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多疾 作者:山河不倦 文案 裴折以“第一探花”称号扬名天下,年纪轻轻任太子少师,奉圣上之命陪同太子南下游历。 途经淮州时太子被人绑走,对方留下一封信和一枚染血棋子,邀裴折赴上元夜宴。 十里夜宴血流成河,淮州知府悬梁而亡,青楼夜半传出的婴孩啼哭,消失的打更人……有人已在淮州布下棋局,从江湖到朝堂,邀裴折来一场旷世博弈。 此间风云骀荡,裴探花剥丝抽茧,事业爱情两手抓,解开所有谜题,令沉埋于十几年前的旧案重见天日。 尘埃未落定,裴折突然发现,在背后设局的神经病,正是他置于心尖念念不忘的美人。 并且这美人,来头比他大,什么都比他大。 他的爱情,在和美人亲切交流时,卒。 神机妙算自恋风骚探花受×不按套路出牌神经病美人攻 “我与你是棋逢对手,自然也该情根深种。” ●1v1,HE,双初恋。 ●破案+谈恋爱,强强,本质是两个披着斯文皮的流氓互撩的故事。 ●架空不考究,瞎写一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折,金陵九 ┃ 配角: ┃ 其它:强强 一句话简介:明招对暗撩。 立意:百折不挠,勇往直前。 第一卷 上元夜宴 第1章 败玉 文/山河不倦 灯烛熠熠,流光葳蕤。 月明星稀,今日正是上元佳节。 长街直通向淮水,淮州的上元夜虽不比京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人群熙熙攘攘,丝竹声袅袅不绝,入目处尽皆灯花绰影。年前暴雨霜冻,疫病肆起,眼下是睽违多时的热闹景象。 钟离昧眼皮都没抬,只微微颔首,在与他擦肩的姑娘开口前匆匆离去,待走出几步,方才心不在焉地拂了拂衣袖的褶皱,整了整系歪的白玉带。 夜间的凉风撩起沾在衣袖上的脂粉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带着淡淡寒梅气息的冷香,清逸雅致,令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钟离昧在淮州衙门里当差,具体做什么全听知府吩咐,说得好听有那么点客卿的意思,说得不好听就是知府大人手底下的狗,须得随叫随到。 他为人风流倜傥,好诗词好丝竹好美色,因生得端方,知己佳人一只手数不过来,平日里总是一幅天塌下来当棉被盖的混不吝模样,此时却反常的正经起来。 不久前他还在美人的温柔乡,今日上元佳节,他约了相好的红颜知己,共叙巫山云雨之情,只是事不凑巧,春宵一刻的兴致被打搅得彻彻底底。 上元夜宴,淮州城中张灯结彩,沿街花灯形态各异,有不少新鲜的花样,钟离昧面色发苦,顾不上欣赏,满脑子都是传话小厮说的话。 知府大人请他到府上,说有要事相商,一刻也不能耽搁。 年前就传来消息,天生异象,灾厄频现,太子请命南下,替圣上分忧解难,少师陪同,兼施教化之礼。 算算日程,也该到淮州了。 钟离昧心中有数,今夜这要事怕是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合该是团圆的日子,皇家忒不讲究,太子不懂事要离京,圣上竟然还准了,钟离昧暗自咋舌,将“一病病一窝”的大逆不道之言咽回肚子里。 知府的府邸在城东,从长街拐过去,走一刻钟就到了。 府邸占了整整半条街,知府大人不是什么好鸟,治理能力匮乏,唯擅溜须拍马,贪污受贿样样都沾,媚上又欺下,赚得是一个盆满钵满,宅院修得富丽堂皇,比起京城王公大臣的府邸也不差。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甭管在世上这一遭走得如何,到头来只有入土一个归宿,身前事带不到土里。钟离昧向来看得开,都是不得好死的命,他从没嫌弃过知府大人,只把人家当一颗歪脖摇钱树,管他民脂还是民膏,能摇一点是一点。 毕竟这世道变了,除了权之外,钱就是最好使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人会跟自己过不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钟离昧平头草民,不介意当推磨的鬼。 府门紧闭,两侧挂着大红灯笼,随着风在黑暗中摇曳,像两只渗血的兽瞳,闪着幽暗的光。走近了才发现,那门环下有一个深色的手印,在红光的照耀下,显出一点黏稠的血意。 一股寒意无端在背后蔓延开来,钟离昧猛地一激灵,回过神来时已经出了一脑门汗,经风一吹凉飕飕的。 想起那传话小厮的焦急神色,他长出一口气,拉着没手印的一侧门环叩了两下,不自觉皱紧了眉,捻了捻指尖。 那门环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黏糊糊的。 大门应声而开,却没见着人影,从外往里看去,灯火通明。 钟离昧受知府大人倚重,常来宅邸里与知府大人议事,对这里熟悉得很,现下虽心有疑惑,但也没当回事,甩袖就往府里去。 一路畅通,没听到丁点声音,大堂门关着,窗户上透出一道极高的影子,待走到门前台阶时,那影子越发清晰,像是个人的轮廓。 冷香淡去,有什么别的味儿钻进鼻腔,钟离昧吸了吸鼻子,不对劲。 那股子又腥又重的味道勾起他一些不好的记忆,反胃感涌上喉管,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像腐肉上蠕动的蠕虫,恶心得人几欲作呕。 就在此时,变故陡然发生。 大堂的门从里面打开了,烛灯的火焰被吹得左右欹斜,昏黄的光晕簇拥着屋子里的景象,为之勾上一层温柔的金边。 “滴答——滴答——” 黏稠的声音混在风声之中,显得有些喧宾夺主。 一双无神的眼正对着门外。 那是一具悬挂在房梁上的尸体,面色发青,眼珠凸出,穿着正四品官服,乌纱帽绑在胸膛前。“滴答”声是从他脚上传来的,是从靴子缝隙渗出来的血,不断地往下滴下去,地上已经汇聚了一大滩暗色的痕迹,蜿蜒流向门槛。 照那滩血迹来看,这人挂上去应该有个把时辰了。 钟离昧瞳孔微缩,心中大骇,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自个儿将自个儿绊倒。 那是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虽然和往常有些微的不同,但仍然可以很容易辨认出来。 是他的歪脖子摇钱树,知府大人。 木门吱呀作响,钟离昧打了个激灵,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从房屋里透出的烛光照亮了他的指尖,入目是一片赤红,像美人眉间的朱砂痣揉了水,呈现出一种近乎颓靡的艳色。 像黏稠的,血。 打更声从府外传来,唤回了钟离昧的神思,天上不知何时落了雪,他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知府大人是不得好死的命,可怎么会在这时候死呢? 钟离昧满脑子都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身体凉得发麻,唯一的念头就是转身往府门外跑,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要赶快离开这里才行! 马蹄声和踏步声交织在一起,由远及近。 “吁——” 钟离昧一只脚迈出大门时,马蹄声正好停歇,两队轻骑将府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堪堪挡住了他的去路,正面迎上,躲无可躲。 为首之人是位男子,自带一种上位者的气势。 两队轻骑分立在他身后左右,各有一人领头,左侧的身着淮州官服,右侧的一身素色衣衫,皆比为首之人退后半步,显示出对他的尊敬之意。 为首的男人披一件雅青大氅,用极素的白玉簪束发,握着缰绳的手从大氅中伸出,掀起了一点布料,正好露出腰间悬挂的玉佩。 质地细腻的圆形白玉,半个手掌大小,雕刻着一圈蜿蜒的游云纹,中间挖空,用红绳穿了一只金铃。 男人松松地扯着缰绳,从马上望来一眼。 因着气质出尘,反倒容易被人忽然他的面容,不过那张脸本也不是能令人一眼记住的精致,实属一般俊秀,在冷白的月光映照下显出过分疏淡的清雅之意。 但他有一双生得极好的眉目,眼尾上挑勾出一小段细微的弧度,长睫掩住流转的月光,在那点弧度中扫开一隙阴影,垂眸时清而雅,抬眼间秾而艳。 上一刻还是高处不胜寒的迢迢星,下一刻就成了大户人家方能养出的富贵花,意料之外的和谐。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钟离昧内心陡然生出一股被看透了的感觉,他心如擂鼓,冷汗直流。 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喘不过气来。 雪片越来越大,像从天上散落人间的花瓣,不一会儿便在地上铺了一层,将一切掩盖。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左侧领头之人翻身下马,对男子拜了一拜:“大人,此处便是淮州知府的宅邸。” 男人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从马上下来,边往府里走,边抬手向后招呼:“云无恙。” 云无恙应声下马,还没跟上去,就被先前左侧领头的人挡住了,那人又朝男人躬身一拜:“大人,无须您亲自进去,臣去把知府大人叫出来就好。” 此人是淮州城内的统领林惊空,职位上虽隶属知府管辖,却是淮州里少数能与知府平起平坐的人。 他出身世家,是当今皇后的母家分出去的旁支,在京城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地位,到了淮州城,天高皇帝远,再加上一个半大不小的官职,便成了这里的地头蛇。 “哦?林统领眼睛下边长的是摆设吗?”男人回过头,似笑非笑,“味儿这么大,门口还有个呆若木鸡的人,咱们的知府大人,怕是早就给阎王爷送花灯去了。” 男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把折扇,大冬天也不怕冷,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掌心,语气悠闲,像是在说今儿个月亮真圆。 钟离昧闻言骤然抬头,死死盯着那男人,掩在袖里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掌心能感觉到指甲刺出的痛意。 他怎么知道? “大人,您这话是——” 林惊空脸色变了变,话没说完就被人撞着肩膀推开。 云无恙对他的怒瞪视而不见,搓着手跑到男人身旁,故作夸张道:“来了来了,公子慢些,我先给您探探路。” 两队轻骑都没动作,男人丝毫不在意,随手拿着折扇点了点钟离昧:“你也跟上。” “我?”钟离昧惊诧出声。 “随便。”男人浑不在意,道,“不跟着我走,就跟着林统领进大狱,你和知府大人的事脱不了干系,自个儿选。” “……” 钟离昧常跟着知府大人,自然认识林惊空,眼前这人竟然能让张扬跋扈的林统领吃瘪,该是个不容小觑的大人物。 明白自己今日是讨不着好了,他认命地跟在男人身后,同时在心里思索,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走到大堂门口,一路上仍未闻人声,像座死绝了的破败鬼宅,只有幽幽的风声将碎雪吹入眼底。 知府大人随着吊住脖子的麻绳轻微晃动,影子铺在堂前薄雪上,连成一片漆黑的模糊色块,被不疾不徐的脚印踩陷。 “啧,死得巧,死得好。” 男人面上并无意外之色,站在门口静静瞧了那尸体一会儿,目光专注得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影径直冲进了大堂,他敛了眸,往后退了两步,倚着门框慢条斯理地吩咐:“弄下来。” “慢着!” 林惊空的声音再快,也不及云无恙挥手间银光一闪。 那悬挂在房梁上的尸体掉到了地上,挂着人的麻绳随着尸体落下,浸了地上的血,仍可见整齐的切口。 “裴大人!” 林惊空头皮发麻,几近崩溃出声,若不是他躲避得快,就要和青白着脸的知府大人进行亲密的肢体接触了。 裴大人?钟离昧呼吸一窒。 举朝上下只那么一位裴大人。 第2章 知府大人的尸体掉在地上,正倒在半干凝的血泊中。 仰面朝上,青灰的脸对着林惊空,凸出的眼珠泛白,像极了图册子里画的孤魂野鬼。 淮州城的一把手死了,已不是他能压下来的事了,林惊空面色难看,瞧着男人的目光愈渐幽深。 云无恙错开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挤眉弄眼地调侃道:“林大统领盯着我家公子作甚,您现在得看看知府大人,这可是您的‘老相好’啊。” 跟在林惊空身后的轻骑官兵闻言一愣,随即向云无恙投去敬佩的目光,同时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间佩剑,只待统领一声令下,就冲出去把这口出狂言之徒押住。 在淮州城里,知府大人与林统领乃是一丘之貉,三年前,有人把他俩宅邸大门当作纸面,用毛笔在上面题了一行字,并起来正好是一幅对联: 上联送知府:媚上瞒下,欺软怕硬不要脸,不得好死。 下联赠统领:横行跋扈,心胸狭隘枉为人,断子绝孙。 横批挂在菜市场街头:一对缠绵老相好。 一时之间,“老相好”的调侃讽刺成为淮州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人所熟知。 被提及的两人肝火大动,谁知将淮州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做出这档子事的人,那字就像凭空出现在门上一般。 后来有传言说,这事是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做的,书生端方正直,看不惯二人的行为,却又无计可施,方才用此举为淮州百姓出气,题完字人家拍拍手就潇洒离开了,自然不会被他们找到。 人言虽可畏,但在淮州城里终归不敌滔天权势,大多是私底下偷着调侃几嘴,没人敢在明面上提起此事。 轻骑官兵都在林惊空手下当差,知道他对于“老相好”之事的排斥,眼下听到云无恙当着统领大人的面提及此事,只觉得这白白净净的小公子胆子确实大。 仆随其主,不愧是跟在那位大人身边的人。 林惊空眼神阴骛,半晌,忽而一笑:“大人知道的事可真不少。” 云无恙心下一咯噔,尽管他尽力绷着脸,还是泄露出一丝慌乱。 “不多。”男人拿着折扇在云无恙肩上一敲,抬眼看向林惊空,淡道,“不过是些人尽皆知的事罢了。” 人尽皆知?林惊空面色一沉,连笑也保持不住了。 这厢交锋不停,那边钟离昧还在出神。 乾元七年,朝中发生了一件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一个称号扬名天下。 那一年,温润儒雅的少年郎三击撼天鼓,当朝与圣上大辩举试事宜,说得九五之尊心服口服,为那少年改了举试年龄的限制。 少年尚未加冠,是参加举试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身量不足,站在一群考生里显得格外突兀。但其才思敏捷,满腹经纶,力压其他考生,一举夺得殿试第三。 一时风头无两,人称“第一探花”。 他姓裴名折,任太子少师。 裴折手腕一转,点了点旁边:“就让知府大人躺在那血泊中,林统领这老相好当的,可真是铁石般的心肠。” 他年纪轻,声音清朗,慢悠悠说着话,总含着一股天生的风流笑意,有种南地里唱小曲儿的调调,听起来懒洋洋的。 被主仆二人接连调侃,林惊空宛若一方行走的砚台,脸黑得能拧出墨汁来。 他在淮州城里张扬跋扈,知晓什么是天高皇帝远,也知晓什么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尤其是京城里来的官。如今强龙压了地头蛇,今日就是被“老相好”三个字恶心死,他也拿裴折没办法,只得捏着鼻子咽下这口恶气。 “找个仵作来验尸。”林惊空沉着脸吩咐,“封锁府门,一队人去查探府中其他家眷的情况,一队人留下检查四周,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轻骑官兵惊诧不已,但仍依着他的安排行动起来,有一人跟在林惊空身后,随他检查大堂,等离其余人远了些,这人才低声问道:“统领,就这样放过他们?” 林惊空眉梢一挑:“不然呢?” 若是不出知府大人这一档子事,他还能与裴折对一对,眼下这般,淮州城的天肯定要变。小不忍则乱大谋,裴折是被圣上高看的人,绝对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 今夜虽处处受制,但林惊空也看出一点,裴折需要他的帮忙,与其针锋相对,倒不如依言听命,让裴折扛下淮州城的事。 林惊空算盘打得响,他远远和裴折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了数。 裴折摩挲着扇骨,自言自语:“是个聪明人。” 云无恙眨了眨眼:“公子在说谁?” “说……”裴折睨了他一眼,“反正不是你。” 云无恙:“……” 钟离昧缩在一旁,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引他过来的人是故意的,恐怕知府大人的死查下去也与他有关。 无论幕后之人是想让他背黑锅还是知道些什么,他都不想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更不想与京城来的人扯上联系。 裴折对云无恙哀怨的眼神视而不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蹲在门口的人,即便对方佝偻成一团,他也能感觉出来,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当然,感觉不可尽信,建立在有其他事实依据的基础上才能作数。 裴折一撩衣摆,踱着步子就过去验证感觉真实与否了。 钟离昧浑身一僵,怔然地望着面前的黑靴,视线向上游走,看到了大氅边缝上的烫金丝线,然后是拿着折扇的手。 修长白净,指腹上蹭了一点墨迹,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他没再往上看,颓然低头,却在下一秒被迫抬起。 裴折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似笑非笑:“躲什么?” 钟离昧垂着眼皮,沉默不语。 有意思,裴折心神一动,抽了折扇俯下身,将手摊开在钟离昧面前,他掌心不知何时多了枚棋子,染血白子,圆溜溜的闪着光。 钟离昧瞳孔一缩,勉强压下心底的颤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裴折手腕一转,那棋子瞬间消失不见,“只是想告诉你,有人设了个棋局,不巧,你得跟我一起下棋了。” 钟离昧咬紧了牙站起身,眼底泛起血意。 裴折“啧”了声:“犯得着这么苦大仇深吗,跟要了你的命似的。” “这就是……在要我的命!”钟离昧骤然卸了劲,苦笑出声,他躲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没躲过。 裴折捏着扇子的手一紧,正想借机再试探一番,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夫君你怎么……是哪个天杀的害了你,我的大人啊!” 妇人头发披散着,扑在门上哭嚎出声,手绢掩面啜泣不停。 一官兵向林惊空禀报:“除了知府大人,府内家眷仆从并无伤亡,他们都中了蒙汗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惊空摆摆手,实意自己知道了,又命人将知府夫人搀下去:“找个大夫检查一番,看看那药有没有线索。” 此时仵作也到了,抖着手站在一旁,神情呆滞:“统领大人,这,这……” 他的娘姥姥啊,那躺在地上的人,不是知府大人又是谁! 林惊空本就被哭嚎声吵得心烦,眼睛一瞪:“这什么这,赶紧验尸去。” 仵作闭上嘴,拎着箱子麻溜儿开始工作。 眼看着钟离昧收敛了情绪,错过了最好的机会,裴折知晓诈不出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了,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还不知……怎么称呼?” “草民钟离昧。” 裴折点点头:“钟离先生。” “先生”有尊敬之意,一般是身份低微者对上位者的称呼,年轻者也可以用“先生”称呼年长者,但这是读书人之间才有的例外。 钟离昧平静道:“草民并不是读书人,当不起大人的一声‘先生’。” 裴折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圣贤衣君子式,指间露书茧,裴某还是知晓一二的。” 这是坊间的俗话。 所谓圣贤衣君子式,指的是一套独特的衣裳形制,虽有附庸风雅之意,但因其成衣端方大气,颇受读书人喜爱,几乎人手一件。 “书”有两意,一为翻书之意,一为书写之意,读书人与笔墨纸砚为伴,日积月累,指间免不了留下茧子,称之为“书茧”。 钟离昧张了张嘴,狡辩道:“草民不懂大人的意思。” 裴折不置可否。 就在此时,云无恙凑过来,啧啧道:“知府大人夫妻间的关系不太好。” 钟离昧震惊抬眼,裴折没忽略他的动作,心下了然,顺势接了一嘴:“何以见得?” “刚才那夫人都没往尸体上扑,若是真伉俪情深,哪能趴在门框上哭。”云无恙笃定道。 裴折一笑,手中折扇敲上他的头:“鬼灵精。” 官兵们把大堂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林惊空面上有些挂不住,拧着眉低吼:“杀了人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官兵面色发苦,就是干干净净啥都没有啊。 “林统领,查得怎么样了?”云无恙耳朵尖,憋着坏喊道,“听说林统领大才,破了不少案子,今日这一桩如何?” 裴折没掺和,由得他挑衅,自个儿往尸体旁凑去。 仵作正在检查知府大人脖颈上的伤口,除了被绳子勒出的痕迹,还有被掐出来的指印,那指印呈紫黑色,比绳子印深了不少。 裴折突然出声:“是被掐死的?” 仵作一怔,瞥了眼林惊空并没什么反应,指了指尸体的脖颈:“是被掐死的,凶手手劲很大,直接扭断了颈骨,一击毙命。” “手挺黑,还真是不得好死。”裴折嘟哝了句,去看尸体的脚。 林惊空不欲搭理云无恙,可架不住人没脸没皮,追着他问:“林统领,你这老相好都不得好死了,你可得努把力,那对联可能有预示效果?” 什么预示效果?知府大人不得好死,林统领断子绝孙。 “云无恙!” 断子绝孙那是能轻易拿出来说笑的吗,林惊空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娶亲,还真没个一儿半女,一时间气急攻心,恨不得拎着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玩意儿丢出去。 云无恙:“恼羞成怒了?” 林惊空被气急了,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安静点!” “……” 四目相对,不知怎的两人就在院里动起手来。 裴折掀起眼皮看了眼,又平静地低下头,继续研究尸体。 钟离昧将一切尽收眼底,觉得和林惊空大打出手的小公子不靠谱,这位名震天下的探花郎也不靠谱,他走到裴折身旁,准备委婉提醒一句。 裴折扫了眼大堂内的人,知道自己使唤不动林惊空手下的轻骑官兵,赶巧了,索性揪着一旁的钟离昧,指着尸体,道:“把他的鞋脱下来。” 知府大人的鞋上全是血水,钟离昧的表情一言难尽:……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像是看出他的意思,裴折理直气壮:“读书人手上不能沾血,你不是说自己不是读书人吗,你来比较合适。” 去你娘的读书人手上不能沾血! 钟离昧敢怒不敢言,苦着脸去脱知府大人的靴子,猛地一拽,差点把自己翻出个大跟头。 那尸体的脚竟然被割掉了,绑了绳子,靴子是松松系在小腿上的,一拉就下来了。 裴折抚掌感叹:“果然如此,怪不得地上会有那么多血。” 钟离昧:“……” 裴折朝院里喊了一声:“林统领,找找你相好的脚!” 林惊空:“……” 云无恙闪身跳到一旁,笑嘻嘻地耸耸肩:“林统领,赶紧去找吧,不然小心你相好的半夜爬上门找你。” 林惊空一脸阴沉,吩咐道:“去找!” 官兵们面面相觑,麻溜动作,就差将府内的地翻过来了,还是没找到知府大人的脚。 不待林惊空发话,裴折拿着折扇敲了敲手心:“不用找了,不在这府里。” 话音刚落,他便往府门外走去。 云无恙与钟离昧先后跟上去,林惊空怔愣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追到门口,看着纵身上马的人,问道:“裴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裴折握紧缰绳,散漫一笑:“佳人有约,先行一步。” 林惊空:“……” 裴折想了想,又扔下个更大的消息:“还有件事忘了告诉林统领,殿下被人绑走了。” 林惊空:“……” 这你他娘的都能忘?!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久等了。 下章会“佳人”了。 第3章 淮州城历史悠久,依山傍水,是众所周知的鱼米富庶之乡。 沿袭了最初建城时的方位,淮水贯穿整座城,打马过长街,便到了十里江岸,江上隔一段距离筑一座小桥,淮水翻涌浪生,两岸如昼花灯一路铺展开来。 其间有二三画舫,丝竹之音荡风吹雪,消融了一城积攒的三九寒意。 元月十五,忌安葬破土。 年前,知府大人突然吩咐下去,要修整淮水桥堤,这本是早该动土的工作,一直被压了好些日子,这遭听闻太子南下一事,方才火急火燎地赶工。 年关找不到工人,一干衙役只得自个儿上阵,年都没过好,一直修到昨儿个才堪堪结束,还留下桥墩一点收尾的工程,上元节犯忌讳,暂且搁置下了,等过了节再继续。 沿岸土木翻动,一路纵马途经淮水岸边,马蹄上还能看出些许泥泞痕迹。 行至淮水南岸的一家客栈,裴折招呼云无恙与钟离昧下了马,此处兼做看东西的营生,他将马一道交与旁边的伙计,抬手间撩开了大氅,一点异光自腰下亮起。 收下了裴折付的三枚铜板,伙计眯缝着眼探头去瞧他腰上挂着的东西,忽而脑门被挡了一记,抬眼一看,原是把普通至极的折扇。 裴折拢了大氅,手腕灵巧一转,折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伙计肩头:“看什么呢?” 那伙计脸色骤变,捂着肩膀“哎呦”一声:“小的冒犯公子了,公子大人有大量,莫怪。” 云无恙推搡着伙计,恶狠狠道:“再敢乱看,把你眼睛挖了!” 伙计抖如筛糠,缩着脖子往后退,看着面前三人的眼神越来越惊惧。 裴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兴致缺缺:“得了,我看这双眼珠子也不怎么样,走,找好看的去。” 钟离昧闻言登时变了脸色,他下意识跟着裴折,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反应过来,神色复杂地离主仆二人远了些。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动作没逃过云无恙的眼,少年噗嗤一声笑了:“吓着了?” 裴折故作惊诧,戏谑道:“钟离先生胆子这么小,怎么敢和吊死的知府大人共处一室?” 钟离昧:“……” 现在又叫上钟离先生了,之前给知府大人脱鞋的时候怎么不说? 传言果然不可尽信,钟离昧暗自腹诽,面前这位少师大人哪里有传说中的端谨守礼?方才那挖眼之事,起初他确实有些震惊,但不一会儿就回过味儿来了,这主仆二人根本是在吓唬人。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四平八稳:“大人说笑了,草民只是被大人……不落俗套的作风震慑住了。” 裴折听出他话里有话,却故意曲解道:“先生谬赞。” 钟离昧:“……”这真的不是在夸你。 裴折鼻尖翕动,看着钟离昧的眼神愈深,幽幽道:“钟离先生身上用的香不错。” 钟离昧没反应过来:“什么香?” 裴折再未多言,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钟离昧:“???” 往前走上一段距离,就能看到设下十里夜宴的长街,长街临淮水,两岸俱是围观之人,淮水上有画舫,有人弹奏高歌,沿岸人潮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曲音婉转,裴折没心思听,挑了围簇人群最多的位置,跟削尖了脑袋似的,一个劲儿地往里挤,丝毫没有读书人的端方气质。 在他身后,云无恙跟钟离昧悄声解释关于伙计的事:“方才公子是为了试探试探那伙计,他莫名其妙往公子身上凑,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 钟离昧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见他说得慎重,也跟着提起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问道:“那试探出什么了吗?” 云无恙浑不在意地耸耸肩:“是不会武功的人,那反应看着不似作伪,应该没什么问题。” 被众人围拥的原是一座格外大的描金画舫,其上四周都摆了花灯,昏红灯光像一圈华丽又旖旎的火,在淮水的黑夜中烫了个大洞,缓缓流出琵琶声,弹奏之人技艺高超,似有大珠小珠相继崩落平静的水面,只待一个高调的回势。 调子是唱烂了的老曲,裴折跟着琵琶声哼了两句,隔着人群冲云无恙二人喊话:“这儿,你俩快点。” 他家公子耐心有限,云无恙不敢耽搁,上手拽着慢悠悠踱步的钟离昧往里挤。 马嘶声被喝彩声覆盖,角落里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凑出一点斑驳的阴翳,伙计躬身哈腰,盯着面前织云锦上的一段金丝线,道:“他带着两个人,身上有血腥气,腰间挂着的东西没看清,确实拿了一把折扇,打人可疼哩,还说要挖人眼睛。” 那段金丝线随着迈步而游动起来,仿若一条金龙,游弋在乌黑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声饮冰嚼雪的冷淡哂笑:“多赏点。” 织云锦从视线中撤离,一袭黑衣的人将一袋子银两砸进伙计怀里,嘱咐道:“明日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那伙计目瞪口呆,心里一阵发凉,抬头时面前之人早已不见踪影,他在空茫黑夜中抱紧了怀里的钱袋,慢慢平静下来。 裴折废了老大劲挤到岸边,刚瞄了一眼,画舫上的花灯就相继熄灭,破空声响彻长野,如箭矢飞掠而过,随即沿岸的花灯全都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须臾之间,惊呼声还未出口,船上忽然升起一道焰火,将四周照得透亮,琵琶声骤然拔高,似是山雨欲来。 画舫中走出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焰火旁,朗声道:“上元夜宴,起。” 莺歌燕舞,锣鼓喧天,一派热闹欢腾。 裴折额角抽搐,被陡然响起的锣鼓声震得耳鸣,身旁人还挤来挤去,吵得他头疼,捏着折扇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骂。 他来此处参加上元夜宴并不是心血来潮,之前与钟离昧所说也不是虚言,确实有人邀他来下一盘棋。 只不过那人是个神经病,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绑走了太子殿下,还留下一枚染血的棋子和一封书信,信上只邀请他来上元夜宴,其余什么都没提。 裴折自然不甘心顺着对方的意思,因而有了与林惊空同往知府大人住处一行,只是甫一见着那大开的门和惊慌失措的钟离昧,他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对方怕是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性,连他的后路都断得彻彻底底。 知府大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平时,裴折定要抚掌大笑道一声“报应”,但知府大人偏偏死在今夜,太子失踪,他既然在淮州城,势必要查明案件真相,所有事都赶到一块去了,他被拘在了淮州城,势必要赴这上元夜宴。 杀死知府的人与绑走太子留下书信的人脱不了干系,敌在暗我在明,现在还摸不透对方究竟要做什么,裴折垂了眸子,倒也没多忧心,看到那棋子的时候他就有所怀疑,直到钟离昧的出现,更令他确定了幕后之人想借他之手搅动风云。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裴折在被牵着鼻子走的烦闷之余,又有一种微妙的跃跃欲试,他很期待对方会给他布下什么难解的棋局。 不过现在他手上掌握的信息太少,几乎都是对方刻意为之,从棋子到钟离昧,看似不相关,又隐隐有所联系,显而易见的蹊跷。 钟离昧表面上是对方算计来的替罪羊,但其存在实在有些多此一举,裴折心下了然,此人身上必有特殊之处。不过钟离昧疑心太重,连读书人的身份都对他隐瞒,之前的试探已经打草惊蛇,替罪羊肯定不会轻易将其隐瞒之事和盘托出。 裴折正思索着如何撬开钟离昧的口,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连连尖叫声响起。 画舫上的焰火照亮了江水,赤红的血色荡开一圈圈涟漪,从水底浮上来什么东西,有鼻子有眼,有三分像是一张被泡发了的人脸。 “有血,有血啊!” “水里有尸体,死人了!” …… 不知哪里喊出来两声,呆愣住的人们瞬间回神,画舫上歌伎的吟唱变了调子,上一秒还是婉转的小曲儿,这一秒就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哭嚎,画舫一侧登临靠岸,一众人吓得连忙往岸上跑。 夜风荡起画舫上的珠帘,裴折本来在眯着眼看那水里漂浮的东西,猝不及防被珠帘后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心口一颤。 那是一张用再多赞誉之词来形容都显得枯乏的脸,轮廓很深表情冷淡,荧荧火光忽闪,愈是朦胧之中,愈发令人无法忘怀。 此后裴折数次回想,都觉得那一刹那的心悸太过恍惚,像是他……臆想出来的。 一瞥而过,他与那人对上了视线,对方勾唇一笑,糅杂了山川风露的冷感顿时消融,若春水初盛,秋叶回青。 之前与林惊空说什么“佳人有约”不过是一时戏言,都赖那幕后之人留下的信上有股挥而不散的寒梅冷香,熏得他神思恍惚脱口而出。 却不曾想一语成谶,今夜真遇上了一个“佳人”。 岸上看不清水里漂上来的东西,裴折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足尖一点,当即便踏着岸边石头跃向画舫,如此佳人,不会一会可惜了。 云无恙与钟离昧慢了一步,逆着人潮刚挤到岸边,就看见一角凌空荡起的大氅,长发舒展,被大氅裹住的衣袍迎风狂舞。 在裴折即将落到画舫上的时候,点燃的焰火陡然炸开,焰火是用木炭和少量火/药制成的,温度高,虽不致命但也具有一定杀伤力,足以烫伤皮肤。 云无恙目眦尽裂,一心想追着裴折一跃而下,被旁边反应过来的钟离昧抱着腰往后拖去,他伸出的手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折撞上大片迸溅的火炭。 “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攻先露个脸,会“佳人”,道阻且长。 第4章 “公子——” 大片的火炭袭向裴折的脸,一时间焰光流转,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然而这美景醉人,却无法抵消事态的危急。 木炭烧得红透,火星跳跃间带来灼人的热度,隔着一段距离扑在脸上,云无恙的惊声呼喊从背后灌入耳际,裴折眯了眯眼,抬手吊腕,捏着手中折扇,利落地将几乎要擦到脸上的火炭击开。 他右手执扇,趁着一隙空闲,左手迅速抽开大氅的带子,踏着画舫边栏旋身,用手中的大氅将若干火炭尽皆扑下,然后踏着火炭与鸦青大氅的“残骸”,看向画舫珠帘后的人,手中折扇展开,露出龙飞凤舞的泼墨大字。 裴折站在画舫边缘,簪白玉,一身锦衣广袖猎猎,若是忽略胸前折扇上疏狂的题字,称得上是位温文儒雅的公子。 珠帘后的男人挑了挑眉,视线在裴折的扇子上打了个转,他滚着金线的袖口轻晃,长指一松,被扯断的一串珠子线从指间滑到地上,线上剩余的两颗珠子碰撞发出叮咚的脆响。 裴折循着声音看去,视线在圆滚滚的琉璃珠上定了一瞬,神色不明地踢翻旁边烧着焰火的底盆,翻出一颗被烧得黑乎乎的圆珠子。 与珠帘串上的琉璃珠如出一辙。 岸上云无恙见裴折脱了险,放下心来,同时又有些惊诧。 他自幼跟着裴折,知道他家公子除了名满天下的才情外,武艺上也是个有能耐的,打小嚷着文要第一武要第一,还有个纵游江湖的侠客梦。 但自从大漠之行归来,裴折再不肯提自己习过武,他曾问过其中缘由,只得到一句“懒得动手”。云无恙知道这是在搪塞自己,他们曾多次遇险,裴折宁以身接刃都不肯出手,他不知大漠里发生了什么,但人再懒,哪能懒到连性命都不顾? 钟离昧一心抱着云无恙往后拖,他比少年高大,力气却抵不过,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不过使两人僵持着,根本顾不得去看画舫上发生的事,这也导致了他没有及时收力松开手。 云无恙还没想明白是什么让他家公子突然不懒了,就被腰上的大力拽得向后倒去,与身后的钟离昧一齐摔了个结实。 “哎呦,我去他娘的!” 云无恙苦着一张脸,揉着自己摔麻了的屁股,哼哼唧唧骂出了声。 在身后做了人肉垫子的钟离昧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摔的地方是青石阶,落地处不知为何翘起了一块,钟离昧的尾椎骨正好磕在那上面,又痛又麻,跟被人往屁股上狠狠敲了一棍子似的,疼得他眼前一黑,通呼声都发不出来。 云无恙利落地爬起来,他打小练功,内力一催活血化瘀,摔麻的地方很快就缓过来了。 此时他才发现钟离昧的异样,旁边有棵树,树上挂着稀稀拉拉的花灯,在橘红色的光下,钟离昧那一张惨白如鬼的脸格外明显,阴瘆瘆的,像刚从坟里爬出来一样。 云无恙膝盖一软,民间犯忌讳敬鬼神,前半夜刚见了吊死的知府大人,现在猝不及防见着这一幕,若非他认得眼前这张脸是钟离昧,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你,你怎么了?” “没……事。”钟离昧缓了半天才恢复,虚弱道,“摔着了。” 云无恙哭笑不得:“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那不要脸的老玩意找你来了。” 不要脸的老玩意?钟离昧用眼神表达疑问。 云无恙:“吊死的知府老东西。” “……”钟离昧陷入深深的疑惑,温文尔雅的第一探花,怎么会带出这么个言辞粗鄙的仆从? 云无恙摸了摸鼻子,看着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钟离昧,颇为感慨:“你刚才不拉着我,咱们也不会摔着不是。” 钟离昧没好气道:“我要不拉着你,你不就上赶着往火堆里跳了。” 见他气不顺,云无恙讨好地笑笑:“咱们刚认识,你就顾着我的安危,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钟离昧背在身后的手一顿,垂了眼皮没说话,他和知府大人同流合污,算哪门子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会那样做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没控制住自己。 云无恙自说自话,见钟离昧在地上起不来,略有些慌神,下意识转身去看裴折,谁料画舫上早没了人影,只余一件烧了好几个洞的大氅。 他家公子呢?那么大一个公子怎么就没了呢?? 夜风吹动珠帘,画舫内镂空的木窗将月光切割成明明暗暗的纹样,桌上的花灯滚落地上,竹架与绢纸被踩成一团。 裴折用扇骨抵住男人的喉结,意味不明地笑:“卿本佳人,出手怎如此泼辣?” 两人相距不足半米,裴折单膝压在软塌上,从背后看,好似两人交颈相拥,他使了蛮力把人禁锢在身下一般。 烧黑的珠子略有余温,裴折瞥了眼指腹上的灰渍,恶劣地往男人干净整洁的衣袖上蹭,身下人一动不动任他施为,狭长锋利的眉目微眯,掩下一丝不悦。 “阁下邀人前来,又一直不说话。”裴折将那颗珠子塞进男人掌心,折扇往前一送,“哪有这般道理?” “你是谁?”男人问道。 裴折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嗅着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香气,突兀问道:“你点的什么香?” “普通熏香。” 裴折冷笑一声,用扇骨锋棱在玉白的脖颈上轻划:“秦楼楚馆多有传言,美人一贯口是心非,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往下俯身,拉近两人的距离,贴着男人耳语:“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欲擒故纵?” 许是被“秦楼楚馆”几个字刺激到了,男人眉头微蹙,抬手去推颈旁的折扇。 裴折眼中笑意冷却,捏着那抬起的手腕狠狠扣在榻上:“终于忍不住——” “咳咳……” 连串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裴折神色微怔,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男人咳个不停,薄薄的唇上沾了血,裴折摸了摸自己脸侧的湿处,果不其然,蹭黑的指腹又多了点血色的红。 “九爷!”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股大力将裴折掀开,身着黑衣的人扶起榻上咳血的男人,对裴折怒目相视。 裴折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收起了脸上的嬉笑,冷声质问:“掳走殿下杀死知府,又在上元夜宴作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引我至此意欲何为?” 外面马蹄声与叫嚷声连成一片,由远及近,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忽然间火把激增,盛大的火光照亮了四周,恍若白昼。 “咳咳……阁下怕是误会了。”男人放下掩唇的手,用帕子细细擦拭上面沾染的血迹,“我等应邀来赴淮州城的上元夜宴,听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声音很轻,夹杂着病态的虚弱气息,像是经雨梨花,簌簌落了一船。 裴折拧紧眉头。 画舫的门突然被推开,林惊空带着官兵和画舫里的人大眼瞪小眼,他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裴折,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截断:“九公子,出什……裴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公子?裴折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没搭话。 男人扔了手中帕子,对林惊空略一颔首,权当打了招呼,他抚了抚袖口上被裴折弄脏的地方,笑意微冷:“这位裴大人突然跳上画舫,对我动手动脚,末了又说我掳人杀人,在夜宴作乱,桩桩件件说都说不完,林统领,烦请你为我……洗刷冤屈。” 林惊空思忖片刻,大致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幸灾乐祸道:“裴大人,你误会了,这位是知府大人请来的贵客,天下第一楼的掌柜,金陵九。” 天下第一楼的掌柜! 裴折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拿不稳手中的扇子,再顾不得各种乱七八糟的线索,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两位领衔主演的男主角都出场了,准备开始套路与双层套路与反套路的戏码。 伏笔线索很多,可能会有点难懂,不要急,慢慢往下看就理解了。 第5章 天下第一楼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自建朝以来,庙堂与江湖便是两个互不相干的存在,但这只是明面上,暗地里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天下第一楼打破了这种心照不宣的平静,它将那千丝并万缕握在手里,第一次把暗地里的事情搬上了台面。 五年前,天下第一楼横空出世,重金招揽武林奇才,迅速在江湖上占领重要地位,公开向朝廷索要治理江湖的权力。 圣上不知道得了哪门子失心疯,金口玉言,就将玩笑话放了出去:我朝开乱世之太平,也该有个天下第一楼。 此言一出,相当于给了天下第一楼存在的免死金牌,当时群臣反对,以皇后母家为首,更是屡屡上书,请求出兵征讨天下第一楼。 当时天下第一楼的掌柜金陵九亲自出手,帮朝廷解决了几桩陈年旧案,得了民心,才迫得群臣让步。 自那以后,天下第一楼偶尔会帮朝廷做点事,都是朝廷解决不了的麻烦事,这不单单坐实了圣上说的玩笑话,还重重地打了臣子们一个耳光。 说来也巧,乾元七年,裴折以“第一探花”的称号扬名天下,那一年,也是天下第一楼处于风口浪尖的时候,金陵九挺身而出,破了第一桩悬案,一时名声大噪。 朝廷的第一探花郎裴折,江湖的九公子金陵九,如日月并行,成为妇孺老少人尽皆知的两个名字。 金陵九其人,鲜少出手,一出手必定掀起腥风血雨,经他手破的悬案,愣是让朝堂好几位要臣身败名裂,坊间因此流传着一句话:九公子一出手,贪官污吏坟头走。 不过这不是裴折不想跟金陵九打交道的原因,他和贪官污吏搭不上边,他杵金陵九,单纯是因为一件事,这位九公子有“病”。 金陵九薄唇点血,更衬得面色苍白,他凝眸看过来,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想为他拭去唇间血色。 裴折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没想到有病的九公子生了副好样貌,叫他这等自诩天下第一美男子的人都有些恍惚,差点脱口而出,将“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号让出去。 这张脸,纵然是有“病”,也勾得人想亲近,无怪乎那么多人上赶着。 “我一个平头百姓,讨个公道难,林统领,您说是不是?” 这话是说与林惊空听的,金陵九却一直看着裴折。 这一瞬间,裴折脑子里闪过诸多念头,包括但不限于逃跑、装疯卖傻、杀人灭口……但碍于面子与具体实施起来的可行性,这些念头都被打消了。 其实装疯卖傻蒙混过关可以一试,但奈何他要脸,裴折自问除震惊世人的才学与容貌以外,自己只剩下要脸这个值得提一提的优点。 先前被裴折与云无恙连番调侃,看样子确实是戳到了林惊空的肺管子,这档口,他都决定要和裴折合作了,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竟然没有替裴折说什么好话,只打着哈哈:“不是我不帮九公子,我现下听命于裴大人,实在断不清你们二人的事。” 林惊空三言两语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又把问题抛给了裴折,摆明了要看这一出好戏。 裴折暗地里用眼刀剐着林惊空,个小心眼的男人,一点气量都没有,早晚断子绝孙。 骂人者人恒骂之,偷看人者人恒偷看之,裴折这边暗戳戳骂着林惊空,没注意到也有人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金陵九掩唇轻咳了两声,他唇边仍有血色,刚才只擦了手指,现下一动作,那冷白的指节上又蹭了点猩红,他低头瞧着自己手上沾的血,眉峰微拢,像是有几分不悦。 跟在金陵九身旁的黑衣人心头一咯噔,自家主子性情乖张,自个儿不顺心了,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果不其然,下一秒金陵九就开了口:“裴大人,也该自报家门了吧。” 按理来说,是该自报家门了,刚才林惊空介绍了金陵九的身份,如今轮也轮到裴折了,但金陵九这话说得颇不给面子,一听就是故意找茬的,裴折是个要脸又好面子的人,不太想应。 如果此时林惊空能站出来介绍一番,那最好不过了,不会折两个人的面子,但林大统领一副死活不插手的模样,看得裴折牙痒痒。 金陵九从手指上的猩红血迹中抬起眼,冲着一脸郁色的裴折勾了勾唇,讽笑道:“莫不是我天下第一楼式微,还当不起裴大人一个自报家门?” 他本就生得明艳,眼角眉梢处处都是勾人的风情,若不是被略显苍白的病容压下几分,那艳色怕是要泼天,此时稍一勾唇,秾丽的眉眼便化成裹了蜜糖的温柔刀,颇有些杀人于无形的意味。 裴折怔忡了一瞬,他曾经和爱花的友人闲聊,听过这么一个歪理:如果一朵花开得很好看,你第一眼被迷住了,那花再开的时候,你还是会被迷住。 友人说完还补充了一句:花与人皆是。 从前裴折觉得这是歪理,被迷住只是第一次没有心理准备,以后再看到,肯定就不会被迷住了,现下他不仅想起了这个说法,就连向来坚持的歪理态度也有些松动。 他以为之前的惊鸿一瞥不过是臆想出来的风流佳人,如今再看到金陵九勾唇,方才明白,佳人会迷住自己第一次,真的也会迷住自己第二次。 裴折过分灼热的视线落在金陵九脸上,金陵九早就习惯了别人暗含深意的目光,从前还会觉得不悦,现在心里一点波澜都生不起。 世人都爱好看的皮囊,为之癫狂是理所应当。 只是他没想到,名震天下的第一探花郎,也如同凡夫俗子一般,会被一层皮迷惑住。金陵九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太荒唐了,到底是什么令他产生了错觉,会觉得裴折不是一个拘泥于皮相的俗人。 裴折很快就回过神来,神思开阔眼神清明,像是想通了什么,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刚才盯着人看有什么问题,人们欣赏美追逐美是本能,并不是羞耻的事。 他左手握着扇子,两只胳膊抬至水平,右手一碰左手背,端的是落落大方,笑声张扬放肆:“天下第一楼当不起,但九公子当得起,我姓裴名折,折羽落红泥的折。” 裴折不喜欢被人迫着做什么事,他说什么做什么全凭心意,刚才金陵九好声好气地问,他不乐意自报家门,现在人家言辞咄咄,他又拱火似的开了尊口。 林惊空暗暗咋舌,裴折不愧于“第一探花”的名头,单是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和欠揍的性子,世间再难找出第二个。 试问谁敢说“天下第一楼当不起”这种话,当着主人的面挑衅,不是狂妄过头就是缺心眼。 年纪轻轻拿下殿试第三,裴折自然不可能是缺心眼的。 金陵九微敛了敛眸子。 裴折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他以为裴折会是一个风流儒雅的谦谦君子,但没想到,这位以温润如玉著称的探花郎会如此狂妄,恨不得顶破天的狂妄,那股子狂劲儿藏在骨子里,尽管裴折努力隐藏,但言行举止间还是泄露出分毫。 “原来是裴探花。”金陵九慢悠悠道。 他说完这么一句就没了下文,转头对着身旁穿黑衣的男人,低声道:“左屏。” 左屏会意,连忙递上一块帕子,他那袖子里不知道塞了多少条帕子,一块接一块,没有用光的时候。 裴折看着金陵九接过帕子,细细地擦拭指节上沾的血渍,因为时间太久,那血已经干了,他擦了很久都没擦干净。 狭长锋利的眉眼中掺了恰到好处的恼怒,衬得金陵九那苍白的病容鲜活了几分,裴折指尖一颤,指腹在扇骨上重重地捻了下:“九公子,你大名鼎鼎,是天下第一楼的掌柜,当真猜不出裴某人的身份吗?” 金陵九擦拭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瞧着他,没做声。 林惊空心道不妙,连忙打岔:“裴大人,你看这情况紧急,不若我们先去处理一下河里死了人的事?” 裴折“啧”了声,对林惊空这种看人下菜碟的行为颇为厌弃,打开折扇,往林惊空脸上一怼:“上面写着什么字?” 林惊空猛地往后仰头,念道:“别烦裴爷爷。” 裴折一把合起折扇,极轻地嗤了声:“知道就好。” 反应过来的林惊空:“……” 裴折随意地摆了摆手:“林统领,你先带人去处理吧,看看是要捞尸体还是怎么,破案这种事,该不会还要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读书人来教你吧。” 林惊空脸色铁青,裴折仍嫌不够似的,咄咄道:“别打扰我和九公子联络感情,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和九公子之间虽抵不上一座庙的交情,但林统领再掺和下去,恐怕要折寿。” “那林某就不打扰裴大人的好事了!” “好事”两个字,几乎是林惊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血味儿,可想而知,他这怒火有多么强盛。 言罢,林惊空扭头就走,带着官兵们离开了画舫。 金陵九“呵”了声,意味不明地笑:“我和裴探花没什么好联络的感情吧。” “感情是聊出来的,你怎么就知我们没有?”裴折用扇子敲着掌心,视线扫过站在金陵九身后半步处的左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个时辰虽有些迟,但夜黑风高好办事,九公子,闲杂人等都该清走了吧,你怎么看?” 他问了句“你怎么看”,意思却很明显,是逼着金陵九挥退左屏。 金陵九思忖片刻,抬了抬手,左屏拧紧眉头:“九爷!” 裴折乐于火上浇油:“听闻天下第一楼的掌柜说一不二,今日一见,也不过虚言罢了。” 左屏冷声斥道:“放肆!” 裴折不怒反笑:“礼数也不周全。” 金陵九沉下眸子:“左屏。” 左屏浑身一凛,瞬间低下头,不再与裴折交锋,他低声说了句“遵命”,便离开了画舫。 “吱呀——” 雕花的画舫门一关,寒梅香气缭绕,这香气之中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裴折还没说话,金陵九率先开口,语气里有几分好奇:“你那扇子上的字,怎么换了?” 没想到金陵九会问这个,裴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之前在画舫外,他开过扇,想来是那时被金陵九看到了,裴折摇摇头:“没换。” 金陵九的语气有几分玩味:“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吗?” 裴折素来自信,从来没怀疑过自己当不当得起“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头,此时被金陵九一问,他忽然打从心底生出点不合时宜的羞赧。 一朝突如其来,经风霜历大浪的脸皮变薄了,裴折低低地笑了声,索性展开扇子给金陵九看。 习惯使然,金陵九一打眼先看的是折扇有没有玄机,他眼睛毒,看出来这折扇的材质极为普通,和市面上常见的素白折扇别无二致,一文钱一把的货。 能吸引人的只有折扇上龙飞凤舞的字——天下第一美男子,铁画银钩依次排开,好不嚣张,字如其人,能看出落笔之人的心性。 裴折手腕一翻,将那折扇掉了个个,反面是更加狷狂潦草的几个字——别烦裴爷爷。 金陵九的视线从折扇上移开,落到慵懒笑着的人脸上,拍了两下手:“高才,裴探花不俗。” 裴折故意曲解他这话,只当听不出更深层次的意思,顺杆子往上爬:“一般,一般。” 一旦遇上厚脸皮的主儿,文字游戏就没玩下去的必要了,金陵九哂道:“裴探花不是要与我联络感情?” 裴折合起扇子,深深地凝视着金陵九,忽然上前一步,推着金陵九坐在软榻上。 金陵九蹙了下眉,袖口的金丝线轻荡,他推拒的手被裴折攥紧,眉心的痕迹越压越深:“裴折!” “好听,裴某人头一回觉得这名姓起的妙,全赖九公子点拨。”裴折左膝压在软榻上,握着金陵九的右手,笑得吊儿郎当,“九公子别急,弄疼你就不好了。” 他们初相见,裴折这般作为,一言一行,都称得上无礼,对金陵九来说,已是顶了天的冒犯。 右手被抓着,金陵九身体微微后仰,左手撑在榻上,才保持住平衡,没有直接倒在榻上。 金陵九向来习惯把一切抓在手掌心,裴折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又冲又莽,以至于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被裴折拿到了主动权。 裴折暧昧地眨眨眼,笑着哄道:“九公子娇贵,待会要是裴某人动作太重,你就忍忍。” 作者有话要说: 小探花:你忍忍。 啧,小探花你可长点心吧,小心浪过头。 久等了,这两天应该会爆更。 第6章 这要是换个人,敢对天下第一楼的掌柜做出这种事,怕是会被直接拆了。 有够荒唐的,此番迎难而上,不愧对“裴爷爷”的大名,裴折喉结上下滚动,含糊地笑了声。 金陵九很快就镇定下来,一改刚才的退让,反手握住裴折的手:“裴探花有所不知,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疼,思来想去,既然你动作太重,不如换我来。” 裴折眨眨眼,诧异道:“九公子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想给你擦擦手。” 说着,他举起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金陵九手指上没擦净的血迹,一脸无辜的样子,活似刚才故意说得暧昧的人不是他。 金陵九没说话,裴折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当真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起手来。 那血迹不多,零星一点,放到寻常人手上可能都注意不到,金陵九皮肤白,像画舫顶上未融的残雪,所以有一点异色就显得格外明显。 裴折嘴上说着动作重,实际上了手,并没有真正用力。 金陵九不知怎么养的,一身皮肉娇贵,干涸的血迹还没擦净,他的指背先泛了红,从薄薄的皮肤底下透上来的红,带着似有若无的凌虐意味。 裴折傻了眼,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轻咳了两声,松开金陵九的手就往画舫外走,边走边道:“擦不干净,我去蘸点水。” 画舫的木门“吱呀”一声,因为推门人力气太大,发出的声音急促而响亮。 金陵九慢慢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帕子太粗糙,蹭得指背火辣辣的,他体寒湿气重,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手上又辣又热的痛感令他有些恍惚。 画舫吵闹声不绝于耳,金陵九蜷了蜷手指,垂着眼皮笑了声。 裴折拿着帕子,被簇拥着往人群里挤。 他是出来蘸点水的,只是想到淮水里不知泡了尸体还是什么,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准备上岸找点干净的水,谁知道就被拉着去拿主意了。 裴折扫了眼身旁的官兵,挺面熟的,这人刚才好像就跟在林惊空身旁。 官兵护着裴折,推开围簇的百姓,解释道:“统领让我来请您,说是河里捞上来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不一样就不一样吧,断个案还要他来教,林惊空是吃干饭的吗? 裴折想把之前在画舫上说过的言论扔出来,那官兵似有所觉,提前堵住了他的话头:“统领说他拿不准主意,此事牵扯太大,得交由裴大人决断。” 裴折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狗屁,林惊空就是想找茬,什么拿不准主意都是借口罢了。 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日必定断子绝孙。 上元夜宴闹了场风波,死了人是大事,令一众听曲赏花灯的人受了惊,同时也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入了夜都不睡觉,一大群人围在这里。 再次被挤来挤去的人踩了一脚,裴折有火发不出,深深见识到了什么叫多管闲事和吃饱了撑得。 终于挤进人群,裴折吐出一口浊气,招呼都懒得和林惊空打。 不知林大统领是故意的还是没脑子,现在才想起挥退围观百姓,命令官兵们清场。 林惊空在淮州城积威已久,他一吩咐下去,不消片刻,围观的人就被清开,给中间留出来好大的空地。 清完场,林惊空慢悠悠踱步过来,打量了眼裴折被挤得乱七八糟的装束,待看到他鞋上灰扑扑的脚印时,笑了:“诶呀,我的不是,方才忘了清场,劳烦裴大人挤进来了。” 林惊空脸上是明晃晃的笑,根本看不出一点抱歉的模样,裴折一口气没吐完,想直接往他脸上啐去。 跟你裴爷爷玩心眼是吧,裴折整理了一下衣袖,比林惊空笑得更大声:“林统领别在意,你那二两脑子都不够盘下酒菜,能做出这种缺心眼的事儿,裴某可一点都不意外。” 裴折这话是放开嗓子说的,周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顿时传出一阵哄笑声。 林大统领在淮州城可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何时被人这般羞辱过,权不责众,仗着林惊空不可能把岸上所有人都关起来,大家伙谁也没给林大统领留脸面,笑得极其放肆。 就连挡住百姓们的官兵都忍不住变了表情,觑着林惊空,偷摸压住嘴角的弧度,裴大人伶牙俐齿,骂起人来都文绉绉的。 林惊空的笑容僵住,脸黑得能拧出墨水来,拂袖转身,狠狠地瞪了一眼周围的人:“闭嘴!” 裴折没工夫看他找场子,出了恶气心情舒爽,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渍,打量着捞上来的东西。 那是一具“尸体”。 裴折没一点害怕的模样,直接在“尸体”旁边蹲下身,打量着那张被泡花了的脸。 方才这东西突然出现在画舫前,引得歌伎们张皇失措,奔走呼号,将好好的上元夜宴搅得一塌糊涂。 裴折将手上的帕子往怀里一塞,折扇一摇,小手一招,对脸黑成锅炭的林统领道:“小林,过来一下。” 林惊空:“……” 云无恙扶着钟离昧挤进人群,正好听到这么一句,“噗嗤”一声笑了。 钟离昧尾巴骨疼,神情恹恹的。 云无恙笑嘻嘻地解释:“公子最爱起外号,小红小绿小黑,他说一家人在一起,一定要整整齐齐的。” 钟离昧身形一滞,耷拉着眼皮,自嘲一笑:“一家人……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 “哎呀,你想岔了。”云无恙笑点低,一边说着话,一边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小红是公子养的鲤鱼,小绿是公子种的狗尾巴草,小黑是公子骑的那匹马,现在又多了一个小林,你说哈哈哈哈哈好不好笑?” 钟离昧:“……” 养鲤鱼和马还能说得过去,狗尾巴草是什么情况,还给这些东西起名字,裴探花的审美真是与众不同。 裴折都不用回头,只听笑声就能听出来,是云无恙过来了,他抬起手随便一招:“云无恙。” 云无恙应了声:“公子你等等,钟离先生摔坏屁股了,走不快,我得扶着他。” 钟离昧:“……” 许是云无恙说的话太过匪夷所思,裴折心中惊诧,从“尸体”上收回视线,给了摔坏屁股的钟离先生一个正眼:“钟离先生,厉害啊!” 不光裴折,连同林惊空和一众官兵,还有旁边围观的百姓们,都好奇地打量着钟离昧,钟离昧被看得头皮一紧,欲哭无泪,深觉这对主仆可能是来克自己的。 云无恙扶着钟离昧走到裴折身旁,然后才松开他。 钟离昧慢悠悠蹲下身,面上不显,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要跟过来,他一低头,正好和地上的“尸体”看对了眼,被吓了一跳,差点直接跌坐在地上。 “嗬!” 钟离昧急促地喘了口气,抬眼又和林惊空对上了视线,林大统领眼神古怪,面上似有些同情。 钟离昧一阵无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尾巴骨,在林惊空看不见的地方,回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小林啊,你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多了几个不一样的家人吧。 云无恙啧啧出声:“这张脸画得好丑,不如公子的丹青手笔。” 裴折一扇子敲在他要去碰“尸体”的手背上,佯怒:“拿这玩意儿侮辱我呢?” 云无恙嘿嘿一笑:“我的错,公子莫怪。” 林惊空不耐烦地嗤道:“裴大人叫我过来干什么?” 裴折拿扇子指了指“尸体”的脸,言简意赅道:“看。” 林惊空:“……” 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月光不要钱似的洒满江面,画舫四周波光粼粼,街市花灯如昼,四周官兵都举着火把,将这岸边照得通明。 金陵九走出画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明光熠熠,除了靠着淮水的一面,其余三面都围满了人,人群形成一个包围圈,中间留出一片空地,说要去蘸点水的人正和林惊空等人蹲在一起,打量着地上的东西。 他站在船头上,正好能将岸上的一切收归眼底,包括裴折在火光映照下红亮的脸。 左屏站在他身后,低声说了几句话,递过来一张纸条。 金陵九收回放在岸上的视线,接过纸条,看完随手撕成细细的碎片,往淮水里一扬,微侧了脸,道:“不用管她,照原计划行事。” 左屏似乎有些诧异:“九爷……” 金陵九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左屏,你今日总是要我说第二遍。” 左屏心里一咯噔,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忙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战战兢兢道:“主子恕罪,是奴僭越了。” 金陵九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看着那缕金丝线,叹息道:“我也早就说过,你不是奴了。” 左屏轻声道:“在主子面前,奴永远是奴。” “罢了,随你吧。”金陵九闭了闭眼,抬脚往岸上去,“你就不必跟着了,好好收拾一下画舫。” 画舫和岸上之间搭了梯/子,金陵九上了岸,站在人群外围,他不参与围观群众的交谈,也不像旁人那样削尖脑袋往里面挤,就那样站着。 像个异类。 美玉不会蒙尘,明珠当胜鱼目。 四周灯火通明,将金陵九那张出挑的脸照得分外清楚,他衣袖拂风,眉眼如玉,只是稍稍抬了抬眼,便令周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惊呼:“上元夜,谪仙下凡,天人之姿!”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官兵们很快发现了异动,方才在画舫上见过,当时统领曾介绍过,这位是天下第一楼的掌柜,名震天下的九公子。 官兵们自然听过金陵九出手破悬案的事,加之林惊空之前恭敬有礼的态度,他们不敢怠慢,连忙将金陵九请了进来。 金陵九也没退让,当即跟随官兵的指引,往裴折的方向走去。 裴折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林统领可有看出什么玄妙之处?” 林惊空逼着自己低下头,将那张泡花了的脸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纳罕道:“这……还请裴大人明示。” 裴折一脸“你连这都看不出来,你那双眼是摆设吗”的表情,慢悠悠地笑:“没缺鼻子没缺眼,这是一张人脸。” 林惊空:“……” 裴折浑然不觉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忽视了林惊空难看的脸色,又问道:“再看看,这张脸有没有很熟悉?” 林惊空头疼,不太想跟他说话了。 “是很熟悉。” 冷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令裴折心尖狠狠一抖,突然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听到的话。 金陵九站在裴折身后,微微俯下身,看着地上的“尸体”。 说是“尸体”,其实只是套了麻袋的人形稻草,身体臃肿,整个囫囵一大团,只有头做得精致些,应该是用了防水的颜料,在绢布上描画了一张人脸,可能是泡的时间太久,颜料洇了水,使得“尸体”的五官有些模糊。 金陵九只瞧了一眼就移开视线,速度快得仿佛多看两秒会脏了自己的眼。 他微低了头,看着裴折的头顶,打量着裴折用来束发的白玉簪,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裴探花,你这簪子不错。” 裴折偏过头,表情有些无奈:“喜欢的话,赶明我送九公子一支。” 金陵九扬了扬眉:“提前谢过裴探花。” 裴折:“……” 云无恙往钟离昧胳膊上一趴,偷着乐:“那人是谁,有够厉害的,我就没见过公子吃瘪。” 钟离昧眼底闪过诧异,没想到一心护主的云无恙会落井下石。 见裴折被堵得说不上话,林惊空心里别提多得劲了,看着金陵九活像看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九公子屡破奇案,不知对这‘尸体’有何高见?” 金陵九没做声,跟聋了一样,只盯着裴折。 明白金陵九是要逼自己开口,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世道可太难了,像他才华出众的美男子总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关注。 裴折略带忧伤地开了口:“九公子不说说哪里熟悉吗?”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点笑意,转瞬即逝,他轻声道:“是知府大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知府大人:勿cue。 第7章 这虽是个问句,但经由他说出来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林惊空等三人一愣,连忙低头去看地上的“尸体”,唯有裴折没动作,仰着头和金陵九对视,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金陵九慢慢直起身子,睨着自己的手,指背的红痕已经褪去了,那点血迹也变得零星,只剩下几个比针眼略大些的点。 云无恙皱巴着脸,低着头凑近了些许,像是要从“尸体”上看出点花来:“这是知府大人?看不出来啊。” 林惊空破天荒地没和他唱反调,附和道:“虽然知府大人也很胖,但这张脸,哪里像了?” 云无恙“啧”了声:“这张脸挺大众的,我觉得跟林统领也很像。” “……”林惊空磨了磨牙,冷笑一声,“是大众,跟你也像。” 钟离昧凝神看着那张脸,一直没发话,表情有些微的怔愣。 云无恙和林惊空还在吵吵,裴折轻轻笑了下:“九公子,好眼力。” 云无恙:“……” 林惊空:“……” 两人目瞪口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这他娘的真是知府大人? 林惊空听说过金陵九的事迹,他佩服金陵九才思敏捷屡破奇案,但佩服不代表完全认同,尤其是在自己理解不了金陵九所说的话时,他也会提出异议。 他拧紧眉头,牙疼似的开了口:“这怎么就和知府大人像了,九公子可否解释一二?” 金陵九看了他一眼:“明摆着的事,还要怎么解释?” 林惊空:“……” “是痣。” 钟离昧闭了闭眼,眉宇间满是疲倦,仿若叹息一般,他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知府大人左眼眼睑有颗痣,和这‘尸体’上画出来的位置一模一样。” 云无恙探头去看,惊呼出声:“真的,真的有痣!” 林惊空半信半疑,头对头和云无恙一块研究那张泡花了的脸。 总仰着头脖子酸,裴折活动了脖颈,哂笑:“钟离先生也看出来了,啧,林统领,你连自己老相好的脸都认不出来,你不行啊。” 林惊空一张脸又红又黑,偏偏还无法反驳,他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他不是我老相好!” 云无恙嘿嘿一笑:“林统领只反驳了这一句,其余的都是默认了吗?” 林惊空:“?” 云无恙拖长了调子,眼里尽是促狭的笑意:“林统领不行啊。” 林惊空气昏了头,话不经脑子就说出来:“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行?” 四周一静,林大统领语出惊人,将众人的视线从肖似知府大人的“尸体”吸引到自己脸上,就连不想掺和他们事端的金陵九都看了过来,眼神中透露着一点古怪。 林惊空一阵心梗,瞥见裴折张了张嘴,怕他这一句话说出来,逼得自己背过气去,连忙伸手握住他的扇子,抢先道:“裴大人别说话!” 裴折挑了挑眉,倒真的依言闭上了嘴。 林惊空收回手,正要放下吊着的心,就听见裴折慢悠悠的声音:“林统领何故惊慌,裴某不过是想打个哈欠罢了,我又不在乎你行不行,要想试的话,我把云无恙借你用用也无妨。” 云无恙打了个寒颤:“公子莫折煞我,我可消受不起林统领。” 林惊空:“……” 云无恙咂咂嘴:“我喜欢娇滴滴的姑娘,可不想和林统领一块断子绝孙。” 林惊空:“……”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林惊空被连番调侃,怒极反笑:“后事未可知,话还是别说那么早,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裴折开扇轻摇:“这话在理,九公子怎么说?” 金陵九瞥了眼他折扇上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深以为然:“确实,年少成名也如是。” 裴折手一顿,低低地笑了声。 云无恙听不懂他俩打的哑谜,瞅着林惊空,恶寒不已:“甭管最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和林统领一块断子绝孙,我云无恙今儿个就把话撂这了。” 林惊空缓过神来,额角青筋直突突:“你这是睁眼说瞎话,谁稀罕你和我一起断子绝孙,不对,你才会断子绝孙!” 云无恙“啧啧啧”了几声,不再搭理他,对钟离昧道:“钟离先生,如果你遇到那种脑子有问题的人,千万记得离远一点。” “我记住了。” 钟离昧抬眼看了看林惊空,统领大人鼻子都气歪了,他默默往旁边挪了挪,企图离云无恙远一点。 实不相瞒,我看你俩脑子都有点问题。 假尸体的身份已经明了,剩下的就是要查出这假尸体和知府大人还有什么联系,以及投放假尸体的人。 上元夜宴参与的百姓众多,要将假尸体投入淮水,必然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力,林惊空吩咐人去查近来淮州城内形迹可疑之人,裴折插了句嘴,让他找人拆开这假尸体,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当时在岸上,他分明看到河里的水被染红了,既然是假尸体,那恐怕也不是真的血。 看着官兵把假尸体搬走,金陵九突然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尸体像谁?”裴折懒散一笑,“没你那么玄乎,也没钟离先生那么仔细,我是碰巧看出来的。” 林惊空闻言抬起头:“怎么个碰巧法?” 裴折耸耸肩:“那假尸体穿了双和知府大人一模一样的鞋,好认得很。” 林惊空震惊不已:“你怎么知道知府大人穿了什么样的鞋?” 裴折眨眨眼,狡黠道:“林统领忘了,当时在知府大人府邸,是谁给你老相好脱的鞋吗?” 年少成名的探花郎说完这话就站起身,没再理会呆滞的林惊空,拽着金陵九就往一旁走。 云无恙一脸懵逼:“公子你去哪儿?” 裴折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跟着林统领,帮他把这‘尸体’处理一下,对了,还要找找知府大人的失踪的脚。” 直到裴折走远,林惊空才反应过来,拧了拧眉:“裴大人观察得可真仔细,脱个鞋……不对啊,当时是裴大人给知府大人脱的鞋吗?” 他说这话时看向钟离昧,钟离昧面无表情:“不是,你没记错,知府大人的鞋是我脱的。” 林惊空:“……” 云无恙欲言又止,忍不住道:“你们该不会把公子说的话当真了吧,你们没注意吗,那‘尸体’根本没穿鞋啊。” 当真了的钟离昧、林惊空:“……” 沿岸人家里,金陵九看着裴折掏出帕子,向大娘讨了碗水,将帕子一点点浸湿,他垂在身侧的指尖轻颤,忽然觉得有些烧热。 “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说了吗,那假尸体——” 金陵九打断他的话:“那假尸体根本没穿鞋。” 裴折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帕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非要问出来干嘛。 将碗递还给大娘,裴折扯过金陵九的手,用浸湿的帕子去揩他手上的血。 “那尸体长得就像知府大人,脑满肠肥,大腹便便。”裴折把他手上的血擦干净了,满意地看着白皙如玉的手指,“我年少成名全凭运气,九公子可别把我想得太厉害了,裴某人当不起。” 金陵九还想说点什么,旁边接过碗的大娘好奇地打量着他俩,笑道:“兄弟俩吗?长得真俊。”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脸,对大娘道:“哈哈哈哈,大娘您看,是我长得好看还是他长得好看?” 金陵九想起他扇子上题的“天下第一美男子”,一阵无语,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这个名号有这样深的执念。 大娘翻了难,打着哈哈:“小哥俩还计较这个,都好看都好看!” 裴折不依不饶:“这可不行,我和他不是哥俩,您就直说呗。” 大娘一惊,看着他俩握在一起的手,狐疑道:“不是哥俩?” 裴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金陵九的手,连忙松开,拿着帕子挥了两下:“大娘您可千万别多想,我们不是哥俩,也不是其他的什么,我俩没关系,今儿个刚见面。” 大娘面色古怪:“你俩没关系?” 裴折眼神真挚:“没关系。” 大娘眉头紧锁:“你俩今儿个刚见面?” 裴折重重地点点头:“刚见面。” 大娘沉默了一会儿,摩挲着手上的碗,语重心长地说:“刚见面就拉手,小哥俩忒……虽然是大晚上的,还是注意一点比较好。” 裴折:“……” 他敢保证,大娘咽回去的话,是忒不要脸。 “都长得这么俊,还以为会便宜哪家姑娘,可惜喽。”大娘摇摇头,叹息道,“不过今天刚见面就拉上手了,你俩感情也是真的好,我家小子要能像你俩这样,我现在都抱孙子喽。” 裴折:“……” 裴折还要再解释,金陵九扶了扶额,拉着他就往外走:“大娘,我们先走一步,时辰不早了,您好好休息。” 出了门,裴折把帕子往他怀里一塞:“九公子,解释都不解释,你这是坏我名声啊。” 金陵九按了按眉心,气极反笑:“要不是裴探花上赶着说那么多,人家会想那么多吗?” 裴折心知他说的没错,但不想承认,硬着头皮道:“我说什么了?要不是你一言不发,也不至于让人家误会。” 金陵九看了他一眼。 裴折缩了缩脖子:“我解释那么多,也是为了让大娘分出个高低胜负,毕竟我这张脸,万花丛中过,能采八千朵,怎么也不能输给你不是?” “万花丛中过,能采八千朵?”金陵九突然笑了声,声音没什么温度,“裴探花能耐。” 裴折莫名觉得他笑得有些瘆人,还没想好要说点什么,就见金陵九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裴折:“???” 金陵九往画舫方向走,裴折跟在他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到岸边,左屏便走了过来,对金陵九道:“九爷,已经找好住处了,在「来福客栈」。” 金陵九点点头:“时候不早了,过去吧。” 来福客栈是淮州城最贵的客栈,裴折陪太子南下游历,一到淮州城没有惊动当地官员,先在来福客栈下了榻。 此时听到金陵九也要住来福客栈,裴折眼睛一转,准备说自己也要同去。 “诶,九公子。”金陵九没理,裴折又道,“金陵九,我叫你呢。” “公子公子,你快过来啊!”云无恙突然插进一道声音,招呼裴折,“找到知府大人的脚了!” 金陵九脚步一停,回头看了一眼,裴折笑了下:“九公子,既然是知府大人邀请你来赴宴的,你总得见见他吧。” 金陵九面色冷肃,目光锋利:“裴探花,打个赌吧。” 裴折敛了笑意:“九公子想赌什么?” 金陵九不答反问:“赌什么不重要,你先猜一猜,知府大人的脚藏在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站稳cp:金陵九×裴折,林惊空×云无恙。 第8章 沿街摆着荷花灯,来往官兵动作粗鲁,将花灯碰翻了几盏,烛火倏然欹斜,在金陵九欺霜赛雪的脸上打下一片晃动的阴影。 裴折微挑了挑眉:“九公子可听过一句话?” 金陵九抬眼:“愿闻其详。” 裴折摩挲着扇骨,沉声道:“老黄历上写的,元月十五,忌安葬破土。” 云无恙跳高了招呼裴折,裴折充耳不闻,视线紧紧盯着金陵九,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金陵九与裴折对视着,一个是屡破奇案的九公子,一个是才名满天下的探花郎,有些事不需要解释清楚,彼此心照不宣。 像裴折没问过金陵九为什么知道知府大人死了,金陵九也不会问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插手这件案子,聪明人之间,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意会所有。 最后还是裴折先开了口:“九公子可要同行?” 金陵九从善如流:“裴探花盛情,我自然不好拂了面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裴折暗暗在心里骂了声。 云无恙在对岸河堤,林惊空带着一干官兵站在旁边,旁边百姓都被清走了。 金陵九与裴折先下到淮水中的画舫上,然后借由画舫过了岸,往桥堤处踱步而去。 先前动工留下的痕迹还在,年前暴雨不停,将桥堤冲刷得有些狠,泥沙俱下,河岸到桥堤的一段距离,几乎呈现出垂直的坡度。 许是奔波一晚上受了风,金陵九又开始咳嗽,裴折走在前头,听见声音转过头,正看到左屏递上一块帕子,金陵九接过,没再将血蹭到手上。 裴折想起自己那块帕子,当时往金陵九怀里一扔,也忘了再看,想来应该是被金陵九随手丢了,可惜了,那还是他花两文钱特意买的,比扇子都贵。 裴折心中暗叹,随口问道:“九公子害了病吗?今年气候差,出门在外可得多加件衣裳。” 金陵九嗓子痒,低低地咳了声:“烦劳挂碍,旧疾罢了。” 裴折摇摇头,语带惋惜:“九公子年纪轻轻,怎么落下这么个旧疾。” 金陵九一脸无语,听这话的意思,好像自己病入膏肓了一样,他忍不住解释道:“只是会咳两声,并无大碍。” 裴折没多问,他是个知情知趣的人,明白金陵九不想多谈,也没上赶着去讨人嫌。 这世间百态,生老病死日日都有,一点旧疾罢了,咳点血要不了命,能活着就不是大问题。 若活不太久,便算作天妒英才,岁月催佳人,也能留得一番闲话之名。 裴折摇摇头,暗骂自己好一番凉薄心肠,不愧是万花丛中过,能采八千朵,采了八千朵,片叶不沾心。 一路走到桥堤,鞋子底下粘了不少动工时挖出来的沉泥,抬脚都费劲,黏糊糊的。 裴折心里有些烦,跟堵着团棉花似的,怎么都不得劲,忽然想起什么,他转身去看金陵九,待看到拧着眉头一脸嫌弃的九公子,他又觉得心里那股子气散了。 “九公子这张脸,动了气都比旁人明艳。”裴折笑得吊儿郎当,“这河岸桥堤有了你,瞬间增添了不一样的光彩。” 正因为鞋上污泥烦闷不已的金陵九:“……” 天下第一楼的掌柜闻名遐迩,不止是好的名声,随之一块传出去的还有他的怪癖——爱洁。 裴折也爱洁,比一般人要过分些,他原先不以为意,但听说了金陵九的事迹后,就觉得自己完全称不上爱洁了。 金陵九爱洁到什么地步? 跟撒了癔症似的,忍不了衣饰鞋袜有一点脏污,尤其是皮肤上沾到什么东西,那能要了他的老命。 有个不真不假的传闻,天下第一楼重金招揽有志之士,没有具体的要求标准,只一条:衣不洁容不整者不收。 近两年来,天下第一楼低调不少,有了根基之后便不再大肆招揽人了,这传闻是真是假也无从考证。 金陵九被气得头疼,不想理裴折,小心翼翼地避开泥泞之地,当这脑壳有包的探花郎是足下之泥,只想敬而远之。 裴折好不容易找着一个能逗弄人的机会,哪里肯放过,人家不搭理他,他又上赶着凑过去:“有一事不明,九公子可愿与我解惑?” 金陵九右眼皮一跳,看到裴折笑得像狐狸:“听说天下第一楼不收衣服不洁净,容貌不整洁的人,这是真是假?我若去天下第一楼,九公子收是不收?” 左屏抬眼看了看裴折,觉得这第一探花是专门来气人的,衣不洁容不整者不收,当时这话不知是怎么流传出去的,明面上是笑闹之语,暗地里不知戳了多少人的肺管子。金陵九虽然过分喜洁,但也不至于那种地步,因为这句话,他被不知多少人编排过,活似喜洁就是犯了大罪过。 至于是真是假?那自然是假的,天下第一楼里有专门的人负责招揽一事,轮不到金陵九出手。后来他们也派人查过,所有证据都指向朝堂,想来应该是某些官员们恶意散播出去的谣言,目的就是恶心金陵九。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裴探花好能耐。 金陵九抬起头,将视线从地面的污泥挪到裴探花这足底之泥上,表情没怎么变化:“裴探花想来我天下第一楼?” 左屏暗自摇了摇头,自家九爷也是好能耐,这份上还能心平气和地问问题,是他所不能及的。 裴折展开扇子,冲金陵九眨了眨眼:“九公子觉得呢?” 金陵九看着他抬至胸前的扇面,上面大咧咧的几个字——别烦裴爷爷。 裴折绷不住脸,大笑着转过身,留给金陵九一个背影。 左屏思前想后也没明白裴折是什么意思,好奇问道:“九爷,他是想?” 金陵九面若寒霜,闻言扯了扯嘴角:“他想个屁!” 左屏大惊,双眼圆瞪说不出话来,他家九爷言辞守礼,杀人并诛心,做起来和折花作画一般温文尔雅,何曾吐过一个脏字,他从来没想过会从金陵九口中听到这种话。 云无恙已经等急了,一见裴折屁颠屁颠跑了过来,指着桥堤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摇头,活像受了惊的麻雀。 裴折用扇子敲了敲他抬着的胳膊:“像什么样子,离京前我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云无恙收回手,悻悻道:“记得,公子说别一惊一乍的。” 裴折满意地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别光嘴上说说,往脑子里记,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蹦跶,你这一惊一乍的,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带出个什么东西。” 云无恙苦着脸:“公子这话说的,怎么就什么东西了?” 裴折往身后示意了一下:“学学人家。”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走过来的金陵九和左屏两人,左屏一直跟在金陵九身后半步的地方,微低着头,神色恭敬,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云无恙默默吞了吞口水,苦哈哈道:“公子你可饶了我吧,那种样子,跟提线木偶似的,套个幕布就能去演皮影戏了,我真做不到。” 裴折:“……没指望你做到,你安静点就行了?” 林惊空身边站着仵作,这仵作还是之前给知府大人验尸的那位,看见裴折,立马想起他是之前在知府大人府邸里的男人,听官兵们说,好像是上头来的大人。 官兵们围在桥堤旁边,有几个人手上拿着铁锹,一副“万事俱备只待一声令下”的模样。 裴折瞟了眼林惊空,乐了:“林统领,这怎么还不动手?你等着你那老相好被埋的脚自己走出来呢?” 林惊空:“……” 裴折探头看了两眼,啧啧出声:“不太能行,埋得挺深,你得帮帮你老相好。” 老相好被调侃了好几回,官兵们默默低下头,怕绷不住笑出了声,林惊空气得吐血,又拿裴折没办法,重重地哼了声,没好气道:“下官拿不准主意,等裴大人来了才好安排,免得坏了事,惹出更多麻烦。” 裴折知道林惊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想借他的手摆平这事,只是他没想到林惊空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来,直接到,连故意阴阳怪气都叫人不好挑刺。 果然,藏着掖着惹麻烦,不如敞开了,按兵不动反而不好对付。 那句“聪明人”,还真没夸错。 早就猜到的事情,没必要再拖延,裴折摆摆手:“挖吧。” 夜深了,早点挖完,他还得回去睡觉呢。 官兵们立马动作起来,拿着铁锹往桥堤处挖,昨日里还动过工,桥堤土很松,铁锹铲下去根本不费力。 裴折拧了拧眉:“动作轻点,埋得不深。” 林惊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云无恙凑了过来:“公子,你怎么知道埋得不深?” 裴折头也不抬,打了个哈欠,随口道:“猜的。” 金陵九站在远处,越往下走地面越湿滑,走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他身旁是一棵树,树杈上挂着花灯,闪着昏黄幽暗的光。 左屏看着官兵们围住桥堤,一铁锹一铁锹下去,暗自垂了眸子:“九爷,我们——” 金陵九打断他的话:“现在不回去,你若困了,先回客栈吧。” 左屏有些诧异,正想说话,就看到金陵九摆了摆手:“去吧,嘱托客栈准备份饭菜,我有些饿了。” 左屏依言应下,转身离去,金陵九入了夜从来不吃东西,这般言语,是要将他支开。 待左屏离开后,金陵九抬起手揉了揉脖颈,丝毫没在意后腰突然出现的硬物,随口问道:“钟离先生,有什么事吗?” 钟离昧从树后走出,自嘲一笑:“九公子好记性,竟还记得我。” 金陵九疑惑道:“刚才不是见过吗,钟离先生就在裴探花旁边,金某的记性还没有差到这种地步。” 钟离昧握着手里的东西,往前推了推,抵在金陵九身上:“嗤,原来如此,九公子屡破奇案,智勇无双,想不到也会贵人多忘事。” 金陵九敛了敛眸子:“钟离先生话里有话,听起来像是你我之前见过。” 钟离昧没做声。 金陵九手中仍拿着帕子,他慢条斯理地动作起来,将帕子折成小方块:“钟离先生是默认了吗?看来你我之前真的见过,天下第一楼人多,我记不大清,若先生是去过天下第一楼,烦请见谅。” 钟离昧眼神晦暗,将手往前一怼,手中拿的东西磕在金陵九后腰上,语气恶狠狠的:“见不见谅重要吗?” 金陵九蹙了蹙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照钟离先生的态度做法,想来是重要的。” “金陵九,你徒有虚名!”钟离昧语气激动,“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金陵九冷笑出声:“且不说钟离先生拿块石头有多大杀死我的可能性,面前裴探花和林统领都在,难不成你是活够了,想和我同归于尽?” 钟离昧沉默不语,金陵九转过身,看到他手上沾了泥的石头,额角青筋直跳,黑着脸用帕子抹了把身后,果不其然,一片湿黑。 他敛了笑意,眼底一片冰冷:“钟离先生,我现在很好奇,咱们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值得你惦念这么长时间,不若你说来听听?” 钟离昧面色一变,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金陵九步步紧逼:“去了天下第一楼的话,钟离先生又不像是江湖人士,想来不会是想被招揽,而且看你的样子,所求之事应当与金某有关系,所以是金某拒绝了钟离先生的诉求吗?这样看来,莫非是钟离先生有冤——” “九公子!”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清朗,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正好打断了金陵九的话。 裴折懒洋洋地笑:“九公子,过来,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金陵九朝后退了一步,平静道:“夜深,钟离先生累了的话,早点休息。”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边走边脱下外袍,等到裴折面前的时候,已经只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了。 裴折拧了拧眉:“这还没回睡觉的地方,怎么就脱起衣服来了,不冷?” 金陵九眉目舒淡,轻声道:“脏了。” 听明白他的意思,裴折不赞同地看着他:“脏了就脏了,穿着还能碍着你?晚上天冷,你本来就有疾在身,脱了衣服受了风,也不怕病情加重。” “无碍,不会加重。”金陵九话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旋即皱紧了眉头,“刚才只是意外。” 裴折忍俊不禁:“之前要不是你把那火炭打翻,我现在还能借你一件大氅御御寒。” 金陵九指尖一颤:“要给我看什么好玩的东西?” 这话题转的太快了,裴折看了他一眼,没多说,指了指地上:“刚从桥堤里挖出来的,还新鲜热乎着。” 金陵九看了看地上的残肢,这脚是从小腿肚的位置锯下来的,截面沾了土,黑糊糊的,他实在不明白这玩意儿和“新鲜热乎”有什么关系。 裴折轻笑:“怎么样,好不好玩?”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裴探花个性不俗。” 裴折登时乐了:“你不觉得锯双脚很新鲜吗?” 金陵九想了下,回道:“我见过断手断头断根,腰斩挖眼割舌,没觉得锯脚多新鲜。” 裴折感慨出声:“还是九公子见多识广。” 金陵九掀了掀眼皮,许是刚吹了风,他脸色不太好看。 裴折突然不太忍心笑了,摸了摸鼻子:“要不要比一比,谁能先猜到这锯脚背后的深意?” 金陵九兴致缺缺:“不比。” “世人多蠢钝,君与我独美。”裴折叹了口气,“哪里还能找到像我这样长得好看又聪明人,不比一比,你甘心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探花:我长得好看还聪明,你不和我搞对象肯定会后悔。 小九:你好骚啊。 第9章 金陵九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又极其缓慢地掀起眼皮,好似这样就能拖延时间,叫他用这多出来的几秒钟回忆裴折方才说过的话。 看究竟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这位名满天下的探花郎脑袋有毛病。 金陵九脸上的变化太缓慢,以至于裴折都能看清他眼皮子底下有一颗颜色很淡的小痣,在花灯柔和的光下,那颗小痣在白得透明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突兀。 让人忍不住想抬起手,给他抹了去。 裴折将自己的某些行为称为鬼迷心窍,与他裴某人毫无干。 读书人知节守礼,眼前这真他娘的是个读书人? 金陵九不禁有些怀疑,这偌大的王朝,是不是真的坏到根子里了,能叫这等自负又狂妄的人担任太子少师。 虽则裴折的样貌及才智都是令他有底气的资本,但这人的脸皮实在太厚。 金陵九眼神警惕,想起这人此前诸多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荒谬言论,意有所指道:“裴探花,萍水相逢授受不亲。” 裴折从容地收回手,握着那把价值一文钱的折扇,坦然笑了声:“不过鬼迷心窍,裴某人采花不采草,九公子无需担心,你安全得很。” 金陵九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因为安全了高兴不对,因为被当成草不高兴也不对,心里憋闷得厉害。 他略微抬了抬下巴,骄矜道:“鬼迷心窍趁早治了才好,若需要医师,我可以给裴探花介绍。” 裴折好似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意思:“不治了,人活得糊涂点好,什么事都得弄个明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一朝堂野狗市井俗人,当不起配不上。” 他这番话说得老气横秋,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给金陵九一种坐听山里老和尚念经布道的荒唐感。 这种世道,当个聪明人,保不准哪天就做了谁手中的棋子,沦落到和知府大人一般下场。 裴折紧了紧手,将扇骨的锋楞压进了掌心,而后猛地松开手上的劲儿,任由那股微烫的酥麻感在手掌中炸开,将跑远了的思绪拉扯回来。 头顶明月落入沿岸花灯的掌心,捧出对影成双的熏红亮光,近乎橘红的浓郁色调,比文人墨客笔下的胭脂晚霞更为出众。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这片亮光终究要在夜色中摔得粉碎,然后葬身于静谧的淮水中,变作一叶送魂渡缘的扁舟。 裴折还没忘了玩笑话由来的前因,指了指地上并排摆着的两只断足:“听闻九公子屡破奇案,此次相见匆忙来不及准备,这桩案子,便当作我送于九公子的见面礼吧。” 金陵九:“……” 金陵九不想见识裴探花的脸皮到底有多厚,捏着鼻子闭着嘴,用行动默认收下了这份强买强卖还送到眼前的大礼。 裴折心情好,看林惊空都觉得面善不少。 林惊空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裴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下官尽力而为。” 裴折摆摆手:“别惊慌,就是觉得林统领这一晚上够忙,绷得挺紧,想给你找个能放松的事儿来做做。” 林惊空隐隐觉得不妙,连忙吩咐人将挖出来的一双脚送到仵作的验尸房,验尸房里还有知府大人新鲜热乎的尸体,正好能凑个全乎人。 他赶在裴折开口之前道:“突然出了岔子,让裴大人奔波操劳,也没有感受到本地的风土人情,如今夜已深了,裴大人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完便带着官兵们离开了,动作麻利,根本没给裴折开口的机会。 裴折被气笑了,招呼云无恙:“走,回去睡觉。” 云无恙猛地一拍手:“钟离先生摔坏屁股了,咱们不是要带着他吗,得先给他找个医师啊。” 裴折看着一手扶在身后,微微佝偻着腰的钟离昧,颇为同情:“太惨了。” 钟离昧:“……” 裴折指挥云无恙过去扶人,自顾自地嘀咕:“钟离昧惨,摔坏了屁股,我也挺惨,大晚上不能睡觉,还得陪人去看屁股。” 听了个一清二楚的钟离昧:“……” 回客栈之前,要先去牵马,旁的能丢下,裴折的御用坐骑小黑不可以。 裴折惦记着自己的小黑,扔下云无恙与钟离昧,往客栈小跑了两步,跑出一段距离后又折回来,往桥堤跑。 云无恙搀扶着钟离昧,讷讷道:“公子不是路痴啊,难不成他突然……瞎了?” 钟离昧:“……” 云无恙放心不下,对着裴折的背影喊道:“公子,你瞎了吗?我们在这里,你跑过头了,你快回来啊!” 钟离昧:“……” 你们这对主仆真的好另类哦。 事实证明,裴折没瞎。 云无恙的叫魂式喊话换来了裴折的回答:“滚蛋!爷落东西了,回去找找。” 云无恙:“呜!” 钟离昧:“……” 裴折暂时抛弃了御用坐骑小黑,火急火燎跑回桥堤。 地面湿滑,全是踩踏出来的泥泞脚印,辨不清楚足迹,裴折弯腰撑着膝盖,重重地吐出一口热气。 到底把人给弄丢了。 淮水上的画舫依旧稳稳停在原处,画舫上轩窗昏暗,里头没有半点灯光透出,在沿岸花灯的照耀下,显得有几分寥落。 帮忙照看小黑的客栈在淮水南岸,他们下榻的来福客栈在淮水北岸,可以从岸边能上画舫,直接到对岸,然后再去来福客栈,距离不远,拐个弯就到了。 裴折自言自语:“多吹一会儿风,该不会受冻吧?那病弱的样儿,脱衣服纯属脑子有病。”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裴折随手顺了一盏荷花灯,慢悠悠地往客栈踱步。 云无恙好奇道:“公子,你落什么东西了?” 裴折恹恹的:“一只顶顶聪明的……长尾雀鸟,总憋着些坏心思,不太讨喜,但长得不错,通体雪白,唯有嘴是红的,娇气,金贵,身体弱,不好养。” 云无恙一惊:“公子你养鸟了?我怎么不知道?” 裴折将顺来的荷花灯往他怀里一塞:“不是我养的。” “不是你的,那你说是你落下的?”云无恙轻声劝道,“我朝可有律例,盗窃按律当罚,公子你可万万不能知法犯法。” 裴折将那盏荷花灯又捞回自己手里:“那鸟野生的!” 他说完就不搭理云无恙了,将二人甩在身后。 云无恙有些委屈:“公子变了。” 钟离昧:“?” 云无恙为自己拘了把辛酸泪:“他以前从来不会吼我的。” 钟离昧沉默片刻:“从来不?” 云无恙面不改色心不跳:“总之次数很少!” 钟离昧:“……哦。” 裴折到了客栈,找了一圈没发现之前摆在门口的桌子,客栈打了烊,只留一个小伙计在里头看店打扫,不是之前那个。 “客官要住店?”伙计热情发问。 裴折摇头:“我是之前将马留在此处看管的人,劳烦帮我把马牵出来。” 那伙计一脸疑惑:“客官您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这里不看管东西。” 裴折骤然抬头:“你说的话是真的?” 伙计被他突然严肃起来的脸色吓了一跳:“您搁外头随便拉个人打听打听就知道,我们这客栈开了好多年,从来不帮忙看管什么东西。” 裴折面色难看,那伙计以为他是丢了马心情烦闷,安慰道:“客官别担心,马这种东西识途,我陪您一块找找,丢不了。” 裴折按了按眉心:“有劳了。” 倒没费多大的劲儿,两人很快找到了被拴在不远处树上的三匹马,伙计回了客栈,裴折沉默不语,牵着小黑和另外两匹马往回走。 过了桥,到淮水北岸,然后一路回到来福客栈,他已经基本整理好了心情。 裴折对此早有预料,只是在懊恼,自己警惕性都没了,轻易就被幕后之人给迷惑住了。 将马交给来福客栈的伙计,裴折掏出钱袋,让他帮忙去请个大夫,然后一个人坐在柜台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掌柜聊天。 来福客栈是淮州城最大的客栈,裴折陪同太子来到此地微服私访,没有表露身份,客栈掌柜的见多识广,能看出他们身份不俗。 掌柜给他倒了杯茶:“先生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裴折从下午太子被绑走就开始奔波,到现在没喝上一口水,也顾不得大晚上喝茶睡不着觉的事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是遇到点麻烦。” 掌柜看出他不想细谈,也没多问:“怎么没见昨儿个和先生一块的公子,他今晚不回来的话,我就让伙计关门了。” 裴折听出他说的是太子,事关紧要,他并未将太子失踪一事宣扬出去,拿着信和棋子后就去找知府大人了。 “他今晚不回来了。”裴折摸出一直带着的信,“留了书信,说要出去逛两天。” 掌柜笑道:“逛逛好啊,我们淮州城玩乐地方可多了,能逛上好几天,我道那位公子打扮得亮丽要作甚。” 打扮得亮丽?裴折略一敛眸:“你——” “掌柜的!” 突然插入的声音打断了裴折的话。 左屏抱着几件衣服从二楼下来,那堆衣物眼熟,尤其是其中一件滚金边的织云锦外袍。 左屏将那衣物递给掌柜,又掏出一袋子银两放在桌上:“这衣裳料子特殊,劳烦掌柜帮忙请个懂门的洗衣娘清洗,再打几桶热水送到二楼天字九号房,最后请个医师,银两在这里。” “行,衣物放这里吧,我赶明找洗衣娘,热水马上送到,正巧这位先生也要请医师,伙计已经去了。”掌柜的看了看柜台上的钱袋子,“客官给的太多了,用不了。” 左屏面无表情:“剩下的是给掌柜的。” 裴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台面,在他手下,放着刚才掏出来的信。 左屏循声看过去,在信上瞟了一眼,没跟他打招呼,转身上了楼。 掌柜掂了掂钱袋,找人给楼上送热水,边走边嘀咕:“半夜发财。” 裴折暗自唏嘘:好一个财大气粗的天下第一楼,出手阔绰,金陵九他娘的还是个纨绔。 凡事不能对比,裴折想起自个儿的俸禄,有些生气,纨绔子弟金陵九,还他帕子! 云无恙扶着钟离昧到客栈时,医师正好到了,钟离昧上楼不方便,掌柜的在一楼找了个小房间,让他们进去看病。 裴折死死地盯着堆成小山的衣物,眼神冷嗖嗖,像往外射着一把把刀。 “公子,你瞧什么呢?”云无恙倒了杯茶水,“怎么还不睡?” 裴折突然道:“云无恙,我养不起你了。” 云无恙:“?” 裴折语气阴嗖嗖的:“我准备去劫富了。” 云无恙:“??” 裴折拿起柜台上的信,揣进兜里,留下云无恙一个人捧着茶杯发呆。 医师给钟离昧开了跌打损伤的药油,然后跟着掌柜的往楼上去,掌柜的收了左屏一袋子银两,大晚上也不睡觉了,尽心尽力的跟着张罗。 钟离昧扶着腰从房间里出来,正看见云无恙苦着一张脸,好奇问道:“怎么了?” 云无恙舌头都捋不直了,直接将茶杯往他面前一怼。 钟离昧扫了眼茶水就知道,放的时间太久,茶沏酽了。 云无恙砸吧着嘴,把茶杯往柜台上一放,又凑近钟离昧嗅了两下,眉头拧得死紧,嫌弃道:“一股子怪味。” 钟离昧了然:“药油味吧。” 云无恙悄声道:“还是之前的味道好闻。” 钟离昧想起裴折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之前什么味儿?” “梅花香气。”云无恙思索道,“有点像胭脂水粉,又有点差别,总之淡淡的,挺香挺好闻。” 钟离昧心头一惊,他从来不用熏香,就算寻欢作乐,只睡了没一个时辰,总不能沾得满身香气一晚上不散吧。 再说上楼劫富的裴折,在天字九号房门口打转了半天,始终没下得去手,寻摸着要给劫富找个适当的名头,咱是讲究人,不能跟个土匪似的。 裴探花穷讲究,完全忘了“劫富”两个字就和讲究人搭不上边。 他这一耽搁,正好等到掌柜的领着医师上了楼,裴折一合计,背着手冲掌柜的点点头。 掌柜的抬头看了眼房间号,迟疑道:“先生是不是走错房间了,您不是天字二号房吗?” “是,我睡不着溜达溜达。”裴折笑得温和,“顺便来看看朋友。” 掌柜的面色古怪,想起之前左屏和裴折全程毫无交流,宛如陌生人的相处方式,心道这叫哪门子朋友。 医师年纪大了,困得直打哈欠:“是这间吗?早点看完我早点回去了?。” 掌柜忙上前敲门:“公子,给您请的医师到了。” 房间内传出一阵淋漓的水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最后才是一声冷淡的应答:“嗯,稍等。” 裴折把扇子往腰间一插,暗自嘀咕,先前忘了加一条:叫得好听。 没等多久,门从里面打开了。 金陵九穿着一身柔软服帖的白色里衣,之前束好的长发散了开,带着湿意披在肩头,他应该是刚泡完澡,收拾得太急,身上的水还没擦干,洇透了里衣,手肘处、肩膀处……身上好几处露出了几近透明的颜色。 金陵九视线扫过门口的三人,在看到裴折的时候,略微愣了一下。 裴折笑眯眯地打招呼:“九公子,好巧,又见面了。” 金陵九:“……” 你跑到我房间门口跟我说好巧,真他娘的巧出花来了。 金陵九收敛了神情,侧身让医师进屋,掌柜的看他的意思就知道,寻了个借口自己离开了,只剩下一个脸皮厚没自觉的,半边身体卡在门缝,硬是挤了进来。 裴折挨在金陵九旁边,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劝道:“九公子刚沐浴完吧,还是得多穿点,年轻时不注意,等到老了,就迟了。” 金陵九叫他气得脑壳子疼,也不想理睬他,放任裴折在房间里乱逛。 请医师在桌旁坐下后,金陵九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掌柜的请来的是淮州城中几十年的老中医,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听完金陵九的话,医师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脉枕,然后便开始把脉。 桌旁就放着两把凳子,金陵九和医师一人一把,裴折没地方坐,索性这看看那瞧瞧,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新奇。 天字号房间的布置都是相同的,但金陵九的房间多出来很多东西,比如房间里放置的金丝楠木雕花镂空的屏风,屏风后边放着浴桶,附近有一圈水痕,毛巾随意地搭在一旁架子上,看起来湿漉漉的,应该是刚刚使用过。 裴折走近浴桶,摸了摸浴桶边缘,然后抬手至鼻尖,轻轻地嗅了嗅,他面色如常,好似自己并未做过什么不合时宜的事。 顺着屏风往里走,再没有其他东西了,裴折抹了把屏风,笑着冲金陵九喊:“九公子这家当不错。” 金陵九扭头看了他一眼,冷淡道:“凑合。” 裴折暗自咋舌:不愧是天下第一楼的掌柜,果然财大气粗。 裴折绕过那屏风,又摸到了金陵九房间的床榻旁,床头小桌上摆了一本书,书页都翻卷了,像是有些年份。 裴折假模假样地翻了两页,然后抬手摸了摸鼻子。 窗户开了一半,钻进屋的小凉风扑在脸上,好似刀刃刮过一般。 从窗口向外看去,远山近水,夜风冷露,卷走了旖旎香气,送来一室萧索冷肃的冬意。 裴折拧了拧眉,将窗户关上。他在屋里绕了一圈,又踱步到桌旁,撑着桌子看金陵九放在脉枕上的手:“不冷?” 医师把完了脉,金陵九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口:“裴探花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就是觉得大冷天,你穿得少还开窗,不怎么好。”裴折道。 医师点点头,道:“五内亏空,脾寒气虚,一到冬春交接,气候干冷,就容易咳嗽,得慢慢调养,另外你身体内湿气太重,冷风吹多了会加重病情。” 裴折附和道:“没错没错,我说的一点都没错。” 金陵九:“……” 诊断结果不太严重,好好养着就行,医师给开了药方,问了要不要帮忙煎药,金陵九一一应下。 金陵九相貌俊秀又随和,虽性子冷点,但为人守礼,医师对他印象不错,离开前还特地多嘱托了两遍,让他明早去医馆里取药。 送走了医师,房间里还有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医师一离开,裴折便在空了的板凳上坐下,撑着下颌看金陵九,一副不准备离开的模样。 经过一晚上的相处,金陵九已经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探花郎有了些了解,此时眉头拧得死紧,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金陵九:“裴探花还不准备休息吗?” 裴折笑道:“九公子要邀请裴某人留下休息吗?这多不好意思。” 金陵九一窒:“……” 裴折的视线从他身上划过,然后落到床榻:“旁人说不定,但如果是九公子邀请的话,裴某定然不会拒绝。” 金陵九不喜欢开这方面的玩笑,他知道裴折没那种心思,只是想试探他,夜深更重人困乏,金陵九懒得和裴折掰扯,直接问道:“裴探花有话直说就好。” 裴折大大方方地笑了,拍拍身旁的凳子,道:“过来坐,咱们聊聊。” 金陵九走过去坐下,哂道:“只是聊聊?” 裴折被戳破了心思,也没觉得羞赧尴尬,一脸似笑非笑:“对待聪明又好看的人,说‘聊聊’是心有不忍想留个体面,九公子机智无双,想必已经猜到裴某的意思了。” 金陵九双手交叠在一起,闻言掀起眼皮:“裴大人想审问我。” 作者有话要说: 把脉后说的话是我胡诌的,没有医学根据。 第10章 裴折理了理衣袖,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金陵九,你为什么会来淮州城?” 他根本就不相信林惊空的说辞,堂堂天下第一楼的掌柜,名满天下九公子,哪里是一个淮州知府能请得动的。 金陵九出现的时机太巧,正好是上元夜宴出事的时候,此前太子殿下被掳走,知府大人被杀害,很难说和他没有关系。 圆月高悬,暗香浮动,两人相对而坐,如果摆上茶水棋盘,合该是花前月下的博弈局,现在却变成了一堂审问。 这不知哪里戳了金陵九的笑点,他侧身支着额角,笑盈盈地看向裴折:“裴大人,审问之前,是不是得先说说我犯了什么事?” 裴折称呼他为“金陵九”,金陵九也不甘示弱,直接回了个“裴大人”,这里头的说道,两人心里都清楚。 跟聪明人说话省事,跟聪明人动脑子很烦。 说实在话,裴折虽闻名天下,但他确确实实是第一次审问别人,他考的文官,高中探花后一直在朝,到现在被封为太子少师,他就没从朝堂下到过衙门,做的都是阳春白雪般的工作,写写折子作作诗,跟个文人吉祥物似的。 要不说朝廷烂到根儿上去了,圣上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除祖制,破格提拔了裴折,但又没给过裴折任何实权,导致裴探花走到哪里靠的不是其官职,而是别人给的几分薄面。 总而言之,九公子荣幸,头一遭。 在破案审讯这一层上,裴折自己心里清楚,他审金陵九,就跟关公门前耍大刀似的,但他有自己的路数。 裴折曲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面:“九公子,我跟你说过,我就是一朝堂野狗市井俗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金陵九眉心一跳。 裴折笑了下,浑不在意地说:“九公子金贵,应该没有见过野狗,我给你说道说道,这乡下里的野狗啊,脾气不好,特别凶,轻易不咬人,一道咬了就不撒嘴,你越反抗,它越气盛,非得咬得人鲜血淋漓,撕下一块肉来不可。” 金陵九点点头,将滑落脸侧的头发撩起,语气颇为好奇,问道:“听裴探花所言,野狗挺爱咬人吃肉,也不知道,这野狗啃不啃得下硬骨头?” 裴折停下手,冲着金陵九露出个假笑:“九公子想试试?” 金陵九回以微笑:“也无不可,裴探花大概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欢狗,尤其喜欢训狗,越是性子烈的,越喜欢。” 裴折被眼前的硬骨头硌了牙,心情不太美妙,笑意渐渐淡了:“更深露重,夜黑风高,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和九公子聊聊天。” 金陵九笑了下,意有所指道:“只是聊聊?”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裴折脸都黑了:“只是聊聊。” “裴探花早说,我最喜欢聊天了?”金陵九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屋子一角,“劳烦你等等,我去沏壶茶,咱们慢慢聊。” 裴折:“……” 美人做任何事都是赏心悦目的,即使这是个硌牙的美人。 金陵九身形偏瘦,穿着素白服帖的里衣衬得腰格外细,他侧身沏茶,肩背挺拔,蝴蝶骨明显,让人想起冬夜里覆了雪的梅枝,清冷又通透。 裴折有一双欣赏美的眼睛,据他自己所言,这双眼睛是对着铜镜看尽美男子练出来的,美人在骨不在皮,他这双眼,便能看出美人的骨相。 金陵九眉眼清透伶俐,抬眸看过来,尽是风情:“老早就想问裴探花了,总看我作甚?” 裴折不羞不恼,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一俗人,端见九公子长得好看。” 金陵九拿着茶杯的手紧了紧,随口恭维:“你也好看。” 裴折点点头:“确实。” 金陵九:“……” 金陵九端着茶盘过来,小白瓷盏,他倒满两杯,伸手让了让裴折:“请。” 尽管裴折嘴上嚷嚷着自己是野狗,是俗人,但他到底是个读书人,礼数都清楚,如今金陵九端着了,他自然不能表现得多不入流,当即摆出了端端正正的君子礼数,坐都坐直了些。 金陵九发现了这一点,眼底闪过笑意,他端起茶啜了一口,淡声道:“来得匆忙,没带太好的茶叶,裴探花莫怪。” “我不挑。”裴折闻了闻,好家伙,比客栈掌柜的沏的茶不知好了多少倍,果然同人不同命,同是掌柜,相差得也太大了。 裴折抿了口茶,唇齿留香,是熟悉的问道,他已经好多年没喝到这种茶了,问道:“这茶是南地的,九公子可是从那边来?” 金陵九点点头:“年前去了一趟潇湘。” 裴折一怔,南地潇湘十六城,他老家就是那里的,怪不得这茶的味道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原来真是从那里带来的。 裴折微微出神,因这茶水,罕见的生出点思乡之情。 乾元七年,他离开潇湘,赶赴京城,至此五年有余,从未回过家,要不是这次陪太子南下游历,他甚至都没有离开过京城。 金陵九双手捧着茶杯,隔着薄薄的杯壁,他的指尖被茶水烫红了一点,贴在白瓷杯上格外明显。 他微低着头,看着杯中澄黄清透的茶水:“裴探花也来自南地潇湘,这么多年,可曾想过回去看看?” 裴折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自然是想过的。” 太烫了,金陵九蜷了蜷手指:“那怎么不回?”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裴折目光渺远,语气悠长,“我离家前曾放话,做不到自己说的话,就不回家。” 金陵九掀起眼皮:“什么话?” 裴折忧伤道:“找一个比我更好看的媳妇儿。” 金陵九:“……” 裴折微微一笑:“九公子不信吗?我说的可是真话,这些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找一个比我长得更好看的媳妇儿,但一直没找到,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有。” 金陵九不想理他,连敷衍都懒得。 裴折语气真诚:“我走遍京城,看尽了宫墙内外的绝色,都没找到符合我要求的人。” 看尽宫墙中的绝色?金陵九表情一滞,看着裴折的眼神古怪起来,堂而皇之议论宫妃,裴探花真是荒唐又大胆。 “直到我来到淮州城。”裴折对着金陵九,露出极为温柔的笑,“我见到了九公子。” 金陵九:“……” 金陵九后悔了,他刚才就不该让裴折丢尽了面子,这厮绝对是故意的,故意来恶心他的。 裴折一脸深情款款的表情:“九公子不高兴吗?你可是我唯一承认的,长得比我好看的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都想把你娶回家当媳妇儿。” 不高兴,很不高兴。 金陵九默默离裴折远了点:“裴探花谬赞,我长的比不上你。” 裴折眨眨眼,立马改了口:“英雄所见略同。” 金陵九:“……”感觉自己被骗了。 裴折话锋一转,立马把话题换了:“潇湘多雨,冬日湿寒,北地的人大多不会喜欢,九公子打潇湘走一遭,可还习惯?” 金陵九面色缓和了些:“还好,差不许多。” 裴折摩挲着茶杯,笑了笑。 天下第一楼设在南地,不止潇湘十六城,南地诸城气候相近,金陵九应当十分适应才对,刚才他插科打诨,特意在话里设了个陷阱,总算套出点东西来了。 裴折将茶杯放下,双手交叠在一起:“之前我们说了那锯脚深意的比试,你应下了,不知现在有没有想法?” 茶喝完了,有些乏了,金陵九懒得纠正他,自己根本没应下这事,直接问道:“你怎么看待知府大人?” 裴折略微思索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比较中肯的答案:“脑满肠肥,罪该万死。” 他说完又反问金陵九:“你觉得呢?” 金陵九掩着唇,打了个哈欠:“英雄所见略同。” 裴折:“……” 金陵九有个毛病,他困了就端不住那股劲儿了,坐得不像刚才那样直,慵懒道:“裴探花可听过坊间流传的鬼故事?” 他话音刚落,窗外就十分应景地来了一道打更声:“咚——咚!咚!” 打三更了,伴随着更夫悠长响亮的喊话:“平安无事!” 裴折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知府大人的脚被锯掉,跟坊间的传说有关?” 金陵九懒洋洋地说:“不然呢,世人信神怕鬼,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多此一举,锯脚,再埋到桥堤下,如果凶手不是闲的,就是想完成一个仪式。仪式要有见证人,凶手想让我们成为他的见证人,就必须保证我们可以通过他的行为推测出仪式背后的深意,所以这个行为要把握的度十分关键,既不能是人人都想得到的事,又不能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 裴折眯了眯眼,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只是裴某有一事不明,九公子怎么会如此了解杀死知府大人的凶手,甚至连他是怎么想的都知道。” 金陵九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凶手就是我。” 第11章 金陵九百无聊赖地笑了笑:“裴探花是不是想听我这么说?但很可惜,你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我并不是杀死知府大人的凶手。” 之前裴折数次冒出给金陵九一耳刮子的冲动想法,加起来都没有现在这一刻强烈,要不是理智还在,金陵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直接甩出手去了。 裴折脸色越不好看,金陵九越高兴,他乐呵呵地说:“裴探花不会当真了吧?咱们多少都有点脑子,就算我真的是杀害知府大人的凶手,怎么可能当着你的面承认。” “你不是凶手。”裴折冷漠道,“之前我们说过对知府大人的印象,你看不上他,他太脏了,不值得你动手,你要杀也不是杀他。” 金陵九沉默下来。 月色渗进窗户纸,裴折的声音很轻:“就是这么个脑满肠肥的脏人,如何能请得动你呢?天下第一楼消息灵通,是否在知府大人被杀害之前,你就料到了这一切,故而会来这淮州城参加上元夜宴。” “你信鬼神吗?”金陵九顿了顿,又道,“早些年不就传开了吗,知府大人不得好死,与其说我是料到了这一切,不如说我是为了你来的。太子南下游历,少师陪同,向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第一探花要来淮州城,想见识见识的又何止我一个,裴探花,你久居庙堂有所不知,江湖有太多关于你的传说。” 裴折语塞,自从听了那“不得好死”就面色古怪,活像被抓到了小辫子,心虚得紧。 他拂了拂衣袖,斟酌道:“彼此彼此,不过江湖传说信不得,九公子可知,你也是我们庙堂之上的‘常客’。” 金陵九冷淡哂笑:“说我大逆不道吗?” 裴折站起身,缓道:“九公子说笑了,大家伙说得最多的就是你为什么要建立天下第一楼,我亦十分好奇,今夜聊了这么多,不知裴某有没有这个荣幸,听到九公子的回答?” 许是要送走不请自来的客人太令人开心,金陵九一点没拿乔,随之站起身,将茶盏里冷掉的茶水倒了,他踏在那水渍之上,回了八个字:“覆水难收,无奈为之。” 裴折将这几个字在心里过了一遍,叹息道:“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他扶着门,侧身看过来,露出小半张脸,语气不明:“金陵九,淮州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你知道对不对?” 淮州城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有比知府大人死了更大的事吗? 有,太子殿下被人绑走了。 金陵九平静道:“裴大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送走裴折之后,金陵九将茶杯一点点收拾好:“进来。” 他话音刚落,窗户就被打开了,一道黑影立马翻了进来,待落地时一瞧,不是左屏又是谁。 左屏双手并合,向金陵九施了一礼:“九爷,他进屋后全遛了一圈,看了屏风,翻了床头的书,关了窗,还……” 金陵九抬眼:“还怎么?” 左屏咬咬牙,快速吐出一句话:“还闻了浴桶里的水。” 只听得“咔嚓”一声,金陵九手中的茶杯竟被直接捏碎了,他脸色难看,将手里的碎瓷片甩在茶盘中。瓷片锋利,但金陵九的掌心却没有一点损伤,他拿起一旁的帕子,将手细细地擦了一遍,慢慢缓下心神。 左屏担忧地看着他:“九爷,我们的计划真的能进行下去吗,裴折他……” 金陵九明白他想说什么,将帕子放下,笑了笑:“怎么会进行不下去,我看裴折十分适合。” 左屏满脸迷茫:“适合?” 金陵九在桌旁坐下,反问道:“他今晚说的话,都问了什么问题,你可听见了?” 左屏颔首:“听见了。” 金陵九搓了搓指节:“京城中有脑子的不多,他是其中难得的聪明人,他今晚并不是为了知府大人的案子来的,只不过是想借审问之名验证自己的猜测。” 左屏听得云里雾里:“他难道不是怀疑您是杀害知府大人的凶手?” “他知道凶手不是我。”金陵九摇摇头,不咸不淡地说,“天高皇帝远,他是来确认我有没有大逆不道的想法。” 左屏心中大骇:“主人?” 金陵九笑意不减:“慌什么,天下第一楼自设立之日起,就没少过这种怀疑,这一次我们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他会试探一二也是情理之中,就是不知,这裴折是哪一方的人。” 左屏沉吟片刻,道:“任太子少师,手上又无实权,定是有人刻意为之,如果是那位的人,应当不会一点权力都没有,还被拘在京城里。” “看情况是这样,但也不一定。”金陵九按了按眉心,“毕竟谁也说不准,疯子是不是真疯,有的人啊,他表面上荒唐蠢钝,实则披了张老狐狸皮,心里明镜似的。” 左屏不语,金陵九嫌弃道:“算了,不说这个,大过节的晦气,还是说说探花郎吧。这只是其一,他来此最重要的目的,应该是看看我是不是暗中算计他的人,按理说他不该这么快察觉到,应该是哪里出了岔子。” 左屏心里一咯噔:“难道是那伙计?” 金陵九“啧”了声:“多半是。” 左屏眼底闪过杀机:“这会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要不要我先下手为强?” 金陵九抬眼:“用不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有疑点的人往往最不容易引起怀疑,裴折不是普通人,在他面前,天衣无缝反而会招惹猜忌,现在所有线索指向我们,我估摸着,他应该把我们当成与钟离昧一挂的可怜人了。” 裴折离开天字九号房后,遇见了云无恙和钟离昧,钟离昧摔得不轻,没办法自己回家,云无恙陪着他开了间房,因为掌柜的耽搁了一下,刚刚才处理好。 云无恙看到裴折瞬间想起他们之前说的话了,忙问道:“公子,你劫富成功了吗?” 钟离昧往裴折身后瞅了瞅,好奇道:“劫什么富?” 云无恙挠挠头,语气挺骄傲:“公子说养不起我了,要去劫富。” 钟离昧一窒,这俩人究竟是探花郎和他的书童,还是土匪头子和他的小弟? 裴折摆摆手:“劫了杯茶,别提了,遇见个可怜人,一个和钟离先生同样可怜的人。” 钟离昧:“……” 裴折越看钟离昧越同情:“钟离先生有钱付房费吗?” 钟离昧被他看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忙道:“有,不劳裴大人挂碍。” 这是实话,钟离昧跟知府大人狼狈为奸,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他常常出没烟花之地,虽不说一掷千金,但也出手大方,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裴折满意地笑了笑:“有就好,那找人看马和请大夫的花销,钟离先生抽空也结一下,给云无恙就行,就不给你去零头了。” 钟离昧:“……”不好意思,这花销加起来就是个零头。 云无恙凑热闹插了句嘴:“还有我跟前跟后扶着,任劳任怨,有功劳也有苦劳,合该有工钱。” 钟离昧:“……行。” 讨完了债,裴折心情舒爽,道了个别就回房了。 已过三更,夜深了,是时候该休息了,裴折作息时间十分规律,这还是他近几年来第一次这么晚歇息。 裴折简单收拾了一下,小声嘀咕:“美色误人啊。” 躺上床闭上眼,夜深人静,合该休息的时候,裴折又突然坐了起来,烦躁似的抓了抓头发,两杯茶的后劲太大,他睡不着了。他生无可恋地倒在床上,脑海中思绪翻涌,困得直打哈欠,奈何就是睡不着,他侧身盯着窗外,再过一会儿打四更五更,现在不睡就天亮了。 裴探花闭着眼睛,努力催眠自己,在更声来之前睡着,许是上天知晓了他的迫切心情,裴折翻腾良久,还是在打四更之前睡着了。 清晨,裴折正在梦里与周公下棋,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云无恙每天早上都会来叫他起床,裴折困得直打哈欠,外衣都没披,直接踩着鞋去开门了:“云无恙,你——” “裴大人,早上好。” 话被打断,裴折努力掀起眼皮,看见一排穿着官服带着刀的男人,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个冲着裴折笑了笑。 一大清早的,好家伙,他娘的林惊空怎么会过来? “公子,你醒了……诶?”云无恙从官兵们中间挤进来,打量了一下林惊空,“林统领,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惊空大清早过来肯定有事,裴折知道自己这觉睡不成了,把房门一关,留他们掰扯,自个儿回屋子里穿衣服了。 等裴折收拾妥当出来后,林惊空打招呼时的笑意已经没了,脸黑得跟昨晚桥堤附近的污泥似的,周遭一众官兵尽皆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唯独云无恙活跃,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 裴折拿着扇子敲了敲云无恙,训道:“稳重点。” 他转头看向林惊空,问道:“林统领这一大清早的,该不会只是来为了叫我起床吧?” 林惊空还没说话,云无恙抢先道:“公子,大喜事,林统领见鬼了。” 林惊空:“……” 裴折看了看林惊空,又扫了一眼周围的官兵:“林统领见没见鬼不知道,看这架势,我差点以为是我见了鬼。” 林惊空:“……” 一众官兵:“……” 云无恙哈哈大笑,林惊空黑着脸说:“今早过来见裴大人,是因为又死了人。” 云无恙插嘴道:“对,公子我跟你说,林统领昨晚回家,路上听到婴孩的哭声,今早睡醒就发现门口多了具尸体,你说他是不是撞鬼了?” 林惊空怒目而视:“你能让自己的嘴歇歇吗?” 云无恙耸耸肩:“林统领管的未免太宽。” 林惊空面无表情:“不,我这只是在关心你,你这嘴比昨夜哭个不停的婴孩还能叭叭,我怕我们出了这客栈门,又遇见一具尸体。” 云无恙:“……” 裴折想起自己昨晚和金陵九说过的事,知府大人的死也与鬼啊神啊的有关,今早就来这么一出,未免太过巧合了。 天字号房都在一层楼,裴折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听不见也难,金陵九一出门就跟官兵们打了个照面。 金陵九睡得不错,脸上已经看不出昨日的病态了,他看向裴折,打了个招呼:“昨晚睡得好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裴折咬着牙挤出一个字:“……好。” 云无恙闻言道:“公子你睡得不好吧,眼皮子底下一溜青。” 金陵九轻轻笑了笑,没作声。 裴哲被拆了台,自觉没面子,一扇子敲在云无恙身上,借用了林惊空的话:“你能让自己的嘴歇歇吗?” 云无恙:“……” 裴折心里直犯嘀咕,他昨晚睡前没听到打更声,按理说最少睡了两个时辰,怎么还能困成这样? 左屏从楼下上来,对金陵九道:“九爷,去附近的品香楼吃早饭可以吗?” 金陵九点点头,客气了一句:“裴探花吃了吗?要不要一起?” 客套话做不得真,听听就行了,但偏偏就是有些没眼力见的人,没眼力劲儿的裴折笑容灿烂:“九公子盛情,我们说什么也不能拒绝,对不对,林统领?” 于是,不止裴折,连带林惊空和一众官兵,都跟着金陵九,浩浩荡荡的往品香楼走。 品香楼是淮州城最好的食肆,据说掌柜的是从京城来的,店里的厨子还做过御膳,菜式精美,味道一绝,是淮州城达官显贵最喜欢的吃饭地方。 除了价格高昂,没有一点儿毛病。 云无恙往裴折身边凑了凑,指着前头的金陵九,小声嘀咕:“公子,你昨晚说要去劫富,劫的就是这个人吗?” 裴折早忘了这茬,经他一提才想起来,眼睛一转,笑道:“怎么样?这劫富对象不错吧?” 云无恙看了看品香楼的烫金大匾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两眼放光,搓着手道:“岂止是不错,公子下回再干这事,记得带我一起。” 裴折无奈失笑,给了他一扇子,笑骂道:“瞧你那点儿出息。” 左屏定了两个雅间,所有官兵们在一间,剩下金陵九与裴折等五人在一间,菜是金陵九点的,没问过旁人的意思,他直接大手一挥,各种菜式都上了一遍。 伙计们不停往上上菜,没一会就将桌子摆满了,裴折看着眼前的菜式,暗自咋舌,好家伙这手笔,还真有点劫富的感觉。 金陵九喝着自己的粥,看向林惊空:“林统领这一大清早就过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陵九大名在外,林惊空没想隐瞒他,停下筷子点点头:“又死了人。” 饭要吃,案要办,如今这世道,死个人不是什么新鲜的事,除了知府大人那种声名赫赫的大人物,别的人死了,官兵们私底下自己就处理了,值得林惊空这么轰轰烈烈的一通折腾,想必死的人挺新鲜。 所谓新鲜,大意就是特殊,有两种表现,一种是死法特殊,一种是身份特殊。 金陵九敛了敛眸子,拿着白瓷汤匙搅碗里的粥,好奇道:“这人是死状特殊,还是身份有异?” 林惊空摇摇头:“都不是。” 裴折抬眼看去:“林统领特意过来堵我的门,该不会是吃饱了撑的吧。” 云无恙乐了:“我看林统领不是吃饱了撑的,而是饿的,故意过来蹭饭。” “……”林惊空将筷子往桌上一放,面无表情道,“这人的死与知府大人有关系,他是杀害知府大人的凶手。”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抬头看过来。 林惊空说完就对官兵吩咐了一声,他是带着这尸体来客栈找裴折的,吃饭是临时起意,也不好直接把尸体送进来。但现在他自己已经吃完了,那就没关系了,便叫人直接把尸体搬进来,林惊空在淮州城横行跋扈惯了,向来不顾及别人。 民不与官斗,品香楼的掌柜脸都绿了,看着官兵们把蒙了白布的尸体抬进楼里,这尸体已经有了味道,一抬进来,大堂里吃饭的人立马少了一大半。 裴折悻悻地放下筷子,颇为遗憾地看着桌子上的菜,他心理素质再强大,也做不到对着尸体吃饭。 金陵九也不吃了,拿出帕子来擦嘴,他对左屏吩咐了一声,左屏点点头,离开了雅间。 整张桌子上,只有云无恙还吃得欢快,一点儿都没受影响。 林惊空嗤了声:“对着尸体还能吃得下?” 云无恙咬下一口奶黄包,瞥了一眼林惊空:“我对着林统领都能吃得下,何况尸体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林惊空:“……” 金陵九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问道:“林统领怎么知道那人是杀害知府大人的凶手?” 云无恙咬了一口荷花酥,啧啧出声:“就林统领的智商,肯定不是查出来的,我猜有可能是那尸体上写着‘我是杀人凶手’几个字。” 云无恙编排林惊空编排得起劲,好半天才觉出不对劲儿,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林惊空为什么不反驳他? 作者有话要说: 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司马迁《史记·苏秦列传》 第12章 云无恙手一抖,刚夹的小咸菜掉到了桌沿,他看了看林惊空,干笑两声:“不,不会吧,林统领。” 天可怜见,上苍有眼,阎王爷无常鬼,举头三尺有神明呦,他不会这么乌鸦嘴,一猜就猜中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吧? 甭管云无恙在心里喊了多少祖宗神鬼祈祷,端看林惊空意味不明的目光,还有裴折与金陵九同情的眼神,这事儿也注定如不了他的意了。 林惊空没搭理他这通编排,头一回冲着云无恙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森森的白牙,怎么看怎么瘆人:“挺会猜啊,不若你再猜猜,那字写在哪里?” 云无恙咽了咽口水,特地蒙了个最不可能的地方:“脚底板?” 他心里这般思量,想的是表明凶手身份肯定都是张扬自大的,挑明显的地方写,那脚底板还要脱鞋,多大味儿啊,还可能很久才会被发现,一点都不像凶手会干的事。 他说完越发觉得自己没错,冲林惊空抬了抬下巴,一脸“我猜错了吧”的得意表情。 裴折轻轻叹了口气,他都不好意思戳破这蠢孩子的美梦了。 金陵九抿了抿唇,喉结上下一滚,将茶水咽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折:“教的不错。” 也没说教的哪方面,裴折好似直接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头,睨了一眼得意洋洋的云无恙,对金陵九小声嘀咕了一句话。 他说得又快又急促,金陵九没听清,挑了挑眉:“什么?” 一张桌上,他俩人挨在一起,侧一侧身就能碰到,裴折索性朝他身侧靠了靠,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您可真行,净寒碜我了。” 裴折是南地潇湘来的,那边的人说话音软调柔,跟唱小曲儿似的,带着股子慵懒气,听在耳朵里虚软,跟撒着娇似的。 金陵九贴着裴折的那半边身子一麻,觉得这位白面皮的探花郎形象太多变,偶尔会露出那么一点不一样的东西,瞧这吐气,颇有些姑娘家的娇软。 没听到金陵九的回话,裴折得意一笑,跟刚才的云无恙似的,不得不说主仆俩某些地方颇有类似:“这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金陵九含糊地“嗯”了声,他要把自个儿心里头想的事说出来,保管会惹裴折生气,虽然刚认识,但金陵九自觉与这位探花郎神交已久,此时只觉不要多言为妙。 这边因为金陵九的退让,两人的聊天还称得上友好,另一边就不一样了,林惊空就不是个懂进退的人,再者说了,他也不屑于顾及云无恙的心情。 “云无恙,我今时方知自己小瞧了你。”林惊空皮笑肉不笑,“你这断案的手段,连蒙带猜,结果还挺厉害,不若改个名字,就叫云九如何?” 裴折笑点低,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云九不错,但不恰当,不若云十,天下第一楼有个九公子,我瞧着再来个十公子才相配。” 云无恙:“……” 林惊空:“……” 林惊空与云无恙俱是一脸冷漠,裴折一点没觉得下不来台,偏头看着金陵九:“九公子意下如何?” 金陵九眼皮不抬:“甚好。” 和有脑子的人讲话耗费精力,但也省事省心,只要对方想让你痛快,指定八九不离十,裴折拊掌大笑,整个雅间里俱是他自得其乐的声音。 官兵们动作很快,没耽搁,将尸体抬进了雅间。 “诶呦,多缺德啊!”云无恙鼻子一皱,将手上的筷子扔了,“林大统领是多不见得别人安安心心吃个饭?” 尸体没经过处理,尸臭味熏得人差点把刚吃的东西并隔夜饭呕出来,就连不动声色的金陵九就有点忍不住了,微微变了脸色。 林惊空早有心理准备,他早上一睁开眼就让管家带着,和这玩意儿打了个照面,该吐早就吐了,此时站着说话不腰疼,幸灾乐祸一般,道:“小时候听过老人家讲故事没,吃得太多,可活不长久。” 云无恙:“……”不用吃了,他让这缺德玩意儿给气饱了,真活该断子绝孙! 四个人之中,还有一个人出乎意料的淡定。 裴折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抬了抬,面不改色地指挥:“搬那边去,对对,就林统领旁边,那有张空椅子,体面人,让他坐着回话。” 林惊空:“……” 一众官兵:“……” 云无恙“噗嗤”一声笑开了:“没错没错,林大统领最喜欢和这种东西靠在一处呢,还不赶紧放过去。” 林惊空:“……”我喜欢你个鬼! 林惊空没有指示,抬着尸体的官兵们手足无措,待在原地,裴折仍嫌不过意,没什么温度地呵了声:“怎么,不听本官的话?”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有三六九等之分后,就有了尊卑。 按官职来算,裴折高出林惊空好几级,他以往从不端着架子,所以显得格外温和,现在突然提起官职,多了几分威严,吓得那些个抬着尸体的官兵浑身一抖,差点把那尸体给扔出去。 裴折没有一点开玩笑的迹象,面目冷淡,紧盯着官兵们,像是要监督他们赶紧把尸体照自己的吩咐布置好:“再磨蹭下去,一个个都陪着这尸体待到晚上吧。” 官兵们互相对了个眼色,将蒙在尸体上的白布揭了一点下来,拉到脖颈,然后把尸体摆在椅子上,一左一右两个人固定着尸体的一只手。 现下这尸体坐南朝北,背对着窗户,右手边是林惊空,隔着小半张桌子的位置上坐着金陵九,正对面是裴折,可谓风水宝地。 林惊空脸黑得能研出墨来:“裴大人好独特的兴致。” 裴折眼皮不抬:“算哪档子兴致,不过是觉得死者为大,给几分尊重罢了。” 林惊空心里暗骂,死者为大个屁,当初看到知府大人的尸体时,也没见你多尊重人家:“死者为大,读书人就是知礼,不像我们动武的粗人,瞧见尸体都不当回事,一点怜惜都没有。都在这里堵着干什么,布揭下来,让裴大人好好瞧瞧这尸体,方可断一断案!” 官兵们面面相觑:“统领,真的要揭下来?” 林惊空呵斥出声:“我还能开玩笑逗乐子不成?赶紧的,别让裴大人等久了。” 见林惊空不似说笑,官兵们才依着他的意思,将那遮着尸体的白布揭了下来。 雅间里顿时陷入了一种沉默的氛围,没有人说话,都注视着那桌旁坐着的尸体,金陵九和裴折还勉强能保持脸色,只要云无恙一脸懵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林惊空站起身来,将椅子往旁边一推,抬脚就踩了上去,匪气十足,他随手从桌上拿了根筷子,去挑尸体的下巴,偏头看向裴折,掀了掀唇角:“裴大人瞧瞧,可有指教?” 裴折:“……” 直到这时候,裴折才开始正视林惊空,他对这个人的印象早就定下了,不怎么好,却没想过,林惊空会这般与他争锋。 如此看来,倒有几分少见的男儿气概了。 “你他娘的!”沉默的氛围被打破,又有一人拍桌而起,“林惊空,你拿老子的筷子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众人都愣了一下,尤其是林惊空,原本满是匪气的表情显出一丝浅淡的迷茫,荒唐又可笑:“你说什么?” 云无恙一脚踹向林惊空踩着的椅子,立掌为刀,往他右胳膊上一劈,将林惊空挑着尸体下巴的手打掉:“装什么糊涂,还是说你真瞎了?” 筷子掉在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云无恙欺身上前,揪着林惊空的衣领:“你拿筷子就拿筷子,拿老子的干什么?还用老子的筷子去碰尸体,你故意的吧!” 林惊空反应过来了,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间或有笑声传出,原本沉凝的气氛瞬间轻松起来。 “你是谁老子?”林惊空此时反应过来是自己先做错了,但林大统领何时被人揪着衣领子骂儿子,他脸色一沉,瞬间没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情。 云无恙初生牛犊不怕虎,毫不客气地与他对视:“谁应了,便是谁的。” 林惊空推着云无恙肩膀,将他退离几分,然后反手揪着人衣领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子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 云无恙不甘示弱,磨了磨后槽牙:“你当然没有,你断子绝孙,可得不到我这么俊俏的儿子。” 林惊空:“……” 一张桌子,两边相对,这一头剑拔弩张,那一头风平浪静。 裴折支着下颌,闷笑,低声跟金陵九叨叨:“这俩人还挺有意思,比唱戏的有意思,不过这云无恙怎么这么自恋,还说自个儿俊俏,他家公子还在这里,他说这话不心亏?” 金陵九:“……” 金陵九没接这话,突然发问:“刚才置什么气?” 原本笑着的人脸色一僵:“谁置气了?” 金陵九瞟了他一眼,学着云无恙的话:“谁应了,便是谁。” 裴折:“……” 金陵九:“依着裴探花的心性,不至于为了尸体生气,官架子都摆出来了,你是觉得旁人都与林统领一样吗?”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裴某人年纪轻,九公子给几分薄面,学学林统领,装装糊涂,装装眼瞎,咱们这事不就揭过去了吗?” 金陵九原本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闻言抬手倒了杯茶,推到裴折面前:“愿闻其详。” 裴折:“……” 和聪明人说话,如果对方不想让你痛快了,你说什么都避不过去,金陵九这意思摆得很清楚,今日势必要刨根问底了。 裴折拿起那杯茶,捏在指间晃了晃,茶水不烫,溅出几滴在他手上:“佳人如茶,我愿品之,沏茶之前,自然得先进行准备,什么水啊杯盏啊,都要上上乘的,少不了悉心呵护,九公子品过茶吗?觉得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小探花今日一骚:品茶说。 久等,说一下更新吧,连载期入v会日更,在纠结要不要v,最近挺忙的,这种类型的文又是第一次尝试,怕写不好,我再考虑一下,暂时缘更,感谢阅读呀~ 第13章 金陵九将人逼上梁山,没想到裴折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裴折其人,三分吊儿郎当,七分得寸进尺,不拿脸面当回事。他适合当官,放在庙堂之上,就是豁得出去的那种,走哪都吃不了亏,和谁交锋都不会处于劣势。 “九公子问出了裴某的心里事,不得补偿一二?”他捏着那茶杯,指骨泛起好看的弧度,顺势来了品茶一说,却没有要饮这杯茶水的意思,“我不像九公子这般咄咄逼人,咱们不多说,就一句,愿闻其详。” 他哪里是不多说,这一句就够找补回方才被逼问的憋闷了,还讽刺了一下金陵九。 话里三分真七分假,裴折晃着茶杯一脸悠闲,静待对方接招。 金陵九心里明镜似的:“坊间多有流传,说裴探花牙尖嘴利,是个不吃亏的主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将没喝一口的茶水搁在桌上:“九公子,不是这么个理吧。” 金陵九神色不动:“可是茶水不合口味?” 两个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凑一起说话就爱绕弯子,你绕个三五道,他绕个七八圈,这一来一回就和原来的主题差了十万八千里。 非是有心,但绝非无意。 这种场面,官场上多了,裴折少时高中探花,在朝堂之上浸淫了几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倘若他愿意,再僵的局也能拉回去。 他问得突兀:“金陵九,你觉得我为人处世如何?” 金陵九掀起眼皮,好生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他猜不透这位探花郎抽哪门子风,择了个客套且中庸的看法:“知世故,懂进退。” 知世故,懂进退。 这六个字是朝中老臣给裴折下的评断。 知道这话的人不多,朝中上下,文武百官。 “这话可有人说过了。”裴折意味深长地看了金陵九一眼,“闲话家常,九公子心里如何看待裴某的,不若坦诚相告。” 裴折看过来的一眼中有警告,金陵九眼皮一垂,直当看不见:“裴折裴探花,知世故,懂进退,我亦觉得杜阁老说得不错。”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裴折敛了笑,语气微冷:“金陵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中当有个思量。” 金陵九拿起他的杯子,泼了茶水,又重新倒了个七分满:“我第一次给人斟茶,裴探花可否赏个面子?” 两个人视线相交,一个脸色微冷,一个气定神闲,最后冷着脸的接了茶:“你问我茶合不合口味,自个儿可曾喝过?知世故,懂进退,金陵九,你当真想看我那般对你?” 裴折向来沉得住气,此间种种,斟茶之人,却叫他想放纵一回,去他娘的世故圆滑,去他娘的进退有度:“就算你想也没用,我偏不想敷衍了事。” “不想。”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进退一事,我们江湖和你们朝堂上的规矩不一样,左右你乐意才是最重要的。”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突然平静下来。 另一边,林惊空和云无恙隔得远远的,看样子刚吵完架,正相看两相厌。 云无恙抄起林惊空的筷子,在尸体面前比划了两下,招呼裴折:“公子,咱们也来看看这尸体。” 吃饱喝足,也问完了话,是时候该办正事了,裴折应了声,端着茶盏起身,刚抬了个脚就被挡住了去路。 一方桌子,裴折要过去尸体那边,得从金陵九与桌子之间穿过,奈何九公子支着腿,全然没有要稍一稍的自觉。 裴折颇觉新奇:“九公子是舍不得裴某?” “……”金陵九好脾气地提醒,“裴探花还未回答,方才为谁置的气?” 裴折笑了下,抿了口茶:“九公子也未回答,可曾品过哪家的茶?” 两人相视一笑,答案尽在不言中。 裴折考得探花,任太子少师,以往奉命题词,奉命出行,奉命传旨,是个文官,不曾办过案子。 林惊空看着云无恙那糟心玩意儿拿他的筷子去碰尸体,又看着裴折兴致勃勃地接过云无恙递去的一根筷子,恨不得把这裹乱的主仆俩轰出去。 裴折看起来心情不错,还有闲心打趣:“林统领这脸黑的,和尸体的颜色有的一拼。” 林惊空:“……裴大人,若是您不会办案子,就稍一稍,别添乱了。” “我添乱?”裴折将筷子往桌上一扔,“林统领,我有三个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我猜的对还是不对,首先是第一个问题,这尸体是在你府中大堂发现的,对还是不对?” 来了这里就被拉到品香楼吃饭,林惊空还没来得及把所有的案情告诉裴折:“对。” 裴折又问道:“表面上是悬梁的死法,对还是不对?” 林惊空面色凝重,沉声道:“对。” 裴折扬了扬眉,目光从尸体的头部滑下,落到脚上:“此人浑身赤/裸,身上未着一物,唯独脚底留有字迹,林统领之前默认了云无恙的猜测,尸身上写着‘我是杀人凶手’的字样,想来应当就在脚底。我要问的是,这脚底板上的字迹,不是用墨写的,而是用朱砂,还有昨天夜里从淮水里捞出来的‘尸体’,身上流出的血也是用朱砂假冒的,对还是不对?” 屋子里一静,官兵们纷纷看向裴折,目瞪口呆:“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昨晚捞出那假尸体之后,就找了仵作去辨认血迹,刚才去搬这具真尸体的时候,听仵作说假尸体身上的不是血,这件事连林统领都还不知道,眼前这位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裴大人竟然都猜到了。 裴折满意地露出一个笑:“我之前是猜的,但现在确实是知道了。” 尽管林惊空没有回答第三个问题,但官兵们的反应已经给出了答案,他猜的并没有错。 裴折睨着一脸严肃的林惊空,调侃道:“林统领还觉得我是在添乱吗?” 林惊空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抱拳,对着裴折拜了一拜:“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淮州城的案子,还要仰仗裴大人。” 纵使林惊空再不拘小节,也不可能让仵作在品香楼的雅间里验尸,现下承认了裴折的能耐,便命人将尸体收拾好,送到衙门的停尸房。 林惊空对金陵九道了谢,转头看向裴折:“仵作验尸还需要时间,裴大人不若随我去府上看看,那里是案发现场,我已经吩咐人备了茶,请裴大人一品。” 裴折:“……有劳林统领带路。” 林惊空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九公子也一起来吧。” 金陵九直言昨晚睡得不好,拒绝了他的邀请,恰好此时左屏从外面进来:“品香楼的账单,连同刚才造成的损失,遵九爷的吩咐,我一并结了。” 刚才往楼里搬尸体,进进出出有不少人看见了,对品香楼的生意影响不小,金陵九是个周到的人,让人私下里都处理妥当了。 林惊空:“九公子费心了。” 待林惊空与裴折一行人离开了雅间,金陵九才看向左屏:“事情可查清楚了?” 左屏跪倒在地:“没有查出这具尸体的来源,只能确定幕后之人知晓我们的计划,奴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左屏是奴籍,跟着金陵九之后就被赎了身,金陵九不把他当奴看,却总掰不过他这副自轻的脾性。 “幕后之人躲在暗处,查不出来实属正常。”金陵九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左屏,神色淡淡,“先前说过随你,但我今日不爽快,想改个主意,你若执意为奴,便跪着吧,什么时候跪够了,就回楼里做个奴,不必再跟着我。” 他说完就抬步离开了雅间,留下左屏一人跪在原地,表情错愕,久久没回过神来。 今日出了太阳,是近几个月来罕见的好天气。 昨天衙门的官兵连夜清理了淮水,包括之前挖出知府大人双脚的桥墩,一路沿着淮水走过,已经看不出昨晚打捞尸体留下的痕迹了,来往行人匆匆,偷眼打量着林惊空一行人,让出路来。 “就该断子绝孙,这种狗官,娶妻就是祸害姑娘家。”云无恙抒发了心中怨气,又乐呵呵地看着裴折,“公子,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裴折摇摇头:“能屈能伸,这林惊空也是个人物。” 云无恙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就他?” “我故意让他在属下面前没面子,但他没动怒,反而顺势将淮州城的案子推给我,绝不是没有脑子的人能做出来的事。”裴折随口解释了两句,“好一个林惊空,让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云无恙不爱动脑子,:“他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公子倒不必如此高看他。” 裴折哭笑不得:“我这死耗子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耐不住性子了,瞎猫招你惹你了?” 云无恙语塞:“我和他可没关系,要不是公子要去喝那劳什子茶,我巴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远。” “我们是去查案,并不是真要喝茶。”说起喝茶,裴折又想起金陵九斟的那杯茶,舔了舔唇,“今儿个出门前没翻老黄历,想来应当只宜饮一杯茶。”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 第14章 林惊空提前叫人戒严,府上的案发现场没有被破坏。 裴折循着大堂走了一圈,云无恙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公子,你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裴折站定,揉了揉肚子,“吃饱了消消食。” 云无恙瞪大了眼睛:“消食?” 裴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饭后消消食,活到九十九。” 云无恙:“……” 林惊空去换衣服了,官服在外行走多有不便。 林府管家端着茶进来,殷勤道:“裴大人,这是我家统领给您准备的茶,南地潇湘的雪后春泥。” 裴折是南地潇湘的人,雪后春泥是潇湘那边有名的茶种,年年会送一批进宫里,又被称为“潇湘第一茶”。 管家见裴折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裴大人,雪后春泥,您尝尝。” 裴折多年没有回家了,若说平常,遇上这么有家乡味的奉承,他不喜欢也不至于不给面子,但先前已有人拿南地的茶水试探过他了,他现在瞅着这雪后春泥,怎么想怎么不是个滋味:“潇湘的雪后春泥啊,你可知它在南地人眼中是什么身价?” 管家没想到他会这样问,踟躇道:“第一茶?” “第一茶哈哈哈哈,雪后春泥娇气,种植起来很麻烦,物以稀为贵,故而地方官员将雪后春泥作为贡茶,其实这种茶味道中上,并不是待客良品。”裴折推开面前的茶盘,微微一笑,“费心了。” 管家听明白了,这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裴大人莫要怪罪,我马上去重沏。” 裴折摆摆手:“不必了,今日茶足饭饱,有机会再喝吧。” 管家战战兢兢,见裴折没有要怪罪的意思,才点头哈腰,端着茶退下了。 云无恙拧了拧眉:“公子,雪后春泥不是待客良品吗?我怎么记得它一两价千金。” 裴折心里有鬼,偏开了视线:“是吗?” “是啊,不过对公子而言,确实不适合用来招待客人,这些年圣上赐给你的雪后春泥,你不舍得分给旁人丁点儿,都是自己偷偷沏着喝的。”云无恙是个不会看脸色的,饶是裴折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也没让他住嘴,“难不成公子转了性,喝腻雪后春泥了?” 裴折摸出扇子:“你整天——” “啊,我知道了!”云无恙一脸恍然大悟,“公子你一定是嫌林惊空那狗官的茶脏,所以才找托词的,那厮搜刮民脂民膏,价值千金的雪后春泥随随便便拿出来,可见捞了多少油水。公子做得对,咱们才不沾这脏茶!” 裴折夸道:“你真是越来越机灵了。” 云无恙:“啊?” 林惊空换了一身常服,他身材高大,沉着脸时面相偏凶,平日里穿官服还能压着一点,如今完全显出来了。 裴折啧啧赞叹:“来淮州城的路上,听人说林统领能止小儿夜啼,如今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云无恙“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本来就长得凶,还穿一身黑,你是黑无常吗,要去办案还是索命勾魂?” 林惊空:“……” 林惊空是皇后母家旁支一脉,少时父母遇难身亡,如今这一脉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还未娶妻,府中事务都是管家料理的,衣裳每年会从成衣铺子里直接预定,他并不注重外表,平日里也没仔细观察过自己的常服。 如今听裴折和云无恙连番打趣,方才意识到自己穿黑色好像是有些凶。 见林惊空沉默不语,裴折打了个圆场:“时辰也不早了,林统领刚才说要去个地方,赶紧的吧,兴许查完还能赶上午饭。” 刚吃过早饭,又惦记着午饭了,林惊空下意识想出言嘲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马车已经备好了,裴大人请。” 林惊空不想与裴折坐在一起,和车夫一同驾车:“到地方了,请裴大人下车,往里马车进不去,得徒步。” 裴折和云无恙一同下了马车,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冷着脸斥道:“带本官来这种地方,林统领是何意?” 周遭热闹嘈杂,白日里虽有所收敛,但同其他街市比起来,也是过分热闹了,他们所站之处还好,再往远处看看,依稀能看到甩袖轻笑的女儿家,好不放浪。 此处,正是淮州城内最大的瓦子,周围还有勾栏,足足十座还有余。 云无恙好奇地打量了两眼,他早就听说过瓦子勾栏是做什么生意的,但裴折一直不屑于来这种地方,故而他并没有亲眼见识过。 “林统领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云无恙看着林惊空,清了清喉咙,“您自个儿喜欢流连这种腌臜地方,可别拐带我们公子一起,我们公子可不想提早亏空身体,日后断子绝孙!” “……你给我闭嘴!”林惊空磨了磨牙,恶狠狠道,“裴大人误会了,我带你来此地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今早在我府内发现的那具尸体,我让人拿着画像查过,他正是在这瓦子里做工的人,平日里也住在此处,所以我才想着来这边查查,兴许能发现一些线索。” 裴折与云无恙面面相觑,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云无恙死鸭子嘴硬:“说是查案,谁知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心思。” 有两个官兵同行,看不过去,为林惊空抱不平:“我们林统领向来瞧不上这等地方,小云公子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污蔑统领,不该道个歉吗?” 这两人跟着林惊空有些年头了,裴折官大也就忍了,这云无恙算什么东西,张口闭口污人清白,丝毫没把他们统领放在眼里,实在是欺人太甚。 裴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反手就给了云无恙一扇子:“是这么个理,我就说林统领尚未娶亲,定然洁身自好,不可能是那等贪图皮肉之欢的人,云无恙,此番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得给林统领好好赔个不是。” 云无恙不情不愿地揉着胳膊:“公子,我——” “我什么我?”裴折打断他的话,“赶紧的,这次确实是你做得不对。” 云无恙撇了撇嘴:“明明公子你自己也想岔了,还说我。” 裴折“啧”了声:“说什么呢,大点声。” 林惊空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云无恙朝天翻了个白眼:“是我言错,林统领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官兵们不满地啧了声:“你这是什么态度?” 云无恙心不甘情不愿,当即要炸毛:“我态度怎么了?我已经道歉了,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逼良为娼……” 他越说越离谱,林惊空抬了抬手,阻止官兵们继续纠缠:“小事一桩,我还犯不着和个孩子计较。” 云无恙一窒:“孩子?你什么意思?你说谁是孩子?” 林惊空没搭理他,径自往其中一处瓦子里走去,裴折憋着笑,拍了拍云无恙的肩:“他的意思是你还年轻,别和他计较。” 云无恙活泼跳脱,总会被当成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淮州城依山傍水,是南地与北地沟通的要塞,繁华富庶,这一片全是瓦子,昼夜热闹非凡,还没走近,就听到从楼里传出来的嘈杂声音。 过往行人繁多,偶尔还有奇装异服的人,换了便服之后,林惊空一行人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 林惊空边走边和裴折讲查到的事情:“那名死者名叫孙六,今年二十八岁,在这瓦子里做工,主要是端茶递水打打杂,已经在这里做了几年工,所以这边的熟客几乎都认得他。之前找人给尸体画像,可巧,那画师是这里的常客,认得孙六。” 裴折朝四周打量了一圈,问道:“这家是什么行当?” 林惊空:“是做皮影戏的,先前提到的画师,偶尔也会给这家铺子提供画稿。” 皮影戏下午开场,现在楼里冷冷清清,刚进门,就被伙计拦住了:“公子留步,咱们这边还在打扫,没开始表演。” 裴折粲然一笑:“我们不是——” “查案。”林惊空冷酷出声,“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伙计半信半疑,官兵见状,直接亮出腰牌:“还不赶紧去。” 伙计大惊,连忙道:“我,我马上去,大人您稍等。” 想好的说辞用不着了,裴折耸耸肩,在楼里溜达起来。 云无恙亦步亦趋跟着他,小声说林惊空的坏话:“一看就是积威日久,这等横行乡里的狗官,人人得而诛之。” 裴折摇摇头,云无恙这性子,说好听点是直率坦诚,说不好听就是固执己见,一旦对某个人有了偏见,就容易一叶障目。 这皮影戏的掌柜颇尚文风,墙上挂着书画,裴折停在一幅画前,挑了挑眉。 云无恙:“这人画得不错,公子,旁边写的是什么?” 裴折笑吟吟地念道:“我为青衫客,卿乃人间绝色。这画上的人,咱们昨儿个刚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出场人物: 养生专家小探花。 自圆其说云无恙。 吓哭小孩林惊空。 活在画上金陵九。 咳,久等啦。 第15章 这话流传极广,连云无恙这种鲜少捯饬书卷的人都听过:“这不是形容金陵九的吗?!” 当初天下第一楼刚建立,江湖上对于金陵九颇多猜测,有人画了他的画像,四处流传,不少人惊诧于他的容貌,纷纷前往天下第一楼,想一睹其风采。 一位读书人心折于金陵九的惊鸿一瞥,在乡试的试卷上写了首诗,这是其中两句,后流传开来,因为金陵九的身份,还红极一时。 裴折“嗯”了声,用扇子碰了碰画卷:“这算是我见过的画册之中,画得比较出众的一幅了,想必作画之人颇欢喜咱们九公子。” 什么叫“咱们九公子”? 云无恙情商有限,听不出更多,若是换了金陵九本人来,定要压着裴折,好好问上一问:有多出众?还有那看过的画册,画的又是谁? “咱们不过刚见金陵九,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好生骇人,他怎么就成了咱们的?”云无恙小声嘀咕,他向来喜欢凑热闹,曾见到有人围追哄抢金陵九的相关之物,场面过分热烈,几近惨烈,令他难以忘却,心里留下了阴影,“我可不想和他扯上什么联系,那九公子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裴折握着扇子的手一顿,没回话。 掌柜的很快就出来了,他在淮州城住了多年,自然认得林惊空,连忙凑过来点头哈腰:“大人,您屈尊来此,小人荣幸之至,大人可要看戏,咱们下午有一出戏……” 掌柜的姓管名崇山,人不如其名,十分清瘦,衣衫穿在身上有些晃荡,因为紧张,他连珠炮弹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都没给林惊空插嘴的机会。 “行了,不是来看戏的。”林惊空被他吵得头疼,表情冷硬地打断他的话,“今日是来查案的,好好配合,问你什么答什么,胆敢有隐瞒,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管崇山心中大骇,搓着手点头:“大人尽管问,小人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惊空转头看着裴折,后者扬了扬眉,一脸兴味,朝他比了个“您请”的手势,然后就拎着张椅子坐下,悠哉悠哉地看起戏来。 林惊空:“……” 裴折得了便宜还卖乖:“没办过案子,劳林统领费心了。” 林惊空一撩衣摆,在他身边的凳子坐下,咬牙切齿道:“裴大人客气了。” 官兵将孙六的事简单讲了下,又问起他们最后见到孙六是什么时候,管崇山一一作答,还叫了其他伙计来配合回答。 “昨日上元节,楼里演了两出戏就收工了,大家伙都回家了,孙六就住在楼里,留下来收拾皮影来着,反正我算完账离开的时候他还在忙着打扫。” 林惊空沉吟片刻,问道:“在你的印象中,最后见到他大概是什么时辰?” 管崇山回忆了一下:“酉时左右,大概是酉时三刻,我当时正准备去淮水旁找家饭馆吃饭,等着凑热闹。” 昨日能凑的热闹也就只有上元夜宴了,上元夜宴戌时开始,时辰上差不离。 林惊空又问了他是哪家饭馆,给官兵一个眼神,示意问话结束后去查查,然后才看向乖乖站成一排的伙计们:“你们谁在酉时后见过孙六,在什么地方,都细细答来,不可隐瞒。” 伙计们面面相觑,就在林惊空几乎放弃希望的时候,有一个伙计猛地一拍手:“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见过孙六,亥时左右吧,在,在……” “在哪里,赶紧说!” 他面色为难,在林惊空的不悦呵斥中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地嘟哝道:“在添香楼。” 众人一静,林惊空满脸无语,云无恙眨了眨眼:“添香楼是什么地方?” 他好奇得紧,一双眼溜圆。 官兵们忍俊不禁,纷纷垂下了头,伙计中有二三女子,面色古怪,隐隐显出些许薄红。 林惊空侧着身,手撑着额角,看过来的目光中透着戏谑:“乳臭未干,不是你该问的。” 云无恙:“?” 裴折实在不想看着自己的书童再出傻相,无奈提点道:“红袖添香。” 云无恙:“!” 红袖添香,添的是何种香,顾名思义。 附近是淮州城瓦子勾栏的聚集地,有茶楼、酒肆、演皮影戏的,自然也有花前月下的勾栏,说白了就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云无恙反应过来,气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他一张娃娃脸红得几乎要滴血,握紧了拳,冲林惊空狠狠一啐:“流氓!不要脸!” 林惊空:“?” 林惊空被气笑了:“这可不是我先提起的,也不是我叫你问的,小孩子任性,丢了面子就发火,不过你是不是找错发火的人了?” 云无恙气鼓鼓的,扭过头不搭理他,露出的半张侧脸上尽是红意,鼻尖沁出了一点汗意,看样子被气得不轻。 林惊空“呵”了声,悄悄在心里骂了句,上下嘴皮一碰,无声的“孩子”两个字被犬齿撕碎、咀嚼、吞入腹中。 林惊空随意地摆摆手,站在他身后的官兵会意,提溜着那伙计到一旁去问话。 裴折赞赏地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哂道:“林统领心思细腻,裴某小瞧了你。” 寻欢作乐人之常情,但摊开在众人面前,多少还是有些上不得台面,那伙计心里有顾忌,继续当着与他一同做工的伙计面前问话,难免有些事会被神不知鬼不觉的省略。 在案子面前,一丁点的省略都有可能是破案的关键。 林惊空眸中划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裴大人能屈能伸,才叫我小瞧。” 传闻与现实存在一定差异,过了刚开始见到林惊空时的惊骇,管崇山察言观色,看出裴折身份不凡,又想起最近的传闻,应当是京城里来的大官,他眼睛一转,忙吩咐伙计去沏茶。 林惊空不想过多逗留,准备等官兵问完那伙计就离开,既然孙六在添香楼出现过,他们还得去查一查,兴许会有其他收获。 他挥退了站在面前的伙计,转过头,想问问裴折有没有什么发现,却见身旁坐着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椅子。 裴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楼里的布置,绕了一圈后,又回到了那幅写着打油酸诗的美人图前,眯着眼打量。 茶水端上来后,管崇山亲自拿着,给裴折和林惊空倒了两杯:“二位大人可还有要问的?” 当下这世道里,民不与官斗,管崇山身上是天下商贾的缩影,即使家财万贯,终究不敌权势滔天,是以百姓追捧读书人,崇尚举试,无一不想成为人上之人。 裴折暗自感慨,见林惊空没什么要问的了,方才抬了抬下巴,道:“我看你楼里这几幅画不错,境界高,画工也好,比市面上卖的要好上百倍,实不相瞒,在下是一介读书人,尤爱丹青,掌柜的一瞧就是个中行家,可否告知在下,这些画是从何处得来的?” 他站在美人图前面,语焉不详,没具体指出是哪一幅。 志趣相投引为快事,有人欣赏自己的品味,自然值得高兴,何况裴折这一番话说的客气,明着夸画作,暗里夸品味,管崇山一下就笑开了:“大人客气了,小人打小崇尚学风,闲暇时也爱舞文弄墨,这些画都是小人从各地搜罗来的,那幅百鸟图是江阴得来的,兰草图是城阳……我没到一个地方就会寻一幅画,在淮州城定居后,就不再外出,画只有这么多。” 裴折眼睛一转,突然冷下脸,色厉内荏道:“只有这么多吗?那您都一一说完了吗?” 管崇山干瘦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他心里有些虚,答道:“说完了。” “唰”的一声,折扇展开。 铁画银钩的字迹,大气又豪放——天下第一美男子。 裴折手腕一翻,只见得一道虚影,而后敲击声响起。 折扇正敲在他背后的美人图上,边缘处正好抵着图上人的腰,劲窄的细腰不足扇宽,图上人的下半身被遮的严严实实。 这般看来,那只露出半个身子的人,与龙飞凤舞的题字配在一起,竟然意外的和谐。 “这幅画呢,你还没说过它是何处得来的。”裴探花语气森森,“我对这幅画,可是十分好奇,还想着去找一幅同样的。” 刚才裴折没有明确指出是哪一幅,但一直站在美人图前,意思十分明显,管崇山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是小人的错,忘了说这幅画,这是我从南地得来的,具体是哪里不记得了。” 裴折微眯着眼,没说话。 管崇山壮着胆子问:“大人觉得这画如何?” 裴折悠悠地吐出两个字:“甚好。” 管崇山松了一口气:“若是大人不嫌弃,小人想将这幅画送予大人,还请大人收下,大人才高八斗,性情高洁,才配得起这画……” 他显然是慌了神,竹筒倒豆子一般,自己说了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完全没有之前谈起画时说自己喜爱书墨的样子,听得裴折一阵无奈:“不用送,你——” 林惊空翘着二郎腿,朝那掌柜的招呼了一声:“我代裴大人收下画了,你忙去吧。” 管崇山如蒙大赦:“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裴折默不作声地收回扇子,指挥云无恙将墙上的美人图摘下来,走过去兴师问罪:“林统领这是何意?” 林惊空取下腰间的钱袋子,从中摸出一块银锭:“买幅画送裴大人,算是下官的一点薄礼,还望裴大人倾力相助,帮下官早日破了知府大人的案子。” “……买?”裴折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我并非威胁恐吓,刚才只是想压压价,林统领是觉得我买不起一幅画吗?” 林惊空并未回答,又从钱袋子里摸出一块银锭,将之推到裴折面前:“看这扇子也有些年份了,下官再送大人几把。” 虽未回答,胜似回答。 裴折:“……” 有钱了不起啊? 官兵问完了伙计,在林惊空耳边说了几句话,林惊空微蹙了眉,率先站起身:“走吧。” 他环视四周,最后视线落在抱着画的云无恙身上,笑得不怀好意:“小孩,敢去添香楼吗?” 云无恙:“!” 官兵们笑出了声,云无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准备骂,林惊空就大摇大摆地转身往外走了,没给他留下一点打嘴仗的机会。 裴折叹了口气:“别在意,他只是嫉妒你年少。” 云无恙颇为感动,重重地点点头:“公子!” 裴折曲指敲敲桌子:“把钱收起来吧,既然林惊空要出钱,也省得我花销了。” 花销?什么花销?云无恙一脸迷茫,捞起两块银锭,裴折瞥见他动作,又吩咐道:“留下一块。” 云无恙:“?” 裴折拍了拍他怀里的画:“买画钱。”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裴折砸了咂嘴,有钱确实了不起。 他想起金陵九在品香楼一掷千金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了眼云无恙抱着的画,幽幽地叹了口气,劫富啊劫富。 白日里的添香楼不像夜晚那般热闹,并没有夸张的揽客之举,初春时候,温度还有些冷,梳妆秀美的女子们拿着帕子,聘聘袅袅站在门口,脸上粉敷得很厚,离着五六米都能闻到脂粉香,熏得人头脑昏沉。 林惊空脸上带了点笑模样,站在门口,等着落在后头的裴折和云无恙:“裴大人进去吗?” 裴探花文采斐然,在京城的时候,也曾出入青楼,他随随便便的一首诗,半支曲,就能让歌妓们竞相求取,每每被京城各大青楼奉为座上宾。 他眼皮不抬,反问:“为什么不进?” 林惊空抚弄着拇指上的扳指:“裴大人能猜出「添香」二字的意趣,但不见得知道这里头的景象,添香楼不比京城的青楼,既不文雅也不怡然,这里的脂粉香能溺死人,可不适合裴大人这样读书人,小孩子就更不合适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云无恙。 添香研磨,取的是文雅的意味,但也仅仅是取了这么个意思。 林惊空话里说得清楚,添香楼并不是文人墨客喜爱的风雅之地,里面没有琴瑟笙箫,只有肌肤相亲,没有高山流水,只有男女之欢。 这是披着文雅壳子的肮脏之所,真真正正的勾栏。 果不其然,裴折迟疑了。 林惊空早就让人打探了太子殿下和少师大人的消息,裴折是个很矛盾的人,其中有一条消息就是,裴探花出入烟花之地,挑的都是读书人喜欢的风雅之地,从未留宿过,且每次都是独自一人前往,待一支曲子的时间。 所以他断定,这位风流之名遍天下的探花郎,长了一副罕见的读书人风骨,不会喜欢勾栏这种色/欲之地。 “既然如此,就——”话音戛然而止,裴折怔怔地看着添香楼,他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突然冷笑一声,“就请林统领带路了,我可得好好瞧一瞧,什么是能溺死人的脂粉香!” 第16章 窑子勾栏,寻欢作乐的地方,姑娘们用不起上等的胭脂水粉,闻起来味道腻得很,裴折没走到门口就变了脸色,和缓带笑的眉眼隐隐结了层霜。 见他停下脚步,林惊空含糊地笑:“裴大人怎么不走了,莫不是改变主意了?” 此时云无恙也从后面走来,瞧见了添香楼里的景象,忍不住惊呼:“公子!” 裴折拧着眉头深呼吸一口气,偏过头对着云无恙吩咐道:“你还小,别进去,在外面等我,我和林统领很快就出来。” 林惊空扬了扬眉,没说话,微闪着眼眸,像只狡猾的狐狸崽子,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云无恙自然不依,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折就进了添香楼,林惊空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两个官兵,云无恙自己站在添香楼门口发愣,心中暗道:公子不是最厌恶这等腌臜的地方吗,平时按日子去楼里听曲都嫌弃得不得了,怎么今日转了性,以身犯险? 那边裴折还不知道自己的书童在脑补什么,他一进门就展开扇子,自顾自地往某个方向而去,步伐中带着一丝急促。 林惊空愣神的工夫,裴折就顺着楼梯爬了一半,他连忙吩咐两个官兵去找添香楼的老鸨,然后自己大跨步追着裴折,裴折此前是不乐意进来的,林惊空心里好奇,是什么能在顷刻之间令这位从容的探花郎改变主意。 等官兵带着老鸨回到大堂的时候,裴折和林惊空都没了踪迹。 裴折到底没甩掉身后的大尾巴,他走到二楼拐角时,林惊空亦步亦趋,两人现今已过了相看两厌的时候,忍耐一二还能为对方奉上一副假笑模样,不过一个笑里藏刀,一个不怀好意。 “办你的案子去,跟着我干什么?”裴折冷道。 林惊空眸含诧异,转瞬就笑道:“案子有人办,我自然是来保护裴大人的,这里的男人女人个个凶得很,我要是不多看着点,您被生吞活剥了该如何是好。” 裴折面皮一僵,正巧此时有搂抱在一起的两人摇摇晃晃地从拐角处冲出,他堪堪侧身躲过,不免沾了一袖子腻重的脂粉香,登时寒了脸,脏话梗在喉头,亟待吐出。 林惊空故作惊色:“呦,您瞧瞧,这可得小心点,万一摔了怎么办。” 出门没看黄历,今日委实不顺,裴折还没来得及回嘴,就被后背突然袭来的一股大力撞向楼梯,缓不住身形,大头朝下往楼梯栽去。 裴折反应极快,猛地扭身,右手抓着楼梯扶手,以一种半仰的危险姿势停滞在楼梯上,他整个身体呈斜倾的姿势,两条腿暂时没跟上,所以站不稳。 林惊空隐着笑意的赞叹声在背后响起,他慢悠悠地上了两级台阶,却没扶裴折一把的意思:“裴大人好功夫!啧,好腰!” 裴折面若凝霜,因身体摇摇欲坠,眉心拧得死紧,抓着扶手的手上青筋凸显,咬牙切齿道:“林惊空!” 应声之人并不在意料之中,但也非意料之外。 左屏颇为惊奇地打量着裴折,讷讷道:“裴大人不俗。” 裴折:“……”你们一个个的,看归看,不能先拉他一把吗?! 裴折被气得没脾气了,小心地挪动步子,将身体摆正,然后猛地一拍扶手,身体朝前冲去,靠人不如靠己,他不指望谁拉他一—— 手腕一紧,一股大力拉扯着他的胳膊,带着他整个人向前扑去。 他本来自个儿能站起来,但这横插一杠的人力气太大,拽得他一个踉跄,直直地朝前栽去,片刻后,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清冷的松竹香气萦绕在鼻尖,驱散了霸占着鼻腔的脂粉香。 裴折瞬间就变了脸色,捂着鼻子哀声叫唤,他这一下撞得狠,鼻子磕在人家胸膛上,保不齐要破相:“嘶,我……” “别说话,你流血了。”金陵九双手握着他的肩膀,让他与自己拉开距离,眉心紧蹙语气惋惜,“我刚换的一身衣裳,过了两遍水,是我最喜欢的料子。” 裴折顾不上鼻子的疼,愣愣地抬眼看着他:“?” 金陵九认真道:“我衣服被你弄脏了。” 裴折:这他娘的说的是人话? 金陵九没管裴折,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小心擦着胸口上裴折留下的鼻血,他比裴折略高几分,裴折鼻子撞到他肩头,那点零星的血迹就落在他锁骨窝处,金陵九的这身衣裳绣了大片的竹叶,那点红色落在脆嫩的竹叶中,显得突兀又娇艳。 裴折捂着鼻子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这他娘的做的是人事? 上好的柔软料子,血浸入布料中就立刻渗透了,饶是金陵九费了好大工夫去擦,也只是让那滴血晕得更开, 他低着头垂着眼眸,看着指甲盖大小的血迹,唇抿成一条直线,透着不快。 裴折突然想起,金陵九这家伙好像有洁癖,并且很严重。 左屏眼观鼻鼻观心:“九爷,回屋里换件衣裳吗?” 金陵九爱洁严重,受不了一点脏污,他敢保证,衣服上那一丁点儿血迹就能把金陵九逼疯。 裴折就跟被彻底忽视了一样,他鼻子痛,血流了一手,保持着僵立的姿势,直到旁边又冲出来一个姑娘惊声尖叫,才唤回他的神志。 “血,血啊!” “嚷嚷什么嚷嚷,闭嘴。”林惊空大步上前,推开那捂着自己眼睛的姑娘,小心查看裴折的伤势,颇有点幸灾乐祸,“裴大人,您还好吗?” 女子被吓得腿软,直接跌坐在楼梯上,两名官兵听到动静,和老鸨前后跑过来,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埋着头往楼梯下冲,直接从官兵和老鸨之间撞了过去。 老鸨一个踉跄,拿着手绢一甩,语气哀哀:“夭,夭寿了!” 两名官兵顾不得她,冲到林惊空身旁:“统领,发生什么事了?” 裴折一直没言语,林惊空怕他磕坏脑子,朝身旁的人递了个眼色:“没看到裴大人受伤了吗,赶紧去请医师。” 官兵不敢耽搁,一名飞快向外跑去,另一名揪着老鸨的衣领,将她提溜过来:“找间空屋子,赶紧的。” 老鸨瑟缩着身子,指了间屋子,又招呼了一大群姑娘,乌拉拉涌进来:“官爷,够吗?” 林惊空额角青筋暴起,呵斥道:“让她们都给我滚出去,你自己留下,办案子呢,有事问你,你瞎起什么主意。” 老鸨反应过来,脸一白,连忙赶着她的姑娘们出去,自己在门边装哑巴。 裴折此时已经恢复过来,拿着帕子捂着鼻子,虽然脑袋昏沉,但不影响他的思考:“林统领真是叫本官刮目相看,知道的明白咱们是来办案子的,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咱们几个是凑着伙一块来逛窑子的。” 他语气里满满的嘲讽,视线淡淡掠过房间内的人,左屏垂眸不语,金陵九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林惊空脸热,一脚踹在那官兵屁股上:“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了,回去自己领罚。” 林惊空大刀阔斧往桌旁一坐:“叫裴大人看了笑话,就是逛窑子,下官也不能带您来这种地方。” 他话里打着趣,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裴折应一声,这事便揭过去了,大家都体体面面的,但林惊空没料到,裴折不知是抽了什么疯,看着他冷冷一笑:“真是好大一笑话。” 笑话本人林惊空:“……” 这是置气了。 金陵九扬了扬眉,有些好奇是谁令谈笑从容的探花郎动了心火,连衣服上的血迹也不那般难忍了。 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暗自猜测,裴折怕不是鼻子脑子全撞坏了。 被裴折下了面子,林惊空僵着脸转移话题:“九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他是来寻欢作乐的,实在没什么可信力,天下第一楼财大气粗,金陵九格调之高,就算想寻欢,也断不会找这种地方。 金陵九笑意温和:“随便逛逛。” 裴折冷嗤:“九公子好胃口,逛了一通可有看上的,不若带过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天香国色,裴折此番言语,正是看破了金陵九敷衍隐瞒的心思,他今儿个心火盛,不乐意顺着人,逮着一个嘲讽一个。 金陵九不言语,惊奇似的看着裴折,看惯了温润圆滑的第一探花,眼前这扎人的小刺猬可爱得紧,逮谁咬谁,让金陵九想起了自己养的海东青,张嘴就得撕下人一块肉来。 鼻子的血止住了,裴折说话带着嗡嗡的鼻音,他哼了声,不想轻易放过金陵九:“这整栋楼里,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九公子的,裴某好奇得很,能被你看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 “裴探花谬赞。”金陵九抿着笑,“实不相瞒,逛了一圈,的确都是庸脂俗粉,不过有个例外,现下叫我瞧上了,觉着比自己差不了几分。” 裴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碰巧官兵带着医师过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林惊空引着金陵九等人离开房间,只留裴折和医师在里面。 医师从药箱里取出棉布,浸了水,帮裴折擦净血迹,又在他鼻子四周按按捏捏,胀痛感冲上头顶,裴折神情恹恹:“老先生,我这鼻子还能保住吗,该不会破相吧?” “放心放心,只是撞伤了,没有大问题。”医师从药箱里拿出瓶瓶罐罐,挨着看过去,从中挑了一瓶,“公子生得俊俏,怎么也不能叫你破相。” 裴折默默咀嚼着这句话,轻笑:“俊俏?” 医师给他上了药,以为他是怕自己脸上会留下伤,宽慰道:“可不是,淮州城十里八乡,我见过的少年郎里,数你最俊俏。” 话里存了几分安慰,裴折能听出来,还是感激地道了谢。 只是撞得狠了,不用喝药,外涂伤药就好,裴折拿了药,领着医师出门,准备去劫富。 推开门,只有金陵九一人在门外,左屏没有跟在他身边,林惊空带着人在稍远处盘问老鸨,裴折暗自思索,这下子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他拍拍医师的胳膊,朝金陵九抬了抬下巴:“医药费。” 金陵九抬眼看他:“嗯?” 这鼻子是被金陵九撞伤的,甭管起因是为了什么,裴折打定主意要讹上这位财大气粗又洁癖的主儿了:“这不你撞的吗,要破相了,裴某人天下第一美男子,指着这张脸吃饭的,可能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了,你叫我怎么活,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金陵九:“……” 最后财大气粗的九公子一脸古怪地付了医药费,裴折心气顺了点,闷声道:“你那小跟班呢,怎么不跟着你,该不会找你瞧上的那位去了吧?” 金陵九思索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上的神情更加古怪了:“左屏去给我拿衣服了。” 裴折刚才没注意,金陵九那沾着自己鼻血的外衣已经脱了,露出里面一件银灰色里衣,服帖的勾勒出他的身形:“你回回见了我,都得脱件衣服吗?要不下次直接别穿外袍了。” 金陵九无言以对:“……” 上元夜宴脱了外袍,如今又脱了,如此看来,探花郎属实与他的外袍犯冲。 左屏拿着崭新的外衣回来,领口处绣了流云纹,金陵九穿好的时候,林惊空也问完老鸨过来了,朝裴折微微颔首:“裴大人。” 金陵九十分自觉,带着左屏走远了些,给他们留下谈话的空间。 林惊空将问来的消息告诉裴折:“孙六并不常来添香楼,他那一同做工的伙计是这里的常客,昨日夜里确实来过,老鸨对孙六有印象,他是第一次来这里,有些拘束,还闹出了笑话。” 他二人站在二楼走廊,裴折双手搭在栏杆上,说话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闹出了笑话,什么笑话?” “孙六胆子小,被热情的姑娘弄得面红耳赤,直接在大堂里摔了个狗啃泥,当晚很多人都看到了。” 裴折语塞,来逛窑子结果被姑娘吓得不轻,这孙六也是个人才:“接待孙六的是哪位姑娘?” 林惊空道:“花名叫翠云,已经着人去叫了。” 等了一会儿,官兵就带着老鸨和翠云姑娘过来了。 裴折看了看比老鸨年轻不了多少的翠云,沉默地看着林惊空,那副表情仿佛在问:你他娘的逗我呢? 林惊空也没来过这样的低等勾栏,愣了愣,冲裴折耸了耸肩:没办法,一分钱一分货。 价格低,质量一般,很公平的买卖,裴折无言以对:“……” 在皮影处耽搁了一段时间,这边又是一段时间,眼看着天就要黑了,林惊空收敛了心情,迅速盘问起翠云:“昨夜是不是你与孙六在一起?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你们都做了什么?” 翠云脸上的脂粉很重,遮不住眼尾的细纹,她扬着眉打量林惊空和裴折,舔了舔唇:“官爷,别这么凶啊。” 她说着就朝林惊空扑去,浑身仿佛没有一根骨头,随着动作间带起一阵劣质香粉气,手腕上玉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惊空脸一黑,旁边的官兵连忙上前,将翠云拦住:“站好,问你什么说什么,再敢动手动脚,就去牢里待着。” 翠云懒懒一笑,勉强站住:“行吧,官爷您问。” 这等泼辣的性情,孙六第一次来添香楼,被吓到也不冤。 裴折默默离翠云远了些,他的鼻子已经负伤了,可不想再被人扑。 林惊空黑着脸重复了一下之前的问题,翠云抚着指甲点点头:“是我和他在一起,楼里的姐妹们和公子们都看到了,那小子穷不漏搜的,胆子也忒小,我们一直在一起,至于做了什么,还不就是那档子事吗。” 裴折眯了眯眼:“你真的一整晚都和他在一起?” 翠云“嗯”了声:“对,天亮他才离开。” “说谎!”林惊空叱道。 他起得早,孙六的尸体已经悬挂在他家大堂了,虽然仵作的验尸结果还没出来,具体时间不可知,但从尸体的颜色和僵硬程度来看,孙六断然不可能是天亮后才被杀害的。 两名官兵一左一右扣住翠云的胳膊,林惊空脸上煞气横生:“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你昨晚究竟有没有和他在一起?” 翠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右手握紧了左手腕,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大声呼喊:“官爷,您这是什么意思,那一夜皮肉生意,他就是和我在一起,我可没有说谎,您这是要冤打成招!” “你确定不说实话吗?”林惊空声音很沉,虎目中满是利光,“既然如此,那就跟我们回衙门吧。” 翠云慌了神,扭动身子挣扎:“你们凭什么抓我,他和我在一起睡一觉怎么了,现在官府连别人逛窑子都要管吗?” 裴折冷眼瞧她,轻飘飘道:“孙六死了,昨晚死的,你既然一直和他在一起,自然和这条人命案子脱不了干系,你说我们能不能抓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养宠一览 九公子:养了只海东青,齿利,很凶,像某只小刺猬。 小探花:准备把一只野生的长尾雀鸟拐回家,鸟金贵娇气不好养,正努力中。 第17章 翠云脸上的表情裂开了,她彻底慌了,浑身抖若筛糠:“他,他死了?” 林惊空沉着的眉眼蕴着深重的戾气,一身黑衣相衬,更显得凶狠:“尸体正在衙门,既然你与他是睡了一觉的交情,那就去认认人吧,看看他和昨晚躺在你身边的人是不是一个。” 翠云惊声哭嚎:“大人,大人,我错了,我说谎了,不要抓我,我没有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林惊空拧紧了眉:“堵上嘴,带回衙门,好好审问。” 老鸨大气不敢出一声,看着官兵将翠云押走:“官,官爷,孙六死了?” 林惊空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你这添香楼暂时也别做生意了,赶紧处理一下,等下衙门的人会过来。” 此时还不确定孙六是死在添香楼还是他的统领府,悬挂尸体的大堂已经封锁,并没有查出什么痕迹,孙六死在添香楼的可能性很大,这里很可能还留有线索,必须尽早封锁,进行排查。 林惊空带人先离开了,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无法调动淮州城内的官兵。 裴折看着紧闭的房门,摸了摸鼻子,登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天杀的金陵九,我就是跟你犯冲。” 他边嘟哝着边抬起手,就在要敲到门的时候,那只手骤然停住,直接施力推开了门。 房间里,金陵九安静地坐着,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本书,正专心致志地翻着,左屏站在他身后,低眉顺目,一动不动,跟座活人石像似的。 裴折撇了撇嘴,瞧瞧人家身旁的左屏,再瞧瞧自己家那个闹腾的云无恙,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金陵九从书页中抬起头来,房间里窗户开着,傍晚的昏光与微凉的风一起涌进屋子,将浓郁的脂粉气吹散了些,他微微侧着身,脸上一片宁静。 被脂粉气腻住的氛围换了新的气息,但裴折鼻尖只闻得到草药的味道,他隐隐能看到空中飘浮的胭脂水粉颗粒,这带来一种错觉,仿佛他还处在那种厚重的脂粉香里。 林惊空说的不错,这添香楼名过其实,脂粉气能溺死人了。 裴折捏着折扇,罕见地有点不知所措:“走吗?” 金陵九合拢书,站起身:“走吧。” 两个人熟稔地并肩离开。 他像是特意来找他,他像是一直在等他。 两个人刚认识不久,但那份默契却令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左屏惊诧不已,从他跟着金陵九算起,已经十多年了,从未见过谁与金陵九能相处得这般自然融洽。 左屏隐隐有预感,这两人并不会止于此,他们之间像有一种独特的磁场,其他人都融不进去。 裴折瞥了眼他手中的书,修长冷白的骨节捏在书脊上,十分相衬:“什么书?” 金陵九面色一滞,轻咳了声:“没什么,随手捡的,闲着无聊翻翻。” “是吗?”裴折眯了眯眼,一只手扯住金陵九的衣袖,没去抢那本书,反而捏住了金陵九的手腕,强横的施力,捏着他手腕将书翻上来,“嗯?《床帏秘史》?我怎么没听过这书名?” 金陵九猛地抽回手,见裴折一脸探究之意,想了想又将书塞进了他怀里:“房间里找的,你若喜欢,就拿着看吧。”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裴折喜爱各种书籍,无论是典籍巨制,还是坊间的各式话本,他都观阅很多,当即兴致勃勃地翻起了这本未曾听过的《床帏秘史》,从名字上来看,应当是与床有关的,沾了个“史”字,难不成是讲床榻历史的? 一秒,两秒,三秒……裴折骤然合上书。 金陵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作关切:“好看吗?” 俊秀的探花郎耳根子通红,和鼻尖被撞出血的地方一样红,他皮肤不像金陵九那样白,是一种十分健康的白,像初雪后的阳光,糅合了淡淡的温柔的金色,这样闹红了脸,十分明显,他许久才憋出一句话:“你,你看这种书干什么?!” 金陵九忍住笑意,正色道:“挑错字。” 裴折:“哈?” 那本《床帏秘史》被裴折捏得死紧,掩在宽大的袖间,金陵九不得不伸出手攥住他的手腕,再指着书页封皮上的字:“这个字写错了,照画上的内容,应该是‘事’,不应当是‘史’。” 裴折盯着那个字,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不愧是九公子,这副看春宫图册的反应绝对独一无二,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云无恙一直在添香楼门口等着,他性子闹腾,但在裴折的命令下,还是绝对服从的。 此前医师和林惊空接连出入,他心中焦急,待看到裴折安然无恙地从添香楼里出来,才松下一口气,刚跑近,就看到裴折不正常的鼻子,云无恙那口松了的气岔了。 淦,松早了! “公子,你受伤了!” 裴折知道他担心自己,但这话和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激动,好似自己受伤是件大好事一般:“没大碍,你别急。” 云无恙一脸不赞同:“公子你还骗人,你这叫没事吗,你都破相了!” 刚从医师那里找回一点安慰的裴折脸一僵,笑不出来了,气道:“淮州城十里八乡,我是其中最俊俏的儿郎,破相个鬼!” 云无恙气弱:“可你分明就……” 在裴折吃人的目光中,云无恙的声音越来越低。 金陵九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主仆二人,这是他不曾体会过的主仆关系,他的下属之中,左屏跟随的时间最久,但左屏从来都不会这样“忤逆”他。 倒不是羡慕,只是觉得有些新奇,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骤然看见杂粮野菜,感到惊讶一般。 云无恙的一惊一乍终结在裴折的扇子下,裴折和金陵九并肩走在前面,左屏与云无恙他们落后一步,云无恙和裴折关系胜似主仆,但还是恪守这一礼数。 两个人都没说话,慢慢往客栈走去,也不嫌无聊。 所有的线索都终结在添香楼,接下来就是等查探的结果,裴折心中有数,未来几天里自己会比较清闲,也是时候找找太子殿下的下落了。 金陵九先开了口,状似随意道:“今日收获如何?” 裴折摇摇头:“尚可,你怎么会出现在添香楼?” 林惊空之前问过这个问题,金陵九没认真答,裴折此时再问,就是较真了,想要个答案的。 金陵九背着手,狡黠道:“随便逛逛。” 再一再二不再三,问过两次都没得到答案,裴折清楚金陵九不会回答自己,也没过多纠结:“逛得可好,叫你瞧上的那个例外如何了?” 金陵九沉吟片刻,不无可惜:“破相了。” 正好走到客栈门口,裴折怔在原地,金陵九步履未停,带着左屏率先进去了。 云无恙看着表情古怪的裴折,以为他还在计较破相一事,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咱们不进去吗?其实你并没有多大变化,就算破相了,也是淮州城顶顶俊俏的公子。” 裴折轻哼一声,脸上笑意潋滟,丝毫未见颓态:“那可不是,我这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可不是虚的,好好休息休息,今儿个我请客,咱们去找钟离昧收债,好好吃一顿。” 云无恙:“?” 钟离昧已经离开客栈了,他留了信,说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明日带着医药费回来。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陷入了沉思:“你想吃什么?” 云无恙苦着脸,比较务实:“公子,咱们还能吃点什么?” 钱袋子里还有今天林惊空给的银锭,其他都是零碎的铜板,昨日里帮钟离昧付了医药费,此时入不敷出,捉襟见肘,裴折是个清官的事实,在此刻不折不扣的展现出来了。 倒真不是俸禄太少养活不了自己,裴折再怎么样也是太子少师,这事另有内情,他自己选的,此时便得咬着牙忍下去。 裴折把银锭子拿出来,抛向空中又伸手接住:“走吧,出家人不打诳语,说了要吃,咱们就不能不吃。” 云无恙默默提醒:“公子,你不是出家人,唉,佛门不渡穷逼。” 试图装深沉的小书童被公子狠狠敲了一扇子,然后裴云二人就兴冲冲地一起去吃东西了,他们刚到淮州城不久,太子殿下失踪,淮州知府悬梁自尽,上元夜宴风波,还有接二连三的人命案子,事赶事的,至今他们还没好好逛过。 因手头略微拮据,两个人挑了个小摊子,买了两份特色的珍珠翡翠汤圆,又点了两碗麻油鸡丝面,东西是现做的,热气腾腾,一上桌两人就埋头吃起来。 小摊是位阿婆摆的,额外又送给他们两个梅花香饼,这是用新鲜的梅花做的,有淡淡的梅花香气,粉嫩粉嫩的,是梅花花瓣形状,十分可爱。 云无恙喜欢这种小糕点,吃完饭就捧着咬了一口:“唔,好香,是梅花香。” 裴折鼻子受伤堵塞,闻不到梅花的味道,他向来不喜欢甜腻腻的小玩意,见云无恙吃得那么陶醉,遂试探着咬了一口:“是不错,不是很甜。” 糕点软糯,虽不如御膳房做的细腻,但胜在新鲜,梅花香气清新浓郁,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甜度,很合裴折的口味。 很快解决完了梅花香饼,裴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起身走到阿婆身边:“婆婆,那个梅花的糕点很好吃,我想多买一个。” 他生得乖,阿婆笑眯眯地把装了梅花香饼的纸包递给他:“小娃娃真俊,你们喜欢就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买什么买,刚好剩下最后一个,阿婆送给你就是。” 裴折再三推让,但阿婆仍不肯接,她慢慢地收拾摊子,佝偻的背在烛灯下更显瘦弱,摊子上放着一块很薄的铁甲片,裴折抿了抿唇,从剩下的铜板中数出三十个,放在桌上,然后带着云无恙悄然离去。 裴折经常做这样的事,云无恙已经见怪不怪了,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纸包:“公子,你还吃吗?” 他家公子不喜欢吃太多甜的东西,这梅花香饼肯定是买给他的—— “吃。”裴折眼皮不抬,将纸包往怀里塞了塞。 云无恙一脸郁闷:“……”至于吗,我又不会上手抢! 不过他转瞬就释然了,兴冲冲地问道:“公子,咱们明天还去婆婆那里吃东西好不好,这样你也能多接济她一点。” “不去了。”裴折平静道,“刚已经把仅剩的能动用的家当都接济出去了,再去的话,咱们就等着饿死吧。” 云无恙满眼错愕:“公子,你这次怎么这般……大方?” 以往他们接济别人,都不会给太大数目,一是为了量力而行,二是不想让被接济的人产生不劳而获的想法。 裴折揣着梅花香饼,轻轻地叹了口气:“天下不太平,所有人都不容易,那阿婆年逾七旬,还要出来讨生活,实在不易,何况她家中青壮年参与征兵,留她一老妪当家,更是艰辛。” 云无恙挠挠头,疑惑道:“公子,你怎么知道她家中的人被征兵了?” “不止是征兵,可能还牺牲了。”裴折说着,又叹了口气,“那摊子上放着的铁甲片,正是从士兵们的皮甲上取下来的,阿婆她出摊都不忘带着那甲片,肯定是至亲之人留下的,甲片很薄很破旧了,有一定的年头。如今局势稍安,不知她的家人是哪一年被征召入伍,无论如何,身为朝廷官员,便有帮扶之责,我既然见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云无恙郑重地点点头:“公子真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云无恙是裴折家人收养的孤儿,他的父母都死于战争,云无恙心性通达,做事一根筋,他痛恨劳民伤财的战争,却同情像他父亲一样为了家国披甲上阵的将士们。 裴折无奈道:“这就好了?” 云无恙红着眼圈,语气异常坚定:“公子很好,你是最好的人,无论公子想做什么,从文还是习武,我都愿意跟随公子,我相信你,你一定会让世道太平,让百姓们都安居乐业,能够吃饱饭。” 酸涩感涌上头,裴折闭了闭眼,温声允诺:“一切都会好起来。” 梅花香饼一直被裴折捏在手中,到了客栈他才发现,因为和云无恙交谈时情绪激动,他一时没注意,手劲大了点,在梅花香饼中间捏出了一个圆形凹陷,好好的小糕点差点被捏成糕点渣。 裴折站在天字九号房门前,一脸呆滞地看着手里的纸包,这怎么送?饶是裴折不在乎自己的脸皮,遇到这种事也不禁怔了半晌。 “啧,还是不送了吧。”金贵娇气的鸟儿,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怎么会吃他这路边小摊买来的糕点渣。 裴折转身准备离开,就在此时,天字九号的房门也开了。 左屏从里面出来,什么都没说,看了裴折一眼就低下头离开了,身后脚步声未停,步子轻缓,慢慢靠近。 裴折一把攥紧了纸包,将堪堪保持糕点形状的梅花香饼彻底捏成了糕点渣渣。 裴折:“……” 脚步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慵懒的声音随之响起:“门外站了那么久,探花郎找我有事?” “嗯,有事。”裴折一脸平静地转过身,和倚着门框的金陵九对视,“想家了,来找九公子讨杯茶喝。” 金陵九沉默地看着他,两秒后笑了。 他给裴折沏过茶,因着诸多缘由,选的就是裴折一定十分熟悉的、产自南地潇湘的茶,他存了别的心思,以裴折的聪明才智,不可能看不出来,但裴折今日还是来了,还说是来喝茶的。 有趣,太有趣了。 金陵九抬手扶额,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动作比较大,他的肩颈连成一道流畅的曲线,劲瘦的身形似乎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他唇边淌出笑意,似冷月入怀,由衷感叹道:“裴折,你让我很感兴趣。” 对此,裴折的反应并不大,他挑了挑眉,丝毫不意外自己会得到这种殊荣:“既然很感兴趣,能请我一杯茶吗?” 金陵九叹了口气,形状姣好的眼睛里却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你如此说了,我又怎么会拒绝。” 喝茶。 至今,他们已经一起喝了两次茶了。 第一次,喝的是南地潇湘茶,他们就知府大人的死展开,问了彼此诸多问题;第二次,是在品香楼里,金陵九揪着裴折置气一事不放,裴折死咬着品茶作题,又是一番交锋。 今夜是第三次,裴折要向金陵九讨一杯茶水,这不仅仅是为了一杯茶,也是裴折要出手的信号,他在明示金陵九。 裴探花心思缜密,圆滑狡黠,贯会放长线钓大鱼,他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看似被动,实则后发制人,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总而言之,很难对付。 金陵九脑海中浮现出调查到的关于裴折的事,在今晚之前,他从未对自己所掌握的信息产生动摇,但刚才的裴折很不一样,彻底打破了他的认知。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是危险的信号,他本应该立刻改变计划,但金陵九控制不住自己。 他迫不及待的想和这个有趣的人做对手了,那一定很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8章 茶水在玉盏中晃动,上回用的是白瓷茶盏,这回金陵九换成了白玉盏。 这白玉盏大抵是金陵九喜爱之物,保养得很好,一瞧就没用过几次,裴折亲眼看着金陵九从一堆锦盒中找出它,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个茶盏。 裴折心里不可避免的想到“看人下菜碟”,如果不同品质的茶盏代表着金陵九的态度,那从白瓷茶盏升级到白玉茶盏的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不过这念头只持续了几秒,就被裴折自己推翻了,他看了看堆成小山似的锦盒,慢慢收回视线,暗暗磨了磨牙:淦,他仇富了。 金陵九沏茶的动作很赏心悦目,这一点裴折上次见他沏茶时就知道了,金陵九身上自带一种宁静的气质,让人忍不住跟着他的步调来。 裴折微低着头,捏着纸包,看到里面“惨不忍睹”的梅花香饼残骸,他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拘束紧张了,只有如往常般的从容淡然。 茶水溅出一滴,在小茶桌上留下一点痕迹。 金陵九眼中划过一丝懊恼,看来自己并不是有点激动,而是十分激动,激动到没有完全平静的心来掌握手中的一切了。 在裴折观察金陵九的时候,金陵九也在暗中观察着他,在看到裴折很快恢复冷静时,金陵九有一丝耐不住了,以至于无法稳当地控制手中的茶壶。 这对金陵九而言,是极大的失误,而他恰恰是最不喜欢失误的。 将茶水依次倒满茶杯,这一套白玉茶盏共有六只,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但金陵九还是将所有茶盏都注满了茶水。 准备好一切之后,他才落座,抬手向裴折示意:“请。” 裴折看了看依次排开的六只茶盏,排得十分整齐,在一条直线上,分毫不差,就连茶盏中的茶水也如此,停留在同一高度。从这些细微的生活习惯上,能够看出人的性格,裴折越过最靠近自己的一杯茶,从中间挑了一杯,抿了口,不动声色地观察金陵九。 金陵九没有反应,随手拿了一杯茶:“我只是觉得,这样安排会有些难度,有难度的事情才值得去做,并不是你所猜测的那样。” 裴折知道他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想法,索性不再遮掩:“你没有强迫自己的倾向,但你乐于挑战,你最喜欢去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成立天下第一楼,破除悬而不决的冤案,与朝廷分庭抗礼,在各种势力中游走……这些都是你乐于去做的。”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道:“金陵九,你的野心很大。” 金陵九眼底的灼热更加强烈:“裴折,你真令我意外。” 如果说冷淡从容的金陵九像朗月初露,给人一种不可亵玩的感觉,那眼底洋溢着兴奋激动的金陵九就像是危险的火焰,他是无法回头的深渊,吸引着所有人前仆后继。 裴折蜷了蜷手指,滚烫的茶水将他的指腹染上一层艳丽的绯红,他垂着眸子,在那一瞬间,露出一丝迷茫与无措。 金陵九倏然捏紧了茶杯,待他再细看时,裴折已经恢复了正常,仿佛那一瞬间窥见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裴折轻声道:“近些年来,天下第一楼的势力愈发庞大,在南地一带甚至出现了拥护你的城镇,从破除一系列陈年冤案开始,你的存在就挑战着朝廷以及官府的权威,圣上却置之不理,甚至亲口允诺,承认了天下第一楼。慕名而来,经营日久,天下第一楼整合了江湖的势力,逐渐发展到现今的地步,权,钱,这两种东西都紧紧握在你的手中了,金陵九,你的野心还不满足吗?” 金陵九沉默许久,眼底的激动慢慢平息,冰冷的讥诮取而代之:“裴折,你还记得之前问我为什么要建立天下第一楼吗?” “记得。”裴折指尖轻颤,他向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在此时,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金陵九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你说‘覆水难收,无奈为之’。” 金陵九眼底的冰冷缓解了几分,但仍然刺骨:“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吗,你说‘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你只看到我现在手中有‘二顷田’,合该做出佩相印的选择,又是否想过,我不要这六国相印,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说实话,在你眼中,天下第一楼就只是与朝廷对抗的逆贼,而我,就是野心勃勃的贼子,对吗?” 说到最后,金陵九反而笑了起来,他眼底曾有冰雪消融,而今又重新凝成无波的湖泊。 裴折将茶水一饮而尽,方才把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他脸上尽是和缓的笑意,眼中有狡黠的光:“我心中知道你是什么人,不会因任何言论改变,你是野心勃勃,但你也有苦衷,金陵九,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是朝廷害你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吗?其实你不回答我也能猜到,那些悬而未决的冤案并不全是手段,你是真的想为逝者伸冤,如今你来到淮州城,不管这里的命案与你有没有关系,你都不会置身事外。” 金陵九面色古怪,似乎有些奇异:“你就那么确定我不会置身事外吗?似乎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插手过淮州城的案子吧。” “你没有插手,不代表你没有参与。”裴折放松下肩背,曲肘顶住太阳穴,“我大胆的再猜一猜,知府大人的死与你有关吧,你不会亲自动手,但你肯定知道内情,有可能还是你一手策划的。知府大人罪该万死,但孙六并无罪过,凭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人出手,这就导致了两件案子联系不上,所以我觉得孙六的事与你无关,有人在故意破坏你的计划,而你今日会出现在添香楼,肯定是得了消息,前去调查的。” 裴折歪着头,不像喝了一杯茶,活像喝了一杯酒,坐没坐相,整个人懒散得不行,唯有那双眼无比清亮,仿佛能够看穿一切:“金陵九,你在算计我对吗?我不算倒霉,你也不算幸运,因为在你算计我的过程中,也有人在暗中算计你,我说得对不对?” 金陵九收敛了笑意,眼底杀机突现:“裴折,你能活到今日,命真是不错。” 裴折一怔,侧过身,整个人伏在了桌上,带着鼻音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委屈:“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听这句话。” 金陵九觉得自己听错了,刚才还胸有成竹地猜测一切事情的人,敢三击撼天鼓与圣上据理力争的人,周旋于朝堂漩涡之中而安然无恙的人,堂堂第一探花,竟然会委屈。 如果刚才他也没有看错,今晚裴折已经不止一次失态了。 裴折长出一口气,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的命很大,所以你的夸奖,我就接受了,得九公子一句夸赞,可真是不容易。” 金陵九笑意浅淡:“你很聪明,但猜错了,我并不知道淮州城的事,知府大人的死也与我无关,确实是他邀我前来的,本来我不想来,但出了一件事,我不得不来淮州城一趟,至于上元夜宴的邀约,不过是送知府大人一个顺水人情。” 裴折并不相信,浑不在意地应了声:“那我很好奇,是什么事劳得动你。” 金陵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说了跟没说一样,废话! 裴折只当他是在胡编,仍然坚信自己的猜测没错。 金陵九起身,从屏风后的桌上拿过一封信来,递给了裴折:“这是左屏在房里发现的,也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添香楼的原因。” 裴折接过来,并不急着拆:“把这个给我干什么?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信不信随你,我只是不想帮别人背黑锅。”金陵九淡声道。 裴折指尖一捻,捏着信封的手轻轻晃动,片刻后他就反应过来,眼中划过一丝异样,他忘了自己鼻子受伤了,除了草药,闻不见其他味道。 拆开信封,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裴折几不可查地拧了下眉,这封信上的字迹,与太子殿下被掳走后,他们在太子殿下房间里找到的那封信一样,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信上只有一行字:你们要找的人在添香楼。 裴折掀起眼皮:“你们要找的人?” 金陵九微微颔首,却没有过多解释。 裴折抖了抖信纸,表情怪异,像是在看白痴:“你就不怕我认为你是自导自演,你给我留了一封信,又假装别人,给自己留下一封,借以洗脱自己的嫌疑。” “我说过了,信不信随你。”金陵九面色坦然,平静地与裴折对视,“信上的内容事关天下第一楼要务,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将这封信交出来,只是为了提醒你,切勿中了别人的圈套,你防着我无可厚非,但若因此放走真凶,就是你的失职了。” 裴折不咸不淡地“哦”了声:“失职又如何,眼下太子殿下都被掳走了,事情还能更坏吗?” 金陵九无言以对:“……” 裴折思忖片刻,问道:“那你们去添香楼后,可有找到要找的人?” 金陵九攥紧了拳头,隐含一丝怒气,道:“找到了,但又被她跑了。” “跑了?整个添香楼都被林惊空控制起来了,无论是客人还是添香楼内的姑娘,一个都不落,哪里会跑——”裴折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他瞪大了眼睛,“有一个。” 当时在楼梯上,有个被他吓着的姑娘,撞开了老鸨和两名官兵,扬长而去。他们当时都没有注意这个人,裴折之所以会想起她,纯粹是因为这姑娘太容易被吓到了,流个鼻血就吓得不轻,但她又不是不能见血的人,当时她并没有多逗留,一直低着头,装得疯疯癫癫的,逃了出去。 裴折不能确定,这事还得去找添香楼的老鸨确认一下,老鸨十分熟悉添香楼内的姑娘,即使只停留了不长时间,老鸨也肯定能辨认出来。 他一直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眼下出了纰漏,尽管未经证明,但有这么个苗头,裴折的脸色顿时就变差了。 金陵九对他笑笑,人畜无害,带着几分戏谑:“我和天下第一楼确实是冤枉的,还请裴大人明察秋毫,还我们一个清白。” 裴折绷着脸,没绷住,无奈扶额:“你要是清白,这世界上就没有不清白的人了。” 推测结束,一是没有确定的证据,二是又牵扯出更多事情来,裴折脑子再精明,此时也有些乱了。 茶凉了,最后两个人也只是各饮了一杯,剩下四杯静静地摆在桌上。 裴折啧啧出声:“浪费不好。” 金陵九浑不在意,脸上尽是睥睨一切的张狂:“浪费了就浪费了,至今,这世间配喝我亲手沏的茶的,也不过你一人罢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再这样下去,我会忍不住的。”裴折喃喃道。 金陵九隐含笑意:“忍不住什么?” 裴折先伸手指了指金陵九,比了个刀抹脖子的手势,然后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劫富。” 又指了指自己,恶狠狠道:“济贫。” 金陵九忍不住弯了唇角:“堂堂太子少师,还会贫?” 裴折不置可否,伸了个懒腰,没继续这个话题。 屋子里静悄悄的,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时正安静地围坐桌前,他们之间并不是一直交流的,更多的是默默观察。 在性格上,裴折与金陵九有很像的一方面:他们两个都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一个是混迹朝堂的第一探花,一个是游走在江湖势力之中的九公子,都是玲珑心思,心眼比蜂窝还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真是假根本无从判断,所以无论对方说什么,他们都更相信自己的观察。 聊了一通,金陵九乏了,半阖着眼,点了点桌上的纸包,他早就好奇了,一直耐着性子:“这是什么?你一直当宝贝似的。” 裴折抬了抬下巴,笑眯眯的:“送你的。” “送我的?”金陵九狐疑地看着他,正要伸手去拿的时候,就被裴折按住了,“不是送我的吗,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裴折打了个呵欠,又抹了把脸,含糊道:“是送你的,茶水的谢礼,是吃的,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吃,对了,等我离开了你再看。” 裴折一直盯着他,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金陵九无奈,只好点点头:“等你走了我再看,行了吧?” “嗯,那我先走了。”裴折一步三窜,麻溜地离开了房间,脚步不停,直接朝自己的房间跑过去。 裴折走得快,几乎是跑的,门没关,金陵九关上门后,才回到桌前,兴致勃勃地拆礼物。 一打开纸包,嗯……这是吃的?他陷入了沉默之中。 金陵九伸出指尖捻了一点,搓开,是面粉无疑,他将指尖凑在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清甜的梅花香气,梅花是清香的,那股甜丝丝的味道,应该是糖,看和闻只能辨认出这点信息,要确定这包粉白渣渣是什么,还需要尝一尝。 月上更天,金陵九凝视着纸包里的粉白渣渣,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贴身的锦囊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黑色药丸,放入口中,然后才用食指按了一点粉白渣渣,凑到唇畔,伸出舌尖舔了舔。 药丸是可解百毒的丹药——解毒丹,一颗价值千金,服用过后,可保三日内不受任何毒的影响。 和闻到的一样,是甜丝丝的,带着梅花的清香,金陵九眉心微蹙,念念有词:“糯米粉,梅花,冰糖……” 他幼年时曾遭人毒害,九死一生后,就学习了不少保命的法子,其中不乏以舌辨物的本事,有时候吃什么中了毒,也能凭借这个法子辨认出毒源。 接连念出一长串配料后,金陵九抿紧了唇,脸色彻底黑下来,他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直跳,在接连使用视觉、嗅觉、味觉后,他终于确定了这包诡异的粉白渣渣是什么。 ——梅花味的糕点渣渣。 他捏起纸包,正想掷到地上,突然看到了纸包上的画:一朵粉嫩的梅花。 那朵梅花可爱,活似在嘲笑他。 这种纸包,一看就是街上买的糕点,仅仅是因为裴折的一句话,自己就疑心过重,服用了解毒丹。 金陵九看着那一包梅花香饼的渣渣,气笑了:“裴折,你可真是好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第19章 如裴折所料,林惊空一连几日都没来打扰,把添香楼的人都拘在衙门里到底不方便,他带着人逐一审问,忙了将近三天才排查完,期间裴折就那撞开自己的女子一事去找过老鸨,林惊空忙得都没工夫逞口舌之力。 问出结果之前,裴折已经差不多确定了,老鸨的回答不过是用来证明他的想法。 裴折是在大牢中审问的,添香楼涉及命案,林惊空直接把所有人押进了牢里,反正添香楼暂时被查封了,这些人也无处可去。 大牢里昏暗,发霉的气息浓重,裴折拧着眉头,突然庆幸自己鼻子受了伤,闻不出来味儿。 老鸨言辞笃定:“那不是我们添香楼里的姑娘,我瞧她面生得紧。” 裴折嗤了一声:“她头都没抬过,你怎么瞧的?” “大人有所不知,这添香楼是我一手操办的,不论楼里哪个姑娘,我都熟的不能再熟,不用看脸,单单瞧她高矮胖瘦,衣着打扮,就能辨认出来。”老鸨自豪一笑,“这认人也是我的本事,靠这吃饭呢,哪儿能错?” 裴折没多说,只冷淡地“嗯”了声。 林惊空忙着翻阅添香楼里带回来的人录的口供,腾不出空,裴折问完就悄悄离开衙门了,他不想直接回客栈,遂沿着淮水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次出来没带云无恙,身边少了叽叽喳喳的人,安静了不少。 这是裴折第二次来淮州城,当年他进京赶考,曾在这里住过几日,当时对城中街道十分熟悉,眼下虽略有变动,但还能按照印象辨认。 老鸨出错的可能很小,她那番话有九成可信,这就意味着那女子是故意撞开他溜走的,无论这人是不是金陵九要找的人,都让裴折对自己之前的猜测有了一丝怀疑。 金陵九对裴折十分了解,相应的,裴折也曾打探过关于金陵九的消息,基于自己对金陵九的认知,他做出了一系列猜测,从没想过这样的猜测会出错。 裴折停下脚步,看着淮水水面上晃动的波纹,那些水纹曲折,交织在一起,造就了早春的波澜涌荡。 干枯是树叶掉在水里,在波澜中沉浮,裴折轻轻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树叶,处在庞大的浪涌之中,四面八方都是错综复杂的势力,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噬干净,连尸骨都剩不下一点。 裴折不是个喜欢感情用事的人,他一直很冷静,分析利弊,作出选择,尽量跟随自己的内心,很少妥协放弃,但此刻处在这诡秘的乱世之中,风平浪静的表面已经快要倾覆,他陡然生出一点怯懦的心思,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承诺过的事。 他在淮水边站了须臾,离开时沾了一身抖不落的寒气。 早春的气温仍不如人意,前些日子接二连三的暴雨毁坏了年关的喜乐氛围,好不容易晴了的天,今日又阴下来。 云无恙一早起来就不见裴折踪迹,在客栈中简单吃了点东西,依旧没见着人影,心里有些慌,蹲在客栈门口等人。 客栈伙计见他跟朵小蘑菇似的,失笑:“小公子去里头坐着呗,在这里蹲着干什么?” “我等人,这里能快点看见。”他本就是小孩性子,语气里带着点懊恼和郁闷,更显得心性单纯,叫人不禁好奇,他等的是什么重要的人。 钟离昧到客栈时就看见这一幕,身量还未长开的少年抱着膝盖,委屈巴巴地蹲在门口,下巴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观察着门前经过的人。 “出什么事了,你在这里蹲着干什么?”这样的云无恙莫名惹人怜惜,钟离昧放轻了声音,“裴大人呢?怎么不见你们一起?” 云无恙讷讷道:“我在等我家公子。” 钟离昧今日是过来还医药费的,他之前留了信,说第二天会来还前,但临时有些事耽搁了,这才迟了两日。 既然裴折不在客栈,那就不必进去了,钟离昧索性和云无恙一起在门口蹲下:“裴大人不在吗,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云无恙闷声道:“一早起来就不见人影了,我要是知道他去哪里就好了,也不必在这担惊受怕。” “担惊受怕?”钟离昧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裴大人又不是小孩子,哪至于让人担惊受怕。” 云无恙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懂,我怕公子他被人掳走。” 钟离昧表情裂开了:“???掳走?不可能吧……” 幸好云无恙还保留着一点理智,知道太子殿下被掳走的事不能外传,将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只摇了摇头,在心里腹诽:怎么不可能,前几天已经被掳走一个了。 客栈门全都开着,云无恙与钟离昧蹲在一边,只剩下另一边能够让人进出,客栈掌柜的不在,伙计也没管他们。 钟离昧听说了添香楼的事,他之前在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也曾到过添香楼,但因里面的姑娘们不合胃口,便再也没去过:“知府大人的事查得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 “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也有。”云无恙闷声道。 钟离昧扬了扬眉,哭笑不得:“这是怎么个说法?” 云无恙摊开两只手:“照现在的线索来看,如果是林惊空那厮来查,那就是没结果,但如果是我家公子查,就是有结果。” 他说完双手一合,发出“啪”的一声:“就是这么个说法。” 钟离昧:“……” 云无恙侧着脸看他,好奇道:“钟离先生,你这几天去哪里了?说好了第二天来送医药费,结果一直不见踪影,要不是我们相信你读书人的品格,都要报官了。” 钟离昧:“……”就那么点医药费,至于吗?! 云无恙看出了他想说的话,幽幽道:“对你来说是小钱,对我们来说,那可是一大笔开销,就因为你来得晚了,我们差点没饭吃。” 钟离昧:“……”没饭吃,真的不至于吧?! 钟离昧把准备好的银两拿给云无恙,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还给你们,你正长身体的时候,别饿着,如果没饭吃,可以来找我,我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云无恙掂了掂手里的钱袋,恹恹地应了声:“钱已经送到了,你是回自己的住处,还是留在这里?” “陪你等一会儿吧。”钟离昧含糊道。 云无恙点点头,没多问。 钟离昧还想问些什么,但见云无恙没太有精神,又不好意思问了,也不知道云无恙刚才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一点关于知府大人案子的调查进度都没问出来。 在知府大人的命案中,钟离昧知道自己还算是半个嫌疑犯,虽然裴折将他从林惊空手里带了出来,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但衙门的人并没有因此而忽略他,还派了官兵在他的住处监视,保不齐哪天就要将他押到大牢里去。 钟离昧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他思前想后,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如果要及时采取应对措施,必须拿到最新的案件进展情况,而这一点,只有裴折能帮他。 两人蹲了好半天,腿都蹲麻了,也不见裴折回来。 客栈的伙计受掌柜的吩咐,对门口蹲着的两人招呼道:“二位公子还是到里头坐吧,您们蹲在这里,影响我们做生意了。” 云无恙与钟离昧对视一眼,前者似乎有些诧异:“钟离先生,你还不走吗?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确定要等他?” 钟离昧敲了敲自己的腿,针扎般的麻痒令他脸色不太好看:“嘶,不走,我还有事要找裴大人,你不用在意我。” 谁在意你了?云无恙暗暗翻了个白眼,幽幽地叹了口气:“公子啊,你在何方啊……” 钟离昧:“……” 在客栈伙计的殷勤催促下,两人“麻溜儿”换了位置,在靠近门口的桌旁坐下,继续等人,颇有几分望眼欲穿的架势。 裴折打了个喷嚏,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老者抚着胡须,眼皮不抬:“病了?” 裴折耸了耸肩:“大概是有人在骂我。” “啪嗒”一声,棋子落下,老者被他这话逗得哈哈大笑:“你小子下棋损得很,被人骂也是应该的。” “老杨头还说别人损,你也是个损的!” “下了下了,小伙子赶紧的,赢了这老损货,省得他再嘚瑟。” “老杨头,你不是总嚷嚷着自己打败天下无敌手吗,今儿个可遇上强敌了吧。” “两胜两负,照前几局来看,这第三局小伙子很可能率先拿下,老杨头啊老杨头,我看你今天得输,这小伙子不错啊。” …… 两人蹲在巷子口,地上用滑石画了一副简单的棋盘,这是最简单的博弈棋,风靡一时,几乎男女老少都会下。 周围围着几个人,尽是岁数不小的老翁,看热闹似的起哄。 裴折从淮水边离开后,阴差阳错走进这个巷子,遇见了这一群下棋的人,他看了几局,都是面前的老者赢了,忍不住指导了两句。观棋不语真君子,裴折自知理亏,赔了礼道了歉,谁知道老爷子不按套路出牌,硬要他陪着下一局才肯原谅他。 结果一局接一局,不用老爷子开口,裴折自个儿的棋瘾就上来了。 裴折看了看对面的老者,这位被称作“老杨头”的人穿得破破烂烂,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眉眼凌厉,透出一丝精光。 那锐利的眼神中充满着自信,令裴折愣了两秒。 老杨头不悦皱眉:“嘿,小东西赶紧的。” 裴折瞬间便恢复过来,他笑了笑,扫了眼周围的人:“老爷子,我今日要是赢了你,你岂不是丢大面了?瞧瞧,大家伙都对你怨念很深呐。” 老杨头脾气差,不屑地哼了声:“就凭你?想赢我的人多了去了,不能说自己比他们都强吧,但我敢确定,现在的你对上我,是一丁点胜算都没有的。” 裴折扬了扬眉:“何以见得?” 老杨头把石头做成的棋子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小娃娃心不定,和我下棋还敢出神,能赢了就怪了,之前还像点样子,现在一点样子都没剩下了。” 裴折笑容一僵,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棋子扔到棋盘旁边:“我认输,老爷子教训的是。” 老杨头双手拿着拐棍,将棋盘划拉乱:“算不上教训,随便说两句罢了,你们这个年纪,心不定是正常的,小子,你刚才想什么呢?” 裴折站起身,跟着老杨头一起,把下棋的位置让给别人,边走边叹了口气:“刚才在想,自己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有没有必要继续坚持下去。” “你自己不是有答案了吗?”老杨头拄着拐杖,捋了捋胡须,“棋以知人,我观你棋风,干脆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不是个会踟蹰的性子,你既然会去做一件事,无论旁人怎么看,你自己心里肯定觉得这件事是对的,其实在你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吧。” 裴折愣了愣,笑了:“老爷子,还是您看得透彻,多谢指点,晚辈感激不尽。” 老杨头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不过随口一提罢了,我还得谢谢你陪我下棋,好了,我要回家了,这天阴的,你也赶紧的吧,有机会咱们再一起下棋。” “好,您慢走,路上注意安全。”裴折目送他走远,然后才往客栈走去。 这一番开解之后,裴折豁然开朗,天虽然还阴着,但他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改变,从迷茫无措变得更加坚定。 雨说来就来,裴折回客栈的路上便开始下,到的时候正好淋了个透彻,他本就沾了寒气,被冰冷的雨水一浸,寒气入体,头昏脑涨。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云无恙惊呼出声,“你去哪儿了,淋成这样。” 裴折头重脚轻,不想说话,只摆了摆手,往楼上走去。 云无恙还要跟上去,被钟离昧拉住了:“裴大人淋了雨,先去给他准备一桶热水吧,泡泡澡驱驱寒。” 云无恙一拍脑门:“诶呦,我给忘了,我现在就去找掌柜的。” 裴折一路回到房间,眯缝着眼睛,把湿衣服甩下,直接扑到了床上,他扯着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脸埋在枕头里,不动弹了。 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有人在耳边说话,他不耐烦地拉起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不满地哼道:“别烦我,我好困。” 那烦人的声音没有停止,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先别睡,起来。” 裴折被吵得头疼,恶声恶气道:“这是我的房间,我不在这里在哪里,云无恙,别烦我!”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云无恙,裴折,醒醒。” 裴折脑子里一锅浆糊,根本没办法思考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他也不想思考,直接一巴掌拍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叫‘公子’,没大没小的。” “啪”的一声,扰人的声音消失了,裴折满意地翻了个身,沉沉地睡了过去。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云无恙高声喊道:“公子,是我,我进来了,我让伙计烧了热水,等下你先泡个热水澡,驱驱寒起,别着凉了,不然到时候……啊啊啊!” 钟离昧跟在后面,被这尖叫声吓了一跳,忍不住皱了皱眉:“发生什么事了,你叫什么呢?” 云无恙指着床,急得快哭了:“公子,公子他不在房间里!他又不见了!” 第20章 房间里干干净净,床铺上也没有一点痕迹。 云无恙提心吊胆,发现裴折不在,慌了心神:“公子去哪里了,我刚刚明明看到他回来了。” 他说着说着,瞪大了眼睛:“该不会是我撞鬼了吧?” 钟离昧:“……” “你没有撞鬼,我也看到裴大人了。”钟离昧头疼不已,“裴大人不是小孩子了,丢不了的,你先冷静一点。” 云无恙听不进去:“都怪我。” 钟离昧劝慰道:“不怪你,你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确实,不怪我。”云无恙猛地抬起头,“要不是,要不是钟离先生拉着我,我早就跟着公子上楼了,他也不可能丢了。” 事情突然被推到自己身上,钟离昧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云无恙堵着气,见他不说话,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口无遮拦了,但不知道要怎么找补,默默偏开了头,不去看钟离昧。 钟离昧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 “我去房间里找找。”说着,云无恙就往房间里去,逃避一般关上了门。 钟离昧面无表情地下了楼,他不像云无恙那般容易脑袋发热,联想到神啊鬼啊,很快就将所有的线索整理起来了。 首先,裴折确实是上了楼,这是他亲眼所见的。 至于为什么不在房间里…… 刚才他扫了一眼,房间里没有一点水渍,而裴折刚从外面回来,淋了雨,浑身都湿透了,如果真的进了房间,不可能会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钟离昧走到柜台的时候已经将一切理顺了,此时的他完全看不出平常温和的样子,冷着脸,颇有几分凶煞,曲指在柜台上敲了敲。 他之前在客栈里住过一晚,掌柜的知道他和裴折是一起的,裴折一行人是外地来的,一看身份就不一般,掌柜的不敢怠慢,忙问道:“客官有什么事?” 钟离昧平静道:“天字三号房的裴大……裴折不见了,麻烦掌柜的,能不能找几个伙计来,帮忙找找他。” “当然可以,你等等,我现在就去叫人。”看出钟离昧心情不虞,掌柜的没有触他霉头,连忙叫了几个伙计,让他们跟着钟离昧去找人。 云无恙还在房间里翻找,找了一遍又一遍,就差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了,也没找到半个人影,见钟离昧带着一群伙计过来,愣了两秒,没过脑子,直接脱口而出:“你干嘛,该不会是要揍我吧?” 钟离昧一噎,不想搭理他:“我刚才去找了掌柜的,他让伙计们帮忙找人,房间里没有一点水痕,裴,啧,裴公子应该没有回房间,你我都看到他上了楼,眼下既然不在,那他大概是走错房间了,挨着找过去,总能找到他的。” 云无恙愣愣地点点头,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太好意思:“啊,好,好。” 二楼不仅仅有空房间,还有一些房间租出去了,他们先从空房间找起,一间一间挨着找过去。 云无恙不像刚才那般着急,他家公子到底是年少才智冠天下的探花郎,再怎么样也不会不明不白的丢了,就算有人想对他不利,从武力上也得掂量掂量。 空房间还好说,租给客人的房间不方便让云无恙和钟离昧跟他们一起找,故而他二人只是跟在伙计们身后。 云无恙憋不住事,凑到钟离昧身边,支支吾吾地说:“钟离先生,我刚才说错话了,你别和我计较,我就是,就是——” “裴大人会被邀请到别人房间吗?”钟离昧突然问道。 云无恙讷讷道:“不太可能,公子不喜欢淋雨,刚淋了那么湿,肯定想赶紧回去换衣服,不会去别人房间 。” 钟离昧点点头:“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是裴大人走错了房间,相近的房间都看过了,并没有人,在我看来,他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走错房间的几率很小,就算真的发生了,也应该是他熟悉的房间。” 云无恙跟不上他的思路:“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裴大人有没有相熟的人住这里。”钟离昧语气闲闲,“去那里找找,他应该在。” 云无恙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下意识要否认,脑海中突然冒出两个字:劫富。 “大概……还是有一个的。” 带着一堆伙计,云无恙一脸苦大仇深,小声嘀咕:“公子睡懵了也不会走错房间吧,更不会去那人房里吧,要不咱们还是去其他房里找找吧。” 说着,他们已经到了天字九号房门口。 云无恙犹豫不决,站了一小会儿还没去敲门的意思,钟离昧懒得陪他耗下去,直接代他敲了门。 不过是敲门问一问,至于纠结那么久吗,这天字九号房里住的既不会是西天如来佛,又不可能是地狱鬼阎罗,他就—— “来了?” 房门一开,长身玉立的男人掀了掀眼皮,整个人都没什么温度。 钟离昧条件反射性一抖,心里的碎碎念戛然而止,憋了半天一个“九”字都没吐出来,更不必说刚才准备好的问题了。 这他娘的,叫他说着了,活脱脱尘世笑面佛,人间活阎罗。 此时云无恙倒比敲门前硬气了不少,挠了挠头:“九公子,我——” 金陵九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并没有穿整套衣襟,只着修身的里衣,外加一层罩纱,眉目锋利,整个人犹如出鞘的剑刃,只是衣襟袖口微乱,有些不和谐。 并没有给云无恙表明来意的机会,金陵九侧身一让,语气又冷又不耐烦:“把他带走。” 金陵九皮肤冷白,一点磕磕碰碰都会留下痕迹,他侧着身,颈侧的红印尤为明显,也不知是怎么弄“伤”的。 云无恙莫名从金陵九的话里听出点威胁意思,背脊的汗毛都起来了,他不想招惹这尊大佛,忙不迭依言去做,钻进了房间里。 钟离昧从刚才起就不说话了,云无恙带着一个伙计进了房间,金陵九并没有跟着,他倚靠在门上,大大咧咧地打量着钟离昧。 上元节夜里,他们曾短促地聊了两句。 钟离昧眼观鼻鼻观心:“九公子在看什么?” 房间内传出一声惊呼,是云无恙:“公子!” 金陵九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了一眼,盯着云无恙和一个伙计架着睡得迷迷糊糊的裴折出来,在钟离昧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金陵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钟离先生,有机会一起喝……一起聊聊。” * 裴折是在要泡澡的时候醒过来的。 他脑袋昏沉,睁不开眼睛,哑着嗓子喊道:“云无恙……” 云无恙扶着他从床上坐起:“公子,你是不是着凉了,你先泡个澡驱驱寒,我已经让钟离先生去找医师了。” “医师?”裴折费力地睁开眼,脱了微湿的衣服,在云无恙的搀扶下,进到木桶里,热水的温度瞬间驱散所有寒意,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钟离昧来了?” 云无恙将屏风拉好,去桌旁倒了一杯姜茶:“上午来的,前两日有事耽误了,之前公子回客栈的时候没有看到吗,钟离先生一直和我蹲在一起。” 姜茶是客栈掌柜的送来的,今儿个雨大,说来就来,天气差得很,伙计们把裴折的情况说了下,掌柜的人不错,会做事,还找了个伙计,送钟离昧去请医师。 裴折不喜欢味道重的东西,尤其不喜欢浓重的姜味,一闻这味道,瞬间拧紧了眉头:“拿下去,我不喝这个。” “这可不行,公子你淋了雨,身体虚,现在得喝姜茶驱驱寒。”云无恙强势地将姜茶往他面前一递,“公子,你别逼我给你灌进去,现在你对上我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最后一句话,云无恙说得有点骄傲,裴折气笑了:“你还想用强的?反了天了,不单单是不叫‘公子’了,说起来,我这笔账还没跟你算。” 云无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账?什么不叫‘公子’?公子你不会是受风寒,烧糊涂了吧?” 他摸了摸裴折的额头,面色稍稍缓和:“还好,不是太烫。” 裴折到底是个男人,虽然受了风寒,但是不需要把他当成是娇滴滴的小娘子,故而只是发个热,云无恙并没有太在意。 裴折拗不过他,被逼着喝了一大碗姜茶,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生姜浓辣的味道堵在嗓子眼,残留在舌面上,怎么都消不下去。 “你是在内涵我啊。”裴折微哂,他千杯不醉,喝酒喝高了都不会断片,“我就算烧得不省人事,也不会记错,自个儿没大没小的,还想抵赖。” 云无恙:“???” 医师来得很快,还是之前请来给金陵九和钟离昧看病的那位。 前两日刚来过客栈,只不过进的不是一间房,老医师看了看裴折,显然是还记得他:“你怎么也病了?这客栈不知犯了什么邪性,接二连三的,掌柜的有没有数过,这是第几个了。” 医者仁心,老医师行医几十年了,长着一颗菩萨心肠,宁愿久不问诊,少见点病人,言辞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怀。 裴折受用他这份仁心,露出点笑意,刚才洗了个热水澡,困乏劲儿去了些,只是头还有晕乎,不影响思考讲话:“劳烦老先生了,我今儿个淋了点雨,一时不察,这淮州城的天气,与我住处不同。” “你住处哪儿的?” 裴折答道:“南地潇湘。” “南地啊,是个好地方,淮州城比不得,这里年前气温就低,天气也差,到今年这半个月里,我出了好多次诊,唉。”老医师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换了种说法,“盼着老天爷可怜可怜咱们百姓,最近出了这么多的事,也不知什么时候这祈福才能祈过来。” 祈福祭祀,是天家操持的。 年前就流传开了,太子代圣上南下,游历祈福,见一见百姓疾苦,百姓们信神佛,等着盼着,其往年身负天家龙运的太子能给自己生活的地方带来好消息,只是盼着盼着,盼过了初一,又盼过了十五,还是没见着半个人影,还闹出来一大堆的事。 裴折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也知道老医师刚才欲言又止是因为什么,他从外地来,不像是没有身份的人,老医师怕有些带着埋怨气的话说出来,会给自己招惹杀身之祸。 老百姓们谨小慎微,经不起一点差池。 裴折略微蹙了蹙眉,心里不是个滋味,给云无恙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说话。 “老先生,您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裴折揉了揉太阳穴,缓解头疼,“明儿个天就晴了,明儿个晴不了,后天也就晴了,总会来的,不会等太久。” 老医师没说话,点了点头,裴折半阖着眼,似是不经意,又像是笃定:“上天有好生之德,最不济,人定胜天。” 是简单的受风寒。 前几日一直在外奔波,为着几桩命案操心劳神,一时稍稍松懈下来,便叫寒凉的雨浸了一身寒气,寒入肺腑,扰得人不舒服。 老医师开了几副药,怕他们没时间煎,问要不要代煎。 裴折本想答应,后来不知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我自己来吧,正好得了空,当个放松消遣。” “拿煎药当放松,你啊你!”老医师瞪了他一眼,不太赞同,“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别把自己弄得病情加重,再说了,煎药有火候,你能把握住吗?” 裴折神色未变,他身后的云无恙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就被裴折挥挥手赶出去了:“云无恙,你送老先生回医馆,顺便抓药。” 送人回医馆是正事,抓药是顺便,他面色从容平静,看不出一点说谎的痕迹。 看出他这是打定主意了,老医师语塞,裴折合了衣冲笑了笑:“劳烦您过来一趟了,雨天路滑,多加小心。” 老医师叹了口气,带着云无恙离开了。 房间里,裴折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躺倒,他一只手搭在额上,挡住了眼睛,上下嘴唇一碰,叹息声又轻又缓:“煎药啊,煎药……” 第一副药是医馆煎好的,老医师将药汁和药一并拿给等候已久的云无恙:“煎法都写在纸上了,这一副让他喝了,等好一些再去折腾,药罐可以先拿医馆里的,等用完记得给送回来就行,不用去买新的了,浪费。” 云无恙愣了下,推辞道:“这样太劳烦您了,您借我药罐什么的,我给您一些银两,就当是我租的。” 裴折与云无恙经常帮衬贫苦的百姓,裴折向来不会接受回报,云无恙跟着他十几年了,也养成了习惯,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不占百姓的便宜。 老医师推着他往门口去:“你赶紧走吧,别多说了,再说我就得笤帚疙瘩抽你了,不听大夫的话吗?” 老医师心肠好,经常帮助乡亲们,无偿看诊也是常事。 今日突然下了雨,也有几个像裴折那样受风寒的人,正在医馆里坐着,听见老医师的话,笑了笑:“老先生总这样,帮衬这个帮衬那个,要不是您,我们恐怕早就……唉。” 老医师眼睛一瞪,胡子一吹:“净胡说!年关时候,不知道犯忌讳吗?” 先前说话的人连忙赔了不是,满脸都是动容的笑意。 云无恙心中酸热,抱着药和药罐子,冲老医师鞠了个躬:“谢谢您了,等我家公子好了,我们再来看您。” 一路回了客栈,裴折又睡着了,他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蹙,双手攥着被子,嘴唇张张合合,像是在嘟哝什么。 云无恙将药放下,趴下听了听,什么都没听清,不由得担忧道:“不会真的烧糊涂了吧?” 他拍了拍裴折,将人叫醒:“公子,起来喝药了。” 裴折精神不济,对于药倒不像姜茶那般排斥,拿着碗一口气干了,又躺回了床榻上:“你出去吧,我睡会儿。”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拿着药碗的云无恙一脸复杂。 这药味重,比姜茶可古怪多了。 裴折不喜欢味道重的东西,以前喝药之后都会灌上两杯水,将唇舌间的药味压下去,今日竟然喝完药就躺下了,看不出一点要喝水的样子。 知晓他是困极了,云无恙也没再打扰他,端着药碗离开了,离开前还倒了杯水,将之放在板凳上,又把凳子挨着床边摆好,这样等裴折睡饱醒过来后,一伸手就能够着。 客栈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雨越下越大了,裹挟着浓重的寒气,从窗外看出去,原本热闹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 金陵九合上窗户,接过左屏递过来的茶杯,热烫的茶水在他指尖烫出一点单薄的绯色,像碾碎的梅花汁。 他拿着茶水没喝,像是在思考什么,一脸讳莫如深。 左屏静静地立在旁边,似乎是已经习惯了他这般高深莫测的模样。 “人送走了吗?”金陵九问道。 左屏据实以答:“她不肯走。” “她还嫌不够麻烦?算了,爱留就留吧。”金陵九聊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在此事上过多纠结,“裴折今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左屏看出他心情不虞,言辞越发谨慎,道:“裴折今天早上去了衙门,没多久就离开了,出来后在淮水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去了十里巷,和一个人下了盘棋。” 金陵九喝了口茶水,颜色很淡的唇看起来润润的:“和谁下的棋?” “是一位普通百姓。”左屏顿了顿,问道,“九爷,是否需要属下去查一查他的身份来历?” 金陵九将茶杯放下,摇摇头:“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过了会儿,直到左屏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金陵九又拧起了眉,状似无意地摸了摸脖颈:“要不还是查一查吧。” 左屏:“?” “啧,有点疼,真是条会咬人的烈狗。”金陵九自言自语,长出一口气,若有所思道,“去查查,他们有没有说什么,如果有,具体又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21章 左屏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这并不能怪他,金陵九的所做作为都是有道理的,查裴折和谁下的棋,又说了什么,这都是有必要的,这也不是他惊讶的点。 他感到不敢置信的是,金陵九说了不查之后又改口了。 天下第一楼的金陵九,人称九公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除了那些称赞之外,还有说一不二的性子。 随口改个话,放在别人身上并不算什么,硬要靠到说一不二上,也有些抬杠的意思,不像个样子,但要是金陵九,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左屏迷迷糊糊地点头,应下,往屋外走去。 要知道,他家九爷从没改过口,无论是什么决断,无论面对什么处境,金陵九从没推翻过自己的话,即使是一句小小的安排,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所以今天是为了裴折破了例。 左屏在心里咀嚼着“破例”两个字,想象着将笑得像狐狸似的探花郎身上“啪叽”贴了个条儿,条儿上写着“例外”两个字,整个人瞬间就不好了。 竟然为裴折破了例! 左屏细细一想,这几日里发生的事一股脑涌进脑海,越想他越心惊,越想,裴折脑瓜子上贴着的“例外”就越明显。 金陵九不知道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在想什么,吩咐完之后,又想起什么,叫住了左屏:“你说她不想走,她现在在哪里?” 左屏回神,恭敬道:“属下不知,她没有留下信息。” “啧,她胆子倒是大。”金陵九的语气平静,听不出是什么态度,“去告诉她,如果她坏了我的事,我不介意剥了她的皮,离开淮州城之前,让她来见我。” 左屏打了个冷颤:“是。” * 裴折喝了药之后,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他前些日子心神操劳,趁着病了,疲倦感也涌上头,一下子睡了一天,将亏空的精气神补了回来,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从容模样。 云无恙代劳,帮忙煎了几次药:“公子,是你自己要煎药消遣的,到头来怎么就变成了我煎药?” 裴折正端着药碗要喝,闻言抬起头,将药碗往云无恙面前一递:“要不让给你喝?” “……”云无恙跳开三米远,“不了不了,公子您趁热喝吧,我可是无福消受。” 裴折笑骂了句:“出息。” 待裴折喝过药,云无恙才走近了些许:“公子,你睡着的时候,衙门里来了消息,说是有点发现。” 裴折没有惊讶:“林惊空来过了?” “林大统领忙着呢,怎么会亲自来。”云无恙冷笑一声,“来的是他属下,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傻逼,以为自己是棵葱,硬要见你。” 裴折皱了皱眉,罕见的没有对云无恙的脏话说什么:“要见我?” 提起这件事,云无恙就气得不轻,上下嘴皮子碰上又分开,没几秒就骂了一大通,裴折听得直皱眉头,勉强从一大堆废话中找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衙门的官兵奉林惊空的命令,来汇报孙刘案子的进展,也不知林惊空原话是怎么说的,这官兵硬是要见到裴折才说查到什么,不管云无恙怎么好言好语,他都油盐不进,最后还要往裴折房间里闯。 云无恙可不是好惹的,一看有人要打扰他家公子休息,还是当着他的面,顿时火冒三丈,飞起一脚就踢在官兵腰腹上。 他是个练家子,这一脚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没留面子,直接将那官兵踹得后退了几步,差点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 那官兵也火了,自觉被云无恙下了面子,客栈里人不多,但他穿了官服,被好几双眼睛看得面上讪讪。 平日里跟着林惊空也养出来一点跋扈的性子,何曾受过这种气,官兵丝毫不让,又照着云无恙冲了过去,结果十分惨烈。 官兵又被踹了一脚。 和上一脚不同的是,这次踹下了楼梯。 官兵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气,他勉强站起来,这次没有再试图与云无恙动手,只采取了言语攻击:“不过一个弱书生,什么京城来的大官,到了我们淮州城,就得照着淮州城的规矩来,在这里,管你什么官,林统领最大!你小子得意什么,你竟然敢对我动手,我可是统领府的人,你等着吧,我回去后定要叫统领好好教训你们!” 云无恙气得笑了,一跃,直接从楼梯半截的地方跳到了一楼:“林惊空算什么东西,你让他来,我照样揍!” 官兵见他靠近自己,顾不得面子,往后退去:“你,你你……” “你什么你?”云无恙虽然是个少年,但此时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活泼模样,他咬紧了牙,两只手交错,骨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小爷我今儿个就揍你了,怎么着,你们算什么东西,林惊空又算什么东西,把淮州城当成自己的地盘了吗?知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林惊空再能耐,不过就是和皇后沾亲带故,还想造反不——” “住口!” “云无恙!”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金陵九站在楼上,钟离昧站在云无恙身后不远处。 客栈里的氛围顿时变了。 掌柜的将伙计们都赶出了大堂,自己缩在柜台里不敢说话。 夭寿了夭寿了,他还想好好开店呢,这位小公子怎么口无遮拦,打人就罢了,还敢说造反的话,这万一要是被传出去,牵连到他怎么办啊! 钟离昧抬起头,看了一眼慢慢往楼下走来的金陵九,抿了抿唇,不做声了。 金陵九脚步很轻,踩在楼梯上几乎听不到声音,他一步步走到云无恙身边,没说一个字,没做什么事,就令云无恙与那官兵抖了两下,谁也没敢说话。 “啧,能耐了,什么话都敢说。”金陵九比云无恙高出大半个头,居高临下道,“裴折就是这么教你的?” 他本身就极具压迫感,俯视着人,又刻意沉着声音,听得云无恙心里一梗,像是被人兜头砸了一锤子,彻底砸了个清醒,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冰凉。 金陵九不出门的时候都穿得比较简单,只是一件贴身的里衣,单薄的罩衫,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在一群穿得厚厚的人中间格外突兀。 他忽而笑了,刚才的压迫感顿时散了,睨着云无恙,温和地命令着:“去客栈门口,朝着正北方向,自己赔个不是,童言无忌,自己以后注意点,记得了吗?” 云无恙心里隐隐有点不服,但又不敢说出来,站着没动。 钟离昧微垂着眼皮,看不清楚神情:“云无恙,照他说的做。” “可是——”云无恙想反驳。 钟离昧盯着他,眼睛里带着点狠,和之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别给你家公子惹麻烦。” 云无恙语塞,乖乖走到门口。 金陵九眯着眼,不轻不慢地补充了一句:“倒也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尊贵人物,不用跪。” 钟离昧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金陵九,你——” “钟离先生,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金陵九笑着反问。 他笑得放肆,完全看不出虚假的成分,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张狂恣意,好似世间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这客栈中人不多,可刚才那话里的意思,唯独金陵九与钟离昧两个人心里知晓。 良久,钟离昧咧了咧嘴,他眸底闪烁的光晕令人捉摸不透:“九公子,说的自然是对的。” “既然是对的,那钟离先生什么时候来和我聊聊?”金陵九问的随意,像是随口一提。 钟离昧想起之前找人的时候,也曾听他这么说过:“什么时候都可以,钟离等着九公子。” 先解决了云无恙,然后才轮到被揍的官兵。 金陵九笑意温和,语气比刚才不知好了多少:“知道我是谁吗?” 那官兵却还是缩了缩脖子:“九公子。” 金陵九的大名,他们都知道,上元夜宴那天,这官兵也曾跟在林惊空身后,见识了金陵九与裴折的唇枪舌剑,在他看来,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可比什么文弱的第一探花郎强多了。 金陵九站的很放松,他肩背处挺直,服帖的衣料勾勒出一道漂亮有力的线条,抬抬手,很小的一个动作由他做来,都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叫人移不开眼。 “那你知不知道。”他斟酌着用词,状似苦恼道,“裴折是大名鼎鼎的第一探花,圣上钦点的太子少师,嗯,对了,他还是我金陵九的朋友。” 裴折面色古怪,像是在忍着什么:“他真的这么说?” 云无恙点点头:“那可不是,金陵……嗯,九公子这件事做得还不错吧,那官兵被他吓得不轻,道了歉之后就吓跑了,不过我总觉得他那话有点问题,前两句都挺好的,就是最后加了句公子是他的朋友,当他的朋友有什么了不起吗,还故意放在最后,强调似的。” “可不就是强调。”裴折揉着眉心,脸上说不上是什么表情,似是恼怒又像欢欣,最后苦笑道,“这回人情可欠大了。” 云无恙不清楚这里头的勾勾绕绕,但裴折心里透亮。 天高皇帝远,任你官多大,也得对地方上的官员礼让三分,古来多少钦差大臣,带着官兵尚且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危,何况他这没带一兵一卒的太子少师。 眼下太子下落不明,他就是众矢之的,那些官衔名头放在他身上,换不来多少尊敬,反而会招惹麻烦,这也是裴折一直隐瞒没有表明身份的原因。 但“九公子的朋友”不同,这是一个很好用的东西,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处事规矩,在这远离京城的淮州城,无论是江湖人士,还是地方官员,要动他,都得掂量掂量,忌惮着他背后的金陵九与天下第一楼。 裴折一骨碌从床上下来,踩着鞋就往外跑。 云无恙愣了两秒,急忙跟上去:“公子,你要去哪里?你身体还没好啊!” “你不用跟着我,我很快就回来。”裴折头也不回,“去和九公子道个谢,人家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拖下去就成了人情债,人情债欠不得。” 世间人情最难还。 他不喜欢欠人情,尤其不喜欢欠金陵九的人情。 云无恙似懂非懂:“那我跟公子一起,送你到门口,想来也是该好好谢谢他,虽然他说的话奇奇怪怪的,但好歹还收留过公子,都说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喜洁净,旁人碰不得他的东西,不过昨日公子睡在他床榻上,也没见他发火,可见……” “你说什么?!”裴折骤然停住脚步,脸上的表情彻底裂开了,质问声几近崩溃。“什么叫我睡在他床上,我什么时候睡在他床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22章 裴折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双眼发直,怔怔地盯着床榻顶,木质的顶梁没有雕花,看起来古朴又简约,引起人无限遐想。 刚才云无恙把事情都跟他讲了,从发现他不在房间里开始,一直讲到和客栈伙计们花了多少力气,好不容易在天字九号房里找到他,充分描述,甚至用了不少逗趣的话术,让人不自觉联想到说书先生口中的话本趣谈。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云无恙还无意间细细描述了一下天字九号房里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衣衫不整,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里衣,那里衣淋了雨,湿的彻底,穿了跟没穿似的,整个人趴在床榻上,盖着被子睡得香甜。 裴折每每想起那些个字眼,都觉得脸上烧热,心中燥郁,口干得不行,喝水也没用。 偏生云无恙还不知道住嘴,一个劲儿地啧啧感叹:“公子你不知道,我一进门都愣住了,还以为九公子对你做了什么呢,你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就跟那什么现场似的。” 裴折眼神空洞,声音晦涩:“……别说了。” “哎呀,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有什么不能说的?”许是看裴折恢复了平常的精神气,云无恙的担心也不见了,絮絮叨叨起来,“公子你虽然穿得少,但九公子穿得多啊,虽然他袖子有点皱,脖子上还有些红,整个人看上去还不太好惹,但是他有好好照顾你,没对你做什么。说起那脱下来的衣服,不知道是你自己脱的,还是他动的手,不过怎么样都好,穿着湿衣服容易着凉,虽然你最后还是着凉了哈。” 哈?我哈你一脸!裴折默默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别管我,让我死。” 随着云无恙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境的讲述,裴折也想起自己迷迷糊糊时做的梦了。 ——没大没小的梦。 没大没小的云无恙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他毫不客气地教训了云无恙一顿,似乎还动了手? 所以根本不是“云无恙”在没大没小,而是他在无理取闹。 裴折内心哀嚎一声:“让我死吧,去他娘的,怎么偏偏是金陵九,怎么偏偏是他呢!” 扪心而论,裴折自觉自己的承受能力很强,俗称:脸皮很厚。 但凡换了一个人,他都能打着哈哈 ,在对方调侃发生的事时,大大咧咧的回上一句:去你的房间,上你的床,那是本公子看得起你,这天下哪里还能找到一个比本公子俊的男人,让你白看了那么长时间,你应该感到荣幸。 但对方换成金陵九,就不行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裴折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捉摸不透把握不住自己感情,在惊诧恐慌之前,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跃跃欲试,矛盾又复杂。 这需要去深究,但是裴折拒绝,仿佛那答案是洪水猛兽,一经揭开就会吓死人,总之他的身体及本能都在抗拒。 心底有个声音:别管了,别去想,就这样吧。 于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裴探花,十分坦然的……逃避了。 裴折平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胸口,眼皮微阖。 前些日子在脑子里跑马圈似的景象都跑了个干净,再没有什么娇气难养的长嘴雀鸟了,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白。 裴折心想不是他在逃避,他只是生病了,需要时间养病。 没错,养病。 前去道谢的打算被置后,裴折在房间里又窝了一天,美名其曰要好好养病,吃饭的时候都不想下床,最后还是云无恙催着他才从床上爬起来。 之前说要自己煎药当作消遣,因着赖床,煎药的任务又搁到了云无恙身上。 裴折心里过不去,不好意思再赖床,喝药的时候也没讨价还价,甚至还颇为和善地看着云无恙:“整日里照顾我辛苦了,你要不要出去逛逛?” 云无恙狐疑地打量着他:“公子你有事求我就直说。” 裴折:“……”嘿,瞧瞧,你这是书童和公子讲话的样子吗? 裴折白了他一眼,百无聊赖道:“整日闷在屋子里,你不闲闷?” 云无恙是个闹腾的性子,最喜欢热闹,这几日着实憋狠了,闻言有些犹豫:“还好,一点闷。” “行了行了,在我面前装什么装,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裴折从挂着的衣裳上拽下钱袋子,往云无恙身上一扔,抚着喉结恹恹道,“去街上逛逛,随便买点你想吃的东西,回来的时候去趟集市,给我带点雪梨回来。” 云无恙嘴一咧:“得嘞,那公子你在客栈里等我,别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裴折一阵无语:“……”他又不是小孩子,乱跑什么,没大没小的! 这几日,除了煎药的时候,云无恙一直在天字三号房里陪着裴折,现下只剩裴折一个人,还有点不适应,他扯了扯睡得皱巴巴的里衣,嫌弃的皱了皱眉。 之前闷着发汗,怕再着凉,云无恙又不让他洗澡,虽然元月气温偏低,但闷得久了也会有味道,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裴折总觉得自己身上一股子汗臭味。 一开始没想到这茬还好,现在想到了,便忍不下去了,他不是金陵九那般爱洁的人,但免不了身上不舒服,越想越难受。 裴折披了件外衣,准备下楼去找伙计烧桶热水。 客栈里人不多,总是副萧条的样子。 掌柜的不在,裴折站在楼梯上,他衣衫不整,没下到大堂,直接招呼伙计过来:“劳烦你让厨房烧桶热水,送到天字三号房里,多谢。” 伙计拿着扫帚,连连摆手:“公子客气了,我这就去,您先上楼吧,别再受了凉。” 之前云无恙和钟离昧兴师动众地满客栈找裴折,这伙计也是帮忙的人中的一个,还记得裴折淋雨淋昏头了跑到别人房间的事。 伙计笑得促狭,裴折能猜到大概的情形,耳根烧热:“多谢。” “谢什么?” 猝不及防的一声。 从身后响起,很轻,带着一股子莫名的笑意。 裴折脊背一麻,心里头立刻骂了句:怕什么来什么,冤家路窄! 伙计见来了人,见了好之后就去后厨了,只留下裴折与金陵九两人。 裴折站在楼梯上,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才转过身,又挂上了平常时候的从容笑意:“九公子,好久不见。” “没多久。”金陵九站在楼梯另一边,上下打量了一下裴折,“前日里不是刚见过吗?” 裴折:“……” 前日,是裴折淋雨淋昏头那日。 金陵九似乎是故意逗他的,见好就收:“裴探花这是要去哪里?身体可好些了?” 裴折勉强挤出一个笑:“托九公子的福,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要多谢九公子的照拂。” 他刻意咬重了“照拂”二字。 金陵九了然,知道他是在说好几件事:“不谢,能帮上裴探花的忙,是我的荣幸。” 裴折:“……” 裴折本来是打算洗个澡再去道谢的,总不能一直拖着,没想到会在楼梯上遇见金陵九,他心里别扭,一是还没洗澡,怕遭爱洁之人——金陵九的嫌弃,二是没想好说什么。 眼下匆匆聊了几句,他就开始往房间跑,上楼的脚步快了不少。 金陵九亦步亦趋,也不说话,慢悠悠地抬步跟着他。 裴折从不知道这人如此烦人,偏生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跟自己较劲,他放慢脚步,金陵九也放慢,他加快些,金陵九也加快些。 最后实在气得不行,裴折停下脚步,转过头,瞪着金陵九。 “怎么了?”金陵九扬了扬眉。 眼底映入一片淡淡的红,虽然不太重,但在金陵九冷白的脖颈上格外明显,一些模糊的片段冲进脑海,裴折呼吸一窒,提起的火气降了下去,声音小了不少,十分郁闷:“没事。” 那好像是梦里的他打的。 现在已经不是梦了。 察觉到裴折略微灼热的视线,金陵九敛了敛眸子:“你有伤药吗,借我一点。” 裴折:“……” 没听到回应,金陵九摸了摸侧颈,含着笑解释道:“前日被狗咬了一口。” 裴折:“……”呵呵,去你娘的狗! 裴折掉头就走,一步一步踩在地上,气恼之余跺得响亮,金陵九看着他一把拉开门,愤愤地走进天字三号房,忍不住笑弯了腰,爽朗的笑声令进了门的裴折愤愤地搓了把脸。 云无恙买了雪梨,回来的时候裴折正好洗完澡,撩着头发从他们随身带着的箱子中翻出一盒药膏:“给金陵九那狗东西送过去。” 云无恙:“?” 一想起那厮故意说他是狗,裴折就气得牙痒痒,恨不得逮着人狠狠咬两口,给那红印子咬得鲜血淋漓最好。 “公子,你怎么了?”云无恙拿出一个洗好的雪梨,递给他,“压压火气。” 裴折拿着梨撒气,狠狠咬了两口:“我没事,你等下把药送过去。” 云无恙不敢忤逆他,连忙应下,又说起旁的事转移他的注意力:“衙门贴了告示,说找到了杀害孙六的凶手,现已捉拿归案,不日问斩。” “找到了?”裴折拧了拧眉。 云无恙拿起他放下的帕子,给他擦头发:“告示上是这么说的,凶手姓王名振福,是添香楼里一个打杂的,多了没提。” “添香楼里的打杂的,不对。”裴折捏紧了手里的梨子,“一个打杂的有什么能耐,能把尸体送到统领府里,这事情有蹊跷,我要去见见林惊空。” “诶!公子!”云无恙连忙跟上,“公子你好歹换一身衣裳,万一再着凉了……公子?” 走到门口的人又折回来,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坐:“忙昏头了,不急,林惊空会来见我的。” 他咬了口梨子,沁甜的梨汁使嗓子的干涩感得到了缓解,舒服得眯起眼,遮住了眼底志在必得的锐光。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最近应该更得比较勤。 第23章 最后还是裴折自己去送的药膏,几步路,被他磨了半天,看得云无恙云里雾里,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是要上刑场。 只有金陵九一人在房间里,一开门见是裴折有些怔忪,待看到他拿着的药膏时才想起调笑那茬,似笑非笑地睨着裴折,拖着腔调格外懒散,慢悠悠道:“多谢裴探花。” 裴折默默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道:“九公子客气了,是我该谢谢您才是,云无恙一事,我还欠你一个人情。” 金陵九不仅仅帮忙解决了云无恙口无遮拦的事,还将他的身份宣扬出去了,客栈不是能闭紧嘴的地方,耽误的这一天工夫,消息一定已经走漏了。 裴折心里有气,碍于人情不能表现出来,还得给金陵九赔着笑脸,他怎么想怎么憋屈,态度更差了。 也不知道金陵九在想什么事,也有些神不在焉。 两人心思各异,没深聊,道了别各自回房。 林惊空听说了前两天发生的事,并没有什么反应,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和整个统领府被下了面子一般,只在某天傍晚从衙门出来后托人送了两份品香楼的点心来客栈,指名道姓给裴折和金陵九。 客栈这边挡不住所有人的嘴,一传十十传百,京城来了大官的消息就传开了,只这几天就传遍了整个淮州城。 裴折打着病的旗号赖了几天床,骨头都躺软了,云无恙来叫他起床的时候,他还蒙着被子瘫在床上,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样。 云无恙伺候他洗漱,穿完衣裳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声,悄悄支开窗户看了看,客栈楼下已经围了一圈人了,不少百姓搬着小马扎,大有一副见不到京城来的大官就不走的架势。 云无恙吓了一跳:“公子,这客栈是闹了什么事吗,怎的这么多人?” 裴折打了个哈欠,朝窗外瞥了眼,小声嘟哝:“来得挺快。” 他将刚换好的衣裳解开,吩咐道:“拿我的官服来。” 云无恙一惊:“公子?” 裴折按了按喉结,沉着嗓子咳了两声,拧着眉哼唧:“嗯,哼,咳咳,嗯……咳咳,差不多了。” 云无恙:“???” 裴折又连着咳了几声,直咳得眼角汪着泪才开始平复呼吸,他瞥了眼表情震惊又复杂的云无恙,催促道:“闭嘴,别说话,去拿衣服。” “……”云无恙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憋出一个字,转头取官服去了。 裴折任太子少师,官居正二品,官服是正红色的,上头绣了仙鹤,威严庄肃。 换上官服,云无恙为裴折梳起头发,又取来长翅帽戴好。 房间有铜镜,裴折从镜中看了云无恙一眼:“想说什么直说,要问什么赶紧问。” 云无恙连忙问道:“公子,换官服作甚,咱们不是来微服私访的吗,再说现在太子殿下不在,表露身份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太好。”裴折拂了拂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不还得谢谢你心直口快。” 云无恙心里一咯噔,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谢我什么?公子莫要说笑了。” 裴折站起身,一手搭在腰间白玉带上,咳了两声:“谢谢你口无遮拦,谢谢你给了金陵九那老狐狸一个宣扬我身份的好机会,要不是因为这个,哪里会有这么多百姓围过来。” 他冷笑一声,低声骂了句“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云无恙先是被吓了一跳,他刚才是不是听错了,他家公子多么冰清玉洁、洁身自好的少年郎,竟然学会骂人了!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惹了什么麻烦,他心虚得不行,忙不迭往后退了几步,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以减少存在感。 裴折正了正衣冠,在窗前驻足,默默关注着楼下的景况。 圣上做出让他们南下游历的决定,明里是为天灾祈福,实际上是为了给太子造势,微服私访查探民情,惩治贪官污吏,让太子赢得民心,因而他们每到一地,都会暗中查访一段时日,然后再表明身份。 如今朝势动荡,番邦邻国蠢蠢欲动,对于地方上的管控更要用心,一言一行都要慎重,切不能令百姓寒心。 从窗口看去,能看到客栈前满是人,他们大多衣着单薄破旧,在元月的薄日与寒风中,显得尤为突兀。 裴折低着头,待看到人群中熟悉的人影时,微蹙了蹙眉。 被挤到角落里的老妪,正是他们之前买梅花香饼的婆婆,距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前几日来客栈出过诊的老医师。 随着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喊话:“大人,从京城来的大人啊,我们等了一日又一日,您何时才能为淮州城祈福,何时才能救助我等孤苦百姓……” 有啼哭声夹杂在里面,平白增添几分哀切愁苦。 胸口里堵着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裴折俯着身咳个不停,直咳得声音嘶哑,面色看上去比前几日都憔悴。 “公子,你身体还没好,要不咱们不要下去了吧。”云无恙一脸担忧,他是真的怕裴折再出点什么事,看着脸色白的,一点精神都没有,“等找到太子殿下,咱们再做打算。” 这要是出个好歹,可怎么办啊! 裴折气息不顺,捂着胸口缓了半天,拒绝道:“不行,今日非下去不可,就是因为太子殿下不在,我才必须出现。” 云无恙有点急了:“可是他们——” “都是朝廷的百姓,我身为官员,未表明身份时还可找借口避让,如今怎么能故意视而不见,让他们一直等着?”裴折咳得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声音却很冷静,“今年风不调雨不顺,咱们从京城一路走来,所到之处民生哀苦,我虽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语气很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仍是太平盛世,大家就受着这样的苦,是我等之无能,与苍生何辜?他们所惦念的,不过就是一个祈福罢了。” 云无恙擦了擦鼻子,眼睛有些酸:“又不是祈福了就一定会好转,他们难道不明白吗?” 裴折无奈地摇摇头:“你不信神佛,但不代表神佛一定不存在,我们和外面的百姓们没有什么区别,不能否认他们的想法,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试图摧毁别人的希望,他们不是要一个祈福,他们是想要一份念想。” 一份可以惦记的期盼,一份对于朝廷的念想。 云无恙握紧拳头:“公子说的都对,大家都无辜,我只是不想去承担那份沉重念想的人是您。” 这本就不该是你该担负的责任。 裴折拍拍他的肩,笑意温和又从容:“云无恙,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比起名扬天下,我更想保护每一个百姓心中的希望,盛世欢声笑语,乱世不见饿殍,这不是逼不得已,而是甘之如饴。” 云无恙一怔,对上裴折的视线,他从此中窥见纯澈明亮的天光,想起幼年流离失所时心心念念的期盼。 他突然相信,有朝一日,会见太平盛世,会有温饱安居。 换上官服,裴折身上吊儿郎当的劲儿瞬间就收敛得一干二净了,他像一块被水包裹住的玉石,温润剔透,挑不出一点瑕疵。 如果说金陵九是极致的秾丽,无人可匹敌的锋利性,让人联想到沾着血的刀刃,那裴折就是与他相反的存在。 裴折更像是水,包容着万事万物,见不到一点负面的锋锐,他像是融化的雪水,带着春日的温和与暖意,具有安抚所有人的能力。 一刚一柔。 并无上下。 金陵九倚在窗边,沉默地看着撩起衣袍的男人。 与之前见到的都不一样,他曾无数次幻想,裴折那般吊儿郎当的人如果穿上官服,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个穿错衣服的纨绔公子? 结果不然。 与他设想过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一样,裴折是特殊的,是无法想象的,也是不同于任何人的。 金陵九自言自语,不知是感慨还是惋惜:“我就知道他会出去,他一定会去。” 左屏站在他旁边,虽然没看到客栈外面发生的事,但能够听到地下喧闹的声音,百姓们在呼喊,嘈杂又聒噪,他心里首先冒出来的想法是:金陵九不喜欢吵闹。 “九爷,要不要关了窗?”左屏问道。 金陵九依旧站在窗边,用行动表明了答案。 客栈下面的声音小了不少,隐隐约约能听到带着咳嗽的声音,又细又弱,却沉稳至极,不像那个浪荡不着调的探花郎。 房间里不知为何陷入了沉抑的氛围之中,连呼吸声都有些多余,金陵九突然皱起眉头,觉得有些烦:“啧。” 左屏跟着他有一定年份了,从这一声中就能听出不对劲的地方:“九爷,有什么问题?” “有点累了,没什么趣儿。”金陵九捏了捏鼻梁,不知是不是憋得太久,忍不住想一吐而快,“我本来以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一局里,是我赢了裴折,我以为我会快意,那可是众人称赞的探花郎啊,可看着他现在这样子,我突然不太痛快。” 他顿了顿,换了种说法,让自己的表达更加准确:“很不痛快,就像是我趁人之危一般。” 左屏知道他的意思,前日他听从金陵九的吩咐,将客栈中的闹剧宣扬出去,尤其是对裴折身份的介绍,就连今日客栈前围着的百姓里,也有他们安排的人,率先喊话的便是其中之一。 混迹江湖日久,比朝堂上的人更懂得如何造势,在今日煽动百姓一事上,他们确实使了手段。 左屏不知该说什么,他依稀觉得金陵九口中的“趁人之危”是指手段不光彩,但又觉得不止于此,对于金陵九的心思,他用了十多年也没有猜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敢妄加揣测。 楼下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有那夹杂着咳嗽的声音没有停下来过,扰人得很,金陵九转过身,脸色不太好看,声音很沉,道:“关了吧,不想看了。” 左屏知道他心情不好,连忙收起自己的揣测,去关窗户。 金陵九走到床边,捏着床榻的木框,指尖轻轻合拢,他力气很大,木框发出轻微碎裂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左屏心一紧,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九爷?” 作者有话要说: 官职官服啥的都是我编的,勿要深究。 另外,攻是真的有点神经病,文案没有夸大。 第24章 金陵九突然笑了,笑容有些冷:“他今日出去了一次,日后就会出去第二次,他做出了选择,注定与我们不是一路的,也注定了最后赢的是我,这明明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对吧?” 问话很轻,左屏却听得冒出一后背冷汗,忙不迭去掏贴身带着的瓷瓶,同时颤声道:“九爷,您冷静些。” “但是左屏,怎么回事呢,我一想起来,想起刚才他的声音,就觉得不值,真不值。”金陵九神色疯狂,面部肌肉抽动,笑容也变得扭曲,“为这破烂的朝廷,他真的不值。” 左屏听得心惊肉跳:“九爷!” 金陵九握紧了拳头,木框直接被他捏烂了,他抖落指尖的木屑,平静地接过瓷瓶,仰头吞下里面的丸药。 左屏偷偷抬眼,正看到金陵九垂下眼帘,面容平静,一点不见刚才的疯狂,他提起的心慢慢放回肚子里。 “咔嚓——” 窗外马蹄声紧促,掩盖住了细小的声音,左屏下意识向窗户方向看去。 在他身后,金陵九摊开掌心,看着被捏碎的瓷瓶,还有指腹上的殷红丝线,唇角微扬,笑意阴冷。 围观百姓当中有人在煽风点火,暗中推动,嘈杂议论声一直没有停。 裴折一出客栈就被围在人群中间,不知谁推了他一把,他往前踉跄了几步,亏得云无恙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他:“你们干什么,谁动的手,你们这是袭击朝廷命官,都不要命了吗?我家公子要是有个好歹,你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云无恙本就不赞同裴折下楼,现下看他家公子受了委屈,顿时怒从心起。 裴折脸色不好看,白得过分,弯着腰咳了半天。 离他近的百姓迟疑着往后退了退,裴折的状况实在不是很好,他们不是来惹事的,不想担上袭击朝廷官员的罪名。 裴折接过云无恙递过来的帕子,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着面前的百姓,温声道:“大家不要着急,我是裴折,奉圣上之命跟随太子殿下南下,为黎民苍生祈福。诸位今日的来意我心中知晓,并非是对大家避而不见,只是淮州城不比京城气候,前几日我们刚到此地水土不服,染了风寒,未免影响对上天的敬意,这才没有表明身份。” 大家面面相觑,第一探花的大名家喻户晓,众人见他面相和善,言辞周到,心中的不满散去了几分,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有人问他的身体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祈福……诸多问题,裴折一一回答,人群中的喧嚣声降下来。 有大娘叹了口气:“病成这样可请过医师?别是遇见了那些坑蒙拐骗的医师。” 离得不远的老医师听见这话气得不轻,他还记得裴折,只是没想到他这位客人就是京城来的大官:“是我给看的诊,他病的不严重,是淋雨受了凉,吃几服药就行,谁知道他怎么将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 老医师在淮州城内行医多年,在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更是知道他医术高明,闻言心里也犯了嘀咕。 突然,老医师表情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悦地瞪着裴折,正准备说话,裴折心一紧,连忙赶在他开口前转移了话题:“大家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子殿下呢?裴大人不是跟随太子殿下来我们淮州城的吗,如今您露了面,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声音是从人群后方传出来的,看不清是谁说的话。 众人的注意力瞬间就被转移了,看着裴折,等他的解释。 感觉到扶着自己的手瞬间收紧,裴折微眯了眯眼,推开云无恙的手,平静道:“太子殿下如今正在休养之中,不便见人,此番一路南下,殿下忧心百姓疾苦,郁气成结,一直不见好转,本不欲将此事告知大家,只待恢复后再主持祈福事宜。” 此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不能细究,裴折自己心里也没多少把握,他自然知道人群中有刻意搅动是非的人,敌在暗我在明,他只盼着计划能顺利些。 “殿下万金之躯,来淮州有些时日了吧,可曾找医师看过,总病着可不好,今日仁心堂的老先生也在,他是我们淮州城中最好的医师,不若让他给殿下瞧一瞧?” 在说话声响起的时候,一直守在裴折旁边的云无恙就悄悄退开了。 这次南下不是巡游,一切从简,随行队伍中并未有御医,他们受了风寒染了疾,都是现找的医师。 裴折没有回答,那人又惊诧道:“圣上爱民如子,殿下该不会嫌弃我们城中的医师吧?” 这话一出,老医师先皱了眉,不少百姓也开始小声议论。 裴折眼底闪过锐光。 这搬弄是非之人应该是知道什么,起码知道他现在变不出一个太子来让医师看诊,如今看来,对方费尽心思促成今日这场闹剧,目的就是将太子殿下下落不明的事公之于众。 果然,对方是冲着朝廷来的。 马蹄声与跑动声响成一片,急促而强烈。 裴折偏头看去,松了口气。 赶上了。 两队官兵将客栈团团围住,林惊空身穿银甲,面色沉抑,端坐在马上,俯视着众人。 裴折远远和他对上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林惊空抬起右手,他身侧的骑兵会意,高声喝道:“淮州统领军到!” 四周鸦雀无声,下一秒,以林惊空为首的官兵尽皆翻身下马,人群中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待他们走到客栈门口的时候,裴折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裴折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沉声道:“此乃圣上所赐信物,见之如见圣上亲临。” 林惊空当即跪下:“卑职林惊空,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官兵们跟着他一同屈膝行礼,过了两秒,围观的百姓也纷纷叩拜:“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之间,客栈方圆百米,尽是叩拜之声。 客栈二楼,关紧的窗户被大力推开,金陵九扶着窗台,看着楼下站立的男人,脸上是不加掩饰的震惊。 “信物竟然在他手中!”他低声喃喃,情绪复杂难辨,“裴折,好一个裴折,是我小瞧了你。” 左屏心中一紧:“九爷,可是计划出了什么问题,需不需要我……” 他在脖子上比了一下,金陵九冷眼看他,眼底尽是锋芒,语气不容置喙:“不需要,计划暂时停下,一切等我命令。” 裴折,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 作者有话要说: 九公子:我倒要瞧瞧,你个小探花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 上一章修了修,挪了一段过来,看过的小可爱跳过就好,本文架空架空架空,不要深究! 另,在考虑入v了,v后应该是日更。 第25章 自从那日在客栈门口拿出圣上的信物之后,裴折就在林惊空的主张下从客栈搬出来了。 淮州城内没有专门的行宫,纵使有,太子殿下不在,裴折也不敢住,他跟着林惊空在统领府住下了。 裴折咳嗽得轻了,喝下统领府准备的药后,带着云无恙往后院走。 后院里,林惊空特意给他腾出来一个办公的地方,里面放着知府大人和孙六案件的所有卷宗,每日里,林惊空都会让衙门的人把最新进展送过来。 管家已经备好了梨汤,第一日准备的是茶,裴折没说什么,但一口没动,管家当天下午就换成了梨汤。 和云无恙独处的时候,裴折不喜欢说话,两个人磨合的时间足够长,一个眼神就知道要做什么。 裴折放下瓷盅,伸了个懒腰:“新拿来的案卷在哪里,找出王振福的那卷。” 云无恙把两卷案卷放到桌上,顺手将他喝完的瓷盅拿到一旁:“公子,这王振福到底是不是凶手?” 裴折头也没抬:“不是。” “那林惊空岂不是抓错人了!”云无恙愤愤道,“就是这种昏庸无能的官太多,才致使百姓们不相信官府,追捧什么天下第一楼。” 裴折抬眼,好奇道:“你和林惊空是不是有什么仇?” 云无恙:“?” “不然怎么他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错的。”裴折一手压着卷宗,一手扣了扣桌面,“听过一个词吗,声东击西。” 云无恙双眼圆瞪:“这是林惊空设下的局?” 裴折“嗯”了声:“脑子终于回来了,王振福是对方抛出来的棋子,将他收押,贴出告示,一方面是叫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一方面是为拖延时间。” 云无恙听得懂前一条,后一条想不明白:“为什么拖延时间?” 裴折解释道:“自然是为知府大人的案子拖延时间,淮州城一把手死了,无论知府大人是不是贪官,百姓们都盯着这案子,一时之间不好断案,便得用另一件事转移注意力。” “用孙六的案子!”云无恙接道。 “不止。”裴折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单单这一桩案子,怎么比得上知府大人来得重要,若要完全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还需要其他事,说到这个,还得感谢我的好朋友。” 云无恙:“好朋友?” 裴折笑而不语,继续看卷宗,这一页开头正是一个“九”字,他扬了扬眉,指尖在那处多摩挲了两遍,整座淮州城里最帅最有名的两个人加在一起,足够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了。 “九爷,散播消息的人查清楚了,除了我们一波,还有林惊空的一波,他们宣扬的内容有些……荒谬。”左屏观察了一下金陵九的神情,斟酌道,“他们大多在茶楼、酒肆等热闹的地方,说的只有一件事。” 他措辞半天也没说明白到底是什么事,金陵九心中明了,当是与自己有关:“但说无妨。” 左屏颔首:“他们说您和裴探花是知交故友,曾有一段渊源,约定在朝堂江湖上闯出一片天地。” 金陵九微蹙了眉头,但还能接受:“就这样?” 左屏:“他们一开始传的的确就这样,但后来传着传着,就不太一样了,现在已经传到你们两个互相心许,有断袖之情了。” “噗,咳咳。”金陵九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满眼不敢置信,“我们两个什么?” 左屏一咬牙:“断袖。” 金陵九:“……” 左屏担忧地看着金陵九,还有即将被捏成粉末的茶杯:“要不我找些人澄清一下,就说这件事是无稽之谈?” 金陵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磨了磨牙,嗤笑道:“不必,此番也好。” 左屏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也好? 金陵九突然问道:“这几天裴折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左屏回忆了一下:“我们的人在统领府外守了几天,裴折没有出来过,每天衙门的人会去统领府送案卷,没有外人上门。” 金陵九松开茶杯,捏了捏指节:“钟离昧呢?” 左屏摇摇头:“他没有去过统领府。” 房间里窗户开着,临近饭点,街上传来一阵叫卖声。 这几日天气有回暖,催得柳枝冒芽,嫩嫩的几条在窗边摇曳。 金陵九盯着窗外,忽道:“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按照礼数,也该上门拜访一下了。” 左屏:“九爷要去统领府?” 金陵九踱步到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飘进窗户的柳枝,直到将冒了尖的芽都掐掉了,才懒散一笑:“去统领府作甚,咱们去知府大人府上。” 知府大人死了好几天了。 按照坊间丧葬的习俗,早该入殓下葬的,但案子一直没结,知府大人的遗体仍被扣在衙门里。 因为身份特殊,知府大人的好同僚林统领给了他一个体面,将他的尸体单独放在验尸房里,不与其他尸体归在一处。 亏得天气不好,要是搁在夏天,尸体早就发烂发臭了。 说了就做,金陵九是个行动派,当天下午就带着左屏去知府大人的府邸拜访了。 知府大人娶了好几房妻妾,当家的是他的发妻,知府大人死后,夫人做主,将知府大人的几房小妾全都被遣散了。 没下葬,灵堂一直设着,因为知府大人是在大堂里吊死的,灵堂另选了地方,在距离大堂不远处的地方。 来吊唁的人不少,左屏表明身份来意,知府夫人很快就出来了。 她一身缟素,脸色看上去还可以,没有寻常人家死了男人那般哭得呼天抢地,客客气气地和左屏寒暄,将金陵九两人迎了进去:“老爷早就听闻天下第一楼的掌柜乃风华才俊,生前一直念叨着要在夜宴上见见九公子,可惜最后也没……唉。” 金陵九不置可否,淡声道:“夫人节哀。” 尸体还被林惊空扣在衙门里,灵堂里放着的是空棺,之前的头七都没让知府大人好好过。 金陵九扫了眼棺材,微抬了下巴,示意左屏上柱香。 知府夫人跪坐在棺材桌案前,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拭了拭眼角:“老爷走得突然,府中一切还未来得及好好料理,我一介妇道人家,若是怠慢了九公子,还望见谅。” 说罢,她让下人搬来一张矮凳,金陵九连香都不亲自上,跪是肯定不会跪的。天下第一楼是圣上御口亲赐,当中的一把手,任是朝堂大半都要给三分薄面,何况她一个死了丈夫的弱女子。 之前听说天下第一楼的来了淮州城,还在上元夜宴上闹出了风波,知府夫人怎么也没想过,金陵九会亲自来府上。 “不知九公子今日前来,可还有其他事?” 若只是来吊唁的,上完香,现在就该走了。 金陵九落了座,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之前和裴大人闲谈,说起知府大人被杀害一事,隐隐有些猜测,特地寻了裴大人方便的时候,一同来查探一番。” 第一探花和天下第一楼的掌柜私交甚笃,知府夫人亦有所耳闻,一脸心照不宣的笑:“有九公子相助,相信很快就能破案,为我夫君讨回公道。” 她话音刚落,下人就来通报,说在统领府上暂住的裴大人来了。 金陵九冲她笑了笑,像是在说“和我约好的人来了”,热络异常,不是断袖胜似断袖。 十五上元节来过一次,裴折熟门熟路,不用下人导引,自个儿奔着大堂去了,路上果不其然发现了另设的灵堂,一打眼便看见了端坐着的金陵九。 金陵九先打了招呼,罕见地举着手摇了摇:“裴大人,这边!” “……”裴折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疯,脚步一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金陵九站起身,颇为热切地迎上前来,笑道:“裴大人来得可有些晚了,我都到好半天了,特地等你呢。”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九公子,今儿个怎么这么邪性?” 知府夫人找借口离开了,左屏和云无恙站在灵堂外,金陵九和裴折在空棺前大眼瞪小眼。 环境诡异,眼前的人更诡异,裴折环视四周,福至心灵:“你该不会是鬼上身了吧?” 金陵九笑意温和:“大抵是断袖鬼上身了。” “咳咳。”裴折被呛了声,心虚地移开视线,来时他也听云无恙说了这事,本是想借金陵九和自己的身份传一段挚友神交的佳话,谁知到头来传成了断袖分桃,归根结底,这事是他对金陵九不起,无可辩驳。 金陵九偏生一脸笑意,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活似憋了一肚子坏水。 裴折脊背发寒,抢先道:“之前我们探讨过知府大人的案子,过了这么长时间,九公子可有新的见解?” 金陵九顺着他答道:“见解自然是有的,不过得看看知府大人的死亡现场。” “那便来看看吧,屡破悬案的九公子,希望你看完之后能给出令人惊喜的见解。”裴折引着金陵九往大堂去,那里是知府大人吊死的地方,因衙门有要求,大堂一直保持着上元夜时的样子,血都被清理干净了,用滑石描出了血迹的分布走向。 金陵九是第一次来这里,循着血迹绕了一圈。 比这新鲜的案发现场裴折都看过,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金陵九。 比起死透了的知府大人,裴折更好奇金陵九。 知府夫人不在旁边相伴,待客之礼还是做到了七八分,刚离开不一会儿,就有下人端着茶过来了。 这下人年纪不大,低着头往大堂里走,一想起知府大人是在这里吊死的,就腿软得不行,被门槛绊了一跤,直挺挺地朝大堂里栽去,同时,他手上端的茶水也泼了出去。 金陵九躲避不及,正正好好、稳稳当当地被泼了一袖子茶水,再一次应了回回见面都得脱件衣服的前言。 裴折撩起眼皮笑了,视线在金陵九身上逡巡,幸灾乐祸地吹了个口哨:“嚯,脱吧。” 第26章 下人约莫十几岁的年纪,圆脸大眼睛,唇边有颗痣,他到府上时间不长,一见自己闯了祸,登时慌了神,颤颤巍巍地去擦金陵九的袖子:“公子,我不是故意了,我,公子大人有大量,我给您擦擦。” 他动作太快,金陵九一时间没躲开,反应过来后侧了侧身,将袖子拽出来:“无碍,你先去收拾茶盏吧。” 不光茶水泼了,杯子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地上画出来的血迹线都被染湿了,晕开一大块。 下人脸上满是惶恐,听到他的话稍稍安了心,忙不迭点头,蹲下身去收拾碎瓷片。 金陵九往旁边让了让,低头瞧着自己湿了的袖子,看不清什么表情,他被泼上茶水的那只手一直攥着,茶水是热的,冷白的手背上被烫得泛起一片红。 这案发现场不是前几天没打扫过的时候了,泼上点茶水影响不大,裴折站在一旁,并未过多苛责。 下人很快收拾好碎瓷片,又躬着身道歉,给金陵九赔不是,然后才离开大堂。 裴折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刚才那声口哨足以证明。 金陵九今日转了性,竟隐忍下来,对湿了的袖子置之不理,沉沉地盯着裴折:“裴郎这般,可令人心寒。” 裴折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玩笑时总拖着调子,叫人一听便知,这时说的不是正经话,金陵九不带笑模样,用那把冷清的嗓音说着这种话,裴折一时之间还真分辨不出,这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尤其是金陵九那句“裴郎”,听得他浑身一个激灵,恨不得往后跳到离金陵九三尺远。 “咳咳,什么心寒不心寒的,九公子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金陵九垂着胳膊,抚了抚被泼上茶水的手背,“淮州城内人尽皆知,你我二人私交甚笃,要好到同榻而睡抵足而眠,如今我被烫着了,都不见裴郎着急担心,且说你是不是令人心寒?” 裴折:“……” 金陵九仍嫌不够,可着劲的臊他:“久闻探花郎温柔体贴,对乐妓尚能细心安抚,到面对亲密无间的友人时,却这般薄幸。” 听着金陵九的指责,裴折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特别想问他:你们江湖是不是多草莽,没念过书,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不知道类似于“薄幸”这样的字词不应该用在你我之间? 但他能问吗? 自然是不能的。 且不说流言四起的始作俑者是自己,便不是,正大光明地问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是不是没文化,和骂整个江湖的人也差不许多了,一准是缺心眼了才能做出来的事。 祸从口出,裴折向来不做这些拉仇恨的事。 因而他只是转过身,冷静地对着左屏喊道:“傻愣着干嘛,赶紧过来给你家九爷换个衣裳。” 也不知这左屏是怎么了,往常金陵九出一点事他都紧张得不行,拿着备用的衣服跟前跟后,今儿个却一点都不上心。 裴折怀疑,左屏瞎了。 知府大人的府邸修葺得十分华丽,比淮州城粗制滥造的桥墩好了不知几百倍,大堂前是宽敞的院子,院子一侧假山小池塘样样不缺,早春的树枝还是光秃秃的,只有细弱的枝条垂在冒着寒气的水面上。 左屏和云无恙站在池塘边的树下,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相对无言。 实际上在裴折喊话之前,云无恙试图和左屏搭过话,他是个嘴闲不住的性子,用裴折的话来说,就是上辈子是个哑巴,这辈子唠叨不停。 “你家公子被泼了茶水,你怎么不去看看?” “今儿个怎么不紧跟着你家公子了?” “喂,姓左的,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问了一大串,但左屏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云无恙,也没对金陵九遭茶水泼身的事发表意见,直把小唠叨当空气,气得云无恙恨不得扑上去咬他。 主子的待遇没比书童好多少,左屏也没给裴折眼神,直到金陵九发了话,左屏才转身往外走。 他们是坐马车来的,带了备用的衣裳,左屏服侍金陵九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抱着沾了茶水的衣裳退回树下,全程没给围观的主仆俩一个眼神。 目睹一切的裴折和云无恙:“……” 换好衣服以后,金陵九松开一直攥着的手,紧绷的脸色也和缓下来,地上的茶水一直没干,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印出两个湿脚印:“裴郎,你是不是得安慰安慰我?” 姓氏后缀加个郎字,是较为亲昵的唤法,感情深厚的夫妻或是坠入爱河的男女之间,女子常常喜欢这样称呼男子,以表关系的亲近。 开朝以来,有王孙贵胄好男风,是故天下断袖并不少见,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裴折扪心自问,他与金陵九之间的关系还不到如此称呼的程度。 今日从见面到现在,金陵九的每一句话都好生暧昧,像是笃定他会因为谣言之事心虚,裴折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像只被揪住了脖颈子的猫,揪他的金陵九还嘴欠,没完没了的逗弄他。 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两步气到升天,裴折不想退了,然后他往前进了一步:“是得好好安慰安慰,小九儿乖乖,要不要哥哥给你吹吹手?” 他视线下移,看着金陵九微红的手背,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大堂里温度骤降,气氛变得有些怪异,配上从房梁垂落下来的绳子,以及地面的斑驳痕迹,外头小阴风一吹,登时梦回知府大人离世那夜。 金陵九敛了笑,神情变幻莫测,看不出是气恼还是怎的。 就在裴折以为这位爷玩不下去要变脸的时候,金陵九径直走到他面前,把手往前一递,吐出两个字:“吹吧。” 端的是大刀阔斧气壮山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动手打人。 裴折:“……” 金陵九一脸坦然,裴折盯着他那张俊脸,好奇发问:“之前都不让我碰一下,现在怎么上赶着递过来了?” 他说的是刚见面的时候,鬼迷心窍了,伸手想碰金陵九的脸,结果被躲开了。 “有吗?”金陵九故作诧异,“非要说的话,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那时候没名没分,怎么能比?” 裴折:“……” 说得好像现在有名有份了一样。 “现在当然有名有份了,裴郎忘记了吗,还是你亲口承认的名分。”金陵九暧昧一笑,“整个淮州城都知道了,你莫不是想耍赖?” 裴折一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不留神,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金陵九不嫌累,手还举着,像是肯定裴折不敢接,要逼他低头服软。 这种时候,谁先退缩就是怂了。 裴折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吊儿郎当地笑:“若是小九儿想,我自然不能拂了佳人的美意。” 于是知府夫人处理完事情过来时,就看到裴折和金陵九靠得极近,前者捧着后者的手凑到唇边,堪堪要吻上去一般。 两人都生了一副好相貌,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竟意外的般配,叫人不忍心打扰。 云无恙和左屏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知府夫人是不忍心打扰,他俩是不敢,生怕看到的画面是真的。 左屏跟着金陵九时间长,接受能力锻炼出来了,先恢复了脸色,默默移开视线,云无恙回过神来后就往大堂蹿,边跑边气急败坏地吼道:“金陵九,放开我家公子!” “……”左屏拦住他,“你看清楚,是你家公子抓着我们九爷的手。” 云无恙愤愤道:“你懂什么,肯定是金陵九给我家公子下了迷魂药!” 左屏:“……” 左屏忍了忍,只拦着云无恙不让他过去,没把“你是不是有毛病”这句话问出口。 云无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叫醒了吹手二人组,也叫醒了知府夫人,知府夫人面不改色,冲裴折见了礼:“老爷不在了,府上只剩下我主事,不好留裴大人和九公子用饭,不知二位可查看完了?” 知府大人双亲已故,没有兄弟,有个女儿还年幼,不足十岁,他死了以后,府上只剩女眷。寡妇门前是非多,纵是知府府上不例外,衙门的人没跟着,裴折和金陵九又都是男子,在这里待得太久,传出去不好听,知道的明白他俩是为知府大人的命案而来,不知道的免不了往其他方面猜测杜撰。 人只要闲着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裴折与金陵九对视一眼,后者慢吞吞收回手,上下打量着知府夫人,突然叹道:“知府大人去得突然,夫人受累了,生老病死人生百态,所幸府上留下了血脉,还望夫人和小公子节哀。” 裴折骤然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金陵九。 知府夫人脸色一变:“九公子记岔了,府上是个女儿,没有小公子。”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原是我记岔了吗?夫人见谅。” 知府夫人微低着头,没作声,裴折略一抬手:“多有叨扰,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别打了,走了。”他冲正简单过招的云无恙和左屏招呼了一声,然后就和金陵九率先往外走,“九公子,可否说说你的见解了?” 金陵九不答反问:“怎么不叫小九儿了?” 前后脚跟上来的云无恙和左屏正好听到这句话,一同变了脸色。 云无恙:你瞧,就是你家九爷勾引我家公子! 左屏:是你家公子先乱叫的。 两个人落后一步,瞪着对方,互不相让,无声地用眼神交流。 走出大门,来到马车旁边。 裴折敛了笑:“九公子,流言的事我跟你赔个不是,是我之过,坏了你的名声,你也不必再故意拿这些话挤兑我了,如何才能消气,你直说便是。” 金陵九奇道:“裴探花玩不起了?” 裴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垂了眼皮,平静道:“我不想和你拿这件事来玩。” 这句话有好几个重点,不知他想落在哪个上面。 气氛莫名有些奇怪,就连走在后面的云无恙和左屏都感觉到了,暂时停止了不算友好的交流。 金陵九双手交叠,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茶水烫到的手背,那处的皮肤泛红后不甚敏感,现今却仿佛还残留着令人不自在的酥麻。 他心里隐隐觉出点别样的意思,但又不能确定,撩起眼皮看向裴折。 裴折回望过去,两人对视了一秒,而后默契地错开视线。 短短的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发生了很多事,让彼此心中明了。 马车车夫迟疑道:“走吗?” “走。”金陵九做了个请的手势,“裴探花时间空余不,咱们换个地方聊聊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拒绝了:“等下还有事,晚上吧,林统领早就想请你去府上做客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替他讨个面子,不知九公子可愿赏光,来统领府吃个便饭?” 金陵九收回手,从善如流:“我的荣幸,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与左屏上了马车后,车夫立刻扬起了鞭子,载着他们远去。 裴折站在原地没动,目送马车走远。 云无恙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裴折:“公子,你怎么不答应他?” 他们今日本在统领府上看卷宗,不准备出来,是听说金陵九来了知府大人的府邸,然后才决定出来的,下午并没有其他安排。 裴折收回视线,背着手,往马车离开的相反方向走去:“没兴致。” 云无恙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裴折心情不怎么样,跟着他走了一会儿,问道:“公子,咱们现在去哪里?到饭点了,要不要去吃个饭?” 裴折懒散道:“去衙门,让林惊空请吃饭。” 前有知府大人悬梁身亡,后有不明死尸现身统领府,两桩命案,衙门最近很忙。 以往是知府大人掌管淮州城衙门,现在他死了,便由林惊空暂时接手,以往衙门和统领军互不干涉,林惊空用不惯知府大人的人,从统领军中调了一队人过来差遣。 裴折到的时候,林惊空正吩咐人去买饭,衙门的厨房里只有萝卜白菜,淡出鸟来了,统领军吃不惯,林惊空做主从邻近的小饭馆订了大锅肉菜,从公款里走账。 拿着公款做人情,当官的私底下常常这样做,裴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林惊空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今儿个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事?” 自从他带着统领军将人从客栈接出来后,裴折就没出过统领府,想要什么案卷都是差人来衙门拿的。 “有事,大事!”不止一个凳子,裴折坐下后,让云无恙也坐,“来蹭饭,林统领,别忘了让人多加两双筷子。” 林惊空:“……” “问得怎么样了?” 查到王振福以后,林惊空与裴折详细谈过,然后裴折就让林惊空暗中询问从添香楼到统领府沿途的人家,调查在孙六死的那天晚上,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亦或是看到过什么。 提起这个林惊空就头大,将桌上厚厚的一沓纸往前一递:“沿途一共三十六户人家,近百人,还不能闹出太大动静,这几日派人加班加点,才问了将近一半的人。” 裴折忙问:“结果如何?” 林惊空面无表情:“没结果,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点有用的线索,不是我说,问这个真的有用吗?” “当然有用,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王振福,要洗脱他的嫌疑,必须找到他的不在场证明。”裴折接过那一沓纸,边翻看边说,“孙六当天去过添香楼,这一点很多人都能证明,翠云在供词里也招了,是第二天有人找到她,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说孙六整晚没离开添香楼,一直和她在一起,根据她的供词,以及林统领你发现尸体的时间,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什么时候将孙六送到统领府的。” 林惊空不解:“要推断孙六的死亡时间,让仵作来就是,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裴折捏着一张纸,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惊空:“今早我还说云无恙的脑子离家出走了,现在看来,林统领的大概也一起走了,我可没说询问这些人是为了确定孙六的死亡时间,在这起案子里,起码在王振福这一部分里,已经没必要关注死亡时间了。” 林惊空不爽他这种说话方式,尤其不爽他将自己和云无恙归为一类:“我还是比不了炮仗精的,只是偶尔转不过弯来,不像他,脑子走了就回不来。” 云无恙听出这是在嘲讽自己,他在面对林惊空的时候格外敏锐:“是,林大统领和我不同,能离家出走那是代表有脑子,您这种正相反。” 林惊空:“……” 中间隔着张桌子,大概三米的距离,林惊空与云无恙怒瞪着彼此。 裴折视线在他俩身上打了个转,颇为稀奇道:“行了行了,半斤八两竟然能吵起来。” 他话音刚落,两个人便移开视线,都愤愤看着他。 裴折暗自腹诽,这波仇恨拉的属实成功。 主仆俩都不是好东西,林惊空重重地哼了声,没好气道:“劳烦裴大人指点。” 裴折扬着笑:“好说。” 他一脸“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的表情,看得林惊空牙痒痒:“那您就快说吧,不关注死亡时间要关注什么?” 云无恙也好奇,催促道:“公子快说吧,再耽搁下去,饭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裴折不再卖关子,给两个脑子离家出走的人解释起来:“单就王振福这一条线上,我们要关注的并不是孙六的死亡时间,而是尸体被送到统领府的时间。根据这个时间点,我们大体上可以把凶手的行为分为两部分,第一部 分是凶手杀死孙六,将尸体运到统领府,第二部分是凶手从统领府离开,去做善后处理。” “我们知道孙六在被送到统领府之前就死了,他身上虽然还有其他伤,但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那些伤都不致命,他是死于窒息的,由于口鼻中干净无异物,可以断定孙六不是溺死,而是被人活活闷死的。我看过淮州城的坊市线路图,从添香楼到统领府要经过淮水,这就说明凶手并没有在淮水边停留,而是在到达淮水之前就杀了人。” 林惊空眉头一皱,举起手来:“停,打住一下,为什么不可能是在淮水后杀的?” 裴折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云无恙,你来解释一下。” “啊?”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云无恙一脸懵逼,“我,公子,我也不知道啊。” 裴折:“……” 屋子里就他们三个人,林惊空与云无恙面面相觑,两人的智商半斤八两,这回没嘲讽对方。 裴折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金陵九也是有优点的。” 林惊空与云无恙都不明白怎么扯到金陵九身上了,没接话,默默地看着裴折。 裴折坐直了些,从头开始解释:“还记得我在品香楼问的三个问题吗,其中特地提到,孙六脚上的字迹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用朱砂。” 云无恙接连点头:“记得,公子当时还提到了从淮水里捞出来的假尸体,它身上流的‘血’也是朱砂混着水假冒的。” 裴折:“孙六的尸体上写了字,凶手用拙劣而浅显的手法将知府大人的死指向他,甚至用了相同的朱砂,生怕我们没有将二者联系起来,淮水中发现了知府大人的假尸体,如果你们是凶手,要让孙六和知府大人联系得更紧密,在一切来得及的情况下,你们会为孙六选择什么死法?” 云无恙迟疑道:“淹死?” 林惊空沉声道:“没错,是淹死。” 那假尸体是在淮水中被发现的,他命人带回衙门后拆开检查过,虽然第一眼看上去有些粗糙,但将稻草和麻袋做成那样子,已经可以称之为精细了。 头脸泡花,身体臃肿,若是当作溺水而死的人,从总体上来看,是十分贴合的,不然也不会被认错成真人死了。 事后林惊空冒着被嘲笑的风险,特地问过裴折,是从哪里看出那假尸体是知府大人的,裴折当时是这么答的:“朝夕相对的老相好自然看不出,若是刚见着知府大人一两面的人,打眼就能瞧出来,那假尸体处处都透着知府大人的影子。” 林惊空觉得他这话虽然夸张了些,但也有一定道理。 记忆和眼睛都会骗人,甚至于你可能并没有刻意去作出判断。 “答对了,就是淹死,淹死是将孙六和知府大人联系起来的最佳死法,其实从孙六的死法上能推断出的不止这一点,其他的我们暂不考虑。”裴折扬了扬手中的纸,解释道,“凶手应该是先杀了孙六,然后才想到要将尸体送到统领府,死人的局限太大,不可能完全达到计划的效果。溺死和被闷死都是窒息性死亡的一种,但二者差异很大,即使是死后又浸到水里,仵作一验便能发现真实死法,如果凶手有条件选择溺死,那他怎么可能弃之不用。” 云无恙猛地一拍手:“我明白了!是因为孙六在到达淮水前已经死了!” 裴折懒洋洋地抬眼:“没错,云无恙都想明白了,林统领不会还转不过弯来吧?” 林惊空抿了抿唇:“转过来了。” 裴折伸了个懒腰:“好,那咱们就说回之前的问题,凶手杀了人之后,将尸体送到统领府,这是他的第一次行为,从统领府离开,去找翠云,处理善后,这是第二次行为。仵作只能推测出孙六是在哪个时间段内遇害的,这个范围比较大,去询问沿途居住的百姓,得到的线索一定发生在凶手将孙六的尸体搬运到统领府时,即凶手的第一次行为中。” “如果有人听到或看到什么,那这个时间一定比孙六真正的死亡时间要迟,同样也比仵作给出的死亡时间迟,如此一来,便能够将时间范围缩小很多。”林惊空恍然大悟。 裴折翻了翻手中的一沓供词:“你之前告诉过我,王振福几乎算是自首的,在孙六遇害当晚,他喝醉了酒记不清发生的事,在仵作给出的死亡时间里,他无法做到完整的不在场。凶手杀掉孙六,还要去收拾准备,肯定需要很长时间,将这一部分时间减掉,要洗清王振福的杀人嫌疑就简单多了。” 林惊空承认,如果不是裴折掰开讲了一遍,他肯定不会考虑这么多,第一探花不是徒有虚名。 他心服口服:“裴大人高智,下官佩服。” 云无恙满脸骄傲,仿佛被夸的人是他自己:“那可不是,我们公子才智无双!” 林惊空白了他一眼,兀自纠结了一会儿,又看向裴折:“下官有一事不明,还望裴大人解答,既然我们早就知道王振福不是真正的凶手,那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找能够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裴折手一顿:“林统领是怎么知道他不是凶手的?” 林惊空回道:“那王振福胆子小得不行,我的人审问他的时候,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看见点血就恨不得晕过去,怎么敢去杀人?” 裴折总结道:“也就是说,他清不清白,林统领并没有证据,只是臆断。” “臆断又如何?”林惊空反问。 云无恙听明白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对着他哼了声:“只有昏官才会臆断,凡事都要讲求证据,即使是圣上,也没权力只照着自己的想法结案,林大统领就那么笃定,自己永远不会出错吗?也许你会认为出一次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林惊空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一个差错,有可能放任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也有可能毁掉一个清白的人的一生。” 林惊空在淮州城说一不二,鲜少接触案子,他有着武将的敏锐和不拘小节,缺乏文官断案时的细心和实事求是,没有经历过云无恙说的情况,也想不通裴折在坚持着什么。 外头有人敲门:“统领,吃饭了。” 云无恙没有继续数落,林惊空也罕见的没有反驳,裴折放下手中的东西,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两个人:“都不饿?” 三人先后走出起身,林惊空在最后面,关门的时候,他叫住了云无恙:“你方才说的有道理,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言罢,他便跟着来叫他们吃饭的官兵先离开了。 云无恙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折:“公子,我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 裴折好笑地给了他一个爆栗:“差不多得了,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见人识人,不能一概而论,林惊空不像你想象中那般不堪。” 云无恙瞧不上林惊空,以往听到这种话必定要反驳,今日却撇了撇嘴,没作声,裴折知道他听进去了,也没有继续赘言。 加上从统领军中调过来的人,一件屋子坐不下,林惊空从衙门的空屋子中挑了两间,一并作为饭堂。 裴折和云无恙到的时候,饭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小马扎和矮凳子一应俱全,所有人都捧着自带的碗筷,里头装着衙门特色萝卜白菜,以及林惊空命人从外面定的肉菜。 林惊空在盛饭,盛了满满一勺肉,他私下里和这帮人称兄道弟,没架子,端着碗在他们中间坐下:“裴大人,自便。” 统领军和衙门的人想起来见礼,被裴折阻止了:“都辛苦了,好好吃饭吧。” 林惊空吞了筷子肉,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折和云无恙,探花郎细皮嫩肉,一看就是精细的人,他有些好奇,这主仆俩怎么看待他们这不拘小节的行为,会不会嫌弃得不行,看一眼饭菜就掉头离开。 没两秒就有结果了,且事情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云无恙饿得不轻,闻着饭香就两眼放光,直接一嗓子嚎了出来:“公子,有肉!” 林惊空:“?” 被吓了一跳的众人:“?” 公款吃喝,林惊空没有委屈自己和手下的人,订的肉菜虽然是大锅菜,但色香味俱不错,老板开店好多年,手艺是淮州城内数一数二的。 蹭饭蹭到好吃的,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裴折心情也不错,环视四周,又转头去看林惊空:“林统领,来副碗筷。” 没想到这两人如此接地气,林惊空心情复杂,指了指灶台一旁:“我们用的碗筷都是自己带来的,橱里有衙门置办的,很久没人用了,不介意可以用。” 云无恙麻溜拿了碗筷去洗。 盛完饭,裴折和云无恙搬着凳子坐下,一点也没架子,比林惊空还不拘小节,看得其他人惊诧不已。 一群大老爷们凑在一起吃饭,免不得闲聊几句,林惊空不拘着他们,偶尔还搭个话茬,今日碍于裴折在场,大家都闷头吃饭,没人先开口。 林惊空喜欢吃菜,吃完碗里的肉又起身去盛,回来时路过裴折和云无恙,发现他俩吃得还挺快,半碗饭下去了:“裴大人,可还合胃口?” 裴折忙着吃饭,没空搭理他,用胳膊肘推了推云无恙,云无恙会意,咽下饭菜回道:“合胃口,挺好吃的。” 林惊空:“……” 还有工作要做,大家吃完后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裴折饭量小,一碗就饱了,吃完饭后没离开,盛了碗汤慢慢喝。 等林惊空放下碗筷,裴折也起了身:“吃饱喝足了,走吧林统领,咱们去看看王振福。” 他之前一直是依照卷宗和林惊空口述来推断案件的,还没有亲自见见目前孙六案的最大嫌疑人,有些问题,只靠听是听不明白的,还得自己亲眼去看,亲自去问。 目前没有洗清嫌疑,王振福被关押在大牢里。 裴折吩咐云无恙去取那沓沿途百姓的供词,之前为了给这两个人讲案子,他还没翻完那供词。 大牢和吃饭的地方有一段距离,裴折和林惊空步伐不算快,权当是饭后消食,顺便也等一等云无恙。 “裴大人,你说从孙六的死法上可以推断出很多事,除了之前提到的,还有哪些方面?” 裴折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点,孙六是窒息死,被闷死的,凶手杀他是临时起意,他们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不具有通常情况下的可致死性,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以至于凶手在杀死孙六之前并没有考虑太多,又或者孙六的死也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不然凶手不可能没想到淹死是最佳死法。” 林惊空听他话里的意思,就知道不止这一点,从善如流道:“还有呢?” 裴折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二点,凶手心思敏捷,且消息灵通,从我们发现假尸体,到他杀害孙六,期间不过几个时辰,他却能知晓朱砂一事,并进行这样的安排,足见其心智。” 林惊空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如此。” 然而这还不算完,裴折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三点,是进行反向推断得来的结果,凶手之所以在孙六的脚上写下杀人凶手的字样,为的就是孙六和知府大人的死联系到一起。假设我们以这个目的为前提,进行反向思考,则可以很轻松的推断出另一件事,凶手为什么会将孙六的尸体运送到你府上,而不是随便找个地方丢弃。” 林惊空:“为什么?” 裴折:“因为他要保证孙六的尸体能在最短时间内被发现,同时尽可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试问有什么地方比林统领你的府上更合适?” 林惊空攥紧了拳头:“凶手是在挑衅我。” “从他所做的一系列事情来看,可能是有这样的嫌疑,不过我更偏向于,他挑衅的不是你。”裴折没有继续说下去,另外换了个话题,“其实在我看来,这三点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可以确定,杀害孙六的人和杀害知府大人的人不是同一个,且两件案子不存在一丁点联系。” 裴折顿了顿,换了种更贴切的说法:“这已经不仅仅是两条人命那么简单了,不论两桩命案的凶手,淮州城里,背地里最起码有两股力量参与其中。” 林惊空没有继续问为什么,裴折能从简单的一点钟分析出这么多,他只是听着就觉得头疼,另外他有预感,关于最后这句话,即使他问了,裴折也不会解释。 云无恙回来的时候,裴折和林惊空正好走到大牢,气氛和刚才不一样,云无恙觉出不对劲,狐疑地看了看沉默的两个人。 林惊空去让人开门,云无恙趁此机会和裴折咬耳朵:“公子,刚才我不在,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裴折拿着那沓供词,敲了敲他的脑袋:“能发生什么事?” 云无恙小声嘀咕:“能发生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林惊空那厮打你骂你要挟你!” 裴折:“……整天别想些有的没的。” 林惊空招了招手,两人遂掐断了话头。 王振福是添香楼里打杂的,林惊空查封添香楼的时候,收押了一群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总共审了他两次,头一次审问的时候,他说自己喝了酒,睡得不省人事,一问三不知,过了不到半天,他又主动提出了请求,这才有了第二次审问。 第二次审问的时候,他全程拉着脸啜泣不停,没等衙门的人提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干净净。 说是上元夜的时候,他正好轮休,也没出去,就在楼里喝了酒,谁知一不小心喝大了,迷迷糊糊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添香楼的房间里,手上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衣服上全都是血,他吓得不轻,趁着天还没亮,偷偷跑回家里,直到林惊空派人查封了添香楼,他才知道那他夜里死了人。 王振福和孙六的死有没有关系,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林惊空心里虽有推断,但也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并没有对王振福提过其他的事。 如林惊空所言,王振福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见着血就害怕,从上元夜到现在,心里一直惶恐惊惧,一想到自己可能酒醉后杀了人,就吃不下睡不下,生怕一合上眼就看到孙六的冤魂来找他索命。 这些日子下来,他饿瘦了不少,看上去比添香楼里的姑娘家都要憔悴几分。 林惊空让人将王振福带上来,裴折一边翻着那沓供词,一边问道:“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王振福哆嗦不停:“我,我杀了人。” 裴折:“怎么杀的?” 王振福抠着自己的手,不住地摇头:“我不记得了,大人,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裴折猛地一拍桌子,冷声道:“别说这些废话,给我好好想想,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王振福被吓得一抖,忙不迭告饶:“我,我想,那天晚上我喝了酒,去了添香楼后院,不对,是回了住处,回了住处……我看见很多人,有男有女,其中有个公子,穿得好,一看就有钱。” 云无恙暗暗翻了个白眼,问你案子呢,谁让你说这个了!还公子,还穿得好,还有钱,真要像你说的那样,至于去低等勾栏里逛吗? 裴折微蹙了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等王振福乱七八糟的叙述停下来的时候,他才问出下一个问题:“除了这些,你还记不记得其他的事,比如是怎么杀死孙六的。” “我真的不记得,大人,我……”王振福呜咽出声,“孙六是皮影楼里的,皮影楼离添香楼不远,我俩做完工总能遇见,还一块吃过饭,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杀了孙六,我怎么会杀了孙六,我怎么会杀了他……” 裴折揉了揉眉心:“他一直这样?” 林惊空点点头:“第一次审问结束就变成这样了,知道自己可能杀了人后,一直疯疯癫癫的,时间越长,情况越差。” 这种状态下,王振福的精神已经混乱了,问起来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裴折叹了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见见他:“王振福,第二天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王振福迟疑了一下:“大概是卯时,那时候天还没亮。” 裴折问道:“你醒来之后,身上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抑或是反常的情况?” 王振福抓了抓头发,声音里满是痛苦:“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衣服上全是血,那血都干了,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啊。” 裴折看着之前对他的审问记录,问道:“证词上说,你还拿着一块抹布?” 王振福连连点头:“对对对。” 裴折沉吟片刻,突然抬起头,问道:“那块抹布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是之前审问时没有问过的问题,王振福反应了一下,才慢慢答道:“是普通的抹布,就是楼里常用的。” 裴折快速问道:“是干的还是湿的?洗干净的还是脏的?上面沾没沾血迹?” “干的,是干的!”他搓了搓手,顺着裴折的问话,开始回忆当初醒过来后的事,“那抹布很脏,一股怪味,很久没洗过了,但是上面没有血迹,我当时慌得不得了,就把它拿回去了,直到回了住处才发现,手上沾了一股味。” 裴折心一紧,沉声道:“你确定吗?” 王振福举起手:“我确定,我发誓!” 原来如此。 裴折摆摆手,让人将王振福带回去,然后看向林惊空:“马上让人去王振福家里一趟,把那块抹布找出来。” 林惊空:“不用去了,之前审问的时候,去王振福家里找了他说的那件带血的衣服,那块抹布和血衣放在一起,我们的人一块拿了回来,我记得看到过。” “在哪里?”裴折急道。 林惊空表情僵硬:“扔了。” 裴折:“???” * 早春,天黑得早,一般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吃晚饭。 很难想象,究竟是何种大病,才会将一顿便饭约到夜里。 金陵九接到从衙门送来的消息时,脑海中有两个想法:裴折和林惊空是不是有病?裴折这么晚约他想做什么? 左屏看着自家主子凝眉不语,又想到刚才衙门的人来传的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一遇上裴折,金陵九就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难不成是聪明人交往有什么特殊之处,是他们凡俗人等无法理解的? “九爷,您要去吗?” 在知府大人府邸分别时,虽答应了吃饭的事,但这一推再推,都快到半夜了,怎么看都不像是简单的吃顿饭。 金陵九没立刻作出决定,捻着手里的纸条,问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左屏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从知府府上遣散的妾室都查过了一遍,除了一个找不到下落的,其他人的出身和家庭情况都在这里了。” “找不到下落?是失踪了还是迁居了?”金陵九接过那张纸,问道。 左屏:“是失踪,知府大人一共有八方妾室,夫人给每一房都发了一笔遣散费,她们离开知府府以后,大多在淮州城及其附近落脚,失踪的那位在城郊的村落里住了几日,我们的人去调查过,她是突然不见的,邻居说,和她闲谈的时候听她提起过攒了不少钱,想在淮州城内买个栖身之所,并没有迁居的打算。” 金陵九“嗯”了声,一眼扫过那张纸,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失踪的妾室叫什么,关于她的事情查到了多少?” 提起这个,左屏有些为难:“只能查到她叫田七,是知府大人所有妾室中年纪最小的,去年被抬进门时才二八年华,家中没有其他亲眷,是个孤女。” “你说什么?”金陵九抬起头,眉心微拧。 左屏:“不算知府夫人,知府大人有八房妾室,这八房妾室里有三房都是莫名其妙来的,没见过礼,入门前也没传出任何消息,田七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也有传言,说她是自愿的。这种事在官宦权贵中常发生,细说不清楚,总之就是用不怎么光彩的手段‘纳妾’,上不得台面。” 他语焉不详,金陵九心里已经有了数:“什么纳妾,强抢民女罢了。” 知府大人以权欺人,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强娶民女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左屏颇为唏嘘,叹道:“他在淮州城内一手遮天,说句不好听的,娶一娶二与娶七娶八没什么区别,大家伙知道了,也只是感慨两句,没人敢跳出来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后,再找个纳妾的名头,那些女子们除了同意他的安排,根本活不下去,时间一久,半推半就,便也算不得强抢了。” 世间之最惨烈,往往不是沸沸扬扬的沉重,而是隐藏于平常之中,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不公。 你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你不得不低头妥协,也许有一天真相会浮出水面,但到那时,结果于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甚至于,还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你的选择,并以此为由头,将你所遭遇的不公全都归于咎由自取。 肮脏的唾骂与恶意的揣测永远不会消失,它会一直追着你,如附骨之疽,到坟墓里也不罢休。 “田七,田七……”金陵九目光悠长,像是在思索什么,半晌,将一直拿着的纸放到桌上,指尖压在上面点了点,“去查,查那个田七,重点关注药铺医馆,就是把淮州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她和她不为人知的过去给我挖出来。” 左屏应了声,却没有出去,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主子,这个田七很重要吗?” 那么年轻的女儿家,即使只查到了一点,已经可以推断出田七经历过什么,不顾一切将人找出来,把所有事查清楚,又能做到什么,会不会是再一次的伤害? 左屏是谨慎冷静的,鲜少主动询问,金陵九知道,他心情紧张和激动的时候会改变对自己的称呼:“很重要。” 主人吩咐的事,奴就要去做。 左屏没有多问,说了声“属下遵命”就转身往外走。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金陵九突然叫住他:“左屏,你是不是觉得田七很可怜?命运何其不公,一个小姑娘家家,竟然要受这等苦。” 左屏没有隐瞒:“是。” 金陵九意味深长道:“左屏,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有些时候,你以为的苦,其实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她也不需要你的可怜,命数或许难以改变,但别忘了,更多时候是人定胜天。” 左屏怔了一瞬,原本还有些疑虑的目光变得坚定:“谢九爷教诲,属下明白了。” 门开了又关上,房间里只剩下金陵九一人。 桌上摆着左屏呈上来调查记录,金陵九仔细地把纸张边角压平,从箱子里取出笔墨纸砚,工工整整地摆了一桌子,然后他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展开,摆在宣纸左上方。 那是一张字条,约莫拇指宽,遍布着揉出来的折痕,上面写了一行字,浸了水,墨水质量不好,微微洇开。 纸是白的,边角被浸染的地方发黄,墨迹晕得不算厉害,仔细辨认还可以认出来写的是什么字。 金陵九抬手执笔,悬腕于空白的宣纸上,一点一点将纸条上的字誊下来。 书写能够帮助他沉下心来进行思考,这是金陵九发泄情绪,放松心情的方式之一。 字如其人,反过来也差不许多,金陵九的字如他的人一般,是一种出众的漂亮。 他写的很快,从右侧起笔,一行行写下来,字迹很规矩,娟秀婉约,待写到底端时,又另起一列,在左侧上方落笔,与右侧的字对齐,左侧的字迹锋芒凌厉,张狂放纵,几乎要飞出纸面,全然没有规矩的意思,比裴折那一把折扇上的题字还要潦草。 左右两种风格差别迥异,属于两个极端,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唯一相同的是都风骨凛然。 收笔后,金陵九长出一口气,微低着头,轻声念道:“妾与外合谋杀之,外擅用药,旧仇,妻同谋。”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知这份大礼,他的裴郎会不会满意? 裴折不满意,很不满意。 他现在心情极差,几欲爆发,还有种想骂街揍人的冲动。 一切都是因为林惊空那个傻逼太蠢,认不出证物,还把它丢到了垃圾堆里。 “过来两个人,找找这边。” 裴折脸拉得老长,抱着胳膊看林惊空指挥一众官兵刨垃圾堆,他敢保证,这绝对是统领军执行过的最特殊的任务。 衙门每天的垃圾都会堆放到这里,现在天气冷,半月进行一次处理,所幸裴折今日来审问王振福了,要是推迟几天,重要证物抹布就会和其他垃圾一起被毁尸灭迹了。 林惊空发了话,整个衙门全部出动,一帮人蒙着脸翻垃圾堆,裴折是决计不会参与的,站在垃圾当中看他们找,就已经是他的忍耐极限了。 云无恙看热闹看得欢快,幸灾乐祸地看着林惊空:“林统领,这活计好不好玩?” 人手一根翻找东西的棍子,林惊空告诫自己千万忍住,不要冲动,不要一棍子敲在云无恙摇来晃去的小脑袋瓜上,这娃本来就没什么脑子,万一敲出个好歹来,有极大可能被赖上。 没认出证物是他的过失,林惊空不敢端架子,认命地深入指挥众人工作,所幸他当时嫌弃那块抹布太脏,随手抄起几张纸,让人包了扔掉,不然找起来更难了。 每日的垃圾是乱放的,故而每一堆都要找。 自打牢房里出来,一群人就在翻垃圾,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却还没见到那抹布的半点影子,得亏现在不是夏天,不然这垃圾堆的味道能熏死人。 林惊空是习武之人,火气旺,找了这么长时间,累得满头大汗,试图和裴折讲道理:“都丢到垃圾堆里好几天了,早就弄脏了,找到了还能当证物用吗?” 裴折抬眼看他:“我问过抹布是干净的还是脏的,王振福怎么回答的?” “脏的。”林惊空还想挣扎,“可是——” 裴折满心火气,直接打断他的话:“不想翻了是不是,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垃圾里有没有尸体,有没有残肢,有没有浸满血后湿漉漉的布料,或是带着没干的血的其他随便什么东西?” 林惊空被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没,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继续找。”裴折冷漠道。 林惊空:“……” 裴折看了看天色,皱着眉头走近几步:“赶紧找,时候不早了,九公子还在等着林统领你呢。” 林惊空暗自腹诽,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九公子等的明明就是你。 云无恙是在场唯一没有被迁怒的人,好奇道:“公子,为什么如果有尸体残肢,就你说的那一大堆,就不用找了?” 林惊空悄悄竖起了耳朵,这点他也没想明白。 “那里找找,角落里那堆小的。”裴折眉头拧得死紧,反问道,“你不是看了孙六的验尸报告吗,这还要我说?” 话里满是嘲讽,林惊空心道,如果是他问的,那为了面子,他肯定不会再问下去了。 但云无恙不同,对于裴折说的话,他向来有不同的解读,比如现在,他会觉得裴折是在亲切地询问他,于是他如实答道:“要的。” 裴折一噎,内心升腾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对上自家小书童充满求知欲的双眼,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孙六是被闷死的,依照我们现在的推断,王振福是凶手找的替罪羔羊,不出意外那抹布就是闷死孙六的凶器。孙六胸腹和后背都有不同程度的皮外伤,导致大量出血,王振福衣服上的血应该与此有关,验尸报告上提到过,这些伤是死后造成的,俗称‘鞭尸’。首先我做一个假设,假设王振福就是杀害孙六的凶手,然后我问你们两个问题,第一,王振福当晚喝了很多酒,意识不清,在用抹布杀了孙六之后,你们觉得他会怎样处理杀人凶器抹布?第二,闷死孙六之后,王振福又残忍地鞭尸,致使自己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而据他所说,抹布上没有一点血,你觉得可能吗?” “在醉酒的情况下,王振福根本不可能记得要处理抹布,也许就随手一扔,孙六的血染透了他的衣服,不可能没在抹布上留下一点痕迹。”林惊空猛地一拍手,高声道,“所以只要找到抹布,确认上面没有血迹,就能证明血衣和抹布都是别人故意弄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栽赃陷害王振福。” 裴折揉了揉眉心:“我之前少考虑了一点,你询问添香楼的人时,他们有没有提过哪间屋子里有血迹?” 林惊空笃定道:“没有。” “那证明王振福无罪就更简单了,他是在添香楼里的房间醒来的,如果他是在添香楼里杀害孙六并进行鞭尸的,那房间里肯定会留下大量血迹。”裴折顿了顿,又道,“如果添香楼不是第一案发现场,那王振福杀人之后一路走到房间,路上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如果推断出来的结果相悖,那么我们就应该去考虑,是不是支撑整个推断的基础合理与否。” 云无恙点点头:“我们所有的推断都建立在王振福是杀害孙六的凶手,这个基础不合理,也就是王振福不可能是凶手!” “统领,大人,找到凶器了!你们快过来看看!”有人举着手招呼道。 事情慢慢都解决了,案件也在向着明朗的方向发展,裴折松了一口气,露出整个下午里的第一个笑。 众人围在一起,官兵将找到的纸包交给林惊空,当时包了好几层,外头染得乌黑,剥掉两层纸后脏污几乎没有了,林惊空打趣道:“看来证物保存得很不错。” 云无恙催着他打开:“快看看,上面究竟有没有血。” 林惊空把纸都剥开,拎着抹布抖了抖,仔细检查了一遍,神情难掩激动:“没有血!” 裴折没跟他们凑在一起,他站在人群之外,听到林惊空的话后,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往垃圾场外走去。 快天黑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阵子,正好可以先回去洗个澡。 * 在统领府设宴。 说是便饭,但邀请的对象是金陵九,自然不能真以便饭的水准来对待,林惊空一回府,便找了厨子商议,合计了十多个菜,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他都想叫人去请品香楼的掌勺师傅了。 裴折洗漱完换了身衣裳,把自己打扮得风流倜傥,然后才抄起新买的折扇出了门。 初春季节不适合露天,饭桌摆在大堂里,裴折慢悠悠踱步过去的时候,林惊空正端详着自己珍藏的茶叶,准备等下用来招待贵客:“拿出好东西来了?啧,我都没这个荣幸。” 林惊空抬起头:“今儿个不就有了。” 裴折摇摇扇子:“今儿个顶多算是沾了九公子的光。” 外头小凉风吹着,林惊空瞧见他那把扇子就头疼:“这又不热,你拿着它干什么?”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他落了座,饶有兴致地问道。 林惊空:“真话。” 裴折懒懒一笑:“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哗众取宠。” 林惊空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您倒实诚。” 金陵九还没来,两人干坐着,没一会儿,话题就绕到了案子上。 操心王振福的事好几天了,今日一下子解决了,林惊空心情不错:“这样就可以放了王振福了,也就不用再询问沿途的百姓了吧?” 裴折:“怎么不用,王振福的事解决了,但孙六的案子还没结,凶手没抓到,还是得继续查。” “不是我说,问来问去都那么个回答,都说没看见,再查下去也很难有什么结果。”林惊空叹道。 这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裴折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还是得问的,孙六肯定是在添香楼附近遇害的,从添香楼到统领府,凶手不可能没留下一点痕迹,今日见过王振福之后,我有个猜测也得到了证实。” 林惊空:“什么猜测?” 裴折摩挲着折扇,沉声道:“凶手杀死孙六非常仓促,是临时起意。凶手在孙六的尸体上做文章,将他和知府大人的死联系在一起,几个细节都处理得非常好,可见凶手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他渴望尽善尽美,但王振福身上存在太多矛盾,血衣和抹布都是不该出现的纰漏。由此可知,凶手杀人之后一定很急迫,急迫就会出现纰漏,只要能发现一点,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将他揪出来。” 林惊空不作声,独自头疼接下来的调查。 裴折想了下,重新确定了询问的重点:“已经不需要再考虑王振福的事了,那询问时就可以着重在异样方面,上元夜,家家户户都会过节,肯定有人睡得晚,就问他们有没有发现异样的地方,不论什么方面。” 之前要问好几个问题,这下就框在一个大范围里了,虽然简单不了多少,但好歹是简单了,林惊空颔首应下。 结束这个话题后,没多一会儿,金陵九就到了。 名义上是林惊空宴请,算比较正经的宴席,裴折没带云无恙,金陵九也没带左屏,是故饭桌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林惊空屏退下人,尽主人的职责,拎着茶壶倒水:“衙门最近太忙,时辰有些晚,还望九公子见谅。” 金陵九双手扶着茶杯,淡声道:“林统领客气了。” 林惊空与裴折同朝为官,同属朝中内人,表面上来看,较之金陵九,他俩的关系要更紧密些,所以先给金陵九倒茶,然后才是裴折:“裴大人,今日辛苦了。” 江湖的外人在,裴折给他留了几分面子,客气回道:“林统领也辛苦了。” 一圈茶走下来,三人又装模作样地碰了杯。 今晚的主人是林惊空,但是裴折两头张罗起来的,林统领与大名鼎鼎的九公子只有几面之缘,走完一圈茶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尴尴尬尬地装起哑巴来。 裴折心下好笑,握着折扇,点了点桌上的菜:“林统领家的厨子是老师傅了,今日做的都是地地道道的淮州城特色菜,九公子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金陵九从善如流,从离自己最近的一道鱼上夹了一筷子,淮州城这一带的百姓好酸甜口,这道鱼就是酸甜的,提前处理过,入口是果香,没有鱼的腥味,十分开胃。 “怎么样?” 金陵九搁下筷子,表情没太大变化,修炼到他这种地步,已经无法直观的从脸上窥视内心想法了,他冲裴折点点头,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夸赞:“很不错。” 裴折眯着眼,他刚换的衣服是天青色的,这颜色衬人,如松如竹的出尘,掀起眼帘看过来,一身挡不住的风流意味,他全然不在意金陵九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抬了抬下巴,打趣道:“能得九公子这一句话,今晚老师傅该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金陵九视线落在他微扬的脖颈,神思微恍,不置可否。 便饭没那么多讲究,客套两句足够,动了筷子之后就是吃吃喝喝,除了茶之外,还配了一小壶果酒,冬梅泡的,不醉人。 吃完饭赶明还有好多事要忙,喝醉了耽误时间,小酌也省下了,一壶果酒给每个人倒上一杯,正好见了底。 食不言。 等到吃过半饱的时候,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闲聊的主要是裴折和金陵九两人。 倒不是他俩不带林惊空一起玩,实在是林惊空跟不上他们两个的思路,不是一句话里藏着三四个坑,就是在打哑谜。 林统领试图参与话题,奈何一直无法切入,最后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聪明人之间的事,他们这些脑子平庸的人根本掺和不进去。 裴折抬着椅子挪了挪,挨近了金陵九一些。 一张方桌就那么大,往哪边偏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从林惊空的角度来看,就跟他和裴折金陵九隔桌对峙一样,林大统领瞬间不自在了。 对面的两人浑然不觉,仿佛忘了桌上还有个人,金陵九好笑地看着裴折,语带戏谑:“不是不想和我玩吗,挨我这么近做什么?” 裴折叫他给问愣了,哂道:“这是和我说玩笑话呢?” 上元夜,画舫初见时,隔着迢迢的夜色,金陵九在珠帘后勾唇一笑,裴折当即知晓了什么叫惊鸿一瞥。 往后他便知道了,能迷住自己一次的人,也能轻易迷住第二次,到如今,又觉得这话可以继续往后推一推,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不出意外几十年的岁月里,还有数不清多少次。 此时此刻,夜与月俱好,人与景皆艳,便又算一次。 金陵九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松散下来,没有往日里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微扬着唇,声音里带着些许的哑意:“谁和你玩笑,不是不拿这事玩吗,裴郎?” 裴折表情瞬间变了,打量着金陵九,见他不像在说笑,才挪开视线,扫了眼饭桌。 “裴郎?”金陵九尾音上挑,带着丝疑问。 “不能吧小九儿。”被唤着的人一脸哭笑不得,“一杯不醉人的梅子酒,就把你给撂倒了?” 金陵九板着脸纠正道:“没有撂倒。” “能说出这种话来,该是真的喝醉了吧。”裴折小声嘀咕,他平日里最烦金陵九这副冷漠表情,现在见到却是换了想法,忍俊不禁地哄道,“好好好,没撂倒,是把小九儿弄得迷糊了。” 喝醉了的金陵九也对自己有着准确的把握,默认了“迷糊”二字,没开腔。 裴折越想越觉得好笑,不仅仅是金陵九的酒量好笑,还有他喝醉了后的状态,可太有意思了。 林惊空还在桌上,裴折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正埋头认真吃饭,没有注意到这边。 喝醉了的金陵九看上去和平时区别不大,逻辑也基本在线,就是有点小迷糊,不说话根本看不出来,裴折展开扇子,边摇边打量他,心神微动,问道:“九公子,你之前说的见解,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轻飘飘道:“不能。” 裴折:“?” 有那么一瞬间,裴折几乎要以为他没喝醉了。 然而下一秒金陵九就补充道:“既然不想和我玩,那我也不想告诉你。” 和醉鬼讲道理没用。 你得去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 裴折将两人说过的话理了一遍,心里冒出一个猜测,他捏紧了扇子,试探道:“小九儿?” 金陵九慢吞吞地抬眼看他,很给面子地应了声。 裴折:“!” 现在是趁火打劫的好时机,裴折暗自警告自己,别跟个嘴角一直上扬的傻子似的,赶紧多打探点消息:“小九儿,知府大人的案子,你有什么见解?” 金陵九:“府中上下没有其他伤亡,只死了不得好死的那个,几乎没留下线索,凶手一定很熟悉知府府邸。” 这一点裴折也想到了,官府结案之前,案情进展不会对外透露,他知道金陵九有自己的查案渠道,或许比官府的效率更高,查到的事情也更多。 是不是可以利用一番? 裴折心一横,试探道:“是府上的人做的?” 金陵九没反驳。 成功了! 裴折呼吸一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趁着金陵九不清醒,他是不是可以直接问出凶手? “小九儿,是谁杀了知府大人?” 金陵九思考了一下,认真道:“是凶手。” 裴折:“……” 草啊! 金陵九碰了碰裴折手背:“是凉的。” 裴折从上一个问题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金陵九:“手是凉的,为什么要扇扇子?” 这个问题和林惊空之前问的差不多,裴折照旧反问:“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金陵九:“假话。” 裴折笑了下:“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哗众取宠。” 金陵九又问:“真话呢?” 裴折沉默两秒,轻声道:“为了你。” 没了套话的心情,裴折准备送金陵九离开,他怕再待下去,金陵九当着林惊空的面来一句“裴郎”,那就好玩了。 林惊空看了看天色:“这么晚就别走了,我让人去整理客房。” 裴折突然道:“现在整理客房,太麻烦了吧?” 林惊空:“?” 作者有话要说: 裴折:太麻烦了,和我一起睡吧。 金陵九:惊,梅子酒原是失身酒。 如此肥的章,我可以拥有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亲爱的宝贝们的评论嘛? 第27章 裴折解释道:“这么晚了,再收拾客房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喝醉了,就别折腾了。” 这解释听起来怪怪的,逻辑上有问题,和裴折推理案件时的缜密大相径庭,林惊空这等脑子不那么好使的人都能听出不对劲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林惊空脑海中浮现出这些词,他慢慢沉默下来,拿起杯子,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跟喝酒似的仰头喝干,方才开了口:“裴大人,你是怎么个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作为淮州城的统领,林惊空必须时刻关注城中的流言动向,近来关于裴折与金陵九的断袖传言,他亦有所耳闻,但他并不相信。 且不说这传言最初的由来,他也有掺一手,就照事实看来,眼前的两位也是绝不可能在一起的。 一个是朝中肱股之臣,一个是江湖最大势力的首领,两人身份地位相差太多,如今朝廷与天下第一楼的关系还算缓和,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就撕破脸了,毕竟帝王不可能让其他势力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待到那时,他们又将如何自处? 亲密无间就别想了,依林惊空之见,朋友可能都没得做。 谁会和敌人做朋友?谁敢和敌人做朋友? 那是要掉脑袋的。 金陵九静静地站在裴折身边,看着他手上的折扇,没说一句话。 如果没醉,这种情况下,九公子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 林惊空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折和金陵九,见状稍稍安下心,犹豫半晌,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裴大人,你们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在一起,甚至不可能成为朋友。 屋内点了油灯,昏黄的光给裴折镀上一层融融的金色,他像从林中来,风姿飒飒,微垂的眼睫挑动灯光,从林惊空的角度看来,他好像笑了一下。 很轻很淡,却疏狂不屑,满是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中的轻蔑。 转瞬即逝,恍似惊梦。 温润如玉的探花郎怎会如此,林惊空想,自己大抵是看错了。 裴折与金陵九都站着,裴折侧了侧身,恰好挡在金陵九前面,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他平静地看着林惊空,轻声道:“林统领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如果林统领说的是城中的传言,那你应该知晓,这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若不是林统领你拖延多日未破知府大人的案子,若不是你的人至今未找到太子殿下,若不是你对两桩命案与城中势力毫无头绪,我又何须出此下策!” 他语气轻慢,像是在说“今晚的菜很好吃”,话里的内容却是咄咄逼人的,全然未留一份情面。 林惊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质问自己,愣了两秒后站起身:“裴大人,我——” “林统领不是蠢钝之人,那日我拿出御赐信物时,就没想继续藏下去,你也该想到,我走出这一步后,已经不会再受你任何桎梏。”裴折负手而立,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此行我代圣上寻访,自有要务在身,圣上亲口御言,所有官员皆需配合,就是闹到京城,也都是你的责任,包括殿下失踪一事。” 男人一贯温润的笑意早就不见了,如今锋芒初露,才叫人恍然惊觉,他并非是文弱可欺的,也并非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指指点点的。 林惊空第一次见这样的裴折。 他对裴折并不了解,虽然裴折脸上并没有动怒的痕迹,但林惊空就是觉得,裴折在生气,并且是十分生气。 直到裴折带着金陵九离开,他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林惊空看着满桌的残羹冷炙,没好气地低骂出声:“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啊!” 循着回廊往另一个院子走,月光散落了一地,溅起些在阑干墙壁上,泛着霜白的冷意。 今夜有风,微凉,惊动了假山枯枝,吹得庭下光影绰绰,乱晃个不停。 行走间衣袖擦着风而过,裴折捏着折扇的手用力,指腹上传来一阵痛感,方才回过神,放松了些许。 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进入胸膛,将那处涌动的灼燎尽数冰冻,而后眼前的景物又重新进入眼中,失了控的探花郎也恢复往日里的正常。 他说:“九公子,我送你回客栈。” 说是送回客栈,其实是没送到的。 半路遇见来找人的左屏,裴折将喝醉的金陵九交给他,然后掉头就走了。 说是我送你,其实也不算送。 金陵九不满意“九公子”这个称呼,出了统领府的大门后,就没和裴折说一句话,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裴折跟在他身后,隔着差不多一米的距离。 从送金陵九回客栈,到裴折自己回到统领府,来回耽误的时间并不多。 回来路上遇到了更夫,对方像是没休息好,满脸疲倦,差点和神思恍惚的裴折撞上,两人互相点头示意后错开,没走几步,裴折听到从身后传来的更声,响亮悠长。 到亥时了。 一路上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去了,裴折进了统领府大门后才堪堪回神,抹了把脸,兀自笑开了,自言自语道:“这算什么,折腾这么一趟,一句话都没说,啧,怎么着最后也该和小九儿说句话,祝他好眠的。” 回房时路过大堂,饭菜已经收拾了,里头点着一盏夜灯,照得堂前微亮。 裴折想起今晚对林惊空说的话,有些头疼,太冲动了,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怕是要将林统领得罪惨了。 思及此,他又暗自庆幸,多亏得罪的是林惊空,不太要紧。 他这心里话要是被林统领知道,估计得怀疑人生。 回了屋子,洗漱收拾完,躺上床,裴折毫无睡意,睁着眼看床榻顶上的花纹。 林统领府上的床榻比同福客栈里的要好得多,做工精细,床框上的纹路圆润流畅,摸上去十分光滑,裴折闲着无聊的时候会摸两把。 反正没有困意,将其他东西都抛之脑后,裴折开始思索今晚从金陵九口中套出来的话。 金陵九破了好几桩悬案,靠的不仅仅是脑子,还有天下第一楼的情报网,作为江湖中最大的势力,天下第一楼在情报搜集和任务执行方面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他说是知府大人是府上的人杀的,那肯定八九不离十了。 “会是谁呢?” 知府大人死的时候,府中上下都被下了蒙汗药,当晚他和林惊空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除了不该出现在那里的钟离昧,所有人都还在蒙汗药造成的睡梦之中。 蒙汗药是市面常见的种类,不具有特殊性,根据这条线索查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下药将府上所有人迷晕,然后对知府大人下手,掐死他,砍掉他的脚,再藏到淮水边的桥墩下,所有事情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显然是计划了很长时间。 一个人很难做到这么多,凶手应该还有帮凶。 除了被遣散的妾室们,知府府上所有人都在,调查起来应该不算太困难。 裴折暗自在心里计划着,准备明天一早就找林惊空借两队人,一队去知府府上进行调查,一队去找小妾们了解情况。 既然已经确定了凶手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人,那么也是时候找钟离昧聊聊了,钟离昧和知府大人关系密切,经常出入知府大人的府邸,以他的洞悉力,应该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关于钟离昧,裴折之前特意去调查过,他绝对不可能是杀害知府大人的凶手。 钟离昧在淮州城大小算个名人,一直跟在知府大人身边当差,不少百姓都眼熟他,他不在衙门挂职,没人知道他整天在做什么,只当他是跟在知府大人身边溜须拍马的小人。 裴折也是找林惊空了解过才知道,钟离昧真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说是小人都抬举他了,他是知府大人的“走狗”,鱼肉百姓的帮凶,整天为知府大人出谋划策,帮忙搜刮民脂民膏,知府大人能在这个位子上安稳的待这么久,贪污这么多,都离不开他的帮助。 除此之外,钟离昧还是个纵情声色的人,淮州城的众多青楼,就没有他没去过的,他瞧不上添香楼那种下等妓院,从来不去,去的都是服务好的地方,当然花的钱也多,要不是跟着知府大人那样的贪官赚得多,他哪里去得起。 唯利是图,利欲熏心,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自断财路,杀害知府大人?再者,从钟离昧以往为知府大人出的主意来看,他并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就算真的想杀了知府大人,也不会被他和林惊空堵在知府府邸门口,当场抓个现行。 当然这并不是裴折会关注钟离昧的根本原因。 在知府府邸初见时,最先引起裴折注意的,其实是钟离昧身上的梅花冷香,太子殿下失踪,他在太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那封信上也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和钟离昧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 暂且不管钟离昧为什么会那么巧就出现在知府大人的府邸,是受何人算计出现,单就他可能与太子失踪一事有关系,裴折就不会忽略他。 只是裴折没有想到,他会在上元夜宴上见到金陵九,在闻到金陵九身上相同的梅花冷香时,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想到金陵九,裴折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今晚天赐良机,他怎么就忘记问问太子殿下失踪的相关事宜,还有金陵九来淮州城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想也知道,这种机会肯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金陵九会不会记得喝醉后发生的事。 怀着悔意与期待,裴折慢慢沉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的时候,又听见打更声,裴折迷迷糊糊地想,今晚时间过得这么快吗,他回统领府的路上听到打更声,现在竟然又听到了。 第二天一早,裴折还未睁开眼,就听到云无恙在外头嚷嚷,不是在房门口,隔着挺远的距离,听不太真切,裴折估摸着云无恙应该是站在他这处小院入口。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烧了一夜的油灯已经干涸,烛苗自发熄灭了,裴折揉了揉眉心,从床上坐起来,昨晚想事情想得出神,忘记吹灭灯了。 他简单收拾了下,打开门就看见不远处的云无恙,果不其然,和他猜的一样,是在小院入口。 云无恙听见动静,抛下说话的人跑过来:“公子,你醒了?” 裴折睡得不太好,昨晚睡着之后又连续做了几个梦,现在有些头疼:“嗯,在和谁说话?” “是钟离先生,他来找公子,林惊空刚带他过来。”云无恙道。 裴折掀起眼皮:“林惊空也在?” 他正好要找林惊空说调查知府府上人员的事情,林惊空要是在,直接拨人来统领府,免得他还要再跑一趟衙门。 云无恙摇摇头:“不在了,刚才有官兵过来,说衙门那边有人闹事,他已经过去了。” “闹事?怎么回事?”裴折拧眉。 衙门的人来找林惊空的时候说过缘由,云无恙回忆道:“好像是更夫昨晚打错更了,导致一家酒庄弄错时间,提前开了花费好几年时间酿的酒,据说那批酒是按照特殊法子酿的,提前半刻钟开封都会影响口感,酒庄损失惨重,现在正在衙门闹事,要让更夫赔偿他们这批酒的损失。” 他将事情简单叙述完,又感慨出声:“其实那更夫也挺惨的,淮州城总共有两个更夫,一人一天轮着打更,但另一个更夫自从上元夜打完更后就病了,好像是受了惊吓,到现在也没好,这个更夫已经连续上了好几天工。前天他娘子不慎摔伤了腿,家中琐事繁多,他白日里忙前忙后,一直没时间休息,所以晚上才精神不济,打错了更。”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巧合都有可能发生,裴折兴致缺缺,正准备回屋好好洗漱一下,突然想起来什么,浑身一滞,神色焦急:“你刚才说,另一个更夫是什么时候病的?” 云无恙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讷讷道:“上元夜,就是知府大人死的那天晚上,那天他打完更以后,就病倒了。” “上元夜,上元夜,当时是什么时辰来着……三更后,丑时!”裴折猛地一拍手,激动道,“我知道了!” 第28章 知道什么? 云无恙还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裴折就冲进了房间里,他甩手关上门,发出剧烈的响声,吓得云无恙连忙往旁边跳开。 钟离昧从院外走过来,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云无恙摊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 两人等了没多久,收拾好的裴折就推开门出来了,他换了一身衣服,刚才的激动神色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又变回了以往从容冷静的模样。 云无恙已经习惯了他这般变脸,选择性失忆,忘记了刚才的小插曲,跟着裴折往外走:“公子,去吃东西吗,林惊空说厨房做了解酒汤,给你们备着呢……啊啊啊!” 裴折被他突然的一嗓子嚎精神了,头也不疼了,手也有劲了,拿着扇子打人的时候动作可利索了:“说没说过要稳重点,整天毛毛躁躁的,丢我的脸!” 他教训完云无恙之后收回手,对着目瞪口呆的钟离昧微微颔首:“见笑了。” 钟离昧:“……”不,不敢笑。 裴折也就意思意思,给云无恙那几扇子都没用力,云无恙又是个从小习武的,皮实得很,这扇子落在他身上跟挠痒痒似的:“噫,公子,怎么感觉不太对,是不是你没吃饭的缘故?” 钟离昧震惊的目光从裴折身上转移到云无恙身上,心里只剩下两个念头:一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确实该打。二是,云无恙,真是个狠人! 裴折习惯了自家书童缺根筋的发言,手腕一转,将折扇展开:“换了把新的,赶明儿多打你两下,好让你熟悉熟悉。” 云无恙讪笑:“这就不必了,这扇子上有公子的绝世好字,打我浪费了,我不配。” 裴折气笑了,逗他:“……你可以配。” 云无恙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一脸严肃道:“我不可以,这我真不可以,非是绝世大美人,配不上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墨宝。” 这马屁拍的太夸张了,裴折笑着踹了他一脚:“出息!” 一路走到吃饭的地方,坐下之后,裴折客气道:“钟离先生,吃过饭了吗,一起吃点不?” 钟离昧来之前吃过东西了,只接了茶,婉拒道:“先前去品香楼吃了早点,多谢裴大人。” “品香楼啊……”裴折低头扫了眼桌上的小咸菜,搅了搅面前的白粥,突然没胃口了,做人呐,真的切记不能攀比,这一比,就要受到伤害了。 云无恙腾的一声站起身:“啊啊啊!” “嘶。”裴折倒吸一口凉气,“你今早上撒癔症呢?没完没了了是吧?” 云无恙像是完全听不到他的编排,目光炯炯:“公子,听说你昨晚和金陵九一起睡的,是吗?” “噗,咳咳——” 钟离昧被茶水呛着了,猛咳个不停,衣袖上溅了点点斑驳的水痕,但他现在没空管这个,咳嗽归咳嗽,他的心思已经飘远了,全飘到云无恙刚才那句话上了。 什么叫“一起睡的”?钟离昧用自己读过的几箩筐圣贤书发誓,是这话说得有问题,绝不是他想歪了。 城内流言喧嚣尘上,钟离昧权当是笑话看的,乐过便抛之脑后了,没想到今日一时不察,这笑话从他脑后跑出来,将他变成了个笑话,钟离昧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之中。 裴折瞥了眼神游天外的钟离昧,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云无恙,警告道:“有事没事别瞎说,再有下次,就让你跟着林惊空一起去翻垃圾堆!” 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涌上心头,鼻翼间仿佛还能闻到垃圾的臭味,云无恙脑海中浮现出他和林惊空各拿着一根木棍,携手共进垃圾堆的场景,禁不住浑身一抖,无法接受:“……我错了。” 裴折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打哪儿听来的假消息,谁告诉你金陵九和我睡一起?” 他喝了勺子粥,热乎乎的感觉盈满胸膛,舒服得他眯了眯眼,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云无恙想也没想,直接把人供出来了:“是林惊空,他说昨晚金陵九喝醉了,没走,和你住同一间房。” “听他个碎嘴子瞎说。”裴折掀了掀眼皮,那股欢喜劲儿突然又淡下来,“小九,九,啧,他昨晚就回客栈了。” “小九儿”不好让外人听到,“九公子”又让裴折想起昨晚莫名其妙的冷战,最后说出口的,竟然是最普通最常见最不起眼的一个“他”。 林惊空和裴折两个人,云无恙自然更信裴折:“没错,林惊空个碎嘴子贯会造谣,竟然连公子都敢编排,下次见了他,一定得给他个教训!不过公子,小九九是什么意思?” 裴折:“……没什么,你听错了。” 云无恙是个没脑子的,裴折随便敷衍两句,就将话题忽悠过去了,一旁的钟离昧显然和云无恙不同,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裴折,又在脑海中搜索今早见到金陵九的画面,心下一惊,暗自将这两人关系不一般的事记在了心里。 裴折心里惦记着有关更夫的线索,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到衙门去,吃过饭就急忙找林惊空去了,临走前吩咐云无恙好好招待钟离昧,等到自己回来。 钟离昧一早就来了统领府,专程来找裴折的,没想到一句话都没说,裴折就跑没影了,他对着一桌子早点,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云无恙乐呵呵地招呼钟离昧坐下:“站着多累啊,公子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钟离先生坐着等吧。” 人是一种容易受到影响的种族,有的影响是正向的,有的影响是反向的,就比如现在,钟离昧看着云无恙那副悠闲的表情就难受,心里更急躁了:“裴大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云无恙:“不知道衙门今天忙不忙,如果像昨天那样的话,大概要晚上了。” 钟离昧不想枯坐一天,掉头就想走,结果被云无恙从后面拉住了:“公子说了,要钟离先生等他回来。” 云无恙捏着钟离昧的腕骨,轻轻环了一圈,他是习武之人,看上去只是随便一拉,实际上力道大得不容挣脱。 另一边,裴折径直去了衙门。 到的时候,林惊空正在处理酒庄与更夫之间的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笔烂账他娘的比家务事还难断。林惊空一个头两个大,一见裴折跟见了亲人一样,怎么看都觉得裴折那张脸洋溢着活菩萨般慈祥的笑意,他连忙甩下唠叨个不停的双方迎上前,看不出一点刚和裴折闹过不愉快的样子。 林惊空将裴大菩萨介绍给双方:“你们有什么事都和裴大人说,他比我官大,定能给你们双方一个满意的交代。” 裴折:“……”大可不必吧! “大人,您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大人,你一定要帮我……” 裴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仔细听双方的呼天抢地,他隐约记得云无恙之前简述的巧合,现在又闹起来,无非是价钱谈不拢。 于是乎,在兴致勃勃看热闹的林统领的注视下,裴折随意地摆了摆手:“这点小事还来衙门闹事,有没有点出息,酒庄的损失衙门赔了,你去找林统领拿钱就好,” 林惊空:“……”淦! 今天林统领骂裴探花了吗? 骂了。 林惊空咬着牙,将账房刚开的单据拍在桌上:“裴大人真是一把挥霍的好手,刚来过衙门几次,就开始败家了。” 裴折自知理亏,他也没想到,那酒庄竟然敢要那么多,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咳咳,这下咱们也算是有目标了,等案子结束闲下来,我们就去好好敲那酒庄一笔。” 林惊空翻了个白眼,满脸就四个字:你就吹吧! 裴折摸了摸鼻子,想起正事来,忙道:“林统领,赶紧调两队人马,一队去找知府大人府上被遣散的妾室,一队跟着我们走一趟。” 林惊空想问去干什么,突然想起裴折昨晚的警告,又闭上嘴,乖乖听从指挥,毕竟这位大人有皇命在身,所到之处,官员都要配合他的行动。 衙门里有一队统领军,两人可以直接带走,林惊空点了其中一个人出来,让他去统领军驻扎地传令,着人调查知府大人的小妾们。 林惊空安排的时候,裴折叫住了还未离开的更夫:“你还有时间吗,能不能带我们去另一个更夫的住处看看?” 如此一来,他们就不用花时间去找另一个更夫的住址了。 裴折刚才做主解决了酒庄的事,更夫心里对他感激不已,闻言连连点头:“有时间有时间,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裴折无奈笑笑:“好。” 众人从衙门出发,还未踏出大门,就被人拦住了。 那人着一身玄色衣衫,站在衙门东侧的鸣冤鼓前,长发用玉冠束起,肩宽腰细,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抬头看过来,微扬的脖颈暴露在阳光下,更显出一种病态的白。 让人想起落在霜上的冷月光,和鬓边偶然招惹的碎雪片。 是无害的,脆弱的,美丽的。 裴折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他抿紧了唇,不知在思索什么,唯有眸底灼燎,烧出一片遮不住的惊艳之色。 林惊空抬手让统领军停下,看着没有一点让开意思的金陵九,余光瞥见默不作声的裴折,主动问道:“九公子,有什么事吗?” 金陵九掀起眼皮,轻飘飘的目光从林惊空脸上划过,落到裴折身上,缓慢而放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意味深长道:“没什么事,关于知府大人的案子,刚得到一点线索,迫不及待备下薄酒,想和裴大人聊聊。”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你们昨晚睡了,是吗? 小探花:? 小九儿:? 林惊空:对对对! 这是一个明明我没上车,却被逼着买票的悲惨故事,让我们恭喜林统领喜提【碎嘴子】称号。 来晚了来晚了,明天夹子,更新时间推迟。 第29章 “备下薄酒?” “知府大人的案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裴折与林惊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很有默契地移开视线。 两句不同的问话,可以看出两人关注的点不同。 金陵九本来在打量裴折,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转瞬即逝:“酒是特意找人从外地送来的,据说比之京城也不落下风,裴大人可愿赏光品尝一番?”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金陵九的目光愈深,很轻地笑了下:“九公子又想和我喝酒了,稀奇。” 他昨儿个睡前还在惋惜,怕是再遇不到这般机会,今日金陵九就找过来了,说要请他喝酒,裴折一时间有些迷惑,究竟是他有问题,还是金陵九有问题。 同时问话,金陵九先回答了裴折,林惊空被晾在一边,等到和裴折说过一个来回,才给了眼巴巴的林统领一个极其不走心的敷衍:“有点线索。” 林惊空丝毫不在意他的敷衍,金陵九多不给面子他都能捧着,只要能破了案子:“什么线索?” “在这儿说,不太好吧。”金陵九笑容中带着很强的暗示性,在林惊空指着衙门开口之前,率先抢道,“品香楼订了位子,二位大人可否给个面子?” 裴折有些心动。 没别的意思,他就是馋品香楼了。 单纯馋品香楼做的菜,与邀请之人,以及邀请之人说的话,没有半文钱关系。 反倒是林惊空有些犹豫,昨晚刚一起吃过饭,今天又吃,会不会太频繁了些?况且昨天吃了一次,裴折就和金陵九睡了一晚上,今儿个再吃一次,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实不相瞒,林统领挺怕的,他怕这俩人突然宣告执子之手,更怕自己成为他们宣告时候的见证者。 但他心里也馋,馋他老相好知府大人命案的线索,他想破案想疯了,巴不得赶紧破了案子,找到太子,再将裴折这厮和他那炮仗精书童一起打包踢出淮州城,两人一个是满肚子坏水的老狐狸,一个是只知道咬人的狗崽子,忒烦! “九公子的面子哪里能不给,客气了客气了。”他边打哈哈边提醒道,“裴大人,咱们不是还有案子要查吗,要不先去问完话,然后再说吃饭的事?” 凡是迟疑不决的事,只要推后处理,就绝对没有问题。林惊空如是想道。 裴折正准备说话,看到左屏从远处跑来。 他这时才想起来,金陵九今日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没有人在身边陪同。 左屏在旁边站定,金陵九冲裴折歉意一笑,待裴折无所谓地抬手示意了下,他才移开视线:“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左屏会意,回道:“九爷,都准备好了。” 准备?是准备在品香楼吃饭的事吗?裴折暗暗思索,准备等金陵九再做邀请后就应下。 “林统领,你刚才说要去查案?”金陵九突然问道。 林惊空一愣,点点头:“对,但也不是很急,可以先——” “去吧。”金陵九打断他的话,真诚道,“是我叨扰了,还是案子重要,酒什么时候喝都行。” 林惊空:“诶,不是!” 金陵九笑了笑:“那就不耽误两位大人的时间了,我们先告辞了。” 他说完便带着左屏离开了,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停留,像是兔子见了鹰,再多留一秒就要被整囫囵个吃掉了似的。 裴折一脸懵逼,看着金陵九一溜烟走远,拐进另一条巷子时才反应过来,他奶奶的乌龟王八蛋,金陵九那狗东西跑了! 对比金陵九以前的速度,他娘的,今儿个跑得还格外快!如此快的速度,令裴折不禁在心中怀疑,天下第一楼是不是破产了,所以金陵九拿不出钱请他们去品香楼。 是有心还是无意,金陵九不是会做无谓之事的人,若不想喝酒,他今日来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 裴折脸色变化莫测,看得林惊空后背发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裴大人,咱们还去查案吗?” “去不去查案?”裴折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突然微微一笑,“不去查案去干嘛?喝酒吗?现在还没到饭点呢,林统领就想着撂挑子不干了,就不怕您的老相好一直没办法安息,半夜抱着自己的脚跳到你房间里,去爬你的床吗?” 林惊空:“……”你阴阳怪气就阴阳怪气吧,为什么要描述得那么清楚?! 林惊空人都木了,脑海中浮现出心宽体胖的知府大人抱着两只脚一跳一跳的,从门口一路跳到自己床上的画面,淦! 到嘴的品香楼飞了,留下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金陵九,猜不出金陵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裴折颇有些烦闷,他向来控制得住自己的脾气,一般不会将场面闹得太难看。 除非忍不住。 在用言语发泄怒气之前,他有过一秒钟的放空时间,这样说话会不会不太好,他和林惊空好歹是同朝为官的上下级,但转念一想,林惊空诶,能有什么不好的? 要不是因为林惊空说什么要查案子,金陵九哪里会跑,现在好了,品香楼飞了,醉酒的金陵九也没指望了,原本还想着利用这个机会再套点话,全都胎死腹中了。 总而言之,都怪林惊空,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直到更夫的住处,裴折都没给林惊空一点好脸色。 林惊空看在眼里,慌在……完全不慌,又不是他的问题,明明是金陵九自己后悔了,他当时说了可以推迟查案的计划,有眼的人都能看出来是谁不情愿,就裴折一个瞎的,亏得长了一双漂亮的眼。 裴折用那双漂亮却瞎的眼看了看林惊空,冷声吩咐道:“敲门。” 林惊空:“……” 林大统领不屑于他计较,上前去敲门。 屋子里传出一阵碰撞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 含着胸的中年男人从门口探出头来,脸上没半点精气神:“你是?有什么事吗?” 林惊空穿着便装,男人话刚说完就看见了他身后的一队官兵,脸色登时变得更白了:“官,官爷?” 林惊空最烦这种唯唯诺诺的人,正好裴折在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他顺势往旁边让了让,眼不见心不烦。 裴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男人一眼:“你是钱正吗?” 是另一个更夫带他们来的,来的路上,他问了一些关于眼前人的事。 男人点点头,生病的缘故,使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我是钱正,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不方便进屋里说?”钱正很瘦,眼皮耷拉着,额头上有一块伤,泛着青紫,能看出来是磕伤的,裴折想到门开前听到的响声,心下了然,“有点事要问你,不要紧张,不是什么大事。” 一旁的林惊空暗自在心里嗤了声,去他娘的不是大事! 裴折身后一队统领军虎视眈眈,钱正就是想说“不方便”也得掂量掂量,他将门打开,侧了侧身,让他们进来。 屋子不大,没有能坐的地方,林惊空跟在裴折后面进来,一迈进来拧紧了眉头,转身吩咐统领军,让他们在外面等着,不用跟进来。 要是都进来了,怕是得把这屋子挤爆。 所有人都被留在外面,包括带他们来这里的更夫。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裴折、林惊空、还有钱正。 钱正佝偻着腰,不敢主动开口,任由裴折和林惊空打量他和他的住处。 被金陵九那事破坏了心情,裴折没心思一直安抚钱正,单刀直入,问道:“上元夜那天,你负责打更,可曾看到过什么?” 钱正连忙低下头,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衣服:“看到什么?草民不知道,不知道大人您的意思,还请大人明示。” 裴折没有告诉林惊空来找钱正干什么,只说与案子有关,此时听到裴折的问话,林惊空隐隐明白了什么:“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别想蒙混过去。” 林惊空是习武之人,又生得高大,剑眉鹰目极具压迫感,眼睛一瞪,就吓得钱正打了个哆嗦,整个人抖若筛糠。 裴折轻飘飘地瞥了林惊空一眼,却没有阻止,又看向钱正,温声道:“听说你自从上元夜那天后就病了,去医馆看过了吗,医师是怎么说的?” 刚被凶神恶煞的林惊空吼了一通,现下又听到裴折的问话,两相对比,更显得裴折的和善,钱正对他生出些好感,颇为感激地回道:“看过了,医师说是受了惊吓,不打紧。” “受了惊吓?”裴折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回过神来后发现钱正一直在发抖,定睛一看,发现是被林惊空吓得,不由得无奈道,“我们不会为难你的,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裴折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发现钱正属于那种你问一下他答一下的性格,问的太笼统,他不知道答什么,裴折只好将问题拆分开,一点点地问:“上元夜那天,你是不是打错更了?” 钱正脸色一变,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连连磕了几个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一时不察,当日漏打了一更。” 裴折:“不用跪,不是来问罪你的。” 让他起来,他一直不动,裴折无奈,只能给林惊空使了个眼色,林惊空提小鸡崽似的,揪着钱正的后衣领就把人提溜起来了。 “……”裴折看着颤抖不停的人,内心涌上一股想骂娘的冲动,他努力忍下了,问道,“我听说你已经打了将近十年的更,从未出现过这种事,是不是当日发生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才忘记了打更?” 钱正愣了一瞬,停止了颤抖,偷偷抬眼去看裴折,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脸,倒叫那人说着了,这才多一会儿工夫,就有人找上门来了,问的也是一样的问题。 裴折察觉到他的目光,平静地看过来。 钱正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我,我……我看见了鬼!”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明天就不零点更新了,改到白天,先睡了,睡醒码,么么啾~ 第30章 钱正家境不好,屋子小,关上门后里头不见光,他乍一这么说,再配上那张没精打采的脸,总有些莫名的阴冷。 林惊空忍了又忍,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即怒目呵道:“见什么鬼,别胡言乱语!” 钱正缩了缩脖子,往裴折身边挤了挤。 “看见了鬼吗?”裴折温和地笑了笑,“我打小就喜欢鬼啊怪啊,算命的说我是天师的命,有抓鬼的本事,你快好好说一说是怎么回事,待我前去把鬼抓来,补补身体。” 补,补身体? 钱正被他的惊世之语骇到了,顿时生出一种感觉,鬼也不是那么可怕。 林惊空一脸难言的表情,默默地看着裴折诓骗钱正,十分想告诉他一句话:表面上看着最温良的,可能正是最凶恶的。 裴折,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钱正不知道,钱正只觉得林惊空不好惹,对温温柔柔的裴折有无限好感,即使听到对方说了这样的话。 裴折催道:“当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不管是人还是鬼,都说出来。” 钱正收回跑远的心思,点头哈腰说道:“那天晚上我在城内打更,是后半夜了,走到淮水附近的时候,不慎滑了一跤,摔到了桥墩旁边,差点滚进河里。东西掉了一地,黑灯瞎火的,我起来摩挲了好半天也没找到我的梆子,正烦着呢,听到河岸上传来些动静。”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殷切。 林惊空差点被气笑了:“你当自己这是在茶楼里说书呢,是不是还得人捧个场,问问你接下来怎么着了?赶紧的别磨磨蹭蹭,直说你看到了什么。” 钱正赔了个笑,继续道:“我本想着来了人,可以让他们拉我一把,刚准备开口,突然听到什么声音,滴答滴答的,是从桥上传来的,月光照得透亮,我猫在桥底下,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悬着的人脸,那脸是倒着的,瞪着两只眼睛,可骇死人了!” 林惊空心中一动:“还有呢,你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看到的不是人!”钱正眼神古怪,瞟了他一眼,强调道,“那是鬼,不是人,根本就没有人!” 裴折:“你怎么判断那是鬼而不是人的?” 钱正:“因为那张脸唰的一下就不见了,凭空消失了,人哪里会这样,不是鬼是什么?” 从屋子里出来,林惊空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太阳:“他娘的,说什么撞鬼了,怎么不说是黑白无常爬出来看花灯了?” 裴折闻言感慨:“林统领的想象力比钱正还丰富。” 林惊空:“……” 裴折:“不过不应当是黑白无常,钱正只看到一张脸,而黑白无常有两个人。” 林惊空:“……”我这是讽刺,讽刺你他娘的听不懂吗?! 刚才钱正说完后,他们又问了几次,但钱正坚持自己看到的是鬼,跟疯魔了似的强调个不停,鬼来了鬼又飘走了,要问为什么鬼没有害他,就是他身上带着寺里求来的平安符,鬼不敢顶撞。 林惊空随口问另一个更夫:“钱正他以前也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更夫诧异摇头:“没有。” 林惊空低声骂了句“晦气”。 更夫觑着他脸色,忍不住小声道:“我记得他以前不太信鬼神,逢年过节说要祭祀上香都懒得去,对野鬼精怪的事一直嗤之以鼻。” “你说的是真的吗?”裴折从旁边过来,拧着眉问道。 更夫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真的,他以前总说这种事都是编出来骗人的,谁信谁就是大傻子。” 信不信鬼神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发生的事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但像钱正这种对鬼神之说抱着绝对鄙夷心理的人,即使改变想法,也不应该那么快才是。 裴折与林惊空对视一眼,明白他们想到一块去了:钱正在说谎。 林惊空骂了一声,带着人就要掉头:“胆子挺大,老子非把他抓到衙门去好好审一审不可!” “不好。”裴折拉住他胳膊,“现在抓了他也不会承认,可能还会咬死了不配合。” 林惊空:“那你说怎么办?” 裴折想了想,命令道:“调出几个人去钱正家附近,看着他,别让他乱跑,咱们去医馆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去看过病。” 得先确定钱正有没有受到惊吓,能肯定钱正说了谎,端看他是从上元夜后一直在说谎,还是只在他们面前说了谎。 裴折的安排有他的道理,林惊空没有提出异议,让人照他说的去做,反正这人官大,就算自己提出不同的看法也改变不了什么。 一队统领军,分出六个去钱正家附近盯着,剩下的和裴折他们一起去城中各大医馆。 林惊空目露不屑:“就他那样,还用得着六个人盯着?我军中的弟兄们一个人就能摁住他,两个人去盯着都多了。” 裴折瞥了他一眼,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反正带的人够多。” 林惊空:“……” 林惊空在后面骂骂咧咧,裴折没管,心却慢慢沉下来。 钱正面对他们时的样子不似作伪,那种胆子怎么敢诓骗官府,就怕是有人暗中动了什么手脚,六个人他都嫌少了,若真出了事,还不一定能讨着好。 城中有五六家医馆,所有人分头行动,约定问完在淮水边会合。 钱正说他是在淮水桥下看到的鬼,裴折想去那边看看,尽管过了这么多天,可能剩不下什么痕迹了。 裴折对淮州城没有林惊空等人熟,更夫带他去的是城中最大的医馆,到了门口才发现,这医馆里的还是熟人,赫然是之前给他看过诊的老医师。 老医师姓吴,开医馆几十年了,医术高明,对病人们尽心尽力,在淮州城内口碑极好,大家伙都称呼他为“吴老”。 他们到的时候,吴老正在给人看诊,抬眼看到裴折,冲他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经过之前客栈那事,如今在淮州城内,第一探花裴折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钱正那种窝在屋子里不出来的人可能不认识他,其他人就算是没有见过裴折,也听说了他拿出圣物的事。 这是京城来的大官,不能怠慢了。 医馆里还有两三个排队看诊的人,恰好认识裴折,以为他也是来看病的,忙推让道:“大人您先请吧。” 裴折摆摆手:“我不急,你们排队了你们先看。” 吴老开完药方,仔细嘱咐了几句,给病人指了指拿药的地方,然后才站起身:“大人是来看诊的吗,可否请您等一等。” 说话的时候,他看了看排着队的百姓。 裴折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颔首:“我不打紧,您忙就是。” 吴老没多说,招呼下一个病人过去。 更夫将一切尽收眼底,颇为感慨:“大人真是个好官。” 裴折哑然失笑:“何出此言?” “体恤百姓,不仗势欺人,还举止守礼。”更夫道。 裴折深觉这些算不上一个好官的标准,无奈道:“你这句‘好官’夸得,我都受之有愧了。” 更夫脸一红,以为他是不相信,伸出大拇指,支支吾吾道:“不愧不愧,大人您就是好官,真的是好官!” 旁边排队的百姓见状也附和道:“他说的没错。” 裴折哭笑不得:“你刚才说的那几点,不是每个官,不,每个人都该做的吗?” 体恤百姓,不仗势欺人,举止守礼,从大街上随便抓个人,从私塾里找个书生,都能满足这几点。 更夫收回手,轻声道:“不是每个官。” 其他百姓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嘀咕:“如果大人是我们淮州城的官就好了。” 裴折心中一紧,忽然想到,淮州城的两名官员,知府大人和林惊空,还真不是这样的。林惊空久处军营,脾气暴,性格横,其实细数起来没做几件恶事,但他嚣张跋扈惯了,也没想过要改,给百姓们留下的就是一个不好惹的印象。知府大人就更不必说了,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城中怕是有大半的人都盼着他不得好死,这是真的渣滓。 裴折不知道淮州城的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对自己随随便便的一次礼让都赞不绝口,以前遭受的事有多过分,可想而知。 他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承诺:“一定会发生改变的。” 接下来没人再说话,直到吴老给所有人看完诊,来到裴折面前,他才回过神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吴老一听就知道他不是来看病的,引着他往医馆里面走,来到一间放满医书的屋子:“这里没有其他人,裴大人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房间不大,一股草药香气,这是吴老平时休息的地方,除了医书外,屋内还有一张木桌,一把凳子,桌上有一盏油灯,写着药方的纸张散乱的叠在一起。 裴折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问道:“吴老,我今日过来是想问一问,这半个月里,您有没有给更夫钱正看过诊?” 吴老回忆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裴折:“您确定没有吗,要不要查查记录?” 吴老:“我确定,半月里我给谁看过诊,他们身体状况如何,开的什么药,我都记得。” 吴老坚持自己没有看过,裴折心中有了数,道了谢就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吴老叫住他,问他身体怎么样了:“那日在客栈,你咳个不停,看着状况很不好,是不是没有按时吃药?就说你们自己煎药不行,我再给你把把脉,药留在我这里,煎好了给你送过去。” 裴折心中一暖:“不用了,我的病已经好了,您一个人操持着医馆辛苦,劳您惦记,是我的不是。” 吴老摇摇头:“没什么辛苦的,能帮上大家就好。” 抓药的伙计探头出来,叫吴老过去一趟,裴折忍不住提议:“您一个人难免忙不过来,要不要考虑收个徒弟?” 他见京城里的老医师都会这样做,收几个学徒,既能教给他们一个谋生的活计,又能让自己轻松一些。 吴老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变了,吼道:“我不收徒弟!” 裴折:“?” 他们站在医馆门口旁边,吴老突然出声,引得医馆里和医馆外的人纷纷看过来,裴折不明所以,还想再说点什么,吴老却理都不理,直接扭头回了医馆。 更夫一直在外面等着裴折,见状硬着头皮跑到他身边,小声道:“大人别生气,吴老他一直这样,谁提徒弟什么的,他就跟谁甩脸子,不是针对你。” 脾气再好,也不代表不会生气,被这么下面子,别说裴折是大官,就是个平头百姓心里都会不舒服,更夫怕裴折一怒之下对吴老做什么,吴老救过他们淮州城好多人的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然而裴折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就离开了医馆。 两人往淮水边走,更夫观察着裴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生气吗?” 裴折失笑:“这有什么可生气的,收不收徒的吴老的自由,听你解释的,吴老应该对此很忌讳,算起来,还是我说错话了。” 更夫哑然,悄悄抬眼看了看裴折,发现他脸色平静,看不出一点作伪的痕迹。 去淮水会路过同福客栈和品香楼,裴折往客栈瞥了两眼,想起自己之前住在这里的事,明明才隔着没几天,却好像已经发生了很久一样。 就好像,他也认识金陵九很久了。 路过品香楼的时候,裴折心中一动,此时差不多到饭点了,金陵九上午去衙门前邀他喝酒,此时会否喝上了? “大人,不走吗?” “都到中午了,你赶紧回家吧,今天上午麻烦你了,得了空去衙门一趟,让账房给你开点工钱。” 更夫脸一红,连忙摆手:“不用,大人不用了,小事而已。” 裴折:“是你应得的,听闻你家中娘子身体不适,拿着钱请人照看一下也好,你晚上还要打更,白日能得空休息。” 更夫连连道谢,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裴折在品香楼门口站了一会儿,似是在纠结,半晌才下定决心,往里去。 我只是想来蹭个饭,跟蹭谁的饭没关系,就是林惊空在这里吃饭,我也会进去的。裴折如是想的。 品香楼掌柜的认识裴折,看见他后亲自迎出来,招呼道:“裴大人,您快里面请,今日得空过来,可——” 裴折抬手打断他的话:“金陵九在哪个房?” 按九公子财大气粗的架势,出去吃饭定然会去雅间,既然叫左屏准备了,当是品香楼的雅间无疑。 掌柜的一愣:“九公子?九公子今日不在啊。” 裴折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零点准时更新哈~ 不得不说,我的读者也太聪明了吧!(*/v\*) 小九儿即将翻车。 第31章 “你说什么?” “我,我想着尽快去找九爷,正好她说可以帮忙,我就没有去品香楼。”左屏垂着头,不敢去看金陵九,“是属下的错,请您责罚。” 金陵九捏着茶杯,冷不防地往外一掷,茶盏在左屏脚边摔得粉碎:“是该责罚!我教过你多少次了,该做的必须去做,切不能给人留下一点把柄,她那心性,巴不得我这边出什么岔子,会帮你才有鬼了!你今日忘了处理善后,他日麻烦就会顺着这纰漏找上门来,真当旁人都是没脑子的吗!” 左屏心中惊惧,知是自己的疏忽,直接跪倒在地:“请主子责罚。” 他脚边就是摔碎的瓷片,猛一跪下,正好跪在了那瓷片上,疼得皱了皱眉头,却没呼出一声痛。 过了会儿,金陵九闻到了极淡的血腥气,这才发现他做了什么,又气又头疼:“你是准备先把自己弄残废了,再领我的罚吗?还不赶紧滚去处理善后,让掌柜的把嘴捂严实了!” 左屏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冲出了房间,腿上的伤都不顾得,看得金陵九又是一阵皱眉。 碎瓷片上沾了血,金陵九看着扎眼,准备去拿工具收拾一下,他嗅觉灵敏,离开房间前特意打开窗户散味道。 从客栈里借了打扫工具,掌柜的知道他家底丰厚,身份不凡,殷切的表示可以找人帮他去打扫,金陵九拒绝了,他不喜欢外人进他房间,即使是暂时的住所也一样。 上了楼,到天字九号房门口,金陵九正准备推门,在即将触上门把时,忽而眼神一凛。 房间里传来一声短促的笑,而后门从里面打开了:“师兄,你要一直在门口站着吗?” 金陵九看着面前笑嘻嘻的女子,脸色愈冷:“你还敢来。” 女子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漠,松开扶在门上的手,倒退着往后走:“我怕自己不来,让别人背了黑锅。” 她一身青灰劲装,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高马尾,眉目没有寻常女儿家的温婉,抬眼间英气飒飒,竟是比男儿郎还要俊俏。 金陵九关好门,拿着工具去打扫地上的瓷片,没好气道:“已经背完了。” “嘶,我就说,你的屋子里怎么可能有这东西。”她小声嘀咕,看到那瓷片上的血就忍不住拧起眉头,语气严肃了不少,“师兄,这事和他没关系,是我让他离开的。” 将碎瓷片都收拾好后,金陵九才正眼看她:“他若不应,你还能硬拦着他不成?” 女子急了:“但也不能这么罚啊!” 金陵九忽而眯了眯眼,神色不悦,冷道:“我做什么事,还轮不到别人插手,你若是为了此事而来,现在就可以走了。” 女子像是被他吓到了,没再说话,悄悄站在桌子旁。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金陵九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看,女子就站在桌子旁,一动不敢动,直到左屏回来,这种气氛才被打破。 左屏眉心紧蹙,进门后瞬间变了脸色:“你怎么来了?” 女子默默移开视线,偷偷用手指了指金陵九的方向,左屏心里一咯噔,又要跪下:“九爷恕罪” 金陵九挥手一道掌风,擦着左屏的衣摆而过,左屏动作一滞,慢慢站直了身子,咬了咬牙汇报道:“属下刚才去品香楼,正好看到掌柜的送裴折出来,属下等他走后去问了掌柜,掌柜说他是去找您的。” 他说一句,金陵九的脸色就寒上一分,最后眼神凶狠得像是要从人身上剜下肉来。 本就是自己疏忽,能够补救还好,在看到裴折和掌柜一同从品香楼里出来时,左屏的心就彻底沉下来了,掌柜后来说的话无异于宣判死刑,一步错步步错,他一朝出错,很可能坏了金陵九整个计划。 心知自己闯了大祸,不等金陵九说话,左屏就主动开口求罚:“此事是属下的纰漏,还请九爷责罚。” 金陵九不作声,似是在思索什么,慢慢的,他脸色变得和缓了些,摆了摆手:“先记下,回头自己去楼里领罚。” 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置了,左屏连忙应下。 屋子一片寂静。 左屏和女子站在一起,背着金陵九,女子悄悄给他打手势,指了指他的腿,问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去处理过?左屏从没有当着金陵九的面做过这种事,冲她摇了摇头,既是回答,也是叫她不要再这样做了。 “人也见到了,该问的也问了,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赶紧离开这里。”金陵九冷不防道。 两人俱是一惊,反应过来他们的小动作已经被发现了,脸上显出一丝尴尬。 女子摸了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之:“我以前没来过淮州城,想在这里逛逛,和师兄一起,行吗?或者让左屏陪着我也行。” 金陵九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行。” 女子:“……金陵九!” 金陵九冷眼看她:“我在上元夜收到你的信,算算时间,你前几天就该到了,淮州城这么屁大点地方,你要逛早就逛完了,当我不知道你想留下来做什么吗?之前忍着你,没插手你想做的事,我们各凭本事,互不相干,但你今日已经破坏了我的计划,既然插手了我的事,也别怪我干预你的行动。” 左屏忍不住劝道:“你还是离开吧。” 计划已经出了问题,金陵九现在正在气头上,哪里能容得下这个破坏了计划的罪魁祸首。 不敢相信连左屏都背叛自己了,女子气得不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就要留下,一定要留下,不止要留下,还要跟着你们!” 金陵九不动声色:“穆娇,给我个理由。” 女子,即穆娇抓了抓头发,拉过一把凳子坐下,没好气道:“行行行,告诉你行了吧,是我爹让我来的。” 金陵九掀起眼皮:“师父让你来的?” 穆娇:“爹听说你动身了,他怕你一个人出什么事,让我来和左屏一起保护你,破坏你的计划的事和他无关,是我不想让你继续下去,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选择一条更难的路,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最气的是,爹他竟然也支持你!” 金陵九没睬她,搓了搓指节:“既然师父授命,那你就留下吧,左屏,带她去开间房,顺便处理一下你自己的伤。” 穆娇还想说什么,左屏强行将她拽了出去。 屋内。 金陵九端坐在桌前,窗口有风,吹得桌上书卷哗哗作响,直到书快掉到地上去,他才动了动,抬手将书合上,压在腕下。 穆娇的爹是他的师父,是他在这世间最尊敬的长辈,若是没有师父,就没有现在的金陵九,也不会有天下第一楼。 鼻尖酸涩,金陵九闭了闭眼,他要做大逆不道的事,他要搅动天下风云,他用师父教过的东西来做不知对错的事,早就做好了被诘难的准备,却不曾想师父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让穆娇来保护他。 穆娇师承武艺高深的大家,从小习武,她天资聪颖,不逊于男子,左屏的武功在天下第一楼中算是拔尖的,若是和穆娇交手,也只有落败的结果。 师父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屋外。 穆娇只觉金陵九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油盐不进,纵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极了。 “你回房上药吧,我自己去开房间就好。”左屏腿上还有伤,她不忍心再折腾他。 左屏摇摇头:“没事,小伤而已,把你安顿下我再回去。” 穆娇无法,只得乖乖跟着他:“明明不是你的错,师兄竟然这样罚你。” “不是九爷罚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左屏道。 有布料挡着,碎片划破了皮肤,并没有压进去,刚跪上去的时候疼过,现在已经没感觉了,对左屏这种习武之人来说,完全是家常便饭。 穆娇根本不信,愤愤道:“你别替他说话了,师兄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这些年来传闻不断,我不是没听过,他现在还计划着做这种事,唉,他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左屏突然停下脚步,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你自己去吧,我要回去上药了。” “诶,你什么意思?”穆娇不让他走。 左屏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隐隐发红,语气却隐隐有些凶:“我都说了是我自己弄的,和九爷无关,在你的印象里,九爷是什么样的人?你听了别人几句话就说他变了,甚至都没有去了解过事情究竟如何,如今天下这局势,你可知九爷筹谋了多久,你不信他没关系,破坏他的计划也没关系,但你实在不应该去诋毁他。” 左屏说完就回了房间,留下穆娇一个人,她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沉默的去找掌柜开房。 * 裴折从品香楼里出来,直奔淮水而去,他心神不宁,一路上都在想刚才的事,品香楼掌柜说今日并没有见过左屏,金陵九也没在品香楼吃饭。 如果不是去了品香楼,那左屏又是去准备什么了?是金陵九亲口说的,在品香楼备下薄酒,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其实仔细想来,金陵九今日确实不太对劲,从出现在衙门开始,还有那场邀约,当时不觉得,现在越想越有问题。 林惊空等人早就到了,就等裴折了。 “裴大人你可算来了,我们都问完了,没有钱正去看病的记录,你那边怎么样了?”林惊空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裴大人,回神了。” 裴折往后退了一步:“干什么?” 林惊空乐了,摊摊手:“你还问我干什么,我刚说的你听见了吗,我们这边没有问了,钱正没去看过病,你那边呢?” 裴折:“我这边也没有,所以钱正一直在撒谎,抓人吧。” 林惊空点点头,转头对官兵吩咐了下,让他们去通知盯梢钱正的官兵。 裴折叮嘱道:“赶快去,尽快把人抓回衙门,先关着,等我亲自去审。” 事情都处理完了,回衙门的路上,林惊空又想起金陵九那事:“快到饭点了,裴大人饿不饿,我请你去吃饭,品香楼行吗?” 裴折闻言瞥了他一眼:“不去。” 钱正的事使林惊空看到了希望,估摸着孙六的案子要不了多久就能结了,之前金陵九说有查到关于知府大人案子的线索,裴折和金陵九关系何等亲密,有这两尊大神在,破案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思及此,林惊空对裴折的容忍度又拔高了不少,颇有些讨好道:“再不济随你挑,想吃哪家咱们就去哪家,带上那狗崽子……咳咳,带上云无恙也行,我请客。” 经他一提,裴折这才想起,云无恙和钟离昧还在统领府等着他:“不挑了,回统领府。” 自上元夜之后,除了还钱,这是钟离昧第一次主动找他,他在知府府邸的时候就觉得钟离昧身上有问题,一直没倒出空来查,现在钟离昧找上门了,正好,他也有事要问。 拗不过他,林惊空跟裴折一块回了统领府,离开前告诉跟着的官兵,让他们回衙门说一声,今天中午吃点好的,都记他账上。 对于这帮弟兄,林惊空向来不亏待,否则统领军上下那么多人,不会因为他跟皇后沾亲带故就心悦诚服,唯他马首是瞻。 裴折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要是林惊空对淮州城百姓能有这般,不,有这一半,百姓们也不会提起他就胆战心惊。 不过归根究底,淮州城的状况也不是林惊空一人就能改变的,裴折在心里思索着,等知府大人的案子结了,他就往京城递折子汇报情况,到时候将淮州城的状况提一提,看能不能举荐他知晓心性的官员来此上任。 淮州城的百姓再经不起折腾了。 两人回到统领府一瞧,钟离昧果不其然还在,就是脸色不太好。 林惊空让厨房准备得丰盛些,带着三人去了书房。 钟离昧有事要找裴折,裴折也想问他一些事,思忖过后,道:“钟离先生,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之前钟离昧还会反驳他的称呼,现在已经不管了,不知是懒得计较了还是已经接受了。 钟离昧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放到桌上:“知府大人遇害后,我想了很多,这是我特意整理的,所有和知府大人有利害关系的人都在上面,希望能帮上一点忙。” 裴折拿起来,草草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整理得挺齐全。” 林惊空好奇不已:“给我看看。” 钟离昧脸一僵,看着裴折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哀求,整理得确实很齐全,林惊空的大名赫然在上,一打眼就能看到。 裴折把手往回一抽:“没什么好看的。” 林惊空:“……”没什么好看的,你还看得那么来劲。 云无恙站在裴折身后,瞥到“林惊空”三个字,差点笑出声来,随即向林惊空抛去了同情的眼神。 林惊空:“?” 裴折往下看去,视线在最后一个名字上停住,脸色沉下来:“这上面的人都和知府大人有利害关系?” 用的是市面上画了线的纸,纸上没有空余位置了,最后一个名字写在线外,格外显眼,力透纸背,裴折觉得这几个字写得比其他的名字都好看,赫然是“金陵九”三个字。 钟离昧颔首。 裴折脸色不明,突然把纸往桌上一扔:“金陵九和知府大人有什么关系?”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纸恰好落在林惊空面前,他拿起纸一看,脸瞬间就黑了:“老子和知府大人有什么关系?!” 此时他哪能还不明白,为什么云无恙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云无恙忍不住插嘴:“老相好的关系。” 林惊空:“……” 没管他俩,裴折一直盯着钟离昧,又问了一遍:“钟离先生倒是说说,金陵九和知府大人有什么利害关系?” 林惊空后知后觉,打量着裴折,总觉得他心情不怎么好,就跟昨晚上一样。 钟离昧眼观鼻鼻观心:“上元节之前,知府大人曾和金陵九通过信,具体说的是什么事,草民不知,只知道知府大人有邀请金陵九来淮州城做客,而上元节的时候,金陵九来了。” 裴折想起之前他质问过金陵九,对方说是有事在身,对于知府大人的邀请,只是个顺水人情。 气氛怪怪的,尤其是裴折,不知道在想什么,林惊空把纸拍在桌上,清了清喉咙:“我这和知府大人没什么关系的人都被记上了,九公子恐怕也是捕风捉影。” 钟离昧没作声。 裴折揉了揉眉心,将话题挑开:“钟离先生了解知府大人,可知晓他府上的事?” 钟离昧:“妾室?” 知府大人纳了八房小妾,小妾们个个貌美如花,知府大人娶她们其中大半人的手段都不光彩。 裴折:“也算吧,你知不知道在知府大人府上,谁和他关系最不好?” 钟离昧蹙了眉:“府上的人都不敢得罪他,没有关系好不好一说。” 这是实话,寄人篱下,小命都捏在知府大人手里,谁敢不顺着他? 林惊空咂咂嘴:“知府大人那招仇恨的性格,肯定得罪了不少人,你就说说谁被他害得最惨,谁看上去想宰了他。” 钟离昧想了下,回道:“知府夫人吧,他们夫妻感情不太好。” 云无恙啧啧出声:“可不感情不太好,死了都不想看见他的尸体。” 裴折突然问道:“那府上谁和知府大人感情最好,有没有知府大人动不动就提起,想着念着的人?” 钟离昧:“也有一个,小妾田七。” 厨房做好了饭,林惊空留钟离昧一起,钟离昧拒绝不成,只得随着他们落座。 菜色丰盛,摆了满满一大桌子,除了昨晚上宴请金陵九的“便饭”,这是裴折入住统领府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 云无恙暗自咋舌,林惊空不在,和林惊空在,这菜色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他不知道这是林惊空为了讨好裴折,特意吩咐厨房做的,只当是林惊空铺张浪费。 “果然骄奢淫逸,活该断子绝孙!” 裴折睨他:“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云无恙摇摇头,哼了声:“没什么,说这菜好吃,厨子真厉害,怎么屈就在这儿了呢?” 听了一耳朵的林惊空:“……”屈就你大爷!个死狗崽子,吃我家大米心里还没点数,烦死了!案子一破就把你俩赶出去! 吃得差不多了,林惊空状似无意道:“裴大人和九公子关系好,什么时候约一下,九公子不是说他有关于知府大人一案的线索吗,正好可以问一问。” 云无恙想起早上听信林惊空的话,被裴折威胁的事,撇撇嘴,呛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 林惊空气得牙痒痒,特别想揪着云无恙的脖领子,把他扔院子里的池塘里:“你吃你的饭,小孩子多吃点才能长高,别掺和大人的事。” 云无恙再次因身高被中伤,义愤填膺,想把自己的筷子摔到林惊空那张欠揍的脸上,不服输道:“也没见得你多高!” “呵。”林惊空乐了,抱着胳膊打量了一下云无恙,幸灾乐祸地笑了下,“好好好,我不高,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你能不能长到我这么高。” 云无恙:“……” 林惊空身高将近一米九,云无恙想长到他那么高,还真有点困难,再过几年也困难。 云无恙说不出话来,林惊空第一次噎住了狗崽子,心情颇好,忍不住开始嘚瑟:“没问题,不着急哈,再给你几年,你加油,等到你不长了的时候,咱们再来讨论身高的事,林哥等着你。” 云无恙快被气昏头了,脱口而出:“你算什么哥,你个老头子,叫叔叔还差不多!” 林惊空无所谓地耸耸肩:“林叔也行,我不介意。” 云无恙:“……”淦!我介意! 裴折被他俩吵得头疼,一把将筷子撂下,看着林惊空,勾了勾唇:“想让我去问金陵九?你觉得他会告诉我吗?” 有戏!林惊空眼睛一亮:“这还用说吗,淮州城谁不知道裴大人你和金陵九关系好,他今儿不还邀你一起喝酒吗,你要问了,他肯定会告诉你,再说你们不是都一起——” 裴折瞬间敛了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傻子,我们没一起睡。” 作者有话要说: 穆娇会慢慢成长改变的,信我,娇娇超好! 铺垫一哈,裴郎和小九儿快要硬碰硬了,划重点,硬碰硬。 【无责任小剧场】 1 现在的林惊空:狗崽子好烦啊! 后来的林惊空:宝~看看我~ 2 现在的林惊空:林叔也行,我不介意。 后来的林惊空:淦,叫什么叔,你是不是嫌我老?你一定是嫌我老!你今儿不叫我哥哥是收不了场的。 第32章 自从饭桌上裴折说出那句话后,林惊空整个人就浑浑噩噩的,吃完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饭桌的。 对此,云无恙心中颇为疑惑:“公子,你没和金陵九睡觉,他伤的哪门子心啊?” 裴折正想着事情,闻言随口道:“伤心他老相好没着落吧。” 云无恙:“?” 问过钟离昧之后,裴折对知府大人的案子有了点数,估摸着再查查就能有眉目了,心情不错,没拖,当天下午就去了衙门,审问钱正。 钱正的事已经不仅仅关乎孙六的案子了,裴折几乎可以笃定,金陵九上午莫名来那一出,必定和此事有关系,他得赶紧去了解一下,看看是哪种关系。 裴折倒没想过金陵九和孙六的案子有关,正如之前两人喝茶时所说,金陵九有金陵九的骄傲,就算要杀人,也断然不会留下这么多的纰漏,所以他更倾向于金陵九也对杀死孙六的人感兴趣。 鼎鼎大名金陵九,对名不见经传的孙六的死如此上心,裴折很难不好奇其中的缘由,毕竟他现在对与金陵九相关的事都很好奇。 这次去衙门照旧没带着云无恙,裴折嘱咐他送钟离昧回家,钟离昧今日如此配合,裴折总觉得不太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只能暂且关注着。 钟离昧整理的那封信被林惊空拿走了,虽然林统领对上面出现自己的名字略有不满,但没有否认其上大部分人,他与知府大人的关系不远不近,同在淮州官场上,对一些事也有所耳闻,知道钟离昧整理得没有太大偏驳。 暂且收着,谁知道日后会不会用得上,要是钟离昧能够配合,上头不少人和知府大人之间的勾当就会成为威胁他们的利器,林惊空虽然没兴趣动什么歪心思,但他也不舍得丢掉这么个筹码。 统领军将钱正带回了衙门,期间没说一句话,直接将人关进了大牢,任凭钱正怎么叫嚷都不搭理,看守大牢的人这种事见多了,隔着牢门劝道:“省省力气吧,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有的你受。” 钱正一听这话,瞬间慌了神,颓然地蹲在牢房角落。 于是裴折到牢里审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蔫头耷脑的钱正,一看见他,钱正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立马激动起来:“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我什么都没做啊,大人!” 这年头犯人都爱喊“我是冤枉的”,越是心里慌乱的越爱这样,即使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但喊了那句话,就好像能够暂缓心里的紧张似的。 裴折不动声色地坐下:“怎么冤枉你了?” 果不其然,钱正卡了壳。 裴折:“不是说你是冤枉的吗,哪里冤枉了你,把事情都说出来,我们才好替你伸冤,要是不说,那就按规矩处置吧。” 钱正愣了两秒,支支吾吾道:“我,我……” 他“我”了半天没个所以然,裴折不耐烦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还不想说?给了你坦白的机会,你不珍惜,还把本官当傻子糊弄,好,来人,把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 审问之前,裴折特地让衙门的人都出去了,挑了两个看上去最凶神恶煞的统领军官兵,跟他一起进了牢房。此时两人一听到他的命令,立马上前,一人一边将钱正抬了起来,钱正下意识挣扎了两下,官兵脸一沉,斥道:“老实点!” 五十大板,打完了半条命就没了,钱正吓得一哆嗦,偷偷去看裴折,却见裴折根本不睬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位看上去温温和和的官爷根本不像表现出来那般无害。 官兵带着钱正离开审讯室,往行罚的方向走,眼看着离裴折越来越远,钱正心中一紧,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忙不迭喊道:“大人,我说,我都说,我之前骗了大人,我根本没看见鬼,是我说谎了,我害怕,我说谎了……” 裴折喊了声“回来”,官兵立马掉头,将钱正带回审问的房间。 他俩对大牢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打板子,刚才是随便挑了个方向走的,要是裴折不喊停,都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了。 裴折指了指凳子,官兵会意,将钱正按在上面。 因为钱正并没有触犯律法,裴折也没让人给他上锁拷,审问的时候可以用点小手段,但不合规矩的事,裴折是决计不愿意做的,这一点上,他和朝中很多人看法不同。 裴折抬了抬下巴:“说吧,怎么回事?” 钱正低着头,将事情和盘托出:“上元节的夜里,我沿街去打更,因为白天喝了点酒,在路过淮水旁的时候,突然一阵尿意传来,想解手,那时候时间紧,我懒得来回奔波,就准备在河岸旁边的树下解决一下。” 裴折的脸色一言难尽,虽说他能够理解这种做法,但心里实在膈应得慌,看来以后得绕着淮水边的树走了。 钱正:“我解决完后,正准备走,突然看到两个人从桥上过来,他们蒙着头,手上抬着什么东西,在桥上站着不动,像是要把那东西往河里扔,不知道最后怎么了,扔一半又不扔了,把那东西拽了回去。我站的地方和桥上有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凌晨里安静,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一言半语的,听得我提心吊胆,更不敢弄出动静来。” 裴折心中微动:“他们说了什么?你看没看到他们长什么样子?” 钱正:“都蒙着脸,看不清什么样子,穿着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身黑,没什么特别的。其中一个人抱怨,说太沉了,另一个劝了他几句,说什么差不多行了,赶紧送过去,然后好好洗个澡,大过节抬死人,太晦气了。” “我听着‘死人’两个字,仔细瞧了瞧,那俩人抬着的好像真的是个人,我吓破了胆,猫在树后面,一直等他们走远了才敢出来,借着沿岸花灯的光,我看见桥面上有一小滩红色的东西,闻了闻,是血。” 上元夜,确实遍地花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跟白昼似的。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那天晚上花灯遍地都是,尤其是淮水边,你躲在树下,没有被发现?” 提到这个,钱正语气中不乏庆幸:“我运气好,站的那棵树上没有挂花灯,树下就是河岸桥堤,有不少脚印,可能是打从这儿走的人见花灯好看,给拿走了。” 听到这里,裴折突然变了变脸色,上元节那天,他也从岸边顺走了一只花灯,真要是同一盏,那有够巧的。 钱正垂着眼皮,掐着自己右手的虎口:“一想到那两人抬着的可能是尸体,我就害怕,打更的时候魂不守舍,漏了一更。我安慰自己可能猜错了,谁知道第二天下午消息就传开了,说是统领大人府上发现了一具尸体,我瞬间就想到了晚上看到的事,时间都能对得上。” 裴折心下了然,差不多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钱正看到的尸体应当就是孙六无疑,杀人凶手正在处理孙六的尸体,将之运送到林惊空府上。 “当时为什么不报官?”裴折问道。 钱正一脸苦笑:“大人,不是我不想报官,是我不敢报官,那两个蒙面人一看就是狠角色,咱们淮州城的衙门你也知道,唉,我怕死,我真的怕死,我怕自己报了官,衙门什么都没还查出来,我先交了小命。” 裴折不赞同地看着他:“所以你就在家装病?准备装到什么时候?装一辈子?” 钱正颓然地抹了把脸:“我也没办法,大人,我不想死啊!听那两个人的口音不像是淮州城本地的,可能是来夜宴游玩的,我就寻思着,先装着吧,等过了这段时间,风头都过去了,我再继续上工。大人,我真不是故意不上报的,我不想死,我害怕……” 不是本地口音?裴折眯了眯眼。 钱正的选择没什么好指摘的,归根究底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因为怕死而隐瞒不报,站在官府的立场上,的确会生气上火,但站在个人的角度上,裴折能够理解。 怕死,人之常情。 问完了孙六的案子,就轮到另一件事了,裴折拍了拍桌子,将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钱正叫醒:“上午我们去你家中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话,还编出什么见了鬼的故事,是不是有人指使你,故意要你这么说的?” 钱正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有,大人,没人指使我,谁能指使我这个啊,除了您,这事我就没对别人提过。” 裴折:“那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不敢啊!”钱正两只手交握这种一起,激动道,“我在家一直没敢出去,官府的人就找上门来了,大人,要是你,你怕不怕?我怕我交代了,官府大张旗鼓的一查,闹得满城沸沸扬扬,那下一个上门来找我的就是那两个人了,毕竟我也不知道是官府查出凶手是谁后能不能抓到他。”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按正常人的思维,官府找上门了,好好协助官府破了案子,抓住凶手,但钱正的担忧不无道理,淮州城的官府,真的做不到让百姓安心交付。 钱正咬死了没见过别人,裴折也不能屈打成招,况且和左屏见面这事又不触犯律法,他也没屈打成招的前提。 吩咐官兵将钱正送回牢里,眼下案子还没结,凶手也没抓到,钱正的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待在牢里反而更安全。 在牢里待了挺长时间,裴折觉得自己都快被腌入味了,这几天净往不干不净的地方跑了,不是垃圾场就是牢房,他寻摸着赶紧破了案,去放放风。 * 林惊空在府里颓废了一阵子,突然又想开了,即使没睡在一起,那裴折和金陵九的关系显然也不一般,他可是还记着昨晚上裴折是怎么警告自己的,想通以后,他兴冲冲的就来了衙门。 林统领这回聪明了一次,脑子转过弯来了,不止是他一个人想赶紧破案,裴折也想啊,要说金陵九那边有线索,他着急,裴折肯定也着急,面上没表现出来罢了。 想要让裴折去问线索,现在只缺一个契机:如何把裴折和金陵九弄到一处去。 这俩人待一块了,还愁他们不聊关于案子的事吗?他们除了案子还有什么可聊的?! 去衙门的路上,林惊空就在想这事,想着怎么造一个契机,一直想到了衙门,也没想出合适的法子。 他在通向牢房的路上遇到了裴折,路边有一小片地方用木栅栏围了起来,是衙门的人辟出来种菜的,裴折正站在那旁边,瞅着里头干干巴巴的菜叶子。 林惊空听官兵说裴折审了钱正,随口提道:“问出些什么了吗?” 裴折伸了个懒腰:“两个人将孙六抬到你府上的,这两人不是本地口音,但都蒙着脸,不知道相貌如何。” 林惊空拧了拧眉:“除了口音,也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裴折不置可否。 两人一道往外走,裴折边走边扯着自己的袖子,低头闻了闻。 林惊空瞧他这动作好玩,笑道:“这闻什么呢?” “闻闻身上什么味儿。”裴折放下袖子,解释道,“朝里相熟的朋友三天两头跑诏狱,以前说牢房里有味儿,待久了会沾上,我这几天天天往牢房里跑,闻闻自己有没有沾上什么味儿。” 林惊空听得发笑,刚要说什么,突然心神一动,他想到合适的契机了。 林家家底殷厚,林惊空在淮州城外还有一处房产,那一处地段好,修了个大宅子,依山傍水,里头还有从山上引下来的温泉,天气冷的时候泡一泡可舒服。 宅子离统领军训练的场地不远,以往冬天林惊空都是住那边的,年前就叫人去打扫了,过个上元节碰到这一系列糟心事,就没倒出空去宅子里住,宅子里东西都齐全。 林惊空打量了一下裴折:“裴大人身上是有股说不清的味儿。” 裴折心中悚然一惊,他那话带了几分玩笑意思,不当真的,现下听林惊空这么一说,瞬间觉得浑身不对劲起来,自己似乎也闻到了极轻的腐烂发霉的气息。 眼看着身旁的人浑身不自在起来,林惊空心中一喜,状似随意道:“听说温泉能够活血化瘀,祛除异味,我在城外正好有座宅子,离得很近,裴大人要不要去泡一泡?” 温泉?裴折眼睛一亮,这不是打着瞌睡就来了枕头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止来了枕头,还来了你相好(狗头) 林统领:当之无愧的第一助攻。 本章小九儿活在小探花心里,下章硬碰硬,没错,是你们想的那个硬碰硬,温泉pl那啥ay。 第33章 林惊空的宅子离淮州城不远,骑马只需一刻钟,裴折心中微动,想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带着云无恙一同前往。 带着狗崽子?林惊空瞬间不开心了,他不想让狗崽子去他地盘,就算裴折,也是他为了破案才容忍的:“裴大人也就过去泡一泡,没必要带太多东西,宅子里什么都不缺,不用回府收拾了,我让人给你牵匹马,你速去速回就成。” 眼下案子繁忙,裴折觉得林惊空可能是怕他浪费太多时间,不无道理:“那行,就麻烦林统领了。” 林惊空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让官兵回统领军中把他的汗血宝马牵过来,这马驼两个人都不成问题:“最近查案辛苦了,裴大人好好泡泡,放松放松,我已经让人在宅子里备下菜肴薄酒,你休息好了直接回统领府就行。” 裴折:“?”刚才不是还说什么速去速回的吗? 林惊空说完就跑了,裴折连问都没办法问,他站在马旁边,迟疑了下,又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该不会是味道太大把林惊空熏跑了吧?裴折暗暗打定主意,等下要好好泡一泡。 这边裴折刚骑马往城外去,那边林惊空就收拾行装往金陵九下榻的客栈去,路上经过品香楼,他估摸着时间尚早,就在楼里吃了顿点心。 蟹粉小笼包,一笼四个,再加半份虾饺,刚出锅的,鲜香味美,尤其是虾饺,皮很薄,晶莹剔透,能看到里头橘红色的整段虾肉。 林惊空一口一个虾饺,配上醋料,吃得唇齿留香,结账时,叫掌柜的多做两份虾饺,和着其他酒菜,傍晚时分一块送到城外的宅子里。 等下要去请人,多少得备点吃食做做样子,不是为了裴折,纯粹是为了金陵九,他想了下,又把加的酒去掉了,喝醉了可怎么谈案子。 到了客栈,先见到的是左屏,左屏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身量挺拔,林惊空心下好奇,多打量了两眼。 穆娇在屋子里坐了一下午,自知理亏,找左屏认错去了,她从小就是风风火火的个性,敢爱敢恨,知道错了绝不会因为面子不肯承认,为人大方又坦荡。 两人在二楼楼梯口站着,左手边就是穆娇的房间,对面是左屏,她听见左屏出了门,立马跟着出来了。 “此事是我不对,我当时脑袋一热,就口无遮拦了,我要是真觉得师兄不好,又怎么会来保护他,如果我不愿,就是我爹也说不动我的,你快别生气了,叫上师兄,咱们一起出去吃个饭,我给他好好道个歉。”她说着,又停顿了一下,“不过我的想法还是不会改变的,我不乐意见师兄那样,你应该知道,师兄身体不好,如此操劳只会使他是情况越来越重,我没你们那些大仁大义的胸怀,我并非不想让师兄得偿所愿,只是与他如意相比,我更希望他能好好的。” 左屏安静地听她说完,叹了口气:“我也有错,话说得太重了些。” 他能理解穆娇的想法,都是为金陵九着想,不能说穆娇的坚持是错的,他在意的仅仅是穆娇口无遮拦说的几句话罢了。 林惊空站在一楼,朝左屏招了招手:“你家九爷在不在?” 左屏:“在的,林统领有什么事吗?” 林惊空没答,循着楼梯上来,隔得远看不清楚,走近了才发现,左屏身边这人是个女儿家,他愣了两秒,目光将穆娇打量了个遍:“这位是?” 左屏微拧了拧眉,心里升起一股烦躁的情绪。 穆娇瞧了林惊空一眼,爱答不理道:“穆娇,和左屏一样,来保护金陵九的。” 林惊空扬了扬眉,若真和左屏一样,哪里会直呼金陵九大名? 这人和金陵九什么关系,林惊空并不好奇,他略微点了点头,表明来意:“九公子现在方便否?我来替裴大人传个信,邀九公子城外一聚。” 左屏没表现出任何情绪,请林惊空稍等,回身去告知金陵九。 金陵九中午歇了一会儿,此时正在房间里写什么东西,听见规律的敲门声,头也没抬:“进。” 跟在金陵九身边的人都经过培训,大到待客礼数,小到敲门递茶,其中都有规矩。 左屏将林惊空的来意说了一下,金陵九抬起头:“他是这么说的?” “对,说是裴大人邀您城外一聚。”左屏回道。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惊疑,许久未落笔,饱蘸墨汁的笔尖触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痕迹,这副差点完成的字,算是毁了。 “裴折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字毁了,他索性丢开笔,“上午知道了品香楼的事,下午就约我城外一聚,我原以为依咱们探花郎的性子,不会这么心急,此番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左屏微低头:“九爷,您要去吗?” 金陵九洗了洗手,换上外衣:“去,怎么不去?” 左屏:“会不会有危险?” “如果是裴折相邀,那就不会,他如果要拿我,也该是正大光明的,不会私下动手。”金陵九微哂,比喉间哼出一声笑,“况且他现在根本拿我没办法,区区一个钱正算什么。” 前几天百姓围在客栈门口,金陵九曾失态过,一想到刚才穆娇说的话,左屏的心又提了起来,躬身道:“九爷如果要去,请允许属下与穆娇陪同。” 金陵九想了下,同意了:“你们暗中随行,没有我的命令,不要打草惊蛇。” 金陵九和左屏从屋里出来时,林惊空正在和穆娇说话,两人看上去相谈甚欢。 左屏瞳孔一缩,骤然握紧了拳头。 金陵九挑了挑眉,他深知穆娇是什么性子,有些好奇林惊空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她打成一片的。 “师兄!”穆娇招呼他。 林惊空微笑道:“九公子。” 金陵九略一颔首,穆娇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要跟在他身边,是故他没有让穆娇隐瞒身份。 “听左屏说,林统领有事找我?” 林惊空倚在楼梯扶手上,大方道:“裴大人邀九公子一聚,说是要和你讨论一下案子,地点就在我城外那座宅子里,裴大人先去准备了,托我来告诉九公子一声。” 他不放心,特意强调了一下是为了案子。 金陵九沉吟片刻,笑了:“有劳林统领,传信这种小事,怎么还让您亲自来?” 林惊空表情一僵,打着哈哈:“这不是顺路吗,九公子赶紧过去吧,菜肴都准备好了。” 金陵九心下了然,没继续问,在林惊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坐上马车,往城外去。 待林惊空走后,左屏便与穆娇一起施展轻功,远远的缀在马车后面。 穆娇:“裴大人就是和师兄传了流言的那位?” 左屏“嗯”了声:“你和林惊空聊什么了?” “他看我的袖刀新奇,问了两句,随便聊了点关于暗器的事。”穆娇反手向上,掌心放着一把极薄的刀刃,“我原以为这人没什么可取之处,现下看来,是我狭隘了。” 两人说话的工夫,马车就出了城,车夫是林惊空找的,直接到宅院门口才停下。 宅子里的下人早就得到了消息,见马车到了,立马打开门,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候。 金陵九从车上下来,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他背着手往大门去,身后的手轻轻摇了摇,左屏与穆娇会意,在宅院旁边不远处停下。 “公子里面请。” 下人带着金陵九往宅院里面走,穿过小路,看到一片曲折的回廊,回廊尽头是一扇木门,左右两边各有一扇围墙,初春尚未完全回暖,回廊两侧本是花园,现下只剩枯草,唯独其中两棵梅树,花苞艳红,泄出一片生机。 金陵九鼻尖轻动:“此处有温泉?” 越往里走,周围的空气越暖,其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硫磺味。 下人回道:“是的,这温泉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公子随我来,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不难猜出,要去的地方就是温泉,金陵九眉心微蹙,裴折这是何意? 穿过小小的木门,里面豁然开朗,下人送金陵九进了门就离开了,有丫鬟早在此处等候,听见声音便拿着浴衣走上前:“公子,奴家为您更衣。” 丫鬟脸色一片绯红,看着金陵九的目光有些怔愣,这位公子也好生俊美,甚至比之前那位还要俊上几分,叫人不敢多看,她回过神来,连忙又低下头。 金陵九看着走近的人,拧紧了眉头,向旁边一侧身:“不必,把衣服放下,我自己来。” 他声音冷,面色更凉,目光锐利,丫鬟不敢违逆,下意识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金陵九拿起浴衣,手指一捻,感觉到粗糙的触感,又嫌弃地扔下:“裴折在里面?” 丫鬟反应了两秒才明白他说的是谁,点点头:“那位公子一早就进去了。” 屋子里生着暖炉,放在矮桌上,旁边是放衣服的木架,一道雕花梨木的屏风防置在正中央,将房间隔成两部分,被挡住的那边,用水车引了温泉水过来,进入温泉前之前,要先用温泉水淋身。 房间处在回廊与温泉中间,另一面大开着,光从那边透过来,微明。 金陵九解开外袍,将之挂在木架上,他回身时看到丫鬟局促地低着头,不由吩咐道:“你出去吧。” 丫鬟一惊:“公子,是奴家伺候得不好吗?” 金陵九的手覆在衣带上,淡声道:“我不习惯外人伺候。” 等到屋子里没有旁人,金陵九才拉开衣带,脱到只着贴身的里衣才停下,抬脚往另一方向走去。 此时天色稍暗,一眼望去尽是灰蒙蒙的。 温泉是露天的,距离屋子有一段距离,池子很大,乳白色的热气熏蒸着,雾气缭绕,使人恍入仙境。隐隐能听到水声,看不分明,只看到一道身影隐没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之后,几乎要与之融为一体。 路是光滑的石子铺就的,赤着脚踩在上面没有声音,略有些硬,金陵九加快了步伐,穿过缭绕的雾气,身上的衣衫淋身时被浸湿,贴在皮肤上,将他挺拔劲瘦的身形勾勒出来,隐隐能看到紧绷的肌理。 水声哗动之处,裴折倚靠在池壁上,温热的泉水将他全身包裹起来,舒服得他喟叹出声。 这座宅子很大,他进来后四处打量了一圈,修葺得虽称不上华丽奢靡,但也十分精致了,不得不说,林惊空着实是个会享受的人。 思及此,裴折暗暗撇了撇嘴:“劫富济贫就该从这样的人身上下手。” “是吗?” “那当然了!”裴折愤愤道。 过了两秒,身后传来一阵轻笑声,很低。 裴折吓了一跳,瞬间转过身,手腕发力,向岸上劈出一掌:“什么人?!” 这里没点灯,裴折本打算再泡一会儿就离开的,一时间竟没发现有人过来,还藏头露尾,意欲偷袭他! 挥出去的手被人握住,一股大力袭来,裴折被拉着向岸上扑去,他急忙用另一只手撑在池子边上,抬头的动作正遇到对方弯下腰,裴折感觉到自己额头撞上了细腻的布料,有些湿,像沾了水,很快就被体温覆盖了。 热度透过布料传递过来,裴折浑身一震,眼角眉梢怒气横生,脸上一片冷意。 “你找——” 裴折张了张嘴,“死”字卡在喉咙口。 两人之间隔着很短的距离,偷袭的人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下,裴折看到了一张秾艳的脸,那张脸上有千万种颜色,是他寤寐时得见的天光。 “金陵九?!” 手被松开,温泉池里响起一阵“哗啦”声,岸上的人入了水。 裴折活动着酸疼发麻的手腕,听到身旁传来的应答,带着点戏谑:“嗯。” 裴折:“……”嗯个鬼嗯! 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金陵九穿着里衣,往下沉了沉身子,让水没到他胸膛,他抬手解开束着的长发,将玉冠随手丢在岸上:“裴大人,邀我来有什么事?” 散落的长发铺在温泉水面上,有几缕被荡开的水波推到了裴折身侧,搔在他胳膊上,裴折忍不住缩了缩胳膊:“谁邀你了?” 刚见裴折那么大反应,金陵九就知晓了其中缘由,此时揣着明白装糊涂:“自然是裴郎你。” 裴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回呛道:“小九儿今日怎么未喝酒就开始说胡话了?” “林统领说,裴大人备下酒菜,邀我在城外一聚。”金陵九偏头看他,视线下移,眯着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别样的色彩,“说是裴郎要与我讨论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瞬间反应过来,在心中暗骂林惊空有病,转眼间就挂上一丝笑:“多谢小九儿提醒,不然我都忘了这茬。” 言下之意,两人心知肚明。 正僵持着,外面传来一道声音:“公子,饭菜送到了,要给您拿进来吗?” 明白自己被算计了,林惊空那厮连饭菜都准备好了,是打定主意要撺掇他去问金陵九关于知府大人一案的线索,裴折无可无不可,反正他本来就打算问的,借此机会将事情一并讲开了也好。 于是他真诚问道:“你饿吗?” 金陵九视线一顿,回以真诚:“饿。” 饭菜被允许拿进来,下人不敢乱看,将食盒放在温泉边上就离开了。 裴折泡了挺长时间的,手软脚软,早就饿了,如果不是金陵九来这么一出,他现在已经坐在外面的餐桌上了。 食盒上印着品香楼的字样,裴折轻嗤了声,算林惊空识相。 饭菜是刚送过来的,还热乎着,几道小菜,样样都精致,一拿出来,香气就弥散开,将温泉水的硫磺味盖了下去。 裴折拆开筷子,递了一双给金陵九:“别客气。” 金陵九欲言又止,端看裴折伏在池子边,竟毫不在意地吃起来,憋不住道:“这样泡着吃东西对身体不好。” 裴折:“我饿。” 他咬着菜,声音含糊,莫名让金陵九想到“撒娇”二字。 见劝不动,金陵九也不再多言,索性陪着他吃起来。 两人把菜都吃完了,裴折将盘子往食盒里一收,就不管了,让林惊空算计他,就他这小暴脾气,要不是确实饿了,直接就把菜倒到这池子里了。 金陵九不是象征性地尝几筷子,以两个大男人正常的饭量来说,饭菜的分量并不多,这就导致了裴折只吃了个半饱。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睨着金陵九:“吃饱了吗?” 金陵九今日异常诚实:“没有。” 裴折:“……” 裴折决定忽略他这句话:“俗话说得好,吃人嘴短,九公子,你不得报答报答我?” 凑在一块吃饭,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些,金陵九动一动胳膊就能碰到裴折,他突然在水里抓住裴折的手腕,深情款款地看着他:“以身相许如何?” 裴折:“……” 金陵九瞧他脸色突变,绷不住笑了,冲裴折眨了下眼,随即松开手:“逗你的。” 裴折气笑了,他从没有被这样调戏过,如何能忍? “逗我?”裴折抓住他尚未撤离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扯,同时站起身,另一只手按在金陵九另一边身侧,将他堵在胸膛与池壁之间,“我不让逗的,小九儿既然说了,那我就当真了。” 他比金陵九矮一些,此时金陵九坐在水里,他站着,微微弯下腰,还比金陵九高一些。 俯视的角度让裴折清楚地看到金陵九诧异的表情,刚才下人来送食盒,顺便帮忙点上了灯,池子周围烛灯忽闪,照着金陵九的眉眼明暗交错,完全浸湿的衣服贴在他身上,透出里面被温泉水泡得泛红的皮肤。 裴折是换了浴衣进来的,泡了一会儿嫌浴衣贴在身上不舒服,就脱了下来,完全忘了这茬,现下看到金陵九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什么都没穿。 脑海中冒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眼睫一颤,松开金陵九就往后退去。 池底湿滑,裴折一不小心没站稳,直接往后仰去,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出洋相的时候,一条有力的手臂缠上他腰间,揽着他的腰将他扶起。 金陵九轻笑了一声:“不让逗?” 两人靠在一起,中间隔着金陵九的衣服,薄薄的一层布料,彼此身上的温度已经被温泉同化,不分高低。 裴折的手按在金陵九胸膛上,感受到掌心覆盖的皮肉之下,一下接一下的有力跳动,他自己此时的心跳就不正常,因而也不知道金陵九心跳是快还是慢。 抬眼就能看到金陵九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裴折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推不开身前的人,只能恶狠狠地瞪了金陵九一眼:“不让!” 这话不知哪里戳了金陵九的笑点,他忽而低下头,抵在裴折的肩窝,闷声笑个不停:“我原以为裴探花是是只小刺猬,现在看来,倒像一只未断奶的猫,故作凶狠亮爪子的时候最是可爱。” “……”裴折的脸瞬间黑了,去你娘的小刺猬,去你娘的奶猫,亮爪子个屁,我还看你可爱呢,你全家都可爱! 金陵九笑起来胸腔震动,传到裴折身上,裴折被震得心尖一抖,按在金陵九胸口上的手指蜷了蜷。 两人贴得极近,彼此身体的反应一清二楚,感受到水下抵着自己的东西,两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尴尬。 这回裴折没使几分力就推开了他,两人默默地分开一段距离,不作声,将不该出现的反应压下去。 “咳咳,那什么你知道吧,泡温泉气血会涌动,这样是正常情况。”裴折道。 金陵九附和:“我听说过,是正常情况。” 两人重复着正常情况,不知是说给对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人说话,气氛有些怪异,直到下人过来:“品香楼说漏送了一样东西,公子,我给你们送进来了?” 裴折巴不得有人能够打破这份沉默,忙应道:“送进来吧,顺便把另一个食盒拿走。” 裴折打开食盒看了看,两碟虾饺,皮薄馅足,鲜香味扑了一脸,他本是为了缓解尴尬,现在看着这虾饺,禁不住心中微动:“金陵九,虾饺吃不吃?”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裴折以为他不会过来的时候,他动了:“吃。” 两个食盒本应该是一块送来的,故而就备了两副筷子,虾饺这盒里没放餐具,刚才那食盒也被下人拿走了。 裴折和金陵九对视一眼,后者轻声问道:“用手抓?” 裴折不信邪的将食盒翻了两遍,发现里面就两碟虾饺,以及一小碟醋料,除此之外没其他的,他缓了口气,哭笑不得地肯定金陵九的提议:“用手抓。” 没别的法子,只能用手抓,金陵九爱洁,断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当即背过身,不打算吃了。 裴折不拘小节,捏着虾饺的边塞进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亮:“好吃!” 他蘸上醋料,连着又吃了两个。 金陵九忍不住问道:“真那么好吃?” 裴折对虾饺高度满意:“好吃,你真不尝尝?” 金陵九也没吃饱,他吃惯山珍海味,不馋虾饺,但看裴折吃得这么香,不禁有些意动,转过身看了一眼又放弃了:“不了,你吃吧。” 他是断然不可能伸手去抓虾饺的,他宁可不吃! 裴折看着金陵九偏过头,身上透露出似有若无的委屈,忍不住笑骂道:“用手拿能为难死你!” 金陵九哼了声,表示认同,猝不及防间,一只虾饺送到了他嘴边,虾饺放了一会儿,已经不复刚出锅的热度,贴在唇上有些凉。 裴折眼底含着笑:“张嘴。” 金陵九下意识听话,张开嘴,任由那微凉的虾饺进入嘴里,醋料在舌尖化开,激得舌根泛酸,泌出涎水,他嚼了两下,感觉到虾肉的鲜嫩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裴折又投喂了金陵九两只虾饺,金陵九垂着眼皮,吃得很香。 两碟虾饺很快就吃完了,剩最后一只的时候,裴折蘸了蘸醋料,扔进了自己嘴里。 摇曳的烛光下,金陵九看着他唇齿相合,几秒后喉结一滚,将虾饺咽了下去:“蘸着醋料是不是比较香?我想尝尝。” 裴折不明所以:“没了,再说刚才不是给你蘸过了吗?” 温泉的水不会变凉,泡在里面一直是热的,活血驱寒。 金陵九眉目间闪过一丝晦暗的情绪,盯着裴折因泡了太久而发红的眼尾和嘴唇,还有锁骨及以下颤动的两处,哑声重复道:“我想尝一尝。” 裴折心中一凛,似有所觉。 下一秒,金陵九俯身凑过来,压在他唇上,舌尖撬开他唇齿,狠狠地搜刮了一通,像是要将残留的虾饺混合醋料的味道尽数尝尽。 等到裴折反应过来的时候,唇齿间的侵入者已经离开了,金陵九拇指按了按他的下唇,评价道:“蘸过醋料,果然很香。” 裴折的脸瞬间烧红,感觉到一股血涌上头顶,心神大乱。 距离重新拉近,因为略有些另类的尝东西行为,两人之间的尴尬全都消失了,不止消失了,心理承受能力还提高了一个档次。 裴折指尖勾着金陵九湿透的衣服,扯了扯,看着他因此而露出来的大片锁骨,吹了个口哨:“小九儿真美。” 这是实话。 金陵九吃饱尝足,懒懒地靠在池壁上,任由他施为,只有一只手扶在他腰间,未免裴折再脚滑摔倒:“比不得天下第一美男子。” 裴折赞同地点点头:“虽然比不得,但你也不要妄自菲薄。” 时隔半月,金陵九再次见识到了裴折的自恋,依旧无言以对。 裴折好心地安慰道:“我们之间是不同类型的,我是十里八乡最俊俏的儿郎,而你是最美的。” 这也是实话。 裴折属于俊秀一挂的,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温润如玉,像春日的风,秋日的水,没有威胁性;但金陵九不同,他属于秾艳一挂的,眉目锋利,极具冲击力,不笑时似冷月,勾唇后若冻雪初融,只要看过一眼,就再不会忘记。 金陵九:“……”谢谢,并没有被安慰道。 身体卷土重来的反应在意料之中,或许是之前打过一次招呼,觉得稀松平常,这次没有人选择后退。 金陵九靠在池壁上,裴折往前一步,肩膀撞上他的,力道很大,发出一声闷响。 “嘶,轻点。”金陵九眉头微皱。 裴折闷笑,又用肩膀撞了他两下:“不至于吧,九公子这般娇贵?只是撞你肩膀一下而已,换成其他的你岂不是要哭出来?” 金陵九掀起眼皮,浓黑的眸子里闪过精光:“其他的?” 裴折:“打架呗,你可别说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刺杀,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想要你命的人应该很多吧?” 金陵九似乎真的思索了一下:“不算太多,有很多人想,但他们没那个胆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仿佛根本没当一回事。 裴折沉默了一下,轻轻啧了声。 涉及到天下第一楼,这个话题不适合深入,裴折心里清楚,因而并未作出太多反应,更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 相贴的身体感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热度,以及不属于自己的硬度,虽然不属于,但是很相似,戳在彼此的身上。 又到了春天,动物们睡醒的季节。 有点硌人,裴折暗道。 他抓着金陵九的手,在手心挠了挠:“互相帮助?” 水下的动作看不真切,没听到金陵九的回答也不打紧,裴折自作主张地带着金陵九的手往下,片刻后轻轻抖了下,调侃道:“希望这次用手拿能让你不那么为难。” 金陵九咬了咬牙:“……你也别闲着。” 身上及心灵上舒爽不已,裴折懒洋洋地应了声,开始投桃报李。 有些事情,自己做起来虽然已经很不错了,但由别人做起来,显然更有一番滋味。 这个道理很好证明,比如现在,金陵九捻了捻指尖,冲裴折扬了扬眉,脸上尽是揶揄的笑意:“为难的时间不算长,还可以接受。” 裴折:“……” 感觉自尊受到了侮辱,裴折报复性地咬了金陵九一口,同时指尖微动,片刻后,他甩了甩手:“看来需要我动手的时间也不算长。” 金陵九:“……” 有些事情,由别人做起来更有一番风味,但发掘新玩法之后,显然感觉会更不一样。 这个道理也很好证明,比如现在,裴折和金陵九的手交叠在一起,金陵九的衣服被扯得大开,掉到了臂弯上,两人中无一物地贴在一起,抬头时目光相触,迸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不消多时,手上就同时卸了力。 裴折:“……意外。” 金陵九:“……巧合。” 池子的水混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显然不能再泡下去了,两人先后上了岸。 金陵九脱下不像样子的里衣,大摇大摆地往屋里走,裴折跟在他身后,含着笑问道:“小九儿,你怎么不害羞了?” 更亲密的事都一起做过了,简单的坦诚相见罢了,有什么可害羞的? 金陵九没睬他,先进了屋子,等裴折到的时候,他已经穿上长裤了。 旁边有干净的水,金陵九将里衣丢在水里,然后在矮桌前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裴折:“裴郎本钱不错。” 裴折极为赞同:“确实。” 金陵九:“……”你他娘的就不会给点正常人的反应了。 金陵九已经穿上了裤子,看不到太多,裴折回忆了一下在水中的触感,觉得金陵九应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于是他真诚道:“小九儿本钱也可以。” 金陵九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刚准备学着他大大方方说一句“当然”,就听到裴折补充道:“就是比我差点。” 金陵九:“……”去死吧你!刚才就应该给你个“痛”快! 裴折穿上里衣后,没急着穿其他的衣服,走到矮桌另一边坐下:“聊聊?” 废了林惊空一池子水,换水不甚麻烦,案子的事不能不问,不然不好交代。 金陵九没意见:“聊什么?” 裴折曲指在桌上扣了扣,他在池子里泡了太久,手指都泡皱了:“案子,知府大人的案子,你有什么线索?” 生了暖炉,屋子里不冷,金陵九赤着上身,身上还带着刚才放纵过的情/欲味道,眉目间却一片冷清:“线索自然是有的,不过裴大人若是想知道,总得拿点什么东西来换吧。” 裴折闻言笑了声,没什么温度:“金陵九,你之前拦住我,要跟我喝酒,若不是想告诉我线索,又是为了什么?” 金陵九:“当时是想,但我现在又不想告诉你了。” “你怕是从来都没想过吧。”裴折嗤道。 泡完温泉之后需要补充水分,他们一直没喝点水,金陵九下意识舔了舔唇:“裴大人何出此言?” 裴折放在桌上的手突然收回:“喝酒都会醉的小九儿,怎么敢约人喝酒,就不怕自己的秘密都被挖出来吗?” 金陵九脸色微变:“我有什么秘密,裴郎不妨直说,你这一个哑谜接着一个,我可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裴折忽然倾身向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还记得你喝醉的时候做了什么吗?” 他紧盯着金陵九,不错过任何一丝情绪。 金陵九及不可查地拧了拧眉,眸底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我做了什么?” 真的忘记了?裴折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有庆幸,也有失落,不过很快都被他抛之脑后了,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又压近了些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唇在金陵九那双冷淡的眼上碰了一下:“你做了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四舍五入日万了。 正经人不做正经事,大家都快,谁也别嫌弃谁。[doge] ps:泡温泉不要吃东西,请原谅两个饿了的崽。 第34章 暖炉里不知加了什么,有丝丝缕缕的香气,很轻很淡,不像是专门的熏香,离得近才能闻到。 裴折动作太快,快到金陵九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皮已经被烫得一颤,不属于自己的热度一直烫到血液里,他呼吸一窒,没办法思考。 一触即分,裴折稍微退开了些,看到金陵九的眼睫抖动,宛若一只振翼的蝶,他舔了舔犬齿,忽然觉得渴。 “你做了这个。”他重复道,“你喝醉了撒酒疯,硬要亲我,我按不住你。” 说这话的过程中,裴折一直盯着金陵九,像行旅多时的人见到了水,又像野狗见了肉骨头,目光垂涎又具有侵略性。 金陵九不和他对视,裴折的胆子又大了些,开始大肆编排:“我好心想送你回客栈,但你总不配合,撒着娇要我亲亲你才听话,我顾忌着你,怕伤了你,只能从了。” 向来不知撒娇为何物的金陵九心情复杂,语调微扬,带着荒唐的疑问:“我硬要亲你?还硬要你亲我?还撒着娇?” 裴折忍着笑,冲他眨了下眼:“没错。” “……” 金陵九一直没反驳,裴折憋出一肚子坏水,故意臊他:“我都没想到,你醉了酒之后,会那么娇。” 这不算是假话,起码在裴折眼里,醉酒后的金陵九确实挺娇。 “说起话来带着鼻音,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跟个小孩似的,不叫你‘小九儿’就耍性子。”裴折满脸戏谑的笑意,拖长了调子揶揄道,“金娇娇。” “……” 金娇娇没有说话,金娇娇正在怀疑人生。 他深谙流言之道,三分真七分假混着说,能达到最好的效果,裴折这番话里真假掺半,他本不该在意,但终究被那一点真的扰了心神,浑身不自在起来。 金陵九突然开始怀疑,为了在来往交锋中占得上风,受裴折这一通蹬鼻子上脸的气,到底划不划算。 裴折的视线顺着金陵九的眉骨滑下,到鼻尖、嘴唇、锁骨、胸膛,最后落在略微凸起的地方,温泉的热度散去,金陵九身上透出终年不见阳光的病态白,唯有那处异样,殷红似血,勾得人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近乎色情的看法弄得金陵九浑身不自在,起身往木桶走去:“束发的玉冠落在温泉旁边了,裴探花可否为我取来?” 这要求有些过分,但金陵九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他觉得自己和裴折都该冷静一下。 裴折欣然应许。 屋外没有里面那么闷,入夜之后有风,吹了风后头脑清醒不少,裴折思索起刚才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在心里唾骂自己。 面对歌妓稍微暴露一点的穿着,他都要垂首不观,不欲多瞧,在看到金陵九的身体时,却意外的没有想移开视线的打算,反而有种想要得寸进尺的冲动。 委实孟浪了些啊。 “为什么会这样呢?”裴折叹了口气。 “说好了只是泡温泉泡的,是正常反应,你多想些什么劲?”裴折又叹了口气。 “啧,清醒点,世间哪儿有人能配得上你。”裴折再叹了口气,叹完觉得违心,小声补了一句,“实话实说,他长得也不差我太多。” 叹气没叹出个所以然,反而更慌了,裴折不敢往深了想,暗暗腹诽,金陵九和他一样是大男人,有什么可冒犯的? 温泉旁的灯吹熄了,借着月光,隐隐能看出延伸出去的小路。 潮气扑了一脸,裴折不舒服地眯起眼,他泡的时间太长,手软脚也软,浑身懒散劲儿,赤脚踩在鹅卵石上,硌得慌走两步就忍不住抬起脚来缓一缓。 身体的重心全都压在另一条腿上,另一只脚受了罪,裴折不在乎,丝毫不觉得这种类似于“饮鸩止渴”的缓解疼痛的方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直到他因此一脚踩到了尖锐且硬的东西上。 金陵九的玉冠是由一整块白玉雕成的,老师傅的手艺精湛,冠顶雕得细致,连接的地方只有半个小指粗细,稍微用用力就能掰断。 清脆的玉碎声打破了最后一丝侥幸,得。 裴折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钻心的疼,脚疼,肉也疼,虽然没仔细观察过,但他能猜到金陵九日常用度有多豪奢,对清贫过头的探花郎而言,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帮忙拿东西,却把东西给弄坏了,裴折自觉理亏,尽力收拢了玉冠的残骸,连脚上的疼都顾不得了,一瘸一拐地往屋子方向走去。 屋内。 搓了两把里衣,金陵九也冷静下来,想到裴折刚才编排自己的话,他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就是装吗,裴折想玩,那他就陪着,忍到此时,已经不在乎多忍一会了,他现在很好奇,裴折还能闹出什么妖来。 片刻后,金陵九看着玉冠的残骸,陷入了沉默。 金陵九有近百只玉冠,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 他偶然得到一整块剔透的白玉,找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手艺人,自己画的图样,刚拿到手不过月余,现在变成了大小不一的好几块。 死状凄惨,死于分尸,血迹斑斑。 血迹? 金陵九敛了眸子,目光从玉冠上转移到裴折脚上,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待到往他身后一看,眉头皱的更紧了。 裴折足底被玉冠的棱角划破了皮,落下几点血,这一路走来,踩出了一行寥落的血痕,十分扎眼。 金陵九浑身不舒服起来,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洁癖发作了。 裴折正色道:“这是个意外。” 金陵九随意地抬起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裴郎可以开始狡辩,不,解释了。” “……”裴折一噎,觑着他,“这其实是个两败俱伤的戏码,你信吗?” 金陵九皮笑肉不笑:“你说呢?” 裴折叹了口气:“我也受了委屈的。” 金陵九:“所以呢?” 对上金陵九那双清透的眼,裴折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心虚,他花了两秒钟把过去十几年间从圣贤书上学来的礼义廉耻全部丢掉,理不直气也壮:“所以你也得补偿补偿我?” 金陵九:“?” 头一回见做错了事的人向着受害一方要补偿的,金陵九气笑了:“我怎么补偿你?要不你的玉冠拿来,我也踩一脚?” 裴折遗憾道:“我还没行过加冠礼。” 本朝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意为成年,金陵九狐疑地打量着他,裴折已经到了二十,怎会还没加冠? 看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裴折自然地解释道:“离家久,迟未归。” 金陵九沉默下来。 他早就调查过裴折,自打入京赶考以后,裴折就没离开过京城,逢年过节都是在宫里过的,此次南下是裴折当官后第一次离开京城。 五六年了。 金陵九忽略了心里的异样,另起了话头:“裴大人欠我一支簪子,可还没给。” 说的是上元夜那天的事,裴折略一思索才想起来,他一挥手,大大方方道:“连着你的玉冠,先记着账,来日一并还给你。” 金陵九一句“不用了”在舌尖滚过,又吞了回去:“行。” 金陵九有随身带药的习惯,他起身从外衣中找出装着伤药的小瓷瓶,推到裴折面前:“伤药,给你一并记在账上。” 裴折:“……” 伤口不深,药粉乍一撒上去有点痛,裴折皱着眉忍下,很快伤口就没感觉了:“这药能让人失去感觉?” 金陵九:“暂时的,三个时辰内会恢复,江湖上很多人都用,这是伤药中效果最好的那种。” 受伤之后,为了能够在短时间内继续作战,很多人都会选择能够麻痹感官的伤药。 裴折上完药后,端详着手中的小瓷瓶,调侃道:“最好的?你该不会在诓我吧?” 金陵九睨着他,突然问道:“你了解草药吗?” 裴折不明所以:“不太了解。” “伤药的种类有很多种,制作方法大多不相同,效果也差很多,唯独有一点类似,就是配料的草药。”金陵九解释道,“我这药只天下第一楼有,调配的药师在江湖上名声很大,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诓你,另外这种药里还有种活血化瘀的草药叫田七,你知道田七吗?田七又名三七,三七即是二十一,可作廿一。” 瓷瓶是白的,上面没有一点花纹,比市面上粗制滥造的瓷瓶精细得多。 不明白他突然提这岔是为了什么,裴折摩挲着瓷瓶,眼睛一转:“想来也是,九公子就没不好的东西,你昨晚可让我受了好大委屈,这药就当是给我的补偿吧。” 补偿?金陵九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定定地看了裴折两秒,确认裴折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瞬间笑了,呛道:“我让你受了多大的委屈?要不你把我对你做的事都说出来,咱们一件件来补偿。” 他点了点眼皮:“这个就算你讨回来了。” 裴折一窒:“……倒也不必补偿得这么清楚。” “那怎么行?”这回轮到金陵九不干了,他伸直了一条腿,坐得不像刚才那么端正,意味深长地笑,“裴郎且一一说着,我定会仔细记好,来日方长,咱们一桩桩一件件的补偿,定不叫任何一个人吃了亏!” 裴折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有种准备秋后算账的意思,潜意识里想拒绝:“咱俩什么交情,小九儿实在不需要算得这么清楚,若你真想补偿,就将知府大人一案的线索告诉我,我劳心此案日久,如入苦海,唯有破了案才能上岸。” 金陵九沉默了一下:“咱俩什么交情?” 对着眼前人,裴折向来没脸没皮:“互相帮助过的交情算不算?要是不算,亲过的交情行吗?” 金陵九突然有些佩服裴折,为了破案能做到这种程度,他不禁有些好奇,日后裴折知道了真相,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曾故意逗弄养的海东青,结果鸟儿想啄他没啄到,气得不吃他喂的东西,硬生生绝食了两天,最后饿得不行,又低头服软。 总觉得裴折的反应会差不多,金陵九有些期待。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衬得桌上的烛灯愈发明亮。 所有东西都是这样,一旦有了参照和对比,就会显出高下,无论是物,还是人。 本就打算将线索告诉他,现在机会合适,把握好了还能抓住裴折一个把柄,金陵九大发慈悲道:“既然咱们交情那么深,我自然得帮你解忧。” 裴折心中一喜,有钱正的事在前,他对此只抱了六分希望,没想到会收获十分惊喜:“你知道什么线索?” “线索就是……”金陵九拖长了调子,冲裴折眨了下眼,“其实之前已经悄悄告诉你了,至于能不能发现,就看裴郎的能耐了。” 裴折:“你有本事把话说清楚!” 金陵九随口道:“裴郎有本事,祝你早日破案,脱离苦海。” 裴折:“……”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金陵九不准备留宿,拿着湿透的里衣准备离开,身后裴折一直没作声,像是在回忆他们说过些什么。 烛火晃了眼,金陵九看到俊逸的探花郎眉眼低垂,素白里衣在他的肘间和肩颈处堆起些许褶皱,忽而想起不久前触碰到的柔软和热度。 小探花,是极软的。 汹涌的情绪只一刹便尽数收回眼底,金陵九选择放纵自己的冲动:“思来想去,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裴折没好气道:“什么事?” 他保证,如果这厮再不说人话,他就…… 金陵九说了人话,且十分真诚:“刚才挺舒服的,味道也不错,多谢裴郎款待。” 作者有话要说: 翻译一下两人的话: 小九儿:线索已经告诉你了,自己猜去吧,加油哦! 小探花:?你礼貌吗? 晚上头昏脑涨,写的不满意,改了一下,觉得两人都可以更骚点。 第35章 是挺舒服的,温泉泡着能不舒服吗。 味道确实不错,到底是品香楼的菜肴。 款待…… 裴折猛地坐起身,他编不下去了。 金陵九离开前说的那句话暗示意味明显,大胆又露骨,细究起来比不说人话时还气人,什么叫“多谢他的款待”? 裴折思前想后,确认金陵九不可能不知道温泉和菜肴是谁准备的,这厮花花肠子扯出来能打上几十个九连环,就林惊空那点破绽百出的小心思,估计在找上门的时候就被他识破了。 所以金陵九今日是故意来的。 所以最后那句话也是他故意对自己说的。 裴折脚上受了伤,不方便骑马,林惊空本就打算让他留宿,他目送着金陵九说完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后悠然走远,半天才回过神来,跟着丫鬟来到准备好的房间。 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了,他还没有入睡。 窗纸糊了两层,只透进少许月光,像初春未消的霜,让人联想到金陵九那张一笑起来就冰塌雪融的脸,还有他的锁骨、胸膛、手……裴折深吸口气,打住自己的联想。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披着衣服下了地,脚上的知觉还没恢复,走起来不疼。 裴折抿紧了唇,一把推开窗,任由外头的风吹散不该有的荒唐想法,细细回忆起今天晚上金陵九说过的话。 金陵九不是会在正事上诓骗人的个性,既然说已经提过了线索,那就一定是提过了。 裴折揉了揉眉心,心道得赶紧解开金陵九给出的谜题,这人性子恶劣,说出线索的时候指不定是怎么想的,兴许还会在心里嘲笑他,线索都送上门了还没发现。 城郊静谧,连城里的打更声都听不到,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院子里梅树抽苞,风一吹就晃两下,屋檐下一片绰绰的光影。 拢共说了那么多话,也没看出哪一句不对劲,他又不是金陵九肚子里的蛔虫,一猜一个准,裴折越想越烦闷,关了窗爬上床,倚着床头坐得端正,一脸严肃地摊开右手,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不久之前,他就是用这只手握住金陵九的。 手上有一层薄茧,和读书人手上的书茧不完全相同,裴折食指和中指处尤其厚,泡得时间太长,茧不那么硬了,他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下唇,和金陵九贴上来的触感不一样。 裴折不信邪,又将自己的手背贴在唇上,而后是胳膊,他甚至撩起长裤,将唇贴在膝盖上碰了碰,体会触碰时的感觉。 片刻之后,裴折恹恹地把衣服整理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自己的触碰和金陵九碰他的感觉不一样,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他回忆起被金陵九握在手里的感觉,那双手和他的不一样,光滑细腻,比小娘子的手还要滑,和温热的泉水一起包裹住他,令他心中欲念纵生。 仲春如月,气温还低。 被褥堆在一起,裴折一只手撑在床上,半俯着身,没将所有的重量压下去,他擦过的长发仍有些湿,散开在背上,还有些从肩头滑落,铺在床面上。 屋子里放着暖炉,和温泉那边是一样的,烧透了以后,有淡淡的香气萦绕。 他感觉到并不太温热的触碰,在胸膛处游移不定,呼出的热气交缠在一起,又被送回唇齿之间,动作温柔,像引着人入春闺,织就一场旖旎的绮梦。 肩擦着肩,胸膛贴着胸膛,逐渐亲密无间。 他在喘息中抬眼看去,面前是一团浓雾,只能看见一双模糊的眉眼,有些熟悉,名字就像卡在喉咙间,怎么也吐不出来。 直至欢愉冲上头顶,一声惊雷劈下,天光大亮,裴折恍然回神,同时也看清了那张脸,他登时仓惶出声:“金陵九?!” 裴折出了一身的汗,乍一醒过来的时候,眼底都是慌乱的,他平躺在床上,好半天才平静下来。身下的异样提醒着他发生了什么,在回过神来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僵住了,脑袋嗡嗡作响,没办法进行思考。 窗户不知怎么打开了,冷风吹得裴折一个激灵,他眼底复杂,有一丝不敢置信,冷着脸探手向下,待触碰到身下的异样时,脸色更难看了,妈的! 原来真的是一场梦,还是一场杀千刀的春梦! 是不是应该弄出来? 裴折皱着眉头,尝试着动了下手,他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终于醒了。” 裴折陡然一惊,后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慌忙之下收紧了手,顿时疼得脸色一白:“嘶!” “怎么,做噩梦了?你刚才还叫我来着,总不会是被我吓到了吧。”金陵九站在床侧,轻声道。 那处因为疼痛和紧张已经乖顺下来了,裴折额角青筋直跳,不动声色地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冷眼看着床边的不速之客:“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走了吗?” 方才的事,不知道被金陵九看去了多少,一想到金陵九刚才说的话,他就有一种想杀人灭口的冲动。 “特意回来救你的。”金陵九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冷意,“我从这里离开后,在往城中去的路上遇到一群蒙面人,他们人数很多,武功高强,正向着这里来,我怕你出事,就折回来了。” 裴折心一凛:“蒙面人?什么来路?” 金陵九:“看招式路数,应该是江湖上的杀手,其中还有几个没动手的,不知道是不是一伙的。” “江湖人士……你们交手了吗?”裴折从床上下来,上下打量着金陵九,“你有没有受伤?” 他不知道金陵九武功如何,金陵九诸多的传闻中完全没有提到过这回事。 金陵九摇摇头:“我没受伤,路上正好遇到左屏来找我,我便让他暂且拖住那些人,然后来知会你一声,情急之下破窗而入,见谅。” 裴折定睛一看,果真是破窗而入,窗户不是打开着,而是被直接卸了下来,那梦里的平地一声雷,估计和这窗户脱不了干系。 那他当时看到的脸,究竟是梦里的,还是真实的金陵九? 见他出神,金陵九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裴大人?” “没事,随便破,反正不是我的房子。”裴折大大方方地一摆手,快速捞过衣服来穿好,“左屏能拦住他们吗?咱们还有多少时间?是不是得赶紧跑路了?” 金陵九看他利落的收拾好自己,半点没慌,反而有些隐藏不住的激动,一时间有些发愣:“你不怕?” 裴折诧异:“怕什么?” 确认他神情不是作伪,金陵九颇有些心累:“那些人是来杀你的,以你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抵挡,这可是要命的事。”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遇到过多少次暗杀?” 金陵九保守估计,说了个大概的数字。 裴折勾唇浅笑,将衣袖挽到手肘,笑意冷而张狂:“我是你的三倍。” 出了屋子,趟着明月与夜风,一路离开宅院,往淮州城方向赶去。 裴折捋了捋马脖子上的鬃毛,感慨道:“算林惊空那厮做了件不错的事。” 金陵九还没从刚才的话题中回过神来,亦步亦趋的跟在裴折身后,眸中情绪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折推了他一把:“上马。” 金陵九利落地翻身上马,等到后背贴上一个身体,才如梦初醒般挣动起来,一双胳膊从他身体两侧环上来,抓紧了缰绳,不耐地“啧”了声:“别乱动。” 话音刚落,裴折便用腿轻轻一夹马肚子:“驾!” 统领军中最好的汗血宝马,淮州城都找不出第二匹来,驮着两个大男人也没显出吃力,飞快往淮州城跑去。 两人紧紧贴着,金陵九还是不太习惯和别人贴得这么近,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冲动,为谋大计不拘小节,提醒道:“这条路走下去,还没到淮州城就会遇见那伙蒙面人。” “我知道。”裴折懒懒应了声,“你身体别这么僵硬,乖,往我怀里靠靠,你挡着我看路了。” 金陵九:“……” 处于明显弱势一方,金陵九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不是要跑路吗,为什么往敌人面前送?” 裴折语带惊讶:“我没告诉你吗,我喜欢反向跑路,你别坐这么端正啊,说了矮一点,我看不见路了,诶诶,要撞到树上去了!” 被逼无奈,金陵九微微拱起背,面无表情的将自己窝进裴折怀里。 裴折满意的声音从他耳侧擦过,似乎还吹了个口哨,揶揄笑道:“这样才对。” 在接近淮州城的时候,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打斗声,金陵九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沉声道:“你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对不对?” 裴折像是听不出他的愠怒,轻哼了声:“不对,我可不知道九公子会来救我。” 言下之意,他知道那伙刺客会来。 裴折双手一拉缰绳,让马停下来,然后从袖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信号弹,发射出去。 夜空中炸开赤红的火光,吸引了打斗双方的注意力。 左屏与穆娇迅速脱战,足尖点地,来到金陵九身边。 “九爷。” “师兄!” 坐在马上会高很多,裴折俯视着两人,视线在穆娇身上停下:“你还有师妹?” 金陵九含糊的应了声,没多解释,他还在气骑马的事,不想搭理裴折,拂开身侧的胳膊,下了马。 裴折没恼,跟着下来,猛地一拍马屁股,让它往远处跑去。 金陵九抬眼看他。 裴折摊摊手:“那马是林惊空的,是匹好马,万一伤着了,我可赔不起。” 刺客数量很多,有将近二十个,围攻过来。 裴折扫了一眼,意有所指道:“这些的功夫挺不错的,遇上九公子身边的人,没一个受伤的。” 左屏和这女子既然能牵制住他们,武功肯定比他们高上许多,没有一点伤亡,其中定有蹊跷。 金陵九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平静道:“刚过完年,我天下第一楼不杀生。” 作者有话要说: 互相算计中。 第36章 这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裴折被气笑了:“看不出来,九公子还吃斋信佛啊。” 金陵九瞥他一眼:“人在江湖飘,走哪儿都能遇见不想见的人,逼不得已求神拜佛,来转转运。” 穆娇头一次见金陵九开玩笑,满脸新奇,一不留神就笑出了声:“师兄,有不想见的人你就告诉我,跟小时候一样,我帮你把他们赶走。” 金陵九小时候性子冷,不太喜欢和别人交流,以前穆娇没少帮他打发人。 “跟小时候一样?”裴折轻飘飘地看了穆娇一眼,又看向金陵九,笑了声,比之前冷了点,“不是师妹吗?青梅竹马的师妹?” 穆娇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小时候金陵九住在她家里,这样说也没错。 这里是一片树林,月光被干枯的枝条挡住大半,金陵九正眼看他,只看到裴折偏开头,流畅的肩颈线条没入衣襟,侧脸显得有些冷淡。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好像没什么可解释的。 刺客们分散开,从四周往里聚拢,刚才说话的工夫,就将裴折等人围起来了。 和金陵九说的一样,这些都是从江湖上雇佣的杀手,什么话都没说,拿着武器就冲了过来。 每个方向都有杀手,银亮的兵刃映出月光,招招狠厉,直取四人身上的要害,他们不得不分开略微拉开距离,分别对抗敌人。 左屏和穆娇配合默契,牵制了大部分的人。 金陵九静静地站着,左屏和穆娇分别在他身体两侧,以他为中心,刺客们不停地冲上来,金陵九没有出手,左屏和穆娇挡下了所有他的攻击。 刀剑无眼,趁着间隙,左屏悄声问金陵九:“要不要帮他?” 除了敌人以外,此地只有一个外人,“他”指的是谁不必多说。 裴折刚才一直躲避着,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进了树林中,金陵九远远朝他的方向看了两眼,摇摇头:“再等等。” 关于裴折,天下第一楼查到的东西不多,金陵九已经习惯了这人带来的意外,但在房间的时候,当裴折说出自己经历过多少次暗杀,金陵九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 经历过那么多次暗杀,应该能对付几个人吧,金陵九想趁此机会看看裴折的武功到什么程度,他想知道裴折在隐藏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让一个手上没有实权的文官被如此忌惮,让那么多人、那么多次想取他的性命。 树林中的打斗声很快就停下了,金陵九第一时间看过去,只见裴折被两个刺客挟持着,慢慢走出来,锋利的刀刃贴在他颈间,再往里一寸就能在那光滑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裴折笑得懒洋洋的,全然没有性命攸关的急迫:“轻点,把刀离我脖子远点,我要是破了相的话,心情可是会很差的,那你们想要的东西也就拿不到了。” “九公子!”他和金陵九招了招手,像是在说“我还活着,别担心”。 金陵九:“……” 围住金陵九三人的刺客们也停下攻击,左屏一时迷茫,不知现在的情况该怎么处理,讷讷道:“九爷,这……” 不是说再等等的吗,怎么裴折就被人用刀抵着脖子出来了? 金陵九和裴折对视了一阵子,最终败下阵来:“放了他,不然你们都没办法活着离开这里。” 裴折扬了扬眉,唇角勾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刺客们已经全都退到一起了,挟持着裴折,慢慢往后退去。 金陵九缓步向前,刺客们退一步,他就逼近一步,左屏和穆娇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三人和刺客们形成对峙的局面。 将刀架在裴折脖子上的人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金陵九,别坏了道上的规矩,我奉劝你一句,这不是天下第一楼应该趟的浑水。” 裴折像是来了兴致,偏头看他:“敢问,你哪条道上的?你们道上的规矩又是什么?” 金陵九搓了搓指节,眼底漾开一点笑光。 穆娇觉得裴折这人十分有意思,刀架在脖子上了,一点不见惊慌,还跟没事人似的挑衅,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挟持别人的人呢,让她忍不住想帮一帮:“对啊,你们都是哪条道上的,我们天下第一楼的道上可没以多欺少的规矩。” 那刺客自觉受到了挑衅,握着刀的手紧了紧:“闭嘴!那多说一句,我就要了你的命!” 裴折语气很是无辜,指了指穆娇:“刚才是她在说话,你跟我横有什么意思,有本事把刀架她脖子上去啊。” 在裴折和金陵九回来之前,左屏和穆娇牵制了这伙人多时,纵是傻子也能看出来,这两个人并不是真的想和他们动手。 刺客们不想接这话茬,毕竟都是江湖上混的,承认自己打不过对方很丢面子。 穆娇这人不太会看脸色,闻言乐呵呵接道:“没事没事,你拿刀过来,我让你架我脖子上,我给你个挑战我的机会。” 刺客:“……” 裴折拱火:“听到了,人家都给你机会了,去架啊!” 穆娇附和:“来啊来啊。” 刺客:“……” 金陵九看着裴折和穆娇一唱一和,眼底的笑意散了,心里烦闷,突然不想再耽搁下去:“左屏,出剑。” 刚才对付这些人,左屏和穆娇一直没有用过剑,空手接白刃,现下听了金陵九的话,左屏立马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穆娇刚抬起手,就被金陵九按下去了:“让左屏来。” 穆娇:“可是……” 金陵九:“这些人都对付不了的话,有什么资格跟在我身边。” 这话不怎么好听,但对左屏来说,恰恰是一种能力的肯定,他眼底亮起一簇光,拿着剑冲了出去,出手前还不忘留下一句话:“属下遵命!” 刺客慌了神,连忙挟持着裴折向后撤。 江湖上没人想和天下第一楼对上,本来他们看到金陵九的时候就准备撤了,但金陵九竟然命令属下不许伤了他们,他们以为金陵九顾忌江湖规矩,无意插手太多,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刀刃贴在脖颈处,冰凉又锋利,裴折皱了下眉,抬手捏住刺客的手腕:“连刀都拿不稳吗?” 钳住手腕的手十分有力,刺客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随即大惊:“你,你!” 裴折捏着他的手腕轻轻一扭,幽幽道:“我,我,你裴爷爷我突然心里不痛快了,不想陪你演下去了,去死吧你!” 左屏性子沉稳,剑招却极为另类,走的是阴险路子,专冲着人的要害而去,剑势凌厉阴损,几乎一剑斩落一人。 不消多时,他就解决完所有人,直冲着裴折而去。 裴折余光瞥见左屏,心思一动,卸了钳住刺客的力,将人直接推了出去,刺客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软剑就从他的胸膛穿过,留下一个两指宽的伤口。 金陵九和穆娇随后赶来,裴折一闪身,从刺客背后钻出来,指着刺客对金陵九道:“你瞧。” 金陵九不明所以:“嗯?” 裴折笑得真诚:“你们天下第一楼杀生了。” 金陵九:“……” 与此同时,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透过树林间的空隙,看到无数火把在快速移动,明光熠熠,照亮了黑夜。 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他们身前不远处停下,一个身着劲装的男人翻身下马,对着裴折行了一礼:“卑职淮州城副统领肖迟,率统领军一十六人,见过裴大人。” 裴折叹了口气:“肖迟啊。” 肖迟:“卑职在!” 裴折看了眼他身后举着火把的统领军,指了指身后:“你这名起得真不错,你看看那里,你们来得真有够迟的。” 肖迟:“……” 所有人都被左屏解决了,肖迟听从裴折的命令,带着统领军的十六人当了回苦力,将重伤的刺客们送去衙门。 被放跑的汗血宝马自己跑回了统领军驻地,裴折松了口气,他已经欠了金陵九一屁股债了,不想再欠上林惊空一匹马。 路上,左屏悄悄对金陵九道:“九爷,那人不是我想杀的,他是被人推过来的,当时我看到架在裴折脖子上的刀跑到了他脖子上。” 刺客总共有十九人,除了挟持裴折的那个死了以外,其他的都是重伤,左屏攻击的时候并未下死手。 金陵九眯了眯眼,看着前面和肖迟说话的人,哂道:“他是故意的。” 左屏:“什么故意?” 金陵九轻声道:“故意被挟持,故意出手。” 左屏:“?” 左屏不明白,这明明是矛盾的两件事,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多此一举吗? 裴折和肖迟说完事情就放慢了脚步,等金陵九追上来后,状似随意道:“原来你舍不得让我死啊。” 金陵九眉心一跳:“咱俩什么交情,我怎么忍心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原来是因为咱俩的交情吗?”裴折啧啧道,“我还以为是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了你,让你没办法看着我出事。” 金陵九被他笑得有些恼,总有一种心思被看透的感觉,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手上有什么东西?” 裴折:“嗯?” 金陵九:“就是那刺客想从你手上拿到的东西。” 裴折停下脚步,旁边有人举着火把,金陵九的脸在火光下生动起来,尤其是那双眼,里面情绪翻涌,不复平常的淡漠,他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想伸手去碰碰:“金陵九,你如果不躲,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他嘴上温和有礼地问着好不好,却极其鲁莽地伸出手,在还未听到答案的时候,就袭上了金陵九的眼。 冲动,不克制。 极其、非常、特别放肆。 金陵九没躲,只是条件发射地闭上了眼,他感觉到眼皮被轻轻碰了一下,几乎要感觉不出来。 随后是眼尾,却由轻到重,狠狠地捻了一下。 他听到裴折的嘟哝声,略带疑惑:“怎么擦不掉呢?” 那里有一颗小痣。 上元夜那天晚上,裴折就想给他抹了去。 而今真真实实地碰到了,却也没有如意,抹不掉,或许有些东西,有些痕迹,只要存在过、发生过,就永远都抹不掉。 比如他曾想这么做的心情,比如今夜在梦中的触碰,比如未及到来的濡湿感,再比如,曾惊鸿一瞥的心动。 “告诉我。” 金陵九的声音有些哑。 裴折恍惚了一瞬,将手收回来,蜷了蜷指尖:“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默契得令人厌烦,仿佛心里每一丝情绪都逃不出对方的眼睛,无时无刻都需要打起精神来,稍有一点纰漏,就会满盘皆输。 金陵九在自己的眼角擦了下:“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裴折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平静道:“他们想要圣上交给我的信物。” 金陵九:“那今日之事呢?你怎么知道有人会刺杀你?” 裴折眨了下眼:“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如果你想知道,得付出小小的代价。” 第37章 两人站着不动,很快就落在了最后面,火把光渐渐远去,只余一片灰蒙的黑暗,夜色之中,看不清两人的神情。 左屏和穆娇走在他们略后面的地方,见他们停下不动,也不再前行,没有打扰,只默默的等着。 肖迟等人发现裴折没跟上来,回头喊道:“裴大人,怎么不走了?” 这一声打破了裴折和金陵九之间的僵持,裴折下意识挂上个笑,喊道:“来了。” 夜里林间的风簌簌,带着经冬未散的冷意,逐渐消了心火,裴折长出一口气,回头对金陵九道:“走吧。” 他语气轻松,全然未提刚才的事,不待金陵九回答,就加快脚步跟上统领军的步伐。 金陵九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慢慢跟上去。 两人之间隔着三米远的距离,直到进了城也没说上句话。 此时天还没亮,夜仍深,街道上一片冷清,偶尔能听到一点细微的叫嚷声,是附近勾栏妓馆里传出来的,附近一片是做夜间营生的,这个点最闹腾。 去客栈和衙门是两个方向,裴折和肖迟说了两句,就停下脚步不走了,附近依红叠翠,他瞧着新奇,冲四周张望了一圈。 金陵九带着左屏穆娇到的时候,肖迟已经带着人往衙门去了,裴折好似拆了骨头,懒洋洋地站在街边,见他们来了,遂收回乱转的视线,只落在一人身上,没指名没道姓:“赶明抽个时间去衙门一趟,别忘了。” 要对今晚抓到的刺客进行审问,金陵九三人也参与了这件事,按照律法,应当一并问讯。 金陵九熟悉衙门办案的流程,直接应下,裴折瞧他没说话的意思,顿觉没趣,招呼都没打一个就转身离开了。 月光降了一地的冷霜,薄底靴将覆地的冷霜踩碎,一下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未等裴折完全转过身,一只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声音很淡:“什么代价?” 肩膀上的手很用力,裴折肩颈处一麻,慌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想弄死我啊?” 金陵九:“?” 裴折推他的手:“手松松,骨头就快被你捏碎了。” 肩膀连带着胳膊都酸,裴折没忍住哼唧了两声,听起来黏糊糊的,没一点风流体面的样子,不像人模狗样的第一探花郎,倒像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娇气小少爷。 金陵九下意识松了手,余光瞥见裴折皱着眉头揉胳膊,评价道:“娇气。” 半晌又报复似的补了一句:“裴娇娇。” 裴折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硬是被气笑了:“你手上多大的劲,自己心里没数吗?九公子,非得弄死我是不是啊?” 这是一句无比正常的话,如果没有那道紧接着响起来的高亢尖叫的话。 “啊……郎君你,好哥哥啊……慢点啊,弄死人家了……” 裴折:“……” 金陵九:“……” 此地靠近妓馆,夜深正是寻欢作乐的高潮时候,被翻红浪间酣战正凶,泄露出些许大胆又孟浪的叫嚷。 这一声突如其来,裴折和金陵九都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了难以忽视的死寂。 想明白那一声是怎么回事后,裴折的脸直接黑了。 探花郎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处境,以往小打小闹开玩笑,玩不起多半是装出来的,金陵九第一次见他这样,颇觉新奇,连那股尴尬都淡去不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笑得很坏:“我没想弄死你。” 裴折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金陵九弯着眼,眼底那颗痣都淌着柔情:“弄疼你了,是我不好,我下次轻点好不好?” 裴折:“……”妈的! 当金陵九认真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不溺于其中的深情,秾丽的眉眼仿佛带着钩子,要将人魂魄勾出,让人心甘情愿地堕落无间地狱。 自古红颜多薄命,究竟薄不薄命不知道,裴折觉得,金陵九要命。 要别人的命。 “裴郎?” 高亢的叫声又隐约传出,裴折瞬间清醒过来,看着眼前金陵九明显揉着调笑意味的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手痒,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打一架。 其他地方也行,地点可以随便选择,裴折不介意,甚至心里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打是不能真打的,左屏和穆娇还在附近,真动手了吃亏的一定是自己,裴折暗暗磨了磨牙,将这笔账记在了心上:“差不多行了,别笑了。” 金陵九摸了摸嘴角,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没笑,我天生就长这样。” 裴折直接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我信了你的邪,你之前巴不得天生面瘫! 这俩人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哪一方占了上风,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奚落对方的机会,端见裴折语塞,金陵九就突然变成了个话痨,一句接一句地挤兑他:“裴郎真是天赋异禀,样样都精通,连这坊间夜话都知晓。” 裴折:“……” 人一旦尴尬到某种程度,就会彻底抛开羞耻心,比如现在的裴折,他想通了,既然没办法改变,那就只能加入,只要能让金陵九更尴尬,对比之下,他就会显得不那么尴尬了。 “是啊,我天赋异禀,可不止在这方面,现在时辰合适,要不找个地方,我们好好探讨一番?”裴折笑得太过用力,面目有些扭曲,“我定会让小九儿更加深入的了解我。” 金陵九倒吸一口凉气:“大可不必。” 裴折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眸底的温柔完全不输金陵九刚才:“怎么不必?我也不是不识情趣的人,小九儿深入了解我之后,我便也教教你坊间夜话,除了你的脸,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嗓子,相信小九儿说那些话时一定会无比动人。” 金陵九浑身一悚,他还不至于听不懂裴折话里的意思,看裴折一脸意犹未尽,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忙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们说正事。” “谁闹了?”裴折嗔怪地瞟了他一眼,而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九儿是害羞了,没事,别担心,我这么温柔,一定不会弄疼你的。” 金陵九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闹过这么一通,脸皮差不多撕碎了,两人都被下了面子,再没有顾忌,懒得对着对方遮遮掩掩,都是千年的狐狸,心里头那点花花肠子谁不清楚?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金陵九不想和裴折冤冤相报没尽头,他还要脸,招架不住,主动把话题拉了回去:“你怎么知道会有刺客,还随身携带了信号弹?” 统领军的人来得很快,就算他没有回去找裴折,裴折也不会出事,有很大可能,他还破坏了裴折的计划。 裴折打了个哈欠,他是梦到一半惊醒的,和刺客对峙时精神紧绷,此时心神一松,困乏劲儿就涌上来了:“你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个啊?” 金陵九木着脸:“我只问了一个问题。” 裴折打哈欠打得眼泪汪汪,一拍脑门,浑不在意道:“困糊涂了,现在脑子不清醒,改日再聊吧。” 他说完就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别烦裴爷爷”的气息,金陵九觉得,他今天应该是没带扇子,不然刚才就直接亮出来了。 金陵九胡思乱想着,裴折刚走出两步去,就“诶呦”了一声,身子一歪,朝他倒了过来。 按金陵九以往,定是要躲开的,哪儿能让人撞到自己身上,今儿个不知怎么回事,脚就跟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直到裴折倒进他怀里都没挪动一步。 作为倒在天下第一楼九公子怀里的第一人,裴折完全没有感到荣幸,反而不客气地指着金陵九的鼻子,愤愤地控诉道:“你的药是假的!” 药自然不可能是假的,花了大价钱请人配制的,但裴折的痛苦神色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事关天下第一楼,金陵九的脸色沉了几分:“药瓶给我。” 裴折靠在他身上,将强行扣下的药瓶递给他:“不想给就不想给,没必要这么折腾我,嘶,九公子,小九儿,你怎么知道我最怕疼的?” 金陵九没理他的编排,一手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接过药瓶,拨开嗅了嗅,脸色有一瞬间的空白:“是我疏忽了。” 裴折顿时顾不得叫唤了,拔高了声音问道:“药真是假的?这药有什么副作用?我该不会今后就残废了吧?” “……”金陵九迅速冷静下来,在突然激动的人身上拍了拍,无奈地解释道,“药不是假的,只是我拿错了,下意识拿了最好的那种。”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什么叫‘下意识拿了最好的那种’,你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劲啊,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给我拿的就是最好的?难不成你真的打算诓我来着?” 金陵九一噎,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不是诓你,是对我来说,这药是最好的,对你来说,另一种才是最好的,唉,简单说吧,这是专门给我用的药,你还记得自己上药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吗?有没有到三个时辰?” 金陵九提到过,这种伤药会麻痹感觉,三个时辰后才会恢复。 裴折回忆了一下,笃定道:“不到三个时辰,两个时辰吧。” “想给你用的是另一种,那种只会淡化伤口的疼痛,不会完全没有感觉,三个时辰后,痛感会慢慢恢复,和市面上卖的伤药差不多,但是效果会好一些,就是这种。”金陵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在裴折面前晃了晃。 “至于拿错的那个,其实是我个人喜欢用的,那种效果会更好一些,一旦上了药,便会迅速帮助伤口止血、愈合,会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裴折打断他的话:“您可得了吧,我都快疼死了。” 金陵九:“……” 金陵九将两个药瓶都收了起来,让裴折闹得颇有些头疼:“你错用的这种药是以毒攻毒的,一上药会完全麻痹感觉,但是两个时辰后,伤口的疼痛会加剧十倍。” 裴折目瞪口呆:“十倍?” 在裴折说话之前,金陵九抢先道:“虽然会加剧疼痛,但是三天后,你的伤口就会完全痊愈了。” 裴折真诚发问:“你觉得,我划破的那点伤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痊愈?” 金陵九硬着头皮道:“四天?五天?肯定会超过三天吧?毕竟是玉划伤的,养起来麻烦,可不能马虎。” 裴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哦。” 金陵九无奈道:“当时你刚上完药,说没有感觉,我还以为你是觉得那点感觉可以忽视,没想到是真的没有感觉了。” 裴折掀了掀眼皮:“怪我咯?” 金陵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认命道:“怪我。” 裴折觉得研究出这种药的人纯粹有病,用这种药的人更加有病,为了那两个时辰的无感无觉,要承受三天的剧痛,何苦来着? 总而言之,金陵九有病! 单脚站着太累,裴折倚得舒服,全然没有要站直了的打算,金陵九自知理亏,也不好把人推开了,任由裴折靠在他身上:“还困吗?” 裴折冷漠摇头:“疼得我一激灵,一点都不困了。” 金陵九努力忽视他话里的嘲讽,问道:“那是送你回统领府,还是去客栈,咱们聊一聊?好久没聊了不是,正好可以为彼此解惑。” 这话说出来之前,金陵九真的没多想,但说出口之后,突然觉得这场乌龙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裴折现在不困了,又能和他一起聊聊了。 裴折之前有句话说的不错:世人多蠢钝,君与我独美。 在这淮州城里找不到其他乐子,金陵九突然觉得,和裴探花你来我往的算计彼此也是一桩乐事,就连时不时互相吵吵嘴,都比做其他事更有滋味。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这样一个人,怎么忍心看着他毁在天下权力的浪潮之中? “回统领府吧。” 冷漠的声音打破了金陵九的快乐畅想,也打断了他的不忍。 裴折慢吞吞道:“今夜心情不佳,不想聊正事。” 金陵九表情一滞,不过下一秒就恢复了平静,他抬手将裴折扶正了些,自顾自地重复道:“你想和我去客栈聊聊,好的,我带你去。” 裴折:“……” 裴折没想到金陵九会做这么不要脸的事,反应过来的时候,金陵九已经抓着他的胳膊,架着他往客栈的方向走出一段距离了。 从那片勾栏前路过,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更响了些,这一片范围挺大,完全走出去需要半刻钟,耳边尽是与之前听到的高亢叫声无甚差别的声音。 裴折被那淫词浪语闹得耳根发热,埋头想靠在金陵九身上装聋作哑,谁知一扭头,正对上金陵九脸侧漫出来的绯意。 玉冠坏了,金陵九没束发,只是松松地系起来,脸侧滑落了几缕,随着夜风乱飘。 大红灯笼高高挂,整个巷子都是昏沉而暧昧的光,让人想到烧透了的烛灯,开到成熟的花朵,还有话本子里描述的昏红罗帐。 几种意象合在一起,组成了此时裴折眼中的金陵九。 裴折打量过金陵九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是靠得这么近的,比上元夜冒犯至极时还要近上三分,近到让他想起温泉池中的距离,不过那时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其他地方,没有分给眼前人太多。 唯有此时,才是真正的满心满眼都装着这一个人。 金陵九身上的梅花香气很淡,但因为离得太近,裴折感觉鼻尖全都是那股味道,以至于他忍不住轻嗅了两下,让那股带着微凉体温的气息深入肺腑,好似这般就能缓解脚上的疼痛一样。 裴折的心情没由来地好了不少,唇角一扬,整个人又开始荡漾:“我的魅力那么大吗?” 金陵九不明所以。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轻佻:“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唉,魅力实在是太大了,都让鼎鼎大名的九公子寤寐难眠了,硬要拉着我秉烛夜谈。” 金陵九:“……” 他突然后悔了,感觉刺客的事也不是那么重要,是哪根筋发错了,想和这么个玩意儿吵嘴?有那闲工夫,回去睡觉不好吗? “现在已经晚了。”裴折哼笑了两声,“就算你现在把我送回统领府,也不能掩盖你被我迷住了的事实,小九儿,你刚才已经暴露了,说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倾慕我的?” 金陵九架着他的胳膊禁不住用了几分力,心底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荒唐:“我倾慕你?” 裴折忍着笑,抬了抬下巴:“嗯。” 金陵九知道此时自己说什么都会被裴折曲解,索性破罐子破摔,夸道:“可不是吗,我倾慕你,我可太倾慕你了,这世间我最倾慕的人就是你。你多好啊,名声大,长得好,懂得多,味道也不错,还懂那么多床榻上的话,我可真是倾慕死你了。” 裴折脸一僵,听他这顿夸,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咬牙切齿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倾慕我啊!” 金陵九揽着他腰的胳膊紧了紧,亦是咬牙切齿:“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倾慕你!” 裴折揪着金陵九的袖子,皮笑肉不笑:“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太荣幸了。” 金陵九反手握住他的手:“不用感到荣幸,毕竟是你应得的。” 两人脸上尽是虚假的笑意,四目相对,均看到了彼此眼中明晃晃的嫌弃和恶心。 裴折:呵,金陵九绝对有病,还病得不轻。 金陵九:啧,裴折果然用错药了,都药到脑子了。 “嘶,师兄,你们?” 穆娇一脸意味深长,看着金陵九的目光复杂难言,过了会儿,视线又转移到裴折脸上,是和之前如出一辙的复杂。 左屏将穆娇拉到身后,他见惯了大场面,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能够保持镇定:“九爷,此处距离客栈不远,要不我和穆娇先回去,帮你准备一下要换的衣服?” 金陵九像是累极了,摆了摆手:“随便拿一件就好,让厨房烧壶水,然后把「雪后天青」找出来。” 左屏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雪后天青」吗?” 金陵九颔首。 裴折挑了挑眉,忽然有些好奇,能让左屏露出这种表情,「雪后天青」是什么东西? 左屏和穆娇加快脚步离开,隐隐还能听到两人的讨论声。 “都说了让你不要跟太紧。” “我怎么知道会听到那种话,师兄竟然倾慕那人,师兄竟然有倾慕的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金陵九脸黑了,裴折则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咳,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说出去的,你这师妹还挺有意思的。”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没作声。 裴折正准备再臊他两句,猝不及防,又听见了穆娇的声音:“不过看不出来,那裴探花竟然如此身娇体软,走个路还要师兄抱着,唉,我还以为他和传闻中一样,是翩翩的少年儿郎,没想到他这么不矜持,这大晚上约师兄泡温泉,莫不是想要霸王硬上弓?师兄那样性情冷淡的人,无怪他要这样做。” 直到穆娇走远,声音听不到了,裴折才眨了眨眼,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不然怎么可能会听到那么恐怖的言论:“她是不是不知道有些词不能乱用?” 金陵九幽幽道:“我这师妹还挺有意思的,是吧?” 被自己的话呛到,裴折一阵语塞,忽然又想起那句恐怖的“霸王硬上弓”,他不禁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出格了。 直到两人到达客栈,都没再说一句话。 左屏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在客栈里等候,两人一进门,他就接过裴折,扶着裴折上楼,让金陵九有时间回房换衣服。 裴折环视四周,没看到穆娇,他对金陵九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颇感兴趣,甚至想抽时间和她讨论一下说话的艺术:“你们九爷的小师妹呢?” 左屏动作一滞:“不知道。” 没忽视左屏的异样,裴折扬了扬眉,眼底划过一丝了然,他心里莫名快意起来,乐呵呵地问道:“你们之前说的「雪后天青」是什么?” 左屏:“是九爷珍藏的东西。” 裴折精神一振,顿时更好奇了,不过他不打算继续问,准备亲眼见证一下金陵九珍藏的东西。 上了楼,到天字九号房门口的时候,金陵九正好换完了衣服,打开门将裴折接了过去。 裴折深觉自己像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从一个人手上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其实他已经习惯脚上的疼了,一开始会那么失态完全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后来就好了,他到底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可能被这点疼唬住。 但他暂时不准备说出来,能让金陵九伺候,实属难得,能多享受一会儿就是赚到了。 熟悉的房间布置,熟悉的人在做熟悉的事。 裴折坐在桌前,支着下颌看金陵九沏茶:“咱俩每回要掏心窝子说点什么的时候,你就爱泡茶,再来几次,我估计都得习惯了。” 金陵九专注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随口道:“是吗?” “是啊。”赏心悦目的东西是看不够的,裴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笑了声,“以后得少喝你的茶了。” 金陵九正好将水注完,边摆开茶盏,边问道:“为什么?我的茶不合你口味?” 裴折意有所指道:“哪能啊,就是因为太合口味了,怕喝多了心窝子被掏得一干二净,到那时候我就该没命了。” 金陵九动作一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会的。” 他目光专注,裴折忽然笑不出来了,率先错开视线,暗自嘟哝:“狡兔死,走狗烹,什么都会的。” 金陵九将茶推到他面前:“尝尝?” 裴折精神抖擞,用盖子刮了两下:“这就是「雪后天青」?听左屏说,是你珍藏的,我觉得很荣幸。” 金陵九:“是该荣幸,这是我第一次用它。” 裴折手一顿,将视线从澄澈的茶水转移到茶盏上,茶盏壁很薄,盛了滚烫的茶汁后,里面的颜色透了出来,在杯壁上呈现出一种极为特殊的色彩,他恍然醒悟,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这是一块极其珍贵的青玉,颜色比其他青玉要淡一些,我一看见它的时候,就想起雪后的天空,将它做成茶盏后,便起名为雪后天青。”杯盖和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声响,金陵九唇畔带了笑,“沾了裴郎的光,不然我不舍得用的。” 裴折从最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小骄傲,类似于人们把得意的东西拿出来,想要得到别人的夸奖,于是他很上道地夸道:“很精致,九公子眼光向来不错。” 金陵九没作声,但神情轻快了不少,显然是被夸得舒爽了。 裴折抿了口茶,心觉好笑,小孩脾气。 金陵九:“喝了我的茶,现在该为我解惑了吧?” 裴折咂咂嘴:“果然九公子的茶不能轻易喝,还是刺客那事吗?” 金陵九不理会他的讽刺,开门见山:“你早就知道了会有人刺杀你,信号弹也是提前准备的,对不对?” 裴折解释道:“当日在客栈门口,我发现有人暗中挑拨百姓,便让云无恙去把人揪出来,那人现在还关在统领府,我猜应该和今晚这群人是一伙的,不过可惜了,他知道的事情不多,不然我也不会拿自己当活靶子。” 金陵九追问:“同伙都被抓了,你怎么知道他们还会来刺杀你?” “我都把那东西拿出来了,要没人刺杀我就怪了。”裴折懒散地撑着额角,颇有些不爽,“我的九公子啊,咱俩什么交情了,你不就是想问我那东西是不是真的吗,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 金陵九虚心受教,从善如流:“是我格局小了,所以那东西是真的?” 屋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四目相对,答案一清二楚。 金陵九蓦地垂下眼皮,眼底晦暗不明:“裴折,你知不知道那东西意味着什么,江湖与朝堂之上,觊觎之人不计其数,你若不拿出来,它就是虚无缥缈的,你将之拿了出来,就是坐实了传闻,并且将后祸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届时,你恐怕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裴折吊儿郎当地笑:“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有传言称,当今圣上拿出了一方信物,见之即见圣上亲临,得到此信物的人,上可斩朝臣,下可统三军。 自古以来,皇家权力不会外分,这传闻中的信物所代表的权力太大,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天下第一楼调查日久,也没个结论,金陵九也只是略有耳闻,当日裴折在客栈拿出信物,他才恍然惊悟,当今圣上那般昏庸,也许传闻是真的也说不定。 事到如今他才确定,那东西确实存在,并且就在裴折手上。 金陵九愿意陪着裴折胡闹一晚上,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眼下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心里莫名空落落的,觉得茶都没了滋味。 裴折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我给你解了惑,你就不管我了,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问题,我要问了。” “我什么时候欠你一个问题了?”金陵九说完反应过来,当初裴折是说过想知道答案就要付出小小的代价,“抱歉,一时忘了,多谢裴大人为我解惑,我可以将知府大人一案的凶手告诉你。” 裴折意兴阑珊:“别,案子我要自己破,我有其他的事要问你。” 金陵九抬抬手,示意他问。 “金陵九,你是不是有病?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单纯的好奇,你之前说那种伤药是最好的,对你而言是最好的,我小小的伤口都觉得疼,你却习以为常。” 裴折斟酌着语句,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冒犯,然而他说了一大通才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冒犯的。 “或许我该问得直接一点,你不怕疼对吗?” 他嘴上说着直接,问得却并不直接,甚至近乎温柔。 裴折是这样的,有利刃的锋芒,却又有水一般的包容,他的体贴渗透在某些细小的方面,如果不注意,根本无法察觉。 金陵九见过那么多人,各形各色的,什么性格都有,但裴折绝对会占到一个“最”,他是最温柔的一个。 “你怕疼吗?”金陵九反问道。 裴折大方:“怕,不止我,大多数人应该都怕疼,我们可以忍受疼痛,却还是怕疼的。” 能忍受和怕并不冲突,他觉得金陵九不属于这一种,金陵九给他的感觉,不是能忍受疼,而是有些享受。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裴折,你问到了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裴折歉意道:“我很抱歉,但我还是想知道答案。” 金陵九不知道裴折会那么敏锐,注意到了这一点,事到如今,他又不能不回答,这种迫不得已令他的心情变差了几分:“是,你想的没错,用你的话来说,我确实有病。” 裴折说的既对,也不对,他确实享受伤口带来的痛苦,但并不是完全不怕疼,享受是因为,那种痛苦可以转移注意力,让他暂时忽略更痛苦的感觉。 他并不嗜痛,但确实有病。 他的伤药是专门准备的,应他自己的要求,这绝对是金陵九不愿意承认的秘密之一,当时发现拿错药了,他还心存侥幸,以为裴折不会发现,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问到了。 其实不止是伤药,金陵九的吃穿用度都是不同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醉果酒。 金陵九是千杯不醉的,在去过统领府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喝不了果酒,果酒会与他服用的另一种药产生作用,使他意识昏沉,像醉酒了一般。 那种药的效果会持续很久,客栈门口被围住的那天,他刚服用过,药效至今还没退。 裴折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常,问道:“治疗得怎么样了?” 许是觉得说一句是说,说两句也是说,金陵九没有刚才那么抵触了:“不怎么样。” 瞥见裴折瞬间揪紧的眉头,他还恶劣地笑:“看过不少医师,都说治不好,一辈子的病,你怕不怕?” 裴折:“我有什么好怕的,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要是哪天突然成了精,那我再怕也不迟。” 金陵九笑意森森:“兴许我就是个精怪。” 裴折撩起眼皮:“也不无可能,不过你这样貌,应该是狐狸精没跑了,啧,这么一想,我确实该害怕,毕竟我这么俊秀的人,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了,你要是想吸点精气,岂不是只能找我?” 金陵九:“……” 裴折摸了摸脸:“看来生得太好看也是一种负担。” 被这么一通搅和,金陵九心里那点郁气全散了,他知裴折是有意为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有种欠了人情的错觉。 “关于知府大人的案子,你现在知道多少?”金陵九问道。 裴折挑了挑眉,坐正了些:“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人做的,关系和他密切,我觉得有一个人值得查一查,小妾田七。” 金陵九抬眼:“田七?” 裴折回忆了一下,道:“是个小妾,我忘了是不是这么个名,应当差不离,当时只是随口问了钟离昧一句,没上心,后来心里隐隐有种直觉,应该和她有关。” 金陵九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说,裴折的直觉真的很准,他查了那么多,都不及裴折随口一问,或许他当初做的选择确实没错。 也选对了人。 “我寻思着,能给府上的人下药,一定是对府上颇为了解的人,杀人凶手也不一定和知府大人关系不好,兴许关系可能还非常亲近呢。”裴折停顿了一下,突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世上,从来不是敌人最可怕,最可怕的是亲近的人,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方向,会突然插过来一把刀。” 这话意有所指,金陵九贴心地没有多问,不是时候,没由来的,他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裴折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裴折又喝了一口茶,茶水凉了,回味微涩,他晃了晃脚,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冲着金陵九伸出手:“我的药呢?” 之前只是给金陵九看看,并不代表他不要了,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别想再拿回去。 金陵九一阵无语,起身拿过瓷瓶:“这是正常的伤药。” 裴折勾着瓷瓶在指间把玩,他喜欢这种细腻的触感:“给了我,你以后伤着了怎么办,不会要用那种缺心眼的药以毒攻毒吧?” 金陵九确定,裴折这句“缺心眼”不止想用在伤药上,还想用在他身上,没好气道:“别咒我,我伤不着。” “这可不一定,世事难料,万一……”裴折骤然收紧手,眼底闪过锐光,“你说的线索,是田七!田七又名三七,三七即是二十一,可作廿一,你不仅想告诉我田七是凶手,否则不必多说后面那几句。” 金陵九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继续。” 裴折:“关键在‘廿一’二字,我猜这也是个名字,并且可能是田七真正的名字,这与她为什么要杀知府大人有关。” 不等金陵九说话,他突然一拍桌子:“不仅如此,我知道了,寻常人家怎么会用草药做名字,还将其转换,这田七应当与医馆有关,蒙汗药,蒙汗药,内外合谋,是医馆的人帮了她!” 金陵九放下茶杯,拍了拍手,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不愧是裴大人,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你竟然如此在意,还能联想到这么多。” 裴折心中激动,闻言哂道:“简单的一句话自然不必在意,但这句话是你金陵九说的,就不能不在意了,多谢九公子指点,虽然不需要你这线索,我也能够破案,但早些给知府大人一个安生也好。” 金陵九不置可否。 天未亮,裴折和金陵九就出发往衙门去了,同行的还有左屏,昨晚刺客一事,该走的程序还得走。 穆娇后来未参与交手,裴折卖了金陵九一个面子,没让她去。 当然此时裴折并不知道,卖了这个面子,会直接让他错失一个重要的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零点能码完,就是零点更,码不完就迟一点更,本章基本是主线内容,另外第一卷快结束了。 【小剧场:关于深入了解】 此时的裴折并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小九儿真的做到了深“入”了解他。 小探花:深入是个形容词,谢谢。 小九儿:乖,深是形容词,入是动词。 第38章 林惊空早上接到消息,带着云无恙和在统领府关着的人就来了衙门,裴折去审问刺客了,金陵九和左屏坐在衙门里面喝茶。 肖迟将昨晚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并转告林惊空,让他给左屏和金陵九做一下问讯记录。 看着老神在在喝茶的金陵九,林惊空头疼不已,让云无恙把人送去给裴折,然后自己带着金陵九和左屏进了内室。 金陵九全程没有动手,林惊空只简单问了一下事情经过,左屏因为杀了人,问的更详细些,但没有扣押,林惊空准备等裴折审问完刺客,再让他来拿主意。 林惊空问完,让人上了茶,客气道:“这刺客来得也真不是时候,九公子受惊了。” 金陵九接下来,没有喝,就放在手边:“无妨,统领军来得很及时。” 林惊空脸色一僵,他刚才听肖迟说了,统领军到的时候,左屏已经把所有刺客都解决了,金陵九这话说的,怎么听都像是讽刺。 “听衙门的人说,九公子和裴大人很早就来了,可有用过饭?”林惊空将问讯的记录整理好,状似无意道,“等裴大人忙完,要不一起去品香楼,他们家的虾饺味道不错。” 虾饺……金陵九面色古怪,蓦地垂了眸子,他下意识端起茶水来喝了一口,结果喝完之后脸色更难看了:“还要感谢林统领昨晚的招待,不过今儿个可能去不了品香楼了,等裴大人出来,你们就要准备抓人了。” 林惊空一听这话,心思微动:“关于知府大人的案子?” 昨晚安排那么多,金陵九知他在意这个,也没瞒着,心照不宣地笑了下。 裴折审问了一个刺客,剩下的就交给衙门的人了,这些刺客知道的事情有限,问不出太多东西,审问一个,他心里就有了数。 云无恙带来的人和刺客们是一伙的,裴折让衙门将他们关在一起,离开大牢前,他去看了一下,除去左屏错手杀的那个刺客,拢共十九个人,关在两个牢房里,他们都身受重伤,不必担心凑一块闹出什么事。 关押钱正的地方就在刺客们对面,钱正昨晚睡得熟,今早醒来看到对面牢房里一堆人,差点吓哭了,裴折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缩在角落里,头都不敢抬。 “他一直这样?” 裴折一言难尽地看着钱正,这人刚开始还诓骗他和林惊空,现在竟然吓成这样, 狱卒惊诧道:“不啊,他前几天不这样,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精神头挺好的,就今早才变成这样的,不知道抽了什么疯。” 今早?裴折眯了眯眼:“把他带出来。” 狱卒开了门,将钱正从里面拖出来:“赶紧的,敢磨蹭就对你不客气了!” 裴折站在牢房尽头,看着钱正哆哆嗦嗦地跟在狱卒后面,经过关押刺客们的牢房时,钱正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将狱卒撞倒。 “看着路,再瞎撞就赏你顿板子!”狱卒低声骂骂咧咧。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裴折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牢房里的刺客,改变了主意,示意狱卒将钱正带到审问的地方。 在牢里关了几天,钱正的精神状态变差了些许,浑浑噩噩的,裴折一开始问话的时候,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钱正,你描述一下那伙蒙面人的长相。” 钱正缩了缩脖子:“大人,我,我不知道,时间太久了,我忘了。” “你忘了?”裴折一拍桌子,“既然你忘了,那我就让你好好回忆一下,来人啊,把刚抓进来的人带上来。” 钱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要不是有人在旁边看着,他恐怕已经滚到地上去了:“大人,我说,我说,那些人,我看到的就是那些人,他们穿着和那天晚上一样的衣服,是他们,就是他们带着尸体。” 裴折微哂:“那你刚才怎么不主动交代?” “我,我……”钱正抓了抓头发,“我没想到他们有那么多人,大人,我看了一眼,全都是,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你们抓了这么多,我害怕,我做梦害怕,万一他们还有更多的人,我要是说了,被外面的人知道了,那我不是完了吗?” 这的确是钱正会在意的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裴折也没立场去训斥他,归根结底,还是官府没办法让百姓放心。 淮州城的官员,还是要尽快处理。 审问刺客的时候,对方交代了还有幕后的人,但是不清楚幕后人的身份,总之他们这一伙人都被逮住了。 裴折不准备继续关着钱正了,现在蒙面人已经落网,再根据刺客顺藤摸瓜,孙六的案子就结了,他跟林惊空说了下,把钱正放了,再在牢里待下去,他怕把钱正关出病来。 钱正被带着离开大牢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裴折好笑地看着他:“找你来只是为了配合调查,现在凶手抓到了,还关着你干什么。” “凶手,就那伙人都被抓住了吗?”钱正小心翼翼地问。 “都被抓了,一个不剩。”裴折拍拍他的肩膀,“案子不日就结了,你不用再担心有人报复,万事有官府在,等会儿林统领来了,就让人送你出去。” 钱正嘴唇嗫嚅,想说什么,最终也没说出来。 林惊空带着金陵九和左屏一起过来,裴折推了推沉默的钱正:“林统领来了。” 钱正抬头看了林惊空一眼,神情有些畏惧:“林统领。” 裴折不留痕迹地观察着钱正,见他神情无异,完全不认识金陵九和左屏一样,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难道他之前猜的是错的,那天左屏根本没有去找过钱正? “裴大人,是要放人吗?”林惊空来之前听人说要放了钱正,见裴折一直不说话,以为他又改变主意了。 裴折将疑问暂且放下,点点头:“放人,送他出去吧,还有王振福也一并放了吧。” 孙六的案子基本告一段落,这几天关于抹布等证物也整理好了,之前牵扯的替罪羊可以无罪释放了。 放了人之后,林惊空轻松了不少,眼下就剩知府大人的案子了,据金陵九所言,也到了最后抓人的阶段。 他心中美滋滋的,越想越觉得自己昨晚的事安排得不错,瞧瞧,案子不就一个接一个的破了。 心情一好,连看着云无恙那张脸都顺眼了几分,林惊空拍拍云无恙的肩,语重心长道:“放心,你肯定能长高的。” 云无恙:“???”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正好肖迟带着两队统领军没走,裴折便直接抓了他们当苦力:“你们去找一个叫田七的人,去城中的医馆附近找,她是知府大人的小妾,找到后直接把她带回衙门,如果是在医馆中找到的,就将那家医馆的人一块带回来。” 林惊空隐约记得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她就是凶手?” 裴折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补充道:“嗯,算是其中之一,对了,要是找不到叫‘田七’的,就找找名字里带‘廿一’两个字的。” 林惊空身后正是金陵九,察觉到他的视线,金陵九微微一笑,对着他无声说了一句话。 “还有其他的凶手?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去抓他们?”林惊空急道。 裴折走了会儿神,随口敷衍道:“饭庄。” 他右手虚握了一下,感觉手里缺点东西,空落落的。 林惊空一怔:“饭庄?凶手在饭庄?” 裴折一阵无语,他觉得林惊空都快魔怔了:“饭庄没凶手,林统领体谅体谅,让我喘口气吧,我饿了,要去吃饭,吃完饭咱们去知府大人府上,放心,一定叫你老相好安生,对了,再让人叫上钟离昧。” 林惊空:“……行。” 从客栈过来,裴折和金陵九都没吃饭,裴折想起之前金陵九无声说的话,抬手邀请:“一起吗?” 金陵九从善如流:“有劳。” 裴折:“不劳烦,林统领请客。” 走在后面的林惊空:“……” 本来林惊空也是打算请两人去品香楼吃饭的,现在不过换了地方,没多大区别。 等下要去知府大人府上,裴折顺势就往那个方向走,云无恙虚虚地扶着他,本就是小伤,差不多疼习惯了,一个人也能走,但云无恙不依。 云无恙不知道他的伤是怎么来的,以为和昨晚的刺客有关,心里自责不已,走了一路念叨了一路,说以后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像左屏跟着金陵九一样。 裴折拗不过他,朝着金陵九投去一个无奈的眼神:都怪你。 金陵九失笑,招呼左屏说了什么,然后左屏就离开了。 此时时辰尚早,满大街都是早点摊子,热腾腾的小馄饨、刚出锅的包子……他吃饭不挑,不拘泥于饭庄:“挑嘴吗?这种小摊子吃得惯吗?” 金陵九环视四周:“挑嘴,但不介意。” 裴折轻笑:“不介意就好。” 他四处看了一圈,挑了一家有座位的,左屏离开了,他们总共四个人,正好能坐满一张桌子。 小摊子是做馄饨的,一口大锅烧得正旺,奶白的汤在锅里沸腾,小馄饨和汤头滚出来的泡泡混在一起,蒸出一片乳白色的香气。 小摊有两张桌子,好几张凳子,这些桌子凳子都用了很长时间,表面几乎失去了木头原本的颜色。 金陵九皱着眉头看了许久,到底没落座,他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介意的。 不介意吃食,介意环境。 裴折和云无恙落了座,林惊空承担起买饭的任务,去找摊主了,唯独金陵九还站在桌子旁边,表情严肃,像是在思考什么大事。 裴折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之前已经见识过金陵九的爱洁程度了,他会介意着桌椅实属正常。 摊子很小,挤在巷子口,像金陵九这样的人,出现在这种逼仄的环境里是极为突兀的,无论是衣着还是气质,都不相符。 金陵九本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无奈地看向裴折,想说自己要不去其他地方吃。 裴折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道:“你等等。” 他从怀里找出一方帕子,用没伤的脚一勾,将金陵九旁边的凳子勾了过来:“给你铺上了,这样就弄不脏了。” 金陵九怔愣不动,看着那块素白的帕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爱洁到几乎成了病,因此也受过不少人明里暗里的嘲讽,刚认识的时候,裴折也拿这事调侃过他。 说实话,金陵九习惯了,他向来不甚在意外人的看法,不同的世界不能强行融入,像他和这路边的小摊子一样,勉强也不会有结果。 但是看到裴折将自己的帕子铺在凳子上时,他突然有些动容,裴折的行为,就好像在他和这个世界中间架起了一座桥梁,让他能够不趟着浑水,干干净净的来到这里。 “坐啊,愣着干什么,我这帕子可是干净的。”裴折眉梢轻扬,啧了声,“别太感动了,我就是懒,不想再跟着你换其他地方吃饭。” 摊主和林惊空一块端了馄饨过来,见金陵九还没坐,疑惑道:“有凳子啊,怎么站着?” 百姓淳朴,看不出金陵九的窘迫,裴折笑着扯了扯金陵九的袖子:“饿了,快坐下吃饭了。” 金陵九顺着衣服上的力道坐下,没吭声。 摊主和林惊空将四碗馄饨端上桌,一人一碗,用的是粗陶的大碗,浅口,碗口比脸大。 裴折松开扯着金陵九衣袖的手,烫了把勺子递给他:“尝尝?” 奶白色的汤几乎满碗,其中漂浮着十多个小馄饨,翠绿的葱花撒在上面,闻起来浓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林惊空和云无恙都吃起来了,俩人也不说话,只埋着头吃,当自己哑了聋了。 金陵九接过勺子,沉默地搅了搅馄饨,小馄饨圆滚滚的,很诱人。 刚才一直嚷着“饿了”的裴折没开始吃,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金陵九,他敢保证,这是金陵九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吃东西。 第一次,裴折暗暗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心里有些莫名的欢喜。 金陵九第一次被人看着吃饭,裴折的目光很温和,并不热切,但很有存在感,让人无法忽视。 他心里思绪烦乱,从刚才裴折拿出帕子来就开始了,想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比如裴折递过来的勺子也比其他的更热。 见他一直不吃,裴折忍不住催道:“闻起来很香,味道应该差不了,尝一个也行,要是实在不喜欢,咱们再换别的地方吃。” “不是。”金陵九踟蹰了一会儿,抬眼看他,小声道,“我不吃葱。”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按时更新。 金娇娇:我不吃葱。 第39章 这一声抱怨太轻,像极了撒娇。 裴折脑海中浮现出三个字:金娇娇。 这和他认识的金陵九差太多了,裴折觉得自己可能是耳朵出了问题,他迟疑了下,重复道:“不吃葱?” 金陵九点点头,脸上闪过瞬间的空白,似乎也十分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裴折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就回过神来,自然地将他的碗往自己面前一推:“我给你挑挑。” 说着,他就用筷子一点点挑起葱花来。 等金陵九反应过来时,碗已经被裴折拿走了,他手上还捏着勺子,馄饨汤顺着勺子滴在桌子上,泛着奶白色的光。 金陵九喉咙仿佛被哽住了,他想说自己能挑葱花,混乱之中,又想起以往这种加了葱花的东西,他是不会再吃的,所以每次左屏都会让人重做。 这边一个发呆一个挑葱花,另一边埋头吃馄饨的人实在是忍不住了,林惊空大吼一声:“劳烦再上一碗馄饨!” 云无恙跟着他喊:“两碗!不加葱!” 说完他和林惊空对视了一眼,破天荒的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另一边,自从云无恙喊出那句“不加葱”之后,裴折的动作就僵住了,他看了眼一点点挑出来的葱花,又看向金陵九,良久,缓慢地、无奈地笑了,半是威胁半是哄骗:“等会儿你要是不把这碗馄饨都吃了,我跟你没完!” 金陵九捏着勺子的手一紧,蓦地垂了眼皮:“嗯。” 冬春相接,早上还有些料峭,一顿饭吃完,四个人都暖和过来了,脸上透出些红润。 林惊空和云无恙埋头一直吃,最后头上还冒了汗。 金陵九吃东西慢条斯理的,一碗路边摊的馄饨,硬是给他吃出了宫廷御膳的感觉,别说冒汗了,头发丝都没乱,只有嘴唇比之前红了些。 裴折变化也不大,嚷着“饿了”却和金陵九一样,只吃了一碗,不过他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吃过饭就去知府大人的府邸。 刺客的事问完了,金陵九现在已经可以回客栈了,到分岔路的时候,林惊空看了眼没有离开迹象的金陵九,随口问道:“九公子一起去吗?” 金陵九只略微颔首,没作声。 裴折正和云无恙小声说着什么,听到这边的动静,扭头插了句嘴:“他一起,衙门编外人员,九公子这等破案利器,不用不是浪费了吗?” 在这一点上,林惊空和裴折的看法完全一样,要不是他请不动金陵九,上元夜当晚,他就将人请到衙门去了。 破案利器,这算什么形容?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不太喜欢。 到知府大人府邸的时候,钟离昧已经在了,不知道等了多久。 他和裴折,林惊空一一见了礼,在看到金陵九的时候,略一颔首,然后就将视线移回了裴折脸上:“裴大人,今日叫我过来可是为了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点点头:“先进去吧,边走边说。” 去请钟离昧的人刚才去知府大人府上交涉过了,此时众人一到,便可以直接进去。 来接待的人是管家,他在府上将近十年了,做事周到妥帖:“夫人去哄小姐了,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就好。” 裴折应下声,众人直奔知府大人吊死的大堂。 路上,裴折突然问道:“知府大人和夫人们的感情好不好?” 既然加了“们”,就是将小妾包含在内了。 管家斟酌道:“是好的,老爷很喜欢夫人们,百年修得共枕眠,哪里能不好。” 裴折又问:“那依你之见,哪位最得知府大人的宠爱?” 管家恭恭敬敬道:“自然是夫人。” 说的是知府夫人。 他回答完没听到裴折的声音,疑惑抬眼,看见裴折一脸似笑非笑:“来回折腾多么麻烦,管家应该也不想跟着我衙门再被问一遍吧。” 管家脸色顿时变了:“大人,我,我……” 他没我出个所以然来,裴折也不在意,又问了一遍:“最得知府大人宠爱的是哪位?” 管家收敛了敷衍的心思,回道:“是大人刚娶进门的那位,田七夫人。” 是预料当中的答案,裴折冲金陵九露出个笑,又道:“你来说说和这位夫人有关的事,比如她是什么时候进门的,平时喜欢做些什么事,总之事无巨细。” 这位刚进门的夫人独占知府大人的宠爱,管家很快就回忆起了和她相关的事:“田七夫人是去年夏天进的府,她年纪不大,进府的时候才十六岁,家中爹娘都不在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她长得好看,人也没架子,府中上下都喜欢她,老爷就更不必说了。” “她很快就争得了老爷的宠爱,那段时间里,老爷回了府就找她,要星星不给月亮,可宠着哩。她会来事,和其他妾室们相处得也很好,就连夫人都很喜欢她。” 裴折扬了扬眉,看不出有一丝意外。 到了大堂门口,林惊空带着钟离昧去里面检查了,钟离昧算是第一个发现知府大人吊死的人,按理说当天夜里就该把他和知府大人的尸体一起带回衙门,但上元夜里裴折从中作梗,带走了钟离昧,致使他对钟离昧的安排搁置下来。 刚才听裴折盘问管家,林惊空突然想起来,他还有些事情想问问钟离昧。 钟离昧似乎有所察觉,跟着他走进大堂。 云无恙跟了裴折一会儿,看他和金陵九偶尔无声的交流一下,自觉多余,环视四周,也去大堂了,全然忘了自己刚说过的,要亦步亦趋地跟着裴折。 林惊空和钟离昧站在大堂靠里的地方,说话声压低了,站在大堂门口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两人侧对着门口,脸色有些凝重,云无恙心中好奇,放轻了脚步,慢慢移动过去。 “……是小厮来传话的,说知府大人有要事想和我商讨,让我赶紧过来府上,知府大人之前说过要招待贵客,当时还没到上元夜宴开始的时候,我心里疑惑,但也没多想。” “你来的时候就看到知府大人的尸体了吗?” “对,我来的就比你们早一点,那时候人已经死透了,府上没一个人,谁遇到这种事能冷静思考?我心里慌乱,满脑子都是赶紧离开这里,谁知道一出大门就遇见你们了。” 林惊空啧了声:“听起来像是有人故意将你引过来的。”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样,被算计了。”钟离昧面色发苦,“掉以轻心了,我回去后想过,那来传话的小厮是个生面孔。” 林惊空:“这么说的话,引你过来的人应该和凶手有关。” 钟离昧无奈地摊摊手:“有没有关不清楚,就是不知道我得罪谁了,要不是裴大人和林统领您在,我恐怕有嘴也说不清。” “这倒是真的,你平时做的那些事,有心人查一查就清楚。”林惊空幸灾乐祸道,“就那张整理出来的名单,要是传出去,估计得一大堆人来找你的茬。” 钟离昧脸色一白:“那东西不会传出去吧?” 林惊空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说不准,但水之清则无鱼。” 那张纸在谁手里,钟离昧心中知晓,此时听到林惊空这么说,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目光冷下来,但没多说什么。 云无恙听了一会儿,似懂非懂的,好奇道:“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什么水至清则无鱼?” 林惊空问完了,抬手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大人说话,小孩子别问东问西的。” 云无恙:“……你他娘的林惊空,你找揍吧!” 林惊空躲得很快,没被他打到:“别以为有裴大人在,我就不会和你计较,你最好给我收敛一点!” “这事和公子没关系,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就咱俩打一场,你敢不敢?”云无恙怒道。 林惊空嗤道:“这有什么不敢的?” 两人闹出挺大动静,管家担忧地看了一眼。 裴折头都没回,宽慰道:“不用管他们,你继续说。”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管家,他来知府大人府上已经很长时间了,自然对林惊空有所耳闻,深知这位林统领脾气不好,就连知府大人在世的时候都要让林惊空三分。 裴折不爽地搓了搓指节,吼道:“大的小的都没脑子,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要打破案了再打,到时候让你们打上三天三夜,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刚过了两招的云无恙和林惊空悻悻地停下动作,火气都被三天三夜吓没了。 终于清静了,裴折微笑:“你可以继续说了。” 管家被他这一通变脸吓到了,慌乱地点点头:“好,好。” 金陵九闷声笑了下,结果被当场抓包,清了清喉咙:“咳咳,你继续,不是让我见识一下你断案的英姿吗?” 裴折一顿,啧了声:“那不是你说的吗。” 在衙门的时候,金陵九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想跟着他,看看他如何破案的。 管家将田七夫人的事都说了一通:“田七夫人经常去书房找老爷,要说有什么喜欢做的事,真看不出来,就能看出她喜欢和老爷待在一起,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 裴折不作声,暗自思索着。 金陵九状似无意地问道:“年关前后,府上有没有什么喜事?” “哪有什么喜事,老爷那段时间就不安生,这不京城来人吗,老爷整天操心河堤的事。”管家说完才想起裴折就是京城来的人,惴惴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松下一口气来,“那段时间,府中上下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惹了老爷不快。” 他说完叹了口气,没过一会儿,突然惊呼出声:“对了,有一件不知道算不算喜事,过年前不久,大概冬月时候,田七夫人诊出了喜脉!不过没多久就小产了,夫人下令不让府上的人提这事,怕晦气。” 知府大人年近半百,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是知府夫人生的。 田七怀孕了,于知府大人而言,确实是一件大喜事。 可惜啊可惜,这喜事没了,过完年还闹出丧事来了。 管家知道的基本说完了,裴折没为难他,让他离开了。 金陵九眼观鼻鼻观心,对裴折意味深长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之前是不是问过夫人关于孩子的事,当时说的是……小公子?”裴折幽幽道。 金陵九:“一时记错了。” 裴折哂道:“别人记错了有可能,要说你记错了,我怎么就不信呢?喜脉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不然也不可能提点那一句。” 见瞒不过,金陵九眨了下眼:“被你发现了。” 裴折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傻子。” 金陵九憋不住笑:“还记得我之前提过吗,是知府大人邀我来淮州城的,当时他在信中提到过这件事,说自己老来得子,我本以为这两件事没什么联系,后来一查才知道,怀孕的就是田七。” 裴折知道他不会特意提起不重要的事,思索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所以小公子是你故意试探,当时你就开始怀疑她了!” 金陵九忙撇清关系:“我可什么都没说。” 线索太多太杂,裴折揉了揉眉心:“不行,这案子比我想象中复杂许多,一时半刻没办法想通前因后果,还是得查。”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仔细查吧,这案子不简单,结案时还有的你伤脑筋。” 关于知府大人的案子,金陵九一直走在他前面,裴折并不介意金陵九插手,在他眼里,是他在利用金陵九的力量。 之前问一条线索都要卖关子,现在逮着机会就把破案的信息抛出来,无论金陵九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变得这么积极,还要帮忙查案,裴折都不在意,他隐隐有种预感,知府大人的案子不会是结束,这更像是一个开始。 他和金陵九之间的开始。 “想什么呢?” “想你的忠告,已经提前开始伤脑筋了,头疼。”裴折叹了口气。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是吗?还头疼了?来,我给你号号脉。”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你会吗?” 他话里满是疑问,身体却很诚实,直接将左手递了过去。 裴折的肤色不像金陵九那么白,是一种很健康的颜色,他手指很长很细,骨节分明,腕骨凸出一小段柔和的弧度,直接埋进衣袖里,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能看出明显的血管。 金陵九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按在一起搓了搓,几乎是瞬间抓住了那只手腕,两根手指并排着搭在他脉上,振振有词:“没听说过吗,久病自成医,像你这种脉象,还难不倒我。” 提到这茬,裴折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虽说是他要刨根问底,但弄清楚之后,他就听不得金陵九说自己有病了。 他用空闲的手捋了把头发,故意调侃道:“那你瞧出来了吗,神医?” 金陵九微拧着眉,搭在裴折手腕上的指腹加了几分力道,像是按了一下:“还用说吗?啧,裴折,你的问题有点大。” 他一脸严肃,确实挺像那么回事的,裴折心中一咯噔:“问题很大?” 金陵九目光沉沉,像看着不久于人世的人,语气笃定地重复道:“问题很大。” 裴折的心彻底提了起来,他近几年确实是做了一些不要命的事,留下隐疾不是没有可能:“究竟是什么问题,要不你直接说吧,我能扛得住。” “那我就直说了,你千万要保持冷静。”金陵九语气严肃,“你这是喜脉。” 第40章 裴折僵住了,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耳朵有没有问题。 金陵九收回手,嘱咐道:“别激动,小心动了胎气。” “……”裴折气笑了,抓住金陵九的手,硬按在自己手腕上,“放心,我胎气稳,你多摸两下,和孩子打个招呼。” 金陵九手一抖,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三分惶恐、三分惊吓,以及四分你是不是疯了:“?”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裴折磨了磨牙:“裴某人洁身自好,从未与其他人有过牵扯,我要是喜脉,孩子定是你的,毕竟昨晚你我做了那么亲密的事。哦,不对,打招呼应该摸肚子,来,你摸摸,看看孩子会不会踢你。” 金陵九整个人都呆住了,只知道将手往回拉。 见目的达到,裴折满意地松开他,乐呵呵地抬起头,然后僵在原地。 林惊空、云无恙、钟离昧三人不知何时过来了,正用一种相似的复杂表情看着他,裴折敢保证,他们特意在他腰腹处多看了两眼。 裴折:“……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昨晚,亲密的事。”林惊空抹了把脸,“怪我。” 裴折:“……”确实怪你! 云无恙一脸懵逼:“我家公子怀小公子了?不对啊,我家公子怀不了……吧?” 裴折深吸一口气:“你是脑子离开出走没回来吗,当然怀不了!” 钟离昧劝道:“小心,冷静,别——” 裴折心感安慰,还是钟离先生最稳重。 “别动了胎气。” “……” 裴折活到现在,终于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一段小插曲,使气氛变得微妙。 林惊空率先回神,让管家去请知府夫人。 裴折心情郁闷,强迫自己忘掉刚才的事,他蹲在画出来的尸体痕迹旁边,仰头看了看房梁:“林统领,你老相好吊着的时候,离地面多高?” “大概有……”林惊空回忆了一下,“有凳子那么高吧。” 钟离昧:“没那么高,离地面大概二十五公分不到。” 裴折思忖片刻,招呼他们过来:“云无恙,你把钟离先生抱起来,抱着腰,往上举,尽力举。” 钟离昧闻言一惊,刚要拒绝就被云无恙抱了起来:“不,别,放我下来!” 云无恙虽然身量小,但从小习武,力气比较大,举起钟离昧不成问题:“钟离先生,你别乱动!” 裴折:“为了破案,钟离先生配合一下,你也不想继续当嫌疑人了吧,放松点,尽量将自己的力气都卸掉,就像没骨头那样倒着。” 钟离昧有苦说不出,尽力完成他说的没骨头状态。 裴折摸了摸下巴:“不到二十公分,云无恙,护着他的腰,尽你的可能让他上半身直立。” 金陵九:“这样不太行,他的重量知府大人差太多了。” “有道理。”裴折顿了顿,“放下来吧,林统领,换你。” 钟离昧拍着胸口,默默走远了些,林惊空猝不及防被点了名,愣了两秒:“我抱谁?” 裴折:“云无恙抱你。” 林惊空:“?” 云无恙:“?” 裴折:“赶紧的,这里就你和知府大人重量差不多。” 知府大人矮胖,林惊空高壮,体重上确实差不多。 找个和知府大人体型相近的人不好吗?林惊空冷漠道:“可差太多了,我去帮你——” 云无恙极为排斥:“公子,我不抱他,你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林惊空被打断的话咽了回去,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笑得恶劣:“来吧。” 云无恙狐疑地打量着他:“来什么?” 林惊空微笑:“来要你的命了。” 云无恙:“……” 林惊空同意了,云无恙就好办了,裴折轻飘飘道:“林统领都让抱了,你该不会不敢吧?” “谁说我不敢的!”云无恙狠狠地瞪着倒戈的林惊空,“抱就抱!” 林惊空比钟离昧重许多,云无恙憋足了劲才将他抱起来,暗暗腹诽,看着不胖,抱起来那么沉,也不知道吃什么了。 见他抱得吃力,裴折没有要求更多,仔细观察着林惊空脚离地面的高度,用手比划了两下:“还是不对。” 林惊空悠哉悠哉地说:“没关系,慢慢来,我不介意。” 你是不介意,合着你也没出力,云无恙涨得脸通红,咬牙切齿道:“你可闭嘴吧!” 金陵九上下打量了一眼:“放下来吧。” 云无恙如蒙大赦,立马松了手,甩着胳膊缓解酸痛感:“公子,你先忙,有事别叫我了。” 裴折头都没抬:“瞧你那点出息!” 欺负完小狗崽子,林惊空心情颇好:“裴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裴折:“知府大人死于颈骨扭断,是死后被凶手吊上去的,死人无法受力,动弹不了,要吊上去得花一番工夫。我们现在的怀疑对象是小妾田七,她根本抱不动知府大人,所以将人吊上去的是帮凶。按刚才的试验来看,这个帮凶应该是男子,比云无恙高,臂力很大,能够单手将知府大人抱起。” 林惊空不赞同道:“不太现实,知府大人的体重,抱起来就不容易了,还要单手,那臂力得有多大?” 这确实是个疑点,裴折自言自语:“那是怎么吊上去的?总不能是飞上去的吧?” 金陵九抬了抬下巴,提醒道:“当时在场的可不止一个人。” 裴折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两张椅子:“田七?你的意思是,她踩着椅子,帮忙将尸体吊上去的?” 林惊空和云无恙立马向椅子跑去。 裴折和金陵九对视一眼,后者轻声道:“要不要赌一赌我们的运气?” 裴折:“怎么赌?” “当晚匆忙杀人,凶手不一定来得及整理现场,你们到达知府府邸后就封锁了现场,没人再进去过,凶手一定没办法清理遗留的痕迹。”金陵九笑了下,“就赌凶手来不及抹掉所有痕迹。” 裴折眼底闪着光,没作声,看向林惊空和云无恙。 大堂里一共有两张椅子,摆在正对门口的地方,中间隔着张方桌,林惊空和云无恙各站在一张旁边。 两人动作很轻,抓住椅背,将椅子半提起来,仔细检查。 钟离昧好奇道:“你们干什么呢?” 云无恙:“找线索!” 钟离昧迟疑道:“可是踩在椅子上的话,只看椅面不就行了,底下踩不了啊。” 林惊空和云无恙动作一僵,默默放下椅子,坚决不想承认刚才的犯蠢。 裴折打破了僵局:“上面有东西吗?” 两人都否认了。 金陵九丝毫没觉得意外:“看来运气不太好。” “也不一定。”裴折环视四周,走向屋子一角的博古架,在那附近转了两圈,从角落拉出一个矮凳,“刚才我就在想,椅子会不会有些高,还那么笨重,从那里搬到大堂中央,来回也是一段不小的距离,如果是田七的话,会不会选择距离更近、更轻便的东西。” 云无恙眼睛一亮,催促道:“公子,快看看上面有没有鞋印。” “不用看了,没有。”裴折拿着矮凳过来,“凶手能把它藏起来,还能没时间擦鞋印吗?” 云无恙顿时神色恹恹:“又白费功夫了。” “谁说的?这矮凳还是有用的。”裴折刚准备解释,见金陵九神色淡淡,心思一转,“九公子可否解释一下这矮凳有什么用处?” 金陵九对上他略带揶揄的目光,心下了然,他绝对是在矮凳上发现了什么。 “公子,你不把东西给人家,让他直接猜吗?”云无恙大大咧咧道。 裴折的心思被看出来了,也没不自在,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道:“要是普通人,看也就看了。” 言下之意,金陵九不是什么普通人。 金陵九面不改色地伸出手:“那我这个普通人就看看吧。” 裴折一怔。 金陵九顺势拿过矮凳,打量了一圈,在裴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矮凳又放回了他手上:“当晚府上的人都中了蒙汗药,有机会下药的只有田七,主人和下人的饭不是一起做的,也就意味着她要在不同的时间点下几次药,根本没时间去擦洗,有很大可能,她当晚一直待在厨房,没有离开。”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笑了:“运气真的不错,那天田七不止没有离开厨房,还没有洗过手,凳子腿上粘了一小片干了的菜叶,不过我觉得这条线索意义不大,时间太久,已经很难分辨出是什么菜了。” 众人沉默许久。 林惊空感慨道:“不愧是九公子,你和裴大人简直神了。” 裴折不咸不淡道:“别带上我,我没那么神,我乱猜的。” 他伸手在矮凳侧边蹭了下:“我就是看这粉末和蒙汗药挺像的。” 金陵九拉过他的手:“我闻闻。” 方才沉默的三人继续保持沉默,裴折僵了一瞬,也加入了沉默大军。 金陵九将裴折的手指贴近鼻子,闻了两秒:“确实是蒙汗药。” 裴折讷讷道:“你连这个都能闻出来?” 金陵九:“这种蒙汗药效果不错,江湖上挺常见的,所以能闻出来,要是换了其他的就不一定了。” 云无恙倒吸一口凉气:“重点是这个吗?” 林惊空怀疑人生:“不是吧?” 钟离昧的反应正常一点,但两个字说得异常艰涩:“不是。” 金陵九:“?” 裴折好险忍住,没把那句“你是狗鼻子吧”问出来。 矮凳要带回衙门,裴折直接交给了林惊空,虽然这证物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案发现场已经检查过很多遍了,裴折一点没架子,索性蹲在门口等知府夫人。 金陵九做不出这么接地气的举动,站在他身侧:“等下要问什么?” 裴折没隐瞒:“田七小产的事,试探一下她的态度。” 金陵九:“你怀疑田七小产和她有关?然后她被胁迫,不得已帮助田七杀了知府大人?” “也不一定。”裴折仰着头看他,“我有个挺荒谬的猜测,你想不想听听?” 究竟多荒谬才让他说出这种话,金陵九有些好奇:“愿闻其详。” 裴折:“知府大人年纪不小了,娶了这么多夫人,却没有几个孩子,刚才管家说夫人们之间关系不错,没争风吃醋的戏码,她们怀不上孩子应该不是遭人害的。一个夫人怀不上可能是巧合,但知府大人有九个夫人,这么多年了全都怀不上,你觉得正常吗?” “确实挺荒谬的。”金陵九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知府大人身有隐疾?” 裴折摆摆手:“猜测罢了,不过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金陵九:“哪有道理了,知府大人可不是膝下无子,你别忘了他还有个女儿,田七也诊出了喜脉。” 裴折冲他招了招手:“就是因为我没忘,所以才觉得这荒谬的猜测有几分道理,过来点,我给你说道说道。” 金陵九实在好奇他的道理从何而来,纠结了两秒,提起衣摆和他并排蹲着。 裴折瞥了眼他攥着衣摆的手,眼底闪过一丝笑:“那么多妾室里,唯独知府夫人和田七是我们怀疑的目标,巧不巧,也只有这两人都怀过知府大人的孩子,区别是夫人生下来了,田七小产了。” 金陵九失笑:“就因为她俩都怀上过,所以她们是凶手?还是说,因为她们是凶手,所以她们都怀过?你这道理不太有道理啊。” “你先听我说完!”裴折不爽地啧了声,“首先我们假设知府大人真的有隐疾,这样能解释他为什么膝下无子,所以夫人和田七的孩子来路都有问题,住一起这么多年了,我觉得知府夫人多少知道知府大人的隐疾。” “知府夫人在前,她生下了女儿,如果知府大人有隐疾,那这个女儿就不是他的孩子,从而指向一件事,这个就不揣测了。那田七怀孕,知府夫人就会知道她是假怀孕,你说她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去找田七?” 金陵九没有正面回答:“找了的话,后患无穷。” 裴折笑了笑:“没错,但为了她的女儿,她一定会去。田七得宠,她的孩子也得喜爱,你之前不是说过吗,知府大人在给你的信中特地提到此事,可见他对田七肚子里的孩子有多期待。从知府夫人快速遣散所有妾室这一点就能看出,她是个想到就做的人,绝对会坐不住的。” “田七小小年纪就能谋划这一切,心思不可谓不深,届时知府夫人一找上她,她肯定会顺藤摸瓜发现知府大人的隐疾,反过来要挟知府夫人。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的感情可不怎么好,为了自己和女儿,知府夫人会如何取舍可想而知。” 金陵九脸上的玩笑神色散了。 裴折扭头就见他一脸严肃,语气惊诧:“你该不会真信了吧?刚才还说荒谬,还说没有道理的。” 金陵九正色道:“我觉得你分析得很有道理,我们可以顺着这条线去查查,兴许能尽快找出真相。” 裴折脸一垮:“这条线怎么查,有没有隐疾也不是医师能查出来的,况且知府大人的尸体都快烂了,能查出来的只有蛆虫。其实我还有关于知府大人没病的猜测,要不再给你讲讲,兴许你就觉得这个猜测没那么有道理了。” “知府大人没病,孩子是真的,那就是知府夫人让其他人怀不上孩子,还害得田七小产,然后被田七用孩子的事要挟。”金陵九快速点出几个关键,摇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听了你刚才的推断后,就觉得不太合理了,田七用小产的事要挟知府夫人,如果知府夫人咬死了小产的事,那她又能怎样?” 裴折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说,我可能还想对了?如果真是这样,那里头弯弯绕绕也太多了吧?” “有很大可能,但还有一个问题,田七究竟有没有怀孕。”金陵九道。 裴折微蹙眉:“你怀疑她是假怀孕?也不是没有可能,田七杀知府大人早有预谋,不太可能会去怀他的孩子,如果田七真的怀了孩子的话,那知府夫人害得她小产,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我偏向是假怀孕。”远远看到知府夫人带着管家过来,金陵九推了推他胳膊,“等下你试探的时候,顺便问问诊出田七喜脉的是哪家医馆,兴许咱们都不用满淮州城里找人了。” 能帮田七立假怀孕的字据,蒙骗知府大人,肯定就是医馆里的帮凶,其他医师没那么大的胆子。 知府夫人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对着众人颔了颔首。 裴折没有啰嗦,直接问道:“听说知府大人有一房妾室叫田七,她去年诊出喜脉,但是没两个月就小产了,可是真的?” 知府夫人两只手绞在一起:“是,是真的。” 裴折:“小产是怎么回事?” 知府夫人:“那天天气不好,路上湿滑,她走路的时候不注意,滑了一跤,然后就小产了。” 裴折了然,和金陵九对了个眼神:“敢问夫人,还记得是哪家的医师来看的诊吗?” 知府夫人不太确定:“是城东?” 管家适时开口:“是吴老来看的诊,他医术最高明,老爷特地吩咐了,请他来看诊。” 裴折眉心狠狠一跳,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怎么会是他? 就在这时,下人领着统领军的人过来了。 林惊空精神一震:“找到人了?” 官兵点点头,欲言又止:“找是找到了,但没办法抓。”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儿:是喜脉。 小探花:你的,来摸摸,和孩子打声招呼。 虽然但是,你俩是不是忘了,男人没办法怀孕。 第41章 关于知府夫人的事已经差不多问完了,现在还没证据,不好直接抓人,林惊空让赶来报信的统领官兵简单说了一下另一边的情况,然后留他在知府大人府邸守着,裴折等人则一并往医馆赶去。 在管家说出给田七诊脉的医师是谁后,裴折就知道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了,他一直拧着眉头,心不在焉的,金陵九叫了他两次都没反应。 云无恙实在看不下去,推了推裴折的胳膊:“公子,回神了。” 喜脉和摸摸孩子的事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脱离了分析案子的严肃状态,金陵九后知后觉地感到不自在,本来想给裴折提个醒,现在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 裴折呼出一口气:“怎么了?” 云无恙指指沉默的金陵九。 没来得及拦下云无恙,金陵九收敛了情绪,神色淡淡:“想和你讨论一下案子,你要是忙就算了。” 声音淡,语调也淡,脸上又换回了以往那种漠不关心的表情,俨然一个不染凡俗的世外之人,让人想起冰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感觉到金陵九刻意表现的冷淡,裴折瞬间拢起眉头:“不忙,不就是案子吗,你想聊咱们就聊,聊多长时间都行。” 金陵九:“……不用,要不”算了吧。 裴折直接打断他的话:“你之前让问的我问了,田七的脉一直都是吴老诊的,凭他的医术,诊错的可能性不大,如果田七是假怀孕,那吴老一定知道什么事。” 金陵九将没说出口的几个字咽回去,平静地“嗯”了声:“人是在吴老那里找到了,假怀孕的事八/九不离十了,虽然不确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吴老阻拦官兵抓人确定是真的无疑,等下你打算怎么办?” “假怀孕?知府大人那小妾?”林惊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我当时还听知府大人四处宣扬,自己终于要膝下有子了,再后来就没了信,原来是假怀孕。” 云无恙一拍脑门:“怀孕的是那个田七?这不就是公子你让人去抓的人吗,她是凶手?那吴老岂不是在包庇她?” “包庇”两个字一出,不止裴折,林惊空和钟离昧表情都严肃了几分。 众所周知,淮州城的官府不得民心,吴老行医几十年,是城中老一辈了,口碑也好,说句夸张的,他在城中的声望都比官府要高。 裴折瞥了眼云无恙,低声道:“少说话。” 云无恙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他是认真的,想起自己刚才口无遮拦的话,默默闭上了嘴。 官兵说的不清不楚,只说抓不了人,难免让人多想,医馆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见众人面色凝重,林惊空宽慰道:“放心吧,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金陵九意味不明道:“但愿吧。” 知府大人的府邸距离医馆不是太远,没多久后,一行人就到了医馆门口。 裴折静静地看着林惊空,态度不太好:“应该?” 林惊空脸色难看,怒吼出声:“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医馆门口围了一圈百姓,将门堵得严实,统领军有十几个人,都搅和在一起,裴折等人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几个统领军的人拔了刀,在朝百姓比划。 在知府大人突然暴毙之前,淮州城的官府十分豪横,林惊空被放在和知府大人同样的地位,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横行跋扈惯了,他带出来的统领军更不必说了,一个个都盛气凌人的,脾气也爆。 如今淮州城长官之位悬空,太子殿下和裴折又都在城中,当日客栈前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连林惊空都要朝裴折低头,被欺压许久的百姓们看到了一丝希望,吴老这档子事来得时间巧,正好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怨气。 抓人难,那就先不抓,但裴折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他们要是再晚来一步,怕是要见血了。 林惊空一嗓子喊出去,统领军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往后退了退,和百姓拉开距离,战战兢兢地看着林惊空和他身边的裴折。 林惊空:“刀都给我收了!谁准你们动刀的!” 统领军还是昨晚肖迟带来的两队人,拿着刀的官兵噤若寒蝉,肖迟挤在人群里,费力挣出来,带着所有统领军列队过到一行人面前:“统领,我们……” “给老子闭嘴!” 林惊空是土匪性格,和统领军能达成一片,但该训的也不会手软,一手恩威并济玩得出神入化,见裴折面色仍然没有缓和,当即一脚朝肖迟踹了过去,“让你带队就带成这样?老子晚点来是不是就能赶上帮人收尸了?” 肖迟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脚,偷偷抬眼去看裴折,正撞上他冰冷的眼神,忙不迭又低下头:“是我的错。” 裴折轻掀了掀唇:“确实是你的错,让他们都退下。” 前一句是对肖迟说的,后一句是对林惊空说的,明显都带了火气。 林惊空没在这时候跟他起冲突,立马带着统领军退后三米。 裴折越过统领军,沉着脸走到医馆门口,站定,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威势:“我要见吴老,劳烦诸位让一下。” 裴折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当时左屏一剑杀了挟持他的刺客,他身上溅了零星的血,红色在素白的衣衫上格外明显。 金陵九突然道:“跟着他。” 百姓们现在处于激动的状态中,很可能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 云无恙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紧紧跟在裴折身旁。 林惊空和统领军全都后退,钟离昧没怎么犹豫,直接跟着一起退后了些。只有金陵九寸步未动,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十步开外的青年。 裴折偏瘦,更显得背影寂寥,他刚才独自走向医馆门口,速度并不快,坚定且执着,他是一个无谓牺牲的将士,每一步都踏在无声的战场上,心中有要去完成的使命。 莫名令金陵九想起些陈年旧事,想起风沙狼烟,想起大漠长河,那段模糊又零碎的记忆隐隐又有破土的迹象。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每次想起那段若有似无的记忆都会让他异常疲惫,师父说是他打从心底里排斥,不愿意接受那段记忆,所以将之遗忘了。 他并不赞同这个解释,如果真的不愿意接受,为什么还会频频想起? 百姓中有人问道:“大人也是来抓人的吗?” 裴折抬眼:“是抓人,抓命案凶手。” 城中近来不太平,命案出了两桩,衙门的人整天四处探查,闹得人心惶惶,此时一听查案,所有百姓的人都提了起来。 “查案为什么要来医馆,还要抓吴老,吴老他怎么可能和命案有关?” 云无恙插嘴道:“我们不是来抓吴老的,查到的凶手是别人,她现在在医馆里。” “在医馆里?什么凶手?” “命案,哪一桩命案的凶手?” “是知府大人的案子。”裴折没有多说,往前迈了一步。 百姓们下意识给他让开一条路,开始窃窃私语,说的大都是知府大人活该,凶手做的好之类的话,听得裴折忍不住皱了皱眉:“人命无贵贱,知府大人做的事自当按律处置,旁人动手就是藐视王法,如果每个人都可以杀了自己看不顺眼的人,那世间将多多少人命?无论是谁杀了人,都应该受到律法的惩处。” 裴折走进医馆,凝视着坐在桌后的吴老,一字一句道:“医者救人可以不分善恶,官府断案需要明断是非,还请吴老将田七交出来。” 吴老板着脸,固执道:“若你说的是草药田七,那我可以给你抓几两。” 吴老的不配合令裴折心情更烦躁了,他眉宇间压出一道郁痕,目光沉沉,像是酝酿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就在此时,金陵九快步走进医馆:“我们要找的人是知府大人的妾室田七,她之前的名字是冯廿一,父亲冯青是您的徒弟。” 裴折震惊转身,看到金陵九手里捏着一封信,左屏和穆娇跟在后面,冲他点了点头。 金陵九将信递给裴折:“冯廿一在嫁给知府大人之前,一直在邺城生活,知府大人死后,她一直没有回去过,这信上整理了冯廿一的身世,以及她六年来的生活轨迹。” 裴折摩挲着信纸:“你什么时候叫人查的?” “挺早的,时间隔得有些远,查起来花了些工夫。”说着,金陵九点了点他手上的信,“刚拿到手。” 刚拿到手就来送给你了,邀功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裴折脸上的冷意散了些,很给面子地夸道:“不愧是九公子,不愧是天下第一楼。” 金陵九挑了挑眉:“先办正事,结案后再谈谢,把钟离昧也叫进来吧,六年前他已经跟在知府大人身边了,应该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裴折意味不明道:“所有人的底细都摸得这么清楚,啧。” 金陵九没睬他这句,转向脸色难看的吴老:“有人看到冯廿一和令郎一起出入医馆,知府大人这案子,他们两个都得在场。” 裴折让云无恙去叫钟离昧,最后林惊空也跟着过来了。 统领军刚受完训,规规矩矩地站在医馆外,和百姓们之间隔了几米的距离。 林惊空听说破案了,语气里不乏激动:“凶手呢?” 裴折展开信纸,大略扫了一眼:“吴老,把人叫出来吧。” 从金陵九进来开始,吴老一直保持沉默,他面上闪过一丝决然,站起身,慢慢走到裴折面前:“裴大人,我认罪,凶手是我,是我杀了知府大人,抓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案子要结束了,下章第一卷完结。 第42章 人群之中发出阵阵质疑声。 “吴老,你别胡说,你怎么可能是凶手!” “就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都说出来。” “吴老不会杀人的!大人,大人你再查查,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 裴折幽幽地叹了口气:“吴老,证据确凿,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不会放过真正的凶手。” 从听到金陵九说田七和吴老的儿子交往过密后,裴折就对吴老会做什么有了猜测,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徒弟仅剩的血脉,他不会看着两个人被官府带走。 吴老半垂着眼,执拗地举着手:“裴大人和知府大人,和我淮州城的官都不一样,您是好官,我认罪,您就抓了我吧。” 他话中有明显的哀求意味,不知是发自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庇护之心,还是其他。 林惊空默默地站在旁边,并没有对吴老的话做出什么反应,他向来不愿意掺和衙门的案子,也不想和百姓结下太多梁子,如今裴折在场,他只管听从命令就好,能够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统领军按兵不动,金陵九三人也未发一句,还有围住医馆的百姓,所有人都在等裴折做决断。 金陵九很好奇裴折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一个是遭人唾弃的知府大人,一个是为报家仇的无辜少女,在民心与律法之间,他会偏向于哪一方?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您说我是好官,我当不起,但好官该做的事,我也要去做,吴老,不要为难我,知府大人做的恶该有相应的律法来处罚,无论冯廿一有什么仇怨,都不能擅自杀人,这件事上您护不了她。” 他太过平静,刚才的复杂情绪都消失了,好似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金陵九指尖一颤,默默垂了眸子,他选对了,裴折是最适合的。 吴老面色难看,固执地挡在裴折面前,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我护不了,我是凶手,知府大人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就是我杀了他!我从没想过要护着谁,大人说的冯廿一,也是我强迫她配合我的,杀了知府大人之后,我还将她困在医馆里,不让她出去……” 裴折冷声打断他的话:“吴老,慎言!” 他们手上虽有证据,但对于案情也都是猜测,如果吴老坚持是他强迫田七,即冯廿一与自己联手,那知府大人的死就只能算在他头上,冯廿一及其他人都是帮凶,可以免却大部分罪责。 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此时,一道带着深深叹息的声音响起:“吴老,你一生仁义,到老非要让自己陷入不义吗?” 此言一出,不少人附和,医馆变得哄闹起来。 裴折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手背都泛了白,云无恙心里一震,再忍不住,冲着医馆里喊道:“田七,冯廿一,你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代替你死吗?” 医馆里没有动静,林惊空叹了口气:“肖迟,过来抓人。” 裴折没有阻拦。 百姓们也不敢多说,他们一开始维护吴老是相信他,现在吴老口口声声喊着自己是凶手,他们已经没有立场再去阻拦了。 左屏和穆娇在金陵九的授意下上前一步,将吴老往旁边带了带。 林惊空看了看裴折,后者沉声道:“搜医馆,将冯廿一和吴永带出来。” 吴永是吴老的儿子,金陵九给的那封信上有提到,冯廿一从知府大人府邸离开后,多次与吴永接触,失踪前两人曾见过面。 吴老没有阻拦,统领军鱼贯而入,很快便将医馆搜遍了。 肖迟:“回禀大人,回禀统领,没有找到冯廿一和吴永。” 裴折眉头一拧,转头看向吴老,正好对上老医师的目光,那目光中满是轻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林惊空瞬间反应过来,命令道:“肖迟带人封锁城门,其他人顺着医馆后门去找,纵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从始至终,裴折都保持着沉默,像是在思考什么。 金陵九率先走出医馆,他抬头看着天空,唤道:“左屏。” 左屏走到他身边:“九爷,我们的人已经安排下去了,一旦他们离开淮州城,就会被拦下。” 金陵九没作声,默默叹了口气。 “师兄,别想了,且等着吧。”穆娇抱着胳膊,神色冷淡,“我敬冯廿一谋划复仇的心,私心里认为她是个了不得的女儿家,如果她真的离开了淮州城,将所有事都甩到吴老身上,那是我看错了她。” 金陵九扫她一眼,露出丝笑:“希望我们了不得的侠女此次也不会看走眼。” 穆娇偏开脸,刚才的冷淡都散了,脸上浮出一丝不好意思:“师兄莫要打趣了,从小你就爱说这话,我都快听不得‘侠女’二字了。” 裴折带着剩下的人离开医馆,云无恙和林惊空走在吴老左右两侧,钟离昧落在所有人最后面,一脸沉凝之色,远远和看过来的金陵九颔了颔首。 裴折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但在路过金陵九的时候,还是停下了步子:“一起吗?” 冯廿一和吴永不知逃到哪里了,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怎么一起? 金陵九的视线从吴老身上掠过,反问:“一起?” 裴折知晓他意思,扯出一丝不咸不淡的笑:“一起走吧,我刚才想了下,现在已经知道他们在哪里等着我们了。”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众人顿时都看了过来。 林惊空耐不住性子:“他们在哪里?” 裴折没卖关子:“还记得我们在河堤挖出来的东西吗?坊间信报应轮回,冤死的魂魄会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不去,冯廿一的父亲死在淮水河堤,所有的一切都是冯廿一设计好的,她将知府大人的脚锯下来,埋在那里,是为了叫知府大人给冯青赔罪。” 吴老的脸唰一下白了,哆嗦着手:“小青,小青他……” 裴折吐出一口浊气:“无论是知府大人的案子,还是当年冯青的死,事到如今,真相都该大白于天下了。” 他说完便转身往淮水边走去,林惊空等人连忙跟上,医馆门口的百姓们沉默地跟在后面,稀稀拉拉的一行人,远远看去,浩浩荡荡,活似城中要举行什么集会。 还未到淮水边,就看到一股烟混着烧尽的纸灰往天上飘,在澄澈的天空中熏出一片缭绕的浓灰,稍一低头,便看到有两个人正蹲在桥堤下烧纸。 统领军中的人正好也找到这里,他们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看到淮水对岸的裴折等人,没有贸然上前,只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烧纸的两人。 等到所有的纸烧完,那片火也熄灭了,绑着简单麻花辫的少女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对着裴折等人行了个礼:“小女冯廿一,等诸位很久了。” 吴永站在冯廿一身后,看到裴折身后的吴老,脸上变了神色:“爹!” 裴折将视线从未散尽的尘灰中收回,默默在心中叹了一句“好走”,然后抬脚往桥堤处走去。 金陵九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走出两步后回头道:“钟离先生,走吧。” 当听到冯青的名字时,钟离昧就差不多明白所有的事了,他垂下的眼皮轻颤,泄露出一丝愧疚,怔了两秒才越过林惊空等人,跟上裴折和金陵九。 举头三尺有神明,世间大抵,真的报应不爽。 冯廿一如今十七岁,脸上还带着少女的婴儿肥,编着寻常百姓家爱编的麻花辫,脸上未施粉黛,丝毫看不出来她已嫁为人妇。 裴折对上她澄澈的目光,一时间语塞,准备好的话迟迟问不出口。 冯廿一笑了笑:“大人是来抓我的吧?” 裴折“嗯”了声:“关于知府大人的死,我们需要你去官府协助调查。” “大人直说就是,我杀了人,就没想要逃。”冯廿一顿了顿,轻声道,“原本想着,淮州城找不出一个断得了案子的官,那我杀了那狗官便杀了,也不后悔,算是我自己偷偷报了仇。但探花大人竟然来了淮州城,还破了案子,或许是我父母在天显灵了,让我家仇可以光明正大得报。” 说着,她慢慢跪下,朝裴折磕了三个头:“请探花大人为我父亲冯青伸冤。” 淮水桥堤,一身缟素的少女长跪不起,宛若此地不是河岸,而是灵堂,她当着众人的面,将埋藏六年的冤屈一一诉说。 六年前。 当时知府大人在淮州城上任一年有余,朝廷要求整顿河堤水道,修筑石桥,为此拨下大量银两。淮水不似其他河道,多年未曾决堤,也没发生过水患,知府大人打上了修缮款项的主意,只让人将河堤石桥草草修了一下,敷衍了事。 不巧那年夏天天气不好,连着半月不见日头,有一天下了大暴雨,夜里河水水量暴涨,冲垮了河堤。 当天夜里,冯青恰好路过这里,河堤溃散,泥土湿滑,他一不留神就踩空了,失去平衡,直接滑落河里。 这冯青也不是个不会水的,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游到河岸,正准备爬上去,结果桥塌了,他躲避不及,被石头直接砸死了。 第二天,雨停了,冯青的尸体被人发现,冯青的夫人悲痛欲绝,看着相公被砸得凹进去的头,直接昏了过去。 夫人与冯青是青梅竹马,成亲不久就有了女儿冯廿一,虽然不富裕,但一家三口感情很好,从未觉得日子难过。 冯青跟着吴老学医,是吴老的关门弟子,深得吴老看重,吴老常常夸他,说他日后于医术上定有一番作为,好好学下去,将来肯定能成为淮州城中有名的医师。 可惜冯青没有以后了,他死在的时候,还不到三十五岁。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 家中全靠冯青的收入过活,为了尚且年幼的冯廿一,冯青的夫人不得不咬牙坚持下去,去官府门口讨个公道。 其实对于冯青的死,无论是河堤,还是石桥,修缮桥堤的官府都应该负全责,但官府得了知府大人的授意,拒不承认是自己的责任。 冯青的夫人是被衙门的官兵拿着棍子赶出衙门的,那些人下手重,她挨了几下,加之心神亏空,连日操劳,直接晕了过去。 衙门的人没管,当天夜里又下了一场雨,第二天官兵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 死因是很简单,淋了雨发烧,加上身上的伤,活生生发热烧死的。 夫妇两人的死传开了,城中很多百姓都觉得官府做得太过分,当时知府大人刚上任一年多,还未像后来这般胆大包天,他象征性的处理了几个官兵,花了好大工夫才将这事压下去。 这是知府大人手下第一次出人命案子,也是他走上欺上瞒下,鱼肉百姓之路的开端。 而当时为他出谋划策的人,正是初到淮州城的钟离昧,自那以后,钟离昧就成了知府大人身边的红人。 冯廿一的讲述唤起了不少人的记忆,人群中爆发出层出不穷的议论声。 裴折已经大略知道了关于六年前的事,但经冯廿一亲口说出来,却是被想象中更令人愤懑。 他站姿挺拔,肩背绷得很紧,像是一把拉满的弓,下一秒就会折断。 钟离昧闭了闭眼,声音有些颤抖:“当年我刚到淮州城,听闻了冯青夫妇的事,便主动找上知府大人,给他出了主意,用权势威逼,用银两买通官兵和修缮石桥的人,让他们主动认罪,这两桩命案,是我帮他压下去的。” 说出这一番话,就好像背上了冯青夫妇的两条人命,钟离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看着冯廿一熟悉的面容,有一句话终究没问出来:所以你差人送信给我,是为了让我背上杀害知府大人的罪名? 他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对冯廿一道:“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的父母六年未能讨回公道。 冯廿一脸上的笑已经没有了,她自然认识这个跟在知府大人身边的青年,她痛恨钟离昧做的腌臜事,巴不得这种人和知府大人一起死,道歉有什么用? 她红着眼,咬着牙,凶狠地诅咒道:“我不原谅你,钟离昧,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一定会遭报应的。” 钟离昧沉默了一会儿,几不可查地点点头,就像是默认了她的话。 裴折没有说话,林惊空也沉默着,杀死知府大人的凶手不能不抓,但冯廿一父母的事实在令人唏嘘。 有百姓喊道:“那狗官罪有应得,杀了他也不过是一命偿一命!” 吴老走到冯廿一身边,也跪了下来:“如果裴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放过冯丫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让冯青出诊,那他就不会回不来,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 吴永“噗通”一下也跪下了:“爹,这和你没关系,爹,因为冯叔的事,您都自责多长时间了,自那以后您再没收过一个徒弟,还日日忧心,愧疚成疾。” 冯廿一也劝道:“您不要自责了,出诊是医师的职责,娘亲曾说过,此事与您无关,要怪就怪那狗官,私吞银两,没有好好修缮河堤,才致使我父丧命。” 她说完,又对着裴折磕了几个头:“大人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是我杀了人,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吴永一听这话,立刻道:“大人,和廿一无关,是我杀了知府大人,廿一只是看着我动的手,是我扭断了那狗官的脖子,将他的双脚锯了下来,您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吧。” 裴折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因为背光的缘故,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都起来吧,冯廿一和吴永既已认罪,便带回衙门,细细审理。因此案还有内情,不可妄加评判,待与六年前的案子一并审理后,再作结案。”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律法不外人情,会将冯青夫妇的事考虑在内,酌情量刑。 裴折说完,又亲自扶起冯廿一:“你父母的事,本官定还你个公道。” 他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但眼睛很亮,蕴着令人信服的光。 冯廿一鼻头发酸,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秀净的脸蛋滚落,她扬起唇,抽噎道:“多谢大人,多谢探花大人。” 吴永也将吴老扶起,因为刚才冯廿一的话,吴老仍处在失神的状态中,面色哀痛,应当是又想起了自己的得意弟子。 林惊空一挥手,伫立已久的统领军便走上前,将冯廿一与吴永带走。 凶手已经抓到,知府大人的案子算是结了,林惊空先回衙门了,走的时候带上了钟离昧,既然要将六年前的案子一并审理,钟离昧是涉案人员,自然也要先收押待审。 裴折拜拜手,让云无恙也离开,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看着河堤烧尽的残灰。 金陵九没让左屏和穆娇两人跟过来,整个河岸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准备怎么处置冯廿一和吴永?” “按律。” 金陵九平静道:“谋杀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裴折一噎,抹了把脸:“你非得在这时候和我抬杠吗?” 金陵九耸耸肩:“我早就说了,这事查出来,结案时你得费一番功夫。” 裴折白了他一眼,看着河堤,长叹出声:“事情是从这里开始的,也算是从这里结束的,六年时光,三条人命,至今终于了结,冯青夫妇也可以安息了。” 日光在裴折身上镀了一层融光,金陵九看着他的侧脸,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不待他细想,一阵剧烈的痛感涌起,他踉跄了下,正好裴折转身,他直接扑进了裴折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探花:投怀送抱? 迟到了一点点,呜呜,明天加更补偿。 下章开启第二卷。 第二卷 邺城迷雾 第43章 裴折快速扶住了他:“见我破案太厉害,投怀送抱吗?” 金陵九抬起头来,脸擦着裴折的衣服,留下轻微的触碰感,令裴折扶着他的胳膊一僵。 不远处,左屏和穆娇看到这部的情况,连忙赶过来:“师兄,是不是又不舒服?” “无碍。”他慢慢站直,冲裴折略一颔首,没有理会刚才的玩笑,“见谅。” 裴折未置可否,心里却在思量穆娇的话,又不舒服?这个“又”从何而来? 金陵九没有多留,抛下句“回见”就离开了,左屏和穆娇跟在他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裴折负手而立,目送着他们走远,回忆起刚才触碰到的感觉,他长出一口气,慢慢平复乱掉的心跳。 岸边的一点残灰被风吹向淮水,浮在江面上,像尸体皮肤上零星的灰斑。 金陵九那日从淮水边离开后,就五六天没出过客栈,见街上百姓成群结队,方才知道是衙门开庭审案了。 衙门里开审知府大人被谋害一案和六年前冯青夫妇的惨案,几乎半城的百姓都去围观了,案子由林惊空主审,裴折旁听,涉案人员包括但不限于冯廿一、吴永、钟离昧,所有与两件案子有牵扯的人都被审了一遍,全程当着百姓们的面,光明正大,依律判决。 最后查定有因,并未处斩冯廿一及吴永。 裴折往京城递了折子,将淮州城的情况细细描述了一番,在知府大人被谋杀一案上,详述了六年前冯青夫妇的惨案,最后他以淮州城百姓的名义,希望能够替冯廿一向圣上讨个恩典。 此前知府大人的案子已经报给了朝廷,这一封奏疏送到京城后,圣上立马做了批复,交由新择选的淮州知府一并捎来。 在等待回信的过程中,裴折和林惊空将刺客们又审了一遍,林惊空惯用些不太温和的审讯方法,裴折虽不赞成,但对象是江湖杀手,身上背着不知多少命案,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没问出雇佣他们的人到底是谁,刺客们知道的事情不多,只说那人腰缠万贯,身边还跟着几个武功高强的人。唯一算得上收获的,是刺客承认了自己杀死孙六,虽然是听从雇佣之人的命令,但终归是他们动的手。 至此,孙六一案也草草结案了。 裴折在统领府歇了两日,差不多把精气神养回来了。 期间,林惊空命统领军暗中搜查太子殿下的下落,却没找到一丝痕迹,太子殿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林惊空找人找得不顺心,回到府里的时候还拉着张脸。 裴折看了两日,实在忍不住,在吃饭的时候问起:“谁欠你银子吗?” 林惊空:“……” 统领军私下找寻太子殿下的下落,并未宣扬出去,裴折知晓此事,却整天像没事人似的,毫不关心找寻的结果。 林惊空又气又疑惑:“你一点都不担心殿下得到安危吗?” 裴折咽下一筷子菜,眼皮不抬,极其敷衍道:“担心。” 林惊空把筷子放下,十分想将他的碗抢过来:“你担心还吃得下饭去?” “我为什么吃不下饭?”裴折诧异反问。 林惊空:“……” 吃饱喝足,裴折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放心吧,太子殿下不会出事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出事,殿下是被掳走的,万一出点意外,后果不堪设想。”林惊空捏了捏鼻梁,他这几日一直为此忧思,晚上谁都睡不好。 裴折“啧”了声:“没见林统领对什么事这般上心过。” 林惊空倚在椅背上,幽幽地看着他:“还不是托裴大人的福,要不是之前您将所有事都推到了我身上,我至于这么担惊受怕的吗?” 他说的是和金陵九吃便饭时候的事,裴折喝酒不断片,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有多不客气,闻言心虚地移开目光:“行了行了,你也不用太过忧心,殿下被掳走后,我在他房里发现了一封信,那信上说让我去上元夜宴。如果太子殿下真的被掳走了,对方也不会对他下手,要是没猜错的话,淮州城的案子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有人邀他赴上元夜宴,在暗处看着他解开迷案,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幕后的人都绝对不会就此收手。 他有预感,对方很快就会有新的动作。 裴折的话并没有令林惊空完全放心,白日里,他还是安排统领军在城中内外排查,还张贴了告示,让百姓们发现可疑之人立即上报。 刚结束了两桩案子,城中百姓心里还紧绷着,以为事情还没结束,见了告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客栈里。 金陵九坐在桌前,神色难辨。 穆娇倒了杯茶,搁在他手边:“近日里城中查得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的人没敢扩大搜寻的范围。” “咳咳,城中在查什么?”金陵九掩了掩唇,眼底浮上一层寡淡的光。 穆娇拧了拧眉,起身将开着的窗户关了:“是统领军,具体消息不清楚,像是在找人。” 金陵九蜷了蜷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茶杯,感受到热量在手指上散开:“找人,是在找那跑丢了的小太子?” 穆娇:“有可能,师兄打算怎么办?” 金陵九没答话,拢了拢大氅,他在房间里穿得简单,穆娇怕他受凉,硬是给他披了件大氅。 屋子里燃了安神香,熏得人昏昏欲睡,金陵九支着下颌,半阖着眼皮,许久都没动弹。 穆娇知他这几日不快意,没有打扰。 从淮水边回来后,金陵九就病倒了,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此地医师还没有他自己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左屏和穆娇劝不动他,只能像以往一样照顾他。 左屏刚走到门口,穆娇就听到了动静,给他打开门,手指压在唇上比了比,让他小点声。 左屏会意,放轻了步子,反手将门关上。 两人打着手势交流,一句话还没比划完,金陵九就睁开了眼:“回来了?” 这是问句,经他说出来却是陈述的语气,仿佛他早就知道左屏回来了一般。 “吵醒九爷了?” 金陵九摇摇头:“没,本来就没睡。” 只是有些倦意,一睡过去就会做梦,梦里有大团大团恍惚的黑影,光怪陆离,还有那些早就埋藏起来的过往,像一条系在颈上的绳子,勒得他喘不动气。 ——不想睡。 左屏将带回来的信函递给他:“我们的人去查过,雇佣六杀门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一直都是通过中间人联络的,时间大概是一个月前,据说他们之前也找过其他人,但都被拒绝了。” 金陵九敲了敲桌子,没作声。 左屏:“当时我们的计划在推动,江湖上不少人知道我们天下第一楼瞄上了第一探花,所以这刺杀的重金才会落入六杀门的口袋里。” 六杀门是江湖上的杀手组织,江湖上杀手不少,有能力者辈出,六杀门根本排不上号,要不也不会将近二十个人都被左屏一人解决。 关了窗之后,屋子里有些闷,金陵九脱下大氅放在一旁:“看来有人盯上了探花郎,并且想要他的命,一个月前,那时他还没到淮州城吧?” 左屏颔首:“没到。” 一个月前,不仅裴折没到,金陵九也在赶来淮州城的路上。 太子一行人的行踪是保密的,幕后之人能够在一个月前找上六杀门,让人在淮州城刺杀裴折,已经不仅仅是巧合了,这是早有预谋。 屋子里没生暖炉,金陵九一生病就有些畏寒,下意识追寻热源,他手背贴着茶杯,汲取那点稀薄的热量:“雇佣六杀门的人很清楚裴折的行踪。” 穆娇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给他重新倒了杯热茶暖手:“很可能是他们自己人。” 除了自己人,没人能够将时间控制得如此精确。 左屏眉心紧蹙,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在找的人?” 穆娇摩挲着袖箭,指尖贴在锋利的刀刃上抚动:“不一定吧,他和那探花郎的关系可不简单,且不说他忍不忍心,能费这么大劲找到六杀门,也不是他会做的事吧。” “我倒觉得有可能,传闻是真的,裴折手上有朝廷的信物,他曾说过自己多次遭到刺杀,之前在京城里可能是试探,现在来到淮州城,便是要动真格了。”金陵九打了个哈欠,“关系再好也经不起利益的冲击,何况裴折挡的不是一条无关紧要的路,至于找上江湖的人,有什么能比江湖的人更利于隐藏身份吗?” 穆娇幽幽地叹了口气:“从没听说小太子有什么作为,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像传闻中那么无能,心机手段都不缺。” “皇家的人,个个都流着算计人心的血,玩弄起手段来都是一把好手,别看小太子年纪不大,就算还没学会如何玩弄人心,有个那样的娘,总会耳濡目染,学到一分半分。”金陵九淡声道。 左屏和穆娇眼神复杂,颇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金陵九嗤笑一声:“怎么,觉得我会在意这个?若是真在意又能怎样,难不成要把身上的血都放光?” 因为生病的缘故,金陵九的唇色很淡,几乎要和苍白的脸色融在一起,整个人身上都透着一股病态的虚弱气息。 像是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眼看着两人变了脸色,金陵九忍不住笑出了声:“逗你们的,说回刚才的事吧,不管是谁下的手,现在不能让裴折出事,之前的人都撤回来,重新派几个武功好的暗中跟着他,必要的时候加以保护。” 左屏应下,金陵九又补充道:“找人的动作麻利些,一定要赶在林惊空他们前面。” 方才说话的时候略有些激动,说完了才察觉到手上的灼痛,金陵九垂头看了一眼,手背上已经有一片红痕了。 被茶水烫的,险些起了泡。 他默默将手从桌上撤下,掩在了衣袖里,不动声色地搓着那片红痕,直到将它搓得更红,险些要破皮才停手。 感受到火辣辣的刺痛,金陵九眼神清明了几分。 穆娇还在想他刚才说的话,目光中透露出些许担忧:“如果我们猜的没错,朝堂很快就会出事,信物在探花郎手上,他必定是皇帝的人,此番南下,不是游历祈福那么简单。” 金陵九不置可否:“本就不是游历祈福那么简单,不过也在我意料之中,当初的计划没错,裴折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的计划发挥最大的作用。” 探花郎虽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左屏斟酌道:“九爷,这几日来往查得严,我们要不要暂时停下计划?” 他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衙门的人在贴告示,城中气氛紧张,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金陵九站起身,往窗户走去:“不停,一切照旧,尽快安排他们进城。越是草木皆兵,越容易引起人们心中的恐慌,这关头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们的探花郎势必会挺身而出。” 穆娇快速上前几步,将他推着窗户的手按住:“师兄,你现在身体还没好,别吹风了。” 金陵九抽出手:“我没事,老毛病罢了,开窗透透气。” 穆娇深知他脾性,丝毫不为所动:“那你穿厚点再透。” 金陵九:“……” 窗外的冷风吹散了浓郁的熏香,左屏和穆娇离开了房间,金陵九躺在床上,脸色有些难看,想将身上的被子掀开,纠结良久,又默默放下了手。 刚才他说憋闷,想透透气,不料穆娇直接搬出了师父,还说已经将他病倒的事传回了江阳。 江阳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他师父隐居的地方。 老毛病了,他不想让师父知道,没想到穆娇的动作那么快。 金陵九仰躺在床上,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 想不做梦,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不用太久,能睡两三个时辰就好。 别说两三个时辰,他连半个时辰都没睡上。 敲门声毫无规律,一直不停。 他正处在将要睡着的边缘,猛地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心脏狂跳不停,出了一身冷汗,怔了两秒才缓过劲来。 披着穆娇拿到床边的大氅,金陵九沉着脸去开门,他鲜少有黑脸动怒的时候,因为起床气动怒还是第一次。 一开门,正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裴折眨了下眼:“九公子,没睡好吗?” 熟悉的欠揍。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小九儿:睡觉做噩梦,好气。 小探花:听说有人陪着睡,可破噩梦。 小九儿:? 第44章 歇了几日,裴折在统领府里闲得无聊,带着云无恙出门放风,日日看着林惊空那张拉长的黑脸,他都快吃不下饭了。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曾经住过的客栈。 裴折心想,来都来了,就顺便看看金陵九吧。 当日在淮水边,金陵九离开时一脸恹恹,看着精神就不好,裴折瞬间就想到了初见那夜,加之穆娇说的话,他几乎可以笃定,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九公子又生病了。 路上,裴折花费了十文钱的巨款,将跟前跟后的云无恙撇下了,然后一个人进了客栈,熟门熟路地上楼、敲门。 他是真没想到,金陵九会病得这么严重。 裴折瞧着金陵九白到骇人的脸色,还有眼皮子底下那一溜乌青,瞬间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问话。 这一看就没休息好,应该还不止一天。 金陵九没好气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裴大人大驾光临,可有什么要事?” 他脸色很差,心情很差,语气也很差,整个人散发着不爽的气息。 “倒没什么重要的事,散步来到附近,顺便来看看你。”裴折一边觉得这样病恹恹的金陵九惹人心怜,不忍再逗,一边又觉得他臭着脸太过罕见,新奇不已,“当日你离开淮水时脸色不太好,我一直惦记着来探望你,这几日一直忙着案子,今日才倒出空来,正好走到这边,听掌柜说你一直没有离开过客栈,这便上来了。” 他放缓了声音,温和关怀道:“看你这脸色,生病了?没休息好?” “托福,刚睡下,就被裴大人锲而不舍的敲门声吵醒了。”金陵九自动忽略了生病的问题,嘲讽道。 裴折搓了搓指节,听着他刻意加重的“锲而不舍”四个字,讪讪一笑:“是我冒昧了,给九公子赔个不是。” 金陵九垂着眼皮,没什么情绪:“无碍,裴大人可还有事?” 裴折:“没其他事,只是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裴折觉得自己说得十分自然,十分客气,接下来金陵九该请他进去坐坐了,顺便喝个茶,聊聊刚结的两桩命案。 然而金陵九实在提不起心思,冷着脸应了声:“哦,现在看完了吧,看完我就关门了。” 裴折缓慢地眨了下眼:“你刚才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幻听了。 金陵九两手抓着门,微微合拢了些:“我说,我要关门了。” 下一秒,房门在裴折面前合上了。 裴折:“……?” 金陵九烦躁地按了按眉心,他实在没心情和裴折掰扯,左屏和穆娇都出去了,不然也不会让裴折敲到他的门。 裴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气笑了。 今儿个的金陵九是真的和以往不一样,仿佛揭下了一直以来的面具,没有那种从容温和,凌厉又自负,完全不给他面子。 所幸探花郎脸皮不薄,没因为他的举动动气,也不在意面子的事,抬了手就又敲起门来。 他决定再给金陵九一次机会。 这次金陵九出来得很快,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回到床上。 裴折先发制人:“看你休息得不好,我知道一些治疗失眠的法子,要不要聊聊?保证能叫你睡个好觉。我的九公子啊,就收留我进去坐坐吧,我在这淮州城里可就只有你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 他眼睛亮亮的,带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金陵九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侧过身:“进来吧。” 金陵九不是失眠,只是多梦,并不稀罕裴折的法子,只是他知道不放人进来,这满口胡言乱语的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估计门还得响几次。 冷风吹散了熏香气息,使得屋内的香气并不算太浓郁,只有淡淡的气味。 裴折对这种燃烧的熏香比较敏感,进门先打了两个喷嚏。 金陵九懒得备茶水,只扯了张凳子给他:“今日没休息好,懒得动手,茶在盒子里,东西都有,你想喝哪种就自己拿。” 裴折对茶并不太热衷,他只是对金陵九沏的茶感兴趣,闻言摆了摆手:“不用劳烦,还有正事。” 金陵九身形微顿:“裴大人有什么正事?急不急?要不改日再说?” “急啊,可不能改日再说……阿嚏!”裴折又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闷声道,“说了要让你睡个好觉的。” 金陵九:“……”这算哪门子正事? 裴折站起身,推着他往床榻去:“我不是扰了九公子的好眠吗,来,现在赔给你一个。” 金陵九想说自己并不是失眠,但一想到说了后还得费心解释做梦的事,就闭了嘴,顺着他的力道坐在床上:“裴大人莫不是要哄我睡觉?” 起床气散得差不多了,金陵九又恢复了以往那种从容平和的状态。 裴折笑了笑:“是要哄你睡觉。” 说着,他没理金陵九惊诧的表情,自顾自地走到窗边,抬手就将窗户关紧:“生了病还折腾,老大不小的人了,跟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金陵九脱了大氅,倚坐在床榻一旁:“看出来了,裴大人今日是来教训我的。” 裴折轻笑了两声:“可不是教训,是我报仇呢,刚才被拒之门外,我心里满是怨气。” “我的错。”金陵九从善如流,“睡得不好,惊醒了,没制住自己的脾气。” 裴折拖过凳子坐在床边:“得了,不说那些有的没的,来哄你睡个好觉。” 金陵九现在听到“好觉”两个字都觉得心动,好奇道:“怎么哄?” 裴折简单想了下:“要不我给你唱个小曲儿?或者给你讲个故事?听说哄孩子睡觉就这两种法子。” 金陵九:“讲故事吧,说个有意思的故事。” 裴折“嗯”了声:“你先躺下,闭着眼听。” 金陵九拗不过他,加之有些好奇他能讲出来的故事,乖乖地躺下了。 裴折满意地扬起唇角,正准备讲个山野精怪的故事,就看到金陵九压在被上的手。 ——一大片刺目的红。 金陵九皮肤白,不太健康的冷白色,手背上的红仿佛一滩血,落在皑皑的雪中,格外明显。 “不是要讲故事吗?” 裴折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平静道:“给你讲个少年郎独闯大漠的故事,从前有个少年,自小习武,功夫不错,他生在水乡,最喜欢的就是师父口中的大漠。八/九岁的时候,师父辞别,他听到了师父和家中长辈的谈话,说要回大漠,于是少年偷偷混进了师父搭乘的去往大漠的商队。” 金陵九忍不住睁开眼:“然后呢?” 裴折抬手覆在他眼睛上:“乖,闭上眼,听完故事乖乖睡觉。” 手掌下的睫毛颤动不停,裴折扯出个很淡的笑,继续讲道:“少年出了城就被发现了,他撒泼打滚求了很久,师父终于答应带上他,他如愿到了大漠。” “大漠和水乡是截然不同的风光,少年惊叹不已,最让少年开心的是,他在大漠里见到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公子。小公子长得很漂亮,但是不太喜欢说话,整天看着远处的山,有时候一看就是半天。少年听师父说过,越过那座山,再走一个月,就能到达繁华的京城。” “少年性格活泼,整日拉着小公子一起玩耍,久而久之,他们成了好朋友,每天结伴在大漠里穿梭。少年比小公子小几岁,整天喊着小公子‘哥哥’,哥哥长哥哥短的,小公子也纵着他,真的将他当作兄弟来疼,那是少年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好景不长,有一天,他们暂住的旅馆来了一队人,那群人冲进旅馆,将旅馆里的人都抓了起来,少年和他的小哥哥出去玩了,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少年一意孤行,害惨了他的小哥哥,还把人给弄丢了。” 金陵九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睡得不太安稳的样子。 裴折抚开他眉心的结,自言自语地嘀咕:“睡着了还拧着眉头,想什么事想得这般心烦?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故事结局不好,所以才睡得这么不安稳吧?” 他抬手在金陵九红肿的手背上碰了碰,轻声道:“刚才没讲完,结局是好的,少年找到了他的小哥哥,两个人又整天黏在一起,从大漠跑到山河长野,最后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 金陵九睡了个好觉,没梦到任何东西。 他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裴折不知道何时离开了。 记不太清裴折讲的故事了,只记得大漠和少年,安神香熏得他昏昏沉沉的,裴折的声音低缓而温柔,让他很快就放松下来,陷入了睡眠之中。 很奇异的,听着裴折的声音,脑袋也放空了一般,没有再充斥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第二天早上,金陵九的精神好了很多,已经不见之前的萎靡了。 左屏来汇报消息,他们的人已经到了邺城,他准备今日过去安排事宜。 邺城距离淮州城不远,骑马半个时辰就能到,是个小城池,地理位置比较特殊,紧挨着一众番邦部落。 正好多日未出去了,金陵九想了下,亲自骑马,和左屏穆娇一起往邺城去,准备透透气散散心。 金陵九没想过会在淮州城城门口遇到裴折。 探花郎和他的小书童一身劲装,正骑着马往城外去,没有注意到他们。 金陵九更没有想到的是,今日两人还会再次碰面。 邺城城门,裴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牵着马走过来:“这是,追我追到这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45章 穆娇看了眼不远处的“邺城”二字,不甘示弱道:“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你,稀奇。” 裴折攥着缰绳,没作声。 金陵九翻身下马:“看来我和裴大人确实有缘,不知你来邺城所为何事?” 裴折没卖关子:“来接个朋友,他今儿个到邺城。” 金陵九睡了一晚后,气色好了不少,那股病态的虚弱气息已经看不出来了。 进城要下马,几个人先后走在一起。 裴折的视线正大光明地往金陵九身上跑,看得从容自若的九公子忍不住开口:“还没看够?我就这么合裴郎心意?” 裴折闷声笑了一会儿,倒没说些浑话:“看你气色不错,昨晚应该休息好了。” 提起这个,金陵九心情不错:“还要多谢裴大人,哄睡的本事很好。” 他们两个之间对彼此的称呼很多,裴折已经能够从他对自己的称呼上辨认出金陵九的话是真心实意,还是在开玩笑了,比如刚才的“裴郎”,就是在打趣,现在的“裴大人”,就是认真了不少。 裴折大大方方地应下:“以我和九公子的交情,不必客气,如果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再找我。” 金陵九心中微动,没有拒绝。 众人一道进了城。 邺城是国与国接壤之地,靠近番邦部落,其中不少行人的长相都具有异域特色,高鼻梁,眼窝很深,大多穿着奇异的服饰。 “邺城处于我朝与番邦之间,城中行人来自两地,来往的商队很多,人口混杂,这里十个人中,有七个用的是假身份。”裴折瞄了眼不远处的商队,“先前忘了问,九公子来这里干什么?” 所为之事自然不能告诉他,金陵九含糊道:“来散散心,这些日子躺得乏了,出来走走。” 本就是随口一问,裴折并没有在意他的敷衍:“我要接的朋友下午才到,时间充裕,要不要一起逛逛,听说邺城的小玩意儿不少,我们可以去瞧瞧。” 说了是来散心的,现在拒绝了摆明是不给面子,金陵九给左屏和穆娇递了个眼神,回道:“得裴大人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牵着马不方便,众人将马放在一处,城中有专门帮忙看马的,不等金陵九吩咐,左屏就付了所有人的看马费用。 街上卖的东西琳琅满目,虽然不精致,但颇具番邦特色,裴折瞧着新奇,每个摊子都要驻足一会儿。 金陵九没这么陪人逛过,木着脸跟在后面:“你喜欢这些东西?” 在他眼里,这些摊子卖的东西都不怎么样,不值得浪费时间去看。 裴折眼里带着笑,放下手里的彩色小陶俑,有些不好意思:“随便瞧瞧罢了,以前没见过这些小玩意儿。”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金陵九莫名觉得这话有几分落寞,裴折参加举试的时候年纪不大,后来当了官又被拘在京城,因平时表现得过于沉稳,以至于别人总是忘了了他的年纪。 探花郎如今不过刚成年罢了。 “若是感兴趣,买来玩玩也可以。”金陵九将他放下的彩陶俑拿起来,“这个怎么卖?” 摊主伸出两根手指:“只要两文钱,客官喜欢可以带走,我这可是从外边拿回来的,稀罕货,淮州城里根本见不着这东西。” 外边指的是番邦,近年来朝廷和番邦摩擦不断,只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将番邦的东西正大光明拿出来卖,是官府禁止的,也就是邺城管控得没有那么严格,这一溜儿小摊子才敢这么做。 左右这里不归他们管,没必要断人财路。 两文钱不多,金陵九对银两没概念,只能看出这粗制滥造的陶俑不值多少钱,但说不准能值几文钱。 裴折接过陶俑,放在摊子上:“没多喜欢,花那钱干什么?走吧,再去看看其他的摊子上有什么。” 他说完便抬步离开 ,丝毫看不出留恋,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跟了上去。 见人一走,摊主瞬间变了脸,骂骂咧咧:“呸,晦气,看了不卖,穿得人模狗样的,两文钱都拿不出来!”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落在后面的金陵九脚步一顿,侧过身:“你刚才说什么?” 摊主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看金陵九不是好惹的样子,缩了缩脖子,不作声。 “师兄?”穆娇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 金陵九从来不理会别人的看法,故而她没有想到金陵九会在意摊主的话。 左屏福至心灵:“九爷,是不是要买那个陶俑?” 他们还没走出几步,离得很近,金陵九随口道:“我不在意两文钱,但这么差的东西,买来也是浪费,不配。” 明面上是说陶俑不配,但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摊主,明显指桑骂槐。 穆娇觉出点不对劲来,眼底划过一丝惊诧,她睨了眼摊子上的东西,附和道:“是不配。” 三人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没搭理被气得说不出话的摊主。 裴折将一条街都逛了个遍,几乎每个摊子都看了,但最后一件东西都没买。 街角有一家露天的茶铺,这种茶铺在夏季常见,大多是卖凉茶的,冬日里没遮没掩,茶水冷得快,鲜少人来。 但邺城不同,此地来往商队众多,其中小商队占大头,不是每个商队都花得起去茶楼的钱,这种露天的茶铺便宜大碗,适合他们这种过路人歇脚。 这一家茶铺生意不错,拢共六张桌子,其中四张都坐满了人,看衣着像是两个商队。 裴折等人坐了一张桌子,金陵九喝不惯这种大碗茶,没要茶碗。 旁边茶桌的两个商队似乎是结伴同行,他们都不是番邦人士,混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聊着什么。 “这批货送到了,赚的根本数不过来,老弟你就听大哥的吧,咱们一块再往外走走,一本万利啊!” “不行,那地方太邪乎了,多少商队去了都是有去无回,我不能让弟兄们一起送死,咱们赚了钱也总得有命来花。” “你这是什么话,我跟你说,那都是谣言,有大师去了那瓷窑,根本没传的那么玄乎……” 裴折一口气干了半碗茶,竖着耳朵听他们侃大山。 金陵九瞧见他这饮茶的架势,顿觉肉疼,替之前泡的那些好茶心塞。 穆娇一直在江湖中游历,没有接触过番邦,对他们口中的送货和瓷窑很感兴趣:“这就是商队?他们说的地方好像挺有意思。” “道听途说罢了。”裴折浑不在意道,“这些小商队大多犯险获利,为了钱不要命,跑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那些地方大多犯忌讳,大的商队不乐意去,谁也不知道其中的传闻是真是假。” 两个商队的人并没有说太多,聊了几句,意见没达成一致,就不欢而散了。 金陵九沉吟片刻,曲指碰了碰穆娇的茶碗:“想知道?” 穆娇胆子大,从来不信鬼神:“听着挺有意思的,师兄知道他们说的瓷窑吗?” “我第一次来这边,不清楚番邦之事。”金陵九温声道,“你若是好奇,就让左屏陪你去找城中的包打听,问问是怎么回事。” 穆娇眼睛一亮,当即拖着左屏起身:“我们很快回来。” 茶桌上只剩下裴折、金陵九和云无恙三人。 裴折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两人离去的背影:“很快?看来九公子要陪我待上一段时间了。” 金陵九装聋作哑,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直到茶铺收摊,左屏和穆娇也没回来,金陵九在裴折意有所指的目光中平静微笑:“裴大人的朋友,定然是龙章凤姿之辈,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见上一见?” 裴折把玩着折扇:“自是可以的,不过九公子说错了,我那朋友并不是什么出色之辈,也当不起龙章凤姿的夸赞。” 金陵九挑眉:“哦?” 裴折语气骄矜:“他长得没我好看,还没我有才,读的书也不多,与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乃是云泥之别。” 金陵九:“……”你那位朋友知道你对他的评价吗? 那位朋友或许不知道裴折的评价,但事实证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从茶铺离开,往城门口去,没走多久,金陵九就见到了那位哪哪儿都比不上裴折的朋友,对方和他想象中有很大差别。 但某种意义上,这朋友和裴折确实是一路货色。 青年也拿着一把折扇,追在一辆马车后面,不停地用扇子敲马车窗户:“两位姐姐,还没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呢……” 他举止大胆,言辞放浪,引得街上的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金陵九不敢置信:“他就是你要接的人?” 裴折无奈扶额:“不,弄错了,我不认识这个人。” 云无恙朝青年招了招手:“君公子,这里!我们等你好久了!” 青年循着声音看过来,然后毅然决然地继续追马车:“现在没空,让裴折那不要脸的先等着,我问到姐姐们的名字后再搭理他。” 裴折磨了磨牙,低声吼道:“赶紧滚过来,再惹我,我就把你偷偷过来的事告诉你哥!” “裴折!你就是来克我的!”青年气急败坏道。 裴折冷笑:“我要是能克死你就好了!” 青年:“你想得美!” 裴折:“……” 头一回见裴折被气得说不出话来,金陵九忍不住笑了声。 青年眼底闪过惊艳,脚步一拐,直奔金陵九而去:“在下君白璧,取白玉无瑕之意,不知美人名姓?”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明天晚点更,日万。 第46章 美人。 这是对容貌的极高赞誉,并不仅仅指女子,当今民风开放,人们对断袖之癖都表现出极大的宽容,赞扬称呼上更是如此。 金陵九不是没被这样称呼过,但他向来不喜别人过多关注他的脸,纵是惊才绝艳裴探花,第一次见面时多看了他几眼,他都在心里暗暗给盖了个“庸俗之辈”的章,罔论放浪形骸的君白璧了。 金陵九向来不讲道理,这些时日与裴折相交甚快,自然偏心着他,暗自腹诽,比之裴折,此人真如云下之泥。 云上的裴探花无声地冷下脸,将扇子劈头盖脸扔向君白璧,没了平日里的翩翩风度:“这不是你能放肆觊觎的对象,再敢胡言乱语,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云无恙一惊,在扇子砸下来之前截住了:“公子!这玩笑开大了,有话好好说!” 君白璧脸色变了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许久未见,你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差了?我就是好奇,从来没见你身旁跟着外人,再加上这位公子生得如此俊秀,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裴折嗤了声:“我脾气差?你知道他是谁吗?” 君白璧摊摊手:“我这不是在问吗?” 金陵九一直没插嘴,现下见两人都看着自己,略一颔首:“在下金陵九。” “金陵九?好名字,怎么感觉有些熟悉?”君白璧小声嘟哝,突然想起来什么,扇子狠狠地砸在手心,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是我想的那样吗?” 裴折给了他一个肯定且充满嫌弃的眼神。 君白璧默默挪远了一些,他虽好美人,但不好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金陵九故意露出个和善的笑。 君白璧汗毛直竖,往裴折身边凑了凑,堆起个讨好的笑:“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吗?” 裴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胆子大了啊,竟然敢背着你哥偷偷跑出来,知不知道他也快到淮州城了?” 君白璧讪讪一笑:“谁知道他会被调任过来,我半路接到信的时候都快吓死了。” “然后你就改了道,直接来了邺城?去哪里不好,非要来邺城。”裴折一把夺过云无恙手中的扇子,朝他胳膊上来了一下,“过几日你哥就来了,要见到你在我这里,咱俩都跑不了,你这回可算是害死我了。” 君白璧缩了缩脖子,没敢将自己来此地的真实原因说出来。 金陵九听着他们讲话,暗暗思索着。 最近有官员调动情况的地方,只有淮州城,根据他们京城据点传来的消息,来担任淮州城知府的人是君疏辞,与裴折同年参与科举,最后获得了殿试第二名。 君疏辞出身名门,父亲乃是当朝左相君徵,如今朝中局势暗藏锋芒,左相君徵斡旋其中,是少见的中立党。 君疏辞是君家长子,底下还有几个兄弟,想来这君白璧应该是其中之一。 听裴折话里的意思,他似乎与君家兄弟私交甚笃。 众人一道往邺城中去,路上裴折给第一次见的两人介绍了一下彼此:“这位是天下第一楼的掌柜,与我关系密切的金陵九,九公子。君白璧,君家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他大哥君疏辞是淮州城即将上任的知府。” 这一通介绍让两个人都愣了愣,金陵九的注意力放在“与我关系密切”上,君白璧则是不满:“什么叫不成器,什么叫纨绔子弟,你这是污蔑诽谤!想我君白璧,那可是族中公认的天才,大哥都曾夸过我,说我天资卓绝,他日必入阁拜相! ” 裴折不屑地哼了声,倒没反驳。 金陵九眼底划过诧异:“从前未听闻,君家还有这样一位子弟。” 君白璧顿时哑巴了,想回到刚才扇死那个得意忘形的自己。 “君家将此事捂得严实,这小纨绔比我还惨,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离开京城。”裴折没理睬君白璧的眼色,将一切和盘托出,“他确有几分才学,若当下太平盛世,早晚会被左相推上三公之位,不过比起我,还是略逊几筹。” 好一通夸,合着最后是为了衬托自己的能耐,君白璧朝天翻了个白眼,暗骂这不要脸的家伙脸皮又厚了不少。 金陵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君白璧,将裴折说的话记到了心里。 君白璧头一次出京城,硬磨着裴折要在邺城逛两天,不用想,过几日君疏辞到了淮州城,他定是要被拘下好好教育一番的。 裴折好说歹说,硬是说不动他,最后两人折中了一下,逛到晚上再离开。 “他小孩心性,见一样喜欢一样,你若觉得烦,我们就回去。”趁着君白璧去逛了,裴折悄悄对金陵九道。 金陵九轻笑:“回去?裴郎怎么对我这般好?” 裴折一脸惊讶:“你今日才知道我对你好吗?” 金陵九从善如流:“是我的错。” 君白璧和裴折差不多,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见什么都新奇,每个摊子都要看看。 金陵九已经习惯了这种逛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裴折聊天:“到底是你的朋友,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丢这里也没事,他最近胆子肥了,竟然要去什么青楼。”裴折语气森森,“这货看书看傻了,总以为什么红袖添香是真实存在的,在京城被左相禁止进入烟花之地,出来了就跟放了风一样,一门心思想扎进去。” 金陵九扬了扬眉:“是吗?” 裴折冷笑:“从京城到淮州城有好几条路,改道邺城并不是什么好选择,这家伙素来鄙薄番邦,之前在城门口,他追着的马车上有两位漂亮的姑娘,我猜他会来邺城,应该不是自己原本的打算。” 金陵九:“你的意思是,他是因为追着那马车才来这里的?” 一路目标未定,就因为两个陌生女子,追着马车过来,怎么听都不太可能,既然是君家的天才子弟,应该不会做出这等荒唐的事吧? 裴折看出他在想什么,幽幽道:“他平生第一理想是官拜三公,然后搜罗各地美人养在府上,不为风月,只为一饱眼福。” 金陵九沉默许久,意味不明地评价:“不愧是君家的天才。” 最后还是去了青楼,全赖君白璧撒泼耍赖的功夫到家:“那两位姑娘真的特别漂亮,我路上有幸得见她二人一曲一舞,随即惊为天人,她们目的地就是这邺城中的软玉馆。” 软玉馆,取自“温香软玉”之意,顾名思义,是不那么风雅的烟花之地。 金陵九微蹙了蹙眉,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软玉馆”三个字。 怎么会是这里? 云无恙好奇道:“君公子,你不是连名字都没问到吗,怎么还知道人家要去什么地方,这软玉馆该不会是你杜撰出来的吧?” “什么杜撰!你随手拉个人问问,看这邺城中是不是有个软玉馆。再说了,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两位姑娘害羞,没有将名字告诉我,但她们见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特告知了去处,以便再续前缘。”君白璧语气骄矜,说完后又小声嘱咐,“我瞧着你说话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别跟裴折那厮学些坏毛病。” 说是小声,但离得很近,裴折听得一清二楚,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你可要点脸吧,问了车夫就直说,还夸自己风流倜傥,知不知羞?” 云无恙恍然大悟:“原来是问了车夫,怪不得。” 被拆台的君白璧气急败坏:“裴折你就是看不惯我长得比你好看!” 裴折突然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君白璧一怔:“什么?” 裴折:“打鼾声。” 君白璧:“?” 走出一段距离后,君白璧突然反应过来:“你个不要脸的才在做梦!” 软玉馆位于邺城最混乱的地段,其中番邦外族众多,走两步就能看到一个衣着和长相都特殊的路人。 君白璧不知何时变了脸色:“这地方怎么这么多番邦人士?” “邺城本就是混居之地,番邦外族比比皆是,这软玉馆所处之地尤甚,你嚷嚷着要来,之前都没了解过吗?”裴折幸灾乐祸道,“接到信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转了性,竟然敢来这种地方,合着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邺城的混居程度已经这么高了,如今天下形势严峻,我朝与番邦明显交恶,瞧瞧这些外邦人,一个个面相就不好,都说相由心生,他们定是不安好心!”他说着说着就情绪激动起来,义愤填膺道,“明明是我朝城池,岂容外人染指!” 裴折给金陵九抛了个眼神:看吧,我说的对不对? 金陵九心道,这何止是鄙薄,这简直就是仇视番邦,也不知道这从未离开过京城的君家小天才经历过什么,在对待番邦外族上如此偏激。 最终君白璧不情不愿地来了软玉馆,活像被绑架过来的良家小少爷:“要不是为了两位姑娘,我才不会到这里来。” “你若觉得勉强,掉头回去就是,整得好像谁迫着你一般。”裴折伸了个懒腰,往金陵九那边靠了靠,有意无意的用胳膊去撞人家。 君白璧哼哼唧唧道:“我才不回去,来都来了,我要看两位姑娘的歌舞,看完了再离开也不迟。” 金陵九低头看来,目光中带着询问。 裴折扯了扯唇角:“看你一直不说话,怕冷落了你。” 始终不见左屏和穆娇回来,金陵九也没提过要去找他们两个,裴折一路上净挤兑君白璧去了,自觉没有完全关注到他关系亲密的九公子。 金陵九失笑:“我又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谈什么冷落不冷落。” 裴折用扇子勾了勾金陵九手腕:“你不是,我是。” 君白璧走在前面,目不斜视,将一众番邦行人当作空气,直奔软玉馆而去。 金陵九回味了一下刚才听到的话,握住手边的折扇:“裴郎这是在和我撒娇吗?” 撒娇?这是稀奇事,头一回听金陵九这么说他,裴折闷声笑起来,故作正经道:“呀,被发现了,这不是快到软玉馆了吗,我寻思着先哄哄九公子,免得等下再遇到个人间绝色,勾了你的心神,让你忘记了还有我。” 金陵九眼皮不抬,从容接下这过分暧昧的话头:“上次不是说了那绝色是谁吗,怎地还和我闹脾气?” 他语气低缓,好似真的在哄人一般。 裴折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就是见你出入烟花之地跟家常便饭似的,随口一提罢了。” “这是醋了?”金陵九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有些过线,好在裴折没太注意到,“天下第一楼做些小本生意,也开了几家青楼,我曾去收过账,至于旁的,添香楼是第一回 。” 说着,他轻轻笑了下:“第一回 就能遇上裴郎,你我当真有缘。” 有缘? 大概是有缘吧,只是不知道这缘是上天注定,还是人为预谋。 软玉馆今日热闹,还未到门口,就见得人群熙熙攘攘,这在邺城这种小城属实罕见。 进去后才知道,今日馆中有歌舞表演,从前些日子就开始造势,不少人是特意赶过来的。 裴折打眼一扫,竟然还看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林大统领,林惊空。 他可是记得,今日出门前,林惊空还一脸苦大仇深,不到半天功夫,竟然有心情来逛青楼了。 金陵九也看到了林惊空,挑了挑眉:“林统领竟然也在,旁边那些人看着面熟,是统领军?” 可不,林惊空身后不远处的是肖迟,环视四周,还能看到不少统领军的人,他们均匀分布在人群之中,几乎将整个青楼大堂全部控制住了。 林惊空一个人来逛青楼,实属正常,带着统领军一大群人,那就耐人寻味了,更何况这些人还一脸严肃,完全没有君白璧那样兴奋激动。 裴折觉出点不对劲,和金陵九云无恙对了个眼色,拽着君白璧往林惊空所在的位置去。 “诶,裴折,你干什么?别拽我,我有预感,等下表演的人就是那两位姑娘……” 君白璧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在一个番邦人身上,吓得他立马不挣扎了,乖乖跟在裴折后面。 林惊空也看到了裴折,表情又严肃了几分,悄悄指了指旁边的楼梯,顺着往后走可以通往青楼的后门,那里人比较少,适合谈话。 不停有人进入青楼,大堂里很挤,在统领军的帮助下,几人费了番工夫才来到后门。 林惊空先发制人:“裴大人不是去接人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裴折将君白璧往前一推:“接到了,他非要来青楼长长见识,我们这才过来的。” 君白璧的身高和云无恙差不多,仰着头打量了一下林惊空,惊叹出声:“这人竟然比我大哥还高!” 林惊空:“这位是?” “君白璧,君疏辞的弟弟。”裴折顿了顿,补充道,“听说过君疏辞吗?左相长子,没听过也不要紧,反正快见面了,他是来接任你老相好的,再过几日就到淮州城了。” 官员调令通常会提前送达,比调任官员早几天,这个“几天”是不确定的,看路程和天气状况。 关于君疏辞的调令还未送达淮州城,林惊空也是刚知道要调过来的人是谁。 君疏辞,左相长子,殿试第二。 林惊空对京城官员并不太熟,但听过君疏辞的大名,当年若是没有裴折,君疏辞当是举试中最出名的人,无他,这位左相之子不仅仅参加了文试,还参加了武试,文武双榜眼。 锋芒过盛,左相往下压了压,是故君疏辞近些年职位并不太高,不过这淮州城知府一职,还是过于屈才了。 “竟然是他?!” 君白璧眼睛一亮:“你知道我哥?你是裴折的朋友吗?” 云无恙小声提醒:“他可不是我们公子的朋友,他马上就是你哥的同僚了,淮州城断子绝孙林统领。” 林惊空听得一清二楚,在听到“断子绝孙”四个字的时候,额角青筋直跳,恶狠狠地剜了云无恙一眼。 君白璧自是听说过林惊空那些破事,当下淡了神色。 裴折警告地瞥了眼云无恙,将话题扯开:“林统领怎么会来邺城?” 林惊空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掏出一封信来:“你们走后,有封信送了过来,上面说殿下在邺城。” 裴折一惊,连忙拆开信。 是熟悉的字迹:邺城软玉馆,欲救太子从速。 他举起信嗅了嗅,和之前的信一样,有一股虽淡却很持久的梅花香气。 上次的信,让他去上元夜宴,结果上元夜宴出了岔子。 这次的信,让他们来软玉馆,是否说明今夜的软玉馆会不太平? 裴折脸一沉,将信直接收起来:“统领军的人来了多少?” 林惊空:“三分之二,一半分布在软玉馆里面,一半在外面包围,定让幕后之人插翅难——”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惊呼声打断了:“啊啊啊!救命啊!” 叫声凄厉,闻者震惊。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47章 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 此地与楼梯有一段距离,因那凄厉的叫声,人们顿时慌了手脚,门口不停有人进入,一进一入堵在一起,大堂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通往楼梯的路也变得拥挤,林惊空脸色突变,快速拨开身前的人,往楼梯跑去。 与此同时,埋伏在大堂中的统领军在肖迟的带领下,控制住大堂中四处乱走的人群。 “所有人都站住!不许动!”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听从命令!” 裴折紧随其后,离开前他将君白璧推给了云无恙:“你看好他,不要离开此处。” 云无恙满面担忧:“公子,那你怎么办?” 幕后之人势力强大,云无恙还记得裴折被刺杀的事,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裴折冲到险境里。 “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林统领会保护我。”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云无恙瞬间慌了:“林惊空那厮连个人都抓不到,指望他来保护你?公子,要不你别去了,咱们就在这里等着,统领军那么多人,肯定会有个结果的。” “不行,我必须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敌在暗,他们在明,他本就拿不住对方,不能再错失任何一点能获得线索的机会。 “可是,公子……” 事情紧急,若不是自己执意要来,也不会害他们卷入此事,思及此,君白璧有些心虚:“要不我自己留在这里,让云无恙跟着你走吧。” 裴折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你不会武功,万一出点岔子,君疏辞能活剐了我!” 君白璧:“你不是也不会武功!万一被歹徒挟持,可就回不来了!” 裴折额角青筋直跳:“不会说话就别说,什么叫回不来,又不是没有被挟持过,如果会回不来,那早该回不来了。” 君白璧脸色瞬间变了,欲言又止。 “裴郎想去便去,我同你一起。” 低缓的声音悄然响起,慢条斯理的,听不出一丝焦急。 裴折眼睛一亮,拉着金陵九就走:“那我的安危可就交由九公子了。” 云无恙长出一口气:“有九公子在,公子肯定不会有事的。” 君白璧听说过金陵九,但传闻中没有关于他武功如何的,闻言好奇道:“他的武功很好吗,比起你来如何?能保护好裴折吗?” “我没见他出过手,不知道他武功如何,不过你放心吧,金陵九身边的人武功高强,像那个左屏,就比我厉害一些,听公子提过,穆娇的武功也不错。”云无恙解释道。 君白璧了然地点点头,看着裴折和金陵九没入人群:“那你说的人在哪里,是在暗处保护金陵九吗?” “当然不是,他们不是一直跟——”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划过,云无恙猛地瞪大了眼睛,“坏了!我他娘的忘了,左屏和穆娇出去了,还没回来呢!现在金陵九身边没人跟着!” 云无恙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君白璧想了想,道:“要不我们也过去?” “可是公子说了——” “他只是怕我出什么意外,我们一起过去就没事了。” 另一边,裴折握着金陵九的手腕,带着他在人群中穿梭。 大堂里人很多,纵然有统领军控制现场,还是比较混乱,裴折一边走,一边朝着肖迟挥手:“让他们都让开!” 肖迟连忙命人将他们接过来:“裴大人,统领已经过去了,跟我来。” 到楼梯口,人不那么多了,裴折这才松开紧握着金陵九的手:“冒犯了。” 金陵九的袖子被抓皱了,他拧着眉头看了两眼:“要不要再冒犯一下?” 裴折脑子转不过来:“嗯?” 金陵九抬起手,一脸平静道:“刚才叫声那么凄厉,等下是不是会见到比较血腥的场面?我有点怕。” 裴折眨了眨眼:“你,你有点怕?” 金陵九懒洋洋道:“嗯,会怕。” 裴折缓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攥住递到眼前的手腕,有些怀疑,现在喊着怕的,和刚才说会保护自己的是同一个人? “我没说,我只说了同你一起。” 听到声音,裴折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将心里话问了出来,他看着眼前一脸无辜的金陵九,突然觉得有些手痒:“那九公子是不打算保护我了?” 金陵九慢吞吞道:“我能力有限,还要倚赖裴郎保护。” “裴大人?” 肖迟已经走到了楼上,那里有几个穿着常服的统领军。 声音是从二楼尽头传过来的,那里有一个杂扫间。 林惊空已经进去了,杂扫间不大,几个统领军守在外面。 裴折和金陵九刚到,林惊空就从里面出来了,面色难看。 裴折心中一惊:“出事了?” “没事。”林惊空侧了侧身,“你自己看吧。” 杂扫间里,一个衣着破旧的人蜷缩在角落里,嘴里不停嘟哝着什么。 “这是个傻子,问她什么话都说不清楚,我好半天才弄明白,她刚才叫‘救命’,是因为看到了虫子。”林惊空越说越生气,“他娘的,一只连巴掌大都没有的虫子,老子一脚就踩死了。” 青楼老鸨姗姗来迟,正好听见林惊空的话:“诶呦!各位是官爷?这人确实是个傻子,最怕虫子,一见着就喊‘救命’,谁说了都没用,可是惊扰官爷了?” 她上楼的时候,听到有人喊着官府办案,此时一瞧楼上这么多人,还都是生面孔,顿时心里一紧,这要真的都是官府的人,这架势,他们来这里可不会只是逛逛那么简单。 裴折探头看了看杂扫间,问道:“你们怎么会招个傻子?” 傻子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低着头,看不清是男是女,但身形比较瘦小。 老鸨:“便宜啊,官爷打哪儿来,可知道我们邺城的情况,这小地方赚不了多少,处处都得节省,我招这傻子,平时只让她打扫一下二楼,二楼都是姑娘住的的地方,男子不便打扫,她来正合适,说到底,我们也是做了件好事,给她一口饭吃。” 裴折对这冠冕堂皇的话嗤之以鼻,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不花钱。 “招了多长时间了?确定是个傻子?” “已经招了挺长时间了,记不大清,她来的时候还冷着,就倒在我们门口,确实是个傻子,她长得也不错,要不是个傻子,伺候不好客人,早就……” 一时说漏了嘴,老鸨讪讪一笑。 这种混居之地,民风彪悍,寻常姑娘家进了青楼就逃不出去了,如果不是个傻子,怕是早就被押着委身与人了。 裴折冷冷瞥了她一眼:“该做的不该做的,心里都有个数,别以为没查到,你这里就没有王法了!” 老鸨点头应道:“官爷说的是,我们软玉馆从不干那些欺男霸女的勾当,您看我是把这傻子送到官府,还是留她继续在这里打扫?” 邺城的官府不顶事,哪里会管? 裴折略一思忖,道:“送到淮州城吧。” 君疏辞过几天就到了,淮州城的官府亟待做些事来安抚百姓,这人送过去,好生安排,或许能帮君知府赢得一点民心。 老鸨连连道好,心中明白过来,眼前这些官爷当是从淮州城来的。 邺城归属于淮州城统治,此地官员的职位在淮州知府以下,也就是说,淮州城的文武两把手,完全可以插手邺城的事。 老鸨不敢怠慢,忙叫人来将傻子带走,找个房间洗洗澡,择日送到淮州城去。 楼下还是乱糟糟的,林惊空朝下瞥了眼,头疼不已,捶了捶围栏:“这他娘的算什么事!” 裴折牵着金陵九,一时没牵动,回头一瞧,金陵九正盯着那杂扫间。 “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有些感慨,人生下来,从血脉里就注定了,会分出高低贵贱。”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握着他的手收紧了些:“倒也不会分得那么绝对,你看像我这种长得好,又很聪明的,通过一些努力,就能够改变自己的一辈子。” 听到这种玩笑话,应该是要笑一笑的,但金陵九完全笑不出来,抿紧了唇,突然觉得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有些碍眼。 这种厌恶是突然冒出来的,瞬间侵蚀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将那只碍眼的手甩开去。 心动是一秒钟,厌恶也是一秒钟,一念佛,一念魔。 他本以为这样就是结束,结果听到了裴折的补充。 很轻很温柔,却又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然后改变更多人的一辈子。” 我啊,会先改变自己,然后再去改变更多人的一辈子。 “我们无法消除尊卑,但可以利用尊卑,给予更多人帮助。” 你所拥有的权力大小,决定了你能够改变多少人的生活。 裴折弯着眼:“小九儿,你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金陵九没办法否认,他暗自懊悔了一下,既然是自己选中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开不合时宜的玩笑。 他感觉到从衣料上透过来的温热,心中微动:“和你一样。” 在他说出口的这一秒,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反转了。 林惊空早就习惯这俩人黏来黏去的相处方式了,但一直牵着手,刚成亲的夫妇都没这么亲昵,实在令他大开眼界。 裴折脸皮厚,日常不做人,能做出抓着人手不放的事。 但金陵九不一样,瞧那张脸就知道九公子是多么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叫裴折这厮拐带成什么样了,竟然没挣开那只手。 林统领暗暗叹了口气,九公子可太惨了,他都忍不住想给那不要脸的探花郎一巴掌,将那只手给打掉。 若是裴折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怕是要先发制人,给林统领一巴掌,毕竟这手是光风霁月的九公子让牵的。 他是被逼无奈,是勉强为之。 当然也是甘之如饴。 一行人往楼下去,刚走几步,裴折突然停下脚步:“不对劲!” 楼下的人都被统领军控制了,林惊空没发话,一个人都不放出去,表演也被压下来了,任谁也没心思在这种情况下看什么表演,纵使有那闲心,娇滴滴的姑娘也没办法好好表演。 林惊空回过头来,正想问他怎么了,就看到几个人从二楼跑过来。 老鸨首当其冲,满面惊骇,涂脂抹粉的脸上一片死白:“官爷,官爷,出事了,死人了!” 裴折与林惊空对视一眼,拔腿往楼上跑去。 二楼房间里,甫一走近,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这是软玉馆姑娘住的屋子,接客也是在这里接,软玉馆比品香楼要风雅一些,姑娘们能歌善舞,也有卖艺的,屋子里放着一张屏风,木框纱面,透光性很好,作为隔断。 此时大片的血染红了屏风,将那片素黄的纱染得赤红一片,上面用笔描出来的花鸟鱼虫都看不出来了。 往里绕过屏风,看到了伏在琴案上的人,她们身下流着一滩血,几乎浸湿了整个坐垫。 两个人,每个肚皮上都有一道伤口,像是用匕首划出来的,竖着的一道,很长,从胸口开到小腹,里面的肠子都被搅和成了血糊糊的一团。 金陵九只看了一眼就背过脸去,不愿再污了眼睛。 裴折长出一口气,带着金陵九往外走,将现场的事交给林惊空。 浓厚的血腥气激得人作呕,刚才看到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金陵九脸色难看,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前几日做的噩梦,直到离开房间都没缓过来。 “别怕,裴郎在呢。” 裴折撸起他的衣袖,捉住金陵九颤抖的手,将之握紧。 本以为金陵九的怕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想到他是真的会怕,还怕到手一直发抖,裴折隔着衣袖握住他手腕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金陵九恍惚了一瞬,低下头就看到裴折的手,手指是修长的、纤细的。 同时也是温热的。 手腕上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那点稀薄的热度化作绳索,一直拽着他,一步又一步,将他拉出儿时灰暗的深渊。 金陵九知道自己失态了,因着前几日的噩梦,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影响会这么深,连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应激反应都冒出来了。 这种状态,一方面令他恐惧,一方面又令他压制不住身体中的兴奋战栗,忍不住想试探更多。 如果在裴折面前表现出来,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 那样疯狂的,无法控制住的自己,是不是一如既往的,会被人恐惧,会让人厌恶? 金陵九心里蠢蠢欲动,他觉得,这都是裴折的错,若不是裴折先发现了他的病,还说出那样近乎温柔的话,他又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他半垂下眼睫,遮住那些恶劣的情绪,声音里有一丝颤抖:“裴折,我还活着,对吗?” 像是恐惧的颤抖。 但没有人会知道,比起恐惧,他现在更加兴奋。 比起被盘问,这一次是他主动将包裹着自己的金玉茧子撕开了一个口子,将里面的败絮露出,明晃晃的昭示着:我不正常。 裴折没说话,但金陵九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如愿感受到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就好像在他心头攥了一把,将那些不该有的恐惧全都挤了出去。 他上瘾了,于是又问道:“那些都是假的,那些血,那些画面,都是假的,对吗?” 在因为裴折发病的第一次,他就该有所预料,这个人迟早会让他控制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 金陵九是骄傲的,示弱只会找势均力敌的人。 裴折与他棋逢对手,是唯一合适的人。 裴折说:“金陵九,你冷静点,你看到的是真的,但你不需要怕……” 一样的温柔,让人想起春日的阳光,温和又不具有刺激性。 但很可惜,金陵九不相信温柔。 “裴折,我有病。”他打断裴折的话,深深地看着眼前泄露出一丝不安的人,“你知道的,我有病,一辈子都好不了。” 裴折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捏得金陵九手都疼了,但他仿佛感受不到,只是重复着那样的话,像是对自己最恶毒的诅咒。 最终,他如愿等来了裴折的失控。 只是这失控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裴折强硬地拉着他往回走,走进那间满是血的屋子,然后将林惊空等人都赶了出去。 他被按在那道屏风上,赤红染上他的衣服,浓重的血腥气侵占了鼻腔,让他心生厌恶,情绪的不稳定被推到新的高度。 “裴折?” “金陵九,你看看我,我在。”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裴折给了金陵九一个吻。 一个清醒的,主动的,带有安抚意味的吻。 他抵着金陵九的额头,眼底一片温柔。 “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在你面前,闭上眼就能感受到我在对你做什么,金陵九,你不要怕。” “我在陪着你。” 在这一瞬间,金陵九发现,他错了。 他还是相信温柔的,相信裴折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小九儿:犯病中。 小探花:亲亲抱抱举高高。 第48章 金陵九心情不错,从软玉馆出来后,脸上一直噙着淡淡的笑。 自从来到淮州城以后,他的笑就比以前多了不少,在和某位探花郎传出私交深厚后尤甚,左屏已经习惯了,不用猜就知道他家九爷应当是刚刚和裴探花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也不会又脱了外衣。 说来也怪,自打遇见裴折后,金陵九出门都得多带件衣服,冷不防就要脱。 穆娇十余岁时被送离江阳,至今已有多年未见金陵九。 在她的印象中,师兄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会笑似的,文韬武略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因为学什么都不费力,所以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平常总是一副冷淡模样,别说笑,就是勾勾唇都难得,今日情绪竟压抑不住的表现出来,欢喜得真实又强烈。 穆娇出神的工夫,左屏就将计划进展详细说了一下。 瓷窑的事只是个借口,包括裴折在内,他们心知肚明,此行来邺城另有要事,不能被裴折知晓,故而金陵九支开了他们两个。 天下第一楼上下的事都是左屏打理的,金陵九未曾出面过,今日兴致上来了才会同行,没成想会遇到裴折。 不过还好,就算他不出面,左屏一人也能将事情处理好。 “信件证据已经销毁了,没有人会查到我们身上,她二人只是心血来潮,要回老东家看看,不料在这里出了事,惨遭杀害。” “那小子杀了人后拿走了所有财物,有我们的人暗中掩护,顺利离开了软玉馆,并未被人发现。” 金陵九敛了笑,严肃道:“找人看着他,别让他离开邺城,若是他跑了,那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左屏应下,正好走到了看马的地方,他取出带着的厚绒大氅,递给金陵九:“九爷,回去让医师给你煎点驱寒的药吧,邺城风大,晚上寒气尤甚。” 金陵九的病才刚刚见好,现下吹了风,怕是又要受凉。 若不是他家九爷洁癖严重,左屏都想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他穿了。 金陵九闻言顿时皱紧了眉头:“不必,没多冷。” 左屏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悄悄撞了撞穆娇的胳膊。 金陵九不爱吃药,怕苦,若非逼不得已,能不吃就不吃。 前几日他心神恍惚,发着低热,愣是没有吃药,医师不了解他的身体情况,怕配的药起冲突,加重他的情况,只能任由他浑浑噩噩的缓过来。驱寒的药常见,不会和其他药物相克,吃一剂两剂不会有问题。 穆娇表现出恰合时宜的震惊:“师兄该不会是怕苦吧?” 金陵九眼皮不抬:“是。” 他有着一种近乎任性的坦荡,完全不将世俗的偏见放在眼里,诸如男子该强势有担当,以示弱为耻,他全然不在意,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你吃药最省事,都不用哄,什么时候怕起苦来了?”穆娇心中纳罕。 经她提醒,脑海中浮现出儿时吃药的画面,金陵九浑身一滞,那时自己似乎真的没有喊过苦,可为什么现在会怕苦? 他竟然想不出来,这种怕苦的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好像从某个时间点开始,突然之间,增加了很多细微的习惯,那些习惯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轻易不会表露出来,可能经年累月都无法察觉,但在某一瞬间,可以从细枝末节中窥见些许端倪。 现在就是那一瞬间,他也发现了端倪,但是找不到那个时间点。 寻常人或许会忽略,但金陵九不会放过这一丝疑点,他激动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那屏风是谁布置的?” 软玉馆的房间里,隔断处的屏风上赤红一片,他也是脱下衣服后才发现,那不是血,而是朱砂和水勾兑出来的,因为两名死者的伤口太大,血流了一地,将朱砂的气味掩盖住了。 和他们的计划不谋而合,断然不会是那小子做的。 金陵九之所以会关心这个,主要是因为那屏风和殷红的血迹冲击感太强烈,让他无法控制自己,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那是埋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是他至今无法克服的心理障碍。 也正是因为那个画面,他被药压制住的情绪又开始翻涌,让他疯狂,忍不住向着裴折表现出隐藏的一面。 穆娇的思路果然被他带偏了,骄傲道:“是我想出来的,之前在爹爹的书房中见过一幅画,那画上的屏风就是用朱砂点的面,我一听左屏的打算,就想到了这个,然后就在屏风上做文章了,是不是效果很好,师兄觉得怎么样?” 师父的画?金陵九垂下眼皮,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挺好的。” 岂止是挺好的,都直接让他犯病了。 打小难得金陵九夸奖,这三个字让穆娇兴奋不已,师兄夸她了。 她那个面瘫师兄会笑了!而且还会夸她了! 她是小孩子心性,单纯率真,没那么多弯弯肠子,也看不出她师兄藏着的心思,唯有左屏还记得吃药的事,想提醒穆娇,见她那么激动,又不想扫她的兴,默默闭了嘴。 金陵九披着大氅,攥了把衣领处的绒毛:“今夜在这里住下吧,别来回折腾了。” 他之前穿的外衣留给了裴折,上面满是从屏风上染的朱砂颜料,探花郎自知理亏,说会帮他洗干净,他同意了。 裴折的举动不可谓不出格,两人一吻分开后,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略微尴尬的境地,便借由洗衣服的事将话题扯开了。 当时,金陵九的情绪虽然平和下来,但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病一发作,不是轻易能压制住的,以往都是配合师父准备的药物,才能恢复平静,这次竟被裴折的一吻给安抚好了。 他心中惊诧,又弥漫出一丝狂喜,紧紧盯着按住自己的人,硬是把胆大放肆的探花郎给盯得愣了愣,脸侧泛起薄红。 那点红意,比屏风上的朱砂还要艳。 这个念头一出来,金陵九顿时觉得与记忆中类似的屏风不再那般面目可憎,颇有些旖旎,藏着不能言说的暧昧心思。 他知道,这叫爱屋及乌。 邺城来往的人多,旅舍客栈处处可见,三人牵着马,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 今夜软玉馆出了事,淮州统领军插手,夜半仍不安息,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到了客栈里,都能听到嘈杂不绝的声音。 三个人每次都是一人一间房,但今晚出了意外,邺城紧急封锁城门,致使大量外地来的过路人滞留城中,旅舍客栈住房紧俏,他们一路走来,也就这家客栈因价格高昂还剩下两个空房间。 见他们踟蹰,掌柜的咂了咂嘴,慢悠悠道:“最后两间房,客官们要不要,不要我可就租出去了,这大半夜的,哪里去找第二家客栈?不想露宿街头的人多了去了,你们不要自是有人需要的。” 他此言有理,再走下去也不一定有合适的客栈了。 穆娇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自然是不能和他们两个大男人住一间房的,传出去不好听。 金陵九疑心很重,从不让人在自己的房里过夜,也不会将熟睡中的脆弱状态暴露在外人面前,纵是跟了他多年的左屏也不行。 今日来不及去找其他客栈了,所幸他今天精神尚可,不是前些日子的虚弱状态了,和左屏相对而坐,一夜不睡倒也不是无法忍受。 他正准备安排,就听得穆娇先开了口:“两间房都要了!我和左屏一间房,师兄自己一间房,行吗?” 左屏的脸一下子爆红起来:“这,这不合礼数,若是传出去了,对你不好。” 金陵九颔首:“没错,你自己一间房,我和左屏一间。” “噗嗤,师兄,左屏,你们怎么都这么迂腐?”穆娇伸了个懒腰,浑不在意道,“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我们江湖儿女从来不介意这些,我外出闯荡这些年,有时候来不及找客栈了,都是一块在破庙里凑合的,偶尔还能遇到一同借宿的人,谁都不在意。” 金陵九:“这不一样,若是让师父知道了,我——” 穆娇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抬步往客栈楼上去:“我爹才不会介意,你们从前可不会因为世俗改变自己的想法,怎么变得这么守礼数了,难不成我和左屏睡一间房,我俩就不清不楚了吗?况且……” 她回过头来,幽幽地叹了口气:“师兄,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从来不和别人一间房,肯定是打算一夜不睡。若是平常也就罢了,但今晚不行,你前几天刚发过低热,病还没好透,现下又吹了冷风,若是再休息不好,那病肯定会加重,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倒下。” 金陵九沉默下来,他能看出穆娇心意已定,再劝也没有用。 穆娇比他小四岁,因为师父的缘故,他一直将穆娇视作妹妹,儿时的穆娇爱哭爱闹,他小心翼翼的护着,如今小姑娘长大了,不复曾经的模样,反而转过头来保护他,甚至连这种细微的地方都考虑到了。 纵然穆娇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金陵九还是没办法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让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左屏赶紧的,师兄也是,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事呢。”穆娇站在楼梯旁招呼他们。 左屏整个人都慌了,无助地看向金陵九:“九爷,我……”我要去吗? 和穆娇一间房,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不,是不敢想。 金陵九叹了口气:“去吧,你打地铺。” 左屏脑袋发木,心道我打什么地铺,还睡什么,站门口守着得了。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穆娇好说歹说劝不动他,自己又困,倒床上就睡了。 左屏坐在桌边,背脊挺拔,背对着床榻,没看一眼。 隔壁房里,金陵九翻来覆去,也没睡着。 一躺在床上,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回想起在软玉馆发生的事,还有那个出乎意料的吻。 金陵九早就发现了,他不厌恶裴折的触碰。 初见时,裴折靠近他,攥着他的手,碰他的时候,他都只是觉得冒犯,并没有对于其他人那种厌恶。 第一次是在温泉里,他鬼迷心窍了,主动靠近裴折,那时候两人多少泡得头脑发昏,做不得数。 而这一次,裴折是清醒的,虽然自己不太冷静,但缓和下来的情绪更能说明问题。 被一个人,一个吻轻易左右了情绪,金陵九既头疼,又不知所措,或许还有点隐秘的期待与欢喜。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裴折。 他没金陵九那么安逸,有张床可以睡,软玉馆的事还没结束,他要和林惊空一起坐镇,自从金陵九离开后,他就没从那发现死者的房间里出来过。 遍地都是血,要不就是朱砂,根本无处下脚,更别提坐了。 他手上拿着的是金陵九的衣服,布料细腻顺滑,符合对方腰缠万贯的气质。 这是件银灰色的外袍,沾了朱砂之后,红得格外明显。 裴折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他洗过衣服,但没洗过被弄得这么“脏”的衣服,这又是他给弄的,交给别人洗似乎不太合适。 就算合适也不行,他已经答应金陵九了,肯定要自己洗的。 裴折忧心着如何洗衣服,眉头都快拧成川字了。 林惊空一进门就看到他这副模样,心中一紧:“这案子难办?” “难。”裴折叹了口气。 林惊空咽了咽唾沫,开始思索着怎么把这案子推出去,邺城的官员是个好人选,案件发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理所应当的该归他管。 貌似再过几日,君疏辞也就到了,作为淮州城的新知府,他是一把手,新官上任三把火,怎么着也得破个案子来彰显自己的能力吧。 等到裴折从洗衣服的难题中缓回神来,林惊空已经想了好几种“推卸责任”的办法了,就等着君疏辞到淮州了,届时可以一一试用。 “你什么时候来的?”裴折收敛了表情,“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林惊空:“安排下去了,封锁城门,邺城地方小,但是来往的人多,安排的时候耽误了一点时间。肖迟正在和这边的地方官员接洽,他们的人不多,应该等下就会过来,带着仵作一起。” 简单说完之后,林惊空皱着眉头:“要不要先出去?” 刚才想着事情,心神紧绷,现在一静下来,被那股浓厚的血腥气熏得头昏脑涨,恨不得拔腿就跑。 裴折睨了他一眼:“没见过死人?连这都受不了?” 林惊空木着脸:“见过死人,但没见过这么惨的,凶手不知道和这两人有什么仇,肠子都拉出来了,你看看,那血呼啦的,我现在才知道,知府大人的死法根本不算什么。” 相比之下,知府大人只是被扭断了脖子,砍去了双脚,确实从死法上不那么残忍。 加之动手的人是吴永,他打小跟着吴老耳濡目染,扭脖子的手法干脆利落,想来知府大人死前应该没受多大的罪。 这两名女子就不同的,在肚子上开了一道口子,肠子都被拉出来了,身上没看见其他伤口,肚子上的应该是致命伤,不是一击毙命,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裴折摩挲着手上的衣服,浑不在意地“嗯”了声:“这算什么?这二人的死法虽然有些不忍直视,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不过知府大人的死法确实干脆,多少便宜他了。” 虽然林惊空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会说出来,好歹是同朝为官,纵然看不上,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 裴探花这话,多少有点心狠手辣了。 邺城的官员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到,裴折不太在意,但怕林惊空憋出个好歹来,跟着他一起离开了房间。 房间门口有统领军把守,自从发现尸体后,整个软玉馆就被控制起来了,包括老鸨在没,软玉馆的人都被归置到了一个房间里。其他的客人经过搜身盘查,确认无误后可以登记名姓,然后才能离开软玉馆,但是不能离开邺城。 林惊空一眼就看出裴折抱着的是金陵九的衣服,自从见两人手牵手之后,他对裴折的印象已经彻底改变了。 扒个衣服算什么,指不定哪天这没皮没脸的探花郎就要拐带着九公子做其他事。 “九公子是摔倒了吗,怎么衣服上沾了这么多血?” 裴折单手抄着衣服中段,银灰色的袍子,朝外的那一面上几乎被染透了,变成一片深色。 “不是血,是朱砂。”裴折抖了抖衣服,心不在焉道。 “又是朱砂?” 林惊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裴折愣了下,这个“又”字提醒了他,用朱砂假装是血,和淮州城的案子大同小异。 上元夜宴时,从河里捞出来的假尸体流出的血是朱砂,孙六脚底上的字也是用朱砂写的,这个朱砂,似乎并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就像是一个符号,将两桩案子连接了起来。 裴折猛然抬起头:“对了,之前那个傻子呢?” 下楼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对劲,想让林惊空将那傻子带走,结果老鸨突然冒出来,紧接着便是尸体的事,把一切都打乱了。 林惊空:“之前老鸨说要找人帮她洗刷洗刷,让人将她带去了其他房间,我记得那屋子好像在二楼最东边。” 裴折表情严肃,林惊空隐隐觉得不对劲,拔腿往楼道另一边跑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 林惊空转身就走:“兴许是我记错了房间,我去问问那老鸨,是不是在别的地方。” 裴折拉住他:“不用了。” 林惊空:“什么?” 裴折指了指墙角的破衣服:“那是那傻子之前穿的衣服。” 林惊空迟疑道:“兴许她洗完澡换了身衣服?” 裴折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这屋子里有水桶吗?那么短的时间里,水还没送过来,她用什么洗澡?你脑子里的水吗?” 林惊空:“……” 好好一个探花郎,人模狗样的,怎么总是不做人事,不说人话? 裴折走到墙角,蹲下身,伸手想捡起那件衣服,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又收回了手,回头看着林惊空:“林统领,劳驾,过来一下。” 林统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裴大人,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做,要不您——” 赶在他说完之前,裴折眯了眯眼,抢道:“林惊空,你还想破案吗,这就是线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傻子应该是故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她和凶手是一伙的。” 看清他脸上的威胁意思,林惊空暗自磨了磨牙:“裴大人动一动手不行吗?” “行。”裴折慢悠悠地站起身,“要我动手也行,那之后就别要我动脑子。” 林惊空无话可说,捡起地上脏兮兮的衣服。 “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也拿着一件衣服?”裴折瞥了他一眼。 林统领懒得和他掰扯了,这他娘的能一样吗,一件脏兮兮的破抹布,和一件熏了香的衣服,能够相提并论? 裴折显然不想轻易结束这个话题,他笑了下,故作为难道:“要怪你就怪金陵九吧。” 林惊空疑惑抬眼,这怎么就怪到金陵九身上了? 裴折看出了他的疑问,慢悠悠地解释起来:“也不是我非要麻烦你,天下第一楼的掌柜有多金贵,你比我清楚,衣如其人,金陵九特意让我给他拿着衣服,弄脏了总归不太好。” 此时他已经忘记了,要不是他,这衣服也不会弄脏。 林惊空没说话,盯着裴折看了半天,末了,认真问道:“裴大人,你确定不是在炫耀什么吗?” 裴折:“嗯?” 林惊空出离愤怒之后,脑子里的水蒸发了不少:“若是想表达你和九公子的关系不一般,不必拐弯抹角,特意让你拿着衣服,这种说法太生硬了些。” 被怼得失去理智的林统领,终于放弃了做小伏低,怼了回去。 裴折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直到林惊空离开都没缓过神来。 他是在炫耀吗? 炫耀自己和金陵九的关系不一般? 怎么可能! 房间里很静,也没有浓厚的血腥气,衣服上的梅花香气混着朱砂的味道,勾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属于今晚的金陵九的味道,萦绕在裴折鼻尖。 半晌,他摸了摸嘴唇,叹了口气,放弃了自欺欺人。 他承认,是可能的。 因为金陵九本来在他心里就是不一般的。 裴折和林惊空一直在软玉馆里等到天亮,邺城的官员都没过来。 肖迟保证自己将事情都传达到了,邺城的官员也答应了马上就来,至于为什么现在还没到,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惊空让统领军的人买了饭,大伙一起吃完了,又过了一阵子,邺城的官员才来到软玉馆。 邺城本地官员姓刘,叫刘巡,亲自带了仵作过来。 仵作给尸体验尸,裴折、林惊空以及刘巡三个人在门口谈论今晚发生的事。 裴折对刘巡姗姗来迟的事很不满意,当即问道:“邺城拢共这么大点地方,带上仵作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刘大人怎地这么晚才来?” 刘巡早就听说了淮州城的事,对这位京城来的探花大人有一些了解,知晓他生了气,恭恭敬敬道:“回禀裴大人,非是我有意耽误,昨晚肖统领说完,我就打算带着仵作过来了,之所以来晚了,是为了抓住此案的凶手。” 裴折挑了挑眉:“凶手?” 林惊空急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刘巡点点头:“已经抓到了,来人,将人带过来。” 裴折和林惊空转头看去,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赫然是昨日刚到邺城的君白璧,他被堵住了嘴,一见到裴折和林惊空,立马挣扎起来。 裴折差点背过气去,吼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赶紧把人放了!” 刘巡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直接被吓愣了:“他,他是凶手啊!” 不等刘巡吩咐,林惊空已经大步走过去了,一把推开邺城的官兵,给君白璧松绑。 裴折气笑了:“他是凶手,你是在开玩笑吗?杀鸡都不敢,还指望他杀人?” 君白璧得了自由,立马拽下口中的布:“你们竟然敢这样对我,等我哥来了,我要让他把你们都抓起来!” 裴折揉了揉太阳穴,看到君白璧被捆着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这事没办法善了。 君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公子,平常就是个娇气的,再加上他爹和他大哥的娇惯,从来没吃过苦,哪里受得了这种气。 君白璧小声哼哼:“裴折,别胡说八道,谁不敢杀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家里下大暴雨,断电断网,呜呜呜,刚连上,差点来不及更新。 当看到网络无法连接的那一刻,我人都麻了,哭哭。 第49章 昨晚发生的事情太多,无论是命案,还是金陵九的病态模样,都令裴折心神难安,完全忘了君白璧和云无恙两个人。 现下他才想起来,自从昨晚分开后,一直没再见过这两个人。 君白璧不知怎么就被邺城的官员抓了,云无恙也不知踪迹,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就近找了个空房间,让刘巡和君白璧都进去,准备好好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屋子里有两张凳子,裴折和君白璧各坐了一张,林惊空抱着胳膊站在房门口,对面就是死了人的房间,他要等仵作出来。 刘巡站在桌前,低着头,不敢和瞪圆了眼的君白璧对视。 他在邺城当了好几年官,察言观色的本事很不错,当时抓君白璧的时候,只想着要破案,立个大功,现如今看到裴折和林惊空都对君白璧如此客气,顿觉不妙。 依稀记得,自己在抓人的时候,好像听到什么“左相”、“大哥”,难不成这人说的不是假话,他真有惹不起的大背景? 刘巡心中叫苦,着了道了。 裴折敲了敲桌子,唤回君白璧的神:“你怎么就被抓起来了?” 君白璧眉心紧蹙:“我也不知道,我被人打晕了,醒来后就被他们抓了。” 说着,他摸了摸后颈,那里鼓起来一点,火辣辣的,摸上去有些痛。 裴折注意到他的动作,皱了皱眉:“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在软玉馆里乖乖等着吗,被打晕是怎么回事?” 脖子太疼,君白璧表情有些不自然,哼哼唧唧道:“就,就是,我们不是担心你吗,想着埋伏在软玉馆四周,帮你守着,结果遇到一伙人,然后我就被打晕了。” 裴折差不多听明白了,又气又无奈,抬眼看向战战兢兢的刘巡:“打人的是你?” 刘巡连连摇头:“不是我打的,我只是接到消息,说有杀人凶手的线索,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我就想着先抓起来,万一真的凶手,可不能让他跑了。” 裴折问道:“接到消息?” 刘巡忙不迭点头:“是,当时有人送消息来,说是软玉馆死了两个刚来的姑娘,她们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只和一个人结了仇,然后指明了那个人在哪里,我找了城门的官兵核实了一番,确认他说的没错,才带人抓了这位公子。” 邺城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官员并不像淮州城那般强势,他们有自己的管理办法,并不会和这里来往的势力产生冲突,有时还会用一些特殊的方法获得消息。 裴折和君白璧都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他的意思,边陲小城会出现这种情况,无可厚非。 但君白璧十分在意刘巡的话,忍不住插嘴问道:“你刚才说软玉馆死了两个姑娘,是刚到这里的,还和我结了仇?” 刘巡表情复杂:“没错,有人说你光天化日之下骚扰民女,被拒绝后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残忍杀害了两名被骚扰的女子。” 君白璧越听眼睛瞪得越大,脑海中浮现出了对应的人选:“你说的骚扰,该不会是我追着两个姑娘问她们名字的事吧?” 刘巡点了点头,越说声音越小:“送来消息的人说,你追着马车跑,人家姑娘根本不搭理你,好多人都看到了。” 君白璧一脸懵逼:“裴折,我是不是听错了?我只是想知道漂亮的姐姐叫什么名字罢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进城前跟她们同行了半个月,要怀恨在心早就怀恨在心了,怎么就变成骚扰结仇了?” 裴折忍不住笑出了声:“活该。” 刘巡此时也听明白了,这小公子应当只是放浪形骸了点,说他杀人,实在是有点过了。 裴折问道:“云无恙呢?” “我不知道,我被打昏了,醒来后就没看见他。”君白璧抓了抓头发,他还在纠结骚扰的事,整个人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裴折敛了笑,表情严肃了几分。 他让云无恙跟着君白璧,云无恙武功不错,保全自身不成问题,但在邺城来往的人混杂,裴折不免担心。 裴折:“你在哪里抓的他?” 刘巡:“在城东的一个破旧院子里,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裴折骤然收紧手,君白璧觉出不对劲,小声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君白璧,你是嫌我过得太安逸了吗?”裴折沉着脸,语气严肃,“你偷偷跑来邺城,这笔账我们还没算,你还不听我的安排,带着云无恙乱跑,你知不知道这里不比京城,没人护着你,若是那伙人想要你的命,你现在已经尸首分离了!” 裴折翻脸翻得太快,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严肃起来。 君白璧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不过确实是他主张出去的,他自知理亏,默默低下了头。 裴折趁机道:“我也不多说了,君疏辞到淮州之前,你跟着我,须寸步不离,能不能做到?若是不能,也不必等你大哥了,我现在就往京城送信,让左相派人将你接回去,裴某能力有限,照顾不好君家的小公子。” 这一番话阴阳怪气,但意思明确。 既是将君白璧发作的路堵死,等君疏辞到了淮州城之后,君白璧再委屈也不会去找他告状,又是给刘巡提一个醒,这位公子招惹不得。 君白璧一听他要把自己送回京城,立马就急了,连忙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我一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就是你睡觉出恭,我都跟着你,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你三米之外!” 裴折:“……” 简单敲打完两人之后,裴折就带着君白璧离开了,刘巡跟他们一起,林惊空留在软玉馆等仵作的验尸结果。 云无恙不可能凭空消失,就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会尽力留下线索,裴折准备先去他们遭到伏击的地方看看。 他一夜未睡,边走边打哈欠。 君白璧被遣回京城的话吓到了,不敢惹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袖子,讨好道:“裴折,你是不是没有睡好?要不我帮你拿着衣服吧。” 他刚才就见裴折抱着这衣服,离开软玉馆的时候也没放下。 裴折侧了侧身,躲开他的手:“别乱碰,不用你拿。” 裴折豁达,君白璧认识他好几年了,从未见他宝贝什么。 当年那场举试,少年探花郎一战成名。 君白璧与裴折年纪相仿,大为震惊,一想到世间还有这等少年,这三击撼天鼓的气势完全不输于自己,他顿时生出结交的心思,遂央着君疏辞带他见一见裴折。 君家的小天才自命不凡,从小自诩天下第一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世间才学若是有十份,他一人可独占九份,剩下的一份是他大哥君疏辞的。 但裴折出现后,他不仅主动将分给君疏辞的那份才学给了裴折,还从自己那九份里拿了三份出来,天下才学,他六裴折四。 虽是君疏辞引见的,但君白璧与裴折一见如故,两人性情颇为投契,到后来,比起君疏辞来,裴折和君白璧的关系还要更好一些。 裴折对待君白璧一向是比较客气的,由着小公子来,这般不给面子,还是头一回。 “还是不是朋友了,不就是件衣服吗,怎么就不能碰了?我不是好心要帮你吗,裴折,你变了啊!” 君白璧顿时生出一种被排斥的怨气,短短几个月未见,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你就这么对我? 君小公子被捧着宠着,是一把撒娇的好手,但裴折不吃这一套,也不惯他那臭毛病:“就是不能碰,这衣服除了我,谁都碰不得。” 君白璧:“好哇裴折,现在连你的衣服我都碰不得了?” “谁说是我的衣服了?”裴折睨他一眼,福至心灵,“这是我家哥哥的衣服,你不是不愿意让我靠君疏辞太近吗,我也不乐意让你碰着我家哥哥的衣服。” 君白璧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恼怒道:“你胡说!我哪里不愿意让你靠我大哥太近?” 裴折不搭理他,抱着衣服走远了。 君白璧暗暗磨了磨牙,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得意什么,等我大哥来了,我也去拿他衣服抱着!就不信你家哥哥能比我大哥还厉害! 此行是为了找云无恙,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君白璧醒过来后,还没弄清楚情况就被刘巡抓了,当时挣扎了很长时间,如果云无恙在附近,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院子和软玉馆相距颇远,故而裴折先来了君白璧和云无恙走散的地方,沿路找过去,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君白璧和云无恙是在软玉馆后门附近走散的,当时他们趁乱挤出了软玉馆,特意来后门蹲人,结果刚蹲下没多久,后颈就被人砍了一记,君白璧昏迷之前,看到云无恙和对方打了起来。 “就是在这里,对方人不多,大概两三个,武功都很好,有两个人和云无恙打起来了。” 周遭有打斗过的痕迹,但没有血迹,裴折稍稍放了心,对方应当只是为了带走君白璧,并不会对云无恙做什么。 君白璧刚到邺城,能结下什么仇? 那两名女子的事,显然算不上什么仇怨,对方这样做,应该只是为了用君白璧来扰乱他们的视线。 裴折按了按眉心,指挥刘巡带着的邺城官兵:“在附近好好找找,看看有没有一个穿青衣的少年。” 据君白璧所说,对方武功高强,又是两个人,云无恙应该不敌,如果只是为了带走君白璧,没必要将云无恙也带到那么远的地方。 事实证明,裴折没有猜错。 官兵在这条巷子里发现了昏迷的云无恙,衣服灰扑扑的,身上没有太多明显的伤口。 裴折正准备让人将云无恙带走,忽然皱了皱眉:“慢着!” 他走上前,掰开云无恙攥紧的手,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块彩色的陶片。 裴折拿着那块陶片,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见他一直不动弹,君白璧凑了上来:“你看什么呢?” 裴折下意识将那块陶片攥紧:“没什么。” 出了巷子,裴折突然改了口,不去刘巡抓到君白璧的地方了。 云无恙昏迷不醒,君白璧心中过意不去,跟着官兵送他去医馆,走到两步发现裴折不见了,回头一瞧,裴折正往相反的方向去。 “你走错了!” “没错,你们先去,我有事。”裴折头也没回,摆了摆手。 君白璧喊道:“什么事,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不用。” 清晨日光明亮,在他身上撒下一层又细又软的金光。 裴折攥紧了手,小声嘀咕:“我去找我家哥哥,你跟着算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九儿又要翻车了。 第50章 直到天快亮了,金陵九才睡着。 裴折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是左屏将人带到了旁边的房间。 穆娇每日早起练武,雷打不动,左屏无事在身时也会练武,但他昨晚一直没睡,身体乏得很,便没有和穆娇一起,留在房间里招待裴折。 裴折其实不用他招待,进了房间后便没说一句话,似乎在沉思。 左屏也不是个热络性子,不会主动挑起话题,遂默默地陪他坐在桌前,思索昨晚的事。 直到穆娇练完武回来,金陵九还没睡醒,她和金陵九不是左屏那种主仆关系,当即拿着买的早点,敲了敲门进去。 时候不早了,她去练武的时候就猜到金陵九赶不上吃早点,便带了几种他爱吃的回来。 她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对自己很不上心,得要人看着。 穆娇小时候还想过,以后要让师兄找个细心贤惠的嫂嫂,能照料他的吃喝,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体。 裴折收回神思,跟在穆娇身后。 穆娇的敲门声和左屏一样,是金陵九熟悉的规律,只要是和金陵九关系近的人,基本都是用这种方式敲门的。 探花郎何等聪颖,一见便知,扬了扬眉:“你们都是这样敲门的?” 穆娇听说了这人和自己师兄的传闻,又想到之前在淮州城的所见所闻,觉得细心贤惠的嫂嫂可能不止有女子一个选择,遂将这种不重要的生活小事告诉了他:“对,师兄比较习惯这种敲门的方式。” 前些日子自己是怎么敲门的? 裴折回忆了一下,觉得找到了金陵九将他拒之门外的一个原因。 穆娇停了手,看着他的眼神中隐隐有些期待。 这种眼神十分熟悉,和京城中的姑娘看到他和君疏辞一同出现时差不多,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期待和惊喜。 裴折福至心灵,朝她眨了下眼:“我记下了。” 左屏走在最后面,关了门转过身,正好看到裴折对着穆娇挤眉弄眼的画面,登时皱起了眉:“九爷还没睡醒吗?” 穆娇抬起头:“一直没有回音,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睡。” 左屏接过她手里的早点,似有若无地扫过裴折手上拿着的衣服:“别是吹了风着凉了。” “我买吃的时候顺手买了驱寒的汤药,交给客栈后厨热去了,约莫等会儿就能送过来了。”穆娇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师兄这身体啊,总是好一阵坏一阵的,偏生他自己还不注意,老是这般吹风受凉,该头疼了。” 头疼后,又该胡思乱想发病了。 最后这句被她咽了回去,她和左屏心照不宣,不适合当着裴折的面说。 裴折听到吹风受凉时就皱起了眉,之前金陵九脱衣服,都是将衣服弄脏了,若是因昨晚受了凉,那他要负全部责任,如果不是他将人按在屏风上,也不会害得金陵九洁癖发作,发生后面的事。 穆娇又敲了次门,放下手时轻声喟叹:“若是能有个嫂嫂看着师兄就好了,不然就他那个固执的脾气,早晚把自己折腾得掉去半条命。” “会有人看着他的。”裴折对她笑了笑,不动声色的将话题从嫂嫂身上扯开,“昨日你们去问那瓷窑的事,可有结果?” 这两个人走了将近大半天,回来时他和金陵九都亲完了,怕不是问了包打听,而是亲自去那瓷窑里逛了一圈。 自从品香楼的事之后,左屏就将金陵九的话放在了心上,力争什么事都要做到滴水不漏,关于那瓷窑,他们也去了解了一番。 “出了邺城,往番邦地界走,有一片废弃的瓷窑场,早些年间,那里十分繁华,曾是我朝的一座城池,当时我朝与番邦还势同水火,矛盾频出,打过几次仗,那座城是主战场,城中的人宁死不降,最后被屠了城。” “自那以后,那座城便被番邦外族占领了,他们不会烧瓷,城中大片的瓷窑都废弃了。后来我朝与番邦的矛盾虽然有所缓和,但那座城和城中居民惨死的事,依旧难以被百姓原谅,是故没有多少我朝人去那座城定居。” 裴折眼底闪过一丝沉痛:“你说的是不是白华城?” 建朝以来,被屠了城的只有白华城。 现在朝廷与番邦维持在一个平衡的局面,不会再翻起旧账,故而没有多少年纪小的人知道这件事,但提起白华城,老一辈的人都能说上几句。 左屏颔首:“是这个名字。” 裴折长叹出声:“白华城的白瓷冠绝天下,有瓷都之称,是九州三大城中的一个,因阳光照在白瓷上,折出一片皑皑华光而得名‘白华’,当年之事,至今想起,仍是令人悲恸。” 九州三大城是早些年间的说法,现在很少人会这么叫了,穆娇也只在自己爹爹和师父的交谈中听过,这年纪和她差不离的探花郎竟然知道这个。 之前只是为了试探,现下是真的有几分好奇了。 裴折又问道:“之前的商队说白华城邪乎,这又是怎么回事?” “有传闻说,那里闹鬼。”左屏将打听到的事一一说出,“自白华城被屠城之后,瓷窑都废弃了,城中也没人居住,近些年来,番邦王室的人为了鼓励子民去白华城居住,还找了擅长烧瓷的人,想要重现白华城当年的繁华。陆陆续续有人住进去,番邦王室还支持商队来白华城,有传闻说,白华城闹鬼,一到晚上,满城都是哭声,哀转不绝,另外,去了白华城的商队就没安然无恙出来的。” 裴折没想到是这种邪乎,听着听着就皱紧了眉头:“没有安然无恙出来是什么意思,死了还是失踪了?” 左屏:“算是失踪吧,迄今为止,已经有将近十个大小车队进入白华城后失去踪迹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所有人都说白华城邪乎得很,还说是城中枉死的百姓回来报复了。” 回来报复倒不至于,裴折似叹非叹道:“纵使这般,还有商队趋之若鹜。”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些人为了身外之财,宁愿豁出命去。”左屏一脸冷漠,没有一丝同情的意思,“因为番邦王室的大力支持,进入白华城的商队还是只多不少,最近有消息传出,说是王室找了驱鬼的大师,白华城的状况已经有所改善。” 裴折摇摇头:“不过装神弄鬼罢了。” 他这话说的不知是白华城中闹鬼的事,还是番邦王室找所谓的大师驱鬼的事。 房门打开,众人关于白华城的话题暂且结束。 金陵九顶着一头不怎么规整的头发出来,脸上还有刚睡醒的倦色,抬眼时瞧见裴折,微怔:“你怎么来得这般早?” 他视线下移,看到裴折手中的衣服:“这就洗完了?” 左屏拉着穆娇进了房间,将早点一一摆在桌上,然后一同下了楼,留下他们两个人谈话。 金陵九还没完全清醒,呆呆地站在门口,裴折心中微动,推着他进了房间:“还没洗,但彻夜思念小九儿,实在难眠,便来这里瞧瞧你了。” 睡得晚头疼,金陵九回神的时间又拉长了,此时他还是懵着的:“瞧我作甚?” 裴折莞尔:“瞧你,自然是为了一解相思之苦。” 等到被推着坐下,嗅到食物的香气,金陵九才堪堪反应过来,也想明白了裴折刚才的话,开始游刃有余地回问:“相思之苦?” 他只穿着件里衣,很不规整,却没有丝毫羞赧,仿佛裴折真的是和他相交日久的友人。 抱了一晚上的衣服被放下,裴折支着下颌:“嗯,昨日一吻后,我自觉相思难忍,特来见你。” 今日的裴折太过反常,竟然主动提起了这件事,弄得金陵九有些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去洗漱,以便逃开他过分暧昧的视线。 裴折心中微哂,蓦然垂下的眼睫忽闪,遮住了眼底不甚明朗的情绪。 床榻上的被褥还没收拾,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刚睡醒的慵懒感觉。 金陵九的思绪平稳下来,又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那都不是梦。 早上起床后没喝水,喉咙发干,他忍不住舔了舔下唇,血腥味伴着下唇上的痛感令他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唇上破了道小口子。 不知是洗漱时弄破的,还是昨晚。 裴折看过金陵九很多次,但都没有此刻认真,他打量着金陵九的五官,细细地看着他洗漱。 淮水边,画舫上,第一次见的时候,金陵九凤眸微眯,容貌昳丽,如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慵懒天成的嚣张劲儿,是个顶顶俊美的男子,只消一眼就能让人记住。 那时更深露重,月光倾泻,裴折站在江岸上,看到金陵九的侧脸,没什么表情,但在当时的情景下,却透着一股出尘的味道,恍若他梦中的谪仙。 他像苦修日久的僧侣,忍不住就破了戒。 后来才知,不是破戒,而是他给自己立下的修行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后来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较着劲的,都不将话说明白,只是你来我往。 人的心思和棋局一样,每一步都是算计,若想取胜便得破开对方设下的局,裴折觉得,金陵九一定是个下棋布局的高手。 他自己也是个博弈的高手,深知其中门道,知道不能感情用事,但偏偏忍不住。 所以有了昨晚的吻。 裴折越想越烦。 他知晓自己在计较什么,那该死的、只他一个人的感情用事,让他觉得不满足。 他想拉着天上的仙坠入红尘,想让金陵九再次陪他一起。 无论金陵九到底是什么身份,无论他还有着什么算计,就算…… “裴郎。” 裴折的思绪被打断,抬眼看过来。 金陵九用帕子擦干净手,舔了舔唇:“你昨晚把我的嘴唇咬破了。” 裴折的心突然一紧,说不出话,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金陵九走过来,俯下身,胳膊撑着桌子,将裴折困在自己胸膛和桌子之间:“昨日太匆忙,有件事忘了做,我回来后惦记了很久。” 裴折哑声道:“什么事?”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呼吸间的热气扑了彼此一脸,他一抬头,就差不多能够亲到金陵九的下巴。 裴折承认,他鬼迷心窍了。 但金陵九大概也差不多。 裴折刚抬起头,一根手指便蹭到了他唇边,压着他唇缝往里探,刮到了他的舌尖。 金陵九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自己亏了什么。” 裴折尝到了金陵九手指上的皂香,很淡。 他罕见的乱了阵脚,下意识微张着嘴,没有让牙齿咬合,近乎纵容着在自己口中作乱的手指,连问一句“亏了什么”都问不出来。 有涎水顺着嘴角滑落,裴折感觉到舌尖被轻轻勾了一下,一股血气冲上头顶,不等他反应过来,金陵九刚洗漱过湿润的唇覆了过来。 唇齿间蔓延开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将舌尖尝到的皂香完全覆盖。 裴折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 撑在他身侧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扳过他的身体,让他的后背抵在桌子上,然后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仰着头。 金陵九的手劲很大,掐在他下巴上的手又紧了紧:“我是个不吃亏的人。” 裴折吃痛,忍不住急呼,却被趁虚而入,他含糊着吐出一个烂熟于心的名字:“金陵九……” …… 房间里很静,金陵九吃东西很文雅,几乎没有声音。 裴折舔了舔唇上被咬出来的伤口,明白了他那句不吃亏是什么意思,不止是亲回来那么简单,就连那伤口,也……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金陵九搁下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软玉馆的案子解决了吗,裴郎可别因为我误了正事。” 裴折敛了心神,定定地看着他:“误不了,来找你就是为了正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了,抱歉抱歉,这更是昨天的,今天还有一更。 第51章 两人都坐在桌子旁边,中间隔着不远的距离。 金陵九双手交叠,抬了抬下巴:“愿闻其详。” “你先吃饭。”想起穆娇的话,裴折点了点他面前的食物,“趁热,吃完了再谈正事。” 早点都是易于消化的,加之金陵九醒的太晚,穆娇买回来有一段时间了,放不了多久就会凉。 金陵九好奇他口中的正事,浑不在意道:“没关系,我不饿。” 裴折不赞同道:“有关系,你不饿,你吃了几口就不饿,真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不食人间烟火,吃点露水就能饱吗?赶紧乖乖吃饭,你不吃完,我就不说。” 金陵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这句怎么了,听起来和“你有病吗”差不多。 裴折暗自腹诽,还不是为了你的身体。 穆娇的话他听了进去,留心观察了一下,才发现金陵九有一些习惯特别不好,比如洁癖脱衣服,比如吃饭挑嘴,吃得太少。 裴折站起身,拿起筷子,递给金陵九:“赶紧多吃点,不然我直接喂你了。” 脑海中浮现出裴折一筷子一筷子喂自己吃东西的画面,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乖乖接过筷子。 裴折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还治不了你了,迟早把你的坏习惯都掰过来。 长期的药物会影响食欲,金陵九的食量一直不大,早饭吃的尤其少。 穆娇买的种类不多,都是他不讨厌的,估摸着他的饭量,堪堪保持在能剩下一点的程度。 今天被裴折看着,金陵九一口接一口,破天荒地全都吃完了。 “这样才对。”裴折将茶水推到他面前,“喝一点,然后咱们聊聊昨晚那傻子。” 金陵九:“?” “你之前说过,来淮州城是为了找一个人,有人给你送信,要找的人在添香楼,还记得吗?” “记得。”金陵九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你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当日他们煮茶对饮,裴折一直表现得十分怀疑,金陵九以为他不相信,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 裴折好整以暇地瞥他:“别误会,我还是不相信你说的话。” 金陵九摩挲着茶杯,玩味一笑:“刚亲完,裴郎就说这种话,是不是太薄幸了些?” 他笑意轻佻,褪去了原本的冷淡神色,活脱脱一个风流的公子哥儿。 这种感觉往常都出现在裴折身上,金陵九一直端着,以至于他用自己那张秾艳的脸做出这种事的时候,颇有些让人招架不住。 裴折轻咳了声:“你别发/浪。” 金陵九:“……” 浪你大爷! 所有的旖旎气氛都被打破,金陵九把杯子一丢,正经坐好:“你说,关那傻子什么事?” “我曾见过那傻子。”说话时,裴折一直观察着金陵九的表情,“在添香楼里。” “添香楼里……”金陵九微眯了眯眼,“你说的是撞到我怀里那次?” “……” 裴折算是看出来了,金陵九是故意臊他,这人确实吃不了一点亏,不过说了句“发/浪”,就要几倍讨回来。 一旦打起嘴仗,你来我往的,总消停不下来,裴折这次没回嘴,直接将话题挑开:“当时她在添香楼里,昨日又在软玉馆里装疯卖傻,两次都出现在和命案相关的地方,且两次你都在现场。” 金陵九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不止我在,你也在,你要是想说她和我有什么联系,可别忘了算上你自己。” “你今日的话未免太多了些。”裴折淡声道。 金陵九将早饭归置到一旁,撩起袖子,撑在桌上:“我这不是怕裴郎误会吗?怕你无端冤枉我,怕你说我和其他女子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怕你——” 裴折怒道:“金陵九!” 屋子里很静,明明还没完全说出来,但好像有什么已经发生了改变。 “好,我不说了。”金陵九憋不住笑了声,“就逗逗你,别像个姑娘家似的和我置气,你说,我这次不打岔了。” 他认错态度太好,裴折有火发不出,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还被调侃成姑娘家,心里更憋闷了。 金陵九指腹抵在自己太阳穴,由轻到重地摁了下,目光在裴折染上薄色的颈侧流连,末了垂下眼皮,似有若无地勾了下唇。 裴折缓了一会儿,将羞臊气排解,沉声道:“今日来找你,就是为了那傻子,她将我的人打伤了。” “谁是你的人?” “……” 今日金陵九总是顾左右而言之,两个人本应该唇枪舌剑,结果一直拘泥于没什么意义的细枝末节,实在不痛快。 裴折忍无可忍,站起身,隔着桌子扯住金陵九的手腕:“别转移话题!” 金陵九掀起眼皮,眼底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我没有转移话题。” 他声音很低很沉,听起来莫名压抑,与刚才故意捣乱的时候不同。 裴折一怔,手上下意识加了几分力,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金陵九的手腕已经被捏红了。 金陵九皮肤白,像一段雪,被捏出的指印烙在皮肤上,刺眼又暧昧。 两个人距离很近,无声地对视着。 穆娇端着驱寒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客栈里伙计还没上工,后厨热药慢了些,她和左屏一直等着,药一热好立马拿了上来,一刻没耽误。 “师兄?裴探花?” 穆娇端着药碗,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左屏随后上来,看到她手上被烫红的地方,随即拧起眉:“怎么不进去?” 金陵九挣了挣,将手腕抽出,面无表情道:“进来吧。” 然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刚才没注意,一股子熟悉的苦药味萦绕四周,看着面前的药碗,金陵九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 “昨晚上吹了冷风,师兄趁热把药喝了,免得又不舒服。”穆娇将药碗往前推了推,转眼看到旁边吃光的早饭,惊诧出声,“师兄今天胃口不错,竟然把东西都吃完了,我还以为你得剩下一半。” 穆娇的到来另激动的两人都平静下来,收敛了很多。 脑海中浮现出金陵九刚才沉抑的面色,裴折没由来地感到欣喜,掩着唇附和道:“乖乖吃完了,这才像个样子。” 穆娇心神微动,拉着左屏的袖子:“劳烦裴探花哄我师兄吃个药,他身子弱又怕苦,给你添麻烦了。” 左屏一脸怔愣,还没说话就被拽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金陵九和裴折两人。 金陵九脸色不太好看,顾左右而言之:“你之前说那傻子……” 裴折动作自然,直接端起药碗:“来,裴郎哄你吃药,乖点。” 金陵九:“……” 离开客栈后,金陵九还在沉思,他怎么就跟着裴折走了。 衣服暂且放在金陵九的房间,裴折手上空无一物,边走边用余光看身旁出神的人:“堂堂天下第一楼的掌柜,竟然会怕吃药。” 金陵九表情一僵。 明明在穆娇面前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承认,到了裴折这里,总觉得别扭得慌。 裴折好笑地看着他,调侃道:“伶牙俐齿的九公子,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可不就是伶牙俐齿,咬人疼,怼人也厉害,裴折舔了下嘴唇上的小口子,心道自己说的一点都没错。 金陵九算是体会到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了,轻叹了口气:“这茬就不能过去吗?” 再软的猫逗狠了,也会亮爪子闹脾气,好不容易将人哄骗出来,裴折可不想逗得金陵九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掉头就走。 两人一同往软玉馆走去,路上听到不少人在谈论昨晚发生的事。 邺城不大,屁大点事都能传得沸沸扬扬,何况软玉馆从半月前就放出了消息,说是从京城请来两位貌美有才情的姑娘,来邺城表演。 昨晚上,大半个邺城的人都去了软玉馆,两个姑娘死了的事根本瞒不住。 裴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昨晚那两位姑娘的死状确实凄惨。” 他满脸唏嘘,完全没有和林惊空谈论尸体时的不以为意。 金陵九不可避免地想到昨晚的画面,拢了拢眉心。 “你昨晚是想到什么了吗?”裴折避开了他的病,随口问道,“我记得在淮水边的时候,你对知府大人的断足无动于衷,还说什么腰斩挖眼都看过,怎么昨晚还会怕?” 金陵九沉默不语,就在裴折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嗯”了声:“是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 这一声很轻,像是叹息,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 这回轮到裴折沉默了,他并不需要金陵九的回答,他可以从金陵九的避而不谈中猜出答案,但金陵九却认真回答了,这个答案太重,他没办法忽略其中表达的意思。 “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会有些难受,缓一缓就好了,昨日还要谢谢裴大人,没觉得我像个疯子,还……” 还怎么样?还吻了我? 这话有些卑微,金陵九不乐意说。 裴折撞了撞他的胳膊:“谢什么,不是说吃亏了吗?啧,昨晚确实是我占了便宜,九哥哥貌美如花,可莫怪我唐突佳人。”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 起先和林惊空打趣,说自己是去会佳人的,而今应了那话,真和佳人勾搭上了。 金陵九嘴唇疼,不想接这话。 走到软玉馆的时候,正好遇到君白璧和云无恙。 云无恙已经醒过来了,伤不严重,一见裴折就激动起来:“公子!” “好生歇歇,让君白璧陪着你一起,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裴折简单提了下,其余的话没有多说。 云无恙沉默不语,目送裴折和金陵九离开。 君白璧善解人意地安慰道:“你别乱想,裴折是为了破案,不是不关心你。” 云无恙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我自然知道公子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他怎么会和九公子在一起。” 君白璧张了张嘴,也开始好奇了,不止好奇裴折怎么和金陵九在一起,还好奇他一直抱着的衣服怎么不见了。 仵作验完尸了,林惊空和刘巡一起,正在听验尸结果。 裴折直接带着金陵九过去,也没特意向刘巡介绍金陵九的身份。 已经习惯了这两人同进同出,林惊空丝毫未感到诧异,和善一笑:“有九公子来帮忙破案,一定事半功倍。” 金陵九一噎,含糊地应了声。 裴折悄悄勾了勾他手指,凑近了低声道:“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 和现场看到的一样,两名死者的致命伤都在腹部,也就是那道竖着剖开的大口子。 仵作额头上满是汗:“死者的腹部被剖开,脏器和肠子都有损伤,是利器造成的,损伤程度不一,据我推测,应该是菜刀一类的凶器,至于身体内部的损伤,应该是凶手用凶器在其中搅动造成的。死者指甲里有血迹和碎肉,也就是说,凶手在剖开死者腹部的时候,死者还没有完全死去。除此之外,两名死者皆没有被侵犯过的痕迹,凶手除了虐杀她们,并未做其他的事。” 也不知是什么仇什么怨,会选择这样的杀人方式,杀了人之后还要用凶器将脏腑搅碎,给予死者绝对的疼痛。 林惊空表情严肃:“还有其他的吗?” 仵作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箱子里拿出一块布:“这是在死者身体中发现的,看材质,应该是金蚕丝。” 布展开,露出里面带着血迹的两圈蚕丝。 “金蚕丝?做什么用的?”林惊空好奇道。 裴折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笑了下:“这东西金贵,得问我们金贵的九公子。” 金陵九知他是在调侃自己:“金蚕丝价格高昂,且不常见,用途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看这两圈的粗细和长度,应该是用作琴弦的。” “琴弦啊……”裴折意味不明地“啧”了声。 刘巡探头看了一眼:“这两位姑娘是从京城来的,莫不是她们用的琴?” 林惊空笃定道:“不是。” 裴折扬了扬眉:“何以见得?” “这金蚕丝肯定是凶手放进她们身体中的,凶手没必要从她们的琴上拆下两根琴弦放进去。”林惊空接过仵作手里的布,“我觉得这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应该和她们的死有关。” 裴折拍了两下手,夸道:“林统领的脑子回来了。” 林惊空:“……” 凶手留下了金蚕丝琴弦,还采取了那般凶残的杀人手段,定然和两名死者早有嫌隙,而今首要之事,就是排查两名死者的人际关系,看看她们有哪些仇家。 最熟悉两名死者的人,当属软玉馆的老鸨。 统领军动作很快,林惊空一吩咐,立马就将老鸨带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更新,今天还有两更。 在码,凌晨三点有一更,起床后就可以看到啦! 第52章 软玉馆的老鸨和姑娘们都被暂时关在房间里,众人忙着查探尸体,根本没顾上她们。 老鸨忧心不已,还要安抚姑娘们的情绪,濒临崩溃,此时被人带过来,完全不见昨晚说起收留傻子在楼里时的圆滑,进门后便跪倒在地,林惊空等人还没开口,她就哭了起来:“大人,大人我……” 最后还是林惊空先回过神来,咳了两声:“听说那两名死者是从京城来的,邺城不是什么繁华地方,她们为什么会从京城到这里来?” 老鸨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来邺城,半月前我接到信,说她们二位要来,大人们可知道她们?她们号称‘一曲一舞’,在我们这行小有名气。这是好事啊,我自然不会拒绝,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裴折敲了敲桌子:“你说一曲一舞?” 老鸨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她们,听说在京城里可有名哩。” “一曲谢相思,一舞宋长情,据说她们得顾一曲真传,早些年红火过,但京城不缺美人,随着她们年纪大了,名气便小了许多。”裴折平静道。 林惊空瞪大了眼睛:“年纪大?” 他之前观察过,那两位姑娘正值青春,绝对不到三十岁,这般就是年纪大了吗? 裴折知道他的意思,解释道:“这行吃的是青春饭,二十多岁已经不小了,她们的技艺又不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很快就被淘汰了。” 刘巡面露惊诧:“她们和顾一曲有关?这一曲一舞,我着实没听说过,不过顾一曲还是有所耳闻的,当年一曲动天下,引得无数王孙公子津津乐道,那是个绝代佳人,可惜香消玉殒了。若这二人真的得了顾一曲的真传,那实在是可惜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多半噱头罢了。”裴折语气嘲弄,“顾一曲何等能耐,如果谢相思宋长情得了她真传,又怎会在京城混不下去?” 刘巡颔首:“这倒也是。” 像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金陵九一直乖乖巧巧坐着,裴折突然问道:“你可曾听过顾一曲?” 金陵九掀起眼皮:“乐妓?” 裴折摇摇头,叹了口气:“算不上。” 乐妓大部分是卖艺不卖身的,顾一曲起初干的行当比这还要低贱,她十几岁就被人卖到了下等窑子里的,真真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她在下等窑子里接了两年的客,无意中展露出在乐曲上的天分,被人带离了窑子,开始学琴。 琴技上,她是老天爷赏饭吃,修习三年,一曲名动天下,故而被人称为“顾一曲”。 此后一曲千金,她也无需再卖身,成为了世间最出名的琴师,就连天家都曾想过将她收入后宫,但满朝文武对顾一曲早些年的风尘经历十分不满,认为此举会使皇族被天下人耻笑,极力阻止,这才使此事不了了之。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曾经有一个时代是属于顾一曲的。 对于顾一曲,裴折是打从心眼里佩服的,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知道的事情要多一点。 那是个可怜的女子,早年父亲病故,母亲带着她改嫁,她是被继父卖进窑子的,那一年她才十一岁。 到她成名时,不过也才十七岁不到。 人生悲喜得失,她已然尝了个遍。 顾一曲死在她二十岁生辰的前一天。 世人多感慨红颜薄命,却不知她临死前都在筹谋着改变自己的人生。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裴折也不想在众人面前提及,他叹了口气,看向金陵九:“今日场合不对,以后再给你讲她的故事。” 金陵九对情绪的把握十分敏感,他能够感觉到,一种似有若无的悲伤萦绕在裴折四周,很轻很淡,是经年日久才会留下的。 刘巡猛地一拍手:“我刚想起来,顾一曲起初好像就是在邺城出名的,后来她去了九州三城表演,最后也是在邺城离世的。” 裴折一惊:“你确定?” 老鸨小声附和:“这事我也听说过,软玉馆上一任老板横死,我接手的时候,听说过这件事,将顾一曲带出窑子学琴的,好像还是软玉馆的人,顾一曲的卖身契也在那人手里,所以她成名后才会回来邺城。” 林惊空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来,她们会来邺城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若师承顾一曲,那她们两人很有可能也在邺城待过。” “如果是这样的话……”裴折深吸一口气,“顾一曲的琴是什么弦来着?” 刘巡:“金蚕丝!没错!是金蚕丝!她那把琴是名匠所赠,用料讲究,就是梧桐木搭配金蚕丝,天下只那一把!” 金陵九平静道:“金蚕丝价格高昂,用作琴弦,如今还算常见,但若要追溯的话,确实是十多年前兴起的。” 林惊空让人将老鸨带下去,沉声道:“凶手在死者身体中留下金蚕丝,很有可能是想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顾一曲身上,凶手与顾一曲有关?” 裴折激动道:“不可能!” 林惊空拧了拧眉:“裴大人,你怎么了?” 任谁都能看出来,裴折的反应不太对劲,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着毛嚷嚷,想吓退靠近的人。 裴折捏了捏眉心:“没事,我只是在想,凶手是不是在故意转移我们的注意力,顾一曲十五年前就死了,那时候谢相思和宋长情不过也才十几岁,能和她有什么恩怨。” 在听到十五年的时候,金陵九几不可查地拧了下眉,裴折怎么会将这个时间记得如此清楚,要知道那时他也不过才七八岁。 刘巡赞同裴折的话:“裴大人说的没错,十多年了,还记得顾一曲的人又能有多少,就算那谢宋二人真的和她有仇,顾一曲至死也没和谁在一起过,没个一儿半女,谁会吃饱了撑的来替她报仇?” 金陵九敏锐地发现,在刘巡提到顾一曲没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时候,裴折的手紧了紧。 若不是知道裴折不可能和顾一曲有什么联系,他怕是都要怀疑两个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了,裴折的反应实在是很不对劲。 金陵九打定主意,要好好查查顾一曲,虽然裴折说过要给他讲顾一曲的故事,但他更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查到的事实。 包括裴折,包括顾一曲。 裴折状态不对,林惊空没逼他做什么,带着刘巡离开了房间。 现下得知了顾一曲的事,纵然裴折说不可能,他们也得接着往下查,无论凶手是想转移注意力,还是故意给他们留下破案的线索。 林惊空对顾一曲不了解,刘巡年长他不少,对一些事有所耳闻,边走边给他解惑。 邺城往来的人都不是好惹的,刘巡能在这里当将近十年的差,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林惊空与他相谈甚欢,甚至在君白璧怒瞪刘巡的时候,挺身而出,化解了两人的矛盾。 云无恙昏迷的时候直接被抬去了医馆,林惊空刚见着他,视线落在他侧脸的淤青上,眉梢轻扬:“呦,小炮仗精被人揍了?” 云无恙磨了磨牙,恨不得把这欠揍的人给嚼吧嚼吧吞了:“老东西闭嘴!” 林惊空笑得更欢了:“这是恼羞成怒了?” 君白璧见势不妙,拦腰抱住云无恙,他和君疏辞不一样,没练过武,整个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公子,力气有限,根本抱不住云无恙,差点被甩出去:“云无恙!你是想谋杀我吗?!” 他堪堪稳住身子,只觉得自己委屈得很。 先是两个漂亮的姐姐死了,他见都没见着一面,名字还没问到。 紧接着就被人偷袭了,后勃颈现在还疼着,约摸是青了,一晚上没睡个安稳觉。 再后来,又被刘巡当成凶手抓了起来,并且落下个骚扰民女的名头,丢脸丢遍整个邺城了。 最过分的是,裴折还威胁他,他连声委屈都不敢叫。 君小公子的娇气劲儿上来了,重重地哼了声,甩手就往旁边走,寻了个空房间,把门甩得震天响。 林惊空敛了笑:“他怎么了?生气了?” 这是位得罪不起的祖宗,他不想因为君白璧的缘故,和君疏辞产生嫌隙。 云无恙抓了抓头发:“没事,想他哥了。” 林惊空一愣:“想谁?” “想他大哥君疏辞,他最黏他大哥。” 云无恙抬脚往君白璧所在的房间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又折了回来:“算了算了,让他哭吧,反正过两天他大哥就来了。” 林惊空一脸茫然,还在消化云无恙刚才说的话。 不知是不是受裴折和金陵九的影响,他现在总容易胡思乱想,本该是兄弟情深的画面,落到他耳朵里就变成了禁断故事。 房间里,金陵九和裴折对坐。 金陵九动了动手指:“现在场合合适吗?天气不错,地方不错,只你我两人,我瞧着还不错。” 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 “嗯?”裴折微怔。 金陵九缠上他的手指:“给我讲讲顾一曲的故事?” 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关系,让裴折如此在意,还为她失态。 好奇到,等不了太长时间,等不及让天下第一楼的人去查,巴不得现在就知道一切。 裴折陷入无边的沉默之中,半晌,叹息道:“她是个可怜人,刘巡说的没错,她至死没和谁在一起过。” 不知道金陵九有没有在听,他拉过裴折的手,放在自己膝头,然后手指沿着对方的指缝轻蹭,玩得不亦乐乎。 下一秒,裴折骤然收紧手,两人正好十指相扣。 “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曾经有个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一更,还有一更。 忘记说了,七夕快乐! 第53章 顾一曲曾经有个爱人。 在她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遇到了一个想要托付终身的人。 她一生孑然伶仃,寡亲缘,看透世间虚情假意,本以为一生会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却在二十岁生辰之际,生出想要赎身的想法。 ——为了她的爱人。 继父将顾一曲卖给了下等窑子,是签了卖身契的,后来她被人带出下等窑子,卖身契也转移到了别人手里。 随着她的身价水涨船高,想要赎身的价钱已近乎天价,纵然是名动天下的一曲千金,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拿出那么多钱财。 更何况每次弹琴所得收入,也不是尽数进入她的荷包。 顾一曲是幸运的,有能力为自己赎身,但她又是不幸的,有钱也赎不了自己。 在她二十岁生辰前夕,终于攒够了赎身的钱,和爱人相约,赎身之后就与他一同闲游,纵情江湖。 怎奈突生变故,她在二十岁生辰的前一天遭到醉酒之人的逼迫侵犯,被虐待至死,尸体赤/裸着扔在大街上,第二天清晨才被人发现。 千金难买的顾一曲,以这样极其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世人多唏嘘,叹她悲苦,命运多舛,却没人为她鸣过不公,那个醉酒侵犯她的人,最后也没被抓到。” “她这一生,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天下皆知顾一曲,却不晓得她真实名姓。” “你知道最悲惨的是什么吗,她十一岁被卖到下等窑子,十二岁开始接客,好不容易用顾一曲的身份扬名天下,却至死都没改变贴在她身上的风尘艳名。” 裴折嘲讽一笑。 金陵九仍低着头,看着两人相扣的手:“你可曾知晓她名姓?”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她本名康宁,顾康宁,健康喜乐,安宁顺遂的名。” 却一生不安宁,一生不顺遂,一生悲苦,无喜无乐。 “你知道她的名字,你知道她是顾康宁,而今我也知道她姓顾名康宁。”金陵九用指尖蹭了蹭他手背,“纵然天下不晓,世人不知,总归有我陪你,了解关于她的一切,她这一生有人记得。” 这是裴折第一次和别人提起顾一曲。 他痛恨世间的不公,拼尽全力想改变一二,每每想到这些事,总会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金陵九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子,裴折也没想着被安慰,有些事有些人藏在心里太久了,忍不住想倾诉,但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想错了,他心头的压抑,被金陵九寥寥几句话打消了。 他必须承认,自己被安慰到了。 情感开了闸后,要控制住就是很难的事了。 两人心知肚明,从不知何时的一吻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改变,以至于现在的肢体接触都成了家常便饭。 人都是贪婪的,裴折不可避免地想要更多,他深知自己和金陵九走的不是一条路,完全交心是不可能的,但还是忍不住期待。 “裴郎今日总出神,也不盯着我看了,是看我看厌了?” 金陵九后背靠着桌沿,慵懒抬眼,眉梢都流露出丝丝别样的风情。 风情这种词,用来形容男人是十分突兀的,但用在金陵九身上,却出乎意料的合适。 裴折暗暗腹诽,就是不考虑其他的事,单单你这张脸,我看上几十年也不会厌,但他偏偏不把心里话说出来,温吞道:“小九儿姿容绝丽,俊逸无双,我看你若揽镜自顾,怎么可能会厌?” “……” 裴折对自己容貌的自信,每每都能令金陵九大开眼界。 金陵九一个不知自己脸生得多好的人,从不以貌取人,也不在意容貌,硬是被他带出了一股优越感。 “原来在裴郎心里,我生得如此好。”金陵九笑意清浅,仿佛十分荣幸,“都能和天下第一美男子相提并论了。” 裴折张了张嘴,没作声。 金陵九笑了,躬身凑到他面前:“昨夜操劳,瞧这眼睛里的血丝,天可怜见的,我心甚痛,来,给我们裴郎多照照镜子。” 裴折脸一红:“你……” 金陵九先声夺人:“你可别发/浪,我只是想让你照照镜子。” “……” 将裴折弄得哑口无言,金陵九心情大好,满眼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已经发现了对付裴折的方法,只要比裴折更放浪,更不要脸就行了,探花郎再不要脸,也有个度。 但金陵九显然低估了这个度,他正欣赏着探花郎又恼又怒的表情,却见裴折突然敛了神色,唇角微扬。 金陵九心下一咯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裴折用空闲的手捏了下耳垂:“怕看得太多,叫你猜出我的心事。” 这话出乎金陵九的意料。 裴折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几乎连话语都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情意。 到底是圣贤书里养出来的探花郎,他可以极放荡,但正经起来,也颇有几分温润如玉的书生气质。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金陵九狐疑地看着他,谨慎问道:“什么心事?” 裴折就等着他搭话,闻言立马和盘托出:“没什么,就是想亲你了。” 他回答得很快,完全不像说的那样“没什么”,并且殷切地注视着金陵九,期待他会作出何等回应。 金陵九混迹江湖,和各路人都打过交道,自问也是八面玲珑,会说场面话,会玩脏心思,但从没见过裴折这样的人。 裴折此人,尤其、特别、格外不要脸。 不要脸到了一种境地,显得意外的真诚。 金陵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想搭上他的男男女女能从邺城排到淮州城,其中也不乏放浪大胆的,但没有哪个人能把一腔觊觎的心思表现得如此坦荡,说着些暧昧不清的话,却让人无法生厌。 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急促,且在靠近他们的房间。 裴折以为金陵九不会回话了,正准备松开手出门瞧瞧,就被一股力道拉着往后,他一时不察,被拽了个踉跄,往后跌去,正撞进金陵九怀里。 “吱呀——” 门被推开,来人僵在门口。 裴折满眼惊诧,被金陵九揽着腰抱在怀里,他下意识侧了侧脸,看到门口目瞪口呆的云无恙和林惊空,还没来得及解释,耳垂就被轻轻咬住了。 “不让亲,说过了我不吃亏。” 滚烫的声音窜入耳孔,裴折浑身一抖。 他感觉到揽在他腰间的手动了动,轻轻掐了一下。 云无恙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慢慢捂住了他的眼睛。 林惊空表情复杂,讷讷道:“非礼勿视,小孩子不能看这些。” 门缓缓合上,云无恙一脸神游,林惊空捂着他眼睛的手揉上他头顶,他都没发现。 等云无恙稍稍回神,正准备发作的时候,身后的门被一把推开,裴折从里面走出来,脸红得滴血,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公子……” “闭嘴!别说话!”裴折幽幽地叹了口气,“让我静静。” 屋子里,金陵九撑着额角,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他蜷了蜷手指,似乎还能感觉到那股柔软,自言自语道:“啧,腰挺细。”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窗户微微敞开,金陵九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来往的行人,吩咐道:“查一下顾一曲,查她和那小子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查查她和裴折有什么关系。” 黑影一闪而过,快得仿佛是错觉,金陵九关上窗户,平静地离开房间。 林惊空命人去查顾一曲和谢宋二人的关系,来找裴折是因为淮州城来了人,说接到了信,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明日就会到达淮州城。 “新任知府上任,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回去一趟。”林惊空瞥了眼发生命案的房间,“但眼下命案事态紧急,邺城昨夜已经封了,若此时离开,恐会出现纰漏。” 按照之前的推算,君疏辞要过几天才能到,这里的案子结束之后,正好可以回去接人。 裴折扬了扬眉:“看来是知道君白璧来这里了,所以才加快赶路速度的,以君疏辞的性子,断然不会放心他的宝贝弟弟跟着我。” 林惊空不清楚君家兄弟和裴折之间的事,他现在只关心邺城的案子,昨晚他带着统领军在软玉馆现身,现在邺城的百姓都知道淮州城的官员接手了这案子,若是破不了,他的脸就要被丢光了。 “那我们怎么办,要回去吗?” 林惊空不想回去,但他也不想和君疏辞产生什么间隙,君疏辞和已故的知府大人不一样,左相长子,文武双榜眼,这是个难缠的狠角色,能好好相处,就尽量不要交恶。 他相信裴折也清楚案子的情况,现在只等着裴折的一句话。 君疏辞来淮州城上任,在官职上,没有裴折高,若是不客气一点,便是不给这个脸面也可以。 端看裴折和君疏辞之间的关系如何,能不能抵得过命案的危急,以之前的情况来看,裴折对于百姓十分上心,有很大可能会选择先破案,将人际关系放在后面。 裴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回去作甚?” 他和君疏辞的关系又不是多么好,用不着给这个脸。 林惊空迟疑了一下:“裴大人的意思是?” 裴折揉了揉后颈:“明天到了也好,让他来帮忙破案,且瞧着吧,君疏辞明日到了淮州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改道来邺城。” 林惊空:“?”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小九儿:原来我和天下第一美男子差不多。 小探花:望你知晓,有种说法叫“夫妻相”。 第54章 得了裴折的一句话,林惊空本以为可以安枕无忧,谁知过了一个下午,到了入夜时分,又出事了。 他们一行人也没找住处,直接宿在软玉馆里,一人一个熏透了脂粉香的房间,连在梦里都仿佛沉入了旖旎的温柔乡。 声音是在三更天时候响起的,这个时辰,人差不多都已经睡了,冷峭的风和鼾声交织在一起,突然其来的哭嚎声像怨鬼的绳索,勾着人脖颈索命,将人从甜梦中生拉硬拽出来。 林惊空陡然惊醒,本能地翻身下床:“怎么回事?” 外头只留了两个人守夜,昏昏欲睡之际,也被吓醒了:“回禀统领,有哭声。” 林惊空一噎,暗暗腹诽,老子能不知道有哭声吗,是问你出什么事了! 哭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响,将所有人都惊醒了。 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不消多时,一溜的房间门就都打开了。 一行人在哭声中大眼瞪小眼。 裴折睡着的时候比较晚,硬生生被吵醒,满心怨气发作不得,脸色极其难看:“出什么事了,大半夜的,谁哭个没完?” 他一一扫视过周围的官兵,像是要从其中揪出那哭个没完的罪魁祸首。 林惊空头疼地想,这都是帮流血不流泪的大老爷们,谁会哭?谁会哭成那副德行? 所幸裴折很快就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缓了口气:“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走,咱们去瞧瞧热闹。” 有官兵迟疑道:“好像是死了人的房间。” 谢相思和宋长情所在的房间还没收拾,邺城官府离得太远,且没有像样的停尸房,她们的尸体还留在生前住过的房间里,那便成了临时的停尸房。 死的时间不算太长,又因为是冬天,味道不是很大。 裴折挑了挑眉:“呦呵,本以为是有人闲着大半夜来哭诉,没想到是装神弄鬼的,热闹也不必瞧了,抓鬼去吧。” 一提起抓鬼这茬,林惊空就想起裴折诓骗钱正的事,裴大人可乐呵了,又能抓鬼来补身体了。 他算是发现了,裴折不信鬼神,也不虚这些,并且还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别人见着这种事可能会离得远远的,咱们探花郎却上赶着冲过去,跟街头巷尾爱嚼舌根的老太太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冲在最前面。 一帮大老爷们穿得也不齐整,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林惊空脚步一顿:“我怎么觉得,这哭声有些熟悉?” 裴折睨他一眼:“林统领是从哪个床上下来的,想什么呢,难不成还是哪个相好的来找您了?” 当着一干弟兄的面,林惊空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还请裴大人嘴下留情,我活了二十几年清清白白的,叫您给说出好几个相好的来,要是以后娶不着媳妇儿,您能做主?” 统领军纷纷闷笑,裴折也弯了弯唇:“凭林统领的身家还怕娶不着媳妇儿?你要是倒棱三十岁还孤寡着,我便给你做主,成不成?” 有人插嘴道:“还差三年,咱们统领现今已经二十有七了。” 林惊空一脚踹了过去,笑骂道:“说老了,还没过生辰!” 哄笑声响起,将那凄厉的哭嚎声盖了下去,原本阴森森的气氛变得有些滑稽。 林惊空笑完了,认真道:“我真的觉得这哭声有些熟悉,没开玩笑。” 有统领军附和:“我也觉得熟悉,好像听过似的。” “我也是!” …… 一个人提,还能说是巧合,一群人都觉得熟悉,里头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裴折皱了皱眉,表情严肃了几分。 死了人的房间晦气,旁边和对面的房间都空着,没人住。 待他们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那哭声却突然停下了,一行人将房间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都没发现一星半点的活人影子。 像极了闹鬼。 裴折站在屏风旁边,看着两具放平的尸体。 尸体被放在床上,盖了白布,脑袋蒙得严严实实,在欹斜的烛光下,显得鬼气森森。 林惊空莫名打了个哆嗦,让人将开着的窗户关上:“看出什么花样来了?” “没有。”裴折摇摇头,仍盯着两具尸体,“你刚才说那哭声熟悉,是怎么回事,以前半夜里还听到过这种哭声?” 觉得熟悉的事,一定是刚发生不久的,时间太长,会遗忘很多东西,林惊空和那么多统领军都觉得熟悉,想来应当是刚发生不久的事,且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们都在现场。 林惊空挠了挠头:“你突然问这个,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有个浅浅淡淡的印象,就跟那话到了嘴边似的,明明心里头有那么个感觉,但偏偏卡住了,说不出来。 裴折一阵无语,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傻子:“那你赶紧好好想想!” 搜了一通也没发现什么,夜还深,一群人困得像狗,裴折也没勉强,让他们散了,都回去好好休息。 以为能睡个安稳觉,结果刚躺下没多一会儿,那扰人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林惊空直接踹开了门,气势汹汹地冲到了临时的停尸房门口:“他娘的装神弄鬼,有本事给老子滚出来!” 裴折也窝着火,那一股子气在听到林惊空的喊话时骤然散了,禁不住笑出了声,无奈扶额,这他娘的算什么事啊! 云无恙睡觉沉,没被诡异的哭声吵醒,却被这群大老爷们一趟又一趟的脚步吵醒了:“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觉,这是练起武来了?” 主仆两人师承一脉的嘴毒,林惊空已经习惯了,闻言回敬道:“你自个儿听听,还有什么声音。” 云无恙揉了揉眼睛。 自从林惊空离开停尸房后,哭声又断断续续地起来了。 云无恙清醒了一些,眨巴着眼:“不愧是林大统领,到哪儿都能遇到婴孩的啼哭声,这都第二回 了吧,没看看你房间里有没有多出个死人来?”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都静了下来。 没人说话,更衬得那哭声阴森诡异。 裴折快步走过来:“你刚才说婴孩哭声?” 他们被烦扰得厉害,没仔细分辨是什么声音,现下听到他的话,忽然觉得这哭声是与婴孩啼哭有几分相像。 林惊空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是上元夜宴的时候,我从淮水边离开,回府的路上听到过一阵婴孩啼哭声。” 裴折接道:“然后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孙六的尸体就被送进了你家里。” 当时在客栈里,林惊空只是随口一提,裴折没往心里去,也不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他赞赏地拍了拍云无恙的肩膀:“记性有长进。” 哭声一阵起一阵停的,睡是睡不安稳了,众人索性都穿戴整齐,守在停尸间门口。 裴折两天没休息好,懒散地倚靠在云无恙身上,打着哈欠点菜:“现在什么时辰,还有多久天亮,林统领,我要吃糕团,还有豆浆。” 昨天穆娇给金陵九买的就是这些吃食,他忽然想起,也有些想吃了。 林惊空知他那抠门性子,现在还要用着他破案,一一应下:“用不用再给你加个卤蛋油饼?” 此地距离番邦很近,吃食上也有融合,像什么油茶汤饼,有不少花样。 裴折咂咂嘴:“也不是不可以。” 天一亮,林惊空正准备去给裴折买吃的,还没出门,就被刘巡堵了个正着。 刘巡官服都没穿好,急匆匆的:“林统领,昨晚上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林惊空扬了扬眉,“昨天刚听了一晚鬼哭狼嚎,刘大人你可别给我拉着个脸了。” 刘巡呆了一瞬:“你们也听到了?” 林惊空神色一凛:“怎么,你也听到婴孩的啼哭声了?” 刘巡一脸苦相:“不止我,今早城中百姓都来报官了,我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就被拉起来了,衙门的人急得不行,我安抚了大半夜,才将百姓们送走,然后就来找大人您了。” 林惊空已经被闹得没脾气了,闻言摊摊手:“找我也没用,走,咱们先去买吃的。” 买完了吃的,让软玉馆里那位大爷吃饱喝足,找他去! 刘巡没来得及拒绝,被林惊空揽着肩膀往集市去了。 昨晚的哭声不是小范围的,他们走在路上,听到不少人在谈论这件事。 邺城的民风比淮州城彪悍许多,百姓见了刘巡,都不那么畏惧,正大光明地说起这事,更有甚者,还意有所指的想让官府尽快解决这件事。 刘巡脸上讪讪的,正准备说什么,却见林惊空表情淡然,活似没有听到刚才的话。 对于淮州城的事,刘巡也有所耳闻,林惊空什么作风,他亦清楚,现下见他这副模样,忽然心里感到了一些异样。 官场上的事不可尽信,或许林惊空也不像传闻中的一样跋扈,世事究竟如何,谁又能说得清呢。 两人买了一大堆吃食,刘巡抢着付钱,林惊空也没客气:“破费了,有空到淮州城去,兄弟好好招待你。” 林惊空是军营里养出来的脾气,和一帮统领军称兄道弟,遇上不像裴折那般不合眼缘的人,通常都是张口兄弟闭口兄弟的。 刘巡能将邺城治理得妥妥当当,绝对不容小觑,这个朋友值得交。 回到软玉馆的时候,裴折还没睡醒。 哭声在将近天明的时候停下了,裴折等了一会儿,见不会再有声音,遂回房补觉了。 林惊空将早饭交给还醒着的人:“你们先吃着,吃完了好好招待一下刘大人,我也回去睡一会儿,这是特意给裴大人买的,等他醒了送过去。” 一帮大老爷们吃不惯油饼,都买的其他吃食,唯独裴折那份特殊。 统领军的人应下,招呼刘巡一起坐。 统领军的人身材高大,刘巡坐在中间跟个小鸡仔似的。 君白璧从房间里出来就看到这么一幅画面,憋不住带上了笑模样:“都吃着呢?” 他睡着了跟死猪似的,雷都劈不醒,完全没被昨晚的哭声影响到,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一脸容光焕发。 “好香啊,这是什么?”他对看惯了的吃食没兴趣,扒拉着单独放在一旁的东西, “你吃这个吧。”肖迟见林惊空对君白璧十分客气,估摸着这也是个身份不俗的小公子,将手中的早饭分了一些出去。 君白璧摆摆手:“我不吃这个。” 他没离开过京城,番邦的吃食更是见都没见过,双眼放光,盯着裴折的早饭。 肖迟有些头疼,这小公子摆明了是想吃,可要是给他吃了,等下拿什么给裴大人? 刘巡心中明了,想到林惊空待他算客气的,遂帮忙打了个圆场:“小公子是想吃这些吗,要不我带你去买吧,这一份是林统领买给裴大人的,要是裴大人醒了没看到,估计要动气的。” “原来是买给裴折的,早说啊!”君白璧一把拿过来,“给我就行了,等下我跟裴折说,他不会怪罪的。” 肖迟下意识看向刘巡,刘巡微微点头,昨日裴折说了君白璧的身份,一顿早饭的事,便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 君白璧饿狠了,吃起东西来没一点世家公子的端庄,不消多时就将那份早饭吃了个大半,等到裴折睡饱了出来,只剩下半块油饼了。 君白璧吃得满嘴油光,扬了扬手里的饼:“裴折,我把你早饭吃了!” 裴折:“……”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刘巡起身行了礼:“裴大人,可睡好了?” 君白璧吃得太香,裴折揉了揉肚子,觉得自己有些饿:“凑合吧,你怎么过来了?” 此时天刚亮不久,刘巡对案子这么上心的吗?真该叫林惊空来瞧瞧,应该怎样当官。 刘巡:“昨晚上的事,百姓们都闹到衙门了,下官该如何处理,还请大人示下。” 这套说辞是林惊空教给他的,刚才买饭的时候,林惊空有意无意提了一嘴,说裴大人爱民如子,定然不会置之不理,我等一定要谨遵裴大人的命令。 都是官场上混迹出来的人精,刘巡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才有了现在的问话。 裴折揉着肚子的手一顿:“你们也听到哭声了?” 刘巡颔首:“城中鬼哭声不绝,百姓们半夜就闹到衙门了,我简单问了下,昨晚全城都有听到哭声。” “哭声?什么哭声?”君白璧满眼疑惑,“我怎么没听到?” 肖迟等人一愣,这才想起,昨晚似乎就没见这小公子从房里出来过。 裴折一想起自己的早饭被吃光了就憋不住气,骂道:“你能听到什么,你睡着了谁都吵不起来,跟中了蒙汗药似的!” “诶,裴折,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中了蒙汗药,你羡慕我睡得香就直说。”君白璧看着他黑脸就想笑,挥着沾满油的手,嘚瑟道,“你就是自己睡得不好,见不得别人好。” 裴折被气笑了:“我见不得你好?君白璧,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君疏辞今天到淮州城?我估摸着,再过几个时辰他就到邺城了。” 君白璧瞪大了眼:“你,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自己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吗,你爹没叫人抓你回去,就是猜到了你会来找我,估计君疏辞上任的路上就接到你的消息了。”裴折冷冷一笑,抬手将他头顶睡起来的呆毛拍下去,“你还有几个时辰能收拾一下自己,顺便想想要怎么和你大哥撒泼耍赖。” 君白璧如丧考妣,一溜烟蹿进了房里。 裴折冷哼一声,转眼看向刘巡:“你刚才说,全城都听到了鬼哭声?” 刘巡总觉得现在的裴折身上透露着一股不好惹的气息,忙不迭地点头:“是,城东和城西都有来报案的百姓,不少过路人嚷嚷着要出城,裴大人,咱们这城门还是只进不出吗?” 从软玉馆发生命案以后,林惊空就让他封锁了城门,想在短时间内解决案子。 邺城情况特殊,来往有不少商队,都赶时间,城门刚封锁一日,就有人去衙门闹了,刘巡快支撑不住了,想来求个指示。 “当然,本来只是案子的事,现在又有闹鬼的了,开了城门,让鬼跑出去吗?”裴折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往外走,“给我封着,案子不结束,半个人都不能放出去,再有人闹,就让他们去找林统领,真当我淮州城的统领军是吃素的吗?” 肖迟和其他统领军的兄弟面面相觑,默默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早饭,邺城人生地不熟的,他们觉得吃素也不错。 刘巡笑着点头:“下官都听裴大人的。” 裴折背着手往外走,不再理这些麻烦事。 整个邺城都闹了鬼,他作为本地最大的官,自然得慰问一下睡眠不好的百姓。 昨天金陵九离开得早,当时裴折正处于被咬了耳朵后的羞赧状态,就那么把人放走了,白吃了个哑巴亏。 可巧,裴折自己也是个不吃亏的人,昨晚被扰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除了问候那鬼的十八代祖宗,还抽出一丝心神来回想了下白天发生的事。 自己都被占了好几次便宜了,怎么说也该讨回点来。 到了客栈,果然金陵九已经醒了。 左屏和穆娇不知去向,只他一个人坐在客栈靠窗的角落,旁边站着个俊俏的小娘子。 小娘子穿着粉色袄裙,披着白色的斗篷,整个人娇小又可爱。 裴折拧了拧眉头,侧过身,借由窗户挡着自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两个。 在看到小娘子搭上金陵九的手,将手中的帕子递过去时,他忍不住跳出来,隔着窗搭上金陵九的胳膊,掐着嗓子喊道:“九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55章 客栈里的两个人都愣了愣。 裴折舔了舔牙根,整个人倚在窗上,搭在金陵九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拉着他的胳膊,和小娘子的手分开一段距离。 “九哥哥,等我多久了?”他笑得灿烂,咬了咬下唇,拉长了调子,“人家昨夜想了你一晚上,今早才睡醒,刚补完觉,起得迟了些,让九哥哥久等了。” 他抬眼看向明显呆住的小娘子,笑意渐深:“不知这位姐姐是?” 小娘子表情复杂,看样子好像在想:我怎么就成了你的姐姐? 金陵九微垂着头,一直没作声,由着裴折扒拉他,还迁就地往窗边挪了挪。 他的举动给了裴折底气,裴折微勾了勾唇,视线下移,落到小娘子拿着的帕子上,眼底闪过一丝阴骛:“这是给我家九哥哥的吗?姐姐有所不知,我家九哥哥用不惯外人的东西,他用的帕子都是我亲手绣的,怕是要辜负你的一番心意了。” 小娘子抿了抿唇:“哦?是吗?” 裴折:“是的呢!” 小娘子从善如流地收回帕子,笑道:“你家九哥哥泼洒了茶水,想借我的帕子擦擦衣袖来着,既然弟弟你都这样说了,那姐姐我就不插手了,告辞。” 裴折:“……” 小娘子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留恋。 裴折低头看了看金陵九的袖子,果然有一块深色的茶渍。 金陵九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衣服,那块水痕明晃晃的,像是在嘲笑裴折。 裴折默默地送开手,转身就要离开。 出门忘记看老黄历了,今日不适合慰问百姓。 他刚抬起脚,后脖领子就被拽住了,然后一股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往后拽去。 裴折整个人倚在墙上,从胸口往上的部分朝后仰着,几乎是平躺着,正对上金陵九低下的头。 金陵九眼里的笑压制不住,裴折与他认识这么久以来,从没见他笑得这样快活过,是那种真实的,没有一点虚假意思的笑。 裴折突然就释然了,心里那股子羞恼劲儿烟消云散,竟然觉得自己这蠢事做得挺好。 能博九哥哥一笑,他蠢就蠢了。 后肩硌着窗框,裴折抬手,隔空在金陵九的脸侧虚点:“九哥哥,这是何意啊?” 他这样子属实不大体面,得亏现在时候还早,街上没多少人,人一多,纵然是裴折,都挂不住这脸面。 金陵九侧了侧脸,主动碰上他的指尖:“瞧着你今日可爱得紧,想多看看。” 裴折咂了咂嘴,真心实意地觉得可爱和自己没什么联系:“可爱的是小娘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我只是想向你那位姐姐借一下帕子,没其他的事。”金陵九刻意咬重了“你那位姐姐”,存的什么心思一目了然,“就算有什么事,也都被你搅黄了。” 裴折眉梢轻扬:“听你这意思,还真想有什么事?” 他被硌得不舒服,挣了下,站直了身子,隔着一道窗,抱臂看着金陵九:“误了九公子的好事,怪我。” 金陵九憋不住笑出了声:“好了好了,可别酸我了,我现在就想着一件事。” 裴折撩起眼皮:“什么事?” 金陵九戏谑道:“某人说要给我绣帕子,我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这事。” 裴折:“……” 裴折老脸实在遭不住了,推着金陵九回房换衣服:“你可歇歇吧,别骚了,还跟人家借帕子,就你那洁癖,没立刻换衣服是稀奇事了,你指定是觊觎人家小娘子的美貌!” 金陵九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觊觎她?你看着我这张脸,摸摸良心,觉得我至于吗?” 裴折摸了摸良心,如实回答:“……不至于。” “那不就行了。”金陵九眼尾仍残留着笑意,语带戏谑,“我要觊觎,也是觊觎你的美貌。” 裴折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推进房间,然后关上门,自己站在门口。 他摸了摸烧热的脸,暗暗叫了声“要命”。 从前自己夸自己的时候没觉得怎么样,如今被金陵九一夸,怎么听都不像那么回事了,别扭得很。 虽然他确实很俊俏,裴折暗自腹诽,和那小娘子比起来,自己这天下第一美男子不输分毫。 没多一会儿,金陵九换了身玄色的衣袍。 他合上门,知趣地没提之前的事:“吃过早饭了吗?” “没有,特意来找你一起吃饭。”裴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口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金陵九表情一僵。 裴折知道答案了,暗自闷笑:“如今天冷,要是睡不着,可以来找裴哥哥,哥哥帮你暖床。” “不是九哥哥吗?” 金陵九对他这颠倒的辈分提出异议。 裴折置若罔闻:“裴哥哥还能给你讲睡前故事,绝对让你睡个好觉。” 金陵九知道话题扯不回去了,探花郎决计不会认下“弟弟”的名号,也不再多言,从善如流道:“哄我睡觉,认真的吗?” 裴折眨了眨眼,心想以金陵九的洁癖程度,定然不会和别人睡一起,放心大胆地点头:“当然是认真的。”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懒洋洋地笑:“行,那我今晚就搬到软玉馆去,和裴郎一起睡。” 裴折:“?” 金陵九:“正好我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等下就跟着你一起去软玉馆,晚上也不回来了。” 裴折云里雾里,欲言又止。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金陵九莞尔一笑:“我认真的。” 一直到吃完饭,探花郎都没回过神来。 往软玉馆走的路上,裴折忍不住问道:“你真要搬来和我睡?” 不知为何,有裴折在,他的胃口总是很好,金陵九吃饱喝足,起床气都散了:“自然是认真的,怎么,裴郎要反悔?莫不是你屋里头藏着其他的美娇娘?” “怎么可能!”裴折拔高了声音,“你要来便来,不来不是人!” 离开这么一会儿工夫,软玉馆就被清了场,裴折和金陵九回去的时候,两队人把整栋楼都给包围了。 金陵九“啧”了声:“这是什么阵仗?” 裴折讷讷道:“我他娘的,真是低估了君疏辞。” 软玉馆大门紧闭,裴折上前一步,被人拦住了,他气得笑了声:“怎么着,几个月不见,不认识我了?” 那人苦笑:“裴大人,大人发了话,还望您见谅,不要叫我们难做。” 金陵九歪了歪头:“进不得?” “进得,怎么进不得?”裴折一把推开身前的人,“见谅什么,我偏不见谅,怎么,君疏辞那厮刚来,就要反了天吗?” 说着,他一脚踹开了软玉馆的大门。 软玉馆里异常安静。 大堂里坐着一个男子,侧身坐着,正拎着茶壶续水,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搭理门口的动静。 “呦,君大人好大的官架子,怎么,到了淮州城,还摆谱呢?” 君疏辞偏过头,原本侧着的脸露了出来,他挑着眉扫了一眼,略过了裴折,看向一言不发的金陵九:“这位就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吗?在下君疏辞,久仰。” 金陵九表情淡淡,略显敷衍地抬了抬手:“客气。” 裴折自顾自地在桌前坐下:“君疏辞你怎么想的,竟然带来了禁军,你跟你爹做了什么,这他娘的是能随便——” “是圣上的旨意。”君疏辞掀起眼皮,“裴大人,是圣上听闻了淮州城的事,命我带着禁军营的人来此,有指责我的工夫,你不若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圣上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话没说清楚,但意思已经明了。 裴折沉默不语,片刻后,问道:“有指挥使一起来吗?” 禁军营有两位指挥使,一位是齐逍,一位是卫铎,齐逍为正,卫铎为副,屋外围了不少禁卫军,一看便是出了事来公干的,禁军营公干必有指挥使带领。 君疏辞眼神微凝:“有,齐逍和卫铎都来了。” 他话音刚落,裴折又炸了:“都来了,什么意思,你他娘的是将禁军营搬空了吗?!” 君疏辞眉头一拧,也有些头疼:“我劝过,没劝住,不是你想的那样,唉,算了,你等下就知道了。” 禁军营公干行圣上之令,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没办法调动。 裴折心里清楚,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向君疏辞发难。 当着金陵九的面,有很多事都不能说,君疏辞给他递了个眼色,收了话头。 门被敲响了,君疏辞应了声,有一男子推开门,站在门口弯腰拱手,行了一礼,恭敬道:“臣禁军营指挥使副使卫铎,参见裴大人。” 裴折心里烦透了,随意摆了摆手:“齐逍呢?” 卫铎:“他带人留在淮州城,我等奉命跟随大人来此。” 裴折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又恢复了那副浪荡样子:“奉命跟随,知道他带你们来的是什么地方吗?知道他是来做正经事儿的,还是做不正经事儿的?” 这句话就挺不正经的,偏生问的人不觉,认认真真没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活像真的好奇不已。 卫铎不愿意对上裴折,就是因为裴折这个混不吝的性子,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问,他嘴笨,反驳不了这话,只能乖乖回道答:“裴大人说笑了,臣奉命跟随,听从大人的命令即是。” 问一句答一句,嘴拙实诚,是卫铎的性格,裴折挑眉,没多做为难。 不多时,卫铎身后的禁卫军向两侧分开,一个身着青色锦衣的男子缓步而来,男子身量颀长,气度不凡。 裴折怔了一瞬,迟疑道:“我这是眼睛出问题了吗,这是哪位大人?” 男子一脸沉肃:“少师大人,是不认得本官了吗?” 裴折浑身一抖,被那句“少师大人”打回了原形,浪荡气尽数收敛:“我不敢认啊,敢问您是太傅大人吗?” 金陵九心下一惊,朝来人看了一眼。 当朝太傅傅倾流大名鼎鼎,是先帝钦点的帝师。 傅倾流是江阳名士,金陵九跟随师父生长于江阳,自小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事。 早些年间,有这样一个说法:昭国名士万千,唯江阳傅倾流与淮阴姜玉楼世无其二,后来姜玉楼隐世,傅倾流入世,二人一个于山林间销声匿迹,一个于朝堂之上执掌重权。 傅倾流脸上带着岁月沉淀下的老练,一双鹰目里满是锐利:“堂堂太子少师,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卫铎听到傅倾流的声音松了口气,转身对他道:“太傅大人,我们的人已经将邺城封锁了。” 傅倾流与卫铎是一道的,听完这话扫了一眼屋内,对卫铎道:“嗯,邺城的官员在哪里?” 卫铎:“已经派人去找了。” 裴折这才知晓,君疏辞刚才的话为何意,那卫铎口中的大人,指的不是君疏辞,怕是傅倾流。 他暗自叹了口气,余光瞥到一旁的金陵九,心道这叫什么事。 “这都天南海角了,本官果然与太傅大人有缘。” “有缘不敢当,本官可不是来这儿见少师大人的。”傅倾流视线从上往下在裴折身上扫过,“少师大人品行端正,守在这软玉馆,当真好兴致。” 君疏辞在一旁拎着茶壶又添上一杯茶水,默不作声,只悄悄看戏。 裴折勾起唇角,慢悠悠回道:“天南海北的,自然兴致好,太傅大人出京,这可是大事,先前也不提点一声,下官都没好好准备准备。” 傅倾流先憋不住了,斥道:“裴折,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裴折连忙告饶:“息怒息怒,太傅大人可别和我一般见识,太傅府都没个夫人,您若是被我气坏了,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傅倾流未娶亲是人尽皆知的事,圣上曾不止一次想为他赐婚,都被堵了回去。 不近女色,身有隐疾,私下里说什么的都有,但谁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金陵九听得一愣一愣的,朝傅倾流看了一眼,就算他于人情世故上不通达,也能听得出两人之间关系匪浅。 之前可没听过,裴折和傅倾流有什么关系。 这话题再聊下去就没意思了,傅倾流心情不太好,周身气压随之低沉下来,截住话头冷冷道:“我自有要事在身,晚点再聊吧。” 说着,他就往外走去,离开前瞥了眼一旁沉默不语的金陵九,没说什么。 裴折心里清楚,傅倾流是有事要和他说,但碍于金陵九在场,不便多言。 他暗暗腹诽,瞧瞧咱们九公子多能耐,一句话没说,就把太傅大人给逼退了。 随着傅倾流离开,房间里的气氛慢慢缓和过来。 金陵九这才松了一口气,顺着裴折的招呼,走过去坐在桌边。 傅倾流气势太强,纵然是他,也有些抵挡不住。 局势虽动荡,但这朝堂之上,还是有能人的。 君疏辞蹙眉,欲言又止地看着裴折。 “想问什么?”裴折抬头看着他,“提前说好,君白璧的事我不知道,别和我说这个,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 君疏辞沉吟半晌,语气认真:“你有龙阳之好?” 裴折被呛得咳嗽起来,骂道:“你有病吗?!” 他真的没猜到君疏辞会问这个,偷眼瞧了瞧金陵九,又气又无奈:“你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君疏辞冷哼出声,视线似有若无地掠过一旁的金陵九:“淮州城都传遍了,怪我琢磨,怎么不管好你自己?” “原来如此。”裴折深深看了君疏辞一眼,倏忽露出点笑,“怎么,担心了,怕我对你的宝贝弟弟做点什么?” 君疏辞冷着脸:“你最好不是!”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金陵九挑了挑眉,总觉得他们两个话里有话。 他心里清楚,自己在这里,会影响两人的谈话,遂找了个借口上楼了。 君疏辞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字条,递给裴折。 “这个……”裴折接过字条,上上下下看了许久,疑惑道,“我怎么觉得这像个人名。” “这本来就是个人名。”他指着字条上的字,慢慢解释道,“风听雨是番邦刚上任的将领,原本驻守上州城,月前去了白华城,探子传来了信,番邦或有大动作,跟这人有关。我先跟你通个气,太傅大人此行,为的就是这事,我与他一人带了一队禁军,卫铎是跟着他的,齐逍是跟着我的,现如今,朝中已乱了套。” 裴折哑了声:“所以你这么着急过来,还真不是为了你那宝贝弟弟?” 君疏辞沉默了一下,低声笑了笑:“不,是为了他。” 裴折心里一动:“你?” 君疏辞冲他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56章 君疏辞一来,咋咋呼呼的君白璧立马消停了。 裴折本以为这两人还没见上面,等上了楼才听云无恙说道,君白璧已经被禁足在房间里了。 他心想也是,就君疏辞那闷骚性子,一来邺城,估计先奔着宝贝弟弟去了,其他什么事都往后稍稍。 云无恙端详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公子,我刚才看见禁军了,他们不是轻易不出京吗?” 禁军是守卫圣上的,轻易不离京城,现如今,齐逍和卫铎都来了,证明圣上身边无可用之人,看来朝中局势比君疏辞说的还要严重。 一提起这茬,裴折就头疼:“禁军算什么,你是没瞧见,还有位祖宗一道来了。” 云无恙眨眨眼:“君大人吗?” “他算哪门子祖宗?”裴折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嗤了声,“我说的是太傅大人,这犄角旮旯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的!” 他越说越觉得离谱,忍不住碎碎念:“傅倾流竟然都来了邺城,你说这是什么事!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我做梦都没梦到过!” 云无恙自然知道傅倾流是谁,这整个天下,怕是没人不知道这位傅先生。 再往前倒回个二十年,那就是傅倾流的时代,如今的第一探花和九公子加起来,都没当时的傅倾流名号响亮。 云无恙瞪大了眼睛:“太傅大人来了邺城?!” 此事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但裴折势必要受到桎梏,他心里清楚,有傅倾流在,自己的行事作风得收敛一下,不能照之前那样来了。 云无恙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那公子准备怎么对待九公子?” 傅倾流是朝中重臣,还是帝师,他对天下第一楼的态度向来不喜。 金陵九作为天下第一楼的掌柜,说的好听点,是屡破悬案的九公子,说的不好听一点,那就是过于庞大的地方恶势力头目,傅倾流不带着禁军把金陵九抓了就算客气,怎会眼睁睁看着裴折和金陵九走得太近,更何况傅倾流和他家公子还有一层关系。 “诶呦,坏了!我把这茬给忘了!”裴折一拍脑门,转身往外走。 刚才听君疏辞说风听雨的事,完全忘了他家九哥哥,眼下里里外外都是禁军,他家九哥哥无异于入了狼窝。 他娘的,都怪君疏辞那狗东西! “阿嚏——” “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君疏辞揉揉鼻子,推开凑到眼前的君白璧:“离我远点。” 君白璧脸色一变。 他打小和君疏辞关系好,以前惹了再多的事,君疏辞都不会怪他,这还是第一次让他离远一些。 君白璧在屋子里反省了一阵子,本来准备插科打诨混过去,君疏辞这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念头:“大哥,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别生我的气……不对,别打我骂我,也别这样对我。” 自家弟弟什么德行,君疏辞心里明镜似的,闻言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哪儿错了?” 君白璧垂头丧气道:“我不该私自离开家,不该瞒着你。” “不对。”君疏辞走到床边坐下,沉着脸道,“你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我哪回不是如着你的意,咱们早就有过约法三章,你好好想想,自己违背了哪一条。” 君疏辞在官场上纵横已久,不怒自威。 君白璧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当即腿一抖,差点行了跪拜大礼。 兄弟俩是曾有过约法三章:第一,不得做危险的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第二,不能和别人交往过密,不能因为外人疏离对方;第三,有心事一定要说出来,不能藏着小秘密。 君白璧将三条规矩一一在心里过了遍,鼻尖一酸。 之前被刘巡当作凶手抓起来,裴折又借机恐吓他,他本来已经不在意这事了,在面对君疏辞的冷漠时,又打从心底感到委屈:“我,我不该来邺城,这里太危险了,我什么都没做,我,大哥还生气,我不知道怎么做了……” 君疏辞只想逗逗人,让君白璧涨涨记性,没想着要把人给惹哭,君白璧一委屈,他顿时绷不住了:“过来,到我这里来。” 君小公子惯会撒娇,裴折不吃这套,但有人吃,他小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地背过身去,委屈巴巴道:“你让我离远点。” “我错了,不离远点。”君疏辞叹了口气,慌忙起身,“别哭了,我只是见玉儿偷偷来找外人,担心你被骗,这才气昏了头。” 君白璧愤愤道:“不许叫那个名字!” 君白璧小名玉儿,他懂事以后,就嫌这个小名像女儿家的名字,闹了好一通脾气,不让人叫。 全府上下没人敢惹小公子,也就君疏辞一直不改,偶尔兴致上来了,就喊两声,非惹得小公子恼羞成怒才肯罢休。 没人哄的话,不多时就自动调节好了,一旦有人哄了,那股委屈劲儿便刹不住了。 君疏辞从后面把人揽进怀里,温声哄道:“好,不叫,有人冤枉我们玉儿了对不对,玉儿身上还疼不疼,来,让我看看。” 君白璧被一个接一个的“玉儿”砸得脑壳子疼,那点委屈全被羞怒冲散了,想动手打他哥又舍不得,只能任由君疏辞带着他倒在床上,掀开他的衣领。 他趴在被褥里,迷迷糊糊的也忘了问,君疏辞怎么会知道他被冤枉的事,想到可能是裴折说出去的,又开始在心里骂骂咧咧:都怪裴折! “阿嚏——” 裴折自言自语:“难不成是小九儿在想我?” 他是在停尸房门口找到金陵九的,金陵九站在门口,垂着头,看上去有些低落,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初失态的画面还留在裴折脑海中,事后他曾问过,金陵九也承认了,发病和房间里的画面有关,他几乎找遍了软玉馆,没想到金陵九会来这里。 林惊空从房间里出来:“已经收拾完了,九公子,劳烦了。” 裴折快步走过来,赶在金陵九进门前拦住了他:“要去干什么?” “说完事了?”金陵九平静问道。 林惊空解释道:“君大人说案子要尽快破了,只给了三天时间,我看九公子在,就请他帮忙看一看现场。” 金陵九没否认,眼神有些空,一副出神的模样。 裴折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案子是官府的事,君疏辞是淮州城的知府,理应接手。你去找他,若是他推诿,就告诉他,现在有犯罪嫌疑的只有一个人,名字叫君白璧,若是破不了案子,就让刘巡按规矩抓人。” 话音刚落,他便拉住了金陵九,转身往楼下走。 林惊空在后面喊道:“裴大人,那你呢?” 裴折脚步一顿,没回头:“我?事关顾一曲,我得避嫌,这案子我不查了。” 林惊空惊呼出声:“裴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陵九眼底闪过惊诧,他被裴折牵着,只能看到裴折的侧脸,和一点绷直的唇线。 裴折摆了摆手:“没什么意思,带来这么多麻烦,让君疏辞自个儿去忙活吧!” 撂挑子不干了,不像裴折会做出来的事,林惊空觉得裴折可能昏了头:“裴大人,那你要干什么去?” 裴折平静道:“还债。” 软玉馆门口有禁军把守,这些人都眼熟裴折,此时见他冷着脸,纷纷感慨,不知出了什么事,能将好脾气的探花郎逼成这样。 一直离开软玉馆几十米,裴折才松开金陵九,质问道:“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金陵九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想尽快离开邺城。” 只有破了案,才能尽快离开这里。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傅倾流出京,禁军正副指挥使同行,朝堂上必有大事发生。”金陵九抬眼看他,目光锐利,“局势动荡,我必须提前为天下第一楼做打算。” 他说的隐晦,但意思十分清楚:怕朝廷发难,对天下第一楼动手。 裴折有心解释,但风听雨之事乃朝廷机密,他身为朝廷命官,自然不能将这种事告诉金陵九。 他收紧了手,用掌心的疼痛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你要回客栈吗?我送你。” 君疏辞带着禁军去了软玉馆,傅倾流下一步的动向尚不明确,让金陵九回客栈、然后他们少联系才是最好的安排。 金陵九明白他的意思,客气道:“有劳裴大人。” 一路回到客栈,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到了门口,金陵九正想道别,却见裴折一声不吭地往里走。 “裴大人?” 裴折不理,径直走到他房间门口:“开门。” 金陵九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动弹。 裴折近乎固执地重复道:“金陵九,开门。” “裴折,你冷静点。”金陵九眉心紧蹙。 从离开软玉馆以后,他仿佛戴了面具,总是一成不变的冷淡表情,现如今皱了皱眉,才泄露出些许情绪波动。 裴折暗自松了口气。 他不乐意见金陵九那副无感无觉的模样,那让他有一种抓不住眼前人的感觉,生气也好,动怒也好,他想看金陵九像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我很冷静。”他心情松快了,露出点笑模样,“说好要哄你睡觉,我现在无事一身轻,不止能哄你睡觉,还能日日夜夜陪着你。” 金陵九忍了又忍,在裴折伸手去推门的时候,问道:“你在自欺欺人吗?” 裴折动作一滞。 “你是朝堂重臣,帝王心腹,我是江湖草莽,啧,还有可能是乱臣贼子,你觉得我们有可能成为朋友吗?” “金陵九,你——” “裴折,裴折……”金陵九舔了舔唇,将他的名字咬得很重,短促地笑了声,“你该不会,对我认真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关于两人的身份】 小九儿:地方恶势力头目,俗称黑dao大佬。 小探花:片儿警。 本文又名《黑dao大佬和他的小娇夫》、《百变探花:黑dao大佬轻点宠》、《冰山大佬的心尖花》 思来想去,怕大家看不出来,还是要做个阅读理解: ①君疏辞知道君白璧被抓的事,他事先和裴折通过气。 ②裴折故意提起君白璧,当着金陵九的面把事情都推给了君疏辞。 ③承认顾一曲和自己有关,避嫌来缠着(监视)金陵九。 总结:小探花不是恋爱脑,他和君疏辞做了个局。 友情提示,记住这个“还债”。 更深的伏笔不说了,慢慢看吧,小九儿和小探花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他们以后会为了彼此妥协,但不会放弃自己的信念,他们是棋逢对手。 第57章 这个认真,是哪方面的认真,又是怎么个认真法,两人心里都明白。 话不能说得太清楚,就像人一样,活得糊涂点好,活得太清楚、太明白,劳神伤身,不是件好事。 聪明人向来懂得利用一切,创造出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空气仿佛凝滞住了。 裴折慢慢收回手,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金陵九。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迷茫的状态之中。 金陵九站得不正,抱着胳膊倚靠在墙边,无声的等着他的答复。 刚才那话问得过于冷漠,经历过几日的交往,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总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 但金陵九就是问了。 这一问,打破了他们现阶段维持出来的平静假象,将真实的问题搬到了台面上。 这问题是早就存在的,掩饰不了,即使现阶段能够粉饰太平,终有一日也会爆发出来,与其长痛,不如快刀斩乱麻。 裴折一直没说话,金陵九慢慢垂下眼皮。 他脸色稍冷,隐隐有些动怒意味,不似刚才问话时候的快活潇洒。 “若是没什么事,裴大人就请回吧。”金陵九站直了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你是官,我是江湖三教九流,本来就不是一道的,你走你的阳关路,我向我的独木桥,今日就说开了,往后也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做那些个糊弄人的举动。” “谁糊弄人了?” 裴折侧过身,挡在他门前,摆明了不让他进屋。 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你什么意思?” “我刚才没回答,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那样问,金陵九,你很在意我的答案吗?”裴折轻笑了声,“或许我该问,你很在意我对你是不是认真的吗?” 金陵九喉间一哽:“你想多了。” 裴折不在意他的嘴硬:“究竟是我想多了,还是你的心思被我猜到了?你说的没错,我是朝堂重臣,帝王心腹,手里拿着圣上的信物,带着数不清的秘密。而你呢,你是威胁到朝廷的江湖势力,世人称赞你,也诋毁你,你可以是九公子,也能轻易的成为乱臣贼子。” 他语调很慢,却十分认真,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摊了摊手,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宠溺:“金陵九,你很自由,你有底气选择自己想做的事。” 金陵九隐约从这话中咂摸出什么意思,但又抓不准,潜意识里有种感觉,不能再听下去了。 但裴折没有给他逃离的机会,很认真地问道:“是你的底气,让你以那种方式问出那个问题的吗?你完全没有提过自己对我的看法,没有提过你有没有……对我认真,故意在那种情况下逼问我,恕我直言,九哥哥是在考验我吗?” 那声“九哥哥”太烫,从耳孔钻进身体中,血液流经四肢百骸,烫得他心尖发麻。 裴折只是简单的反问,但金陵九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九哥哥是聪明人,我不用说明白,你也能感觉到我的心意。”裴折眉梢轻扬,往前凑了一步,“但我是个很有原则很有底线的人,什么事都要按部就班的来,什么话都要说得清清楚楚,所以即使你已经猜到了答案,我还是要亲口告诉你。” “金陵九,我对你从来都是认真的。” 尽管我们立场不同,尽管我们要走的路不一样,但我对你这个人,从来都是认真的。 裴折最后还是如愿跟着金陵九进了房间。 刚才的一番剖析过于直白,现在冷静下来,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分坐在桌边和床边,没有主动开口。 一直到左屏和穆娇回来,房间里的平静气氛才被打破。 两人已经习惯了裴折在场,没有半分惊讶,左屏径直对金陵九道:“按九爷的吩咐,订了八宝斋的位子,现下便可以过去了。” 金陵九看向裴折,无声的询问。 裴折耸耸肩,站起身:“陪你一起。” 八宝斋,二楼雅间。 四方桌上围坐了四个人,金陵九坐北朝南占了主位,裴折、傅倾流和刘巡依次分坐一边。 刚点了菜,桌上只摆着一壶茶水,刘巡认命地站起身,给三人斟茶倒水。 金陵九一行人是到了八宝斋后遇到傅倾流和刘巡的,在门口正面撞上,裴折和傅倾流重复了一下软玉馆内的独特寒暄,最后傅倾流不知抽了什么疯,主动问能不能和他们坐一起。 当朝太傅大人的面子,谁敢不给?便有了雅间里的这一幕。 裴折撑着额角,感慨道:“真是有缘啊。” 傅倾流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金陵九扫了裴折一眼,眼里带了点意味不明的情绪,以茶代酒敬了傅倾流一杯,客气道:“久闻太傅大人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傅倾流接了他这杯茶,回道:“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百闻不如一见。” 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句怼着一句,毫不客气。 这是金陵九的饭局,但桌上除了裴折,他与其余两人并不相熟,故而敬了那杯茶,他再没开过口。 都是玲珑心思,刘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金陵九,虽然裴折一直没正式介绍,但刚才听到傅倾流的话,心下有了几分计较,不打听也不多问。 裴折揉着眉眼,笑着打圆场:“怎么没人敬我一杯?” 傅倾流瞧不惯裴折这副吊儿郎当的态度,拧着眉道:“往常也没见你这般,怎地今日如此不像样子?” 刘巡朝裴折望去,对两人之间的来来往往疑惑不已。 同样的戏码在软玉馆已经看过一次了,金陵九捧着茶杯不作声,面上一片淡然。 “往常是在朝堂上,自然得端端正正的。”裴折哼笑一声,脸上带着几分戏谑,“这都出了京,太傅大人可让我松快松快吧。” 傅倾流斥道:“整天耍你那嘴皮子,不像样子!” 八宝斋是邺城中最好的食肆,做的菜堪称一绝,到这里的第一天,刘巡曾邀请裴折和林惊空去吃饭,但被裴折以案子要紧为由拒绝了。 陆陆续续上齐了菜,菜色是邺城独一份儿,当得起它的名头,不说其他,单单是各色菜肴的摆盘都别出心裁。 裴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金陵九,见他完全没被傅倾流影响心情,眼底闪过笑意,手下暗暗拽了拽金陵九的衣袖,悄声道:“不愧是我们小九儿,今日怪我搅了你的兴致。” 金陵九明白了他的意思,悄声回道:“听说这儿的菜味道不错,你尝尝。” 裴折哑然,看了看金陵九又看了看桌上的菜,菜肴色泽鲜艳,香气诱人,果然不错,但和他说的话实在不相干,这算哪门子的聊天? 刘巡见裴折一直没动筷子,问道:“裴大人怎么了,可是不习惯这些菜色?” 这一句问的颇为突然,裴折没反应过来,只“嗯”了一声没多说,默默吃起菜来,边吃边在心里想这菜的味道果然不错。 比起金陵九,刘巡更像是做东的人,连忙问道:“八宝斋的菜肴带了点外地特色,裴大人若是吃不惯,我去让厨房另做。” “没什么吃不惯的,哪儿那么娇气?”傅倾流瞥了裴折一眼,“哪里是不习惯菜色,他是不习惯被打扰。” 桌上几人各怀心思,金陵九毫不在意,一点不掺和,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大有一副随你们怎么闹都与我无关的甩手掌柜样子。 裴折回了神,无奈笑道:“您可别讽刺我了,先前说错话了,太傅大人别和我一般见识了。” 傅倾流不置可否,没搭理他,反而往金陵九那边看了几眼。 金陵九向来不喜欢寒暄,也懒得应付别人的试探,把所有菜尝了个遍后,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去了屏风后面。 八宝斋的雅间是隔断式,屏风遮住了回廊和窗户,绕过屏风便又是一番天地。 楼阁靠窗放着一张贵妃榻,榻前有长案,上面放着一把桐琴,贵妃榻上铺了软垫,打开窗坐在榻上,能看到对面楼上的粉墙黛瓦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把木窗支开一点缝,金陵九坐在贵妃榻上往下瞧,边瞧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软垫上的流苏。 刚出正月,还有些冷,街上行人多披了大氅,毛绒领子遮得人看不清脸,从上往下看,像一颗颗颜色各异的圆球。 金陵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玄色的长衫,领口袖口的内里都缀了细绒,也捂得严严实实。 窗户里的寒气灌进来,他活动了一下手指,视线又放到旁边的桐琴上,许久没碰过琴了,眼下见着还有几分手痒。 屏风隔绝了一切视线,没犹豫太久,金陵九便从了心意,伸手覆在琴上。 为了静心养神,他幼时曾学过琴,学的尽是有名的琴曲和江阳当地的调子。 此时弹的,没名字,是师父教的一支曲子。 金陵九偏爱此曲,练了许久,一上手就找回了之前的感觉,丝毫不显生疏,心念一动,流畅的琴声便从指尖泄出,悠扬婉转,高亢动人。 曲子不长,没一会儿就结束了。 金陵九抬起头,正对上傅倾流的视线。 他收回手,从贵妃榻上站起身,带得软垫上的流苏晃了晃,穗子顶的珠子撞在贵妃榻旁,发出一阵脆响。 傅倾流眼里涌动着热切,声音有些颤抖:“你是如何习得这曲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事九哥哥,没事小九儿。 第58章 金陵九施施然站起身,绕过桐琴,不答反问:“江阳小调,太傅大人听过?” “江阳小调?”傅倾流攥紧了拳头,一双鹰目锐利,“江阳范围甚广,你是何时在何地学的这小调?教你的人又是谁?” 金陵九笑了下,没什么温度:“太傅大人是将我当成犯人来审了吗?” 傅倾流脸色难看,不知是因为他说的话,还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 “二位说什么呢,我也来听听。”裴折端着瓷盅,边喝边问,“刚上的甜汤味道不错,你们要不要尝尝?” 凝滞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刘巡跟在他后面,悄悄探头看了一眼,暗自在心里腹诽,不愧是裴大人,眼看着两人不对付还敢往上凑。 傅倾流心情本就不好,被裴折一闹,脸色更黑了,别说喝甜汤,他都有把裴折直接炖成甜汤的心了。 金陵九却与他相反,回答出乎意料,好奇问道:“什么汤?” 裴折舔了舔唇:“有山楂,有梨子,酸甜的,诶,刘大人,这叫什么汤来着?” 刘巡:“山楂炖梨。” “噢,对,山楂炖梨。”裴折殷切推荐,“要不要来一碗?” 金陵九摇摇头,慢慢走上前:“喝不下,我只想尝尝味道。” 裴折:“那我给你少盛点?” 说话的工夫,金陵九已经擦着傅倾流的肩走过来了:“太麻烦了。” 没明白他的意思,裴折眨了下眼,迟疑道:“所以?” “所以,给我尝一口你的?”金陵九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低头看着裴折捧着的甜汤。 离得不远,裴折能够看到他眼睫轻颤,像凛冬飞舞的雪片,飘落在心头,带起一阵细微的颤动,状似心潮澎湃:“张嘴?” “砰——” 开着的窗被猛地合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卷着寒气的冷风被拒之窗外。 裴折和金陵九转过身,看到傅倾流绷紧的肩膀,刚被关上的窗户向里反弹,微开了一条小缝,可见刚才关窗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太傅大人不复平时的从容冷静,看都不想看两个举止过火的人,就这样背对着他们,一只手搭在琴上,冷声斥道:“出去!” 裴折第一次见傅倾流这般,愣了两秒。 倒是金陵九先回过神来,推着裴折的肩膀,带着他往屏风外去,一点不见刚才和傅倾流对峙时的针锋不让。 绕过屏风,回到吃饭时坐的位置。 裴折低着头,看着手上的瓷盅,一副出神模样。 刘巡还在发呆,从刚才金陵九要和裴折和一碗汤的时候就怔住了。 邺城与淮州城到底有一段距离,他没听说过裴折和金陵九有什么联系,一个朝臣,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任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如此亲密吧! 刘巡表情复杂,不太想坐到桌边了,总有一种自己过去会破坏他们之间的和谐气氛。 金陵九心情不错,一点不见刚才弹琴时的寂寥,十分有闲情逸致,乐悠悠地调戏裴折:“裴郎在想什么,不是说要喂我喝汤吗?” 刚才小二来上菜,顺便将一些碗碟撤了下去,桌子上并不挤,甜汤放在正中间,橘红的汤汁闪着莹润的光泽,用瓷白的汤盅盛着,有种赏心悦目的美。 人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舒坦,金陵九现在就是这种状态,看着那甜汤都觉得养眼,满意程度不输于裴折偶尔做出的一些举动。 裴折托着瓷盅的手加了几分力,汤是温热的,因为指腹上覆着一层薄茧,几乎感受不到热度,只有掌心温温的,像有人往上面呵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着金陵九,目光顺着秾烈锋利的眉眼游移,撞见其中隐约的得色。 裴折确定,自己没说过要喂金陵九的话,但他不介意调戏回去:“叫声好听的再喂你。” 金陵九从善如流:“裴郎?裴大人?你觉得哪个好听?” 两个人更暧昧的话都说过,不差这一星半点,都没觉得有多过火。 整个屋子里,尴尬的只有刘巡,他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能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想掺和进这帮大人的事里。 所幸刘巡运气不错,没有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中待太久。 林惊空和君疏辞带着人找过来的时候,裴折刚和金陵九就什么是好听的展开争辩,当着一群人,两人终于觉出点羞臊,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君白璧跟在君疏辞身后,一进雅间先和裴折招了招手,悄悄对他挤眉弄眼,在君疏辞有所察觉之后,连忙移开视线,两只手绞在一起,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乖巧又心虚的模样。 裴折敛了玩笑的意思,微皱着眉:“不是说了吗,这案子我避嫌。” 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君疏辞。 “不是的,裴大人,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你参与破案。”林惊空紧抿着唇,眼底尽是幸灾乐祸的情绪,他斟酌着词句,尽量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谢相思和宋长情的死与顾一曲有关,而裴大人你说过,你要避嫌顾一曲,所以我们想让你配合调查,将你知道的有关顾一曲的内情说出来。”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转向林惊空:“你以为这样说,我就听不出你的意思了吗?”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把他当成了类似于钱正那样的证人吗?他裴折觉得林惊空在把他当成大傻子忽悠。 林惊空默默移开视线,看向君疏辞,意思十分明显,这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提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你就找他去。 裴折怒瞪着君疏辞,后者丝毫不虚,平静地回了他一个眼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有劳裴大人了,破了案之后,全城的百姓都会感谢你的。” 金陵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交锋,想不明白为什么君疏辞会突然翻脸,这人早上的时候不还和裴折聊得好好的吗? 裴折倒是能猜出为什么,八成是因为君白璧的事,他知道君疏辞会心疼,却没想到这人如此小心眼,竟然会干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把他当成证人来审问,无疑是为了给君白璧出口气。 “也费不了裴大人多少时间,只是问两句话罢了。”君疏辞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金陵九,“不会耽误你其他的事。” 裴折心神微动,隐约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 “圣上下旨,令君大人来淮州城,就是信得过你。”知道归知道,裴折不打算就这样吃亏,故意挖苦君疏辞,“这案子若是再拖个几天,不能及时得破,君大人可就辜负圣上的期望了,届时传回京城,啧。” 君白璧心一紧,看向身前的人,他可不愿让别人对君疏辞指指点点。 君疏辞脸色没什么变化,平静道:“那就不劳裴大人费心了。” 君疏辞铁了心要把裴折带回去,两人唇枪舌战了一番,以裴折妥协结束。 离开之前,裴折故意装出一副期期艾艾的样子,对着金陵九千叮咛万嘱咐,就差上手了,叫他千万记得,晚上给自己留个门。 一群人表情各异,君疏辞被恶心得听不下去,黑着脸,带着君白璧离开了雅间,林惊空和刘巡挨在一起,自觉有个照应。 余光瞥见门口的人影,裴折忍着笑,提高了声音:“那我先去了,忙完了一定尽快赶回客栈。” 金陵九没接话,慢慢淡了脸色。 他心里计算着时间,从乾元七年至今,已经五年有余,这五年里,裴折从来没离开过京城,君家迁至京城时间更久。也就是说,举试之后,裴折和君疏辞在同一座城里住了五年多,若非关系好,又怎会拿这种事来调侃玩笑。 熟稔。 裴折和君疏辞的相处中透着熟稔。 这是用时间堆积起来的,不是单纯的默契与合拍可以达到的。 更何况他们同在朝堂,利益相关。 裴折央了一会儿,但金陵九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回只言片语,他也不气恼,好脾气道:“给个面子,九哥哥理理我。” 向来不知脸皮为何物的探花郎,破天荒地说出这等话,几乎是在服软。 但金陵九仍不快意,掀了掀眼皮:“不用尽快,来不来都无所谓。” 裴折:“?” 直到离开八宝斋,裴折都没从金陵九那里得到一个好脸色。 他整个人都是懵着的,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君白璧在外面没听到金陵九的回答,乐颠颠的过来臊裴折:“你和那金陵九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从没见你说话那么腻歪过,之前说的你家哥哥,该不会就是他吧?” 裴折正心烦着,闻言乜了君白璧一眼:“关你屁事?” 君白璧震惊不已:“有你这么对待朋友的吗?” 裴折懒得搭理他,只当没听见,径自往前走。 君白璧还想追上去控诉一番,却被一只手拽住了,有力的胳膊从后面搭上他的肩,几乎将他整个人揽进怀里:“别乱跑。” 君白璧受宠若惊地看着身旁的人:“大哥,是你吗?” 君疏辞:“?” 君白璧一脸凝重。 他从小就黏君疏辞,总爱赖在君疏辞怀里,搂搂抱抱是家常便饭,但从他十几岁起,君疏辞就拒绝他的亲近了。 倒不是对他不好,兄弟俩的关系还像以前一样,只是君疏辞会避免和他有肢体接触,除了他闹得厉害和哭的时候,都不再抱着他。 几年了,这是君疏辞第一次主动碰他。 君疏辞搭在他肩上的手向上,捏了捏他的脸:“别胡思乱想。” 君白璧严肃道:“大哥放心,我什么都不想。” 君疏辞状似随意道:“也可以想点别的。” 君白璧满脸好奇:“什么?” 君疏辞:“我……算了,没什么。” 林惊空和刘巡走在最后面,抬头就看到勾肩搭背的君家兄弟。 “不愧是兄弟,真是相亲相爱。”刘巡干巴巴道。 林惊空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只一脸复杂地点了点头。 这边静谧无声,另一边琴声如裂帛,穿云破雾,高亢激烈。 从君疏辞等人来到八宝斋后,傅倾流就没出现过,他一直在屏风后面,任外面几个人聊了半天,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金陵九并未着急离开雅间,静静地端坐在桌前。 意料之中的琴声,熟悉的调子令金陵九微勾了勾唇,不过下一刻他就收敛了笑意,眼底一片深沉。 是那首他刚刚弹过的曲子,他师父教的,不是江阳有名的调子,这么多年了,金陵九也只听师父一个人弹过。 今日又多了一个人,傅倾流弹的分毫不差,其中更有几分不同的味道。 傅倾流从屏风后走出来,神色和蔼了几分:“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听到别人弹奏这支曲子。” 金陵九挑了挑眉:“是吗?” “你应该不知道。”傅倾流脸上隐约有怀念,“这不是江阳小调,这是我为一友人作的琴曲。” 作者有话要说: 太卡了,迟到了,抱歉抱歉。 第59章 “我曾有一友人,相交甚笃,一同仗剑纵马,相约为黎民社稷鞠躬尽瘁,可惜隔阂丛生,见解相悖,一切终究化作了年少时的轻狂词言。”傅倾流年近半百,时间在他脸上呈现出沉淀过的厚重,“还未分离之时,我曾作过一支琴曲赠予他,如今已将近二十年,未曾再听过了,你方才弹的就是那支曲子,让我想起了那位故友。” 金陵九背在身后的手收紧,眼底神色复杂难辨:“太傅大人说这些,所为何意?” 仅仅因为一支曲子,就在外人面前剖白自己,不像是傅倾流的性子。 到了傅倾流这种年纪,就不喜欢虚与委蛇了,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你是如何习得这曲子的,实不相瞒,我一直在找那位故友。” “过了二十年,都是故友了,又何必再寻?”金陵九声音稍冷,“过去的岁月没办法追究,见太傅大人的样子,当是已经与故友产生嫌隙,不若洒脱放手,别困囿自己。” 金陵九不是个喜好说教的人,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会掺和别人的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也算是稀奇事了。 傅倾流不作声,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脸上表露出来的异样情绪已经褪去,而今又恢复了平时的从容沉着,仿佛之前的激动与失态都是臆想出来的,仿佛那位故友从没有存在过。 刚才的话的确有些过分,就在金陵九以为他不会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傅倾流又问了一遍:“如何是不困囿,如果是放弃寻找,那我恐怕永远都做不到洒脱。” 他坦荡得磊落光明,近乎卑微,只想要一个答案。 桌上的山楂炖梨已经凉了,但汤汁表面仍然泛着润亮的光,像夜晚水面上漂浮的月光,将点滴零碎的记忆封存。 儿时的生活中从不缺乏甜食,因为师父和穆娇喜欢,金陵九不偏好甜口,今日也是兴致来了,才想要尝一口裴折碗里的甜汤。 此时看着这剩下的甜汤,让他想起幼年时,师父总爱做甜食,他胃口还没穆娇大,每次都吃不完,会剩下半碗汤,然后师父就会将他剩下的汤喝完,并教育他不能浪费。 虽然他下次还是吃不完,但这种教育的话总不会缺席,三天两头就会出现一次。 金陵九从未体验过什么是亲情,这是他想象到最接近亲情的样子。 “之前说过了,是江阳小调,太傅大人不信的话,可以亲自去江阳看看。”傅倾流的脸上带了点焦急,金陵九笑了下,“已经开春,江阳快暖和了,现在过去的话,正好能够看到栖霞山第一批开的花,某祝太傅大人寻得想要的答案。” 屋门开启又合上,金陵九端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盛了一碗甜汤。 汤凉了,更显得甜味重,很腻口。 他只喝了两口就放下勺子,心道自己还是喜欢不上甜食,勉强也无意义。 八宝斋距离客栈不远,一路走回去花不了多长时间,金陵九到客栈的时候,只有穆娇在,左屏出去了,还没回来。 穆娇拿着两串糖葫芦,刚才在街上买的,看到金陵九后,热情地递了一串出去:“师兄,吃糖葫芦!” 唇齿间仍留着酸甜感,金陵九敬谢不敏,拒绝了她的分享:“你从小就爱吃这个,刚才那山楂炖梨也是你点的吧。” 如果没遇到傅倾流和刘巡,穆娇和左屏会一起在八宝斋吃饭,那菜也是他们提前点好的。 “哈哈,师兄料事如神,神机妙算!” 金陵九无奈道:“你坐好,慢慢吃,别噎着。” 穆娇不在意道:“师兄多虑了,吃个糖葫芦怎么可能会被噎着?” 见劝不动,金陵九也不再赘言,转而问道:“此次过来,可曾回江阳陪陪师父?你离家日久,他老人家想念得紧,常常念叨。” “他哪里会想我?”穆娇嚼着糖球,被山楂酸得皱了皱眉,“回去陪了他没两个月,就开始赶人了,我看他才不想我,他巴不得我一直不回去呢。” 金陵九手肘抵在桌子上,指尖在额角轻点:“师父是想你的,瞧见他画的你没有?” 穆娇眨了下眼:“他画我了?师兄你在骗我吧,爹爹他整天只知道看他的书,画也是画些千篇一律的东西。” 金陵九轻声道:“千篇一律的东西?” 穆娇咽下糖葫芦,开始细数:“就那些个我们小时候就见过的东西,山水风景,对了,还有我之前提到过的,屏风。” 屏风吗? 金陵九垂下眼睫:“没有人去找师父吗?” “反正我没看到过,偶尔来的都是李婶她们。”穆娇动作一滞,福至心灵,“师兄,你是不是想问爹爹有没有想过你?” 金陵九抿紧了唇,没反驳:“你吃吧,我先回房休息,等左屏回来了,让他来找我。” 穆娇应下,催着他快去休息:“师兄有事就叫我,我一直在房里。” 左屏是临近傍晚回来的,金陵九一直没睡着,等他回来后又聊了一会儿,做下了吩咐。 左屏立马又出去了,直到晚上都没回来。 穆娇来问过一次,金陵九只说有事让他去做,这几日都忙着。 “师兄怎么不让我做什么?”穆娇自觉待在这里好几天了,什么事都没做过。 金陵九随口道:“你不是要留下来保护我吗?有没有再给师父写过信,说说我的近况?” 他还记得穆娇曾经提到过,他生病的时候往江阳去过信。 穆娇摇摇头:“这几日一直在邺城,封了城,往外送信不方便,就没写过了。” “也好,这里的事是有些麻烦。”金陵九将要换的衣服找出来,平静道,“日后写完了信交给我,我让人帮你送,省得你多跑动,没时间保护我。” 穆娇眼睛一亮:“真的吗,谢谢师兄了!要是师兄以后再不按时吃药,我告了状的话,你不会扣下我的信吧?” 金陵九叹了口气:“要告状别跟我说,我又不会扣下你的信。” 入夜,穆娇说完就回房间了。 金陵九换好衣服,迟迟没有入睡的打算。 他不知道裴折今日所说是戏言,还是确有那样的想法,一时间拿不准主意,颇有些烦躁,连睡意都散了些许。 同样烦躁的还有裴折。 跟着君疏辞等人回软玉馆之后,裴折也没像钱正那样被审问一番,只是和君疏辞聊了一下,他从房间出来后一直脸色凝重。 裴折在八宝斋的时候就反应过来了,君疏辞会在这时候来找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但他没想到,会是关于金陵九的事。 裴折闷头进了停尸房,出来后主动找到林惊空,脸色凝重,道:“这案子要尽快破。” 林惊空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没成想还是案子:“自然是要快点破案,我心里急得不行,奈何线索查起来都需要时间。” “看看今晚的情况,如果那鬼哭声又出现了的话,你明天就让人放出消息。”裴折脸色不霁,眉心压出深沉的郁色,“就说是顾一曲来索命了,官府找了大师,要挖开顾一曲的坟墓,来平息闹鬼之事。” 林惊空震惊抬眼:“确定要这样?” 都说死者为大,挖坟到底犯忌讳,是件挺冒犯人的事。 裴折按了按眉心:“目前来看,只有这个法子能够尽快破案。” 君疏辞听到了他们的话,对林惊空道:“照他说的去做吧,只是利用流言逼出凶手,又不是真的要挖人家的坟墓。” 林惊空颔首:“行,那我这就让刘巡去找人,若是今晚还有鬼哭声,明日一早流言就会传遍邺城。” 他说完就离开了,君疏辞拍了拍裴折的肩:“放宽心吧。” 裴折苦笑道:“放不下,我明知不是凶手在装神弄鬼,明知凶手是为了顾一曲做出这一切,虽不知晓当年的内情,但我能猜到,凶手是想让我们彻查顾一曲的事,用这等手段来逼迫他现身,心里终究过不去。” 君疏辞轻嗤道:“你是官,官不该有私情,你对顾一曲的私心太重,旁人看得出来,没直说你有意包庇凶手就是客气了,退一万步来说,凶手杀了人,杀人该偿命,怎地他做的还是正确的事了吗?” “人有七情六欲,真正能做到铁面无私的又有多少?”裴折顿了顿,又问道,“若是有朝一日,君白璧杀了人,你真的能做到一视同仁,将他绳之以法吗?” 君疏辞喉间一哽。 裴折摇摇头,替他补上了答案:“你做不到。” “对,我做不到。”君疏辞叹了口气,“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伤害他,如果他杀了人,那我只能替他顶罪,他的错由我来扛,他欠的命由我来偿。” 裴折深吸一口气:“你……你怕不是魔怔了!” 君疏辞笑了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是我的命。” 两人谈得专注,没有发现拐角处收回的脚,衣袍在空中划过,带出一道慌乱的弧线。 裴折准备离开软玉馆的时候,傅倾流带着卫铎回来了,他没走成,又被拘下了,连带君疏辞,两个人一并被傅倾流叫到了房间里。 傅倾流心绪不宁,语速较平常快了不少:“我要离开邺城一趟,明早出发。” 裴折一惊:“这么急?” 傅倾流颔首:“有件要紧事。” 裴折与君疏辞面面相觑,问道:“什么要事,比风听雨的事还急?” 傅倾流也没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叹息道:“家事不平,无以安天下,我此番离京,表面上是为风听雨一事,实则是为了一件私事。风听雨一事尚未有眉目,番邦近几个月内不会有大动作,并不急。我一人离开,此行来回不会耽误太长时间,最多半月,肯定会回来。” 君疏辞:“太傅大人的意思是?” 傅倾流:“你们先带着卫铎,如果可以,帮我留意一下番邦的动作,放心,圣上那边我自会解释。” 裴折沉吟片刻,问道:“去哪里?” 傅倾流闭了闭眼:“江阳。” 他没有多说的意思,同在官场之上,两人又是小辈,不好多问。 “太傅大人尽管去,此处交给我。” 裴折应下之后,君疏辞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他和傅倾流两人。 “老师是准备辞官了吗?” 裴折问得十分直接,话里听不出情绪。 傅倾流笑了笑:“大概快了,许久未听你叫我‘老师’,还有些不习惯。” “老师是帝师,同朝为官之后,我自然避着点好。”裴折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教过我,就永远是我的老师。” 傅倾流沉默了一下。 他受先帝所托,辅佐当今圣上,圣上疑心病重,故他与朝中大臣都未多联系。 说教导裴折,其实是算不上的,只是曾指点了一二,最后还不告而别,但裴折一直拿他当老师。 第一探花名满天下,试问这么个出色的徒弟,谁能拒绝? 他已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对功名利禄看轻看淡,但裴折介意,怕给他惹出麻烦,在人前总是装出一副不熟的样子,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会唤他老师。 裴折怕他挂心,宽慰道:“我说这话可不是想惹老师歉疚,只是想叫您知道,无论您如何选择,学生都会拿您当老师,即使您不做官了,也不会改变。” 傅倾流心中动容:“好,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我也不知道此行会不会有收获。” 裴折:“会找到的,老师找了那么久,该如愿了。” 傅倾流不置可否。 两人又聊了两句,裴折就告辞了:“不打扰老师休息了,明日可能赶不及,提前祝老师一帆风顺,如愿顺遂。” 傅倾流笑着应道:“好,你也快歇下吧,别离了京就沾染上那些陋习,被其他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裴折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什么事?”突然想起什么,傅倾流拧了拧眉,“和金陵九有关?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裴折一噎,哭笑不得:“您怎么一猜一个准?” 傅倾流脸上隐隐有不赞同:“你是官,他是匪,你还是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裴折敛了笑:“老师,他不是匪。” 在朝臣心目中,天下第一楼就是山间贼匪,金陵九就是匪,这种话裴折听过很多次,但今日发现,自己越来越听不得了。 不必再问,傅倾流已经从他的态度中知道了一切:“罢了,老师相信你是个有分寸的人。” 裴折踩着月色离开了软玉馆,心里思索着君疏辞说过的话,到客栈的时候,金陵九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了。 他在大堂里迟疑不决,终于下定决心,和伙计简单说明来意后,上了楼。 说出去的话一定要做到,即使金陵九睡了,他也要把人叫起来,问清楚金陵九今天中午为什么生气,然后再哄金陵九睡觉。 鬼哭声突然响起,裴折浑身一激灵,准备敲门的手滞了滞。 下一秒,门从里面打开了。 第60章 房间里的窗户是开着的,风声簌簌,鬼哭声被吹进屋子里,细弱的烛灯摇曳晃动,将人脸照得影影绰绰,透着些许鬼魅意味。 裴折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差点没上来:“你,你要吓死我吗?!” 金陵九一手拿着蜡烛,一手扶在门上,静静地看着他:“我只是听到了声音,准备出去看看,又不知道你会来?”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轻快意味,和裴折的紧张是两个极端。 窗外的鬼哭声还在继续,风有些大,一下子将烛灯熄灭了。 两个人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虚影,格外瘆人。 裴折一把抓住金陵九的胳膊,不依不饶道:“白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忙完了就会过来。” “有吗?”金陵九在黑暗中勾了勾唇,故作不在意道,“我不记得了。” 裴折不满地“啧”了声,阴阳怪气道:“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要是不多出现几次,估计就被忘到犄角旮旯里了。” 金陵九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往回收了收胳膊,带着裴折往房间走了两步:“您才是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种脑子不好的人计较。” 裴折翻了个白眼:“你要是脑子不好,那林惊空算什么?” 林统领的脑子在裴折这里遭了太多罪,金陵九一时间还有些同情他,没有笑出声来:“话可不能这么说。” 裴折好整以暇地问道:“那你说怎么说,我都听你的。” 旁边有门响动的声音,随即是脚步声。 金陵九反应很快,一把把裴折拽进房间,然后自己挡在门口,用身体挡住了裴折。 穆娇从屋里走出来,手中软剑闪着银亮的锐光,她好似利刃出鞘,整个人身上带着一股利落的杀气:“师兄,你也被吵醒了?” 屋门半开着,裴折被压在其中一扇门上,转个身就会对上门口的人,金陵九一只胳膊撑在他头顶,微微俯身,正好遮住了他。 “嗯,有点吵。”金陵九平静问道,“你要出去?” 穆娇咬了咬牙:“我今天就是不睡了,也一定要把这装神弄鬼的人给逮出来!师兄快点休息吧,这事就交给我了!” 穆娇向来不相信什么鬼神,江湖上怪事多了去了,她的胆子已经被练出来了。 以她的武功,不会出什么事,金陵九没阻拦:“多加小心。” 穆娇走后,金陵九将门关上,正准备往里走,就被拉住了。 裴折懒洋洋地靠在门上,拉着他衣袖,轻轻笑了一声,问道:“我们这样,像不像在偷情?” 金陵九换了睡觉时穿的衣服,袖口很窄,他腕骨较一般男子细些,本来显得空旷,但被裴折一拽,袖口有些勒,两个人的皮肤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他微微低头,在黑暗中准确找到裴折的眼睛:“我不和你偷情。” 裴折心中暗笑,金陵九大概是将偷情话题讲得最正经的人。 他忍不住想逗逗这个正经的人,灵活的手指顺着袖口探入,在金陵九凸出的腕骨上画了个圈:“为什么不和我偷情?是我生得不好看?还是九公子瞧不上我?” 手腕上的一块皮肤被刮搔得发痒发麻,仿佛被烛火烫到了,金陵九禁不住一抖,有些恼怒道:“就不。” 裴折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不?凭什么不?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得给我个理由,不然就是看不起我,瞧不上我,那咱们就没法子好好聊下去了……” 金陵九被他念叨得头疼,心道你怕是本来就没想好好聊! 他用力抽回手,快速转身往房间里面走,同时不清不楚的扔下一句:“我瞧不上你?我就是太瞧得上你!” 裴折扬了扬眉,太瞧得上? 他私心里有种猜测,但太不要脸,纵使是他这种脸皮都不太遭得住,故而不敢多想,只自己默默又咀嚼了一下金陵九的回答。 烛灯被重新点上,屋子里变得明亮。 金陵九站在桌边,回头看来一眼。 他眉眼半垂,修身的白色里衣勾勒出瘦削的身形,从窗户外透进来的月光偏冷,带着寒风料峭的凉意,轻抚过他发间。 裴折呼吸一窒,微蜷的手指一下子收紧,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开了。 金陵九缓慢地转过身,一只手撑在桌上,慵懒地抵着桌子,静静地看着他:“好了,说正事,裴大人深更半夜造访,所为何事?” 裴折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压下浮涌的血丝。 读书人臭讲究,他前半生从没学过怎么呵护人,见着谁都不给面子,三击撼天鼓的傲气刻进了骨子里,偏生遇到了一位娇气的美人,这美人看过来的一眼,就能让他难以自持。 前半生冷静,顷刻间轻狂,都说病来如山倒,裴折觉得,金陵九像是他的一块病,病了许多年,至今未愈,还有愈病愈深的趋势。 “这算哪门子正事,你才是不好好说正事。”裴折叹了口气,“自个儿摸着良心说话,是不是在勾我?又不想和我偷情,又总要勾我,九公子好不讲道理。” 他径直走到窗前,关上窗户,将月光与冷风拒之门外,只留他一个人与金陵九独处。 金陵九道:“别乱说话。” 因为不确定金陵九介不介意被人同床,裴折并未贸然坐在床上,只站在一旁,好脾气道:“好好好,先前都说过了,还装糊涂,那我只能顺着你,再说明一下来意了,这不是来哄你睡觉的吗。” 没想到他会顺杆往上爬,金陵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裴折温声道:“眼下夜深了,还不困吗,你眼睛下面都青了,要闹脾气耍性子明儿个再来,成不?” 金陵九脸上没有一丝睡意,裴折一瞧便知,他今晚还没睡着。 被拆穿了,金陵九也没觉得丢面子,大大方方地走到床边:“这么晚了,怎么不陪同僚们?怕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裴折挑了挑眉:“什么同僚?林惊空吗?” 金陵九一噎,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没什么。” “我跟林统领只是萍水相逢,哪里及得上九公子?”裴折故作叹息,“他日离开淮州城,便再也不会和林统领见面,但九公子你可不同,我们是要一起的。” 金陵九:“谁说我们是要一起的?” 裴折笑了笑:“我虽不敢自称揣度人心的能人,但还是能够看出一二的,九公子此行所为之事,应当是与我有关。” 金陵九拧了拧眉:“裴折,你——” 裴折打断他的话:“用不着解释,我自然知晓你对我非是我对你那般真心,但无论何种用意都好,咱们总归来日方长。”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金陵九眉心紧蹙,心里头憋得慌。 什么叫“你对我非是我对你那般真心”,他听出来了,裴折话里有话。 裴折顺势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笑容和煦:“只愿我这枚棋子,能叫九公子你用得如意。” 得,也不必说什么话里有话了,这句话更加扎耳朵,直接挑明了。 卑微不适合风流恣意的探花郎,金陵九被这几句话弄得不舒服了,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妻弃子的负心人。 金陵九没办法反驳什么,他所做的事情,所计划的一切,归根结底说白了,不就是在利用裴折吗? 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对于裴折的想法,总觉得不该单单是利用,但更多的感情,一时间也无法准确分辨。他没对人上心过,不明白什么是在意,他享受着和裴折之间的拉扯,不知道自己对裴折的容忍早已经过了界。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清楚那些占有欲,但不确定,那是不是人们通常意义上说的倾慕与喜欢。 等金陵九回过神来后,裴折已经坐在了床上靠里一侧,热情问道:“你习惯在哪一边?” 热情到,仿佛刚才那些话不是他说的。 金陵九怔了两秒,思绪罕见的被带跑了,开始思考起裴折的问题。 但想着想着,他就发现不对劲了,他在哪一边都不习惯,他就不习惯和别人同睡,一个屋子都受不了,更不必说一张床了。 裴折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回答,拍板决定:“你在里面吧,我睡相不太好,别把你踹下去。” 他太过热切,金陵九根本没办法拒绝,直接被扯到了床里。 窗外的鬼哭声不知何时停止了,一豆烛火燃到了尽头,缓慢的熄灭,周遭变得昏暗起来。 金陵九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仰面朝上。 旁边裴折已经睡下了,说要哄人睡觉,结果自己沾枕头就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动物。 金陵九听着身旁传来的轻微呼吸声,一股困意涌上心头,他迷迷糊糊地想,裴折真的挺安眠的,比他之前用过的安神香都有效。 等他睡下后,熟睡的裴折慢慢翻了个身,面对他,睁开了眼。 床铺里昏暗,看不太真切,只依稀能够看到轮廓。 刚才说那些话是故意的,棋子和利用。 他本不想挑明两人之间维持的平静,但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君疏辞查到的事,顾一曲的事,傅倾流的事,都让他心绪难宁,不想再听到金陵九说一些冷淡的话,即使是刻意装出来的也不行。 裴折心中暗叹一声。 照今晚的情况来看,金陵九对他还是心软的。 他的计划已经开始了,不可能因为私情停止,根据君疏辞查到的东西来看,两人势必要正面相抗,也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维持住这份心软。 虽然他们两人都在算计彼此,但裴折总有种歉疚感,忍不住想对金陵九更好一些,以作弥补。 他将这种想法称之为,亏欠后的过意不去。 同睡的第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早上,是金陵九先醒过来的,在听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向后撤,拉开距离,指尖夹住薄薄的刀刃,出手如电。 刀刃抵在裴折颈侧动脉,隔着很短的距离,金陵九瞬间回过神来,想起昨晚发生的事,默默将手收回来。 他还未能习惯同睡的事,现在回忆起来,昨晚也是被裴折的话扰乱了心神,才会迷迷糊糊的任由这人睡在自己枕侧。 谈不上多懊恼,毕竟自己睡得不错。 “睡醒了?什么时辰了?” 裴折警觉性很高,在金陵九出手的时候就醒过来了,他本能想躲,但想到自己躲了后会发生的事,硬生生按捺住了。 现在看来,还好他没轻举妄动,金陵九应该只是条件反射,并不是真的想对他出手。 金陵九坐起身,看了眼窗户:“天已经亮了。” 裴折活动了一下肩颈:“起得有点晚,果然春宵一刻值千金,美人榻上醒时迟。” 金陵九:“……” 趁着穆娇没来,金陵九和裴折赶紧收拾起床了,一同离开客栈。 在这件事情上,两个人的做法很同步,不约而同的,都不想让别人发现他们昨晚睡在一起。 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吃饭,裴折迁就金陵九,找的是干净整洁的食肆。 吃饭的时候,听到旁边有人在聊天,说的是这两天晚上的哭声。 “听说了吗,昨晚上又闹鬼了,顾一曲回来寻仇了。” “顾一曲?她不都死了十几年了,回来寻仇,找谁寻仇?” “谁知道呢,那软玉馆前几天不是死了人吗,听说跟她有关,晚上的哭声也是,玄乎着呢,听说官府已经找了大师,准备挖开她的坟瞧瞧了。” …… 那嚷嚷得最大声的人,八成是林惊空找的。 裴折暗自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金陵九。 金陵九问道:“看我做什么?” 裴折瞟了眼旁边谈论的人,问道:“你觉得他们说的事是真是假?” “真也好,假也罢,似乎都和我没关系。”金陵九停顿了一下,耸耸肩,“如果你是问我的看法的话,我倒希望你这招奏效,这样我就能早些时候离开邺城了。” 裴折失笑,他就知道瞒不过金陵九。 两人吃饭的时候都不说话,也没再关注其他人的谈论。 裴折先吃完,两只手托着腮,跟个孩子似的,没一点当官的样子:“好吃吗?” 金陵九咽下口中的东西,眼皮不抬:“等我吃完了再回答你。” 说着,他又夹了一筷子吃食塞进嘴里。 “你就不能先回答我吗?”裴折不满被忽略,“啧”了声,“反正是一句话的事,能碍着你什么?” 金陵九没理他,直到吃完饭,才回道:“不是一句话的事,你不是会简单问一句‘好不好吃’的性子,若是我搭了话,你肯定又要问东问西,没个头,会碍着我,碍着我吃饭。” 裴折一噎,没有办法反驳,因为金陵九说的完全没错,他本来想问的就是另一件事。 金陵九擦干净嘴,抬了抬下巴:“现在你可以问了。” 裴折讷讷道:“想问问你身上的香气是怎么回事,从第一次见你就闻到了,昨晚睡在一起,还梦到了。” 金陵九表情古怪:“……梦到?” 裴折颔首:“梦到满山梅花开遍,大雪纷飞。” 金陵九动作一滞,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原来如此。”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不然呢,你以为我梦到了什么?” 眼看着裴折的目光越变越复杂,金陵九忙不迭道:“那香挺多地方都有卖的,京城那边少见,你没见过也正常。” 裴折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是吗?” 金陵九突然有一种解释不清的无力感:“是……” 裴折笑了下,慢条斯理地点点头:“好好好,是是是,都听你的,你说的都对。” 金陵九:“……” 对个屁!你还不如当个哑巴!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小九儿:不跟你偷情。 小探花:好好好,我们要光明正大的。 第61章 裴折没当哑巴,不止没当哑巴,他还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从食肆念叨到软玉馆,听得金陵九满心烦躁,恨不得揪着他衣领子,把他丢到十米开外。 裴折浑然不觉,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云无恙,不烦死金陵九不罢休:“从前觉得我自己已经足够自信,今日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是不敌你的。” 金陵九:“……” 这和直接说他自恋没什么区别了。 走了一路说了一路,金陵九不搭腔,裴折终于觉出点无趣,心神微动,故意拉着他胳膊晃了两下:“你好歹理理我,是不是睡到了就不珍惜了?”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金陵九被看毛了,口不择言道:“要睡也是你睡的我吧,究竟是谁半夜三更敲别人的门,又爬别人的床?” 裴折沉默了一瞬,表情微妙:“是我,都是我,但你描述的不准确,你怎么会是别人呢?” 金陵九:“……” 已经有人不停地打量他们,更有甚者,开始指指点点。 金陵九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水性杨花的女子,站在街头巷尾,被一帮好嚼舌根的大娘大爷品头论足。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搭裴折的话茬,人是要脸的,但裴折就不一定了。 这下好,怎么也说不清楚了。 接下来一直到软玉馆,金陵九谨记教训,再没说一句话,只当自己不认识裴折。 裴折被他逗得直笑,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甚至在看到林惊空后,还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 林惊空忙着散布消息的事,没休息好,被裴折这个笑吓得差点撅过去,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云无恙正巧看到他傻愣在软玉馆门口,张嘴就是嘲讽:“人一上了年纪,果然就容易痴呆。” 林惊空:“……” 妈的,小兔崽子! 裴折过剩的精力在见到卫铎和禁军的时候消失了。 傅倾流一早就离开了邺城,卫铎和他带着的禁军听从命令,暂时跟着裴折,因为不知道裴折的去向,众人早早就在软玉馆等裴折了。 昨晚只记着傅倾流要离开的事了,裴折此时才反应过来,若是接下来要带着禁军,那他恐怕不能再和金陵九住在一起了。 他第一时间就看向君疏辞,想把禁军暂且留在软玉馆,起码在邺城的案子结束之前,他可以出去住几晚。 君疏辞脸色很差,和他对了个视线,立马就移开了。 裴折:“?” 刘巡带着人将顾一曲的消息散布出去,回来的时候还给众人买了些吃的,不止是林惊空和一众统领军,就连卫铎和禁军的人都照顾到了,一个没落下。 裴折暗暗点了点头,这才是会做人的样子,不像林惊空,他们刚到淮州城的时候,明嘲暗讽的,生怕别人不记恨他。 不过林惊空对他那群兄弟倒是不错,裴折看着他坐在一群肖迟等人中间,丝毫没有架子,貌似他对钟离昧和刘巡都不错,不像传闻中那样跋扈,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 裴折及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现在想想,林惊空也就对他的态度不太好,从一见面就不好,经过这些时日,也慢慢发生了转变。 如此看来,这林统领还挺像个有故事的人。 裴折闲着的时候就喜欢观察别人,分析性格,他没有追根究底的好奇心,只是用这种事打发时间。 金陵九刚吃完早饭,谢绝了刘巡的好意,主动提出要在软玉馆内四处走走。 裴折正好有事要问君疏辞,便叫云无恙陪着他一起。 金陵九没拒绝。 如今软玉馆里里外外都被围起来了,他一个没一官半职的人,怎么说也不该如此自由地出入,裴折想找个人盯着他,可以理解。 裴折拍了拍君疏辞的肩,指了个空房间:“聊聊?” 君疏辞瞥了他一眼:“没什么好聊的?” 裴折:“?” 两个人坐的位置在角落,说的话并没有太多人听到,彼此也没摆出官架子,就像普通朋友那样相处。 裴折被他莫名其妙的态度弄得心头火起:“你犯什么病?” 这世间有他愿意哄着捧着的人,但那人绝对不可能是君疏辞,别指望他能够三番五次拿热脸去贴君疏辞的冷屁股。 君疏辞冷嗤一声:“与你无关,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裴折被气笑了:“我真是脑袋有病了才会管你!” 他说完转身就走,将多管闲事的心思收了回来。 君疏辞或许对朋友欠缺点,但在职务上从不含糊,裴折知道他不可能是因为案子什么的抽疯,既然是私事,如果他不愿意说,自己也没立场去勉强。 在不涉及到正事的时候,他尊重君疏辞的选择,能不能理解接受是另一回事。 金陵九和云无恙不知踪迹,林惊空和刘巡和统领军坐在一起,卫铎和禁军都坐得板正,两边裴折都不想去掺和,索性自己上了楼。 人心太复杂了,他还不如去停尸房里看看尸体。 走了两步后,裴折突然想起什么,他今日进了软玉馆之后,似乎就没见过君白璧。 君白璧好吃好热闹,今日竟然一直没有出现过,倒是稀奇事了。 在房间里吗? 裴折凭借着记忆,找到了君白璧住的那间房。 敲了两下门,听到君白璧在里面喊道:“别找我,烦着呢。” 呦,心大如君小公子,竟然会说烦? 今日君家的一个两个都不正常,裴折挑了挑眉,直接推开了门。 “不是说了吗,别找我,我很烦……裴折?怎么是你?” 君白璧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头发。 裴折转身关上门:“不是我是谁?你大哥?” 君白璧瞬间拧起眉头:“别提他。” 裴折耸耸肩,自己在桌子旁边坐下:“兄弟俩闹脾气了?” 较君疏辞来说,他和君白璧的关系确实要好一些,君疏辞的事,他不愿意多掺和,若是君白璧,他愿意抽出一点时间,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开导一番。 “他不是我大哥,我们不是兄弟。” 君白璧声音有些哑,眼睛微红,一看就是哭过了。 裴折听出他声音的异样,心中一紧,表情严肃了几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君白璧朋友不多,从小被左相和君疏辞拘在家里,深交的也就裴折一人,他心里藏不住事,憋了一晚上,也想找个人说一说。 裴折是最合适的人选。 君白璧从床上下来,走到桌子旁边。 桌子和床有一段距离,裴折没有走近,也是给他留出整理自己的空间。 他虽自认为是君白璧的朋友,但朋友与朋友之间的相处也要把握距离,太近了,对谁都不舒服。 此时君白璧走近了,裴折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乱,眼睛是红的,脸色比君疏辞还要难看。 他从没有见君小公子这副颓废的模样,当即明白过来,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君白璧爱面子,也爱臭美,自诩也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儿,从没有不修边幅,在这方面和裴折挺像。 但他今日却没心思打理自己。 “不是我说的,是他说的。” 君白璧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又红了眼眶,鼻尖酸得要命,他不想当着裴折的面哭得太狼狈,索性直接趴在桌子上。 抽噎声经过刻意的压抑,更显得悲戚。 裴折思索了好半天,才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他说的?” 君白璧一直止不住哭意,最后破罐子破摔,一边抹着自己的脸,一边道:“他说的,他说我们不是兄弟,他说他不是我大哥,裴折,他说他不是我大哥……” 裴折不知道该说什么,此事他早有猜测,但不敢确定,虽然君疏辞早就向他袒露过对君白璧的心迹。 裴折叹了口气:“他还说了什么?” 君白璧动作一顿,眼神略有些闪躲。 裴折看他这副反应就猜到了,估计君疏辞是将所有的感情都和盘托出了,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君疏辞为什么心情那么差。 裴折环视四周,拿过床头的帕子,递给他:“擦擦脸,慢点哭。” 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君白璧,让君白璧将所有的事都讲出来,似乎也不太好,只能看着君白璧哭。 君白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完整,断断续续的,只一个劲儿的重复,说什么“我们不是兄弟吗”,“我们为什么不是兄弟”。 他像个丢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除了哭,做不出其他的事。 “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裴折,为什么……” 裴折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君白璧从小就被左相捧在手心里,这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天真小少爷,聪明只聪明在学识上,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君疏辞更是将他放在心尖宠着,突然告诉他,从小疼他的大哥不是他的大哥,他从小依赖的人对他有着其他心思,他根本没办法完全接受。 且不说君白璧能不能接受男子的感情,对他表述真心的人是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大哥,这份感情,说好听点……其实根本就没有好听点的说法,如果君白璧不能接受,那君疏辞就是在觊觎,就是不怀好意,就是心有不轨。 裴折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他不确定君白璧需不需要陪伴,如果君白璧没有开口让他离开,他是不会走的。 等了很久,君白璧终于哭累了,慢慢停下了抽噎。 小公子整张脸都哭红了,看上去好不可怜,裴折认识他好几年了,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别说哭了,他就没见过君白璧掉一滴眼泪。 这一通哭,像是要将他从前没哭的都补回来。 裴折观察着他的脸色,见他大体上恢复了平静,才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对待君疏辞的感情? 是接受,还是拒绝,亦或是置之不理? 君白璧将脑子里的水都哭出去了,原本不高的情商有很大提升,听懂了裴折话里的意思:“不怎么办。” 裴折:“置之不理?” 君白璧想说“是”,话到了嘴边,又停下来了,看着裴折的目光有些闪躲。 裴折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想到君疏辞刚才对自己的态度,他声音略有些发抖:“你和你大哥……和君疏辞说了什么?是不是和我有关?” 君白璧干笑两声:“裴折,我,我就是一时嘴快,真不是故意的。” 裴折脸色变了变:“你到底说了什么?” 君白璧默默捂住自己的头:“我说我倾慕的人是你。” 裴折:“……” 很好,你他娘的,真是干得漂亮!不愧是你!我他娘的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兄弟两个吗? 裴折没有安慰君白璧的心情了,他甚至需要找个人来安慰一下自己。 他是招谁惹谁了,遇到这种事?! 裴折起身离开,他怕再待下去,控制不住对精神上倍受打击的君小公子下手,让君小可怜身体上也深受打击。 离开前,裴折咬着牙恨恨地警告君白璧:“给我记住,这件事不许告诉别人,尤其是金陵九!” 君白璧缩了缩脖子,虽然君疏辞的事很糟心了,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八卦的心:“你和金陵九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对了,你那哥哥!难不成你对他?” 君白璧说到一半,瞪大了眼睛,他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看上去十分震惊。 裴折懒得纠正他想了什么,只警告道:“反正你记住,不能说出去。” 君白璧试图讨价还价:“你知道,我藏不住事的,万一我不小心——” “你不小心说出去?”裴折打断他的话,皮笑肉不笑,“那我大概也会一不小心,就告诉君疏辞,你说的话是假的,你在骗他,你……” 君白璧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绝对不会告诉金陵九你……那啥他。” 裴折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欠了君家兄弟俩什么,不然怎么会遇到这种事,他就不该上赶着去多管闲事,现在好,自己也开始烦躁了,早上逗弄金陵九那点快活全散了。 也不知道他家九公子在哪里,这一个个糟心玩意儿,真是败坏心情。 林惊空正巧上楼,见他黑着一张脸,心中暗道,这才正常,早上笑眯眯的裴折绝对是自己的错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消息已经散布出去了,就等凶手上钩。 人都到了自己手上,不好好利用,显然不是裴折的个性,他让卫铎带着禁军,和林惊空等人一起,换了便装,在邺城衙门和刘巡府邸的附近守着。 坟地都在城外,裴折没有忽略这一处,也着人去守着了,就连城门口把守的官兵也增加了几倍,一旦见到可疑的人,随时来报。 这是最浪费人力的方法,但也有效,如果他们之前的猜测没有出错,凶手绝对不会放任世人对顾一曲的评判,他会主动跳出来。 事情都安排好了,裴折也不想在软玉馆里等着了,瞅见君白璧和君疏辞哪个都糟心,他索性带着云无恙和金陵九离开了。 金陵九整日无所事事,对裴折的安排没什么异议,特别好说话,好说话到让裴折忍不住想欺负他。 裴折心里清楚,金陵九来邺城也是有事在身,估计这般轻松是将事情都交给了别人,左屏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穆娇也是从昨晚离开后就没回来。 不过现在他和金陵九还没有真正的利益冲突,不必提防得那么厉害,待到真的一山不容二虎时,再认真也不迟。 裴折这人有些欠,爱招人,本质里和君白璧差不多少,不然两人也不会玩到一起去。 他之前和金陵九不熟,还能够收敛一二,现在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这是百年才能修来的缘分,他自然控制不住。 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想控制。 云无恙离开软玉馆后,拧紧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有句俗话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他看着自家公子久违的进入了热切的活动期,整个人不见一点端庄模样,活似个烦人的熊孩子,欠了吧唧的撩扯金陵九。 没眼看,真的没眼看。 裴折勾着金陵九的袖子:“你早上说那梅花的香常见,咱们去香铺看看,成不?” 他喜欢这种暗戳戳的小动作,不是扯扯袖子,就是勾勾手指,撩人又不轻浮,反倒有些纯情的真诚。 虽然金陵九不想承认,但他确实不太讨厌,也有可能是久而久之习惯了,总之不排斥:“这里不一定会有,在江阳和潇湘那边会多一些。” 裴折无所谓道:“反正是陪你打发时间,随便逛逛就是了。” 金陵九脚步一顿:“陪我?” 裴折面不改色,指了指云无恙,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两个人,所以是陪你。” 金陵九:“……” 金陵九耍嘴皮子耍不过他,耍无赖也耍不过他,最后还是让他们主仆二人陪着自己去了香铺, 邺城距离番邦不远,香铺不少,且调的香膏香粉都带着独特的气味,是其他地方见不到的。 金陵九用过的香不少,但他不喜欢香,以前都是左屏准备的。 裴折不懂香膏香粉,只有闻起来舒不舒服一个标准,将所有香的味道分成两种:“你为什么会用香?” 当朝男子用香虽不在少数,但世人对此仍然有偏见,裴折知道金陵九不是会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但以他的洁癖性子,屋子里点了熏香都要开窗,怎么可能会喜欢用香。 金陵九随口道:“为了遮药味。” 他药不离身,现在好了很多,往前倒回去几年,可以说是整个人都泡在药里,闻起来就一身病气,这才换了香。 裴折没料到是这样一个答案,高涨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 金陵九敏感地发现了他的异样,故作随意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有病吗,怎么,现在还会心疼我?” 裴折长出一口气,真诚道:“不会安慰人,就不要勉强,好吗?” 金陵九别过脸,轻轻哼了声:“……我没想安慰你。” 裴折装聋作哑,只当没听见。 香铺的掌柜生得富态,一眼就看出了两人身份不凡,热情地推荐道:“客官要看点什么,需要什么味道的香膏,我这里种类齐全,卖得最好的是这一种,带着淡淡的椒香,冬天闻起来暖烘烘的。” 裴折对这个描述很感兴趣:“拿一个看看。” 小香膏半个巴掌大,很精致,乳白色的,里面夹杂着淡红色的颗粒,闻起来有淡淡的辛辣的味道。 “确实挺新颖的,你闻闻?”裴折将香膏递到金陵九面前,“试一试,能不能接受这个味道?” 金陵九拗不过他,闻了两下,敷衍道:“还好。” 比药味好一点吧,他嗅觉太好,闻起来过于辣了。 不用说太多,反正他不会买,看这包装就不会太便宜,至于裴折,肯定也不会…… 裴折大手一挥:“给我包起来。” 金陵九:“?”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抠门小探花为爱一掷千金。 第62章 金陵九拿着小巧的香膏,有些回不过神来:“给我的?” 裴折从钱袋里数出相应的银两:“不然呢?” 他将一把碎银子递给掌柜,又问道:“有没有梅花味道的香膏?” 掌柜的思考了一下:“好像有几种,客官稍等,我拿出来您看看。” 裴折转过身,看到拿着香膏发呆的金陵九,不知道那小玩意儿有什么稀奇的地方,能让见惯奇珍异宝的九公子怔住。 亦或是与香膏无关,之所以会如此惊诧,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 “多少钱,我来付吧。”金陵九说着,作势要去拿钱袋。 裴折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特殊的原因啊,他是表现得有多抠门和贫穷,才让金陵九震惊到这种程度? “你可歇歇吧,让我送你件东西行吗?”裴折挡住他的手,无奈道,“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就当我是还你给我的伤药和你请过的饭?” 金陵九微蹙起眉:“算得这么清楚?” 裴折一愣,而后便笑开了:“到底是谁算得太清楚?” 金陵九拒不承认,收起香膏,强调道:“你还欠我一支簪子。” 裴折笑意盈盈:“是是是,我还欠你一支簪子,记好了,别忘了找我要。” 掌柜将梅花味道的香膏香粉都拿了出来,裴折依次闻了一遍:“好像没有你用的那种。” 金陵九一眼扫过:“虽说是常见,但也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常见,我用的东西,你觉得有可能是烂大街的货吗?” 这话颇不客气,但确实符合天下第一楼九公子的身份。 香铺掌柜不太高兴,想反驳,但看到金陵九的衣着打扮,闻到他用的香,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这委实不是烂大街的货。 有几种香膏味道很重,不像金陵九身上那般清淡,裴折被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你不早说!” 金陵九离得稍远一些,一直抬手掩着自己口鼻:“你也没问。” “阿嚏——”裴折揉揉鼻子,推着他往外走,“那我现在问问,你那香膏是从哪里买的?” 金陵九回答得十分痛快:“天下第一楼附近,南地卖的比较多,你家那边也有。” 裴折扬了扬眉:“看来我是时候抽个时间回家一趟了。” 金陵九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找到了吗?” “嗯?找到什么吗?”裴折一头雾水。 金陵九抿了抿唇,戏谑道:“我离家前曾放话,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好看的媳妇儿,就不回家。” 裴折:“……你还记得呢?” 金陵九“嗯”了声,颇有些骄傲:“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 “是吗?”裴折眼睛一转,“我当时还说过其他的话吧,比如我是如何表达我对你的敬佩之情。” 金陵九表情一变:“……我不记得了。” 裴折啧啧出声:“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 金陵九:“……” 云无恙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满头雾水地看着裴折重复一句话。 他错过了什么吗,怎么突然就看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了? 他开始陷入一种疑惑的境地,自己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金陵九不理睬裴折,自顾自地往前走,紧蹙的眉心昭现了他内心中的不平静。 裴折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跟在他身旁,含笑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 终于,金陵九耐不住了,恼怒道:“裴折,你怎么这么烦人?!” 裴折憋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对啊,我怎么这么烦人?不行了,小九儿,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太好玩了,让他心里欢快,被君白璧和君疏辞毁坏的心情好了起来。 裴折笑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他揉了揉脸,笑得有些僵。 金陵九面无表情,整个人身上笼罩着一种低气压。 若是之前没这么熟的时候,裴折是决计不会在这时候招惹金陵九的,但现在他控制不住自己,严肃问道:“说句实话,你到底记不记得我当时说的话?” 金陵九瞥他一眼:“这很重要吗?” 裴折颔首:“很重要,如果你不记得,那我有句话很想告诉你。” 金陵九:“什么话?” “裴大人!” 刘巡面色焦急,站在软玉馆门口,一看到裴折,立马小跑过来。 裴折和金陵九的对话被打断,他略有些不快,但见刘巡这般焦急,心中微微一动。 刘巡一口气没喘匀乎,忙不迭道:“出事了,出事了裴大人!顾一曲的坟被挖了!” 裴折大惊:“你说什么?!” 林惊空和君疏辞已经带着人赶过去了,刘巡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按照大人的吩咐,我们一早就将消息散布出去了,城门口加派了两倍的人手,凡是想出城的,都被扣下进行盘问,城外的坟地也是,一早就让人去守着了。刚才突然传回消息,坟地出事了,看守的人被打晕了,顾一曲的尸骨被刨了出来。林统领他们已经赶过去了,让我留下来等大人您,将此事告知,看要做什么安排。” 早晨刚散布了消息,这才过了没多久,顾一曲的坟就被挖了,无论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人们第一反应都会想到是官府动的手。 如此一来,怕是会弄巧成拙,激怒凶手。 裴折很快想清楚利弊影响,安排道:“我要去一趟坟地,了解情况,刘大人你留在城内,加派人手,着重关注城门、官府等地方,我会将云无恙留下保护你,一旦有人闹事,直接拿下!” 云无恙担忧地看着他,还没说话,裴折就抢先道:“事态紧急,你保护好自己和刘大人就行了,九公子会保护我的。” 金陵九:“?” 他什么时候答应要同去了? 云无恙不知道金陵九的武功如何,生怕他们两个一起出什么事:“九公子,你可以吗?” 裴折点头:“他可以他可以。” 金陵九:“……” 金陵九被赶鸭子上架,一句话没说就被裴折拉走了,直到离开软玉馆一段距离后才停下。 裴折松开手,客气道:“方才是为了让云无恙留下,此行就不劳烦九公子了,恐怕很快就有事要发生,你还是先回客栈吧。” 带着金陵九到处乱跑,没个名目,不像那么回事。 金陵九知晓要避嫌,没有拒绝,离开前打趣了一句:“没有我保护,裴大人该不会受伤吧?” 裴折似乎笑了一下,很轻:“我的能耐,九公子不是早就有所猜测吗?” 确实是那么回事,当初在淮州城的时候,遇到刺杀,裴折还曾有所显露。 金陵九颔首:“那就恭候裴大人的好消息了,我能不能尽快离开淮州城,就看你的了。” 裴折应下,看着金陵九走了两步,突然喊道:“忘了一件事,我当时是认真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他说的也很认真。 金陵九神思不属地走回客栈,满脑子都是裴折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当时是认真的。 有什么在脑海中划过,他动作一滞,猛地抬起头。 ——如果你不记得,那我有句话很想告诉你。 ——我当时是认真的。 金陵九心中一震,耳边嗡鸣声不停,仿佛有大片雪花在眼前飘落,堆积,组成一片纯白的世界,让他再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满心满眼都是裴折说过的话。 当时他们并不相熟,彼此看不惯对方,恨不得每一句话都带着刺,锋芒毕露,不知收敛。 为了试探对方,还说过不少放浪之词。 ——我走遍京城,看尽了宫墙内外的绝色,都没找到符合我要求的人。 ——直到我来到淮州城,我见到了九公子。 ——见到你的第一眼,我都想把你娶回家当媳妇儿。 那时他觉得裴折与传闻中相差甚远,是个轻浮放荡的人,才会说出这般言语,时至今日,裴折重又提起,并肯定的回答,说当时是认真的。 金陵九闭了闭眼,让自己从裴折营造的古怪氛围中挣脱出来。 他可以肯定,裴折是故意的,在知道他记得所有的话后,故意说出这句话。 是真是假不清楚,但裴折想让他心绪不宁的目的达到了,金陵九暗自叹了口气,确定自己没办法忽略心底的异样情绪。 他很在意那句话,没由来的。 房间里空荡荡的,金陵九换下来的衣服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裴折说要给他洗,便没有交给左屏,但这几日一直在忙案子的事,探花郎早出晚归,没抽出时间,衣服就搁置了。 那衣服上的红色朱砂扎眼,像一团永远无法熄灭的火,从他的眼底烧到心头,将丛生的各种情绪烧成灰烬。 金陵九慢慢平静下来,所有的激动都化作冰冷的雪渣,将他的手足掩盖住,冰冷刺骨。 他闭上眼,就看到无法洗净的红,刺目的颜色染透雪地,流淌出罪恶的痕迹。 金陵九手脚僵住,几乎要喘不上气来,有一种要死在十几年前的错觉。 “笃——笃笃——” 恰到好处的敲门声将他的思绪拉回,金陵九猛地吸了一口气,憋得发红的脸慢慢恢复正常的颜色。 眼不见心不烦,他将那件碍眼的衣服卷起,塞到角落里,然后才面向房门,道:“进。” “师兄,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穆娇在外面奔波了一晚上,脸上略有疲态,但眼睛很亮。 金陵九向她身后看去,眉梢一挑,饶有兴味地问道:“怎么回事?” 穆娇大大方方地笑了,一把拽起身后被捆得结实的人,丢到了房间里:“师兄,我给你抓了个鬼!”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63章 金陵九倒了杯水,递给穆娇:“喝点水,歇歇。” 穆娇一口干了,长出一口气:“累死我了,师兄你是不知道,我为了抓这只鬼,跑了一晚上!他太能跑了,轻功不错,和之前在淮州城遇到的那伙杀手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如果照我们之前的猜测,他绝对和幕后之人关系匪浅。” 金陵九打量了一下被捆成粽子的人,问道:“做了措施吗?” 被捆住的是个男人,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因为打斗,身上有不少灰和痕迹,他的四肢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折着,嘴巴里塞着一块布,昏迷不醒。 穆娇放下杯子,踢了一脚地上的人:“放心吧,第一时间就把他嘴给塞上了,他们这种人,肯定是死士一类的,被抓了就会自杀,我听说过,所以一逮到他,立马卸了他的手脚关节,下巴也卸了,绝对不会让他死的。” “做的不错。”金陵九赞赏地夸道,“从武功路数上来看,能不能辨认出什么?” 穆娇摇摇头:“他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招式路数,但还是能看出一些痕迹,只是我与师父行走江湖多年,从没见过这种路子,依我之见,他不像是江湖出来的。” 不是江湖的路数,那就和他们之前的猜测对上了。 金陵九蹲下身,在他身上找了找,找到一块长方形的牌子,石头材质,上面刻着一个数字——七。 “七?排行第七?” 穆娇蹲在他旁边,探头瞧了瞧。 牌子十分光滑,刻了字的地方凹陷下去,金陵九捏着牌子的手指用力,捏得指骨发疼,他缓了口气,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有可能,从字迹上来看,水平有限,应该不是什么大师刻的,很可能是他们自己用来证明身份的东西。” 穆娇又翻了翻男人身上,一无所获:“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金陵九问道:“你是怎么抓到他的,他身边有没有其他人,昨晚都发生了什么事,一一说来。” 他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然后才能作出更加准确的判断。 穆娇回道:“昨晚我去找那装神弄鬼的人吗,师兄你是知道的,我轻功不错,我当时特意收敛了气息,慢慢靠近鬼哭声发出的方向。这人躲在客栈后面的巷子里,周围没有其他的同伴,他一直没有发现我,直到我走近他才发觉。然后我们短暂的交了下手,他打不过我就跑了,我一直追着他,在邺城里兜了很大一个圈子,后来出了城,才逮到他。” 金陵九反手收起牌子,指尖抵到男人的咽喉处,在周围摸了摸:“那鬼哭声是他发出的?” 周围没有其他的同伴,那声音定是与他有关。 穆娇颔首,颇为惊奇道:“我以前曾听师父讲过,说江湖中有人擅长口技,能模仿各种声音,动物和男人女人俱可,若非昨晚亲耳所闻,实在难以相信,那仿若幼童的哭嚎声是从这样一个大男人口中发出来的。” 金陵九收回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江湖上奇人异事向来层出不穷,口技也不是太罕见,天下第一楼中就有擅长的人,你若感兴趣,等抽了空,我们一起回去,让你见识一番。” 穆娇眼睛一亮:“太好了!” 她向来对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感兴趣,昨晚也是好奇,多听了一会儿,才被这人发现,若是她真的打起精神,早就把人绑回来了。 金陵九拍拍她的肩膀:“一夜没睡,累了吧,回去休息一下吧。”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穆娇顿觉一股困意涌上心头,打了个哈欠:“那人就交给师兄了,我回去补觉,左屏不在,师兄需要的时候叫我就好。” 等她离开房间,金陵九慢慢收敛了表情,一把掐住被捆住的男人的下巴,狠狠一捏:“既然醒了,就别装了。” 男人骤然睁开眼,眼底不见惊慌,一片黑沉,仿佛一潭死水。 金陵九一脚踹在他肩膀上,直接将人踹翻,漫不经心地擦着手指,神情冷淡:“你主子躲在哪里?在邺城吗?” 男人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蜷缩在地上,眸子阴鹜,紧锁在金陵九脸上。 “从淮州城跑到邺城,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倒一直阴魂不散。”金陵九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片极薄的刀刃,他拿着刀,在男人的喉咙上比划了两下,“有幸得闻你这把嗓子发出的声音,我不太喜欢,实在是厌恶得紧,思前想后,不能委屈自己受气,还是得委屈你了。” 刀片上渗出锋利的冷意,贴着男人的咽喉划过,金陵九的手很稳,力道不轻不重,脸上更是没有半分表情,近乎轻描淡写。 男人咬紧了牙,身体上的剧痛远不敌精神上的紧绷感,金陵九这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更加折磨人。 等到手下的躯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金陵九才满意地笑了下,同时手上用力,将刀片按进了男人的皮肤中,他面无表情,仿佛在干着最平常的事。 “那块牌子,是谁传给你的?第七位的话,应该死在十年前了吧。” 他的声音近乎温和,隐约还带着一丝笑意。 男人后背冒出冷汗,心底不受控制地升腾出一阵寒意,他的下巴被穆娇卸了,没办法说话,只能发出细微的单音。 金陵九抬起手,刀片仍留在男人身上:“没想让你回答什么,用不着,我还没沦落到要靠这种方式来获取消息,你和你主子,小瞧天下第一楼了。” 男人的眼神中满满都是恐惧,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东西,他不敢动弹,伤口的疼痛在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更为突出。 金陵九拿出之前搜到的牌子,在指尖把玩:“看你年纪不太大,应该不知道,这种牌子我有好几块,一二三四五六七,都能凑齐一套,不过都已经是老物件了,等了好些年,才终于等到你送来这块新的。” 血从男人伤口上滑下,落到地面上,砸开一朵朵小巧的血花。 映在眼里是脏污的痕迹,金陵九心中不悦,皱紧了眉头,朝着窗户拍出一掌,掌风强劲,直接将窗户击碎,片刻后,两道黑影从窗外钻进来,轻飘飘落了地。 “参见主子。” 两人一左一右,跪在金陵九面前,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金陵九随意地应了声,曲肘撑在桌子上,点了一下其中一个人:“你将他带回去,好好审问一番,切记,要留着他一口气。” “遵命。”那人接了命令,一掌砍在男人颈后,单手毫不费力地提起人,直接从破开的窗户越了出去。 待两人走后,金陵九才看向另一个跪着的人:“之前来找我是因为什么?”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娇小俊俏的脸:“回禀主子,有人在暗中调查您。” 若是裴折在这里,定能够认出来,这人分明是之前他喊作“姐姐”的女子。 若是软玉馆的老鸨在此,也定能够认出来,这人和她之前收留的傻子长得一模一样。 金陵九啧了声:“京城那边?” “是。”女子顿了顿,又道,“但和之前不一样,这次是左相的人。” 金陵九眯了眯眼:“左相?他怎么会掺和这事?” 女子:“有消息传来,那些人查到我们在做的事后,直接回了京城,过了没多久就改道往邺城来。” 金陵九眼皮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女子:“昨天中午。” 金陵九的手一下子收紧了。 昨天中午,他和裴折傅倾流等人在八宝斋吃饭,君疏辞和林惊空造访,然后带走了裴折,等到晚上裴折回来后,就说了那种话。 ——只愿我这枚棋子,能叫九公子你用得如意。 屋子里很静,气氛变得压抑。 良久,金陵九垂下眼皮,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女子眉心紧蹙:“主子,我们需不需要做什么?” “不用,什么都不用做。”金陵九顿了顿,笑意渐冷,“让他们查,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帮帮他们。” 女子惊愕抬头:“主子?!” 金陵九面无表情道:“他们想查什么,就叫他们查,除了那件事,其他的都可以告诉他们。除此之外,还可以将我们查到的一些事散布出去,既然他们想知道,那我们就光明正大的来。” 他站起身,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粉饰的太平,也是时候结束了。” 女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主子,还有另一件事,你之前让我们查的,顾一曲和裴折的关系。” 金陵九掀起眼皮:“查到什么了?” 女子:“裴折和顾一曲没有关系,但他和另一个人有关。” 金陵九:“谁?” 女子:“顾一曲的……应该算是倾慕的人,他叫林雪原,是裴折的师父,十四年前,曾流落南地潇湘,被裴家收留,教过裴折武功。” 女子离开后,金陵九自己坐了一会儿,然后叫醒穆娇,找到掌柜退房。 因为房间窗户的毁坏,以及地上的脏污血迹,他多付了不少的银两,同时嘱托掌柜将他那件脏了的衣服扔掉。 他们的马也放在客栈,退房时要一并牵走,两人遂牵着三匹马往外走。 穆娇还没睡醒,整个人有些懵:“师兄,我们为什么要退房?” 金陵九随口胡诌:“总住在一个地方太腻了,咱们换其他地方住住,正好可以感受一下邺城的各种风光。” 穆娇脑子还不清醒,没听出他话里的毛病,只知道点头:“好,都听师兄的。” 这边逮住个鬼,另一边的情况就不太乐观了。 顾一曲的坟被挖开,尸骨随意地丢在地上,四周没有留下其他痕迹,这里不止有顾一曲的坟,还有很多人的,但被破坏的只有顾一曲的坟,可见毁坏之人就是冲着顾一曲来的。 众人商量过后,准备将顾一曲的尸骨带回衙门,不管是不是他们把坟挖开了,尸骨都需要好好收殓。 裴折心情不虞,恹恹地跟在大部队后面,一路往邺城去。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林惊空放慢脚步,来到了他身边:“裴大人,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裴折:“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林惊空习惯了他这个狗脾气,并没有往心里去,“那我就直说了,裴大人和顾一曲有什么关系?” 裴折背着手:“没关系。” 林惊空:“那你和凶手有关吗?” 裴折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林惊空斟酌着词句,发现自己根本想不出更好的说法,遂放弃了委婉的念头,直接道:“你之前说事关顾一曲,要避嫌,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回去后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明白裴折为什么要避嫌。 原来是这个原因,裴折提起的心放下,随口敷衍道:“想偷懒躲闲,随便找了个借口,林统领看上去也不像不懂变通的人,装什么糊涂?” 林惊空:“……” 林惊空等人要护送尸骨去衙门,裴折没有同去,从城门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到了金陵九下榻的客栈,裴折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迈进客栈大门了。 客栈伙计抱着东西往外走,他扫了一眼,登时皱紧了眉头:“这衣服哪儿来的?” 伙计被吓了一跳,认出他昨晚来过:“是客人不要的衣服,让我们帮忙扔掉。” 裴折拔高了声音:“扔掉?!” 伙计讷讷道:“没错。” “他人在哪里?”裴折一把拿过衣服,往客栈里走,“这衣服交给我,我去跟他说。” 伙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谁,忙追上去:“客官您等等,客人已经离开了。” 裴折脚步一顿:“离开了?什么意思?” 伙计被他瞪得一哆嗦:“意,意思就是,退房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64章 金陵九退房了。 裴折拿着衣服呆立在客栈门口,满脑子只有这几个字,他就离开这么一会儿工夫,金陵九就跑没影了。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没惹着人,就是离开前说了句暧昧的话,或许是有些轻浮,但完全在金陵九能接受的范围内,按理说应当不会动气才对。 裴折思前想后,也没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最后失魂落魄地抱着衣服离开了,客栈伙计有试图拿回衣服,但是没有成功。 裴折回了软玉馆,其他人都不在,还没从衙门回来,他自顾自找到老鸨,打了桶水,开始洗衣服。 衣服上的朱砂已经干了,很难洗,他一言不发,闷着头用手搓。 君疏辞出去了,君白璧才敢从房间里出来,从两人闹僵之后,他一直避免和君疏辞见面,刻意减少了出门的次数,这对活泼好动的君小公子来说,不失为是一大酷刑。 看到亲手洗衣服的裴折,君白璧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道:“裴折?我没看错吧,在这里洗衣服的人是裴折?” 裴折:“……” 探花郎心情不好,不想搭理傻子。 君白璧小跑过来,蹲在他身边:“你干什么呢?这是什么新的破案方法吗?” “是……破案个屁!”裴折白了他一眼,“看不出来吗,我在洗衣服。” 君白璧惊呼出声:“你竟然真的在洗衣服?!” 裴折:“……” 这他娘的有病吧?!他就不该回答这傻子! 君白璧啧啧出声:“你怎么洗上衣服了?” 裴折学聪明了,坚决不和傻子搭话。 “咦,这衣服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君白璧凑近了些许。 裴折撩起一捧水,往他身上泼:“离远点,别烦我!” 君白璧慌忙后撤:“怎么脾气这么大?” 他用力过猛,直接摔了个屁股墩:“诶呦,疼死我了,裴折你就不能温柔……啊!我知道了!” 裴折一脸冷漠,继续洗衣服,完全不搭理他。 君白璧一骨碌爬起来,嘿嘿笑了两声:“我想起来了,这是你情哥哥的衣服!” “咳咳!”裴折被“情哥哥”三个字呛到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君白璧一脸无辜:“这不就是金陵九的衣服吗,你当初宝贝着的那件衣服,说是自家哥哥的,你不是对他有那什么样的心思吗,可不就是‘情哥哥’?” 他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裴折无法反驳,一时间愣在当下,还觉得他说的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我家哥哥,情哥哥。 裴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暗暗在心里纳罕,这种放浪的话他还没说呢,怎么就把人吓跑了呢? 君疏辞带着人回来,就看到这一幕。 躲了他几日的君白璧蹲在裴折身边,两个人头挨着头,凑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能听到阵阵笑声。 他胸口里堵着一股气,上不去下不来,快把自己憋死了,恨不能直接过去,将两个人分开。 林惊空落后一步,问道:“怎么不走了?” 君疏辞闭了闭眼,堪堪压下浮动的血丝,从和君白璧闹别扭后,他一直没休息好,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差:“没事,你先进去吧,我出去一趟。” “裴大人,忙着呢?” 裴折头也不抬,不想搭理第二个不速之客,凡是林惊空主动找他,定然是有事要说,但他现在什么事都不想谈。 林惊空的脸皮已经锻炼出来了,径自过来,挨着君白璧蹲下:“有没有空,听我说说案子?” 君白璧偷偷扭头,看了两眼,没看到君疏辞,才松下一口气。 裴折搓着衣服,平静道:“我说没空的话,你会闭嘴吗?” 林惊空诚实道:“不会。” 裴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你问个屁! 林惊空简单说了一下衙门的安排,又问道:“裴大人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没了,做得很好,等凶手上钩就行了。”裴折停顿了一下,叹息道,“最多到明天,凶手应该就会沉不住气,你们所有人,尤其是你和君疏辞刘巡,记得保护好自己,凶手可能会武功,你们切记不要落单。” 林惊空大手一挥:“放心吧,肯定不会有——” 话音戛然而止,林惊空脸色突变。 君白璧好奇道:“林统领,你怎么了?” 林惊空讷讷道:“落单,君大人刚才一个人出去了。” 三人连忙起身,快速掉头往门口走去。 裴折边走边问:“知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林惊空苦着一张脸:“我没注意。” 君白璧心里慌得不行,抓着裴折的衣袖:“裴折,我大哥不会有事吧,他……” “放心,一定不会有事的。”裴折眉心紧蹙,心里也无法肯定,只能先安抚住君白璧。 裴折和林惊空分别带上禁军和统领军,兵分两路,一路往左,一路往右,从软玉馆出发,开始寻找君疏辞。 君疏辞刚离开不久,应该走不远,裴折带着君白璧,让卫铎和禁军的人多加留心,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一路上,君白璧都心神不宁,他没有去谢相思和宋长情的死亡现场看过,只听说两人死得特别惨,凶手手段残忍。刚才听裴折嘱咐林惊空,不要单独行动,他心知能叫裴折开口,凶手一定不简单,故而更加担心君疏辞的安危了。 裴折一边走,一边安抚他:“不要着急,一定不会出事的,别忘了你大哥可是武试的榜眼。” 君白璧鼻尖发酸,咬着牙点点头。 他虽和君疏辞闹了别扭,但到底无法割舍下将近二十年的感情,在生死安危面前,其他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无论君疏辞对他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他都希望君疏辞好好的,能够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所幸,刚走完这条街,他们就在拐角处看到了君疏辞。 君疏辞站在一个摊子前,正低头看着什么。 众人松下一口气,就在这时,一个人从旁边的小巷里蹿出来,揣着手低着头,快步向君疏辞走过去。 裴折心有所感,喊道:“小心!” 他话音刚落,那人便抽出一直揣在怀里的手,刀尖反射出冷硬的光,看得人肝胆生寒。 电光石火之间,跟在裴折旁边的君白璧扑了过去。 君疏辞反应很快,抱着君白璧往后退去,然后抬起腿,一脚踢开了来人。 裴折和卫铎连忙上前,将冲出来的人控制住,问道:“君白璧,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事,放心吧,他没碰到我。”说着,他就要挣出君疏辞的怀抱,“你先放开我。” 君疏辞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直接将他箍进了怀里:“玉儿,玉儿,你吓死我了。” 君白璧感觉到,君疏辞抱着自己的胳膊微微发抖,他心中升腾起一阵酸涩,没有继续挣动。 君白璧没事,裴折便没凑到两人跟前去,和卫铎一起,打量着刚才冲出来的人。 和他预料中有些偏差,是个少年,身量不高,比云无恙年纪还要小不少,被两名禁军压在地上,满脸愤恨地瞪着他们。 裴折松下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卫铎沉声斥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当街执刀伤人,你可知罪?” 少年咬紧了牙,狠狠啐了一口:“呸!狗官不得好死!” 裴折心一凛。 他们都是便装出行,少年知道他们是官,就代表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执刀伤人案子,而是有预谋的。 ——他是真的想杀了君疏辞。 卫铎眉头紧蹙,一脚踩在他肩头:“口出狂言,辱没朝廷命官,找死!” 少年脸贴着地,不屑一笑:“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群仗势欺人的走狗罢了,枕着脏钱和人命睡觉,就不怕遭天谴吗?!我杀了你们,还是积了功德,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人就该死!” “你什么意思?”裴折矮了矮身,锐利的目光紧盯着他,“你与顾一曲是什么关系?软玉馆的人是不是你杀的?” 少年冷冷一笑,闭上嘴巴,再没有说一句话。 裴折压下满心戾气:“将他带回去。” 另一边,君疏辞慢慢冷静下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君白璧的身上,确认没有被划到,才安了心:“玉儿,刚才那么危险,你想做什么?” 他声音很沉,能听出其中压抑不在的怒气。 君白璧本来满心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一听这话,忍不住委屈起来:“我没想做什么,你别管我!” 他转身要走,又被君疏辞拉进怀里:“委屈了?给我忍着!越发任性了,还记不记得我们说过什么?那人手上拿着刀,你还敢往上冲,是不要命了吗?!” 旁边都是围观的百姓,裴折清了清喉咙,提醒道:“人已经抓到了,我们要先去衙门处理案子,你们是在这里当着大庭广众的面继续吵,还是一起过去?” 君白璧挂不住面子,扭过脸:“我跟你一起回去,裴折,等等我,我们一起!” 君疏辞眼里带着几分敌意:“你等了也没用,他不会去的!” 裴折翻了个白眼:“谁他娘的要等了,爱去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第65章 裴折头也不回,直接跟着卫铎等人离开了。 君白璧想跟着一起走,却被君疏辞紧紧箍在怀里,周围都是百姓,他咬了咬牙:“你放开我!” 一直没休息好,君疏辞眼里满是血丝:“不许叫他,他对你没意思,你也不许再喜欢他。” 君白璧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他说自己倾慕裴折纯粹是情急之下随口胡诌的。 君疏辞心里满是恐慌,一闭上眼就想起君白璧扑过来那一瞬间,若是他反应再慢一点,那刀就扎进君白璧身体了。 他软下语气,声音里透着疲惫:“玉儿,别再跟我闹了,好不好?你刚才差点吓死我。” 君白璧心里一酸,想起曾经的亲昵回忆,抿了抿唇:“我没闹,我只是想救你,我怕你出事,我没错,君疏辞,我救你你还凶我,你,你他娘的就是不识好歹!” 那天无意中听到君疏辞和裴折谈话,他越想越不是那么回事,综合他大哥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君白璧心里冒出了一个无比荒唐的猜测。 因为这个猜测,他没办法接受君疏辞的亲近。 君疏辞对他了若指掌,当天晚上就发现了异样,逼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疏远自己。 且不说君疏辞城府几何,君白璧本来就是藏不住事的人,情急之下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了。 他期待着君疏辞能够反驳,然后狠狠地教训他一顿,结果君疏辞没怎么犹豫就承认了,并且在他说出“我们是亲兄弟”的时候,将那件事说了出来。 君白璧心里乱得很,想躲起来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但又挣不开君疏辞的怀抱。 两人力量悬殊,他哥从小学功夫,文武双全,不像他,是个娇生惯养的纯种小公子。 君疏辞一只手顺着他后背:“玉儿从小就听大哥的话,这次也不会例外的,对吧?” 对个屁!君白璧怒道:“你才不是我哥!” 君疏辞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没错,我确实不是你哥,你终于记得这件事了,那就开始想想另一件事吧,想好了之后,给我个答复。” 君白璧脸色一变,另一件事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两人没在街上磨太久,君疏辞将自己之前在摊子上选的东西买下,带着表情严肃的君白璧往回走:“你从小喜欢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刚才看到这个,京城里没有卖的,就想着给你买一点。” 他将手上乌漆嘛黑的糕团递过去:“这是芝麻做的,尝尝?” 君白璧想起他刚才说的话就来气,什么叫“喜欢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会说话就别说! “玉儿?”君疏辞眼底划过一抹暗色,故作叹息道,“你一直没下来吃东西,我出来就是为了给你买吃的,还差点被砍伤,你多少尝一口,行吗?” 君白璧果不其然上了当,一把夺过糕团,愤愤地咬了一口,他没有心疼,只是有些饿了。 * 另一边,一行人到了衙门,刘巡和林惊空也接到消息,先后赶了过来。 林惊空主导,刘巡辅助,裴折坐在一旁旁听,说不插手就不插手,将躲闲偷懒贯彻到底。 一开始问什么少年都不说,后来刘巡让人查出他的名姓住址,在他家里搜出了一包金银首饰后,他才松了口。 那包金银首饰是女子用的,看上面的纹样,是京城流行过的样式,林惊空找到替谢相思宋长情赶车的车夫,让他辨认了一番,确定是二女丢失的首饰。 林惊空质问道:“是你杀了谢相思和宋长情,又将金蚕丝放在她们体内?” 少年没否认,满脸嘲讽道:“她们该死。” 林惊空一拍惊堂木:“你和顾一曲是什么关系?” 少年眼神晦暗:“没关系。” 林惊空:“……” 他怎么觉得这对话有些熟悉? 刘巡让人查了少年的家世来历,列在纸上,呈给林惊空。 这少年姓林名念,今年十三岁,是土生土长的邺城人,打从出生就没离开过,他出生的时候,顾一曲已经死了两年了,两人根本不可能有联系。 “她们该死?林念,你与谢相思和宋长情素昧平生,缘何说出这种话?你都知道什么,杀人又是为了什么?” 林念冷嗤一声:“她们两个该死,害死了人,哪有不偿命的道理?” 裴折及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她们和顾一曲的死有关,你是为了给顾一曲报仇,是谁告诉了你关于顾一曲的事?” 林念,林雪原,都姓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划过,裴折呼吸一窒:“告诉你这些事的人,现在在哪里?” 林念瞳孔一缩,视线转移到他身上,半晌,问道:“你就是裴折?” 裴折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你知道我?” 林念笑了笑,表情古怪:“第一探花,这世间会有人不知道大人您吗?” 他刻意咬重了“大人”两个人,像是在戏谑,又像是在调笑,充满了恶意。 林惊空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异样,问道:“林念,你都知道什么,为什么要杀害谢相思和宋长情,你说她们两个该死,是怎么回事?” “意思就是,她们两个是杀人凶手!”林念一直盯着裴折,“裴大人应该猜到了吧,猜到她们两个是如何夺取顾一曲攒了很久的赎身钱,又害得她被人凌/辱,最后曝尸街头,死后还受尽非议与诋毁。” 林惊空拧了拧眉:“你的意思是,当年顾一曲的死另有内情?” 自从知道此案与顾一曲有关后,他们便找了很多相关的人了解案情,但时间过去太久,能知道的也只有一些模糊的传闻。 林念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自顾自地说道:“她们害死了人,却活得好好的,甚至拿着沾满鲜血的钱财,不愁吃不愁穿,享受着名声与从死人身上得来的光环,这公平吗,裴大人,你说这公平吗?” 裴折嘴唇翕动,没有发出声音。 刘巡和裴折坐在一起,闻言看向裴折:“裴大人?” 裴折脸色难看,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是他告诉你的?是他让你为顾一曲报仇的?究竟是你杀了人,还是他杀的人?” 林念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你知道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如果想动手,早在顾一曲死的时候就动手了,比如那个醉酒的人,不就死得不明不白吗?” 刘巡听闻过顾一曲的事,也知道当初此案不了了之,凌/辱顾一曲的醉汉不知去处,却没想到,那醉汉早就被人杀了。 他心中大骇,忙问道:“他是谁?” 裴折长出一口气:“林雪原。”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是我的师父。” 十四年前,也就是裴折六岁的时候,林雪原来到了潇湘。 他只身一人,除了一把剑和一把琴,什么都没带。 那时正值冬日,南地罕见的下了大雪,天寒地冻,放眼望去,整个潇湘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林雪原穿着单薄的衣服,他虽是习武之人,身子骨强健,但也架不住这等严寒,直接冻晕在潇湘城外的雪地里。 是裴母救了林雪原。 裴母信佛,每逢十五都要去城外的寺庙上香,在路上,她遇到了已经被冻得失去意识的林雪原,让人将他带回了府上。 裴家在潇湘城内算是世家大族,往上数几代都是受人尊敬的,裴母将林雪原带回家后,又找了医师好生调理,费了好大工夫,才将他救回来。 林雪原醒来后,自觉无以为报,正好裴家在给裴折寻找教授武功的师父,他便主动提出,留下来两年,教裴折武艺。 “两年时间一到,他便离开了,说要继续游历,走遍大江南北。”裴折垂下眼皮,声音有些抖,“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他了。” 完全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渊源,林惊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林雪原和顾一曲是什么关系,那把琴……” 裴折没作声,林念却收敛了满身戾气,答道:“他们倾心于彼此,那把琴是顾一曲交给林雪原的,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他们曾经约定过,要一起看遍天下风光,四季相伴,他们本能够天长地久,但在这一切唾手可得的时候,被人给毁了。” 顾一曲和林雪原相识于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两人一见倾心,顾一曲曾自卑过,但林雪原行走江湖多年,不拘小节,完全不介意她的身份,反而十分心疼她曾经的遭遇。 两人相见恨晚,林雪原想带顾一曲离开,但顾一曲执意要自己赎身,她是坚强骄傲的性子,因为幼年时候的经历,更加不能容忍自己依附于别人,纵是所爱之人也不行。 林雪原尊重并理解她,他们不仅是爱人,还是知音。 在二十岁生辰之前,顾一曲攒够了赎身的钱,她将自己的琴交给了林雪原。 琴对她非常重要,是改变她一生的东西,她将自己的琴交给了林雪原,无异于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了出去。 他们约定好,顾一曲为自己赎身之后,就去林雪原下榻的客栈找他,然后两个人双宿双飞。 林雪原准备了一夜,想给爱人一个难以忘怀的二十岁生辰,却没想到,他最终等来的是顾一曲的死讯。 第66章 顾一曲死了。 尸体是在邺城菜市场街头发现的,那时正是夏季,气温很高,她赤身裸体,未着一物,身上遍体鳞伤,引来了不少苍蝇。 林雪原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顾一曲的尸体已经被围观了很久。 他们的感情并不是光明正大的,顾一曲至死也没为自己赎身成功,是当时拿着她卖身契的人报了案。 案件调查得不明不白,官府也不作为,只模糊地给出了一个调查结果——醉汉酗酒。 男人喝醉了酒,神志不清,对顾一曲作出了强迫的行为,但是并没有真的伤害到她,仵作验尸的结果,是顾一曲死于咬舌自尽。 ——自杀。 人们的固执偏见是最可怕的东西,和流言蜚语一样,其中裹挟着的滔天恶意,能够让一个人身败名裂,无论那个人是死是活。 与顾一曲的名气一同被人提及的,总会有她早些年在下等窑子里接客的事,再加上她死时的形象,当时的人几乎是将“淫/荡”二字当成了她的墓志铭。 醉汉是邺城本地有家室的男人,家庭和睦,有一儿一女,据街坊邻居而言,他是个老实人。 官府的调查结果一出来,除了为顾一曲感到可惜,还有人发出一些其他的声音。 他们将脏水全都泼到了死去的顾一曲身上。 顾一曲身上没有穿衣服,在案发现场不远处,只找到一件单薄的襦裙,这一点也成为了她不知检点的佐证。 林念嗤笑一声:“他们觉得顾一曲之所以会被那醉汉凌/辱,是因为她水性杨花,天生浪荡,穿成那样去勾引男人,换言之,他们觉得她活该,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顿了顿,目光一一扫视过堂前坐着的人:“最可笑的事,当时的官府觉得这话有道理,将那醉汉放了,一条人命就这样不了了之,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 林念在指桑骂槐,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十五年前邺城的官员,但刘巡和林惊空脸色都不太好,林惊空尤甚,在淮州城里,他现在还有着横行跋扈的名声。 裴折呼吸一紧,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感:“顾一曲的死,有什么内情?她与谢相思和宋长情,又是什么关系?” 林念刻意跳过了这一段,只讲述了当时顾一曲遭受到的不公对待,没有提到过谢相思和宋长情,但根据他之前的话,顾一曲的死应该与这二人脱不开干系。 “听说第一探花料事如神,刚断了淮州城内的两桩命案,不若来猜一猜,她们和顾一曲的死有什么联系?” 林念一脸嘲讽,虽然跪在堂下,却完全看不出弱势,在气势上颇有些咄咄逼人。 裴折脸色不好,从提到林雪原开始,他的情绪就不太稳定了,他比林惊空和刘巡更早知道这些事,早在他年幼的时候,就从师父那里听到过这一段凄美的爱情。 裴家家风严谨端正,裴折本人也尊师重道,对于林雪原,他是打从心眼里尊敬的,顾一曲是林雪原毕生唯一爱过的女子,他亦尊敬这位故去的准师娘。 他从林雪原的口中听过很多关于顾一曲的描述,他认识的顾一曲坚强、独立、才华横溢、心地善良……刨去爱人的夸大,顾一曲绝对算得上冠绝天下的奇女子,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和金陵九说的一样,他认识的,记住的是顾康宁。 林惊空一拍桌子,沉声道:“林念,衙门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杀了谢相思和宋长情二人,我们已经可以将你定罪,关于顾一曲的案子,你若想为她做些什么,让她死得不那般不明不白,就该好好配合我们,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她已经死了十五年了,有谁还记得她,有谁还在乎她清不清白?”林念冷眼看着他,“我说不说出当年的真相还有什么意义,她在世人的眼里,已经是不知羞耻的荡/妇了。” 裴折怒上心头,正准备说话,却被身旁的动静震到了。 刘巡猛地站起身来:“她不是!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你十五年前的事,告诉了你那些不公的对待,虽然无法反驳,它们确实真实发生过,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在很多人心里,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顾一曲琴艺高超,世间倾慕她的人不计其数,在她死后,九州三城也还留有她的传说,她所达到的高度,是后人无法企及的,你未免太高估了世人的恶意,也低估了她带来的影响。” “我们都知道,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林念收敛了表情,并没有反驳他。 刘巡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看表情,似乎在回忆什么。 “你既然想要我猜,我便猜猜也无妨。”裴折长出一口气,“你说谢相思和宋长情与顾一曲的死有关,其实只有几个可能,不难猜。” “顾一曲死时,身上并没有卖身契,也就是她没有给自己赎身成功,但我翻阅过以前的案卷,在顾一曲的住处,并没有找到她准备赎身的钱,银两不会长腿跑了,是有人故意拿走了她的赎身钱。” “顾一曲当时所穿的襦裙,较为单薄,但这件衣服上有一个疑点,这不是顾一曲常穿的颜色。顾一曲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苛的人,自她习琴成名之后,这种自我要求便更高了,她厌恶浓烈的颜色,偏爱白色、素色,她曾和师父……林雪原商量过,若是成亲不会穿嫁衣,试问连嫁衣都不愿意穿的人,又怎么会在日常生活中穿一件艳丽的红色衣裙?” “当年仵作验尸的报告中有提到过,她口鼻中有棉絮,像是被人用被褥蒙住了头,但因为她是咬舌自尽,这一点就没有继续查过了,但在我看来,这一点也是关键。” 林念抿紧了唇,表情严肃。 裴折叹了口气:“关于自杀的案子,官府本就难以定夺,对于当年醉汉的处理虽有失偏驳,但也情有可原。” 林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经褪去了:“说了这么多,也不见大人你提到那两个贱人,反而揪着这醉汉,为官府开脱,看来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口碑多好,你们还是官官相护。” “胡说!”林惊空用余光看了看裴折,见他没有动气,放下心来,“自杀的案子定罪本就困难一些,这与官官相护根本没有关系,若是你再不择言辞,就别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裴折平静道:“我现在不觉得你是林雪原教出来的了,如此沉不住气,怎么会是他教出来的人。” 林念表情扭曲了一瞬:“裴折,你什么意思!” “不用猜都知道,定是谢相思和宋长情二人合谋,盗走了顾一曲的赎身钱,她们可能经历过一场打斗,顾一曲双拳难敌四手,落了下风。”裴折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语气沉重起来,“虽然盗走了赎身钱,但顾一曲名声太大,谢相思和宋长情二人根本没办法逃走,她们想要彻底解决后患,杀了顾一曲,顾一曲口鼻中的棉絮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刘巡抬头:“那醉汉呢?” 裴折:“很简单,谢相思和宋长情二人临时改变了主意,想出了一种更狠毒的法子,比起杀人,这种方法也能达到原本的效果,那就是,彻底毁了顾一曲。” 毁掉一个女子的方法有很多,从名声,从身体…… “那醉汉很可能是她们策划的,衣服也是她们两人的,顾一曲后来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她们一手促成的,即使顾一曲没有选择自杀,在那种情况下,在那个世道里,她已经活不下去了。” 林念没有反驳,他始终沉默着。 当然这也是一种回答。 当年的事谁都说不清楚,即使是林念所知道的一切,也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真假难辨。 顾一曲已经死了十五年,不要说是这么一个对于她的死因内情的猜测,就算是有真凭实据的证明,于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更大的意义。 裴折不愿意提起顾一曲的事,在他眼里,重复的提起不仅仅是正义和公道,也是对亡者的又一次伤害。 林惊空暗自叹了口气,又问道:“你为什么要用鬼哭声制造恐慌?” 林念从自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平静道:“那不是我做的。” 近日来,邺城内流言不断,林念自然有所耳闻。 对于那鬼哭声,他持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无论对方想做什么,不影响到他的话,他都不会掺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鬼哭声还扩大了邺城的恐慌,让人们又开始关注顾一曲的事,他乐见其成,但自己没做过的事,他也不会认。 案件已经基本明了,在林惊空叫人带林念下去之前,裴折来到了他身边,问道:“你和林雪原是什么关系?是他让你做这一切的吗?他是不是还活着,现在在哪里?” 林念对裴折的感觉很复杂,很矛盾,一方面,因为林雪原的缘故,他并不讨厌裴折,但另一方面,他看不惯裴折知道一切却什么都不做的态度,多种情绪交杂,他只冷硬地答道:“他收养了我,我做这些事都与他无关,只是看不过去,至于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无论裴折怎么问,关于林雪原的事,他的回答都是一概不知。 不管怎么说,谢相思和宋长情的案子算是结了。 众人已经在邺城待了好几日,也是时候回去了。 这案子说好判也好判,说不好判也不好判,林惊空向来不愿意做这种活计,便早早带着他的统领军回淮州城了。 君疏辞更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是淮州城的知府,可不是邺城的,破了案就行了,案子究竟怎么断,还是要交给刘巡的。 在结案的第二天,邺城封锁几日的城门就开了。 裴折等人回了淮州城,过了不几日,邺城那边就传来了消息,说是案子判了。 刘巡并没有直接判林念斩首,他寻访了当年顾一曲一案的相关人士,尽量拼凑起了真相,然后将两件案子综合考虑,作出了决断。 裴折对案子的判决很满意,心情好了不少,不再像刚离开邺城那般愁闷了。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时间,裴折拿着自己洗好的衣服,往金陵九下榻的客栈走去。 自从回了淮州城之后,已经有几日了,他还没见过金陵九,当时在邺城,金陵九不告而别,他忙于案子,并没有分心去找寻金陵九的踪迹,现下才倒出空来,也有闲心能够思量私事了。 金陵九曾经提到过,着急离开邺城,所以裴折并没有考虑过他有没有回淮州城,到了可榨才被告知,金陵九一行人还未回来过。 裴折在客栈住过一段时间,掌柜和伙计都认识他,见他不作声,还以为是哪里招待不周,硬要拉着他进客栈,给他沏茶倒水。 裴折婉拒了,一脸若有所思,拿着衣服往统领府走去。 还没回来,是一直待在邺城吗? 他猜到金陵九等人前往邺城定有其他事,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事情还没办完。 不止裴折没想到,就连金陵九本人也没想到。 邺城某茶楼里,金陵九坐在角落,同一张桌子上,还坐着两个相貌普通的男子,属于丢到人群中不会被发现的类型,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劲装,手腕处绘着一个狼头图腾。 两人的气息声很轻,是武艺高深的人才能做到的。 金陵九眉心微拢:“你们说的是真的?” 其中一个男子颔首:“回禀楼主,确实无疑,自从那人口中问出消息以后,我们的人就迅速前往,但对方人很多,且武功都不差,我们没有一击得中,让他们逃脱了,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亲眼看见他们进了白华城。” 金陵九:“跟进去了?” “跟进去了,但是只追进去一小段距离。”男子沉声道,“左屏说白华城有异,不要深追,我们怕出什么事,就先回来汇报了。” 金陵九右手搁在桌上,指尖微动,慢条斯理地点着,过了一会儿,问道:“左屏在哪里?” 男子:“他在白华城附近,和我们剩下的人一起,紧密关注着,若是对方出来了,定能将他们抓住。” “既然进去了,就不会轻易出来了。”金陵九淡淡道。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问道:“楼主,可是我等做错了判断?若是跟着追进城去,现在可能已经抓到人了。” 金陵九摇摇头:“不,你们做的很好,如今的白华城不是之前的白华城了,在番邦的地界,不贸然进去是对的。”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金陵九按了按眉心:“留几个人继续守着,让左屏先回来,等我的命令再……嗯?” 话音戛然而止,金陵九的视线定住,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第二卷结束了。 阅读理解:十五年前,顾一曲死了,林雪原离开邺城,游历天下。 大概十四到十三年前,林雪原到达潇湘,认识裴折,教他武功,那时裴折六七岁。 十二年前,林雪原离开潇湘。 十年前,林雪原收养林念,那时林念三岁。 如今,林雪原失踪,林念十三岁,裴折二十岁。 第三卷 瓷俑鬼都 第67章 他们坐在茶楼二楼,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男子不明所以,问道:“楼主,怎么了?” 金陵九摇摇头,看着大街上走过的一行人,暗自在心里嘀咕:“他们怎么还在这里?” 大街上,卫铎向身边的人低语了几句,然后走进一家商铺。 裴折等人离开邺城已经有几日了,眼下傅倾流还未回来,他们仍留在这里,追查之前没有查完的事。 此行来到这里,是为了调查番邦的事,如今朝廷与番邦仍然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他们不能贸然进入番邦地界,只能通过其他的途径搜寻。 邺城是距离番邦最近的城池,这里人来人往,消息驳杂,是打探事情的好地方。 谢相思和宋长情的案子结束以后,卫铎和他带领的禁军也不必再分神,专心查起自己的事情。 近日来,他们已经差不多跑遍了邺城内所有包打听的场所,也查到了一些东西。 这种小地方的消息来源太多,且真假不定,须得多查探几次,才能确定其中的价值,眼下他正在验证消息的准确性。 从商铺里出来,卫铎原本松快了些许的心情又严峻起来,他叫来一个人,嘱咐了几句,然后那人就快步离开了。 从客栈回了统领府,裴折还未歇息多长时间,就收到了卫铎传来的消息,他来不及解释,只给林惊空留下一句话,然后就带上云无恙往邺城去。 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邺城。 谢相思和宋长情的案子结束后,软玉馆就解封了,众人自然没有理由再待在里面,卫铎和禁军重新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裴折和云无恙跟着来传话的禁军,没惊动刘巡,直接来到客栈。 卫铎早已在客栈内等候了,一见裴折,立马请他进来房间,又让禁军的人在门口守着。 裴折见他这一番动作,心紧了紧:“出什么事了?”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云无恙都留在外面,可见卫铎对此事的郑重程度。 卫铎单膝跪地:“卑职此次跟随太傅大人来到这里,是为了追查一件事,先前,太傅大人离开邺城,临行前告诉卑职,若有要事,可与少师大人商讨,此番贸然邀您过来,还请大人见谅。” 没想到他会一板一眼的说这个,裴折心提到了嗓子眼,被弄得不上不下,无奈道:“你跪什么,赶紧起来,有事直说就行了。” 同朝为官也有几年了,两人不算陌生,但裴折还是习惯不了卫铎的性子。 卫铎依言站直身:“我们此行所为之事,相信太傅大人应该告诉了您,不瞒大人,卑职近日在邺城内打探消息,发现了一点线索。” 邺城距离白华城很近,裴折之前从君疏辞那里听过一些事,当即心念一动:“关于风听雨?” 卫铎颔首:“我们查到,风听雨在白华城上任,而白华城最近出了不少事。” 他简单讲述了一下查到的事,裴折越听眉头越紧:“你们怀疑,风听雨和白华城的异样有关?” 关于白华城闹鬼的事,他之前在金陵九那里听过,卫铎说的事和左屏提到的差不多,大体上都是闹鬼和商队失踪的事。 “没错,我们的人之前调查过风听雨,他之前在上州城,那里也曾出现过不大不小的诡异事件,但因为牵扯的人不多,所以没传出多少消息,很多人都不知道。”卫铎表情笃定,郑重道,“我有预感,上州城与白华城的事有联系,退一万步来说,如今风听雨驻守白华城,就算两件事没关系,为了失踪的商队,我们也得去一趟白华城。” 裴折眉心微蹙:“如今局势不安,我朝与番邦关系很僵,你们是朝廷的禁军,贸然进入白华城,若是暴露了,很有可能引起更大的动荡。” 动荡指的就是朝廷与番邦交战,据他所知,番邦王室中有不少主战派,早就撺掇着掌权的帝王,想发动战争,但帝王年迈,一直没松口。 卫铎也考虑过他说的这一点,之所以叫裴折过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少师大人的担心情有可原,卑职也想过很长时间,但风听雨一事事关重大,白华城必定是突破口。依我之见,风听雨是主战派,他之所以被调任到白华城,很有可能就是番邦王室的表态,白华城是两地交界,若是他们要发动战争,这里一定是开端。” 裴折搓了搓指节:“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对风听雨了解不多,仅仅只是知道这么个人,卫铎一路追查,定然研究过风听雨的性格和主张。 卫铎面色刚毅:“如今的邺城,乃至于淮州城,就相当于当年的白华城,相信少师大人也不想再看到屠城惨剧的发生。” 裴折骤然收紧手:“你打算怎么做?” 他相信,卫铎之所以会来劝他,定然是已经有了计划,他需要做的,就是衡量这个计划的风险和可行性。 “卑职想带领禁军的弟兄们乔装改扮,扮成商队,进入白华城一探究竟。” 番邦王室在招揽商队,扮成商队进入白华城,是最好的主意。 裴折思忖片刻,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卫铎保守估计道:“六成左右。” 裴折:“这六成里,再算上将禁军的人安全带出来,会剩多少?” 卫铎一愣,这一点他并未想过,为国捐躯是每个士兵的荣耀,在他看来,为了百姓而亡并不是应该算进计划里,为了社稷黎民,纵是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惜的事。 裴折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事实上,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就猜到了卫铎的想法。 卫铎不会变通,就像一把钢刀,永远不会弯折,在某些事上,他就是固执的一根筋。 刀用好了,能够杀敌无数,发挥出巨大的作用,但若是用得不好,也会自伤。 裴折叹了口气:“我受太傅大人所托,暂时带着你们,便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在京城禁军营里,你是副指挥使,这些事拿主意的事一般都是齐逍来做的,将领不仅仅有做出决断的权力,还有保护士兵的义务,你在考虑事情的时候,不止要考虑事情成功的几率,也要考虑所有人的安全。” 卫铎眼底透露出一丝迷茫。 在禁军营里,他是副指挥使,齐逍是正指挥使,但其实他比齐逍年纪要大,资历也老,为什么自己会居于齐逍之下,卫铎也曾想过,但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此次他与齐逍两个人同率禁军离开京城,不过两人一个是跟着君疏辞,一个是跟着傅倾流,在他眼里,跟着太傅大人要做的事显然更加重要,在这一点上,他是胜过齐逍的。 他从未想过,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深意。 裴折斟酌着词句:“简单来说,禁军里的人也是百姓,在做什么决定的时候,你也需要考虑他们。” 他与卫铎并不像与君疏辞那样熟识,关系不够,有些事也不能说得太透。 卫铎沉默了一段时间,就在裴折准备反省自己是不是说得太伤人的时候,他动了,他……又跪下了。 裴折:“……你这是做什么?” 卫铎沉声道:“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这一点,多谢少师大人指点。” 裴折很乐意与他这种性子耿直的人相处,但真的吃不消他跪来跪去,忙道:“算不上指点,你赶紧起来吧,我都觉得自己夭寿了。” 从年纪上看,卫铎比裴折大不少。 其实放眼整个朝廷,以裴折的年纪,也能归于最小的那一堆里。 卫铎被他推着坐在桌边,坐得很挺直,看得裴折浑身不自在,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坐正了些:“现在呢,你还是坚持之前的想法吗?” 当初答应傅倾流的,只是帮他照看着这边的事,究竟要做什么决定,裴折并不准备插手。 卫铎思索了一阵子,点点头:“是,我有六成把握。” 裴折扬了扬眉:“还是六成?” 经过刚才的谈话,他自然不会认为卫铎没有考虑周到。 “还是六成。”卫铎抿了抿唇,“我准备一个人乔装打扮,混入一个要前往白华城的商队,进行打探。” 裴折:“……” 卫铎觉得这主意不错,不遗余力地想要说服裴折:“我对我自己的能力有把握,绝对可以发现白华城中闹鬼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此一来,就算出了事,也能避免影响我朝与番邦的关系,也不会连累其他禁军的弟兄。” 裴折:“……” 裴折脑瓜子疼,从没有这么疼过。 他现在有一个问题很想问齐逍,究竟是怎么忍了卫铎的,还一忍忍了这么多年。 在他看来,就连云无恙和林惊空两个没脑子的,都比卫铎好相与。 卫铎看脸色的能力和他的情商成正比,期待地问道:“少师大人觉得如何?” 不如何! 裴折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你一个人,我觉得有些欠妥。” 眼看着他又要开始了,裴折连忙抢先道:“一个人固然会减少风险,但是难免顾及不到所有,白华城一事牵扯甚广,再过几日,太傅大人就会回来,我建议你先稍事休整,等他回来再做打算。” 卫铎不太满意他这个提议,但也无话可说,只能暂且应下。 天色已晚,不便骑马,他给裴折和云无恙开了两间房,留他们住下。 裴折没有异议,当即回了房间。 对于卫铎今晚说的事,他还需要再思量一下,虽然否定了卫铎的计划,但是裴折对他的分析很认同,白华城内不简单,那闹鬼的事,背后定然还有其他原因。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天刚亮。 裴折习惯了早起,前些日子忙于案子,总没有按时作息,这些日子闲下来,作息又慢慢恢复了。 随着开春,天气越来越好,从邺城到淮州城,会路过一座山,山名鹿泽,上面种满了桃树,每年到了现在的季节,桃花就开始绽放了,远远望去,山上一片粉色。 是踏青的好时节。 鹿泽山上有一座佛寺,叫熙华寺,香火不错,住持每逢十五便开讲。 裴折娘亲信佛,他从小耳濡目染,也亲近这些。 早上吃饭的时候,听到邻桌的百姓提起熙华寺住持今日要开讲佛经,顿时动了心,和卫铎说了一声,便和云无恙一块去了鹿泽山。 鹿泽山不大,风光很好,美不胜收,尤其是桃林里,春光尚好,微风不燥,未出阁的姑娘跟着自家长辈礼佛,引来一众公子哥儿。 作为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儿郎,他一路走过来,收获了不少姑娘的目光。 俊俏儿郎早就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感觉,摇着扇子,慢悠悠往熙华寺走。 熙华寺里里外外都是人,裴折带着云无恙到的时候,主持已经登上高台了,来听佛法的人都坐在蒲团上了,他俩也不好继续走动,寻了角落位置坐下。 裴折从前随家人去过佛寺,但听人讲解佛经还是头一回,远远往台上看了一眼,颇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突然看到某一处的时候,视线定住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热忱,叫人给抓住了。 金陵九掀起眼皮,正和他对上视线,脸上有明晃晃的惊讶。 两人离得不远,都是边边角角,裴折拍了拍云无恙,让他让开点,然后拽着蒲团,慢悠悠地往金陵九那边挪,等挪到金陵九身边的时候,惊讶的人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金陵九没怎么打扮,和之前差不多,但他那张脸,是怎么看怎么惊艳。 裴折看不厌,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最后视线落在他手腕上。 金陵九手腕上戴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见他看过来也没藏,解释道:“今日来听讲佛法,特意戴的。” 佛是慈悲的,也是温润的。 裴折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金陵九,凌厉的眉眼弯出柔软的弧度,像一捧春水。 “小九儿,春天到了。” 忽然提到这一茬,金陵九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嗯?” 裴折手撑在身后,眯着眼睛:“三月,花开遍野,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时节。” 金陵九也放松下来:“裴郎喜欢春天?” “喜欢。”裴折笑了笑,“我最喜欢万物生机勃勃的样子,春天啊,一切都是新的,是新的开始。” 两个人闲闲散散地聊着,完全没有提及之前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不告而别的事。 高台之上,主持慈眉善目,讲完佛经之后便嘱托弟子去拿寺里准备的平安符,赠与前来礼佛的人。 金陵九对这东西不感兴趣,但裴折却是满眼期待,最终两人还是去排了队。 队伍很长,要等许久,金陵九慵懒地站在旁边,裴折怕他站得累了,嘱托他去一旁坐着等。 金陵九乐得清闲,坐在一旁的树荫下,看着排在一群年纪跨度很大的女子之中的裴折,忍不住笑了笑。 探花郎身量颀长,在队伍中极为突兀,怎么瞧怎么不和谐。 队伍移动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看不清裴折了。 金陵九兴致缺缺,树荫下还坐着好几个女子,正热切地谈着话,挨得不算远,他也听了那么一耳朵,可巧还是熟悉的人。 “瞧见了吗,那队伍里有一位拿着折扇的公子,仪表不凡,俊美极了。” “不单是相貌,我见那公子扇子上的字极为出众,想来才学也十分了得。” “也不知他是哪家的公子,如此出众,怎地没有听说过?” “怎么,你还想主动送上门去不成?” …… 金陵九自然听出了她们在说哪位公子,不知怎么,突然心里不舒服起来,只觉得胸膛里堵了一股气。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胳膊,是个面若桃李的姑娘:“不知公子是哪里人士?可是来听住持讲佛法的?” 她是个极为大胆的姑娘,周围有不少人在瞄金陵九,但只有她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 金陵九他向来不喜欢别人离自己太近,这位姑娘虽然靠得不近,但也超过了他能够接受的范围,他正准备起身退开些许,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喊话声:“金陵九!” 金陵九心神一动,对旁边的人笑道:“是来听佛法的。” 余光看到款步走着的人突然跑起来,他忍不住加深了笑意。 熙华寺的平安符做工精良,小巧玲珑,裴折指尖勾着平安符上头的红绳,朝金陵九所在的树下跑过来。 他拎着平安符在金陵九面前晃了晃,睨着旁边脸红彤彤的姑娘,打趣道:“喏,给你的,我一时不在,你怎么又给我找了个姐姐?” “姐姐”二字将那姑娘逗得脸更红了,满眼希冀,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金陵九却是明白“姐姐”代表的意思,但笑不语,伸手接过平安符,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字样。 姑娘鼓起勇气,看着金陵九,问道:“不知公子名姓?” 裴折懒洋洋地一笑,直接坐在金陵九旁边,拖长了调子:“我家九哥哥的名姓啊,可不能轻易告诉别人。” 终于又听到了这声“九哥哥”,金陵九心中一阵畅快,刚才的郁气全都不见了,眼底含着笑,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人:“是吗?” “怎么不是?”裴折一挑眉。 两人之间的氛围太暧昧,互动也旁若无人,姑娘后知后觉地觉出点不对劲,尴尬不已,扭头跑开了。 姑娘的事是个小插曲,两人心照不宣,没继续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裴折伸了个懒腰,坐直了身子:“听说这熙华寺很灵验,我刚瞧了一眼,平安符做工不错,带在身上也挺好看,都说江湖上刀剑无眼,若你不嫌弃,便带着吧。” “是吗?”金陵九指尖勾着平安符,转了两圈,“你排了这么久拿回来的,怎么给我了?” 裴折偏开视线:“还能为什么,想叫你平安呗,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金陵九轻声道:“很感动,但是无功不受禄。” 他说着,就要将那平安符递过来。 “啧,你这人真是……那就当我给你赔不是了吧。”裴折哼笑了声,“若是哪里得罪了九公子,还望你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 他话里有话,金陵九听出来了,这是拐着弯的说自己之前不告而别的事,不过裴折不是斤斤计较的个性,此时也只是顺便提一嘴,没有打算要个说法。 金陵九扬了扬眉:“那我便收下了,多谢裴郎。” 两人往熙华寺外走去,走到鹿泽山半山腰的桃林时,裴折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桃林里面。 金陵九微蹙了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桃林里,站着一群女儿家,其中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眉清目秀,正娇俏笑着,和旁边的女子说着话。 见裴折看得出神,金陵九心里陡然生出点烦躁,敛了眸,不动声色地问道:“在看什么?” 裴折指指桃林:“那里头有一棵年岁很久的桃树,我上山时听了一些本地传闻,说那是棵姻缘树,两心相许的人在桃花树下祈愿,若是得到桃花仙的祝福,就能够天长地久,来时我远远瞧了瞧,人挺多的。” 原来如此,金陵九舒心不少:“想去看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68章 春日日光和煦,并不刺眼,微风不燥,动作间撩起衣袖,盛了一桃林的淡香融融,更衬得人面若冠玉,唇红齿白。 正如画卷中走出来的神仙公子一般。 裴折与金陵九一个温润,一个秾艳,两种不同的风格搭配在一起,竟然意外的和谐。 他二人一走入桃林,立刻吸引了旁边众人的注意力,不止金陵九刚才看到的白衣女子,其他不同年纪的姑娘都悄悄打量着他们两个。 裴折是个不折不扣的沉稳性子,早就被人看惯了,自然不将这些目光放在心上,乐呵呵地带着金陵九去找那棵传说中的老桃树。 故事是他来时听人说的,当时还和云无恙聊了两句,远远瞧见不少人围着,顿时没有了靠近凑热闹的心思。 裴母信佛,家里设了佛堂,裴折从小是佛堂常客,惹了事之后,总会被罚在里头抄佛经,他虽不信佛,但保留着对于佛家的一份尊敬。 对于这鹿泽山上的桃林传闻,他纵是心里不信,也并未表现出鄙夷,但也仅限于此。 在此之前,裴折并未想过,自己会和金陵九一块排队等着拜那棵老桃树。 桃林外围女子更多,老桃树在里面,往里走着,一眼望去,男子也多了起来,都是陪心仪的姑娘来此地祈愿的。 天长地久谁不想要,每一对男女都想要获得传说中的祝福。 围着老桃树的人很多,裴折和金陵九不远不近地站在外面,本是说过来看看的,但看也看到了,两人却都没有提离开的事。 裴折对桃树的兴趣不大,用余光打量着旁边的人,不动声色地问道:“要不要祈个愿?” 金陵九眼底划过诧异:“你想试试?” 且不说两个大男人在桃树下祈愿算什么事,他们两人之间虽然暧昧来暧昧去,但终究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对于裴折的问话,金陵九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排斥,只是感到惊奇。 裴折摸了摸鼻子,看着不远处的桃林:“来都来了,不试试总觉得亏了点什么。” 金陵九没作声,看着树下成双成对的人。 裴折的心提起一点,有些慌忙地补充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单纯好奇,若是你不愿意,那我们站这里看看就行了。” 金陵九正视着他:“我没有不愿意。” 裴折扬了扬眉,暗自松了口气。 “我只是在观察他们,你之前说过,祈愿得到桃花仙的祝福,就能够天长地久,却没有说怎样才算祈愿成功。”金陵九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刚才看了一会儿,也不见他们表现得太激动,是全都没有成功吗?” 这点裴折倒是没有考虑过,他只听了一耳朵,没有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自然也没有细究过成功与否的标准。 金陵九一副探究的神色,像是弄不清楚不罢休。 裴折觉得这种状态的九公子挺有意思,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金陵九的视线从老桃树收回来,裴折才往四周环望了一圈,道:“你先等一下。” 金陵九挑了挑眉:“嗯?” 裴折径直跑向旁边拄着杖的老婆婆,边说着边指了指老桃树,过了会儿跑回来,捏着扇子对金陵九抛来一个得意的眼神:“想知道祈愿的事吗?” 金陵九的目光落在裴折身后,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冲他笑了笑,指了指桃树,比了个大拇指。 探花郎像是骄矜恣意的风流少年,下一秒就要打马走过十里长街,正当风华年少;阿婆的人生已经走到后半部分,岁月在她身上沉淀出温柔的底色,像一支乐曲,弹到了最后的篇章。 他们两个有着截然不同的年龄,却在同一时刻,让金陵九心中生出被温柔对待的感觉。 金陵九软下眉眼:“想知道。” 他明明还和之前那样笑着,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裴折愣了愣,从他身上读出了些许轻松的意味。 他不明所以,却为之欢欣。 “想让我告诉你的话,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对这等趁火打劫的行为,金陵九没有太多负面的表示,轻描淡写地应了声:“答应你。” 裴折是说着玩的,没想过他真的会答应,一时间有些怔,回过神来后,不自觉地笑开了。 心情很好,像久违的春日,也像桃林盛开的芳菲。 两个人同时注视着面前的人,笑意没有刻意压下去,毫无掩饰的,展现在对方眼中。 这是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两个翩翩的公子,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实在是有些诡异。 旁边围簇在一起的姑娘们窃窃私语:“那两个公子在干什么?怎么看起来怪怪的?” “生得这么俊俏,可惜了。” “怎么可惜了?” “可惜是脑子不太好,都面对面笑了好半天了!” “……” 穆娇抬手揉了揉眉心,满心无奈。 刚才那句“怎么可惜了”便是她问的。 早上陪着金陵九来鹿泽山,她坐不住,住持开始讲佛法之前,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溜了,等住持讲完佛法之后,她回了熙华寺,结果遍寻不到金陵九。 穆娇在江湖游历已久,行事作风都带着一股江湖气,既然找不到人,问便是了,她师兄那般俊美,整个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来,肯定会有人注意到的。 不得不说,她这个方法很不错,在这鹿泽山上,相貌能匹敌金陵九的人根本没有,她问的十个人里有八个给她指了方向。 于是她一路找来了这桃林。 不止找到了金陵九,还找到了另一个人。 几日待在邺城,没有见过裴折,也没听金陵九提过,穆娇自然而然的将裴折抛之脑后了,完全没戏想到,这俩人又勾搭到一起了。 正好旁边围了一小簇人,她悄默声的听着,本以为能听到众人对她师兄的夸赞,结果她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局。 是有夸赞,但也不仅仅有夸赞。 穆娇从未想过,有一天,她那俊美无俦,才貌双绝的师兄会被人用“脑子不好”来形容。 金陵九与裴折对着乐了一会儿,并肩往老桃树走去。 穆娇没什么重要的事找金陵九,为了不让人将她和那俩脑子不好的人联系到一起,她索性随便找了棵桃树,坐在树下等着。 “这棵老桃树比邺城建城都要久,枝繁叶茂,开得花也多,老一辈的人踏青,常来这边,有时候在树下定情结缘,风一吹,那花瓣便像粉色的雨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裴折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展开扇子摇了摇:“传闻心意相许的两人在树下依偎许愿,若是能够遇到花瓣落满头顶,便是得到了桃花仙的祝福,今后会长长久久。” 金陵九抬头看了看天空:“这时节不太合适。” 现在花刚开,还未开盛,落花少,落满头顶更难,若是等到花谢的月份再来,想必得到祝福的几率也会变大。 “讨个彩头罢了,真要算计起来,就少了很多乐趣。”裴折笑着睨他,“九公子太认真,做什么都认真,人生在世,少几分认真,有时候稀里糊涂的,可能会得到更多的惊喜。”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金陵九颔首:“受教了,愿陪你糊涂一场。” 桃树很大,开得繁茂不一,花朵缀满枝头的地方人多,两人找了个花少的枝丫,周围没人。 刚才还不觉得,此刻真的站在树枝下面的时候,一股羞赧突然涌上心头,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金陵九轻轻咳了声:“真的要试?” 裴折也觉得幼稚,但又舍不得说不:“既然来都来了……” 头顶的花枝细长,枝条上鼓着连串的小花苞,开的少,也就五六朵,都遮不住枝条的棕褐色,再往上一些,伸直胳膊够不到的地方,才开得盛些。 其他花枝茂盛的地方,脚下都或多或少有花瓣,唯有他们站的这里,没几片掉落的花瓣。 “这个祈愿啊,是有讲究的。”裴折仔细地念叨着,“你要在心里想着自己喜欢的人,希望和他走得长远,然后求桃花仙保佑,默念三遍愿望,然后再睁开眼,头顶上花瓣越多,代表成功的几率越大,也越可能和你心中的人天长地久。” 金陵九点点头:“要闭上眼睛?” 裴折郑重道:“没错,中途一定不能睁开眼睛。” 两个人站在树下,慢慢闭上眼睛。 过了没两秒,裴折轻声问道:“没祈愿完,千万不能睁开眼睛,没忘了吧?” 金陵九:“没有。” 裴折松了口气,悄悄睁开眼,金陵九果然还紧紧闭着眼,他轻手轻脚地往旁边挪了两步,拽到一根开满了的花枝,快速撸下一把花瓣,踮起脚扬在金陵九头上,然后做贼似的观望四周,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才闭上眼。 “你好了吗?” 金陵九的声音里带着笑:“还没有,再等一下,好了我叫你,我们一起睁开眼睛。” 裴折一口应下:“行。” 视觉被剥离之后,其他感觉就会被放大,裴折在心里勾勒出一个名字,感到有风拂过,比之前要强很多。 他正抑制着睁开眼的想法,忽然听到金陵九的声音:“我好了。” 两个人同时睁开眼,相视一笑。 裴折看着金陵九头顶上的花瓣,笑了声:“看样子你得到了桃花仙的祝福。” 金陵九抬手摸了摸头发,看着手上揉得细碎的花瓣,了然地笑了笑,又抬手摘下裴折头发上的一片花瓣:“你也是,这里花都没开多少,却有这么多花瓣落在你头上,桃花仙肯定会保佑你。” 裴折闻言摸了摸头发,有些怔愣地看着手上摸到的花瓣和叶子。 两个人又互相客气了一番,恭喜对方得到了桃花仙的祝福,能够和心中之人天长地久。 但他们似乎都忘了,得到祝福的首要条件,是两心相许的本人一起祈愿才行。 远远看着这边的穆娇一头雾水,弄不明白两个人在搞什么鬼,说是打架,也不太像打架。 先是探花郎莫名其妙往她师兄头上扔什么东西,后是她师兄无缘无故向上抬起手。 旁人可能看不出来,但习武多年的穆娇一瞧便知,她师兄抬手是无声无息挥出了一掌,带着强劲内力的一掌。 但她完全不能理解,金陵九往上打干什么,要打不该往裴折身上打吗? 试也试过了,裴折与金陵九客客气气地携手同行,离开桃林,沿着台阶往鹿泽山山下走。 穆娇云里雾里地跟在后面,还在想刚才看到的事,猝不及防的一道声音打断她的思路。 “公子,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声音是从山上传来的,赫然是陪同裴折一起来鹿泽山的云无恙。 就在此时,也有一队排列整齐的人朝着他们跑过来:“裴大人,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69章 裴折收敛了笑意,凝眸看向从山下跑来的卫铎等人。 此时云无恙也跑了过来,见禁军的人表情严肃,默默闭了嘴,跟在裴折身后。 四周都是人,卫铎刚才喊的一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裴折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先下山。” 卫铎颔首,带着禁军的人护送在他左右。 裴折斟酌道:“九公子,改日再续?” 金陵九颔首:“回见。” 裴折一行人快速往山下走去,金陵九回头看了一眼,和走过来的穆娇对上视线:“跟着很久了?” “没多久。”穆娇忍了又忍,没忍住,“我在佛寺里没找到师兄,问了人,去了桃林。” 桃林令金陵九想到一些事,心中一紧,移开了视线:“嗯,走吧。” “……”穆娇抓心挠肝,就等他问了,然后顺势问问他和裴折在打什么哑谜,结果金陵九没问,弄得她憋闷不已。 两人往山下走去,金陵九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一脸若有所思。 还没到邺城,就见到了收到信赶回来的左屏。 几日不见,穆娇远远看见左屏,激动地招了招手:“你终于回来了!” 穆娇性格活泼,话多,但金陵九话少,不会陪她聊,左屏不在的这些日子,她都快憋不住自言自语了。 左屏表情严肃:“九爷,我有事——” 金陵九想起自己之前听到的汇报,心下了然,似有若无地瞥了眼激动的穆娇,打断他的话:“先回客栈。” 他一个眼神,左屏就明白其中的意思,当即闭了嘴。 回去路上,穆娇撒了欢,跟五六岁的孩童似的,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玩伴,拉着左屏念叨个没完,吵得一旁的金陵九眉心微拢。 穆娇说十句,左屏回两句,聊得虽不火热,但很持久,一直没有停下来。 到了客栈,金陵九才对一直“喳喳喳”叫个不停的人形喜鹊道:“不是说要给师父写信吗,出去买纸笔吧,顺便逛逛,买点邺城本地的特产,到时候我让人将东西和信一并送去江阳。” 穆娇眼睛一亮:“好!左屏陪我去吧!” “他刚回来,先歇歇。”金陵九面不改色地胡诌,“你出去了,总得留一个人保护我吧。” 穆娇一想也是,乐呵呵地出去买东西了。 金陵九和左屏进了房间。 从窗口往外看去,看到穆娇走远,金陵九才坐下:“白华城是怎么回事?” 左屏回道:“我带着人一直追过去,他们进了白华城,如今已经七八日了,没有出来过。” 金陵九:“有进去查探过吗?” “没有。”左屏摇摇头,“之前在邺城中打听过白华城的事,我怕里面有异样,并未贸然带人前往,只驻守在外面。” 金陵九思忖片刻,问道:“我们的人有多少?” 左屏:“不加我,在白华城外总共有七个。” 金陵九没作声,左屏等了一会儿,主动问道:“九爷是不是想进白华城?” 金陵九没有隐瞒:“你觉得如何?” “属下在白华城外守了几日,特意关注了一下进出城的人,每日进城的人不多,零零星星的,偶尔能遇上商队,会多一些。”左屏顿了顿,沉声道,“但没有一个人出过城。” 金陵九皱紧眉头:“只进不出?” 左屏:“只进不出。” “只进不出的话,白华城里一定有问题。” 裴折眉心压出沉肃的痕迹,如此道。 卫铎点点头:“自从来到邺城后,我便让人关注了白华城的事,太傅大人在的时候,也说过要将目光放在白华城上。” 裴折听出了他话里有其他意思,从善如流地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卫铎昨晚和他聊了之后,回到房间后又想了很久:“大人说的没错,贸然进入白华城,很可能出不来,但我仔细想过,对于白华城的异样情况,也不能置之不理。” 裴折接道:“你还是想带人进入白华城?” “不是我,也不是我想。”卫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这是今早在房间里发现的,没有署名,我打开看了一下,想来想去,还是应该交给大人。” 裴折接过信,拆开,表情严肃起来:“除了这封信,还发现了什么?” 卫铎摇摇头:“只有这封信。” 裴折低头看着信,满脸沉重。 信上字不多,只几句话:在下听闻副指挥使大人到来,特邀您前往白华城一聚,共赏邺城商队带来的天赐珍宝。 卫铎道:“我并不清楚邺城本地的商队情况,已经派人去找刘大人核实了,想来应当很快就会有结果。” 裴折问道:“你对送来这封信的人有什么看法?” 卫铎回道:“从字迹和措辞来讲,像是番邦的人。” 裴折将信放在桌上,指尖点着上面的墨迹:“字迹潦草,写得很生疏,应当是不熟悉字的结构,语法结构也有一定的问题,按理说写信的人应当来自番邦。” 卫铎听出了他话中的保留意思:“应当?” “太过刻意,反而会露出痕迹。”裴折指着信上的“副”字,“你一直未离开过京城,我朝官职又与番邦不同,他们很难细致到这种程度,依我之见,就算这封信是番邦的人送来的,其中也一定有朝廷之人的参与。” 卫铎心中一惊:“大人的意思是?” 裴折目光寒凉,有如冬夜的冷刃:“还不确定,我也只是猜测。”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一种猜测,卫铎语气艰涩:“但愿不是。” 两人都沉默下来。 卫铎从前没有和裴折公事过,两人也不算太熟,若是换了君疏辞在这里,定然就能反应过来,裴折能说出口的猜测,就是有了大概六七分的把握。 裴折看着信,心里想的却更多。 这封信表面上看是邀请,实际上是一种胁迫,拿邺城商队的人作为筹码,逼迫卫铎等人前往白华城。 若商队之事属实,无论如何,白华城非去不可。 禁军很快回来,还带着刘巡一起。 刘巡满面焦急,看到裴折的时候并未惊讶。 本是核实一下商队的情况,没想到刘巡会同来,卫铎愣了愣:“刘大人,你怎么……” 刘巡向两人见了礼,在官职上,他比这两个人都低:“实不相瞒,就算大人今天不找我,我也会来找大人的。”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事情很严重?” 刘巡点点头:“已经有大大小小将近十支商队失踪了,其中有大半都是邺城的人,他们的家人这几天陆续去官府报案,我们已经不能够置之不理了。大人派人去找我之前,我们正好简单查了一下,这些商队都去了白华城。” 卫铎一愣:“怎么会有这么多商队失踪?” 在他看来,白华城闹鬼的事已经人尽皆知,商队再怎么样,也不会自己送上门去。 刘巡年岁较长,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这事也怪我,之前忙着软玉馆的案子,没有及时发现。商队之间最近流传着新的传闻,有人在白华城里发现了价值连城的珍宝,商队本质就是逐利的,传闻一多,难免被蒙了眼,加之最近白华城闹鬼的传闻被刻意压了下去,蠢蠢欲动的人就多了。” 卫铎握紧拳头,咬着牙道:“这是有预谋的!” 事情比想象中的要严重,就算没有那封信,白华城也是要去的。 裴折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既然商队失踪的事已经惊动了邺城官府,刘巡势必会采取对策,此时对方只需要守株待兔就好,这封送到卫铎手上的信,显然是多余的。 如此便只剩下一个说得通的解释——这信是有人故意送过来的,目的就是将禁军引到白华城。 如同他昨晚和卫铎说过的一样,禁军代表着朝廷,万一处理不当,就会引发朝廷与番邦之间的争端。 送信之人居心叵测! 卫铎和刘巡都看向裴折,等待着他拿主意。 裴折眯了眯眼,一掌拍在信上:“既然有人相邀,怎有不去之理!” 卫铎心中一动:“大人,我这就去整合禁军,马上就可以——” “不必了。”裴折站起身阻止了他,眼底闪过一片寒意,“用不着禁军。”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70章 台上戏子唱腔婉转,唱的是城中最近流行的戏曲。 情之一字最伤人,痴男怨女心意难平,也催生了这个求而不得的故事:男子痴恋千金小姐,整日伤春怀秋,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努力奋斗,待到功成名就腰缠万贯,却发现小姐已嫁作他人妇。 男子小心翼翼又懦弱无能的样子惹人气恼,裴折莫名的心生烦躁,若是他看上一人,定是惟其不可,怎会瞻前顾后,落得如此可笑。 云无恙环视四周,撑着下巴问道:“公子,咱们不需要做什么吗?” 他们是上午来的白华城,一进城,裴折就带着他来这里听戏了,其余什么都没说。 云无恙不知道白华城闹鬼的事,只依稀从卫铎和刘巡严肃的表情中猜出了此行不简单,当是有要事在身。 裴折往嘴里丢了颗花生:“这不正在做着吗?” 云无恙:“……” “别愣着,来。”裴折将一盘没剥壳的花生推到他面前,“继续剥,不够吃了。” 云无恙:“……” 周围一片唏嘘声,独独台子下面正中间的位置坐着一名少年,拈着剥好的花生,笑得前仰后合,引得旁边的男男女女怒目而视。 “都瞧着本公子作甚?”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十四五岁的模样,“怎么不笑,这戏还不够逗趣吗?” “这,这哪里逗趣了?这分明是一出求而不得的姻缘!” 女子拿着帕子揩了揩泪水,对着这不懂情爱的少年气红了脸。 “没错没错,就是如此。” “你是哪家的孩子,如此不懂礼数!” 这少年衣着华丽,腰间系了一块通体翠绿的玉佩,一看就非富即贵。 他听着四周群而攻之的责怪,扁了扁嘴,伸手就把桌上的花生瓜子挥开,抬起脚踩着椅子,气呼呼地指着戏台子:“放肆,信不信本皇……本公子我叫人封了这个破戏台子!” 裴折和云无恙被吸引了目光,也看向少年。 云无恙翻了个白眼,捏着花生的手指紧了紧,暗自腹诽,看来不管是京城还是番邦,都少不了纨绔。 “哎呦,我的主子啊!” 福德先前被差出去买东西,刚一回来就看见自家小主子气呼呼地准备和别人大打出手,这要是真动起手来,甭管主子是占了上风还是下风,他都逃不过罚。 少年怒道:“这群不知死活的人竟然敢辱骂我!” 福德连忙哄道:“消消气消消气,公子不和他们这群凡夫俗子计较。” 少年气不过,骂道:“乡野村夫真是放肆至极!这戏台子也唱的陈词滥调,无病呻吟,等我回去,就叫人把这个破戏台子给封了!” 四周人群熙熙攘攘,戏台子班主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正听见这么一句,几十年的人情练达,使得他瞬间反应过来,这恐怕是惹不起的人,顿时心下一惊,赔笑道:“这位小公子,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怎劳得您动了这么大肝火?” 全戏台子的存亡都压在他身上,纵使心里鄙夷,面上硬生生逼出一副笑模样,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原本围在一起的人见这少年口出狂言,逼得班主低头,再看看这人穿金佩玉,顿时不屑道:“你这娃娃,颇会仗势欺人,扰了他人听戏的兴致不说,还颠倒是非黑白,好没教养。” 群起而攻之,有带头之人起,自是诸多呼应,大有一人一口唾沫淹死这少年的架势。 云无恙本以为是遇到了纨绔子弟大闹戏台子,不料还瞧了一出群众奋起而攻之,顿时生出几分兴趣。 若是在京城之中,遇到世家纨绔子弟,百姓们都不敢惹,但在这番邦地界,竟然有人敢呛声。 戏台子上的戏是唱不下去了,台子下的戏倒是好生热闹,班主拦在两帮人之间,头大了不止一圈,但哪方都劝不住,索性蹲在台子旁,招呼徒弟收了家伙式,等这帮人闹完,估计戏班子也办不下去了。 “本皇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段西衡是也,乃当今王室九皇子,敢动本皇子一根手指头,让你们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九皇子的名头一出,众人顿时噤了声,面上显出几丝慌乱。 角落里捧着茶看热闹的裴折勾起唇角,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卫铎的禁军来的时间不长,能查到的也仅限于白华城闹鬼的事了,但刘巡不同,刘巡在邺城做了将近十年的官,邺城和白华城距离很近,若要保邺城无虞,势必要关注白华城,刘巡有自己的手段,知道的事也肯定比别人多。 他不抱希望地问了问,没成想还真问出一点东西来。 ——番邦王室的九皇子。 九皇子段西衡,是番邦王室里年纪最小的皇子,和大皇子同为王后所出,骄纵任性,月前刚来到白华城。 段西衡喜好新奇事物,他打小见惯番邦的珍宝,能入他眼的东西不多。 这白华城内,处处都是番邦色彩,唯独有一家中原特色的戏台。 福德见自家主子报了名号,心下懊恼,今儿个是背着风将军偷溜出来的,若是此事传到风将军耳朵里,一切就都完了。 云无恙动作一顿,往裴折那边靠了靠:“公子,这人真是个皇子?” 桌上除了茶水,就只有一盘花生瓜子,裴折慢条斯理地吃着云无恙剥好的花生:“他自己不是说了吗?” 云无恙满脸震惊:“番邦王室到底有多少子嗣,这穷乡僻壤的,竟然都能遇到皇子。” 裴折失笑:“番邦王室的子嗣确实不少。” 子嗣不少,但每个皇子所拥有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眼前的九皇子,是比较受重视的。 与朝廷母凭子贵不同,番邦多少有点子凭母贵的意味,王后的权力很大,她生的孩子往往比其他的更受重视,比如当今番邦王室的大皇子,再比如面前张扬跋扈的九皇子。 段西衡在那边嚷嚷个不停,裴折和云无恙一边看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坐到了他们旁边。 来人穿着斗篷,动作很轻,走路几乎没有声音,直到坐下,才惊动裴折和云无恙。 云无恙还没反应过来,裴折先反手擒去:“什么人?!” 来人抬手化解了他的招式,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笑了声:“是我。” 裴折心一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桌上摆着花生瓜子,金陵九不喜欢吃此类物什,瞥见云无恙面前的壳子和裴折面前剥好的花生,他心下了然,手下熟稔地动作起来,仿佛已经这样做了千百次一般:“受人之邀。” 裴折登时皱紧眉头:“你也收到了信?” 金陵九一愣:“也?”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金陵九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他:“从鹿泽山回去后,在房间里找到的。” 裴折拆开一看,和送给卫铎的那封字迹差不多,内容也有些相似。 信上写道:久闻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大名,听闻阁下在寻找东西,在下恰巧有些线索,望阁下前来白华城共商大计。 裴折意味不明道:“大计?” 金陵九平静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大计。” 剥好的果仁堆在一侧,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待裴折回过神时,一碟子花生瓜子的果仁已经分开堆放在盘中了。 金陵九将盘子推给他:“吃吧。” 裴折瞧着眼前的果仁,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九公子这是何意?” 金陵九思考了一下:“我在贿赂你。” 果仁很香,但裴折不敢下嘴:“贿赂?何出此言?” “裴大人之所以会出现在白华城,原因应该和我差不许多。”金陵九点了点桌上的信,“你刚才看了信,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想必邀我们过来的人是以同一个,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安全些。” 裴折一愣,反应过来:“你算计我!” 他本来还有些疑惑,金陵九怎么这么痛快就将信拿给他,原来是安的这个心。 “怎么能说是算计呢。”金陵九笑道,“明明就是主动提供线索,裴郎不夸我就算了,怎么还凶我?” 裴折:“……夸你,你可真是聪明啊!” 金陵九摆摆手:“过奖了,我如此聪明,裴郎可要与我合作?”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了:“有何不可,你不后悔就行。” 段西衡趾高气扬,得意至极,完全没了刚才的气恼,冲着周围的人说道:“怕了吧,但现在已经晚了!” 四周静了下来,不少人脸上隐隐有惧色,默默往后退了退。 就在此时,裴折慢悠悠道:“你说你是九皇子,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九皇子,万一你是冒充的呢?九皇子何等尊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冒充王室可是大罪,是真是假,不若我们把你绑了,交给风将军定夺!” 段西衡被气得不轻,拔出随身带的刀,指着裴折:“你又是何人,胆敢诬陷本皇子,这可是死罪!” 裴折面不改色:“谁知道你是真皇子还是假皇子,冒充皇子也是死罪,此处距离王庭甚远,九皇子来了白华城的话,不可能没有人收到消息,在场可没人听到消息。” 抵在裴折面前的刀被推开,金陵九意味不明地啧了声:“原是个假把式。” 段西衡气红了脸,福德连忙上前拉着他:“主子,消消气,把刀收起来,别伤着自己。” 段西衡看着裴折和金陵九,眼睛一转:“既然你怀疑本皇子是冒充的,那我给你个机会,你就跟我去见风听雨。” 等的就是这句话,裴折平静道:“你说见就见?谁不知道风将军日理万机,万一耽误了他的大事,可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你若真的是九皇子,就让你这随从将风将军叫过来,皇子怎么也不会叫不来一个将军吧。” 混入人群的云无恙喊道:“没错,如果你是真的九皇子,就把人叫来!” 经他这么一打岔,其余的人都没有发现裴折这话里的纰漏,将风听雨叫过来,显然比上门去见更耽误时间。 风听雨在番邦内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段西衡没想到裴折等人如此嚣张,竟然要他将风听雨叫过来。 今日他是偷偷溜出来的,若真把风听雨给叫来了,这些人会吃不了兜着走,他自己也会被连累。 他色厉内荏道:“你,你放肆!若是你现在认错的话,本皇子大人有大量,放你一马!” 裴折给云无恙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喊道:“他不敢叫风将军,他是假冒的!” 就在此时,有人扬了一把碎银子出来,众人也不管眼前的真假皇子了,都去捡那些银子。 慌乱之中,一个盘子被丢了过来,正好砸在段西衡头上。 福德大惊失色:“殿下!” 段西衡抬手摸了一把,沾了一手的血,他再顾不得其他的事,红着眼对福德吼道:“去叫风听雨!让他过来,我要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 第71章 段西衡用帕子捂着头上的伤口,气得眼都红了,坐在戏园门口,瞪着周围的人。 福德去找风听雨了,留下他一个人。 来听戏的人捡完了钱,有想要离开的,都被段西衡堵在了戏园子里:“你们一个都别想跑,等风听雨过来,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 他这般言辞咄咄,还挡着门不让人离开,令不少人心中又产生了动摇,脸色变得难看了不少。 整个戏园里,只有裴折那一桌仍旧是风轻云淡的样子,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裴折一边嚼着花生,一边问道:“怎么突然想出手了?” 金陵九动作一顿:“看他不顺眼罢了。” “啧啧啧。”裴折笑道,“这一个不顺眼,可浪费了不少银两。” 刚才扔银子的人是金陵九,丢盘子的也是他。 福德很快就将风听雨带来了。 风听雨穿了一身戎装,表情沉肃,远远看到段西衡头上的血,皱紧了眉头:“殿下何故来这等地方?” 他每天忙的事多了去了,这半大不大的九皇子偷偷溜出王庭,跑到他这里来,别提有多麻烦了,但凡段西衡是其他不受宠的皇子,他就将人打包丢回去了。 一见他来了,段西衡立刻指着戏园子里的人,气冲冲道:“风听雨,这里的人胆敢诬陷我,又重伤我,我命令你将他们全都杀了!” 戏园子里的人看到满身煞气的风听雨,顿时慌了神。 九皇子或许有人会不认识,但在这白华城中,没人不认识风听雨。 从上州城来的将军,手段狠厉,麾下有一队狼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战功累累,纵是王室亦要给三分薄面,任谁都不敢小瞧。 没成想,这小少年竟然真的能叫来风听雨,看来他确是九皇子段西衡无疑了。 风听雨眉宇间有不悦,并未刻意掩饰,即使是面对皇子,也没像其他臣民那般讨好的意思。 他越过段西衡,看向戏园子里面,目光准确地定在班主身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段西衡见他忽略了自己,又想到刚才受的委屈,满心满眼都是愤怒,吼道:“你听不到本皇子说的话吗?!我要你将他们都杀了!” 站在一旁的福德心叫不好,碍于风听雨的骇人脸色,不敢贸然上前,只悄悄给段西衡打眼色,希望他能尽快冷静下来。 原本哄闹的戏园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风听雨掀起眼皮:“殿下大概是听戏听得多了,记不得自己到了哪里,这儿可不是王庭,这里是白华城。” 段西衡的脸色彻底黑下来:“你什么意思?” “白华城不比王庭,此地民风彪悍,若是有哪里得罪了殿下,您就多忍忍。”风听雨抬手挥了挥,“来两个人,带殿下回去处理伤口。”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个人走上前,一左一右架着段西衡。 “大胆!风听雨你放肆!赶紧放开我,你这是藐视王室,我要告诉父王!” 风听雨浑不在意地“嗯”了声:“殿下想见王上的话,更要好好配合,养好伤才行。” 段西衡:“……风听雨,你该死!” 余光瞥见风听雨冷下脸,福德心一紧,忙跟上去,哄着段西衡,不让他继续骂更多的话。 待人走后,戏园班主才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将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将军,我们有眼无珠,没照料好九皇子,让他和人起了冲突,还请将军赎罪。” 他虽说的是得罪了九皇子,但言辞之间都是对眼前之人的恭敬之意,仿佛比起段西衡,风听雨才更尊贵些。 “行了,不是什么大事,这几日先别唱了。”风听雨环视四周,目光停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吃着东西的人身上,眯了眯眼,“其余的人都散了吧。” 之前班主说到九皇子和人起了冲突的时候,悄悄看了看裴折的方向。 风听雨并没有忽略这一点,他今日没带太多人过来,两个人架着段西衡离开后,还剩下两个人跟着他。 他右手放在腰间的短刀上,抬脚往裴折所在的角落里走去。 没有人敢拦他,听戏的人忙不迭跑了,唱戏的在班主的指挥下,迅速收拾家把什,恨不得下一秒就离开这里。 “看两位的穿着,是从中原来的?” 风听雨是主战派,瞧不起中原人,自他来到白华城后,这里或多或少有些地域歧视,城内大多数人穿的是番邦服饰,至少也是衣服饰物带有本地色彩,像裴折和金陵九这样完全是中原装束的,并不多见。 裴折吃完最后一颗花生,拍了拍手上的红皮:“没错,我二人走遍了九州三城,只剩下瓷都白华城,故前来见识一番。” 风听雨沉下脸,一双虎目隐有锐光。 九州三城指的是中原风光,白华城本是三城之一,但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城破人亡,白华城也自然而然成了番邦的地方,鲜少有人再提起九州三城。 风听雨眼睛毒,看得出面前的两人不是泛泛之辈:“二位怎么称呼?” 裴折眼睛一转,介绍道:“在下金折,这位是我的兄长,金裴。” 金陵九指尖一颤,没作声。 “金折,金裴……”风听雨在空板凳上坐下,将刀放在桌子上,“亲兄弟吗,你二人长得不太像。” 裴折随口敷衍:“不像吗?” 风听雨一抬手,他身后的两个人纷纷上前一步:“他们两个是亲兄弟,这才是长得像。” 裴折:“……” 跟着他的两个人不止是亲兄弟,还是双胞胎,除了衣着发辫不同,哪哪儿都一样。 “你一直待在番邦小国,可能见识不广,没见过像我二人一样相貌出众的人。”裴折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空盘子,慢条斯理地笑,“像我们这般好看的人,肯定沾亲带故,对了,知道沾亲带故是什么意思吗?” 风听雨再不明白中原人绕来绕去的心思,也听懂了他话里的讽刺,登时黑了脸。 裴折还在慢悠悠地说着,活似看不见他的怒气:“自己多看看书吧,中原文化博大精深,你可以见识见识。” 一行人离开了戏园子,风听雨对双胞胎兄弟吩咐了几句,就骑着马离开了。 双胞胎押着裴折和金陵九,推着他们往外走。 从风听雨进戏园到离开,金陵九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偏头看着旁边乐呵呵的裴折,低声问道:“这就是你的主意?” 裴折眨了眨眼:“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金陵九看了看两人手上绑的绳子,心道不怎么样。 裴折往他身边靠了靠:“我是故意激怒风听雨的,让他把我们两个抓起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觉得送信给我们的人和他脱不了干系。” 金陵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双胞胎兄弟见他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呵道:“闭嘴!分开点!” 大街上有零星的行人,纷纷侧目看着他们,面带惋惜地摇了摇头。 双胞胎兄弟是风听雨的左膀右臂,众人一瞧就知道,裴折和金陵九是谁下令抓起来的。 在白华城中,无论你有没有犯什么事,只要得罪了风听雨,必定是死路一条。 这些日子来,已经不知有多少被带走的人了,只是可惜了这两个男子,脸长得那么好看,命不长。 裴折不知道旁人在想什么,他第一次被人用略带惋惜的目光看着,还有些新奇,想和金陵九聊聊,但碍于紧紧盯着他们的双胞胎兄弟,不得不将话咽了回去。 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少,四周也安静下来。 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双胞胎兄弟对视一眼,拿出布条蒙上裴折和金陵九的眼睛,然后拉着他们继续走。 裴折并没有慌乱,冷静的在心里数着走了多少步。 视觉被剥离之后,其他感觉就会更加明显,走了一阵子后,耳边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细小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隐隐约约能够听出来,有人在交谈。 “吱呀——吱呀——” 还没等裴折反应过来,他就被一股大力推得往前扑去,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后就传来一阵落锁的声音,而后是愈行愈远的脚步声。 应当是双胞胎兄弟离开了。 眼睛被蒙上了,裴折下意识向四周转头,语气略有些焦急:“金陵九,你在不在?!” 一直没有听到回答,他心底无端生出些恐慌。 “别慌,我在。” 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裴折松了口气,慢慢向他那边靠了过去:“怎么样,你没事吧?” 金陵九轻笑了下:“没事,刚才着急了?” “可不是。”裴折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我可没办法交代。” 周围都很安静,间或有些细微的响动声,莫名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金陵九一直没接这话茬,过了好半天,轻声道:“没办法和谁交代?” 他语气中带着似有若无的探究,像是纠结良久才问出口。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眼睛上的布条摘下来了吗?” “没有。”金陵九并未抓着刚才的问题不放,“你的呢?” “我也没有,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总觉得怪怪的,不宜久待,先把布条拿下来,然后再做打算吧。”裴折顿了顿,问道,“咱们两个的手都被绑起来了,够不着布条,互相帮助怎么样?” 金陵九长指微动,将刀片收了回去:“怎么互相帮助?” 裴折:“用嘴。” 第72章 在静谧的环境里,眼睛被蒙上了,四周只有彼此,之前还曾处于暧昧的状态中,明明是清白的表述,却似乎带着一丝别样的意味。 金陵九怔了下:“用嘴?” “对啊。”裴折浑然不觉其他,“快快快,我们互相咬下对方的布条,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寂静之中,裴折只听到金陵九似乎笑了声,然后说:“你先。” 两个人挨在一起,金陵九按照指示弯腰,弯到一半,突然动作顿住。 裴折等了会儿,不见他说话,急切问道:“好了没?” “没有。”金陵九慢慢直起腰,“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裴折疑惑:“什么事?” 金陵九不答反问:“你猜他们打的是活结还是死扣?” 裴折:“死扣?” “很大可能是死扣。”金陵九慢悠悠地解释道,“我今日用银冠束发,从后面拽不下布条来吧?”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啧啧出声:“忘了这茬,也多亏你记起来了,不然你那银冠得在我胸口戳出个洞来。” 金陵九微低着头,往裴折的方向靠近了一些:“那你可得谢谢我了,来吧,从前面咬住布条,不用彻底拽下来,只要能让我的眼睛露出来就行。”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金陵九的脸几乎碰上了裴折的鼻尖。 裴折下意识想往后躲,退到一半时反应过来,生生止住了动作。 金陵九微微侧过脸:“有劳裴郎了。” 裴折:“……” 这称呼一出来,他莫名觉得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些怪怪的。 布条很薄,要咬住不容易,裴折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隔着布料,能够感受到潮湿的热气扑在眼睛上,金陵九轻轻呼出一口气:“你大胆点,不用担心咬着我。” 方才裴折怕咬到他的脸,总不敢下嘴,但不真的咬住布条的话,又没办法将布条拽上去。 站着说话不腰疼!裴折暗暗腹诽,又靠近了些:“你这张脸,要是咬伤了的话,我的罪过就大了。” 这话不知哪里戳了金陵九的痒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尽管来就是,便是咬了也无碍,等会儿我再咬回来。” 裴折:“……” 裴折一贯觉得自个儿不正经,但回首往事,似乎自己的不正经永远停留在言语方面,金陵九这人看着端庄,跟雪山上高不可攀的花朵似的,实则大胆得多,敢说也敢做。 他心里忽地乱了,不知怎么,脑海中浮现出金陵九咬着自己脸的画面,耳根子抑制不住的烧热。 “怎么了?总不会是被我刚才说的话吓着了吧?” “你才被吓到了!我要下嘴了,你先做个心理准备。” 裴折稳了稳心神,凑近些许,嘴唇贴着金陵九侧脸蹭了蹭,寻找布条的位置。 轻微的触碰,带着属于裴折的温度和味道,金陵九绑在身后的手倏地收紧,饶有兴致道:“裴郎占我便宜呢?” 裴折:“……” 自打被关进来后,金陵九的话格外多,裴折被调戏得忍无可忍,不顾得那些个君子礼节,直接朝布条的位置啃了一口。 金陵九呼吸一乱,瞬间皱起眉头,下一秒,蒙住他眼睛的布条被拽上去一点。 裴折咬着布条说不清话,怕松开后还要再咬一口,索性又往上拽了拽,直到金陵九阻止他才停下动作。 “好了?” 四周一片昏暗,看不清楚,只依稀能看到个轮廓,但比蒙着眼睛时已经好了很多。 布条歪歪扭扭地挂在金陵九头上,上面还有些微的湿意,这对于洁癖的九公子来说,大抵是无法忍受的折磨。 但金陵九今日出奇的没有在意,仿佛完全没有发现这回事。 “金陵九?” “我在。”他将跑偏的思绪拉回来,朝裴折的方向倾身,“忍一忍。” 裴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咬了一口,紧接着,眼前的布条被拽开了。 他和金陵九一人脑袋上挂着一根布条,看着对方,都笑了。 布条拽开之后,其他的就容易了很多,两人背对着彼此,和手上的绳子较劲。 裴折边解边调侃道:“说咬就咬,小九儿可真舍得下嘴。” 眼睛解放了,不再像刚才那么没着没落的,裴折的天性也随之释放了,声音里带着股吊儿郎当的劲儿。 金陵九平静道:“彼此彼此。” 绳子很快解开了,两人将脑门上的布条拽下来,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入目是黑漆漆的一片,空间不大,类似于一个牢房,旁边没有其他东西,地上光秃秃的。 门是木制的,上面挂着一把沉重的大锁。 外面也是黑乎乎的,一眼望去,不见半分光亮。 裴折拽着那把锁看了看:“有些年份了,锁很重,估计石头也砸不开。” 在他看锁的同时,金陵九已经沿着四周走了一圈:“能砸开也没石头,甭管活物死物,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裴折一噎:“你这话说的,怪瘆人的。” “看了那么多尸体,都没见你怕过,现在说起瘆人来了。”金陵九走到他身边,“别怕,探花大人还得保护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呢。” “……” 裴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你,手无缚鸡之力?差不多行了,还演上瘾了。” 金陵九也没恼,见他一直抓着那把锁,福至心灵:“你会开锁?” 裴折掂了掂手上的锁,没说会也没说不会,颇为谦虚道:“可以试试,借你那银冠一用。” 银冠上有配套的银簪,细长,且尖锐。 金陵九瞬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故作叹息:“一顶玉冠还不够,换了银冠,你也不放过。” 裴折接过银簪,笑了下:“我还没行加冠礼,你这样在我面前晃,我自然忍不住想叫你同我一样。” 裴折拿银簪在锁上捣鼓了几下,片刻后,锁“咔哒”一声开了。 他将银簪递还给金陵九:“运气不错,这把锁虽然重,但是最简单那种,一撬就开了。” 撬了锁的银簪难免沾上些别的东西,金陵九随意地把头发往后撩了撩,将银冠也放到裴折手上:“欠我两套了。” 裴折失笑:“强买强卖?你怎么不说直接送给我?” “没个合适的名目,我送你你也不会要。”金陵九拉开门,率先往外走,“万一再给我安个贿赂朝廷命官的罪名,我可就冤死了。” 裴折心道也是,将银冠收起来:“日后都还你。” 从牢房里出来,往外是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 裴折嗅了两下:“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有。”金陵九嗅觉很好,被熏得头昏脑涨,“潮湿气,燃烧过的味道,还有发霉的味道,你猜的没错,这里是白华城荒废的瓷窑。” 裴折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猜了什么?” 金陵九用帕子掩着鼻子:“你不是和云无恙说办完事直接到瓷窑吗?” 裴折脸色变了变。 不等他问,金陵九就解释道:“我会一点唇语,当时你虽背对着我,但我看懂了云无恙的口型。” 裴折回忆了一下,当时他和云无恙说完之后,云无恙重复了“瓷窑”二字,以作确认。 仅仅只靠这两个字,金陵九就猜到了他安排的一切,可见其城府心计。 不过裴折本就没想能瞒过他,啧了声:“唇语都会,小九儿身上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惊喜?” “多着呢,待到时机合适,定让你一一见识。”金陵九说着说着自己笑了,“我也很期待裴郎,除了撬锁之外,还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技艺。” 两人阴阳怪气的恭维了一番,加快脚步,离开了瓷窑。 月上中天,冷白的月光撒了一地。 借着月光放眼望去,周遭全是瓷窑,一座接着一座,瓷窑高矮不一,黑乎乎的洞口像一张张能吞人的嘴,立在这一方土地之上。 裴折转身看了看关着他们的瓷窑,感慨道:“得亏不是在地底下的,不然咱们跟从坟里爬出来一样。” 金陵九:“……”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阵阵细微的声音响起,不同于邺城中的鬼哭声,这里的声音更像是叹息呻吟。 瓷窑连成一片,风从中间的空隙经过,刮擦出空洞又令人牙酸的声音,和似有若无的哀叹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 深夜里,在这种见不着其他人的地方,声音回荡不绝,仿佛游魂野鬼在徘徊哭诉,透着阴森森的鬼气,令人后颈发冷。 裴折浑身一悚,他虽不信鬼神,但心里没有准备,第一时间还是会有些反应不过来。 金陵九从始至终没有受到影响,眯着眼朝四周看了看:“声音太轻,加上风的干扰,听不出具体是从什么方向传出来的,要找出人被关在哪里,得花一段时间。” 裴折敛了神情:“九公子何出此言?” 这里风太大,头发被吹乱了,金陵九抬手拢了拢:“裴大人不会无缘无故来白华城,我思前想后,送信的人能拿来要挟你的,也只有邺城那些失踪的商队了。商队的人数不少,不可能凭空消失,众所周知,白华城最多的就是瓷窑,要藏人,这里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白华城素有“一城半瓷窑”之称,你没有时间去一一搜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自己送上门去。所以你故意激怒风听雨,为的就是让他将我们关到瓷窑里,这样便能大大缩减搜查的范围,甚至于运气好的话,都不用再搜。” 说到这里,金陵九停顿了一下,颇有些无奈:“但现在看来,我们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裴折拍拍手:“不愧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不知你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第73章 金陵九凝眸看他:“什么问题?”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再也无从分离。 裴折:“你藏了那么久,怎么突然在我面前展示起来了?” 从淮州城到邺城,两人虽然一直有所接触,但金陵九并未展现出太多,尤其是邺城的案子里,拢共就没给太大帮助。 但从在白华城遇见金陵九之后,这人半分没藏拙,又是唇语,又是分析了一通,硬是让裴折想起,他不单单是生得好看的风流公子,还曾破了无数的悬案。 “这不是得让你看见我的价值吗,不然怎么能叫你选择与我合作,怎么样,裴大人觉得我如何,够不够格与你一起?”许是心情不错,金陵九含着笑推荐自己,“能吃能睡,能跑能打,大人您要了我,绝对不会吃亏上当。” 裴折听得一愣:“……我不要你会怎么办?” 金陵九叹了口气:“那脸面上就注定不好看了。” 有意思了,裴折饶有兴致地等着他下句。 金陵九松开头发,两只手挽住他的胳膊,慢吞吞道:“一朝答应,概不退货。” 他的头发失去束缚,被风吹着,扑了裴折一脸,金陵九绷不住脸,一下子笑开了。 裴折只觉得被一股独特的气息笼罩住了,梅花香气中混杂着药香,他拂开脸上的发丝,问道:“怎么没用那香膏?” 那味忒辣,金陵九用不惯,但话不能这么说,他慢条斯理道:“舍不得。” 裴折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私心里姑且算作真的,拢着他乱飞的头发,以手作梳,仔细的顺在一起。 金陵九由着他动作:“给我绑头发?” 裴折“嗯”了声,掏出一根发带:“我用过的发带,别嫌弃。” 金陵九笑了声:“哪能嫌弃裴郎。” 裴折没给人绑过头发,第一回 就是拿金陵九练手,努力了,但绑得还是有些松垮,好在夜黑风高看不清楚,他自个儿心里琢磨着,只要不再四处乱飞,就算绑得好了。 金陵九说的没错,裴折此行就是为了找出商队被关在哪里,瓷窑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但运气委实不好,周围这么多瓷窑,要想确定哪个里面有人,得进去看看。 说走就走,两人挑了个洞门在地面上的,那些个一半埋在地下的瓷窑,不太适合晚上进去。 瓷窑的门不大,往里是一条细细长长的通道,一次能容一人通过,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裴折走在前面,金陵九走在后面。 “这座瓷窑应该是大户人家修的,墙壁摸着都平滑一些。”裴折一边往里走,一边伸出一只手摸索着。 金陵九跟在他身后:“可惜现在都荒废了。” 白华城被屠城以后,不复九州三城之名,这些瓷窑都和死去的百姓一起,埋没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之上,经年累月无人问津。 周遭的哀叹声像是枉死之人的哭诉,裴折的心情突然压抑起来:“从白华城被屠城开始,番邦就蠢蠢欲动,当今局势,天下第一楼不会得不到任何消息,作为两不相干的江湖人士,你怎么看待两方?” 两人熟络起来后很少触及这样的话题,处于不同阵营,这不仅仅是谈谈看法,还带着试探的意思。 金陵九没忘记当初裴折说过的话:“裴大人这是又将我当作乱臣贼子了?” 裴折手一顿:“不是,只是突然想到白华城,突然想到更多的可能,九公子与我投契,我想听一听你对朝廷的看法,抛开身份,只作为知交,聊一聊这件事。” 金陵九敛了笑意:“要单说这个,我嘴下可不会留情面,淮州城百姓背地里怎么骂知府大人的,我骂朝廷就要更狠些。” 裴折从容道:“我正好没听过你骂人。” 金陵九:“当初曾说过,我建立天下第一楼是覆水难收,你可曾想过,我这杯水是被谁打翻的?” 裴折呼吸一紧。 金陵九:“白华城被屠城,朝廷不作为,百官中挑不出一个有能之人,京城的歌舞升平是浮在水面上的平静,江湖路遥天远,百姓流离失所,这些都没有人看到。” 他顿了顿,嘲讽一笑:“亦或是,看到了也当作没看到。” 金陵九说的都是大环境,没有落到细节之处,裴折心里清楚,他多少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你说的是十几年前,那如今呢?” “如今?”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无奈笑道,“裴大人该不会如此天真,认为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官,就能够改变朝廷整体的局势吧?” “这评价可够高了。”裴折被夸得脸一热,“倒也不止我一个好官,像太傅大人,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是有志之士,就不能够改变当今的局势吗?” 金陵九语气平静:“傅倾流是不世之材,当年与姜玉楼并称双名士,他或许是个好的太傅大人。” 裴折听出来了,他这话还没说完,但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金陵九继续说:“不是个好官吗?” 金陵九不答反问:“你认为的好官是什么样子?” 裴折思忖道:“平家国天下,为百姓请命。” 金陵九:“傅倾流哪里做到了?他最多是为帝王鞠躬尽瘁。” 傅倾流是裴折的老师,裴折自然不愿意听到别人这样说他:“当年朝堂动荡,是太傅大人辅佐圣上,使朝局安稳,朝廷与地方息息相关,他怎么不算是为百姓做了实事?” “若真是安朝堂,也算他傅倾流有本事,但你可知,当年阁老以死相谏的事?”金陵九索性站定了,“当年傅倾流受命辅佐那位,可谓是少年有为,几乎与几位阁老处于相同的地位,但那次事件过后,阁老尽亡,可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裴折回头看向他,此时已经走入了瓷窑,不见半分光亮,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当年阁老之死乃是意外,难不成还有什么内情吗?” “意外?”金陵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原来是意外。” 他并未多言,只推着裴折往里走,任裴折再问也不回答。 裴折被吊起了好奇心,当年阁老之事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也没去了解过,眼下金陵九突然提起,他一头雾水,隐隐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但又说不上来。 心里惦记着这回事,裴折没注意眼前的情况,走着走着,突然叫出了声:“诶?” 四周变得空旷了些,那段狭窄的通道已经走完了,金陵九来到他身边:“怎么了?” 裴折伸直胳膊摸索着前面:“撞到了东西,这什么玩意儿,怎么摸起来怪怪的?” “怪,哪里怪?”金陵九嫌脏,不愿意用手去碰瓷窑里头的东西,只站在一旁。 裴折语气略带迟疑:“有鼻子有眼的,这东西怎么摸起来像个人似的?” 这要真摸到个人就要命了。 空荡荡的瓷窑里,悄无声息的,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不知是死是活,不知道在这里杵了多久,怎么想怎么瘆得慌。 金陵九怔了一下:“你再摸两下。” 裴折下意识又摸了两下,反应过来,收回手:“叫我摸,你怎么不上手摸?就可着我一个人嚯嚯呢?” 金陵九笑出了声,诚实道:“我是真碰不得这东西,指不定放多久了。” 裴折也知道他的脾性,哼了声,没在这事上多计较。 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楚,两人围着那状似人的东西,没弄明白之前,也没心思往里走了。 裴折叹了口气:“这也看不清楚,你说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金陵九摊摊手:“你都没摸出来,我更猜不着了。” “要不你上手试试?”裴折怂恿道,“我摸着没灰尘,不怎么脏。” 金陵九的洁癖太严重,裴折有心给他掰掰,能掰过来是赚了,要是掰不过来,也亏不了什么。 可惜金陵九不领他这份心:“陪你进来这里就是给足了你面子,让我上手,裴郎你不如说要直接和我打一架。” “这可使不得。”裴折忙摆手告饶,“我可舍不得和你动手。” 金陵九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等到天亮吧?” 从洞门口到这里,要经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就是天亮了,光也不一定能照进来。 “这里是瓷窑,日夜都得起火烧着,墙上应该有照明的东西。”裴折绕过状似人的东西,往墙壁上摸索,“想办法点个火把,就能弄清楚面前挡路的是什么东西了。” 金陵九站在原地,不参与寻找的工作。 裴折失笑:“说好了合作,你这是来我这里当祖宗的吧。” 金陵九:“脏活累活你来,动脑子的事我来,分工明确。” 裴折啧了声:“也就我这么惯着你了。” 金陵九从善如流:“确实。” 运气不错,裴折找到了插在墙上的火把:“不是太潮,凑合着能烧,现在该你动脑子点火了。” 他本是打趣,没指望金陵九弄出火来,已经做好了被这位祖宗拒绝的准备,没成想金陵九竟然一口应下了。 裴折:“行吗?” “行!” 裴折不知道他准备怎么做,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金陵九吹了两口气。 橙红的火光亮起,驱散了黑暗。 裴折举着好不容易找到的火把,一脸呆滞,透着点傻愣愣的气息。 金陵九眼底尽是笑意:“裴郎真可爱。” “……” 裴折深吸一口气:“可爱个屁!你他娘的玩我呢,有火折子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金陵九语气无辜:“我忘了。” 裴折皮笑肉不笑:“是吗,我怎么就不信呢?” “先忙正事,回头我再给你赔罪。”金陵九将火折子往旁边移了移,去照裴折刚才摸的东西,“看看这像人的东西到底是什——” 裴折:“怎么话都说不利索了?” 金陵九拧着眉:“这东西有些奇怪,你看看。” 第74章 裴折半信半疑地转过身:“你不会是又在诓骗我……嗬!这是什么东西?!” 他往后跳了一步,差点撞进金陵九的怀里。 “看样子不是人。”金陵九扶住他的肩,将火折子往前递了递。 随着火光靠近,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东西被彻底照亮,通体灰白,从材料和形状上来看,是个人形的模子。 裴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这么卡住了:“是吃饱了撑的吗,做这种东西!” “吓着了?”金陵九短促地笑了声,“还挺容易受惊。” 裴折:“……” 金陵九没有继续逗他:“这模子做得挺细致,你敲敲看。” 裴折木着脸,没好气道:“要敲你自己敲,我下不去手。” 眼前的模子和他们差不多高,从料子上来看,是石膏制成的,十分逼真,鼻子眼睛都弄得很精致,忽略颜色的话,和真人差不许多。 金陵九自然不会碰这东西,他抿紧了唇,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裴折。 金陵九是骄矜的,从来都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当他故意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很难让人无动于衷。 总之裴折是没办法袖手旁观。 “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就是吃准了我心软!”他磨了磨牙,战败似的抬手敲了敲模子,“敲完了,说吧,你看出什么来了?” 金陵九舒心地笑了,像个得到心爱糕点的孩童:“裴郎这般纵着,我实在荣幸得紧,方才你这一敲,我听着不太像是空心的,模子里头要浇铸东西,依我所见,应该不是做瓷器的模子,应该算是个……雕像?”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语气疑惑:“只是看也能猜到吧,谁会做这种形状的瓷器?” 金陵九默不作声地离他远了些,用火折子去照模子,仔细地打量着,没接他这话茬。 裴折闷头站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他能想到的事金陵九怎么可能想不到,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今日的金陵九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恶趣味,裴折被逗了好几次:“你多大了,竟然还骗人!” 检查雕像的人清了清喉咙,故作正经的声音里含着笑:“我可没骗你,我只是让你敲敲,并没有说是为了正事。” 裴折:“……” 金陵九:“是不是你自己想多了?” 裴折面无表情:“……是,但没办法,怪我就是一俗人,专吃美人计。” 金陵九:“……” 金陵九蹲下身,将雕像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雕工比较粗糙,应该不是观赏用的。” 裴折随手拍了拍雕像的肩:“观赏也用不着做这么大的,巴掌大的才好。” “等等!”金陵九猛地抬起头,“你再敲一下?” 裴折一愣:“这回是什么计?” 金陵九催促道:“快,这回不是闹着玩,我听着声音不太对劲,你再敲一下,敲它的身体。” 刚才敲的是脑袋,裴折拧着眉,决定再信任这小骗子一次:“你这回要是再骗我,咱俩之间可就没信任可言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雕像的胸膛上敲了两下。 金陵九拽着他的衣摆晃了晃,语气激动了一些:“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之前的声音沉闷,刚才的声音有些许变化,这玩意儿的脑袋是实心的,身体是空心的!” “是吗?我怎么没听出来?”裴折又在雕像的脑袋和身体上分别敲了几下,“我听着没什么不同,你不会又在骗我吧?” 金陵九无奈地站起身:“是我的错,下次逗你一定提前告诉你一声,这回没开玩笑,真的不一样。” 裴折狐疑地看着他:“身体是空心的?” 金陵九颔首:“我听觉较一般人出色些,你尽可以信我。” 这话还是谦虚了,他的味觉嗅觉听觉等都刻意训练过,寻常人觉得差不许多,他都可以听出其中的细微之处。 之前在淮州城,裴折就见识过他嗅觉的厉害,见他言之凿凿,心下信了几分:“若是空心的,这里面可能藏着什么东西。” 金陵九将火折子递给他,从怀中拿出一块帕子:“据我的观察,这应该是石膏材质,要做成脑袋实心身体空心,必定不能一次性成功,得分开,这上面应该有连接的缝隙。” 他拿着帕子在雕像脖颈处摩擦,拂去灰尘,隔着帕子手指用力,像是要从那里抠下些什么来。 虽然对这些东西没金陵九那么通晓,但裴折也没闲着,他从上到下,挨着在雕像的身体上敲来敲去,连脚也没放过:“好像脑袋敲起来的声音是不太一样。” 金陵九失笑:“只有脑袋?” 裴折迟疑道:“可能还有腿脚?” “你刚才敲的时候我没仔细听,但如果是要在这里面藏东西,那么腿应该也是空的。”金陵九呼出一口气,“好了。” 裴折凑过来:“发现什么了?” 金陵九:“这里有一道裂缝,是头和身体连接的地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腰上也应该有这样一条缝。” 说着,他半蹲下身,隔着帕子在雕像的腰际摸索了一番:“在这里。” 裴折:“所以里面确实藏了东西?” 金陵九丢了帕子:“只能说这雕像是用来藏东西的,究竟藏没藏还不一定。” 裴折拿着火折子转了一圈,将之前丢下的火把捡起来:“那就来验证一下究竟有没有藏东西,让开点。” 看他的架势,竟是要将这雕像直接打碎。 “用作火把的木头比较脆,又在这瓷窑里放了这么长时间,不一定能打碎雕像。”这么说着,金陵九还是往后退了退,“先挑最好受力的地方打吧,头和身体的连接处,你就对着它的脖子打。” 裴折拿着火把比划了两下:“对着脖子,直接将脑袋打飞,小九儿还挺狠。” 金陵九慢吞吞道:“一般吧。” 裴折手一紧,没作声,蓄力朝着雕像的脖子打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火把断了。 裴折有些发愣,拿着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火把,转头看着金陵九:“断了。” 火把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脆,一打到雕像上,就被震碎了,裴折已经尽量收着力气了,但效果不佳,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整个小臂火辣辣的,里面的筋像扭了似的,感觉还没有反馈到意识,裴折也忘记了呼痛。 金陵九眼神很尖,发现了裴折的胳膊在小幅度地颤抖,他心狠狠地一跳,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上前一步,托住了裴折的手臂:“伤着了?” “吱——” 就在此时,雕像的脖子裂开了,刚才的一击还是有效果的,雕像的脑袋和身体之间的裂缝扩大了些许,被火把击中的地方是主要受力点,向里凹陷,出现了一个小洞。 裴折张了张嘴,后知后觉地“诶呦”了一声:“我现在叫疼,会不会有些迟了,显得矫情?不过确实挺疼,不叫的话,我又不太甘心。” “……”金陵九知道他是故意宽慰自己,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些许,将他手里残存的火把拿出来,捏了捏他的手,“还知道叫疼,挺好。” “要是不知道叫疼,那不完了吗?”裴折哭笑不得,“问题不大,没你想的那么娇气,别担心。” 金陵九不置可否。 说话的工夫,那雕像又弄出了一点动静。 裂纹越来越大,顺着凹陷下去的小洞,雕像的脑袋慢慢倾斜,最后直接分离,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裴折吹了个口哨:“还行,没白忙活。” 金陵九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虎口捋了一遍:“我学过一点医,你的手没大问题,只是一下子用力过猛,好好恢复两天就行了。” 裴折此时已经顾不上自己的手了,催着他看那雕像:“快快,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 火把断了,也没办法将雕像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开,幸好他们两个都比没了头的雕像高,这样也能从上面看到有没有藏东西。 金陵九松开他的手,拿过火折子,放到雕像脖颈处。 裴折跟在他身后,将地上的石头脑袋踢远了些,别说,那玩意儿还挺吓人的。 “里面藏了什么宝贝?” 裴折往前凑过去,正准备看,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金陵九脸色略有些难看,推着他的额头,将他推远了些:“你别看。” “怎么了?”裴折能看出他现在不是装出来的,好奇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金陵九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是人,里面放了一个人。” 裴折瞬间收敛了表情:“这雕像是正常男子的身量,内里空间有限,能放进去的一定不是成人。” 金陵九沉重地点点头:“是个女童。” 裴折推开他,毅然决然走到雕像旁边:“好意心领了,但我必须亲眼看看。” 话说到这份上,金陵九心知再阻拦也无用,沉默地让开了。 裴折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实际情况还是令他大吃一惊。 雕像里的空间比他想象的还要小,豆大的火光照不太清楚,只看到还未腐烂干净的灰白头骨,上面包着皮肉,头发梳成双髻,往下有一层黑褐色的东西,那是腐烂的皮肉浸透了衣衫。 尸臭味蔓延出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裴折往后退了退,表情严峻:“从尸体腐烂的程度来看,应该不超过半年。” 他见过的尸体不多,只能从皮肉腐烂的程度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 金陵九沉声道:“打个对折,这里阴暗潮湿,会加速腐烂,从头发和骨头来看,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就在裴折准备说话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第75章 裴折反应很快,迅速吹灭了火折子,拉着金陵九往角落躲去。 来人并没有带着照明的东西,只能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雕像旁边停下了脚步。 裴折和金陵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里的空间比刚进来时的通道要大很多,他们两个距离雕像有两米左右的距离。 不近不远的距离,能够听到来人粗重的呼吸声,但是看不见一点东西。 躲避的角落靠着墙壁,金陵九在下,裴折压在他身上,两个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侧脸相贴,稍稍动弹一下,都能触碰到彼此。 衣料的摩擦会产生声音,为了不被来人发现,两个人只能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隔着两层衣服和胸膛,分属两个人的心跳声碰撞在一起,有如擂鼓。 雕像被打碎之后,腐烂的尸臭味再没有遮掩,迅速逸散开来。 这瓷窑的通风并不很好,长长的通道阻止了气味的散发,距离打碎雕像刚过了不久,呼吸间就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 裴折觉得自己好似被关进了停尸房里,旁边堆满了腐烂的尸体,他忍了又忍,胃部翻涌不止,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淡淡的梅花香气带着一丝热意,与尸体腐烂的臭味形成强烈的反差,裴折微微低了低头,往金陵九脖颈里埋了埋,整张脸几乎全贴在了温热的皮肤上。 金陵九身上从来都是香喷喷的,裴折不是没见过其他人用香料,但没有一个人的味道能像他身上的那样好闻,浓淡适宜,香气不腻。 贵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裴折心里清楚,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因素。 脚步声又靠近了些许,站在雕像旁边的人一步一步往这边走来,他走得极轻极缓,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引诱。 突然,来人好像踢到了什么,随即响起一阵骨碌碌的声音,空荡荡的瓷窑里有回音,声音被放大,不停地重复着。 裴折眉心微蹙,猜出了是什么东西。 ——雕像的头。 揽在自己腰上的胳膊紧了紧,两个人贴在一起,裴折能够感觉到,当自己鼻尖触碰到金陵九的皮肤时,他轻轻颤了颤。 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反应。 许是顾忌着不要被人发现,又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总之裴折不在意,他被梅花的香气攫取了呼吸,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件事,自己没有被推开。 金陵九何等洁癖,怎会容忍别人近身? 裴折得意地想,自己果然是特殊的。 然而他这份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下一秒,金陵九就推开了他。 裴折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推向旁边,金陵九拔身而起,对着旁边一掌拍出:“既然已经发现了我们,何不正大光明地出手?二位如此藏头露尾,实非君子所为。” 说着,他转过身,背对着裴折,将人护在自己身后,同时抬起双手,接住来人的攻击。 裴折瞬间反应过来,他们上当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来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并且他们陷入了一个误区:在吹灭火折子之后,来人和他们一样看不见。 事实上,来人的夜视能力十分出色,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他们躲在旁边,故意营造出一种虚假的态势,让他们相信只有一个人站在雕像旁边,从而放松警惕,然后进行偷袭。 裴折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交手声迭起,打斗正酣,金陵九以一敌二,照眼前的发展来看,似乎并未落于下风。 裴折并没有贸然加入战局,金陵九不是托大的人,如果应付不及,一定会说出来。 他迅速冷静下来,思考着来人的身份。 他们被风听雨关到这里,如果不是一直跟着他们,肯定不会找到这里来,一言不发就动手,显然是认识他们,在这白华城之中,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送信邀请他们过来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机会,只要留下其中一个人,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都可以查出关于幕后之人的事。 裴折不确定金陵九的武功究竟在什么境界,如果这两人落了下风,想要逃走,他能不能留住人。 裴折不是个会放任机会溜走的人,他心念一动,掐着嗓子喊道:“九哥哥,一定要留他们活口!当着本官的面,千万不能伤人啊!” 他听见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很短促的笑:“裴郎,太小瞧我了。” 裴折松了口气,他知道,金陵九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为防打草惊蛇,他故意没有说出真心话,两人之间有好几个称呼,“九哥哥”无疑是极为不正经的一个,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叫出每个称呼时代表不同的意思。 而这一个,定然不会与他们所处的立场相关。 这是在说反话。 裴折在告诉金陵九,即使杀了这两人,也不能让他们跑了。 裴折深知自己不是愚善之辈,他也不是没有杀过人。 对方费尽心思引他来到白华城,想要挑起番邦与朝廷的战乱,事到如今,还派人暗中尾随,意欲取他与金陵九的性命,如此得寸进尺,他自然不会一退再退。 因为某些原因,他并不愿意出手,但若是金陵九不敌,他想他不会放任这两人离开。 事实证明,裴折真的小瞧了金陵九。 等到打斗声停止的时候,裴折立刻吹起了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发生的一切,他看着眼前一跪一倒的蒙面人,面上满是惊诧。 金陵九杀了一个人,还留了一个活口。 “发什么呆,过来审吧。” 金陵九控制住了尚且活着的蒙面人,他将蒙面人的胳膊往后一扭,直接卸了下来,然后又在蒙面人的脚腕上重重地踩了两下,最后拽下了蒙面人的面巾。 动作利落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 蒙面人愣了一下,四肢的疼痛使他发出一阵阵吸气声,整个人脸色煞白,额头上冒出大颗汗珠。 与这人相比,躺在地上的蒙面人看上去没那么痛苦,他的脖子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扭着,蒙着脸,露在外面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裴折默默咽了咽口水。 这是他第一次见金陵九出手,真正意义上的出手,虽然没有看到具体的招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金陵九武功高强,绝对不输于左屏云无恙等人,甚至比他们都要高出不少。 当然,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金陵九对于两个蒙面人的处置,一死一伤,手段称得上残忍。 裴折隐隐觉得不太对劲,这并不像是金陵九会做的事,从认识以来,他眼中看到的九公子就仿若皎月明星,未曾沾染血污,缘何今日会出手如此狠辣? 他猜不透是因为什么,只能暂且将这件事记下。 金陵九往后退了退:“打得有点累,我缓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裴折眼底划过担忧:“你没有受伤吧?” “说笑呢?”金陵九双手背在身后,以一种略微别扭的姿势站着,“就凭这两个人,能伤得了我?” 他语气倨傲,满脸都是不屑。 裴折这才放心,志在必得地笑了下:“没事就好,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不会让你平白受累,此番白华城内藏匿的人,定然无处可逃。” 金陵九舔了舔唇:“那就仰仗裴大人了。” 他说完话,就倚靠着墙,合着眼休息,没插手裴折审问蒙面人。 裴折并没有直接审问活着的蒙面人,而是先看向躺在地上的死人,死人没办法开口说话,只能从他的身体上寻找线索。 虽然得到的线索不会比活人多,但死人给出的讯息真实性要高不少。 裴折也不怕脏,直接扒了蒙面死人的衣服,将人仔仔细细地搜了一番。 可惜找到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一些伤药及武器,这人身上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伤药瓶子是市面上最普通的瓷瓶,裴折没有金陵九那般灵敏的嗅觉,闻不出来这伤药有什么特殊之处,他将瓶子收好,准备出去后找个医馆,让医师看看这伤药的配方及效用。 搜出来的武器是一柄短匕,通体银白,刀刃锋利,除了手柄处刻了一个小小的字,没有多余的装饰及花纹。 那上面的字太小,裴折看了半晌都没认出来是什么字。 “还没开始审?” 金陵九刚才在闭目养神,一直没听到声音,忍不住睁开眼。 裴折下意识将搜出来的东西放好,冲他摇了摇扒下来的衣服:“刚搜了一下身。” 金陵九表情复杂:“你搜死人的身?” 他语气里的震惊根本掩饰不住,仿佛无法理解裴折怎么会下得去手。 裴折被看得尴尬不已,忍不住辩解道:“……虽然是死人,但他刚死,尸体还热着。” 金陵九拔高了声音:“那就不是尸体了吗?” 裴折:“……” 他心知和一个洁癖解释不清,遂准备用实际行动将这茬揭过去,于是他开始扒另一个蒙面人的衣服,扒的时候还不忘强调:“这次不是尸体,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蒙面人:你礼貌吗? 太卡了,来晚了,抱歉,本章评论发红包哈,睡醒就发。 阅读理解:①这俩蒙面人和穆娇在邺城抓到的蒙面人是一伙的,也是在淮州城买凶抢裴折信物的人。 ②小九儿知道这伙人的身份,所以下手过于残忍,裴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他现在还猜不到原因。 ③小九儿背着手,是因为他藏了东西。 第76章 衣服拉到了胳膊上的伤,蒙面人发出些许痛呼声。 凝滞的古怪气氛被打破,裴折恍然发觉自己做了什么,极其缓慢地停下了动作:“你一定误会了,要不,我给你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金陵九顿了顿,补充道,“趁热。” 裴折:“……” 雕像里的尸臭味越来越浓,裴折只能加快手上的动作,至于其他的,等离开这里再说也不迟。 循着蒙面人身上摸了一遍,最后又扯开领口看了看他身上有没有纹什么东西,待全部检查完之后,裴折才扳着他的肩膀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蒙面人“嘶”了一声,汗珠从额头滑落,没有回答。 金陵九斟酌了一下,提醒道:“他们应该是死士,你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裴折略有些头疼,他学不来严刑逼供那一套,会的审问技巧也貌似对死士都没什么用,但刚才话已经放出去了,说一切交给自己,现在再低头改口,也太没面子了些。 裴折小声嗫嚅道:“我试试,兴许他不是死士。” 他自个儿都不相信自个儿说的话,金陵九那眼睛多毒,已经交过手了,说是应该,那十有八九是确定了的。 金陵九略一思量,也明白了他在坚持什么。 说白了,探花郎要脸。 这是稀罕事,不带贬义地说,裴折不是个会在乎自己面子的人,他罕见的要脸,实在让金陵九倍感惊奇。 惊奇到骨子里的恶趣味浮上来,不想开口指导,只想等着探花郎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不得不主动扑进自己怀里,求着自己看看伤口,哄上一哄。 心下有了主意,金陵九也不急了,懒散一笑:“说的没错,裴大人高见,在下等你问出幕后之人。” 裴折:“……” 后悔了,刚才就该开口的,现在才是骑虎难下。 裴折心里堵着气,无处可发,只能倾泻到眼前的蒙面人身上。 你他娘的为什么就是个死士!是有血有肉的人当起来不舒服吗?! 他心里一气,手上动作更没个轻重,蒙面人是脸色更难看了,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怨恨,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裴折却是笑了,用火折子碰了碰他下巴,看着橙红的火光舔舐他的皮肉,冷声道:“你装哑巴也没关系,没有你的回答我也能猜出幕后之人想做什么,事情还没结束,此时他应该躲在白华城里的角落里吧,那便耗着,看看究竟是谁先在这白华城里待不下去!” 蒙面人被火星灼得一瑟缩,恶狠狠道:“肯定是你先待不下去!” 裴折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金陵九诧异抬眼,正好与裴折对上视线,瞬间了然:“既然已经问出了想要的答案,那就不必再留这个活口了,带着也是累赘。” “丢在这里恐会让人发现。”裴折环视四周,视线落在雕像上,“你们江湖上有没有什么缩骨的武功,将这两个人缩成孩童大小,都塞到那雕像里。” 金陵九缓慢地眨了下眼:“你是在说笑吗?” 裴折摇摇头:“我很认真。” 金陵九:“……你这想法可真是独特。” 蒙面人一脸惊愕,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这两个人都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不对,这是计谋,他们定然是想用这样的方式令他放松警惕,然后引他上钩。 裴折一瞧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啧了声:“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不,你已经回答了我两个问题。” 蒙面人心头一紧:“你胡说!” 他是死士,不泄露消息是最基本的信条。 “你方才答了一句‘肯定是你先待不下去’,说明了两件事。”裴折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幕后之人此时正在白华城之中,第二,他与白华城的大势力有所牵扯。众所周知,如今的白华城是风听雨的一言堂,除了他,哪还有其他的势力。” “我刚才思索了一番,你对我似乎并不陌生,但死士一般只会关注任务,所以我猜你们之前也曾有任务与我有关,据此,我只能想到当初在淮州城外的刺客,所以你们是为了我身上的信物而来。” 蒙面人脸色难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折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原本还只是猜测,看你现在的表情,我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自己猜的是正确的了。” 金陵九语气佩服:“不愧是裴大人,除此之外,可还发现了其他线索?” 在蒙面人不敢置信的错愕目光下,裴折慢条斯理点了点头:“接下来的就不是线索了,只能算作推断,我姑且说之,你也姑且一听。” 金陵九眼底蓄了点笑意:“愿闻其详。” 裴折道:“信物之事仍属机密,番邦就不必说了,纵是朝堂江湖上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加之其能豢养死士,所以很有可能是朝廷之人,且势力强大,如此身份,当会受到风听雨的好生招待,不会被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废弃瓷窑。” “你的意思是,他在风听雨府上?”金陵九问道。 裴折颔首:“番邦不比别处,风听雨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自然不会完全信任朝廷之人,势必会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试问这白华城之内,还有哪里比他府上更容易监视人?” 裴折用余光去瞥旁边的蒙面人,见他满面呆滞,恍若失魂落魄,心中又笃定了几分。 金陵九站直了些:“既如此,那我们便快些处理了他二人,然后去风听雨府上,瞧瞧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行,眼下还有其他事要做,我得先找到邺城失踪的商队。”眼看着金陵九脸色稍沉,裴折宽慰道,“你且放心,不会平白失去这条线索,你可还记得我之前将云无恙差遣出去,若是不出岔子,他现在已经跟着风听雨到了府上,我们在此处等着就是。”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你怎会料到他在风听雨府上?” 裴折摊摊手:“我说歪打正着你信吗?” 金陵九十分诚实:“不信。” “那就没办法了。”裴折吊儿郎当地笑,语气中带着几分骄矜,“这世间总会有些运气好的人,比如我,随便猜一猜,就能猜到重要的线索,你可能明白?” 金陵九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正所谓瞎猫碰上死耗子,当如是也。” 裴折一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由于金陵九不会锁骨的武功,两人只好将死了的蒙面人搬到了雕像后面,至于活着的蒙面人,该知道的线索都知道了,其他的也问不出来了,两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理他。 带着吧,没什么用,还累赘,丢在这里,还怕他跑了,去给幕后之人通风报信。 倒也不是没想过杀了他,但谁动这个手又成了问题。 裴折就不必说了,他一个读书人,手上沾血污不是那么回事,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让自己背上人命。 金陵九不知怎么,也没要动手的意思,只闲闲地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瞧着他,大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 又不能硬逼着金陵九去杀人,裴折叹了口气,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蒙面人身上。 他将蒙面人拖到雕像后,以一种商量的口吻劝说道:“你是死士,任务没完成,还泄露了秘密,是不是该自行了结?” 蒙面人:“?” 裴折摩挲着火折子,叹息道:“我们都信佛,不杀生,要不你自尽吧,我都将你搬到这里了,旁边就是你的同伙,你俩靠在一起,到了地府还能结伴同行,岂不美哉?” 美哉个屁!蒙面人叫他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裴折欢欣道:“诶,再多吐点,就这点死不了,你是没吃饭吗,吐个血费这么大劲?” 蒙面人:“……” 金陵九:“……” 裴折:“婆婆妈妈的,一点都不干脆!” 谁他娘的被逼着自尽会干干脆脆啊! 最后金陵九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了蒙面人一个痛快。 他原本就没打算放过这人,只是想看裴折会不会亲自动手,认识这么久了,他深知裴折不是普通的良善之辈,但无论是查探到的消息,还是相处时的经历,都没有提过裴折与人命有关。 探花郎看上去干干净净,但金陵九心里清楚,事情并不是表面这样,裴折能平静地说出被刺杀的事,能算计左屏杀死刺客,能让他不要留活口……如此之人,又怎会不沾半分血污? 怎奈裴折阴损至此,连逼人自尽的主意都想出来了,死活就是不动手。 不过这样也好,金陵九眯了眯眼,裴折这般顾忌,也让他验证了心里的猜测。 处理完两个蒙面人,裴折又拿着火折子,仔细研究了一下雕像里面的幼童尸体。 尸臭味太重,他被熏得干呕不止,心神一动,看向金陵九:“让我抱——” 金陵九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你敢过来,我直接踹。” 裴折:“……” 吸梅花香气续命的主意泡了汤,裴折只好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拿着火折子,去查看尸体。 等他看完之后,两人又往里走了走,将瓷窑全搜了一圈,确认里面没有能关人的地方,然后才离开。 出来之后,裴折还惦记着被拒绝的事,幽怨不已:“就是抱抱罢了,我什么都不会做,小九儿可真是心狠,亏我们还是挚友,现在还有合作关系。” 金陵九不为所动:“我不会碰扒过尸体衣服的人。” 裴折:“……” 金陵九:“都被熏成那样了,还要看尸体,我其实有些很好奇,你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裴折很轻地笑了笑,“很简单,我想要那些躲在角落里、藏在阴谋后、埋在尸骨底、该被困在囚牢中的凶手,都一一摊开在阳光下,用血肉和余生来为他们犯下的祸事赎罪。” 第77章 裴折负手,立于凛凛夜色之中,月光在他身上凝了一层霜,他微仰着头,眸底缓慢浸上决然的厉色。 金陵九一时心口怦然,肺腑内荡开冰炭交煎的涩意,如山崩海啸,要将他彻底淹没,又似炬火难熄,要将他整片心肝烧得灰飞烟灭。 “我这番话说得如何?”裴折正经不过两秒,垮下肩膀,又恢复了那般吊儿郎当的模样,“当初就是这般慷慨激昂,在殿试上讲了一次,引得圣上拊掌,当朝拔了我做第二名。” 金陵九一时间理不清思绪,下意识反问:“第二名?” 殿试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样,第三名才为探花,裴折应当是第三名才对。 后半夜的风愈发冷厉,带着彻骨的寒意,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裴折开始庆幸自己穿得足够多,见金陵九站在风口,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挡在他前面:“我嫌榜眼不好听,特意讨了探花之名,若论才学,我又怎会不敌君疏辞?” 不难听出他话中的倨傲,金陵九挑了挑眉:“那比之状元郎呢?” 裴折笑道:“他是那时的状元郎。” 意思就是,那时我不如他,而今就未必了。 一贯听闻探花郎巧舌如簧,人情练达,金陵九而今才算见识到了,这般回答,既未辱了状元郎,又没折了他自个儿的骄傲。 “裴郎志向远大,我很佩服。”金陵九的眼睛很亮,像淬了燃烧的火光,“很期待有朝一日,可以看着你达成所愿。” 裴折觉得他这话怪怪的,但又说不上哪里怪,琢磨了一会子,仍旧没头绪,索性抛之脑后了,调侃道:“既然佩服,不若让我抱上一抱?” 金陵九瞬间面无表情:“想都别想。” “……”裴折叫他气笑了,“早先听闻蜀中一带有变脸绝技,没成想九公子也会,裴某长见识了。” 他做好了金陵九不接话的准备,谁知面前之人凝视着他,问道:“可喜欢?” 喜欢什么? 变脸还是变脸的人? 裴折总觉得这问题不似听上去那么简单,狐疑道:“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金陵九整理了一下衣袖,莞尔:“喜欢就没事了,不喜欢的话,麻烦一些,少不得用些手段,叫你改变心意,如此才行。” 夜色藏匿了一切疯狂,只留下温和的笑意。 裴折莫名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禁不住缩了缩脖子,岔开话题:“风挺大,咱们快去其他瓷窑看看吧,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那时就不好搜查了。” 金陵九没有异议,跟着他走进瓷窑:“我虽为你那番话所折服,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如今白华城不是朝廷的城池,那雕像里的尸体也轮不到你管。” 裴折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想办白华城的案子,多少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意思:“都看到了,总不能不管吧?” “天下枉死之人多如牛毛,不平之事数不胜数,你还能每桩每件都管不成?”眼看着裴折敛了表情,金陵九话锋一转,“便是要管,也不该急于一时。” 裴折:“你的意思是?” 金陵九:“待将白华城从番邦手中收回,再名正言顺的管。” 裴折:“……怕是那时我都没力气管这些事了。” 虽然他是朝廷命官,但实在不敢说朝廷有能力收回白华城,如今局势动荡,稍有不慎就会生灵涂炭,在收回白华城一事上,他看不见希望。 “你当我在说笑?”金陵九没恼,微笑着道,“玩笑亦可成为现实,且瞧着吧,这一日不远。” 裴折停住脚步:“你什么意思?” 金陵九定定地看着他:“你们想维持这虚假的和平,但番邦显然不想,风听雨就是证明,他既来了这白华城,势必要闹出点风雨,届时这战,怕是朝廷不想开也要开。” “什么叫‘虚假的和平’?”裴折语气里带了点不悦,“战必累及无辜,如今的和平局势能救多少人的命,怎可如此轻易就否定了得来不易的安平,你可知晓?” 金陵九掀了掀眼皮:“我知晓,那你呢,所言可是真心实意?你当真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是正确的?” 裴折语塞。 金陵九替他回答:“你自然不是这么想的,你想要的太平盛世,是无可撼动的强大,而不是岌岌可危,如履薄冰。”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想破而后立,只不过一个是大破,一个是小破。 金陵九勾了勾唇,没关系,无论是大破还是小破,这一日都不远了。 聊得不欢而散,两人都不作声,沉默地往瓷窑里面走。 运气尚可,其中一个瓷窑中关押着人,为防打草惊蛇,裴折和金陵九一听到声音后就吹灭了火折子,两人没走得太近,站在稍远的地方观察。 这瓷窑和之前关他们的那个差不许多,不过这里关的人很多,大概有十多个,外面同样没有看守的人。 不知道这些人被关了多久,从叫嚷的声音来判断,他们都很虚弱,不过暂时应当没有性命之虞。 人数比他们想象中的多,这还仅仅是一个瓷窑,这些人都有气无力的,纵使打开了锁,也不一定能离开这瓷窑。 裴折眉心紧蹙,他之前想的太简单了,以为找到人被关押在哪里就可以了,没成想会遇到这种情况。现在看来,风听雨敢将人直接扔在这里,还不派人看守,当真是做好了准备。 要救人,还需要从长计议。 裴折和金陵九没有停留,放轻了脚步,往瓷窑门口走。 现在没办法开锁放人,自然不能让被关押的人发现他们,不能贸然给出希望,因为一旦看到了希望,就会无法忍受彷徨。 金陵九没受影响,他本来就不是来救人的:“不能放人,现在去哪里?” 裴折吹亮了火折子,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在瓷窑洞门口内侧划了几道:“继续看瓷窑,把关了人的瓷窑都找出来,做上标记。” 金陵九皱着眉:“……你今夜是和这瓷窑杠上了?” 裴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然你想作甚?难不成还想夜探风听雨的府邸?” “没想到那茬。”金陵九看着他,语气真诚,“这都后半夜了,你不困吗?搜一晚上瓷窑,白天还要做其他事,裴大人是铁打的身体,扛得住,但我们这种有病的人受不了。” 金陵九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裴郎疼疼我,让我安生睡一觉,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今天还有一更。 第78章 裴折说不出拒绝的话,稀里糊涂地被带着往外走,等到回过神时,已经离那关着人的瓷窑几米远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休息,金陵九也没说,看样子不像是要回关着他们的瓷窑:“直接离开的话,明日保不齐就会被风听雨的人发现,届时在这白华城之中,可就不好躲藏了。” 金陵九毫不在意道:“发现就发现了,不然你想着瞒多久?” 裴折:“总要瞒过这几日的,救人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风听雨在被激怒的情况下抓了他们两个,八成也是存了一分试探的心思,如果他们确实逃走了,那便正好验证了他的猜测。强龙压不倒地头蛇,在这白华城中,他一手遮天,即使人暂时跑了,也能轻松抓回来。 金陵九脚步不停:“说这么多,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在那发了霉的瓷窑里休息吧?” 裴折没接这话茬,他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主要眼下这种情况,这是最好的选择。一是能暂时打消风听雨对他们的怀疑,使他放松警惕,以便进行其他查探,二是能和被关押的人在一起,若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采取最合适的应对之法。 “你思虑的事情,我何尝不明白,只是还有一点,你莫要忘了。”金陵九回首看着他,一本正经道,“若是你一人,上刀山下火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但现在你有了我,多少要替我考虑一些。” 裴折有些恍惚:“什么叫我有了你?” “之前说的话都不做数了吗?”金陵九半垂眼睫,语气哀怨。 他这番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起被抛弃的女子,当街哭诉埋怨负心之人。 裴折整个人都不好了:“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明白?” 不就是对休息的地方有争议吗,怎么自己就成了个负心人? “你乱想什么呢?”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闲闲道,“我的意思是,金折,你忍心看着你有病的大哥睡那等地方吗?” 在戏园子的时候,裴折曾向风听雨介绍过他二人的身份,胡诌了个兄弟关系,正是金家俊逸无双的二子,金裴与金折。 裴折:“……哦。” 从瓷窑离开,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看到人家,四周空旷,夜色凝成一线,将高矮不一的瓷窑整个圈住,留在身后的方寸土地。 裴折悄悄总想余光打量身旁的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又不是云无恙那般迟钝的人,早就已经发觉了金陵九的不对劲,只是想不明白金陵九意欲何为。 他们两个之间总暧暧昧昧的,金陵九突如其来的撩拨,让他猜不透其中几分真假,心里跟被雀羽戳了两下似的,不疼,痒痒的。 怪不得都道雀鸟娇贵,难养。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 裴折回过神:“想我养的鸟。” 金陵九来了兴致:“你竟然还会养这玩意儿,什么鸟?” “我怎么不会养?我可会了。”裴折轻哼了声,数落起来,“顶顶漂亮的长嘴雀鸟,非山珍海味不食,非丝绸玉枕不寝,脾气烈性子娇,难养得紧。” 说罢,他偏头睨了金陵九一眼。 心道自己果然没说错,睡个觉都不安生,嗯,着实娇气。 金陵九啧了声:“你养这鸟可金贵,听起来就能折腾人,有多漂亮,叫你能忍得下去?” 裴折闷笑了声:“天下第一漂亮,可漂亮死了。” 金陵九:“?” 一想到两人刚才聊的些话,裴折就乐得不行,听得金陵九一脸莫名其妙:“想起你那鸟就这般开心吗?” 裴折笑得咳嗽了两声,努力装出严肃的口吻:“当然开心,你没养过,根本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 “谁说我没养过?”金陵九不服气道,“我也养了一只,养了快三年了。” 裴折:“哦?是吗?” 金陵九颔首:“一只海东青,牙尖嘴利,见人就咬,凶得很,不过见我挺乖,粘人,平常跟在我身边作威作福,左屏等人都不敢惹着它。” 裴折没听过这个,他对金陵九的事向来都挺感兴趣,遂好奇道:“你可不像是会养这玩意儿的人,受得了那粘人?” “受不受得了都得受,不过养它倒真是个意外。”不知想起什么,金陵九眉眼舒展开来,“小家伙是要死的时候遇见我的,它刚和隼打了一架,受了伤,半边翅膀都是血,根本飞不动,眼见着我们走近,故意做出一副凶了吧唧的模样。” 他说得太慢,裴折忍不住催道:“然后呢?” 金陵九笑了笑:“别急,我慢慢讲,正好给你当睡前故事。” 裴折:“……” 金陵九:“它那时落在草丛里,我对这种脏兮兮的玩意儿没兴趣,直接越过它离开了,办完事回来的时候,这半死不活的小家伙正和条蛇打着架,蛇不大,指头粗细,将它整个缠了起来,小家伙挺厉害,伤成那样还能打过蛇,我瞧它斗性挺强,配得上当我的宠物,死了多少有点可惜,一时心软,就捡了回去。” 裴折消化了这个睡前故事,对他这个心软不做评价:“小家伙挺幸运,起码不用死,还能仗势欺人。” 金陵九只是轻轻笑了笑,没作声。 故事大抵都要经过美化加工,真实情况其实略有出入。 那海东青几乎被蛇咬死,还挣扎着啄了蛇的眼,金陵九确实心软了,帮忙解决了那蛇。他不缺宠物,若真的想养点什么,也有数不清的选择,会出手,纯粹是觉得那海东青和自己挺像。 即使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也挣扎着不肯放弃,只要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盘算着怎么咬死伤害自己的人。 动物比人看得清楚,懂得谁对自己好,蛇死了之后,那海东青便黏上了他,他不觉得讨厌,便养了小家伙。谁知道养得那海东青越发凶戾,别个儿不招惹他它,它都要上赶着去挑事。 整个天下第一楼里,除了金陵九,谁在它面前都讨不到半分面子,若是有人对金陵九不利,它一准先扑上去。以往外出,金陵九都会带着它,此次事关重大,便将它留在了天下第一楼里。 金陵九觉得裴折和小家伙挺像,一见面都对他龇牙咧嘴的,凶得不行。 如今的白华城不比当初,裴折不熟悉这边的路,跟着金陵九走了很久,才找到落脚的地方。 要了一间房,两床新被褥,外加两桶热水。 瓷窑里待久了,沾了一身怪味,得亏路上风大,吹散不少,不然定要惹得掌柜怀疑。 出钱的是金陵九,进房后,裴折假惺惺道:“劳九公子破费了。” 金陵九平静道:“无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裴折:“……” 热水需要现烧,是一桶一桶送来的,金陵九让裴折先洗,裴折没推辞,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味道,想必金陵九更是忍无可忍。 在裴折洗澡的时候,金陵九翻看了一下刚送来的被褥,不厚,闻起来没怪味。 床上有被褥,但不知道多少人用过,金陵九一并扯下来,换上新的被褥,然后才坐下,看着不远处的人。 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床,连张桌子都没有,木桶放在房门旁边,离床不到两米。 头一回被人盯着洗澡,绕是裴折脸皮厚,也忍不住往水里缩了缩:“你别瞧着我。” 金陵九挑了挑眉:“又不是没看过,碰都碰过了,怎么还害臊?” 裴折:“……” 上回和这回哪儿能一样,上次两个人坦诚相见,是在温泉里,这次可就他一个人脱了衣服。 金陵九没移开视线,催促道:“快洗啊,发什么呆,等下水凉了。” 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裴折深吸一口气:“你今晚怎么如此……不正经?” 他想了想,没舍得说“不要脸”。 金陵九诧异:“这就不正经了?” 裴折:“……” 金陵九:“比这更过分的,裴郎也不是没做过,没说过,怎地今日受不住了?” 裴折哑口无言,因为金陵九说的都是实话,他从前确实放浪过。 但调戏别人,和被别人调戏,怎么可能一样! 他心中气恼羞愤混在一起,越发觉得金陵九不是一般人,以往被自己调戏了那么多次,竟然都能绷得住,甚至没变过脸色。 如此沉得住气,金陵九当真是个狠人。 半天没听到他回话,金陵九以为把人弄恼了,难得先低头:“不瞧了还不行吗,犯不着动气,我背过身去。” 裴折第一反应是反驳,自己哪儿有那么玩不起,但见金陵九真的背过身了,又默默闭上了嘴。 玩不起就玩不起吧,起码他能好好洗澡了。 身后的水声连续不停,金陵九搓了搓指节,觉得有些燥。 他长出一口气,逼着自己不要去想刚才看到的画面,拿出了之前在蒙面人身上搜来的东西——两块牌子。 两块牌子上分别刻着两个字,一个八,一个十。 和之前在邺城,穆娇抓的男人身上搜出来的牌子别无二致。 一切都照着他的计划发展,只要今夜的事顺利,那他想做的事,就没人能够拦得住了。 裴折快速把自己洗干净,准备从浴桶里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他没有可以换的衣服。 好不容易洗的干干净净,要他再穿那身沾了不知多少脏污的衣服,还不如杀了他,他虽不像金陵九有严重的洁癖,但到底也是个爱洁之人。 裴折坐在木桶里,表情严肃。 出去还是不出去,穿衣服还是不穿衣服,是个问题。 背后的水声停了 ,金陵九估摸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问道 :“洗完了?” 裴折犹豫了一下,“嗯”了声:“你有多余的衣服吗?” 金陵九瞬间明白了他的处境,眼底染上笑意,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想穿我的衣服?”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裴折忍不住皱起眉头:“我只是没有能换的衣服,不是想——” 金陵九打断他的话:“那就是不想穿我的衣服?” 裴折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个字:“……想。” 如愿听见想要的答案,金陵九方才满意,笑了声:“想也不给你穿。” 裴折:“……” 见把人逗狠了,金陵九忙道:“我这次过来没带衣服,只这一身,也穿不得了,方才让伙计拿了两件干净的衣服,等下热水烧好了,一并送过来了。” 裴折磨了磨牙,堪堪压下脏话。 屋子里点了蜡烛,火光摇曳,裴折解开了发带,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他坐在木桶里,只露出锁骨以上,搭在木桶边上的胳膊沾了水珠,将坠未坠,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平时没有的乖巧。 金陵九呼吸一紧,忍不住又做了回畜生:“先委屈你一下,等离开这里,再让你穿我的衣服。” 裴折:“……”妈的,没人想穿你的衣服! 伙计来送热水的时候,带来了两身干净的衣服。 裴折被调戏得身心俱疲,换了衣服就往床上一倒,等金陵九洗完澡出来,他已经睡着了。 嚷嚷着困的没一点睡意,不困的倒是先睡着了。 金陵九看了看时间,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他确定自己动了心思。 没什么好犹豫的,既然确定了,那就立刻出手。 他从来没对一个人这般感兴趣,被吸引,被诱惑,也生出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旖旎心思。 裴折简直像是老天爷特意送到他身边的,处处都合他心意,所以就算用尽所有手段,他也要把人圈在自己怀里。 金陵九慢慢躺下,虚虚地揽着身旁的人,他能感觉到裴折对自己的心意,但不确定这心意有几分。 但他既然动了念,不管是人,还是心,就一定都要得到。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却也不是全无可能,金陵九隔着被子抚了抚裴折的后背,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裴折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叫醒,他睁开眼,隐隐听到外面有人喊着“走水了”,但不真切。 金陵九站在床边,自然地捏了捏他的脸:“出事了,不能让你再睡了。” 裴折还不清醒,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出什么事了?” “咱们运气不错,找的这家客栈位置好,拐过街头就是风听雨的府邸。”金陵九笑了下,“你那小书童随你,也是个大胆的,直接在风听雨府上放了把火,走,咱们去浑水摸鱼,看看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小探花:我养了只鸟。 小九儿:我也养了一只! 男人那些奇奇怪怪的胜负欲。 阅读理解:①客栈是小九儿故意找的,离风听雨府邸很近。 他知道裴折的顾虑,但觉得没必要,因为他出手之后,风听雨就没心思管他们了。 ②他故意说放火的人是云无恙,是为了后面洗清自己的嫌疑。 第79章 走水的消息令裴折瞬间清醒过来:“云无恙放火了?” 这动静闹得可够大的,虽说嘱咐过云无恙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但也没想过他会一把火烧了风听雨的老窝。 裴折脑海中迅速盘算着对策,以及这把火会给自己的计划带来什么影响。 金陵九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收拾好衣服,要离开的时候,上前一步,伸手将他睡得折起来的衣领抚平:“走吧。” 街上灯火通明,穿着戎装的侍卫不停从火光冲天的府门涌出,在街道内穿梭,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有百姓悄悄观望着,但碍于风听雨的雷霆手段,都不敢从家里出来,所以听不到太多议论的声音。 裴折和金陵九离开客栈后绕到了另一条街,远远观望着,火势比想象中更大,隔着一条街都能看到冲天的火光,四周被照得透亮。 距离太远,府内具体的情况看不真切,裴折状似随意地开口:“不是说要看看热闹吗,在这里怎么看得到?” 金陵九眼底闪过笑意,没拆穿他:“自然不是在这里看,带你过去看可好?” 裴折抬眼:“过去?”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位于风听雨府邸后面的一条街,旁边就是通往瓷窑的路,屋舍比客栈那边要少很多,比之城中繁华地带,略有些空旷。 金陵九没有回答,用行动表示了话中的意思,他一只手揽上裴折的腰,足尖点地,带着人往屋顶掠去。 待裴折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从小巷子里离开,正在屋顶上,朝着风听雨府邸所在的方向跃动。 裴折知道金陵九会武功,但不知道深浅,他俩这所处地位不尴不尬,必然会有所保留,事出反常必有妖,现下金陵九一点不遮掩了,他突然生出些许山雨欲来的感觉,好似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风听雨刚在白华城上任不久,来不及落建府邸,遂挑了城中一大户人家的住处,白华城屋多人少,他又比林惊空还要跋扈,这一点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这宅子位置属实不佳,非但不处于白华城中繁华的地带,还有些偏,怎么看都不像是第一选择。 火是从宅邸前院烧起来的,两人在宅邸后面驻足,从屋顶上直接跳了进去。 人都在前院忙着救火,这里空空荡荡,两人落地之后,便沿着墙根角落往前院摸去。 裴折边走边觉得奇幻,睨着身旁的人:“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和九公子做这种事。” 金陵九:“是没想到和我一起,还是没想到做这种事?” 裴折诚实道:“都没想到。” 在来淮州城之前,他没想过自己一个朝廷命官,会和天下第一楼的掌柜扯上关系,在认识金陵九以后,他没想过两人会做这种事。 “九公子在我心目中,可跟天上的朗月一般,高不可攀,这些事虽说没什么,但总觉得掉你的价。”他说着说着自己笑了,“总有种我将你带坏了的感觉。” 说罢,他还惋惜地叹了口气。 金陵九撩起眼皮:“你想岔了,可是我将你带进来的。” 裴折摆摆手:“不是一回事,我不与你说了,你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啧。”金陵九停下脚步,似笑非笑道,“那你想听什么,我不装糊涂的回答?成,既然都带坏了,那便带得更坏一些吧,让我这颗月亮,坠落到你怀里。” 裴折:“……你还是糊涂着吧。”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太受得住不糊涂的金陵九,没完没了的乱跳。 两人没敢靠前院太近,堪堪能看到人的时候就停下了,火已经差不多扑灭了,风听雨衣衫不整,被一群人簇拥着,面色难看,正在训斥跪下的侍卫。 看衣着,这些侍卫和他们从客栈出来时遇到的一样,想来应当是没有搜查到纵火之人,引起了风听雨的怒气。 裴折稍稍安下了心,这就说明云无恙并没有出事,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到瓷窑会和时就清楚了。 “没抓到?你们这么多人竟然没抓到!”风听雨一脚踹在其中一个侍卫身上,他生得高壮,直接将那侍卫踹得飞出几米,“妈的,你们一群人,竟然连一个人都抓不到!” 虽然扑灭了火,但眼前的屋子已经被烧得焦黑,从风听雨现在的状态来看,他应当是睡梦中被吵醒的。 同他一样被吵醒的,还有跟在他旁边的段西衡。 九皇子面色不虞,雪白的衣袍上沾了不少灰,脸上都脏兮兮的,福德正拿着帕子给他擦脸。 裴折环视四周,发现被烧的只有这几间屋子:“他们两个住在一处?” 他不熟悉番邦的尊卑风俗,在中原,这般大的宅子,怎么也不会叫皇子和一个将军睡在一个院子里。 金陵九:“看样子是,风听雨刚上任不久,暗地里还忙着其他的事,可能没花时间收拾宅邸,你看他旁边,大多都是侍卫,侍候的仆人没几个。” 裴折:“上任怎么可能不带仆从,除非他根本没抱着久待的想法。” 两人对视一眼,金陵九冲他笑了下:“我这不算窥探朝廷密事吧?” 裴折摇摇头:“其实细想也能猜出,风听雨在上州城待得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调到这里来,据说他在番邦中声望煊赫,你瞧段西衡身为九皇子,他都没给几分面子,若不是他自己想来,王室又怎么强逼。” 金陵九:“所以他是自愿来此处,而众所周知,他是主战派,将这么一个矛盾因素置于两国边界,王室相当于变相表明了态度。” 裴折眼神晦暗,沉声道:“现在就看,他来这里所为之事是不是和我们想的一样。” 金陵九玩味道:“你是怎么想的?” 裴折瞥了他一眼:“我发现你有时候跟三岁孩童一样,恶劣得紧。” 金陵九叹了口气:“这不是想多和裴郎说几句话吗。” 裴折一噎,禁不住告饶:“……行了,算我求你的了,你可正常点吧,我们同时说,看看想的是不是一件事。” 金陵九颔首,两人看着彼此,同时开口。 “招兵买马。” “攻打邺城。” 裴折眉心压出郁痕:“你觉得他会攻打邺城?” “既然都招兵买马了,自然要发挥其作用,不然费那些工夫作甚?”金陵九拉着他往墙边的死角靠了靠,“邺城距离白华城最近,再往走,就是繁华富庶的淮州城,京城兵力鞭长莫及,若是风听雨出其不意,以雷霆之力攻邺城不备,整个朝廷边防就会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届时,朝廷危矣。” 裴折知他说的没错,邺城延边布防确实有问题,朝廷上帝后权力掣肘,家不平,无以安天下,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兵力来邺城。 风听雨来白华城,为朝廷敲了一个警钟,所以圣上将君疏辞调任到淮州城,又命傅倾流带禁军来此。 金陵九见他一脸严肃,宽慰道:“左右还有些时日,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虽然忧心也没多大的用处。 裴折倚着墙,叹了口气:“我如何能放下心来。” 如同金陵九之前说的,这世间的安宁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百利而无一害,潜藏在平静表面以下的,是腐败带来的黑暗,现今的状况根本无法拔除,若要彻底解决,只能破而后立。 他虽知晓,但身份摆在这里,自然不能违背自己的立场。 便如强弩之末,也得死撑到最后一刻。 金陵九对他这种想法嗤之以鼻:“覆巢之下无完卵,与其维持表面的假象,不如主动出击,彻底解决后患,依我看来,风听雨此番作为,既是威胁,也是机会。” 裴折默不作声,金陵九也没逼他,就这个话题,两人这次依旧没有深聊下去。 风听雨训完了人,命侍卫们一一退下,偌大的院子瞬间空旷起来。 他看向一旁明显受了惊的段西衡,眼底生出不屑:“火已经灭了,殿下可以去休息了。” 段西衡因为白天戏园子的事就心存不满,如今见他这种态度,更是恼火:“出了这么大的事,风将军就不打算给本皇子一个解释吗?” “有什么可解释的?”风听雨拍了拍手上的灰,乜着他,“有贼人潜入,放火烧屋,能做的我都做了,职责已尽,殿下想要解释,就去找放火之人要,不觉得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哭闹十分可笑吗?” 段西衡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咬牙瞪着他,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去,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福德见势不妙,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冲他摇摇头。 段西衡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心中的怒火,嘲道:“就这么让放火之人跑了,风将军可真是好样的!明日传出去,怕是全城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知晓你被人放火烧了住处,却无能为力,届时看看,到底是谁更可笑!”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风听雨一人脸色黑沉,站在原地。 裴折挑了挑眉,语气惊诧:“不成想,这段西衡还是个牙尖嘴利的。” 金陵九意味不明地嗤了声:“王室的种,哪会是任人算计的蠢货。” 裴折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一时之间没个头绪,正待细想之时,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风将军,消消气。” 裴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身量颀长的青年走到风听雨旁边。 两个蒙面人跟在后面,从衣着装束上来看,与之前多次袭击他们的人别无二致。 第80章 从青年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裴折就愣住了,他站在墙边,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发冷,用手扶着墙才不至于摔倒,满脸惊怒几乎要烧光理智。 院中火光明亮,青年的脸一清二楚,他整个人连同火光与未散干净的黑烟一并铺洒在裴折眼底,缓慢沉淀成一片暗沉。 金陵九闲闲地站在一旁,往院中瞟了一眼,就嫌恶似的收回了视线,然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愣的裴折,唇角隐有笑意浮现。 靠得不算太远,但能够听到交谈声。 青年微抬着下巴,整个人身上透出一股久居上位的不屑:“事情发生了,现在想抓不抓到人已经于事无补,风将军不若另辟蹊径。” 风听雨压下不耐烦:“如何另辟蹊径?” 青年道:“加快速度推进我们的大计,据我所知,如今已经有朝廷官员潜入白华城中,将要阻拦我们的大计,若是不尽快推进,恐生祸端。风将军,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为了番邦的大业,也合该加快速度不是吗?” 风听雨眼底划过嘲弄,玩味道:“为了番邦的大业,嗤,你以为我不想尽快?兵要一日日练,尤其还不能惊动任何人,其中艰辛可是你等门外汉能知晓的?依我看来,合作终究太慢,不如你直接出手,弄死昭国皇帝,然后登基上位,再将你们昭国的边城双手奉上。” 他看着青年脸色慢慢黑下来,继续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觉得我这计谋如何?比起你的另辟蹊径,是不是更为干脆有效,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应该叫釜底抽薪?” 裴折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金陵九嫌这剂药下得还不够猛,憋着坏问道:“我怎么听不明白风听雨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位太子殿下,裴郎你可认识?” 他会乖乖来这白华城,就是为了今日之事,既然这废物敢算计他,就要有被他算计回来的准备。 天下人皆知,裴折是太子少师,虽说两人年纪差不了太多,但从名义上来看,他的确是太子的老师。 通敌卖国是死罪,任谁看到自己学生做出背叛家国的事都不会高兴,更何况裴折的学生还是未来的储君。 但这种荒唐的事确实发生了,纵使裴折亲眼所见,还是很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金陵九的话,无异于一把刀,将他仅存的侥幸与自欺欺人尽数捅碎。 裴折深吸一口气,试了许久,也扯不出一个笑:“你早知太子殿下失踪之事,凭天下第一楼的本事,怎会弄不到一幅画像,你既认出了他,又何须多余问我这话,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你且让我静一静。” 金陵九眼神一暗,这是裴折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待他,难不成那废物在裴折心里就那么重要? 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却是更难控制自己,讽笑了声:“我是认出了他,那又怎样,就因他是你的学生,我便说不得他一句吗?” 裴折皱紧眉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金陵九没停,继续道:“他在你眼中是太子殿下,但在我眼中算不得什么东西,你将他视为未来的帝储,须得小心翼翼的供着,可别拉上我,我一介逍遥的江湖人,可从没把你们那庙堂放在眼里过。” 裴折脸色忽变,低声喝道:“金陵九,别说了。” 金陵九微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为何不能说?” 他们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背着火光,金陵九眼底翻涌的情绪都融成了墨色,疯狂压抑之下,倾泻出点滴分毫,令人忍不住心头一颤。 另一边,青年,也就是太子殿下堪堪压下怒意,咬着牙道:“风将军还是勿要说笑了。” 风听雨见他脸上余怒未消,却还装出一副糊涂样子,顿觉无趣:“不说笑,太子殿下想和我说什么?” 太子殿下思忖片刻,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我之前所说并不是危言耸听,如今白华城荟聚英才,这些人都想阻碍我们的大计,将军或许觉得不足为惧,但今日这火又当何解?” 风听雨脸上浮现出戾气:“你知道是谁纵的火?” 放火之人行动很敏捷,他发现之时,已经不见其踪影了,侍卫们搜查未果,而今他对放火之人的身份,可谓是毫无头绪。 太子殿下眼睛一转,不答反问:“不知将军可听过裴折?” 裴折已经没有心思去管院子里的人了,金陵九给他的感觉很不对劲,他下意识抓住金陵九的手:“我们先离开这里。” 金陵九任他拉着,却一动不动:“为什么要走?裴郎没听到吗,你的好学生刚才可是提到你了。” 他边说着,边反手拉住裴折,将人箍进了自己怀里,两人紧紧搂在一起,金陵九的胸膛贴着裴折的后背,就在裴折愣神之际,他伸过一只手来,轻柔地掐住了裴折的下巴,扭向风听雨的方向。 金陵九的手是凉的,裴折打了个寒颤,更加贴进他怀里。 混杂着热气的呼吸落在耳边,又像往胸膛中灌了岩浆,烫得裴折抖了两下。 他没办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只觉得金陵九很危险。 “在想什么?” 温热的呼吸灼伤了耳后的皮肤,裴折下意识偏了偏头,想躲开他,却被下巴上不容拒绝的力道又掰了回去。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声:“裴郎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的语气暧昧,像情人间的耳语,裴折脑海中冒出不合时宜的画面,呼吸一窒,乖乖的没有动弹,感觉整个人都燥了起来。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风听雨似乎在思考要说什么。 金陵九下巴搁在裴折肩上,没骨头似的:“这就对了,别躲,让我们来看看你重视的好学生是怎样看待你的。” 还是那般狎昵的语气,但仿若一瓢凉水,将裴折身体中热起来的血瞬间冻了起来:“没必要。” 金陵九不在意他的回答,在此时展现出了极为强势的一面:“怎么没必要,毕竟是你重视的人呢,那等尊贵的金枝玉叶,又怎会是我们这种江湖草莽能够比拟的。” 裴折沉默了一下,像是想通了什么,逐渐放松了身体,又气又笑:“行,既然你想看,那看看也无妨。” 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金陵九反而不乐意了:“那废物有什么好看的,让你如此惦记,他都要出卖你了,想弄死你,你看不出来吗?” 他越说自己越气,最后几乎咬牙切齿。 裴折“嘶”了声,拍了拍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轻点。” 没有挣扎,也没有让金陵九松开,只是让他轻一点。 “裴折?” 风听雨咀嚼着这个名字。 太子殿下点点头:“在我们中原,他可是个有名的人物,天下皆知,人称‘第一探花’,其声望颇高,有如风将军在番邦之中。” 风听雨眯了眯眼,哼了声:“探花?应当不是武将吧。” 他不精通中原的官职,凭着依稀的印象,觉得“探花”应该属于文官的称号。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太子殿下一噎,答道:“不是武将,但他——”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风听雨打断了,语气不悦:“既然不是武将,那如何能与我相提并论?别拿你们中原那些娘们唧唧的男子侮辱我。” 太子殿下:“……” 他感觉到了,虽然说的是裴折,但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风听雨的视线也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其中的嫌弃有如实质。 隐藏在暗处的裴折:“……” 金陵九松开握着他的手,往腰上揽了揽:“啧。” 裴折被气笑了,这一个字分明表达了四个字的意思——娘们唧唧。 他曲肘往后碰了碰,力道很轻,几乎感觉不出来:“你的腰可是比我还细,嘲笑我的时候,别忘记捎上你自己。” 金陵九挑了挑眉,见裴折不再挣扎,索性两只手都来到他腰间,卡着他的腰:“还是你比较细。” 裴折腰上有痒痒肉,被他一碰,差点整个人弹起来:“别闹!快松开!” 金陵九没听,手上反倒施了几分力:“这么敏感?” 裴折:“……”敏感你大爷! “风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比力量更重要的,是脑子。”被怼了一晚上,饶是太子殿下再能忍,也禁不住回起嘴来,“裴折其人,看着弱不禁风,但你要是和他对上,定是只有输的份。” 他这话引起了三个人的不满意。 首先是风听雨,被人这般折了面子,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太子殿下可真够大言不惭的。” 其次是裴折,一脸莫名其妙:“弱不禁风?谁?!” 最后是金陵九,面色阴鹜:“他怎么知道你弱不禁风?” 裴折忍不住爆了粗口:“他知道个屁!” 太子殿下还在继续:“风将军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纵火之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你若小瞧了他,他日必定吃亏。” 风听雨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刚才说,纵火之事与裴折有关?他在白华城里?” 太子殿下:“没错,他如今正在白华城中,以他的能力,相信很快就能查到白华城隐藏的秘密,风将军应当尽快推进我们的大计才是,免得届时功亏一篑。” 他说完不给风听雨询问的机会,直接带着人离开了。 风听雨召来之前的双胞胎侍卫,吩咐道:“立马派人去邺城查查,裴折是什么来头。” 双胞胎兄弟领命后就离开了,风听雨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直接去了书房。 待所有人都离开后,裴折才敢挣扎:“手拿开。” 鬼知道,他都快被腰间的痒痒肉给逼疯了,硬咬着牙才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此时的金陵九显然吃软不吃硬,闻言又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裴折自然了解他,无奈地放软了语气:“可别折磨我了,放开手,咱们好好聊聊。” 金陵九不咸不淡地问:“聊什么?” 他的意思很明确,如果聊的话题不能让他满意,他是不会松开手的。 裴折妥协道:“……聊聊你误会的事。” 这算是一个比较有吸引力的话题,金陵九斟酌了一下,松开手:“我误会了什么?” 裴折长出一口气,捂着腹部缓了缓,才没好气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重视他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金陵九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两只都看到了。” 裴折:“……” 堵在胸膛里的气顿时散了,裴折揉揉眉心,半点火都发不出来了。 他自然看得出金陵九的不对劲,在想离开的时候就发现了,虽然不太想用这种表述方式,但他实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形容。 ——金陵九发病了。 落在身上的视线太具压迫力,根本没办法忽视,裴折尽快捋了一遍两人说过的话,开始解释:“我一开始说心里乱,想要静静,是因为他,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身份特殊,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我并没有将他看作自己的学生,而是将他当作未来的储君。我在朝为官,忧百姓之忧,毕生所愿就是天下太平,储君做出这等事,定然会影响我的心情,你可明白?” 金陵九明白他的意思,但并不赞同。 裴折:“局势不安,朝廷动荡,在此时,储君出了问题,定然会引起百姓的恐慌,我非是关心他,只是不免忧心,因他之举会带来什么后果,这些后果又会对百姓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说得口干舌燥,金陵九只回了一句话:“你何必将天下局势系于他一人身上?” 裴折一愣。 金陵九伸出手指碰了碰他下巴:“好像捏出印子来了。” 裴折仍在发呆,没有躲开。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金陵九说的那句话,是啊,何必呢,他何必将天下系在一人身上,何必因此觉得天下会大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便是圣上也无法左右天下局势,何况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登基的储君。 金陵九很满意裴折不躲不避的态度,放轻了动作,用指腹蹭着那小块皮肤,恍惚之间,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够。 在听到裴折的解释后,他已经冷静得差不多了,但此时此刻,突然有一种不想放手的冲动,甚至想更用力,胸口有一股无法排解的郁气,勒着他的脖颈,使他无法控制自己。 被无限放大的欲望从心底冒出来,盘根虬结,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如野草疯长,将他困在囚笼之中。 这不正常。 金陵九能够分辨出来,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想施加在面前之人身上的。 他的理智在被撕扯,稍一挣扎,便扯得自己血肉模糊,痛不欲生,但他没办法控制,他像一个被束缚住的人,被莫名的情绪牵着鼻子走。 眼前的画面变得恍惚起来,和某些陈年旧梦拼凑在一起,组成支离破碎的迷雾,将他包裹在其中。 “裴折……” 金陵九呼吸急促,仔细听还能听到一丝颤抖。 裴折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金陵九抿紧了唇,慢慢往后退去。 他脸上有克制不住的癫狂和痛色,整个人的状态非常不好。 裴折心中一紧,惊道:“怎么回事?!” 他见过金陵九发病的样子,和现在不一样。 在软玉馆的时候,金陵九不停地否定自己,但还能保留自己的意识,刚刚也是,金陵九的举动都过火但不过分,明显还是有所收敛。 但现在,金陵九表现出来的一切都很不对劲,好像没办法控制自己。 如果现在说金陵九是个疯子,那一定不会有人怀疑。 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可能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逃走,裴折却正相反,他不停地向前,金陵九退后一步,他就往前一步:“小九儿……” 别过来…… 这三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金陵九闭了闭眼,倚在墙上,妥协一般:“裴折,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我不想一个人。 第81章 金陵九背抵在墙上,呼吸很重,他微阖着眼皮,止不住的颤抖。 明明嘴上说着“看看我”,却一直闭着眼睛,不知是在逃避现实,还是在克制着什么。 裴折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心里又酸又涩,他忽然想起在软玉馆的时候,金陵九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病态的一面,自己是怎么说的。 ——“金陵九,你看看我,我在。” ——“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在你面前,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我在对你做什么,金陵九,你不要怕。” ——“我在陪着你。” 刚才金陵九说。 ——“裴折,你看看我。” 圣贤书中没有男欢男爱,但裴折读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他在害怕,目中无尘、高高在上的九公子在怕。 如果是这样的我,你还会留下来吗? 裴折无奈一笑,眼底的心疼混着温柔,或许金陵九永远都不会知道,对于他,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无论金陵九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无论他们之间是否隔着难于逾越的鸿沟,他也永远只有一个答案,从前或许有过迟疑彷徨,但此时此刻,裴折无比确定。 “我在看着你。” 就是他了。 “金陵九,你也看看我。” 再也不会有别人。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从始至终都不可能是除金陵九以外的人。 “我心悦你。” 最后一声很轻,几乎只是嘴唇翕动,和月色同样温柔。 与此同时,裴折的手也砍在了金陵九后颈上。 刚刚睁开眼睛的人眸底还有未褪去的深沉暗色,还未清醒,就在下一秒失去了意识,倒在裴折怀里。 放松下来的金陵九没有一点攻击性,那张艳丽的脸也显出一丝恬淡,更加惹人心怜。 裴折紧紧地揽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带着他往来时的路走去。 金陵九的状态很奇怪,像是无法控制自己,这不是简单的发病,裴折心里有一种猜测,为防出现意外,更加刺激到金陵九,他才出手打晕了人。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没有犹豫,裴折带着金陵九一跃离开了风听雨的府邸,连口气都没带喘的,直奔他们住的客栈而去。 若是金陵九还醒着,定然会惊诧,一直装出一副普通人模样的探花郎,真的如他猜测一般,会武功,并且不是泛泛之辈。 在金陵九第一次发病后,裴折就留了个心眼,从邺城回到淮州城后,他特意去找了吴老。 吴老行医多年,见多识广,对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多有涉猎。 他隐去金陵九的身份,编造了一个见闻,将病症描述了一番,询问吴老是否听闻过这种怪病,以及诱发这种怪病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不是亲眼所见,吴老并没有妄下论断,只是给出了几个比较中肯的参考意见,让他不要完全相信。 除去天生的原因,吴老还列举了几个可能:第一,可能是幼年时期看过太具冲击力的画面,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第二,曾经遭受过非人的折磨,身体中还保留着那种记忆,在感觉到危险时,下意识想要通过比较激烈的方式反抗;第三,受药物控制,通俗来说,就是被人下毒了。 当时吴老特意强调,第三个可能具有不可控性,从裴折的描述上来看,并不符合。 裴折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被温柔浸满的眸底涌出一丝冷意。 他原本排除了下毒的可能性,软玉馆中,金陵九是看到尸体的房间才产生反应,符合吴老所说的前两种可能。 但如今看来,这被排除的第三种可能却是眼下最符合金陵九情况的。 裴折并不愿意相信这个论断,金陵九是何等骄傲的人,天下第一楼又是何等的势力,处于这种位置上,能够给他下毒,并且不被发现的人屈指可数,定然是他极为信任的人。 裴折带着金陵九回了客栈,眼下放火之事还未平息,城中定然都是风听雨的人,他们若是大摇大摆地出去,恐怕还没做什么事,就会被抓起来。 在亲眼看到太子和风听雨勾结叛国后,裴折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没办法像之前那样继续下去了,他心中的担忧也在看着金陵九出现问题后攀至顶峰。 事情有异,商队的人可能没办法安全救出,他必须尽快将消息传给卫铎,太子口中的大计,显然和他们猜测的番邦谋乱有关,若是等风听雨准备得当,那邺城就危险了。 裴折并没有贸然找医师为金陵九诊脉,金陵九是何等谨慎的人,之前想必早就找人诊过脉了,如果真的中了毒,不可能查不出来。 除非他身体中的毒很不常见,普通的医师没办法诊出来。 裴折并不寄希望在白华城,他已经想好了要带金陵九去找谁,如果最后查出来真的是有人下毒,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人揪出来。 熟悉裴折的人都清楚,他十分记仇,若是惹了他,被他惦记上,便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不过裴折很少主动与人结仇,金陵九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宠着捧着,胆敢欺侮到他的人身上,就要做好被他报复的准备。 天渐渐亮起来,但外面并没有什么声音,与以往比起来,过分安静了。 此处距离风听雨住处很近,因昨晚走水一事,附近巡逻的侍卫增加了不止一倍,无形之中带来了一股很重的压迫感。 他用的力气不小,金陵九还得再睡上一阵子,裴折找伙计要了热水和毛巾,帮金陵九擦了擦脸,然后也爬上了床。 他自然不可能丢下金陵九一个人在客栈,反正外头乱得很,不如再睡个回笼觉,然后再作打算。 打定主意之后,裴折便安心挨着金陵九躺下了。 床不大,两个人盖着两床被有些挤,裴折半点没犹豫,直接将一床被子踢到了脚下,然后和金陵九合盖一床被子。 更加亲密的事都做了,还在乎这个? 君子发乎情止乎礼,裴折觉得自个儿刚才也诉说了心意,虽然金陵九不一定听见了,但他给的礼数到了,便是再近一些也无妨。 他伸出手,把人扒拉进自己怀里。 自从九岁以后,裴折再没有和别人睡在一起,小时候不懂情爱,算不得数,而今也可以看作是第一次与人同塌而眠。 盖着一床被子,太过亲密,他一股热血烧上心头,整个人不可避免的激动起来。 金陵九昏睡正沉,那一记手刀下去,他直接卸了力,从身体到精神都放松下来,眼下乖乖的窝在裴折怀里,身上的梅花冷香萦绕在被褥之间。 裴折无奈地叹了口气,温香软玉在怀,他却一动都不敢动,把人弄到自己怀里已经够近了,再过分的事,就称得上孟浪了。 他的小九儿那么好,他舍不得唐突。 裴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床顶,等待身体上的激动慢慢平复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呢?算了,睡醒再说吧。 另一边,从风听雨府邸离开后,云无恙马不停蹄地赶往瓷窑,准备和他家公子汇报自己发现的大事。 从戏园子离开后,他便一路跟踪风听雨到了府邸。 风听雨回府后并未做什么事,吃过晚饭便回房休息了,他潜在暗处看了很久,都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正纠结要不要离开的时候,发现除他之外,还有人也藏在暗处。 两个人,身手很利落,往风听雨的卧房放了把火,然后就离开了。 云无恙猫了几个时辰,比这两个人来得早,加上他躲藏的地方比较隐蔽,并没有被这两人发现。 火很大,云无恙回过神来后,府上已经一片大乱,他没敢久留,趁乱跑了,然后一点都不敢耽搁,直接往瓷窑奔去。 到达瓷窑的时候,天还没亮,些微的叹息声令人毛骨悚然,云无恙忍着恶寒,开始寻觅他家公子。 当时他们约好在瓷窑见面,可云无恙找了半天都没看到裴折的影子,正当他纳闷他家公子是不是被困住了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座瓷窑上有标记,那是裴折惯用的记号。 既然能刻下记号,可见裴折能够自由行动。 于是云无恙就在那座瓷窑门口蹲下了,等着裴折出现。 等过迷蒙清晨,等过日上三竿,等得他肚子饿得直叫,都没等到裴折。 云无恙整个人都等得麻木了,脑袋麻,腿也麻,正准备起来活动一下,就看见不远处来了一队人,是风听雨带着侍卫。 第82章 云无恙迅速躲回瓷窑里面。 他绷紧了精神,整个人处于战备状态,估量了一下如果被发现了,自己能够脱身的可能性。 风听雨带的人不多,只一队,但从状态上来看,都不是昨晚那样普通的侍卫。 这些人很厉害——这是云无恙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如果硬碰硬的话,自己可能要栽。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风听雨一行人浩浩荡荡,是往瓷窑方向来。 这里瓷窑成片,不确定他们会往哪个走,云无恙暗自祈祷,他从昨晚就没歇过了,老天爷可怜可怜吧,千万别来他这边。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风听雨一行人不仅没往他这边走,径直穿过瓷窑,连个眼神都没留。 待他们走远一些,云无恙才从瓷窑后探出头来,悄悄看了眼。 这群人显然不是冲着瓷窑来的,神色严肃,像是要去做什么大事。 可这里荒郊野岭的,瓷窑后面就是一片山,空荡荡的,能藏着什么秘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云无恙咬了咬牙,捡起地上的石头,在瓷窑的记号旁边又画了个记号,然后悄悄跟上风听雨一行人。 穿过瓷窑之后,四周空旷起来,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云无恙不敢跟得太紧,只能远远地缀在后面,记下他们往哪个方向走。 等一行人都进入山谷,他才悄悄跟上去。 山上树木成片,云无恙轻功不错,几个起落,就追上了他们,然后没继续跟,找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藏在树枝上,打量着他们要去做什么。 风听雨等人没有走得太深,在约摸山腰的位置停下,然后侍卫们依次散开,站成一排,守住了上山的道路。 风听雨从怀中取出一个号角,吹响。 响亮的号角声传遍山头,经久不息,激得鸟雀惊起,乌压压一大片在树林中穿梭。 号角声停下,过了大概一刻钟,从山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云无恙张望了片刻,只看见成群结队的人影,如同潮水一般,从山顶涌了下来。 “将军!” “将军!” …… 喊话声此起彼伏不停。 云无恙心中一震,仿佛被扼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死亡和鲜血充斥着的回忆如同黑夜,吞噬了他眼前的光明,将他拉回了幼时的战场。 在被裴家收留之前,云无恙曾在战乱之地流浪了几个月,那时他还小,刚开始记事,没有一丁点反抗的力气,每天能让自己活下去,已经是了不得了。 家中亲人都死在战乱里,只剩下云无恙一个人,他每天躲躲藏藏,跟着逃跑的人往安宁的地方跑,濒死之际,终于到了南地潇湘。 南地潇湘,是他见过最好的地方,这里没有尸体,没有鲜血,目及之处,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 云无恙倒在潇湘岸边,那时他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每一次呼吸,都在攫取他的生命。 能死在这般美丽的地方,应当是一种幸事吧。 就在他抱着这个想法,几乎要放弃活下去的时候,裴折出现了。 死很容易,能坚持活下去很难。 当时裴折是这样跟他说的。他记了十几年,直到今日。 战乱带走了他的亲人,让他流离失所,他痛恨战乱与鲜血,只期待能有一个太平盛世,能叫如他幼时一般的孩童,可以活下去。 平安欢喜的活下去。 云无恙没有裴折和金陵九那般心计,在亲眼看见之前,猜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 番邦士兵从山上冲下来,在此之前,云无恙毫无防备。 儿时的阴影令他迅速反应过来,番邦想要开战,也许不久之后,世间难得的安宁又会无从寻得。 他跳下了树,跌跌撞撞地往山下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裴折。 尽快找到裴折,他相信只要他家公子在,一定会有办法。 他一直咬着牙,在看到瓷窑门口的熟悉人影后,憋不住哭了出来:“公子!” 裴折与金陵九刚到瓷窑。 金陵九睡了一觉,已经恢复了正常,好像之前的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裴折打定主意要哄着他去检查有没有中毒,自然不会打草惊蛇,也乐得陪他装糊涂。 只是有一点,不知道金陵九听没听到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心悦你。” 当时情意涌上心头,这句表白心迹的话脱口而出,而今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大方方承认不丢人,但凡金陵九问一句,他都会承认,但问题是,金陵九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如果金陵九听到了那句话,又装成现在这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他再提起,反而会令两人陷入尴尬。 情爱使人踟蹰,空有满身胆量,却不敢惊扰心上人半分。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现下看来,只能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将两人之事在“不经意间”提起。 其实裴折自己也有私心,无论金陵九有没有听到那句话,他都愿意给一点时间。 他不在意等多久,但金陵九一旦回应了他,他就不会放手,即使以后两个人互相对立,金陵九悔了厌了,他也要将人困在自己身边。 这是一个赌上两人地位与一生的问题,他愿意等金陵九的答案。 只要那个答案是他想要的。 当然也不是无限期的等下去,裴折所拥有的耐心仅支持他等到解决白华城的事,若是离开这里的时候,金陵九还没给他个准信儿,那他就默认这答案是自己想要的了。 绑也要把人绑回家。 “这里多了一个记号。”金陵九沉声提醒。 “别担心,是云无恙留下的。”裴折看了一眼,“这说明他找到了这里,留下记号肯定是另外发现了重要的事,所以暂且离开了。” 金陵九眯了眯眼:“重要的事,莫非……”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就在此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公子!” 裴折心一紧:“出什么事了?” 云无恙抹了把脸:“公子,风听雨在山上练兵!” 裴折朝金陵九递了个眼神:重要的事来了。 金陵九挑了挑眉,算作回应。 云无恙到底年纪不大,经历的事不多,一见裴折,依赖使他将心底的担忧尽数吐出:“公子,是不是要打仗了,这世道是不是……” 裴折叹了口气:“哭什么?” 云无恙:“我,我不想看见打仗,会死人的。” 裴折瞥了金陵九一眼:瞧见了吧,多少人不想打仗。 金陵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听哭声就烦,碍着裴折的面子,又不能把云无恙的嘴堵上,索性走远了些。 裴折眼底渗出笑意,拍了拍云无恙的肩:“这不还没打起来吗,别担心,你以为卫铎他们过来是为了什么,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云无恙停下抽噎:“真,真的吗?” 裴折面不改色地扯谎:“真的。” 哄好了云无恙,裴折立马去找了金陵九:“不能拖了,既然已经确定了风听雨在练兵,我们需要尽快将消息传出去。” 金陵九:“你有主意了?想让我帮你将消息递出去?” 裴折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想必天下第一楼肯定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法子,但不是你去递消息,是云无恙。” 金陵九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确定要我陪你留在这里?” 裴折只带了云无恙一人进入白华城,如果云无恙离开,那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眼下的白华城危险重重,将心腹送走,留下自己这个不确定因素,怎么看都不是好选择。 裴折笑了声:“你不敢吗?” 金陵九定定地看着他:“我有何不敢?” 骄矜自信的金陵九太吸引人了,表明心迹之后,情感仿佛开了闸的洪水,再难控制住。 裴折心口怦然,忍不住伸手去拉金陵九的衣袖:“如此可真是,麻烦小九儿了。” 金陵九喜欢他这幅黏黏糊糊的样子,眉眼软了下来:“不能白白被你麻烦的,送云无恙离开,可是会被你知晓我天下第一楼的秘密,你要如何偿还?” 在风听雨府邸的时候,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当时意识模糊,依稀之间,好像听到了裴折说心悦他。 醒来后发现,自己滚进了裴折怀里,问了一下,果不其然,裴折说是他主动的。 金陵九知道自己对裴折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加不确定,那句“我心悦你”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睡姿向来很好,如果主动要抱着裴折,定然是受了病的影响,在影响很严重的情况下,他无法保证自己没有想象过裴折对自己表白心意。 主动问起势必会破坏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不是那般沉不住气的人,不能有一点差池。 所以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试探裴折的机会。 裴折玩着他袖子:“你想让我如何,我便如何,可好?” 金陵九几乎要问出来,堪堪忍住了:“我想叫你随我回天下第一楼,也可?” “不可。” 金陵九心一沉。 裴折慢条斯理道:“首先,你不该说‘随’,该说‘陪’,其次,只是去天下第一楼算什么偿还,你得叫我给你暖……做些事,那才叫偿还。” 金陵九几乎确定了,无论那句心悦是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他都可以确定裴折的心意了。 但他突然不想挑明了。 眼前人扯着自己袖子,满腔情意难以控制,偏偏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 他乐意多等等,多看一看裴折喜欢自己,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样子。 “说的也是。”金陵九掩下笑意,“届时裴郎到了我的地盘,定然会叫你好好偿还一番。” 裴折:“求之不得。” 瓷窑中的人救不出来,眼下将消息送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三人直接离开了。 金陵九带着裴折和云无恙去了白华城城西,也就是瓷窑南面,那里有一条河,是早些年挖的了,用以烧制瓷器。 白华城的瓷窑废弃之后,那条河也废弃了,今年暴雨波及了这一带,将河堤冲毁,城外水灾泛滥,河水/很深,又长又宽,几乎将白华城西南边整个圈了起来。 “我进入白华城的时候曾观察过,这边因为河水阻挡,只设了一些基本的防护,并没有太多人把守。”金陵九指了指河,“翻过城墙就是河,顺着河一直游过去,可以出城,转路去邺城,会耽误半日,但可以不被发现。” 一路走来,裴折已经和云无恙讲了让他暂时离开的事,云无恙做好了准备,一听这话,顿时傻了眼:“我会水,但游不过去啊。” 他们进入白华城的时候也查探过,说是河,其实相当于一片湖,要不是白华城地势稍高一些,怕是已经被水给淹了。 裴折也有些迟疑:“这确实有些勉强了。” 金陵九:“不必担心,左屏在城外,届时我会提前放出信号弹,他们会接应你。” 说着,他话锋一转:“出去不难,难的是要继续留在这里的人,届时信号弹一放,必然会引起风听雨的注意,裴郎,要不要一起离开?” 裴折摇摇头:“我不能离开。” 尽管已经知道了风听雨的打算,但要他丢下商队的人离开,他做不到,更何况太子还在这里,他得查清楚,还有谁涉及此事。 白华城虽然充满危险,但也是查清一切的机会。 金陵九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笑了声:“那我自当,舍命陪裴郎。” 裴折抿了抿唇:“不会叫你舍命的。” 云无恙面色古怪,狐疑地看着他们,忍不住插嘴:“什么时候行动?” 裴折敛了笑意:“今晚。”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定情要激烈一点,大概在这一卷结束的时候。 其实在原本的大纲里,小云和林惊空都会因为保护百姓,死在最终的战乱之中,但我突然不忍心了,呜呜呜。 PS:护城河参考荆州和襄阳的护城河,感兴趣可以百度看看。 第83章 入夜,白华城城东。 街上人群声熙熙攘攘,两个身穿斗篷的人绕过繁华地段,来到城门附近。他们行色匆匆,一路未做停留,一直走到成么么附近才停下。 其中一人正欲往前,却被另一人拉住,堪堪停在角落里。 动作间,斗篷撩起,露出两张俊秀的脸,二人正是前来吸引守城之人注意力的裴折与金陵九。 云无恙留在城西准备。 城西看守的人较少,越过城墙离开后,还需为左屏等人的接应争取一段时间,眼下城中没有可用之人,只得裴折与金陵九亲自出马。 待他们弄出动静,吸引城西的人,云无恙方才好带着消息离开白华城。 金陵九回身看着男人,伸出手将他垂下的斗篷往上拉了拉:“后悔了?” “后悔什么?”裴折翻了个白眼,“等下放出信物之后,左屏等人真的能够迅速接应吗?” 他是在担心云无恙,朝廷与天下第一楼终究不是一路的,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信任太昂贵,他有心给予,却不得不考虑实际情况。 这种怀疑若是放到别人身上,或许会觉得冒犯,尽管裴折说得比较委婉。 但金陵九却正相反。 他并不觉得裴折担忧这个有什么问题,他也没有完全信任裴折,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能够将感情与信任分开。 我给你所有的心悦喜爱,会尽我所能的一切保护你,也尊重你保有自己的怀疑,因为谨慎是保护好你自己的体现。 纵然对彼此相思入骨,也要保留自己的底线。 金陵九笑了笑:“与其担心云无恙,你不如担心一下我们两个,等下风听雨的人可都会被吸引过来,咱们能不能逃得掉,还是个未知数。” 裴折略一思忖,碰了碰金陵九的手背:“我在这呢,还能叫你出事不成?” “那可提前谢过裴郎了,我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他语调很轻,带着呢喃的散漫笑意,“若是我要离开白华城,会在城西放信号弹,当信号弹在城东升起,左屏等人就会知晓,要出来的人不是我。” 听他这话,裴折有些急,正准备说点什么,就被金陵九打断了。 “你担心左屏会因为出来的人不是我而怠慢吗?”金陵九没有半分心虚,“这你就放心好了,且不说他们会知晓我此番安排的用意,云无恙是唯一离开白华城的人,他们自要好生照料,以便获悉我的现状。” 裴折的心情缓和下来:“如此看来,可是委屈九公子了。” 金陵九眼睛一转,立马变了脸,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望裴郎记得我为你付出的一切。” 裴折:“……” 他从未想过,金陵九还是个顺杆往上爬的人。 金陵九催道:“好了,别耽搁了,赶紧处理完,赶紧回去休息。” 裴折暗自腹诽,能不能逃得掉还不知道,就想着休息了。 自然得宠着这位付出一切的主儿,他没反驳,跟在金陵九后面,两人来到城门一侧。 刚入夜,城门口的守卫还未换班,城中还有侍卫在巡逻,自纵火一事发生后,白华城中的守卫就戒严了不少。 他们准备趁城门口的守卫换班时发射信号弹,处在交接时候,守卫比较松懈,尤其是城西,守卫本就不多,换班时是最利于逃走的。 加之他们两个在城东闹出的动静,云无恙定然能够顺利离开。 金陵九从袖中拿出准备好的信号弹,含笑看了眉头紧拧的裴折一眼:“别紧张,又不是第一次做坏事了。” 裴折看着他动作一停一顿,知晓他玩心又上来了,不由得一叹:“原本不紧张,也被你弄得紧张了,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换我——” “砰!” 信号弹在空中炸开,打断了他的话。 金陵九拉着他的手掉头就走:“我不行?” 他声音稍稍拔高了一点,嗤笑中带着一丝不屑,男人不能说不行,他一定会让裴折好好看看,他到底行不行! 裴折被他拉着走出一段距离,才慢慢回过神,完全不敢相信,这人竟然在自己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放了信号弹。 信号弹引起守城与巡逻侍卫的警觉,众人不敢耽搁,闻声追来。 裴折抽不出时间来反驳金陵九,跟着他迅速离开现场。 脚步声叠在一起,沉重的声音砸在每个人心头,尤其是附近的百姓,在侍卫们追过来后,完全不敢轻举妄动,呆呆地站在原地,接受他们的搜查。 与此同时,在城西准备许久的云无恙也行动起来。 他趁着守卫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跃跳上城墙,一秒钟都不耽误,深吸一口气,直接跳进城外的河水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城西附近一直有人接应,一看到信号弹,立马明白过来,架着小船往白华城靠近。 白华城城东,城门外。 信号弹在头顶炸开,左屏与穆娇对视一眼,明白了金陵九的安排。 穆娇皱眉:“是师兄吗?比预计时间早很多,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 在进入白华城之前,金陵九曾安排了两套方案,穆娇等人只知其一,唯有左屏知晓全部。 左屏正欲解释,忽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不知道,你带人去城西接应,我继续留在这里。” 穆娇忧心金陵九,并未多想,当即领了两个人往城西方向去。 左屏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眼底划过暗色。 身旁有人问道:“我们不去接九爷吗?” 左屏收回视线,紧盯着白华城城门:“九爷还没出来,我们要留在此处帮助他。” “什么意思?” 左屏:“进城之前,九爷曾告诉我,如果信号弹是从城东发出的,那证明出来的不是我们的人,我们要帮助九爷摆脱侍卫追捕。” “九爷该不会出事吧?” “不会。”左屏摇摇头,语气笃定,“裴探花也进入了白华城,不会让九爷出事的,想必从城西出来的是他的人,九爷会送外人出来,计划应该很顺利。” 有人疑惑道:“既然出来的人不是九爷,为什么要让穆娇离开?” 穆娇喜欢与人切磋,天下第一楼的人,她几乎都打了个遍。 左屏抿了抿唇,没作声。 此时,身旁之人不明白他口中的计划是什么,只点了点头:“我们需要做什么?” 左屏看了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闹出点动静来,越大越好。” “什么意思?什么大动静?” 左屏不答反问:“守了这么多天,兄弟们累不累?” 旁边众人面面相觑,累是真的累,但能不能说,得斟酌斟酌。 左屏没在意他们的犹豫,指了指白华城城门来往的侍卫:“这几张番邦皮相都看腻了吧,咱们换新的,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拿出来!” 与此同时,裴折和金陵九正在白华城的街道中穿梭逃命。 侍卫们兵分几路,从不同的街巷追过来,两人不得不脱去斗篷,暂且混入人群之中。 被风听雨敲打一番过后,侍卫们都不敢再出差错,查得很严,将整条街封住之后就开始逐一盘问。 好巧不巧,领头的侍卫是之前关押他们的双胞胎兄弟,眼看着就要问到他们了,裴折与金陵九就近进了一家店。 裴折长出一口气,他一路跑来,早就累了:“真不是人做的事。”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从前被刺客追杀的时候,还有云无恙护着,云无恙可以施展功夫,不至于他如此提心吊胆。 金陵九招来茶摊摊主,要了一壶茶:“喝点缓缓,说了用轻功带你离开,你还不愿意。” 顾不得茶叶如何,裴折一口气干了一碗茶水,心情缓和过来:“你的武功还是少用为好,上次你就是施展轻功之后,突然缠着我要抱亲要抱的。” 他说的是潜入风听雨府邸的事。 睡前想了很久,金陵九一直表现得十分正常,就算是被人下毒,也得有个诱因,裴折对此了解不多,只听过有些毒会与施展武功有关,便想着金陵九的异样会不会与施展武功有关。 金陵九闻言一僵,第一反应是自己什么时候要亲要抱了?但紧接着,他就听出了裴折话里的意思。 裴折一个外人尚且能够猜到,他自己的身体又怎么可能没感觉。 原先他也以为是发病了,但在情绪失控之后,他慢慢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如同裴折所猜测的,金陵九并不对自己发现了这件事感到高兴,也不想多提及。 他扶着茶碗,很轻地笑了声:“我跟你要亲要抱,你是怎么做的?” 这个问题很适合用来转移话题,瞬间就将两人从现有的焦灼气氛中拉了出来,添了几分似有若无的暧昧旖旎。 裴折喉咙里氤着笑,话说的有些含糊:“你说呢?早上从我怀里醒来,小九儿还没想到答案吗?我能怎么着,自然是从了你。” 暧昧永远是有情人间最好的调剂方式。 裴折不是没出入过烟花之地,他也曾有个风流不放荡的才子名头,但以往为了其他目的所刻意做出的表现,根本没有半分愉悦。 友人曾道,调情最易令人上瘾。 裴折嗤之以鼻,直到今时今日,他方才明白其中真义。 金陵九显然也想到了今早自己窝在裴折怀里的事,当即脸一黑,不过一转眼,他就恢复了正常:“不过是抱了抱,还没做全,我怎么会有答案。” 他说完,撩起眼皮,瞧了裴折一眼。 不远处,双胞胎兄弟正在排查询问,眼看着就要查到茶摊了。 但两个人都没心思管他们,视线在空中交锋,撞出剧烈的火花。 之前或许是存了几分逗弄的意思,但现下两个人都较了劲,憋着想让对方先服软,以往不曾说出的淫词浪语一句接着一句。 “你这是想要我当街一吻芳泽,给你个答案?”裴折挑了挑眉,视线落在金陵九唇上,“倒也不是不成,你唤我一声‘哥哥’,别说答案,你要其他的我也给你,如何?” 金陵九诧异出声:“论起来,该是你唤我‘哥哥’吧,像以往那样唤,我是极喜欢的。” 裴折被撩得火起,想到自己表白一事还没有个回复,顿觉这是个好时机,准备问一句“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唤你九哥哥”。 就在这时,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茶摊旁停下:“里面的人出来!” 说话的是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裴折和金陵九坐在最里面的角落,茶摊摊主准备茶水的桌后,正好被挡住了。 两人瞬间收了玩闹心思,表情严肃起来。 若是不出来,定会引人生疑,若是出去了,肯定会被双胞胎兄弟认出来。 这是个死局。 金陵九表情沉了几分,他也没想到,会是双胞胎兄弟来盘问。 这一回可是上天作对,硬要将他们送到风听雨的手里。 躲着不是个办法,裴折给金陵九使了个眼色,慢悠悠道:“来了。” 只能强行破局了,就是不知这侍卫有多少,他们两个人能不能对付得了。 就在裴折与金陵九起身的时候,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同时有人喊道:“出事了出事了,城门失火了!” 第84章 由于之前夜里风听雨的府邸走水,失火现在在白华城中,属于比较特殊的突发事故。 双胞胎兄弟没有犹豫,当即转身往城门冲去,只留几个人继续盘查。 裴折和金陵九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起身。 侍卫的盘查很简单,两个人本就是人精,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应对起来完全不吃力,轻易就蒙混过去了。 城门口人群围聚,两人避开那里,往相反的方向走。 裴折扭头看了眼,背后火光熠熠,赤红的火焰升腾在浓郁的夜色之中,像是天火突降:“你安排的?” 他不信会无缘无故起火,除了金陵九,他想不出其他原因。 金陵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橙红的火光印入眼底,凝成一片疯狂的恣意:“美吗?” 裴折低低地笑了声,说了句很土的话:“没有你美。” 金陵九扬了扬眉:“多谢,如今云无恙已经离开了,你的计划也该告诉我了吧。” 今日裴折出去采买油纸等东西,并没有带他一起,金陵九心中清楚,裴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云无恙交代,不便让他知晓。 裴折一只手拢在袖子里,看着他一脸正经的模样,只觉得心中好笑:“憋了几个时辰,终于舍得说出来了?” 随着相处的日子增多,两人逐渐熟悉起来,他越来越能够看出金陵九心里在想什么了,不知是他看人的能力有长进,还是金陵九懒得在他面前遮掩。 “从没不舍得过,想叫你知道,也好再问一问你的答案。” 他又翻出了答案的事,将两人又拉回了茶摊上的暧昧之中。 许是知晓了裴折对自己的心思,金陵九愈发不愿意压抑自己,总有些恶劣的想法冒出来,想逗弄裴折,想拉着这个表面玩世不恭的人陪他一起沉沦。 也许这是病,但他不想治。 裴折转过身,抚了抚心口,暗暗叹道:能不能争气点!他不过就撩拨了你一下,又没有真的要亲你! 金陵九越来越无法忍受裴折的忽视,仅仅这么几秒,他都生出些难耐的心思,那些心思像一条条线,拉扯出不少不可言说的隐秘念头。 他拉住了裴折的衣袖,手指轻轻一荡,从裴折虎口划过:“回我的话。” 像极了赌气的急脾气孩童。 裴折一颗心被他揉得软和,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你想要我怎么回你,是用言语,还是用行动,是用嘴说,还是用嘴……” 金陵九就爱看这样子的裴折,如此才能叫他觉得裴折是在乎自己的,但裴折回了话之后,他反而不愿意直说,骄矜地抬了抬下巴:“你猜猜。” 他们身处寂寥无人的小巷,远处的火光和人声只能成为背景,枕着流淌的如霜月色,有种幕天席地的宿命感。 裴折心口怦然,觉得这人就是来克自己的,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将金陵九按在巷子里,用行动让这人再说不出话来。 但现在还不行。 “我不猜。”裴折反手勾住他的衣袖,小幅度地晃了两下,“我要等你亲口告诉我。” 谁还没点小性子了? 他享受这种挠得人心尖发痒的感觉,不愿意就此结束。 金陵九没勉强,立马换了话题:“现在去哪里?” 裴折指指瓷窑的方向:“去看看风听雨在忙的大事。” 从云无恙那里获悉了风听雨练兵的地方,总要去探一探,邺城的援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裴折想尽可能的了解情况,然后为卫铎等人争取时间。 或许别人会因为心悦之人在身边而缩手缩脚,不忍其受一丁点伤害,但裴折不会,比起腻腻歪歪的一辈子,他更希望自己和金陵九能够一起做些轰轰烈烈的事,他们都是有主意的人,未来不该被情爱所禁锢。 换言之,如果金陵九受伤了,他也会担心,但担心的同时,他也会想如何帮着金陵九报复回去。 他的爱不会是囚笼,只会是靠山和底气。 他要他的爱人,在爱里自由肆意。 他相信金陵九和他是同样的想法,他们如此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比如他从云无恙那里知晓风听雨府邸的火是其他人所为,知道金陵九不是只身前往白华城,他心知今晚城门的火和金陵九有关系,却在金陵九扯开话题后不再多问。 又比如金陵九猜到了他准备如何处理太子一事,在他交代云无恙的时候,并未来打扰。 明明知晓彼此的所有想法,却不屑于逼迫。 如果有一天他们所隐藏的所有秘密暴露给对方,那一定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心甘情愿。 金陵九似笑非笑:“真的打算这样做了,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裴折语气很冷:“高高在上的地位是百姓给的,他配得起,是高高在上,他若配不起,又怎能用这个虚位去辖制百姓?若我真的帮他隐瞒,那才是本末倒置。” 金陵九很轻地“嗯”了声。 裴折看不清他的表情,莫名觉得他现在心情不错。 两人加快脚步,往瓷窑方向赶去。 今日只是探一探风听雨的虚实,以便提前作出应对,就凭他们两个人,想也不可能和风听雨硬来。 至于太子那边,还不到时候。 裴折手上有圣上给的信物,上可斩大臣,下可调兵马,但他不想直接处置太子。 太子是皇家血脉,即使通敌叛国,这桩罪也该由圣上来定,他若拿着信物,将一国储君给斩了,那朝中必要大乱,皇后那边怕是也不好交代。 裴折无法断定圣上会怎么判处,他无法改变血缘和权力的桎梏,他能做的,就是在后面推一把,将太子推到人前,让审判的人从圣上变成百姓。 夜风将头发吹起,金陵九眯了眯眼,愉悦地看着身旁之人。 他猜到了裴折要怎样对待太子,这正是他谋划一切所要达到的目的,于公于私,他都希望让太子身败名裂的人是裴折。 于公,这是为裴折造势,以便他日后借裴折的力量达成目的,于私,他真是该死的看不惯裴折与太子间的师生情谊,就算只是表面上的师生,没有半点情谊也碍眼得很。 练兵的地方在山上,事前经过太子的提醒,风听雨果然加快了进度,夜半还未回去。 走到山脚时,才依稀能够听到山上传来的响动,之前在瓷窑附近,叹息哭喊声不停,将其他的声音都遮住了。 裴折啧啧出声:“我道是为什么要在这里装神弄鬼,原来是为了遮掩声音。” 金陵九环视四周:“不仅如此,这里有地形优势,瓷窑成片,平日里鲜少有人靠近,夜半传出的声音,依附于鬼神之说,能够使人们对此地避而远之,以达到不被人注意的效果。” 风听雨此时还在山上,他们上了山也难以窥探,行路速度不需要太快。 裴折折了根草叶,揉在掌心把玩:“既然不想让人注意到这山里藏着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放出消息,吸引商队来此?” 金陵九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连片的瓷窑:“让商队来此,自然有另外的目的,你莫不是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白华城?” 裴折脸一黑,他来这里是因为有人送信,加之邺城中商队家属在官府闹事。 本来他以为那信是风听雨送来的,在见到太子之后,裴折就改变了想法,此番应当是太子的手笔,将他拉进这白华城中,为的就是夺取他身上的信物,然后除掉他。 他不比太子大多少,两人可以算作同辈,他虽被认命为太子少师,但与太子之间并未像寻常师生那般,在裴折的认知里,他与太子之间的相处更像是君臣。 “他们想用商队的性命,作为要挟,届时进攻邺城,逼迫城中的百姓。”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折是带着怒气的,他不满太子如此行径,将商队百姓的性命视如草芥,一国储君怎可如此! 此次白华城之行,不知结果如何,若水他能化解邺城未来的风波,平安离开这里,定要重新审视圣上交付的任务。 盖因,太子不配再做太子。 金陵九看出他心中怒气,眼底划过一丝精明,并未多做开解。 磨磨蹭蹭上了山,已经月至中天,风听雨等人也正准备收拾下山。 裴折和金陵九蹲在草丛中,看着他们离开后,又等了一阵子,才往风听雨等人出现的方向寻去。 一人之力,无法抵挡军队,今夜要做的,就是看看风听雨手下有多少人,若是时机合适,还可以闹出点动静来,绕乱军心。 两人放轻脚步,沿着山路往上走。 裴折观察着地上的痕迹,对人数有了大致的判断。 军队的营寨扎在山腰往上一段距离的地方,这里有一大片空荡的地方,四周是堆积在一起的营寨。 金陵九拦住了裴折,不让他继续往上:“再走下去,会被发现的。” 裴折皱着眉头:“我必须再确认一下。” 从营寨的数量来看,人数比他想象中要多,这完全超出了裴折预期的设想,他需要尽可能的让数据准确一些。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仍旧坚持:“你不能上去。” 裴折回视着他,有些莫名其妙,金陵九不是会干涉别人事情的性子,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为什么不能上去,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金陵九似乎在纠结,良久,他叹了口气,伸手将裴折拉进怀里:“你应该猜到我不是一个人来白华城的,今日你与云无恙出去后,我也见了一下我的人。你还记得雕像里的幼童尸体吗,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了,裴折,答应我,无论等下你看到了什么,都要保持冷静,好吗?” 第85章 裴折心里一咯噔,隐隐有些不安。 他知道金陵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且有确切的证据。 当初金陵九看到雕像里有什么后,也和如今一样,阻止过他,不想让他去看,裴折心里多少猜到一点,怕是那幼童的死与这里的官兵脱不了干系。 裴折将脸埋在金陵九肩膀上,声音透过布料,碰撞在肩骨上:“如果我没办法冷静,小九儿再抱抱我,好吗?” 金陵九肩窝一阵酥麻的痒意,他险些勒紧了怀中的人,到了最后,却只是故作镇定地“嗯”了声:“如你所愿。” 他不愿对裴折用强硬的手段,他希望裴折心甘情愿扑到他怀里寻求安慰。 温热的梅花香气是金陵九独特的气息标志,这种气味包裹着裴折,令他那颗因为猜测而鼓动的心脏稍稍安了下来。 他努力放轻松,拍了拍金陵九的后背:“好了,我们去看看吧。” 明明是索求安慰的人,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引导者的气势。 金陵九眼底渗出笑意。 他爱看裴折在他面前拿主意的样子,爱看裴折强装镇定的样子,当然他更希望看到有朝一日,裴折将冷静自持和镇定都抛到九霄云外,那双猫儿一样狡黠透亮的眼眸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倒影。 所以他现在需要装装样子,最好能柔弱一些,以便促成裴折日后的震惊。 他想,那一定是绝美的景致。 怕被人发现山上的异样,营寨中间只点了很小堆的篝火,堪堪能够起到照明的作用。 这对裴折和金陵九来说,算是优势,只要他们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就不可能会被沉溺于自己世界中的官兵们发现。 两人摸到了一个军帐旁边,隐藏在黑暗中,听着里头的动静。 从军营深处传出阵阵带着粗喘的笑声,混杂在风中,在他们刚才的位置,几乎听不见,现在靠得近了,才能听出一二。 在京城中时,朝中有三公,裴折官位并不算太高,但能成为储君的老师,一定是圣上面前的红人。 想要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每日邀约如雪片般,有些能推,有些不好推。 裴折也曾受邀出入声色酒肉的场所,听到过做那档子事会发出的声音,无怪他多想,实在是这入耳的喘息声引人遐思。 他皱紧了眉头,想靠得更近一点,看清帐子里在做什么事,却被一只手勾住,向后仰去。 金陵九胳膊横在裴折胸前,避开了他的咽喉,带着他倒在自己怀里。 裴折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瞪着金陵九,但夜色太黑,他瞪视中想要传达的意思也打了折扣,没办法完全表露出来。 横在胸口的胳膊动了动,金陵九随意地在裴折身上点了点,然后抓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写道:别看,会脏了眼睛。 金陵九何等听力,比裴折更早听到那些声音,也听得更清楚,更真切。 他知道裴折只是表面浪荡,实际上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一样,反倒有些纯情。 那些声音已经够肮脏的了,金陵九不愿意让裴折再被不堪入目的画面污了眼睛。那种事,那种活动,还是此等不相干之人,有什么好看的? 金陵九在这方面表现出了他的强势,他私心里以为,与之相关的事,这辈子裴折若是想要沾染,也需得他手把手来教。 裴折脸一红,推开金陵九的胳膊,默默坐起来。 他不自在地在胸口蹭了下,想到金陵九刚才碰过的地方,脸上不受控制地烧起来,就连胸口处也有些怪异的感觉。 他怀疑是心理作用,努力忽略了那点异样,逼迫着自己思考正事。 金陵九的反应使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裴折对那档子事自然没有兴趣,也不想看,没有继续刚才的举动。 但和金陵九紧紧靠在一起,耳边暧昧的喘息声不断,裴折本来就怀着别样的心思,如此情景之下,更是觉得难耐。 金陵九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他,裴折心道自己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定力强,这种状态下都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对金陵九上下其手。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想过,其他人可能和他有着相同的心思。 老话说得好,食色性也。 春夜的凉风吹不透热潮,裴折第一次听墙角,听得还是这种活春宫的墙角,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背后一片汗湿的黏腻。 过了一段时间,等到那喘息声终于停止的时候,裴折才松了一口气,凑到金陵九耳边,用气音道:“现在可以看了吗?” 他发誓,他绝不是有意想靠得这么近,一切都是为了不被发现。 被热气扑了一耳朵,金陵九眼瞳狠狠一缩,不得不分心运功,压制住身下的躁动。 他拉过裴折的手,恶狠狠地戳了两下,然后才写道:还没结束。 如他所言,刚停了没一会儿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 裴折脸色难看,显然也反应过来,这里的士兵那么多,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做这档子事的对象,怕是要不少人共享一个。 已经将近后半夜了,声音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裴折听得想吐,在金陵九的手心中写字:怎么查? 他们做起来没完了,如此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去查想要知道的信息,才能知道那幼童是怎么死的? 金陵九叹了口气,将他揽到胸膛前,贴在他耳边,轻声道:“等下看到尸体,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等士兵们做完,事情结束,就会有一具同样惨烈的尸体,届时你会看到他们是如何处理尸体的,也就能够明白所有的一切了。 金陵九的话其实已经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点,他点明了幼童和士兵们暧昧情/事之间的联系。 裴折攥着他衣服的手骤然收紧,眸子轻颤,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他张了张嘴,小声道:“是孩子?” 那里面,和好几个士兵做那种事的人,是和雕像里的尸体一样大的孩子? 金陵九的回答是将他扣在自己胸膛上。 裴折眼底浮上一层血意,怒气在胸口堆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发的动起来。 那么小的孩子,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不谙世事,却…… 他想冲进去,杀了那群禽兽。 金陵九早有预料,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裴折牙齿打颤:“你别拦我。” 金陵九,你别拦我,我没办法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被摧残至死。 金陵九的叹息声散在风中,又飘进他的耳朵里:“你以为你还能救下她吗?你以为……她现在还活着吗?” 后半夜的月亮挂在空中,明晃晃的,像一柄弯刀。 这把刀扎进裴折心头,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 男欢女爱,从来都是两个人在一起才能做的事,但从他们来到营寨附近开始,只听到士兵们的喘息声,从没有听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迟到的中秋快乐! 晚上还有一更! 第86章 裴折头皮发麻,出神地看着旁边的营帐。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们来得早一点,会不会听到反抗挣扎的声音? 是把幼童活生生做到死,还是一开始就……这两种可能不停地拉扯着他的理智,他想知道,又觉得根本没有必要。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了,现在留下的,就是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 金陵九知道裴折很难接受这个结果,但他没想到,裴折的反应会这么大。 冰凉的水珠砸在他手背上,却好似很烫很烫,在他心口烫出一块名为“裴折”的疤,从此风雪暖阳,人间再繁华,他心中也盛不下第二个人。 只有裴折。 这个有着名震天下的才学、骄傲得不像样子、不正经到骨子里、散漫又恶趣味的男人,因为漠不相关的人,在他面前哭了,掉了读书人以之为耻的男儿泪。 金陵九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他明明该觉得裴折哭哭啼啼的不像样子,心底却油然而生一股钦佩,心脏跳得很快,鼓点密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金陵九一只手揽着裴折,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心口,密密麻麻的疼痛如同蛛丝,爬满了他的心脏,又从里面渗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自己埋在怀中人的肩窝。 这就是心疼的感觉吗? 他在心疼裴折吗? “金陵九,我没办法冷静。” 裴折声音很哑,像生了锈的刀。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大肆的表现自己的愤怒,只是平平静静地说着,没办法冷静下来。 金陵九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或许他早该想到,知道真相还能冷静下来,就不是裴折的作风了。 “你想怎么做,杀了他们吗?”金陵九在他颈窝蹭了蹭,笑声很轻,“我帮你,好不好?” 如果你想替死去的无辜幼童报仇,让我来帮你。 金陵九清楚自己在沉沦,但他不想挣扎了。 眼下时机不合适,他其实想告诉裴折一句话:我这辈子都在利用算计别人,唯独心甘情愿成为你手中的刀。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知道了如何去爱。 他对裴折的爱,就是愿意让裴折利用自己。 “我们杀不光所有人。”裴折再无法冷静,也保留着基本的判断能力,“我只是不想等了,现在并不是我计划中合适的时机,但我做不到无动于衷,金陵九,我现在想做一件疯狂且冲动的事,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他们还未表明过心意,就已经交托了性命。 “答案早就告诉你了,我说帮你,就是我愿意的意思。”金陵九抬起头,嘴唇贴在他的眼皮上碰了碰,“待此事结束,我有事想告诉你。” 他发现自己忍不了了,看着裴折喜欢他又忍着的别扭模样,纵然令他心生欢喜,但他此刻更想要一个名分,要两个人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他想彻底占有怀里的这个人。 这是他的裴折,他不想放手了。 营帐中间的篝火被掌风打散,骤然失去光亮令众人心生慌乱,纷纷叫嚷起来。 “怎么回事?火怎么灭了?” “是不是有人故意弄的,哪个该死的在作弄人?” “有鬼啊,有鬼!” “什么鬼,别瞎嚷嚷,是风吧,今晚风好像挺大的。” “啊——” 凄厉的嘶吼声突然响起,众人震惊不已,纷纷从营帐中冲出来。 “刚才那叫声是怎么回事?” “出事了!” “有人偷袭!” “是鬼,是鬼,那些孩子来了!” 凌厉的掌风如刀,刀刀毙命,接二连三有人倒下。 番邦的士兵们大多身材高壮,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夜里尤为突出。 裴折和金陵九分头行动,裴折负责浑水摸鱼,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幼童鬼混身上,加剧士兵们的恐慌,金陵九则进了他们旁边有喘息声传出的营帐。 营帐里的人不多,总共四个,都没什么警惕心,其中有一个人正在奸尸,保持着动作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金陵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砍下了脑袋。 番邦士兵用的刀很锋利,金陵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有如砍瓜切菜,趁着几个人发呆的瞬间,迅速结果了他们。 营帐里满是血,地上,床上,四周的帐子上。 金陵九提着刀,站在尸体与鲜血之中,他的足底被染红了,走一步留下一个模糊的血脚印,还有鲜血溅在他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他弯下腰,将刀插在地上,一脚踹开幼童身上没了头的尸体,扯过旁边的被子,盖在光裸的幼童身上。 小姑娘身量还没长开,大抵刚过金陵九的腰,四肢细瘦,小脸苍白,睁着眼,表情定格在惊恐与绝望之间。她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的皮肉,全都是青紫的伤痕,其中还有鞭子的痕迹,之前遭受了什么伤害,可想而知。 金陵九眼底被血染红,提起刀,走出了营帐。 裴折本想进营帐里,被他拒绝了,他知道里面会有什么画面,他不愿意让裴折看到。 曾经有多想把一切都揭露在裴折眼前,让他身处黑暗之中,窥见那些肮脏的阴谋与算计,现在就有多心疼,不愿意让裴折见一丁点血腥。 他的探花郎温润如玉,就该永远活在阳光下,灿烂而热烈,这些会脏了手的事,都让他来就好。 金陵九拿出火折子,直接扔进背后的营帐,这是他能够给那小姑娘,最体面的结束。 连日暖阳,营帐里十分干燥,苍天有眼,夜风徐徐,将火吹得更旺,火苗凭借风势,将那营帐烧得一干二净。 金陵九回身看了一眼,弯了弯唇,小姑娘,你可以干干净净地离开这肮脏的人间了。 越来越大的火光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士兵们震惊不已,纷纷冲了出来。 趁着士兵们混乱之际,金陵九退远了些,来到和裴折约定好的地方。 裴折已经在等着他了,在看见他身上的血时,瞬间皱起眉头,紧张不已:“你受伤了?” 金陵九抹去手上的血,上前一步将他揽入怀中,在他后颈按了一下:“别人的血,别担心。” 两人并没有直接离开,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在看到第一个士兵靠近起火的营帐时,金陵九抬起手,将那柄沾了血的刀掷了出去。 刀穿透胸膛,直接将那士兵捅了个对穿,一击毙命。 “谁敢靠近,这就是下场!” 用内力催动的声音浑厚,响彻山巅,在四周回荡。 士兵们惊惧不已,四处张望起来,骂骂咧咧的,但不敢再靠近营帐一步。 “是谁在装神弄鬼?!赶紧滚出来!” “我等黄泉不收之恶鬼,今日便来索尔等性命!” 无论是不是鬼,能将声音传得这么远,可见其能力。 士兵们心知自己不是暗中藏匿之人的对手,谁都不想死,不愿意做第一个上前的人,沉默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营帐与里面的尸体烧成灰烬。 火势向四周蔓延,又烧了几个营帐,橙红的火光将山林点燃,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将黑夜照得透亮。 金陵九往山下望了望:“你确定他会来?” 裴折握住金陵九的手:“不确定,我希望自己猜错了,但是……再等等吧。” 过了没多久,四周树林中有人影跃动,一道带着激动笑意的声音传来:“你果然忍不住动手了。” 裴折浑身止不住发抖,闭了闭眼,语气艰涩:“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87章 “都愣着干什么,等风将军来问罪吗?” 此言一出,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官兵都活络起来了,有一人率先上前,将那柄穿透官兵身体的刀拔了出来:“何人在此处装神弄鬼,还不赶快滚出来!” 裴折一言不发,整个人沉浸在极其浓重压抑氛围之中,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压进掌心,痛感顺着手臂爬到胸口,汇成一片憋闷。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拉起他的手,一根根掰开,将他掌心的痕迹抚平:“别想他,一直看着我就好。” 堵在胸膛中的郁气登时散开,裴折哭笑不得:“我就差没把自己挂在你身上了,还看着你?” 金陵九意味不明地哂了声:“嗯,你不也没真挂我身上吗?” 裴折:“……” 这下好,他那点郁闷全叫金陵九给弄没了。 “按照计划行事?”金陵九停顿了两秒,“说实话,我并不是很看好你的计划,何必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我可以——” 裴折抬手捂住他的嘴,黑暗中的眉眼发亮:“你不可以,我知你心中所想,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相信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相信你自己吗?” 金陵九任由他动作,默不作声。 裴折又道:“这是最好的办法,距离顾一曲之案结案,已经半月有余,你且放心,按照我们的计划,不会出错的,我已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 金陵九没有拉下他的手,顺势在他掌心舔吻了一下:“你若将自己折腾得受了伤,又当如何?” 湿软的触感一触即分,裴折从手心痒到心底:“若真受了伤,我自当听凭小九儿发落。” “行。”金陵九笑了下,但没什么温度,“若是出了问题,你伤了一分一毫,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他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出其中的语气,但裴折明白,这不是玩笑话,而是警告。 “那你可千万……别放过我。”裴折半垂的眼睫一颤,眸光微闪。 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打算,纵使金陵九不愿意,他也要迫得金陵九入局。 山林中夜风簌簌,吹得枝叶作响,月影徘徊。 穿梭的人影终于停下脚步,落在营帐不远处。 裴折靠在树上,抱着胳膊,冷冷地抬眼,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人。 玄黑隐于夜色,男人摘下斗篷,笑意盈盈:“是学生的错,让老师久等了。” 温和端方,恭谨守礼。 朝中盛赞的太子殿下,即使走在这种乌漆嘛黑的山野树林之间,也没撕去那层几乎以假乱真的伪善面皮。 裴折虽不似老臣般眼睛毒辣,但也非轻易受人蒙蔽的人,他向来不喜太子的行事作风,即使两人是师生关系,也只是恪守君臣之礼,多教,少交。 他以为这人至多有些帝王家带出来的勾心斗角,却没想到,太子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心狠手辣至这种地步。 裴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怒气:“萧澄明,别叫我老师,我没你这种猪狗不如的禽兽学生。” 皇室姓萧,太子单名净,字澄明。 裴折还记得这字的由来,圣上期望太子心思澄澈,明事知理,名是好名,字也是好字,偏偏这人,不是个东西。 一想起雕像里的幼童尸体,裴折就恨不得将萧澄明的脑袋拧下来,是何等歹毒的心思,才能想出这种阴狠的法子。 “老师,快有一月未见了吧,你怎的还是这般不会说话?”萧澄明虽是笑着的,但脸上明显带了怒气,“本宫叫你一声‘老师’,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能在本宫面前放肆了?” 他出生于帝王家,从小对帝王威仪耳濡目染,自认高人一等,哪里忍得了这般直白的辱骂。 裴折冷笑一声:“我是不会说话,你呢,你是不会做人,孰高孰低,一较便知。” 探花郎牙尖嘴利得很,纵使是金陵九,也不一定能噎住他,何况是这满脑子权势算计的畜生太子。 萧澄明脸色扭曲了一瞬:“岂有此理!裴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身后跟着两个蒙面人,装束与之前在瓷窑刺杀裴折和金陵九的蒙面人一模一样。 裴折瞥他一眼:“何为敬酒?何为罚酒?难不成你要将我如那枉死幼童一般,碎骨剜肉,封在雕像之中?呵,我忘了,你不敢这么做,你还想要我手里的东西呢。” “你都知道了?”萧澄明有些诧异。 裴折眼神一暗:“你从前曾将贺寿的文章封在陶偶之中,呈给圣上,若不是在风听雨府邸看到你,我怕是不会将你与那雕像中的尸体联系起来。” 萧澄明沉默了一会儿,连连鼓掌:“不愧是名震天下的第一探花,观察入微,明察秋毫,我想过你会发现,但没想到你是从这里发现的。” 裴折见他不加掩饰,遂问道:“稚子何辜,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知道再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还是控制不住,想知道萧澄明是出于什么态度,才能作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为了什么?不为什么,各取所需而已。”月色冷冽,落在男人眉眼之间,镀上一层寂寂的狠厉,萧澄明狞笑出声,“是啊,稚子何辜,但很可惜,你在意的孩子们,在我看来,仅仅只是棋子罢了。” 裴折咬紧了牙:“棋子?” 见他动气,萧澄明更是欢欣,语速快了几分,颇有些激动:“老师曾教导学生,行事谋划要先做好准备,物尽其用为上策,我不就如愿以偿,利用这些棋子将老师引来了此处吗?不知学生此番所为,老师觉得如何?” 裴折只觉面前之人面目扭曲,多看一眼都是折磨,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 储君担天下之责,他虽不求萧澄明能爱民如子,但实在见不得他为达目的,伤害无辜幼童的生命。 他原本还有些不敢置信,与金陵九说起的时候略带迟疑,会不会是他多想了,萧澄明私通风听雨,只是叛国,还未泯灭人性,不会如此丧心病狂,而今才发现,自己竟是分毫未猜错。 那雕像中的尸体是萧澄明的手笔,可见他与风听雨麾下士兵逼/奸/幼女,凌/辱其至死一事,也脱不了干系。 “老师为什么不回答?可是觉得学生说得有理?” 裴折嗤道:“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与番邦来往,已是背叛了朝廷,又对无辜幼童下此毒手,可见不配为人,萧澄明,你我师生之义今日断绝,我没你这样的学生。” “哈哈哈哈,裴折,难不成,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过我老师?”萧澄明走近几步,笑声疯狂,“若不是父皇下了旨,你以为我会认你为师?哈哈哈哈,区区探花郎,不过加冠之年,你与帝师差了几百倍,你觉得自己配称太子少师吗?” 裴折丝毫不以为怒:“我配不配都与你没有关系,但有一件事,你可以明晰,帝师,如今的太傅大人傅倾流,你确是不配做他学生的。” 萧澄明气红了眼,表情扭曲,却又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只能狠狠地瞪着他:“……” 裴折不再理睬萧澄明,看着逐渐靠近这边的士兵,垂下眸子,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从风听雨的府邸到这里,大概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他还需再拖一会儿,拖到风听雨过来才行。 眼下这白华城中,能制住萧澄明的,也只有风听雨了。 裴折不打算放过这枚棋子,如他教给萧澄明的一样,物尽其用才是上策,在离开白华城之前,他便要将风听雨身上的价值彻底榨干。 与其自己出手,不如让他们狗咬狗。 士兵们闻声凑过来,都拿着各自的武器,虎视眈眈地将他们包围起来。 萧澄明一一扫过四周的人,视线落回裴折身上:“若是落到风听雨手里,想必你应该清楚自己的下场,裴折,将信物交出来,我饶你一命。” 裴折眼皮不抬:“就凭你?” 萧澄明最受不了被人看轻,裴折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可谓是将他的骄傲性子踩在脚下,若不是裴折手上有他必须要得到的东西,他早就将这个看不顺眼的人千刀万剐,折磨至死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将信物交出来,我饶你一命,不然的话,你就只能带着那东西死在这白华城里了。” 萧澄明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跟随在他身后的两名蒙面人也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威胁意味明显。 裴折忽然一笑:“以前那么多人都没杀了我,你觉得就凭这两个人,能留下我的命吗?” 萧澄明环视四周:“你应当知道,他们两个不是平庸之辈,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之前在瓷窑之中,应当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帮了你吧,可现下他帮不了你,云无恙也没跟着,纵然你会武,又能撑得过几招?” 裴折看着远处山下越来越近的火光,微一勾唇,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他帮不了我?” 云无恙离开白华城的事,只能瞒得了一时,萧澄明怕是已经知道今晚的事了,此时两人说的“他”,指的自然是金陵九。 萧澄明低低地笑起来:“我为何得知?裴折,你在套我的话吗?看在咱们师生一场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金陵九虽然武功高强,但身体有恙,他凭一味毒药吊着自己,若是出手帮你,今夜就会毙命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久等。 第88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什么?” 裴折不指望能够从萧澄明身上套出什么重要的信息,但眼下的情况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事关金陵九,他不得不端正了些态度。 萧澄明定定地看着他,忽而一笑:“老师总算正眼看我了,那金陵九在老师心目中这般重要吗,只是提了他两句,就令你如此在意。” 裴折捻了捻指尖,指腹上的薄茧相互摩擦:“萧澄明,你最好将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没闲工夫和你胡扯!” 男人放声大笑,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裴折,你还没看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吗?这话该我来说才是,你既那么在意金陵九,不若你我做个交易,你将信物交给我,我将他的事都告诉你,如何?”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但凭你一张嘴,谁知道是真是假,萧澄明,我没有教过你吗,谈判的目的是要让对方信服,首先你必须拿出诚意,来证明你说的话有可信度。” 山下的火光越来越近,正急速赶来。 一个蒙面人上前几步,对萧澄明低声暗语几句,然后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与另一个蒙面人守在树林旁边,不让士兵们靠近。 裴折猜到了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又下了一剂猛料:“你知我在意金陵九,已是拿住了我的弱点,现下不过是叫你给出一个证明,若是连这个都拿不出来,你觉得我们还有交易的可能吗?如今风听雨也快到了,在这白华城中,能与我合作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萧澄明眯了眯眼:“老师这是在威胁我吗?学生就算再不了解你,也知道老师不是会与番邦勾结的人,你会与风听雨合作?简直笑话!” 裴折语气平静:“我与风听雨各取所需,算哪门子的勾结?再者,你堂堂储君,都能通敌叛国,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澄明眉心狠狠一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偏偏又无法反驳,他人在白华城中,也确实与风听雨有联系,事实如此,裴折没有说错。 “再给你十秒钟的时间,赶紧考虑一下,是对我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还是让我与风听雨合作。”说到这里,裴折停顿了一下,笑容玩味,“风听雨在白华城中只手遮天,你猜猜,他若知道我能调动朝中兵马,届时会不会为了我,放弃与你的合作呢?” 萧澄明脸色难看,他与风听雨之间的合作关系并不牢靠,在更大的利益面前,风听雨会放弃他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许是他已经背叛了朝廷,便以恶毒的心思揣测,不敢赌裴折对于朝廷的忠诚。 萧澄明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你可知金陵九有个师父,关于金陵九的事,都是他告诉我的。” 裴折心神巨震,但并未表现出来:“哦?他师父是谁,又告诉了你什么?” 萧澄明心叫不好,皱了皱眉:“你先将信物交出来,我再告诉你其他的。” 裴折呵了声:“我改变主意了,你先告诉我,我再考虑要不要与你合作。” 萧澄明被他出尔反尔气得不轻,当即破口大骂:“不要脸!裴折你枉为第一探花,竟然如此不守信用!” “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残害幼女的人讲信用?”裴折笑吟吟地看着他,“还有,你没听过兵不厌诈吗?” 萧澄明:“……” 裴折仍嫌不过瘾,嘲讽道:“天下第一楼多大的势力,就算你搭上了金陵九的师父,又能知道多少事?早先提到中毒,你莫不是要告诉我,金陵九武功高强,但身中剧毒,做个平常人,尚能平安活下去,但是施展武功的话,必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萧澄明心中急怒不已,听得这话,登时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裴折眼神瞬间暗下来。 火光从山下往他们这边来,一路势如破竹,丝毫未被阻挡,周遭的士兵察觉到这一点,迅速度围聚过来,虎视眈眈。 蒙面人见势不妙,不得不冲萧澄明道:“殿下,风听雨到了,我们该撤了。” 明明还没到他们计划的时间,怎么可能……萧澄明猛地抬起头:“是你!你是故意的!” 他安排了人拖住风听雨,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带走裴折,风听雨来得这般快,定是计划出了岔子。 他被算计了。 裴折嗤道:“蠢货!” 风听雨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萧澄明已经撤走了。 士兵们不敌蒙面人,留不住他们,萧澄明不是没想过强行带走裴折,但方才蒙面人与裴折短暂交手,情况不容乐观,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营帐的火已经被扑灭了,但有好几个营帐被烧得不像样子,看起来惨不忍睹。 风听雨看到破败的营帐,还有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怒气顿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做的?!” “将,将军……”领头的士兵将事情说了一遍,然后指着树林中的裴折,“就是他,就是他在装神弄鬼!” 风听雨气得牙痒痒:“他一个人,你们有多少人,竟然弄成这副样子,你们都是废物吗!” 他借着火光看向裴折,短暂地怔了一瞬:“是你!” 那个被他关起来的中原人! “早先没有自我介绍,承蒙风将军还记得某,在下裴折,久闻将军大名,特来白华城见识一番。” 他扫过风听雨身后的一众士兵,笑意从容,丝毫没有身处敌军之中的紧张与担忧。 裴折,裴折……! 风听雨攥紧了拳头,关于裴折的事迹,已经放在他的书房里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有着怎样的声名,虽打从心底瞧不起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但他不是鲁莽愚钝的性格,见裴折现在还能保持冷静,已然上了几分心。 裴折走近两步,目光掠过众人,落在火刚扑灭的营帐上:“见不惯番邦军士野蛮的禽兽行径,遂出手制止了一番,希望风将军能够见谅。” 见谅……见你大爷! 风听雨鼻子都被气歪了,杀人放火之后,还要求别人见谅,好大的口气! “裴折,你是不要命了吗?” 裴折摇摇头:“活着多好,我可惜命得很,风将军可别误会,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和你谈一桩交易。” 风听雨被气笑了:“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交易?” 裴折指指自己:“我这条命可值钱了,将军若是好好利用,可比你原本的盟友有用得多。” 风听雨敛了敛眸子,他倒忘了,眼前这人还是那位太子殿下的老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裴折:“开城门,放了商队的人。” 风听雨抽出身旁侍卫的刀,往前走了几步,将刀架在裴折脖子上:“让我放了他们,你能给我什么?” 这人知道商队的事,知道他与萧澄明之间的事,若是不能除去,势必会留下后患。 风听雨目光锐利,他现在有些好奇了,裴折究竟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筹码,竟然但敢来和他赌自己的命。 他是利益至上的人,无论是萧澄明,还是裴折,谁给他带来的利益更大,他就选择和谁合作。 裴折瞥了眼脖子上的刀,用指尖点了一下:“我是朝廷的臣子,萧澄明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甚至于,我能办到的事情比他更多。你挟持商队的人,不过是为了要挟邺城官员,用作人质的话,我更合适。” 风听雨不屑一笑:“那又如何?你比他们更有用,我抓了你就是,在这白华城中,尽是我说了算!” 他不似萧澄明那般好骗,裴折斟酌了下,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笑道:“萧澄明应该没有告诉过你,我手上有一件东西,能够调动朝廷兵马,不知此物,能不能引起将军的兴趣?” 风听雨目光一凛:“你说的是真的?” 裴折:“若非真的,萧澄明怎会千方百计想引我来此?不瞒你说,他刚才还在这里,想和我交易,但被我拒绝了,不信的话,你尽可以问一下你的人。” 风听雨瞥了眼身后的人:“刚才有其他人在?” 士兵们纷纷点头,他重新打量着裴折:“你会把那东西交给我?” 裴折语气平静:“当然不会,但我绝对比你抓的商队更有用,在邺城官员眼中,平民百姓的价值没有我大,你用我的命来要挟他们,才是上策。” 风听雨心知他说的没错,若是裴折说会将那东西交给他,才是诓骗:“裴大人名副其实,爱民如子。” 裴折抿了抿唇,笑意有些轻:“不敢当,我会提出这个要求,目的其实是为了让你开城门,我有一倾慕之人,困在这白华城中,我之所欲,不过是他平安离开。” 脑海中浮现出戏园子里看到的画面,风听雨福至心灵:“你那兄长?” “你说的不对。”裴折一脸正经地纠正,“按我们的习俗,该叫情哥哥。” 风听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很长,两章内会结束第三卷。 第89章 风听雨将裴折押下山去。 他并不是被裴折牵着鼻子走,只是原本就没打算靠商队的人逼迫邺城官员受降,此番行为,半是想拿捏住裴折,半是想将金陵九抓出来。今夜并未见到金陵九,但三日后开城门之时,只要将裴折押过去,加以折磨,他不信金陵九不会现身。 风听雨并不完全相信裴折的话,但赌一把并不吃亏,只要抓住了裴折的情哥哥,就能要挟他交出手上的东西。 裴折被关押在风听雨的府邸,说是关押,其实待遇还不错,比瓷窑中的人好了不知多少倍。 风听雨并未对他有太多关注,裴折心里清楚,他现在怕是忙着找萧澄明算账。 透露信物之事,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这是他最后的筹码,萧澄明的话多少影响了他的情绪,对于金陵九的病症,他心里还是很在意,想要尽快解决白华城的事,然后带金陵九去一个地方。 风听雨准备三日后放了商队的人,在裴折被关押的第二天,有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找来了。 裴折的“牢房”是风听雨府邸内普通的客房,房间里笔墨纸砚俱全,三餐按时送上门,门口有五六个侍卫把守。 这一日,裴折正在房间里练字,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有人在争吵,他没在意,但过了不一会儿,就有人从外面闯了进来。 少年手里拿着鞭子,一鞭子甩在门上,削下大片的木屑:“你竟然是邺城来的人,还是个官员,第一探花裴折?” 是段西衡,番邦王室的九皇子,是当今番邦大皇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对于段西衡的出现,裴折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他在戏园子里利用了段西衡一番,再没想起过这个娇气的九皇子。 不对,差点忘记了,当初风听雨的府邸起了大火,他与金陵九一同过来凑热闹,关于这位九皇子,两人当时还曾聊过几句。 一提起这个,裴折就想起金陵九曾经说过的话,那时他还觉得金陵九这话意有所指。 ——“王室的种,哪会是任人算计的蠢货。” 裴折看着这个越过一众守卫闯进来的人,似乎有些明白了金陵九的意思。 “九皇子,好久不见。”裴折扫过他手上的鞭子,笑了笑,“今日不用剑了?” 守卫的人跟着段西衡进来:“殿下,将军有令,不许任何人探视他,您还是回去吧,别让我们难做。” 段西衡斜睨了他一眼:“是你的将军权力大,还是我这个皇子权力大?这天下可还不姓风,你胆敢拦我,就不怕消息传回王庭吗?!” 侍卫怔了一瞬,他们是这府上的守卫,以前也曾见过段西衡,但段西衡在风听雨面前一直表现得畏畏惧惧,从未像今天这样过。 段西衡一鞭子甩过去,从侍卫脸侧划下:“再不滚出去,本殿下要了你的命!” 一串血珠从侍卫脸上飙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赤色的弧线。 裴折眯了眯眼,掩下眸底的惊诧之色。 见段西衡不是说笑,侍卫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不敢再违逆他的命令,连忙退出房间。 段西衡走到桌前,扫过桌案上铺着的宣纸:“你让风听雨买来的?” 他们王庭不习惯用这样的纸张,像风听雨那般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的人,根本看不上读书人和与之相关的东西,断然不可能主动寻来这些东西。 裴折将笔搁下:“九皇子应当不是单纯来看看我的吧?不知你此番兴师动众地闯进来,所为何事?” 段西衡没有回答,反而将裴折写在纸上的字一一念出:“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字不错,用朱砂来写,应当会更加漂亮,还未曾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竟识得这字句! 裴折心中一惊,面上不露分毫:“我可不是九皇子的父兄师长,没有教导你的职责。” 言下之意,我不是你爹,别问我,问我也不告诉你。 段西衡表情扭曲了一瞬,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砸过去,同时忍不住骂道:“……裴折,你好大的胆子!我好心好意来看你,还给你带了便于作画的朱砂,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 裴折拿起纸包,摩挲了一下,扔回了他怀里:“承蒙谬赞,在下不胜荣幸,你算哪门子客人,不过好意我心领了,收回吧。” 段西衡:“……” 裴折优哉游哉地坐下,揉了揉手腕,久不拿笔,刚写了一会子字,就有些累了。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灿烂微风和煦,若不是段西衡在这里,他早就去床上躺着了。 段西衡拿着鞭子,指着他的鼻子:“裴折,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你现在被关押在这里,就算风听雨拦着也没用,本殿下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你最好对我客气一些!” “如何算客气?”裴折笑吟吟地看着他,全然没在意那块戳到自己脸上的鞭子,“殿下是想让我给你沏一壶茶,然后再给你讲一讲这白华城被屠城的往事吗?” 白华城曾为九州三城之一,繁华无比,若非被番邦屠城,而今应当是朝廷强大的边城。 裴折的讽刺丝毫不留情面,将事实摊开,明晃晃地指出,他和段西衡分处不同的阵营,有着永远不可能和解的国仇家恨,表面装得再平静,也无法更改这一点。 段西衡表情一变,收回了手:“那你现在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要和风听雨合作?风听雨主战,恨不得杀光你们的百姓,你难道不知道吗?” 裴折倚着椅背,平静地回望着他:“九皇子没听过一句话吗,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同样的,这世上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段西衡沉默地站在桌前,像是在思考他的话。 裴折也没理他,暗自在心里思索,段西衡今日来此的目的。 “只有永远的利益……”段西衡目光灼灼,“既然如此,你与我合作如何?” 裴折掀起眼皮:“这和我与风听雨合作有区别吗?” 段西衡拧着眉:“当然有区别!风听雨想让你死,我却想让你活,风听雨想要你们的土地,想要赶尽杀绝,而我只想维持现状。” 裴折想起来白华城之前,从卫铎那里听闻的消息。 番邦大皇子确实不是主战派,严格来说,他属于中立派,大皇子的才能并不出众,但因为王后得到缘故,他和段西衡都颇为受宠。 裴折快速思索着,逐渐得出了一个结论:段西衡、大皇子乃至王后,都是主张不开战的。 如果他猜的没错,那段西衡会出现在这白华城中,其实并不是因为任性游玩,而是来阻止风听雨的。 风听雨在番邦势力很强,和他们的主张不一致,势必与其他皇子存在联系,若此次风听雨攻下邺城,打开朝廷边疆的缺口,那开战必然会成为番邦王室唯一的选择,同时风听雨所支持的皇子,也将拥有与大皇子争夺继承权的资格。 朝廷风云迭起,番邦王庭又何尝不是如此。 裴折暗自腹诽,当下真乃多事之秋。 见他久不作答,段西衡有些急:“你是不相信我吗?” 与风听雨相比,他确实没有令人信服的底气。 裴折做了个请的手势:“稍安勿躁,殿下请坐,你可想过,贸然闯进来,说要与我合作,会被风听雨觉察到你的计划?” 风听雨丝毫不在意段西衡,放任他留在白华城中,一看就是还不知道段西衡来到这里的真实目的,但经过今天这一出,风听雨一定会起疑。 “你不用担心我的事,我自有圆回去的说辞,我今日来此,只是想告诉你,这是你我最后的机会。”段西衡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不知你与风听雨做了什么交易,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没办法离开这白华城,还有被抓起来的商队之人,他们都会死。” 裴折表情一变:“怎么回事?” 段西衡平静道:“风听雨调动了狼师中的弓箭手,埋伏在白华城附近,准备趁开城门之际,一举进攻邺城,届时就算攻不下邺城,也可以当着邺城官员及百姓的面,杀了商队众人。” 裴折掩在袖底的手瞬间收紧,沉沉地看了段西衡一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鞭子陡然划过的破空声,击碎了静谧。 - 要开城门的当天,裴折一早就被带上了白华城城墙。 风听雨在他身边,边走边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不打紧,风将军的伤药还不错。”裴折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这衣服是风听雨特地让人送过来的,要他今日一定穿上。 风听雨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当然,你们中原怕是没有效果这么好的伤药。” 裴折一笑:“确实没有,我们中原以礼相待,像九皇子那种爱以武欺人的人不多,很少有受伤的时候,也用不着这些东西。” 风听雨的笑容慢慢凝固了,表情难看了不少,纵然他听不懂裴折话里的弯弯绕绕,也知道裴折说的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裴折眺望着城下,忽而问道:“九皇子怎么样了?今日可会过来?” “他不会来。”风听雨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 裴折转过头,平静地与他对视:“我不是关心他,我只是在想,若今日看到他,要怎么报复回来。” 风听雨不作声。 裴折伸出手,手腕上缠着纱布,隐隐透出红色:“怎么说,我也算是风将军的盟友,你就放任他伤我?” 风听雨耸耸肩:“我可管不了他,你莫不是忘了,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将军,他可是王庭中受宠的九皇子。” 裴折意味不明道:“平平无奇?风将军如今独占白华城,手握狼师大军,不日就会挥师攻打邺城,数以万计的生命都握在你一人之手,你未免过于自谦了。” 这话不是恭维,胜似恭维,风听雨脸色缓和下来,隐隐透出些得色。 商队的人被带到城门口,他们面黄肌瘦,一个个都有气无力的,可见过得不是很好。 裴折眼底划过一丝冷厉:“我竟不知番邦缺粮食缺到这种地步,连口吃的都拿不出来了,何其穷困!” 风听雨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没短你的吃喝,若是介意这些人的遭遇,你不妨多想一想,他们是什么身份地位,谁会给俘虏优待?” 他说的是实话,朝廷与番邦处于对峙的状态,谁会优待敌方阵营的人? 但裴折依旧不爽,恨不得一脚将风听雨踹下城门,在他看来,商队的人根本算不得俘虏。 放归商队众人的消息已经递到了邺城,因为商队众人身体虚弱,刘巡会带着邺城守卫来接他们。 这个过程中,风听雨的人会退到邺城与白华城中间的位置,双方不打照面。 长长的队伍从白华城延伸出去,像一条缓慢飘动的缎带,即将在下一秒飘向邺城。 裴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而转过头,看向旁边的风听雨:“你为什么会同意退开距离,照你的个性,应当会趁机大举进犯,杀了他们所有人,然后攻下邺城才是。” 风听雨心头一紧,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你似乎对我的误解很深,我可是说话算数的人,答应你要放了他们,又怎么会出尔反尔。” 裴折定定地看着他,良久,移开了视线,并未对他的话加以评论。 倒是风听雨,在裴折转过头后,频频偷眼瞧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商队的人都从白华城离开后,风听雨意有所指道:“怎么不见你的心上人?” 他叫不出“情哥哥”那样的称呼,深觉裴折腻歪又古怪,竟然会喜欢一个男人。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秾丽美艳的脸,风听雨抿了抿唇,不得不在心底承认,那男人生得不错,比女子还要好看。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裴折笑了笑:“怎么,你要和我抢男人?” 风听雨:“……” 裴折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啧啧了两声:“不行,放弃吧,你抢不过我。” 风听雨气笑了:“你怎么就知道我抢不过你?” 他争强好胜,只顾着和裴折打嘴仗,全然忘记了这是在争一个男人。 裴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惊诧:“原来你真的想和我抢男人。” 风听雨:“……” 裴折负手而立,微抬着下颌,骄傲道:“我情哥哥是不是生得很好看?啧,我也觉得他好看,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还俊俏的人了。” 真他娘的要命!风听雨一脸无语,并不是很想和一个男人讨论另一个男人好不好看,以及有多好看的问题。 许是想起金陵九,裴折脸上浮现出隐约的笑意,仿若春水初融,虽不明显,却令人心折。 “我家情哥哥长得好看,自然是喜欢同他类似的人,试问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好看?”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咸不淡地斜睨了眼表情僵硬的风听雨,“当然,不排除他会有退而求其次想法的可能,但退一步和退一百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恕我直言,风将军你的脸,可是退一百步也轮不到的。” 风听雨:“……” 退一步退一百步的,说这么一大通,他险些没转过弯儿来,你他娘的直接说我不配不就行了? 不过从样貌上来看,他确实不如裴折和他那位情哥哥,风听雨不是在意长相之人,并不耻于承认这件事。 “你那心上人生得再俊美又如何,早晚都要娶妻生子,难不成你真以为你和他能够在一起?” 他不理解两个男子之间的情谊,番邦也不乏好男风的人,但在他看来,那都是玩玩罢了,男人终究还是要娶个合心意的女人。 裴折嗤了声:“我和他如何不能在一起?世间有男男女女,就会有多少种倾慕之情的存在,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各有各的活法,风将军与其操心别人心悦男的女的,不若先顾好自己。我们有句老话,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便送与风将军吧。” 风听雨:“……” 和裴折说话能被气死,这是风听雨得出的唯一结论。 他不再试图搭话,专心致志地关注着走远的队伍,以便发号施令。 裴折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环望四周,寻找金陵九的踪迹。 他与金陵九约好,由他拖住风听雨,金陵九趁机做出离开白华城的假象,等到风听雨追来之际,再合力将其击杀。 自古有云,擒贼先擒王。 风听雨的狼师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与其倾尽邺城和禁军全力,和对方硬碰硬,不如从根源处找出解决的办法。 众所周知,狼师是风听雨麾下最强大的一支军队,风听雨能有今日的威名,离不开狼师的征战,而狼师被称为番邦王庭最强一队,也有赖于风听雨的指挥。 若想一举击溃狼师,将人员伤亡降至最低,先除掉风听雨,是最好的计划。 裴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 在到处都是敌人的白华城中,当着狼师和守卫们的面,杀死风听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纵使是裴折,也没办法做到完全不紧张。 此前段西衡为了与他合作,曾对他透露过风听雨的部署与计划,这不仅让裴折坚定了杀死风听雨的决心,还为他今日所行之事准备了后路,万一没有成功,也能保住他和金陵九的命。 裴折是个敢于冒险的人,他有胆子和风听雨赌命,但他不舍得让金陵九陪他冒险。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比自己还好看的心上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爱着还不够,哪里会舍得让金陵九受一丁点伤。 两人各怀心思,站在白华城城墙之上,谁也没开腔。 白华城中,一道深色身影骑着马,带着一个人,快速穿过人群,冲着城门口而来。 “戒严!有人闯城门!” 呼喊声从城门口处传来,原本相安无事的裴折和风听雨双双动起来,同时抬手朝着对方劈过去。 与此同时,身骑白马的人手执长/枪,直接挑开拦路的侍卫,一举跃出白华城。 “你会武功!” 风听雨满脸阴鹜,往后退开一步,刚才短暂的交手,他大体上能够估摸出裴折的武功高低。 此人实力绝对不能小觑! 裴折的身体贴在城墙上,挑了挑眉:“出门在外,总得有一技傍身,不然遇见风将军这样的人,杀不了就不痛快了。” 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风听雨嗤笑:“你想杀我?” 旁边都是他的人,即便裴折会武功,也没办法以一敌众,别说杀他了,就是逃走都不可能。 “诶呀,被风将军发现了。”裴折回身踢出一脚,将冲过来的侍卫踹开,同时夺下他的刀,朝着风听雨攻去,“今日兵器不趁手,但以番邦之刀刃,杀番邦之走狗,也算相配。” 他的招式并不花哨,招招直取风听雨的要害,杀心丝毫没有隐藏。 风听雨不是轻敌之人,迅速拿起自己的兵器,接下他的攻击:“本想留你多活几个时辰,但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 两柄刀碰撞在一起,强大的力量震得裴折虎口发麻,往后退了两步,单单拼力气的话,他比不过风听雨。 风听雨一击得利,乘势追击:“裴折,去死吧!” 刀锋银亮,反射出一道刺眼的阳光,锋利又迫人。 裴折侧身躲过,那刀险些从他肩头劈下去,砸在城墙之上,发出嗡嗡的响声。 不好,他杀不了风听雨! “裴折,跳!” 城门下传来高亢的喊声,在风听雨震惊的目光中,裴折反手撑着城墙,直接后仰着从城墙上倒了下去。 风听雨高声暴喝:“放箭!” 埋伏着的弓箭手得到命令,迅速拉弓,数以千万的箭从天而降,拦住了商队众人走向邺城的脚步。 金陵九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接住从天而降的裴折,将他往身前一带:“坐稳了!” 箭雨在白华城与邺城之间下个不停,阻挡他们的去路,身后,风听雨率领着狼师,快速逼近。 “得先解决埋伏在暗处的弓箭手,计划不算成功,不知卫铎那边的情况怎么——不好!” 裴折表情大变,揽住金陵九的肩膀,直接翻到了他身后。 金陵九呼吸一窒:“裴折!” 下一秒,利器破开皮肉的声音和细弱的闷哼声同时在他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二更,第三卷就结束了。 第90章 金陵九思绪绷紧,巨大的不安弥漫在心头,正想转过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一双手就从他身边穿过,环住了他的腰。 裴折的笑声中带着喘息,被迎面刮过的风打断:“九哥哥,叫我干什么?” “你没事吧?”腹背受敌,金陵九不敢分心,裴折的回应令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为什么突然到后面去,我以为你……” 金陵九腰细,裴折胳膊环过来之后,一只手扣住了另一只手:“以为我受伤了?放心,我还没亲口和九哥哥说一声心悦,怎么能弃你而去。” 白马在旷野上奔跑,急速带来的风掀起衣袍与发丝,前后左右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马背上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心如擂鼓。 金陵九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只恨此时面临这样的处境,没办法去拥抱身后的人:“你说过了。” 你曾说过心悦我,而我也曾听闻,我从来都知晓你的心意,我亦与你有着相同的心意。 金陵九感觉到腰间的手僵了一下,随后便听到裴折有些飘忽的声音:“你果真听到了,两次都是我主动,九哥哥果真佳人娇羞,不知我需要表白几次心迹,才能得到你一句准确的答复?” 他不介意做先说出口的那个人,但他很在乎金陵九会给出的答案,即使他心中已经基本确定了会听到的答案,但还是想听金陵九亲口说出来。 仿佛说出来了,他们就能白头偕老,执手一生。 金陵九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按了一下裴折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勒这么紧,怕我跑了?别担心,如此便算定契了。” 他漆黑的眼底弥漫上纯粹又浅淡的笑意,整个人的身上都透露出从未出现的欣喜,他不打算用一句简单的“我心悦你”来回礼,只能暂且选择一种光明正大又隐晦的方式暗示裴折:但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裴折很轻地咳嗽了一声,整个人都贴在金陵九后背上,脸蹭了蹭他的肩,轻声呢喃:“那我可当真了。” 身后马蹄声越逼越近,风听雨首当其冲,他从看着前面奔向邺城的白马,拿着弓箭的手顿了顿。 其实在裴折与他谈条件的时候,他并不是太相信裴折说的话,尤其是裴折对他那位情哥哥的心思。 在他打探到的消息中,完全没有关于裴折感情方面的描述,只道第一探花风流恣意,常出入烟花之地,却未有心许之人。 突然出现一个男子,裴折大大方方地表现了他对这人的喜爱,毫不遮掩的态度令风听雨更加怀疑,他究竟是在混淆视听,还是在故意误导。 直到刚刚,风听雨才真正确定,裴折并没有说谎。 白衣在风中起舞,上面渗开的红色格外扎眼,漆黑的箭羽钉住了裴折的肩胛骨,随着他身体的摆动起伏。 刚刚那支箭本应射中骑马的人,也就是裴折的那位情哥哥,风听雨清楚的将一切收之眼底,在千钧一发之际,是裴折翻身越到马背靠后的位置,用身体挡下了这一箭。 风听雨并不理解裴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偶尔也会找女人纾解欲望,也不是没有参与过狼师中奸/淫幼女的活动,但在他眼里,喜爱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情,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外人令自己受伤。 裴折的行为令他费解。 埋伏的弓箭手阻挡了商队众人的去路,刘巡率领邺城的官兵并没有停止前进,所有人立马拿出马背上捆绑的盾牌,冲进箭雨之中进行驰援,掩护难以自保的商队众人。 只见在他们身后,源源不断的人从邺城中涌出,兵分两路,朝着箭矢射出的地方行去。 马驮着裴折和金陵九两个人,速度上有所减弱,不敌身后的狼师,眼看着他们要被风听雨追上的时候,突然有几道人影横空跃出,加入战局。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手上的武器不一,有剑有长鞭,其中一个人反手甩出几片飞镖,逼得风听雨不得不矮身躲避。 裴折眉心紧蹙,脸色苍白如纸,他不得不花费一定的力气,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常一样:“是你的人?” “嗯。”金陵九并未回头,观察着前方的形势,“左屏他们会为我们争取时间,只要你的人能解决掉风听雨安排的弓箭手,这场仗就还可以打。” 计划是在送云无恙离开白华城的时候定下的,本来是准备拖一段时间,找机会挑起风听雨与萧澄明的矛盾,然后趁机出手,重伤风听雨。 但狼师军营中发生的事过于残忍,拖下去可能会导致更多无辜的人惨死,他们不得不提前动手。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的话,可以彻底破坏风听雨攻打邺城的计划,赌输了的话,他们所有人都会死,整个邺城也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猝不及防,一支箭射中了裴折与金陵九骑着的马,马腿向前弯折,两个人朝着地面摔去。 金陵九反应很快,迅速扭转过身,将裴折扣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下面,为他减缓摔到地上的冲击。 裴折半边身子都没了力气,没办法阻止他,又气又心疼:“金陵九,你不要命了吗?!” 速度那么快,直接从马背上摔下去,还有可能被马蹄踏伤,金陵九的行为无疑是将危险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金陵九只在倒地的时候闷哼了一声,听到裴折的指责,刚准备解释,整个人就僵住了:“怎么伤的?” 裴折趴在他怀里,脸色和身上的白衣差不许多,肩胛上的箭矢带出一片血迹,仿佛一大朵赤红的花,开在裴折身上。 裴折心中一紧,刚才急怒攻心,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做的事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一切。 金陵九眼底翻涌着沉怒,良久才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心疼:“值得吗?” 他虽想要裴折倾慕他心悦他,却见不得裴折为他受伤流血的画面,以前总听梨园戏曲,说情深不寿,唯情爱难耐,而今方知其中是何滋味。 高傲冷漠如他,在某些情况下,也会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当不起这样好的裴折。 裴折左肩受伤,提不上力气,刚才搂着金陵九的时候,一直用右手强行扣住左手腕。 他拧着眉,右手绕到金陵九后颈,压着他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了一点,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这世间不会有人比你更值得。” 你是我午夜梦回的心心念念,也是我曾经辗转难安的求而不得。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左屏带着几个人拦住了风听雨和狼师,穆娇夺过一个的马,冲着金陵九方向冲来:“师兄!” 金陵九迅速带着裴折站起身,一手握着他背后的箭:“忍一下。” 裴折把脸埋在他肩窝,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来吧!” 金陵九一把将箭折断,扔到地上,同时偏过头,在他耳朵上吻了一下:“好了。” 穆娇翻身下马,来到他们身边:“师兄,你们没事吧?” 金陵九摇摇头:“情况怎么样?” “按照裴探花的计划,集结了邺城与淮州城的人马,由傅倾流指挥。”穆娇看了眼裴折身上的伤,将缰绳递过去,“师兄,你们先走,我们会拖住风听雨。” 裴折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不必以身犯险,如果情况不妙,立马向邺城撤退,切勿折损力量。” 穆娇没有说话,看向金陵九。 金陵九接过缰绳,颔首:“听他的,娇娇,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平安归来。” 穆娇怔了下:“师兄……” 金陵九松开裴折,摸了摸她的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师兄的娇娇。” 金陵九带着裴折往邺城而去,裴折被他抱在身前:“你在不开心?” “穆娇是师父的女儿,与我一起长大,我拿她当亲妹妹,但……”金陵九眼神晦暗。 裴折想起从萧澄明那里套到的事情,拍了拍他的手:“她是她,与别人无关。” 金陵九笑了笑:“嗯。” 傅倾流和君疏辞一起,带着由卫铎和齐逍率领的禁军,迅速解决了风听雨埋伏下的弓箭手。 与此同时,刘巡和林惊空紧随其后,也带着淮州城统领军和邺城的官兵配合他们的行动,接到了商队的众人,虽有人被箭矢伤到,但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 金陵九与裴折骑着马,一直到邺城才停下,云无恙带着医师迎上来:“公子!” 裴折躺在金陵九怀里,笑了笑:“慌什么?” 傅倾流走过来:“怎么样?” 裴折摇摇头:“并无大碍。” “那就好,你们先进城,其他的事交给我。”傅倾流凝眸望向远处,他带着禁军来此,就是为了风听雨一事,此一战无可避免。 裴折:“老师!” 傅倾流一愣,为了避免别人对他的猜疑,裴折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喊他“老师”。 裴折郑重道:“老师,学生有事求你。” 傅倾流似有所觉,看了看抱着他的人:“什么事?” 裴折靠在金陵九怀里:“老师,求你不要对天下第一楼的人动手,学生的命是他们救的,恳请老师也救一救他们。” 他知道傅倾流对威胁朝廷的天下第一楼有多厌恶,但左屏与穆娇等人之所以会出手,全是金陵九的授意,他不愿意朝廷成为渔翁,在天下第一楼与风听雨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才出手。 裴折不愧是他的学生,知道他心里的打算,用风听雨消耗天下第一楼的力量,是最好的选择。 傅倾流一时心绪复杂,良久,叹了口气:“罢了,随你。” 裴折这才松下一口气:“迫使老师让步,学生有愧,但学生此番并非只为自己,个中缘由,待得此战结束,方能告诉老师。” 如今萧澄明通敌,他心里那个猜测,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得慎之又慎。 或许,朝廷与天下第一楼本不该成为敌人。 傅倾流目光渺远:“非是你之责,好好养伤,此战必胜,无需担忧。” 裴折与金陵九一同进了邺城,穆娇等人并未恋战,见金陵九等人平安,便向邺城方向退去。 傅倾流与君疏辞站在邺城城墙上,看着不断靠近的风听雨及狼师大军,他抬起手,猛地挥下:“战!”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第三卷结束了,下章开启第四卷,江湖夜雨。 第四卷 江湖夜雨 第91章 处理好箭伤之后,裴折又央着金陵九带他去了邺城城墙,风听雨的事还没有完全解决,他做不到心安理得的待在城中休息。 金陵九拒绝无果,只好抱着他上了城墙。 对于这个姿势,裴折极为不满,但无奈他现在有伤在身,根本没办法阻止金陵九,便只能接受。 金陵九看着瘦削,但常年练武,臂力很强,抱着裴折丝毫不吃力,一鼓作气,直接上了城墙,中途都未停止过。 一上城墙,遇到的熟人越来越多,裴折被各种目光看得脸热,将头埋在金陵九肩上。 金陵九挑了挑眉,当着众人的面,往上颠了两下,陡然而来的腾空感吓得裴折连忙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颈。 周遭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裴折后知后觉,瞪了金陵九一眼:“你是故意的!” 金陵九承认得十分爽快:“没错。” 裴折:“……” 云无恙和君白璧跟在后面,君白璧拿着扇子挡住自己的脸,一直躲躲闪闪的,还拉着云无恙做遮挡。 “这俩人之间看起来不太简单,在白华城里都发生了什么?”君白璧戳戳云无恙的背,“快给我讲讲!” 云无恙皱着眉头:“我不知道。” 君白璧诧异:“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是跟他们一起去了白华城吗?” 云无恙暗暗在心里腹诽,他是跟着一起去了白华城,但那俩人直接把他给抛下了,只有离开的时候,他才和他家公子独处了一下午。 君白璧问不出答案不罢休,云无恙被他烦得不轻,侧身一躲:“君公子好奇的话,就去问我家公子吧。” 说完他利落地甩开君白璧,追着裴折和金陵九上了城墙。 “诶,诶……”君白璧招了招手,见喊不住人,只好停下脚步。 走了一段距离,眼看着就要到城墙上了,裴折让金陵九将他放下:“不远了,我自己能走。” 金陵九不依他:“能走也不行,刚才医师说过了,你得好好休息。” “……”裴折转过头,看到傅倾流与君疏辞站在一处,扑腾了两下,“我,我老师……” 金陵九动作一顿,视线落在傅倾流身上:“我竟没想到,太傅大人会是裴郎的老师。” 他的人调查了这么久,就差把裴折的事翻了个底朝天了,却没有发现裴折与傅倾流之间还有一层师生关系。 裴折闻言一挑眉,笑了:“还能事事都叫你看出来不成?” “怎么不成?”金陵九收紧胳膊,将人扣进自己怀中,“既是关于你的事,我自然得都知晓才是。” 两人的额头差点撞上,裴折连忙稳住身子,唏嘘:“从前可不见你这般霸道。” 金陵九低下头,在他额上碰了碰:“从前你我何等关系,如今又是何等关系?” 裴折不作声,眼底的笑意溢出来,混着脸侧的薄红,调出桃花的粉。 云无恙过来时,正好看到他们的动作,心下一惊:“公子!” 金陵九意犹未尽地抬起头,刚刚气氛正好,还想着在裴折脸上咬一口的,可惜了。 裴折懒懒地应了声:“不是说过了吗,别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云无恙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公子又像什么样子?” 金陵九微低下头,附在裴折耳边,将刚读到的唇语念出。 裴折瞪了他一眼,脸上的红意更甚:“行了,云无恙过来扶我。” “当真要抛弃我了?”金陵九故作哀愁,“得到了,果然就不珍惜了。” 裴折被他臊得不行,见四周没人看过来,一口咬在他脖子上:“……你可消停点吧!” 金陵九眼底笑意浓烈,放在他腰上的手轻轻捏了一下:“都听裴郎的。” 云无恙过来的时候,金陵九正好将裴折放下,裴折后肩上了药,用纱布包扎起来了,他没受伤的手放在腰上,轻轻按了按。 他没想到,金陵九竟然会上手。 将裴折送到傅倾流旁边后,金陵九就退开了一段距离。 裴折急匆匆赶过来,定然是有事要与傅倾流和君疏辞商议,他若跟着,不太合适。 金陵九望着城下交战的两方大军,目光沉晦,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具体的画面,只听得喊声与马嘶声响作一团。 这不是他促成的,但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傅倾流不赞同地看着裴折:“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了吗?” 裴折看了看城下交战的大军:“事态危急,我怎能放下心休息。” 傅倾流知道他的性子,只沉沉地叹了口气:“你之前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何事?” 裴折看了看君疏辞,忽然道:“来时看到了君白璧,他正往这边来,商队的人都受了伤,都聚集在城门处,他一个人,恐怕躲闪不及。” 这是个牵强的理由,君疏辞心领神会,当即道:“太傅大人,舍弟年幼,疏辞实在不放心,恐他碍事,暂去安置他一番。” 傅倾流颔首:“无妨,你去吧。” 待君疏辞离开后,傅倾流方看向裴折:“说吧,是什么要紧事,连他都要支开。” 裴折沉默了两秒,道:“老师可知我在白华城见到了谁?” 傅倾流不明所以:“谁?” 裴折咬了咬牙,压低声音:“萧澄明,他住在风听雨府上。” 傅倾流:“什么?!” 裴折向来是守礼的,即使身为太子少师,也很少直呼太子大名。 傅倾流表情难看:“你可看清了?” 裴折苦笑:“老师,学生还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学生。” 他当然也希望自己是眼瞎认错了,但萧澄明不仅仅是出现在他面前,还威胁了他一番,他怎能认错。 傅倾流的手搭在城墙上,握成拳头:“今日之事,可与他有关系?” 他声音很沉,其中怒火难掩。 裴折叹了口气:“老师,他所做的,远远不止如此。” 他说的是在营帐中看到的事,那些惨死的幼女,被封存腐烂的尸体,都昭示着萧澄明不是一个单纯老实的人。 傅倾流沉吟片刻,问道:“此事与金陵九有什么关系?” 他还记得裴折之前说过的话,说金陵九一事并未只为自己,现下提及萧澄明,他有预感,二者之间应该脱不了干系。 裴折原本并不打算这么早就将事情告诉傅倾流,一来是他还未完全确定自己的猜测,二来是此事牵扯太广,事关他的秘密,不便透露。 傅倾流是裴折的老师,何等心性,裴折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 “尚未确定?”傅倾流眯着眼思索了一番,“我离京时,圣上曾提点过,让我全力配合你,我思索良久,不得其中之意,还曾想过,是否是圣上在敲打你我二人,现下看来,恐怕内情就在你所言之事上。” 裴折正想着怎么措辞,猝不及防听到傅倾流这话,一脸呆滞:“老师你……” 傅倾流笑了笑:“我猜对了?” 裴折哑然:“……” 您这何止是猜对了,您这简直就是要把我藏着的事都揭出来了。 “此前天下第一楼势大,圣上力排众议,默认了金陵九的存在,也不怕告诉你,我曾谏言,想让圣上尽早除去天下第一楼,但被圣上拒绝,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傅倾流目光渺远,不知在透过他看向谁,“而今将所有事情联想到一处,终于有一点明白了。” 裴折不知该说些什么,肩上的伤突然疼起来,他皱了下眉。 傅倾流抬起手:“你放心,既然是圣上要保金陵九,那我自然不会伤他。” 卫铎和齐逍看到他的手势,迅速带着人变换阵型,退开一些,不再与狼师们交战。 裴折下意识喊道:“老师……” 傅倾流转过头,目光慈爱:“不必担忧,我对金陵九并没有意见,加之当年的事……” 他顿了顿,眼底有无法磨灭的沉伤:“当年的事啊,也该水落石出了。” 十多年了,为了朝廷局势的安稳,他们尽力装作若无其事,看着污黑与腐烂在这个国家的根基上蔓延。 枉死的冤魂们,替弥留世间的人背着这份本不该由他们承受的罪孽,而今也应当昭雪了。 两军交战,打到中途的时候,傅倾流突然命令齐逍等人停手。 裴折阻拦不了,他下了城墙,一步步走出邺城的城门。 身着官服的男人步履款款,即使行走在战场上,他亦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在傅倾流身后,早前埋伏在邺城四周的番邦弓箭手都被绑了起来,他远远望着手拿长刀的风听雨,抬了抬下巴:“风将军,你是要与邺城鱼死网破,还是要带走你的族人?” 风听雨目眦尽裂:“你威胁我!” 被捆住的弓箭手是狼师中的一个小队,整个狼师都是他手下最精锐的部队,纵使他舍得,若他当着大家的面做出选择,定会令身后的兄弟们寒心。 傅倾流淡淡一笑:“听闻风将军性情豪爽,不拘礼节,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怎能叫威胁呢,这明明就是一桩交易,端看这群人在你心目中的分量如何。” 风听雨:“……” 他总觉得傅倾流意有所指,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金陵九扬了扬眉:“不愧是你的老师,师承一脉的伶牙俐齿。” “有吗?”裴折扶着受伤的胳膊,往金陵九身上挨了挨,“疼,你借我靠靠。” 金陵九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现在不怕让别人看见了?” 裴折脸贴在他胸膛上,深吸了一口气:“以前也没怕过。” 这举动像小猫似的,挠得金陵九心尖发软:“好闻吗?” “好闻,那伤药一股子味儿,熏得我头疼。”裴折抱怨道。 金陵九好笑地低下头,下巴在他头顶碰了下:“既然不喜欢,那以后就别受伤了。” 裴折低低地笑:“心疼我了?” 金陵九没答,裴折不依不饶地催他:“快回我,我想听你说心里话。” 金陵九叹了口气:“裴折。” 整个人都是你的了,整颗心里头都是你,心里话也只有两个字。 裴折一开始没明白,反应过来后,脸腾地一下红了:“你……” 原本对峙的双方突然又动起手来,突如其来的动乱声音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几个铁爪钩帅到城墙上,黑影抓着爪钩垂下的绳索,飞速跃上城墙。 这一队人是偷偷绕过来的,身手利落,并未被身后的人追上。 一上城墙,他们就拿着武器冲过来。 裴折身体紧绷,正准备从金陵九怀里出来,就被一只手摁了回去:“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第四卷大纲捋完了,接下来开始日更。 第92章 裴折知道金陵九是强势的,但他的这份强势却鲜少对着自己。 按在头顶的手微微用力,指尖温热,贴在头皮上,即使知道对面形势严峻,有敌人虎视眈眈,但裴折心里总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金陵九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要你命的人!” 话音刚落,那几人便拿着武器扑过来。 金陵九揽着裴折的腰,带着他转了一圈,躲开袭来的攻击,同时手在腰间摸索了一下,抽出一把细长的软剑。 裴折想抬起头,刚一动作,就被金陵九发现了:“别乱动。” 剑刃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尖锐刮擦声,裴折偏了偏头,埋在金陵九胸前。 敌人不多,五六个,都戴着面具,招式路数与之前的蒙面人差别很大,不知是谁派来的。 城墙之上没有其他人,就连跟着他们的云无恙都不见了踪迹。 金陵九以一敌众并不落下风,但要腾出一只手来,护着受伤的裴折,就有些吃力了。 几番动作之间,有几招过于刁钻,金陵九被逼得退后了几步,带着裴折抵在城墙上。 城墙之下,傅倾流和风听雨还在交涉,暂时没有人先动手。 裴折环视四周,目光严峻:“谁派你们来的?” 其中一人道:“有人买金陵九的性命,识相的,赶紧离开,我们饶你一命。” 裴折侧过身,挡在金陵九面前:“要伤他,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裴折鲜少说这样的话,过于直白露骨,他骨子里刻着读书人的骄矜守礼,即使跳脱放荡,也不屑于用这样的话来表达心意。 他该是春风得意,连倾慕都带着独特的骄傲,一经给出,便要得到相同的情感回报。 金陵九握着剑的手紧了紧,静静地看着他:“裴折……” 许是伤口太疼,裴折表情不太自然:“你放心,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吻了吻裴折的眼皮:“好。” 他答应得这么快,以至于裴折还有些发怔,在他吻上来的时候,下意识闭上眼。 金陵九体寒,手常常是凉的,但他的嘴唇却是热的,带着近乎灼烫的温度,烫得裴折眼皮颤抖。 那点温热在他眼皮上轻碾,裴折心里一慌,攥紧了金陵九的衣袖。 “金陵九……”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金陵九将裴折压在怀里,顺着他的眼皮往下,留下一串烧烫的痕迹。 到腮边的时候,他微微张开口,在裴折脸侧咬了一口:“不乖。” 和之前的轻吻相比,这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气,在裴折脸上留下一个明显的牙印。 裴折鼻尖一酸,强忍着才能掉下眼泪:“金陵九,你不能留我一个人,不能……” 他声音微哑,带着压抑的低沉,听起来十分伤心一般。 金陵九却是笑了,在他唇上舔了一下:“哭什么,我不是答应你了吗?” 剑锋碰撞,在最后关头,金陵九突然收了力,将横在胸前的软剑撤开。 他眉心酝酿着沉黑的风暴,冷冷地注视着执剑攻过来的人,寸步未移。 剑锋闪着寒光,带来一股冷冽的气息,金陵九轻蔑地掀起眼皮,他太冷静了,仿佛要被刺一剑的并不是自己。 “师兄!” “九爷!” 穆娇与左屏快速朝着这边赶来,但仍然不及那剑刺过来的速度。 金陵九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喝道:“别过来。” 他移开视线,看着旁边的裴折,很轻地笑了一下。 当那把剑即将刺过来的时候,裴折突然动了,他扑到了金陵九怀里,死死地抱着金陵九的腰。 金陵九目眦尽裂,来不及带着他躲开,那柄剑就刺在裴折后心,剑入三分。 “九哥哥,对不起……” 金陵九接住裴折的身体,顾不得那些逃走的刺客:“裴折!” 裴折脸色煞白,血从伤口中渗出,将他刚换上的衣服染透。 他抬起手,抚在金陵九的眉心上,眼底情绪复杂,痛苦之中似乎还带着一丝丝了然与欣喜:“对不起,我是故意的……” 金陵九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他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撕扯嚼碎,拆吞入腹,融到自己骨血之中。 仿佛这样才能确定,这个人还在自己身边,不是虚无缥缈,不是一碰就碎。 “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裴折是故意的,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从来都瞒不住彼此。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血气,金陵九抿紧了唇,强行压下身体的不适:“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因为傅倾流的逼迫吗? 朝廷终究容不下天下第一楼,派人来杀他,事到临头,裴折不忍他受伤,才生生挨了这一剑? 金陵九原本是这样想的,但裴折刚才的话打消了他的念头。 裴折身上有秘密,金陵九一直知道,他们之间不仅仅有对于彼此的倾慕之情,还有棋逢对手的试探过招,如今这种局面,他只能确定一件事:裴折是故意的,并且谋划已久。 穆娇与左屏已经来到了他身边,没有忽略刚才裴折为金陵九挡了一剑的事。 “究竟是什么人?”穆娇一掌拍在城墙上,“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我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左屏拿出随身的各种伤药:“九爷,给他用哪种?” 裴折往金陵九怀里缩了缩:“都不要!” 他皱着眉头,失了血色的唇染上一点紫黑,看起来怪异又恐怖。 金陵九从众多瓷瓶中挑出一个:“解毒的,剑上有毒。” 裴折还想拒绝,金陵九冷冷地盯着他,漆黑的眼底酝酿着风暴,他浑身一抖,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乖乖吞下了解毒丸。 云无恙急匆匆地冲过来:“公子,你怎么样了?!” 金陵九脸色难看,他不敢上前,缩着脖子看了看裴折的伤口:“毒性很强,得找柳先生来看了。” 穆娇忙道:“柳先生是谁?” 裴折因为受伤太重,已经晕了过去。 金陵九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他整个抱在怀里,瞥了云无恙一眼:“备好马车了吧,走。” 云无恙张着嘴巴,呆愣了两秒,指指城下:“……在城下。” 金陵九冷着脸,打横抱着裴折,快速带他往马车方向去。 穆娇还没回过神来,整个人有些迷茫:“他们要去哪里?” 左屏平静道:“去找柳先生吧。” “柳先生是谁?”穆娇回忆了一下云无恙说的话,“能帮裴探花解毒?” 左屏将瓷瓶收起:“不知道。” 穆娇想不明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为什么师兄不带裴探花回天下第一楼,明明楼里有专门解毒的医师,再拖下去,万一裴折毒发了怎么办?” 左屏语气笃定:“不会毒发的。” 穆娇迟疑:“你怎么知道?那解毒丸能解他中的毒?” 左屏摇摇头:“不知道。” 穆娇:“……那你怎么知道不会毒发?” “因为九爷不会让他死。”左屏没有多说,望着走远的金陵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走吧。” 穆娇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突然问道:“左屏,你和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不是蠢钝的人,又熟悉金陵九和左屏的个性,自然能够看出他们的不对劲。 左屏停下步伐,回过身,定定地看着她:“九爷不会伤害你的。” 穆娇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句话看似与她的问题毫不相干,但却是用另一种方式做了回答,左屏是在告诉她,是有隐瞒,且隐瞒之事或许与她相关。 但他们并不会伤害她。 穆娇心里一紧:“是和我——” “穆娇!”左屏打断她的话,没让她说出那个称呼,“你只需要知道,九爷永远不会伤害你。” 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也是。” 穆娇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心里隐隐有些慌乱,左屏的反应令她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一些细枝末节浮上心头。 原来一切早就有预示,只是一直以来,都被她刻意忽略了。 金陵九抱着裴折来到马车,旁边君疏辞和君白璧神色惊诧:“裴折怎么了?” 云无恙抢先开口:“有刺客袭击,公子受了伤,我与九公子带公子去疗伤,此事耽搁不得,还请君大人代为转达太傅大人。” 裴折的脸埋在金陵九胸口,君家兄弟只看到他身上的血迹,并未想到他还中了毒,君白璧问道:“用不用我陪你们一起去?” 不等君疏辞阻拦,金陵九先拒绝了:“我与云无恙就够了。” 他说完就带着裴折上了马车,再未多言。 云无恙和君疏辞二人告了辞,驾着马车离去。 左屏与穆娇很快追上来,金陵九让云无恙进了马车:“他的毒解了之后,对身体还会有损害吗?” 解毒丸已经喂下去了,但裴折的脸色丝毫没有好转,可见他所中之毒并非解毒丸能够解除的。金陵九没办法不怀疑,这种毒对身体的损害程度,若是能够及时解除,会否留下后遗症。 云无恙视线游移:“我不知道,要等见了柳先生才能——” “够了。”金陵九掀起眼皮,眼底的冷色几乎要凝成冰刃,“你以为我会看不出这一切是谁安排的吗?” 云无恙眉心狠狠一跳。 “这笔账,我自会和他算,现在将你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包括那个柳先生。” 金陵九敛了眸底的狠意,嗓音发哑,“我很好奇,那人究竟有什么能耐,让他不惜将自己伤得这般重,也要逼我去见。” 第93章 云无恙心道不好,公子只告诉了他大概的计划,他没想到金陵九能猜到这种程度。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金陵九心中已有了数:“他是怎么安排的?” 云无恙挠了挠头:“……我,我不知道,等公子醒来,九公子还是亲自问他吧。” 裴折被金陵九抱在怀里,仔细照料着,云无恙看了几眼,自家公子被照顾得很好,也慢慢放下心来。 金陵九避开伤口,让裴折俯在他身上:“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但我有件事要确认一下。” 不用再被逼问,云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金陵九的压迫感真不是他能抵抗的。 “什么事?”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将裴折脸侧滑落的发丝抚到耳后:“他会没事吗?” 明明已经猜到了一切都是裴折的安排,但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尤其是看到怀里的人一直了无生气,心底焦躁不安。 云无恙抿了抿唇:“会的,只要见到柳先生,公子就会没事的。” 在离开车厢的时候,云无恙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金陵九微低下头,珍而重之的在他家公子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他忽然攥紧了车帘,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家公子和金陵九不是一路人,当裴折说出这个计划的时候,他一直十分反对,他怕裴折出事。 云无恙不理解,为什么裴折会为金陵九做到这种地步,在他看来,金陵九根本当不起裴折的这份情。 剑捅在身上,该有多疼? 万一毒不能及时解除,代价就是自己的命。 裴折没有解释,他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从白华城回来之后,云无恙就品出味儿来了,知道他家公子与金陵九之间有些情意。 他跟在裴折身边,看得到裴折的深情,自然而然觉得金陵九没有付出什么,他怀疑金陵九对裴折是不是真心实意。 但直到刚才,他才认识到自己错了。 穆娇往左屏那边让了让,拉着云无恙坐下:“别担心了,你家公子一定不会出事的。” 云无恙还是闷闷不乐的,穆娇以为他仍在忧心,又开解了几句。 左屏默默地赶着车,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穆姐姐,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穆娇性格开朗,云无恙对她很有好感。 穆娇比云无恙大几岁,从小行走江湖,看上去更有一股侠气,她揉了揉云无恙的头,大大方方道:“问吧。” 云无恙抱着膝盖:“两情相悦就能在一起吗?” 左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想问我师兄和裴探花能不能在一起?”穆娇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世事无定数,未来难免有波折,但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对他们而言,在不在一起或许并不是最重要的。” 云无恙从前没想过这种事,此时听来不甚明白:“相爱之人若不能在一起,那该有多痛苦?” 穆娇笑了笑:“世间风霜雨露,处处皆是好风光,你年纪尚轻,见的人和事少,往后行遍大江南北,就能明了,这世上还有更多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东西。” 云无恙揪着车帘上的穗子,一脸若有所思。 左屏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看向穆娇,缓缓地垂下眼帘。 赶了一夜的路,几乎没有休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淮州城附近了。 路过一个小村庄,金陵九让左屏停止赶车,找到村里的人,换了一点口粮。 离开的时候太赶,没有准备吃的,根据云无恙的说法,还要再赶一天的路,才能到柳先生所在的地方。 裴折中途醒过来一次,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身上的剑伤和箭伤经过处理,好了一些,但脸色越来越差。 金陵九又心疼又生气,放轻了抱着他的动作,低头蹭了蹭他的额头,轻声道:“小骗子。” 穆娇掀开车帘:“师兄,有烧饼,你要不要吃点?” 金陵九摇摇头:“你们吃吧,我吃不下。” 他一看到裴折现在的样子,就吃不下任何东西。 “从昨天开始,你就没有吃过东西了,还要赶一天的路,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穆娇将烧饼递过来,“多少吃一点,你要是倒下了,谁来安排裴探花的事?” 金陵九抿着唇不作声,最后还是接过了她递来的烧饼。 穆娇松了口气:“师兄,你别担心,裴探花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 “他当然会没事。”金陵九半垂着眼皮,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小骗子谋划这么多,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出事。” 穆娇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小骗子指的是谁。 金陵九的叹息声散在马车之中:“他舍不得我的。” 他舍不得我,舍不得离开我,所以不会让自己出事。 柳先生居住在雾隐山,雾隐山位于南地附近,山上人烟稀少,十分冷清。 山路陡峭,不能驾车,需要徒步上去。 云无恙本来想把他家公子接过来,但一看见金陵九的表情,立马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山上寒凉,金陵九抱着裴折,将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 “那什么柳先生,就住在这地方?”穆娇眺望山上,小声嘀咕,“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怎么从来没听过这里有什么隐士高人?” 怕她不信,云无恙连忙道:“真的是这里,柳先生从来不换地方,一直住在这里。” 金陵九抱着裴折,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都已经到了,势必要看一看的,走吧。” 穆娇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怕云无恙记错地方吗,这山头看起来真不像有隐士高人的样子,比我爹爹住的地方差远了。” “错不了。”金陵九冲着云无恙一笑,闻声道,“要是错了,你和这山上的人,都得给你家公子陪葬。” 云无恙:“……” 救命!公子你看上了个什么人,这是阎罗王吧?! 到了山上,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屋舍,几人面面相觑,穆娇语气微妙:“云无恙,你确定是这里?” 云无恙:“确定,赶紧进去吧!” 穆娇拉住了他:“那柳先生是女子?” “不是啊。”云无恙连连摇头,“柳先生是男子,先生先生,怎么会是女子?” 穆娇不赞同:“女子怎么不可以称作先生,这些你家公子没教过你吗?” 云无恙急了:“公子他……” 见他们讨论的话题越来越偏,左屏不得不开口提醒:“别吵了。” 两个人没一个听他的,最后还是金陵九阻止了他们继续吵下去:“争论这个有意思吗?进去吧。” 穆娇揉了揉眉心:“师兄,你确定吗?这可是尼姑庵啊!” 在他们面前的,赫然是一座破败的尼姑庵,小门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金陵九一哂:“尼姑庵有何进不得,我倒要看看,这柳先生是何方神圣。” 几人走到门口,并未听见人声,不等金陵九发话,云无恙就抢先推开门:“这里只有柳先生一个人住,他喜静,大家随我来就好。” 进了尼姑庵后,才发现里面和外面并不一样,从外面看着破败,好像没有人住一样,里面却十分干净,地上没有杂草。 云无恙熟门熟路,带着他们穿过前院,顺着一径小路来到后院。 后院有一间卧房,门关得很严实,窗户开着,桌上放着一个花瓶,里头插着几枝开得正盛的花。 云无恙趴在窗口,敲了敲窗户:“柳先生!” 从窗口看进去,能看到屋里的摆设,床上隆起一个大大的鼓包,正有人在睡着。 云无恙的声音不算小,但床上的人半点动静都没有,云无恙可能不会多想,但金陵九几人看得出来,那人摆明了是在装睡。 金陵九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怎么不敲门?” 一个大男人睡在尼姑庵里,本就十分古怪,再看云无恙的行为,没有直接敲门,更加引人生疑。 “不能敲门,这是柳先生的规矩。”云无恙又敲了敲窗户,小声解释道,“柳先生有很多怪癖,只有公子能和他聊上来,我不太清楚其中缘由,但公子嘱咐过我,千万不要惹恼他。” 能叫裴折这般忌惮,定然不是小人物,金陵九起了几分兴趣。 他抱着裴折,在他腰上蹭了蹭,心里冒出一个主意。 裴折不惜以身做饵,千方百计引他来此,为的应该是叫柳先生给他看病,一番好意,但他没办法不调查就接受。 金陵九是谨慎的,他相信裴折,但更相信自己。 他低头附在裴折耳边,轻声道:“小骗子,你算计我之前,应该想到我会怎么做了吧,既然你有了心理准备,那我就不客气了。” 云无恙还在敲窗户,金陵九给左屏去了个眼神,同时高声喊道:“既然阁下不愿相见,那就别怪在下动手了。” 左屏立马行动起来,手中长剑直接插进房门,他手腕一翻一转,将那扇门削下大片来。 穆娇默默躲远了一些,她能看得出来,她师兄现在心情很不爽。 她已经弄明白了,城墙上的突然袭击,和裴折脱不了干系。 金陵九憋了一路,偏偏始作俑者是自己放在怀里疼着宠着的,舍不得,也狠不下心去伤,别提多恼火了。 现在又碰上个故意给他们吃闭门羹的人,拖一分一秒,都会让裴折多受罪,金陵九心里那股气如何能顺,必须得发泄出来。 房间破败的门被左屏一脚踹开,他没有进去,而是又朝着旁边的窗户下手,长剑削铁如泥,直接砍断了支着窗户的一根木头。 云无恙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事给吓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啊!不行,别……” 他嚷嚷着,要去阻止左屏,却被穆娇拽到一旁:“我劝你别掺和进来。” 云无恙还想说什么,穆娇朝金陵九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师兄现在心情不太好,他可能想拆了这尼姑庵,你现在过去就是送死。” 云无恙:“……” 叫嚷声慢慢停下,云无恙估摸了一下自己和金陵九对上会有几分胜算,默默收了手,识时务者为俊杰,爱咋咋地吧,他一无关人员,硬要掺和进去,没必要。 他安静了没一会儿,屋子里装睡的人就忍不住了,吼道:“小子欺人太甚!还不快快停手!” 那人将被子一掀,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冲到了被砍得破破烂烂的窗户前:“小子,有你这样求人的吗?!” 花瓶里的花受到牵连,被剑风扫到,花瓣落了一桌子,看起来好不凄惨。 金陵九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笑意融融:“先生睡得太沉,我等只不过是叫你一下,有何不妥?” 云无恙惊喜地喊了声:“柳先生!” “不妥,不妥极了!”柳先生瞥了眼云无恙,“裴折怎么教的,你小子就不知道拦一下他们吗?” 云无恙小声嘟哝:“那我也得能拦得住啊。” 柳先生年纪稍长,四十岁左右,胡子拉碴,有些不修边幅,头发扎成一根歪歪扭扭的辫子,耷拉在脑后。 金陵九不想继续耽搁下去,抱着裴折往前走了两步:“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柳先生理解,烦请您帮忙看一下裴折的伤,他中了毒。” 从刚才的话来看,裴折应该已经将事情告诉这个柳先生了,金陵九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表明了来意。 柳先生皱紧了眉头:“不看!” 金陵九并不意外,平静道:“左屏,继续。” 左屏得到指示,又开始刚才的动作,他动作太快,柳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剑就到了眼前。 寒光闪过,柳先生不会武功,吓得瞪大了眼睛,他慢慢低下头,看到自己手里光秃秃的枝条,花朵掉在桌上,像一滴溅开的血。 “你,你这是威胁……” “我只是给柳先生一个选择。”金陵九表情平静,“端看你是选皆大欢喜,还是选尸首分离。” 柳先生憋了半天,从屋子里出来:“你就不怕我不救裴折吗?你就不怕我答应了救他,却偷偷要了他的命吗?” 金陵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很给面子地弯了弯唇:“虽然你们私交不错,但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想陪他死。” 话里有话,不仅仅是威胁,还是在暗示。 柳先生叫苦不迭,裴折这家伙究竟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尊大佛,虽然长得俊俏,但脾气忒大,玩笑都开不得,阴险狡诈又腹黑! 金陵九已经猜到了他和裴折的关系,柳先生自觉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认命地来到金陵九身前:“让我看看他现在的状态。” 金陵九将裴折放到地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掀开了大氅。 柳先生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他娘的,裴折是疯了吗,竟然敢用这种毒?!” 他说完之后抬起头,打量了一下金陵九:“长得俊,配裴折足够,看来他对你是认真的了。” 金陵九心尖一颤,拥着裴折的胳膊紧了紧:“帮他解毒需要多长时间?” 虽然从柳先生的态度来看,裴折的毒定然是能解的,但金陵九依旧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生怕出什么岔子,唯有裴折真正好起来,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柳先生略有些骄傲,抬了抬下巴,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天。” 事不宜迟,金陵九当即催着柳先生帮裴折解毒。 在喂裴折吃下解毒的药后,柳先生又带着他们来到了尼姑庵里的浴房:“这毒不是普通的毒,名为「慢忧」,毒性蔓延缓慢,但余毒极难拔除,解药并不能完全清除身体中的毒素,还需配合其他方法。” “我已经准备好了外用的草药,这里有洗浴用的木桶,灌满热水后,将草药放入,然后将裴折放进去,泡满一个时辰后将他捞出,放到隔壁的竹床上,床底有火炭,会慢慢加热,等到他排出的汗水不再是黑色时,他身体中的余毒才算完全清除。” 柳先生嘱咐道:“安置竹床的房间温度很高,清理余毒的过程中,他会很不舒服。你得陪着他,在彻底清理完之前,切记不能让他离开竹床,不然余毒无法拔除,届时就回天乏术了。” 金陵九颔首,表情严肃:“我知道了。” “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总之裴折就交给你了。”柳先生转身往外走,边走边感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非祸福,诸事难料,难料啊……” 木桶里早已备好了草药,云无恙和左屏等人一同去烧水,很快就将木桶灌满了。 房间里只留一人就行,金陵九将他们都赶了出去,然后快速脱下裴折的衣服,将他放进木桶中。 吃下解药之后,裴折的唇色变淡了一些,不像之前那般青紫,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 木桶水汽缭绕,裴折端坐在其中,靠金陵九的手臂支撑,才能保持姿势。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脱光了,受了伤的地方已经结痂,并不会产生影响。 金陵九在木桶旁边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梳理起裴折的头发,给他编了两个小辫子。 碎发被辫子拢起来,露出光洁的肩头,金陵九看着留有箭伤的那一侧,目光幽深。 那是为了他留下的。 金陵九伸出手,慢慢抚上去,伤口已经结痂了,四周还留有伤药的痕迹,比皮肤的颜色要深一些,十分明显。 金陵九坐在他身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近些许,将唇贴在那处伤口上。 他很轻地啄吻着裴折肩头的一小块皮肤,动作温柔又缱绻,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美玉,稍一用力,就能将玉石碰碎一般。 发辫绑的不够紧,没多久就散落下来,铺开在后肩,有几缕滑落在金陵九脸上,带着一阵很轻的痒意。 低下头,就能看到裴折被头发挡住的身体,金陵九呼吸一紧,闭了闭眼。 之前一起泡温泉的时候,身体贴在一起,他的反应也没有这般强烈,如今心境不同了,那一句心悦说出口之后,裴折对他来说,吸引力增加了几百倍。 还要扶着裴折坐稳,不能动作太大,金陵九低下头,额头抵着裴折的肩膀,轻轻喘了口气:“小骗子,你要折磨死我了。” 一个时辰下来,金陵九身上出了好多汗,他身心俱疲,若不是服侍的人是他放心里疼着的小骗子,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本以为这样已经够耗费心力了,但直到一个时辰后,金陵九抱着裴折进入隔壁的房间,方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折磨。 房间门紧紧关着,温度已经升上来了,一进门,金陵九额头上就渗出汗珠。 将裴折扶到竹床上后,听从柳先生之前的嘱托,金陵九也脱了衣服,跟着上去了。 竹床很大,两个人相拥坐在一起,只占用了三分之一的地方。 金陵九扶着裴折往温度高的地方挪了挪,当务之急是尽快帮他排出余毒。 一开始还好好的,随着温度越来越高,裴折却越来越不安稳,在金陵九怀里挣扎起来:“好热……” 金陵九紧了紧胳膊,将他直接抱到自己怀里,压制住他胡乱飞舞的动作:“别乱动!” 失去意识的裴折很乖,金陵九刚发话,他就安稳下来,不再挣扎。 只是嘴里依旧念叨没完,乱七八糟的。 “热……” “小哥哥,师父,你们在哪里?” “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这里有坏人,他们要杀了小哥哥,不可以,不可以!” “小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金陵九搂着他的手臂一僵,眸底闪过一丝错愕,他掰过裴折的脸,紧紧盯着闭着眼胡乱念叨的人。 裴折眼尾还残留着湿痕,泪水缓慢流出,慢慢滑进他鬓发之中。 鬼使神差的,金陵九伸出舌头,舔了下。 遇到裴折后,他的洁癖底线就开始慢慢发生变化了,一直在往后退,不仅会陪着裴折进这种地方,还做了一些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 眼泪是咸的,化在舌尖上,留下淡淡的苦味。 金陵九眸底黑潮翻涌,几乎要吞噬所有的光,他的胳膊收紧,将裴折整个人箍在自己怀里,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 惶恐,嫉妒,愤怒……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金陵九没办法保持冷静。 “你在叫谁?”他咬着牙,声音中带着一丝狠厉,“‘小哥哥’是谁,你为什么要为他哭?”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了,抱歉抱歉,今天还有二更。 第94章 裴折意识混乱,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显然不可能回答他。 金陵九肺腑中满是酸意,将人抱在自己怀里,愤愤地咬了咬裴折的耳朵:“你是我的,不管你还惦记着谁,你们都没有可能,你是我的……” 竹床底下埋了火炭,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两人被热得出了一身汗。 根据柳先生的嘱咐,为了更好的发汗,将余毒清理干净,裴折身上的衣物都除去了。 金陵九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此时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几近透明。 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金陵九没怎么迟疑,将里衣除去了。 两人挨在一起,中间没有任何阻碍,彼此身体上的热度逐渐同步。 金陵九心里的醋意慢慢平息,被灼热的感觉取代,他脸上浮起一片红意,搂在裴折腰腹的胳膊越来越僵硬。 他早就知道自己对裴折有欲念,无论是他的情感,还是他的理智,都渴望着怀里的人。这种渴望有如无法熄灭的火,从心里烧到四肢百骸,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 往上会触碰到不该触碰的地方,往下也会蹭到不该碰的地方,金陵九眼底泛起一点猩红,他感觉自己用了毕生的忍耐力,才勉强克制住了心底的蠢蠢欲动。 裴折是读书人,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读书人,虽然吃穿用度不似旁的公子少爷那般讲究,但也是不差的,算得上是娇生惯养。 一身光滑细腻的皮肤,不比女子的柔软,因为习武的缘故,他身上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摸起来手感很好,有种柔韧的力量感。 金陵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摒除内心的杂念,贴在裴折腹部的手用力,将人更紧地按在自己怀里。 如果裴折现在是醒着的,他肯定会忍不住将人摁在身下,好好欺负个遍。 但现在不行。 金陵九将裴折额前的头发拨开,因为发汗的缘故,发梢带着濡湿的水渍,他弄了半天才弄好。 小骗子只有这种时候才会乖乖的任他摆布,平常跟狐狸似的,精明得不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身体上的痛苦拉长了对时间的感知,似乎过去了很长时间,但从窗户中透进来的光亮来看,此时应当还未到傍晚。 金陵九皱着眉头,有些纠结,他不是重欲之人,但也绝非柳下惠,怀抱着心爱之人,自然会生出些旖旎的心思。 “裴折……” 胸口中热烈的感情随着呼唤声释放出来,金陵九低下头,埋在裴折肩窝,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两人一直在竹床上待到入夜,柳先生安排云无恙点了几盏烛灯,送进屋内。 屏风阻挡了视线,只能看到竹床上有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好不亲昵。 云无恙尴尬不已,连忙低下头:“九公子,我将烛灯放在屏风旁边,柳先生托我告诉你,等公子的脸色恢复正常,唇色不再青紫,就证明余毒彻底清除了。” 屋门开启又关上,微弱的风冲进来,将烛灯的火焰吹得摇曳起来。 借着昏黄的光亮,金陵九仔细端详了一下裴折的脸色,稍稍安了心。 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但看上去比进来之时好了不知多少倍,不再透着奄奄一息的死气了。 他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裴折脸上的汗,将人往怀里抱了抱。 身上的黏腻很不舒服,在今日之前,金陵九从未想过,他会做这种事,还是心甘情愿做的。 他的洁癖很严重,裴折现在的状态,已经没办法用一个“脏”字来形容了,但他却丝毫没有嫌弃,反而很乐意紧紧拥着裴折。 金陵九暗自腹诽,裴折这厮就是他的克星。 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裴折完全恢复正常,金陵九就抱着他离开了竹床所在的房间。 两个人浑身是汗,仿佛刚从水里面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草药和汗味交织在一起,融成一种古怪的气味,熏得金陵九不停皱眉。 之前沐浴的房间里,已经备好了热水,金陵九抱着裴折进了房间,将他放进去,然后自己也跟着进入木桶。 木桶有些小,坐不开两个人,金陵九将裴折抱在怀里,给他冲洗擦身。 经过白天的折磨,他现在已经能够做到心无旁骛了,很快将裴折洗干净,然后又把自己收拾好。 等到要离开房间的时候,金陵九突然发现,旁边的木桶不是空的,里面也灌满了热水,显然是给他们两个准备的,一人一桶。 金陵九看着那桶热水,沉默地站在原地,良久,揉揉眉,笑了。 那木桶放两个人如此费劲,阴差阳错,竟洗了个鸳鸯浴。 两人都换上了新衣服,柳先生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门一开,他就迎了上来。 裴折体内的余毒已经清除,但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依旧昏睡着。 柳先生给他把了把脉,确认没有大碍后,又对金陵九伸出手:“来吧。” 金陵九掀起眼皮:“这是何意?” 柳先生哼了两声,朝裴折抬了抬下巴:“装什么糊涂,这家伙折腾来折腾去,不就是想让我帮你看病吗?” 准备的衣服有些单薄,刚洗过澡,出了房间后,受不住夜里的凉,裴折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往热的地方贴去。 金陵九挑了挑眉,看着不停往自己怀里拱的人,心里又好笑又满足。 “他冷,我先带他去休息。”这几日下来,金陵九抱裴折愈发顺手了,抄着腿弯就将人拦腰抱起,“劳烦柳先生指个路,何处是客房?” 他没提看病的事,从始至终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柳先生,只专注地看着怀里的人。 柳先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没好气地指了指旁边的院子:“那是裴折以前住的房间,你住在……诶,你怎么不听我说完?” 任柳先生怎么招呼,金陵九都没回头,直接抱着裴折进了客房。 打也打不过,只能忍着,柳先生无奈,站在院子门口,准备等金陵九出来,再给他指指住处。 夜上三更,他打了个哈欠:“小子真没礼貌,和裴折那家伙一模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等了半晌也不见金陵九出来,柳先生正纳闷着,穆娇端着准备好的食物走过来:“先生还未休息?” 金陵九和左屏主仆俩不爱搭理人,穆娇行走江湖,却是个热络的性子,柳先生和她能说上几句:“你师兄送裴折去客房了,我在等他出来,给他指指住处。” 穆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您回去歇着吧,不用等了。” 说完她就端着吃食进了院子。 柳先生听到房门打开,金陵九和穆娇说了两句话,然后房门又关上,他恍惚间明白过来,穆娇究竟是什么意思。 穆娇送完吃食,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柳先生离开,边走边骂:“这俩人简直,简直……” 房间里。 金陵九将托盘放在桌上,倒了杯水,来到床前。 裴折还在睡着,脸蛋红扑扑的,看起来特别乖。 金陵九弯了弯眼眸,俯身将他扶起,给他喂了点水。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白天又出了那么多汗,得补补水分。 裴折大抵也渴了,喂起来不麻烦,他喝得很快,将一杯水都喝光了。唇上沾了水光,又润又亮,在烛灯的照耀下,显出一种诱人的润泽。 金陵九舔了舔唇,心绪纷乱,他不得不承认,裴折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总有一天,他会从根源上攫取这份吸引力,让这个人彻底为自己所有。 相信距离那一天,已经不久了。 金陵九不打算去别的房间休息,将杯子放下,他就脱了外衣,挨着裴折躺在床上。 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但这一次心境明显不同,不久之前,他们刚表明了心迹。 柳先生说过,裴折身体已经无恙,最迟明天早上就会醒过来。 金陵九眸底幽光流转,此番来见柳先生,他虽然心甘情愿被裴折算计,但对裴折的行为到底是有不满的。 尤其是裴折狠下心将自己弄伤一事,金陵九每每想起,都控制不住内心的戾气。 若是不算计回来,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金陵九眯着眼思索了半天,突然坐起身,将身上的衣物都除去,然后将裴折如法炮制。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夜里气温稍低,两个人靠在一起,汲取彼此身上的热量,有一种同甘共苦的亲密感。 房间里的烛灯燃至枯竭,火焰慢慢熄灭,金陵九抬起手在自己颈侧捏了捏,直到捏得红中带紫,才停下动作,将裴折往怀里一揽,沉沉睡去。 第95章 裴折睡了几天,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迷茫,半晌才从迷蒙的睡梦中抽身,找回自己的意识。 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伤口还有些疼,裴折皱着眉头感受了一下,整个人如遭雷劈,登时僵在原地。 身后传来温热的触感,并不像是被子,更像是人的皮肤,并且中间没有任何间隔。 裴折一口气梗在胸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果不其然,身上光溜溜的,裤子都没穿。 在短暂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种做法,包括但不限于将和自己睡在一起的人打到失忆,转过身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金陵九还在睡,侧枕着,脸正好朝着他。 裴折眨了下眼睛,心里生出一股了然的轻松感,是金陵九,也对,怎么可能会有别人。 金陵九睡着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乖顺味道,那双锋芒毕露的眼睛阖上,容貌的惊人秾艳更加突出。 裴折无法克制的凑近了些许,和他枕在一个枕头上,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处于睡梦中的美人。 金陵九容貌出众,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被金陵九吸引了,上元夜宴的画舫上,惊鸿一瞥,自那之后,这个人这张脸,就悄悄潜进了他心里。 裴折从不吝于承认自己为美色所诱,金陵九一开始吸引他的,就是这张脸。 同样的,他也相信,金陵九对他产生兴趣,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也与他的容貌有关。 裴折伸出手,指尖沿着金陵九的眉梢往下,轻轻划过,最后落在微抿的薄唇上。 他尝过这里的滋味,知道吻上去是柔软的,温热的。 视线正欲往下游走的时候,裴折突然表情一变,目光凝在金陵九的颈侧。 肩颈曲线流畅,皮肤白皙,可惜在锁骨之上,出现了一抹异色。 ——一块紫红的痕迹。 裴折眉头紧蹙,金陵九何等的武功,怎么可能会被人伤到这里,除非是他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这种痕迹是怎么回事,可想而知。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使得沉睡中的金陵九感知到些许不对劲,慢慢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眼底最深处迸发出一点火花,一秒,两秒……星火燎原,烧出一片暗色。 说不清是谁先动手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紧紧抱在了一起。 这个吻或许不应当被称为吻,更像是一场争夺主动权的斗争,他们啃咬着对方的唇瓣,吸吮舌根,渴望用唇舌征服对方。 势均力敌的争夺更能激起彼此的征服欲,两个人都不甘示弱,最后金陵九稍胜一筹,将裴折按在床榻上,吻了个彻底。 “服不服?”他舔咬着裴折的下唇,笑意中带着一丝挑衅。 裴折微微张开口,眯着眼任他侵入,喘息道:“不服,有本事你等我伤好了再来比一比。” 金陵九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高了些,更方便吻下去:“你便是没受伤,也打不过我的。” 裴折勾着他的舌尖,哼了声:“放屁!” 两人在床上厮混了一通,消耗了很多体力,没一会儿肚子就叫起来。 几天没吃饭了,裴折饿得不行,主动要求休战:“起床起床!” 金陵九从善如流,将他拉起来:“暂且放过你一次。” “呵。”裴折手撑在身后,睨了他一眼,“还不知道是谁放过谁呢。” 金陵九不置可否,将衣服递给他。 裴折身上的伤好了很多,可以自己穿衣服,他接过来,顺势抓住了金陵九的胳膊:“差点忘了一件事。” 金陵九:“什么事?” 裴折勾着他的脖颈,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碰了碰他颈侧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金陵九一般。 有些痒。 金陵九轻轻抖了一下,垂着眼皮,遮住眼底的浓浓笑意:“你忘了?” 裴折意味不明地挑挑眉:“我该记得吗?” “怎么不该?”金陵九拉过他的手,俯身靠近,将颈侧的痕迹展现在他面前,“你留下来的痕迹,不该记得吗?” 裴折一噎:“我留下来的?” 金陵九捏了捏他的后颈:“不然还能有谁?” 裴折不太相信,瞪着眼睛看他:“你想诓我。” “究竟是我在诓你,还是你在推卸责任?”金陵九一哂,“昨儿个帮你清理余毒,你闹腾得很,又是说梦话,又是逮谢我啃咬,怎么,现在不认账了?” 裴折脸色发黑,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等事:“我说梦话?我咬你?” 金陵九一本正经:“没错!”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咬能咬出这种痕迹?” “怎么不能?”金陵九低下头,在他颈窝舔了下,十足轻佻,“要不要我咬给你看看?” 裴折:“……” 裴折浑身都绷紧了,额角青筋直跳。 金陵九懒散地笑了笑:“你若相信,我就不用——” “咬!”裴折咬紧了牙,手按住金陵九的头,往下用了几分力,“让你咬,你要是咬不出相同的痕迹,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金陵九舔了舔唇,低头在他颈窝蹭了蹭:“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要是咬出来了,你得对我负责。” 金陵九的发丝垂下来,搔在身上痒痒的,裴折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你要咬的话,就赶紧的,别浪费时间!” 金陵九喑哑的笑意顺着颈侧爬到耳廓,带着一股惑人心魄的勾引意味:“裴郎莫要心急,我又不会跑了。” “……” 裴折气得在心里骂了几句,他只是想拆穿金陵九的谎话,如今弄得倒像是他多么急不可耐似的。 金陵九的动作很温柔,像一个合格的恋人,在做着亲昵的举动。 但在裴折看来,过分温柔反而是最磨人的,他的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金陵九这一口就像是一把刀,一直悬在他脖子上。 只不过这把刀是不见血的温柔刀,他心里既有一丝惶恐,又有一丝期待。 “额,嗯……” 混乱的思维被打破,裴折还没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就被咬住了脖颈。 金陵九一手按着他的后颈,一手揽着他的腰,封死了他的全部退路。 裴折只能抓着他的肩膀,借以缓解心中的战栗与不安。 “裴折,你是我的。”金陵九稍稍松了口,笑容温和,说完这句话后,他又低下头,咬上刚刚下嘴的地方。 裴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轻呼声脱口而出:“嘶……” 他娘的,疼死了,金陵九是属狗的吧! 刚解毒,身体还虚弱,裴折根本推不开金陵九,只能任他在自己颈窝中啃咬。 等到金陵九停下动作的时候,裴折的脑袋已经懵了,眼底有雾气漫上来。 金陵九眸子一亮:“疼哭了?” 裴折一巴掌拍在他胸口:“你他娘的才会哭,老子这是正常反应,嘶,疼死了。” 他偏头去看,看不到颈侧被咬成什么样子,摸了摸,只觉得又热又涨:“你存了心想咬死我吧?” 金陵九笑了笑:“报仇嘛,怎么可能不用力。” 裴折翻了个白眼:“报仇个屁,我看你是存了心想弄死我!” 金陵九拉住他的手:“别乱碰,没轻没重的,弄出血来怎么办?” “……”裴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究竟是谁没轻没重?” 金陵九丝毫不觉得理亏,朝着自己咬出来的痕迹吹了口气:“裴郎这是玩不起了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裴折缩了缩脖子:“你是点灯吗,你这才是放火吧!” “放火的话,也是正当放火。”金陵九给他穿上衣服,看着他一脸不服气的表情,笑了,“怎么,还不相信我的话?要不要我将你说过的梦话说一遍?” 裴折不相信他能说出来:“你说,我倒要看看,我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梦话!” 他不信金陵九连这个都能编出来。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 他语气很沉,和刚才玩笑的时候有很大差别,裴折莫名有些慌。 难不成自己真的说了梦话? 金陵九先帮裴折穿好衣服,然后才开始穿自己的衣服,等两人都收拾好后,他一伸胳膊,直接将裴折捞进怀里。 清醒的时候被抱在怀里,裴折不太能够接受:“金陵九,你松开我!” “别乱动。”金陵九抓住了他的两只手,“你咬我,我其实并不介意,但你说的那些梦话,我很介意,所以你最好乖一点,免得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裴折:“……你这还不算出格吗?” 他脖子现在还隐隐作痛,金陵九下了多重的口,可想而知。 恣意的笑声传进耳朵里,金陵九有一丝天真的疑惑:“我的裴郎原来这般纯情的吗,这在你眼里就算出格了?” 裴折:“……” 他总觉得金陵九在耍流氓。 裴折很有先见之明,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行了,赶紧说正事,说完之后我还要吃饭。” 他真的快饿死了,饿得没有力气,都打不过金陵九了,只能被抱在怀里。 金陵九揉了揉他的肚子:“乖点,等下就带你去吃东西,现在别惹我再生气了。” 裴折:“……” 天已经亮了,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撒下一片金黄的暖意。 两个人靠在床上,紧紧拥抱在一起。 裴折磨了磨牙:“你这副样子,不像是我说了梦话,倒像是我抛弃你另寻新欢了。” 金陵九很轻地笑了声:“胡说,什么寻新欢,你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我的怀里,一件衣服都没穿,叫着其他男人罢了。” 第96章 金陵九笑意散漫,明明没表现得太过激动,却令裴折心里一紧,莫名不寒而栗。 他深知金陵九是什么狗脾气,嘴上反驳不是寻新欢,但那暧昧的描述,分明就是往这方面想了。 裴折荒唐迷惑之余,又有一点欣喜,由此可见,九公子是真真把他放到了心里。 “想起来了吗?”金陵九下巴抵在裴折肩窝,吐息很凉,“那个你做梦都念着的野男人。” 裴折:“……” 暂且不说金陵九所言是真是假,但就背后那股似有若无的阴冷气息,就令裴折汗毛都竖起来了,心里信了七八分。 他强撑着没表现出异样,靠在金陵九怀里,侧过头:“你冤枉我。”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声,胸腔震动,酥麻感传到裴折后背:“我最欣赏裴郎这份镇定了。” 两人贴得近,裴折被他笑得耳朵发热:“你别阴阳怪气的,有什么话就直说,我要是真惦记着什么野男人,还会脱光了待在你怀里?” 他虽不及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有势力,但不至于出卖自己的身体,抛弃自己的所爱。 小醋一下是情趣,但金陵九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酸话,刺得他又无奈又心疼。 金陵九抱得更紧:“哼,你念着别人,还对我发脾气,哪里有这种道理?” 听出他态度里的软化,裴折心里松了口气:“我真的不记得了,没有野男人,从来只有你,九哥哥是不是听错了?”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裴折那几句梦话确实不像是念着什么野男人,更像是一段难以忘怀的经历,他知道自己是在吃飞醋,但依旧控制不住。 这个人是他的,无论身心,一想到那张属于他的薄唇中叫着别的男人,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妒忌和怒火。 金陵九从不知道,自己的占有欲这样强。 “没听错,你叫了好久。”金陵九闷声闷气,在裴折肩头蹭了蹭,“你都没在梦中叫过我。” 他声音里的委屈显而易见,听起来十足惹人心怜。 裴折吃软不吃硬,明知道这人多半是装出来的,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疼:“我可真要冤枉死了,究竟是怎么个野男人,叫我家九哥哥醋成这样?上天为证,我最舍不得委屈你了。” 金陵九蹭开了他的衣领,呼吸间的热气喷在裴折脖子上:“你叫了他‘哥哥’。” 他哼哼唧唧的,时隔多日,又变回了曾经那个金娇娇。 若是平常时候,裴折定要好好调戏一番,但方才他一听金陵九的话,整个人就僵住了,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说什么?我叫了什么?” 金陵九看着他颈窝被啃咬出来的痕迹,堵着的气勉强散了些:“你在梦里喊着‘小哥哥’,我原以为你只有一个九哥哥,现在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小哥哥…… 裴折闭了闭眼,从听到这个称呼开始,他就完全相信了,金陵九并没有说谎。 若是旁的,他还真不能确定,独独这个称呼,他没办法否认。 裴折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摸了摸金陵九的脸:“我还说了什么?” 不可能只有一句“小哥哥”,如果他确实说了带有这个称呼的梦话,合该还有更多。 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金陵九完整复述了一下他的梦话,问道:“是个噩梦对不对?” 裴折哭笑不得:“算是吧。” 单论梦里发生的事,不看梦中他唤的人,确实是个噩梦。 金陵九突然道:“师父,指的是林雪原吗?” 在邺城的时候,事关顾一曲的案子,他曾让人调查过裴折,知道了林雪原的存在。 裴折并不意外他会知道这个名字,点点头:“没错,是他。” 那些梦话似乎隐藏着一段秘密往事,金陵九向来不会放过任何关于裴折的信息:“可不可以告诉我,噩梦是怎么回事?” 裴折:“你想知道?” 金陵九:“有关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裴折笑了笑,没说话。 金陵九抬起头,帮他整理好衣领:“笑什么?” “笑我们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心有灵犀。”裴折靠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有关你的一切,我也都想知道。” 金陵九从善如流:“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裴折一哂,没拆穿他:“此事说来话长,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你真的想知道?” “你幼时拜林雪原为师,随他学习武艺,梦中既然提到了他,定然是儿时发生的事。”金陵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我想知道你的过去,那些我没有参与过的日子里,你都经历了什么,你是如何长成现在的样子。” 裴折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他还没开口,金陵九就伸出手,在上面揉了揉:“要不吃完再说?” “没事,我还能再忍忍。”金陵九的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他实在没办法隐瞒下去,裴折回忆了一下,顺着梦话开始解释,“我曾拜林雪原为师,他在我家住了一年,离开的时候,我舍不得他,再加上十分向往他口中的风光美景,就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跟着他离开了潇湘。” 金陵九贴在他腹部的手没有动弹,意味不明道:“那时候你才多大,有十岁了吗,就敢追着男人离家出走了。” 裴折:“……” 听听这话说的,什么叫追着男人离家出走,他与林雪原清清白白的师徒关系,两个人年纪差了几十,林雪原一生钟情于顾一曲,跟他半文钱关系都没有。 裴折今时今日才发现,他家金娇娇的想象力如此丰富,谁的醋都能喝上一口。 被子是棉花做的,盖在身上很暖和,金陵九体温一直不高,此时被被子捂着,手不似平时那般凉了。 裴折扭了扭身子,在他手上拍了拍:“你这醋味太重,酸得我胃疼,赶紧给我揉揉。” 话里有话,半是调侃半是撒娇。 金陵九很受用,心底的烦躁散了大半,手掌上移,贴着他腹部轻揉:“还疼吗?” 本就是随口胡诌,哪里会疼? 知道金陵九是故意问这话的,裴折也没臊,脸不红气不喘,故意哼唧着撒娇:“还有一点,你多揉揉,我喜欢你碰我。” 金陵九:“……” 金娇娇头一回遇到裴娇娇发功,颇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他既觉得新奇,又有几分莫名的欢喜。 “喜欢我碰你?” 感觉到金陵九的手有往下走的趋势,裴折连忙停止了娇里娇气的作态:“喜欢,喜欢到我巴不得把十八代祖宗的祖坟都告诉你。” 金陵九:“……” 倒也不必如此。 旖旎的气氛散了个干净,金陵九没好气地捏了捏他腰间的软肉:“别转移话题了,赶紧讲完那野男人,好去吃东西。” 裴折被他捏得“诶呦”一声,都顾不上反驳野男人了,忙不迭道:“好好好,你别捏,我这就说。” 金陵九挑了挑眉,手掌重新放回他腹部,面上不显,心底却暗暗记下了,裴折这腰间敏感得紧。 许是怕他突然袭击,裴折按住了金陵九贴在自己腹部的手:“我跟着师父离开潇湘后,很快就被发现了,当时我不想回家,央求师父带我出去游历。路上遇到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一直叫他小哥哥,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太好的事,导致我们失散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和那个小哥哥失散了,也和师父失散了,我差点死在那里,当时年纪太小,大抵是留下了阴影,所以一直没忘记这件事。” 金陵九听出了他话里的躲避,知道他不愿意说出那件不太好的事是什么,也没有继续逼问:“叫他哥哥,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裴折:“……你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金陵九理直气壮:“你叫我‘九哥哥’,你是不是喜欢谁,就爱叫谁哥哥?” 裴折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确实很喜欢“哥哥”这个称呼,小时候喜欢,现在依旧喜欢。 金陵九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心里又开始冒酸气:“你叫过几个人哥哥?” 他从前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一遇到裴折,连个口头上的称呼都没办法和别人共享了。 裴折指天发誓,情真意切:“只有两个,小时候年少不懂事,叫了那么几句‘小哥哥’,长大后有了我搁心里头喜欢的九哥哥,这称呼可再没给过别人。” 金陵九哼了声:“不许再叫别人哥哥,你只能有我一个哥哥。” 裴折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就吃金陵九这一套:“本来也就只有你一个哥哥。” “骗子。” 金陵九又开始不依不饶的作了,裴折心里头清楚,这人已经不生气了,就是故意想让他哄一哄。 两个人依偎在床榻上,裴折转过身,揽着金陵九的脖颈:“不是骗子。” 金陵九脸上有一层薄红,应该是刚才气出来的,像桃林里最娇艳的一朵花,勾得人忍不住一亲芳泽。 已经互相倾诉心意了,大早上还喝了一大堆醋,特别开胃,裴折饿得不轻,自然不会忍着,当即压着金陵九亲上去:“小九儿,闭眼睛。” 几次的吻都是金陵九主动的,裴折虽然享受,但心里也燥得慌。 金陵九的样貌也好,脾性也好,简直哪哪儿都是照着他心意长的,他巴不得早日把人压在怀里,彻底融为一体。 金陵九靠在床头,扶着裴折的后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他像被顺了毛的大猫,听话地微阖上眼皮,任由裴折的唇舌侵犯自己,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还会张开嘴,将裴折的舌尖含住,慢慢吸吮逗弄。 这个吻黏腻又温柔,有种细水流长的亲密感。 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情动。 裴折揉着金陵九艳红的眼尾,在他唇角舔了一口,将勾连拉扯的银丝吞下:“不是小骗子,我遇到的小哥哥年纪和你差不多,兴许你就是那个野男人。” 金陵九胸膛起伏,剧烈喘息着:“是吗?” 裴折抵着他额头,声音微哑:“你别不信啊,小哥哥。” 金陵九确实不信,但这并不影响他逗弄裴折。 他含着笑凑上前:“所以我是你的野男人?” 这种姿势过于危险,裴折不安地扭了扭,想从他腿上下来:“我是认真的,你仔细想想,有没有觉得我特别眼熟,像小时候见过一样?” 察觉到他的排斥,金陵九并没有勉强,松开手,环住他肩膀:“不用想。” 裴折不满:“你就这么笃定?” “不是。”金陵九将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若你我真的见过,当是你七八岁的时候,我生过一场大病,不记得十岁前后发生的事了。” 裴折呼吸一窒,骤然捏紧拳头:“当真?” 金陵九眯了眯眼,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当真。” 敲门声响起,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从门口传进来。 两人默不作声地下了床,除了微乱的衣衫,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裴折先穿好衣服,打开门:“大清早的就扰人清梦,不太好吧?” 柳先生上下打量着他,没发现什么异样,松了口气:“我这不是怕你出事吗。” 金陵九缓步走过来:“出什么事?” 柳先生一见他就头疼,干巴巴地扯出一个笑,拽着裴折往外走。 裴折没反应过来,被他拽了个踉跄:“慢点!” 还不等柳先生说什么,金陵九就大跨步追上来,一把将裴折拽回了自己怀里:“柳先生是在这山野之中住久了么,养出些野蛮习性,生拉硬拽,好不客气!” 柳先生:“……” 柳先生自知理亏,没办法反驳,只好将求助的眼神抛向裴折:你还不赶紧说两句?! 裴折耸耸肩:与我何干? 柳先生:…… 金陵九自然看到了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并不在意,带着裴折往外走:“不是嚷嚷着饿了吗,哥哥带你去吃东西。” 裴折:“……” 金陵九没有压低声音,故意咬重了“哥哥”两个字。 柳先生如遭雷劈,僵立在原地,旁边云无恙三人见怪不怪,一路上早就习惯了,默默移开了视线。 直到被带着走出院子,裴折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九哥哥真是好生体贴!” 金陵九眼底蕴着笑:“应该的。” 裴折:“……” 吃食早已准备好,裴折狼吞虎咽,他实在饿狠了,在床上的时候差点把金陵九当点心啃了。 金陵九从前最讨厌别人吃饭时不雅的行为,而今却觉得裴折这样子挺下饭,亲自给他盛了碗汤:“慢点吃,别噎着。” 裴折喝了两口,停下动作:“你怎么不吃?” 金陵九浑不在意:“不想动手。” 裴折:“???” 金陵九单手撑着下颌:“我吃醋太多,酸倒了手。” 裴折一哂:“你还知道自己吃醋太多?” 这厮早上差点醋淹尼姑庵,如今倒舍得承认了。 金陵九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认真地点点头:“我向来有自知之明。” 裴折:“……酸倒了手是什么意思?” 金陵九将手搭在桌上,睁眼说瞎话:“意思就是,我手酸,拿不动筷子,要裴郎喂我。” 裴折吃了个半饱,已经恢复了大半气力,也不急着继续吃东西了,好整以暇地看着金陵九:“又闹什么妖?” 金陵九叹了口气:“心里有点不平衡,想找补找补。” 裴折:“不平衡?” 金陵九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抱怨:“这几日里,我先是被你算计,长途跋涉来这山沟沟,又是废寝忘食的照顾你,衣不解带,尽心尽力,看你现在生龙活虎,总觉得自己亏了好多。” 裴折气笑了:“要不我再病一场?” 金陵九皱了下眉:“说什么胡话?!” 裴折张口想反驳,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默默将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金陵九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神色:“我的意思是,你也照顾我一下,让我感受一下被照顾的感觉。” 裴折不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狐疑道:“你想要我怎么照顾你?” 金陵九笑容温和,掰着指头数:“帮我穿衣,喂我吃东西,陪我聊天解闷,哄我睡觉,暂时就想到这么多,其他的还有待补充。” 裴折:“……你缺个家仆?” 金陵九一噎:“裴郎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这是缺个家仆吗,我这明明是缺个夫人。” “不行!”裴折一拍桌子,“你是我夫人!” 金陵九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裴折微笑:“我也没想到,你和我想一块去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金陵九把玩着筷子:“看来我们的确是心有灵犀,这方面都想到一块去了。” 话音刚落,他肚子就叫了一声。 裴折刚绷起来的气势顿时散了,无奈地摇摇头:“你这是故意让自己难受,还是故意让我心疼?”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点心:“张口。”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你这算是妥协吗?” 裴折将点心喂到他嘴边:“裴夫人,听话,别和为夫闹脾气了。” 金陵九:“……” 裴折坐近了些,忍不住笑:“你自个儿想想,闹脾气不吃饭的,是夫人还是相公?” 金陵九脸色一黑,张口咬住糕点:“反正就是你妥协你,我想喝汤,你喂我。” 裴折憋不住笑出声来,盛了碗汤:“喂你喂你,不仅喂你喝汤,以后还喂你其他的,好不好?” 金陵九:“……裴折!” 温热的汤递到嘴边,裴折敛了逗弄他的心思,哄道:“在呢,快喝吧,好好吃饭,把身体养好,我可不想看到你出事。” 半碗汤喝完,金陵九抿了抿唇:“裴折,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第97章 裴折来了兴致。 这种有关交易的话,可是很久没从金陵九口中听到了,他当然偏爱彼此之间的你侬我侬,但也喜欢针锋相对的刺激感。 像他们这种人,争锋永远比妥协更能引起征服欲。 更何况对象是金陵九这一条,就够让他兴奋的了。 “什么交易,说来听听?” 金陵九接过他手中的汤勺,放到碗里:“你做我夫人。” 裴折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事,一句“不可能”到了嘴边,又打了个转:“你能给我什么?” 他好奇金陵九会拿什么来交换。 金陵九眉梢荡开笑意,手掩在唇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裴折被看得有些无措,克制住摸摸自己脸的欲望:“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金陵九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在想,你注定要给我当夫人了。” 裴折嗤道:“这可不一定,万一你给的东西诱惑不了我,咱俩床榻上见分晓,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你。” 金陵九原本只是轻笑,现下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他抬手抚了抚裴折的眼尾,低声诱哄:“裴郎,还没想明白吗?” 鲜少见裴折迷糊,这人像只精明的狐狸,算计心特别强,不会露出这种又软又呆的模样。金陵九突然有些舍不得挑明,还想再逗逗他。 经他提醒,裴折心底隐隐琢磨出什么来了,但面上还是强撑着:“你还能霸王硬上弓不成?” 金陵九哈哈大笑:“我的小探花,你可真是太可爱了。” 虽然已经互相表明了心意,也知道金陵九对自己的感情,但一听到这种带有归属性的称呼,裴折都控制不住内心的激荡。 “婆婆妈妈,九公子何时这般爱卖关子了?”裴折登徒子似的,揪着金陵九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把玩,“明说就是,我倒想看看,你这种稳操胜券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金陵九促狭一笑,大掌直接握住他的手,连同那一缕头发,包裹缠绕在两人的指缝之间。 青丝比情思,结发为夫妻,头发向来是一种比较私密的东西,情人之间会赠梳子以表心意,这种包含着私心的小动作,将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拉到最高。 金陵九满意地看着裴折耳根泛起红意,只觉得心口烙进了一块无法磨灭的朱砂痣,恨不得将人藏进自己怀里。 不让任何人觊觎。 他指腹用了力,捻开裴折的手,从指尖划到指根,最后在掌心捏了捏,十足的轻佻暧昧。 “裴郎……” 金陵九满腔情意如烈火焦灼,烧得他口干舌燥,恨不得剖开胸膛,将那颗心奉上。 不够,还不够。 他拧着眉头,有些苦恼,“裴郎”这个称呼已经无法表达他内心的感情了,他要换个更热烈的称谓,独属于他的称谓。 “给你取个小字可好?”金陵九低下头,藏起眼底的浓烈爱意,“只有我能唤的小字。” 裴折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莞尔:“叫我相公不好吗?” 金陵九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顽皮。” 裴折放声大笑,反手握住他的手:“你起。” 不是表字,他俩只不过想取个闺中的称谓,便是怎么合心意怎么来。 金陵九深吸一口气,将肺腑间的灼意压下:“唤你‘娇娇’好不好?” 裴折曾经揶揄他“金娇娇”,但依金陵九之见,他们二人之中,分明是裴折更会撒娇,打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娇气。 裴折扭开头,哼了声:“不好。” 金陵九瞧着他耳根的绯红,轻哂:“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裴折只当没听见,手上无意识地揉着那缕头发。一直不松口。他心里清楚,无论他松不松口,依金陵九的性子,都已经拍板了这个称呼。 “娇娇……”金陵九拖长了调子,凑近些许,朝他耳朵吹了口气,“明明很喜欢,为什么不承认?” 裴折想退开些,又被拉着手腕拽回来,恼羞成怒道:“你要喊就喊,还问我干什么,难不成我不同意,你就不喊了?!” 活似猫崽子炸了毛,金陵九抿了抿唇,语气纵容:“娇娇乖,来,哥哥给娇娇讲霸王硬上弓的故事。” 裴折:“……” 再逗下去,怕是要生气了,金陵九见好就收:“不是问我为什么那样有信心吗,你若真有不做夫人的决心,是不会问我拿什么来交换的,你在动摇,你我之间的交手,先动摇的那个人一定会输。”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没办法反驳他的话。 金陵九说的没错,他们两个太像了,无论是心性还是什么,在这一方面上,他确实不如金陵九坚定,若真的纠缠起来,会输是必然的。 裴折心神一动,睨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让让我?” “这就开始撒娇了?”金陵九语气诧异,隐隐有些兴奋。 裴折不以为然,撒娇也好,强迫也罢,都是应对的手段,能达到目的就好。他抬了抬下巴,十足的骄矜:“九哥哥让让我呗。” 撒娇都带着傲气,一点求人的样子都没有,偏偏金陵九吃这一套,觉得裴折比娇滴滴的姑娘还勾人,忍不住更想逗了:“你是不是我的娇娇?” 裴折深谙舍不得自己套不住金陵九的道理,他眨眨眼,瞬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不仅是你的娇娇,我还是你的心肝宝贝儿,所以你是不是该宠着你的娇娇?” 门口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柳先生呆呆地站着,药箱掉在脚边,里头的脉枕金针散落一地。 旁边的云无恙勉强保持着表情,干巴巴地扯出一个笑:“好久不见,娇娇……呸,好久不见,公子。” 裴折的脸彻底黑了:“……你们误会了。” 穆娇瞧见自家师兄好整以暇的模样,心下了然,裴探花怕是被坑了,她拉着左屏转身就走:“我与左屏出去练功,晌午再回来,就不打扰师兄和裴探花卿卿我我了。” 裴折:“……” 卿卿我我个屁! 穆娇和左屏离开后,柳先生勉强找回自己的意识,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声音艰涩:“裴折,吃完饭了吗,我有事想和你说。” 裴折还没来得及回答,金陵九抢先道:“还没吃完,劳先生多担待,云无恙,带柳先生先去院子里坐一会儿,等下我们吃完就过去。” “哦,好。”云无恙搀着柳先生,没走两步猛地抬起头,表情惊恐,他为什么会听金陵九的话?! 屋子里又剩下两个人,气氛不似之前那般黏腻,稍有一些被打扰的尴尬。 裴折脸色难看,自觉丢了面子,一巴掌拍开金陵九的手:“别碰我!” 金陵九含着笑,又将手覆上去:“不是求我让让你吗,娇娇就是这样求人的态度?” 裴折现在一听“娇娇”二字就浑身不自在,两人偷摸自个儿叫着玩,是个情趣,让旁人听见,他那点羞耻心就冒出来了。 最气的是,他还不能怪罪金陵九,那话都是他自己张扬出去的。 裴折气饿了,拿起筷子夹了块馅饼,愤愤地咬了一口。 金陵九被他的举动可爱到了,倒了杯茶递过去:“慢点吃,别噎着。” 吃完一块馅饼,裴折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了,事已至此,得将损失降到最低才行:“刚才说的,你让让我。” 金陵九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将茶推到他手边:“喝点润润嗓子。” 裴折抿了一点,觉得味道不错,又多喝了两口:“那厮舍得给我喝这么好的茶?” 茶杯并不名贵,是坊间最普通的样式,比不得金陵九用的白玉茶盏。 清透的茶汤散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将舌根里饭菜的味道尽数冲淡,只留下清润的茶香。 裴折虽不是爱茶的痴人,但也能喝出来,这茶确是好茶。 金陵九默不作声地弯了弯眸子:“喜欢的话,就多喝点。” 裴折又喝了一杯,心气顺开了,恢复成之前那般大大咧咧的模样,拖长了调子撒娇:“九哥哥,让让我好不好?” 抱着一丁点恶心金陵九的意思,他捏着嗓子,自问矫揉造作,学着烟花之地的姑娘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让让你啊……”在裴折期待的目光之中,金陵九笑了笑,“别的都能让你,这个不成,比起让让你,我更希望你求我疼疼你。” 裴折:“……” 他算是看出来了,金陵九就是故意的! 裴折被逗了一早上,彻底气着了,板着脸默不作声。 金陵九丝毫不慌,抬起手放在他面前:“诓我来这里,想叫我看病对不对?” 裴折设计了刺客一事,用自己的命逼他来到此地,其中深意,金陵九早有猜测。 此事裴折理亏,摸了摸鼻子:“柳先生是我见过医术最高明的人,兴许你的病,他有办法治好。” 虽然早已猜到了一切,但亲耳听到裴折说的话,金陵九还是忍不住皱眉:“所以你就对自己下狠手?万一我对你有一丝杀心,你现在就在黄泉路上了,知道吗?” 裴折眨眨眼:“我这不是相信你吗,相信你绝对不会让我受伤。” “别撒娇!”金陵九咬了咬牙,“从白华城到邺城,你根本没有空闲时间,说说,你是何时安排的这一切?” 裴折眼神躲闪:“趁你不知道的时候,你天下第一楼有势力,我也不差。” 金陵九皮笑肉不笑:“确实,你也有势力,配我正好。” “又夹带私货?”裴折绷不住笑了,“你别气,我心中有数,知道你断然不会让我出事。” 金陵九还是气不过:“别想糊弄,你将此事交给云无恙安排,只可能是他离开白华城的那天下午,那时你我可还未挑明。” 他心里酸软,半是心疼,半是动容。 裴折忽而一笑:“呀,被你发现了,我特意使的苦肉计,为的就是让你感动,非我不可,怎么样,堂堂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本来就是非你不可。” 在遇到金陵九之前,裴折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为了一个人伤害自己,赌上一条命。 做出决定的时候没有考虑太多,他必须承认,那时的他并不理智,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想过失败的后果。 他要金陵九活着。 裴折叹了口气,拉着金陵九的手晃了晃:“我只是有点怕,怕你哪一天离我而去,我说心悦你,意思是我想和你长命百岁,白头到老,你明白吗?” 他是利益至上的人,却将一颗真心送给了眼前这个人,没有声张,没有宣扬,没有期望以此换取想要的东西。 “你应该猜到了,但我还是想郑重的说一次,金陵九,我喜欢你。”裴折顿了顿,补充道,“很喜欢你。” 第98章 “你没怎么总是……” 金陵九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的气都散了,只剩下酸软。 裴折很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感情也如是,他在这方面并不羞赧,已经多次表达过自己对金陵九的倾慕之情了。 “总是什么?” 金陵九捏了捏他的手:“总是抢先。” 很奇怪,在两人还没有完全挑破心思的时候,金陵九是乐于逗着裴折跟他表明心迹的,那让他有一种满足感。 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些不乐意了,好像他被裴折落下了很多一样。 裴折站起身,用脚勾着凳子,往他身边拉了拉:“给小九儿一个机会,我人在这里,你可以倾诉心意了。” 金陵九:“……你是故意的吧?!” 这样的情况下,他该怎么倾诉? 裴折得意地哼了声:“没错,就是故意的,我这人记仇,你之前欺负我,我现在就要欺负回来。” 金陵九:“……” 到底还是没表白,金陵九黑着脸将裴折扣在自己怀里,手压着他后颈,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等着,总要给你一个难忘的表白。” 裴折笑吟吟地应下:“我等着你的惊喜,你也要陪我一辈子,所以……” 金陵九松了口:“走吧,总不能叫你白挨一剑。” 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暴露给别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尤其金陵九的身份敏感,无论是江湖之上,还是朝堂里,都有无数人想要他的命。 让柳先生帮忙看诊,算是金陵九对裴折的妥协。 裴折知道金陵九是勉强答应,欢欢喜喜的拉着他去找柳先生,生怕他改变主意:“我跟你说,柳先生虽然看起来不着调,但医术确实不错,当初我受了重伤,若非他出手,我早就没命了。” 金陵九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你何时受的伤?” 裴折一噎:“……重点是这个吗?” 金陵九哂道:“怎么不是?在我这里,你的事永远都是重点。” 他表现的太过理所当然,裴折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咳咳,犯规了啊。” 金陵九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撩到你了?” 裴折没办法否认:“撩到了。” 经过云无恙的开导,柳先生已经能在看到金陵九和裴折手牵手走过来的时候,保持住脸上的表情了。 他装模作样地打量着手上的金针:“打情骂俏完了?” 裴折翻了个白眼:“……为老不尊。” 柳先生登时炸了毛:“究竟是我为老不尊,还是你们小年轻不分场合?吃个饭都能卿卿我我,还娇娇来娇娇去的,裴折你小子满肚子坏水,娇个屁!” 裴折:“……” 柳先生说完,视线往金陵九那边瞟,他可是记得,这位天下第一楼的掌权人嘴巴毒得很,昨日他没少被金陵九挤兑。 一个裴折就够难对付的了,再加个金陵九,他能吵过就怪了。 出乎柳先生意料,金陵九眼皮不抬,没一点要参与进来的意思。 娇娇。 从金陵九口中说出来,是五分调侃五分宠溺,虽然有点别扭,但还可以听上一听。 从旁人口中说出来,那就只剩下刺耳了,分分钟就能逼得裴折爆炸。 “你再说一遍那两个字,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柳先生捏着金针比划了两下:“哦,你要怎么对我不客气?” 裴折磨了磨牙:“我要把你的消息散布出去,让你那群仇家过来找你!” 柳先生:“……裴折,我原以为你小子坏,但还有个诚信的优点,现在看来,你分明就是坏到家了!” 裴折语气诧异:“你今天才看清我吗?” 柳先生:“……” 两人的吵嘴以柳先生哑口无言暂告一段落。 金陵九含着笑打破沉默:“柳先生是何身份?我看你这金针不似寻常之物。” 柳先生瞬间抬起头,对上金陵九的视线。 他在这尼姑庵里待了多年,相熟的也就裴折,裴折久居朝堂,不识得一些物件,也无意探究他的私事。时间一久,他自个儿就忘了,将所有人都当成了裴折一般。 金陵九这话,令柳先生立马回过神来。 坐在他面前的不是等闲之辈,而是江湖第一大势力,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 金陵九若是想,分分钟就能查出他的身份,叫他的安宁日子不再。 思及此,柳先生表情难看起来。 “都说是金针了,自然是金子做的,哪里会寻常?”裴折曲指在桌上敲了敲,将金陵九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九哥哥只顾着看别人,怎么不多多看我,我是什么身份?” 金陵九从善如流,将目光从柳先生身上移开:“这就拈酸了?” 他心里清楚,裴折是想为柳先生解围,两人看似吵得不可开交,但恰恰说明,他们二人的关系很好。 裴折勾着他的小手指:“你一看别人,我心里就不舒服。” 金陵九爱极了他这副占有欲十足的表现,温声提议:“那你可得时时在我眼前晃着,免得我一不小心看了别人。” 裴折闷声笑了笑:“放心,我缠着你,缠得紧紧的。” 金陵九扬了扬眉:“我很期待。” 云无恙:“……” 柳先生:“……” 两人旁若无人,柳先生欲言又止,没眼继续看下去,默默移开视线。 云无恙暗自腹诽,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穆娇和左屏要溜走,要是有下次,他绝对不跟这两个人在一起了。 经过裴折的插科打诨,金陵九没继续为难柳先生,十分配合地伸出手,任柳先生把脉。 裴折坐直了身子,略有些紧张,柳先生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连柳先生也看不出金陵九身体上的异样,那他就没法子了。 金陵九倒不怎么在意,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裴折握着他的另一只手,没说话。 诊脉花费的时间比预计中要长,柳先生的表情也越来越严肃,看得裴折心头惴惴:“很严重吗?” “严不严重,你们心里早就有数了吧?”柳先生收了手,言简意赅,“中毒了。” 果然是毒!裴折的心瞬间提起来了:“能解吗?” 柳先生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东西:“能不能解啊……” 裴折快急疯了:“赶紧给个准话行不行?!” 金陵九鲜少见他这样失态,心里动容:“别急,肯定能解。” 柳先生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这般笃定?” 金陵九正色道:“悬金针的厉害,我还是有所耳闻的,不是致命之毒,想来对先生而言,不算难事,烦请先生别逗我家内人了。” 他这一番话,令桌上两个人都变了脸色,唯独云无恙不明所以,呆呆地坐着。 裴折惦记着那句“内人”,耳根烧热:“胡说什么呢,我答应了吗?!” 他们明明还没谈拢,谁是内人还说不准呢。 在听到“悬金针”三个字时,柳先生就明白,金陵九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他倒也没指望能瞒过金陵九,但不成想,这么快就被猜出来了。 唯一令柳先生欣慰的是,看金陵九的意思,似乎没有将他的身份宣扬出去的打算。 裴折:“确实能解?” 柳先生颔首:“能解,但解不解都行,你家九公子自己也知道,非是致命之毒。” 裴折不赞同道:“非是致命之毒,就不必解了吗?来找你就是为了解毒。” 金陵九不置可否,一副听从裴折所言的意思。 最是风月令人恼。 柳先生摇摇头:“这毒跟了他近十年,早已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主要是两方面的作用,严格来说,并不算是毒。” 金陵九呼吸一窒,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怎么会是两方面? 裴折声音有些颤抖:“哪两方面?” 柳先生:“一方面是牵制他,使他不能施展出全部武功,另一方面是压制他记忆,令他心生忧怖。” 记忆…… 金陵九与裴折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测。 裴折一掌拍在桌上,凶狠道:“待查出是谁做的,我定要活剐了他!” “你也不必如此嫉恨,某种意义上,可能还是一种帮助。”柳先生叹了口气,“若是我没猜错,那人一开始应当是好意。” 裴折又气又怒:“这算什么帮助?!” 柳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种毒的根本是一味药,用以平缓心绪,只不过剂量多一些,又佐以其他东西,方才成了毒。” 金陵九一直沉默着,听他解释完后,突然道:“我知先生医术高超,但只靠把脉就能诊出这些,实在令人惊叹,在下有一问,不知先生为何会对这毒如此了解?”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99章 此言一出,桌上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裴折尤为失态,脸色难看,紧紧地盯着柳先生:“怎么回事,你知道这毒?” 他与柳先生相识多年,是忘年之交,私心里将之视为自己人,并未过多猜测,便将金陵九带了过来。 天下第一楼何等势力,都查不出金陵九中了毒,可见这种毒十分罕见,知之者甚少,可柳先生却十分熟悉这种毒,仅靠把脉就将之相关之事全都说了出来。 虽然被知悉了身体状况,金陵九却丝毫没有慌乱,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裴折的手指:“别急,柳先生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会隐瞒的。” 柳先生:“……” 话里话外都是威胁,他敢隐瞒吗?! 裴折很快冷静下来,抿着唇一言不发,眉心深处压出深深的郁痕。 柳先生摸着针包:“云无恙,我院子里的柳树下埋了一坛酒,你去帮我挖出来。” 云无恙知道他们有事要谈,是故意支开自己,没有逗留,当即离开了。 裴折敲敲桌子,眸光沉沉,注视着柳先生:“你我相识多年,我信你。” “裴折啊裴折,你真是……”柳先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春夏之交,尼姑庵里柳絮飘飞,花苞冒头,草木清香裹挟着劣质的香火气,将每一片角落涤荡透彻。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今物是人非,山长水阔,过往的经历都沉淀成了故事。 柳先生远眺长天,目送着薄云流散,缓缓道:“人世间最易变的,就是感情,无论是哪种感情,都会在一念之间改变。” 柳先生仿佛在叹息中苍老了十几岁,他眸底沉着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想起了谁。 裴折最不喜欢这种气氛,想开口劝导,又不知从何劝起。 金陵九一哂:“此言有理,杀人不过头点地,要取人性命也在一念之间。” 柳先生:“……” 金陵九的强势威胁彻底打破了柳先生缅怀过去的伤害,他敢怒不敢言地哼了声:“我之所以会如此熟悉那毒,盖因那毒是我所制。” “你制出来的毒?!”裴折腾地一下站起来,“你他娘的,那毒——” 柳先生撇撇嘴,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我只是研制之人,下毒的可不是我!” 金陵九不咸不淡地笑了声:“我第一次见先生,先生确实不会是下毒之人。” 他将“下毒之人”咬得很重,带着股子莫名的意味。 其余两人都听出了他话里暗藏的内容,不是下毒之人,那也与下毒之人脱不了干系。 裴折握紧了金陵九的手,郑重道:“我不会让你出事。” 他是在表明态度,是他带金陵九来找柳先生的,他会解决所有的事情,绝对不会让金陵九受伤。 不等金陵九回话,柳先生就骂了一句:“裴折小子,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那种人吗,你我相交,我会让你难做?!” 裴折没作声。 他刚才的话既是为了向金陵九表明态度,让金陵九安心,又是为了给柳先生一个明明白白的宣告,如若柳先生对金陵九不利,他会站在哪一方。 而今目的已经达成。 金陵九微微一笑:“我自然相信裴郎。” 眼看着两个人夫唱夫随,根本没有自己能插上嘴的份,柳先生便没了再待下去的心思:“还听不听了?赶紧跟你们交代完,我还忙着去喝酒呢。” 金陵九微抬了抬手:“先生情说。” 柳先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确实与下毒之人有联系,这毒也是我给他的,但我并不知道他要用在谁身上。” 前两句话让裴折的脸色难看不少,好在柳先生的最后一句话讲清了他不可能去谋害金陵九:“是怎么一回事?那下毒之人又是谁?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只是为了满足心里的疑惑,更多的是想要发泄心中的怒气。 究竟是谁,辖制金陵九,抹去他的记忆? 裴折默默在心里腹诽,他定不会放过相关的所有人。 柳先生捏着针包,闭了闭眼,脸上显出一丝痛苦:“这本不是毒,是我为救一孩子研究出来的法子。” 他说着,看了看金陵九。 裴折似有所感:“你认识金陵九的师父?” 他还记得萧澄明当初说的话,能做金陵九的师父,想必岁数上与柳先生差不许多。 柳先生摇摇头:“我不认识他的师父,我也不知道他的师父是谁,不过我当初想救的那个孩子,应当就是他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毒,从无到有,都是出自他之手。 裴折隐隐想明白了一些事,换了种问法:“那人是谁,你是为谁救……那孩子的?” 柳先生只知要救一孩子,不知那孩子是金陵九,他们之中必然有一个将二者联系起来的人。 柳先生攥紧了手,骨节用力到泛白:“你们可曾听过昭国双名士?” 裴折呼吸一紧:“江阳傅倾流,淮阴……” 他看向金陵九,嘴唇翕动:“是姜玉楼?” 裴折师承傅倾流,太傅大人在朝为官,在来邺城之前,并不认识金陵九,唯一的可能就是早已隐世不出的姜玉楼。 金陵九抿了抿唇:“我不知道,师父他久居江阳,名姓非姜玉楼。” 虽然金陵九这样说了,但究竟是不是姜玉楼,三人心中已然有了数。 柳先生沉声道:“天下名士万千,唯二人出众,我是在姜玉楼隐世前认识他的。当时我云游四海,自认为有医术傍身,可济苍生救黎民,我与姜玉楼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引为至交好友。我二人曾于舟上共饮,快活潇洒,直到有一天,他喝完酒,告诉我他要隐居山林。” ——“我空有济世之才学,却不得施展,时运不济,我如何能抗衡天意?” ——“而今之世道,表面安稳,实则动荡不堪,依我之见,当主动寻求破解之法。” ——“傅倾流官拜三公,这一着终究是我输了。” ——“这天下容不得我姜玉楼!” ——“罢了,罢了。” “他仕途不顺,执意隐世,我劝解不得,只能尊重他的选择,而后我与他一别三年,再未有相见的机会。”柳先生顿了顿,继续道,“三年之后,他主动来找了我,希望我能帮他救一个人。” 裴折急忙追问:“你答应了吗?” 柳先生瞥了眼他旁边端坐的金陵九,摊摊手:“我若是没答应,裴折小子你岂不是就要没了相守之人?” “虽然一别多年,但我与姜玉楼都未因时间疏远对方,他找到我之后,我立马答应了这件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行医本意就是救死扶伤。” “我当即要求他带我去见要救之人,他却拒绝了。” 金陵九摩挲着裴折的掌心,语气平静:“我未曾见过柳先生,想来要对先生的救命之恩道句感谢。” “好说。”柳先生不置可否,“他说要我救的是个孩子,那孩子性情狂躁,幼时受了很大刺激,见不得生人,故而只将病症详细道与我知。我没有怀疑,对着他说的症状仔细研究,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出了一味可用的药,能暂时压制那孩子的病症。” 裴折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所以你就直接将那药用在了金……那孩子身上?” 柳先生白了他一眼:“怎么可能!我虽然信任姜玉楼,但不曾忘了从医的底线,我并未探过那孩子的脉,怎能贸然将药用在他身上。”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凉凉道:“但你最后还不是用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再来找你。” 柳先生一噎:“……” 裴折所言极是,故而他现在非常想感慨一句天道好轮回,自己种下的因,也得自己吞了果。 “我没有将药交出去,当时研制这药,一半是为了帮助姜玉楼,一半是那病症确实罕见,我手痒想治。”柳先生并未隐瞒自己的心思,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有动过心思,想着听从姜玉楼的话,试一下又无妨,但后来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我将药收了起来,好歹是花心思研制出来的,我舍不得直接毁了,可就是这一念之差,造就了我毕生之悔。”他眸底有深深的悲痛,在看到金陵九时,愧疚愈发深切。 金陵九眯了眯眼:“他偷走了你的药?” 柳先生苦涩地点点头:“我信他,但他却背着我偷偷拿走了那药,待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用在了那孩子身上。” 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与柳先生相交甚久,能看出他脸上的悔恨不是假冒出来的:“后来呢,那药为什么又成了毒?” 柳先生解释道:“我与姜玉楼大吵一架,他告诉我,那孩子用了药之后情况好转,并未出现异样,我稍稍安了心。又过了一段时日,我无意中发现那药有相克之物,如若用药之人常用那东西,会引发药的毒性,久而久之,恐会有性命之虞。我将此事告诉了姜玉楼,希望他立刻给那孩子停止用药,他答应了。” 柳先生声音晦涩,捏着针包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青筋暴起。 裴折已经能够猜到接下来的事了,姜玉楼怕是并未像承诺那样,停止用药。 柳先生:“他问过我相克之物,我并未告诉他,后来我们一起喝酒,大醉一场,我醒来后才发现药箱不见了。起初我并没有怀疑到他身上,后来误打误撞,我发现他多次出入香铺,一时好奇,便跟着进去逛了逛。” 金陵九一直表现得很平静,活似发生之事与自己无关,但从柳先生提到香铺时开始,他的表情就变了:“与药相克之物,是香?” 柳先生点点头,又摇摇头:“香能不能成为相克之物,端看其中的成分,与那药相克的是味不常见的草药,我和草药打了十多年交道,纵然混着香,也能闻出其中丝丝缕缕不明显的草药味道。” 裴折咬了咬牙:“是他偷走了你的药箱,还故意将相克的草药混入熏香之中?!” “我不知道。”柳先生道,“我问过那家香铺,他家的香都放了那味草药,是从祖辈传下来的方子,无法断定姜玉楼选择他家是不是巧合,但从那以后,我心里就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没办法再装作相安无事,继续与姜玉楼来往。” 寥寥几语,柳先生便讲完了自己与姜玉楼之间的故事。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暗叹自己还是不够谨慎,没猜到问题是出在香上面。 柳先生将东西收拾好,放进药箱之中:“这就是发生的所有事情了,我难以放下此事,从那以后便隐居于此,没有再和姜玉楼来往过。” “为什么是在这里?”金陵九长出一口气,“若我师父真是姜玉楼,那先生与他相交应在江阳附近,为什么会选择在潇湘附近隐居?” 柳先生脸色一僵,良久,叹息道:“不愧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什么都瞒不过你,此地有一家名为「十三局」的香铺,便是姜玉楼曾多次出入的那家,我偶尔会乔装改扮,去那里看看。” 裴折明白了他的意思:“药香成毒,只要注意不强行使用武功内力,不至于要人命,你是想守株待兔,等那孩子出现。” 柳先生没有否认:“姜玉楼养出来的孩子,定然不是等闲之辈,如若他命大,总有一天会顺藤摸瓜,找到香铺,届时我便可以弥补自己当初的错误。” 只是没想到,那孩子找是找来了,却直接找上了门。 柳先生暗自在心里腹诽,一想到金陵九就头疼,本来这人顶着天下第一楼的势力,他就不好对付了,而今又加上一桩旧事,他心中愧疚,便是连架子都端不起来了。 而今知晓了所有事,确定柳先生与谋害金陵九一事无关,裴折慢慢松缓下心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了。 “你既一直在等他出现,可是研究出了解毒之法?”裴折皱着眉头,有些急迫,“可有万全之策,既能不伤他武功身体,又能解了这毒?” 柳先生摆摆手:“既是我犯下的错,便当由我来解决,你们先在这里小住些时日,容我准备一番,放心,我会解了这毒的。” 说完之后,柳先生就背着药箱离开了。 裴折与金陵九相顾无言,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才从这一系列事情中回过神来。 “江阳傅倾流,淮阴姜玉楼,两位天下皆知的名士。”裴折啧了声,“傅倾流是我的师父,如若我们的猜测没有出错,那姜玉楼就是你的师父,你我二人当真绝配。” 金陵九轻声嗤道:“你我本就绝配,与他二人有何关系?” 裴折哈哈大笑:“说的没错,你我本就绝配!” 两人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金陵九想拉着裴折回去休息,裴折还记着夫人之约,明确表示不要白日就休息,自告奋勇的带着金陵九在尼姑庵里四处乱逛。 “此地虽人烟稀少,但胜在风景秀丽,再过些时日,山上的花就开了,景色更美。” 金陵九拉着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你经常来这里?” 裴折颔首:“柳先生救过我一命,此地临近潇湘,走一日水路便到我家,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常常带着云无恙在附近游玩,有一日来到这雾隐山,阴差阳错发现了柳先生住在这里,我性情才学样样拔尖,很快便和他成了忘年之交。” 金陵九听着他夹带私货的话,闷声笑笑:“性情才学样样拔尖?” 裴折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你有什么异议?” 金陵九没答,脑海中想象着裴折十多岁时候的模样,探花郎面若冠玉,定然小小年纪就丰神俊朗,拔尖属实不夸张。 不知想到什么,裴折压低声音笑了笑:“小九儿年少时候都做过些什么?可曾招惹过姑娘家?” 金陵九不答反问:“你有吗?” 裴折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这等天下第一美男子,怎么可能没有姑娘家喜欢。” “啧,是吗?”金陵九手上力气重了几分,将嘚瑟的探花郎拉到自己怀里,“处处拈花惹草,不知道洁身自好?” 裴折憋不住,捶着他的肩笑个不停:“醋坛子,那时你我可还不认识呢。” 金陵九嗤了声:“是谁在床上叫哥哥,说我们可能儿时就见过面?裴郎的嘴,骗人的鬼。” 裴折一噎:“……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好歹我还记得叫你哥哥,你却直接将我忘在犄角旮旯里了。” 他磨了磨牙,越说越委屈,好似自己一厢情愿一般。 金陵九心中无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怎么还气起来了?” 裴折扭开脸:“别碰我,等你记起来了,我再原谅你。” 金陵九眼底含着笑,跟在他身后:“那你可别气坏了身子。” “气坏了正好。”裴折抬了抬下巴,“正好让你心疼。” 金陵九哭笑不得:“娇娇脾气好大啊。” 两人在尼姑庵里逛了一圈,没一会儿就将刚才的事抛之脑后了。 金陵九疑惑道:“这里只有柳先生一人住?” “对,他就是个孤家寡人,这尼姑庵本是个荒废之地,他懒得找住处,便在此地待下来了。啧啧啧,我跟你说,这厮真的是不要脸,怕别人抢他的住处,便把尼姑庵外头弄得特别乱,你有没有发现,这尼姑庵外面和里面完全是两幅样子?” 这倒确实,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发现了,尼姑庵外头破旧不堪,进来后杂草丛生,越往后院住处走,环境越整洁。 柳先生住的院子,也称得上是雅致了。 金陵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以前常来,很喜欢这里?” 裴折笑了笑:“还是小九儿懂我的心思,此地虽不比城中繁华,但胜在幽静,闲时看看花草树木,乐得动弹了,就去山上转转,运气好还能遇到一两只笨兔子。” 裴折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以前发生的事,金陵九一一听着,末了感慨道:“若我能早些时候遇见你就好了,可以陪你去做你喜欢的事。” 他是真的觉得遗憾,没能早些时候和裴折在一起,裴折在过去的那岁月里熠熠生辉,他能想象的出来,那是何等的风光。 可惜他没有亲眼得见。 “我明白。”裴折勾勾手指,在他掌心划了两下,“现在也不迟,我还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希望你能陪我一一完成。” 金陵九心中熨帖:“我也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只想和你一起。” 裴折:“……你的事押后再议!” 他现在实在不想和金陵九探讨那方面的事,若是强势一些,倒像他在欺负金陵九,若是忍让了,他自己心里又过不去,只能先缓一缓,等金陵九身上的毒解了再说。 金陵九莞尔:“放心,我又不会强迫你。” 两人一路闲逛,逛到了柳先生的院子附近。 裴折边跟金陵九嘀咕,边从旁边的花丛中摘了一朵开得最盛的花,不依不饶地戴在金陵九耳边:“小九儿真美!” 金陵九:“……” 裴折兴致勃勃地往柳先生的院子走去:“我最喜欢他的这个院子,不仅风光好,还藏着宝贝,柳树下总会埋些好酒,可香了,走,带你去瞧瞧!” 金陵九一把拉住了他,摇摇头:“咱们换个地方逛。” 裴折:“?” 直到离那院子有一段距离,金陵九才停下脚步,两人沉默不语,很轻的呜咽声随着风飘过来。 是柳先生的声音。 裴折心中一凛:“……你听到了?” 金陵九“嗯”了声:“刚明白过来,怕你过去惹得尴尬。” 裴折皱着眉头,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我从未见他这样过。” “他之前对姜玉楼只是怀疑,抱着一丝侥幸,我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的希望。”金陵九倚在墙上,眉目不明,“我身上的毒使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十几年的折磨与恍惚,还有挚友的背叛,一朝都成了真……给他些时间吧。” 裴折情绪也低落下来:“他是真的想成为一名好医师,不然也不会待在这里那么多年,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金陵九没答,两人安静地伫立着。 院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混着酒香,在尼姑庵里流淌,过了许久,炸开一道碎裂的声音。 是酒坛摔在了地上。 柳先生放声长号,似哭似笑:“哈哈哈哈,老夫平生好友三五,相交最深者而今已反目,已反目……” 作者有话要说: 二合一。 明后天要去考试,不更新,考完回来爆更。 第100章 解毒比想象中麻烦,在尼姑庵里待了两天,也没见柳先生准备好。 这两日里,裴折带着金陵九逛遍了雾隐山,折花挖酒,下河摸鱼,到今日实在没什么可玩的了。 裴折瘫在金陵九身上,一个习惯的养成只需要两天,他觉得床比起金陵九来,简直差远了,所以解了毒修养完之后,这黏黏糊糊的小习惯还保留着。 两个人依偎在床上,裴折玩着金陵九的手指,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我俩日后可不能隐居山林。” 金陵九收紧手,包住他的手指:“怎么了?” 裴折叹了口气:“山沟沟里面也太无聊了,一天两天就玩够了,无趣得紧。” 探花郎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打小喜欢四处乱窜,越长大,这性子越发“变本加厉”了。 金陵九哭笑不得:“已经想到以后跟我在一起要住在哪里了?” “那可不是。”裴折装模作样地哂了声,“虽然来日方长,但也需从长计议。” 来日方长是个顶顶好的词,金陵九听得舒坦,玩味道:“不愧是我相中的夫人,称得上是贤内助了。” 裴折笑骂一声,从他身上爬起来:“躺腻了,出去逛逛?” 金陵九无可无不可:“想到要去哪里了?” “确实有个想去的地方。”裴折俯下身,在他颈侧蹭了蹭,深吸一口气,“我的小九儿好香啊。” 金陵九扬了扬眉,抬手按住他后脑勺,用力往下压了压:“娇娇想去香铺?” 这一下来的猝不及防,裴折直接栽到了金陵九身上,浓郁的梅花冷香扑了满脸:“我记得你说过,身上这香在江阳和潇湘很常见。” 当初在邺城,他们去逛了一家香铺,那时两人还没捅破窗户纸,裴折整天思索着要从金陵九身上扒出点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金陵九身上的香气自然也被列入了调查的名单,想当初画舫初见,可就是这一身梅花冷香令他起了疑心,上前招惹。 只不过时过境迁,而今他不想着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了,打从心眼里喜欢金陵九身上的味道。 金陵九揽了下他脖颈,坐直身子:“嗯,是挺常见,想下山去逛逛?” 裴折很诚实:“想。” 金陵九轻佻地摸了摸他的脸,打趣道:“小尼姑在山上待不住了?” 裴折“噗嗤”一声笑开了:“可不是,被你这山下来的妖精迷了眼。” 金陵九向来不吝以自己的容貌作为筹码,暧昧地眨眨眼:“是吗,能迷住咱们娇娇,可是我的荣幸。” 两人插科打诨闹了一通,利落地拾掇好自己,直奔山下而去。 雾隐山不大,下了山走水路,半日能到潇湘。 不过两人没有去潇湘的打算,只想在过江一游,去有人烟的地方逛逛。 裴折拿着扇子点了点:“过了江,有个小城,比邺城小点,但吃的挺多。” 金陵九饶有兴趣地问道:“有你喜欢的吃的吗?” 他不好奇城中繁华与否,只好奇和裴折有关的事。 裴折一展扇子,悠哉悠哉地摇了两下:“小九儿这是套我的话呢,我喜欢吃的东西啊,你说我喜欢吃什么?” 前面江水蜿蜒,在大地上奔腾,勾勒出一条气势恢宏的水带。 江水声不息,温柔地卷起洒落满地的金色阳光。 “我向来不会猜度人心,还真说不清楚裴郎的喜好。”金陵九忽而低下头,点了点自己的唇,“这个喜欢吃吗?” 裴折忍不住笑起来:“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话的,太浪了啊。” 金陵九罕见地有些挂不住脸,偏了偏视线:“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忘了三思而后行。” 裴折笑着揽上他的脖子,在金陵九退开之前,凑上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虽然很土,又有些浪,但我不得不承认,挺喜欢‘吃’的。” 金陵九的唇很软,温温热热的,不像他的手那般凉,吻起来很舒服。 裴折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既然是舒服的事,多试试也无妨,于是在金陵九又吻下来的时候,他十分主动地迎了上去。 唇齿相碰,舌尖轻轻扫过,留下一点濡湿的甜。分开的时候,两人都喘息着,难以尽快平静下来。 出乎意料的合拍,这一吻倒是吻尽了大大咧咧,两人破天荒的矜持了些,没人发话。 过了江后,又走了一段路,才来到城中。 虽然比邺城小,但城中挺热闹的,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来一回搭成了调子,别有一番风味。 金陵九环视四周,大手一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挑。” 出门从不带银两的人,这次下山之前,特地去找了左屏,拿了满满一袋子银钱,以便给他一文钱掰成两半花的娇娇置办东西。 裴折最喜欢听这种话了,眼睛一亮,搓了搓手:“随我挑?” 金陵九可算体会到了为心上人一掷千金的乐趣,抬了抬下巴,语气骄矜:“随你挑,便是十个八个的你,我都养得起。” 心上人“贫穷”,他有心展示一下自己的家底。 裴折哭笑不得:“十个八个的我,你是嫌一个不够?” 随口一句打趣的话,谁料金陵九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一个够了,但若是多几个也无不可,一个给我暖床更衣,一个同我出游玩乐,一个与我吟诗作画,一个与我烹茶煮酒,你瞧着如何?” “我瞧着啊……”裴折啧啧出声,“这么多我,一个你也不够分,肯定日日夜夜都得打架,争你的宠。” 金陵九想象了一下好几个裴折为自己打架的画面,心里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只依稀觉得,那样也挺要命的。 他摇摇头:“还是算了吧,要真有那么多你,我的喜爱也得分开,暖床更衣,出游玩乐,吟诗作画,烹茶煮酒,一个娇娇也就够了。” 这番话逗得裴折哈哈大笑,直笑得金陵九有些不好意思,率先换了话题:“不是要去香铺吗,咱们先过去看看,然后再逛。” 裴折来了兴致:“要是有卖你那梅花冷香的,我可得多买点,哪日你不在我身边,我也好有个念想。” 金陵九不悦地皱了下眉:“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不在你身边。” 柳先生之前提到过,姜玉楼多次出入的香铺名为「十三局」,两人一路逛过去,没费太大工夫,就找到了香铺。 进门就是一阵混杂的香气,熏得人脑袋疼。 裴折揉揉鼻子,反手去捂金陵九的鼻子:“这味道可比邺城那香铺冲多了。” 铺子里一人款款迎出来,笑意融融,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二位公子可是要看看香?” 第101章 此人一身深色长衫,从容自如,气度不凡,甫一出现,便叫插科打诨的裴折与金陵九敛了玩笑神色。 裴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人:“先生可是这「十三局」香铺的掌柜?” “我不是。”男子微微一笑,“帮友人暂时照看铺子,二位公子可是要买香?” 裴折扫过铺子,目光在通往里屋的门上停了下,那里有厚厚的门帘,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 金陵九微微侧身,挡在裴折身前:“是,先看一下,劳烦将铺子里卖得好的香都拿出来。” 他掏出钱袋,一把拍在柜台上:“还有梅花的香。” 男子脸上浮现出诧异,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道:“稍等一下,我去库房里拿你们要的香。” 待他离开后,金陵九突然收敛神情,将裴折往拉到了身旁:“有问题。” 裴折还在想他刚才拍出钱袋子时的事,猝不及防听到这话,下意识扯住了金陵九的衣袖:“怎么回事?” 香铺里没有其他人,两人步伐缓慢,走到柜台的角落,宛若闲庭信步,悠哉自得。 金陵九回握了他的手,状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同时压低声音道:“有血腥气。” 裴折正欲再问,就在此时,脚步声缓缓靠近,方才那男子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香膏香粉走出来。 裴折与金陵九迅速对了个眼神,收住话头。 男子笑容和煦,将托盘里的香膏香粉一一取出:“这就是二位公子想要的香了,左边的都是卖的比较好的,右边的是有梅花香气的,你们可以看看。” 金陵九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拿起右边的一盒香膏:“都是刚做的吗?” 男子摇摇头:“去年初时做的,现在没有新鲜的梅花,干花的香气没办法达到最好的效果。” 金陵九“嗯”了声:“我们自己看一下。” 男子笑着应道,走到柜台里坐下,给他们留出单独的空间。 金陵九拉过裴折的手,将其中一盒香粉放到他掌心,挑了挑眉:“闻一闻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裴折没有多问,顺着他的话伸出手,闻了闻后,又用指尖蘸了一点,凑到他面前:“我觉得味道还可以,你觉得呢?” “一般吧。”金陵九俯身,将他耳侧垂落的头发别好,“如果你想要,咱们就买。” 当着男子的面,两人耳鬓厮磨,完全没有要遮掩的意思,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两个的关系不一般。 当朝好男风的人不少,裴折与金陵九容貌出众,两人举止亲昵,男子震惊了一刹那,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将视线从他们两个身上移开。 金陵九和裴折错身相贴,借着裴折身体的遮挡,偷偷观察着男子,见他没有看过来,又偏过头,贴着裴折的耳朵,用气声道:“会武功。” 裴折单手搭上他脖子,整个人几乎都趴进了金陵九怀中:“那便买下来吧,但其余的我还想多试试,我们看完再决定要不要吧。” 没有避讳男子,两人正大光明的讨论着各种香膏香粉,裴折随口点评,将所有的香粉香膏都贬了个遍。 “这个不好,闻起来太腻了。” “这个熏得我头疼。” “这一个颜色不好看,盒子也太丑了。” “唉,一个个看下来,都比不上潇湘那边香铺里的东西,买着玩可以,就是不能常用,一股子乡下的低等气味。” 男子脸上的笑淡了些,抬眼打量着他们两个,似乎有些不耐烦,但没有插嘴。 金陵九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就是给你买着玩的,上不得台面,你若喜欢潇湘卖的,咱们下午就过去。” 裴折心花怒放,直接扑进金陵九怀里,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九哥哥你对我真好!” 金陵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揽在裴折腰间的手施了几分力,将人紧紧压进怀中,贴着自己的身体:“娇娇乖,乖乖跟着哥哥,哥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两人卿卿我我之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香铺。 男子愣了一会儿,许是没想到这两人损了一通后,说不买就不买了,直到他们彻底离开自己的视线,才反应过来。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将各种香膏香粉收到托盘里,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了屋子里面。 门帘后面,香气愈发浓郁,男子缓慢地走动着,鞋子踏到地上,带出一阵阵黏腻的声音,在他的脚下,缓缓浮现出一个个残缺不全的脚印。 深红色的脚印,一连串,通向香铺里面。 离开香铺之后,裴折与金陵九立马绕到了另一条街。 裴折捏了捏他的手:“有人跟着吗?” “没有。”金陵九摸了下耳朵,忽然笑了笑,“刚才演成那样,估计没人会想到要跟着我们吧,嗯,娇娇?” 裴折回忆起刚才的事,也绷不住了,笑起来:“你将钱袋子拍到桌子上的时候,我就想笑了,咱们九公子财大气粗,像极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金陵九不假思索,纠正道:“不是不学无术,是耽于美色,被个狐狸精吸引了全部的视线才对。” 裴折:“……”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内涵什么。 金陵九瞧了瞧他不善的表情,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啧了声:“还是只貌美的狐狸精,天下第一美狐狸。” 裴折一噎,气得拿扇子敲了他一记:“你就不能把天下第一美男子那茬忘记吗?” “为什么要忘?”金陵九睨了他一眼,语气骄矜,“我倒觉得,我家裴郎就是天下第一美,不论是狐狸精还是人。” 裴折连忙拱手:“可饶了我吧哥哥,有你在,我怎么敢称天下第一美?” 金陵九一哂:“刚见面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张口闭口天下第一美男子,三句不离两句的,怎么如今这般谦虚了?” 裴折低低地笑了声,轻佻地摸了摸金陵九的脸:“我这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足智多谋的九公子,学到了很多东西吗,尤其是自知之明。” 两人七拐八拐,又回到了香铺所在的街道。 金陵九拿过裴折的扇子:“说错了。” 裴折疑惑:“什么?” 金陵九慢条斯理道:“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裴折:“……” 金陵九抬了抬下巴:“裴娇娇自然是嫁我随我。” 裴折自觉不是他的对手,摆摆手:“现今说不过九公子了,也不知你这伶牙俐齿是跟谁学的。” 金陵九:“不是学的。” “那是怎么回事?”裴折下意识接了话,抬眼和金陵九对上视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用说了,我一点都不好——” 金陵九干脆果断地打断他的话:“裴郎学富五车,才名遍天下,应当听闻过坊间的一种说法——夫妻相,我这伶牙俐齿,全都是耳濡目染,从我家娇娇那里吻来的。” 裴折:“……” 他就知道! 裴折沉默不语,表情有一丝复杂。 金陵九忍不住笑开了:“还没缓过来?” 裴折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突然变得这么……唉,我不太适应。” 以前的金陵九可不会说这种话,听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头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别扭得慌。 金陵九眼底荡开笑意:“不用适应,方才只是逗逗你,往后不这样了。” 见他恢复正常,裴折才松了口气:“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金陵九没隐瞒,和盘托出:“都是听穆娇和左屏讲的,这俩人以前有段时间经常凑在一起看话本子,我性子闷,他们怕我无聊,就主动给我讲这些东西,希望能让我感兴趣,我听得太多,记住了一些,也学了这么几句话来。” 裴折想破脑袋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无奈道:“那你往后可少听他们两个说话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九哥哥性子可不闷,我就喜欢这样的你,以后得了空,我带你去游玩,定然不让你无聊。” 金陵九欣然应下:“那可就麻烦裴郎了。” 两人在香铺附近徘徊,犹豫着要不要插手。 裴折沉吟片刻,问道:“那男子会武功,且身上有血腥气,对吗?” 金陵九“嗯”了声:“我闻到血腥气是从香铺里面传来的,男子身上比较重,他走路的姿势,还有端着托盘的动作,都像是练家子。” 裴折皱着眉头:“他拿出来的那些香粉香膏,我都闻了一遍,有梅花气味的没有出错,加上你问了他其中一盒香膏是什么时候制成的,他的回答不像是完全不懂香,我个人认为,他应该和香铺有关,也许真的是香铺掌柜的友人,也许是在这里做工,绝对不可能是无关的人,你觉得呢?” 金陵九点点头:“我跟你的想法一样,如果这人确实与香铺有关,那这十三局香铺也应该不是简单的香铺,里面可能藏着其他的秘密。” 裴折接道:“还有一点,他应该不是香铺的掌柜,我们当时将铺子里的香膏香粉都挑剔了一遍,他肯定听到了,但一直无动于衷,如果是香铺的掌柜,肯定会坐不住。” “确实。”金陵九赞同道,“在邺城的时候,香铺掌柜十分热情的向我们推荐各种香,这人对于我们买不买东西的意见不大,且我们离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挽留,这种情况只会有两个可能,第一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那点,至于第二点……” 裴折眉目一凛,沉声道:“他忙着去做什么事!” 两人视线相碰,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金陵九抿了抿唇:“浓重的香粉味盖住了血腥气,你没有闻到,也说明血腥气并不是太重,那人可能还没死,怎么样,要去看看吗?” 裴折当机立断:“走!” 金陵九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立马拉着人闪身到旁边的小巷子里:“我身上的毒还没解,万一被他发现了,可能要麻烦裴郎救我一命了。” 裴折一拍胸脯,很有担当道:“放心吧,定带你平安出来。” 金陵九莞尔:“不愧是我家裴郎,这么有信心。” 裴折被“我家”两个字取悦了,很轻地笑了声:“若是不能让你平安,最差不过你我二人殉情,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金陵九怔了一瞬,嗤道:“别乱说,一定不会出事的。” 香铺是两座屋子连起来的,中间直接打通,从门头来看是一间,但从屋顶上看,格局和附近的宅子完全不同。 裴折环顾四周,突然笑了下:“我们这样像不像脑子有问题的小偷?大白天这么多人,但凡往屋顶瞧一眼,就能发现我们了。” 金陵九拉着他往后走了走:“不想被当成小偷,就压低身子,我观察过了,屋脊的高度还可以,只要不站直身子,在香铺前面的街上就看不到我们。” 这举动像极了偷鸡摸狗,裴折没见过金陵九做这种事,忍不住逗他:“那后面呢,后面没有屋脊能挡住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会不会看到?” 金陵九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想被发现?” 裴折没答,意有所指地笑了声:“只是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我脑海中有两个字一直徘徊不去。” 金陵九:“哦。” 话题又聊死了,裴折央道:“……你好歹问问我是哪两个字,不然我铺垫了那么多,没个着落,也太尴尬了。” 金陵九眼底满是无奈,哄孩子似的,语气宠溺:“哪两个字?” 裴折趴在他耳朵边,故意将那两个字咬得又轻又暧昧:“偷情。” 当初在邺城的时候,为了不被穆娇发现,他们两个也曾躲在一间房里,隔着那道门,说着混不吝的调戏言词,此情此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金陵九浑身一颤,微热的呼吸扑在耳朵上,勾起有关于偷情的记忆。 四目相对,两人都明白对方想到了什么事,但谁都不愿意挑明,享受着这一点似有若无的暧昧拉扯。 裴折笑得蔫坏:“小九儿觉得像不像?” 金陵九沉吟片刻,温声道:“光天化日说这些,不太好吧,你若是想旧事重演,等晚上回了那尼姑庵,咱们找个小树林,好好偷一偷。” 裴折笑容一僵:“……怎么就是我想旧事重演了?” 金陵九挑挑眉,从善如流:“行行行,不是你,是我行了吧。” 裴折:“……” 又没说过金陵九。 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往两人是棋差一着,如今捅破那层窗户纸,金陵九比他还不要脸了,什么话都敢说。 “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裴折郁闷道。 金陵九拉着他往香铺后院移动,闻言道:“以前只是让着你罢了。” 裴折惊诧道:“以前让着,现在毫不留情,所以得到后就不珍惜了?” 院子里没有其他人,金陵九观察了一下,带着裴折从屋顶跳下去,躲到了放置各种干花的房间里面。 四周都是晒干的花草,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有种置身山林之中的感觉,清新怡然。 金陵九快速查看了一下房间,带着裴折躲到门后面:“可别给我乱扣帽子,只有不熟的人才会让来让去,谁会和亲近的人客气?” 裴折扬扬眉,不作声,一副“我就静静地看着你编”的表情。 金陵九弯了弯眼,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不想和你藏着掖着,想叫你知道全部真实的我,这个理由可以吗?” “这个理由不可以。”裴折揪着他的衣襟,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又碰了碰额头,“这个示弱的动作,我很喜欢。” 金陵九“诶呀”一声:“我认输了,还是撩不过我家娇娇。”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间或穿插点小动作,全然没有在暗中行事的紧张。 裴折叹了口气:“我以前对待正事可认真了,从来不会因为别的事分心,现在好了,满脑子都是怎样才能说过你,九公子真真的蓝颜祸水啊。” 金陵九不以为恼,反以为荣:“能得裴郎盛宠,是我的荣幸。” 裴折抹了把脸:“不闹了不闹了,走,先把正事搞定,然后才好专心和你偷情。” 金陵九:“……” 你这就不像是不闹了的样子。 此地是香铺的后院,之前是在前面铺子里闻到血腥气的,那事情应当发生在前面的屋子里,穿过放置干花的后院,能到达和铺子相连的里屋。 两人简单搜寻了一下附近,确认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信息后,就朝着前面的屋子摸过去了。 不需要进入屋子,那里有一道门,可以探查里面发生的事。 不像香铺一样,有浓重的香气遮掩,越靠近里屋,血腥气越浓郁,连嗅觉没有那么灵敏的裴折都闻到了。 金陵九眉头皱的死紧。 裴折看到他的表情,神色也严肃了几分,用口型道:怎么了? 金陵九走近一步,将他埋在他肩上,深吸一口气,声音很低,有些委屈:“难闻,熏得我想吐。” 裴折:“……” 裴折又心疼又好笑,金陵九这委屈的小模样,看得他心都快化了:“要不你回后院等我吧。” 他闻着血腥气都很重,金陵九反应会这么大,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不要。”金陵九轻轻哼了声,“我要和你一起。” 裴折见劝不动他,拿出随身带的帕子:“捂着鼻子,看看能不能挡一点味道。” 金陵九接过来,小声嘀咕:“你怎么净喜欢这种帕子。” 裴折耳朵尖,听到这话,好笑道:“这种是哪种,别看它普普通通,可价值一文钱呢!” 金陵九将帕子折成小方块:“我知道,你之前给我的那块,我还留着呢。” 这回轮到裴折发愣了:“……你还留着?” 金陵九语气平静:“嗯,和我的白玉盏放在一起,好歹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东西。” 裴折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无论金陵九是出于什么原因,留下了那块帕子,他都没办法不动容。 当时在淮州城里,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他将那块帕子塞给金陵九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后来不是没后悔过,那好歹也是一文钱呢! 金陵九养尊处优,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他本以为那块帕子已经被扔掉了,却没想到,被这人留了下来,还好好珍藏着。 裴折鼻子有些酸,半晌,很轻地笑了下:“金陵九啊,你可真是……真是我的克星啊。” 这世间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他如此心动,无法拒绝。 金陵九拿着帕子,掩在口鼻上,低垂着眉眼:“我很荣幸。” 屋子里很安静,两扇窗户都紧闭着,木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有粘稠的血液从门底流出来,在台阶上拉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裴折与金陵九对视一眼,绕过门,来到其中一扇窗户旁边,窗户上糊着一层窗纸,不透光,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裴折沿着窗纸边缘,戳开一个小小的洞,偷偷看向屋里,金陵九在他身后,盯着门缝底下流出来的血迹。 过了一会儿,裴折转过身,冲金陵九摇摇头:“里面很暗,摆着桌椅,但没有看到人和尸体,地上有一串深色痕迹,应该是血。” 金陵九思索了一下,问道:“是拖拽的痕迹吗?” 裴折回忆了一下:“不是,有两条痕迹,都很细,看起来应该是足迹,一直延伸到门帘那里。” 金陵九颔首:“这样的话,大概是之前接待我们的男子留下来的足迹。” 裴折问道:“他是凶手?” 金陵九道:“你刚才看了,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我们从后院过来,也没看到人,凶手只可能是他。” 裴折点点头:“那我再找找尸体。” 之前在香铺的时候,他并没有闻到血腥气,所以推断那人有一定可能还没死,但从进来这里之后,这个可能就不存在了,如此浓郁的血腥气,除了与失血量多少有联系,还和时间有关,一定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发散,不然味道不可能这么大。 现在的关键就是,找到尸体,确认被杀死的人是谁。 十三局香铺是柳先生提到的,唯一与姜玉楼有关的地点,之前那个男人的出现,恰好印证了这里并不是普通的香铺,他们来的太巧,正好碰上了一个死人,无论这个死人与姜玉楼有没有关系,他的身份应该都不简单,不然也不会让人对他下杀手。 裴折看了好半天,换了几个角度,都没有看到尸体:“该不会尸体已经被转移了吧?” 金陵九表情严肃,摇摇头:“不会,如果尸体不在房间里了,那不会有血迹源源不断的流出来,你看门缝底下,那血线是不是越来越长了。” 裴折定定地看了一眼:“我们刚过来的时候,这条线只到第一级台阶的一半,现在快到第二级台阶了。” 金陵九道:“地面是平的,血迹还在从屋内往外流,证明尸体还在屋子里,并且血一直不停增多。” 裴折打了个哆嗦:“人应该死了有一会儿了,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这死法听起来怎么有些瘆人?” 金陵九用帕子遮着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还好,不是什么太罕见的死法。” 裴折琢磨了一下他的话,诧异道:“你已经知道是什么死法了?” 金陵九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确定具体的杀人手法,但凶手想营造出来的,应该与放血有关,从时间与出血量来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血是一点点流出来的,和那条血线的存在吻合。”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有些难看:“对于尸体在哪里,我有一个想法。” 金陵九正色道:“我也有想法了。” 裴折:“试试吗?” “试吧,不然你也不会甘心离开。”金陵九环视四周,拿起墙角的花锄,“来,用这个。” 裴折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里建设,接过花锄,朝木门走过去。 金陵九跟在后面,在裴折用花锄推开门的时候,拉住他的手猛地一拽,将人拉到了自己怀里,然后迅速后退。 “吱呀——” 木门应声打开。 “啪嗒——啪嗒——” 紧接着,是粘稠的滴水声,缓慢的持续着。 裴折背脊绷紧,趴在金陵九胸口,一只手扶住了他的后脑,将他的头往下压。 金陵九的动作很温柔,和在白华城中之时一样,在这个动作里,裴折不仅读出了他的意思,也猜到了背后是什么样的画面。 他的选择一如既往,依旧是转过身。 一双没有脚的腿悬在门口,伤口往下滴着血,深褐色的血液在地面上汇成了小小一滩。 第102章 裴折并没有贸然过去,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埋在金陵九肩头,深吸了一口气。 从他们所在的角度,看不见尸体的头,只能看到胸口以下的身体部分。尸体的脚和裤子被一并截去,裤脚的布料撕扯得并不平整,黑色的布料沾了血,看不太清楚。 金陵九拍了拍他的后背:“要过去看看吗?” 裴折闷声道:“那男子是离开了吗,咱们动作这么大,他应该听到了吧。” 金陵九平静道:“从刚才开始,就没听到有动静了,他将尸体摆放在这里,又布置好了现场,肯定不会留下来的。” 裴折叹了口气:“本来我还猜测,这香铺会不会是什么据点,现在看来,可能性很大。” 如果真的是据点,那男子就不会将这里布置成为案发现场,尸体也不会留下,可见这尸体以及香铺,都是他想留给别人看到的。 金陵九不置可否:“走吧,过去看看。” 裴折拉住了他:“我们要不要先报官?” 探花郎还保留着朝廷命官的固有思维,遇事先报官,不要擅自破坏命案现场。 金陵九提醒道:“你也是官,并且比此地的官员品阶更高。” 裴折摸了摸鼻子,随口道:“文臣当久了,还是不习惯破案子。” 金陵九嗤了声:“从淮州城到邺城,也没见你少参与破案的事。” 裴折:“……” 看破不说破,懂? 金陵九显然是不懂的,牵着气愤的裴折,往门口靠近:“既然你不习惯,那早点看完,满足你的好奇心,再去给官府送个信,然后咱们就可以不掺和这案子了。” 裴折一噎:“……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简直是一肚子坏水。” “过奖。”金陵九微微一笑,“跟你在一起这么久,总得学到点什么。” 裴折:“……” 金陵九捡起被丢到一旁的花锄:“好了,不闹了,我把窗户打开,我先观察一下尸体的四周。” 裴折憋闷不已,暗自腹诽,纠结是谁在闹?! 从尸体身上流出来的血汇集在一起,裴折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滩深红色的液体,仰起头,顺着尸体垂落的脚往上看去。 割足,放血,悬梁。 这杀人手法十分熟悉,和淮州城知府大人死的景象差不多。 当时知府大人被吊住脖颈,悬在房梁上,伪装成悬梁自尽的样子,但其真实死因是被扭断脖子。 裴折心里有了点猜测,但在看到尸体胸口往上的部分后,还是被吓了一跳。 和他想象中有些许出入。 和知府大人不一样,尸体的头是向下垂着的,他仰头向上看,正好对上尸体的脸。 尸体的脸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但两只眼珠子都被挖走了,留下两个血窟窿,看起来瘆人得很。 金陵九听到动静,快步赶过来:“怎么了?” 裴折呼吸急促,拍着胸口,好半天才缓过来:“凶手他娘的太狠了,弄成这样,刚才乍一看,吓死我了。” 金陵九不明所以,正准备抬头看,裴折连忙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我给你讲讲就行了,省得晚上做噩梦。” 裴折将尸体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下,拉着金陵九走远了些,刚才说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金陵九的脸色不太好看,捏着帕子的手十分用力,想来应当是受不住这味道了。 金陵九并没有对尸体发表什么意见,问道:“你打算插手吗?” 他们只是暂时来到雾隐山,等解完毒,还要返回淮州城。 裴折沉吟片刻,道:“风听雨一事尚未了结,我不知老师是如何处理的,还有萧澄明的事,都需要我亲自出手,若非是紧要的事,我不便多插手。” 金陵九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先找找吧,看看能不能找到这尸体的相关线索。” 裴折苦笑了下:“从死法上来看,并不简单,得先找一下,看看能不能确定尸体的身份。但愿这尸体牵扯之事并不重要吧,不然给你解了毒后,咱们还得在此地多耽误些时日。” 金陵九的关注点落在“咱们”上,心里有一丝动容,如今裴折已经能自然的将他算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了,可见他在裴折心目中的地位。 金陵九被安置在一旁,裴折仔细研究了一下尸体,并没有发现太多线索。 尸体的衣着并不具备显著的特点,衣料是市面上很常见的一种,没办法从这里入手进行判断。 除此之外,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了。 裴折并没有将尸体从房梁上放下来,凶手将尸体布置成这样,一定是有特殊用意的,他准备将完整的现场留给此地官员。 两人原路返回,从后院翻墙离开。 没有耽误,裴折和人打听了一下,与金陵九迅速赶到了官府。 原本他是准备找个孩子送封信到官府,将此地官员引到香铺里去的,但后来转念一想,万一那尸体牵扯到什么,他还是提前表露身份,才好从官府那里获得线索。 裴折随身携带着腰牌,与金陵九一起,半点没客气,直接进了官府。 正好是饭点,官员不在衙门,裴折表明身份,指挥一个人去将本地官员叫过来。 他拉着金陵九坐在衙门里的椅子上:“什么感觉?” 金陵九不明所以:“嗯?” 裴折把玩着腰牌:“你一个江湖人士,正大光明的进来衙门,有什么感觉?” 金陵九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下:“感觉挺快活的,忍不住想感慨一句,娶个大官当夫人可真好啊。” 裴折:“……” 金陵九摸了摸下巴:“裴郎智勇无双,总觉得我有点像是在吃软饭。” 裴折又气又好笑:“九公子腰缠万贯,我跟着你吃软饭还差不多。” 金陵九思索了一会儿:“你若是想,也不是不可以,左右我养得起,你吃多少,我都养得起。” 裴折总有一种错觉,好像金陵九下一秒就要掏出他的钱袋子,拍在桌上:“承蒙厚爱,在下如今还养得活自己。” 金陵九不无可惜:“什么时候你能养不活自己,那就好了。” 裴折:“……” 好个屁! 金陵九颇为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又感慨了两句,听得裴折额角青筋直跳:“你可放心吧,我不但养得活自己,还养得活你。” “真的吗?”金陵九眼睛一亮,“那你养着我吧。” 裴折:“???” 金陵九笑意盈盈:“我不介意跟着你吃软饭。” 裴折:“……” 官员到衙门的时候,裴折已经认清现实了:他说不过金陵九。 将香铺中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两人没跟着过去,留在衙门。 裴折身为太子少师,京城来的大官,不能怠慢,官员差人去外面饭庄买了一桌子菜回来,招待他和金陵九。 在裴折与金陵九互吃软饭之前,两人先吃了衙门准备的饭菜。 这里临近潇湘,菜色口味相近,都是裴折熟悉的,他破天荒的多吃了一碗饭。 都是经典的菜色,裴折每个都能叫上名来,挨着给金陵九解释,末了,戏谑道:“你可得多吃点,以后嫁到我们潇湘,要是不习惯,可没其他吃的了。” 金陵九咽下一口菜:“裴郎莫不是记混了,你嫁我,当是你从潇湘嫁到我那边去,不过若是你喜欢潇湘的菜色,我也可以陪你多来此地住住。” 裴折很轻地嗤了声:“现在一切还没见分晓呢,谁也说不准,日后这菜色会更接近谁的口味。” 金陵九弯着眼:“我就喜欢裴郎这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头。” 裴折:“……” 两人正斗着嘴,之前带着人离开的官员匆匆赶过来,欲言又止,半天没说出话来。 裴折:“怎么回事?” 官员如实道:“裴大人,刚才下官带人去香铺看过了,并没有发现尸体。” 第103章 裴折猛地站起身:“没有发现尸体?!” 官员被吓了一跳,缩着脖子点点头:“对,没有尸体。” “怎么可能没有!”他们离开十三局的时候,那尸体还在门口挂着,“你们进去搜过了吗?” 官员连连点头:“进去搜了好几遍,都没看到尸体,也问过掌柜了,说没有发生命案。” 裴折脸色突变:“掌柜?” 他们去十三局的时候,可没有看到什么掌柜,那男子也明确表示了自己不是掌柜,他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 不等裴折开口,金陵九就搁下筷子,施施然起身:“走吧。” 裴折有些愧疚,说好了是出来玩的,但也没怎么逛,净拉着金陵九看些腌臜东西了,现在好,连饭也不能安生地吃。 金陵九好笑地看着他:“心疼我?” 没管旁边众人的目光,裴折大大方方地点点头:“要不你先吃饭,不着急。” 金陵九莞尔,裴折这幅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着急就怪了:“得了,还诓我呢,要真心疼我,就端着这个吧。” 他随手点了一下,指着桌上的一盘糕点:“路上喂我吃如何?” 裴折立马端起盘子:“只要你不介意,我就没问题。” 这俩人都是没什么羞耻心的,不把外人的目光放在眼里,一个敢喂,一个敢吃,看呆了一众官府的人。 “好吃吗?”裴折端详着手上的糕点,东西看起来也不精致,能入得了九公子的法眼? 金陵九慢条斯理地嚼着:“一般吧。” 裴折语塞:“那你还吃得那么香。” 金陵九无辜道:“这不是你喂的吗,就算不好吃,我也得卖你个面子。” 官员跟在两人身后,抹了把脸上的汗。 裴折拿出来的是太子少师的腰牌,天下谁人不知“第一探花”,他可从没听说过,这位名满天下的探花郎好男风! 最最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少师大人的言行举止完全不避讳,大方得让他们这些旁观之人都有些受不住了。 裴折一手端着盘子,丝毫没觉出自己的动作有多么惹人注目:“如此看来,我这面子还挺值钱,能叫九公子开了尊口。” “开尊口”是字面上的意思,单指金陵九吃下糕点的行为。 金陵九大为赞同:“那是自然,你值钱,面子也值钱。” 裴折笑骂:“啧,拿我估价,你这是拐着弯的骂我!” 他是活生生的人,谈什么值不值钱,被当成物品一样估价,可不就是在骂他吗! 金陵九连忙告饶:“想多了,我哪儿敢骂你,裴郎千金不换,是我的无价之宝。” 裴折拿了块糕点塞在他嘴里:“可算找到东西来堵你的嘴了,别油嘴滑舌的了。” 一路走到十三局香铺,一盘糕点也差不多吃完了,还剩最后一块,金陵九实在吃不下了:“太甜了,腻。” 他现在最想的就是自己带的茶,能沏一壶,来解解腻就好了。 裴折眼角猫着坏,故意道:“最后一块了,吃了呗,我的面子不管用了?” 金陵九瞟了他一眼:“差不多得了,说好的心疼我,这么一时三刻,就忘到脑后去了。” 裴折哈哈大笑:“哪能啊,我定然是心疼小九儿的,你若是不想吃了,那便由我来帮你解决。” 他拈起最后一块糕点,塞进自己嘴里,将盘子递给身后的官员。 啧,确实甜。 裴折被齁得皱了皱眉,暗暗腹诽,金陵九刚才吃了好几块,足以证明他的面子有多值钱了。 来到十三局香铺,还未进门,裴折就看到了里面走动的人影。 香铺里的香一如既往的浓郁,熏得人头疼,比那浓厚的血腥气有的一拼。 这回有本地官员在场,一行人浩浩荡荡,直接从香铺正门进去,满满当当的挤了一铺子。 掌柜迎出来,朝着官员作了个揖。 裴折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着这人。 确实不是之前那男子,看官员和这人的熟识程度,可以判断出来,这位就是十三局香铺的掌柜了。 这人既然在这里,之前那男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与掌柜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金陵九站在他身旁,悄声道:“他应该不会武功。” 习武之人的走路方式很独特,能够辨认出来,金陵九没把话说死,除了不会武功,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对方是个练家子,刻意隐藏了自己。 裴折也是习武之人,虽不如金陵九那般通晓,但多少也明白里头的弯弯绕绕,立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官员不知道说什么,看向裴折。 京城来的少师大人点名说十三局香铺发生了命案,有一具被挖了眼睛锯了脚的尸体,但他们过来看了一遍,什么都没查到。 香铺掌柜好奇地看向官员旁边的两个人,这两人容貌出众,又让官员如此忌惮,想来身份应该不简单。 “敢问大人来到草民的铺子,可是有什么事?” 官员欲言又止:“这个啊,还要问这位大人。” 从品阶上来看,他比不过裴折,反正都是要听从命令安排,那他索性闭了嘴,将事情一并交给裴折。 官员没有多说裴折的身份,能做官的都不蠢,他能看出裴折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告诉他,估计也是为了案子迫不得已。 裴折也不客气,上前一步:“你就是这香铺的掌柜?” 虽然裴折看上去是个白面书生,有种温和文弱的书生意气,但他这咄咄逼人的架势,怎么看都不是好相与的。 掌柜被吓得后退一步:“对,对对。” 他总觉得裴折会揪着他的衣领子,将他甩到柜台上去严刑逼供。 裴折眯着眼:“你今天一直在这里吗?” 掌柜点点头:“我家就住在后院,今天没有离开过。” 啧,骗人。 他们从后院摸到前面的铺子,可是半个人影就没见着的。 裴折一把推开他,径直走向柜台后面,掌柜想要去抓他的衣袖,被跟在后面的金陵九一把打开了手:“不想要这只手,你就碰他试试。” 当着他的眼皮子,还想碰他的人不成? 裴折没有对此发表意见,背对着众人,弯了弯唇。 他一言不发,直接揭开门帘,往里屋走去,金陵九和官员等人依次跟在后面。 屋子里亮堂堂的,不像之前那样昏暗,裴折皱紧了眉头,站在原地,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确定这和自己看到的房间没什么不同的地方。 另一个门通往后院,地面上并没有血迹,也没有什么尸体。 裴折心里纳罕,他亲眼看见的尸体,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见了? 不仅不见了,连半点痕迹都找不到了。 裴折扶着门,仰头看了看:“怎么可能。明明就在这里的。” 这算什么,大变活尸? 金陵九环视四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跟过来的掌柜,在看到他微微挑起的嘴角时,皱了下眉。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写这个吓死我了。 第104章 香铺里面没找到尸体和血迹,掌柜的回答也滴水不漏,裴折打量了掌柜半晌:“你今日确实没有离开过香铺?” 掌柜摊摊手:“开门做生意的,谁会和钱过不去,我没有离开过,一直待在这里。大人多次造访,莫不是闲着无聊,若真有命案,我一定请您来破,可好?” 这话说得怪异,裴折皱了下眉,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让本地官员直接将掌柜带走。 掌柜嚷嚷不停:“为什么要抓我,我们这里根本没有尸体,你们办案没有证据就抓人吗?” 官员也有些为难,看向裴折:“大人您看,这……” 裴折环视四周,指着旁边放的一盏灯,让随行的官差点上:“为什么抓你,我有说是抓你了吗?素来听闻十三局香铺的香种类丰富,京城有焚香风潮,我既来了此地,定然要做些实事,从你这里购入一批熏香,邀你前去衙门好好详谈,有何问题?莫非,你不愿意配合官府的行动?” 掌柜一噎:“你这分明是……” 裴折嗤了声:“分明是什么?这可是笔大买卖,掌柜你开香铺难道不愿意做官府的生意,难道不乐意多赚点钱?” 众人齐齐盯着掌柜,裴折胡编乱造,但话说的在理,有谁打开门做买卖不是为了赚钱,若掌柜还是推辞,倒显得其中有什么猫腻了。 裴折笑了笑:“到了衙门,可要好好招待一下掌柜的。” 裴折给官员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老神在在道:“大人说的没错,走吧,我们去详谈一下熏香买卖。” 官员带着掌柜往衙门去,留下两个人跟着裴折,他不及裴折的官大,自然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香铺掌柜惹怒裴折,就算没看到尸体,也乐意陪着裴折折腾。 金陵九走近一盏点燃的灯:“裴郎竟然还会说谎,今日让我长见识了。” 裴折轻轻一哂:“这哪里算是说谎,变通一下罢了。” 金陵九拍了拍手:“不愧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裴大人,以往朝堂上对你那些评价,看来可是真真的。” 裴折挑了挑眉:“你这算是恭维,还是嘲讽?” 金陵九笑了笑:“都不是,我是在夸你,我们裴郎口才好,有舌战群儒的名士风采,想来定然以往你我不相识的时候,也没有吃过亏,我很欣慰。” 我很欣慰,你能照顾好自己。 裴折揉了揉额角:“打一巴掌给你甜枣,你是调侃我一顿,给一句甜言蜜语,小九儿可是将我吃的死死的了。” “有吗?”金陵九语气诧异,眼底却满是自得,“虽然我不觉得裴郎说的对,但你若是这般认为,那我也不介意,能将你吃得死死的,我可荣幸极了。” 金陵九站在灯旁边,四周昏暗,唯他身边明光熠熠,裴折静静地看着他,心里突然冒出一种想法:金陵九好似是一切的终点,他无论走到哪里,走多久,最后都会回到金陵九旁边。 他含着笑意,轻声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金陵九弯着眼眸,只对着他笑,并未反驳这话。 裴折绷不住脸,过了会儿也笑了。 两个官差大气不敢出一声,站在稍远的地方,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直到裴折叫他们过去,才挪动步伐:“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 裴折看了看周围:“多点几个灯。” 这里屋实在昏暗,不点灯的话,只能大略看一下,没办法仔细的进行搜查。 金陵九抱着胳膊:“还是觉得这里有问题?” 裴折颔首:“不是我觉得,是这里确实有问题,你我当时亲眼所见,绝不可能出错,现在尸体不见了,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不可能处理得很干净,这里一定会留下痕迹。” 官差将屋里的灯全都点燃,裴折直奔通向后院的门:“当时尸体挂在这里,地面上有一滩血,沿着门缝往外,流在台阶上,你们两个过来。” 官差不明所以,连忙走过去:“大人。” 裴折一把推开门,循着台阶粗略找了找:“此地处理干净了,你们拿两个凳子,爬到门顶上的房梁看看。” 金陵九提醒道:“拿一盏灯。” 裴折点点头:“没错,带着灯,看看房梁上有没有深色的痕迹,或者是绳子留下的摩擦痕迹。” 官差立马应下:“好的,大人。” 两名官差爬上了门顶上,金陵九走到裴折身旁:“裴大人给我安排些什么任务?” 裴折睨了他一眼:“你就跟着我吧,贴身伺候。” 金陵九失笑:“大庭广众之下,别说得这么露骨,等回去到了床上,我们再说这些。” 裴折啧了声:“想什么呢,我可没别的意思。” 金陵九扬扬眉:“是吗?” 裴折理直气壮:“那当然,你跟着我,我们一起去外面搜查一番。” 金陵九无可无不可地看着他,半晌,摊摊手:“裴大人,请。” 两人出了里屋,仔细检查了一下台阶,并未在上面发现血迹。 裴折沿着墙根走了一圈,忽然想到什么,兴冲冲地跑到金陵九身旁:“你闻着还有血腥气吗?” 他眉眼亮晶晶的,金陵九心一热,抬手在他眼角蹭了蹭:“什么意思?” 裴折拉着他的手,指了指里屋的门:“之前不是闻着有血腥气吗,现在呢,你还能闻到吗?” 金陵九不咸不淡地问:“你闻着呢?” 裴折皱着鼻子嗅了嗅:“本来味道很重,我能够闻到,但现在闻不到了,应该是被处理干净了,你鼻子灵,你闻到了吗?” “我啊……”金陵九拉长了调子,在裴折期待的目光中,不答反问,“裴郎这是把我当成狗了吗?” 裴折眨眨眼,语气无辜:“怎么可能!虽然你的鼻子和狗鼻子有得一拼,但我怎么可能把你当成狗呢,哪有这么俊秀出众的狗?” 金陵九:“……” 我谢谢你啊! 裴折抿着唇,催促道:“快说啊,你闻到了吗?” 金陵九伸出食指,点着他的额头,将他推远了些:“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的时候,你才会卖乖撒娇。” 裴折笑了声,捏着嗓子道:“九哥哥告诉娇娇嘛,早点弄清楚这里的一切,咱们也好早点回去……颠鸾倒凤,巫山云雨,被翻红浪,肌肤相贴。” 最后那四个词被他说得婉转悠扬,娇滴滴的,虽然有刻意作乱的坏心思,但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笑意,意外的勾人。 金陵九心里拱起一簇火,烧得他整个人都热起来,口干舌燥:“真心话?” 很简单的几个字,组成一句问话,但裴折明白了他的意思。 四周空气热燥,气氛变得暧昧,空气中仿佛遍布着无色的丝线,缠绕在两人身边,拉扯着他们的四肢,怂恿着他们靠近彼此。 裴折属于有贼心没贼胆的人,说过无数放浪的话,但骨子里比谁都看重名分,那些词语半是随口玩笑,半是存心勾引,但金陵九那句话问出来以后,他头脑突然一空,什么想法都没有了,眼里及心底,只剩下面前的人。 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从来都只有一个判断标准,眼前的人倾向于哪种,他私心里就会偏向于哪个答案。 裴折摇摇头,无奈一笑:“我从来不知,自己会为色所迷到这种地步。” 金陵九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裴折倾身靠近了些,正视着金陵九的双眼:“我想说是玩笑话,但当你用这种火热的眼神看向我的时候,我就明白,我没办法拒绝你。” 答案呼之欲出,金陵九指尖发颤,不是恐惧,是激动,激动到整个人都在战栗。 裴折右手一挥,折扇展开,挡住两人的脸,他在扇子后面贴了贴金陵九的侧脸,舌尖伸出,在金陵九滚动的喉结上轻舔吮咬:“若是你,便是真心话。” 想与你做情投意合之人渴望做的事情,想与你水乳交融不分彼此,想每一寸血肉沾染上你的气味和温度,想拥抱你,在骨子里刻入你的名字。 巫山云雨,愿与君共赴。 咽喉是习武之人的大忌,即使是被轻轻咬住,心底也会升腾出一阵无法抑制的恐惧,恐惧激发了更深层次的战栗,令金陵九整个人都陷入裴折营造的氛围之中。 仿佛要溺毙,又仿佛漂泊已久,找到归去的路。 他感觉到裴折的齿尖抵在自己的咽喉上,轻轻刮擦留下的濡湿痕迹,像是最容易上瘾的药物,只要一接触,就没有戒掉的可能。 金陵九揽着裴折的腰,将他拉向自己,声音哑得厉害:“娇娇这是想要了我的命。” 裴折抵着他肩窝,笑声低而沉:“明明是你要了我的命。” 当那把折扇收起的时候,两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看不出方才的火热,只残留着些许暧昧的痕迹。 两名官差从屋子里出来,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低着头汇报:“大人,我们刚才看过了,房梁上确实有摩擦过的痕迹,麻绳粗细,至于痕迹,没有发现。” 裴折“嗯”了声:“你们在屋子里再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绳子。” 待两名官差回到里屋后,金陵九才慢悠悠道:“有血腥气。” 裴折瞥了他一眼:“现在说这些,小九儿不觉得晚了点吗?” 金陵九摸了摸鼻子,耳根有些热:“还不都怪裴郎太勾人,对你,我向来把持不住。” 裴折:“……” 金陵九捏捏他的手,带着他往后院走去:“好了,别气了,我赔你一条线索。” 裴折顿时来了兴致:“什么线索?” 金陵九带着他在后院门口停下:“告诉你尸体藏在哪里,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大概在凌晨。 第105章 裴折瞬间反应过来:“尸体藏在后院吗?你闻到了?”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忽略:“前面都找过了,没有藏人的地方,只剩下这里。” 裴折自然相信他的判断,在断案上,他不如金陵九经验丰富,遂抬步往里走去:“这里是储存香料的地方吧,之前过来的时候,我有看到很多干的花瓣。” 金陵九跟在他身后:“制作香膏香粉的东西复杂,这里放的都是经过处理的材料,要制成成品,还需要费一番工夫。” 院子里有木架,木架上面是圆形的大托盘,里面满满都是晒干的茎叶。 裴折从里面挑了一根,放在金陵九面前晃了晃:“小九儿连这都知道?” “略知皮毛罢了。”金陵九将他手中的东西打掉,“这个味道大,别拿太久,很难洗下去。” 裴折呆了呆,将手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股草木根须味道,还好,不是很浓。 院子里晒了十多种东西,裴折吸取教训,没有再伸手去拿,只凑近了瞧瞧,看见形状怪异的,就问问金陵九是什么。 一趟走下来,没见着尸体的影子,裴折对金陵九的佩服程度又上了一层楼,他盯着身前容貌出众的男人,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就没发现,你有什么不懂的。” 这样不好,样样都出众,很容易被别人抢走的,跟那枝头红杏似的,即使不出墙,长得太俏,也会招蜂引蝶,勾着一群人想伸手采摘。裴折越琢磨越头疼,觉得自己未来恐怕会遇见很多情敌。 金陵九倒没想到裴折忧虑的那一层,只觉得能在裴折展现能力的感觉挺不错,就跟雄性想在雌性面前表现自己多么厉害一样,他也不例外。 “多懂一些,才能配得上我的裴郎。”金陵九瞟过四周,微哂,“况且只是辨认一下草木罢了,算不了什么。” 裴折:“……” 总觉得被内涵到了。 反正是那种亲密的关系,不需要互相比较,金陵九懂的多一些,正好能够和他互补。 裴折很快就做好了心理建设,又兴冲冲地拉着金陵九问东问西了,在他看来,探索金陵九比破案有意思多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制作香膏香粉的材料都认识?” 金陵九表情冷淡了几分,自嘲地笑了笑:“为了活下去。” 他没有对裴折隐瞒的想法,反而生出一种借此机会使裴折心疼自己的念头。 金陵九向来知道如何用最少的东西获得最大的利益,除却感情真假以外,其他的都可以算计,包括用示弱来换取裴折心疼怜惜。 他思索了一下,在裴折问出“怎么回事”后,慢条斯理道:“以前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刺杀,有的是刺客袭击,有的是下毒谋害,为了活下去,总得多学一些东西,无论是武功还是其他,多学一点,关键时候能保命的法子就多一点。” 他说的并不详尽,但裴折能猜到未尽之言:“所以你的嗅觉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刻意训练过?” 金陵九大方承认了:“没错,不仅是嗅觉,还有味觉,听觉,视觉,和触觉。” 裴折久久没有应答,满脑子都是金陵九说的话,那些东西要刻意进行锻炼,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够成功? 这也能从侧面反映出,金陵九曾经遇到过的刺杀有多么频繁。 因为信物,他也被刺杀过很多次,但大多都是试探,没有真的要他命的,裴折能够想象到,金陵九是和自己全然不同的境遇。 那些人都想置金陵九于死地,因为曾不止一次命悬一线,所以造就了如今的一身本事。 裴折几乎没办法呼吸,揪着金陵九的衣袖,沉默地凝视着他。 金陵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抱着让裴折心疼的想法,但真的看到裴折心疼时,他又有些后悔了:“别多想,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我能够遇到你,并且现在还好好的,已经足够了。 裴折声音很轻:“当时是不是很累?” 金陵九愣了两秒,他想过裴折会说什么,但唯独没有想到裴折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不累。” 裴折声音发抖:“骗人!” 金陵九将他揉进怀里:“好吧,是有一点点累的。” 裴折的声音很闷,震动通过胸腔传递到金陵九身上:“以后我来保护你,不会让你累。” 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工于心计,他的裴郎向来都能抓住他心里最软的一点,金陵九低下头蹭了蹭裴折发顶:“你保护我可以,但我累一点没关系,比如某些地方,某些方面,为了你,我乐意累着。” 裴折:“……” 所有的气氛都被他一句话破坏了,上一秒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这一秒就全都没了。 裴折咬着牙,愤愤道:“你肯定是故意的!” 九公子多么知情知趣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不清场合,如果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十有八/九是故意为之。 金陵九轻笑了声:“但我是真心话。” 一想到他曾经吃过的苦,裴折就气不起来了:“我知道了,你不是要带我去找尸体吗,走吧。” 哄好了人,金陵九放下心来:“我们去那屋子里看看。” 刚才只是在院子里打转,把草木香料都检查了一遍,还没有去储藏这些材料的小仓房里看看。 裴折跟在他身后,眼角还残留着一点没有完全褪干净的红:“这房间太小,一眼就能望到头,尸体不可能藏在这里吧。” 里头空间有限,木架依着墙摆放,错乱中有一丝秩序。 金陵九带着他走向架子:“裴郎久居京城,可曾听闻过哪位大人贪污成性?” 虽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会跳到这里,裴折还是思索了一下:“我所知晓的不多,不过近几年来惩办贪官污吏,最严厉的一桩案子,是御史中丞。” 金陵九浑不在意,继续问道:“御史中丞抄家的时候,你可曾去凑凑热闹?” 裴折哭笑不得:“大理寺一手包办,我去凑什么热闹?” 金陵九宽慰道:“放心,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裴折:“……” 这机会不要也罢。 金陵九带着他走到木架前,依次查看了下架子上的东西,然后挑出其中一个木罐子:“你去转动一下。” 裴折福至心灵:“你觉得这里有密室?” 金陵九颔首:“贪官污吏多会在密室里藏匿银钱财宝,你没抄过家,可能不知道怎么找密室。这小仓房和前面的里屋是同等宽窄的,但这里的房间明显比前面小很多,如果不是密室,我猜墙里也会有隔层,亦或者是通道。” 裴折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抄过家?” 金陵九摇摇头,语气骄矜:“我没抄过家,知道这些是因为天下第一楼里处处都是密室,我自认还挺擅长藏东西的。” 裴折:“……” 合着你跟贪官污吏的定位是一样的。 裴折没急着去转动那罐子,问道:“这里这么多罐子,为什么是这个?” 金陵九:“这是个木架子,你看看其他的罐子,还有是木头的吗。” 裴折有些不敢置信:“就这样?” 金陵九失笑:“就这样,不然你以为有多么高深?这里都比不得邺城,半点不繁华,一间香铺,能将这些机关密室弄得多么精致,你若想见识一下,日后我带你去天下第一楼,任你找一下其中的密室。” 裴折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天下第一楼外人不得擅入,进去就够困难的了,更何况是在里面随意走动,查找密室机关。 金陵九啧了声:“我都是你的了,还差一个天下第一楼吗?裴郎不妨想想,楼主夫人舍你其谁?” 裴折半是欢欣,半是羞恼:“知道你的意思了,别乱说这些。” 金陵九戏谑地看着他:“乱说?想来是要我三书六礼,三媒六聘,才能迎娶娇娇进门。” 谁人都爱甜言蜜语,裴折也不例外,嘴上说着拒绝的话,心里的激动与欢喜都透过眼睛跑了出来。 裴折轻轻哼了声:“还没到最后一步,万一最后是我给你下聘呢?我瞧你容貌出众,做我的裴夫人正合适。” 金陵九嗤了声:“做你的相公不更合适?” 裴折直接上手,捏了捏他的脸:“今日才发觉,小九儿这脸皮也挺厚的。” 振夫纲是必须的,金陵九将他的手扯下来,包裹在自己掌心里:“再动手动脚,就在此地让你看看,我做你相公有多合适。” 这还是曾经那个高岭之花的九公子吗?裴折气红了脸,张了张嘴,憋出一句愤愤的斥责:“……不要脸!” 金陵九笑意更盛,慢悠悠地反问:“有了夫人,还要脸作甚?” 裴折:“……” 他娘的,他竟然又没调戏过这男人! 斗嘴斗不过,裴折不再自找没趣,上前一步,转动那个木罐子。 确实是转动的,金陵九没有猜错,那木罐子根本就拿不下来,只能左右转动。 他刚动作两下,木架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坏了一般。 裴折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金陵九拉着往后退了退,直接摔进了金陵九怀里,他整个人都懵了。 “砰”的一声,木架倒地。 上面摆放的东西掉了一地,瓷坛子陶瓦罐子,霹雳乓啷的,全都摔了个粉碎。 裴折呼吸还有些急促:“这他娘的,还是个会攻击的木架子?” 金陵九拍了拍他的后背:“不只是会攻击,你看看那是什么。” “什么?”裴折转过身,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骂道,“有病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二更。 第106章 那木架子倒地之后,后面的墙壁也向两侧开了开,露出藏在后面的东西。 和金陵九推测的一样,密室确实很小,狭窄的空间,藏不下什么东西,仅仅是一具尸体,就显得拥挤。 裴折看着那缺了眼珠子,鼻子还被挤歪了的尸体,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这等模糊的五官,血覆盖了整张脸,要不是裴折记得尸体穿的衣服,根本不可能认出来。 金陵九揉了揉他后颈:“怎么不说话,该不会被吓到了吧?” 开玩笑,裴折是什么人,半夜里在桥墩底下看尸体,扒着雕像看尸体,那些时候都没被吓着,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哪里可能被吓到。 金陵九问这话,本就是抱着调侃的心思,没想过裴折会回答,但事情偏偏出乎他的意料。 裴折扭头就趴在他身上,脸埋在胸口位置:“被吓到了,太可怕了。” 金陵九:“……” 探花郎丝毫不觉得丢面子,光趴着不说,还上手环住金陵九的腰,小声讨着乖:“你快哄哄我,我心里怕得很。” 金陵九暗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这叫怕?可没见过哪个怕的人激动成这样,还有心思演戏。 “我都说了怕,想要你哄一哄我,你非但不哄我,就连抱都不愿意抱我。”裴折将胡搅蛮缠学了个透彻,“还说喜欢我,我看也只是说说罢了,你根本就是在哄骗我,敷衍我,想得到我的身子!” 金陵九扬扬眉:“你怎么知道?” 裴折:“……?” 你这回答,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许是察觉到他的反应,金陵九慢条斯理,拖长了调子:“我可不就是想得到你的身子吗。”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让他的无耻闹得哑口无言:“……所以你说喜欢,也是哄骗我?” 金陵九啧了声,揽着他的腰,手在后腰往下凸起的地方狠狠揉了一把:“有的话能说,有的不能,知道吗?” 裴折被他揉得一个激灵,差点直接反手劈出去:“堂堂天下第一楼的楼主,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的,你好意思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金陵九放轻了手上的动作,色/情地揉弄着,“我摸一摸我家娘子的屁股,不是理所应当?” 裴折:“……” 听听,一口一个娘子,一口一个屁股,这还是那个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九公子吗? 裴折保证,再听到有人说金陵九不苟言笑,是高岭之花,他就要上去反驳一通,简直胡说八道! 要没有那张脸,这人八成会被当成登徒子。 金陵九不愿意揉一块木头,又忍不住撩闲:“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 问题来的猝不及防,裴折没过脑子,脱口而出:“想你这张脸长得真好。” 裴折:“……” 他这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金陵九对他动手动脚,他还夸人家长得好看……裴折觉得,互表心意之后,自己的智商有下降的趋势。 金陵九愣了下,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裴折:“……” “看在你那么喜欢我的份上,我再给你多看几眼吧。”金陵九低下头,他像是天生知道怎么最大程度的利用容貌,微勾的唇角恰到好处的将整张脸的优势放大,“因为我也特别特别喜欢你,所以刚才那句话作废,我乐意给你一直看下去。” 一直看下去,直到我白发苍苍,年华不再,也要和你在一起。 裴折心里动容,嘴上别扭道:“一直看下去,我可是会看腻的。” 金陵九思考了一下:“如果你看腻了,我就找一群长得丑的人,让他们日夜围着你转,届时你应当不会再腻了我。” 裴折:“……真有你的。” 不愧是天下第一楼的楼主,能破悬案冤案,亦是巧思难敌,竟然连这种方法都想得出来。 最可气的是,裴折设想了一下,一群丑八怪围着自己转的画面,那时别说是金陵九,估计云无恙他都会觉得清秀很多。 “还不是为了留住你,好满足我心中所想。”金陵九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如愿以偿,得到你的身子。” 裴折一听到这句话就浑身别扭,闷声哼了哼,转过身对着卡在密室里的尸体。果然,比起金陵九,还是这尸体更讨人喜欢一些。 见他不欲多言,金陵九也没勉强,带着他往墙边走去。 地上有散落的各种材料,根茎叶花俱全,只不过都是晒干的,大多是深褐色的,和碎陶片瓷片混在一起。 厚底靴不会被扎透,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使寂静的空间变得不那么沉抑。 尸体被卡在密室,不知是有什么固定方法,呈一种站立挺直的状态。 挖了眼睛之后,不太容易辨认容貌,现在尸体的脸都被破坏了,根本没办法从身体直接辨认出他的身份。 裴折从地上捡了一根比较长的硬棍子,慢慢挑起尸体的下巴,仔细端详着。 他已经放弃了辨认五官和身份,现在只是想查看一下尸体身上的伤。 之前看到的死法,都和知府大人的死相近,他隐隐有种预感,二者之间可能存在似有若无的联系。 就是不知,那凶手明明已经布置好了现场,为什么又要将尸体藏起来。 “能看明白吗?” 裴折摇摇头:“看不太明白,这里又没有仵作,只能尽力判断。” 金陵九似乎笑了声:“怎么没有?” “哪里——”裴折瞬间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你会验尸?” 金陵九没有反驳:“我厉害吗?” “太厉害了!”裴折郑重地将小木棍转交给他,“现在就靠你了。” 金陵九无奈失笑:“为了骗我帮你办案,油嘴滑舌,你这才叫敷衍了事。” 裴折大手一挥:“等解决了这件事,我任你处置!” 这是个极为有利的条件,金陵九敛了玩笑:“一诺千金,裴郎名满天下,说到可要做到。” 裴折:“……” 他是不是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金陵九洁癖严重,拿着木棍挑动尸体:“致命伤在头部,咽喉扭断,身上还有许多皮肉伤,不过最严重的,还是脚被锯掉了。” 他环视四周,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只好用木棍撩起尸体的衣裳,露出残缺的下肢。 地上的血没有之前看到的时候多,只堪堪染红了衣服下摆,尸体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姿势站立着。 裴折打量了半天,还有些不敢置信:“这尸体为什么能站住?” 第107章 短小的木棍不堪重负,很快就断成两截了。 金陵九带着裴折往前走了两步,指着尸体一侧露出来的细锁链:“这种大小的密室放不了东西,一般会修成通往外界的地道,地道不能随着密室打开而开启,这种锁链应该和地道的入口连在一起。” 裴折好奇地听着,探头观察了一下尸体后背吊着的锁链:“你的意思是,这玩意儿的另一端是地道?” 金陵九的回答很保守:“有可能是。” 裴折纳罕:“一个小城里的香铺,修什么地道,倘若真如你所说,这十三局香铺应当不简单,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尸体没有放太长时间,还没产生尸臭,只有浓重的血腥气。 金陵九掩着口鼻往后退了两步:“想知道有什么秘密,去看看便是,裴郎可要走走这地道?” 裴折眼睛一亮:“可以吗?” 金陵九颔首,四下寻找有没有趁手的工具:“这种小地方,想也知道不会有多么玄妙的机关,找到地道入口就可以进了,只是我们需要先把这尸体弄开。” 有尸体在这里挡着,根本没办法查看寻找地道。 屋子里没有趁手的工具,金陵九端详着晒材料的木架子,灵机一动,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匕首,三下五除二,就将一侧的架子腿给卸了下来。 裴折啧啧赞叹,艳羡地看着他手中的匕首:“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是件好兵器。” 金陵九反手将匕首收起:“赶明儿给你寻个更好的,这一把做了些小改动,施力方法和寻常匕首不一样,你使不管,可能会伤到手。” 裴折眨眨眼:“还是九哥哥细心,来,交给我吧,你往后退退,别弄脏衣服。” 金陵九忍着嫌恶进的屋子,去碰那尸体实在是一大挑战,裴折既然说了接手,他也没有勉强,当即退后几步,离得远远的。 裴折摇摇头,无奈失笑:“我以为你至少会推辞一下的。” “跟你我还客气什么?”金陵九轻嗤了声,“裴郎心疼我,我要是拒绝了,那就太不识好歹了。”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就喜欢你这么实诚。” 金陵九莞尔。 那锁链是插进尸体里面的,用木架子腿弄不下来,裴折端详了一下,实在没有办法,冲着金陵九伸出手:“你那匕首得借我一下。” 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他不想破坏尸体,准备直接将锁链砍断。 金陵九没多说,直接将匕首抛了过来。 裴折还记得他刚才说的,小心翼翼地把匕首拔出,匕首的柄和平常的不一样,靠近虎口的地方略微鼓起。 裴折用木架腿推开尸体,伸长胳膊去够那条细锁链,匕首用力一挥,将锁链割断了。 没有锁链的支撑,尸体立马大头朝下,往他身上扑过来。裴折吓了一跳,连忙用木架腿一推,同时往后一跳,堪堪躲开和那尸体的亲密接触。 裴折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他娘的,吓死人了。 金陵九哈哈大笑:“裴郎身手矫健,实非常人所能相提并论!” 裴折:“……” 顺着那根细锁链往里,在尸体站立的地方旁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圆形孔洞。 裴折拉了拉锁链:“里面是卡住的,拉不动。” 金陵九端详了一下圆形孔洞,让他往后稍一稍:“入口应该在这附近,需要一把钥匙。” 裴折皱眉:“什么钥匙?” 金陵九比了比锁链和孔洞的位置,分析道:“这里扣在一起,没有分割的迹象,密道的锁一般分为两类,一种是没办法解开的锁,只有钥匙才能打开,一种是可以直接解开的机关锁,这里的应该是第一种,需要用钥匙才能打开。” 裴折晃了晃锁链,有些头疼:“我们找不到钥匙啊。” 这里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又是死人又是密道,不用猜,钥匙肯定在这香铺真正的主人手中。 裴折不无遗憾地盯着孔洞,叹了口气:“看来今日没办法进入密道了,还得另外想办法。” 金陵九接住他垂下来的头发,指尖捻了捻:“这就打退堂鼓了?你家男人能耐大得很,区区密道算得了什么,你就是想上天摘星星,我也能送你上去。” 裴折眼睛一亮,甚至没在意他那句“你家男人”:“你有办法不用钥匙打开这密道的锁?!” 金陵九施施然地睨了他一眼,没作声,但意思表达的很清楚:能。 “我可真是捡到宝了,是不是,宝贝心肝儿?”裴折揶揄道。 金陵九弹了弹他的额头:“别闹。” 裴折弯着眼,摇开折扇:“心肝儿请,我帮你扇扇风。” 金陵九敬谢不敏:“这就算了,改日多吹吹枕边风吧。” 裴折:“……” 金陵九拿过匕首,在孔洞附近敲了敲:“我等下如果做的太过分,你别见怪。” 裴折不以为然,能有多过分?还能掀了这地方不成? 等到金陵九扯着锁链,将匕首刺进那孔洞时,裴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往后躲了躲。 比手指沿着孔洞转动,铺在地上的铁板不知多厚,被匕首直接剖开。 金陵九的角度很刁钻,完全避开了锁链,将孔洞四周撬了起来。 裴折好奇道:“为什么不直接割那锁链?” 金陵九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要是割这个,就别想进去了。” 他撬开铁板,示意裴折过去:“你看。” 沿着空洞附近撬起一块圆形中空铁板,没有损伤中间的锁链分毫,没了铁板的遮掩,能够清楚的看到锁链是从哪里延伸出来的。 那里有一整块厚厚的铁,锁链就是从那里延伸出来的。 金陵九用匕首敲了敲中间的铁块:“这里就是锁,要是破坏了,咱们就进不去了。” 裴折将削下来的铁板扔到一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开锁了吗?” 金陵九将匕首收起,右手立掌为刀:“给你表演一个独门绝技。” 说着,他一掌劈砸到铁块上。 裴折心里一惊:“你不要命了,快住手!” 金陵九置若罔闻,又劈了两下。 裴折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扑到金陵九身上,强行阻止他的动作:“这就是打开密道的方法吗?我不进了!” 他是好奇香铺的秘密,但不希望以伤害金陵九为代价来达到目的。 “不想进了?”金陵九眼底渗出一丝笑意,“可是我已经打开了,不进去的话,是不是有些浪费?” 裴折没说话,拉起他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诶?” 金陵九轻描淡写道:“没受伤,都说了是绝技。”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别这样了。” 所谓的绝技,肯定存在代价,谁也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对身体有影响。 金陵九对上他的视线,看到满满的担忧,沉吟半晌,点点头:“听你的。” 裴折不清楚密道机关,只见金陵九在锁链四周拨动了几下,然后往外一拉,就将那铁块从地上抬了起来。 “既然这样能弄开,刚才为什么要劈?” 金陵九动作一滞:“那是为了破开里面的关键锁钥。” 裴折总觉得不太对劲,但金陵九是实打实的动了手,他摇摇头,只当是自己多想了。 掀开那铁块后,露出一条长长的地道,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道通往哪里。 金陵九嫌弃地皱了下眉:“也不知道多久没人进来了,够脏的。” 裴折打量了下:“这应该是通往外面的,寻常从门口走就行了,哪里会走地道。” 金陵九颔首:“也是,要现在下去吗?” 裴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对上尸体五官模糊的脸,有些头疼:“先去看看吧,这尸体总不能还会不见吧?” 打定主意,就下了地道。 裴折走在前面,金陵九厌恶地抄着手:“我这次可牺牲大了,回去后你得好好补偿我一下。” “好好好,补偿你。”这是真委屈了,不然也不会主动提起,裴折心里有些动容。 地道里面阴暗潮湿,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从入口透进来的光亮不足以支撑他们走下去,两人点了火折子,继续前行。 幽闭的环境里,脚步声被放大,地上有些滑,感觉像踩在湿漉漉的青苔上。 沿着地道走了一段日子,闻到一股土腥气,混杂在霉味之中,不甚分明。 裴折向后摸索,抓住了金陵九的手:“再忍忍。” 万一要是滑倒了,他家这难伺候的九公子立马就能撂挑子不干了。 金陵九轻轻嗤了声,算是对他这番行为的肯定。 不知走了多久,呼吸间全都是发霉的气息,金陵九被呛得咳嗽起来。 裴折在怀里摸了摸,没找到手帕,别无他法,扯下来一截袖子,捂住他口鼻:“让小九儿陪我受苦了,以后再也不会叫你来这种地方。” 他动作太快,金陵九根本来不及阻止,反应过来的时候,鼻子已经被捂住了。 裴折握着火折子的手出了汗,听到金陵九瓮声瓮气道:“说这些没用的,下次你如果要来,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裴折又无奈又好笑:“你可以让左屏他们陪我一起,不会出事的,” 他算是明白了,金陵九出来为什么要带那么多人,明面上的左屏穆娇,暗地里数不胜数,估计就是为了避免亲自来这种地方。 金陵九微哂:“把你交给他们我不放心。” 裴折心里动容,忽然听到他补充道:“他们几斤几两,还不叫你骗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裴折:“……” 你他娘的担心他们,不担心我?! 胳膊凉飕飕的,裴折心疼起自己的袖子,大意了,这衣裳好贵的,刚买了没穿几次,为这么个玩意儿毁了太不值得了! 金陵九睨着他的脸色,笑了:“回去赔你一整套,找给我做成衣的裁缝,红色怎么样,衬你。” 红色?裴折长大后就没穿过那么亮堂的颜色:“衬我?” 金陵九点点头:“还可以做嫁衣。” 裴折:“……” 恐怕这才是你真正的想法吧。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往外走,极大的转移了注意力,没一会儿就走到尽头了。 地道的出口被挡住了,光影斑驳,不似地道里那般昏暗,大体上能够看清四周的环境。 裴折熄灭了火折子,没心思逗留观察,带着金陵九直奔出口。 拨开草丛,入目是一片荒芜的空地,一眼望去没看到房屋,眼前荒草丛生,偶尔地势起伏,连绵不绝。 裴折呆了一瞬:“这是……” 金陵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口鼻间的发霉气息驱散,他慢条斯理地收起那块从袖子上截下来的“帕子”,然后才道:“地势连绵不平,且没有规律,你看这一个个小山丘,像不像是坟茔?” 裴折脸色不太好看:“咱们这是到坟场了?这地道该不会就是用来抛尸的吧?” 抛尸?金陵九愣了下:“你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 裴折摆摆手:“随口一说罢了,真要抛尸,走这么远,那地道还如此狭窄,哪里方便?” 两人没有继续探讨地道的用处,先在出口附近观察了一下。 裴折纳罕:“坟头只有杂草,连个墓碑都没有,不像是正经死人,可谁家抛尸会这么细致,还给分开埋?” 金陵九被他逗笑了:“什么是正经死人,还有不正经的死人吗?” 裴折振振有词:“正经死人就是死的清清楚楚的人,反之就是不正经死人,比如堵在入口的那具尸体。” 那具尸体无名无姓,他们迄今不知道任何消息,他身上有着太多谜团,已经不能简单的调查死因了。幕后凶手为何杀害他,他身上又藏着怎么样的秘密,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只是他们时间紧迫,恐怕无法留在此地查明,思及此,裴折有些忧虑。 金陵九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先看看四周,能不能找到地道相关的东西。” 除了这个,也没其他办法了,裴折叹了口气,与他分头向外查看。 出口所在的位置隐蔽,四周一片杂草丛林,这里看着像座山,只是他们不了解这地界,没办法判断是那座山,又在城中哪个方向。 正寻找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说话声,裴折快速调头,跑到金陵九身边,拉着他蹲下。 “……你如实告诉我,是不是我爹做了什么?” “抱歉。” “你们都是这样,我爹不说,师兄不说,你也不说,都将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主人是为你好。” “为我好,可如果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伤害师兄的事,你要我如何自处?” 裴折眨眨眼:“这是……” 金陵九垂着眼皮,不知在思考穆娇的话,还是在想什么。 左屏没有回答,两人在不远处的树下对峙着。 裴折握住金陵九的手,小声道:“穆娇是姜玉楼安排到你身边打探消息的吗?” 金陵九皱了下眉:“她并不知道我师父的计划。” 裴折心中有了数,从金陵九下意识维护穆娇的行为来看,他应当是不想将穆娇牵扯到这件事中。 金陵九的做法不能说错,穆娇问左屏这些事也情有可原,两人都有道理,裴折思忖道:“穆娇不是小女孩了,你和姜玉楼都是她亲近的人,你想保护她,她也想保护你们,我觉得瞒着她终归不是好的选择。” 金陵九长叹一声:“我只是不想她日后为难。” 裴折能理解他的想法,随手揪了根草叶:“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我一直很好奇,姜玉楼不是姓姜吗,为什么他女儿姓穆?他的化名也姓穆?” 金陵九一愣:“师父从未说过他的名姓。” “这就奇了怪了,他给穆娇取名姓穆,父女俩自当同姓。”裴折疑惑道,“他隐姓埋名,不想用姜玉楼的身份,既选了穆这个姓,又作何不承认?” 两人面面相觑,裴折问道:“姜玉楼可曾娶妻?穆娇比你小,你应当知道她是谁人所生吧?” 金陵九表情难看:“正好是你之前问过的年岁,我生了一场大病,没有那时的记忆,病好之后,就见到穆娇了。但在我的印象里,师父并未与哪个女子走的太近。” “这不就巧了吗,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啊。”裴折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人,低声问道,“穆娇真的是姜玉楼的女儿吗?” 金陵九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师父对穆娇很好,极为疼宠她,除了必须习武这一项,几乎什么都由着她。” 裴折:“必须习武?” 金陵九颔首:“没错,我们从小跟在师父身边学习生活,每个人的功课都不一样,像我要学经史策略,武功暗器,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穆娇则只需要学武功。为此,师父还特地找了武功高强的前辈来教导穆娇。” 他原本以为师父是怕穆娇保护不好自己,才叫她多加修习武艺,如今看来,其中的原因恐怕不止如此。 “倘若穆娇与我一样,不是师父的女儿,那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金陵九疑惑不已,“为什么不骗我,说我也是他的儿子?” 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你和穆娇不同,从姜玉楼对穆娇的宠护程度上看,他明显更偏爱穆娇,只是离开血缘之后,不知这份偏爱从何而来。 裴折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是因为什么,只觉得穆娇的姓不会是随便起的:“姜玉楼可能耐了,自己没孩子,找了你们帮他养老。” 金陵九:“……” “如果穆娇知道了这件事,还能帮他养老收尸吗?”姜玉楼对金陵九下毒,裴折心里早就不满,嘴上也不饶人。 金陵九揉了把他的头发:“对我是对我,与穆娇无关,单就师父对穆娇的好,是无可指摘的。” 裴折一哂:“为什么好?指不定是问心有愧呢,像姜玉楼这种连徒弟都能利用的人,让他掏心掏肺的对一个人好,不说难不难,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话难听,但是在理,金陵九顺着思索了一下:“总不可能真如你所说,师父对穆娇有所亏欠吧,她从小就在师父身边,也没见师父伤害过她。” 裴折一时也想不出来,只是不想松口:“兴许不是对她的伤害,是对她亲生父母的呢?” 金陵九哭笑不得:“别猜了,扯太远了,现在还没证据证明穆娇不是师父的女儿。” 裴折把揉得稀巴烂的草丢掉:“总会有证据的。” 眼看着穆娇与左屏要离开,两人思忖了下,现身叫住了他们。 左屏和穆娇出现在这里,肯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时间不多,慢慢去查不太现实。 “九爷?”左屏诧异不已,“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弄得自己这么……” 金陵九那身衣裳上沾了不少灰尘,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已。 裴折心虚地扯开话题:“你们怎么在这里?” 穆娇愣了下:“我们一直在这里啊。” 裴折:“这是什么地方?” 穆娇被问懵了:“啊?” 裴折捏了捏眉心,金陵九看他自己都乱了,帮忙问道:“这是在雾隐山?” 穆娇点点头:“这就是山脚,离那尼姑庵有一段距离,这里清静,场地开阔,我们这两天一直在这附近练体。” 裴折怔住,转而看向金陵九:“那地道怎么会通到雾隐山?” 金陵九也回答不上来,摊摊手。 穆娇好奇道:“什么地道?话说师兄,你们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金陵九简单解释了一下:“我们在山下城中的香铺发现了一具死尸,那铺子里有一条地道,我们是从那边过来。” 左屏惊愕出声:“九爷您也是从地道过来的,把自己弄成这样?” 还没完没了了,知道你家九爷金贵,下次肯定好好供着他。 裴折打断他们的话:“赶紧帮忙找找这附近有没有线索,等下还得回去看那尸体。” 几个人在附近搜索了一番,并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 穆娇蹲在出口旁边,好奇地打量着:“我来这里好几天了,从没发现有这东西。” 裴折嗤了声:“别说你没发现了,我现在都不相信,自己是从城中上了山,这他娘的,我都不清楚那条河是怎么过的。” 从雾隐山到城中,需要经过淮水,他们从地道中过来,完全没有感觉到。 现在看来,这地道怕是从淮水底下挖的,直接通到雾隐山,雾隐山人烟稀少,这里可能是片荒废的坟地。 金陵九幽幽道:“这地道怕是早就荒废了,不然也不会那么脏乱。” 裴折也倾向于这种说法,他们并没有在这里找到一点线索,加之入口一片灰尘,不像是有人通过。 这一趟算是无功而返了,几人商量着尽快赶回城中,如今要解开十三局香铺的秘密,只能从那具尸体上入手。 回去没有走地道,正常下山行水路,到城中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 香铺门口围了一群人,中间是一个奉命留下的官差,他正焦急地张望着。 裴折招了招手,止住了他的喊话声:“进去说。” 一进香铺,那官差立马问道:“大人,您怎么会从外面过来,我们一直守在这里,没有发现您出来过啊。” 裴折没答,带着他走到后院:“可有去过后院?” 官差如实道:“我们找不到您,进去看过,您放心,我们没动里面的东西,老刘一直在后院里守着。” 裴折“嗯”了声:“做得很好。” 后院里,另一个被称为“老刘”的官差蹲在门口,一见他们过来立马站起身:“大人您怎么?” 裴折没时间解释,指了指里面:“先干正事。” 尸体还放在地道入口旁边,裴折带着两个官差蹲在尸体旁边研究,他刚才听金陵九简单说了死因,现在判断起来比较方便。 左屏和穆娇见惯了死人,看了一眼就离开了,转而打量起密道。金陵九受不了这味道,则在院子里坐着。 两个官差没有见过这种阵仗,拿不出主意,裴折说一句,他们附和一句,完全给不出有用的信息。 裴折无奈起身:“将尸体带回衙门吧,然后带人过来,将香铺查封,香铺掌柜也不用放了,就留在衙门里。” 总得弄清楚这人的身份,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调查。 两名官差应下,抬着尸体离开了,裴折和金陵九等人在后院转了一圈,回到了铺子。 穆娇和左屏窃窃私语,在讨论那地道。 金陵九将他们两个赶到一边,自个儿在香铺柜台里逛起来:“裴郎可有想要的香?” 裴折兴致勃勃:“有你用的那款吗?” 金陵九:“不是看过了吗?” 裴折:“之前那又不是掌柜,他虽懂香,但也不一定能全部拿出来,你找找有没有漏网之鱼。” 金陵九无法,只好照着自己用过的香找起来。 果不其然,没有那种梅花冷香。 裴折惋惜不已,拉过金陵九,深深吸了一口:“算了,有你在,找不找得到都一样。”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你这是把我当成人体香膏?” 裴折嗤嗤地笑,没反驳。 柳先生传来消息,让他们回去解毒,一等到官府的人过来,裴折等人就回了雾隐山。 闭关解毒,金陵九被拘在屋子里,裴折放心不下,也随着他留在山上。 在此期间,山下的人来传过信,因为柳先生不喜旁人上山,裴折都是让他们送到山脚,然后差左屏、穆娇和云无恙去取来的。 官府没有查出那人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好像是潇湘那边,更多的查不出来了。 裴折回了信,让他们继续封住十三局香铺,先关着掌柜,等到他下一步指示后,再做打算。 金陵九的毒留在身体中太久,柳先生花了很长时间才帮解除,当金陵九从屋子里出来后,距离开始解毒之日已经过了七八天。 在这段时间里,裴折收到了傅倾流的信,说邺城之危已解,让他不必忧心。 白华城大乱,风听雨被掣肘,其中原因没说的太详细,只是依稀提到,与番邦王室有关。 如今邺城无虞,他们也不必急着回去了。 解完毒之后,金陵九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唯一值得提一提的,就是他不像之前那般体寒了。 裴折摸着金陵九的手,满意地笑了笑:“可算不像握着块冰了。” 解毒耗费精力和体力,金陵九这几天一直恹恹的,闻言只掀了掀眼皮:“怎么,握着块冰就嫌弃了?” 裴折连忙讨饶:“哪能啊,你要是冷了,我也能给你捂着,我就是怕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冻着自己。” 这句话很正常,但听起来就是不怎么入耳,金陵九皱了下眉:“你一直在不就行了?” 裴折笑而不语,拉过他胳膊枕着。 金陵九忽然焦躁起来,有一股不确定感在心底油然而生:“应应我。” 裴折叹了口气:“越发娇蛮了,我就是应了你,你能信吗?” 金陵九赌气道:“信。” 裴折失笑,勾着他的脖颈,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一番亲昵后,金陵九眼神微暗,突然道:“要和我私奔吗?” 裴折愣了愣:“私奔?” 金陵九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私奔,想把你带走,不让任何人找到你。” “好哇。”裴折没把他的话当回事,颇为好奇地问道,“九哥哥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随便哪里,可能是南地,可能是大漠,天涯海角,总归是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金陵九眯着眼睛,在脑海中构想。 裴折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金陵九看上去不像在说笑,他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金陵九的毒最初是为了压制身上的病,如今毒解了,那他的病…… “你不愿意吗?”金陵九声音沉了沉,低低的,阴阴的。 裴折心中微惊,立马否认道:“不,我愿意的,和你一起,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金陵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说笑的意思,方才和缓了眉眼,轻轻哼了声,好似被顺了毛的猫咪,发出舒服的声音。 以前的金陵九虽然有占有欲,但不像现在这般外显,几乎毫无顾忌。 裴折勾了勾他下巴:“想好要带我去哪里了吗?之前那些太宽泛,有没有具体的地方?” 他不介意陪金陵九走一走,这大好河山,若不趁现在看一看,以后恐怕机会就少了。 金陵九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眼底的情绪浮浮沉沉,他呼吸发颤,难掩心中的激动:“有一个地方……” 第108章 从雾隐山下潇湘江,往南地行进。 云无恙与穆娇在船头削木刺,左屏负责船上的其他事宜,金陵九和裴折窝在船舱中休息。 金陵九的困乏劲儿还没缓过来,整天懒洋洋的,听柳先生说是正常的情况,裴折才放心。 船在水面上晃动,裴折眯着眼睛:“再躺一些时日,我这身骨头就懒了,到时候走路也不想走。” 金陵九轻笑一声:“懒着呗,你不想走,我背着你就是。” 裴折笑了笑:“你背着我?那恐怕我俩得一起懒着。” 要说懒,金陵九可比他懒多了,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 金陵九撩起眼皮:“难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裴折无奈一笑,“怎么会想要带我去天下第一楼?” 他没想过金陵九会把自己带回天下第一楼,他们两心相许,却分属不同阵营,未来会不会成为敌人还说不准。 两人都不是会为儿女私情影响自己判断的人,金陵九此举无疑是将天下第一楼的势力暴露在自己面前,裴折不免好奇,他这样做的原因。 金陵九随口道:“丑媳妇总要进家门,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和我偷情?” 裴折白了他一眼:“……说正经事呢,你好好说话,别胡诌。” 金陵九正色道:“哪里胡诌了?我已置办好一切,待我们到了天下第一楼,择日便拜堂。” 他神色不似作伪,裴折狐疑地看着他:“你认真的?” 金陵九宛然一笑:“你说呢?” 裴折真的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说笑,摩挲着手上的茶杯,试探道:“两个男子拜堂成亲,我是不介意,但你堂堂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传出去不怕丢人吗?” “我与心爱之人成亲,有什么可丢人的?”金陵九嗤道,“娇娇怕吗?放心,旁人私下里说什么我管不着,但若是有人敢在你面前嚼舌根,我定拆了他的骨头,叫他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裴折目瞪口呆,被他这匪里匪气的言论震到了,说不出话来。 金陵九捏着他的手,随手将价值不菲的茶杯扔在桌上:“不需要十里红妆,但我会给你千盏妆灯,照亮鹿灵,世人都会看到,你我今后将绑在一起。旁人有的,我都会给你,他们没有的,我也能一并给你。” 听着他的描述,裴折脑海中有了画面:“你,你……千盏妆灯,太浪费了吧!” 金陵九:“……” 他想过很多种裴折的反应,万万没想到,裴折最在意的会是浪不浪费。 裴家也不是没落之族,但与金陵九相比,实在是不够看,加之裴折为官后多番救助百姓,清贫如洗,难免会为金陵九的豪奢震撼。 昭国九州三城,三城分别是京城,鹿灵,白华,与白华城不同,鹿灵居于南地富庶之乡,其中商客往来,络绎不绝,繁华程度可比京城。 世有传言:宁为鹿灵推磨鬼,不做他城逍遥客。 天下第一楼便建在鹿灵城中心,楼高百尺,或可摘星,可见其财势。 用千盏妆灯照亮鹿灵,不是一笔小花费。裴折暗暗咋舌,不知自己竟然还有蓝颜祸水的潜质,能引得九公子一掷千金。 金陵九一哂:“钱财乃身外之物,用来博美人一笑,也是用得其所。” 裴折有些恍惚:“我算是……美人吗?” 在他的认知里,这种千金买笑的主人公,当时顾一曲那般的人,他算什么美人? 金陵九摸了摸他的脸:“天下第一美男子,如何不算美人?” 裴折:“……” 行水路快很多,自从两人聊完之后,裴折整天惦记着这件事,快到鹿灵的时候才想开。 还没确定的事,他提前愁个什么劲!以金陵九的性子,哪里会轻易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八成是又在逗他。 裴折放宽了心,刻意忽略了自己心里似有若无的失落。 在鹿灵附近下了船,岸上早就有人等待,一见他们立马迎上来。 金陵九扫了一眼,大大方方牵着裴折,直接从众人面前走过,来到不远处的高大白马前:“它是一风,我的马。” 裴折摸了摸白马的鬃毛,眼睛一亮:“好马!” 金陵九勾了勾唇:“想骑吗?” 裴折没有回答,定定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倾城美人,汗血宝马,这两种东西,没几个男人能够拒绝。 “一风,这也是主人。”金陵九摸了摸白马的脑袋,将缰绳递给裴折,“你来带我?” 裴折求之不得:“你坐前面,我抱着你。”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裴折理直气壮:“你得给我指路,坐前面正好,况且坐在我怀里,你还能靠着我,你不是懒得动吗,我抱着你,肯定会让你舒舒服服的。”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想法,当着天下第一楼众人的面,对金陵九露出保护的姿态,一想到那些人可能会有的想法,裴折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金陵九眉头一扬,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裴折,伸出手:“那就有劳裴郎了。” 一风高大,驮着两个人毫不吃力。 裴折下巴搁在金陵九肩膀上,环着他的腰:“一风好乖。” 金陵九不以为然:“你是没见过它尥蹶子。” 一风脾气暴躁,旁人摸不得坐不得,楼里不知多少人被它踢过,之所以会乖乖让裴折骑,不过是因为他在场。 裴折瞬间便想明白了,笑了下:“那我是狐假虎威,借了小九儿的光。” 金陵九倚在他怀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嫁我随我,算不得借。” 裴折无奈地摇摇头,这人是越发强势了,半点嘴上的便宜都不让占。 直到两人离开后,前来接他们的众人都没缓过神来。 虽然早就接到了消息,但亲眼看到他们楼主拉着男人的手,还与人同骑,让人抱着,实在是太过震撼。 左屏见怪不怪,对穆娇道:“我带着他们收拾一下东西,你和云无恙跟上九爷,看着点他们。” 虽然到了他们的地盘,但难保有些人不会胆大包天,前来挑衅,金陵九刚解完毒,功力有损,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不好了。 等穆娇和云无恙离开后,左屏和其他人一起将船上的东西搬下来。 这船是他们在雾隐山附近买的,城中官员听说裴折要离开,特地送了船,但金陵九没有白收,留了银两,美名其曰不想让裴折占别人便宜。 东西不多,是从邺城带来的衣物,几个人轻松带走。 路上,有人问左屏:“那就是探花郎?九爷真的要和他拜堂?” “拜堂”两个字说出来,都带着一股玄幻气息,他们九爷那般冷心冷情,有朝一日竟然会喜欢上一个人,还要拜堂成亲。 最令人诧异的是,那人还是男的。 左屏一一扫过他们,淡声道:“九爷心里自有打算,让你们办的事都办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人也接过来了,明日可以按照计划进行。” 左屏点点头:“裴折是九爷的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都掂量一下。” 另一边,裴折和金陵九还悠哉悠哉地走在路上。裴折第一次来鹿灵,没急着赶着,一边往天下第一楼的方向去,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街上卖的小玩意儿。 两个男人同乘一匹马,打从闹市中经过,吸引了沿途百姓的注意力。鹿灵民风开放,尤其他二人姿容出众,使得不少人驻足观望。 裴折原本还觉得新鲜,走了没多久就烦了,掰着金陵九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啧,好多人在看小九儿。” 金陵九愣了下,愉悦地笑起来:“其中恐怕有一半是看你的。” 他在这点上与裴折的想法不同,裴折会因为有人看他而吃醋,他却不甚在意。裴折抱着他,纵是旁人看了,也没办法把裴折抢走。 他享受着别人嫉妒的目光。 裴折心气不顺:“你这张脸,可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金陵九闷声笑了笑:“如此看来,这张脸还算有点用处。” 穿过长街,来到天下第一楼,高悬的匾额上题着灿金的大字,显得威严又肃穆。 裴折仰头看了看,楼高入云:“百闻不如一见。” 金陵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已差人收拾好了,逛够了吗,进去看看?” 裴折翻身下马,伸出手:“把小九儿累成这样,是我没照顾好,来,抱你进去。” 金陵九眨了下眼,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住最高一层,你确定要抱我进去?” 裴折脸一僵:“你没事住那么高做什么?” 金陵九耸耸肩:“与天人为伍,怡然自乐,时不时还能摘个星星,舒服着呢。” 裴折要是现在还看不出他在说笑,就白跟他在一起几个月了:“你若想,那我陪你摘星星也无不可。” 金陵九莞尔,下了马:“除了簪子伤药,你又欠了我一颗星星。” 裴折:“……我说的明明是陪你摘星星!” 金陵九置若罔闻,率先进了门。 裴折无奈摇头,得,自己喜欢的人,除了宠着还能怎么办? 与寻常酒楼并无不同,只是比想象中冷清,裴折没有放肆地打量,跟着金陵九上到第三层,一路上遇到的人一只手能数过来。 进了房间,裴折抱着胳膊,看着边往床边走边脱衣服的金陵九:“光天化日之下,不好吧。” 金陵九将外袍扔在椅子上:“裴郎以为我要做什么?”…… “不可说,不可说。”裴折的目光顺着他颈项往下,滑倒到凸出的蝴蝶骨,“我与你住在一起?” 金陵九不答反问:“喜欢这屋子的装饰吗?” 裴折装模作样地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到他脸上:“喜欢屋子里住的人。” 金陵九靠在床头,低低地笑了声:“无碍,都是你的。” 无论是屋子,还是屋子里的人。 裴折走到他面前,俯身勾起他的一缕头发:“老实告诉我,带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金陵九仰着头看他:“拜堂,娶你。” 裴折:“……” 金陵九凑近了些:“裴郎不信我?” 他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映着自己的脸,裴折好不容易板起来的脸一垮:“九哥哥逗了我一路,再这样说,我可要当真了。” “从白华城回邺城的路上,我曾允诺过会还你盛大的惊喜。”金陵九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下,“这份惊喜,我的娇娇觉得够不够盛大?” 裴折一噎,你的娇娇快被吓死了,这他娘的太过盛大了! 金陵九勾着他腰间的玉带:“除此之外,还有更惊喜的。” 裴折声音发抖:“更惊喜的?” 金陵九施了施力,揶揄道:“来,陪我睡一觉,裴郎伺候好我,赶明的惊喜一定让你满意。” 第109章 只是简单的睡一觉。 金陵九勾着腰带,将裴折拉倒在床榻上:“别傻愣着,赶紧脱衣服休息,明日拜堂成亲,还有的忙。” 金陵九表现得越明显,裴折越觉得古怪,狐疑地盯着他:“不是要我伺候你吗,就只是睡觉?” 如果金陵九趁机“要挟”做一些不可言说的事,那拜堂成亲一说还有几分可信,只是简单睡觉的话…… “怎么,迫不及待想与我今日就洞房?”金陵九在他唇上亲了口,“我离经叛道,自然是不介意的,你们读书人都守礼,这不合规矩吧。” 裴折脱了外衣,顺着他的力道俯身:“我是那等普通的读书人?”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声:“不是,我看上的读书人,自然不普通。” 两人躺在床榻上,裴折搭着金陵九的肩膀,动作自然地将人揽到自己怀里:“睡觉,若是你诓我,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在船上这些日子,金陵九总是靠在他怀里,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他都抱出经验来了。 金陵九软软地应了声,自发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不会诓你,你一定会喜欢我给的惊喜。” 没人来吵,一觉睡到第二天凌晨,睡了将近七八个时辰。 裴折是被饿醒的,午饭没正经吃,晚饭睡过去了,水米未进,身体开始叫嚣。 他刚动了动胳膊,金陵九就醒了,眸底一片清明:“饿了?” “嗯。”裴折点点头,朝窗外看了看,“鹿灵一直是这样的吗,夜里还繁华至此,灯火不息?” 金陵九头也没抬,拉着他的手盖在自己脸上:“不是,鹿灵与京城差不多,外头之所以亮着,是我的人在办事。” 裴折目露惊诧:“这个点了,还大张旗鼓的办什么事?” 金陵九捏了捏他的掌心:“再等等,过不了一刻钟,你就知道了。” 敲门声如期而至,裴折震惊不已。 左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九爷,我来送喜服。” 什么玩意儿?裴折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金陵九“嗯”了声:“进来吧。” 左屏端着烛灯进门,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每个人手上都端着木托盘,除了最后面两个人端着金冠玉带,其他人的托盘上都放着衣服,一眼望去赤红一片。 金陵九坐起身,将自己送进裴折怀里:“全套都做好了?” 是坐上船之后才有的主意,吩咐下去有些晚,他要的图案又精致,绣起来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左屏颔首:“绣坊日夜赶工,一刻钟前刚完成,我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金陵九指了指桌子:“放下吧,不用伺候,对了,让厨房做点吃的。” 东西挨着摆在桌上,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 裴折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盯着刚送进来的衣服。 金陵九也不催,拽着他里衣的带子,扯开了绕在手上,玩得不亦乐乎。 裴折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今日拜堂成亲,是真的?” “不然呢?”金陵九掀起眼皮。 他也知道这事过于匪夷所思,但他之前就明明白白告诉过裴折,是裴折自己不相信,怪不得他。 裴折愣神的工夫,里衣已经被脱掉大半了,金陵九伸了个懒腰:“试试喜服吧,看看合不合身。” 话虽这么说,但金陵九知道一定合身,裴折的尺码是他给的,肯定不会出错。 “你和我,拜堂成亲?”裴折又重复了一遍。 金陵九听烦了:“怎么,你不愿意?” 他眯着眼,眸色深沉,大有一种“你敢说不愿意我就弄死你”的意思。 裴折打了个激灵:“我怎么可能不愿意,我只是太惊讶了。” 两个大男人拜堂成亲就够荒唐的了,更不必说,其中一个是朝廷命官,另一个是江湖大势力的首领。 裴折不是没想过拜堂,但每每都因为一些事放弃了,金陵九竟然真的做了准备,只是这份胆魄,就足够令他佩服。 金陵九摸了摸他的头发:“先换喜服,然后我为你加冠。” 都要拜堂成亲了,可不能还用一根发带或是簪子对付,得换成成年男子身份的象征。 喜服用料精良,摸起来光滑柔软,裴折抚过金丝绣花:“小九儿可知,拜堂成亲都需要什么人在场?” 他不想成个亲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若真的决定了要拜堂,该有的礼数,该宴请的人,什么都不能出差错。 他这一生,若真会与人拜堂成亲,那个人只会是金陵九。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金陵九拿起喜服,在他身上比了比,“你的爹娘,我派人去潇湘接过来了,我没有长辈,二老就是我们的高堂了。” 裴折瞪大了眼睛:“你把我爹娘接过来了?” 金陵九将喜服压在他身上,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他们都没事,歇息着呢,裴郎可要好好与我拜堂。” 裴折扬了扬眉,接下喜服:“你这话说的,好像在威胁我一般。” 金陵九耸耸肩:“你知道的,我不舍得。” 他说的是不舍得,而不是没有能力做。 这句话不是承诺,更似承诺,彻底表明了金陵九的态度,也让裴折安了心。 喜服上用金线绣着图案,裴折摸了摸,觉得这图案有些眼熟:“是你画的图案吗?” 金陵九正在查看另一套衣服:“嗯,我的人自然得和我穿一样的衣服。” 裴折爱死了他说“我的人”时候的模样,脱下里衣,将喜服一件件换好。 金陵九还没换,仍然穿着那身柔软的素白里衣,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未见俊,已见俏,我的裴郎果然丰神如玉,这身喜服很衬你。” 裴折被他夸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了:“我这脸皮越发经不起你的夸赞了,人靠衣冠罢了,小九儿才是真绝色,还不换上让我瞧瞧?” 天下第一楼的衣服用料都是顶好的,样式精美,能更好的衬托出身材。 裴折只是看着金陵九的身段,就能想象出这身喜服穿在他身上的样子,不禁心头微热。 金陵九没听他的,拿起发冠:“过来坐下,我帮你束发。” 金冠坠玉,华光四溢,只消瞧上一眼,便知价值连城。 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深觉自己吃了碗家底丰厚的软饭。 金陵九是第一次帮人束发,在裴折之前,这普天之下还没有能让他心甘情愿伺候的人。 虽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他做得很好,这大抵就是出色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很出色。 长发被束起,整个人气质瞬间变了,裴折以往看起来比云无恙大不了多少,是个少年郎,如此一装扮,初见端方温润。 金陵九摸了摸他的脸,在他眼皮上落下一吻:“你是我的。” 左屏来敲门,说吃食做好了,问要不要送进来。金陵九拒绝了,让他带着裴折去用饭,顺便见见裴家二老。 裴折嘴上没有说,但心里肯定惦记着,他们是要成亲,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没必要搞得像威胁绑架一样。 再者说,拐了人家好不容易教养的儿子,要让人家断子绝孙,于情于理,都该提前知会一声。 裴折本不想离开,一听见见爹娘,立马改变了主意。成亲大事确实得和爹娘说一声,金陵九是他要执手一生的人,他不想爹娘对其有分毫不喜。 待裴折离开后,金陵九才展开另一套衣服,绣花云肩,千层纱裙,和裴折身上那一套大为不同,只有上面的图案是一样的。 金陵九微拧着眉,有些嫌弃。 任何一个姑娘家看到这身衣服,恐怕都会喜欢得不得了,但金陵九实在接受不了,无他,这衣服美是美,但改变不了它是一件嫁衣的事实。 这便是他给裴折的惊喜。 和裴折的衣服相比,这嫁衣穿起来更为麻烦,层层叠叠,没人帮忙,金陵九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收拾穿戴好。 没有凤冠,穿这身嫁衣已经是勉强他了,金陵九在送来的发簪中挑了挑,都觉得不合心意,余光瞥到裴折常用的那支白玉簪,心里一动。 天际微明,金陵九拿起剪刀,百无聊赖地剪起烛芯。 也不知道裴折吃上饭没有,以他的性子,定然会先去见裴家二老。 金陵九看了看门口,没有动静,他提前嘱托过左屏,若裴折在裴家二老那里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他。现在看来,情况或许没有那么糟糕。 昭国的成亲仪式一般在下午举行,因晚上还安排了其他的事,金陵九便直接将之提到了上午,不然也不会这么早起来收拾。 这要是放在寻常人家,都是要被笑话的,但金陵九是什么人,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尊礼教,不信鬼神。 有人敲门,说时辰差不多了。 金陵九收回思绪,拿起红纱戴在脸上,又给自己搭上了盖头。 出了门,便由着人引到拜堂的九楼。 不知裴折怎么安抚了裴家二老,总之金陵九出现的时候,二位老人已经坐在了主位上。 九楼清场了,不允许任何人观礼,只有二位新人以及高堂在,就连负责唱念一拜天地的人,都拉了屏风隔开。 左屏和穆娇等人都在楼梯口守着,表情肃穆,全然不见好奇。 云无恙偷偷往里头张望了两眼,被穆娇按着脑袋带到一旁:“不该看的别乱看。” 云无恙撇撇嘴:“我家公子成亲,我怎么就看不得?” 穆娇给了他一个爆栗:“也不看看你家公子是和谁成亲,我师兄能和普通人一样吗?” 云无恙:“……” 行吧,九公子了不得,九公子是人上人,成个亲都看不得的。 穆娇睨了他一眼:“怎么,不服气了?” “阿姐,我哪里敢啊。”云无恙哼哼两声,“我刚才可看到了,是九公子盖着红盖头,从此可知,谁才是娘子。” 穆娇和云无恙投缘,两人在雾隐山的时候,拜了把子,结成了异姓姐弟。 穆娇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孩子家家的,谁盖盖头重要吗,娘子不娘子的,得床上见分晓。” 左屏皱皱眉:“别教坏孩子。” 穆娇拍了拍嘴:“我的错我的错。” 云无恙气结:“我不是孩子了!” 喜堂里。 裴折呆立在原地,自从金陵九蒙着盖头出现时,他心里就难以控制的燃起一簇火。 行走间,红裙步步荡开,宛若红莲绽放,摇曳生姿。 一拜天地的声音响起,裴折没有丝毫反应,金陵九走过来,直接拉住了他的手,声音晦涩:“你后悔了吗?” 裴折脱口而出:“你好美!” 金陵九:“……” 裴家二老:“……” 裴父咳嗽了两声,低声喝道:“裴折!” 裴折眼睛发亮,拉着金陵九往前走了两步:“爹,娘,儿子说要娶天底下最漂亮的人,真的做到了。” 金陵九:“……” 怎么之前没发现,探花郎还有如此缺心眼的一面? 不顾裴家二老逐渐僵住的表情,裴折自顾自地道:“我在京城中待了多年,见过世间绝色,总听闻狐媚精怪最是倾城,但在我心中,都不如阿九万一。爹,娘,儿子是真心要与阿九在一起,我这一生只有阿九,不会再有其他人……” 盖头挡住了视线,金陵九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 他怎么能怀疑裴折呢?这个人明明这样爱他。 裴折说到激动之处,表情越来越严肃,大有一种“你们若是阻止,我就带着他私奔”的架势。 裴母红了眼圈:“阿折都长这么大了,娘亲有多久没见到你了?” 裴折抿了抿唇:“娘亲……” “是叫金陵九是吧?我听阿折说了,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裴母站起身,拿着手帕擦了擦眼泪,“我们本不同意你二人在一起的,纵使世上有好男风的人,也不该是我的儿子。他饱读诗书,是世人皆知的探花郎,该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个温婉贤惠的妻子,然后生几个孩子,何苦与你这等江湖亡命之徒牵扯不清?” 金陵九攥紧了手,眼底翻涌起深沉的暗色,正当他想一把掀开盖头的时候,身旁人动了。 裴折挡在他身前,跪倒在地:“娘亲说了本不同意,言下之意就是现在改变了想法,既然您接受了他,这些话能不能不要说?” 裴母愣了愣,裴父一拍桌子:“裴折,你的礼数都丢到狗肚子里了吗!怎么和你娘亲说话的!” 裴折俯身叩首:“我与阿九相许一生,同气连枝,您伤他一句,便是在我心上剜一刀,不是他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他。” 喜堂里陷入了沉默之中。 唱礼的人不敢出声,刚才的动静太大,就连左屏等人都听到了他们说的话,脸色都不太好看。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两人从楼下走来,沿着楼梯缓缓而上。 穆娇最先反应过来,惊呼出声:“爹爹!师父!” 左屏拔出剑,挡在来人面前,无声阻挡着。 来人一身白衣,虽已至中年,但并不显老,气质卓然,一眼便叫人印象深刻。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邋遢的老头,老头抓了抓头发,朝穆娇招手:“丫头,过来。” 穆娇下意识走了两步,被左屏拉住了。 老头看着他的动作,嗤了声:“左屏小子,翅膀硬了,迫不及待想和老夫叫板了吗?” 左屏没说话,旁边天下第一楼的人默默拿起兵器,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对来人出手。 穆娇挣开左屏的手,抬步向前:“师父想多了,他不是那个意思。” 左屏握着剑的手微微收紧,青筋暴起。 穆娇看向白衣男子:“爹爹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穆儿乖,爹爹不会伤害小九的。”他一句话就点出了穆娇心中最在意的事,“我的徒弟成亲,我自然要来看看的,不然他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穆娇鼻子发酸,她憋不住心里的事,直接问了出来:“爹爹,你是不是利用我监视师兄?” 男人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是。” 穆娇崩溃出声:“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男人目光渺远:“这是我与小九之间的事。” 他打定了主意不多说,任穆娇怎么逼问,他都没再开口。 左屏看不下去,拉了穆娇一把:“今日是九爷的大喜日子,先生若有事,等明日再谈吧。” 男人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能等了。” 他摆摆手,老头立马上前,一掌推开左屏的剑:“你自个儿上去吧,我和这群人比划比划。” 男人颔首:“注意分寸,别伤了他们。” 老头哼了声:“啰嗦!” 男人从容抬步,往楼上走去。 旁边不停有人上前,想拦住他,但都被老头推开了。 云无恙张开胳膊,堵在楼梯口:“你,你干什么?!” “裴折的小书童,姓云是吧?”男人抬眼瞧了瞧他,“你父亲云腾乃是幽州军副将,他的死并不是意外,多年前幽州一战,并非朝廷援军未至,而是有人为了铲除异己,坑杀将士,包括后来幽州被屠城,你一家老小死于非命,都是被设计好的。” 云无恙如遭雷劈,他父亲的名讳,他没告诉过任何人,就连裴折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你胡说什么?” 男人淡淡地看着他,眼底有怜悯:“是裴家人救下你的吧,你可以去问他们。” 云无恙愣了两秒,转身往喜堂里跑。 男人缓缓抬步,跟在后面。 喜堂里,四人还在僵持,裴折额头发红,金陵九想拉他起身,每每被拦住,只能强忍着怒气。 云无恙跑过来后,恍然回神,有些不知所措,他究竟在干什么,就算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也不能破坏公子的大喜之事! 他想回去拦住那人,但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扫了眼堂中的人,叹了口气:“小九要嫁人,怎能瞒着师父?” 金陵九一把掀开红盖头:“师父……您怎么来了?” 裴折怔了一瞬,咬紧了牙:“你就是金陵九的师父?!” 男人看了他一眼,轻声叹道:“孽缘。” 裴折从地上爬起来,劈手就要攻过去,但被金陵九拦住了:“裴郎住手!” 裴折快气疯了:“为什么要住手,你忘记他对你做的事了吗?” 金陵九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用身体挡下了他的动作。 男人没再将视线分给他们,看向了裴父:“许久未见了,当年大漠一别,谁能想到你我会在两个孩子的喜堂上相见?” 裴折和金陵九俱是一愣:“大漠?” 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莫非…… 裴父脸色难看:“没想到,他竟然会是……” 男人瞥了眼旁边的裴母:“将尊夫人请下去吧,那些旧事她不清楚,何苦徒增伤悲。” 裴母绞紧了帕子:“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裴父拍拍她的手,温声道:“无事,夫人莫要着急,我与故人有些事情要谈,你先去其他房间歇息一下吧。” 金陵九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事,唤来唱念拜堂仪式的人,将裴母带离了喜堂。 裴折被金陵九抱在怀里,慢慢平静下来,低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金陵九垂眼看他,没有否认:“是。” 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裴折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但听到金陵九承认之后,还是有些不舒服。 金陵九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隔着面纱,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下:“我心悦你。” 裴折满心的气都散了:“你就是吃定我了!” 金陵九“嗯”了声,隔了许久,裴折听到他小声说道:“彼此吃定,这样才公平。” 云无恙看看白衣男子,又看看裴父,下定决心,问道:“老爷,您知道当年幽州的事吗?您知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裴父身体一颤,扶着桌子:“你问这些干什么?” “好歹是故人之子,也有权利知道当年的真相吧。”白衣男子径直坐在裴母的位置,曲指扣了扣桌子,“雄鹰的孩子,怎能让他像家雀一般懵懂无知地成长?” 裴父一掌拍在桌子上:“活成什么样子,和性命相比起来,真的重要吗?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保住他,难道你希望十一年前的事再重演一遍吗?” “十一年前的事,在大漠吗?”裴折拍了拍金陵九的胳膊,“松一点。” 裴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第一探花何等聪颖,你以为他真的猜不到吗?”白衣男子叹了口气,“既然你不想说,就由我来说吧。” 裴父目眦尽裂:“姜玉楼!” 白衣男子置若罔闻,平静道:“裴折,久闻大名,我是姜玉楼,金陵九的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反转,本卷再有差不多两章就收尾了。 第110章 裴折看了看金陵九,拱手:“姜先生抬爱了,吾等无名小辈,不值一提。” 姜玉楼摇摇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能让我徒儿委身下嫁,探花郎怎会是常人。” 金陵九微窘,但嫁衣还穿在身上,无法辩驳,只能默认自己是委身下嫁。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这句似夸非夸的话简直说到他心坎里去了,让他舍不得否认:“十一年前的事,还望姜先生告知。” 他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事情是不是真如他所想,金陵九与他的不解之缘从儿时就开始了。 姜玉楼淡声道:“十一年前啊,你还记得多少?” 裴父沉声道:“他什么都不记得。” 裴折皱了下眉,他多年没和家里联系,不仅仅是因为朝中之事,还与家里有关系。 当年他偷偷跟着江雪原去往大漠,遇上刺客,差点殒命,被救回潇湘之后,父母就不许他再提起大漠的事,他试图询问,却屡屡碰壁。后来他想进京赶考,裴父一开始并不同意,是裴母从中协调,他才得以离开。 姜玉楼闻言看了裴父一眼:“你以为他现在还能脱身吗?” 裴父沉默下来,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裴折静静地看着他们,从两人的交谈中透露出许多信息,十一年前的事,大漠的伤亡惨案,他能够确定,裴父和姜玉楼之间还有秘密,并且这秘密与金陵九相关。 当年的事牵扯甚广,若金陵九真是大漠中的小哥哥,那最少有两股势力参与其中。 裴折的心沉了沉,他现在只希望父亲不属于与金陵九相对一方的势力,不然隔着当初那场屠杀,他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金陵九。 姜玉楼长叹出声:“当年大漠一别,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两个会再见面,还……” 裴折难掩激动:“所以当年那个孩子真的是你?” 金陵九神色没太大变化,只是目光柔和了很多:“怎么不叫‘哥哥’了?” 当年的真相如何,总会水落石出,他不像裴折那样担心,事情该怎样怎样,他认定了裴折,就算当年裴父牵扯其中,这份心意也不会改变。 当着两个长辈的面,裴折脸上有些挂不住,小声道:“回去再叫,先弄清楚以前的事。” 金陵九不置可否,淡淡地挑了挑眉。 他那张脸本就秾艳瑰丽,被大红色的嫁衣一衬,硬生生逼出几分压不住的凌厉,红纱蒙面半遮半掩,一眼就能夺人心魄。 裴折怔了一瞬,小声嘀咕:“妖孽。” 金陵九耳力极佳,掩在红纱后的唇角轻勾。 裴父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脸色有些难看,姜玉楼倒没表现出什么,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当年的事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你有什么想问的?”姜玉楼双手交叠,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尽可以问一问。” 裴折垂着眼皮,声音发沉:“当年有一伙人屠戮大漠,要杀的人可是金陵九?” 姜玉楼语气平静:“你不是有答案了吗?你手上拿着朝廷的信物,要找什么人,知道的应该更多吧。” 裴折皱了下眉,他身负重任,金陵九恐怕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姜玉楼竟然能一口说出他是要找人。 感受到裴折的僵硬,金陵九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腰,带着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师父要讲,就别藏着掖着了,当年那伙人是受谁指使,谁又在其中掺了一把手,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裴折被他抱在腿上,没人的时候他俩总这样搂着抱着,现在当着其他人的面,裴折有些不自在,掐了掐他的手心:“你怎么不分场合?”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仍紧紧地环抱着他,老神在在地看着其他人。 云无恙有些懵,他想问一下幽州之事,但感觉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开口。 姜玉楼微蹙了蹙眉,不赞同地看了金陵九一眼:“你要替他出头,也不必摆出这样的态度,曾经教过你的都忘了吗?” “喜怒不形于色,不暴露软肋,方能守护自己想要的。”金陵九慢条斯理地回答,“师父知我懂我,我就是再藏也藏不过去,至于裴老,虎毒尚不食子。” 裴父语气发沉,怒瞪着他:“你就是想害死裴折,你当年连累过他一次,如今又要将他扯进这浑水之中,你为何就不能放过他?!”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能因为我徒儿忘了就诓他,当年你儿子与我徒儿交好不错,但若不是你儿子冲动行事,又何至于被牵连?”姜玉楼道。 裴折呼吸一紧,想起儿时的事。 那群人是来找金陵九的,威胁逼问客栈中的人,当时他与金陵九外出,逃过一劫,是他不自量力,想救下那些人,才会连累金陵九落入险境。 姜玉楼道:“当年我已安排好人,于大漠只是暂留,本来我们可以那群人找过来之前就离开,是因为裴折,我徒儿才多番逗留,后来也是为了救他,我徒儿以命换命,重伤失忆。” 裴折攥紧了金陵九的手,低声喃喃:“重伤失忆……” 原来是因为他,不是因为什么古怪的病和毒,所以解毒之后金陵九也没记起那些事,是因为他,金陵九才失去了那段记忆。 姜玉楼脸上痛色隐忍,斥道:“他是什么身份,他那条命有多重要,你怎么敢说他不放过裴折!你裴家犯下的错,欠下的命,他裴折都得扛着!” 裴折脸色发白,在深红的喜服对比下更加明显。 金陵九皱紧了眉头,他没想到当年之事还有这般内情,只当裴父可能与刺杀他的人有所牵扯:“够了,不要说了。” 姜玉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裴折声音发哑:“爹和当年刺杀金陵九的人是一伙的吗?” 裴父没说话,表情晦暗。 姜玉楼嗤了一声:“算不得一伙的,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和金陵九在一起?他们只是旧识,当年救下小九,也少不了你父亲的帮助。” 裴折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不是就好,无论是旧识还是什么,只要没有对金陵九下杀手。 金陵九目露不满,揽着裴折的后颈,在他额头上轻吻了下:“别慌,你就是你。” 这可能是裴折听过最简单的情话了。 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我们之间存在多少仇恨,你只是你,而我只要你。 姜玉楼看向裴父,平静道:“你当年既然选择不插手,如今又何苦为难裴折,你裴家还能保几代昌盛,未来如何,且让他们自己去搏。” 裴父苦笑出声:“你之前说了那么多,数我裴家过错,为的就是让我不阻拦他们吧,可退一万步,不看其他,就他们的身份,如何能走到一起。” 金陵九眉眼压出深深的郁痕:“为什么不能?” 裴折离他最近,最直接的感觉到他的变化,握紧了他的手。 姜玉楼轻轻笑了一下:“都走到拜堂了,身份这一层根本不是问题,你若是担心其他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世道将乱,不止他们,你我所有人都活不了。” 裴父反驳道:“可圣上……” 姜玉楼反问道:“你以为圣上能保得住他吗?” 裴折长出一口气:“所以金陵九就是我要找的人,而你们也知道圣上让我做的事,刺客是皇后的人,因为金陵九的身份,当年他们就想杀了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云无恙问的幽州之事,也与这些事和人有联系吗?” 姜玉楼低声询问:“是你说,还是我来说?” 裴父叹了口气,跌坐在椅子上:“事已至此,多说少说都没什么差别了,幽州之事,我虽未牵涉其中,但多少也该负一点责任。” 云无恙讷讷道:“我爹云腾,老爷认识吗?” 裴父颔首:“虽未相交,但有所耳闻,幽州护城军以云雨二将为首,你父亲云腾实为副将,却与幽州骠骑将军贺雨齐名,其策略胆识,非常人所能比肩。” “他不是死于意外吗?”云无恙有些哽咽,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有关父亲的事,“那时大雪封山,他带兵遇到埋伏,为救被困之人,滚落山崖?” 裴父语气不忍,似叹似恨:“当时大雪封山不假,但没有埋伏,围攻幽州的敌军早已自顾不暇,本是负隅顽抗之势,哪里有余力进行埋伏?那不过是有人想置他于死地的说辞罢了。” 云无恙红着眼,声音颤抖:“我爹他,他……是谁?究竟是谁?” 裴父沉默不语。 金陵九眼里没什么情绪,扯了下唇角:“幽州云雨二将同月而亡,皆死于意外,致使幽州军无人统领,加之援军迟迟未到,敌军卷土重来,攻占幽州,然后屠城。当时援军因天气恶劣被困在路上,见幽州已败,朝廷连下追令,命张曜日速速带兵赶往毗邻幽州的青州。” 裴折面色沉肃,已是听明白了其中所有,接道:“后来张曜日带领援军收复幽州,建立赫赫战功,被任命为护国将军,执掌西南兵权,因敌军迟迟未息,京城的援军也随之驻扎在幽州。” 云无恙怔了一瞬:“这援军是京城的援军,驻扎在幽州,京城怎么办?” 金陵九眯了眯眼:“这支援军虽是从京城来,但不在朝廷编制内,这是从临近各城征来的兵,主办此事的人姓元,正是当朝右相,皇后的爹,元奉。” 裴折握紧了拳头:“若我没有记错,那张曜日还与皇后母家沾亲带故,此一番既将西南兵权收于囊中,又将私军处理干净,元家好手段。自此之后,以皇后为首的元家势力,也得以正式抗衡圣上。一石二鸟,铲除异己,可怜幽州护城军和百姓们,他们的命不过是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 裴父突然出声:“不止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被领导抓去写年底申报的材料了,爆哭,这周末双休,可以多写点。 第111章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过去。 裴父垂着眼皮,放在桌子上的手慢慢收紧:“当年围攻幽州的敌军并没有战败而退,也谈不上卷土重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为的就是诱杀幽州护城军。” 云无恙满脸不敢置信:“一场……戏?” “这也是我后来才想清楚的。”裴父看着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下来,眼底有挣扎过后的不忍,“如果真如传闻中一样节节败退,又怎么那么快就卷土重来?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们狼狈为奸,勾结敌国。” 姜玉楼沉吟片刻,叹息出声:“你既然能猜到这一点,想必早就有所怀疑,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次,是吗?” 裴父闭了闭眼,脸上显出难堪的神色:“是,我当时之所以会辞官,就是因为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裴折此时已经完全顾不得自己还坐在金陵九腿上了,情绪激动:“辞官?” 裴父没作声。 姜玉楼为他解答了疑惑:“你父亲曾入朝为官,是右相的门生。” 裴折呼吸一紧,牙齿都在打颤:“爹,真的吗?” 且不说右相在迫害金陵九的事情上参与了多少,幽州一战中,被陷害至死的幽州护城军,还有被坑杀的百姓,这么多条命,叫人怎么都无法原谅。 裴父看了他一眼,语气痛苦:“是。” 虽然他早已辞官,并未掺和过幽州一事,但在此之前,也曾助纣为虐,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姜玉楼适时开口:“当年右相是主考官,对很多人有知遇之恩,纵是没同流合污的心,也逃不过这层关系。” 主考官和头名学子之间,总会有这么一层知遇之恩,这是没办法选择的。 裴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实在没办法接受他们做的事,才离开了京城,因为了解的内情并不多,所以没有被过分为难,但后来阴差阳错……” 他看向裴折:“右相一党中有我相熟之人,我曾救过他,当你卷进大漠之事后,我迫于无奈,是找了他,恰巧,他是奉命解决此事的人。” 金陵九把玩着裴折的手,在他的手指上慢慢撸过,神色自若,随意地笑了笑,声音中带着些许讽意:“怎么就……没杀了我呢?” 他对当年的事了解得并不清楚,记忆的缺失令他心里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创建了天下第一楼之后,动用了很多力量和手段,去调查当年的事,虽不至于一清二楚,但也基本能顺着捋明白事情始末。 姜玉楼闻言一怔,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只是置于身前的手收紧了很多,圆润的指甲在掌心深深地刻出月牙形的印子。 他终究还是没处理好,辜负了她的信任,才让金陵九陷入这种自我厌弃和痛苦之中。 裴父的脸一白,早已失去了拜堂前的强势,不敢抬头看他:“当年之事,虽是我从中周旋,但奉命前往大漠之人与我相同,亦是不愿参与右相谋划之事的,只不过他没有我幸运,他是武将,甫一入朝,便接触到了右相一党中最机密的事,自此再无法脱离。” 金陵九似乎觉得他这种说法十分可笑,玩味地重复:“无法脱离?” 裴父叹息出声:“家眷亲族尽被控制,稍有异动就会危及生命,一人可不惧生死,但至亲血脉,府上近百人数,怎能皆不在意?” 话音刚落,喜堂内便响起一阵唏嘘之声,最后倒是沉默许久的云无恙先开了口:“因为在乎自己的家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毁掉别人的家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被春末的凉风吹了月余,只剩下料峭的冷和彻骨的阴寒。 这句话轻飘飘的问话像一把钢刀,直直地插进了裴父的胸膛,将他那点侥幸撕扯得粉碎,露出里面不可见人的自私与怯懦。 云无恙并没有期望得到答案,最终他只是红着眼跑了出去。 裴折与他自小一块长大,心里不落忍,想起身去追,却被腰间的手狠狠勒了回去。 隔着红色面纱的气息削减了几分暧昧,裹着不知名的情愫,喷洒在裴折颈后,他觉得痒,又觉得危险,像是被猛兽盯上一般,心内躁动,坐立不安。 “想去哄他?”金陵九压低了声音。 这一句话像是耳语,坐在主座上的姜玉楼和裴父并没有听清,只看到他们在咬耳朵,亲密无间。 裴折脊柱发麻,腰间的胳膊越来越紧,他几近无法呼吸,连否认都有些勉强:“不是……” 金陵九漫不经心地“嗯”了声:“那就陪着我,一直陪着我。” 金陵九的状态不对劲。 裴折后知后觉,终于发现了这一点,他试着回忆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确定了从金陵九问出那句话开始,情绪就不稳定了。 是他的错,真相的冲击以及内心的愧疚令他心绪大乱,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裴折心里蔓延上一丝针扎般的疼痛,他侧了侧身,那双总是明亮狡黠的眸子紧紧盯着金陵九,里面盛满了温柔缱绻的爱意,还有无法忽视的哀伤。 金陵九仿佛被重锤狠狠击打了一下,下意识卸了胳膊上的力气:“裴折……” 他被深不见底的情绪包裹着,那像是湖水,要将他整个人都溺毙在阴暗的过去之中,可就在刚刚,天光乍破,阴霾被驱散。 金陵九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恢复了正常。 他的声音中罕见地透着笨拙:“别哭,娇娇。” 裴折没想哭,但他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砸在深红色的喜服上,砸在金陵九的手背上。 “九哥哥……” 他声音发哑,这一句并不好听,粗砺得像是用石头磨过,再说不出更多的字。 姜玉楼起身,对裴父做了个手势:“可否一叙?” 是摆明了要给两个孩子留出单独的空间,裴父无可奈何,跟着他起身离开。 楼梯口上,众人不发一语,跟着姜玉楼一起过来的老头抱着胳膊,一脸无所事事,在他身边,或站或蹲着一群人。 穆娇红着眼睛,唤了声“爹爹”。 姜玉楼怔忡一瞬:“穆儿可是有事要和爹爹说?” 穆娇抿紧了唇,点点头。 姜玉楼叹了口气,看向裴父:“对不住,没办法陪你叙旧了,今日尊夫人受惊了,所有需要,可叫人传唤医师。” 说着,他冲左屏微微颔首,后者垂下眼皮,极有眼色地叫人过来,带着裴父去裴母歇息的房间。 姜玉楼和穆娇走远了些,两人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左屏盯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脊背绷直,仿佛一把拉到极致的弓,再紧上一分,就要折断了。 抱着胳膊看戏的老头撩了撩眼皮,伸指在他小臂上一点:“小子,你们不是一路人。” 左屏猛地卸了劲儿,整条胳膊都麻了,收回视线,眼底没有半分波澜。 喜堂里只剩下裴折与金陵九两人。 裴折从没这般控制不住自己,心里乱成一团,紧紧揪着金陵九的衣袖,好似揪着的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一样。 金陵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双手架着裴折的腋下,将人直接提了起来,调转翻身,又稳稳地放在自己腿上。 两人变成面对面的姿势,裴折双腿分开,跨坐在金陵九身上,他微弯着腰,抵在他肩头,小声呜咽着。 不管怎么开解自己,还是没办法不在意,心里痛得仿佛被剖开了。 金陵九托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觉得对不起我?” 裴折哭的时候并没有发出太大声音,金陵九本以为只是掉掉金豆子,但抬起脸来才发现,怀中人鼻尖发红,满脸都是泪水,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又气又心疼,好似被攥住了心脏,掐着人的脸颊,喉咙发沉,命令道:“不许愧疚!” 裴折张张嘴,抽噎着:“对,对不起,我做不……到。” 金陵九的手松了松,在他脸上滑动,擦拭着:“那些事都与你无关,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他没办法忘却仇恨,刻进骨子里的痛苦折磨了他十几年,怎么可能轻易释然? 金陵九只能安慰到这种地步,少一分,他觉得对不住裴折,多一分,他觉得对不住自己。 “不,不是的。”裴折抓住他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吻了吻,“我说对不起,不是因为我爹做的那些事,我没有参与过那些事,不会去背那些责任,我只是,对你问心有愧。” 金陵九愣了一下,眉眼缓和下来。 是了,裴折是什么性格的人,他早就清楚了,怎么可能会在乎那些事,怎么可能会因为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 “大漠,我走过,我好想你,山河万里,我一直在找你,……”裴折委委屈屈地哭诉着,有些话很没条理,完全不见口才逻辑出众的探花郎模样。 金陵九拍着他的后背,温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裴折猛地扑进他的怀里,胳膊绕过脖颈,动作间压住了面纱,将之扯了下来:“可我没想到,是我害你失去了记忆。” 面纱是天蚕丝的,冰冰凉凉,落在手上,因为没人接住,掉到了地上。 裴折在意的是这件事,是他害得金陵九落入险境,是他自不量力,所以他……问心有愧。 金陵九怔了一小会儿,抱紧了怀里的人:“我忘记了那些事。” 能动用手段查到的不过是当年发生的经过,具体的细节根本没办法查到,金陵九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如今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他忽然开始不爽,不是因为忘记了那些细枝末节,而是因为忘记了曾和裴折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从他师父的话中可以推断出来,当年他与裴折定是有很多美好的回忆的。 但很可惜,他都不记得了。 感觉到搂着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到了裴折略带哭腔的声音:“都怪我……” 金陵九捏了捏他的后颈,像每一次亲热前那样,温柔又暧昧:“听刚才你们的话,我应该和娇娇有过很多回忆吧,我不是一个会为了别人不顾自己生命的人,当年你能‘连累’我,肯定是我自愿的。” 他很笃定,用一种冷静又平淡的语气分析着从前的自己。 裴折一时间不知道他的意思,抬起头,表情呆呆的。 金陵九露出一个笑:“为什么要自责呢,你不该问心有愧的。” 裴折跟不上他的逻辑:“嗯?” 金陵九眨了下眼睛,竟然有些俏皮:“你应该想的是,为什么我会为了你做那些事。” 裴折攥紧了手,掌心包裹着一缕头发,是属于金陵九的。四目相对,隔着模糊的泪水,他看到极其深重的珍视。 “为什么?”他顺着金陵九的诱导,问出了那个问题。 金陵九满意地弯了弯唇,额头抵着他蹭了蹭:“如果不是因为我自愿寻死,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寻死”两个字令裴折皱了下眉头,看过来的一眼中带着不赞同的责备,但红通通的鼻尖和眼睛没有任何威慑力,反而令这一眼多了几分似怒似嗔的勾引意味。 金陵九下腹一紧,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这样看我,我会迫不及待想要和你洞房的。” 掌心被睫毛剐蹭着,裴折握住了他的手腕,却没有用力,不是要将他的手拽下来,反而像是帮着他捂住自己的眼睛。 金陵九轻轻笑了声:“娇娇,我选择救你,只是因为你值得我去救,这种值得没人会理解,它是独属于我的感情。” 裴折心口一颤,还没来得及细想,耳垂就被含住了,温热的舌头扫过,留下濡湿和热气,还有一句低吟:“我对你的感情。” 第112章 裴折哭了一通后,第二天就恢复正常了,还是那副风流从容的模样,摇着扇子,根本看不出昨儿个哭成什么狼狈样子。 金陵九打趣他:“看来我哄人的本事见长,讨到了裴郎的欢心。” 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裴折脸上发热:“你别胡说。” “胡说?”金陵九挑了挑眉,“昨儿个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全鹿灵的人都看到了,裴郎还想反悔不成?” 裴折皱皱眉头,有些气闷:“口无遮拦。” 金陵九自觉失言,拉过他的手在自己嘴巴上抽了两下:“罚过了,裴郎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裴折没急着收回手,在他下唇上摁了一下:“我不会后悔。” 如今已经确定金陵九就是他要找的人,他更是说什么都不会放手了。 金陵九弯着眼,轻咬了口唇上的手指:“说话算数,裴郎可得紧紧握着我的手,要是你反悔了,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再者说,昨晚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按着坊间的规矩,裴郎得对我负责的。” 提起昨晚,裴折立马红了脸。 昨晚,天下第一楼。 拜堂礼被破坏了,金陵九不愿意浪费先前的准备,吩咐左屏处理了一下事情,就带着裴折去放妆灯了,是消遣心情,也是昭告众人。 这是提前准备好的,一共上千盏妆灯,塞满了好几间屋子,要不是天下第一楼地方宽敞,怕是放不开这么多东西。 入了夜,金陵九便差人将妆灯搬出来,今夜没有乌云,月明星曜,整片天空都是深沉的蓝黑色,像泼洒在山间的点苍墨,勾出了一片大开大合的暗色。 天公作美,是难得的好天气。 妆灯在南地比较流行,京城少见,裴折觉得新奇,拿着一盏研究。 潇湘江贯彻鹿灵城,沿岸灯火通明,天下第一楼的画舫比当初淮州城的都要豪华,上面布置得红通通的,瞧着喜庆。 金陵九站在画舫前头,微低着头,听下属汇报工作,间或朝后瞟去一眼,视线便在认真端详的人身上流连,再收不回来:“嗯,先这样吧。” 下属极善看眼色,知情知趣的告了辞,不再打扰自家主子和“夫人”亲热。 金陵九心里巴不得快把看妆灯的人搂进怀里,面上却不显,缓缓踱步过去,他仿佛自带一种从容淡定的态度,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急不忙的。 “瞧出什么花样来了?”他伸手拨了拨妆灯上的流苏,在细碎的声音中看向眼尾飘红的探花郎,之前哭过留下的痕迹还没消退,缀在脸上像描了一段胭脂。 裴折眨眨眼,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映出妆灯的光:“再寻摸寻摸,估计可以看出是怎么做的了。” 金陵九怔了一下,弯眸:“闲的?” “可不是。”裴折将那盏妆灯放下,轻轻哼了声,“谈完事了吗?洞房花烛夜,把夫君一个人丢在这里,小九儿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声:“怎么不去找我?” 裴折努努嘴:“还不是怕你嫌我烦。” 裴折蹲在地上,金陵九把人拽起来,一起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嫌谁都不会嫌你烦,别给我扣帽子,躺一会儿,累不累?” “还好,有些困了。”裴折打了个哈欠,“什么时候能弄完?” 金陵九贴着他的太阳穴揉了揉:“马上。” 底下的人很快安排好一切,裴折和金陵九来到画舫外面,上千盏妆灯自然不会让他们两人放完,只是拿了几盏意思意思。 金陵九取下妆灯的罩子,两根手指夹出中间的烛芯:“来,点上火,等下扔河里头,咱们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裴折拿着蜡烛,没有动弹:“手拿开,再烫着你。” 金陵九撩起眼皮:“烫不着,之前在十三局香铺里,你不是见识过了吗?” 他说的是徒手劈地道入口的事。 裴折瞪了他一眼:“你还敢提!那么危险的事,以后不许干了。” 就算金陵九不疼,他也不想再见着那样的事,无论是因为什么练就的本领,只要出现就会令他心疼不已。 被训了一通,金陵九半点没生气,眉眼里的笑意愈深:“都听裴郎的。” 裴折这才满意,将妆灯点燃:“姜玉楼,你师父是怎么回事?” 他还对金陵九隐瞒的事耿耿于怀,如果姜玉楼不如他想象中那样迫害过金陵九,那金陵九身上的毒又该作何解释? “关于他的事,我不太清楚。”金陵九帮着他把妆灯放入江水之中,放了信号弹,“毒是真的,我也怀疑过师父,是最近才和他联系上的。” 裴折抬眼:“最近?” 他日日与金陵九吃住都在一起,没见过这人和姜玉楼联系。 金陵九颔首:“在香铺的时候。” 裴折瞪大了眼睛:“那香铺与姜玉楼有关?” 话一出口,他突然想起来,柳先生曾经提到过,姜玉楼进出过十三局香铺。 金陵九拉着他站起身,往岸边走去:“那十三局香铺是一个秘密的联络点,用来传递信息的。” 裴折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那是姜玉楼的势力?” 虽然是问话,但他说得很笃定。 金陵九后背一凉,手上用了几分力:“我当时也不是万分确定,只是——” “呵。”裴折打断他的话,“你是姜玉楼的徒弟,与他相处了十几年,怎会认不出来?” 现在想想,怕是在柳先生提到十三局的时候,金陵九就有了分寸,后来的地道之行也是在做戏,说了那么多有关密室地道的事,八成都是诓他的。 裴折越说越觉得自己猜的没错,嗤了声:“那被杀死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金陵九暗自在心里斟酌了下,这事能不能说出来:“我也不清楚具体的身份,应当是得罪了师父的人,江湖不比朝廷,恩怨情仇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被旁人讨了命去。” “在香铺杀人,就不怕被发现吗?”裴折说完一愣,目光如刀,“你们是故意的,故意引我发现十三局的异样!” 从发现尸体到发现地道,都是金陵九在推着他走,说没有其他深意,怕是没人会相信。 多说多错,金陵九摸了摸鼻子,告了饶:“大喜的日子,说这些糟心事干嘛?” 裴折磨了磨牙,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都拜了堂成了亲,我却不知夫人如此的能耐,装模作样的功夫最是一绝!” 金陵九自知理亏,也不和他吵,顺着讨饶:“当时尚不确定师父是不是敌人,怕打草惊蛇,伤着娇娇,才不得已而为之。” 裴折斜了他一眼:“地道之事也是不得已?” “那个不是。”金陵九抵着他的肩膀,低低地笑,“都怪裴郎当时的反应太可爱了,我忍不住逗逗你,才胡诌了那么一通。” 他爱极了裴折心疼他着急他的模样,恨不得将这戏演到天荒地老。 裴折气得不轻,想咬他一口:“嘴里没句真话,九公子这脸皮是不打算要了吧。” “要什么脸皮,我只要裴郎。”金陵九揽着他的肩,足尖一点,直接从岸边往天下第一楼上面飞去,“带裴郎双宿双栖,去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两人轻功都不错,一直上到天下第一楼的最高层,这里不仅能够俯瞰整个鹿灵城,还有“探手摘星”之称。 接到信号弹的提醒后,分布在鹿灵城中的天下第一楼的人,都纷纷开始了自己的任务。 只见从四周亮起无数盏妆灯,像九天银河倾落人间,留下一片熠熠生辉的星子,散落在城中四处,仿若星火燎原,逐渐亮起更多,烧成一片。 裴折眯了眯眼,顶楼太高,俯瞰整个城池,入目的光景都有些模糊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虚影:“好美。” 散落的妆灯慢慢汇聚在一起,组成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的明亮光带,将本该沉睡的鹿灵城变成不夜之城。 金陵九从背后抱着他,下巴正好垫在他肩上,这是一个很受金陵九喜欢的位置,将人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偏一偏头就能亲到:“今夜之后,全鹿灵的人都会知道,我们在一起了。” 裴折并不是一个喜欢大肆宣扬的人,但金陵九这番做法,却叫他心生欢喜:“天下倾慕九公子的人不计其数,我算不算横刀夺爱?” “这算什么横刀夺爱?”金陵九轻嗤了一声,“我与旁人又没牵扯,从来只是你我两人之间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裴折爱极了他这种将他人排斥在外的想法,好似世间他们两人之间真的不会被别人影响一般:“那何必费这般工夫,闹得满城皆知?” 提到这一茬,金陵九突然敛了笑,语气有些古怪:“还不是因为你,分别十数载,惹出多少风流情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第一探花是个浪荡子,若是不大肆宣扬一番,万一有人不长眼,来我面前添堵,我弄死他不是还得脏了手吗?” 裴折一噎,对他这歪理无从辩解,半是无奈半是甜蜜地摇了摇头。 一夜之间,满城妆灯如花开,热闹程度堪比年关佳节。 然而事情的主人公却没有心思逗留欣赏,甚至只看了半城花落,就拥着彼此回了屋里。 天下第一楼的最高层是打通的阁楼,四面镂空,头顶天窗一开,皎洁的月光落在早早安置好的软榻上。四下有层层叠叠的屏风阻隔,将软榻圈在其中,纱幔摇曳,显得旖旎又暧昧。 金陵九用鼻尖蹭了蹭裴折脖颈,怀中人一抖,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冷?” 裴折仰躺在他身上,半眯着眼:“有一点,你鼻子太凉了。” 还未入夏,夜晚仍然寒凉,幕天席地别有一番韵味,但若是冻着就不好了。 金陵九早有打算,嘱托人将准备好的火炉生起,一下子就把四周哄得暖洋洋的了。 裴折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你该不会什么时候都带着人吧?” 以前两人没少亲热,属实有些放浪形骸,避着人还好,若是都被人瞧了去,裴折只是一想,浑身就不自在起来。 金陵九失笑,牵着他坐在软榻上:“我没那般癖好,也舍不得叫旁人瞧见你动情的模样。” 裴折厚得不行的脸皮热了热,罕见的有些羞赧:“咳,别胡说。” “哪里是胡说?”金陵九拉过他的手,一根一根掰着,笑声低哑,“娇娇动起情来,可不是一般的……” 裴折耳朵一热,听见他带着舌尖滚出调侃的字眼,带着暧昧与热气,好似落在人心尖上,勾人又欠揍:“骚。” “去你的!”裴折横了他一眼,压着金陵九的衣领,将他怼在身下,“我看你是不想好声好气说话了,打一架?” 金陵九由着他动作,张开胳膊躺在床上:“来,咱们床上打架。” 裴折:“……” “想什么呢,又想打架了?” 温热的声音从身后缠上来,带着了然的笑意。 裴折耳廓被热气熏红,屈肘推了推他的胸口:“我看是你皮痒欠揍了。” 金陵九嗯哼一声,拖长的调子宛若潇湘江水,揉化了春日的躁动:“是啊,等着裴郎来帮我,像昨夜那般……松松筋骨呢。” 风流的公子哥儿总爱这种轻慢的调调儿,裴折在京城烟花之地浸淫了多年,见得多听得多,心里厌恶得紧,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用这般语调调侃,且生不出厌恶心思。 再贴着恐怕会出事,裴折一个转身,从金陵九怀里溜出来,挑着眼皮:“说得不清不楚,好像真做了什么似的。” 金陵九的脸色迅速黑沉下来:“没做是因为什么,你还不清楚?” 昨儿个人都剥光了,但是没做到底,两人在床榻上亲亲热热地打了一架,甚至都抵上去了,在金陵九想更进一步的时候,裴折拒绝了。 不是玩笑的拒绝,冷下来的眉眼还残留着情动的痕迹,但裴折十分冷静,眼底含着一丝倔强的哀求。 金陵九能看出来,裴折不是真的不愿意,他是有所顾忌。 “是因为九哥哥疼我。”探花郎自知理亏,刻意卖乖,又把自己送进人家怀里,“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吧。” 虽然解开了一系列谜题,但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太大改变,裴折是带着任务来的,现在任务与金陵九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可金陵九的态度很明显,不愿意与他谈及这方面的事情。 他们都有想要做的事情,儿女私情之外,还有家国大义,不是那种会为了感情改变自己想法的人。 两人心照不宣,明白各自的心思,同时又憋着一口气,想堂堂正正的赢过对方。 在一起没待多久,姜玉楼就找过来了,带着之前那个穿着邋遢的老头。 金陵九微微颔首:“师父。” 姜玉楼瞥了眼旁边的裴折:“劳探花郎倒杯茶。” 金陵九微蹙眉头:“师父想喝什么,我让人去给你准备。” 虽然知道姜玉楼是为了支开裴折,但这种明显带有命令意味的话,还是令他不喜。 裴折倒没觉得被针对,拍了拍金陵九的胳膊,乐呵呵道:“我去就行,正好见识一下天下第一楼里都有什么名贵的茶叶。” 老头跟着裴折一块出去,将门带上。 金陵九垂着眼皮,看不出情绪。 姜玉楼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你动心了。” 他一手将金陵九带大,了解哪句话是认真的,哪句话是在做戏,方才为裴折开口,绝不仅仅是演出来的。 金陵九撩起眼皮:“已拜了堂,我以为师父心中早就有了数。” 姜玉楼皱皱眉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原计划?” 天下第一楼居于鹿灵城中心,从高处俯瞰全城,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感觉。 金陵九倚在窗边,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声音平静:“他是最适合的人选,计划已经推到这种地步,我不可能放弃。” 姜玉楼沉默了一会儿:“你不信他。” 金陵九勾了勾唇角,眼底没有一丝笑意,仿若寒潭深处不化的冰,冷凝而坚硬:“是他不信我。” 茶沏得很慢,裴折端进来后,扫了眼两人:“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金陵九冲他招招手,一改刚才的表情,也不顾姜玉楼在场,就撒起娇来:“裴郎,要抱抱。” 裴折没搭理他,把茶放在桌子上,给姜玉楼倒了一满杯:“您可要多喝点。” 金陵九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又开始嚷嚷:“我也想喝。” 裴折睨了他一眼:“你不想。” 看姜玉楼没有动作,裴折抱着胳膊催促:“姜先生别不是不给裴某面子吧,尝尝,保管你没喝过这等滋味的茶。” 茶汤略有些浑浊,却又不像是沏酽了,姜玉楼被盯得不自在,端起茶杯:“有劳。” 裴折笑得不怀好意:“第一次动手,味道若是差了些,姜先生别介意。” 他转头欢天喜地地扑进金陵九怀里,小声嘀咕:“我看见你这里有好多种茶,听侍候的人说,还能做果子味的茶,你给我做点呗。” 金陵九眼底含着笑:“想喝?那你——” 赶在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之前,裴折捏了捏他的腰:“等会儿再说。” 金陵九稍稍有些不耐烦:“等到什么时候?” 裴折伸了个懒腰,靠在他怀里:“等你师父喝完我敬的媳妇茶。” 这一声没有压低音量,既是回答金陵九的话,也是说给姜玉楼听的。 姜玉楼暗自叹了口气,都说到这份上了,这茶是不喝也得喝了。 看着姜玉楼喝了茶,裴折才罢休,赖着金陵九往外走:“走走走,咱们沏茶去。” 两人离开后,跟着姜玉楼过来的老头直接坐下,倒了一大杯茶,一口灌了下去:“放心吧,没毒,那小子泡了好多壶倒在一起,想捉弄你,临了又改了主意,重新沏的,这一壶我瞧见了,放了不少大补的药材。” 怪不得茶水有一股药味,姜玉楼捋了捋舌头:“他是个不吃亏的主儿。” 老头笑得欢快,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喜欢上小九,明里暗里的亏恐怕吃不完。” 姜玉楼不喜欢药味,放下了这杯难以下咽的“媳妇茶”:“说不准是谁吃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另一边,去沏茶的两个人在路上就闹起来了。 金陵九笑了笑:“媳妇茶?” 裴折脸上有些不自在:“随口说的,还不是为了诓你师父喝我精心准备的茶,啧,我这样捉弄你师父,你就不生气?” “气,怎么可能不气。”金陵九揽着腰把人压在怀里,在挺翘的地方抓了一把,“新娶回家的媳妇儿胆大包天,我可得好好收拾一下。” 裴折懵了一瞬,直接炸了毛:“把手拿开!” 金陵九得寸进尺,又揉了两把,戏谑道:“这么大火气,看来得给你煮一杯去火的茶了,免得火烧起来,把我这后院闹得不安宁。” 裴折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瞬,忽然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变幻莫测。 金陵九那样的身份,如若日后得偿所愿,必然会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且不说他能不能与男子牵扯在一起,必定不会与一个人相守到老。 在邺城中时,他已经尝过此番滋味,若日后亲眼看着金陵九和其他人纠缠在一起,他绝对会受不了的。 裴折心气不宁,胸腔中燥郁难耐,脑子一抽,话便出了口,带着锐刺和火气:“那便别让我入你的后院,咱们清清白白,少些联系,少些牵扯,自可相安无事。” 金陵九没有回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那张脸一旦没有表情,便显得有些冷漠,不见半分情意。 裴折说完话就冷静下来了,止不住后悔,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仿佛是一把刀,将他藏在心里的怯懦和不安撕开来,完完整整的暴露在金陵九面前。 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到哪里不是被捧着,何必受他这份气?思及此,裴折道歉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娇娇是在吃醋吗?” 那张艳丽的脸勾出点笑模样,好似点睛下笔,瞬间便生动起来。 裴折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攥住了金陵九的衣袖,回答了这个曾令他无比羞耻的问题:“是,是在吃醋。” 回答过以后,胸口中压着的大石头突然不见了一般,他既轻松又快活。 金陵九弯了弯眼:“我很开心,因为娇娇很喜欢我。” 裴折仰起头:“那你呢?” “我?我一直在等你问我。”探花郎破天荒的剖白太过可爱,金陵九不舍得再逗下去了,将袖子上的手扯下来,与自己十指相扣,“与我成亲的人是你,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我这一生,只有娇娇。” 十分不现实的回答,理智上不敢相信,情感上却叫嚣着欢欣。 裴折不是好糊弄的人,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抵在金陵九的心口:“若是你站上最尊贵的位置,手握最高的权力,这里会不会住进其他人?” 金陵九眸底好似燃起了一簇火,要将眼前人和自己都烧成灰烬,彼此相融,再没办法分开:“这里只会住一个人,是我眼前人,心上人,无法证明,愿与娇娇剖心为证。” 他拿出一把精巧的匕首,贴着玉带插在裴折腰间,这匕首是刚打造出来的,从十三局离开,他就命人去做了,今儿个刚到手。 特地为裴折做的,和他那把是一对。 裴折拉过金陵九,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没了之前的紧张失态,笑意矜狂:“不知道你们江湖儿女相许一生是怎么做的,我们读书人都是从一而终的,金陵九,你既答应了我,便要作数的。” 金陵九低低地笑了声:“江湖规矩,负心之人合该千刀万剐,你怕吗?” 他心里有一头喂不饱的野兽,看着眼前人才能安抚一二,若是有朝一日笼子被破开,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裴折扬扬眉:“那便按你们江湖的规矩来,要不白头偕老,要不死无全尸。” 说完之后裴折自己都笑了,这世间怕是再找不出像他们这样的有情人,给彼此的承诺都如此血腥。 不过他们甘之如饴。 说开了以后,两人又黏糊在一起。 为满足自家娇娇,金陵九亲手泡了壶果茶:“过来尝尝,看看喜不喜欢。” 茶水里有晒干的梅子,热水一激,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酸。 裴折眼睛一亮,捧着杯子抿了一口:“好喝!” 金陵九又给他倒了一杯:“还有很多种不同的果子,来日方长,定让你一一尝过。” 裴折眨眨眼,提出要求:“要你泡的。” 探花郎暗自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番,越发娇气了。姑娘家总爱撒娇,以往每每见着,他总觉得腻歪,直到亲身体会了一番,方才知晓其中的趣味。 “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事务繁多,免不了要费些心思。”金陵九勾了勾他下巴,凑上前去,尝了一点茶汁,“不知裴郎能给我什么好处?” 裴折舔了舔唇,拖长了尾音:“九哥哥想要什么好处?” 金陵九捏捏他的脸:“现下想要的好处只一样,希望下次打架的时候,娇娇别再喊停了,多来几次,哥哥得被你折腾死。” 裴折耳廓一红,知晓自个儿昨晚过分任性了:“冤枉,我哪里舍得折腾你。” 金陵九微哂,正准备说话,门被敲响了,左屏急迫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九爷,幽州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五卷 幽州风云 第113章 幽州与邺城的地理位置相似,都毗邻外邦,敌国虎视眈眈,故而常年备战。 自幽州事变,云腾与贺雨死后,张曜日上任后,驻守将领一直没有变过,同时这里也是右相权势的中心之一。 金陵九皱了皱眉,让左屏进屋:“怎么回事?” 左屏目光锐利:“我们的人传回消息,曦国突然进攻,幽州军折损惨重。” 裴折急忙问道:“为什么会突然进攻,我记得近几年幽州一直很太平。” 金陵九双手交错,狠狠捻了捻指腹:“张曜日上任之后,幽州大战没有,小战不断,昨儿个你爹提过,右相一党或勾结外敌,幽州情况多半是多方促进的,现下变故突生,定然是曦国出了什么大事。” 曦国与昭国接壤,一直对幽州虎视眈眈。 左屏颔首:“没错,虽然消息还没传开,但在曦国的探子传回消息,曦国老皇帝已经病故。” 裴折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事,消息怎会没传开?” 左屏回道:“曦国太子被囚禁,如今掌权的是三皇子。” 金陵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病故?老皇帝指不定是怎么死的,三皇子囚禁了自己的兄长,怕是早有预谋,看来幽州之事是他的敲门砖。” 裴折皱紧眉头,快速思索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三皇子谋反,定然一早就有打算,不然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放出来,对幽州的进攻也是蓄意为之,恐怕他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如此一来,幽州必有一场恶战。” “没错。”姜玉楼目光冷厉,背着手从屋外进来,“幽州的安危不仅会影响昭国,还会给朝廷的势力带来很大改变,一旦幽州失守,右相一党就会失去很大一部分势力,我们圣上隐忍多年,等的恐怕就是这个时机。”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姜玉楼一直看着裴折,目光沉抑,话里有话。 裴折此时根本顾不上他的试探,转头看向金陵九:“天下第一楼应当有自己传递信息的办法吧,事态紧急,我要往淮州城送一封信。” 金陵九抬眼,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旁边的姜玉楼:“给傅倾流送信?” 这并不难猜,眼下淮州城中,能主事的人唯有傅倾流,太傅大人与探花郎之间还有层师生关系,裴折第一时间想到他无可厚非。 裴折点点头:“幽州之事不可小觑,万万不能令当年屠城之事重演,老师此番出京,带着朝廷禁军,若圣上真有打算,老师应当知晓如何应对。” 姜玉楼怔了一下:“老师?” 在邺城的时候,金陵九就知道了这件事,裴折一时之间也忘了遮掩,现下姜玉楼问起,他才反应过来,也愣了一下,看向金陵九的目光中略有惊诧,似乎在问“你没告诉过他吗”。 金陵九抿了抿唇,轻轻摇摇头:“关于你的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既是与小九儿有关的人,知道了也无妨,姜先生有所不知,傅倾流是我的老师。” 昭国双名士,江阳傅倾流与淮阴姜玉楼,二人关系相近,曾为挚友。 姜玉楼呼吸一紧,低吟的话有一瞬的恍惚,像极了叹息:“你竟然是他的弟子。” 裴折不明所以,只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古怪,似乎太过失态。 金陵九对左屏吩咐了一声:“带裴大人去书房写信,务必尽快将信送到淮州城。” 裴折收回放在姜玉楼身上的视线,跟着左屏离开了。 金陵九倒了杯茶,推到姜玉楼面前:“师父与太傅大人是什么关系?在邺城时,他曾问过我与您相关的事。” 姜玉楼猛地抬起头:“你和他见过面了?” 金陵九点点头:“当时和裴折吃饭,遇到了他,便聊了两句,他似乎对师父很了解,还说您教我的曲子不是江阳调子,而是他故友所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姜玉楼神色变化莫测,“你就是因为他查到我身上的吧?” 姜玉楼对他隐瞒了很多,他知道真相比裴折早不了多少,若非在邺城遇到傅倾流,恐怕他永远不会怀疑到姜玉楼身上。 金陵九晃了晃杯子,看着茶汤上荡起来的涟漪:“事实证明,师父身上的秘密真的很多。” 姜玉楼垂着眼皮,好似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味道:“所以他找到江阳去,是你给指的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在江阳藏了十多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傅倾流找到。 “瞧他为情所困,随口帮了个小忙。”金陵九喝了口茶,“师父可是在躲着他?你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姜玉楼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 跟在后面的老头啧啧出声,冲金陵九比了个大拇指:“他那点小破事全让你扒干净了。” 金陵九淡淡一笑:“白叔不准备为我解惑吗?” 老头,也就是被称为白叔的人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他什么性子你还不了解吗,我可不想再落个把柄,好奇的话,你自个儿查去吧。” 白叔是穆娇的师父,指导过金陵九和左屏的武功,打从金陵九记事开始,他就跟着姜玉楼了。 姜玉楼不会半点武功,白叔与他是朋友,一直担任着保护他的角色。 金陵九没勉强,又和白叔说了两句,便起身去书房了,比起姜玉楼的私事,他更关心裴折。 裴折很快就把信写好了,交给左屏:“麻烦了。” 金陵九过来的时候,左屏刚拿着信出去没多久,书房里只剩下裴折一个人,拿着笔站在桌案前,不知在干什么。 金陵九放轻脚步,走到书桌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桌上铺开的宣纸。 天下第一楼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这件书房只有金陵九一个人用,笔墨纸砚样样名贵,都是好东西。 裴折右手拿笔,左手背在身后,仔细地描摹着心中人的眉眼,不出片刻,宣纸上便出现了一个风姿绰约的人。 刚分开这么一小会儿,他家娇娇就想他了,瞧瞧,画都画上了。 金陵九挑了挑眉,心情不错:“裴郎丹青出众。” 书桌上放了个黄铜制的莲花香炉,做的格外精细,层层叠叠的花瓣一点点铺开,丝丝缕缕的青烟从香炉中飘出来,被风扑成一丝弯折回合的线,慢腾腾地散开。 烟雾缭绕,仿佛那画上的人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走下来一般。 裴折不惧他看,将笔一撂:“我笔画我心,小九儿觉得这幅画如何?” “甚好。”金陵九似笑非笑,“原来我在裴郎心目当中是这样的。” 裴折抱着胳膊,倚靠着书桌:“这样是哪样?” 金陵九拿起桌上的画,慢条斯理道:“这样风姿绰约,玉树临风,潇洒不羁,宛若天上谪仙,一朝落入凡尘。” 裴折:“……” 金陵九摸摸自己的脸,故作苦恼:“我生得这般好相貌,也太勾人了些。” 裴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自己勾人。” 金陵九闷声笑了下,将画铺在桌上,小心压平:“我很喜欢裴郎笔下的自己,等叫人把这画装裱起来,可以挂在我们的房间里。” “得了吧,没见谁房间里挂自己的画像。”裴折甩了甩手腕,栽进面前人的怀里,“幽州之事,你怎么看?” 金陵九虚虚地搭着他的肩膀,随口道:“我没什么看法,横竖与我无关。” 裴折用额头撞撞他的胸口:“跟你说正经事呢,你要掺和这件事吗?” 其实答案很明确,左屏汇报的时候提到过,曦国内有天下第一楼的探子,如果金陵九对幽州没有想法,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金陵九沉吟片刻,点点头:“幽州那边,我得走一趟。” 裴折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闷:“金陵九,你究竟想做什么?” 从淮州城到邺城,如今又要掺和幽州的事,金陵九绝不可能是吃饱了撑的。 金陵九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想知道?” 裴折仍窝在他怀里,没有抬头:“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这是一个比较讨巧的回答。 很显然,金陵九不吃这一套:“那你呢,拿着朝廷的信物,要找一个人,找到他之后,你又要做什么呢?” 话没有挑明,但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个被找的人是谁。 裴折在他胸口深吸一口气,哼哼唧唧:“不说就不说,还拿话来堵我,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我,我看也没多喜欢。” 金陵九又气又好笑:“怎么,美人计失败了,就开始恼羞成怒了?” 裴折没答话,抓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坐实了恼羞成怒。 择日不如撞日,中午吃过饭后,金陵九就将人数清点了一遍,准备下午启程,赶往幽州。 裴折自然是随行的,离开之前,他去找了裴父。金陵九没有要放了裴父裴母的意思,裴折思忖许久,觉得这里比潇湘那边安全,也就随金陵九去了。 昨天喜堂里那一出闹得不是太愉快,父子俩心里都有疙瘩,裴折本想着先冷几日再和父母谈谈,结果出了幽州这一趟事,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金陵九没有打扰他们,和穆娇聊了会天,吃饭的时候没见着,听左屏说,穆娇的情况不太对劲,他这才过来看看。 “穆儿有心事?” 自打拿“娇娇”称呼裴折之后,金陵九就不那样叫穆娇了,左右他比穆娇年长,随着姜玉楼叫“穆儿”也没有不妥。 穆娇有些心神不宁:“师兄……” 金陵九打量了她一眼:“若是不舒服,就留下歇着,不用跟着奔波。” 小姑娘脸色难看,眼睛下面一片乌青,一看就知道昨晚没睡好。 穆娇摇摇头,欲言又止。 金陵九揉揉她的头:“有什么事就跟师兄说,别憋在心里。” “师兄,爹爹他……”还是说不出口,穆娇抹了把脸,“师兄别担心我,我没事的,就是有点想不通的事情,我再琢磨琢磨。” 金陵九没有勉强,抬手招呼人:“去厨房,把做好的点心都端过来。” 他看向穆娇,温声道:“上午嘱托小厨房准备了很多点心,你喜欢的几种都有,吃一点,然后休息休息,下午咱们再出发。” 穆娇扬起一抹笑容:“好,谢谢师兄。” 点心都是天下第一楼的小厨房新做的,有好多个品种,每种都拿了点,也没用食盒,碟子一堆就端了回来。 裴折没有耽误太久,很快就和裴父说完了,出来后脸色有些凝重。 金陵九将盛着点心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刚做好的点心,都是最近鹿灵城中新出的花样,尝一尝,看看和京城的相比,哪个更好吃一点。” 瓷盘里摆着五六种不同形状的点心,裴折看了个新鲜,他并不是很饿,只是盛情难却,只好拈了一块塞进嘴里。 天下第一楼里的厨子技艺高超,这点心不止小巧精致十分喜人,味道也不错。 裴折吃了一个后瞬间来了兴致,饶有兴致地就着茶水品尝:“小厨房每日都做许多种不同的点心吗?” 金陵九:“每日都要做,但没这么多种类,你每种都尝尝,看看喜欢哪个,回来后让他们日日做给你吃。” “这多不好意思,我喜欢那个桃花样式的。”说着,他把最后一粒桃花酥拈起来,塞进嘴里。 “那是桃花酥,我也很喜欢吃。”金陵九说完凑近了些,声音低下几分,“都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娇娇别只顾着自己吃,也喂喂我。” 裴折吃得开心,抬了抬下巴:“要吃哪种?” 金陵九戳了戳他鼓起来的腮帮:“我也想吃桃花酥。” 裴折咀嚼的动作停下,扬起的眉眼里有几分得意,十足的孩子气:“没有桃花酥了,最后一块已经在我嘴里了。” 金陵九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和裴郎分享一下了。” 鹿灵距离幽州并不太远,马车缓缓行进,裴折和金陵九在车里接了个吻。 金陵九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裴郎口中的桃花酥似乎格外香甜。” 裴折白了他一眼:“在别人嘴里抢吃的,你哪还有一点洁癖的样子。” 金陵九不以为意:“我家娇娇又不是别人。”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在慢悠悠地赶路。 裴折本以为金陵九赶着要去幽州,不会在路上耽搁,结果他们跟闲逛似的,期间路过一座城,金陵九甚至拉着他进去逛了一圈。 好不容易到了幽州附近,金陵九还是不着急,寻了个村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直接住了下来。 裴折不明所以:“咱们不进城吗?” 金陵九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不着急,先去接一下你儿子。” 裴折:“???”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14章 裴折眯了眯眼:“你儿子?” 他没听说过金陵九和谁有过子嗣,但凭金陵九的个性,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左屏等人牵着马进了村子,在他们到之前,已经有人先过来打点好一切。 金陵九怔了一瞬,眸底闪过一丝笑意:“我儿子,也是你儿子,白捡了个儿子,开不开心?” 开心?呵。 裴折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金陵九笑开了,不紧不慢地追在他身后:“裴郎,我腿疼,追不上你,你慢点啊……” 裴折停下脚步,在金陵九的胳膊搭上来之前,拿着折扇抵开他,皮笑肉不笑:“追不上就别追了。” “那可不行。”金陵九懒懒地笑,又自发地贴上来,“追不上也得追,要是我停下脚步了,娇娇指定会伤心,我可舍不得让你难受。” 他语气散漫,眼神却真挚,眸底一片温和的坚定,看得裴折心里动容不已。 探花郎跟闹了别扭的小媳妇儿似的,推推他的胳膊,没推开,便随他去了:“你说那样的话,不是存在让我难受吗?”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故意气我的! 不用说,金陵九也知道他在指什么事,当即弯着眼放声大笑:“不一样,夫妻间的情趣不做数,虽舍不得让你难受,但我喜欢你紧张我的样子,娇娇大抵不知,你拈酸吃醋时可爱极了,让我只想扒开你的衣服,将你一点点吃进嘴里。” 裴折:“……” 一句两句不离,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还对之前在床上推开他有怨言。 金陵九也不隐瞒,故作哀怨:“裴郎什么时候把自己交给我呢?” 一时不彻底占有裴折,他心里就空落落的,总觉得会出现意外,须得将人完完全全的吃进肚子里,融进骨血里,方才能安心。 绕是裴折这般厚的脸皮,也被他张口闭口的认真直白给打败了:“你怎么整天就想着这种事?” 金陵九不满地哼了声,理直气壮:“不想这个想什么,小家还没安稳,哪里有心思成大事。” 裴折冷笑:“那你干脆别筹谋那么多了,咱们打道回府,这幽州也不必去了。” 金陵九:“……” 裴折没理他变幻莫测的表情,扬长而去。 村里并不太热闹,一行人浩浩荡荡,引来几个老人驻足围观,只瞧了两眼,便离开了。 屋舍与寻常百姓家住的一样,只是更整洁一些,想来应当是天下第一楼的人提前到达,收拾了一番,不然以九公子洁癖又挑剔的性子,定然又要发火。 裴折与金陵九住在一起,刚成亲的夫妻俩,哪里有分开住的道理。 农家住不起名贵的床榻,不过床上铺的被褥并非普通之物,与裴折在天下第一楼里见过的一样,是丝绸云缎,想也知道是从天下第一楼带来的。 床不大,裴折直接坐上去,占了一大半,皱着眉头生闷气。 自从进了村子之后,金陵九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两人刚扯了一通,不欢而散,他也没办法毫无顾忌地跟过去。 裴折心烦意乱,抵着眉心揉了揉,蹬乱了床上的被褥。 一想到金陵九可能是去看那劳什子的儿子,裴折心里就窝火,有了儿子,当然会有娘亲,他倒好奇是何方神圣,能从他手里抢人。 拈酸的探花郎心里皱巴成一团,正思索着等金陵九回来怎么收拾人,就听得院内一阵哄闹声,不等下床,便有人直接推开了门。 一身月白色锦衣的九公子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过来:“裴郎都不等我,自个儿先过来歇着了。” 裴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见他衣衫整洁,方才松了口气:“怕扰了你父慈子孝,天伦之乐。” 金陵九“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门也没关,直接朝着床走来:“你若不去,哪有什么天伦之乐。” 裴折仰起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那里面燃着一簇火,热烈至极,像是要将人烧成灰烬。 金陵九俯下身,修长白皙的手顺着他眼角抚弄,揉到唇边,不轻不重地按了下:“你不去,咱们的孩子可就没有娘亲了。” 女性化的用词令裴折心里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因为是从金陵九口中说出来的,他并不排斥,反而有种别样的欢喜:“别将什么野……孩子都塞给我。” 他没说出“野种”两个字,终究是不舍得,就算是金陵九和旁人的孩子,他也因为那孩子身上的另一半血脉而狠不下心。 金陵九抵着他的额头,黑沉的眼底绽开一簇又一簇的亮光:“好了,不逗你了,再逗下去,我都要被酸得上不了床了。” 裴折:“……” 金陵九朝外头唤了一声,不过两三秒,便有一阵簌簌声响起,黑漆漆的一大只从开着的门口飞进来,稳稳地落在金陵九肩头。 裴折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大家伙:“鸟?” 金陵九“嗯”了声:“之前不是跟你提起过它吗,忘了?” 裴折记性不差,很快就想起来,当时在白华城中,金陵九曾提过这鸟儿:“是那海东青!” 金陵九伸出一根手指,顺着海东青的脑袋点了点,解释道:“它惯爱作威作福,楼里的人戏称它是我儿子。” “你是故意的!”裴折此时哪里还能不明白,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儿子,你就是存心让我吃醋!” 金陵九笑了笑:“起初不是故意让你误会的,但瞧见你吃醋的模样,就忍不住想多看一会儿。” 他伸出手,海东青就落在上面,金陵九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搓着黑漆漆的大家伙,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人,脸上尽是满足。 裴折那点气在看到他的表情后也散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值得气恼的,与其气金陵九,还不如气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他。 探花郎善于反思,不会一味的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遇事先从自身找原因。 金陵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见他没动作,心里有些慌:“生气了?” 裴折回神,摇了摇头:“没气,想事儿呢。” 他的目光落到海东青上,挑了挑眉:“看起来挺乖的,不像你说的那样霸道。” 海东青通体全黑,许是幼年受过伤的缘故,体型比正常的海东青要小一些,但神态倨傲,颇得它爹真传。 裴折爱屋及乌,越看越觉得这家伙顺眼,伸手想去撸一把。 金陵九眼疾手快,掐住了海东青往前耸动的脑袋,如玉的手指卡在它张开的鸟喙上。 裴折脑袋一懵,忙去拉他的手:“你干什么?!” “放心,我不疼。”金陵九掐着海东青的喙,绕到它后颈,稳稳当当地控制住蠢蠢欲动的鸟儿,“这家伙脾气大,认生,你要是被啄了,我会心疼的。” 金陵九简单一提,并没有多说,但裴折心里清楚,能让他出手阻止,可见这鸟的脾性有多烈。 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伸手:“能让它出去吗,小孩子别打扰长辈亲热。” 金陵九被逗笑了:“要和我亲热?” 裴折瞪了他一眼,没有否认:“所以你还不赶紧把它弄走?” 金陵九求之不得,当即将左屏叫进来,把海东青丢过去:“带远点,都别来打扰我们休息。” 在天下第一楼里,除了金陵九以外,能治得住这海东青的只有左屏了。左屏性子冷漠,下手又狠,海东青曾经被他一剑削去半个尾巴,自那以后见着他就乖得不行。 左屏已经习惯了他家九爷直白的说话方式,应下声,立马提溜着海东青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将门关好。 虽然左屏没有表示什么,但裴折仍然觉得别扭:“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金陵九推了推他,将被蹬乱的被褥扯平:“以前端着,自然不能叫你看出来,” 裴折扬了扬眉,对他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金陵九照旧靠在他身上,一副没骨头的样子,把玩着他的手,懒洋洋道:“以前还没把你骗到手,自然得好生端着,装出一副勾人的模样,吸引你的注意力,如今看来,我做得还不错。” 裴折脸都绿了。 读书人的手不粗糙,却也不怎么细嫩,金陵九用指腹摩擦上面的茧子,玩得不亦乐乎。 手心发痒,裴折忍了忍,没收回来:“既然要勾人,怎地不继续装下去,最好在床榻之上也装一装,为夫定然会好好疼一疼你。” 最后那句话说得咬牙切齿,金陵九弯着眼,推着他躺倒在床上:“我这人就一点不好,什么东西不吞到肚子里,总觉得不踏实,见着你之后,便只有一桩心愿了。” 裴折抽回手,将他脸侧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深情款款道:“有病趁早吃药。” 农家屋舍院落不大,左屏带着海东青和天下第一楼的人练手,忽然听到屋内传来的爽朗笑声,一群人面面相觑,满眼不敢置信。 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冷若冰霜,笑起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都是勾勾唇角,他们从未听到他笑得这般开怀,恰有几分符合年纪的爽朗。 左屏很快回过神来,往院子一旁的木架走去。 这里本来是个秋千架,后来秋千被拆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架子,旁边放着拆下来的秋千。 剩下的人呆了又呆,直到被海东青啄了脑袋,才反应过来,慌忙躲避。 海东青是九爷的“儿子”,仗势欺人已久,他们可没左屏那个胆子,敢欺负这小的,只能任由它作威作福。 偏偏这海东青又是个得寸进尺的主儿,刚在金陵九那里受了气,打定主意要从他们身上找补回来,可着劲儿地啄他们,有几个人被啄受不了,忙不迭地蹿到左屏身旁。 左屏也不赶人,自顾自地拿起拆下来的秋千,端详着,该怎么往上面挂。 天下第一楼里都是江湖人士,精通各种各样的事情,不乏会修这东西的,当即想要接过来,帮忙把秋千修好,但被左屏拒绝了:“你说该怎么做就好。” 他们深知左屏的个性,比金陵九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根本劝不动,便也不上赶着帮忙,只揣着手指挥左屏。 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没一会儿就弄好了,看木头的重量和材质,应当是可以承受成人重量的。 左屏拽着秋千的绳子,晃了两下:“看到穆娇去哪里了吗?” 身旁的人思索了一下,指了个方向:“之前我们过来的时候,看到她往山头方向去了。” 左屏微微颔首,道了谢后便离开了,他轻功不错,几息之间就看不见踪影了。 指了方向的人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反应过来,左屏要是走了,谁来震慑那小霸王?难不成要去打扰他们九爷吗? 另一边,左屏奔着山头而去。 翻过山头就是幽州,这山比鹿泽山还要小,据说是幽州死了的将士骸骨堆成的,上面遍布着坟茔,大部分都是无名碑,底下埋着再也回不了家的亡魂。 左屏是在山顶找到穆娇的,她与云无恙一起,云无恙坐在地上,她站着,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坟,两人一言不发,遥望着幽州方向。 左屏的轻功很好,落地悄无声息,他站在原地没有靠近,静静地看着他们。从背后看过去,两个人的身影萧条,仿佛和四周的坟地融为一体,透露出一片死寂。 云无恙扔掉手中的木棍,仰着头看向身旁的人:“姐,我找不到爹爹。” 穆娇收回视线,摸了摸他的头。 左屏站在后面,看到少年越来越红的眼眶,其中有泪水滑下,被风吹落在坟头。 关于云无恙的身世,左屏有所耳闻,在出发来到幽州之前,金陵九特地将他叫到身旁,提了提这事,要他私下里留意一下云无恙,毕竟要去幽州,难保这孩子不会意气用事,一走了之。 云腾与贺雨的死有蹊跷,当日在喜堂里,云无恙已经知悉。 但无论是被人陷害,还是意外亡故,他的尸骨都永远地留在了幽州城外,留在不知名的悬崖之下,或许这里有一座属于他的坟,但那也是衣冠冢。 左屏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们都不是富贵出身,都曾漂泊无依,所以更能感同身受。 穆娇武功高强,收回心神后很快就察觉到了左屏的存在,捏着手中的暗器,朝身后甩出。 左屏和她对过无数招,迅速闪身躲开。 穆娇转过身,挑了挑眉:“你怎么来了?” 左屏慢吞吞地走到她身旁,抱着剑,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幽州方向:“例行勘察。” 金陵九的安危关系着整个天下第一楼,因而每次出行留宿,都会有人暗中保护,将方圆十里察看清楚,以免出现意外。 穆娇一惊:“此地距离村子不近,竟要勘察至此,看来这幽州果真危险重重。” 左屏抿了抿唇,没作声。 云无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那我们快回去吧。” 他鼻尖还有些红,像是被冷风吹了好一阵儿,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穆娇微蹙着眉:“既然我们已经来了,那正好可以查探一番,万一有危险,也能提前解决。” 左屏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解释,抱着剑转过身。 为防敌人太强,三个人没有分头行动,一起将整座山搜了一遍。 山头虽不大,但搜查起来也不容易,加之三人力量有限,一直到天黑,才将将搜过一遍。 云无恙武功最低,体力也跟不上他们两个,气喘吁吁:“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危险的地方,这里真的有问题吗?” 穆娇也有些疑惑,抹了把脸上的汗:“左屏,信鸮是怎么说的,可有查探清楚?” 天下第一楼分工明确,信鸮是专门负责查探消息的人,出行在外,要查探什么地方,他们会先进行筛选,然后传来消息。 左屏眼神飘忽,多亏夜色深浓,才看不清楚:“既然没有,那便回去吧。” 云无恙一噎,还想追着问,被穆娇拦下了:“你问也没用,左屏就这么个性子,算了,没有危险是最好的。” 三人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入夜,村子里不比城池,点灯的人家很少,像散落地面的星星,隔着老远才有一颗。 村子最南边生了一簇火,火光冲天,还未走近,便闻到木头燃烧时的味道,有些呛人。 最南边是金陵九住的院子,三人刚走近,便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围着火堆的人招呼他们:“快,过来一起烤。” 左屏环视四周,在秋千上找到了金陵九和裴折。 原本的秋千被拆了,现在院子里的秋千比之前的大了一倍还多,两个人靠坐在上面,慢悠悠地荡着。 秋千旁边也生了个小火堆,跳跃的火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含着笑,温柔又缱绻。 穆娇推了推左屏:“怎么不过去?” 左屏不答反问:“你还喜欢秋千吗?” 小时候,穆娇特别喜欢荡秋千,姜玉楼在家里弄了个秋千架,小丫头吃饭的时候都不愿意下来,还曾因此被姜玉楼教训了一顿。 穆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了然地笑了笑:“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还记得呢。” 左屏轻轻“嗯”了声,迟疑两秒,道:“你最喜欢荡秋千,被先生教训,哭得特别伤心,半夜里我推着你荡了好久秋千,才把你哄好。” 穆娇失笑:“我分明是睡着了才不闹腾的。” 左屏摇摇头:“你性子倔,要是心情不好,不会甘心睡觉的。” 穆娇沉默下来,她不善于回忆往事,加上一贯寡言的左屏突然说这么多话,她心里更加不自在了:“你今天怎么了,突然说起这个?” 是啊,怎么了呢? 左屏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他摩挲着剑身的花纹,指了指一旁的火堆,颇有些郁卒:“没什么,过去吧。” 穆娇行走江湖多年,一看就知道他们生火要做什么,眼睛一亮:“都烤了什么东西?” 火堆旁一人答道:“鸡、鱼、玉米、红薯、土豆、蘑菇,还有一些肉。” 穆娇兴致勃勃地坐在一群男人中间,半点没介怀:“拿调味的东西了吗?” 一人笑道:“放心,咱们这儿有厨子,少不了准备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人在江湖,多学一样本事,多一条生路,他们随行中自然不乏做过厨子的人。 被点名的人笑骂:“去你娘的杂七杂八,正经的调味料,有本事等下你直接吃原味的!” 那人浑不在意:“原味就原味,老子以前又不是没吃过!” 厨子冷笑:“以前是为了充饥,现在是为了享受,如今跟着九爷,不说吃香喝辣,也是山珍海味顿顿有,怎地你小子还改不了那毛病,一股子穷酸气!” 那人被气得不轻,要扑过来,被一帮眼巴巴等着享受厨子美味佳肴的人给拦了下来。 厨子翻了翻火,对穆娇道:“调味的东西都不缺,我从楼里带了东西出来,还有问此地百姓借的粗盐,想吃从前那些个味道的,可以自己来弄。” 他们都是在江湖闯荡过的人,吃什么,怎么吃,都有自己的偏好。 穆娇摩拳擦掌:“那我来做个好吃的!”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说着话,都是好相处的性格,云无恙很快也融入进去了。 厨子拿调料的时候,被金陵九叫住了:“带了几坛子酒过来,一并拿来喝了吧。” 有肉自然要有酒,这回可合了心意,厨子兴冲冲地跑去放马车的地方,看了酒以后,兴奋地招呼人过去帮忙搬。 裴折看了他们搬出来五六坛子酒,咋舌:“这么多?” 金陵九枕在他肩膀上,瞥了眼搬出来的酒:“几坛子罢了,等下去尝尝喜不喜欢,楼里还有很多,等解决了幽州的事,回去陪你一醉方休。” 裴折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金陵九扬了扬眉:“怎么?” 裴折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觉得软饭太丰盛,有些不敢下嘴。” 金陵九抬起头,勾着他的下巴:“软饭不敢下嘴,那我呢?” 月光与火光交相辉映,将金陵九那张秾艳的脸照得有些恍惚,那惊心动魄的美隔着一层薄雾,更加惑人。 裴折心如擂鼓,呼吸都乱了,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一个字也没说,选择用行动来回答。 很轻的一个吻,在搬酒的回来时匆忙分开。 金陵九舔舔嘴唇,笑了:“这是你的答案吗?能下嘴的意思?” 裴折点点头,又摇摇头,拉过他的手放在心口:“我的答案都在这里,说出来要花一些时间,听说唇齿相依能最快地传达心情,刚才你听到了答案吗?” 金陵九眼底浓雾翻涌,汇聚成黑沉的海潮,将要淹没眼前的人,旁边随风传来一阵酒香,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没听完,想再听听,可以吗?” 可以吗? 答案无关紧要。 裴折在被吻住的时候,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你听都不听,何必要多问那么一句? 两人依偎在一起,唇齿间的声音被放大,暧昧的水渍声听得裴折耳廓发红,周围嘈杂的交谈声越来越小,仿佛都被风吹远了。 分开后,不等裴折发问,金陵九就笑着说:“我听到你说,你好欢喜我。” 裴折撩起眼皮,从鼻腔中轻哼了一声,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骄矜:“是啊。” 冷静下来才发现,不是太过沉溺于刚才的吻才听不到声音,而是那群叽叽喳喳的人都闭了嘴。 他们和火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定然是看到了他们两个刚才在做什么。 裴折讪讪地抹了把脸,小声嘀咕:“大庭广众之下,不知羞耻!” 金陵九闷声笑笑,拍了拍他的肩:“放心,隔这么远,他们看不到的,娇娇不必害羞。” 就在这时,穆娇喊道:“师兄,你们亲完了吗,东西都烤好了!” 裴折:“……”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115章 裴折到底是个读书人,多少好点面子,听到穆娇的话后,实在不想过去,但无奈肚子饿得咕咕叫,只能忍着羞耻,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金陵九也不拆穿他,笑意盈盈地跟着起身:“夫妻之间本就该亲热,不算什么大事。” 裴折没作声,反手将折扇扔了过去。 金陵九失笑,把玩着扇子,好整以暇地闭了嘴。 两人在空出来的地方落了座,碍于金陵九在场,并没有人敢调侃刚才的事。 裴折提着心神,见真的没人在意,才放心地吃起来。 烤的种类很多,先熟的是肉和鱼,地瓜、土豆和鸡都埋在火堆底下,蘑菇放在最后。 裴折不会挑刺,吃了两口鱼后,兴致缺缺地塞给金陵九,又向着肉下手。 肉是放在瓦片上烤的,三分肥七分瘦,烤得滋滋冒油,一咬满嘴留香,配上厨子带来的酸梅酱,十分解腻。 裴折吃了一块后就爱上了,一口接着一口。他从没吃过这种江湖风味的东西,幼时唯一一次离开家,就是跟着林雪原去大漠,那时吃的是干粮。 金陵九口腹之欲不强,见他吃得欢,将自己那份也推了过去:“不着急,慢点吃。” 他的吃食都有人安排,这种一起烤的东西,左屏会先给他留出一份。 裴折夹了一块肉喂到他嘴边:“你尝尝。” 他只是单纯觉得好吃,想和金陵九分享,即便这人可能以前吃过很多次了。 围坐一旁的人都悄悄打量着他们,想看看这筷子肉能不能进金陵九的口。 九爷的洁癖有多严重,他们深有体会,这探花郎用的是自己的筷子,是金陵九绝对无法接受的。 金陵九垂眸看了眼递到嘴边的肉,没犹豫,张嘴吃了。 裴折弯了弯眼:“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金陵九颔首:“不错。” 旁边的人,除了左屏、穆娇和云无恙,全都呆住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过了半天,才有一人叹了口气:“连口水都吃了,还在乎一块肉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所有人纷纷点头,可不是,刚才亲得那么热烈,口水都不知道吃了多少。 靠得近,即使放轻了声音,也能听到。 探花郎何等聪颖,瞬间便反应过来众人在说什么,只觉得手上的筷子突然变重了,让人恨不得扔到桌上。 金陵九听得自然更清楚,但不是什么要紧事,也没必要堵上别人的嘴,索性充耳不闻。 吃肉得配酒,开了两坛子酒,拿着从屋里翻出来的瓷碗,倒了几大满碗,一人一碗,金陵九不喜欢喝酒,便没有他的。 裴折有点酒量,但不深,喝了两口后就放下了,他怕喝多了失态。 刚放下酒碗,金陵九就将之前那条烤鱼递了过来:“吃吧。” 裴折:“?” 刚才那烤鱼还是一整条,现在就剩下一小堆雪白的肉了,放在深色的瓷碗中,更衬得鱼肉白皙。 金陵九耐着性子解释:“不是不会吐刺吗,都给你挑好了,吃吧。” 说完,他拿过裴折的酒碗,直接将酒泼在地上:“少喝点酒。” 裴折捧着一碗鱼肉,半晌才回过神来:“你特意给我挑的?” 金陵九正拿着帕子擦手,闻言头也不抬:“不然呢?” 这群人酒量都很好,就连左屏也如此,几坛子酒见了底,没一个醉倒的。 气氛更热烈了些,金陵九吃了几口裴折喂过来的肉,就带着吃饱喝足的探花郎回屋了,他知道自己多少会让底下的人不自在,便也没多逗留。 屋子里点着蜡烛,跳动的烛芯照不亮整间屋子,但昏黄的环境也别有一番风味。 裴折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知道是怎么上的床,金陵九压着他的肩膀,凑上来和他接吻。 呼吸间尽是酒香,还有烤肉上酸梅酱的味道,糅合在一起,意外地好闻。 裴折闷哼一声,偏偏头,躲开他的亲吻:“头疼,困……” 金陵九摸摸他的脸,有些烫:“该不会两口酒就喝醉了吧?” 裴折躺在软和的被褥上,觉得那两口酒压不下去,直往喉咙里冲,烧得他眼前不停地回荡着一个画面:一只白皙的手,递过来一碗雪白的鱼肉。 在勾着金陵九的脖子吻上去时,裴折还在心里碎碎念,觉得自己可能是醉糊涂了。 金陵九自然不会放跑送上门的肉,俯身压下去,将探花郎牢牢地罩在自己身下:“娇娇是故意的吗?” 明知他忍得辛苦,还过来撩拨。 裴折眨了下眼睛,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想亲你,就亲了,就是故意的,不行吗?” “行,当然行。”金陵九从善如流,哄他,“舌头伸出来。” 探花郎好似真的醉了酒,迷迷糊糊地问:“干什么?” 金陵九扬了扬眉,看着他唇间伸出的一小节软舌,笑得意味深长:“让我吃一下。” 床榻上的被褥堆在旁边,裴折和金陵九紧贴在一起,板板正正的衣服揪得满是折痕。 屋外传来一阵又一阵唱歌声,粗犷的调子尽显江湖洒脱之风,经久不散。 裴折憋不住笑了:“不行,装不下去了。” 本想装成醉酒的样子,放纵一场,没想到会被这群人逗得忍不住。 金陵九揪着他的衣带:“再装个半小时呗。” 裴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再装半个小时,你还不把我整个给吞了?” 金陵九不满地啧了声:“我怎么舍得吞了你,娇娇又误会我。” 裴折曲起腿,不动声色地蹭了蹭:“这是误会?” 金陵九理直气壮:“你我拜过堂,成了亲,见过长辈亲友,这要是没反应,那不就完了吗?” 好一番强词夺理! 裴折又无奈又好笑,最后也没揪着这件事不放,转而问道:“这一路走来,你有没有觉得穆娇不太对劲?” 金陵九皱皱眉头:“在我们床上提别的女人,不太合适吧。” 虽是借口,但他心里也确实是这样想的,比起拈酸吃醋,他比裴折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折啧了声:“说正事呢,你别打岔!” 金陵九泄了气,不情不愿地翻过身,仰躺在床榻上:“现在看来,在你心目当中,是随便什么人都比我重要。” 裴折连忙打断他的话:“你可收了神通吧,再逗两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怕什么,你就是说些乱七八糟没意义的事,我也爱听。” 裴折敬谢不敏,翻身坐起来:“我发现你不太对劲,穆娇的事不能说出来吗?” 金陵九暗自腹诽,这人是越来越敏锐了,只这三言两语,就料定自己在刻意隐瞒穆娇的事了。 裴折观察着他的脸色:“该不会被我说对了吧?” 金陵九伸手掐了掐他的脸:“娇娇可真聪明,还记得我们之前提到过,穆娇姓穆,我师父姓姜的事儿吗?” 裴折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是想说,我们猜对了,他们两个真不是父女俩吧?” “嗯,穆娇问了师父,师父亲口承认,她并非是自己的女儿。”金陵九抬手揉了揉眉心,想到穆娇和他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可曾听过穆老将军?” 裴折在记忆里搜刮了一遍,有些迟疑:“姓穆的话,我只知道一人,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 金陵九点点头:“没错,正是穆秋河,穆将军。” 成元七年冬月廿九。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黑夜,滚滚热浪将池塘里的荷叶燎得焦黑,哭喊声响彻整个府邸,弥漫的黑烟像恶鬼伸出的爪子,把所有生灵扯进深渊。 名将后族穆家,一夕之间,焚于烈火。 穆秋河,曾追随先帝大败外族,获封镇国大将军,是昭国开国功臣。其妻乃当朝圣上的姐姐,昭国长公主萧宁,一家荣宠不衰,绵延三代有余。 此前,穆秋河因顶撞圣上,对皇后不敬,被下狱,百姓跪满京城三十二街,欲求圣上赦免穆秋河。 不惜用人命去换的,无疑是惊人的权势和泼天的富贵。 穆秋河被下狱不过半月,百姓苦求,一时之间京城之中尽是哀声连连,就在传闻说圣上准备释放穆秋河的时候,穆家起了一场大火,其府上一百三十七口人,尽皆死于火中。 在狱中的穆秋河得到消息,放声痛哭,大骂圣上昏庸,听信奸人之言,在圣上暴怒降下惩罚之前,一头撞死在大狱之中。 这被称为昭国第一冤案。 金陵九淡声道:“过去了太多年,世人只记得穆秋河性情刚烈,穆家人无辜枉死,却鲜少人知晓,穆秋河是因为什么被下大狱的。” 裴折心情沉重,他不喜欢回顾过去,那些黑暗与肮脏的看得多了,会影响自己的信念。 金陵九自顾自地说着:“穆老一生忠厚,虽是习武之人,却颇有读书人的风范,深得百姓爱戴。他是三朝元老,忠君是刻在骨子里的,怎会无缘无故顶撞圣上。” 裴折感觉喉咙被哽住了,像是每说一个字,都会磨出血来:“为什么?他为什么会那样做?”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眼底锋芒如刀:“因为他为先皇贵妃求情,想要保下大皇子。” 当今太子萧澄明是皇后所出,在他之前还有一个大哥,也就是大皇子,是皇贵妃金灵所生。 金灵原是宫中的宫女,后来被圣上宠幸,诞下一个男孩,被封为贵妃,金灵生下的孩子,是当朝圣上的第一个子嗣,名副其实的大皇子。 那时边疆动荡不稳,朝堂之上亦是如此,圣上遂娶了元氏女,以壮大力量,稳固朝权。 “那时皇后还不是皇后,朝堂上也还勉强算作太平,直到她怀了身孕,生下皇子之后,一切都变了。没人能拒绝权力的诱惑,右相一党施压,圣上终究立了元氏女为后,随后又封其孩子为太子,但纵是这般,也没能打消皇后想要除掉金灵和其孩子的念头。” 金陵九轻轻笑了笑,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不是什么好故事,娇娇应当不会喜欢,结局也很普通,皇后得偿所愿,无论是金灵和大皇子,还是为他们说话的人,通通都没能活下来。穆家,除了有身孕后在外拜佛的儿媳,没一个活下来的。” 裴折声音发颤:“那孩子,就是穆娇?” 金陵九点点头:“穆秋河与师父是忘年之交,右相一党没有停止追杀,穆家儿媳无法,诞下子嗣后,用死婴掉了包,然后将穆娇交给了师父。” 往后的事情,不必细说,也能猜到。 察觉到裴折的视线,金陵九语带戏谑:“娇娇这般看着我,我可是会忍不住的。” 不止是讲述穆娇的故事,金陵九还想借此机会告诉自己,他的身世与无法忘却的仇恨,裴折心里疼得厉害,努力扯出个笑:“金陵九,你不要忍。”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116章 金陵九微怔,眸底涌起浓黑的暗潮,从他记事以来,碍于他的病,他的情绪,所有人都告诫他忍让,从未有人让他痛快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对他说一声“你不要忍”。 这都是正常的,世间哪有那么多痛快的事,无非是你痛快了,别人替你提心吊胆。 今夜的酒太醉人,探花郎脸上染了醉意,越发勾人,金陵九俯身在他眉间印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合着唇齿间浓烈的酒香:“裴折,我舍不得你。” 在说出那句话之前,裴折已经做好了发生什么的准备,他没想到会得到金陵九这样的回应。 落在脸上的吻饱含情意,他听到拥抱着自己的人轻声呢喃:“我要你心甘情愿将自己交给我,而不是因为怜悯和其他原因。” 裴折怔忡一瞬,忽而笑了:“是我言错。” 闻名天下的九公子,那般骄傲的脾性,配得上纯粹的爱意,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是他最骄傲的爱人。 宿醉沉眠,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金陵九侧枕着,胳膊搭在怀中人腰上,面容平和,睡得很安稳。 昨夜一起喝酒的人早就起来了,都不敢来打搅,眼看着要到晌午,才推了穆娇过来喊两人起床吃饭。 裴折头昏脑涨,按着眉心缓了片刻,才听清楚穆娇隔着窗户说的话:“有劳,我们这就过去。” 回头的时候,金陵九已经醒了,没起身,支着头看他,眼含笑意:“睡醒了?” 裴折打了个哈欠:“嗯,你什么时候醒的?” 金陵九冲他招招手:“你起来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裴折往床上一躺,拉过金陵九的另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头疼,你给我按按。” “不起床洗漱?不饿吗?”嘴上说着,他的手已经开始轻柔地按摩起来。 裴折舒服地喟叹出声,闭着眼享受:“不饿,春闺懒起,想和你再腻歪一会儿。” 金陵九任劳任怨,给他按了好一会儿,眼看着裴折昏昏欲睡,才停了手:“别睡过去,起来吃东西。” 裴折咕哝一声,往他怀里一钻:“不想吃。” 昨晚喝的酒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他现在没一点胃口。 “不想吃也起来,洗漱收拾一番,带你去看热闹。”金陵九将他拉起来,“要挑身好看的衣服,算了,还是让左屏去给你挑吧。” 裴折睨了他一眼:“看什么热闹还得隆重打扮?” 金陵九眼睛一转,勾了勾唇:“一个爱慕我的人,作为我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料想娇娇不会愿意被比下去的。” 一听这话,裴折立马精神了,嘴上念叨着“我才不是你夫人,谁愿意见那些人”,却很诚实地下了床,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金陵九扬扬眉,刚下床,就见裴折拿了包袱回来:“你穿什么,我看看哪一身和你更配。” 这可真是……太惹人爱了。 金陵九按了按心口,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这人怎么回事,是生怕自己忍住不做些什么吗? 裴折把包袱打开,将衣服摆在床上,摸着下巴思索,正准备再拉着金陵九问问,就被拽进了对方怀里,紧接着就是凶狠的吻。 好半天才被松开,探花郎笑得像狐狸似的:“公子这样可是会让我恃宠而骄的,不会再把那些个爱慕你的人放在眼里。” 金陵九揣着明白装糊涂:“本该如此,你只应该把我放在眼里。” 裴折笑着摇摇头,推开他:“你啊,明明想让我吃醋的是你,到头来闹脾气的还是你。” 这可是以前没看过的金陵九,跟孩子似的。 “没事。”金陵九顿了顿,颇有几分得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左右你跑不掉了。” 裴折:“……” 这人以往可没这么接地气,又是自比鸡,又是自比狗的。 最后也没挑出身合适的衣服,金陵九拿了身自己的衣服让裴折穿,他们身量相近,穿起来很合身。 金陵九的衣服繁复,裴折总是系错带子,最后还是金陵九亲自服侍他穿好的。 裴折拂了拂袖子,笑眯眯道:“劳烦九公子,折我寿了。” “活太久不好,折一折,正好和我作伴。”金陵九半点不忌讳,“这样才能体现出来你我感情甚笃,伉俪情深。” 裴折皱皱眉头:“什么活不久,别胡说,你可得陪我长命百岁。” 金陵九但笑不语,揉了揉他的头发。 天下第一楼没有尊卑贵贱之分,饭食给他们留出来一份,众人也没干等着,等到两人收拾好从房间里出来,穆娇等人已经吃完饭了。 只有左屏知道金陵九的安排,问了要不要现在出发后,就去找马车了。 众人暗暗打量着裴折和金陵九的穿着,窃窃私语:“探花郎穿的是九爷的衣服吧?” “是,那袖口一圈的流云纹,除了九爷没人敢往衣服上绣。” “叫什么探花郎啊,人家和咱们九爷明媒正娶拜过堂,该称一声‘九夫人’的。” …… 这窃窃私语的音量不小,裴折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包括那句“九夫人”。 金陵九手指绕着他腰带上的流苏,笑意温和:“喜欢那个称呼吗?” 不管裴折喜不喜欢,他倒是挺中意的,以后让人这样称呼裴折也不错,省得探花郎长探花郎短的。 裴折一眼就看出他的想法,拍开他的手:“我更喜欢你自称‘裴夫人’。” 金陵九莞尔,勾着他的肩膀往马车旁边走:“其实依我之见,‘九夫人’还不是最称意的,叫‘九千岁’才好,圣上万岁,皇后千岁不是?” 裴折顿时变了脸色:“你如今是一点都不收敛了吗?” 金陵九垂下眼皮,遮住一闪而过的暗光,懒懒一笑:“我的狼子野心,你不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发现了吗?” 当时在淮州城中,他们秉烛夜谈,眼前这人可是多番试探,非要将他藏着的心思都挖个干净,而今他主动提及,裴折却换了态度。 可见,他所行之计是有效的。 裴折被他这副模样气得不轻:“合着你还是故意的,哪个朝廷命官能置之不理,就不怕我将你这乱臣贼子下大狱吗?!” “怕,我可怕死了。”嘴上这样说着,金陵九表情都没变,“还请夫人手下留情,饶我一命,陪你再过个几十年。” 裴折的表情仍然没缓和,甩开他的手,径自上了马车。 左屏眼底划过诧异,看向金陵九,后者摇摇头,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 近日以来,幽州受曦国进犯,城中戒备森严。 在认出他们要进幽州城时,裴折属实惊讶了一下,如今几近封城,不仅来往盘查严格,若是没什么门路,要进城绝非易事。原本从天下第一楼过来,见金陵九带了那么多武功高强的人,他还以为是要暗中潜入的。 金陵九掀起窗帘看了看:“等下就进城了,裴郎从前可来过幽州?” 裴折还生着气,不想搭理他,扭了头没说话。 这脾气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金陵九叹了口气,突然有几分后悔,好不容易一同出游,早知道就不急着试探了。 他正思索着要怎样厚着脸皮哄人,马车就停下来了,左屏敲了敲马车门:“爷,被守城的人拦下了。” 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一人直接推开马车门,恶声恶气地喝道:“下车!” 下车接受检查,挺正常的事情,守城之人态度不好也不是稀罕事,裴折皱皱眉头,刚准备起身,就听得旁边金陵九沉声训斥:“尔等算什么东西,但敢惊扰本官!” 裴折瞪大了眼睛:本官?! 守城的官兵被吼得一愣,一时间被金陵九吓住,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金陵九居于高位,本就气质不凡,此时睁着眼说瞎话,倒看不出是在作假:“本官从京城而来,奉命处理如今幽州之事,若是耽搁了,便要你们的项上人头来偿!” 裴折:“……” 他要是再听不出这厮在假借谁的名头,就白当这么多年的官了。 守城官兵面面相觑,脸上略有迟疑:“大人息怒,卑职不是故意拦下您,如今城中情况危急,您若想进城,必须说明身份。” 金陵九直接打断他的话:“放肆!本官名姓岂是尔等可以追问的,耽误了我和张大人的大事,你们谁都担待不起!” 一干官兵被唬住了:“大人息怒,大人您请。” 裴折目瞪口呆,看着一行人往后退开,他们的马车安安稳稳的进入了幽州城:“连检查盘问都没有,就可以放行了?” “不然呢?”金陵九笑了笑,“进城而已,又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他们虽然怀疑,但到底怕得罪我们。” 裴折如何能不明白这些,但这幽州城守卫也太松懈了点,仅仅是怀疑,任金陵九三言两语诓骗后,就真的不管了。 金陵九嗤了声:“你以为这幽州城落到张曜日手里,还会像云雨二将在世时一般固若金汤吗?” 裴折脸色难看:“我知道张曜日是草包一个,难当大任,但没想到他会让幽州军堕落至此。” 裴折是朝廷命官,最是看不惯这种情况,进了幽州城后,就琢磨着要见一见张曜日,他的官职并不比张曜日高,但他手里有圣上给的信物,却也不虚。 不等裴折开口,左屏就加快了速度,挥舞鞭子,赶着马车往城北冲去。 裴折一个踉跄,差点被甩出去,多亏金陵九眼疾手快,将他捞了回来:“抱紧我。” 抱是不会抱紧的,稳住身体后,裴折立马从他怀里退出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这是还生着气呢,金陵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哄人:“带你去凑热闹,顺便闹个事,让你消消火气。” 第117章 裴折没想到金陵九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大摇大摆的将他带来将军府,他倒是不怕,毕竟太子少师的身份还摆在那里,张曜日不敢对他怎么样。 “怎么不走了?”金陵九好整以暇地背着一只手,看了看天色,“再耽搁一会儿,热闹就没得看了。” 天下第一楼在幽州城内有暗哨,得知城中消息不足为奇,裴折有些好奇,这将军府里有什么热闹:“走,你若想看,我自然不会拂了你的意。” 探花郎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不动声色的颠倒黑白,金陵九目带调侃,由着他将主客倒置:“是是是,是我想看,裴郎特地带着我过来的,等下若是闹起来,我闯了祸,裴郎可得替我多担待些。” 言罢,金陵九给他抛了个眼神,悠哉悠哉地往里面走。 裴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和将军府的人交涉了,不知金陵九说了什么,那人很快打开门,邀请他们进去。 金陵九对着裴折招了招手:“赶紧的,别误了吉时。” 吉时? 裴折狐疑地打量着他,跟上去,碍于将军府的人在场,没有发问。 张曜日作为幽州城的一把手,府邸华丽,不像是粗犷的将军居住的地方,倒像是皇族贵胄的居所。 裴折暗自咋舌,幽州频频哭穷,将军府上却如此奢靡,可见这张曜日贪污了多少军饷。 府上的人领他们进来后,指了个方向,就离开了。 院内传出哄闹声,似还夹杂着锣鼓声音,裴折心里冒出个古怪的念头,拉住金陵九:“这该不会是在办喜事吧?” 金陵九弯了弯眼,肯定了他的猜测:“张将军娶的第十房小妾,十全十美,凑了个圆满,自然是喜事。” “小小小妾?!”裴折瞪大了眼睛,“还他娘的第十房?!” 金陵九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有那么不敢置信吗?” 裴折摇摇头,一脸古怪之色:“我听闻这张曜日十分惧内,其夫人出身右相一族,在府上说一不二,怎地这张曜日竟然敢纳妾,还纳了那么多。” 还有一点裴折没有说,他为官多年,从未听说过张曜日纳过妾,这十房小妾总不可能都是今日新娶的吧。 金陵九百无聊赖地耸耸肩:“隔了十万八千里,河东狮也吼不着,他做出些什么勾当都不稀奇。” 言下之意,张曜日是瞒着夫人娶的小妾,天高皇帝远,离了京城,八竿子也打不着他。 裴折叹了口气:“当年右相留下他的妻子,恐怕没想过会有今天的情况。” “倒也不一定。”金陵九不以为然道,“纵使张曜日不在乎他夫人,也不能不在乎他的子嗣,小道消息听过吗,生下孩子之后,张曜日就被夫人灌了不能人道的药,他来了这幽州后,可是从未有过子嗣。” 裴折满脸惊诧:“不能人道,那他还娶那么多妾室?!” 金陵九笑开了,凑近他耳边:“娶回来也不一定要做什么,兴许人家就图个养眼呢。” 裴折:“……” 这张曜日的生活太过丰富,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金陵九揽着他往院里走:“别想了,左右都和咱们没关系,他就是不能人道,也轮不到你去帮忙传宗接代。” 探花郎气得给了他一肘子。 进了小院便热闹了,能看到里面摆了好几张桌子,不少人在寒暄。 金陵九和裴折从容加入,因着出众的容貌气质,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两人仿佛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在空的位子上落了座。 娶妾室的消息是天下第一楼的人查到的,那自然不会有假,张曜日并不在这里,这里都是被邀请来的客人,也没人去怀疑裴折和金陵九的身份。 谁能坑蒙拐骗到将军府来? 等了没一会儿,一位年逾五十的老人过来,此人正是府上的管家,请客人们入席,说将军等下就过来。 裴折不动声色地听旁边的人聊天,间或和金陵九做点小动作,完全看不出不请自来的样子。 将军府豪奢,自然不会安排正好的位子,所有人都坐下后,还有空余的座位。 各种吃食依次上桌,裴折大略扫了一眼,弄得比宫宴种类还丰富。 呵,贪官,迟早弄死你。 张曜日姗姗来迟,他身份摆在那里,也不怕别人等急了,来了后随口招呼两句,让大家吃好喝好,就开席了。 来的都是相熟的人,裴折和金陵九坐在角落的位置,没有被张曜日发现。两人早上没吃饭,这宴席上好酒好菜,正好能填饱肚子。 裴折埋头苦吃,完全不理会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吃到好吃的菜后就招呼金陵九下筷子,至于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他根本不在意。 金陵九口腹之欲不强,看他吃得欢快,忍不住笑了下,提醒道:“有人在看你。” 裴折慢条斯理地将鱼肉拆下来,送进口中:“谁?可是爱慕你的人?” 他还记得之前金陵九说的话,特地打扮了一番,他还是想见见那位情敌的。 这鱼是幽州当地的做法,吃起来挺不错的,见裴折三番五次下筷子,金陵九夹了一块,认真挑着刺:“不是,是张曜日。” 裴折掀起眼皮,朝主桌看去,正好和位于中心的人对上了视线。 金陵九将挑好刺的鱼放进他碗中:“吃吧。” 裴折移开视线后,还是能感觉到一道视线在自己脸上逡巡,碗里的鱼肉鲜嫩,裹着酱汁,引人食指大动,他暗自翻了个白眼,还吃什么,他看过会儿主人就要过来赶人了。 探花郎到底心大,最终还是夹起了那块鱼肉,还没吃完,他预料到的事情就发生了,张曜日端着酒朝他们走过来。 说来也怪,纳妾也是喜事,这张曜日穿的却不怎么喜庆,他原本就生得一脸凶相,配上一身黑衣,更是煞气逼人,不像是成亲,倒像是要去抢亲的。 裴折和金陵九一个赛一个的沉得住气,张曜日都走到他们身边了,还坐得八风不动。最后还是裴折圆滑些,给了主人家几分薄面,将鱼肉咽下后,站起身:“恭喜张将军。” 宴席办得这般隐晦,能看出当事人并不太想宣张,故而裴折也没提及太多,只道了一声“恭喜”,至于恭喜什么,在座的人都清楚。 张曜日举了举酒杯:“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看着面生。” 这称呼听起来有些轻佻,但从年纪上来算,张曜日已过四十,称裴折一声“小公子”,倒也说得过去。 裴折忍着膈应,皮笑肉不笑:“打从京城来。” 进城时金陵九就是这样回答的,说多错多,裴折怕坏了他的事,也只提到京城。 张曜日目光沉了些:“原来如此,此地不比京城,招待不周,我敬你一杯,小公子若看得起我,不如随我去主桌,咱们好好聊聊。” 金陵九轻笑一声:“张将军客气,相爷有托,我等贸然叨扰,应该是张将军海涵才对。” 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接下裴折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摆明了不让裴折喝这杯酒。 张曜日已经被“相爷”二字带走了注意力,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 桌上的大多都是幽州本地的官员富商,听闻这话纷纷议论起来,打量着并肩而立的裴折与金陵九。 张曜日很快回过神来,扯出一个体面的笑:“相爷可好?我居幽州有些年岁了,未再见过相爷,心有担忧。” 金陵九睁眼说瞎话:“好,相爷也惦记着张将军,还请了圣上的旨意,年关时让将军回京,与家人团聚。” 这是好事,但张曜日表情里却不见欣喜:“幽州战事吃紧,我没办法离开,恐怕要辜负相爷的美意了。” “将军莫不是在说笑?”金陵九轻轻嗤了声,“若是战事吃紧,这么多人又怎能相聚于此,吃酒贺喜?” 裴折环视四周,不出意料地看到不少人变了脸色,九公子若是存心和人过不去,这张嘴就跟刀子似的,专挑别人无法招架的地方扎。 闹得太僵不漂亮,这热闹还没看太多呢,裴折适时开口,打了个圆场:“将军一心为公,舍小家顾大家,幽州安危系于你身,纵是拂了意,想必相爷也不会怪罪。” 张曜日连忙顺着台阶下来:“哪里哪里,不过是我分内之责。” 又寒暄了两句,张曜日就找借口离开了。 裴折喝了口茶:“到底还是把人吓着了。” “闹事就该有闹事的样子,难不成你还想陪他客客气气地喝几杯?”金陵九懒散道,“新郎官忙着查我们的底细,估计没时间洞房了,走,咱们去看看新娘子,如何?” 裴折:“你倒是有那些个闲情逸致,还看新娘子,等他查完了底细,估计就要对咱们下手了。” 金陵九意有所指道:“你这身衣服都换了,总不能无用武之地吧?” 裴折眯了眯眼:“你什么意思?” 两人大摇大摆地离了席。 桌上的客人们不敢拦他们,府上的丫鬟小厮拦不住,三言两语就被忽悠着说出新娘的闺房在哪个院子里了。 府上没装饰过,一点看不出在办喜事,裴折啧了声:“成亲成得悄无声息,何必请人过来一遭。” 金陵九语气淡淡:“收礼金呗,这一日下来,比明抢的效果可好多了。”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奸商。” 金陵九笑了下:“对着我说干嘛,我可没做这样的事。” “你们家财万贯的,都有成为奸商的潜质。”裴折觉得自己又开始仇富了,“一年多纳几房妾室,还不赚个盆满钵满?” 金陵九哭笑不得:“你以为别个儿都是傻子吗,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做多了还不叫人耻笑。再说了,从别人兜里掏钱,若是掏多了,指不定就叫人记恨上了,万一捅到京城里去,就得不偿失了。据我所知,张曜日纳了十房妾室,也唯有这一次操办了一番。” 虽说天高皇帝远,但天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曜日将幽州之事瞒得紧,不也照样被他们知道了,若是有人声张,京城那边根本瞒不住。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折听出了话里的蹊跷之处:“是吗?这一房和前九房相比,可有什么区别?” 走进新娘所在的小院,窗户和门上贴了喜字,看着热闹不少。 金陵九语带赞赏:“娇娇可真聪明,我还没说,你就想到这一茬了,我且卖个关子,你不若再猜一猜,这区别在哪里。” 第118章 院子里没有侍奉的人,空空荡荡的,此处位于府上西北角,肉眼可见的荒凉。 张曜日娶了十房妾室,唯有这一房大肆操办,可见其对这人的重视程度,但住所却选了个偏僻荒凉的角落,透着一股蹊跷劲儿。 裴折勾着腰带上的玉佩,拨了拨中间嵌着的玉珠:“里头那位爱慕你的新娘子,莫不是和你我一样,也是男儿身?” 这是他思索过后,唯一合理的可能,既能解释张曜日反常的态度和安排,又符合金陵九的描述,爱慕之人可不分男女。 金陵九拍了拍手:“我们裴郎真是聪颖绝伦。” 裴折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真是男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张曜日一群妾室中夹着一个男人的画面,眉心狠狠一跳。 “就因为是男子,故而张曜日敢大办,就算此事被捅到了京城,他也能圆过去。”金陵九顿了顿,又道,“也因为是男子,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张灯结彩,你觉得他对这人有几分真心?” 裴折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无奈笑道:“是了是了,他不是你,我也不是稀里糊涂就成了妾室的男子,你比世间男子都有担当,给了我一个盛大的成亲礼。” 虽然拜堂过程中出了不少岔子,但鹿灵城,乃至整个江湖,都知道你我结为夫妻。 “我可不是有担当。”金陵九不满道,“你怎么能装糊涂呢,我和张曜日不一样,是因为我喜欢你到无以复加。” 所以有盛大的仪式,所以想给你无上的荣宠。 不能说不感动,裴折越来越无法招架他的直白了:“你可真是,叫我如何是好?” 金陵九轻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亲一下。” 裴折失笑,凑上去给了他一个深吻。 分开之后,探花郎后知后觉,觉出自己的荒唐:“搁人家新房院里偷偷摸摸,太放浪了。” 金陵九食髓知味,舔舔唇,一哂:“好歹不是寡妇门前。” 裴折:“……” 新郎官还没进的屋子,两个外人捷足先登,金陵九直接推开了门,领着裴折大大方方“登堂入室”。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坐在床边,听到声音后抬了抬头。 金陵九清了清喉咙:“听闻公子大喜,特携夫人前来恭贺。” “金陵九!”新娘子一把拽下红盖头,露出一副被描画过的剑眉星目,“你还敢过来!” 这男子生得挺俊俏,反应也出乎意料,裴折扬了扬眉,多看了两眼。 金陵九闲闲地打量了他一眼:“你都委身下嫁了,他就给你穿这种料子?” 男人哼了声:“自然比不得你天下第一楼的气派,千盏妆灯,整个天下怕是无人不晓无人不知,九公子娶了个男夫人。” 裴折默默在心里纠正,不是娶了个男夫人,是自己做了男夫人,当时可是金陵九嫁与他的。 “男夫人有什么不好的?”金陵九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温小公子不就做了男夫人吗?” 男人脸色一变:“你!我沦落至此,都是谁害的?!” 这可半点都看不出爱慕,裴折不禁开始怀疑,金陵九是不是在诓自己。 金陵九语气散漫:“与其怪我,温小公子不如怪自己没用,落了把柄给别人。” 裴折好奇道:“什么把柄?” 这人敢和金陵九对呛,应当不是普通人物,究竟是什么把柄,让他受胁迫,以男儿身嫁为人妻。 “不许告诉他!”男人气急败坏地吼道,恨不得跳过来动手打人,“我已经把你吩咐的事做完了,你也得信守承诺,帮我保守秘密。” 金陵九耸耸肩:“那是自然。” 男人一把薅下头顶的饰品,岔开两条腿,大刀阔斧地坐在床上,指着裴折:“你带他来是什么意思?” 他刚才就注意到这个男人了,结合金陵九的话和他之前收到的消息,能够猜出这人的身份,只是他有些疑惑,金陵九做的那些事,敢让朝廷的人知道? “我家夫人,过门时你人没赶上,但礼数不能少。”金陵九悄悄冲裴折眨眨眼,拉着他坐在自己腿上,“温飞羽,你温家家大业大,该给一份厚礼吧?” 温家? 裴折眯了眯眼。 这句家大业大没有夸张,温家商铺遍布天下,家喻户晓,只是没有想到,天下第一楼和温家人也有联系。 搁在腰上的手收紧了些,裴折掀起眼皮,对上金陵九微沉的视线,对方似乎在不满他的走神。 温飞羽腾地一下站起来:“金陵九,你自己折腾,别拉着小爷我,我可没个当官的夫人!” 言下之意,是不满金陵九将他的身份挑明,他们温家向来在商言商,明面上不掺和朝廷和江湖的事,当着第一探花的面说这种话,无疑是将他们温家推到朝廷的眼皮子底下。 金陵九叹了口气,往裴折怀里蹭了蹭:“裴郎,他凶我。” 这是要让自己表态了,裴折揉了把他的头发,对着温飞羽一笑:“温公子不必担忧,我自个儿都和天下第一楼扯上联系了,可没闲心去管别个儿。” 温飞羽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久闻探花郎大名,不如今日一见,郎君风华出尘,何必吊死在这么棵烂了心的歪脖子树上?” 这话有够不客气的,被指桑骂槐的人却没一点生气的迹象,含着笑看向温飞羽,满脸兴味,活似这人在演什么有意思的猴戏。 “世间情爱,大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温公子亦算半个同道中人,想必应当知晓。”裴折客气地拱拱手,笑得一脸和善。 金陵九弯了弯眸子,他家裴郎这是在替他出气呢。 温飞羽脸色一黑:“我可不是同道中人,今日之事都是误会。” “误会不误会的另说,温公子和我们阿九既是熟识,礼数自然不能废。”裴折折扇轻摇,笑吟吟地伸出手,“温公子少费心,厚礼就不必了,温家家大业大,随手拿一点小玩意儿当见面礼就好。” 温飞羽:“……” 温飞羽和金陵九是朋友的关系,和裴折便换了,是商和官,眼下刚被揪着小辫子,他哪里敢不从,只得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裴折:“出门在外没带什么好东西,这玉是我随身之物,大人若是喜欢,可以拿着把玩,玩腻了的话,还可以去温家的商铺里换想要的东西,恭贺二位大喜。” 这是个身份凭证,甭管料子品质如何,上头带着温公子的面子,就值钱得很。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裴折从一脸肉疼的温飞羽手中接过玉佩,笑着道谢:“温公子客气了。” 礼要到了手,裴折也不掺和他们的事了,寻了个借口就出去了,给他们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 关了门后,从屋里传出一阵骂声,能听出温飞羽气得不轻。 裴折摩挲着玉佩,眸色暗了暗。 先是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谋乱之事,现在又让他知晓温家,金陵九究竟想做什么?是真的无所顾忌?还是发现了什么,在故意试探他? 院子里的树抽了芽,嫩绿的枝条上冒出连串的花苞,亟待迎接夏日的酷暑,裴折轻轻地叹了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没等多久,金陵九和温飞羽就出来了,温飞羽换下了一身红得扎眼的喜服,穿了一身灰色长衫,只有脸上的残妆花钿能看出他今日做了遭新娘子。 两人应当是达成了共识,温飞羽不像之前那般浑身是刺,带了点笑模样:“你们穿的好看,我这一身灰扑扑的和你们不搭,金陵九,我喜欢你的衣服,赶明照你的衣服给我做一套一样的。” 金陵九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做梦。” 裴折客气许多:“温家自然不会短着温公子的吃穿用度,温公子风流倜傥,没必要跟别人一样。” 温飞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哈哈一笑:“郎君才是气宇轩昂,世无其二,我就是看你二人都穿这身,想和你们一样罢了。” 金陵九轻嗤一声:“你还想和我们一样,没一点眼力见了?” 温飞羽:“?” 裴折一本正经道:“我们拜过堂成过亲,同气连枝,一样的衣服显得亲密,温公子大可不必效仿。” 温飞羽:“……” 猝不及防,就被秀了一脸。 特意换的衣服,裴折可不甘心让它被忽略,现下挑明了告诉“情敌”,心气才顺起来。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算是看清这二人是臭味相投了,温飞羽不再多嘴,冷漠问道:“咱们现在去哪里?” 他答应金陵九勾引张曜日成亲,如今事情已经办成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并不知晓。 金陵九没卖关子:“去找你的夫君,新娘子要和别人跑了,总得叫他知道才是。” 温飞羽:“……” 金陵九抬了抬下巴,骄矜道:“正式进家门前,张曜日应当带你认过门,走,你前面带路,咱们找找他去。” 把人家“新娘”给带跑了,还专程找上门,不是挑衅是什么? 裴折冲金陵九比了个大拇指。 金陵九莞尔,悄声提醒道:“不知道怎么夸我的话,也算是不知如何是好的范畴。” 裴折瞥了眼一旁眨巴着眼睛的温飞羽,给了他一肘子:“说正事,去找张曜日干什么?” 金陵九整理了一下袖子,正经道:“下地狱的路难走,又是刀山火海,又是下油锅的,咱们不得好好送张将军一程?” 裴折猛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就在此时,一道仓惶的喊声从前院传来:“来人呐,快来人呐,将军遇刺了!” 第119章 小厮慌里慌张,掐着嗓子尖叫,不一会儿就引了一群人过来。 裴折三人混在人群之中,没有上前。 金陵九撺掇翘着脑袋看热闹的温飞羽:“你相公被刺杀,你快成‘寡妇’了,还不赶紧过去看看?” 当初进那小院的时候,插科打诨还说到了寡妇门前,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温飞羽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看的,有那闲功夫,我不如手刃你,替他报仇。” 金陵九摇摇头:“薄情寡性。” 温飞羽:“……” 金陵九嫌不够,又去腻着裴折:“还好我的裴郎不会这样对待我,看来这假鸳鸯就是不如真夫妻,进了家门也靠不住。” 温飞羽:“……” 裴折:“……” 温小公子大抵没被这么气过,忍了又忍,没忍住,对着裴折真诚发问:“你怎么受得了他的?” 金陵九就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抢先道:“看着我这张脸,还有人能生起气来?” 裴折深以为然:“这倒确实。” 温飞羽:“……” 温小公子玩不过这俩黑心肝,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他觉得自个儿长得也不比金陵九差多少,怎么受得了金陵九的人那么多,他身边却连个小厮都难待长久? 另外两人全然不在意这个“捡”来的小公子,旁若无人地咬耳朵。 金陵九:“这回不凑上前去看了?” 裴折:“有什么好看的,左右都是你动的手,要想知道什么,问你就是了。” 金陵九:“跟我没关系,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哪有时间动手。” 裴折:“你没时间,左屏可闲着呢。” “来人,赶紧报官!” “将军受伤了吗?严不严重,快去叫医师!” “将军……将军断气了!” 屋子里头围了不少人,嘈杂的声音响起,都被这句“将军断气了”给压了下去,一时间满庭哗然。 裴折皱皱眉头,不赞同地看了金陵九一眼,那小厮喊了声“有人刺杀”,并未提及有伤亡,他便以为自己想岔了,没想到金陵九真的说到做到,直接取了张曜日的性命。 温飞羽幽幽道:“不愧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心狠手辣,实在令我等佩服。” “彼此彼此。”金陵九随口敷衍。 裴折深吸一口气,压低音量:“你究竟想做什么?” 金陵九语气无辜:“裴郎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裴折眉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幽州现外患未解,张曜日虽罪该万死,但此时显然不是取他性命的最好时机,他一死,幽州必定大乱。”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笑了:“所以呢?” 裴折语塞。 金陵九摸了摸他的脸,温柔地拂开他脸侧的发丝:“且不说不是我动的手,裴郎都说了,这张曜日罪该万死,那取他的性命还需要挑什么良辰吉日吗?” 他低低地笑了声:“今日他大喜,定是个黄道吉日,死得好也是死得妙,大喜大丧,凑个齐全不也挺好?” 温飞羽闲闲地附和:“有意思有意思,还是你会玩!” 裴折浑身发冷,突然觉得自己低估了金陵九的疯。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被金陵九箍着腰拉到怀里,力道凶狠,像是要将他揉碎一般。 裴折皱了皱眉头:“疼。” 他微低着头,错过了金陵九脸上一闪而过的阴沉。 “疼了吗?”金陵九手上卸了几分力,但没离开他的腰,“我只是有点生气,裴郎不相信我。” 裴折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让我相信你没有对张曜日动手吗?” 金陵九委屈巴巴地点点头:“杀他会脏了我的手。” 看他神情不似作伪,裴折不仅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误会了。 金陵九趁热打铁,黏黏糊糊地半抱着他:“算起来,我与张曜日也是无仇无怨,他这幽州都不一定能守住,我何苦要他的命?” 这倒是合情合理,裴折皱紧的眉头缓缓松开,放松下身体:“我不是故意怀疑你的,只是……” 只是你什么都知道,嫌疑太大了。 金陵九瞥了眼在一旁看戏的温飞羽,凉凉地开口:“温小公子被强娶,想必恨极了张曜日,他也不像是不知情的样子,我瞧着他的嫌疑比我还大。” 裴折下意识看向温飞羽,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 温飞羽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磨了磨后槽牙,低声骂道:“……金陵九,小爷是上了你媳妇儿吗,你吃饱了撑的,处处和小爷作对?!” 金陵九冷了脸:“要是如你所说,你现在已经去阴曹地府和张曜日团聚了。” 温飞羽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哝:“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是真的要……” “最好如此。”金陵九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十个温家都护不住你。” 温飞羽蔫头耷脑,乖得像个鹌鹑,要不是不能自由行动,他一定离这俩人远远的。 裴折越发好奇天下第一楼和温家之间的关系了,从金陵九和温飞羽的相处方式上来看,似乎不那么简单。 但他不准备现在发问,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如果不是你,又有谁会对张曜日下手?” 张曜日在幽州说一不二,没有一个仇家也不现实,但偏偏他们来了就被人刺杀,其中不可能没有一点联系。 金陵九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不悦,心不在焉地提议:“要不要看看尸体?” 刺客都有自己的武功路数,张曜日好歹也是练武之人,身上肯定会留下痕迹。 裴折颔首:“此法可行。” 可是用什么身份查探呢? 金陵九看出他在想什么,善解人意道:“咱们奉右相之命前来幽州,眼下张将军遇害,我等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不然要如何向右相交代?” 裴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算是明白他之前为什么要假扮成右相的人,合着是为现在做打算。 这人当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把他摸得透透的,知道他不会袖手旁观,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府上有人见过温飞羽,故而他没有跟着裴折和金陵九上前。 裴折有心查探张曜日被刺杀的真相,没有隐瞒,直接表明了金陵九安排好的身份,在众人呆愣的时候,领着金陵九挤开人群,来到尸体旁边。 张曜日的死状并不太凄惨,比不上淮州知府和十三局香铺里死的人,身上有两处明显的伤口,看上去像是剑伤,其中一处是正常的剑身宽度,另一处略窄一些,约一指宽,两处都在胸膛上。 裴折蹲下身查看了一番,招呼金陵九:“哪一处是致命伤?” 从伤口的走向来看,都是右手剑,一个人不会同时用两把剑,所以刺客应该有两个人,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张曜日一个习武之人,会轻易被刺杀。 “又把我当仵作来使唤了?”金陵九蹲在他旁边,嫌弃道,“这尸体太脏,我不想碰。” 他的洁癖久违发作,裴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金陵九哼了声:“裴郎自降身价了,你与他,与世人都不同,我不介意碰你,不代表我不嫌弃别人,何况这还是个脏东西。” 最后一句是在裴折耳边说的,“脏东西”三个字咬得又轻又软,带着一股子调笑意味。 裴折想说麻烦,但又因为自己是金陵九的例外而高兴,心里头热乎乎的,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用你碰,你凑近些,我……算了,那边站着的小哥,你过来,帮忙扒着这尸体的伤口。” 被点名的小厮吓了一跳,磨磨蹭蹭地过来:“怎,怎么扒?” “先把领口扯开,露出胸口上的上。”裴折转过头,“接下来怎么做,你告诉他。” 金陵九见好就收:“行。” 小厮抖着手给尸体宽衣,夭寿了,他这算不算在冒犯将军? 金陵九指挥他动作,凑近了端详尸体:“宽一点的贴近心脉,出血量大,伤口更深,是致命伤,较窄一些的伤口不深,是皮肉伤。” 裴折点点头:“还看出什么了?” 金陵九掏出一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手,刚才裴折碰过尸体,得擦干净:“窄一点的应当是软剑,刺入皮肤略浅。” 裴折一怔:“软剑?” “对。”金陵九含笑看着他,“至于另一把剑,就很平常了,应该不太锋利,不然凭执剑人的力量,估计能穿心而过。” 用软剑的人不多,他见过的寥寥可数,裴折站起身,眸光深沉。 金陵九丢了帕子,背着手跟在他后面:“裴郎有想法了?” 凭着右相的名头,没人敢拦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裴折走出人群后,停下脚步,往后一甩手:“你是故意的。” 金陵九接住他扔过来的折扇:“怎么生气了,娇娇让我做的事,我可都没有推辞。” “你是没有推辞,但你……”裴折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拉近,“你早就知道是谁杀了张曜日!” 金陵九没恼,双手护着他的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对,我知道。” 裴折又气又委屈:“那你还不直接告诉我,你看着我像无头苍蝇一样猜测,你就是拿我当猴子耍!” “这罪名可大了。”金陵九轻叹一声,“你也没直接问我是谁杀了张曜日啊。” 裴折无言以对。 金陵九笑了笑:“别气了,我这不是满足你探案的愿望吗,娇娇查案子的时候,帅得一塌糊涂。” 裴折松开手,看着那皱起来的衣领心烦不已:“别想转移话题,这笔账咱们回去再算,先处理张曜日的事。” 金陵九好脾气地点点头:“好,要抓凶手吗?若是你动手,凶手肯定不会跑。” 第120章 不用他说,裴折也知道,不仅不会逃,若是真要抓人,凶手肯定会来自首。 只是他下了不了这个手。 金陵九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弯着眼怡然自得:“裴郎做好决定了吗?” 裴折心里烦得不行,没好气道:“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还能怎么办?” “这不像你。”金陵九顿了顿,又道,“但若非如此,也就不是你了。”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没法改变张曜日死了的事实,裴折揉揉眉心:“你把我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可给我安排了该走的路?” 他不信金陵九没有后招。 “自然是有的,不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做,连你往后的一辈子,我都安排好了。”他凑近了些,刻意卖乖,想博探花郎一笑,“与我一起,裴郎可愿意?” 既是一语成谶,也是命中注定,裴折对这张脸的抵抗力低到可怕,只要这人冲他一笑,他就只能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倒:“愿意的,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金陵九展开笑颜:“我看你是故意哄我,想叫我教你怎么处理那脏东西的死。” 他明明是故作娇嗔,却不似旁人那般矫揉造作,裴折暗叹口气,心道自己是栽得彻底,但也不亏,此番算是见识到了,何为一笑若百花盛开,何为明艳动人。 “可不是哄你,我若想知道,自然该……”裴折弯了弯眸子,“该求求你才是。” 金陵九不吃软不吃硬,得恰到好处的勾着顺着,探花郎琢磨了很久,才拿捏好这个度。 金陵九果然喜欢这样的回答,没怎么拿乔,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本想看看你会怎么处理,但我觉得咱们两个想到的应该差不多,眼下张曜日死了,幽州群龙无首,曦国虎视眈眈,必须立马找出一个能堪大任的人。” 裴折沉吟片刻,问道:“我可是你心目中能堪大任的人?” “除了你,再没有别人。”金陵九意味深长道,“假借右相之名,可夺幽州兵权,待解决曦国攻打幽州的燃眉之急,自可再谋后事。” 裴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头疼得厉害:“你这是要逼着我走一条不归路啊。” 他若夺了幽州的兵权,势必会引起朝廷动乱,且不说其他,右相就不会放过他,届时定会麻烦缠身。 “你心中清楚,这世道必乱,我们都身处泥沼之中,没人能逃脱。”金陵九眸光温柔,“如果注定沉沦,那我要拉着你一起。” 他的爱偏执、沉重,透着毁灭的气息,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看着这样的金陵九,裴折心里一松,突然觉得也挺好的:“你可有考虑过,这条路是否一定行得通,万一幽州军不信我,我这条小命岂不是得丢到别人手里了?” 金陵九唇角上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如若行不通,你不是还有后招吗?” 他指的是裴折手中的信物,那是圣上所赐,可调天下之兵,必定可以保裴折不死。 虽然很不想让自己的人靠别人的力量活下去,但他不得不承认,那人的护佑是最有力的。 果然,自己的力量还是不够强大。 裴折握了握他的手:“别多想。” 金陵九回过神来:“好,都听裴郎的。” 幽州是边塞要城,文官有名无权,武将掌实权,是张曜日的一言堂,如今他死了,按规矩能主食的只有幽州的文官。 这文官姓赵,单名一个垣字,是本地官,本地官是本地人在当地任职的意思,打从张曜日成为幽州将军开始,赵垣就在幽州城中当官了。 今日张曜日操办纳妾,邀请了幽州当地所有有权有钱的人,赵垣正好是其中之一。 省了去叫人的工夫,薄闲让将军府的管家将来赴宴的人都安排在一间屋子里,然后把赵垣单独请了出来。 赵垣这官当得其实不怎么出色,在管家提起他名字之前,裴折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管家听说裴折是右相派来的人,多提了两句,将赵垣的事说得透透的:“这赵大人也是个人物,他祖上是幽州人,出了好几个秀才,其实在将军来幽州之前,赵大人就考上了本地的官职,谁知发生了屠城的事,相当于白考了,后来祸乱被平定,朝廷又开举试,赵大人又考上了,这一回才真正成了幽州的官老爷。” 裴折扬了扬眉:“这么厉害?” 管家点点头,压低声音:“可不是,不过大家都说这赵大人只是个读书人,不适合做官老爷,也就是将军在上头顶着,不然凭他这么个不管事的态度,怕是早就被罢免了。” 赵垣正好过来,裴折收住话头,冲管家道:“劳烦沏一壶茶,我与赵大人要聊一聊。” 管家也是人精,知道他是要支开自己,当即退下去了。 金陵九全程没说一句话,只在赵垣过来时抬头瞧了一眼,然后就低下头继续玩手上的折扇了。 赵垣听说了他们是右相的人,但不知道是不是有个一官半职,进来后没急着行礼,客客气气地问了好:“公子怎么称呼?叫我过来所为何事?” 裴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指了指尸体,不答反问:“认识吗?” 赵垣也不介意,平静道:“认识。” 裴折追问:“那你知不知道他是被谁杀的?” 赵垣愣了一下:“不是我杀的。” “赵大人想多了,我没说人是你杀的。”裴折好整以暇道,“我只是想问问大人,准备如何处理这具尸体。” 赵垣垂下眼皮:“收敛骸骨,风光下葬。” 裴折语气莫名:“眼下幽州战况紧急,曦国步步紧逼,这个时候将主帅被刺杀的事宣扬出去,恐怕不好吧?” 赵垣无可无不可地附和:“确实不好。” 裴折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没心思再试探下去,直接问道:“张将军遇害,如今幽州能做主的人只有大人,大人觉得该怎么守住幽州?” 赵垣张了张嘴,讷讷道:“我不知道,公子觉得该怎么做?” 裴折:“……” 我要知道该怎么做,还用问你? 赵垣来了没一会儿,茶都没等到,就被裴折请出去了。 金陵九拖过一张凳子,坐在上面:“试探完了,有什么想法?” 裴折面色古怪:“能在张曜日眼皮子底下安稳地当十几年官,不应该是个简单的人,方才我问了几句,他看似不知所云,却又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的感觉,总之很怪。” 他念叨完又摇摇头:“罢了,反正不重要。” 金陵九不置可否:“你不是准备通过他接手幽州军吗?” “我方才又想了一下,通过他不太现实。”裴折踢了踢张曜日的脚,“这家伙估计不会把兵权分给别人,要调动幽州军,与其通过赵垣,不如将身份坐实到底。幽州军里一半是从京城调过来的,一半是原来的幽州军,右相不可能不防着张曜日,军中一定有他安插的人,并且这些人应该多少掌握着点权力,只要把他们都收服了,接手张曜日的力量不会困难。” 金陵九点点自己的脸:“亲我一下,我的人任你调用。” 裴折一噎,耳根泛起丝丝红意:“你本来就该帮我,若不是被你算计,我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金陵九没有辩解:“一句话,你亲不亲?” 裴折:“……” 片刻后,金陵九心满意足地开口:“半日就帮你查清幽州军里被安插的人,明天你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裴折抿了抿唇,突然有一种把出卖色相的错觉:“我要出城一趟。” 金陵九淡声道:“与其出去见他,不如叫他进城,幽州是雄鹰的故乡,左右他都是要回来的。” 裴折摇摇头:“等不了了,我要亲口问他一件事。” 见他心意已决,金陵九也没阻拦,带上温飞羽,三人就和左屏一起往城外去。 马车还未到达他们落脚的村子,远远就看到有一群人在外头等候。 一离开幽州城,温飞羽就跟逃出笼子似的,抑制不住兴奋,和左屏抢着驾车:“可算离开那鬼地方了。” 他冲马车里的人喊:“金陵九,事情我已经帮你办完了,等下到了地方,咱们就分别吧。” 金陵九回了个“好”,过了会儿突然问道:“你往哪个方向走?” 温飞羽探头进来:“北。” 金陵九一拍掌心:“帮我送封信。” “行,看在你带我离开的份上,帮你这个忙。”他说完就转过身,乐呵呵地驾车去了。 裴折看过来,正好对上金陵九的视线:“你……” 金陵九双臂枕在脑后:“不用惊讶,也不用谢,我应该做的。” 从此地往北,可到淮水,改道无需半日,可抵淮州城。 裴折笑了笑:“还是要谢的,不是谢送信,是谢你让我省了开口。” 金陵九抬抬下巴,应了这声谢:“从淮州城离开后,这是你第几次给傅倾流写信了?也不见你给我写封信。” 裴折疑惑:“你我日日在一起,还要写什么信?” 金陵九暧昧一笑:“以诉相思的信呗。” 裴折:“……” 到了村子,裴折率先下车,他看了眼站得笔直的云无恙,沉声道:“跟我过来。” 穆娇想跟过去,被金陵九拦住了:“让他们单独聊聊吧,你跟我过来,我有事要和你说。” 另一边,裴折已经领着人进了屋子,他眉心紧蹙:“你……” 云无恙关上门,不等他说完话,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擅自行事,请公子责罚。” 第121章 见他这反应,裴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起来!” 云无恙没有动弹,低着头,固执地跪在地上:“请公子责罚。” 裴折定定地看着他:“你既不是真心悔过,我责罚你又有何用?” 云无恙抿紧了唇,他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变成了决绝:“杀张曜日,我不后悔。” 他爹被谋害,他的家人被屠杀,张曜日或许不是罪魁祸首,但一定是同谋,就算是死,他也绝不可能放过张曜日。 “张曜日该不该死,我难道会不清楚吗?你以为我是在责怪你擅自动手杀了他吗?”裴折面色冷肃,甩袖质问道。 云无恙嘴唇翕动,没发出一丝声音。 “我是怪你沉不住气,杀一个张曜日何其容易,如今幽州战事吃紧,麻烦的是他死了之后,谁来带领幽州军抵御外敌。”裴折揉了揉眉心,长叹出声,“我不反对你报仇,但你动手之前,可曾为幽州百姓想过,若是陷他们于危难之中,让当年屠城之事重演,你又与张曜日之辈何异?” 云无恙面色一白。 裴折俯下身,将他扶起来:“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是徒劳,父债子承,裴家终究有愧于你,我自知身份尴尬,也怪不得你。” 云无恙预感到他可能要说什么,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公子,我错了,不要,公子,不要赶我走……” 裴折摇摇头,摘下腰间的玉佩,放在他手中:“幽州将乱,张曜日的死,我必须给出个说法,留你不得。你我主仆缘尽,这是我最后给你的补偿,你且去吧,走得越远越好,往北边去,找个热闹繁华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云无恙攥着手中的玉佩,眼眶发红,久久无言。 裴折要给傅倾流写信,金陵九准备好了笔墨纸砚,等他和云无恙说完话,就带着他去了另一个屋子:“听说读书人讲究多,笔墨纸砚都有偏好,来的时候只随便带了一部分,是我常用的,不知道你用不用得惯。” “我不挑的。”刚说完,裴折就看见了桌上摆的东西,脱口而出,“……这也太多了吧。” 他早该想到的,金陵九说的一部分和他想象中的一部分不一样。 金陵九推着他到桌前,含笑问道:“放心让我帮你研墨吗?” 裴折扬扬眉:“求之不得。” 得了首肯,金陵九便兴致勃勃地做起了裴折的书童,又是研墨,又是递笔。 裴折好笑地接过笔:“你这也太殷勤了吧。” “从没做过伺候人的事,难免不太熟悉。”金陵九冲他抛了个眼神,“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且忍一忍。” 裴折右手执笔,沾了沾墨:“听听你说的,倒成我的不是了,谁家书童这般大胆,敢让公子忍着。” “书童没这么大胆的,换个身份呢?”金陵九绕到桌后,与他并肩而立,“换成公子的夫人,可能这般放肆?” 裴折失笑:“能能能,等我写完信再闹,温小公子还等着呢。” 方才问放不放心让他帮忙,就是问他能不能留下,裴折允许了,金陵九也没客气,大大方方地看起他写的信。 意料之中的内容,将幽州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下,但没有提及杀害张曜日的凶手,可见他的裴郎是铁了心要徇私枉法,保下云无恙。 一切正如所料,金陵九却有些不是滋味,看着裴折为了别人破例,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 裴折写完信,封好:“发什么愣呢?” 金陵九半垂着眸子,兴致不高:“写完了?” “嗯,你可以拿给温飞羽了。”裴折放心地把信交给他,伸了个懒腰,“累了,我去睡一会儿,咱们明日再去幽州吧。” 金陵九拿着信出去,裴折站在窗口,直到看着他走到马车旁,才收回视线。 在村子里待了一晚,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就往幽州去。 这次不只是裴折三人,其他人也都跟着,不过其中少了个熟悉的身影。 金陵九打开马车窗户透气,随口道:“你让云无恙离开了?” 裴折语气淡淡:“我以为你会说,我把他放走了。” 金陵九闷声道:“我有些嫉妒。” 裴折一怔,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金陵九支着下颌,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他杀了张曜日,我猜到你不会抓他,但没想过你会这般护着他,甚至是故意送他离开。” 裴折失笑:“我不抓他,和送他离开,不是一样的意思吗?” “不一样。”金陵九一哂,“你不抓他,是包庇纵容,是失职,你放走他,是知法犯法,算是他半个同谋。” 裴折细细地琢磨了一下,似乎真有那么点意思:“因为我和他同谋,所以你生气了?” 金陵九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生气,是嫉妒,我嫉妒这些让你破例的人,他们踩着你的底线,你却为他们让步。” 裴折沉默了一下,很轻地笑了下:“你不也是让我破例的人吗?” 他为了金陵九何止是破例,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纠缠、成亲……桩桩件件,他的底线在金陵九面前形同虚设。 金陵九一噎,小声嘀咕:“这样的人明明只应该有我一个的。” 他嫉妒的是,他不再是唯一。 这句话很轻,被窗口涌进来的风吹散了,像是不曾说出过。 裴折没有继续说什么,可能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也可能是听到了,不想回答。 接下来一路无言。 幽州城。 赵垣领着人在城门等候,一看见他们,立马迎上来。 裴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客客气气地拱拱手:“赵大人久等了。” 赵垣摇摇头:“公子客气了。” 他指了指身后的人:“这些是幽州军的人,听说大人今日过来,特地前来迎接。” 裴折大略扫了一眼,嗬,人还挺多,总共十多个:“如此阵仗,在下实在不敢当。” 赵垣没继续客套,依次给他介绍了一下身后的人,裴折不动声色地听着,面上没表露出来,心里却在和金陵九昨天拿给他的人名对比。 不出所料,右相安插在幽州的人,大部分都过来了。 装,也是一门学问。 既不能太真,也不能太假,真假参半,效果才是最好的。 裴折一视同仁,并没有对右相的人表现得更加关切,依次点头示意后,就请赵垣带路,和众人一同去了军营。 路上,裴折没理幽州军的人,反而和赵垣聊了几句。 裴折:“张将军的遗体,赵大人可想好要怎么处置了?” 赵垣动作一顿:“还未想好。” 裴折随口道:“按照规矩,凶手还没抓到,尸体不能下葬,但眼下天气越来越热,尸体放不长久,张将军为咱们幽州军操劳半生,总不能叫他尸身腐烂,面目全非,还是得尽早入土为安才行。” 昨儿个说风光下葬,被裴折否了,赵垣思忖片刻,试探道:“结合府上目击者的证供,可以推断刺客是江湖人士,这种凶手查起来麻烦,非一时三刻能抓到的,另外仵作已经验过尸了,尸体留着也没太大用处,不若先下葬?” 裴折有些为难:“闹出动静的话……” 赵垣心领神会:“动作轻些,别折腾得太过,消息定然不会传出去的。” 裴折似笑非笑:“那就有劳赵大人了。” 赵垣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木讷的样子,点点头:“不麻烦。” 目的达到,裴折便和赵垣告辞,回了马车。 金陵九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眼也没睁,直接问道:“这回可有试探出什么?” 裴折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此人不简单。” 金陵九平静道:“这话你昨儿个已经说过了。” 裴折诧异:“我说过了吗?你该不会是记错了吧?” 金陵九睁开眼,正好撞进带着笑的目光当中,心中了然:“究竟是我记错了,还是有人故意想让我记错,裴郎心里应该跟明镜似的。” 裴折憋不住笑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可别绷着张脸了,我看着别扭得慌,来,笑一笑。” “看着别扭,那就别看了。”金陵九偏开脸,“再欢喜的东西,都有厌弃的时候,看腻了我也不怪你。” 这是真的气到心坎上去了,不然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再硬的心都软了,开始思索起要怎么哄人。 半晌不见回音,金陵九有些耐不住,转过来瞧了他一眼:“无话可说了?” 裴折失笑,去拉他手:“又乱给我扣罪名,我都罄竹难书了。” 金陵九任由他动作,闭了闭眼:“我不想对你发脾气,但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快哄哄我。” 这般理直气壮的话,估计也只有金陵九能说得出口了,裴折却听得心头发酸,不是滋味,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回答,让金陵九难受了一路。 “云无恙跟着我多年,我没办法看着他送死,让他离开,只是想让他活下去,不涉及底线,这是我们裴家欠他的,仅此而已。”裴折拉着金陵九的手,低头亲在他手背上,“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你是我唯一的例外。” 第122章 到达幽州军所在的军营后,裴折随同赵垣一起查看了军队造册,对幽州军的人数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赵垣唯唯诺诺,官当得可有可无,但稀奇的是,他竟然能够自由地出入幽州军要地,跟着他一路畅通,这是裴折没有想到的。 了解完基本的事项,就该和必要的人好好谈谈了,金陵九既然帮他借了右相的势力,那自然得好好利用一番。 裴折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目光毫不收敛,将赵垣通身刮了个遍:“赵大人可知幽州现在的情况?” 赵垣眼观鼻鼻观心:“公子是问哪方面?” 裴折言简意赅道:“曦国。” 赵垣抬眼看了看他,思忖道:“不太清楚,只是见城中戒备森严,想来曦国近来骚扰频多。” 之前金陵九的人收到消息,曦国突然大肆进攻,幽州军伤亡惨重,可似乎与赵垣所言相差甚多。 裴折搓了搓骨节,究竟是哪一方的信息出了差错呢? “我奉右相之命前来相助张将军,怎奈将军被刺杀身亡,如今幽州军群龙无首,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相爷回禀。”裴折满面痛色,忧心忡忡道,“赵大人熟知幽州情况,可愿在圣上另派人来此之前暂代幽州军将领一职,护幽州百姓安全无虞?” 赵垣猛地抬起头,面上诧异非常:“我,我一介文人,不懂行军布阵,如何能胜任?” 裴折摆摆手,宽慰道:“大人不必担忧,某与友人曾跟随禁军营指挥使,学过一二治兵之术,可从旁襄助,定能解幽州外患。” 赵垣仍然不松口,连声拒绝:“不,不可……” “难道大人忍心看着幽州群龙无首,重蹈当年的覆辙吗?”见镇住他之后,裴折将拔高的声音压了下来,“某拜入相爷门下,无一官半职,不可擅自插手此地之事,大人是本地官员,而今将军不在了,自然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守好幽州,等待朝廷的人过来。” 说服赵垣之后,裴折去见了右相安插在幽州军中的人。 金陵九给的信息中包括这些人的家世与生平,他们大多都是右相送来监视张曜日的,裴折照着编了个来意,没花多少工夫就和他们混熟了。 “相爷让我过来,本是想看着幽州的局势,谁料一来,张将军就死了。”裴折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现下赵大人暂代幽州事务,我也只能从旁协助,不知能不能为右相分忧。” 这些人中职位最高的是副将,名叫叶虎阳,闻言宽慰道:“金兄不必忧虑,我等都会帮你的,那赵垣是个好拿捏的,被张哥堵回去一通后,就再也没敢和我们叫过板,他定然不敢为难你。” 听起来似乎还有内情,裴折眯了眯眼,故作诧异道:“是吗?” 懒得花心思,他直接用了在白华城用过的化名,金裴。 叶虎阳得意洋洋,抬了抬下巴,嗤道:“那时候他刚上任,我也刚来不久,张哥想提拔我为副将,他一直反对,被张哥骂了一通,就不敢吱声了。” 寻常地方的文官很少插手护城军的事,比如淮州城,是林惊空的一言堂。但幽州不同,怕再出现武将死后无人主事的局面,朝廷任命的地方官有一定的权力。 裴折敷衍地笑了下,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送走这些人后,裴折没急着去找金陵九,先在军营中逛了一番,然后去了练兵的地方。 他是生面孔,没人陪同,很快就被拦下了。 拦住他的是个少年,风吹日晒皮肤黝黑,问他是干什么的。 裴折信口拈来,微微一笑:“陪同我家大人过来,人有三急,刚刚我去解手,回来后才发现和他走散了。” 少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并不太信他的话:“你家大人是谁,我在这里几年了,从来没见过你,你莫不是偷偷混进来的。” 裴折不慌不忙道:“我刚来幽州,现跟随赵大人做事,是第一次来这边。” 少年惊呼出声:“是赵垣赵大人吗?” 裴折没忽略他眼中的惊喜之色,眼睛一转,惊讶道:“正是,小兄弟可是认识我家大人?” 少年警惕心有限,加之裴折演得有模有样,他轻易就信了,语带欣喜道:“认识!原来你竟是跟赵大人一起的,不过我刚才看到他往外走,大概已经离开了。” 此地并不是粮草军备要地,往左是将军营帐,往右是练兵之地,中间拐角的一亩三分地近乎偏僻,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安排了守卫的人。 守卫的只有少年一人,看上去没什么特殊,但裴折总觉得怪怪的,他观察了一会儿,这少年站姿挺拔,没有敷衍,始终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和其他守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果然,他猜的没错。 裴折并不打算打草惊蛇,记下少年的位置,道了谢后就离开了。 出了军营,裴折收敛了神色,换上一张温温柔柔的面容。 裴折上了马车,将扇子放在金陵九手腕下,往上抬了抬:“看的什么?” 金陵九正在看书,被打扰了也没恼,闲闲地看了他一眼:“忙完了?” “嗯,随便逛了逛,等很久了吧。”裴折弯下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京城公子起居录,探花郎……嗯?探花郎?!” 金陵九将书合起,放在膝盖上:“这书上说,探花郎风流快活,是极守规矩之人,月月逢五必出,初一翠轩楼,初十凝红阁,十五春苑……唔!” 裴折捂着他的嘴,将那书抽出扔在一边:“都是旁人胡编乱造消遣的,做不得真。” 金陵九拉下他的手,挑了挑眉:“是书上胡编乱造,还是裴郎闲暇消遣?” 裴折一脸愤愤:“你不信我!” “你若不说这一句,我还会信信你。”金陵九曲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去的都是京城有名的风月之地,可曾遇到过红颜知己?” 裴折盯着他瞧了好半天,见他一脸温和,不似吃醋:“你没生气?” 金陵九好笑地看着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左右你已经嫁给我了,那些地方再去不得。” 裴折明显不信:“那你还问我有没有红颜知己?” 金陵九点了点他心口:“过去的事我改不了,问了也没用,但过去存在于你生命中的人,我动得到,你这里若有旁人的痕迹,那我便彻底抹干净。” 裴折:“……” 好他娘的有道理的一番话啊……屁! 他怎么就忘了,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善茬。 金陵九摸了摸他的脸,温声笑了笑:“怕了?” 裴折索性坐在地上,用胳膊撑着坐垫:“我要是怕了的话,你待如何?” 金陵九勾着他下巴,轻缓地挠,暧昧又轻佻,说出口的话却不那么热络:“你不会想知道的。” 裴折啧啧道:“就不怕吓坏我,我跑了吗?” 金陵九假装思考了一会儿,俯身在他脸上咬了一口:“跑了也能抓回来。” 这不是假话,凭天下第一楼的势力,纵是跑到天涯海角,若金陵九想,那也能将人抓回来。 裴折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反而侧过脸,指着上面不甚明显的牙印,控诉道:“你咬疼我了。” 浅浅的一个印子,红都没红,得仔细看才能看出痕迹,摆明了是耍无赖。 金陵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从善如流:“那让你咬回来?” “不要,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样,不懂怜香惜玉。”裴折和他坐在一起,腿也不规矩地搁在他身上,“先欠着,等哪天你惹我生气,我再咬。” 金陵九失笑:“惹你生气就不怜香惜玉了?” 裴折理直气壮:“你惹我生气,我不好好出气,还对你怜香惜玉做什么?” 说的也是。 金陵九接受了这个理由,长臂一展,将不远处的书拿回手上:“我惹你生气之前,咱们先算算红颜知己的账,你刚才还没回答我,是有还是没有?” 裴折想动,却被按住了腿,金陵九手劲很大,扣着膝盖,既让他无法移动,又不会让他感觉到疼:“跑什么,莫不是做贼心虚了?” 裴折挺胸抬头,一脸骄横:“谁心虚了,没有就是没有!” 金陵九忍着笑,假装没有看到他乱飘的眼神,翻开了书:“京城花枝招展之最,数探花郎是也,红粉知己遍布京城,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 裴折听得眉心突突直跳,摆手告饶:“可别念了,我看你就是存心气我的,那些个莺莺燕燕究竟是不是红粉知己,你肯定都查过了,逢场作戏罢了,我都没摸过她们的手。” 金陵九扬扬眉:“怎么,你还想摸她们的手?” 裴折百口莫辩:“我不想!我只是打个比方!” 金陵九把书丢了,捂着腹部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哈,好了,我和你开玩笑呢,我当然知道裴郎洁身自好,一直都为我守身如玉。” 裴折:“……” 金陵九笑够了,又恢复平常时候的严肃:“最近忙着各种事,咱们都没好好聊聊,他们都说撒撒娇能增进感情,我就试试。” 裴折一噎:“……你这试试差点把我吓死。” 金陵九摸了摸下巴:“有没有河东狮吼那味?” “这不是河东狮吼,你这是阴阳怪气。”裴折思忖了下,下了结论,“阴阳怪气里还加了些威胁,若不是我心态好,换个人就被你吓跑了。” 金陵九目光闪了下,没接这话茬。 果然,还是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藏起来才是对的,免得把他的裴郎吓跑。 作者有话要说: 裴折:谢邀,来忽悠人。 第123章 不知要在幽州待多久,裴折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正准备和金陵九去城中的客栈看看,就遇到了赵垣派来的人,请他到府上。 裴折转过头,和金陵九对视了一眼。 来人机灵,看了看他们两个,道:“公子和朋友来幽州还未找落脚的地方吧,我家老爷特地让我家来请您到府上暂住,共同商议幽州事宜。” 这可真是打着瞌睡来了枕头,一毛都不想拔的探花郎笑了笑:“那多不好意思。” 来人拱手一拜:“公子莫要推辞了,老爷已备下薄酒,请跟我来。” 裴折微微颔首,偷偷拽着金陵九的衣袖,跟上他。 他们到的时候,赵垣已经在门口等候,并未对裴折拖家带口的行为表示什么,将三人迎了进去。 许是因为金陵九在场,他没有提起正事,只一起吃了顿饭。比起张曜日府上准备的饭菜,这顿饭可以称得上简陋了,都是家常菜色。 裴折和金陵九都不是挑剔的人,饭菜干净就好。 进府之后,裴折特意观察过,赵垣府上并没有太多侍候的人,算上去找他们的人,他见到的人一只手能数过来。 如此看来,这赵垣还挺清贫的。 用过饭后,赵垣邀请裴折去书房叙事,安排人带金陵九去房间休息。 赵垣没问,裴折也没有介绍金陵九。 到了书房之后,赵垣拿出一封信:“先生,之前你问我是否知晓幽州的情况,我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吃饭时简单聊了两句,裴折半真半假地透露了一些自己的信息,赵垣就换了称呼。 裴折有些意外地挑挑眉:“大人这是何意?” 赵垣将信递给他:“幽州情况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之前对先生有所隐瞒。” 裴折不置一词,将信拆开看了看,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大人既有意隐瞒,为何现在又要告知在下?” 赵垣平静道:“外面人多嘴杂,唯恐生出事端。” 裴折摩挲着信纸,并未对他明显敷衍的借口表现出异常的反应:“大人将此事告知,可是心中已有了决断?” 信上是关于曦国近三月进犯的记录,内容详尽,甚至还包括了每次幽州军的伤亡情况。从最近几次来看,幽州军伤亡情况较之前而言,的确过于惨重,与金陵九得到的消息基本上没有出入。 这都是相关军内情况,张曜日没死之前,凭赵垣的能耐,根本不可能从明面上拿到这封信。 裴折眯了眯眼,想起自己在军营中发现的少年守卫,若是他的话,倒是有几分可能。 赵垣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解释道:“先生既奉右相之命,让我暂代军中事务,短时间内可以,但长此以往始终是不合规矩的,我之所以将这封信交给先生,是想让先生心中有数,幽州情况危急,需尽早禀明朝廷,若出了差池,纵是右相,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已近夏日,午后气温高,空气又热又燥,偶尔吹过一阵凉风,方才能解去暑气。 裴折扇子摇得更快,勉强压下心中的燥,和赵垣分开后,便匆匆往客房去。 赵垣安排的客房靠在一起,裴折没回自己的屋子,径直去了金陵九的房间。 左屏不在,金陵九躺在床上休息,听见动静后,懒懒地掀起眼皮,待瞧见来人是谁后,又躺下了。 裴折招呼不打,进门后直奔床榻:“你往里一些,给我留一点地方。” 金陵九翻了个身,胳膊熟练地搭上他的腰:“看你匆匆忙忙,可是有什么欢喜的事?” 裴折暗自咂摸了一下,欢喜嘛,倒也不见得,不过确实是一点比较好的发现:“我觉得,赵垣和张曜日不是一道人。” 不仅如此,他基本能够确定,赵垣和右相也没有关系。刚才赵垣明面上是将幽州近况透露给他,实际上也暗藏威胁,他冒用右相之名,赵垣那番话是在敲打他,右相在幽州无法一手遮天,往上还有圣上,让他不要借着右相的势力横行霸道。 金陵九“嗯”了声,一点都不惊讶。 裴折眼睛一转,好奇道:“你之前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套我的消息呢?” 裴折知道瞒不过他,也没否认,大大方方道:“对,我思来想去,与其自己挖空心思去试探,不如借一借东风,你和我本就是一家人,不用白不用。” 金陵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不用白不用,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用一用我?” 搭在腰上的手加了几分力,在腹部不紧不慢地按揉了两下。 裴折:“……” 金陵九凑在他耳边,似嗔似叹:“娇娇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裴折:“……”抱歉,实在不敢好奇。 隔着一床被子,感觉不到身体上的变化,从金陵九的声音中也听不出一点异样,让裴折稍稍安了些心:“用一用,当然得在新房,你且放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定然不会让你一直独守空床。” 金陵九哼笑了声。 裴折自觉跌了面子,故作不悦道:“怎么,你不相信?” “不,我只是觉得有些怀念。”他似乎真的在怀念一般,声音里带着笑,“娇娇已经很久没和我逞强了,我乐意见你嚣张自得的模样,尤其是这种自欺欺人的话,听起来果然还和以前一样惹人喜爱。” 裴折:“……”自欺欺人你大爷! 见把人惹毛了,金陵九脸上的笑意更甚,慢悠悠地换了个话题:“你还没和我说,是怎么确定赵垣和张曜日不是同一类人? 裴折白了他一眼:“他在幽州军营中安插了人,随时监视幽州军的动向。” 金陵九动作一顿:“他告诉你的?” 裴折“嗯”了声:“算是吧,他没直说,我猜出来的。” 裴折将军营中的发现简单提了一下:“这幽州军表面上是由张曜日掌管的,但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赵垣的权力或许比我们看到的要大得多。” 金陵九思忖片刻,问道:“所以你怀疑赵垣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想让我查一查他?” 裴折:“没错。” 他能看出赵垣身份不似表面上那么简单,但再往下查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眼下由不得他慢条斯理地来。 金陵九颔首:“我会让人去查一下。” 裴折按了按眉心:“温飞羽走了吗?” “嗯,昨儿个就走了,你的信也在路上了。”金陵九帮他按揉太阳穴,动作自然,“云无恙那边倒迟些才离开,用不用找人帮你看着他?” “不……”裴折微蹙了蹙眉,叹了口气,“算了,看着也好,免得他出了什么事。” 金陵九不置可否,将他隆起的眉头揉开:“今天起的早,再睡一会儿吧。” 裴折咕哝一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过去。 近来曦国进攻频繁,在赵垣府上住了两天,军中就传来消息,敌军大举进犯。 他们赶到的时候,副将正带着人抵御敌军,赵垣丝毫不慌,迅速进入状态,接手指挥幽州军迎敌。 裴折挑了挑眉,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和金陵九抛了个眼神: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金陵九捏捏他的手:慢慢看,还有好戏呢。 裴折起了几分兴致,之前让金陵九去查赵垣的身份,有了结果,但这人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弄得他心里一直痒痒的。 昭国与曦国兵力相当,许是知道无法一次突破幽州的包围,敌军采用的是出其不意的消耗战术,见幽州军开始反抗后,就马上撤退了。 到如今,这种方式能起到的消耗作用已经十分有限了。 待曦国退兵后,赵垣与副将们一同前往营帐议事,嘱托人将裴折和金陵九送到安全的地方。 裴折很识时务,没有硬要跟过去,倒是让赵垣吃了一惊。 左屏没有同来,金陵九亲自动手,倒了两杯茶:“方才你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离开,估计赵垣会生疑。” “不会的。”裴折胸有成竹,“识时务者为俊杰,之前他暗示我幽州并非右相所能掌控的地方,而今定然会联想到我是怕了。” 金陵九挑了挑眉:“却没想到会被你摆了一道,啧,他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裴折喝了口茶:“非也,应当说是我随机应变的能力强。” 金陵九不置可否。 裴折放下杯子,双手交握:“我想我大抵知道赵垣是哪一方的人了,之前他故意在我面前推辞,拒绝插手幽州军的事,想来都是为了试探我。” 金陵九动作一顿,饶有兴致地掀起眼皮:“哦?” 裴折搓了搓指节,倾身靠近,直视着他的双眼:“军营中的少年是今年才来的,赵垣指挥幽州军很熟练……种种迹象表明,在张曜日死之前,赵垣就在着手准备这一切了,为的就是将幽州军握在手里,可他为什么会知道张曜日将不久于人世呢?” 金陵九弯了弯唇:“为什么?” “因为有人提前告诉了他。”裴折低声道,“有人谋划好了一切,要对幽州的势力来一场大洗牌,所有人都是棋子,他们的命运早就写好了。” 压低的声音像极了在诉说秘密,金陵九十分配合,问道:“什么命运?” 裴折不答反问:“我只有一个疑问,张曜日必死无疑,那赵垣呢,赵垣又是作为什么身份,接手了幽州的兵权?” 营帐外穿来跑步声,是幽州军撤回来了,金陵九凝视着他,目光中满是澄然的痴迷。 裴折微微歪了歪头:“所以你为什么会挑中赵垣?” 第124章 并不是想炸金陵九的话,这番推测裴折已经想了很久,从鹿灵城动身往幽州来,他就没停止过怀疑。 一切看似是跟着金陵九的步调安排,裴折表面上被牵着鼻子走,实际上不动声色地搜索着各种蛛丝马迹,一步步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蹭了蹭金陵九的手背,疑惑中带着带着一丝近乎烂漫的天真,不像是在质问,更像是说着暧昧的情话:“你为什么选中他,我很好奇。” 都是借口,有什么可好奇的,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表达,想让对方知道,我已经看出你安排的一切了。 金陵九握住他作乱的手指,包在自己掌心中:“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他没有问“为什么怀疑我”,他们之间再亲密,也注定了保有秘密。 裴折撇撇嘴:“我看你也没有多想隐瞒。” 金陵九怔了下,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确实没想隐瞒,说不清是自信狂妄到不想掩饰,还是单纯想看看裴折的反应。 结果如他所料,却又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之间的关系决定了撕破脸的方式,都是体面的人,即使互相算计,也是心甘情愿,不至于走到歇斯底里的局面。 金陵九斟酌了一下:“赵垣是幽州人,他和云无恙一样,是从屠城一役中活下来的,他有昔日云雨二将之风,比张曜日更适合执掌幽州,最重要的是,他满心满眼为的都是幽州百姓。” 裴折挑挑眉:“合着这么说,你还是为朝廷做了件好事。” 金陵九眼底闪过笑意:“不敢当,不过是被夫人熏陶,不忍心见百姓于苦海罢了。” 裴折微哂:“别给我戴高帽,暂且不论赵垣,若幽州没有能接手之人,你还会设计杀了张曜日吗?”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轻笑:“我以为你已经有了答案,张曜日是右相的人,右相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怎会放过他?” 裴折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之前金陵九的坦白。 借着穆娇身世诉说的宫闱往事,其中无辜枉死的不止穆老将军,还有宫妃金灵,甚至是再无人提及的大皇子,在世人眼中也早已成了一具死尸。 如何能放下? 金陵九在他的小探花郎额头上吻了一下:“我只是想报仇,没有伤害过无辜百姓,我不想要权势,我与他们不同。” 能叫世人趋之若鹜的,无疑是滔天的富贵和无上的权势,无论是苦心算计的右相,还是弃子保己的圣上,无一不是这样的人。 裴折明白金陵九的意思,他是在和自己澄清,他并非这样的人。 裴折声音发涩:“曦国皇室的争斗,你可有掺一把手?” 金陵九没有迟疑,说出了那个早已被洞悉的答案:“有。” 裴折闭了闭眼:“是你一手促成了幽州如今的局面,两军交战,死伤惨重,本来的安定……” “不。”金陵九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的,没有安定的局面,平静之下藏匿着云涌波谲,即使不是现在,这份安定也迟早有崩塌的一天,不破,哪里来的立?” 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淮州城,两人初相识的时候,只不过曾经是互相试探,没有像如今这般将问题明明白白地放在台面上。 “我承认,我有私心,但……”金陵九放软了声音,仿佛刚才的争执是臆想出来的,“你是我最大的私心。” 事已至此,过多纠结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裴折心里清楚,当他决定和金陵九挑明时开始,就没打算在这件事上争什么。 裴折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确定赵垣可以应对曦国的进攻?” 赵垣并非武将出身,在调兵遣将上并不一定长于张曜日,由他暂时接手幽州军,不一定是好事还是坏事。 金陵九笃定地点点头:“生于战乱之地,怎会是不谙世事的绵羊,再不济,赵垣不行,还有你在呢。” 裴折一噎,忽略了自己也是个读书人,拔高声音道:“合着你将我诓来,是为了给赵垣兜底?” 金陵九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只是知晓裴郎不会置之不理,幽州关乎着朝廷局势,就是我不说,你也会主动出手。” 话虽如此,但谁都不会喜欢被算计,裴折故作不悦,哼了声:“那我还应该谢谢你了?” 金陵九一听就知道他没动怒,忙卖乖讨饶:“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赵垣自会处理好敌军进攻的事,要不要趁现在去看一下伤亡情况?” 曦国多次来犯,幽州军早已不似初次那般无法应对,如今伤亡并不严重,但金陵九清楚,就算将士们伤亡情况再轻微,他家探花郎都会放心不下,巴不得去看看。 裴折目光微凝,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叠覆,日光隐逸,一片不甚清朗之色,隐隐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玉佩,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玉佩已经给了云无恙。 “去吧,去看一看也好。”裴折收回视线,没摸到玉佩的手转了个方向,拽住了金陵九的衣袖。 被云雾筛过的日光朦朦胧胧,打在金陵九身侧,将他眉眼间的冷峻中和,留下一层仿若出神后凝成的恍惚。 虽然是故意“祸水东引”,但裴折轻易就顺了他的心意,不再计较幽州之事,他又忍不住去揣测裴折的行为,金陵九垂下眼皮,掩住了眸底闪过的幽深光芒。 幽州军中有随行的医师,都是本地人,见惯了生死,处理起将士们的伤口十分熟练。 裴折和金陵九到的时候,方才受了伤的士兵们正安安稳稳地躺着休息,医师在给他们包扎伤口,大部分士兵们的伤已经处理好了。 营帐中弥漫着血腥气和伤药混合的味道,还未走到门口,金陵九就不耐地皱了下眉头,这种味道令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裴折探头看了一眼,将士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中只有细细的一条能容纳人通行的道路,这营帐比其他营帐要大一些,地面上散布着残破的盔甲,以及被血染透的布片。 他转过身,挡住了金陵九往里走的动作:“里面有不少血污,你别进去了,在门口等我就好。” 金陵九洁癖严重,定然受不了里面的状况。 裴折撩起衣袍,将堪堪拖地的衣摆挽在胳膊上,抬脚欲往里去。 金陵九握住他的手腕:“我不陪着你进去,没人逗你哄你,你看了他们的伤势,可别太忧心难受。” 他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灵敏的嗅觉使得他无法逃避开包围过来的气味,只能勉力忍受。 裴折心里一暖,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放心,你若是难受,就离远一些。” 曦国第一次突然进犯,幽州伤亡惨重,重伤的将士们也在这个营帐内养伤。 一眼扫过去,无数陌生面孔上都是令人心塞的哀痛神色。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心道金陵九真是了解他,连他心里会难受都猜到了。 “你是?”医师一边整理药箱,一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裴折。 他在幽州军中多年,从未见过这人。 裴折对他点了点头:“我刚来幽州,目前跟着赵大人做事。” 医师恍然大悟,表情变得温和起来:“原来是赵大人的人。” 裴折扬扬眉。 赵垣果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庸,越来越多的线索都在指向这一点,加之金陵九语焉不详的态度,裴折不免开始好奇,赵垣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老先生,今日众将士受伤的情况如何?”裴折在他身边蹲下,皱眉看着面前的士兵刚包扎好的胳膊。 医师指了指营帐中其他几个人:“今日受伤的人不多,他们几个都是,已经包扎好了,不严重。” 裴折还没回答,医师面上隐含希冀,又问道:“可是赵大人让你来的?” 裴折毫无心理负担,痛痛快快地点了头:“是。” 医师露出点笑:“劳烦赵大人惦记了。” 刚刚包扎完伤口的士兵也附和道:“对对对,赵大人事务繁忙,整天还惦记着我们的安危,实在是,实在是……” 裴折但笑不语,等他们说完,才施施然开了口:“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我告诉赵大人。” 士兵和医师连连答应下来,裴折又朝里走了两步,帮着另外的医师给士兵们包扎伤口,等到都结束后,才离开营帐。 金陵九还等在外面,他长身玉立,相貌出众,加之衣着气质不落俗套,引得不少士兵驻足,更有甚者,对着他指指点点。 裴折知道他有多引人注目,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无论放在哪里,单凭那张脸,都会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 若是换了旁人,定然会对各种目光沾沾自喜,生出些另外的心思,亦或是感到困扰,但金陵九不属于这两种人之间,他能无视所有人的目光。 裴折时常会有一种错觉,金陵九并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他高高在上又冷漠异常,围观着其他人的喜怒哀乐。 金陵九本来微拧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见他出来,眉目舒展开,款款走过来。 他一动,身上就剥离了那种清冷劲儿,沾了零星不断扩大的人间烟火气。 “怎么在发呆?”在外头站的久了,指尖微凉,金陵九碰到裴折微红温热的脸,动作一顿,将手撤回来一些。 裴折回过神来,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等很久了吧,手都凉了。” 柳先生帮忙解了毒之后,金陵九的身体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体寒了,但还是很容易沾冷气,要很久才能暖和过来。 裴折皱着眉头有些担忧,金陵九本人却没什么感觉,他过了二十多年,小半辈子都不知冷热,早就习惯了,一时间根本分辨不出身体上的细微感受。 但他永远不会拒绝裴折的关心。 金陵九蜷着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待了这么久才出来,进去帮赵垣做人情了?” 他能闻到裴折身上带着的伤药气味,如果只是简单的看一看,味道并不会这么重。 裴折也没隐瞒,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算起来我是不是也在帮你?” 金陵九撇撇嘴:“哪儿啊?我和赵垣之间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我帮他坐上幽州一把手的位子,他帮我稳住幽州局势,至于幽州军信不信服他,跟我没关系。” 裴折看出他没有说谎,失笑:“一箭双雕,我看你有做‘奸商’的潜质,赵垣被你算计得透透的,无论是你帮他的事,还是他帮你的事,都是你一定会去做的事。” 金陵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确实是在诓他,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要有人来顾全幽州大局,他心中已做好打算,我也是成全了他。”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赵垣就派人找来了,说要请裴折过去一趟。 金陵九不悦地皱起眉头,小声嘀咕:“这点事都摆不平,真是废物。” 裴折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压低声音调侃:“你手下尽是能人,像左屏那种能独当一面的更是数不胜数,这赵垣就是本地长起来的官员,拿不住那些将领实属正常。” 赵垣派人来请他的意图,他们两个心照不宣,不过是因为裴折的假身份。 张曜日能坐稳幽州的椅子,不能说和右相没有一点关系,赵垣想接手他生前拥有的权力,只靠一个朝廷册封的官名是行不通的。 他只能借势。 裴折之前去见了右相在幽州军中安插的人,这群人里不服赵垣的大有人在,他们之中不乏在军中担任要职的人,比如叶虎阳,要令这些人服从命令,也得对症下药。 如今右相的亲信就在幽州,且还是个胆小怕事的读书人,没有什么比他更好拿捏了。 金陵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对赵垣上心了不少?” 又是帮赵垣笼络人心,又是帮忙收服右相的势力。 “怎么,又醋了?” 一个“又”字,充分表明了裴折的调侃之意。 金陵九越想越别扭,脸色隐隐有难看的迹象,裴折怕再逗下去耽误正事,忙道:“我这可都是为了你的大计,要是赵垣控制不住幽州的局面,影响了你下一步的计划,到时候该烦心的可就是你了。” 话虽那么说,但金陵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直到把裴折送走,也没想明白。 裴折要做一枚棋子,帮助赵垣拿下幽州军权,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金陵九也不能一直等着,他来幽州还有事要做,当即给左屏使了个眼色,两人往城中去。 从鹿灵过来,天下第一楼的人跟随的人有很多,除了左屏和他们一起住在赵垣的府邸,其他人前几日进城后就去忙各自的事了。 金陵九今日就是要去见他们的。 左屏提前发了信号,双方在一所茶楼碰头。 之所以挑这么个地方,也是有所考虑的,之前常用的联络地址都是青楼和酒肆,这次金陵九特意嘱咐他们换个地方,免得身上沾了脂粉和酒气,回去还得和裴折解释一番。 穆娇和众人一同过来,只有她敢开玩笑,刚坐下就嚷嚷起来:“师兄是怕夫人误会吗,找这么个无趣的地方。” 茶楼只有茶水和小菜,比不得青楼花样多,也比不上酒楼的菜色丰富。 金陵九眼皮不抬,随手一推,将一杯茶水推到她面前:“喝茶。” 穆娇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听得出他话里有话,撅撅嘴:“喝茶喝茶,你还不如直接让我闭嘴。” 金陵九从善如流:“闭嘴。” 穆娇:“……” 其他人看着热闹,忍不住笑了笑,气氛缓和了很多。 左屏适时将穆娇拽出去,虽说姜玉楼的事另有隐情,但金陵九依旧不愿意让穆娇掺和进这些事里来。 茶楼对面有卖小吃食的,穆娇过去买了几种,边吃边和左屏聊天:“师兄和裴探花感情怎么样?” 左屏思索了一下:“很好。” 两人同吃同住,虽然偶尔能听到一些争执,但吵不了几句就好了,比他见过的夫妻都要要好。 穆娇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把拿不下的点心塞到他手里:“我是问那方面啊!他们有没有夫妻之实?” 左屏懵了一下,呆呆地站在原地。 穆娇冲他挤眉弄眼:“这么大人了,该不会还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左屏耳根发红,视线游移:“别胡说……” 他们几个都是一起长大的,左屏从小木讷,比金陵九还要面瘫,穆娇从未见过他脸红,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也不顾得打探她师兄和“夫人”的床帏秘事了。 “你脸红了!”穆娇手上的东西差点掉了,“左屏,你竟然脸红了!” 被她这么一闹腾,左屏更挂不住脸了,近乎狼狈地偏开头:“没有。” 他大步向前,穆娇跟在后面,不停地碎碎念:“怎么没有,我都看到了,你脸红了,耳朵也红了,你跑什么,站住!” 左屏停下脚步,还没转过头,就猛地僵住了身子:“你……” 耳朵上被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心神俱震,呆愣在原地。 穆娇是个感情迟钝的,十几岁就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养成了一副豪爽的江湖儿女性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对,还好奇地捏了两下:“左屏,你耳朵好烫啊!” 一时之间,很多个念头钻进左屏脑海之中,藏在心底多年的感情隐隐有破土而出的趋势。 穆娇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我的就不烫,还说你没有脸红!” 她眸底一片澄然,清澈见底,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得意,没有多余的情愫。 左屏一口气哽在喉咙,觉得胸口闷闷的。 “怎么不说话?”穆娇眨眨眼,“你该不会是生气了吧?” 左屏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满是无奈:“没有,这条街都逛完了,是时候回去了,别让他们等急了。” 说完他把手里的吃食还给穆娇,转身往茶楼走去。 穆娇怔了一下,有些无所适从,她能感觉得到,左屏的兴致不太高。 是生气了吗? 可除了在淮州城那次,左屏从来都没生过她的气啊。 穆娇拿着一堆吃食,突然觉得心中不忍,左屏的背影看上去太疲惫了,好似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很累很累。 她鼻尖一酸,心里头跟打翻了热汤似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不明白这种感情从何而来,只是有一种很想落泪的冲动。 第125章 最先发现左屏和穆娇之间不对劲的是金陵九,他本就观察入微,更何况这两个全都是他身边的人。 谈完事情之后,金陵九带着左屏离开茶楼。 路上,金陵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左屏的表情,问道:“穆娇惹你生气了?” 左屏有些出神,反应过来后,摇摇头:“没有。” “你和她出去一趟,回来后情绪就不太稳定,一直恍惚着,跟丢了魂似的。”金陵九睨了他一眼,“咱们两个认识得有十四五年了吧,你心里有事,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已近日暮,阳光熏黄,落了满满一地,给过往行人身上敷了一层融融的金粉。 左屏低垂着眉眼,语气讷讷:“与她无关,是我想要的太多。” 不满足于现在的关系,想要与她在一起,想要长相厮守,本就是他一个人的错。 是他在痴心妄想。 金陵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表情有些严肃:“我早就说过,一切随你,你是什么身份,只取决于你自己。” 左屏是奴隶身份,童年遭遇坎坷,天灾人祸,家里都死光了,他卖身葬父,被金陵九买回来,天赋悟性不错,故而和金陵九一起跟随姜玉楼学习。 金陵九从没拿他当奴隶看过,但左屏自己很计较,他是个早熟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卖身葬父,被金陵九买回去后,就一直将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 之前几次三番自轻,惹得金陵九不快,在淮州城那次,金陵九终于忍耐不住,才扔了那么一番话给他。 左屏攥紧了拳头,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九爷,我的一生早就注定了,您买下我,我为您卖命,即使您不在意,这么多年来,这份恩,我是一定要还的。” 比这还过分的话,金陵九也听了好几遍了,如今已经不怎么生气了:“买下你花了多少银子,你可还记得?” 左屏颔首:“记得。”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忘。 “那就好。”金陵九目光沉冷,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还我百倍。” 买个奴隶花不了多少钱,何况还是个自己卖自己的奴隶。 左屏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乖乖拿出钱袋,放在他手上。 天下第一楼财大气粗,在里头当差,出了名的赚钱,一个打探消息的人就能赚到不菲的报酬,何况是负责金陵九各种事务的左屏。 金陵九掂了掂钱袋,面色冷厉:“既然你自己想不清楚,那便我帮你拿主意,当初我买你花了钱,而今你还了我一百倍,咱们银货两讫,从今往后一刀两断,我天下第一楼不缺你一个左屏。” 他说完就走,没有一丝犹豫。 左屏怔了半天,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子,嘴唇翕动,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第一反应就是金陵九在说笑,他跟在金陵九身后,已经十多年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金陵九会舍弃他。 但金陵九从不说笑。 左屏呼吸一窒,浑身发冷,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自发地追上金陵九了:“九爷……” 金陵九一言不发,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还未到幽州军营门口,就看到在等他的裴折,周围零星地站了几个穿盔戴甲的男人,看样子应当是幽州军中的人。 看到金陵九后,裴折和身边的人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迎上来:“去哪儿了?” 他目光往后移动,看到神色惊慌的左屏,有些出神,担忧地看向金陵九:“可是出了什么事?” 能让左屏脸色这般难看,裴折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金陵九出事了。 金陵九瞥了左屏一眼:“你现在是自由身,不必跟着我。” “不……”左屏急了,顾不上裴折还在场,直接跪倒在金陵九身旁,“九爷,求您不要赶我走。” 左屏就是左屏,即使心里急得不行,还是没办法多说几句求饶的话。 裴折挑了挑眉,咂摸出点滋味来,笑着打圆场:“二位闹别扭了?” 若是换了旁人,他就揣着手看热闹了,但左屏不行,他不放心其他人来照顾金陵九。 一时之间没办法详谈,金陵九淡淡地摇摇头:“不早了,我们回去休息吧。” 看样子金陵九是铁了心要治左屏,裴折暗自在心里感叹:这主仆俩都挺稳重的,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 “不吃饭吗?”裴折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折腾一天了,饿死我了,九哥哥请客,犒劳我一番可好?” 金陵九将刚拿到手的钱袋往上抛了两下:“正好,刚收了一笔利息,娇娇想吃什么,尽管挑。” 银两碰撞在一起,发出独特的声音。 左屏咬紧了牙,觉得那声音乱耳,吵得他心烦意乱,恨不得夺过钱袋丢得越远越好。 裴折何等玲珑心思,当即猜出两人在闹什么,眼睛一转,乐呵呵道:“那敢情好,刚才还听军中将士提起,这幽州城中有一家馆子特别出名,又贵又好吃,我一穷二白,可跟着九哥哥沾光了。” 金陵九一手拿着钱袋,一手拉着他的手:“去,去吃饭。” 刚走出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响声,像是利器出鞘。 裴折心中一惊,还没回头,手上就一痛,细看来,才发现是金陵九用力抓紧了他的手。 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丝决然:“九爷,惹您生气了,左屏甘愿受罚。” 金陵九转过身,一脚踹过去,将他手上的剑踢飞:“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作对?!” 左屏哑然:“不……” 金陵九挥手,沉甸甸的钱袋直接砸在他头上:“你当真不知我是何意?” 这一下没留手,金陵九何等武功,直接将他额头打得红肿起来,隐隐泛起血丝,看上去狰狞可怖。 裴折吓了一跳,惊呼出声:“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动手!” “怎么好好说?”金陵九大步走过去,一把揪着左屏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直接提了起来,“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你自轻自贱,还说不是故意和我作对吗?” 左屏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默默垂下了眼皮。 金陵九突然笑起来,觉得荒唐:“左屏,我从未将你视作奴隶,如若不是这样,又怎会一直将你带在身边,我以为你都明白,可事实……左屏,你太让我失望了。” 左屏浑身一震:“九爷,我——” 金陵九不耐地打断他的话,压低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大战在即,我要你护我周全,我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信任的?” 左屏不停地摇头,还想辩解什么。 金陵九没心情听,他松开手,随意地摆了摆:“最近不用跟着我,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金陵九心情肉眼可见的差。 裴折不想触他眉头,直到到了饭庄,才敢黏糊上去:“还生气呢?别气了,生气会变得不好看,要是不好看,可就没人喜欢了。” “……”金陵九愤愤地捉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小负心汉,我不好看,你就不喜欢了?” 裴折故意哀哀叫了两声:“你才是负心汉,是想咬死我,谋杀亲夫吗?” 金陵九被他装模作样的小表情逗笑了,喝了口茶水:“别担心,我没事。” 裴折揉了揉他的眉心:“要是没事,你就不会愁成这样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金陵九将左屏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裴折哭笑不得:“他也够固执的。” 金陵九赞同地点点头:“太固执了,我头疼了好久,还是没给他掰过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要我看,你也不必太忧心,左屏是个有想法的人,一时钻了牛角尖,给他点时间,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裴折支着额角,眼睛一转,“实在不行,找穆娇开导开导他。” 金陵九:“……穆娇就算了吧,她不添乱就好了。” 裴折有不同的意见:“左屏不是喜欢穆娇吗,穆娇说的话,他总得听吧。” 金陵九不意外他能看出左屏对穆娇的心思,捏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聪颖吗,穆娇性情单纯,不通情窍,她去左屏面前起不了多大作用,撑死了是以毒攻毒。” “噗哈哈哈,以毒攻毒。”裴折笑够了,在他大腿上划了两圈,“那你准备怎么办?” 金陵九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怎么办,左屏会想通的。” 见他态度笃定,裴折也没多问,意味深长地感慨道:“你挑的人都是有能耐的。” 金陵九挑了挑眉:“赵垣做什么了?” “他准备主动出兵,攻打曦国。”裴折没有隐瞒,将今天下午同赵垣和众将士会面时听到的事一一道来。 金陵九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他的手背:“曦国屡次进犯,若长久退避,势必打消将士们的士气,不利于作战。” 裴折点点头:“确实,赵垣觉得现在时机合适,曦国攻击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小,肯定会转变方案,与其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不如抢占先机。” 金陵九下午同手下的人会面,了解了幽州和曦国现有的兵力,估摸着差不许多:“所以赵垣叫你过去,是为了让右相一党的人同意出兵?” 裴折“嗯”了声:“他急于建功立业,眼下这么个好的反击机会,自然不想便宜了别人。” 金陵九扬扬眉:“怎么听起来,你对他的评价突然变得不那么正面了?” “可能是我比较自洁自爱吧,不像某人,还和其他人藏着小秘密。”裴折阴阳怪气道。 果不其然,金陵九被这一话题转移了注意力:“又在吃什么飞来横醋?” 裴折抬了抬下巴,骄矜地哼了声:“你还没和我坦白呢,你和温飞羽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126章 饭庄里推荐的菜全点了一遍,陆陆续续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裴折吞吞口水,捏着筷子敲敲碟子边:“赶紧把你脑子里想的人给忘了。” 金陵九失笑:“我可没想他。” “我还没说是谁呢。”裴折白了他一眼,“我这人吧,好奇心重,你之前让我听到了,偏偏又不告诉我,害得我总惦记着这件事。” 不单单是为了转移话题,他确实很好奇,金陵九手里抓着温飞羽什么小辫子,竟然能让堂堂温家少爷屈身下嫁。 金陵九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拆开筷子。 裴折被他看得心痒痒,本来是七八分的好奇,现在直接成了十二分的:“究竟是什么秘密,一点都不能透露吗?” “秘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好奇的是秘密,还是我与温家之间的关系。”金陵九夹了一筷子鱼腹肉,放进他的碗里。 裴折很诚实:“都很好奇。” “都很好奇啊……”面对裴折诚恳的目光,金陵九温柔地笑了笑,“吃饭。” 裴折一脸懵逼:“???”就这样?! 金陵九温和道:“你没听错,就是这样,乖乖吃饭,再耽搁一会儿,菜都凉了。” 话音刚落,他就埋头吃了起来,仿佛一点都没受到刚才话题的影响。 裴折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愤愤地戳了戳碗壁,动作粗暴,却小心地避开了碗里的鱼肉:“不告诉我,看来真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金陵九悄悄弯了弯眼,只当没听见。 裴折心里头憋着气,也不主动说话,自顾自地吃着饭,吃一口,吃两口……吃着吃着,就被这饭菜征服了,不愧是全幽州最贵的饭庄,好吃! 在赵垣府上清汤寡水的,吃了好几天,他整个人都吃得寡淡了,此时见着这饭菜,肚子里的馋虫立马就被勾出来了。 金陵九食欲从来不好不坏,吃了一会儿就放下筷子,拿着汤匙,一边喝汤,一边看裴折吃饭。 探花郎吃饭十分下饭,饿极了的探花郎尤甚。 不多时,一碗汤就见了底。 裴折没忘了用眼神谴责他,吃了个半饱之后,就想起之前的事儿了,那小眼神跟刀子似的,不停地往金陵九脸上戳。 戳得金陵九忍不住笑意:“再看下去,那筷子都被你气得咬断了。” 裴折没说话,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想法,放下筷子,又拿了一双新的,还在桌上敲了敲。 金陵九放声大笑:“堂堂太子少师大人,名满天下的第一探花,用饭的礼数都不守了,这要是传出去了,估计得被人笑上个十天半个月。” 裴折一脸冷漠:“……哦。” 金陵九煞有其事地“嗯”了声:“然后大街小巷传阅的探花郎起居录里就会多上一段,裴探花恃才傲物,张狂骄恣——” 他还没说完,裴折就听不下去了,摸索了一根没用过的筷子,朝他扔了过去。 金陵九躲都没躲,一眼就看出那筷子扔不到他身上:“呦,这是恼羞成怒了啊。” 裴折已经很久没被他气成这样了,深吸一口气:“知道乡野粗人恼羞成怒后会怎么样吗?他们会摔盘子摔碗,朝着看热闹的人撒泼!” 金陵九笑弯了腰,去拉他的手:“你可不是乡野粗人。” 裴折揽着他脖颈,暗暗用力,语带威胁:“哦,是吗?” “某人说过,他是朝堂野狗市井俗人……”金陵九话锋一转,“该是我的小狗儿才是。” 裴折:“……” 他早该知道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眼看着把人逗狠了,金陵九连忙收敛笑意,告饶:“我说笑的,裴郎是我的宝贝,是我的娇娇,是我的——” “别!”裴折冷着脸打断他的话,“我当不起,我不是狗吗?” 金陵九抿了抿唇:“那我也是狗,咱俩一对狗男男。” 裴折:“……” 探花郎到底被气得没脾气了,狠狠地揪着金陵九的袖子,半天才撒气:“不满足我的好奇心就算了,还编排我,我看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就是拿我逗乐的。” “别胡说!”金陵九皱皱眉头,开玩笑归开玩笑,他不允许裴折质疑他的心意,“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 裴折轻轻哼了声,没反驳。 金陵九眉眼沉沉,一把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就这么想知道温飞羽的事儿?” 裴折眼睛一亮,有戏! 金陵九扶着他的腰,额头抵在他肩窝:“我答应了温飞羽,不将此事告诉别人,只能大略跟你提一嘴,他的秘密和男人有关。” 裴折都没思考,直接脱口而出:“他该不会喜欢男的吧?”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咳了下:“这都是你自己猜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裴折狐疑地眯了眯眼。 好男风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即使是温家的小少爷,也不应当忌讳到这种地步,除非其中还有隐情。 至于是什么隐情…… 裴折看了看凑在自己颈窝的男人,心中了然,金陵九怕是不会将其他事告诉他的。 吃完饭,打道回府。 进了府邸,还未回房,金陵九就被左屏拦住了。 裴折看出他们有话要说,识趣地先进了房间,离开前不忘调侃左屏:“夜深了,被窝里冷,等下别忘了把我家‘夫人’还给我。” 左屏:“……” 金陵九言笑晏晏:“裴郎先暖着床,我等会儿就回去。” 裴折勾勾唇角:“行吧,看在你前几天伺候得不错的份上,谈完了赶紧回来睡觉。” 金陵九做主,和左屏去了他的房间。 一进门,左屏就要跪下,金陵九随意地瞥了眼:“你若是跪了,咱们也不用谈了。” 左屏硬生生停住了动作,顿了两秒,慢慢直起身子:“九爷,我错了。” 金陵九还是挺好奇他能说什么的,挑挑眉:“你错哪儿了?” 左屏低垂着头:“不该和九爷争执,不该不识好人心。” 听着有那么点意思,差不太多,金陵九摩挲着指节,问道:“你想清楚了?” 左屏颔首:“想清楚了。” 左屏不是个糊涂的,不然金陵九也不会去逼他:“还想跟着我?” “嗯。”左屏眉眼中满是坚定,“我一辈子都跟着九爷,除非您不需要我了。” 金陵九微蹙了蹙眉:“你我之间已经没有主仆关系了,你的卖身钱也百倍还给我了,别弄得好像一辈子非我不可似的,万一让人听到,我家娇娇可是会吃醋的。” 左屏:“……” 可怜左屏一腔酸楚,被他这一句话闹得瞬间破了功,有种自己很多余的感觉。 除了在裴折面前,面对其他人的金陵九都不是个适合开玩笑的人,所幸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件事。 左屏还在发呆,金陵九就清了清喉咙,换了个话题:“咳咳,我可以留下你,但你和天下第一楼的人都一样,你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明白了吗?” 他执着于给左屏一份选择的权力。 左屏太自卑了,没有这份权力,他会一辈子都将自己拘在金陵九身边。 金陵九不想耽误他,也不想他因此错过喜欢的人,甚至连一句“喜欢”都要藏一辈子。 左屏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从前拧巴着,总觉得亏欠,今天被刺激了一通,知道金陵九是为他好,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 见人应下,金陵九也算消了件心事,又开始好奇起左屏今日情绪不对劲的事:“今儿个下午,你和穆娇出去,都做什么了?” 当着八卦主人公的面,左屏实在没办法提自己和穆娇讨论的事,避重就轻:“我今天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想将心意告诉她。” 金陵九老早就看出了他喜欢穆娇,甚至很疑惑,为什么他能够忍着这么多年不说出来:“那就告诉她呗。” 左屏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她是属于江湖的,像山间的风,天上的云雾,总之不该被俗世和俗人绊住脚步。” 他说得缥缈,金陵九却听懂了。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有些沉默。 过了一会儿,金陵九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左屏,你也是属于江湖的儿郎,你可以做山间的流水,也可以做晴空的暖阳,你可以去追一束风,也可以去拥抱温暖空中的云雾。不要想当然地为别人作出决定,你尽可以去试试。” 左屏扯了扯嘴角:“怎么试?” 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跑动,火急火燎的。 金陵九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窗外:“幽州乱,帝王终,一切就快要结束了,届时我允你四海八方,那么多时日,你想怎么试,都可以。”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左屏心中一动:“九爷,你的意思是……” “再等一等,要不了多久的。”金陵九眼底暗潮涌动,良久,化作一片沉寂下来的浓墨,映照着夜间的星辰。 回到房间的时候,裴折并不在。 金陵九丝毫没有意外,慢条斯理地脱下衣服,换上一套劲装。 门被敲响,金陵九打开门,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点了点头:“来了。” 第127章 “九爷久等了。” 男人拱手,深深一拜,桌上烛灯洒出来的光落在他脸上,剪出一片浓深的影子。 金陵九轻轻应了声:“你现在过来,不怕他找不到人?” “这不正是九爷的打算吗?若要幽州乱,我是必须死的人,只有这样,才能逼着探花郎出手。”男人抬起头,熟悉的脸上露出陌生的笑容,若是裴折在此,定然要为他这份志得意满惊叹万分。 金陵九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嗤道:“戴一张面具久了,难免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误会,当了几年的赵垣,你怎么一点没变?” 赵垣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们这种人,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怎么会因为扮演了一段时间的别人,就变得良善忠义了呢?” 这话里有歧义,不知是说得是他。自己,还是一并捎带了旁人。 金陵九眯了眯眼,微压的眼尾抿出半分不悦,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嘲讽的神色:“之前见你装得那般伪善,我都快忘了,你原本就是这样的脾性,也只有温飞羽那种没脑子的人,才会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赵垣怔了一瞬,沉下的眉眼中略过一丝无奈:“九爷说笑了,若非如此,又怎能轻易迫得他帮忙?” 这倒是实话,如果没有温飞羽里应外合,提前做了准备,云无恙也不会轻易就取了张曜日的性命。 金陵九看似无意,实则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是该谢谢他,还拉上了整个温家,于我们而言,是笔划算的买卖。” 一直吊儿郎当的赵垣突然变了脸色。 “怎么,不信?”金陵九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薄银护腕,“温家明哲保身,不欲掺和政斗,我曾多次暗示,均无功而返,但此次温飞羽入了局,他温家就避不开了。” 赵垣表情难看:“您说过不会为难他。” “我可没为难他,是他自己主动送上门来的。”看着赵垣失态,金陵九心中颇为满意,“我还挺好奇,你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 这个他说的是谁,两人心里都清楚。 赵垣长长地叹了口气,露出苦笑的表情:“温家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公子,我可高攀不起。” 金陵九活动了一下手指,嗤笑出声:“我又不是温飞羽,你在我面前卖什么可怜,赵子秋,不管你是怕自己配不上温飞羽,还是在怕其他的什么,都自己处理好,若是温家出事,影响了我的计划,谁的面子我都不卖。” 赵垣,即赵子秋表情一滞,神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思索什么。 金陵九没有准备听他的回答,昂首挺胸,迈出了步子。 另一边,裴折来不及留下信息,就跟着前来传信的人往城墙赶去了。 来传信的正是之前裴折在军营中见过的少年,消息传得语焉不详,只说敌军突袭,赵大人负伤,幽州军群龙无首。 裴折第一反应就是跟着他往前线赶去,走出一段距离后,慢慢察觉到不对劲,若是真出了事,何必特意来找自己? 少年还在说着发生的事,神情不似作伪,裴折不动声色,脚步不停,仍是跟着他:“你方才提到,来找我是因为赵大人出了事?” 少年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表情焦急得不行:“对,大人被流矢射中,身受重伤,失去意识前嘱托我来府上找……请您。” 少年对待自己的态度和之前不太一样,裴折心里有几分计较,猜到可能是赵垣说了什么:“别紧张,赵大人还说了什么?” 少年摇摇头:“只说要请您,其他的没有了。” “没有其他人坐镇吗?”裴折朝远处望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没个一官半职,怎么能担此重任,军中将领不少,赵大人莫不是找错了人?” 似乎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少年怔了一瞬:“大人是这么吩咐的……” 裴折听明白了,收住话头,从之前在军营中的解除来看,少年是个单纯性子,估计是真的不知道其他的事情,否则不会一问三不知。 未及到城门,便听到剑戟兵戈的碰撞声,与人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可以预见战况有多么严峻。 紧急时刻,城门的守卫更加森严,少年拿出令牌,一路畅通,带着裴折登上城墙。 “不该先带我去看看赵大人吗?”裴折嘴上这么说着,脚步却不停,眼底隐含着一丝焦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城外的形势。 少年抹了把头上的汗,委婉道:“赵大人说要先请您过来主持大局。” 裴折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将“主持大局”几个字分开来嚼碎了,眯了眯眼。 临城眺望,一片火光冲天,马蹄踏起大片的尘土,赤红色的血从士兵的身体上喷溅出来,将黄褐色的土地染得变了颜色。 裴折扶着城墙的手微微收紧,就在这时,一队士兵快速跑过来。 打头的是一个副将,不属于右相一派,裴折之前没见过,是从衣着上辨认出来的。 来人面目刚毅,快速说道:“末将程关月,见过大人,曦国突然大举进攻,我军不胜防备,折损颇多,现敌军人数还在持续不断的增加,举幽州之力,恐无法抗衡。” 程关月,不是幽州军的二把手吗?裴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没忽略他刚刚脱口而出的一句“大人”:“可有对策?” “曦国倾注这样庞大的兵力,当是打定决心要和我们撕破脸皮,现已下令命人撤回城中,还可抵御一时,若没有援军,幽州危矣。”程关月拿出一封信,“可否请您随我去一个地方?” 裴折接过信,扫了一眼后,语气严肃起来:“此信你是从何得来?” “是赵大人交给末将的。”程关月道。 裴折目光一凝,深吸一口气:“你看过了?” 程关月微顿,颔首。 裴折手上用力,素白的信纸被攥出折痕,早已干透的墨迹并未受影响,异常熟悉的字迹映在眼底,令他心中升腾起怒气:“加强守卫,禁止任何人出城,然后着一队人马赶往赵府,将随我一道进城的公子请过来。” 程关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裴折眯了眯眼,盛怒之下的他维持不住平时的温润模样,那股迫人的气势倾泻而出:“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程关月忙点头:“是。” 在他转身欲离开之际,裴折又叫住他:“安排好之后,来主帐见我。” 去赵府请人的少年已经完全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不怒自威的人。 初见之时,他以为裴折真的只是跟着赵垣做事的人,当赵垣吩咐他去府上请人,言谈中似有敬意,他才隐约觉出不对劲,故而对裴折客气了几分,如今见裴折面不改色地对程关月发号施令,才敢确定此人真的身份不俗。 裴折缓了一口气,将信纸上的痕迹一一抚平:“现在带我去看看咱们的赵大人。” 少年莫名一个哆嗦,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口中的“赵大人”三个字带着股咬牙切齿的狠意。 见程关月都乖乖听话了,少年不敢拒绝,当即领着裴折往赵垣休息的地方去。 一路走下城墙,裴折已经整理好了情绪,看不出一点刚刚发怒的迹象。 少年一边领路,一边偷偷摸摸地打量他。 裴折目不斜视:“想问什么就问。” 少年欲言又止,犹豫很久后,小声问道:“您不是跟着赵大人做事的人,是……大人吗?” 裴折怔了一瞬,无奈道:“这算什么问法?” “我,我就是……”少年以为他生气了,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 “没事,我又不会吃人。”裴折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身份,有那么重要吗?” 少年皱着眉头,摇头:“不,重要的。” 裴折有些诧异地转过头,他没想到这少年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却会反驳自己的话:“那你且说说,有哪里不一样?” 少年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如果您是,那我们就不会被放弃,朝廷会有援军来救您,这样城中的百姓也会得救。” 交战声已模糊成一片,少年的话令裴折醍醐灌顶,从拿到那封信开始,他就陷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在意着亲近之人的背叛,却忽略了隐藏在一切算计之下的意图。 少年见他没有反应,一脸高深莫测,以为是自己的话太直白,令他生气了,张皇失措就要跪下。 裴折连忙扶住他:“跪什么,第一次见面,你可不是这么小的胆子。” 少年小声嘟哝:“那时也不知道您是大人啊。” 裴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随口问道:“你认识赵垣多久了,了解他吗?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大人吗?”少年眼睛亮了一瞬,“他是个好人!” 好人。 这是一个很笼统的评价,没有既定的标准,也没有参考的价值。 少年自顾自地说起来:“赵大人是个大好人,对我们幽州城的百姓特别好,是他救了我的命……” 裴折安静地听着,等到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时,才顺着问道:“你说他救了你的命,是怎么回事?” 少年情绪低落下来:“我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娘,是赵大人救了我,给了我一口饭吃,还将我带进了军营,让我能养活自己。” 裴折意味不明道:“如此看来,他确实是做了件好事。” “不只是我,赵大人还救了很多人。”正好走到营帐前,少年收住话头,“大人快进去吧。” 裴折知他现在情绪不是太好,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嗯,有什么事就叫我,我姓裴。” 裴? 少年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特意强调这一点是什么意思。 裴折进了营帐,和他预想的一样,并没有见到赵垣,里面没有一个人,桌上散落着一些纱布,染了血,一片狼藉,他随手拿起一块看了看,放下往营帐门口走去。 少年正在外头等候,眼眶发红,像是回忆起了旧事。 裴折咽下到嘴边的话,招招手:“走,去主帐。” 在主帐等了没多久,程关月就赶回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裴折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心下了然:“没请到人?” 程关月道:“末将有负大人信任,到的时候,已不见公子,但据城门的守卫回复,并未有人出城。” 裴折颔首:“有劳程将军,幽州军可都撤回了城中?可否请你召集起所有人来,我想亲自见见他们。” 程关月抬眼:“您想以什么身份见他们?” 裴折右手按住桌子,指尖轻轻按了按信纸上的“裴折”二字,沉声道:“第一探花,太子少师,裴折。”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共六十万字,在收尾伏笔了,特别怕写不好,一直在磨,再加上年底工作事太多,抱歉抱歉,让小可爱们久等了。 第128章 少年瞪大了眼睛。 就算没有那两个前缀,任谁听到“裴折”这个名字,都不会无动于衷。 “裴折,探花大人……” 他终于明白,那一句“我姓裴”是什么意思,其中代表的,不仅仅是嘱咐,还是一份保证。 裴折微阖着眼皮,听着少年的呢喃声,慢慢从沉思之中抽身,不再犹豫:“我要代表圣上,见见幽州军。” 程关月有一瞬的凝滞,而后眸中燃起星火:“裴大人,我这就去安排!” 随着程关月离开,帐中只剩下裴折与少年两人,裴折摩挲着指节,抬眸看向身旁之人:“被吓到了?” 少年愣愣地点头:“您之前说……” 裴折微微一笑:“之前迫不得已,还望小兄弟见谅。” “大人客气了,太客气了。”少年连连摆手,颇有些受宠若惊。 帐外传来集结士兵的声音,裴折一脸沉思:“曦国来势汹汹,幽州危在旦夕,你怕不怕?” 他语气轻飘飘的,近乎温和,却令少年瞬间严肃起来,郑重道:“我不怕!” 是在意料之中的答案。 “少年总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裴折笑了下,道,“你可曾见过战乱过后的城池?可曾见过血流满地尸横遍野?可曾拿着兵戈,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大人,你是不相信我不怕吗?”少年冷不丁反问道。 裴折眸光平和,正视着他。 少年皱紧了眉头,脸上已经不见刚才的惊诧激动:“我生在幽州,长在幽州,孑然一身,未曾见过生我养我之人,有幸活过这十几年的岁月,受的是百家情,承的是百家恩,我见的最多的,便是幽州的战乱。您说的没错,我没杀过人,我也怕死,但我不会怕为幽州战死。” 他顿了顿,认真道:“我会和这座城中的所有人共进退,纵然马革裹尸,亦愿葬于此地!” 少年慷慨激昂,语气多少有些冲,言罢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开始惶恐。 裴折虽是全天下闻名的探花郎,才情绰约,但到底是官,官是有官架子的,难保自己刚才那一番话不会惹他生气。 出乎意料的,裴折并没有表现出情绪,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幽州的天有人撑起来,还不必叫你小小少年奔那马革裹尸去。” 他转身离去,走得从容又淡定,好像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少年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才是真正的探花郎,这才是能够救幽州的人。 程关月将幽州军召集在一处,又躬身请出裴折。 排在前列的,是诸位副将,裴折一眼扫去,有好几个都眼熟,之前借着右相的名头,他都去见过。 这些人看到他也有些惊讶,尤其是见程关月对他如此客气,面上的震惊几乎掩饰不住。 裴折懒得虚与委蛇,一上来便自报家门:“我姓裴名折,乃当朝太子少师,奉圣上之命,前来幽州。适逢张曜日将军暴毙身死,幽州军群龙无首,曦国大举进犯,幽州百姓危在旦夕,本官执圣上信物,将暂代幽州城守将一职,率领幽州军众将士迎敌。” 哗然之声成片。 裴折淡淡地看着他们:“众将士可愿随本官迎战曦国大军,保卫幽州百姓?” 幽州军将士面面相觑,似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他的安排。 程关月踏步向前,单膝跪地,冲裴折一拜:“末将程关月,愿听从大人号令,迎战曦国大军,保卫幽州百姓!” 他背脊挺拔,虽是跪在地上,却给人一种高大威严的气势。 将士们愣了两秒,零零散散的有人高声附和:“末将愿听从大人号令,迎战曦国大军,保卫幽州百姓!” 不消多时,便响起齐刷刷的一片。 裴折微微扬了扬唇,拔出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杆长/枪,拿在手上掂了掂:“既如此,那便请众将士迅速整顿一切,三刻后,随本官出城迎敌!” 程关月面上闪过一丝惊诧:“大人,您想亲自上战场?” 裴折长/枪落地,气势豪放:“有何不可?” 程关月:“可您……” “我亦是昭国儿郎,怎能眼睁睁看着幽州众将士上阵杀敌,而无动于衷?”裴折面色凝重,毅然决然道,“我既任幽州守将,自当与幽州军,幽州百姓,幽州城共存亡!”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文官能说出这样的话,令吃了败仗,士气颓靡的幽州军众人都振奋起来。 久久没有人开口,过了一阵子,底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呼声:“誓与幽州共存亡!” 裴折松了一口气,没有士气的队伍最难带,他必须千方百计调动起他们的士气,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等待后一步计划到位。 裴折来了幽州,并且要带兵上阵杀敌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军营,一相貌平平的小兵趁着守门的将士不注意,从侧门溜出去,往城中去。 裴折正在营帐中看地图,安排作战策略,程关月和一众副将都在场。 现在曦国大军稍退,副将们争执不休,就着要不要主动出击发表意见。 少年进了营帐,来到裴折身边,小声说了句话,裴折停下手里的动作,对他点点头:“辛苦了。” 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好了,都不要吵了,我已经说过了,三刻后出战,无论曦国退不退,我们都要战,不必再就此事讨论了。” 还有人不服气:“大人可知战场凶险,如今军中将士受伤者颇多,该趁此机会休养生息,贸然进击,恐会折损我军多人。” 另一人反驳道:“如何休养生息,曦国频频来往我幽州,宛若逗弄,我军将士士气低迷,若大人出尔反尔,势必会使军心不稳!” 眼看着他们又要吵起来,裴折及时制止:“我知诸位都是为了幽州军,为了百姓好,莫要再吵了,我心意已决,诸位可放心,战并不贸然,是为了争取时间,请诸位相信我,幽州困兽之局,不日则解。” 裴折都这么说了,其他副将纵使有不同意见,也没有再多言。 众人离开后,程关月问道:“大人想争取时间,可是有援军?” “说辞罢了。”裴折一笑,拿起地图上的小旗子,“程将军可会觉得我主战贸然?” 程关月摇摇头:“大人才智无双,定然早有打算,末将既然信了大人,就会支持大人的所有决定。” 他表情平静,似乎回答的就是吃过饭这样的小问题,全然不像是交付生死的表忠心。 裴折将手上的小旗子递给他:“程将军既这样说了,那我也不瞒你,援军有,但不一定会不会到。幽州事态紧急,超乎我的预料,我之前虽然做了安排,但大抵时间是来不及的。” 程关月手一紧:“大人的意思是?” 裴折面色凝重:“我要你做好誓死守卫幽州城的准备,这一战不仅关乎百姓安危,还关系着我朝命运,战乱时局造英雄,我们都要提早有心理准备,守到最后一刻。” 程关月双手抱拳,躬身一拜:“末将明白了。” 三刻后。 幽州军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裴折换了一身戎装,骑高头大马,站在最前面:“众将士,此战关乎幽州存亡,只许胜,不许败!” 众人齐齐喊道:“是!” 城门缓缓打开,裴折转头看了一眼,目光深沉,他垂下视线,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义无反顾和众将士一起冲出了幽州城。 有人一袭黑衣,纵马而来,停在城门口,透过缓缓关闭的城门,看到幽州军渐渐远去。 左屏紧随其后:“九爷!” 金陵九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城门,似乎想要冲出去一般。 他算来算去,算准了一切,却没想到,裴折竟然一气之下,真的带着幽州军上了战场! 战场刀剑无眼,裴折一个文官,如何能自保? 左屏看到他的状态,忧心忡忡,下意识想去摸药,忽然动作一顿,想起柳先生早就帮金陵九解了毒,再不必吃那药了。 过了很久,金陵九才冷静下来,他垂下眼皮,轻声道:“走,回去。” 左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九爷,那裴探花怎么办?” “他都上了战场,岂是我能追回来的?”金陵九自嘲一笑,“我与他皆在算计彼此,我以为我棋高一着,可他轻而易举就能令我心绪大乱,他不是为了上战场,他是为了逼我。” 左屏不太明白他们两个之间的算计,只是一路走来,觉得他们两个都对彼此用情至深,不太相信金陵九会抛下裴折不管,任由他死在战场上。 金陵九没有解释,冷着脸调转马头,往来的方向而去。 左屏知他不喜被揣测,立马收拾起心思,跟上去。 他们离开赵垣的府邸后,一直待在幽州城中,天下第一楼在幽州城有据点,之前穆娇等人随之进城,就是住在那里。 据点是一处书局,并不起眼,隐没在巷尾,终日不开张。 刚到书局,赵子秋就笑吟吟地迎了出来:“瞧这脸色,是没赶上?” 左屏心一紧,替他捏了把冷汗,这赵子秋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金陵九的反应比想象中平淡,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赵垣:“赵子秋,快收拾收拾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左屏一愣,难不成九爷是气急攻心,想要了赵子秋的命?! 赵子秋脸色一变,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九爷这是何意?” 金陵九就是这样的混账脾气,他不痛快了,谁也别想痛快:“我既然没赶上,那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他想救幽州,那我自然要奉陪。” 赵子秋明白过来,颇有些气急败坏:“金陵九,你疯了吧!” “ 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金陵九勾了勾唇,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是疯子,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前一段时间实在没状态,抱歉抱歉。 第129章 赵子秋哑口无言,看着金陵九的笑,牙齿都在打颤。 他早该明白的,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左屏一脸茫然,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九爷,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 金陵九摩挲着缰绳,声音很轻:“我记得温家在此处有据点,你去找他们借点人吧。” 左屏诧异:“要动温家?” “远水解不了近火,能拖延一刻是一刻。”金陵九瞥了眼隐忍不发的赵子秋,“我也不想冒温飞羽的名,或许咱们赵大人有法子?” 左屏明白了,金陵九这是在逼赵子秋出手,赵子秋在幽州城经营多年,早已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他们都知道,赵子秋和温飞羽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事,这俩人看似不对付,但心里又有对方。 赵子秋攥紧了拳头,眸底怒火翻飞:“别动他,别动温家。” 金陵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过了会儿,突然道:“赵子秋,我有时真不知你是大胆还是怯懦,明明爱惨了,却又不敢让他知道。” “九爷说笑了。”赵子秋挤出一丝笑,“您既然开了口,我哪里能拒绝。” 他看向左屏:“可否将马借我一用?” 金陵九抬了抬手,左屏从马上跳下来,立在金陵九的马旁边。 赵子秋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仿佛不像是那个文官出身的赵大人:“还请九爷稍作等候,我去点了人,再来复命。” 他说完便离开了,金陵九揉了揉眉心:“左屏,幽州城里有多少我们的人?” 左屏合计了一下:“约摸二百余人。” 金陵九半垂着眸子,眼底隐隐有血丝浮现:“都调过来。” 他将指腹抵着粗糙的缰绳,狠狠一磨:“把所有的人都调过来,我要亲自去把人绑回来!” 左屏差点给他跪下:“绑,绑回来?” 指腹上泛起一道火辣辣的疼痛,金陵九觉得心里憋着的那股气顺了不少:“他逼着我发疯,我自然要如他的意,这江山权势,当是我手中之物,而他,本就该是我怀中的人,跑了,便绑回来。” 左屏沉默了一会儿,应了声。 他暗自在心里给裴折捏了把冷汗,裴大人啊裴大人,您怎么着不好,偏要拿自己做筹码,这样就算是赢了,不也把自己算计进去了吗? 赵子秋领了两队人过来,这些人都比较年轻,仔细看来,和幽州军中那少年差不许多。 不多时,左屏也将天下第一楼的人集结起来了。 两方人数加起来并不多,要想与曦国的大军抗衡,没有胜算。 金陵九没有多说,只领着众人往城门方向去。 赵子秋随行,到达城门口时,他与守城的人说了几句,对方就放他们出城了。 金陵九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赵大人的瞎话功夫越来越好了。” 赵子秋心里也不爽利,闻言冷笑一声:“在九爷手下做事,自然耳濡目染。” 出了城门,直奔幽州大军离去的方向。 金陵九闲闲散散地笑了笑:“赵大人和我多学一点,最好是学一学我今日这做法,也不必自个儿留在城中为着旁人生闷气了。” 赵子秋表情扭曲了一瞬:“你难道不是要去救裴折?” “谁说我要去救他了?”金陵九极轻地嗤了声,“救他势必要救整个幽州军,就这点人,我如何能救?我要去见一位朋友。” 赵子秋沉吟片刻:“曦国三皇子?” 金陵九没有回答,但赵子秋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此次主战,全是曦国三皇子的手笔,曦国大军来势汹汹,屡次进犯幽州,但每次都没有赶尽杀绝,若是仔细思索,不难发现其中的蹊跷之处。 大军行进的速度慢,追了一个时辰,就能看到他们的踪影了。 金陵九命令众人停下,他从天下第一楼的人中挑了十个,加上左屏,共十二人,打算一起从侧面绕过去,先幽州军一步抵达曦国安营扎寨的地方。 剩下的人都由赵子秋率领,和幽州军会和,届时金陵九将一切处理妥当,他们也好里应外合。 金陵九等十二人的速度很快,都是练武出身,翻山越岭不在话下,傍晚时,就绕过山头,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曦国军队的营帐。 几百年前,曦国与昭国本是一国,后分裂为二,故而两国之间的风俗习惯大多相同,百姓穿着样貌也相似,不像朝廷和番邦,能明显看出之间的区别。 为避免打草惊蛇,惊动曦国大军,左屏率领其余十人在营帐外等候,由金陵九单独潜入营帐。 金陵九很快就认出了主帐,但他并没有直接过去,反而是绕了一圈,摸清楚曦国大军的方位后,趁着守卫士兵不注意,往粮仓所在的位置扔了几个火折子。 等下免不了受些气,他得先让曦国大军也不痛快一番。 趁着众人赶去救火的空档,金陵九潜入了主帐,他随手将火折子扔在一旁,悠哉悠哉地坐上了主帐的桌子。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要等的人估计得晚一会儿才能来了。 金陵九随手捡起桌上的书信,百无聊赖地翻起来,片刻后,将书在脸前一挡:“上来就如此问候,三皇子的待客之道不怎么样啊。” 几枚石子落在桌上,又骨碌碌滚了下去。 一戎装男子嗤了声,言语里夹杂着火气:“阁下私自潜入我的地方,还毁我粮仓,闹得我军人仰马翻,如此不速之客,我又何须以礼相待。” 金陵九抛开书,露出一张明艳秾丽的脸:“一个假粮仓,毁了便毁了,三皇子可是够斤斤计较的。” 曦国大军又不是无能之辈,怎会让他轻而易举烧了粮仓,他想声东击西,人家怕是早早就布下了引蛇出洞并瓮中捉鳖的局,等着他自投罗网。 曦国三皇子怔了一瞬。 他从小生于皇室,见惯了天下美人,可没有一位比得上眼前之人。 金陵九早就习惯了这样打量的目光,面色平静地回望过去,脸上挂着似有如无的笑。 曦国皇室姓舒,三皇子名温如,早些年有个风流浪荡的名号,是曦国京都鼎鼎有名的纨绔儿,又被人称为三公子。 舒温如眯了眯眼:“不知阁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来见我一位朋友。”金陵九将书放下,意味深长道,“神交已久,颇感兴趣,故来瞧上一瞧。” 舒温如怔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惊诧:“是你?!” 金陵九随手拈起一支毛笔,拿在手上把玩:“三皇子声名大噪,如今在京都可是风云人物,不知某之前的献策,可有帮助到三皇子?” 曦国三皇子舒温如纨绔浪荡,名为皇子,实则为弃子,然曦国圣上病故,三皇子突然上位,将曦国太子囚禁于宫中,曦国局势大变。 京中人人亦云,三皇子莫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才一夕翻身。 舒温如行至桌前:“我该多谢先生的。” “谢倒不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帮你也是为了自己。”金陵九淡声道。 舒温如韬光养晦,隐忍多年,又怎可能是没有脑子的草包。 两人都不是善茬,来往机锋频现,便是明面上夸,话里也藏着绵针。 舒温如解下披风,自若的挂好:“先生此次过来,想必不是为了我一句谢吧,有事不妨直说,若是能帮上先生一二,该是我的荣幸。” 金陵九也没拐弯抹角:“三皇子权势滔天,自然能帮上,如今震慑之力已成,还望三皇子退兵,停止攻打幽州城。” “哦?”舒温如轻笑一声,“先生这是心软了?” 金陵九没否认,一边落笔,一边提点:“三皇子根基未稳,还吃不下昭国,若是继续徘徊,小心被人在后背捅了刀。” 舒温如脸色忽变,过了会儿,突然道:“先生如此关心昭国,不惜以身犯险,之前为何又怂恿我出兵?” “我本以为有些东西毁了也不在意,但而今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金陵九将笔撂下,“便是要毁,也得我亲自来毁。” 舒温如停顿一下:“你究竟是谁?” 金陵九瞥他一眼:“与其操心别人,三皇子不如管好自己,你的兄长可不是个会任由你捏圆搓扁的人。” 舒温如目光如刀,杀机突显:“你只身入我营帐,就不怕走不出去吗?” 金陵九站起身,慢慢来到他面前:“我若是出了差池,不止三皇子,这营帐外千千万万的人,都得与我陪葬,三皇子可相信?”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舒温如攥紧了拳头。 金陵九嘲讽一笑:“某孑然一身,权势如浮云,死便死了,刚知晓权力为何等东西的你,可舍得入土埋棺?” 舒温如自小被迫害,疑心病很重,十分惜命,当即想到金陵九只身前来,可能有所埋伏,不由得迟疑起来:“先生说笑了,你的忙,本殿下自然是愿意帮的,只是有一事不解,先生究竟想做什么?” 金陵九隔空点了点桌子:“即刻退兵,否则三刻一到,退无可退,事必无力回天。” 舒温如眉心压出深深的褶皱,忽而一笑:“探子来报,幽州军已经追来,我军身处钱玉关,易守难攻,为何要退?” 他款步走向桌子,拿起上面的纸。 纸上笔迹深透,写着四个字:取而代之。 舒温如轻笑:“先生是想取何代之,是幽州乃至昭国,还是本殿下?” 金陵九平静地看着他:“三皇子仍要一意孤行?” 舒温如直接唤来人,吩咐道:“将先生带下去,着人看守,好生伺候着,待我大军灭幽州军,再与先生把酒言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见面。 第130章 是夜。 探花郎裴折率幽州军追击曦国大军,双方于钱玉关展开大战,此一战平,胜负难分。 舒温如端坐在主座,两侧将士争吵不休,大多都是在讨论刚才的一战。 刚才那一战,虽双方伤亡相差无几,胜负未分,但他们处于钱玉关中,易守难攻,被幽州军逼至如此地步,实在难看。 舒温如是个笑面虎,韬光养晦多年,性子早就磨平了,见众人吵闹不休,也未在意,抬手招了贴身护卫过来:“前半夜让你关起来的人,可有异动?” 贴身护卫摇摇头:“他一直在营帐中静坐,什么都没说。” 舒温如皱了皱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幽州军与曦国大军人数相差甚远,他原本并未把金陵九说的那番话放在心上,可今晚的一战,令他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总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其他人谈论了什么,舒温如全都没心思听了,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悄悄起身,离开了营帐。 吩咐要以礼相待,所以金陵九并没有被关押起来,只是被拘在一个营帐里,不许他离开和擅自走动。 天色蒙蒙,隐约能看出营帐的轮廓,舒温如抬了抬手,阻止了迎面走来的侍卫向他行礼,放轻脚步,朝着金陵九所在的营帐走去。 营帐里点着灯,金陵九还未歇息,他本就少眠,如今在曦国大军的营帐里,更是没办法放心安寝。 更何况,从营帐外传来的声响一夜未停,十足吵闹。 金陵九揉了揉眉心,暗自感慨,多事之夜。 他耳目俱佳,很快就发现了帐外徘徊的人,今夜睡不着的人少不了,金陵九淡淡地扫了一眼,就不再给眼神了。 舒温如会过来,在金陵九意料之中。 裴折“第一探花”绝不是浪得虚名,加之他的娇娇有破釜沉舟之心,想必今晚钱玉关一战,曦国大军没讨到多少好处。 金陵九扬了扬唇,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裴娇娇。 他写完后放下笔,又换了只手,将那三个字重新写了一遍。 一模一样的内容,两只手写出来却截然不同,一个端方克制若君子,一个疏狂放荡似狂士,但是同样的漂亮字迹。 舒温如最终也没有进去,夜半的风一吹,他那点醉意全散了。 天一亮,舒温如就整顿曦国大军,按照众将士昨夜商讨出来的法子,主动出击。 曦国大军是幽州军几倍有余,从人数上看,他们占据绝对优势,若是硬碰硬,幽州军不是对手。 舒温如一身戎甲,端坐于马上,静静地注视着钱玉关下的幽州营帐。 有密信来报,幽州的境况已被瞒下,朝廷不知幽州事态紧急,并无援军襄助,幽州已是强弩之末。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即使是用人命去填,今日这一战也得拿下。 只要这一战赢了,幽州必是曦国囊中之物,届时昭国门户大开,曦国只要趁机出兵,就能重新划分两国疆界。 身旁的亲信副将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挣一个头功,舒温如受到他们的情绪感染,踌躇满志,一时间也畅想起大败幽州军后的场景。 随着军号声响起,舒温如挥手示意,曦国大军倾巢而出,出钱玉关,冲向了幽州军。 两军交战,士气为先。 程关月打头阵,他是幽州军的主心骨,相比裴折,幽州军还是更相信程关月的,裴折能振奋士气,却没办法在初来乍到之际就得到众人的信任。 “冲啊!” 随着一声长喝,程关月手握长刀,率先冲向曦国大军,在他身后,幽州将士步步相随,和敌军缠斗起来。 裴折双手执鼓槌,左右开弓,他深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每一次击鼓都用尽了全力。 鼓声震天,与兵戈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给遍地黄沙和溅开的血水铺开底色。 裴折击鼓击得酣畅淋漓,身后跟着他的少年却有些担忧,欲言又止。 裴折身上受了伤,不重,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有命,他第一次上战场,受一点轻伤已是幸事。 少年不敢打扰他,但又想提醒他注意伤势,半晌也没开口,只呆呆地站在他身后。 旁边的鼓声响起后,裴折收了手,看向身旁的少年:“有事?” 他眼睛很亮很黑,像一块用水墨洗过的陨铁,有着书生文人的风雅秀气,却又透露出内在刚强坚毅的本质。 少年递上帕子,叹息道:“大人快擦擦汗吧,您身上有伤,该好好养着才是,方才击鼓牵动伤口怎么办?” 裴折失笑。 这少年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尤其是念叨的这两句,像极了云无恙。 “我没办法像程将军那样上阵杀敌,能做的也只有击击鼓,鼓舞一下士气了。”裴折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不必忧心,我只是击第一趟,接下来由他们来。” 一来,他并不是专业的,这鼓声的节奏有窍门,会影响将士们的行进;二来,他起个头是为了将幽州军的士气拔到最高,在将士们的眼里,他不仅仅是裴折裴大人,更是朝廷的代表,他的存在,证明了朝廷的态度,幽州并没有被放弃,他们还有一战之力。 裴折并未回营帐里,他站在高台之上,注视着两军交战的场景。 曦国大军源源不断的从钱玉关涌出来,几倍的人数一点点将颓势挽回。 裴折眉心紧蹙,面上浮起一丝担忧。 少年迟疑良久,问道:“大人,这一战会败吗?” 裴折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他:“你该问的是胜。” 少年脸色一变,裴折太敏锐,仅仅从一个字眼上,就能看透他内心的惶恐不安,曦国大军是幽州军的几倍,他没办法不担忧。 裴折并未多说,按他的计划,曦国大军不该这么急不可耐。 他千方百计将战场拉到钱玉关,既是为了让曦国大军远离幽州城,这样无论战况如何,都能将对幽州城的影响降到最低,为幽州城的百姓多争取一点时间;又是因为给曦国大军一种假象,让他们心生疑惑,幽州军对他们穷追猛打,是不是还藏着后招。 可今日之战,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曦国大军像是看透了幽州军没有援手,倾巢而出,一副要硬碰硬,让他们无法离开钱玉关的架势。 裴折垂下眼皮,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我嘱托你留心军中动向,可有异样之处?” 他始终无法完全相信右相的人,即使是危难之刻,也分出心神,着人防上一防。 少年摇摇头:“并未发现异样之处。” 楼折翡抿了抿唇,连夜赶路,风餐露宿,他嘴唇干的厉害,都起了皮:“嗯,有什么事及时向我禀报,劳烦你帮我拿一下水囊。” 少年受宠若惊:“大人客气了。” 待他离开后,裴折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方才未思虑清楚,想来也不可能是幽州军中的人泄露了消息,他之前为了整顿士气,称有援军,只在程关月面前露了底,但程关月显然不可能出卖幽州军。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裴折眯了眯眼,目光凌冽,好似钱玉关不息的风,带着股剐人见血的戾气。 消息是从朝廷那边泄露出去的,早前幽州城的境况被张曜日压下来,未往京城报去,已失了先机。张曜日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欺上瞒下,说上面没有人授意,是绝对不可能的。 右相,裴折看着不远处被兵器刺穿身体的幽州军将士,目眦尽裂,恨不得把这两个字嚼碎了,混着血肉吞下去。 他本是打着不战的主意,想将曦国大军逼远,但没想到消息泄露,反倒不得不战。 交战声声声不停,兵戈划破戎甲,血肉之躯上迸发出的赤色染红了天际。 这一战打了很久,幽州军一步未退,在曦国大军的压迫下,将士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程关月刀尖点地,撑着身子,他身上插着一柄长/枪,鲜血从伤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程将军!”有将士拿着盾牌过来,挡在他身前,“将军快走!” 程关月一把拔出长/枪,闷哼出声:“不用管我,你快走!” 将士搀着他起身:“我不能丢下将军,将军先撤,援军肯定快来了。” 程关月一愣。 将士还在说着:“裴大人说了,有援军会来,我们再等等,裴大人肯定不会陪我们送死,再坚持一会儿……” 程关月看了看四周拼杀的将士们,心底一片苍凉。 援军,根本就没有援军,那全都是假的,那是裴折拿生命编出来的一个念想。 可谁能想到呢,年纪轻轻就封太子少师的探花郎,会拿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命来陪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程关月咬紧了牙:“我……” “来了!” 将士突然惊呼出声。 程关月一愣,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怔然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从后方涌来的人:“赵大人……” 赵子秋领着他和天下第一楼的人,远远赶来“踏平钱玉关,大败曦国军!” 一时间鼓声震天,处于劣势的幽州军顿时激愤起来,一边嘶吼,一边朝着敌军冲过去。 裴折定定地看着赵子秋,心绪激昂,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众将士,冲啊!踏平钱玉关,大败曦国军!” 舒温如满脸惊诧,看着不断涌入钱玉关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援军?!” 他稳住心神,冷静地观察着冲进来的人,果不其然,不消多时,就没有人再涌进钱玉关了。 不是朝廷的援军,舒温如心中一定,正想开口,忽然觉得颈上一凉。 薄薄的剑刃贴着他的脖颈,冷淡的声音平静道:“撤兵,放了你抓的人。” 舒温如面上浮起一层惊怒,转眼看去,却见身旁的人都被挟制住了:“你们是什么人?” 左屏微一用力,剑刃在舒温如的脖子上割出一条血痕:“能要你命的人!” 舒温如一惊。 左屏没给他一点思考的时间,剑刃抵着他脖子,语气凶狠:“赶紧把人放了!” 舒温如稳住心神,对同样被控制住的侍从点点头:“将人带过来。” 左屏让人随着侍从同行,不消多时,就将金陵九带了过来。 “九爷!” 金陵九一夜未睡,脸色略有倦意,随意地摆摆手,看也没看舒温如,直接来到钱玉关城墙:“形势如何?” 左屏回道:“赵子秋已经带人过来支援。” 舒温如紧盯着金陵九:“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金陵九瞥来一眼,并未说话。 舒温如被他这一眼看得心生寒意,色厉内荏道:“前来支援的人数目不多,昭国已经放弃了幽州,在我曦国的大军面前,他们都得死。” 金陵九懒得多费口舌,嗤道:“我管他们死不死。” 舒温如一愣:“你不是来救他们的?” 他一直以为,金陵九是想保下幽州。 金陵九眉目疏淡,眼底涌起一片矜狂:“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我只是来找人的。” 他指了指远处幽州军的战旗:“我家娇娇偷跑出来了,我只好来接他。” 舒温如被挟持着,不得已下了退兵的命令。 曦国大军退回钱玉关,金陵九与左屏等人带着舒温如,直到来到幽州军前,才放了他。 隔着伤重的幽州军将士,裴折撞进一双冷峻的眼,明明才几日未见,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金陵九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裴折身边,他眼底压着汹涌的浪潮,像是要将眼前的人淹没。 裴折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丝声音。 金陵九一把箍住他的腰,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娇娇好能耐,我来晚一点,是不是见到的只有你的尸体了?” 腰上一痛,裴折倒吸一口凉气:“嘶。” 金陵九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语气很凶:“你受伤了?” 他言辞笃定,毫不顾忌地在裴折身上摸索起来。 左屏识趣,领着人离开,顺便将一旁的少年带走了。 裴折回过神来,推开他:“别碰我!” 他还没忘了金陵九算计他的事,不想被轻易牵着鼻子走。 金陵九捻了捻指尖,长睫微动,掩住眼底的疯狂。 曦国军虽撤回钱玉关,但恐怕没多久就会回来,裴折不敢耽搁,连忙下令撤兵。 幽州军伤亡惨重,再待下去,只会全军覆没。 赵子秋负责安排一切,不出三刻,幽州军就尽数退出钱玉关,往幽州方向退去。 裴折眉心紧蹙,朝后方看了一眼:“曦国大军不会善罢甘休的。” 程关月上身赤/裸,伤口上已经缠了纱布,隐隐有血色渗透:“大人之前所说的来不来得及,指的可是……” 裴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金陵九和赵子秋身上,摇摇头:“非也。” 程关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来也是,赵大人若有援军,也不必等到现在了。” 裴折随意地应了声,并未多言,赵垣的事,他没心情讲给别人听。 金陵九和赵子秋聊了一会儿,不欢而散。 裴折注意到赵子秋离开的时候面色难看,心中猜测,这人八成是被金陵九那张嘴气到了,金陵九噎起人来,能气得人七窍生烟。 正思索着,那气人的人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裴郎想什么呢?” 裴折平静道:“没什么。” 金陵九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想我呢。” 裴折:“……” 金陵九勾着他的腰带,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冷着一张脸,好凶。” 裴折:“……我还必须给你什么好脸色?” 金陵九笑了下:“不必须,娇娇恼我,我知道。” 他越这样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裴折心里越不舒坦,跟梗了口气似的:“你来干什么?” 金陵九绕着他那截腰带玩:“来绑人,我家娇娇跑了,我来把他绑回去。” 裴折:“……” 裴折深吸一口气,眼下幽州之事令他焦头烂额,他没心思去谈情说爱:“你为什么会从钱玉关出来?” 金陵九吊儿郎当地笑,活像得了他的真传:“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呗。” “……”裴折皱皱眉头,“说正经的,幽州事态紧急,若是曦国大军追过来了,你怎么办?” 金陵九轻笑,眼神却极冷:“是问我怎么办,还是想问幽州军怎么办?” 裴折沉默不语。 金陵九哂道:“我就知道裴郎心狠,总要将我撂到后头。” 裴折听这话刺耳朵,忍不住反唇相讥:“那你呢,你心不狠?” 金陵九瞧着他,那张极出众的脸上浮起一层疯狂的冷漠:“我心不狠,我可是把娇娇放在最前面,这不是以身犯险,来救你了吗?” 裴折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他原以为金陵九敢过来,是有万全之策,可救幽州众人,怎地现在听起来,并不是这样。 金陵九忽然倾身,摩挲着他的下唇:“我说,我救不了其他人,他们在你心里,是第一选择,在我心里,却排不上号。” 裴折心一沉,正要开口,就被他掐着下巴吻上来。 金陵九咬着他的嘴唇,舌尖一点一点,浸湿了他干裂的唇瓣。 “唔,金陵九……” 裴折说不出话来,金陵九的动作不温柔,掐着他下巴,发了疯似的,咬得他嘴唇泛疼,没多久,唇齿间就溢开了血腥味。 金陵九睁着眼,目光沉沉,好像融了一湾不化的冷月。 他忍了一天一夜,心里所有的不痛快,都在此时此刻爆发出来。 “裴折,你还不清楚吗?”他带着恶意开口,“除了你,旁人谁的死活都与我无关。” 裴折抬起手,猛地朝前挥去,额上青筋凸起:“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还有没有心?!” 意料之外的清脆响声令裴折清醒过来,他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怔然:“为,为什么不躲?” 金陵九勾了勾唇,血将他的嘴唇染红,带着丝不清不楚的艳丽。 他偏着头,半张脸隐藏在阴翳之中,微哑的声音仿若鬼魅:“因为要让你心疼,裴折,你一定有心吧,能感觉到我有多疼吗?” 裴折呼吸一窒,手抖个不停:“疯子,疯子,金陵九,你疯了吗?!” 金陵九舔了舔唇,冲他露出一个笑:“我本来就是疯子啊,你忘了吗?” 残阳如血,染红了来去的路。 黑压压的追兵从钱玉关方向涌来,像一股沉默的黑潮,要吞没他们。 裴折闭了闭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转过头,看着身前的人,心口发涩。 金陵九站在阳光之中,却好像身处黑暗的漩涡,无法自持地向下坠去,他冷淡地勾了勾唇,脸上被打出来的印子红得扎眼。 裴折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上元夜意气风发的九公子,明明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如今想起,却好像隔了很久。 他的少年郎矜狂骄傲,何至于此? 金陵九远远看了眼追来的曦国大军,面色淡然,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裴折身上疼得厉害,刚才动作太大,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他小小地惊呼一声,却见走开的人脚步微顿,又继续抬起步子。 莫大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出来,等裴折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追上去,拉住了金陵九的衣袖。 他不敢去碰金陵九的手,他怕被推开。 裴折突然感到荒唐,他们两个都自诩足智多谋,在这段感情中,却弄得自己狼狈不堪。 偏偏,还不想放手。 裴折张了张嘴,带着点妥协的气恼:“金陵九,你就是个疯子。” 金陵九指尖发颤:“嗯。” 裴折攥紧了手中的布料,像是哭,又像是在笑:“你快把我也变成疯子了。” 心口蔓延出一阵喜悦,金陵九努力克制着自己:“嗯。” 裴折看了看追来的敌军,轻声喃喃:“你不能丢下我,你得陪着我,就算是死,你也得陪我一起。” 金陵九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眸色温柔,像是他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情话。 裴折对上他的目光,自嘲一笑:“我时常觉得,在对上你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我想让所有人都活下去,却偏偏想拉着你陪我下地狱。” 他走近一步,攥住金陵九的衣领:“我大抵从来都是将你放在最后面的。”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笑道:“那你呢,你将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在被吻住的时候,金陵九听到他说:“我将自己,放在你身边。” 距离幽州城还有一段距离,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退无可退,须得一战。 赵子秋与程关月站在一起,指挥着幽州军,相差倍几,幽州军势必会落下风。 程关月闭了闭眼,叹息道:“无力回天,无力回天啊……” 赵子秋还未说话,突然察觉到什么,怔怔地看向身后:“程将军,你看。” 程关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满面惊诧:“那是……朝廷的援军?” 一列列整齐的骑兵从身后赶来,竖起的军旗在落日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场易碎的美梦。 程关月定睛细看,怔怔地吐出几个字:“淮州军,还有……” 远隔几百里,他们竟然等来了淮州的援军。 幽州将士们愣了一瞬,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呼声:“是援军,裴大人说的援军来了!” 林惊空一身戎装,领着淮州军策马而来,两侧是卫铎和齐逍,率领着京城禁军。 待到阵前,林惊空放声道:“淮州军统领林惊空,奉太傅大人命令,率淮州军,与两位禁军指挥使,特来襄助幽州。此战,幽州必胜,我昭国必胜!” 两秒后,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呼声:“幽州必胜!昭国必胜!” 第六卷 冬月宫变 第131章 林惊空率兵赶来,正好解了幽州的燃眉之急。 原本人数相差悬殊,无一战之力,在淮州军与京城禁军的支援下,面对曦国大军,幽州军也不落下风。 林惊空并齐逍卫铎两人来拜见裴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太傅大人临时有事赶不过来,特嘱托我们将这封信捎来。” 裴折接下,并没有急着看,问道:“云无恙现在何处?” 林惊空回道:“裴大人放心,那小子没事,他说想要参军报国,我便让他入了淮州军。” 裴折表情有些诧异:“当真?” 林惊空与云无恙不对付,云无恙能加入淮州军,倒真出乎他的意料了。 一旁的金陵九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眯了眯眼,眸底闪过一丝了然,他早该想到的,他的裴郎不可能毫无打算。 送往傅倾流手中的信都被他拦下了,林惊空等人能及时赶来,怕是云无恙递的消息。 早在没进入幽州城之前,裴折就考虑到了一切,故而才会将贴身的玉佩交给云无恙。 温飞羽手中的信是幌子,云无恙才是消息本身。 金陵九双手交握,眼底浮起一丝兴味,如此甚好,他原本还在担心裴折会不会产生心生退意,而今看来,他们确实是棋逢对手,这一盘残局还有的可下。 林惊空简单说了两句,就和齐逍卫铎等人一同去帮程关月了。 裴折并没有去见云无恙,而是拉着金陵九先离开了。 既然援军到了,战事就不必担心,交于程关月等人即可,他现在要做的,是处理和金陵九的事。 被亲近之人算计,这种滋味多少不太舒服。 回到营帐中,军医已经在等候了,少年担忧地看着裴折:“裴大人,你的伤口裂开了,得赶紧处理一下。” 裴折瞧了眼衣服上渗出来的血迹,冲他点了点头:“有劳。” 少年支支吾吾地摆手,脸红了一瞬:“没事没事,是我应该做的。” 金陵九盯着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凉意。 对裴折献殷勤的人,他看着都不顺眼,无论是崇敬还是怀着别样的心思,这少年的目光都令他不喜。 裴折脱下戎甲,瞥了眼少年:“你先出去吧。” 少年一愣,看向一旁的金陵九,像是有些担忧。这人是从钱玉关出来的,和曦国大军不知有什么联系,他还记得裴折就是遇到这人后,才把伤口绷裂的。 金陵九略微勾了勾唇,上前一步,跪伏在榻上,他从后面将裴折勾进怀里,占有欲十足地吻了吻怀中人裸露在外的后颈:“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裴折皱了下眉,并未阻止。 少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们……” 好男风盛行,幽州军中也有这样的人,少年感到惊讶,主要是因为对象是裴折,闻名天下的探花郎,也喜欢男人吗? 他盯着金陵九看了一会儿,突然生出一种理当如此的心思,如果是这般天姿绝色的人,好像一切都很合理。 “我们怎么了?”金陵九笑意矜狂,揽着人的手臂愈发紧了,“我与裴郎成过亲,拜过堂,亲热一番,又有何不可?” 少年脸红得不得了,被他的话吓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我先离开了。” 他走得惊慌,连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金陵九对这样的结果十分满意,目光掠向一旁的军医。 军医背着药箱,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都没看到的模样。 裴折拍拍金陵九的胳膊,声音有些冷:“可以松开我了吧?” 虽然吓跑了少年,但金陵九心里还是憋闷得紧,他瞧了眼裴折的脖子,心中渴望更甚,直接低下头,在那光洁的后颈咬了一口。 裴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惊呼出声。 尝到一丝血腥味后,金陵九才松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自己留下的泛着血丝的牙印:“我的。” 他嗓音喑哑,透着浓浓的占有欲。 裴折心里酸软成一片,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又气得不行。 你的个屁,是你的还下那么重的手算计! 他一把推开金陵九,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里衣脱下,露出染红了纱布的伤口,对军医道:“麻烦您了。” 他无意在旁人面前上演活春宫,赶紧送走军医才是正事,金陵九要发疯,也得挑个场合才是。 军医年纪稍长,见惯大风大浪,有条不紊地处理好裂开的伤口,欲言又止。 伤口还是有些疼的,裴折脸色发白,舒了口气,问道:“还有何事?” 军医盯着他脖子,目光闪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尴尬:“咳,大人脖子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他刚才瞥了一眼,都流血了。 裴折:“……” 金陵九抢先道:“不需要,你出去吧。” 裴折臊得不行,默认了金陵九的话。 这两个人的气势都很强,军医一刻都不想多待,闻言拿着药箱就跑了。 金陵九伸出指尖,在自己咬出来的牙印旁边轻抚:“疼吗?” 他半垂着眸子,眼底满是痴迷的欣喜。 裴折侧身躲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说疼不疼,要不你低下头,让我咬一口试试。” 金陵九轻笑一声,蹲在他面前,目光温柔:“娇娇想咬我吗?” 他慢条斯理地拉开衣服,暧昧笑道:“我不怕疼,娇娇想咬哪里都可以。” 裴折一噎,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金陵九已经拉开了衣襟,露出一大片胸膛:“你怎么变得如此不知羞?!” 金陵九就这样散着衣服,在他红透的脸上摸了一把:“不知羞?在我家娇娇面前,为什么要羞?” 裴折哑口无言。 金陵九扬起头,将脖颈凑到他面前:“娇娇要给我留下个印迹吗?留在光明正大的地方,任谁一看,就知道我是你的。” 裴折一面觉得羞耻,不合礼数,一面又忍不住心动,指尖划过金陵九的喉结,惹来一声闷哼:“你是在哄我吗?” “不是。”金陵九回答得很快,且很笃定,“我不是在哄你,我是在勾引你。” 裴折:“……” 金陵九笑意轻慢,上挑的眼尾蕴着一丝魅意:“娇娇冷静自持,让我有些不安,恨不得将你弄得如我一般疯魔才好。”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将人拽起来,掐着他的后颈,含住了他的喉结。 咽喉太脆弱,致命的地方被衔住,刺激得金陵九心尖狂跳,眼睛都泛了红,身上每一寸血肉都在疯狂叫嚣。 裴折并没有咬下去,只是□□了几下,松开后,在旁边不轻不重地吮了下,留下一个深红的印迹:“若是真想让我疯魔,你合该躺下才是,躺在我身下,彻彻底底成为我一个人的。” 金陵九眯着眼睛,笑声有些哑:“娇娇是该被我抱在怀里的,那等出力的事,怎能由你来?” 裴折轻轻地嗤了声:“别人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是根本就不舍得下血本去套。” 金陵九撑起身,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在床上:“你可不是狼,你是我的娇娇,娇娇不是用来套的。” 这个姿势有些过分,裴折皱了下眉:“那是用来干嘛的?” 金陵九在他眉心上吻了一下:“是用来疼爱的。” “疼爱”两个字说的又暧昧又戏谑,其中藏着什么意思,一听便知。 裴折脸红得厉害:“登徒子!天下第一楼的人可知道,他们九爷是个张口闭口想将人往榻上拐的浪荡公子?” 金陵九的吻缓慢往下,含住裴折的下唇,用牙尖磨了磨:“他们不知,只有你知道。” 裴折呼吸乱了一瞬,下意识想推开他,却被钳住了双手,按在头顶上。 他心头涌起一股慌乱的感觉,不安道:“你想干什么?” 金陵九伏在他颈间,沉沉地笑了声:“还能是什么,你啊。” 裴折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受的礼数教导,鲜少听乡野粗话,脖颈上浮起一层绯意,不知是气出来的还是怎么着:“胡言乱语!” 金陵九笑了声,并未回答,牙齿叼着他刚刚拢好的里衣,没费什么工夫就扯开了。 裴折呼吸大乱:“你先停一停,我们还有账没算完呢!” “你算你的账,我算我的账,不影响。”金陵九在他胸膛上咬了一口,很轻,“裴郎背着我干的事也不少,从此刻到深夜,我们可以好好算一算了。” 裴折闷哼一声:“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金陵九抬起头,眼睛又黑又沉:“裴折,我忍不住了。” 从收到裴折领兵上阵的消息到带人赶来,被困在钱玉关的一夜里,他连合眼都不敢,生怕睁开眼睛就听到无法接受的消息。 他忍了太久,心底的渴望和惊惧混杂在一起,像一捧大火,烧得他早就没有了理智。 他摩挲着裴折的手腕,声音里难得的带了一丝疲倦:“你想忠君爱国,我势必与你为敌,裴折,我们终将反目成仇。” 一提起这事,裴折反而冷静下来,目光如炬:“所以呢?” “我不想与你反目,我放不下你。”金陵九在他眼皮上亲了一下,“你是我拜过堂的新娘子,全鹿鸣城都知道,假以时日,全天下也会知道,裴折,你注定是我的。” 裴折闭了闭眼,心里酸得厉害:“我在你心里,比不上其他的东西吗?” 这话有些矫情,不符合裴折的个性,但他真的想问金陵九,我是不是比不上你的大计,我是不是随时都会被你抛弃,被你算计? 金陵九笑了下:“怎么会?你在我心里是最重要的,只是我背负着太多人的期望,我没办法停下来,那些事我一定要去做,但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裴折觉得伤口又疼了:“你还要做什么?”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想要做什么的。” 裴折觉得头疼:“一定要那么做吗?” 联合曦国,置幽州于险境,将整个昭国搅得天翻地覆,金陵九的目的十分明确,他想要天下大乱,想要朝廷覆灭,甚至想要……取而代之。 “一定要。”金陵九声音很轻,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重,“当年宫变,死的不知是一个金氏妃子和一个不受宠的大皇子,你可知道,同样被杀害的,还有无数忠良朝臣?” 裴折瞳孔紧缩。 金陵九眼底翻涌起血意:“不仅仅是穆老将军,还有无数世家大族,你尽可以去问一问傅倾流,当年的事情没有被记载下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失去了记忆。” 他顿了顿,笑了:“我承认我有私心,但你要相信,你永远是我最大的私心,这一点不会改变。” 熟悉的话将裴折拉回了那场没有进行到底的成亲礼,父辈曾经做过的事带给裴折深深的无能为力,他知道金陵九不是为了让他愧疚,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 金陵九松开他的手,摸了摸他发红的眼睛:“我本不想让你这么早就知晓这一切,但我的娇娇好像误会我了。” 裴折手腕发麻,半晌才缓过来。 金陵九翻过身,躺在他旁边:“傅倾流官拜太傅,圣上对其言听计从,你以为仅仅是因为他忠心耿耿,又于社稷有功吗?” 他话里有话,裴折听得一阵心惊。 金陵九却没细说,只是含着笑意,问道:“江阳傅倾流,淮阴姜玉楼,昭国的两位名士,曾两情相悦,娇娇可曾听你的老师提起过?” 裴折脑海中浮现出在天下第一楼见到的男人,姜玉楼风华犹在,如何和他的老师…… 金陵九语气平静:“当年冬月宫变,傅倾流难辞其咎,姜玉楼暗中救下了我,与之分道扬镳。你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叫两个彼此有情的人一刀两断,会是简单的政见不合吗?” 第132章 当然不会。 裴折了解傅倾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傅倾流为人宽和大度,不会使那些排除异己的手段,姜玉楼他不了解,但从第一印象来看,也不是一个会因小事而计较那么多的人。 裴折侧过身,目光沉重:“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金陵九枕着自己的胳膊,语带调侃:“怎么,不怕我刚才是骗你的吗?” 裴折摇摇头:“你骗我的次数不少,但这件事,我知道没有。” 傅倾流多年未娶妻,心里藏着一个人,当时刚到邺城,见过金陵九一面后,就匆匆离去,想来就是得到了姜玉楼的消息。 金陵九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道:“我时常觉得,你我很可能会面临傅倾流与姜玉楼的困境,他们当年分道扬镳,盖因那一场宫变,不知几月之后,我们会不会也走上这条路。” 裴折果然被带跑了思绪:“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陵九捻起他一缕头发,没头没尾道:“我们当时拜堂成亲,是不是还没有结发?” 裴折回忆了一下:“没有。” 金陵九的语气中不无可惜:“没有结发,也没有喝交杯酒,你哭完就睡了。” 裴折:“……” 营帐外传来一阵阵呼声,当是此一战胜利。 金陵九坐起身,将衣服拉好:“下次拜堂成亲,裴郎得将这些都补给我。” 裴折看着他的动作,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你什么意思,不是要……” “自然不能在这么个破地方,太委屈我们娇娇了。”他弯了弯唇,笑意温柔,“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娇娇可要好好补偿我。” 他起身向外走,裴折仓皇下了软榻,追过去:“你要去哪里?” “幽州困境已解,我得去做我的事了。”金陵九弯下腰,将他抱起来,送回软榻上,“下次记得穿鞋,我不在,可没人把你抱回来了。” 裴折心中一慌:“金陵九!” 男人长身玉立,回头瞧了他一眼:“别再用自己当筹码了,真出点什么事,我会受不了的。” 裴折知道他的意思,这一次幽州困境,他是故意带兵上阵,一方面是为了鼓舞幽州士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逼迫金陵九出手。 他知道对方一定在暗处观察,不会丢下他一个人,说白了,也是肆无忌惮。 裴折咬紧了牙:“你过来这一次,就是为了说那些话吗?说傅倾流与姜玉楼,说冬月宫变,引我去怀疑,追查?” 金陵九失笑:“裴郎,激将法对我不管用,你明知道的,我是来见你的。” 本来还想将你绑回去。 金陵九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左屏等人已经在外面等候,金陵九一出来,众人就悄悄离开了幽州军营。 裴折收拾好一切出来后,早已看不到他们的人影。 他看了看不远处归来的大军,目光沉重。 幽州困境必是金陵九计划中的一环,而今幽州之难已解,也不知天下第一楼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想起金陵九临走前说的话,裴折忧心忡忡。 若想提早做准备,还是要先弄清楚当年的宫变事宜,为今之计,只能找机会去见一见傅倾流了。 舒温如带领曦国大军退去,此战幽州全胜。 赵子秋不见踪迹,裴折将幽州的一切事宜交给程关月,先举办军宴,好好的犒赏了一下幽州军战士,以及远道而来的禁军与淮州军。 裴折乐得清闲,在林惊空的陪同下,去见了见云无恙。 不过月余未见,云无恙就变了一副模样,原本俊俏灵动的小书童,皮肤晒黑了些,看起来成熟了不少。 裴折吓了一跳:“林统领该不会偷偷虐待我的人了吧?” 林惊空翻了个白眼:“裴大人的人,我怎么敢虐待,不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吗?” 裴折打量了一番云无恙,微哂:“林统领口中的好吃好喝,就是把人给我养成了这样吗?” 林惊空拍了拍云无恙的肩膀:“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不比之前那小白脸的模样好吗?” 云无恙磨了磨牙:“你才是小白脸!” 裴折这才笑起来:“牙尖嘴利的性子没变,总归还是我的小书童。” 林惊空失笑:“裴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还能给你换了个人不成?” “这可说不准了,万一林统领暗中报复,狸猫换太子怎么办?”裴折道。 他还记得之前林惊空和云无恙有多不对付,一言不合就要吵,时不时还要动一动手。 林惊空和云无恙都沉默了,表情无奈,俨然是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 裴折瞧着两人的关系确实有很大的变化,颇为惊诧,却没有不满:“如此也好,省得你二人整日打闹不停,跟孩子似的。” 林惊空识趣,见两人有话要说,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裴折拉着云无恙的手,好好打量了一番:“好像瘦了点儿。” 云无恙挠挠头:“公子看错了,我还胖了呢,胖了两斤。” 裴折应了声:“当日你离开幽州城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会加入淮州军,快坐下跟我好好说一说。” 他对于云无恙,总有一种长辈看孩子的心理,两人虽然年岁相差无几,但云无恙性子活泼,打小裴折就习惯了多照顾他几分。 云无恙点点头,随他一起坐下:“当日公子将贴身的玉佩给我,让我离开,还指了方向,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离开之后便往北方去了。” 裴折笑了下:“当时说的隐晦,还怕你猜不出来。” “一开始确实没往那方面想,公子知道的,我脑子不好使。”云无恙摸了摸鼻子,将玉佩取出来,“后来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张曜日死后,幽州军群龙无首,公子如果留在幽州,势必会出手。但曦国大军人数众多,幽州军恐难以对付,我这才明白过来,公子应当是叫我去找援军。” 裴折点点头,接下玉佩:“此番幽州困境得解,有赖你传的消息,云无恙,你救了我,也救了幽州,救了这里的所有百姓。” 云无恙瞪大了眼睛,眼里有泪花翻涌:“公子……” 裴折拍了拍他的肩膀:“哭什么,你做的很好。” “我,我真的救了幽州吗?”到底是个孩子,一个人担惊受怕,直到此刻才敢放松下来,“幽州情况危急,我却因为自己的私事而杀了张曜日,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公子说过的话,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身上背负着家人的仇恨,张曜日是害他家破人亡的元凶。 他的父亲受人敬仰,本应守卫着幽州,他的家人本应一起幸福的生活在这里,可都是因为张曜日,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裴折拍拍他的肩膀:“没事,你没做错,当日我话说重了。” 裴折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没有经历过云无恙经历的一切,哪里能体会到那种家破人亡的痛苦,当时轻易说出指责的话,之后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强人所难。 云无恙抽噎着摇摇头:“不,公子没错,公子不会错的。” 裴折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神仙,怎就不会犯错了?” 云无恙哭了没多久就缓过来了,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让公子见笑了。” 裴折不以为然:“又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我也没少见你哭。” 云无恙:……” “之后呢,你为什么会加入淮州军?” 裴折对此十分好奇,尤其是林惊空的态度,转变了很多。 云无恙解释道:“当日我离开之后,一路向北,先遇到了淮州军,便拿着玉佩去找林惊空,说明来意之后,林惊空便带我去见太傅大人了。” 裴折笑了笑:“这玉佩确实重要,我知晓老师一旦看到玉佩,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对,太傅大人当即命人整顿军队,前往幽州。”云无恙道。 太阳西斜,晚宴就要开始了。 裴折哭笑不得:“边走边说吧,免得赶不上吃饭。” 云无恙点头:“我当时也明白过来,公子应当是故意让我来送消息,然后就在想,公子那些话究竟是不是认真的。但思来想去,也觉得公子当时确实是认为我做错了。” “林惊空见我整日里闷闷不乐,便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烦得很,不想告诉他,他就带我去喝酒,说喝了酒就能忘记烦恼。” 裴折揉揉眉心,憋不住笑意:“你喝了?” 云无恙扁了扁嘴:“喝了,他就是个骗子,什么忘记烦恼,他就是想诓我,喝醉酒后把一切都告诉他!” 裴折哈哈大笑:“看这样子,你中计了。” 云无恙表情难看:“对,我把自己杀了张曜日,还有爹爹是谁,张曜日害死我全家……总之乱七八糟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 “第二天酒醒之后,想起这一切,我人都傻了,恨不得去弄死林惊空,杀人灭口。” 裴折冲走来的士兵点头回礼,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后来怎么没弄死他呢?” “我打不过他。”提起这事,云无恙有些委屈,“我和他打了好几架,都没打过他,明明之前不落下风的,也不知他武功精进了多少,每次都压制着我。” 裴折但笑不语,恐怕不是精进了,而是一直在隐藏,林惊空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云无恙继续道:“但他不知抽了哪门子风,没有趁机奚落我,反而对我……挺好的,还问我要不要加入淮州军,成为像爹爹那样的将领,保卫百姓。” 来到设宴的地方,裴折停下脚步:“你同意了?” 云无恙颔首:“虽然很讨厌他,但我确实很想成为爹爹那样的人,我想有朝一日,也可以回到幽州,保护着这片土地与这里的百姓。” 裴折欣慰道:“你长大了。” 云无恙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一直闯祸,给公子添乱。” 裴折突然想起姜玉楼曾经说过的话,雄鹰的孩子,怎能像家雀一般懵懂无知地长大。 是了,云无恙是云腾的儿子,也该成为雄鹰的。 云无恙笑了笑,少年身量抽条,已经差不多与裴折比肩:“后来接触多了,发现林惊空也不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他对外横行跋扈,其实也有原因,将他与淮州的知府大人相提并论,委屈他了。” 裴折“嗯”了声,不知想到什么,弯起唇角:“想来之前我题的那幅对联,是有错漏的,任何人都会犯错,你瞧,我这不是也犯错了吗?” 当日他进京赶考,路过淮州城,听闻此地知府大人与统领两人鱼肉百姓,故而偷偷留下了那一幅对联,以作讽刺。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那对联会成为调侃两人的谈资。 云无恙也笑起来:“林惊空有苦衷,但也改不了他跋扈横行的事实,公子那对联写的不错,祝他断子绝孙并无大碍。” 林惊空等人都入了座,裴折远远瞧了他一眼:“不至于,倒也不至于断子绝孙。” 云无恙撇撇嘴,小声嘟哝:“瞧他那副不近女色的模样,指不定真要断子绝孙呢。” 裴折想带着云无恙入席,被拒绝了。 小书童自个儿跑到淮州军所在的位置,和一群人吃肉喝酒,快活得不得了。 裴折怔了一瞬,接受了他的变化,看来云无恙是真的决心跟着林惊空了。 席上少不了酒,裴折坐在主位上,被一圈人轮着敬酒。 金陵九的离开,使得他心情并不爽利,没有兴致,拿着自己受伤不能饮酒的幌子,以茶代酒。 傅倾流来得晚,宴席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才到,有不少将士们都喝得晕晕乎乎了。 他一身便装,没惊动大家,只和裴折与诸位将领打了个招呼,便去了营帐中。 裴折随即起身,离开了宴席。 金陵九说的事像一根刺,梗在他心里,他一思索,就免不了被这根刺扎得血肉模糊,今日若不是见到云无恙高兴,他怕是连饭都吃不下去。 傅倾流仿佛知道他会来,倒好了茶水:“喝酒了吗?听说你受伤了,可得多注意,免得留下病根。” 裴折摇摇头:“谢谢老师关心。” 傅倾流目光温和:“可是有事要问我?” “之前收到老师的信,说耽搁了一会儿,有点担心。”裴折斟酌着词句,他与傅倾流是师生关系,若直接开口质问当年宫变之事,太不合礼数。 傅倾流喝了口水:“无碍,已经处理好了。” 裴折心不在焉,点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傅倾流玲珑心思,当即看出他心里藏着事:“此幽州一战,你做的很好,回到京城之后,圣上定会封奖。当年你志得意满,要官拜三公,如今看来,已经快做到了。” 官拜三公,那是很久之前的梦想了,久远到裴折乍一听到傅倾流这样说,都有一丝恍惚,不太回的过神来。 营帐中点着蜡烛,烛火摇曳,蜡油滴落在桌上,留下一块嫩红色的斑痕。 像一道岁月的疤。 裴折的眉眼在烛火中变得不甚明朗:“老师,我成亲了,你知道吗?” 傅倾流手一顿,意味不明道:“有所耳闻。” 当日鹿鸣城燃灯一夜,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饶是谁都知晓,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下第一楼掌柜有了家室,对方还是名扬天下的探花郎。 裴折微低着头,他明明没喝酒,却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我娶了我的意中人,他风华绝代,我甫一见之,便心生欢喜。” 傅倾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叹息:“那我该恭喜你的。” 裴折手指贴着茶杯,感受到一点灼烫的温度,不消多时,他指腹就泛了红:“唯一可惜的是,没来得及与他结发交杯,洞房花烛。” 营帐外是欢呼雀跃的声音,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兴奋不已,恨不得喝的烂醉,好将这一段时日来的绝望憋屈都排解出去。 这是太平盛世与动荡时期的交融,这群人整日泡在战场之上,终于偷来了片刻的安宁时光。 裴折突然有些恍惚,他心心念念,要保这乱世和平,可朝廷从根子上就坏了。 右相元奉把持朝政,残害忠良,一手扶持了张曜日等人,致使云腾贺雨无辜枉死,幽州被屠城,百姓流离失所。 耳边热闹的欢呼声,更像是一种讽刺。 这里的将士们在感慨,朝廷没有放弃他们,援军救了他们,幽州所有人都不用死,他们打赢了曦国的大军。 可裴折心里清楚,朝廷做到了几分,他也清楚,有多少人将幽州,将这里所有人的命当成了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裴折想,有那么多人人愿意跟随金陵九,愿意相信一场不破不立的梦,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傅倾流又续了一杯茶水,军中的茶不是好茶,他却好似渴极了一般,喝了一杯又一杯:“我鲜少饮酒,酒会使我思绪不明,今日不知怎地,竟然想和你大醉一场。” 裴折嘴唇翕动,声音有些颤抖:“老师……” “你啊,最是聪颖,也最是尊师守礼,性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傅倾流目光悠远,叹了口气,“明明已经是太子少师,能够独当一面,却还是如此优柔寡断,既然你不问,那只能我自己说了。” 裴折微微睁大了眼睛,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傅倾流没有看他,只盯着那摇曳的烛火,声音平静,仿佛跨越了岁月与时光的洪流,回忆起那些曾经美好过的记忆。 他缓缓道来:“我曾有个倾慕之人,也同你和你那位意中人一样,两情相悦,但我做错了一件事,致使他离开了我。” “那人与你一般,聪颖多才,当时年少轻狂,饶是骄傲如我,也自愧弗如。” 傅倾流声音带着浓浓的怀念,看着裴折的目光越发深沉,好像透过他在看什么人一样:“实不相瞒,我当初会同意教导你,是因为你很像他,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起了他。无论是悟性天资,还是性情脾气,你们都像极了。” 裴折心跳有些快,金陵九说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握紧了茶杯,勉力维持面上的平静,玩笑道:“那我是不是该谢谢那位先生,不然可能得不到老师的指点。” 傅倾流摇摇头:“不,你就是你,虽然很像,但你们是不同的。” 裴折抿了抿唇:“所以老师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他离开你?” 傅倾流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舌头有些发涩:“我让他失望了,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害死了很多人。” 裴折提到嗓子眼的心狠狠掉下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133章 夜深,喧嚣渐渐平静,月色将一切情绪都抚平。 裴折披着大氅,站在城墙上。 从离开京城算起,已经有足足几个月了,眼下秋风渐起,再过不久,又要入冬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裴折扶着城墙,并未回头,语气平静:“我想一个人静静。” “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聊聊呗。”林惊空拿着酒囊,喝了口酒,“幽州城与淮州城不同,这里风沙料峭,少了几分温柔意味,天高皇帝远,怪不得没人愿意来。” 裴折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那你来做什么?” “我?我来讨酒喝的。”林惊空晃了晃手里的酒囊,“这是程将军送我的酒囊,关内买不到。” 幽州城的酒也和淮州不同,辛辣刺激,酒味浓烈。 裴折鼻尖嗅到一点,忍不住皱了皱眉:“大半夜,林统领不睡觉,就为了在我面前喝酒吗?” 酒劲很大,林惊空喝得太快,辣的鼻子都红了:“怎么不见九公子?” 哪壶不开提哪壶,裴折冷下脸。 林惊空瞟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满天下都传开了,听闻探花大人和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成了亲,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传为一段佳话。怎地才过了月余,就分道扬镳了?” 裴折冷眼瞥他:“我和林统领应该没有熟到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林惊空轻笑,又喝了一口酒:“裴大人莫不是生气了?” “任谁被奚落,都不会高兴吧?”裴折平静道。 林惊空伏在城墙上,被风吹的冰冷的指尖摩挲着砖石:“又不是一纸休书无法挽回,吊着个脸作甚?” 裴折烦闷不已:“……林统领若是醉了,就回去休息吧,省得一不小心掉下城楼,摔个半死。” 林惊空仰头大笑,突然道:“裴大人你别说,我还真想过,如果从城墙上跳下去,会不会摔死。” 裴折指尖一颤。 总觉得今晚的林惊空有些奇怪,像是……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一般。 裴折刚从傅倾流那里听了一通,实在没心情继续听故事,掉头就想跑。 林惊空揪着他的大氅,懒懒散散道:“就算我真摔死了,也不会拉着裴大人垫背,你跑什么?” 料峭的风吹得长发纷乱,裴折在京城住了多年,受不住这边的风,脸被刮得生疼。 林惊空喝酒喝的太多,咳嗽了两声:“家破人亡,一地鸡毛,裴大人,如果是你的话,面对这样的乱摊子,会和仇人同流合污,还是会以死抗争?” 许是关外的风太冷,吹得裴折整个人的血都凉下来了:“我哪种都不选。” 林惊空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下:“没错,所以我哪种都没选。” 他这一句话,就令裴折攥紧了拳头:“你母家是皇后分出去的旁支,元氏一族把握朝政,无人敢惹,能有什么仇人?” 林惊空面色凝重,辛辣的酒烧得他胸口发疼,仿佛憋了一股火:“裴大人,你猜我母家为什么会被分出去?” 他声音阴冷,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冰冷的蛇信带着剧毒,令裴折失去了言语的功能。 “听说裴大人手上拿着圣上的信物,那信物能够号令三军,我十分好奇,你仅仅是为了陪太子南下游历吗?”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 林惊空一点都不意外,继续道:“太子在淮州失踪,裴大人毫不在意,反而前往邺城、白华城、幽州城,一路上鲜少提及太子,所以我猜,裴大人另有要务在身,太子只不过是个幌子。” 林惊空从来都是聪明的,裴折清楚这一点,能坐稳淮州军统领的位子,仅仅靠元氏一族的庇佑是不够的。 更何况,元氏一族有没有庇佑他都两说。 裴折一直不搭腔,林惊空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我年少时也曾和裴大人一般,被人称赞天资聪颖,家中罹难时,我已有记忆。记得娘亲当时以泪洗面,说心中难安,记得爹爹终日愁眉苦脸,担忧我们安危,多次想要送我离开家。” “可是还不等送我走,他们就先离开了,永永远远地离开了。” 林惊空松开手,声音很轻:“裴大人,你可知我为什么会收留云无恙?” 裴折一直很好奇这件事,云无恙说不清个所以然,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有林惊空自己清楚:“为什么?” 林惊空捏紧了酒囊,声声如泣血:“因为我曾在爹爹口中听到过云无恙父亲的名讳,他说对忠良有愧,所以我替父还债,想补偿一二。” 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听过的事,裴折隐隐觉得,其中应该有一条线,能够将一切串起来。 他找不到这根线,但他有预感,林惊空会告诉他这条线。 裴折:“你父亲是谁?” “一介武将罢了,比不得云腾将军高义,也比不得……”他顿了顿,轻轻笑了声,带着似有若无的恶意,“也比不得裴大人的父亲幸运。” 裴折瞪大了眼睛,林惊空话里有话,分明是认识他父亲的意思,可是他们怎么可能会认识?! 不,是有可能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 裴折呼吸一滞,裴父曾为右相做事,如果抛开林惊空母家的关系,林惊空的父亲会认识裴父,只可能是因为右相。 他们必须同为右相一党。 电光石火之间,所有东西都联系了起来,裴折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发生的事。 当时在天下第一楼,裴父曾经提到过,能在大漠救下金陵九,有赖于曾经相熟的武将。 ——“……奉命前往大漠之人与我相同,亦是不愿参与右相谋划之事的,只不过他没有我幸运,他是武将,甫一入朝,便接触到了右相一党中最机密的事,自此再无法脱离。” ——“家眷亲族尽被控制,稍有异动就会危及生命,一人可不惧生死,但至亲血脉,府上近百人数,怎能皆不在意?” 如果这武将不是别人,正是林惊空的父亲,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林惊空的父亲甫一入朝,便因为林母的缘故,接触到右相一党的核心机密,只不过他们夫妻俩都不满右相所为,所以裴父能够周旋成功。 他们可能抗争过,从元氏一族中迁了出来,但最后事情败露,终究逃不过一死。 林惊空就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裴折张了张嘴,被灌了一口充满酒气的,辛辣的浓郁的冷风,风涌进胸膛,化作刀刃,绞碎了他心中所有的侥幸。 林惊空的声音沉重如山,压在他身上:“我爹娘太天真了,以为自己能够骗过那老狐狸,他们之所以能够从元氏一族中迁出来,不是因为计划得成,而是因为,元奉需要一个弃子,一个为灭杀皇子背锅的替罪羊。” 林惊空离开了。 拿着程关月送他的酒囊,留下了一城的辛辣酒气。 裴折跌坐在地上,倚靠着城墙,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厦将倾,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阻挡? 他终于明白了金陵九话里的意思。 他背负的不是自己的私心,而是无数人的责任,即使沉埋了十几年,当年的事,也需要一个了断。 那场冬月宫变,在元氏的算计和圣上的纵容之下,悄无声息的藏了下来。 那是一代君主的懦弱导致的结果,致使它成了这个国家最难以启齿的秘密,经年累月,这个秘密悄悄生根发芽,长出了一把刀,将要狠狠地,撕碎这个国家的虚伪和平。 虽然迟到了十几年,但没有人能够阻止。 那是死去的冤魂在复仇,要将一切罪恶扯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无论从哪种立场,哪种角度来看,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从城楼回去后,裴折生了一场大病,烧得厉害,一连昏迷了好几天,无论吃什么药都不见好转。 幽州城不适合养伤,傅倾流做主,命令齐逍卫铎带领禁军,护送裴折回京城。 禁军走了半月,还没到京城,各种纷杂的消息却已经传开了。 先是幽州危难的消息,紧接着就是幽州军大败曦国大军,然后说是探花大人殚精竭虑,使妙计救了幽州,却把自己累到了,重病难愈。 一时间全天下的百姓都在感慨,祈祷裴折赶紧好起来,就连圣上也颁下谕旨,寻求天下名医,一定会救下少师大人,同时会好好嘉奖他。 金陵九是在京城的茶馆里听到的消息,此时距离裴折重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他面色冷凝,直接将上乘的玉盏摔了:“怎么回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左屏默默地捡起碎片:“怕说了惹九爷担忧,故而就瞒下来了。” 金陵九表情难看,这一个月来,他忙的晕头转向,根本没工夫听外界发生了什么,为了不分心,逼着自己不去问裴折的近况。却没想到一闲下来,传到耳中的就是裴折重病不愈的消息。 他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再迟一点,听到的就是裴折不治身亡的消息了。 一盒玉盏有六个,全都被金陵九摔碎了,莹润的碎片掉的满地都是,一眼望去亮晶晶的一片,像一地破碎的月光。 穆娇和温飞羽来的时候,金陵九刚摔完东西,脸色阴沉得吓人。 温飞羽被吓得一个激灵,掉头就想跑,被穆娇提溜着衣领给拽了回来:“师兄。” 金陵九眼神阴鹜:“裴折重病的事,你们知道?”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语气很笃定,像是确定他们一定知晓。 “知道。”穆娇大概是除了裴折之外,最不怕他发火的人了,“一个假消息罢了,师兄看不出来吗?” 左屏皱了下眉头,不太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穆娇冲他摆摆手:“别收拾了,渴死我了,师兄,让左屏给我倒杯水成不?” 金陵九没说话,左屏知道他是同意了,便起身去倒水了。 温飞羽坐在一旁,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看都不敢看金陵九一眼。 穆娇暗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初这人还拍着胸脯跟她保证,多番分析,说裴折一定没事,现下到了金陵九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啧,怂包! 穆娇正视着金陵九,道:“师兄,且不说裴折有没有烧糊涂,幽州就找不出一个医师了吗?傅倾流又不是傻子,会不懂来回颠簸影响病情吗?” 金陵九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意思?” “裴折在装病。”穆娇说,“他需要找一个借口,回来京城。” 金陵九心里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还是惶恐,忍不住去追问,像是要从她的回答中得到力量,去相信裴折没有事:“借口有那么多,为什么要装病?” 穆娇眼睛骨碌碌一转,乐了:“那就要问师兄你了。” 金陵九掀起眼皮:“问我?” 穆娇歪了歪头:“你的新郎倌想叫你担心他,不问小嫂子你,问谁?” 金陵九:“……” 当初他一身嫁衣,多少存了心思,想要胁迫裴折同意在下,但好似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没把人吃到嘴,反而给自己留下了话柄。 温飞羽憋不住笑了声。 他没办法把金陵九和小嫂子联系到一起,虽然这人的相貌不输给任何小嫂子,但手段实在是太残暴。 金陵九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温飞羽笑声卡在喉咙,差点直接从凳子上滚下去。 穆娇扶着额角,笑骂:“瞧你那点出息!” 温飞羽:“……” 他娘的,这师兄和师妹没一个是好东西! 左屏端着两杯水回来,分别递给穆娇和金陵九。 温飞羽瞅见自己被忽略,不满地哼了声:“左屏,怎么只有两杯,我的呢?” 左屏没搭理他,能让他伺候的人,只有金陵九和穆娇了,前者是他的忠心,后者是他的私心。 金陵九已经缓过来了,横了他一眼:“温小公子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支使我的人,胆子不小。” 温飞羽缩了缩脖子,拱手讨饶:“得得得,你们都是祖宗,我惹不起,我闭嘴行了吧。” 在温飞羽身上撒了气,金陵九心气顺了不少:“裴折到哪里了?” 左屏回道:“不日就会到京城。” 金陵九一脸沉思,穆娇见状调侃道:“师兄思念夫君心切,莫不是要去少师大人的府邸等人?” 被三个人盯着,金陵九全然没有羞恼,喝了口水,淡声道:“有何不可?” 穆娇一噎,不愧是她的师兄,这都能接下去。 金陵九喝完水,才正视着温飞羽:“温家在京城也有产业吗?你来这里干什么?” 温飞羽坐直了身子:“我爹说京城将有大动荡,让我来跟着你长长见识。” 金陵九暗骂一声老狐狸,这是巴不得往他身边送人,事成之后,好为温飞羽铺一条康庄大道。 温飞羽见他神色不明,暗戳戳道:“我也不用长太多见识,跟着你手下的人就行了。” 金陵九扬了扬眉,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这怎么能行,你特地过来,若是不好好安置一番,我如何能与温老爷交代。” 温飞羽急了:“不用交代,你不说我不说,反正他又不会知道。” 见把人逗得不轻,金陵九眯着眼思忖片刻,才松了口:“左屏,你带温小公子去找赵子秋,他那边好像缺人,问问他愿不愿意收留温小公子,若是不愿意的话,我就着人将他送回温家。” “愿意的,他肯定愿意!”温飞羽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不劳烦左屏了,我自个儿过去就成了。” 他一溜烟跑了,像是生怕金陵九反悔。 穆娇啧啧出声:“都说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这温飞羽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她脱口而出,完全没注意到这话还戳了另一个人的肺管子。金陵九凉凉地瞧了她一眼:“何时将你嫁出去,我就省了心了。” 穆娇:“……” 金陵九摸了摸下巴,视线略过神色紧绷的左屏,笑道:“京城青年才俊遍地都是,穆儿可有看上的,师兄做主,给你抢了来。” 穆娇连声讨饶:“我错了,师兄我再也不提你嫁出去的事了,可饶了我吧。” 金陵九支着下颌,眼皮一抬,直直地盯着左屏:“外头的看不上,咱们天下第一楼里面的也成,你看左屏如何?” “左屏他……”穆娇卡了壳,扭头看了左屏一眼。 左屏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突然道:“九爷,我去找人来收拾一下这地上的碎片。”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根本没等金陵九的反应,像是落荒而逃。 穆娇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 金陵九曲指扣了扣桌子,叹了口气:“从小师父只教你武艺,我们又都是男子,没个能陪你说说话的姐妹,女儿家便是有了心事,也没地方可以说。” 穆娇摇摇头:“没有,爹爹和师兄对我都很好。” 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还是决定将姜玉楼当成爹爹来对待。 穆娇向来懂事,打小就知道照顾金陵九,故而他也很疼宠这个师妹:“对你好,但也不一定能做到没有疏漏,平常女儿家到了你这个年纪,就要议亲了,我们穆儿却连倾慕都不甚清楚。” 穆娇张了张嘴,隐隐觉得他话里有话,打着哈哈:“师兄是嫌我啰嗦,想把我嫁出去吗?” 金陵九淡淡地瞧了她一眼:“全天下的男儿都配不上你,你若是没有心仪之人,师兄自当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穆娇对他情深义重,知道他在谋划什么后,还是决定帮助他,再加上穆老将军曾经的帮助,金陵九断然不会委屈了她。 穆娇揪着腰带,她从小习武,穿纱裙不方便,便从来都是男子的衣服,远远看去,活似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师兄,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 金陵九挑了挑眉。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意思就是,知道是哪个人? 穆娇抓了抓头发:“之前在幽州城里,我……我和他闹了别扭,也不是闹别扭吧,他没生气,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是感觉他心情不好,我看着他也很想哭。” 她在这时候,总算透出点女儿家的模样,说起烦恼时没头没尾的,好似娇嗔。 金陵九无意去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问了一句:“是左屏吗?” 穆娇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有些红,半晌,点点头:“师兄怎么知道的?” 金陵九抬眼一扫,看到门口收回去的脚时,摇了摇头:“随口猜的。” 穆娇点点头:“师兄向来神机妙算。” 快到冬日了,金陵九手冷,扶着茶杯借了点暖气,轻笑:“神机妙算我可当不起,大家都说第一探花神机妙算。” 穆娇满脑子都是少女心事,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反正你们是一家的,夫唱夫随,也当得起。” 她说完一愣,抬眼看向金陵九,却见他眉目舒展,露出个温柔的笑:“也是,我沾他的光了。” 穆娇心中微动,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倾慕喜爱。 左屏不想说,金陵九也无意插嘴,端看两人的缘分了。 和穆娇聊了几句后,他就离开了。 冬日太冷,一个人睡不合适,裴折不日到京,他该准备准备,上门去自荐枕席了。 第134章 探花郎回京当日,圣上亲自下旨慰问,以表重视,同时命太医院一众太医亲赴少师府,为探花郎看诊。 百姓交口称赞,探花大人力挽幽州狂澜,圣上礼贤下士,一时间在京城传为一段佳话。 送走太医之后,裴折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拿过搁在一旁的茶水,猛灌了几口。 隔着层层叠叠的床帘,嗅到一点清淡的安神香气息,裴折揉了揉眉心,将绑在手腕上的丝怕解下来,随手扔在床头。 悬丝诊脉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露脸,适合瞒天过海。 天已经黑下来了,窗纸外透进乌凌凌的光,隐约能看到几颗星子。 裴折把安神香熄了,打开窗,冷风裹着寒气涌进来,将室内的香气冲散。 他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衣服,将大开的窗户拉上一半,就这样端坐在窗前。 没坐一会儿,服侍的人就端着熬好的药过来了,一看他开了窗,大惊失色:“公子,您的病还没好呢,开窗受寒怎么办?” 裴折瞥了眼他手上端的药,嫌弃地皱起眉:“没事,搁那边吧。” 他一路上没离开药,现下闻着药味就想吐。 服侍的人为难道:“太医说得趁热喝。” 裴折揉了揉眉心:“先搁着,我等下就喝,对了,你去找找有没有梅花冷香,最好是……算了,就这样吧,时辰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也歇着去吧。” 小厮拗不过他,放下药离开了。 裴折躺的累了,懒得折腾,直接端起药碗,将冒着热气的药汁沿着微开的窗户倒了出去。 风吹得房门吱呀作响,房间内的烛灯火焰晃了几下,直接熄灭了,屋内陷入黑暗之中,只有从窗口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在地上映出模糊的轮廓。 裴折被吹得一哆嗦,连忙扔下碗,搓了搓手,兀自念叨了两声,将窗户关上。 床帘堆积在一起,裴折刚准备撩开,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攥住了手腕,紧接着一股大力拽着他朝床上栽去。 隐秘而幽深的梅花冷香扑了满脸,驱散了鼻腔中的浓苦药味,裴折紧绷起来的身体缓和下来,任由自己落进一个带着微凉气息的怀抱里。 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胁迫感:“听闻探花郎病弱,我特来看望,不想竟发现了秘密,药也不吃,原来是在装病。” 裴折懒懒地应了声:“怎么,你想把消息散布出去吗?” 许是觉得太冷硬,他又补了一句:“药太苦了。” 那人低低地笑了声:“若是不想我宣扬,就乖乖听话,我居无定所,想在少师大人府上谋个活计,可能如意?” 居无定所个屁,裴折暗自在心里骂了句,顺着他问道:“你能做什么?” 凑到耳边的声音带着一丝热气,说得暧昧又狎猊:“冬日里天冷,大人定然衾寒难眠,不知床榻之上是否缺一个相陪之人,为你暖床?” 裴折猛然抬起头,在黑暗中寻找一双黑沉漂亮的眼睛:“你真想为我暖床?” “想也不想。”他顿了顿,笑道,“佳人在怀,却求而不得,某寤寐思服,若大人愿意委身于某,那就没有不想了。” 裴折忍无可忍:“……金陵九你有病吧!” 烛灯重新点燃,照亮了房间,厚重的床帘被拉上去,金陵九好整以暇地瞧着裴折,冲他伸出手:“过来。” 裴折扶着烛台,没动作。 金陵九暗叹一声,放软了声音:“你这一病就是一个月,可吓死我了,娇娇乖,过来让我抱抱。” 裴折沉默地走过去,刚到床边,就被拉进了怀里,金陵九低声叹息:“还好没事,不然我可怎么办。” 裴折鼻尖一酸,差点滚下泪来:“当初走得那么干脆,也没见你不舍得,现在来说这些做什么?” 金陵九也不恼,将人拖上/床榻,拉过被子来盖住:“当时不知道我的娇娇这么娇,早知道,就是你不愿意,我也一定把你打晕了扛走。” 裴折吹风吹得手脚冰凉,金陵九暗自调动内力,将自己的手暖热,然后握着他的手,帮他暖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靠在一起。经过幽州一役,这种安静的相处,对他们而言,都显得弥足珍贵。 裴折深吸一口气,闻着熟悉的梅花冷香:“以前手凉的是你,现在倒转过来了,让你给我暖手。” 金陵九推开他的手,在掌心中挠了挠:“谁让你照顾不好自己,我不给你暖,还有谁给你暖?” 裴折轻轻哼了声:“多的是想给我暖的。” 金陵九轻轻笑了下,如沐春风般温声道:“我看谁敢,我断了他的手。” 裴折:“……” 这人自暴露之后,愈发不在乎了,什么话都敢在他面前说。 盖着被子,还有人工暖炉,裴折很快暖和过来,推了推环着自己的人:“行了,不冷了。” 金陵九拖长了调子:“哦,用完就丢,不冷了就过河拆桥。” 裴折一噎,冷笑:“你怎么不说我是卸磨杀驴?” 金陵九一脸窘迫:“探花郎的嘴太厉害了,我可说不过。” 裴折又要挤兑他,突然被掰过下巴,金陵九凑过来,眼底尽是笑意:“说不过,就只能剑走偏锋,亲一亲了。” 裴折:“……” 小别胜新婚,两人吻得难解难分,好半天才停下。 裴折呼吸微乱,躺靠在床榻上:“不知羞!” 金陵九笑了:“我亲自己的夫君,有什么可羞的?” 裴折握住他探进自己衣襟里的手,咬牙切齿:“既然叫我夫君,你总得有个夫人的模样,乖乖躺好,别动手动脚,不然小心我休了你!” “休我?”金陵九挑了挑眉,“可以,正好休了,我来娶你一次,让你名正言顺的做新娘子。” 裴折哑口无言,又被按住亲了一通,衣襟扒开大半,被揉得出了汗,才让作乱的人停下手。 两人躺在一个被窝里,裴折困乏劲儿上来了,懒得折腾,索性在金陵九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这么晚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金陵九在他额头上蹭了蹭:“来给你暖床啊。”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正事呢,你现在不应该忙着吗?” 虽然远在幽州,但各地发生的事,裴折也有所耳闻,且能推断出哪一些是出自天下第一楼的手笔。 金陵九把玩着他的一缕头发:“忙其他事,远没有你重要。” 裴折狐疑地打量着他:“啧,今儿个怎么甜言蜜语一箩筐,该不会是又要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吧?” “不搞小动作。”金陵九一脸正经,“搞我们娇娇行吗?” 裴折:“……” 今晚的金陵九就不适合谈正事,整天他娘的瞎扯。 许是发现了自己太过分,金陵九立马换上了讨饶的语气:“裴郎一路奔波,累不累,要不要我哄你睡觉?” 裴折知晓他是不愿意泄露自己在做的事情,没勉强,顺势提要求:“要,你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 一路从幽州回来,因为装病的缘故,并没有赶得不太快,反而悠哉悠哉的,裴折一点都不困,精神得很。 今晚的金陵九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好,裴郎想听什么故事?” 现在在做的事情套不出来,那便问问之前留下的疑问吧,裴折思索了下,道:“讲讲你师父吧,当初柳先生说他故意害你,后来看你二人并没有产生嫌隙,可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金陵九斟酌了下,将“这不算是故事”咽下,解释道:“柳先生说的时候,我确实已经相信了,但后来我们去了十三局香铺,在那里还遇到了一个被杀了的人,你还记得吗?” 裴折点点头:“记得,我们从地道回了山上,那桩案子现在还没破呢。” 金陵九淡声道:“不用破了,我知道人是谁杀的。” 裴折掀起眼皮,试探道:“姜玉楼?” 金陵九轻轻“嗯”了声:“天下第一楼在各地都有联络的地点,有一些老站点是师父安排的,已经渐渐脱离天下第一楼了,我并不知道。十三局香铺就是其中之一,当日被杀的人,其实是元奉派来的。” 裴折皱紧眉头:“你是说,十三局香铺是天下第一楼的联络地点?” “对,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金陵九平静道,“那掌柜也算是天下第一楼的人,处理了盯梢的尾巴。我知道了被杀之人的身份后,就猜到十三局香铺可能和天下第一楼有关。我们天下第一楼行事诡秘,元奉的人能找过去,其中应当另有隐情。” 裴折听明白了:“所以你就和姜玉楼通了气,确认了香铺掌柜的身份,然后说是带我私奔,其实也是为了将我带离雾隐山,好让那掌柜平安脱困。” 金陵九纠正道:“我是真的想和你私奔,其他都是捎带的。” 裴折没拆穿他,问道:“元奉的人知道你们的联络地点,是不是意味着,姜玉楼曾经和他们接触过,你身体中的毒也是真的,可以佐证这一点。如果他不是为了害死你,那他是为了……做戏?” 金陵九蹭在他耳朵旁边,笑着夸道:“聪明。” 裴折暗叹一声:“置之死地而后生,原来如此。想来姜玉楼手上留着的联络地点,大多都被盯上了,所以他并未告诉过你。可惜了,柳先生并不知晓其中的事,这些年他一直……” 金陵九专心致志,含住了他薄而红的耳垂:“我将柳先生说的话都告诉了师父,他并不知道柳先生看了他做的戏,还以为是柳先生单纯想疏远他,故而多年没有去打扰过。” 裴折不知说什么好,他受柳先生救命之恩,明晰事情真相后,忍不住唏嘘。 金陵九用舌尖拨弄着他的耳垂:“如今师父已经知晓了所有的事情,准备抽空就去见一见柳先生,解释清楚。其实就算你没有带我去雾隐山,等到我的身体受不住这毒的时候,师父也会带我登门拜访。” 裴折偏了偏头,救出自己的耳朵,玩笑道:“真好,这样我们九哥哥就不是孤家寡人了。” 金陵九经历了太多,姜玉楼是为数不多待他好的人,如果从小养育教导他的师父也背叛了他,金陵九绝对会很难受。 “孤家寡人?“金陵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已经有了家室,哪里是孤家寡人?” 裴折没接这话茬,顾左右而言他:“时辰不早了,我要休息了。” 金陵九应了声:“那我正好开始工作。” 裴折不明所以:“嗯?” 金陵九眉眼带笑:“帮探花大人暖床,不就是我的工作吗?” 裴折:“……” 他放弃了,他骚不过这人。 裴折一路上睡了许久,本以为到家后不会再困,但被金陵九抱着,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听着他平稳的呼吸,金陵九舒缓开眉眼,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还好没事。” 确认了这么长时间,他这颗心才彻彻底底地放下,可以安枕休息了。 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房间里还没生暖炉,有些冷,不等睡到后半夜,裴折就自发地凑近热源,缠得金陵九死紧。 金陵九迷迷糊糊,也没在意,将人搂了搂,又沉沉睡去。 从幽州回来后,他一直忙于事务,太久没这样安心睡觉了。 两人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小厮来敲门,金陵九才悠悠转醒。 裴折打了个哈欠,带着被吵醒的起床气不悦道:“这刚什么时辰,吵吵什么?” 待在一起久了,什么都会传染,他以前没有起床气,都是被金陵九带出来的。 思及此,裴折瞪了眼身旁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一副没睡清醒的模样,脸埋在裴折的颈窝中,小声嘟哝:“让他走,我们再睡一会儿。” 像极了撒娇。 裴折正有此意,当即道:“行了,你先下去吧,我还要再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什么人来探望我,尽皆打发了就是,太医也别放进来?。” 小厮隔着门,声音里带着一丝诚惶诚恐:“公子,来的人打发不了,您还是赶紧起来吧。” 裴折气闷:“什么人打发不了,又不是天皇老子。” 小厮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公子,来的人是圣上。” 裴折骤然清醒过来:“你说什么?” 金陵九沉下脸,周身气势变得压抑起来。 小厮重复了一遍:“公子,圣上来了,正在前厅等——”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裴爱卿有病在身,不宜下床,还是朕过来探望吧。” 话音刚落,他便推开了房门。 第135章 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裴折攥着帘子,作势要下床。 昭国圣上名为萧淮西,见状连忙道:“裴卿不必见礼,朕是特地来探望你的,你重病在身,好好卧床就是。” 裴折咳嗽得连话都说不清楚,顺势收回掀帘子的手:“微,微臣谢过圣上。” 小厮跟着进来,整个人局促不已,战战兢兢地搬凳子倒茶水。 萧淮西摆摆手:“你下去吧,我要与裴爱卿说会儿话。” 小厮离开后,他伸手去掀床帘:“裴卿,太医回禀,说你病重,朕今日下了早朝,特地过来看你。” “不可!”裴折攥住帘子,“咳咳,圣上天恩,微臣感激涕零,只不过臣实在病重,若是掀了帘子,怕会把病气渡给您。” 萧淮西没坚持,在床边坐下:“裴卿此行辛苦,朕听闻你病倒的消息,心中焦急。前几日老师上书,说你忧思幽州之事,还以身犯险,险些命丧钱玉关,朕心甚痛。” 裴折一边挡住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一边咳道:“承蒙圣上厚爱,幽州一事,臣理应为圣上分忧。” 金陵九轻轻呵了声,气音扑在裴折耳边,令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隔着一层床帘,外头就是昭国帝王,金陵九丝毫没有收敛,甚至骨子里那些恶劣全都被激发出来了。 金陵九是“死”在十几年前的大皇子,与萧淮西是父子关系,但裴折心里清楚,金陵九是将萧淮西当成仇人的。 他大张旗鼓的做出这一系列事,就是为了让一切大白于天下,同时推翻朝廷,取而代之。 金陵九是在报复萧淮西,有理由且有动机的报复,弑父固然为伦常所不容,但为母报仇可是天经地义。 更何况,金陵九是个不会在乎伦常的疯子。 裴折心里很怕,他见识过金陵九的疯,他怕金陵九会不管不顾地掀开床帘,对萧淮西做什么。 金陵九嘴唇翕动,开合间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字:“裴郎在怕吗?” 裴折呼吸都要停了,死死地攥住金陵九的手,眸底闪过一丝祈求。 若金陵九出手,谁都拦不住。 他在朝为官,萧淮西就是他的君,裴折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萧淮西出事。同样,金陵九是他一生钟爱之人,他不希望看到金陵九的手沾上萧淮西的血。 萧淮西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有多么担忧裴折,完全不知道床榻上不仅有他的裴卿,还有他愧对的、早早被陷害死的儿子。 “裴卿,此行……朕交于你的事,你可办妥了?” 慰问完,萧淮西提起关心的正事。 金陵九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盯着裴折,咬住他的耳垂:“裴郎做什么正事了?” 裴折挣不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刺激令他头皮发麻,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臣,臣探寻诸城,并未完成圣上所托,请圣上责罚。” 他刻意没有提及详细的事,就是不想让金陵九知道太多,他们都有各自的计划,互不干扰是最好的。 萧淮西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听说,你与天下第一楼的人成了亲?” 金陵九似笑非笑,做了个嘴型:告诉他啊。 裴折进退两难,萧淮西的问题他不能不回答,但金陵九又在身旁,一旦回答,肯定会被猜出什么。 前有狼后有虎,他就没遇到过这么难处理的事情。 裴折斟酌道:“事出有因,咳咳,日后我必向圣上禀明,咳咳……” 他咳个不停,声音都哑了。 金陵九眯了眯眼:“这么不想让我知道是什么正事,难不成与我有关?既然裴郎不想说,那我去问一问他,如何?” 裴折瞪了他一眼,警告意味明显:“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金陵九低下头,看着他握在自己手上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禁不住笑了一下,“我头一次见裴郎怕成这样,是怕我真的杀了他吗?” 裴折状态不好,咳嗽厉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萧淮西眉心紧蹙,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问下去,倒显得他不近人情了:“裴卿有病在身,还是多加休息吧,等你痊愈了,再进宫述职。” 裴折是他的左膀右臂,他都将信物交与裴折了,哪里会想到,裴折会背着他藏了个男人在床上,且这个男人还是朝廷的对头。 萧淮西有一肚子的话要与裴折商量,不然也不会下了早朝就过来,没想到他的裴卿身体状况比太医说得还差,根本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裴折求之不得,立马道:“臣遵旨,待臣身体痊愈,定然……唔咳咳,进宫赔罪。” “赔罪不至于,你好好养病吧。”萧淮西顿了顿,道,“最近天下第一楼不太平,朕准备抽时间见见金陵九。” 裴折呆了:“圣上的意思是?” 若是萧淮西知道他想见的人就在这里,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暗光,透过床帘,看着隐约透出来的身影。 应该会很惊讶吧? 萧淮西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总归要与他见一面的,不然朕心里总不踏实。” 房间门刚关上,金陵九就把裴折按在了床上:“他想见我,你怎么不告诉他我就在这里?” 裴折暗自腹诽,你就是一匹狼,告诉他了,他还能活着走出我的府邸吗? 金陵九像是并不准备得到答案,自顾自地说着:“他三句两句不离我和天下第一楼,裴郎此行的目的,不是萧澄明,而是我,对吗?” 裴折掀起眼皮:“是又如何?” 金陵九抵着他的额头,十分快活地笑了声:“是的话,我会很开心,裴郎刚才维护了我。” 裴折一噎,脸色有些不太自然,推他:“起开,别压在我身上。” 金陵九跟狗皮膏药似的,硬是粘着他:“我要待在裴郎身边,用身体为你遮风挡雨,为你驱寒,怎么能离开你呢?” 裴折:“……你肉不肉麻?” 金陵九用行动表示了,他丝毫不觉得肉麻。 他埋头在裴折肩上,牙齿轻合,在锁骨上留下一个牙印:“盖个戳,免得别个儿都来惦记我的人。” 裴折快被他气笑了:“我什么时候成你的人了?” 金陵九一本正经:“早晚的事,都拜过堂了,难不成你想始乱终弃?” 裴折懒得理他,金陵九自个儿闹腾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你打算一直装病?” 从幽州城到京城,裴折一直装病,从他刚才和萧淮西说的话来看,似乎并没有回到朝堂上的意思。 金陵九有些看不明白了,以裴折的性格,不可能对他的所作所为置之不理。 裴折打了个哈欠:“你都要闹翻天了,还让林惊空等人都来做说客,我不袖手旁观,难道要与你闹个你死我活吗?” “哪里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金陵九笑意不达眼底,“裴郎一贯会躲清闲。” 按照他的计划,冬月宫变的真相最好由裴折来揭开,他谋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裴折会装病。 裴折施施然起身,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想拿我当刀,我偏不如你的意。” 金陵九在裴折面前晃了一圈,就离开了少师府。他最近忙,眼下满城风雨,仔细查探,都能查到与天下第一楼相关的蛛丝马迹。 裴折点了点鼻尖,品味着残留的梅花冷香,这点蛛丝马迹看上去是破绽,其实是金陵九故意留下来的鱼饵。 就和在淮州城中所作所为一样,先是给他送信,后来又在上元夜宴创造偶遇,故意勾起他的怀疑。 裴折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知是该说金陵九的这饵抛得太诱人,还是该说自己不是条普通的鱼,毕竟他们两人之间,分不出输家赢家。 裴折以为金陵九忙于处理天下第一楼事务,结果当晚,这人又摸进了他的卧房。 裴折睨了他一眼:“你这是来我府邸来上瘾了,暖床的活计想长长久久地做下去?” 金陵九耸耸肩:“探花大人可别冤枉我,我今儿个是来讨债的,在淮州城里,你欠了我一支簪子,一个发冠,算算时间也该还了。” 裴折愣住了。 金陵九好笑地看着他:“堂堂太子少师,该不会想耍赖吧?” “谁想赖账了?”裴折气闷,“不就是簪子吗,又不值钱,我去给你拿。” 金陵九拿过桌上放凉的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裴郎的簪子不值钱,我的发冠可值钱,你弄碎的那个价值百两银子。” 裴折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你说什么?多少钱?” 他知道金陵九身上的东西非富即贵,毕竟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 当时在林惊空的别院里泡温泉,他不小心弄碎金陵九的玉冠,说实话,一贫如洗的探花郎打过鬼主意:金陵九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发冠吗? 事实证明,家财万贯的九公子很在意。 金陵九笑得灿烂:“那玉冠是请人专门打造的,百两银子已经是给裴郎打了折的。” 裴折明白他的本意不是玉冠和簪子,金陵九是故意提起这茬的,想让他服软。 有钱能使鬼推磨。 裴折走到金陵九面前,直接跨坐在他腿上:“就我们这关系,还要谈钱?” 金陵九不客气地环着他的腰,眉目间浸满笑意:“裴大人不是说过吗,你又不是我的人。” 裴折哑口无言,金陵九竟然拿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成过亲,拜过堂,其他也是早晚的事,怎么,你想始乱终弃?” 金陵九一脸无辜:“我怎么敢?” 裴折磨了磨牙:“簪子能给你,玉冠没有,你想怎么着?” “算起来我可亏大了。”金陵九故作叹息,双手裴折的腰,“不过裴郎这么说了,我吃点亏也无妨,你陪我去见一个人,玉冠的事就一笔勾销,如何?” 裴折狐疑地打量着他:“见谁?” 金陵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个你我的老熟人。” 第136章 老熟人上框了个限制词,裴折回忆了一下,他和金陵九共同的熟人不少,大多都是在淮州城、邺城等地认识的。 在京城相见,一时半会儿,他还真猜不出来所谓的老熟人是谁。 天黑,金陵九带着“重病不愈”的探花郎翻墙,张扬且大逆不道。 裴折也不是个刻板守礼的,翻起自家的墙来十分熟练,嘴上却嚷嚷着:“跟着你,我他娘的都干了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金陵九不以为意,轻嗤了声:“又不是没翻过。” 当时在雾隐山下,他们翻过十三局香铺的墙,再往前数,还帮云无恙翻过白华城的城墙。 裴折啧啧出声:“你这人啊,就是无趣。” 金陵九眼皮不抬:“可不,承蒙裴郎厚爱,不然我这般无趣,定然娶不到媳妇儿。” 裴折:“……你才是媳妇儿!” 金陵九抄起斗篷的帽子,将他捂得严严实实:“小媳妇儿才卧病在床,体弱身虚。”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真诚发问:“虚的不是你吗?当初在淮州城,你作死脱衣服,把自个儿弄着凉了,半夜还让左屏去请医师。” 金陵九短促地笑了声:“你以为我真是为了请医师吗?” 裴折一愣:“醉翁之意不在酒,怪不得,你刚洗完澡衣服也不穿,就来给我开门。啧啧啧,我当初还以为你是多么光风霁月的人物,现在想想,真是自己瞎了眼。” 金陵九一脸严肃:“你不是瞎了眼,你是被我的美貌蒙了心。” 裴折下意识想反驳,仔细想了想,似乎真是这么回事。 金陵九戏谑道:“当初你见色起意,在画舫上的时候,就一个劲儿推着我往软榻上去,还对我动手动脚。” 裴折老脸一红:“我那是在查案,你身上带着梅花冷香,与钟离昧身上的味道,以及我收到的信上的味道相同。” 金陵九哼笑一声,没说什么。 裴折觉得自个儿有点欲盖弥彰了,急于找新的话题:“你要带我去见谁?” 金陵九定定地看着他,裴折顿了两秒,惊呼出声:“是他?!” 京城里的夜场多,金陵九挑了家裴折以前常去的,故作镇定,美名其曰:“带你体验过去,旧地重游。” 裴折想了一下天下第一楼的信息网,耸耸肩:“我是无所谓,待会儿你要是酸得厉害,可以撒个娇,看在拜堂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哄哄你。” 金陵九将他的斗篷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你这张嘴,迟早给你招来祸患。” “没事,反正有你在。”不等金陵九欣慰,裴折就慢悠悠地补充道,“你就是最大的祸患,不会有比你更麻烦的了。” 金陵九一噎,伸手拧了下他嘴角:“欠教训,迟早让你把这些话都收回去。” 裴折得意得不行:“赶紧的赶紧的,我骨头架子都紧了,你快来教训我,给我松松筋骨。” 金陵九:“……” 金陵九暗自叹了口气,今晚的裴折异常兴奋,嘴皮子也利索,有点说不过他了。 裴折得意洋洋:“怎么,你不行了?” 金陵九动作一滞,似笑非笑:“到时候一定让你好好看看我行不行。” 裴折后脊一凉,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左屏早已经安排好了雅间,见他们过来,在前面引路。 裴折乖乖装哑巴,生怕一不小心被人认出来,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房间里,酒菜已经摆上了,裴折脱下斗篷,环视四周:“人还没到吗?” 旁边摆着一架琴,金陵九按住琴弦,拨弄了两下:“他与你一样,喜欢先在姑娘堆里逛逛,应该快过来了。” 裴折忍住笑意,话里有话的金陵九太可爱了:“那边乐子可大了,让左屏去喊一声吧,免得他醉倒温柔乡,忘记我们还等着。” 琴弦被重重挑起,发出的声音有种崩裂感,似玉石相撞,兵戈相交。 金陵九指腹揉着琴弦,感受到从上面传来的刺痛:“裴郎是个有经验的。” “那可不,毕竟月月都来。”裴折觑着他的脸色,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看得多了,自然耳濡目染。” 他走过去,拉起金陵九的手,吹了吹:“明知道我跟你开玩笑呢,还故意折腾自己,又犯病了?” 金陵九“嗯”了声:“犯病了,犯了想让你心疼的病。” 裴折动作一顿,将他的指腹贴在唇上,轻轻亲了下:“我已经心疼了。” 房门被敲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裴折瞬间恢复平静,转过身:“进。” 来人一袭长衫,举着酒壶,遥遥地敬过来:“裴大人,许久未见了,听闻你身体抱恙,可好些了?” 裴折微一颔首:“承蒙钟离先生惦记,并无大碍,来,请坐。” 钟离昧三分醉,神思清明,脸上已泛了红:“自淮州城一别,在下以为天长水阔,再无相见之日,幸得九公子相邀,才有勇气赴京,见一见裴大人。” 裴折摩挲着面前的杯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钟离先生来京城,该直接找我的,你我才是老相识,不是吗?” 当初他们在知府大人的府邸相遇,从时间上来看,他可比金陵九认识钟离昧要早。 钟离昧垂下眼皮,自嘲一笑:“我怎么敢称裴大人的老相识。” 裴折给他倒了杯茶:“喝杯茶,解解酒。” 金陵九沉默不语,好似和他们不在同一张桌子上,只专注地喝汤。 钟离昧神色凝重,端着茶慢慢抿着,似乎在组织语言。 裴折吃了口菜,觉得咸,撂了筷子:“钟离先生不远万里,从淮州城赶到京城,不仅仅是想见见我吧,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他和钟离昧没到见不到面会想念的关系,钟离昧来得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若非金陵九提醒,他根本猜不到。 即便是猜到了,他也想不出钟离昧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见金陵九喝汤喝得专注,裴折也盛了一碗:“有事的话,钟离先生直说就好。” 汤是冬瓜和骨头炖的,酥烂香浓,热乎乎的,冬天里喝上一碗,十分舒坦。 正喝着汤,碗里多了一块剔了骨头的肉,金陵九将筷子放下,换了自己的勺子,继续喝汤。 裴折看着那块肉,眼底泛起笑弧,嘴上别扭得厉害,行为举止却很诚实。 他将肉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嚼着。 迟疑了许久,钟离昧终于下定决心,他站起身,冲着裴折一拜:“实非故意麻烦裴大人,只是我这件事,除了你没人能够解决。” 裴折咽下肉,抬了抬手:“客气,钟离先生坐下说就好,有什么能帮的,我一定尽力。” 钟离昧充耳不闻,一撩衣袍,直接跪倒在地,他声音发哑,字字句句都重逾千斤:“钟离昧,钟离世家第三十七代玄孙,家父钟离霁,曾任殿阁大学士。今日来见裴大人,是想请你为我钟离一家申冤。” “当年冬月宫变,家父因奏请圣上,希望阻止右相元奉,结果被右相一党栽赃诬陷,我钟离一家满门三百七十六名无辜之人皆受牵连,死于非命。” 裴折呼吸一窒,说不出话来。 钟离昧连连叩首:“我因外出游学,幸免于难,苟活至今,本想浑浑噩噩过完一生,直到我淮州城遇到裴大人。” “您为百姓申冤,明真相,不因凶手为朝廷命官而停止追查。钟离昧一介草民,恳求裴大人重启旧案,为我父亲,为我钟离家无辜之人申冤,我愿当牛做马,以报答大人的恩情。”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看向身旁的人:“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 金陵九放下勺子,淡声道:“当年宫变沉冤昭雪乃是大势所趋,裴折,醒醒吧,你逃避不了,也阻止不了。” 第137章 一顿饭吃到最后,近乎不欢而散。 裴折和金陵九默契地隔着一段距离,一路走回少师府,金陵九没进屋,看着裴折翻墙回了家,目送他安稳落地,就离开了。 裴折瞥了眼空荡荡的墙头,暗骂一声,狠狠踢了脚一旁的台阶。 所幸冬天穿的鞋子也加厚了,并没有伤到脚。 回了房间,床帘拉好,裴折倒头就睡。 一直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太医院的太医们来复诊,裴折才在呼唤声中醒过来。 侍候的人帮他漱口擦脸,裴折的目光逐渐清明,吩咐道:“将我的朝服拿出来。” 房间里的窗户开了条小缝,这是裴折的习惯,早上开窗通风,一年四季都这样。 侍候的人一愣,提醒道:“公子,你的病还没痊愈,不能操劳过度啊。” 裴折随意地摆了摆手:“无碍,我心里有数,让你拿就拿,然后准备笔墨。时辰不早,太医们都等久了,让他们进来吧,看茶。” 小厮拗不过他,将生好的火炉放在床边,出门叫人了。 裴折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窗户。 床帘卷起一半,暖炉里加了一点香,很淡,丝丝缕缕熏满了屋子。 太医们进来,看到安稳坐在床边的裴折时,愣了愣。 上次来看诊,少师大人还卧病在床,脉象虚浮,今儿个就能下床了,气色看起来也挺正常的。 裴折收回视线:“劳烦诸位了,之前开的药很有用,我吃了几顿,感觉身体好了很多,今日起来,也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了。” 太医们面面相觑,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探花郎这病倒去得猛,跟蝗虫过境似的,几天就带走了病丝。 为首的是太医令徐流响,年近花甲,一脸稀松平常:“裴大人福大命大,身体强健,想来不久就能痊愈。” 裴折微微颔首:“借徐太医吉言。” 虽然裴折好了不少,但该看诊的还得看,太医们围着床榻坐了一圈,将裴折围在其中。 不必悬丝,楼折翡把手往桌上一放,大气道:“来吧。” 徐流响慢悠悠地瞟了他一眼,对一旁的太医摆摆手:“听裴大人的。” 徐流响掌太医令,满打满算已经足足有二十年了,他从先帝在位时就进入了太医院,圣上登基后,提拔他为太医令。 太医院直隶圣上,徐流响是萧淮西的御用医师,常在殿前伺候,萧淮西曾下令,他不必为宫人看诊。故而就连皇后请人,也请不走徐流响。 此次圣上命整个太医院来为裴折看诊,还让徐流响亲自出手,可见对探花郎的重视。 徐流响把着脉,抬眼看了看裴折。 裴折淡笑,一脸和煦:“此行奔波,又在幽州耽搁颇久,没病也拖出病来了,所幸回了京城,有圣上关怀。” 太医们纷纷附和,夸赞他为百姓尽心尽力,救了幽州。 徐流响也淡淡地附和了声,嘱咐道:“操劳过度,比之前好了很多,裴大人要多注意身体,还要为圣上分忧,切勿再病了。” 裴折微一颔首:“徐太医说的是。” 小厮看了茶,裴折喝的是热水,他极有礼数,客客气气地敬了太医们一杯。 喝过茶,徐流响就带着太医回宫了。 裴折收敛笑意,换上朝服:“纸笔准备好了吗?” 小厮点点头:“都备好了,在书房里,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裴折抬脚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微顿,“对了,还有一事,准备马车,我等下要进宫面圣。” 小厮脸上闪过惊诧,还想说什么,但裴折已经离开了房间。 马车刚出少师府,消息就传出去了。 金陵九坐在桌前,面前围着一圈人,依次是左屏、穆娇、温飞羽、赵子秋。 温飞羽最耐不住性子,咋咋呼呼的:“你家探花郎进宫了,他是不是打算和我们站在一起了?” 赵子秋皱了下眉,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这货太没脑子,裴折要是真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金陵九至于这般冷漠吗。很明显俩人还闹着别扭,温飞羽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场没有蠢人,精明到骨子里的却只有赵子秋,其他诸如左屏穆娇,都是跟金陵九相熟已久,知晓他的脾性了,纷纷向温飞羽投去同情的目光。 金陵九把玩着玉簪,神色莫辩。 这簪子虽是玉质,却不是什么好玉,青白相间,一点都不通透,是市面上常见的边角料。 金陵九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豪奢,往日里这种簪子倒贴给他,他都不会要,如今却爱不释手,一直攥在掌心里,不肯放下。 温飞羽看不懂眼色,小声兴师问罪:“你推我干什么?” 赵子秋暗自在心里骂了句“蠢货”,拽着他坐下,将茶杯塞给他:“说那么多话,口渴了吧,赶紧多喝点水。” 省得再多嘴。 温飞羽握着杯子,抬了抬下巴,语气骄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也不怪他胡思乱想,赵子秋就是这么一人,唯利是图,阴险狡诈,老谋深算……什么不好的词,用他身上准没错。 赵子秋白了他一眼:“反正不是打你的主意。” 温飞羽撇了撇嘴:“你想打,小爷我还得考虑考虑呢。” 赵子秋连忙道:“温小少爷,你可千万别考虑,直接不乐意就成。” 温飞羽:“……” 金陵九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俩:“打情骂俏到我面前来了,是嫌我最近家事处理得太顺利?” 家事……莫过于他和裴折那笔烂账,探花郎性子倔,又忠君,两人立场不同,成为敌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要赵子秋说,这俩人就不该扯上联系,他们就该做对家,斗个你死我活,你侬我侬像什么样子?! 温飞羽浑然不觉危险的到来,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探花郎这回要是帮了咱们大忙,你赶明事成了,是不是得好好封赏一下人家?” 金陵九勾了勾唇:“你觉得我该怎么好好封赏他?” 温飞羽不怀好意地笑了下:“官拜三公,人家自个儿就能挣到,你若是封赏,定然得封赏一些别个儿给不了的,比如什么中宫之位。” 温飞羽在兴头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余三人使的眼色。 赵子秋一脸麻木,他就多余操心这玩意儿,温飞羽这蠢货早晚死在没脑子上。 金陵九没说话,摩挲着玉簪,一脸若有所思。 一旁的茶水凉了,左屏将残茶倒了,又添了新的茶水,推回他手边。 “你觉得怎么样?”温飞羽顿了顿,又怂恿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个男人,这不正符合你的个性嘛。” 名满天下的探花郎两次和同一个人拜堂成亲,还当着满朝文武百姓的面,入主中宫,怎么想,怎么热闹好玩。 “我什么个性?” 金陵九脸上带着笑,却没到眼底。 穆娇叹了口气,再说下去,金陵九指定要动怒:“师兄,咱们需不需要提前准备?” 金陵九没答,瞥了眼企图置身事外的赵子秋,嗤道:“怂恿我作甚?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个男人回家,你自个儿就可以,却也未曾做过。依我看,温小少爷嘴上的话贯来说得漂亮,真到了行动上,也没见你为谁用过心,那个被你喜欢的男人,恐怕也是祖上造了孽的。” 温飞羽:“……” 赵子秋:“……” 你骂他就骂他,看我作甚?我家祖上烧高香,不造孽。 温飞羽这才看出金陵九的不对劲,缩了缩脖子:“我,我这不也是想教教你,怎么哄人吗。” “我用得着你个孤家寡人来教?”金陵九轻蔑道,“我与心上人拜过堂成过亲,你有什么?” 他嘴上一贯不饶人,直说得温飞羽哑了火,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金陵九端起茶杯,手腕一转,连杯子带水,一块扔到了温飞羽面前,水半滴都没洒出来:“裴折如何做,帮着哪一方,都不是你该在意的事,温飞羽,管好你自己,天高皇帝远,在京城里,你爹护不住你。” 言罢。他瞥了眼旁边皱着眉头的赵子秋:“赵大人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赵子秋一把拎起温飞羽的衣领,拖着他往外走:“九爷说的自然对,我先帮你处理这个麻烦。” 金陵九没阻拦,温飞羽被赵子秋带走了。 穆娇把茶水倒了,又蓄了一杯新的:“师兄甭跟他一般见识,那厮就是嘴上没把门的。” 金陵九捻着玉簪,语气淡淡:“我气他作甚,我是在气自己。” 左屏迟疑了一下,劝道:“九爷,裴大人的所作所为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事情顺利进行中,您何必再气着。” 穆娇点点头:“说的没错,总归一切能够顺利进行就可以了。 “顺利进行?我看不见得。”金陵九语气嘲弄,用玉簪的尖戳了戳指腹,“凭他的性子,又怎会被我牵着鼻子走,他不转头再撕扯我一番,就是幸事了。” 左屏和穆娇面面相觑,后者疑惑道:“大势所趋,等我们的计划一开展,难道裴折会看不清局势吗?” 金陵九摇了摇头:“大昭早早就腐烂到根上了,他又岂是会因局势而改变自己的人,整个天下,有谁像他一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死路一条,却偏偏往里闯?” 左屏沉默了一会儿:“九爷,您的意思了?” 玉簪敲在茶盏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楼折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计划照常开展,不过时间要提前一下,现在就去安排,务必在裴折出宫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 左屏面上闪过一丝诧异,领命离去。 穆娇瞠目结舌:“这么急?” “这叫抢占先机,否则等裴折出手后,不管我们怎么挽回,都会棋差一着。”金陵九揉了揉眉心,从喉咙里滚出一声笑,“我家探花郎,自然是最不好对付的。” 到底是拜过堂成过亲的“夫妇”俩,最了解裴折的还是金陵九。 探花郎在宫中待了三个时辰,午饭前去的,直到傍晚才出宫。 来时坐着自己府上的小马车,离开的时候,御林军开路,浩浩荡荡的簇拥着裴折。 好不威风。 一行人穿过城中闹市,正当裴折想安排御林军做什么的时候,一旁茶楼酒肆中传出一道挑高的声音:“事关十几年前的一桩旧案,牵扯人员众多,文武大臣,无辜稚子……尽皆殒命。朝廷隐瞒多年,冤魂不渡忘川,埋藏十多年的冤案被沉在累累白骨之下,不被重视。” “右相只手遮天,以权谋私,圣上不仁不义,软弱无能,致使我朝多少忠臣良将死于阴谋勾当!”说书人手持惊堂木,一拍桌子,卖了个关子欲知右相谋权,圣上不仁之详情,且听老夫娓娓道来。” 满堂哗然。 什么时候臭说书的都敢议论朝政,议论圣上和大臣了? 裴折浑身一悚,似有所觉,快速抬起头。 却见高高的茶楼之上,开了一扇窗户,窗台上的暖炉融化了零星的雪片,即将完全落下的日头昏红一片,褪去了正午时分的刺激火辣,露出温和的内里。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窗边,阳光将他的轮廓投射到素白的窗纸上,人影边缘缀了一层蒙蒙的金光,衬得他整个人柔和又温暖。 金陵九低头看来,眉眼间的锋芒被柔和了大半,再也压不住那张出众的秾丽脸孔。 裴折怔怔地仰着头,看到金陵九勾唇浅笑,无声吐出几个字。 第138章 在裴折反应过来之前,御林军就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人很多,说书人一见官兵,立马将惊堂木扔了过去,同时一边喊着,一边怂恿茶楼里其他客人阻拦官兵。 裴折坐在外面,都能听到从茶楼里传出来的声音,说书人扯着嗓子高喊“救命”,间或还插上一两句嘴,嚷嚷着朝廷要杀他灭口。 茶楼里一阵鸡飞狗跳,那说书人竟是个会武功的,滑溜得跟泥鳅似的,怎么都抓不到。 裴折没心思理他,满脑子都是金陵九刚才说的话。 你阻拦不了。 啧,阻拦不了吗? 裴折下了马车,一身官服,衬得整个人端正明熠,一如打马而过的少年儿郎。 金陵九抚弄着暖炉,视线追随着那道身影,眸中燃起一簇越烧越亮的火光。 御林军被喝止,裴折款款步入茶楼大堂,大堂内一片鸡飞狗跳,他闲闲地扫了眼,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探花郎在京城是风头人物,没几个不认识他的,一经出现,众人的注意力就被他牵走了,一时间议论纷纷。 大家对裴折的消息还停留在他重病不愈上,乍一见了真人,有些恍惚,议论的焦点也围绕着他的病情。 “裴大人不是生病了吗?” “大人病好些了吗?” “穿着官服,又去忙公务了吧,您可要多多注意身体。” …… 茶楼掌柜很有眼力见儿,亲自为他上了茶:“潇湘冬茶,前几日刚到京城,裴大人请用。” 裴折一怔,抬眼看过去,正对上他殷勤的目光,神色淡了些:“多谢。” 他扶着杯子没动,曲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有劳诸位惦念,本官身体好了不少,目前已无大碍。” 探花郎闻名天下,得百姓心,就是因为他注重细节,别个儿可能不会注意这种小细节,但裴折会听百姓的话,认真地回复他们。 有裴折坐镇,御林军们都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 裴折睨着说书人,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方才听闻先生说书,故事引人入胜,不知本官是否有幸,能听得完整的始末?” 说书人愣了,围观的百姓们也愣了。 金陵九出现在茶楼,说书人定然是他安排的,但百姓们不全是,其中大半都是来喝茶的客人。 裴折摆摆手,让御林军将茶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御林军人多,除去围住茶楼的,还剩下很多人,裴折让他们都入了座:“弟兄们辛劳,我们一块来歇息歇息,您该说书继续说书,其他诸位也请坐,别在意我们。” 裴折是文官,行为举止却透着股子匪气,乍一看,和林惊空如出一辙。 客人们面面相觑,在裴折及一干御林军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坐回原位。 说书人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反应过了,施施然回了自己的位置,他一拍惊堂木,正要张嘴,又被止住了。 裴折抬着手,指了指上方:“只有我们听多不合适,茶楼上的客人也请下来吧。” 掌柜的面露难色,上前一步:“大人,楼上……” 裴折没理他,给一旁的御林军去了个眼神,两个人当即起身,裴折用手比了个六:“既然是请人,就凑个吉利的数字吧。” 御林军明白过来,又点了几个人,一块上了楼。 今日跟着金陵九的是穆娇,两人一前一后,在六个御林军的“护送”下来到大堂。 穆娇脸色略有些差,看到裴折后收敛了几分,微一点头。 裴折回以一礼,冲着金陵九笑了下,端着手边的茶杯,遥遥递给他:“不知公子是否婚配,可敬过媳妇茶?” 金陵九相貌出众,但绝不女气,裴折问这话,俨然是将他看作了女子。 这并不像是温润有礼的探花郎能说出来的话,周遭的百姓们都有些惊诧,末了又将目光放在金陵九身上,颇为感慨,这位公子模样生得确实好。 金陵九不动声色,掌心向外抵住杯子:“有劳裴大人,媳妇茶还未敬过,他日若有机会,定要向你学习一下。” 穆娇憋不住笑了声。 她师兄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也这般嘴下不留情,幸亏裴折和他兴趣相投,不会因此生气。 裴折倾身,将茶放在他面前:“我是没那个机会了,裴某已有婚配,娶了个悍妻,处处与我作对,我可不敢触他霉头,免得他一时不高兴,要了我的小命。” 金陵九的脸色煞是好看:“这般不情愿,裴大人怎地不休了他?” 裴折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他不仁不义,我却舍不得,也不知哪一日我失了官职,他愿不愿意养着我。” 金陵九指尖微颤,明明茶水已经放凉了,他却觉得指腹涌起一股灼痛感,像是有一把火,从指尖一直烧到了心尖尖上。 旁边的茶客已经听懵了,前些日子是有消息传回京城,说探花郎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一男子成了亲,男子还是天下第一楼的人,闹得沸沸扬扬。 听裴折的话,这事竟然是真的。 穆娇作为在场中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都快憋疯了,这俩人什么恶趣味,就喜欢话里有话的说法。 裴折说完那番话后,就将目光从金陵九身上移开了:“赶紧的吧,现在时辰相当,讲完故事了,还能吃上晚饭。” 他态度平常,好似讲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个平常的小故事。 说书人看了看金陵九,后者沉默一瞬,扬扬眉:“赶紧开始吧,别饿着咱们裴大人。” 说书人整理好情绪,在桌前坐下:“那咱们就接着说,这回讲的是冬月宫变,当年京中有两位名士崭露头角,大家伙可知道是谁?” 裴折掀起眼皮,余光注意到,金陵九一直瞧着他,根本没管说书人都说了什么。 有人答道:“是傅与姜。” 傅倾流是当朝太傅,百姓们避讳他的名字,连同姜玉楼也一并用姓氏指代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们两个。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对喽,就是他们二位,当年姜玉楼出走京城,使得傅姜之争暂告一段落,诸位只知他二人伯仲难分,可曾探究过姜玉楼离开的真正原因?” 说书人极会调动人的情绪,三言两语就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傅倾流身上。 姜玉楼不在京城,唯一与之相关,且获得巨大利益的,就是当朝的太傅大人。 百姓们都不是傻子,纷纷猜测起来。 裴折皱了下眉头,傅倾流是他的师父,对他有授业之恩,别个儿这般议论,他听着不太舒服。 这时,胳膊被推了推,旁边有人坐下。 裴折抬起一双夹杂着戾气的眼,没什么好态度:“你想拿当年的事做文章,何必从傅姜切入?” 金陵九挨着他坐,一扫之前的不爽,笑盈盈道:“裴郎是心疼傅倾流了吗?你能从幽州赶回来,想来他应当将当年之事告诉你了。” 周围的人忙着议论,没人注意到他们。 金陵九身子一歪,几乎将半个身体压到了裴折身上:“再说了,这可不是我要的切入。” 裴折动作一顿:“你什么意思?” “裴郎进宫的时候,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要到了。”金陵九笑得跟狐狸似的,明如朗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算计,“媳妇茶先搁一搁,裴郎看看我给你的嫁妆,合不合心意。” 他说完话,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刚才那没骨头的人不是他一样。 裴折正要追问,一人从门口进来,御林军跟随左右:“大人!” 茶楼里嘈杂,没人关注谁进来了又出去了。 裴折似有所觉,淡淡地瞥过金陵九,看向来人:“什么事?” 那人是御林军中的一员,神色有些严肃,弯腰在裴折耳边说了什么。 裴折脸色突变,瞬间看向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金陵九好整以暇,冲着他微微一笑:“看样子,裴大人很喜欢我送的……礼物。”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金陵九实在没脸将“嫁妆”二字说出口,穆娇等人说说也就罢了,真给自己混上个“小嫂子”的身份,他丢不起那人。 裴折眼神很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道:“来人,将他们都抓起来,剩下的所有人都跟我走。” 裴折指了指金陵九和说书的,意味明显。 穆娇抽出腰中软剑,气势汹汹地推开来人:“我看谁敢动手!” 裴折眉心狠狠一跳:“金陵九,你存心要与我作对吗?” “裴大人不是说过了吗,家有悍妻。”金陵九站起身,整了整袖子,“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来见你。” 言罢,穆娇便推开御林军,和他们缠斗起来,她武功高强,很快就将他们打退了。 金陵九瞥了眼说书人,后者连忙跟上,在路过裴折的时候,小声道:“九夫人,失礼了。” 裴折:“……” 金陵九你个混账东西! 御林军挡不住穆娇,金陵九款款往外走去,他昂首挺胸,步履从容,自有一股雍容气度。 茶楼里的人都看呆了,金陵九……不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吗?也是传闻中,和他们探花郎大人拜堂成亲的男人。 裴折愤愤地捶在桌子上,茶杯被震开,南地潇湘来的冬茶若雪浮沫,价值千金,未经入口,便全数泼在了桌上。 书没听完,饭也不必吃了,御林军中没人敢触裴折的霉头,噤若寒蝉,立在他身旁两侧。 过了一阵子,之前来通传的人问道:“大人,那边……” 裴折深吸一口气:“带上人,跟我去憾天鼓处。” 刚才有人来汇报,说是城中四处有着丧服者,在道路中央悲嚎,焚烧纸钱。 声势浩大,已经惊动了城中百姓,人人驻足围观,更有甚者,煽动了百姓与之一同赶赴官府和文武百官的府邸,官员无法离开家中。 憾天鼓从方才就响着,已经两刻钟了,聚集的人群众多,官兵无法疏通。 御林军调出宫外,消息传到宫中,圣上连忙命人来寻裴折,通知他尽快解决城中之事。 憾天鼓处的动静闹得最大,作为三击憾天鼓的第一探花,没有人比裴折更清楚它的影响力。 金陵九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这件事不可阻止,在这点上,他们势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裴折带着御林军到达的时候,宫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憾天鼓的响声和百姓的呼号声交织在一起,声势浩大。 御林军开路,护着裴折往里走,从百姓中间穿过的时候,不知谁推了一把,裴折踉跄了下,差点栽倒,多亏一旁的御林军扶了一把。 “是谁,胆敢袭击少师大人?!” 裴折没来得及阻止,御林军佩刀出鞘,银光凛凛,带着一股肃杀气息。 人群中哄闹出声:“官兵打人了,杀人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裴折连忙命御林军众人收起兵器,安抚百姓:“大家不要担心,我是裴折,方才是误会,御林军护卫京城,不会对无辜百姓下手。” “是裴大人!” “裴大人来了,我们可以问裴大人,当年的事是不是真的?” 裴折心一沉,给御林军去了个眼神,在憾天鼓旁边的高台上站定:“大家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御林军围绕四周,有几个人往宫中去。 人群之中有年迈的老者走出来:“见过裴大人,我是穆秋河穆老将军的家仆,当年将军出事,我正好被派去接少夫人,幸得留下一条命。事变之前,我听将军提过,局势不安,佞幸当道,朝中恐有灾祸。本以为是将军杞人忧天,但不过两日,便有密诏降下,请将军入宫。随后将军便被下了大狱,罪名是顶撞圣上,对皇后不敬。” 老人拄着拐杖,须发花白:“那年冬月下了一场大雪,京城中冰冻三尺,将军说城外百姓孤苦,进宫前还吩咐人外出置办东西,要携夫人和府中家眷去探望他们。” 穆老将军一生戎马,受百姓爱戴,在京城中多有传颂,京城中百姓大多都受过他的照拂,听老者提起他的旧事,围观的人纷纷红了眼眶。 裴折胸腔中仿佛堵了一团棉花,不痛不痒,但一直梗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憋闷得厉害。 老者抹了把脸,声音颤抖:“夫人一口答应下来,还亲自写了需要置办的东西数量,棉被吃食种种,甚至计划到了年关。” 不止百姓动容不已,御林军中的将士们亦是心生悲戚,他们听闻过穆老将军的威名,穆秋河与其妻长公主萧宁,乃是京中的大善人,年纪稍长一些的将士,诸如御林军统领,都曾受过穆秋河的指点。 裴折对老者所言更是感触颇深,傅倾流教导他时,多次提起过穆老将军,尽是溢美之词,老将军一生无愧无怼,实乃君子风骨。 老者对着裴折拜了一拜:“当年冬月雪落,百姓跪满京城三十二街,请求圣上赦免将军,均无果。夫人在府门等了半月,都没等到将军,只在某一日凌晨,收到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说将军得罪了右相,必死无疑。” 裴折一愣,猛地抬起头来:“凌晨宫中传了消息出来?” “对,我这才知晓将军之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少夫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将军和夫人却执意命人护送她去礼佛。”老者叹了口气,“根据将军和夫人的安排,我带着人离开京城,去接少夫人,路上听到从京城中传来的消息,说穆家走水,烧死了无数人。” 有人道:“我记得当年是穆家大火,满门死于非命,老将军悲痛欲绝,将一切怪罪到了圣上头上,行刺不成,畏罪自杀。” 老者泪如雨下:“我们将军忠肝义胆,怎会顶撞圣上,怎会行刺!是有人害了将军,有人害了他啊!” 裴折扶着憾天鼓,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傅倾流说的话。 那时幽州战胜,他们在营帐之中,他问及当年之前,傅倾流说心中有愧,还说…… ——“我让他失望了,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害死了很多人。” 裴折记得当时傅倾流还补充了一句:“其中还有我最欣赏的君子,我为了一己之利,和小人做了交易,使得君子受辱,自戕于世,真相不得大白于天下,我心中有愧,本想保住其家眷,但也失败了。” 那位君子,说的难道就是穆秋河? 裴折胸中冰炭交煎,如果真是穆秋河,那当初从宫中递信出来的,就是傅倾流。 傅倾流应当是与右相做了交易,知晓他们要对穆家的人下手,故而提前递了消息,想要救下萧宁。可穆秋河和萧宁伉俪情深,宁死也不会抛弃彼此,又怎会逃离。 当年被保下来的,只有少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穆娇。 结合金陵九曾经讲到的,一切都能对得上了。 真相并不如传闻所言,而是穆家大火,全府上下无一生还,穆秋河悲痛欲绝,怒骂圣上昏聩无能,一头撞死在大狱里。 穆秋河忠心耿耿,为人方正,为了金灵及大皇子的事谏言,却被下狱,爱妻与家中众人尽皆死于非命,他心灰意冷,才怒骂圣上是昏君。 所以顶撞是真,刺杀是假。 这就是昭国第一冤案的真相。 老者拄着拐杖,敲在地上:“贼人陷害了将军,逼他至死,还要污他名声,往他身上泼脏水,天道何公?圣上何公?” 裴折说不出阻止的话,忠肝义胆受冤而死,为的是正义公道,何罪之有? 老者挥舞着拐杖,捶在憾天鼓上:“裴大人,世人称你公道,你可否为我们将军申申冤?老朽不求你能令当年朝堂中肮脏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求让天下人知道,我们将军是忠臣,是良将,不要再让他背着误会与污名了。” “穆秋河,是跟随先帝征战外族,保我家国安宁的英雄,他是镇国大将军,是萧宁长公主的丈夫。他于家国无愧,于百姓无悔,他一生忠君爱国,清白仁义,他该被百姓铭记,不该到死都被小人编织的骂名欺辱!” “没错,穆老将军恩义,请裴大人为其申冤!” “请裴大人为其申冤,请裴大人为其申冤!” 真正的君子,就算有骂名有污蔑,世人也能从附加的肮脏之中窥见其赤诚。 穆秋河就是这样的人,信他的远比不信他的人要多得多。 呼喊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宫门处回荡,就连守卫的将士们都忍不住附和。 裴折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忽然被整齐响亮的马蹄声打断了。 一队数量庞大的人马从宫外而来,为首之人高声道:“穆秋河乱臣贼子,何冤之有?”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哭死我了。 第139章 众人纷纷循声看过去。 裴折皱了下眉,待看清来人是谁后,脸色凝重了几分:“右相?” 人马众多,为首者正是右相,元奉。 除了御林军和禁军,京城中禁止其他官兵上街,更不要提来到宫门口了。 裴折看向御林军统领,对方也是一脸茫然,不知眼前是什么情况。 百姓们纷纷反驳:“穆将军非是乱臣贼子,他蒙受冤屈,烦请裴大人为其昭雪。” 元奉面沉如水,沉声道:“穆秋河一案早已了解,休得多言,来人,将这群闹事的人都抓起来!” 无数将士从他身后涌上来,将百姓们团团围住。 裴折冷了脸:“右相,你这是做什么?” 元奉腰间佩剑,骑着马,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重病在身的少师大人吗?传闻说你快要病死了,怎地又从鬼门关里爬出来了?” 裴折并未动怒,直视着他:“承蒙关怀,世间冤孽不平,下官特地从鬼门关回来,抓一抓该死的人,拉着他们一块下地狱。” 元奉脸色不太好看:“裴折,我劝你别掺和这事。” 裴折在朝堂中并不偏向于哪一派,非要说的话,他更像是旁观者,不参与政事,整日里吟诗作对。 此次离京,接二连三传回与他相关的消息,破案救城,桩桩件件都令朝野一片哗然。 “右相好意,下官心领了。”裴折扫了眼他身后的人,开了个玩笑,“你带兵来此,莫不是想逼宫?” 逼宫谋逆是要砍头的大罪,即所谓的乱臣贼子。 裴折这话问得很不客气,明摆着是和元奉正面杠上了:“宫中禁止带兵入内,且不说右相这兵马是私兵还是什么,你此举已经违反律例,按照律法,当斩!” 周遭一静,落针可闻。 元奉脸黑得跟陈年砚台似的,能拧出墨汁来:“裴折,污蔑朝廷命官,按律也当斩!” 裴折丝毫不让:“你是不是带着兵马?是不是来到了宫门口?是不是无诏而来?右相说说,下官哪一点污蔑了你?” 他一口一个“下官”,言辞却犀利,丝毫不落下风。 御林军被萧淮西划拨给了裴折,听得他的话,纷纷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盯着元奉及其带来的兵马。 元奉斥道:“放肆!探花郎,你僭越了!城中传闻纷纷,闹事之人众多,本相奉圣上之命,带兵进宫,商讨大事,岂容你胡搅蛮缠,加以污蔑!” “右相说自己奉圣上之命,可有谕旨?”裴折目光沉锐,仿若一把淬了寒光的刀,带着出鞘见血的锋利,“空口无凭,究竟是谁放肆?” 两人吵作一团,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右相大人,一个是闻名天下的第一探花,引得百姓们忘了要为穆秋河申冤的事,纷纷看起热闹来。 就在两方僵持的时候,一队御林军从宫中而来。 裴折暗自思忖,抢先道:“下官之前命人进宫,将城中情况禀告圣上,右相大人说是圣上宣你入宫,是真是假,问一问御林军便知。” 元奉面上闪过一丝阴沉:“少师是不信本相?” 裴折一脸平静:“下官只信圣上,不信任何人。” 他转头看向从宫中出来的御林军官兵,问道:“圣上可有提过,请右相带兵入宫?” 官兵看看裴折,看看元奉,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有。” 裴折目光惊愕,不敢置信地看着说话的官兵。 元奉大手一挥,沉声笑了笑:“少师还不赶紧让开,耽误了本相面见圣上,这罪责你可担待不起。” 裴折伫立在原地,御林军统领迟疑了一会儿,上前一步:“裴大人,让开吧。” 裴折一动不动,元奉眼底闪过一丝阴毒,直接骑着马朝他而来。 一旁的官兵连忙将裴折拽开,这才避免了马蹄踏在他身上。 元奉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裴折,哼笑出声:“少师可真不注意,万一惊了马,让你再卧病几个月,就不好了。” 元奉带着人扬长而去,离开前不忘吩咐御林军将周围的百姓们捉起来。 裴折咬紧了牙,扯着之前答话的官兵的衣领:“你有没有说谎?圣上真的让元奉带兵入宫?” 有点脑子就能想明白,带兵入宫有多不可能,可偏偏这官兵点了头,让他连阻止都没了理由。 裴折气昏了头,直接叫了元奉,连表面上的尊称都抛之脑后了。 元奉一党残害忠良,差点害死了金陵九,裴折本就对他不满,现下更是没什么好态度了。 官兵噤若寒蝉:“我没有说谎,是圣上说的,圣上还让我将这个交给大人。” 裴折一愣,接过他递来的信。 两个信封,一个上头写了「裴卿亲启」,另一个上头盖了私章。 裴折在御前侍奉已久,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两封信都不是假冒的,尽皆出自萧淮西的手笔。 裴折先拆了了让他亲启的信,薄薄的一张纸,却令他变了脸色。 他并没有拆开另一封信,而是将之贴身收好:“我要进宫一趟。” 那官兵惊呼出声:“大人,万万不可!圣上有旨,不许您进宫。” 裴折眉心中压出一道郁痕:“我说,我要进宫。” 官兵看向御林军统领,恭敬道:“统领,圣上说了,若裴大人执意要进宫,让您务必要拦住他,否则整个御林军都要受牵连之罪。” 裴折攥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御林军统领摩挲着佩刀,摆摆手,让官兵退下去:“裴大人,圣上有旨,希望您不要让我们难做。” 他朝四周扫了一眼,御林军众人纷纷会意,将宫门团团围住,阻挡了裴折的去路。 裴折气闷不已,一看到旁边聚集的百姓,头更疼了:“不让我进宫,我去别的地方行吗?” 御林军尽皆沉默着,裴折往外走去,没多一会儿,就停下了脚步,面色不善地看着款款而来的人。 金陵九披着大氅,毛领围住他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眼睛中尽是沉凝之色:“真巧,又见面了。” 裴折:“……” 能不巧吗,你他娘的算计策划了一切,将我阻在这里,又过来堵我,见不着面就怪了。 和在茶楼中不同,金陵九这回带了很多人,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看不到尽头。 金陵九今日的笑容很多,衬得他像一个温润的翩翩公子:“裴郎好乖,在等我来见你。” 等个屁!裴折脸色难看:“别说那些废话,敞亮点,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金陵九微微低下头,目光温柔:“我带人来谋逆逼宫。”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此言一出,周遭静了一瞬,而后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哄闹声,众人议论纷纷。 御林军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地看着金陵九,以及他身上的人。 御林军统领目光中隐隐透出一起愁绪,御林军护卫宫中,能调动的人有限,金陵九带的人太多了,如果硬碰硬,并不是他们能够阻挡的。 裴折一个头两个大:“你疯了吗?!” 心里想想就行了,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金陵九伸出一根手指,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点了点他的眉心:“别皱眉头,我会心疼的。” 裴折一口气堵在胸口,想破口大骂:你要是真会心疼,还会带着人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吗? “我早就告诉过你的。”金陵九语气平静,“确实没想到这么快,在我的计划里,还要迟两日的,谁知元奉那老不死的,竟然如此耐不住性子。” 御林军众人不明所以,这个口口声声要逼宫谋逆的男人,为什么会对裴折说那种肉麻的话,还堂而皇之地讨论起计划。 众人的目光太热烈,裴折没办法忽略:“金陵九,听我一句劝,你回去吧。” 金陵九摇摇头:“别的都能顺着你,但这事不行。” 裴折从怀里摸出刚拿到手的信,拍在他胸口:“你要的东西都能拿到,再等几日就尘埃落定了,回去吧。” 金陵九展开信看了看,表情很淡:“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些东西才逼宫的吗?” 萧淮西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大皇子并未遇害,只不过碍于右相一党的势力,没办法做什么。 他等了许久才等到裴折这样一个心腹,花了好几年的工夫,将裴折伪装成一个不参与朝事的闲散官员,这才用护送太子南下游历为借口,命令裴折带着信物,寻找失踪已久的大皇子。 萧淮西受右相一党桎梏已久,自然不甘心将位子传给萧澄明,他一早就做好了打算,想要找一个新的继承人。 幸免于难的大皇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上午进宫,裴折将一路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萧淮西,包括萧澄明与番邦勾结,失去踪迹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萧淮西最关心的,关于大皇子的各种消息,以及这位流落民间十多年的大皇子在谋划什么事情。 金陵九是金灵之子,早已“死”去的大皇子,这一点萧淮西早就知道了。 这封信上写着萧淮西的打算,上午的时候,他就表露出这样的意思:想要禅位给金陵九。 裴折静静地看着他:“你不是想取而代之吗?” 金陵九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不要他名正言顺地给我,我不承认他。” 裴折的眉心狠狠一跳:“那你想以什么方式?” 金陵九将信折起来,当着裴折震惊的目光,将信纸撕成了碎片:“弑君,谋逆,我要做真正的乱臣贼子,彻底覆灭昭国。” 第140章 金陵九的眼睛很亮,像落了一簇星火,烧遍了天:“我要做真正的乱臣贼子,颠了这个腐烂肮脏的朝廷。” 信纸的碎片被扔在空中,纷纷扬扬落下,裴折忽然口干舌燥起来,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 金陵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话,御林军的反应最大,纷纷拔出了刀。 百姓们呆立一旁,不敢相信金陵九竟然这般大胆,造反是要杀头的,他竟然当着无数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将这话说了出来。 相比之下,裴折的反应算得上镇定了。 金陵九没搭理御林军,隔着他们,定定地看着宫门,仿佛只要他愿意,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宫内。 “裴折,你还要拦着我吗?”金陵九很轻地笑了声,“你拦不住我的。” 他的势在必得令御林军统领皱紧了眉头,拉了拉出神的裴折:“裴大人,往后一点,刀剑无眼,千万别伤着你。” 听到他的话,金陵九身后的人也警惕起来,比起元奉,金陵九带的人并不少,且这些大多是江湖人士,真要打起来了,落败的一定是御林军。 裴折拂开胳膊上的手,命令道:“让人都退下。” 御林军统领惊诧不已:“裴大人?!” 此前消息已经传开了,说裴折和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拜堂成亲了,一个庙堂里的闲云野鹤,一个江湖上的上位权者,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面对裴折这样的态度,御林军统领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想徇私情:“裴大人,你是想助纣为虐,将贼人放进宫中吗?” 裴折看着他,淡淡地摇了摇头:“他不是贼人。” 虽然金陵九不愿意承认,但事情如此发展下去,也由不得他了。 御林军统领还未表现出什么,金陵九先不满了起来:“裴折,我绝不会承任何人的情。” 他说的是那封信及萧淮西,但落在旁人耳中,这不被承情的人就成了裴折。一时之间,众人落在裴折身上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隐隐含着同情。 金陵九和裴折都不是会在意旁人的人,两人目光相对,眼底火光迸溅。 裴折恨得牙痒痒:“金陵九,你诚心要与我作对,是吗?” “这话你之前问过一次了,我还是一样的回答。”金陵九摇摇头,目光沉下来,“从来不是我与你作对,而是你和我过不去。我并不在乎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我只在乎,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不是我拉下来的。” 他眼里满是深沉的情绪,复杂到让人看不懂。 裴折的心不停地下坠,他知道,金陵九只是为了复仇:“值得吗?” 宁愿背上谋逆的骂名,也不愿意接受和平的解决办法。 金陵九撩起他的一缕头发,在指尖捻了捻,笑意迫人:“当然值得。” 他一贯固执,决定了的事,就不会再动摇。如同决定要杀进宫里,就不会退缩,更不会接受来自“仇人”的馈赠。 裴折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因为萧淮西的决定,他与金陵九并没有根源上的矛盾,只是在过程的选择上意向不同。 禅位不是更朝换代,金陵九所求,虽结果相同,但名头天差地别。 为人臣子,若断送了江山,如何能对得起他所司之位。 两人举止亲昵,不似对峙。 无数双眼睛盯着,御林军统领冷声提醒道:“裴大人,你是昭国的少师大人,绝不可放他们进入宫中。” 圣上让他听从裴折命令,解决京城乱象,若裴折想以权谋私,他们御林军担不起这个责任。 金陵九嗤了声:“他若不是朝堂之臣,早就让开了。” 萧淮西下了令,金陵九是失踪多年的大皇子,还是他选定的继位人,裴折绝不可能让御林军对金陵九动手。但金陵九想做乱臣贼子,裴折身为朝廷命官,又不能放任其进宫。 裴折进退两难,稍有差池就会酿出祸患,能做的只有等,等金陵九改变主意,等萧淮西下令,亦或者是,等元奉撕破脸皮。 唯此,萧淮西与金陵九的仇怨,他与金陵九之间的死局才能得破。 金陵九看了眼身后焦躁不安的人,沉下脸,上前一步:“让开。” 裴折直视着他:“不让,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们进去。” 金陵九眼底戾气翻涌,整个人阴沉沉的:“你非要以死相逼吗?” 御林军统领愣住了,让他们退下的人是裴折,怎地拦住金陵九的人也是他,这位少师大人究竟在想什么? 金陵九带着的大部分都是天下第一楼的人,他们亲眼见证了鹿灵城中盛大的拜堂仪式,对他们九爷捧在心尖上的探花郎有所耳闻。 此时众人不由得有些担忧,裴折这般决绝,会不会动摇金陵九,他们筹谋多年,绝不能在这个关头功亏一篑。 “九爷,不能再等了。” 金陵九瞥了眼身后的人,脸上的表情变换,最后定格在决然上,他抬了抬手:“杀进去。” “金陵九!”裴折抵着他的肩膀,目眦尽裂,“不能进,你若进了这个门,今后就摘不掉骂名了。” 金陵九很轻地笑了下:“如能得偿所愿,背着骂名又如何?” 言罢,他一把拉下裴折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反手一折,就将裴折的手臂背在背后,然后扣着腰将人拉进怀里:“你生来多幸运,父母康健,家庭和睦,故而总会异想天开。而我不同,裴折,我看过了这个世间最肮脏的东西,我没办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与萧淮西,与昭国王朝的矛盾无法调解,势必有一个要死。 而他,不会是死的那个。 金陵九将裴折推向御林军:“你若无法抉择,就别掺和了,大厦将倾,非是你一个人可以阻止的。” 他想过要不要带走裴折,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裴折性子倔,如果他真的采用了强势的手段,就彻底断送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 御林军统领扶住裴折,见他出神,将他交给了一旁的侍卫:“裴大人好好歇息吧。” 他举起刀,对准金陵九:“不惜任何代价,拦住他们!” 御林军一拥而上,与天下第一楼的人打了起来,裴折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隔着人群,看向那个伫立其中的孤孑身影,默默攥紧了拳头。 天下第一楼的人数量众多,渐渐占了上风,金陵九孤身一人,面不改色地穿过战场,走向宫门。 裴折被拦住,久久地注视着远去的背影。 从说完那句话开始,金陵九再没看过他一眼,义无反顾地向前走,没有回头。 御林军想追上去,但被天下第一楼的人拦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金陵九离开。 就在他要踏入宫门的时候,宫中传来响动声,鼓声震天。 御林军统领面色大变“不好,宫里出事了!” 第141章 金陵九愣了愣,抬眼朝宫门处看去。 裴折眼睛一亮,来了! “都住手!”不同于脸色难看的御林军统领,裴折的语气带着几分欢快,“宫里出了事,定与右相有关,尔等还不速速赶往宫中,解决此事?” 御林军统领皱了皱眉:“那这些人怎么办?”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拿出随身佩戴的玉佩:“统领可知这是何物?” 御林军统领一滞:“愿闻其详。” 裴折难掩激动:“圣上曾交给我一件信物,我可以拿着它号令三军,见信物如见圣上。” 周遭众人均安静下来,看着他手上的玉佩。 裴折目光灼灼:“这就是那件信物,我奉圣上之命,命令你带领御林军进宫,阻拦元奉!至于金陵九,圣上也有谕旨,他不是你们能动的人。” 当初在淮州城,那信物是他随手拿出来的,当不得真,真正的信物,其实是这块玉佩。 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傅倾流是其中之一,故而云无恙拿着玉佩去找他的时候,他一见便知是怎么回事。 御林军统领下意识握紧了佩刀,裴折话里有话,此前圣上多番纵容,致使关于天下第一楼的猜测喧嚣尘上,其中些许猜测,他们都有所耳闻。 金陵九不是他们能动的人,那他是什么人? 端看金陵九和裴折之间的交锋,与探花郎的态度,这身份看起来并不简单。 裴折仍嫌不够,暗戳戳道:“太子下落不明,圣上的态度,你我有目可睹,我裴折是昭国的臣子,自然不会愧对君主百姓,统领大人,此间因由,你还看不清吗?” 虽然金陵九说了不想按照萧淮西的安排行事,想取而代之,但裴折深知这条路走下去面临着千夫所指,怎么忍心让他的郎君受此苦楚。 能解释一点是一点,金陵九的路也可以好走一些。 御林军统领目瞪口呆,萧澄明失踪一事并未引起太多关注,他殿前护驾,心里清楚是圣上压了消息。 如今已经不是十几年前,右相一手遮天的局面了,这些年圣上也在扶持自己的力量,两方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如果裴折所言属实,金陵九确实是……那圣上会将太子失踪一事压下去,也无可厚非。 裴折见他神色,就猜出他应当是信了大半,收起玉佩:“右相领兵进宫,纵然圣上默许,也不能改变其狼子野心,再耽搁一分,圣上可就越危险一分,是要顺从圣意,取从龙之功,还是要助纣为虐,御林军何去何从,全凭统领定夺。” 这话里大半是恐吓,裴折承认,自己是危言耸听,但此时此刻,要收复御林军为之所用,不得不下一剂猛药。 成了,名正言顺,不成,事后被人翻出来,金陵九难逃骂名。 虽然他家九公子不介意,但裴折还是不舍得。 御林军统领沉默片刻,做了决定:“所有人跟我一起,进宫护驾。” 裴折瞥了眼天下第一楼的人:“方才都是误会,承蒙诸位前来护驾,待得宫中忧患解除,本官定然向圣上请命,为诸位论功行赏。” 天下第一楼的人都懵了,他们不是来造反逼宫的吗,怎么变成护驾了? 交谈的工夫,金陵九已经进了宫。 天下第一楼的人没办法询问,只得暂时跟着“九夫人”,往宫中去。 金陵九速度很快,裴折带着一行人紧赶慢赶,一直没追上他。 萧淮西在御书房里,殿外围了几圈人,一眼看过去,全都是刚才元奉带来的人。 没看到金陵九的影子,裴折略有些疑惑:“你们九爷去哪儿了?” 被问到的人表情复杂:“夫人您都不知,我们怎么可能会知道。” 裴折:“……别乱叫。” 那人耸耸肩,闭了嘴。 裴折却浑身不舒服起来,皱着眉头瞥了眼四周的人,总觉得别人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天下的金陵九,不知跟天下第一楼的人讲过什么。 御林军和右相的人兵戈相对,裴折观望着局势:“元奉在哪里?” 擒贼先擒王,得掌握元奉的动向。 一将士斥道:“相爷之名,尔等怎敢直呼!” 裴折把从天下第一楼的人身上受的气全撒在他们身上:“又不是圣上,他元奉的名讳,有什么可避讳的?” 那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御林军统领就上前一步:“圣上和右相可在御书房里,劳烦让一让,方才有信号传出来,我们要确认圣上是否安全。” 将士们面面相觑,一人道:“圣上安然无恙,方才是有人冲撞了圣驾,已经被我等解决,你们可以放心了。” 御林军统领丝毫不让:“让开,我们要见一见圣上。” 他无意继续进行言语上的拉扯,持刀上前。 双方处在对峙的僵局,就在这时,御书房内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御林军一拥而上,和右相的人打作一团,裴折推推天下第一楼的人:“快快快,你们一起上。” 天下第一楼的人懵了:“???” 裴折:“浑水摸鱼懂不懂?” 众人:“……” 你这明明是借刀杀人,什么浑水摸鱼。 裴折理直气壮:“我和金陵九什么交情,你们不听我的?” 他心里直打鼓,第一次用这个身份,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 天下第一楼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真听了裴折的话,加入了战斗。 方才在宫门口,御林军和天下第一楼的人刚交战完,转眼之间,两方就从敌人变成了战友。 天下第一楼都是江湖人士,混不吝的,对这些事不在意,御林军颇有些不自在,但见统领没说什么,也努力装作不在意。 有了天下第一楼的加入,局势瞬间逆转,右相的人不敌双方联合,节节败退,不得不从御书房门口让开。 金陵九的名头太好用了,可惜以后能用的机会不多了,裴折暗自在心里惋惜了一番,连忙进了御书房。 裴折一走,御林军和天下第一楼之间又隐隐起了争锋,碍于共同敌人——右相的人在场,还能勉强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御书房内,右相及皇后都在,圣上端坐于桌前,脸色难看。 奏折和纸笔撒了一地,白玉笔洗摔得粉碎,地面上一片狼藉。 萧淮西平安无恙,看样子双方还没彻底撕破脸皮,裴折眼观鼻鼻观心,将表情调整到正常状态:“臣裴折,见过圣上,圣上——” 萧淮西面上一喜,招招手: “裴卿免礼,快过来。” 元奉脸色难看:“裴折,你怎么进来的?” 他明明吩咐过了,不让任何人进来。 裴折了然地笑了笑:“自然是走进来的,右相上了年纪,莫不是连这都看不出来了?” 元奉:“……” 裴折一拍手,装作一副刚刚想起的样子:“对了,忘了告诉相爷,你的人礼数不好,扰乱殿前威仪,御林军将他们尽数控制住了,待会儿离开的时候,相爷记得去领人。”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警示元奉,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淮西猛地站起身:“裴卿所言属实?” 裴折定睛一看,他们陛下怕是被元奉胁迫得憋屈极了,故而如此激动:“圣上放心,看在您的面子上,御林军并未伤害右相的人。” 萧淮西笑了笑:“好,好!” 元奉眼神阴鹜,死死地盯着裴折,攥紧了手里的刀。 皇后满脸怒容:“裴折,你护送澈儿南下,为何你回来了,他却失踪了?” 元氏一族势力强大,跟随保护萧澈的人很多,但自从几个月前开始,萧澈就失去了踪迹,遍寻不得。 她本想绑了裴折回来询问,谁知裴折病倒了,从幽州城回来的路上,众多人保护,没办法下手,进京之后,萧淮西又加以阻拦,事情便拖到了现在。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元奉醉心权势,只在萧澈刚失踪的时候担忧过,很快就恢复过来了,皇后心知他有了其他的打算,只得自己探查。 萧淮西皱了下眉:“此事裴卿如何得知,你休得无理取闹。” 萧澈勾结番邦一事,今日裴折进宫,已经告诉他了。萧澈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儿子,平时做些什么,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勾结番邦实在罪无可恕。 他现在听见与之相关的事情,心里就烦,方才还有所顾忌,现下裴折来了,还说控制住了右相的人,萧淮西瞬间有了底气。 裴折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好。 他只是诈一下元奉,怎奈萧淮西当了真,还隐隐透露出与之抗衡的意思。 若是真的硬碰硬,恐怕会两败俱伤。 皇后愤愤道:“皇上,澈儿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他是你唯一的骨肉啊!” 元氏一族里出了几个胆大无脑的,若不是元奉在背后操纵一切,就凭皇后,哪里能坐到今日的位子。 现今局势紧张,她又将萧澈一事扯出来,摆明了是不想好好收场。 果不其然,萧淮西立马就冷了脸:“唯一?朕的亲生儿子可不知他一个!” 裴折上午进宫,将金陵九的身份也一并告知了萧淮西。 元奉及皇后俱是一愣,前者眸光闪烁,后者满面惊诧:“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裴折皱皱眉头。 萧淮西想禅位给金陵九,但金陵九拒不接受,若是让他们圣上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儿子和元奉打着一样的主意,想谋逆篡位,恐怕得气得吐出血来。 最重要的是,从元奉带入宫的人来看,右相一党的势力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强大。 此时依靠天下第一楼才能制衡右相,金陵九势必不会出手救下萧淮西,无论右相一党还是天下第一楼成为最后的赢家,萧淮西都落不到好下场。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裴折觉得头疼得厉害,只盼着金陵九暂时不要出现,别来搅和这趟浑水。 萧淮西一拍桌子:“当年你们设计陷害,逼迫朕处死灵儿和大皇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都忘了吗?” 话音刚落,房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天已经黑了,太阳西斜,朦胧的日光透过窗纸,在屋内洒下一片稀薄的金辉。 裴折心里发愁,暗暗计划着接下来的事,事已至此,今夜怕是不能安眠了。 皇后眸底闪过一丝惊恐,倒退一步,扶着椅子站稳:“皇上……” 元奉镇定很多,沉声道:“圣上这是何意?” 许是压抑得久了,萧淮西气上心头,不再掩饰:“元奉,你们元氏一族残害皇子,构陷忠良,逼宫谋反,简直大逆不道,按律当斩!还想让朕禅位,做梦去吧,朕要诛你们九族!” 他声嘶力竭,拿起桌上仅剩的空诏书,甩在元奉脚边。 裴折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是萧淮西能说出来的话。 萧淮西作为一个君主,其实并不算出众,若是太平盛世守江山还好,可偏偏他遇上的是动荡不安的朝堂局势。 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格局,少了份当断则断的果决,会酿出很多错事,比如金灵之事,比如穆秋河之事。 元奉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冷笑一声:“当年金灵一事,可是圣上你下的旨,没人逼你。是你下旨关押穆秋河,是你逼死金灵,和别人可没有关系。” 萧淮西脸色一白:“是你逼朕的!” 元奉的声音很冷,像蛇信一般,带着毒:“圣上若不愿意,旁人哪里能逼得动,将自己太过怯懦酿成的祸事推到别人身上,不愧是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能做出来的事。” 因为金陵九的缘故,裴折私心里不想掺和当年的事,加之他没有经历过,不清楚真相,故而没有开口。 从金陵九、姜玉楼、钟离昧等人口中拼凑起来的故事并不是完全详尽的,当年冬月宫变的真相,只有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萧淮西气白了脸,他心事繁重,致使身体不好,此时情绪涌上来,气急攻心。 元奉朝窗户瞥了一眼,胸有成竹地问道:“裴折,你说御林军扣下了我的人,如何扣下的?” 裴折抬眼看过去,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扣下便是扣下,右相想做的事,恐怕注定要失败了,你若执迷不悟,今日怕是走不出这宫门。” “大军在京城外侯着,一时三刻,我若出不去,京中必会大乱。”元奉拔出刀,斫书案一角,“御林军有多少人,能护下二三人,也能护下整个京城?” 裴折呼吸一窒:“元奉,带兵进京,可是造反的大罪!” 元奉没理他,提刀对准愣住的萧淮西:“本来是想放你一马的,谁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圣上觉得麻烦,不想写诏书,那便不劳烦了!” 萧淮西骇然心惊:“元奉,你想弑君?!” 裴折将萧淮西护在身后,宽慰道:“圣上莫慌。” 凭他的武功,护下萧淮西不是难事,他现在担心的是京城中的百姓,如果元奉说的是真的,那…… 不,不可能的!他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京城遍布眼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大军带来,决计是不可能的。 思及此,裴折心里安定下来:“既然右相如此说了,不若等一等,看京城会不会大乱。” 元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少年惊才,可惜无法为我所用,裴折,你可惜了。” 裴折挑了挑眉:“承蒙右相夸赞,可不可惜,你说了不算。” “不算?”元奉哈哈大笑,“裴折,你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吗?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能装病从幽州回来,我就不能寻个法子瞒天过海吗?” 裴折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元奉嗤笑:“大可以等一等,只要你们敢拿京中百姓的命来赌。” 外头十分安静,宛若暴风雨前的宁静。 进来这么久了,还没金陵九的动静,裴折的心直往下坠:“裴某十分好奇,右相是如何瞒天过海的,按你的说法,大军人数众多,绝不可能不泄露出一丝消息。” 元奉捡起地上的诏书:“听闻少师大人才高八斗,诗词歌赋张口就来,不知你可曾写过诏书?” 裴折看着他将纸笔递过来,眉头紧锁:“右相这是何意?” “惜才罢了。”元奉捋了捋胡子,“你还年轻,第一探花的名号就这么没了,太可惜了。” 萧淮西脸都绿了,元奉这是当着他的面,挖他的墙脚! 裴折沉默不语。 元奉看了看天色,漫不经心道:“再拖一会儿,京中局势就控制不住了,我等得起,探花郎可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送死?” 他对裴折的称呼从“少师大人”变成了“探花郎”,明摆着是不将裴折看成是朝堂的官员了。 萧淮西咬紧了牙:“裴卿,你——” “探花郎是想救一个人,还是一城人?”元奉打断萧淮西的话,“眼下你的选择,可关系无数条人命,是救一个护不住忠良与妻子的无能君主,还是救一群信任你的无辜百姓,裴折,你且选一选。” 为人臣子,当忠君,爱民,若君与民处于对峙局面,只能择一时,是该择君,还是选择百姓? 若是出成科举的考题,定能引得一片学子高谈阔论,裴折相信自己可以给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但亲身面临这一切,选择真的与生命挂钩时,裴折发现自己没办法轻易给出答案。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金陵九,如果是金陵九,面临这样的两难局势,会怎样抉择? 裴折怔了下,苦笑,金陵九心硬,势必不会犹豫。 在几道目光之中,楼折翡抬起了手:“我……”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逼迫我家娇娇,可问过我的意见?” 作者有话要说: 胡编乱造,胡言乱语,瞎写一通,逻辑可能存在bug,大家看个乐子,别较真。 三章之内完结,有一个番外,有想看的番外内容吗? 第142章 金陵九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连裴折,也有些愣神。 元奉持刀对着他,警惕道:“你是谁?” 金陵九看也不看他,冲裴折张开双臂:“娇娇,过来。” 萧淮西等人的目光都落在裴折身上,他有些动容,又有些羞恼:“金陵九,你又想做什么?!” 方才宫门前的对峙还历历在目,他哪里能看不出来,金陵九是存了心思故意这样说的。 “不想做什么,在宫里四处逛了逛,实在是无趣得紧。”金陵九顿了顿,轻笑,“一想到以后我要待在这里,批阅那些乱七八糟的奏折,就有些头疼。” 他冲裴折眨眨眼:“娇娇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裴折:“……” 对个屁!你看不到旁边的人是什么眼神吗?! 裴折一点都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更何况金陵九太过不怀好意了,让他心里忍不住发毛,总觉得这人还憋着什么大招。 萧淮西神色怔忡:“金陵九,你就是金陵九?” 天下第一楼的势力不容小觑,金陵九声名在外,信息却被保护得很好,世人只知他容貌俊美,却没有一张画像流出去,故而萧淮西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裴折确定自己没看错,在萧淮西叫出那一声之后,金陵九的表情冷了下来。 皇后大惊失色:“金陵九,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不是没查到相关的事情,只是不能确认金陵九的身份,加之有天下第一楼护着,想杀金陵九难如登天。 但金陵九从不靠近京城,一直以来都致力于与朝廷撇清关系,似乎对这里厌恶之极。 她本以为,是当年的事给金陵九造成了阴影,他不敢来京城,结果他不仅偷偷来了,还闯进宫里,来到了萧淮西面前。 金陵九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扯出个笑:“我来,是为了做和右相大人相同的事情,昭国该亡了,我来送一程。” 萧淮西一愣,又惊又怒:“胡说什么?!” “胡说?”金陵九轻轻呵了声,“无妨,你就是我第一个要杀的人,届时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了。” 他的话令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除了裴折。 萧淮西气得浑身颤抖:“你是想谋逆弑父吗?我们是亲生父子,是血亲!” 他要将皇位传给金陵九的,他们是父子,他的就是金陵九的,金陵九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金陵九面色寒凉,嘲讽意味明显:“父?我只有娘亲,而今已故,家中只我和新娶的媳妇儿两人,没什么血亲。” 他这番话,明显是将自己和萧淮西划分开,他不承认自己是当年失踪的大皇子。 裴折下意识反驳:“是你嫁给我,你才是媳妇儿。” 虽然世间有好男风者,但两个大男人正大光明得谈婚论嫁,还是有些惊世骇俗的。 最重要的是,这两人都不是普通人。 裴折暗骂自己嘴太快,这下子说不清了,眼下情势急迫,那话无疑是将自己和金陵九绑到了一起。 殿中五人,唯有金陵九一人神色轻松,乐乐呵呵:“好,是我嫁裴郎。” 裴折:“……” 他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金陵九自顾自地寻了张椅子,坐下:“接着杀啊,别动我家裴郎,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元奉沉着脸:“狂妄自大!天下第一楼敢来掺和朝廷的事,你是活腻了吧!” 既然金陵九不承认,也没必要将皇子的身份扣在他头上,毕竟天下第一楼的掌柜,听起来更加名不正言不顺。 元奉心里打着算盘,给皇后使了个眼色:“有反贼潜入宫中,快去告诉御书房外的将士们,加强守卫,保护圣上。” 裴折深吸一口气:“元奉你好不要脸,一口一个保护,简直道貌岸然,你先把自己手上的刀放下吧!” 金陵九瞥了眼缩在他背后的萧淮西,面上浮起一丝厌恶,这人直到现在,还是只会躲在别人身后。 元奉狞笑:“裴折,待到尘埃落定,本相会送你一副好棺材的。” 他之前给了裴折选择,看来探花郎并不想为他所用。 裴折眼皮一抬:“右相自个儿留着吧,估计你马上就可以用到了。” 他俩你来我往,句句带着机锋,金陵九听得颇为得趣,就差伸手鼓个掌了。 他家娇娇嘴皮子厉害,总吃不着亏的。 萧淮西还没从之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盯着金陵九,目光中满是愤怒。 金陵九心中微哂,萧淮西性子温吞,颇受人诟病,唯有面对自己失踪多年的皇子时,硬气得不得了。 简直可笑,可笑至极。 金陵九突然有些厌倦,撑着额角,淡淡道:“元奉,你还不动手,是怕了吗?” “那你呢?”元奉嗤笑,“你口口声声说着谋逆弑君,而今袖手旁观,莫不是怕担上弑父的罪名?” 裴折心道不好,金陵九本就对萧淮西有杀心,元奉这番话,恐怕会激发两人的矛盾。 金陵九还没说什么,萧淮西先骂了起来:“弑父大逆不道,你要是真做出这等事,有何颜面面对死去的金灵?” 金陵九一拍桌子,语气狠厉:“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萧淮西被他突然的反应吓到了,身体抖了下。 “宫墙内的风水煞气太重,又遇上负心的玩意儿,她香消玉殒也是幸事。” 金陵九一步一步走向书桌:“我若真杀了你,正是为她报仇,她九泉之下才能安息。” 萧淮西又惊又气,说不出话来。 金陵九久居高位,从江湖中杀出来,一旦认真起来,身上的气势也凌厉迫人:“不亲手了结你,一是怕脏了我的手,二是怕我心上人为难,但你若执意找死,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 裴折呼吸一窒:“金陵九,不可以!” 他知道金陵九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人言可畏,举头三尺有神明,无论是谁都好,只要不是金陵九。 金陵九停在裴折面前,丝毫没有顾及一旁持刀而立的元奉。 两人四目相对,陷入一种复杂的僵持局面。 金陵九眼底透着未散尽的狠意,竟和当初发病时差不许多,他咬紧了牙,情绪分明绷到极致,却故作平静地问道:“裴折,你可知我去了哪里?” 裴折心里难受得紧,他与金陵九感同身受,见心上人如此,怎能快意?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对方不会退步。 这一场盛大的博弈,是从淮州城就开始布下的棋局,以天下为赌注,赢家只能有一个。 金陵九并不打算听到他的回答,悄声道:“我刚刚去了冷宫,十多年了,她的尸骨早不知被丢到了哪一处乱葬岗,我只能去她生前住过的地方,让她看看我。” 金灵因冒犯皇后被打入冷宫,又被人诬陷毒害皇后,圣上为替皇后主持公道,一杯毒酒赐死了金灵,将她的尸身丢弃在乱葬岗,且不许旁人为她敛尸。 刚被姜玉楼收养的时候,金陵九一直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的金灵大喊着冤枉,泪如雨下,但曾许诺她一生深爱的男人却没有救她,反而让人给她灌下毒酒。金灵躺在地上,七窍流血,仿若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冤魂恶鬼,凸出的眼球死死地盯着幼小的金陵九。 在金陵九看来,杀死金灵的不单单是皇后及右相一族,导致这一切的,是将她拖入不幸命运的萧淮西。 这个男人嘴上说着爱她,却为了自己的权势,牺牲了她。 金陵九勾起唇角,越过裴折,看向抖索筛糠的萧淮西:“这十多年来,她一直活在我的梦里,她说她很后悔。” 裴折抵住他的肩膀:“够了,别说了,真的够了。” “怎么会够?”金陵九摩挲着他的手背,温柔如情人呢喃,“她不过是生下了我,何至于死?” 屋内落针可闻,金陵九像是在叙述,又像是是控诉:“迫害她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我对皇位权势没有兴趣,但既然你们都想要,我自然不会让你们如愿。” 除了裴折,没人相信他的话。至高无上的位置,谁人能够拒绝? 元奉不屑地嗤了声:“金陵九,你以为自己能掀起什么波浪吗?” 一群江湖草莽,胆敢大放厥词,简直笑话,置他多年的谋划于何地! 元奉的刀架在金陵九肩上:“宫内外都是我的人,管你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还是早该死去的萧泯,都活不过今日!” 萧泯,是萧淮西起的名字,他给自己第一个儿子起这样的名字,正是希望他泯然众人矣。 可惜,金陵九注定不能如他所愿。 银亮的刀锋泛着冷光,令人胆战心惊,金陵九却丝毫不慌,反而漾起点笑:“元奉,你是逍遥太久了,只会痴心妄想吗?” 元奉斥道:“刀架在脖子上还嘴硬,你马上就知道我是不是痴心妄想了。” 金陵九比他高,颇有些睥睨他的感觉:“一刻钟早就过去了吧,你听到京城中有什么动静吗?” 元奉手一抖,隐隐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金陵九笑吟吟道:“你以为凭你那些小把戏,就能瞒天过海,将人埋伏在京城之外吗?” 裴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是你?” 大军赶赴京城,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除非有人暗中相助,刻意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天下第一楼的势力,竟已到了这种恐怖的地步吗? 元奉勉强维持着镇定:“凭天下第一楼的势力,就能做到了吗?” 金陵九摇头:“只凭天下第一楼当然不行,若是再加上温家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本月一定完结! 番外就写洞房啦!古穿今需要构思一下,写好了会放在番外集里。 第143章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权势无法做到的,可以用钱来弥补。 温家商铺遍布天下,车队往来各个城市十分频繁,十分适合打掩护。 元奉调人前来京城,势必会加以掩饰,但难免不会有纰漏。此时,若是有一股势力为其掩饰弥补,要瞒天过海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提起这茬,金陵九颇为哀怨地看了看裴折:“当日匆忙离开幽州,将你一个人扔在那里,都是为了这事。” 天下第一楼一直秘密关注着元奉的动作,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元奉人傻了,他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数十年,变得越来越自负,一直以为是自己动作隐蔽,从未想过会不会有其他原因。 金陵九捡起桌上的笔,用它推开肩上的刀:“给你摆平了那么多事,还磨磨蹭蹭杀不了人,右相大人官做久了,人也变得废物了。” 萧淮西一掌拍在桌上,抓起手边的东西扔过去:“逆子!逆子!” 他对天下第一楼诸多照拂,却养出这么个狼子野心的东西,萧淮西心中一阵苍凉,只觉得自己的好意喂了狗。 裴折侧了侧身,正好挡住金陵九。 桌上的东西差不多都掉到了地上,仅剩的是一些毛笔和纸张,砸在身上不疼,但在裴折衣襟上留下了点点墨痕。 萧淮西怒不可遏:“裴折,你也想和他一起造反吗?!” 裴折还没说话,就被金陵九强势拽到了身后:“他也是你能碰的?” 萧淮西不过四十多岁,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被金陵九一推,直接摔在书架上。 裴折根本来不及阻止,反应过来的时候,金陵九已经掐住了萧淮西的脖子:“之前就想这么做了,杀你不过是动动手的事,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至于大逆不道,你的业障应该比我要早到。” 皇后跌坐在椅子上,她看着萧淮西逐渐憋红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剧烈的恐慌。 如果说萧淮西是杀死金灵的帮凶,那她就是始作俑者,金陵九不会放过她的。 这个男人就是个疯子。 即使丧心病狂如元奉,也没想到金陵九真的会动手,弑君和弑父不是一个概念,他谋逆是违背君臣纲常,金陵九此举却是违背人伦。 如果萧淮西死在金陵九手里,无疑是省了他的麻烦,但元奉莫名有种感觉,萧淮西一死,他也就差不多了。 天下第一楼的势力,加上温家的财力,金陵九手中掌控的一切不容小觑。 元奉握紧了刀柄,此时此刻,他终于认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的底牌被金陵九洞悉,城外大军的情况八成也不太好,他踏入这深宫之中,正如踏入龙潭虎穴,危机丛生。 稍有不慎,便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候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不一定。 萧淮西挣扎不停,无力的胳膊捶打着掐住自己脖颈的手臂上,明黄色的光滑布料在眼前掀起一道道涟漪,映入金陵九狠戾阴沉的眼底。 裴折头皮都炸开了:“金陵九,松手,快松手……” 他去拽金陵九的胳膊,没起什么作用,下定决心,抱住他的腰,咬着牙问道:“你想逼死我吗?” 金陵九愣了愣。 裴折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只能勉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我裴折,自小读圣贤书,识忠君礼,朝堂方寸天地,却关乎天下百姓的安危。我生为昭国官员,却与你情根深种,是否,当以身殉国?” 金陵九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当初柳先生为他解毒,也仅仅是拔除了药性所致的反应。 他儿时亲眼见到金灵死在自己面前,留下的阴影无从消除,自然而然久病成疾。 某种意义上来说,金陵九确实是个疯子。 药物不过是放大了他心中的种种念头,真正的根源还在他自身。 萧淮西和元氏一族是害死金灵的罪魁祸首,是导致金陵九往后命运的推手,也是他噩梦的源头。 金陵九对他们抱有如海潮般深重的杀意,一但开了道口子,杀意就会涌出来,不死不休。 裴折环抱着金陵九的腰,抬起颤抖的手,搭上他的手:“阿九,我想和你长命百岁。” 他们之间总是调侃混杂着半真半假的试探,鲜少剖白,将自己毫无保留的展露在对方面前。 正如裴折很少这样称呼金陵九。 他们是真正的棋逢对手,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不需要用感情来讨什么好处。 但现在,裴折低头了。 也许在他想要握住元奉递来的笔时,他就做出了选择,为人臣子,他放弃了自己的君主。 “阿九,你看看我,你抱抱我。” 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要成为卑劣的存在,那就让他来吧,金陵九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他不想再让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指责金陵九了。 那句话说的没错,先爱上的人注定会输。 失去支撑,萧淮西跌倒在地,他不停地咳嗽着,看着金陵九的眼神变得恐惧。 经过刚才的事,他已经能确定了,金陵九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想杀了他。 这个疯子完全不在乎血缘和权势,能阻止他的只有裴折。 裴折…… 萧淮西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颓然地闭上了眼,是他亲手将裴折送到金陵九身边的,而今不仅昭国要被毁了,他的血脉也要断了。 金陵九深吸一口气:“我吓到你了?” 他已经尽力控制了,但对萧淮西的恨意还是无法掩饰,看到萧淮西对裴折动手时,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屋外传来响动声,有人喊道:“九爷,我们的人已经到了。” 元奉似有所感,拿着刀朝金陵九砍去。 金陵九连萧淮西都下得去手,何况他们了,他的后路已经被切断,而今能做的不过是玉石俱焚,他绝不会向金陵九低头,绝不! 金陵九揽着裴折转身,躲开刀锋:“来人!” 下一秒,御书房的门被破开,天下第一楼的人和御林军的人同时涌进来。 萧淮西一见到御林军,瞬间有了底气,指着一旁的众人:“快护驾,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金陵九大逆不道,他没有这样的皇子! 御林军迟疑不定,他们的圣上指遍了屋内所有的人,包括皇后娘娘和少师大人。一个是枕边人,一个是深得君心的朝廷命官,哪一个他们都不敢动。 最重要的是,裴折在金陵九怀里呢,天下第一楼的人虎视眈眈,他们动手势必要打起来。 见御林军没动作,萧淮西不满地骂起来,他已经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态来看待问题,只觉得御林军也要背叛他。 “尔等都是乱臣贼子,该诛九族!”萧淮西神色癫狂,“谋逆之徒,受人唾弃,你们一定不得好——啊!” 萧淮西脸色煞白,捂着肩膀,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从御林军进来开始,就没看到自己的人,元奉已经确定了,他现在身陷囹圄,孤身一人,前方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金陵九和裴折都有武功在身,想杀了他们不容易,元奉想拉个垫背的,萧淮西正好撞到面前了。 只可惜萧淮西早有防备,这一刀没能要了他的命。 “你这等草包,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元奉冷眼看着萧淮西,斥道,“当年若不是穆秋河那些老东西保着你,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登上帝位?” 萧淮西瞪大了眼睛,喘息道:“你,你说什么?” 这一刀砍在肩上,伤口不深,并没伤在要害,不致命,但萧淮西身子骨不硬朗,被砍了一刀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御林军纷纷围过来,刀光凛凛,在昏暗的房间里,映亮了元奉狰狞的表情。 元奉手上的刀被强行夺下,他一脚踹开按住自己的人,揪住了萧淮西:“穆秋河和长公主为了保住你,背地里花了多少心思,你呢,却逼死了他们。穆家满门无一生还,萧淮西,你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能下手,又何必怪自己的儿子想杀了你?。” 他顿了顿,凑近了些,恶意满满地低声道:“你活该。” 离得很近,裴折听得一清二楚,穆娇的身份并没有宣扬出去,元奉还不知道穆家有遗孤尚存于人世。 元奉将萧淮西控制住了,御林军不敢贸然对他动手,他抬起头,扫过一张张面色难看的面孔,哈哈大笑:“你们中有多少人是被穆秋河带出来的,而今竟然在保护害死他的人,就不怕穆秋河那老东西从地底下爬出来,找你们索命吗?” 夜色深浓,令人无法看清发生的事情,只听得一阵阵呼痛声,久久不绝。 “好啊,好啊,当年也是这样一个黑夜,宫里死了无数的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白日里刚下了一层雪,转眼就被冒着热气的血水融化了。” 元奉一把拎起萧淮西,声音如鬼魅一般,静静诉说着:“你们对他忠心耿耿,他却能为了自己,反手就捅你们几刀。金灵,穆秋河,还有朝中阁老数十,当年这些人跪在他脚下,他连眼睛都不眨,就要了他们的命。” 裴折忍无可忍:“够了,若不是你元氏一族只手遮天,何至于酿成惨祸?” 当年之事,倒也不必将过错都推到萧淮西一人身上。 元奉不屑道:“我只不过是推波助澜,归根结底,真正的刽子手是咱们英明的圣上,他安安稳稳的十几年,是用那些人的命换来的。” 都是些旧事,真相如何全凭他们一张嘴,或许真如元奉所言,或许萧淮西也很无辜。 金陵九懒得再听:“将人带下去,交给赵子秋,好好招待他一番。” 天下第一楼的人立马上前,他们不像御林军,会顾忌萧淮西的安危,直接粗暴地拖走了元奉。 萧淮西半天才缓过来,喃喃自语:“为求自保,弃他们不顾,有什么错吗?” 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不是做帝王的材料,先帝有先见之明,未教他守江山,只教他保护好自己。 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自己的命。 金陵九并未安排如何处置萧淮西,沉默地带着裴折往外走。 御林军面面相觑,外头被天下第一楼的人围起来了,听说还有大军逼宫,金陵九无疑也是谋逆之人,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吗? “圣上,御林军护驾来迟,请您恕罪,来人,快去请太医。” 萧淮西身上的伤得赶紧处理,若是拖出个好歹来,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御林军统领斟酌道:“天下第一楼欺人太甚,圣上认为该如何处置他们?” 皇后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听到这话,面前浮起一丝讥笑。 处置?都死到临头了,还计较着这点面子呢。 没人记得她,她抱住自己的腿,慢慢攥紧了拳头。 金陵九手段残忍,萧澄明下落不明,定然与他有关。 她的儿子啊,肯定是被那心狠手辣的人害死了!都怪金陵九,都怪萧淮西,都怪他们! 萧淮西疲惫不已:“先让朕静静,至于他……” 金陵九是他的血脉,就算剥开这一层,天下第一楼和温家联合起来,势力强大,区区御林军如何能在这等势力下保护好他? 萧淮西叹了口气,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多岁:“先等太医过来吧,你们出去,朕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现在思绪很乱。 御林军依言退出去,守在门口。 御书房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看不真切,突然间,一道尖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去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jj禁止弑父,只能这样了。 明天完结。 第144章 御林军迅速冲进去,却还是没来得及阻止。 皇后握着刀,扎在萧淮西身上。 御林军统领抓住她,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叫太医!” 皇后拿着的刀正是元奉用的那把,被一并夺下。 因金陵九受了惊吓,又遭遇丧子之痛,令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她喃喃自语:“都怪他,都怪他们,害死了我的澈儿。” 御林军统领命人将皇后押走,一不小心就是弑君的大罪,可不能马虎,他思索了下,让人去请裴折。 裴折来了,金陵九自然不会缺席,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怎么回事?” 在他们来之前,太医就到了,萧淮西受了多处刀伤,堪堪吊着的一口气。 太医先汇报了一下萧淮西的状况,御林军统领又将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愁闷不已:“如今皇后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少师大人,您看该怎么做?” 裴折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萧淮西,也有些发愁。 唯有金陵九满脸轻松,活似他和萧淮西没有一丁点关系。 此时还没转钟,仍是这一天,十几年前金灵死在今天,报应不爽,而今萧淮西也死在今日里。 “死透了吗?”金陵九远远瞟了一眼,“直接埋了吧,往后天气越来越热,一直放下去,会有尸臭的。” 裴折:“……” 大冷天的,腊月还没过,天气热什么热。 太医不知道他的身份,小声提醒:“圣上还活着。” 金陵九嗤了声:“无论活着还是死了,对他而言,有区别吗?” 言外之意,萧淮西活着也做不了什么事,和死了没什么不同。 大逆不道的话令太医目瞪口呆,胆敢议论帝王,这人是没长脑子,还是胆大包天,命都不想要了? 御林军统领还是受不了金陵九这样的说话风格,率先道:“太医,您先去照顾圣上吧,我们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随时叫。” 太医被留在御书房里,御林军统领和金陵九裴折先后离开,天下第一楼的人和御林军的人都在外面,将御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御林军统领心情复杂,现在的局面实在诡异,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与江湖人士打交道,且对方还是江湖人士的头头。 金陵九真的是来造反的吗,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 也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差,竟然撞上这档子事。 三人站在门口,颇有些尴尬。 裴折打着圆场:“统领叫我们出来,可有事相告?” 御林军统领看了看金陵九,犹豫不决。 金陵九态度温和,完全没有之前剑拔弩张的样子:“你们说你们的,不用管我。” 御林军统领:“……” 你倒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裴折抬眼扫过不远处:“梅花开得很漂亮,可否帮我折一枝?” 金陵九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轻笑:“有何不可。” 裴折目送着金陵九走到梅树下:“统领想说什么?” 统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真的是……大皇子吗?” 当年宫变,他还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只听闻贵妃谋害皇后,被赐死,大皇子突然暴毙,穆老将军与一众阁老冒犯圣上,被革职下狱。 事情真相如何,无从得知。 裴折颔首:“当年贵妃被人诬陷,他侥幸捡回一条命。” 那些旧事是烙在金陵九身上的疤,他不想揭给旁人看,只随口提了一嘴。 统领疑惑不已:“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谋——” 裴折语气平静,打断他的话:“大皇子赶来护驾,阻止元氏一族篡夺皇位,今夜之事到此为止,统领还有何疑惑?” 御林军统领当即明白过来,裴折这是要保金陵九,究竟是不是谋逆,全凭他们怎么说。 “天冷了,圣上一直待在御书房里也不合适,着人将他送到寝宫吧。”裴折意味深长道,“圣上好好的,谋逆的元氏一族也被控制起来了,统领觉得这个结果如何?”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甚好。” 裴折点点头:“我也觉得甚好,当务之急是照顾好圣上。” 金陵九这一枝梅花折了许久。 送走御林军统领后,裴折往树下走去。 “在看什么?” “看哪一枝花开得最好,最好的才配得上我家娇娇。”金陵九抚了抚头顶处的花瓣,“谈完事情了?” 裴折抱着胳膊:“嗯,想不想四处逛逛?” 金陵九掐下一朵梅花,对着他比了比:“大半夜的,逛什么?” 裴折思索了下:“逛一下你之前去的地方,如何?” 金陵九比他先进宫,但很久之后才露面,裴折很好奇他去了哪里,是不是真如之前所说,去冷宫了。 金陵九拒绝了:“那地方不好,晦气,你别去。” 他将花别在裴折耳朵上,借着朦胧的月光,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裴折握住他的手指:“我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神晦气,没那么多讲究。” “你不在意,但我在意。”金陵九平静道。 他在冷宫中失去了至亲,这辈子都不想让裴折沾上丁点儿晦气,探花郎就在他的护佑下潇洒风流就好。 见真的说不动他,裴折只好提起别的事:“元奉埋伏在城外的人,你解决了?” 金陵九略做思考,答道:“算不上解决。” 两人一道往宫外去。 裴折瞧了眼跟在身后的人:“你就这么把他们都带出来,宫里不管了?” 金陵九百无聊赖:“有什么好管的,你不是说让我陪你长命百岁吗?” 裴折一噎。 金陵九懒懒地靠在他身上:“人又不让我杀,我还留在那里干嘛,等傅倾流来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天下第一楼的人都被带出了宫,离开的时候,御林军统领还特地来找过裴折,不明白他们这又是闹哪出。 裴折不知道该先问哪件事:“老师来了?” 此前,傅倾流一直待在幽州城,裴折进京时曾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回来,傅倾流拒绝了。 他还记得傅倾流的话:“我已经犯了一次错,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傅倾流一直对冬月宫变耿耿于怀,见过姜玉楼之后,他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承认当年犯下的错了。 金陵九应了声:“来了,京城未乱,多亏了他。” 裴折不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待要再问时,金陵九又不回答了。 凌晨的京城并不安静,白日里的动静太大,惊扰了百姓们的酣眠。 马蹄声驱散了黎明前的昏暗,长街有灯亮起,一步步照到城门。 见到傅倾流后,裴折也明白了金陵九为何如此反常。 但见京城之外,剑拔弩张,两方人马僵持着,互不相让。一方是熟面孔,诸如林惊空齐逍等人,另一方瞧着眼熟,裴折不太敢认,只觉得领头的似乎是右相的人。 大军将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两方胜负未分,胶着不定。 “老师!” 裴折急于了解情况,下了马立刻抛下金陵九,快步朝傅倾流而去。 傅倾流一身常服,气色比在幽州分别时好很多:“宫中之事可解决了?” 裴折颔首:“元奉已经被关起来了,不过圣上受了伤,现在太医在守着,还有御林军保护,不会出事的。” 傅倾流看到金陵九与他一同过来时,就料到这个结果了,有些恍惚:“他最终还是为了你……” 裴折摸了摸鼻子,在师长面前提儿女情长,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傅倾流并未过多感慨,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既然宫中无事,那这边的问题也很好解决了。” 裴折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情况,就见傅倾流给齐逍卫铎打了个手势,禁军营的两位指挥使当即拔出刀来,直指敌军:“元奉已经伏诛,尔等谋逆之徒,若现在投降,还可保住性命,如执迷不悟,当诛九族!” 傅倾流等人此次前来,带着幽州和淮州的军队,正好能够和元奉的人相抗衡。 元奉兴许是打着先登基后服众的想法,想先围城逼宫,然后再“名正言顺”的将生米煮成熟饭,这样就算后面有人起兵,他也已经掌控了先机,能够站在制高点指责别人谋乱。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听闻元奉伏诛,大军瞬间乱了阵脚。 他们人数不敌淮州军和幽州军,如今元奉又没了,这顶谋反的帽子正好扣在他们头上,摘也摘不掉了。 投降是早晚的事,裴折和傅倾流聊了几句,去找金陵九了。 金陵九一个人站在城门口,天下第一楼的人都离他有一段距离,那里背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裴折看到他模糊的影子,心一紧:“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金陵九蜷了蜷指尖,突然道:“我曾经想过,这城门被攻破时的样子。” 裴折脚步一顿:“嗯?” 金陵九轻轻笑了声:“朝廷腐朽,无药可救,和平之下云翻波涌,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吗,大厦将倾,与其勉力维持,不如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在孤身深入曦国军营时,放言取而代之,他身负仇恨,誓要揭开这肮脏腐烂的一切,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裴折沉默了许久:“那你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他自然不会自作多情,认为金陵九是因为他那一句“想和你长命百岁”才放弃了原本的想法。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在幽州的时候吧,那时我从钱玉关出来,看到幽州军誓死抗争,突然觉得,这个国家也不到非亡不可的地步。” 不远处,在傅倾流的主持下,右相一党的人接二连三放下兵器,选择投诚。 这一场由三方势力引起的争斗,很快就将落下帷幕。 裴折轻声道:“会后悔吗?” 金陵九创建天下第一楼,一直在为这件事谋划,最后却选择了放弃,努力和苦心相当于全都白费了。 金陵九摇摇头:“谈不上后不后悔,天下第一楼的人跟随我,为的从来不是权势滔天,而是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以及,让当年的事沉冤昭雪。” 如今元奉倒台,萧淮西重伤难愈,当年宫变之事会慢慢昭示天下。 当初谋划的一切,基本上都做到了。 裴折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那你呢,付出了那么多心血,想报仇雪恨,却被我阻止,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遇到你吗?”金陵九回握住他,“可能杀了他的话,会了结我这么多年的仇恨,但我也知道,真要杀了他的话,会在你我之间埋下隐患,两相对比,还是你比较重要。” 如果金陵九说一些甜言蜜语,裴折反而会觉得他在哄自己,但直白的对比证明他足够理智,也更可信。 他是在过去的仇恨与未来的倾慕之中,选择了独一无二的裴折。 裴折突然很想笑,心里满溢着甜蜜:“我不会让你输的,金陵九,我永远不会让你后悔选择我的。” 他从没这样热烈地承诺什么,金陵九被感染了,也笑起来:“我相信你。” 相信你会给我一个圆满的人生,如同当年在大漠之中,带我走出幼时丧母的梦魇。 他拥有了最好的爱,不再需要靠仇恨来活着。 腊月雪落,近年关。 此时距离宫变,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京城中所有的事情都恢复了正常。 温家在京城开了客栈,天下第一楼的人大多都住在里面,金陵九除外,他住自己夫家。 裴折上朝回来,问了管家,得知金陵九在书房,没换衣服直接过去了。 金陵九正在写东西,左手拿笔,听到门开的声音,头也不抬:“今日回来的迟。” 裴折抖了抖身上的雪:“今日下朝后被留下,商讨了一下年底的事,圣上打算办个宫宴,让我一定将你带去。” 金陵九搁下笔:“我才不去。” 裴折无奈失笑:“再不去,她估计就要跑出宫来找你了。” 萧淮西没活过冬月底,许是被元奉的痛骂刺激到了,想要补偿一下,他临死前做了件震惊天下的事情,将皇位传给了穆家遗孤——穆娇。 穆娇是穆秋河和长公主的孙女,京城风波停下后,她的身份就传开了。 金陵九端详着刚写好的字,没说话。 裴折走到他面前:“你一手策划,将她推上皇位,于情于理,总该去见一见她的。” 哪里能刚刚好,在萧淮西快死的节骨眼,穆娇的身世曝光,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推动罢了。 金陵九有些苦恼:“你明明知道的,我……不敢见她。” 裴折笑了,戏谑道:“九公子还有不敢的事呢?” 金陵九一噎,捏了把他的脸:“此事并未与她商量,她自幼向往江湖快意的生活,定是会怨我的。” “得了。”裴折偏头躲开他的手,“她特地跟我说了,不怨你,况且我瞧着,她现在应该更怨姜玉楼。” 金陵九哭笑不得:“她以女儿身登基,即使不出错,也会招人口舌,有老师从旁教导,对她而言是好事。” 裴折拿起桌上的字画:“我瞧着她做的挺好,不过随口抱怨一两句,归根到底,还是想见你了。” “文能治国武能挂帅,巾帼不让须眉。”裴折念完,挑了挑眉,“好哇,我这还劝你呢,合着你已经打算要去见她了。” 金陵九双手撑着桌子:“只是送份礼罢了,至于去不去,得看我家郎君的意思。” 裴折将画放好:“你家郎君说让你去,不然就治你个隐瞒的罪,让你受家法。” 金陵九扬眉:“我哪里隐瞒了?” 裴折蹭了蹭他唇角:“左右手两副字,冒充别人算计我,引我去劳什子夜宴,还不是隐瞒?” 金陵九没回答,按着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国丧未过,办的是私宴。 金陵九一进宫,就被左屏“押”走了,似笑非笑:“你现在是打算换个主子?” 左屏小声嘀咕:“是九爷让我听圣上的话,保护她的。” 金陵九啧了声:“合着还是我自讨苦吃。” 穆娇早就在等着他了,一听通传,立马迎出来:“师兄!” “稳重点。”金陵九制止住她下一步动作,率先道,“走吧,进屋再说。” 外头人多嘴杂,传出去对穆娇不好。 屋里生了火炉,暖洋洋的,金陵九脱了大氅,接过左屏递来的热茶,抿了口:“听裴折说,你嚷嚷着要见我?” 穆娇一身明黄色龙袍,整个人十分英气:“想师兄了,自宫变以来,再没见过你。” 她没提朝中之事,根本不像裴折口中那个会抱怨的帝王。 金陵九暗叹一声,将随身带来的木盒递给她:“新年贺礼。” 穆娇笑着接过去,当即打开,细细地看着:“谢谢师兄,你的字画我很久没收到了。” 金陵九温声道:“你若喜欢,我时常送你,只盼你别怨师兄就好。” 穆娇一愣,摇摇头:“师兄想什么呢,我怎么会怨你。” 一开始,她的确是有些不理解的,但经过姜玉楼和裴折的分析开导,已经释然了。 她从小就不被当成普通的女子来培养,有一颗侠义之心,男子能做的,女子也可以。就像女侠客,就像女帝,如果以前没有,那她就来做第一个。 金陵九定定地看着她,颔首:“穆儿长大了。” 穆娇失笑:“师父也这么说,对了师兄,我想把国号改了。” 金陵九抬眼:“嗯?” “昭国已经是过去了,如今我既为帝,自当有一番作为,方能不负师父和师兄的信任。”她顿了一下,叹道,“也无愧我身上流着的,穆家的血。” 穆秋河是开国将领,她穆娇自然不能令先祖蒙羞,如今她已经不是当初江湖跑马的女儿家了,自然该认真起来。 金陵九将茶放下:“想好了就去做,师兄永远支持你。” 聊完之后,两人一块去了设宴的地方。 姜玉楼操办好了一切,都是些熟识的人,见了礼并不拘束。 裴折坐在首位,看到金陵九后,朝他招了招手:“这边!” 旁边有人打趣,他一概不理,巴巴地看着走来的人。 金陵九俯身嗅了嗅:“喝酒了?” 姜玉楼正好路过,闻言解释道:“他和傅倾流,两人凑到一块,不知聊了什么,喝了点酒。” 金陵九“嗯”了声,在裴折身旁落座。 裴折酒量不好,平时也会注意,不让自己喝醉,今日可能是和傅倾流聊了什么事,没控制住自己。 金陵九挑了些清淡的菜喂给他,只喝酒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裴折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他。 金陵九觉得好笑:“看我做什么?” 裴折指指他:“我的。” “嗯,你的。”金陵九随口问道,“刚才和老师聊了什么大事?” 裴折摇摇头:“不能告诉你。” 金陵九挑眉,裴折越是藏着掖着,他越是好奇:“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你不是答应过,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我吗?” 裴折点点头,又摇摇头:“但告诉你,就没惊喜了。” 金陵九悄声道:“没关系,我不告诉别人,还有惊喜的。” 裴折想了想,似乎觉得是这么个理:“我刚才和老师说,我想再和你成一次亲。” 金陵九愣了愣,怔怔地看着钻进自己怀里的人,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留下裴折一个人。 冬夜的雪被风吹散,如月光一般洒满大地,落在发顶,仿若白首。 金陵九揽住怀里的人,眸色温柔:“等你睡醒,我们就成亲。”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碎碎念,其实结局和我之前构想的不一样。 开文初衷是想让小九弑父谋逆,登上帝位的,但因为主角不能弑父,如果让别人杀了萧淮西,小九走小探花安排的路登基,其实无异于走萧淮西安排的路,会偏离小九的性格。 而穆娇,原本安排的是江湖闲游,做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左屏会默默跟随着她。 想了很久,把这一部分结局改了,穆娇身上流着穆秋河的血,她是有担当的女子,她愿意也能够保护别人。穆娇继位,也会让小九彻底摆脱萧淮西的阴影,真正的“毁”掉昭国,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