病又犯了。 她抓起他的手,往书上放:“摸到了吗?” 罗兰:“不是盲文。” “当然不是盲文,这里的每一个字我都是请人用魔力抄写的。你知道这样一本书要花费我多少人力物力吗?” “我不清楚。” “大概一瓶非凡药剂。” “……” 阮笙补充,“我做的。” “……” 他忍不住又翻了个身,侧脸埋在她松软繁复的裙摆中,整个人浸润在她身上令人依恋的芬芳里。不是星宵草的气味,却有一种让人格外沉浸、安逸的魔力,独属于她的药香和玫瑰浅香。 耳边传来小动物叽叽喳喳啾啾的声音,让罗兰总是忍不住回忆起那个盛夏。 “……可是你说好了,这个下午是属于我的。” 他突然开口。 阮笙翻书的手顿了一下。 “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的心不在这里。” “你的心——在魔法的海洋中,还是黑魔法……我讨厌那气味,尤其是刚才,它有点灼烫到了我的手心。” “……” 阮笙放下书,“可是我是黑暗系魔法的,罗兰,你难道因为这点,而不能接纳我吗?从一开始的时候,你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一开始的时候,你没有魔力。” “噢,对,你说的没错,”她想起来什么似的,笑了笑,“一开始的时候,我没有任何魔力天赋,手无缚鸡之力,所以那个时候,我才能被你随意掌控、威胁和伤害。而现在,我觉醒了魔法天赋,你反倒——不高兴了。我该说,或许是从前那种强大的力量只属于你的优越感不见了,你不能够再随心所欲地拿捏我了,所以你为此而感觉到焦躁不安。我说的对吗?” “……” 不是这样的。 罗兰嘴唇翕动,他开口,“不是。” “够了,我不相信……” 青年睁开眼睛,冬日午后暖熏熏的阳光透过密林洒在他的周身,钝化了他的棱角,让他呈现出一种惊人的温和的错觉——在阮笙眼中是如此。多少个相同的午后,罗兰都是这样,让她一点点放松了警惕,在她不经意间再露出把柄,被他威胁、伤害。 她厌倦了。 可是这一次,或许真的,有些不一样。 他雪蓝色的就像是镜湖湖畔初春尚未消融的雪一样纯净,澄澈,以往的锐利被阳光融化,融雪在他的眼中暖乎乎、轻缓地流淌着。 “我只是接受不了你,一直看着它。” “……” “即使你你看不见我,我也依旧希望,那双湖泊一样的双眼,能长久地注视着我。……海洛茵,就像是从前一样,只看着我吧。” 他拉过少女的手掌,把掌心放在自己的胸口,“你说过我是你的太阳,是光芒,万物都需要光。玫瑰要注视太阳,才不会感觉到寒冷——就像你的手一样,这么冰凉。” “……” 阮笙默不作声,她看着青年往她的手掌中投魔咒,试图让她冰冷的身体暖烘烘起来。也确实暖和了一阵,不过每次随着魔咒的消失,她的皮肤又会回归原本的体温。 “别费劲了,我捂不暖的。”阮笙忍不住说。 死神的体温常年如此。 “而且,我不是玫瑰。” 阮笙说,“我可是硌人的冰块,能把人牙齿冻掉。要是把我捂暖了,我就会化成一滩水,然后蒸发……” 罗兰很明显不喜欢这个冷掉牙齿的笑话。 他不高兴地坐起来,用双唇堵了回去。 阳光从他的脸上撤下,他的面庞重新变得冷峻,轮廓分明,他咬着少女冰凉的唇,弄掉了她手里厚厚的书,直到她脸颊滚烫,气喘吁吁地喘不过气时才停下来。 她挑眉怒瞪着他,双眼像浮冰春水汩汩流动。 “这不是暖和起来了吗。” 罗兰用手背贴她红通通的脸颊,“其他的方法我也有,或许可以让你的全身都暖烘烘的……冰块融化之后变成水,再变成水汽,蒸腾着奔向日光,融为一体……” “你最近没有祷告吧?” “……” “如果盖亚知道你说这种话,做这种事,怕是这辈子你也再收不到任何神谕。” “那再好不过。” “……” 阮笙被他按在树干上,咬着脖子和锁骨,肩窝和鼻腔都被青年纯净清冽的气息灌满,她缓慢而又艰难地怒骂, “……幼稚。” 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罗兰每天都在数着日期,看什么时候才能到八月份。 “等你的生日一过,你就满十八岁了。” “然后呢?” “你就可以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了。” “噢,神明在上,保佑我永远停留在十七岁吧。” …… 少女的回归给罗兰死水一样的生活带来波澜。这样的波澜是小心翼翼的,是静谧的、不惊动任何人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为他一个人所拥有,那些人在某处悲伤地祈祷、下跪、乞求上天原谅的时候,她正被他按在光明神像的阴影处缠绵地热吻—— 一想到玫瑰只为他所圈养,所绽放,罗兰的心就忍不住紧张又兴奋地跳动。 他又想炫耀,又讨厌那些烦人的虫子会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这成为了他每天考虑最多的事情,不知不觉中,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生活正在被海洛茵,一点一滴地挤满,逐渐变得再也容不下其他。 她在他的面前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之后,反而变得鲜活生动了许多。 她刻薄毒舌的话、偶尔厌倦了他时翻的白眼、说的反射弧极长的冷笑话、读书学习时格外专注的样子,以及因为失明而变得极为敏感的身体与四感,都为他带来了极大的乐趣。 就像是扭蛋,扭开之前,永远不知道她还藏着多少让人心动的时刻和惊喜。他热衷于在私人时间里一刻也不离地黏着她,抱着、坐着、靠着,怎样都行。 少女被黏烦了,到后来会提出条件,让他陪她练习魔法。 他用光魔法,她用黑魔法,用各自所知道的所有魔咒灵活地、以回合制形式对战。他赢了,她就由他抱或者吻,他输了,她就可以回家休息一天。 当然,罗兰目前为止还没有输过。 但是,他也发现,少女的黑魔法正以一种近乎惊悚的速度变强着。这不单单是指内容,也包括形式。她学得太快,什么魔咒,只要不是仅仅局限于光魔法才能用,她就一定要学走,软磨硬泡也要得到他的同意和教导,并且很快就能融会贯通,化为己用,和其他魔咒搭配,发挥出出人意料的效果。 罗兰如果拒绝教授,她就会挑衅:“是有危机感了吗?害怕我超过你,变得比你更加强大吗,罗兰老师?” 罗兰其实想说,才不是,她就像是一只没什么自觉的猫,用软绵绵的爪垫踩他的胸口,还自以为很厉害,就连挑衅的时候,那神情也像极了猫,顽劣又可爱,越看越让人喜欢,忍不住揉进怀里抱一天才好。 他肯教她,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能听她那一句拖长了调子的“罗兰老师”而已。 第113章 “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哥哥…… 阮笙去拍卖会拿报酬是趁在罗兰去外地祈福期间的。 好不容易歇几天, 她跟卡兰去新开的集市玩了一通,看了想看却一直没时间看的书,还去农家乐住了几天, 真心感叹, 假如她是瓦丽塔, 她才永远都不会回到沃米卡。 她拖到最后才去拍卖行。 尽管她的执行力很强, 但是跟喜欢的人待在一起玩得很开心的时候, 就会一样犯拖延症,何况她讨厌这样人多的地方。 毒药拍卖所得的金币拍卖行给她划到了一张卡里,经理把卡片递到她手里, 等她亲自确认。 阮笙注入魔力,查询金额后把卡收起来, 转身准备走。 经理叫住她:“塔纳托斯大人,您……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合作吗?” “看情况吧。” 阮笙不喜欢过于绝对的事,她认为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而且她也不太想继续合作了,她的钱拿得够多,系统目前也没有需要她氪金的地方。 “您制作的毒药这次的热度很高……甚至有贵族出重金, 只希望能够见您一面。” “请帮我谢谢他的好意, 不过我不会见任何人的。” “可是……您的名气在沃米卡乃至全国都呈持续上升趋势,特别是您从未透露过面容和真实姓名,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为您举行见面会。我们知道塔纳托斯大人您很忙,如果您能够同意,此后您即便不继续为我们提供药剂,只需要将商标卖给我们,您也可以有持续的收入来源……” 阮笙已经有些烦了。 她原本想立刻离开, 但是经理的喋喋不休让她迫不得已停下了脚步,她皱着眉头,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需要,再见。” 她说完,转身朝着大门处走去。 “咔哒”一声重响。 门落了锁。 紧接着是整齐的皮靴踩地的声音,那些她从一开始进门就没有察觉到的人,这时候才显露出气势,规整地立在大门两侧。 阮笙定在原地。 一个身影正在慢慢地接近她,她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那让她曾经如临噩梦一样的军靴踏踏音在朝着她靠近。 她条件反射地忍不住畏缩起来。 阮笙攥紧了手心。 不。 没什么好怕的。 你连罗兰都不怕,为什么要怕一个甚至没有魔力的人? 不过是习惯,不过是下意识,不过是因为心理暗示…… 一只冰凉的,戴着皮革手套的手,这时轻轻摘下了她的兜帽。 黑发青年身材颀长挺拔,穿着骑士军装,腰间配着一柄金色的剑。 他又伸手摘下了她的护目镜,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她的眼窝。 “海洛茵,”他说,“你果然看不见了。” “……” “你的房间我都为你留着,分毫没有挪动,需要什么只管让佣人去买,你不必这样辛苦地赚钱养活自己,”德莱特说,“跟我回家,海洛茵。” “……” 阮笙看不见德莱特,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她只能拍掉对方的手,然后别过脸,以掩饰自己不可视的一丝慌乱。 “少公爵,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从前就不怎么喜欢直视德莱特,因为对方深海一样的双瞳会给她带来不适的感觉。现在,她更是不喜欢、或者说想要逃离——她甚至连他的人、表情、动作都看不见——就连羁绊值也是如此。 她看不到德莱特的羁绊值了。 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呢? 就像在深渊上走一根独木桥,独木桥不算很窄,她走得也不算困难,突然有一天,这座桥她看不见了。不仅如此,标志着“前方还有x米到达”的牌子也不见了。 数字让她有安全感,数字的消失让她变得不安。 她一开始以为只是系统的故障而已,毕竟几天之前,罗兰还在沃米卡的时候,她还能看到他头顶的羁绊值变化。 可是她却无法看到德莱特的。 是攻略对象之间发生分化了,还是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件?是只有德莱特头顶的羁绊值看不见,还是其他的也……? 这时,阮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有些太过于依赖数字了。 可是如果这不是游戏,那他们也当然不会是数据。 人心,又该怎么能来用一串冰冷的数字来定义呢? 阮笙看不见德莱特的表情变化。她只能听到对方迟钝了一下,问: “你叫我什么?” “……” 她说,“我以为您清楚,我已经不姓德蒙特了。” 德莱特:“谁告诉你的?” 房间里传来了走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阮笙察觉到房间里少了一些人。又或者,只剩他们两个人。 “那时,所有人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他们不知道。” 德莱特否定道,“他们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我不明白,请您直接告诉我。” “你依旧姓德蒙特,你依旧是亚特帝国唯一的公女。” 德莱特顿了顿,补充,“我唯一的妹妹。” 阮笙皱起眉头:“……那瓦丽塔呢?” “她住在外面。” “公爵同意您这样做吗?” “他无法不同意。” “我还是不明白少公爵您的意思,这太玄乎了。” 德莱特低头,他看着少女头顶的发旋,似乎那也能透露出她脑袋里的疑惑。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果然……喜欢更加直接的、坦率的。” 阮笙:“……呃,如果您能够坦率地告诉我一切的话,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她看不到德莱特眼底藏着的海域酝酿着怎样的风暴,下一秒又会是怎样的风起云涌。 德莱特很快地打断她的话:“好。” 他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掰正,像是对下士下达命令的长官一般: “那么,首先,看着我,海洛茵。不管你看不看得见。” “……” “我带你去了解,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青年贴在他妹妹的耳畔,低沉道。 * 城门的集市上悬挂着将死未死的二十余人,有老人,也有壮年,他们被处以极刑,开肠破肚,脏器和发臭的血液淅淅沥沥流了一地,魔鸟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享受着这场盛宴。 这些人里大多是有魔力的魔法师、药剂师,偶尔有个别没有魔力天赋的药剂师,所以阮笙可以看到他们的惨状,虽然冲击小了很多,但是她这时更情愿自己连魔力也看不到。 如果连嗅觉能一并丧失就更好了。 ——不,即使是这样,空气中浓稠稠密发臭到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绝望而又恐怖的分子,也让她忍不住想要尖叫。 “你好像很害怕。” “……你这个疯子。” 阮笙捂着口鼻,干呕不止,“为什么要带我来看这个?”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 “他们是杀死你的那群人。” 德莱特站在她的身后,扶着她的肩膀,微微用力,“我为你报仇了,海洛茵。” “你不是在为我报仇,你只不过是在泄你的私愤。” 阮笙什么也呕不出来,被压得很用力的肩膀沉甸甸的,像是一块大石头,怎么也推不开,逃不过,“你要是真想为我复仇,你该连自己一块处刑来替你的过去赎罪。” “……你果然在怪我。” “我不敢,您是帝国的战争机器,帝国的荣光。少公爵大人,请别再说这种话了,让我们各自退让一步,留出一条安全的防线吧。” “……” 德莱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他按着她的肩膀,转了个方向,那是正对着处刑台上一个跪着的人,那人垂着头,一些鸟在他的头顶啄食。 腐烂的味道更加浓烈了,更让人惊悚的是,阮笙尚且能够看到那个身影,说明他还没有彻底死去。他或许苟活着一口气,眼睁睁地感受着这里身上的每一条肌肉和每一寸脑髓被这些会飞的畜生啄食。 那鸟尖锐凄厉的叫声简直要撕裂她的耳膜,她忍不住痛苦地捂住耳朵,一边蜷起身体。 德莱特强行拉下她的双手,把冰冷的薄唇贴在她的耳廓上,轻缓吐字。 “知道他是谁吗?” “……” “是我们的父亲。” 青年声音平静得似乎在说另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一般,“你看他,眼球和舌头都被禽类啄食殆尽,颅顶被打开,那里是鸟类的美味食盆。” “够了……” “你也恨他对不对?我帮了你。海洛茵,这是我送你的第二份礼物。” “……呕……够了、够了……” “还有第三份礼物,海洛茵。下个月,是我继承爵位的大典,皇室没有公主,皇后是家族的傀儡——我会让你成为帝国最尊贵的少女,社交界金字塔顶端的存在。我会把以前缺了你的、短了你的,一点一点地拿回来,补偿给你——” “够了、德莱特,我说够了!!!!” 阮笙大声打断。 她蹲下来,用双手捂住耳朵,“别逼我歇斯底里,到底是谁在补偿谁,谁在索取谁?你一厢情愿的所谓赎罪,你有考虑过,我难道就一定会接受吗!?” 她喘着气,咬着牙齿, “……别逼我恨你。” 气氛是凝滞的。 这种天气,气压还很低,还在倒春寒的日期里,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尸肉和腐烂蔬果的气息久久不散,在空气里发酵,令人感觉似乎就连空气中也有一双无形的手,抓着你的每一寸身体,紧紧扯住不肯放手。 森冷、阴郁。 ……明明,这些从来都不会是德莱特的代名词才对。 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经历了什么?德蒙特家族里这段时间以来又发生了什么? 令人惊诧的是,德莱特没有生气。 他说,“你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叫我的名字吗?明明以前,你很肯听我的话的。” “而你现在……” 他露出了阮笙看不到的、悲伤而又奇异的神情。 “海洛茵,”他低沉地喃喃道,“……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哥哥’。” “宴会一别之后,我们非要落到这种境地不可吗?我们明明是一家人,你却一定要对我这样生疏和冷漠吗?” 第114章 父死从兄 “我以为你清楚, 你对我都做了些什么。” “那是以前,我不知道你曾经那样困苦。可是你年纪还小,现在也不过十几岁, 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你想要什么, 都会有人为你送到手上。” “我唯一想要的, 就是离开这里。德莱特, 假如你真的想要补偿我,就让我离开,我不姓德蒙特, 也可以过得很好。” “你不会的。你是女孩,而且还未成年, 眼睛也看不见了,你离开德蒙特的庇护,是绝对会吃苦头的。” “难道这十七年来,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不管在哪里,也不会比待在公爵府更令我窒息了……你不会理解的。” 德莱特突然变得沉默了下来。 他好半天没说话,阮笙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 惴惴不安的。 直到他捏住她的手腕, 力气大得似乎要把她的腕骨捏碎。 “我不理解,那他就能够理解吗?” “……谁?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甚至能委身于一个曾经差点杀死过你的人,那么,为什么不能回到我的身边?”他的声音阴沉沉的,好像环绕在她的耳边,“是必须要强硬一些,你才肯屈服,就像我从前那样吗?我以为你知道这种事——少女未出嫁之前, 在家从父,父死从兄。” “我还没死呢,”德莱特的话让她后背发麻,发冷,无法遏制的想要尖叫的冲动, “你就想要离开我吗?” “……” “海洛茵,听话。” “……你疯了。德莱特,”阮笙不可置信地抱着双臂,她拼命想要躲开德莱特,却被对方死死地钳制住,要窒息一般,她艰难地说,“可我们不是兄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没有人知道我们不是兄妹。” “可是我们知道!!你在自欺欺人吗?这样的事发生出来,难道不是叫别人看笑话的吗!?” “没有人敢笑话。” “我会!我会在心底嘲讽你,德莱特,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你原本就恨我、讨厌我、不待见我,现在我们有了光明正大的分开的理由,你却又不想让我离开!你若是真的还当我是妹妹,那就——” “那就,不当了,”德莱特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在她的耳边轻声喃喃,那一刻,似乎世界都清静了,她除了黑发青年沉声叙说的嗓音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海洛茵,那就别当我的妹妹了。” * 阮笙虽然怀疑过,但是还不知道德莱特竟然真的对她抱有这种情感。 这种粘腻的、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只能在潮湿的缝隙角落里缓慢滋长的情愫,让她感觉恐惧又厌恶。 她以为,至少在德莱特不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之前,他都是一直以妹妹的态度来对待她的。他只是过于教条主义和控制欲强了一些。从她假死之后,到现在,只有不过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这期间德莱特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违背了自己恪守多年的准则和教条, 亲自摘下了禁果? “你……” 阮笙颤抖着肩膀,半天才道, “你真让我感觉到恶心。” 她知道这样可能会激怒德莱特,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只是想宣泄,想把她对他的不满和憎恨彻底地表达出来。 赫尔曼无法触动她的情绪,帕斯塔莱和罗兰无法动摇她的精神。 只有德莱特,只有她的好哥哥,一次次让她在情绪的崩溃边缘走过,一次次在情感博弈里塌方。 她唯一没怎么认真看过攻略的男主角,唯一skip绝大多数对话的攻略角色,在现在,却狠狠给了她劈头盖脸的一刀。 也是他,这个让她童年乃至人生都不幸的罪魁祸首。 但是她无法不示弱。 因为那时,青年捏着她的手臂,脊背挺直,对她不疾不徐地说道: “……你的小女仆,现在被扣押在德蒙特。” “你会选择舍弃她吗?” 阮笙手心蓄势待发的黑魔法逐渐消失。 她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变化,却因为隐匿的、极端的愤怒抽动了几下,她默了半晌,似乎就在那一瞬间,身体里饱满充沛的情绪被顷刻抽走,她的情绪海洋变得干涸而干瘪。 她垂下眼眸。 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然而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德莱特都死不了,她也不可能会让他死。她看不到他的羁绊值,但是只要任务进度还没有前进四分之一,就说明他的羁绊值还没满。 她只能暂时退让一步。 ……况且,她也不敢去赌这件事的真假。 德莱特捏准了她会认输。 她问:“哈蒙在哪里?” “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我该怎么做?” “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不会伤害她。” “希望你说的能是真的。毕竟我可无法相信一个,无时无刻不想着该如何才能把我嫁出去的男人。” “所以你才更应该该珍惜那时候。”德莱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声道, “因为,那将是你唯一能够逃离我身边的机会了。” * 德莱特没有骗她。 她的房间确实一直都为她留着,里面的家具一丝一毫也没有挪动过。就连花圃里的玫瑰花每天也都有专人打理,不知是用了什么药剂,初春时节,花圃里已有浅玫瑰色的小花苞在风中摇曳,像少女被冷风冻得红彤彤的脸颊。 阮笙被女仆们按在镜子前装扮,德莱特就在她的旁边看着,像是看着被打扮精致的一只洋娃娃,漂亮得简直不像话。 她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打扮的,阮笙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只能感觉自己像是面板上被揉圆搓扁、翻来覆去的一只面团。 “好了没有?”她皱着眉头。 青年的手撩起她的一缕卷发,掌腹摩挲着她瓷白细腻的脖颈,一下、一下。掌心明明干燥,却让她感到没来由的阴郁黏腻。 像一只毒蛇,缠在她的脖颈上。 “耐心点。”青年说,“跟罗兰那胆小鬼不一样,我会让整个沃米卡都知道,德蒙特的公女回来了。” “……真令人意外,居然也能有你嘲讽罗兰胆小鬼的那一天。” “他已经被你彻底吸引住了,当然就会有顾忌,害怕你被人抢走,害怕你变心、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他……可是你知道吗,就在几个月之前 ,他甚至能够跟我面对面坐下来,风轻云淡地谈论,假如你还活着,他会怎样折磨你,直到你痛苦地死去。” “……” “他那时也跟我说起,你要是还没死,他甚至不介意与他人共享你——尽管我知道那是开玩笑,但是他那时的语气听起来可让我觉得他是认真的——说实话,我差点也就心动了。不过幸好,我意识到根本就没有那种必要。因为你从来都只属于我。” “……” “不必费尽心思抹黑了。你难道以为,自己就比他好上多少吗?不过一类货色。”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选择他?跟神殿神使比起来,从小看着你长大,对你的喜恶和作息都了如指掌的我难道不是更加适合吗?”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感到更加恶心。” 德莱特沉默,他什么也没说,仅仅是这样看着镜子里的少女。 她端坐在那里,完美得像是一尊雕塑,表情却冷漠而厌恶,处处透露着一股浓重的不耐烦。 这样的生动,正是因为他。 她从前一直是小心翼翼的,低眉顺眼的,乖巧而又不露情绪的。德莱特一直认为,自己喜欢且满意的是那样的她。直到他意识到,那从来都不过是她的面具,她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假象而已。 ……原来,扯下她的假面,看到最真实的那个她,竟然这样让人心潮澎湃。 德莱特自认为传统,而海洛茵却从来离经叛道。 他们是两种完全相反的人,明明应该性格相悖,互相排斥。 德莱特却被这样的她不可思议地吸引了。 她身上就像是有着磁力,牢牢地吸引着他的视线。从小开始就是这样。 他在训练场练习得汗如雨下,她在室外的花圃里扑蝴蝶;他在教导骑士们练剑,她在学校里逃课睡觉;他在书房里通宵看文书,她窝在书房里偷偷看图书馆里借来的药剂书籍;他在阴暗的窗内听着父亲严厉的训诫和批评,她在阳光晴好的窗外在散发着清香的苹果树下盖着书本睡觉。 他透过窗,看向她,就像是看着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明明走得从来都不是一条路。 可是,海洛茵…… 为什么会对他有着这样致命的吸引力? 她明明走的是一条跌跌撞撞、布满荆棘、没有任何人支持的路,却能够这样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她从不怀疑自己的道,像一条奔涌不息的闪亮的银河。 而他却在一条痛苦而正确的道路上,步履不停、意志坚定。尽管这样,也忍不住想要向她靠近—— 他的妹妹,海洛茵。假如他从一开始,就是被她所救赎,他听过的所有训诫、流过旳所有鲜血、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都是为了能够守住那份将她放养的无忧的自由。 ——那你为什么又会那样痛苦?为什么在日记中那样绝望那样憎恶?在什么时候坚定不移地想要背弃他,逃向另一个世界? 偌大的聚光灯下,巨大的舞台上,他们明明才是视线聚焦的中心点。 她却提起裙摆,踢开水晶鞋,甩开他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暗里。 ……他不会允许。 阿诺德说得对,他永远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青年把双手压在她的双肩,将她牢牢地按在椅子上。他透过镜子注视着少女美丽的双瞳,沉声开口, “海洛茵,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想离开我身边。 永远都别想。” 他无视了少女憎恶而冰冷的眼神,牵起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指拇指指腹从她的下嘴唇上不轻不重地抹过,流连忘返又极尽缠绵,又抬起她的下颌,按下她的下唇,忽地重重碾过,看着她浅粉色的唇在他冰凉的手指下变得殷红,娇艳欲滴。 她如仇人一般死死瞪着他,眼神仿佛要把他戳出个血窟窿似的。 可是那时候,她分明还会举起剑,不顾一切地挡在他的身前,也会跪在他的身边,捧着他的手泣不成声地求他别死,求他再看她一眼。 ——他们也曾是血浓于水,骨脉相连的兄妹。 如今隔阂的屏障却厚到这种可悲的地步了。 ……可是,那又怎样呢。 如果能把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即便是仇人,即便是被记恨一生,最好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能被你恨着,烙进心底地恨着—— 他也不会后悔了。 “抹匀了。好,那么走吧,” 他说,“让那群人看看,我的妹妹回来了。” 第115章 愉快地复仇吧 这次的公开发布会期间, 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就是那曾经让所有人守口如瓶的德蒙特家族公女,海洛茵·德蒙特回来了。不仅如此, 德蒙特少公爵甚至在全国范围内征集药剂师, 为公女医治失明的双目。 说这是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也不为过。 尤其是完全经历过那场闹剧一般的升学宴的人, 他们看着公女的眼神, 都同情又怜悯。 第二件事, 并没有发生在亚特帝国,却让整个大陆都轰动了—— 精灵王族的女王逝世,长达十三日的王族暴|动之后, 新的精灵王清洗了所有的敌对分子和旧的望族,强势登上了王位。 新王和亚特帝国的外交和会将在下个月月初进行。 阮笙在人群中听到这个消息, 一边喝酒一边默默地想,大概率是赫尔曼登基了。但是她没想到比原来的进度快了那么多,剧情中至少比现在还要晚三个月才对。 她还要喝第二杯酒的时候,一只手取走了她的酒杯。 她看不到那个人,但是她猜也不会有别人。 “未成年不可以再喝更多了。” “帝国法规上可没有规定未成年人连果酒都只能喝一杯。” “帝国没有规定,这是我规定的。”德莱特说, “升学宴上你就是喝太多了, 才会做出那种过激的举动,酿成那样的后果。” “什么样的举动?什么样的后果?我不懂,不如你给我说说,是因为我喝多了,你才会让瓦丽塔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破坏我一生唯一一次的升学宴会?是因为我喝多了,你才待在原地什么也做不出来,任由我被骑士军追赶进入死胡同?是因为我喝多了, 你才要把我嫁给你的副官,才任由别人羞辱我、挑衅我?” “——你喝多了,才会说出这种话。” 她什么也看不到,知道感觉到一只冰冰凉凉的手指,抹在她的眼睑上。 “因为这种不值一提的事情,你居然就临阵逃脱,被药剂协会的人钻了空子,吃尽了苦头。你应该什么也不做,待在原地,相信我能够为你处理好这些事情。” “……”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海洛茵,人要向前看,你的学籍我仍旧帮你保留着,下个星期就回去上课吧。” “……” “海洛茵。” “……干什么?” “兄长跟你说话,你要回答。” “……” “回答呢?” 那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脸,他按开她的下唇,冷酷地、一字一顿地: “说、话。” 她的双唇哆嗦着,脸颊通红,上下牙齿轻轻碰了碰,好像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愤恨地: “是,哥哥。” * 来公爵府递交拜帖的人踏破了门槛,不管是为了看一看回归的公女还是为了讨好新兴崛起势力的少公爵,阮笙都是他们的目标对象。所有人都知道少公爵疼极了他的亲妹妹,假如能求娶得她的话,哪怕是入赘,以后的路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少公爵雷厉风行的手段,毫不留情的冷硬心肠,连自己的父亲也可以揭发,并且用如此短的时间就牢牢坐稳了德蒙特家族的位置,连皇宫后宫里一时间都谈论起了这个年轻人的事情,纷纷说如今后生可畏。 ——“畏惧”的“畏”。 少公爵拒绝了一切求娶妹妹的帖子,他把自己的妹妹牢牢实实地藏在公爵府,除了那次的宴会之后,竟然再没有一个异性能够见到她。 唯二见过她的人之一,现在正坐在藤椅上吃着她的果干。 “海洛茵,当初我居然还真的以为你死了呢。”奥琳娜翻着她的文书,“真是让人震惊——你该不会以为,我还敢帮你做这些事情吧?” “不可以吗?” “你哥哥是允许我进来,那是在他以为我们俩关系纯洁的基础上。他现在对公爵府进出的人员排查极为严格,我可不敢再帮你捎带药材了——而且你也不缺钱吧?” “不是用来做卖钱的药剂的,我另有他用。” “什么他用?总该不会是毒死德莱特吧?” “……” “……喂喂,不会真叫我给猜中了吧!?”奥琳娜震惊得果干也不嚼了,“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可千万别做傻事……我的意思是,你想找死可千万别拖累我!我还不想死呢,我叔父的药材产业最近蒸蒸日上,他还给我留了两家药材铺子……” “你为什么会那么猜测?”阮笙问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奥琳娜顿了顿,“你和你哥哥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她眨了眨右眼,“去年的升学宴我没拿到请柬,是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导致了你们发生这种变化吗?” “……” 阮笙垂眸,叹息,“居然这么明显吗?你都能看的出来……他却还在自欺欺人。” “谁?德莱特?” “……真希望你能够笨一点。” “噢,海洛茵,我就当是你对我的夸奖了。不过要是我笨了,那该怎么帮你偷偷运药材呢?你该对我感恩戴德才是。” “呃,你……” “我思来想去,还是同意勉为其难地帮你一下好了。毕竟我现在改变了志向,与其嫁给名门望族,当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我还不如继承我叔父的产业。他没有子嗣,还告诉我,只要我愿意,他就会手把手地教我做生意,还会为我挑选一支商队——那么,我就当你是我开始练手的第一位贵客了。” 少女捞了一把果干,扔进嘴里,说道,“毕竟,你从前也一直光顾我的生意,我可不能流失我最大的一位客户啊!” 阮笙:“……” 她想说些什么,也似乎有很多想说,可是最后开口,依旧只有那三个字, “谢谢你。” “不用谢,”奥琳娜挤眉弄眼,“不变着法子问我要折扣我就谢天谢地了。海洛茵,就算是为了我,你可也要兜住——假如事情败露,可别供出我;假如事情成功……呃,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等你成了爵位的继承人,德蒙特的公爵,可千万别忘记照顾我的生意噢!” “……” 她嗓子痒痒的、涩涩的,说话的声音也沙沙的,“好。一定不会忘记照顾你生意的。” 奥琳娜走后几天,阮笙就迎来了这几天她唯二能够见到的人之二。 她午睡还没彻底醒过来,躺在床上发懵。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熟悉的天花板上,晃动拖曳出一片片光亮和星星一般的绚丽。 她开口,在熟悉的环境里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哈蒙”。 没有人应答。 恍惚间,她好像又听到了浴室里传来“哗哗啦啦”的水声,她又开口喊了一声“克莱因”。 照旧无人回应。 她直愣愣地躺在床铺上,就这样躺了很久,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三月了。 是三月了,不是八月了。 自己买的房子没法去住,和卡兰约定好的有时间一起去远足也没法赴约。 ……还有罗兰。 算算时间,再过不了几天他就要回来了,那个时候,估计又会被闹得天翻地覆吧。赫尔曼也会从精灵之森不远万里来到亚特帝国参加外交和会,若是他得知自己没死,那时又该怎么办呢?还有……帕斯塔莱,假如他真的在魔王的王座和她之间选择了后者,要不了多久,他也会寻过来。 ……真是让人焦虑。 羁绊值的数值也看不到了,明明除了罗兰都是百分之九十以上,明明差一点点就可以成功,原本想逐个击破,现在却变成了这样一盘残局。 ——她该怎样才能复盘呢? 这样兵临城下的局面之中,王后怎样才能逃避check mate的命运? …… 她用被子蒙住头,重重地叹气,又拉下被子,重复循环这个动作。 直到被尖锐的叫声打断。 “我为什么不可以进去!?我才是真正的公女!你们让德莱特过来——你们亲自问他!你们让一个冒牌货住在公爵府就算了,如今我想要回自己的家,却还被你们拦在门外——” “啊——你们居然敢推我!??” “德莱特、德莱特,你在里面吗!?你这个可怜虫,现在连回话也不敢了吗,真是好笑……” “那么,海洛茵在吗?要是你哪怕还有一点儿廉耻之心,你就出来回应我的话,海洛茵!海洛茵!!!” 阮笙把窗帘掀开,靠在窗棂边的时候,那金发的女孩正狼狈地朝着她的窗户大喊:“——用着别人的东西,就这么心安理得吗?!” “我在这。” 阮笙冷漠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用不着喊那么大声,我还没聋。” “……” 瓦丽塔停止了试图进入的动作,守卫们也纷纷拦在她的身前,阻止她更进一步。 “你还舍得出来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呵。”她看着窗边单薄苍白的少女,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你现在才是真的疯了。” 阮笙面无表情地淡淡回应,“你知道吗,瓦丽塔,假如说从前的你我还偶尔有兴趣应付一下,现在的你,我根本连再看一眼的想法都没有。你的一切都舍弃了,如今又还剩下什么呢?” “我有财富,我有尊贵的血脉,我有美貌、天赋和魅力!” “财富是德蒙特家族的,血脉也是德蒙特家族所给予的,美貌是易逝的,天赋和魅力是用灵魂交换的。你说的这些,有什么是你自己的吗?别人想要收回的时候,你就会变得一无所有——你不知道自己真正应该去憎恨的对象,现在却还在这里对着我狂吠。” 阮笙说,“你战胜了我,又能够得到什么?你我不过都是野蛮父权倾轧下的牺牲品,我从来同情你,才不去搭理你,没想到你这么蠢,半年的时间,甚至还不足以让你理解这一切。” 瓦丽塔怔了怔,继而咬着牙齿,愤恨地大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不恨你,我又能去恨谁?——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我什么也没错!你让我去恨罗兰和卢修斯吗?我再恨,我也杀不了他们!你让我去恨公爵吗?他已经死了!你让我去恨德莱特吗?他可是我的亲哥哥——” “那又如何。” 阮笙冷不丁开口,她平静地打断她的话,声音沉静, “那又如何?” “看到你身边的这个黑魔法屏障了吗?这个魔法能让我们的对话不被任何人听到,是高阶的黑魔法。然而就在几个月之前,我甚至连魔法都无法使用。是什么让我拥有了这样的决心?是一点也不逊色于你的恨意。” “你以为,我就想做这个公女吗?你以为,这个位置真就是人人都想的吗?你该知道,德莱特不允许我走,是他软禁了我,”阮笙冷冷地说道,“而只有懦夫,才不敢把拳头对准加害者,她们永远只敢攻击受害者,把自己的痛苦加在弱者的痛苦之上。” 她挥了挥手,扔下一个东西。那东西骨碌碌滚下去,落在草丛里,在阳光下反射出剔透的光。 瓦丽塔还没反应过来。 阮笙手指微动,那小东西又骨碌碌滚了几圈,滚到了她的脚边。 瓦丽塔弯下腰,摸到了那个晶莹剔透的小瓶子。 “这个东西给你了。” 阮笙笑了笑,“你不是也正在学习药剂学吗?那就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它的效用吧,你会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有憎恨的人,有那样从不把你当人的人,你又为什么非要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仅仅是因为这可笑的血脉?因为这血脉,你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你的养父养母,因为这血脉,你背离了一条原本平坦、鲜花陪伴的道路……更可笑的是,你总是一边说着什么‘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一边在这歧路上越走越远……” “瓦丽塔,你真让我鄙视。”阮笙毫不留情地说道,“你只不过一脉相承了德蒙特家族的懦夫基因罢了。要是真的想挽回,什么时候也不会晚,你只是害怕走一条不熟悉的回头路罢了,可是——” “你已经众叛亲离了,你还在顾忌什么呢?你连灵魂也肯出卖,却连这点儿风险也不敢冒,这点儿觉悟也没有吗?” 金色头发的女孩愣愣的,她站在原地,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捏着拳头。 “只要你想做,敢做,又有什么不可以的?——用这瓶药剂,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瓦丽塔,被血缘绊住自己的脚后跟,真是这世界上顶级愚蠢的事。想要证明自己,就要以此证道——” “杀死那个绊住自己的人吧。” 阮笙捏紧自己手中的箴言药剂。 金发女孩亦然。 * 上学的日期很快到了。 这一天,恰好是罗兰回来的日子。 阮笙翘了课,准备逃去神殿,跟他解释一下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顺便看看他头顶的羁绊值到底会不会显示,却在出门的门口看到了印有德蒙特家族魔法族徽的马车。 她吓了一跳,立刻溜了回去,进入了魔法科实战演练的小树林中。 她捏了一个黑魔法观察魔咒,丢到马车旁边,准备观察动静有没有什么变化。 上课铃声响起。 回来以后第一天上学的第一节 课,她又要翘了。 “……同学们,我们今天就在这里练习!” “诶,老师,可是这里不是我们班的场地啊?” “没办法——我们班的拿块地方不知道为什么,被水淹没了,成了一片沼泽雾林……” “是黑魔法吧!看起来就很像是黑魔法,我猜也是——” “学院里可没有那么厉害的黑暗系魔法科同学!” “怎么可能啦,而且,也不一定就是黑魔法导致的,水魔法说不定也行……” “水魔法才不会产生那种可怕的瘴气呢!你是没看到,那可吓人啦!……上面浮着多少具鱼的尸体……” …… 啊,有点麻烦了。 虽然是学院的学生,但是自己是药剂科的,而且目前正在翘课中,是不可以被发现的。 阮笙苦恼地给自己捏了一个化形咒语,扑腾地一声,变成了一只青金色的小蝴蝶,在空中绕着圈子飞来飞去。 她在人群里还看到了瓦丽塔。 瓦丽塔那天听了她的话之后,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思想斗争,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整个人如同神经脆弱,容易受惊吓的动物,显得神经质了一些。 阮笙在那天使用了箴言药剂,喝下这个药剂,再对说话的对象说出你想要让她听从的话,话就会变得极具说服力,即便是恶言恶语也会变得充满诱惑力,让人忍不住觉得——这应该就是正确的。 她确实想要让瓦丽塔去复仇。 不过,这可不是为了她。 这是为了阮笙,为了她自己。 ……说不定,她可以成功。 青金色的小蝴蝶飞着飞着,突然发现金色头发的女孩在人群里逐渐落单,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下,跑开了队伍。 小蝴蝶愣了愣,在飞回去找罗兰和跟上瓦丽塔之间,选择了后者。 第116章 像狗一样苟活 拨开层层叠叠的密林和树叶, 小蝴蝶逐步步入了一片泥淖之地。这里瘴气熏天,完全看不清路,眼前灰蒙蒙的, 沼泽底“咕噜咕噜”冒着泡泡, 炸开之后散发出腐朽萎靡的气息。 眼看着瓦丽塔停住了脚步, 阮笙也不再往前飞去。 那个金发女孩站在原地左右张望了会儿, 脸色惨白地露出畏惧之色, 她拼命遏制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不敢看自己的脚下,站在了原地, 一动也不动,害怕走错一步就沉下去。 原地的黑雾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影。 人影身材颀长, 浑身却都笼罩在一片黑色的浓雾里,什么也看不清,祂的身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渗着黑色的“魔力”,融化在沼泽里。 “……” 瓦丽塔忍住打哆嗦的冲动,“叫我来干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黑雾使用了什么魔法,阮笙听不到祂的话, 只能听到瓦丽塔在说话。 “……” “我说了,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交易关系了,我也没什么可跟你交换的,你别再要挟我……” “……” “你别、别以为这样我真的就会怕你!” 她牙齿打颤。 “……” “那又关我什么事?我已经,受、受够了!!你变成这样,都是咎由自取,都是活该!!哼……你早就该知道有今天的下场,我出卖了灵魂又如何?你这种人,连灵魂都没得出卖, 你只能一辈子窝在肮脏的沼泽里——呃啊啊……” 阮笙甚至没看到黑雾怎么出手,瓦丽塔就痛苦地涨红了脸,被提到高空,她挣扎着,提着腿,眼看着黑雾越来越浓稠,她朝着那身影抛出一只小瓶子。 木塞落下,液体倾倒出来,在接触到黑雾的一瞬间,祂宛若被灼伤一样松开了瓦丽塔。 瓶子骨碌碌滚到地上,转了几圈,液体和瘴气接触的地方化成白汽,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滋滋”的声音。 瓦丽塔头也顾不上回,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跑了。 那黑雾却怔在原地,看着那玻璃瓶愣愣地出神。 阮笙知道,面前的黑雾,大概率就是卢修斯了。 她不清楚为什么卢修斯会成为这个样子——是帕斯塔莱的实力过于强大了,还是祂的自毁倾向导致的? 阮笙不清楚。 她更希望是后者。 反正,卢修斯不是她的攻略对象,她乐于见到祂走向自我的消亡之路。 小蝴蝶拍拍翅膀,就准备飞走。 树林里却一时间瘴气大盛。 “……欸?” 心底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奋力地拍着翅膀,想要逃离这个原来越深的瘴气旋涡,却发现这个漩涡的范围居然还在不断地扩大,大有吞噬整片树林的意味。 ……这样下去,这个学院迟早也会消失在瘴气里吧? 她回过头,看到黑雾浑身散发出来的无法抑制的黑气,那是暴|动的前兆。 不会……吧? 小蝴蝶在心底尖叫了一声,飞上前去,却因为体积和质量太小始终无法靠近那个黑影,她咬着牙齿,化为人形,嘴里快速地念着黑魔法咒语,试图阻止卢修斯的发狂的魔力。 “喂喂,你疯了吧,快停下来——” 卡兰她们还在这里啊!!! 然而那黑雾压根听不到她的话。 咕噜噜的泡泡冒着黑气,侵蚀着这片曾经祥和的树林,树木迅速地枯萎,花草在黑沼中淹没。 疯了……真的是疯了!!! 阮笙拼命回忆着自己背诵过的咒语,扔出一个又一个魔咒,耗尽魔力就就地采集,直到她浑身都一轻。因为短时间内过度使用魔咒而导致她的大脑宕机,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一脚踩空才发现,自己浑身已经被黑气缭绕。 她施咒施得头晕眼花,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只是恍然之间想起了一个咒语。 虽然可能不抵什么用,但她还是不抱希望地试试。因为那个咒语,周围的魔力疯了一般地往她的身体里奔涌而去,她在半空中没立住,翻了几个圈,长发像花瓣一样飘散着。 差一点撞上树干的时候,她抬手勾住了树枝,大口大口地喘气。 然而这时,她诧异地发现,那些磅礴的黑暗系魔力已经化为涓涓细流,流入她的脉络之中,她也变成了一团涌动着的黑雾。 不过幸运的是,她还没有感觉到自己魔力有暴|动的预征。 “这是……” 她只是大脑和生理比较疲惫,理智依旧是清醒的。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少女轻轻落在地面上,踩着枯枝落叶,缓步走向那团跪着的黑雾,越靠近祂,阮笙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魔力越发浓郁、充盈和汹涌,而那黑雾也变得越来越稀薄,露出青年苍白的肌肤。 “……” 那身体一僵。 祂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来了。祂察觉到她的靠近,但是祂不敢抬头。 祂巨大的黑色羽翼如同被折断了一般垂下,耷拉在泥泞里,脏污不堪。他浑身被一层稀薄的黑雾笼罩,好像不想让别人看见祂似的。 “杀……” 那声音沙哑又沉重,缓慢地。 “杀了……” 祂说,“杀了我……” “神明除非被剥夺神格,否则是杀不死的。” 她说,“更何况,我的神格还未回归。那天在海底,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阮笙蹲下来,她看着乞丐一样的神明,问道:“你既然说,神明没有神格是无法复活的,那么又为什么,说你可以复活塔纳托斯?” 青年长久地未回答。 几乎让阮笙以为祂失语了。 在阮笙的印象里,青年卢修斯从来身材高大。祂可以是笑着的,可以是讥诮的,可以是挑衅的,可以是优雅的,但是从不会、也绝不可能是这样狼狈不堪的。 太狼狈了,不管是作为一个神明还是一个人类来说。 “……把我的,给她。” 就在这时,那青年蓦地开口,喉咙里像是滚了沙子,透过黑雾,声音有些失真地传出, “我会把我的神格,剥离下来,复活她……”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是我害死了她,只要能够复活她,即使当不成神了也无所谓,变成人类……在几十年后死去也无所谓……” 卢修斯喑哑地、艰涩地说:“……只要,她能够回来。” “可是……” 阮笙的眼神变得怜悯,“是你害死了海洛茵第一次,以及第二次。你知道我最初的名字——那两个字,被塞缪尔下了咒,真名之咒,除了祂,谁也无法喊出口的那两个字。你这么爱塔纳托斯,却没有认出来她。你的爱,真的就是所谓的爱吗?” 她轻嗤一声:“……一样地可笑。” 就像是德莱特一样。 她以为,他会愧疚得撕心裂肺,他也确实在痛苦的深潭用无法自拔。可是,他却在这个过程中将自己的愧疚变成了扭曲的恨意,把愧疚变成了自责,他尝试挣脱这样沉重的情感的泥淖。 假如不能挣脱掉这份无以言状的枷锁,他早就跟海洛茵一起死在那个雨夜了。 或许是家族的责任,又或许是骑士精神的捆绑,他为了缓解痛苦,完成了这份愧疚的转化。他把错误归结到家族、贵族、公爵、药剂协会的人身上。 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他给海洛茵找了更多的敌人,以复仇之名,把他们处刑。正是这份恨意,支撑着已经麻木的他活下去。 德莱特清楚。 仅仅依靠愧疚,他是绝对无法撑到现在的。 而在愧疚扭曲的过程中,他又看见了那个刺激性的场景。 他从来自认为比罗兰优越。在她死后,罗兰常常来公爵府跟他商榷复仇与合作的事情。如果说德莱特是为了海洛茵在行动着,那么罗兰至少有一半的目的是为了自己的王座和政治理想。 他的爱不纯粹。 他没有那么爱他的妹妹。 德莱特曾经这样不把神殿的神使放在心上。他对她的爱,连他的百分之一也没有。 ——直到她回来了,没有通知他,并且快乐地奔向那百分之一的怀抱。 自我的怀疑叠加着扭曲的爱与愧疚与恨意,那愧疚在这份情感里被压榨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他的脑海早已被占有她的想法给占满了。 因为如果继续自我怀疑,是一定会活不下去的。而她如今回来了。 他想要活下去。 阮笙发现,这时,她的系统又可以打开了。 除了罗兰和赫尔曼的数值颜色还是原本的粉红色之外,德莱特和帕斯塔莱的数值长条已经变成了红色过渡到黑色的渐变长条。 上面还有一排小字提示:【您的系统已更新成功】。 她关闭系统。 “你还是……这么自私,卢修斯,”她说,“当发现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之后,你只会逃避,你死不了,便缠着我杀你。” “……” “你们全都是一路货色,不管是你,德莱特,或者是帕斯塔莱……” 她轻声嗤笑,声音低得如同在自言自语,“……简直像在养蛊一样。” 她转身想要离开,青年却颤抖着声音,“别、别走……” “还想做什么?” “……再说些什么吧。”祂开口,“你说得没错,就像另外的人一样,没有一份动力支撑,我是活不下去的。” “海洛茵,说点儿什么,什么都好……” “或者要挟我剥下神格,或者要求我帮你去杀人——什么都可以。” 祂浸在泥泞里,“……给我一个不深陷囹圄、画地为牢的理由吧。”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阮笙沉默了会儿,才摇摇头,叹了口气, “真是可惜。你说的这些,我都很心动,但是我是不会同意——不可能如你所愿的。” 她的唇角弯起一个弧度: “……你就这样,一辈子都别想痛快地死去,就这样,给我像狗一样苟活着吧,卢修斯。” 第117章 黑暗神的处刑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 觉得那只小乌鸦特别的呢? 卢修斯不记得了。 在祂的记忆中,这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作为创世神座下的五神之一, 卢修斯是塞缪尔的一截指骨, 盖亚则是祂靠近心脏那一块的肋骨。祂们从诞生之初就一直不对付, 盖亚天生拥有令人信仰的力量, 仅仅是站在那里, 好像就会散发光芒。 卢修斯却不同。 祂生来有一双侵略性的黑瞳,像是蛰伏在黑夜的鹰,一只不详的鹰。祂昼伏夜出, 喜欢热闹,却又讨厌与人相处。 祂在五神之中的力量不算是最强的, 排最先的得是那只章鱼,其次是盖亚,第三或许会是祂,又或许会是蒙特。祂不太清楚。 因为祂很少跟那群人混在一起,太无聊了,越是接近祂们越能感受到祂们贫乏的思想和庸俗的观念, 卢修斯虽然实力算不上最强, 但是却一直对自己抱有相当的自信。祂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个。 在塔纳托斯来之前,卢修斯最喜欢做的事是去人间观察人类的行为和思维方式,然后进行模仿。祂的穿着刚开始不伦不类,后来变得逐渐有点儿样子。 那段时间,祂一直在犹豫自己到底是选择男性还是女性作为自己的性别更好。祂喜欢自己的黑头发和身材,但是祂也偏爱更多提供给女性的精致的服装,那些精美的刺绣和纽扣,设计独特的披肩和精致的耳钉, 祂都爱不释手。 但那时的卢修斯,仅仅是喜欢这些而已。祂没想过这些该怎么去搭配,更不知道适合一些什么。 那时的试衣间隔间底下,祂口袋里的一只备用纽扣滑落,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从缝隙里递过来,捏着一只精致的小纽扣: “小姐,你的纽扣滑到我这边来了。” 隔间是磨砂材质的,声音透过这层玻璃,绰绰约约传来,显得不那么真实,有些朦胧。 卢修斯透过玻璃,看到那是个瘦削单薄的少女的身影。 她在试一件短连衣裙,背后的拉链还没有拉上,敞开着,露出优美的脖颈线条,如同一只湖畔的天鹅,衣服朝两侧开着,又像是蝴蝶振动欲飞的翅膀。 她的身材比例极好,腰那般纤细,看上去似乎祂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她坐在隔间的高脚凳上,曲着腿,弯下腰,海藻一般的头发柔顺地垂下,被她挽到一侧,她一手勾着自己的长发,一手伸直了去递那枚纽扣。 鬼使神差地,卢修斯用手指指尖,轻轻地点了点磨砂玻璃。 魔法在指尖绽开。 眼前一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那少女有一头玫瑰色的长发,一张不逊色于众神山任何神明的、过分美丽的面庞,以及一双湖泊颜色的双眸。她苍白透明的锁骨透出几分脆弱感,浑身上下都轻盈却又坚韧,让人产生了一种,轻轻一弯,她就会被折断的错觉。 卢修斯默不作声地伸手接过了纽扣,连句“谢谢”也忘记说。 祂后来把这归结于自己还没习惯人间界的习俗。 少女也没在意。 她穿好裙子,拎起衣钩上的黑色斗篷,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推门离开了这里。 卢修斯在试衣间里坐了很久,十五分钟,又或者是二十分钟,直到店员来催促祂。 祂出去以后,退回了已经买好的几套裙装,全部换成了男装。 黑暗神起初想得很简单,祂只是想把那个少女作为自己观察人类研究的范本。因为她是祂见过的最具有神性的人类,后来祂当然也发现,她是唯一一个神性与人性共存的神。 这一点,即使是祂们的冕下也无法做到。 卢修斯用这点作为借口,一直在悄悄观察那人类少女的行踪。有的时候祂太忙了,就让自己的心腹沙利叶来帮忙。沙利叶虽然很困惑,但还是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一晃过去了很久。 卢修斯惊讶地发现,少女的样貌居然没怎么变化过,她依旧那么漂亮,她在不同的城市之中游走,换了一个又一个的身份,每次都找一个由头消失,然后再出现在下一个城市或者国家。 她一直在路上,一直在旅行。 祂就这样,跟着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走过形形色色的路,看到过雨林和极光,见识过沙漠和冰川。 祂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就好像一直在相顾无言地陪伴着对方,卢修斯在心里,不知不觉,已经把少女当成了自己的同伴。 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少女可能不仅仅,只是非人类那么简单的时候。得到了塞缪尔的召唤,那一次,祂去南部祈福,好几个月没见着少女,问沙利叶,对方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算了吧。 卢修斯对自己说,或许她死了。毕竟多危险啊,一个脆弱的少女在这世界独自旅游,哪怕是那一天突然消失在某处,也不会有人个人觉得奇怪吧,更何况她好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和朋友。 卢修斯只是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就像是养了一株玫瑰花,虽然不能接近和触摸,只能每天远远地看着,可是有一天,祂回来发现,这朵玫瑰花枯死了,也会忍不住失魂落魄。 祂想,祂可能需要用几个月的时间缓一缓,才能彻底忘记这段记忆。 直到祂从南部回来,在众神山的神塔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少女和祂们的冕下并肩而立,站在神塔中央的莲池边。 祂们尊贵的冕下头一次露出那种神情,那种让卢修斯几乎忍不住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的、温柔的神色。塞缪尔托起那少女的手,带着她走到莲池边。 “决定好了吗?” “……嗯,玩得够久了,有些无聊,现在想留在您身边了。” “如果确定要接受这份职位的话,需要先保存你在人间这几十年的记忆。”冕下垂眸,看着少女,“你的职位是塔纳托斯,你不能因为这份情感,在任何一次工作中对自己曾经认识的人心软。” “抱歉,”祂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这是法则,没有人可以违背。” 少女说:“好。” 塞缪尔:“或许,取下记忆碎片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要去见的人吗?” “没有了。……只是最近有个很在意的孩子,但是他已经去神殿任职,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我也没有什么再回去与他道别的必要了。” “好。” 青年把放在少女头顶的手轻轻抬起,随着祂的动作,一枚灿金色的碎片从他的掌心渐渐浮现。祂取下这枚碎片,把它放入了一朵漂流过来的莲花中。 少女的眼神迷茫混沌了一瞬间,随着莲花的逐渐漂远,她的眼神清明起来,抬起头,“这样就好了吗?” “是。” 神明垂着白色的长睫,注视着她。 “可是……我感觉,我好像还忘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些让我曾经很痛苦的东西……是您做的吗?” “是,我把你最初的姓名和与那姓名有关的全部回忆也取下来了。”神明说,“因为那让你曾经饱受痛苦的煎熬,而我希望你将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谢谢您。那我的本名……” “我会替你记住。海洛茵,从这以后,全世界能呼唤你本名的人,将只有我。哪怕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我也会记住你。” “把过往忘记。从此往后,你将是唯一的海洛茵。” …… 卢修斯于是知道了,这少女和祂们冕下匪浅的关系,以及她的名姓。 ——海洛茵。 祂念着这个名字,感受着舌尖轻轻卷起,放下,碰撞冰凉的牙齿,感觉到让祂心底升腾的一股奇异的变化。 祂离开了神塔,一边念叨着这个名字。 不久,塞缪尔离开了众神山,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多少人知道,又或者说,压根没什么关系。但是卢修斯知道,他们迟早会有关系。好在,在那之前,祂率先捡起了那枚苹果。 红通通的苹果之上,两只手指指尖相触。 少女是第一次见到卢修斯,而卢修斯却不知道早已经见到这张脸几千几百次了。这却是祂第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到祂自己。 这感觉好极了,让祂忍不住激动到心脏颤栗。 祂跟随她的独立旅行很久很久,久到就像是可以可以寒暄的老朋友一样。祂从她的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东西,那些充满了人情味儿的事故和挑选衣服的技巧,祂甚至因为她而决定了自己的性别。 祂开口,差点儿就想问,或许你还记得那枚纽扣吗? 只是差点儿。 那少女眼神陌生、警惕得不加掩饰,她迅速缩回了手,这让卢修斯一下子意识到,她的柔和,只有在独处以及面对塞缪尔的时候才有片刻流露。 祂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仅此而已。 于是祂收回了差点问出口的话, “……你就是那只新来的小乌鸦?” “才不是乌鸦,是渡鸦。”少女果然忍不住开口纠正了祂。 这是她对祂说的第一句话。 很有纪念意义。 为了纪念这第一句话,卢修斯决定从此以后都叫她“小乌鸦。” 祂怎么会不知道她是渡鸦呢,他只不过是忍不住想看她一次又一次被叫“小乌鸦”后一本正经地纠正时气鼓鼓的表情罢了。 直到最后,她连纠正都懒得的那一天。 卢修斯就应该知道,她对祂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了。 一次次的捉弄,派心腹监视,不择手段地靠近,让她的任务失败再突然出现去帮忙…… 多么幼稚,又何其可笑。 可是祂不知道该有什么别的方法,祂不是人类,祂只能凭借着想要接近她的本能去做这些会引起她注意的事情。 …… 卢修斯的一生都好像踩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色河流里。 祂爱好广泛,却都是三分钟热度,不过是因为神明那看不见结局的生命才显得祂样样精通。祂没有怜悯和同情之心,更不乐善好施,没什么耐性,没有目标,就像在河流里捡拾贝壳,摸到一颗漂亮的,把玩一会儿,便兴致缺缺地扔掉,继续向前走去,去寻找下一颗。 祂是神明中的异类,是其他神明口中的“那个怪物”。 因为怪物本人竟然如同人类一样,深陷于虚无主义的泥潭之中。 卢修斯想,或许祂这么久以来,坚持过的最长时间的事情,就是关注那个名叫“海洛茵”的少女。 她让祂从虚无主义,转身投奔向了存在主义。因为海洛茵,一切无意义的事也变得有意义起来,祂从吊儿郎当变得优雅稳重,会去潜心钻研一门技艺,也竟然能去人间界安稳地找一门工作体验。 祂曾经把海洛茵当成范本去研究模仿,如今变得越来越像她。 只是遗憾的是,无论如何,祂也没办法知道她的本名了。 因为嫉妒,因为不甘,因为困惑,因为急功近利,因为幼稚愚蠢到可笑,卢修斯犯下了祂无法原谅和宽恕自己的错误,现在即便跪在令人作呕的泥潭中,也永不回得到她的谅解了。 “……海洛茵。” 即使这样、即使这样,祂还是想…… 黑暗神用手划开自己后脖颈的血肉,把那里生生撕裂出一条狰狞的开口,缓慢地、沉重地抽出一截金色的立方体。 立方体中,一截指骨旋转着,很快,血迹从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立方体上褪去,它变得圣洁无暇,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求你……收下。” 神格离开了他的手,在半空中悬浮着,在空气中发出阵阵嗡鸣。 卢修斯一头栽下去,他在抽离神格的一瞬间,选择了女性作为自己的形态。一头深夜一般深蓝色的长发浸在血水和泥水的混合物中,肮脏不堪,血腥气浓重。她的肩膀和脊背塌下去,好像失去了一切的希望的支撑。 “求求你收下……这是我最后的……” 曾经的黑暗神声音逐渐淡出。 哪怕是最后,也希望能成为女性。 能至少拥有一个,跟她相同的地方。 ……这样就好。 第118章 甜美的谎言 阮笙伸出手, 轻轻托起那枚旋转的金色立方体。 她收下立方体,看到卢修斯的身体逐渐消融,身上连接了一根锁链, 通向她的掌心。 黑暗神最后的无比浓郁的魔力和灵魂滋养传送给了她。 一个半透明的身形从黑暗神的身体里脱离, 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鸟, 被一根锁链牵着, 飞在她的身后。 阮笙想起来很久之前。 她低头, 在自己的包里翻翻找找,找到了一枚戒指,那是当初卢修斯还是院士的时候送给她的。 黑色的鸟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雾, 融进了那枚戒指之中。 阮笙收起了戒指。 她回头。 融化的身体中,只剩下一滩衣物, 和淤泥掩盖之下、闪闪发光的星星纽扣。 * “海洛茵——” 呼叫声使得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卡兰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挽住她的胳膊,“你、你第一节 课怎么没来?我找了你好久,还以为你……” 卡兰的身后,是阮笙以前药剂班的同学。他们看阮笙的眼神怪异又小心翼翼, 又藏着掩饰不住的好奇心。 老师咳嗽几声:“……大家都安静, 我们继续来辨认这几种药材……” “老师,我上午想请个假。” 阮笙举手。 “可以——” 卡兰立刻抓住她的手:“你去干什么?我也一起去!” “家里的事。” 阮笙说,“你好好听课,回来我教你做非凡药剂。” 她话音刚落,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忍不住的低低笑声。 卡兰鼓着嘴刚想开口,被阮笙的眼神制止: “那我先走了。” “……好,一定注意安全!我不放心那几条狗崽子。” 阮笙于是明目张胆地翘了一上午的课。 她临近校门的时候, 特地用魔法逡巡了一下,发现德莱特已经走了,才松了口气。她施了个极速魔咒,轻快地飞向了神殿,神殿正在举办欢迎神使殿下祈福归来的仪式。 远远地,阮笙就看到了那个高个子的金发青年。 他梳着高高的马尾,站在高台上,仰着下巴,垂下金色的睫毛,身量挺拔颀长,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的权杖上,雪蓝色的眼瞳不带情感地逡巡着神殿众人,面无表情地听着神甫的赞美词。 “……世界的光明神,至高神,赐予我们无上的荣光……” 阮笙有点不高兴。 至高神,从昆特兰还存在的那个时代开始,指的就一直都是创世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这群人“默认”拿来成为盖亚的名号了。 她“扑通”一声,魔法烟雾散去,变成了一只青金色的小蝴蝶,飞过神殿的禁制,来到中心广场的光明神雕塑上,停在了盖亚的头发上。 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一个小小的动静。 他们仍旧虔诚地念着祷告词。 阮笙翕动了一下翅膀,扔出一个小小的魔法。 一颗青不拉几的干瘪浆果砸下来,直直地掉在光明神头顶,“啪嗒”一声炸开,把洁白无瑕的光明神头顶染成一片难以言喻的黑青色。 一些汁水顺着它的头发淋下去,流到脸颊上,飞鸟飞过,翅膀在雕塑的脸颊上一拍,无情地留下了一个肮脏的翅膀印。 信徒们:“……” 人群慌乱、愤怒又恐惧起来。 “拿水!!水呢?抹布!!” “保洁人员哪去了?那群不干活的修女在哪里躲懒?” “光明神……我的神明在上,您若是不慎看见这一幕,请千万别生气,噢……那些该死的畜生……” …… 恐惧的信徒们甚至已经到了用绸缎把雕塑的眼睛蒙住的地步了。 阮笙又丢了几个魔法过去,让他们的脚底和手心摸上黑黑的泥炭,几个手忙脚乱的来回间,雕塑不知道何时变得布满了脏兮兮的手印脚印,比之前更加不忍直视。 “噢……天啊——” “——” 有的胆小的人看见这一幕,直接被吓得晕了过去。 阮笙得意忘形地拍着翅膀,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被人捏住了两只翅膀,再也扑腾不起来。 她挣扎了一下,一回身,看见罗兰那张放大了无数倍的脸。他的手掌很大,捏着她翅膀的力气也牢牢的,让她完全挣脱不开。 青年冷着脸:“好玩吗?” 阮笙:“干嘛?快放开我!” 少女变成小蝴蝶后,声音小小的、细细的,不仔细听很难听到。罗兰捏着她的翅膀,把她拎到耳朵边上: “你说什么?” 阮笙对着他耳朵喊:“我说——罗兰,你就是个龟毛的大蠢货!!!” 罗兰猛地把她拿远,用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耳朵。 他瞪着她,表情难得生动了一些,出现了一丝丝波动,即便眼神看上去很凶,却并不显得让人心生畏惧,至少对阮笙来说是这样。她反而从这样的眼神里看出来几分委屈的意味。 中心广场的一片混乱之中,青年不动声色地离开,进了神殿。在神殿银塑的光明神神像后,他把小蝴蝶拎到和自己眼睛平齐的高度,两个人双双盯着对方,最后还是罗兰冷漠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他说:“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阮笙问:“你去外地这么久,有没有什么时刻想起我?” “……没有。” “那我也没有想你。” “幼稚。” 小蝴蝶撤了魔法,变回了那个少女,魔法光雾散去,她漂亮的玫瑰色长发在身后绽放,罗兰猝不及防,被她带着一起倒了下来,摔在地板上。 那少女双手被举过头顶,牢牢钳制在他的右手掌心,她躺在地板上,头发散开,阳光透过彩窗照射下来,在她的身上投射出斑斓的光晕,更衬得她的笑容摄人心魄。 罗兰失神了半秒钟。 他的头顶,那个跳动的数字变成了72%。 看到数字,安全感又回来了。阮笙喜欢这种可以掌控的感觉,人心比数字难琢磨,这就是她觉得德莱特难以对付的原因。 她错失了拿下德莱特羁绊值的最佳机会,现在要想再把最后一点数值刷上去,简直难如登天。 ……在罗兰这里,绝对不能犯下这个失误了。要抓住一切机会,尽可能地抬高罗兰的羁绊值。 “你先低头。” 阮笙叫他。 罗兰:“你又在打什么坏心思?” 阮笙:“我哪有什么坏心思。” 她微微歪头,轻笑:“……快点。” 罗兰犹豫了一下,还是低下头。他俯下了身,手就不由自主松开,撑在她的耳侧,金发阳光一般一泄而下,和她的卷发纠缠在一起。少女得到了自由,立刻伸手挽住他的脖子,勾上去,咬住他的嘴唇,轻柔地碾着。 罗兰愣了愣,被唇间柔软的触感弄得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按住她的后脑勺,去回应她。 或许是他吻得太重了,少女有点疼,她拿鞋跟去踢他的小腿,用膝盖顶他的小腹,想让她收敛点儿,两个人在冰凉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彻底没入了光明神神像雕塑的阴影之中。 “……”阮笙在喘息的间隙抱怨,“凉。” 罗兰单手按着她的脊背,把她托起来,按到怀里。他背靠着圣洁无上的光明神神像,在神像的底座阴影处却做着如此不被《圣经》所允许的事,偏偏无所顾忌又这样肆意。 他的身体很烫。 “现在呢?” “烫。” “……” 罗兰擦了擦唇角被她咬出来的血,用手捏开她的下颌,抬起来:“你的牙齿是什么做的?” 他把手指探进去,按她的牙齿尖,猝不及防被她狠狠咬了一下。 少女眼眶通红,氤氲着水汽,眨着眼睛看着他,嘴唇殷红地,一副可怜样子窝在他怀里。 要不是知道她牙齿多尖,罗兰差点就被她这样子给骗了。 “有什么事?” 两个人闹够了,罗兰才问她。 他照旧是躺在她的腿上,少女的手指穿梭在他的发间,罗兰闭着眼睛,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似乎是在给他编辫子。 罗兰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吧,看来神使大人已经猜到了。” 阮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被德莱特找到了。” 罗兰只是睫毛颤了一下,没有什么大的意外:“他的势力那么广泛,你不被发现才是不正常。” “刚好,我也想看看那家伙失去理智的样子。” “我可不觉得少公爵会是那种失去理智的人。”阮笙想了想,“至少我还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样子。” “都是在你死之后,你见不到也正常。不过我可是一直期待着,他看见你在我怀里时理智蒸发的情景。” “我记得你跟他结盟了,神使大人。”阮笙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微微笑道,“你就不怕结盟破裂,耽误了你的复仇大计?” 和罗兰在一起的这些天,他逐渐敞开心扉,一点点透露了自己的身世。 当时罗兰说的是:“如果我成为了皇帝,那么你也就会是帝国最尊贵的皇后了。” 阮笙有点不服气地说:“那如果我想当皇帝呢?你会把这个皇位让给我吗?” 罗兰几乎是不假思索: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于是阮笙清楚了在罗兰心里所有事情的顺位排名。 第二名或许是他的那个养母,又或许是她,但是第一名,毋庸置疑,是他的王位,他的野心,他的复仇大计。 这个第一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撼动的。哪怕是他那养母回来了,对他提出这个请求,恐怕他也绝不会同意。 他一直这样清醒。 阮笙那时也庆幸自己问出口了这个问题,这让她得以在往后与这个金发青年的相处过程中,以保持一百二十分的、超出对方更多的清醒来对待。 她时刻不忘记摸自己的眉心。尽管那里的疤痕早就消失,但是她永不会忘记,那天她是怎样,差点惨死他的剑下。 “你在想什么?这么长时间没动静。” 阮笙这才回神,她继续拨弄他的头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的婚礼,该选在哪里举行而已。” 第119章 激怒与陷阱 阮笙离开神殿的时候, 皇室骑士兵团的骑士们在外面静静地等候着她。 阿诺德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照旧坦然地走下阶梯, 骑士托着她的手, 扶她上了马车。 马车里, 德莱特在等着她。 阮笙没开口, 她只是看着德莱特, 一边开始脱自己身上的首饰。 头饰、耳环、手镯、项链。 到玫瑰项链的时候,德莱特的眼神才有一丝的波动变化。 “原来是这个。” 她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扯下脖子上的玫瑰项链, 掀起车窗帘就要往外扔。 德莱特伸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 他也看着她的眼睛。 什么话也不说, 什么动作也不做,就这样僵持着,仿佛要比比看谁的耐性最好才是。 连空气几乎也不流通了。 “……海洛茵,” 黑发的青年最终最先移开视线,他受不了少女那因为什么也看不到而坦坦然然的眼神, “你不要用这种方法故意激怒我。” “……” “你今天上午又逃课了。我以为你从那以后, 就再也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阮笙挣脱他的手, 把玫瑰项链朝着他的方向扔过去。项链和勋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继而又掉落到地上,发出闷闷一声,伴随着马车的一起一伏颠簸。 “别开玩笑了,少公爵,” 阮笙用讥诮的语气说道,“那就是真正的我,那个你不喜欢的我。怎么, 你现在却反而无法接受吗?” “……” “表面功夫就省一省吧,私下里装出一副兄友妹恭的样子又能给谁看呢?”她嗤笑,“我以为我们早就撕破脸了。” 德莱特的脸色阴沉得很可怕。 他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那玫瑰项链,它沾染了一些灰尘,变得明媚不再,他用力地捏着它,把它按进自己的掌心,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刚才被狠狠地砸了一下的心口的痛觉。 他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阮笙的脸,顺着滑下她的脖颈,用指腹按着那里的殷红: “你们做到哪一步了?” 阮笙眯着眼睛不说话。 “所以,一直都是罗兰吗?” 德莱特轻声,“你离开沃米卡之前,所谓‘情投意合’的人,也一直就是他吗?” “……是又怎么样?” “在魔物潮的那次,也是装出来给我看的吗?” “……什么?” “皇宫里的那次,”德莱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场景,抚摸她脖颈的动作忽然放缓,变得慢了下来,“……你挡在我身前,用我的剑杀着魔物……以及你跪下来,求他救我……” “都是你们合作好的一出戏,目的就是逼迫我不得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对吗?” “……” 阮笙皱着眉头。 “为什么,从那时起,就有想要离开我这个念头了?我以为,至少是那之后。” 他捏住阮笙脆弱的咽喉,感受着动脉在他的虎口处生机勃勃地跳动着,血液汩汩流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冲上他的心头。 “是因为那时,我的权力还不够大,对吧?海洛茵,我早该知道……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要有权力,你……或者说你们女人,都会一窝蜂地涌上前……” 阮笙的身体开始发抖。 “赫尔曼只是伯爵家的毛头小子,所以你毫不留情地淘汰了他。我那时尽管是骑士兵团团长,但还没能继承爵位,更不用说我的副官。而神殿神使,特别是光明神座下帝国唯一的神使,信徒千万,呼风唤雨……” 他微微歪头,垂下长长的黑色睫毛, “权力是女人最好的催|情剂,这个道理,我竟然现在才明白。” 他说着,掀起了眼皮,湛蓝色的瞳仁澄澈不再,犹如无底的深渊,能侵蚀一切。 “做过了也没关系。马上,就是我继承爵位的大典了,那个时候,我就是德蒙特家族正式的掌权人,海洛茵,考虑一下我吧。” 他注视着少女,“我会比他更能够满足你。不管是哪方面。” 马车里传出了清脆、响亮的耳光声。 * 阮笙躺在落满阳光的天台上晒太阳。 已经是初春了,天气还很冷,冰雪消融,这是难得的晴天。她闭着眼睛,把一本药剂书盖在脸上。 这个时候还没有花。 花圃里的花枝还是嫩嫩的,像婴孩的小手指,风里也卷着湖泊和河流边融雪和碎冰的清凉气息。 风还很大。 公爵府里被她用魔力逡巡过好几遍了,都没有发现哈蒙的气息。 可能她目前还安全地隐藏在什么地方,也可能她被骑士兵团带去其他地方收押起来。 阮笙希望是前者。 这些天,德莱特收紧了对她的禁足令,在学校方面也给她请了一个长假,除此之外,就连奥琳娜和卡兰平日里也没法过来见她了。 ……无聊极了。 赫尔曼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屋顶上,少女曲着胳膊,枕在脑后,任由玫瑰色的长发散在身下,长裙被压出浅浅的褶皱,瓷白的手臂和小腿如同他来时见到的湖面上的冰团一般透明。她的脸上盖着一本书,随着风的吹拂,书页有时会像是蝴蝶扇动的翅膀,轻轻摆起一个弧度。 他的心无可抑制地跳动起来。 ……不行,他可是精灵们的王。 他不再是去年的那个乳臭未干、自大又高傲的毛头小子了。 他要稳重。 “哗啦”一声。 书本滑落下来。 少女眼神还有些怔忪,她支起腰,摸了两下才摸到书本,然后才注意到这边,一团火红的魔力,燃烧得正旺盛。 她动了动嘴唇:“……谁?” “谁在那里?” 她说着,停顿了一下,迟疑着,不确定地问了一声: “……是赫尔曼吗?赫尔曼回来了吗?” * 现在应该说是青年。 赫尔曼比阮笙大一些,他已经迈过成年的关卡,不再是那个只能喝果酒解闷的未成年人了。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有些微微发抖地抚摸着她的眼窝。那美丽的、湖泊般的眼睛,让他神魂颠倒的双眸,如今却看不见了。 “你看不到我了。” “嗯。” “……没有人能治好吗?那群人都是废物吗!” 阮笙抓紧他颤抖的手:“赫尔曼。” “我的眼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只是能够活着回来,我就很感激了。” 赫尔曼的心跳停了一拍,她主动抓着他的手。意识到这个事实让他难得雀跃不已。 “……那时候,我不在沃米卡,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活着回来了,对吗?”阮笙说,“我相信你有所成长。从前我们都太小、太幼稚,太以自我为中心。失去视觉之后,我才明白,仅仅是活着,对我来说,就已经是神明的恩赐……” 她说话的时候,垂着玫瑰色的眼睫,脸色苍白,整个人充满着易碎感。 “好。我听你的,那就不问。” “我看不到你的样子,你的外表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她又说。 赫尔曼捏着她的掌心,按在自己的眼尾:“我的眼角这里,有一条浅浅的疤……” 他话音未落,那冰凉的指腹摩擦过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好像有一股电流流过他的全身,他狠狠地心悸了一下。 “怎么弄的?”那少女问。 “打架的时候,被精灵族的家伙们弄伤的。” “你还是没长什么记性。其他的地方呢?” “耳廓这里。被一个牙尖嘴利的精灵啃了一口……” “……很痛吧?你的族人真是凶残。” …… “我听说,你还没有订婚。” 最后,两个人都躺在天台上,头对头,眯着眼睛吹风。风里卷着树叶的清香和松木的冷香。 赫尔曼忍不住别过头一直看她。少女的睫毛像一只蝴蝶一样安静地立在她的眼睑上。展翅欲飞。 “对。” 阮笙说。 “我这次来的仓促,本意是跟德莱特商量外交和会的事宜,但是他告诉我他今天下午有事,我碰巧见到你,什么也没来得及带。” “不需要带。能见到你就好了,我的那些老朋友,现在都被德莱特阻碍,我一个也见不到,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赫尔曼看着她,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以为他在王室的血斗里浸染这么久,心脏早就已经麻木,可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好像一下子被扔进了时间的回廊里,他重新回到了他们嬉笑打闹的那些年,他们牵着手在树荫下追逐奔跑,那些天真、美好的又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看得久了,少女或许是察觉到了视线,有点疑惑地转过头。 赫尔曼立刻、飞快地把头扭回去,害怕被她看到自己脸红似的,又想到,少女什么也看不见,在心底嗤笑自己沉不住气。 有那么一瞬间,赫尔曼有个冲动的念头,他甚至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 差一点,他就要对阮笙说“跟我走吧,跟我回精灵之森吧”。 一起逃亡,一起从这个复杂的、脏污的人间界逃离,就像是那个夏日的、电闪雷鸣的雨夜,我们手牵着手,淋着大雨也无所畏惧,像两个孩子一样,在黑暗中奔向那一盏唯一的光明。 ——仅仅是“差一点儿”而已。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幼稚、轻狂又傲慢的少年了。他的背上是整个精灵族的兴衰,他此次前来的目的是和亚特帝国建交,那么便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带走帝国尊贵的公女。 他的心里,除了她,还多了很多很多需要考虑的事情。 可是,也是有别的办法的。 “……海洛茵,如果你想要离开这里的话,那么,联姻吧,和我。” 红发的青年说,“成为精灵族的王后。我们一起,离开沃米卡。” 阮笙偏头,她感觉到青年手掌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他的温度烫得几乎能灼伤她。赫尔曼的体内流动的血液,不管再过多少年,也依旧这样滚烫吧。 她动了动嘴唇,开口:“我……” 话还没说,楼下花园中央喷泉水池雕塑炸裂。那里原本是一座小型光明神神像,现在变得破败不堪,断壁残垣,神像的上半身被削去,炸成碎块,落入池底。 金发的高马尾青年就这样站着,看着他们的方向,脸色阴鸷到可怖,浓烟散去,他转身离开了原地。 赫尔曼眯着眼睛。 “……那人是……罗兰?他怎么来了?” 阮笙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的世界好像安静了几秒钟,她无意识地问: “……谁?” “就是神殿的神使——海洛茵,你干嘛去?” 阮笙从屋顶跃下,跌在草丛里滚了几圈,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朝前追去。 罗兰怎么会来? 他可是唯一能够看到羁绊值的攻略对象。 ……该死的德莱特!!! 第120章 她只能投靠我。 粉尘散去之后, 什么也看不到。 阮笙趴在地上,关节处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她捂着关节, 蜷缩起来。 她顾不了太多, 急忙打开系统页面, 开始不停地刷新, 然而不管刷新多少次, 罗兰的羁绊值页面都再也看不见了。 一双靴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阮笙抬头,只能看到黑发青年锐利的下颌线。 “你满意了吗?” 她冷冷地问道。 “废了这么大心思, 让罗兰正好撞见这一幕,不容易吧。” “他离开你了。海洛茵, ”德莱特避开了这个话题,“他不能接受你的不专情。但是我可以。” “……你真恶心。” “我不需要你的心在我的身上。只要你能够留在我身边,以妹妹的名义,一辈子和‘德蒙特’这个名字捆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阳光下,德莱特眯起了眼睛。 他回想起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的脑海里回荡的阿诺德跟他说过的话, 以及海洛茵对他的许诺又出尔反尔, 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被这样反复无常的一颗心纠缠得不得安眠。 他那时候纠结极了。 他半夜半梦半醒的时候,习惯性地会把手伸进枕头下,摸到海洛茵的日记本。 海洛茵的日记本上刻了她的名字,他的指腹感受着硬皮笔记本封面上凹凹凸凸的刻字,心就会逐渐变的平静下来。 “……把她逼入绝境之后,除了依靠我, 她也没有别的去处了吧?” 德莱特这样想着,然后坠入梦境。 梦里,她看书看得困了,靠在他的肩头,睡得恬静安详。头发静静地垂下,呼吸均匀,发丝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太真实了,真实得德莱特不敢动,他浑身都僵硬、发麻,他怕这是个梦,又想,如果这真的是个梦,那么希望它能够久一点。 再久一点,直到肩膀没有知觉,他也不愿意这个梦醒。 然而梦还是会醒。 梦醒后,天还没亮,他靠在床头,点燃香薰玫瑰,静默地思踌。 烟雾袅袅中,他就这么坐着,坐着。直到天明。 她死的那些时候,他以为,再也不会有天明的时候了。 她回来之后,德莱特才知道,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 只是,从不会光顾他罢了。 …… 他从窗台往外看,那少女躺在她的屋顶惬意地睡觉,红头发的青年伸出了手,想要触摸她耳旁的一缕的玫瑰色长发,快要碰到的一瞬间,又不知为何胆怯,缩了回来。他的手腕上有很深一条疤痕,眼角也有一条浅浅的,耳廓也缺了块。 ……真难得,伯爵家那不可一世的臭小子,居然也会有自卑的那一天。 很快,罗兰发现了他们。他很生气地走了,走之前顺带轰了他们家一座光明神雕塑。 海洛茵从屋顶上狼狈地滚落下来,试图去追神殿神使。可是她又看不见,又瘦弱,做出这种冒险的举动的下场只能是让自己受伤。 德莱特说着,蹲下了身来,捏起她的下巴往上抬,他狭起眼睛,说道, “不管你有多少张牌,我都会一张一张,把他们撕成碎片。你的手足,你的朋友,你的挚爱……我会当着你的面一样一样地毁掉。海洛茵,你就这样成为一个废人,一辈子只能依赖着我,讨好地活下去吧。” 第121章 迫使的吻 好像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却找不到突破口。 现在的威胁已经不是自己的生命了,她有足够的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现在最困扰她的问题仍旧让她无从下手。 阮笙抱着膝盖,坐在昏暗的房间的床上。 风把窗帘轻轻吹起, 光影像水波一样在她的身上荡漾起伏。她慢慢抬起头, 听见了窗子边窸窸窣窣的声响。 “咚咚咚”。 声音很微弱, 很轻很轻, 如果不是她的房间沉静如海, 她可能无法察觉。 她犹豫了一下,跳下床,拉开窗帘。 一只黑色的兔子趴在窗台上, 用额头撞着窗户玻璃。 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兔子用红通通的鼻尖顶着玻璃,前爪也开始发狠地挠,看起来焦急得很。让阮笙意想不到的是,她能看到黑色兔子微弱的魔力——这竟然还是一只有魔力的兽类。 她伸出手,给窗子拨开一条缝,那黑兔子立刻把圆滚滚的身子艰难地挤了进来, 后脚在桌面上蹦跶了几下, 稳稳地跳进阮笙的怀里。 “海洛茵!” 兔子叫道。 阮笙吓得差点把兔子丢出去,她瞪大眼睛:“你……” “卡兰卡兰!我是卡兰!”黑色兔子使劲儿竖起两只耳朵,还抖了抖耳朵上的绒毛,奋力证明自己似的挥舞着前爪。 “……卡兰?” “对,没错,是我!” 黑色兔子气喘吁吁,“太费劲儿了,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自从你上次请假之后, 我的拜帖就石沉大海,我问奥琳娜,她说最近她甚至也没法见到你了。我想溜进公爵府找你还得先变成一只兔子!” “你这样说话很费劲儿吗?要先变回来吗?”阮笙挠着她的下巴毛。 “……嗯……哼哼,好舒服……”兔子舒服地眯起眼睛,“我没带药剂,不变回去了,省得麻烦。这次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阮笙的动作顿了一下,“什么事?” “彼得找到我了——就是那个原本说要跟你订婚,后来又换成他哥哥的那个,阿尔伯特家的小子,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找上我,”卡兰说,“他知道你回来的事情之后想见你一面,但是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我记得他。我逃走的时候,他帮助过我。”阮笙说。 “是吗?哼,也就是那天我不在场,要不然你都不会独自承受着一切……呃,他这次来找我,是想托我告诉你一件事,”黑色的小兔子抱住她冰凉的手指蹭了蹭,“彼得说,哈蒙很安全,你那些被转移的房产,他好像也找到些眉目了。他说,如果有时间,哈蒙很想跟你见一面,她很担心你。” “当然了,我们大家都很担心。”卡兰把彼得的“我很担心”揉进了“大家都很担心”里。 “……” 阮笙坐在地板上。 她的表情一时间怔怔的,一副“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的样子。 过了半会儿,她才用手背抵着脸,埋头,低声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海洛茵?”小兔子有些慌张。 “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 “……你看见我的时候都没这么高兴。”卡兰语气酸溜溜的,“这该死的德莱特,他到底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不许你见人不许你出门?我可想跟你一起出去玩儿了!” “快了。” 阮笙笑得眼角泪光都沁出,她用手腕揉了揉眼角,一边安抚地搓着兔子毛茸茸的黑耳朵,“马上就是外交和会了。” “我知道,但是我又没法去。”卡兰有点失落。 “我的意思是,那将会是我最后的,待在这束缚我的地方的机会。”她把小兔子抱起来,“我没什么好怕的了……卡兰,那最后的1%,管它百年千年也好,从前一直都是我被它束缚,被数字捆绑……” 小兔子听不懂,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 这是她自海洛茵失明之后,第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这样灿烂的光。 塞缪尔说得对。她得为自己而活。系统的目的是让她复兴昆特兰文明,可是它没说她一定得去做,她也没有义务究其一生被数字绑架。 因为没有及时告知大陆沉海的消息,她被罚变成渡鸦在冥河流域目睹自己的亲人挚友的死亡与往生数百年……那样的痛苦,她早该受够了,她不是傀儡,没必要非为着这样的事情赔上自己无数次的转生。 再说了,提前告知也无法改变大陆升降的结局。这一切都已经是命运之神安排好的定局。塞缪尔早先便这样告知过她,只是她醒悟得晚。 她做事,应当为着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 仅此而已。 “今后,我的精神彻底获得自由了。” 她将无所顾忌。 * 外交和会的主角毋庸置疑是赫尔曼。 皇帝已然年迈,尽管仍旧在酒席上谈笑风生,不难看出一些力不从心。 经历了这样多的事,在帝国发生重大变化的至暗时刻,还要面对政权更迭的精灵王族的虎视眈眈,这场和会注定不会平静。 这是一场王和王之间的虚与委蛇的和会,是双方各藏心事的利益互换。 阮笙只是来为自己的事情收个尾而已。 既然已经决定要放弃,那么她就会尽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数字上收回,也不会再患得患失。 ……尽管离满值羁绊值只差一步,但是她仍旧,不想再继续了。 她明白什么是沉没成本。她已经投入得太多太多,很难抽身,但是她必须抽身、及时止损。是为了阻止自己的精神状态进一步恶化,也是为了那些一直陪伴自己的朋友们。 【检测到玩家偏离主线正常轨迹,请玩家回归任务线路。】 阮笙直接点叉。 系统锲而不舍地跳出提示。 【检测到玩家偏离主线正常轨迹,请玩家回归任务线路。】 【检测到玩家偏离主线正常轨迹,请玩家回归任务线路。】 …… 阮笙皱着眉头,不耐烦地不停戳着光屏右上角。 无聊的系统……哈,捆绑了她这么久,在她得知了一切的真相之后,束手无策,便要用这种令人厌烦的拙劣手段来逼迫她回到所谓“正轨”吗? 直到她的手腕被人捏住。 “你又在干什么?” 德莱特身上还带着浅浅的酒气,他说,“别总是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去贵族中间,那里才是你该在的位置。” “松开我。” 阮笙皱起眉头,“让一个你从前看不起的平民混入贵族之中,你这是在亲手摧毁又重建你过去奉为教义的血统论吗?不是说平民的身上都流着肮脏的血吗,您这又是在干什么,少公爵?” “看起来,你仍旧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他抬手,捧住阮笙一边侧脸,靠近她,在她的耳侧轻声道:“看你的右边。” 阮笙下意识看过去。 人群中的金发青年在庸碌的贵族中像一颗闪烁着微光的金子,他应当是在看着她的,只是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忘记了,你什么也看不到。” 德莱特低声,缓缓地,“你要是没有失明,便会看到他的那郁结又憎恶的神情,那是人被背叛之后才会露出的绝望神情。” “那表情分明在说——‘我真是愚蠢至极,才会被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 “……够了。” 阮笙眯起眼睛,毫不留情地拍掉德莱特的手,“愚蠢至极的是你才对。” ……是了。都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她怎么能就这样轻松地摆脱他们而离去呢? 即便她放过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自己。 她竟然还想着就这样离开这个残局,这样的想法,怎么对得起那个从前经历了苦痛、绝望、寒冷又伤痕累累的自己呢?怎么对得起那个曾经在器材室因为饥饿受冻在惶惶不安中抱着自己死去的海洛茵呢? 离去之前,至少再狠狠给他们一击吧。 彻底击垮他们,摧毁他们的意志,让他们成为一个废人。 ——此生此世都活在无穷无尽的忏悔之中,永世的祈祷也换不来神明的一个垂怜。 该在冥河河畔徘徊百年,历经惨淡的,是这群货色才对。 “你在想什么?” 德莱特带着她往人群稀少的地方走,“见这棵树倒,便想着攀上另一棵树吗?不会有这种可能的,哪怕那小子是精灵王,他也绝不会有带你回去的权力。所以,死了这条心吧。” “……你带我来到了哪里?”阮笙问。 “湖边。这里没有人能听得到我们的谈话。” “不必大费周章,即便你不扣留我,我也不会跟赫尔曼回精灵之森的。否则,怎么对得起你的煞费苦心呢?” 阮笙露出讥诮的笑容。 “……海洛茵,我有的时候在想,你为什么总是学不会妥协。” “我以为我妥协的已经够多了,否则,早在你一开始以兄长的口吻命令我事事听从于你的时候,我就已经一个耳光甩上去了。” 德莱特胸口起伏着,他看着那漂亮的少女。她今天穿着一身黛金色,披肩下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湖绿色的双眸因为看不见他而显得随意慵懒,眼神乱飘,从那双唇里吐出的无情又残忍的话语让他这样愤恨,偏偏又无能为力。 ……不。 德莱特这时有了一个错觉,或许再过几年,几百年,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也可能,等不来少女的一个妥协。 他没办法想象这样的日子。 她的眼里没有他,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他的不屑,她把他当成与空气一般无二的东西……即便她被他以强硬的手段留在了身边,但是只要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就会忍不住发疯。 他的欲望扩大了。 遇到喜欢的人,得不到,就要去争抢、去掠夺,以残忍的、毁灭性的手段得到她,直到她再也无法离开你。 阮笙感觉到嘴唇一痛。 她愣了几秒钟,才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 青年用牙齿几乎是如猛兽撕咬猎物一般咬着她的嘴唇,他把她往后推了几步,急促地按在树干上,戴着手套的右手垫在她的后脑下,侵略性的气息蚕食着她的呼吸,灼热的气流交换之间,他裹挟着她的唇舌,疾风骤雨一般猛烈,又带着别样的缠绵。 ……疯了,疯了!! 她狠狠地把他往前一推,不敢置信地问: “你发什么疯!?” “他可以,我就不可以吗?” “可是我们是兄妹!”阮笙费力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这个词语,“兄、妹!” “那不是真的。” “可是别人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被别人看到了会如何?” “我不在乎了。海洛茵,” 青年脸色阴沉沉的,在寒鸦鸣叫的湖泊边,他的背后是一片静谧喑哑的湖泊。湖泊不会说话,可是少女的眼睛会,她的眼神即使什么也看不到,那里也充斥着对他的厌恶和作呕。 青年不去看她的眼神,他晦涩的眼底酝酿着汹涌的风暴, “……你是神明派来引诱我的罪,我心甘情愿坠入深渊,只要能够得到你……不论用什么方法,我也在所不惜。” 阮笙愣了好几秒钟,才笑了起来,她发狠地咧开唇角, “到底是我先妥协,还是你先独自葬身深渊,一切都还没有定数呢。德莱特,你既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那我们就来看看吧……” “——这场荒诞的戏剧。” …… 不远处的阴影中,红发的青年震惊到精神恍惚。他背靠着树干滑落,坐在冰冷的草甸上。 手里的酒杯被他捏碎,玻璃碎片扎进他的手心,淋漓的鲜血和酒水混在一起。 他却感觉不到痛觉似的,垂着头,整个人埋进大片大片的黑夜中。 第122章 神明今夜为你哭泣(补更)…… 从湖泊边回去没有多久, 德莱特就不省人事地倒下了。 阮笙揉着红肿的嘴唇,冷眼站在一边,看着骑士们慌忙地抬走他们的长官。她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看起来如同一根脆弱的芦苇, 摇摇晃晃, 好像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折。 和会乱成了一锅粥。 不仅仅是因为骑士兵团团长突如其来的昏厥, 更因为温室花园一场猝不及防的大火, 活活烧死了一位被困在里面的伯爵夫人。 “乱套了……简直是乱套了!!” “有人纵火?还有人暗算了少公爵大人?——究竟是哪位这样胆大包天的, 到底有什么阴谋!?” “……多事之秋,我早就说过,不该这时候和新王建交, 内部尚且不安定,明里暗里有多少人就盯着这场和会……” “对了, 事发的时候,你们有谁看到公女在哪儿吗?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警卫队和骑士兵团发现命案之后,又突然出现……不得不说,真的很可疑啊……” …… 阮笙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她早先便预想到可能会有这一幕,在自己的嘴唇上事先抹上了毒药。她因为服用过解药所以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但是德莱特没有。 毒药发作的时候很猛烈, 然而要夺去人的生命时却如同钝刀凌迟,像是要一下一下地,把肉片下来那般痛苦。 德莱特不会死得很早,却绝对会饱经痛苦的折磨。 她想看看,病痛对他的折磨,到底会不会把他对自己的“爱意”一点一点地抹除。 生命像一片枯枝落叶,凋零在此生最爱而不得的人手里…… 德莱特,你就给我好好地受着吧。 阮笙垂着眼睫, 走了没几步,也跟着倒了下去。 烈性毒药的影响说到底没有办法彻底消除。她虽然不会有生命威胁,却也需要在头几天忍受这样的疼痛。正是因为受过这样的苦楚,阮笙才更加清楚,日日忍受毒药的摧残,对将来的德莱特来说,将会是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他将再也不能够拿起那把金子佩剑,走上战场,再也无法以骑士之名而战。 ……曾经,她不管不顾地挡在他身前也要举起长剑保护他,现在,即便自损,她也要亲自,把毒药喂进他的嘴里。 眼皮越来越沉重,阮笙觉得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周围又是一片大呼小叫的声音,贵族们的和会乱成了集市,尖叫声和奔跑声让周围的世界变得嘈杂而失真。 她看到了不远处人群中的赫尔曼,也看到了二楼楼阁的罗兰。即使看不到表情,她也能猜到,他们的神色一定扭曲而凝重。 …… 反正都知道了吧。 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不信任和怀疑的讨论声,她也听到了。 警卫队们走过来,给她戴上镣铐。可笑的是,他们不怀疑她和德莱特的昏迷有关系,却怀疑她是杀害伯爵夫人的罪魁祸首,温室花园纵火的元凶。 因为一个柔弱的女子,是没有办法去杀死一个比她强壮数倍的成年男子的,但是她却可以对一个同她一样脆弱的女人下手。 最糟糕的是,阮笙也拿不出任何不在场证明。 她保留着最后的意识,看警卫队给自己拷起了自己的双手,钳制自己的双臂,把她强硬地从地上带起来。 “公女的脸色看起来很差……看她苍白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死掉一样,真让人心里发怵。” “即使眼睛看不见了,行为处事也这样疯癫极端、毫不收敛,真的是德不配位……” “说‘德不配位’的,你们是没经历过去年那场荒诞不经的升学宴,现在想起来,那个晚上我就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噢,该死,要不是赌咒发誓了不能说,我真想让你们听听这个巨大的黑色玩笑……” 也有一些对警卫队处理方法的质疑。 “可是,也没有证据吧……是只因为几个人出来质疑公女,就要把她带回去扣押吗?说到底,谁也没有看见公女纵火的过程啊……” 只是这样微弱的发声很快消失在了帝国和会被破坏的怨声洪流中。 死去的伯爵夫人的家人跟德蒙特家族是党争关系。 他们甚至来不及为自己的家人的去世难过地掉几滴眼泪,就迫不及待出来指认阮笙的“凶行”。 眼下,少公爵因为不明原因昏迷,假如公女也入了狱,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德蒙特家族脆弱的根基会因此折断,家族大业将永远地止步于此。 所有的突发事件,最终都可以演变成利害的计量。谁又关心真相到底是什么,谁又关心,被指认的少女到底有没有罪呢? 赫尔曼尽管捏着掌心,颤抖着,扭曲着,却也没有上前,他仍旧不敢置信,且退却。对他来说,去解救心爱的少女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这是他国的内政,他作为精灵王,不应该干涉别国内政……况且,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在。 假如放在半年前,他一定会一腔孤勇,不管不顾地一头热血冲上前去,哪怕得罪所有人,也要把她带走吧。 但是,就像是女王临终前告诉他的一样,成为了王,他得到了一切,相应的,他也失去了那一颗纯粹的、无所畏惧的心。 他不再是伯爵家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帝国尊贵而傲慢的药剂师了。 …… …… 滴答,滴答。 什么水流滴落的声音。 阮笙艰难地睁开眼睛,她摸了摸脸上,那里有一些湿漉漉的痕迹。一些寒冷透骨的水迹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衣服里,衣服也变得湿湿黏黏,让她的身体禁不住一阵一阵的寒颤。 她看不见周围,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上和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连抬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费劲起来。 她靠着剥落的墙壁,气喘吁吁。 室内一股潮湿的霉气,似乎很久没能通风见光。 阮笙猜测这里是地下监狱。 第一次蹲监狱,感觉还挺稀奇的。 她嘴唇颤抖着,试图抬起手给自己加一个清洁咒,她的身上太不舒服了,又冷又饿,不知道磕碰到哪儿了,一些地方还有淤青,隐隐作痛。 但是她已经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算了吧。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等一会儿,休息一会,只要再睡一会就好。等到醒来再想想该怎么应付这一切吧。 她倦怠地垂下睫毛。 然而。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暖却笼罩了她。 身体上的病痛被快速地治愈着,阮笙感觉浑身僵硬冰冻的血液几乎都流动起来。原本僵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的身体,就好像是三月里遇到春风的枝头的花儿,竟然缓缓舒展了身体,排斥、低落、抵触的情绪也在溶散,花朵在逐渐接纳这个还有些寒冷的初春。 ……发生了什么? 好熟悉的温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笙甚至觉得自己如同被一双巨大柔软的羽翼包裹住,揉进温暖的怀抱中。 这样熟悉的温度让她心悸。 “……冕下。” 她不敢置信,呢喃声散在空气中。 她本没有期待过任何回应。 但是却得来了祂的回应。 那神明的声音如临耳侧: “我在。” 啊…… 只是这样两个字,就让她拥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阮笙说:“……抱抱我。” 神明回应了她。 她被揽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世界都被金色的光芒笼罩,尽管看不到祂的容貌神情,她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中,心悸到浑身颤抖,险些哽咽到窒息。 “……冕下,我多希望,这不是我的梦,也不是你留在我身上的一缕神识。”少女紧紧地搂着祂,不舍得松手,“我的眼睛失明后,除了不方便之外,我没有任何感觉。直到今天,我才从心底升起这样强烈的遗憾和不甘……只要能看看你,我的心也不会如这样,浸泡在痛苦的苦蜡中……” 她的话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因为她感觉到了,自己脖子上滚烫的水滴,一滴一滴,顺着她的脖颈滑落下来,浸湿她的衣衫。 不是潮湿的地下室顶渗漏的水,因为这水滴这样热切且滚烫,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冕下……” 少女震惊到不可思议,她忍不住伸出手,莽莽撞撞地摸索着,摸到了青年脸上的水痕,她恍惚喃喃,“您……您流泪了吗?” “……” 神明默认了她的话。 “您在为我哭泣吗?” “……是的,海洛茵。” “我、我第一次见到,哭泣的神明。冕下,您竟然也会流泪,这真让我……” 惶恐。 少女最后一个单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的脸便被塞缪尔温暖宽大的手掌捧住,祂的指腹温柔地描摹她的眉眼,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传递着祂身上的温度。 阮笙感受到了祂浓重的悲伤。她好像溺在一方悲伤的温池中,没有边际似的,只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涌出,把她淹没。 神明无声地流泪着,他拥着少女:“……这次不是神识,我来晚了,海洛茵。” 那温暖干燥的指腹从她的眼睛上挪开的刹那,阮笙睁开了双眼。 世界第一次在她的眼中变得这样清晰。微弱的暗光,被切割得不规则的阴影,地下室渗水的天花板和墙壁,简陋生锈的设施…… 还有面前的青年。 她能看见了。 看见这几乎令人不敢直视的时刻千年不得一见的落泪时刻。阮笙只觉得,这一刻,即便是世界也要为之恸哭哀泣。 那样悲悯,那样神性。 她的眼睛被一双手覆住。 还没有取回神格,这个时候直视完全体的塞缪尔,会让她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损害。 “冕下……” “你问我,神也会流泪吗,我回答你,是的。” 神明的声音响起,隔着掌心,从她的面前传来,缓慢地、缓慢地,祂承认道, “……神明今夜,只为你哭泣。” 第123章 戴着镣铐起舞 仅仅是片刻的相拥, 阮笙就感觉自己的浑身充满了决心和力量。 “看到你这样,不需要我也能够把一切处理得很好,我高兴又失落, ”神明直白地诉说着自己的情感, “或许你不需要我, 独自一人也可以完成试炼。” “冕下, ” 阮笙把祂拥得更紧, “塔纳托斯或许不需要至高神……但是海洛茵需要塞缪尔,就像一个灵魂需要另一个灵魂。” “……是的,正如你说的, 我也需要你。” “是需要我的忠诚吗?” “不仅仅如此……” 塞缪尔轻柔地用掌心摩擦着她的头发,低吟道, “我需要你赤诚的爱。我在很久之前,把你从冥河流域打捞起之前,在昆特兰城,我们就曾经相遇过。你或许因为应激创伤反映不再记得那些时候,又或许纯粹是在时间的冲刷之下忘记了……但是我却依旧记得。” 阮笙有些迷惘地眨着眼睛。 “那个时候,我告诉你, ‘我的诞生或许就是为了与你相遇’……”塞缪尔摇摇头,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等你拿回神格,我会帮助你回忆起这段经历。” 她攥着祂的手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么现在,去完成你最后的收尾任务吧,海洛茵。我在神座上等你。” * 阮笙被警卫队的人带出了监狱。 尽管她的手脚上还都戴着镣铐。 他们说,少公爵大人要见她。 阮笙倒是有些诧异,德莱特都中了那样的毒药,居然还能有气力找她, 是想把她抓过去亲手杀了她吗? 见到德莱特的时候,虽然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愕然。 青年在这短短的不到两天时间内迅速消瘦下来。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唇色惨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更衬得他的黑发泼墨一般的黑,那双蓝眼睛眼神摄人。 他看起来非常病态,却仍旧穿着整齐的军服,戴好手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笔直地站立着,看着少女。 柜台上的老旧唱片缓缓转动,一支舒缓暧昧的歌谣如月光般淌满了整间屋子。 德莱特对她伸出了手。 阮笙抬了抬手腕,示意他看自己手上的镣铐。 青年拔出腰间的佩剑,疾风一般挥刀,斩断了她双手之间的锁链。只是枷锁仍旧紧紧地套牢在她的手腕上。 即便青年的动作再流畅,再行云流水,阮笙也依旧能够看出他的力不从心。毒药夺走了他的绝大部分精神和体力,仅仅是举剑这样的小动作,他也很吃力。 只不过,他不想在她的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还有脚踝上的……”阮笙动了动双腿,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响。 “我不会斩断它,让你有机会逃跑的,”德莱特冷漠地回答道,“就这样跳吧。” 戴着镣铐起舞。 音乐响彻在房间里,穿着军装的青年带领着被镣铐束缚的少女,在落满月光的房间起舞。 他跳得很慢,因为身体跟不上,也因为对方还戴着沉重的枷锁。少女每抬一下腿,都会发出沉闷的金属与地板碰撞发出的声响,瓷白的皮肤都会被磨出血色与红痕,鲜红的血迹沿着斑驳腐蚀的枷锁滑下,铁锈味在室内蔓延。 不过他选的曲子也很慢,绝不会因此而跟不上。 这是一场痛苦的舞。 两个人都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都被疼痛折磨着,谁却都没有率先开口提议结束,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似的,这不是一场舞蹈,而是一场斗兽场上双方凶残而肆虐的博弈。 绝不可以认输。 谁先认输,面临的,就会是被野兽咬断咽喉的结局吧。哪怕再疼痛,再力不从心,也要咬牙坚持着,抓住对方的手,紧跟上每一步,精准地踩到每一个位置,每一个音乐节拍。 阮笙瞪着德莱特,死死地,那眼神像是在说,“我不会输,我等着看你求饶”。 德莱特高高地仰着下巴,他已经苍白病态成这样,气势上依旧一刻不肯松弛,制服上仍然挂着锥子和绳索——那骑士的象征,他的神情像是在回应她, “求饶的应该是你才对”。 一曲终了,阮笙气喘吁吁。 德莱特倒是没怎么喘大气,可是如果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衬衫衣领已经被冷汗浸湿,手指也在小幅度的颤抖着,几乎快要站不住。 阮笙抹了抹额头,挑衅地笑道:“你看看你,多狼狈啊。” “你比这更狼狈的时候,我都见过,每一次都是遍体鳞伤地从床上醒来,每一次都让我以为,你要永远离我而去。”德莱特却说。 “很不幸地告诉你,这一次,我真的会永远离你而去。” “不,你没有这个机会。” 德莱特休息了一会儿,完全稳定下来之后,才慢慢走过去,他看着少女茕茕不驯的瘦削身影,默了半会儿,垂眸道, “从前我想,你只要以妹妹的名义陪在我的身边就好了。只要能看到你,不管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我都无所谓,也不在乎。可是现在,不行了。” 他抬起眼睫,一汪死海便把波涛席卷过来, “我活不久了,海洛茵。我没多长时间好活,即便日日与你待在一起,时间也远远不够。” “所以,你不满足于这样的关系……你想让我给你陪葬吗?” “不。” 出乎意料的,德莱特摇了摇头,“人死如灯灭,我理解这一点,我不需要你陪着我去死——但我要你,在我死之前,身心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你……”阮笙蹙起眉头。 “嫁给我,海洛茵。” 那青年这样说道。 他顿了顿,继而说, “以公女的名义。” 阮笙惊愕地睁大眼睛。 她禁不住从喉咙溢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汇, “德莱特……你是真的,疯了……” “是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青年说到这儿,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月光映得他的脸毫无颜色,死一般的苍白,“……背上怎样的骂名也无所谓,他人怎样唾骂也好,德蒙特家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也罢,我只想得到你,海洛茵。因为答应过你,我不会让瓦丽塔踏进这里半步,所以你依旧是公女,直到死,你也是。” 她摇着头,“……我不明白。” 青年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不需要明白。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自己的亲生哥哥爱上,不知道怎么地被他胁迫威逼屈服于他的身下,被迫着穿上婚纱嫁给自己的哥哥,被迫与同源的血脉相交融……这一切,都跟你毫无关系,都是我逼迫你的,是我对你强取豪夺。” “我死过后,为我守寡三年,你便可另嫁。德蒙特名下所有的财产、矿脉、地契……全都属于你,你想嫁给谁,便嫁给谁……只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姓德蒙特。” “……” 阮笙只觉得震惊到无以复加。 “……为什么?” 她还是不懂。 “什么为什么?” 青年却来反问她。 “为什么这么执着。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的家业……全都栽在这一步上了。假如你没有这么做……你想过吗?你想过你本可以拥有的人生吗?” 德莱特沉静地摇了摇头。 他的话没有迟疑和犹豫,像是每一个字,都直接从心底飞了出来那般坦然和直白。 “从意识到我对你的情感的那一刻起……海洛茵,我就再也没有资格,说出‘我本可以’这种话了。” “是你,引诱着我走向堕落的深渊,而我却甘之如饴。” 德莱特声音低沉,在被月光照亮、灰尘漫舞的室内回响。 “好了,那么现在,选一个吧,” 青年举起剑,指着她的额头,“海洛茵,现在,去我的床上,或者广场上的绞刑架。” “只能,二选一。” 佩剑的剑尖抵着她的额头,让阮笙的思维恍惚着,仿佛回到了去年的夏天。 那时,她也被罗兰这样指着,那时,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魔法废柴,那时,德莱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骑士为了他的妹妹违背了诚实的本能,撒谎欺骗他人,只为带走怀中的少女。 现在,用长剑威胁她的人变成了他自己,现在,他的眼神不再坚定、正直且澄澈,而是燃满了爱与欲的焰火,沸腾炸裂一般地灼烧着,不加掩饰地注视着她。 “我一个都不想选。”阮笙脸上不带分毫惧色。 “由不得你。” 德莱特旋转了一下剑柄,脸色苍白地咳嗽了几秒钟,浑身耸动着,依旧没卸下气势,他只想令她就范。 “我会一直陪你耗下去,直到我们一起死亡,或者世界末日。” 即使是末日,我也不会松开我的剑柄,我们在这里僵持地化作两座雕塑,就这样一直立到世界尽头。 “轰隆隆——” 房间开始颤动起来,像是地震了一般,屋顶簌簌地往下掉落着石块和颗粒物,家具东倒西歪,发出巨大、刺耳的移动声,玻璃碎裂,屋外火光冲天。 不多时,街道上传来了哭喊声和尖叫声,推搡声和嘶哑的呼救声。 阮笙看向窗外。 她知道,魔物潮来了。魔域封印大开,帕斯塔莱从海底回到魔域,带着百万魔物军,来讨伐人类的帝国了。 原剧情里,因为有德莱特,帝国的战争机器拼死抵抗,人类才最终取得了胜利。然而现在,德莱特已经显然不可能再上战场,为国征战了。 他已经失去了骑士的魂,再也无法双手举起剑杀敌了。 第124章 纵身入火 公爵府的防护措施尽管无比齐备, 但是来自魔域的威胁却逼迫众人不得不四散逃离。 不过十来分钟,惊吓的佣人们死的死,伤的伤, 只有极少一部分幸存下来。 从窗户跳进来的魔兽大多被设下的禁制魔法弹了出去, 少数被德莱特挥剑斩成了两半。 圆月渐渐地被染成了血色, 一轮血月当空, 把周边的天幕染成猩红的颜色。 在血月魔力的扩散下, 一只又一只狰狞的魔物逐渐成型,它们张牙舞爪,张开血盆大口, 比平日里的样子凶残更多倍,利爪能够轻而易举把如鼠逃窜的人类撕扯成两半。 “你不去拯救那些你誓要守护的臣民吗?” 阮笙开口道。 “从王宫魔物潮那天起, 我就对这些人的本质了解得透彻了。”德莱特说,“他们这群人,不值得我拔剑挡在身后。” “即便这样,皇帝呢?皇后呢?还有皇太子,这个国家的王储……” “我不关心他们的死活。海洛茵,” 青年抿着唇, 半晌才慢慢回答, “我或许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想要成为一名骑士,一开始,只不过是为了你而已。我举起剑,自始自终,想要守护的也只有你。” 他的声音很低沉,因为毒药的原因,还有些许沙哑,也是因此, 这个曾经战无不胜的帝国战争机器,在月光下的这一刻,竟然显露得无比脆弱,脆弱到那柄剑看起来根本就不能对他人造成什么威胁。 “或许你曾经是这么想的,但是你如今举起剑,却是为了杀我。” 阮笙注视着他,“……德莱特,你有没有为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忏悔过?” “……我有。” “不,你没有。” 阮笙驳斥了他的回答,“哪怕你认真反思过自己,站在我的角度上为我思考那么一会儿……你现在都绝不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说着,又自嘲地笑出声,“……不过,现在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我的性格的……哥哥。” 德莱特整个人狠狠地颤栗了一下,脸色似乎有一瞬间剧烈的扭曲,手腕颤抖着,几乎拿不稳剑。 “这或许是我最后这么叫你了。我们从互相依靠的彼此的至亲,走到如今这样拔剑相向的局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哥哥,你是亲自看着我长大的,你该知道,我即使是跳下深渊地狱,也绝不会为这种事,向你妥协……” 公爵府燃烧起了大火。屋外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地倒下,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断有惨烈的叫声涌出,刺激着原本就紧绷的神经,街道上更处处是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海洛茵……” 德莱特的五官扭曲起来。 他看起来疼痛极了,额头上滚下豆大的冷汗,却依旧强撑着,分分秒秒也舍不得把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开,似乎只要眨一下眼,她就会不见。 他知道他一直以来恐惧的是什么。 他不过是害怕海洛茵离开他罢了。她是一只翩飞的蝴蝶,是一展不会降落的风筝,是一朵游弋在深海的水母,是一只翱翔在蓝天的雏鹰。 他留不住她。 德莱特太清楚了,从她在药剂学上崭露头角的那时起,他就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留住她了。她那样光芒万丈,如一条流过天幕的银河,又怎么会为一颗星星停留? 德莱特感觉到心脏处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痛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的胸口起伏着,冷汗糊住了睫毛,直往他的眼眶里流,刺激得他的眼睛流下生理性泪水。 或许一开始是生理性的泪水,只是越往后,眼泪流得越止不住。他哽咽得连半句话也说不出,甚至看不清她的身影,眼前出现了模糊的重影,这让他的剑尖甚至不知该指向何方。 “海洛茵……海洛茵……” 他只能泣不成声地,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 “留下来,我求你……不要丢下我……” 他痛苦地蜷成一团,手再也握不住剑,一松,“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板上。 骑士再也无法拿起他的剑。 然而少女只是冷漠又悲苦地望着他,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看着他浑身冷汗如浸泡在冷水中可怜的形态,垂着眼睫,一言不发。 像个真正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我哪里也不会去,但是我也不会继续留在你身边。我要让你的此生都痛得刻骨锥心……” 她对着他凄冷地微笑,像是冬夜里衰败的玫瑰花, “这么多年,我早就绝望了。我失败的人生,离去的亲友,破碎的梦,我早就失去了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权力了。我常常会想,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哪一个更加可悲——早年死去的母亲,和苟活下来的我们。我们携手走过布满冰霜与荆棘的道路,却在平坦的大道上的分歧越来越大。城里的老鼠,和乡下的老鼠,即便它们曾经睡过同一个下水道,也永不会愚蠢到认为彼此是同类……” 房顶轰隆坍塌,远处的高塔夭折,街道上无数逃窜的、绝望的老鼠被压死,大坝被冲毁,河水泛滥入街道,更多的老鼠被卷入河道。 这是末日。 没有骑士的,没有勇者,没有神明的末日。 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鼠的末日。 少女看着跪在地上,形销骨立的脆弱青年。他好像一张纸扎的似的,只要被火轻轻一燎,就会变成一捧灰烬,消散在空气里。 她走到落地窗边,踩上窗框。 青年费力地抬起头,瞳孔惊恐得急剧受损,像狠狠地挨了一拳似的,疯狂地摇着头:“……不要、不要……海洛茵,不要,回来!海洛茵,回来!!” “求求你,求求你,别留我一人……独活……” 痛得撕心裂肺,已经分不清是哪里在痛了。 “哥哥,” 她却只是留下一句惨淡的话, “……唯愿来世不相识。” 纵身跃下火海。 * 帕斯塔莱在炼狱的上空逡巡,巨大的黑色羽翼带着他在半空飞速地飞行着,即使距离地面有一定的距离,即使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热浪仍旧一股接着一股地仿佛要灼伤他。 这曾经是个繁华的城市。 曾经是她生活过的城市。 曾经是生活在贫苦边陲的他做梦也想去的帝国首都。 现在,被他亲手变成了地狱百景图。 帕斯塔莱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慢慢地朝着中央的公爵府一边接近着,他垂着眼眸,猩红的眼睛如同天边的一轮血月,森森的骨翼泛着寒光。他对曾经的同类的惨烈呼救声置若罔闻,黑色的羽毛在血月下翻涌着,他只想找到某个将他抛弃在深海的人。 蓦地,他停止了动作。 很快,不止是动作,他甚至感觉那一刻他的呼吸都停滞了。也许,心跳也失常了。 那个熟悉的玫瑰色身影,站在窗口,没有任何的犹豫,笔直地一头栽进了熊熊烈火中,湮没在欢快舔舐的火苗里。 帕斯塔莱的世界好像一瞬间坍塌了一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过去的,也许很狼狈,也许动作很滑稽,总而言之,他感觉身体不受自己的支配,他闯入了那片火海,火把他的皮肤组织烧得溃烂,高温灼烧得他头脑发昏,尽管身体不停地在痊愈,痛苦却无数倍地叠加。 他大声地喊着“海洛茵”、“海洛茵”,他的双手在火焰中漫无目的地试图打捞些什么。 可是什么都没有。 魔域的魔焰,人类在接触的那一瞬间,早就该成了一捧灰烬。 ……啊。 他真愚蠢,他竟然以为这样的方法,能把她逼出来,能让她主动妥协。他竟然真的愚蠢脑热到听从了魔王血脉的蠢话。 青年的羽翼被烧焦、烧烂,他倒在滚烫的地面上,浑身没有知觉,只有意识还是清醒的。 面前停下了一双鞋。 他掀起眼皮,记得眼前这个红发的人是海洛茵曾经的青梅竹马。 他们见过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在浮月森林的外部广场上偷听了一次他和海洛茵哥哥的谈话之外,他们也只见过一次。 那还是他在成为魔王之前的时候。 某天,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思念,从黑市试完药后跟着哈蒙偷偷来到公爵府附近,好不容易蹲到出门的海洛茵,踟蹰着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的背影,却被这个红头发的少年半路抓住,狠狠地威胁嘲讽。 帕斯塔莱用仇视愤恨的眼神死死地瞪着他,用服了毒药几乎被毒个半哑的嗓子质问他和她的关系。 那少年抱着手臂,高高在上,不屑地冷哼: “……哼,你这条流浪狗,是在嫉妒我吗?” 帕斯塔莱那时恨不得冲上去将他撕碎。 他是善妒的疯狗,他愿意俯身作犬,咬死一切尝试接近她的男人。 ……可是,她死了。 第三次。 她比所有人在他面前多死了一次。第一次,他亲手掐断了她求生的希望。第二次,她被协会的人杀死在暴雨夜,第三次,他眼睁睁看着她纵身跃进火海。 尸骨无存。 前两次他都没有见到她真正的死。 最后一次,却是真真切切上演在他的眼前的。 那个红头发的青年走过来,眯着眼睛,踩着他的骨翼,那里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羽毛。他看情况还不知道海洛茵的死,只是端详了帕斯塔莱半会儿,轻嗅着皱起眉头:“……魔族?” 帕斯塔莱没有回答。 赫尔曼的手里运起起蓝色的火魔法,他杀意腾腾: “既然是魔族,那就先解决了你,再去找她吧。” 第125章 以死神之名(1) 【被动技能“濒死时获得十秒无敌状态”已消耗】 【身体已进入屏蔽休眠状态】 【屏蔽强制进入休眠技能剩余:1/3】 【系统重新启动中, 请勿关闭本系统。】 【加载中……】 阮笙在一片密闭的空间中醒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到处是一片白茫茫的亮光,犹如身处宇宙的诞生之初。 她从地上站起, 有些茫然地伸手去触碰面前的隐形屏障。 那是一扇又一扇看不见的门。 她试探着摸索到门把手, 按下,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 房间里和房间外没什么不同, 只是多了一盏漂浮在半空中的, 粉色的球。 球圆滚滚的,在半空中不停地旋转,中间有一个“100%”的字样。 久违的数字又回来了。阮笙感觉到眼熟, 这个漂浮的圆球很像是她的攻略对象头顶的羁绊值,但是后者的形状是心形, 不是球形。 她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伸出右手,触摸了漂浮的圆球。 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她被拉入一阵光芒之中。 这是寒冷的北国之境。人山人海的街上,一个黑头发的少女穿梭着,她穿着有当地特色的格子长裙, 裹着毛绒大衣, 头顶毛线帽,穿得圆滚滚的,两只手提满了大袋子。她鼻尖被冻得通红,满头大汗,眼睛却亮晶晶的。 阮笙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来到学院内,看着她一刻也不停地埋头进了实验室,从日落黄昏到半夜,一直沉浸在那些瓶瓶罐罐中, 连肚子抗议了也不知道。 黑头发的少女把一滴药剂珍惜地滴到楼下花坛的泥土里。 阮笙和她一起聚精会神地等了十分钟,那泥土里钻出了一颗绿芽儿,很快,在北国这样的冰天雪地严寒天气里,绿芽儿茁壮地抽条着,打出了花苞苞,最后,竟开出了让人不可思议的红色玫瑰。 雪地里的红玫瑰犹如一捧殷红的血,鲜艳夺目,美丽得夺人心魄。 黑头发少女开心地欢呼起来,在雪地里又蹦又跳,跌倒在地上,还滚了两圈,傻傻地笑了出来。 交换结束的前夕,少女拿到了优秀交换生的荣誉,她高高地捧起两杯,视线望过来,好像跟阮笙对上了似的,那样欢欣鼓舞的眼神和热烈的气氛中,阮笙也忍不住回过去一个笑意。 光芒褪去。 粉色的悬浮球在她的掌心消融,阮笙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似乎多了某种不知名的力量。 她握了握掌心,离开了这个房间,推开了下一扇门。 这是一个黄色的心形悬浮物,上面照旧写着“100%”的数字。它也安静地在房间中央旋转着,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阮笙这回没有等待太久,她把指尖伸向那生机勃勃的黄色心形。 她看到了她个子瘦小的小女仆。 她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奔跑着,眼看着闯入了一条死胡同,没有任何犹豫,她灵敏地一脚踩上杂物堆,双手一撑,灵活地攀上了高墙,躲过了后面匆匆路过的追兵。 紧接着,她和一个棕头发的青年秘密地碰面。阮笙认出来那个有点眼熟的青年,记得他叫彼得,是阿尔伯特家的次子。 彼得说,他从他的哥哥阿诺德那里偷来了一些资料,让她看看这些资料能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哈蒙接过资料,仔仔细细地看完之后,擦了一根火柴,把资料燃成了灰烬。 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在追寻房产去处的过程中,哈蒙也不是没有被德莱特抓住过。她拒绝袒露自己的目的,只是用充斥着恨意的目光死死地瞪着德莱特和他的走狗们,她使用海洛茵曾经给自己的神之力尝试跟这些贵族的杂种们同归于尽,尽管失败了,她却也因此而脱困,得到了彼得的接应,逃过了骑士的追捕。 她一路过来,吃了很多苦。 她甚至不知道海洛茵是死是活,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抛弃自己的主人。 她养伤的时候,就靠在自己曾经居住的小出租屋的床头,满头大汗地咬着牙给自己换洗染血的绷带,头发被疼出的汗水黏成一缕一缕,团在棉被里气喘吁吁。 她弯曲着脊背,明显的脊椎曲线一起一伏,小麦色的肌肤绷得紧紧的,脸整个埋在被子里,让人分不清她是疼痛还是抽泣。 该是疼痛吧。 阮笙想,哈蒙才是她真正的骑士,她从头至终都没有拿起过剑,却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称职的、只属于她的骑士。 第二个心形消失后,阮笙来到了第三个房间。 让她诧异的是,这个房间里的心形里旋转的数字,不再是100%了。 这是一个蓝色的心形,里面闪烁的“99%”从白色向下逐渐过渡到深黑色,一闪一闪,呼唤着阮笙。 阮笙用掌心轻轻托起蓝色的心。 纷杂的思绪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之中,悲痛的,沉重的,恐惧的,哀伤的,欣喜的,忏悔的,绝望的,她从来没体验过这样复杂又深重的情绪,就好像一个人沉甸甸的一生,都被融进了这样一颗小小的爱心里。 蓝色的光芒轻柔地将她包裹。 这是一个在熊熊火焰中消亡的村子。不知为什么,这回阮笙竟然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她感受到了烈焰灼烧的疼痛,才后知后觉地跟着村民们如鸟兽般四散逃跑。 远处,熟悉的魔焰高昂又爆裂沸腾地吞噬着一切。 树木轰然倒下,风中随风飘荡的衣物床单被火焰燎烧,茅草屋被蚕食,碧绿的草甸焦黑一片,近处,妇人抱着年幼的孩子奔跑着,却还是被凶残的魔兽拖入火焰之中,他们绝望地哭喊着,朝着天空伸出求救无援的手。 阮笙跟着跑到了农户家里,浑身脏兮兮地滚进了床底,捂紧了嘴巴,灰尘漫舞中,一个年幼的女孩被饥饿的魔兽啃噬着,血顺着她干瘦的脚踝,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地面,渐渐汇聚成一滩。 她不敢让自己发出来一点儿声音。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时,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瞥,看到了对面灶台下藏着的,黑漆麻乌的小男孩。他跟她一样,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狼狈极了。 只有那猩红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瞪得死死地,看着他正在被魔兽拆呑入腹的妹妹,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抽搐着,嘴唇咬出了血,两行眼泪从眼眶冲刷而下,把脏兮兮的脸颊冲出了两块干净的区域。 他似乎要把这样的一幕刻进眼睛里一般。 残局之后,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来,捧起地上残破的衣物,抱在怀里,嗓音沙哑地哭,直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东方,天色渐明。 村子一片狼藉。 年幼的孩子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瘦弱的身体被罩上沉重的盔甲,赶鸭子似的前往魔物泛滥的边陲之境。 他胆小如鼠,畏畏缩缩,甚至只要看一眼那骇人的魔兽都要吓得发疯,他在黑夜里不要命地奔跑,奔跑,逐渐成为了魔域那传闻中嗜血残忍的王。 他仍旧胆小,仍旧畏畏缩缩,仍旧懦弱,却于黑夜中寻到了一盏明亮的光。 他曾经那样害怕毒与死亡,却心甘情愿地喝下了所有她亲手制作的毒药。他那样害怕未知的困难与陷阱,却在明知一定会有去无回的情况下加入佣兵团,进了浮月森林。他那样害怕烧死了家人的可怕的魔焰,却为了成为魔域之王跳入火中,淬骨三天三夜,痛得几乎要昏厥也在所不惜。 ……只要是为了她。 魔族亲王嘲笑: “为什么会把那样一个弱小的人类奉为明光?” 帕斯塔莱不说话。 魔族亲王走后,魔域又下起了大雪。 她走后,这是第三场大雪,帕斯塔莱伸手接住雪花,用黑色的尖锐的指甲划破了脉搏,血液滴落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燃烧起熊熊烈火。他站在火中,任由自己被曾经最为恐惧的烈焰烧灼。 因为濒死时总会出现幻觉,她总会浅笑轻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好,帕斯塔莱只想再看看她。 看看她对自己笑。 他曾经很用心地听她的话,在魔域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推翻了很多旧王颁布的不合理条例。他乖顺得如一条狗伏在她的小腿边,感受着她皮肤的温凉。 少女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想要什么礼物?” 那是她第一次夸赞他,也是她第一次要奖励他。 帕斯塔莱好像整个人浮在一只气球上,飘飘忽忽的,踩在棉花上,他感觉到不真实: “……主人,请对我笑一笑吧。你的笑容,是值得被放在博物馆珍藏的世纪宝藏。” 他如愿得到了少女清浅的笑,幸福到不敢置信,脑袋晕晕乎乎,脑袋里有一朵接着一朵的烟花炸开。 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卑微的少年,从出生开始,人生就被泡在臭水沟里。他浑身泥浆,在泥潭匍匐着前行。 直到苦涩的他被人打捞起来,擦拭干净,他第一次因此看见了这个崭新的人生。 他笨拙地试图追上那人的步伐,他哭泣着,跪伏在地上,扯着她的衣摆磕头恳求,“……别丢下我,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你……求求你……” “没有人爱过我……主人,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去爱人……主人,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做错了好多好多事,伤害过你很多次,我甘愿拿我的一切去补偿,可是,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明光转身离开。 魔王重新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躺回水沟中,满身泥浆。 倾盆大雨下起来,浇灭了满城的魔焰。 阮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到了沃米卡。 可是城池中似乎除去满目疮痍,好像只剩下了她。她淋着雨,一步一步,就这样走到自己曾经坠楼的地方,那个年轻的魔王像个孩子似的,跪在地上,他的黑色羽翼被烧成了骨翼,遍体鳞伤,除了烧伤还有魔法攻击的创口。 他垂着头,如一条濒死的落水狗,血流了千里。 阮笙轻轻蹲了下来。 “……帕因。”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得如同从虚空中传来。 青年的手指动了动。 是幻觉吧。 他挣扎着,抬起头。 玫瑰悲悯地垂下头颅,充满了神性,眼中不见喜悲的个人情绪。她湖绿色的双眸在背后黑色无尽的天幕下涤荡了他污浊不堪的灵魂,玫瑰色的长发如燃烧的烈火。 她朝着他伸出了青白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头上。 他看见一条锁链从他的身上延伸出来,连接入她的掌心。 主人。 主人。 ……海洛茵。 他好想再叫叫她的名字,接触她皮肤温凉的体温,听她呼唤他的昵称。 海洛茵,我的主人,我终于要死了,从这无谓的世界解除一切束缚,奔向另一个尽头。 只是这最后的时刻,他不愿意再奢求她的爱了。他满身泥浆,会弄脏她的鞋尖,他只是想卑微地以死来求得她最后的原谅。 帕斯塔莱双手为她捧上最后一个守护魔神。 寂静的雨夜里,黑幕中除了哗啦啦的嘈杂雨声和燃烧将烬的木柴被淋灭的噼里啪啦声,就只有魔神悲伤的低吼。 第二只守护魔神在海底和卢修斯战斗时用掉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失去了这最后一只魔神,魔王血脉就会彻底消失,他也会彻底失去重生的可能。 即使这样…… 这是我唯一的一点儿利用价值了。 主人……就当这是我最后的歉礼,请收下它。我曾经心胸狭隘到嫉妒您身边的一切,甚至是哈蒙和能够陪伴您的守护魔神。 可是现在,我将死之际,却希望,它能够真的代替我去陪伴着您……我的主人,哪怕您在我死后,看见它的时候,能想起来一点儿这个名叫“帕斯塔莱”的、深深地爱慕着您的人,这样就好。 只是这样…… 就行了。 他没有任何资格奢求更多。 那玫瑰色长发的少女左手接过魔神脊椎,右手在虚空轻轻一握,索魂镰如一轮闪烁着寒光的弯月,利刃“哐当”一声,隔断了他的灵魂的束缚锁链。 帕斯塔莱感觉身体一轻。 多余的一切都被去除,所有的污渍都被清洗,他的灵魂从未有任何一刻这般纯洁澄净。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泊,没有一丝杂质。 他好像一缕风。 “想得到我的原谅,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格。” 雨幕中的塔纳托斯拄着索魂镰,她把守护魔神脊椎朝着帕斯塔莱抛去,那飘渺的魂魄化为一道光,被吸入了魔神的身体中,舒展开庞大的身躯,降落在地面,尘土飞扬。 “我以塔纳托斯之名,征用你,帕斯塔莱,成为我的专属坐骑,任我驱使千年,直到你洗清你所有的罪孽之后,才可向我赎回你的自由。” 少女的声音似乎有着穿透黑幕的力量,直抵帕斯塔莱的心。 他内心的情感翻涌着,看着玫瑰以高傲的姿态立在夜空之下,旁边就是曾经的自己的尸体。 这是换了一种形式的驱使,也是他最后的陪伴。他自愿以这样的形态,向她赎罪,百年、千年甚至直到世界尽头,也无怨无悔。 即使无法说话,他也在心底用颤抖的声音,默默道: ……是,我的主人。 …… 阮笙睁开了眼睛。 那颗心形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100%”。 渐变的黑色也逐渐染白,它最终如同前面两个房间的一样,消融在了她的掌心。 她轻出一口气,转身离开这间房间,推开了下一扇门。 第126章 以死神之名(2) 罗兰·瓦伦汀趁乱逼宫了。 宫殿的台阶上躺着无数的尸体, 血流成河,远远看去,好像铺上了一条长长的红色地毯, 迎接新皇的加冕仪式。 不久, 天空下起了雨。雨势转大, 渐渐地浇灭了皇城里的火灾, 也冲刷着台阶上的血迹。 罗兰一手拎着剑, 一手提着皇帝的头颅,走进皇宫,身上的血水一路滴滴答答地淋下来, 在地上汇聚成涓涓小溪。 左右两排跪着瑟瑟发抖的臣子们,他们噤若寒蝉, 好像半个身子埋入坟墓之中般死气沉沉。 罗兰坐上王座,架起一条腿,整个人像是从尸堆里捞出来一般弥漫着死亡的血腥气,脸上也沾染了干涸的血迹。 他把皇帝的头颅往下一扔,头颅骨碌碌滚了下去,众臣浑身打颤。 “少公爵人呢?” 他笑了一声, “敌军兵临城下, 他当缩头乌龟去了?德蒙特家族世代就养出这么个废物吗?” 没人敢回答。 “谁敢上前线?” 见无人应声,他抬高了音量,问了一遍。 照旧没有回应。 “嗤——” 罗兰掌心抛着象征帝王的皇冠,一上一下,引得众臣的心脏也一上一下地起落,他们感觉好像自己就是那修罗手中的物什——只要他手歪了一下,他们的命运也会应声而碎。 大雨中,依旧有乌鸦刺耳的哀鸣传入。 刺透雨幕。 他不说话, 就好像是在给他们上刑似的。他们不说,谁知道眼前这样嗜血疯狂的暴君,就在几天之前,还是个高洁冰冷的光明神神殿神使呢? 谁都无法相信。 仅仅是复仇的动力,是无法让他变成这样的。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了,那是一个幽灵——不属于任何国家、地域,在这片大陆上飘荡的、誓要撕碎一切的幽灵。 与其说是精心谋划的复仇,不如说是遭遇背叛之后的残忍泄恨,他只想发泄一切—— 即便拉着这个国家一起沦亡也无所谓。 所有人都这么想。 亚特帝国的末日,还是到了。从百年的大陆战争那时起,他们就已经犯下太多错误,如今哪个贵族家里积蓄的财产不是罪孽累累? 不过,压抑的氛围暂时性地被打破了。 穿着军装,腰带佩剑的少公爵进了宫殿,他冷眼看着王座之上的罗兰,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惊讶,早就有预料了似的。 惊讶的是众臣们。 他们一个个在罗兰剑斩旧皇时都压制住的情绪,这一刻却纷纷倾泻而出,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圆圆的,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盯着德莱特·德蒙特。 年轻的少公爵,今年甚至不到二十一岁。 头发已染上一片银色。 他的眼神再无波动与情感,像是机械转动的木偶,浑身肢节都僵硬着,背挺得笔直,像是要维持最后的自尊。 罗兰眯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嘲: “好称职的骑士长啊——皇族的一条狗,是什么让你成了这幅样子?” 德莱特的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他没回答。 罗兰也哼了声,他不关心德莱特,只拎着长剑,胳膊支在膝盖上,手腕垂下,剑在半空晃荡着,他倚着下颌,金色的长发垂下,“啧啧”叹着德莱特如今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那你就带着所有的禁军和皇族近卫骑士兵团,去前线剿灭魔族吧,如何?”罗兰轻飘飘地,“毕竟是骑士,总要在最后关头把剩余的价值为民为国燃烧殆尽。” 群臣惊恐。 “宫中无人守卫……” “殿下!这样实在是太冒险了!!” “少公爵是帝国最后的希望,我们决计不能让他贸然上前线!” …… 在一颗颗头颅滚落地面之后,偌大的宫殿中终于噤声。 “安静了吗?” 罗兰抬高了嗓音。 “终于舍得安静了。”他缓缓道,“少公爵不上前线,不如你们来替他上?” 他复又提高音调,“——谁来!?” 这回连异议的眼神都消失了。 罗兰露出了笑容,他手一摊,扔了剑,鼓起掌: “国难当头,大家团结一心,意见统一,这样才对!” 他说着,最后才顺便似的,问了一句德莱特: “你也没有异议吧?” 德莱特仍旧没说话。 他只是行了骑士礼,转身离开内殿。 就好像一拳头打在一团棉花上似的,罗兰看着德莱特毫无畏惧的背影,内心无名窝火,他捏着王座的扶手,用力得骨节泛白,指尖发颤,用力瞪着他,似乎要看透他内心的想法似的。 德莱特走出正殿门时,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德莱特!——你就安心地上战场吧,等你死后,我会安排人带回你的身体——假设还找得到的话,” 罗兰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快意的笑容,他恨她身边的一切男人,他想看到年轻的少公爵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出现裂纹, “令妹,我也会好好替你照顾的,就像是我的亲妹妹一样。” 青年形销骨立的身影果不其然,顿了顿。 他在风中的身影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变成飞沙幻影,随风散去。 罗兰甚至来不及喜上眉梢,欣赏他狰狞的表情。 破防的,竟是他自己。 银发青年的声音很低很低,没有魔力或者魔力底下的人压根就听不见他的说话声。他也没有转身,如果不是罗兰那一霎那凝固的表情,所有人甚至都不会知道那青年说了话。 很轻的一句话,却又很沉很沉,可以一瞬间压垮一个人。 “……不用了,” 那青年说的是, “她已经死了,就在不久之前。” * 德莱特站在城墙上,骑士们支起战旗,吹响号角。 他挥剑指挥进攻。 猛然咳嗽之间,用手捂住口鼻,指缝间渗出猩红的血。他被毒素痛得锥心蚀骨,又被脑海中不停盘旋的幻象扰得痛苦万分,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个更让他疼痛。 德莱特脸色煞白,寒冷的天气里,冷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直往他的领口灌,副官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 “真稀奇,三月份底,竟然下起了雪籽……” 他看到染白的地面滴落的血迹,这才大惊失色反应过来,“团长、团长!!要不我们先……” 德莱特拒绝了回去的提议。 “继续防守。” 他下达命令。 就在这时,一团火球蓦地朝着他袭来,副官一声“小心——”还来不及喊出,那火球势如破竹地击穿从身后高速飞行接近德莱特的魔兽,魔兽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从高空直线坠落。 红发的青年暴怒着冲来,降落在城墙上,揪起德莱特的衣领,面色狰狞,肌肉抽动着,像是恨不得把他从城墙上扔下去: “你是怎么保护海洛茵的?!你知不知道,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混血魔族……他告诉我,海洛茵坠楼了,被魔焰生生烧死!!!” “……” 赫尔曼看着他毫无波动的眼神,表情微妙地发生着变化。 “不对……” 他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 “你看到了?你在现场?” “……” 赫尔曼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拳头狠狠地砸过去,德莱特没躲,硬生生接下了拳头,在惯性的作用下后坐在地上,脸歪到一边,嘴角和鼻子都流出了鲜血。 赫尔曼还想再打他,被德莱特的副官匆匆忙忙拦下来:“……请您冷静!眼下这种局面,我们还是先顾全大局……” 赫尔曼骂了一句脏话,把阿诺德狠狠推到一边,拽着德莱特的领口把他又从地上拖起来:“别这幅半死不死的样子!……我真是恨不得杀死你,你个懦夫……当年的升学宴上,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逃出去,让她雨夜惨死街头,现在又是这样,德莱特……你不配做个人!你觊觎自己的亲生妹妹,想逼她就范却把她逼到绝路!!” “……” 德莱特这才轻轻吐出带血腥气的两个字。 “不是。”他说。 赫尔曼愣了愣,挑起眉头,凶恶地道:“不是什么!?” “……”德莱特把脸别到一边,复而沉默下来。 阿诺德在他的身边跪着,扶着他,眼中噙着泪水,“请别再这样刺激团长了,他也很难过……早在知道海洛茵小姐不是团长的亲生妹妹的时候,他的煎熬就开始了,直到现在,也一刻未停止过……” 红发的青年怔住。 他从未设想过这种可能。 灰蒙蒙的大地上一片狼藉,空中的雾霭沉沉裹挟着雨点打落在这片残酷的大地上。每个人都是局中人,每个人最终都要回归这片大地,谁也无法逃脱最终的宿命。 赫尔曼就这样淋雨站了三分钟,然后仰头大笑起来,他飞下城墙,冷漠地、怨毒地诅咒着: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恨着你,恨着我自己,以及沃米卡的每一个人。所有人都是凶手,每个人都是帮凶。你就这样为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赎罪,为她殉葬吧……我也会亲手剜下我的双耳——这卑劣的、曾经我引以为傲如今却不值一提的人类基因。” 他的声音回荡在半空,像是丧钟奏响,德莱特擦擦唇角的血,站了起来。 大势已去。 他重新举起弓。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使用弓箭,因为他再没有力气端起弩|弓,他总是会在这种浩荡又悲壮的场面下想起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她被他揽在怀里时身上的馨香,只属于她的温度和二人重合的心律。 他瞄准了眼前一只朝着他疾驰而来的飞行魔兽。 德莱特双臂发颤地端起弓,眯起眼睛,他的手已经抖得拿不住弓矢了。 就在发射的一霎那,他调转了轨道。 他发射了弩|箭,几乎是下意识的,毫不犹豫的,刻在骨子里和血脉里的动作的呼唤。 ——他命中了一只正要咬碎匍匐在母亲的尸体边的小女孩头颅的魔兽,那魔兽被弓矢全力一击射瞎眼睛。 而德莱特被朝着自己高速飞来的魔兽狠狠一撞,落下了城墙。 阿诺德目眦尽裂:“团——长——” 德莱特在高空下坠着,意识渐渐模糊,风在他的耳边呼啸而过,他浑身都如坠冰窟,眼皮疲惫,怎么使劲儿也睁不开,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那么,就这样吧。 他想。 这样也不错。 只是,见不到海洛茵了。她去的是天堂,而像他这种卑劣的人,一定会下地狱的吧。 一阵玫瑰色的光散开,蓦地,刺得他整个人都睁不开眼睛,直到他惊诧地感觉到他停止坠落。 “……你的射击技术,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嫉妒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德莱特脑海一阵空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想睁开眼睛,又胆怯地不敢。这样最后的时刻里,竟然还是浓重的魔气逼迫得他下意识地颤着睫毛,缓缓睁开眼睛。 少女拄着银月一般的长镰,侧身坐在一头巨大无比的魔兽身上,那原本生性嗜血凶残的魔兽在她的身下竟然奇异的温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攻击力。 她的身后皎月似水,雨滴半点也洒落不到她的身上,明明是熟悉的脸庞,却带着神性的气息,就像是光,刺得直叫人想落泪。 她的镰刀在他的脑后一划,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德莱特感觉自己浑身的病痛全都飞走了。他如风一般飘向她。 “哥哥,”她伸出手,拽住他的锁链,往后轻轻一扯,眉目清凌,看着他的眼睛缓声说道, “欢迎跟我一起,前往地狱。” 100%。 第127章 以死神之名(3) 从光芒中退出, 那个金属黑色的,镌刻着“100%”的爱心悬浮球渐渐溶解在了阮笙的掌心。她感觉自己的力量又得到了几分充盈。 “……是正义。” 从德莱特的灵魂中汲取到的能量,也就是把原本粉色的心形逐渐染成专属于他的色彩的美德, 是“正义”。 阮笙再次回想。 那么, 属于帕斯塔莱的蓝色, 是七美德之中的“勇敢”。 从小一直活在怯懦和恐惧的阴影之中的帕斯塔莱, 为了她, 鼓起了勇气,去做了自己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勇气不是不恐惧,而是明知恐惧, 也要依旧迎风努力前进。 这是帕斯塔莱除了守护魔神之外,能提供给阮笙, 辅助她摘得神格的最后的物品。 再往前。 哈蒙的橙黄色心形,是“忠诚”。 卡兰的粉色球形,是“希望”。 她走上神位的台阶,完成了四分之三。 那么,紧接着推开下一扇门吧。 * 红发的青年用白色绷带把自己的耳廓紧紧地绑起来,两旁染血, 他跪在地上, 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耳朵,魔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一辈子都在做究其错误的事,一辈子都在错过,一辈子都在被心的领地驱逐。到了最后,竟然没有能够真的能接纳他的地方。 他不是人,也不是精灵。 泛黄的回忆里,父亲揽着继母,悲伤地看着他:“离开吧, 离开沃米卡,你不属于这里。” 精灵女王临死前,枯瘦的手死死地捏着他的腕骨,瞪着眼睛,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可惜、可惜啊……你到头来,还是最像一个人类……你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精灵……” ……不是的。 他抱着头。 不是人族和精灵族驱逐他,是他抛弃了人类和精灵!是他放弃了他们!! 赫尔曼抱着头,扭曲地蜷缩着,精灵脆弱的羽翼被伺机接近的飞行魔兽叼啄,他粗暴地扔着火魔法:“滚开!滚开滚开滚开滚开!!离我远点儿!!” 被魔法砸中的魔兽发出了尖锐的哀鸣。 他咬着下唇,呜呜哭泣着。 ……到头来,没什么是属于他的。 小玫瑰也是。 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她应该是野外桀骜生长的一支野玫瑰,被人强行移种到了花园里。 她本不应该是公女,而他也不会是伯爵的独生子,他们不该是青梅竹马,在原本的人生轨迹上,他们是两条各不相交的平行线。 阴差阳错让他们的人生短暂有了一个交点,交错之后,他们将分道扬镳,永不相遇。 周围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赫尔曼意识到什么,抬起头,原本血腥残酷的战场变成了一片坟场。 这里阴森森地伫立着几百座墓碑,太阳缓缓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黑压压的乌鸦立在黑色十字架上头,发出诡谲的哀鸣,十字架投射在土地上的阴影从东转向西边,一次次转回,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这块儿如一个漩涡中心,四周都往这漏着寒风,越旋越快,在这荒原上发出“呜呜——”的鬼哭狼嚎。 让人脊背发麻。 赫尔曼怔住,看着这奇异到失常的景象。 耳边不知道哪儿来的声音,对他蛊惑地说道: “……你知道吗?她的墓碑就在这里,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的坟头,藏在这九万九千座墓碑之中……” “墓碑上镌刻着每个人的名字——每一个被战争杀死、被魔兽咬死、在精灵族的内战中死去的……” 赫尔曼一动也不动地跪着,看着不停西升东落的太阳。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着什么变化。 “去吧,赫尔曼,去找到她的坟墓,跟她作最后的忏悔,再说出你真正的心意——掏心挖肺也不足以证明的你的心意——” 这话有什么魔力一般,驱使着赫尔曼站了起来,他开始奔跑,不停地奔跑,目光从一座又一座墓碑上扫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飞了起来,如在跟太阳赛跑一般。 “……不要停下来!跑!赫尔曼!跑!这太阳一升一落,便是一天过去了,你得在你死之前,找到她的坟墓,跪下跟她道歉!” 那声音在越来越快的太阳闪回中呐喊着,“你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赫尔曼,别停下来!继续跑!!!” 跑! 跑!! 跑!!! 赫尔曼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他从一座一座墓碑上跳跃而过,像残影一样掠过,汗如雨下,跑到浑身丧失知觉,同时,他的外表也在飞快地变化着,头发变长、脊背变弯,速度也禁不住身体和年龄的衰老,变得越来越迟缓,喘气粗重。 他在跟时间赛跑。 ……海洛茵、海洛茵……然而即便如此,也依旧没有找到她。 奔跑的半精灵惊扰了停留在十字架上的乌鸦,它们扑棱棱飞走,留下一串串悲鸣,仿佛在为他提前举行默哀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 几年,还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精灵的寿命普遍比人类长,半精灵要稍微短一些,但也有两百年左右。 赫尔曼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只是到了后来,什么也忘了,只记得这一件事——找到墓碑。 找到她的墓碑。 他沉重地跌倒在地上,“嗬嗬”痛苦地喘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沙哑苍老,这样不堪入耳。他趴在地上,浑身像是散架一般,眼睛蓦地一阵剧痛,他撕破了嗓子,尖叫出声。 “啊啊啊——” 再睁开眼,一只有着尖锐前喙的魔兽啄了他的左眼,他颤抖的手臂捂着左眼,痛得浑身都在发抖,他蜷缩着身体,在地上打滚起来,却引来了更多的魔兽啄食他的身体。 “啊啊——” 看不见了……左眼看不见了…… 一片温热的血色模糊,左边的视野完全消失,什么也看不见。 他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境,是幻兽利用了他内心深处最痛苦也是最深的执念制造的一场幻境,让他丧失防御意识,忘记抵抗,导致最后瞎了一只眼睛,还落到这种地步!! 赫尔曼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暴着青筋: “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啊啊啊!!!” 他把身体里所有的魔力化作火焰推出,熊熊烈火一瞬间蔓延十几公里开外,来不及逃开的魔兽在火中化为飞灰,当然,他自己也没逃开,烈火同样灼灼地炙烤着他自己,他站在火中,越灼烫,反而越感觉到情绪的安宁。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火中,想起了那年的音乐剧中,排练里,最后一幕的剧院中,莱娜把他推出大火,自己却在烈焰中如一只夜莺婉转歌唱,声声啼血。 火中的她朝着他看来,那最后一眼,泪中带笑,带着绝望,带着无谓,带着浓烈的爱和历经一切后的释然。 那时候,格林在夜晚学校的小亭子里,莱娜为他上药,她轻轻地吹了吹他的伤口,柔声问他还疼不疼。 格林突然抓起莱娜的双手,莱娜惊得叫了一声,药膏骨碌碌滚落在地。 格林用沙哑的声音说:“等我的嗓子恢复了,我的第一支曲子,一定跟你一起合唱!莱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你会同意的,对吗?” 少年的眼神坚定,比那晚的星星还要闪烁。 莱娜愣了愣,才重重地点了点头,露出了绚烂的笑容: “……嗯!” —— “……喂,魔焰好不容易才灭掉,你又要在城区纵火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想尝尝帝国的监狱的滋味吗?那可不好受呢。” 冰凉的气息朝着赫尔曼扑面而来,驱散了炎热,好像一瞬间为他带来了一股极致的寒意,让他上一秒还在极温地狱,这一秒便来了极寒之境。 什么冰冷的、尖锐的东西贴上他的咽喉。 “再不睁开眼睛的话,是想被我的索魂镰隔断喉咙吗?” 赫尔曼终于缓缓睁眼。 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她浑身上下充满了非人类的神性,侧身坐在一头高大的魔兽上,赫尔曼认出,那是魔域三大守护魔神之一,不知怎的被她驯服了,竟然如狗一样乖顺地匍匐在她的身下。 “海……” 他刚刚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一个音节。 少女用指腹堵住他的嘴唇。 她纠正道:“不对。” “不是海洛茵,她已经死了。精灵王,请称呼在下塔纳托斯,这是在下的名号。” “……塔纳托斯。” 赫尔曼梦呓一般喃喃。 “虽然我很想带你走,但是你不在我这次的名单里,赫尔曼先生,很可惜,只能等下一次了,”阮笙看着他,微微眯着眼睛,“你还得回去,继续当你的王。” “……别走、别走!!我求求您,求求您,别离开我,海……不!塔纳托斯大人!!”赫尔曼跪下来恳求,他试图上前接近阮笙,被守护魔神狠狠拍出几十米远。 他强撑起来,口鼻浸在鲜血里,左眼也流出了鲜血,如可怖的黑洞。 “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不可以跟我走。”阮笙不带感情地说,“反正等你死的那天,我会亲自来收割你的生命,你不必这么着急见我。” 她话音未落,赫尔曼手起刀落,捅向自己的腹部。 一下又一下,鲜血混在脏器里流下,他露出恳求的、讨好的微笑,直勾勾地盯着少女: “……这样,可以了吗?” 阮笙停下了脚步,身下的守护魔神显然也烦躁得不行,喷出炙热鼻息,若不是看在阮笙的份儿上,他早就一爪子拍死这个半精灵了。 “不可以。” 那少女露出了残酷的笑容,她回头,平静地对赫尔曼道, “有的人需要死后受刑,有的人要生前受刑。不管哪一种,最终都只会殊途同归。赫尔曼,请别再这样了,你该受的,一样也逃不掉。海洛茵她有一句话想对你说,请你记住。” “——你还能活九十八年零十个月零二十天,在人间服完役、把她尝过的痛苦好好地、一样不落地全部受一遍,然后再来地狱,与她团聚吧。” “她在地狱,等着你。” 第128章 不屑 很多年之后, 赫尔曼都会觉得这一句“她在地狱,等着你”是自己活下来唯一的动力。 他尚且能够端坐在王位上,睥睨众臣, 忍耐着这群乌合之众的喋喋不休, 全仰仗她那一句话。 他带着小心翼翼又试探的态度去一次次在危险的边缘回转, 却每次都奇迹一般死里逃生, 即便遍体鳞伤, 却仍能够看到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多少人向死而生,他却一意孤行,逆行在人潮之中, 唯愿自己能早日迎接死亡。他早早地选好了接班人,是他的皇妹, 一直忠心地跟随他,他拒绝成家生下子嗣,他每日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日历上划掉一个又一个日期,看到太阳一次又一次落下。 从前一直是她朝着他奔赴。 这一次,也让他来体验她当初的感受吧。 九十八年间, 精灵族一直未与人族建交, 在某一天,王乘着马车,从湖面路过,半途中,他撩开窗帘,看着白茫茫一望无际的湖泊。 九十九年前,那个红发少年在梦中曾经那样疲惫又竭尽全力地奔跑着,只为去见她最后一面。冰面碎裂, 梦中的少年坠入湖泊,他咬着牙齿,伸出冻僵的手死死扒住冰层,那时,那个胸针从他的口袋里滑落,落入湖泊之中。 少年追随胸针而去。 这一回,命运竟然这般巧合。 命运的齿轮转动,堪堪卡住,刻着她名字的胸针从他的袖口滑落,掉落冰层之上,滚落着,跳跃着,胸针刺破冰面,不知道是共鸣了哪里,那冰面的裂口越开越大、越开越大。 马匹惊动了,它们踩踏着冰层,慌乱受惊地鸣叫起来,更加加速了冰层的塌陷。 “咔嚓——咔嚓——” 冰面碎裂。 马车“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刺骨寒冷的冰水和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把他团团裹住,赫尔曼如坠冰窖,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捂住口鼻,浑身都使不上劲儿。 原来,掉进冰水里,竟然这样寒冷彻骨。 如同梦中一样。 她小的时候,曾经就像这样,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入寒冷的小溪,他就在小溪边站着,笑嘻嘻地看着她跟小鸭子似的歪歪扭扭站起来,不屈不挠,一次再一次走上岸。 那水竟然真的这样寒冷,往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无孔不入,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求生的本能都在慢慢失去着。 “赫尔曼!” 冷到他产生了幻听。 因为极度的冰冷,他反而感觉到了一种错乱的温暖,包裹着他,让他放弃抵抗,接受沉沦。 那些年的夏天,赫尔曼喜欢躺在地上装死逗她哭。海洛茵探不到他的呼吸声,惊慌无措地抽泣起来,然后赫尔曼会突然蹦出来,吓她一大跳。 这一次,他仿佛也听到了她的呼声。只是他,这一次,再不能够突然睁开双眼,站起来,吓她一大跳了。 陈旧的岁月里,阁楼上的少年少女浑身灰扑扑,窝在一起,小心地翻阅着一本书籍,他们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赫尔曼,你真的要去魔法学院了吗?” “当然啦!我可是点亮了五柱光的天才哦!”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会不会见不到彼此了?我还想继续跟你一起玩儿,我以后,能去学院找你吗?” “可以呀,这有什么?哦,对了,你得不能让你那个讨人厌的哥哥知道这件事情,他肯定会念叨你,然后又来找我麻烦的……” “嗯、嗯!我不会的,我不会让他知道!”少女激动得脸颊通红,“我也会努力赶上你的进度,然后、然后跟你一起去学院学习魔法的!” “那好哦,” 少年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一个坏笑,用脏兮兮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我等你哦。你可千万别食言了!” “好,我会努力的!!” …… 塔纳托斯坐在漂浮在半空的魔神身上,她看着带着幸福的笑容浑身逐渐僵硬的精灵王,问一旁的黑雾:“你给他造了一个什么梦,居然让他笑成这样?” 黑雾抖了抖:“没有……就是……” 祂说话说得极慢,一旁的少女却耐心等待着,没有丝毫不耐烦。 “精灵王……这么多年……收集了……很多信仰……” 黑雾慢慢地道,“他死前……把信仰值……全都转给了我……拜托我……给他……造一个……美梦。” 祂艰难地说完一整句话,才闭上嘴,似乎有点惴惴不安地等待塔纳托斯的回应。 她问:“美梦?” “对……” 祂磕磕绊绊说,“精灵王放、放弃了……转生来世的权力……只求我,给他造一个……逆转过去的美梦……我本来也不想答应的……但、但是他给的信、信仰值……” 实在太多了。 “……我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少女没有生气。 梦神有些意料之外。 “这样也好,在美梦中一点一点煎熬地死去,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死法了吧。”少女挥去锁魂镰,黑雾感觉自己听到了锁链被斩碎的声音,头皮一麻。 恍然间,祂好像听到那个少女的喃喃自语: “那么……接着去下一扇门吧。” * 赫尔曼的羁绊值在美梦期间才达成了100%。 阮笙把那红色的心形收进掌心,推开倒数第二扇门,那是一个铂金色的心,里面的数字低得令人发指——87%。 她握住那颗似乎还在颤抖的心,一下子来到了那个世界。睁开眼睛,大雨还在下着。她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右手轻轻一握,收起了索魂镰。 她从魔神身上跳了下来,独自行走在雨幕中,接近了那座颓败的、巨大的、屹立在一片废墟之中的宫殿。 她走入这座宫殿,如走进一座巨大的坟场。 这里跟坟场别无二致,尸体成堆,血流成河,满目疮痍,草木枯败。 曾经她在这里看着那么多贵族饮酒起舞,如今这里却变成这幅地狱愿景。 当然跟罗兰脱不了关系。 原本还在想着,罗兰会不会有转生的权力,现在看看,不说转生,这家伙即便是去了地狱也会生活在一片被厉鬼围殴的水深火热之中吧。 走着走着,阮笙停了下来。 皇宫里有一座巨大的胸口,钟楼上有一个滴滴答答走动的巨型石英钟,每到整点时钟楼都会敲响巨钟报时。 现在,没到整点,钟声却蓦地响了起来。每隔一分钟响一次,频率高得叫人因为急促的敲钟声喘不过气。 阮笙抬头,眯起眼睛。 雨幕中,她看到了敲钟的高马尾青年,他疯了一样地不停敲着钟,一刻也不肯停下来。 他每敲响一下,似乎都说了一句什么,但是雨声太大,阮笙什么也听不到。她扯了扯斗篷,一转身,变成一只青金色的小蝴蝶,摇摇摆摆飞上几十米高的钟楼。 飞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她才终于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叫的是她的名字。 “海洛茵……” 他跪在钟边,奋力地撞击着闷钟,撕扯着沙哑的嗓音: “嫁给我……” 阮笙这才想起来,亚特帝国的一个习俗。 男子对心爱的女子求婚时,除了鲜花钻戒跪地三件套之外,独属于这个国家的传统还有撞钟。 每一分钟,撞钟一次,喊着女子的名字,向她求婚。 阮笙不知道罗兰撞了多久了,她只是在罗兰身边飞着,看着他咳出一滩血,然后在他的身后化作人形,静静地站立着。 “嫁给我……” “嫁给我。” “……嫁给我!” 他喊到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也不肯终止。 阮笙就这样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能穿透雨幕,被他听见。 “罗兰。” 那青年愣了一下。他卡带了似的,一下一下,不敢置信一般,慢慢转过头,瞪大了雪蓝色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她。 “……海洛茵?” 他的声音好像嗓子滚过炽热的沙子,嘶哑无比。 “是我。” “……” “我回来了,是的,我回来了。” 罗兰沉默了半晌,跪在雨中的白色长袍都被染得脏污不堪,他就这样笑出了声,用额头磕着钟,额头流下鲜红的血。 他失笑:“……我竟然,又出现了幻觉。” 阮笙问:“假设这不是幻觉,你又该要怎么办呢?” 罗兰说:“把她留在我身边,尽我一切所能。” 阮笙摇摇头:“可是她不愿意留下来。你伤害她太多了。” 罗兰倚靠着钟,鲜血顺着生锈的钟面滴滴答答落下来,融进冰凉的雨水中。 “我会补偿她。她想要王位,我就把王位让给她……” “假设她不想要呢?” “我把我的眼睛给她,我知道,恢复她的眼睛需要换一双他人的眼睛……” “换眼的要求很严苛,你得真心为她,不是出于强迫或者其他目的。” “我是真心——不相信的话,尽管剖开来看。” 阮笙看着系统上那“87%”的数字,她只是轻轻叹息着, “……可你看不见色彩,你这样的眼睛,她不屑要。” 第129章 结局 “欢迎归位。” 雨水汇聚在钟楼的台阶上, 淅淅沥沥淋下,倒映着两个人模糊的身影。天空阴霾,没有一丝阳光, 压得人直喘不过气。 谁也没有先开口,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阮笙知道, 这是很矛盾的一件事。 她想要得到罗兰最后13%的爱, 却无法付出自己的爱。 因为她的全部的、无上的忠诚已经给了另外一个人。 罗兰想留住她, 但是他却拿不出任何可以留住她的东西,他一无所有。罗兰不是帕斯塔莱,他很少会说一些乞怜的花言巧语, 也不会说,如果阮笙晚一些说不屑要那双看不见色彩的眼睛, 他已经动手把那双眼挖下来递给她了。 “可是我不相信啊……海洛茵,我不相信……” 他垂眸,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一样,嘴唇苍白,皮肤冻得发青,“我不信, 你怎么敢不喜欢我?你那样对我笑、亲吻我, 你穿着婚纱,说要嫁给我,你说你的目光会一直追随太阳……” 可是你的眼睛里从来都没有我。 阮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照旧是浑身哆嗦着,摇头,不知是说给谁听,“哪怕你一开始只是为了求得我的庇护,可是我不信,那么久, 你半分感情也没付出……” 阮笙说:“我没有。” 罗兰辩驳:“你骗我!” 阮笙摇摇头:“……罗兰,你有被死亡威胁过的经历吗?” 他怔住:“什么……” “你知道,当你被一个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人,扼住脖子、几乎窒息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如果你体会过,你就绝对不会喜欢上那个人。” “——可是我那时候,没想过真的要杀你……” “你怎么想的不重要,关键是,你那么做了,不是吗?” 阮笙打断他的话,对着他露出一个怜悯又惨淡的笑容,“你能想象那时候我的恐惧吗?我没有魔力天赋,身体又差,而一个将会可能杀死我的人,他是光明神殿最高阶的魔法师,是地位尊贵的神使,是一个杀了你以后甚至能将你存在的痕迹彻底抹去的人……罗兰,我没办法不害怕你。” 神使的表情扭曲了。 “你,有用星宵草连续一个月泡澡的经历吗?即使半夜腹疼得浑身冷汗,肌肉痉挛,失眠到天明。每天闭上眼睛就是自己被剑抵着额头的噩梦,睁开眼睛就开始担忧神殿送来的拜帖,新的一天又该怎样才能应付对方送来的难题……” 阮笙回忆着自己那时候的心情,胃里都泛起了苦涩,“我有多不愿意去回忆那时候,你就给我带来了多少不幸。” 那青年神情一步步崩坏,肩膀也颤抖起来。 他讷讷地叫着她的名字,眉目溢满了痛苦: “海洛茵……” “假如你是我,你就能够理解并原谅我对你所犯下的一切欺骗。” 阮笙低下头,“罗兰,我并不曾爱过你……假如说我们相处这么久,我对你的感情中,有哪些除了演戏之外的成分,我只能说——我太孤单了,我需要一个聊以慰藉的陪伴者,哪怕不是你,一只飞鸟,一条金鱼,一个去孤儿院领养的小孩子……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可以替代你的存在。你不是唯一的,你是可替代的,为我提供短期的情感慰藉的人而已。” 她默了默: “……就像是曾经的你对我那样。” 她说完后,转身离开。 罗兰试图站起来去抓她的裙摆,却没站稳,跌在了水潭中,浑身泥渍。 “别走、别走……”他的声线颤抖着,带着哭腔,“海洛茵,哪怕是可怜可怜我,请继续欺骗我吧——我没办法离开你了,当我听到德莱特说你死了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你在我的心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这样重要了。 所以…… 海洛茵,可怜可怜我,接着骗下去吧,哪怕给我一些微薄的希望也好。 “……” 少女的脚步只是顿了顿,她没有回身,而是决绝地离开了钟楼。 哈…… 她可怜罗兰,谁又去可怜她呢?分明她才是这里最可怜的一个。 被系统选中做攻略任务不说,每天都要活在心惊胆战之中。如果不是在魔域的时候觉醒了魔法天赋,她早就该死在森林里的冬狩,不知道成为哪个魔兽的盘中餐了吧。 她向来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罗兰的羁绊值差得太多了,他不像其他几个攻略对象那样,只差最后几点。如果实在拿不下罗兰的那颗心,她便不拿了。 不需要罗兰的心,她一样可以拿到神格,成为塔纳托斯。 回到元空间后,她直接推开了最后一扇门,那是一颗满值的黑色的心,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她的戒指里钻出了一只黑鸟,黑暗神绕着那颗心旋转啼鸣,衔起了那颗心,停在了她的掌心。 最后一颗心了。 她轻轻闭眼,从未感觉过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如此充沛,甚至在元空间里也可以召唤出死神之镰和守护魔神。 她心念一动,就抛出一个瞬移魔咒,下一秒沉入深渊中,把正在修缮深渊遗物的克莱因吓得尖叫: “啊啊啊啊——” 阮笙上手堵住海洋领主的嘴巴:“耳朵都快聋了。” 克莱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敢置信地看着阮笙,突然惊叫一声,紧接着大声哭出来,哽咽着冲上去抱住她:“你终于回来了——海洛茵,我还一直以为你遭遇了什么不测!担心死我了!!!” 阮笙拍拍祂的背: “好了好了,才一个多月而已。” 克莱因摇头,抽噎着: “你不知道这一个多月里发生了什么……” 阮笙说:“五神要大换血了吗?” 克莱因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好歹我也算是拿回了一半神格,入海、占卜和预测对我来说,如今都不算太难。”阮笙摇摇头,“别这么惊讶地看着我——担心你的地位不保吗?” “才、才不是啦!别以为你神格回来了就能对我有什么威胁——更何况你的神格还没有完全回归呢!” 少年气得刘海都往上翘,于是露出了那双明显心虚的眼睛。 阮笙用拳头抵着下唇,咳嗽了一下:“我看到了哦。” “什么?”祂不解。 “你心虚的眼神。” “哼——又想骗我!你压根就看不见好吧!!” “不是……” “?” “真的看到了,你在对我比中指。冕下已经把我的眼睛治好了。” “!!!” “脸红了。” “啊啊啊啊啊啊!!” … 总体上来说,即便是五神换血,也影响不到克莱因半分。最多是排位发生一些变化。 而且还是好的变化。 因为已经打定拿不到罗兰的那颗心了,所以阮笙也没有别的顾忌了。 塞缪尔恢复之后,弗瑞斯特和蒙特都被迫开始沦亡。 按照塞缪尔的性格,阮笙知道祂绝对不会去追责的——不是因为宽恕,仅仅是因为知道没有必要罢了。祂很少因为私愤而去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然而祂是圣父,阮笙却不是圣母。 相反的,她可以说得上是睚眦必报。 也是因此,她绝对不会饶恕所有伤害过她和塞缪尔的人。钉子即便被拔出也不够,她还会把祂们一个一个送往地狱。 收割蒙特的灵魂时,祂什么也没说,显得异常平静了些。 祂只是最后临了,才轻轻地看了阮笙一眼。 “当初没有把你放逐,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可是,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不是吗?” 她斩断头颅——不是锁链,微笑道,“下地狱去吧,父神。” 到了森林女神的时候,相对地就要麻烦了一些。 狼狈的女神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又不肯服输,瞪着眼睛,面露凶态,再不复往日的高洁之姿。 “我们背叛了他,难道你就没有吗?你起初救祂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自保——利用他的怜悯之心,不怀好意地接近他,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们?!” 祂愤恨地怒视着她,像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少女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她黑色的长袍下弯月一般的镰刀闪着金属光泽,轻轻地勾在她的脖子上。 “我和你们不是一类人,请别混为一谈。他可以宽恕我,可以宽恕任何人,因为他是神,但是我不可以。” 少女的手臂轻轻勾动。 “他把我从黑暗里捞出来,而我则会为他铲除一切黑暗。” “(再见)。”她的唇瓣轻轻翕动,吐出了冷漠的两个字。 第二颗头颅被她收割。 除了灵魂的养分被她汲取之外,二神的神格也落到了她的手中。加上黑暗神的神格,她拿到了三神的神格。因为逮沦亡的蒙特和弗瑞斯特花费了一些时间,回去的时候,阮笙被告知,人皇几次下深渊试图去寻她。 “他知道了你的身份。海洛茵,他的精神很不正常,你最好不要心软——” 人皇派来的仆从战战兢兢地告诉阮笙,他们的皇帝用自残的方式恳求海洛茵能回去看他一眼,他们还送来了一个精美的匣子,因为当时阮笙不在,克莱因代收了那个匣子,实在憋不住好奇心,偷偷打开看了一眼—— 整个人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克莱因本来胆子就不大,一看到那匣子里一对雪蓝色的眼珠,泡在圆柱形的浅绿色药水容器里,差点就把那匣子扔了出去,过了好几天都没缓过来。 “他说,这对眼睛是赔给你的,不管你收不收。假如真的不想要的话,丢掉也无所谓,只要你知道这是他的眼睛就好了。” 阮笙问:“这些天,有谁去找过他吗?” 克莱因:“他登基的那天,盖亚传唤过他。” 阮笙合上匣子的盖子,叹了一口气: “……我去莲池拿回记忆的那天,遇到了盖亚。——要说恨我,祂才是最憎恶我的吧,所有能让我不痛快的事,祂都要做个遍,即便这种事情会伤害到自己的神使,祂仍旧要告诉罗兰关于我的一切。” “祂跟罗兰说什么了?让他疯成这个样子。你去取双神灵魂的那段时间,我天天都把深渊封锁起来,就怕他的使者又找上门。” “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 阮笙没有多说。 不过是曾经抚养的孩子进入神殿任职后成了白眼狼的故事。 这种事情拿出来说一次,就会被盖亚嘲笑一次。 不过,让阮笙震惊的是,罗兰的羁绊值终于达成了100%。 她也意识到,原来罗兰的心底那13%,始终是留给取下记忆碎片之前的她的。那时的海洛茵,占有13%,现在的海洛茵,占有87%。 而她们加起来,才是完整的她,也是让罗兰宁肯自残挖眼也想要留下来的海洛茵。 然而,知道了这些之后,阮笙反而释然了。 她取回了属于罗兰的那颗心,获得神格的那天,白鸽漫天,战争终结之后,一切百废待兴。 山花烂漫,阳光刺得她想要落泪。 她从众神山的神塔走下,走过百级台阶,雪山山顶的雪在朝阳下散着刺目的光辉。 她适应了室外的光线之后,放下手,看见那青年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等待着她。 她慢慢走过去,用目光仔仔细细地描摹着祂的眉眼: “这是我第一次能够好好地看清你的样子。” “以后会有更多的时间的。” 塞缪尔用指腹擦过她的眉尾,金色的眼瞳温暖得要将她融化。 “那么,欢迎归位。我的塔纳托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