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成欢 花花卷子 【文案】 莺歌燕舞丛中,沈誉将成欢赎了回来,他教她如何妩媚动人,如何摄人心魂。 但就是不愿碰她。 那日,风雪染白了大都,沈誉告诉成欢,“你学的可以了。” 后来,成欢将那一身本领一一施在另一个人身上。 她拿命与尊严去完成沈誉布置的任务,也只换来他的一句,“很好。” 2 午夜,美人也有醉意的一刻,她口里喊着,“沈誉。” 一旁的男人捏碎了酒杯,将一壶清水浇在了她的头上。 人瞬间清醒,抬头对上男人的眼,月色高挂,男人在耳畔轻声低语,“你爱我。” 【补充男主视角】 楚曜容弱冠那日,放肆荒唐了一回。 青纱帐内,他头次见一位姑娘那般流泪。 那滴泪堪堪滴在他心尖,久久不散两载。 再相见,她成了敌手制他的爪牙,当晚,楚曜容掐着她的脖子,但力度却越减越弱。 他对自己说,再放过她一次,就一次。 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她与他并肩,他也还是放不下。 ps: 1.1V1,HE。 2.排个雷:最终cp不是沈誉。蛮狗血的故事,可是我好爱。 内容标签: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成欢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谎言就是一个局,他用命为她破局 立意:只有自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第1章 别得罪人(已修) 已经申时,弯弯曲曲的河水岸,一排排嫩绿的柳树芽儿在微风中招展,绕城河边的春风楼内,红香绿玉,燕环肥瘦。 成欢被人从榻上推醒的时候,还刚刚的噩梦中恍惚。 推她的人叫玉采,有些不耐,直声叫唤,“快点,月儿阁汇合,别迟了!” 成欢揉了揉脑袋,应了一句,然后起身收拾。 刚刚收拾完毕,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成欢妹妹,你出门了吗?” 成欢拉开身上的披帛,转过身看向门口,“姐姐进来吧。” 声音清灵,芍药推门而入,映入眼帘就看见成欢正面对着她。 姑娘穿着桃红薄纱舞裙,自肩入身后有两条长长的桃色云锦轻纱披帛,转身时披帛随着风的弧度扬起,她面上已上好了粉妆,柳叶眉间一点芙蓉花,手挽着拖地披帛,转身回望时蹙着眉,一股子绵绵情意。 见此状,芍药连忙关上身后的门,她快速走到成欢面前,从怀里掏出红绢,伸手擦掉她眉心的一点芙蓉花,又擦掉了她画好的眉型。 成欢疑惑皱眉,但没出声阻止。 擦掉之后,芍药才拉着成欢的手坐下,看着她说道,“成欢妹妹,月儿阁里都是什么客,姐姐清楚,你信不信姐姐?” 成欢微微笑笑,她自然是信的,自入这春风楼,她能够安然自今,多亏了李芍药在旁帮她。 芍药怜惜地看着成欢,本是天然的好样貌,不加粉饰也看得出是一美人胚子,但正是如此,又怎么躲得过月儿阁。 “我替你再重画,月儿阁没那么可怕,楼里许多姑娘争着想去,还去不成呢。”说着,芍药拿起一旁的眉笔,想到什么,心里依旧含着一丝担忧。 月儿阁所属春风楼,平时只待贵客,前往月儿阁服侍的也都是些既卖艺又卖身的姑娘。 长得好的姑娘,一晚上就能平步青云,搬进楼里最好的东厢房,被那些达官贵人供着养着。但往往这样的日子总不会长久,那些姑娘也最容易落得凄惨。 芍药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进东厢,入上流,衣食无忧,但现在她也沦落到去服侍那些下等客人,因此,她深知,月儿阁里走一趟,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成欢刚来春风楼时走了运,初/夜售卖之后,第二日妈妈便让她去当了舞妓,不必去作卖身的行当。只是一周前,妈妈突然不知是怎么想起了她,要她去月儿阁伺候。 芍药帮成欢将眉重新画浅了一番,眉心的芙蓉花也换成了简单的一点红,装饰完毕,看着远不如刚刚惊艳的成欢,她心里稍微放下些心来,但又细细看了看成欢,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成欢不管如何打扮,也还是容易惹人注目。 长得太美,有时候倒不如长得一般。 “那里也不过都是些尊主子,他们爱怎样玩,你就随他们,只是切记,不可伤了自己,也莫在里面露了怯。”芍药说道。 听到这话,成欢抿了下唇,不语。 她知道芍药是为她好,可是有时候,明明是他人故意找她事。 见她不说话,芍药摇头,正预备再说些什么时,门被人从外面一下子推开。 门外进来两个粗胳膊的汉子,他们穿着楼里的短袖衫,嘴里叫喝着,“走了!” 两个汉子发现有两位姑娘在,顿时有些不耐,“你们这些姑娘就是爱嚼舌根,妈妈在等着了,客马上就到了,还在磨蹭什么。” 芍药只能连忙起身走,她不是月儿阁的姑娘,此时在这也不应该。 但芍药快出门时,两个汉子堵在门口,伸手拦住她,“这儿可不是你的位置,过来做什么?”说着,一手放在芍药的腰椎尾。 芍药连忙赔笑,悄悄将拿出一点碎银放在一人的手中,说道,“过来看看自家妹妹,两位爷,卖芍药一个面子。” 两人是楼里的老伙计,对芍药并不陌生,芍药在月儿阁住东厢房时,也给过他们不少好处,因此也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见芍药知事,两人瞧一眼手里的银子,随后便放走了她。 门口的事情,成欢全部目睹,但这事她见过不少,但在这里实属平常。 她刚来时还为芍药不平,但芍药反而只点着她的额头,笑她,“傻妹妹,这算什么?这种事情多着呢,你再愤懑也愤懑不过来。” 看,她们的命运就是如此,成欢盯着门口的两个男人,眼神没有先前那般温顺。 “看什么看,妈妈说了,你等下长点心,多和那些姑娘学学!”其中一个汉子见成欢盯着他们看,朝她大声叫道。 那两人突然朝她回看,成欢手指轻颤,连忙低下头,遮住神色,抬脚离开。 …… 月儿阁在偏阁处,离开春风楼主楼,从下走三层,然后路过后厅,才到月儿阁。 成欢和另外四五个姑娘一起,一群穿着花花绿绿舞衣的姑娘跟在妈妈身后下楼。 成欢走在后面,帮妈妈做事的玉采在她旁边,见她画着清淡妆容,忍不住小声嘁了一句,“画成那样,是要丢我们春风楼的脸?” 成欢不说话,也不想接她话,在这里,更多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了月儿阁外,玉采忽的小声说道,“妈妈说了,今儿客人都不一般,你若还是和平常一样惹那些爷生气,你就滚去踏马阁。”说完,像看好戏似地看成欢反应,好像已经猜到她今日一定会惹事。 芍药已经在待最低等的客,踏马楼的姑娘,甚至都是被人厌弃的那群,在那里,没有姑娘能活过一年。 可她,一直的目标都是好好活下去啊。 正走着,妈妈在前面停下,吩咐姑娘们去旁边的小亭里等着,自己先进了月儿阁。 玉采在她面前停下,眯眼看着她,开口道,“妈妈说了,你的妆容不行,和我去那改改?”说完,下颚指了指一旁木梯下的小屋。 小屋偏僻,藏在楼梯下,不走近看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成欢抬眼看向那边,抿了嘴,芍药不在,这些人又开始了。 “去还是不去?”玉采有些不耐,说着就要去拉她的手。 成欢轻巧躲过,她知道,如若今日任由她们,明日她真的会被妈妈撵去踏马。 “妈妈刚刚什么话也没说。”成欢答道。 “我说她说了就是说了!”玉采靠近,小声逼道。 “……” 不远处,有道穿着湛蓝华服的男子正看着这边,他本是路过,但落于队伍最后的一位姑娘让他停下了步子。 初春的露水尚且清冷,余光一闪而过时,他好像看见了旧人。 女子略施粉黛,穿着单薄的舞衣,抬眼回话的模样让他一时晃了神。 站着听了几句耳朵,沈誉唇角勾了起来,抬脚往前走。 二人还在争执,玉采咄咄不休,成欢已经皱起了眉,一旁的姑娘也只在旁看笑话,无人敢去插手。 正焦灼着,耳边传来一道男音,温和舒缓,“你怎么在这?” 突然出现一个面容俊朗,气质不凡的男人,众人纷纷抬头去望。 成欢讶异着看着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子,男子好像是在与她搭话,“你怎么还在这?”他又问了一遍。 玉采也万分惊讶,问道,“这位爷,您在和她说话?” 沈誉仿若未闻,直接伸手牵过她的手,掌心温润,和他人一般温和,拉着她就往前走。 玉采愣在原地,一时忘了跟上。 成欢也不知怎么回事,但走到月儿阁前,那人才松开她的手,问她,“可是在这停?” 抬眼看着此处楼上,正是妈妈刚刚进去的位置,成欢愣愣点头,男人笑了笑,笑容如沐春风,轻声道,“刚刚多有冒犯”,随后微微颔首,抬脚往一旁离开。 男人刚走,妈妈便从二楼出来,往下喊着让她们上来。 成欢此时才意识到,刚刚那人原来是在帮她,抬眼去看男人离开的方向,可早就看不见身影。 玉采走到成欢身边,小声道,“你可别惦记了,躲了一次算你走运,等下可不会有那般运气,楼里那些爷可没一个是你可以得罪的,你最好小心一点!” 听着威胁的话,成欢收回目光,看向玉采,眼里带着些探究。 前年,楼里的头牌刚进了月儿阁不久,听闻不知怎么得罪了贵客,妈妈毫不怜惜地就将那位头牌姑娘放弃了。 弃了哪里?怎么放弃……成欢不知,只知道那头牌与玉采曾走得近,可之后,倒也没怎么听她提起过。 连句问好的话都没有。 “看什么看?”玉采对她的眼神有些不悦。 成欢微微笑了笑,不搭理她,捻起裙摆,跟上几个姑娘。 …… 帘子门外春意盎然,帘子门内歌舞升平。 缕缕飘飘渺渺的香炉烟从帘内飘到了帘子外,管竹丝乐不断,与春风主楼的靡靡之音万分不同,这里的人似乎情趣更为高雅。 但若说相同,他们都爱美人。 “万大人,您可真是好雅兴,居然请我们来这儿!” 被叫做万大人男人大腹便便,他摸着下巴的小短须笑呵呵地道,“梁王赏脸,自然要兴趣高雅一些,这儿的姑娘可都多才多艺。”说完,对一旁早就在一边听从吩咐的妈妈说,“上好的货,不好拿你试问!” 妈妈连声笑道,“自是好的。”说完,双手一拍,几个姑娘便一一走进来。 丝竹管乐再次升起,隔着一道屏障,随着屏风打开,穿着薄如蚕丝的姑娘们开始舞蹈,跟着琴音柔情蜜意,舞姿也妩媚多情起来。 第2章 长得更像(已修) 舞姿曼妙,长纱扬起之时,盖住了她们的别样风华。 沈誉就坐在客人的中央,穿着湛蓝华服,端坐在位置上,一手轻摇着酒杯,一边眼神落在其中最为出挑的姑娘身上。 见她踩踏回踢,又妩媚妖娆地撩起水袖长纱,纤细的腰身仿佛盈盈一握,沈誉就静静看着,细细品着,手上的酒杯轻轻摇晃,想起了刚刚在室外见着她时的模样。 略有些不甘地低头,倒没有这时舞姿的妩媚。 等一曲舞罢,沈誉才把摇晃很久的酒水仰头喝掉。 随后他就看着那姑娘,也不有所动作。 舞罢人撤,成欢就被一个大腹便便的客抢走。 几乎是舞停的那刻,水袖长纱就被人拉住。 成欢跟着踉跄过去,她是第一个被选择的,可见十分得那些客的喜欢。 玉采看在眼里,可却也不怎么嫉妒。 成欢是长得好,舞也跳的好,可是这些都没什么用,真正的是要像她们服侍好。 而这成欢,不过服侍过一次,又怎么比得上她们。 玉采又像看笑话一样,看一眼成欢。 妈妈似乎忘了,她们可从未教过她怎么侍客。 成欢被拉走时朝前看,就看见原先在外面帮她的那位男子正看着她,男人眼里带了丝她看不懂的探究。 长纱被人一下一下拉着,成欢就跟着朝前走,路过沈誉面前时,人从他面前经过,只留有一股子芙蓉香气萦绕心头。 沈誉就看着她被拉走,随后眸子垂下,若有所思。 这边成欢被拉到了万大人身边,她跟着其他姑娘一样,端起酒杯劝酒,可她从未劝过,此时才发现这是一件万分艰难的事。 万大人一手搂着她纤细腰肢,另一边拿着酒壶,吩咐她倒酒。 月儿阁的酒壶比别处壶嘴细长,此时挨着人那般近,成欢小心翼翼地倒着,生怕酒水撒落,打湿两人衣裳。 因此,手脚顿时变得笨拙起来。 沈誉看在眼里,他忍不住轻笑,嘴角微勾,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已经准备向她捕下大网。 “快倒啊!”万大人不耐地催着。 成欢伸手倒着,但一杯尚未倒满,客人就先发了脾气,他一把推开身旁的女子,满是嫌弃地道,“模样倒是好,怎么跟个闺阁小姐似的那般无趣?” 说着,将姑娘手上的酒杯打落,甚是嫌弃地看着被他挥退的女子。 他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找晦气的。 变化实在有些快,成欢被推的坐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而这正是玉采所猜到的事情,其余姑娘也搂着身边的公子低着头笑着,看她的热闹。 成欢模样虽是好,但待客之道才是她们这些人真正的本领。 成欢想站起身,她不应该就这样让他们看笑话。 但她刚起身站起,人又被人挥退,这次是直摔到了地上。 万大人看着地上被人推的有些狼狈的女子,心里终于好受了些,他朝外喊道,“”老鸨呢?老鸨!”再给他换一个。 外面天色已黑,屋内依旧丝竹管乐,成欢这次没再立刻起身,她抬起头,眼神朝一直在看她的那道视线回看过去。 这里边有很多人在看她,可是只有一道视线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在她身上。 成欢抬头回看,准确无误地就抓住那个男人的视线。 她知道,这个人看她很久了。 她不知道那道视线是什么意思,但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可以帮她。 屋外已经帮过一次,成欢在看向那个人,求他在帮她一次。 她不能就这样被赶出月儿阁,不能和那位头牌一样,莫名其妙地就从这儿消失。 成欢回望向沈誉的时候,沈誉有些惊讶,惊讶于这姑娘倒是个聪明的,知道会来找他。 他刚刚在外面已经帮了她一次,她怎么就确定他会再帮她一次? 沈誉眼里多了丝笑,看着那坐在地上的姑娘,唇角勾起,站起身,走了过去。 万大人还在看笑话,忽然就见到沈誉起来后,他有些惊讶,“王……王爷?” 沈誉没理他,然后众人就瞧见堂堂一个王爷微微弯下腰,朝面前的姑娘伸出手。 成欢仰头看他,唇边也多了丝笑,看着那手掌,内心知道,自己今日是不会那么倒霉了。 她将手搭上去,那人随之将她拉起,只是略微转身,又随手拉过她坐于他的大腿之上。 这变故倒也是突然,成欢一时没料到,沈誉看着她惊讶模样,唇角微勾。 随后,微凉的手指划过如玉脸颊,食指微微勾起,挑起她的瘦尖下巴,打量着她的面容,啧啧两声,怜惜道,“如此佳人,万大人不喜,本王可欢喜。” 听他如此说,万大人也才回神过来,他坐回去,随意又拉了一位姑到身边,笑着道,“”差点忘了梁王的喜好,您好像就喜欢这种需要再调/教调/教的,哈哈哈哈。” 说着,几人一同大笑,男人只看着怀里的姑娘,眼神幽深不语。 几个大人给他面子,除了他是异姓王沈廖的儿子,更因为他是沈誉。 沈誉,字怀安,弱冠时,接替已故沈廖的爵位,赐号梁王,他是大都唯一还在世的异姓王,也是如今王上的王叔,性情温和,得百姓景仰。 成欢看着面前的男子,心里不仅和百姓口中那位翩翩公子对应起来,男人面容俊朗,华贵精致,与往常风流子弟完全不一样,他眼里仿佛有道漩涡,会将人席卷进去。 见她这样看着自己,沈誉轻笑一声,他撩起成欢的后勺散发,贴着她的耳朵道,“不会劝酒?” 耳迹突然湿热,成欢低着头不语,但男人似乎很有耐心,他细细打量着成欢,过了半会,将自己先前一直未喝的酒端到她面前,说道,“那你喂我。” 成欢接过,小心翼翼地拿到他嘴边。 沈誉笑了笑,成欢就看着他薄唇轻启,沿着杯檐咬下,随后扬起头。 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成欢也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沈誉很快饮完,成欢接过酒杯。 又重新倒上一杯,沈誉看着她,说,“学着我,喝掉。” 成欢学着他,将脖子凑过去,随即轻咬杯檐,但刚咬上,一只食指伸了过来,轻按杯口,酒杯瞬间被打翻。 酒水稀疏洒在两人衣间,成欢穿的轻薄,酒水直朝着她的领口而下,此时桃色里衣都露了出来。 成欢下意识想起身,但身子被人牢牢固定在原地。 一旁的万大人看见,连声笑道,“哈哈哈,这才够点意思!还是王爷魅力够大。” 沈誉笑笑,他低头,靠在成欢的耳朵旁边,含笑道,“也是个可塑之材。” 成欢此时低着头,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她这时也似乎有点懂,刚刚为什么万大人会生气,为什么这壶嘴会这样设计。 见她这模样,沈誉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春风楼的姑娘不该如你这般晦涩才是,既然出来待客,又何必矜持拘束?” 对了,就是太过拘束。 男人说着,捏住她的下巴再次左右打量,过了会,他心情似乎变得很好,嘴角上扬,声音温和又带着蛊惑道,“不过,长得倒甚得我心。” 闻言,成欢鼓起一丝勇气,抬手圈住他的脖子。 落入春风楼的姑娘,想要出去只有一条路,赎身。 若自己赎身,千难万难,他人赎身,一个贵人身份加一箱金银珠宝便可。 但往往那样的人,没有一个会愿意为风尘女子赎身。 不过一青楼妓子,玉手千人枕,朱唇万客尝,哪里值得付出这般。 成欢学着沈誉,重新倒酒,她仰头喝下一半酒水,然后用嘴叼到沈誉面前。不过是勾引,她做得来。 沈誉笑着含住,微微仰头,喝掉剩下的一半。 酒水带着诱人的桃花芳香,入口即润,流入喉内,又涩又甜。 酒尽,他问怀里的女子,“何名?” 女子应道,“成欢。” “成欢?”名字在男人酒酿香甜的唇齿间来回赏味,品味完毕,他又拿起一盏酒杯送入自己口中。 “成欢。”男人又唤,人反复思量。 夜很快降临,等过三更,宴会散了。 月儿楼里只观莺歌燕舞,这只是一场诗酒集会。 真正的皮肉交易在东厢房。 宴会散罢,有两个姑娘被人带去东厢房,剩余三位只能悻悻而归。 成欢就这样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芍药一见到她,心里又惊又喜,她牵住成欢的手,直说道,“没去真是太好了,东厢房不是个好地方,去了就难再回来。” 一旁有姑娘听见芍药的话,忍不住翻白眼,“还不是你自己不行,说什么不好,去了东厢房以后只用服侍一位爷,这还不好?”说完,人翘着屁/股离开。 成欢遮下自己有点失落的神色,刚刚若是去了,那服侍的便是那个男人,以他身份,兴许能帮她离开。 刚想完,忽然“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朝她甩了过来,是妈妈。 屋里的事她都知道,成欢若真得罪万大人,她们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个巴掌打的成欢耳朵震得嗡嗡叫,一时间人有些发懵。 一边脸很快红胀,成欢低着头,捂着自己半边脸颊,不说话。芍药连忙扶住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问道,“妈妈,怎么了?” 老鸨怒火冲冲,朝躲在后面的成欢骂道,“都怪平时惯着你,我看你就是个做娼的料,成欢,你也太不成器,这楼里姑娘就你最不识趣,我若刚刚应了里面大人允你去东厢,怕是日后春风楼的招牌都要被你毁了。” 闻言,成欢心颤,她低着头,不敢回话,只任妈妈说教。 但是,刚刚原来他也要了她? “妈妈,怕是她还没调/教好,给我们调/教几次,许就开窍了。”站在妈妈身后的两个汉子扇风点火道。 两人贼眉鼠眼,说着粗话,听到这话,成欢僵住,心里不自觉涌上一股恶心的感觉。 芍药将成欢护在身后,求饶似的神色直看着妈妈,朝她摇头。 妈妈也往后唾弃一声,“呸,我养的姑娘还轮不到你们来糟蹋,滚滚滚,想睡姑娘,自己掏钱。” 娼他们还有钱出,她们这种妓,自然是掏不动的,两个汉子自讨没趣。 妈妈冷眼看芍药和成欢一眼,说道,“芍药,你也是楼里的老姑娘,你平日多教教她,免得整日给我找晦气!”说完,捂着口鼻离开。 成欢身上还有浓重的酒味,芍药一来靠近时,便早就闻到,此时妈妈离开,她连忙扶着成欢来到房里。 另一边,沈誉出了春风楼,拐过巷角,他皱着眉甩了甩身上的衣袖,想甩掉从里面带出来的脂粉气,他随后脱下外衣,很快一旁就有人拿出新的外衫过来给他披上。 那下属边为沈誉披上干净衣衫,边在他耳边道,“主子,萱儿姑娘买的东西果真下到了您的瓷杯里。” 萱儿是沈誉上个月买回的姑娘,刚来府上不过一个月,便尽想幺蛾子。 沈誉眸子黑了一层,眼里露出厌恶,启口道,“那便弃了。” 说完,抬腿往轿子上走,临了关上车帘时,沈誉在里面对外面吩咐道,“季武,去问问春风楼,成欢值多少价?” “成欢?”季武重复道。 沈誉默然道,“嗯,她长得更像。” “诺。”季武应道。 妈妈刚回到自己的主房,还未开门,身后有人喊道,“妈妈,贵客来了!” 转身回头,一眼就看见一魁梧男子。男子穿着侍卫服,身上还有王府标志,这些令妈妈眼前一亮。 “可是王爷还有吩咐?” 季武请人走到一边,和往常一样,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话,“楼里的姑娘成欢,咱爷要了。” 妈妈愣住,装作不懂,“敢问这位爷,这要了……的意思是?” 季武答道,“三百两白银。” 妈妈眼里惊喜,她正愁拿成欢怎么办呢。 成欢被卖入时她花了一百两,心里疼得直叫唤。但奈何皮相好,想着日后怎么也能赚回来,但没想到,这姑娘待过一次客,转眼差点成了赔钱货。既不能接客,又不能就这样将她赶出去。 不能侍客便只能跳舞,但谁知日子一长,后面不仅赔钱,还差点要砸她的招牌。 春风楼去年损失了一位头牌,楼里生意也没往年景气,她便冒险让成欢随着其余姑娘再次待客,即使毁了那位爷的约,也总比让她一直赔钱好。 此时听见有人要赎她,妈妈欣喜万分,梁王身份高贵,这大都一半市井都靠他在庇佑。 真不知这成欢到底走了什么狗运。 “这位爷,成欢姿色在这大都城里那都是上上等,奴家在她身上可花了不少。”妈妈讨价还价,一手伸出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数,嘴里说着,“三百两那也只能得她一个晚上。” 看着贪得无厌的老鸨,季武眼中有些不耐,应道,“八百两,今日就给你送来。” 闻言,妈妈心花怒放,她没想到对方会一口答应,于是连声应和,丝毫不犹豫地应道,“王爷开口,奴家自然不敢不应。” 这个数,这个结果,是个傻子也会答应,季武对老鸨的反应毫不吃惊,他冷声道,“明日辰时会有人来接。” 第3章 赎她的人 春风楼里的西楼阁内,雾气升烟,缠缠绕绕地在屋内四处徘徊不散。 成欢坐在浴桶中,扬起修长白皙的手臂,任温水顺着凝脂玉肌徐徐而下,洗净身上浓郁的酒气味,只留淡淡的芙蓉幽香停在身上。 芍药拿起浴沐花皂,向凝脂般的肌肤平抹,肌肤仿若吹弹可破,芍药放轻平抹的力气。 眼前美人脖颈修长白皙,背部也不多有一丝赘肉,肌肤如玉,香滑如丝。 芍药忍不住感叹,“如你这副模样,还能好生从月儿阁出来,真不知是他们有眼不识,还是你天生运气就好。” 这话说的像是颇为她惋惜,成欢忍不住打趣,“姐姐是希望妹妹入东厢房?” “去,我何时说了这话。”芍药轻推面前人儿的肩,成欢想转过身,但肩膀又被芍药按住。 芍药轻揉着面前人儿的肩膀处,接着聊到东厢房,“其实啊,那儿也不过就是吃喝用度比咱们这精致些,但在里面处事言行并不能随愿,更要命的是,存个私房银子都难。”说着,芍药兀地笑起来,“日日在里面,活活像个见不得光的鬼。” 闻言,成欢不再作声,她没去过东厢房,但在春风楼,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没察觉姑娘此时不讲话,芍药还在自语,“我以为那人会为我赎身,但还是错付了,成欢妹妹,若一个男人只愿送你进东厢房,那你绝不要想着他会有一日给你自由。” 既然进了东厢,那便好比金屋藏娇,藏的时候你是心头好,若你暴露出来,心头好也便成了碍眼的蚊子血。 晚上许你锦衣华食,为你要生要死,等天一亮,玉枕凉透,连个说别离的面都没给你。 芍药自嘲地笑了一声,“男人,不过都是那样的德性。成欢妹妹,哪天要是一个男人说要为你赎身,他若没给你一个正当名分你便不要拿真心去托付。” 成欢安静听着,等芍药没声,她才轻声嗯了一句。 两人一时无言,过了一会,趁芍药不注意,成欢捧起一手清水,往后泼打,水花顿时溅在芍药身上。 芍药惊呼一声往后退几步,脑中刚刚还在盘旋的愁绪瞬间忘在脑后,见姑娘玩闹于她,芍药也捧起水浪回击过去,很快,两人在屋里笑着玩闹起来。 两人正闹着,许是声音略大,屋外有人重重敲了几声门,两人才听见。 “嘘。”两人停下来,成欢朝外问道,“谁呀?” “我,给你送了件新衣裳,明日记得好生打扮打扮,我就不进去了,给你放门口了啊。”妈妈亲自过来,声音没了原先的怒气,此时反而带着兴致。 成欢听了出来,对妈妈语气里的欣喜不是很理解,她只听话的应了一声。 成欢自入了春风楼这个寄人篱下之地,自然只能处处看人眼色,像她这般的,对妈妈所吩咐的默然接受者,其实并不在少数。 很快,屋里里面收拾完毕,成欢穿着洁净的单衣,套上闲适的素花外衫,走到门口,拉开门。此时门口正放着一衣案,正是妈妈留的。 成欢将衣案拿进来,芍药也走过去看看。 两人初看就是件料质上佳的五彩云纹花衣,但等芍药将其抖开,两人才有些吃惊。 五彩云纹只是作了边料领口,大片绣的是锦绣团云,且里面的面料也丝滑温润。除了这些,还有几片薄蚕裙衫作外衬,里面带有衣襟,配套的甚至还有富贵人家女子才穿戴的腰间碎花裙带。 这衣服华贵至极,就连把她卖入春风楼的从前主子家的小姐也是不曾有过的。 这显然不是烟花之地女子穿的衣裙,反倒像哪个世家小姐的穿戴。 成欢皱着眉头看着这个给自己送来的衣裙,不像是妈妈的手笔。 一旁芍药没有想这么多,看着只有在那些宴会上才能看到的衣裙,她十分高兴,连忙唤在一边发着呆的成欢,“快来试试,这件衣裳特别适合你。” 等到第二日,成欢才知道那件衣服究竟是谁送来的了。 妈妈唤她过来,才告诉她有人愿意为她赎身。 这是成欢万万没想到的,但还未惊喜太久,妈妈又告诉她,那个将她赎了出来的人就在月儿阁等着她。 随后,成欢没来得及告诉芍药,就被人带到月儿阁上的阁间。 踏上木梯,踩着木屐,穿着华服,成欢头一次活生生像个世族小姐。 但她去的地儿还是月儿阁,等撩开里面的粉珠帘,珠子随风晃荡,发出清脆声响,成欢抬眼往里看,就看见昨日才见到的梁王正悠闲地坐在茶几上。 他穿着比昨日更为清风朗月的素纹蓝衫常服,头束白玉点翠玉冠,手上拿着一把素雅长扇,闭着双眼,轻敲桌面,像是在等什么人。 成欢心里漏了一拍,人一时怔住。 妈妈在后面轻推她,成欢才反应过来,她往前走,依着昨日他们喊他的称呼,俯身行礼,“王爷。” 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但发颤的原因在这时摸不着头绪。 成欢看着面前的男人,见他听见她的声音,很快睁开眼,那一眼看她,眼里万分亲切,甚至还带了点惊艳。 妈妈笑着道,“王爷,人给您带来了。” 沈誉笑着点头,继续看着成欢,两人正对着眼,但对视对成欢来说并不太习惯,她连忙将头垂下,然而眼前也跟着伸过来一把长扇。 那扇尖抬起面前的人儿,看了半会,男人忽的问道,“怎么半边脸上还有红印?” 成欢愣住,早晨梳妆之时,她已经尽量将那掌红印遮住,没想到还是看了出来。 妈妈也在旁愣住,这才想起昨日她似乎打了她,于是连忙陪笑,“许是磕碰着了,过几日便能好。” 沈誉抬眼看向老鸨,眉眼带着温和的笑,但语气却不如之前亲和,“她昨日已赎了身,那便已是我梁王府的人,不过一晚就磕着碰着?你们春风楼是不是该负责?” 语气淡淡,但一句梁王府的人就导致老鸨汗流浃背,她连声赔不是,并自觉地扇了自己一道巴掌。“是奴家对不住,奴家的错,望王爷原谅。” 沈誉充耳不闻,他抬起成欢的下颚,看着她的眼睛,嘴角轻勾,温声问她,“这声音相比你的那掌,可还行?” 好像这人在刻意为她出气,成欢垂眼躲避,不敢多言。 沈誉看着她,眼里渐渐淡漠起来,他淡声开口,“季武。” 身旁的季武得令,一巴掌朝老鸨打过去,半老徐娘的老鸨被打的人仰马翻,嘴里流着血,发簪散乱地爬在地上求饶。 “王爷饶命!饶命!小的知错了!” 旁边仿若没有声音在朝他求饶,沈誉直直看着成欢,不容错过成欢的每一个反应。 他想看看,这个女子会不会有所不一样。 从前他赎出来的每一个女子,见他这样,不是害怕就是迎合献媚,没有一个是长了脑子的。 成欢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有些狼狈的妈妈,心里若有所思。 楼里最大的管事,一直对她们说一不二的人,不过一句话的吩咐,半盏茶的功夫,就在向人跪地求饶,成欢微微紧捏住帕子,依旧低着头。 权势,有了权势,春风楼一个妈妈算什么? 沈誉也算为自己出了气,他买过不少姑娘,但能从他手里讹走八百两白银的,就这个不长眼的老鸨。 沈誉微抬手,季武会意,朝地上的老鸨踢一脚,“滚了。”闻言,老鸨连忙往外爬着离开。 等屋里空了,只余沈誉和成欢两人时,沈誉翻转手中青扇,将旁边垂头俯身的成欢一把拉到自己腿上,和昨夜一样的姿态,沈誉微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怕我?” 成欢手里绞着手帕,依旧垂着头不语。 她怕,但又渴望他带她离开这个她并不怎么习惯的地方。 美人低首,芙蓉花香掠过鼻尖,沈誉极有耐心地等她开口。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成欢抬眼迎了上去,开口道,“成欢多谢王爷。” 女子声音细软,但并不绵绸,不似他从前听到过的情绵之音。见她不喜不惧,沈誉轻笑,将她推开,站起身。 成欢也随之离开他的怀里,走到一边。 随后沈誉站在她面前,再次打量她,眼神温和地看着,唇角微勾,“我的眼光果然不错,这身衣裳确实衬你。”说完,将自己手中的长扇递到成欢面前,继续道,“此物就当你我的见面礼。” 他都赎了她,成欢没有理由拒绝,人俯身低首,接过扇子,“多谢王爷。” 青扇面精致,双面皆有簇簇芙蓉花,开得正艳,却又毫不张扬。 沈誉在旁俯视面前的女子,眼神落在她头上的那根有略微缺口的金玉桃钗上,开口道,“自会有你要谢的时候,现在跟我走。” “去哪?”成欢抬头下意识问道。 沈誉转身踏出的步子顿住,回头看她,笑着开口,“自然是梁王府。” 梁王府,本朝唯一尚存的异姓王府,也是唯一一直落户大都的王府。 梁王府离春风楼十条街,那块地方,向来除了高官贵族,平常百姓都难以瞧见。 成欢听过,先梁王生有三子,仅活一子,其子弱冠即位,如今六载,还未曾听过王府有过女子。 但梁王并非不近女色,成欢看着走在前面的男人,一身素纹蓝衫,翩翩浊世,温文尔雅,矜贵不凡。 走来月儿阁的路上,她以为赎她的人只会将她当作外室,金屋藏娇罢了。 第4章 日后教你 梁王府坐落城中北宁街,往街外走上一刻钟距离,就能看到王宫宏伟的城墙门。 梁王府,真真实实的在天子眼皮底下。 成欢是从偏门离开的春风楼,来送的她的只有芍药,其余姑娘即使知道,也只在房里说着些醋酸话。 因为走时,沈誉问成欢还想见谁,成欢只说了芍药一人,因此,其余人即使想来也不得来。 妈妈堵在门楼上,看住自家的那些姑娘,以免有些不长眼地跑去冲撞了梁王,玉采姑娘跑到妈妈面前,有些不死心地问妈妈,“真是要把她接到府上去?妈妈没有听错?” 妈妈从鼻孔里呼出气,白了玉采一眼,“怎么有错?养她这么久,白白净净的,也不知会不会是个白眼狼。” 成欢有今日,也得亏是她那年花了大价钱,但她挨那一巴掌时成欢在旁连个情也不说,妈妈心里有气。 玉采捶着妈妈的胳膊,“妈妈,成欢不懂男人那些的事儿,去了也未必长久,您还是多看看女儿我。” 妈妈随即打量起她,除了姿色差许多,确实还是玉采更得那些主顾喜欢,想着,妈妈心里又舒畅许多,毕竟这走得只是一个赔钱货。 府外门口,芍药眼里闪着泪花,她手上提着一个大包裹,又哭又笑地将包裹往成欢手里塞,“好妹妹,没想到昨儿梦到今天就成了真,出了这个泥潭,以后会是繁花似锦。” 成欢笑看着芍药,眼眶也微微泛红,她帮芍药抹去眼角的泪水,随后又将包裹推回去,“姐姐还是自己留着。” 闻言,芍药将包裹往成欢手里塞,踮起脚在成欢耳后,小声道,“没什么贵重的,里面都是这儿才有的香囊,妹妹出去会用到的。” 春风楼的麝香,专人调制,春风楼留客的宝贝。 闻言,成欢看着芍药笑了起来,她接过包裹,将手腕上的一顶翡翠悄悄塞进芍药的衣袖里,随后朝芍药告别。 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带芍药离开,但眼下她也不知前路如何。 沈誉一直在等,他坐在前面的马车上,成欢则坐在后面的马车,刚上去坐下不久,成欢的门帘外有人轻敲窗棂。 成欢撩开车窗,认出是一直在沈誉身边的下属。 季武递过来一方方帕,低着头道,“主子说,姑娘会需要的。” 此时成欢眼睛还依旧红彤彤的,凤眼似艳丽的凤凰花一般,花容失色。她是个很少哭的姑娘,此时也是高兴离开那的,但因着芍药,眼睛还是不禁红了。 成欢看着窗外的那方帕子,双手接过,小声回道,“多谢王爷。” “王爷也说了,日后姑娘不用总是说谢。”季武说完,人就走了,只留车里拿到帕子的成欢有些发愣。 这个男人,不过见面两次,好像就已经对她十分熟稔。 成欢将怀里的那把长扇也拿出来,帕子上与扇子上一样,两者上面都有芙蓉在上面点缀,一笔一线,精雕细琢,细巧芙蓉跃然而出,看来,这个帕子和长扇都是他提前悉心准备的。 成欢的心忍不住试探着往眼前的一条从未领会的道路上踏出一步,内心带着微微的期待。 兴许,正像芍药说的,是她运气好。 马车一路向北,一个时辰后停了下来,成欢已经重新打理了一遍妆容,等着有人唤她下来。 男人的声音很快在外响起,成欢打开车门下马,将手伸过去时,才发现接她下马的还是梁王。 沈誉伸手扶着成欢下来,见成欢又准备致谢时,沈誉低着头朝她微笑,“我不喜欢总有人对我说谢谢。” 闻言,成欢只好将那话吞了回去,眼前的男人,可能还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于她而言,有多么难得。 梁王府的门口坐落两头石狮子,沈誉独自走在前面,领着成欢在后走。 走了几步,等到了府内,成欢入眼就看见院内一盆巨大的石林假山横在中心,两边雕梁画柱,直排着往后看不见尽头。 整体建筑气势恢宏,但一切又被打理的颇具雅气。 两个原本有些矛盾的设计,在梁王府上奇妙的融合。 沈誉停在假山前,成欢也停了下来,随后沈誉转身对她道,“我还有事,晚上再去找你。” 成欢俯身应合,“诺。” 见她乖巧的模样,沈誉唇角笑了笑,“这儿今后就是你家,今儿先好生熟悉一番。” 说完,沈誉唤来一个穿着丫鬟服饰的姑娘,命她服侍成欢。 那个丫鬟名叫绿荷,模样干练,面容清秀,一看便知是府上的高等丫鬟。 成欢也向她行了一礼,绿荷见了,惊讶地笑了起来,“”主子,您带回来的这姑娘有点不同。” 沈誉扶起成欢,温润的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眉眼带笑地道,“日后记住,你是主,她是奴。” 一旁绿荷点头。 见状,成欢低着头,没有作声。 此时成欢眉眼温顺,处事小心,沈誉一下子就想起她昨夜因太过小心而得罪万大人的事,内心不禁有些好笑,这姑娘,比他想象中还要谨慎许多。 谨慎是个好事,但处处谨慎,便不好了。 沈誉看着成欢若有所思,但很快脸上又重新扬起笑,步子往姑娘面前走了几步,身子靠近,见她僵硬不动时,一把搂住成欢的细腰往自己身边带,低头在她耳畔轻声,“晚上见。” 说完松开手,抬脚离开。 成欢脚下和神经都恍惚了下,绿荷连忙扶住她,捂着唇笑,“还没见过主子这么欢喜一个姑娘。” 欢喜? 成欢低着头,内心扑腾,其实从听到他把她赎了开始,成欢的心里就没平静过。她拼命按住心口,但还是在那加速跳动不停。 欢喜?是因为欢喜么? 他们相识也不过两日啊! …… 沈誉刚到书房拿起笔,季武就来报。 季武低头俯首,“主子,翡翠姑娘被赶出了宫。” 听到消息,沈誉手上动作顿住,眸子黑了一沉,转头看着下面的季武,问,“露出马脚了?” 季武抿了唇,回道,“属下不知。” “不知?那让她直接动手。”沈誉不慌不忙地道。 季武顿住半秒,而后才道,“诺。” 直接动手? 这道指令,等于在让翡翠送死。 等到晚上 沈誉还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上好的墨锭,姿态端庄笔直,手上轻又缓慢地打着圈。 绿荷跪在下面,沈誉开口问她,“今日入府,她喝的是何茶?” 绿荷答道,“似惯饮箐州一带的菱山茶。” 箐州菱山,入口香甜,饮多则有腻味,但受一般富足人家欢迎。 沈誉若有所思,过了会,才道,“将庐州闻林摆在屋内,菱山少置。” “诺。” 说完,沈誉看了看天色,放下墨锭,抬脚往外走。 成欢早就在房里等待,虽让她逛逛府里,但她还是早早就回了自己的房里。 为她安排的房子是单独的一个院子,此时正是惜春,院里养了一缸金鱼,周围花团锦簇,看着此景,成欢尤其欢喜。 知道他晚上过来,成欢特意漱洗一番,随后将芍药送来的香囊拆开,放在香案上。 作为春风楼的法宝,这香囊有人催人入情的作用。 她不确定沈誉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但无论是不是,这等事情,似乎本就是她应该做的。 成欢有些期待,也有些紧张,她待过一次,头晚并不愉快。 沈誉过来了,穿着一身月牙常服,一推开门,他便看见朝他俯身行礼的女子。 沈誉唇角翘起,将人扶起来,随后环顾四周,立即就闻到了房里异样香味。 那是春风楼里经常闻到的麝香味,暧昧缠绵,久久难散。 沈誉未作声,直接走进里屋,成欢跟在他身后。 那边熏香并未点起,沈誉自然拿起一旁的沉水香料,似要点燃。 见状,成欢脸色忽的骤变,她连忙上前想伸手接替。 但沈誉没给她,只看着香料在自己手上燃起点点星火,说道,“这香助眠,府上常备。” 成欢缩回手,看了一眼自己放在香案上的迷香,心里五味杂陈,自己的小心思在他面前,一览无遗。 沈誉并未关注,他扭头看她,关上熏香炉子,问她,“可会沏茶?” 成欢点头。 沏茶法子是她从前在主人家学的,一天三次沏茶,成欢熟能生巧。 沈誉就在旁看着她,见她习惯地拿起菱山茶,走到桌前,开始沏茶。 手法熟练,捻茶去杂,倒上沸水,动作一气呵成,显然这样做过不少次。 成欢很快递上一杯茶,沈誉伸手接过,先闻了闻,而后放下,笑着看着她,“手法不错,但成欢,你选错了茶。” 成欢不解,她常饮此茶,怎么会选错? 沈誉轻吹了吹茶水,随后仰头喝掉,从桌另一边取出闻林茶,随后也动作娴熟地沏茶,沏好后,端着青瓷杯放到成欢面前,说,“先闻再尝。” 成欢学着他先闻,随后小口轻啄,一股清香入鼻,清淡略带苦味入口,等流入喉间,一股后劲的清甜涌出,越尝越有味。 沈誉摇着自己刚刚泡好的清茶,“你可知这茶和酒一样,都是越尝越让人欲罢不能的物。” 成欢摇头,低头尝一口,味虽好,但也没到让她欲罢不能的地步。 此时仿佛对牛弹琴,沈誉笑了,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成欢会意,坐了过去。 刚坐下来,沈誉便盯着她的眼睛,开口道,“都点了迷香,怎么就不知道伺候人?” 成欢脸色又红又白,她低下头。 沈誉将她的头颅抬起,在她耳边轻声道,“不知道不要紧,日后我教你,嗯?” 成欢微红着脸,烛火之下,颇为动人,她回道,“多谢王爷。” 声音绵细,晦涩诱人。 沈誉用拇指磨蹭着成欢的眼角下的脂粉,淡淡一层淡粉沾上指尖,沈誉道,“又来作谢,不过,你适合艳一点的红妆。” 说完,沈誉便起身离开,成欢对他的突然起身有些预料不及,她愣住一会,在人抬脚快要走出去时,成欢大着胆子,问他,“王爷不留宿么?” 沈誉没有转身,但脚下步子停了下来,他唇边含着笑,似乎对成欢的反应尽在掌握,颔首对身后的人儿道,“等你何时像那茶一般让人欲罢不能,我便留下。” 第5章 馈赠之礼 沈誉进了书房,季武正在屋内候着,沈誉拿起书简,走到塌前坐下,问道,“何事?” 季武蹲下身道,“刺杀失败,翡翠已碎。” 沈誉轻笑一声,仿佛猜到这个结局,他问道,“翡翠用的何法子?” 季武顿住,“色……诱。” 沈誉手也停住,眼里隐隐升起了怒火,他继续问道,“如何诱的?” 季武低下头,答道,“她买通了浴池的宫人,提前守在池边。” 闻言,沈誉将书简一把摔下,眼里沉沉似火,“蠢货!楚曜容若真是个好色到连命都不要的!我们又岂能一次次失败!” 季武愣住,将书简捡起来递到沈誉面前,低着头道,“可之前……主子派去的……” 全国上下皆知,王上爱美成痴,更不用谈沈誉也派了不少美女到楚曜容身边。 沈誉紧捏着书简,直捏到手掌被竹简勒出痕迹,他的手上产生痛感,沈誉才冷静开口,“你没发现我送的每一位都像她吗?” 说到“她”时,沈誉语气冰凉。 闻言,季武眼珠微微扩大,他一直知道他们送的姑娘确实都有些相像,但他倒是不曾想到她们是用来作那人的替代品的。 爱美成痴与心有痴念,季武细细悟着,一国之君有如此软肋,难怪主子愿意不惜一次又一次地花重金精心培养那些女子。 季武想着刚进府的那姑娘,她的眼睛最为相似,怕是迄今为止最像的一位了。 沈誉也想到了成欢。 至今为止,只有成欢一人,无论身型、面貌,尤其眼睛,长得最为相似。 沈誉彻底冷静下来,“将芙蓉院里的物件都按她的习惯来。” 她的名字已成王府忌讳,沈誉不明指,季武也知道在说谁,“诺。” 成欢发现房里的物件都换了一个品味,仿佛从一个普通小姐的闺房升到了世家大族才会用的规格。 成欢问绿荷,绿荷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她只说道,“主子是本朝唯一的王爷啊,这有何奇怪的。” 如此说着,也真是,成欢便也没再疑惑。 那晚之后的第三天,也是一个夜晚,沈誉未打招呼就过来了。 但成欢一直在想着法子了解他的品味,因此,沈誉来时,就看见穿上了锦绣裙衣的成欢,一身较于风尘多了一丝端庄的锦服,但又留有丝欲迎还拒的媚/姿,不知是天生自带,还是后天妆成。 沈誉细细看着的她的面部,妆容更为艳丽,相比初见,倒多了一丝妩媚。 沈誉勾起唇看着,成欢也看出了他眼底的满意,这次主动请他坐下,将茶盘拿出。 “王爷可要饮茶?” “可。” 沈誉就看着成欢沏闻林茶,但还未等她煮到一半,沈誉将成欢拉坐在自己大腿之上,握着她的手,帮她继续沏。 突然变成这样,成欢握着茶壶的手顿时有些僵硬,她给很多人沏过茶,但唯独没有这样。 但沈誉神色自若,不缓不慢地将茶沏好,随后又轻吹了吹,端到她面前,说道,“就和那晚饮酒一样,成欢,若真要让人欲罢不能,应当像我一样做。” 闻言,成欢将身子卸几分力,低着头接过,将茶水拿起,轻抿小口,应道,“王爷比楼里妈妈似乎还要懂这些。” 这番比喻,沈誉没有恼怒,他反而笑了笑,低下头就这成欢手上的杯子喝下一口,而后说道,“见了多了,自然懂的就多了,你在春风楼两载,听闻只伺候过一人?” 成欢愣住,她确实伺候过那么一个人,那人行为像个大爷,芙蓉帐内却像个稚嫩的小子。 那晚,感觉并不佳,时间也已久远,成欢不愿回想,她抬头,试着问身旁的男人,“王爷会嫌弃奴么?” 沈誉失笑,他让季武问过妈妈,成欢第一晚伺候的是个财大气粗的大老爷,横砸三百两拿下成欢初/夜,钱多人傻,也难怪成欢手脚拘束,想必当时也是被迫。 但于沈誉而言,他抬起成欢的头,盯着她的眼看,桃花似的俏眼里闪着光亮。 于他而言,她伺没伺候人,都不甚要紧。 关键是要长得像。 “怎会?”沈誉撩起她额前有些遮挡住眼睛的丝发,轻吻一口额头,温柔道,“是我赎的你,又怎么会嫌弃你。” 不嫌弃,反而像上天都在帮他。 成欢将杯中的剩余的一口茶喝下,不忙着吞咽,她圈住面前男人的脖子,将自己的唇贴上男人的唇。 温热的茶水还在口里,连带着唇瓣也湿润起来,成欢将嘴里的茶水用舌卷起轻轻低往外推。 她还记得,他说,此茶融入口中玉液,会是甜味。 没料到她会做这个举动,沈誉眸子黑了一瞬,成欢过来时,他的嘴巴下意识是闭合的。 但成欢不知,茶水被推过来,水顺着两人唇间滴落,一滴滴打湿下巴,湿落衣衫。 察觉到阻碍,成欢睁开了眼,眼睛对上一双鹰鹫一般的黑眸,不再温润儒雅,只有被侵犯的不悦。 成欢仿佛触电一般起身,她迅速从沈誉身上起来。 心里带着些不安与拘束,在旁等沈誉的怒气。 她刚刚好像觉得,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喜欢她。 “我没有生气。”过了会,沈誉开口,仿佛猜到成欢所想,“只是你倒让我惊讶。” 不过几日,撩人的本事就大涨。 沈誉将成欢向下垂着的手拉起,握在手心,“成欢,我不爱与人亲/吻,若哪一日你让我忍不住地亲了,我送你一份礼物。” “当真?”成欢看他。 沈誉笑了笑,“说到做到。” 说完,沈誉松开手,将成欢拉着坐下,目光再次略过她头上的发钗,还是那日她离开春风楼时所戴的,略有些残缺的钗子。 沈誉站起来,伸手抚过成欢头上的发丝,眼神落在那根钗子上,说道,“府上有个巧匠师,修补女子发钗最为拿手,你可去找找他。” 闻言,成欢目光惊喜,她高兴地要站起,“真的么?” “这钗子是何物?” 成欢抚上头上的发钗,“小时候随身带着的,一直都没换下。” 闻言,沈誉将钗子拿下,放到成欢面前,“如此贵重,还是好好放着保管才是。” 接过珠钗,成欢想了想,应道,“王爷说的在理。” 沈誉笑笑不语。 这一晚,沈誉也没留宿,成欢也没开口拦,两人仿佛心照不宣起来,她没惑着他,他便留不住。 沈誉回书房,将珠钗的样子画了出来交给季武,吩咐道,“你找人看看这钗子的来例。” 这珠钗平常人家难有,她却从小带到大,且人入了春风楼还依旧保留一身的矜持,如此貌美入烟花之地却只伺候过一人,沈誉有些怀疑成欢的身份。 第二日,绿荷带着成欢找到了府上的巧匠师傅。 一般只有那些王族贵门才会有专职的巧匠师,但也是因为家大业大,府中姑娘女子多,为了她们方便而设置,可梁王府并无女眷。成欢没有想的过多,她只是高兴有人可以帮她看看这根钗。 钗子是她一直带在身上的,成欢偶然会想,兴许这是父母送她的礼物。 “师傅,这钗可还能修?”她从前也找过,但因为过于陈旧,也没有样式图,没人愿意为她修。 “姑娘,看这样式……修是能修,但样式老了,修也无多大意义,还不如好好保存着。”老师傅拿起看了看,这钗子也不像本地的样式,他抬眼打量面前的女子,叹息一声,说道,“姑娘,有些东西也不必修的。” 修了,反而破坏了它的价值。 也只是一根金玉桃枝珠钗,钗上一个珠子都未落掉,偏偏枝头缺了一个角,成欢看着,心里若有所思。 …… 这钗子终究还是没拿去修,回去路上,绿荷试探地问道,“姑娘,这钗子您是何时有的?” 成欢想了想,“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 七八岁的时候,醒来手里就拿着这根破钗,面前围着三两个婢女嬷嬷,拎着她就往柴房送。 然后她两年时间做个烧柴的丫鬟,三年时间给小姐梳头打扮,又过了三年,煮茶送水,然后突然一夜之间,被卖入春风楼。 从七八岁睁开眼的那刹那开始,一路诚惶诚恐。 …… 书房内,沈誉站在书桌前握笔写字,身后的下属季武跪地来报,“主子,听闻宫里那位因着刺客发了脾气,赶走了一大半之前大臣们献的女子。” 说完这些,季武开始有些吞吞吐吐起来,“另外……另……” 楚曜容遇刺不再少数,赶那些女子走也在意料之中,沈誉未有所表示,他自若地接着写自己的字,笔法行云流水,一字落罢,淡淡问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季武这才继续道,“过几日,王上可能来府上。” 这倒是稀奇了。 沈誉顿住,抬起手,拿起笔,朝地上的心腹看去,季武接着道,“属下担心,王上可能是因着刺客,抓了您什么把柄。” 把柄? 出师不利,还让他落下把柄? 笔尖落下一滴墨,染黑了刚刚才写好的字,沈誉低头看着自己刚被毁掉的字迹,声音淡淡,却又万分压迫着人,“翡翠死的太便宜了。” 若真是露了陷,一粒毒药就真的太便宜她了。 …… 楚曜容并没有让沈誉等太久,两天之后,梁王府们前摆起了大阵仗。 随行宫人在前引路,左右护着穿着宫里的什么色服人,六骑骏马,旌旗闭日,青羽纷飞,玉辇之上珠玉青帘直垂于地,华辇央坐玄色玉龙披绣锦衣男子,头戴玉顶,长胯坐绸垫之上,气势浩大,威风凛凛。 沈誉早等在门口恭临,远远看见华盖玉饰的队伍。 等步辇停下,八人抬着遮天蔽日的华盖长驱直入王府。 “吾王,千秋万代。”沈誉俯身拜道,双膝跪地,直等着玉帘下的男子开口。 听到喊声,里面的男子才睁开双眼,他伸手打了个哈欠,随后一旁宫人撩起车帘,目光视野一下子宽广不少。 男子朝外环顾几眼,随即略有些厌倦地道,“王叔,你这府离孤的祟阳殿也太远了些。” 男子声音低沉,话语懒懒散散,好似不屑一顾地又道,“不如再离孤近一点,宫里还有一殿没人住,您搬哪去如何?” 闻言,沈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手中拳头已经暗自捏住,他在辱他,从面上,还是里上,沈誉只感觉到屈辱。 这大都人人皆知,从他父亲沈廖落户大都,他们就没离开过这座城。 已经是在天子眼皮底下,如今还住进王宫? 不是辱他,还是能有其他? 沈誉抱拳,面上依旧温和,慢慢温温吞吞地道,“臣不敢烦扰王上,如今在这正好。” 楚曜容又懒散地闭上眼,手上握着珠玉,闲散样地把玩着,“不愿去就算了,孤今日拜访王叔,其实也是想送王叔一份礼物。” “多谢王上。”沈誉应道,“听闻王上病疾复作,如今还叨扰王上亲自送礼,臣实在惶恐。” 楚曜容三天前遇刺,听闻旧疾复发,一气之下还处置不少医者大臣。闻言,楚曜容手上停下动作,再次睁开眼,俯视地上的人,声音不咸不淡,“王叔一直操心国事,孤心里一直都念着,王叔何必自谦。” 楚曜容看着地上的沈誉,姿态从容,似是尊君守教,身旁的玉帘被人拉上。楚曜容身子后仰,手上又继续把玩珠玉起来。 他的却生来便羸弱,即位之后,身体更是大不如前,想到这些,楚曜容嘴角露出一丝轻蔑。这沈誉如今是一点都忍不住了啊,他拿他的软肋说事,他也敢直言他的痛楚。 楚曜容一直想不通的是,他的祖父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下嫁到沈家,沈家一代一代的继承梁王尊位,但早已不甘屈居侯爵。 帘子内,传来两下清脆的掌声,很快梁王府门再次大开。 楚曜容低声咳嗽几句,“王叔几次三番赠孤美人,孤哪有不馈赠之礼。” 闻言,沈誉默不作声,他有些猜到他要送他什么,如今的少年帝王早不是最初被推上即位的傀儡。 一顶雕花木棺材被两个王族侍卫抬了进来。 楚曜容的神色没了先前那般散漫随意,他目光直睹这那顶棺材,沉声吩咐道,“給王叔验验货。” 侍卫一把将棺材揭开,一位带妆美人出现在众人视线当中。 美人面容平静姣好,若不是躺在棺材中纹丝不动,还以为是个活生生的人。 有人当场倒吸一口气,但没人敢发出太大声响。 沈誉低着头,跪在地上,眼底深沉似墨,面上依旧平淡,但越来越收紧的拳头又在暴露他的情绪。 “多谢王上体恤。”半晌,沈誉低声回道。 楚曜容满意地勾唇,身子后仰,退回到自己的坐驾,“王叔满意便好,下次孤争取给王叔带个活的。” 楚曜容微扬起手,随后一旁的尖细长声响起。 “起驾!” 第6章 半载时光 芙蓉院内。 成欢掐着手中新摘落的芙蓉,花瓣细碎,全部落于桌前花篮子里,外面吹过一阵清风,成欢好奇地道,“怎么今日不见王爷身影?” 绿荷也在旁帮忙,闻言,漫不经心地回道,“姑娘不知,今日王上驾到,主子怕是又要好一阵费心。” “这话……怎么讲?”成欢抬眼看她。 清风抚过姑娘的秀发,绿荷哀叹一声,“王上不喜主子,这事大家都知,所以今日王上过来,依着王上那般喜怒无常的性子,主子又能有什么好事?” 闻言,成欢默不作声。 在春风楼两载,她听过不少关于这个国家的君王的话,有人说他年少为君难成大器,有人说他沉迷女色混乱朝纲,也有人说他只是在养精蓄锐,心中自有天平。 以往她只是听着,这些话也不会往她心里去。 但她也确实知道,因着上一辈恩怨,王上不喜梁王已久,但奈何先王上的亲姑姑是梁王的生身母亲,一母而耀百年,即使再不喜,王上也难把梁王如何。 成欢静静想着,若不是梁王手握大都一半权势,妈妈又如何轻易就愿意放了她。 “姑娘?”绿荷提醒道,“这花还需晾吗?” 满篮子碎花粉嫩艳丽,成欢点点头,“就放在这就好。” “诺。”绿荷低声道。 院子内,众人看着这顶棺材都有些不知所错。 棺材开盖后,楚曜容便走了,院落中央只有沈誉站起身来,他拍拍了膝下衣袍,转头看向棺内美人的面容,面无表情地唤道,“季武!” 季武连忙上前,他看一下旁边的仿佛只是睡死过去的美人一眼,又连忙收回视线,嘴里有些结巴道,“主子……这这……”,王上的举动实在让他难以想到。 沈誉对楚曜容倒是没有多少意外,他几乎看着他长大,一个能三年就自立起来的人,本事又能差到哪去? 沈誉走到棺材前,微微俯身看着里面化着浓妆的翡翠,艳丽妆容,红唇似火,只喉结处一块黑影尤为明显,沈誉嘴边衔着笑,“终于聪明了一回,她那傻弟弟的命算是可以保住了。” 刺杀失败,选择服毒自尽,不给那人一丁点机会,还算是个聪明的。 季武走到沈誉身边,有些担忧地道,“可王上似乎已经怀疑您了。” 如此浩大出行,后面却抬着一个棺材,今日之举,怕是过来给主子的警告。 沈誉笑笑,收回目光,直起身子,对季武道,“怀疑又如何,他早就看本王不顺眼。” 不过彼此彼此,他对那人无可奈何,那人也难拿他定罪泄愤。 此时一声清脆鸟鸣声在空中响起,飞鸟掠过高树枝头,沈誉的目光落在芙蓉院落,黑眸沉沉,礼尚往来,相信他的礼物会更让人满意。 沈誉转身挥袖,淡淡道,“季武,好好安置。” 看着离开的背影,季武弯腰道,“诺。” …… 歇息时不小心睡了过去,成欢再一次被熟悉的噩梦惊醒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 窗子被轻轻带上,外面朦胧的烛火隐隐透进来,屋内被披上一层淡黄衣纱。 成欢穿着白色里衣起身,走到一旁烛笼点燃灯笼时,烛火一打亮,莹莹星火燃起时,脑中就想起那日沈誉点的熏香。 一眼被他看透内心,成欢心里滋味难明。 她耍的那些勾栏里的伎俩他不喜,但他却又那么懂得如何勾人。 成欢抬手,轻触自己的唇瓣,红艳的蔻丹抚过下颚,蜻蜓点水,抚慰佳人。 既然这么教她的,那一定也是他喜欢的。 成欢将手放下,烛火已经点亮,穿上轻纱桃衣襦裙,提着灯笼往外走。 然而刚撩起珠帘,便看见桌上的那顶芙蓉花篮,是她放在外面凉晒的,成欢走过去看,发现篮中的芙蓉不知何时成了迷迭干花。 一朵朵迷迭花引得幽香阵阵,成欢顿了一下,思忖片刻,将花篮勾起,提着灯笼朝屋外走。 夕食休憩时,绿荷告诉过她,沈誉晚时会在书房。 …… 成欢到时,书房内的烛火确实还亮着通透的光,烛台五六座,房内明亮似白日。 成欢走到屋前,书房门并没有关上,看着里面的亮光,继续朝里的步子有些犹豫起来,成欢就在屋外停了下来。 但没让她停留多久,里面传来声音,迟缓又寡淡,“在门口停着做什么?进来吧。” 听着声音确实像心情不佳,成欢紧了紧手上握着的花篮手柄,随后跨过门槛,步履轻轻,走了进去。 女子身影出现时,沈誉抬眼,目光停在她的衣裳上,薄纱曼妙,桃/色惑人,轻纱舞起,翩翩而来,这女子,除了外貌,其余倒是半分都不像那人。 “王爷。”成欢俯身,外衫遮挡的轻纱领口随之低垂。 沈誉俯视着下面的人儿,语气却也带着以往那般怜惜,“天色将迟,怎么不去好好歇息?” 成欢低垂着头,将花篮子拿上前,“王爷送来一篮花皂,成欢特来感谢。” 花篮子里是沈誉吩咐人替换的迷迭干花,这花那人常用。沈誉从书桌台前走下来,他身上已换成了白衫常服,只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向篮子里,拿出一瓣迷迭花,放置鼻尖闻了闻。 迷迭花瓣轻触鼻尖,香味扑鼻,沈誉微微皱眉,随之将花瓣又放回去,拎起成欢手上的花篮,随手放到书桌上,而后扶起她,在她身旁轻声道,“我说过不必言谢,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成欢低垂着头起身,目光落在沈誉身后的迷迭花篮上,问道,“王爷喜欢迷迭香?” 沈誉随口答道,“用它用得多了便不太习惯其他香味,怎么?你不喜欢?” 成欢摇头,“自然欢喜,只是成欢想知道王爷的喜好罢了。”什么芙蓉迷迭,只要他喜欢,她随时都可以换。 知道她的那些小心思,沈誉笑了笑,抬起手,将她拉到身边,走上台阶。 只手抽出桌案里的木屉子,从里面拿出一根桃花点翠碧玉珠钗,伸手插入她的发髻,沈誉道,“今儿府上事儿多,可有惊着你?” 知道他说的是午时外面的那些嘈杂声,一连串的脚步声响了不过一会,成欢摇摇头,他虽特意嘱咐她不要外出,但她还是猜到可能与王上有关。 她来便是帮他转移那些烦心事,来春风楼听曲赏舞的也多半都是为了解闷或消愁。 成欢拉着沈誉坐下,自个站着准备开口时,沈誉也一把将她拉下坐在自己身上。 两人再一次亲密靠近,沈誉抬起她的下巴,打量了一番,笑着道,“这模样才适合你。” 红唇娇艳,眉眼勾翘,这就是一双专门用来诱人的眸子,先前又何必遮遮掩掩。 成欢依着攀手上去,搂住沈誉的脖子,衣袖顺着白皙修长的手臂滑下,成欢看着沈誉,问道,“王爷喜欢这样的成欢?” 沈誉笑笑,“红唇娇媚,谁人不喜?”说完看着她的眼睛,伸手抚摸上去,说道,“尤其这双眼,最为惑人。” 沈誉看着成欢的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另一双妩媚多情的眼,那双眼和面前女子一样,惯常爱将眼尾勾翘起,为的也不过是勾人心魂。 察觉到男人在发愣,成欢倾身过去,唇尖在男人的唇角蜻蜓点水般吻过,成欢眉眼带着笑,她知道沈誉喜欢她的眼睛,他看她的眼睛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今日说她眼美也不是头一次。 唇边毋得被人袭上,沈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与许多女子打过交道,倒头一次让她给碰上,沈誉轻摇头,笑了笑。 那笑意温温浅浅,带着宠溺的柔情。 看着他的笑,成欢神色怔怔,她抬手抚上男人的脸,手边触上他脸上的那道笑,问他,“王爷没有碰过女人?” 面前女子的言行愈发大胆,沈誉回看过去,盯着她的眸子,笑意浅浅,“你觉得像吗?” 他像是没有碰过女人的样子吗? 手指顺着脊背一一滑至成欢腰间,沈誉再次问她,“你觉得可能吗?” 背上传来阵阵酥/麻感,成欢看着身旁的男人,手上也学着抚上他的背,相比她,他倒是更为知道人的敏感处。 “王爷让人琢磨不透。”成欢手上未停,但滑至他的腰间衣带时,沈誉将她的手腕捉住,拿到面前,他看着她,“成欢,你学的倒快。” 成欢笑笑,“王爷亲自栽培,成欢自然更努力些。” 闻言,沈誉满意地笑了笑,他喜欢这样听话的。 之后王府的日子过得飞快,成欢也越来越在意沈誉的想法。 他说她的红妆适合艳丽的牡丹红,她便整日只爱打抹复杂的牡丹面。 他说他喜欢迷迭香,成欢便将惯用的芙蓉换成她并不欢喜的迷迭。 他还教她如何饮茶饮酒,成欢便学着从前在春风楼都不曾学会的把戏。 她听他的话,从前的矜持全然抛掉,只希望得他欢喜。 那一年冬,大都下了第一场雪,从早上下到了夜晚都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傍晚,成欢披着红梅绒毛披肩,手上抱着小火炉坐在窗边。 绿荷在旁静静看着她,看着这个已经和那个女子越来越相似的女人,心里知道,主子成功了。 “绿荷?王爷今晚回来么?”成欢轻瞥向一旁发呆的绿荷,她不知道这个丫鬟一直盯着她发什么呆。 听到叫他,绿荷有些呆愣地回点,“姑娘说什么?” “我问王爷今儿去了外面这么久,晚上还回来么?”成欢问道,语气不像原先那般有耐心。 沈誉今儿一大早就出了门,成欢还约着等他回来看初雪,现在天都黑了不知多久,沈誉却还没回来。 绿荷摇头,她都不知道的事,她一个丫鬟又怎么知道。 成欢随即也想明白了这点,她站起身,从窗边离开,她今儿一大早就画好了妆容,此时只抱着暖炉朝屋外走。 第7章 最后一次 沈誉在书房,这大半年里,他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书房。 成欢不再像从前那样拘束,书房里亮着灯,成欢敲了敲门便走了进来。 进来时稀碎的雪儿也跟着裙摆卷进来。 成欢将暖炉搁置在桌上,脱下红梅披风,撩起隔风的长帘,往里瞧。 男人穿着一身常服,依旧还是白色素服,站在桌前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 她已经进来了,他还没发觉,这倒是有些稀奇。 以往只要她一踏进来,他就将手朝她伸了过来。 成欢也没出声,走到一边沏好一杯闻林茶,动作轻缓。 这大半年,她已经摸透了他的喜好,知道他欢喜什么,又不喜什么。 沈誉的思绪集中在手上的折子上,他听到身旁的声响,以为是下人,习惯性问道,“她今日都做了何事?” 闻言,成欢沏茶的手楞住,她转头看一旁的男人,发现他并未看她,怕是把她当作了下属,于是她轻声问道,“王爷可是在问成欢?” 语气带着调笑,又带着丝假意委屈。 耳熟的声音突然就在身边响起,沈誉思绪停住,他抬眼一看,就见穿着一身绯色锦花长裙的姑娘,轻蹙着眉头,眼里流露着笑意看着他。 沈誉朝她伸出手,玉手搭上掌心,温热的触感与他掌心的冰凉形成鲜明的反差。 成欢看了眼屋里火炉,才发现他没有点着。 “怎么不点火炉暖暖?”成欢走到他身边,手指捏了捏他的掌心,“王爷,手好凉。” 沈誉握着手上的暖意,人笑了笑,“忙忘了,你不来,我都没发觉。” 他怕不只是忘了点火炉,成欢嗔他一眼,松开手,走到书桌旁的暖炉边,弯腰点上。“王爷可还记得今日还忘了什么?” 还忘了什么…… 沈誉眼神落在刚刚一直翻阅的折子上,沥青的折子已被关上,沈誉又抬头看向在旁点着暖炉的姑娘。 长裙逶迤,姿态曼妙,几分似那人,又几分不似。 暖炉燃起,看着暖意渐升的炉子,成欢满意地笑笑,随着起身回转,就看见某人正看着她出神。 成欢轻笑起来,他这样子,她看的倒是新奇,眼神流转,成欢走到一旁吹灭两盏烛火,随后又拿起一顶燃着的烛台。 烛火燃着光,闪着绰约光彩,成欢轻抬着烛火走到沈誉身边,淡黄的光亮照亮彼此。 氛围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成欢将烛火再靠近,火光在眸子里舞动,成欢看着他,带着蛊惑的意味,轻声开口问他,“王爷今晚可是来了兴致?” 言语还是那么露_骨,沈誉回过神,看着旁边的烛光,烛火还在旁边闪着,沈誉伸手接过,将烛台放在书桌之上,伸手打灭,屋内瞬间又暗了一层。 成欢看被打灭的烛台一眼,后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时,身子忽的被人圈在桌前。 成欢俯着身看着沈誉,光线暗淡不少,此时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上神色。 “王爷?”成欢唤道,声音轻软缠绵。 沈誉压着她,脸上神色不明,他瞧着她那艳丽的面容,心里知道她在想什么。 沈誉伸手撩上她的发,顺着脸的轮廓,一一滑下,“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学不会藏住心思?” 闻言,成欢笑看着他,“那王爷知道成欢在想什么?” “你说的兴致……还能有什么兴致?”沈誉挑起面前人儿的下巴,暗色中,盯着她看。 成欢唇角勾起,她跟了他大半年,他的心思她倒确实没有全然猜透。 但芍药姐姐说,身居高位的习惯了藏着心思,她学的是要用眼睛去看。 去看细节之处。 书桌前,沈誉举高临下看着她,成欢神色从容,低下眼去看挑起自己的下颔的手,那手轻触着她,肌肤相碰,凝脂如玉。 成欢微微仰头,身子后倾,下颔脱离那人的指尖,将手插入面前男人的衣间,勾起他的腰,腰间温热,成欢微微用力一带,人就靠向自己。 转身,回搂,顺势俯首,成欢一手撑在桌上,一手自上而下回抚男人俊俏的眉眼。 “成欢说的不过是饮酒作乐的兴致。”成欢踮起脚尖,走近一步,靠在那人的唇下几厘。 “是么?”沈誉轻声应道。 闻言,成欢抬起头,看着男人的脸,此时她是背光,他却在明处。 沈誉眉眼舒朗,此时被人压在一小方寸之间也没有失去从容。 见他似乎毫无反应,成欢略有不甘,他随意撩拨她几次,她就已然情难自禁,这个人怎么还能够这样镇静自若。 成欢不服。 “王爷,成欢想……”成欢再次靠近,手上不老实地一点点寻着那人敏感位置,一点一点触碰,却又不使之深刻,嘴朝着某人的脖间轻吹,不见他像从前那般拒绝,成欢的手大着胆子往衣内探去。 沈誉自持见多了风月之事,然而他还是头一次被人反压其上,面前姑娘一步步探究,沈誉静静瞧着,他教了她半载,她到底学到了何种程度。 若是他都对她难以自控,那个人又怎么不会沦陷。 世间勾人的法子多样,他沈誉也只知那么一二,沈誉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儿,烛火之下,眉眼之间,她就已然美得摄人心魂。 成欢的手已经握住那人腰间的玉带,轻轻撕拉,玉带轻脆落地,成欢抬眼,眼底带着情_欲,开口,“王爷,成欢真心悦你。” 霎时,沈誉心脏怦然跳动,不似以往那般,成欢感受那般跳动,压住心下的欣喜,她抬头吻上他的下颔,轻轻一吻。 察觉到自己的异样,沈誉抬眼,入眼处就看向女子身后的墙上,挂着那把先王御赐的碧玉御剑,加速的血液一下子重新冷凝起来,人站起身,一把挥开面前的女人,很快冷静。 那力道不似往常那般轻巧,成欢还没回过神,人就被推到一边。 手上还捏着刚从腰间卸下的衣带,她有点难以置信,这人真的就那么难以接受她吗? 既然不接受,又为何赎了她? 成欢此刻有些不死心,刚刚,他明明也是动了情的。 成欢站起,再次靠近,沈誉转身回看,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眼神。那人仿佛站在她难以触及的高处,浑身浸着寒,向下俯视着她,眼神冰冷刺骨,满是被侵犯的恼怒与质疑。 那眼神直接冻住了成欢所有的热情,身子僵在原处,手上的衣带也随之飘落。 不知哪里涌出的勇气,成欢抬头凝视着他,嗓音半哑,“我是真心欢喜你。” 无论如何,无论怎样。 她成欢就是这样爱上了他,即使他从来都没有对她说过这句话。 春风楼的那一眼,她好像从最开始就会败在他的手上。 如子似玉,温润卿卿。 成欢第一次觉得,坦然自己的喜欢,原是那般畅快。 “成欢,你逾越了。”沈誉神色淡淡看着她,说完转身,拿起桌上的折子,抬脚就离开书房。 脚步刚踏出,外面的瓢雪便落在肩头,沈誉抬眼看,恍惚想起了她问他还忘了什么。 不过是初雪。 雪落之处,遍地无暇。 沈誉看着这景,脚下微顿,斜看一眼身后那道身影,下意识蹙起眉头。 刚刚,差点失了神。 随即,抬脚踏上这洁白之地,步步稳重,踏碎雪花。 室内的暖炉正是最温热之时,成欢跌坐在地,神情有些恍惚。 今夜这次,确实是她逾越了。 但这大半年,她只放纵了自己这么一次。 思及此成欢忍不住自嘲起来,是她急不可耐了,是她恬不知耻了。 沈誉对她什么都好,是她太过贪心。 沿着桌脚爬起,成欢拿起先前脱下的白色大衣,简单披在肩上,人怔怔地往外走。 步子踏出屋外,雪花飘落至脚尖,成欢抬起头看,想起那人也不记得初雪之约。 是她要的太多了。 从一开始到现在,她对他要的太多了。 屋外那人的脚印已经完全被遮盖,成欢踩上白雪,满天雪花,这地上只有她一人脚印。 孤寂,苍凉,和梦中一样,难以抓住的安全感侵袭而来,好像从前就有一个人,给她希冀,但那希冀却始终不在她的手上。 白雪的厚度已经遮盖了石块,成欢出神地走过时被一脚扳倒,人跌坐在冰凉的雪地上,抬头看着天空,夜已经黑,雪花还在飘落,这个夜晚,雪花仿佛将这片大地映出了月光。 沈誉没有走太远,他看着跌坐雪地上的人儿,眼眸深了一层又一层。 下属季武在旁提醒,“主子,明日机会难寻。” 沈誉抬手让他住嘴,手上紧捏着从书房带出的折本,脸上神色深沉如冰。 明日王宫年宴,若再迟,便还要再等一年。 可他怎么等得起,也不应去等。 沈誉抬手将折子递给季武,他穿着黑衣貂绒大衣,朝那雪地上的人儿慢慢走去。 步伐依旧稳重,略过闲亭,沈誉提着一盏明灯,灯光隐隐照着稳健的身姿,沈誉停在了成欢面前。 眼角余光察觉到了光亮,成欢低头转身去看,就看见沈誉信步而来,眼眸深深看着她,站停在她面前。 成欢裹着大衣抬头看他,眼里有一丝迷茫。 沈誉在她面前站定,垂眼俯视,言语淡淡,“你学的可以了。” 成欢不懂。 说完,沈誉朝她伸出手,就和往常一样,成欢将手抬起搭上,又听他道,“今夜,陪你赏最后一次雪。” 语气温温润润,成欢手指微颤,下意识想将手缩回来,却被人紧紧握住。 第8章 美人成欢 瑞雪兆丰年,王宫照旧例举办年宴,宴请文武百官。 此时送上成欢,对沈誉来说,是一箭双雕之举,这既是他送给楚曜容的贺礼,名正言顺,楚曜容不会不收。 也是他往楚曜容心间安上钉子的机会,等待时机成熟,拔钉去骨,连皮带肉,他沈誉方能破局血耻。 年宴早一周就已经陆续安排,昨日,沈誉收到鹰眼密信,王宫已在拔除爪牙。 他安排在王宫的鹰眼连年被除,此时的年宴,是再次布局的好时机。 所以,成欢是不得不送出去的。 对此,沈誉万分清楚,他更清楚的是,梁王府上,从来都不会养无用之人。 但这些,成欢都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和沈誉保持正常的往来。 她已经将自己的姿态低到尘埃,怕是沈誉今后也不会再碰她一下。 成欢不明白的是,她到底哪里不好,他教了她那么多,在这其中,就没有一样是他喜欢的会动心的吗? 他陪她赏了一路的雪,雪花密密麻麻白了一路,他只和她说了一句话。 “明日,好生打扮。” 沈誉不知道这句话对她有多大的打击,她何时见他,不是好好打扮的?她今夜的妆容又难道不够精致? 那夜,成欢回到自己的房里,未卸妆梳理,她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彻夜未眠。 成欢试着把镜子的女人当作是个陌生人,试着站在沈誉的角度去看。 柳叶细眉,红唇樱桃,成欢盯着镜子里的女人,细细打量。 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 初见时她稚嫩寡淡,他不喜,如今按照他的要求,红唇艳妆,妩媚妖娆,他也不喜。 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 府上除了她外,成欢没有见到其他女子,更难找出那么一位去让她做做比较。 蜡烛渐渐染尽,光线渐渐变暗,镜子里的人的样子也越来越看不清楚,半晌,成欢拿起面前锦盒里的画眉笔,凑近镜子借着点点灯光重新描画。 他说她适合纤纤细眉,打浓妆,可一个人若没有好好看过那个人的相貌,又怎么知道她适合什么眉型。 成欢沿着柳叶弯眉仔细描画,完毕,又拿起脂粉轻扑。 重新抿上红唇,再次梳妆完毕,成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下只觉得一句话,会不会太过了。 她今夜太过了,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还是她的妆容都太过了! 对,他说的对,太过了,逾越了!她不过就是一个风尘女子。 梳妆台上的物件一一被挥落,成欢手撑在桌角上,低着头,垂着眼,一滴清泪落下来。 屋内烛火熄灭,只余天上窗外明月,银光照的大地惨白,几缕月光和她一样逾越了窗前,照在屋内女子的身上。 在烛火熄灭的那一刻,成欢簌地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这人,怎么活得像个鬼一样。 …… 清晨一早,成欢重新整理梳妆,依旧红唇,细眉,只是她在自己的眉心间添画了一个她常爱画的芙蓉花。 整张脸,只有这一朵花,还保持她原来的喜好。 整理完毕,成欢就跟着绿荷出府,上了一辆马车。 临上马车时,绿荷细细看着成欢面容,半晌才笑着说道,“姑娘今日配的这朵芙蓉,甚是美。” 成欢面无表情,她略微俯身以作表示,随后转身就准备踏上。 绿荷在她转身的那刻,笑着从身后捧出一叠衣件,“还请姑娘下马车前,换上这身。” 成欢身子定住,低头看一眼她手上的衣裳,又抬头看了一下她,没再多问其他,伸手拿过,随即上了马车。 衣裳微有些重,成欢在马车内打开,才发现这件衣裳有些似曾相似。 彩衣云纹,端庄华美,如今是冬日,面料却是薄蚕轻丝,这样子…… 成欢摸着面前用来跳舞的一叠长纱,锦料金线,华贵无双。 另一边的马车内,沈誉正低着头把玩一件青扇,这是他曾送给成欢的,但却从未见过她拿出来用过。 案几上,还放着一顶锦盒,盒子开着,里面是一根珠钗。 和成欢的那根珠钗来自一个地方,沈誉瞥眼看过去,倒也是奇了,他查成欢的身世查到这钗子出自江南苏家坊便没了消息。 可这苏家坊是他沈家财产,时间久远,出自苏家坊后就再难查起。 窗外传来两声敲竹声,沈誉收回思绪,问窗外的人,“她可问了什么?” 绿荷低头回报,“姑娘拿了衣裳便上了马车,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沈誉喃喃自语,过后,兀地轻笑起来,“罢了,出发吧。” 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沈誉轻笑,不过就是因着昨夜之事,生他气罢了。 车窗帘子随马车动身而轻扬起,摇摆随后渐停渐稳,沈誉的神色也渐渐变得阴沉。 面容沉在阴影之处,眼神沉沉地盯着锦盒里的珠钗。 可她有什么资格生他的气? 连那个人,都从来不敢。 王宫年宴自巳时起,王公大臣齐聚午门,等王上宣示,随后依次入殿。 沈誉走在长长的队伍前面,入玄华宫,踏上高阶,随后领着文武百官跪于殿前。 百官高呼,“吾王千秋万岁。” 殿内万人之上的君王一挥袖,有宫人随即发布宴请百官进殿旨意。 宫人声音高亢,尖细明亮。 殿外百官跪谢,随后才正式入进殿赴宴。 他们感谢君王,感谢上苍,瑞雪丰年,以企盼大历来年富足安乐。 玄华殿上,金碧辉煌,金龙盘旋顶柱之上,高殿之处,玄玉龙椅威严大气,金丝青幔掩盖其前。 座前两旁羽扇轻挥,幔纱抖动着微微波浪,玉椅之上,楚曜容居坐其中。 他穿着黑玄大服,姿态惬意,手上早已端着酒杯,一手轻点着椅座扶手,一下一下点着,抬眼看向下来的百官。 他们跟着沈誉走进来,沈誉坐,他们也跟着坐。 楚曜容看着,唇角露出一个笑,“今日美味佳肴无需等,诸位爱卿可得吃好喝好。” 语气懒散,言语毫无礼法之教,与百官入殿的井然有序形成鲜明对比。 百官齐声道,“多谢王上。” 这么多人对他说感谢,楚曜容笑看着沈誉,这么多人之中只有他没开口。 “王叔可也得吃好了。”楚曜容垂眼看着。 沈誉站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下,随后他依旧彬彬,语气淡然,“臣遵旨。” 闻言,楚曜容也仰头饮下杯中酒,脸上的笑意已收回,将杯子随手放置桌前,随后看着台下的沈誉,悠悠说道,“起舞乐。” 往年年宴,低下大臣都不曾放过这个为他安排枕边人的机会,而这个局面,却是从沈誉开始。 楚曜容弱冠那年正式即位,那年,沈誉送来第一位美人。 之后,年年未有缺。 舞乐已起,楚曜容低声咳嗽,他捂着唇,眼睛看着台下舞女,和往年一样个个绝色,浓妆艳抹,连舞衣舞姿也无甚区别。 台下大臣觥筹交错,对面前的舞女也未多看,只听着弦乐饮酒赏乐。 这殿中没人不知道,这群舞女是要送君王入王宫的,所以多看便易多事,这场舞的唯一欣赏者,只有那位君王。 面前青幔纱遮的舞女姿态妩媚妖娆,楚曜容面无表情地看着,偶尔拿起酒杯饮上一口,强隐着眼底的不耐,沉着眸子看着台下那群沈誉精心安排的表演。 成欢就在其中。 她没想到,沈誉竟是让她来跳舞的,她的舞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跳的是最为平常的映乐舞。 舞至一半,成欢终于知道为何他都不曾提前告知。 这边莺歌燕舞,四周上下,竟然没有一人将眼神落在她们身上。 无人赏的舞,哪里又会有人看出有失误。 思绪有一瞬断掉,成欢慢下一拍,舞步跟至沈誉桌前。 他抬手举着酒杯,转头与他人对饮,也未看她一眼。 乐声送至高_潮,长纱向上扬起,成欢高仰着头,目光朝高处看去,忽然,她目光凛住。 她忘了,这殿中,还有高处的那一位。 青幔随风飘起的那刻,忽然对视,深沉的眸子盯着她,似看透所有,目光如炬,直要烧透人心。 成欢旋转回身,拉下长纱,向后弯腰旋转之时,她扬起下巴再度看过去。 那目光还在。 心中陡然一跳,此时成欢弯起腰身,走错了一步节奏,眼睁睁看着纱带甩向自己即将出丑前,高殿之上,一声清脆响亮的破碎响起,玉杯被重重摔至殿下,玉碎残飞。 “王上……”百官愣住,不懂为何高处的那人突然发怒。 成欢顿时停住,随着众人一起跪下。 沈誉抬头看过去,楚曜容高坐其上,眼底隐着怒火,目光死死盯着下面。 顺着他的目光,沈誉看到了成欢。 成欢跪在地上,收起了长纱,低着头。 沈誉轻轻笑着,好似早就猜到他的盛怒,沈誉走上前,站定在成欢旁边,抬眼看着台上那人,朗声笑道,“王上,美人成欢,这是臣献给您的年宴之礼。” 成欢? 楚曜容一直死盯着沈誉身旁的女子,闻声,他抬眼看向沈誉,眼里是毫不遮掩的怒意,他挥开面前碍眼的幔纱,直起身,怒声道,“沈誉……你……” 看着他的反应,沈誉满意地笑笑,“臣偶得此女,不忍私占,今忍痛割爱,还望王上鉴明臣心。” 有大臣跟着应和,“此女之姿,真是惊为天人,王爷与王上虽无血亲,但王爷却如此懂得王上,真是吾王之幸。”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派胡言,楚曜容被气得肝疼。 而高台之下,成欢身躯低爬在地上,将头一寸寸往下低。 沈誉…… 沈誉…… 心里不断念着,内心不住地颤抖。 沈誉! 第9章 跳梁小丑 高山上的云霞染红大片洁白天幕时,一轮夕阳挂在金灿灿的王宫西边,在红彤彤的日慢吞吞地落下时,大都一年一次的宴会结束。 出宫必经过午门,在门内宫墙下的一角落,偏离大道,那处白玉石地之上无人打扫,如今白雪覆盖,在层层白雪之上停着一辆秀丽马车,马车的风格简易,却又不失其尊贵。 在马车顶处高梁上,竖着梁王府的标志旗帜。 在马车旁站着一位男子,男子脱了白日进宫时穿的官服,如今里衣着平日的喜爱的湛蓝常服,外着鹤云御寒氅衣,左手上拿着来时就带在身上的锦盒。 在他面前跪在一名女子,女子内着舞衣纱裙,外面只披着一件素雅的红梅斗篷。 女子双膝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卑微地恳求着面前这个男人,求他收回成命。 男子面无表情,他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女子,眼神冷漠。 他就静静看着她作卑微姿态,过了半晌才慈悲开口,“成欢,王上旨意已下,你我都抉择不了。” 闻言,女子一下子抬起头,长长的睫毛处含着蒙蒙的一层冷雪霜雾,她眼中满是诧异,睁着杏眼看着他。 抉择不了? 难道不是他选择送她出去的么? 为什么他此时说的,像是他也是被逼无奈一样。 成欢难以置信。 自她抬头,沈誉冷漠的神情刹那变化,眼底深处的寒冰一瞬间消失,他假意同情,又好似万般无奈地叹气一声。 那声气息呼出,一进入冰雪,就消散不见。 他将面前的人儿扶起来,随后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挨着她的额头,撩起她额前的碎发,然后又一缕一缕顺着她的脸颊轻轻抚过。 男人眼里仿佛包含深情,他看着她,轻轻道,“成欢,梁王府早已是自身难保,开国授封的异姓王如今只存我沈氏一族,沈氏之弓难抵王室劲弩,成欢,送你入宫,是为了以后。” 成欢瞥过脑袋,身子后退一步,咬着唇,后抬眼看着他。 当她是傻子么? 以后?哪里来的以后? 直接说不愿便是了,何必给她假意希望,成欢脑袋嗡嗡,刚刚的跪地恳求,此时仿佛像个笑话。 宴会之言,他说的话,她可没忘记。 “王爷教成欢半载,为的难道不是今日?”成欢盯着他的眼睛,她想看看那幽黑的眸子背后到底是什么。 她还是喜欢说的那么直白,沈誉兀地笑笑,他擅长把握自己的情绪,此时眼里含着笑意,既不与她那么疏远,也没先前那般刻意亲密。 “成欢,你不是说真心欢喜我?我说不是,你信么?”沈誉温声回道,说完,他将手中的锦盒拿出来,修长的手指打开锁扣,一只芙蓉青扇面和一根珠钗映入两人眼前。 成欢看过去,那个扇子她认识,赎身那日,它送的见面之礼。 沈誉温柔含笑,说道,“从不忘你我初识,成欢,这扇子你带着。” “至于这钗子……它出自江南苏家坊,成欢,兴许你还有家人。”言语轻轻飘飘,仿佛一根羽毛回荡在这处角落。 然落至她的心间,却陡然变成千金重石。 成欢抬起头,眼里不可置信,仿佛第一天才认识这个男人。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沈誉,你莫要胡言!”一双眼渐渐染红,成欢咬着牙,重重说道,“你莫要拿这些唬我!” 即使她不值得他真心相待,也不必如此唬她。 她还有没有家人,她自己难道不清楚么? 沈誉怜悯地看着她,将钗子从盒中取出,微抬手,放至她的手中,缓缓道,“十年前,江南汪家奴仆捡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女孩手中拿着一根缺了一角的珠钗。这钗子来自苏家坊,江南一带,只有苏家坊能制此钗,可苏家仅供世家首饰,成欢,十年前,南方正是动乱之时,兴许你是那时从哪位世家走丢的。” 成欢直摇头,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大历拢共不过十几世家,江南甚是稀少,沈誉,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没有家人,如果有,又怎么不会去找她。 对她的反驳毫不在意,沈誉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傻瓜,当年属江南世家最多,如今不过衰落,仅存世家全部搬入大都在天子脚下苟活,成欢,你不试着找找,又怎么知道没有?” 成欢拿着珠钗的手使劲握住,她死死盯着沈誉,沉默不语。 两人相处半载,沈誉自认为清楚她的心思,他将手上锦盒盖上,向前一踏步,将成欢轻轻拉入怀中,下颔抵在她的肩上,抬眼看向远方。 不远处坐落一座宫殿,正是楚曜容的所居,崇阳殿 沈誉目光清明,嘴里轻轻念叨,“成欢,我……也是欢喜你的,只是如今实在是留不住你。” 只有他在她面前称我,只有他敢这么白日蛊惑。 我也是欢喜你的…… 这句话为何在此时就说的那么轻易?! 心中一根刺骨深深扎入,痛的人摇摇欲坠,她忍不住紧紧抱住这个一次两次,三番四次将她拥入怀中的男子,握着珠钗的那只手,重重捶打。 一拳两拳,连着钗子的尖部直垂向面前男人的脊背。 沈誉默默承受着,一语不发,只是眸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层一层沉浸下去。 他知道,他又成功了。 她也知道,他不过在骗她。 不知过了多久,沈誉在她耳边低语一句,话毕,成欢瞬间将他推开。 她拿那根珠钗,眼底布满着血丝,一张脸毫无血色地看着这个清风朗月的男子,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道,“春风楼,李芍药,王爷,请为她赎身,请以无名氏身份为她赎身!” 最后一句话,字字铿锵。 沈誉顿住,随后点头,没有做太多犹豫,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小事。 但对她们而言却是难能可贵之事,成欢背对着崇阳殿的方向后退一步,反复强调道“我想她幸福,我要她真的自由。” 她知道自己再怎么求他收回指令都没用了,面前这个男人早就蓄谋已久,但若是芍药姐姐能脱离那泥淖,在这条她无法抉择、无法回头的路上,她是不是也能算得上有点价值? 见她模样,沈誉弯起的唇角一点点落下,他沉眼看着她,声音不轻不重,“本王应你。” 这句本王,倒让成欢安心不少,他天生贵胄,和她本就不是一路,成欢白着一张脸,微微低首,朝他俯身行礼,“奴就不再相送了。” 说完,转身决绝地朝着一边的宫路走去。 满地白雪,女子披着红梅斗篷,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向王宫深处。 沈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在他面前的白雪地上,一把青扇被人遗忘在女子刚刚离去的地方,扇面芙蓉,艳丽红花。 沈誉低头移眼,看向那青扇,满眼凉意。 她最好,也不要背叛他。 …… 崇阳殿内。 殿中大帐旁,跪着一位身穿宫服的太监。 大帐内,幔纱敞开,床榻之上,楚曜容斜靠着,捂着嘴,低声咳嗽,他轻抬起眼看着跪地之人,语气不悦道,“接着说。” 小太监长得细皮嫩肉,年龄尚小,他刚来庆华殿伺候,此时浑身发抖地跪地禀告,“之后梁王就……就搂住了那姑娘,王上,梁王割爱于您,此时兴许只是不……” 舍。话音未落,楚曜容怒骂一声。 “滚!” “都给孤滚!” 殿内众人惊恐着离开,小太监也步步后退,连忙撤退。 就因为他年龄小,怎么什么糟心事都让他去办了。梁王刚送美人,转头却与美人纠葛不清,王公城墙之内,王上能不发火吗? 当然需要。 龙床之上,楚曜容发着怒火,将幔帐扯下,胡乱扔甩,等众人纷纷离开之后,他才从床榻上坐起。 他沉着一张脸,面容冷静,没有先前那般怒意,他对着暗处,低声唤道,“暗卫!” 一个黑影闪现,单膝跪在楚曜容脚边,低着头,回道,“王上,属下查到,那位姑娘确实出自春风楼。” 闻言,楚曜容顿了一下,他皱着眉,沉声道,“继续。” 侍卫低首,“两人于月儿阁初见,次日梁王以八百两为其赎身,随后亲迎王府,以王府小姐身份待之,据府中小厮所言,二人举止亲密,梁王对此女确实欢喜非常……” 殿门已被关上,此时殿中只有常点的熏香袅袅,飘摇四处。 暗卫说的越多,楚曜容的脸色也越加难看。 原来真的是她,他没认错。 殿门大关,里面无风无尘,但楚曜容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沈誉费尽心思在他身边安排爪牙,从安排沈氏女开始,从未停过。 所以,这次的爪牙便是她了么? 楚曜容冷笑一声,坐在床榻之上,双手交握在胯前,手掌藏于袖下,他看着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暗卫,沉声下令,“春风楼……背信弃义之人。” “杀。”尾声寒意森森。 他以重金许之,那人却阳奉阴违,该杀! 暗卫低首,干脆利落回道,“诺。” …… 暗卫离开,整个庆华殿内只剩下楚曜容一人,他一下子倒在床榻之上,修长的四肢横张着,玄黑纹龙衣袍敞盖其上,幔帐被扯落,此时他目光盯着殿上顶部盘旋的金龙,目光专注又幽深。 两年前,他带不走她,两年后,却被他的死对头光明正大地送进来。 太过可笑! 楚曜容忍不住地嗤笑起来,身子也禁不住地抖动,他笑的是他自己,他带不进来,也不能带进来的人,偏偏沈誉一句献礼就可以。 两年前动的一次恻隐之心,他不想再有无辜之人被牵入,他蛰伏三年,苦心守了两年,偏偏他却轻易就让她入局。 为什么? 为什么一切,偏偏都是他沈誉! 他得不到的,他轻而易举。 楚曜容一手紧捏住拳头,重重捶打金木床榻! 这力量一拳打中绵柔床被,瞬间化为令人无助的空无,就像他此时的心,好像无论怎么用力,在别人那里他就像个跳梁小丑,空费气力。 成欢啊成欢。 两年之前,春风一夜,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随心而为,事到如今,他也算仁至义尽吧。 良久,久到外面的天色已完全落幕,漆黑的夜,只有雪地还泛着冷光。 嵩阳殿外,一声轻脆又小心翼翼地尖嗓在门外唤道,“王上,美人成欢已按照您先前的旨意,单独安排在了伊人殿。” 闻言,黑夜之中,床榻上,一双眼睛刹那睁开,尖锐,刺目。 第10章 何需跪谢 夜晚,春风楼烟雾四起,熏黑的浓烟与片片雪花杂糅,楼内四处响起尖叫。 “杀人了!” “走水了!” “杀人了!” 身穿绒锦华裳的一位妇人倒在血泊之中,春风主楼,大厅梯台中央,化着浓妆艳抹的老鸨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杀。 一击毙命。 南栏阁内,芍药正一点一点地收拾自己的行囊,听到外面的尖叫声时,她手顿住,放下刚拿起准备饭进去的衣物,走到门口,打开房门,拉住一个正在惊慌逃串的人,冷静问道,“外面怎么了?” “杀人了,妈妈死了,还死在大厅内!官兵马上要来了。”那人急促说道,十分慌张。 闻声,芍药愣住,拉住人的那只手卸力松开,那人赶忙逃走。 愣了不过一会,芍药镇静下来,赶紧关上房门,身子背在门后,内心一下子慌乱,她看着床榻上的行囊,脑中思绪万分。 一大早,妈妈说,有个无名氏给她赎了身,未留姓名,未说缘由。 最后,妈妈又向她追讨了一箱子首饰,当场给了她卖身契,芍药才真的相信自己是真的被人赎了自由身。 可怎么一天不到,春风楼就发生这样的变故? 芍药深吸口气,逐渐平静下来,她走到床榻边,继续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一件装进去,动作有条不紊,但较原先加快了速度。 手碰到一串玉手镯时,冰凉的玉镯子似刺一般触醒芍药,镯子翠绿透亮,显然成色极好,这是成欢临走时偷偷塞给她的,平时她没舍得戴。 幸好成欢已经走了,还走了半年,芍药轻轻松了口气,她听成欢说过,梁王待她极好。 思及此,芍药又继续加快动作,将镯子套在手腕上,赶忙收拾行囊。 她得离开,她很早很早就想要离开了。 之前,她把希望寄托在东厢房,如今,她只想把希望放在自己身上。 那夜,雪又下了一夜,只是从原先的鹅毛大下到只有淅沥沥的小碎籽。 大雪能滋养来年的田野水库,但冰籽粒儿一粒粒砸下去,却会损坏庄稼田地。 这场大雪,终是下成了灾难。 王宫内,此时的雪还是轻飘飘的雪花,较傍晚小了不少,但寒风一吹,人还是冻的发抖。 伊人殿外,楚曜容穿着厚重避寒的玄黑金赤锦线大氅,脚下一步一踏地往殿门内走去,步履稳重,不急不慢。 但他面色微沉,一手拿着珠玉把玩,一手紧捏着拳头。 身旁带路的宫人屏住呼吸,一丝一毫都不敢发出声响惹怒了这位王。 临到门口,门内一缕清幽的飘香从门内悠悠散出,殿门并未完全关上,金楠木门窗外,依稀可见殿内明黄的灯光隐隐亮着。 楚曜容就在门口停住,身旁宫人正准备推门叫喊,被楚曜容挥手制止。 目光紧盯着门内,楚曜容又朝宫人挥了两下,宫人会意,随即解脱一般,连忙退下。 楚曜容从不喜欢有人跟着他,特别是见那些个美人的时候,多此,宫人们十分了解。 雪一片片下着,门内的的一道妙影绰绰约约地端坐着,楚曜容站在门外,身子笔直,透过两门之间的缝隙,看着里面那道身影。 那身影的主人不知在想何事,就那样坐着,大半时间,一动也不动。 见状,楚曜容眼神又黑了几分,他在将珠玉紧抓住放在入袖下,推开门,抬脚进去。 殿门忽的一下子被推开,上好的金楠木门吱呀一声响起,冷风从身后迅速灌入,成欢冷得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回来后,脱了披肩,她就没再换衣裳。 没心思换,也没来得及沐浴更换。 “梁王有心赠孤美人,可美人倒似乎怆然若失?”楚曜容直接闯入,成欢心中惊讶,连忙转身跪地行礼,“王上。” 玄色金丝长靴停在眼前,成欢将头低下。 这个君王,白日对视时的眼神,成欢尤为深刻。 楚曜容走近,微微弯腰,低头俯视着脚边的女子,神情默然,凉薄启口,“午门外,你是在朝他跪谢,还是在跪求?” 虽是问话,但言语之间并未有对回答之人的好奇。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成欢愣了下,将身子低得更甚,匍匐着,回道,“禀王上,奴是在跪谢。” 轻轻的一声冷笑在头顶响起,成欢头皮一阵麻意,听到那人又开口,“抬起头。” 声音依旧冰冷。 成欢犹豫了下,但也只一会,她微微抬起头,眼睛向上望去,就看到一双猩红的双目。 成欢心中一跳,下一秒,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捏住了她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将人从地上抬起,窒息感猛烈地袭来。 成欢脸色霎时煞白,空气在一寸寸减少,她拼命挣扎,努力想要扳开那只窒息她喉间的手掌。 楚曜容没有丝毫动容,身子更近一步逼近,直抵到女子身后的镜面梳妆桌前。 桌面的东西碰撞时稀碎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楚曜容直视着她的眼睛,目露狠色,切齿逼问,“跪谢?你跪谢何事?” 他把她送进这个不知是地狱还是深渊的地方,有何需要跪谢?! “王……王上……”成欢挣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此时脖间已被逼红,她拼命抓向喉间的那只手,试图挣脱。 她还是白日的妆容,只是此时头发在挣扎中散乱,呼吸急促起来,面部从苍白变为通红,仿佛傍晚时分的霞光浮照大地,加上本就艳丽的红颜渲染额间一点芙蓉,此时的容颜在心中被无限放大。 依旧那么美丽,却更加炫目。 楚曜容心中陡然一疼,手上卸了半分力气,他视线转而向下,回避她此时挣扎的模样。 也正是这个回避,眼神落在了她的衣裳上,此时才注意到她的衣裳,五彩衣裙,华贵端庄,多了丝魅惑,又不减半分女子的风华。 这衣裳,一如沈誉送来的其他美人身着的华裳,样式类似,毫无例外。 楚曜容眼神微敛,又再次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手掌依旧掌控着她的脖间,只是力道比先前轻微了许多。 留给成欢片刻喘息的机会,“王上……奴只是在跪谢梁王……半载的……栽培。”成欢艰难回道。 她依旧满口谎言,楚曜容嗤笑一声,手上又加重力道,语气低沉,“满口胡话。” 他就应该直接掐死她,对她何必心存怜惜。 想着,楚曜容手掌又渐渐加重了力道,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向成欢袭来,这次似乎更加致命。 嗓子压抑着喊不出声,成欢瞪大着眼睛,拼命一搏,努力从喉间挤出两个字,“子……慎……” “慎”字几乎微不可闻,但刹那间,喉间突然得到了解脱,那人看着她在说出这两个字后,瞬间放手。 再一次得到喘息机会,成欢猛烈咳嗽起来,她大口呼气,身子下滑,跌坐在地,生命又再一次活了过来。 沈誉说的果然没错,这人听到这两个字确实会放她一命。 白日午门雪地旁,沈誉在她耳边说,“危机时刻,你喊那人‘子慎’,许能保你一命。” 想到这里,成欢卸力般坐在地上,低着头,喘着气,面色低沉,眼神晦暗不明。 楚曜容松开手后,脸色比之前更为阴沉,他就站在原地,低头俯视着她在可怜地喘息呼气,半晌,楚曜容弯下腰,半蹲在她面前,抬起她的头颅,逼迫她抬头。 陌生却炽热的手触碰她的下颚时,成欢陡然清醒,她迅速藏起自己的低沉神色,露出对面前人的惊慌与恐惧出来。 这个男人,绝不是传言中那般颓靡无用。 楚曜容本就一直注视着她,而人换脸的速度终究是难以快过视线的光。楚曜容就看着她的面色在一瞬间改变,但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此时,楚曜容看着一清二楚,他唇角冷冷勾起,“他叫你喊的?” 这个他,二人心知肚明。 此时成欢也不再说谎,直言道,“是,梁王告诉的。” 审时度势的能力倒是挺强,楚曜容微勾的唇角逐渐变得低沉,他细细打量她的面容,忽的冷笑一声,“你可知孤的字,如今能喊的人都死了。” 闻言,成欢眼神凛住,身子僵硬。 楚曜容站起身,沉着一张脸,神色木然地低着头看着她,心中大致猜到沈誉的送她过来的用意。 她像她吗?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像她吗? 呵。 根本没人知道,其实是那个人像这个满口胡言的女人罢了。 但一切看着,无论如何说明,都显得他如今那么可笑。 转身离开,刚刚还握着她雪白脖间的手掌缩回衣袖之下,掌心似炭烧般火热,楚曜容紧握成拳,甩于身后,大步朝外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外面的雪花带着冰凌,呼啦刮刺着人脸。 楚曜容在门口停下步子,抬头看向天空,冷风呼哧,雪凌子随风舞动。 见状,楚曜容眉心蹙起,脚下步伐加快。 这雪怕是要成灾。 …… 良久,清晨的微光亮起,嵩阳殿内的烛火才停下。 另一边,同样刚熄下的还有梁王府书房的灯火。 季武在旁,低身弯腰递过去一封信件,向座位之上的男人禀告道,“居伊人殿,昨晚王上并未夜宿。” 高位上的男人正拿着笔,闻言,笔下微顿。 季武继续道,“但王上喊了农令司送的美人到嵩阳殿过了一宿……” 沈誉穿着湛蓝闲服,端坐其中,听着季武的汇报,一点点沉思。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季武差不多汇报完毕,最后说道,“春风楼走水,老鸨当众身亡,卫林军没有找到线索。” 想到什么,沈誉抬眼看他,“李芍药呢?” 季武答,“已照您的安排,安置西郊外院。” 第11章 错了错了 清晨,伊人殿内四处无声,等宫鸣敲响,殿门随之打开。 美人塌上的美人还在睡梦中,她蹙着眉头,明明是寒冷的天,额头却冷汗涔涔。 一缕寒风随之殿门大开被卷入,入到塌前已经是微细的轻风,此时一道鹅黄群衫站停在前面,左右打量了一下床上美人,随后才唤道,“姑娘?该起了。” 在声音响起的同时,成欢睁开了眼,她猛的瞪着大眼,满目惊恐地看着塌上天花。 “姑娘?可是做噩梦了?”声音细软,似若关怀。 成欢喘息起来,她是做噩梦了,疾马奔腾,一群恶魔追上了她的哥哥。 这个梦和楚曜容掐她脖子一样真实,却更加瘆人。 “姑娘?”身旁的女子又问道。 成欢缓过神,转过脸看她,见她模样,微皱眉头,问道,“你是谁?” 女子微微行礼,笑得如沐春风,成欢看着,万分熟悉。 沈誉,只有沈誉爱这么笑! 一念及此,成欢眉头皱得更深。 女子回道,“奴婢青荷,今后在伊人殿伺候姑娘。” 穿着鹅黄宫服,眉眼带笑,似乎一脸的友善。 成欢面无表情,“绿荷是你何人?” 女子似乎毫不意外,笑着承认,“是奴婢的家姐。” 果然,她本就长得和绿荷七分相似,成欢不想怀疑都难。 青荷又继续道,只是这时只有口型毫无声音,成欢就看着她的唇。 青荷笑着说,“昨夜姑娘未将王上留宿,主子说,让我帮你。” 成欢本不是很懂唇语,但她说的,她倒是懂了七七八八,她看到她说了主子,也看到了她说会帮她。 内心不禁自嘲一笑,成欢漠视而过,起身下榻,脚上刚踩进鞋履,成欢又听她道,“姑娘不必装聋作哑,这些,主子都应是教过姑娘的。” 唇语表达,每位进来的鹰眼都知道。 成欢脚下微顿,抬眼看她,神情寡淡,“你说的是交/颈对饮前的媚人之术?” 唇语相对,她只在与他饮酒起兴前,轻语轻言过。 至于交颈,成欢再次抬眼打量,是她故意说予她听的。 交/颈已是不易,她还不曾成功做到与那人如此对饮。 青荷明显一愣,她知道所有人都由主子亲自指导,可所有人也未曾与主子如此亲密。 耳畔,唇间,脖颈,腰下,通通是禁地。 青荷讶异,“姑娘的手段想必出类拔萃。” 成欢笑了笑,那笑不达眼底,青荷能如此说,说明沈誉培养的美人,就不止她一个。 鞋子忽的左右都穿不上,成欢干脆踢掉,挽起腕上帛巾,赤脚踏上玉石地。 寒石刺骨,从脚尖传来的冰凉直串入人的心脏,刚刚噩梦带来的心慌才被镇住。走至殿中,成欢扭头对跟在她身后的女子道,“让他且等着,他教的,我绝不浪费一毫。” 说完,偏头一笑,目视前方之时,唇角慢慢下落。 他用在她身上的心思,原来都是用在这。 好,好极了。 送她待君,与逼她待客,他沈誉和春风楼的妈妈倒是一丘之貉,同个路数。 …… 大历王宫囊括九座大殿,玉石铺路,金顶扬威,气势辉煌。 每座大殿之间,宫路相通,楚曜容即位之后,将每条宫路连着后花园林,方便他赏花取乐一并而行。 如今正是雪日,伊人殿内燃起了炉火,暖意正一点一点升起。 成欢坐在桌前,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茶杯盖,茶水已经温了,茶杯盖子上也凉了。 她已经梳妆打扮好了,里面穿着显身露臂的金丝桃色长纱裙,这裙子并不保暖,但肩上已经披上了绣花绒毛披肩,坐在屋内倒是不觉得冷。 但她打算外出,此时有些犹豫。 昨夜楚曜容在嵩阳殿留下了农令司送的美人,听说整夜亮着烛火,一晚上逍遥不够,今儿一早又在后花园林湖亭搭炉子玩乐。 殿外的宫路连着后花园林,走上半个时辰就可到达湖亭,成欢在犹豫,她到底要不要去。 可想起昨夜那人掐脖相逼,看着像是因着梁王与她在午门相见而生怒,但午门之举,成欢不太会相信沈誉会如此疏漏,定是背后有什么缘由,可她若自己主动送上门,会不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她可不想那么快死,但要是她死了,起码也得把沈誉刮下一层皮。 想着,成欢侧目看向一旁的青荷,“你去湖亭外边,找个亭中人能看到的地方,偷偷把我的长纱放在那。” 青荷皱眉,看了一眼窗外,外面下的已经不是雪,却是雪粒子,比雪更冰寒。 成欢并不在意,她抬头看她一眼,“不是说帮我?” 闻言,青荷愣住,弯腰低身,只得答道,“诺。” …… 后花园林湖亭。 楚曜容正在亭中心的睡塌上斜躺着,身旁有美人拿着扇子扇着炉火,湖亭很冷,即使加了暖炉也还是冷。 “王上,您身体不适,还是回去歇息吧。”身旁的公公劝道。 楚曜容看着冰湖面,湖面已经成冰,加上雪粒子的敲打,湖心处较薄的冰已经碎裂。 天气是愈加恶劣了,可农令司并不是一个怎么长心眼的,见别人送美人,他也跟着送,没有多少主见,但楚曜容一时也难以换掉。 倘若不是他做事还算负责,农事如此重要之职,他宁愿冒险也给他换了。 可他偏偏不能,他这个君王,如今想要关心国事,光明正大的还不行,还得找个因美人得他欢喜的法子给农令司下指令。 楚曜容一上位便是昏庸的,推他上位的那些人都希望他是个只知行乐的君王。 年少忽然即位,先王也未给他留下根基,他也只能如他们所愿。 “王上……”公公耐心劝道。 楚曜容朝他摆手,“孤就爱在这。” 话音刚落,楚曜容就看见雪湖旁有两道身影,其中一女子,弯腰拾物,不见她容颜,楚曜容也能知道她是谁。 成欢从地上捡起长纱后,弯腰抬眼,便看见了正往她这边瞧的男人。 男人坐在软塌之上,一身玄衣,黑眸沉沉地看着她。 心中猛的一跳,成欢随即佯装惊讶又喜,起身朝他行礼。 楚曜容就看着她,一眼不眨,嘴里对一旁的公公道,“去带她们进来。” 公公抬头微微看一眼,认出是谁,皱了皱眉头,低声应道,“王上,成美人与沈裳姑娘太像了,昨日午门见到她与梁王在一起,奴才还以为那是沈姑娘。” 闻言,楚曜容有些不悦,他转头厉目看他一眼,责备道,“就你话最多!” 什么太像,昨日沈誉根本就是故意让他知道。 可像沈裳又怎么样? 成欢也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她。 刚想到这,楚曜容神情勃然变幻,他狠狠皱起眉头,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女人成为什么样与他有何关系? 她爱成为谁的替身便成为谁的替身,关他什么事?! 他在乱想些什么?! 刚想摆手让身旁公公不用去了,结果发现,公公此时倒是很快,没说一句话就把那人给带进来了。 她披着毛绒披肩款款而至,小步一踩,踏上台阶,可身形怎么看着还那么凌弱? 女子梳妆打扮倒是比以前艳丽,身形虽然曼妙,但身上没有了从前透出的那一股子劲。 楚曜容细细打量着,看着她来到面前,弯腰行礼,声音绵绵,“王上。” “你来作何?” “长纱落在了此处,奴来寻。”成欢睁着杏眼回他。 说起谎来,眼睛一眨不眨。 楚曜容冷笑一声,“王叔就是这么教你说谎的?” 这么寒的天,谁会没事来湖亭?即使真掉了长纱,也早就被雪粒子打湿弄坏了。 成欢不急不忙,她站起身,“奴也觉得,梁王的计策略有些笨拙。”成欢笑着回道。 这话倒有些意外,楚曜容挑眉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成欢不打算再遮掩,既然她是沈誉送的美人,又怎么不会令人怀疑她也是沈誉那边的人。 这点,怕是沈誉也是料到,所以也不惧与她在午门离别。 可成欢还是不懂,离别那日,他又何必与她搂抱分开,即使他当场说是他割爱,但也应避嫌才是。 沈誉到底葫芦里买什么药,成欢已经不想去想,她侧目看一眼身后的青荷,随即将身上的披肩取下,然而刚解开披肩一根衣绳,冷风扬起内里纱裙之时,她的手就被人捉住。 成欢愣愣看着捉她手的人。 她只不过想接脱下披肩随后找个缘由支开身后的人,倒没想到楚曜容直接把她的手抓住。 成欢抬眼看他,“王上?” 楚曜容唇角轻勾,眼神从她身后的宫女身上略过,目光紧盯着面前的的女子,笑着应道,“回去再好好和孤说说。” 说完,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连着绒毛披肩,将人抱着往亭外走。 青荷在后面愣愣看着,她离亭外较近,却与成欢正对着楚曜容,对他们的一举一动看的分外清楚。 可昨夜都未留下宿,怎么今儿却这般? 还在扇着炉火的美人也早已惊住,她还不曾见过王上如此待过哪位呢! 居然得这般护佑!凭什么她就要在这做个护火的杂工?! 眼见这两人逐渐走出亭外,青荷猛然就想起了早晨去伊人殿时,成欢脖间的那道勒痕。 不好! “王……”青荷转身刚唤出口,她身后本扇火的美人就已经站起高呼,“王上!” 声音尖细,引得人浑身疙瘩四起。 青荷被她拦住,然而下一秒,刚出亭外的那边,传来楚曜容的声音,语气厌烦,“闭嘴!” 简直难听死了。 闻言,成欢眉头上扬,也闭上嘴巴。 此时,楚曜容微微低首,忽的靠近成欢的耳畔,贴着耳垂边,呼气低语,“这儿人多,可不适合脱衣。” 闻声,成欢心一下梗住,错了,错了,她不是这个意思。 第12章 不必害怕 成欢离开伊人殿时没有命人将暖炉给熄了,此时再踏入进去,与屋外的冰雪相比,屋内的温度简直如春日。 楚曜容一路抱着她,路中停了几下步子,偏头低声咳嗽几句,人又重新往前踏。 抱着她好似不费力,但咳嗽的那几声,成欢确定,面前的这位君王,他是真的身体不好。 虽然人不是世人眼中那般浑浑噩噩,但身体差倒却是真的。 一路走过来,成欢最后还是唤了他几次,那人都好似没有听见,索性便作罢,他爱抱便让他抱。 沈誉带来的麻烦没有解决,她还是小心点自己的命。 伊人殿暖,楚曜容将人给放了下来,落在暖塌之上,他人反手横倒在塌前,成欢就在他的身后前方。 好像是走累了,又好像是抱累了。 “王上?”她小心翼翼唤道。 楚曜容背对着她喘息,外面天寒,他的病又犯了,一犯病,便爱咳嗽,呼吸不上来。 听到身后的细语,他才反应过来,但此时根本不想听她再说些糊弄人的话,沈誉计谋笨拙?梁王对付他怎么可能会有多么愚笨的法子,除了把她送过来之外。 想到这,心情顿时又不好了。 成欢就看着他忽的面前沉静下来,随后翻身上塌,斗大的衣袍猛的将她围在下来,眼前一片漆黑,只余鼻尖带着点滴沉香似的味道。 那人将她蒙在了衣下。 “王……上?”成欢哑口。 “安静点,不要和孤说话。”他昨夜忙了整晚,直到现在也没休息过,此时语气疲乏,说话带着鼻音。 成欢噤了声。 楚曜容闭上眼睛,将衣袍收回一段,渐渐入睡前,他想的是,就这么一次,就再放过她这最后一次。 很快,深眠的呼吸声传来,绵长又沉稳。 成欢睁眼看着塌前的天花板,内心一阵复杂。 …… 下午申时,升起了一道日光,卑微的阳光想融化这片大地上的冰雪,但浅浅的亮光仿佛毫无暖意,无甚效果。 梁王府内,沈誉在屋檐下,抬头看着这天。 雪粒子没了,出阳光了,可依旧不够。 “主子。”季武递上外袍,弯腰低声,“切勿着凉。” 沈誉伸手接过,将黑绒外袍披上,此时一道日光刚好落在他的面前,他抬起胳膊去触及面前的阳光,问道,“她怎么样了?” 季武愣住,想了想,回道,“农令司是个领不清的,但平时做事还算负责,已经在着手安排来年农事的取水问题。” 沈誉也愣住,他收回手,垂首看过去,再次问道,“我问的成欢,她那边怎么样了?” 午门之面,那个人不可能不会去怀疑她,可那人本来就对他多疑,索性就不去特意遮掩。 成欢是他的人,和那个人一样,都是他的人,可他不也还是爱上了。 那日的天和两年前不一样,但马车、服侍,他们站的地方,都和那一天一模一样。 那日,他送了一个人,如今,他再送来一个成欢。 季武恍然大悟,低声禀告,“姑娘似乎进展不错,昨夜王上未留宿,但今儿巳时王上抱着姑娘从后花园林一直到伊人殿,到了未时,也未见两人出来。” 手中的阳光在此时消散,天空簌然又重新飘起了雪花,季武抬头,看着这片雪花,像是又要下一个晚上的样子,心里颇有些着急,他又连忙去看沈誉。 农令司是个出不了主意的人,这雪再下下去,怕是那人病急乱投医。 沈誉也盯着这片忽然下起的雪,嘴里喃喃,“这么快啊。” 比他想象中要顺畅很多呢。 他以为成欢说不定会被人一气之下给罚了,甚至再遇到点危险,他可以给她想想办法,救她一命。 没想到这么快啊,这么快就同寝了。 “主子?”季武在旁唤道,他的声音已经随雪花飘落,沈誉此时完全听不见。 楚曜容这么快就接受了成欢,到底还是因为那个他已经求而不得的女人,还是真的只是因为成欢? 思及此,沈誉自顾自地冷笑一声,定是因为那个女人吧,成欢再大的魅力,也不可能一晚上就将他捕获。 “主子?”季武看着自家主子唇角边那渗人的笑,心里有些打鼓,“主子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沈誉回过神,他转身往屋内走,外面雪又下了,天又要寒了。 “能有什么主意。”沈誉淡淡道。 季武跟着朝前一步,“这雪又下了。” 沈誉神情冷淡,转头看季武一眼,“下便下了,这天下又不是我沈誉的。” 闻言,季武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止住脚步,低下头。 这话并不像主子会说出来的。 即将踏入门内时,沈誉又忽的问道,“春风楼的事情查出来了吗?” 季武垂目,低声回道,“只留有一把普通的箭身,其余……属下并无发现。” 沈誉脚步顿住,过了会才又继续往里走,他边走边道,“若是普通仇杀,那便算了。” 老鸨若不是死的时间太过巧合,杀人又那么明目张胆,他也不想去怀疑。 楚曜容和春风楼怎么会有关系? …… 酋鸡之时,本是日落,可白雪早就喧宾夺主。伊人殿内,暖炉升了第二次。 金木榻上,男子半撑着身子,细细琢磨着面前的女子,女子闭着双目,眉心一点还是那么一朵芙蓉,好看极了。 过了会,有宫女进来,低着首,不敢多言一句,也不敢多看一眼,递上一盒润玉膏后人就连忙退下。 楚曜容拿起膏盒,目光触及女子的脖间,那块地方,此时还有印子红着。 如若不是沈誉,兴许他们也不会如此见面。 楚曜容复杂看着还睡得正香的姑娘,他昨日还那样对她,今日她便敢上赶着找他,也不知是太不了解他,还是把他看的太过善良。 暖了暖自己的手指,随后轻提起一块润玉膏,往姑娘的脖子上轻轻抹去,顺着那块红印,柔柔地轻碰,像手指轻点在一面静水之上。 成欢在睡梦中,就感觉脖子那处凉意嗖嗖的,像是有条水蛇叨扰,猛的她睁开眼,脖间那股凉意也瞬间消散。 入目只看见带着玉冠的男子,正垂首凝视着她,成欢看着他,讶异道,“王上?” 楚曜容收回了手,将润玉膏随手挥向一旁的案几之上,垂目看着唤着他的女子,语气微凉道,“醒了?” “醒了。” “醒了便好,孤见你睡得比孤还沉。”楚曜容说道。 成欢抿了嘴,她睡得确实好像还行。 见她不回话,楚曜容忽的倾身靠近,一手抬起她下巴,目光上下看着,“口齿不是伶俐?这下怎么又不说了?” 目光所及之处是男人的眼,如墨剑眉,目光幽深,一个劲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看出一个洞来。 “王上英姿勃勃,奴一时忘了言。”成欢垂目,略过他的眼神。 出口就来的阿谀,倒的确像那个人教过的。 想到这,楚曜容面色又冷了下来,他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眼神深沉如寒冰,问她,“都知道孤的字了,看来没少被王叔指导过,不过,王叔府上出过不少美人,不知你的本领又到了几何?” 这话重重压在成欢心上,她并未在梁王府上看过什么女子,可如今所听所见的事实都告诉她,沈誉也不过在利用她。 可为什么她没有见过那些姑娘? 成欢抬眼,与面前的男人对视,兴许他能告诉她答案。 “奴只会那些取悦人的舞技,何来什么本领。”说着,成欢直起腰身靠近,一手轻拨那放在自己下巴处的手,靠近身前的男子,冷暖交汇的气流在二人面前回荡,形成一缕缕雾,更带了一丝似谜的朦胧。 楚曜容沉浸其中,见她反拨开自己的手也不动怒,情思随着面前女子而流动起来。 “王上见过的美人无数……”成欢继续蛊惑。 然而还没等她这句惑完,楚曜容仿佛恢复了清明,但又好像没有恢复,他似乎不惧,也不担心什么,身子也依靠过去,直到两人之间只隔着彼此衣裳布料,轻捧着她的脸,唇边含着一丝笑道,“应是王叔送的那么多美人中,就数你最美,这王叔倒也真是舍得。” 呵呵。 成欢内心一片冷嘲,面上依旧带着媚色,她慢慢将头靠过去,唇瓣轻擦过男人捧着她下巴的指尖,靠在他的肩头,轻语道,“王上昨夜还那般待奴,今儿也是变化大。” 楚曜容神色幽深一瞬,凉薄的冷意擦过目光,他勾起唇角,将靠在自己的肩头的女子微微推开,笑着看着她,又再低头靠过去,“昨夜是孤没能体会王叔用心,今儿湖心一见,惊艳非常,这王叔果真是个好王叔,最懂孤的心。” 她又不是要他来懂沈誉什么心的,成欢眸色暗了暗,将他也推开,两人身子一下子分开,她抬眼看他,“奴累了。” 楚曜容愣住,“孤都未做过什么。” “外面风雪大,奴畏寒。” 楚曜容咬牙看着她,过了会,他含着再别扭不过的笑,切齿道,“成欢,孤再放过你一次。” 就一次。 然而,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成欢垂目,看向掉落在一旁案几上的润玉膏,唇角勾起,神色幽暗,对这个君王她倒也不必那么害怕。 第13章 梁王求见 他放过她三次了,楚曜容完全没有发觉,从伊人殿出来时,也不过在想着,这个女人又在玩什么把戏。 但是她想玩,那么,他就陪她玩,他想看看她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两年前见到的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子,楚曜容想,自己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然而,人总是在成长的,对成欢来说,懵懂无知根本只有蠢人才会拥有。 没了楚曜容的伊人殿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成欢喜欢这种寂静。 在冷风与寂静的交汇之下,一个人容易冷静地去思考。 她把门窗打开,让冷风灌进大殿。 青荷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成欢坐在窗户边上吹风。 太奇怪了,青荷只看着她,没去问原因,她直接走到窗户边,把门窗关上,然后左右看了看她,发现她没添什么新伤后松了口气。 她还有个任务来着,得看着她别让她出事。 但这个地方,其实并不是她能看住的。 比如原先那个翡翠,就笨得让她自己提前死了。 青荷关了窗,风一下子就没了,寒冷的感觉与风自由的呼吸也一下子没了,成欢略微有些不悦,她抬眼看向青荷,这个做事粗鲁的姑娘。 “你打开,我又没说关。” 青荷不理她这句话,只告诉她,“你还挺有本事的,一条长纱就让王上到了这。” 成欢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她起身,离开窗边,根本不想理青荷的话。 青荷也不在意,她跟着走过去,继续道,“但我并不觉得王上信任你了,成欢,主子的目的是让王上信任你。” 闻言,成欢一下子转头看向她,问,“你家主子就信任我?” 青荷愣住,但却下意识说,“信任,主子信任我们所有人。” “那这信任一定一文不值。”成欢随口耻笑了句。 青荷一下子被她回的噎住,准备反驳时,成欢却不给她机会,“住嘴吧,我现在心烦的很,别和我谈什么信任。” 信任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她成欢和他沈誉之间有这个玩意吗? 脑海中一刹那浮现一张人脸。 李芍药。 她差点把芍药姐姐给忘了。 是她自己让他去春风楼赎身,给李芍药自由。 她把自己最好的姐妹就这样交给他。 成欢有一瞬间恍惚,身子有些踉跄,她拉住身旁的垂地的珠帘,接着那摇摆不定的帘子,朝前走。 信任,信任这个东西。 她不知不觉中就交给了他。 青荷上前抚住她,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脆弱起来的女子,她不问她,因为她知道她问,这个女人也不会好好回答。 “青荷,你为何这么信任他。”成欢坐下来,却忍不住问旁边的丫头。 青荷眼神向下,抿了下唇,想了想,还是答道,“他对我和家姐都很好,从来都没有让我们失望过。” 好简单的回答。 成欢垂目,头也向下低着,她怎么有点羡慕呢。 玄之又玄的微风从下至上吹起,成欢眼里被那风蒙起了沙,一滴无缘无故的清泪流出,从上至下落下。 滴打在玉石地上,渲染一层又一层。 “你怎么了?”青荷问她。 成欢不语,只低着头。 门外的雪又停了,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没完没了。 青荷看不下去,低头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小声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主子帮你把你的姐姐赎回了之后,春风楼的妈妈就遭报应,被人杀了。” 成欢身子愣住。 青荷往外看了看,四处无人,她轻推了推成欢的肩,又问,“李成欢,你怎么了?” 李成欢…… 她何时姓李了。 成欢抬头,通红的眸子看着吓人,她问,“谁杀的?” “我哪里知道,李成欢,你应该高兴,你姐姐在这之前就被赎了。” 成欢抹了把泪,神色恢复正常,她直起身子,看着这个也不算太坏的小丫头,认真道,“我不姓李。” “你姐姐不是叫李芍药?”青荷问她。 成欢一下子愣住,忽的笑出来,“对,你说的对。” 她姐姐是叫李芍药。 可是她还是不姓李啊。 成欢看着这个和绿荷完全不一样性子的姑娘,反问道,“可你也不姓绿啊。” 青荷也被说的愣住。 成欢不再理她。 妈妈被杀了,成欢想了想,而后眯起眼睛,笑了。 其实她已经很好了,这个人命不值钱的世间,她还能安安稳稳的活到现在。 哥哥让她好好活着,成欢笑容变大,不和那些自由的人比,只和那些已经没了的人比,她一直都活得很好啊。 …… 农令司前去受灾严重的地区查看情况,他只用按照楚曜容的吩咐,将灾区来年的育苗护好,同时把这积雪收集起来,等来年化为水源,他农令司就化灾为福。 这些事情不是很容易,楚曜容知道,所以他又装作随意地派了几名农事的专家陪农令司去解决问题。 但一周后,楚曜容看着放在自己面前几个坦胸/露/骨的女人,头一次发了真正的脾气。 “王……王上……”送美人过来的臣子一脸无辜,他只是听从农令司的建议,想讨好王上罢了。 “王上……王上是不喜这些美人么?”人一下子跪下来。 “滚蛋!滚!”楚曜容走到他面前,一脚踢过去,这一脚直接将那个人踢到了门口。 那人连忙爬起,屁滚尿流的跑走。 三个美人也早跟着跑了。 楚曜容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等人走光了后,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以为农令司起码是个负责的,可他万万没想到,他派他去做事,他反而以为是要替他去选美。 这人怎么就那么没有脑子呢?怎么就是扶不起来呢? 楚曜容气得连声咳嗽。 正生着气时,殿门外有人传,“王上,梁王求见。” 听到他的名字,楚曜容皱起眉头,但还是摆手道,“进。” 沈誉低首弯腰,穿着官服,小脚快步走进,俯身行礼道,“王上。” “有事说事。”楚曜容揉了揉眉心。 闻言,沈誉抬起头,直起身子,笑看着面前这个君王,声音不急不躁地道,“听闻农令司身不居其职,差点耽误农事,农业乃我朝根基,臣想向王上举荐一人。” “谁?” “工部员外郎王大人。” “王才啊……”楚曜容放下手,抬眼看向沈誉。 沈誉站的笔直,显得不卑不亢。 可是,王才是他前不久才贬下去的,“王才和农令司有什么区别?王叔,王才去年也给孤送了美人,那些美人的样子,啧啧……”楚曜容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味,“……长得难以直视,连王叔送的美人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沈誉笑笑,“臣今后多点醒一下他。” “点醒什么?送美人么?” “王上不是喜欢美人么?王上喜欢什么,臣就送什么。”沈誉答道。 说的像是他想他去死,他也会去送死一样。 楚曜容此时心情很不好,非常的不好。 全怪农令司那个没有用的。 “王上,农事乃国之大事,还需有才之人辅之。”沈誉说道。 楚曜容看着他,幽深的眸子紧盯着沈誉,过了会,他突然松懈下来,人也好像不生气了,随意地靠在坐塌之上,看着沈誉,笑是看笑话一样看着他道,“王叔说什么呢?孤只是个爱美之人,和孤提什么国之大事?” 沈誉脸上有一瞬间僵住,但他依旧笑得温和,弯腰答道,“是臣忘了。” “不怪王叔,是王叔年龄大了。”楚曜容看着他,随口说道。 沈誉笑着,唇角扩大,也不反驳,只是道,“那王大人?” 看着沈誉这副样子,楚曜容眼里带着深思,农事如此重要之职,他怎么可能放心交给他的人。 楚曜容仰头看向面前殿外白茫茫一片的天色,随后想了想,说道,“农令司送的美人,孤还是欢喜的,这样好了,孤再给他一周,要是一周后他还是没给孤解决大事,孤就收下王叔推荐的那个美……啊不,推荐的王爱卿。” 楚曜容收回看着外面天色的眼神,回看着面前的男子,好像对此万般都不在意。 沈誉抬起头,二人视线对上,沈誉温婉笑着,应道,“诺。” 农令司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沈誉明白不过,无论楚曜容再下达什么指令,只要有人在农令司身边一吹嘘,那人也能把事给搞砸了。 沈誉并不着急。 楚曜容看着沈誉离开,眼底流连的那股子漫不经心一下子沉浸下去,手中紧捏成拳头,目光直视着外面的寒冷天,他不想拿百姓的口粮去赌,农事那么重要的位置,农令司必须给他站起来,他扶也要给他扶起来! 等殿内没了人,楚曜容淡淡开口,“暗卫。” …… 只有一周的时间,但是第三日晚上,楚曜容还在嵩阳殿钦点了几位美人,设宴玩乐。 成欢也在其中。 美人个个身怀绝技,会舞会乐,也会陪酒。 沈誉知道的时候,心里对这个少年君王还有点琢磨不透。 但爱美的性子在那,似乎那人做出怎样的举动也不太算离谱。 他已经想到,一周后,农令司的位置,也会是他的人。 这就是寻常寻乐的宴会,从开始到快结束时都很顺利,但正在楚曜容刚刚起身准备吩咐宫人们下去时,发生了意外。 从高梁暗处射出一把利箭,那箭头直朝着高位之上的人而去。 箭速快地无影无踪,成欢感觉有一阵凉风从她头顶擦过,接着高位之上,有人大声呼喊,“有刺客!” “叫太医!” “叫太医!” 楚曜容就这样忽然中箭了。 成欢瞧见,那把箭插在那人的胸口处,但他穿着黑色玄衣,看不出到底流了多少血。 周围四处杂乱起来,成欢还站在台下的舞台中央,她偏身走出舞台后,高位有人在喊叫太医,成欢也跟着抬头去看高位上那中箭的人。 四处人乱纷杂,那人捂着胸口,皱着眉头,低着头,任身旁的人在他左右护着。 成欢去看被护卫在中央的人,正想瞧的更仔细时,忽的那人抬起了头,朝她的方向盯去。 目光深沉,带着让人看不穿的深意,却仿佛已经看透了她。 成欢慌乱低首,内心一阵打鼓。 第14章 特别严重 楚曜容遇刺的消息传的很快,成欢回到伊人殿的时候,青荷就上赶着过来找她。 “王上真的遇刺了?”青荷有些着急地问。 成欢慢条斯理地脱下纱衣,听青荷这样问,她抬头看她一眼,又继续整理这件跳舞的纱裙,边折衣服边道,“作为宫人,你不应该关心王上伤情么?” 青荷走过去,将她手里的纱裙按下,皱眉道,“你知道我是谁的人,主子这次没有安排,王上怎么会遇刺?” 哦? 成欢挑眉,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事,“你意思是之前王上遇刺都是沈誉安排的咯?” 这话一绕就朝着人命关天的离谱话题而去,青荷手上像触到了滚烫的铁块一样,纱裙一下子落地,她往外看了看,身子靠近成欢,说道,“你小心点。” 上次让她小心点的姑娘都已经没了妈。 成欢不甚在意,她弯腰重新拿起裙子,走到美人塌前,将裙子扔了上去。 这裙子怎么折都还是皱的,干脆不折算了。 “李成欢,王上到底是怎么遇刺的?”青荷看着她这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内心有些崩溃。 “我不姓李。”成欢坐下,手指溜过桌前的一排排茶盒。 有庐州闻林茶,也有菁州菱山。 “好,我知道了,成欢,你告诉我,那嵩阳殿的消息被封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目光停在庐州闻林茶上,成欢漫不经心地道,“这次遇刺的消息你不是知道的很快么?” 刚刚遇刺,她才下嵩阳殿,这人就知道了,想必,这眼线也不再少数。 “可殿内具体的情况不知道啊。”青荷皱眉回道,王上之前排除了她们大半数鹰眼,如今这一批新安排进来的,只有成欢走的最高。 不,应该是主子把她送的最高。 成欢从拿起闻林茶盒拿出一片茶叶,又放在鼻央中间轻轻摇晃,闻了闻,清香的茶叶带着干裂的味道,好闻。 但只闻过一次,她放下去,抬头看青荷道,“我想见你家主子,就以这次的消息来换!” 青荷愣住,直接反驳,“不行,主子说过,要见的时候自然会见到。” 沈誉早就想过,也猜到她总有一天会这样问,所以早就做了安排。 但成欢略有些不屑,若是从前她便也就傻傻地听了,但现在,被他沈誉已经养刁了的,是他沈誉说可以见,她就才能去见他的吗? 成欢嘴唇上抵着,露出颇有些无辜的神色看一眼青荷,随即将那片茶叶扔掉,还故意嫌弃似看着那茶叶,啧了啧嘴巴,说道,“青荷啊,你要不去问问你家主子,再来告诉我?” 重新将菁州的菱山茶拿起,随后沏上一盏后,成欢闻着味道,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这王宫怎么会有普通百姓也喝的菱山? 这菱山还是个正宗的,和春风楼里买的昂贵的那一种一模一样,都有她喜欢的甘甜味。 成欢满意地尝着,余光瞥到一旁还在纠结的青荷,唇角轻勾。 青荷在想,拿这一次消息去换主子冒险到底值不值,但随即她好像又想通了一样,这事告诉主子,也是由主子去拿捏,她想的过多干什么。 成欢接着说道,“其实我在殿内看见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说不定王上这次遇刺,背地里是有什么事。”她也不多说,尝一口热茶,又抬头看青荷。 她其实觉得青荷这姑娘还挺好玩的。 愣愣的模样,比绿荷好拿捏多了。 成欢的这一句让青荷下定了决心,她总算干脆应道,“好,我去问问,你等着。” 说完,人就走了,倒也蛮速度。 成欢拿着茶杯,看着离开殿中的那道身影,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并不真的从心底发出。 沈誉说要见的时候自然会见? 他以为她会很想见他吗? 成欢勾起的唇落下,要不是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也遵守她的承诺,谁会想去见她? …… 另一边,嵩阳殿里兵荒马乱的状态像一阵风一样很快就过去了。 太医过来后赶走了所有的宫人,只余几名护卫在外守着。 等没了什么声音后,太医低声唤了一句,“王上,您无大碍。” 楚曜容睁眼,手指抵在唇边,小声嘘了一句,然后看着面前这个年迈的太医,微微点头道,“多谢了宋太医。” 宋太医低着首,也不说话,只偏偏移开了身子,让出道来。 这个年轻的君王要做什么,宋太医不想知道,但是他既然是君王,他作为臣子,听命就是。 楚曜容显然懂得这位年迈太医的对君王忠臣,他起身后,走到床榻后方,对一早就躲在暗处的侍卫低语吩咐后,便自己换上了一身护卫装扮。 走的时候悄无声息。 已经是夜里,最容易隐藏的时候。 楚曜容穿着便服混出了宫,走出宫墙,学着黄莺鸟鸣一声,很快四周跳下几名暗卫。 他们穿着夜行服,朝楚曜容跪下,“王上。” 楚曜容低头看向其中领头的暗卫,问他,“先生那边可有消息?” 领头的暗卫名叫安越,可楚曜容从来都不唤他名字,他也不甚在意,听到问话,他低声禀告,“先生似乎知道王上会来找他,所以早就安排。” 闻言,楚曜容倍感欣喜。 之前胸前的那把箭是真的刺了进去的,为的就是以假乱真,此时听到先生的消息,他觉得自己冒的这次险十分值得。 “带路!” “喏。” …… 那日深夜,三更天时,整个宫殿都陷入睡梦中时,伊人殿的门被人悄悄打开。 轻轻的一声吱呀声响,寒风也轻悄悄地卷入进来又很快被人遮挡在门外。 成欢刚刚入睡,门的响动没有错过她的耳朵,闻声,她紧紧捏住被子,悄悄摸索着可以防身的工具。 然而,手刚摸到一条长纱时,那人就已经十分熟稔地走到了她的床边。 轻声唤她,“李成欢?” 闻言,成欢松了口气,紧拿着长纱的手也松开,她扑开被子,揉了揉眼睛,看着她最近十分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问道,“大晚上的你做什么?” 青荷举着小灯盏放到床前,光芒一下子照亮二人,回道,“主子答应了。” 答应什么了?一句话说的人一下子发懵,成欢愣了回,才想起她说的答应是答应什么。 闻声,她又躺回自己的被窝,闭上眼睛,哼声哼气道,“嗯,知道了。” “李成欢!你起来,我还没说完呢。”青荷去拉又睡起来的女子,小声喊着。 成欢又重新坐起,闭着眼睛,模模糊糊地问,“你说。” “你得去确定王上伤的如何了?王上把嵩阳殿封起来了,听说伤的特别严重。” 特别严重? 成欢皱起眉头,她不觉得那人像是很严重啊。 都能那么准确地去盯她,哪里像是很严重的样子? 带着疑惑,成欢朝前点了点头,“好。” 说完,人就躺下,继续睡觉。 第二日一大早,她收拾完毕后,就端着茶案去嵩阳殿。 一大早,王上中箭遇刺的消息也传到她这里,嵩阳殿被封了起来,王上需要修养,谁也不见。 这确实奇怪。 因为楚曜容连美人们都不见了。 爱美成痴的君王,伤的都不能宠幸宫里的美人了。 可见,这伤的有多么重。 成欢去的时候,前面已经排了五六个美人,个个也不怕冷似的,穿的比春风楼里的姑娘都薄。 美人们有的端着熬好的补汤,有的拿着甜点,有的什么也没拿,只说王上看到美人就会高兴。 这些人好像对楚曜容没有真的了解,成欢挤到前面去时,有人冷嘲一声,“哟,这不是王上最新宠爱的美人,你怎么也进不去?” 成欢不想理会,她端着茶案来到殿门前,讨好地问门口的公公,“公公,不知王上伤得如何了?可否让奴进去看看?” 宫人见是那日在湖心的美人,他多看她一眼,又随即收回视线,说道,“王上需要静养,美人们还是快快回去。” “公公……奴……”成欢话音未落,有人也挤到她跟前,嗤笑她道,“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同呢。” 来人是那日在湖心烧暖炉的美人,内心对那日发生的事情有些耿耿于怀。 都是送进来的美人,怎么王上就愿意抱她? 嫉妒的心似乎很容易在这样的环境生长,成欢也明白,春风楼里,这样的事也不少。 但此时,她看着这些美人,她却有些怜悯。 都是被送进来的啊,有必要为里面那个病秧子吃醋么? 没必要。 成欢移开步子,退后一步,笑着道,“这位美人请。” “我姓苏!” “苏美人请!”成欢退后。 苏美人上去,拿着自己带来的小糖点心,笑语盈盈地捧到宫人面前,“公公,奴家可否进去?” 公公低头看一眼她送的东西,一小盒糖点心,不能治病,也不得王上喜欢,公公鄙夷地收回眼神,冷漠道,“不可。” “公公……”苏美人撒娇道,尖细的声音又出现,有美人也跟着闹哄起声。 忽的殿内门被人打开,一个带刀侍卫怒目圆睁地站出来,他朝着门口的一众人亮出刀剑,语气铿锵道,“再有闹事者,杀无赦。” 她们哪里是在闹事?但人群一下子噤了声,一个个都吓住不敢说话。 前面的人开始往后退,后面的人直接打退堂鼓离开。 只有成欢还站在原地,她目光紧紧锁定殿内,门内,她只看见一位老太医的身影,那位老人在里面忙忙碌碌。 一会从左到右走,一会又从右往左走。 但无论怎么走来走去,就是不见一位多出一双手的宫人去帮他。 很奇怪,王上中箭,这里边居然只有一位太医? “成欢姑娘?成欢姑娘?”有道细嗓音唤了几声。 成欢愣回神。 公公看着她,笑着道,“不如您明儿再来?” 成欢也笑着看向他,想了想,应道,“好啊!” 第15章 这样多疑 围绕着大都城外是一座不高不矮的雾化山,马车绕着山路上坡需走上半日,但楚曜容一行人骑着高马,若抄山林近路,也只需花一个半时辰。 夜半出的宫,出城时天色也亮,临到山脚时,看着高处可见的低矮木屋,楚曜容挥手让马停下。 他还穿着夜行服,吩咐道,“停休,换衣。” 自被沈誉的父亲沈廖选中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曲先生。 曲先生是他少时无意结识的居士,学富五车,知南北懂地理,他如今在朝中敢用能用之人,大部分都曾被先生说中。 两年前他正式即位,一无所有,茫然无措之时,他也曾冒险去见了一次先生。 如今再次犯险,除了看望先生之外,他希望先生再为他引荐人才,为这寒霜天带来一位克星。 没过一会,楚曜容重新换上一件干净的锦袍衣装,月牙白净,明朗逸动。 他只带上了安越,二人骑马抄近路,等到木屋门前,二人下马再次整装。 楚曜容整理好自己的袖口后,他走到自己的护卫面前,替他将肩上的杂草剔除,边捻起杂草,边说道,“安越,你也应该去见一见曲先生。” 安越抬头,惊讶看着这位君王,印象里,他守在他身边一年半来,他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 “王上……” 楚曜容又看了看自己这位护卫的着装,干净利落,颇具英姿,他很满意,收回手,又见他一脸惊讶的样子,楚曜容笑着道,“孤从没去过南岭,怎么知道南岭还有一位少年将军?” 闻言,安越低首,偷偷红了耳朵,他不敢看楚曜容,他还不是将军,但他从小到大的梦想确实是成为保家护国的大将军。 楚曜容看着面前不过十八的少年,想起了当年曲先生说的话。 “帅不可无卒,南岭有位天生成将的少年,你若将他收入麾下,自此,有兵有帅。” “他志在建功立业,王上,你们兴许能互相成就。” 安越的梦想是成为征战沙场的将军,可他这个君王到现在都不能帮他实现。 楚曜容看着面前的少年,拍了拍的肩膀,说道,“走,一起进去。” 安越点了点头,跟着推开院门。 他本是南岭一名无人问津的猎户小子,哪里知道有一天会有贵人识得。 识得他的贵人不是楚曜容,而是屋里那位曲先生——曲陵。 “先生,子慎求见。”楚曜容带着安越站在房门前,木头桩子做成的房屋此时房门紧闭。 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楚曜容朝前一步,俯首作揖,声音清朗,姿态庄严,全然没有平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先生,子慎求见。” 他字子慎,向来也只在曲先生面前称自己的字。 风将另一处半开着的门吹的吱呀响时,楚曜容才听到里面传出声音,“进来进来,快快进来。” 闻言,楚曜容松了口气,唇角微勾,抬起头往上走。 等人将门推开,二人入眼就看见满地的竹简,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一堆还带着水渍的字,可见刚刚完成没有多久。 “快关门关门,这些墨都还没干。”竹简的主子跪坐在中央的筵席之上,朝他们催促。 楚曜容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的人,唤道,“安越。” 安越会意,转身去将门关上。 席上的先生听到那句名字,眉头皱了起来,这位君王见他时从来都是只身一人,从来都没带过什么人。 但随即想起什么,曲陵眉眼顿时张开,笑着去看楚曜容身后的那位少年,笑道,“安越?是南岭的那位小将军?” 楚曜容将身后的人往前推了推,也回笑看着曲先生,“正是,还多谢先生引荐。” 安越听到,心里微微惊讶,他连忙俯身行礼,半跪在地,呼道,“多谢先生。” 曲陵看着,抚了抚自己的长须,已经快要半白的胡须掩盖到他的下巴处,他看着楚曜容,毫不拘束地道,“快起来,在下只是多言几句,慧眼识珠的还是王上。” “先生谦虚。”楚曜容答道。 “你总自谦自己的字,到底是谁在谦虚?”曲陵看着面前的君王,他们两年未见,如今看着,少年君王似乎变得更为成熟了。 曲陵满意看着楚曜容,请他们入座。 楚曜容笑着跪坐下来,刚坐下便问道,“先生云游两载,此番可有什么收获?” 曲陵向来爱收集乡野古作文集,他自此一生都想编纂一部集大成之作。 可惜大历曾经兵慌马乱,古籍流落四处,甚至惨遭流亡。 听到楚曜容提起,曲陵也来了兴趣。 两载时间,收获自然不少。 两人一言一语,讲了颇多。末了,楚曜容将一直怀揣在身上的一本古籍送出,曲陵欣喜接过,他才问向这位无事不登堂的君王,“知道王上定会来寻在下,这古籍王上拿了许久吧?” 楚曜容笑笑,姿态端庄,说道,“子慎爱美成痴是假,但先生爱书如命却是真,这古书,子慎拿在手里已有一年,可惜就是不见先生回来。” “这这这……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见古书被埋没一年,曲陵顿时心疼。 “先生,这雪下了太久,还望先生再赠子慎一份锦囊。”他已经出来半天,不能再等了,喉咙又有些不舒服,楚曜容忍了下去,直言询问。 曲陵看这个也不过二十有二的少年一眼,叹息一声。“知道知道,看这雪下成这个样子,我就知道。” 闻言,楚曜容偏头低声咳嗽两下,随又抬起头看向曲陵,脸上笑了。 …… 嵩阳殿外,成欢如约来了。 小公公看着面前带着笑容的美人,心里犯怵。 “成欢姑娘,这……你看看……这这这其他美人都没来。”嵩阳殿外一片宁静,没异香没嘈杂,这是多么多么难得。 “公公昨日不是让成欢来?我只是听您的话。”成欢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小公公内心想骂人,他昨日只是随意客气一声,王上现在都没回来,他怎么可能让她进去。 成欢见他模样,将手中的汤药往前推了推,笑着道,“这药可熬了整晚,可是辛苦。” “这……这……”小公公看着,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趁人还在思考,成欢找着空隙直接朝前走,推开门。 “美人!不可!”小公公急忙道。 但去阻止时已经来不及,门已经被推开,成欢走近,一股子苦药味在鼻尖充斥。 珠帘紧紧遮挡,成欢刚走进去一步,两把尖刀就正对着自己。 刀起刀落,一缕秀发被砍落,飘到地上。 成欢连忙后退,手中的汤药被惊地掉落,她蹙眉看着横在她面前的侍卫,若有所思。 她没想到,这里面的戒备如此森严。 “这位美人,王上正在歇息,你进来作何?”很快,里面走出来一位老太医,正是昨日成欢瞧见的那位。 成欢俯身朝他行礼,“奴只是关心王上安危,多有冒犯。” 见女子尚且知礼,宋老太医命护卫后退,他低首看着面前的女子,声音变得和蔼许多,“有老夫在,美人无须担心,还是快快回去,王上需要静养几日。” “可需要奴去帮帮忙?”成欢朝他的身后看去,问道。 宋老太医也跟着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连忙道,“不需要不需要,美人有心了”。 成欢收回眼神,再次微微俯身,随即笑了笑,“那便好,那奴先告辞。” 紧闭的珠帘后有一道玄色身影,珠帘外的左右两边比昨日多出了两名宫人,宫人立在一旁,其中一位手里拿着药碗。 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可是……成欢边往回走边眯起眼睛想着。 可是为什么一直贴身伺候的小公公却站在屋外候着? 成欢在湖亭见到楚曜容时,他身边伺候的一直都是那位小公公! 成欢细细琢磨,内心有一颗怀疑的种子在生长。 如若不是楚曜容在之前看她那一眼,她现在也可能不会这样多疑。 慢慢朝自己的宫殿走,途中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小宫女连忙停下,见来到人,连忙低头唤道“成美人。” 现在这宫中,都知道梁王送进来一位绝色佳人。 小宫女微低着头,余光落在面前女子手里拿着的食盘之上。 本就是自己走路想着事,听到她喊自己,成欢下意识看她一眼,然而并不认识,随后便朝她点点头,接着自己先离开。 雪又停了,还天气依旧还冷,快到伊人殿时,成欢紧了紧身上的斗篷。 她拿着满满的汤药过去,现在只抱着空空的食盘回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四处无人成欢朝里唤道,“青荷,把这盘子拿走。” 药是青荷命人熬的,苦得很,她已经闻了一路,回来时身上还有那药味。 “青荷?” 屋内没人回应,成欢将盘子放下,转身准备往里走时。 从门帘处伸过来一只手,手臂修长,用力扣住她的腰身,将她往里带。 成欢正欲惊呼,耳畔处传来一道轻声,缠绵着,故意贴近着,唤她。 “成欢,是我。” 第16章 从来不懂 “成欢,是我。” 沈誉轻搂住女子的纤细腰肢,一把拉进他的怀里,和曾经无数次那样在耳畔轻抵,唤她名字。 然而也只是唤她名字而已,他也不会再进一步。 听到熟悉的声音,成欢一把推开他,转身回望,说道,“王爷请自重。” 女子眼神冷漠,似乎当他是个不相识的陌生人,沈誉看着,唇角轻笑,问她,“你我不过几日未见。” “是么?我以为已经有了半年。”成欢也看向他。 半年。 他和她相处也是半年,以这里的半年相抵那个半年,她应该就可以彻底忘记他。 女子语气依然冷漠,沈誉唇角的弧度却依旧保持着,他好像听不出来她话里有话。 “王爷是否遵循了诺言,为李芍药赎身?”成欢直言道。 她知道他为什么过来,是她让青荷去问的,只是没想到他来的那么快。 沈誉穿着平常的湛蓝衣裳,他好像特别喜欢穿这个颜色的衣服,这种贴近再深一层便是黑色衣料的衣服。 成欢看着他从衣服袖口拿出一张契纸,正是李芍药的卖身契。 成欢连忙接过,但沈誉却收了回去。 成欢抬眼看他,不懂他的意思。 “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成欢,你怎么不信我?”沈誉问道,语气稀疏平常,并无责备之意。 再次从他手里拿过来,成欢看着那上面的画押,确定是真的后,她嗤笑一声,抬头一眼沈誉,收起契约,边走里面边道,“王爷守信,我也自然守信。王上确实中箭,是我亲眼所见,但厉害程度却不是外界所传。” 说完,她停了下来,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我怀疑王上如今不在宫中。” “所言可有依据?”沈誉跟在她身后,一步步靠近,语气温和。 成欢没有察觉,听到他这样问,也只道,“凭女子天然的感觉,我感觉嵩阳殿没有人在养病。” 就凭她一句感觉? 沈誉笑意加深,若是一般的鹰眼如此告诉他,他不会让那个人活过下一秒。 但这个人,他给她一次例外。 成欢停在了桌前,也不回头看,一只拿起茶杯,像是在欣赏打量一番,说道,“王爷想知道的,我也告诉了,既然如此,王爷可以回了。” “我不过来了一盏茶的功夫。”沈誉说道。 “说不定躲这已经不止一盏茶。”成欢嘲笑道,堂堂王爷,原来是这样躲着见人的。 听出她的讽刺,沈誉也不恼,他已经靠近她,从她手里拿过茶杯,承认道,“是啊,我躲了那么久,你却才来。” 声音轻言轻语,带着入蛊的惑意,成欢心中一滞,心口某处却像是有处地方被堵住。 忽的,一头长发从肩头倾斜下来,轻柔的乌丝轻落,沈誉将她头上步摇拿了下来,一帘珠玉,放入茶杯当中,无声的室内顿时发出清脆响声。 听见声响,成欢欲抬头回望,但身子被人固在了身边。 “成欢。”没了往常的温润君子声,下颔轻放在女子的后肩上,沈誉微弯下腰,俯耳呼唤,“成欢。” 又唤一声,接着道,“度日如年,吾甚念。” 平静的水面落下一石子,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但却荡漾一圈又一圈,往四周波及。 他又在惑她,手段比以往更为狠毒。 肩上的力气一直松懈,女子轻咬自己的下唇,低首,肩膀微微颤抖。 她如今不怕他不要她,也不怕他用原先那般冷漠的眼神看她,但为什么偏偏是来诱她? 半晌,成欢哑着嗓子,问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沈誉依旧黑着眸子,眼睛落在桌上放入步摇的茶杯上,轻轻环着她,神色却是漠然。 …… 从伊人殿出来,沈誉朝出宫的路上拐了几道弯,进入一处平常无人的小屋,将身上干净的闲服换成一身宫服后才出来。 中间相差不过一个时辰,抄近又走向宫路,一路步伐沉稳,好似不急不慢。 嵩阳殿里到底有没有人在养病,他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嵩阳殿外,依旧是王上的贴身公公在外守殿,站在金木门柱旁,目光平视着前方,脸上不悲不喜。 直到远远看见一身宫服的男子走近,公公的神色才有了些变化。 小公公在沈誉走近来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拦住,略有些讨好似地笑着道,“王爷,王上似乎并无召见。” 沈誉也不急,他收回往前看的目光,看向小公公,也微微笑道,“王上不想见本王的时候居多,你何时看见本王就不来了?” 话直接摆在了明面上,小公公微微冒汗,他赔罪说道,“王爷说的哪里的话,王上怎么会不想见您?” 半个朝政把握在他手里,进出王宫比他们这些宫人还要自由。 沈誉唇角扩大,“那便是了,开门吧。” “这……这,王上今日确实不便……”公公话未尽,沈誉已经抬脚进去。 大门紧闭,伸手重重一推,红木金门大开。 门一打开,一股子苦药味扑面而来,沈誉微微皱眉,往前走了几步,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太医,也没看着照料的宫人。 厅中的桌上的放着半泼洒的药碗,碗中汁水已干,只留桌上一滩冒着浓浓苦味的药水。 沈誉低头看了看,随即将目光锁定在珠帘里。 长长的珠帘闭幕遮盖里面的身影,沈誉踏步往里走,一手撩起珠帘,室内的窗未闭,一道风起,从床榻处延伸过来的纱幔飘扬而起。 与苦药截然不同的迷人香味袭来,一时迷乱人眼,沈誉还未愣过神,床榻上一道颓然的哑声响起,“王叔来了怎么也不和孤说一声?” 抬头看见眼前景色,沈誉脑中的一根弦紧绷起来,人反应过来,连忙低头半跪。 此时屋外的公公才赶过来,“王上……奴才来不及禀告。” 睡榻上的人仿若毫不在意,“罢了,你先退下。” 男人说完,拉过飘扬过去的纱幔,一把抓住扯下盖在睡榻之上。 轻纱飘扬,奢靡颓然,芳香四溢,楚曜容轻抬起塌上女子的脸,粉面俏容,妩媚动人,他瞧一眼,又抬眼去看榻下的人,唇角流出一丝笑,“王叔,你可是给孤送来一昧良药。” 女子嘴里塞着一方丝帕,下唇被紧压着发不出任何声音,被迫抬起头时,额上露出微微薄汗。 但那女子的面容,却是沈誉刚刚见过的成欢。 沈誉一离开伊人殿,成欢便被人送到了这里,一进门,她就看见楚曜容坐在位上等着她,他看了她一会,突地嗤笑出声,而后才漫不经心地说道,“这药孤独自喝了半碗,实在觉得太苦,你陪孤喝剩下的如何?”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一把拉她起身,随即拿起药碗仰头喝下,低头便吻了上去。 粗鲁地撬开她的贝齿,将药汁用舌抵住往里送去。 他是真的要她喝。 药汁呛住喉咙,成欢使劲推开他,他倒也爽快放开,用手指轻擦了擦她的唇,遂用力捏住她的下颚,眼神幽黑地看着她,嗓音嘶哑,“苦吗?孤嘴里更苦!” 等成欢来不及反应,那人又低头吻了上去,只在她唇间释放自己的怒火。 满是苦涩的吻终使唇瓣红肿了起来,成欢死瞪着他,他却不再看她一眼,从她怀里拿出丝帕,直接塞她嘴里。 这人粗鲁,粗鲁到毫不尊礼。 成欢被人搂在榻上,等到沈誉出现之时,她才恍然知晓,这人在生什么气。 这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沈誉来找过她! 楚曜容固住身旁的女人,手掌死死拿捏着女子的细腰,眼神落在榻下男人的身上。 沈誉此时穿着一身官服,但一个时辰前侍卫告诉他,沈誉穿着常服出入伊人殿。 他们在伊人殿做了什么? 楚曜容本来猜想得很坏,但看到她脸的那刻,他才猛然记起,沈誉看着她这张脸,怎么可能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沈裳那么像她,在梁王府上待过一段时间之后,她连习惯都变得那么像,就这样看着她,沈誉只会想起他那个姐姐吧! 那个只大他沈誉一岁的亲姐姐。 沈裳没了,便送来成欢作替代。 楚曜容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觉得自己可笑。 阴差阳错,这假的,倒成了真。 从雾化山回来,身上的病又犯了,连着胸前的箭伤,心里又疼又痛。 “王上无事,微臣便安了。”沈誉低着头,眼神里一直闪着尖锐的光,他没有那么一刻,那么那么想赶快走出这座大殿,最好赶快走出这座已经固了他二十六载的城池。 起身便想离开。 楚曜容掐了一把成欢的腰间,床榻上传出一道声细微弱的闷哼响。 沈誉起身的步子顿时停住,但也只停下一步,甩袍起身,转身再不回首地往外走。 见他起身转头,楚曜容将榻上的女子往上拉了拉,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往那道身影看,想让她看清楚。 等人走不见了身影,他才松开手,拉住她的衣肩往回带,拿下她嘴里的纱布,逼着让彼此对视,问她,“看清楚了吗?” 成欢故意不知他在说什么,下唇紧咬着不语。 楚曜容也好似很有耐心,用手迫着她放开自己的下唇,再问道,“看清他了吗?” 她要看清沈誉什么?他的问话,就好像她不知道沈誉是什么样的人一样。 眼眶子早已泛红,成欢逼迫自己眼里的泪往回转,她抬眼看面前的男人,“王上说的,奴从来不懂!” “成欢!”楚曜容切齿疾呼,眼底渐渐染了红色,一低首,便咬上她的唇。 第17章 不用跪了 他堵住了她所有的路,刺痛的感觉从唇上散出,成欢忍住不发出声音,但很快,“嘶”的一声却从楚曜容的嘴里出来。 他松开她,伸手擦去唇边的血,眼神冰冷地盯着回咬他的女子。 她此时的唇比上妆时还要艳丽几分,血红的唇色,娇艳欲滴。 成欢微红着眼看着他,她突然头次明白,沈誉把她送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面前这个人和沈誉一样,只会拿她来完成他们一个个目的。 “你懂!成欢,你的眼神明明说你懂!”楚曜容重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那样明亮的一双目,眼神那么恨的看着他,她一定懂。 成欢闭上眼,藏在眼眶里的一滴泪陡然从眼角流出,滴在芙蓉面上,晶莹剔透,她闭目启口,“奴不懂。” 说完,不等楚曜容反驳她,成欢又睁开眼,身子跪坐直立起来,双目明亮地看着眼前男人。 反守为攻,她在沈誉身上学到的计谋。 “奴如今的眼中只有王上,又怎么会去看其他的男子。”眼神闪过楚曜容中箭的地方,成欢故意避开,一手搭上他另一边肩上,望着他的黑眸,不惧也无刚刚的窘意。 “他既然将奴已经送给了王上,奴的眼中不应只有王上一人么?”成欢唇角翘起,眼里没有刚刚泪意。 她的适应能力仿佛极强,楚曜容沉眼看着,问她,“这句话,你觉得孤会相信?” “信,为什么不信?王上天之骄子,天下尽在王上手中,奴其实胆小,可不敢拿命去欺骗。”成欢盯着他,目光专注。 说谎话的最高境界便是让你自己都以为这是真的。 成欢自认为做到了,手渐渐圈起他的脖子,慢慢靠近。 脖子上缠绕着一只白皙的手臂,楚曜容在那只手逐渐绕住他的时候伸手拦住,隔离开两人,留出一道缝隙,他看着她的眼睛,回道,“孤再放过你一次,再信你一回!” 只这一回。 说完,拉下女子的手臂,俯身而上。 轻纱幔起,飘飘荡荡,纱幔扬起落下的那刻,屋外有人高声禀告,“王上,农令司求见。” 睡榻上,男子的劲瘦肩背陡然松懈下来,他俯身看着身下人儿,拳头握起又松开,说道,“你等着。” 让她等着,她便自然等着。 男人起身,成欢翻身斜卧,看着他抄起外袍,随意搭在肩上后便撩起珠帘走了。 外界皆传,大历君王爱美成痴,享乐无度,这人看着,哪里像是无度的性子? 除了那刻意闲散的模样,倒确实容易迷惑人眼。 …… 王宫午门墙外,红墙青瓦,一位男子穿着官服背靠着高墙,大地一片雪白,玉石路上,只余他一人的脚印。 他从嵩阳殿一路急走,终于走出了高墙。 但走到这,他又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 沈誉靠在墙角处,目光看着远处的嵩阳宫殿。 很快,下属季武赶了过来,弯腰低声,“主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誉低着头抬眼看季武一眼,头次问道,“你说,何时我们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季武抬起头,望着面前极少露出疲乏的人,“主子曾经说过,您在找一次机会,出城便指日可待。” 他们沈家只差那么一个出城的时机,沈誉站直身子,恢复了往常的样子淡雅之姿,“你说的对”。 这次过后,机会便将近了。 成欢已经近距离接触楚曜容,只再差那么一点,他就能成功。 兴许,楚曜容还不知道,他送过去的其实是一粒毒药。 沈誉恢复了常态,一旁的季武又再次低首,心里紧竖着一把刀,“主子,府上的祭堂也已经备好了,今儿是头年。” 今日,还是沈裳的祭日。 沈誉低头去看季武,他这个属下若不提醒,他还真会忘了。 沈誉看着季武,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很快,又抬起头,面容平静,往外走,边走边道,“走吧。” 闻言,季武心里的那把刀终是放下。 …… 嵩阳殿内。 农令司跪在地上,脚上打着颤,心里直发抖。 他搞砸了事情,他是把雪粒子收集了起来,但收集了一车,一地窖,过了几日,满地又是雪。 有些庄稼被他一来二去折腾,甚至出现了冻伤。 为了弥补过失,他派人送了三位美人,但万万没想到,王上却嫌那些美人不中用。 农令司低着头,偷偷将目光看向珠帘后的榻上身影,听闻,还是梁王有选美人的眼光。 “贼眉鼠眼,胡乱看些什么!”楚曜容看着他就来气,农事处理不好他生气,此时过来找他,他也生气。 若不是还年轻,怕不是早就被他气得病发焉了气。 农令司连忙将头低的更下。 “孤虽知道那些事难做……”楚曜容压下心中怒气说道。 “正是正是,王上,您有所不知,那些农事怎么弄也弄不完啊!”楚曜容一句话还没说完,农令司就接上。 楚曜容又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一脚踢了过去,“你接什么话!蠢货!” “王……”“王”字还没出声,农令司连忙闭嘴,回到原位,趴在地上不敢再说话。 珠帘内,成欢听到了男人骂人的声音,眉头微挑,翻身坐起,将之前堵住自己嘴巴的丝帕拿起,想了想后,又放回原位。 楚曜容嫌弃地看着地上的人一眼,若不是他还有用,他真的不想再看见这废物。 “孤知道那些事一时难以做好,但农令司,你不知道去问问懂这事的人吗?你府上就没有几个有用的先生?” 闻言,农令司将头低得更下,他家还真没有,几个好看的歌姬舞女倒是不少。 “城南乡野有位姓韩名益的农户,你将手中八分农田交与他,其余之事便不用你来管。”楚曜容道。 农令司依旧低着头,不敢说话。 楚曜容见他这副模样,气得又连声咳嗽了几下,骂道,“蠢货!回话啊!” 农令司连忙道,“臣……臣,喏!” 说完,人也不走,依旧低着头。 楚曜容已然有些不耐烦,“有话快说!” “王……王上,您可是要革了臣的职?”手中大半的农田交给了别人,等于大都一半的农事都让了人,那他的俸禄是否也会少了一半,农令司惶恐不安,他还有点担心这王上不知这其中利害。 楚曜容眼冒火光,咬牙道,“不是,你快给孤滚蛋!” “喏,喏喏!”感觉脖子有一瞬间凉爽不少,农令司缩着脖子,连忙滚了出去。 这朝上就没有像这样蠢的人。 楚曜容再次进来的时候,就看见睡榻上的人穿戴整齐地跪在一边地上。 冬日的天还是凉的,玉石地上更是冰。 楚曜容走到榻前,弯腰低眉看着地上的人儿,问道,“你在这跪着作何?” 成欢低眉答道,“王上身体尚未康复,奴在这守着。” 如此一说,楚曜容倒记起了贴身公公说她拿着汤药过来看他。 身旁便是软榻,楚曜容伸手扶着木桩,手指在上面轻轻敲打,想了想道,“起来吧,不用跪了。” “喏”,成欢听话起身,这地上颇凉,她也不愿意跪。 楚曜容看着她,说道,“你走吧。” 成欢有些错愕,她忍不住抬起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于是又连忙低下头。 楚曜容自然没有错过那一瞬的抬眼目光,他微勾起唇,问道,“怎么?还想继续?” “奴告退。”成欢连忙道。 转身就走,撩开珠帘,直入寒天。 楚曜容手还扶在木桩上,见人走没了身影,他才陡然猛烈咳嗽起来,胸前的伤口也因此松动,他拉开胸前衣襟,洁白的里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一片。 “暗卫!”楚曜容唤道。 再也不能唤太医,再唤只会暴露。 安越纵身出现,拿着早已备好的纱布来到楚曜容面前。 “王上。”安越唤道。 楚曜容还站在原地,低头看着他,说道,“换布。” “喏。” …… 都道下雪不寒,化雪寒,如今雪停了,成欢只着单薄的一件纱裙,缩着身子,快步朝伊人殿走。 这天太冷,路过一尽头走廊时,有宫女匆匆而过,一下子撞开成欢。 怀中刚起的暖意一下子消弭,宫女低首,带着些微惧意,“美人对不住。” “无妨。”双手又重新搂上臂膀,快步离开。 见人没有责备,宫女悄悄抬头看一眼远去的身影,随即又看了看美人来时的方向,连忙低下头,转身朝着另一边走。 成欢到了伊人殿,连忙唤道,“青荷,暖炉!” 很快,青荷人走了过去,但却没暖身子的炉子。 成欢哆嗦着看她一眼,才发现她黑着一张脸。 “怎么了?暖炉呢?” “李成欢,你怎么能够说谎骗主子。”青荷质问道,她已经听说了嵩阳殿的事。 如今只想找个地方暖暖,成欢往衣橱方向走去不想理她。 “我已经告诉主子说是因为你也被骗了,李成欢,你在这嵩阳殿过得并不顺啊!”明明连王上的病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还敢一个人跑去嵩阳殿。 这小丫鬟什么也不知道,但最后一句倒居然说对了,她过得并不顺。 但小命不是保到了吗? 成欢不在意,拿起一件外袄套上身,又走向一旁升起来的炉子旁取暖。 见她不答话,青荷将一旁备好的暖炉递到她手上,成欢讶异地看着她,随即笑了笑接过,“多谢。” “不用谢。”青荷道。 这句话好像曾经也听过,成欢没太想起来,她不在意,抱着暖炉暖起身子。 一旁的青荷瞧她模样,半晌,有些吞吞吐吐地道,“成欢,主子说你……若难以取得王上的信任,他帮你。” 第18章 美人有染 三日后,大都朝会,本就一月只举行三次,年宴之后,这还是头次召开。 有大臣愤懑王上不用心政事,但一上朝之后,却没有几人敢言。 生杀大权在他手上,他们更多人希望拿着俸禄安稳度日。 楚曜容穿着金丝玄衣朝服,头戴恰好压住视线的冕冠,坐在金座之上,俯视众人。 公公尖声利耳,“无事散朝。” 沈誉穿着深色朝服,作揖上前,“臣有奏,王上,近日农事紧急,我朝素以农为本,百姓以粮为天。” 沈誉刚言,就有不少大臣频频点头,楚曜容低眉瞧着,他想看看他会说什么来迫他换人。 沈誉抬起手,朝上望去,接着道,“先王在时,用能臣,举贤者,才使我朝逐步富强,一举定邦安国,如今,臣斗胆请王上谨尊先王遗诏,察纳雅言。” 一语激起千浪,低下大臣开始私语,以农为本,为国之道,无论何时也不能伤了百姓生存的根基,他们私语朝事荒废,不满君王只知享乐,也私语,梁王胆子之大。 直言不讳,甚至说到了他们心里。 有些大臣积怨已久,沈誉这段话,累积底层的情绪刹时激发,纷纷站出来应和。 久违不理朝事的魏将军也头次站上前,与沈誉站在一起,“梁王说的对,还望王上以国体为重。” 楚曜容沉眼看着,他此时应该大发脾气才符合他这个昏君形象,可看着魏将军站了出来,甚至有些是他一手提拔的大臣也站了出来,心里一时有些疲惫。 楚曜容看着底下正义昂扬的那些大臣,他们这些人莫不是都忘了,他们这个王,是他们逼他做的。 先王忽的驾崩,王兄们早已被他们打压驱赶,先前沈氏又领头扫荡江南世家,一点都不给王室喘息机会,直到最后他们才慌里慌张地从后宫捞出他这么个羸弱王子。 大厉本有八个异姓王,各自为邦,先王意欲缩减,是沈氏之辈沈廖提议实行分崩合一。 一使分,二离崩,三合一。 此计成了,异姓王最终只余沈氏一族。 楚曜容看着沈誉,他的父王以为那个“合一”指的是朝政合一,没想到最后却合到了他们沈氏身上。 吞掉了周围的狼狗,却养大了一头老虎。 “你们如此……是要逼孤退位?”良久,楚曜容才缓缓说道。 “农令司谋身不在其位,臣等只为江山社稷,还望王上三思。”有大臣直言不讳。 楚曜容看着发言的臣子,那人大腹便便,站在沈誉身后,向来与沈氏一张一合,楚曜容问他,“农令司不行,那万爱卿去如何?” 万大人连忙蹲下身,“微臣斗胆举荐工部员外郎任……” 话没说完,楚曜容高声叫停,“万爱卿,兹事体大,农令司领职半月,半月若不成,是贬是杀,万爱卿再来替孤出主意如何?” “臣等不敢!”万大人连忙跪下。 “你有何不敢!”楚曜容连声问道。 还是要保那个废物,沈誉站在原位,唇角微翘。 “王叔到时候也替孤出出主意。”楚曜容转眼道。 “散朝!” 朝会不欢而散,楚曜容不知道他需要给韩益多少时间,农令司无用,可曲陵推荐的韩益却能担大任。 他已见过韩益,见面时,那人问他,“这位大人,韩益治田尚能养活父老乡亲,何必去哪朝堂任人刀割?” “韩益是布衣,与大人道不同。” 道真的是不同吗? 他们看的那条道,尽头处不都是民生? 朝会即散,楚曜容从高台走下,临走时,他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沈誉,眼神幽暗。 今日朝堂,沈誉之言,涉危冒险,若只为一个王才实属不该。 天头次出了日,楚曜容走到嵩阳殿门口,看到桌上的药碗时,忽的想起一个人,问道,“成美人在作何?” 公公低首,“今儿天好,成美人去了后花园。” 楚曜容目光定在那碗药上,转过身,命道,“走。” …… 成欢不是自愿出来的,辰时六刻,有别殿宫女来请她去后花园。 来了三位宫女,其中为首是苏美人的人。 王宫并未立后,美人皆是近年入宫,甚至连一位立妃的都没有。 成欢也好奇,但青荷说,“那些都不知是哪里找来的美人,底下那些大臣就算是自己送的,也不想那些美人高的压他们一头。” 说完,青荷抬眼偷偷瞧了一眼成欢,她差点忘了,成欢也是从那些风尘之地出来的。 成欢倒是不在意这些,她只是在想,本就从争风吃醋,拼命往上爬的环境出来的那些姑娘,倒和这王宫气场极合。 她应了约,也不得不应,别人请了三位宫人过来,她不能一次连拒三次。 后花园此时并没有什么好观赏的景物,梅花刚开了个花骨朵,海棠被雪压地残缺不全,湖面的冰也在渐渐碎裂,一切都生缺。 虽然有了点阳光,但气温还是冷,成欢裹着一点红梅的披肩,人一路看着这残缺的景。 瞧着瞧着,还真莫名瞧出了点美感。 残缺的美感。 湖水的冰碎裂成一块一块,光线反照过来,那光也是横七竖八。 手刚搭上步往亭中的栏杆,青荷在成欢耳畔低声道,“你看那边。”眼神略向湖心亭的柱子后。 柱子后头有片蓝色袖口,长帘遮盖,那人躲在其后,成欢停下脚步瞧了一眼,随后勾起唇角,继续朝前走。 着蓝衫的,不是宫人便是宫里的美人。 二者不会有其他。 成欢刚踏上入桥台阶,那蓝衫袖子忽的被收了回去,成欢挑眉瞧着,步子一下子犹豫了不少。 那亭后的,到底是谁? “公公瞧,人就在那!”忽的身后传来响声,莺莺燕燕的一群,三四位美人步履匆匆而来。 成欢回身扭头,就看见楚曜容的贴身公公和几位美人一同过来。 苏美人在前引着,她走上前,指着湖亭,说,“公公,就在那。” 说完,她看见了亭中的成欢,眉眼开阔,又想去瞧瞧亭子后,左右看去,却没看见她想看的人。 可是,明明,她是一同约了两个人来的。 “美人,人在哪呢?”公公笑着问,说完朝亭中的成欢微微欠身,成欢回之颔首。 “人……”苏美人往前快走了几步,来到亭中,撩起长帘,四处回顾,都没看到她想看到的男人。 此时,成欢已经懂了,她眯眼瞧着这位苏美人。 楚曜容上次在湖心亭赏景时,身旁的正是这位苏美人。 也不知是怎么的,王宫众多美人中,能靠近楚曜容身边的,好像也只有这位苏美人。 苏美人声细利耳,“怎么可能!”她明明让那个人来了的,他难道没来吗? 成欢微微捂着一下自己的耳朵,苏美人的嗓子确实有点难听。 她的手刚放下,耳垂处忽的多了一双温热的手,手指轻捏着她的耳垂,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着,察觉到那人就站在她背后,成欢身子一下子僵硬。 紧接着,成欢就看见几位美人讶异地看着他们,跪地行礼,“王上!” 楚曜容就在她身后,他微微低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问,“刚刚又准备去见哪个野男人?” 苏美人连扑过去,尖声道,“王上!成美人有染!” 耳朵又一下子被那人蒙住,尖细的嗓音传过来时稍了缓。 二人站在亭上,楚曜容目光向下瞧着,他收回一只手,另一手搭在女子的肩上,说道,“孤又不瞎。” 说完,朝旁边的公公看去,启口道,“推吧。” 贴身公公得令,众人还没愣过来,就看见苏美人被公公往湖里推去。 她惨叫着,使劲挣扎着,拼命呼喊着。 其余美人毛骨悚然,被眼前吓得忘了说话。 “真是难听死了”,说完,楚曜容又抬手捂住她的耳朵,但只虚掩着,外界的声音,成欢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楚曜容眉眼朝下看着那群人,冷声说道,“若再有与他人苟合者,便是如此下场。” 声音是成欢从未听到的冷冽。 说完,楚曜容放下双手,手指从她的耳边撤回,扶着她的肩,让她面向自己。 楚曜容看着面前脸色略有些苍白的女子,帮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肩,随后伸手捧起她的脸蛋,姣好的面容上,那双眼睛透亮。 他微微笑了笑,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听清了么?” 四周只有在湖水中挣扎的声音,楚曜容笑着看向她,“刚刚孤的话,你也得好好听着。” 成欢心里一颤,思绪万千。 见她垂眸,楚曜容扬起的唇收起,他扶着她的肩,将她翻转过去,和她一起看着眼前的湖景。 湖面激起浪花,枯荷在水中一荡一荡。 楚曜容站在她身旁,喟叹一声,“多美。” 第19章 莫要怕我 看着人在湖中挣扎,将要咽气之时,楚曜容才命人将其捞上来。 随后一起跟着来的美人被打发回宫,这后花园的湖亭中,只剩下成欢和楚曜容两人。 两人站在亭中,四周寒寂,只是微有些色彩的阳光映照在水面之上。 楚曜容穿着上朝时的玄色金丝绣边华服,袖口宽大,此时只手背在身后,无人看见里面紧握住的拳头。 成欢站在他旁边,看着面前景色未发一语。 不知过了多久,楚曜容松开拳头,微微偏身看着身旁的女子,问她,“你可觉得孤残忍?” 成欢漠然启口,“奴不敢。” 看着面前无动于衷的脸,楚曜容接着问,“孤让你获得宠爱,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你可会怨孤?” 她来了不过几日,这几日见楚曜容的次数却抵过了这宫里美人的两年。 成欢已经有些了解,她也微微偏过身,弯腰低首,答道,“这是奴的荣幸。” 楚曜容冷哼一声,“觉悟倒是高。” 两年前,他若是能猜到她如今有这般觉悟,这中间哪里还会有沈氏姐弟的横插一脚。 思及此,楚曜容不自觉地又想到了当时的情形,无论他有没有猜到今日,那天他都不会选择带走她。 看着像是向上走的,可到达的也许是地狱。 楚曜容垂眉看着在自己面前低身的女子,目光有一瞬黯淡,但很快,他抬起头,双手背于身后,看着面前的寒冬景,淡淡道,“你走吧,孤一人静静。” 成欢轻蹙眉头,微微抬起头看,见他目视前方,面容清冷,遂又低下头,答道,“喏。” 俯身慢慢退下,出了亭子,成欢才直起腰身,她抬起头,看着还站在亭中的男子,残叶随风动摇,尚无一丝嫩绿的景色之中,她仿佛看到了那人身上的寂寥。 孤单只影,落寞伶仃。 然。 这与她有何关系? 成欢收回眼神,转身朝外踏步而去。 天下之主,本就应该这样。 成欢眼神落在他身上的那刻,楚曜容察觉到了,等他转身回望过去时,只看见了女子离开的背影。 着眼看见她披肩上的一朵红梅,似乎为这四周的灰色增添了一丝光彩。 楚曜容垂目,眼神落在刚刚苏美人挣扎时的湖面之上。 苏美人做局陷她,她明明觉察到了背后有鬼,却还是朝这亭子走去,为什么? 可他又不得不佩服她,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湖面挣扎,她还能面不改色。 其余美人早就张皇失措,她倒是淡然。 楚曜容微勾起唇角,兴许,她和他都是一种人。 伊人殿内,鸦雀无声。 成欢边往里走边脱下身上的披肩,走了几步,朝里淡淡道,“王爷到来,怒成欢有失远迎。” 珠帘后,一身蓝衫常服的男子从里面走出,沈誉脱下了宫服,穿着身淡蓝锦绣常服。 成欢瞧他一眼,眼神落在他的袖口处,一瞬略过,走到桌椅旁坐下,问道,“王爷又有何吩咐?” 沈誉不慌不忙走到桌前,也跟着坐下,他抬眼看她,“那日的事,你可有什么话说?” 指的是楚曜容在嵩阳殿养病一事,成欢依旧不觉得自己那日的判断有误,嵩阳殿并无人卧病在床。 “能有何话可说?”成欢不以为意,她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而做出决策的却是他自己。 沈誉面露温和笑意,唇角两边点点弯起,他笑着道,“并非是我不信你,而是王上并不相信你。” “他自然不会相信,王上若是拿王爷当敌人,成欢又怎么会值得让他相信?”成欢瞥他一眼,说道。 敌人送出的礼物,会有几人敢去相信这份礼无害?就算是她,她也做不到。 沈誉看着面前似乎风轻云淡的女子,沉吟了一瞬,问道,“成欢,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成欢身子微顿,遂又拿起桌上的茶杯。“没有。” 沈誉不信,他继续道,“我们沈氏随先王夺取天下,先王驾崩,我们一退再退,如今王上早已忌惮沈氏一族,你说我们能不有所反击?” 壶水还是热的,成欢倒下一杯,轻轻摇晃,问道,“所谓反击便是为一位风/尘女子赎身,再将她送入虎口?” 闻言,沈誉眼神微凝,他簌地目光直聚她的身上,问道,“他可是欺负了你?” 呵呵,这个问题问的。 成欢笑笑,边笑边摇头将茶杯拿起,像是喝酒一般小酌。 他不是都看见了吗? “王爷,您说的只是你一人,莫不要牵扯到‘我们’二字。”成欢说道。 沈誉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在他无比温婉的眼眸中带着他人难以辨认的情绪,然若再往深处走,眸子深处依旧幽黑沉沉。 他藏起那股子幽深神色,看着面前的女子,告诉她,“成欢,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我们。” 闻言,成欢扭头看向他,男子眼里满是关切,他隐藏的太好,甚至会让人一时误解他是真心,成欢将头又扭回去,还是看向前面。 沈誉为她再添满了一杯,说道,“你若要取得他的信任,我帮你。” 什么叫做她若要? 成欢低下头,眼神淡淡,面前这个男人,她好像已经完全陌生。 沈誉继续道,“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李芍药有了归宿,对方将她纳为续弦,虽不是八台大轿迎娶,但入府中却可直接成为正房,你可放心。” 成欢听着,越听越觉得那里奇怪,她还没琢磨明白,又听面前的男人道,“另外,我昨夜才得知,成欢,你兴许还有位哥哥在世……” “唰”地一声,满杯的茶水尽倒在沈誉脸上,天凉,茶水温的很快,扑到脸上,满是苦淡的茶味。 成欢黑着脸,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冷意,她看着他说道,“王爷今日莫不是还未睡醒,尽说胡话!” 沈誉依旧端着笑意,但脸上皮笑肉不笑,只手摸掉脸上的水渍,眼神幽如黑夜,看着她说,句句铿锵,“成桉,魏字军副将护卫兵,从军八载,回家只有一次。” 话毕,成欢瞳孔骤缩,她看着沈誉,眼里难以置信。 他全说中了! 沈誉继续道,“成欢,我曾说过,你兴许还有家人,你兴许是江南世家出身。” “沈誉!”成欢沉声道,她站起身来,直视着他,“若要我做事,不必如此胡言!” 为何一直定言她是贵女,都已经查出了她的哥哥,又怎么不知道她只是一名普通民女出身。 他们成家,不是什么世家贵族,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是一普通老百姓罢了。 他为何这么执着地来骗她? 簌地脑海中想起他刚刚的话,“虽不是八台大轿迎娶,但入府中却可直接成为正房。” 不言对方品性几何,只说嫁娶之人给予的条件。 他沈誉何必功利到如此地步。 成欢直盯着面前的男子,切齿相问,“你到底想骗我到几时?!” 见她一再不信,沈誉也站起,眼里霎是变成刺骨的寒,他慢慢走近她,说道,“成欢,往常你就爱直言直语,本王惯着你太久,今日第一次也与你直言,你也莫在一步步触碰底线,赎身之时,你的命运就是如此。” 沈誉像是没了耐心,步步朝前紧逼,“是本王赎得你,你要永远记住,你是从我梁王府出来的!梁王府出来的人,至今没有一位像你一般让本王忍让到此地步。” 他往常最擅长的便是反守为攻,沈誉慢慢朝前逼近,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位能如此向他质问,原先他每每退步,给她解释,已经是他最好的礼遇。 成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身子被逼得后退,直到脚后跟贴到了珠帘旁的门柱上,她才停住。 沈誉也停住,他收起了往常的温润,浑身满是尖刀地刺向成欢。 “成欢,你还得记住,本王若要你踩上云梯,你便能轻易踏上,若要你摔落成泥,那云梯便随时撤出,你根本没得选。” 这还是难得的一次实话,成欢从开始就没得选。 沈誉手抚上去她的脸颊,顺着白皙柔顺的肌肤渐渐往上,温热的手指停在她的眼上时又刹那收回,最后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润,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成欢,你何苦如此,我向来爱护自己的人,你何苦这么想撇清飞走?” 他是爱自己下属的,但不能原谅背叛自己的人。 成欢手扶在旁边的墙上,心中难以相信,却又在想,这才是真正的他么? 撕破伪装后的他,滥以权势逼人,不折手段? 看着似乎被他吓到的女子,沈誉又靠近过来,成欢已经退无可退,沈誉只手轻拍着她的背,察觉到女子在他靠近的那刻身子有所颤栗,他边拍边道,“莫要怕我,莫要怕我。” 反复重复,可成欢却越觉得害怕。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魔鬼? 沈誉依旧怀抱着她,声音在她耳畔往复,“成欢,若你是平凡贵女,我只是一名普通世子,那该多好。” “那该多么好。”念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喃喃自语。 成欢低着头,任他怀着自己,眼眸垂下时,目光又落在他的衣袖上。 蓝衫的袖口,倒像在湖亭所见。 第20章 赏心悦目 苏美人被关进了冷宫,没过几日,人从冷宫莫名消失。 成欢最后一次听到她消息的时候,是宫人们在后花园的假山石后发现了尸体。 尸体衣着整齐,面容还十分精致,显然是打扮了一番后去见了谁。 令成欢有些在意的是,苏美人是被毒死的。 毒这个东西,可无形中杀人,让人防不胜防。 更令人奇怪的是,楚曜容没有让人继续追查下去,但却给了苏美人一副棺材,连夜送出了宫。 送去了哪里,成欢不知,她抬头看了看身旁的青荷,问她,“你可知道?” 青荷倒水的手微顿,此时壶水升起寥寥烟雾,她换了只手沏着茶,低眉回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哪里知道。” 这话说的仿佛特意强调她不认识苏美人,可是成欢观察青荷沏茶的动作,换手过后,左手显然没有原先右手使唤地熟练,于是倒了两下,青荷又换了一次手。 看着青荷,成欢不知这个小丫头在紧张什么? 换回熟悉的右手过后,沏茶的水渐渐抖落起来,成欢定眼看着,察觉到不对。 青荷不是在紧张,而是在害怕! “青荷!停手!”成欢按住青荷倒壶水的手,厉声道。 可那手像粘在了壶上,硬是松开不了,壶水剧烈抖动,尚还滚烫的茶水一下子滴溅出来,成欢嘶地一声,紧握住青荷的手,强行将茶壶方向。 茶壶稳稳落地,一片水渍也跟着溅起,成欢簌地抬头看向刚刚似乎魔怔的青荷,重声唤道,“青荷!” 水壶落地,人才仿佛回过神,她愣了几秒看着成欢,后又注意那只被热水四溅的手背,纤细白皙的手之上,一片红很快萌发。 青荷快要哭一样地赶紧拿出手帕,包裹住面前被烫伤的手,不停道,“对不住,对不住!” 手背红胀一片,一股刺痛的感觉在手背上折磨,成欢看着青荷,吩咐道,“去拿冰块。” “对对对喏!”青荷点头连应。 看着匆忙离去的背影,成欢将视线移到一旁的茶壶之上,茶壶还在冒着雾气,壶水如此之烫,青荷居然都未发现。 心不在焉,必然有鬼。 青荷拿着冰敷用的器具回来后,成欢坐在原位等她。 用布料包裹着冰,一点点往手背上敷去,成欢抬头看青荷一眼,“青荷,你刚刚在害怕什么?” 青荷本在认真敷冰,听到问话,眼皮子微一跳,低下头道,“没害怕什么,只是天冷得厉害,手冻得发抖了,对不住你。” 成欢眯眼看着,完全不信她的说辞,今日的天远比一周前好暖和上许多,大雪纷飞的时候,也没有她手抖过。 “是苏美人的死,吓着你了?”成欢问道。 青荷将头低得更下,干脆俯身半蹲着为她敷手。 成欢继续问道,“我猜一猜,苏美人死了,你很害怕?可你为什么害怕?” 青荷不语,敷着的冰化了一些,她又重新从暖箱里拿出新的冰块。 “可以你的胆子……区区一个与你无关的美人没了,何故让你害怕?”成欢继续道,略微沉思,青荷这个丫头,经过梁王府的栽培,怎么也不会是个胆小的性子。 成欢看着她低头的背影,想起原先自己想到的可能,笑了一下,说道,“你如此害怕,莫不是和你家主子有关?” 若那日她在后花园的湖亭看到的蓝衫是沈誉,那苏美人便是认识沈誉? 闻言,青荷背部一下子僵硬,她拿冰的手也顿住,但只一瞬,又继续敷起,低声反驳,却无多少力气,“不是,你莫瞎想。” 见她僵硬的那瞬,成欢唇边扬起的弧度慢慢收回,脸上的笑意消失,只余沉沉的目光停在青荷身上。 苏美人认识沈誉不难,可为什么苏美人要设局陷害她和沈誉? 若苏美人也是沈誉的人,苏美人此举又未免自伤。 若她不是沈誉的人,沈誉又为什么会答应过来? 成欢思来想去,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人。 苏美人兴许正如楚曜容所说是勾结外男,那蓝衫不是沈誉,事发之后,为了遮盖这等丑事,是楚曜容偷偷灭了口? 一国之君,杀个美人还需偷偷灭口?最后还赠了一顶棺材?成欢越想越觉得离谱。 思绪勾缠在一起,成欢看着内心藏着心事的青荷,总有一天,她非得撬开这个小丫头的嘴不可。 刚冰敷完一块,就有人来报。 一直跟在楚曜容身边的贴身公公进殿禀告,说是王上有请。 青荷也不知是刚刚烫伤了成欢心里有些愧疚,她走到贴身公公面前,头次破天荒得问,“林公公,王上请美人去作何?” 小公公看青荷一眼,又转头对成欢再次说道,“王上有请,还请美人移步嵩阳殿。” 成欢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落日微光,点头应了。 成欢那日其实没告诉沈誉,她如此确信楚曜容未在嵩阳殿养病的原因是,她问到了他身上的农草味。 冬日的草木味总带着点腐烂的湿意,那日她靠近他时,闻到了并不属于药的味道。 穿上纱裙,披上外衣,前面的宫人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经过嵩阳殿前的长廊时,有一排宫女停下步子低身蹲守,唤道,“成美人。” 成欢扭头看那群宫女一眼,宫女们穿着青色宫服,未抬头看她,与她在年宴上献舞时一样,未有一人敢抬头见她。 那日,楚曜容说,他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兴许,沈誉将她送出去的那刻起,她就已经如此。 偏头收回目光,余光察觉到落于最后的宫人身上,那宫人微微抬起了头,可很快又低下去。 成欢走过她们旁边,到了嵩阳殿门口时,周围人的依数散去。 成欢走近殿内,未看见那道玄色身影,四处环顾,也未见到人影。 移步往内室走起,撩开珠帘,一股子略微浓郁的药香味漫开,成欢捂着鼻子皱眉,抬眼朝里望时,视线就被前面不远处床脚下露出的半个香囊吸引。 香囊只是露了一头,但在春风楼见那些姑娘们用得多,成欢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她左右看了看,随后走过去,弯腰拾起香囊,香囊制作精细,金线布画,鹌鹑戏水为图,显然是女子所用。 又拿在手里闻了闻,凑近,才发觉那股子淡淡的药香味是从这来,可细闻几下又好像不是。 这香囊比空中飘散的药香淡了一丝苦涩。 将其收进长袖内,成欢刚走了两步,忽的腰间被人从身后抱住。 鼻尖忽的酒香四溢。 抱住她的人喝了酒,浑身上下,酒与药的味道结合,无比混乱。 “你在做什么?”耳边略微嘶哑的男声响起,肩上承受着男人带来的重压。 成欢僵着身子,偻着背,回道,“奴在等……” 话还说完,压在她背上的男子好似忽的轻笑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又想来骗孤。” 声音淡淡,像似醉意时的胡言乱语,说她骗他,可语气倒没有不悦的意思。 成欢摸不准,他到底醉到何种程度。 “王上醉了?”成欢问道。 楚曜容答道,“没醉。” 成欢确定,这人就是醉了。 床榻就在旁边,成欢小心转身过去,将人一把推到榻上。 楚曜容身子微旋,脚步浮移着往榻上倒去。 男人就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穿着一身玄衣,头上竟还带着玉冠。 许是与大臣们酒宴后才过来,内室里,周围无宫人守着,成欢摸着下巴站在榻前,看了看这位君王。 面容俊俏,瘦尖的下颔棱角分明,许是身弱怀疾,唇色薄淡,两边耳朵带着醉后的红熏,就这样躺在榻上,其实还颇赏心悦目,若是他嘴上不哼哼就更好。 成欢想了想,轻声唤道,“王上?” 男人没应,闭着眼睛,仿佛已经沉沉睡去。 成欢勾起唇角,脱下外衣,随即爬上了榻。 …… 三日前的晚上,梁王府后院景观山上,横悬起一顶棺材。 棺材整整夜悬一夜,第二日微光泛起之时才被人发现。 季武禀告沈誉之时,沈誉只问了一句,“苏美人的?” 季武答道,“正是……” 闻言,沈誉眉眼淡淡,“烧了。” “喏。” 三日后,楚曜容宴请梁王沈誉,就在嵩阳殿后的偏殿内。 歌酒欢畅,楚曜容一杯接着一杯敬向沈誉,高位之上,男人穿着玄衣戴着玉冠,眸子藏在珠玉之下,问座下的人,“王叔,前几日可来过宫里?” 沈誉笑笑,回望上去,目光坦诚,“朝会之后,走的偏路近道回府,若这算是进宫,那便是吧。” 楚曜容仰头又饮下一杯,“后花园内竟有出宫门的小道,孤倒是从来不知道。” 沈誉也笑笑,“王上从小在偏宫长大,对这王宫,尚且不太熟悉。” 一个王臣比他这个君王还有熟悉几分,楚曜容却一时反驳不了。 他自幼长在远离大都的偏宫,倒确实比不上他这个从小就在大都长大,出入王宫自由的异姓王熟悉。 楚曜容盯着沈誉的眼睛,忽的问道,“王叔,你可觉得成美人像不像已经逝去的沈氏女?” 第21章 昨夜之事 大历临和元年,楚曜容即位的那一年,正式举行即位大典的凌晨。 王宫内外尚且一片寂静之时,在嵩阳殿内的书桌上,横摆着一副尚未完成的画像。 画像上画着一位身姿曼妙穿着纱裙的女子,但落笔只勾勒了女子的眼睛,其余尚未动笔。 马上即位的年少君王正思索犹豫着要不要将女子面容补充上去时,门外传来疾步声,很快就看见一位穿着锦绣典雅长纱拖地的女子闯了进来。 她闯入一看,入眼就看见了书桌上的那副画。 “你……”女子想说什么,可也没说下去。 楚曜容收起笔,抬眼看她,“你来作何?” 话音刚落,女子的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兵甲声音,很快沈誉领着一身铠甲的护卫军走了进来。 楚曜容皱眉看着他,是他推他上的王位,如今带兵闯入是何意思? 沈誉穿着一身蓝衫官服,他轻松地走入,走到书桌前时,他指着桌上的那副画问,“这是何人?” 楚曜容看着那副画,回道,“臆想之作,王叔今日如此闯入又是作何?” 沈誉拿起画作,细细打量,可画并不完整,看不出是何人的样子,“听闻昨夜王上彻夜未回,今日便是即位大典,臣等只是担心有何意外发生,以便早做准备。” 沈誉说完,抬头又看向楚曜容,问他,“不如王上说说,昨夜未归之事?” “昨夜……我……”楚曜容节奏微乱,他没想到沈誉会将鹰眼安排在了他的内宫。可这些眼子到底是先王在时就有,还是趁他即位时才安排? 楚曜容想了很多,思绪纷杂,彼时身无一卒的他懦弱又无用。 “是我!子慎画的是我!”先前闯入的女子忽然发话,她提起裙摆,走到桌前,拿起画笔,一把抢过沈誉手中的画作,开始动笔。 沈誉眯眼看着沈裳,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再说什么,几人看着她添上了女子的面容,几笔下来,确实与作画之人十分相似。 画毕,沈裳拿起画作摊开在沈誉面前,略有些矜持地道,“怀安,子慎不过是在替我作画,昨夜他未归,也是因着……” 说着,她抬眼看楚曜容一眼,脸上不自觉浮上一层红云,楚曜容皱眉看着她,直听她道,“因着我非要在他正式即位前,与我定下心意!” 嵩阳殿内,此时还有护殿的护卫将令在场,沈誉朝他们摆摆手,等闲人等便低头退了下去。 楚曜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藏在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头,眼眸深深看着沈誉,一字一句说道,“孤步入大都后,恶习难改,爱美成性,昨夜贪恋风流,才去了宫外。” 沈誉听着两种不一样的解释,他看了看自己的家姐,又看了看面前已经与他待了两年的君王,翘起唇角,“是吗?” “怀安!”沈裳抢先一步作答,“无论是与不是,这两者有何区别?总之,他画的的确是我。” 沈誉看着沈裳,眯起眼睛,问她,“家姐一大早便在这确实有些奇怪,但如何又能证明昨夜他没去其他地方?” “子慎说他恶习难改,难改的便是我这一份,他偷出宫外见我,也是我的不对,怀安,今日有祭祀之典,还勿耽误正事。” 沈誉看着二人,拿起那副画作,又细细看了看,此时外面天色已泛鱼白,看了几眼,他甩下袖子,说道,“家姐可知,你与王上身份之差?” 论辈分,她是长辈,楚曜容是晚辈。 论年龄,她大他六岁,一国之妃大国君六岁,大历从未出过这等情况。 沈裳应道,“除开沈氏之女,我与子慎并不是血亲,那我可以不要这身份,你就当我是名普通民女吧。” “沈裳!”沈誉厉声喊道,“如今遣退了外人,我就已经在为你着想。”语气沉沉,神情肃然。 说完,他神态恢复正常,他转头看着一旁一语不发的楚曜容,笑着说道,“今后王上欢喜什么样的美人告诉臣就好,无论什么样的,臣都为王上赠上。说完略微停顿,继续道,“包括家姐。” 这番话讲完,沈誉抬脚就准备离开,离开之际,他转头又道,“从今往后,王上与家姐要多加注意称呼,只是臣一个人在倒不要紧,可在外,得注意了。”说完,笑笑,转身朝外走去。 那回身一笑的画面永固在楚曜容脑海,他站在那人身后,身子却仿佛永久被固住,一步也踏不出去。 嵩阳殿内,楚曜容猛的清醒过来。 直坐而起,双手撑在榻上,楚曜容双目铮亮,抬头看了眼天色,和那日一样,天边刚泛起鱼白。 楚曜容起身,身子刚动时,就看见一只雪白纤细的臂膀从他身前略过,直搭在他的腰上。 楚曜容低头看去,就看见一张娇艳的脸蛋,在他的玉枕上沉睡,雪肩玉肌,衣衫半开。 脑袋此时无比疼痛,楚曜容瞧睡中美人一眼,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日的春风一晚。 他只记得自己与沈誉喝了许多酒,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忘了。 他到底醉了何种程度,楚曜容将女子雪白的肩膀拿东西遮住,随后低声唤了一声,“暗卫。” 一身黑影霎时出现在榻前。 成欢听到楚曜容叫到暗卫之时,闭着的双眼眼皮一颤,她早早就醒了,可这一晚上,她未感觉到这内室里还有其他人啊! 成欢偷偷睁眼想看看那暗卫是何人时,楚曜容又将被子往上拉,直接盖在了她的头上。 安越低头瞧床上女子一眼,随后给楚曜容做了个眼神,楚曜容瞬间会意。 刚起榻时的迷茫一下子消失,他勾了勾唇角,低声对安越道,“看见那顶棺材,沈誉那边是如何反应?” 安越低腰回道,“梁王只命人将其火烧,倒无其他。” 楚曜容冷哼一声,说道,“倒是一如既往的冷血。” “春风楼那边呢?”楚曜容突然问道。 安越愣住,他诧异地抬眼看楚曜容,却发现他很淡然。 他已经提醒王上那女子是醒着的,怎么王上还会问他,而且问的还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 “沈誉那边命护卫兵调查,可调查出了什么?”楚曜容问向安越。 安越又低下头,答道,“当日处理的利落,梁王前不久中断了调查。” 楚曜容笑笑,说道,“你做的很好,退下吧。” “喏。” 楚曜容低头看了看依旧闭着眼睛的女子,唇角微勾,看着她良久。 成欢有所察觉,但也只能一直闭着眼睛,但男人忽然弯腰低首,靠近女子的耳边,轻声唤道,“真是可惜,孤怎么就忘了昨夜之事。” 成欢猛的睁开眼,看着近在眼前的男子,心中一跳。 见她不再装睡,楚曜容勾起唇角,问道,“要不,再给孤重温一次?” 说完,再低首,领军直入似的,直接堵住她的唇。 第22章 只她一个 梁王府书房内,绿荷守在桌边,她手中拿着青石墨锭,一点一点在砚台上打着圈儿,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将要天明。 绿荷忍不住提醒桌前的男人,说道,“主子,您回来后就在这待着,已经一宿了。” 沈誉手上拿着笔,闻声,轻应,“嗯,你可以先下去。” “主子,您要多注意身体。”绿荷站在原地不动,关心道。 沈誉头微抬起,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动作,问她,“我身体向来都是比楚曜容强上不少,你说他刚刚受了伤,又喝那么多酒,怎么还是和无事人一样?”他看绿荷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动笔,内心却在沉思。 酒宴上,楚曜容喝的比他多多了,一杯接着一杯,跟不要命一样饮酒,可是他明明才中了箭伤,而且本就有疾,可之后还是和无事人一样,当着他的面清楚吩咐,“成欢呢?去把她带到嵩阳殿。” 醉声醉语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故意走到他面前说,“她只能在那,只能在孤身边。” 此时,她应该就在他身边吧。 “主子,是不是成美人说的消息有误,咱们要不要去试一试她?”绿荷考虑过后问道。 沈誉停下笔,手微微顿了一下,许是他也饮了酒,在书房站了一宿,练了一宿的字,此时头脑才清醒几分。 若是她也和沈裳一样,选择背叛自己,假意传达消息,那么,他又会怎么做? 甩手将墨笔放下,笔尖的墨水飞滴落在已经写好字的白纸上,黑色的汁水浸染白纸,一副上好的字迹便这样毁了。 沈誉转身回望,目光定在墙上悬挂的宝剑上,目光深邃,沉声说道,“不急,再等等。” …… 嵩阳殿内,床榻之上,两边青纱纠缠在一起,纱幔重重叠叠,一只纤细玉手抓住身旁的纱幔。 她不自觉地一点点将轻纱往里拽,忽的听到纱幔“撕拉”一声,那双紧捏住纱幔的手指被男人一把握住。 五指紧扣,楚曜容紧抓住她的手,低头在她耳边轻语,“成欢,昨夜孤有这样对你吗?” 说完,唇又落了下来,细细麻麻的吻一点点落在她的额间、眼上……直到落到的耳畔时,轻咬上去,只听女子一声闷哼,他才满意地放她一马,松开嘴。 他好像很清楚她的敏感地方,又十分熟稔地带她步入正题。 “成欢。”楚曜容嗓音微哑,喊她的名。 成欢没应。 耳垂处又被惩罚似地含住,耳尖温热,耳垂边传来丝丝刺痛感后,忽的一切都停住了,什么都没了。 被紧握住的手松懈开来,耳畔旁没有痛处,只能看见纱幔还在摇摇晃晃。 直到她隐隐约约察觉到身上有湿意传来,成欢才喊他一声,“王上?” 楚曜容紧蹙着眉抱着着怀中的女子不敢多动,胸上的伤口裂了,疼痛有那么一瞬占据了他的大脑。 此时,门外有宫人尖声朝里喊,“王上!农令司一早派人来传,韩先……” “闭嘴!”听到公公的话,巨大的吼声从男人嗓子里突然发出。 林公公愣住,连忙低声回道,“奴才知罪!” 林公公低着头,眼神不住地转悠,明明是前几日王上吩咐,有关农事的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他。 这不,才刚天亮,他得知这个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过来了,这是多么好的消息。 大棚建成了,农事救活了,王上又能打赢梁王了! 直到林公公眼神停在依旧关闭的殿门上,他忽然想通…… 除非,此时房里还有外人! 想到一点,林公公微微惊讶,随即轻轻朝自己甩一巴掌,骂自己,“你个嘴碎的,嘴碎的,尽坏事!” 殿门内。 成欢被楚曜容巨大的一声吼吓住,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问他,“王上,您是不是哪里不适?” 楚曜容紧皱着眉,一手撤下纱幔,遮在女子头上。 突然眼前多了识物的障碍,透过纱幔,她隐约看见男人捂着自己的胸口,慢慢从她身上翻转下来。 楚曜容按住还在流血的伤口,半仰在女子旁边,眼神落在她衣衫上的血迹上,眉头皱得更深。 幸而刚刚他还未将她衣裳完全脱下,忍着胸前伤口撕裂的痛处,楚曜容满头大汗,他微微坐起,将女子身上染了血迹的里衣扯下来,只剩下最后遮蔽的一块布料。 她本就脱了外衫上的榻,此时更觉胸前大片清凉。 扯下之时,楚曜容瞧了一眼,扭头将一旁的纱幔又往她身上遮去。 见女子身上没有血迹,他才松了口气,将被子盖住自己的伤口,倒在一旁,卸力一般,吩咐道,“孤突然犯了心疾,成欢,你先回去。” 心疾? 成欢一下子坐起,她扭头看旁边的男人,他此时捂着胸口,可胸前被布料盖住,根本看不出什么。 男人满头大汗,确像疾病发作。 可为什么要扯掉她的衣衫? 成欢抓起纱幔盖在身上,连忙从床榻上下来,弯腰低身,抬眼看床上的男人一眼,回道,“喏。” 见她听话应了,没有多问其他,楚曜容唇角不自觉泄出一丝真心的笑。 成欢低着头看他,也看到那笑,收回目光时,却看见藏于被下的衣衫,那是她刚刚被他扯下的,一染红的颜色倏然刺目。 成欢收回目光,身子僵了一霎,床上男人催她,“怎么还不走?” 闻言,成欢连忙转身,抱着身上遮盖的纱幔往外走去,来不及再去找一身女子里衣,她直接套上原先脱下的外衫,步履匆匆朝外走。 走到门口,看见楚曜容的贴身公公,成欢停在他面前,唤道,“小公公!” 听到女子声音,林公公抬头,见她穿得奇奇怪怪,衣衫不整的样子,又连忙低下头。 成欢莫名着急看他一样,又看了看屋里的人,终是忍不住小声道,“公公,王上伤口似乎裂出了血,快唤太医。” 林公公被吓住,忽的抬起头看着她,接着不再顾及其他,连忙往里闯。 见小公公立即往里走了,成欢蹙了蹙眉,脑海中想起楚曜容先前唤的那名暗卫,藏在暗处,一呼即应。这人,原来有那么多人都在关心他。 屋外此时一阵寒风起,成欢缩了缩自己的脖子,她赤着脚,脚腕上带着来时青荷为她系上的红绳子,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宫殿走去。 没走几步,路过长廊,廊外尽头处有位穿着粉衫的宫女惊讶地看着她。 成欢蹙眉,紧了紧身上的青纱,也看那宫女一眼,那宫女连忙朝她弯腰低首。 成欢走近,站定在她面前,微弯下腰问道,“我这样出来很奇怪?” 宫女低首道,“奴婢从未见过有美人这样出来。” 成欢笑了声,“那你可有见过哪位美人留过宿?”她记得,她已经在嵩阳殿外见过这位宫女好几次。 宫女似被她吓坏,哆嗦着道,“只……您一位。” 只她一个? 成欢抿起嘴,收起笑容,立起身子,转身看向走廊另一头的嵩阳殿门。 此时殿门外,林公公站在门口急匆匆地唤人,神情急切,成欢看着陆陆续续地有宫人或穿着太医服的人进去。 嵩阳殿外,此时,都热闹极了。 成欢挑眉瞧着,看着林公公赶走了想要进去的两位宫女。 第23章 有人关心 嵩阳殿内,珠帘外,跪了一地。 楚曜容斜躺在榻上,胸前裂开的伤口已经重新被缝合上。 宋太医也跪在外面,他低首喊道,“还望王上多保重龙体!近期,万万不可沉溺这女色之中!” 闻言,一旁跪在地上的林公公将头低得更下。 楚曜容斜眼去看躲在一旁低着头的小公公,心里有些揪得慌,他觉得自己有时候怎么那么倒霉,千挑万选的,怎么就让这么个不长眼的做了自己的贴身公公。 胸口处不过是还未完全长好,一处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但看着这一室的人,像是自己快要驾崩了一样。 “好了好了,林公公留下,其余都走吧。”楚曜容唤道。 听到吩咐,小林公公内心疯狂不安。 王上叫他姓氏了!叫他姓氏了!他一定是又闯祸了。 他很少听见王上会叫他们谁名字,本以为是王上从不记得,后来才知道,王上全都清楚,只是不爱叫罢了。 “喏。”众人一一离散。 宋老太医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是他刚刚给王上重新绑的绷带,也最清楚王上的病情他走了几步,小声劝道,“王上,日后若要自己处理,记得不可直接上绷带,你这一经房中之事,那伤口未完全闭合,可就容易流血。” 楚曜容黑着张脸,但又不好和老太医说些什么,只应道,“孤知道了,多谢宋太医。” 宋太医叹息一声,才离开。 林公公看着宋太医往前一踏时,心就痛了。 听到宋太医的话,他头也大了。 王上也曾嘱咐他,小病小伤的,尤其是这次的箭伤,就让暗卫去帮他就好,不要每次都大动刀戈,去请太医。 心里刚想完,那边就有人说,“孤是不是与你说过多次,不要大动刀戈请老太医过来?” 林公公低头,连忙道,“奴才听成美人说王上流了血,一时慌乱,才……乱了手脚。” 听成美人说? “孤突然犯了心疾。”他还记得他之前说的是自己心疾犯了!可他哪里来的心疾。 楚曜容脸色更黑了一层。 没听到里面继续发话,小林公公连忙又道,“但奴才即使慌乱,可还是知道王上不喜女子接触,所以只留男子进来了,啊啊对了,就连成美人想进,奴才也是不让的。” 楚曜容眼睛往外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你说成美人也想进来?” “成美人虽然是关心王上,但她要是想进,奴才也不会让她进的。”林公公一脸尽忠职守,他在殿门口看见了成美人远远站在走廊口看着他们这里,那她一定是关心王上病情。 楚曜容一时不知如何说,什么叫做她要是想?那她到底是有没有试着进来看他? 算了,他都和她说是自己心疾,她没拆穿他就已经很好了。 “你之前在殿外大声喊的又是什么事?”楚曜容问道。 胸前疼痛的要死,这屋里寂静无声,他正尴尬着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就传来那么大的叫声,公然大声喊叫,真是丢他的脸。 林公公全然不觉得丢脸,“韩先生提议建地屋暖棚培育来年的种子,如今已经建好,且收效明显!” “好!”楚曜容重重捶榻,大叫一声好,随即咳嗽起来。 “王上,您不易激动。”林公公忙道。 “你去告诉农令司,若他助韩益度过这寒冬,孤保他那顶乌纱帽不落!”楚曜容缓了缓,接着道,“沈誉要王才去农部,孤也答应他,让他去守西郊粮仓好了!那也是一项颇重要的事。” 林公公抬眼看珠帘后的君王,“可不怕他监守自盗么?” 楚曜容冷笑一声,“王才若将粮仓挖出了窟窿,孤就找沈誉补上,听闻他为了买下那些美人,花了不少银子。” 楚曜容将视线落在一旁染血的女子里衣上,沉声说道,“若是他愿意为了那三座粮仓就自找麻烦,孤也愿意成全他。” …… 伊人殿内,红木桌前,成欢着一身里衣白衫,身上半披着外衣金纱,衣纱柔顺,滑落肩头,长长的裙摆逶迤拖地。 成欢轻点着茶盖,坐在桌前沉思。 楚曜容与暗卫之间那番话,她不知道楚曜容是否知道她一直醒着,所以故意说给她听的。 春风楼一事,又是否指的便是妈妈被杀那件事。 她问过青荷,春风楼妈妈被杀之事,她不知道。 可棺材被送去的地方是梁王府,为什么青荷也未和她提过? 沈誉也不信她。 成欢嗤笑一声,茶盖被她重重落了下来,发出清脆声响,随即她又陷入沉思。 还有一件事,成欢几乎可以确定八分真,殿门外,林公公喊的那一句,被楚曜容打断的那句话,似乎,她听到了一个姓。 韩? 那又是什么人? 忽的滑下肩头的长纱被人提起,青荷走到桌前,伸手到成欢面前。 一盒润玉膏展开在眼前,完好无损,十成新。 青荷走到她面前,拿着她特意挑选的无人用过的润玉膏,低头看着面前女子搁在桌上的那只手,低声问道。“你手好些了么?要不……你抹抹这个?” 成欢移眼看向那盒膏,那膏药的样子她有点眼熟,细细想想,好像之前在嵩阳殿楚曜容给她用过? “这东西你哪来的?”成欢拿起,抬眼看她,目光清明。 青荷被她直盯着,略有些不适,耳朵微红,轻声道,“我……跟着你去嵩阳殿,看见他们大殿后有间药屋子,我……就拿了一个。” 大殿后怎么会有药屋子? “偷的?”成欢有些意外。 见她如此说,青荷耳际变得更红,她偷看她一眼,低下头,说道,“不是,你莫瞎说,里面又没人,我就拿过来给你用用,下次还给他们。” 她的个乖乖,没人就擅自拿他人东西,这可不就是偷的。 但很快成欢摇头笑笑,打开玉膏盒,伸手涂上。 偷就偷吧,在这,难得还有个人关心她。 手掌已经没有泛红的迹象,手掌光滑,她也早无痛意,但成欢还是用来抹了一下,随后抬眼看她,“你若被抓住,可不要说是伊人殿的人。” 闻言,青荷瘪瘪嘴,幽怨地看她一眼,“我才不会那么容易被抓住。” 成欢笑笑,抬眼道,“那就好,等会我有封信,可就需要你冒冒险送出去了。” 青荷连忙点头,“嗯!你说我做!”模样像个乖巧的小白兔儿,等着主人指令。 成欢坐在桌前,眼里流出一丝笑意,抬眼看着面前的小白兔子,笑道,“乖!” 第24章 千秋万代 大历临和三年冬,天遇疾雪,大雪染白了大都,瑞雪成灾,百姓遭殃。 雪落了两周之后,农令司带领手下百人连夜筑暖室,拯救了来年的春苗以及百姓入冬的粮食。 那一年冬,大都王上遇刺两次,据传,都是死里逃生的险境。 梁王沈誉于年宴照例赠送美人,此女相比以往,尤得王上欢心。 冬季结束前的最后一日,原本人声鼎沸的春风楼换了一位名为玉采的主事,但楼里生意再无他日那般红火。 那日,春风楼的护城河边的柳树再一次绽放绿芽,湖水解冰渐暖,绕着这座城从北走到南。 也是那一早,楚曜容起来时,远比之前较为沉稳不少的林公公又再次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王上!王上!不好了!”林公公直接冲了进来,等看到珠帘后那道身影后,他才连忙弯腰说道,“王上,不好了!” 一大早的,他怎么就突然不好了? 楚曜容一边自个围着锦带,一边问他,“孤怎么不好了?” 林公公头又低的更下,“不是王上,是韩先生,韩大人!不好了!” 闻言,平整锦带的手顿住,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韩益怎么就不好了?楚曜容皱起眉头,看着帘后的公公,“你下次说话若不一次说完整,孤觉得你也会不好了。” 林公公手一阵哆嗦,他忽的双膝跪地,朝里一口气回道,“今儿一早农令司派人来报,说向来早起晨练的韩先生不见了,连件衣裳都未带走,农令司哭着喊着说他的财神爷不见了,于是奴才赶快来找王上了。” “他们找孤有用?找孤有何用?!”楚曜容甩开珠帘,走到林公公面前,一把提起他的领子,怒目而视,“你这么爱传话,你就去告诉农令司,若他找不到韩先生,他也可以消失了。” 一个大活人,在几十人生活的农园子里,忽然不见了,还是第二天才发现,他真的不知道他养这么一群人有何用。 林公公哆嗦着腿,被人松开后,他连忙应道,“喏,奴才这就去。” 楚曜容生气显而易见,韩益是他好不容易从曲先生那讨问到的能人,是他带他来的朝堂,他也应当对他的安危负责。 “暗卫!”楚曜容唤道。 很快安越出现在他面前,低首抱拳。 “找!全城找韩益,无论是死是活,都给孤找到!”楚曜容下令,这是他即位以来头一次发布如此浩大的指令。 人海茫茫,找一个人并不容易,而且还容易暴露他自己。 但是,是他的人,他觉得怎么也得给他护着了。 安越得令,“喏。” “安越。” 正起身撤退时,安越头一次听王上在宫里喊他名字,只听他道,“将手头所有的事情暂且搁下,全力找人。” 全力寻人,这意味着什么? 春季到来的第二个周里,楚曜容二十三岁诞辰。 群臣朝贺,祭祀先祖。 这意味着他周边将没有人在暗中护着他。 “王上,属下只带半数人寻人,其余……”安越还未说完。 “你手里本来就没多少人,去吧,孤身边还有护卫军,无论怎么样,孤还是他们明面上的主子。”楚曜容回道。 他从别宫带来大都的一共只有二十人,五人转为卫军,藏身护卫军林中,三年里三人牺牲阵亡,如今暗卫只有十二人。 大都太大,东西南北寻着,加上郊里郊外,和不远处的雾化山,一个位置也只有两人去找。 无论怎么样,都要尽快找到人才是。 “安越,孤在王宫等你的好消息。”楚曜容吩咐道。 安越抬眼看眼前的君王一眼,那人真心相托,是对他无比信赖,安越收回目光,也相信他,沉声应道,“喏!” …… 入春时节的第二个周很快到来,为君王贺礼到祭祀先祖需整整六天。 到了贺礼的第一天清晨,安越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小林公公送上秀丽精致的金丝花纹翡翠玉腰带,低首问楚曜容,“王上,护卫军从前日便开始日夜守着嵩阳殿,奴才没法问问韩先生的情况。” 这虽是守宫护君的队伍,可自楚曜容来这王宫起,那只队伍就一直存在,甚至很少发生变动。 他安排进去的五名别宫人手,至今也无一人在重要岗位之上。 护卫军先把他们自己守得严严实实。 楚曜容接过腰带,淡淡看外面一眼又收回,“无妨,若有消息,孤自然能知道。” 说完,转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宴会巳时才会开始,午时才会起宴,他不能出去的太早,也不能出去的太晚。 自从即位那日后,每年借着这宴会,沈誉都是理当气壮地明着监视他。 但是也很可笑,他沈誉出不了这大都,他楚曜容也不是随意能出王宫之人。 伊人殿内。 成欢刚穿上轻纱,桃色的长袖纱裙,五彩披帛落地,往前一甩,飘飘柔柔的仿佛即刻登天的凤凰仙子。 青荷穿着一身淡蓝宫服,揪着手帕站在梳妆台旁。 成欢走了几步坐在梳妆台前,朝她伸手,“锦梳。” 青荷从帕子里拿出梳子,帮她梳起头发。 长长的乌丝直落在女子的腰间,一路顺滑梳理,青荷看了看正在为自己点妆的女子,忍不住道,“成欢,要不你别去吧?” 沈誉前几日说,会在宴会之上想办法帮她一举获得楚曜容的信任。 成欢其实有点好奇,这个办法到底是什么,怎么就能确定能让她一下子获得信任。 自那日楚曜容醉酒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找过她,即使她自己主动去,也见不到那人。 成欢想过许多,要么是楚曜容知道了她给沈誉送去了关于他的字条,要么就是他对自己没了兴趣。 可若是第一种,她如今怎么也不会好好活在世上才是。 所以,沈誉又与她说,他帮她。 帮便帮吧。 她想知道沈誉还能有什么本事。 成欢透过镜子看向青荷,笑着道,“无事,区区一段舞,我还是行的。” 青荷皱起眉头,她并不是担心成欢不会跳舞,可此次宴会的其中要义她一时也难与她说清。 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感觉她若去了宴会,好像就再也不回来一样。 “成欢,我好像什么也帮不了你。”青荷垂首低语。 成欢笑着转过身,抬手摸了摸面前姑娘的发尾,说道,“若是你也想去的话,我等会和嬷嬷说一声。” 青荷抬眼看她,又低下头,小声道,“好。” 宴会于巳时准时开启。 百官朝会,为首的梁王身着墨蓝官服,头戴象征身份的官帽,领着百官朝大殿内走去。 他停百官停,他走百官走。 楚曜容坐在高位之上,手里拿着两串圆珠把握,长帘后的眼神略是不羁地斜看台下众人。 “吾王,千秋万代!” 高台之上的公公尖声利耳,“起。” “坐!” 百官齐坐。 金殿内,众人朝贺。 楚曜容今年二十三,已不再是年少君王,眼里没了三年前那样的生涩与茫然,幽深的眸子如今睥睨众人,他一一从那些大臣身上略过,直到最后停在沈誉身上。 “王叔,随孤一同去偏殿?”朝贺完毕,楚曜容低首看着台下的人。 沈誉俯身作揖,“喏。” 午时,金殿偏殿,宴席才正式开始。 没了高台,只有筵席,君王与群臣相对同坐,楚曜容正居中位,对着敞开的大门,与民间办宴一样的俗礼,仿佛这便是与民同乐。 即使这里并没有平民的身影。 宴会开始,舞乐起奏。 美人成欢着一身舞裙登场,五彩披帛往前长甩,脚步轻移入殿,薄纱裹着玉臂,伸手勾勒,纱袖滑下,白皙臂膀浅露出来。 此时,与年宴无人观赏不一样,此时,众人目光聚齐在她身上,美人步伐轻盈,舞姿曼妙,犹如春日赏花。 楚曜容举着杯子,见她入场,偏头斜闻身旁的林公公,“她怎么来了?” 小公公低声回道,“美人说想给您惊喜。” “惊喜?”楚曜容看着在众人面前妩媚多姿女子,唇边反复回味这句词,目光微凉。 惊喜? 是给他的惊喜么? 第25章 三更合一 女子穿着曼妙裙纱, 低头羞目,长纱扬起,一前一后。 楚曜容看着她袒露在外的香肩,眉头微皱, 目光微移时, 眼神落在一旁的沈誉身上。 女子抬手遮目, 扭首回望时,看的到底又是谁? 跳舞的不止成欢一个, 长袖收回,后退一步,成欢隐在众舞女身后, 倏尔等乐声升至高/潮处,肩上两边五彩长袖大开, 犹如天边的波澜云彩。 白云蓝天, 彩云之间, 是桃花烂漫的景。 随后, 楚曜容看着那身彩袖,肆意扬起, 酒杯旁的唇角微翘, 他想起了春风楼的那晚。 众女芳菲,彩衣纷纷, 她低首落于人后,听到老鸨报价一百, 她才诧异地抬起头, 既羞赧又青涩。 他一口气将价格定在三百,老鸨牵着她的彩袖长纱来到他面前,那时她是何模样? 低首不语, 却翩翩一拜,“多谢。” 他好笑地看着她问,“谢什么?” 她还是答,“多谢。” 他回,“我接受了。” 她才抬眼瞧他。 额间一抹芙蓉,桃色面容,亭亭玉立的一女子。 他那时刚刚弱冠,心想,这比沈誉送他的什么翡翠珠玉可好看多了。 弱冠之日,他也应当送自己一份礼。 于是三百银两春风一夜,过后,又花五百让她远离待客。 这姑娘,没有伺候人的天赋,只能让人捧在手心里疼。 如今,额间还是一抹芙蓉红,依旧彩袖长纱,可目光…… 楚曜容低首饮酒,可她的目光再不是只看着他。 长袖收回,成欢扭头再次甩其甩出去,目光回望,就看见沈誉正看着她。 他明目张胆地朝她笑了笑,似乎并不惧居中位的那位君王。 可她需要惧啊! 成欢随即转身,将长袖回落,随后,目光盯着面前的君王,如今所有人都在看她,都在看他们,和年宴那次万分不同。 无论眼中是惊艳,还是欢喜,他们都只能对那位君王艳羡。 如此美人,早就归属王上。 她是他的,若是看他人一眼,到底会是谁没有命? 众人都在心里猜着。 楚曜容低首饮酒,饮完最后一滴时,他抬头一看,便看到她的目光。 那双眼里此时只有他,他扬起唇角,也盯着她瞧,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见正对着他的方向,一支飞快穿透的箭直朝他而来。 夺命的利箭,直朝着他心脏射过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甚至有人都未看见,时间在这一刻陡然变慢,楚曜容看见刚刚还互相对视的姑娘朝着他飞奔过来。 像飞翔九天的凤凰,五彩长纱只是装点她华彩的尾部,她脸上含着笑,额间的芙蓉比往常要艳丽几分,他的姑娘就那样堪堪挡在了他面前。 楚曜容瞳孔骤缩,下意识站起身,长臂朝她伸过去,原先手中握着的珠玉滚落下来,他展开自己的双手,他要接住他的凤凰,接住他的爱人。 “太医!”楚曜容接住成欢的同时,大声呼喊。 可周围四处杂乱,旁边的人只围着他,将他们背留给他,没人去关心他怀里的女子如何。 “太医!”楚曜容喊道。 杂声一片,这些平时鸦雀无声的大臣此时像炸了窝的麻雀。 偶有几人会喊保护王上,也有几人会喊救王上。 可就是没有过来看看他怀里中箭流血的女子。 “太医!太医给我过来!给孤过来!”楚曜容慌乱喊着,连称呼都已经开始混乱,手掌紧按在女子中伤的部位。 他不敢动,此时手上满是鲜红,看着女子身上不停流着的血,心中不住地颤抖,就连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好像是血一般的红。 衣衫是红的,空气也是红的。 他的眼睛也染了红。 “成欢,你给孤撑住,孤还没找你算账呢!”楚曜容怀抱着她,低声嘶吼道。 “太医哪去了!太医哪去了!” 成欢依稀听见了有人要找她算账,可活这般大,她还亏欠过谁啊。 原先的东道主将她卖到了春风楼,之后,妈妈又将她卖给了沈誉,然后沈誉一句话就将她送给了王上,她到底还亏欠过谁? 成欢努力微微睁开眼,入眼处看见一张惊惶失措的脸,男人头上带着的玉冠消失不见,额头处散乱着丝发,眼里又惊又恐,嘴里还不住喊着什么。 他在喊什么? 好像在喊她名字。 “成欢。” 她哥哥也喊她成欢,她从小到大就没换过其他名字。 她叫成欢。 有太医终于赶到,成欢在晕死前最后看着楚曜容,声音细小如微,“哥哥,你救救成欢。” 楚曜容听清了,他低着头,将她说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怀里姑娘让他救她。 “救她!太医,孤求你救她!”楚曜容簌地抬头看向赶来的宋太医,眼睛满是急切。 “王上,您先松开她。”宋太医较为镇静,见到不是王上中箭,他心里放心许多。 可是,楚曜容拉着他的袖口,一字一句道,几乎快要哭出来一般,“宋太医,她是孤的命!” 从未见过王上如此,宋太医心一震,回道,“臣全力。” 四处渐渐平静下来,依稀几个脚步屋里屋外走动。 在利箭刺向成欢胸前的那刻,沈誉也站了起来,他紧握拳头一直站到有太医过去救她。 身子在楚曜容一声声呼喊中逐渐僵硬,他知道,她估计伤的很重。 刚刚就在他面前,他亲眼所见,那支箭居然朝她的心口插去! 为什么不能偏偏再离远一分? 或者只碰到她的肩上也行! 为什么偏偏是那容易致命的地方! 紧握拳头的手微微颤抖,沈誉站原地看着被众人围起来的两人。 绿荷不知何时穿着白纱舞衣走到他身边,她低声禀告,“主子,我们可以回去了。” 沈誉听着,但一直没动,直到听到楚曜容在求太医,沈誉才移动身子,朝绿荷说道“嗯,你做的很好。” 说完,人准备转身离开。 他又听到那人说,“宋太医,她是孤的命!” 他的命? 沈誉身子又一瞬僵硬,但仅仅片刻,他转身离开,唇边露出嗤笑。 大步朝外走去,只身站在高阶之上,沈誉大喝一声,“缉拿刺客!杀!” 一旁的绿荷惊讶抬眼,只见男人面色冷冽,本是春风暖起的日子,却满是寒霜。 …… 冷,彻骨的冷。 她记得大雪停了,冬天已经过去了。 青荷给她做了柳绿叶头箍,如果可以,等百花盛开的时候,她还想再要一个带芙蓉花的箍子。 “小成欢,你这样太贪心可怎么办?”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是娘亲的。 “成欢,哥哥给你摘,芙蓉是吗?日后咱们也在院子里种上几朵。” “哥哥……”成欢喃喃细语。 “孤在!”楚曜容握着床上女子的手,她还没醒过来,箭已经拔了,血也止住了,可她还是没醒过来。 一旁的宋太医看一眼床榻上的女子,低首对跪坐在地上的男人道,“王上,箭离心口只差半小指距离,臣已经尽全力,其余就看她自己的了。” 说完,宋太医退到一边。 楚曜容还穿着那身玄衣,衣裳上落了她的血,可黑衣玄服,什么也看不出来。 楚曜容捧起她的手,对着榻上的女子喊道,“你以为你这样救了孤,孤就会放过你吗?” “还有你说送的惊喜,便是送的这个吗?” “孤全都不接受,成欢,等你好了,孤还要找你算账。”楚曜容紧握着她的手。 不要以为他不知道,韩益失踪和她无关,不要以为他不知道,是她告诉了沈誉自己出了宫。 “成欢,你不是他的人吗?你为何替孤挡。” 他想不通,可也是他错了。 这个姑娘,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该松开,不该留她在春风楼。 “孤错了,错了。”楚曜容喃喃自语。 过了会,林公公从外走上前,“王上,刺客抓着了。” 楚曜容沉默了会,握着成欢的手不自觉紧了一分,而后抬起头,林公公就看见一双骇人的赤目,“王上?” 楚曜容红着眼抬起头,声音仿佛来自深渊,“人呢?” 林公公吞了下口水,连忙道,“人被梁王带回狱牢审问了。” “废物!”楚曜容怒骂一声。 可骂完,人又像浑身卸了力气,瘫坐在床榻前,他看着依旧还未醒来的姑娘,低声询问,“成欢,你是不是觉得孤也挺废的?” …… 狱牢内,准确来说是护卫军所属的地牢内。 沈誉脱下了白日穿的墨蓝官服,只着一身洁白的内衫,他手里拿着一根粗藤,每隔两句话的时间朝面前被绑着的黑衣男人抽去。 黑衣男人嘴上被人塞了帕子,喉咙里被堵住,只发出一串呜呜声,黑衣男人瞪大眼睛看着沈誉,仿佛难以置信。 在外人眼里,他也许是难以置信一向温和谦让的梁王会如此盛怒,如此可怕。 一鞭一鞭地抽打,沈誉也不说话,只目光紧盯着面前逐渐被他打穿衣衫的男子,他也不看着那人的眼睛,一个劲盯着男人的心口处。 他看见,这人的箭射向的便是成欢的心口处。 单手上扬起鞭子,又重重往男人身上甩去,直到看见黑衣被他打烂,胸前的皮肤袒露出来,可以看见那人的心口。 手上加快了速度,一鞭接着一鞭,血流了出来,血水飞溅了起来。 男人晕了,绿荷便在旁替他浇醒,如此往复,直到最后绿荷看不下去,握住了又再次上扬起的鞭子,唤他,“主子,够了。” 沈誉手上停住,又甩开绿荷,继续抽打,他阴沉着眼,说道,“不够。” 不把他千刀万剐,不把他打的血肉横飞,怎么也不够,这人应当在见他时就该死去。 可一刀赐死太过便宜,一颗毒药太过简单,他要他在完全结束生命之前,生不能死。 手上累加了一直以来的怒气,鞭鞭都是要人命的力度。 绿荷察觉出了沈誉较之以往不同的怒火,只是她不敢确定,到底是因为成欢遇刺差点没命而发怒,还是因为成欢若没命,而耽误他们后面计划而生气。 绿荷看不出来,她自个觉得,死了一个成欢没什么,以后还有一个陈欢,程欢或者沈欢来代替。 所以,她的主子何必那么生气。 “主子,他要没气了。”绿荷又朝那人泼了一道水,可人没了反应。 沈誉放下长鞭,像看死人一般看着这人,轻声吐出一个字,“杀。” 绿荷得令,放下手上的木桶,从刺客嘴里抽出手帕,反手就捂住了他的口鼻。 那人已经晕死过去,此时也没任何反应,等绿荷看见刺客四肢一摊,才知道他与这个不黑不白的世间正式离别了。 这个刺客,从他被抓时起,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机会留下一句话。 绿荷拿下手帕收回自己的袖子里,弯腰来到沈誉身边,“主子,奴也有误。” 众女起舞纷飞之际,暗箭射出,是她推了成欢一把。 这就是一出美救英雄的戏码,他们是背后的推手。 可是,绿荷没推准。 沈誉只要成欢被伤一下胳膊或肩部,可事实却是正对胸口。 绿荷低着头,朝沈誉请罪。 沈誉边擦干净自己带污血的手,边垂眼看着地上,问她,“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 绿荷蹙眉,回道,“是,如今在成美人身边。” 沈誉抬头,斜眼看她,“此事为何不是你妹妹去做?” 他计划的是青荷做推,也能及时为成欢医治,可为什么最后上台的却是绿荷? 绿荷低着头,内心慌乱一瞬,没过一会,她簌地跪地,抬起头满眼恳求道,“是奴觉得奴比她更适合,还请主子莫怪罪家妹,她什么也不知道。” “是以……姐妹情深?”沈誉弯腰低首,与她对视,目光幽深黑暗。 绿荷将头又低下,避开他的眼神。 说完,沈誉站直身子,双手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可身上还有黏糊发腥的血渍。 他转身离开,背对着后面跪着的人道,“自此一次,下不为例。” 绿荷跪着往前走一步,应道,“谢主子!” 等看不见沈誉的身影,绿荷才慢慢站起来,伸手拍了拍因沾了地上的血而变得脏兮兮的白裙,随后往一旁柱子上已经死去的刺客看去,眼神没了之前可怜与惧意,她不屑地看那个刺客一眼。 她是故意推歪的,这个刺客倒是真的出现了失误。 可是,怎么就不知道再多用那么一点力气,干脆当场送走那个女人好了。 成欢,她绿荷从不觉得,这个人能够成为沈裳的替代品。 一位是真正的凤凰,一个只是勾栏出身的野鸡罢了。 野鸡又怎么能成为凤凰。 沈誉走后没多久,楚曜容来了。 来时略有些风尘仆仆,一身的玄色大衣还没时间脱下,疾步朝着地牢内走去,护卫军挡都挡不住。 “王上,牢内脏乱,有危圣体!” “滚!”楚曜容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直往牢内走去。 这是保护他的护卫军,可是居然连关押敌人的地方都不让他进。 这没有任何道理,这更像是沈誉自己在王宫内设的地盘。 楚曜容匆匆进来,一个个牢房快走过去,看见了被关押在审讯室的那名刺客。 那名刺客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衣料,尤其胸前更是被打的皮开肉绽。 林公公忍着恶心,捂着鼻子走近朝刺客鼻尖探了探,回道,“王上,没气了。” 死了? 楚曜容走近,伸出手探去,发现果然没气了。 他扭头看向一旁跟着进来的护卫军,语气沉沉,“你们用了极刑?” 护卫军弯腰低首不敢胡乱回话,只说道,“几下鞭刑,他就没气了。” 只是几下鞭刑,会将人打的没了命? 楚曜容不信,他指着血肉模糊的刺客,重声问道,“他想杀的是孤,你们就这样将他灭了口?” 何谓灭口,有罪之人才会去灭他人之口。 护卫军跪地,连声磕头,“王上,卑职无用,卑职无用,此人进来便咬口不言,审讯到一半,这人就自己没了气。” “呵呵。”楚曜容冷笑一声,朝人摆摆手,很快有人将这个没用的护卫军拉了下去。 此时,楚曜容才转过身,看向一直跪在一边的白衫女子。 “孤记得,你是沈誉的人。”楚曜容垂眸看她。 绿荷低头道,“奴确实是梁王府的。” “你在这作何?” “梁王命奴在这等王上。”绿荷回道。 楚曜容蹙眉看她,“等孤作何?” 刺客是梁王抓到这的,如今刺客已亡,他甚至都想怀疑是不是沈誉毁尸灭口。 可看着还留在这的奴婢,楚曜容起眉头,沈誉向来喜欢用毒灭口,这人如此酷吏鞭刑,倒又不像是沈誉会做的。 “王爷鞭打此人一百三十二鞭,但此人顽劣至极,闭口不言其他。” “死无对证。”楚曜容眯起眼看她。 绿荷匍匐跪地,扣地以拜,“奴以奴的命担保。” 这婢女太过自以为是,楚曜容厉声道,“你以为你的命能值多少?” 绿荷趴在肮脏不堪的地上,不作回答。 她的命能值多少,就看这位在君王眼中,人命值多少? 绿荷在梁王府已经有十年,她知道这位君王是如此从原先的羸弱到如今能与主子对垒,一步一步到今日,手段常常出乎意料,时而比主子还能隐忍。 然而这样的人。 曾经她很敬重的一位女子告诉她,“子慎心是善的。” 当今王上楚曜容,字子慎。 她不信这位君王会相信她,但她相信那名女子说的,这位君王不会随意杀她。 他确实不会随便就杀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沈誉的人。 他希望沈誉死,却也不能随意斩杀一名婢女来泄愤。 他还是君王,人们可能接受君王好色,但难接受君王暴虐。 楚曜容甩袖离开,转身之际,身后的婢女忽的出声问他,“王上还记得沈美人么?!” 还未等楚曜容在想沈美人是哪个时,绿荷又道,“奴说的是三年前突然病逝的沈氏。” 楚曜容转过身,他挥退一旁的闲杂人等,面色冷凝地看着面前跪地女子,问她,“你说的沈裳?” 见她还记得,绿荷有些高兴,她点头,仰视着面前的男人,眼里藏着幽蓝的光亮,“正是,王上没忘记沈美人,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会高兴。只是……” 绿荷胆子一下子变大起来,她死盯着面前的君王,问她 ,“王上怎么能够轻易就将别的女子当作小姐的代替?王上,成美人再像,她也不姓沈啊!王上怎么能够将小姐的宠爱轻易就给了别人?” 她其实很愤怒,她看到成欢被送去王宫后,替了原先小姐的宠爱,她很愤怒。 他人可以做沈裳的替身,但是不能连她的那份宠爱也给偷走。 楚曜容眯眼看着这个女子,问她,“小姐?” 绿荷答道,“奴曾在梁王府伺候的便是沈小姐。” “那你是沈誉的人,还是沈裳的人?” “奴只是梁王府的人。”绿荷低头作答。 楚曜容细细想着,这个婢女倒是说对了一点,成欢又不姓沈,只有那个沈誉才会想着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成一个好笑的替身送过来。 他从未把成欢当过谁的替身,但是也不像这位婢女说的,他对沈裳有什么宠爱。 想起嵩阳殿外时常出现的那些莫名奇妙的宫女,楚曜容看着眼前这位婢女,想了想,那些人莫不是她派监视他的? 他查过外面那些宫女,也知道成欢撞过她们几回,但那些宫女只是喜欢盯着他的门口,也没做过其他。 被人盯着他已经习惯,但那群宫女却目的不明。 听这婢女一说,楚曜容就有些懂了。 楚曜容看着她,说道,“孤想宠谁便宠谁,你有什么资格来提醒孤?” “王上!”绿荷喊道,他不是很爱小姐吗?不顾身份,不惧年龄,都将小姐接进了宫。 楚曜容也朝外唤道,“来人。” 林公公和护卫军一起进来。 楚曜容看着走进来的护卫军,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并不达眼底,说道,“王叔不是喜欢审讯犯人?你将这婢女亲自押过去,让他好好审审,这位婢女说,她是沈裳的人,说不定知道当年沈美人是如何去的呢。” “王上!”绿荷唤道,她不太懂王上为什么要将她押给沈誉。“您难道不想想小姐吗?” 楚曜容不再听她讲废话,刺客死了,他不能亲自帮成欢报仇。 刺客到底是谁的人他也不知道,所有的,想杀他的,他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要伤她? 楚曜容沉着脸一步步走出去。 …… 成欢还没醒。 嘴里喃喃自语,楚曜容使劲凑到她嘴边,也听不清一个清楚的字。 楚曜容蹲在床头边,一直握看着她,她额头上正不住地冒着露珠,清风微凉的天也被床榻上的她过得像个炎热天。 唇色早就没了血气,头发上的珠钗是他亲自为她一点点摘下,又一个个整齐地放到首饰盒里。 楚曜容心思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收拾时,眼睛未注意放在收拾盒内的一根有些残破的珠钗上。 那根钗子被成欢擦拭地非常干净,也许是用料都是实打实,反复擦拭起来也未落什么色,反而更加明亮。 成欢又梦见了那根钗。 哥哥将钗子塞进她的怀里,“成欢,要是饿了,就拿它去换吃的,活着最重要。” 她应了一声,“好。” 又梦到了钗子是如何来的。 梨花树下,母亲拿着一颗玉石,细细打磨着,时而仰头拿起看看亮泽,时而又看看在旁玩耍的小丫头,“小成欢,看什么这样开心?” “娘亲在做什么?” “娘亲在给小成欢打嫁妆,愿我们成欢日后都开开心心,以后嫁个如意好郎君好不好?” “不要!成欢只想要糖酥!” 糖酥是甜的,娘亲也是甜的,只有那根珠钗又冰又凉,难入口。 雨夜冰凉,哥哥将她藏了起来,耳边呼哧着什么声音,渐渐靠近,才听清落雨与马蹄声。 “成欢!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哥哥!”成欢哭喊着。 楚曜容这一次终于听清她在唤什么。 “孤在!”他握住她的手,偏头唤道,“太医!她要醒了!要醒了!” 她睡了一整天,一整天,楚曜容才终于听清她说了的话。 宋太医就连忙赶到,来到榻前检查。 女子眼睛依旧涣散,并无苏醒的迹象,宋太医摇了摇头,楚曜容又浑身无力一般坐到地上。 她怎么还没醒,她都在唤他了。 过了一会,青荷端来了药,她走到珠帘前,低声唤道,“王上,药来了。” 楚曜容撩开珠帘,伸手拿过那药案,刚刚熬好的药汤,碗上还冒着热气,楚曜容闻了闻味,他特意让宋太医加了蜜,这药就没有和他喝的那般苦。 楚曜容端到床头,拿着勺子舀,又轻吹了吹,万般小心地送到她的嘴边。 他敢发誓,从小到大,他就没这么小心地伺候过人。 “成欢,今日是孤生辰,孤不要你送什么礼,你给孤把这药喝了。” 女子无动于衷。 楚曜容也不急,他拿起勺子轻吹了一口,又看着她道,“成欢,你若喝了,孤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女子依旧一动不动,嘴皮子就没张过。 她又没醒,当然不会应他,楚曜容在心里这么想,看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姑娘,原先生动的样子浮现在脑海里。 她那样扑向救他,唇角那时居然还含着丝笑。 心中刺痛,此时绵延不绝,楚曜容放下汤勺,拿起药碗,仰头含住药汁,俯身吻上了女子的唇。 撬开唇瓣,药汁才顺着缝隙传过去,只手扶住她的脖颈,慢慢帮她抚顺喉管,就这样一次两次,药碗终于见了底。 她喝完了,他告诉她一个秘密。 楚曜容看着女子的脸,手指流连在刚刚的唇瓣上,说道,“成欢,三年前的今夜,孤也是和你在一起,孤那晚其实很开心,三年来,唯一开心的一次。” 说完,想起什么,楚曜容笑了笑,“你大约不喜欢那个秘密,孤再换一个你喜欢的。” 说完,俯身停在她耳边,轻声道,“成欢,沈誉以为她那姐姐死了,其实没有……”。 说完,扬起的唇角落下,“她和你一样,像这样睡着。” …… 梁王府内。 绿荷被护卫军绑着丢到了沈誉书房门前。 沈誉站在门外廊上,一只手掐着身旁刚刚发芽的盆栽绿叶,一点点揪起里面最嫩的叶芯。 绿荷被推搡跪到沈誉脚变下,送人过来的护卫军将士弯腰禀告,“主子,人抓回来了。” 其实不需要楚曜容吩咐送过来,沈誉就已经做下了安排。 他原先已经提醒过绿荷,“下不为例。”可她就是当他的话是耳旁风。 沈誉看着手中的叶子,叶子芯更为青嫰,手摸上去还是微软的触感,放在鼻尖闻一闻,比外部成熟的叶子更为清香诱人,然后手指微捻,不需要多费什么力气,它就碎了。 绿荷低着头跪下,沉默不语。 她不知怎么辩解,擅自行动是她不对,可她实在忍受不住一个勾栏女子就轻易取代小姐的位置。 沈誉不慌不忙,像是考虑了会,才问一旁还未走的护卫军,“成美人醒了吗?” 护卫军低首,“尚无。” 没有醒。 到底伤得有多重? 他辛辛苦苦放的爪牙,还没发挥余力,怎么能就这样废了。 沈誉看向护卫军,想了一下,说道,“醒了便过来禀告。” 护卫军应了声,随后离开。 绿荷还在脚边跪着,她也忍不住想问问沈誉,“主子,非那女人不可吗?还有许多姑娘都能胜任。” 沈誉松开叶芯子,破碎的青绿叶子落在绿荷面前,沈誉掀起眼皮,微微弯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听说你说自己只是梁王府的人?” 沈誉露出他最擅长的笑,温和有礼,让人看不出恶意,“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喊我主子,却不喊我王爷么?” 沈誉笑容更加温润,绿荷垂落下来的手微微颤抖,身子僵硬无比。 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她自己以前也早就明白,只是忘了面前这个人的侵占欲又多强。 梁王府的人喊他王爷便够了,只有属于他的人,才喊他主子。 “你向来是聪明的,你喊我主子那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就明白。”沈誉抬手轻摸向绿荷的发顶。 手掌一下一下地压在她的头上,簌地抓住她的发丝,将她的头往上头。 力道强硬,逼着绿荷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沈誉还是那副笑意面孔,只是这次里面露出了寒冰利刃,他勾起唇角,说道,“你也是,沈裳也是,不过是我沈誉的一条狗,哪里会让你们喊他人主人?” “绿荷,你应当明白,我最讨厌的便是背叛!” 绿荷疯狂摇头,连喊道,“不是这样的!你们是姐弟啊!亲姐弟啊!” 沈家三子一女,只活下来沈裳沈誉姐弟二人,前梁王沈廖去世,两人相依为命。 沈裳曾和她说,“姐姐的就是弟弟的,你就把怀安当成我,好好护着他。” 沈誉,字怀安,当今王上的王叔,如今唯一的异姓王。 绿荷错的离谱,她没想到这个弟弟却只把姐姐当成一条只能听话的狗。 夜深了。 这一夜,嵩阳殿的灯火与梁王府书房的烛光都亮了一整夜,他们都在等一个人醒来。 等蜡烛烧灭一根又一根,天边的太阳升起,墙外的鸡鸣响起之时,那个人还是没有醒来。 青荷一大早送来熬好的药汁,楚曜容还是那样亲口喂上,他脱下了累赘的玄衣外袍。春日的天也不寒,就着白色里衣,穿着那日都未落下的长靴,楚曜容在榻前从白天候到黑夜。 没有人去说服他继续诞辰礼,也没有人去劝谏他去以大局为重。 本就是个爱美的君王,美人将息,王上又怎么舍得。 楚曜容确实不舍得,他后悔极了,只盼望成欢快快醒过来。 成欢昏迷后的第三日,伤情到达最关键的时刻,若是还不醒来,宋太医就彻底没了办法。 药依旧喝着。 这日,青荷比往常更早一点来到嵩阳殿,这次,楚曜容亲自喂药都喂不进去。 药汁怎么也不进去,全部都流到了脖子外。 青荷听到里面的人焦灼地呼喊,她大着胆子撩开珠帘,上前一步道,“王上,奴婢来试试吧。” 楚曜容捧着药碗正不知所措,闻言,转身就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和前几日在地牢里看见的那个婢女有七八分相似,楚曜容有些犹豫,但还是将药碗递给了她。 青荷接过,走到榻边,先弯腰为成欢理了理微乱的发丝,随后在成欢耳边耳语了几句,就试着将药喂下去。 起初没有成功,青荷叫她,“成欢,你不是总是说要好好活吗?” 榻上的女子没任何反应。 青荷又道,“你不醒过来,你怎么能见到你的哥哥?” 这句话没有贴耳说,楚曜容在旁也听的一清二楚,之后看见那药汁竟然真的顺利被成欢喝掉,楚曜容心下微讶。 “她还有位哥哥?”楚曜容叫住准备出去的婢女。 青荷端着药盒,弯腰低声回道,“是,美人心中一直挂念着家人。”说完,转身离开。 珠帘内,只楚曜容一人站在发愣。 她一直唤的,原来是她的哥哥。 好笑的是,他还以为她是在唤自己。 楚曜容坐在床边,伸手抚过女子的面容,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她,低声喃喃,“你都可以听见啊。” 原来外面说的话,她都能听见,否则她刚刚又是怎么喝下的药汁。 略有些茧子的手指,轻轻磨蹭着女子的脸颊,随后落在她的下巴处,楚曜容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上去,蜻蜓点水的一吻,而后也学着刚刚婢女与她说话的方式。 楚曜容将唇靠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我爱你。” 床榻上,女子的睫毛在这句落下后,轻微颤动。 第26章 却够虚假 成欢醒了。 夜深人静, 殿内悄然无声,成欢撑着床边坐起身,手捂着胸口,斜看一眼睡在床头边的男子。 楚曜容静静闭眼睡着, 眉心紧蹙, 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成欢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随后还是撩开被子,轻悄悄地下榻。 青荷在她耳边说, 主子说,他找到你哥哥的消息了,成欢, 你若醒来,就回去见主子, 他在等你。 等她?还能在哪等, 只能是伊人殿。 随意拿起不知何时放在一边的蚕丝外衣, 将其套上, 慢慢往自己的宫殿走去。 外面夜色很美,夜明珠一般的天幕覆盖大地。 但心里装着事, 胸口处传来阵阵绞痛感, 她并没心思去赏月。 双脚虚浮着,也好像只是下意识地往自己想去的方向走。 她现在很想见到沈誉, 想问他,这箭是不是他射的。 作舞甩袖回望时, 余光亲眼看见, 那个长得和青荷有七八分相似的舞女将她往前重重退了过去。 她认识那个舞女,明明就是绿荷。 沈誉身边的一条狗。 成欢脑袋乱如麻,脚下步子略有些不稳, 但还是能撑住,之前,沈誉说会帮她,所以便是这样的帮法吗? 帮她取得楚曜容信任,便是将她望箭刃上推。 成欢唇角流露丝笑意,那笑有些凉,凄凉的笑,笑自己愚笨,又笑自己无用。 若不是家人保佑她,让她捡回一条命,兴许她就这样没了命。 夜风起,外袍也随着扬起,女子拖着病躯行走在夜幕中,月亮随着她亦步亦趋地走。 伊人殿内,静若无人。 风吹进喉咙里,成欢咳嗽了几声,然后很快就看见那个相见她,她也相见的男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这殿未亮烛火,只有从窗外进来的月光使屋内不至于太过漆黑。 沈誉穿着墨蓝衣袍,此时看着更像是黑色。 然而正式的黑衣袍衫,只有万人之上的君王才能穿。 两人都没注意到这点,成欢也没在意,她手撑在茶桌上,满头发着虚汗,微抬眼看着沈誉向她走来。 沈誉过来扶她坐下,成欢却不愿领他这帮扶之情。 “成欢。”沈誉皱眉唤她,看见她来的时候他有多么高兴,比抓到韩益还让他高兴。 抓到韩益,顺藤摸瓜,很快他就知道了一位名叫曲陵的先生。 “成欢,你这次做的也很好。”沈誉笑着看着她。 听到这句话,成欢霎时抬眼,问他,“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方法?” 沈誉又笑下,伸手往面前女子的发顶摸去,但被女子闪开,他也不尴尬,又收回手,装作没有发生一般继续道,“你若舍命救他一次,日后他定会因为愧疚而想去补偿你,成欢,这也是为你日后着想。” 心口的痛好像在这时加惧,成欢疼得不自觉缩起背,她抱着胳膊,锐利的目光看向沈誉。 那眼神像箭一样,也往沈誉身上射去。 但沈誉四两拨千斤一般,将那箭拨了回去,他说道,“成欢,你能好好的过来见我,我真的很高兴。” 可她并不是好好的来见他啊,心口的疼在提醒她,这个男人可能不知时候就能真的将箭插进她的胸口。 “箭是不是你射的?”绿荷推的他,他也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这就是个舍身救君的谎言,而她更想知道,那个箭是不是他射的。 闻言,沈誉唇角的笑落了下去,他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告诉她,“刺客已死,你放心。” 她想知道的这箭是不是他亲自射的,那般精准地对上了她的胸口,那般歹毒,毫不留情。 成欢又问一遍,“是不是你?” “不是。”沈誉答道,他从来都不会自己动手去杀人。 其实这个问题没有多少问的必要,既然都承认是他设的局,这箭是不是他自己亲自射的,又有什么分别。 成欢也知道这个问题,所以知道后,发现心里并没有宽慰多少。 空气突然又恢复安静,沈誉隐在黑暗之中,他静静看着面前垂着眼,低着头的女子。 她头发微散,披着蚕丝外衫,轻薄地像是风一来便能吹走,察觉她肩膀在隐隐发颤,沈誉靠近,将她拥进怀里。 成欢挣扎,但他却越抱越紧。 他们不该是这个样子。 良久,沈誉忽的道一声,“对不起。” 他欠她这一句。 成欢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睛朝下角斜望,使得眼角的泪水涌出之后,她才嘶哑着声音,回拥着男子,喉咙像被掐住了一般,佯装哭泣道,“沈誉,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不想在这没了命。” 沈誉伸手拍了拍她的背,也不回答。 见状,成欢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也逐渐发寒,她继续哑着嗓子道,“我听你的话,不和你斗,不和你顶嘴了好不好?沈誉,我只想好好活着。” 哥哥临死前告诉她,好好活着,她要好好活着,她也只想好好活着,这句是实话,发自真心的实话。 “沈誉,你应我一声,应我一声!”带着祈求一般颤抖着说道,她知道他能做到悄无声息灭了她,也能好好让她活着,只要面前这个男人愿意。 她今日都求到这般地步,这个人到底有多冷漠。 两人相互拥着,沈誉也不回答,他背对着她,脸色有些发冷。 成欢突然情绪一下子爆发,她紧紧咬上男人的肩,心上的伤口在情绪波澜下被牵扯撕拉,贯穿脑部的疼痛感让人一时麻痹,她紧紧咬着,不松口。 沈誉任她咬,身子一动不动,连声吭也不出。 这是他欠她的,他很少会觉得亏欠别人,这一口反而使他心里宽慰不少。 过了不知多久,女子爬在他的肩上,低声哭泣起来。 沈誉推开她,看着面前的女子良久,才开口道,“成欢,听说你的哥哥曾是魏将军身边的护守兵?” 成欢咬着唇不语。 见状,沈誉忽的一下子没了询问的心思,他抬起少女的脸,哭的梨花带雨的脸颊上,依旧隐隐闪着泪光,映衬着此时的月色,多了丝惑人的美感。 少女突然在此时含起背,嘴里轻嘶一声,他知道,她的伤又疼了。 沈誉伸手,轻轻抚过她眼角的泪水,迎面低头吻了上去。 成欢诧异了一瞬,嘴里呜呜挣扎,眼角的泪水还在往外流。 沈誉轻轻拥着女子,不在意她的抗拒,像是只想帮她疏解身上的痛处一般,一点点地安抚。 这吻,润雨无声,细腻温和,就和他人一样,时而梦幻,却够虚假。 伊人殿外,一道玄色衣袍被风吹的动荡,他站在暮色下看着里面正吻的动情的两人,手中拿着的厚重一点的衣裳被他紧紧握着。 …… 成欢再回到嵩阳殿出来时,天已快三更。 走近珠帘后时,发现爬在床头边的男人不见了身影,成欢心里一跳,左右四处寻找。 撩起珠帘,才发现男人不知何时睡到了一边的木榻上。 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成欢看着榻上睡得正熟的男人,眼里略有些复杂。 偷偷去见沈誉,好像是她做错了。 可手不禁伸向唇边,成欢又有些好笑。 这次一见,倒是更加了解沈誉到底是何副德行。 楚曜容曾经问她,有没有看清沈誉。 没有,其实一直都没有。 每次要懂似懂时,那人总是出乎意料地狠。 无论是之前他说也欢喜她,还是这次这个吻,这个人总是万般蛊惑人心,愿意拿他自己的感情去利用。 成欢笑得有些凄凉。 她输惨了,无论是哪个方面,她都斗不过沈誉。 她没有沈誉那样狠。 一位女子在他面前哭的凄凄怜怜,那人连半句话都不想许诺,甚至还想从她口中得知别的消息。 然后一个吻便又想安抚她? 这就是他沈誉的方法。 成欢站着看着楚曜容直到外边的天色微亮,之后她才走到桌前,等这个宫殿的众人醒来。 清晨,青荷端着药进来后,假装高兴地头次发觉成欢醒了过来,然后便连忙去叫太医。 楚曜容被笑声吵醒,他起榻,看了桌前面色苍白的女子一眼,随后走到桌前,将药碗推到她手边。 成欢又复杂地看他一眼,说道,“多谢。” 刚说完,楚曜容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藏在袖子下的手一直紧捏成拳头,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忽而又突然坐下,微微偏头咳嗽一声,盯着女子的眼睛,问她,“你昨夜醒来去了哪?” 好像知道他会这样问,成欢答的自然,“屋里闷,走了会,赏了赏月。” 这谎话信手拈来,却又漏洞百出,好像是故意让他知道她在骗他,又好像对他的想法不在意。 楚曜容拳头越捏越紧,二人沉默了一会,他又看着她,只是这次眼里带了丝希冀,“你为何替孤去挡那一箭?说实话!” 成欢低头喝完了药汁,也不抬起头,只是将瓷碗放下,随意道,“王上……奴,只是碰巧。” 临时改了口,如此说,心里好像会舒服一些。 楚曜容却笑出声,一拳将瓷碗打翻,屋内响起轻脆的声音。 门外赶来的太医几人顿时停下脚步,不再进去。 “碰巧?碰巧就撞上?”这个答案更为糟糕,楚曜容觉得可笑极了,他站起身,捏住面前女子的下巴,眼里满是寒厉,他抬起她的头,沉声问道,“成欢,这个你又为何不愿骗骗孤?” 成欢垂眸不语,看向别处。 “看着孤!”他喊道。 楚曜容凑到她面前,玄墨一般的眸子阴沉地打量她的面容,食指按在她的唇上,重重压住,成欢抬眼看着他。 楚曜容像是疯了一般,唇角扬起,语气冰冷,“这座宫殿一定不能少了你!” 第27章 肆意情浓 很快, 成欢就知道了什么叫“这座宫殿一定不能少了你”。 楚曜容在她醒来后的第二天,祭祀典礼上,高声宣布立后。 那日晴空万里,天坛中心, 筑高台九尺, 上祭天神, 护佑万民,下祭先祖, 福佑我朝。 这其实已经是个随时分崩离析的王朝,但不知为何,越是这个隐藏着更多危险的时候, 人们越是看重礼节。 楚曜容领头祭奠完毕,穿着一身威仪, 站在九尺台上, 忽的宣布立后。 没有和任何人商量, 也未提前透露过消息, 头戴玉冠,俯身朝拜大地之后直立起身, 手握着君王大印, 站在旌旗之下,直接宣告众人。 “先祖有灵, 庇佑万民,后宫悬空已三载, 孤令一女成欢, 接尊为后!” 一个名字,一个尊位,没有对立后者的任何称赞颂德, 也不予他人商量,直接宣布。 百官对着高台跪拜,齐声高呼三思,全都不服。 沈誉站在离楚曜容最近的位置,听到立后时他有些愣住,但没有跟着后面那些人跪下。 仰头直视台上的男人,那人好像又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以往眼里随性藏着锋芒,可这次却有了点上位者的威严,锋芒完全展露。 沈誉收回目光,嘴角微笑,但在他眼中,楚曜容这次只是在自掘坟墓。 自立朝以来,就没有妓奴成后一说,除非,成欢真是江南世家遗女。 可她是吗? 根据成桉的履历,他们只是普通人家。 沈誉笑笑,楚曜容啊,还是太年轻气盛了。 高台之上,凉风吹打着祭旗,楚曜容没有理会众大臣跪拜,宣告完毕,人直接下高台离开。 在他人眼中,他本就是个爱美成痴的君王,那些个个利己私欲的大臣是不会以自己的官路来让君王收回成命。 跪拜求他,也只到这个程度。 他已经不惧外界流言,也不惧他人污蔑,更不惧有人以下犯上,所以,谁还能阻止的了他? 成欢知道的时候,心里震荡,她强扶着床榻稳定心神,半晌才消化这件事。 思绪纷纷杂杂,脑瓜左思右想,她都只觉得那人像是报复她。 楚曜容说,这座宫殿一定不能少了她。 所以就将她写进王室族谱上,人贴上王室烙印,以后每次行走,见到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是他的人? 之前说她成为众矢之的,如今才是真的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成欢觉得,楚曜容是疯了,她一点都不感激他。 但很快,凭着本能,她又冷静下来。 如果成为了一国王后,那还会轻易就没了命了吗? 此时,珠帘被撩开,稳稳当当的脚步声一踏一踏像夺命的复仇者一样向她靠近。 成欢将目光看向正一步步朝她走过来的男人,男人沉着一张脸,面色冷峻,她的眼神忽的落在他身上的典礼大服上,她忽的想起,在那身衣服后面,在这个人的胸间还有一道箭疤。 不,就算是君王,也容易没了命。 成欢肯定地想,眼神与向他走来的男人对上,深邃的眼睛,目光如炬,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的回忆一下子又清晰起来。 掐脖窒息的感觉也上涌到大脑。 楚曜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好像在和她说,就算是死,她也得和他死在一块。 楚曜容站在榻前,微微俯身靠近榻上女子,轻声道,“这个王宫,只有两种人时刻面临危险,一位是孤,如今一位,便是你。” 楚曜容说完直起身子,唇边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你如此为孤脱险,孤真是感恩戴德,感激不尽……” “祭祀已成,立后已定,王后今后好生养病,也无须你处理宫闱之事。”说完,他眼里带着肆虐的笑意,轻勾唇角,“等着,等着孤给你一个令之难忘的婚典。” …… 直到她箭伤好到差不多,在结痂生新肉后,楚曜容都没来看过她一次,他把嵩阳殿给了她养病,自己日夜宿在偏殿书房内。 有大臣得知,还以为是楚曜容立后之后要转性,连忙宽慰自己,立一个舞姬为后,换一个贤能君王,是件值得的事。 这事到底值不值,没有人值得,但有人非常反对。 唯一还算忠义的大臣魏蒙将军接连上书诘责君王,楚曜容没有生气,他只让人把折子再扔给魏将军,不愿接见此人。 魏蒙对楚曜容非常失望,上一代留下来的基业正在被这一代人消磨殆尽。 可魏蒙也不会卸甲归田,在接连上书一个月有余后,魏蒙收到一封匿名信,随后一反常态,反倒支持起了立后一事。 事情被解决的轻而易举,成欢对这些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她能够下榻的那日,楚曜容搬进了嵩阳殿。 那日晚上,风雨袭来,那不是一个什么好日子,但嵩阳殿却张罗起了大红喜灯与红帘。 殿里殿外张灯结彩,走廊来来往往一串忙碌的宫人,身着淡红喜服,脚下却如鬼魅一般来去匆匆。 整个宫殿无比压抑,无人出声,无人说话,连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青荷在那日也不见了身影。 成欢独自站在殿中,头次感觉,何叫孤立无援。 就像她独自划着泛水的破舟在海面上,头顶有飞鸟盘旋给她希望,可周围朝她伸出援手的人却始终装作看不见她,只等到海水淹没舟船,她拼命呼喊,那些人还是看不见她。 和那日众人看着苏美人在湖水挣扎一样,只是,此时她是在自己内心的湖里挣扎。 外面风雨阻挡来人的路,等四周宫人渐渐散去时,有一嬷嬷走到榻前,低身蹲下,说道,“贺喜王后。” 说完,不等成欢应答,嬷嬷转身离得快速。 成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脑海里依稀知道这张灯结彩是何意思。 楚曜容说,他会给她一个难忘的婚典。 所以,这便是为婚典准备? 外面雷雨交加,稀里哗啦的雨滴拍打石阶地上,未关的窗子唰唰作响。 忽的,窗户一下子被关上,殿内只余成欢一人,她起身朝着外面走去时,却见一身形高大的黑影挡在她面前。 那人半身皆湿,下身衣尾滴着雨水,背着光处,成欢仰头看清那人的面容,“王……上?” 楚曜容堵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你想去哪?” 说完,一手放在她的肩头,推着她往桌前走,边走边道,“孤一人辛辛苦苦置办此次婚典,王后不想好好欣赏欣赏?” “奴……愧不敢……” 话未毕,楚曜容捏着她肩膀处的手加重。 “你可当,你兴许都不知道,你在这宫殿内有多么的重要。” 成欢静默不语,她不懂他的意思。 “这宫殿最初早就一分为二,犹如一阴一阳,孤执阳面,另一人执阴面。而你,却是那人想要送来调和之物。” “王上说的玄乎,奴不懂。”成欢垂眸,不断思索。 两人走到桌前,楚曜容按住她坐下,俊毅的面容下眸眼深幽,他忽的蹲下身,握住成欢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抬眼看着她笑道,“你自是不懂,孤想了三年也才明白,你是否瞧见,孤后宫的美人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 话落,殿内静默了片刻。 楚曜容轻捏了捏女子的手,继续道,“阳面为尊,阴面本为臣,臣子欲夺阳,翻倒阳面,坐而起上便可。” “可你说,为什么不能那么轻易就倒了阳?” “自是阳即阳,阴只是阴。” 君为君,臣只是为臣。成欢启口道。 “正是如此!”楚曜容眼里亮了亮,“名不正言不顺,又怎么能灭了这天威。” “可他想了个法子,送来了一棋子,此棋执黑,直捣将帅而去,去除了外周白棋,却也没想到黑棋在关键时刻,转了白。” “累日成就,顷刻崩塌。” “成欢,先王在世,先梁王沈廖就下了那样一颗棋,两年前,梁王沈誉也下了那么一颗棋。” “只是沈誉那颗棋转了白,他毁了那颗棋,你再想想,毁了之后,又应该怎么办?” 成欢手指微微发颤,“换一个。” 楚曜容笑笑,稳住女子的手,“对,换一个,再换一个一模一样的。” “让白棋以为还是原先那颗转白的黑棋。” 成欢人愣住,“我就是那个替代的黑……” “嘘!”楚曜容捂着她的唇,“不要这么说,你很重要的。” 就像他说的,她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在这宫殿里有多么重要。 白棋原先的心中,就是她,哪里有什么替代不替代。 楚曜容一点点慢慢抱起坐在椅子上的女子,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成欢下意识也将面靠像男子的怀里,藏着自己。 外面雷雨交加,电闪雷鸣。 楚曜容双臂紧紧抱着女子,一步步往榻边走去。 成欢意识到自己被人抱到床榻时,一身黑影已经俯身下来。 红纱垂下,以遮外物,斗藏浓情。 幔纱高飞,红红的一片薄纱,肆意扬起。 楚曜容俯在女子耳边,轻声贴耳,“孤宫中所有的美人都有一个共同之处,所有人的眼睛,或嘴巴,或下颔,或其他,通通都像那一个人。” 这句话犹如从地狱造出来一样,成欢心口阵阵发麻。 “知道那人是谁么?”楚曜容轻咬一口女子的耳垂,抬起头去看身下女子的眼睛。 盯着这双妩媚动人的眼睛,楚曜容唇角微微勾起,自问自答似地说道,“是沈誉的亲姐姐。”说完,又继续道,“成欢,想必沈誉从未真正碰过你。”接着话刚落,低头便吻上女子的眼。 成欢听到这话,一想到沈誉可能把自己当成是他亲姐姐的替代,或者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替代,她就直泛恶心,伸手去推搡身上的人,翻身欲吐之时,那人却又直接吻上她的唇。 他堵住了她的嘴,甚至咬住她的唇瓣,过了会,他摸着她的发端,往床榻上吐出口中的鲜血,笑容载着恶意,“成欢,孤是那么真心对你,你何时也能真心看看孤?” 成欢看着他,内心只渗出寒意,只是不知道这寒此时究竟是谁带来的。 看着他再次倾身而下,成欢收回手臂,闭上了眼。 红纱依旧还在飞扬,混着血与水的味道,带着三分情,七分欲。 第28章 贺喜王上 大历三年, 初春,楚曜容宣布立后。 这位不被百官接受的王后,最后却还是要走上了金殿的授位台上。 这不像是一场相亲相爱的昏礼,更像只是每个王朝必经的立后典礼。 王室的仪式庄严, 象征后位的旗帜高挂金殿外的顶尖, 随风飘扬, 依靠着,且仰视着一旁的王权旗帜。 典礼上肃然庄重, 就连吹响的礼乐和随风响动的风声,都没有一丝欢喜之意。 清早,成欢就被人开始像傀儡一般拉起来梳妆打扮, 随后几番宫女给她上红妆,挽发髻。 最后, 由一位看起来面容慈祥的嬷嬷拿起一抹芙蓉花钿为她贴上, 又用细柳枝儿添上一道点睛红。 完成后, 成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发现这妆容倒更是更像自个的喜好,而不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妆容。 成欢看向镜子里, 问那梳妆嬷嬷, “为何不画更贴合今日场合的妆?” 嬷嬷伸手拿过早就备在一旁的凤冠,笑着回道, “王上吩咐,凤冠霞帔已是累赘, 妆容还是随您自个喜欢为好。” 闻言, 成欢垂眸不语。 这凤冠霞帔倒确是个累赘,可这妆容又是否真的能随她愿? 穿妆完毕,站直起身, 宽大的衣摆延直拖地,她只要朝那金殿上走一走,就能知道是不是能随她愿。 手扶着宫人的胳膊走出宫殿,脚下刚要抬起离开时,一旁有股子细小声音传来,“贺喜王后。” 这是除了昨夜那道贺喜外,成欢今日听到的唯一一声祝福,她瞥眼看过去,才发现是消失了一段时日的青荷。 身上的衣裳降了两品阶,低着姿态朝她行礼。 大意猜到是为何,成欢朝她笑了笑,随抬脚继续走。 出了宫殿,一路红毯,在红毯的尽头,有位君王在等着她。 礼乐奏响,楚曜容着一身红黑金丝边纹喜袍站在红毯尽头,见女子出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朝她勾唇,笑而不露,伸手牵过她的手。 随后便是一段很长的路。 齐肩而行,一路无声,但却有些许岁月静好的感觉。 金殿的两扇大门是开着的,沈誉站在离高台最近的位置,面对着百官挺拔微笑。他身上也穿着一身与平常官服不一样的衣袍,这衣袍更为祥和庄严,也更为干净明亮。 乐声陡停,一声高喝,沈誉就看见一对璧人齐肩而来,二人并着步子,踏进金殿大门。 看着二人慢慢走近,身影相伴,沈誉一直露着的笑容终究还是维持不住,渐渐消失。 他昨日便听说,他们二人就留在了嵩阳殿。 目光不自觉地紧锁着楚曜容身旁的女人,若不是他对她熟悉至极,怕是一下子认不出画着芙蓉妆的她。 芙蓉点缀芙蓉颜,一身凤冠霞帔更添夺目的风采。 一位即将授位的王后,不应是如此媚人的模样。 果然,下面的大臣开始喳喳细语,除了成欢那一身妆,他们更难接受的是二人并肩而行。 一个是王,一个还未授后,怎么能够并肩接受百官朝拜? 若喊了,那一声声的高呼便像是往他们身上吐的唾沫,若是拜了,那一跪礼就像是在他们脸上抽打。 王公大臣没有跪拜低贱的奴仆一理。 百官窃窃私语,慢慢上台站定的二人却像未闻。 成欢早就了解会是如此情况,不过她不知道是二人的并行引得百官不满,只以为这些人不会接受她这样的女子为后,成欢不自觉地想要退缩。 但楚曜容握着她的手握地很紧,好像会料到她会逃一样,所以一路都未松开过一次。 没有偏头看过她一眼,手上却也从不松懈半分。 成欢只有保持沉默。 忽的一道“肃静”响起,成欢低头去看,只见一位穿着蓝色官服的男人,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将近三十多的威严样貌。 他忽的出声,百官骤停。 接着,又有一道较之温润的嗓音响起,“王上重托,臣,定不相负。” 这道声音她实在是太熟悉了,成欢下意识去看楚曜容,她不敢相信,他居然让沈誉给他们主持。 楚曜容拍了拍成欢的手背,朝她轻笑,随后转头低眼去看一旁的沈誉,回道,“先王逝去,宫中无亲,要说有那么一分半点与王氏沾亲带故的,也只有王叔一人,王叔给孤作礼,理所应当。” 说完,他面向大臣,问道,“各位爱卿,是也不是?” 底下大臣纷纷低头不语,谁人不知,沈誉虽是沈氏嫡子,但先王长公主乃是二嫁沈家外戚,一生也无所出,沈誉与王室并无血亲关系。 底下没有作声,楚曜容又转头问向一旁凤冠女子,唇角勾起,轻声问道,“你说是不是?” 成欢微微抬头看他一眼,抿着唇,又低头看在他们二人之下的沈誉,半晌回道,“是。” 闻言,沈誉紧缩袖下的手指,垂着眸,神色难明。 她说是。 是不是也是认为他站在这就是个笑话? 沈誉唯一的缺憾,就是他并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王室人。 他只是异姓。 成欢只在垂眸沉思,昨晚楚曜容说的话还一直在她脑海盘旋。 她没想过楚曜容会让沈誉来作礼,有些猜不透楚曜容的心思,便只能随他。 沈誉是个懂礼的,授后仪式依次不落地进行,当后印交到成欢手里时,楚曜容偏头在她耳边轻笑一声,“你看,王叔作礼就是顺利。” 成欢讶然,下意识看向正往下走回去的沈誉,发现他果然转身依礼,丝毫不差也毫不停歇地回位。 而一旁的大臣纷纷低头没有一人敢言。 这朝堂氛围,果真怪得很。 看着垂眸去看他人的女子,楚曜容唇角微勾,偏身伸手拨动女子额间一缕碎发,亲昵又温柔笑道,“今后,便是孤的王后了。” 二人举止视若无人,沈誉沉着眼,默默盯着。 成欢为后,于他应是好事,楚曜容越是宠她,他应越是高兴才对。 可他的情绪完全不对,沈誉移开目光,盯着高台上的金漆龙椅,渐渐稳定思绪。 前几日他处理绿荷的时候,那人说今后他会后悔。 不会,他不可能会后悔,到如今也未后悔过。 楚曜容回身,余光瞥见脸色低沉的男子,心中嗤笑,握住成欢的手在此时也不自觉地用力。 手指有些吃痛,成欢去看紧握她手的男人,低声轻唤,“王上。” 声音轻软,似如流水一般灌入心怀,一触到心尖,楚曜容备感刺痛,他倏然放手,站回自己的位置。 典礼既散,离开百官视线,走到廊外拐角处,楚曜容簌地松开女子的手,正欲踏步离开时,有宫嬷嬷出声,“王上,婚娶之礼还未成。” 殿内只是授位,真正的主旋律还未开始。 楚曜容身子顿了一下,没回话,起步便往一边离开,一点都未有当日祭祀上对立后的热忱。 嬷嬷和宫人看在眼里,成欢也看在眼里。 这人那日在她昏迷时的耳畔之言,也像个一时兴起的笑话。 “我爱你。” 傻子才去信。 “嬷嬷,咱们走吧。”成欢唤道,随后一行人便动身离开。 一群人走后,廊后暗角处才走出来两人,楚曜容看着领头的女子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眸微暗,他收回目光,问身旁的暗卫,低声问道,“如何了?” 来人是安越。 他回来了,意味着韩益有了消息。 安越随着楚曜容的眼神也看到了新王后,他低身,先道,“贺喜王上。” 楚曜容弯唇,这还是他收到的第一句贺喜。 “你若能再早点回来,孤还能予……”话未落,楚曜容弯起的唇慢慢落下,他想说,若能早点回来,他还能予他一杯喜酒。 可暗卫,并没有资格去领酒,身在暗处,连杯御酒,他也难赐给他们。 安越似乎知道楚曜容为何停下,他也顿了一下,往前,在楚曜容身旁低语几句。 闻言,楚曜容皱眉,问他,“为何?” 安越低声答道,“兴许王上去了,韩大人会回心转意。” 楚曜容抿唇,目光看向原先女子离去的方向,那边空无一人。 安越也看了一眼,问他,“王上还未行完大礼,不如先完礼。” 韩益找到了,但他却不想再回去,安越想,韩益想见的人应该是王上,可一去一回,这昏礼吉时怕是就来不及了。 楚曜容垂眸,思虑了一会,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随后轻笑摇头,拍了拍安越的肩,“走吧。” “喏。”安越道。 …… 出了宫,疾马飞奔,往郊外使离,韩益落脚大都近郊村落。 等他们离开了大都城门,天色将晚,晚霞染红大半天,雨后晴天,天也红得透亮。 马儿一声长吁,楚曜容回头看向正渐渐关闭的城门,随后长甩长鞭,马声啼叫,扬长而去。 ……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黑,他们才到近郊村落。 在韩益落脚地的门口,楚曜容下马,见里面亮着灯,楚曜容敲响了门。 “韩先生可在?” 门很快打开,走出来的却是一年轻妇人,妇人疑惑看着衣着华服的两人,问道,“找我家男人可有何事?” 闻言,楚曜容挑眉朝安越看过去,安越连忙上去,问道,“春日种苗,原与先生约好,想要请教几许农事问题。” 见来人彬彬有礼,是来讨教农事,连忙打开家门,笑着看向安越,“你可是东家的少爷,竟然亲自前来,我家男人与我提过几句,你们进来等等,先喝点春茶,我去唤他。” 说完,妇人唤楚曜容一声,“茶就在那边桌上,你去倒给你家少爷,我去给你们唤。” 楚曜容愣住,随即点头。 妇人笑了下,对安越道,“你家仆人穿得好,长得也蛮好。”说完,就去唤人。 楚曜容不知道这人怎么就把他当成了仆人,安越忍着笑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主子,兴许是您先敲门出得声,这位嫂嫂就误会了。” 想到自己当时看见便敲门出声,楚曜容笑笑,也不在意。 很快,韩益走了进来,身上还戴着后厨衣围,一脸笑意地出现。 “大人,您还真的亲自来了。”韩益对着楚曜容就要行礼,他身边的妇人一把拉住他,“不是他吗?” 韩益连忙制止,憨笑地对楚曜容道,“我家婆娘还没见过您,还请莫怪。” 楚曜容摆手,目光落在面前夫妻二人互相交握的手上,自己的脑海闪过白日记忆,内心微泛苦涩。 “无妨。”楚曜容回道,“此番是想请先生进城。” 话刚落,对面的妇人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拉着韩益的手,急忙道,“不许去!你不许去!” 韩益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楚曜容含笑抱歉,他将手放在妇人肚上,万分歉意地道,“前不久刚得知我家婆娘有了喜事,我得陪她,她要是没我,估计出了村口,就忘了回家的路。” “胡说,明明是你离不了我。”妇人嗔看韩益一眼,随即也歉意地看向楚曜容,“他上次回来,碰了一身的疙瘩伤,怕是不习惯那里,您家好意亲自前来,我替我家男人领了。” 两人一口一句“我家”,楚曜容静静看着,倒生出一丝羡意。 “这位嫂嫂,可否允在下与先生私谈几句?”楚曜容问向妇人,妇人随即点头,给韩益使了个眼色,随即才走开。 安越也跟着离开,屋内,一时只余楚曜容与韩益二人。 楚曜容还记得,韩益与他说过,“韩益本布衣,与大人道不同。” 可他们的盯着的道,前面不都是民生吗? “先生有此大喜,在下此次前来未带何礼品,还望先生莫怪罪。”楚曜容弯腰说道。 韩益连忙避开,与在自家妇人面前不同,此时韩益身上多了一丝沉稳,“大人也是今日之喜,就不必如此。” 说完,看着楚曜容,韩益有些为难道,“我知道您来是为何,其实我家婆娘有喜是一原因,更大一部分原因在您。” 闻言,楚曜容抬头看他。 只听韩益肃然道,“大人,自古时起,国不安,民又怎安?” “朝不宁,百姓又怎宁?” 第29章 洞房花烛 回去的路万分不平, 来时楚曜容未有什么感觉。 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马蹄一踏,飞泥四溅。 刚出村庄,忽地黑色的天幕响起第一声惊雷, 闪电落在一片清幽幽的田地高空。 嫩绿的秧苗在田间茁壮生长, 不远处便是早就安歇下来的村庄。 城外四周寂静无声, 回头望向城内,夜灯明亮, 也似似和谐。 韩益怨他朝政不宁,百姓难安,可有谁去想过, 他为了维持如今这等和谐又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求存,抗衡, 治灾, 堵缺…… 他已经使出了十分力, 朝政、家国却只有三分回馈。 竟然怨他? 楚曜容快马进城, 任尖刺的凛风在脸上剐蹭,手握缰绳, 直奔向前。 城内也已经宵禁, 只有角落的几家酒肆点着灯笼,留给失意的未归人。 …… 亥时, 梁王府内,枝木在风雨中摇曳, 书房内的烛火还在亮着。 沈誉站定在书桌前盯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 一副毛笔字迹, 上面写着“巍峨成山”四字,字体龙飞凤舞,大气磅礴, 在这幅字旁边是他之前练习的写字本,上面的字秀丽规整,与现在写的完全不同。 一个像是刻意抑制平静无波的水面,一个像是绝然崩堤的浪涛。 今晚写字之时,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去发泄内心的情绪。 沈誉将视线落在“巍”字的下半部分,“魏”,又看了看落笔的“成”。 魏蒙做副将时,曾有一名颇为中意的护卫兵,一路跟随魏蒙,但此人后来突然叛变,返逃江南,在追逃过程中被斩杀。 此人,便是成欢的哥哥——成桉,一个逃兵。 难怪每次他提及她的哥哥时,成欢的反应都十分激烈,一个劲地让他莫要撒谎,原来她早知道自己的哥哥身亡。 想到这,沈誉的眼神愈发幽深,目光又紧落在肆意潇洒的“魏”字上。 魏蒙在反对立后之时,沈誉让人写了一封匿名信。 魏蒙收到信后,倒一丝也不记恨成桉,反而在他告诉成欢乃是成桉的亲妹妹后,一反常态,倒支持起了立后之事。 这事本是沈誉所愿看到的,可现在想想,一个逃兵的家人又怎么值得魏蒙放弃原先的主张 沈誉还在思索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季武。 季武走到桌前,沈誉才将字画收起,问他,“回了么?” 季武低首,“回了,但却去了酒肆饮酒,不过现在看来韩益未失信于我们。” 听到那人居然在喝酒,沈誉轻笑一声,回答季武后半句话,“此人恋家,他不敢。” 季武又低头道,“韩益那日说与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会向王上引荐王大人做农令副司,王才是我们的人,此举倒也不像不与我们同谋。” 沈誉想了下,说道,“只要目的达到即可,事成之后,韩益……除了便是。” “那引荐韩益给王上的背后之人……”季武问道,能引荐韩益的,必然也不是常人。 沈誉抬眼看了眼夜色,弯唇,目光落在“成”字上,说道,“自会有人找出。” …… 夜色落下的时刻,吉时也已经过了。 宫人与嬷嬷们站在喜榻旁面面相觑,王上立排众议立后,交杯洞房夜却不知所踪? 领头的嬷嬷走到成欢面前,弯腰低首,“娘娘,吉时虽过,这酒您还得饮下。”说完,从一旁宫人捧着的茶案上拿出一盏琉璃杯,递到成欢面前。 成欢目光斜视过去,看那嬷嬷一眼,遂拿起饮下。 动作干脆利落,毫无犹豫。 饮毕,众人齐呼一声贺喜,遂齐退,退之前,那位嬷嬷低首在成欢面前小声道,“王上未到,娘娘不可先取后冠。” 不可取冠意味着什么,十几斤重的凰冠带在头上,等于楚曜容未回来,她便不能睡。 成欢没应,嬷嬷也不在意她,朝她一笑,随后便离开。 等人走后,这偌大的宫殿就只剩下她一人。 所以…… 抬手,取冠,拿下,一气呵成,肩颈的重压也一瞬释放。 什么洞房花烛,什么交杯饮酒,那人早就通通破了一遍,今夜这些连个摆设都显得这个王朝有多么虚假。 卸下了妆容,合衣入眠。 …… 雷声一次又一次打响时,成欢睡得极度不安稳。 她又梦到了那个雨夜,磅礴大雨,马蹄声鸣,哥哥将她藏在木板后面,随后便冲向了雨里。 “成欢!一定要好好活着!” 几句话她还未听清,哥哥便没了影子。 她在雨中冷得瑟瑟发抖,紧咬着牙,内心阵阵害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这个梦出现了什么差错,她又看见哥哥回来了。 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寒冷霜冻,哥哥跑回来,摸了摸她的头…… 随后一滴清泪滴在她的脸颊上,冰冰凉凉,成欢猛然惊醒。 睁开双眼,就看见楚曜容在床头捂着她的耳朵,眼睛带着丝迷离地看着她。 而梦中那滴泪却是他头上的发尾的雨水。 “王上?”成欢唤道。 楚曜容慢慢睁大眼睛看她,说,“嘘,外面打雷了,你莫怕。” 雷声早就没了,成欢挥开他的手,坐起身扶起床榻旁的男子,凑近闻了闻,一股子酒香夹杂着苗草的的味道。 他又出了城,且又喝了酒。 成欢大脑此时万分清醒,她朝男人笑笑,故意说道,“王上竟然独自先饮了交杯酒?” 楚曜容轻摇头,从身后取出一壶盏,将她一把拉起来,然后指着放在地上的两小玉杯,说道,“等着你呢。” 他竟等着她喝。 成欢一时不知喜怒,看着这个已然全醉的不知光阴的男子,从地上抄起一杯,给他,“王上一人喝了便是,这吉时早就过了。” 说完,空气突然安静,楚曜容低着头,看中怀里的壶盏也不答成欢的话。 成欢唤他一声,男人也没应,正当她准备看看他是不是睡着时,男人又突然抬起头。 只是此时眼里似含着七分清明,他抬眼冷淡地看她一眼,问道,“你也怨孤?” 成欢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对这个男人的变化摸不着头脑。 楚曜容慢慢将玉杯盏满酒,身形稳定的模样让成欢又多了一丝怀疑。 他将酒杯递到她手边,冷声道,“喝。” 成欢接过,说道,“妾已经喝过。” 楚曜容万分执拗,“这杯才是。” 罢了,与他再次交手,对颈而饮。 二人靠近的那刻,他身上依稀传来浓厚的糙酒香气,等成欢喝完杯中酒,才发现这酒也是个民间的糙酒香。 入口极辣,成欢连声呛住,刚想和这人分开时,背部被人一把按住,就是一把按在她背上,也不是抱着她,好像就是不像让她动弹一样。 随后楚曜容将头压在她的肩上,半佝着腰,慢慢将手环过去,完全拥着女子。 此时,成欢才知道他按住自己的目的,原来是不想她中途挣脱了。 可他完全是多虑,双臂都被圈在了里面,她又如何挣开得了? 拥着半晌,楚曜容在她轻声道,“孤若是就这样永永远远,几生几世将你困在这里,你可怨孤?” 成欢弯唇垂眸,“王上说笑。” 闻言,他又使了些力,用力环住她,依旧在她耳畔道,“孤好想好想将你化了水,融进骨子里……” 成欢嘴边的弧角一下子消失,也抱紧他,眼睛目视着前方,面无表情答道,“王上说笑。” 见女子对他有回应,楚曜容像恢复了正常,弯起唇,松开了一点手,看着她,伸手像触碰天上明月一样,去碰女子的脸,虔诚问道,“成欢,你是恨我的对吧?” 闻言,成欢的脸色一下子晦暗下来,她垂眸不语,过了会,在低首阴影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她勾起唇,抬起头,笑看着楚曜容,问道,“王上在说笑么?” 她是谁?她有资格去恨他们中的谁么? 问完,直起身子,半跪着起来,低头俯视面前的男子,倾身怀抱着他,如他所愿一般,像个圣洁的神女去拥抱她的信徒,然后说着世间最动听最温柔的话,“我爱你啊,怎么会恨你?!” 时间有那么一瞬停滞不前,随后这句话犹如决堤的江海,楚曜容心中某个一直下意识封闭的大门让江海无尽地奔涌过来。 “对,你爱我。”楚曜容重复喃喃。 成欢笑笑,暗色的眸子清冷瘆人,随即恢复笑意,眸子里像含了蜜一般,抬眼看面前酒醉芳菲的男子,“若妾今日睡了王上,王上可还会如那日一般,翻脸不认账?” 楚曜容眼里带了丝迷茫,好像在想那日到底是哪日? 成欢也不在意他的回答,翻身上去,将他压在身下,半眯着眼睛问他,“王上到底醉了几何?” 听到这话他似乎很是反感,直接答道,“孤从不醉酒。” 这话和放屁没两样。 成欢笑笑,抬起他的手往上抬,又问,“王上,你说妾是爱你还是恨你?” 楚曜容也毫无不加思索道,“你爱我,你说你爱我。” 说完,男人将手挣脱开,反去搂住她,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又说道,“我也爱你,爱你爱到……” 贴耳轻语,“想杀你。” 闻言,成欢目光一凛,抬起头,看着面前不知醉的真真假假的男人,轻笑一声,“王上,该洞房花烛了……” 声音淡淡,说到最后如鬼魅一样虚无缥缈,她俯身下去,嘴回咬在他最常爱咬她的耳垂上,随后直咬出血才肯转移阵地。 红烛灯火闪闪灭灭,红纱幔帐内,光影也阴阴暗暗,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回搂住身上的人儿,轻勾唇角,似若无声一般,应道,“好。” 第30章 风雨欲来 红烛在一层一层纱浪翻涌过后, 灭了。 四周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沉醉的萎靡之香,像破碎的花蕊被人反复碾压,最后只余深厚的香味。 睡榻之上, 红浪之间, 两位人儿彼此纠缠, 偶尔忘了生死,偶尔又要死不活。 女子使完最后的力气, 瘫倒在男人身上,耳朵贴在那人的胸前,“砰、砰”, 一声声有力的心跳声正活跃着,听声音跳动, 成欢却觉得那是自己还活着。 额间大汗淋漓, 伸手抚过自己的脸颊, 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流了泪。 但还未等她顺手擦拭, 她的手便被人捉住,那人轻而易举地将她压到身下, 藏在了怀里。 楚曜容双眼依旧迷离地望着她, 成欢已经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她搂住他的脖颈,想起原先那人在自己耳边的话, 笑了笑,轻声唤他, “王上, 这次可是醒了?” 楚曜容不答,只低头去吻她的唇,堵上她的嘴, 随后沿着唇瓣往上,吻她的唇珠、鼻尖……像是要在她全身拓个遍,情意很容易又再次上翻,只是这次更为轻柔绵绵,成欢不自禁地闭上了眼。 像是雨滴般的薄唇从眉心又一路吻至女子的眼角…… 湿润的眼角让薄唇一下子顿住,很快又替她吻落,甚至伸出舌尖去舔,他学着,将这咸涩的味道吞下…… 三年前,春风楼,香软红帐之下,他头次见一位姑娘那般流泪。 粉妆玉面,一滴清泪划过姑娘的脸颊,一道浅淡的痕迹像一颗流星也滑到了他的心尖,久久不散。 “你哭什么?”他那时问。 姑娘声细如蚊,“没哭。”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头,用自己粗糙的手擦红了姑娘的眼角,“你别哭。” 于是她便真没哭,可被他擦红的眼眶却还是像在落无痕的泪,只留在他心上。 彼时不懂,只觉得烦闷,于是小声哄道,“最后一次,你忍忍可好?” 姑娘乖巧点头,他却知道,可不能再让任何人见她如此流泪了。 楚曜容吞下那带着咸涩的泪,随后俯首,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成欢,孤一直都很清醒。” 说完,伸手堵住女子将要张开的唇,抬头看着她,说道,“那人赎你时花了八百两白银,孤今以万两黄金,加一顶千金凰冠赎你可好?” 成欢推开面前男子的手指,勾唇,“那八百两是买了妾自由身,王上这千金万两又能做什么?” 楚曜容眯眼看着她,也弯唇浅笑,“孤给的,你拿着买他人自由。” 闻言,成欢眉眼染上笑意,那笑里藏着荆棘,抬起头轻轻吻上男人的下颚,蜻蜓点水,笑着道,“王上对妾真是好。” 楚曜容也笑笑,俯身吻上去,深深的一吻,“你明白便好。” “王后若不想与孤一起在这王宫纠缠至死……”楚曜容双齿咬上唇瓣,重重地一下,像是要她记住,接着说道,“便要学着自己强大,弱者才会需要找人求救。” 就如那次中箭,无论她是不是她与他人合谋设计他,先前的那一声呼喊却做不了假。 “哥哥,救救成欢……” 楚曜容眼神晦暗不明,藏在暗处,万分隐忍道,“成欢,最后一次,孤再放过你这一次。” 心里有一道声音告诉他,他应该杀了她! 留着只会祸他心肝,杀了便能一了百了。 可她此时妩媚的眼,比往常无数半毁的画卷都来的生动。 他舍不得,那不如先掐碎他的心与肝。 手紧握她的腰肢,带着万分克制地往自己心间里塞,俯身吻唇,舌尖往里探去,纠缠不休,他想至死方休。 成欢承受着此时男人释放的压力,他不休,她大不了陪着。 从前心有不甘,满是可笑的自尊,如今,风雨欲来,她也无所惧。 他说弱者才会需要找人求救? 成欢伸手环住男子的腰身,回应他的吻,这一次,他倒说对了。 但是,强者却还懂得反击。 舌尖死抵住入侵,下齿反咬上去,力道不落那人分毫。 …… 翌日清晨,梁王府颇不安宁。 书房内沈誉将书桌上的物件通通扫落在地,地上横着七八封已经打开的密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一堆。 从三年前春风楼开始记起,楚曜容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在案,也许细节已经不是很是清晰,但那一句,三百银两买下美人成欢初夜却赫然在目。 此字是春风楼的新管事玉采所记,玉采一早就被人抓来了梁王府,见到梁王,连忙跪地求饶。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奴实在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何事,妈妈从前只说、只说买了娘娘的是个有钱的贵客!” 沈誉闻言,心中大怒,他一夜未眠,此时赤红着双目,全无往常的如玉公子模样,厉声问道,“你若再言一句假话,本王绝不饶你!” 玉采已经吓得失禁,先前的妈妈那样去了便再无昭雪沉冤,她心中有过猜测,也不外是那些高官子弟所为,她们又如何反抗得了。 “奴未敢说一句假话,未敢啊!”此话说完,季武将玉采拉了下去。 沈誉推倒了桌上的信件,连着笔墨纸砚一起滚落在地,也包括他昨夜的写的四个大字。 季武一一拾起,边拾边道,“王上原先中箭的箭刃与老鸨所中的已经确定是出自同一地方打造,王上幼小住在西城少荥,此地多猎者,属下已派人前去打探,确产出一地。” 沈誉幽深着眸子,问,“三年前春风楼,他竟私自外出,你们又为何未察觉!” 所以他到底是送了怎样的女子到那人身边。 季武愣住,低身答道,“原有……小姐作证,属下多有疏忽!” 沈誉闻言,气得更甚。 他知道,沈裳对楚曜容一往情深,只是他倒是想不到那个蠢女人会蠢到替了这事! 难怪,难怪,他怎么觉得成欢的眼睛那么与沈裳相像,所以,搞半天,是沈裳像成欢! 他知道会有人为了所谓的爱而去犯傻,但他不知道他们沈家也能出这样一个蠢材! 他原本将成欢当作替代送到楚曜容身边,可原来甘心作替代的假货早就到了,可楚曜容之后又何以演出什么情深似海! 沈裳病亡,何以罢朝三月,疯癫似魔一般赶走宫人,他却还像个傻子似的以为他对沈裳情根深种! “噗”的一声,沈誉口吐鲜血,一口闷血抑郁心中甚久。 季武连忙前去相扶,急忙道,“主子!这不是好事么?!” 成欢若便是王上真正的心上人,那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 以美人成欢胁迫君王,他们沈氏复兴又何愁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沈誉黑着眸子看向季武,怒视一声,“废物!” 不止是他,就连他自己也是。 季武住了口,门外又有人急声禀告,“报!主子!韩益失踪了。” 沈誉气血又再次上涌! 沈氏何时会如此被人耍得团团转! 百官朝拜之后,沈誉独自留了下来,他堵在嵩阳殿门口,眉眼沉沉地看着面前衣冠楚楚的君王。 昨夜他大婚,他也跑到了城外,去了一趟,韩益便失踪了。 这人,早不是他沈誉可以无所忌惮地拿捏在手中的君王。 楚曜容刚踏进去,随后转身挑眉,向身后沈誉看去,他其实很少见沈誉如此一副阴沉模样,全无半点温润无害的样子,这样的阴郁眉眼似乎才更像真的他。 思及此,他突然来了兴趣,若是可以,他还挺想让成欢见见。 想完,便偏头低声对一旁的公公耳语几句。 沈誉穿着湛蓝官服,人站在门前,见人仿佛对他无所在意,他只觉得愤怒。 沈誉抬眼,沉声看着楚曜容在旁耳语,朗声问道,“王上昨夜良辰吉日,为何不尊礼按时进行?” 摆手让公公离开,楚曜容好笑地挑眉看他,“王叔对孤的洞房花烛似乎也很感兴趣?” 沈誉抬脚朝嵩阳殿前进一步,“先王授臣御礼,礼乃先王祖先留存,王上也不应有所例外!” 楚曜容坐回桌前,翘起一只腿,看着怒不可挡的沈誉,一时也有些好奇这人在生气什么。 但他一生气,楚曜容就觉得自己身心顺畅,“王叔想要如何?” 沈誉道,“臣知管王上不住,臣愿回封地安度余生!” 这话于楚曜容来说,等于沈誉在说自己想要造反,可他又没有任何证据证明。 沈氏一族作为异姓封王,原就有一城封地,分合其他异姓王之后,他又被先王授予多了两城。 但先王也恐沈氏叛逆,曾下一道死令,沈氏一族永不得离都,此举便也是变相收回那三城。 沈誉说他要回去? 楚曜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疼了肚子,而后笑出声,又连声咳嗽几下,他想到什么,问道,“王叔,听闻府上有众多能人巧匠,不如王叔先替孤找找神医,替孤将这顽疾去了如何?” 说完,人又咳嗽起来。 就和他不愿放沈誉回封地一样,沈誉也不会应他。 果然,就只听湛蓝服侍的梁王恢复了神态,应道,“臣府上只有些把玩小玩意的工匠,可没有什么神医……” “那王叔又在和孤说什么封地的事。”楚曜容皮笑肉不笑地应道。 沈誉抬眼看他,“若臣应了,陛下难道又会放臣回去?” 呵呵。 楚曜容眸子深沉一瞬,看着面前人,“不会,这可是先王的死令!” 就算要他死,他也不会放虎归山。 嵩阳殿外,有一缕身影停了半晌,见里面人没了声音,准备刚离开时,背后响起一道男声,带着试探响起。 “成……王后?” 成欢心跳漏了半拍,转身回看,发现是昨日在大殿上高呼“肃静”的男子。 男子三十多岁的模样,岁月在他脸上只留下肃杀与沉重感,此时他穿着一身盔甲,微微探前看着她,好像在透过她看什么。 成欢冷静回问,“魏……将军?” 若是她没有记错,哥哥便是被魏字军的马骑手一个刀枪击中,在那个雨夜,便夺了哥哥的命。 第31章 他该她的 沈誉走后, 楚曜容还没看见成欢过来,他回到殿内,伸手撩起珠帘,余光却瞥到榻下一角。 床榻底下落下一香囊, 拿起轻靠鼻尖, 楚曜容目光一凛, 浓郁的香味里却含着点点蔓草毒香。 他最熟悉的那道毒。 眼睛又瞥到榻上缝隙,楚曜容伸手一抬, 赫然发现榻下乾坤。 在睡榻垫下,竟有容一人身的地洞,朝里看不见任何东西, 楚曜容想了想,拿起香囊, 抬腿走了下去。 往里下台阶, 漆黑的洞穴看不见路, 可里面也只毒毒有一条路可走。 楚曜容不是从小生长在大都, 先王也未把他当作栽培人选,所以他倒确实不知道这宫中还有暗道。 一路往前走, 在黑暗中摸着方向, 等即将看见天光时,楚曜容听到了外界的声音。 还是他十分熟悉的声音。 后花园林内, 一处假山旁。 刚刚从嵩阳殿离开的人此时出现在了这里,一位身穿淡黄裙纱的美人跪向假山, 她低着头, 眼里闪着希冀的目光,带着丝丝欣喜之意说道,“王爷, 奴命人唤了魏将军与成美人。” 说完,她亮着眼睛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像等待什么赏赐一样,盯着男人的眉眼。 这大都能被称为王爷的只有那么一位,楚曜容黑着眼睛,背紧靠在地洞内,静静听着外面响动。 一身湛蓝服饰的男人弯腰低首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子,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满是温柔惬意地道,“你得喊主子,可学会了?” 女子点头,乖巧应道,“主子。” 男子笑笑,笑得和这春风相应,低首吻上女子的眉心,随后又抬眼看着她,轻声惑道,“你做的很好。” 黄衫美人不自觉地笑起来,她依旧还跪在地上,只是听见男人的赞誉,她情不自禁地慢慢移动,双膝向前,埋于男人胯/下。 随后,一道道抑制着情意的声音从假山后传出,有所压抑,又尽情释放。 楚曜容青冷着一张脸,手中握着的香囊被他紧在手中,随后转身离开。 他知道那人有多么肮脏,但倒想不到已经会对后宫宫人下手。 可他唤成欢与魏蒙作何? 楚曜容黑着眸子,一步步又往回走。 到了睡榻处,伸手关上洞口,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楚曜容沉着眼,看向殿门口,等着他一早就唤的人儿,看看她何时会从那边走进来。 另一边,成欢站在长廊边上,人扶着栏杆,神色怔怔。 魏蒙告诉她,当初下令追杀不是他的指令,但若是军令,他也不敢不从,他愧对自己的部下,却也难抗旨。 所以,杀死哥哥的指令,是先王所为么? “王……后,是我下令让成副守出城,是在下愧对令兄,他没有叛逃,他也不是叛徒,是我……没有胆量。” 哥哥当然不会当个逃兵,可他到底下了什么指令才会让哥哥被冤枉? 成欢问他,魏蒙却还是咬牙不说。 他甚至跪在地上,单膝下跪,恳求她的原谅。 成欢问他,“当初到底出了何事……哥哥为什么会突然归家?” 成桉突然回了,紧跟其后便是一群搜捕他的士兵。 魏蒙眼眸微闪,低首只答,“先王实行分崩合一策略,当初我等产生过疑惑,但变故太多,我等只是依令行事。” “依令何事?”成欢问。 “江南世家与流匪合谋,下令……除之!” “!” 成欢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问。 江南一带多出世家贵胄,大片都连着血脉亲情,与百姓往来也交往甚密,“除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是要乱江南。 先王想要乱江南? 成欢第一次反应是怀疑,但她现在也不是怀疑这个的时候,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知道哥哥叛逃是假,魏蒙当时却不为哥哥陈情? “将军,您未说实话!”成欢道。 魏蒙低头,半晌才道,“成副守被误杀,是在下之责,若今后王后有需,在下定竭力相助。” 成欢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误杀”? 可不只是误杀了一条人命? 她的家,他们的人生都因为这一句“误会”而支离破碎,天人永隔。 成欢没再继续问魏蒙什么,她知道她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真相出来。 转身无目的地游荡,等到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后,她突然觉得,为什么他们的命运都要被他人把握? 一句他人的“误会”,家便没了,一句好样貌,她就被人卖到了春风楼,甚至就因为和她人长得相似,她也被毫无犹豫地利用…… 所有的一切都是迫于他人…… 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 她是信命的吗? 想到这,成欢脚步停住,人靠在红柱旁,抬头看着天空。 作为一个人,她除了好好活着外,为什么不能自由地活着呢? 这好像成了一个难解的命题,成欢松懈身子,人慢慢沿着红柱下滑。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有人轻唤,“成……王后?” 成欢抬起头,就看见青荷在她旁边,弯腰看着她。 见她穿的薄,青荷将准备好的外衫拿出,轻轻搭在她身上,问她,“你怎么在这坐着?” …… 另一边的后花园内,短暂释放的□□一下子又没了声音,沈誉从假山后走出,擦了擦自己的手,略微皱眉地看着守在一边的季武,问他,“看着做什么?” 沈誉向来是以温润公子示人,即使他也暴躁,也毒狠,可也不曾在外如此外露过自己,他有自己的欲,但在外人面前却常显禁欲。 季武不知道自家主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想到直接朝宫里的美人的下手。 黄衫的美人不过刚与他们认识几日,便轻易地出卖了她的主子和自己。 沈誉向来是不屑与这般女子苟且的,可他为什么变了? 季武想不通,他看着里面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女子一眼,随后看着面前主子,问,“主子您不必亲自出手。” 沈誉斜看一眼季武,整了整自己依旧整洁的衣衫袖口,弯唇笑笑,“事情办到了就行。” 他是不必亲自出马,可睡了楚曜容的美人,心里久压的情绪好像才得到了那么一丝释放。 沈誉将手腕的袖子整理完毕,轻笑地对季武道,“剩下的,你收拾吧。”说完,他还顿了一下,笑道,“我不喜欢叛徒。” 季武心领神会,拿起怀里的尖刀走向假山后面。 …… 成欢被人再次唤回嵩阳殿的时候,楚曜容在殿内等了她一个时辰。 见她脸色苍白地进来,楚曜容皱了皱眉头,伸手拉过她坐下,问她,“你不舒服?” 成欢摇头,她白着一张脸问他,“王上唤妾过来作何?” 见人像是不愿过来一样,楚曜容暗了神色,定睛看她,“你刚去了见了何人?” 成欢也不瞒着,她知道瞒也瞒不过,从她进宫开始,除了那次中箭设局,这人全都看在眼里。 “偶遇魏蒙将军,妾问了几件旧事。” 见她没有说谎,楚曜容眯眼瞧过去,“何事?” 何事? 他这么关心?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丝光亮,成欢抬眼,也回看过去,“听闻江南一带曾发生动乱,世家大族哄然倒塌,有的衰败,有的甚至灭了族……妾问魏将军,对当年一事可还有印象。” 闻言,楚曜容微微惊讶,他捉住她的手,问道,“他回了什么?” “不知,魏将军说他不知详情,只知……”说完,成欢靠近面前当年男人,重声道,“军令如山!” “笑话!”楚曜容一下子推开她,一手打在桌前,“当年军令在何人手中,他魏蒙再清楚不过!军令是让他们护国,可不是让他们去毁民!” 对,就是毁民。 成欢忽然一下子想通,那场乱世族大道的纷争,其实质却是在毁民! 成欢紧紧抓住楚曜容的胳膊,急切地问,“当年军令在何人手中?” “在……”楚曜容看着她,眼里带着试探,一字一句道,“沈氏手里!” 为实行分崩合一策略,先王给了他大量兵权,那年,江南世族抵抗此策,与异姓王族联手上书。 他们的书信最终只走到了沈廖手里,随后便是一场浩大的清匪行动。 所谓匪,也不过指的那些异姓王侯。 江南动乱,就是一场活生生的报复。 成欢一下子松开手,跌坐下来,嘴里喃喃,“又是他……” “沈誉。”又是他。 楚曜容将她拉起来,强迫她看着自己,沉声道,“成欢,你又替他做了什么?” 她为他做了什么?她助纣为虐,帮可能杀害自己兄长的人做了什么? 更可笑地是,她还那么爱那个人。 泪水一下子崩塌下来,满脸的泪,止也止不住地流。 看着那刹那满面是泪的人儿,楚曜容心中一痛,他一把拥过她,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狠狠说道,“不准因他哭!” 可女子并未回应,等胸前的衣衫被女子的泪水打湿,楚曜容才真的慌了神,他不知道此时该当如何,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怪他自己对她太狠。 低头看着将怀里的人儿,伸出自己的略有些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可一碰,娇嫩的脸上便被他一下子磨红,他只好低头去吻。 吻掉那徐徐不断地泪水,吻她的眼角,轻声道,“成欢,你莫再哭了。” 从前有滴泪滴到了他的心尖上,等好不容易消散后,为什么她又滴了上去? 是他该她的吗? 楚曜容伸长脖子,情不自禁地吻上女子的唇。 他又想,是他该她的。 恰时,嵩阳殿外一道急促地脚步声快步走近,步伐急切,快速靠近殿门。 那人在殿外试着高呼了几声,可里面没人应答。 于是那人急不可耐地跺脚,最后咬牙尖声道,“王上!人醒了!” 刹那,屋里的两个人同时睁开眼,楚曜容一下子抬头朝扭头看去,成欢也簌地抬眼,看着楚曜容的侧容。 她还记得他在她耳边说的那一句秘密。 “她和你一样,像这样睡着。” 第32章 病很久了 沈裳醒了。 楚曜容立刻松开了手, 他垂眸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直接起身离开。 成欢抬眼,余光瞥见他起身时无意露出来的香囊, 脑海中想到什么, 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背影离开。 那香囊含毒, 原来他也知道。 可他说的话,千万千万不要也是骗她的。 …… 从嵩阳殿一直往西, 再步入后花园进去密道,一直再往前使,远离主殿的一处偏僻药园, 便隐秘地藏身在这王宫之中。 楚曜容刚走近后花园密道口时,他往前方不远处的假山处观望, 微蹙眉头, 随后低身进入密道。 他睡榻下的地洞与这相隔不过几十来步, 可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药园子的中心有一木屋, 园子里总共没有多少人在这看守,里面的人醒来后, 一直在旁候着的宫人全都连忙过去。 在女子身边的宫人穿着青衣女服, 见床上女子转醒,她蹲身过去, 轻唤一声,“小姐。” 沈裳慢慢睁开眼, 抚了抚额头, 抬眼就看见屋里站着四五个人,有男医宦,也有女药师, 但是却没有看见她想见的那个人。 男医师上前,朝她眼前挥了挥,轻声问道,“小姐可有不适?” 沈裳轻轻摇头,但又随即偏头咳嗽起来,轻声道,“心慌胸闷得很。” 随即,医师让众人离开屋内,派人去禀告王上,男医师垂首问道,“小姐可还记得当年混入毒中的是何物?” 宫中餐食众多,沈裳是一夜而毒发,楚曜容命人搜查饮用之物,当年连一分疑点都没查出。 闻言,沈裳眼眸闪避,低首轻语道,“记不得了。” 医师叹息一声,摇头道,“姑娘醒了就好。” 醒了,王上也就有救了。 说完,医师离开。 一直在旁候着的青衣宫女低眸垂首,说道,“小姐,您的毒是公子所为。” 沈裳连忙摆手,偏头咳嗽一声,目光看向门口,答道,“我知道。” 宫女犹豫半晌,又接着道,“小姐,前日立后大典已成。” 闻言,沈裳才愣住,她偏头去看自己的宫女,轻声问道,“还是她吗?” 宫女低首答,“还是她。” 说闻言,沈裳轻声笑了笑。此时,听到门外传来的声响,她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子慎可真是……痴情呢。” 门被人打开,一身玄衣的男子抬脚进来,他偏头看向身旁跟着进来的医师,问道,“可是毒全解了?” 医师弯腰摇头,“并无。” 毒没有全解,可她怎么就醒了? 楚曜容有点失望,他抬脚进去,刚走了几步,就看见面前一柔弱女子起身,歪歪扭扭地似要摔倒在地。 他没有去扶,冷眼看着这个女人,想看看她身上的毒到底解了几分。 见他冷漠,沈裳也不在意,借着宫女的手站起,抬头看着他,轻唤一句,“子慎,你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听到这句话,楚曜容才将眼神往她脸上看去。 女子面色苍白,眉眼与成欢神似八分,此时仿若一朵白莲摇摇欲坠,柔声轻言,等待他的回应。 楚曜容冷漠以对,问道,“姑姑躺了两年,醒来怎得还是这般虚假?” 闻言,沈裳推开扶着自己的宫女,靠近男子一步,笑笑,“就喜欢你喊我姑姑,即使不是正统血亲,我听着也不知怎么莫名舒畅?” 倒是和他的亲弟弟一样喜好特殊,楚曜容黑着眸子,离她半步距离,沉声道,“依礼才尊你一声,姑姑兴许不知,你的亲弟弟,孤的好王叔可是遵礼守教。” 沈裳笑笑,“怀安从小便是这样,但我都已经离开沈家,王上还唤姑姑,外人不知的以为你我乱纲,知道说不定还以为是何趣味。” 楚曜容面色冷凝下来,当今王上即使再爱美成痴,但怎么能够爱上异姓姑母,就是从她自愿作为成欢的替代开始,他爱美人爱到越过礼数的谣言便传了出来。 不要以为他有多感激这位女子当日为他解围,正是她的横插一脚,导致后面一连串的问题,形成了如今他难以收手的场面。 他曾想停下来当个好君王,可从一开始就没人愿意让他停下来。 沈裳似若无睹,她有一点和沈誉一模一样,都是对自己要的,向来都可以不折手段。 沈家人,一直都该是这个样子,即使沈誉如今也恨她入骨。 沈裳偏头咳嗽起来,看楚曜容一眼,说道,“听闻你前几日立了王后,你怎么不来我跟前与我说说这等喜事。” 听她提起成欢,楚曜容厉色看她一眼,低声怒道,“你在这世上已是个死人,如今活着,得要问你那个好弟弟,若是你再横插其中,莫不要怪孤丝毫不讲情面。” “子慎你向来都对我冷言冷语的,何时讲过情面?但是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再让你为我操心的。”沈裳应道,说完像是很是疲惫一样,又坐回床上。 坐下之后,她掀开眼皮看楚曜容一眼,问道,“你要我作何,我便作何,这样可好?” 楚曜容黑着眸子,心里思考,随后朝一旁的医师和药师道,“她何以醒了过来?此时毒又解了几分?还望诸位继续破解。” 众人答道,“喏。” 说完,楚曜容甩袖离开。 沈裳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目光也看着他怀里的香囊上,问一旁一直低头的宫女,“王上身上的毒可解了?” 宫女答道,“只是有所缓解,但尚无破解的法子。” 沈裳笑笑,“挺好,如此子慎又和我一样了。” 一样的毒,才会有一样的感受。 屋内众人走后,沈裳看着自己身边的宫人,抬眼微笑地看着她,轻声问道,“我放置的两份香囊……另一份在何人手中?” 宫人低声道,“奴见在王后手里。” 她蹲守了好几次,才确定被王后拿走。 沈裳低声咳嗽起来,随后笑意连连,目光看着楚曜容离开的方向,心里高兴极了。 她醒了,而且早就醒了,在今日之前就已经醒了过来。 香囊里有毒,他们应该都知道,可一份毒,毒的不只是人的身,她还想毒他们的心。 沈裳又看了看宫女身边,忽的问道,“绿荷呢?” 宫女愣了一下,弯腰应道,“王上青睐他人,她替小姐不甘,被公子发现了。” “怀安做的?”沈裳问道。 宫女应道,“进了梁王府,奴便没再见过她。” 那大约便是人没了,可真是有点可惜,沈裳摇摇头,绿荷还是她身边较为聪明的,就是人太傲。 沈裳对宫女淡淡道,“可惜了。” 怀安心思总是一如既往地狠,连她这个亲姐姐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一个奴? 沈裳又躺回去,看一眼宫人,问道,“我这副模样去见王后如何?” 她脸色苍白,一副病态,可身旁的宫女也低声道,“好极了,王后看见小姐一定会很高兴。” 说完,抬起头看着床上的女子,宫女露出微笑,在她的耳后,有一颗红得滴血的花图,像是彼岸,又像半瓣迷迭花蕊。 此宫人的相貌,与绿荷相像六七分。 …… 另一边,楚曜容刚走出药园,胸口像是被什么大山压住,猛的喘不过气,人一下子差点摔倒扑地。 接着身旁的石墙勉强站稳,人又剧烈咳嗽起来。 他病很久了,一直都没有找到解药,一种慢性的毒,给他下了十年之久,他找了很久,也才堪堪找到抑制的办法。 而解毒的关键一步,便是沈裳,她也中了和他一样的毒,只是她的剂量更严重,时间比他更久。 楚曜容怀疑过很多人,怀疑过沈誉、沈裳,可沈裳自己都中了那么久的毒。 他还怀疑过他的父王、母后,甚至怀疑过他知道名字的所有下属、宫人,但都没有任何线索得知。 这个解药,他只有自己去找。 扶着心口处,走出了后花园的密道口走,步子踉踉跄跄,但还是终于走了出来,看着明亮的光重新照射在自己身上,楚曜容手去挡,然而手刚抬起来,人便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 在他倒下去的那刻,穿着青衫的宫人瞧见,连忙走过去…… 嵩阳殿内,成欢看着桌上的香囊,她让宫里的太医闻过,里面含花草,但花草未除蔓,可存花香但也会生毒。 “毒性不深,但若搁置床前久闻,于身体也是大害。” 脑海里回忆着太医的话,成欢又拿起香囊看了看,香囊绣的精致,鸳鸯模样,女子所做? 可既然有毒,楚曜容又为何带在身边? “王后,喝茶。”青荷不知何时进来,倒了一杯闻林山茶递到成欢手边。 成欢伸手拿过,目光停在闻林茶上,想了想,问她,“听闻沈家有位小姐,也甚是爱闻林山茶?” 青荷愣住,连忙道,“你……怎么知道?” 她还能怎么知道?自然是沈誉告诉她的。 成欢拿起闻林茶,靠近闻了闻,一股子清香串入鼻中,实在诱人。 “你和我讲讲,那位是怎么样的?”成欢慢慢道。 青荷轻咬住自己的下唇,想起面前的女子当初是如何才进了宫,她犹豫了下,随后还是答道,“我听姐姐讲,沈小姐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待人有礼,关怀下人,也从不呵斥仆从,就和主子一……” 说话未完,青荷愣住,想到什么,低声喃喃,“她也是位爱露出笑容的善……人……” 第33章 她还活着 “听闻小姐和主子一样, 爱笑、温柔,全世界的苦难在她的笑容面前都能被轻易化解。”青荷如是说。 青荷又继续说,说梁王府上的仆从都喜欢她,向来不喜女孩的先梁王沈廖后来也喜欢自己这个女儿, 但只有她唯一的母亲讨厌她, 恨不得将她扼杀在摇篮里。 但因为这一点, 使得其他人对她更加怜爱,包括她后面的继母长公主。 “沈小姐后来放弃了沈氏之女的身份, 被……主子献给了王上。”青荷说道,“小姐身份与王上不合,但她也愿意如此, 后来又不幸早夭,听闻她这一生过得艰难。” 说完, 青荷言语里带了丝怜惜。 成欢静静听着, 若是从前她也许也会怜惜上几分, 但现在, 自己被作为她的替代入宫,谁又比谁更加艰难? 沈裳若是真货, 那她便是个假货, 真人醒了,她这个假的又该如何自处? 楚曜容曾告诉过她, 一粒黑棋转了白,便被毁了, 重新再拿一颗替上, 可若是那颗黑棋没有真的被毁,那被替换上的另一颗棋又该会如何? 继续毁那颗黑棋?还是看看她们到底谁更加听话? 成欢静静思索着,目光又回到桌上的香囊上, 楚曜容对她说的话,又到底有几分真假? 青荷将已经发凉的闻林茶倒掉,又重新续了一杯,推到成欢面前,小心问道,“你怎么了?” 成欢看那茶杯一眼,淡淡回道,“她没死。” 青荷愣住,“你说什么?” 成欢将茶杯握住,抬头看向一旁的青荷,目光清冷,回道,“沈裳没死,她还活着。” 青荷愣在原地,在他们心目中,沈氏小姐早就死了,死人又怎么还会复生? 当初王上因为沈裳突然去世,罢朝三月,遣散后宫美人。 后来主子送来的每一位,身上都隐隐约约带着小姐的影子…… 青荷看着面前冷静无比的女子,内心满是复杂,若小姐没死,那面前的姑娘今后又会是何命运? 她都已经知道自己是在为谁作替代,又怎么会那么冷静? 青荷不自觉有些害怕起来,半晌她低声唤道,“娘娘,奴去给您换一杯茶?” 那杯闻林她一直没喝,本就是沈裳的喜好,与面前女子无关。 成欢抬眼看青荷,稳住那杯茶,说道,“不用。” 闻林确实比她原先喝的菱山茶好,难不成就因为是那人的爱好,她就会不承认宝石金元比碎金杂银要贵重几百上千么? 凭什么她也就不能去喜欢? 成欢拿起茶杯,慢慢抿茶品香,她和沈裳本就是两个人,又岂是沈誉用习惯爱好就可以改变成一个人的。 青荷低首,看着那壶闻林,她的心里却突然膈应起来。 日落西山之时,成欢没再见到楚曜容从外面回来,等她回了自己的伊人殿时,看见桌上放着一张信。 三个字:杀沈裳。 字迹冷静却又带着知礼约束,成欢认出是什么人的字,可她又有些怀疑。 青荷被她提拔到了内室,一路跟在她的身后,她将信看了一眼之后藏到袖中,问在她身后点灯的青荷,“你家主子近日可有让你带什么话?” 灯光亮起,殿内也明亮起来,青荷应道,“没有啊,近日都未有。” 自从她的姐姐失踪之后,她就从内伺宫女退到殿外,这不只是身份的降低,就连在主子那里,她好像也被遗忘了一般,没再有人和她通消息。 成欢带着疑惑往殿内走,然而人刚走没几步,有宫女急匆匆赶过来。 来人穿着青衣,和林公公一起跪在她脚边,说道,“娘娘,王上不见了。” “王上自与娘娘分开之后,人一直就没回来。”林公公急忙道。 宫女跪在地上低首道,“奴在后花园见过王上,但转眼王上便不见了。” 这简直就像个笑话,大白天的,人怎么还能转瞬不见了。 成欢低头看着他们,说道,“去找啊!你们过来找我有何用。” 这话听着让人有几分熟悉,林公公也来不及去想是像谁,又道,“奴才还不敢让他人知晓,所以还请娘娘出出主意。” 她能出什么主意。 但成欢还是应了,披上外衣,往后花园走去。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此时的西边染着晚霞,大地渲成一片红。 成欢在宫人说的最后楚曜容消失的地方停下,四处看了看,一眼便看见一片花丛下的香囊。 这香囊她熟悉,就是楚曜容身上的那个,也与她怀里揣着的那个一样。 楚曜容确实来了后花园。 成欢看着香囊掉落的位置,花丛之下,石路边上,一只香囊,不是很显眼但也不会容易被忽略。 见状,成欢去问那位宫女,这次目光落在她的衣衫上,青衣宫女宫内不多,但好巧不巧,她在嵩阳殿外就见过不下两次。 “你是哪个宫的?”成欢问她。 宫人回到,“奴是浣洗宫女。” 浣洗的又怎么跑来后花园,成欢又问,“你来这作何?” 她问完,下意识就去看林公公一眼,成欢注意到了,眼神也落在林公公身上。 目光带着探究,林公公吓得快要出汗,连忙走到成欢身边,低着头,又抬头看一眼成欢身边的青荷一眼,想了想,还是小声道,“她是药园子的,王上是去了药园便不见了。” 药园又是什么地方?成欢微微猜测,一下子就想到那句“人醒了”。 在哪醒的,莫不是药园? 那么这些个青衣宫女……成欢目光在宫女身上来回看,随后靠近宫女,果然闻到一股子药味。 于是她扭头对林公公道,“说不定王上就在药园!” 林公公顿住,连忙道,“不会的,王上原就是从那出来!” 青荷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也从没听说过王宫还有什么药园子,她疑惑地看着他们。 成欢目光落在她身上,开口道,“青荷,你也跟着去。” 林公公无奈了,可药园中向来不对外人开放,他想了想,看向一旁穿青衣的宫女,皱起眉头,思索其中利害。 若王上知道他将王后带去了,王上会拿他如何?生气,揍他?还是骂他一顿? 可要是一整日找不到王上,好像这些打骂也没什么? 成欢不想让林公公多思考,她再次道,“带我去!” 林公公又瞥一眼青衣宫女和她身后的青荷,低声道,“奴派人去看看王上在不在。” 成欢皱起眉头,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旁低身林公公,头次施加威仪,说道,“王上安危,不是你可耽误得起,去带路!” 言语万分压迫,林公公应道,“喏喏喏”,话未完,一旁的青衣宫女连忙应道,“奴婢带您去。” 成欢朝她点头宫女连忙引着她走向不远处的密道。 所谓密道藏身于一旁花簇之后,远看似花团锦簇,近看也不过是像人刻意栽培的新鲜花样,绕着一圈可纳半身人大小的花箍,让人欣赏。 成欢曾路过几次,她倒是很少在意,因为这样的簇花生长,后花园里不少,此时再看,却觉察出了设计者的隐秘心思。 走进之时,目光落在了入口旁已经掉落不少花瓣的花簇上,其他的花团掉落甚少,只有这儿,好像掉得有些多。 难道就不怕被人发现么? 成欢皱着眉头,跟着宫女的身后,走了进去。 一直往下,没过多久又向上行,就到了另一方天地。 成欢仔细看了看,发觉竟然是远离主殿之外的一处废宫,四周种满了花草树木,让人看不见里面,一旁有独搭了一木屋,在另一处浩大的宫殿下,殿门敞开着,成欢看过去,里面育满了药草。 药草独占人殿,人只居木屋。 成欢疑惑地跟着青衣走进去,屋内传来一连声的咳嗽声,让她莫名想到了楚曜容的旧疾。 这些药草,治得到底是他自己,还是里面那个人。 “小姐,娘娘来了。”宫女应道。 闻声,里面的咳嗽得更厉害起来,连声道,“快请王后进来,奴就不出去见礼了。” 听着好礼,可成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她们一早就知道她会来一样。 抬脚进去,青荷被青衣拦在了门外,成欢独自走入,刚推开门,一股子浓烈的苦涩味道溢满整个房间。 这屋子需及时透个气才是,成欢捂着鼻进去,刚走近,屋内中间的榻上就传来一个笑声,“王后见谅,奴身有重疾,不得不在此环境之下。” 成欢抬眼去瞧,就看见一位穿着白衣轻衫的女子羸弱地躺在榻前,一张脸几乎惨白,唇也毫无血色,但眼睛却又明亮,看起来惹人怜爱。 可成欢却怜爱不起来,这人……除了眉眼与她相似,其余她们哪里有一点相像的样子啊! 榻上女子好像看出她的所想,唇角微勾,浅笑地看着站在榻旁的女子,叹道,“王后的妆可是嵩阳殿的李嬷嬷化的?奴从前也爱这样的妆容,不过倒还未试过那一点芙蓉。” 成欢皱起眉头,她的妆确实是嵩阳殿的嬷嬷化的,可她说她也爱如此妆容? 此妆艳丽,不会是她们这些贵女所爱才是,当日立后之典,还被台下大臣所论。 然而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沈誉从前对她说的一句话,“你适合艳丽一点的红妆。” 所以她也爱化红艳惑人的妆容? 成欢奇怪地看着,面前女子看着温润,想起青荷的话,“小姐爱笑,待人有礼,人也温柔……” 这番性子倒像面前寡淡着一张脸的女子。 成欢走近,微微弯腰看着她,问道,“你便是沈裳?” 沈裳愣住,她难道不是么?随即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应声,“嗯,奴从前也是嵩阳殿的人,若是奴未中毒昏迷多年,兴许还能唤你一声妹妹。” 这话里信息便太多,而且言语并不像是青荷说的那般友好。 放在袖中的手轻轻捏了捏里面的信纸,她到底要不要听话地杀了她呢? 为什么她看见这人,心里会不由自主地想去讨厌? 沈裳又忽的咳嗽起来,成欢立起身,问她,“王上可在这?” 沈裳轻“啊”一声,说道,“王后不知么?王上去了陈美人宫里,许是怕王后连日累着,今日就去找了陈美人。” 成欢目光霎时冰冷,看向榻上的柔弱女子。 沈裳却还是笑笑,“陈美人美色不及王后……” 说完,她眯着眼看着成欢,继续道,“但你们那双眉眼却甚是相似啊!” 她像在挑衅一样看着她,成欢转眉眼沉沉,又听沈裳继续道,“王后,你们可都是奴那傻弟弟送进来的么?” 闻言,内心久积的郁气瞬间扬起,成欢慢慢走近,看着榻上那似一朵白莲的女子,冰冷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今日根本就是她刻意引她来见,什么楚曜容失踪不见,怕也是这女子故意设计。 沈裳继续笑着,看着她,说道,“奴是说,你们都不过是怀安送给子慎的慰藉品。” “你、我、陈美人……也都不过是给子慎的贡礼,不过,今后可不会这样了。”沈裳笑着道,但此时的笑容却万分瘆人。 闻言,成欢眼睛睁大,诧异地看着她唇角慢慢渗出血,但面容在此时竟然多了一丝红润,唇瓣也有了血色。 想到什么,成欢连忙伸手去阻止她。 沈裳却冷静地看着她,缓缓道,“此毒无解,你和子慎总是要来找我的。” “谁给的?”成欢问道。 沈裳轻瞥她一眼,看向门外边,只笑笑,轻声道一句,“妹妹。” 忽的门被人踹开,众人涌入进来,看见榻上瘆人模样,连忙扑上前,大声喊道,“小姐!” 成欢愣在当场,耳边响起各种嘈杂声。 在木屋的后边,没人看见,有两道影子快速飞离。 青荷也跟了进来,走到成欢身边,扶着她,目光看向那榻上的女子女子垂着头,唇角的血一直流不停。 她看了好几眼,看不清她的面,但却一眼看见了她耳后的迷迭花纹,心里止不住地发颤。 第34章 这是王后 沈裳又死了。 成欢走出木屋的时候被众人围住, 原先带成欢进来的青衫宫女堵在她面前,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害死小姐? 成欢愣愣地看那宫女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杀人了吗? 手上沾着点点血迹, 墨红的血水顺着她的掌心脉络向指尖滴去, 这血显然还有毒。 青荷连从自己的腰间取下帕子替她擦净, 抬眼看向那个宫女,大骂一声, “大胆!这是王后!” 怒声撞醒了大脑,成欢清醒过来,她拿过帕子一一擦净自己的手, 抬眼去看那个宫女,眼神冷淡, 又轻瞥了一眼旁边的众人, 说道, “如若你们连真凶都查不出来, 那这世外药园又有何存在的价值?” “可人明明是……”那人没敢把话说完,屋内只有王后和沈裳二人, 不是王后, 还能是谁?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可一件事那里会真的那么容易。成欢不信他们不知道, 但在这种时候,将罪名推给他人却是最容易的, 而且是推给一个舞妓出身的人, 即使她是王后。 这伎俩实在低端,成欢想不通就是,沈裳何必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去陷害她, 除非她本意并不在如此。 “此毒无解,你和子慎总是要来找我的。” 这句话又是何意? 成欢抬脚出去,青衫宫女还是挡在她面前,成欢冷眼看她,“你以为就凭一个无谓罪名,就可将本宫治罪?” 青衫宫女道,“小姐对王上十分重要。” 哦,原来是凭借这个。 成欢挥手,衣袖翩飞而起,青衫宫女被她扇退踉跄到一旁,她偏头斜看一眼宫女,淡淡道,“那让王上亲自来谈。” 一直在旁的林公公此时才惊醒,“王上!” 他还没找到王上! 于是撇下一堆人等,林公公连忙起身,走到门口处,弯腰低身朝成欢行礼,“娘娘,奴先行告退。” 成欢看着他,想了下,朝林公公挥手,低声耳语一句。 林公公会意,他看成欢一眼,连忙道,“喏”。 等人走后,成欢看着这独立于王宫的一角,眼神落在宫殿内种植的药草上。 草叶井然有序地种栽在泥土地上,从远处望去,好像生机勃勃的草苗。 可楚曜容为什么要在这里种上那么一大片? 成欢又想到了沈裳说的那句话,眯起眼睛,手紧捏着内衣袖口,转身朝门口离去。 另一边,林公公亲自去寻,依王后的话,他在陈美人殿外停留了一会,目光在里面紧锁的殿门上犹豫好大一会,也没想好到底该不该唤里面人一声。 殿门紧闭,看起来里面有人,又好像没人,林公公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可里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顿时又有些怀疑起来。 “王上?”耳朵贴着门上,林公公小声问道。 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一会,他才听到一声闷哼声,朝外道,“进来。” 是他林公公熟悉的声音,人连忙推门进去,唤退了其余人,自个走进去。 大门前立着一块一个人高的屏风,遮挡了里面的情形,林公公走近,很快大叫一声,“王……王上?” 楚曜容躺在血泊之中,一旁一位半裸着身子的女子仰面躺在地上,地上一片刮蹭的血迹,楚曜容斜靠在床榻之上,他低垂着头,捂住自己的心口,满头大汗。 “王上,伤哪了?伤哪了?奴才去叫太医!”林公公叫道。 楚曜容手紧拽着身上的衣衫,微微抬眼,艰难开口,“孤没受伤!只是旧疾犯了。” 见他比往常更严重,林公公着急道,“奴才去唤!” “不用!”楚曜容抢道,他并不是固执,而是他知道叫了太医也无用,反而更添麻烦。 等人稍微缓了会,楚曜容的手才放松下来,他垂眼看着地上的女子,目光幽深。 这女子在后花园将他移到宫殿,等他醒来之时,这人裹着半身衣裳,刚说了一句话,人就口吐鲜血而亡。 简直让人莫名其妙,楚曜容直接一脚,就将她从榻上踢了下去。 楚曜容缓了口气,看着林公公问道,“你如何找到孤的?” 一看就知是个低劣计谋,宫殿内外竟一个人都没有,即位以来,他遇到大大小小的陷阱多次,若不是疾发,此次又怎会让人摆布? 但他的人,寻他也寻的太晚了些。 林公公低头回道,“是王后,王后娘娘告诉奴才的。”想起什么,看着王上大病未愈的样子,林公公将王后去了药园的事暂且吞下不语。 “那她为何不亲自来寻孤?”楚曜容喘了口气,厉目看着林公公,“她去哪了?” “这……”林公公一时没答上来。 “还在嵩阳殿?还是回了伊人殿?”楚曜容问道,刚问完,见林公公反应,心中忽的勃然大怒。 手扶着木桩起身,他身上的衣衫还算完好,脚上穿着长靴直接踏过血迹准备往外走去。 他失踪半日,那个女人又是去了哪里? 都已经知道他在其他女子的殿内,为何不亲自过来寻他? 他不是已经告诉过她,让她也真心看看他吗? 不知是何事触怒到他,楚曜容对她未亲自过来十分愤怒。 抬脚路过林公公身边,问他,“你让她寻了孤没有?” 林公公磕磕巴巴道,“奴才请了。” “请了为何……”人捂着心口处,痛意陡然又上升,后面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 林公公急着上前,扶住楚曜容。 “药出了么?”楚曜容艰难问道。 林公公急忙道,“出了出了,正是沈小姐醒了的那次。” 闻言,楚曜容又倒了下去。 他中不是疾,而是毒,毒发而攻心,连着心口似蛇捕住猎物一样,紧紧缠绕,让人痛苦万分。 这毒,已经让他生不能死。 他有那么多的秘密,身体还那般差,所以,那人是不大会欢喜他这样的人吧。 可是,昏迷的前一秒,楚曜容脑海中想的是地洞后所听见的声音。 即使不在意他,她也不能去喜欢那个人。 楚曜容又一次失败地倒下,他曾倒下无数次,心里都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雄狮惊起。 “我爱你,爱到想杀了你。” 如果这句话真的能成真,他想先杀了他自己。 这次,楚曜容昏迷了整整十天,朝堂的众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偶尔几位大臣关怀,也只是到楚曜容跟前看几眼,随后又擦几把虚假的泪,说几句无用的话,随即离开。 成欢作为王后,一直在他身边陪着,其实说是陪着,她倒觉得自己是在看一位位臣子如何演戏。 演着同个路数,没多少区分的无聊又令人作呕的戏码。 成欢偶尔看那个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人几眼,觉得他也真是可怜。 居然就没有一个真心为他担忧的。 最后,成欢还是等来了一个人。 沈誉穿着墨蓝官服,一种几乎接近与黑的官服,走到榻前,他皱眉看着榻上的男子,问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成欢抬眉看他,“难道不是王爷所愿?” 沈誉皱眉,说道,“王后说笑了。” 成欢坐在地上,轻挥了挥自己的长袖,看着一旁站着的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王爷难道不想……趁此时机,一登高堂?” “今日王上就在这,这离王爷的目的不是更近一步?”成欢收回眼神,看着榻上一动不动的男子,伸手为他擦去薄汗。 楚曜容面色苍白,一副病态,也不知他还要昏迷多久。 沈誉沿着她的手臂看过去,目光落在楚曜容的脸上。 他的目的不是简简单单地杀死一个楚氏后代。 沈誉弯腰低身,慢慢靠近榻旁…… 发现眼前多了一只手时,成欢回首,就看见沈誉已经在她身旁,他也学着她半跪下来,看着榻上的人,小声问道,“你说他能不能听见我们的话?” 他一手固着成欢手腕,将她的手从那人额间放下,一手又点着她脖间的脉搏处,靠近她,两人贴着各自的衣料,呼吸可闻。 沈誉看着榻上的男人,却问自己身旁的女子,“听闻……你杀了沈裳?” 成欢身子已完全僵住,手腕动弹不得,斜眼狠厉地看着固着自己命门的人,问他,“王爷消息灵通。” 成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但这话在沈誉耳中却是已经是肯定的答案。 沈誉笑了笑,唇角一如以往弯起祥和的弧度,“你做的很好。” 闻言,成欢的心为之一沉。 “背叛我的早就该死,你看看你面前这个人……”沈誉笑道,“却如此舍不得那个人死,死而复生,如今怕是连他自己的命也要搭上。” 他在告诉她,她面前这个男人早就心有所属? 成欢伸手拨开沈誉的点在她脉搏处的手指,她斜过身子,看他,“若不是我所为呢?” 不是她杀的沈裳,但见沈誉这番话,杀她的又到底是谁? 沈誉却摇头,他远离了她一些,上下打量她一番,勾起唇角道,“我从前都没发觉,你和她原来是那么不同,成欢,你做的很好,我很高兴。” “你不知比那蠢女人聪明多少,真是可惜,怎么之前没早点遇见你。”沈誉自顾自地道。 成欢的眼神一点点幽深,变得阴暗不可探见,这个人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话一样。 “成欢,再过一段时日,你再委屈一阵,我就将你从这宫里接出去。”沈誉伸手抚上她的脸。 成欢厉目看着他,偏头闪过。 沈誉仿若未闻,只道,“你的好姐妹还在外面等你一起团聚呢,乖,听话,再忍一段时间。” 说的好像她有多么爱他一样。 可她的好姐妹,还有谁? 李芍药?! 成欢眼睛睁大,她死死看着沈誉,“你卑鄙!” “嘘。”沈誉轻声道,“说不定他能听见。” 说完,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又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朝榻上人一拜,大声道,“愿王上安康。” 勾唇,立起身,往外走去。 如果……如果楚曜容醒来之后还能放过榻边的那名女子,那他的时机便到了。 第35章 三月芙蓉 当天晚上, 楚曜容醒了,醒后赶走了为他诊治的一干人等,成欢也没有留下来。 殿内空荡荡的,又只独留他一人。 嵩阳殿是王宫内最大的寝殿, 最大最金光灿烂, 但也最空最冰冷。 高筑在王宫大殿之下, 隐在朝堂之后,这个地方, 从西城少郢离开后,他就一直在这个大殿中忘我生存。 体内的蔓毒在西城时就被种下,但到了这里症状却变得严重, 每日总有那么几个时刻像蚂蚁一样灼他的心,而他却只能用几声咳嗽掩盖。 沈裳本来是他医治的希望, 两年前蔓毒在她身上出现, 一度差点要了她的命, 但他把她救了回来。 然后花三月盖药园, 将西城的医师安置在此,以沈裳试药。 他也卑鄙地想过, 如果沈裳最后都能救回来, 那他是不是也不用受此折磨。 但他们刚刚在他耳边说什么? “杀了沈裳?” 她还是听他的话,想去要了他的命吗? 可她又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楚曜容看着头顶辉煌的天花板, 半晌才道, “暗卫。” 安越出现在他身旁, 跪地请罪, “卑职失职。” 他本一直跟着,但见他后花园晕倒时错过了第一时间救下他的时机。 楚曜容没有怪他,他真正的麻烦一直都是这个毒和沈誉。 一个后宫女子的计谋, 他没有多放在眼里。 但是,楚曜容问他,“沈裳呢?” 安越依旧跪着,“药园内毒发身亡。” “何毒?”楚曜容问道。 “加大三成剂量的蔓毒,王上,王后当时也在。”安越回道。 说完,空气忽的变得十分安静,安越又拿出一张字条递给楚曜容。 字条被他慢慢展开,里面只有三个字:杀沈裳。 所以,她听话地去做了? 楚曜容闭上眼,问道,“她做了什么?” 安越低头答,“公公发现您失踪便去寻了王后,王后在后花园发现了您的踪迹,并且认出了药园的宫女,随即就以寻您为由进了药园,之后,沈裳便毒发身亡了……” 安越说的完整,楚曜容问他,“这字条又是何时的事?” 安越答,“在您离开药园不久之后。”说完,他顿了一下,又道,“梁王似乎在沈裳醒了之后就知道这个消息。” 沈裳的毒,楚曜容几乎可以确认是沈家的人下的,甚至于最后要夺她命的毒,他也几乎确认是沈誉所为。 所以,这是又派成欢来为他斩草除根? 楚曜容深吸一口气,半晌他才睁开眼睛,命令道,“药园有鬼,毁之。” 安越愣住,但还是依道,“喏。” 如果真是药园有鬼,沈誉也早就应当知道才是,又何必等着她醒了才动手。 安越不解,但又有些理解,药园已经暴露,已经不能再作为养药之地。 “卑职派人去另寻。”安越说道,他病发越来越严重,再拖下去很可能会和沈裳一样陷入昏迷当中。 楚曜容却摆手,“不用了。” 寻了十几年,试了三年药,这毒,沈誉最想看到的,就是他割了这天下,去求他。 将天下与尊严递到那人面前,去换回自己一个苟且偷生,他做不到。 宁愿少活几年,他也做不到去求那个人。 药园毁了,在这王宫悄无声息地存活了三年,又悄无声息地消亡。 沈裳也好像早就身亡,跟药园一样,活得时候无踪迹,死的时候也没起任何波澜。 成欢还在伊人殿等着楚曜容来兴师问罪,结果事情好像从未发生一样。 只是楚曜容与她腻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 除了一月三次的朝事,其余时间他都要唤她来伴着他。 嵩阳殿好像变成了她另一个住处,每天清晨她睁开双眼,就发现楚曜容半枕着胳膊,看着她。 见她醒了,也不多说什么,将吻轻轻贴上她的额头,随即起身。 这一日,成欢拉住了他的要起身的腰,人转面抱着他的瘦腰,睡意朦胧地道,“王上又要去哪?” 楚曜容愣了一下,人又躺了回去,将被子拉上遮住她的手臂,回道,“近日养的芙蓉要开了,孤去看看。” 闻言,成欢睡意一下子没了,她从被子里钻出脑袋,抬眼看一旁的男子,问他,“王上养芙蓉作何?” 楚曜容低头看着她,手指轻拨女子脸上的几根丝发,脸上带着一丝笑道,“孤喜芙蓉,趁着时光尚好,想看看满园的芙蓉会是何等的风光。” 说完,他微微低着头,在他额间的一缕乌发也斜落下来,男子眉眼浓厚适中,不浅不重黑眉似月弯勾,平时幽深的眸子里此时一片清澈,好像无所顾忌也无所求。 楚曜容垂眸看着她,弯腰又再吻上她的额,问道,“到时候孤也带上你,可好?” 成欢沉溺在他的目光当中,情不自禁地应道,“好”。 闻言,楚曜容笑了笑,伸手挪开她的手臂,撩开被子起身离开。 随即搭上几件衣衫,穿上长靴便往走。 等人走不见了影,她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七八月才盛开的花,何以在这三月便要绽放? 后花园内本就有芙蓉园,何以需要他一位君王去亲自养? 这人在骗她! 成欢连忙起身,简单收拾完毕后,想遣散几位跟在她身后的宫女,自己去寻。 平时宫女们都不依,定要跟在她身后,但今日却又不知为何却依了她,成欢没有多想,没了后面的一大堆人,她自己走出去反而更方便。 三月的后花园,开得最灿烂最亮眼的路旁的樱花树,从入口一直引着人们往里,樱花铺满地。 成欢来到芙蓉园口,里面树木嫩绿,也算繁茂,但似乎不见花开的影子。 那人果然骗她! 成欢想往里进去看看,走近去了四五步,忽的一段急促声让她步子顿住,声音来自园子内的花木后面,男欢女爱,声音时高时低,里面的人连她进来的声音都未听见。 树木后的两人尽情于中,对外物的声音仿若未闻,也肆无忌惮。 成欢脚步停住,以为自己见了什么宫内污秽之事,她转身欲回时,突然听见里面有人喃喃唤了一句,“成欢……” 从嗓子眼溢出的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欲望,也是她如何都忘不掉的声音。 听到男子的那句话,树木后的女子似乎迷茫地告诉男子,“主子,奴不是王……后。” 女子声音愈加愈小,最后男子忽的叹息一声,“是啊!你不是她。”随即响起一声咯嘣脆响。 成欢便没再听见那女子说一句话。 他做了什么? 成欢身子僵住,她背对着里面,听到树木后再次传来的声响,她连忙快步离开。 大脑一片空白,快步离开那处肮脏的位置。 可为什么,那个人要在她最爱的芙蓉园里做这种事?! 成欢离开了芙蓉园,背影匆匆,站在暗处的人影一直看着她离开后,人才从芙蓉园门口出现。 楚曜容朝里唤了一句,“好了。” 芙蓉园内的花木深处才走出来两位身影,男子天生带着戏眉,身着打扮只肖像沈誉三四分,他一出声,声音却与沈誉假可乱真。 一旁的女子着宫里的美人衣衫,低首唤他,“王上,王后信了么?” 楚曜容轻瞥他们一眼,淡淡说道,“这便与你们无关,拿上钱财就尽快走吧。”说完他便抬脚离开。 安越跟在楚曜容身后,问道,“王上,卑职以王后的口吻,将信已经送到梁王府上。” 楚曜容问他,“她的信都是被一位叫青荷的鹰眼送出,你去送他会信?” “卑职跟了几次,按照那鹰眼的习惯送出,至于梁王是否会信……”安越勾起唇,“卑职以为,梁王定会冒险一试。” 宫外十里香廊设宴,八侑之规格,乐舞齐欢…… 于沈誉来说,是天赐良机,虽然他不知,这良机是他楚曜容送的。 傍晚时分,嵩阳殿内,一阵风儿卷着樱花花瓣飘散入殿。 楚曜容脚下黏着樱花花碎,手上却拿着新开的芙蓉,花朵不大,香味却够。 楚曜容穿着一身玄衣,只手拿着花儿,从殿外走进来。 听闻王后回了后,便在嵩阳殿内挥退众人,闭门不出。 楚曜容心里似明镜一般,他走进大殿,看着半个身子斜靠在桌子上的美人儿,目光盯在桌上的酒壶上,勾起唇。 此时外面的夕阳还算明亮,霞光轻柔阻挡着身后即将来临的暗夜,在夜晚到来的最后之际,把自己的最后一丝柔光洒尽。 楚曜容慢慢靠近她,弯下腰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轻纱,随后又替她盖上,将手上的芙蓉花儿拿到她眼前,轻声道,“你看,它美吗?” 成欢睁开眼,目光所及,一朵娇嫩的花儿此刻正在她眼前绽放,芙蓉真的开了。 他没骗她? 可为什么又是芙蓉? 想起什么,成欢转过头去,不想再看见。 楚曜容笑笑,将花放下,扬起衣袍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壶看了看,问道,“喝酒怎么也不唤上孤?” 说完,拿起酒壶,酒水清脆地滴在翡翠玉盏里,散着清雅酒香,楚曜容推一杯给她,又拿一杯给自己。 听见酒水滴答的声音,成欢立起身子,从桌上抄起一杯饮下。 楚曜容也跟着仰头喝尽,随后又倒下两盏。 成欢拿起酒盏,她原本已喝了不少,虽然并未全醉,但人也有些恍惚,她看着面前的人,问他,“八月的芙蓉何以三月便开了?” 楚曜容勾起唇,“孤让它几时开他便几时能开。” 成欢也笑了,脸颊微醺,起身坐到他怀里,又低头闻了闻他身上还带着的花草香,一直手在他背后流连,轻声道,“八月芙蓉三月开,难不成王上会法术?” 楚曜容捉住她乱动的手,抬眼看她,眯眼瞧着她,似是打量几番,说道,“孤倒觉得王后似乎会妖术?” 妖术? 醉意中,也不知是她听错了还是怎么? 就她还会妖术? 成欢低声笑了出来,随后又抬起头看着身旁的男子,说道,“妾还真会一点。” 那个人还真教了她如何媚人。 第36章 比他疯狂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柔风从窗口吹进,仿佛一道薄纱徐徐奔向屋内。 屋内只有远处的几截烛火在傍晚前就亮起,如今染了大半,只余点点星火在闪。 楚曜容拥着怀里的女子, 手里拿着酒杯搁在桌上, 微微抬眼瞧她, 勾起唇。 成欢微微低头看他,轻笑一声问, “王上信不信?” 信不信她会妖术? 楚曜容拿起酒杯,答道,“信, 孤何时不信你?”说完便要仰头喝下。 他即使不信她,也从未真的将她怎么样。 成欢不予置否, 直接伸出脖子夺过男子手中的酒盏, 含唇咬下盏沿, 仰起头, 自己喝下。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次陪/酒的法子。 酒水稀疏从唇边洒下,沿着下颔, 一直流到女子白皙的脖间…… 楚曜容幽深的眉眼瞧着, 眼里多了一丝情意却又堪堪隐忍了下去。 这饮酒的方法……他不止在她这里见过。 任酒水打湿衣领,女子薄纱的领口被浸透, 身上的衣衫颜色便深了一层。 楚曜容的神色也跟着深了一层,女子仰起修长的脖颈, 饮罢又将略带醉意朦胧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伸手过去又拿起一杯到他面前,唤道,“再来。” 楚曜容将酒壶的壶口堵住, 说道,“你醉了。” 成欢摇头,自己拿过酒壶倒上一杯,然后身子又斜窝在男子的怀里,说道,“醉了其实才好,可今日不知为何如何也醉不了,是不是,王上?” 后面的那句话似乎刻意让他知晓,她没醉,你看她还认得出,和她饮酒的人是王上,不是别人。 楚曜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虽然与她作饮的是他,可她又是因为谁而在这醉酒? 酒杯被送到他的嘴边,手腕轻轻摇晃,杯中酒也跟着似水荡漾,成欢咬上杯沿,轻轻靠近身旁的男子,将酒盏送到他的唇边。 楚曜容看着她的醉颜,将酒盏从她唇下夺过,自己仰头喝下,酒香在口中四溢,辛辣与芬香同时在口中绽放。 喝完,扭头吐出酒盏,杯盏在地上发出闷响,楚曜容握住女子的头,吻上了她的唇。 囊括她嘴里的酒香,舌尖缠住她,黏稠的玉液与清酒糅合在一起,无所虑地纠缠。 忘我的亲吻,发泄似地释放感情,他喜欢是她,她心里又在想着谁? 脑中思绪一下杂乱,又一下子清晰。 半晌,女子突然推开他,一下子坐到一旁,独自拿起酒壶喝了起来。 她受不住这样的热烈情感,所以此时只能像个悲催的夜莺,收起自己破碎的羽毛,独自在自己的世界吟唱。 娘亲与她说,八月的芙蓉开得最好,芙蓉衬着我家小成欢,安安乐乐。 哥哥与她说,好好活下来,没有什么比命还重要。 可有没有一个人和她说,成欢,你活得自我一些吧! 春风楼到如今,她自己成了什么样子? 是因为沈誉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午夜,微风轻刮着门窗,片片落樱从外飘散到窗沿,风儿吹起,接着花瓣轻抚男子的脸。 花瓣落在男子的脸上,似猫挠一般,楚曜容幽幽转醒,不知不觉中他竟然睡着了,睁眼,女子还在他眼前。 成欢半趴在桌上,一只手扶着已经空荡的酒杯,乌黑的秀发散乱一地,此时月光照进来,一股子轻幽的美感。 楚曜容看着她,眉眼也带了一丝刚睡醒的朦胧,伸手准备拿过桌上另一处的壶水,想让自己更加清醒。 忽的,幽静的殿内,他听见一声低喃。 美人口里喊着,“沈誉……” 闻言,楚曜容无需什么清水,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握着女子手边的酒杯,伸手毫不犹豫地将酒杯捏碎,拿起一旁的清水,直接浇在女子的头上。 她刚刚在喊谁? 她知不知道她刚刚在喊谁?! 尚在神游远去中,一壶清水浇在了她的头上,成欢一下子清醒,抬眼便看见一双锐利的双目,似豹一般紧盯,又似飞鹰一样将她笼罩。 胸腔的怒意一下子被她激发,楚曜容伸手就将女子抵在桌上,俯身而下。 没让人来得及反抗,那人倾身就固住了她的身体,死咬她的唇瓣。 此时月色正在外高挂,男人幽深的眸子盯着身下的人儿,问她,“成欢,我是谁?” 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如此失望。 唇瓣被人咬破,传出轻微的痛感,让她大脑一时变得清醒几分,可看着男子的眉眼,她却一时喊不出来。 见她不愿作答,楚曜容更加疯狂,内心似爪牙一般带着勾子从他心中滑过,连血带肉,刺激他的心脏。 楚曜容紧紧抱着她,头搁在女子的肩膀上,闷声问道,“为何不答?成欢,我的名字有那般难叫吗?” 她能喊他什么呢。王上?还是楚曜容? 成欢不答,却回抱住他,内心也仿佛在一点点被添满,带着血迹的唇瓣忘了疼痛,俯身吻上。 她比他还疯狂。 月亮从未离开过它的来处,嵩阳殿内,寂静无声。 直到桌上的青瓷壶器被人一一挥扫落地,发出清脆响声。 殿外有宫人闻声赶来,却在听见其中的声音之后悄然离去。 壶瓷落地,撞上玉石地,桌面之上,二人谁也不想放过彼此。 一声清脆响,跟着一声低吟。 直到再无瓷壶可落,可却里面人却不肯放过彼此。 依稀听见,男子叫嚣着却也渴求着,“成欢,你说爱我的,你说的。” 他口中却一次又一次地道,“你爱我,爱我!” 她既然说过爱他,无论是真是假,他都很想当她是真言。 所以,快说这句话!快来拯救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高山化为了平地,铺成了水面,殿内一片寂静时,有道细小如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轻柔绵绵,他听见她说道—— “嗯……我爱你。” 刹那,万山仿佛平地而起,超越了奇迹。 良久,窸窸窣窣地声音在床榻间再次平静,轻纱飘飘荡荡,几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楚曜容,你中了什么毒?” “蔓毒。”男子答道。 “谁下的?” 男子顿了下,答道,“沈誉。” 女子仿佛早就料到,声音平静,一手撩着他的乌发,一边道,“那沈裳的毒呢” “也是他。” 闻言,女子低头吻上男子的额头,轻笑道,“那我替你报仇好不好?” 男子叹笑一声,“好。”随即又将轻纱拉下。 …… 梁王府内,一座略有些空荡的院内,几朵芙蓉还尚未展蕊,这座院子已经一年之久未有人入住,在这之前,她的主人还时常爱在这院内石桌前掐着芙蓉花。 石桌旁,季武跪在地上,正声请罪,“属下护主不力,请主子责罚。” 沈誉扶起他,问道,“哪里不力?” 季武答道,“小姐被害,属下护主不力。” 闻言,沈誉手松开,一脚就朝季武踢了过去,将人一下子踢倒,他弯腰到季武面前,拉起他的领口,厉目而视,“你的主子只有我一个,你何来护主不力?” 季武顿住,连忙道,“属下失言 请主子责罚。” 沈誉一下子松开他的领口,站直身子,俯视着自己下属,说道,“爪牙来信,三日后,十里香廊设宴,时机终于到了。” 宫里爪牙只余成欢一人,沈裳刚除,她便来此信,定是想要早日和他团聚。 季武却觉察到了不对,王后的信息不一定为准,他跪下提醒,“主子,小心有诈。” 此时外面夜色正浓,在黑暗中,沈誉笑得有些狰狞,他看着月亮,说道,“他醒来多日,成欢完好无损,这就是最佳时机!” 闻言,季武才明白他原先说的时机到了到底是什么。 不是因为十里香廊,也不是宫外设宴,而是,王后在小姐死后完好无损地转递了消息出来。 沈誉看着自己这个下属,此时又笑得温和,“季武,你去准备。” …… 三日后,十里香廊照常。 王上宫外设宴,设八侑之舞乐,众人齐聚廊台。 成欢作为王后随行,一路上二人并未分开,柔情蜜意,万人皆所闻。 沈誉走在高轿之后,轿前正是楚曜容与成欢二人,一路杯酒相饮,对他人视若无睹。 他看着面前的高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里没有以往产生的屈辱,也没有之前的愤愤。 他在期待。 沈誉着一身蓝衫华贵锦服,手拿着一把芙蓉青面扇。 成欢上轿时就看见了此扇,她略眼而过,勾唇起身走到楚曜容,在他耳畔低语。 随后,楚曜容也朝他的手中看了一眼,眼里带着嗤笑。 沈誉没有察觉,他紧握着青扇,一步步跟在轿子后走到十里香廊。 廊坊修建在雾化山腰,从山脚到山腰,长长亭廊,一眼看过去仿佛有十里绵长。 众人落座,君王请宴。 低而稳当的平台之上,舞乐齐聚。 见王上与王后玩得随意又无拘束,臣子也肆意起来,鱼肉酒欢,听乐赏舞。 这是一场开头便君臣齐乐的宴会。 舞曲中间暂罢,有舞姬大着胆子上前敬酒,长纱收回,似乎是学着王后原来舞姿,还平添了一杯酒敬上。 在楚曜容面前,舞姬着纱裙,大胆略过一旁的王后,弯腰低首,“王上,奴请一杯酒。” “理应先敬王叔一杯。”台上的成欢垂眸看着舞姬,口中淡淡道。 一旁的君王仿若未见未闻。 而宴会从王后发的这第一道声开始,气氛陡然转变。 第37章 左臂来换 听她唤他王叔, 沈誉眸子闪了闪,伸手正欲接过舞姬送来的酒杯时,有人从外闯了进来。 这里是十里香廊,外人不可入内。 来人是一位年不过二十的姑娘, 身着粗布衣衫, 蓬头垢面, 肚子微微拱起,她意外地闯过了兵马的阻挡, 直接扑到宴会中间。 “罪妇有冤!”女子尖声利耳地大喊。 有护卫军随即将刀枪架在女子脖子上,大喝一声,“大胆!” 楚曜容看着, 听那女子又喊一声,他才道, “你有何冤?苏美人?” 闻言, 众人皆惊, 他们并不认识什么苏美人, 而是惊讶于王上居然认识此女,而且此女居然是个美人。 沈誉也皱眉看着此女, 苏美人早就魂归西天,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苏美人? 成欢一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状似惊讶, 身子靠在楚曜容身旁,指着这位美人说, “王上, 这是何事?” 楚曜容伸出左手,安抚住她,笑了笑道, “这得问王叔。” 沈誉挑眉,忽的就想通了今日这宴席目的,可拿一个过世的美人来设计,未免又过于简单了些。 他嗤笑一声,拱手问道,“王上是何意?” 楚曜容看着沈誉,心下沉思。 这不是他今日设宴的原意,他本来是想…… 楚曜容看一眼成欢,心下泛起微微苦涩感。 他本来是想当场戳穿沈誉和成欢的关系,然后……然后呢? 然后他可能就以失去一个成欢为代价,撕破沈誉的君子面目,重伤他一次。 那日醒来,她一次又一次地令人失望,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放下她,最后陷入地狱再难爬起的会是自己。 所以,这场鸿门宴,最后的目的也不过是想让他自己彻底死心,也让身边这个爱说谎话的人儿得到惩罚。 可在三天前,他后悔了,他还是舍不得,而且以跌入深渊的姿态败在她的面前。 她只会将他打入更深的地狱,可他甘之若饴。 楚曜容看那美人一眼,今日这场鸿门宴已经开了,他派人假扮成了苏美人。 苏美人亡时肚中已经有两个月的胎儿,其实他并没有证据可证明与苏美人苟合的人就是沈誉,但事已至此,如果苏美人在天有灵,也应会助他一臂之力。 苏美人中的也是蔓毒,而此毒,也只有沈家手上有。 楚曜容又看向沈誉,“王叔,你仔细看看……” “王爷,您不认识奴了吗?奴原先求过您啊!”“苏美人”大声喊道。 在场的人听见她说出的地点,皆议论纷纷起来。 沈誉看着这冒牌货,冷笑一声,“本王从未见过你。” 他是认识苏美人,可不认识这面前的冒牌货。 苏美人已亡,苏美人已亡,这世间哪来第二个苏美人。 沈誉厉目看向楚曜容,“王上今日是专门给臣设的宴?” 说完,他走到那美人身边,问她,“你且说说,你如何与本王做了这等子事!” 女子肚子微微隆起,她抱着自己的肚子,爬到沈誉面前,哭道,“主子,是您说您的人才喊主子啊!” 成欢微皱眉头,她也知道这姑娘是假的,可这句话说的却一分不假,沈誉只喜欢别人喊他主子。 沈誉笑笑,“哪有如何?” 女子左右看了看,似有些羞耻地道,“后花园、假山旁,王爷莫要忘了!” 沈誉蹙眉看着她,霎时又抬头看向楚曜容。 后花园,假山旁,这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成欢见沈誉难得露出惊讶状,便知这女子说的是真话。她忽的笑了,想起那日的芙蓉园,眼里不禁流出厌恶,下意识握住楚曜容的手,抬头看沈誉,眼里满是讥讽,“若真有此事,那王叔从今往后便是有了后,这也应当是喜事!” 笑话! 沈誉看向那笑得刺眼的女子,双眼渐渐染上一丝阴郁。 魏蒙在此时站了出来,他立在前面,拱手道,“王上,身为异姓王臣,梁王此举实在有辱王府之名。” 魏蒙一出口,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 魏蒙一直属于中立派,日常既不会太过干涉王上,也不会支持沈誉。 前几时,立后之事,他头次表明不赞同,可又很快转为支持。 这一来一回,使得许多人都有些莫名。 此时见他又站出来,众人也不免对沈誉产生了丝怀疑。 可除了魏蒙,之后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 这些楚曜容都看在眼里,不过他已经很是满足,起码这些见风使舵的大臣也没站出来为沈誉开脱。 成欢倒是轻摇了摇头,她靠近楚曜容的耳边,小声道,“你怎得如此不得民心?” 楚曜容不在意地笑笑,这已经很好了,起码不是还有她。 “王叔,你可还有什么话说?”成欢问道。 见两人贴耳轻语,沈誉紧捏着手中拳头,他眼里忽的变得异常冷静,翘起一边唇冷笑,“仅凭这女子几句话,难不成便能硬生生将这野种塞给本王?” “另外,”沈誉继续道,“本王何时成了王后的王叔?” 她不要忘了,他是的主子,不是什么王叔。 话刚落,一把长剑忽的朝着楚曜容而去。 剑隐在暗处,不知何时出现,仿佛突然从天而降,楚曜容下意识将身旁的女子护在身后,随即伸手硬生握住。 剑尖被楚曜容握在手里,左手掌心鲜血直流,刺客穿着普通护卫军衫,似乎没有料到楚曜容会不怕死地握住,那人一时愣神。 等回过神来后,那剑已经被楚曜容打向一边。 剑身忽然换头,护卫军已经将楚曜容护了起来,众臣慌乱四处乱串,只有魏蒙一人只身上前想去阻止。 刺客一时慌了手脚,可好歹不歹这剑身朝向的位置正对向沈誉,刺客很快将剑抵在沈誉脖间,对着一边人等威胁道,“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杀了他!” 变故发生的突然,因是赴宴,魏蒙也未带刀剑,因此只有护卫军手上有剑。 楚曜容挥开护着他的护卫军,直立起身,成欢在他身后拉住他的袖口,紧握住他被刺伤的手,楚曜容察觉到她的不安,便停在原地不再前进一步。 见状,刺客嘲笑地对沈誉道,“本是想杀那昏君为我父母还命,今日倒发现了一个道貌岸然的王爷。” 他在一旁都已经听见,他原本以为这王爷好歹也是民间所闻的正人君子,哪知也是个尽干龌龊事的小人! 楚曜容看着那刺客,那剑搁在沈誉脖子上,许真是有备而来,剑刃将他脖子划出了一道血迹。 楚曜容皱起眉头,他以为这刺客是沈誉派来的。 沈誉很是安静,剑刃对上他的那一刻,他没想着去反抗,而是第一时间去看楚曜容身边的那个女人。 他看见她被那人第一时间护在身后,也看见了她第一时间去拉住楚曜容的衣袖,一直握着楚曜容流血的手。 可没有一次去看他…… 这女人,还是背叛他了吗? 沈誉淡淡开口,“你拿本王威胁没有任何用处,本王都已经冒犯宫闱,王上想必早就想本王死绝,你不如看看王上身后的那女子。” 闻言,楚曜容重重咳嗽一声,他厉目看向沈誉,成欢也一下子抬头看向他,难以置信。 刺客哈哈大笑起来,“当我傻吗?你有大都一半权势,我去杀那名妖后又有何用?!” 此时露天廊台上,众大臣早就走光,护卫军将刀剑对着刺客,将他死死围住。 这人已是插翅难逃,可他有十分幸运,他胁迫着沈誉,护卫军倒确实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他们明面上护着楚曜容,可私底下却是沈誉的人。 沈誉知道这一状况,所以他把目光对向了成欢。 “王上爱美成痴,我可比一名美人有用。”沈誉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依旧看着成欢,他说的十分冷静,瞧见她眼里的满满上涌起恨意时,沈誉勾起唇。 他没有说过假话,他沈誉难不成还能比过那人的心上人不成? “你拿我去换那女子!定保你安全脱身!”沈誉道。 “沈誉!”楚曜容厉声道。 看见楚曜容将那女子护在身后,刺客此时有些犹豫,好像他说的是那么一回事,可是仔细想想,又好像哪里不对。 既然那女子那么重要,他又如何能将那女子换过来? 就在刺客略微思索中,忽的一根长剑戳穿了他的喉咙,血水一下子崩发出来,刺客下意识拿剑去杀被他胁迫的人时,他手中的剑却被他面前的人夺走。 沈誉拿剑往后一射,又突然拿起剑朝台上的两人刺去。 有护卫军出身去救,却被他身旁的同袍一剑封喉,魏蒙也被人拦了下来。 沈誉顺畅地将剑刺了过去,楚曜容伸手再次去挡,可发现那剑对向的人并不是他。 一个身影闪过,他身旁的女子就已经被人截走。 季武只手将成欢压在沈誉面前,沈誉收回自己虚晃的一剑,站定在楚曜容面前。 他手上的剑还是那刺客的那把,沈誉拿起剑看了看,淡淡道,“都说拿王后做威胁一定是要比本王有用的。” 楚曜容被护卫军压制下来,他死死盯着沈誉,问道,“沈誉,你是要想造反?!” 沈誉一剑刺向他躺在他脚下的刺客,笑着看向楚曜容,说道,“你看看,你身边该护着你的都是我的人,我沈誉想造反岂不简单!” 他若想要造反,在先王逝世之后直接夺位不就好了,哪里还需等着三四年的光阴。 “你身边的宫人、侍卫,就连身边的美人都是我的人,你每日睡在那嵩阳殿不觉得胆颤么?”沈誉又将剑刺向那刺客。 每刺一剑,血便崩溃一处。 成欢被人压在地上,头低着,被迫看着那被人一剑一剑刺穿的刺客。 鲜血击飞到她脸上,血水的腥腻味在她鼻尖环绕,恶心,魔鬼,此时她只想到这两句词来形容那刺剑的人。 沈誉刺完,将剑抽起,血水也跟着飞溅到她脸上,此时他似乎才注意到她一样,低下身子看着她,说道,“看到了吗?跟我作对的都是这种下场!不过你别怕,我从来都没有亲自杀死过人。” 他从来都没有亲自杀死过人,都是在那人死前或者死后狠狠折磨。 沈誉慢慢咧开嘴,笑了,他将剑放到一边,将地上的她扶起来。其实说是扶起来,不如说是她身后的季武将她直接拎了起来。 成欢挣扎着,可丝毫没有用处。 沈誉满意地看着,从自己怀里拿出干净的帕子,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渍,变擦边道,“你说你,怎么还是想要和我作对,幸好我对你也不是那么放心。” 他留了一手,最终他还是听了季武的提醒,留了一手,对她的信息没有全然相信。 脚边的刺客就是一个意外,可好像特别应景一样,沈誉看着面前厉目对着他的美人,伸手又抚过她的嘴唇,轻声道,“背叛我的人,早就死了一遍两遍,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怎么还和楚曜容一起来对付我?” 闻言,季武抬眼看了一眼沈誉,随即又垂下眸子,绑住成欢的手更加用力。 成欢抬眸看他,眼里布满血丝,唾弃一声道,“我从不是你的人,又怎说背叛二字!” 她从未当他是什么主子,又哪里什么背叛。 这句话好似触到了他什么逆鳞,沈誉一下子怒气上涌,掐住她的喉咙,怒目而视,反复重复,“背叛我的都该死!都该死!” 楚曜容往前冲,可无数的护卫军剑逼着他后退,满是鲜血的左手紧握拳,他一拳朝地打去。 沈誉看向楚曜容,“你也是好本事!一个两个都向着你!” 楚曜容抬眼看他,“她和沈裳不一样,她没有背叛过你!今日这宴是孤故意做的假,和她没有关系!信是孤送的,人是孤派人扮的!” 沈誉看向成欢,问道,“是吗?” 成欢咬牙不答。 沈誉又逼问她,“是不是冤枉你了?!” 成欢还是不答,沈誉松开手,成欢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沈誉这次又好像没有那般气了一样,他擦净脸上的污渍,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是不是都不要紧,我本来的计划就是拿你去赌!”说完,一个拳头就朝成欢肚子打去。 重重的一拳,打的人紧缩肚子,成欢差点跪了下去。 “沈誉!你到底想干什么!”楚曜容怒视道。 沈誉看他,“你别急啊!我这才打一拳。”说完又一拳打去。 一口鲜血从成欢口里吐出。 “沈誉!”楚曜容开始不要命的朝前冲。 剑抵着他的身前,他视若无睹一般往前,护卫军只好将他捉住。 成欢抬头看了楚曜容一眼,唇角微微翘起,朝他笑了笑,说道,“你别犯傻。” 闻言,更重的一拳又朝她打去。 “沈誉!” 此时,沈誉才开口说出他的条件,“我沈氏一族要出城!” “你放了她!孤就许!”楚曜容答应地干脆。 成欢唇角流着血,朝他摇头。 不能放他走,不能放这恶魔走。 听他如此果断,沈誉笑了,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继续道,“我要的也不多,我就回到的领地就好了,楚曜容,我要名正言顺地回到我沈氏的领地。” 昊边之地,从前最富庶的地方,沈家的封地。 “以祖礼相拜,楚曜容,我要你以荣光之冕送我沈氏出城!” 王臣最大的礼仪,他想要天下人看见,他沈氏的荣光,以正他的名声。 楚曜容咬牙应道,“孤许!” 他一直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先王的旨意本就是抑制沈氏一族,不让他们出城,可以祖礼相送,未免是要他状告天下,他们王室一直对不住他们沈氏!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楚曜容看着成欢,说道,“孤许!你放了她!” 这本是两家的恩怨,与她无关。 “沈誉,你一直自认君子,有本事与孤堂堂正正对阵!” 他是不是说过,这王宫就是地狱,她不该进这里来。 她是无辜之人,为什么要她来承受伤害? “沈誉,孤全许你!你放了她!” 沈誉又拿起那把刺客带来的剑,扔到楚曜容面前,面无表情地道,“你拿自己的左臂来换,我就放过她。” 第38章 心中之疾 他用左手扶她上轿, 又用左手为她捋发,为她挡剑,与她掌心相握。 那只左臂,他怎么看怎么刺眼。 沈誉将剑扔到楚曜容面前, 唇角微微翘起, 满含着恶意道, “你废掉自己的左臂,我今日就放过她。” 成欢猛的地朝前冲过去, 但被季武又重重按住肩膀拉回来,她朝前面的人大喊,“你卑鄙!” 口里混着血水, 成欢咬牙切齿地喊道,“沈誉!你不是人!” 半山腰上, 此时凉风习习, 风吹树摇, 女子的嘶哑的嗓音混着空中的凉风, 直让人寒颤。 沈誉又转身过去,一把捏住女子的下颔, 手刚碰上她, 那边的剑已经被地上的男子捡起。 “孤许你!孤全都许你!沈誉,你放开她!”楚曜容右手拿起剑, 看着对方,此时他的左臂一直在滴血, 血水滴在石地之上, 浸透穿石,但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成欢大叫道,“我不许!” “楚曜容, 我不许!” 不要这样狼狈地向那人妥协,你本是君王,没有哪个君王会是个断臂。 “楚曜容!”见他拿起刀剑刺向自己的筋脉,成欢浑身颤抖地大叫,“楚曜容!你不许!”撕喊到最终昏厥过去。 楚曜容垂首,目光如炬,他拿起剑毫不犹豫地挑断了自己的筋脉。 没有什么许不许的,他要什么他就依,只是…… “沈誉,你放了她,这些事与她无任何关系。” 这场戏,她本来就不知道,是他错了。 这场局,只牵扯楚沈两家,与她成欢也无干系。 不要将她牵扯进来,从一开始就不该。 “哈哈哈……”沈誉笑出声,他松开手,从季武身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走到楚曜容面前。 沈誉直接朝楚曜容身子踢了一脚,见他蜷缩起身体,但左臂却毫无反应后,他才拿出红泥,拿住他的左手指往文书上加红印。 一份废除先王遗旨的召书,除了必要的象征君王的印章之外,必须经过王上的红印加盖。 这也是为什么沈誉一直都留着楚曜容的原因。 单单虎符章印加盖还不足以让他达成目的。 “王上,那臣便依旨!”沈誉嗤笑出声,他站起身,走到已经晕了过去的女子面前,随即弯下腰将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明日午时,臣将依旨回城。”沈誉笑着说道。 “沈誉!”楚曜容死死看着他,刹那间,七支箭羽朝着护卫军射来,护卫军簌然出手回挡。 沈誉闪避,转身一望,不见人影只见不断飞过来的箭羽时,他低下身吩咐道,“撤!” 目的已经达到,他最后深深看地上的女子一眼,身后的箭羽极速飞来,他咬牙再次道,“快撤!” 屈身依在季武的保护圈内,快速离开廊台。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誉与护卫军不见了身影,廊台之上,一片狼藉。 过了会,楚曜容才拖着断臂朝成欢挪去,鲜血在身下拖出长长的痕迹,像是一条血龙在地面上拼命挣扎。 身子移到了女子的身边,楚曜容用右手轻轻怕了拍女子的脸蛋,目光霎时柔了几分,他轻声唤道,“成欢,成欢。” 女子未应,楚曜容便抚着她脸,轻轻地为她擦去血迹,“都怪我,成欢,都怪我。” 他不该设今日之局。 安越此时来到他面前,见男子断了一臂,浑身狼狈,他双膝跪地,“王上,卑职来迟。” 楚曜容拿出女子嘴里尚未咽下的药丸,他抬起右手,递给安越,目光看着地上的女子,万分柔和,只说道,“去看看这是何物,若是解药,你便给她……” 沈誉最后塞进她嘴里的东西是何物,他想过,会不会医她的药。 说完,楚曜容支撑不住,终于昏了过去。 安越接住他,皱眉看着他血迹淋漓的左臂,深深叹了一口气。 值得吗? 梦中,一条猛蛇朝着成欢张开了血盆大口,她猛的惊醒,重重咳出一口血水时,抬眼就看见一旁闭着双目的男子。 “楚曜容!”成欢唤他。 此时他们在同一马车之上,车内摇摇晃晃,成欢浑身疼痛不已,但她还是想伸手碰他,但手脚却在不停地打着颤,看见他那断臂,她受不了。 真的受不了。 他左臂无力地垂到一边,浑身沾满血迹,满面苍白,嘴唇乌黑,她一试着碰他,结果他忽然浑身哆嗦起来。 “救救他,来人!救救他!他在抖!他在抖!”女子顿时泪流满面,说的话也在颤抖,她不顾其他,胡乱抱着他的身子,拼命朝外喊。 许是听见了她的求救,马车停了。 车外,安越一下子撩起车帘,看着里面的情况,内心一下子掉到谷底,“王上毒发了。” 听出安越是那个暗卫的声音,成欢跪在地上,抱着怀里的男人,哭着喊道,“怎么救他,我要怎么救他!” 凭着良好的素养,安越冷静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外面,他们刚刚起身离开山腰,若再入城也需半日功夫,到了城内,沈誉重兵把守也不安全。 安越抬头看了看高处山顶,兴许山上那位先生能够有办法。 “王后,我们得将王上抬去山顶。”安越说道。 …… 山腰往山顶的路不算太远,但却难走,马车行不上去,只能将人放在马上,一人在后面稳住,将他送上去。 成欢独自骑了一匹马,一匹棕色的大马算比较温顺,可安越他们这些常常需要传递信息的武将使用的马匹向来都是烈性马。 成欢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的爹爹待她骑过,后面长大,哥哥难得回来一次,也带她骑过,可她从没有自己独立骑过马。 安越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扶住楚曜容,骑着高马走在前面,但因为马背上多了一个人,所以他骑得不能太快。 成欢紧捏住缰绳,努力跟在后面,她将自己的重心放到最低,其实肚子那块也疼的她不得不弯着腰。 此时尚是白日,山林没有猛兽,眼前是一片光明路。 越往上走的路越是稀薄,成欢却觉得自己腹部的疼痛在越减越少,她不知这是一种麻痹的感觉,等人麻痹了五官,就什么也不疼了。 她嘴边的血迹早已流干,面上是泪水与血水的混合,在看见一处木屋院子前,成欢最后看了一眼前面马匹上男人。 他的左臂因为她而废了,他正因为她而狼狈不堪,她活着,他却还没醒。 刚看见曲先生的院门,安越就听见背后传来“噗”的一声,身后女子直接从马匹上坠了下来。 安越向里面急唤一声,“先生!请您救救人!” 他们很幸运,这一日,曲陵在院内。 更幸运的是,那一日曲陵一位朋友来访,那位朋友医术精湛。 曲陵刚在和余师下棋,闻声,他落下一子,看向自己的这位好友,“今日邀你过来的目的便在这。” 可听见安越那急呼声,曲陵纳闷了。 余师与曲陵一同出去,看见浑身狼狈的三人时,二人大惊! “曲先生,您今日没说让在下动针啊!”余师惊讶道。 曲陵邀他下棋,说是要为他引荐一人,一没说是当今君王,二没说是一断臂的君王。 曲陵看着一个昏迷在地的女子,一个在马上昏厥的男子,连忙道,“快进来!” …… 楚曜容的左臂筋脉完全被挑断,一剑下去,毫不留情,那般狠毒。 屋内,余师皱眉看着榻上的男子,伸手又往他脉搏探了探,这人还中毒已久,堂堂一个王上,如何会这般惨的。 余师叹息一声。 曲陵和安越在他身旁,着急地不得了,“如何?” “若能撑到今年冬雪之际,便是他命大。”余师叹道。 闻言,安越一下子跪到地上,“求求您救救王上!” 余师眼里露出犹豫。 安越双膝前移,恳求道,“求求您,王上自即位起便苦心孤诣,他不是外界所传那般昏庸无道,他是位好君王,求求您,救救他!” 他知道很多人对王上都有误解,就连他自己之前也是,可是他跟了三载,榻上这人,他只认他是大历唯一的君王。 没人可以忍受三年的心绞之痛,一次又一次地默然忍受剧痛,没人可以以自己的性命只为百姓求一个治农事的能者,更没有人愿意狼狈地矮身三年,屈于他下。 大历的君王,有人误解它爱美成痴,可这人也只傻傻地爱过那么一名女子,有人误解他昏庸无道,可他向来是赏罚分明,有人误解他荒唐无度,可是谁会在一个又一个夜里为国事操心。 若他是大历能上战场的将士,他愿意跟随这样的将领。 “先生,求您救救王上!”安越磕头道。 余师有些为难,他看一眼男子身旁的女子,问安越,“我若救活了你家王上,可她身边的那名女子也是要没命的,你家王上若知道了,到时候我救与不救又有什么区别?”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能救醒楚曜容,可医不了他心中的疾。 男子左臂显然是他自己所伤,可一个人能自残手臂到此地步,必是心中有了羁绊,被迫所为。 如此,即使他救活了他,那羁绊依旧在,可他身为一国之主,他最后救与不救有什么区别? 救的了他的人,也救不了他的心。 安越一下子抬起头,人愣住。 余师又探了探女子的脉搏,摇了摇头道,“此女中毒颇深,较之你家君上,毒量增上几番,三日未有解药,我就是华佗在世,也难医活。” 女子身中剧毒,半日之内,毒性便已发散全身,余师看那女子几眼,深深叹了口气,他倒是好奇,这姑娘是如何撑着到了这山顶的。 “此为蔓毒,以绞杀腹部、胸腔、心尖为主,犹如巨蟒缠蔓,不碎藤蔓便不罢休。”余师沉声道。 男子中毒是为慢慢深入,入至心尖,绞心口之肉。 可这女子……却是更大的毒量,身上三处痛处齐发,常人难受其苦。 余师话音刚落,成欢便痛苦地浑身蜷缩起来,她未睁开双眼,像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在做挣扎。 安越一下子跌坐在地,在他的怀里是楚曜容之前拿给他的药丸。 第39章 无比高大 楚曜容还有半年可活, 成欢却只余三日。 安越没有将那粒药丸拿出来,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但是交给一名医师,那药丸若真是解药, 他很清楚, 医师首先会救的是生命更加急迫的那一个人。 可若这样, 那他们的王上呢? 余师对此一无所知,他暂且用银针压制了他们的毒性, 查看了楚曜容的左臂后,余师叹了口气,问自己的好友, “他真是王上吗?” 哪有一名王上会自废的手臂? 曲陵看着楚曜容,也深深叹了口气 自他们相识以来, 这人每次都是衣冠整洁地来见他, 从未如此狼狈不堪过。 从少年弱冠到如今, 这人前有虎狼紧盯着一言一行, 后无臂弯给他做过倚靠,他偶尔提点几名能人才子, 这人都视若珍宝。 曲陵尤为怜惜地看着楚曜容, 一时内心五味杂陈。 当日傍晚,日光落下西山之时, 楚曜容先醒了过来。 他是被疼醒的,左臂连着筋脉被挑断, 断裂的地方时不时便剧痛, 余师在摆弄他的左臂时,痛感触及神经,楚曜容生生被疼醒。 他睁开眼, 下意识将触碰他左臂的人挥开,人反弹坐起来,右手握着左臂,额上青筋直冒冷汗霎时流出。 安越在旁着急,他扶着余师,颇为着急地看向楚曜容,“王上!” 楚曜容抬眼看过去,就看见一陌生的面孔,脸上满是褶皱,头发半黑半白,看起来睿智。 余师推开安越的帮扶,人来到榻前,继续自己的查看。 瞧见了安越扶着那人,楚曜容没有拒绝他查看自己的左臂,咬牙忍着痛处,楚曜容问安越,“成欢呢?” 醒来第一件事不是问沈誉,不是问自己,而是问一名女子。 安越告诉他,“她无事。” 闻声,余师挑眉朝后的男子看了一眼,随即又低头拨弄他的左臂,边动手边道,“她可比你还惨。” 怎么可能无事,这个谎说出来是会要人命的。 楚曜容努力抬起头看向余师,伸出自己的右臂紧紧抓住面前替他查看伤口的人,问道,“她的毒解了吗?” 他知道她也被下了毒,从她踏入药园起,包括她手里的香囊,呼吸的毒并不一定就比他的少,但是楚曜容一直都不确定,成欢中毒到底有多深。 安越不敢回答,余师却敢,他问楚曜容,“你自己的毒都没解,那名女子又如何能解。” 再不解,人就要没了。 楚曜容眉头紧皱在一起,厉声喊道,“安越!” 这是他头一次那么严厉地喊他名字,就连赶来廊台相救迟了时,他都未这样喊他。 安越紧咬牙齿,拿出那粒药丸,双膝猛地朝楚曜容跪下,他低着头,高举着药丸,大声道,“安越不懂!国家大事!百姓安居!王上应以自己的龙体为重!为何偏偏要舍命去救一位女子!” 楚曜容捂着自己的左臂,眉头紧锁着看着地上跪地的男子。 余师见到药丸,眼睛亮了亮,伸手就准备去拿,但安越却死死不肯放。 安越继续道,“立国□□!王上难道忘了自己的初衷吗?!您怎能不顾自己安危,舍弃我们,舍弃您的子民!”字字铿锵,一点一点打在楚曜容心中。 楚曜容弯腰低头重重咳嗽了几声,咳得满面通红,人似要将心吐出来一般,见状余师下了一针才有所缓解。 楚曜容抬眼,眼里布满红血丝,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看着安越,艰难地一句一句道,“孤何时舍弃了你们?难道这天下只能以一名女子的性命来换取吗?安越!你将来是要做将领的!护着一个人远比杀一个人艰难且有意义!战场之上的厮杀,为的是守护我们背后的子民!我们的家人!更何况,孤为何要这般轻易舍掉她的命?若今日我能舍掉她,下一次孤又要舍掉谁来保自己?” “孤的命是命,她的便不是了吗?!”楚曜容句句肺腑。 安越捧着药丸的手松了下来,余师连忙去拿,临走之时,他看了看榻上的男子,顿了顿,对一旁跪地的人说道,“他言语连贯,气血尚顺,比想象中好上太多。” 说完,连忙转身离开,往另一边小屋走去。 屋内,楚曜容缓了缓语气,对安越道,“孤醒了,她呢?” 安越还有些赌气,但还是低着头道,“晕了,明明不会骑马,硬是自己骑上来后就晕了!” “你!”楚曜容想责备,可一时也责备不起来,如今他说的再多也无用,事情已经发生,沈誉已经达到他的目的,如今他又还能做什么。 楚曜容斜眼看着还跪在地上的男子,问他,“如今暗卫还有多少?” 说起这个,安越扭过头道,“护卫军内全部牺牲,只余卑职带的十一名暗卫尚在。” 十一个人还能做什么? 楚曜容垂眸,过了一会,他抬起头道,“你拿上虎符,去找魏蒙将军,沈誉明日午时若出现在城门口,全力射杀!” 虎符的作用已经不大,楚曜容很清楚,但依着廊台魏蒙出身欲救他们,他很想赌上一赌,赌魏蒙的将士是忠义之师。 安越领旨,应道,“喏!” 安越必须立即动身,等人走后,木屋里只剩楚曜容一人。 此时外面的夕阳刚完全归家,只在遥远的天边路上留下了自己走过的痕迹,一片微红的光隐约照着更高的山脉。 红光映照在雾化山顶,光从窗户边斜射过来,携带着山间的凉意入屋,楚曜容坐在榻上低首咳嗽。 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是假的,但旧疾却从不曾骗过他人。 蔓毒从他被父王送入少郢别殿时起就开始下了,如今已过十几载,毒已经根中,即使现在有解药,他的毒又能清理多少。 一个毒根自孩幼时便与他一同生长,筋脉相连,错枝乱节,想解他的毒,还不如把生的希望留给她。 楚曜容摊开右手掌,一团脓血融在掌心,目光凝重地看着这血,楚曜容将右手紧紧捏成拳。 生的希望,应该留给更有希望活下去的人。 而不是他。 …… 沈誉塞她嘴里的确实是解药,余师喂给她后,成欢慢慢醒了过来。 成欢的毒发作迅速,因此来得快,去的也快。 可等她醒来后,距离他们上山已经过了三天。 成欢悠悠转醒,睁开眼的那刻,她见到的是自己最想见的那个人。 “王上!”她朝他扑过去,一把搂住面前的男子,没发现男子冷峻着一张脸。 楚曜容单手拿着药碗,将碗递到她手上,淡淡道,“终于是醒了。” 成欢目光落在他的垂在一边左臂上,忽略了他的冰冷的语气,眼里一下子起了氤氲,泪水上涌,扑在他怀里,闷声道,“对不住,楚曜容,都是我的错。” 闻言,楚曜容深吸一口气,微微抬起头,闭上眼,很快他又再次睁开,沉声道,“你不要逼孤,成欢,孤已经给了你最大的耐心。” 终于听到他的语气不对,成欢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她擦了擦眼里,问道,“你怎么了?” 刹那,楚曜容将她手里的碗向地上甩去,人站起身来,穿着一身玄黑衣袍,垂眸看着她,淡淡道,“孤看在你为孤换回来一颗解药的份上,孤放你一条贱命。” 成欢微微摇头,她又擦了擦眼泪,仰头看着他,“楚曜容,你怎么了?什么解药?” 楚曜容勾起唇,右手抚向自己的左臂,嗤笑一声道,“孤中了沈氏的蔓毒,想必你也知道,原先你捡到的香囊中也有刺毒,孤意这左臂换回一颗救命的解药,也算值得。” 成欢睁大眼睛看着他,细细思考他口中话时,她想伸手去拉他,却被他甩袖推开。 “沈誉想利用你破解先王遗旨,孤也不过想利用你得到一枚蔓毒解药,如今孤的目的也已达成,见你有几分待孤真心的面上,孤饶你一命!”楚曜容眸子深深看着女子,将话说的无比傲慢又随意,仿佛原先种种都不过是一场计。 成欢簌然抬眼看他,红着双眼,咬牙切齿地道,“楚曜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也是利用她,他也是在骗她?! 不可能! 成欢紧捏着榻上床被,抬头看着面前突然变幻态度的男子,问他,“既然你与沈誉各有所需,又何必都各自利用我?!” “楚曜容,你莫骗我!莫要以为我傻!” 一个要出城,一个要解药,各取所需即是,又何必通过她? 楚曜容笑出声,“孤那王叔性子阴狠,孤又怎么知道他给孤的就是真正的解药,至于他为何利用你……” 楚曜容收起笑容,抿了唇,淡淡道,“因为你和沈裳太像了,他以为孤钟爱沈裳一人,便想通过你来抓住孤的心。” 这话一点都不作假,楚曜容内心隐隐作痛,他逼着自己恶言相向。 “可惜孤谁也不爱。”楚曜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继续道,“民间不是也说,自古帝王多无情。” “自古帝王多无情……”成欢低声喃喃,半久不答,楚曜容也静静看着她,突然她一下子抬头问道,“春风楼呢!” “楚曜容,你早就识得我!年宴之上再次重逢,你破杯解围!你早就识得我!” 所以,还需要再骗她什么,这人明明早就喜欢她。 楚曜容一下子怔住,就在他愣神时,成欢直起身子,朝他拥过去。 她紧紧拥着他,无数地吻似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脸上。 “楚曜容,你说过,那座宫殿一定不能少了我,你不要赶我走。”女子言语难得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可又拼劲全力地去吻他,又带了几分讨好。 成欢的手拥着他的时候触到了他的左臂,刚一碰上,她浑身便有些发颤,泪水一下子又流下来,她拼命吻他,想告诉他,她也很爱他。 所以,“你不要赶我走。” 也不要离开她。 男儿应很少流泪,可此时胸中积满了无处释放的情绪,楚曜容又再次抬起头,吞了一口口水,努力将自己眼里的泪忍回去。 这世间没有谁不能离开谁这一说法,他可以说服自己放她走,她也应该坚强起来,好好度过余生。 楚曜容一把推开她,转身面向门外。 成欢被推得往榻上倒去,抬头看着他时,这人背对着他,面对着门外的光亮站着。 他穿着一身黑衣,可人却仿佛与光明相合在了一起,背对着她投下阴影,刚好落在她的身上。 成欢仰头看着他,眼前男子的身姿忽然变得无比高大。 可他还是说着那般狠的话。 光线刺他的双目,楚曜容闭上眼睛,说道,“若不是你,孤的左臂又怎么会废了。” 语气冰凉,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第40章 第十一座城 大历临和四年春, 群臣于雾化山十里香廊会宴,宴会未过半,王于廊台遇刺。 听闻,刺客被梁王当场斩杀, 第二日, 王上于王宫颁旨, 梁王沈誉救驾有功,赐返昊天。 昊天原本名旭天, 大历肥沃之地,乃沈氏一族繁衍生息之所,而后, 先梁王沈廖改名昊天。自先王实施分崩合一策略,江南一带世族发生毁灭性大动乱后, 沈氏一族再也未出过大都, 更未回过昊天。 颁下旨意后的当天午时, 大都东城门外, 沈誉便正式出发,一行队伍整整齐齐地在城门集聚, 车马箱货全都整理完毕, 然后沈誉便等在城门口,等着另一道圣旨。 大量百姓于东城门围观, 众人窃窃私语。 大都内,有一半的商户都依靠着他, 有人说, 他不会走。 也有人说,王上下旨,他一定会被赶走。 大都是大历都城, 百年的财富,万城的富贵都浓积于此,谁若离开,便是被迫。 这是百姓的想法,对沈誉来说,这些想法都太可笑。 大都虽繁华,可又怎么能容得下一条巨蟒,越过这座限制他的城池,在外面等着他的会是大片大片的丛林。 沈誉知道百姓的想法有多无知,所以,沈氏要出城,他也要名正言顺地昭告天下,他不是狼狈地离开,不是被逼着离开,而是天子所赐,命中注定。 当日,众臣子携旨意为梁王送行,王上因疾未莅临,但下了一旨诏书,犹如亲临御送沈氏。 百官齐送,沈誉站在城门门,心中头一次感到辽阔,废除沈氏桎梏,这对他来说其实不是一件很难的事,难就难在如何让天下人看出他的坦荡与名正言顺。 百姓见了诏书,终于相信,沈氏是荣归昊天。 与狼狈回家不同,带着满身荣誉回去,这个便是得到了天之子的认同。 沈誉最终想要的,便是那个认同。 当天,在大都城门开启,放沈氏出城的这一历史时刻,群臣与百姓齐聚城门相送。 那时,他们的君王还在雾化山顶受着苦楚,他们的王后还未从昏迷中苏醒。 然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两人的缺席已经变得毫不重要。 沈誉握着大权,他手里还拿着众大臣的把柄,加上常年在民间落得的好名声,几乎快让人忘了这个国还有王。 突然,从远处高墙射来箭羽,阻断了这一荒唐的臣民和谐。 第一支箭羽朝着沈誉命门射去,但险险擦过他的肩,接着又有无数箭羽射来。 等到箭羽射中护着沈誉前方的护卫军后,众人惊叫起,四处逃散,冲撞、踩踏、惶恐不安。 临和四年春,距离王上十里香廊遇刺的第二日,东城门发生骚乱。 从那日梁王遇刺起,大都仿佛就开始被一片阴霾笼罩。 第三日,大都城内开始实施宵禁,雾化山上,成欢对这一切都不知。 看着楚曜容背对着离去,成欢抬头喊他,“楚曜容,你想好了吗?” “若不是你,孤的左臂又怎么会废了。”这句话似尖针一般扎入她的心尖。 成欢抬眼看着他,背对着阳光,她连他的背影都看不清晰。 可她又好像能看见他,曾经一声声在她耳边唤醒他的那个人,曾经一次又一次问她求爱的那个人。 楚曜容顿了一下,随后又立即抬起脚,朝外走去,只留给她一身背影。 泪水早已浸湿衣衫,成欢擦干眼泪,斜靠在床榻上,闭上眼睛。 她再喊也无济于事,这个人将她当作了累赘。 内心一霎那空洞起来,等门外响起马蹄声,成欢一下子睁开眼,目视着窗外。 若他执意如此,她也只能祝他顺利,愿他平安。 等山上的夕阳再次西落,曲陵的院子恢复了安宁,成欢靠在榻上,陷入了她最长久以来的沉思。 大历是一个很奇怪的国家,长久以来,王不像王,臣不像臣。 沈誉与楚曜容表面叔侄,可又没有半分血缘关系,可一面他们是天下人眼中最亲的人,一面又是最为对立的敌人。 梁王久居一人之下,却赢得百姓景仰,王上虽为君王,百姓却只觉得他昏庸。 沈誉若起事夺位,拿下大都,应是轻而易举,可他为什么没有? 是楚曜容太强?那又为何不在四年前将他扼杀于西城少郢? 成欢想了很久,也想的出神,余师过来为她送药时,发现她一人在屋里发愣半天,想了想,走过去为她探了探脉。 “体尚虚,脉且稳,暂且未显后症。”余师自语道。 他看成欢一眼,还是见她无反应,又接着道,“身木,眼无神,脉向暂稳,倒也奇了。” 又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春日的天总爱变脸,一会晴一会雨,余师想了一下,还是道,“姑娘,王上说你晚上怕打雷?” 闻言,成欢才有了反映,她抬眼去看余师,像是自己听错了一样,“你说什么?” 余师见她无恙,余师松开探脉的手,坐在榻前,随意拿出一颗药丸,说道,“今晚怕是要打雷,姑娘晚上若是爱做噩梦,可吃这粒凝神丸。” 成欢问他,“你怎么知道?” 她不怕打雷,可确实晚上时而爱做噩梦。 余师笑了笑,“我与姑娘不过才相识,你说在下会是怎么知道?” 楚曜容临走即将跨上马离开时抬头看了看天,他其实没有与余师提及成欢,他只是对余师道,“今晚山上怕是会下雨,曲先生晚上常睡不安稳,余先生身上可备有安神之物?” 余师当时便纳闷,他如此关心曲陵睡不睡安稳作何,曲陵倒是了然,他抚着长须,说道,“余先生医术精湛,王上可放心。” 两人一人一句,等曲陵说完,楚曜容才骑马离开。 余师后面问曲陵半天,曲陵才点拨他王上关心的是屋里那名女子。 所以,既然如此关心这姑娘,他又何必藏着掖着关心? 余师向成欢直言以对,恰巧,成欢也是爱直言直语的,她直接问余师,“是王上和你们说的?” 余师点头,“自然是他,否则还会有谁?” 霎那,胸中的一团云雾仿佛渐渐散开,成欢笑着看着面前这位医师,诚挚道,“多谢先生提点。” 自然是他,在这世上,除了家人,还会有谁愿意以自己的命去救她? 他对她没有计,没有恨,只有爱。 想通之后,第二天一早,成欢拿上了余师给的疗养方子,便从雾化山离开。 临走时,曲陵问她,“姑娘可是要回大都找王上?” 成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曲陵不知她是何意,但也只是道,“姑娘,你的人生路还长,便不要再去趟那一道浑水了。” 成欢随即拜谢二人,起身离开。 曲陵院子里只剩下一匹马,成欢没有骑走,她原本并不会骑马,那天安全骑着上来,也只是靠她当时的毅力。 曲陵和余师站在院门口看着女子一步一步往下走,直到没了影子,余师问曲陵,“若你是那姑娘,你会不会去趟这一段?” 曲陵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摇头道,“我如何能是位姑娘,老兄说笑。” 一句话愣是被他说死,余师气得胡子上扬,指着曲陵道,“你个不知趣的,我那是作比,作比!” 曲陵皱眉,叹了口气,抚着自己的白胡须,看着余师道,“明知是浑水,能有几人愿意去趟?” 余师一下子收起玩笑脾性,看着与他是半生老友的曲陵,嘀咕道,“那你最好记住这话。” …… 临和四年春末,昊天率卒起义,梁王沈誉以清君侧号召天下,欲推翻大历王朝。 大历各处纷纷响应,除了江南一带无人回应之外,大历沦为了一处处难填的窟窿,左一块起民怨,右一块民兵造反。 君王早就积累无数的怨气,半月之久,一阵起义之风就吹遍了大地。 大都之内人人惶恐不安,担心哪里的战火烧到他们身上,殃及他们的池鱼,损害他们的利益。 一个个都自私自利。 一位资质甚老的大臣为楚曜容出主意,让他写退位诏书,等待来日东山再起。 也有大臣长书一封,责骂楚曜容有如今局面,纯属咎由自取,放虎归山,不配为君。 这两位大臣都被楚曜容当场下了杀令。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该如何做,这群人都不配与他言说。 那日金殿之上,大殿被身着青黑衣衫的侍卫兵团团围住,一共十二人,守在殿内八方。 楚曜容只手扶着高座扶手站起,站在大殿之上宣布对战,至死不休。 众臣有异议,却没有一人敢于反驳,他们头一次看见自家君王露出那般决绝严肃的眼神。 可对战,他们拿什么来对战? 民怨已起,拿什么能够平息? 临和四年夏,大历已有十座城池被沈誉轻易拿走,在沈誉进一步想将势力扩大到江南一带时,江南安城众族民同齐反抗。 这里的百姓都拿起自己的武器对抗入侵,有的拿自家的棒槌,有的拿田地的锄头,还有的用镰刀与树枝做武器。 无论男女老少,都拿起自己的武器护着自己的家国。 这是沈誉攻打的第十一座城,与他对抗的人数却比前面十座将士还多。 这也是沈誉遇到的头一次如此顽固战事,其余各地只要没了朝堂派来的将领,便如一团散沙,江南这一块是他碰到的第一处硬骨头。 江南安城城门外十里营帐内,一位白胡子老头垂着眸,低头不语。 沈誉着一身铠甲站在他跟前,脸上似笑非笑地向他问道,“先生可知这安城谁人能破?” 第41章 我相信你 雾化山草庐有一隐士, 姓曲,名陵号无字。 临和元年迁入大都城外雾化山,本是北原民间一夫子,教书育人十六载, 不惑之年离开北原开始走访大都各地, 收集古书著说之言。 安越、韩益、王才、许梓……都是他的引荐。 楚曜容认识他的时候, 曲陵隐退雾化山开始整理誊抄古籍。 民间有人说他是高山隐士,可雾化山并不算多高的山, 他那间木屋也并没有多么隐秘。 临和元年,楚曜容密约曲陵于大都茶馆,茶馆与春风楼仅一墙之隔, 他曾费劲心思抹掉二人见面的痕迹,但雾化山上多了一位隐士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不到一个月, 沈誉就闻声上门拜访, 只是他也不知道楚曜容与曲陵相识。 而后, 曲陵为楚曜容推荐南岭少年安越, 便也为沈誉推荐北淮公子许梓,推韩益辅佐农令司发展农事, 便也荐王才取代农令司之职。 一切的一切, 曲陵心中从未想过什么朝堂争斗,只要谁给他递过来古籍, 他便为谁献上那么一计。 起初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错,朝堂自古本就无时不在斗争, 他引荐的能臣相争, 最终获益的不也是百姓么? 但如今看着,曲陵忽的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这天下归谁,起初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同是炎黄子孙根,养他们的河还是那一条河,生他们的地还是那块地,朝代的更迭与百姓而言并无不同。 十座城来的容易,攻城并无大场面厮杀,但悲哀的是后面。 这个生在大都的王爷,决定以昊天为新都,建立另一个王朝,重新谱写新的史记。 向他跪拜地则活,站着不服地则杀。 和曾经的江南一样,这十座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放他进城的人被视为对大历不忠,沈誉首杀震慑城内人。其余不愿向他跪拜的被视为敌人,也杀,愿意跪拜恭迎的臣子百姓,他也认为他们低贱,没收了所有的财产,降为了低等贱民。 沈誉看着朝他们跪地的人,只是问一句,“今日叛了大都,今后又会叛了谁?” 如此矛盾,如此多疑,城内众人惶惶不安。 但很是好笑地是,这些惶惶不安的人曾在江南遇难时袖手旁观,如今江南也旁观姿态待之。 从大都派出的将士救不了眼前逼近的大火,楚曜容只能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落败,附近的城池也只旁观这一切。 终于,还是轮到了江南安城。 安城人没有开城投降,他们可以旁观那些曾漠视他们的人,却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让江南再一次遭受残害。 守着安城是安城最忠心的将领,护着城门门口的是安城自家的铁血男儿,预备后方的他们的妻儿子女,为他们修补战袍的是他们白发苍苍的母亲。 安城人心牢不可破。 十里外的营帐内,曲陵坐在筵席之上,垂眸不语。 沈誉以十本古书为依托,向曲陵求教十个问题,也将他绑到了身边。 沈誉看着曲陵,问他,“先生可知这安城的破绽是何处?” 曲陵闭上眼睛,答道,“十问十答,王爷,这是第十一座了。” 沈誉笑着道,“先生助我大业,今后又岂止这十本。” 曲陵闭目不答。 沈誉也不急,都已经与他说了十次,如今再反悔早迟了。 从沈誉出城回到昊天,大历多了一位嗜血杀人的魔鬼。 安城城墙之上,每一处角落都站着护城的将士,在这城墙后是一条大道,道路两旁设了战时棚帐,不远处有人设立粥米食粮。 道路上兵马来去匆匆,街尾巷角井井有条。 营帐内,沈誉再次问道,“江南已是人人自危,先生可知为何他们还能保持如此警惕之心?” 在江南,他有鹰眼,有苏家坊,安城按理不是一座难攻的城,可他们的人却始终靠近不了那座城门。 曲陵依旧闭着眼不语。 江南曾吃过亏,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去提防。 “先生以为我就不知这安城的命门在哪?” 安城胡韦副将,原先魏蒙副守,性格坚毅,本是江南粗野草寇,却重恩义之情,江南发生动乱之后,他抛了大都富贵回到江南。 “胡韦重恩情,却是草寇出身,先生觉得,一座城的百姓会否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一草莽手中?”沈誉问。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沈誉攻了三个回合,全部都被打了下去,那群安城将士像是不要命了一般守着他们的城门。 沈誉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兵。 良久,曲陵缓缓道,“攻不破,到此为止吧。” 沈誉锋锐的目光射像曲陵,长久的等待,一次又一次败战来报,他的耐心也快磨光了,沈誉沉声道,“不可能。” 他苦心孤诣多年,怎么可能就因为一座攻不下的城而放弃。 曲陵抬眼看他,深深叹了口气道,“胡韦重恩情,民间曾言,胡韦回守江南是为他的同袍战友,当年江南事发,魏蒙手下有一逃兵逃回江南,此人正是胡韦的那名同袍。” “逃兵?”沈誉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他最恨叛逃者。 曲陵接着道,“那位将士临终之愿便是守卫安城,如此,胡韦自然拼命护城,我们又如何能找出他的弱点?” 拼命地护着安城,不要命也要守好,这是胡韦的信仰。 沈誉脸色变得肃穆起来,他看一眼曲陵,皱起眉头朝外走去,撩起自己的战袍,朝外高声道,“强攻!” 发出更大的攻击,他就不信他打不下来。 帘子外,曲陵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桌上的一本本古籍上,眼神变得黯淡起来。 安城城门外又发起来新一轮的攻击,胡韦站在指挥室内,焦头烂额,兵力不足,武器不够,没有外来支援,安城根本受不了多久。 “报!”有将士发出急报,“敌方用猛火攻击我方西南角。” “报!” “敌军加大武力攻击我方正前门。” “报!” “敌军……” 沈誉加大了火力,胡韦拿出地图,指着一处角落,对一旁的人道,“若是再无外援,我们撑不了多久。” 地图被摊开在中间,胡韦指着安城一处暗角,对一边的女子道,“若派人寻外援,就从这条路走,如何?” 女子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玄红衣衫,头上戴着面纱,闻言,目光落在另一处方位,说道,“王上自是已经派出援兵,只是担心中途遇阻,从东南暗市出城,再由人扮成苏家坊人向外传递假消息前往西北角,兴许还能成。” “苏家坊已经被我们暗中监视起来,他们一日三次向外递送消息,每次方法不一,他们如何会信我们?”胡韦问道。 女子半边脸上都围起黑纱,此时只能看见她蹙着眉头沉思,过了会,她应道,“我去送。” 鹰眼自有鹰眼的递送方法,即使每次办法不一样,却总有只有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暗号。 胡韦看着她,肃然起立道,“成姑娘,安城……就靠您了。” …… 安城东南暗市有出口,即使是安城人也很少有知道具体出口在何处。 但成欢知道。 她被卖入春风楼便是走的暗市,暗市内部交通网四通八达,即使战时已废,但那条出城的路却在。 一般的暗道都已被苏家坊泄给了沈誉,所以走西北暗道肯定不成。 成欢穿着一身玄红衣裳,黑与红简单相衬显得她人利落不少,面纱遮着面,成欢骑马急速地朝东南暗市奔去。 一路扬起沙尘,一路畅通无阻,人们只见一黑影从他们眼前略过。 她学会了骑马,而且骑得很好,从不会到会,也不过一个月时间。 在这过程中,成欢知道了一个道理,再难的事,只要你不怕跌倒,只要你想学会,它总是不会太让你失望。 江南夏季的风带着湿热气,幸而面纱轻薄,只用来遮面,成欢快速向前奔往,她还要查探周围情况,时间根本不能再多耽误。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此时的集市没有多少人,成欢松开了面纱,在以拐角处左右看了看后,才弯着腰矮者身子钻进一暗道。 然而她人刚一弯腰走近,一把尖锐的短剑就对着她的眼睛。 暗道里有人。 成欢举起双手,重新为自己戴上面纱,随后慢慢后退出去。 “你要作何?”出声的是一名姑娘,闻言,成欢松了口气,她慢慢后退,问道,“你又是何人?” “住嘴!”姑娘还在暗角,但身子已慢慢从里面走出来,“是本小姐在问你!” 既然问话她又如何住嘴? 如此矛盾的一句话,成欢不禁皱起眉头。 很快,一位姿态轻盈的姑娘也走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丫鬟,两人都戴着面纱,看不清相貌。 但成欢却挑了挑眉,“汪小姐?” 不要问她怎么认出来的,她服侍了汪家小姐六年,为她梳妆打扮三载,汪家小姐最爱着粉衣,戴珠环,眉眼中心一颗美人痣。 此人四年过去,爱好倒是未变过。 汪雪霏愣住,但随即又拿短剑指着成欢,问道,“你认识我也没用,这暗市可通城外,我就知道会有人利用这里想要出去通风报信!你想都别想!” 问言,成欢无奈一笑,她放下自己的面纱,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喊道,“小姐,是我啊。” 女子手中的短剑一下子落地,发出清脆声响,汪雪霏身后的丫鬟站在身后哆嗦道,“小姐,她是谁啊?” 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昔日旧人,汪雪霏一下子扯掉自己脸上的面纱,哭出声来,“成欢!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她娘瞒着她把成欢卖了之后,又哄她说会回来,结果她等了一年又一年,她曾经最爱的大姐姐最后连她梦里都不来了。 可是,为什么要现在回来了,城外有敌人,城内也惶恐不安,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 “这里很不安全的,成欢,你别在这。”汪雪霏哭着道。 成欢好笑地给她擦了擦眼泪,问道,“这里怎么了?” 汪雪霏哭着道,“我派人从这里出去看了,从这里走出去,外面也是敌人,还在外面扎营生火了!太过分了!他们是把这当什么了!” 闻言,成欢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 沈誉营帐应在十里之外,怎么会如此靠近城内,还在外扎营? 担心有暗兵在慢慢推进距离,成欢心沉了一瞬,她随即从头上拿出一根发钗,将发钗放进汪雪霏的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你们带着这根发钗去正城门找胡韦将军,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他,雪霏,这事很重要,你一直都很勇敢,我相信你。” 汪雪霏重重点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看成欢模样,好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任务一样。 见她模样,成欢笑笑,替她戴上面纱,又随即将自己的面纱戴上,随后弯腰拾起掉落地上的短剑,只身朝着面前的暗道走去。 汪雪霏和身边的丫鬟看着她进去,等人不见了影子,身旁的丫鬟问道,“小姐,她是谁?” 汪雪霏抿了唇,没有回答。 她是谁? 她曾是她的大丫鬟,一同长大的大姐姐,也是他们汪家对不住的人。 但如今看着,姐姐好像变得比以前更亮眼了。 可亮眼的姑娘,总是要比常人受更多的非议。 汪雪霏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纱,对小丫鬟道,“你在这守着,别出声,我自己去找。” 第42章 保家卫国 临和四年夏, 梁王沈誉于昊天发动战事,造势天子昏庸,持大道推翻王朝,众子于各地响应, 梁王轻易夺下十城。 此时, 大都王上一改往日闲散作风, 以绝对威严集中权力,当日出兵, 绝不言和,以抗逆贼。 战火以非常之速席卷了东部、西南部,一路横扫大历东南方, 直到进攻江南,攻城之速才慢慢缓延了下来。 与此同时, 大都向紧急之地增援将领, 号召各地兵部, 开始反攻。 这一年, 注定不安稳。 …… 一路上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 空中风中都弥漫着肃杀之气。 楚曜容行在路上, 骑着高马,身着玄衣铠甲, 挺直脊背,只手拎着缰绳, 与行军队伍并行。 黑马之上, 他们的君王失了一臂,人却好像高了一丈,丝毫不见昔日羸弱的影子。 魏蒙也跟在楚曜容身边, 此行,他们要去安城支援,也是与沈誉对战。 这一仗,楚曜容决定自己亲自来。 他们已经连续行了三天的路,到了夜里,才终于停下歇息。 营帐内,楚曜容看着安城外的地貌图,瞥眼看向一旁的魏蒙,“胡将军是如何做到守城半月的?” 安城与大都距离不近,附近可以派兵的部队,行军也需十天,他们走的早,距离安城守城也过了半月。 魏蒙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他也知道安城地势并不算多么有利,只要突破一道城门,安城便会落入失城地步。 魏蒙皱眉道,“安城有过防守经验,当年江南动乱,的的魏……部队从南门进击后便长驱直入,微臣以为,胡将军定是沿着东门、北门,重新规划守卫,从内划分长门,二重防守,如此便可解了东北方位的低地势。” “沈誉若从西南角进攻,务必要大拐弯,中途若安城突袭,他们会一分为二。”楚曜容分析道。 二人一言一句,到了最后,楚曜容问魏蒙最关键的一句话,“若是沈誉直接从正门强攻,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离他们到达支援还有一周左右,若是强攻,加上城内兵马不足,硬攻下来并非难事。 而事实上,沈誉已经在发起强攻。 魏蒙沉吟半晌,答道,“胡将军会守到王上到来,兵马不足,还有城内壮年男子,壮年不足,还有城内的英雌,王上,安城会等到我们来。”说完,魏蒙跪地以示明志。 楚曜容低头看着他,魏蒙历过江南之乱,应是清楚江南的情况,过了会,他扶起魏蒙,应道,“距离安城二十里外队伍隐秘,通知胡韦进攻,我们两头夹击沈氏。” “喏!”魏蒙应道。 言毕,楚曜容忽的道,“魏蒙,今日之战与十年前不一样,当年是可耻的不义之战,如今是为家为国。” 魏蒙低着头,眉眼肃然,沉声道,“喏!” 十年的一个风雨之夜,曾有一人也像他这样跪在地上,问他,“将军,安城百姓无辜,江南世族也未加入异姓纷争,我们为何绞杀他们?” 当时他只道,“军令如山。” 那人仰起年轻却过尽风沙的脸庞问他,“将军,卑职不懂,卑职入伍是为了保护家人,保护百姓!如今为何却将刀枪对准我们的百姓,甚至我们的家人?” 魏蒙当时答他,“你是为了保护这个国。” “可家不是国,国不是家吗?”那个年轻的副将问他,“我们保护的到底是沈家,还是我们大家?” 到底是为了那个手握军令的沈家,还是万众的大家? 这句话问到了魏蒙的心坎里,因此他放了那个副将离开,任由他出营通风报信。 他带着能救一人是一人的愿望连夜赶往安城,可还是失败了。 成桉被当成了逃兵受到追捕,而追他的人却也是放走他的人,魏蒙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 他刚找到成桉,那位年轻心中又含着良知的少年就被人在雨夜中一刀砍下头颅,那人高举着自己刚刚的胜利品,骑着高马,扬声高呼,“叛逃者,杀!” 此人正是沈誉的父亲沈廖,杀伐果断且残忍。 魏蒙对他也不寒而栗。 而沈誉…… 此人没有他父亲那般果决,但心思却更为城府,手段更为阴毒,十城的百姓,怀揣着对君子梁王的信赖与希望打开了城门,他带去的却是人间炼狱。 狐狸的尾巴藏一个月便会露出来,沈誉藏了二十几年,露出的已经变成了尖刀。 …… 城外东南方位是一片树林,隔离城墙的是城外护城河,但这边地势较高,夏季无雨时,这里的河水几近干枯,成欢从一条长长的暗道出来,发现已经走到了护城河外。 这条暗道打通了安城内外,直通城外树林。 藏匿在暗道半天之久,等到了夜晚,成欢才知道汪雪霏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誉在城外十里处扎营,不可能在这又冒险驻扎,所谓生火也只是有人在这里夜里取暖。 在步入树林后的不远处,有一小队着沈氏蓝兵衣服的士兵在这里点起来火光。 这里靠近树林,枯叶众多,若是不甚便能导致大火蔓延,可他们居然敢生野火! 暗夜中,成欢躲在林子后目光深沉地看着那群人,她弯着腰正欲向前打探时,忽的,身旁的树林外串出了两个人。 他们也穿着蓝兵服,一前一后从不远处的树林内走出,看见他们点了篝火,朝地上唾弃一声,大骂过去,“谁让你们点火的!说过多少次!不准明火!” 前不久下了雨,树林的叶子还带着湿气,若是炎热之时,一把明火能直接把这里燃了,可如此以来,他们的行踪就暴露了。 那人守在篝火旁的小士兵摆摆手,“附近都看了,荒无人烟的,哪里有叶总领说的暗市出口。” 回来的人一手拍向说话那人的脑袋,说道,“说有就有,你怀疑做什么,快灭了!” 那人说是这样说,可也走过去将手伸了过去取暖,见状,那小士兵切了一声,摇头晃脑道,“灭灭灭,等火小了咱就灭。” 说完,小士兵又愣头道,“咱何时能将安城拿下?听说先梁王在时曾在这安城八面威风,可是一周不到时间就拿下了江南那些世家大族,怎么咱都半月了,怎么连一个城门都没拿下。” 闻言,旁边的大士兵横了他一眼,“梁王只用半月不到就拿下十城你怎么不说?先王哪里有这本事。” “这不也是里面那位高人指点……”这话小士兵没有说完,似乎有些避讳,他接着道,“也不说这些,外界都传王上昏庸无道,沉迷女色,梁王是奉天命捉拿昏君,老太爷怎么也不可怜可怜我们,干脆就把暗道直接明了吧,免得我们没日没夜在这受罪。” 火依旧在燃着,四处静谧无声,一处风吹起,成欢眼睁睁看着火星点点往树林后飘来,目光掠向他们身旁的草丛间,轻轻拿起一粒石子往草丛里丢去。 突兀的声音一下子在草里响起,小士兵吓得身子一抖,大士兵却眼疾手快地用脚踏灭了火光,警惕道,“谁?” 一切又陷入夜色之中,受惊醒的几人拿起武器眯着眼在夜里寻找,四周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可就是不见人影。 “谁?谁在装神弄鬼!”大士兵嚷道。 一旁有人惊吓道,“不会是……是那些冤鬼找上门了吧?不是我想杀的,不是我。” 十座城被他们收服的服服帖帖,无一人敢反抗,就是因为他们的冷血暴律。 杀,欲意反叛者杀! 有人杀红了眼,事后才感到后怕。 他们杀的除了那些战场上的敌人,更多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住嘴!”大士兵叫听那人迷惑人心的话。 在这些士兵停歇的背后暗角,成欢紧靠在树杆旁,唇角露出嘲弄的冷笑,接着转身,消失在这一片夜色当中。 当夏季的河水升潮时,树林外那条干涸的河流会被河水淹没,一直淹没进树林,将一切的足迹销毁,这是东南暗市难以被外人发现的原因。 可如今并非潮汐之时,成欢加快了步伐,朝着外面走去,她要为安城争取等待的时间。 梁王营帐内,沈誉挥掉了书案上所有的书籍,那些都是老旧的书简,整整十几册,沈誉不辞辛苦地一路将它们搬运过来,可如今他看见它们只觉得生气。 安城久攻不下,战机便一再延误,如今士气也越发萎靡不振,若等到大都派遣援兵,可能十城都不一定能保全下来。 一旁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地上一点点将那些书简似宝一样捡起,沈誉朝他怒目而视,“如今安城必然要拿下,曲先生若助我,待我为君时,这新朝的旧籍,全都悉数相赠!” 威逼利诱,他不信敲不开这人的嘴。 曲陵却好像仿若未闻,他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圣贤之道,圣贤之道,究竟是为何?” 他以传承经史子集为任,可如此做的意义究竟是为何? 是为这些圣人言论不被埋没? 还是为了启发民智,训教百姓? 亦或是助纣为虐,只为私欲? 所以的一切,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何? 曲陵一生专研如此,可没想到到了如今局面才猛然察觉,他所有的行为究竟意义在何处? 沈誉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儒者,怒不可恕,他眼中那些宝贵的东西于他而言一文不值,他在意的是他脑海里存在的破城之术。 沈誉沉着眼看着曲陵,拿起手边的一本古籍,对他下最后通牒,“若再不开口,本王就将这些东西烧了!” 这句话一下子将曲陵脑海紧绷的弦拉断,他坐倒在地上,抱着他的书简,双眼无神地低声喃喃,“成桉,成桉……” 魏字军守卫将成桉,江南人,从军八年归家一次,后叛逃身亡,有一幼妹,似曰成欢。 这是曾经调查成欢所得的信息,沈誉大脑一下闪过什么,扔下手中的书,连忙出了营帐。 第43章 旧人难见 银月高挂在夜空之上, 一道瘦弱的身影熟悉地在树林中穿梭,四周只有鸟叫虫鸣。 越过护城河,经过一片林子,天边开始泛白光, 晨雾渐起之时, 成欢找到沈誉驻扎的营地。 其实找到并不太难, 沿着这片树林一直朝外走,距离安城不到五里的地方就已经有扎营的足迹, 比他们在城中所得知的营帐距离更近,沈誉一直在一点点向安城逼近。 天未大亮,营地也还未苏醒, 成欢背靠在树木后面,朝里观望, 没过一会, 踩着沙地的脚步声缓缓传来, 营地内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那人瞬间吸引了成欢的注意。 女子着一身端庄典雅素衣,但走路的姿态带着风尘气, 曼妙又优雅, 这人身姿让成欢不仅想起了一位故人。 随即躲在暗处,成欢目光紧紧看着那名女子。 女子小步一踏一踏地往营地走去, 前面有人引着路,身后有穿着绿衣的丫鬟跟着走, 正准备进入一顶营帐时, 女子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看她,人顿住,扭头转过身去。 也就是这一转身, 让成欢认出她是谁。 成欢猛地回过神捂住嘴巴,随后背紧靠在树干上屏住呼吸。 是芍药姐姐,是李芍药。 脸上化着素雅淡妆,她本就好看,曾入过东厢房,当过春风楼的红牌,如今脸上没了以往那般艳丽妆容,梳着妇人妆发,穿着贵妇衣衫,可她还是认出了她。 可芍药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成欢又再次探望过去,小心翼翼地跟了几步后,发现她们进了一顶大帐。 大帐里的人,成欢不用想也知道大概率会是谁。 可为什么她会来? 这里距离大都不近,沈誉于昊天造反,带着士兵,可芍药怎么会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大亮,成欢才看见里面的女子出来,可见到她笑着与沈誉互相见礼时,成欢的心不仅沉了一瞬。 大帐外,李芍药浅笑向沈誉颔首行礼,“王爷不必相送,妾跟着季将军去就好了。” 季武在门外弯腰指引,沈誉笑着道,“若有不便之处,许夫人可不要客气。” 闻言,李芍药笑笑向沈誉辞谢。 成欢沉默地躲在一顶营帐后面,内心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李芍药与沈誉? 二人见礼完毕,季武低身道,“夫人请往这边。”正指着成欢所在的方向。 成欢猛的躲藏起来。 李芍药浅笑点头,随即跟着季武往大帐后方走。 此时路上只有巡逻的士兵,围着整个营地来回巡视,成欢知道自己不能再往里去,可看见勺药的背影,她忍不住想跟过去问个究竟。 临到一处营帐旁,季武在门口作辞准备离开,可忽的他突然身子后望,目光紧盯着身后的一处位置。 帐篷遮盖了后方,一下子也看不见什么,可季武还是皱了皱眉头。 李芍药站在帐篷前,看见季武望向的地方,她也蹙眉头,但很快又松开,唤道,“季将军。” 季武转过身去,回道,“夫人有何吩咐?” 李芍药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说道,“今儿起早受凉,将军可否问王爷讨要几副药材?” 季武答道,“自是可以,王爷吩咐,沈家军定好生招待夫人。” “多谢。”随后,李芍药朝身后的丫鬟耳语几句,又道,“便让这丫鬟跟着将军去拿。” 季武看那青衣丫鬟两眼,随后低头道,“喏。” 随后,李芍药进了帐内,只有丫鬟和季武一起离开。 季武路过成欢藏身的地方时,眼睛往里看了看,可很快又就被丫鬟挡住视线。 也不知那丫鬟是有意还是无意,季武最后什么也没看到。 到了药帐处,绿衣丫鬟停了下来,“到这便够了。”里面便是拿药处,到这里却确实不用再引人进去。 可营地里若一个女子单独来来往往,被其余士兵看见并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季武于是道,“等你拿完,卑职再引姑娘回去。” 绿衣丫鬟笑笑道,“王爷身边的大将领,哪里值得与奴大费周章,将军请回。” 丫鬟拒绝的果断,话中还带着点醒。 季武愣过神,想了想,又看了绿衣丫鬟几眼,最后道,“卑职知道了。” 随后转身离开,未再有停留。 等人离开,绿衣丫鬟左右看了看,随意从帐内抓了几把药,立即离开返回。 成欢正寻着机会想要进去李芍药的营帐,大致摸清楚士兵一来一回中间所需时间后,成欢沉着心,眼睛盯着刚刚离开的士兵,正准备从藏身之地窜出去时,忽的一个人突然出现将她退了回去。 她窝在一营帐死角处,朝外多走半个身子便容易暴露,那人眼疾手快地直接又将她往蓬松的帐里推去,随即捂住了她的嘴巴。 成欢惊讶地看着来人,也不作声,等外面没了巡视的声音后,那人也才松开她的嘴。 来人是个丫鬟,穿着绿衣,两人靠近时能闻到她身上的有股清淡的药味。 这人正是刚刚跟在芍药身后的那丫鬟,可她的衣着打扮却更像从前成欢在梁王府上见到的丫鬟服饰。 成欢问她,“你是何人?” 绿衣丫鬟蹙眉道,“刚刚你不是见到了,奴婢跟着夫人身后,倒是你,成欢姑娘,你胆子也忒大,这里哪里是你一个外人随便闯的。” 这个居然一下子就认出她,成欢警惕起来,“你如何认识识得我?” “如月常听夫人与王爷说起,而且,您还是当今王后,奴婢又如何不知?”如月笑着道,笑容温润,可让成欢下意识厌恶。 她讨厌别人这样笑,笑得无毒无害,可实际比谁都狠毒,这丫鬟是笑,不禁让她想起另一个恶心的人。 成欢听到她说的话,皱眉道,“芍药姐姐经常与沈誉提起?” “芍药姐姐?”如月细细品味,忽的又凉薄的笑了下,“原来如此。” 如月看着成欢继续道,“姑娘可知,夫人最恶她人提起她的名,想必是不太喜欢她的曾经,你如今若是想要过去找她,夫人大约也是不喜的。” 如月又笑了笑,“若是旧故,了还是便了了。” 这话听的成欢一头雾水,可她又似乎明白她在说什么,这丫鬟想说,芍药姐姐不想回忆往事,不愿见她。 所以,芍药刚刚是看见到她了? 虽然这丫鬟没有向他人说她的位置,可来人依旧不知是敌是友,成欢冷静下来,手上摸着一块干草,她又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看着这丫鬟道,“既然如此,如月姑娘,可能再帮我一把?” 如月看着她,笑着道,“姑娘要作何?” “我想烧了这一片粮草。”成欢如实道。 她刚刚一路跟过来,才发现他们居然将粮草放在西角,这里离着外营近,确实便于运输,可也离树林近。 成欢不知道是沈誉太过狂妄自信还是什么,竟然就这样将粮草堆置在这。 成欢抬起手,一把干草在她手上,成欢看着如月,问道,“姑娘可会阻止?” 如月沉眼看着成欢,知道她在试探自己,于是笑着道,“今日奴婢从未在营地见过外人。” 那便是应了? 成欢脸色一下沉下来,她从怀里拿起火引,直接点燃,随后当着如月的面点了面前的一团草堆。 烟不是那么快升起,也没那么快蔓及其他地方,见状,如月倒是拿起火引,又往四处放去,最后她看着成欢道,“快走吧,很快便有人发现的。” 到了这里,成欢才有些相信这姑娘似乎是真心帮她。 可若是芍药都厌恶见她,她身边的丫鬟又怎么会想帮她? 似乎知道她的疑惑,如月勾起唇道,“姑娘放心,奴婢想杀掉王爷的心,不必你少呢。” 虽是弯的唇,可成欢看不出她有丝毫的笑意,这丫鬟有些奇怪,让她说不出来的又有些熟悉的奇怪。 白天点的火,白烟依稀往外冒时还难以让人注意,等到那烟越来越大,才有人大喊道,“粮草走水了!走水了!” 此时距离粮草最近的营帐内,李芍药正将如月拿来的药材放入药罐子捣起药,李芍药低着头看着那药,手上边动作边道,“她走了吗?” 如月道,“走了,临走时还放了把火。” 闻言,芍药笑了下,“怎么还是那般率性,不过走了好,我现在见不了她。” 如月低头道,“喏。”可眼神却落在面前的妇人身上,小声问道,“夫人可知王爷唤您来作何?” 李芍药愣住,说道,“王爷说,我能帮夫君。” 可她一介妇人,在这战场能做什么帮助他们,李芍药边捣药边想着,还没想多久,一个穿着盔甲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他脸上滴着汗珠,紧皱着眉头走进去。 李芍药见状,连忙起身唤道,“夫君。”说着,便拿起手边的帕子想替他擦汗。 可男人挥手推开她的手,问向她和如月,“马匹粮草那边走水了,你们在这可有看见是谁人放的火?” 李芍药愣住,也收回了手。 许梓蹙眉看着她,以为她们不知道,于是又道,“那可曾听到了什么声音?” 在李芍药正准备回答时,如月先答道,“禀将军,夫人今早受了凉,我们一直在这捣药,未注意到外边的事儿。” 闻言,许梓才注意到地上的捣药罐,他抿了唇,随后才道,“抱歉,事发突然,王爷请你过去自是有他原因,让你受凉,倒是我的疏忽了。” 一句话究竟是想为沈誉致歉,还是为他自己,李芍药垂着的眉头又抬起,看着面前的男人,又伸手过去为他擦汗,说道,“夫妻之间不必言这些,将军总是忘记。” 许梓配合的低下头,未注意到她称谓的变化,伸手过去轻轻抱了抱她。 他穿着盔甲,既坚硬又冰冷,可轻抱过去时,李芍药还是伸手回抱了过去,脸依偎在他胸前,唇边泛起淡淡的笑容。 如月在旁看着他们,见状,她唇边勾起一丝嗤笑,随后不动声色地离开营帐。 不过又是一个妾有意,郎无情罢了。 脑海中想起刚刚遇到的那个烧粮草去试探她的女人,如月唇角的笑落了下去,可为什么那个成欢还能安然活到现在? 那个人居然给了她解药么? 如月只觉自己不悦,目光看向大营帐的方向,看见沈誉几人正站在帐外,她走了过去,一下子跪到在几人面前,假意哆嗦着道,“主……子,奴原先好像在营外看见了王……不,是妖后。” 沈誉清君侧中还有一条,便是逼君废妖后。 以妖作谓,他不是杀,不是烧,只是废,倒也是蛮有趣的。 如月如今才意识到。 第44章 子非天命 前面的十城夺得太过轻易, 因此安排粮草时也并未太过在意。 安城本就有沈家的鹰眼,沈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挫。 哦不,是遇到一个叛徒。 他头一次发善心没处决的叛徒。 “奴好像在营外看见了王……妖后。” 沈誉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如月,唇角勾起, “你所见非虚?” “若有虚假, 奴父母子弟死绝。”如月发着毒誓。 闻言, 沈誉才真心笑了起来。 “天都佑我!”他长呼道,“天都佑我!” 季武在旁跟着道, “天佑昊天。” 曲陵说安城的关键在成桉,胡韦守城是为已逝的弟兄成桉尽职,如今无需他再大费周章去大都抓人, 这人竟然跑到了他眼皮底下。 不是天在佑他,还能是什么? “昏君必死, 大历必亡!”沈誉朝外喊道。 接着, 在外营地的将士跟着喊, “昏君必死, 大历必亡!” “必死,必亡!” 和他的父亲沈廖当年所率的魏字军不同, 当年的队伍属于大历编下, 还需借着分崩合一的由头吞灭他邦。 如今他们是想直捣黄龙,忍气吞声, 在一个废物君主手下忍辱五年,他的目的便是养出一个狼狈君王, 然后以正义之师推翻那个禁锢他二十几载的大历。 造反前需得造势, 士气高涨,才能一鼓作气。 沈誉笑了,对如月命令道, “去把许夫人请来。” 如月低着头弯唇,“喏。” 当爱人与亲人在你面前要你抉择时,大部分人会选谁? 如月有些好奇。 营帐内,李芍药从许梓的怀里出来,她摸了摸他身上的铠甲,问道,“又要打了吗?” 许梓应道,“安城久攻不下,若再如此,士气会丧。” 士气会丧,所以必须尽快攻下。 李芍药不是很懂,但她对这些也没多少兴趣,她只知道只要他能平安就好了。 “若安城攻不下,咱们换个地方打不就好了,妾不想夫君如此辛苦。”李芍药看着男人的眉眼道。 许梓长着一副书生模样,皮肤白皙,脸庞俊秀,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大都西郊院外,这人前来讨水。 起初,她还以为是哪个赶考的书生,哪里知道是路过的将军。 身上有七八条刀痕,他和她说每一条疤痕都代表一次功勋。 他还说做他的妻会常提心吊胆,他人常年不在家中,因此他的妻会很辛苦。 李芍药当然不怕辛苦,她不是常年娇气惯了的小姐,吃苦耐劳,她也能担。 许梓还说,如果若是她做他的妻,她会更加辛苦。 家中有老有小,她身份特殊,他若不在府上,她会更难。 可许梓不知道,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在春风楼那段日子更难的。 相比生活中的苦楚,芍药更在意的是他对她的真心。 许梓听着李芍药的胡言论语,也未责备,只是道,“若能跟着王爷立一番盛世,再创一国繁华,这些都不算什么,” 说这些话的时候,许梓常常身上会发光,李芍药崇拜且充满敬意的听着。 她实在见多了那些日日流连舞榭歌台的贵气公子,也看多了那些虚度光阴的少年郎,许梓与他们对比,就犹如一潭污浊的水池里流出的别样清泉。 李芍药踮起脚尖,轻轻在他脸颊上一吻,“妾受教。” 见女子一番情意,许梓眼里闪过一丝心愧,他又将她抱在怀里,一手抚着这一路跟着他过来吃了不少苦的女子的发丝。 拥着她,许梓察觉她好像更瘦弱了些,心里更加愧疚起来,他低声说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别扭的话,“夫人辛苦了。” 这句是只为她说的,如此,她便很满足。 没过多久,营帐外响起声音,“夫人,王爷有请。” 闻言,李芍药下意识紧抓着许梓的手,看着他。 许梓却连问都未问,扒开她的手,轻声道,“王爷找你,你快去吧。” 可找她作何? 一个男人找自家的妻,为什么许梓连多问一句原因都没有就直接放她走? 刚刚的情意一下子消散不少,李芍药仰头再看一眼许梓,那眼里含着失望,随即她低下头转身欲走。 长袖刚摆动,走了两步,忽的察觉到了阻碍。 袖子被男人一把抓住,他轻轻一拉,她又回到他的身边。 李芍药瞬间动情,眼里含着希冀的看着许梓,喃喃道,“夫……” 话未落,男人已经低头朝她吻了下去,搂着她的腰身,唇轻轻抵上她的唇。 女子身上的轻纱随着风轻缠上男人的铠甲,一刚一柔,和此时他们这突如其来是亲吻一样。 很快,男人又松开她,只手替女子将微微散乱的长发一下一下理顺,他看着她,没再看见她原先失意的眼神,许梓勾起唇角,一向不懂柔情蜜意的将军此时却轻柔起来,低声道,“芍药,王爷若有什么吩咐,你便照做,等事情成功,我亲自接你回家。” 芍药茫然的看着他,好像他知道沈誉叫她去做什么一样,内心有一丝担忧,可她还是点头应了。 梁王能让她做什么? 跟着如月走在路上,芍药不自觉地将手腕上的玉镯一遍遍抚摸。 如月看着李芍药,唇边浅笑道,“夫人可是担心?” …… 安城高筑楼上,成欢回来了,她重新将面纱戴起,穿着一身飒爽的衣裳,站在城墙上看着远处沈誉的驻扎之地。 汪雪霏走近,从旁拿起药膏递到女子面前,说道,“成欢,你受伤了。” 女子回时脸上的面纱不见,身上的衣衫被树枝划的痕迹斑斑,她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在一天之内穿过树林又回来的,汪雪霏拿着药膏看着她,有些心疼。 成欢看她一眼,推开药膏,说道,“我没事,你快回去,这里危险。” 他们站在高楼之上,稍有不慎,可能便有冷箭袭来。 汪雪霏似乎也懂,她最后看了成欢几眼,随后便离开。 汪家曾在后柴房捡到一名小姑娘,穿着普通的衣料,满脸泥土,被发现时像个逃难的乞丐。 汪家收她做烧火丫鬟,在那个动乱的时候,能收留一个小丫鬟似乎已经是很大的善心。 但后来,小丫鬟长得越来越漂亮,身边的恶意也越来越多,她在汪家过得也并不怎么如意。 之后江南世家衰微,家中也越来越不景气,母亲瞒着她将成欢卖给了黑市。 汪雪霏站在城墙下,看着那道身影,心里百感交集。 曾经汪家亏欠她,如今,安城也要亏欠她。 成欢站在高墙之上,身旁是迎风飘扬的旗帜,只身盼望着前方,思考着该如何扛到大都的援军。 这座城也是她的家,每每汪雪霏看着她,胡韦以愧疚的语气与她说话,其余的将士以好奇的目光看向她时,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外乡人。 然而她明明在这座城生活了十余年,和哥哥一样,护着这座城,护着家人,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城外新一轮的进攻还没开始,胡韦走到女子旁边,指着前方不远处的营地道,“梁王驻扎离这已不足十五里,其余外城也派了兵马前来援助敌军,成姑娘,我担心即使等到王上到来,安城也还是守不住。” 城内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断水断粮,城外的人却有大量的补给,如此状况,他们该怎么扛过? 成欢抬起头看着高处吹起的旗帜,等风吹起停下时,成欢才开口道,“胡将军曾说过家兄是如何抗敌的,又是如何一个人背着魏将军从死人堆回来的,胡将军可想过,家兄是如何做到的?” 胡韦低头想了想,“自是靠着成桉兄的坚强的意志与他的英勇。” “意志与英勇可以让家兄能三天三夜背着主帅扛着伤口忍过饥饿回来,能让他打赢仗,可为什么最后落败在了沈氏手里?”成欢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但没人知道她每说一次沈氏,内心便会自己向自己刮一下一层皮肉。 疼的心发颤,哥哥是被沈氏击杀,沈氏领的那支队伍便是梦中出现的恶魔。 沈氏,雾化山之后,她觉得若是要报复,一定不能太过简单。 胡韦沉默起来,成桉被抓,有一大部分原因便在于安城所受的伤害。 沈廖借王令下旨屠杀安城世家,若没那次动乱,成桉又怎么会跑出去给百姓们通风报信。 “说明仅靠意志与英勇是绝不能行的,一条道路若是走错,便会如当年的魏家军一样受人利用,一条道路若是只会凭借英勇,这段路上会付出巨大的代价。”成欢慢慢说道。 随后,她伸手扯下脸上的白色面纱,又将腰间的一道红绸绑在一起,挂在高墙之上。 一白一红,随后跟着高处的旗帜一起扬起。 白色是为祭奠当年的冤灵,红色是为展示他们护城的决心。 做完之后,成欢转身看向胡韦,说道,“胡将军,他沈誉会造势激起军心,我们又如何不能反击之?” “战场上除了用刀剑,还可以用言语。”成欢淡淡道。 胡韦问道,“那我们如何反击?” 成欢转头看向城外的敌营,那处地方的烟火已经消散,等太阳一出,蓝色帐篷亮眼的立在他们眼前,既嚣张又跋扈。 成欢盯着远处的那片蓝,缓缓道,“梁王沈氏本是异姓,子非天命,是先王以恩泽赐之爵位,又以百年大都福泽待之,临和三年天降大雪,如今夏之有旱,不义之师欲推王朝,是为天之预示。” 胡韦愣住,面前人满是上位者的威严,一句一字如此说,竟让他觉得没有哪里有问题。 成欢又道,“王上下旨治灾,临和三年冬,百姓恢复安定,如今战事起,立在春夏之交,粮食难种,庄稼难为,错的又是谁?” 春夏播种之际,他却起兵犯上,如果推翻一个王朝,百姓不关心,那么若触犯自己生存的利益,又怎么会有人不去关心? 成欢看着胡韦,说道,“胡将军,您需告知他城,不义之军,非天命之子,将害农时,袖手旁观者终将殃及池鱼。” 联合抗敌才是最恰,消磨沈氏士气才能有一线成功希望。 胡韦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她与她的兄长的方法完全不一样,可身上又有同一样令人信服的力量。 胡韦应道,“喏。” 话毕,身旁有士兵指着城墙之下的人喊道,“将军!有敌情!” 城墙之下不过几百米的地方,许梓用刀架在一名女子脖子上,在他身后是沈誉率领的一队骑军。 在许梓的身后,有一粗狂的男子高声呼喊,“听闻王后也在城内,我家王爷想让给王后献上一礼!” 第45章 是我自愿 夏季的夜里, 风从树梢溜过,一阵微风落在树上闭眼休息的男子眉眼之上,但很快,他又突然睁开眼, 一个身影从树上跳了下去。 “安越!”楚曜容边从树上跳下, 边唤道。 在树下休憩的安越也很快睁开眼睛, 连忙应道,“前方有人!” 树梢上的风声往常一般平稳, 夜里有鸟儿惊起而飞,就离他们的不远处,有两道马蹄声朝他们逐渐靠近, 这奔腾的踏地声穿越夜风传达到了树木上空,楚曜容一下子警惕起来。 安越也察觉到了那马蹄声, 他朝楚曜容微微点头, 随即快速往黑夜里隐去。 一天前, 他们接到大都暗卫的急报, 余师来信急书告知,曲陵先生不知何时被沈氏绑走。 一封信, 从大都快马加鞭传到他们手上也已经过了一周余, 更不论余师还是出了一趟远门后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好友被人绑架了。 雾化山顶的院落屋内, 书籍散落一地,屋子里被人翻的七零八落, 但曲陵也是个聪明的, 他心心念念的,花了不少功夫已经整理完毕的重要古籍没有被人翻动,他还自己拿了墨水在书桌暗角做了一个记号。 余师当时一看, 沿着记号看向墙上的一道暗格,打开之后,发现里面的册子却是关于沈誉的。 一本不厚不薄的书册,关于沈誉向曲陵讨要的人,向他请教的事,全都一一记录在册。 得知一看,余师便知自己这位好友是遇到了什么。 曲陵在同一个山头同时给两只老虎做军师,这事迟早会给他带来麻烦,余师旁敲侧击地提醒过曲陵多次,但那个犟老头硬是觉得自己这样做无碍。 曲陵认为他给沈誉和楚曜容出的那些主意,引荐的那些人才,通通最终都会受益到百姓身上,请了一位治病的能人,最终得益的也是病人,所以为什么要管这能人是谁请的?那么他曲陵给谁出的主意又有什么要紧。 心所向的是百姓,路途的终点是为民,他这样做没什么问题。 余师对他这想法恨铁不成钢,他最担心的就是沈氏与王上最后将争斗摆在明面上,到时候若让他这个好友选择一人为首,他这个好友终究会祸及自己。 这不,麻烦便来了。 余师不知道的是曲陵到底带来了多大的麻烦,楚曜容收到信之后,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十座城为何会那般轻易被人攻破。 大历各城之心虽并不集于大都,但明面上的礼制、忠君还是有的,若他们各城中本就有人因不满信王作风,或许早就有反叛之心,以及对大都不满之意,那么沈誉只需利用这一点,便很容易破城。 那些人平时想反却不敢反,此时只要有一人以正纲常之意造势,他们就会借机应合。 曲陵走过大历山河,收集人文书简,对各地情况也十分了解,因此沈誉这十城也来的不费吹飞之力。 楚曜容想明白了这一点,于是接着安排援兵事宜,自己连夜和安越先一步往安城快马赶去,一路上只短暂歇息补充体力。 余师也送给了他曲陵记录的册子,攻打安城的许梓等人信息也在上面,所以他必须尽快将此册送到安城手上。 而楚曜容亲自去送,还有一条原因,在通报安城战情时,有人报许梓的夫人一直跟着沈氏叛军来到了安城。 而当他问许夫人是否为武女将时,他得到否定答案,甚至还有人还说出了许夫人的名讳。 “听闻曾是春风楼头牌,名曰芍药。” 顿时,楚曜容心就沉了下去。 他记得成欢在春风楼唯一交好的姐妹也是叫这名。 楚曜容隐在暗处,听着那越来越靠近的马蹄声,全身警惕起来。 他不敢想象成欢若是在安城内,到时候又会发生什么。 马蹄行得快,等靠近两人时,一根利箭于黑夜之中射向马匹。 来的是两匹马,安越的双箭一同射中马脚,霎时人仰马翻,楚曜容与安越齐上,一人控制一个。 夜里疾奔的两个送信的士兵,穿着普通农服,若不是两人半夜骑着马在如此敏感的地带疾奔,他们兴许还以为两人只是普通百姓。 见他们装扮模样,楚曜容知道,这就是沈誉养的鹰眼,隐藏在百姓当中,看似无害,却能成为一场战事胜负的关键。 过了会,安越将两人捆绑起来后走到楚曜容面前,问道,“这两封信一封打了蜜蜡,一封是关于十城的状况。” 楚曜容拿起那封可拆封的信件看起来,安越在旁道,“信中写梀城、隅城等已有不稳的倾向,属下以为可能是王上派的援军已有赶到,叛军进城压抑百姓,有人开始了抵抗。” 如果知道换了一个人占山为王也并非是什么好事之时,他们那些对于新来统领的期望便会落败,接着便可能是愤怒。 此时只需要大都派援军营救,让他们知道王不会放弃也不曾放弃他们时,那些人可能会懊悔,也可能会更加愤怒。 所以,十城奋抗而起也只是时间问题,楚曜容并不意外,因为即使他这个王上做的再不好,以沈誉实施的酷例,那些人终究还是会抵抗。 不过这奋起的速度倒是让楚曜容意外。 楚曜容关上信,又看着那加蜜蜡的信件,沉声道,“这封密信怕是关于曲先生的。” 送带着蜜蜡信件的人穿着比另一个人更厚实的衣衫,只有山上才会时常寒冷,楚曜容抓住那人时,那人脚底还有片干掉的柏树叶,叶面饱满有残缺,而那这种样子的柏树只有雾化山才会大片出现。 不是经常接触这种树的人,脚底的那片残叶又怎么会沾的那般牢固。 “曲先生已经在他手里,此时送过来不知是何事?”安越问。 楚曜容摇了摇头,将信放入安越手里,说道,“你将关于十城的信烧了,这一封密信,孤亲自送给他过去。” 安越簌地抬头,“王上!” 楚曜容摆手,看着安越说道,“若王后真在安城,沈誉若真拿李氏相逼,孤会出现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便趁乱救下李氏。” 安越死咬唇不应。 楚曜容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安越,孤信你的箭法,你莫担心,孤心中有数。” 安城需要守住,大历需要安定,他楚曜容必须冒险,并且可以随时牺牲。 要让她在一座城与一个等同于亲人的姊妹面前进行选择,这太残酷,他不想让她做这样的抉择,选城她心底会永远落下痛,选人,那座城的百姓又多么无辜。 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要让她选。 楚曜容目光看向西南方向,过三四片田野,再越过一座城门,那便是安城,她出生的地方。 而在距离安城五里之外的北部,那里却是虎视眈眈的敌人。 他要消灭敌人,护好他的子民,也护好她。 …… 成欢连夜回到安城,然而第二日,沈誉就无比卑鄙地将芍药推了出来。 做这种事他做的毫无廉耻之心,也无任何犹豫,同意赎下李芍药的那刻,他便打定了这个主意。 成欢站在城墙之上,那根她绑在高墙之上的红白飘带还在迎风流动,目光紧紧盯着下方的人,眼神里怒意骤生。 “王后可要亲自来看看这礼?”那粗声士兵嚣张喊道,沈誉站在战车后方,手上还摇着他清风霁月的青扇,笑得温润无害,但在成欢眼中,这人无耻的嘴脸已经和那士兵并无两样。 沈誉抬起头看着高墙的人,笑着道,“成欢,你若现在醒悟,打开安城大门走过来,我便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 高墙之下,一把尖刀正对着李芍药的脖子,许梓今日还未见过血,刀身表面明亮耀眼,她昨夜还帮他擦拭刀身,一点一点认真擦拭干净,今日这刀却对准她的脖子。 粗布被人塞在嘴里,李芍药想挣脱开口中让她闭嘴的布料,抬眼看着高墙之上的女子,她想朝她呼喊,不要在意她,不要顾虑她,出了春风楼本是自由身,是她给自己加了这道致命枷锁。 不要为她妥协,眼睁睁看着墙上的女子阻止弓箭朝他们袭来,高墙之下,无数士兵趁机攻门。 身旁的战士将上来的敌人一个个推倒,胡韦也在等着她的抉择,成欢紧咬着牙齿,看着下面朝她使劲摇头的女子。 春风楼里有一部分姑娘最大的愿望是走出去,不要身为奴隶,不要成为一件件被人用过即扔的衣裳。她和芍药走了出来,可为什么打开了一道禁锢的牢笼,后面却是更残酷更坚硬的绳索。 李芍药努力摇头,身子朝着墙上的女子挣扎过去,春风楼一别,如今再见竟然是这种局面。 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她是芍药姐姐,她在春风楼能护着她的成欢妹妹,在春风楼外也能。 刀刃离着脖子甚近,挣扎中划破了女子娇嫩的肌肤,眼看见她不要命得朝着刀刃而去,成欢在高墙上急呼,“姐姐!” 许梓一把将人拉了回来,厉声道,“不要命了!”一手固住身旁的女子身体,不再让她前进一步。 双手被人死死绑住,脚下被绳索紧紧困住,李芍药艰难地朝前挣扎,她想挣脱束缚,可连她的嘴都不由着她。 生来便是风尘女,便只任他人点评他人唾弃,上天不曾垂怜她,人世不曾善待她,曾经一个个的枕边人,说着蜜语话,行的却是诛心事。 许梓将人一把拉过靠近自己,他抬眼看一眼高墙上的人,随即将嘴巴靠近她的耳边,蹙着眉头低声道,“芍药,我不想杀你,等这城门破了,我亲自送你回去,你还是我许将军的正妻。” 芍药用喉咙呜呜回应,努力挣扎,若是以这样换来一个所谓的正妻,若是他为了利用她而娶她,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手上越来越难控制,许梓发了狠,将刀刃又离她脸上近了些,她一挣扎,尖刃便细细划破她的肌肤,划破她的脸蛋,可人却还是不停。 “你疯了!”许梓骂道,身后便是率领千军的梁王,他再次靠近她的耳畔,低声吼道,“我不会伤害你的,芍药,你乖乖的!我知道你现在恨我,可你要相信,当初娶你为妻,是我自愿。” “今日只是王爷为破城所设计策,芍药,我亲自拿刀胁迫你总比他人好上百倍。”这也是许梓为何请命亲自上场的原因,他人会不知轻重,可他不会。 察觉到身前女子慢慢安静下来,许梓暗自松了口气,轻声道,“芍药,等战事结束,我和你回家看看囡儿。” 话音刚落,城门外的西南角忽地响起号角,大片烟雾四起,似是万千将士赶来救援,沈誉带的骑兵,此时西南角落有马儿惊叫起,接连影响大片,战事局面一下子变得更为混乱起来。 沈誉以为有援兵,吹响号角换回攻城的士兵,高墙之上,一道利箭快速地从上而下。 听到混乱声,许梓松开刀剑,扶住芍药,可他刚手上卸力,女子便一下子从他怀里滑了下去。 许梓惊呼,“芍药!”此时一根利箭正中他的心脏。 那根高墙上的箭是对着他而来。 许梓紧握着手上的刀,一面去扶往下坠落的女子,艰难唤道,“芍药!” 女子没再应她,好看的眉头松懈下来,闭着双眼,嘴里塞着的布料不知何时掉了下来,此微弯着唇角,像是在梦中笑着的样子,可她唇角边流出的乌黑血水却十分刺目。 许梓敞开自己的胸口,努力想将女子抱住,又一声轻柔唤道,“芍药芍药……”,他胸口的血也在汩汩流淌,强撑着最后一丝气,终于将女子拥进了怀里。 这里是战场,这般晕睡过去,会受伤的。 高墙之上,成欢看一眼射箭的男子,拿起旗帜,朝着前方大声嘶喊,“开城门!杀!” 胡韦已经备好了马匹等在城门口,闻声,跟着大声呼唤,“打开城门,为安城雪耻!杀!” 城门大开,这是时隔半月之后,安城的城门首次打开。 无数的士兵拿着武器冲锋,有人骑着高马朝着前方的退居身后的骑兵而去,城门外拿着号角的士兵快速跑向一个据点吹响杀敌的号声,将大旗立在土地之上。 在号角兵的身旁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位被箭刺穿心脏的将军,一位被将军拥在怀里的女子,马匹扬起灰尘泥土只会落在将军的铠甲上,冲锋的士兵经过他们都实行了绕道。 成欢看一眼忽然出现在城墙上的安越,一时纵有太多问题要问,但她忍住不发,目光无比信任且坚忍地看向安越,一语未道,将手上胡韦交予她的号令旗放在安越手上,拿起汪雪霏给她的小刀,转身朝着城门外走去。 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撑到现在了,沈誉拿芍药的命逼迫她投降,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救她了。 一个是一城的百姓,一个是护着她的姐妹,为何要她这般选? 内心经过刀刮一般的挣扎,就在她做好决定之时,她的芍药姐姐做了什么。 生命受到胁迫,她的芍药姐姐却还在朝她摇头,一直以来都是对她笑着的脸上,在最后也是笑着看着她,嘴里努力挣脱束缚她的布料,嘴唇轻启,无声唤道,“成欢,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有什么用? 哥哥也要她好好活着,可他们都去了哪? 楚曜容离开了她,哥哥也离开了她,他们要她一个人好好活着做什么! 成欢跪到城墙前,看见地上拥在一起的男女,他们一动不动,与周围冲锋陷阵的马蹄声仿佛是两个天地。 膝下满是石子,成欢颓然地弯着身躯,低着头颅,双手紧紧握着女子的右手,在看到女子戴着她送的玉镯滑落出来时,成欢跪地而泣。 此时东边乌云蔽日,苍茫的天被盖住了一切阳光,一道声嘶力竭的哭声在大地上回响,身旁充斥刀剑声响,女子哭哑了嗓音,连带着这一切的悲伤,最终都成为在天地间无声的激荡。 一声响雷划破天空,夏季的雷雨正式到来。 第46章 不得好死 西南角烟雾四起, 安城的战士们也打开城门击退入侵者。 雷电在空中交响,霹雳雷声,硬是没有落下一滴雨点。 大历去年冬历大雪成灾,今又大旱缺水, 百姓的田地里急需一场大雨, 可这雷只响了一会, 却下都不下一滴。 战事本就延误了农事,这雷响在大地上, 不再是上天给的预警之意,现在反而成了人们的希望。 下吧,快下雨, 无数的百姓渴求着,此时只有乐衷战争的人不愿这样想。 沈誉指挥着部队从安城往东撤退, 他从不爱打没有把握的仗, 西南出现援军, 加上安城的地势, 很容易被敌人以包围之势围困住,因此第一时间选择从东撤离。 等部队撤离三里之远时, 沈誉才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他带着三千士兵撤退, 可西南角并未有追兵赶来,只有从安城出来的士兵在一步步追赶。 被人打的一个措手不及, 沈誉才反应过来,他叫停部队, 命令向前重新攻击。 然而士气已经大挫, 再反手攻击并不能获得最好的效果,没过多久,部队被安城士兵打了回去。 出城而捷, 安城将士士气高涨。 “杀!” 安城门外,成欢依旧颓然地坐在地上,等一声声雷响起后,她拿着玉镯站起身来,回到她的位置,命人将芍药和许梓的尸体抬进城后,她开始观望城外的战事。 战场之上硝烟四起,两军一步步往东交打,成欢站在高墙之上,她几乎快看不见前面的战局,但是西南角落的烟雾却还在升起,停留在原地不动。 不该是这样的,楚曜容的援军呢? 意识到什么,成欢随机命指挥手让战士们停止追击。 若没有西南角的援军,那胡韦率领的八百战士便不能紧追敌人不舍。 “撤退!”成欢命令道。 指挥手连忙挥旗告知。 身旁有战士不懂为何不乘胜追击,但见女子追望远处的那些战士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眼里含着急迫,他们不自觉地产生信任的感觉。 “撤离!不追逃兵!”号角也跟着响起。 声音传到胡韦耳朵时,胡韦刚刚一刀砍下一个敌人的头颅。 他们都曾是大历的战士,如今却争锋相对,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悲哀,这就是战场上双方不念兄弟,不念知己,只见刀枪的悲哀。 “战时后退!不追残兵!”胡韦高喊,手里带血的刀枪挥起,胡韦勒住马绳看着被他们击退的敌人。 沈誉节节败退,士气不足,杀气便不够,他几百的士兵打的敌方千军后退,也真是够让那个战马后的男人耻辱一辈子。 击退沈家军三里时,除了他们的战士,没有其余援军时,胡韦也发觉了奇怪之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一旁不远处还在厮杀的战士。 那名战士年岁不大,少年模样,可杀敌手法熟练老道,完全不输他这个征战多年的老将。胡韦知道,这个人是跟着王上的。 安越也冲进了战场,他本就应该是一位在战场厮杀的战士,扬起的热血与耳畔沸腾的声音,都再告诉他,一定要守住安城,一定要护住百姓。 否则,那个傻男人做出的牺牲岂不是白白浪费。 大部队就在前方不远处,安城此时落败,所有的怒路都会功亏一篑。 战士们听到号角声停止了厮杀,安越也逐渐放缓了脚步。 沈誉坐在战马上怒目看着前面的士兵,他军伤亡今日不知其数,他应该往后撤退,可这样被几百人的部队打的落败而逃,实在是荒唐。 “报!”有人来报,“五里外发现敌军援军的痕迹。” 沈誉怒视看着西南方向,问道,“那西南的敌军呢?” 若五路外才有敌军,那么刚刚的西南烟雾呢? “报!”有人报,“只见旗子,未见大批敌军痕迹。” 这话便是说他们被骗了,但援军也确实在往这赶。 沈誉正思索时,又有人送来急信,是一封被浇上蜜蜡的信件。 看着那封信,信上的蜜蜡还在原地,沈誉揭开信封,随即发下了号令,再次撤退。 雾化山来报,楚曜容与曲陵相识,且已经派了人去找曲陵。 能派哪里去找,曲陵在他手上,楚曜容要找也只能找到他这里来。 思及此,沈誉笑了。 最好是楚曜容本人过来找他。 前方还在打斗,沈誉坐在营帐里处查看四周地形,安城易守难攻,若是雷雨来袭,他们更难攻克,只能选择从内攻打。 攻下安城已经快成为沈誉的执拗,有下属劝他退守岘城,但沈誉不听,他一定要将高墙上的那名女子亲自抓到他手上。 他助她飞上的枝头,给她递上了云梯,就像他之前和她说的那样,他也可以随时撤下那□□,让她狠狠摔下。 背叛他的人,全都应该不得好死。 “报!”季武来报,沈誉看他一眼,问道,“说。” “曲先生留下书信一封后,不见踪影。”季武递上一封信。 沈誉拿来一看,随即将信撕地稀碎,大怒道,“派一路兵马追赶东南方向,我不要活人,只要死人。” 曲陵竟然敢逃,那封信上写的全是不合时宜的保存古籍之策,什么半生心血,一生追求,于他而言是无用的,那就全是屁话。 季武抬眼看沈誉一眼,应道,“喏。” 刚应完,沈誉又道,“派人去追,你留下,去将那名如月的婢女唤来。” 闻言,沈誉簌然抬头看着他,沈誉皱眉道,“还不快去!” “喏!”季武回过神应道。 另一边,一个半臂的将军率领着一众往前追打,他无视了停战的号角,带领十来战士向沈家军营而去。 胡伟远远看见,命人吹响指令,可依旧不见那人回头,索性便不再管,胡韦带兵回城。 楚曜容击杀着前方的士兵,他知道他们让他回去,可军营就在前面,曲先生就在里面,他不能见死不救。 “前方隐藏!”跟着他的是较快赶来的部分信兵,援军在路途中受到袭击,耽误了时间前往安城,最快也要明日一早才能赶来。 可一个晚上的时间,曲陵便会多一份危险。 半臂并不能阻碍他杀敌的速度,越来越靠近时危险也多了一份。 忽然有一队兵马从他们的包围圈内脱离,他们围绕着中心的一人,以包围圈的方式掩护那人出去。 楚曜容骑在战马之上,在他身后是将要撤退的胡韦,前方不远处是军营所在,那么这一群人围着的又会是谁? 一般人都会想到是沈誉,楚曜容起先也那般想,沈誉带兵胁迫成欢,此时撤退的距离也应该是他,可如此冒险撤退又显得过于狼狈和可笑。 若是有鬼,他要不要去闯? 刚在思索,那队人马中有人朝着他大声呼喊,“楚曜容,蔓毒真正的解药在我的手里!若是想要,你只身前来!”话音落,那队人马便往前撤离。 此时也安越骑着兵马赶过来,提醒楚曜容说道,“娘娘发下了撤退令,王上,明日魏家军便可到达!” 此次援军选自魏家将领,他们当年毁了安城,如今也该他们去援救。 安越的意思是不要轻信。 楚曜容看着前面那一小队人马,随后朝安越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单刀赴会,往前闯了进去。 他知道这是个阴谋,可若是拖一个晚上,一场战事便可发生重大的变故。 若以他一残破的身躯冒险一试,又有何尝不可? 军令交给了安越,百姓交给了更有为之者,而成欢的安危,谁人也不靠。 作为君主他是失败的,作为丈夫,他不能再失败了。 “杀!”断臂垂于身旁,紧握马绳的手向马肚一甩,决然地前去。 位于安全区的军营内,沈誉审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婢女,半晌缓缓问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 如月低着头,冷静回道,“奴在主子府上多年,主子应是见过奴几面。” 一口一个主子,说的十分自然不过,看着确实像是在他府上经过□□好的。 沈誉看了看营帐外面,问她,“你怎知楚曜容就在外面,又如何知道他会上当?” 伪装残兵出逃,如此低劣的手段,楚曜容怎么会上当? 闻言,如月弯起了唇,她扬起笑容抬起头看着面前穿着一身威严着铠甲的沈誉,笑着道,“手段虽是低劣,可王上绝对会来,拿下残兵人头,在安城将士面前立下君威,在百姓面前扬起骁勇之姿,何尝而不为?更何况……”。说着,沈誉的眉头渐渐突起,如月的嘴角却一点点变得大,笑得颇为灿烂地看着沈誉。 她接着说道,“我们手里握着王上的软肋,他一定会来。” 就凭着他都愿意弃掉一臂救那个女子,还想还那女子一个清静生活,如此,岂不是他们随意勾勾手指,那子慎又怎么会不过来! 如月的嘴角疯狂的上扬,季武站在沈誉身后,知道她那笑容的背后之意,也只觉得毛骨悚然。 沈誉沉默了一会,忽的他哈哈大笑,看着地上的如月,伸手过去扶她起来,笑着道,“你比什么绿荷、沈裳可聪明太多了,不亏是我梁王府精心培育的栋梁!” 闻言,如月低头,收起笑容,低声道,“奴不敢。” 季武在身后,悄然捏起拳头,手上青筋暴起,而后看见面前女子朝他望上了一眼,拳头又陡然松懈下来。 沈誉察觉到两人的对视,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像是颇为赞赏一般地看着两人道,“季武跟着我已经岁年不小,如若此次成功,才子佳人,天造地设,我为你们赐婚!” 所谓“赐”,是君对臣所言,主对奴所语。 季武将头低下去,眼神幽黑又深沉地看着自己的脚下。 如月反倒是微微一笑,应道,“多谢主子!” 闻声,季武身子僵住,睫毛微颤。 很快,外面传来急报,营帐中的三人目光全都集中过去。 沈誉沉眼看着那小兵,眉头紧蹙在一起,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来的小兵刚抬起头,季武看着他,便知来报的不是关于楚曜容的消息。 季武走上前,看着那人,问道,“曲陵找到了?” 闻言,如月收回了目光,小士兵看着季武,又看了看自家主子,最后低声禀告道,“曲先生在田野被发现时,已经没了气。” 本来主子下的便是死令,小兵以为自己这样汇报并无不可。 可就在他说完,一支长剑朝士兵的胸口插了过去,毫不犹豫且不迟疑。 鲜血横飞,士兵当场毙命。 季武顺着剑柄看过去,却见沈誉握着剑柄,目光冷静幽深。 这个男人想要杀人,从来都不会自己动手。 忽的,剑柄朝季武扔了过去,沈誉左手擦着右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衣袖,转头暼眼看向一旁的季武,说道,“知道此事的,一个不留。” 曲陵该死,可不能让人知道曲陵死在他这里。受恩于曲陵的能人不少,因此,沈誉派人前去追杀曲陵时,本就没想着让那些士兵活着。 季武接过剑柄,应了一声,沉眼看着地上惨死的下属。 而沈誉满意地勾唇,收回目光时,恰好余光瞥见季武的身后,那名叫做如月的婢女,身姿不畏不惧地站在后面,神态冷漠淡然。 好像已经见过无数次血溅四射的杀人场景。 甚是有趣。 第47章 该死之人 曲陵一生由为任性, 不惑之年开始收集古籍,在知天命的年岁走访大历山川,没想到在古来稀时会死在田野间。 前方战事瞬息万变,在看见安城东南角起的烟雾之时, 曲陵就知道这烟八成是个虚幌。 若是四周烟雾四起, 又怎么会将那火, 那烟遮在自家的位置上,那烟不是欲盖弥彰, 便是弄虚作假。 战场上用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曾在古籍上看过,还有一国的军师以大开城门, 用一曲就击退了敌军。 以沈誉的性子,曲陵知道他也很快落于下风, 因此趁着军营变动混乱曲曲之际, 曲陵写下两封书信, 一封放在军营内, 另一份放在自己身上,之后抱着自己万分珍惜的书简跑了出去。 逃, 不是他要逃, 而是他怀中的书需要逃。 沈誉不是怜惜文物之人,古籍落在他的手上必难存活。 然而跑到了田野, 如今已经春种之际,抬头看见的却是一望无际的荒地。 农民没过春播种子, 嫩苗没有可以照顾它们的主人, 望着一片荒芜,曲陵逃离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为了怀里的古书,他为沈誉助攻, 给楚曜容点醒,如今两虎相争,只有百姓遭殃。 他在其中做了太多错事。 古书从曲陵的怀里掉落下来,书简上很快沾染泥土,看着眼前种种,曲陵心中一悸,也跟着栽倒下来。 他本出身田野,从田野之乡寻古来文化之宝,寻了半生,最终也倒在了田野,没有再能起来。 他也没机会再去挽回自己曾做过的一切。 他守护的古籍没有错,追寻的意义也没有错,真正错的人在他自己。 书籍从他手上掉下的那刻,那些书滚烫地像火球,灼烧他的心胸。 古籍藏着千年智语,圣人之思,闭上眼的最后一刻,望着原本绿野丛丛如今只剩荒寂残败的田野,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去守着那些古籍。 活到这古来稀的年纪,却发现白活了这一生。 …… 安城内的进攻已陆续停下来,穿着厚重铠甲的将士们身上满是污血与汗水,他们脸上头一次洋溢着笑,没有疲惫,而是一种守护了家园的满足的笑。 守城大半月之久,他们头一次痛快地进攻,痛快地杀敌,最重要的是,护好了他们后方的家。 成欢没去迎接那些归来满是笑容的将士,她手握着从芍药手上拿下来的玉镯,目光沉沉地看着躺在棺材里的傻女人。 仵作告知她,芍药所中的是一种蔓毒,只在昊天才有。 蔓毒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陌生了,本是异城的毒,在大都的王宫却常出现。 楚曜容养了一屋子的医师就是为了解此毒。 可这毒是哪里来的? 来自昊天的毒,除了那个男人,成欢已经想不到其他。 “那他呢?”在这顶棺材旁也有另一顶,里面躺着一位身披铠甲的男子,正是沈誉旗下的许梓。 成欢看那男人一眼,随即将目光又落在芍药身上。 芍药离开春风楼后给她写过信,她说她遇到了很好的男人,在春风楼二十几载都没遇见这样一个宽容且待人温柔的男子,愿意娶她为妻,愿意纳她进府。 风尘来的女子对这些再正常不过的婚嫁之事带着莫名的感激。 对普通女子再正常不过,对她们来说却犹如天赐。 成欢以为她真的过得很好的。 所以离开王宫她没有去打扰过她,如果她们两人之中有一人生活幸福,于她们而言,即使只是有了一半的幸事,但这却是两个人的快乐。 她们一直如此,在春风楼也是如此。 她今日开心,她便也开心。 可这个男人又做了什么? 胁迫自己的妻子,利用自己的妻子,实在死不足惜。 一旁的仵作回道,“一箭毙命,与这位夫人不同。” 成欢点点头,随即让人将许梓的棺材关上,如若不是他最后拿身子为芍药挡着风沙与袭击,成欢也没想着给他一顶棺材。 很快有士兵过来,成欢朝人吩咐几句,随后有人将那顶棺材抬走。 屋内此时便只剩下一顶,仵作看着一旁的女子,有些意外她没安排他们合葬在一处。 夫妻合葬自古传统,仵作看着面前这个气场不凡的女子,默默低下了头,不作询问。 成欢将手上的玉镯重新放回芍药的手腕上,她随后站起来朝棺材中的女子诚恳弯腰拜礼。 见状,屋内的仵作一一退了出去,将这空间留给这名女子。 等人走后,屋内恢复宁静。 成欢低着头跪在地上,闭着眼静静默哀。 李氏芍药,出生记事便在大都盛名的春风楼,一世疾苦,未有血脉相连之亲,未遇真诚相待之士,做过红牌上东厢,也入过低贱之室求得生存。 少时,芍药不知自己的姓氏,只因得过一位卖豆腐的李婆婆赠送过豆花,芍药便作自己李芍药。 身若浮萍,长在泥淖,却是个心善知恩之人。 成欢低着头,地上被一滴滴泪水打湿。 为什么心善的人只能躺在这棺材之中,凭什么他沈誉还能在外面愚昧百姓胡作非为。 恨,无比地恨。 不知过了多久,成欢站起身来,她亲手将棺材盖上,从屋里走了出去。 外面天光大亮,春风徐徐吹来,她头一次不再茫然。 原先还觉得自己对安城来说像个外人,戴着面纱只因为自己在这座城内格格不入。 如今想来,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那个人,他们的家也都是身后的这座城,何必在意其他的外物。 杀沈誉,击败沈氏。 成欢直接向议事大厅走去,见里面的将领都在,成欢拿出一把匕首,看着胡韦和安越,说道,“击杀沈誉,不惜代价!” 胡韦接过匕首,那是她用来护身的,他看着她,问道,“用何办法?” “诱蛇出洞,一刀毙之!”成欢沉声道,仇恨占据了她的眼,此时满是红丝。 胡韦看着她,想了想,应道,“好。” “胡韦!不可!”安越在旁阻止道,这两人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惜代价击杀,如何能不惜代价! 他们不能让王上的牺牲白白浪费。 胡韦摆手道,“如今只能如此!如此才能保安城!” 他敬重成欢的选择,即使她是成桉的妹妹,但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守护这个他已经护了十年的城。 成桉是为这座城牺牲,其他人又为什么不能? 胡韦叫来士兵,见状安越大声阻止,“王上就在城外,援军也已经到来,你们不能如此极端行事!” 击杀沈誉是必然之事,可不能如此冒险。 诱蛇出洞,如何去诱,必然要先进蛇洞。 闻言 胡韦扭头质问,“安城守城已将一月之久,城内粮食紧缺,根本再也支撑不住,他楚曜容即使是大历王上,可他曾有为国为民做过什么!” 胡韦一字一句地谴责道,“楚氏为王,与沈氏为君的差别又在哪?我们安城的将士向来守护的是这个国,这个家,不是他们某一族!” 这个话不是胡韦说的,而是成欢的哥哥成桉,他的好兄弟曾质问魏蒙的话。 那日,胡韦拉不住成桉,就只见成桉跪在地上声声质问,“将军,卑职不懂……我们保护的到底是沈家,还是我们大家?” 他们保护的到底是什么?听命的到底是谁? 是沈氏?还是楚氏? 难道他们每一位从军之人,原先心中所念所守的不是他们的家国吗? 家国又是谁的,它不应该属于某一族,某一人,君王君王,一国之君,一国之王,应该像个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而是天天在后宫醉生梦死,不知民生疾苦。 胡韦一句一句质问,激起不少在场人的愤慨。 安越说王上在城外时他们还犹豫要不要去救,如今听胡韦所言,只想击敌杀人。 不为什么君王,只为他们自己。 然而,胡韦的一声声质问却让成欢清醒过来。 不是这样的,楚曜容不是那样的君王。 胡韦又接着道,“当年王上实行分崩合一,残害安城百姓,如今危害安城的都该击而杀之。” “击而杀之!” “击而杀之!” 他们说杀谁? 杀沈誉,杀楚曜容? 不是这样的。 成欢怔住,看着身旁人一声声的呼唤,大脑一片空白。 安越在旁唤她,“王后!王后!” 安越的呼唤声慢慢使周围的人看向她。 他们差点忘了,这个女人是王后,也是沈誉口中的妖后。 胡韦看着成欢,随后对周围将领道,“她是成将领的家妹,也是我安城护城的将士。” 成欢看向胡韦,又看了看这四周喊击而杀之之人,对安越道,“王上在哪?” 胡韦停下,皱眉看着成欢,不解。 若是王后,难道不是更比他们清楚那个王上是如何整天醉生梦死,弃他人生命如草芥的么? 大厅内只余三人,胡韦朝成欢问道,“成姑娘,是您说击杀沈誉,不惜代价。如今王上深入虎穴,若是为我安城牺牲,如此,我胡韦便敬畏他一分。” 他们的士兵都能牺牲,为何他楚曜容便不能。 成欢一手紧紧握着衣袖,一下松开又一下抓紧,楚曜容竟然就在城外? 没有回答胡韦,成欢簌然抬头问向安越,“他为的的何不随你们进城?” 安越低头禀告,“沈誉以您与安城的安危相迫,逼王上一人进埋伏圈。” 闻言,一旁的胡韦笑一声,说道,“我安城能有何软肋在沈氏手中,怕是他只为女人才如此。笑话,一国之君竟如此可笑。” 成欢眼似刀箭一般看向胡韦,问他,“我知你介意当年安城之事,当年你也是魏家兵将领,该也知道魏家军所接的军令乃是沈之长沈廖所下,与他楚曜容何干?” 见成欢辩驳,胡韦道,“先王所用分崩合一之策难道与他楚氏无关?你家哥哥成桉愿意从军卫国,可不是为他们那些王族残害百姓。” 安越忙道,“分崩合一是为铲除异姓王城,先王之意并不在残害百姓。” “说的轻巧,事实却是相反。”胡韦道。 成欢沉默了会,脑海中想起什么,而后道,“江南本是异姓王之一的安王属地,这座城也由此改名安城,安王在时大收苛捐杂税,因而安城城内也看起来富庶有余,而这却是安城百姓的血汗筑成……” 她的母亲有一份制钗的糊口之事,她的父亲只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家仆,他们家要比其他人家幸运不少,然而每月却也只堪堪够三人过活。 所以他们的哥哥,年少就出去了做苦事,后来从军,也没路费回来一次。 异姓王的属地,大部分也是苦不堪言。 但也会出现,一城苛捐杂税甚多,一城百姓税少田多,于是有百姓迁移,一城百姓逐渐稀少,一城百姓人口暴增。 各地发展极不平衡,甚至为了强多劳动力,大打出手,演变战事。 在这时,沈廖提议“分崩合一”,先王应允。 但让先王没有料到的是,让很多人都没有料到的是,所谓合一,合的不是大历,却是他沈氏。 沈氏合并他城,一人独大,最后演变成与先王半分江山。 先王想要阻止之时已经晚了,最后只好留下一封遗旨压住沈氏,将沈氏固在了大都。 成欢接着道,“各山独占为王,这于百姓又有何意?胡将军,先王在世错信沈氏,王上被沈氏从别宫接到大都,他又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与沈誉对垒,如果你是,你又会如何?” “去年大雪,不到一月便治理了农灾,如今延误春种,又是何人所为?所谓灾难,难道牺牲他一人便能换回大历的安危?” 成欢摇头,道,“他不是因沈氏而死,最后很可能是由于他的百姓,是我们抛弃了他。” 没有人想着去救他,没有人在意过他背后的努力。 楚曜容不该是如此结局。 “百姓要安乐,天下要太平,一国不该无主。”成欢说道,“还记得我与您说的,沈氏逆天,而天下该有一顺天命之子,这人不是我,也不是您,而应是百姓所认同的王。” 可自古以来,君王顺承,信仰血脉,大历的天命降之楚姓。 成欢道,“胡将军,在外面的那个人,无论他如何不配为君,但在他人眼里他始终是这个国的王,他做的对与不对,都有天罚,有百姓处之,不该是我们这些人。” “我们不该为其他百姓做下决定。”不该为那些信任楚曜容的人轻易下定决定,不该为像安越这样的人轻易抛弃他们的君。 见胡韦沉默下来,成欢看安越一眼,将胡韦手上的匕首拿回来,说道,“我与安将军率领前锋冲击,还望胡将军在后接应。” 胡韦看成欢一眼,默默点头,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击杀王上,也确实是他多了一己私欲。 成欢并不在意这些,只是道,“沈誉,必杀之。” 死该死之人,是为正道。 …… 沈氏营帐,三人都看着刚刚来报的士兵。 小兵快步跑着过来,脸上溢出兴奋的神态,他身上满是血渍,弯下腰跪地禀告道,“陷入步兵埋伏不过一个时辰,卑职活捉了王上!” 楚曜容只身一人闯入,纠缠一个时辰后,还是被他们活捉了。 小兵很兴奋,他还从未捉过这么大的官。 沈誉唇角勾起,目光看向士兵,说道,“很好。” 果真会来,愚不可及。 身后的如月看着小兵身上的血,血溅了一身,红而耀眼,如月眼里也露出笑意。 第48章 我要他活 封闭的营帐内, 点起了火把。 沈誉将沈家营地向外迁了五里,没有种植粮食庄稼,此处一片荒芜,由为适合扎营。 营帐内立起了一根木桩, 在木桩上绑着一人, 那人被鞭打地衣衫破碎, 浑身是血,但又堪堪避开了致命点。 可这恰恰是一个人最痛苦的, 因为他只能清醒地忍受痛处。 在木桩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脱去了铠甲和外衫,穿着白衣, 握着鞭子,看似优雅却万分残忍地朝木桩上的人抽去。 沈誉一手拿着长鞭, 每抽一下便说一句, “临和二年, 勾结沈裳!” “步步紧逼, 限制我权!” “还有,你王叔最不喜欢他人顶嘴!” 往日种种, 一句一鞭。 楚曜容显露在外的肌肤全是红痕, 一点点被重复抽打,血肉横飞。 可沈誉反而愈加兴奋起来, 他又抽上一鞭,嘴里却是笑着道, “喜欢给你王叔送棺材?” 内院之中一顶棺材横空出现, 又在假山之上放上一顶棺材悬空,以为可以吓着他?真是幼稚之举。 他原先从未亲手杀过人,怎么会怕这些, 而且死的都是该死之人。 “你王叔此生最讨厌叛徒,楚曜容,你也是。”他把他扶上的王位,可他却屡次与他作对,从兵权限制开始,到财政大权在握,想一点点抢回他的权力? 手上一根鞭子又抽下去,他让他当这个王,是让他苟且偷生之用,哪里让他想翻身做真主人。 忽的,营帐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来报。 沈誉放下鞭子,看绑在木桩上的男子一眼,见他一句都不与他作答,沈誉冷哼一声,对外道,“进来。” 有士兵头也不抬地走进去,弯腰低首道,“主子,营内安排妥当,只是……许将军的棺材被人送到了营外。” 那士兵话刚落,木桩上的男人就笑出了声。 沈誉怒不可恕,一脚朝士兵踢下,骂一句,“滚!” 小士兵连忙离开营帐,期间头一直不敢抬起。他们已经知道昨日去寻曲先生的那批人全都丧了命,可他们明明看见了那禀告的士兵进了主子的营帐,可那人却没活着走出来。 到底是战死,还是被害死,一想到这,心里便胆战心惊。 杀敌而死于他们而言并非惧事,惧的是被人一令处死,死得不明不白,那便什么也没有了。 营帐内,沈誉重新拿起皮鞭,这一鞭朝着楚曜容笑着的脸上打去,红色的鞭痕很快出现在楚曜容脸上。 沈誉怒目而视,盯着那还在笑得男人看,“我教了她半载,她却将你那些不好的嗜好学了进去。” 闻言,楚曜容抬起头看向沈誉一眼,满是红丝的眼睛此时露出不屑之感,其中还带着一丝讥笑的怜惜,他看着沈誉,嗤笑道,“你只会利用那些女子,除此之外,你还会什么?众人说孤爱美成痴,其实都不知真正苛求美的人是你。” 听到这话,沈誉没有否认,他靠近他一步,盯着楚曜容狼狈不堪的容看过去,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众人只信他们所见,他们所见的王爱美成痴,乃是昏君,而我梁王玉树临风,乃是君子。” “你说你,谁人会在意你是真是假,只有你那王的血脉,君王的身份有一堆人信之真切!真是不平!”沈誉越说越怒,楚氏没有合适的继承者,却还非要一位姓楚的王族继承君王之位。 他沈氏始终只是臣,永远只是臣。 凭什么? 沈誉无数次见过父亲如此逼问他们,他每次也在心中想,对啊,凭什么,明明他们沈氏才更具有治世之能。 可就是因为他们不幸楚,被封为异姓。 这不是荣,于他而言,这是耻。 沈誉将鞭子更重的抽打上去,这一鞭打的楚曜容直接昏了过去。 原先他没有晕倒,还多亏了他那条已经无痛无觉的左臂。 季武一直跟在沈誉身边,见状,拿起早就备好的水桶,直接朝楚曜容泼了上去,见人有反应,于是又退回自己地方,不作一语。 他只是要盯着沈誉不要把人打死,但目前看来,这人不会那么容易没命。 楚曜容被水泼醒,血水混合着冷水从他额头一直滴到地上,他脚下的黄土地逐渐成了红水洼。 沈誉揉了揉自己双手的手腕,抬眼轻蔑地看着楚曜容道,“你如今连个普通的士兵都抵不上,他们还能替我带兵打仗,啧啧……”用手柄抬起楚曜容的左臂,继续道,“你却是个废物。” “我已经派人前去告知,可安城到现在都没有派人过来救你,你说你,一个大历国王,当个人质都没那般无用。”沈誉假意摇头,唇角也笑着说这些话。 楚曜容听到,笑了一声,说道,“我本就是个无甚作用的君王!”说完,楚曜容收起笑容,抬眼看着沈誉,眼眸深深,“沈誉,蔓毒的解药到底在哪!” 沈誉此时仿佛才想起来,“啊!你身上的毒还没解,昊天的毒自然只能在昊天解,你说说,若是早点放我出城,说不定当时我给成欢嘴里塞的便是两颗!” 一颗解药解一个人,看来这人没留给自己。 想到这,沈誉笑疼了肚子,他将成欢送去便是如此目的,没想到还真奏了效。 “为了美人,你连命都不要,你说你,当什么王。” 说他爱美成痴,有错吗?根本就是实话。 可想到那女人,沈誉脸色冷下来,看着楚曜容道,“曲陵说安城的关键在成桉,我却觉得,真正的关键在你。” 成桉已亡,成欢便成了破城的关键,而楚曜容却是成欢的软肋,他们彼此互相牵制,正好让他有机会在中间发挥。 只要城门再次打开,他一定能一举夺下城池。 此时天空又响起一道惊雷,轰天的响雷,震慑大地。 有步兵急匆匆赶到营帐,季武走了出去,没过一会,他又走了进来,禀告道,“城门开了,前方带领的将士是……成姑娘。” 沈誉簌然转头看向季武,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 女流之辈,不会武功不会骑术,怎么敢冲上前来! 沈誉大脑一下子怔住,他看向木桩上的男人,从季武怀里抽出刀剑,直指着木桩上的男人,冷声道,“也将他带过去。” 另一边,成欢骑着高马,由安越护着,领着大军直朝着沈氏营地进攻。 从前你以一己之力去救这个国,如今我领着千军万马来救你。 楚曜容不要放弃,千万不要放弃这个世间信你爱你之人。 只身入营,他根本就是想找死! 沈氏营帐内,沈誉刚走出,营内外的士兵全都一片急忙忙逃窜,毫无秩序。 沈誉拿着刀剑拦下一名士兵,“怎么回事!” 他不过在营帐内待了两个时辰,外面怎么忽然就乱成了一团。 之前给他汇报军营安排妥当的士兵呢! 士兵见是沈誉,脚下直打着颤道,“主子饶命主子饶命!敌方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整整三千的援军,突入其来地从东南方向打入。 沈誉怒不可恕,一剑刺入这胆小欲逃的士兵腹中。 季武也很快来报,语气也有些低沉,“主子,魏蒙亲率援军抵达,集合周边城镇士兵,大约三千多人,正往我营赶来。” 前方是胡韦的兵,后面是魏蒙的兵,两方将他夹击其中。 势头确实不怎么好。 楚曜容也听到了,他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可惜,蔓毒的解药没有拿到。 但是,若一颗解药便能解救一人,她便是安全的吧。 想到这,楚曜容忽的朝沈誉背后冲去,大声朝四周的士兵喊道,“缴械投降者!不杀!” 沈誉下意识拿剑刺向冲向他的人,季武及时向前,拿背挡下那一剑,拉回楚曜容。 沈誉沉眼看着季武,季武忍着背上的疼痛,低声道,“主子,他在,我们就还有希望!” 沈誉此时也回过神来,狠狠朝楚曜容嘴上甩去,塞进布条后,他站在被他刺死的士兵前,高声道,“大历王上在我手中!沈氏乃顺天而为!杀昏君,立朝纲!再有胡言乱语,低迷士气者!杀无赦!” 沈誉杀伐向来果断,将士们也早有耳闻,长以来的压迫,使得他们下意识不再去想为什么一定要听沈誉的话,为什么不拿起手中的武器反抗。 长期的精神压迫与武力决断,他们忘了自己还是一个人,一个应该有血有肉的人。 营内很快镇定下来,沈誉吩咐季武道,“朝安城进攻,他们不过几百来人,拿下便能胜利。” 拿下安城便能胜利已经是忽悠士兵们的话,沈誉说这话的时候,唇角还是在笑,给人感觉现在的情况依旧在他意料之中。 然而事实是什么,只有沈誉清楚。 他亲自提着楚曜容朝前走去,身边不再要他人的护佑,他拎着这个国的王,将他与他自己带来双方阵营面前。 一个浑身血渍不堪,一个衣冠楚楚,好像他还是会赢一样。 沈誉觉得,自己已经赢了。 “你们的王就在我的手上!我如今如同捏死蚂蚁一般可以随意捏死他!”沈誉将楚曜容往前推。 楚曜容颓败地跪在地上,双手被绳索勒出血痕,一臂无力地垂下,一臂隐隐颤抖。 成欢从马上骑下,想要朝前冲去救他,被安越拦了下来。 “楚曜容!”成欢唤道。 他没应,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也不知是倚靠着什么撑到了现在。 沈誉衣着翩翩,剑直指着地上男人的命门,对着前方的女子道,“成欢,好久未见啊!” 他有多久没有见到她? 十天?半月?还是半年? “你是我沈誉培养的爪牙!最成功的爪牙!成欢,你过来!”沈誉像是疯魔一般,朝前走了一步,可剑头却未偏离一分,直直刺向楚曜容的身上。 他朝前走一步,成欢尖声一声,“沈誉!” 见她终于也唤了他,沈誉才满意地笑了笑,停下步子,看着面前是女子,说道,“成欢,我拿下了十城,整整十座城!我送你一座可好?” 成欢一下子抬头怒视过去,切齿道,“你疯了!” 战场上,遇到正常人还不可怕,可怕的是遇到一个疯子。 眼前女子穿着红料玄边的铠甲,英姿飒爽的模样,沈誉还是头次看见,他此时像是忘了自己处于战场上,而是像第一次看见一个十分如他意的宝贝一样看着成欢,打量着她,对她道,“我错了,你与那人一点也不像。” 他总觉得她像沈裳,可她浑身上下明明与沈裳一点都不一样。 当初他怎么没有意识到? 这个女人,可以让楚曜容不要命的女人。 “成欢,你过来。” 她从开始就应该属于他,她人生的男主人应该是他,为什么要多出别的男人? 沈誉疯魔一般,脚下又朝前走一步。 成欢大叫,“沈誉!你不要逼我!” 闻言,剑又朝前伸去,沈誉仿若未见地上还有人,他露出一丝浅笑,“好,我不逼你,你想要什么才能过来?” 她应该与他站在一起,而不应该与他对立。 他恨背叛他的人,但就原谅她一个。 成欢看着地上的人,剑头朝他刺去,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不,不会的。 “我要他活,沈誉,我要他活着!”成欢跪地道,泪水一遍又一遍地打湿胸前铠甲。 闻言,沈誉将剑上移,划破那人的背部,一条长长的血痕直划到楚曜容的脖子处。 此时,楚曜容才终于有了反应,他仰起脖子,痛苦地长吟一声,带着隐忍。 此时,一根利箭伴随着一道雷响,快速地朝前飞去,直射入那人的心脏。 第49章 只想吻你(已修) 那是一根用于捕猎的利箭, 百步之内这箭曾射死一头猛虎。 楚曜容自幼居少郢,而少郢有深山,楚曜容曾用它亲自捕过虎兽,到了大都, 他将少郢的好箭送给了安越。 到了大都, 蔓毒越来越深, 楚曜容难以使出大力,可是在他身后, 还有安越能帮他继续完成。 雷声响彻云霄,这次不再是轰隆隆的干雷,没过多久, 大地上下起了淅沥沥的雨点。 安越收起长弓,随后将弓身往上横举, 高声大喊道, “沈氏已亡!乃为天罚!” 前方看见的知道是弓箭射穿了沈誉的心脏, 但那箭伴随着雷声一起, 一击即中,愚昧的人只觉得确实是天要他亡。 雷雨声中, 沈家兵陆陆续续放下武器, 这场战事一触即发,但高浪的水花终将跌回平地, 沈氏终于落败。 所以为什么那些将领喜欢强调勿轻言放弃?因为你若轻易放弃了,你便永远也没有机会站起来。 一个人落败, 一个决策的失误, 一个细节的忽视,一场战事便可扭转。 若你中间弃了,又怎么能看到最后的战局? 楚曜容看着前方向他奔涌过来的人群, 看着骑着战马拿着弓箭统领战士的安越,他努力地弯起唇角,笑了。 就知道他不会让他失望,安城的战士也不会让他失望。 目睹许梓中箭的那刻,楚曜容就知道,只要将沈誉引出洞外,安越就一定能一击命中沈誉。 只是可惜,曲先生还没有救回来。 楚曜容这般想着,在眼皮子快要闭上的那刻,缝隙间,依稀看见了一位穿着玄衣红边衣裳的女子骑着马朝他奔来。 骏马奔腾,雨打着玄红盔甲,一片雾蒙蒙的景象中有一道飞奔的影子,长发散落空中,娇丽的身姿,多美好的女子。 楚曜容望着她,闭上了眼。 希望她永远都那般美好。 …… 在楚曜容身边不远处,沈誉倒在血泊之中,目光与楚曜容看的方向一样,但他只看见那名马上飞奔的女子。 那女子对他来说,有些熟悉,又好像无比陌生。 心口处的一击,让本就空荡的心瞬间塞满,挤压的疼痛,深刺内心深处的疼痛。 在他很小尚爱玩闹的时候,父亲曾经夺走他手中的竹蜻蜓,一脚将那竹蜻蜓踩在脚下,碾碎,当着他的面用鞭打给他竹蜻蜓的仆人。 那一幕深深震撼了他,小小的他站在旁边,可那蜻蜓就像是他的心一样被人踩碎,那仆人就像他自己,被父亲鞭打。 那是他第一次记事的记忆,他跑过去拉住父亲,父亲没有推开他,而是把他拉到那浑身血痕的仆人面前说,“乱世子心智者!绝不饶恕!” 而他愣愣地看着那仆人哭喊着饶命,父亲又对他说,“你若是不强大,下次跪地求饶的便是你!” 强大,若是强大了,是不是便能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包括他的父亲?那时他便这么想。 可是他到了十岁,掌握了梁王府,十九岁握住了大都重脉,二十五岁,他还得为那老昏君找继承者。 一直都被人踩在脚下,一直都低人一等! 凭什么!为什么! 他是沈誉,他也是王,能拿下十城的王,为什么还是输了? 沈誉看着朝他飞奔过来的女子,缓缓伸出手…… 雨雾溅起,眼前渐渐模糊,可有一道红影依旧在他眼里闪烁。 大都那年下了很大的雪,女子穿着红梅斗篷孤单单地跌在雪地中,他将她从雪里拉了起来。 他那日身上其实很冷,比今日的他还冷,可后来慢慢和她走着走着,身上也渐渐暖了起来。 少有的同行,沈誉一直记得,以后再也没有,她也再没有满心满眼看着他。 “成……欢……”沈誉嘴上喃喃,却再也无人听见。 忽的一道利剑又再次刺入他的血肉之中,沈誉瞪大眼睛,看着前面……可前面没有女子的身影。 沈誉转过身,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向刺向自己的人。 刺他的也是名女子,眉眼如画,额间一点红,眼睛与他从雪地上拉起来那女子有八分相似。 “成……” 沈誉朝她伸出手,像从前向她那样伸手一样…… 伸手,拉住,然后将她拥在怀里。 如月看着面前的男人朝她伸出手,然后那手又慢慢坠下,胸前一根利箭,如今又多了一把剑,血染红了白衣,触目惊心。见状,如月松开自己手上的剑,一下子跌坐在地。 杀了! 她还是将怀安杀了。 同父所生所养,他敢毒杀亲姐,她便也敢刺杀亲弟。 刺入沈誉胸前的剑还未见过血,平日挂在梁王府书房墙上,王的御赐之品,无论被搁置多久都还是那般锋利。 季武在旁唤她,“小姐。” 如月……哦,应该是沈裳回过神,她站起身来,走到季武身边,轻声道,“撤吧。” 季武点头,瞥眼看向前面的楚曜容,低声询问,“那……他呢?” 沈裳看那地上狼狈不堪的人一眼,语气淡淡,“他这模样与死了有何分别?” 解药都给别人了,既然非要送死,那便自己慢慢等死好了。 蔓毒已经没了解药,梁王府上最后的解药,季武已经给了她。 沈裳眼眸清冷,低声唤道,“往北走,那边有胡兵。” 靠近大历北面是胡人的领地,大历动乱开始,他们就已经在虎视眈眈,准备坐收渔利。 季武应道,“喏。” 这个国的王弃她如敝履,她的亲弟弟视她眼中钉,所以还有什么好待的? 季武了解她,因此没有阻拦。 大雨倾盆,成欢直来到楚曜容面前,将他拥在怀里,冰冷的铠甲从她身上卸下,替他盖上她柔软的衣衫。 成欢声音不住地发颤,唤道,“王上!” 楚曜容微微睁开眼,看向来人,惨白的脸色此时露着丝微笑,“你来了。” 久别的压抑在心里迸发,成欢崩不住眼里的泪水,一滴滴似豆大的泪滴从脸颊流下,她用身上干净的衣料替他轻轻擦净着他的脸,问道,“楚曜容,你疼不疼?” 他脸上肿胀起一道横疤,不知遭受了如何的鞭打,可这人居然还能对她笑出来,他到底知不知道疼? 雨水滴在两人身上,成欢低着头为怀里的男人挡住迎面滴下的雨。 楚曜容看着她,唇角一点点扩大,嗓音粗哑,“疼,快疼死我了。”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唇角弯着笑,仿佛阴雨天突升起的太阳,成欢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上去,轻轻的一个吻,小心翼翼地触碰男人的唇,遂又抬起头看他。 楚曜容回她,带着丝委屈,“还疼。” …… 沈誉一亡,其余散兵毫无例外地弃甲投降。 他们的主子曾经最恨背叛者,一旦当了逃兵或是叛徒,常常便是死路一条。可正是这样的一群兵,在得知大势已去,沈氏身亡之后,反而最快投降。 物极必反,古之常理。 楚曜容受了重伤,身上除了致命部位还好好的之外,他身上其余没有一块好肉,挪不了地方治疗,便只好暂时在安城修养。 胡韦将沈誉的尸身挂在安城城门上示众,这是安城连日苦守的战果。 成欢日日守着楚曜容,再也没提起那挂在城墙上的人,好像从他死去的那刻起,她的生命里就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也许是刻意不去提及,也许是此时她满心只有一人,安越看着屋内的女子给王上一点点喂药,随后人从旁离开。 安越其实很想问一问成欢,这个女子到底知不知道她面前那个男人即使度过了今日之难,也难活到半年之后。 安越还是放弃了询问,显然屋内两人情投意合,他此时出声,便又是给那个男人带来一份痛处。 罢了。 这也是他很难懂那个人的地方。 胡韦恰巧路过,邀安越前去商议俘虏事宜。 几日下来,没人再去打扰屋内的两人。 治疗外伤的药是苦的,在喂给楚曜容前的每一口,成欢都亲自尝了尝。 楚曜容偶尔累了熟睡,她也静静看着他,陪在他身边。 这一日,又再次喂完了药汁,成欢趴在床头看着他,从他的眉眼看到还没有什么血色的唇。 耳边是他微弱的呼吸声,偶尔也能听到他几声喃喃,见他在眼前,成欢觉得自己自离开雾化山后,好像隔了许多年许多年才终于和这人相见一样。 她又想唤他,“曜容?” 楚曜容眉头动了动,人却没应声。 成欢换了个姿势,偏头看着他睡得正香的脸。 脑海中忽的就想到,这番景像好像曾经在哪见过。 嵩阳殿内,她昏迷躺在榻上,他在她耳边唤她,“成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傻男人告诉她一个秘密,说他曾经见过她。 想到这,成欢唇角微微翘起。 她也情不自禁地在他耳畔说道,“楚曜容,你若醒来,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毫无例外地,楚曜容睁开眼睛,他其实早就醒了过来,在她唤他第一声时,他就醒了。 楚曜容看向她,唇角也微微笑着道, “我不要听你什么秘密。” 知道她是在说之前他趴在她耳边说的那件事,楚曜容看着眼前的女子,忽地道,“成欢,我只想吻你。” 毫不藏匿自己的心思,直言直语。 他此时就很想吻她,在她靠近他耳边时,他便很想这样做。 纯粹一种表达情思的吻,他已经不想用任何言语去掩饰自己。 我好爱你,所以好想吻你。 成欢眼里带着笑,也未有过多言语,微微抬头,与他薄唇相抵。 第50章 愚不可及(沈裳结局)…… 世间的情感总是爱躲躲藏藏, 他喜欢她的时候不敢告诉她,他误会她的时候也不敢去询问,因此总是来来回回的猜测,猜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他, 猜她只可能偏向别人。 所以时间啊, 那些在一起的时光啊, 总是酸甜口的,偶尔还渗了苦, 不知道错过了多少甜蜜。 一吻过后,成欢舔了下自己的唇,还带着药汁的苦味, 却好像没有原先他在嵩阳殿里灌给她的那一口苦。 这药味应该是更苦的,但就是没有记忆里的那个苦。 成欢看着榻上男子, 舌尖舔过刚刚俩人亲吻的地方, 忽的说道, “这味是甜的。” 药汁到舌尖是苦的, 经过玉液的调和,流淌到心里的是甜的 楚曜容感同身受, 轻勾着唇角, 应道,“嗯, 这药是甜的。” 甜到他心尖上,即使加了再多的黄连、龙胆, 甚至苦参, 入到心里的也是甜的。 成欢跟着笑了笑,手抚上的眉眼,拿起一旁还剩下不少的药的瓷碗道, “那把这些都喝了吧。” 怕苦非常的楚曜容,“……”。 …… 沈誉一亡,其余城池也纷纷放弃了抵抗,不过半年不到,沈家兵的清君侧仿佛成了一个笑谈。 他人攻城掠地,就没有如此之快落败的。 民间渐渐有人传,沈家之战,本就名不正也,言不顺。 沈誉最厌恨的一句便是说他们沈氏名不正言不顺,可经他一事,反倒更让百姓相信,正统血脉才能独居君位。 不知道该用什么去解释,便只能有神罚来说明。 五日后,安城将军府衙门前被人重重敲响,战士们已经在收兵停息,急促的敲门声使得胡韦以为又有战事要发。 正准备出门的胡韦先人一步打开府门,双门被他不甚耐烦地双手掠掠拉开,眼前就看见一位穿着有些脏乱的青衣姑娘跌跌撞撞跑进她的怀里。 知道成欢在安城后,青荷自己一路从大都行到这里,在安城乡郊等着战事结束后,她才敢进城。 她曾是沈誉的下属,可又在王宫待过,做过所有鹰眼都做过的活,却也做了没有一个鹰眼敢做的事——叛了自己的主子,质疑了自己的主子,似乎如今也只有成欢能够容下她。 人一下子跌进胡韦的怀里,他头次与一姑娘亲密接触,一时将原先的不耐忘了个干净,下意识便道,“你你……你走错了。” 出门往西才是药铺,出门往左才是接济所。 百姓无所依,此战一胜,城内的富余人家拿出了自己的多的口粮接济贫苦百姓。 江南的富商全都主动参与,他们其实也不得不参与,因为百姓不吃饱,谁人来给他们种田生产。 这事,胡韦头次组织,却干的十分顺手。 他扶住青荷,刚刚还用力推开门的手碰到女子的腰后捏成了拳头,抬起手,只用腕力扶稳姑娘。 青荷看他一眼,见他穿着打扮知道是个不低于副将的人后,她说了一句话,“沈……沈裳去了北部。” “!”胡韦一下子清醒过来,朝里大喊道,“来人!” 很快来了人,胡韦连忙吩咐道,“派探兵往北,去告诉安将军。” 青荷说着一口官话,大都口音,既然都认识沈氏沈裳,那便也不是什么一般的人等。 胡韦在看那快要晕厥过去的女子,眉头紧蹙在了一起,又吩咐了一句,“也禀告王上与王后。” 沈氏的孽,王族本就“功不可没”。 安城往北是乡野,越过乡野步入一个偏远城镇,继续往北走上几十里路才到胡人的地盘。 沈裳无走上那几十里,只用到了那城镇便能见到胡人的王。 季武一路跟着她,她累了,他背着她走,她渴了,他去为他寻水。 两人进入村子找水时,青荷正巧碰见。 青荷每日都在村头盼着安城何时停战,没想到还没盼来停战的消息,倒先看到了季武和她的……姐姐? 女主穿着青绿衣裳,简单地梳妆打扮,在河边低头洗漱时的背影像极她的姐姐绿荷。 青荷仔细辨认,凭着鹰眼的眼光,终于还是发现了不同。 不是她的姐姐,却似另一个酷似姐姐的鹰眼。 沈裳曾精心挑选了两个鹰眼在她身边,一个是她姐姐绿荷,一个便是姐姐说的另一个酷似她的人。 可世上那里那么多长得那般相似的人,姐姐对她说,佯装,佯装术比模仿来的更为直接,更难迷惑人眼。 沈誉培育美人们模仿神态,沈裳却会佯装。 青荷警惕地躲了起来,等那女子转头时,那像极成欢的眉眼让她确定,这人不是她的姐姐,也不是那位擅长佯装的鹰眼,而是沈裳本人。 青荷认识季武,见他恭敬地对待那女子时,心中更加笃定。 沈裳与季武没有在乡郊停留太久,这里离安城较近,战事刚歇,乡人们还未脱离警惕的状态,因此他们匆匆而过,随即往北离去。 一路只有两人,但等到了北部边镇,沈裳早已与胡人商议好相见。 她拿大历全部的消息来换一个重返大都享乐的资本。 对,她要回大都去。 虽然与沈誉一样,她原也未曾离开过大都,但她和沈誉又不一样,沈誉是想离开大都,而她不想。 是她已经生活了二十几载的地方,为何还要多废力气去别地重新来过? 她根本就不想离开大都。 所以,与胡人交换能让她回去的机会。 路过一旁的乡野,季武替她探好前方的路,随口便道,“小心。” 沈裳问他,“还有多久?” 季武朝前看了几眼,前方丛林遮盖,他却知道,“还有半日之久。” 他为她探好了所有的路,前方走过一片荒芜之地,步入小丛林,便是边镇,若是她中途反悔不想过去,那往东边走,越过一个山,也无人认识他们。 只要她想,他便为她做到。 “小姐,今夜在这歇息吧。”季武指着一处略微隐蔽的树后,沈裳看了眼已经微微深下来的天色,说道,“连夜赶过去,不能等。” 不能歇,歇一会,变故便会多一层,胡人也只给了她那么些时间。 “喏。”季武应道,在她面前,他从没说过一次不。 “您上来歇息,属下快步过去。”季武在她面前弯腰,沈裳看了一眼,便上了季武的背。 习武的体力总是很好,他走的确实比她要快很多,沈裳如是想。 另一边,安越看见青荷时便知道这姑娘说的话不假,他随即禀告了楚曜容,之后安排了前方还未来得及收兵的人员往北打探。 成欢见到青荷时有些惊讶,但听到她说沈裳未亡时,她人还是有些不信。 沈裳明明亲自死在了她的面前,死人又怎么会活? 这事楚曜容倒是有些想法,他道,“沈裳不也是从药园活了过来?” 死人又活,沈裳已经经历了一次,再活一次又有什么奇怪。 青荷不知其中缘由,她看着成欢,嘴角紧抿着道,“成欢,我虽没见过小姐,但季守卫我却是认识的。” 沈裳不知真假,季武总不会认错。 成欢看着青荷,想了想,对楚曜容道,“若是去往北部,他们能去哪?” 安城北边以北,只有一直对大历虎视眈眈的胡人。 楚曜容皱起眉头,“是胡兵,胡人族的草原就在北部。” 沈裳往北去能做什么? 成欢抬头道,“安越,你吩咐下去,半月之后,大历王上凯旋回都。” 成欢的话音刚落,身旁传来几声咳嗽,楚曜容补充说道,“一周,一周之后,孤领千军,起兵回都。” 成欢一下子转头盯着榻上还在偏头咳嗽的男子。 怎么可能一周,一周之后伤口也只刚刚结痂,正是要小心动弹的时候,他怎么能够兴师动众地回都。 胡人无非是想借着大历此时大伤想要趁机进攻,若他们看到大历的实力,看到大历的将士,想要侵犯的想法就会再三斟酌。 回大都是必须的,可他的伤怎么办?成欢一下子焦急起来。 胡人长期流动,人口不多,但马上兵力却不容小觑,大历此时若再与其斗,百姓期待的安定又不知何时才能到来。 这仗不能再打。 楚曜容伸手握住成欢的手,使得她没有出声阻止。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楚曜容看在眼里,手掌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缓缓抚过她的手,想让她放心。 可她能放心吗? 若是胡人见他受伤,在他回都之日便设下伏击怎么办? 若是回都途中遇到颠簸,不,是一定会遇到山路颠簸,他的伤口怎么办? 若是中途下雨,他的伤口沾染了污水怎么办? 成欢想了许多,安越和青荷走后,她还是不赞同他的起程时间,并生着气将这些全都讲了出来。 楚曜容对她的担忧摇头失笑,一把搂过与他置气的女子,一只手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一字一句地回答她。 “孤已经堆放了快小半年的朝事,孤若再晚些回去,怕是处理那些事都会要了孤半条命。” “成欢。”楚曜容将她抱紧了些,继续道,“我带上了安越,还带上了魏蒙,若遇伏击,正好就将那些小贼拿下。” 楚曜容用轻松的语气安抚着,成欢不吃他这一套,也回抱着他,“你莫说的那般容易。” 安越和魏蒙即使武力高强,他却是再也不能受到伤害,她不想,她也不许。 楚曜容笑了笑,接着道,“若这路上再遇到颠簸,再遇到雷雨大风,我就这样抱住你不就好了。成欢,别把孤想的那般脆弱……” 楚曜容松开她,两人面对面望着对方,楚曜容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快要泛出的泪花,人苦笑不得地道,“孤的女人敢骑马上战场,孤又岂能怕那几条伤疤?” 他看见了她穿着铠甲骑着高马带领将士们上战场,那般英勇,那般果敢,他又怎么能怕。 …… 很快,事实将会证明,楚曜容的决定有多么准确以及及时。 沈裳准时到达与胡人族王商议的边镇,胡人生长皆来自草原,并不习惯大历的生活,但又万分艳羡大历的资源。 泱泱大地,遍地“珠玉”,满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资。 胡人的草原王很早便盯上了大历这只肥羊。 沈誉发动的战事对他们来说,无论最后结果谁输谁赢,都是大历在自我消耗,自伤自灭,而这就是他们的最佳时机。 沈裳到达了商议的客栈,胡人族的王很是重视,派了亲信前去对接。 然而沈裳在与之对接的第三天后,她人便被胡人族扣押了起来。 大历王上剿灭叛军,即将班师回朝。 胡人所见所闻的都是大历将士的英勇事迹。 而沈裳说的是什么。 沈裳对胡人亲信说,“大历两败俱伤,正是衰微之时,都城兵力不足,此时攻占是最佳时机。” 多城需要调养生息,正是战士羸弱之时。 可回朝的那些战士,手拿着胜利品在大街耀武扬威,百姓欢悦非常,哪里有颓败的样子? 沈裳只是一个外人,外人所说的话与他们亲眼所见相比,应该信谁,一目了然。 不过三日,沈裳被抓,季武逃了出去。 更为好笑地是,胡人见季武中了他们一刀后还能跳窗逃离,他们对大历战士更为忌惮。 又过了三天,大历王上正式回都。 带着千名战士,声势浩大地从安城出发回大都。 那日雷电闪了一个早晨,在队伍出发之时,雨过天晴,乌云散尽。 边镇客栈内,沈裳在封闭严密的屋内等候。 她被抓了,可季武还会来救她。 只要在胡人出发回草原前,她就有机会逃。 不,即使胡人将她带到了草原,她相信季武也会来找她。 等着等着,等到了胡人侵犯边镇的那一日。 他们没有决定直接攻入大都,而是选择离草原较近的边陲之地。 实际上,胡人的王也没打算就听一个大历女子所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然后离开自己的根基,自己的草原,远去大都攻打,并非他们的目的。 他们的目标只是看中了大历的资源,抢到了物资他们便会退回到他们的草原之中。 沈裳生于繁华的大都,出生便在权力之中,她以为所有人都想手握大权,所有的人都想站在权力顶峰,正如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她所认识的在朝叔伯。 她以为胡人的王也是一样。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沈裳听着外面的乱民之声,一句句喊着。 放这肥硕的牛羊不去宰,他们非去盯着眼前的羊羔。看来草原之主也并不怎么样。 大历如此颓败,没想到胡人却更是个窝囊废。 沈裳那晚笑了一夜,她觉得世人都愚不可及,她等着季武将她救出去,然后他们远离这般愚昧的族群。 “季武……”沈裳念叨着。 在未知的荒野外,她等待的那个男人倒在了泥淖中,血水顺着泥土露出的缝隙向外蔓延,在他的周身趴行着贪婪血水却还是拼命一搏的飞虫。 臭烘烘的一摊泥沟,他不知在哪个看不见月色的时刻,一脚栽了下去。 第51章 希望她好 临和四年夏, 王上率军回都,以定朝纲。 然而回都的第一个晚上,那夜大都刮起了狂风,闷热的风潮从地面盘旋而起, 直往嵩阳殿内冲去。 殿内汇聚了药园的各位医师, 包括余师也在。 嵩阳殿内灯火通明, 但殿外却一片宁静,远远从外看去, 并未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成欢回到了自己的伊人殿,楚曜容吩咐林公公告知,他有急事处理, 但他人只在嵩阳殿。 楚曜容身上的伤只要不轻易挪动,伤口不再撕裂开来, 成欢便放心。因此, 听到林公公说只在嵩阳殿内不外出走动, 成欢没有再去多劝。 都敢拼着命回都, 又哪里能阻止他议事。他是普通人,可也是君王。 然而成欢并不知道的是, 回都后楚曜容身上的毒又发了。 身上的鞭伤还在慢慢结痂, 伤口呈现一条条红色的疤痕,新鲜的肉重新生长时还在疼痒, 然而蔓毒一发,一种钻入心尖的疼痛覆盖了身上的伤痛。 楚曜容完全移动不了, 从下马车时起, 每朝宫内走的一步都似针扎。 就这样坚持到了晚上,安越请来了余师,才在嵩阳殿会诊。 嵩阳殿内门窗紧闭着, 殿外廊边挂着金灿灿的灯笼,有一等守卫守在殿外,而殿内亮着灯光,隐隐约约透着一丝紧张严肃的氛围。 原先的护卫军全都由沈誉做了安排,楚曜容从少郢回都也是由那些护卫军护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曜容的出行都被护卫军监管。 宫殿由护卫军看守,殿内则是内侍宫人,直到楚曜容找机会提拔了林公公。 如今,护卫军在沈氏起兵后全部焕然一新,魏蒙从魏家军营里精心挑选了几队将士任职护卫王宫,如今站在殿外的都是真正的护国护主的将士。 余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皱着眉头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男人,放下手中的药帕,问道,“怎么还将门窗闭那么紧,外面如今不都是您的人?” 都是他的人,还怕个什么。 楚曜容右手紧按着自己的心脏处,乌青的唇干巴巴的,但他额上还在不停地冒汗,听到余师的话,他勉强笑了笑,说道,“这屋药味重,还是不便散出去让人闻着了。” “能散到哪去?”余师拿药帕往楚曜容嘴里塞,楚曜容汗流的太多,因此唇都干的出血,余师便拿浸了秘药的帕子给他解解。 楚曜容咬住帕子,人略带腼腆地朝余师笑笑,示意他不要打开。 一向说一不二,手段威严的君王居然这般表现,余师一下子便明白了个大概,他看窗外几眼,笑着道,“怕她闻着?那你这掩掩藏藏也瞒不了多久,还不如让她看见,多多心疼几次。” 余师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楚曜容却摇了摇头。 他若能痊愈,便还好办,让她心疼一下自己,还能意外收获她的心意,可这病,偏偏容易要了他的命。 刚想完,楚曜容咳嗽起来,吐出药帕,帕子落在被子上,接着他又吐出了一口带着黑色的血水。 吐黑血还是第一次,楚曜容看着被子上的血渍,眼里的色彩又黯淡了几分,目光深沉地看着金丝蝉翼被上绣缝的双飞喜鹊。 余师也惊讶地看着,没有顾虑地拿起那带着血渍的帕子,凑近打量了几番。 “这药还不曾是如此效果啊!”余师改良了几番药园里的药,听说沈裳吃了都能吃活,经他改良又怎么会让人吃吐了血。 楚曜容倒是没有怪罪,他看着那块血渍,低着头沉声道,“恐不是因那些药。” 不是因为药,而是因为他身上的毒。 蔓毒都渗入心脉了,吐出来的自然会是黑的。 余师看楚曜容一眼,低声叹了口气,说道,“王上也不用悲观,在下再去找找法子。”说完,他站起身来,吩咐宫人几句后,便离开了殿内。 药园的药方既然能医醒沈裳,那一定是有些用处的。想着,余师脚下步伐加快些,手里紧紧捏着衣裳的口袋处。在他的口袋里面,有两块方帕,一是刚被楚曜容吐了血水的帕子,另一片帕子里则包裹着点点稀碎粉粒。 等人离开,很快有宫人过来更换新的被褥,宫人刚上前拿走脏的被子,楚曜容便吩咐道,“不必拿去浣洗,直接烧了。” 说完,他扶着床头的柱子,慢慢地坐到榻上,唤走殿里的宫人后,自己一个人靠在床头边,看着外面的月色,思索。 他自幼时被送往少郢别宫,先王从未看过他一次,兄长也只偶尔过来几封书信。 之后,父兄陆续身亡遇难,他则被一封诏书召回大都,先王未来得及写上一封继位遗旨,却将沈氏禁锢大都的死令给了他。 所有的重压都在那一瞬间给了他。 如今沈氏已败,但他也落得个病弱之身,之后,又该如何使得大历兴耀? 曲陵给他留了封遗书,里面写了几个法子,但是,他如今又拿什么去做到? 极大的疲惫感向楚曜容袭来,眼皮渐渐变重,他垂下头,慢慢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林公公悄悄推开殿门,随后朝一旁低声道,“娘娘,您进。” 成欢独自走了进来,殿内灯火黯淡,几处烛火燃尽之后未再点亮,她看到珠帘后的人影,轻声唤了一句,“王上?” 里面没人应答,成欢撩开珠帘走进去,就看见斜靠在榻上的男子,穿着一身洁白的里衣,任由月色洒落在他的白衣之上,眼眸紧闭着,眉头耸高,微微皱着。 他看起来很累,成欢轻声走近,将落在地上的被子拿起,盖在他的身上,然而她刚弯腰靠近时,目光朝他身上看去,人一下子僵住。 在月色照不到的左胸之下,洁白的衣料上是有一大片似擦身而的红色血迹,淡淡的一层紧紧碍着男人的衣料,可血色泛的黑色又十分鲜明。 成欢愣住,她看着楚曜容,拿着薄被的手上不住地颤抖,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沈裳的话,沈誉的话,还有那个装有蔓毒的香囊。 杀了沈誉又什么用,沈裳死了又有什么用? 谁来帮帮她,帮她救救面前的男人? 被子再次滑落到地上,成欢双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身子微微颤抖着,借着月色,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忽的,床榻的枕头下掉落一份信件,黄皮的信纸,成欢颤巍巍地走近拿起,一眼就看见上面的字。 那是写给他的一封信,署名者正是雾化山的曲陵。 曲陵的尸身早在清理战场时,被将士们在田野间发现,发现的时候,他怀里紧紧抱着大份的古籍,成欢不知曲先生还给楚曜容写了信。 …… 过了会,成欢略有些沉重地收起信件,将其重新放回枕头边。她捡起被子,再次替他盖上,动作轻柔小心,像是怕惊醒了他。 而后,成欢坐在榻旁,握起他已毫无感觉的左臂,静静靠在他的身上,与他在一起。 男子似乎真的十分疲惫,连她靠近时都没任何察觉,两人就这样静静依靠了半宿,临到月色快要落幕,外面天色朦胧的时候,楚曜容自然而然的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靠在他身边的女子。 女子穿着轻绾衣纱,青黛眉眼,不知做了什么梦,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见状,楚曜容轻轻笑了起来,嘴角微勾,唤道,“成欢?” 听到声音,成欢悠悠转醒,随后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去瞧他。 “怎么在这就睡了?”楚曜容问道。 成欢抿了下唇,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我也不知。” 楚曜容没有多想,伸手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吻上她的额间,任时间流逝了几分,随后道,“成欢,我幼时在少郢长大,少郢是个好地方,夏时颇为清凉,冬日也不寒冷,比这大都不知好上多少,可惜我却再也没有回去过……在少郢我还有几样宝贝,一直让我甚是挂念……” 听到这里,成欢拥着男人的力气更紧了些,似乎已经猜到他后面会说什么。 楚曜容也停了一下,察觉到她的不安,但他还是继续道,“你辛苦一下,替我去少郢取回来好不好?” 闻言,成欢双臂拥着他,“让别人去取不好吗?” 楚曜容又低头吻一下她的额,说道,“让谁去取我都不放心,只有你去,我才安心。” 成欢低头不答,楚曜容又再次轻声道,“好不好?” 成欢还是不应,闷声在他怀里。 “成欢?”楚曜容叹息一句,“非得孤下一道旨,你才能应吗?” 语气对她颇有些无奈,成欢却忽的抬起头,眼眶子通红的样子让楚曜容愣住,泪水顺着她的眼颊流下,一如他第一次见她落泪。 成欢仰起脖子,嗓音嘶哑地回道他,“我应你就是了。” 楚曜容微微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只见成欢接着道,“楚曜容,我应你。” 说完,抬头吻上男人的唇,通红的眼睛缓缓闭上,只余几滴清泪滑过原先的泪痕。 楚曜容身体前倾拥过她,也低下头吻上去,咸咸的泪水混在二人嘴中,却令人更加难舍难分。 他抱她越来越来紧,似要融入血肉之中,深深印在心里,她吻他也越来越深,似要嵌进身体,除非刀割,否则再难分离。 一不应该分为二,他们也不应该分开。 …… 临和四年夏,胡人侵犯大历边镇,抢夺土地资源,楚曜容命安越为左指挥将军,带兵前去抗敌。 胡人兵强马壮,安越险胜退击胡人至大历边界,胜利的消息传到大都时,朝内还在为农事焦头烂额。 而后又陆续打了几场突击式战役,安越只带着自己的那几百弟兄应战,结果均胜,没过多久,胡人主动求和。 秋季很快到来,胡人耗费不起时间,胡人的王认为自己决策失败,主动派出使者商议议和之事。 那一年秋,百姓粮食急缺,庄稼惨淡,各地民生多艰。 朝堂迎接外使,高台之上拉着垂地的帘子,遮盖了里面王的身影,却显出威严,胡人使者跪地求和,大历应允。 随后颁下诏书,要求胡人每年贡献千只牛羊,大历以定居种植之术互换。 胡人应答,双方在短短一个月内达成共识。 那一个月,住在嵩阳殿的某人的头上多了几缕白发,他每日起身的一句话,都是在问,“她可好?” 一旁候着的信使答,“娘娘甚好。” 随后,他才转身回向林公公,“孤今日气色可还好?” 林公公没有对着某人,而是对着一旁的信使道,“王上今日也颇好。” 而后楚曜容没能起身回问林公公的时候,都由林公公如此代答。 “王上今日也甚佳。” “王上今日精神也颇好。” “王上今日气色也甚好。” 全是好好好,而那个很好的人上朝的时间却一日比一日迟。 临和四年初冬,大历今年的第一场雪下了起来,楚曜容披上绣着金丝边线的玄色外衣,在林公公的搀扶下去了后花园的池中亭赏雪。 偶得的一次机会,某人出来赏雪。 后花园的池中在雪日还是那般冷,林公公吩咐宫人架起暖炉,炉中很快燃起了火。 楚曜容站在亭中,目光看着慢慢让大地染白的雪花,又看着尚未结冰的池水因着雪花一荡一漾时,他又朝池旁的一处小路看过去。 那里如今空荡荡的,一个曾掉落纱巾的姑娘不会再出现。 雪下得没有去年那般大,但风吹到他身上,却比以往都要冷。 楚曜容看向枯荷的水面,雪花飘落,水面缓缓,楚曜容的眼眸也渐渐无波无澜。 忽的眼前出现一道女子的身影,穿着红色薄纱舞裙,在前方的小路上弯腰拾捡红色帛巾。 楚曜容一下子往前快步走去,然而还没走几步,身旁有人提醒他道,“王上,前面没有娘娘。” 出声提醒的是林公公,一见王上无神地突然朝前走,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楚曜容停下步子,再往那边看时,什么都没有,人也没有,帛巾也没有,半晌,他恢复如常,说道,“回去吧。” 雪已经不是去年的雪,景也不是去年的景,只有他心里还装着去年的人。 可这一切,也都是他希望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希望她很好。 第52章 想见难见 冬雪已至, 农时已误,秋天没有了收获,百姓也没有了粮食。 胡人与大历交易五百牦牛,五百羊匹, 但也只是短暂缓解了食物紧张, 不到几月, 很快又有城池出现紧缺,主要以主食为缺。 一时之间, 米粮贵比珠宝。 彼时,有奸商高价收购余粮,又以天价卖给富家, 大发横财,更有甚者, 朝堂有人从中赚取回扣, 贪污腐败, 民不聊生。 这才是动乱带来的真正后果。 楚曜容罢黜了不少腐败官员, 其中就包括农令司。 农令司等多个官员被罢免之后,朝堂上的职务出现空缺, 一时间所有的重压都不得不往嵩阳殿里送。 楚曜容只歇了初雪的那半日, 接憧而至地便是高如山海的奏折文章。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人在撰写罢免王后的文书, 言其妖后乱世,楚曜容拿出来看到时被气笑了, 将这类文书甩到一边, 等着日后处理。 余师新开了药方,暂缓了他的毒性,但日以夜继地重压, 还是使楚曜容每夜受罪。 在月色最美也最凉的一刻,他蜷缩在褥被中,忍着钻心的疼痛。 每次疼的快要晕厥过去时,他总在想,幸好,幸好她没看见。 临和四年冬的某日,楚曜容在嵩阳殿得到一个雪中送碳的消息。 最擅农事的韩益回了大都,并上书托信,楚曜容收到信件时大喜,当日便托以重任。 韩益没再像从前那般拒绝,还请信一封赔罪。 信中写,国之当难,匹夫乃有责。 楚曜容不知他是如何就想通了,但能来愿意来便是好事。 韩益的到来像打开了一个口子,接着便是王才的归顺、多帕的应召。 王才原是沈誉的人,但在曲陵的能人谱册上,楚曜容曾看见了王才的名字,那时他才知道曲陵还曾给沈誉引荐过人才。 王才,字福,凌垛城内人,善营生,懂药木粮材。 多帕也在曲陵的册子中,异族人,善牲事治兽病。 楚曜容颁下了应召令,几人全都接下了召书,楚曜容感到意外地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 “不亡,不亡!”楚曜容在书案边对着刚刚送上来的议事折子激而多语,“天不亡我。” 天不亡大历,生养人才济济之地,皆是我辈英豪。 楚曜容激动地站起,话音刚落,人便接连咳嗽起来。 一旁的林公公及时送来止咳的药汤,他一只脚想要靠近那书案,却在看见好不容易兴致勃勃地君王面前缩了回去,想要劝解的话不忍再言,只是跟着说道,“天兴我朝,乃是王上圣明。” 楚曜容刚接过汤汁,听到这话后,还留在唇边的笑渐渐消散。 林公公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解地看着楚曜容。 其实林公公未有言失,只是楚曜容突然想到,如今是他还在守着大历,那他之后呢? 这本不是一个年轻的君王此时应该思考的问题,可他却不得不面对。 药汁被他喝个精光,成欢不在的日子里,再苦的药他也只能独自吞下。 那晚,楚曜容又坐了整整一夜,他拿着曲陵的书信看了一夜,也想了一夜。 林公公又一次灯火通明的嵩阳殿,暗自叹息。 一个月后,朝事的处理渐渐恢复秩序时,余师在新药园子里兴奋地大叫起来。 叫声极乐,一边喊着成了,一边喊着让人来请王上。 那一年,楚曜容熬过了冬季。 又一年冬,楚曜容半白了乌发,他的时间似乎比常人要走的快上不少,不过二十七/八,黑发半白。 时年冬雪到来之际,楚曜容向外宣布先王长子,亦是他的长王兄遗有一子,其子十有一二,其貌却只有七八,但却是王孙。 楚曜容命其为玳王,却日日将其留在身边。 有人传,小玳王其实王上的亲子,也是下一任王储。 第二年春,后花园池中亭,一卧榻上躺着一人,身边伴着一小人。 春天的后花园内,杨柳依依,春意盎然,可榻上的男人却一副颓败,他身上盖着厚重的褥被,玄衣华服里的身子骨瘦如柴,仿佛此时外界还是冬日的温度,他已是秋日的模样,落日夕阳的年岁。 一旁的儿童拿着一本厚重的书籍,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孜孜不倦地吟诵,“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榻上的男子点头,开口问道,“书中何解其“知”字?” 男人声音还是年轻的男声,只是略带些嘶哑,他慢慢问身旁的孩童。 孩童毫不费力地回道,“书中解,前两字应“知”取为动意,而后一字应是智慧所解。” 榻上的男人点点头,唇角露出笑容,“此书集纳诸子百家之言,乃是曲先生的心血,读之若不解,你便来问孤。” 孩童在旁应道,“多谢王叔,只是王叔,子瑜不解,若是子瑜不知自己不知,亦或是所知乃是半解,又该如何?” 楚曜容看着平静的湖面,缓缓答道,“那便多听多想多闻多问……总是好的。” “那王叔,昨日宫里嬷嬷说起王后叔母,你怎得不悦?” 楚曜容愣住,他抬眼看向身边不过年岁七八的孩子,随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眼神落在他背在身后的手上,问道,“竟是背下来了?” 书是曲陵所留,集圣人古言之作,他没想着让这孩子一下子背出来。 子瑜答道,“侄儿只知其一二,所以只得先背下来。” 楚曜容笑了笑,但唇角未完全上扬,他只是带着赞赏亦或是欣慰的笑,说道,“好孩子。” 其实多有听他赞赏,但子瑜还是羞红了脸,说道,“王叔还未说昨日可是因叔母不悦?” 楚曜容轻勾唇角,微微摇头。 “叔母远在少郢,每月都送药材给您,可见一直惦念着您,您为何不将叔母接回来,也好让朝中那些大臣安心。” 楚曜容摇头,“她若回来,又得听那些中伤之语。” 关于成欢的流言一直未停 无论他如何制止,可人的嘴却还是制止不绝。 楚子瑜天真地应道,“他人说他人的,王叔在意作何?实在不行,您去见叔母也是好的。” 他若是想见,日日想见,可是能吗? 楚曜容看着身边越来越肖像大哥的孩子,嘴上有话却又难开口。 小子瑜察觉道,问道,“王叔想说什么?” 楚曜容犹豫了会,问道,“你将来可又想过什么?” 这话问的并不奇怪,但子瑜却听着好奇,他歪头回道,“自然是做男子汉大丈夫的事,王叔,你难道不想?” 他想,他已经试过,然而并不快乐。 临和五年夏,大历王上出游访问民间,途中归故居少郢。 少郢是个多山的城,山多雨也多,楚曜容一行人到达山脚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山上升起雾气,将山顶上的风貌全然遮蔽,在雾雨朦胧之中,楚曜容伸手触碰,凉嗖嗖的雨水滴在掌心。 他很久没有感受到暖意是什么,即使已经到了夏日,他也穿着外袍御寒。 楚曜容着一身玄衣鹤氅,身旁林公公为他打着雨伞,他往前走上几步,人又不得不喘息停下。 林公公忍不住道,“王上您就在山下别府住下,奴才去给娘娘禀告。” 楚曜容抬起头看一下前面被雾气遮挡的山路,喘息道,“既然已经来了,孤就得自己走上去。” 山路不便抬轿,若是在山下等,她该又要担心。 从前他可以轻轻松松地骑着大马直奔雾化山顶,少郢的山都没有雾化山那般高,也没有雾化山那般陡,他却又如何去不了? 这一路楚曜容走的万分艰难,他曾踩过无数次的山路此时仿佛给他下了钉耙,每一步往上走,脚下便似有尖刺一般扎入。 将到山顶之时,楚曜容才松了口气,少郢别宫门前还挂着新鲜的芙蓉花,正是七八月份的季节,他知道,此时的芙蓉正是开的最佳。 芙蓉一簇簇在门前绽开,楚曜容浅浅笑起来,站定之后,理了理衣裳,吩咐道,“去开门。” 大门此时紧闭,楚曜容的心早已经飞了进去。 …… 菱山间,有采茶女吟唱采茶曲,她们着素雅的淡花绵裙,背着茶篓子,手上一点一点采着嫩绿茶叶。 早春的茶早已采摘完毕,此时是新培育的菱山茶。 有一三十上下的女子采完了半筐,朝远处外的木屋里大声喊道,“成欢!这儿!再来一篓!” 一旁有人听见,连忙斥道,“摘完这篓便停了,干什么要她费力过来。” 于是又大声喊道,“成欢!别听她的!这边采完就回去了!” 木屋外已经有一女子拿着茶篓子出现,听见这一来一回的声音,笑了起来,大声回道,“听你的!韩嫂子!” 那还取闹要篓子的人连忙打趣,“她就只听你的,韩姐姐,成欢来我们这儿半年了,她长得那般俏,你咋就是不让我给她介绍。” “去去去!做好你的事,你说媒的那些,一个个都不行。”韩嫂子捻起一嫩芽,丢进篓子里,说道。 那边的妇人瘪瘪嘴,“是,你眼里估计就你家韩益行,他去了城里当大官,现在又跑回来种地。” 韩益在大都治理农荒一年有余,等农事渐渐回归正轨时,是楚曜容下令让他回家培育新粮。 韩益并非当官的性子,将他放在农间才是最佳的选择。 韩嫂子白了妇人一眼,“你懂啥,民以食为天!” 他是农民,他靠地吃饭,回来种地种粮食有何不可。 韩嫂子觉得自家男人在这天底下,估计就没几个人比得上了。 包括坐在王位的那一位。 想起这,韩嫂子忽的起身,脱下背篓,她差点忘了一件事! 她刚起身,之前与她交谈的妇人连忙呼道,“诶诶!不要篓子了?” 韩嫂子拨开茶树叶子,朝前往外走,她刚刚想起来,她家男人回来时说,王上身体已经好了不少,让她不要担心。一时忙,事事忘,她都差点忘了告诉成欢。 …… 少郢的宫殿是自先王起盖的,一路沿着红墙院,楚曜容想起了许多,可那记忆里大多也都只有他一个人。 父王见他生来羸弱,送他到别院修养,王兄写信带来小玩意儿,却从没过来看过他。 对这些他曾有怨言,但等去了大都才知道,冰冷的王宫还不如这山间别院。 “人呢?”楚曜容问向别院的宫人。 小宫女愣住,林公公意识到不对,连忙呵斥道,“娘娘人呢?” 小宫女匍匐在地,身子发着抖道,“奴婢……奴婢以为王上知道娘娘下了山……” 成欢下山时告知过几位宫人,让她们照常过问,可她们却以为王上早就知道。 楚曜容步子一下子停住,回顾四周,所有的景都比记忆中多了一丝温馨,却还感觉寂寥。 少了一个人,哪哪都是不对。 察觉到身边男人停了步子,林公公迟疑地问道,“那咱们……还去吗?” 楚曜容没应,但步子还朝前走。 别院多了几株花点缀,多了些鲜亮的色彩,但其余什么也没有变化。 楚曜容拄着拐杖朝前走,一时也不知是庆幸还是什么。 他鼓了莫大的勇气来见她,耗费了许多心力爬上了山,但还是害怕她见到他如今的模样。 他的年岁并不苍老,可身体容貌早不是从前。 让爱的人看见这样的自己,他惧怕,又控制不住地想要见到她。 听到宫人说她下山的那刻,一直在空中悬浮的心落到了实地。 “也好……也好。”楚曜容喃喃道。 “吱呀”一声,红木梨花门推开,外面的光打进室内,楚曜容停在屋外,也不知在等什么,而后才推开门。 宫人和林公公留在了外面,他拄着拐杖,独身进去。 一束光照进屋内,而后接憧而来地光明。 在光影的身后,楚曜容走了两步,盯着屋内垒高的书籍一动不动。 屋内意外地杂乱,高高的书,散乱在一旁的笔墨,似乎这屋子除了主人就无人进来过。 《草木籍》、《病理术》、《百解方》等等散落满地,楚曜容从高处的书籍随手拿下一本书,翻开一看,却见《农书》二字…… 这些书上的每一页都有曲陵的点注评。 她在做什么? 手中的拐杖扑通倒地,楚曜容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本本书,一路从桌脚捡至门帘后,楚曜容走走停停,一丝冰冷的泪水划过脸颊。 只手捧着满满的书籍,到了榻前,枕头上躺着一只鸳鸯香囊,一旁放着整理好的满满的书册,“哗啦”一声,拥着的书散落满地。 楚曜容半跪在床前地上,低着头,闭着眼,肩膀隐隐颤抖。 第53章 终章 好好爱吧 曲陵在编纂的集册上注评, “有才则用才,才子难得,何看出身?” “皆为生民,何问来路?” 都是为了生民百姓, 何必要看那一个人的出身贵贱? 就因为这几句话, 成欢将王才从流放之地拉了出来, 给他一封书信,一个出城的印章, 指明一条迷途知返的道路。 黄沙漫天的大道上,一个年已三十有二的男人,双手双脚绑着链锁, 每走一步脚上便多千斤泥沙之重,沈誉一败, 他便落入阶下囚。 走了不知几个日夜, 男人看见了一名穿着红衣骑着高马的女子用着大都的口音喊, “谁叫王才?” 男人才抬起头, 每日每夜的朝无边际的黄沙地上走,他差点忘了他自己是谁。 女子为他解了枷锁, 给了他一次回头的机会。 成欢看着似若沧桑四十有几的男人时, 目光很是冷静,曲先生曾写他, 十九而夺才,心向蛟龙, 命却难许。 此人做官只为权只为誉, 沈誉许他农令司之职,他便为他卖命。 这种人能用吗? 成欢问他,“王才, 你认命吗?” 王才拿着手链,眯起眼看着来人,他认识她,这个国的后,也是至高无上的尊位,王才没有下跪,只是放下链子,往前走,“不信,我的路还没走到底,我不信。” 他不过三十二,还有时间,还有人生一大半的时间。 成欢看着他,又问了他一句话,“花生若要生子,桃树若要开花,有哪一个是走了近路会结成好果的?” 王才擅算农时,懂农田,应当懂得这个道理。 问了这句话后,成欢便放了他。 也许正如曲先生所说,一个人才,若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就不要问他的来意。 王才若是能让一名百姓不忍饥不挨饿,那也是他为官的一份价值。 黄沙之地的路,成欢走了三个月,踏入了她从未踏入过漫天风沙。 最后,最难让她说服的却是韩益。 韩益出身乡野,本为布衣,一妻生有一子,在较为安宁的乡间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 生活安逸,夫妻和睦,于菱山种植茶树,在这刚刚平息战事的世间,不知使得多少人艳羡这世外桃源。 让他去大都?离开家人,离开自己热爱的乡野,韩益怎么会愿意。 成欢不是出身贵族,做过几年的丫鬟,可她也从未在乡野生活。 但也许平民与平民之间的情感是共通的,女子与女子之间的桥梁是连在一起的,成欢没有说服韩益,却无意说通了韩益的夫人。 韩嫂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不求自家丈夫荣华富贵,但看见那小姑娘每日跟着她们上山栽茶树,心里不禁也有些软化。 于是在满山茶树种植完毕后的那夜,她对她家男人说,“出去看看就回来,能帮则帮,帮不了你就回来,家里目前没什么大事。” 家里没有大事,外面却出了不少大事,所以,韩益就去了大都。 成欢花了几月的时间说服韩益,其实也抵不过韩嫂子的那一句话。 但结果总算是好的。 然后,关上曲陵的那书册之后,成欢便觉得无尽的疲惫,心中含着对大都的希冀,可内心却再也不想往大都的路上走上一步。 她有点懂得楚曜容身上背负的是什么,那肩膀有山川河流,有安民生计,大都的那座骇人的宫殿除了冰冷的人情,其实装着国民的期待。 一想到这,成欢便犯怵,每每想要回大都,她都会将自己闷在屋子里,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了楚曜容为她安排好的少郢别宫。 能为他做的事只有那么多,其余的,她也再努力不了,其余的,只能他一个人扛下。 …… 少郢别宫内,身着玄服的男子坐在冰冷的玉石地上,在他的周围是散落的书卷,一册一册的本子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每个沾落在册的墨字都饱含这名女子的心血。 楚曜容在里面待了很久,而后才站起身,向外走去。 大历临和六年冬,楚氏王病情加重,已登不上宝殿上朝,群臣焦急之时,楚氏王颁布退位诏书。 大历临和七年初春,菱山第一回 开满亮绿的早茶,韩家进行研发,菱山茶叶再也不是从前那般泛着腥苦的味。 菱山茶,苦而回甘,物美价廉,备受大众欢喜。菱山茶一入市场,头一波便被卖入了大都宫殿。 经过宫人一层一层的递送、浸泡、冲烫,最后由林公公端上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到了宫殿桌前。 随后一只小手拿起茶盏,抿了几口后,皱起眉,放下茶杯,看向一旁的沏茶的宫人,“怎么总是比王叔沏的差一点?” 林公公站在一旁,笑着摇头。 小王上喝惯了嵩阳殿沏好的茶,如今别人怎么沏也沏不出他想要的味道。 然而,那个爱喝菱山的男人却又不知道在哪里。 …… 菱山只是一个小城,菱山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地最特色的也只有一种菱山茶,韩益夫妇到了之后,将菱山茶进行了改良,又开辟了新的茶庄。 楚曜容到菱山的时候,韩益在茶园里,因此是韩嫂子和几个帮忙的庄园妇人来做的接待。 一壶清水在小火炉子上烧,楚曜容来得早,此时山间的雾气还未完全消散,清水在咕咕翻腾间,他朝外看去,又朝内望去,都没有看见他想见到的人。 有妇人看出他的心思,悄悄捂嘴偷笑,韩嫂子装作未见,她端起茶壶,像模像样地说道,“这水是晨间的露水,茶是我家男人上周亲自摘好晒好的新茶,您尝尝?” 楚曜容伸手接过,低头品尝一口,茶水入口,清甜幽香,韩嫂子又接着道,“南山边儿也新摘了春茶,忙里忙外三四天,今儿才空出闲来,您来得可真是时候。” 韩嫂子的话说的轻飘飘的,话里话外带着有意无意地戏讽。 春茶是早就摘了的,韩嫂子并不是真的想说这春茶的事,而是说楚曜容。 丢下成姑娘三四年,今儿才寻过来,也亏得他能干出来。 即使面前这个人曾是君王,到了这田野山庄,韩嫂子也只认他是成姑娘的男人。 自然的,她也只想为成欢抱不平。 楚曜容显然没有领会,他饮完茶水,一直一语不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菱山上的雾气渐渐散开的时候,远远的,从高处传来一道声音,清脆又明亮,朝着这边木屋高喊着,“韩嫂子!茶篓子满了!” 木屋的窗户是大而通透的,不远山间的声音传下,这边都能依稀听见,听到那句喊声,楚曜容一下子站了起来。 快步走到窗户边,远远地看着一道着粉衫的姑娘,姑娘戴着锥帽,弯腰低首地劳作,他很想喊她一声,可话到嘴角却又喊不出来。 韩嫂子看不过眼,说道,“去啊!快去找她。” 快去找她,这句话仿佛压在他脚上,一时抬不起,使了千斤重的力气,楚曜容右手拿起一旁的拄拐,朝前走。 不应该在此时退缩,不应该如此。 走下台阶,沿着绿意昂扬的茶树小道,楚曜容站定在离那人不到几十步的距离,看着前面还在弯腰采摘茶叶的姑娘。 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在眼前,右脚下意识往前迈了一小步,刚要出声喊时,姑娘回了头。 不远处的斜坡上,成欢捻起一嫩叶后,就感觉背后来了人,却又不见那人继续往上走。 正奇怪着,成欢转身回看,就看见了一个男人。 着少了金边丝线的锦绣玄衣,一身挺拔地站在茶树旁注视着她,目光所及,他的发丝多了几缕白发,可看着她的眼里一如当初那般明亮。 “楚曜容!”她喊他,下意识地喊他名字。 楚曜容心里一怔,眼里慢慢染上笑意,回应她,“我在。” 此时山边清风徐徐,每一道风里带着菱山上的茶叶香,成欢丢下篓子,朝山下的男人飞奔而去。 迎面朝他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背,满是欣喜,却一时难言。 楚曜容松开了拐杖,双手接住了他的姑娘,他的左手已经可以慢慢抬起,然后也抱住姑娘的背,一点点用力拥着她,将她代入怀中。 久违的拥抱,没有生疏感,没有埋怨彼此的久离,看着对方的那刻,只觉得欣喜。 “楚曜容,你手好了?”意识到什么,成欢松开拥抱,看着他有了知觉的左臂。 楚曜容微微笑道,“嗯,好了。” 她那么努力帮他寻药方,余师也在努力帮他治疗,他又怎么能够不争气。 成欢看着他的手,一下子心里更为高兴,眼里蓄着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一片喜意的泪。 楚曜容知她是高兴,双手捧着她的脸擦拭着两边落在脸颊上的泪,苦笑不得地道,“你哭什么?见着我不高兴?” “高兴高兴。”说着,她眼神落在他削尖的脸颊之上,又看了看他的有了银发的发丝,又忽的喊道,“楚曜容!” 声音带着埋怨的意味,说道,“你怎么才来?” 楚曜容没有立马回答,成欢像一般的小孩子家的姑娘说道,“我等你好久了。” 之前还不知道好久是多久,但此时对他们来说,四年就是好久,也许将来,半年也是好久,三日也是好久。 所以,不要再分开了。 楚曜容再次拥住她,轻声道,“孤好想你啊,成欢。” 替从前的他说一句,又替现在的他说一句,“甚想。” 他曾病了好些年,也想了她好些年。 放不过她,也放不下她。 如今只觉得时间短暂,还是好好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