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美人杀我千百次 作者:缇十七 文案: 仅看重郎君皮相的阿笙有一本手札,她在上面认真记下择选夫君的准则。 一、长得好看。 二、活着。 在梦魇里,她莫名其妙成了丑男的小妾不说,当年她一见倾心的公子还笑吟吟走过来:阿笙嫁给旁人的话,是喜欢这杯竹盏盛的毒药呢,还是喜欢这把玉制的长剑呢? 惊醒的阿笙心有余悸,在手札上补充新要求。 三、不会杀掉她的。 阿笙没有在梦境里看到的是,她被下了要挣扎七天七夜才会死亡的剧毒。公子一把琳琅剑屠净了害她的人,她的大美人抚摸着她的墓碑,唇角血玷污了如玉公子的脸。 他喃喃道:“阿笙,你不要走得太快了,再等等我好不好?” 伪傲娇公子真病娇美人崔珩晏 X 伪小丫鬟真贵千金颜控阿笙 1. 女主挺正常,男主恋爱脑 2. 甜文。后期换地图,所有可能的虐点来自于男主的惊天脑补 3. 和隔壁的恶趣味版渣男炼狱《PUA不可回收再利用》一起双开,两本都不坑,给我的美人读者们香一个 4. 听说多夸一夸掉毛作者,美人们的秀发会变得更加漂亮浓密哦~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宅斗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笙 ┃ 配角:崔珩晏 ┃ 其它:别骂了,你说的对 一句话简介:病娇白月光怎么彻底黑化了 第1章 颜控女的悲哀 阿笙又一次在梦境里,被她心慕的美人杀死了。 梦里的阿笙遇见崔家小郎君的时候,是在一棵枝叶疏密的树下,垂柳如盖。 翠柳如茵,恰好将她梳好的妇人发髻,模模糊糊地遮掩了起来。 不远处,为了寒食节所举办的盛大祭祀活动里,缭绕着的香氛缥缈地飘散了过来。 阿笙垂首,好像在细细地打量着篮中的冷食,但其实脑中缠绕的,也只有杜蘅一般的悠远气味。 隔着很远,眉目清朗的公子被众星捧月围起来,正轻敲着把折扇。 可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玉一般的公子就已经发现了她,他漫不经心敲扇子的动作一顿,微笑着唤她:“阿笙,你怎么在这里?” 众人循着目光看过来,似乎是想瞧瞧看哪位娘子,居然能得到风姿特秀郎君的瞩目。 这边的阿笙却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的意思,而是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无他,这已经是阿笙数不清次多少次,在梦里遇见崔家的小郎君,崔珩晏。 阿笙麻木地想:接下来,他一定会邀请自己去醉玉楼里品茗。 可是不知为何,梦里面的阿笙已经嫁给不记得的人。 于是,无论阿笙做出怎么样的应答:上前去大大方方地行礼交谈;以“妇人不宜擅见外男”的理由婉拒离开;甚至是装没听见掉头离去,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被崔珩晏温柔地,缓慢又坚定地,杀死。 崔小公子他是个疯子啊! 阿笙都被杀的麻木了,这回也懒得再逃开,她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行云流水行了个礼:“好久不见,公子神采更胜往昔。不知公子可愿与妾身同去醉玉楼里一聚?” 众人哗然:也不知是谁给了这美貌小妇人泼天的胆子,竟敢直接来染指如此高贵的郎君。 可阿笙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专注盯着公子那镜澄的双眼。果不其然,崔珩晏收了扇子,薄唇微弯:“荣幸之至。” 旁边的人群不敢置信:郎君他居然还答应了。 倒是有明眼人小声惊呼:“这小妇不是萧连帅最近新纳的,正得宠的小妾无双吗?” 阿笙充耳不闻,心里想的是:这回你总不会杀人了吧。 事实证明,她想得太美了。 醉玉楼里,两人相对而坐,公子的目光脉脉含情,好像是天边的月亮直接为他坠落,只为栖息于他的眼眸。 他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柔声:“阿笙,你不是最喜欢醉玉楼的雨过天晴吗?” 阿笙瞧他一眼,也不多言,默默地端起来这盏茶。 饮毕了杯中茶,阿笙只觉得腹中隐隐一痛。 似乎也是死了太多次麻木了,她一下子就预知到,这次自己又要芳魂一缕,随风散了。 果然,阿笙渐渐感到脑子都木掉,而她嘴角都渗出丝丝血液的时候,崔珩晏还用冷白的手指,蘸取她唇边溢出来的朱红液体,伸入自己桃花色的唇间。 崔珩晏的眼神居然在此刻都还很温柔:“为什么要跑掉呢?若是你真的爱甚么阿堵物,我自然会将天下的宝器都捧到你面前来呀。” 萧萧肃肃的如玉公子嗓音低靡,让人光是听了就要沉醉。 崔珩晏:“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 可是怎么能用这样的声音,面无表情地杀了她呀! 不是公子错了,是她做错了。 阿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惊醒后郁卒得大脑放空:美色误人啊,男色比女色还恐怖,让她枉送无数次性命不说,还每夜都噩梦重演。 她忽然想起什么,摸索着从枕下拿出一本手札。 那手札是上好的青檀制成的生宣,触手光滑,只是装帧的线却歪歪扭扭,显然制作的人并不擅于这种活计。难得这样做工粗糙的册子,她还能保存的这么好。若不是纸的边缘都泛黄,怕是没人能猜到它是多年前的产物。 手札的封面是平铺直就的大字“择夫准则”,笔触稚嫩,一看就是小孩子写的。 正是四年前的阿笙专属。 翻开第一页,两行要求占了大半面: 一、长得好看。 二、活着。 比起第一条阿笙歪七八扭的字迹,“活着”两个字虽然笔力仍有不足,但已经能感受到其中铁画银钩的风骨。 四年前的小公子崔珩晏递过来崭新手札,漫不经心地挡住针扎破的指尖,“在外面捡的,送给你。”若不是他眼角余光频频循着她望过来,怕是没有人会察觉他的在意。 幸而欣喜若狂的阿笙正忙着接过手札,并没有察觉到小公子玉白面颊蒸腾起的霞色。她笨拙地拿起崔珩晏的毫锥,蘸取墨汁在上面描画,浓黑色泅晕成一片。 小公子见状,情不自禁皱眉,几步踱过去,问奋笔疾书的她:“你对未来的夫主,就只有皮相好这么一个要求吗?” 从小就喜欢俊秀郎君的小阿笙不疑有他,小鸡啄米式点头:“嗯,这我就很满足了。” 崔珩晏嗤的一声:“那他若是个病痨,你还要嫁给个死人,守着牌坊过日子吗?” 小阿笙沉思良久,再抬头对视上他柳色描就的清澈双眼,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于是从善如流: “果然还是公子聪明,那就再加一条要求吧。” 崔珩晏实在嫌弃阿笙的丑字,接过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毫锥,“好人做到底,我帮你写吧。” 小阿笙傻乎乎地挠挠头,不留意把墨汁染到粉嫩小脸上,“可是,这就不算我的手札了。” 性洁的崔珩晏看不下去,替她擦脸,没想到越抹越花,直把个粉妆玉砌的小姑娘整成一只大花猫。 没伺候过人的小公子难得心虚了,干咳两声,转而将受伤的指尖藏在宽大袖口,轻握住女孩的手蘸取浓墨,“真麻烦,我教你写,这样总可以了吧?” 崔珩晏的手从小就冰凉,而背后环绕而来的是渺远杜蘅清香。小阿笙就这样晕乎乎地,和小公子一起在手札上,填好第二条择夫新要求。 虽是如此,可这幼时玩闹般写就的手札也一直被主人妥善珍藏,搁在枕下便是杜蘅味道的一夜清梦。 然而近半年来,这清幽好眠转变成可怖的梦魇,那才高行洁的公子变成了个嗜好杀她的魔鬼。 阿笙死了一次还不够,公子还要在梦境里杀掉她十次百次千次,甚至每一次的死法都不相同。 再联想起昨夜梦里,那如玉公子推来金盏中盛着的毒酒,阿笙抹掉唇边不存在的淤血,觉得自己的小腹又在隐隐作痛了。 她咬咬牙下定决心,越过同房熟睡的侍女,用指尖小心翼翼勾过来一只粗糙炭笔,在手札上添加难得的新要求。 三、不会杀掉她的。 这次终于不再是春蚓秋蛇的稚嫩笔迹,反而是一手轻盈娟丽的簪花小楷,可见这么些年来阿笙写字很有进宜。 然而她打量着这新鲜出炉的第三条,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索性啪的一声合上手札,重新塞回枕头底下了。 阿笙想要闭上眼睛假寐,可是一旦阖上眼帘,就是公子将她溢出的血含进自己嘴里的画面。 太可怖了,这怎么睡得着? 阿笙就这样抖着睫毛干挺着。直到晨光微熹,同一个房间的侍女推了推她,“阿笙醒醒,卯时三刻了,一会便要服侍崔姑母了。” 阿笙躺在床榻上缓了缓神,将反复重演的血腥画面费力驱散掉,挣扎着爬起:“就来。” 阿笙洗漱后,仔细打量了一下铜镜里自己的样子:虽说年纪小,更兼是个侍女,却一直在屋子里养着。 不论怎么看,也可以称得上稚齿婑媠,雪肤玉貌了。 可惜,顶尖的美人绝不会因为容貌而宽恕任何人的。 比如说有着极佳皮相的崔珩晏,对阿笙是说杀就杀,绝不因为自小认识留下丝毫情面。 阿笙心不在焉地向崔姑母的屋子里走去。 今天阿笙因为想事情走得慢,就没有一下子推开外面帘子,也因此偶然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先是崔姑母犹豫的声音:“真的要让阿笙嫁给他吗?” 阿笙伸出的手迟疑了,谁,阿笙?所以是在说她吗? 回答崔姑母的,是身边一等大丫鬟双桃的谆谆诱导:“我的好夫人啊,您也知道这萧连帅有多喜欢阿笙。阿笙颜色好,那时候连帅那双招子就跟着她转,连您问的话都听不清了。” 双桃似乎也厌恶自己说的话,顿了下,再开口她的嗓音却更婉转:“她就是当个小妾,那也是穿金戴玉,荣华富贵尽在眼前。要是阿笙不能嫁过去,怕是才会怪您呢。” 萧连帅,这名字为何如此耳熟? 崔姑母还是踌躇难决:“双桃,你也知道,阿笙几乎是我半个女儿,我哪里忍心,让她做一个胸无点墨的连帅的小妾啊?” 阿笙打了个寒颤猛然回想起,这萧连帅不就是最近梦魇里面的,她的夫主吗? 莫不成,那梦魇真的是现实?那她岂不是没有几天好日子活,马上就要被公子杀死! 幸好崔姑母疼爱她,没有即刻答应。 尽管隔着帘子,阿笙还是依稀感到了双桃在磨牙:“夫人仁善,我自是再清楚不过。可是夫人也原谅我口无遮拦,您也知道,近些年崔家有些式微,而那萧连帅可正是有着赫赫功绩,这两年更是如日中天。崔大夫人他们这些年对你多好,您再清楚不过。您也合该为他们考虑一下。” 这下,崔姑母哑火了。 崔姑母其实是个被夫家休弃的下堂妇,她被休弃后的时候,年迈父母已病入膏肓、不理庶务多年,因而最是感恩现在撑起崔家门户的娘家兄弟,居然还愿意接纳自己。甚至,还让她衣食住行的规格,都比照着没出阁的时候一般。 即便如此,崔姑母还是道:“那我也得听听阿笙的想法,她若是愿意自然是好,不愿意我也绝不会强求。” 就在这时,那不知道跑到哪里偷懒的掀帘丫鬟跑来了,她的哈欠打到一半:“阿笙,你怎么……” 阿笙微微一笑,也不尴尬,镇定自若地迈步进去。 不顾双桃铁青的脸色,阿笙行了个礼,就直接过去伏在了崔姑母的膝盖上。 阿笙嗓音还是女孩子的清脆,尾音却已经有了少女柔媚的影子:“夫人,您是在说我吗?您要将阿笙嫁给别人了,不要阿笙了吗?” 没错,若是没外人在场,阿笙就真的和崔姑母像是母女一般相处了。 崔姑母心里化成了一团春水,宠溺地笑着点点她的头:“你这个小魔头。要是你不点头,谁还能逼你不成?” 双桃也勉强地笑:“话是那么说,可阿笙你也知道,那萧连帅有多钟情于你。便是咱们几个看了,也只有羡慕你有个如此痴心的郎君的份。你也快到了出阁的年龄,嫁人,自然还是要看重人品的,外貌什么的倒是次要的。” 这是在讽刺她只以貌取人了。 阿笙不理这话茬,反而面露迷茫:“这萧连帅是谁啊?” 双桃这给个甜枣将阿笙捧得高高的,再打一棒子让对方骑虎难下的策略实在是做的不错。唯一的问题是,阿笙实在不记得这位萧连帅是谁。 便是在阿笙的梦里,她被认成是连帅的小妾那么多次,也从没见过这真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哪里能想得起这萧连帅到底是何方神圣? 双桃准备的一箩筐绵里藏针的话,被这意想不到的回复弄得一噎。 就在此时,掀帘子的小丫头莽撞地进门,惊喜地喊道:“夫人,公子回来了!” 崔姑母申饬小丫头不懂礼数的话,卡在了嗓子口,呐呐道:“哪位公子啊?” 那小丫头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就是崔小公子,‘岩岩若孤松之崩塌’的崔珩晏啊!” 不是崩塌,是独立!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阿笙在心里默默地纠正,同时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的小腹更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开始~ 第2章 冰叶菊配驴打滚 崔珩晏不是和他的师父去游历山河、坐贾行商去了吗? 没有错,身为一个世家公子,崔珩晏居然要去体验地位最低的商贾行业。 所以说,尽管崔珩晏的师父是个有着传世美谈的儒仕,也遮挡不了他是个奇葩的事实:在师父看来,只有走遍天下,看尽山水,体验过各行各业的辉煌与起步时的艰辛,才可以设身处地为黎民百姓思索。这才算是入了仕,可以做官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不应该至少半年后才回来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阿笙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崔珩晏的到来也算是为死水一样沉寂的崔家带来了活力。各处的侍女穿上最贵重的衣裳,稍微打扮一下都是美丽的豆蔻年华,巧笑嫣然地微微一笑,便是这紧闭大门里头最好的风景线。 到哪里崔珩晏都被包围着问东问西,到哪里都是花团锦簇。 也是,如此清雅的少年郎声音清悦地问安,谁不喜欢呢? 阿笙没有心情再和双桃争辩,匆匆从崔姑母的膝盖上起身,沉默侍立一旁。 崔姑母很愉快:“阿璜怎么这次回来的这么快?” 璜,是崔珩晏的字。 不等他回答,打帘的小丫鬟已经快嘴快舌:“他的师父让小公子独自行商,赚到一万两才算完成任务,其他人最短的都要三两年,师父给他的预估,也是最短需要一年。” 结果,半年不到,崔珩晏就回来了。 可想而知,他的师傅怕是早就恼怒,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了。 崔珩晏不以为意:“渝都风景很好,市井人情也很有意思。我带回了些小东西,也不值钱,就给弟弟妹妹们顽罢。” 说着,旁边的小厮已经把满满的三盒子的东西呈了上来。 崔姑母亲自接过来打开一看,确实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胜在奇巧有趣,正适合小孩子,而且摔了打了也不心疼。 崔姑母知道这是崔珩晏给她做脸子,让她施人情给小辈,好让她在府中也过得好一点。 她感动不已,欣慰道:“你有心了,那我就不客气,收了小辈的东西了。” 她张罗着让他赶紧坐下:“好孩子,你可用过早膳了?” 崔姑母问到一半停住了,笑着拍了一下额头:“看我真是傻了,你必然在老太太或者你母亲那边用过膳,才来请安的。” 不想,崔珩晏却饮了口茶:“还不曾用过,那就叨扰姑母了。” 公子端着茶杯的姿态澹雅,随着年岁的增长,更是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逸致风流。 可对于阿笙而言,这却是噩梦在现实上演,崔珩晏捏着茶杯的角度,都分明和那梦中一模一样。 这回,崔姑母便是一直在关心刚刚归家的小公子,也不可能察觉不到阿笙的面色苍白。 崔姑母担忧地问:“阿笙,你这是怎的了,是不是身子不爽利?” 依稀感觉到公子的注意力也跟着转到自己身上,阿笙当下顺着话回答:“许是昨晚上受了寒,没有睡好。” 这下崔姑母连忙放下筷箸,“那你快回房歇着吧,若是生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会儿让膳房的人把粥食端到你房里。” 阿笙还欲推拒,便听到公子声音淡淡:“若是不舒服,就还是养好再来,免得姑母为你挂心。” 闻言,阿笙身子一顿,侧身向崔姑母行了个礼,“那我就不扰主子们的兴致了。” 她目光守礼地搁在自己的裙袂上,却在转身时,悄悄向崔姑母俏皮笑一下以示安慰,然后就无声退下了。 阿笙走掉了不打紧,原来气氛热闹的堂屋也不知不觉降下温度,就像为公子新添的热茶一般逐渐凉透。 唯有大丫鬟双桃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不过一个小姐身子丫鬟命的玩意,还值得主子们挂心! 双桃发现崔珩晏身边的小厮不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因而也不顾自己越矩,上前两步,柔声问有些心不在焉的崔珩晏:“公子想拿什么,可需要奴婢帮您装起来?” 崔珩晏摩挲袖子里筒状东西的手一顿,声音清悦:“没什么,一件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罢了。” 相反另一边,阿笙从堂屋出来,离开公子方寸十米地后,才能感知阳光灿烂,掉落的枯叶都温柔起来。 不管怎样,才刚从梦中含着笑容毒杀她的人,突然就这么来到面前,实在是让人有些受不住。 阿笙还没有来得及回到卧房,便碰到了提着个食盒的同房侍女百叶。 百叶与阿笙做的活不同,是个在膳房帮忙烧菜的丫鬟。 寒暄着回房后,百叶把崔姑母吩咐的暖胃热汤和粘稠米粥端出来后,惊异发现食盒底层还有着一碟翠绿凉拌菜,上面仿若覆着一层冰露,晶莹剔透,看起来便清嘴爽口。 百叶疑惑道:“这冰叶菊不是专门给崔老太太的吗?平时想偷偷吃点都费劲,怎么这里还有一整碟?” 阿笙夹了一筷子嚼几口,萎靡之气尽扫,一下子变得神清气爽,“必然是咱们百叶羞涩的爱慕者,只敢在暗处偷偷送你东西,想要用一碟子凉菜俘获你芳心,却没想到全进到我的五脏庙里。” 百叶瞪她一眼:“有吃的,怎么还堵不上你这张促狭鬼的嘴!” 原本阿笙被噩梦搅得没什么胃口,这下子倒是配着这一碟子脆爽的凉菜,把一碗白粥喝个干净。 等到她心满意足地用完,百叶还从怀里拿出来一包点心。 黄豆面铺在雪白软韧的糯米上,中间夹着熬煮绵密的豆沙馅料,一层层卷裹起来,凑近了还能闻到香甜蜂蜜味。 阿笙惊异不已:“百叶你何时还学会做点心了?真是进步神速,实乃是我等坐吃等死丫鬟的楷模。” 百叶点点她的额头:“别胡说,这是阿锄哥听闻你不舒服,让我给你带的。听说是京城那边传过来的点心,叫个什么打滚。” 阿笙看她露出个苦苦思索的模样,也跟着猜测:“驴打滚吗?” 还在绞尽脑汁挖空回忆的百叶拍了下手,“可不就是叫这个名,你怎么知道的?” 阿笙不以为意:“应是哪本图鉴上面看到的吧。” 正嚼着驴打滚的百叶嘴巴含混不清,“想不到,你看的这些杂书倒是也有用处。” 这下阿笙来了兴致,“你可知道为什么它叫这个名字?” 百叶咽下去最后一口驴打滚,也好奇为什么如此香甜的点心有这么个粗野名字,催促道:“别卖关子,快点说。” 阿笙清清嗓子:“这京城郊外,以野驴的活泼闻名天下。” 见百叶还是满脸迷茫,她净过手,将驴打滚轻轻捏起来,抖了抖,糯米软趴趴摇了摇,黄豆面倒是四散的扑开来。 阿笙提示道:“你看这像什么?” 百叶不明所以摇摇头:“像什么?” 阿笙展颜一笑,明媚又可爱,“像不像野驴撒泼打滚的时候,扬起来的满坡黄土?” 一听这话,百叶捻着的点心也放不进嘴了,“你可真是一吃饱就有劲了,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看的那些个书册子都给烧掉。” 阿笙被追的抱头鼠窜,不停求饶:“哎呦我的好姐姐,你哪怕就看在阿锄哥送你点心的份上,饶了我吧。” 百叶本来已经停下来,将最后那块驴打滚放进嘴中,被阿笙这话弄的,黄豆面呛了满嘴满喉咙。 百叶羞恼道:“颠倒黑白,这点心可是阿锄哥专门给你的,何时变成送我的了?” 被追着跑的阿笙扶着圆桌很是无奈,直大口喘气:“病了的人哪里能吃这不好克化的东西?再说,这一包驴打滚,也不知道最后是进了哪位美丽姐姐的嘴里。怕是阿锄哥不过是打着送我的名号,孝敬您老人家才是真的!” 阿笙喘匀了气,看着空碟子恍然大悟,“怕是那一碟子冰叶菊做的凉拌菜,也是阿锄哥偷偷送给你的呢。” 阿锄是马厩的仆役,虽然为人木讷,却和通灵性的生物相处的很好,把一匹匹骏马全都养的膘肥体壮,油光水滑。有时候还会给主子们赶赶马车,充当临时马夫。 阿笙揣测,兴许就是因为阿锄哥马车驾的平稳又快,才被崔老太太赏下一碟子难得的冰叶菊菜做犒赏,却没想到这个傻小子全都留给心慕的姑娘了。 “你别胡说!”百叶虽是立时反驳,脸颊却悄悄飞上桃花色,“可别再跑了,我的小姑奶奶,一会儿吃的这些全得被你颠出来不可!” 说着她转身替阿笙铺好床铺,抱怨道:“别贫嘴了,快点过来补眠吧!” 发现阿笙进了被衾间还若有所思打量她,百叶恼羞成怒,“没看出来你有一星半点的不舒服,依我看故意偷懒才是真的,你这个狡猾的丫头!” 这话倒是真的冤枉阿笙了,别看她现在像个没事人一样,还会凑趣打闹,眼睑一合,就又是梦中毒酒穿肠的情景。 阿笙模模糊糊地翻过身,幸而今天那碟子凉菜让她吃的舒爽,这才慢慢泛出一点困意,渐渐盹着了。 早春的阳光透过窗扉,枕下的那择夫手札好像也被焐热,这次倒是没有血腥的画面。 相反地,阿笙梦到了她和崔珩晏的第一次见面。 第3章 悲剧的源头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阿笙是一个随侍在崔珩晏姑母身侧的,再普通不过的添香小女孩。 那是个平凡的午后,几位崔家的妯娌和宴请的尊贵客人们聚在一起,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主座上那位垂着眼睑的崔大夫人,正揭开茶盖子,抿着茶水,而阿笙在为她们换香。 倏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几位高雅的妇人品茶的举动。 很奇怪的,过了这么多年,她早已记不起自己换的香的名字,忘却崔小公子那个时候面色因剧烈跑动,泛红的脸色。 她也忘了夫人尚染着初春料峭寒气的衣料,可怎么也忘不掉,那个男孩子衣袖间夹裹着的,杜蘅辛辣清远的香气。 然而当时,阖府上下都尊崇不已的崔大夫人蹙起眉头,在众多客人面前,狠狠叱责了儿子这一点都不贵族的礼仪。 在场所有人都隐含鄙夷地打量他,还赞赏崔大夫人果然是当家主母,哪怕是自己最为疼宠的小公子,也毫不留情面地当着众人之面严厉教训。客人们还自责,为以前听信崔大夫人宠惯孩子到无法无天的流言蜚语,感到非常抱歉。 可是阿笙却没有跟着别人一起鄙视侧目,反而在贵妇的茶话闲聊结束后,悄悄找到哭红一双眼睛的小公子,和他合力把养了多年的小狗葬在了树下。 小小的阿笙费力举起手,学着姑母的样子摸摸公子的头,嫩声嫩气的安慰:“小狗他会在天上一直陪着你的,看到你哭了他也会难过,所以你不要哭。” 小珩晏擦掉泪,开口说了对她讲的第一句话:“他叫寒寒。” 阿笙不解,这小公子明明浑身是泥土,泪水还糊了满脸,怎么都还能如此玉雪可爱呢? 阿笙点点头,用干净帕子擦掉他指尖泥土,“明年,我们再来一起祭拜寒寒。就这样约定好了,绝对不会忘记寒寒的。” 似乎很少看到阿笙裙摆上沾满泥土的样子,崔姑母身边的双桃难得没有刺她,惊奇不已,“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良善的一面,愿意去帮温婉的崔大夫人都瞧不起的小公子。” 双桃那时候年纪也不大,不过却也能含糊看出来府里的情形,她撇撇嘴:“不过他可是个病秧子。你们一个阴险奸诈,一个浑身是病,倒是刚好凑到一起,也不用来祸害别人。” 彼时阿笙忙着梳洗发髻,动作不停还温吞道:“多谢夸奖。” 阿笙日行一善的原因无他,只因为她是个颜控。 颜控到了什么地步呢? 那就是,阿笙可是对看单薄笔墨写出的话本子,都有至高无上的唯一要求:主人公可以穷,可以花心,可以残暴,可以没有才华,但是务必得帅气,还要帅的天崩地裂,生灵失语,连山河都为之沉积。 不然丑拒,没得商量。 那一年,阿笙兴致勃勃写出来的择夫手札也是基于此而来。 扯远了,不过可以说,其实小公子他甫一进门,阿笙对于外貌所有吹毛求疵的要求,都被崔珩晏满足了。 阿笙:啊啊啊啊,话本子里的人走出来了! 那就是她一见倾心的公子,崔珩晏。 可是,现在连做半年噩梦的阿笙,恨不得用膳房里的菜刀剁死当年沉迷美色的自己。 她不应该因为公子没人管,就总是唧唧喳喳把自己大大小小的心事全都讲给他听,还总是拿自己的一笔丑字去碍崔珩晏的眼。 现在想想,崔珩晏可是小小年纪就因为一手颜筋柳骨的字,被传世大儒收走当徒弟,对她的字应该只觉得不忍直视。 怕是公子迫不得已,帮她写什么奇怪的择夫准则的时候,都恨不得把她那本手札给撕了吧。 她也不该仗着自己年幼无知,就因为觊觎公子的美色,便总是悄悄跑去崔珩晏的房间外边,还给他吹笛子。 现在想想,一定是自己总是在夜半时分,估计崔珩晏都入眠的时候,催魂一样地吹笛子给他听,惹得崔珩晏生气。 怕是那个时候年纪还小的公子,都被她呜呜咽咽、鬼哭狼嚎般的笛声吓破魂了吧。 可是不仅百叶说她笛子吹得不错,马厩的阿锄哥也在一旁跟着喝彩,说她笛声优美,宛如仙女下凡,让人陶陶欲醉。 都醉了,也不应该睡不着了吧?阿笙心虚地想。 自然,她也不应该在公子赴宴的时候,精挑细选最美的落花,搓成一把,狠狠地塞进崔珩晏的怀里,惹得他月白的衣衫染得花里胡哨,怕是惹得同窗嘲笑;她还不应该为了公子自学如何烹饪夜宵,以至于初次尝试,便让挑灯夜读的公子腹泻整晚;她更不应该…… 没什么不应该的了,她错了,崔公子讨厌她是应当的。 可是,她也罪不至死吧? 崔珩晏小时候不是和她一起,在树下猜对子打闹,年年一起祭拜病死的小狗寒寒,还共同放风筝来着,那时候不是看起来很开心的吗? 莫不是那个时候,崔珩晏就已经恨得她咬牙切齿,早有预谋。等到他长大了,就立马来收走她的小命! 这崔珩晏是恨她恨成什么样了。 正午的阳光淅淅从窗扉洒下,转醒的阿笙怅然叹口气。轻薄的光芒镀在她姣美的侧脸上,朦朦胧胧仿若岚间轻雾,好像一吹就会散开。 枕下的手札被她摊开在手中,阿笙对着薄薄的纸页出神,三排字迹各成一体,她摩挲良久,可到底还是没有舍得扔掉它。 做一位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女郎,嫁给一位憨厚疼人的夫君,好像便是世俗认知里女子该盼求的美好一生。 阿笙扁扁嘴,然而问题是她就是肤浅,只喜欢颜色好的郎君,这又能怎么办? 她真的努力了,可实在改不掉自己这个刻在骨子里的偏好。 与此同时,从崔姑母处辞别的公子崔珩晏回到书房,一把折扇轻轻合拢,漫声问等候着的小厮阿余,“怎么样?” 阿余笑嘻嘻凑过来:“公子放心,我特意等到人把空食盒提回膳房,仔细瞧过才敢回来。不仅白粥吃的干净,那冰叶菊的凉菜更是一点都没剩下。” 崔珩晏垂下眼睑,摆弄着一直藏在袖口里面的东西,犹豫半晌,“那……” 阿余闻弦歌而知雅意,也不等公子问完整句,就机灵接下去:“我事先请那些打马吊的厨子们去吃酒,没有一个人发现是我把凉菜放进去的。” 不过想来也是好笑,偌大一个尊严崔府,整个膳房的人当真一点规矩都没有,青天白日的就聚在一起打牌,别人给一吊钱就撇下活计,自己出去吃酒。 崔珩晏笑意这才又温润起来,并不在意阿余越矩,反而还夸他:“好小子,年末给你包个大红封。” 阿余摇摇头,试探着问:“公子给的月银已经足够我嚼用了,只是公子给她的礼物……” 崔珩晏把书函展开,一目十行浏览起来,声音清淡:“会有时机送出去的,我一向等得起。” 阿余心疼:“公子何必这么劳神?那老头话虽然不好听,但也有几分道理,您的病……” 清冷的日光筛进来,把崔珩晏的脸庞衬得像一幅旧朝古画,笔触清淡却勾勒出天际山光水色,他头也不抬,笑意不变:“无碍。” 这世间千万沟壑在他脑海搭织成网,事情会一桩桩处理完,就像那一直揣在袖中的礼物,总会送出去的。 公子很愉悦,相反,阿笙日子过得倒是并不那么舒服。 或者说,自从崔珩晏回来后,各种麻烦事就找到了阿笙头上来。 最要紧的,便是阿笙那莫名其妙的婚事了。 那时候,阿笙正拿着个美人锤,娇娇地替崔姑母捶腿撒娇,一旁的大丫鬟双桃忍不住开口,“既然阿笙你身子爽利了,和萧连帅的婚事是不是也该考虑了?” 阿笙轻敲美人锤的动作慢下来,她是真的困惑,“双桃姐姐总是说萧连帅,可他到底是谁啊?” 因同样的回复感到气凝,双桃仔细辨别她的脸色,却是发现女孩迷惘神色不似作伪。 不知为何,站着的双桃反而脸色更差:“萧连帅来拜会的那天,你穿一身月蓝色的云丝凤尾罗裙,梳一个百花分肖髻,腕上还戴串石榴红的珠钏,你不记得了?” 听了这话,阿笙才恍然大悟,想起来这萧连帅是谁。 因着素日里阿笙她们穿的都是崔府的丫鬟例服,唯有休假时才能换上自己的私服。那日正值阿笙休沐,本来都约好和百叶一起去逛街市,专门换上一身崭新鲜丽衣衫,好挑选几本新出的话本子。 眼看她都快出府了,有煊赫外客突来拜访,连请帖都没递,就这么不拘细行地上门来,害得崔府人仰马翻。阿笙的假期也跟着取消不说,连湘妃丫鬟例服都来不及换,就得回去帮忙添香。 因为隔着珠帘避嫌,阿笙那天换香还得满屋子地踅转,小心翼翼生怕掀起珠帘,真是筋疲力倦。而有个脸型方正的外男还一个劲儿的堵着路,可把她累的够呛。 想来这外男,便是双桃口中念叨不休的萧连帅。然而,要不是为着她念念不忘已久的话本子,阿笙怕是还记不起那个脸色黝黑的萧连帅。 因为对阿笙来说,萧连帅他哪怕猿臂蜂腰,走路虎虎生风,一双铁臂就能拦下她要走的路,也委实是不够俊朗。 说起这个,阿笙反而对勉强笑着的双桃升起几分好奇,“想不到双桃姐姐居然连我穿的衣衫样式,都记得清清楚楚,看来你很是关心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长干行二首》 第4章 与美人的一桩巧合 关心阿笙? 别开玩笑,双桃什么时候有这个闲工夫了。 于是双桃愤怒反驳:“只是我一向记性好,又恰巧留了神而已,谁专门看你了?” “原来如此,”阿笙意味深长道,“没想到双桃姐姐记性这么好,那怎么连呈给崔姑母的茶汤里,有龙涎香都不知道?” 平日他们煮的都是清茶,但是为了在出身微末的萧连帅面前,撑出崔府名门望族的面子,那日上的是茶汤,也就是茗粥。 想要煮好茶汤,先需要用玄壁制的石碾研磨茶饼,用簸箕筛出来饱满茶叶颗粒之后,再用烤炉里面的山水细细烹煮。水烧至沸腾的时候,先加入少许的盐巴,再将上面的浮沫细细撇去。 待水再次沸腾起来,舀出一勺茶汤,再根据个人的不同口味加入葱、姜、桂皮,钟鸣鼎食之家为显现自己的富贵,还会往里面加胡椒、麝香,甚至是从海上运过来价值千金的龙涎香。 不巧的是,崔姑母恰巧吃不得这抹香鲸粪便制成的龙涎香,严重的话甚至还会威胁性命,这都该是她们几个身边人铭刻在心中的东西。可是那天,双桃却没告知煮茶的人这个禁忌,还在水煮至三沸之后,直接把这浑浊茶汤端上来。 崔姑母本来就不喜欢这茶汤的怪异味道。 若不是阿笙本就会制香,对味道格外敏感,因此她在为其他客人换香的时候还能闻到这浓郁气味,折身制止崔姑母捏着鼻子一口饮下杯中茶的举动,不然怕是麻烦就大了。 不小心被绕进去的双桃惊惶起来:“夫人,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诚然,双桃肯定是不小心,她并没有那么蠢。 若是崔姑母真的出了什么事,别人不说,她这个一等大丫鬟是绝对难逃其咎。 只是当时那帮忙给烤炉烧火的帮工,恰巧是体型健硕的马厩阿锄。 双桃平时一直在崔姑母身边,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和他有什么交集,那天难得能和一旁添柴的阿锄搭上两句话。 火光之下,阿锄眉眼英挺,虽是寡言动作却干脆利落,而他身强力壮,俯身拿起一把柴火便能显现出一身腱子肉。 那炉子热度,将阿锄棱角分明的脸烧出一层薄汗,亮堂堂的。很少见外男的双桃一下子红了脸,小心用自己的帕子揩去他鼻尖汗液,只盼望那织物馨香也能给他留下些微的痕迹。 当时,添茶的丫鬟好像是问过她崔姑母吃茶有什么禁忌,可双桃一心自己的小女儿情思,便敷衍地回答没有。便是将茶呈给崔姑母时,双桃也还是心心念念于那沾过年轻儿郎汗水的帕子,因此也没有过多留意茶汤的佐料。 崔姑母本来笑着看两小姑娘吵嘴,这下眼看矛盾就要变大,赶忙出来调和:“我知道双桃你不是故意的,阿笙你也别太忧心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没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在意了。” 她声音低柔,是这样和气温婉的人。纵然不再是二八少女,可通过细致的眉眼,依稀可以辨析出当年的芳华。 崔姑母是这样好的人,明明已经嫁过人,可眉宇间染着的依旧是少女清愁。可是,怎么就会瘦到连玉钏都快从腕骨脱落下来了呢? 阿笙还欲讽嘲双桃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她笑起来,又是个活泼明丽的女郎:“崔姑母自然长命百岁,我都听您的。”那在崔姑母腿边停住的美人锤也重新轻轻挥动起来。 她只希望这美人迟暮的速度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也不知道为何,这副和谐孺慕的画面,深深刺痛了双桃的眼睛。双桃深吸一口气,重新把话题扯回去:“既然如此,阿笙你更应该为夫人考虑。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夫人能有的这些,都是因着崔大夫人他们的好心怜悯。” 双桃向笑容僵住的崔姑母屈膝:“还请您谅解我口无遮拦。” 她转而对着阿笙轻声道:”夫人因着被下堂的缘故,处境有多尴尬,这些年咱们几个不是一直看在眼里吗?” 崔姑母面色一下便灰败起来。 说来,崔姑母身世也很凄惨:她很早嫁做人妇,可这么多年来毫无所出。倒是丈夫青梅竹马的小妾肚子里,一个孩子接一个地往外蹦。 崔姑母早年嫁过去的时候,也曾经犹豫过要不要抬几个通房,或是把那“青梅”妾侍生的孩子抱过来、自己养。 可她还没出闺就关系很好的嫂子,也就是崔母崔大夫人,告诉她:妾生的孩子上不了台面,还是自己的肚皮里出来的孩子惹人疼。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崔姑母还是无所出。 而那小妾的娘家这两年却旭日东升,小妾的父亲更是官运亨通,更别提这小妾肚子里头的孩子,是一个接一个往外蹦了。 势利眼的婆母这下,索性直接借着无子的名头,让崔姑母的丈夫把崔姑母给休弃了。 也真是凑巧,崔姑母那天回娘家的路上,碰到了一个穿布衣的男人。 那男人抱着上好丝绸制成的襁褓,含在镶嵌金丝里头的,可不是个粉妆玉砌的婴儿。 再看男人行色焦灼,草鞋还跑掉了一只,一看就是偷走了其他富贵人家的小孩。 再看那孩子不哭不闹,只静静酣睡,崔姑母感怀自己的身世,也不顾捡了个麻烦,就让随行的侍卫将男人抓住报了官。 可那男人不知为何,竟在狱中暴毙身亡。他死了倒是不打紧,只是却也再问不出孩子的身世。 崔姑母索性就把这孩子带回娘家,当半个女儿养了。 不用说,这孩子就是阿笙了。 尽管有的时候,崔姑母有一些恼恨崔大夫人给她出的主意,让她这么些年,别说借腹生子,连个通房丫鬟都没给她夫君,好笼络一下自己的势力。 但崔姑母也知道大夫人是替她着想,这么些年来更是对她仁至义尽,那她如何能对帮助自己的兄弟嫂子说不呢? 不顾崔姑母越发苍白的面色,双桃轻声细语:“阿笙,现下也到了你回报姑母的时候了呢。萧连帅现在深受皇上器重,只要你嫁给他,崔家便能扶摇直上,想来崔大夫人和崔老爷开心了,也会更为怜惜我们夫人,你肯定是愿意为夫人分忧的吧?” 崔姑母原来一直无言,听到这里,才狠狠地斥责了双桃:“你再这样胡言乱语,就别在我身边伺候了。” 这可是极重的话,平时她们几个私下里再怎么吵闹,崔姑母也都是温柔笑着的和善样子,从不动怒。 双桃不理睬,反而对着垂眸的阿笙更进一步:“那萧连帅如此钟情于你,你在的时候,他的眼睛都不会动了。有这样好的儿郎求娶于你,你还有什么好不依足的呢?” 崔姑母这下真的气着了,她猛地拍桌,高声怒喝:“双桃!” 听了这话,阿笙也不动气,她根本不会理会双桃的酸言,轻揉替蹙起眉头的崔姑母顺顺背:“其实双桃姐姐也不用总是如此挂心我的事。想来你还长我两三岁,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意中郎君呢?” 她目光流转,顾盼生辉:“看来,最近真是喜事连连。阿锄哥也和我说,他母亲最近为他物色对象了,甚至可能马上就要登门求娶了。” 这一下戳到了双桃的痛处,她立时面色苍白。 平日里阿锄就是个寡言的人,很少有什么经常交际的对象。若说相处好的,也就是阿笙,以及那个叫百叶的的粗鄙膳房烧火丫头。 不仅如此,阿锄的长辈们全都是佃农,若是他母亲真的要上门求娶,必然不是来找阿笙这种娇弱还没长开的小姑娘,而是那丰腰翘臀、一看就好生养的百叶。 崔姑母被气得狠了,也冷下声音:“双桃你也是,若是不想在我身边伺候,有什么心仪的小郎也可以提早说出来。你我主仆一场,若是要出嫁,我自是给你备上厚厚的嫁妆。” 双桃唇瓣都开始颤抖起来,她今天也是一时情急,这才咄咄逼人。当下对上崔姑母失望的眼神,双桃终于理智回笼,艰难道:“我还想多伺候夫人两年呢。” 双桃兴许可以嫁给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只除了阿锄。 因为他们两家的长辈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是路过家门都要啐一口再走的那种浓烈厌恶。 可是阿笙并没有因为出这口气而感到愉悦,因为她也知道,双桃说的话虽然难听,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实话。 阿笙这么多年顶着个丫鬟的名头,可是完全是个小姐的待遇,读书写字样样不落,葱白的手指连阳春水都没沾过。 可以说,若是没了崔姑母,阿笙不知道过得会有多么凄楚。 就是为了这份恩情,纵使她不愿,若是姑母真的需要,她也总是要答应嫁给这位萧连帅的。 就如之前连续了半年的梦里一般。 想到那噩梦,阿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若说公子回来前夜的梦境是毒血封喉,再之前的梦就是一剑封喉。 崔珩晏手里执着雪色如光的琳琅剑,抹了她的脖子后凄楚地问她:“你为什么不等我?” 即使是梦境,这痛苦的感觉也太逼真了。 在这个当口儿,阿笙向崔姑母请愿的这个头,就死活点不下去了。 就在阿笙踌躇的这个时候,那总是躲懒的打帘小丫头,又兴匆匆地在门口尖叫进来:“公子璜来了!” 她又下意识捂住嘴:公子的字,自然只能由长辈和亲近的人才能叫,她一个奴婢当然不能如此称呼。 好在无人在意。 阿笙一听到崔珩晏的字,便是脚步一顿,感觉不停在思索的头更涨:这就是最近除去忧心自己的婚事以外,第二头痛的事。 崔珩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总是跑到姑母这里来蹭午膳。 以往阿笙会避开他,提早去找膳房的百叶吃自己的份例,可是因着今天与双桃有争论,就忘记看石漏了。 说起来,焦头烂额的阿笙觉得最近唯一的好事大概就是:自从崔珩晏回来的那天起,她就再没有做过那嫁人后与公子在柳树下重逢,进而开启的身亡梦。 尽管有的时候,她依旧会因为现实和梦中的轨迹有交错重叠,而有些失眠,但也总比之前夜夜惊醒强。 阿笙有猜测过这许是和公子本人回来有关,可转而一细念,她又暗骂自己总是胡思乱想。 这应该不过是一桩巧合而已。 第5章 糖醋肉与万花筒 不管怎样,眼下阿笙也避不开公子了,只能扯起嘴角浅笑,看起来是个格外本分怡然的丫头。 比起她的虚假,那掀帘的小丫头显然更开心,唧唧喳喳地在旁边主张,中午吃点什么好。 或者说,自从崔珩晏来这里用饭起,这小丫头就勤快起来,拉帘问礼一个不缺。 不过,往日小丫头便是再粗野,也是不敢这样进堂屋的。 可今天玉树芝兰公子也不知在门口看见什么,看起来心情甚好,甚至还冲她微微颔首,清湛一笑。 小丫头只觉得万千的花树都摇曳不休,数不清的苞蕊都竞相地盛开在她心尖。 这打帘的小丫头心旌摇曳之下,便壮起胆子也跟着进了堂屋,还在旁边积极推荐,告诉公子哪些菜式可口香甜。 有崔珩晏在,崔姑母不好直言训斥她,不过眉头已经紧紧拧在一起:这实在太不像样子。 倒是崔珩晏笑意不变:“你是姑母新提上来的大丫头吗?” 小丫头居然被小公子这样温柔地问话,当下激动得脸都泛红了:“不是的公子,我是门口专门打帘的小丫头,我叫翠柳。” “哦翠柳,”崔珩晏笑容更加温柔了,“是‘翠翠复翠柳’的那个翠柳吗?” 小丫头翠柳幸福得都快晕过去了。 可是,从阿笙这个角度观察的话,却发现崔珩晏握着的那个雨花石杯,都快捏出裂痕了。 阿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翠柳,你多保重。 崔珩晏不再看痴痴发怔的翠柳,转而问向崔姑母:“现在姑母身旁的一等大丫鬟,还是双桃吗?” 似乎没想到突然提到了自己,一般都是充当屏风不吭声的双桃双靥微红,不胜娇羞地向他行礼:“还是奴婢。” 至于之前她心心念念,听到人家要订婚,还气得说不出话的马厩阿锄? 嗨,双桃心里头想,那阿锄和公子根本就是云泥之隔。 在马厩里的就好好喂马嘛,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没错,见了公子,双桃早就把什么阿锄阿头抛诸脑后了。 崔珩晏放下了杯子,望向她,“双桃,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小丫头也可以随便进堂屋,还在主子没垂问的时候,自己先抢话了呢?” 他笑意是不变的清雅:“还是说,翠柳也要变成大丫鬟了?” 这翠柳两个字被他含在唇齿间,念得极为缠绵,好像是情郎在思念自己的爱人。 双桃晕红的双颊一下子血色尽褪了。 崔姑母名义上,也就只有两个丫鬟平时在内室服侍:一个是她双桃,另外一个就是挂着大丫鬟名头,但是素日也只是添添香的阿笙了。 阿笙的位置自然不会被撸下去,那若是翠柳上来,双桃的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 更何况,她今天还和崔姑母有了言语上的龃龉,正该是如履薄冰的时候。 对着崔姑母失望的眼神,双桃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如果她没了这个大丫鬟的活计,那些人绝不会放过她的! 双桃面色铁青,原先对崔珩晏生的那袅细烟般的朦胧彻底散去,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奴婢受教了。” 说着她疾步走过去,扯着还晕陶陶的翠柳的手腕就往外面走。 翠柳拧着眉头:“你做什么?你弄疼我了。” 这个双桃是干嘛?莫不是看她得到公子的垂青嫉妒了不成?翠柳咬着牙,恶狠狠地在心里记上了这一笔。 到了外间。 翠柳猛地甩开了拽着她的人的手臂,那双腕子都被扯出红痕了。 她恨得咬牙切齿:“素来我们几个打杂的丫鬟,都看双桃姐姐是个好的,平时总和我们说体己话。那阿笙才是对什么都袖手旁观的假清高!可是没想到,您这是连个面子情都不顾,打算直接撕破脸了。” 双桃眉间带上寒霜,刚欲给这丫头个嘴巴看看厉害,可抬手时,脖子上挂着的金锁头吊坠重重一垂,她这手腕就抬不起来了。 更何况,双桃刚和夫人起了争执,这不是她明火执仗对付下面小丫头的好时机。 看到双桃这个样子,翠柳更是不屑:“要说阿笙她长得貌美,又受夫人疼爱,就算比起正经小姐怕是也不差什么。我们不认也没办法,可你呢?” 她笑着打量了一圈双桃,啧啧感叹:“说你是心比天高呢还是什么?居然还敢觊觎公子,谁给你的脸面,让你还敢嫉妒?” 被她打量的双桃愤恨不已,可也暗自松了口气:翠柳居然还以为她是在吃崔小公子的醋,那就让这个蠢货这么误以为吧。 那翠柳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以为对方被自己问的说不出话来反驳,反而自己越数落越开心:“说你双桃是小家碧玉吧,也没看出来你哪里秀美……” 说着说着翠柳“咦”了一声,过来一把扯开了双桃的衣袖,她对着那腕上的玉镯喃喃道:“我们小丫头月钱才五百贯铜钱,你们大丫鬟也不过一两银子,你这碧玉镯的水分这么足,怕是至少也得五十两……” 翠柳说着说着瞪大了双眼:“你不是还得用月钱填补你家里,哪里存的钱买这样的一只玉镯?” 不说这一桩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兴许有着崔珩晏在这边的原因,最近午膳都传上来的极快,还会是满满的一大桌。 真可谓是八珍玉食,琳琅满目。 阿笙悄悄地吞了一下口水。 崔珩晏不在这的时候,她还可以没规没矩地,和崔姑母一起用饭。 这下双桃还出去了,她更是连出去膳房,找百叶一起吃自己该有的分量都不可以,只能干巴巴地随侍旁边。 倒是捻起筷子的崔珩晏蹙了蹙眉,看她:“都没有旁人了,阿笙你还站着干嘛?还不快过来一起用膳。” 阿笙:“公子玩笑了,双桃不在,奴婢自是要替她侍奉夫人和公子的。” 不承想,崔珩晏却失笑了:“你什么时候在我们几个面前还讲起规矩了。还奴婢呢,你什么时候在没外人在场的时候自称过奴婢?” 阿笙其实也不喜欢这么自称,可是,刚才不是您说的在屋子里要讲究规矩吗? 这怎么又变了! 说着崔珩晏倒是自己意识到了什么,他玉白的下巴倨傲一抬:“阿余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们笙大小姐搬个凳子。” 没有眼色的阿余打了自己一下嘴巴:“阿笙姐姐对不住,小的这就给您搬。您看是这把玉质的合您眼缘,还是这把棉絮的墩您坐起来舒服?” 崔珩晏这才哼哼了两声,满意了,还笑着打量她:“阿笙你也是,现在越发娇气了。好啦,膳房那边的人没眼色,不知道添几副筷子,你和他们置什么气?” 一双清澈的眼睛定定注视着你,好像你是他的整片无垠天空。 正说着话,崔珩晏自己还激动起来,从自己玉涡色的宽大袖子里,拿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桶装物体,那上面还沾染着他的脉搏体温。 公子的手也修长,皎白如月:“这是我东渡的时候,看到琉球国的小玩意,叫做万花筒。” 崔珩晏瞥阿笙一眼,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声音还带着几分委屈:“我一回来便想送你,可你那时候好像生了病。等养好了我却总是见不到你,这万花筒我可是天天揣在身旁的。” 坐在对面的崔姑母忍俊不禁:“阿笙当初只是没休息好,这皮猴最近一到晌午时分,就溜出去膳房那里。这下可算是堵着了,璜你快给她吧,她最喜欢这些漂亮精细的玩意了。” 闻言,崔珩晏一边兴奋地给阿笙演示一边解释:“你只要从这一端的开孔望进去,再转动桶端底部,就可以看到万花齐放了,是不是很有趣?” 他清澈的眸光从无数琉璃镜中透过来,纵然是万朵的繁花,也比不上他的眼瞳亮而璀璨。 崔珩晏还炫耀道:“我只带回来这么一个万花筒,只有一个喔,所以要送给你。” 阿笙不敢与这样灼灼的崔珩晏对视,干咳道:“多谢公子赏赐,我先收拾一下茶桌。” 说着,她将崔珩晏刚才把玩的,满是裂痕的茶杯轻轻拿起。 哗啦一声,茶杯碎了。 阿笙嘴角抽搐,倒是看得一直慈霭笑着的崔姑母,饭都差点噎在嗓子口:“阿笙,你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莫不是真的生气了?” 崔珩晏见状,更是笑得牙不见眼,冲着阿笙刮刮脸:“那天回来的时候因着有外人在,我怕会让你不好做,这才对你冷淡些。哪里想到半年不见,阿笙气性已经变得这么大了,越活越小,跟个稚童一样,羞也不羞?” 所以,现在外人双桃不在,崔珩晏便原形毕露了。 他还指挥阿余:“别把坐墩搬到那里去,搬我这边来。臭小子,不知道你阿笙姐最喜欢吃这道糖醋肉吗?” 阿笙:我不是,我没有,你乱讲。 她只想表示:茶杯碎裂的时候,没有一股力道是无辜的。 食不言寝不语。阿笙用过饭后匆匆起身,想要离开。 突然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崔珩晏很困惑,也把这个迷茫明明白白地挂在了脸上:“阿笙,你是不是不开心?” 阿笙假笑:“没有没有,我不敢。” 扯了扯衣袖,她竟没成功脱开。 崔珩晏还摇了摇:“那你为什么最近总是躲着我,不理我?真的是怪我回来得太晚了吗?” 魂牵梦萦的大美人之所以能让阿笙念念不忘,就是因为他只要这样小小地软言软语几句,她就溃不成军了。 阿笙想,对不住,哪怕是下一刻便死了,她现在也受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翠翠复翠翠,双飞亦双止。 ——《翠翠辞》 第6章 美人若委屈 就是啊,阿笙暗地反问自己,崔珩晏明明是这么文雅干净的少年郎君,怎么会干出亲手弑杀她那么血腥的事情呢? 再说,最近她不也没再做过那些噩梦了,正也说明那梦和现实并不一致呢。 阿笙想,她怕是前段时间真的话本子看得太多,才会做这种奇怪的梦,要知道她可以说是陪伴着小可怜的他,长成如今谦谦君子模样。 崔珩晏这样金相玉质的公子,再是干净不过了。 她自责起来,怎么可以怀疑崔珩晏会想要杀了自己呢? 阿笙这才放下了隐隐揪着的心,将那璀璨小巧的万花筒精心收藏起来,抿嘴笑道:“我很喜欢,是最近事情太多,才总是见不到公子的。” 她和笑容满面,而不愿旁人伺候午睡的崔姑母福身行礼退下后,反拉过崔珩晏的衣袖,道声“跟我来”,便跑到了幼年经常共同玩耍的红豆树下。 素色的花骨朵在新发的枝芽上摇曳着,午后的阳光滤下婆娑的温和树影。 她将横在腰际的笛子举在唇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专门学了首曲子,想要等你回来的时候吹给你听。” 对着大美人惊喜的表情,她更是不好意思直视他,干咳了两声:“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所以现在只可以吹一半,你不要嫌弃哦。” 阿笙微闭着双眼,手指如飞地按起了弦孔。 笛音明亮轻快,透过旋律的转换都能让人感到主人的好心情。 不远处马厩里面捡拾谷子的阿锄,闻声飞快地跑了出来,却在看到怀珠抱玉的羞涩少女旁边公子的时候,缓了步伐。 阿锄摸了摸自己砰砰跳得很快的心,又怅然又感动。 他不会什么文雅的形容词,可是看到两个人的时候,却只想到了金童玉女四个字。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阿笙吹完了残曲,不好意思道:“怎么样?我还没练很多次呢,是不是有点不熟……” 她的问话在看到公子的脸色时戛然而止。 好听点说是玉山将崩,难听点说,黑如锅底。 还是大厨烧了十余年都生了铁锈的锅底。 阿笙脸上的羞赧期待也消失了,她愤愤甩了一下笛子:“我知道自己练得不熟了,可是真的有那么难听吗?” 没想到,崔珩晏居然上手,强硬地拿走了她手中的笛子:“你吹得很好,只是这首曲子我不太喜欢,你以后不要再吹它了,好不好?” 阿笙羞愤:“我可是辛辛苦苦练了大半年呢,你说不练就不练啊,我偏不!” 崔珩晏居然还能勉强挤出来个笑:“乖,你就当是为了我,行不行?我最近做了一个在柳树下开头的梦。” 他欲言又止,“说出来害怕吓到你,但是我真的很不喜欢这首曲子,再听到我就浑身都不舒服,我们阿笙最好了是不是?” 她的大美人,可怜巴巴地这么一眨巴眼睛,阿笙也不管对方说的这话有多匪夷所思了,估计早就把逻辑这种东西忘到大西北。 阿笙:好好好,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可以。 阿笙娇横地抱住双臂:“都答应你了,还不把笛子还给我?” 她嗔了他一眼:“你怎么事情这么多啊?” 似乎是看到了崔珩晏的脸色不对,她直接夺了过来,“真是的,还要我亲自动手!” 啪嗒。 她的笛子碎了。 这回是,真的,大力出奇迹。 这可是乌木制的笛子啊,阿笙都不小心摔过地上几次,这笛子硬是一点裂缝都没有。怎么只是拿了这么一会儿,就碎的连粉末都不剩了。 崔珩晏连忙俯身,替她拍了拍裙子下摆上面沾染的木屑,“那个梦是真的很可怕。” 他委屈巴巴:“我给你买紫竹的笛子好不好?买两根,一根你吹,一根砸着玩,好不好?” 这回,什么大美人什么委屈都不管用了。 阿笙制止了对方的眼神杀,以及那摇袖子使她心疼的行为,下意识又摸了摸细弱的脖子。 她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这样说,我想起来,我也做了个梦:梦里面我嫁人了。可是想想,若是我真的嫁人了,你会送我什么做添妆,啊?” 到后面看到崔珩晏的表情,她的话便只剩下微弱气音了。 阿笙:……公子你还好吗? 温润公子的脸,这下子和陌上枝头新柳颜色有得一拼了,看得出他正极力压抑着怒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阿笙,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 阿笙虽是爱慕公子美色,但也清楚知道,两个人之间身份云泥之别,怎么样都不可能在一起的。 爱大美人是一方面,可是生活是另外一方面。 若是真的将它们两个裹缠在一起,那她就不是沉溺美色,而是痴心妄想的疯子了。 总不能为了一个好看的公子,这辈子就不嫁人了吧? 于是阿笙不以为然道:“可是,我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嘛。” 半晌不见动静,定睛一看,崔珩晏正平息定气。 忽然,他再也忍不住一般怫然抬起手臂,似乎是要一拳捣碎他们身后的这棵红豆树! 但是,似乎看到阿笙惊吓害怕的神色,崔珩晏又缓缓松了拳头,用袖子捂住了脸,闷声道:“我不要再理阿笙了。” 语罢转身离去,竟是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真地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阿笙百思不得其解:她还没生气呢,大美人这怎么自己还委屈上了? 不远处,双桃刚和掀帘小丫头翠柳拌完嘴,正在后花园散布消解闷气,便看到假山处正专注盯着什么的马厩阿锄。 双桃好奇,从另一个角度凑近,顺着阿锄的视线往里面探,便看到个女郎。 那女郎背影纤弱,穿着和她样式相同的湘妃色衣裳,几乎要融进背后新抽枝条的淡粉色花海里。 这身影双桃再熟悉不过。 不正是她每晚都恨得咬牙切齿的,同侍女不同命的阿笙吗? 再侧脸打量那一向呆板迟钝的阿锄,那目光不正顺着抬步离开的少女转吗? 指甲几乎要在假山上面挠出白色长痕,双桃心头一片苦涩:莫不成,阿锄哥喜欢的不是什么粗鄙百叶,而是这阿笙不成? 公子璜那是天上星、云中月,无人敢肖想的茗雪,让人只敢仰慕。 可他一个喂马的阿锄,也想挑挑拣拣吗? 甚至还会用无关的人打幌子了,就是不知道百叶和阿笙,知不知道自己被一个马夫戏弄了呢? 但双桃就偏偏喜欢这样一个低贱的马夫。 阿锄可是她情窦初开的桃色情思,双桃攥在手里的帕子扭曲成一片。 恨意无言滋生开来,汇滴成泉,就要流成一片无垠的墨浓颜色海水。 一个浪扑过来,数不清的怨念将她最后的理智扑倒。 凭什么? 默默目送少女远去的阿锄才刚一回头,没走几步,便看到个穿丫鬟衣裳的人正等在路边,看他过来还露齿一笑。 阿锄暗地里皱起眉,目不斜视想要从旁经过,却没想到她舒缓伸出胳膊拦住他,柔媚一笑:“阿锄哥。” 见状,阿锄声音刚硬:“双桃,你知道我们两家的情况。若是被人看到,在家母面前嚼舌根,怕是又一番撕扯。” 双桃形容痴痴,没有回答:这可是阿锄和她说过最长的一段话,往日里见到她便转头就走,仿佛她双桃是什么可怕的瘟疫一般。 可就是这难得的话,却是让她不要碍事,挡他的路。 阿锄更是不耐:“要是没有旁的事情,我就走了。崔大夫人今日要去拜佛堂,马夫今天告假,我需得替他驱马。” 双桃闭闭目,把所有缱绻情思摒除,再睁眼已是下定决心。 阿锄见那矮他半头的女子目光沁毒,狠厉之色却转瞬即逝,他心中霎时冰寒,但又安慰自己,应该只是看错了。 可是,下一刻就听到双桃声音柔柔,语气却斩钉截铁:“阿锄哥,你喜欢阿笙。” 阿锄悚然一惊:“你胡说什么?” 其实双桃也没有什么证据,不过是身为女子的感觉,可是一见他的反应,她便心酸又肯定地得知自己猜对了。 双桃轻声细语:“若是阿锄哥不想被人发现的话,便帮我一个忙。” 短短几息之间,阿锄也冷静下来,懒得再看这个令他作呕的女人,一把扯下她的胳膊大步流星地走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双桃弯唇一笑,依旧是轻言细语:“阿笙要被逼迫着嫁个鲁莽的武夫做小妾了,阿锄哥连这也不在意吗?” 果不其然,那迈着大步走开的男子立时便停下脚步,黑着脸转过头,声音艰涩:“你说什么?” 有风,起于青萍之末。 双桃衣角翻飞,待到阿锄不情不愿走过来,她才低着声音开口:“我和阿笙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自然不想让她受此委屈。可是一个叫翠柳的打帘丫头,为了能顶替阿笙的大丫鬟上位,总是在崔姑母身边劝说,我看崔姑母她也已经有几分意动,眼看就要被劝服了。” 无言沉默半晌,阿锄问:“你想如何?” 双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榆木疙瘩,但是也只能按捺下酸痛又烦闷的情绪,依旧是轻柔的低声:“不是我如何,而是看阿锄哥愿不愿意同我一路,共同帮帮阿笙渡过难关。” 阿锄冷笑一声:“可你惯会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让我如何能相信你的话?” 尽管双桃已经决定放下他,可是听到他面带讥嘲的样子,还是有细密的针扎在她胸口。 饶是如此,双桃的声音却没有丝毫的转变,甚至越发柔媚,她呢喃软语:“阿锄哥若是不信我,自然可以去问问阿笙和百叶,亦或是去找翠柳对峙,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双桃料定了他不敢。 有无言的风吹在他们中间,直到将两人衣摆吹拂至一个弧度。阿锄声音沙哑:“我知道了。不过,你最好不要骗我。” 男人双眼眯起来,是难得见到的狠戾。不过双桃连颤抖都没有,福福身,当真是为自己的姐妹担心不已的样子:“阿锄哥说这话,便太伤我的心了,我如何敢呢?” 阿锄看不到的角度,双桃勾唇一笑,她如何敢去欺瞒阿锄哥呢? 作者有话要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鹊桥仙·纤云弄巧》 第7章 反向一语成谶 破冰后浅碧的江水,把那鸟儿的羽翼映衬得更为洁白柔亮,雾色笼罩的山峦是和水一脉的翠色,反照得那山上一串串红花更艳丽,仿佛就要燃烧起来。 也不知道为何,阿笙觉得身边的人最近都变得很奇怪。 首当其冲的,就是百叶和阿锄的婚事。 因为阿笙伺候着崔姑母,又经常在双桃不在的时候和她聊一聊府内秘辛,也知道了不少的事。就比如,阿锄的母亲正欲给百叶下聘呢,两家长辈基本也都首肯了,就差合个八字之后下定了。 然而,双方到底是没有下聘礼。 观百叶的家人都没有和百叶说,阿笙便也没提,想等到尘埃落地的时候再恭喜两人。 可是不知为何,这眼看就要落定的婚事忽然没了下文。 别说阿笙了,就连崔姑母,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百叶是一无所知,阿笙也不敢提出来,只能闷在肚子里,替他们着急。 公子崔珩晏因着和她赌气,最近也不来和姑母吃午膳,只是来问个礼就走,当真恪守自己再也不理阿笙的话,当真是清冷又高贵的如玉君子。 假若他没有总是偷瞄阿笙,还被崔姑母看个正着的话,那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然而膳房的人供过来的餐食还是一样精细,阿笙乐得清闲,正好可以和崔姑母边闲聊边一起饕餮,把各种美食尽数尝试一遍。 某日午膳后,本要回寝屋休憩一会的阿笙蓦然发现,自己竟然忘了把食盒收拾出来,担心菜食味道会惊扰到崔姑母午睡,便折返回去,没想到遇到了很难在后院屋阁处见到的外男阿锄。 阿笙三两步赶上去,疑惑地问:“阿锄哥怎么在这里?” 少女声音明明悦如莺啼,那男子却步子一僵,好像遇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人。 没注意到阿锄的不自在,阿笙还伸出雪白手指替他点出了方向:“你是来找百叶姐姐,结果迷路了吗?膳房在那边。” 说到这里,阿笙还顿了下:“我还以为阿锄哥平日也是要在膳房用饭的,看来是我想左了。” 阿锄怕她接着问下去,忙生硬转化话题:“没有,是我一不留神看错方向。阿笙,你可吃了我叫百叶送过去的糕点?” 闻言,阿笙放下疑窦,眉眼弯弯:“百叶不在,阿锄哥你何苦还装模作样?明明是借着我的名号送给百叶吃,还回头来问我。” 说到这里,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笑意更盛:“放心吧阿锄哥,百叶很喜欢,全都吃光了。” 阿锄似乎完全没有想到,瓮着声音道:“那你有尝一下吗,感觉味道如何?”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阿笙嘟囔,“怎么两个人都蔫坏?” 阿笙小心拂过葳蕤横生的枝丫,把阿锄往外领,笑着回答他:“阿锄哥你真是和百叶学坏了,我当时身子不舒服,哪里能吃糯米?你理由也不找得好一点。” 待走出了崔姑母的苑落,阿笙才舒口气,转过头来曼声道:”不过,阿锄哥你以后还是不要经常来这边。毕竟是一个外男,很不方便,若是真的想见百叶,你们之后有大把的时间,何必急于一时?” 她叹口气:“我还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呢,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无家无室的可怜人吧。“ 阿锄勉强扯出个笑脸:“你已经都知道了?” 得意洋洋的阿笙哼一声:”阿锄哥你想瞒过百叶,给她个惊喜也许容易,还想骗过火眼金睛的阿笙我,那是不可能的事。“ 阿笙说着扫了眼傻笑的男子,待转到他脚边时候,目光一凝:”阿锄哥,你怎么还跑到井边去了?“ 原本还木楞傻站着的阿锄把脚一缩,可那足衣是由雪白布帛织就,上面沾染的青苔色反而更加明显。 她很担忧:“那里平日里无人,很容易跌滑摔进去,那可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下回你还是注意些。” 崔姑母的苑落偏居一隅,内屋阴冷不说,后院还有无人打理的枯井。 说是枯井也不尽然,里面还蓄积着死水,因为附近青苔湿滑,杂草丛生,再加上位置偏僻,没有人愿意去抽取井水。久而久之,那清澈活水,便脏污成沤着怪味的浑水,可以说是变成枯井。 甚至,最近由于春雨连绵,还有传言说是见过蟾蜍,更是没有人愿意往那里靠近,全都躲得远远的。 不过,在阿笙的记忆里,一般蟾蜍这些小动物出现的时间,还要比现在的初春再晚上那么一两个月。 也许,那枯井潮湿被人所不喜,反而是其他生命的乐土也未可知。 “我知晓了。” 局促的阿锄点点头,和她告个别便匆匆忙忙,阔步离去。 被他留在原地的阿笙敲敲脑袋:自己还没有问他和百叶的婚事怎么样,什么时候能下定呢? 她摇摇头转回去收拾食盒,哀叹一声,最近的人怎么都很奇怪? 除去这件事情以外,让阿笙摸不着头脑的还有双桃。 平日里双桃最喜欢做的,便是将崔姑母用过的剩菜捡拾出来,好心分给其他洒扫的小丫鬟,让那些只能吃粗食的丫鬟连声道谢,感激不已。 反正崔姑母也默默应允,这自然无可厚非。问题是,双桃为表谦逊本分,从来不和崔姑母阿笙她们一起吃。 但双桃又美其名曰,担忧这么多饭菜她们吃不完,所以一般会提前先挟出来几道新菜,说是替崔姑母尝尝味道,看看有没有是体质很弱的崔姑母不能吃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双桃每次为了自己说的”试毒“,在碗里面挟的可是满满的菜量。 若是真的有毒,怕是二十头牛都得被毒死。 换言之,双桃她自己吃的是崔姑母还没有尝过的新菜,却把她们吃剩下的分给其他丫鬟,换得她们的感激:双桃居然自己都不吃主子的饭菜,而是分给他们,果然是善心的好人,和无情无义的阿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因着双桃要把剩的饭菜挑出去,所以送空食盒的活计都是其他小丫鬟来弄。 然而,自从崔珩晏归家,双桃她们再也没有机会吃这些膳食,因此收拾空食盒的事情就转交给阿笙了。 其实,这种杂活不应该是她们一等大丫鬟来干,而应该是打杂的小丫头翠柳来干的。 可是最近一到午间时分,翠柳和双桃就双双不见踪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阿笙感叹,自己可能确实被崔姑母惯坏了,结果养的很娇气,她是真的不想收拾食盒啊。 说到这里,另一件奇怪的事情,便是双桃和翠柳的关系。 在阿笙印象里,公子璜和翠柳说了两句话的那一日,双桃明明是面色极为不好,硬拽着翠柳出去的。 以阿笙对这两个人的了解,吵嘴争辩起来那都是最为平和的场面。 双桃表面上脾气柔顺,其实就算她掌嘴翠柳,让翠柳几天都见不得人,都不是什么新奇事。 再说翠柳,那就是个一点就着的□□包,若是谁不顺着她一点的意,就能把你三辈祖宗轮着骂一遍。远的不说,上次阿笙休沐,正和其他几个交好的侍女闲聊,讨论哪家的口脂颜色鲜亮,妆粉又是谁家细腻。 不请自来的翠柳就跟着推阿笙的胳膊,没怎么交谈过的人很是自来熟:“麻烦也给我带几罐嘛。” 阿笙猝不及防,差点被推到,旁的侍女看不下去,讽刺翠柳:“你不是休沐刚结束吗,怎么自己不去采买?” 翠柳理直气壮:“我忘了,这不是听你们说话才想起来。” 谁又让你偷听别人讲话了? 阿笙头疼,懒得多和她吵,便问道:“你要哪家的?” 翠柳眼睛滴溜溜一转:“我不懂这些胭脂傅粉什么的,我娘告诉我,这都是黄脸婆才弄的东西。但是我听你们说的那几家都挺好,那我也勉为其难各来一个吧。” 这是基本将府邸里大大小小的女人骂个遍了。 侍女中不乏有伺候闺秀小姐的,当即嗤的冷笑一声:“阿笙的腿便不值钱了吗?” 一同休沐的侍女中有脾气温和的,眼看几个人要吵起来,便安抚道:“你拿银子吧,刚好这几家铺子我都要去,我替你买。” 翠柳眼睛圆睁,好像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阿笙你们这么阔绰,居然还管我讨要这一点碎银子?我的月钱可都是有别的用处的,哪里有剩下的,买这些不正经女人用的东西?” 这翠柳所谓的正经东西,便是那华贵的绫罗绸缎。铺了满屋子不讲,还说什么自己没地方放,愣是硬塞进同房别的丫鬟的柜子里,过几天还污蔑那丫鬟偷她财物,向那脾气软和的要赔偿。 那同房的丫鬟便再是个面团性子,也受不了,当即哭哭啼啼跑回家里哭诉。 还好这丫鬟是个家生子,当天她老子娘就拖个棍子要来教训翠柳。这翠柳明明是崔大夫人安排过来的人,可最会严谨持家的大夫人却闷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最后还得是崔姑母害怕崔府名声被拖累,主动出来调和,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安抚那家人,不然翠柳的这双腿一早就废了。 阿笙懒得和这种人歪缠,就当翠柳的话是耳旁风,和旁的姑娘们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至于胭脂傅粉,翠柳当然是想也不用想。 这翠柳便四处传播阿笙的坏名声,大意就是说她心比天高,对下面的洒扫丫鬟漠不关心,高高挂起。 阿笙还亲耳听过去安慰翠柳的双桃悄声发牢骚,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给脸不要的丫头。 女人的心海底的针,真是说变就变。 当时双桃因着大丫鬟的身份被威胁,那眼看都要撕破脸皮了,这几天却又和翠柳好起来,还总是在崔姑母面前说翠柳的好话。 话里话外就是,翠柳不应该仅仅做个打帘的丫头,便是再干点更重要的活计,也是可以的。 刚刚用过晚膳,崔姑母胃里积食,黏腻不适,本就不耐听这些话,蹙眉转过头去:“提上来翠柳,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这屋里头的人双桃你也知道,都是有限制的。若是把她提拔到身边来,可能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门口偷听的翠柳当即在门口叫道:“夫人,双桃姐姐肯定是愿意把位置让给我的,她还说最羡慕我有这么清闲的活计呢。不然,就把我们两个的活计换一换,也是可以的。” 便是这话,双桃虽然面色唰地冷下来,可居然没有反驳,还柔顺劝和道:“翠柳是直白了一些,可谁不想在夫人身旁贴身伺候呢?” 虽然没应承,可是居然没反对!从小长到大,阿笙何曾见过双桃这副忍气吞声的样子? 双桃似乎也知道自己最近惹得崔姑母不喜,难得也跟着撒娇发痴:“夫人,最近倒春寒,今天就让我铺张褥子,守着您睡吧。” 明明是初春,哪里来的倒春寒?而且,双桃不是最看不上这种娇娇发痴的行为了吗? 崔姑母不欲和她争辩:“随便你。” 一旁的阿笙在旁边看的是津津有味,连新买的话本子,都没有这故事一波三折来的有趣。 然而双桃虽然没有对付翠柳,可是她矛头却转向了旁观者阿笙。 隔天清晨,阿笙来请安后,双桃又一次旧事重提,她低柔劝:“还有阿笙和萧连帅的婚事,夫人您考虑的怎么样了?若是您能应允下来,崔大夫人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话才说到这,也不待崔姑母冷下脸,便又有人不打招呼,一点礼数也没有的,不管不顾地冲进来。 不过这回,不是每次都恰好打断她们说话的小丫鬟翠柳,而是个健壮的仆妇,衣衫扣子都没系好,便慌慌张张跪下来磕头。 她声音都含着昨夜春雨的稀松寒气,颤抖不已:”不好了夫人,翠柳她跳井淹死了!“ 虽然不合时宜,可是漠然站在一边观赏窗扉外绿意的阿笙,却突然想起来,翠柳在背后讥嘲过她心比天高的话。 然而,阿笙是不是真的心比天高还是未知事,翠柳自己命比纸薄却是真的。 这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翠柳的反向一语成谶了。 第8章 不要贪图公子美色 这仆妇大早上尿急,因为懒得去茅厕,便想找个偏僻地方解决。瞧着这崔姑母的苑落处无人,便溜了进来。 正好那有一口枯井,她便解了腰带痛快地蹲下去,等舒爽排解完,回头下意识往井里面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真是令她后悔不迭。 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发白肿胀的脸泡在浑浊的污水里,胡乱散开的发丝上似乎还沾着淡黄色的尿液,那衣裙鼓起漂浮上来就像追魂的绳索。 这仆妇猛地腿软滑在青苔上,偏偏这滑不溜秋的湿润植物和那井里面飘着的裙袂一样翠绿。 她猛地杀猪也似的尖叫起来。 那仆妇泪水糊了满脸满脖子,裤子也只提了半截,已经狼狈的看不出形容。 惊讶过后,崔姑母看她半天,才隐约发现点熟悉的感觉,惊讶道:“你不是阿锄的娘吗?什么时候来的?” 仆妇支支吾吾道:“我是来看阿锄的。” 来看阿锄,大清早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到崔姑母这儿来,又是怎么回事? 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阿笙给崔姑母披上件避寒的斗篷,几个人一起出门去看了。 唯有双桃落在最后,还冲着那瘫倒在地的仆妇福了一身:“婶子,好久不见。” 遍身污迹的仆妇本来还吓得抖个不行,一看到双桃却反而来了劲,支撑着爬起来,啐她一脸唾沫星子:“和你那个水性杨花的娘一样无耻的小娼妇,就会耍骚招数来招男人。我只恨,那泡在井里头的怎么不是你!” 这仆妇便是阿锄的老子娘,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利索人,是插秧种田的一把好手,还很是能说会道,帮着自己的闷葫芦丈夫,把自己家田里面种的高粱谷子作物推销了出去。 说来,当初还是双桃的娘搭的线,由于双桃娘是崔家世仆,这才给阿锄找的个喂马的活计。双桃娘和阿锄娘当年可是姐妹相称,后来倒是反目成仇,令人唏嘘。 阿锄娘本来岁数也大了,再加上儿子老子赚的都已经足够维持家用,平时也就窝在乡间田舍里休养,不怎么出来。 还是最近,阿锄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她都已经瞧好百叶那丫头,眼看两家都合过八字了。阿锄这小子突然那天回到家里头来,说自己还不想成亲,再追问,这小子又不吭声了。 真是跟他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老子,一个德行。 那怎么行?阿锄娘现在没别的盼头,就等着早点抱个大胖孙子,享享清福呢。可是既然阿锄不愿意,她这个当娘的也不敢自己做主。阿锄看着不吭声不吭气,自己有主意着呢,要是真的瞒着他下聘礼,这小子说不定连逃婚的事情都能干出来。 这阿锄娘就在家里头琢磨,最后还是邻屋的婶娘有猜测:“阿锄不会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吧。” 还真有这个可能。 为了早点含饴弄孙,阿锄娘就打着看望儿子的名号来了崔府。可是阿锄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锄娘心头有计较,就在晚上熄灭灯烛的时候,装作睡着了,偷偷跟着悄声出门的儿子。 阿锄娘也年轻过,这怕是夜半私会呢。 令人好奇的是,阿锄他还带把杵棒,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 不过阿锄娘转念一想,自己的夫主年轻时候不会讨姑娘欢心,就在她面前挥舞砍柴的石斧来证明自己的身强体壮,估计这傻阿锄也是随他那个老子,拿这棒子用来杂耍逗那丫鬟开心。 然而,能做出私下勾搭男人举动的丫鬟,怕是个不省心的小娘皮,阿锄不懂女人的弯弯道道,还得她这个老子娘去撕捋这丫头。 却没想到,三拐两拐的,阿锄进到了个幽深无人的庭院里。黑灯瞎火的,阿锄娘也看不清是哪里,却也不敢再跟进去,不然若是被阿锄发现,那她这好儿子可不会管孝不孝顺,是真的会冲她发火的。 阿锄娘便默默记下地点,等着第二天晨早再来看这是谁的院落。 还没吃完早饭,阿锄娘便着急忙慌地出了门,想要赶紧找到这个小蹄子。 等沿着昨夜走过的路,抵达那座崔姑母的院落时,她心里就咯噔一下。 离老远,她就看见个穿着一等大丫鬟服饰的侍女出来,好像是在叫人传早膳。 阿锄娘还不死心,抓过身边一个洒扫的丫鬟努努嘴:“那个丫头是双桃吗?” 洒扫的丫鬟扫了眼:“是啊,昨儿晚她还留在夫人这里睡了呢。” 孽债啊孽债,她怎么能想到这阿锄居然看上了这个贱蹄子?难道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是怎么熬的吗? 阿锄娘越想越愤恨,打算先去两个人私会的场所,看看有没有什么帕子香囊的,以备骂双桃也好有个证物。晃进去后,因那地荒僻清幽,再加上今儿个起的太早,还没有来得及解泡尿,便打算在那枯井处解决,也算是恶心一下这贱蹄子。 哪里想得到,双桃的证物没翻着,倒是直接撞上个死了的翠柳! 平日里,因着这苑落实在是偏僻,便是声音再大,也基本没有人能听得见。 还好,因为刚才阿锄娘抓着问的洒扫丫鬟留了个心,闻声跑过来,惊讶地呼道:“这不是翠柳吗?” 洒扫丫鬟虽然害怕,但也是看过不少后宅子里阴私的,很快冷静下来,准备出去叫人,看阿锄娘一眼,“咱们一起合力,把她拉上来。” 阿锄娘刚还尿了人家一身呢,哪里敢再留在这里?她哆嗦道:“我去禀告夫人吧。”说罢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蓬首垢面地冲进了崔姑母的堂屋里。 这便是一早上背后的真相了。 这翠柳也不知道被泡了多久,那衣裙都被肿胖的身子给撑开,皮肤也是鼓囊囊的脆弱惨白,仿佛一戳就会流下脏污的脓水。 崔姑母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差点把早饭都给呕出来。 搀扶着不住咳嗽的崔姑母,阿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确实很讨厌翠柳,也在心中怀有过阴暗的念头,想要下手狠狠整治一下这个尖酸又贪心的丫头,让她趁早离开崔姑母的地盘,回崔大夫人的地盘撒野去。 但是阿笙也着实是没有想到,翠柳居然直接就这么死了。 崔姑母喝着安神汤,蹙着眉毛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首的侍女婆子们面面相觑,还是刚刚那个胆大的洒扫丫鬟站出来:“夫人,我刚刚打捞翠柳的时候,在她的身上发现了些华贵首饰。” 说着,她从背在肩上的褡裢里倒出来一根孔雀簪花发钿、一根云凤纹贴翠状华胜、一对金镶玉垒卷草护甲、一串云脚珍珠翡翠耳环,还有个比起这些奢靡的饰物,显得平淡无奇的水碧色玉镯。 这些细软在初升太阳的日光下散发着莹莹的绿色,许是沾了水的缘故,那些颗湿漉漉的饰物都滴答着滟染。 配上死去丫鬟的那名字翠柳,反倒显得妖异。 一直沉默的双桃小声惊呼道:“这些不全都是夫人的嫁妆吗?” 崔姑母不愿意理会这种腌臜事情,便是垂询,也是把头转到座椅旁,听到这话才转过头来,模糊打量一眼,皱起眉,“确实有些熟悉。” 双桃是在崔姑母还没有被下休书之前,就跟着老子娘伴在崔姑母身边了,虽然那个时候年纪尚幼不管事,但是因着那时候耳濡目染,多少了解些。所以等她大了,也是专门打理崔姑母的嫁妆的。 至于双桃的娘,说来讽刺,一个跟着崔姑母从出嫁到回门的嬷嬷,却已经被彻底驱逐出崔府,再也不许进门了。 底下的洒扫丫鬟是和翠柳住在一个屋子的,她对着崔姑母磕个头:“近些日子,翠柳她总是形容鬼祟,问她去哪里也不说。每次问她,还慌慌张张的。” 她很是自责的样子:“若是我能提早禀明夫人,怕是就不会出这些事了。” 双桃也叹息一声:“我原以为翠柳是个好的,还总想在夫人面前美言她两句,没想到,她竟然把夫人的首饰藏进井里。幸好这小贼自作孽,夜晚滑在青苔上掉进河里,不然怕就真的要被她全给偷走了。” 她也跟着向夫人跪下来:“是我不察,差点就叫这眼皮子浅的东西把夫人的东西都给盗走了。” 这便是连作案手法都猜测出来,仗着死人无法辩驳,便为翠柳盖棺定论了。 旁边有围观看热闹的其他小姐夫人的丫鬟,看崔姑母脾气好,也闻言纷纷出来证实:“没错,上次她还空手向阿笙她们讨要胭脂水粉,还在背后造谣来着。” 很多当时亲眼目睹的丫鬟跟着点头:“是啊,她说这些都是不正经的东西,可自己倒是买了各色绸缎,还诬陷原来同住一房的姐姐,把人家给赶跑。要知道那姐姐最是脾气软和,从不与人争执的。” 另一个牙尖嘴利的就没有这么客气:“她就是吃着碗里的,盼着锅里的。偏偏还要装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真是好大一座牌坊都叫她给立了。” 这可真是因果报应,循环不爽。生前做的孽,又在死后报应在翠柳的身上。 崔府上下这么多人,在她凄惨离世之后,竟是一个给她说好话的都没有。 第9章 美人的嘲讽技能 崔姑母干咳两声,原本还有的一点疑窦便放下了,她转向双桃,露出的是这些天来难得的一个好脸色:“哪里能怪你?不过,人死如灯灭。既然她已经死了,便备副薄棺给她送葬吧。” 为崔姑母端上一杯梨子水,阿笙轻声道:“翠柳也真是手脚灵便,连内室都能进得去。” 最近进到崔姑母卧房,外加有嫁妆盒钥匙的,只有双桃一个人。 双桃抬起眉便怒道:“阿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我窃取夫人的细软吗?” 崔姑母将梨子水喝完后,阿笙接过空盏杯搁置到一旁。 她摇摇头,拾级而下,隔着帕子在散落在圆桌上的首饰间寻觅,拿起那水碧色玉镯,透过日光打量,轻声道:“我何曾怀疑过你?只是感叹翠柳实在是神通广大,居然连崔大夫人的玉镯都能盗了来,实在是了不起。” 双桃脸色忽地变白了。 阿笙转过眸子回视过去:“双桃,你管着嫁妆盒子,难道连里面有什么细软都不知道吗?” 双桃勉强笑着:“我哪里记得清这么多首饰?” “哦?”阿笙语气淡下来,“可你之前不是说,你记性一向很好吗?” 上次说双桃记性好,便差点扯出来阿锄的事情。 那阿锄的老子娘可是刚害得唾了她满口的痰,害得双桃只能匆匆洗把脸赶过来。 眼看双桃面色越来越差,那还跪在地上的洒扫丫鬟又一次开口了:“双桃姊姊站得远,一时看不清,也是有的。” 看不清,隔着老远看一眼便能知晓这些首饰都是崔姑母的了? 这完全站不住脚嘛。 倒是崔姑母起了好奇心,“阿笙,你怎知那是大夫人的玉镯?” 阿笙嗔她一眼,“您也不记得了?那天大夫人来拜访,特意展露了一下这只扁形翡翠玉镯,说里头这玉色纹路很像一只笙,还说很衬我的名字来着。” 崔大夫人当时就想把这玉镯子撸下来给她,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再加上无功不受禄,阿笙就婉言谢拒了。 那玉镯子细腻柔美,冰莹润泽,却不知道后面藏着几个不能见人的故事。 阿笙娇柔道:“我的记性一向不大好,只能记得住这些细枝末节。不过这人可真是厉害的紧,只是瞧过一眼,就能给捞到手里来。可惜,不是她的东西究竟不是她的。就算是再藏着掖着,也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一言没提及双桃,可双桃反而轻轻颤抖起来。 发觉到那洒扫丫鬟又待说什么,阿笙忙搀扶起还跪着的人,声音温柔:“地上凉,别总跪着了。崔姑母奖罚分明,从来不会辜负忠诚的丫头,也不会放过那起子作恶的小人的。” 说到这里,阿笙笑起来:“说来,也不用旁人来亲自惩罚,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人总会把大好前程,毁在自己的手里面。” 崔姑母也被这柔美声音抚慰,缓和下来疲惫紧绷的情绪,她温和向地上的洒扫丫鬟招招手:“阿笙说的对。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事情似乎就这样无风无波地平息下来。 唯有把翠柳搬进薄棺里下葬的婆子疑惑道:“我怎么记得她襦裙是浅绿色的,眼睛当时也是圆睁着的?” 现在这浮肿的女孩双目轻阖,穿着是乳白滚雪细砂罗裙。 另一个婆子不耐烦,也不想多碎嘴这后宅院的事情,当即嚷道:“你是还没睡醒,魇着了吧?赶紧办完这活计,咱们吃酒去。” 此地阴冷,原先的婆子也觉得有理,两人便合力把女孩搬进去,让她陷入永久长眠。 那婆子摆放翠柳的手的时候,还内心中感叹:这养的如此漂亮的丹蔻居然劈了个干净,可见当时她用手指去扒着井沿的时候,得有多绝望。 便是哪怕一个人听得到,也不会落忍让她有这个下场。 同一时间,不远的厢房处。 “不知道您的口味,我就各色糕点都捡了些。”阿笙笑意盈盈地对着已经面色缓和、收拾齐整的阿锄娘递过来杯清茶。 几块松软点心下肚,再灌一口热茶,阿锄娘这一早就被吓得不安稳乱撞的心,才踏实下来。 热气缭绕间,阿锄娘拍拍阿笙的手:“好孩子,有你在夫人身边守着,我就放心了。” 阿笙把手不留痕迹地缩回来,又给她斟了一杯茶:“您不是来看望阿锄哥的吗,怎么这么大清早就过来?” 不说这个还好。 一提起这件事,阿锄娘就满肚子牢骚:“还不是这小子被双桃那狐狸精给勾走了魂,大半夜不睡觉和这野丫头私会。昨夜里头我瞅不清,这才一大早就跑过来,哪里想得到撞上这么个邪乎的场景?” 这倒是阿笙头一次听说,她之前只是隐约猜测双桃可能对阿锄有那么几分不清不楚,这样看来,倒是两情相悦。 若是如此,又何苦来招惹她同房的百叶呢? 阿笙垂眸,笑意也淡下来:“原是如此,我还以为阿锄哥会和百叶姐姐结成连理呢。” 这可真是有缘相识逢知音,阿锄娘糕点也不吃了,很是认可:“我也喜欢百叶那丫头,谁承想阿锄这臭小子被这个贱货勾搭上了?” 那百叶不多话,干活利索,很有阿锄娘自己当年风风火火的劲头,偏偏还性子温和,她这个老婆婆也能拿捏得住,整不了什么幺蛾子。 再瞧那鼓胸圆臀,也是能给他们家早日人口添丁的好身段。 更何况是和那她最厌恶的双桃作比较,阿锄娘哪里舍得这么好的一个儿媳妇? 想到阿笙和百叶同住一个屋,阿锄娘忙为自己的儿子开脱:“我了解阿锄这个傻儿子,他是个木讷性子,没经过什么人事的,一保准就是叫那淫..荡的死丫鬟双桃给勾引走的。他这都是没回过神来,等老婆子我抓烂双桃的那张脸,阿锄肯定能认识到谁才是最合适的。” 也就是说,阿锄是清清白白的好男儿,是被勾引的,而所有的错都是双桃的。 阿锄娘越骂越来劲,把农村的骂街路数也给搬上来:“双桃这个贱皮子不愧是小娘养的,就跟她那个骚老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抱住个男人就不撒手。当年若不是这个臭婊..子,我那都显了怀的乖儿子何至于……” 牢骚发到这里,阿锄娘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慌忙收住嘴:“阿笙你年纪小,没听过这些脏污事,不了解这些狐狸精有多恶心也是有的。总之你回去后和百叶那丫头好好说说情,等到我收拾完双桃让那臭小子回心转意了,再去上门提亲。” 说实话,阿笙从小就养在崔姑母身边,纵然和双桃有些龃龉,但是也没听过这样的污言秽语。她这辈子听过的脏话加在一起,怕是都没有今天从阿锄娘这里听到的污耳朵。 并没有应对方的话,阿笙转而问道:“也就是说,阿锄哥昨儿个一晚就来到崔姑母这边了。” “这话也不是那么说,”阿锄娘也不是个傻子,她自己也听到那仵作说,翠柳这短命丫鬟约莫是在昨天夜里跌到井里头的。虽然崔姑母也认定,是翠柳是贪心失足才丧的命,但是把自己儿子也给扯进去,可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阿锄娘诟笑道:“也不瞒阿笙你,我今儿个一早,本来是想来找有没有双桃那贱货落下的香囊手帕,没想到什么都没有。现在想来,可能他们只是约在这附近,而我上了岁数老眼昏花,怕是寻错了地方。” 她补充着圆寰回去:“双桃不也说,昨天一直伴在夫人身侧,没有出过屋子。说不准阿锄也不是来寻她的,他一个小子哪里有机会能见到内院的人?” 阿锄娘可能也是有些慌,又想撇清自己儿子,又想让阿笙信服阿锄其实没有喜欢上双桃,这话反而是错漏百出,越描补越荒谬。 原来阿笙淡下去的笑意却又浮现出来,两侧的小梨涡真是甜似蜜糖:“是这样啊。” 可是,谁说没有证物的? 烈日高照,阿锄刚给府里头的骏马喂饱,缓缓抚摸油亮茂盛的鬃毛,便听到一声甜润的呼唤。 “阿锄哥。” 阿锄现在听到这个称呼就厌恶,恶声恶气:“你又来找我干什么?不是说好这件事了就别再……” 他随意擦擦手,满脸不耐地才刚转过头,后半句话就咽下去了。 阿锄讷讷道:“这马厩脏污,你怎地来了?” 柔如风的纤美女孩含着一抹恬静的笑地看着她,却正是阿笙。 “是关于坠井淹溺的翠柳的事,想要和你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阿锄皱了下眉,很快明白过来,还安慰道:“是不是丫鬟死相太凄惨,你吓到了?以后这种腌臜事,你一个小姑娘还是离得远一些。” 清风徐徐吹过,阿笙温柔地摇摇头,拽出来一截碧翠衣料,一根深色藜蒿嵌在织物里面:“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谈会比较好吧。” 没过多久,小厮阿余从马厩里牵出枣红色的马,抱怨道:“这管马的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下次真得给他们扣月钱。” 他呸地吐出半截子藜蒿,真是狼狈透了。 过了半晌,还没有听到回复,阿余疑惑道:“公子?” 崔珩晏将目光从两个并肩而行的人身上收回,神色淡淡,可脸却苍白如琅霜:“没什么。” 他刚翻身上马,却又忽然问正在给骏马喂水的阿余:“我现下病了,是不是真的很丑陋不堪?” 路旁的飞花是赤色的鲜妍,将粗劣的马厩都映成艳色的红。崔府种植的榆树,层林尽染成浅碧的叠翠样子。 可这样花红柳绿、风吹古木的早春盛景,却比不过公子仿若冬日霜雪的一个垂眸。 真是要命了。阿余摸摸自己粗糙的脸,内心复杂难言:若是公子丑陋不堪,那他便是长得獐头鼠目,连做人都不配了。 阿余:“莫不成,公子你是在嘲讽我吗?” 他踩着马镫,摇摇欲坠地爬上去一匹温顺的小马驹,可是还没等握住缰绳,便又差点掉下来,还好崔珩晏恰时驱着自己的马而近,扶他一把,阿余才没有凄惨地以脸着地。 终于坐定,阿余胡乱拢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衫,追着崔珩晏驾着骏马的蹄子踢出来的尘土,郁闷的不行:“到底是公子生病还是我需要看病!莫不成那个老头子,根本就是想贪公子买那个劳什子续命药丸子的钱。那狗屁神医的名号,其实全都是以讹传讹得来的吧?” 边角处的厢房里。 额头出了微汗的阿锄局促想给阿笙倒一杯茶,却被柔声制止。 整件被水浸湿的破烂绿色襦裙摊开在地上,可是主人却已经不在世上。 阿笙避开那杯茶,开口说出的是个问句,可是语调却是肯定语气:“阿锄哥,翠柳是被你推下井的吧。” 明明是春日和煦的天气,阿锄却霎时间汗如雨下。 第10章 怪她自作多情 照映亮这厢房门口土阶的是微小碧草,让避光的阴凉屋内也显露出几分春色。柏树繁茂,黄鹂隔着叶倾如盖的枝条在清脆鸣啼。 如此好的天气,阿锄却如曝晒在烈阳下,淋漓的汗水几乎要流淌到脚踵。 看他不说话,阿笙也不急,轻轻将那翠色襦裙上的植物根茎拨出来,“这藜蒿是专门用来喂马的吧,气味清香,根叶脆嫩。也怪不得骏骥吃它,就能长得这么膘肥体壮。” 阿笙还把那衣衫的衣料扯起来给他瞧,上面一个黑色的掌印,虽基本已经被水洇湿,可还是依稀可辨是个男人手掌形状。 手掌和那衣衫上的形状严丝合缝的阿锄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不在意,还自顾自地轻着声音:“原本我也没怀疑过阿锄哥的。你这样稳当持重,一直都在马厩里辛苦地照料这些小驹,若说有什么交往的对象,也就只有百叶姐姐。” 阿笙笑起来:“说起来,你对百叶暗生情愫,也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只是若你钟情于双桃,为何不早日告知百叶姐姐一声呢?甚至你们的长辈都看过八字,基本是板上钉钉了。” “说来,这也要感谢你的母亲。若不是她,我还真不知情你和双桃还可以称得上是对苦鸳鸯,不然也想不通你为何要把没什么交集的翠柳给杀死。” 阿笙声音越发的轻:“原来是为了替双桃去复仇啊,甚至还懂得互相打掩护,阿锄哥不愧是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沉默良久的阿锄霍地抬起头,难得高声:“你若是连我们两家的情形都知道,便应该清楚,我和她绝无可能在一起。” “我不知晓。”阿笙蹙起眉,她也只是知道双桃和他们两家有世仇,背后的原因阿锄娘漏嘴说了个头,可是她却不想、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去深探,“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早日和我们说请呢?” 说到这里,阿笙自嘲一笑:“是我总是自作多情,误以为我们之间关系可以称得上是伙伴,看来不怪百叶骂我总是想得太多。” 不等阿锄急声反驳,阿笙接着道:“你告诉我,这自然理所应当,但是你怎么能把百叶也蒙在鼓里呢?” 她很纳闷:“你自然不必告诉百叶你真正爱慕的人是谁,可你总是该提早和她说清。阿锄哥这样把人不上不下吊着,又算是怎么回事。” 望着女孩澄净的双眸,阿锄憋了满肚子的话想倾诉,到嘴边却是闷声一句:“你会告诉崔姑母吗?” 阿笙声如春冰:“我不是那样记吃不记打的人,翠柳她之前也背后诅咒过我,还经常害得崔姑母帮她收拾烂摊子。坦白讲,若是不知道这后来的事,我可能还会有些幸灾乐祸呢。” 对上阿锄怔怔的眼,她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轻声细语:“本来我也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双桃难道不曾和你说过,我最是凉薄自私的。” 阿笙拍拍手:“我不会告诉崔姑母,不过希望你好自为之吧。” 这几天,百叶觉得阿笙变得古里古怪的。 之前她还总说是别人最近变得和往时不同,可要依着百叶看,谁都没有阿笙她自己变得奇怪。 才刚熄了烛焰,阿笙墨黑发丝形如海藻披散开来,就留一张莹白稚嫩的小脸在被衾外:“百叶,其实女子不一定要嫁人才算是个好归宿的。若是能独当门面,打下一片天下,岂不比只能闷在后院里相夫教子强得多?” 百叶越过床榻来拧她:“这张永远不老实的嘴又在胡吣吣了。你是不是又看那个劳什子的,女人和男人身份互换的话本子了?那都是无聊的人胡乱编的,现实中哪里有女子出外挂帅打仗,男子留在家里头煮饭织衣服的。” 因着阿笙看过本围绕女将军来讲的故事。其实,这话本子是以前朝挂帅打仗的长公主为原型编的。 因着战争结束后,那公主兵权过大,甚至还有和她那做皇上的兄长争权的说法。 这故事就是用来讽刺前朝皇室的动乱的:那将军以女子身南征北战,在马革裹尸的乱世中割据一方,自己称王不说,甚至还纳了满后宫的男妾,把阿笙看的叫个是惊为天人。 阿笙本人无心政斗,却总是在百叶身旁絮叨那姿色各异、争奇斗艳的男人们。 讲得多了,百叶居然也记住了这奇异又恶俗的剧情。 百叶扶住额头,很是无奈:“你可不能有这样的念头。现今的朝代里,女子自当要择一个良婿,生下孩子后好好抚养,待到百年之后子孙荣养,这才是平淡美好的生活。” 此路不通了,百叶的这个相夫教子的念头是不可能扭转了。 阿笙转而又念:“便是一定要嫁人,也要在茂密树林里挑选那棵最为茁壮,长得不歪还一心为你的。若它是棵歪脖子树,那可不是亏大发了?” 这是在用树林来比喻各种男子。 翻开自己的被褥,百叶也难得认真起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树本来就有好有坏,亲人长辈自会给我们甄选。” 阿笙恨恨地咬着牙:“有的树它看起来好,其实里头全都被虫子给蛀空了,这普通人上哪里能看得出来?” 世道上,会伪装成老实男人的坏蛋可多了,上哪里能一眼辨别?百叶不以为然:“若是当真如此,也只能怪自己运道不好。好好把那蛀虫清空,撒上药水,说不定还有再重新拐回正道的一天。” 霍地一下,阿笙做起来,亮亮的瞳孔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凭什么女子便只能和一棵树拴牢一辈子?那树本来就良莠不齐,这棵不好,下一棵可能便是好的了。” 发现没有反驳的声音,阿笙再接再厉:“便是一定要挂在歪脖子树上面,也应该多换几棵再在上面挂死!” 百叶本来说得多了,在起身喝茶水润嗓子,听到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一口水差点没喷满床榻。 她放下水杯,冲过去掐阿笙的那截细腰:“看你还胡说?” “嗳嗳我错了。”女孩耐不得痒,像蜷曲的虾子一样缩成一团,有生理性的泪水从眼尾溢出,反倒把她衬得更晶莹娇弱,再用力点就会折碎。 阿笙不自知自己的情状,还连声放娇:“再不敢了,百叶姐姐饶了我吧。” 昭美莹澈的女孩在隐约月光下,是一席华贵的绸缎,铺就在遥远而雾气缭绕的青峦间。 没有谁会舍得辜负她的。 百叶将她凌乱的发丝抚弄平整,温柔不已:“不要怕,阿笙,你一定会有很好的夫君的。” 被作弄的惫喘不已的阿笙纳闷:明明是在说百叶啊,和旁人的夫婿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阿笙的婚事也很是一桩问题。 自从坠井的翠柳下葬后,屋外便一直是阴雨绵绵, 黄昏落幕后,阿笙刚服侍崔姑母睡下,轻手轻脚出了门来,就看到目色沉静的双桃正在等着她。 这倒是没想到,阿笙还没有找她,反而先被她找上门来了。 阿笙蹙起眉,用气音轻呵出:“你找我?” 看到对方点了点头,阿笙脚步不停,走出几步离崔姑母的内室远了,这才撑起把竹伞道:“换个地方说吧。” 她摇摇头,只觉得双桃和阿笙不愧是情人,都要害得她寻个清净地方讲话。 不想双桃却扯住她,迎着诧异的目光声音淡淡:“到我的房里面说吧。” 也不用双桃端上来茶点,阿笙已经驾轻就熟倒了杯热茶捧在手心里取暖。 双桃刚挥灭点烛灯用的火折子,见状轻哼:“你倒自觉。” 阿笙白她一眼:“好歹之前我可是和你在这间寝房同住的,茶壶杯盏放在哪,还记得住。” 叙到这里,阿笙反而好奇起来:“你怎么不在崔姑母榻前铺褥子,伺候她睡了?” 双桃接过阿笙推过来的茶,这才感觉因着热乎气活了过来,她声音低缓:“你又不是不知道,睡觉的时候夫人向来不喜欢别人在旁边伺候?” 这可真是奇怪了,阿笙问:“那你怎么之前非要在崔姑母那里留宿一夜?难道自己一个屋子不舒坦吗?” 说起来,双桃便只在崔姑母床前睡了一夜。 便是发现翠柳尸身的前一夜。 换言之,也就只有在翠柳坠井当晚,双桃是在崔姑母那里入眠的。 双桃嘴唇翕动:“当时是我错怪你了,若是你还想回来住,我扫榻相迎。” 阿笙小时候其实和双桃相处得很融洽。 特别是当她还是个稚童的时候,崔姑母不知道这些小孩子喜欢什么,还是大一点的双桃手把手带着阿笙,教她翻花绳、叠七彩纸,放纸鸢,可以说是亲如姐妹也不为过。 还是到阿笙渐渐长大,更受得崔姑母器重偏爱,两个人才逐渐疏远。或者说,是双桃单方面不再情愿搭理她了,而阿笙完全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却遭到双桃的冷待。 然而就算被双桃姐姐推到地上,摔破了幼嫩膝盖,还是小孩子的阿笙抹抹眼泪,还是又跑去缠着不耐烦的双桃。 可是,这样的扭糖般坚持不懈的劲,没有换回曾经温柔的双桃姐姐,而是冷漠的训斥:“你不要再缠着我了,天底下我最烦的人就是你。” 小阿笙这才彻底伤了心,退回去不敢再逾越雷池,郁郁寡欢了许久。 直到看到容貌秀擢的崔珩晏,她才按捺不住自己小鹿乱撞的心,小心翼翼伸出蜗牛的触角,碰了碰封闭敏感的小公子的壳。 这回着实是谨小慎微,哪怕有一个冷脸,阿笙都会飞快缩回去,再也不敢出来惊扰。 还好,崔珩晏也回碰住了下的触角,尽管力道很轻,却足以让阿笙重新鼓起勇气,颤巍巍地从壳子里探出来头,蹭到公子的身边去。 咳,扯远了。反正从那以后,阿笙和双桃便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除了日常问好,再也不曾说过什么姐妹之间的体己话,可也算是相安无事。 直到那一天,双桃跪在崔姑母面前,很是柔顺,“夫人,我的何首乌好像被阿笙偷走了。” 对着阿笙霎时间睁大的眼睛,双桃声音低柔:“旁的也罢了,您也知道我的弟弟就需要这株药材养身子,没有它,我娘怕是会打死我的。” 双桃依旧是从前那副柔媚的样子,可她却只觉得心里发寒。 曾经熟悉的姐姐彻底变得陌生,双桃仰着头,神色很悲伤,语气却和以前看她调皮的时候一样的纵容:“阿笙,我下个月的月银都请你去吃糖葫芦,你就把这昂贵的何首乌还给我,行不行?” 当时阿笙犟着一股劲,哪怕双桃表示自己不要了,她还是红着眼睛重复着:“我没偷。” 幸而阿笙因着学调香的缘故,自幼鼻子便敏感,最后硬是循着那极淡的涩苦味,在双桃柜底翻出个匣子。 众目睽睽下,在双桃惨白的面色里讨要来对方的钥匙拧开。 那赤灰色的何首乌赫然被帕子包着,陈列其中。 第11章 赫然是张庚帖 斗转星移,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笙还是忘不了当时如坠冰窖的感觉. 她握紧滚烫的茶杯,清甜道:“双桃姐姐可不要开玩笑了,再丢一株何首乌,我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双桃垂首啜一口茶,努力缓和下心绪来,声音艰涩:“都说了是我记错的,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 多说无益,阿笙声音淡淡:“你找我来,到底是做什么?” 闻言,双桃顿了顿:“关于翠柳之前偷拿走的那些细软……” 阿笙打断她:“崔姑母不是已经说过,要转赠给她的家人以做慰藉吗?” “不是的,”双桃不敢看她,转过脸:“还有一块玉镯不在其中。” 阿笙把茶杯放下,不想再在这间屋子里待,“那镯子不是崔姑母的嫁妆,怕是崔大夫人的,还是要问过失主的意思再做打算。” “你联系的是哪个丫鬟?”双桃声音猛地尖锐起来,倒把才起身的女孩吓一跳。 阿笙蹙眉:“这你就不必管了,还是好好打理嫁妆盒子,不要下次再叫旁人给拿走。” 双桃也觉得刚才太过着急,勉强做出个笑模样:“我也是怕大夫人着急。” 室外雨声忽的大作,琳琅玉碎,宛若阿笙声线一般冰凉:“这你急什么?我还以为只有小贼才会急,没想到,你倒是比死去的翠柳还要慌。” 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将咬着唇白的双桃面色,映得惨白如纸。 “说起这个,”阿笙想起什么,弯起粉润的唇,“还没有恭祝你和阿锄哥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阿笙声音轻软:“我就不去喝喜酒了,提前祝福你们红妆带绾同心结,碧树花开并蒂莲。” 阿笙念到碧树两个字时,格外的慢与润,是月照平沙的崇光微风。 她全都知道了。 双桃闭了闭目,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那就不说这个,说说你的婚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决定好嫁给萧连帅?” 提起竹伞,阿笙不欲理这种莫名的问题:“我何时答应过要嫁了?” 没有想到,双桃紧紧钳住她的手臂,目光幽冷如同窗外夜雨,“我不信你不知道,崔姑母现在的情势有多难。” 双桃手指越发用力:“小公子前些日子回来,夫人她的情况才见好转。可是一待公子离开,她便只能用些清汤寡水。那些食物之味如黄檗之苦,咱们这些做身边人的都明白得很。这都是拜谁所赐,你比我更清楚。” 她一字一顿:“难道你闭上眼装作看不见,就能遮挡住你不顾夫人养育之恩,结果做了只白眼狼的事实了吗?” 窗外的雷声比双桃的声音更大,大雨滂沱之下,一瞬间的闪电,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 阿笙气极反笑,一根一根掰下她的手指,声音轻轻:“那也都是崔姑母和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雷声轰鸣,却比不过阿笙软糯的声音来得惊心动魄:“我们的事情,你不配干涉。” 你不配。 双桃看着举着把竹伞,便敢逆风而行的羸弱女孩,突然脱力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再也控制不住,痛哭出声。 千里之外刚配好药,从深山幽谷里步行出来的阿余愤愤:“这老头子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最好也只剩十年活头。公子,我看他就是讹您的钱!” 正骂着起劲,阿余的泪水却不受控地留下来,他愤愤抹一把,可是越抹越多,怎么也抹不干净。 然而他固执道:“下回换一家看。阿裕不是去南方了吗?那边肯定有更好的医师,一定能治好公子的病的。” 忽然,阿余感觉到自己的肩被公子轻拍,便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公子您不要安慰我了,您绝对比我更难过。咱们的公子这么好,为什么要如此天妒英才啊,格老子的!” 崔珩晏很无奈:“不是的,我是想说你走错方向了。” 阿余一哽,反而哭得更大声:“公子你一定不会红颜薄命的!” 崔珩晏忍无可忍,折扇狠狠敲上胡言乱语的小厮的头,“再说废话,就把你派到南疆喂蛊虫去。” 阿余:“哦。” 阿余好苦:阿裕你在哪里,你快回来,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虽是相隔千里之外,可是崔姑母的内室却一样的寂冷孤清,角落的木炭半湿不干地烧着,升腾的烟雾呛人得紧。 崔姑母抱着个暖炉,竭力咳嗽,披着的斗篷却已然半旧不新,甚至连那牡丹的花纹都磨损掉,只剩下微末暗红色。 竟是这个样子的破落。 可是,崔大夫人她们每日烧的是银屑炭,那簇新小袄也是每日脱下便不再上身。 再怎么样,崔姑母也是博陵崔氏的长房嫡女啊。 以崔姑母的性子,绝对不可能低下头去和现在已经年迈不理庶务的父母哭诉,就连当时她能回门,都是在现今的崔老爷同意下才能成行的。 但怎么能如此落寞,就连个大夫人养的庶女都不如呢。 崔大夫人不是说好会善待自己的姑子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别说善待了,便是最稀松平常的旧日待遇,居然都需要阿笙她点头答应做别人的妾侍,才能换回。 双桃说的其他话都是胡搅蛮缠,唯有这句是说对了:崔姑母养她这么多年,她怎么能如此背信弃义,就为了个不切实际的择夫手札,拒不嫁人呢? 阿笙鼻子一酸,跪坐在讶然的崔姑母膝旁,声音轻颤:“若是只有我嫁给那位连帅,您便能过得好一点。” 还没说完,崔姑母枯瘦的手指就点在她冰凉的唇间,制止住她下定决心的下半截话,让她只能无言哽咽:“我已经没有几年活头了,在我心里头,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她声音温柔:“哪里有娘亲会出卖儿女的幸福,来换这些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呢?” 可是为人儿女,也自然应当尽孝于父母。 阿笙不过是没有直接应承下这桩婚事,这才几天,崔姑母就被磋磨成这个样子了? 今天倒是暌违的久雨初晴。 崔姑母拍拍流泪的阿笙的肩,向外望去:“今天天气这么好,你也不要难过了,事情总会解决掉的。” 悠悠凉风顺着窗扉袭了进来,是湿润的泥巴气味,好似一切都将迎来新的转机。 然而阿笙再清楚不过,这都是崔姑母安慰自己的说辞罢了。 怎么解决,如何解决? 这可是崔姑母的娘家,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可是在这个本该熟悉温暖的家里,崔姑母已经被折磨的只剩一把骨头了,连要煮碗药都得三催四请,想要点木柴都得低三下四。 难不成,为了过好点的生活,还要崔姑母去贱卖嫁妆来讨好自己的娘家人吗? 对于博陵崔氏的长房嫡女而言,这怕是比杀了崔姑母还要令人难过。 阿笙握着拳头,如果自己能再强大一点就好了,如果她能真的自立门户,庇护崔姑母就好了。 可是她不能。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自身难保先不论,甚至连命都不能握在自己的手里面,又谈何能去帮助别人呢? 难道想要让崔姑母过得好些,她就真的只有嫁人做小妾一条路可走了吗? 偏偏,那萧连帅长得还不合喜欢好皮相的阿笙心意。 夜半时分,朦胧月亮挂上了柳梢,阿笙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每当她下定决心,打算接了那萧连帅的帖子,那揣在怀里的择夫手札就发起烫来。 而随着崔小公子最近又出门不知道去到哪里,那阔别已久的毒酒与长剑,便又在梦里跃跃欲试的想要收取她的性命。 尤其是今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窗棂还有点潮湿,她总觉得湿润到憋闷,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这一边,那回廊里的灯盏都熄灭了,唯有熹微烛光透过一张纸糊的窗若隐若现,看不清楚。 屋内,崔大夫人正和身边的侍女将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叠起来,往信封里塞。 透着如豆烛光一看,依稀是张庚帖。 眼看就要封上信封了,门扉却被大力一踹。 晚间湿润的风呼呼灌了进来,吹灭了那细微烛光。 还不待大夫人发火,崔珩晏已经几步进来,直接从侍女手里抽走了那个信封。 大夫人欲怒骂的话这下憋闷在了喉咙里,一时噎住了。 看着风华正茂的小儿子,她笑道:“阿璜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早知会一声。何事如此着急?竟是连问母亲一声安都不曾,就这么直接地闯进来了。” 公子的脸在莹莹月光下越发湛泊,寂静得仿若古画。 画中的郎君俯身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贵族问安礼,不过那封信却从未离开过掌心。 崔珩晏的声音酽酽:“母亲,听闻最近有小贼作乱,做儿子的实在不放心,这才夜闯您的门,就怕有什么危险顾及不来。就像这未署名的信,不知道暗地里藏着什么狼子野心。” 说完也不顾对方那青白交接的脸色,公子撕开信封,唰地一下展开了信。 白底黑字红泥印记,赫然便是张庚帖。 至于那上面的生辰八字,崔珩晏目光一扫,只是一眼,便再清楚不过了。 这姑母为她伪造的生辰日,是无数寂泠夜色里,他默念在心中百转千回的人的八字。 这是多少孤夜难眠时,他揣在心中的信仰,他镌刻在脉搏里的滚烫热度,更是他心中轻轻一揪就会发疼的痣。 崔珩晏啪地一声把庚帖摔在了桌子上,冷声清淡,却饱含着雷霆怒意。 “阿笙不是姑母的人吗?为何她的八字会在您的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博陵崔氏这类的称呼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这里借用一下。 然而这个故事是架空的,很空,非常空。 第12章 还人死后清白 晚风清凉而又湿润,正是早春的好时节。 可是室内对峙的两人却剑拔弩张。 空气里都是紧张的味道,怕是再来一点火星,这个屋子就可以自燃了。 大夫人干笑道:“这不是有桩上好的姻缘,而且阿笙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这才便宜给她的,怕她不知轻重,不小心错过嘛。” 似乎为自己的慈爱之心感动,崔大夫人还补充道:我知道你们两个小时候玩得好。甚至,我已经劝服了族中的长辈,让他们将阿笙的名字记在小姑子名下,当作旁支崔家的正房所出。” 崔珩晏漠然:“先不说别的。姑母再怎么样,都是博陵崔氏正统的嫡长女,什么时候姑母记个孩子,都需要先自己改族谱到旁系里面了吗?” 旁边的侍女冲出来,似乎是替自己的主人不满:“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夫人她可是一心为阿笙着想,这才亲自替她保媒。对一个奴婢来说,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她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 合计着,让一个出身微末的连帅去纳正房嫡女作妾,就是给了崔姑母天大的颜面。 崔大夫人锁了眉头,可愣是等名叫留春的侍女说完,才训斥道:“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就是平时太纵着你们了。” 申饬完,她又用手帕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对着崔珩晏泣诉:“你们这些小辈,又哪里懂得我们这些长辈的心呢?” 崔珩晏懒怠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演戏:“既然如此,不如,留春你去嫁给那连帅如何?毕竟母亲素来在我面前夸你貌美忠贞,想来你必然能感恩主子给的恩典。” 这留春,是崔大夫人特意留给崔珩晏作通房丫头的人选。 不过她们没想到的是,崔珩晏第一次赞誉留春,竟然不是为了讨要到房里去开脸,而是让她嫁给别人作妾。 留春嘴巴张了又合,刚才维护主子尊严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了:她愿意做鸢肩公子崔珩晏的丫头,将来做个姨娘,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可是,不代表她也愿意跑到一个泥腿子的后院里面,做偏房啊。 崔珩晏提议的口吻倒越发认真,好像即刻就要处理这件事了:“况且母亲如此看顾我们小辈,想必留春你也必然能被记在母亲名下,甚至都不用去旁支,毕竟母亲如此疼宠你。” 不顾崔大夫人越发泛青的脸色,他玩味道:“甚至我这个做兄长的还会给你添嫁妆,保证你不比正经嫡女差多少。你看怎么样啊,我的留春妹妹?“ 崔大夫人面色青白暂且不提,留春倒是心中一动:她也有自知之明,经今天这事,她也看出来公子从未对她动过心思,她迟早也会被夫人配给别人的。 留春陪在大夫人身边也算是久了,多多少少也很是了解对方的性子:将来能配个账房小厮,那都是崔大夫人开恩。不然,她怕是迟早要被送走。 比如那城东性情残暴的老鳏夫范邨,可是腆着脸托人登门好多次,若是崔大夫人真的点头,她甚至可能连个身份都不能有。 即便是被折磨打死,也不会有人替她击鼓鸣冤,怕是拿着薄布卷一卷,就得送进乱葬岗。 想到这,留春打了个哆嗦:那还不如有个嫡女的名头,风风光光地出嫁呢。 崔珩晏可不管她们主仆的想法,点开火折子,直接把庚帖烧了个一干二净:“也别说我没有讲话说在前头,若是您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出卖我身边的人,您的秘密我可能也保不住了。母亲大人。” 说罢他扬长而去,也不管后面的声声谩骂指责。 徒留一地的碎屑洒在他的月光下。 打量着敞开的门扉,崔大夫人脸色扭曲:“不愧是我的儿子,公子璜啊。” 大丫鬟留春想要去阖上门,却被只涂了丹蔻的手给抓住。 她吓得一哆嗦,低声问:“夫人?” 崔大夫人神色古怪:“你想被记做我的女儿出嫁吗?” 扑通一声,留春直直地跪下来,当真是忠心不已的样子:“我只想长久地侍奉夫人。” 她是个家生子,几乎是一出生开始就被送到崔大夫人身边,由她身边的嬷嬷亲自带大,可以说再不能更了解崔大夫人的性子了。 便是心里头再怎么意动,也决计不能说出来。 想起那位把自己带大的嬷嬷,留春把头垂的更低。 那朱色指甲扣在桌沿上,发出嗒嗒的敲击声。 在那豆烛光下,指尖一点反而是红得像血了。 不知过了多久,崔大夫人温和地把她搀扶起来,声音温柔至极:“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怎么会不了解你的性子呢?最是听话不过了。” 大夫人坐回梳妆台前,任后面最信任的大丫鬟把她的满头珠翠摘下来。 不愧是养在她身边这么多年的人,力道比那些个梳头娘子还要舒适。 崔大夫人满意嗯了一声,“翠妈妈的事情怎么样子?” 这位翠妈妈,是从崔大夫人没出阁时候就伴在身边的大丫鬟,便是等到大夫人嫁人生子,也一直没梳头,常伴身侧。 一直等到小公子都出生,这位名字里含翠的嬷嬷,才在三辞四拒下,被体贴的崔大夫人配了个丧妻的管家,当时泪水涟涟的叩拜场景,被崔府上下赞赏不已。 崔大夫人对下面人体恤入微的名声也被奉为美谈。 这翠妈妈当真忠心不二,生了三儿一女之后,又回到崔大夫人身边,亲自培养起当时才三四岁大的留春。 等到留春能担得起事了,这位翠妈妈才彻底放权,回到庄子里头荣养,备受尊敬。而等自己的女儿到了十岁,便又送到崔府里面,任崔大夫人差遣。 换言之,这位翠妈妈简直是,把自己和孩子的人生都奉献给了崔大夫人。为了大夫人用得惯,她还特特将自己女儿的名字也改做以“翠”开头,可谓是将忠诚二字做到了极致。 留春那时候在猜想,这翠妈妈的夫主不过是挂个牌的工具,唯一作用就是能留下点后代,好接着回来伺候崔大夫人。 可是这样一位忠贞不二的翠妈妈,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她的女儿翠柳,竟然跳井溺亡了! 自然,翠妈妈绝对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投井,更不必说居然是因为贪图崔姑母的财物。 按照翠妈妈本人的话说:“大夫人赏的,哪一样东西不比她强?翠柳是我肚皮里头出来的,绝不是如此眼皮子浅的东西。” 其实留春跟着崔大夫人这么久,也多少了解这母女两的性子,倒是觉得那翠柳是能干出来贪图首饰的事情。 远的不说,就之前翠柳把自己买的绫罗绸缎堆在旁人的柜子里,还倒打一耙反污蔑别人,就可见一斑。 这翠妈妈在女儿死的时候没回来,反而等人家都下葬了才回来,不就是贪心,为了多要点抚恤的银子吗? 不过,既然觉得崔大夫人都拍板,说一定是那崔姑母,因着不喜欢她送过去帮忙的人,才把翠柳故意弄死,就是为了变相泼污水给这位仁善孝顺的崔大夫人。 那这就一定得是事实。 可是留春上哪里去找证据啊? 虽然这么想,留春还是恭敬回复:“已经有了些许眉目,估计不到半个月,就能水落石出,还翠妈妈和她女儿的清白。” 崔大夫人睁开刚才半眯的眼,柔和拍拍她的手臂:“你的辛苦我都知道的。” 觉察到现在崔大夫人的心绪似乎平和下来,留春试探道:“那阿笙和萧连帅的婚事,崔大夫人打算如何?” 才把眼睛睁开的崔大夫人,又倦极地阖上眼帘,“这个便叫归春来吧。” 留春不甘心,刚欲再说些什么,便听到大夫人轻柔的嗓音:“忙翠妈妈的事情就足够你辛苦了,哪里能让你再如此辛劳,挑两副担子呢?再说,我知道你和阿笙那丫头也算是旧相识。让你暗地里处理以前好姐妹的婚事,到底是不舒服的。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主子,最是体恤你们这些做丫鬟的。” 崔大夫人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你今天也累了,去休息吧,顺便把归春叫进来。” 便是再有千言万语,留春也只能闷在心里,讷讷道一声“是”,恭敬退下了。 留春在门口与另一个大丫鬟归春擦肩而过时,还是忍不住劝一声:“你小心一点。” 夜色与月的交合处,归春下巴上的一颗美人痣更显妖冶,她声音沙柔,别有点勾人的滋味:“多谢留春姐姐,可大夫人最是仁善不过,不必担忧。” 伫立在一边的留春只得住了口,停下脚步,看归春的背影渐渐被黑暗所吞噬。 然而,不用留春再焦头乱额,翠妈妈的事情居然就被解决了。 次日清晨,揉揉耳朵的留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新问一遍:“阿笙求见。你说的是崔姑母身边的那位吗?” 那三等小丫鬟从来没见过,一向端稳持重的留春这副惊讶样子,于是也跟着不确定起来:“应该是,不过听姐姐这么一问,我又不确定了。” 无能! 留春狠狠瞪正摸鼻子的小丫头一眼,自己走去门外探究竟了。 和风煦暖,有啼叫着的鸟儿声音繁杂而碎。许是雨久初晴的缘故,尽管是早上,已是艳阳高照,就连周旁的花影都叠叠重重。 遥遥嗅闻,便是缕风吹花草香。 可是,这些全部都比不过婵婉多秀少女的那一个抬眸。 香蒙空雾里,在转廊里袅娜站着的娘子是汪潭面湖光。 揉揉眼睛,几乎怀疑自己看错,留春惊讶不已:“阿笙你来这里作甚?” 第13章 真是给她能耐坏了 阿笙和留春两个人虽然幼时有些交集,但是因着主子不合,平时便是撞见,也会装没看到,目不斜视换个方向走。 留春沉下脸扯过她:“趁着没几个人看见,你还是快走。大夫人对你和萧连帅的婚事是势在必行,旁的再没有的了。” “别急嘛,”阿笙心中微暖,知道这已经是留春在这个位置上难得能说出的话,“我是来求见崔大夫人的。” 难道是来求崔大夫人放她一马? 留春眉头拧起,“大夫人已经下定决心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别的法子为好。” 和当年一样的顽固。阿笙笑起来,“不是为了我的婚事,而是关于翠柳身亡的事。听闻大夫人很是为此焦急,我便来纾解下她的郁闷之情。” 脸一热,留春也知道崔大夫人这副样子真是有些难看。 当时翠柳构陷别人,被人家的长辈打上门来的时候,崔大夫人大门紧闭,一言不发。 等到翠柳死了,又摇身一变成了娘家人要来撑什么台子,可是连那口棺材钱都是崔姑母亲自掏的。 妆罢醒来,崔大夫人着牡丹织锦流彩蜀锦纹长衣,插着根同色的金累丝嵌红琉璃珠金步摇,戴着对红翡翠缠珠耳坠。 红榉木的束腰马蹄桌上,各色美饮珍馔自不必提,旁边还摆着盅血燕窝。 边角处,错金鹤擎狻猊铜炉烧的热气蒸腾,暖的人只想在屋内换上夏装。 居然是比之前府内女婢讲的,还要奢靡。 如此豪奢不算什么,可是崔大夫人为何要自诩,“比小姑子的日常规格差了不止两个档次。” 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待阿笙行了个全礼之后,崔大夫人不紧不慢用完早膳,这才带上个笑:“可是婆姑有什么事情委托你?” 阿笙也不多言,直接把那浅碧玉镯掏出,摆在桌上,“这是从翠柳身上翻到的镯子,我瞧着眼熟,便特意来物归原主。” 那玉镯上面的笙苗纹路像是因着水的滋养,几乎要泛着活性,游动起来。 正是崔大夫人之前戴在腕子上,还说要撸下来送给阿笙的玉镯!她瞳孔一缩,“没想到翠柳如此鬼祟,连我的东西都能偷拿走。” 心思急转,崔大夫人意识到这脏水估计泼不到崔姑母身上去,便换个柔和语气,“留春,你去拿五百两银子送给翠妈……翠柳的老子娘。” 府上少有人知翠柳和翠妈妈的关系,崔大夫人满含歉疚地对着阿笙道:“虽然翠柳犯了错事,可到底是一条人命,我这样做婆姑她不会生气吧?” “大夫人仁善,”阿笙温婉行了个礼,“可崔姑母已然把被盗走的细软全都送给翠柳的母亲了。她毕竟是犯了错,这样是不是给的过多了些?” 崔大夫人抿抿唇,按住惊讶,“是我失察,居然不知此事。” 阿笙笑着道:“大夫人将崔府管理的井然有序,这谁人不知?想来是下面人出了纰漏。” 她喃喃出声:“可是这首饰已经委托给双桃了啊。” 崔大夫人抿一口茶,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意,转头吩咐:“将我那套烧蓝攒珠合菱头面取出来,送给阿笙。” 她和蔼可亲道:“辛苦阿笙了。” 这套头面,别说哪只普通的玉镯了,都不知道比崔姑母被拿走的嫁妆贵了多少倍。 阿笙露出双梨涡来,像是淌满了乌桕的蜜糖。 她声音轻糯:“那奴婢就却之不恭了。” 崔大夫人不敢相信,只是面上摆个样子而已,阿笙她居然真的收了! 怎么回事?之前那个玉镯不是还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地坚决不受。 这回怎么拿的这么痛快? 上次阿笙是没有缘由收,可这次可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 尽管这谢礼是稍微贵重了些,但是推拒一次可以,再次拒绝,不就显得她阿笙一个奴婢,过于不识抬举了吗? 阿笙这回可是收的心安理得。 等到那湘妃色衣裳的女孩娉婷行个礼,恭谨挪步离开视线,崔大夫人再也憋不住怒火。 她猛吸一口气,把那红榉木上的碟碗尽数扫在地上,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 一旁的留春小心往后闪避几步,这才没让那飞溅的瓷片划伤。 留春刚松口气,没想到一抬首便对上崔大夫人阴鸷的眼。 披着慈祥的面具过久,都这个时候,崔大夫人语气还是很和善:“你也觉得,骗我很容易是吗?” 这下可也顾不得是不是满地的狼藉了,留春咬牙跪在碎瓷片上,任那些尖锐的棱角割破自己的膝盖和小腿,“都是双桃有眼不识泰山,因着在崔姑母身边长大,误以为谁都像她们主子一样好糊弄。” 觉察到崔大夫人的神色微微好转,留春接着道:“双桃误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崔姑母一样愚钝,这才敢收了您的东西不办事,栽赃陷害咱们这边的翠柳不说,甚至收了那抚恤的嫁妆还敢自己藏下,不交与夫人您。指不定那翠柳,就是她给设计弄死的呢。” 留春不知道自己随口安抚夫人的话,居然是实情。 崔大夫人嗯了一声,整理下因着发怒而有些凌乱的发鬓,语调轻缓,“你接着说。” 没有崔大夫人的指令,留春也不敢站起来,只能忍着剧痛维持沉稳的声调,“殊不知我们崔大夫人最是明察秋毫,唯有夫人才能将这偌大崔府打理的井井有条,像双桃这种蠢货,夫人都不知处理过多少。只不过最近一时疏漏了,便是没有这阿笙来,您也迟早能看穿这小婢的贪婪本色。” 闻言,崔大夫人蓦地把保养得宜的手往那桌台上一拍,朱红似血的丹蔻近乎和那红榉木桌面融为一体,“你说得有道理。” 崔大夫人笑起来: “枉我还给双桃那贪得无厌的家人填窟窿,果然是我太好性子了。也怪不得婆姑那个懦弱性子,都要把她老子娘驱赶出府。 ” 她手指握拳,长而尖的指甲鲜红可怖,声音却是另一极端的柔,“我对她好一点,这双桃还真就把我给当个活菩萨了。” 留春不敢抬起头,内心却小松口气:夫人的这满腹怒气,总算有发泄对象了,她也算是逃过一劫。 不过这双桃居然敢惹怒崔大夫人,怕是真的没有好果子吃了。 留春看新被崔大夫人摔下的花瓶碎片,难得对这个她很是鄙夷的丫鬟,起了几分怜悯之心。 也许今天是个东西适宜被摔碎的日子。 啪嚓。 莺羽珐琅茶盏掉在地上,华贵的釉质涂料滚动间裂出几道痕迹。 小厮阿余皱起眉头,“你是哪里来的丫鬟,这么毛手毛脚的?” 终于处理完阿笙庚帖的事情之后,回府的公子璜才有功夫听最近府里发生的事情。 待听到翠柳就在他出行前夜投井自杀后,因着对这名字有印象,崔珩晏还特意叫人找来了仵作撰写的报告,沉吟半晌:“翠柳这不是自尽,是被人给推下井的。” 本来红着脸给公子端茶的丫鬟刚刚进门,就听到这句话,那茶托就抓不牢,一下子碎在了地上,茶水溢了满地。 带这毛手丫鬟进来的侍女恶狠狠回瞪她一眼,转头请罪,“这丫头是崔姑母送过来的,叫花锦。她原不过是个洒扫丫鬟,因着找到了崔姑母嫁妆才擢升上来。崔姑母听闻公子您因为刚回来,缺人伺候,又看这丫鬟挺机敏的,这才把她给调过来。” 这侍女也是崔大夫人的人,当下找到机会,更是不遗余力地抹黑崔姑母身旁的人:“公子您不知道,花锦可胆大着呢,当时那翠柳的尸体也是她帮忙给抬出来的,当真是不嫌脏。” 没想到,她这明褒暗贬的话,不知道有没有让公子厌弃这毛糙花锦,倒是让原本在颤抖的花锦鼓起了勇气。 花锦直起身子,声音铿锵有力:“还请公子恕罪,不过敢问您为何敢断定翠柳便是被人杀死的?要知道,这就是在无形污蔑别人是杀人凶手了。还请公子慎言。” 不等旁边的侍女喝出一声“大胆”,旁边的阿余忍不住了,回击道:“我们公子从来不胡乱臆测,说没证据的话。” 他努努嘴,“那仵作的描述上面写着,翠柳脑袋后面肿起来个鼓包,是重物敲击所致。她若是不小心跳了井,怎么可能会事先砸伤自己的头?” 阿余很愤怒:“是你把尸体拽上来的,能发现金银细软,看不到她脑袋后面的鼓包吗?” 似乎没有想到真的有证据,花锦沉默半刻,声若蚊呐:“那也不一定是杵棒,有可能是磕在井上面造成的。” 崔珩晏放下那仵作撰写的报告,声音清雅:“这两种伤口有区别。若我没猜错的话,她是先被人用棒子敲击脑后,然后来人趁她没有防备之际推入井里。” 说到这里,公子露出个笑,眼底是湖光水色潋滟,“这样一比对,确实是杵棒,我之前也只能隐约猜出是个棍状的物体。” 崔珩晏笑意悠扬:“真是聪明,没有发现伤口,却能知道凶器是什么。” 其实,不同伤口造成的死因,在尸身上的表现也会有千差万别,不过崔珩晏懒得多和她解释。 能够一击必杀,又何必再说第二句话? 明明是这样温柔俊秀的公子,说话声也如击金敲玉一般动听,花锦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完了。 崔珩晏起身,看也不看一眼已经晕厥过去的丫鬟,对着目瞪口呆的另一位侍女温柔道:“能麻烦你清理下这里吗?” 那侍女慌忙应声是,把已经不省人事的花锦给拖出去了。 旁观的阿余皱起了眉头,凑近崔珩晏,小声问:“公子觉得她是凶手吗?” “未必,”崔珩晏撂开手,“不过死了也罢,这翠柳之前对姑母不敬。既然没有害到她们,就不必查下去了。” 他转而翻开书册,露出个漫不经意的样子:“她最近有没有留什么消息?” 阿余垂头,不敢看对方的面容:“不曾。” 崔珩晏薄凉的神情冻裂:“一个字都无?” 阿余眼撇到墙角:“阿笙姐姐好像都不知道您离开过一阵。” 啪的一声,崔珩晏合上拿倒了的书籍,怒火中烧:“真是给她能耐坏了。” 阿余腹诽:当初不是您先说的,再也不理人家了吗?真真是公子心,海底针。 不过他可不敢辩驳,反而关心道:“您自从回过府邸便没有歇息过,还是先包扎一下手指的伤口吧。” 崔珩晏冷飕飕打量他一眼,“有什么用,反正她也不会来关心我。” 不忿的阿余凑上去,很诚恳道:“我很关心公子啊。” 没有想到,阿余的赤胆忠心被公子视于无物不说,崔珩晏重新翻阅起地理图志,声音漠漠:“今天阿裕回来,你还是多关心他吧。” 阿余咬着牙心底骂:我真是欠,做什么不好,要来关心公子?祝福无情无义的公子早日被阿笙虐待到肝颤心碎。 他望向碧蓝苍天,恨恨道:公子,我等着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来捉一点辈分上的小虫 下章开始恋爱(划掉) 第14章 大美人叫疼 私底下的暗潮涌动自是凶猛,可是表面上大家都其乐融融。 年过花甲的崔老太太因着崔小公子回家,更是开心,这些日子里原来的沉疴痼疾都好了大半,又正值子孙们学堂休沐,便热热闹闹办了场家宴。 枝条交疏,早春的花渐次开放,女郎们笑语盈盈,一直拘在学堂里的少爷们也终于可以喘口气儿。 这样鼓乐齐鸣的宴会上,牢牢吸引住所有人注意力的,还是那站在一隅的公子璜。 崔珩晏面容玉白,皎然若松,即使这样多人将他围拢住,他也丝毫不见狼狈,举止极为周到自然。 他一举一动,都是这春色满园的画作里最为清淡、可也最为勾魂摄魄的一笔。 可这样秀美多姿的公子,注意力却全然不在那含羞带怯、我见犹怜的表妹们身上。 甚至,他还有点心不在焉,眼神总是飘向别处。 阿笙自知和这场盛宴没什么关系,就挑了个没人去的桂花树下调制香料,准备一会儿去添香。 她调得专心,也没有发现那一双伪装不在意的灼灼目光。 还是崔珩晏的侍从阿余机敏,趁没人注意,一溜烟儿跑到了阿笙身边。 他愁眉苦脸:“诶呦我的好姐姐,你就当可怜我们几个小的吧。你是不知道,这几天你们吵架,公子就没给过我们一个好脸,害得我们那是过得心惊胆战,连大声喘气儿都不敢。” 阿笙觉得好笑:“你们公子不是最宽宏雅量的,何曾训斥过下面的人?” 阿余猛拍大腿:“公子是不骂人,可是最近那脾气阴晴不定的,谁见了谁不打哆嗦?不说别的,前儿个有个新来的丫头来给我们上茶,怕是太紧张了,跌了个跤,愣是打碎了茶盏。公子还没说啥,她自己先给吓得厥过去了。” 这阿笙可就奇怪了,“你们不是前些日子才出了趟远门儿?” “唉,”阿余叹口气,“你可别提了,我被公子折磨的瘦了一圈儿。本来怎么也要一周才能回来,公子硬是缩短了一般的时间,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瞧瞧,我这裤腰带都系不上了。” 说到这里,阿余惊讶地抬头,“我还以为,阿笙姐姐你不知道公子前些日子离开了呢。这下可坏了,公子肯定以为都是我在里面挑唆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这些噩梦都与崔珩晏有关系,公子一旦回来,这些梦魇就烟消云散。而倘若公子出远门,那些梦魇就重新找上门来,当真是比那能辨别方向的司南还要准确。 换言之,阿笙只要一入眠,就会知道公子回没回府,这毛病真是没有个好法子能治。 阿笙无奈,将手里的龟甲香料放下,拍了拍手跟过去:“这又不是我生他的气,倒是他主动和我置的气。还要我去哄他,哪里来的道理? ” “你说的在理,”阿余笑嘻嘻,帮忙把她的东西归拢到一起,“就知道阿笙姐姐最心疼我们了。” 不远处那积石如玉的公子璜,看似漫不经心,可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阿笙后面的这棵桂花树。 可是等到她袅娜行了个礼,真的过来了,他却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你还来寻我做什么?” 阿笙无辜道:“我也不是来寻公子,只是公子之前许诺过要偿我两个笛子,这才特意来讨要的。” 她还伸开手,真的是一副索要的架势。 崔珩晏气郁,可是看那玉笋一般洁白细嫩的手摊开在自己的面前,还是转头吩咐道:“阿裕,把那两只笛子拿出来。“ 两只笛子皆用紫竹雕成,触手温润,不必试都能想象到,吹出来声音必然圆润又清脆。 甚至,阿笙之前还曾经抱怨过,由于她手小握不住,原来的笛子有时候用着不顺手。 这两只笛子,倒是连大拇指擎握的地方,都有一个小小的凹陷,真的成了为她量身定制的了。 连这穗子的花样都是她喜欢的样式,真不知道崔珩晏是从哪里淘到的宝贝。 芝兰玉树的公子闷闷道:“答应给你的事情,我何时不践诺了?” 阿笙抚摸着穗子,反而对另外的人更好奇:“阿裕,你何时回来的?” 公子有两个常伴的侍从,一个是阿余,另一个便是前些日子跑到南方去处理事情的阿裕了。 阿裕老老实实作答:“也是昨天才回来。” 这两个人倒是先续上话了。 眼看公子面色越发不好,旁边的阿余可真是急得火上房了。 这下也顾不上抢不抢话了,他打断道:“阿裕是辛苦,可公子也不容易呢。阿笙姐姐你是不知道,这两支笛子都是两年前,公子亲自请师傅跑到竹林里,一株株挑过来的,这可是上好的老紫竹啊。” 不用他说,阿笙也能看出手里这紫竹纹理细腻,一瞧就不是新竹子。 最近的老紫竹凤毛麟角,最是难找不过。 公子居然两年前就为了她一句“用的不顺手”,开始寻摸竹子了。 阿余还在喋喋不休:“从打磨,烘烤,量孔,校音,桩桩件件可都是公子亲自上手的,前儿个,他还被那木刺给扎了手呢。” 他一个着急,甚至还直接伸手,将公子的手拎出来给阿笙瞧。 等崔珩晏撇开他的手,阿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不愿人近身伺候的公子,这次居然真的给他得手了。 这段时间公子出门,就是为了给她做笛子去了? 阿笙皱眉,也不管崔珩晏还在黑脸了,她扯住了公子的衣袖,“给我看看。” 崔珩晏冷哼一声,还欲甩开,可那力道就跟去年残冬里踩着的软雪一般,轻飘飘地,三两下手腕就被阿笙捏住细瞧了。 公子的手玉白,光洁如同本人一样,可这也更显得,那手指上肿起来的淤血狰狞可怖。 显然是木刺还没有清理干净,留在伤口里恶化了。 阿笙这下也不管崔珩晏是不是还闹脾气呢,给他按到最近的石凳上坐下,本来爱不释手的新笛也给放到了一旁。 也不用她找,阿余早把药箱搁到石桌上了。 这下一直充当木头人的角色阿裕,也后知后觉意识到刚刚公子对他冰冷的目光是源自何处,他匆忙描补:“是啊,你不知道,公子他这都是为了等你。听闻都过去三天了,这几根木刺愣是不拔,现在怕是都化脓了。” 本来还在轻柔处理的阿笙一听这话,动作顿住了,冷笑道:“合计着,公子您就等着奴役我呢?” 这下她也再不拿着镊子,拔一根刺,就柔声细语问一句疼不疼了。 阿笙下手精准狠,快速敏捷地动作起来。 公子这下也不伪装高傲冷艳坚强了,还小声地哼哼起来:“阿笙,疼,你轻点。” 阿笙不为所动:“那您换个温柔可人的来,奴婢去接着添香了。” 连奴婢都叫出来了,这下可真是玩大了。 崔珩晏慌神了,反扯住欲起身的阿笙的袖子:“别别别,谁能比得上我们阿笙,心肠软又蕙质兰心?阿笙拔得再好不过,我都是为惹你怜惜才这样的,这回再不叫疼了。” 阿笙冷面无情地把淤血挤出后,撒上药粉,将那修长冷白的手包成了个粽子。 她还擦了擦手,将药粉拍干净:“若是公子没有其他事情吩咐,那我就先走了。” 苦肃的药味混杂着阿笙刚刚调制的龟甲香料,是甜美却清冷的桂花香气,在初春里更是小小的一簇。 离着远一点,便再也嗅不到、寻不着。 公子楼头赏春雨,杏花树上听新莺。 崔珩晏哪里舍得,也不对着自己臃肿的手发愁,紧忙将两支紫竹笛塞到她怀里:“阿笙,你有时间,再接着为我吹曲子吧。就像你小时候,跑到我门前来吹的那首曲子,最是悠扬悦耳不过。” 阿笙促狭心顿起:“那若是我上回给你吹的那一首呢,你还愿不愿听?” 她可是苦练了好久呢,夸奖不曾听到一句,倒是被听的人将笛子都给弄碎。 公子踌躇,可一待看到阿笙又要起身,赶忙握住她的细弱手腕,“只要是阿笙吹的,我什么都愿意听。” 这下,可别说端着架子等到对方服软,自己早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阿笙又是气又是笑:“那你还不快把手撂开?” 崔珩晏怔怔然,轻轻环住的那手腕细若无骨,可少女的肌肤温软,似乎一个用力便会折断。 他赶忙松手,连耳朵尖儿都浮上了桃花色。 公子璜喃喃道:“阿笙,你不生气了吧。” 阿笙瞧他这比自己还要黄花大闺女的娇羞样,也是没了辙:“我何时生过你的气?只是公子如何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说别的,你这样作践自己,就是姑母也会痛心的。” 不爱惜自己的公子不依不饶:“阿笙你呢,你会心疼我吗?” 看着孤冷清傲的崔珩晏满目惶然,洒遍细碎星光的眼睛盯着她熠熠生辉,却好像只等她一句拒绝,就会黯然熄灭。 阿笙叹了口气,也回视他:“作为一个朋友,我自然也会心疼的。” 崔珩晏那眼睛更亮,好像千亿年光河流转的星星,都在这一刻一起闪耀了起来。 他才不管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讨好也似地,顺了顺笛子刚因为这番折腾打结的绺子:“就知道我们阿笙最心疼我。” 阿余在旁边默默鼓掌:偷梁换柱厚颜无耻,还得是他们公子最一流。 作者有话要说:公子楼头赏春雨,杏花树上听新莺。 ——《记正月二十五日西湖之游十五首》 第15章 花朝节许愿 夜幕降临,风恬月朗。 歌舞升平的热闹宴会终于结束。 忙活一天的侍女们也疲惫不堪,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到房间里,好好休憩一下。 因为主子众多,兵荒马乱的,阿笙还要帮衬着其他不熟悉府内样貌的侍女指路,还要四处踅摸着添香—— 偌大一个崔府,除她之外,竟找不到一个会调香的侍女。 同房的百叶正卸着钗环,笑着回忆:“话说那萧连帅也是有趣,明明无人邀约,居然还上赶着跑到别人的家宴里面凑趣。” 阿笙正为这萧连帅的婚事头痛,闻言敷衍道:“许是别人邀约在前。” 百叶不知萧连帅想纳了阿笙,还在打趣:“一个八尺魁梧男儿竟说他最喜欢香料,还一个劲问筵席点的香是哪里买的。” 她暗啐一声:“果真是泥腿子出身。世家大族的香料哪里有外边买的,自然有专门的人调制。问出这话,我都替他羞得慌。也就是大夫人仁善,还替他转圜。” 阿笙刚吹灭了照明的灯烛,门扉就被叩响。 百叶看阿笙都已经祛了外衣,只穿着一层中衣,便自己重新插上才刚松下的发簪:“你别起,我去瞧瞧。” 那来人也没有入屋,只在转角处和百叶喁喁细语。 过了约摸一刻钟,百叶才重新进屋,试探着叫她:“阿笙,你可已睡下?” 阿笙还在想着自己的婚事,一时半会想不出个对策,哪里会这么快入眠? 她重新点燃灯烛,笑嗔百叶:“便是已经入眠,听你这么一唤,怕是也早就醒了。” 摇曳的火光下,少女不施脂粉的脸更显得铅华弗御,细嫩如早春桃花般。 太过幼弱了。百叶抓着来人给她的信也恍惚:她虽不过是个丫鬟,但借着世家崔府的光,也见过定州各家望族的小姐。 在她看来,便是大家称作十年难得一遇的定州第一美人,也及不上阿笙的妍姿艳质。 阿笙,怎么就是个婢女呢? 阿笙看这人发怔,挥挥手:“来得是哪里的书生艳鬼,把我们百叶的三魂六魄全给勾跑了?” 只要不开口,阿笙便是个玉貌花容的可人。 前提得是她不开口。 这下百叶也不再恍惚,没好气地把烛台擎过来:“你可少看点话本子吧,都看得疯魔了。” 百叶把手里的信拿给她瞧:“就算是艳鬼,也是来找你的。” 阿笙这下彻底清醒,拿过信笺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百叶:“是崔大夫人身旁的留春找你,说是在花朝节那天,有要事相商。” 阿笙疑惑:“自是来找我,为何不进门?” 百叶不在意挥挥手:“怕是惊扰你睡意吧,若说崔大夫人的侍女也和主子一样,都这么体贴入微。” 那倒真是巧,阿笙刚把烛火吹熄,来人就怕惊扰她睡意,敲上门来。 阿笙拆着信:“我倒是不知道,百叶你何时背地里与别的婢子勾搭上,是我不够温柔体贴吗?” 百叶恨得直拧她的嘴:“我的小姑奶奶,我哪里和她说过话?只不过大夫人贴身丫鬟就那么两个,宴会上我总是见到过的。” 阿笙被捏着嘴,话也模糊不清:“你怎知道她就是留春,不是还有个归春吗?” 百叶无奈地撒开手:“她自称是留春,骗我又有什么用处。” 阿笙一目数行浏览完了信。 信的大意是,留春知道阿笙不想嫁予萧连帅,而她却恰好有个法子,不过对应的,阿笙也得帮她一个小忙。若是愿意,便在花朝节申时二刻,见面详谈。 阿笙虽然明面上和大房的人没什么交集,但少有人知,她幼年学字时,却是和留春一起的。 只不过,阿笙是为了不必四处讨人嫌,让别人给她读稀奇古怪的故事。 而留春,却是受崔大夫人所命,学几个基本的字,以备将来能“红袖添香”罢。 扯远了,总而言之,这着实是留春的字迹。 阿笙若有所思,问已经进了被衾的百叶:“留春脸上是否有一颗美人痣?” 百叶含糊道:“在下巴上,阿笙你怎么知晓?” 也不用阿笙回答,百叶已经酣然入睡。 阿笙扯扯唇角,也跟着滑进被。 下巴上的美人痣?这倒确实有意思。 无论如何,这桩这人头痛的婚事终于有了解决的法子。 花朝节转眼就到了。 诘晓三春暮,新雨百花朝。 挑着担子的少女在街沿清脆地叫卖香囊,山茶混杂着水仙的清幽最先唤醒的,是一早就静候在巷子转角的少年郎。 他却偏要装作刚巧路过,不过是恰好碰到:“釉梅,不是都允许你从今往后,都可以在我的戏楼里面卖香囊。你怎么就这么贪财,还要在外面贩卖?” 名叫釉梅的少女哼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这戏楼赫赫有名的东家,鲍少爷!” 她目光灵动,眼珠滴溜溜地转:“只是,我怎么听闻,这真正置办与监造戏楼,还策划新戏的,都是那不赀之躯的崔家小公子呢?” 鲍少爷被拆穿,恼怒地敲敲她的头:“那建楼的黄白之物,是崔珩晏暂时借给我的,况且建楼的时候,我也出谋出力了。而且,也只有花朝节这一天的戏是他负责的,之后自是由我来管理!” 釉梅整理被他弄乱的头发,佯怒:“你这种朱门绣户出来的郎君,自然不知道我们穷苦人家女儿生活的不易!” 她使劲推他:“别捣乱,快回家慢慢思考如何运营这戏楼吧,你都耽误我卖香囊了!” 鲍少爷一个趔趄,不满地嘟囔道:“我什么时候捣乱来着?呵,我也是来买香囊的。” 他装作随意挑选,却偏偏拣个梅花味道的,“就要这个吧,省得你这个小丫头,不识得好人心,总说我不理解你。” 香囊上面是淡色的霜梅纹路,隐含暗香浮动。 釉梅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有心要买,于是迟疑道:“这香囊里的梅花是去年冬日碾磨研制的,怕是不新鲜,只是我个人怜爱梅花苦寒味,才放在担子里。” 釉梅说到这里顿住,但还是艰涩地劝他:“若是送给其他女郎,还是春日开的花好一些,香味馥郁,惹人喜欢。” 少爷的脸骤然变红,不敢再看她:“我就要梅花味道的。” 言罢将铜钱放到她手边,转身就离开。 釉梅刚取出那纹理细腻的织物,见状着急道:“喂,你的香囊没拿!” 那少年郎也不转头,脚步匆匆,高声喝道:“那是送给你的。” 一旁,范邨刚从秦楼楚馆里醉态酩酊地踏出来,看见这幕来了兴致,“这小子不是鲍家的二公子吗?” 这范邨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觊觎崔大夫人身边留春的,城东老鳏夫。 范邨摸着下巴,眯上酒意熏浮的色眼,指使起身边的侍从:“把她卖的都给爷爷包下来。” 他的侍从也是醉意朦胧,但好歹还记得拿钱袋:“您最近看上的,不是留春那丫头吗?那位不比这贩卖劳什子香囊的,颜色好多了。” 范邨呿了一声:“你懂什么?这叫什么梅的长得平平,我自然不觉得有趣。可她偏偏被鲍家公子看上了,这价儿就不一样了,这也才值得爷好好玩玩。” 范邨不是普通的老鳏夫,他是有钱有势,而且因此阅尽无数美色的老鳏夫,可不是见着一个美娇娘就猴急。 柔顺婉转的姑娘他不知见过多少,早就没有趣味。 他范邨偏爱的,就是那些心有不甘却曲意逢迎的青娥。 那心有所属,却只能无奈错过的锦帛生生撕裂,最令他沉醉不过。 让如斯美好活生生粉碎,他才能感到满足。 便是那留春…… 想到那娇艳欲滴,偷偷向他投过来蔑视目光的姑娘,范邨愉悦得笑起来。 这边,百叶正和新入府的婢女讲着花朝节的传说。 若是有心上人,便要在花树下祭拜花神,虔诚许愿,挑一张五彩纸系在花枝上。 花神会将愿望传达到你渴慕的郎君身上的。 阿笙对此嗤之以鼻:“不说别的,倘若那五彩纸被风吹走,或是姑娘们的心上人重叠,那花神要怎么帮?” 百叶气得直骂她:“我迟早有一天,要把你的嘴给拧下来。” 新来的婢女名字倒是应景,唤做花锦,她就是原来那帮着找到翠柳偷东西罪证,立了大功的扫地丫鬟。 前些日子本来花锦到了公子璜哪里伺候,不知为何失了仪,又被送回阿笙她们身边留着调.教,被崔姑母予以厚望,好将来能成个能堪重任的身边人。 花锦笑嘻嘻:“阿笙姐姐容貌这般好,怕是心慕哪个郎君,都会成事的。就是不知,和萧连帅的好事什么时候到啊?” 阿笙疏懒擦拭笛子的动作倏地一顿。 倒是百叶纳闷地问花锦:“萧连帅什么时候和阿笙扯上瓜葛了?” 这时,远处的姑娘们跑过来招呼道:“你们还等什么呢?快来一起拜花神了。” 这下百叶也只好把疑窦先按在心中,将早先裁好的五彩纸抓在手里,和其他人一起去花树下祈福许愿。 平日循规蹈矩的娘子在树下双手合十,闭目轻轻许愿。 待贵女们踩着侍仆的肩,轻轻放好五彩纸离开后,婢女们就熙熙攘攘地挤过来,跟着许愿。 她们双目微闭,心内默念,平时羞赧不好意思提及的郎君的名字。 一个婢女打趣同伴:“我听到你念叨了,你是不是喜欢小公子?” 她同伴粉面含春,怒骂道:“你个小蹄子真是不想好!” 却是也没否认。 是啊,谁人不喜欢崔家小公子呢?哪怕是地位卑微如她们,自然也能心生向往,可以仰慕那风清月皎的公子。 等到其他人全都涨红了脸,将心意附着在笺纸装点于花树上后,基本低处就没有什么秃着的枝干,盛开的全是平地起微澜的怀春心事。 阿笙等到其他人都去蒸花糕,或是结伴去赏花游玩,散得差不多,这才拾捡起挑剩下的黧黑色纸条,跪拜在树下。 虽则她不信这些,可是真到树下的时候,也还是受身边人影响,跟着认真起来。 阿笙默念:“若能得夫君,不渴他富埒陶白、不盼他智珠在握,不慕他博涉文史,信女惟愿他有美姿容。” 她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而且还是独一无二,无人能出其右的绝等品貌。 许完愿,阿笙自己也心虚。 她左右打量看似乎没有人,便踮起脚,去努力将那纸条,挂在最高的那一根枝丫上。 传闻中,挂得越高,愿望便越灵。 可是,诸如她们这些婢女,是没有侍从可以供她们踩肩挂树的,只能尽量绷着脚去尽力往高挂。 可惜近处的枝条几乎都挂满,阿笙恼怒,却怎么踮脚,都够不到可以挂的地方。 她最后奋力一跳,恰逢大风刮过,满树枝叶并着五彩纸沙沙摇晃。 黧黑纸条凭着风力,居然真的挂上了那无人够到的最高枝上! 阿笙还来不及喜悦,就看那纸条只停留短短一霎,并不牢固,转眼又顺着风飘走,她下意识循着那飞走的纸条去望。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只见公子峨冠博带,金昭玉粹,那黧黑纸条,飞上宽大衣衫上,衔绶带鸟纹的细小的喙里,倒像本来就是一体的。 世上独一无二,容貌无人能出其右的公子,崔珩晏用泉白手指捻住那纸条,声音清朗叫她:“阿笙。” 第16章 香花赠美人 午后的街上,人群熙来攘往。 情人也有了由头见面,沐浴于阳光下,互诉衷肠。 郎君小姐隔着面纱相视一笑,便是花朝节最美的不期而遇。 可是让路过行人都为之侧目的,还是那一对走在树林阴翳下的人。 公子金质玉相,女郎靡颜腻理,就连佩戴的花鞢都艳色耀目。 即使是晦暗的地方,他们也总是发着光。 两个人却对无数惊艳偷觑的目光无所察觉,或者说,发现了也不在意。 阿笙被阳光晒得蔫蔫地,踩着阴影走:“到底出来有什么好,崔府的花难道还不够赏吗?” 崔珩晏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必不会叫你失望的,我何时欺骗过你?” 阿笙腹诽:骗我?那可太多次了。 就如刚才,阿笙原本打算用几个蒸花糕、配几杯茶,再在院子里散散步、采采花预备香料,和崔姑母与其他婢女说说话,便可以功德圆满地完成花朝节的日程。 万万没想到,公子硬是要拽她出来,还向她展示自己的手指以博同情。 也真是难为他,现在还留着她包的那个粽子造型。 旁人看了,怕不是以为崔珩晏受得多大的伤,谁能想到,不过是几根木刺留下的伤口罢。 话是这么说,可阿笙一看崔珩晏那恳切的表情,到底还是被大美人得逞。 侍从阿余看得是拜倒辕门:不愧是公子,方法不在新,有用则灵。 所到之地却是处戏楼。 阿笙心情难以言喻:“公子叫我烈日出来,是为了看戏吗?” 崔珩晏却信心满满,给门口小童递了票进去:“阿笙看了便知。” 楼内十根木柱是仙鹤形状的角替,便是牌楼柱头上面的圆雕都工法娴熟,框式舞台被架在最中央。 红木制成的玫瑰椅焕然一新,中间的方桌上居然还有新鲜果子和冰碗。 条件是很好的,是太好了,都不像个普通的戏楼。 似乎感受到阿笙的讶异,阿余适时吹捧:“公子亲自监理督造的,不错吧?” 崔珩晏不动声色,可玉白下颚已经骄矜地抬起,似乎就等待某人的夸赞。 可惜,“某人”阿笙不解风情,反而惊喜地冲着刚进门的阿裕扑过去。 阿笙:“阿裕,你怎知道我想吃蒸花糕?” 阿裕搔搔头,下意识回答:“你喜欢就好。” 却在看到阿余的眼色后,赶忙添上一句:“是公子吩咐的。” 阿笙拆开纸袋,清幽甜蜜的花香扑鼻而来,她轻轻蹙起眉头:“是木樨味道的?” 阿裕小心看她脸色,似乎察觉她不喜,无师自通道:“是,这桂花味道是我选的。公子要我买蔷薇味,但是我看买那个味道的人多,就挑了这个。” 实际上是反过来的,但阿裕自认为察觉女人心:既然蔷薇花糕卖得最快,那想必阿笙姑娘的口味也必然如此。怎奈公子执意要买木樨花糕? 好在有他忠仆阿裕在,必然能挽救公子于水火之中! 谁料阿笙吸吸鼻子,挑出一个花糕捏在指尖:“阿裕真懂我心,我最喜欢桂花味,一般人还猜不到呢。” 那木樨花糕是几近透明的鸭黄色,反而衬得女孩的唇更为清莹。 倘若能…… “一般人”崔珩晏气压更低,别开脸去,压着嗓子:“戏就要开唱了,叙旧还是稍后吧。” 阿余:有这样难伺候的主子好难,有这样坑的同僚更是难上加难。 这戏唱的是,以前朝公主和驸马为原型的折子戏。 这出戏,其实是文人讽刺用来前朝皇族昏聩的。不过比起之前阿笙看的那女将军满后宫男妾的野史,它倒是更贴切史实一些。 因着这公主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她与起于草莽的武夫兄长一起,为推翻当时霸政,甚至亲自挂帅,上阵杀敌,称得上是开国元勋也不为过。 等到战乱平复,兄长荣登大宝,变成九五之尊的皇帝,这才意识到公主已杖钺一方。 为重握兵权,皇上装作忧心兵戎生涯,已耽误公主生活,进而开始操心起自己妹子的婚事。 巾帼不让须眉的公主,自然瞧不上普通男子,索性比武招亲。 不过公主英姿飒爽,又声名煊赫,还真的吸引各色武将上擂台。 只有一位,倒真真是个细皮嫩肉的公子。 什么武术都不会,就凭着一副皮相,风流薄幸,四处留情,不知俘获多少女郎芳心。 他也真的是做到一视同仁的平等。 任你是秦楼楚馆的暗娼,卖艺不卖身的青楼歌女,还是大家闺秀、乡村碧玉,都让这人称“小柳永”的公子怜惜不已。 早有看他不顺眼的人便和他打赌,怂恿输掉的小柳永也去参加这比武招亲,最好是被其他武将打得是屁滚尿流,看哪个小姑娘,还喜欢这破了相的公子哥? 于是,含着轻薄笑意的小柳永就真的露在了公主眼下。 他白衣飒沓,似乎和这狼烟滚滚的战场割裂开来,眉毛一挑便是杏楼烟雨,露个面能得到掷果盈车,他却要用这果子去采买花酒,便是醉眠在街,也可以随时踏歌而行。 只见过皮糙肉厚武夫的公主,哪里遇到过这样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公主当下便沦陷了。 她索性一把巴豆,下到那些将军之子牛饮的茶水里。 仅有两三个丁壮仍旧不甘心,软着腿肚子上场。 可这些勇士还没等碰到那公子的衣袂,便被不知哪里来的小石子一下打趴在地。 这软弱无力的小柳永竟不知缘何地,不战而胜了。 伶人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到,那公主不胜娇羞地向白衣公子福身。 这唱公主的角儿演的是真不错,那只在战场上御过敌,却要婉转向郎君福身的别扭礼数,都被她拿捏的惟妙惟肖。 可惜,偌大个茶楼没几个人在认真看戏,全都是暗生情愫的郎君小姐在喁喁细语,你侬我侬。 卖香囊的釉梅提着个篮子,笑意盈盈求打赏:“郎君若是喜欢这戏,便送个花制的香囊给女郎,一会儿谢幕,还会报这雅名作感谢呢。” 这釉梅机巧伶俐,香囊有着定情之物的含义,不是今日烂大街的一束鲜花,却又是由花所制作的精巧物,正合花朝节的意味。 尽管那些香囊价格比外面街市贵了不少,依旧有不少陷入情网的郎君意动。 再加上,哪个自负才情的女郎怕都有个雅称,能登上台叫人知晓,又不会暴露真名实姓,可是再好不过。 女郎便娇滴滴地向情郎瞥去一眼。 能入得这茶楼,本就尚算手头阔绰的郎君这下再不犹豫,挥金如土,只为博得佳人一笑。 等釉梅提着那篮子走过大半个茶楼,香囊几乎便卖得一干二净了。 可她转到最前头不经意一看,却一下呆住。 崔珩晏和阿笙可能是全楼来看戏中,赏得最认真的人了。 因为这写故事的人,要将公主抹黑成极度荒唐之人,便把驸马写得那叫个俊美无俦,帅得天上有地下无。 没想到,这一下子简直是恰好搔到了阿笙的痒处,她直接将这讥嘲性质的传记,当成话本子阅读,还经常在崔珩晏面前念叨。 崔珩晏听她念得多,这才起了这座戏楼。 这般的雕梁画栋,鸿图华构,也不过是为阿笙展颜一笑罢。 若说阿笙是沉迷于故事里,俊秀驸马的美色,崔珩晏便是全身心沉迷剧情,甚至还跟着那曲调的节奏打着节拍。 釉梅怔怔地看着他们想:这戏台上的金声玉振,有哪里比得过这一对玉人来的吸引人呢? 倒是阿笙先注意到,这个提着篮子愣住的姑娘,她招了招手笑道:“刚才还是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这下怎么成锯嘴葫芦,不吭声了?” 釉梅目露惊艳之色,但眼神干净。 她不好意思地大致解释一下香囊的事,又从篮子底部揭开一层白布:“这是今儿个才抽茎的金光菊,按理说还有个把月才能开,没想到今天一看竟开花了,我本想自家赏玩,也不必制成什么织物。现下看来,不若送给女郎吧。” 不待阿笙推拒着去拿钱袋,釉梅已经摆摆手笑着道:“今日我运势好得很,早上提的一篮子香囊,不到两刻钟功夫,就被个贵人包圆了,还遇到个傻子。” 釉梅想到早晨在巷子里等候不知多久,就为了赠她含梅花香囊,还伪装不在意的腼腆鲍二少爷,也羞红了脸。 但她还是落落大方地冲着他们笑:“这以香囊代赏钱的办法,也是城北那行商的许大公子教给我的。今日遇到这许多好心人,女郎也别折煞我给钱了,便留个名字,也让这戏沾沾光吧。” 阿笙沉吟半晌,轻嗅怀中花,轻扫了一下还沉迷于戏剧的公子璜。 那重蕊花瓣是金灿灿的琥珀色,花心却是赤墨的黑。 阿笙将那金光菊掷到崔珩晏身上,轻声笑开:“那便留名美人吧。” 崔珩晏满目迷茫地将花抱了个满怀:“阿笙,这是什么?” 这才当真是,人比花娇的美人。 即使当时不知道,谢幕后那扮演驸马的伶人开始唱名。 “红袖,铜钱五贯。” “涟漪,白银十两。” “云锦,黄金半两。” …… 崔珩晏见阿笙看得专注,愤愤道:“戏都演完了,你还看他作甚,莫不是阿笙觉得他比我还好看?” 这倒不是。 虽则演的是风采高雅的驸马,但那伶人实则五官坚毅,倒是比饰武将的还健硕魁梧。 不然,阿笙也不至于还能分神听到,那釉梅在后面轻声卖香囊了。 再说,单论容貌,谁又比得上颜如冠玉的公子璜呢? 阿笙只含糊地“嗳”一声,还定定地听那驸马报名。 崔珩晏气得五佛升天,正待继续指控阿笙没良心,便发现那正报名的伶人停顿一下。 伶人面露古怪,还是高声叫道:“美人,无价。” 众人哗然,不知是谁竟如此恬不知耻,敢自称美人,还觍颜标榜自己无价! 喧闹声中,阿笙可算转过头来,目光流转。 她眉眼都笑弯,真真比个浪荡公子哥还轻佻:“无价之宝,美人你可还满意?” 出了戏楼,薄暮西升。 没了毒辣太阳照射,阿笙也精神起来,兴致勃勃地在摊子上左看右望。 崔珩晏倒是还在原地,回顾刚才的折子戏。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公主害羞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 那白衣公子本不过是一时好奇打赌,哪里想到这下竟搭进去一生? 他是不敢,也绝无可能休掉公主的。 于是,驸马也只得被公主当做禁脔,郁郁一生,再不得见丝毫风流写意的恣意。 可若是,能将少时便慕艾的清辉永久囚禁。 公子璜沐浴在光影交接的斑驳处,他目光深邃,就连玉白的面皮上都涌起病态的潮红。 就连掌心上面,都是荼白的指甲印,按得狠了,几乎显出胭脂色的淤红。 若是,若是。 阿笙已经挑好两个面具,迂转回来,将橙橘色花朵面具扣在他的脸上,笑嘻嘻地:“这下才是真的香花赠美人呢。” 是最为妍丽明媚的少女样子。 若是他崔珩晏真的做出这样的事,即便阿笙能宽宥他,他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再睁开眼,公子璜的眼瞳又是澄澈一片,端的是鸣珂锵玉的君子样貌。 戴上面具的公子声音闷闷地:“阿笙,你莫要再捉弄我了。” 第17章 公子若烧粥 晚霞波澜,日薄西山。 城北的富贾许家大公子,情不自禁上前几步,可刚才那灵动姣美的女孩,却戴上橙黄面具,合着暮色点点,一转眼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的小厮向前探探:“那不是您提建议,让釉梅姑娘去卖香囊的戏楼嘛。怎么,公子想听折子戏了?” 许大公子许志博的友伴挤挤眼:“他哪里是想去看什么戏,怕是要去找那釉梅姑娘才是真吧?” 许志博失笑摇头:“她一个女郎,却要像行脚商人一般上街贩卖,很不容易的。” 友伴不以为然:“一个娘子好好嫁人便是,在外面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许志博知道友伴虽然家里也涉足商业,可在他们看来都是微末行业,不值一提。 可他们许家的家业却是一砖一瓦,一毫一厘,一点点搭建起来的,他自是知道赚钱不易。 但是许志博知道友伴不会理解,便笑着转换话题。 不过内心还是难免失落:不知他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那瑰丽暮景走出来的,窈窕少女呢? 窈窕少女阿笙不知道,已经有人对她暗生情愫,她正拧着眉头和公子争执:“我不想去醉玉楼。” 崔珩晏不解:“你不是最喜欢他们家的雨过天青吗?” 她可是梦里面在这座茶楼被毒杀,被剑捅过不知道多少次。 纵然自从公子回来以后,阿笙就没有再做过那可怖噩梦。然而当时的那种痛楚与濒死的恐惧,还是牢牢镌刻在她的脑海里,不是一时半会儿,说清除就能消失掉的。 没有心理阴影,反而才奇怪呢。 阿笙眉头锁紧:“今儿个是花朝节,为什么一个劲儿品茶?” 她现在一看那茶楼就怵得慌,摆手不迭声地抗拒:“若是公子真想品茶,那我便先回去,刚好将那株金光菊也养起来。” 那怎么行? 阿余都不用收到公子的眼色,就自觉将那朵金灿灿,却莫名衬得公子面色更黑的花收走。 崔珩晏转头,玉白手指指指旁边的食肆:“原是想先让你清清口,免得尝不出春菜粥的味道。” 刚才看戏的时候,一口莓果牛乳,一口木樨花糕,阿笙吃的小肚溜圆,现在开口说话都是股甜甜的桂花味道。 甜食吃多是有一点腻,这春菜粥偏又是咸口,是将脆爽的雪菜和香辣的米椒,放进熬得稠稠的米粥里,又鲜又养胃。 阿笙还真有几分意动。 崔珩晏一看她不说话推拒,知道有门,连忙自己又重新扣上那金灿灿面具,向那门庭冷清的食肆走去。 这倒是不嫌弃面具幼稚了。 他志得意满道:“也让我给你露一手。” 露一手什么?看公子怎么品粥吗? 阿笙笑靥如花,但还是几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的身影被黄昏光景拉得老长,又渐渐重叠,消失在鼓乐喧天的街市里。 阿笙没有想到的是,公子说的“露一手”,居然是真的进后厨烹饪。 她檀口微张,惊讶道:“君子远庖厨,公子你何至于如此?” 崔珩晏半张玉珪也似的侧脸,不过短短一会儿功夫,已经染上两三道煤灰。 当真是好不狼狈。 那浓烟呛得他不行,他还偏不要别人的帮忙,自己躬身往炉灶里添柴,咳嗽着还不忘反驳:“夫岂恶刍豢。明明喜欢食荤腥,还偏要装什么仁德之心,眼不见为净。难道看不到,事情就不存在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阿笙一下子就想到自己最近愁苦的,和萧连帅那还没解决的婚事。 她可从来没和崔珩晏讲过呢。 远的不说,今日申时,还有人约阿笙详谈。 崔珩晏却不知道她脑子里的想法,现在已经拿起菜刀咣咣咣,剁起米椒来。 那声音听的人心惊肉跳,直教人害怕那案板子都被切碎,公子璜却分外自信:“而且,我熬的这粥没有一点油荤,阿笙你就放心吃吧。” 阿笙下颏一缩,觉得大事不妙。 不管怎样手忙脚乱,公子亲手熬煮的,酌金馔玉的金贵粥上桌了。 阿余刚才偷摸从锅沿处,挖了一口尝,五官都变形到扭在一起。 他踅摸到阿笙身边,悄悄附耳道:“阿笙姐姐,一会儿尽量不要吐出来。” 无论怎么说,这可都是公子第一次做菜品。 勇气还是值得嘉奖。 这回下完厨,公子也不觉得丢脸,也不怕人看,终于将那捂了小半个时辰的金色面具,给摘下来搁到一旁,还亲手将粥端上来。 旁的不说,那春菜粥看起来成色不错。 健脾粳米泛着润泽白光,几把雪菜碧莹莹的,反衬得那米椒更为活色鲜香,带着微微一点辣意。 公子画做的好,就连一小碗粥,盛起的都是艺术品,那翠色的碗壁,将他修长的手显得更为玉白无瑕。 崔珩晏脸颊,都满是那面具压出来的细微红痕,就像是上好的温润古器,横斜点上几笔朱砂,更平添了几分艳色。 他也不在意,一双眼睛只看着她。 声音清冽:“阿笙,你要不要尝尝看?” 阿笙揉揉还涨的肚子,转眼又看到阿余愁眉苦脸的样子,还是拾起那羹勺,婉转露出笑意。 她点头:“好。” 都不用将那勺子递到嘴边,煽动过来的,就是刺鼻的咸与奇怪的土腥味。 阿笙添过这么多年的香,鼻子最是灵敏,不用尝就知道,雪菜怕是没煮熟,盐巴也放多了。 崔珩晏却不知道,他可是一煮完,就兴匆匆地将粥品端上来,自己都没尝过一口。 看到她顿住,公子璜还催促:“怎么不吃?” 那饱含着期待与微不可查忐忑的眼眸,上面一排睫毛微微眨下,就是所有星光荟萃。 阿笙轻轻将勺子一递,就是一口粥下肚。 在阿余蒙住眼不敢细看,和公子屏住呼吸地等待中,阿笙咀嚼几下吞入肚,“很好吃。” 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却是一口一口,将那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其实吃到了底下,那有的米还夹生,有的米却有了糊味。 阿笙就这样,面不改色地,将说是毒药也不为过的东西吞入肚。 直到碗底,那小小木樨盛开的花纹都露出来,她都面不改色。 甚至最后还能硬挤出一个笑,在阿余张大嘴巴的注视下,清甜地称赞:“真的很好吃。” 她都吃完了。 公子这才松口气,那一双绞握到发白的手也松开。他真心实意地笑开,还不满足:“那是木樨花糕美味,还是我的春菜粥香甜?” 阿笙面不改色:“自然是公子的粥拔得头筹。” 一旁傻站着的阿裕不知道情况,真以为公子天赋异禀,这春菜粥好吃到绝无仅有,在阿余的刻意指引下,也跑到那铁锅处舀了一小口细尝。 呕。 那米粒不过刚沾到舌头,受过十多年苦,连深山老林里面的蚯蚓生鱼都吃过的阿裕,猛地张嘴,几乎将胆汁都吐出来。 阿裕目瞪口呆:“这阿笙姑娘口味真是独特,喜欢那没人采买的木樨花糕也就罢了,怎么连这样的东西都能全吃光,还说好吃?” 阿余怜悯地看他一眼,很是不屑地摇头:“就这样,你还想插在他们中间?真是胆大包天。” 阿裕挠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可一直忠心为主,努力帮助公子达成心愿,什么时候想插在他们中间了? 不过,阿笙用完粥之后,抱住自己微微痉挛的胃,还是诚恳建议:“不过,公子下回还是不要再做了。” 崔珩晏正摩拳擦掌,决定下一回还要研制新的料理,闻言奇怪:“为何?阿笙你不喜欢吗?” 阿笙表情不变,只是将那小碗推远,“我很喜欢,不过公子的手金尊玉贵,是用来写字作画的,怎么能用来摸锅具呢?” 崔珩晏不解:“你把我的手缠成粽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害得他,可是今天才将那布粽子卸下来呢。 不过,一转眼,冰雪聪明的公子就恍然大悟。 怕是阿笙觉得他的手艺过好,还会给别的人烧,这是醋了。 公子自认为看破一切,从善如流:“放心,我再也不烧给别人吃的。” 阿笙:我觉得公子你误会了什么。 可是她一看外面,已是天色将晚。 那崔大夫人身边的留春,可是约她申时二刻,在那无人经过的庭院里面,仔细讨论如何摆脱开婚事呢。 当即,阿笙也不再多想:“我这便走了,公子留步。” 崔珩晏蹙眉:“这么晚了,不回府吗?” 月亮都挂上来了。 阿笙巧笑嫣然:“月上柳梢头,有人约我。” 然后,也不顾公子那愕然的神色,她施施然提起裙裾,没有二话,居然真就这么转身离开。 萧易远,也就是萧连帅难得脱下一身甲胄,到了约定好的冷寂庭院里面。 他一身月白衣衫,若是不看那魁梧的身材和健硕的体型,倒也是个潇洒郎君。 萧易远目力也极佳,隔着老远便看到那一棵古老的榕树下,有女郎戴着个乳白面纱,娉婷地俏立在那里,似乎也在焦灼地等待谁。 萧易远鼻腔里冷哼一声,他发迹草莽,当时一看到阿笙轻灵飘逸地摆动着裙裾,几乎就挪不开眼睛。 再端看眼前这女郎身段丰腴,可在他眼里就多了几分痴肥。 萧易远暗想:这小婢装出个冰清玉洁不理人的模样,其实怕是听到自己提亲,就已经开心得忘乎所以,连身材也不再管控。 待到入府后,他必定要好好饿她一月,直到那楚腰纤细再度能一掌把握,才能给这贪婪的女婢教训。 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 萧易远迈着虎步,疾步逼近那戴着面纱的女郎后面,不顾那女郎惊讶娇呼,猛地抱上去。 第18章 许你叫哥哥 萧易远声音刻意放低,一双铁臂牢牢抱住那让他暗暗嫌弃的腰肢,嘴里刚吃过的韭菜饼子气息,扑上女郎柔嫩的耳畔,“美人,可教我好等。” 他暗暗给出个信号。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无数仆役举着灼亮灯火,围拢住这个荒芜的庭院。 崔大夫人好像是恰好经过,她身边的丫鬟挺翘下巴上,一颗美人痣很是招人的注意。 有着美人痣的丫鬟惊呼:“这女郎不是穿着我们崔府的婢女服饰吗?看那花纹,居然还是个一等大丫鬟。” 崔大夫人也冷肃下面目:“萧连帅,我敬您是客,如何能肆意轻薄我们崔府的丫鬟?“ 那萧易远哈哈大笑起来,镇定自若:“不瞒夫人,却是这小婢施计勾引我,叫我与她私会。我瞧她也足够风骚,不若夫人就让我纳了她吧,我愿以良妾之礼聘之。” 原来说好的是贵妾之礼,不过萧易远嫌弃她发胖,当下便降价成了个良妾。 说罢,萧易远也不待怀中的婢女挣扎,一把掀开她的面纱,声若擂鼓:“也让大家都瞧一瞧你这骚浪的样子。” 面纱下,那婢女曲眉丰颊,丰姿妍丽,却是个陌生的圆脸。 还不等崔易远讶异,那崔大夫人身旁的带痣侍女先失声尖叫:“留春,怎么是你?” 原来这当时来找阿笙送信的,根本不是什么留春,而是这少有露面的归春。 恰逢此时,靡雅清朗的声音传来:“母亲,这是发生了什么?” 却是芝兰玉树的公子璜。 而那旁边灵秀明丽,纤腰楚楚的,可不正是萧易远心念已久,以为已然得手,正抱在怀里的阿笙吗? 他这是被人给耍了! 萧易远出身草莽,却硬是凭借着一股悍勇劲冲上来,博得今上赏识,力排众议被封为连帅。 他可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再上下一盘算,萧易远便明白过来:怕是这崔大夫人和这小公子联手做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既想让他捏着鼻子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又想占着连帅一职能给崔家带来的好处。 得陇望蜀,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果不其然,便听到那公子璜笑意清雅:“不承想,萧连帅居然看上了我的妹妹。不过,婚姻大事自然还是禀明长辈再做盘算为好,这样私底下见面,不仅于我家妹闺名有碍,怕是对连帅的名声也不大好吧。” 闻言,萧连帅倒是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崔府居然为了笼络他,下了这么大的筹码。崔府再怎么没落,也还是名门世家,居然甘愿把自己家的小姐嫁给他做一房小妾。 萧连帅虽然爱慕阿笙,可他又不是不识抬举,若是能讨这样一房勋贵姻亲,他自然是乐意之至。 莫不成,他真的错怪他们了? 可若是如此,又何必提前筹划这么许多,害得两家名声受累。 萧连帅想不明白,但是也知道当下不是弄清这些的时候,便将自己不规不矩的手臂放开,努力摆出个温柔和善样:“对不住,是某眼拙没认出来,唐突小姐您了。” 他愿意妥协,崔大夫人可不想认一个丫鬟玩意做自己的嫡女,那她以后的名声还往哪里搁? 便是臊也臊死了,以后其他儿女的亲事不是也跟着完了。 崔大夫人想按下不认,可是原为了避免风波,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别人都目睹连帅和阿笙的情状,好逼得崔姑母不得不认下亲事。 便是自己的夫主不情愿,可是也无可奈何了。 没有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崔大夫人造的势反而坑害了自己。这到哪里说理去? 崔大夫人耳中嗡鸣不绝,嘴巴张了又合,却说不出话来。 还是一旁的归春晓事,明白这差事也有她的份,若是办不好,她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比如说,那原本要让留春嫁的范老变态,怕是就得落到她头上了。 想到这里,归春激灵灵打个寒颤,她是想代替留春成为公子的妾侍,可不想代她嫁给那范老匹夫!归春小声提醒惊怔愣住的崔大夫人:“认不了亲生的嫡女,也还可以充作义女。” 对啊。 崔大夫人眼前一亮,终于得见曙光,她急声道:“萧连帅抬举她了,那是我的义女。留春,你还不快感谢萧连帅居然肯抬举你,愿意聘你为良妾?” 她的指甲深深陷入归春的肉中,可是归春吭都不敢吭一声,只得咬着唇瓣默默忍着,祈祷这事情能顺利落幕。 那被围拢在中央的留春知道,这就是她拼尽全力为自己规划的最好的路,是生是死在此一举,便是并非尽如人意,也已经是不错的结局。 她咬咬牙,回身向呆住的连帅俯身一拜:“妾身留春见过夫主。” 不远处,有甜美的声音不急不缓的传来:“恭祝你们良缘喜结、佳偶天成。” 这自然是一旁看戏的阿笙。 她还抬起柔夷,轻轻鼓起掌来。 被这声音惊动,已经缓缓围过来的群众不知所以,但是热闹谁都爱看,便也跟着这霰雪肤色的姑娘,喝起一声声的彩来。 当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唯有萧连帅面色铁青,他虽是有些愚钝,但绝不蠢,明白自己这其实是被绕个弯算计了。 一个丫鬟出身的东西,披上个义女的皮,难道就能成为高门小姐了吗? 果然这些豪门望族肚皮里的弯弯绕绕多,这些人合谋算计,他一届莽夫哪里玩得过? 萧易远愤恨暗怒的时候没有想过,“不以出身论英雄”还是他用来勉励自己的话,若说留春出身卑贱,他岂不更是起于微末。 本就是凭借今上的看重,才能登上连帅的高位,可他归根究底依旧看重门第,下意识瞧不起白身仆役。 这是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不管私下里如何想,萧易远还是咬牙向大夫人鞠一军礼:“多谢岳母成全。” 崔大夫人是吧,给他的难堪,他萧易远自当铭诸心腑。 这边事了,阿笙悄声拉住崔珩晏的袖子:“你怎么得知的此事?” 公子轻轻甩开她,鼻子里面哼一声,“便只许你人约黄昏,不许我黄雀在后?” 说话间,留春挪着细步走过来,红着眼睛向他们跪下,声音哽咽:“阿笙与公子的大恩大德,奴婢永远没齿难忘。” 阿笙连忙扶起她,轻软道:“我也要感激你。” 旁人眼中,留春和阿笙各为其主,水土不容,但是她们只是明面上不和。 若是真的有事,她们暗地里自然有小时候的留下的交流方式。虽不是挚友,却也是在这庭院深深里,敢将后背露给对方的同伴。 那一日,归春装作留春的样子来悄摸送信,阿笙便意识不对,便联系上留春碰面。 留春原来还不敢相信,可是也还是存了个心眼,不再一门心思为自己的主子考虑。 那日有范家的婆子上门之时,她在退下合上门后,头一次没有听从崔大夫人的话,而是在门口偷听。 那婆子笑着,话里面软中带硬:“我的好夫人,你考虑的怎么样?五百两雪花银,就讨要这么一个丫头进门,你到哪里去寻找这么好的价钱!” 茶盏搁到桌子上的脆响,然后是她忠心耿耿的大夫人的说话声音:“留春再怎么,也是我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丫头。” 留春还没来得及欣慰地笑开,便听到庄严的夫人轻吞慢吐的声音:“八百两。钱货两讫,买断生死。” 这声音字正腔圆,留春再熟悉不过,一时如遭雷击,只能感觉,眼中看到的所有熟悉的摆设都陌生起来。 她当年幼时不懂事,还对小公子因为养的一条狗死掉便那么难过,感到有一些不值当。 不过是养来逗乐的东西,哪里值得交付真心? 没想到其实在崔大夫人眼里,原来她连条养的狗都比不过。 不过是随意讨价还价,用来交换的死物罢了。 留春这回终于下定决心,也要为自己打算一些。她和久未私下碰面的阿笙约好地点,原还不能完全死心,然而一看到摊开的信函上面熟悉的字,便哑口无言了。 那是她自己的字迹,也是她一笔一划教给归春的书墨。 留春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我到底是哪里对不住她们?” 让她努力学习房中之术,做一个好通房丫头,她便克服掉羞耻心认真学习;崔大夫人不好开口的地方,全是她冲锋陷阵,充当大夫人的喉舌,忍受背后的污言秽语;便是闲暇时刻,她还将自己学的字,手把手教给了后进府什么都不会、每天只能嘤嘤哭诉的归春。 可是,给她的回报是什么呢? 一枚弃子。 这些她最信赖疼爱的人,联合起来,卖了她还不够,还要物尽其用地利用她,让她为自己的好夫人好姐妹背上黑锅,遭受骂名。 留春擦净眼泪,收拾好情绪,对默默无言的阿笙道:“阿笙,我需要你的帮助。” 阿笙笑起来,依稀是旧年岁里,两个小姑娘碰头,计谋好作为同窗,如何骗先生就为了躲懒的样子:“我也需要你的帮助,留春。” 两个人相视一笑,这么多年因时光留下的隔阂,便被一双笑靥碾碎,她们依旧是并肩而行、互相依靠的同伴。 纵然道不同,也可以互相搀扶着走过这段艰难岁月。 等到留春戴上面纱,又是深深一拜这才离开后,便只剩下两个人了。 崔珩晏忍得,阿笙可憋不住了:“还没有恭喜公子有了个新妹妹呢。” 公子璜弯唇:“阿笙若是想叫哥哥,我自然也乐意应下。” 想得美。 阿笙别过头去想要离开,却被崔珩晏抓住袖口。 他声音放的低沉,在茫茫夜色里显得却更为清幽冷寂:“你为何从来没有提及这桩婚事,你是不信任我能帮你解决吗?” 这帽子可就扣大了。 阿笙避而不答,可是看着崔珩晏手指搭在自己的腕侧,她便脱不开手了。 其实,那玉白手指的力道并不重,只要轻轻一掰就能甩下。 话虽如此,她终究是不忍心再迈开脚。 阿笙缓缓停住脚步,声音轻轻。 “哥哥。” 这两个字,比春日最为柔细的雨,还要绵,还要弱。 可一时之间,却仿佛全天下的云团都汇集到这个方寸之地,淅淅沥沥的雨浇成雾丝,将谁的心细细密密缠裹住,便再也挣不开、逃不离。 崔珩晏的唇角轻挑,呵出来的那口气息却温黁:“怎么了,妹妹?” 惊住了的阿笙把手蜷成团,搁在脸边遮挡住升腾的浅绯。 公子怎么越长大越恶劣?果然还是小时候好,那时虽是性子敏感些,还爱哭,有时还对自己喜欢皮相好的郎君这点看不上眼,可也比这副毫不害羞的厚脸皮强。 明明是阿笙自己调侃对方在先,却受不住对方真的应承下来,她羞恼抬起鞋履,“可别再这么叫了,若是让大夫人听见,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个女儿,那我可真的完蛋了。” 烛火晖晖,望着女孩的纤细背影远去,崔珩晏的笑意淡下,脸色变得晦暗不明。 总有一天。 他的想法还没勾勒成型,便看到那前行的女孩停下,转过头来,虽是脸颊依旧微红,可还是冲他说:“你怎么还不过来?” 崔珩晏的嘴角笑意再度绽开,那亮色烧的比火把上的烛焰还要艳,教人看了便要淡忘世间所有殊色。 哪里有光芒,会比公子的眸子还要曜灿呢? 公子璜快步赶上去,举起似乎要燃烧彻夜的火把照亮前方。 两个人并肩一起,走向了家的方向。 第19章 明知这梦是假 虽然留春被不情不愿的崔大夫人收做义女,但因着是纳妾,原先繁琐的礼节便一减再减,六礼便只剩下了一节纳彩。 这边是彻底的财权交易了。 果然是买妾不知姓,则卜之。 萧易远一抬小轿抬过来的时候,可能都还不知道留春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在意,为了表示对崔家的重视,还随手起了个新名字,便唤作“无双”。 恰巧正是阿笙在梦里面被萧连帅纳作小妾后,取的新名字。 然而,崔大夫人心里虽呕得不行,可为了顾及面子,依旧是认留春做义女,也专门请来了喜娘给她绞脸、梳妆打扮,甚至还邀来几个旁支的庶女过来,就是为撑个母慈子孝的面子情,这才算是勉强扭转了前段时间里,崔大夫人变得有些狼藉的名声。 自然,那些望族的妇人们表面上笑意盈盈不说什么,背后里崔大夫人已经彻底成了个笑话。 “义女”的名头叫上去好听,可是明眼人谁不明白啊。 这不正是崔大夫人身边一直陪着的大丫鬟留春嘛,真是叫人笑掉大牙,成了不少贵妇们吃茶点闲聊时候的趣儿。 可惜,崔大夫人对着这些暗地里讥讽的目光,还得强撑着出来招待人,不知道暗地里又摔碎了多少个盏杯。 敷上厚厚的粉,留春穿戴好那暗花细丝褶缎裙,对着身边唯一陪着她的人哽咽道:“没想到,最后还是你来陪我。” “大好的日子,你哭什么。”阿笙笑着替她整理好深粉色的裙袂。 崔府的正经小姐肯定不会来陪她,这几天都躲在闺房里面,哭自己突然有了这么个丢人的姐妹呢。 便是那旁支的庶女们,也只是拿团扇遮个面,莺声燕语地打个招呼,就去宴会上努力扩大交际圈子了。 留春这些年一门心思都用在替崔大夫人办事上,没有什么知己好友,便是唯一曾经认为的妹妹迎春,现在也正陪在崔大夫人身边去应卯。 想起那张自认为的妹妹伪装自己写就的信笺,留春冷笑出声,从铜镜里打量自己的妆面,喃喃道:“我会过得很好的。” 她一定会脱离掉这些旧日的恶心枷锁。 接下来的日子,就算不如意,起码她可以为自己做主,为留春这个人、而不是一个模糊大丫鬟的名号而活。 望着镜中那双深黑色沉静的瞳孔的时候,留春是真的这样下定决心的。 外面迎亲的唢呐近在耳边了,有小丫头唧唧喳喳捧着满怀的铜钱,兴奋地冲进来嚷道:“新郎倌来了!” 抓了把杏仁糖和瓜子糖塞给那小丫头,阿笙替留春罩上挑着香菊暗纹的盖头,“上轿子吧。” 若是有个兄弟,留春她最起码可以被亲人背上轿子,还能得几句絮絮的嘱托。 可现在,为留春指明方向的只有阿笙。 阿笙,便是她的兄弟姐妹了。 晴朗的日光透过熏香的织物照进来,是模糊的艳色。就在留春要在搀扶下登上那小轿子的时候,忽然下定决心,附在阿笙耳边说了句话。 留春罩个盖头,只能隐约看到自己那翘头的岐头履,也不得而知阿笙的表情,但她拍拍那双扶着她的小巧温软的手,最后嘱托道:“崔大夫人是个佛口蛇心的,你多加小心。” 然后留春再也不多看这生她养她的后宅哪怕一眼,坚决地踩上轿子,在凑热闹的喝彩声与唢呐声中,奔赴向她未知的新生活。 阿笙目送那轿子走远,直到面带寒霜的新郎倌勒紧马嚼子彻底消失,这才纾解了口气,觉得折磨她许久的噩梦总算烟消云散了。 然而,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被转头看到的阴影吓得差点没跌倒。 好在阴影主人很有善心,扶了腿软的阿笙一把,她这才没狼狈出丑。 是辛辣清幽的杜蘅香气,那道颀长躯体遮掩了所有的视线。 阿笙抽抽鼻子,没好气道:“公子站的这么近还不出声,是想吓死谁吗?” 公子比她还委屈巴巴,伸出只白皙而修长的手,在阳光下便是块近似透明的玉玦。 可惜,有几颗淡粉的水泡让这块美玉生瑕。 崔珩晏和悦的声音掺杂着几丝沙哑,“阿笙,我好疼。” “疼你还进灶房烧饭,是不是傻?” 阿笙嗓音冰凉,可是拿银针给公子挑破水泡的动作,却轻柔的像是翎羽轻拂。 并不痛,可是却有些不知名的痒。 阿笙可真是气得小脸通红,“你就折腾你这双手吧。之前那木刺的伤口才好了多久。好不容易放过了工匠,怎么又来折腾膳房的人了?恕我直言,公子若是想转行做个厨子,那食肆怕是不到两天,就得倒灶。” 崔珩晏闷闷地:“我真的以为你喜欢吃。” 装药粉的小瓶子捏在阿笙手里头,她拔出塞子前事先警告道:“可能有点痛,你别乱动啊。” 崔珩晏也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把手伸在哪里任她摆弄,可在那冰凉粉末倒在伤口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嘶声。 阿笙不为所动,铁血无情地念:“知道痛,就不要到处乱窜。乖乖在书房里写字作画,难道不舒服吗?” 她拧紧眉头:“你还没有小时候乖。” 听到这话,崔珩晏也不乖乖听她指责了,反而还低声控诉:“还说我。依我来看,阿笙也没有小时候那么温柔了。” 他还有理了。 阿笙瞋崔珩晏一眼,波光流转就是摇落霜雪的疏影横斜,“怎么没有小时候温柔了?” 她把公子凄惨的手合拢在自己的手心,颤抖着睫毛轻轻在那伤处呵气。 那是桃花流水窅然去的碧山仙境,哪里是人间的荷风送香可比拟? 她声音轻软得像露水点滴发出的响:“公子别怕,让我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世间没有哪朵芙蕖,比阿笙的眸光更为盈润清澈,她笑起来:“是这样吗,公子?” 公子别过头去,却不想那玉白脖颈上的春色绯热更是显眼,他声音淡,耳朵尖却烧红:“我再不烧饭就是了。” 阿笙满意地弯起了淡粉的唇,是柳绿更带朝烟的晴风:“这才是我的好公子。” 可是,好公子才乖了没多少日,就又想把她拖到街上,美其名曰“放风伤口才好得快”。 开什么玩笑,便是公子再怎么皮肤娇贵,那么一点水泡也早就好了行吗? 阿笙拼命抗拒,她是打心眼里对寒食节感到发怵。 虽然自从公子回府,她就已然好久没再做过噩梦,那曾经是她梦魇的择夫手札也变成旧日的安神香,送她无忧清梦,便是留春也已经自愿替成无双的名号嫁给连帅。 同时因为前些日子崔大夫人声名狼藉,不敢再搞小动作,崔姑母的日子也变得好起来。 可是阿笙还是很怕。 在梦境里,寒食节当天就是她被公子弑杀开始的地方,叫她如何不憷? 若是可以选择,她恨不得缩在屋子里面,一天都不出来。 可惜,最近另一个大丫鬟双桃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把之前积攒的休沐假期一次性全部用掉,而崔姑母无人服侍是断断不行的。 便是可行,阿笙也不可能放下崔姑母不管,只能小声安慰自己:“还是在府里头伺候,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但是,阿笙忘了厚脸皮公子的存在。 崔珩晏哄得姑母喜笑颜开,等崔姑母用完午膳,准备小憩一会儿的时候,厚颜无耻道:“姑母,能让阿笙下午陪我去逛逛街市吗?师父交代下来功课,我怕他老人家不满意,所以有些市井民俗上的问题想要请教阿笙。” 怕师父不满意? 说什么玩笑话,每次不都是公子把那位传世大儒,给气的吹胡子瞪眼睛,还拿他无可奈何吗。 什么时候,公子还变了性子了? 崔珩晏都要到弱冠之年,居然还冲崔姑母撒娇耍赖皮:“我把房里的丫鬟全都叫来,任您差遣,您就把阿笙让给我一个午后吧。” 阿笙向崔姑母挤眉弄眼,中心思想三个大字:不、可、以。 然而崔姑母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反而以为这是阿笙在期盼她答应,不由内心感叹一句:儿大不由娘。 接着崔姑母就貌似可惜,实则很愉快地接受了崔珩晏的请求:“不必劳动你房里头的人了,我嗜清净,便是有个什么事,找花锦就可以了。” 崔珩晏微微蹙眉:这人名,好像听着有点耳熟。 然而没等他再细想,就被黑了脸离开的阿笙占据了全部心神,他跟着追出去,轻轻拽住疾走少女的袖子:“阿笙,你不想和我一道出去吗?” “公子是在强迫我。”阿笙的面色却比那桧柏还要苍白,“我之前应该已经说过,不想要在寒食节这一天出去,为何公子还非要如此咄咄逼人?” 她神色冰寒,是霜花浓雪的清疏:“公子不情愿的事情,我又何曾逼迫过你?” 阿笙抱住自己的手臂,是个防御的姿态:“公子也不必来来回回,都用拽袖子这么一招。若是以主子的身份命令,那奴婢自然不得不从。何苦如此欲盖弥彰?还找个不像样子的借口。” 眼看阿笙是真的怒了,公子璜一时情急:“我不知道你如此讨厌,都是我不好,因着做过个梦,明知道是假的,却总是……” 他眉睫轻颤着,明知是假,却总是难以忘怀。 作者有话要说:取妻不取同姓,故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 ——《礼记·曲礼上》 第20章 公子的小师父 这已经不是阿笙第一次从公子口中,听到梦这个字眼了。 阿笙蹙眉,从崔珩晏的阴影中倒退两步,拿只手盖住额头遮挡午日的暴晒阳光:“有话直说就是,不必这样吞吞吐吐的。公子不舒服,我听了也难受。” 他们恰好走到个亭子附近,那凉亭背倚一株斜阳树,风声飒飒,最是消热庇荫的好去处。 崔珩晏殷勤地拍拍石凳上的浮灰,道:“阿笙,先坐。” 这凉亭处阴凉无人,亭上草漫漫。 换言之,就是芜秽的不行,连能稍作歇息的石凳都只有一个。 阿笙都快气笑了:“公子莫要差遣我了,你快些坐下说,我也好早回去伺候崔姑母。” “我何曾消遣小师父你了?”崔珩晏从那高林低树下的阴凉处走出,“哪里有小师父不坐,做弟子的反而先享福?” 阿笙指指自己,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不是说你的师父交代下来功课,所以才想要去市井查探一番,偏硬是把我扯出来。公子现下是糊涂了,在称呼我做师父吗?” 浅白色的日光铺下来,公子璜却是冷浸楼台的浮雪,在灼热的温度下,越发透明的如一尊玉雕。他委屈道:“不是阿笙说的,让我闲的无事便留在书房里作画写诗,不要去烦扰别人。” 他很是无辜:“现在我的墨锭都用完了,可不是得拜托我的阿笙师父,带我去书画铺子挑几块上好的徽墨呢。” 好样的。 怪不得当时公子对她数落的话全盘接受、毫不反驳,原来是在这个时候等着她呢。 行啊,阿笙再不客气,折身落座在石凳上,还真摆出个端严样子,“那你现在知道错了吗?” “知错了,”崔珩晏还乖乖地伸出手来,那今日刚换的药粉还撒在上面,仿若白圭之玷,“那小师父要用戒尺惩罚徒儿吗?” 这怎么还真的扮上瘾了?他以为是小孩子在做过家家酒吗。 公子落寞地垂下眼,那长睫是花圃飞来的蝴蝶扇动的羽翼,一抖一抖,将那粼光似的花粉,尽数抖动在她发间心口。 阿笙轻咬着唇,樱粉的唇瓣都被印出贝齿的痕迹来。 别以为这样扮可怜,她就会原谅他! 将莫名恼人的发丝捋到耳后,阿笙烦闷地站起来:“边走边说吧,你最好有个能说服人的梦,不然为师就真的罚你了。” 发现女孩的耳后都烧成浅淡的粉红色,崔珩晏的声音更为低柔清越:“小师父罚我什么,我都会甘之如饴。” 因着寒食节是为了悼念先祖、祭奠忠臣,还要禁烟禁火,踏青插柳,所以往日热闹喧腾的街市,今天极为清净,走十步都遇不上一个人。 阿笙不看公子,目不别视地往前走,只分个耳朵给崔珩晏,以示自己还在听他讲话。 公子璜也不在意,当真解释起来:“在梦里头,我没有这么快回来,而是要晚上那么一两个月,约莫着是重三的时候才回府。可是,你已经不在了。我四处寻摸你的消息,这才得知……” 他顿住,声音艰涩:“你已经嫁人了。” 阿笙看似不在意,可是步子却慢下来,仿佛在欣赏落红难缀的杨柳色。 见此,崔珩晏唇弯上去,又接着道:“再接着便是寒食节,我才见到你。我原先怎么也不信你嫁作他人妇,直到在那翠色柳条下,发现你梳个抛家髻,我才不得不信。你当真抛弃了姑母,抛弃了崔府,抛弃了家。” 崔珩晏声音苦涩,如同泉水凝绝,“阿笙也抛弃了我。” 这下也没办法再装作看柳枝深碧,阿笙轻咳一声:“然后呢?” “我眼巴巴地瞅着你,”崔珩晏委屈的不行,“可你只顾着自己竹篮中的吃食,怕是想赶紧回你的新家呢。便是想请你喝杯茶,你都冷若冰霜地拒绝我,仿佛碰见了洪水猛兽。” 这梦境里头的故事脉络,渐渐与阿笙的噩梦重叠起来,她毛骨悚然:“然后公子就杀了我,是吗?” 始料未及的是,崔珩晏并没有露出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反而比她还迷茫:“谁杀了谁?” 他小声道:“倒过来还差不多。” 阿笙没有听到崔珩晏的私语,还当他依旧在装模作样,简直是气得头脑发昏:“公子不必装相。实话说,我也做过一样的梦。接下来,你会请我一杯雨过天青的毒茶,或者用你的琳琅剑直接抹断我的喉咙,是也不是?” 崔珩晏这下不依了,他反而比当事人还恼,“阿笙你气归气,可怎么能这样说自己?” 明明就是你干出来的事。这位道貌岸然、卑鄙无耻的公子,居然还好意思装无辜! 阿笙脖子都染上浅绯色,正待怒声反驳,却被梅和杏子丢了满怀。 旁边戴着帷帽的女子们捧了满手的果子,笑逐颜开道:“今天寒食节,我们就不掷你香囊了。快哄哄你的阿妹吧,公子。” 谁是崔珩晏阿妹了? 还别说,因着为与那嫁人的梦魇彻底隔离开,阿笙还梳了个好久没编的双丫髻,戴上两朵乳白茉莉珠花,脖子上还套个玲珑璎珞,本来面容就稚嫩,这下倒是更像个小孩子了。 许是因为重新装扮得分外清爽的原因,阿笙纵然依旧在生气,可是那声音不像是发火,不如说是孩童闹脾气更贴切一些。 阿笙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鼓鼓嘴,满肚子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崔珩晏眼角眉梢也染上笑意,靠近过来就是幽深杜蘅香气。 “别气了,阿妹?” 阿笙恨不得拿果子砸他:“谁是你阿妹!” 公子从阿笙怀里拾个杏子,指甲沾染上汁水,从谏如流:“小师父,有什么气都请往徒儿身上撒。” 他声音清靡:“若是气坏了自己身子,徒儿可是会心疼的。” 真是不能好了。脸颊耳朵皆烧成粉色的阿笙,一把将果子全揣他怀里:“我不问了,还不成吗?” 崔珩晏揽过满兜的果子,不但不显难堪,反而更有种写意风流的糜艳气质,倒是与之前在那戏楼里看过的驸马“小柳永”重合,教人面红耳赤不能呼吸,他轻挑薄唇:“这可是小师父你自己说的。” 阿笙不敢再看,转过头自暴自弃:“我说的,我再不问了。” 公子璜阖上眸子:那梦里的情状,可比阿笙嫁人要可怖得多。 足以让他辗转不安、夜不成寐。那般深深的无力感,他便是舍了这条命,也决计不会让那梦成真。 阿笙不知道这些。 扭头的时候,她倒看到个没预料的人。那背着个藤篓喜眉笑眼的,不正是当初看戏时候送香囊的釉梅吗? 釉梅面色红润,显然也非常开心,“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到你们,果然是千里有缘来相会。” 可不是有缘吗。 阿笙眉眼弯起来,“今天你也是来卖香囊吗?” “不是的,”摇着头的釉梅从篓里取出来个青色的团子。 不用送到嘴里咀嚼,都能猜出它必然糯韧清香,肥而不腻。 这青团子,又称春团,是把初春的艾草捣碎成汁后,搅拌着糯米粉,再包馅上蒸笼,最是清新甘甜不过。 今天被公子闹得,还真没来得及吃这款传统的团子呢,阿笙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馅料的?” 釉梅:“你要不要猜猜看?” 阿笙挨个把吃过的馅料念过去,“冬笋丁,芝麻蓉,香菇丁,豆沙?” 没想到釉梅全部都摇头,居然是一个都没对。 这倒是真的令阿笙感到新奇了,“还有什么味道,这我可真的猜不出了。” 绿而软糯的青团子从中掰开,里面是喷香咸酥的肉松,这便罢了,还有油汪汪的味道扑鼻而来。看到阿笙目瞪口呆的神情,釉梅得意道:“是肉松蛋黄馅的。” 这将豕肉烹煮撇油后,再搅碎炒松的肉蓉阿笙吃过。 将青白色的皮剥开后,一筷间捅下去就流出黄油的鸭蛋阿笙也尝过。 可是这把两者组合在一起,是个什么操作? 釉梅递过来那青团子,催促道:“你尝尝看,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聊的热火朝天,唯有崔珩晏被彻底撂在一旁,无人问津。他纳闷不已:所以,这个陌生的女人到底是谁啊? 忽的,有只手拍拍他的肩,“真想不到,众星捧月的公子璜还有这么吃瘪的一天?” 崔珩晏都不用回头,从袖子里滑出把折扇,反手敲在那不老实的手上,森凉道:“你讨要这劳什子的肉松蛋黄方子,就是为了讨人家小娘子的欢心吗?” 鲍二少爷几乎是嗷的一声把手放下来,却不敢呼痛,小心觑他眼色:“你都知道啦?” 微嗤出声,崔珩晏收起扇子,警告道:“鲍上达,你再手脚不老实,就把你贷戏楼的还款时间缩短。要是逾期还不上来,别说娶媳妇了,你就跑南疆去给我卖身抵债吧。” 抵给谁,蜘蛛还是蛇鼠蚊虫? 想到那些可怖的画面,鲍上达赶紧甩甩头,把这些惊悚的画面甩出去。 这绝对不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借了前期崔珩晏监理的功劳,这戏楼现在是日进斗金,财源滚滚,把他鲍上达赚的是盆满钵满,眼看距离赚够娶媳妇儿的彩礼钱就不远了。 鲍上达把手一缩,彻底老实了,谄媚笑起来:“公子璜那是有名的才望高雅,一定不稀罕手指缝里流出来的孔方兄的,何必和我这种没眼色俗人计较。这戏楼,可是在下后半辈子的指望呢。” 崔珩晏这下奇怪了:“你不是一向视金钱如粪土吗,这怎么又成孔方兄了?” 闻言,鲍上达尴尬干咳两声:“所谓今时不同往日……” 鲍上达眼睛一转,转过话题:“你那两个鼻孔朝天的小厮哪去了,不是从来不离身的吗?” 两个鼻孔朝天的小厮,指的自然就是阿余和阿裕了。 说到这总帮倒忙的阿裕,自从上回和阿笙听戏后,崔珩晏就长了记性,在可以的情况下,与阿笙同游时,坚决不要阿裕这个帮倒忙的跟在旁边伺候。 至于阿余…… 崔珩晏:“去南疆喂蛊虫了,怎么你想一道做个伴?” 话还没完,一道甜糯的女声疑惑问道:“做什么伴?” 然后鲍上达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冷若冰霜的公子璜简直像川剧变脸一般,转眼便是温润笑意点缀唇角,徒留融化的冰碴子把鲍二少爷冻得直哆嗦。 不愧是惊才绝艳的公子,他鲍二是拍十匹马,也追不上人家后面的土尘了。 这新鲜团子实在是很好吃,阿笙一连吃了两个,这才觉得心满意足。 她重新剥开一个,踮起脚送到崔珩晏唇边,“张嘴。” 鲍上达内心嘲笑:让龟毛又洁癖的公子璜吃青团,简直是做梦。 可惜这么靓丽温柔的娘子了,怕是马上就得被看上去温文尔雅、内地里一肚子坏水的公子给凉薄拒绝。 接着,他就瞠目结舌地看到素来高情逸态、凛然不可侵犯的贵公子乖乖张开嘴不说,还微微欠着身去适应女孩的高度,连冷白的耳朵尖儿都红了。 揉揉眼睛,鲍上达喃喃自语:怕不是我在做梦吧。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他们要吃肉松蛋黄青团呢? 很简单,因为我想吃== 第21章 什么不可以 “别再看了,”就在鲍上达还在那里直勾勾盯着两人互动,以为自己撞了邪的时候,一道沁凉的声音冷冰冰地传过来,“你就是把这双眼珠子黏在人家后背上,阿笙她也不会看上你的。” 鲍上达“切”一声,滴溜转到满脸鄙夷的釉梅身后,摸着下巴打量着她的背篓,得意洋洋:“小爷给你出的主意不错吧,才半天不到,你这青团子就卖出去一半了。” 他很是顺手地从藤篓里抓出个青团子,却还没来得及剥开,就被只手啪地一声打在腕间。 釉梅怒声:“谁教你偷吃的?” 那手刚才被崔珩晏拿折扇狠狠敲过,本就还泛着红,疼劲还没过去,就又遭此重创。 新疼加旧痛,鲍上达一把撒开手,愁眉苦脸地叫起来,“哎呦喂,你这是谋杀亲夫!” “教你再胡说,”釉梅才将那掉落在地的团子拾起来,掉头就砸在他的脸上,羞躁低吼:“你何时成了我夫君?真是寡廉鲜耻。” 这下,鲍上达也顾不上不心疼自己通红一片的手腕了,他欺近道:“这蛋黄肉松的方子是谁提供给你的?是小爷我。” 看釉梅无言以对,鲍上达更得意,“谁许你在戏楼里面卖香囊的?是小爷我。” 他还一根根地掰起自己的手指头,“谁把戏楼前的风水宝地让给你,让你卖珠花、帕子、香囊的?” 鲍上达更近一步,“还是小爷我。” 他很是自满:“事不过三,帮了你这么大的忙补贴家用,你说,釉梅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男人的灼热呼吸都扑在自己的脸上,釉梅的脸蛋都晕红,一把推开他,“二公子别开玩笑,高门大户的堂堂鲍家,如何能接受我这么一个目不识丁的贫民做媳妇?” “管他们做甚么,”他满脸不屑地唾一口,“小爷我自己在外面做营生,才不稀罕这狗屁倒灶的家族恩庇,肯定活的比这群酸腐的伪君子强!” 和煦阳光下,昔日鲍二少爷的白色皮肤,已经晒成了淡淡小麦色,习惯了绫罗绸缎的细皮嫩肉,也已经对粗衣淡茶适应良好。 他是认真的,想要脱离开自己的世门家族。 不知为何,鲍上达这副粗糙不起眼,却生机盎然的样子,反而比最开始认识的时候那贵气凌人更吸引她。 釉梅转身,不想让这人窥破自己的蒙眬心事,还是恼火的声音,“就算这样,我也不稀罕你。” 可釉梅掩饰不住的笑意,却被另一面的阿笙和崔珩晏看个正着。阿笙笑意吟吟,“你们吵完了?” 崔珩晏不满她注意力又被夺走,低低切切:“还是得多磨那鲍二两次,哪有那么容易抱得媳妇归?” 隔得有些远的釉梅听不见,阿笙可是把公子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笑意温婉,藏在袖子里面的手却狠狠拧一把崔珩晏的肉,“别胡说,你吃的那团子还是人家亲手做的。” “明明是我的方子。”崔珩晏不满小声咕哝着。 这话阿笙却没有听清,疑惑地转过头,“公子说什么?” 那双秀目横生水色,见到女孩空濛濛的样子,公子璜便是清疏笑意悉堆眉梢,“我说待到他们盟结良缘那天,一定包个大红封祝他们缘定三生。” 清风徐徐吹过,扫过来的便是朦胧清远的杜蘅味,公子声音清雅,“这样还满意吗,我的小师父?” “难得能堵到崔小公子,不得请我们去醉玉楼吃杯茶吗?”被嫌弃的鲍上达怒火迁移,又来不怕死的调侃崔珩晏。 公子璜不置可否,阿笙却不易觉察地轻轻一抖,挤出个勉强的笑:“你们去吧,我有些不舒服,便不去了。” 崔珩晏低声问:“是因为你那梦魇吗?” 已然走过来的釉梅好奇问:“梦魇?阿笙你做过什么关于这醉玉楼的噩梦吗?” 她安抚地揽过阿笙的肩往旁走,“梦都是相反的。再者说,你如果不来的话,可能一直念着这件事。本来不算什么的,反而将来还会让你永远惊惧下去。” 话虽如此,可不是亲身经历,绝不会得知那梦出现的人是何等真实,宛若身临其境。 想要婉拒的阿笙刚欲开口,余光里便看到崔珩晏情见于色,是个极脆弱的样子。 仿佛感知到了阿笙的眸光,公子微微一笑,又是瑶林琼树的温润样子,仿佛刚才瞬间的的黯然伤神,都不过是她的错觉:“若是阿笙身子不适,便还是罢了吧。” 然而阿笙知道那不是。将心比心,倘若崔珩晏真的做过类似的噩梦,应该也很惧怕现实与梦境那模糊的一线之隔吧。 阿笙明明是和崔珩晏一起长大的,比起虚无缥缈的梦境,她本就更该相信一起长大的公子璜。 不然,公子他该多么伤心啊。 她反挽回略微失望的釉梅手臂,声音清甜,“那便走吧,我刚好很久没有品过醉玉楼的雨过天青了。” 崔珩晏的双眼蓦地一亮,无双隽秀公子的熠熠神采足以吹散春愁。太过明亮,反而令人不敢直视。 阿笙收回目光,暗自吸口气往醉玉楼行去。 不一样的,她不一样,公子也不是梦里无情夺她命的崔珩晏。 虽则今日是寒食节,禁烟禁火,但这醉玉楼有一特殊的镇店之宝——从炙热岩浆挖出来,便一直有滚烫温度的筋脉燎石。 这石头可以替代那薪火,直接将水烧热,反而特有一番清润滋味。 雨过天青入口苦涩,回味却是微微甘甜。 阿笙下意识捂住小腹,徐缓数着更漏时刻点滴走过。 没有疼痛,唇也没有溢出鲜血,唯有温热的茶,暖烘烘地慰藉过她紧张到抽搐的脏腑。 她紧握的手终于松开,对上公子伪装不在意却屡屡投过来的目光,温声说道:“依旧是往昔的味道。” 是茶清甜甘冽,也是杜蘅辛辣清远。 就在鲍上达眉飞色舞地讲,这新建的戏楼是何等的客似云来、热闹非凡,每天都大笔银子入账的时候,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却是公子璜身旁最木讷不会看眼色的小厮阿裕。 不待崔珩晏皱眉,阿裕已经象征性地敲几下门扉后,几步跨到他面前,附耳说话。 阿裕神色焦急,催促道:“公子,那陈鸿儒就在下面等着呢。” 这陈鸿儒便是学富五车、名满天下,用着经世之才却不喜红尘的奇葩,也是崔珩晏的师父是也。 釉梅看出了什么,用胳膊肘捅捅旁边的鲍二,轻咳一声,“不早了,我们还要去接着卖青团子,就先辞别了。” 鲍上达嘴里塞满了糕点,说不出话,不过他用眼神示意:崔珩晏有事走便是了,这也不耽误他们接着吃茶点啊。 蠢货!观崔小公子神色,肯定想要单独和阿笙说几句话,他们几个杵在这里碍眼,算个怎么回事。 釉梅真想把那茶壶里的水,尽数浇在这个蠢货的头上让他清醒清醒。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她就生拉硬拽着被噎住的鲍上达起身,行个礼:“多谢公子款待,这就不多叨扰了。” 见状,阿笙拿几张油纸将剩余的糕点尽数包起来,递给釉梅,抿唇微笑:“鲍公子好似很喜欢这家点心,之前还没感谢你送给我们公子的花呢。” 到了外间,还不等釉梅骂鲍上达不会识人眼色,鲍上达先发制人,怒火冲天:“你是不是喜欢崔珩晏?” 哪跟哪啊? 釉梅满腔的斥骂憋在嗓子眼,就看鲍二以为自己说中了,简直是怒不可遏,却还要勉强按捺住,谆谆善诱道:“他除了那副皮相好,没什么好的,知人知面,你不知他多心黑啊。” 釉梅无言以对,不知道这个蠢货又臆想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冷笑道:“不喜欢公子璜,那喜欢你吗?” 没有想到,避开她愤怒视线的鲍二嘟囔了句什么,麦色皮肤真是黑里透红,蠢透顶了。 拧过他的耳朵,釉梅质问道:“你说我什么坏话呢?” 鲍上达诶呦呦叫起来:“我哪里敢说女侠的坏话,你休要折煞我!” 釉梅才不信他鬼话,“那你刚才在那咕叽什么呢?” “我说,也不是不可以。”鲍上达声如蚊呐地回答。 没有听清,釉梅凑近道:“什么不可以?” 鲍上达糕点屑还没擦净的脸通红,瓮声瓮气:“你喜欢我,也不是不可以。小爷准了。” 当真是狼狈万状、其貌不扬,和那皎如日星的公子璜更是没有个比。 可是她接着想骂蠢货的话,却怎么也叫不出口,只能悻悻摔开手道:“你这个臭痞子!” “什么痞子?”鲍上达虽然脸依旧是红的不行,还是厚颜无耻凑过来,“那是你的痞子夫主。” 鲍二长得不好看,甚至连世家公子的头衔都没了。 可是日头下,他的那张笑脸却莫名其妙,就是能牢牢吸引住她的全部视线。 要命,釉梅愁苦不已,不会以后真的要嫁给个痞子吧! 可是,她的嘴角怎么也跟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一起傻乎乎地咧起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深夜忽然被夸有点小兴奋,把之前写过但是没用上的文案当做小礼物送给美人读者们。 我个人很喜欢,但是由于被嫌弃了,所以没放上去 最后重复几遍,本文不虐,不虐,不虐—— 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添香侍女,更是个有着高品位的极度颜控。 不过阿笙想不到,她居然会为了这个沉迷美色的毛病枉送性命。 没错,说的就是看起来皎皎如月,结果在梦境里杀掉她十次百次千次的公子崔珩晏! 阿笙追悔莫及:我再也不敢喜欢美人了。 梦里面的大美人笑吟吟地走过来:阿笙不喜欢我的话,是喜欢这杯金盏盛的毒药呢,还是喜欢这把玉制的长剑呢? 经年之后,受噩梦纠缠许久的阿笙,脱胎换骨成为官家小姐谢洄笙,意外遇到再未见到的大美人。 濯濯柳色旁,隽秀无双的公子恹恹把玩着酒杯:谢洄笙?我最不喜名中带笙的人。 在众人的惊讶打量中,阿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公子这么恨我,连我离开之后,在梦里还不放弃追杀我。 可是,当看到皎皎如月的公子恹恹倒在血泊里,她还是忘却一切噩梦,忍不住又重新扑过去。 公子苍白的手抚过她的择婿手札,自嘲道:“我要死了还这么坏,总是想要拉上你一起,阿笙莫要再喜欢我了。” 阿笙颤抖地吻去如玉公子的唇角血污,“可我从来便只有希望夫君美貌一条要求,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而她的公子即便是病了,也隽秀无双。 世无其二的病美人公子却拭去阿笙眼角的泪,温柔不已:“别傻了,我怎么舍得?” 第22章 全都告诉公子吧 这个时候,有别于外面那对欢喜冤家的甜蜜气氛,茶楼的雅座中却是氛围沉凝。 阿裕是急得火烧眉毛,可还是被公子打开门扇也给赶出去了。 然后崔珩晏转过来,小心唤道:“阿笙。” 双手捧盏,阿笙无意识地将柔软指腹在茶桌轻敲,“公子还是快去吧,莫要让大儒等急了。” 冠而字之,敬其名也。 然则公子还没有到弱冠之龄,陈大儒已经给他取了字,可见是他极为尊敬的师父。 哪有让崇敬的师父在下面等的道理? 崔珩晏夹裹着屋外沁凉的气息靠过来,“然而我的小师父在这里。” 他委屈不已:“若是小师父生我的气,我该如何是好?”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闹? 无奈的阿笙叹口气,“我何时生你的气了?” 只是原来因着在令阿笙噩梦连连的醉玉楼无事发生,她甚至还终于尝到了大半年都不敢动的雨过天青茶水,实在很是欢欣。 雀跃的阿笙本来想把自己的梦魇,仔仔细细讲给公子听的,可惜还没来得说出口,崔珩晏就要被叫走了,不由得有几分意兴阑珊而已。 崔珩晏却没松口气,还是定定地注视着她:“阿笙就是很失落。”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总能轻易看穿对方的底色。 崔珩晏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声泠泠,很是动听悦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公子声音很低:“就这样不信任我吗?虽然不知道你的梦究竟是什么,但是也折磨了你很久吧。” 他几乎是在诱哄了:“阿笙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事情,讨厌的婚约也好,欺下瞒上的丫鬟也罢,全部都告诉我吧。” 他靠得近,声音却更柔:“我总是向着阿笙的呀。” 公子的眼睛是湖青色的黛光,哪怕只对视一眼,恐怕就会沉醉。 最是能唬人了。 阿笙避过他的脸,吸口气努力屏蔽掉美色对自己的影响,淡然道:“你不是我的徒弟吗,怎么还质问上为师了?” 明明若昭的公子璜呆了。 似乎难得看到崔珩晏这副样子,阿笙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才依稀听阿裕的意思,又要出远门了吧。” 她伸出小拇指拉钩,“公子若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回来,尤其是不折腾你的那双手,我就不生气,怎么样?” 那手指是粉嫩的柔弱,在隐约透进来的日光下,是莹润的细。 他怎么能放心的下? 崔珩晏万语千言担忧的嘱托,最后只化成句:“那等我回家,小师父再给我吹一首曲子吧,用我送给小师父的笛子,好不好?” 他也不显幼稚,也伸出玉白手指勾住她的那一只,轻轻缠住,“好不好,阿妹?” 阿笙无奈地摇了摇:“好,和公子约定。” 她才想将手指放开,崔珩晏却没有松手,反而更急切地问:“还有寒寒,我们之前说好的……” 怎么可能忘掉那条小狗寒寒?那可是他们认识的开端。 阿笙好气又好笑:“我自然不会忘记,才要担心公子能不能在秋天之前赶回来呢。” 小狗寒寒的忌日,也就是他们初始的那一天,正是在瑟瑟的秋季。 阿笙欲将自己手抽回,崔珩晏却依旧没有放。 公子璜轻轻牵引她的指头到自己的耳畔,侧过头将自己的侧脸都贴到她柔润的手背上,声音是潺潺的冷泉汩汩:“我怕你再忘了我,我怕回来时你便不理我。我怕等到赶回时,你已经离开了。” 他这么委屈,却不敢用力,只能以最为轻柔的姿势蹭她的手:“阿笙,我当真是怕极了。” 公子的脸明明是冰凉霁雪,轻轻擦过的手背却烧灼起来。 阿笙猛地把手抽出,只觉得自己的脸颊莫名也变得热。她倏地站起来,将微微颤动的手缩回衣袖,“公子还是快些去吧,陈大儒怕是已经等很久了。” 崔珩晏却还是执拗地坐在那里,仿佛得不到一个答复就不会离开。 又来了。 他这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全世界的珠宝堆积,都不如公子的眼睛清亮,让她如何能说出一个不字? 阿笙轻声:“知道了,公子。” 他的眼睛轻眨,眼尾便是盎然春意,“阿笙,等我回来。” 待到崔珩晏温柔地拉开门扉和她挥手作别后,脸色便陡然沉下来,一旁的阿裕不敢多说话,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陈大儒等了这么久也不着急,还从崔珩晏之前搁置在一旁的雪色布袋里面挑果子。 早春的杏还没有熟,是碧滢滢的颜色,也不在乎是不是还在街上,影响他传世大儒的形象,陈师父随手拾起个塞到嘴里。才咬下一口,就酸的直咂舌。 还不如刚才从那机巧灵敏的小丫头手里,买到的青团子味道好呢。 再想到那丫头旁边站着的傻笑郎君,陈大儒摇摇头,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好的一朵鲜花,偏要插在蠢小子上。 念头刚转到这,世间最清雅的一株鲜花凉寒地开口说话了:“师父。” 陈大儒一听到这声,就知道最是令他头痛的崔珩晏来了,眼也不抬,“别整那些虚的,快走吧,你师娘还留了饭呢。” 才从茶楼出来,少女手指温润触感还留在耳畔的崔珩晏:呵。 直到他不紧不慢,跟着前面急火火的陈大儒,迈入一座偏僻的楼宇前,才收起周身的情绪,露出一个最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模样。 没有想到,那临着窗棂靠坐的人,看崔珩晏这个样反而更厌烦一般,啧一声转过头去,不耐烦问先踏进来的陈大儒:“就是他?” 阳光洒下来,纵然那久居上位者因常年皱着眉头,几乎形成个川字的纹路,可假若有人敢细看,依旧可以窥见他眉眼流淌的秀美颜色。 见状,公子璜依旧不惊不躁,左手在前,行了个再端正不过的古揖礼。 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声音是一贯的平和清醇:“听闻,您就是我的父亲吗?” 茶楼内,阿笙捧着崔珩晏最后倒的那一杯,筋脉燎石温过的热茶,直到温度降下来,才一口饮尽。 无酒浇愁,茶更愁。 倒也不是有多难过,阿笙只是莫名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刚才还这么热闹的屋子,瞬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拍拍裙裾,阿笙这才想起来,今天本来是要到公子常去的书斋挑墨锭的。想当初,阿笙的第一支羊狼兼毫笔,也是在那里买到的。 纵然公子已经不在这儿了,她也还是去转转吧。 然而可能是太久没来,兼心绪不宁,三转两转地到了个陌生地方。 浓厚的胭脂味扑鼻而来,阿笙激灵灵打个颤,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转到了烟花柳巷之地。 因着今天是寒食节,姐儿们也避着风头,秦楼楚馆都阖上大门,可依旧有三三两两的小郎不甘心,偏要来碰碰运气。 少女神色空濛,云烟雾罩拢起来的,便是春日的千堆雪。 越是干净,越是引人遐想。 有人面嫩,不知道这里头的行情,以为走在巷子上的皆是待客的,便凑过来小声问价:“是个雏?” 阿笙皱起眉头,觉得今天为剩不多的好心情都被搅了个稀糟,她轻轻蹙起眉头:“郎君自重,今日可是寒食节。” 最是端严肃穆的节日里,还是青天白日,便要明知故犯、自投罗网。 看他穿着打扮,还是个富家子弟,倘若上奏御史,怕是够他好好喝一壶的。 那人脸一下涨个通红,觉得哪怕她只是一个皱眉,自己都罪孽深重。 他还没来得及致歉,一道男声插了进来,问他:“这是怎的了?” 这少郎才似找到主心骨,惶急唤道:“志博兄,快帮我和这位姑娘解释一下,我认错了。” 这从天而降的,正是那城北富商家,要做下一任家主的许家大公子。 许志博头痛得很,他为了和世家做笔交易,卑躬屈膝暂且不论,还要在这寒食节上,陪这无理取闹的范家郎君出来闲逛。 当真是烦不胜烦。 离远一看这情形,许志博就知道这范家小郎是惹了祸,误把不小心路过的姑娘,当做了楼里头的娼妓。 许志博来不及打量,先是深深一鞠躬,为捅娄子的范小郎收拾烂摊子:“他年纪小,不小心认错了人。我替他道歉,还请姑娘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年纪小,就可以随意做错事了吗? 不过阿笙不欲争这口舌之辩,也知道世俗意义上,女人家天生在此道上就不占理,便匆匆一点头,将帷帽重新戴好,欲转身离开。 却不想许志博刚一抬头,就失声叫道:“是你!” 清溋秀澈的女孩姣美羸弱,正和当初在戏楼外的惊鸿一瞥重叠起来,是他念念不忘的疏霜丽色。 发现少女惊疑的表情,他自知失言,慌忙补充:“是我们太失礼了,若是可以,姑娘可愿告知姓名,以便来日登门致歉?” 一旁的范小郎刚才还乖乖待着,听到这话待不住了,扯着他道:“别啊,我父亲知道了,会对我动家法的。” 范小郎的父亲,便是城东那恶贯满盈的色胚范邨。 可这老鳏夫很有趣,他自己声色犬马、无所事事,却严格地教导着自己唯一的小儿,逼他写字读书,不让他出丝毫的差错,励志将其培养成第二位公子璜。 但是显然,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这位范小郎君还是寻到机会,威逼利诱着有求于范家的许志博,出来寻花问柳了。 阿笙见此,盈盈行了个礼,“婢名恐污了郎君耳。” 被拽住的许志博一怔,倒是没想到,如此妍丽清婉的姑娘,原来只是个婢女。 忽然,另一道嘶哑的女声叫:“阿笙。” 阿笙虽不知道这是谁,可是能离开这里当真是再好不过,当即匆匆做别,三两步冲着声音的来源处赶过去了。 许志博还欲追,便被慌张的范小郎君紧紧扯住,再动弹不得。 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少女又消失在眼前,仿佛花朝之日光景重现。 许志博失落之余,又忍不住念刚才那人呼出的名字。 阿盛吗?蓬门小户确实喜欢给丫头起这种名,以期未来能给家里带来昌隆气运。 他怅然又忍不住琢磨着筹划起来:一个丫鬟做正妻必然是不行,可是他们商户不讲究这些规矩,将来以妾侍的身份迎进门,若是能生个一男半女,扶上平妻之位也未尝不可。 他是真心爱慕她,愿意许她一个平妻之位的。 许志博越盘算越觉得可行,连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就是不知道这位叫阿盛的姑娘,是哪个名门望族家的婢女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美人们的夸奖,开心,嘿嘿嘿 香一个 第23章 有何大不了 崔府一隅的小佛堂里,檀香缠绕,珠之贯线的诵珠被保养得光滑丰润的手一颗颗捻过,丹蔻在晦暗的光线里轻拂上卷卷经书。 门口伺候的归春犹豫再三,还是颤抖着脚步缓慢走过来,声若蚊呐:“夫人,小公子已经离开涿郡了。” 原本还在闭目诵读的大夫人倏地睁开眼睛,“可知道是去哪里了?” 闭闭眼,归春声音更是细而低:“奴婢无能,只知道是向南而去,好似是……” 崔大夫人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诵珠,声音却是和缓慈霭:“好似是哪?” 归春把头垂下来:“好似是王都的方向。” 哗啦一声,那珠圆玉润的诵珠串甩在红花纲上,由于没有人,更是清脆如同裂帛。因着被摔断,那珠串中间穿着的线也没了遮拦地露出来,暗沉得像是陈年的血迹。 崔大夫人声音轻柔,保养得宜的手指却狠狠掐住归春的胳膊,“好得很,不愧是我的乖儿。” 不似留春可以忍痛,归春小声呼出来,却在大夫人一个眼光下咬紧了牙,胆颤地问:“夫人是在怪公子他不曾告诉你吗?” 不像留春是在崔大夫人身边长大的,归春是后来才入府,只知晓崔大夫人好像很忌讳王都那边,却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这听到的零星半点,还是之前留春悄悄告诉她的。 那时候她还不以为然:崔大夫人的仁善可亲那是出了名的,所有人都交口称赞,哪里有什么理由和王都的人有龃龉?怕都是留春故意吓唬她的。 现下看来,恐怕都是真的。 发现这丫鬟抖如筛糠,崔大夫人不耐地甩开手:真是堪不起大用的东西,到底还是留春伺候着顺手。 想到那急兔反噬的旧日一等大丫鬟,崔大夫人眼神更冷,语调依旧是珠圆玉润的平缓:“不去把你摔断的诵珠收拾起来,难道还在等我亲自去捡吗?” 明明是大夫人自己气急败坏,掷在地上的! 归春却不敢反驳,跪下膝行着去捡拾掉落一地的琥珀珠子,两只手都快拢不住,却不敢停下来。 大滴大滴的汗水往下坠,归春还没有收拾完,便听吱呀一声,清透的阳光洒进来,空气中皆是灰尘在漫天飞舞。 门口的小丫鬟奇怪道:“大夫人,您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大夫人礼佛很是虔诚,一般都要待一整天的,今天倒是出来的快。 崔大夫人很是无奈的样子:“归春这丫头毛手毛脚,不小心摔了珠串,给你们添乱了。” 小丫鬟望着大夫人柔善的面容感慨不已:不愧是崔大夫人啊,性子这么好,真是不知道旁边的这些丫鬟都是怎么伺候的! 命也真的是好,一个被认作义女风光出嫁,一个做事这么毛糙居然还能不被夫人责备。 要是她也能伺候崔大夫人就好了。 与隐带不忿的小丫鬟擦肩而过时,归春她才恍然大悟,为何崔大夫人如此仁善,可是身边的丫鬟却总是风评不好,动辄就惹事,有的人做的错事实在太离谱,不得不被发卖前居然还发疯反口污蔑为她求情的大夫人。 归春是被留春保护的太好,以前纵然隐约知道一些苗头,却也不以为意。 天光清朗,是温暖的春日,归春却满心都是后悔不迭的苦涩。 现在她终于全部都明白,可惜却已经太晚了。 归春裙子的膝盖处磨破一片,在路过丫鬟婆子惊讶的视线下,她难堪地跟在行步缓和,还冲着侍女们柔声打招呼的崔大夫人身后。 这是在迁怒。 好不容易挨到崔大夫人的院落,阖上门扉,大夫人捧着新呈上的燕窝,好像才缓过劲来,安抚归春道:“怎么不坐?” 归春唇被咬的惨白:“奴婢站着服侍夫人就行了。” 崔大夫人拍拍她的手,和缓道:“你这孩子,莫不成是怕了我吗?” 她徐徐刮着白盏盖,叹气:“怎么偏偏和那留春这么不像?” 衣服遮挡的地方,细密的鸡皮疙瘩攀上了归春的手臂,她仅沾了半张臀在红榉木椅上,思忖了一路的话终于有时机出口:“夫人,虽则留春是个背信弃义的,可范邨最近也没有登门来讨要回彩礼,或是来寻夫人的麻烦。况且听闻这范家和萧家一向交好,说不准这范邨,一早就把留春给忘了。” 崔大夫人也是心里空落落的没个底,纵使留春已经嫁进了范家,那范邨当时势在必得的阴鸷眼神,还是总在脑海里驱散不开。 可转念一想,便是那恬不知耻的范邨真的想索要个丫鬟,大不了就把归春顶上去。 别的且不论,归春的脸蛋长得可比留春妩媚馋人多了。 注意到崔大夫人的脸色终于放缓下来,归春还以为是自己把她劝动了,这才隐隐放下心,接着补充:“便是那冲撞夫人的双桃,也已经被她那贪得无厌的老子娘扯回家里头了。纵是双桃还扯个休沐的名头遮羞,可听闻她娘也不顾是不是寒食节,已经把她拽到勾栏院,就等卖个好价钱,好救她那病痨的弟弟了。” 喝完血燕窝的崔大夫人听到这话,心里也是舒坦下来:纵然这臭不要脸皮的双桃娘讹了她不少银子,可是那小蹄子落得这个下场,也还是令大夫人出了口憋在心里的恶气。 崔大夫人念了声佛号:“真是作孽啊,我们崔府的丫鬟便是做了再大的错事,也顶多是卖给人牙子。哪里会有这样狠心的娘去把亲孩子卖进那脏地方?” 脸色愈加惨白的归春替她收拾下杯盏:“果然还是夫人慈悲。只是现在没了留春,夫人也缺了个身边伺候的丫鬟,不知道什么时候叫面熟的人牙子上门来挑选一下?” 所有的重压都撂在归春头上,她实在受不住这个折磨了。 崔大夫人用圆润丹蔻敲着束腰的马蹄桌上,思考半晌,徐徐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听闻我的小姑子最近身边添了个很是利索的丫头,好像叫什么花锦的?” 大夫人的声音低柔和慢,在空旷的房里也依旧是字正腔圆:“夫主不在的时候,多点鲜花着锦的气氛,也是桩热闹事。” 崔大夫人轻缓道:“想必等真相大白后,崔姑母也会长双桃的教训,这新培养出来的花锦,必定是个可人疼的好人材。” 不仅仅是崔府,今日四处都是燃烧的艾草味道缭绕,唯有这条寥寥无人的街道上,还有些许的胭脂水粉的浓厚气息遗留。 衣服被扯得露出半个雪白肩头,钗发皆乱的女子苦苦哀求道:“阿笙,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你救救我。” 她后面仅着个褴褛单衣的妇人把想逃走的女子牢牢锢住,低声劝道:“这是为了给你弟弟看病。你不是他的亲姐姐吗,为他付出一些也是应当的!等你弟弟病好了,考上状元做大官的时候,会再把你赎回来,好好对你的。双桃,我们都是一家人啊,怎么会害你呢?” 与她们相对,靠着半阖门的老鸨剔着牙缝,不耐烦道:“到底是商量完没有?今天本来是不做营生的,要不是你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我也懒得收这相貌平平的丫头。” 懒懒走过来的老鸨掰过泪水糊了满脸的双桃,细细打量着评价道:“五十两白银吧,不可能更多了。” 双桃娘抿抿嘴,小心翼翼道:“这价有点低吧。双桃这丫头还没经过人事呢,你看她双眉平平,臂是双挟的。” 老鸨懒得看她们俩小动作,骂道:“要是搁平常,三十两我都懒得收,还不是今天怕触霉头,我发发善心,才多给你添二十两。爱卖不卖,老娘还真不缺这么个人。谁知道她是不是个雏?” 一听这话,双桃娘急了:“若是不信,用喷嚏风检验一下也是可得的。” 她神色局促,却没察觉到女儿的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睛已经夹裹隐隐恨意。 这所谓喷嚏风,是让女人跨腿站在火盆边,再用烟熏去刺激这一丝都不挂的女人鼻子,好打出喷嚏。若是喷出的风很是强烈,都让火苗抖动起来,便不是处子。相反的,就可以证明这娘子没经过人事。 这是最为羞辱人的法子,饶是见多识广的老鸨也惊奇起来:“其实现在民风开放,没那么多讲究处不处子的。能说出这话,你真是这丫头的亲娘?” 双桃娘讨好地笑道:“做不得假。这丫头一直在博陵崔氏家做大丫鬟,她主子仁善,一直没有收卖身契,保准你一点麻烦都没有。” 忽然,双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牢牢抓住自己肩的手掌,扑到旁边惊呆了的阿笙腿边,嗓音嘶哑:“求求你救救我,你不是有很多私房吗?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就给我一百两,我将来有银子了,肯定会还你!我求求你了!” 察觉到另外两人的视线也跟着投到自己身上,阿笙无言:今天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可真是麻烦事全找到头上来了。 她纳闷: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去佛堂好好拜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设置的一键感谢实在是有点鸡肋 我从后台直接复制过来啦,有遗漏的话,美人来找我留言哦~ 以后我都尽量直接粘贴过来,就不用系统自带啦,每次发表的时候都看不到是哪位,还总担心会漏掉。 美人“浮屠”,营养液+52020-02-23 22:53:42 美人“诱你入我相思门”,营养液+52020-02-23 22:13:44 美人“城郊静悄悄_”,营养液+52020-02-22 22:38:02 美人 “木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2-24 22:57:36 谢谢你这么清丽脱俗,还愿意给我灌溉营养液与投雷,祝愿美人万事如意,香一个:) 第24章 要她去挡灾 六双眼睛同时汇聚在自己的身上,仿佛就等着她给出一个答案。 还没等阿笙答复,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起来。 阿笙摸下灌了满腹茶水的肚子,尴尬不已:“要不,你们先等我用顿午膳?” 双桃的娘还要回去照顾小儿子,要不是阿笙这么一嘴,她差点忘了晌午这顿的药还没煎,顿时也不想再和自己的女儿撕扯,匆匆忙忙想赶回去。 临行前,她还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双桃,低声警告道:“你最好给你阿弟凑够一百两银子,不然就给你卖到土娼处去。” 这老鸨所在的青楼,纵然也是烟柳场所,但条件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里头的姑娘不仅有自己独辟一间的寝屋,还有伺候的小丫鬟给端茶送水,门楣上还能标注自己的雅名,被红绿绸子围起来,煞是好看。 若是之后身价上来了,说不准还能有个自己的小跨院。身子偶有不适,也可以撂牌休息两天。 当然,也有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也是端庄有礼,大多是家族没落了,才迫不得已卖身于此的。 这种女子最受吹捧,很多人挂牌几年,甚至就能给自己赎身,最是清闲不过。 当然,双桃不可能有此待遇,但好歹有几分体面存着。 可若是卖成个土娼,那便是暗无天日了。 不仅得衣着暴露地兜揽客人,就算是病得下一刻就要晕了,现在也得强颜欢笑地接待,不然等着的就是一顿毒打。 任你花容月貌,身段窈窕又如何,多得是年纪轻轻就早逝的人。 那客人也都是最底层的,满身臭汗喝得醉醺醺的脚夫,去赌场捞了几个铜钱就骂骂咧咧折磨人的长工短工,染了满身花柳病的兵痞,那里便是人间炼狱。 难以想象,一位母亲居然能对自己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 听得多了,双桃也不难过,她麻木道:“若是这样,我就拿剪子戳死我自己,两头清净。” 双桃娘眉毛刚一立,又想起来什么,得意笑起来:“怕什么,不是还有个幺妹,花……” 她还没说完,双桃就厉声打断:“我知道了。” 双桃觑一眼和老鸨浅声交谈的阿笙,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下自己的亲生母亲,沉着气道:“我肯定会凑够一百两的。” 双桃娘也被这一眼浓厚的恨意所惊,缩缩脖子,讪讪笑:“娘也不是有心害你,这不都是为了你阿弟吗?双桃,你自己也知道你爹是个什么德行的人。家里头,没个能撑得起门户的男人,可怎么得行?” 说到这里,她眼圈含泪,竟然是带上了哭腔:“双桃你遭遇的这些,娘全都经历过,甚至比你还要惨千倍百倍啊!” 双桃冷漠地别过脸,她小时候是那么心疼怜惜自己的娘,可现在听这番哭诉,不仅不觉得怜悯,反而像是听说书人讲旁人家的故事。 她甚至还有些想笑。 双桃也真的笑出声,她嗤笑着:“你难道不累吗?又过了半刻钟,阿弟的药还没有熬好吧?” 眼看抹干眼泪的双桃娘慌张走远,老鸨打个哈欠,和阿笙笑眯眯道别,回去慢吞吞关上红粉木门,还招呼:“有事没事常来玩啊!” 温婉对那老鸨行个礼,阿笙转头对上双桃错愕的复杂目光,漠然道:“现下你总能说了吧。” 双桃狼狈地用发丝挡住自己的肩头,轻声道:“你不是饿了吗?我们还是先用饭吧。” 轻车熟路地,双桃带着阿笙带到了酒楼口。 那酒楼以黑底漆就,龙飞凤舞雕刻的“食圆影”三字被金箔饰做。 因着今天是寒食节,往日门庭若市的地方现在只有个小二,在那里无聊地摸着算盘。看到她们来,才打起精神欠个腰,“两位可要用点什么?” 往日累的脚打后脑勺,也就趁着寒食节能清净下了。 也不用店小二送上食单,双桃刚落座就吩咐道:“荷叶饧味的乌稔饭,一份麦粥,多掺点糖稀,再上一碟蝴蝶馓子。” 这些都是冷食,店家也早就提早备好了。当即,小二麻溜地应了一声就跑到灶台处了。 觉察到阿笙看过来的目光,双桃不得劲地转过头去:“难道这些菜式你不喜欢?” 阿笙摇摇头,也不用小二来,已经自己斟上一杯茶水,温柔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还是个小孩子的她就喜欢吃甜津津的东西,就算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也依旧嗜好甜味。 “单看你这么老旧的乳白玲珑璎珞都能戴这么久,居然现在还存着,就知道你根本和当年一样,安于现状。” 听到双桃这半讥半嘲的话,阿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现在不是有求于我吗?” 居然还讽刺她不思进取。 听崔姑母讲,当初第一次见到阿笙时,这乳白玲珑璎珞,便挂在还是婴孩的她的脖子上了。 别看现在觉得样式老旧,当初可是非常时兴的式样来着。 碧绿荷叶包着的乌稔饭很快就上来,双桃也顾不上理她,当即先舀起一勺喂到嘴里,含混不清道:“反正你从来是一根筋,从开始恐怕便打定主意了,我再怎么说也是一样的。” 就像幼年,双桃只是短暂地施舍给她些微的善意,她就像甩不掉的麦芽糖一样,黏糊糊地缠上来。就算自己给她冷脸,阿笙也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算两人后来分道扬镳,双桃见到她又缠上不受大夫人待见的病恹恹小公子,也曾经冷言冷语地侧面敲击骂过她,希望她离那公子远一点,免得之后被崔大夫人找麻烦。 事后也证明,双桃是对的。 那崔大夫人执意为阿笙和萧连帅定下婚事,除却为了宦游在偏僻他乡任职的老爷能加官进爵,双桃就不信,没有大夫人刻意针对的因素在里面。 可是没有用的,阿笙永远都是这副小孩子模样。 固执又讨厌,让双桃想推她入深渊,可等到阿笙真的要溅得满腿泥巴时,又总是不落忍,想再拽她一把。 不过现在不是阿笙,而是一向自诩聪明绝顶的双桃自己,要陷入深渊了。 看着在明媚阳光下,女孩白细脖颈上越发感觉俗艳土气的玲珑璎珞,双桃嫌弃地挪转开视线。 而那一边,看到两个女孩一前一后远去的背影,老鸨吐出咬在嘴里的齿木,才要阖上门栓,就见一只苍老的手抵了进来。 这可真吓死个人了。 看见来人,老鸨松口气,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穗婶娘,您这又是来作甚?” 被称作穗婶娘的妇人,着个蓝白布衣,浆洗得十分干净,连头发也一丝不苟在脑后盘起,便是宫里的管事嬷嬷,怕也只是这个样子。 穗婶娘看这风韵十足的老鸨如此无礼的举动,也不觉得冒犯,声音平稳:“敢问刚才,那脖子上套个乳白色玲珑璎珞的娘子是谁?” 老鸨不耐烦:“你当我是做衙役的吗?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 听到这话,穗婶娘也不急不躁:“那位娘子扎了个双丫髻,发鬓上还簪两朵雪白的茉莉珠花,身量大概到我耳朵这里。” 这可实在太详细了,一听便知道是哪位清丽稚气的姑娘了。 因着刚才和阿笙聊得还算投机,老鸨也不欲给她多添麻烦,敷衍地说:“她呀,一保准不是您要寻的人,我这还想好好困一觉,明天有位楼里的姑娘要出阁□□,我还得去忙活呢。” 老鸨伸出来两只手,想要阖上门扉送客,可是今天这扇门注定很难关上了。 那穗婶娘从袖袋里掏出一锭不符合她穿戴的黄金,缓缓递过来,似乎对老鸨发直的目光毫不在意,“这回你可记得起来了?” 金子灿耀,恰如乌饭里面的粟米粒。 看双桃一口口嚼动着乌饭的模样,阿笙也顿觉饥肠辘辘,喝下一口麦粥,舒服地喟叹一声:“那就祝福你能卖个好价钱吧。” 闻言咀嚼的动作一顿,双桃苦涩道:“你当真这么恨我?” 阿笙耸耸肩,又送一口粥到唇边:“我找不到要帮你的理由。” 抿抿干到起皮的唇瓣,双桃低沉道:“你还在恨当年我污蔑你的事情吗?” 她凄苦一笑:“我也不再瞒你,我的家人你也看到了。为了个病痨的弟弟,就要把我们女孩往死里磋磨,便是卖掉我们的血肉都没用,这是要扒骨抽髓啊。” 我们吗?阿笙倒是不知道这个“我们”指代的是谁,毕竟双桃在她面前展现的,一直都是家里只有两个孩子:弟弟和她。 那么,这个们又是谁? 眼中渐渐蓄起泪水,双桃道:“我是实在没了法子。崔姑母那么疼宠你,就算你是犯了错,她也总会原谅你。我当时是一时糊涂,想着反正你也不会有碍,崔姑母还会为了你,多补偿我一些钱财,这才鬼迷心窍做了这些事。” 所以,只因阿笙更受宠爱,就要她去挡灾吗? 凭什么。 第25章 公子还是个小丈夫 知道了当年背后的真相,阿笙不觉得舒了口气,反而更茫然。 若是双桃当年好好说,别说她,便是崔姑母,都会尽一份力帮帮自己的身边人。 但是这样诬陷,又算做什么呢? 是双桃先把她推开的,到头来还要倒泼一盆脏水给她。 不帮人背黑锅,受人宠爱,原来就是错的吗? 见阿笙一直不语,双桃忍不住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难道是因着坠井的翠柳一事吗?” 见阿笙不答,双桃忍不住:“你当真知道翠柳都做了什么吗?” 阿笙唇角扬起来:“发现了你和崔大夫人的交易,想要威胁于你?” 闭闭目,双桃声音轻细:“你果然全部都知道。” 推开喝了一半的麦粥,阿笙声音和粥汤一样的冰凉:“也是后来才发觉的。虽不知道你是何时与阿锄哥情投意合,还劝服他来帮你的。” “不过,让一个和内院丫鬟没什么交集的身强力壮的人来动手,当然比自己要强得多。你那日特意要夜间服侍崔姑母入眠,也是为了表明自己不在场吧。” 双桃也彻底没了胃口:“我倒不知阿笙你是这样一个大义凛然的人,之前那翠柳不也在背地里头骂你,没想到你还能这样去以德报怨。” 真奇怪。 阿笙问:“不知道,我何时说过是因为她了?” 双桃捶捶自己混乱的脑子,努力冷静思索起来:阿笙从未告知过崔姑母,连对着泼皮无赖的翠柳家人都紧守牙关,她只是把那只镯子给了崔大夫人…… 崔大夫人。 双桃霍地抬起头:“原来你居然是因着崔大夫人?” 两排柔软微弯的睫毛轻颤,阿笙实在不能理解:“崔姑母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帮着大夫人来瞒她。你这是背主啊!” 避开女孩澄澈的视线,双桃轻声问:“你还记得我教你做的纸鸢吗?” 有鸟有鸟群纸鸢,因风假势童子牵。 当年阿笙真的是很黏着自己的双桃姐姐,像小跟屁虫一样黏在后边。 年纪也不大的双桃发现,小阿笙那时候总是艳羡地盯着高高飞起来的蝴蝶纸鸢,墙外模糊的欢声笑语萦绕在耳畔。 双桃问:“你很喜欢?” 那时阿笙睁大着水汪汪的眼睛,连忙慌张摇头:“我更喜欢和双桃姐姐一起做剪纸、编花绳。” 骗谁呢?那小眼睛的余光可一直跟着纸鸢跑呢。 那个时候,双桃拍拍自己的手,不屑道:“这有何难?看你这个傻样,我教你便是。” 话是这么说,可是年纪很小的双桃自己也不会,但偏偏想要在阿笙面前显得很厉害。 双桃不打算做普通的纸鸢,要做就想要学古籍里面的做法,做最大最好飞得最远的纸鸢。 最先是要做好放纸鸢的线:把一块琉璃敲碎,碾成颗粒的粉末,然后架起一只小砂锅,小火慢煮着黄明胶,成了后,再把玻璃碎黏在普通的线上面。 可没有想到,第一步就出了差错。 好不容易找到了块破旧琉璃,双桃也不预警一声,猛地把它敲碎在地,那飞起的碎片不仅弄破了双桃的腿,还划伤猝不及防的阿笙的小脸。 阿笙年纪小,这事情发生的太快,甚至都没察觉出痛,先扑上去,却不敢抱着双桃的腿,只能望着双桃划烂的裙裾哇哇大哭:“双桃姐姐,都是我不好,我再不敢做纸鸢了。” 在屋内休憩的崔姑母闻声走出来,一眼便看到阿笙满脸的血混着泪水,给原还在迷糊盹着的崔姑母唬了一大跳,赶忙叫她进屋擦药,还训斥了双桃一嘴:“怎么这样不小心。” 可是,明明是阿笙她喜欢放纸鸢才叫她做的呀,她也受伤了。为何崔姑母就只能看得见阿笙,看不见她呢? 年纪尚幼的双桃攥紧了拳头:就如同娘一般,永远只能看到弟弟,而自己就是个碍眼的摆设。 这样碍眼的场景,就一直记录在双桃的记忆里,延续到了她们长大的时候。 食圆影的酒楼里人迹罕至,唯有金青鸟啁啾声环绕,阿笙终于明白了当年莫名的冷落起始于哪。 或许是寒食节的食物都过于冰冷,阿笙的手也沁凉下来:“可我当初,不是将崔姑母给的药尽数送给你了吗?还把我那几个月的合意饼都留给了你。” 合意饼是阿笙当时最爱吃的一款点心,可惜不常有,一个月也只得那么两三块,她忍着口水,尽数留给了双桃。 阿笙忽然莞尔一笑:“是我忘却了,你从来不爱吃甜食的。” 不是她钟爱的东西,天下所有人都会喜爱的。 不过,“你为什么都不说呢?” 不但不说,还总要温婉笑着,表示不要紧、没事、很好吃,最后其实都很是鄙夷地给扔了吧。 那又何必呢? 双桃纵使现在万般窘迫狼狈,可莫名总是想要如同小时候一般,在阿笙面前撑撑没什么必要的面子,讥诮道:“你后来不是也找崔小公子做纸鸢,玩得很开心吗?” 小阿笙因着双桃构陷她偷药材后,即使已经和双桃走的是桥归桥、路归路,可心里终究是不舒服。 说到底,小阿笙根本就不知道,那时候双桃便已经嫉恨于自己了。 因此,小阿笙还和在她看来颖秀绝伦的小公子面前倾诉:“公子,这究竟是为何啊?” 公子璜丢开手里头的笔,瞥她一眼:“你想放风筝?” 阿笙确实挺想的。 可这不是风筝不风筝的事啊。 还没等阿笙的小脑袋瓜子转明白,崔珩晏已经行到架几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挑出来那记载着如何做风筝的《考工制记》。 他漫不经心拍拍手上的灰尘,“这有何难?” 竟是如此雷厉风行,已经转头吩咐小厮去找工具木杆了。 小阿笙惊呆了:“可是我说过,再不做纸鸢的。” 崔珩晏将各类卷宗从书案上清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竹丝和小刀,头也不抬:“你还是好好待着,好好多写几个大字吧。” 阿笙羞愧地涨红了小脸,可是看着小公子用那样玉白的手,去僵硬小心地握着小刀,几次偷瞄后,终究忍不住:“还是让我来帮帮你吧。” 小公子长嗤一声,“你还不若多读几遍三字经,什么时候不用来找我,帮你读那些个话本子,可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听到这话,阿笙彻底老实了,头也不抬地研究那些方块字。 可是听不到她的声音,崔珩晏反而不适应,三番五次地抬起头,却只能看到,小姑娘鸦雏色的发丝,乖乖巧巧的绾在那里。 还真的就不说话了。 平时怎么没有这么听话? 可是因着心不在焉,一个不愣神,他比握在手里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便蹙起眉嘶了一声。 却没想到,因听到这个声音抬起头来的阿笙,居然直接红了眼眶,一向红扑扑的小脸霎时间苍白如纸,血色褪个干净。 小阿笙唇瓣都哆嗦起来,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还至于这样吗?他这个当事人都没哭,怎么感觉不是他受了伤,而是阿笙在受折磨。 公子想小声哼哼获得同情的话也说不出了,他生硬地用冰凉的指尖抹去她的眼泪,“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都不痛。” 阿笙哭得不停抽气,“你不是大丈夫,崔姑母前天还说,公子还是个孩子呢。” 公子璜刚想挑起眉毛,可是一看到她泪眼婆娑,鼻子都红红的样子,还是妥协下来,叹口气:“好,那就小丈夫,你的小丈夫公子一点也不痛,你不要再哭了。” 小时候的崔珩晏很敏感,一点都没有现下长大了的彬彬有礼,说话也是凉冰冰的总带着刺,这几乎是难得的软化与温和。 尽管还是能听出来几丝别扭和勉强,可是阿笙只觉得温柔。 就是因为这样,阿笙哭得更大声了,都要小声打起嗝来。 崔珩晏头痛地不行,犹豫半晌,还是用僵硬的手拍拍她后背,努力学着她平时安慰自己的语气:“阿笙乖,大不了我再给你读两篇话本子,你莫要再哭了。” 阿笙抽抽搭搭:“真的吗?我想看摄政王和宰相的那本。纵然他们相爱,可总是因为性别与阵营的关系不能相守,多么伤悲的感情啊。” 眼看崔珩晏软下来的眉目又射出寒冰簇簇,阿笙瘪瘪嘴:“公子果然都是骗我的,你就是很痛!” 公子璜败北,拿过帕子,很是粗鲁地塞给她,“读,你别哭了,我读还不行吗?” 阿笙破涕为笑,颠颠儿地跑去拿珍藏已久的话本子,连用作标记读到哪里的柏叶都保存的很好,“喏,就是这里,上次读到摄政王把宰相逼到墙角处,狠狠掐过他的腰肢,‘丞相大人这腰比女人的还要细,想必天生就是来勾引人的吧。’对,就是公子现在手拂过的这里,上次你就把它合上,宣布再也不会读了。” 才接过书籍的崔珩晏匪夷所思,吸口气,到底还是没忍住:“姑母知道你每天都在看什么吗?” 怎么可能让她知道? 阿笙理直气壮,“我只告诉了公子一个人。”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触动了公子,他虽然满脸嫌弃,蔫蔫的声音也是耄耋之年的教书先生一般,丝毫没有起伏的音调。 但他到底还是读完了,连最娇贵的皮肉上受的那一点伤,都没来得及包扎,而是一页一页的,在那个平凡的下午,把这本并不算薄的册子读到了最后一页。 夕阳西下,暮色罩笼着小公子,将那微抿的唇角都染上温柔。 崔珩晏抿口茶水,平直地念最后一句,“从此,朝堂之上,纵然两人一白一黑,政见相左,却总能相携并肩,共同扶持这王朝走向海晏清平的盛世。” 总算合上话本子,崔珩晏短嗤声,不屑一顾:“什么一黑一白,难不成是黑白双煞?” 可一转头,却发现阿笙又是泪水糊了满脸。 真是绝美的感情,超越伦理,跨过性别,共同沉沦! 阿笙要拿自己的小银锁头,把他们永远拷在一块儿,生生世世都不分离。 最关键的是,描写中这宰相和摄政王还都长得这么好看! 呜呜呜呜呜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感情啊。 崔珩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满脸挫败,也来不及再润润嗓子,而是先自己倒杯茶递过去,“小姑奶奶,你怎么又哭了?” 阿笙虽然年纪小,可是接过茶水一口啜饮时,却难得的起了一点悲天悯人的优越之感—— 公子虽然聪明,可到底还是个孩子,丝毫不懂两情相悦的美。 早慧的阿笙望着蹙着眉头盯着自己的公子璜,很悲悯地叹口气:果然姑母说的不错,公子还只是个小丈夫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鸟有鸟群纸鸢,因风假势童子牵。 ——《有鸟二十章》 这篇文不涉及耽美因素,纯粹是隔壁恶趣味的反pua文写多了,导致写到这里也有点放飞自我哈哈哈哈哈 第26章 可我不信你 那次和崔珩晏倾诉过双桃的事情后,尽管闹了不少乌龙,可阿笙心里的郁结基本去了泰半。 她年纪小,很快又迷上七巧板和蹴鞠,也把纸鸢的事情渐渐放下。 直到那一天,阿笙才拿出笛子,还没来得及跑去找崔珩晏,就看到神清骨秀的小公子已经等在门口,递过来一个皱皱巴巴的纸鸢,“喏,给你的。” 阿笙下意识说出心里话:“公子这是被店家骗了吧?这么丑的纸鸢,怕是倒搭钱都不会有人愿意要的。” 那个时候,侍从阿裕已经跟在了崔珩晏身边,还不等公子璜做出回应,已经皱起眉毛:“阿笙慎言,这可是公子他亲手所制的。便是你真的觉得丑,也不应当说出来的。” 他还邀功一样看向崔珩晏,认真道:“我说的对吧,公子?” 崔珩晏温柔一笑:“你说的不错。” 因此没过一个月,除了嘴皮子,其实一无是处的新小厮阿余就走马上任了。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阿笙还是记得当时的好心情。 公子的纸鸢是她生平见过最丑的,老鹰的翅膀也是歪歪斜斜的,飞得也没有墙外的孩童们放着的燕子飞得高,甚至最后这只可怜的老鹰还在空中散了架。 可是阿笙确定,那一天的她是整个涿郡中最快乐的孩子。 便是能做公主皇后,她都不想换。 即使是现在,阿笙也没有忘却整个胸腔都震荡着快乐的感觉,有云雀在她耳边高声欢唱,小小的她,就可以把所有的不舒服与伤悲都抛到天上。 清风刮过,绳子断了,公子难得也露出个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阿笙的发髻也散开,可是那散了架的老鹰,尚尤飞在无边无垠的蓝天之上。 有鸟二十,不敌折翅老鹰。 双桃表面上不在意,可是当时幼年的她一直趴在窗棂上,牢牢注视着那脱离开绳索,自由自在于天际翱翔的老鹰纸鸢。 她喃喃自语:“我就是那老鹰。” 便是这么多年过去,双桃也从未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她用手比划出一个攥紧绳子的动作,问默默不语的阿笙,“你知道吗?我娘她就是把我当做一个纸糊的风筝,一举一动都要看阿弟的情况。” 双桃也不在意有没有得到回复,自顾自地说:“他若是身体强健些,娘也就心情好,偶尔多放一截绳子,让我能自由自在地歇息一会儿,若是阿弟身子不好,我也就得跟着兜头撞在树上,撞进乌漆墨黑的泥潭里,撞得皮开肉绽,却得用这血肉钱来替他治病,回头还得露出个笑模样。” “我真恨不得他死了。”双桃咬牙切齿,唇里几乎是沁着毒汁。 阿笙轻轻问:“所以,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双桃霍地抬起头,眼睛比黄昏的微光还要亮,“我想再不做这受人掌控的纸鸢,我想摆脱这绳索,我想能为自己而活!” “消得春风多少力,带将儿辈上青天。”双桃唰地站起来,眼瞳里似乎要燃烧出火焰,“这还是阿笙你识字的时候说给我听的,我从不曾忘记这句话。” “我要凭借东风上青云,踩在这群人的头上,屹立于高山之巅。” “我要让我娘看看,她的女儿绝不比那个病痨的儿子差!我的人生绝不该停在勾栏院里头,做个醉生梦死的女子。我要往上爬,便是最后终究也要头破血流,我也要往上爬,便是踩着旁人的尸骨,我也要拼了我这条命往上爬,牺牲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她的眼睛明亮,一向柔媚的眉目也跟着生动起来,整个人就像烧着的一团火,要将这凄冷寒食节簇染上葳蕤焰光。 双桃的声音太大,而酒楼本就空旷,就连原来在打瞌睡的店小二也被惊醒,挠着头往这边看过来。 阿笙冲他歉意一笑,转过头来道:“所以,我便是你踩上去的第一个牺牲品,是吗?” 她的声音太过微弱了,本就怒火中烧的双桃更是没有听清,努力平静下来,问:“你说什么?” 摇摇头,阿笙很温柔地为双桃斟上一杯茶水,“我说,我可以借给你一百两。” 就为了今天的这一番话,为当年双桃照顾自己的情谊,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耿耿于怀。 阿笙默默念:我不再欠你了。 双桃刚欲惊喜地扑过来,就被阿笙柔声制止。 阿笙的眉目柔软,当真是小孩子不记仇的模样:“可是咱们得立下借据。” 闻言,双桃轻轻蹙眉,但还是道:“这是自然,两年后我还你双倍。” 阿笙笑起来:“那可不行。” 真是一样的爱装清高,还不等双桃在心里头讥笑,便听到对面的小姑娘接着轻柔道。 “你得还我十倍,立据为凭。” 双桃眼睛瞪得铜铃大:“你说多少?你怎么不去抢?” 阿笙很淡然:“便是去当铺,你现在连个抵押的东西都没有,怕是一个铜钱都换不来。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看到她这个样子,双桃反而笑起来:“我倒小瞧了你。” 阿笙垂眸,“你借是不借?” “借,怎么不借?一千两便一千两,我总还得起你。”双桃恶狠狠地装凶,说到后面反而笑起来,“阿笙,你是真的长大了呀。” 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冒傻气跟在自己身后面,像一条小尾巴。 可也未尝不是好事。 阿笙拿出荷包,唤来店小二结账,冲神色复杂的双桃抬抬小下巴,“走吧,街上有卖字的人,让他来替咱们撰写借据,别说我诓你。” 双桃讷讷:“我自然是信你的。” 日光幽微,阿笙也笑出了两个甜蜜的小梨涡,“可我不信你。” 阿笙说的不假,就算是冷清的寒食节,依旧有不少书生在卖字为生,双桃挑了个眉目清秀,看起来便好说话的人询问起来。 那书生本来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笔杆,一听到两人的借据,顿时吓得清醒过来,“一百两要换多少银子,一千两?” 他错愕地看向阿笙:这娘子看起来稚嫩可爱,说起话来也是细细柔柔的,怎么如此狮子大开口? 没有想到,这个欠债的反而更不耐烦:“叫你写,你写就是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书生替她不平的满腔愤怼也咽下去:得,这两位一个比一个脾性大。 反正与他无关,甚至还能得到一笔报酬,书生很快将字据谱好,询问:“这担保人是谁?” 双桃咬着唇:以她现有的名声,断不会有人愿意为她作保的。 却听到阿笙细细柔柔道:“老鹰风筝。” 书生用光秃秃的笔杆掏掏耳朵,满脸迷茫,“你说什么?” 阿笙轻笑:“就是现下的季节里,满街的孩子都在放的纸鸢,你该不会这个都不会写吧?” 这怎么可能?书生把原本疑问的话放下,匆匆写就,递给她们按手印,“可不能反悔了。” 真是两名奇怪的娘子。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书生用秃笔杆搔搔头,也准备收摊回家了。 接过阿笙从小匣子里拿出来的银票,双桃将一式两份的借据拿出一张递给她,正待回到自己的寝屋,便听到阿笙犹豫的呼唤。 双桃拿到银票便不耐烦了,冷着脸转过头:“我肯定会两年后还你的。” 听了这话,阿笙也不动怒,还是笑眯眯的,“有担保人,我自是不担心。” 想到那笑话一般的老鹰风筝,双桃满嘴的冷嘲热讽,忽然说不出来了。 阿笙轻声:“只是我个人奇怪,既然阿锄哥和你暗生情愫,为何他不帮你?” 整整一天不曾露面,最后还要让双桃来求到素来与自己不合的阿笙身上。 月照花林,如此美的夜色之下,双桃却衣衫单薄,形单影只,旧日的共犯情郎不见踪影,独留她一个人面对这惨淡的世间。 她身子一僵,声音也是凝涩的:“他有自己的打量。” “什么打量?”阿笙是真的迷惑,“如果他未来是你的夫主,便这样眼睁睁瞧着你被人欺辱吗?” 便是因着两家有什么不得而知的世仇,双桃不能嫁到他家,可现下也总是情人。 便如此不吭不响吗? 双桃冷漠道:“那是我们之间的事。” 她茕茕孑立,在暖春的四月发着抖,却还是颤颤地走向自己选择的路。 月斜星澹,两个旧日亲如姐妹的好友,终究分道扬镳,于春空澹白之下,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消得春风多少力,带将儿辈上青天。 ——《风鸳图诗》 第27章 真的不必告诉她 今天林林总总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阿笙是精力也被透支,荷包也被掏空。 然而,临上榻前,她还是心情很好。 就连百叶都看出来了,纳闷道:“你今天不是懒怠出门,最后还是小公子来三催四催,你才磨磨蹭蹭地出去吗?怎么在外面转悠了一天,还这么有精神?” 阿笙得意不已,嘴里还哼上了刚刚新吹的紫竹笛调。 没错,与双桃做别后,阿笙还去祭拜了一下小狗寒寒。 然而由于以往都是和崔珩晏一起,两个人说说话总是不会太寂寞。 可是这回只有她一个人,实话实说,她其实并没有和生前的寒寒相处过,对着人家的墓碑也讲不出什么话来。 晚风温柔,就像是穗须轻轻拂动。 阿笙灵光一闪,跑回屋子里拿出紫竹笛,对着荒草丛生中被打理的很干净的碑清脆道:“我给你吹首曲子吧。” 并没有固定的谱子,她想到哪里吹哪里,反正荒草萋萋,无人经过,便是手指没有按住孔洞,而是滑了半个音也不会被发现。 阿笙把憋闷已久的愁绪、怅惘、恍然大悟后的失落,以及大半年缠绕噩梦的消解畅快、与淡淡失落全部都吹给寒寒听。 虽然不曾相识,但阿笙觉得和狗对话,要比和人说话舒适多了。 就比如,她高高兴兴地和寒寒他道别后,还没有出林子,便遇到了完全没想到的人。 局促的阿锄搓着手,尴尬笑:“阿笙,好巧啊。” 一点都不巧。 为了不让旁人发现,也为了能让小狗安静长眠,寒寒被葬的那棵树可是她和公子精挑细选过的,既宁静偏远,又不会碍着别人的路。 阿锄哪里便这么轻易走过来,还恰巧能碰上呢? 自从坠井的翠柳和双桃的事情之后,阿笙也对他起了些防备之心。 看到阿锄黝黑的脸庞,她还是把含在舌尖的那一句“你跟踪我”的话咽下去,转过话题:“双桃今天受了欺辱,你可知道?” 听了这话,阿锄惶急道:“你听我说,我和那双桃真的没什么干系,都是她之前来找我的。” 双桃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姑娘,还能胁迫他不成? 阿笙挥挥手,“这不必与我解释,阿锄哥还是留着心思和你的母亲好好说吧。兴许她看你恳切,也能心软点头应下你们的婚事。” 和双桃的婚事?那怎么成! 阿锄大脑空白,下意识把双桃和自己老娘尽心尽力瞒着的事情,三言两语全都揭了出来,“我娘去拜访双桃娘的时候,发现她娘的夫主居然在对双桃娘拳打脚踢。我娘看不过眼,就去帮双桃娘,没想到反而被那个醉醺醺的竖子给一脚踹在肚子上。我娘那个时候还大着肚子,当下弟弟也没保住,还坐下了病根。” 阿笙简直被左一个“我娘”,又一个“她娘”给搅糊涂了,她根本不想知道别人家的阴私事,当即抱住耳朵,头痛道:“这都是你们自己之间的事,真的不必让我得知。” 发现阿锄还是那副憨厚的表情,似乎很是不解,阿笙却觉得有一些莫名的寒意,她最后告诫道:“我看你的母亲好似对百叶很是中意。不管如何,也别把百叶姐姐拉下水,你还是趁早解释清楚,免得到时候又多添一桩官司。” 终于,阿锄露出个若有所思的表情。看他难得居然在思索,阿笙仗着自己对这个树林很熟悉,趁着夜色遁匿了。 尽管遇到个煞风景的阿锄,她依旧很开心:好歹也算是替百叶解决掉了一桩麻烦事。 阿笙两只眼睛弯起来,对着百叶调侃道:“我的老姐姐,你是不知道,小的为了你可是跑断了这双老寒腿啊。” 这也是阿笙自己的小心思:毕竟双桃在,多多少少也能挡着一点阿锄。 她现在真的是觉得阿锄不是百叶的良配,可是却不好对着每天一提及郎君便羞涩的百叶直言。 她真的是很不容易。 可是这样的不容易,还不能被谅解。 百叶眉毛又轻轻挑起来,用榻上的帛枕闹她,“你个小蹄子再胡说,谁是你的老姐姐?” 阿笙三两下钻进被褥里,轻快吹熄蜡烛,愉悦道:“不早了,阿笙的老姐姐可快些入寝吧。” 她从枕下摸出那一本择夫手札,摩挲几下,是模糊的杜蘅清香,好像已经远走的人还在身旁。 阿笙在心里念:不休不止的噩梦寒食节已过,从今夜起,终于可以一夜好梦。 她轻轻闭上眼的时候,是真的难得轻松,把诸多困扰的烦心事皆抛在脑后。 从此,梦魇终于可以离她远去了。 阿笙是真的这么想的。 于是,阿笙又一次在梦里头被公子杀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敲桌,美人们看标题,你们以为千百次都是说着玩的吗?吧嗒抽旱烟 第28章 垂死颜控惊坐起 不过这一次不是在醉玉楼,也不是饮毒酒或是被剑抹了脖子。 公子璜是在她的及笄那天,于小狗寒寒的墓旁杀死她的。 初秋夏末,是崔姑母当年被休弃之日,也是她遇到襁褓中被偷走的小阿笙之时。 因着不知道阿笙真正的生辰,崔姑母索性就将那一日充作了她的诞辰,也以此来告慰自己:不破不立。 旧生活的结束,也是新生活的开局。 虽则阿笙名义上只是个侍女,但崔姑母还是很重视,给她新办了件簇新衣裳,还邀来了她诸多素日里交好的丫鬟当宾客。 崔姑母轻声吟诵祝辞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待崔姑母为她取下旧日垂髫发簪,戴上新钗环。 在梦里,阿笙换上曲裾深衣,向崔姑母深深一拜,其他丫鬟们便齐声贺她礼成了。 及笄了,便是到可以嫁人的岁数。 百叶还整整她的衣衫,欣慰道:“待得你嫁给许大公子,我也就放心你这小妮子了。” 然而阿笙却没有这样的觉悟,不消说对这什么许大公子没印象,在梦里还不忘去探望小狗寒寒。 即使崔珩晏不在,她也将寒寒的墓地打理的很干净,还经常拢一束野花来看望。 及笄之日也是如此,她抚摸着寒寒的墓碑,温声道:“今天是我的生辰,虽则公子不在,不过你也会替他恭祝我的,对吧?” 她还摇摇摆放在空旷碑前,土地上的厚穗狗尾草,好像在摸小狗毛茸茸的尾巴。 “谁说我不在了?”就在阿笙微微笑着,准备给寒寒新吹一首笛音时,清雅澄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明明还是夏末,崔珩晏却极是畏寒的裹了件墨色长衣,好似还瘦了些。 眉宇间都写着疲惫,公子璜却还是微微笑着的,是玉叶金柯的秀美模样。 他摊开手,语调是噀玉的悦耳:“来。” 阿笙便如同乳燕投林般依言而从,满肚子的话没来得及问,崔珩晏倒是先轻笑道:“还没送阿笙生辰礼物呢,你先闭上眼睛。” “不会又是万花筒吧?”阿笙话是这样说,却已经乖巧地闭上眼睛,轻嗅风吹柳花的香气,满怀期待。 公子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腕,还不等她心下悸动,便忽然觉得身子一麻。 她睁开眼,却看到崔珩晏玉白指尖拾着的,正是一只遍体黝黑、唯独眼是深红色的蛊虫,正在她手腕处啃噬出一个月牙形痕迹。 还不等问什么,阿笙心口便是倏地微微绞痛。 这感觉未免太过于熟悉,现下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阿笙知道,自己这是又一次被他杀了。 崔珩晏揽住她无力下滑的胳膊,轻声道:“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吗,为何你不守诺言,转头又欲嫁给许志博?” 这许志博又是何许人也啊? 又一次咽气前,注视着崔珩晏写满倦意却还是温柔冰清的眼,阿笙骤然明白:公子他日夜兼程赶回来,就是为了在她及笄这一日,得以送她上西天。 夜半时分,阿笙冷汗涔涔惊醒。 纵然已经是春天,可乍暖还寒时分,最难将歇。 阿笙简直快要哭出来: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好不容易萧连帅的事情过去,怎么又来个许公子? 不过很快,阿笙就知道这许志博是何人了。 那天,她正和崔姑母闲聊逗趣,讲崔府又新盛开了哪些花卉,赶明儿可以采几枝养在瓷瓶里,凑个雅趣。 似乎说到这儿让崔姑母联想起什么,她思索着问:“咱们府里头,可有个叫阿盛的丫头?” 虽然阿笙也是个丫鬟,可是崔家好歹是涿郡首屈一指的名门世家,府内丫鬟不胜枚举。 她粗略思考了一下,也没有当回事儿:“我认识的人当中是没有的。若是您有急事,我之后再问问百叶她们。” 崔姑母略一思忖,笑起来,“那倒也不必。只是前些日子听大夫人讲,城北那富贾之家的许大公子正寻摸个叫阿盛的丫鬟,还许以五百两银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土冠辞》 美人“箱庭”,灌溉营养液+102020-02-28 06:18:50 必须给咱们清丽脱俗闭月羞花温柔可爱貌美绝伦天上有地下无的小箱排面儿,谢谢美人的营养液灌溉! 第29章 姐姐可愿割爱啊 本还漫不经心依偎在崔姑母身旁的阿笙,霎时间僵了。 这许公子,为何听起来如此耳熟? 倒是最近总在内室里待着的丫鬟花锦,笑着接过话茬:“哪里有丫鬟值得五百两银子?便是有,”她的眼珠若有似无在阿笙清莹的脸上扫过,“那也恐怕只得阿笙姐姐这般才情美貌才当得呢。” 花锦转过头,还向双桃求证:“你说是也不是,双桃姊姊?” 还不等双桃说些什么,穿一身金罗蹙鸾游麟曳地长裙,饰明珰,簪一支蜜花色缠枝吊钗的崔大夫人便不请自来了。 崔大夫人身旁的归春,给那新上来的挑帘丫头递个荷包过去。大夫人慈霭端庄,温声问:“还得是你旁边的丫头讨巧。我看这丫鬟口齿伶俐,可是前段时间帮着你从那腌臜翠柳身上,翻出来嫁妆的花锦?” 闻言,花锦赶忙起身伏下身子,“奴婢是叫花锦。” 不用归春动,崔大夫人已经柔善地扶起她,“我旁边的丫头都粗笨,唯一一个好的留春还嫁走了,正是缺人的时候。” 旁边的蠢笨丫头归春垂下头。 自留春那件事起,归春倒是瘦了一大圈,那淡粉的丫鬟例服都快挂不住了。 大夫人转过头,满脸笑意地望向崔姑母,“我瞧着这么灵巧的丫鬟却不能入内室,实在是有些可惜。” 崔大夫人丹蔻在日光下折出朱红的光,“不知道姐姐可愿割爱啊?” 崔大夫人声音细柔,好像是个询问的语气,可话尾却是往下降的笃定。 原本喧闹屋内一时沉寂下来。 沉默良久,阿笙之前添的百濯香气味都变淡,崔大夫人没有直接回复,反而问花锦:“好孩子,你是怎么想的?” 花锦给她磕个头:“奴婢都听夫人的。” 这便是想和崔大夫人走的意思了。 来不及等崔姑母应答,双桃急慌慌地冲出来:“夫人,我们这里的人手也不够,还是让花锦留下来吧。” 袖手在旁边看着的崔大夫人瞥她一眼,笑意不变,“你倒是忠心,不知道你老子娘可还好?” 双桃轻轻屈膝,“劳您挂念,奴婢家人都尚好。” 崔姑母有心想问崔大夫人是怎么和双桃有联系的,可眼下也不是时候,她拍拍还跪着的花锦的胳膊,“好孩子,你自己拿主意。” 阿笙便上前搀扶起花锦,双桃有意想接着说,可是发现崔大夫人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自己,最后还是张了张嘴,当了个会说话的哑巴。 起身后,花锦神色不变,还是恭敬道:“奴婢都听夫人的。” 崔姑母就明白了,她淡声对衣着雍容的崔大夫人道:“你都叫我姐姐了,我还能说不吗?” 这“姐姐”还是崔姑母未出阁,而崔大夫人刚入门的时候喜欢的称谓,但自从崔姑母被下堂后,崔大夫人就很少这样称呼她了。 懒怠看大夫人微微愣住的神色,崔姑母揉揉自己的额头,也不再看,“花锦你便收拾好东西跟着大夫人去吧,多听多看少说话,好好伺候,她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也不多言,花锦默默又磕了个头,回去收拾包袱了。 崔大夫人心满意足,将浑圆细润的手搭在归春胳膊上,就在要转头迈过门槛时,却又对着旁边侍立的阿笙笑道:“也是借着这个花锦的光,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那许大公子却是在寻一个丫鬟。我问过管家婆子,咱们府里头没有个叫阿盛的丫鬟。” 崔大夫人不徐不缓走过去,“可是听那许公子的描述,我倒是觉得更像是朝霞映雪的阿笙了。不说旁的,便是崔府里的小姐们,怕是也寻不到谁能比你还花颜月貌。” 不管心里是怎样百转千回,阿笙面上不表,屈膝沉声:“夫人谬赞,可婢不识得这许大公子,也不是阿盛。” 微微笑起来,崔大夫人走过她,徒留香氛阵阵,“许是我弄错了,阿笙你可得好好伺候崔姑母。” 一直等到迎春的衣角也消失在春色里,阿笙才面无表情地起身,挑了块新香料搁在小炉里,“也不知怎的,这屋里的香味熏得我脑仁都疼。” 本还有些郁郁头痛的崔姑母搁下了手,轻轻戳下阿笙的额头,柔声笑开,“真是个促狭的丫头。” 甜暖的香气散开,崔姑母拍拍还跪坐在地上发痴的双桃,“起来吧,大夫人都已经走了。我倒是不知,她竟也对你如此关心了,看来我这庙虽小,倒是容下了很多尊神啊。” 也不必双桃惊慌失措地解释什么,崔姑母缓步离开,“我还是那一句。你何时有了合心意的郎君,便趁早告知我,也好给你打副嫁妆,那身契也在你娘的手里。” 待到崔姑母回寝屋小憩,阿笙对还傻傻委顿在地的双桃犹豫道:“你还是早些做打算。” 咬咬牙,双桃下定决心,“我自会去找阿锄哥,放心吧,你的银子我总不会欠的。” 阿笙一顿,笑道:“那再好不过。” 她现在夜夜噩梦缠绕,又来个许大公子,可还真没什么闲心思考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第30章 嫁狗都不嫁你 阿笙不想管自己这身边的一团乱麻,然而没过几天,烦人的事倒是先找上门来。 “阿锄的娘今天告诉我,他已经应下这门亲事了。”百叶还在绣着鸳鸯手帕,状似随口一提。 本来还在翻阅话本子的阿笙猛地抬起头,连书册掉在地上都没察觉,“你说什么?” 帕子都没撂下,百叶的脸却悄悄红了,“还能是什么?便是等过了定,我就可以嫁给阿锄哥了。” 嫁给阿锄哥? 那个明明和双桃已经两情相悦、合谋杀死翠柳,却莫名其妙连自己要被卖到勾栏院的情人都护不住的缩头乌龟阿锄? 绝对不可以! 若是说几个月前听到这个消息,阿笙怕是会比百叶还激动兴奋,可现在她急得满屋子乱窜,却是有口难言,只能连声念叨着“不可以。” 百叶见她这个样子,倒是困惑起来,“怎么不可以了?之前不是你总在我耳边絮叨这些个事吗。” 之前是阿笙不了解阿锄的为人,也不知道背地里头这么多腌臜的事情,当然喜闻乐见他们能在一起的事情。 阿笙小脸憋得通红,却只能道:“百叶,我的好姐姐,这真的不行。” “为何不行?”百叶纳闷,却忽然明白过来,“瞧你个小妮子,这是见我许了人家,恨嫁了不成?” 什么跟什么啊? 一说到这个,阿笙就又想起来那劳什子许公子的事情,不禁更是头痛。 阿笙闷闷道:“我还没及笄呢,哪里去嫉妒你。” 长长哦了一声,百叶笑着拍拍女孩幼嫩的肩,“放心吧,离我真的嫁人还得有一段时间呢,你不必舍不得我,还妒忌阿锄哥。想必等我嫁人的时候,说不定你也已经许了皮相极为俊美的郎君,早就把我给忘了。” 阿笙哭丧着脸:“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绞尽脑汁才想出来个理由,“那阿锄这么沉闷,跟个死木头一般,百叶你连和他说说话谈心都不成,有什么趣味?” 百叶却不以为然,“这夫主最重要的是人品好,憨厚老实就够了,我还不喜那些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会过日子的郎君呢。” 问题就在于这,阿锄他一点都不老实啊。 想到什么,百叶还拧拧阿笙软滑的脸颊,“还有,你得叫人家阿锄哥,怎么这么没礼貌?” 还直接叫上阿锄了。 旁的不论,这触感是真的不错,百叶恋恋不舍地又掐了两下对方脸上的肉。 直到女孩愤怒地把她的手拍下来,百叶才悻悻地把手收回来。 阿笙雪白的脸上,都印上掐出的浅淡粉红花蕊印记了。 急得不行的阿笙可不知道百叶在寻思什么,她苦口婆心,“那看起来憨厚的人也未必老实啊。”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百叶匆匆敷衍一句,又开始低头绣她的手帕嫁妆了。 没个好了,真是岂有此理。 阿笙气咻咻地起身,头发上还有根翘起的毛也不顾,就要出去找阿锄理论。 之前不是说好的早点和长辈说清,不要耽误百叶的事情吗? 到头来怎么又答应了,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阿笙,你的头发!”百叶抬头扫她一眼,忍俊不禁地提醒。 草草抹了两下发丝,可是阿笙的那一撮毛不但没有按下去,反而更支楞巴翘了。 真是越看越滑稽。 不仅仅是百叶,阿锄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他不但没有听清女孩气势汹汹的质问,反而还笑出了声。 阿笙怒不可遏,“这有什么可笑的?” 咳咳嗓子,阿锄神色微黯,“双桃来找过我,可我是不可能娶她的。正好你总在我面前夸赞百叶姐姐好,我娘也说她贤惠,那便娶她也不妨什么事。” 什么叫不妨什么事?百叶她可是活生生的人,这可是她的终身大事。 这下子,阿笙可真的出奇愤怒了,“你自己做了什么事心里清楚。那翠柳是怎么死的,双桃又是怎么对你的!别人我管不着,可你还要来祸害百叶姐姐吗?” 她眼瞳都灼烧起来,“百叶她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甚至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人,平时阿锄有什么破了的衣衫,都是百叶给拾掇的。 这倒是回过头来反咬一口了。 阿锄无动于衷:“所以娶她不是刚好完成她的夙愿,有何不可?” 阿笙知道他并非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料到居然能卑劣如此。 眼看女孩神色冰冷下来,似乎抬袖要走,阿锄连忙唤住她,“其实不娶她也未尝不可。” 步子停住,阿笙微转过头:“你有什么条件?” 他收起含糊的态度,认真道:“当时那包驴打滚,不是送给百叶的,是给你的。” 阿笙嗓音凉如初雪,“有话不妨直言。” 发现女孩冷冰冰的态度,再不复当初温软笑着的甜美样子,阿锄张张嘴,低声说了句话。 这声音实在是太低了,阿笙皱起眉头,“我没听清。” 不知道收到了什么鼓励,阿锄一向木讷的神色变得隐隐疯狂起来,他抬起头高声道:“你嫁给我,我就不去招惹百叶。” 太荒谬了。 阿笙唇瓣覆着层薄冰,“你说什么?” 他几步走过来,越说声音越大,“如果你真的担心百叶,那就替她嫁给我,嫁给你的阿锄哥,难道不好吗?反正你和小公子也是不可能的,还不如嫁给我。” 男子的身上有雄浑的马革气息,阿笙不适地退后两步,眉头依旧拧着,“若是我说不呢?” 阿锄垮下肩膀,“那我就去娶百叶了。不过我不会碰她,你也知道我娘最想抱孙子,到时候看她是个生不出蛋的母鸡,自然会替我休掉她。” 这与崔姑母之前的夫主,又有何区别?阿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可置信:“你就是如此打算的?在你的眼里,百叶姐姐就是这样可以被你肆意利用的人?” 这么多年的相知相伴,到头来,就是一只“生不出蛋的母鸡”? 阿锄不敢看女孩的脸,低声粗噶哀求:“所以阿笙,你肯定不想让百叶掉进火坑,后半生都不幸福的对吧?” 看到女孩后退,他还更逼近一步:“为了你的百叶姐姐能有个好夫主,你便嫁给我吧。放心吧,我肯定会好好待你的。” 他还真的徜徉起了未来的事,好像已经成真了一般:“到时候你就呆在家里头,为我绣衣烧火,暖炕扫屋。再给我生一串的胖娃娃,教养他们。你这么乖这么孝顺,我娘肯定也很喜欢你的。” 阿锄还认真道:“只要你从此再不和崔小公子见面,从前的事我就当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不必如此了。” 女子的声音寒冷似玄冰,不过不是从阿笙的唇里吐出,而是在遥远的门后传来。 疾步上前,百叶将软毛织锦绉纱斗篷,披在苍白着一张脸的女孩身上。 那无意间擦过自己颈部的手指都是冰凉的,显然已经在门口不知道待了多久。 阿笙吸了口气:“你全都听到了吗?” 百叶柔和地揽过她,庇护在自己的身前,神色木然:“阿锄哥,我最后再这么叫你一次。”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似乎生怕慌乱起来的郎君,哪个字听不清楚:“即便是涿郡的男郞都娶妻生子了,即便是所有儿郎都不爱娇娥慕男色,即便是全天下的郎君都死绝了,我也不可能嫁给你。” 百叶狠狠啐在阿锄黝黑淌着汗的脸上,“我宁可嫁给一条狗,终身不嫁,都看不上你这样厚颜无耻、一无是处的毒夫!” 她气得指尖都发抖,却还是罩着女孩的肩膀,转头便离开,“走,别让这地方弄脏你的鞋履,这可是初春的新款式呢。” 百叶紧紧握住阿笙也很冰凉的手,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彻底消失在面有不甘的阿锄眼前。 跌跌撞撞回到她们自己的寝屋,阿笙将这个季节过于闷热的斗篷脱下,兴致勃勃问:“不好娇娥爱男色?” 旁的不说,这不是百叶最嗤之以鼻的话本子情节吗? 阿笙粉润的脸被斗篷热的有一些红,可她异常兴奋:“看来百叶姐姐你口是心非,其实很喜欢这种故事啊。” 还在怒火中烧的百叶发现这姑娘又开始嘿嘿嘿的傻乐,也是没了辙,无奈不已:“别笑了,你头发上的那根头发,现在还没捋平整呢。” 笑容僵住,阿笙连忙去照那铜镜。 不出所料,一撮毛就像是要冲天般,骄傲地指向空中。 她就是顶着这样的杂乱发髻冲出去,走了大半个崔府吗? 似乎觉察阿笙在想什么,百叶同情道:“你所料不错,方才我追出去,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的。” 哀嚎一声,阿笙扑在床榻上:怪不得路上的人都看她,她还因为在气头上没有意识到缘由。 她没脸做人了。 阿笙缩在被衾里,成为了一只从此再也不想见人的小鸵鸟。 话虽如此,将自己拾掇干净后,百叶施施然地把小鸵鸟从沙土里拔拽出来,拍拍手威胁道:“你还不快点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不然,小心我把你的一头毛全给拽光,让你成为一只秃阿笙。” 阿笙乖乖巧巧把前因后果道了个清清楚楚,便是这个时候,她的那一撮毛还是别扭的往天上翘。 更别提,阿笙为了觑百叶的眼色,说两句话就瞄她一眼,那翘起来的头发也跟着一摆一摆的,像是会凭风摇动的狗尾巴草。 百叶便是再有心想生气,看阿笙这副样子,也板不起脸,一时之间气郁也消了大半。 她点点些微失措的阿笙的头,很是无奈:“这些事情,你为何不一早告诉我啊?” 怪不得又是“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又是“女郎也能建功立业”,原来都是拐着弯来劝她。 啧,真是难为阿笙这小脑瓜了。 阿笙小心翼翼的,被戳了头也不敢叫痛,她老老实实回答:“我以为你对阿锄还很有好感。” 冷笑一声,百叶对此很是嗤之以鼻:“那是建立在他着实憨厚老实的份上,若不是因着这个,谁还能看上他不成?” 百叶可真是越想越来气,“不消说是一个马夫,他老子娘多么粗鄙的一个人,阿笙你也不是不晓得。就这样还敢挑挑拣拣,癞蛤.蟆想吃我的天鹅肉?” 百叶呸口唾沫在地上,下棺定论,“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吧。就是双桃,他追三条街也配不上,真不知道是吃了哪里的熊心豹子胆,敢肖想崔姑母身边的人?” 呱唧呱唧,阿笙真恨不得给她拍掌叫好。 不愧是百叶姐姐,真是字字句句都骂到她的心坎里去了! 骂到了这里,百叶才想起来,“说到这,花锦是不是成了崔大夫人新提上来的大丫鬟?” 花锦也算是很厉害,从一个洒扫丫鬟开始三连跳,不仅伺候过崔姑母和小公子,现下居然直接成了崔大夫人身旁的体己人。 这要是能放在官场上,可当真是拍马也赶不及的升官速度了。 百叶笑起来:“我倒看错了她,原还真当她是个忠贞的丫头。” 论理来讲,人家也确实是立了大功,能到达今日的地位也是勤奋努力换来的。 然而混吃等死,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的阿笙,一点都不想听身旁这样活生生的好榜样的故事,她转过话题,“你怎地忽然提起来她了?” 百叶拖过一盘边果,兴致盎然地嗑起,“她问我,你寒食节那天穿的衣衫样式是什么。要我看,这丫头是稀罕你的打扮,却不好意思直接问,掉头来找上了我。” 嗓子不知不觉变得涩然起来,阿笙忽然想起来当天寒食节,不经意在花柳巷里面遇到的两位郎君。 想必这就是许大公子了。 阿笙怀揣着最后一丝幻想,小声问:“你还记得?” 第31章 那也只是腐草之萤 在阿笙记忆里,百叶姐姐可从来对她穿什么都不太关注的。 百叶嗑了一堆边果,几乎要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旁日里兴许记不清,可你寒食节那天的打扮,实在是太像个稚童了,又一直磨磨蹭蹭不出去,又是让我帮你挑裙裾,又是帮你看哪种发髻更适宜。再加上这才没过去多久,所以记的倒是挺清楚的。” 她不知具体的前因后果,也没有当回事,还安慰阿笙,“你别怕。有句话不是叫画虎不成反类犬吗?说的就是花锦,她便是穿了和你一模一样的衣衫,那也是腐草之萤。” 萤火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 这还用上典故了。 阿笙很欣慰地点头:“你是不是也发现话本子的趣味,还去学识字了?这可太好了,到时候我们两个分着读,等熄了蜡烛之后还可以给对方讲。” 这样就可以在同样一天的时间内,阅读完两册话本子,岂不美哉妙哉? 看着女孩美滋滋的样子,百叶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对方细软的发丝:“谁看那些不着调的东西?我是想好好习字,读一些圣贤书。” 她叹口气:“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若是阿锄能多读一点书,而不是目不识丁,怕也做不出这些荒唐事。” 虽说百叶自己坦然表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阿笙还是怕她就是在安慰自己,当下谨慎地问:“你当真不在乎阿锄了?” 阿笙忧心忡忡:“便是真的难过,想哭一场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哪跟哪啊? 百叶无奈了,也坦然回答:“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嫁的人到底是阿锄还是阿头、阿铁。只是世人皆要求女子早些成家,相夫教子,所以我才想寻个知根知底的,也免得到时候惹麻烦。” 不过现下看来,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阿笙轻声问:“世人都这样认为,便是对的了吗?” 闻言一怔,百叶笑眯眯,又揉揉摆出很认真表情的女孩柔软的头发:“你还真是个小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如果真没长大那倒是好了,不然怎么会有人给小孩子提亲呢? 看着气鼓鼓的女孩,百叶到底把那句“你和公子是怎么一回事?”咽了下去。 想来,也许是阿锄故意激阿笙,口不择言胡乱说的吧。 若是真的…… 百叶放下嗑的正起劲的边果,眉头轻轻地皱起来。 几天后。 温和地送走来人后,崔姑母若有所思饮口茶,转头来问垂头不语的阿笙:“你觉得怎么样?” 阿笙最坏的预想果然成真了,这位劳什子许大公子居然真的如此有耐心,还真的被他给找上了门来。 虽则出身商贾之家,可这许志博穿一身月白色布衣,面无长须,那一双鞋子也收拾的干干净净。 更难得的是身上丝毫没有所谓的铜臭味,说话温文有礼,几乎看不出来是个商户。 许志博也不因为阿笙是个婢子就心生鄙夷。 他恭恭敬敬地向珠帘后面的崔姑母行礼:“在下是真心求娶阿盛,日后只要她诞下麟儿,我便可以抬她上平妻之位。” 他温文尔雅,说话间也没有丝毫的市侩味道:“是在下唐突了,这才贸然求见。若是夫人首肯,我自会托媒婆上门。” 到最后,许志博还磕了个头:“我是真心想求阿盛过门。” 这倒唬了崔姑母一跳,她侧身避过:“许公子不必如此。” 许志博硬生生补全了这个礼,声音温润却显得势在必得:“等来日夫人便是在下的半个岳母,自然当得起此礼。” 一番下来,纵然他不曾之后再私下里直接和阿笙见面,可该表达的意思都已经很是清楚了。 面对崔姑母的垂询,阿笙下意识环了环手腕,不知为何总觉得似乎还是因蛊虫咬过而发麻:“旁的先不论,他为何一直称呼我为阿盛啊?” 这让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其实是被认错的侥幸感。 崔姑母迟疑道:“也许这许大公子一家是从别的地方迁徙过来,总有些口音吧?”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自从那日和百叶的对话过后,阿笙也有心搜集了下关于这许志博的信息。 这许家富甲一方,已经在涿郡生活了三四代人,许大公子许志博更是作为嫡长孙,从一出生就被好好教养,以备将来做许家家主呢。 他就是记错名字了。 这许志博如此神通广大,光凭衣着便能将她摸的一清二楚,怎么到头来却是连名字都能记差? 况且,“什么叫做诞下麟儿,便抬上平妻之位?” 于别人而言,这可能是再寻常不过的要求,可是对因为无子而被休弃的崔姑母而言,却是摘胆剜心之痛了。 再说,这话另一层含义就是,倘若阿笙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就得一辈子做妾。 亦或是等到色衰而爱驰时,也可能被驱逐出府了。 好听的讨喜话谁都会说,可是细细一想,和之前的萧连帅又有什么分别吗? 或者说,许志博或许还比不上人家呢。 依听闻这个消息的百叶来看,至少萧连帅圣眷正隆,而这个许大公子只是个出身商户的白身罢了。 百叶忧心忡忡:若是必定要做妾,还不如嫁个有官身的,不然以阿笙的好颜色,将来被人强取,这许志博都没有立场去救回来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说苑》 边果,就是毛嗑~ 虽然是古代,可是不尊重女孩子的人就是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第32章 总让她等公子回来 不过,百叶的评论已经是后话了。当下在堂屋里面,崔姑母依旧在等待阿笙的回复。 可是难道许志博连基本情况都没了解一下,就这么像愣头青一样闯上了门来吗? 肯定不是。 如此一来,这许大公子便是话里面说着尊敬,其实骨子里还是轻蔑于她一个丫鬟的身份的,找到了人在哪里,也就不用再费心思。 不然,他也不会一字未问阿笙的想法,话里话外到底是把阿笙当做了物件儿,可以用钱来换取。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阿笙虽则该是谁家被偷的尊贵小姐,可是眼下就是个丫鬟身份。 而现如今,丫鬟可不就是那凭身契随意交换的货物吗? 抛开这些不说,这许志博已经算是很好的人选了,而且观他待人接物也很守礼节,想必也能与她和和美美的生活。 最为关键的是,许志博眉眼柔和,虽称不上有多俊朗,可也勉强算得上端正,不会让喜好好皮相的阿笙食不下咽。 即使是让最为挑剔的旁人来看,怕也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婚事了。 阿笙低声道:“您再容我段时间考虑一下吧。” 崔姑母拍拍她的手:“这是自然,一生的大事要好好考虑才行。” 一旁的双桃忍不住,离开崔姑母的堂屋之后直言问:“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你小心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被蛊虫给咬死。 阿笙完全不想理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她淡淡道:“不知道你攒了几两银子了?” 闻言一噎,双桃甩着帕子走远。 阿笙装的云淡风轻,摩挲着竹笛的时候却喃喃细语,“总让我等你回来,可是公子回来又如何,莫不成能娶我吗?” 想到这里,她也自觉好笑,摇摇头回寝屋了。 可是承诺了公子的事情就得做到,阿笙愁眉苦脸,这可要怎么是好? 公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府来啊? 若是他一直不回来,阿笙自己岂不是嫁不得人不说,难不成还得噩梦缠身一辈子! 而与此同时,肃风呼啸过的南疆之地,戴着毡帽的医师吧嗒抽着一卷旱烟,那猩红色的一点在飞沙走石掩映下摇摇欲坠,好像下一刻就会湮没。 他啧一声:“就看今天晚上了。要是熬不过去,这位巴郎子就要塔西浪咯。” 医师视线所及处,是一个仅能容下一人的木桶,浓黑色的药液将即使虚弱闭上眼睛、也隽秀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病公子淹没。 即使是在荒芜的沙漠里,依旧有幽幽杜蘅香气如有实质一般飘过来、萦绕在侍从阿余冻得通红的脸上。 阿余的泪水在脸上冲出了两道痕迹,这才让人依稀辨别出这个灰头土脸的侍从,其实也是个细皮嫩肉的样子,他哭嚎道:“你胡说!我们公子才不会塔西浪呢,你才塔西浪。” 这医师倒是也不以为忤,还笑呵呵道:“好,那不说塔西浪,你家的公子怕是要翘辫子啦。” 不待阿余红着眼睛又骂些什么,那似乎下一刻就会消湮于世间的山阴玉雪一样的公子,忽然眉头轻皱。 这下医师按熄了烟卷,一把推开对他来讲瘦得跟个鸡崽子一样的阿余,阔步上前,将耳朵凑上还沉睡于噩梦中的公子耳边去,瓮声瓮气问道:“巴郎子,你说个啥?” 公子璜苍白至无色的唇轻轻动一下。 那魁梧医师用尽了所有精力,才依稀辨别出来,这秀色无俦的公子哥,费尽全身力气念出的气音,仿若是一个人名。 “阿笙。” 作者有话要说:掐腰,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给美人们发红包了。 多夸夸我可以提高荷(红)包的掉落率哦~ ------------------------------------------------------------------------------------------------ 古言预收专栏可见《玛丽苏懒得做人了》 文案: 《孤芳自赏嫡小姐》的玛丽苏女主仙姿玉色,引无数王孙公子竞折腰。 某个月黑风高夜,女主甄止水却被一个自称读者的冒牌货夺舍,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顶着自己的皮囊兴风作浪,闹得满城风雨。 最恐怖的是,这个冒牌货居然还用她的脸向挂名侄子嵇四郎表白! 甄止水:我不做人了。 眼不见心不烦,她索性去做鬼界的新生代万人迷,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不承想,对着少女羞赧吐露情思的脸,嵇四郎却笃定道:“你不是甄止水。” 他从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此刻却眼尾微红:“你把她弄哪里去了?” 甄家大小姐最讨厌的就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还总毒舌自己的嵇四郎。 可也只有这位挂名侄子,能于无垠黑暗中识出真正的她。 嵇四郎:“止水,嫁我可好。” 甄止水:“我只想伤春悲秋吟诗作词还能看看戏,至于嫁人……” 嵇四郎逼近,低沉的嗓音入骨悱恻:“姑姑,你说什么?” 甄止水:“嫁嫁嫁,有话好好说,你不要过来啊!” 亲人旧交苦口婆心,劝嵇四郎回头是岸:“世人大多为美色所惑,唯有不到一成的清醒君子,会分辨出谁才是真正值得托付中馈的冢妇。” 而像甄止水这种只醉心风花雪月的女子,实在不堪为妻,不过空有一副姣好皮囊罢了。 不想,以特立独行而闻名于天下的嵇四郎淡淡道:“是吗?那我甘愿成为这世间的九成九。” ————皮囊之下,我更爱你的灵魂,尽管它矫揉造作无一是处,可却是这世间独一无二。 玛丽苏姑姑(真的)X毒舌大侄子(假的) 第33章 大美人秀色无双 《宛署杂记》中记载:五月女儿节, 系端午索, 戴艾叶、五毒灵符。 转眼花明柳媚的春天便到了尾声, 五月初五的那一天,虽称不上骄阳似火,也有了几分炎热的夏意。 前一天, 阿笙特意准备好了檀香,放在清茶里面浸了一夜, 清晨晾干后合着白附子一起, 放入燃香小炉子的隔火片上。 不待一会儿, 那香炉燃烧出缕缕细烟,清淡微弱的茶味伴着若有似无的药香弥散开来。 倒也真是应了端午节的景。 用过早膳的崔姑母与她闲聊:“上次不是和你说那阿锄和百叶的婚事吗, 之前两家眼看都要结两姓之好,却不知为何,没了下文,我这想添点妆都不成了。” 何止啊。 百叶一家虽称不上富裕阔绰, 可她的爹娘也很疼这个女儿。听完百叶叙述完整件事情后, 立马和阿锄他们家断了往来不说, 还在交熟的其他人面前很是愤懑地抱怨了一通儿。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虽则百叶的爹娘不知情阿锄还是个杀人犯,但他已经有了心仪的女郎, 还四处勾搭别的姑娘的事情也已经臭名远扬了。 更有甚者, 虽则百叶爹娘知晓分寸,没有点名道姓直接将双桃的名字说出来。可有了解当年过往的好事者,光从两三句寥寥描述中, 便猜测出来这女郎可能是双桃了。 唯有回到老家的阿锄娘不觉,直到她的邻居突然登门拜访,意有所指地说了几句嘴,阿锄娘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听邻里乡亲们说,那几天臭骂声不绝于耳,便是见惯泼妇骂街的村里人那几天也要避开他们家走。 便是崔府里头的人,现在也多多少少听到风声,也默认阿锄和双桃可能是一对的事情了。 当朝民风开放,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小姐公子,再加上很多人并不知道中间还有百叶的事。不少双桃之前交好的低等的丫鬟还在暗地里头向双桃道喜呢。 这可当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也就只有两耳不闻天下事,天天闷在屋里头的崔姑母对此完全不知情了。 听到崔姑母的疑问,阿笙放下香夹,乐呵呵道:“这添妆的银子,或许您可以留给双桃。” 没留心自己身旁的大丫鬟已经红了一张俏脸,崔姑母茫然道:“可是双桃也没有心仪的郎君啊。” 谁说没有了,这不是现成的吗? 不过阿笙说这句话,也就是特意为了膈应一下双桃的。毕竟他们两家的长辈怕是绝不会应允,就算是真的私定终身,怕是也只有私奔这么一条路可走。 是的,在阿笙看来,那得陇望蜀的阿锄就是吃着碗里的,还要惦记着锅里的。 双桃连同百叶恐怕都只不过被他视作了囊中之物,而那天阿锄对阿笙所说的“你嫁给我”也应当是一时情急,只为了能胁迫她,不把双桃的事情告诉与他有媒妁之言的百叶姐姐而已。 真是丝毫不要脸面了。 异位而处,要是阿笙是双桃的话,怕是宁肯绞了头发扮作男郞,偷走自己的身契偷跑出城,都不愿意留在这个可以称得上是,前有豺狼后有虎豹的鬼地方。 但是双桃毕竟不是阿笙。 她婉约对着崔姑母行个礼,声音细柔:“夫人,您不是要阿笙去青仁堂,抓些荷叶与佩兰的草药,用来泡在汤里濯洗的吗?” 端午节这天,要在午日以兰汤沐浴,用佩兰、荷叶加以艾草与凤仙花一起煮,得以祛除邪气与病气,寓以接下来的一年都康健。 崔姑母似乎也被双桃的话点醒,想起来什么,恍然大悟地拍下手,温和道:“阿笙,麻烦你去抓这两剂草药,遇到的话,再带回来些上次的咸口团子,好像是什么蛋黄肉松的。” 自从那次寒食节,从釉梅那里吃过一次青团子后,阿笙便念念不忘,有时间休沐的话总是去找她再买些,顺便叙叙话。 以阿笙看了这么多年的话本子经验来看,那釉梅和戏楼的鲍上达鲍二公子,绝对有些郎情妾意。 别看那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可再细品品,那都是眉目传情啊。 说来,因着崔姑母身旁伺候的人少,翠柳坠井,花锦被崔大夫人讨要去,也一直没来人牙子送进来些新婢女。 崔姑母又是个嗜清净的性子,不愿意再去找大夫人招惹麻烦的,这段时间也就只有她们几个伺候,所以阿笙也有大半个月没出过府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提,想起那油润香绵的口感,阿笙还真有些口舌生津。 虽然觉得有些突兀,但阿笙还是点头笑着应声是,也没有回寝屋换件衣裳便出门了。 将端午节特意用来辟邪祈福的朱索缠绕在手臂上,阿笙揣着小荷包出门了。 于是,“您是个郎中?” 青仁堂内,那穿着灰色布衣正归拢草药的,可不是上回寒食节给阿笙和双桃撰写一百两借据的,碎嘴书生嘛。 怎么一转眼,倒是成了个郎中? 灰衣郎中看她瞥她一眼,失声:“你不是那位坐地起价的女郎吗?” 他自知失言,尴尬道:“那天只不过是药铺歇业,我闲着无聊才摆了个摊,不然总觉得当年的秀才是白考了。” 真是有趣,能够及第做个秀才、进官加爵,居然掉头来甘愿守在药铺里做个小小的郎中。 不过,阿笙闻言也不气,还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搁在柜台上面的香囊。 她的嗅觉极为敏锐,在诸多草药围绕之下,依旧能从那绣着枸橼子花纹的香囊中,辨识出除了香橼与菖蒲、川芎的香气之外,还有淡淡的梅花味道。 旁的大事阿笙也许记不清,唯有在一些奇怪的细枝末节上,她却总是能记得清清楚楚。 阿笙便直接问出来,“这香囊是从釉梅那里得来的吗?” “什么釉梅?”没想到的是,灰衣郎中一脸迷茫,“是新草药的名字吗?” 简直是读书读傻了。 阿笙耐心地解释:“便是个背着篓总会在那戏楼旁卖些新奇物件的女郎,之前应该还沿街叫卖过青团子,是肉松蛋黄馅料的。” 说到这里,这郎中想起来了,因着那青团子味道香甜酥软,其他地方还见不到,因而他也难得还留下了几分印象。 他长长地啊了一声:“不是的,这香囊是范家的小厮赠给我的。因着我卖给他们家郎君的,草果与葛根花制成的解酒药十分有效,所以他特意来答谢我的。” 果然是书生出身的郎中,他还引经据典的掉起书袋子,“这两味药能解酒毒不说,还治饱胀呕吐。《脾胃论》中就有记载,说这草药有解酲的功效。除此以外,我还依照着《滇南本草》里面加黄连与粉草的原本药方子改进了一下,加了些蜜合成甜口丸子,不会服下的时候还能觉察出原本的苦味。” “停停停,”阿笙对这些蜜丸子不感兴趣,她将兰汤所需的药材说出来后,无奈问道,“您既然对釉梅有印象,可知道她这几天都在哪里出摊?” 这么烈日炎炎的晴天,在外面一条街一条巷地搜索,可是会要了人的命的。 “说起来,我也挺久没有见过她了。”细细咂摸一下,郎中不确定地道,“不过听闻,她好似已经嫁人了。为人妇者,可能就不太方便抛头露面了,毕竟她的夫主家也是有权有势的,不可能让自家的媳妇还出来街头叫卖吧。” 说的也是。 鲍家确实是书香门第,在涿郡也称得上是望族,然而鲍家二少爷不是已经决定离开家族庇护,单独出来开戏楼了? 莫不成是妥协之后,他们又重归家族了? 说到这里,阿笙便直接问:“说起来,那鲍二少爷开的戏楼可该怎么办?” 鲍家是礼书世家,怕是绝不会允许家中子弟出来,做在他们眼中“下九流”的行当。 郎中已经替她抓好药,闻言思忖了一会儿:“这我不是很清楚,你要不出去后再问问别人吧。” 他还抱怨:“你这女郎,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刚刚不是还在说那叫釉梅姑娘的事,怎么又转到鲍二少爷身上了!” 这怎么能叫想一出,是一出? 您不是刚刚还说釉梅嫁了人,这可不是和她夫君鲍上达息息相关吗。 接过药包,阿笙正待追问,便听到有人掀开门帘,沙哑道:“你这里可还有野蓖麻,上回开的药不够用了?” 那郎中皱起眉头:“你还要配月茄颠吗?” 他医者仁心,下意识想劝两句,可是看到阿笙还在这里,还是先把话吞了下去。 阿笙下意识往门口看去,惊喜不已:“留春,真是好久不曾见到你了。” 那戴着帷帽,身形瘦削不少的,可不正是之前崔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吗? 端看她现在穿金戴银,裙摆上还有翟凤毛穿引着虎晶石点缀其上,便知道生活已然是脱胎换骨,和从前丫鬟的日子截然不同。 变化太大了,若不是阿笙从她嘶哑的声音中听出熟悉的影子,怕是都要认不出她来。 见到阿笙想过来,留春却是几不可察觉地退了两步,咳了两声道:“我现在染了风寒,阿笙你还是莫要离得我太近。” 可是既然染了风寒,萧连帅怎么也让她一个人出来,而不是遣些侍女替她煎药? 阿笙为她不值:“留春你现下已经不是丫鬟了,也是挂名成崔大夫人的义女出嫁的,这萧连帅怎么能如此薄待于你?” 还不等留春作答,郎中不甘寂寞,又嚷嚷起来:“你这女郎真是记性不行。她哪里是留春,明明是叫做无双的。” 是了,留春嫁过去后就被萧夫主改名称呼为无双了。 在旧梦中,顶着这个名头的可是阿笙她自己。 便是现下已经过去,阿笙也是听到这个名字就打怵。再说,在她心中留春就是留春,才不是叫做什么无双。 发现女孩还在认真看着自己,留春避开视线勉强道:“是我自己想出来散心,吹吹风晒一晒太阳,兴许病气能去的更快些。” 似乎是为了避免阿笙再问下去,她转而催促郎中:“你这里可还有野蓖麻这味药?我急着用。” 郎中眉毛一竖:“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还要配月茄颠。若是要开,你单独拿一味药是不够的,这里的分量和熬煮顺序都有讲究,更别提里面还有我们青仁堂的独家秘药。这可不是你催的事情。” “那你就再给我一次性开五十服吧,上次的剂量太少了。”留春匆匆回答,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郎中惊讶不已:“一服药价格可不低,你确……” 还没说完,就被留春砸在台子上的银票堵住了嘴。 得,这也是位有钱的主。 拿人钱财,就得□□,不过这郎中良心未泯,还是多嘴劝了一句,“这方子损阴德,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闻言,留春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干脆利落又掏出来一锭雪花银。 好吧好吧,被这银光所镇,郎中乖乖闭嘴,不说话了。 虽则他们声音小,但是这药铺本来就不算大,阿笙还是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闻弦歌而知雅意,阿笙便大致明白,留春怕是在后院里面过得也不是那么如意,至于具体要做些什么,也不是她应该问的了。 “能否让我用张麻纸?”阿笙掉头来,轻声询问。 宣纸珍贵,这不值钱的麻纸郎中倒是有一堆,扔都找不到人愿意接手,当即甩过来一沓。 阿笙道过谢后,接过毛笔,手腕微动,那鼠须毛在麻纸上面流畅的动起来。 字迹是飘若游云的清逸,那郎中震惊道:“你识字啊?” 那为什么还找他来写和什么双桃的借据。 阿笙不理会,笔尖游动,不到半刻钟便一气呵成,她将墨迹还未干的麻纸,递还给默默无言的留春:“这是之前崔姑母嗓子不好的时候,常喝的梨子水方子。若是得闲,也可以叫丫鬟给你煮来试着喝一喝,或许对你的嗓子有些用。” 留春抬头看她一眼,接过来那张轻飘飘的麻纸,药童已经在后院架起了小炉子,开始煮五十服的月茄颠了。 阿笙本来已经准备提着那些兰汤药剂走掉,忽然嗅到如此浓厚的药草味,她神色微凝,轻声问:“你有心疾?” 留春微讶,摇摇头:“并无。你怎么这样问?” 缓慢笑起来,阿笙声线更为柔美:“这不是用在你自己身上的药吧?” 留春偏过头去:“这些事情,你还是不知情为好。” 步子顿住,阿笙索性把蓝布棉门帘一拉,直接问:“这是毒药吗?” 纱制的帷帽轻微颤抖起来,看着阿笙清澈的眼睛,留春低哑着声音无奈道:“阿笙,我没得法子的。” 果然如此。 居然真的如此。 阿笙的一颗心直接浸入寒冬腊月的溪水里,她握握拳头,尽全力不让自己声音跟着颤:“你在后院自是不易,你该知道我的性子,不是喜欢问东问西的人,难听点说可以称作麻木不仁。” 留春笑起来,态度也微妙的软和下来:“你何必这样说自己?” 咬咬牙,阿笙很是温柔地问:“所以,我能知道这月茄颠的药性是什么吗?” “女郎,你可当真是什么都好奇啊。”一旁的郎中又开始嘟囔起来,“你若是真的想知道这药性,问她还不如问我,我才是这青仁堂的柜手,不是比无双了解的更多?” 阿笙瞥一眼他,不凉不热道:“您不怕我讹诈吗?” “怎么会?是我误会女郎了。你当初来找我写借据,也是因着那位叫双桃的姑娘不识字,怕她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吃了暗亏吧?”郎中嘿嘿一笑,也不忌讳。 阿笙眉眼冷淡的弯一下:“您愿意赐教,我自然不胜感激。” 她转头,对着抓握着自己双手的留春温柔道:“我可以知道吗?” 留春点点头,双手垂下来:“当然可以,我绝对信任你。” 望着这一幕,郎中不甘心撇撇嘴:什么玩意啊,他才是制作出来这月茄颠的人,为何总感觉自己在被嫌弃。 可是待到阿笙软下眉目对他行云流水施礼,声音清甜说一句:“愿闻其详。”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碎嘴的性格,拍了下那当做惊堂木用的香囊,开始讲解。 秀才身份的郎中又开始好为人师了:“其实这世间大部分的药都是既能救人,也能害人。万物相生相克,自有其中道理。就譬如说里面这剂番木鳖,它虽然毒性不小,可是也能用来治疗痈疽肿痛,风湿顽痹的。不知道帮了多少人缓解疼痛,同样的还有野蓖麻、乌头和曼陀罗,都是有治愈伤痛的功效。但是倘若剂量过大,或者配伍不当,便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不待郎中喝几口茶润润嗓子,留春已经不耐烦,冷冷道:“服下月茄颠之后,刚开始只是头痛、烦躁,还可能会耳鸣,中期则会呼吸不畅、胸部胀闷,四肢厥冷。到了后期才会心脏衰微,痉挛晕迷。” 不看郎中瞠目结舌的样子,留春总结道:“因为吃下这药后,刚开始只是嗜睡还心悸气短,大部分人都会认为自己是劳累过度,不会在意。但是等到呕血的时候,却已经是到了病症后期,基本是命不久矣了。” 大脑一片轰隆作响,阿笙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便是回天乏术了吗?” “唉你这个人,”郎中再也看不下去,急急夺回话头,“我才刚说,万物相生相克,这株草药有毒性,自然有其他的药来缓解。若是真的服下去就没命,我这药铺还怎么开?” 他干咳两声:“你说的这些药,服下去只要送来及时,都还是有救的。” 听了这话,阿笙才找回自己的心跳:“原是如此。” 她一个站立不稳,几乎要跌坐在地,幸好留春及时搀扶了她一把。 “那是自然。”郎中摩挲着自己不存在的须发,得意不已:“再说了,这都是慢性的药。若是一早便劲力如此凶猛,不早就叫人发现了?” 阿笙笑着望他一眼,不过眸子中却冰凉凉的,不带丝毫暖意,“为医者不悬壶济世,居然还制出来毒药杀人。就不怕一天事发,捕快给您拉进牢里面去?” “所谓富贵险中求嘛。”郎中讪讪地笑起来,“我还以为女郎你也对这药方感兴趣呢。” 看阿笙如此薄凉,原还以为这清丽柔弱的小姑娘也是打算下黑手,毒死谁呢。 再说了,她听到这无双,哦,是留春想要买毒药排除异己,不是也袖手旁观来着。 倒是他想左了。 阿笙喘匀了呼吸声,冷静下来:“你这味药里头,有杜蘅吧?” “小丫头鼻子倒是灵。”激动之下,郎中也顾不上自己的称呼了,唾沫星子横飞,“这杜蘅叶似细辛,味若蘼芜。因着带有异香,恰好能将这浓厚苦涩药味给掩盖下去,更容易让吃的人察觉不出来。” 郎中很是得意洋洋,恰在此时,那药童煎的月茄颠也已经到了尾声,而那清远微辛的气味飘散过来。 犹似故人归。 阿笙轻轻闭目,不知道一瞬间在想些什么,又或者只是短暂的恍惚失神。 郎中没有察觉异状,还接着侃侃而谈:“不过,这月茄颠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着它不是凡品。平素我是不会跟人说的,也是今天瞧你投缘……” 然而,还不待他接着说下去,一旁的留春却已经打断他,直白道:“他说的不错。这个药虽然看着凶险,但其实只要发现的早,服些木炭末并着金银花和甘草,也就能转好了。我也不是真的想伤害谁,不过是吓唬一下人罢了。” 阿笙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她没注意郎中微张开嘴话卡到一半的样子,点点头:“那太好了。” 她喃喃:“虎毒不食子,想来就算不是亲生,大夫人也不至于……” 刚才还看起来没什么气力的留春,闻言直接几步过去推上阿笙的肩:“看你拿的药材,是为一会儿给崔姑母泡兰汤用的吧。你快回府吧,别晚了。” “也好。”阿笙微笑着点点头,临走前还叮嘱她:“你别忘了喝梨子水。” 她向还没有说过瘾的郎中轻轻屈膝行个礼,拉开蓝色布帘,走到了端午的阳光下。 郎中目瞪口呆,看到纤弱少女的背影走远,迫不及待道:“我还没有说完呢,留春你怎么竟是自己臆测?” 他抚摸着自己不存在的长须,意味深长:“这月茄颠和旁的药最不一般的,便是它含了一味月瑕茄。而这月瑕茄的毒性,无药可解。” 然而,留春听到这话也不惊讶,她抿抿嘴,低声道:“你不怕旁人听到,我还怕,真不知道你这个药铺怎么开到现在的。” “还不是看你认识那女郎?再说哪家药铺没一点镇店毒药了。”郎中咳一声,好奇道:“不过你不是和那卖青团子的姑娘都入了范府,为何我听她的意思,你又成了萧连帅的家眷?” 他神秘兮兮地小声劝:“看你也是我们青仁堂的常客,我奉劝你一句,范邨可不是什么大性的夫主。若是被他发现,你还有胆子和别的郎君勾勾搭搭,你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也不瞒你,我也算见过他很多女眷,没有几个能撑过一年的。” 留春挥挥手打断他:“卖青团的姑娘叫釉梅,这我比你清楚,至于萧连帅……” 她冷笑一声,帷帽纱下面的眼睛像是淬了毒汁:“不必你多挂心。” 郎中悻悻缩缩肩,也怕真的惹恼这个心狠的女子,转而道:“梨子水那方子可要我帮你看看,留春?” 留春提过药童拿来的五十服药剂,头也不抬的,“阿笙可比你这个碎嘴的郎中可信多了。” 想起什么,她警告道:“若是她以后再来,你绝不可提起月茄颠无药可治的事情,不然你就等着被抓进官府砍头吧。” “还有,留春也是你叫得的吗?” 听着留春冷冰冰的声音,郎中忙不迭点头:“嗳,行嘞,无双,您走好。” 目送瘦弱的女子将整整五十服月茄颠单手拎走,郎中哀叹一声:“现在这些女郎都是怎的了?明明认识还不告知实情,让人家姑娘这么烈的日头下,奔走寻人。若是说结仇,倒还这么相信对方。” 他啧一声,收起了台面上那只散发微弱梅花气息的香囊:“女人的心果真深不可测,可惜到了范府,都只有那一个下场。只是可惜了这釉梅做青团的好手艺,我呀,也就盼着她能多活一段时间吧。” 说回另一端,阿笙在回府的途中,到底还是在烈日下绕了个小弯,看了眼戏楼,当时人头攒动的地方现在是冷冷清清。 阿笙轻声问旁边卖馄饨的摊主:“劳烦问下,现在这戏楼还开张吗?” 馄饨摊主正百无聊赖拿着蒲扇纳凉:“早就倒灶了,之前鲍家小子嚷嚷着什么自创门户,现在不也是回去当他的公子哥了?” 他呸一声,骂道:“当真晦气。我就不该听个毛头小子的话,真以为他能舍得下富贵生活,还跑到戏楼旁边支摊子。” 真的是这样啊。 阿笙道谢后,有一秒钟的怅惘。 倒也不能说这样不好,只是她还记得当时背着小篓的釉梅,和鲍二公子在花街上相视一笑的温馨样子。 以后怕是见不到了。 也吃不到鲍夫人的肉松蛋黄团子了。 阿笙将兰汤的药材换只手提,走动时鼻尖却又一次嗅到若有似无的杜蘅香气。 应该是在青仁堂沾染上的。 并不怎么浓烈,却也总是挥之不去。 就好像幼年时总是恹恹着眉目,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的公子璜。 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唇齿间呼出的便是微弱杜蘅味道。 “阿笙,你又来了。” 明明那般病弱,可是小公子看到自己便眼睛明亮起来,笑容若初春的残雪消融。 当年,和小公子因缘际会认识之后,阿笙便神思不属,总是想着什么时候再能看到秀美如玉的崔珩晏。 然而,崔珩晏就算在不受大夫人的喜爱,也到底还是个公子,不是作为侍女的阿笙,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那个时候,小阿笙已经因着和双桃彻底决裂,崔姑母调剂无效后,搬到和百叶一间寝屋中睡了。 百叶虽然当时年纪也不大,但实在是比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还总缠着人给自己读话本子的阿笙务实多了。 她纳闷道:“你不是已经和公子约好,以后都可以去祭拜那条死了的狗吗?” 小阿笙愤愤甩头:“他叫寒寒!” 才不是什么死了的狗。 公子实在太过病弱,当时还是阿笙拿着把铲子,左一下又一下挖出个坑来,累的直是气喘吁吁,贴身的小衣都洇上汗水,真是黏腻不适至极。 然而崔珩晏比她更惨,面色苍白不消说,泥巴更是糊尽衣衫,有干涸的泪痕残留在颊侧。 他接过铲子:“我来吧。” 那怎么行?看着公子狼狈却更加我见犹怜的面容,阿笙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股劲,义不容辞道:“还是我来吧,公子你还是歇息一下。” 其实小阿笙也有些奇怪:平时因着小公子病弱,从大夫人的话中感觉,应该是被一众小厮丫鬟围绕、好好呵护的才对啊。 怎么能放着公子不管,让他连自己心爱的狗都埋葬不了,甚至连口茶水都喝不上? 然而她实在是太年弱了,这个问题只浮现一瞬间,就因着辛苦的挖坑劳作给放到脑后去了。 寒寒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作为一条毛发油亮的狗,正值壮年,就不知道因着嘴馋,喝了什么不应该嚼的东西,这才逝在了风华正茂时。 好不容易填好了坑,两个孩子浑身都是泥巴,虔诚的拜了三拜,但祭拜生灵亡去的心,却不知道比多少披麻戴孝的大人还要真诚。 “寒寒虽然身死,但是他的神魂永存在我们的心中。” 可是,小阿笙义正言辞的吟诵,却被百叶噗的一声笑给打断了。 百叶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好好好,我的诗人阿笙,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公子,就去找他不就是了。” 说这话的时候,百叶没多想,可是已经阅览不少话本子的阿笙,却自己分析出了其他的意思:“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看到小姑娘脸红扑扑的样子,百叶简直惊的讲不出话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百叶逐渐开始意识到阿笙的小脑袋瓜构造,可能和旁的人不大相同。 想了想,百叶说:“那你就去找他给你读话本子。虽然大夫人总斥责小公子顽劣,但是想必他还是识字的。” 小阿笙更扭捏了:“我怎么好意思?” 百叶简直被烦的没办法,“那你就去给公子吹笛子听,崔姑母不是还给你请了先生吗?” 说到这个,阿笙便心虚了。 她实在是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明明每周只需要去学堂上一次课,可她每次都是在见女先生的前一天,才开始练习上次布置下来的曲目。 十数个孩童中,就数她吹的最差。 从前做女官的先生好几次都想拿戒尺敲她的手掌心,“挺聪明伶俐的一个丫头,于这上头也有天赋,偏偏总是如此懒惰,简直是暴殄天物。” 然而小阿笙只要红着眼眶,睁大一双水滢滢的眼睛瘪瘪嘴,撒娇求情:“先生,我下次一定好好练。”女先生那根戒尺便怎么也敲不下去了,结果下周阿笙还是一如既往的偷懒。 每次上课的前一晚,百叶都要被阿笙的苦瓜脸折磨的不行,可是平时劝她多练习也不听,现在可真是个好机会。 总算有法子了,百叶绞尽脑汁地劝,“小公子总是生病,不是说乐曲能缓解人的心情吗?说不定你吹个两次,他的病就好了呢。” 真是胡扯。 但是小阿笙居然还真的信了。 从那个时候起,阿笙简直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每天都刻苦地在院子里练习,折磨膳房圈养的动物耳朵。 膳房的人见到那一群蔫了的白鹅们,简直是喜不自胜:平时这群畜牲凶猛得很,一个个养的肥肥胖胖的不说,甚至还会啄人。 那次主厨想炖一道清煮枸杞鹅肉汤,结果一只鹅没捕上来不说,还被它们给围攻,捂着自己惨兮兮的臀部硬是将养了半个月。 但自从阿笙开始日日不辍地练吹笛子,那群鹅就日见疲惫。到了后面,甚至一见到穿着粉红色衣裳的阿笙,握着把笛子兴高采烈地往这边走,从前精神抖擞的白鹅们就睁大着绿豆的眼睛,换个反方向竭力逃命。 很有民间智慧的厨子们私底下一合计,干脆每次要捉这些肥鹅的时候,就让阿笙去另一边吹《春到湘江》,那群扁毛畜牲就乖乖的,被在一边旁观看热闹的马厩阿锄,提着翅膀拽进后厨了。 真是幸福又快乐。 一看到平时凶神恶煞的白鹅现在居然如此乖巧,说是引颈就戮也不为过,臀部受过重创的主厨简直激动的要流泪了。从此他每天都要多做两碟合意饼,就专门为了报答最爱吃这道茶点的阿笙。 以前小姑娘总忍着馋,不舍得吃还总要留给双桃,这下便给她吃个够。 然而主厨因着养伤,不知道府里的动态,也不知道阿笙早就和双桃割席分坐了。 因此阿笙现在看到合意饼就没有胃口,结果到头来全都进到了百叶的五脏庙里。 百叶终于不用再受到阿笙上课前哭泣絮叨的折磨,还能吃到点心,真是两全其美。 不得不感叹,百叶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郎。 总而言之,当新的一周到来,本来不抱希望的女先生听到阿笙吹的悠扬曲子后,恨不得狠狠捏自己一把肉,来试试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女先生激动不已,话都说不利索:“阿笙,你终于改头换面、重头做人了。” 虽然这位女先生用的词汇总是比较夸张,但是当时得到百叶为首的膳厨一众人、马厩的阿锄哥还有女先生的三重肯定,阿笙重拾信心,觉得自己大概可以试一试吹给小公子听了。 于是,趁着一个良辰吉日,天气晴暖,阿笙便要雄赳赳、气昂昂地戴上新珠花出门,却受到了百叶的制止。 自从上次给阿笙出的去后院练笛子这个提议、得到了无数人的赞赏认可后,百叶越发对于自己的决定有信心,她摇摇头,不赞同道:“公子白天需要习字念书作画,你去给他吹笛子不是会扰乱人家,添倒忙吗?” 阿笙现在觉得百叶是世间最为聪慧的娘子,对她的话无有不从。 小阿笙睁着大眼睛,深深一拜:“还请女诸葛教教我。” 百叶捡一个合意饼放在嘴里嚼,她故作深沉地掰弄起来手指,“依我看,酉时最合宜。” 酉时啊,月亮都挂上来了,阿笙犹豫道:“那时候公子已经上榻就寝了吧?” 百叶饮口茶叹气,“你又忘了我之前说的。你是去干嘛的?” “你是让小公子放松心绪,能更快病愈的。哪里有比吹曲子让公子入眠更好的时机?” “况且,”百叶意味深长:“小公子长卧病榻,很难见到生人。你这样突然跑过去,可别吓到人家,反倒不美。” 阿笙深以为然,不胜感激:“若是没有百叶姐姐赐教,我还真的要犯蠢了。” 被夸的很是得意的百叶一摆手,还附赠了锦囊妙计,“这有什么?你且记着,到时候莫要让公子发现你。你就等到公子入睡后,躲在暗处吹,让他误以为是梦中仙女吹的曲子,等过一段时间你再自报家门,岂不是更快能亲近起来?” 对这个时候的小阿笙而言,百叶的话和今上圣旨没什么两样。 她放下笛子,过去给吃的直打嗝的百叶揉肚子:“今天的合意饼如何,要不要再添些蜜浆?” 于是,阿笙就真的听信了军师诸葛百叶的话,揣着自己的小笛子,在深更半夜月挂柳梢头的酉时初,跑到小公子门前,呜呜咽咽地吹起笛子来。 说起来,阿笙的吹笛技术突飞猛进,大有进益,虽然鸡鸭鹅狗都不爱听,可是以马厩阿锄为首的一众人可是听的津津有味,直夸她余音绕梁。 然而,现下是夜半时分,这白日里清脆的乐音便也带上了些诡谲的味道。 更恐怖的是,阿笙还特意为了能让公子安眠,换了个平缓伤悲的曲子。为了不让公子发现她,阿笙还特意选了个绝妙的隐匿角落,让笛声若有似无地顺着窗棂飘进屋去,仔细凝神好像又听不见了。 每当小厮推门的时候,不待他喝道“是谁?”的时候,阿笙已然灵巧地跑开,等到烛灯再次熄灭的时候,她才又横起笛子,重新陶醉地吹起来练了不下数十次的曲子。 如泣如诉,形同鬼嚎。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崔珩晏睡的好不好、听没听到仙子神音还不知晓,小厮已经先崩溃了。 那个被崔大夫人派来监督公子璜的小厮,不出一周,眼下已经挂了两个比铜钱还大的阴影,每天都念念叨叨着“府里有鬼”,还去庙里祈福磕头,喝下不知道多少大夫人重金买来的香灰水。 最后鬼没驱成,他还患了痢疾,被气急败坏的崔大夫人赶到庄子里,务农去了。 另一边的阿笙也很愤怒:这个小厮总是出来赶人,声音这么大,怕是把病弱的公子都给吵醒了。 她唉声叹气,因着总是要悄悄地半夜来吹笛子,自己也是神色恍惚,害得女先生以为她过于勤奋用功,还一个劲儿劝她“过犹不及,小心猝死。” 不说别的,三番两次这般对话后,开始识字的小阿笙隐隐约约明白过来,为什么女先生明明做女官的时候,还这么年轻就荣养归乡了。 这个形容实在是用的惊天地、泣鬼神。 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而没有被旧主气急败坏地责骂一顿,也真的是很有福气。 甚至最后,百叶都推开合意饼安慰她:“小公子的病大概好了不少,你也可以不用去了。” 阿笙懵懵懂懂,道一声好:“我再去给他吹最后一夜吧。” 惟愿公子能够做个好梦,一夜到天亮,醒来后,迎接的,都会是暖意融融的新春日。 是那一晚,阿笙不知道原来的小厮已经被赶走,还按照旧时的样子一般来到此处。发现那幽弱烛光被吹灭,公子清隽挺拔的影子也消弭于肃肃夜色。小阿笙抱着自己的竹笛横在唇边,温柔吹奏起来,轻缓的风拂过她的碎发。 有不知名的香气盈满袖子,清凉而鼓胀。 忽然,门栓被拉响,不等阿笙惶急跑开,一只如玉雪白的手已经抓过她的袖子。 公子璜黑如墨的发垂下,眼睛栖着寒星,衣衫虽落拓,却莫名凌乱的,带着股潇洒的意味。 手指与她的衣袖相叠,杜蘅的香气扑面而来。 望着阿笙失措的眼睛,他唇角微弯,似乎是个笑意,不过很快消匿于凉夜中。 公子的声音清悦:“抓到你了,阿笙。” 作者有话要说:鉴于有的美人表示不太会夸,附赠几个从隔壁学来的模板: 1. 好看(康) 2. 夸夸缇 为了给你们发红包,我真的是煞费苦心。 第34章 小楼吹彻玉笙寒 “阿盛, 是你吗?” 还没有离开馄饨铺多远, 就有温文尔雅的郎君呼唤她。 那兰汤药材的油纸包上面的绳子, 拎久了也很是勒手。 阿笙用另一只手换过来提,拭一下额头的汗珠,向说话的源头处望去。 戴着四带巾, 头发整洁地盘竖于头顶,浅蓝的绸制盘领衣也很是干净, 蹬一双素色的鞮履, 面容也是温润的和善。 算上今天, 也才见过第三面的许志博。 馄饨摊主“嘿”一声笑起来:“隔着老远就看到这个公子,也不采买东西, 也不进铺子,我还在想是跟着谁,原来是为了小娘子你。” 他咂么出声:“我就说哪家夫主能放这么美的娇娘单独出来,原是悄摸地跟着呢, 现在的小鸳鸯可真有意思。” 馄饨摊主还直接吆喝出来:“郎君, 没看到你家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手都快磨破了吗, 还在那里干杵着作甚么?” 避过许志博微笑着伸过的手, 阿笙淡声道:“公子,不必如此多礼。” 看着木楞楞的郎君, 馄饨摊主急得不行, 还劝许志博:“你一个郎主,哪里能和自家的婆娘怄气,让她耍耍小性子便过了, 还不过去服个软?” 他语重心长:“这样的佼人,你丢了可没地方找。” 许大公子也因着馄饨摊主促狭的笑意有点局促,他红了脸,还真的低沉着声音道:“夫人,原谅我则个,夫主我给你赔礼了。” 阿笙心生烦闷,可也不愿与他当街辩驳,那药材的绳子混着汗水磨擦着手心,也着实是不舒服,她便将东西递过去,自顾自走远。 背后的馄饨摊主还欣慰笑起来:“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的,多好。” 离得远些,在阴凉处停步,阿笙敛衽施礼,还不待许志博急着扶她起身,阿笙已然轻巧避开,轻声问:“是崔姑母安排的吗?” 许志博微僵,阿笙当即了然,“看来是请您来青仁堂。” 可以说崔姑母也算得上是苦口婆心,想要人为地制造一场偶遇,还特意嘱咐了一堆较为沉重的药材,来让阿笙提着。 怕是早有预料小姑娘的力气肯定不够,正是给许公子创造相识的机会。 然而不知为何,许志博不但没出现,反而还一直尾随,若不是这馄饨摊主叫出来,阿笙怕是还难以发觉。 捋起一丝头发掖在耳后,阿笙将许大公子身旁小厮提着的药材接过来,语调平谈:“许大公子何不出声,今天日头盛,很容易晒伤。若是早知您在此,我便不会四处闲逛了。” 发现许志博面露尴尬,阿笙也不追问,体贴地回避开这个话题:“天气炎热,既然您也见到了我,那不如早些归家休憩吧,正好我也将这兰汤药材带回。” 还怪沉的,她的指节都要麻了。 许志博这才回过神,皱眉轻声斥旁边的小厮:“快点去帮着阿盛姑娘,养你是做什么用的?” 他笑起来,只不过刚好挡住了阿笙想要回府的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去看看赛龙舟,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小厮脸色灰突突的,看着她的眼睛都带着哀求。 同是为人奴的,阿笙也不想难为他,也就让小厮把那油纸包接过去。 许志博没有察觉阿笙抵触的神色,只看到了女孩乖巧听话的样子,便认为她也默许了同游的邀请。 许大公子伸出手臂,温声道出一句“请”字:“今天本来是要和另一家订关于木材的契约,然而某收到了李三夫人的邀请,便全部推拒了。” 因着崔姑母出阁之时,远嫁的便是这陇西李氏家中行三的儿子,所以这李三 夫人指的便是崔姑母了。 不过,今天可是端午节,商户们居然如此辛苦,连节日都不能歇息的吗? 但既然许志博搬出来了崔姑母,阿笙便不好再婉拒,顺着他指的方向微蹙着眉前行。 然而到底没忍住,阿笙淡淡道:“崔姑母已然和李家的人一别两宽了,还是不要称呼她为李三 夫人了。” 正因着阿笙无声走路而感到窘迫,一闻这话,许志博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阿盛。” 还有就是这个名讳了。 阿笙吹一下落到眼前、挡住视线的碎发:“我是阿笙,小楼吹彻玉笙寒的笙。” 不是什么阿盛。 纵然阿笙这么直白的说了,许志博还是不信。 在他看来,一定是因着自己上门提亲了,崔家人才连忙给阿笙强行改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可是许志博却不以为然。 这玉笙寒未免也太不吉利,他们做商户的最讲究的是个吉利,繁荣昌盛、蒸蒸日上。 正所谓是大俗大雅,就叫原来的阿盛多好。 再说了,阿笙一个丫鬟,肯定不识字,给她硬拗一个有典故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想必阿盛她自己也肯定不喜欢这样,所以许志博露出个善解人意的目光:“我都懂的,阿盛。” 阿笙真是莫名其妙:懂什么了?她生活将近十五载,就这样一朝被人给改了名字。 不过她也没法子再多说,正巧她也不喜欢随意一个外人都能称呼自己的名讳,随他去吧。 于是阿笙轻轻颔首:“您开心就行。” 果不其然。 许志博自以为猜到真相,眼角的笑纹更深,他感觉两人因着这个话题变得更亲近,便开口试探:“我方才在青仁堂,好像还见到了无双?” 无双,就是留春现在的名字了。 阿笙疑惑:“您认得留,不,无双?” 这两个字从她自己嘴里面吐出来,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作为曾经梦里面的萧连帅小妾,阿笙其实这辈子都不想再念出来这个让她浑身不适的称谓。 许志博却没发现姣美女郎的神色变淡,他浑不在意地随口解释了一句:“我和城东范家也有着一些往来,恰巧认识范大人的一些妾侍罢了。” 范大人,正是那恶名昭著的范邨。 但留春嫁给的明明是萧易远连帅,与这性情残暴的范邨有何关联? 阿笙按下疑窦不表,怕他发现不对,便先轻轻“嗯”一声,许志博便追问:“无双她一个无名无份的范家的后院妾侍,怎会跑到青仁堂?” 他左右看看无人,悄声道:“阿笙你说实话与我听,她可是去私会那个着灰衣的郎中?” 许志博声音短而急促:“范大人最是恨那些朝三暮四、不老实的女人,可若是有谁能告发,范大人便会与之交好、赐予重赏。” 说到这里,许志博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转念一想,以后阿笙也是他的妾侍,自然也和他一荣俱荣,便沉下声音解释:“我们许家虽可以称得上家大业大,但到底是一门商户,上不得台面。” 他一向平缓的声音也难得带了几丝愤恨:“做商户的,便再是家财万贯,可谁家的酸腐秀才都能唾上两口,纵使他们可能家徒四壁,也能瞧不上我们。” 许大公子深吸口气:“当朝是九品中正制,范家是世家,足能推举上一官半职的,如果我们能让他开心,再辅以一些银钱,那么……” 话尽于此,便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是谁曾经和阿笙闲聊过,“范邨那老匹夫以凌.虐小娘子为乐,一年到头,从他府里拉出来的尸体,大概能堆积大半个乱葬岗。” 无双,范邨,后院妾侍。 几个词语混杂,与刚才戴着帷帽、裹得严严实实的留春样貌,一起在阿笙头脑里搅动起来。 阿笙环紧自己的手腕,头痛欲裂,几乎要失声尖叫出来。 可她面色依旧是宁静如水的,还能抽出心思,应付许大公子的问题:“她是因着受了伤才去这家药铺的,听说青仁堂的郎中经常会医治范府的女眷。” 她粉嫩的唇向上微翘,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您不知道?” 许志博顿住,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寒食节那一天你碰到的小郎君,是范大人的独子。我平素也只是和他有些交际,很难得见范大人一面的。” 阿笙干巴巴哦一声,“那可真是遗憾。” 可不是遗憾吗? 眼瞧着告发改名无双的留春无望,许志博想起已经下了定金的南方囤积的木材,当真是烦躁不已。 即使是现在心神不宁的阿笙,也能瞧出来许志博的心不在焉来,“许公子?” 被这清甜声音唤回过神来,许志博捡回来平日儒雅的笑意,“阿盛,你说什么?” 阿笙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早就有所听闻许公子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对这涿郡上下的动静更是了如指掌。” 许志博谦恭道:“哪里,不过是因着和各家各户都有些往来罢了。” “原是如此,那您可知晓萧连帅最近去了哪?” 闻言,许志博蓦地一顿。 他虽不知道崔姑母之前下堂的事情,却对阿笙之前的这桩差点成真的婚事,也算调查的一清二楚。 许志博眼神冰冷下来,却要强捺着性子,温声和煦道:“萧连帅受今上所令,去南疆处平定战乱了。” 所以阿盛你也别痴心妄想了。 可惜的是,阿笙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反而更好奇:“他不是才纳了一门良妾吗?那边是荒郊野岭的不毛之地,他的妻妾如何忍得?” 许志博急声道:“阿盛慎言。” 他两手抱拳遥遥一拜,认真道:“今上已经为他赐婚,待得他凯旋归来,便可以和邵宁公主成婚。这邵宁公主最是善妒,幸好萧连帅不仅是个拔山盖世的英雄,还后院干净,从来没什么妾侍的。” 阿笙惊得说不出话来:当时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定下来的留春和萧易远的婚事,怎么就后院干净、从没有妾侍了? 听到阿笙的疑惑,许志博笑着解释:“你可真是个大门不出的小丫鬟。难道不知道那日萧连帅高头大马来接无双,不是纳进自己府邸,而是去替范大人迎娶的。” 阿笙嗓子干涩:“当时明明众人都看到的,是萧易远在私会,而且还承认的事啊?” 这娘子怎么还不听劝呢。 许志博耐心解释:“原来是这么说的,可是后来都澄清是桩误会了。就算不是误会,也已经木已成舟这么久了,再无可转圜的。” 他还自认为苦口婆心地劝:“萧连帅虽是英武不凡,可其实也没什么好的,你这样柔弱的女郎如何能陪他去南疆呢?” 还是老老实实别有痴心妄想,乖乖嫁给他之后被抬上平妻不是好得多。 许志博对“阿盛”可谓是满怀真心了。 可惜的是,阿笙对他的话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飞速转的,全是留春的事情。 许志博半真半假道:“若是我能从范大人手里得到个官职,将来也未必会比萧连帅差上多少。” 忽然间,原来拧着眉头的阿笙想到什么,嘴角抹出一丝若有所思的柔美笑意。 这笑如同是海棠枝上的豆蔻梢头,微微一抿便是流动着的潺潺碧溪。 夏风吹拂,是女孩身上特有的轻柔香气,许志博还欲说些什么的嘴一下子顿住,唯有千万朵烟花在脑中次第绽放。 就算是她现在心中还挂念着别人,他也忍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赛龙舟附近的地方。 近岸处,已经有很多人聚集起来,桡手们健硕挺拔,古铜色的皮肤上溅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被木楫拍打上来的河水。 衣着锦罗绸缎的公子小姐们,早已经登上雕梁画栋的豪奢舫船之上,隐约有靡靡乐声传来。 这一边,却是敲锣打鼓好不威武,可以称得上是响彻云霄。 许志博早就叫下边的人准备好了酒楼的位置。 携美同游,自然要在清幽的雅阁处准备好香茗茶点,若是可以,能得到小娘子含情脉脉的注视不说,还能早些将婚事定下来。 没错,虽然崔姑母含蓄的对他表示,一切都依着阿笙本人的意思来。 但是许志博认为这不过是客气之词,他更不会想到阿笙居然还有可能拒绝他的求娶。 一个侍女而已,让她还能与自己相见、走个过场已经是给了极大的面子。 还是能早些迎娶进门安心些。 说不准,今日便能摸过佳人的红酥手了。 许志博畅想的很是美好,然而阿笙一句话打断:“我们不是来看龙舟的吗?” 她好奇道:“那自然要在岸边看,才能感受到气势磅礴的激昂意味啊。” 阿笙以往都是和崔珩晏来的,不知道看过多少次赛龙舟。 当下,阿笙已是熟门熟路地唤来眼熟的小僮,“今天的赔率如何?” 小僮看到她,便是“呦呵”一声笑起来:“原是阿笙姐姐。” 他遥遥点起来手指:“十比一,赢面最大的是那一艘赤龙舟,姐姐今天押几两银子?” 阿笙瞥一眼各色龙舟的船型,取出小荷包,兴致盎然道:“五百枚铜钱,押在那艘白龙舟上。” 却是完全忽视了小僮言语间的小伎俩。 小僮当即苦了脸,“您这手也捂得太紧了些,公子难不成您还让阿笙姐姐付私房银子?” 他才转过头想唤一声“崔公子”,喉咙就被卡住,讷讷道:“阿笙姐姐,你抛弃了崔小公子,另择朽木而栖了吗?” 便是脾性再好,许志博也不由得黑了脸:这还真的是来看龙舟了。 还有,什么叫朽木?他明明是良木! 然而许志博还要维持自己温润的形象,又不能多说些什么。 他笑着掏出来十锭白银:“那我也添一点彩头,就压这艘赤龙舟吧。” 这艘朱色漆过的船是隶属于范府的,但其实木材连同桡手都是许家出的,只不过少有人知罢了。 许志博对自己家的木艺活计,以及矫健的船夫们都很有信心。 这可是斥了重资的。 然而他有心没有先说出来,想等到自家的赤龙舟赢了之后,再轻描淡写的在阿笙面前提上一嘴。 小僮笑着接过银子,“爷可真是阔绰大方,依小的看,比那公子璜也差不了多少的。” 这崔家的小郎君,许志博自然是知晓的,不过之前当他是个皮相好、不谙世事的清闲公子哥,直到这崔珩晏去年的时候听从师父的指令,去行商入世。 当时崔珩晏几乎是两手空空的到了南方,才开始许志博还不以为然。 他们许家之前也在陇西郡有一些产业,然而当地的李氏门第高华,权势滔天,尽管自己家不涉及经商,然而却扶持了旁支,予以便利,几乎垄断了当地的木材与染料行业。 强龙难压地头蛇,尽管许志博自认为自家的木料质量,比李家粗制滥造的东西不知道好了多少,却也只能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只开了两三个铺子,赚些许微薄的利润。 直到后来。 想起崔公子这三个字给他们带来的噩梦,许志博打了个寒颤。 不出两个月,当地的李家铺子几乎倒了个干净,崔氏的名号其实也只在博陵叫的响,到了陇西确实没有什么用的。 那一整条街的泰半铺子,都挂上了“晟”这个崔珩晏自取的名字。 风一吹,便是满街的撒了金粉的“晟”字旌旗飞舞。 等等,晟? 许志博偏过头,看一眼正兴高采烈等待龙舟竞标的“阿盛”,自嘲笑开。 当真是想得太多了。 崔珩晏可是名门的公子,若是真的看上哪个侍女,怕是早就收进门内,做通房丫头了。 便是小娘子再怎样清丽滢滢,到底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丫鬟,估计入不得公子璜的眼的。 不像许志博他自己,绝不会在意这些有的没的身份地位,还愿意给阿笙一个几乎与明媒正娶的妻一个位分。 然而阿笙绝没有如此细致入微,不会像许公子一样,连第三个儿子的生辰礼该怎么操办都已经想好,她不依道:“怎就会输?” 刚才那小僮收了银子心中快慰,还用艳羡的语调和她说:“阿笙姐姐,你也不要总是听从崔小公子的建议了。他虽是颖悟绝伦,可也不能面面俱到。像这次,必然是许郎君压的对,咱们涿郡的人都晓得他精明利落。崔公子年岁尚幼,想必也是比不得他老道的。不论如何,你总不会输的就是。” 从小到大,都是崔珩晏亲口告诉她,该如何甄别哪一艘船有潜力能赢的。 公子璜的聪明头脑,在阿笙看来,永远是举世无双。 刚刚许志博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因此没有听清:“什么差不差的?” 他直接又让小厮掏出十两白银:“这样呢,再添些银子,全压在那艘赤龙舟上,总不差了吧?” 污蔑她可以,但怎么能瞧不起才华横溢的公子璜? 阿笙这下彻底动了气,跟着隐隐认真起来,她转向许志博:“您若是不在意,不妨和我赌。若是我猜错了,赔给您双倍的银子,总比那十赔一赚得多,怎么样?” 阿笙赌这一艘白龙舟,赌公子璜的眼光,赌这么多年的信任。 绝不会让她输。 可是在许志博看来,女郎粉润的脸染上几分怒色的薄红,即使是严肃起来也是清丽莹美的样子,与刚才谨言慎行的形象相比,更添几分婉转灵动。 许志博暗想:这怕是阿盛要在自己面前显出自己的才智呢,怕自己瞧不上她。 怎么会呢,一个女郎家只要乖乖巧巧做个漂亮的摆设,他自然爱的不行了。 可是佳人动怒,淡樱色的唇都轻轻抿在一起,他哪能不从? 当即许志博颔首,“好啊,不过输了也别怪我无情。” 谁稀罕! 阿笙冲着微张着嘴傻掉的小僮挥挥手,“烦劳你帮我们做个见证,刚才给的五百铜钱,便留作请你吃茶吧。” 小僮眼珠转了转:这直接白收钱,还只是看个结局早就定下的赌局,自是再好不过。 他点点头,现在的有情人真是玩得花样子多,他一个乡下来摸爬滚打的小子,便是也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了不少年,有时候依旧看不懂这些有钱人家玩的东西。 小僮将那十两银子递还,“好嘞。” 许志博无奈,“阿笙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二十两银子的双倍,就是四十两银子了。 她一个小丫鬟,哪里有这样多私房? 这可算得上是倾家荡产了。 阿笙轻声问:“您怕输?” 她的簌簌裙裾,在炎炎日光下落满了荷风,是涧影朦胧的一溪清凉雨意。 许志博看的怔了,哪里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当即,他转头吩咐刚将兰汤药材送进崔府的小厮,“快去送两杯茶水来。” 不知为何,他忽地有些隐约的渴意。 很快的,龙舟赛事开始了。 在遥远到看不清楚的河对岸,有彩杆伫立,那迎风飞舞的旗子刺激着大家的眼球,还昭示着成功与新一年的好兆头。 震耳欲聋的摇旗呐喊声之下,鼓声如雷,一艘艘的龙舟早就蓄势待发,鼓足了劲儿。 待得脆亮哨声一起,艘艘龙舟如同离弦之箭,飞快的在各家整齐号子声中驰远了。 在这鼓乐齐鸣之下,阿笙耳畔忽然又响起当时崔珩晏拍下百两银子后,眉目清雅又隐带若有似无的骄傲下,那笃定自信的声音。 “就是这一艘船会赢。” 当年也是这般情形,骄阳似火之下,小僮信心满满地告诉他们,就是旁边那艘漆着黄色的龙舟会第一个冲到终点处。 然而崔珩晏却漫不经心地撇出张银票淡然丢出那句话,让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果然是不懂世事的小公子,真是不把金银当回事。” “锦衣玉食,崔小公子必然是自视甚高的,却不知道都是别人捧出来的。” “也不能这么说,他只不过是年轻,还看不懂里面的道行罢了。” “听闻崔大夫人特别宠溺于他,就是这样把一个孩子养成骄奢淫逸的性子了,可惜他那张脸。” 议论纷纷的嘈杂声中,崔珩晏都充耳不闻,依旧是清朗如月的皎净。 他注视着阿笙,悦耳的声音还带着笑意:“阿笙,你信我吗?”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样回答来的? 她的眼睛牢牢注视着不起眼的白色龙舟,手指也紧紧蜷缩起来。 阿笙赌崔珩晏,必不会让她输。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合一,两倍快乐,挥挥手~ 其实这章的标题包含着最开始的时候想的文名来着,更精准点是其中某几个字,有美人猜到吗? 没人猜对的话就明天公布正确答案啦! 第35章 不过是小事尔尔 不说别的, 单说桡手们上船的方式。 上龙舟大抵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从船头迈步上去, 另一种是从龙舟侧面踩进去。 幼时的阿笙不解道:“可是看起来,漆着黄色龙舟的桡手们姿态利落一点啊。”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些看起来全都魁梧有力的桡手就全部迅速落座了。 相反, 那白色龙舟上的桡手身材不一,有的健硕, 有的却看起来瘦瘦小小, 就像是临时凑起来的一样。他们从龙舟的头处才踩进去的时候, 那艘小船都跟着摇摇荡荡起来了,直教旁观的人都捏了一把汗。 崔珩晏一张银票赌了白色龙舟, 只当旁人的闲言碎语是耳边风,可是一旦听到阿笙质疑,他那镇定自若的派头就拿捏不住了。 小公子哼一声,玉白的手指轻轻一点:“那是因着有旁人扶着那艘船。” 相反的, 白色龙舟上的桡手都是自己踩上去的, 根本不用衣着整齐的侍从帮手们扶住船头和船尾。 “再者说, 你看这些桡手们脚踩的位置都是哪里?” 不仅仅是阿笙, 旁人也闻言看过去,有对赛龙舟有些研究的老者眉头锁起来, 惊叹道:”这些儿郎们居然踩的全都是船的中央。“ 白色龙舟上的桡手虽然衣衫质朴、灰溜溜的不打眼, 可是那半旧的布鞋却全都精准地踩在了船的中线位置。 尽管那小船一摇一摆,可是细一看,却大多是被河浪的流水所波及。 而且不像别的桡手们随意排坐上去, 这艘白色龙舟上的人都是按照顺序上的:先是舵手,接着是体型由魁梧到较为干瘦的郎君依次坐上去,最后才是抱着个红绸子都褪色的鼓上舟的船夫,因为后上船的人轻一些,那船头都尖尖翘起来。 当真有点像是一条浪里的白龙了。 不顾旁人的若有所思,崔珩晏拿着两根随手捡来的木棒给阿笙解释:“刚才他们实验着划水的时候,那桨全都是同时破开水面、刺进河里的。” 不仅如此,这些桡手们虽是体型各异,可是却能在指挥下统一举起那木桨,在下一个号声中又齐齐放下,那姿态仿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再看旁边那艘黄色龙舟上的桡手们,虽是衣着锦衫、神态肃穆,那手臂也看起来硬邦邦的尽是肌肉,可惜划桨却不同步。正常是划一桨的要随着鼓声入水,之后二桨看一桨,层层拨开水面,这龙舟才能向前走。而这些桡手 阿笙目瞪口呆,想不到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居然背地里有这么多门道。 似乎很是满意于她这个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崔珩晏丢开手做了个前探的动作,声音也染上些骄扬:“划桨可不仅仅是看臂力,这腰腹处力量也得用得上。” 他漫不经心瞥一眼华丽黄色龙舟上,那坐的笔直、头都倨傲抬起来的桡手们:“又不是比美,不知道他们骄傲个什么劲。” 崔珩晏话还没落下,就神色一僵。 软而柔的小手轻轻探上自己伸出来的臂,小阿笙安慰地拍拍他:“公子长大了也会有这样健硕的体魄的。” 崔珩晏把手抽回来,脸都黑了一半,不可置信地低声道:“你是觉得我嫉妒他们吗?” 难道不是吗? 公子真是心灵脆弱、敏感的跟夹道旁娇嫩的花骨朵似的,需要阿笙的细致照料。 于是阿笙体贴摇摇头:“不会的,都是他们在嫉妒公子。” 可惜,要是她眼睛里的闪躲之色能少一点,或许还能看起来更真诚一点。 崔珩晏气呼呼甩开她,咬牙切齿道:“今儿个你别再想吃什么桂花糕了。” 怎么这么难哄啊?阿笙简直惊呆了:她因着最近在换乳牙,崔姑母都很少让她吃甜口的东西。唯有在端午节这种出府的日子里,才能偶尔悄悄吃上两块。 夺她甜食,简直是要了阿笙的小命。 别的都行,阿笙这可不能忍了,她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公子“哼”一声,“那我就告诉大夫人你居然藏了私房钱。” 还用来赌赛龙舟! 他们在拌嘴的时候,那预示着赛事开始的鼓声早已经敲响,周遭的所有人视线都跟着那离弦的龙舟远去,唯有他们两个人的视线还胶着在彼此身上。 公子璜鼻子都气歪,闷闷道:“顶多一块花糕。” 小阿笙不依不饶:“至少两块。” “那就一块半。” “成交。” 阿笙和公子击掌为誓的时候,已经有龙舟闯破了昭示着胜利的红线,所有人都或喜或悲地大声呼喝起来。 富贵人家的小姐郎君坐在富丽的彩舫里,擎着斟满美酿的酒樽细细啜饮、对着身边的丫鬟侍从们轻言细语打探着结果;堤岸边成双的旧交好友激烈地拥抱、亦或者是唉声叹气于自己看中的龙舟没能拔得头筹。 荡漾在划破水浪的舟侧是一朵朵盛大的青色花朵,似是在柔曼地招揽着轻点水面的白鹭。 垂柳色是波光如洗,似乎溟溟濛濛地罩着远山的雾霭。深绿色的河水沉浸于一色的碧天之上,有萧疏的烟草葳蕤如碧。 弦管之声在远处奏响,不知道哪位画舫之上的歌女正遥相应和。 这世界喧闹如此,然而对于阿笙和公子来说,远比不上堵上半块甜糕的约定来得重要。 最后还是老者颤巍巍、心绪复杂走过来:“崔公子你竟然赢了。” 因着体质寒虚,崔珩晏一向连手都是冰凉的,可现在手心却莫名温热,他转过头鞠一礼,虽是年纪不大,可声线已带有萧肃之味。 他贵族礼仪严谨又带着些洒脱意味,唯有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小事尔。” 旁人牵动着身心的激烈赛事、压上巨额金帛的惊险赌局,于他不过是小事尔尔。 老者深深看他一眼,忽地笑开:“我原先还当陈大儒眼拙,这才收了你这小儿为徒。却不想其实是我眼拙。是我失礼了,公子璜。” 不为他能论断赌局,端看他意蕴潇洒、天下为棋,就知道不是池中之物。 一个小小的崔家,又怎么能困得住这般鹓动鸾飞的公子呢? 这就是老者因着年纪大、不能多待就回府歇养了,不然绝对要收回自己的话。 在茶楼里,看起来举重若轻的公子璜,正闷闷不乐地戳着眼前那碟花糕:“我不爱吃木樨糕。” 小阿笙得意洋洋挟过来,一口咬下半块,眉头都愉悦地跳起来:“大儒肯定教过你,不能随意浪费粮食。若是公子不吃,我就吃掉了。” 这样就还是两块木樨花糕,嘿嘿。 却没想到,崔珩晏仗着自己胳膊长,居然直接将那小碟拽到自己面前,眉头紧皱喝下口茶,灌药一般将那剩下半块尽数咽了下去。 阿笙还没鼓着腮帮子说些什么,倒是新上来的小厮阿余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醒:这还是那位旁人用过的茶盏、都直接弃之不用的娇气小公子吗? 阿余佩服不已,只觉得自惭形秽。 卧薪尝胆,愿将半块花糕吞下肚。 不愧是君子一诺的公子,为了维持自己的誓言,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当年吃的木樨花糕的甜味还在唇齿间回荡,也正是因此,尽管阿笙当时只惦记着甜糕,但她到底将崔珩晏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该怎样验别船只、哪样的桡手才最为灵巧、上龙舟的姿势又有些什么样的讲究、划桨时候听到的号声有何规律、破开水面的动作又是怎样最精妙。 都是令阿笙比起话本子里的故事,记得更为清楚明晰的件件条条。 既然公子不在,那就由她来代替他完成这场赌局、替他撑起所有本就该隶属于他的骄傲和荣耀。 阿笙眼神明亮,只觉得一生中都不曾比此刻更为自信。 周遭的冷嘲热讽也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连她的眉目都惊动不起。 她就是如此笃定,自己必然会赢。 正因为她从未怀疑过,皎如灿灿明月的公子绝不会输。 邈远水天一色之下,龙舟破开河浪,在号子声和鼓声中驰向了几尾鳞片赤金围绕着的红绸终点。 有抱着婴孩的妇人等不及、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其他的友伴,自己心急地踏上高桥处得以先窥得结果。 在赛事开始之前,妇人也关注到了这边的动静,在看到结果后,抑制不住惊愕地张大了嘴,三两步疾步赶回,连自己哇哇哭嚎的孩子都顾不及哄,先跑到了河堤一隅的阿笙这里。 “娘子,您看中的那艘白龙舟真的赢了!” 妇人气喘吁吁,却还是抑制不住惊叹:“原先我还当女郎年幼、胡乱猜想,原是我过于愚钝了。” 那艘平平无奇的灰白小舟一骑绝尘,居然一举越过了制作精良的赤色龙舟、率先冲过了终点线! “什么?”许志博也维持不住自己翩翩公子的雅量,险些就失声叫了出来。 木材、桡手、连同击鼓的材料,他可全都是遣人精挑细选过,怎么可能输给了暗旧白舟上、那群看起来又瘦又小、没什么精神的桡手们呢? 不会是这妇人看错了吧。 不可置信的各种切切杂杂争议声音中,唯有阿笙敛裾屈膝伏礼,眉目淡然,姿态潇洒写意,一如当年公子。 她笑容浅淡,一如清渺的烟细细笼罩过的芰荷,盛放在十顷远叶的河面间。 “您谬赞了,不过小事尔。” 作者有话要说:叮咚————您的崔·妙玉·珩晏公子已上线。 公布答案:原来想好的题目是《小楼吹彻》,是不是很简单?大家看一下最开始的那章,阿笙是在哪里被妙玉小公子拿毒茶给凉掉的? 好多美人猜的都只差一点点,急坏我了。 那个时候想的是这个文名配上三字文案“玉笙寒”。主人公和主线全部都出来了,是不是简练又美妙? 玉指的是公子,笙是阿笙,寒是虽然看起来不打眼、但其实串联全文暗线的狗狗寒寒,有很多美人想的都没错! 还有,不虐指的是这两个主角,至于别的副cp…… 啊哈哈哈哈哈哈 以后就固定在晚上九点更新了,看完了就可以睡美容觉了,是不是挑了个很好的时间! 第36章 世间情爱皆是虚妄 “如此, 婢就先告辞了。” 接过旁边的小厮递过来的银票, 阿笙屈膝向许大公子一礼, 就裙不惊裾地准备辞行了。 这个时候许志博也没有心思再风花雪月、和他的“阿盛”情定终身了,他现在正在为这赛龙舟的败北而烦心的坐立不安。 倒与这阿笙的赌约无关,区区的二十两白银, 他倒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关键的是,这次赛龙舟里那艘赤色龙舟挂的是范府的名号, 他们许家也是斥了巨资选拔这些桡手、找了最好的木匠、用的最贵的制船木料, 就连这些奴仆身上着的衣服也是上好的料子, 上面还都用朱色的线绣着“范”字,就是为了能风光夺魁的。 当时的打算是, 等这艘赤龙舟赢了,范邨就可以将这队桡手当做寿礼献给当今圣上。 若是能得到嗜好龙舟赛事的今上褒奖,更是将范家的好名声名扬四海,甚至能为范邨的小儿子将来的加官进爵铺一条路。 却没有想到, 居然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就输了。 这次全权包办赤龙舟的机会, 可是许志博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 可以说是步步为营、处处小心都不为过。 先是用银子买通门路, 进而得到了登门拜访范邨的机会。 认识了范邨后,又是献上银钱无数, 这才在无数宴席的觥筹交错间, 有了和范小郎君交往的机会。 没错,当时灌下一整壶苏屠醣佳酿的范邨,醉醺醺地拍他的肩, “许老弟啊,你虽是个商户,但居然也识得几个字。正好,犬子最是顽劣不过,纵使他天资聪颖,可最是贪玩。你可愿意多教导教导他啊?” 本来许志博正在为那苏屠醣肉痛呢———— 这佳酿难得,会陈酿这款酒的老师傅早已仙逝,而生前这老师傅就行踪不定、甚至他是否有徒弟传承衣钵都无人知晓,以至于这制酒的方子在老师傅逝去后就失传了。 他们许家虽是富甲一方,可也只存得了三壶酒。 一壶在许志博办满月酒时,家里的长辈开了一壶宴请宾客,一壶被他用来送范邨,现下家里也只剩得一壶了。 这苏屠醣香气清远,入口辛辣,口感绵密而还有回甘。 初时尝起来并不会觉得如何,但是细细品味却是百般滋味萦绕舌尖,最是回味无穷。 更重要的是,这苏屠醣是含有着上百种秘制的药材入味,不仅能泻肺平喘、治愈浮风燥痒、消肿疗疮,甚至还能泻火止血、延年益寿。 小时候许志博好奇,专门去翻阅过古书。 这古书里记载着一味说是无药可解的月瑕茄,而那里面书着的传记中,因着屠夫的女儿不小心把这月瑕茄当做果子误食了,而这毒性却等了五六年才发作。 等到发现的时候,屠夫的女儿已经是病入膏肓、药石罔顾了,所有的郎中都只能摇头叹息,告诉屠夫还是早些准备后事来的好些。 可是这屠夫不死心,四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甚至连阴间鬼卒都愿意拜一拜,就为了能找到能治愈女儿的方法。 屠夫那膝盖处都因着跪拜磨得出了血,一只胳膊也在去悬崖峭壁上采药的时候断了,他都依旧没有放弃。 许是这番诚心感动了上苍,有仙子入梦指点了他酿酒的法子,还感叹:“这世间情爱皆是虚妄,唯有骨肉至亲才是真。” 仙子最后还告诫他:“就是因着你杀孽太多,才报应在了你的爱女身上。从此治好了你的女儿后,便拿着这制酒的法子去谋生吧。” 这屠夫醒来后,赶忙用枝条在沙土上记录下,这梦中的仙子告知给他的制酒方子。 说来也奇怪,本来这屠夫并不识字,因着上了年岁记性也不好。而那梦中仙子说的方子也极为繁杂绕口、各色药材也是数不胜数,可这屠夫硬是全部记得清清楚楚。便是这屠夫请来临摹在纸上、以备去城镇寻药材的书生都啧啧称奇。 这些药材有很多都非常稀缺或者珍贵,可也真的是这屠夫命好,所居住的山头上恰好将镇子里寻不到的药材补齐了。 这山头也是他为着女儿能多看看风景、纾解心绪而特意寻的山清水秀之地。 当真是巧了。 而急急酿成酒后,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服下这药酒,居然真的平复如旧了。 这屠夫也谨记梦中仙子的教诲,改营生、开了酒肆,因着是在苏州,而那座他居住的地方名为”醣山“,因此这酒也以此命名。 就唤做苏屠醣。 纵然许志博并不曾真的在现实中听闻过什么月瑕茄的药材,而这传记也更像是一则普通的志怪传说,可这苏屠醣的珍贵却是毋庸置疑的了。 可是这范邨却将这需得细细品味的酒,像是饮水般大口吞下。 不到几刻钟的功夫,一壶佳酿就伴着蒙面纱的舞女那热辣的妩媚动作而全都灌入腹中。 简直就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就算是不太在乎银财的许大公子也心疼的很了。 便是千金也再难寻得这一壶酒。 好在,这样大的代价终究还是有回报的。 起码许志博也得到了和范邨最宠溺的儿子范小郎君交往的机会不是? 倘若他真的能为小郎君师,想来将来的前途也不会差。 当时的许志博就是这般信心满满。 想不到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范邨的儿子也完全是个将来做纨绔的好苗子,每天只惦记着玩乐,那处估计还没长成,就已经天天惦记着府里头的姑娘家了。 要不是他父亲管得严,怕是阖府的丫鬟,都得被他给带上床榻。 不仅如此,这小郎君还胆子大得很,许是年纪小、城府不深,居然还和许志博念叨过范邨的哪个妾侍风姿楚楚、腰细臀翘,简直令许志博听得心惊。 这哪里是名门世家的府邸? 简直就是个淫到骨子里、只惦记着交配的猪窝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以许志博的低微身份,也是只能唯范家这父子两个的命令是从,还得在寒食节这天陪“想一出、是一出”的烟柳之地找乐子。 幸好,就只碰见了“阿盛”。 何其有幸,许志博居然又得以窥见朝思暮想的女孩容颜。 而且“阿盛”可能就真的是他的福星,那日范家小郎君终于摆脱了“童子鸡”的身份,在五六个不忌讳节日禁忌的娘子的莺声燕语下,与他父亲的样子更贴近了标志性的一步。 真是值得恭祝。 也是因着小郎君心情好,可能在他父亲的面前也说了几句他的好话,许志博这才能在范邨满不在乎的首肯下,得到了为范家制龙舟的权利———— 尽管连个许家的名字都不配有。 可是许志博一向眼光长远,也不在乎这些虚名,是真切地想要助得范家一举夺魁。 将来若是范邨能念他的一两分好,给个小官做,也让他们许家摆脱开铜臭的商户名声、有个官身,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赛事居然输了。 他使劲了浑身解数,精心打造出来的赤龙舟,居然输给了看起来那么破烂而平凡无奇的白龙舟。 这怎么可能? “许大公子,你是不是因着不能在赤龙舟上署有名头,而心有不甘啊?” 怀里抱着个娇妾,等着旁边的侍女用唇给他哺过一只葡萄的范邨嘴角还挂了个笑。 许志博却被这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的声音吓得两股战战:“不是的。范爷,您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上一刻还慈眉善目的范邨瞬间冷了脸,将面前鸡翅木制成的桌面上摆着的果盘“哐”一声砸向了许志博的头,“我们范家的脸都被你给败坏没了。你可真是好啊,将我们父子两个骗得团团转,很有意思是吧?” 许志博的额头一下子被那盘子尖锐的棱角划破,可是他动都不敢动,还不等再解释什么,就见范邨已经随手揪了个妾侍要往后院走。 那穿着雪色薄纱的妾侍枯瘦如柴、唯有一双眼睛是清凌凌的,干净的仿佛是暗落清芳的一支浅梅。 这妾侍僵立着不肯动,与许志博的眼睛不经意对上,饱含着隐约的祈求之色。 许志博惶急把眼睛避开,不敢再看。 那范邨见此状怪笑一声,直接从腰际抽出个鞭子,兜头向她身上乱抽,那破空的尖锐鞭梢落在皮肉上的声响,便是早就习惯他此状的小厮都不忍看的缩了缩头。 范邨薅住她的满头秀发往后院走,冷笑着道:“当真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奈何不得许公子,难道连你这个小小贱婢都动不得了?” 那妾侍清凉如雪的裙摆在地上迤逦散开,有深红色的血迹,宛如细小的花朵层层绽放。 门户大开,有风刮过。 血味腥甜,明明是夏日,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去年的凛冬时分。 唯有她的裙摆还有初蕊缓缓盛绽,就仿若是因着穿堂风拂过而回眸,才碰巧能得以见到的,疏枝月下梅。 可是这酷暑的迷濛风雪盛大,又有谁还能够寻得催人回家的归路呢?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存稿的日子也太难熬了,简直就是生死时速。 第37章 你怎地哭了 月临屋角, 有阴湿的绿苔爬上了这缕着金鳞色的屋阁。 明明是夏日, 可是许志博却还沉浸在刚刚那被拖走的妾侍凄婉的霜寒眼神中。 是梅影横窗如雪乱的淡漠颜色。 不过转眼间, 那临砌落影的疏霜淡红,就已经彻底消匿在这烧烛续白昼、只叹香零落的楼阁后院。 “许公子,你还好吗?” 就在许志博汗透两重夹衣、还在细细思索为何觉得那妾侍有些眼熟时, 便听到微哑的女声呼唤。 这人他倒是再熟不过,可不正是前段时间极其得宠的无双嘛。 因着“阿盛”的原因, 许志博本就多少关注了她些, 再加上平时偶有观她言谈举止, 他总是认为这妾侍心思活泛不定,并不是什么老实的女眷。 再加上今日在青仁堂见到她的身影, 纵然“阿盛”断言否认,可许志博依旧认定这旧名是留春的无双是在与那郎中私会。 只可惜没什么证据而已。 纵然许志博心里是这么认定的,可是面上却还是温文尔雅的,“没什么大碍, 劳你关心。” 留春的唇角还沾着刚才哺喂男人留下的黧紫色葡萄汁水, 现下被风吹干, 反而显出了妖异的色泽。 她苍白的指尖用帕子隔着、捏了一颗青团子递过来:“您还没用膳吧, 要不要先用一块充充饥。” 旁的不说,这一天下来, 许志博确实是又饿又渴, 什么膳食都还没来得及用呢。 待许志博迟疑接过后,留春唇角露个冰凉的笑:“是肉松并上鸭蛋黄的馅料,不知道许公子是否爱吃啊?” 那青碧色团子刚刚搁到自己干裂的嘴边, 许志博这一口忽然就咽不下去了。 他终于想起来为何总觉得刚刚那妾侍眼熟———— 那不正是之前总在沿街贩卖香囊的女郎,釉梅吗? 只是几月不见,清减凄楚成了这个样子,他那短促一瞥竟是未曾识得。 因着他许家的许多女眷都钟爱那织物特有的淡雅清香,就连许志博自己都戴过不少母亲给他戴上的釉梅所制的香囊。 他的幼妹和这女郎差不多大,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年岁,可是幼妹每天只知道扑蝶撒娇、承欢膝下,再没有这女郎坚强如寒冬腊梅一般有韧劲的。 许志博内心深处也很是同情这女郎,或者说,有一种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感。 他们都是这世间的浮萍。 许志博外表看着气派,其实每一步都是踩在钢丝上、走的战战兢兢,又想能留存住他们许家阖府的百年富贵,还想要加官进爵、有个清雅的名声。 又谈何容易呢? 可是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地将这担子压在他的肩上。 然他也不过一个年轻人,在同龄人都游手好闲、声色犬马时,他却需要卑躬屈膝去讨得范邨这般拙劣的人手指缝间落下的一点好。 就因为他生来是商户,就低这些世族一等吗? 当时许志博看这釉梅女郎养家不易,还曾经向她出过主意,去那戏楼里面讨个巧、借着雅名略抬高价卖给那些观戏的情人。 在她兴奋得脸色通红地向他报喜时,许志博内心深处还难得涌出了几分早已难寻的英雄豪情:看啊,因着他的帮助,也救得了一个生活不易的女郎。 除去奴颜婢膝、做范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喽啰外,也会有着别的人因为他的帮助而雀跃欢呼、感到惊喜。 这是多么令他觉得满足而快慰的事情。 后来釉梅的小生意蒸蒸日上,还给他送来了不少肉松蛋黄口味的团子,以感激他的建议与帮助。 与情情爱爱无关,那是因着旁人仰慕敬畏所生出的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这团子咸香口味他毕生难忘,这是他难得脱离开家族压给他的使命之余,在人间窥得的一点轻狂少年真味。 却也不曾想到。 不曾想到…… 留春如同抹了黛紫色口脂的嘴唇开合:“是许大公子你害了釉梅啊。” 许志博眼神茫然起来,只觉得额角的伤口都变得麻木,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棉花团所隔离开来的另外一间屋阁。 什么都再看不清楚了。 可是,有另外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尖尖地叫道:“这都是迁怒。” “釉梅是在替你顶罪。” “如果不是你自信满满应承下来赛龙舟的事,打包票说自己会赢,也不会让釉梅落得这个下场。” “都怪你。” “全怪你。” “这都是你的错。” 头晕目眩之时,许志博好像又回到了弱冠之年时父亲和他谈话的那间小书屋。 由德高望重的长辈为他行过加冠礼数之后,他的父亲高大的背脊忽然驼了下来,眉目也浮现出苍老之色。 他的父亲重重地拍上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一字一顿地对他讲:“吾儿志博,许家的未来就都靠你了。” “你成,则许家盛。” “你败,则许家亡。” 许志博父亲眼神中寄予的厚望令他甚至畏缩想逃,可是他的父亲却牢牢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满怀信任地嘱托他:“要知道啊,阖府上下百来号人,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基业,就全都靠你了。” “我知道吾儿智圆行方、运智铺谋,必不会让我们失望,对吧?” “对吧?” “对吧?” 那一日午后的场景就如同厚重的沼泽缠绕在他的身上,令他终日摆脱不了。 直到那天华灯初上,荧火晶莹之下,少女露出了个巧笑嫣然的样子向他俏皮地屈膝。 “许大公子,多谢您能传授给我这样妙的法子。我无以为报,这青团子不打眼,可是味道还不错,希望您闲暇时得空尝一尝。” 当时的他是否也曾信心满满地告诉自己:就算自己要背负上家中的重担,可好歹也可以帮助一个女郎脱离家中庶务的繁琐恼人,能过上轻松一些的好日子呢? 釉梅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一个他将自己的梦想所寄托、真切希望能有个美好未来的半个自己,是他难以补偿的晦涩遗憾。 许志博一定会让釉梅,会让世上的另一个自己活的自由而快乐、再不用为世事烦忧挂心的。 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吧。 “对吧。” “对吧。” “对吧。” 父亲慈霭而饱含着热望的声音、少女轻巧如百灵鸟的愉快声线、年轻的自己豪情壮志的心中默念,无数道声音或浑厚或娇俏地裹杂在一起,全部疯狂地在他的耳边回荡,最终合而为一。 “许志博,你会做到的,对吧?” 更漏声重,月色斜斜照进深巷。 留春讶然地递过帕子,柔哑的声音都放轻———— “许大公子,你怎地哭了?” 被这柔和声音唤回,许志博再也忍不住,像个稚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颠三倒四地说:“不对,不对,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他做不到啊。 他努力了,可是真的做不到啊。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迫他呢? 这些年压抑的苦闷终于有了放闸的缺口。于是泪水便混杂着才凝固的血迹往下流,染脏了他月白色的衣衫。 许志博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了一双猩红的眼睛,疯狂地摇头。 仿佛闭目塞听,就可以远离这个令他想要即刻逃离的无望人间。 可是偏偏留春还在,她枯瘦的手指一顿,伸出去的细瘦胳膊上,是纱制衣裙遮不住的斑驳鞭打过的伤痕。 屋外风声大作,仿佛有粗重的男声在要烈酒和三两美妾,又似乎有人在呼喝着将谁的尸首卷裹走。 可是,此刻的留春都懒得打开那浸着疏蕊薄香的窗扉去细探。 留春扳过流泪不止的男人的头,细细地用洁白如月华的帕子擦去他脸上血污,将那颤抖的手中几乎要捏碎的团子丢掷开,柔声劝哄:“这团子不好吃,咱们就不要了,好不好?” 那夹裹着他所有意气风发旧年岁的糕团,被孤零零扔到了屋苑蔓延上青苔的晦暗角落,从此所有少年意气都休得再提。 许志博将头缩进女人瘦弱的怀抱,整个人像是小鸡仔一样战战兢兢地抖动着幼崽的绒毛。 似乎藏起来,就不必再去面对这惨淡世间。 留春拢过他的杂乱发丝,轻声劝哄:“不要怕,全都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男人终于收了泣音、勉强恢复平静后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狼狈与丑态。 许志博怔怔别过头,不敢看她。 可留春也不以为意,还将那变成灰粉色的脏污帕子细细叠起来:“听府里的人讲,许公子想要娶崔府的阿笙过门是吧?” 许志博这才回过神,露出个警惕的样子:“这与无双你没什么干系吧。” “怎么没干系?”留春嗔他一眼,不满道:“我和阿笙可是从小就在一起的玩伴旧交,她的事情,我自然想要关心。” 她徐徐叹口气:“当年还是她亲手将我送上的轿子,这份情谊自然不一般。” 许志博这才放下了原来莫名提起的警惕,再联想起刚才自己埋在人家怀里头放声大哭的样子,也不自觉有些羞赧,于是讷讷道:“原是如此,我是要娶阿盛入门不假。” 把帕子揣进袖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留春声音放的更为柔和,几乎听不出原来的喑哑:“我还没有准备好给她的添妆物,不知道许公子可能帮我一个小忙?” 许志博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无双你说,能帮上的我自然是义不容辞。” 见他此状,留春眉目更为低柔,终于可以从这柔善的样子中,辨识出几分,当年在崔府未出阁时的丰润俏丽相貌,醉倚如同碧芜海棠的半支旧春色。 “不知许大公子献给范老爷的苏屠醣,是从哪里购得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许志博:呜呜呜没有人爱我,只有留春心疼我。 留春:不,你想多了,我只是馋你的酒(: 第38章 王八活千年 送走明显神思不属的许大公子许志博, 留春独自在这无人的空屋子里凝眉思索:不曾想, 这世上居然只剩一壶苏屠醣了。 这酒名贵, 几可以算得上是无价之宝,想来即使是她出言讨要,许志博也不会轻易给她。 如同刚才她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随口试探时, 许志博失笑宽慰她道:“不打紧,反正阿盛总会到我们家里, 转了一圈儿又倒回许府, 实在是不必这么折腾。” 他还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无双, 你不必这么挂心她。就算阿盛一分嫁妆银子都没有,我也不会看轻她, 会好好照顾阿盛的。” 谁稀罕啊? 要不是有求于他,留春都恨不得唾他一口,翻个白眼转身就走。 虽然不知道他和釉梅之间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可是听之前釉梅的讲述、外加观他这副崩溃的样子, 这两人也应当是关系非同一般的旧识。 就算是当时没反应过来, 可是她递过那肉松蛋黄青团子的时候, 许志博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吧。 那个时候范老匹夫可是才把釉梅拖走, 他就算是一家商户,可是也是涿郡有名的富商, 范邨总要给他几分薄面。 别的不说, 要是其他人敢把这十拿九稳的龙舟差事办成这个样子,怕是骨灰都早就洒进河里头,扬起的粉末都得被鱼给吃干净了。 要是真的想救人, 他若是真的硬气点,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就算失败了,可以至少拿出来个态度。 然而这副又要当缩头乌龟、又捶胸顿足哀叹的黏黏糊糊模样,真是恶心透顶,像团烂泥一样沤烂。 旁的不说,便是那烟花柳巷之地的姐儿都比他有气节。 就这样的人,还说什么能好好照顾阿笙? 以阿笙的姣美容貌,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这劳什子许大公子怕是得比那长了两个钳子、八条腿的螃蟹爬得还要快。 可快别再说笑话了,留春的大牙都快要被笑掉了。 不行,决计不能让阿笙嫁给这种缩头缩脑的懦夫! 拿手指轻轻敲打着乘着早已经凉了药液的瓷碗,留春陷入沉思。 这药自然是留春专门为范邨所特意熬煮的月茄颠,万不曾想到的是,这许志博旁的不行,献上来的苏屠醣倒是能刚好就能解了这毒的药性。 这世上也就唯有这苏屠醣能解,居然还真的恰巧被范邨给喝了。 于是这五十服高价购来的毒药也就作废了。 可惜至极。 真不知晓为何这范邨运气能这般好。 难不成,真的是王八活千年? 正在苦苦思索的留春因而也没有留意到,那充作装饰绘满花卉的屏风后面,有一道被烛火扭曲了的人影慢吞吞拱出来,无声无息地携着那角落的荒秽青苔味道向她走近。 烛火半映出留春孑孓一身枯坐的影子。忽然,没关严的窗透进来的一丝风将这烛影吹的飘忽,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 而留春那忽明忽暗的影子旁边,忽然多出来一只弯曲的手,细细地探向了留春的后背。 忽然狂风大作,那本就细小的火烛被这穿堂风而彻底吹熄,留春细瘦的脖颈处突然生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似有所觉,猛地站起转过头去,高声喝骂。 “谁?” 与此同时,千里脚程之外,正看着小炉熬煮药材的小厮阿余拧过头去,胆战心惊地伪装出凶神恶煞的模样:“谁在那里?” 阿余抹了把沙土敷面般脏污的脸,从旁边够了根铜棍,色厉内荏地往外迈两步,拿那棍子狠狠往砂砾铺做席的地面上敲:“你赶快出来,不然小心爷爷我给你好看!” 帐篷之外的西域之地,漠漠黄沙与那渺渺野色在枯萎的白草旁平分这世界的所有颜色,唯有鸦噪声在昏暗的夕阳下不知疲倦地嘶哑环绕,在寂冷廖落的广袤沙漠,反而更显凄楚诡谲。 忽的,一个身披银白软甲的身影如蛇一般,从微微颤抖着的阿余背后显现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阿余被这神来一手吓得大脑空白,所有的汗毛登时倒立,手里头攥着的棍子也“当啷”一声摔在地面上,腿肚子一软,竟是直接跪坐了下去。 背后那人看他这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很是不屑地“啧”了声,吐出来嘴里面含着的半根枯草,没什么表情的俯身打量过去:“你就是公子璜的侍从吗?” 这人谁啊?居然还敢直呼主子的字。 侮辱他可以,怎么能瞧不起崔珩晏? 就在阿余眼睛一闭,决定豁出自己的命来维护公子的尊严时,这人却是伸出手将他一把拽起来,讥讽地嘲他:“未免也太不顶用了。” 然而阿余刚才太过恐慌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却被这声音唤回来了神智,他不可思议地惊呼:“邵宁公主,您怎么来这儿了?” 不错,虽则这人身形灵敏、力大无穷,可是娇柔的声音与特有的小麦色皮肤,以及细眉明眸却在告诉阿余,这就是当时他在公子来到南疆与他汇合后,他特意留心看过的邵宁公主画像。 完全就是一模一样。 这下邵宁公主倒是稀奇了:“你见过我?” 阿余慌忙拜倒行礼:“小的观瞻过公主画像,公主国色天香、贵不可言。” 他深深一拜:“光凭您这虎视鹰扬的磅礴气势,小的就知道,若您还不是公主,怕是就无人敢认这名头了。” “那狗屁宫廷画师给我做的肖像画我又不是没见过,摆给我父皇看怕是都认不出来。”邵宁公主一乐,摆摆手叫他起身,“你这小子武功不行,嘴倒是挺甜。” 邵宁公主将目光投向博远的空中,声音没什么起伏道:“虽则我也是才知晓,我原来不是父皇的亲生孩儿,而是只被抱错的狸猫。” 阿余才起身,一听到这话差点腿又软:“公主万莫这样说,您永远都会是我朝骁勇善战的邵宁公主。今上也说过,这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没错,将近二十载前,恰逢今上推翻前朝暴.政的多事之秋。 当年恰巧去觐见前朝皇族的崔大夫人本就身怀六甲,是强撑着舟车劳顿去恭祝原先长公主的生辰,被这忽如其来的政斗吓得和前朝长公主一起躲进了山林里,居然是直接早产了。 说到这里,便又不得不提今上的身份了。 搁在现在,倒是个不能说的公开秘密,不过现在的皇上其实正是前朝长公主所尚的驸马爷,原先也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公子哥,倒是靠着那副皮相而家喻户晓。 总之,因着他的风流气派,被和兄长一起熬过了戎马生涯、一统天下的长公主在比武招亲的台子上一眼识中。此后世间再无人见过这风流公子哥,只有被锁在层层宫苑后面的郁郁驸马爷。 却不曾想,王都中人再次见到这驸马爷的时候,原先的文弱小公子已经变了模样。 铁甲挂身执着青光剑,原先的驸马爷带着满身肃杀的血腥味,屠尽了前朝的皇室中人,那原先可以称作他大舅子的前朝皇上被一剑捅穿,死不瞑目的染血头颅被挂在城门上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连鬓发都被风给吹干。 若是有大胆的人敢上前捻一下,怕是一下子就会把发搓成了飞灰。 而少有人知的是,当时才刚刚平复西域暴乱回来、专门不让这些前来拜访她生辰筵席的前朝长公主,其实也怀了身孕。 结果可倒好,连自己的驸马都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或者说长公主都不知道驸马是什么时候离宫拥兵的,还以为他还老老实实在后院里等她回来呢。 总而言之,长公主头天才刚刚回来设立了个筵席,膳食还没用上几口,自己的夫君就造反了。不仅如此,她的好驸马还把自己的亲哥哥给一刀捅穿、直接便登上皇位、改朝换代了。 兵荒马乱之下,长公主带着满宫的仓皇女眷躲到了王都一处少有人知的僻静山林里。 不过也是因为这番动荡,她和崔大夫人竟是同时发作,再加上当时情势混乱,两人的孩子也被抱错了。 稀奇的是,长公主怀胎已经十月,加上出了这样的大事,她还要忧心阖宫女眷的安危。倒是当时崔大夫人怀的那胎还不足七月,走路有仆妇相搀、也不曾过多劳累,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吓成这个样子,居然直接便发作了。 幸好前朝本就设立时间不长、根基不稳,而这曾经是驸马爷的新帝本就是世家公子出身,也不欲过多为难其他的世族,所以等到铸甲销戈之后,就送这些贵妇们回府安歇了。 说来这次宫变,除了前朝的皇族受了波及被血洗一空,以及出了长公主和崔大夫人孩子换了的乌龙事件之外,能称得上伤亡的也就只有长公主本人了。 当时今上才刚平复所有动乱,什么都没吩咐、倒是先御驾过来寻她们这些女眷。 不过,这些人精的贵妇心里也都清楚,这今上怕主要也不是为了他们,而是过来找压迫囚禁自己的长公主寻仇了。 然而今上注定不能亲自报复了,等到他来的时候,见到的只有在僻静深林处,一具浑身布满血污、上半身被野兽啃噬干净,那衣着熏貂、上面缀着珍珠垂绦的公主例服的残骸。 今上深深凝视了那具尸骸一会儿,神色晦暗不明,火光染红了他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皮肤,当时即使是最亲近的近官也不敢觑他的面色,最后还是今上自己折回身,吩咐:“带那孩子回宫吧。” 大太监嗫嚅着问:“那长公主……” 然而今上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灰鼠皮制的披风在枯寂的山林中发出猎猎的声响:“不必再管了,随她吧。” 唯有极少数的余留下来的宫女才可以依稀辨认,这用着青石刻丝的银鼠皮披风,乃是长公主离去西域前,亲手赠给驸马爷的那件。 因着是不善纺织的长公主亲手一针一线所缝制,当时的驸马还很是嫌弃,从来都不披在身上。 却不知道是不是当天发生的事情过多,旧日驸马爷的今上居然还披上了这自称“狗都嫌弃”的灰鼠披风。 然,这都不过是陈年旧事了。 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载,阿余也不敢再提起这件众人皆晓得的秘密,只是好奇道:“西域荒秽,公主你来此地作甚?” 邵宁公主冷笑一声,舒展一下自己的胳膊腿,“听闻我的未婚夫婿,唤做什么萧连帅的,现在就在此处?” 不远处兵戈列阵声渐渐大起来、铁蹄踏在泥土上的铿锵声响不绝于耳,领头的军士高头大马、眉目冷峻,腰侧挂着主将才有的木牌,当真是好不威风。 那木牌本来是归属于崔珩晏的。 眯眯眼睛,阿余咬牙切齿道:“萧连帅这就回来了。” 寸草不生之地,黄沙枯碛随处可寻,要尚公主的萧连帅萧易远挂着公子的主将牌,得意洋洋地要凯旋而归了。 作者有话要说:渣男要一个一个送死嘛。 咳咳,争取、争取在这周末能够虐完大范。 因为没有存稿,所以不能确定。 仙逝的寒寒表示有话要说:不要叫他范狗,他配做狗子吗?呸呸呸,不要污蔑狗族名声。 第39章 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滚滚黄沙如翳, 碾断了轻薄日头尽处的夏色。 身着软甲的公主瞳孔缩紧, 露出个没什么含义的笑:“说说, 你主子是怎么病的。” 一说起这个,阿余就后悔不迭,恨不得穿回到半个月前去用凉水泼醒自己。 因着他那时候还不知晓公子已经换了身份, 其实不是什么崔家的小儿子,而是金尊玉贵的今上皇子, 所以也不曾有什么过多防备的心思。 毕竟崔家虽是世家大族, 但其实已经没落, 在以军功论出身的西域更提不上是什么勋贵。 当时阿余得知自家的公子挂帅还很是惊讶———— 他不会武,也自然不像会飞檐走壁的阿裕一样知晓崔珩晏虽然病弱, 但是射石饮羽也不在话下。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公子身子弱,才更是从小加倍用时间研习兵法。 善文能武,不外如是。 然而阿余不知道, 他简直要为自己眼里柔肤弱体的公子璜操碎了心。 恰时, 他听闻孔武有力的副将萧易远给他送来了一副药剂, 说是什么可以强身健体、驱散瘴气, 总之百利而无一害。 当时的阿余还以为这是因着他们都来自于涿郡,而萧连帅是一片赤子之心, 特意给同来源一个地方的公子送药剂。 他那时候感动不已, 还念着什么萧连帅因着两家有姻亲的关系,再有心照顾公子,所以才解囊相助的。 是的, 阿余消息严重滞后,对于留春后来变成了无双嫁给范邨的事情一无所知,还以为他们生活幸福平淡呢。 不仅如此,当时与自己对弈的公子看他端过来的黑漆药液,还微讶地挑了下眉毛,玉白的手将晶莹棋子尽数扫入了玛瑙制的围棋罐中。 崔珩晏接过瓷碗一饮而尽,还难得露个清湛的笑褒奖他:“看来这西域与你很是相宜。好小子,有长进。” 然后公子就一病不起了,阿余揣着之前公子写过的请帖,不抱希望地去求见西域有名的古怪郎中库尔班。 是的,之前小公子就是委托自己来西域寻这位库尔班,询问关于迪罗泊玉石的事情。 这迪罗泊是西域所特有的玉髓,极其罕见而颜色瑰丽,是不少人梦寐以求的稀有珍藏品。 旁的不说,南边益州永昌郡的世族刘家的大公,就一直在搜罗这迪罗泊玉石,可惜这么多年连这玉的影子都只能在古籍里见到。 坊间早早就流传过话,“若是能找到这玉石,这爱石如痴的刘家大公便会答应来人一个要求。” 刘家也算是有名的“土皇帝”,基本和王都的人少有来往,不过听闻当年为当今的皇上能坐稳帝位提供了非常大的帮助,所以今上也算是对他们做什么都予以便利,便是不来王都拜访,也从来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加上刘家世家清贵,时常做开仓放粮、帮扶平民百姓的好事情,这积代衣缨的名声基本算得上妇孺皆知了。 总而言之,阿余正是为了这刘家大公一直寻觅的迪罗泊玉料而来,百般周折才打探到,唯一知晓这籽料该从哪里寻得的郎中库尔班的踪迹。 没有想到的是,这库尔班奇怪得很,明明是一名郎中,却行迹飘忽不定,总是在什么沙漠、荒山里游荡,而且规矩也怪,“只接待病得快死的人。” 不然便是百两黄金奉上,他库尔班也懒得赏一个眼风。 阿余本来纳闷的很,不过鉴于公子璜身边的也多是有怪癖的人,所以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这库尔班怕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不然一个郎中怎么会知道珍贵的玉料该从哪里找? 不愧是公子想找的人,这性格简直就和崔珩晏一个样的奇葩。 然而阿余这下可发愁了,他上哪里寻得这病得要死的人啊? 这两下一耽搁,事情便停滞不前了。 还不等他脑袋都抓破时,公子居然就亲自来了。那个时候阿余还惴惴不安,以为崔珩晏会向自己问罪呢。 因而为了邀功,当夜他便急急将这萧连帅给的药熬制,亲手呈了上去。 于是公子就彻底倒下了。 待到副将萧易远打着为了战事的名号,在亲信的鼎力支持下强行拿走了昏迷公子的木牌,阿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被人给耍了。 更过分的是,这药剂彻底激化了公子体内强行被压制的毒性,立时便病得要咽气。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唯一的好事,就是那个古里古怪的库尔班愿意出马来瞧瞧这公子的病了。 但这都是阿余的错。 如果不是他这么愚蠢粗心,什么都不察觉,也不会害得玉堂般的人物公子璜落得这个样子。 他阿余就算是万死也顶不得这个罪,如果公子能好起来,他愿意素斋念…… “停。”邵宁公主实在是受不得这小厮的絮叨了,离题八百万句,形容词一堆讲的还全都是废话,最后还跟自己表忠心、抒上情、开始涕泪涟涟。 这还就是她最近修身养性,还能强压着不耐烦听一听,要是搁在以前,早就拿鞋溜子呼他一脸。 她回转下手腕,一句话就让阿余止了那不绝的泪水:“我父皇这次本来就是让你家的公子挂个名字,后期让位给萧易远,好有个理由给萧连帅擢升官职的。” 她语带嫌弃:“不然怎么能尚本公主?” 邵宁公主饶有趣味地问:“你确定,你们家公子不是故意病倒的?” 阿余哭声一顿,一下子噎住。 除去阿余,噎住的还有敲着手中药碗的留春,她眼睛饱含复杂之色:“所以,小郎君您早就在这屏风后面呆着了?” 这不声不响的,倒是全都看进去了。 范小郎君送一颗葡萄到嘴里,笑容暧昧不清:“是啊,我什么都看到了,包括你和许公子苟且的事情。” 留春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之前和这范小郎君也没什么交集,也只是按照岁数猜测,大概还是个不大的孩子,本来还担心今天这斜僻房屋内的事情会染脏小郎君的眼。 没有想到…… 范小朗将果皮吐到地上,盯着她手里圈着的药碗,感兴趣道:“这是给我父亲的?” 这是月茄颠,也是送给你父亲的毒药。 留春唬一跳,赶忙把药碗护着撤回来一点,因着动作急躁,浓稠的药汁都撒在桌面上,留下了乌黑色斑点。 范小朗更感兴趣,凑近了一些:“壮阳的?难不成我父亲竟还满足不了你?” 这下留春是真的吓住了,崔府就算是没落,到底是门府干净,不想同为世家大族的范府居然已经是脏污如此。 这是这个年龄的郎君应该了解的污秽东西吗? “你和许志博拥抱的时候,可没有想到对我父亲忠心吧。这副惊慌的样子摆给谁看呢?”范小朗又咬粒葡萄,饱满的汁水几乎要喷溅到留春愕然的面颊上,“你们这种贪心的婢子我看得多了。” 他嘴唇翻合,露出了泛着白印苔迹的舌头:“不想我告诉父亲的话,就把这碗药液给我。” 借着重新点亮的烛火一探,留春才惊觉,这范小朗眼下青黑,眼睛污浊不堪,本该是雪白干净的孩子眼瞳已经长出了细细的血丝。 是经过人事而走路虚浮的。 是缩小版的另一个范邨。 留春于是便松懈下手中的力道,喃喃道:“你还这么小。” “不小了,六个女人爷爷都能行。”却不想,范小郎君直接曲解成另一种意思,不屑道:“要不是你实在瘦得吓人,令人下不去嘴,今天就让你见见爷的厉害。” 他劈手夺过那药碗,却还要先警告地瞥她:“你若是告诉我父亲……” 缩回了枯瘦的手臂,留春胆小而又瑟缩地笑起来:“不会的,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听到这畏缩女人的话,范小郎才得意起来,道了句“知趣”,仰头喉头耸动,尽数灌了下去,竟是一滴药汁都不曾剩下。 瓷碗撂在桌子上的声音,脆而响,敲得留春心如明镜。 她极是顺从听话地柔声问:“我还有很多剂,小郎君你还想要吗?” 世间勇猛无双的范小郎自得擦一下唇角的污黑痕迹,“自然是要。不给爷,你还想留着给谁?” 留春婉转福身,声音比月色还低柔:“郎君命令,妾自然是无有不从。” 你的命将丧于此夜,是她留春将誓死悍守的伟大秘密。 就连范小郎你自己都不必知晓。 她眼神委婉而动人,发着泠泠的微光,比浅夜月色还温柔。 隔日。 昏澄的汐色光芒投进了屋子,将轻抚着手中书函女孩的睫毛也涂上一层薄薄的亮,像是翅膀都染上金粉的潾潾霜蝶。 走近少女的人踟蹰地顿住脚步,很是茫然般道:“阿笙,留春找你。” 浅笑一声,阿笙好奇地扣倒下手中的书信,促狭问:“是脸上长了痣的留春,还是没有长痣的留春啊?” 这下子,百叶才明白过来,怕是自己从来都将留春和归春认错了,自那次误给阿笙送信后,她居然都不曾知道那是叫归春的婢女刻意欺瞒的。 该不会给阿笙添麻烦了吧? 因为百叶少和崔大夫人她们有交集,居然现在才意识到不对。 她瞠目结舌,沮丧道:“是没有痣的留春,这回是真的了吧?” 本来没当回事,出门随意去看的阿笙骤然顿住,秀眉也跟着轻轻拧起来,“竟然是真的。” 戴着面纱的女郎递过来一屉蛋黄肉松团子,嗓子还是微微嘶哑的样子:“釉梅托我来寻你一同去范府,你下晌有差事吗?” 真是巧,今天还真的恰逢阿笙的休沐日。 她将那青团子收下,转头递给半只脚踩出外头的百叶。 透过薄薄的乳白色面纱,阿笙深深望了对面的女郎一眼。 她笑靥甜如瑶浆浓缩的一匙蜜糖。 “那就走吧。” 阿笙侧过头看留春,光影西斜映照在她光洁的半边脸上,依稀是童年的稚嫩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萧连帅:我一人上演《草根升职记》。 第40章 绝对会来看一看 街市上, 沿途的小摊贩卖声不绝于耳, 阿笙挑了两双缀了细小珍珠的耳珰, 递过一对给留春,“话说回来,釉梅她怎么会在范府啊?” 她笑靥如花, 仿佛是真的好奇:“不曾想,你们竟然也认识, 到头来又是咱们几个凑到一块儿去了。” 留春轻咳一声, 避开她的目光:“因着釉梅做的团子好吃, 夫主总是叫我去采买。一来二去,我们便相识了。” 这样一说来, 阿笙倒是更好奇:“若是如此,咱们不应该一道去萧府吗?和范家人有什么干系。” 也是,以留春的视角来看,阿笙还认为自己嫁给的是萧易远呢。 说话间, 三转两转的, 留春已经轻车熟路地代她走到了范府的门口。 留春语焉不详道:“你到了自然就知晓。” 她轻轻叩开小门, 娴熟地塞过去一个荷包, 那门口小僮颠了下分量,便也不再多说, 走开两步让她们进去了。 待踏进去这深深庭院之前, 阿笙轻声问:“留春,你真的要让我进来吗?” 两条腿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起来,留春强撑着对视上女孩清凌凌的干净双眼, 哑着声音道:“自然了,不是要来见釉梅吗?” 阿笙便也跟着莞尔笑开,一双眼睛弯成道细细的弧线,什么情绪都看不分明。 “这样啊,”她抬起绣履,轻巧地跟着留春迈步进去。 随着那门口小僮阖上了门,于是阿笙的最后一尾淡色裙裾,也消失在了热闹的街市喧闹声中。 所到之处是间僻远的厢房,有袅袅细细的甜腥香气从铜炉里幽幽升起来。 阿笙轻嗅了两下,蹙起眉头,正要探身过去细看,就发现留春已经抢先迈步过去,拿了个铜钎子拨弄了两下,仓皇道:“已经换好了,阿笙你坐吧。” “不想留春你居然和范府的内眷相交甚笃,进来居然还可以直接在这堂屋待客。”阿笙捻起块茶桌上的茶点细看。 木樨花糕啊,是她最爱的口味。 她把那鹅黄色晶莹的糕点凑近鼻尖,闻了下,笑意更淡了。 留春身子一僵,几乎不敢回过头来看她。 所幸阿笙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深问下去,反而是换了个话题:“那你可要劝这相熟的内眷小心些,听闻范邨和他儿子从不避讳道德伦理。那范小郎一夜春风共度的女郎,这范邨也会一树梨花压上相同的海棠呢。” 这下留春可吓住了,嘶声转过头问:“你记错了吧。我只知晓这范小郎会窥视他父亲的妾侍,范老爷可疼他儿子不行的。为人父亲的,哪里会连自己儿子的女郎都不放过呢?” 之前都是叫老匹夫的,什么时候改称为范老爷了? “你还不知晓吧。”阿笙浅淡笑起来,如新抽枝的陌上花,“这范小郎曾经在寒食节那天去烟柳巷之地探春色,自以为无人知晓,可是转眼间这消息就被透露给了范邨。” “这范邨自然是看重他的儿子,连大声斥责都不曾,可是转眼间却买下了与范小郎君春风一度的娘子们,连接到府里头都不曾,自己先折磨一通后,直接扔到了马厩里头。” “马厩里头的骏马三天没嚼过一束糠,还被下了迷.情.药。不用我详说,想必留春你也猜得到这些娘子们的下场吧。” 范邨自然认为小郎君是勤勤恳恳,头悬梁、锥刺股读书,会长成温润君子的。范小郎怎么会错呢?若是这么小就沉迷女色,自然是那些不知深浅、贪得无厌的勾栏娘子们放浪,故意来勾前途无量的范小郎精水啦。 这范邨怎么能忍?自然是杀鸡儆猴,告诫这些下贱无耻的女郎们,敢这么做,迎接她们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留春悚然一惊。 阿笙却已经垂下眸子,岔开了话题:“所以釉梅在哪里,什么时候到啊?” 却没想到,没待她再问下去,留春已经快步过去打开一个藏在屏风后头的衣柜。 这还是上次她看到范小郎躲的地方,之后仔细探找过才发现的不为人知的藏身之处。 留春一把拍掉阿笙手里面捏着的糕团,拽起了她往那暗处的衣柜走,猛地推搡着阿笙进去。 恰在此时,有分沓的脚步声从门口隐隐约约地传来。 不顾阿笙迷茫之中又带着些微复杂的眼神,留春撑起瘦弱的肩,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轻言细语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出来,听到了吗?” 以阿笙的地方看过去,所有的视线都被这枯瘦女郎细细地遮挡住。 似乎这柔弱而面色冷淡的人便能用干瘦的臂膀,为她顶起整个世界。 留春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湘妃色的帕子。 唯有细看才能察觉,那哪里是什么帕子,而是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盖头,像是哪位满怀期待的春闺女郎梦里才能肖想得到的颜色。 将那帕子往半跌坐在阴凉柜子里头的女孩身上一扔,留春轻轻抚摸了下跽坐少女毛茸茸的头发,轻声劝哄:“阿笙乖,若是怕的话,就拿它蒙上自己的耳朵,好好睡一觉。” “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我再带你去买明月珰,带你去街市上挑话本子,带你到酒楼里买各色的甜糕。” “所以,无论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要发出声音来,知道了吗?” 手底下的柔软触感实在是太好了,留春明知时间已经不够,还是忍不住又揉了两把:“不然的话,我可就告诉女先生你又没有好好完成功课,让她罚你抄《道德经》。” “阿笙最乖了,对不对?” 不敢再看清澄少女的眼睛,留春将那木门猛地阖上,挂上一把之前留作备用的铜锁头———— 这锁头钥匙在同屋的另一位侍妾手里,她曾经以一只银钗和那侍妾约定,若是她当夜没回去屋子,哪怕再晚,都一定要拿那钥匙来探查一番。 即便是外头下了冰雹,即便是地动山摇,即便是看到了留春她自己的尸骸…… 都一定要来看一看,以这侍妾的父母亲人性命与下辈子的幸福发誓。 所以绝对会来看一看,即便是留春也命丧于这脏污苑落之地。 留春将那铜炉里面令人些微迷醉的甜腥香掐熄灭,推开所有的窗扉,让风灌进来,然后就折身坐回女孩刚刚半坐着闲话的桌旁,等待着自己既定的宿命。 她本来是想着,借着这偷来的助情香料,强制让这范小郎和阿笙发生一些男女之间的关系。以阿笙的身段姿容,必然能得到这年纪尚幼的小郎君庇护。 若是阿笙能诞下一儿二女,那更是再好不过。 反正留春已经给范小郎下了月茄颠,过不了几年这小郎君就会身陨。 而范邨这竖子,虽则妾侍多如牛毛,可笑可叹的是,这么多年却只有范小郎君这么一个独苗。若是这小郎君身死,阿笙所出的孩子必然是下一代范府的主人。 子凭母贵,阿笙的后半生自然也不必再愁。 那个时候,便是留春她自己早已经以无双的名头香消玉殒,也可以安心地闭目。 不曾想到的是,这样安排周密的计划,居然还是略掉了范邨这般阴鸷狠毒的想法。 他居然连自己儿子的女人都不放过,甚至还会做出这样的变态手段! 那她哪里是救阿笙,这是完全推她进火坑啊,那还不如让她就嫁给那懦夫许志博了,好歹还能有两天安生日子过。 绝对不能成行。 然而,留春她早已经和范小郎约好了时间来此再喝药剂,这是不可能重来的。 她也只能将阿笙缩在那衣柜里,自己找借口。 可惜这屋内那暖甜腥气未散,即使是她自己也有几分燥热之意从体内冉冉升起来,若是小郎君真的把持不住…… 留春将手掌张开,搁在眼前细望。 女孩柔软发丝的触感似乎还在指尖停留,然而,这恐怕也是生命尽头最后的一点温柔了。 当时她披上那云霞一般的粉色盖头,想的是什么呢? 是不是以为从此天地都豁然开朗,她再不必像锈蚀了的刀柄一般,钝于那无望的生活之中。 哦,留春慢半拍地迟缓笑起来。 想的是从此为萧郎生儿育女,想的是与他琴瑟相合,红袖添香。 便是萧易远不识字也没有关系,她还会烹调美食,即使是最为挑剔的崔大夫人也不曾对她的手艺说过一个不字。 她还会裁衣绣花,阖府上下家眷的衣衫她都可以制,必不会让萧连帅丢了面子。 将来萧郎娶了名正言顺的妻进门,她也会好好侍奉的,定不会拈酸吃醋。 若是主母仁善,她必然会躲在一边,静悄悄地不惹人注目,每天只为主母捏脚按腰,做最顺心的乖巧妾侍。 如果有哪个得宠的婢妾敢耀武扬威,她自然会替主母冲锋陷阵,去掌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妾的嘴。 她连崔大夫人都能伺候好,想必也能和主母相处的不错吧。 若是这妻瞧她不满,却也能秉着宗妇的大度,下发她到庄子里度过安详顺遂的后半生,那却更好,这就是留春所能期盼的、最为幸福的一生了。 留春情知自己身如浮萍,是最不起眼的草芥,可也着实没有想到居然落魄如此,兜兜转转,最终倒还被她视作救命恩人的萧易远送上了范邨的床榻。 如果当初真的不愿纳她,又何必承诺呢? 给了人希望又转头夺回还不够,竟然还要狠踹她一脚进深渊。 这就是身为女郎的宿命了吗?终生依附于这些郎君,就算再怎么反抗挣扎,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剪秃了指甲的猫在撒娇。 是啊,被豢养的玩物,又怎么配拥有自己的想法呢? 她周身似乎还萦绕着淡色衣衫的女孩身上的温和淡香,恐怕就是这味道要陪她走最后的路了。 留春攥紧了手里的珍珠耳珰,极温柔极恬淡地笑,终于有了这个年岁所该有的少女模样。 便似乎还是那曾经的旧年岁里,和阿笙一起受罚抄字,或者想法子躲懒的童年时光。 如果能永远、永远、永远地停驻在那个夏天,该有多么好啊。 忽地,那吱呀做声的老旧门户被一掌推开,留春狠狠咬牙,抬眉去看。 随即失声叫起来:“范老爷,怎地是您来了?” 范邨玩味地喝令其他的仆役退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原本已经有些玩腻了的女婢。 他笑容扭曲:“怎么,只欢迎小郎君,不欢迎他老子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好像忘记在作话里面说了,和隔壁反PUA一样,每天更新随机给至少两位美人以回复评论的方式发红包,多夸夸我会提高触发率哦嘿嘿~ 因为除非特意要求不需要红包(比如隔壁的某些可爱多……)一般发评论就会发小荷包,大家一起乐呵一下,所以如果没收到的话记得留言哦,我会补上哒! 还有就是,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找不到美人们的投雷和营养液记录了,因为我查错月份了QAQ。之后每五章汇总一下,我爱你们,香香! 美人木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00:16:00 美人木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00:16:31 美人诱你入我相思门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13:47:54 美人4256480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19:58:25 美人42564807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07 19:58:41 美人苏苏的小点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14 22:59:00 美人“吕块块”,灌溉营养液+52020-03-10 02:14:01 美人“妖气咧”,灌溉营养液+52020-03-07 00:24:18 美人“步寻”,灌溉营养液+12020-03-06 22:03:18 谢谢你这么清丽脱俗,还愿意给我灌溉营养液与投雷,祝愿美人万事如意,香一个:) 第41章 是我强人所难 苍苔成斑, 像是贵锦罗琦腐化了点缀在壁上的藓色。 阿笙环着双膝, 用眼神描摹这一寸寸剥落的霉苔, 怔然出神。 外面的争执和求饶声音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然而,她清晰地知道,这一切都会很快就消失了。 果不其然,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耳边就传来了粗噶的嗓音:“你们是疯了不成, 敢对你们的爷爷动手, 看清楚是谁了吗?” 然后是清朗高昂的少年声音, 伴着推门而入的肃肃风声席卷而来:“绑的就是范老爷您啊,清楚得不能更明白。” 穿着淡色裙裾的少女将头倚在洇湿的柜子壁上, 暗暗想:鲍二少爷真的来了。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苦笑一声,她密如鸦羽的密睫微颤,似乎又回到了前几夜。 当时在端午节之日, 阿笙便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 索性直接将从许大公子许志博那里赢来的银子用做探消息之用。 有钱能使鬼推磨。 很快, 她就验证了内心隐隐祈求不对的想法。 萧易远把改名无双的良妾留春调头就进了范府做妾侍, 自己则是因着范邨的这番提拔和赏识得了今上的眼,擢升成平复西域战事的副将。 这倒勉强算是意料之中, 她本来是打算去找许志博,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烟街柳巷之后得知的消息告诉他,卑躬屈膝不如威逼利诱。 若是能将范小郎君寒食节当日去找妓共度一夜的事情, 当做把柄威胁范邨,反而更可能比起其他的更能获得擢升。 到了后来有自己的势力,自然不会再畏惧于范家的威力。 而以此为胁迫,要回一个小小的妾侍无双,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一举两得,也是美哉。 当然阿笙也想过,若是许志博犹豫不想冒险,她也有其他的办法,不过更为细琐麻烦,而且她担心在这个漫长过程中,会出什么别的岔子。 倒不是她有多好心,而是因着当年梦魇,阿笙总隐约觉得是留春替她顶了这个罪,终究有些于心不忍。 除去这件留春的事,阿笙完全不曾想到的倒是另外一桩。 便是那鲍二少爷没有和釉梅成亲,不仅没有在一起,而且…… 回想起那收了银子、小僮带阿笙左转右转到了孤僻乱葬岗的那个轻薄黄昏后,她用力攥攥拳头。 当阿笙用颤抖手指翻开了那有血色渗透的布席,仅仅只是瞥去一个眼风,她的眼泪就直接滚落了腮边,洇润了褐色发着腥味的土壤。 是釉梅啊。 是送她和公子香花的狡黠少女,是希冀未来能赚得更多钱的明亮女郎,是转赠她青色团子的和善女孩。 是野梅红浅、醉归南桥,戏楼处的角声都难以吹落的釉梅。 不是眼前的这连细烟都不敢近闻,连形状都只是一团混沌朱砂颜色的寒意啊。 阿笙指尖颤抖,眼泪是断了线的透明雨珠,完全不受她控制地砸下去,砸下去,砸下去。 似乎,如果水色能够砸出些淡落疏影,就又会有灵动女郎提着背篓,送过来青梅甜果,激动地笑:“阿笙,你来啦。” 她来了。 可是,她来的太晚,连初见时的暮色都叫不回了。 泪眼朦胧间,有哪个声音沙哑的少年郎唤过一声她的名字:“这是釉梅吗?” 阿笙回头望去,泪水涟涟间,是终于悄悄掏出家人的封闭禁足,嘴边的都冒出久未清理的轻微胡茬色、眼角眉梢都是霜灰的小郎君。 鲍家二少爷,鲍上达。 不像阿笙不忍卒看浓稠血色,鲍上达扯下那遮住血色的布帛,神色都不曾变过一丝一毫。 他只是用眼神细细描绘过所有,好像要将见到的,永远都牢牢刻在心底。 最后,他拦腰抱起那一缕梅色,语调轻柔,似乎怕惊扰到什么,“釉梅,你的夫主来了。” 他还笑出个痞痞的样子:“居然没有过来打我?看来你也默许了,对不对?” “这回又要捯饬什么,是卖扇子吗?先说好,我可不替你在扇面上作画,会累死人的。” “好了,我知道你是累了,想要等醒过来再收拾我。” “那就睡吧,睡醒的时候,我们就回家了。” 不知是哪里的优伶在低吟浅唱着《牡丹亭》。 “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若是有来生,鲍上达吐一口气,脊背更加笔直:“若是有来生,我改叫釉梅好不好。到时候你做个书生,金榜题名来娶我,我就只需要在院子里绣绣花、看看草,给你做做咸口青团。” “你觉得怎么样,釉梅?” 唯有细袅如丝的炊烟围绕在他身旁,已经到了用膳的时候。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一把拍落他偷吃的手,笑嗔他“这都是用来赚钱的,鲍少爷还不快松手?” 眼见他楼塌了曾经盘算过的未来都消失在云卷云舒的天际。 是不是该有白头鹎展开雪白的羽翼振翅飞过? 那优伶在戏台上捏了个兰花指换了唱腔。 旧日他信心满满会传遍天下的辉煌戏楼早已经易主,唯有这戏声永不会消散,喝彩声也总会因为戏台上的那一柄桃花扇而鼓起。 是谁还在唱啊。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戏声渐渐消弭在耳,碧浪卷过沙土,打湿在之前釉梅每次必经的桥岸边。 然而阿笙不曾看错。 在这一路上,鲍上达一滴眼泪都不曾掉下。 于是过了几天,当阿笙邀请许志博来醉玉楼品茗时,对方毫无疑虑地答应了。 “鲍少爷,当真是无巧不成书,您也来这醉玉楼品茗吗?” 许志博不曾想,自己居然还能得到私底下见到鲍二少爷的机缘。因着鲍家是涿郡有名的簪缨世胄。基本可以说,除去崔家,便是这鲍家最有名望了。 就连许志博也只有在年少时随从父亲去观赏庙会时,得以跪参这世家大族。 时值隆冬,纵然许志博穿着苎麻所制的短褐,都能感到地面的冰寒透着膝盖骨绵延不绝地传递过来,而鲍家人着华丽厚重的狐裘,手里抱着温热的暖炉,下巴都是骄矜地抬起。 世族的傲慢贵气从他们直立的腿上护膝散发出来,许志博身体叩得更低,却悲哀地想,这大概就是世家和商户的距离吧。 他们永不屈膝,便是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怕是都能秉持着自己的傲骨。 而他许志博却因为托生商户,永远低人一等。 不待许志博再露出个温和的笑,想一些什么话能和这鲍家二少爷扯上些联系,就看到那茂林修竹的鲍二少爷撩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直接在自己的面前跪了下来。 那石青色为底纹着鹤鹊的华袍,是商人只能用眼神钦羡的衣料,生而昭示着主人地位的尊贵。 然而现下,那袍子却染了泥土,许志博的长辈都只得局促称一声“二少爷”的人,现在跪拜在他的脚下。 不论许志博自己是心中如何震荡,鲍上达却眼神清亮,似乎完全不觉耻辱:“许公子,我有事相求。” 鲍上达消瘦了不少,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旷野外生的一截峥嵘的竹。 “能否求您借我黄金百两,去雇佣些死士。” “鲍二虽不才,但倘若将来能做鲍家家主,必不忘许公子此恩。” “无论事成或败,我都绝无二话。” 言罢,鲍上达将双手并拢合于额前,郑重行过一个大礼。 “许公子之恩,我鲍二毕生难忘。” 许志博心神恍惚到连叫他起来都忘记,喃喃道:“你这是为了谁啊?” 男儿膝下有黄金,除却天地君亲师,谁都不跪。 可是这位世家的公子哥,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舍下这些,向他这般卑贱的商户跪叩呢? 鲍上达声音清晰而亮:“您是认识釉梅的吧?” “我曾听釉梅说,你们有过一面之缘。” 一听到这女郎的名字,许志博的眼圈便红了,然而鲍上达眼睑却是干燥的,甚至还能露出来一个朗朗笑意,似乎完全不觉得悲伤。 他仰视着似乎要哽咽的许志博,清楚道:“鲍二虽无能,可也总想替她做些什么,总不至于让她如此不清不明地走了。” “是我强人所难,但还是恳请许公子成全。” 许志博俯视着这伏在他腿边的少爷。 这曾经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可以将这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世家贵族踩在自己的脚底下。 然而不该是这样的。 许志博迷茫地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几乎要哽咽出声: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这人是跪着的,可他却觉得这个瘦弱的郎君比谁都骄傲而高不可攀。 反而是被仰望的自己,莫名地低到了草芥尘埃里。 可如果这不是他所盼求的一切,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许志博这些年以来耿耿于怀的信念,就在从前内心鄙夷会讲出“何不食肉糜”之言的少爷这一跪下,彻底崩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可以杀老范了。 要不我提前发出来,有美人想提前看吗? 公子璜正在准备提马赶来的路上。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离亭宴带歇指煞》 第42章 然他是小人 积堆三尺的燥土在这牛皮帐前面止步, 好像也因畏惧着这帐中人的冰霜寒气而瑟缩不前。 “蠢货。”泉白手指捏着个书函, 指骨清晰分明, 让人不禁猜想,有着这样优雅姿态的人大约从不会口出恶言。 可惜循着那形状如玉雕的手臂向上看,淡淡吐出这两个字的主人神色冷凝, 虽是皮相极佳,可显然不是想象中温润的模样。 公子璜将那药盏里盛着的液体一口饮尽, 声音的冰寒几乎要化成实质, 箭矢一般簇簇飞向前来送信的士兵, “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那报信的士兵把头垂的更低,脸上的羞愤几乎要穿破铁甲:“西戎太子府中的成年男子都被诛杀, 割下头颅悬在城门上示众,而府里的妇孺老幼……” 他声音更低:“皆被萧副将下令奸污后活埋。西戎太子八岁的幼女他们都不放过,甚至和牛羊肉一起放在大鼎里熬煮成下水汤,以设宴饮。” 这小士兵话里的不忍几乎要化成哭腔:“公子, 我们对不起您。张四不从他的命令, 居然直接被萧副将一刀斩下马。是我苟且偷生, 留了一条命回来给您送信。使命已经达成, 请公子杀了我吧,我再没有脸活下去。” 蓬内的空气枯而窒, 高位上的人闭了目, 轻轻敲一下手中的玉石,随即挥挥手,示意旁人将哭得快要立不住的士兵搀扶下去。 小厮阿余为他续上杯茶, 忍不住道:“这萧副将的法子也太过毒辣些,便是为着升官,也不至于如此。” 崔珩晏睁开那双清湛的眼睛,没什么感情道:“他是在效仿今上。” 当初的今上也是将皇族中人头颅割下,悬在城门上示众。 然而这萧易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对当初背后的渊源全不了解,就一味着做这些拙劣的模仿希冀媚上。 不过是画皮画虎难画骨。 蠢透了。 这萧易远对今上的意思揣测得全然不对,甚至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当朝歌舞升平、四方来朝,本就不是适宜引起战事的年代,这次打着“平复战乱”的口号,派将士来这边也不过是做个花架子,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给萧易远立个好名声,让他将来加官进爵有个由头,也好更为轻易地尚公主,也能敲打一下边疆其他不安分的族落。 这都是今上和西戎大王心照不宣的事情,本来只不过是做个排场,这下可好,全然被萧易远这个草莽给毁了。 “西戎不会放过他的。”崔珩晏将书函一丢,冷淡道,“枉我还以为他给我下毒是有什么神术妙计在后,不想居然是为了去送命。” 他负手而立,纵然是病弱也难掩其峻节风骨:“终究是我高估了他的脑子。” 阿余犹豫道:“那我们可需要帮……” “管不了他,”黄昏暮色透过牛皮帐篷的罅隙,给这位湛然若神的公子,镀上一层柔和的玉色,“他该庆幸自己是个孤儿,没有什么高祖玄孙被拖累,不然九族被诛灭都算是轻的。” 说到这,崔珩晏蹙起了眉:“邵宁公主现在何处?” 萧易远本来要尚的,可不正是这位邵宁公主。 “刚刚还说要见公子。”阿余喃喃地推开帐篷,然而那穿着银色比甲的潇洒少女,却早已消失在黄沙的深处,不见踪影。 阿余奇怪道:“不过转眼间的功夫,这是去哪了?” 日暮下,骏马铁蹄轻踏漠漠夕阳色,打头的那人神色冷峻,战一敌万。 可不正是挂着副将之职,顶替主将之位的萧连帅萧易远嘛。 逦迤小丘的这一侧,邵宁公主将手伸向腰间挂着的弓.弩。 铁杉木质的弓柄之处被细细地涂抹上一层莹亮的油脂,今上亲自去野林打的野兽皮搓成结实的粗线,紧紧缠绕在弓弩的上面,整把弓的长度和大小都是按照她的握力所亲手打造的。 凹槽设立在箭矢的末端,细细看有“昭”字署名。 当朝无人不知,这是邵宁公主的小字。 邵宁公主本名姬昭时,寓意着昭阳灿灿,曙色未央。姬昭时不像其他闺阁女儿,从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名讳不叫人知晓,而是大方地叫全天下人得知,也令她邵宁属地的子民明明白白知道,是在被哪位公主庇护。 这洒脱行径倒是与前朝的长公主如出一辙了。 不过,眼下邵宁公主将这把刻着自己名讳的箭矢搭弓,弯弓如满月。 她就没有想着要瞒。 飞过的寒鸦千万、无处寻树栖,黑沉沉的羽毛拂过她鬓角的墨色碎发。 邵宁郡主在一片暮色之下觑着眼,准确地将箭的方向,对准了她名义上未婚夫婿胸口的正中央。 萧易远不知道和身边人说些什么,正放声大笑,似乎无量前途近在咫尺、简直是唾手可得。 耳边是刚刚在帐篷外听到的三两句话。 “割下头颅城门示众……” “而府里的妇孺老幼皆被萧副将下令奸污后活埋……” 什么时候,她父皇做的事情还有人敢当做把柄肆意挑衅? 什么时候,她们女儿家就可以被这群人所肆意欺辱凌虐? 邵宁郡主拉满了弓,有点点金色的光芒锐利照在了尾巴上小小的昭字,似乎要脱矢而出,诏令着全天下都俯首称臣。 她手丝毫不抖不颤,练习十几载的瞄头准确无误,从来没出过任何偏差,没有丝毫错漏地指向了志得意满的将领心窝处。 请你去死吧。 有箭翎御风而行,白色尾端羽毛微颤,泠然舞跃于长空。 千里之外另一端的少爷手却颤抖着,一双没见过晦色的双眼不敢细看,才被自己束缚于座上刺伤的范邨。 血色丝缕从这伤处渗出,滴答淋在地面,汇聚成弯弯的河流,而那范邨被这场景所惊,竟是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双手只沾过琴棋书画的少爷见状慌了神,那剑几乎都握不住。 一旁的留春被这局势所变几乎惊得呆住了,久做丫鬟的她反而生出一丝退意。 她敢下毒徐徐图之,可是当见到这样血色狰狞的场面还是吓住了。 这人可是范邨,从来都把所有人捏.弄把玩于掌心、肆意欺负责打的范老爷。 就连许大公子许志博,在外面那样侃侃而谈、镇定自若,不还是被范邨一盘子给砸了脑袋,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更别说这懵懂不知人间疾苦的鲍上达了。 留春嘶哑着声音劝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鲍二少爷您自可以等到将来接管过鲍家、变得有权有势了,再来寻仇不迟啊。” 闻言,鲍上达的动作顿住,颤抖的双眼也紧紧阖上。 瘫软在椅子里已经昏迷过去的老男人像一团腐烂的肉,伤口处流出来的血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油腻味道。 这样的人,这样无耻而下作的人,这样终日沉迷享乐而败坏身子的人,这样淫荒无度而裘马声色的人。 也许都用不上他动手,甚至可能不用几个月,这坨烂泥可能就会在某个红灯绿酒的夜里咽了气。 而他依旧可以去做那高风亮节的少爷,将来迎娶两姓之好的新妇,借着簪缨世家的光去做一名达官显贵,待得晚年功成名遂之后,子孙满堂。即使是安详闭了眼,也是名垂青史的名门公子。 似乎抛下了这一切,他就可以继续做德才兼备的世家君子。 待得鲍上达再次睁开眼睛之时,原来的犹豫彷徨反而不见了,他眼神坚定而干净,甚至还露出个陌上桑一样的清泊的笑。 “可是,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啊。” 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可是他鲍上达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他只是一个痞子无赖而已。 一个连自己心慕的女郎都保护不了的懦弱小人。 就算如此,好歹他还可以报仇,让欺辱他心上女子的男人被一刀斩于他的剑下。 凭什么范邨还可以舒舒坦坦地躺在绫罗锦绣包围的床笫之间,便是死了,也是牡丹花下享尽人生快意的风流鬼? 他鲍上达从不是什么好人,也做不到什么心字头上一把刀、能忍卧薪尝胆之苦。 若是在鲍上达功成名就之前,范邨就已经死了呢? 若是范邨已经被其他的仇家寻上门捅死了呢? 若是范邨早就因这荒淫无度的生活,死于床笫之欢了呢? 若是范邨做过的种种背德之事被御史揭发,已经被下令斩首示众了呢? 那釉梅该怎么办,她的一生难道就这样如淡烟流水一般消逝、连个名字都不曾拥有的被磨灭! 迟来的复仇,又算得上什么报复? 若是他此时此刻真的缩了回去,怕是百年之后都没脸在奈河桥上牵过釉梅的手,和她许诺来生再会! 就算所有人都告诫他应当忍耻偷生、应当忍辱负重、应当徐徐图之,将来再做图谋。 可是,他偏不! 鲍上达他不配替旁人原谅,严格来说,这范邨也没有招惹过他。 不过,他却想送这老匹夫去见釉梅,让釉梅决定该怎样对待! 他就是要杀,就是要快意恩仇,就是要在此时此刻送范邨上路。 再多哪怕一分一秒都不行! 鲍上达执剑的手也不再颤抖,旧年仅摸过书卷、写过诗词歌赋的指尖染上了剑意,他缓慢而坚定地将剑锋向范邨的心窝捅去。 范邨被这剜心之痛弄得从昏迷的梦魇中惊醒,不可置信地向他望过去,嘴唇淌出了鲜血:“你居然想要杀了我?为了这样一个草芥般的卑微女人做一名杀人犯吗?” 谩骂声中,那剑陷入皮肉之后就是凝滞而笨重,每一寸下陷,都在清晰告知他,是怎样和从前干净无垢的生活渐行渐远,他从此再不可能做回名门的公子哥,而是一个背上耻辱名声的杀人犯。 可那又怎么了? 他将插穿男人的剑拔了出来,手腕一抖复又再次穿心而过,鲍上达的声音纯粹一如稚童:“是啊,我就是要杀了你,就是为了替釉梅她杀了你。” “你记住了吗?你的这条命,是我替釉梅索走的。” 鲍上达嘴角染上个去年今日之时、少女总笑嗔他痞子一样的弧度:“你在的吧,釉梅。” 他知道她在的。 他总是能找到她的。 那剑身溅上了猩红色浓稠的血液,烛焰葳蕤生光,风声送来凌凌水汽,好像是谁在这世间看不到的彼端遥相应和。 而这少年执剑之上清远锋芒映衬出屋外的婉转回廊。 若是迈步小心回转过去,是否还能嗅得到半落未谢的梅花香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双杀。 先说一下,妇孺老幼就是把除去壮年男子的男女老少都涵盖了,查了点史料,不要置疑你的眼睛,真的是有人全不放过啊…… 公子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真的,真的快回来了)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宪问篇 第43章 夏天到了呀 原来无论是谁死了, 都是一个样子啊。 朱红的血珠沿着锐利的剑身向下淌, 打湿了留春的薄纱裙裾一角。 她已经从最开始的慌乱无措中冷静下来, 冷眼旁观这嗓子里挤出“嗬嗬”破锣声响的老男人。 留春从来没有这般肯定过,那个阴鸷恐怖、令所有范府中人都屏息凝气的堂堂范老爷,是真的死掉了, 那双满布着淫邪与暴戾的污秽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任你生前是什么权豪势要,是哪般的一手遮天, 是如何的高高在上, 是怎样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间, 到头来还不是要瘫软成一团烂泥,和这腐朽生蛆的堂屋一起消弭于世间、再无人知晓。 所以, 留春撇过头,向着那一堆灰突突的死士中淡声丢出个问话:“范老爷已殁,许公子你还不出来吗?” 话音落下,不待尚还紧紧握着腰间剑鞘的鲍上达惊讶睁眼, 一个穿着灰袍子混入死士间的人已经踏了出来, 苦笑一声:“无双,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人摘去头上斗笠, 露出来的面容方正,温文尔雅。 正是许大公子许志博。 留春嘴角上弯, 可是语气中却没带什么笑意:“因为我总能记得住许大公子的样子, 便是你再怎么乔装打扮,我都能看出来。” 其他人都微弯着颈,唯有一个人的斗笠是向上立着, 在往这嘈杂而混乱的中央望着的。 一边关心着局势、想要为釉梅报仇,可一边却要缩在层层掩蔽里,让活着的范邨见到一眼都不敢,只能龟缩在旁边偷窥着。 留春也不想再听这懦夫说些什么,她转过头,拽出了鲍上达颤抖着的手里握着的剑,“当啷”一声扔在屋苑的边角处。 “鲍少爷,你准备怎么办呢?” 闻言,鲍上达的眼神依旧是空洞而迷茫的,似乎没有听清楚她在问什么,只是喃语着重复道:“我要怎么办呢?” 他似乎已经迷失在了这片混沌血色中,只会呢喃着问:“我准备怎么办呢?” “在下已经报官了。”倒是许志博先打破了这低迷的气氛,不顾留春的怒目而视,他娓娓而谈,“无双本来受范老爷邀约,到这间堂屋吃酒赏月,不想到的时候只看到被数刀穿胸而死的范邨,与半只脚已经逃出屋邸的鲍二少爷,吓得尖叫着想要去叫人。” “巧的是,她刚刚出门,就碰上了有事来拜访范老爷的在下,于是许某见此,就替她寻小厮前去报官了。” 他摆弄下桌上的石漏,笑着道:“鲍二少爷,你还有两刻钟的时间。” 留春这才惊醒,猛地推过还懵着的鲍上达,“二少爷,您别愣着了,我这就去给你拾两套衣裳和干粮,赶紧逃命吧。” 说着,她也不忌讳,直接蹲下身子,从怒目圆睁的范邨肥扁的手、以及油腻的脖颈上撸下来各种金银打的首饰,全都细细装进了新扯过来的包裹里,“这些珠宝之物,鲍少爷您出了涿郡再去当铺换些银钱,不然恐怕会有麻烦。” 装好珠宝后,留春疾步走到了屏风旁,手指触碰到那暗处的衣柜,还是缓缓收回来。 她顶着许志博的视线,若无其事地从平日范邨待客的长桌底下,拿出了两件薄衫,向鲍上达指个位置,“那里是茅房,鲍少爷你换了衣服后,把身上这旧衫扔到坑底下就成,从茅房的东边那门出去,就是个平时没人经过的矮墙。爬出去之后,就离开范府了。” 鲍上达似乎还是迷茫的,他讷讷道:“可这样的话,不就是成了逃犯吗?” 这下,留春可真是再做不出温和的样子,她狠狠翻了个白眼,“不是鲍少爷你说的自己是个小人吗?小人犯了罪不跑,难不成等人抓进牢里面吗?” 还是一旁的许志博解围,他拍拍鲍上达微颤的肩,低声劝道:“鲍少爷背上挎着的,是釉梅姑娘的骨灰吧?” 听到这话,鲍上达才猛一哆嗦,似乎从刚才迷梦一样的幻境中清醒了起来,手指用力抓牢了斜挎在肩膀上的布包。 许志博笑起来,终于有了在外从商时侃侃而谈的自若模样:“鲍少爷被抓了不打紧,可是你想让釉梅怎么办?被扔到荒郊野岭处,或许有哪个小贼看那盒子贵重,偷走盒子后将骨灰洒了喂秃鹫吗?” 不等鲍上达出言反驳什么,他又低沉道:“还是你想让釉梅眼看你被五花大绑到集市口,见着你果皮唾沫被扔满身的落魄样子,到了午后又被一刀砍了头吗?” 这下鲍上达再回不了嘴了。 见状,许志博将釉梅已经整理好的包袱递交给他,丢下最后一击:“釉梅姑娘曾经跟我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赚更多的银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脂粉就买些什么,再不用为阿堵物之事挂心烦忧。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难道你就甘愿这么直接死了吗?” 是啊,釉梅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呢。 他还不配死呢。 鲍上达的眼睛逐渐亮起来,手臂也不再轻抖,有了接过包袱的力气。 他走出去之前,将一封上面贴了红泥印子的信塞给了许志博,耳语道:“这是之前承诺给许公子的东西,祝你得偿夙愿。” 然后他就迈了出屋。 知了声开始叫起来,碧鸟啁啾,树影筛下月色细微光影。 任人间无数难尽离愁,花依旧要点缀繁盛枝头,叶片犹可以盛下满屋的清辉。 夏天到了呀。 鲍上达嘴角扯出个痞子般的坏笑,握紧了手中的包袱,就好像捏紧了走下去的勇气。 他笑着道:“釉梅,那就一起逃吧。” 原来镇定笑着的许志博顿住,望着轻巧走出屋子的少年的背影,重重卸了力,呆呆地打量着手里的信。 不用多问,这就是他梦寐以求能戴上乌纱帽的登天梯。 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让他从前的辗转反侧、未雨绸缪都成了笑话。 可他为何觉得是从未有过的难过。 在官府差衙役问过情况走掉后,是难得的寂静。 夜深了。 不知何时,留春又拿着铜钎子拨弄起旁边的香炉,缥缈的烟气升上来,就要拽人入难以清醒的旧梦之中。 她笑吟吟为许志博斟上一盏酒,微哑的嗓子都藏着蜜意:“没有苏屠醣,还请许大公子不要嫌弃这浊酒。” 微微一笑,许志博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那苏屠醣哪里是这么好得的?便是我们许家也只留一壶了。” 所以还剩下一壶啊。 不再深问下去,留春再为他续上一盏酒,转过话题,“这衙役做事倒轻便,随便问几句话就走了。” 她还以为这必然是一个不眠之夜,甚至做好了被衙役给拘走的准备。 毕竟这短时间内构造的借口实在是太过粗陋,粗略一听没什么问题,可细细一想全都是漏洞。 居然是这么轻轻放下, 许志博仰起头,任浑浊的酒液灌下喉咙,声音没什么起伏道:“不过是树倒猢狲散罢了。” 任你范邨生前再如何党羽众多、权势滔天,死了就再没有人理睬你,不在你尸首上踩一脚都是好事。 怕是早就忙着研究分割他生前的势力了。 谁还有时间来探寻这无人关心的背后真相呢? 世事本就是这般凉薄的。 然而,“这是什么酒?” 许志博眉毛轻皱,纵然脸颊已经染上红晕,眼神还是冷静的。 见状,留春将半开的门扉仔细阖上,又去边角的炉子上添了一把香,转过头来接着劝酒,“许大公子是嫌弃这酒滋味不够好吗?” 百般愁绪萦绕心头,也不再多想为何这酒滋味异常的甜腻,许志博一杯接一杯地接着灌起来。 许志博对自己的酒量有信心,不说千杯不倒,可这酒甜润,又不像粗劣的烧刀子上头,便转眼两壶酒都进肚了。 他喃喃道:“无双?” 为何眼前薄纱罩体的女郎的脸渐渐模糊了起来,合着背后的幢幢深影叠加了起来,如坠什么醉乱庞杂的幻境间。 许志博看到眼前的女郎烟雾一样探身过来,呵气如兰,“我是阿笙啊,许公子你是醉了吗?” 不想这眼露痴痴的郎君捧过她的脸,酒气翻涌上来,却还是逐字逐句道:“不对,你是无双。” 他自顾自道:“阿盛是不会这样和我说话的。” 闻言一顿,留春将滑腻的胳膊,试探着挽上已经陷入混沌的郎君脖颈,轻柔道:“是的,我是无双。许公子怎么不看我啊?” 许志博下意识一抬头,就差点撞上了女子软滑的唇瓣,他下意识往后一仰,呢喃道:“不对,我们不可以这样。” “不可以怎么样?”留春已经被磋磨的瘦弱不堪,可是早些年崔大夫人命她学过的东西,却在这青蛇一般弯曲的线条中尽情展露。 像是一汪水,一股泉,又像是烟,顷刻间就能游蛇般,窜到你心里。 她当初也正是凭着这般的烟行媚视,得到了范邨的青眼罢。 自嘲轻笑,留春细声在勉强勾着最后一点清醒意识的郎君耳畔轻语:“这处就是釉梅生前最后在的地方。对,就是许公子你坐的这张凳子,从前我还帮着她,在这里一起捣青团子的咸鸭蛋黄呢。” “你闻闻,香不香啊?” 釉梅是谁? 是哪个背着篓的灵秀女郎,轻巧递过他满手滢碧色的团子,笑盈盈道:“多谢许公子的建议。” 又是哪个枯瘦姑娘,用凄恻的双眼望着他,无声呼唤他:“许公子,救救我啊。” 救一救釉梅啊。 背影和苍凉的眼神全都远去了,全部在这甜而淡的腥味中散去。 从此,所有的满怀希望都不过是壮志难酬。 许志博再不敢听不敢看,呜咽一声垂下了头,却被谁正含着葡萄粒的嘴唇轻柔堵上。 汁水在两人唇齿依偎间流下,从此什么黄粱梦都别再寻。 这里就是天上见不到的缥缈人间。 今宵的灯影重重挂上来,且别忘了把红纱拽下,不然那细香就要被微弱风声送走。 绮罗绸缎并着薄纱泥泞地裹杂在一起,酒澜并着香汗旖旎在玉枕上。 这世上还有谁再敢叫他一声薄情郎君呢? 作者有话要说:许志博:无双对我是真爱啊,绝对不是馋我的身子! 留春:你错了,我还是馋你的酒(: 第44章 大美人回来了 晚风吹彻, 有两三滴凉雨, 斜斜地拂过落花的蕊瓣。 立在门口跺跺脚, 来人骂骂咧咧地抹了一把被雨水打湿妆面的脸颊,唾一声“晦气”,嗙地一声推开门扉, 拧了拧湿润的裙摆迈步进来,嘟囔道:“无双这蹄子又跑哪儿去了?” 这也穿着将将蔽体纱裙的女郎, 正是与留春同房的侍妾。 因着之前她眼皮子浅, 贪恋上那一支银钗样式好, 所以头脑发热急急许诺,称“若是无双你不在, 我必然会拿着钥匙,来探望一番这偏僻堂屋屏风旁的衣柜的。” 原也没当回大事,可是一天两天还不算什么,这经年累月的晚上行这么一大段路, 便是神仙也吃不消。 侍妾又不是个勤快的性子, 多少个晚上看留春没回来, 她都兴起“这蹄子定是又被范老爷在哪座假山旁给办了”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那眸若深潭的枯瘦女郎轻声道:“以你的父母亲人以及来生的幸福发誓。”之时, 她又内心觉得胆寒, 辗转反侧后,只得又烦又气地出了门。 像是今夜,那可当真是热闹极了。 在府里头说一不二的范老爷范邨本人, 居然被人给几剑捅死了! 这可真是夜路走多了,总会撞上鬼。 也不枉他们做侍妾奴隶的夜夜扎小人、拜佛堂,梦里都在念叨着让这范老爷早日殡天。 你瞧瞧,果然是心诚则灵,这作恶多单的老匹夫不到底是殡天了。 这范邨平日里看着作威作福、好不威风,可是其实府里头能被认作主子的,除了那跟他爹一样嗜血变态的范小郎君,就只有个用人参吊着命的范老太太。 这范老太太也不是个善茬,早些年范家原本的主母,就是被这个老太太天天叫到跟前立规矩、怀孕了还罚跪,硬是活活给磋磨死的。 范老太太不过是仗着自己儿子有权势,那儿媳妇家里又是个地位卑微的,这才还能荣养晚年、颐养天命。 没想到,这倒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闻知道这消息后,范老太太这阴狠的老太婆,还拿着个沾过前儿媳血的拐杖,去敲打官府的衙役。她却忘了,人家原来敬着范老太太,是因着范邨的原因。 这下子范邨自己都咽气,本就憋着一口气的衙役们,更是不会容忍她的行为,冷嘲热讽了几句撒手回去述职后,这老太太竟是一下子厥死过去,早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居然直接这么进土,倒是便宜她了。 侍妾觑觑嘴,扒拉着窗格子往外头看。 现下,那些个跟前养着的奴婢小厮们和范小郎君正在哭丧。 不过依照这侍妾来看,恐怕只有范小郎君是真心实意的悲伤,其他人估计早就内心乐开花,估计全都四处踅摸着,能捞点什么首饰宝贝再溜呢。 这看热闹的时间就是过得快。一转眼。夜就深了,可是这受范邨老变态折磨最狠的留春,也就是她眼里的无双,一直没回寝屋来,也不知道这浪蹄子是去哪家酒楼庆贺范邨之死了。 也不知道提前和自己说一声,她还得为这人的誓言跑这么没有用的一趟。 更恼人的是,才出门没走几步,外头居然还下起了暴雨。 晚云挟雨而来,侍妾丧眉搭眼地推开积满落灰的屏风,拧开衣柜上的铜锁,刚想拉开衣柜扫一眼转身就走。 就听“吱呀”声响,那衣柜竟然自己开了。 难不成,范老爷和老太太化作厉鬼来寻仇了吗! 这没胆子的侍妾一口气没上来,咚地软在了地上,尖声求饶:“老爷老太太饶过我,我天天给你们烧香,求你们能投个好胎!” 没曾想,在侍妾骤然放大的瞳孔中,映出来的是一只莹莹粉白的手,踏出来的绣履小小一双,是个琪花瑶草般的女郎。 稚龄之年的小姑娘唬了一跳,赶忙上前来搀扶这侍妾。 手指温软,活的。 这侍妾没好气呸了两声,双手并到一起合在胸前念:“南无阿弥陀佛。佛祖菩萨啊,忘了信女刚才说的话,那全都是胡吣吣的。就快让这范家的两头老畜生都永坠进阿鼻地狱,下辈子都别爬出来。” 阿笙被关了好几个时辰,腿脚都麻了,她双手攥拳捶捶腰,好奇道:“姐姐,能给我讲讲发生了什么吗?” 这侍妾本来懒得跟她讲,可是一看到那清妍的女郎,从腰间取出两颗金锞子递过来,原来压在嗓子里的“关你屁事”就咽了回去。 这侍妾拂过窗上覆着的雾气往外察探雨势,前院若有似无的嚎哭声顺着湿润的泥土味传进来,她三言两语给阿笙解释完:“总之就是这个样子。” 说罢,转过半个身子打量她,“你不是范府的人吧?” 阿笙环着自己的腿,坐在一旁的木椅上,轻轻“嗯”了一声。 这侍妾好笑地嘿一声:“我就知道。全府的女郎,就没有逃过我的这双招子的,更何况是你这种……” 露水洗就,妍姿巧笑便是一树庭风谢碧,像是春景里头一簇细弱的刺槐。 嫰弱溋溋的秋水横波瞥过来,最是能催起人心里的污邪恶念。 这样纤姣的女郎,怎么可能被范邨给放过? 这侍妾鼻子里哼出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 狂风骤雨已过,仅仅有细细的雨丝,轻敲着窗扉,哀痛的哭号之声也淡了。 这侍妾抖抖腿,推开了门,临回去前嘱托道:“你绕着这院子的旁边走,尽量别撞上人。一会儿范家的长老和旁支可能会过来主持局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碰上了你可讨不到好。” 又是柔而清甜的一声“好”。 这侍妾没忍住,回头瞅了一眼。 小姑娘细嫩的面颊上,是胳膊压出来的两条红痕,空濛濛的眼睛里汪着丝丝惶惑与若有若无的愁绪,乖乖巧巧缩在那里,像是不小心走丢迷了路。 不期然的,侍妾想起了刚入范府时,和她同寝同食的女孩,也总是露出这种迷茫又无辜的神色,似乎软软柔柔的,谁都能凑上去捏两把脸颊肉。 她少有怀念起这些陈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天范邨的原因,居然又想起了当年。 再按一把手里揣着的硬硬金锞子,侍妾叹口气,知道自己是难得心软。 侍妾冲自己不合时宜的烂好心翻个白眼,冷着声音道:“别愣着,走吧,我送你出府。” 她自言自语道:“真不知道无双溜哪去了,就知道留下一堆烂摊子,来折腾我能耐。” 话是这么说,这侍妾还是走两步、回一下头,等着不熟悉范府的阿笙跌跌撞撞在黑沉沉夜色中跟上来,才又重新提起步子,似是什么都不知情地缓缓往前走。 踩过一路深深浅浅昏昧不明的影子,就可以走到晴光大好处。 一直行到了极偏僻的角落处,侍妾松口气,左右打量一下,见是无人,小心翼翼推开乌夜西沉笼罩的木门,甩甩手:“回去吧,别再来了,这可不是什么适合你来的地方。” 不待迈到外间月色倾斜下的阿笙折身致谢,这侍妾已经哐地拽回门,向着夜色深处踽踽独行地渐渐远了。 阿笙伸出被雨露打湿的手指,按按自己的胸口,深吸口气,也折回走向崔府的方向去。 夏夜寂冷清清,唯有分不清昼夜的寒蝉,还在不知疲惫地嘶鸣着。 阿笙头脑一片昏昏沉沉,纵然她一直缩在屏风后的衣柜里,可是依旧有两三缕细细袅袅的甜腥香气飘入了鼻喉处。 所以她定是出了幻觉。 不然,为何她才抹过满脸的潮气转过街角,就看到个墨黑身影笔直立着,像是在专门等着她一般呢? 摇摇头,不待她错身走过,就发现那影子一动,轻轻向她行了个礼。 “小姐。” 这声音轻缓,礼仪却是再周正不过。 阿笙眯眯眼指了指自己:“您是在叫我吗?” 她轻轻叹口气,只觉得这句话已经重复了无数遍:“我只是个添香的婢子,您怕是识错人了。” 拦住阿笙的人衣衫浆洗板正,发髻也是高高扎起,面容谨肃:“容老奴越矩问一句,您脖子上套着的乳白玲珑璎珞,可是从小就带在身旁的?” 难不成阔别十四年,一朝没有踪迹的家人居然在此时找上了门来? 阿笙细细道:“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向她深深一拜,来人端凝出声:“小姐可以叫老奴穗妈妈。” 五月鸣蜩,六月惊阳,转眼间就到了流火的七月。 阿笙及笄之日转瞬间就到了。 就如同公子离府之后的夜夜惊梦一般,不顾阿笙推拒,崔姑母依旧尽自己所能的为她操持了一番,穿着时兴衣裳的交好侍女,也笑盈盈送她些姑娘家的精细礼物。 阿笙换过续衽钩边的曲裾,向着眼圈微含着泪的崔姑母敛容拜下,任颤抖着手指的崔姑母为她将旧日的幼年钗环拆下,绾上新髻,礼便成了。 才接过个茶杯润喉,就看到不知道之前哪去了的百叶疾步匆匆过来,把还在饮茶的阿笙拽到一边。 阿笙面色丝毫不惊,淡定道:“百叶姐姐是要劝我早日嫁给许大公子吗?” 要说的话卡住,百叶蒙了一下:这确实是她本来想和阿笙讲的话,怎么被猜中的? 不愧同一个房间住了这么久,阿笙真是她肚子里头的蛔虫。 可惜,百叶现在想说的不是这么回事。 百叶眉毛揪到了一起,等不及喘匀跑得过急的这一口气:“阿笙你冷静些听我说。” 不待换上簇新衣裳的女郎微讶挑眉,就听到百叶附过耳,语气是又厌又憎的烦闷:“阿锄那个疯子不知道又受了什么鼓吹,跑到林子旁,把你总去探望的,那条狗的墓给掘了!” 阿笙瞳孔猛地一缩:“寒寒的墓?” 扶住桌子大喘着动作过急的气,百叶点点头:“可不是,我都好心跟他说,那里什么都没有。这个疯子偏偏觉得,你好像藏了什么宝贝书信在里头,自己扛着个锄头就去了。连他平日里交好的那些个马夫,都没拦住这个莽汉。” 阿笙粉润的脸一下子白了,也等不及百叶再说什么,她提起裙裾小跑着冲了出去,也没有听到百叶的后半句话。 “嗳,小公子才刚回来了,你知道吗?” 待阿笙跑到那僻静林子深处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中间劈折的锄头被丢到一旁,中间的松软泥土被粗暴地翻卷开,凌乱的石块上面,还有她前些日子捧过来的那一束野花。 现下也不过零乱成泥罢。 总是这样,她总是来得晚一步。 阿笙颤抖着捧起土,泪水不停地往下滚,她渐渐忍不住,在这夏蝉长鸣声中无言地呜咽起来。 她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再怎么样去努力复原,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就在阿笙鼻尖微红,用手背擦过不停溢出的泪水时,有不知名的鸟振翅飞过,徒留下羽翼划过翠柏叶片的微微响音。 什么在窸窣响动着。 清越微哑的声音在唤她:“阿笙。” 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盛夏时节也披着深衣的公子萧疏轩举,眉宇间是舟车劳顿的一星倦色。 于是无数次在夜间重演的可怖梦魇,都被皆数抛诸脑后了。 微红着双眼的阿笙踉跄着向她的大美人扑过去,风声连同清幽的些许花香,都在眼睑余光之处,擦成了模糊的一片白影。 细细揪住公子璜的衣袖,阿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来的太迟了。” 她看什么,都是在被一层水色笼笼罩着:“都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寒寒。他一定会怪我的。” 轻薄的日光透着叶片的脉络凝滞住,也在悄悄临摹着世间难寻的毓秀公子秀色。 然后举世无双的大美人温柔道:“不怪你的,阿笙。” “全不怪你的。” 他全都知道的。 从头到尾的事情,公子全部都知道的。 越是这样低柔地哄劝,阿笙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哽咽出声:“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一直一直都在等你,从黄昏到白昼,从数不清微光的黎明到没有闪烁星子点缀过的深夜。 再到数不清的噩梦与偶尔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冷汗涔涔想要找你诉说,亦或是莞尔笑过想寻你分享。 回过头来时都只不过是一场空。 “可是公子总是不回来。” 崔珩晏伸出指骨玉白的手指,如同儿时一般,细细擦过清丽滢滢女郎的泪水,清哑道:“是我不好,让阿笙等得太久了。” 他回握住女孩颤抖拉住自己袖子的手:“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朗空是久雨初晴的日头,有鸟声伴着小昆虫在轻吟浅唱。 对于阿笙来讲,这才当真是酷暑的盛夏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回来了,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本来应该是下一章,但是我怕美人们挠我,就加了点字数先放上来 拼命暗示,美人们是要夸夸谁? 第45章 宛若白圭之玷 天幕盖下来, 芝树丛丛倚坐池塘, 欲晚的天色化开过丝丝缕缕芳草香, 扑簌过层层娇艳盛开的花,是绵长的滴答轻响。 不知哭过多久,妍丽的女郎才止住泪意, 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羞赧,别扭地转过头去。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哭鼻子了, 真像个跌了跤就要皱眉的小孩子。 指腹擦过她眼睑下的最后一丝水汽, 崔珩晏纵容着拍拍她的肩:“我还没有送阿笙生辰礼物呢。” 山木高远, 又是那回噩梦里掩不过的酷暑寒意。 阿笙僵了。 无数次梦魇里,那形相清癯的公子柔着声音要送她生辰礼, 然后就是蛊虫轻噬她的手腕,心尖一痛,便要丧命于此罕见人烟的深林。 发现女孩探究地望着自己,崔珩晏好奇地摸摸自己的脸:“是染上什么脏东西了吗?” 秀美清隽的公子眉眼间是掩盖不住的倦意, 他挡住阿笙清澄的双眼, 微哑道:“阿笙不要看, 是不是很邋遢?” 墨色的深衣, 几乎是松松垮垮地搭在了公子玉树一般的身上,不过是几个月不见, 居然清瘦了这么多。 他眼睛是极为清淡的忧色, 映衬着飒飒树影,便是任谁都不敢直视的波光洌艳。 无奈叹口气,阿笙欲拂开他的手, 轻声道:“公子是最干净的人,一点都不邋遢。” 公子璜这才满意地笑开,然而他的手却没有从女郎微颤的羽睫上移开,还柔和道:“阿笙你先闭眼。” 很好,来了。 阿笙身体都是被寒意冻住的僵涩,不过也没有再挥落他的手,也懒得再挣扎。 死就死吧,她认了。 反正早已在梦境里死过成千上百回,也不差这么一遭了。 视线被遮住,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更加敏锐。 鼻尖嗅到的是久违杜蘅气味,衣袖拂动间,有冰凉的布料滑曳过阿笙的手指,比公子指尖还要冷的是腕间绕上的寒意。 蛊虫就要来噬咬她了吧? 下一秒是不是心尖就会微麻,然后人事不省? 呜呜呜,寒寒,阿笙对不起你,这就来给你以命赔罪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唯有风声肃肃在耳边呼啸卷席而过,阿笙的睫毛还在止不住地抖。 忽然听到公子微讶的清悦声音:“阿笙,你怎么还不睁眼,看看喜欢吗?” 下意识睁开眼睛,公子的手早就垂到一旁,正无辜地盯着她看,似乎不解,为什么她一直闭着眼。 没有死啊。 阿笙下意识向自己环着冰凉东西的手腕望过去。 不是蛊虫。 相反的,是一条瑰丽玉石制成的手链,轻轻转一下就折射出耀眼的凛凛光芒,是罕见的淡琥珀色。 并不刺眼,很温润,而且玉石原本凉凉的触感,也已经被自己的体温所焐热。 崔珩晏微微笑着道:“这是迪罗泊,西域那边特有的石料,像是暮色笼罩过沙漠的颜色。” 他顿了顿,有微不可察的忐忑在玉质的嗓音中轻溢出来:“阿笙,你喜欢吗?” 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阿笙细细地转着手边的链子,做工很是精细,并不像是西戎的匠人所做,倒更像是…… 她语焉不详地问:“公子从西域回来后,是直接回崔府,连其他的城池都不曾停留过吗?” 崔珩晏哼一声:“若不是因此,我怎么会连衣裳都尚还来不及换?” 公子性子最是喜洁,如果不是为了赶上阿笙的及笄礼,怎么可能忍受御马时沾染的尘土。 此时两人已经合力将小狗寒寒的墓竭力复原,忽然阿笙的眼睛停顿在公子璜为了握住器具而露出来的腕间肌肤上,她霍地抬起头,直直望向了专注的大美人。 阿笙:“公子送的礼物,我再喜欢不过。” 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突然回答了原来的问题,崔珩晏转过头来,还没来得及喜悦道一句“那就好”,就听到女孩声音很冷淡:“是公子亲手做的吧。” 崔珩晏似乎意识到什么,不自然地用宽大袖口掩盖住自己的手,轻咳一声,转换话题:“我们这就回吧,我还没有濯洗过呢,现下浑身不适。” 然而阿笙却上前两步抓过他的袖子,直接将掩盖的衣料拂开,琼玉色的手腕上是一丝横斜的狰狞伤口,似是被利刃划过。 显然伤得不久,破口处的痂,都没有完全遮挡住赤色的红。 宛若白圭之玷。 阿笙冷笑一声:“不适?不适你还折腾自己的手。” 她的眼睛亮得灼人,便是崔珩晏也不好意思地调转开目光,可惜却还是挡不住阿笙的迭声质问:“公子是怎么答应我的,为什么总是这么不乖?” 微叹一声,崔珩晏喃喃着扯住那已经被怒火点燃的女郎袖子:“我错了,阿笙你别生气。” 于是最后又变成这个样子。 黄花梨木制的桌子上摆好的药箱“咯哒”一声脆响合拢,阿笙还在喋喋不休地嘱托着:“最近不要再碰水,泡汤时也要记得那帕子将手给系上,老老实实休息,什么都别做了。” 发现公子只是含笑望着自己,阿笙羞恼地在系绷带上面的结扣的时候,用力勒紧一下:“听到了吗?” 崔珩晏咝一声吸口气,委屈点头:“小师父,徒儿记住了。” 咬一下自己的唇瓣,阿笙捂过额头起身,放弃让公子闭嘴这个念头,破罐破摔道:“那为师过两天再来看你,千千万万别再动自己的手。” 她离开前还警告道:“再乱折腾,就真的要罚你了。” 待得女郎娉婷细弱的身影离开视线,崔珩晏嘴边的笑意才淡下去,他拨弄着手腕上的绷带,清冷道:“傻站着干嘛呢,汤都备好了吗?” 小厮阿余小鸡啄米式点头,为自家龟毛的公子呈上药盏,絮絮道:“西域的那个郎中让公子每天都要服一副药,不然蛊虫的毒性恐怕就压不下去,到时候两种毒素并发,可就麻烦大了。” 递到唇边一饮而尽,崔珩晏蹙眉打量他:“怎么从西域回来,你更啰嗦了?” 阿余泪水在要心中流成大海:明明他的话还没有阿笙姐姐一半多,凭什么在人家面前说什么是什么,而他就要被嫌弃得这么惨? 默默目送公子的背影消失在水汽缭绕的屏风后,阿余上前收拾起药箱,嘴里好奇的问题,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但是阿余明明记得,今天早上进城门的时候,公子的手腕还是干干净净、没有受伤的呀? 为什么才回府去了那林子这么一小会儿,就划了这么大一个口子,明明里头也没什么爪子锋利的野兽来着。 虽然都是酷暑夏季,但是王都的天气要比干燥的涿郡更为湿热难捱一点。 桂作殿兰色宫的屋檐,搭就的是富丽堂皇的龙楼凤阙。 无声的宫婢们提着照明的灯笼熙熙而过,莫名显得更为肃穆的屋阁里,朦胧点着的是孤单摇曳的烛火。 高位上的人恣意挥动着指间的朱砂笔,飞扬舒展的字迹是凤翥鸾回,他正头也不抬地听俯首的小太监细声着汇报。 今上没什么感情“嗯”一声:“西戎的人再不出手,孤还要派人去暗杀他们。幸而,这西戎五王子的动作倒算是快。” 早就卒于西疆的萧连帅当初率领去屠城的一众将士,已经是尽数被西戎的人所诛杀,身上的伤痕,似乎在告诫众人他们生前受过怎样的折磨,怕是死的都不安生。 小太监的身影被昏暗的光照得更蒙昧,低着声问:“可是邵宁公主射杀副将的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轻呵一声,今上没什么感情道:“还能怎么办,孤的公主既然想杀自然随她去,就是事后尾巴总是处理得不利落,像是她那个娘。” 说到这里,他骤然卡住,猛地抬起头。 邵宁公主姬昭时用弓.弩射杀萧连帅的事情,是个极为机密的事情,除却今上自己和他的心腹,痕迹尽数清理干净,基本无人得知。 一个送信的小太监,是怎么知晓的? 他一把将大红酸枝的御桌推开,上面杯盏里还没动过的甜汤洒在了幽幽火光之下,急躁道:“你是谁?” 从未抬起过头的小太监戴着巧士冠,上面的帽帏轻轻一动,故意压低的嗓音抬高,终于带了些女子所独有的柔媚:“邵宁公主有你这样爱女的父皇,真是再好不过。” 因着今上不愿意人近身,所以书台总是离得很远。 他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的决定,明明倩影就在眼前,可却要挥过层层屏风和架子才能踏近。 今上努力将声音放的平缓,似乎怕惊扰到什么:“邵宁她永远都是公主,你放心,这事绝不会变。” 小太监装扮的丽人挺直身子,抬起头来,明亮的眸弯眯成一条线,声音是沙漠灰土浸润的柔哑:“这样啊,姬无厌。” 明明无风吹过,可是微弱的烛火却还是一瞬之间湮没,衬到后面锦绣衔珮勾饰的墙面上的影子也暗下去。 今上惶急摸索到门边,不过是一团无味的空气。 本名姬无厌的今上猛地推开门扉,恰好对上廊庑转角处,领人走过来的大太监。 大太监小怒子难掩惊讶道:“陛下,发生了什么事?” 清润的秀目中是焦急与一点烦乱的迷茫,鞋履都没穿好,许是跑得急,还有一只罗袜都消失在青筋若隐若现的雪色足趾上,随之所蜿蜒出来的便是一色春意。 小怒子按过旁边傻掉的报信小太监,不敢细看陛下面容上那遮盖不住的雅秀冠绝之色,无愧为当年掷果盈车、令人呼吸都要为之一窒的风流公子哥。 “有人经过吗?”久居深宫这么长时间,这当年惊艳整个王都的小柳永声音都似乎没变过。 “无人。”小怒子揣测道,“陛下可怀疑是进了什么刺客?” 自嘲一笑,姬无厌赤足推开门扉,将冷掉的甜汤一饮而尽,眉毛又嫌弃地细微皱在了一起。 “孤只是又出现了幻觉罢。” 不然,怎么会臆想着深夜归人出来呢? 姬无厌漫不经心,听真正的小太监掐着自己的嗓子报信,白皙手指把弄着燃烧的烛火,也不觉得细细烧灼的痛。 他蹙起眉头想,果然,他还是最讨厌夏天。 翌日,宫女在今上去上朝时,才敢进屋用湿帕清洗,疑惑地“哎”一声,“这窗棂处怎么有个脚印啊?” 不耐烦擦去它,年迈的宫女申饬道:“赶紧收拾,少听多问,女官都是怎么教你的?” 谁知道喜怒无常的陛下夜里头玩的是什么花样,老宫女将帕子投进水里,悄悄暗自猜想。 作者有话要说:摇头叹息,自残是不好的行为 父子俩都一个德行。 美人“妖气咧”,灌溉营养液+52020-03-16 23:35:08 谢谢你这么清丽脱俗,还愿意给我灌溉营养液,祝愿美人万事如意,香一个:) 第46章 给大美人气坏了 “阿笙不守信诺。” 午日晴好的阳光铺下来, 弯卷着瓣络的三色堇伸展开, 街市上的行人们欢声笑语于难得出来放风的愉悦, 唯有典则俊雅的公子璜黑了半边脸,正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趋布跟着隽秀公子的阿笙,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崔珩晏看似步子迈的大, 可走半刻钟待到后面的女郎就要跟不上,又要装作对旁边的铺子感兴趣、驻足停顿下来, 随手挑两件丢给旁边的小厮阿余。 眼看着阿笙追上来, 他又轻哼一声接着甩开袖子往前走, 手腕上的雪白绷带似乎都感知到主人的愤怒,跟着在簌簌风声里高傲地翘来翘去, 就是不回头来看她。 不仅阿笙头疼得厉害,旁边捧着一堆东西的阿余更绝望,简直都要带哭腔了:“公子,公子你少挑些木樨糕吧, 小的就快抱不住了。” 眼瞧着公子挑个陶响球, 扔到摇摇欲坠的小厮怀里头又要接着黑脸往前行, 阿笙气喘吁吁地扶住膝, 细密的汗珠都要落下来。 她呼吸都是急促的:“公子要是再走,我真的追不动了。” 听到这话, 崔珩晏急行迈出的步子才一僵, 缓缓停住,犹犹豫豫回过头来,可眼神还是矜傲地瞥向树荫处, 就是不看她。 勉强喘匀气,阿笙帮眼看着要摔倒的小厮阿余手里头分担了些东西,晃着那装满砂石的陶响球道:“这不是小孩子玩的东西,公子拿这个做什么?” 公子璜气咻咻把陶响球拿过来,愤怒道:“怎么,就许阿笙和别的郎君吃馄饨,我就不能玩陶响球了吗?” 还挺怪声怪气。 阿笙崩溃地用手背揩了下汗水,“没有吃馄饨,那都是巧合,而且许大公子喜欢的是别的女郎。” 这事儿还要从一大早说起。 难得阿笙有休沐日,崔珩晏打着“因为没遵守和阿笙的承诺受了伤”的名号,邀请对方出来挑话本子赔罪,阿笙这才难得起了个大早,连朝食都想留着到街市上用。 没想到就是这么个小小贪嘴的念头,简直让阿笙是悔不当初。 街市上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选择这么多,撒着香菜沫的暖和馎饦,淋着芝麻油的软糯胡麻粥,酱油或是黄糖口味任选的苏绵豆腐花,哪怕是看似瓷重实则口感绵软的蒸饼都可以。 这么多琳琅满目的选择,阿笙为什么偏偏想起来吃馄饨了呢? 待得摘下纱制帷帽,小口小口地用掉伴着鸡丝汤底、滑溜又有嚼劲的馄饨后,摊主前来收钱的时候“嘿”一声打过招呼,阿笙就知道要大事不妙。 这戴着个头巾,因而显得格外干练的馄饨摊老板打趣道:“这不是许大公子的内眷嘛,这位雅秀的公子是你的兄长?” 崔珩晏面上不表,可原本挥动着给阿笙挟包点的筷箸已经放下,神色淡淡地看过来。 公子的声音刻意放低,那简直是清雅温柔至极:“还有这回事啊,阿妹怎么都未曾和我说过呢?” “许大公子不是我的夫主。”阿笙后脖子一紧,咳一声道,“我才刚及笄呢。” “这样啊,”馄饨摊老板粗枝大叶,对背地里头的暗潮汹涌当真是一无所知,还笑呵呵的,“怪不得上回小娘子你扭扭捏捏的,原是还待字闺中。那你们什么时候成婚啊?” 说着他左右打量几眼,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前些日子,鲍二少爷悄悄寄给了我这家铺子的地契,说是因着之前戏楼倒灶,感觉对不起我,还说他将来在别地新起楼阁后,还会留个地方给我这馄饨摊。” 馄饨摊老板还感叹:“真是流年不利,范邨那老匹夫死了不打紧,还连累鲍少爷。我那婆娘还为这少爷哭了好几场,感叹他真是重情重义。还说,若是有朝一日鲍少爷不幸被衙役给抓了,就拿果皮子去丢那些个衙役。” 馄饨摊老板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我还记着当初是端午节那天,小娘子你和那许大公子前来问过他呢。所以啊,如若到时候成婚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虽没什么大额的银两,给你们添上些彩礼还是不费事的。” “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崔珩晏用鲛帕细细擦过手指,抬眸极是淡雅一笑,“老板你还是留着铜钱,多买点果子回家给夫人吧。” 摇头晃脑的馄饨摊老板一顿,这才觉察出不对来。他瞧一眼不住拿茶水润喉的妍丽小娘子,再看一眼鲛帕都快被秀俊公子捏碎的皱巴巴样子,干笑着道:“客官们慢用、慢用,若是不够再说,今天给客官们免单。” 馄饨摊老板倒是溜之大吉了,唯留阿笙如坐针毡。 她扪心自问,为什么当初就为了怕麻烦,就不去和这老板掰扯清楚呢? 不仅损毁的是自己的闺誉,她没想到还有后续这桩事等着她。 当真就是后悔不迭,阿笙恨不得给当初懒得解释的自己,灌上两大壶凉茶来清醒清醒。 崔珩晏抬起箸,又给干咳着的阿笙续上一杯茶,声音还是清润的:“阿妹你慢慢用,不要着急。” 阿笙脸都要呛红了,最后这一杯茶简直是毫无滋味,在公子温柔的注视下怎么饮进喉咙当中的都不知道。 待到阿笙用完了这顿食不知味的早膳,离开馄饨铺子后,预料之中的,崔珩晏的怒气就开始发作了。 于是就发生开头的一幕。 崔珩晏接过阿笙手里头拎的东西,往醉玉楼的包厢走,嘴却不停歇:“阿笙你是怎么承诺的,不是说好的要等我吗?这许大公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咬牙切齿的语气都要焠着火:“往年的端午节,阿笙分明都是和我一起过的。而且还得是我百般磨求才愿意赏脸出来。为什么许大公子这么轻易就能将你约出来?” 看阿笙不回答,崔珩晏那是越发的怒气高涨,七月的骄阳都没有公子璜的心火燃烧得热:“阿笙,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许大公子比我还俊美吗?” 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他一双秀目都愤怒地瞠大,连语调都骤然拔高:“还是说阿笙之前讲的都是哄骗我的,你内心里头果然觉得我粗鄙丑陋了。觉得我现下不好看,所以就嫌弃我了,是也不是?” 可把公子委屈坏了。 这当真是气得狠了,黑着脸的崔珩晏把自己的小厮阿余都给关在雅阁外头,一双薄唇还在喋喋不休,吵得阿笙是三百只蚊虫在耳边叫,可实在是头昏脑涨。 她斜倚在木椅上,服输地做个叫停的手势,无奈道:“公子说什么呢?天底下谁能比得上我们公子秀美无双、千娇百媚?” 阿笙认真地点头道:“公子若是世间第二美,那就无人敢称第一。” 她还拿方才的陶响球拨弄着转动,用它清脆的响声来表示赞同:“咱们公子那可是四海八荒冠绝天下举世无双的绝色美人,谁若是有幸能见到公子,不得是伐毛洗髓后倒屣而迎?” “真的?”崔珩晏这才将信将疑地抬着眼,转过头来,“阿笙可不许骗我。” 零落的光影中最为明亮的一片,筛在公子高挺的鼻梁上,肤白如玉的脸颊上点缀的,是极为清淡的桃花色。 这样的美色当前,让阿笙怎么受得住? 她一双眼睛亮而清澈:“不能更真。” 他好像终于有了几分迟来的羞赧,将手指缠上腕间的绷带,总算住了嘴、不再说什么。 雅阁里面本来是浅淡的茶香,可现在却席满着辛辣清远的杜蘅香气,空气中的尘埃都跟着慢下来,一点一点落在公子长而黑密的睫毛上。 静谧恬淡的氛围中,垂下眸子的崔珩晏冷不防开口:“那阿笙为什么要和许大公子出去?” 他声音凉凉的:“不是答应过要等我回来的吗?” 怎么又绕回来了。 阿笙润喉的动作顿住,她不知道今天还要叹几口气:“这都是阴差阳错,而且我当时不知晓他会跟随来。” 顿了顿,她低声补充道:“而且许大公子现已经有了心慕的女郎,更是不会与我有什么牵扯的。” 这女郎自然是还在范府的留春,然而因着这两人的身份,阿笙却不能细讲出来。 “更何况许公子已经官拜佐史,”她抚摸着陶响球上面的花纹,轻轻笑着,“再说什么平妻之类的,就要闹笑话了。许公子的长辈,也不会允许我这样一个婢子去污蔑他的官声的,所以自是什么都不会有。” 自从范邨和范老太太死后,偌大一个范府就只剩下了个范小郎君。 却不知道是否因为伤心过度,这范小郎最近也是缠绵病榻,眼见着就要一命呜呼了。 幸而之前范邨的侍妾无双,也正是留春,竟然被诊出怀有身孕,算一算时间,恰好就是范邨离世的那个月。 这遗腹子的存在也算是让范家后继有人,家产也有人传继,留春更是凭借着腹中的孩子,母凭子贵,现在隐隐有未来当家主母的势头了。 原本族中的长老还很有异议,然而新官上任的许志博不知道登门拜访后说了些什么,原本的长老也默许了,所以现在留春可是势头正高。 就算是瞧不起她的郡中贵妇,也少不得为着夫主上前结交一二。 现在范府中人对着许志博是交口称赞,没有想到商户之子对范邨居然如此深情厚谊,在对方逝去后,还在范家风雨飘摇的时候愿意伸出了宝贵的援助之手,帮他们范府挺过最为困苦的时候不说,居然还不求回报。 当真是谦谦君子德, 磬折欲何求。 因着这回事,许志博的官声也是跟着水涨船高,更兼他出身商户、家财万贯,还是个未婚身份,现下许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给踏破了。 不过,都被许志博以“先立业、后成家”的借口给婉拒了。 旁人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当初在屏风后的衣橱里,心惊胆战地听完整个过程的阿笙,可是明白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自从上次那桩事后,许志博也再未登崔家门拜访过,崔姑母初时还不知缘由,后来打听到许志博已经为官后,自认明白了什么,冷笑两声再不劝阿笙。 虽是知道许志博另有缘由,可是阿笙也不能明说,于她来讲这件婚事搁置放下自是最好,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都不说,只安心伺候崔姑母起居休息不提。 可是崔珩晏不知道,听了阿笙的解释,反而认真了起来。 他极为严肃地坐直身子,手指都认真交叠起来,一字一顿:”阿笙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没有人会不喜欢阿笙的。“ 他闷闷地道:“就算是许公子也不会瞧不起你,所以阿笙再不许这样说自己。” 公子的心九曲十八弯,这可真是拧歪至极,任是谁家心思细腻的女郎怕是都远远比不上。 行嘛,公子不仅是第一美人,还是世上第一拧巴,这都快要团成卷麻花了。 阿笙不由得失笑,心里微暖,道一声好,怕是这世上只有儿时的伙伴会这样看待自己了。 不过到底现实是怎么样子,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总算哄好了崔珩晏,于是她清甜笑开道:“现下公子已经回来,等我嫁给谁家小郎,你会来替我送嫁吗?” 联想到众人艳羡的威风场面,阿笙美滋滋地畅想:“到时候估计全涿郡的人,都会羡慕我有这样俊美的公子送嫁的。” 在她看来,公子生气是因为自己有了可能嫁人的人选,却不告诉他。 就好像阿笙自己,如果有一日得知公子要娶新妇,却连说都不说一声的话,她也是会闷闷不乐的。 毕竟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如果连对方有朝一日成婚都不知晓,那确实是值得失落难过的事情。 之前是因为崔珩晏在外边,阿笙没有办法说,再加上已经许诺过崔珩晏会等他回来,所以当时真是百爪挠心、急得不行。 但是现在公子回来了,自然就不一样。 她还可以让公子帮自己甄别一下未来夫主的品貌性格,实在是再好不过。 阿笙没发觉屋内的气氛忽然变得不对,满是山雨欲来,还来回转那个小小的陶响球,“好不好,公子?” 她久听不到回复,蒙蒙然地抬起头,疑惑喊一声:“公子?” 却发现崔珩晏胸口不住一起一伏,手指紧紧捏在一起,似乎要攥出来血了。 公子的眼尾都是气成了微红色,偏偏语气依旧是低柔温雅的样子,“阿笙年岁还小呢,我不和你计较。” 他伸手接过阿笙还在抚弄着的陶响鼓,眼睛承载着万千的波光水色,似含着濛濛的侬情压下来,“不过阿笙再也不要说这种话了,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谦谦君子德, 磬折欲何求。 ————《箜篌引》 第47章 气郁攻心的大美人 隐约添薪煎茶的煮水声远了, 这雅阁里是含光岑岑的寂, 连南边枝头新开花朵的噼啪声都能听得清。 阿笙拧起秀眉, 不解道:“公子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 细细回想一下,就像上一回公子回来的时候,是因着自己提及婚事而骤然怒火冲天, 而这次似乎也是一样。 她奇怪道:“难不成是因着我说要嫁人?” 阿笙眼睛澄净地望过去,认真地道:“可是总有一天我会嫁人的, 就像公子总有一天会成家……” “我饿了, ”崔珩晏忽然打断她的话, 露出个澹澹的温润笑意,“先用膳好不好?我刚才在馄饨铺子没有吃好。” 欲说的话一顿, 阿笙却没有顺水推舟地避开这个话题,而是想清清楚楚摊开来:“就如公子所说,我们都不是稚童了,迟早有一天要面对这些的。不是捂住耳朵, 就可以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呀。” 在阿笙看来, 崔珩晏恐怕是因着小时候的性格孤僻, 又很是病弱, 少有什么玩伴,而她却是第一个主动去寻他的, 这才心里头不平衡。 这情分自然是非同一般。 所以如果有一天阿笙嫁给旁人, 要离开的话,那公子也定然会有一些不适应的。 她软声劝他道:“还会有其他的人陪着公子的,公子的夫人定当是典雅贤淑、秀外慧中的, 所以公子不要怕啊。” 虽然想到会有别的人出现在崔珩晏身边,阿笙心里也会有小小的不适感,可旋即就被对公子未来幸福生活的期待所淹没了。 公子再也不会是儿时那样的小可怜模样,会有更多更多的人发现公子的美好与温柔。纵然公子的这份好不会再被自己一个人知晓,让她心底有些自己都唾弃的难过。 可阿笙总是盼着公子好的。 就像公子觉得她配得上所有的郎君,阿笙也认为公子值得世间最温婉的女郎相配。 哪怕从此两人相行渐远,从此走的道路轨迹也再难相交,崔珩晏也不再是如从前那般,是她一个人的公子。 阿笙也心甘情愿。 哪怕再难过,阿笙也盼着崔珩晏能令所有人都顶礼膜拜,令所有人都能知道他是这般好的人。 公子本就该众星攒月、万众瞩目的。 “可是我不想要。”崔珩晏轻声道。 不想要什么? 不待阿笙愣住、疑惑反驳些什么,他低垂下墨黑的睫毛,细密的影子根根垂落在手腕上的绷带之间:“我昨天没有吃饭,今天也没有用好早膳,阿笙都不心疼我的吗?” 这下,阿笙原来的话再讲不出,她嘴巴都抿在一起,声音变得冷下来:“公子不是答应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吗?” 她推开门扉想去买些膳食,就看到缩在角落里的小厮阿余正翻着她新买的话本子、吸溜溜喝着茶水,还大嚼着公子要的木樨糕。 忽然看到阿笙出来,阿余嘴巴里的甜糕差点没掉出来:“阿笙姐姐,你怎地忽然出来了?” 吓死他了。 小厮阿余之前被公子直接关在门外头后,那可真的是又饿又气。 他也还没用早膳呢! 将手里捧着的一堆奇奇怪怪、八成公子再也不会翻一眼的东西撂到一旁,他恶狠狠踢了一脚,就听到其中的一只铃铛传出来清脆的响声。 这是刚才崔珩晏在铺子旁心不在焉拿一个糖人的时候,那摊主大娘以为公子有什么妹妹弟弟,因着公子神清骨秀,还特特赠送给他的。 阿余只想摇头,这个只看皮相的年代啊,真是人心不古。 到头来,这些东西还不得是他来拿! 每当这个时候,阿余就格外想念自己的同僚,可惜阿裕现在又被公子给派到南方去了。 没有了对比,阿余只觉得自己现在是生活在被欺压的最底层。 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估摸着公子和阿笙好一会儿不会吵完,阿余索性蹲在一旁滋溜起茶水、嚼起来糕点了,还翻了翻男人和男人相恋的话本子。 看得他是又皱眉毛咂舌,又控制不住自己地往下翻。 还别说,有点意思。 就在兴致正高的时候,门扉忽然被推开了,吓得阿余连小命都差点要去了半条。 看到他这副面如土色的样子,阿笙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掩过半边门,轻声道:“公子饿了,我下去买些吃食。” “别别别,”阿余拍拍衣衫上的糕点屑,忙不迭摇头,“我去,阿笙姐姐您回去和公子坐。” 不等阿笙说些什么,就听到公子雅淡的声音传过来:“阿笙,你还没有吩咐完阿余吗?叫这臭小子滚进来,他是不是又在躲懒!” 眼瞅着崔珩晏向着门的方向走过来,阿余赶紧高声答道:“小的这就去,还是从前公子惯用的那些样式吗?” “再添一道清汤雪耳,你家公子现在气郁攻心,都快得心绞痛了。” 声音愤懑的崔珩晏那道颀长的身影,都逼近了门扉贴着的麻纸上,她再调头瞧一眼满脸惊慌、点心屑还没擦干净的小厮阿余。 重重叹口气,心软的阿笙开了半道门,自己闪身回去,冷声道:“气郁攻心就该吃药,公子你是不是又嫌苦,不用药了?” 阿余慌忙拿着钱袋跑了,心里默念:该,公子你就是该。一山更比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啊呸,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就得让阿笙姐姐这种狠角色来折腾你才对。 不过阿余还是在内心替自家公子辩驳了一句:虽然崔珩晏确实不太好伺候,但是用药这种事情还是不用催的。 再苦再难喝的药,哪怕阿余他自己不过是闻着味,脸上的五官都要拧到一起,公子他都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喝下去、从未叫过苦的。 因着崔珩晏是这家茶馆的常客,又兼是在雅阁,掌柜的同意后,阿余堂而皇之将菜点都摆上了花梨木制的茶桌。 要是茶客发现了这样暴敛天物的事情,怕是鼻子都要气歪。 这膳食公子没用太多,倒是阿笙没忍住,又用了不少。 倒不是她有多嘴馋,而是这些菜式恰好道道都是嗜甜的阿笙最爱。 又是奶油菠萝球,又是蜜汁烧乳猪,又是甜酱片皮鸭,还有杏仁豆腐和鲜奶冻。 甚至还有糖椰角。 这让阿笙怎么能控制住? 阿笙一边剥甜橙美其名曰为“消食”,一边还不忘指控崔珩晏:“公子为什么不好好用膳,当初承诺我的全不做数嘛?” 她真的要伤心了,每次崔珩晏都这样,嘴巴上保证得很好,到末了什么都不做。 阿笙可算明白当时教自己吹笛的女先生心情,这可太不是滋味了。 崔珩晏可不会轻易接受这番指控,他愤愤道:“不只是徒儿,小师父也没有做到答应我的事情。” 阿笙用被汁水染过的葱白手指点点自己,柔柔问:“那公子是在怪为师吗?” “哼,”崔珩晏望一眼她,别扭地勉勉强强道,“那就算我们扯平。” 阿笙却不依:“我顶多只是一件事没有完成,而且还是机缘巧合。公子呢?说的就没有一件办到的,叫着师父,结果自己还顶嘴。” 崔珩晏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阿笙手里的甜橙,他闷声闷气的:“怎么能按照件数算?这程度完全不一样。” 眼瞧着阿笙眉毛又要拧紧,崔珩晏又忙续上:“一码归一码。小师父可以罚我,但是为师者不能以身作则,是不是也当罚?” 这可真是满肚子的歪理。 外头的小厮阿余正瘪着肚子,嗅着散发出来的食物诱人味道,恶狠狠啃着手里头包点,催眠自己这一口咬的是糖醋排骨,下一口吃的是红醋鲤鱼。 太憋屈了,要不是还要伺候这龟毛公子,他现在就出去包个席面潇洒。 再听听两个人不好好用膳,在这里吵什么呢? 阿余都快讲不出话来了,不说别人,就他小时候邻居家里的阿鸿和阿兰,两个八岁稚童因着怎么分麦芽糖而吵架的时候,说的话都比公子讲的话成熟得多。 真是没眼看了。 不仅仅是阿余嫌弃,阿笙也算是终于明白为什么德高望重、幕天席地的陈大儒,看到公子就要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这可真是太招人嫌。 阿笙把橙子瓣送入嘴的动作一顿,摊开手心,细细绵绵地道:“好,给你罚,你想怎么样?” 崔珩晏眸子幽深看过来,似乎有深海的浪涛在里面翻滚:“什么都可以吗?” 他声音放的低,逸群绝伦的公子若是真的想要用心哄劝住谁,总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公子璜的语调更柔更温和,好像是绿地树荫下,一汪冷泉潺潺地流进了细口银瓶里,将万物都纳入:“无论什么,阿笙都会答应的是吗?” 崔珩晏的眼睛本就是润而亮的乌黑,现在颜色更沉更深,似乎能将所有的东西都卷入,无论洁净还是污秽都能存进这双静谧的眼。 若是让阿笙只在意我呢? 若是让阿笙永不再想着离开我呢? 若是让阿笙再也不要和那些觊觎着你的旁人说话呢? 若是让阿笙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和我捆绑在一起呢? 若是让阿笙只看着我、只听着我说话、只触碰着我、所有温情的呼唤和焦急的询问都只是为了我呢? 因为无论说什么,阿笙都会尽数答应的,不是吗? 虽是已然及笄,可妍丽的女郎却依旧是幼嫩如春水,脸颊上面极为细小的浅色绒毛,在日光下是鸭雏一般的娇柔。 骨清香嫩的小姑娘,是陌上新开的花蕊都不敢惊扰的一枝摇曳新芽。 都不必多加用力,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轻轻松松地摧毁掉。 无知无觉的阿笙清甜地笑开:“无论是什么。” 她总是这样信任公子的。 总是这样信任公子,永不会伤害她的。 听了这话,崔珩晏眼睑微阖,细细地用羹匙舀了勺嫩白的杏仁送入口中,舌尖轻轻碾碎了它,半晌露个清哑的笑:“那就罚小师父剥橙子给我吃吧。” 不等阿笙惊讶抬起眉毛,唇齿间都是甜美杏仁香气的公子已经侧过头凑近,淡色的唇微动,就把女郎葱白手指间的一瓣橙子卷走,黑发末梢在她光洁的手腕上一触即离。 阿笙的视线尽数被公子鸦青色的发丝所覆盖,只能感到一片温热的东西轻轻贴过自己的指尖,并不烫。 但是她内心却莫名其妙烧灼起来,连耳尖都熨着滚烧的热意。 崔珩晏垂眸,牙齿轻轻磨动了几下,抬眸看傻掉的阿笙:“好甜啊。” 阿笙从耳朵到脑袋都是一片混沌掺杂的轰隆声,她下意识问:“什么?” “阿笙,好甜啊。” 然后她嗅到空气里原本的辛辣杜蘅香气,混合了一些其他的柔和甜香果味缓缓地飘散过来。 到底橙子是甜的,还是其他? 作者有话要说:【小黑屋的碎碎念时间】 阿余:瞅把你能的,还吃橙,以后果子皮都没个吃,啊呸! 第48章 南羊是什么羊 近些日子里, 除去崔小公子崔珩晏回到了涿郡之外, 还有另外一家贵客到来。 那就是西南边, 陇西李氏的四老爷李垂文。 因着他受到朝中的高官举荐,又因为恰好原来担任单车刺史官职的范邨亡故,刚好有了一个空缺, 于是李垂文便替代他被擢拔为涿郡新一任的单车刺史,携自己的家眷前来任职。 同时, 因着李垂文祖籍不在此地, 这个职位不过是给原先白身的他一个接着回原县擢升官位的暂时跳板所用, 因此他只携了自己的妻来此暂住,七旬老母和龆龀子女都尚还留在陇西。 要说这件事简直让有些涿郡的士家望族愁眉不展。这倒不是因着别的, 而是李四公子李垂文原本的嫡妻,恰好正是清河崔氏被一朝下堂的崔姑母。 两家当时因着休弃的这桩事情,虽说不曾闹得多难看,可到底也不可能是毫无隔阂, 原本交好的两家早已经是楚河汉界、再无来往。 然而有的人心较比干多一窍, 早就算明白了里面的弯弯绕绕。说白了, 崔姑母到底只是被休弃的一个女眷, 而且现在崔氏早已式微,就连崔大老爷也是被左降去他处做官。 相反的, 现在陇西李氏在李垂文的如夫人娘家的提携下, 那可是繁荣昌盛、如日方升。 虽然这如夫人说到底不过是个滕妾,可她因着加官进禄的父亲被授以了个三品夫人的诰命,竟是比她丈夫李垂文的官级还要高, 明眼人谁不知晓这是她父亲在给她撑腰。 所以这如夫人除去不能有个正室的身份,在李家那也基本上是说一二的夫人待遇了,听闻在李家的长辈面前,可真是比那平庸无奇的李四老爷李垂文还要得脸。 因着这些原因,有些士族早早就备下了金帛珠玉等着送进李四老爷的官邸了。 原先还有些犹豫的士家,在听闻崔大夫人都悄悄备下了一份麟凤龟龙的陶艺品,来给李四老爷李垂文接风洗尘后,那更是闻声识雅意,也纷纷备下厚礼去李家上门拜访。 一时之间,这刚刚装饰一新的李府当真是门庭若市、客如云集,可谓是万头攒动,当真热闹非凡。 这些事情当然和崔姑母没什么关联,那些见风使舵的仆从们更是怠慢不少,若不是崔小公子狠狠贬斥了几人,或是送进偏远庄子或是直接发卖出去,那么崔姑母的日子可能就会过得更加难捱了。 可到底还是有公子璜在的。 不过除去这件恼人的事,阿笙的七月还是过得很神怡心旷的。 这首当其冲的,就是百叶的婚事。 许是因着上次阿锄的事情,百叶的父母听闻后是后怕极了,也不再督促着她早日成婚。 反正身为一个女婢,也不用像着那些大家小姐一样,及笄后就要开始担忧婚事,便是迟上个四五年也不会有人耻笑,因此便暂且搁置了下来。 不仅如此,百叶最近很是奋发图强地在学文识字,尽管同房的阿笙总是不用《女范捷录》或《内训》,而是用话本子来教她生僻的字,可百叶依旧进步飞速,很快已经能连字成句了。 像这一天,百叶就拿着《公祭祁夫人文》来问阿笙:“这里面有一句话,说的是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 不等阿笙启唇给她解释,百叶先自行摇头晃脑地猜测起来:“阿笙,这上半句话的意思是不是男子要看重自己的德行,只要德行好便是值得嘉奖的。” 发现妍弱的女郎赞许地点点头后,百叶犹豫地皱皱眉,“这后半句话我倒是不太确定。” 阿笙眨眨眼,鼓励她:“百叶姐姐猜对了的话,我就奖励你一本珍藏已久的话本子。” 她不等百叶说什么,就自顾自开心道:“没错,就是那本讲述桦树精和黑猫妖怪相知相恋故事的话本子。我还专门它做了个绣着祥云图案的线装书套。这祥云可不是普通的云,对于桦树精和黑猫妖来说可是甚为重要,用人间的话来说那就是他们的月老、红娘。若不是这祥云帮忙,他们两个不同种类的仙与怪,就差点要生生错过了,所以百叶姐姐你说,我这书套是不是选的很好。” 眼看眉飞色舞的女孩又要开始滔滔不绝了,百叶头痛地捂住她的嘴,转回原先的话题:“我猜测这话的意思是,身为女子,只要贤良淑德、操持家事,没有什么读书的才华,便是最好的德行了,是也不是?” 原先还开心讲着自己仙妖之恋、动物植物跨种族绝美倾城恋情的阿笙住了嘴,秀气的小脑袋简直要摇成拨浪鼓,语重心长地道:“非也,非也。” 阿笙用交叠的手背支起了自己的下巴,严肃认真地望向了自己的百叶姐姐:“不论是对于女郎还是男郞,通文识字都是一件好事,可以使人通明大义、明晓事理。里面的这个‘无’字,意思不是没有,而是要隐藏起来的涵义。” 她润口茶接着讲:“所以这句话是说,女郎虽然是博学多才,但却不要张扬外露,展现出恭谦的姿态,假装自己没有才华。” “百叶姐姐前两天对着阿锄的样子就很好,”阿笙摆出笑眯眯的样子举例,“用到实际当中呢,那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百叶戳了下她的额头:“你可当真是什么都敢说。” 讲完自己也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 这话说的是因着前几天阿锄发疯,把小狗寒寒的墓给凿了个稀巴烂,当时阿笙并没有说什么,不过等此间事了后,掉头就愤愤地去和崔姑母告状。 这个时候她才得知,崔珩晏已经要下手,贬黜他到和他老子娘的一个庄子里务农去了,不过因着阿锄娘还算是在崔府有几分脸面在,又兼她求爷爷、告奶奶,在崔大夫人面前那是额头都快给磕碎。 在“慈母”崔大夫人的求情下,到底还是先将阿锄给留了下来。不过与此相对也有代价,便是阿锄娘代儿受过,再也不能私自跑到崔府里,后半辈子都得在那个小小的农庄里,过完自己余下的一生了。 然而阿锄到底是吃了一大顿派头,转而气急败坏地找上了百叶,怒声问:“是不是你将小公子和阿笙的书信藏起来了?” 百叶很是无言以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之前竟然还隐隐约约,对面前这个如此面目粗鄙的郎君芳心暗许。 看百叶不说话,阿锄反而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你这逞狂的长舌妇人,为何如此狠辣!便是一定要把阿笙和我都推到深渊里头才罢休吗?” 在他看来,玉枝金叶的公子璜自然不会费心来料理一只狗的事情,这肯定都是唯一的知情人百叶在背地里撺掇的。 阿锄眉毛倒竖:“阿笙一个地位卑贱的女婢,怎么可能和小公子有什么往来?若是真的有什么书信往来,自该禀明崔大夫人,让她提前肃清这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唾沫星子都快飞溅出来:“你欺下瞒上,帮着阿笙掩埋倒也罢了,怎么还如此心狠手辣地去找那无知妇人崔姑母,让我的娘都跟着吃瓜落。相知十多年,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毒妇。” 仰头避开两步,百叶声音也跟着冷下来:“相知十多年,你难不成不知道我不识字吗?” 自然她现在是识字的,不过之前确实是看不懂。 她还疑惑道:“这瓜落儿是什么,是你母亲新种出来的一种蜜瓜吗?” 百叶摆出一副“文盲很骄傲”的样子看过来,表示自己完全听不懂这些乡间俚语。 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样子给气噎住,阿锄想骂的话卡住,愤愤骂一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百叶摆出空茫的神色:“这南羊又是什么羊,可以用来煲汤滋养身子吗?” 眼瞅着阿锄气得鼻子都歪了,要愤怒地回他的马厩喂北方的马,百叶连忙问:“你又是从哪里得知,小公子和阿笙有甚么书信往来的?” 她从来都没有听阿笙说起过,唯一可以与书信挂钩的,估计也就是那本被珍而重之保管起来的《择夫手札》,而且上头只写了一页的字,当真是乱七八糟。 “当然是崔姑母身旁的双桃。”阿锄已经回转身,不想多看哪怕一眼这个蠢妇,“你当所有的婢子都和你一样不识字吗?” 听闻此事,阿笙懒得遮掩,直接找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识文断字”的双桃,轻轻笑着问:“我倒是不知什么书信,双桃姐姐不妨明示给我看啊。” 双桃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被卖的这么快,不过她不像阿锄那么傻,避开阿笙的目光,很是振振有辞般道:“可能是没有什么书信的,不过是因着阿笙你已然及笄,所以想用此事劝告你。” 她还摆出了“我都是为你好”的样子:“既然已经不是稚童,最好就别再和其他的人过多交际了,不然有什么风言风语,反倒不美。” 想起什么,她还欲拍拍刚及笄的女郎幼嫩的肩膀:“便是许大公子看不上你,总还有别的郎君会因着你的好颜色,愿意纳你入府的。” 阿笙挥落她的手,慢吞吞抬起澄而亮的眼睛看过来,“多谢劝告。不过你既然盼着我嫁人,那欠我的银子可否也早点还回来呢?” 阿笙侧过头笑起来,那可当真是暮景烟下的蓼岸,送来的一枝秾艳红萼花:“毕竟嫁了人后,就需得忌讳和旁人交际,不好再登门找你了,双桃你说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通篇都是胡言乱语,美人不要当真。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论语·第十七章 ·阳货篇》 第49章 当真百般荣宠加身 虽已然是盛夏, 可崔姑母依旧极度畏寒般裹着厚重的鹤氅。 掺着甘松的乌沉香浓郁而厚重, 似乎可以将室内的最后一丝寒气都祛除干净。 抿过茶, 崔姑母将杯盏随手搁到一旁,忍着笑意:“热坏了吧。阿笙你去外面通通风吧,我这里也不需要人伺候。” 明明是这样酷暑的天气, 旁的人家都从冰窖里取出去年冬天的藏冰,搁在屋子里纳凉避暑, 可崔姑母的屋苑里, 轩窗紧闭不说, 堂屋内还依旧燃着这般厚重灼人的香,不怪别屋的小丫鬟一进门就被热气吓得倒退三步, 还背地里悄悄抱怨:“这简直是蒸房啊。” 拿着铜钎子拨弄香炉的阿笙,更是小脸被热气弄的粉扑扑的,鬓侧也聚集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然而还不等落下来就被热气蒸发掉了。 崔姑母却丝毫不觉得热, 还将身上的鹤氅又紧了紧, 她笑着道:“天儿这么热, 你去膳房拿碗冰酪吃吧, 不然我的分例怕是又要便宜给别的人了。” 想起什么,崔姑母又提醒她:“再拿一碗给双桃吧, 这孩子在外间干了这么多活计怕是也累坏了。” 阿笙虽是热, 还能悠悠道:“她既是替您给府里头的小姐送件夏裳都能送两个时辰,想必是小姐留她用饭了。况且双桃姐姐不喜甜,这冰碗还是让阿笙我来代劳吧。” “你个促狭鬼, ”崔姑母忍俊不禁,“还记恨寒寒的那件事呢?” 上次阿笙和双桃因着莫须有的“书信往来”这件事争执的声音有些大,让屋里头的崔姑母也听到,很是呵斥了凭空造谣的双桃一番。 不过许是近几个月双桃已经被申饬过太多回,很是不痛不痒地点个头,敷衍地向阿笙行了个礼道歉也就作罢。 崔姑母性子仁善,又不忍用过重的法子罚打小就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最后也只是叹一声:“到底是长大了,双桃你有喜欢的小郎尽可以告诉我,或者若是想去伺候旁的主子也可以提早告诉我。我别的做不到,给你添添彩礼、尽一份心做个顺水人情总是可以的。” 这下,双桃才诚惶诚恐磕头,红着眼睛真心认错。 不过崔姑母也是上了心,不再像之前只是随口一提,最近经常寻双桃来说这件事,也把目光投向了府内的管家、仆役们,想为多年的主仆恩情尽一份最后的心意。 因着阿锄娘不在府里头,双桃最近胆子也是大了不少,阿锄也转了性子,不再避她如蛇蝎,两个人偶尔还会凑到一起去喁喁细语。 阿笙懒得管他们,像是今日,晨起的时候,双桃就打着“替旁的小姐送衣裳”的名头出门,到了晌午都没回来,想必又是去寻情郎做快乐事了。 果不其然,阿笙去找膳房的百叶取崔姑母的分例时,就看到这对不被长辈看好的小情人正凑在一起,你喂我一勺、我嗔你一句地在用饭。 明明菜式里头没有什么辣椒,可阿笙怎么觉得眼睛这么辣呢? 连个白眼都不愿意赠送给他们,阿笙提起食盒转身便走,连午日的晴风都没来得及在她裙裾间多做逗留,她就已经回到崔姑母的院落了。 因而她也没有看到,自己才刚转过头去,双桃的笑容便消失在耳畔,淡淡道:“阿笙已经走了,你不必再装样子。” 而阿锄的目光还痴痴地循着靡弱女郎的背影望,好半天没回过神,手里的木勺掉了都不曾发现。 双桃狠狠唾了一声“蠢货”,可到底还是俯下身捡起那勺子,回去膳房找井水冲洗了。 擦拭过额际的汗水,阿笙再次来膳房时,不意外地发现那对小鸳鸯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百叶给她拿来两碗冰酪,没好气道:“要是想给双桃送,你估计得去马厩找她了。” 百叶还补充道:“我劝你最好换一身脏的衣裳去,不然染了一身马骚味都没处洗,连皂角都洗不净那个马夫身上的蠢味。” 士别三日,当真需要让人刮目相待哇。 阿笙惊讶道:“百叶姐姐,不愧是识了字的读书人,说话水平当真是大有进益。实在是进步神速,让人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着她已经舀起勺冰冰凉凉的乳酪,眉眼弯弯道:“百叶姐姐不吃吗?” 百叶尴尬地咳一声:“这几天我一直在做这冰酪。主子们吃的肯定是精致小巧,摆盘错落有致的,至于这失败品,就全都进到我的肚子里了。” 怪不得最近百叶总是夜半跑茅厕。 不过吃东西的时候,讲这个好像不太好。于是长长地哦一声,阿笙含着勺子含含糊糊道:“有情饮水饱。我已经和崔姑母说了,这两碗冰酪我吃一碗,另一碗我要看着它化掉,就是不给双桃。” 百叶无奈按住额头,刚想说一句“阿笙你已经及笄了,能否不要这么幼稚?”可看到女孩的样子又生生顿住了。 冰酪是从窖藏里取沁凉的冰块凿碎堆在玉盘里,用腻白的牛乳浇在上面,再佐以桃子、樱桃之类的新鲜果子,淋一圈髓滑鲜润的粘稠饴蜜,最后撒一点葡萄干、青红丝和果仁,简直就是琼浆瑶雪上盛开的鹅黄花光。 这样软而绮腻的乳酪抵在女孩洒着清露的蔷薇色唇瓣上,桃粉的舌尖若隐若现轻轻一点,旋即又消失在灼人的空气里,唯有浆酪上一点少去的一层薄薄湿润的痕迹,还染着霜橙一般的余韵。 百叶原有的话说不下去,莫名觉得,阿笙还是一直是个稚童好些。 原本她总盼着这说话一团稚气的女郎早些长大明事,可等到对方真的抽枝拔节,亭亭玉立着散发出融融绵绵的雾冷香气,她却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有种美好若是太过细弱,总是易被摧折的恐慌感,随着女郎露个浅浅笑意折过身来看自己时,这份惶恐更愈发浓烈了。 百叶转了话题:“说起来,公子回来也有一段时日了,怎么不见你去给他吹笛子?” 这可是必备的保留项目,发现听不到阿笙的幽咽笛子声,百叶都要不习惯了。 轻轻哼一声,阿笙撇过头去,心里道,这都是公子自找的。 还要说回公子吃橙那日。 甜橙清爽而甘冽的汁水味道四散开,对坐着的两人唇齿间都是如出一辙的微弱果味,有缓缓升温的气流冉冉升起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也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或许已经是倥偬百年已逝。阿笙耳边燥热的温度才缓缓降下来。 她用帕子擦一下手指间的橙子汁水,清清嗓子道:“为师也想好要怎么办了。” 像是之前说的,小公子也没有信守承诺。 崔珩晏轻轻一笑,声音是被水意润泽过的靡猗:“好啊,小师父想怎么罚?” 清甜弯弯唇,阿笙说:“我怎么舍得罚公子呢?” 不待公子璜眼睑泻出些清涟的迤逦波光,就听到鲜妍的女郎淡淡道:“只是我之前与公子讲,若是你平平安安、没有丝毫伤处地归来,我就奖励公子一首笛曲,是吧?” 崔珩晏笑容微僵。 阿笙浅浅一笑:“自然如此,公子没有办到,这吹笛的事情也便不做数了。” 崔珩晏这下傻眼了。 这几天,崔珩晏是天天缠着阿笙,来回就是那两句:“我保证再也不受伤了。” 还摊开光洁的手给她瞧,示意道:“我回来后都乖乖待在屋子里,再不曾折腾什么的。” 可惜冷心冷面的阿笙完全看不懂他的暗示,轻轻一点头,“公子最近表现很好。” “那,”崔珩晏委屈巴巴地问,“阿笙你之前说过的吹笛……” 女孩拂开挡住自己前面路的公子,还露出恬淡的笑意:“自然不做数了。” 旁边看着的小厮阿余,表面上也跟着黯然失神的公子愁眉不展,内心里却早已经是乐开了花。 不愧是他最敬仰的阿笙姐姐,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能让公子吃瘪,真是替他报仇雪恨、一雪前耻,快哉快哉。 如果凛若霜雪的公子没有用凉飕飕的目光,将不小心露出傻笑的自己钉在原地的话,那就更好了。 吃冰酪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阿笙就用完了,随着轻松随意的闲适叙话,她的呼吸间都尽是甜丝丝的凉意,原本燥热暑气尽消。 帮着阿笙把碗给拾回膳房,百叶无意间说起:“知道吗?听闻世家大族的陈郡谢氏的长门嫡女病愈康复了,听闻过段时日就能出阁见人。” 这陈郡谢氏和涿郡这边的崔家、或者是最近势头正盛的李家可截然不同,那是真正的钟鸣鼎食、簪缨贵族,便是皇族也要觑这些传代千年的世家眼色,是真真正正的名门望族。 然则这陈郡谢氏虽然门第高华,但是长房的命运却不大好,先是谢家大爷的头一个孩子打从生下来就病弱,所以就一直养在闺阁里,这么些年居然都无人识得女郎的样貌。 这先不论,更惨的是谢家大爷和夫人之前被邀请到宫里参加筵席时,恰巧碰到前朝余孽派来的刺客要暗杀今上,谢大爷为了保护今上血溅三尺、身陨于宫殿之上,而他的夫人更是万念俱灰,连自己尚且病弱的孩子也不顾,也一头撞死在夫君的灵堂前,撒手人寰。 所以他们唯一的孩子尤其珍贵,尽管常年累月地靠着药材续命,却被带在了谢家老太太的跟前一直长大,虽是连别的世家旧交都不曾见过这硕果仅存的长房嫡女,可谢老太太的教养大家自然是认可的,都很是好奇这般的千金贵女会是怎么个模样。 好在虽是长房子孙凋零,除去小时候淘气、不小心跌下假山身亡的二老爷,庶子出身的三房倒是很兴旺。 更兼因着长房已逝,族中的资源大多都倾斜到三房,这谢家三老爷甚至还有幸高娶了祈华郡主,现在也是人丁兴旺、瓜瓞绵绵。不过众所周知的是,谢家三房的老爷最为疼宠的,还是大哥家里头这个病弱的可怜嫡女。 百叶叹口气:“这谢家的长房嫡女虽是身子不好,但也算是百般荣宠加身,真让人羡慕啊。” 听不到回答,百叶纳闷地回过头来:“阿笙,你怎么不说话?” 午后刺眼的阳光铺就成一席滚烫的金边,细致地将妍殊女孩的眉目都掩盖起来。 只听到这女郎轻声细语道:“百般荣宠加身吗?” 她浅浅笑开:“旁人的事情,谁又能真的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的美人问微博之类的,现在没有与作者号相关联的其他联系方式,短时间内也应该不会有 如果真的很喜欢我的话,可以考虑点进专栏去点击收藏一下这个掉毛作者呀,眨巴俺的大眼睛拼命暗示~ 第50章 乔木世家的女郎 清河的夏日暑气正浓烈, 有莺啭鸣啼的声音, 在浓阴的繁明树上若隐若现。 有躲在廊檐下头避着暑气的小丫头, 在叽叽喳喳地闲聊。 “这崔姑母怎么身子这样孱弱?以前虽是身体也不好,到底不必在这么热的天把自己的屋子给弄成蒸笼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最近刚进涿郡、势头正盛的李四老爷正是之前将崔姑母给休弃的那位爷。再看看之前那位,在崔姑母面前都得伏低做小的如夫人, 现在这嚣张的派头,就连我们府里头的崔大夫人都要看他们脸色送礼呢。你说说, 搁你是崔姑母, 你能好受吗?” “原来是这样, 崔姑母也实在是太惨了一些。” 她们才说到这,就看到清妍姣美的女郎冷淡走过来, 顿时住了嘴,嗫嚅叫一声“阿笙姐姐”,连忙跑远了。 现在阖府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情,从膳房回来的阿笙也懒得与她们计较。 她定定神, 掀开帘子迈进了温度极高的闷热堂屋内。 袅袅婷婷福身鞠礼后, 阿笙将头垂在埋在崔姑母的膝上, 轻轻地用自己的脸颊去磨蹭对方的腿。 崔姑母无奈, 伸出枯瘦的手指去抚摸女孩细弱的发丝,好笑道:“又是谁给我们阿笙气着了?” 阿笙仰起头, 佯怒道:“我最是和善可亲、知书达礼的。” 还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多么厚颜无耻, 她理直气壮地说:“阖府上下的人都喜欢我,怎么会有人给我气受?” 崔姑母失笑,点点头:“好, 那你这又是怎的了,可是又想赖我这里吃冰酪?” 阿笙嗔她一眼:“您说什么呢?我下晌才用了两碗,再吃怕就得腹泻了。” 这可真是什么都敢说。 “不过,”阿笙余光瞥一眼还在细细袅袅燃着青烟的香炉,不经意般地问道,“您可曾想过移居到南方居住一段时间呢?” 崔姑母细细抚摸她头发的动作一顿,疑惑道:“怎么忽然说起此事?” 阿笙展颜一笑:“因为我观《娄景书》中说,南边的气候要更为温暖湿润一些。而您又畏寒,若是能去王都那边休养生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是你这皮猴儿想去王都那边玩吧。”崔姑母好气又好笑,不过还是认真回忆道,“我父亲曾经去王都述职。那里的地势与这边的平原不同,有很多雄伟、秀峻的山川河流,而且风土人情也大不相近,我年幼的时候也很想去南边赏一赏悬涧、旷野,想来一定很有趣的。” 阿笙一双明丽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要是现今有机会……” 崔姑母已然将视线移到花木扶疏的窗外,“然我现在已经不是稚子,兄嫂愿意收留我回府,我已经很是感激,再不会像幼年那样,什么新奇的想法都敢想了。” “若是我能有机会带您到南边去呢?”阿笙不服气地试探道,“每天游山玩水,再给您好好物色一个好郎君。” “你这孩子。”崔姑母彻底无奈了,“以后这种话,再不许在别人面前说。” 但看到女孩执拗注视着自己的固执样子,崔姑母还是幽幽叹口气,坦诚道:“阿笙,你还年轻,但我已经岁数不小。不说旁的,就是这番舟车劳顿我也吃不消。而且这里虽有些不如意,可到底是生我养我这么多年的家,我离不开故土的。” 崔姑母知道她吃软不吃硬,还谆谆善诱:“你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绝不许再在别人面前提。特别是将来你嫁了人,更是不能在夫主面前表现出这种贪玩的性子,不然婆家定然会看轻你的,知道了吗?” 看阿笙还要犟嘴,崔姑母轻声道:“孩子,我是过来人了,你怎么知道我就未曾有过这些想法呢?” 不过下场很是凄凉罢了。 崔姑母将她细软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劝道:“我总记不会骗你的,女人家在世上就是要忍耐,总有一天会熬出头的。” 未嫁从父, 既嫁从夫, 夫死从子。 三从四德的教条,生来就是要印刻在女子的骨头里的,注定从出生起就需得依附于郎君存在,仰息于别人手里的一点零星仁慈恩赐生活。 阿笙嘟囔道:“若是定要如此,那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守着您活不比跟那些臭烘烘的郎君强,还能吃到冰酪。” 崔姑母被这番话吓得差点没呛出来,抚着自己的胸口念了好几声佛号,“阿笙,不能这么孩子气了,哪有女郎不嫁人的?” 说到这里,崔姑母想起什么,摩挲着手边的茶杯犹豫道:“说来,许大公子最近登府求见过好几回,我私下里想着他现在既然已为官,恐怕后宅也难以清净,以前说的平妻之事也不会再作数,因此便全都替你婉拒了。不过他今天又递了帖子,我想着总是这样也不是个事,还是要说开好。” 崔姑母问她:“阿笙,你可对他有心思吗?” 这在盛夏中正披着鹤氅、抱着汤婆子的女子沉思道:“其实只是个小小佐史也算不得什么,说不定还能更护着阿笙你。不过是我心下担忧你嫁过去后,难后院里的事情会更多更杂罢了。” 阿笙眉头细细拧了起来,许大公子许志博,不是已经和留春两情相悦了吗,又回来找她做什么? 莫不成还要专门来跟她解释一番?这倒是太麻烦些了。 崔姑母没看到她的神色,还接着道:“阿笙你现下也及笄长大了,我也再不瞒你,我这点嫁妆将来也全都是留给你的。说我偏疼你也好、不公正也罢,可我从来都是将你当女儿看待的。也就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许家看似像如火如荼、鲜花着锦,未必就是什么好人家,这亲事对女郎极为重要,你还是要慎重些。” 阿笙点点头说:“我知晓的。” 崔姑母看她这副完全不当回事的干脆样子,欲言又止,心里想的也就不便再说下去。 唉,这女郎虽然年岁是大了,可心性依旧是小孩子,让她怎么放心的下? 最后崔姑母也只不过是道:“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阿笙你的人生还长的很啊。” 崔姑母的眼睛一向是疲累而带着一点倦色的,唯有在说这句话时,眸子中簇亮起某种阿笙从未见过的灼燿的鲜亮光彩,让人能忘记她现下的年岁,窥见隐约年轻时艳丽娟秀的骄傲嫡长女模样。 不过这耀眼的光芒转瞬即逝,如同忽如其来的盛夏。 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然而阿笙总也忘不掉崔姑母手指骨节用力地折紧、想要握住什么,最后却到底徒然地放开,悠远地道:“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明明堂屋是乌沉香深邃铺就的安宁,可却更像是风雨琳琅前短暂的静谧。 没有再出声的她们也就没有发现,不知何时回来、穿着湘妃色衣裳的大丫鬟攥紧了门帘,指节都是用力过度而狰狞的白色。 在艳阳下不知站了多久,最后还是听到打着哈欠来庭院里打扫的仆妇脚步声近了,才换上一副笑模样走进去,“崔姑母,您在和阿笙聊什么呢?” 崔姑母循声看来,淡淡道:“双桃,你回了。” 到了夜间,酷暑难耐的气温才隐约降下来一些,银盘似的月亮也挂了上来。 “嗳,阿笙你说,这谢家长房嫡女得是个什么样子?要是我在王都就好了,真想见见这些真正的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女郎会是个什么气度。” 阿笙是真的没想到,这位谢家嫡女的事情,居然会让一向闲事不挂心的百叶挂念这么久。 因而她缓慢将手指了指自己,盯着百叶好奇的眼睛,也不说话。 两相沉寂很久,最后还是百叶先忍不住,开口道:“你怎地什么话都不说?” 阿笙慢吞吞抬眸道:“就是我这个样子。” 由于过了太久,百叶已经把自己之前的话给忘了,她挠挠头:“什么你这个、我这个样子,对了,你脚腕上新挂的这个珠钏是什么啊?” 因着要就寝,阿笙已经去了鞋履,仅着一双素白的净袜缩在榻上,一只在月光下散着柔和光芒的珠钏,也隐约露出了半面。 “上面好像还刻着字。”百叶惊奇地凑过去打量,不过阿笙的裙裾挡住了半边,于是她只模糊看到了半个字,“这个字是射吗?” 阿笙糊涂地缩回了脚,纳闷道:“什么射?” 百叶“哎呀”地叫一声,“就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萧郎’的那个萧啊。” 阿笙捂住自己的头,笑出了声:“我的好姐姐啊,那明明是‘西北望,射天狼’,哪里来的萧郎啊?” “萧连帅可不就是萧郎嘛。”百叶撇撇嘴,解气道,“也不知道哪位义士做的壮举,这种只会欺辱女子的郎君,就得是这种下场才对嘛。” 又随口扯了几句有的没的,两个人就熄了烛火进被褥中安睡了。 唯有月光拂照过阿笙细伶伶的脚踝上,莹洁珠钏镌刻着的字的另半边。 简淡秀润雕琢的那个字,依稀是个谢。 作者有话要说:愤怒地瘪瘪嘴,这就是一时兴起把原版文案放出来的坏处,一点悬念都没有了QAQ 夸夸缇不开心.png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猎》 第51章 大美人好欢喜 但听得叮啷的一声脆响, 一只华美而绚丽的珠钏便被搁在了桌子上。 刚刚撤开的手腕雪白而细弱, 如同浓翠厚叶上将绽未开的一朵玉簪, 那声音也是清甜的:“就是这样。” 穗妈妈沉吟道:“这样也好,谢家如今确实是龙潭虎穴,就连夫人可能也不会想让小姐您回到现在的谢府的。” 当年就连夫人她自己都没有留得下命来, 又怎么会忍心让她的女儿回到这样的院邸生活? 因为夫主过世就逃避地一头撞向灵柩,这从来就不是夫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也亏得这人还能这样堂而皇之、厚颜无耻地宣之于口! 就连穗婶娘她自己, 也是因着谢家老太太不死心, 也是自己挂心大小姐会遭遇什么不测,这才十几年来从未放弃地寻找。 如今, 虽说阿笙只是一个婢女,但崔姑母待她怕是比正经家的小姐也差不了多少。何况比起被锁在沉沉深苑里,能这样自由地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谢老太太恐怕护不住小姐的。 穗妈妈原本从那花街柳巷里的老鸨那里,打探到阿笙的事情后, 本来也不想再插手, 直到偶然发现小姐可能要被范邨那老鳏夫给染指, 才惶急地出面现身的。 听到阿笙摩挲着这代表谢家大小姐身份的珠钏, 轻声道一句“会回去慎重考虑一下”的时候,穗妈妈就知道小姐怕是不会归府, 因此现今听闻她说还是想要留在这边, 陪伴崔姑母的时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只不过…… “这只珠钏到底只是我替小姐您保管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穗妈妈伸手接过那只还沾着阿笙体温的珠钏,手指灵巧地拨动了一下, 就从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只珠子中掀出个小小的灰色机关。 迎着阿笙讶异的双眼,穗妈妈淡声道:“万一发生了什么需要谢家出面帮忙的事情,小姐您就按动这个机关,谢家安插在涿郡的人就会及时循声赶到。” “不过,”穗妈妈意味深长地说,“一旦按下去,您就只能是谢家大小姐,再也做不回阿笙了,所以还望您慎重使用它。” 阿笙咬咬唇,露出个婉美的笑意,轻灵淼淼而又动人:“多谢穗妈妈关照我。” 穗妈妈见状一怔,忽然怀疑起自己的决定。 这样的小姐,即使做一名婢女,就当真能安然无虞吗? 穗妈妈忽然有些不确定,可是那道清潆的背影已然消失在夏色呼啸拂过的蝉鸣声之中,寻不见了。 才回府的阿笙,就见到崔姑母神色郁郁地把她叫到身前来,犹豫道:“许大公子又来求见了,我本想要替你推拒,可是崔大夫人她……” 崔姑母有些屈辱般说不下去。 可是,已经一切尽在不言中。 阿笙安慰般搂搂她的腰,和声慢语道:“那我就去见见他,好好说清楚也好,这都不妨什么事的。” 不出一刻钟,焦灼等在后院里面的许志博,就听到了步履轻踏夏荷香意的脚步声走近了。 好似无论多久,她都是这副清丽妍妍、偎着澄濛雾色的姣美样子,永远都是初见时昏沉暮色之下一枝吹过绿野的丹霞。 许志博突然觉得自己又像个毛头小子一般,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踌躇再三,许志博还是另扯了旁的话题来开口:“近些日子,范老爷的叔伯和我相谈甚欢,还送了我好几砚不错的松烟墨锭,很适合作画的时候来用。” 阿笙的发丝被夏风轻轻地吹拂了起来,她想,这是在提前为接下来说的事做个铺垫吗? 不过许大公子倒不必如此坦诚地全部告知自己,他和留春的事情的。 毕竟在旁人的眼里,留春总归还是因着范邨被杀而寡居的孀妇,而许志博还是范邨生前过从甚密的好友。 若是让太多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终究是容易被有心人利用的。 于是阿笙趁着对方停嘴的时候,轻巧一福身,柔声打断了他接下来想讲范府的长辈是如何看好他、提拔他的事情:“还不曾向许公子道喜。” 许志博的滔滔不绝便停了下来,他暗自失笑:为何要向一个闺阁中的女子讲官邸朝堂上的事情?想必她也是不懂的。 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这样还真像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一样,连用的什么膳、一天出了几次恭都想要和心上人分享,真是有些蠢。 像现在对方已然及笄,他还不如直接挑明来意好一点。 于是,许志博温雅道:“不知道阿盛可还愿嫁给我?” 他向来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在下说这些,只是想要向你表明,我是真心想要纳你入门,而且会有能力照顾你,再不让阿盛你吃苦的。” 许大公子眼神缱绻深情,满满含着的都是柔情蜜意。 听了这话,阿笙的眉毛就轻轻蹙了起来。 阿笙原本还以为,许志博今天找她,是因着之前担忧之前的见面会给她造成不必要的误解,想要清楚解释明白。 看来是她想左了。 问题在于,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承过许志博,说想要嫁给他了? 更何况,阿笙现在的日子过得是一点都不苦啊,还每天都能吃冰酪。 可惜许志博误解错了阿笙皱眉的意思,连忙解释道:“阿盛,不是我不愿娶你为平妻,只是我现在因着担任了别驾从事一职。虽然俸禄不高,可好歹也是个长史。但你放心,我虽现下只能给你个滕妾的名分,等将来你诞下麟儿的时候,我会为你请命,就像李四老爷一样,也让阿盛你做个如夫人的。” 然而虽是这样说,许志博的心里却像吃了蜜一样甜,还有些轻飘飘的自得:原来阿盛内心里也是会挂着自己,还会有着小女儿情思,担心自己位高权重就不要她了。 许志博却好像忘记了崔姑母现在尴尬的位置,也不想想他在从小就养在崔姑母身前的女郎说这样的话,人家会是个什么心情。 阿笙眉目神色更为冷淡:“可许大公子不是已经有了心慕的女郎吗?” 她没有直接说出来无双的名字,只是侧面提醒他,别再来招惹自己了。 不过许志博更加误解了她眉眼清冷是为了什么,甚至唇角都笑出一些狷傲之色来:没想到,这样的女郎也会为他吃这些飞醋。 他虽是受用阿盛的醋意,可内心里头却想着,这女郎旁的什么都好,唯有性子却还是要温柔敦厚、大度一些。 不然等将来大妇进了门,她若是闹起来,便是颜色再好,许志博也会心中不耐的。 总不可能一辈子只她一个人吧。 不过她年纪还小,待进府之后,他再慢慢教吧,也不急于一时。 许志博摇摇头,无奈为这心眼芝麻一样小的女郎叹息道:“我何曾有什么其他……” “我和留春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友伴。”阿笙忽地开口。 许志博却愣住了,这怎么忽然提到了旁的人物来? 阿笙目光清莹地望过来:“后来她被记成了崔大夫人的义女,我是亲眼见着她出嫁的。” 忽然之间,许志博心里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他还维持一个柔和的笑意:“如此良辰美景,我们还是不要提旁的人了吧。” “后来留春改名为了无双。”可惜阿笙已经语调轻绵绵地丢出来后半句话。 她抬眸,清凌凌地看过来:“许大公子还觉得是无关的人吗?” 这场无疾而终的对话,最后在许志博的一时失语中戛然而止了。 不过,阿笙却心知恐怕这桩事情还没完。 云笼过的月是剪短的一袭阑色,月辉缓缓地洒在愁眉苦脸的女郎裙裾之上。 正在她烦心摆弄案上的宣纸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从花影浓浓的斜后方处传过来。 公子璜在澹白如霜的月色下挺拔如松:“阿笙,你在做什么?” 阿笙原本揉搓着手里羊毫笔尖的动作一顿,刚想轻声道过一句“没有什么”,就直直地撞进他清澈微寒的眸子里,欲开口的唇就讲不出话了。 当时,同样的夜色下,公子也是用这样的双眼看过来,拉着她的袖子问:“阿笙就这样不信任我吗?” 她从来都信任他的。 崔珩晏见她不说话,轻皱起眉,担忧道:“你还好吗,阿笙?” 再开口时,阿笙的梨涡盛满的就是清甜的酒酿:“有一桩事让我有些烦闷。” 然后她就隐去了留春的存在,将事情的大概给崔珩晏说了一遍,最后轻轻地叹口气:“我不想让崔姑母为难,毕竟直言拒绝他可能也不是那样简单。” 她眉目间是若有似无的清愁:“我是想着再写一封信来直言,但又不知如何落笔。” “这等小事不必挂心。”崔珩晏眉毛纾解开,宛若皎白的远树蔽。 他姿态清疏,“都交给我吧。” 阿笙失笑,公子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年郎,怎么就交给他了?她这也不过是心事重重之下,找到能聆听的人诉说一番罢了。 不过她也不好拂了公子的雄心壮志,于是浅浅笑着道:“那就先提前谢过公子了。” 盛夏夜晚里团状饱满的蓝雪花飘逸绽放,淡雅的香气隐隐约约散过来,是一簇一簇明亮的美好。 公子璜的唇角勾勒着的,是比疏星朦胧还要柔和的笑:“阿笙,我好欢喜。” 阿笙纳闷道:“欢喜什么?” 欢喜你这般信任我。 欢喜你终于愿将恼人的心事倾诉给我。 欢喜此夜窗台几净、月皎风清、淡星覆水,而你就在我的眼前。 崔珩晏清泊道:“我欢喜这月透横枝下的茭白蓝雪花开的这样好。” 回眸看过去,阿笙也甜美地笑开:“是啊,我记得两年前我们一种下它的时候,还担忧它开不了花呢。” 可现下已经是花团锦簇的遍地似锦。 崔珩晏一双清澈的眼却只望向浅笑着的她。 时间还长,所以眼下,什么都尚还不用知晓,也全都不必去戳破。 只是这样便已经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比起听到美人们说加油撒花打卡,更想听到“夸夸缇”这种夸我的话哈哈哈哈哈。 毕竟我是如此地不思进取、一心只想听夸_(: 」∠)_ 第52章 这是两码事 高挺的梧桐高树之上, 知了声缠绵不休的时候, 小僮搁门前高声传报, 称是有人来寻。 这时节,崔姑母哪里来的客? 该不是什么打秋风的吧。 双桃眉毛一皱便想去推拒,没想到原来神色困倦的崔姑母一听闻来访人的名字, 竟是连屏风都尚未支起,就让小僮将来人带入府中。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烦倦的崔姑母变得喜悦起来, 还招呼阿笙她们备上点果食茶点, 拊掌微微叹气:“这孩子,来之前怎么也不发个信函来, 这下可倒好,被人堵住了吧。” 阿笙和双桃面面相觑,不知这神秘的来客又是谁。 好在,不出一刻钟的功夫, 很快答案就揭晓了。 “好孩子, 你来就来, 还带什么礼来?难道你婶娘还缺这些东西不成?”崔姑母语调像是嗔怪的, 但眼神却含着笑意。 她招手叫来阿笙和双桃,介绍道:“这是李家三老爷的次子, 你们唤一声李二少爷便是。” 两位着湘妃色衣裙的侍女于是轻声屈膝道:“婢子见过李二少爷。” 李家三老爷是陇西李氏的庶子, 而这位李二少爷又是通房丫头生下来的儿子,原名李冼勇。 李冼勇才甫一见到筠雨色若粉凝的阿笙,便是眼前一亮, 迭声慌忙道:“快请起,你们是婶娘的身边人,毋需这般的拘礼。” 他着一身杏黄的绸缎制的直缀,束在腰际的带子,是暗灰的颜色,裤色倒是和长衣相配的驼黄。 明明是世家的少爷,可李冼勇肤色偏黝黑,但奇异的是,配上这绣着暗色香狐绕针的式样也不十分怪异。 虽是皮肤更显黑、但却不暗淡,这衣衫反而将他的脸,衬出几分阳刚的浩然之气来。 崔姑母又笑着把李冼勇招到眼前去,无微不至地对他嘘寒问暖,听闻他已经在涿郡找好了书堂、来日便要读书时才松了口气。 她疑惑问道:“陇西的书堂比较起涿郡来,也很是不错,你父亲怎么不在当地为你找个博通经籍的通儒达士?” “因着我四叔父官拜单车刺史,我的父亲便想让我跟着过来长长见识。不过也是在叔父已经启程后才让我上路的,现下连箱笼都还没收拾利索,便先来拜访婶娘了。” 换句话说,就是先斩后奏,让李四老爷李垂文,是不想收留这个李二少爷都不成。 不过李垂文还不能对这个看起来有点憨傻的侄儿李冼勇说些什么,真是贴上来块扯不下去的狗皮膏药。 狗皮膏药李冼勇他虎头虎脑地露出个淳朴笑意,还提醒道:“我记着从前婶娘您最爱吃的便是陇西的腊肉和手抓羊羔肉,这次带了不少过来,婶娘您别忘了快些用,不然我怕天气炎热,很快就会臭掉,那样就不美了。” 崔姑母笑着应声好,又让他吃果子用茶点,叙话了将近两个多时辰,还一起用了顿午膳,等到了下晌,察觉崔姑母露出一点疲色后,李冼勇自觉辞行了。 李冼勇行个大礼:“那小侄就先回府,等过几天再来拜访婶娘。” 崔姑母欲言又止道:“其实我现在已经和你叔父没什么干系,你若是总来,怕是会惹得他不喜。” 没想到,李冼勇固执道:“我一直只把您当婶娘,便是以后叔父再娶新妇,我也是不认的。遑论叔父他现在身旁的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如夫人了。” “孩子,你这好意婶娘心里领了。”崔姑母愣住,好半晌才露个无奈的笑:“但便是你叔父娶了新夫人,那女郎也是不容易的,何况李垂文已经有了不少麟儿,想必那新妇一进门就要做继母,必然是焦头烂额的。你定然也要尊敬她,知道了吗?” 崔姑母抿口茶,声音淡下来:“便是这位如夫人,现下也正得宠,而且你叔父的孩子都是这位如夫人诞下的。和她有什么龃龉,不是一件好事情。” 深深一拜,李冼勇不以为然道:“小侄知道了。” 崔姑母叹口气,也不好再劝,摆摆手,示意让他快回府去。 见状,阿笙和双桃也盈盈一拜,却好半天没等到对方脚步声离开的声音。 正在阿笙疑惑的当儿,就听到郎君粗而旷达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正是直直对着她的:“女郎甚美,我心向往之。” 不待阿笙愕然抬起头,那道粗重的脚步声就已然远去了。 不像阿笙很是惊愕,崔姑母倒是一排悠然地环环手腕,不紧不慢地说:“这孩子倒是和从前一般,想起什么便说什么,很是爽达。” 崔姑母刚远嫁到陇西李氏时,原本很陌生难捱,就是当时将将到她腿高的李冼勇扑过来,“婶娘”“婶娘”不住口撒娇的叫,只不过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却一直瞥向她带的涿郡这边新奇的玩意。 崔姑母觉得这机灵的样子好笑,逗弄李冼勇两下后,便把那些小玩意送给他顽。本来以为是小孩子贪个有趣,却没想到,过几天发现李四 老爷居然要对这么小的孩子动家法。 她慌忙上去一问,才知道这孩子居然拿着这些玩意,从不知道什么时候挖出来的狗洞钻出去,私自跑出府。 而且不是为了和旁的友伴一起玩耍,却是沿街叫卖起来。 如若不是他的丫鬟发现的早,这穿着锦罗绸缎的公子哥怕是就要被有心人给拐走,到头又用来威胁李家了。 虽然这样想不太对,可有的时候崔姑母是真的觉得,比起来做李家的二少爷,李冼勇也许更适合去做富贾许家的公子。 想到这里,崔姑母拉过来阿笙,沉思了一会儿,“阿笙,你怎么看待这位二少爷?” 崔姑母说:“虽然他性子是鲁直了一些,但是却和他父亲一样,向来不太看重门第之别,是能娶你为正头娘子的。” 她若有所思道:“便是从前有丫头想自荐枕席,他都直接冷脸拒绝。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直接对哪个女郎表现出心慕来。若是你觉得还不错,也可以再接触接触、试试看,总比那位许大公子强上不少。” 一旁的双桃忍不住道:“然而夫人,这到底是李家的人,便是李三老爷他……” “他是他,我是我。”崔姑母淡然打断,平和道,“这是两码事。” 沉重的烟气熏过了雾卷,是浅浓舒卷的遥空霞光。 崔姑母蹙起眉,指尖微动,沉吟道:“你确定?” 穿着湘妃侍女服饰的花锦垂下头,婉转应声是:“大夫人很是着急,连声敦促我来寻您呢。” “我的侍女还没回来,”崔姑母淡声道,“等她们回来我自会去,就不麻烦花锦姑娘了。” 这个时间点,阿笙前脚才出去膳房给她提晚膳,而双桃打着为崔姑母取夏裳的名头,又不知道去哪里、还没有回来。 花锦却还是笑盈盈的样子,“奴婢伺候您不行吗?” 她还细声求情道:“若是大夫人见不到,怕是会责罚婢子的,还请崔姑母多体谅一下我们这些为人奴婢吧。” 不易察觉地叹口气,崔姑母整理下衣领,漠然道:“那伺候我穿鞋吧。” 柔声应是,花锦屈膝为崔姑母提起鞋履,却猝不及防听到一声温言:“花锦,你清瘦了不少啊,是最近苦夏吗?” 花锦一怔。 崔姑母已然起身,撇过头去咳嗽几声,苍白的面颊上浮现一丝病态的潮红,“就是不爱吃,也要多用些膳食,你年纪这样轻,还是有些肉丰润些,不要强求什么杨柳细腰,那样并不好看的。” 好久不曾有人和花锦说过这样的话了。 又哪里是她拿乔挑拣不用膳食,而是崔大夫人身边的风光一等大丫鬟,又哪里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呢? 花锦被咬破的唇瓣翕动几下,终究什么都没说,最终也只是轻柔架着对方瘦如柴的胳膊行远了。 崔大夫人屋阁里摆着的错金鹤擎狻猊铜炉,早已换成盛着偌大冰块的铜制冰鉴,不用小丫头在旁边打扇,就已经在向外散发着丝丝的凉意,还有三两杯酒搁在那刻着麒麟送子如意宝相花纹冰鉴的盖上,想是饮进肚中必然能驱散掉酷暑的热意。 崔姑母畏寒地缩缩自己的鹤氅,目光环视一下,眉头皱起来:“你们家的大夫人呢?” 花锦垂头不语,就在这时却传来了屏风后头传来的敦厚男子声音,“好久不见了。” 这声音便是化成灰崔姑母都能识的出来。 她难得动了怒,声音不喜不悲:“李垂文,你在这里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才恍然大悟,想是李垂文的行踪这奸贼必然也是知晓的。 同一时刻,花锦向她鞠个礼,回身轻轻带上了门。 斜着身子坐在红榉木束腰马蹄桌上的郎君,冲她遥遥举起酒杯:“见到夫主,竟是不问好吗?” 崔姑母不怒反笑:“是大夫人找我来的,她人呢?” 李垂文饶有兴致地搁下手里的酒杯走过来,缓声问:“你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崔大夫人自然是替我来寻我的好夫人的。” 他涎笑着去按崔姑母的肩,“少了我,你是否空闺寂寞啊?瞧瞧这张以前丰润的小脸,都快没血色了。” 李垂文还想去用手背摸对方的脸,下一刻,却被杯凉酒兜头浇了满脸满身。 崔姑母恬笑着道:“原是觉得寂寞,但这下可终于热闹不少。” 另一边,熄了香炉的院落里。 “你当真不知道崔姑母去了哪里?”阿笙眼睛如同初采的青翦一般,认真地盯着双桃看。 双桃避开她的视线,挑一味掺了薄荷味的冷香去小炉子里烧起来:“我也是才回来,去哪里得知这些事?” 也不再多言,阿笙搁下手里解渴的茶水,刚想折身拉开门扉去寻,就看到回廊折角处,瘦骨梭棱的崔姑母披着厚重的鹤氅走得近了。 她温柔覆过阿笙的手,和煦道:“摆饭吧,我有些饿了。” 崔姑母柔亮的黑发中已掺着些许的白丝,在廊角纸糊灯笼细弱的光线下,却是隐隐一闪,又消匿不见了踪影。 阿笙抿住唇,扶崔姑母进门后,又加了只汤婆子塞到她怀里,回身打开食盒,从屉格中取出尚还温热的饭菜。 崔姑母细细嗅一下,将边角处为小炉重新换上乌沉香的侍女叫过来:“双桃,过来一起用膳吧。” 甘旨肥浓、仔细嚼过后便是尺颊生香、饫甘餍肥。 那时候的阿笙,也只当这是个与过去十多年中所有的晚上无二,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夏夜。 作者有话要说:刚刚解决掉许志博的公子璜:? 一写情敌就卡文/坏肚子/忘记保存/打错人名/串频 美人“大人”,灌溉营养液+12020-03-26 01:37:57 美人“大人”,灌溉营养液+12020-03-23 00:15:49 美人 妖气咧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20-03-21 01:09:12 谢谢你这么清丽脱俗,还愿意给我灌溉营养液、投雷呀,祝愿美人万事如意,香一个:) 第53章 黑了心肝的大美人 这天月华如练, 风清澹泊, 是酷暑盛夏里难得清凉的日子。 才在街市上采买完东西, 阿笙才想要打道回府,就被一身酒气的人扯着胳膊拽到了街巷边角处。 不管什么时候,许志博都是彬彬有礼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阿笙面前露出这样落拓的样子, 眼睛是宿醉的猩红色,沾染着一丝丝疯狂。 许志博钳住阿笙的胳膊, “阿盛, 你当真知道崔小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吗?” 这许志博最近明明应该是官运亨通、受到百姓的交口称赞, 就连现下范府的留春也怀着他的孩子。按理说,正是他从前规划臆想过的好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却比从前做商户的时候还要更加失落。 而且为什么要来抓自己?明明前几日他已经主动向崔姑母表示,是他孟浪,从此再不会提及婚约一事。当时阿笙还暗地里松一口气,以为对方是想明白了。 却没有想到居然更疯狂。 发觉阿笙想挣脱开, 许志博反而攥她攥得更紧些, “崔珩晏也只是看上去光风霁月, 那不过都是他装出来的表象, 其实最是个丧尽天良的。你可不要像寻常那些的女郎一样,被他的好皮囊给哄骗了去。你不知他是怎么样的不择手段。” 想要在仕途上走得长远, 那必然得多交朋友。好在许志博别的没有, 可手里的银钱还是不少,到底还是靠着范家长老的引荐识得了一些达官显宦。对许志博而言,李垂文就是这其中最为显赫的贵人之一。 李垂文官拜单车刺史, 而许志博的官位是别驾从事,最主要的职务便是监督刺史,用以限制李垂文的权限,做一名辅佐的官员。 然而,这位李垂文实在不是做官的材料。正如当朝律法所云,刺史最重要的职权便是监督地方上的官员,让他们不得以权谋私、执法不公,或者是阿附豪强,做到监察之用。 很显然,李垂文失败到不能再失败。 旁的不说,前两天有人击鼓鸣冤,说自己家的闺女被夫主因着醉酒给活活凌虐至死。这还不算,这无耻的夫家居然还伪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打着因着他纳妾所以急火攻心、妒忌心过盛才气死的旗号来搪塞妻儿的娘家,闹的是满城风雨。 这家人不甘心,幸好在他们孜孜不倦地寻访之下,终于找到了个亲眼见到那娘子死状的仵作。再以此威逼利诱一番,原本那些闭口不言的奴仆才惶惶然改了口,说娘子确实是被这夫主给活活打死的、好半天才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他借醉打人的原因竟然是自己打马吊输了钱,想扯自己的妻把嫁妆也赔给他去赌。这女郎不依,便被暴怒的夫主给活活地打死在榻上,还威胁看到的仆从不许说出去,唯一忠诚的大丫鬟,还被这夫主先奸后杀,用以来杀鸡儆猴。 这让娘家人怎么忍?他们泪洒衙门,苦情陈诉,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百灵都要为他们嚎哭。然而这县衙也是个眼皮子浅的东西,他之前收过这夫家送来孝敬的银子,逢年过节还会有两三环肥燕瘦的侍妾被一顶小轿子送进府,于是这县衙便昧着良心说这娘家人是胡乱攀扯,不过是为着收回那嫁妆,打了五十大板后结案了。 可怜这被活活给打死的女郎父母都已经年逾半百,过了天命之年,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想给女儿寻个公道,却只得这样一个结果。老夫妇一个当即就撒手人寰了,另一个现在也是奄奄一息、就是凭着一口气吊着命。 因着这对老夫妇平时与人结善、乐善好施,认识这娘家人的百姓不少,甚至很多人都是看着他们家的女郎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没想到却遭此不幸。 百姓们怒气滔天,委托会识字的书生书信给单车刺史,希望严惩这些恶人、还这户可怜人家一点公道。 要不许志博怎么想说这李垂文真的是蠢呢?明明那县衙都知道自己是铸下大错,怕是无力回天,连再上下通融一下都不曾,就想打着个包袱逃掉,显然是已然认了命。 结果这李垂文也不知道是哪根筋给搭错,一听闻之前这女郎因着家中夫主有暴力倾向,所以提出很多次“和离”结果又被无奈劝下后,直接断言:“必然是这女郎自导自演,结果没想到真的自作孽、不可活地送了命。”还自觉这夫家人是无辜的,维持了原本县衙的审判。 这下许志博可是傻眼了,他的职务就是督查对方,可他又不想真的与世家大族作对,奈何他就算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劝服这一根筋的李老爷,还被反问是否收了这娘家的脏心钱。 许志博迫于无奈,又不能真的和李垂文叫板,只能用自己的银子上下打点,替他圆寰漏处,还借着自己是涿郡人捏造了一些虚伪的证据,表明是这娘子偷情在先,而且也不是被打死、而是因着夫主纳妾,所以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想到失了手,才自己送了命。 本来这桩事情也已经了结,甚至因着这事情处理的妥当利落,被许诺将来必然会推举自己升官。许志博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才特特找上崔家的门,梦想着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神仙的日子都不换。 至于阿盛会拒绝?这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就算她不愿意,嫁进门来日子久了自然也是会愿意的。 万万没想到,隔天这崔家的小公子就上了门来。 刚开始许志博还不以为意。虽他之前因着这崔珩晏的手腕,直接横扫陇西郡的商铺,几乎是满街市都飘着这崔小公子提笔的“晟”字。 然则,从商者如何能与为官者相比?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李家势力更为壮大,再不可能让一个小小的崔家给折在门下的。 直到这容则秀雅的公子璜,轻轻推过来他近段时间绳营狗苟,为了捏造假证据而通信书函的拓本,官印字迹清晰,完全可以被告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出来。 原本还挂着自信微笑的许志博,一下子手就抖了起来。不过既然崔珩晏找上门,而非直接将这证据上报,就证明对方是想私了的。 许志博哑着嗓子问:“公子您待如何?” 秀颀的手指沾了点墨迹,崔珩晏淡淡道:“也不如何。你还这娘家人清白、重新做下公正的裁断就是。” 果然是只会听阳春白雪唱曲的纯白公子,完全不谙世事,也不知道崔家是怎么教养的。 然而虽然重新反口困难,也决计比对方直接将证据散播开的处境,要来的好。 看对方应下,这秀美的公子也露个清逸的笑,“还有便是,别再来求亲了。” 这小公子果然是比寻常小娘子还冰清玉洁。 许志博心里暗笑,不过嘴里却道:“公子请放心,在下对贵府的小姐绝无高攀之心。” “许公子好像没明白。”崔珩晏将手上墨迹用指尖摩擦开,抬着乌沉沉的眸道:“那我不妨说的明白些,我是指所有人,哪怕是崔府的一草一木,也请你别再觊觎。” 许志博眉头皱起来:“坦白来说,在下只对贵府的阿盛有求娶之意。” 他因着对方毫不留情面的话生了点怒意,“哪怕您贵为公子,恐怕也没有权利来决定府里婢子的婚配吧。” 最后,许志博自以为说了个笑话:“想来一个小小的卑微婢妾,崔公子还不曾放在眼里吧?既是如此,那还不若让我来怜惜她。” “家妹最近过的还好吗?”崔珩晏也不以为忤,轻叩了下茶桌,似乎只是闲谈,“便是留春。哦,她改了名字,现在叫无双了。” 许志博牙齿打起了颤来。 这还不算,崔珩晏还笑意清雅温柔道:“要不要我寻个医师送到范府?不然若是家妹早产,许大公子怕是也不太好交代吧。” 他竟是全部都知道。 头脑眩晕,许志博如坠深渊,面若金纸,耳边是一片聒噪的杂声。 原本许志博还想着,这小公子看着不问世事,就算他背地里再弄些阳奉阴违的招数,对方也看不出来,没想到都是他过于自鸣得意。 崔珩晏已然起身,声音清淡地告诫:“因着留春和她是友伴,我才专门跑这一趟。” “不然,”这神清骨秀的公子便是轻嗤的声音,都这般悦耳,“许大公子当真以为自己现下还能留得这条命,和我坐在这里吃茶说话吗?” 他轻轻抖一下衣袍的褶皱,接过小厮递过来的鲛帕擦了擦手,折身出门。 “许公子不必相送了。” 徒留许志博一个人瘫软在地,脑子里都是这清清淡淡的公子回音。 她是谁几乎不必再问,女郎姣美的身影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竟然如此。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后来许志博一改从前温和的作风,刀光剑影处置了所有人,将那渎职的县衙革职查办,醉酒行凶的那位夫主也收押大牢,禀报今上后只等秋后问斩。其余涉案包庇的家属亲眷也是罚的罚、杀的杀。 就算李垂文再怎么勃然大怒,他也只是简单一句:“不若李老爷禀明今上,让他裁决如何?” 满郡的百姓都对他颂声载道,不过经此一事,许志博自知将来的官路怕是不再易行。 原本的黄粱美梦一朝破灭,许志博不愿相信,成日买醉、借酒消愁,这才酒壮人胆,敢在偏僻的街角直接堵上了出来采买东西的阿笙。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过既然他不如意,那崔珩晏也别想好。 许志博低着声音问:“阿盛你不想知道崔珩晏的真面目吗?” 他的声音极具诱惑性,似乎是十八层地狱下的恶鬼在耳边正轻言细语:“他做了什么,我全都告诉你啊。” 却没想到,阿笙拧起了眉头道:“我不想知道。” “难不成我不信任他,要来信任你吗?”阿笙的眼睫在月光下是微妙的轻闪着,“便是他真的做了什么,那也不妨事。” 许志博一怔,手里的力道松了,却看到在自己眼里最为娇弱的女郎抽回手臂,清甜道:“谁让他标俊清彻呢?” “我从来都是不辨黑白的糊涂女郎。”阿笙细细绵绵地说:“看来我不曾讲过,我最是喜好颜色俊美的郎君。” 月弯弯是翘如勾的滢滢婉转,比冬日的雪山之巅还要细白。 “所以哪怕他想要杀人,我自会给他递刀。” 作者有话要说:阿笙三观不正,美人们不要学。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登科后》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 但求杀人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霍去病(不过来源存疑,可以当做佚名) 这里的刺史官职解释化用于汉书的奉诏六条察州,不过其实单车刺史和别驾都是从事之职,官位差不了特别多,和许志博职位更贴近的应该是地位比较低下的那种典签。然而鉴于这个官职名字比较好听,渣男不配!就不给了 第54章 并非是良配 话虽如此, 几天后, 公子璜又来缠着阿笙给他吹笛子时, 她还是扬扬手,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闲谈,“前几日许大公子已经来崔府了。” 公子扯着她衣袖摇动的姿势一僵, 轻咳一声,“是又来找你麻烦了吗?” “不是。”阿笙细细注视着对方的神情, 一字一顿道, “许公子是过来致歉, 已然和崔姑母说清,表示自己找过老道士算卦, 说崔家的人于他自己并非良配,怕是难有什么善果。” “难听点说,就是八字不合。” 伸出细软的手,阿笙抬起崔珩晏的下颌, 在公子微微愕然的注视下, 用绢帕擦拭掉他鬓角不知道何时沾染上的柳絮。 一触即离, 这下颚上温而软的触感, 比织物擦在耳畔的微凉,更像是一种凭空构建出来的幻觉。 短暂的失神中, 却听到女郎清甜地问道:“想必都是你帮的我吧。” “并非如此。”如同剑锋划破旖旎梦境, 崔珩晏很快就清醒过来,声音清悦,“想来还不需要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许公子或许就已经发觉,他和崔府中人不太适合缔结姻缘。” 阿笙的眉毛不易察觉地轻轻蹙起,若有所思道:“原来不是公子帮我的吗?” 她转而摸了下手边紫竹笛垂绦,浅笑着说:“我原还想着,若是公子助我,阿笙无以为报,就为公子吹首笛曲呢。” 阿笙轻叹:“原来不是啊。” 崔珩晏袖子里的手握紧了又放开,指关节都用力到发白,可是语气还是云淡风轻的,掺杂了点似有若无的遗憾:“虽然我很想听阿笙的曲子,可我确实未曾找过许公子。” 半晌没听到对方的回复,他轻声问道:“可是许志博又私下里找过你了?” 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阿笙险些没气笑,到底还是淡淡道一句:“时间不早,我回去伺候崔姑母午枕了,就不多打扰公子。” 待到她细细袅袅的背影消失在浓密树荫里,小厮阿余忍不住,向还默默注视着那丛草木葳蕤的崔珩晏问道:“公子不是一直想听阿笙姐姐吹笛吗,为何不承认啊?” 也让他沾沾光听一下啊,近几个月一直在受秃鹫尖锐嚎叫的魔音穿耳折磨,正需要温柔潺潺的乐声来治愈。 刚才不能说话,简直让阿余给憋坏了。 崔珩晏收回目光,手背无意识碰了下白皙的下颌,冷清地道:“让她知道我用了什么手段吗?” 挠挠头,阿余不解道:“想来阿笙姐姐不会在意这个的吧。” “你是想说,你比我更了解她吗?” 公子冷飕飕的声音如雪窖冰天的寒霜片片,冻得阿余一下子清醒过来,激灵灵打了个抖。 阿余:“吾非公子,安知阿笙姐姐之乐?” 轻哼一声,崔珩晏掉过头,辛辣的杜蘅香气轻微飘散开,“她从来都向往冰壑玉壶的温润公子,必是最厌恶两面三刀的毒辣小人。” 他低声絮语,似乎只是念给:“若非如此,这么多年我何至于……” 跟在后面的阿余几次张张嘴,又无奈闭上了。 在他看来,公子的这种感观,完全来源于阿笙喜欢看的话本子,里头的人物特质。 但是崔珩晏可能忘记了,这是因为书生写故事的时候,人物大多也需要设定成品行高洁的性格,来符合大众的审美,而颜色好只是附加的设定。 谁料想这阿笙姐姐居然本末倒置,看郎君的皮相要远远重要于他品德高不高尚呢? 旁的不说,就前些日子里,她和公子在茶楼里用膳争执的时候,阿余随手看的阿笙连买好几期话本子里的人物,那个小太监才叫个心狠手辣,凭借着权术成为朝堂上首屈一指的西厂公公后,竟然把自己的太子主子给囚禁起来了。 现在想想看到的那些内容,阿余还有点面红耳赤。 什么“主子还想和哪位姑娘共度良宵啊,是昨天晚上奴才没让您舒爽吗?” 什么“若是殿下还不肯与我讲话的话,那奴才只好将您的脚腕也锁起来了。等什么时候您愿意看我一眼,再论不迟。” 什么“殿下恨我?呵,奴才就沉迷于您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殿下怕是不知道,小的从前曾经夜夜肖想主子您这副浑身发烫,偏偏面容还要努力冷静自持的模样呢。” 还有什么“殿下您听话一点,下次再跑的话,奴才可能就真的忍不住,要把您的脚筋、手筋尽数挑断,让您再也别妄想离开我了。” 甚至还有什么“太子殿下真敏感啊,下次在金銮殿上百官觐见的时候,我们来换个花样好不好?您可要忍住,千万别叫出声来啊。” 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直让阿余都忍不住自己罪恶的手,也去偷摸买了好几本,连起来看了个爽。 然而若是把这猎奇的话本子中痴情又疯狂变态的小太监,和从前阿笙买的其他故事里君子如玉的郎君们比对的话,唯一的共同性,恐怕就只有这些主要的人物都品貌非凡、英俊潇洒了。 因此,阿余真的认为,是自家公子想的过于复杂。 然而鉴于前车之鉴,看到那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阿裕又被派到南方、现在都不曾回来后,阿余决定还是闭紧嘴巴,做一名每日溜须拍马、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乖巧小厮,这样才能留住性命。 至于直言相劝、旁侧敲击? 呵,他又不是喜鹊,闲的没事搭什么鹊桥。 就让公子一个人可劲儿折腾吧。 想到这里,阿余小跑着追上已经走远的崔珩晏,气喘吁吁道:“公子,您的药还有两三个月又要用完了,我们得什么时候再去寻一趟这老头。” 说起来,他还掰着指头算:“也不知道这药性和蛊虫的毒是否相冲,下次还得问问他去。还好听闻这老头儿以后就在王都常住,咱们也不用总去深山老林里头了。” 这日惠风和畅,崔大夫人设宴邀郡中名门中的贵妇小姐前来做客。 这样的场合,崔姑母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甚至因为场合盛大,她作为崔家人,是必然需得参加的,只不过一般只点个卯,就在一旁看戏吃茶。 今天崔姑母也本来当是要如此。 忽然崔姑母不经意环视的目光停驻在某个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的人身上,然后喝茶的动作就顿住了。 “夫人,当真是久违了。”这斜插一只赤金八宝簪子正款款行礼的妇人,穿着打籽绕针绣的蜜合色花绫锦衣,耳珰镶嵌的是半透明的琉璃麝香珠。 年轻的时候也许是眉清目秀的窈窕样子,可也许是这些年孩子生得多,腰身渐圆,赘肉也只能拿腰间系着的一条绢纱制的宽带子来遮挡一二。 相反的,刚嫁入李家那会儿,崔姑母是丰颊曲眉的富态模样,这些年倒反而清减下来,比当年的这位如夫人也不遑多让。 在场的人都屏息着偷瞄这两个人,自以为能看到什么妻妾相争的激烈场面。 然而崔姑母只是轻轻一侧身,淡淡道:“我已非李家妇,你不必如此。” 倒是那如夫人珠圆玉润道:“礼不可废。” “令媛和令郎可还好?”崔姑母润口茶,问起她,“前个把月冼勇这孩子来了,这些日子他读书可还顺畅?” 如夫人轻柔道:“都好的很,劳夫人挂念,只是孩子们都念叨着您,还让妾捎些陇西的物件儿给夫人您呢。” “我走的时候他们才多大点,”崔姑母笑开来,似乎也想起当时的宁静岁月,“还不到我腿高呢,就整天嚷嚷着母亲、母亲的。” 说到这里,崔姑母顿住,转而道:“不过现在应当都把我忘记了,你也不必挂怀。” “夫人说的是哪里话?”这如夫人不以为意,“能叫您母亲,是他们的福气。我到底也只是个滕妾,等到新妇入了门,到底还是一样的。” 崔姑母浅浅颔首:“你这样想很好,切莫学了当年的我那般痴傻。” 旁观的人都惊呆了,没想到不仅没有刀光剑影,这两个人看起来还相谈甚欢、就是聊了半天,一言都不曾提起维系两个人最重要的人物,李四老爷李垂文。 旁边的宴会主人崔大夫人坐不住,温声问道:“听闻这李四老爷最近又给您打了一支芙蓉翡翠的束华簪,当真是心意可贵。” “和夫人相聚这般大好的日子,提他做什么?”却没想到,如夫人皱眉挥挥手,像是完全不介意这份人到中年的荣宠不衰,“一根簪子他也就是挑个花式和颜色,旁观着匠人来打磨,这算的上什么心意?” 如夫人回眸看崔姑母,笑语盈盈:“这份心,都比不上夫人为孩子们亲手缝纫的虎头鞋来的费事,就因为他是个郎君,就变得可贵了吗?” 崔姑母淡笑着点头:旁的不论,她是真的喜欢小孩子的。大人的龌龊事情,也从来累及不到稚童的身上。 崔大夫人一噎,只觉得自己是好心被人给当成驴肝肺,再说不出来话。 仿若当年闹得那般凶狠的事情,都已在这场宴会的谈话中,一笑泯恩仇了。 直到筵席结束之后。 如夫人要珊珊离场后,蓦地被人给叫住。她摩挲着自己的丹蔻,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听这着湘妃丫鬟衣裳的婢子说完话后,银铃般轻笑了一声。 也难得这如夫人即使是这么多孩子的娘,依旧有一把少女的清脆声音。 她正视丫鬟一眼,“你倒是乖觉,哪里看得出我和夫人,哦,就是你们口中的崔姑母不合了?” “崔大夫人从前差遣过我,”这丫鬟不急不躁地蹲身回答,“奴婢大胆猜测,这些年里头给崔姑母下药的人,都是您的示意吧。” 如夫人没做回答,只是接着曼声问道:“你待如何?” 丫鬟咬咬牙,扑通跪了下来,“若是夫人想有什么差事吩咐,我自愿为您赴汤蹈火。” 她抬起头来,眼睛灼而亮。 “只一件事,希望您能许给我些许手指缝里来的银钱。夫人救命之恩,奴婢结草衔环而报。” 如夫人好奇道:“你怎么就求到了我头上来?” 湘妃色衣裳的丫鬟沉声道:“说句僭越的话,因为奴婢心下觉得,您和婢子是一样的人。而崔大夫人做下的种种,不过都是在拙劣地模仿夫人您罢了。” 摩挲手指的动作一顿,如夫人笑道:“这崔姑母又哪里对不住你不成?” 话到这里,却又停住。 是啊,旁人的眼睛里,崔姑母又何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呢? 已然是最为和善宽慈的主母,便是让她自己鸡蛋里头挑骨头,也寻不出错处。 那又何须再问什么? 如夫人娇媚一笑,将福在地上的丫鬟扶起来,轻声道:“我记下了,你是叫什么名来着?” 丫鬟承礼直身回答:“奴婢双桃。” 作者有话要说:早已说明一切的许志博:哈哈,没想到吧? 第55章 说什么不愿为妾 梧桐叶三两落尽于池塘, 而春天开的草却尚未凋零。 秋山笼着一层落晖的萧索, 却让人错觉这秋色连波是带着残暖的秋影, 拢过来也是暮色下的荻花瑟瑟。 立秋过后,日渐短而夜变长,李家二少爷李冼勇登门拜访的次数增加, 对阿笙直白的求娶之意也愈发直白明显。 就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双桃都酸溜溜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这名字合该让给你, 并蒂开的桃花可是比我的硕大鲜艳多了。” 阿笙懒得理这个天天去找自己阿锄哥哥的人, 从来都是一句话回复她:“我的银子呢?” 然而这回对方却没瘪住嘴讲不出话来, 而是洋洋得意地说:“快了,马上就能十倍还给你。” 这又是哪里赚的银子? 不过阿笙也没有时间多想, 因为李二少爷的情意是越发地显而易见了。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子,敢问公子看上了我什么呢?”阿笙是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因着若是易地而处,她是个男郞的话,也不会只见过对方几面, 就已经神魂颠倒到愿意娶这姑娘为妻、后半生都与之相伴了吧? 甚至还愿意许诺“不必伺候公婆”、“旁的妾侍都不会带到后院里来”、“不必忧虑有庶生子女的问题”。 “阿笙姑娘倒是有一双火眼金睛。”似乎没料到这女郎会直白问出来, 李冶勇也是一愣, 旋即倒是放松地耸肩笑开, “看起来婶娘还没告诉你,她承诺会把你记在自己的名下, 当嫡亲的孩子。” 阿笙不会被这样简单的理由劝服, 还是淡笑着不说话。 李冼勇发现她不会被轻易说服,无奈地垮下来肩:“说句难听的话,是因着我缺钱。” 他明明白白道:“我从来不愿用三从四德来约束女郎们。如果你与我成婚的话, 我不会把你拘在后院里头儿让你只能相夫教子。你想出门踏青、女扮男装进书堂我都不会拦着,哪怕是有什么俊俏的情郎相约我也不会在意,只是别让旁人发现就行,我还会为你遮掩一二。我如果倒霉先行去了,你也不用殉夫以表忠贞,另嫁亦或从宗嗣里另外抱养一个孩子都随你。” “只有一条,你的嫁妆我恐怕要尽数挪用。” 饶是古灵精怪如阿笙,也为这很是离经叛道的言论震惊了,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李公子,我只是个婢子,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体己恐怕不多,难以支撑您想成就的大业吧。” 李冶勇换了个脚的重心,倚着树干,“这是自然。但是崔婶娘这些年的贴身财物绝对不会少,而且我已经问过她,这些全都是留给你的。” 他眼睛很真诚:“何况小娘子你貌美如花,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在院子里闲花照水地这么一坐,都令人心旷神怡。既然必须要娶妻,我何不讨一个美娇娘入门呢?” 阿笙倒是被他这番话给逗笑了:“你倒真是不忌讳,心里想什么都说出来。然而李公子这么觊觎崔姑母的私房,不怕她知道了寒心吗?” 没有想到,李冼勇干脆地回答:“我的这番盘算,怎么可能瞒得过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她已然默许了,只等小娘子你同意。” 心里酸软胀成一片,阿笙眼前又浮现出崔姑母轻轻摸着自己的头发,悠悠轻声叹气的样子。 “阿笙,我总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看,所以我着实偏心你。”崔姑母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带着点琉璃的清渺感。 是这样正大光明的偏袒爱护。 看李冼勇这样的坦言以对,阿笙也不再瞒着自己心里头的想法,直接提出来隐约的猜忌:“李少爷眼下话说得确实是漂亮,但我又怎么知道,婚后您不会变卦呢?” 李冼勇就喜欢这种直接摊开、不藏着掖着的性子。 他惊喜地回视过去,思索一番后承诺:“这嫁妆可以当作是我向姑娘借的,我们可以提前写好契据,经过官府印压后各留一份保管。若是我做不到承诺的话,阿笙姑娘自可以将这红契用作讨回私房的依据。” 这下阿笙可是真的有点讶异,“李少爷就不怕有朝一日,我讹诈您吗?” “既然我愿意和阿盛姑娘剖白一切,就自然是信任你的。”李冼勇很直爽,干脆道,“而且婚事如若出现意外,本就是女郎名声会更为受累。想必若非迫不得已,阿笙姑娘也不会破釜沉舟的吧。” 阿笙梨涡嵌着蜜糖,摇摇头:“您真是很有趣的人。” “阿笙姑娘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李冶勇自负地挥手,声音里充满了雄心壮志。 “哦,还有一件事我先提前说明下,便是这些的前提,是建立在阿笙姑娘愿意为我生儿育女的条件下的。如果你觉得年纪尚轻不愿承受分娩之痛,或是觉得我粗鄙,因而不想发生鱼水之欢的话,那我只得另纳一门滕妾进门。” 完全不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些话题有什么羞耻感,李冼勇侃侃而谈:“不过你放心,不像我三叔那样嫡庶不分、一门妾侍都能爬到妻子头上耀武扬威。” “我爹虽然也是一个小妾的肚子里面爬出来的,但是最是守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尽管他这是为了爱惜羽毛、珍惜自己那芝麻大点的官声,但我也怕后宅生乱搅得人头痛,所以不会随意纳妾。” “即便是因着你不愿生子,而让滕妾进门,也会去子留母,或是把这滕妾送到别庄,让这孩子认你为嫡母的。” 阿笙沉吟道:“去子留母吗……” “你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人命官司牵扯进来。现在虽是太平盛世,可父母为了养活自家儿郎将女儿卖身的事情绝对不少,我会扫清尾巴、拿过卖身契再处置的,绝不会像那个什么已故的范老爷直接强抢民女,毕竟这也涉及到我自己的官声。”李冼勇可以说得上是面面俱到了,“自然如果阿笙姑娘愿意为我诞下一男半女的话,我会更开心。” “我这样问可能很是招人烦又多管闲事,”阿笙眨了下秀气的睫毛,“若是这被强抢入门的妾侍不愿意呢?” 李冼勇困惑道:“不愿意什么?” 下一秒他恍然大悟:“不愿意进门吗?可是女郎的命不都是由父母做主的吗,哪里有自己置噱的道理?” 旋即他又唾了一声,歉然道:“我这不是说阿笙姑娘,只是那些穷苦人家的女郎,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着对方提及这些,阿笙心里不是很自在,走开两步去透透气,也就没有听到李冼勇在原地接着说的话。 “便是开始不愿意,在富贵窝里头浸淫久了,都会转变主意的。”李冼勇还自顾自愤愤嘟囔着:“旁的不说,听闻之前三叔那个如夫人进门的时候,不还是又哭又闹,说什么不愿为妾、全是被强行逼迫的,还希望婶娘和三叔放她一马?可现在还不是过得风生水起、肆意快活!” 他喃喃说:“都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 阿笙吁口气回转过来,其实旁的不说,李冼勇描绘的未来,真的可以说是她的最佳选择了。 只是,她清淡一福身,“釉梅是我很好的朋友。” 是很好、很好的人,而不是口中轻飘飘的谈资啊。 不待她接着说下去,八面玲珑的李冼勇已经回礼抱歉:“是我不知情,对不住,下回不会再妄议她了。” 阿笙轻声说:“你不必对我道歉。” “若是可行,”李冼勇踌躇道,“来年忌日,我想和你一起去祭拜这位姑娘,才好表示歉意。” 他声音直白而诚恳,阿笙浅浅地抿住唇。 又听到对方接着温和道:“阿笙姑娘不必现在就回答我,婚姻大事还请慢慢考虑。便是不愿,我也不会强求,只还当你是婶娘身边人一般尊敬你。” 离开前,李冼勇还温声恭维她:“你生得真的很美。不仅是我,所有的郎君都会为你目眩神迷的,还请阿笙姑娘不要为自己婢女的身份感到自卑。” 虽然从未觉得自卑,不过阿笙还是承了这份情,浅笑嫣然:“多谢郎君美言。” 午膳后的堂屋内。 崔姑母招招手唤她,“阿笙,你觉得怎么样?” “您欣赏的郎君,自然都是很好的人。”阿笙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声问,“只是我一定要嫁人吗?” 她抬起清滢的眸子,正色道:“我说的想再多陪您几年,不是在害羞,而是真的心中所想。” 崔姑母没当回事:“哪里有女郎长大了不嫁人的?” 不甘心的阿笙还想再说,就看到崔姑母望着远山,神色如水墨渐消一般淡了下来,“嫁人生子,谨守德言容功才是正理。只是我当初行将踏错、识错了人罢。” 崔姑母认真地盯着膝下的女郎,“记着我这个教训,好好伺候公婆、夫主,若是他们不好相与,就尽力抚养长大自己的孩子。不然再别说是我教养的你。” 这算是极难得的严厉的话。阿笙垂眸,几息过后,抬起来的又是妍妍明媚的样子,“您放心,我会好好考虑的。” “这就好。”崔姑母攥紧的手松开来,不住摸她细软的发丝,“这就好,这就好。” 不要再走她的老路。 趁早生出来自己的孩子放在身边教养,腰杆儿挺直,什么妖魔鬼怪都不必再害怕。 一切似乎都进入了正轨。 所有人都很开心,就连双桃都难得真心实意的,对阿笙道了一句“恭喜”。 除了前段时间,被陈大儒命令着去邻近郡县四处采风探察,刚刚回府才得知事态发展的公子璜。 作者有话要说:给美人们讲个笑话:设想里头,这篇文八十章就可以完结的。 为什么现在都还没换地图呢?望着章节数掉眼泪。 第56章 畏苦的大美人 秋季里荫荫落花烂漫成斜阳光辉, 最后一片青云浮过, 硕大的月亮就要升起来。 “双桃这孩子又去哪里了。”崔姑母叹口气, 拍拍缩在自己膝上打盹儿的阿笙的肩,柔声道,“这青梅做的蜜饯我尝着不错, 最近小公子回府后又病了,他从小就畏苦, 你去给他送一屉然后就回屋歇息吧。” 阿笙迷茫地眨眨眼, 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下意识应声后,头脑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怪不得最近不常见到公子, 原是因着生病。 于是她伶仃提着的灯笼往崔珩晏的院子去。 门口的小僮见是她,行个礼嬉笑道:“好久不见阿笙姐姐了,是来找公子吗?” 阿笙浅笑应了声是,“崔姑母让我给公子送些青梅制的蜜饯。” 小僮左右张望了一下, 絮叨道:“不知道阿余哥哥去哪了, 可现下左右无人, 我又走不开, 这可怎么是好?” 阿笙知道是因为自己来的时间不凑巧,也不想让对方担麻烦, 于是提议, “不用为我引路了,我幼时常来,也还记得路。” “那麻烦姐姐了。”小僮眼睛一亮, 侧身让开路,“公子这个时间应该还没就寝。” 阿笙提步走进院子。其实,自从她年岁大些后,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公子的院子,然而奇怪的,她就是能记得每个花木扶疏的转角是通向哪里。 就好像虽然她记忆已经模糊,可是腿却自发知道该如何迈步。 不多时,杜蘅的味道近了。 不待她敲门,就听到崔珩晏淡淡的声音:“还有几碗?” “今天是最后一碗药了。”原来,阿余是给公子送药来的,“这月茄颠的毒可真够呛,熬药熬得我眼睛都酸了。” 所以公子卧病在床是因着这剂月茄颠。 然而,当时留春不是说过,月茄颠的毒很快就能解的,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解? 阿笙吹灭灯笼,推门而入,冷声问:“公子服的是什么药?” 似乎没想到她突如奇来地跨进门,崔珩晏服药的动作一下子顿住,甚至还差点呛住。 阿余吓得狠了,一个哆嗦,差点没绊住倒在了地上。 不消说阿余,从来都镇静优雅的公子连沾到嘴上的药都忘了擦去,一片狼狈之相。 崔珩晏眼珠是润泽的乌黑,他轻着声音问:“你都听到了?” 已经听到他中的是什么毒了是吗? 所以,他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深深埋藏、不敢让她察觉知晓的秘密,阿笙全部都要知道了啊。 一方面崔珩晏慌张失措,可又有一种阴暗的的隐秘期待,从他内心里最不为人知的角落滋生出来,沿着他洇凉的血脉奔走,就要刺破脊骨、穿过皮肉、钻出颚骨,在他沾着药液的唇边盛开出最为靡丽而妖冶的罂粟花。 阿笙会怎么样? 会吓到吗?会像他一样崩溃吗? 阿笙会对他说什么? 阿笙会为他难过吗,会扑过来呢喃一些什么,像是小时候误以为自己受伤了,就为他吹笛缓解疼痛吗? 阿笙会感同身受吗? 阿笙会愿意一直陪着他吗? 阿笙又会怎么想? 阿笙会……哭吗? 这么些年,这月茄颠的秘密,一直形同重负压在崔珩晏的肩膀上,让他在面对阿笙笑意清甜、期许寻到其他合意郎君的时候也无权置噱,只能在无数个霜寒深夜里,将她的名字咬出血来湮灭在唇间,暗无天日地数着自己最后生命的时日反复自我拉扯。 多少次崔珩晏扶着树干的层层脉络,听她悠扬地吹一支笛曲,耳朵是沉迷的,可内心里另有一层薄若蝉翼的隐忧:这样的和好春日,这样的曼妙曲子,他还能听多久呢? 这样好的阿笙,他又能再陪伴多久呢? 这隐忧从前就像烟雾,手指抹一下就消失不见,然而随着他病情越发严重,这担忧随着他不为人知的执念日益生长,就要成为一个蛰伏在路边的饕餮巨兽,伺机而动,等着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所有的情绪与希冀都尽数吞灭。 每次他将苦涩辛辣的药沉进腑胃中时,就像是把自己所有沸反盈天、叫嚣着要探出头的暗兽吞咽着的欲孽活生生掐灭在心尖。 要是他能活得再久一点就好了,要是他能不这么贪心就好了,要是他能离得更远一点就好了。 前年师父随意问他是否想出海航行体验为商时,似乎没想到他一口应下,曾经也警告过这路途艰辛困苦、几乎说是十死一生也不为过,便是经验丰富如陈大儒也不能十拿九稳,确保他能平安回来。 但那个时候,崔珩晏嘴里说会小心安全,心里想的却是,要是他能死在外面就好了。 葬身鱼腹也好、流落荒岛也罢,哪怕是在吃人的野蛮族落中被活生生分尸入腹也没有关系,就让他留一个美好的符号在阿笙的心头。 这样过上十多年,她闲暇时吹起笛子,也会想起小时候有个陪伴着自己、不是那么差劲却骤然销声匿迹的朋友,好像就足够了。 崔珩晏病态地望着深碧上海面上浪涛翻卷,指尖颤抖。小厮都以为他是恐慌,还在带着哭腔劝慰,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切切实实地激动发着抖。 就这样徒留一个诡谲的传说在世,他在阿笙心里的地位就永不会有人磨灭。 便是他自己,都绝无可能颠覆染指。 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从前崔珩晏还小的时候,在诵读史书时,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御史会因为不满政策,就甘愿撞柱命丧朝堂,只是换一代没劳什子用的清名传颂,未免也有点太不值得。 又太蠢。 然而望着伴着潮声盈满耳朵的涌动海浪,崔珩晏似乎忽然有些明白彼时他们的心中所想。 浓缩成一个壮烈凄美的符号蜷缩在阿笙的心尖,公子璜自是会心甘情愿。 然而那个风起云涌的夜晚,当他在万鬼嚎哭的切切声中恍然从噩梦惊醒时,他汗水湿透重衣。 这梦境远比惊天海浪带给他的恐惧,要来的多得多。 所以,他还不能死。 这梦境栩栩如生,连他摩挲过的树干纹路都粗糙地如出一辙,让他别说忘却,连殒命于此船上都不敢。 在他不能百分百确认阿笙余下的生命都生活无虞的时候,在亲自为阿笙找到世间最为完美的郎君之前,他决计不能死。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这个太丑陋,阿笙喜好隽秀郎君,所以放到一边;这个家里清贫,阿笙怎么去受这苦,所以不要考虑;这个妻妾成群,阿笙不会开心,所以扔去一旁。 崔珩晏横挑鼻子竖挑眼,硬是寻不出一个好郎君,能配得上他的阿笙。 然而阿笙也如菡萏初开一般,渐渐大了,于是不必他再挑选斟酌,已经多了人来觊觎。 身为一个男子,崔珩晏最是能看穿旁人的卑劣。而这些披着人皮的秽物,如何敢去肖想他连梦里都不敢亵渎的阿笙? 而每当看到阿笙莞莞然,倩步走向那些郎君贪婪画下的深渊,崔珩晏又心里绞痛。 这样粗鄙龌龊的人,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但是又有另外一道声音告诉他:他们再怎样拙劣,也比你这将死之人强啊。 这样断断续续的反复撕扯与彻夜难眠,有时候令崔珩晏自己都感到疲倦。 可是当他看到妍弱的少女在静水旁,半侧着身、笑盈盈呼唤着自己的时候,又什么放弃的念头都忘却,直到再次毒药发作时,他重复尝到这愈演愈烈的蚀骨之痛。 可这痛楚于他来说不是折磨,反而是少有无需伪装出来的愉悦。 因为如果全身连同骨头和筋脉与更深层岑寂的血液,都为烈火灼烧的病痛所引燃,都为这深入骨髓的烧灼所沸腾,他就不用再去想、不必再去抉择、不需再去衡量。 世人都道他是这样风清月皎的公子。 但实际上他是这般污泥浊水的郎君。 连自己最为卑微朽烂的心意,都只能藏在每一次扬起下颌服送的一剂剂药里,隐匿在每次嬉笑装委屈的言谈间,消弭于他不经意地一次回眸间。 然后才意识到,他的命好像真的剩不了几年,便是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自己奢侈。 然而现在不同了,阿笙发现了,她自己发现了。 所以,他是不是,也不需要再藏了? 污秽也好脏污也罢,阿笙都会亲眼看到,他也不必再将真实的自己,隐匿在这风轻云淡的姣好皮囊下,可以将疯狂到歇斯底里的病态如毒汁一样溢出唇边。 看看吧,阿笙,看看公子是怎么样的人。 会逃吗? 不会逃的吧,反而会怜惜、会放纵、会怜悯、会安慰,即使知晓他是怎样的人,也不忍心再离开。 毕竟阿笙从小到大、至始至终都是这样温柔、这样美好的女郎。 崔珩晏没有清高的自尊心去辨别,若是她因着同情留下来,这情感到底应该名为什么又是否还纯粹,也不会因为自己是因着病才留下人,而觉得自己卑劣。只要她能留下来,陪着他就行了。 就算是悲天悯人也没有关系。 他又本来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而只要阿笙留下来…… 崔珩晏的眸子是比乌夜还要沉的深邃,苍白的面容上,唯有被墨色药液润湿的嘴唇,是比茑萝还要能刺痛人的灼烧朱色,未被冠起的黑发是一条流淌的河流,像要把世间所有的荒秽都卷入。 这样世难再寻的雅人韵士就只专注看着阿笙。 就只是看着她。 连屋内的气压都沉下来,密密濛濛缠住她的,只有杜蘅清苦却深刻的香气,要把被裹挟的生命摧毁,亦或是与他共同沉沦进无人能窥见的深渊之地,从此就只有两个人相生相伴。 生命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能这样痛快地死去便是最极致的快乐。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又或者已经是沧海桑田。停住的脚步又迈开,阿笙叹口气轻斥他:“公子是不是又嫌弃药苦,所以不好好吃药了?” 小厮阿余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到阿笙轻快地调侃道:“阿余你也不用替他瞒我,留春都告诉过我,这味月茄颠的毒性,只需要金银花和甘草就可以解。这两种药材我都泡过水来饮用呢,哪里就这么难以下咽?” 她还意味深长地道:“公子快些服药吧,都多大人了,还需要别人来哄着吃。” 阿余屏住呼吸,一个字都不敢再提。 原来她还不知道啊。 漫漫蔽夜的银月清辉为万事万物都笼罩上一层轻纱,这泠泠的霰雪波粒点点坠在公子的睫毛末梢,千万年的惊雨都在此时尽数滴下。 然后他轻轻一眨眼,沉闷的室内空气又开始流转,轻越又温柔,“阿笙喂我,我就不怕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留春:笑而不语 公子的梦和阿笙的不太一样,前面好像讲过~ 崔珩晏真的是有点变态,你们不要嫌弃他,虽然嫌弃也没什么用QAQ 新的计划是一百二十章完结,我能行! 第57章 该如何活着投喂大美人 屋子里太过静谧了, 就连更漏里清水滴答的声响都如同在耳畔回响。 阿笙将吹熄的灯笼搁到房间一旁, 将装有蜜饯的匣子摆在了桌上, 努努嘴:“我就是特特来给公子送糖渍蜜饯的,不仅颜色透亮,而且味道甘美却不甜腻, 上面还覆了一层清新的盐霜。” 崔珩晏乌黑润澈的眼睛却依旧错也不错地盯着她:“要阿笙来喂我。” 阿笙精挑细选,拾了几颗形状最为别致的青梅在碟子上, 递过去, “已经给你拿到嘴边了。” 崔珩晏充耳不闻:“要阿笙来喂我。” 长叹一口气, 阿笙接过还很烫的药碗,用银匙来回搅动了很多下, 复又递回去,“已经不热了。” 崔珩晏睫毛都没颤一下:“要阿笙来喂我。” 阿笙恼羞成怒,气急败坏道:“公子是鹦鹉吗,来回就只会说一句话?” 怎么一生病就又变回了小孩子? 不对啊, 公子年幼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能折腾人。 小时候虽然性子不大好, 但其实在喝药这种事情上很乖的, 从来都不需要人哄, 自己默默地蹙着眉头喝下去。 阿笙当时只觉得自己心疼的都快要化掉了,感觉小公子又懂事又温柔, 再苦都不会说出来, 而是闷在心里。 呵,全是在她面前装的吧。 现在年岁大了索性就破罐子破摔,露出他娇气的本来面目! 似乎没察觉出来阿笙复杂的目光, 崔珩晏又伸出白皙的手指扯她的袖子,来回地摇,“阿笙喂我的话,我一定不叫苦,而且从此都好好喝药。” 有微弱的热度顺着被拽住的衣袖蔓延而上,阿笙拽回来,孤疑道:“你说真的?” 崔珩晏信誓旦旦的:“这是自然。” 无奈之下,阿笙重新拿起了碗,舀起一勺深黑色的汤药,搁在嘴边又细细吹了吹。 然后阿笙半倾着身,递到公子的唇边,嘱咐道:“小心别洒掉。” 公子原本喝掉半碗药时,留在唇边的痕迹已经被月色蒸发,现下又是干燥而无色的。 可是被这新递过去的这汤药润泽,薄唇又开始渐渐迤逦出洌滟水光。 崔珩晏眨眨眼睛,缓缓启唇,将汤匙细细慢慢地咬进去,精致的喉头在优美的脖颈上来回滚动一下,泠泠月光下散开的便是一卷诗意。 当啷一声清脆的响。 崔珩晏轻笑一声,乖巧道:“我喝掉了。” 原本有些怔愣的阿笙回过神,忙把汤匙微用力撤出来,路过他的舌尖与唇重新落在她垂眸的视线里。 干净的。 确实喝掉了。 于是开始这样重复的周而复始。 不仅崔珩晏因着这药剂的涩意与辣味,光滑的额头复又染出了一层薄汗,连阿笙的粉白双颊也蒸腾上微温的霞意。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边角处站着的阿余,完全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如果当真觉得苦的话,直接一口气灌下去,难道不是比这样钝刀子割肉的苦楚来的痛快得多吗? 然而阿余到底不是心直口快的阿裕,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眼见着这碗药都见底的时候,问了一句,“公子,那我就先把这碟蜜饯收起来了?” 反正公子也不爱吃这些果子。 闻这个酸酸甜甜的味儿,他倒是有点馋,想要当零嘴吃两口。 阿笙刚收回碗想要起身,就又被同一只手拉住了袖子。 崔珩晏的指骨凸出的形状都很分明,尤其他现在虚弱,更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味道。 惹得人只想心疼地叫一声“乖乖”。 崔珩晏放低的声音是轻轻的,但只是一个字就让阿笙再挪不动脚。 “苦。” 从公子嗓子里吐出来的字节,从来都是清雅而悦耳的。 然而他现在只这么可怜兮兮地讲一个字,于是抬起来的颅顶上,乌黑的发旋都能牢牢诱住人的视线。 阿笙:“那公子想怎么办?” 崔珩晏不说话,只是一双眼睛觑着之前被阿笙拿开的那碟蜜饯。 她气笑了:“也不知道之前是谁说的,要是喂药的话,就不再抱怨苦了。” “是谁说的?”崔珩晏很无辜,“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补充道:“病人的记性一向不太好,阿笙你要多体谅。” 阿余都想要捂住自己的眼了:除了年岁渐长,一起变厚的,还有公子的脸皮。 然而阿笙不吃他这一套,冷笑道:“没事,我来提醒公子,这话就是半刻钟前你自己说的。” “真的吗?”崔珩晏虚弱地咳了两声,“当时的我可能确实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耐苦程度。” 病美人的样子当真是寂寥又难过,让人恨不得把心都给捧上去。 不过这病美人还有满肚子的歪理邪说,这么些年别的没学会,胡搅蛮缠倒是一套套的。 阿笙定定瞅了他一会儿,忽然匪夷所思道:“之前你都让谁喂?你们院子里头也没有几个侍女,难不成公子还要让阿余喂你吗?” 很久违的,公子的脸再度黑了。 无辜的阿余痛苦抱头:声名被害。 还喂公子?他没被崔珩晏丢去喂熊瞎子就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话虽是如此,阿笙还是探过身,将那碟蜜饯勾过来,喏一声:“想吃多少吃多少。” 公子璜玉白的手安安分分搭在自己的腰侧,动都不动一下。 然后他张开了嘴。 阿余:最近新学了一些词语,刚好能完美地概括出公子的这个举动。 丧尽天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恬不知耻,没皮没脸,灭绝人性,厚颜无耻,眼睛要瞎。 哦,最后一个词,是在描述他自己。 捻了一粒青梅在手上,阿笙凉沁沁警告道:“我还没净手哦。” “没关系。”崔珩晏笑得非常温柔,很大度地表示,“我不会嫌弃阿笙的。” 努力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不雅行为,阿笙将那粒青梅按在崔珩晏的唇上,语调轻轻柔柔的,“公子小心别噎着。” 黑而亮的双眸微弯,崔珩晏也不多话,嘴唇一动,将那粒甜美的蜜饯,连同谁柔嫩的指尖一起含住。 好像是完全不经意的,崔珩晏已经后退拉开了距离,轻轻咀嚼起来,徒留阿笙面红耳赤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触感是温凉而鲜明的,时间很短暂,就只是微微地擦过一下。 公子的唇是柔软的。 只是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可一旦浮现了,就很难再强行按捺下去,刚才公子璜眼睫在清隽脸颊拉出来的阴影都过目难忘。 美色误人。 阿笙吓得不住在心里头念“清心咒”,倒是崔珩晏还整以暇地享受着蜜饯的回甘,在口腔里轻轻浅浅徜徉。 果然和阿笙描述的一样,甜美却不腻,很清爽。 然而崔珩晏若有若无的笑意,很快就随着阿笙接下来的话消失了。 踌躇一会儿,阿笙将手指缩回了宽大的袖子间,轻轻吸了口气。 她软声道:“崔姑母最近让我相看了人。” 崔珩晏咽下最后一口果肉,静静抬起眼眸。 “我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让公子知道。”阿笙回忆着,将除去李冶勇索求嫁妆的事情隐去,然后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下,“李二少爷很是坦诚。” “所以呢?”崔珩晏纵然地温柔笑开,但是尾音的上扬,却不经意泄露了他真实的内心。 然而阿笙没在意到,她犹豫道:“崔姑母很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合意的郎君,和夫主能相敬如宾,虽然李少爷……” “阿笙你自己是怎样觉得的呢?”崔珩晏温柔打断她,诱哄一般地轻声问着,“你觉得他是合意的郎君吗?” 其实除却相貌不够清俊这种,完全只能在闺阁里说说、但实际上根本拿不上台面的理由,以阿笙现在的身份,真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婚事了。 不仅不对她做什么要求,也不需要伺候公婆,成亲后依旧可以去街上散心,也不会强迫于她生下孩子。 把一切条件都明码标价摆上来台面,比起虚情假意的承诺,并不会令阿笙觉得难堪或者心生鄙夷。 相反的,经历过其他人的三两事情后,这般的坦诚与直率相待,反而更让她舒畅,也让她能放心的下。 既然皮相好这个要求已然是不可求的奢望,那还不如找一个范围内相处最称心还不累的郎君。 这样,即便是之后再发生什么,阿笙总不至于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阿笙轻轻抬起头,回视崔珩晏静谧温润的眼睛,“是的。” 她重复着,努力挥去脑袋里曾经闪过的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似乎不仅在回答崔珩晏,同时也是在认真说服自己:“李少爷是我合意的郎君。” 没错的,李二少爷会成为她相伴余生的郎君。 没怎么用力,蜷在手心里的果核在转瞬间化作齑粉,然而崔珩晏面上还是温柔而优雅的,还带着点病中所特有的孱弱。 他缓缓点点头,乌黑的眼眸在月光倾覆进来之后,是更显萧肃而澄湛的淡漠,眼角眉梢是真的为幼年友伴能找到称心情郎的喜悦。 公子璜柔和笑着称:“是这样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美人们不要再留言“加油”了,这感觉很像小时候考完试之后,老师安慰说“这次没考好没关系的,下次再接着好好努力吧”的挫败。 可不可以换成“夸夸”呀,当然不留言也没事QAQ(我记得之前好像有说过,不过年纪大了,人的记忆力可能不太好,还请美人们多多见谅) 什么? 你说确实是觉得写崩了而这是在委婉安慰? 不好意思,这位掉毛作者的耳朵安装了一个非常不思进取的过滤系统,什么都听不见(: 第58章 到底也是主子 等到门前的这棵树也着了秋色的时候, 残露满地凝结的霜就已然预兆着, 湲湲的夜要延的更加长, 风声里的蝉鸣,也不复夏日壮烈,反而是摧枯拉朽的最后嘶叫了。 郁郁金色的黄遮天盖日, 倚住晴空的是绣着嫁衣的红。 好像是好事将近。 自从阿笙向崔姑母点头应下和李家的婚事后,对方好像就放下了一个大的心结。 随之的, 还有崔姑母对双桃婚事的催促:“我已经给你挑好了郎君, 下个月初八适宜嫁娶, 双桃你可以开始绣嫁妆了。” 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快刀斩乱麻,双桃涩着声音道:“我还不想嫁人。” “这可由不得你。”崔姑母拿着帕子拭去唇边的水迹, 淡淡道,“你在崔府,就还是我手底下的丫鬟。” 于是,在阿笙默默无声的围观下, 这场无声的争辩, 最后以双桃红着眼睛、跑出了门终止。 屋里又只剩下了阿笙和崔姑母两个人。 门扉被风吹的左右摇摆, 崔姑母无奈叹口气:“双桃这孩子特别像我的一个故人, 又是从小就跟在我身边长大的。所以不管她做了什么错事,都让我不忍心责罚, 她又每次都是真心认错, 所以我就总想就再宽宥她一回。” “然而我忘了。”崔姑母望向铜镜里自己眼尾滋生的暗纹,怔怔地道,“我已经这么老了, 双桃自然更是早已长大。” 她苦涩地笑开来,“所以我这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啊。” 阿笙欲言又止地小声猜测:“许是双桃姐姐是气恼您有点太着急了,让她相看过一眼都不曾,就直接定下了婚事。” 崔姑母冷笑道:“我为她相看的男郞不知凡几,府里的的各位管事之子,身强体壮的护院侍卫,我嫁妆铺子里面的年轻伙计。便是她喜欢读过书、能识字的,我也找了几位家里比较清贫的秀才。正妻不能做,好歹我给她打副好嫁妆,也能成个帮扶夫家的正经良妾。她倒是比正头小姐还挑剔,一个都不满意。” 这些事情阿笙居然都不曾注意。 不过就算知道了,她可能也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双桃的心里面是有别人的,前天她去膳房取蜜饯的时候,还看到了双桃正和马厩的阿锄依偎在一块儿,你侬我侬的。 但是这种事情阿笙也不好说,只能不尴不尬地抿住唇。 “我知晓她的情郎是谁。”冷不丁的,忽然崔姑母淡淡说,“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不消说她自己的父母不会愿意,便是阿锄的老子娘都会活活撕了她的。” 闻言,阿笙惊讶地睁大双眼。 “知道你眼睛大,不用再瞪了。”崔姑母笑着拍拍她,“我就是再耳聋眼花,也不至于身边人的事情都摸不清楚。” “当年双桃的爹害得阿锄娘丢了落了胎,还是个成了型的胖小子,而且从此阿锄老子娘就再也不能生育,还坐下了病根。不仅如此,阿锄娘气不过要去衙门击鼓鸣冤的时候,双桃的娘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拦住对方,说希望对方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饶了双桃的爹,不然他们家就要散了。” “阿锄的爹娘肯定不能忍,不去报官可以,怎么也得给个交代吧。到底还是求上崔大夫人那里给做主,没有想到唯一的证人,也就是双桃娘还做了伪证,说都是阿锄娘自己跌了一跤,自己不小心把孩子摔死了。” “大夫人从来最是明白中庸之道的,拨了个田庄让阿锄的娘去荣养。”崔姑母喝口茶润润嗓子,艰涩道,“至于双桃的娘,原本是陪了我多年的大丫鬟,她嫁人后我还力排众议,让她负责府里头的采购。这件事情出来之后……” 她说不下去了,然而阿笙知道,这是从个人来讲,一向仁善的崔姑母做出来最为无情冷血的事情,直接将双桃的娘赶出了府不说,还将原因公之于众。 本来双桃的爹除了喝酒赌博,就什么都不会做,而家里面的日常运转,都是靠双桃的娘在府里做事,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这下崔姑母直接这样昭告天下,更是不会有府邸,再愿意雇佣双桃的娘去做事。 恐怕也是因此,双桃娘最后迫不得已下,会去做皮肉生意,甚至还想让自己的女儿也去卖身养家。 “这不是您的错。”阿笙柔缓安慰道,“谁让双桃的母亲明知是深渊,还要去以身饲虎呢?” 如果真的后悔的话,还不如趁早和她这个暴戾酗酒的夫主和离,就算不再做活,凭她这些年做有头有脸的大丫鬟攒下来的嫁妆,也基本可以维持家用了。 然而双桃娘觉得自己的夫主就算是性子再恶劣再不好,也是必不可缺的顶梁柱,和离这种事情是连想都不曾想过的。 “倒不是因着这个,家里自然是得有男人的。”崔姑母眼睛都因着回忆起旧事变得有些无神,“别的事情倒也罢了。可对于一个女人家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孩子吗。更何况怀着的,还是个能支撑家庭门楣的男丁,听说小孩子的五官都已经长成了。双桃的爹娘做的事,那就是犯罪,这可是把别人的一生都给毁了呀。想来阿锄娘便是宁可自己死了,都不会愿让孩子流掉的。” 然而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对阿锄娘的身体伤害更大吗? 难不成肚里尚未成型的孩子,已经重要过孕育他的母亲了吗? “孩子就这样重要吗?”阿笙有些迷惘地问,“若是我这辈子都不想生呢?” 崔姑母回过神来,直接冷下脸:“再别说这样的话。女人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的。我当时是因着什么被休弃的,难道阿笙你还不清楚吗?” 她还着重强调:“你嫁给冶勇后,一定要趁早多生几个。这样便是他以后有了别的妾侍,你的腰板也能挺得直,记入家谱时也才能名正言顺,知道了吗?” 不待阿笙再回什么,崔姑母又道:“当时双桃的爹,就是双桃的娘自己看上的野小子,我当时就觉得这小郎心术不正,可惜到底没拗过双桃娘。” “旁的不说,双桃和她娘眼光都是一样的差劲。”崔姑母嗤之以鼻,“我也冷眼旁观了许久。若是阿锄这小子真的有心,起码也会和自己的家人抗争一下。” 可能是当真气得狠,在阿笙面前她又不会特别忌讳,于是崔姑母冷声骂:“可过了这么久,他有放过一个屁吗?就是一个只想着浓情蜜意,什么都不准备负责的孬种。” 粗话骂完,崔姑母终于神清气爽了起来。 崔姑母又叹口气:“所以我还不如直接给双桃挑个好儿郞,这汉子是务农的一把好手,力气也大,性子也憨厚,是个会疼人的。那个田庄离着崔府远,他也不会知道双桃从前的这些荒唐事。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的,双桃也能离她那个不成事的娘远一点,这比什么都强。” “我到底是她主子。”崔姑母轻嗤一声,强硬道,“只是我从前因着双桃娘的原因,总是觉得对她不住。如果她不满意这桩婚事,离开崔府便也罢了,反正她的卖身契我早就给了她的娘。” 如果双桃性子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软和,倒也罢了。 怕就怕在,以双桃宁可被卖去勾栏院都不愿意回头找崔姑母求情的性子,这事情恐怕没这么轻易了结。 没有想到,阿笙在这件事情上倒好像是猜错了。 还没等到入夜,最近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双桃居然就回来,好像早上失态哭着跑出门的不是自己,一下子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像是真的知错。 而且,她还直直地向崔姑母跪下,语气沉着:“是婢子之前不识得夫人好心,居然还顶撞您,实在是不知好歹至极。” 崔姑母已经习惯了她每次惹了自己生气,都这副真诚致歉的样子,索性直接挑明了问:“那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万万不曾想到的是,双桃吸口气后,深深一叩首,极其诚恳而认真:“还请夫人责罚。您定下的婚事极好,婢子不能更满意,只是庄子很远,婢子忧虑之后就没有机会多侍奉您了。” 崔姑母这下倒是真的有点震惊,完全没想到她改主意改的这么快,原还以为会好好撕掳一番呢。 看来双桃在自己身边养了这么些年,到底还是和她那个不成器的娘不一样,是一个晓得请事理的。估计哭过闹过之后,也明白阿锄他不是个良配了。 于是她态度也软下来,“这都不妨事。都是在我身边长大的,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对着崔姑母冲着自己轻摆的手,双桃动作一顿,然后膝行过去,将自己的头轻轻搭在对方的膝盖上,细着声音叫过一声“夫人。” 久违的,两个人关系缓和不少,甚至双桃还“改邪归正”,经常留在内室里服侍崔姑母起居、用药。 好像一切都在向正常而美好的轨道驶去。 除了双桃欠着阿笙的银子,现在还没还。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这是一篇古言。 第59章 都言落子无悔 芭蕉叶都掩盖过更夫敲竹梆子声响之际, 便是晚秋时分。 也许是换季的时候不小心吹了风, 一向身子孱弱的崔姑母又病倒了。 崔姑母因为身子不是特别康健, 经常会外感风寒或者风热暑湿,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也没觉得是件大事。 纵然是这次崔姑母卧在病床上的时间增长, 所有人也只当是前段时间她心情郁郁导致的病情严重,何况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崔姑母上了年纪, 所以这病才会痊愈的这样慢。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 崔姑母的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崔大夫人来探望的时候,都特意在叮咛她,别再为从前的烦心事劳动心神。 唯有李四老爷李垂文却莫名觉得,这崔姑母生病的事情是因他而起, 在外面当自己的风流韵事传播不说, 还不请自来。 连请帖都没有, 也不知道怎么跑进的崔府, 反正李垂文是得意洋洋地跑到崔姑母院落里,说什么“如若康复, 还是愿意在院里给她留一个位置”这种话。最后在阿笙指示之下, 被仆妇们拿扫帚给灰溜溜地打出门了。 然而不消说李冶勇登门好多次来探访,就连李垂文的如夫人都携礼上门,左一句“好夫人”又一句“受苦了”垂泪安慰。 可惜崔姑母的病情却是一点都没见好, 是日渐消瘦,眼见着真的被病痛熬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们这些崔姑母的身边大丫鬟更是不用提,双桃不仅不再和阿锄在马厩私会,甚至卷着席子睡在了崔姑母的内室里,这回是彻底住下了,端茶倒水、揉肩捏腿一应俱全,细致的不能再细致。 不仅如此,每当阿笙表示来替一替她时,双桃还含着眼泪婉拒道:“我马上就要嫁人了,而且还不是在涿郡。从此山高路远,怕是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就让我趁此机会,最后尽一尽孝心吧。” 双桃都这样说,阿笙也不好再拦着,只能将其他诸如取膳食、从药堂取药、熬药的跑腿事情包圆,最后不仅没趁着秋天贴一层秋膘,因着每日来回奔走,竟然还清减了一圈。 饶是如此,崔姑母的身体情况依然是每况愈下,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便是醒着也只能说一会子话,就又会力竭而陷入久眠。 明面上大家都没有说,不过背地里全都在念叨:这位怕是真的大限将至,就快要行将就木了。 这日惠风和畅,虹销雨霁,连崔姑母都因着今日天气好,醒着的时间比以往长了不少,还摆摆手让双桃离开屋子,轻声叫阿笙到她跟前来叙了两句私密的话。 “若是我这次没撑过去……” 一听这个开头,阿笙登时就急了,可还不等她说什么,崔姑母好像就早有预料般,摸过她细而软的发丝,“你先听我说完。” 崔姑母含着颗蜜饯,声音也有点含糊的不清楚,像是在梦呓般:“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便是没有这场病,恐怕也撑不得太久。那医师说得对,我就是有心结,便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也难以释怀。漂亮话谁都会说,可是人要是真的能做到这么清醒、万事不挂怀,甚至俯仰无愧的话,还叫什么人呢?” 她幽幽道:“人啊,是真的会变的。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光明磊落,从不曾做亏心事。可是现在年纪大了再回头想想,我真的有那样温良恭俭让吗?自诩是在济弱扶倾,是否反而是慷他人之慨呢?” 然而崔姑母只提了这么一嘴,好像没什么别的涵义,只是对阿笙规劝道:“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以博陵崔氏嫡长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嫁到合两姓之好的李家,十里红妆。当时送嫁的场面便是说成万人空巷也不为过,不知道多少女郎艳羡,可到头来不过是无子被休的凄凉场面。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只是一个令娘家人蒙羞、让他们提到的时候头都抬不起来的累赘。” “所以,”崔姑母最近很少说这样一长串话,静静喘了两口气,才接着道,“阿笙,你一定不要学我。侍奉婆姑、勤俭持家,对夫主温言相待是出嫁的新妇一定需得做到的事,便是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你也要宽宥原谅。就算再委屈再难过,也不要轻言发泄出来,在心里默默忍耐。等你熬到年纪大了,若是夫主或儿子有出息,你也被封为一个老太君,那时候好日子就来了。” 讲到了这里,崔姑母紧紧钳住阿笙的手腕,牢牢注视着她:“你须得记着,一定要有自己的儿子。若是生不出来,就从人牙子手里买一个替你生。待到生出来之后,去母留子,在这件事上,万万不可有不需要的仁慈之心。我就是在此道上听信了崔大夫人的话,非得执着于要一个从自己肚子里面爬出来的,结果吃了大亏,现在已是悔之晚矣。便是这孩子与你不亲近,你也是他的嫡母。碍于孝道,他必然会好好尊敬你。” “你记住了吗?”崔姑母咬着牙,似乎是把生命最后的力气都燃烧,用在说出这一番话上,“一定要有一个儿子。” 然后崔姑母就卸了力,好像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还有心回忆起旧事来,“那时候我岁数小,躲在屏风后面,悄悄看着李家这个男郞,很是木讷,口齿也不甚清楚。父亲问什么话,都要犹豫好久才敢回答,还一直拿帕子擦汗。父母说这人胆子太小,恐怕难成大业,但我觉得不要紧,他能一心对我好就成。后来私底下相看的时候,他一双眼睛都看得直了,说必然会永远爱重我、对我好的。我的丫鬟全笑出了声,但我那时候心里想的是,就他了。我不看重才华名声,却看重他这番心意。只要他能对我好就成。” 像是觉得当时的想法有趣,崔姑母嗤笑出声:“当真是年轻。便是图人什么,也不能图他对你好。不知道哪天他就会收去这份好,而那时候你就一无所有了。银子和孩子,却都是你手里牢牢攥着的,我当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伸出帕子接走崔姑母吐出来的蜜饯果核,阿笙揉揉自己被捏青的手腕,疑惑地问:“既然不能做到,当初为什么还要承诺呢?” 崔姑母轻轻笑起来,又摸摸她的头发,“都及笄快要嫁人了,怎么还是一团孩子气?” 崔姑母自嘲一笑:“不过,我当时也是像你这般认为的。也是到最近才明白过来,想来我这么一大把岁数,想起李垂文的时候,居然还是又怨又恼,也是愚蠢至极。好在总算在咽气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相信他花前月下,对我做出承诺的时候,是真的认为会永远都爱重我、尊敬我的。就像当初,我犟着脖子对父母说绝不会后悔的时候,也是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崔姑母又捻着一颗蜜饯,送到嘴里抿着,“可是人终究是会变的,你不能拿着他从前说的话来质问如今的他,因着这已经是两个人了。就像当初我觉得这果干腻人,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可是现在年纪大了,反而觉出它酸甜味美。” “不过是岁数小的时候太一意孤行,觉得自己永远都所向披靡、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可是一辈子实在是太长了,我连身边人是怎么样的都看不穿,连我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不过是断梗浮萍。又怎么能轻言永远不会后悔呢?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能让别人替我实现?” 崔姑母淡淡道:“都言落子无悔。但是倘若真能重来,我再不会将男人的甜言蜜语,当做颠扑不破的真理,如若当初只是相敬如宾、听过的话都只当是过眼云烟、守好一个主母当做的本分,我也就不会再失望,更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午后久雨初晴的阳光播撒进来,让这榻上清浅弯着唇角弧度的崔姑母,又成了清名盖涿郡的嫡长女:“阿笙,我不再怨他了。” 好像是燃尽生命最后的华彩,她反而消去了从前身上总夹裹着的冷淡疲倦,显出来了一点快活劲儿来。 崔姑母最后还向阿笙埋怨道:“今儿这药怎么送来的这么晚?我都用不下了。” 因着路上出了一点差错,不过阿笙不想因着这琐碎事惊扰到对方。 因而,阿笙鼓着自己的腮帮子,只是道:“怕是因着不是双桃伺候,您就咽不下药了。” “只是因着我要在她面前撑出主子的气势来而已。”崔姑母眨眨眼,指示阿笙把剩下的半碗药,倒在靠门最近的盆栽里,还小声冲她耳语道,“有时候这药实在是苦得厉害,我就支走双桃,悄悄把剩下的药剂和渣子倒在那里头,谁都发现不了。” 阿笙无奈,把这药碗带出去,头也不回道:“我再去用炉子给您热一遍,这回让双桃看着您服药。” 看着阿笙已经迈步出去,崔姑母轻笑着摇摇头,忽然伸出手,疑虑道:“你和阿璜的事……” 不等清妍的女郎转过头来,崔姑母又失笑:“罢了,我这辈子都过的如此糊涂,又有什么资格去指点你们呢?” 崔姑母最后扬声道:“阿笙,我这一生过的是不如意至极,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可取之处。你若是觉得我哪句话说的不对,听过后忘了就好。人生总归是你自己走的,只是闭眼前若能做到此生无憾,已是世上顶顶了不起的事了。” 阿笙抿住唇,遮住眼睛加快脚步去烧热炉子,重新加热这半碗药,不住扇着火,连眼角都氤氲出了一点泪意。 然而,这碗药最后却没有机会再送进内室了。 自从这个温暖午后,崔姑母念着小睡半晌的名头倒在枕衾上,却再也不曾醒过来,抱着一抹释然的笑意,好像真的陷入了与世长绝的安眠中。 赶忙请来的相熟医师切过脉之后,叹着气摇摇头,只是道一句:“准备好棺材冲冲喜吧。” 这就是准备后事的意思了。 院落里大大小小的人全都放声哭出了声来。 一片悲声之中,唯有阿笙睁大双眼一字未出,在红着眼眶的双桃抱住自己问怎么办的时候,才闭上了双眸。 沉沉、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阿笙转过头来,轻声却无比笃定地说:“双桃,是你做的吧。” 似乎生怕对方听不清,她目光澄净而冷淡地重复着:“下毒来害崔姑母,让她沉睡不醒这件事情,都是你做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不会死 无奖竞猜环节:从前崔姑母做的是什么后悔了的错事呢? 还有一个不算提示的提示:虽然这是一篇古言。 第60章 众口铄金是什么 声声恸哭之中, 仆妇们拿着衣襟擦去脸颊的泪水, 才从别院回来的小丫鬟懵懵懂懂、不知所以, 先被交好的友伴一把扯住。 “这是怎的了?” “我也不知情,不过大家都哭,咱们也得哭。我猜测, 许是那位终于熬不过去,闭上眼了吧。” “那怎么无人敲丧钟?” “许是还没来得及, 不过你看双桃姐姐眼睛都哭肿了, 想必做不得假。不然她何苦哭成这个样子?” “原是如此, 早知道我用过膳食再来了,今天肯定得空腹挨饿。” 突然, 茶杯被清脆掷在地上的声音响在耳畔。 众人哭声一顿,循声望去,就看到阿笙冷淡道:“崔姑母还没过世呢,你们嚎什么?” 不尴不尬地扯扯她衣袖, 双桃小声道:“大家也是好心。” “好心什么?”阿笙没什么感情地嗤笑一声, “人还好端端活着, 先给她哭丧吗?” 听到这话, 双桃也有点动了肝火:“那你说怎么办?现在各位夫人、小姐去礼佛了,都不在府内, 根本就没有能做主的人。” 说罢, 双桃抬起头扬声道:“各位姐姐妹妹今天辛苦些,夫人尚还在昏迷中,我们自己也是一团乱, 还请大家收拾好院子后就回房休憩吧。” “也请大家别怪我说话难听。”双桃虽是眼睛红肿,但语气很威严,是一心为崔姑母着想的样子,“你们的嘴巴也放严实些,夫人的情况别随便跟人嚼舌根子,不然仔细我揭那些碎嘴子的皮!” 仆妇丫鬟们稀稀疏疏应了一声是,眼看就要调头走出庭院了,忽而听到一声冷冽的“慢”。 清妍姣美的女郎摩挲着手腕上华美的链子,轻声地说一句:“我看谁敢走?” 这声音一点都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可莫名的,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两个大丫鬟自己都意见不统一,要撕破脸了吗? 双桃也怒了:“你到底想干嘛,还嫌现在不够乱吗?” 她深吸一口气,还摆出了一副温良的姐姐模样,“我知道阿笙你现在心里不忿,可现下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就别添乱了行不行?” “看来双桃姐姐也没有把我的话当真。”阿笙唇角轻勾,“那我不妨在大家面前再说一遍。” 她眼神清澄而干净,“崔姑母不是风寒或是郁结于心,而是被人给下毒了。” “若是此刻就让大家走了,恐怕证据也会被彻底掩盖。” 大家一下子就震惊了,左右纷纷小声议论开来。 双桃更是脸憋得通红,显而易见是气得狠了,“你也别太蹬鼻子上脸,有口无凭的,一天天都在胡咧咧什么呢?” 阿笙撇开她钳住自己手腕的指头,淡淡道:“我现在有指名道姓说是谁吗,双桃姐姐未免也太着急了。” “方才不是你说的我给崔姑母下了毒吗?”双桃急声反问。 “原来双桃姐姐听到了啊。”阿笙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声音凉沁沁的,“那刚才怎么置若罔闻呢?” 这问话可当真捅了马蜂窝,底下的丫鬟们还是垂着头,可一直在悄悄拿眼风扫站在台子上的两个人。 给主子下毒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更何况还是发生在崔姑母的贴身大丫鬟上面。 这时候,双桃反而从原来的震怒中清醒过来,她嗤笑一声,定定地望着抿紧唇的女孩,柔媚问道:“你确定要查下去吗,阿笙?” 阿笙不答反问:“你说呢?” “我知道了。”双桃慢慢地点点头,抬手示意她继续,“你最好别后悔。” 闭目几秒,再睁开眼时,阿笙已经彻底淡定了下来,她轻声道:“这药剂没什么旁的问题,便是医师嗅过也是无碍。” 有人皱眉,小声嘟囔:“那哪来的毒啊?” 这不是前后矛盾嘛,净胡闹。 阿笙充耳不闻下面的质疑声,接着说:“只不过这剂药里面掺杂了龙涎香。” “这道名贵药材于旁人或是无碍,唯有崔姑母吃不得这个。就像有的人嗅到桃花就会得桃花癣,崔姑母吃多了龙涎香,便可能会伤及性命。” “这下毒的人很是谨慎,每次都只投一点微末的剂量,特别是对于崔姑母这样患着沉疴宿疾的,感官不是很灵便,嗅不来也很难尝的出来。然而积少成多,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害得崔姑母长睡不醒,偏偏除了嗜睡没有旁的征兆,便是医师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有医师问诊时,恰巧在门口听着的小丫头疑惑地问:“然而我今天听这医师尝剩下半碗药的时候说,里面没有龙涎香啊?” 龙涎香是极其名贵的香料,千金难求,那医师连荜澄茄和小茴香的药材都能分辨出来,没道理辨识不出香气如此独特的龙涎香啊! 轻轻点头,阿笙说:“没错,今天呈给崔姑母的药没什么旁的问题。”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余光瞥了一下落座喝茶的双桃。 就发现在阿笙说完这句话后,对方原来绷紧的坐姿舒缓了不少,甚至连紧攥着的拳头都微微松开,还有心情捡了粒果子嚼。 收回视线,阿笙接着道:“然则这药喝得久了,崔姑母也察觉些许不对,虽则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着药剂。” “但崔姑母也留了个心,为了不打草惊蛇,便有意喝一半药后,将剩下的药倒入盆栽里,等到累积的数量足够后,想再找医师来鉴别一番。”阿笙故意把崔姑母是畏苦的事情隐瞒了下来,轻轻柔柔地说,“可惜还没等去问医师,她就已经病倒了。” “是这样吗?”阿笙转过去,对面白如纸的人一字一顿道,“双桃姐姐。” 双桃抬起茶盏掩去神色瞬间的慌乱,笑起来,“原是这样啊,看来阿笙你已经问过医师了。” 她磨了下指甲,“算起来的话,能摸到给夫人药剂的,除了我本人,也就只有阿笙你了吧。” 双桃微微抬眸看过来:“这样说起来,我怎么好像听洒扫的丫鬟说,每次你从膳房回来的时候,都会特意避开大路,而是专门走一条僻静的小路呢?” 一个洒扫的丫鬟站出来,咽了口唾沫道:“而且,我之前每次说想要帮阿笙姐姐熬药的时候,都被拒绝了。” 在阿笙静静看过来的目光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如果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帮忙呢?” 这是因着阿笙不想叫别的东西冲撞了药味,不过她懒得也不想说。 “这还用问吗?”阿笙展颜一笑,“当然是你不让我信任啊。” 小丫头脸色变得青白交接,咬着牙讲不出话来。 见此状,双桃起身按过阿笙的肩,轻柔道:“既然分辨不出来到底是谁做的,不如先放下,等夫人醒了再裁决不迟,还是不要叫旁人看笑话” “说不准,是阿笙你走在小路上的时候,哪只成了精的猫妖悄悄投毒在药剂里了呢。”双桃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众人嗡嗡的议论声更大。 出门采购一事,其实油水极大,许多仆妇早就因阿笙大包大揽,不许旁人插手买药的事情对她不满已久了,再加上本就因阿笙受崔姑母青眼而觉得嫉恨,此时这些人更是左一言右一语地讥嘲起来。 “是啊阿笙,说不准是你误把龙涎香当成别的药材一起熬煮了呢?” “不是都说崔姑母还活着吗,那还不如等主子清醒了裁决,咱们为人婢子的哪里能做得了主。” “双桃姐姐又不是坏人,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对啊对啊,双桃姐姐都快要嫁人了,做对不起夫人的事情对她没什么好处的,她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阿笙姑娘啊,我觍颜说一句,要不是老婆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恐怕都得怀疑你是在贼喊捉贼了。” “如若不是人心虚,何必越俎代庖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晚秋的最后一片叶子温柔落在了阿笙的眉间,她恍惚地抬头望了一眼像锁住去年亭台的苑落。 众口铄金。 这样的词汇,原来在现实中是真的会发生的。 原来平时言笑晏晏着、和自己嬉戏相伴的人,在崔姑母病倒后,就是这样想自己的啊。 她自己怎样倒是不要紧,可对他们而言,维护崔姑母也不过是吃力不讨好,或者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吗? 捏紧了腕间的串链,阿笙粲然而笑,是比降落未落的暮色下,将要升起的银月还要夺目清美。 她问双桃:“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送药来的晚了吗?” 双桃面上依旧是恭谦而温润的,但内心里却徒生出不好的预感。 今天中午药送来得晚,当时崔姑母已经在小睡,因而双桃就又先跑去内室加热了一遍。 结果因着阿笙忽然推门而入,双桃一个哆嗦,竟是不小心跌了一跤,那药碗就恰巧打碎在阿笙裙边,还染脏了对方的裙摆。 崔姑母一向浅眠,可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样大的声响也没有醒。 倒是阿笙很不好意思,以为是今天自己来的太晚的缘故才引得双桃如此,便自己去换了裙摆又重新熬了药送过来。 这第二碗药才是最后入得崔姑母口的,而那染脏的裙裾阿笙现在就拿在手里。 阿笙悠悠道:“是因着今天李家少爷约我出门,你也知我和他快要定亲,不好推拒。恰好花锦上门来送崔大夫人相赠的东西,因着她本来是崔姑母身旁的人,便委托了她替我熬药,直接送上了门来,都没有经过我的手。” 她声音越发轻柔甜美了:“双桃姐姐,你可要好好回忆一下,今天晌午时分,你熬药的时候可曾见到了我本人?” 双桃大脑一片空白,确实,她没有见到阿笙,只看到了桌台上一碗药,便默认是对方送的。 “你当我为何忽然进内室?”阿笙淡淡续道,“就是因着我不确定这药是否被花锦送到了,所以才进屋确认一下。” 阿笙招手将那下面的洒扫小丫头找上来,“既然你如此关注我,可记得今天上门送药的人是谁?” 小丫头咬紧牙关,但还是垂头道:“是个我不认识的穿湘妃衣裳的侍女。” 这小丫头是顶了原来花锦空缺的人,所以不识得反而证明了来人是谁。 何况,这崔府里能穿湘妃色衣裳的人掰着指头都能数得上来。 来人几乎是不言而喻了。 阿笙将手里染脏的裙摆慢慢摊开,粉白的指尖划过脏污的褶皱处,“医师还未走远,不若再请他来一瞻,看这上面是否有龙涎香的痕迹。” “若是有的话,”阿笙细细柔柔地温声说,“那可就要找花锦姑娘来说说话了。” 众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惊呆了。 双桃身子也不再颤抖,她将遮住面容的手撤下来,冷静不已:“不必了。” 庭院是落针可闻的沉寂。 “是我做的。”双桃将含在舌下的果核吐出来,冷冷淡淡的,“是我下龙涎香害夫人的,每天趁着为她重新用小炉子加热药的名头,在里面加了龙涎香。” 双桃转过头来,神色是与以往柔媚截然不同的一点疯狂,“不过此事与花锦无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必构陷无辜的人。” 没想到的,是阿笙缓缓露出个藻芰一般凉弱的笑,“我知道啊。” 她狡黠地将衣裙掷到了地上,“都是我故意诈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嘤·咸鱼王”,灌溉营养液+382020-04-02 13:42:59 美人“妖气咧”,灌溉营养液+32020-03-28 21:46:17 美人 嘤·咸鱼王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20-04-02 13:45:13 (啊啊我人生收到的第一个火箭炮,这就是被宠爱的感觉吗?) 谢谢你这么清丽脱俗,还愿意给我灌溉营养液、投火箭炮呀,祝愿美人万事如意,香一个:) 第61章 这不是弥天大错 阶上的落叶在覆着沙尘, 飐风吹过, 就要凭空染上点暮色的猩红, 汇集成叶绘的锦屏,在回廊里鸣击出淡烟的初晓。 双桃不可置信地问:“你早有谋划,是刻意来晚的?” “我哪有这么大的神通。”阿笙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地感叹道, “你果然都忘了。” 阿笙的小日子正是这段时间,或者说, 她的日子一向很准, 从来了初潮时就一直都是每个月固定的时间, 每次五天,从未变过。 阿笙还记得她第一次来癸水时, 涌动的血液染红了半边裙裾,她慌乱地就快要哭出来,瘪嘴嚷着自己可能快要流血死掉了,那时候还是长她几岁的双桃牵过她的手, 告诉她这都是正常的事情, 细心地告诉小阿笙该怎么用装着草木灰的月事带, 以及这段时间不能吃凉、要注意保暖、不然会腹痛。 现在的阿笙都还记得, 那天喝着双桃亲手为她煮的生姜红枣茶落魄的自己,连双桃给自己一个拥抱、温柔告诉她“这是好事情, 不要害怕”时身上温暖的草木清香, 都在脑海里勾画出细腻的纹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然而双桃全都忘了。 这天正是阿笙来小日子的第一天,然而因为最近崔姑母的事情, 她自己也没有在意,还是去吃午膳时,百叶拽着她小声告知裙摆脏了的时候才发现。 最后是因着主子们都已经出府、很清闲的百叶替阿笙烹煮的药材、送上门来的。 为了避免麻烦,阿笙还让双桃换上了自己的湘妃色常服来送药,也就成了小丫头眼里“陌生的侍女”。 面对着面如土色的双桃,阿笙没有察觉出来一丝一毫的快意,她只是疑惑:“你当真这么不了解我吗?崔姑母的事情,我怎么会放心交给旁人来做呢?” 双桃抬眸看她一眼,讥笑道:“这么说,你还很信任我吗?” 没想到的是,阿笙认真地点点头,轻声道:“最起码在崔姑母的事情上,我原本是很信任你的。” 尽管双桃曾经因着身不由己,做了些错事,但是阿笙从未怀疑过可以说一起长大的人会反手刺向崔姑母一刀。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阿笙是真切的迷惘,“若是你不满意这桩婚事的话,就去和崔姑母提呀。” 她不明白。 “你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双桃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我和你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是的,阿笙不明白。 可是阿笙却知道,她不可能任戕害崔姑母的人还能平安地抽身而去。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的。 下面的仆妇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小心地观看着局面。 双桃撑起自己脱力的上半身,柔媚娇软地问:“你要我怎样,为此偿命吗?” “杀人就要偿命啊。”阿笙几乎想都不用想,就清脆回答,“无论是崔府里头的规矩,还是本朝的律法,都是这般的。” 更遑论崔姑母是主子了。 “明明我是比你更早伺候夫人的,可她就只在乎你,只偏爱你,什么好东西都要可你先拿。婚事也为你考虑的尽善尽美,便是府里头的正经小姐也不多让。条件那样好的郎君,我想都不敢想,可是你还能蹙着眉头要考虑,夫人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你不愿意她还亲自帮你拒绝。”忽然,双桃开始低声絮语。 “就连夫人的嫁妆,也是全部留给你的。”不顾下面的喧哗声,双桃嗤嗤笑着,“你没想到我全都听见了吧?” “不可以吗?”阿笙淡淡道。 双桃皱起了眉头,不解道:“你在说什么?” 阿笙上前一步,“崔姑母偏疼我,这不可以吗?” “这些本来就是她的嫁妆,想怎样处置都是崔姑母的事。便是想要打包好丢到河里面去喂鱼,也无人可置噱一二,你又是在为什么感到不平呢?” 满院倏忽一静。 双桃咬住唇瓣,抚弄着自己凌乱的发丝,“自然,这些我都不求。我就只想要一个阿锄哥,可是这样也不行。” “夫人明知道我和阿锄哥两情相悦,可偏要我远嫁他乡,如若不然就要把我打出府邸,落得和我那个被万众唾弃的娘亲一个下场。” 她声音凄切:“为什么她就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只因着她自己不如意,便也看不得别人好吗?” 阿笙失笑了,“在你的眼里,崔姑母便是这样的人吗?” 又或者说,“你扪心自问,阿锄真的算得上是什么良配吗?” 双桃捂住自己的脸,“他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奈何我喜欢他啊,从第一面见到他开始,我就心慕不能自持,明明没什么才华,也无甚好皮相,可我就是喜欢他。” 她嘶声问道:“难不成,喜欢一个人就是弥天大错吗?” “没有错。”阿笙神色无波无澜,不待双桃惊喜地抬头就接着道,“但你回过头来害人命便是错。” 阿笙忽地摇摇头,“不,对你来说,这也未必是错。但是就像我之前说的,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无论是对是错,既然是你自己做下的,后果怕是也要你来一力承担。” 就像是鲍上达为了替釉梅报仇,一刀捅穿了老爷范邨,这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个错误。可他依旧需要为此付出代价,再不能做名门君子,而要背负着杀人犯的名头亡命天涯。 这都是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应该明晰的事情。 “若是无人发现得了,崔姑母也就会无声无息地过世,谁都只当是积劳成疾的病逝。”阿笙轻声地道,“可谁让我发现了呢?”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从迈出第一步开始,有些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双桃滑落在地,拽着她的裤腿哭喊道:“就不能饶恕我这一回吗?” 她声音哽咽:“旁人不知情,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夙愿吗?我还有那么多愿望没有实现,那么多目标没有达成,那么多人没有报复。我什么都尚未来得及做,不能就这么早早地死了呀。” “我发誓,”双桃咬着牙,泪水滚落了满腮,“等我心愿达成,我必然以命相赔。不然我五雷轰顶,从此都入饿鬼道,生生世世不得超生,行不行?” 底下的小丫鬟不忍卒视,也纷纷道:“阿笙姐姐,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何况崔姑母不是还健在吗?” “是啊,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主子会知道的。双桃姐姐多可怜啊。” “我们都是为人奴为人婢的,何苦自己人之间相互为难啊?” “我跪下给你磕头了,双桃姐姐真的对我们很好啊,每次还空着肚子,留午膳晚膳给我们。” “说句难听的,夫人本来就病魔缠身了,便是没有这龙涎香,可能也会倒下的吧。” “阿笙姐姐,不说旁的,难道双桃姐姐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你们两个感情多好啊,咱们谁都艳羡一起长大的感情呢。” “认错能改不就行了,阿笙你这孩子也别太咄咄逼人了,左右这都无人看到,你又是何苦?” “如果双桃还敢犯事,不用你,老婆子我亲手掐死这个背主的孽障。但是这次,就给她个改过的机会吧。” 这些都是待自己很好的人。 小时候一起编花绳玩耍,摔伤了给自己涂药,悄悄藏了馍给因为没写完大字被罚不许吃饭的自己,休沐时看到漂亮的发簪还会当礼品送来。 都是这样善良可亲的,阿笙心里当做半个亲眷的人。 可是现在,这些声音围绕在耳边,反而像是鬼刹索命,缠绕成绳团将她勒得越来越紧,连皮肤都要破碎在空气中,撕裂成没有形状的落叶,洋洋洒洒摔在空中。 是啊,就算是不说出来,也没人会察觉的,而且即使双桃为此付出生命,也于崔姑母没什么益处。 柔柔拍拍双桃的肩,“你起来吧。” 双桃松开阿笙的裤腿,惊喜地直起身子,还不待拿对方递过来的一方帕子擦过泪水,就听到她接着开口。 “你的妹妹,我会替你好好照料的。”阿笙细致地擦去双桃脏污的妆容。 这话的意思就是木已成舟了。 就在此刻,怔愣的双桃比所有人都更先意识到,阿笙已经决定了。 原来阿笙早就知道她妹妹是花锦的事情了,那这些刻意的隐瞒简直就让她像是个跳梁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那这件事就没办法再转圜了,双桃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也就是这一刻,双桃望着堆积着的枯黄落叶,温柔地想,她果然还是很了解阿笙的啊。 从来都是这样固执,认定的事情就不会再改变。 还是最开始时候认识的阿笙,所有人都在变化,唯有她永远都是一个样。 真好啊。 双桃按住自己被风吹乱的发,模模糊糊笑起来。 她还没变,这可真好啊。 阿笙面对着满院的期许神色,咬着牙沉声说:“所有的事情我一力承担。” 就在她闭着眼睛要接着自己的话时,清远杳渺的杜蘅香气袭过来。 玉白的手按住她的肩,耳边是秀美雅致的少年郎悦耳的声调。 “你是姑母的身边人,我给你个体面。” “想要白绫三尺亦或是毒药一杯,双桃你自己选吧。” 世无其二的温润公子抬眸,目光是山高水远的明亮。 公子璜对着诚惶诚恐跪倒的人,淡声道:“你们还有什么疑虑吗?” 虽然是闭着眼睛,可妍弱女郎的眼角隐约有泪划过。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耍帅阿笙来,恶人公子做,欧耶! 第62章 即便是死去 细而枯黄的草卷过斜风, 疏疏落落的雨点滴成云, 湿声啾啾。 满院的人皆是惶恐跪下的背景下, 双桃反而站的笔直,身体也停止颤抖。 双桃擦过脸颊上似雨又似泪的水滴,扬声道:“公子怕是还不知, 婢子的身契不在崔姑母身上,所以其实饶是崔府的主子, 也没有一言就夺去我命的权利。” 死寂的庭院又渐渐有了三三两两的喧哗声。 有交好的洒扫丫鬟膝行着扯过她被泥水染脏的裙袍, “双桃姐姐, 你疯了吗?这不仅是害得你自己丢了命,你便是断了命也会有人朝你唾口水的。” 看着她长大的婆子连接给崔珩晏磕头:“小公子, 是这丫头失了智,这事传扬出气也会对崔府的名声有害的。” 这婆子狠狠拍一把双桃的肩:“你是连一点体面都不想要了吗?担上个害主的名声,不仅你自己,便是你家人也会抬不起头来的。” 然而饶是双桃的身子都像是风雨中一颗摇摇欲坠的植被, 她却毫不动摇, 对着崔珩晏淡漠的眼睛, 一字一顿道:“还请公子送我见官。” 她拂开身边围拢的密密麻麻的人, 就像是在剔除因害虫噬咬而生出来的树瘿。 崔珩晏点点下颌,倒是没什么感觉, 对左右淡淡吩咐:“听双桃姑娘的。” 他回过头, 最后看了她一眼,“我尊重你的想法。” 头发凌乱枯蓬的女子眼里亮的是葳蕤的火光,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在满院的啼啼哭哭声之中, 她向崔珩晏的方向福下身子,膝盖缓缓跪拜在泥土混杂的地面上,认真地行了个此生她最庄严肃穆的全礼,“多谢公子成全。” 然而公子璜却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扶将着浑身轻颤的姣美女郎,声音轻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都过去了,我已经找了医师来看姑母,不会有事的。” 他耐心地和声重复着,“已经全都过去了。” 虽是云泥化作的山雨在催行裙摆,但在杜蘅浓烈轻寒的薄雾的垂笼下,她却觉得这是难得的宁静。 阿笙轻声问:“真的吗?” 崔珩晏扶住她颤抖得更厉害的细弱肩头,接过竹伞为她蔽过所有西风残照。 衣袖相叠,腕间的石链撞出清脆的琳琅声响。 然后公子璜说:“阿笙,不要怕。” 就像初见时那个寂寂无人的午后,面对狼狈落魄的小公子,阿笙也是温柔而不厌其烦地细声安慰:“不要怕,公子不要怕。” 不要怕。 再难再烦心的事情,他们两个人也可以一起蹚过去的。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不要怕。 身边是熟悉的味道搭就起的屋檐,一瞬之间阿笙泪如雨下。 却说在这时,一行人急急赶来这僻静的小院,制止双桃要被带去见官的行为,为首之人高呼了一声“且慢。” 仔细一望,这为首着素淡却高雅衣裾的,正是崔大夫人。 本来崔大夫人沉迷礼佛,表示今天听闻佛寺的大师讲解后大彻大悟、顿生禅意,甚至本来说要好好冥想,本来打算不回府、留在山上过夜。 然而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居然在崔珩晏为了姑母回府后,不出一个时辰就加急赶了回来。 当然,崔大夫人声称对府中事全不知情,可能突然想赶回府也是和自己的孩子母子情深,有什么奇妙的感应吧。 不然怎么能恰巧一回府就直奔崔姑母苑落,还能如此迅速地在回来的这么短短一会儿,就已经明白前因后果,直接就拦住双桃他们了呢? 目送因着崔姑母病情担忧而进了内室的女孩背影被遮掩在门内,崔珩晏才调转视线,朗声请安,“母亲也是担忧姑母的事情,才如此惶急吗?” 他微微一笑:“儿子已经悉数处理好了,劳母亲挂心。” 甚至,孝顺的公子璜还为崔大夫人撑起竹伞挡去风雨,冷淡对着旁边的迎春问:“你是怎么照顾的,若是母亲因着风寒病倒了,你担得起责吗?” 原本想着直接喝令双桃他们停下后,以“风雨交加的天里,因着赶路过急病倒”的崔大夫人原本微弯的膝盖一直,莫名的就昏倒不过去了。 崔大夫人捏住迎春的胳膊,和善地问,“阿璜,这是发生什么了?” “原来母亲还不知情。”崔珩晏温润一笑,示意押着双桃的人接着往官府去,“母亲赶路这般急,怕是还没用过晚膳,不若用过后,儿子再为您一一叙来。” 那时候估计黄瓜菜都凉了。 崔大夫人这时候也没时间管什么气度,也装不得对所有事都不知情了,她狠狠怒声道:“我看谁敢走?” 待得门口一行人停步后,她眼睛狠狠刮过神色平淡的双桃,阴鸷道:“这样害主的狠毒丫头哪里用得上官府裁决?我们崔府自己就能解决。阿璜你若担心名声受辱,就让母亲我亲自下令,让她抱石沉塘吧。” 抱石沉塘。 光是听着就让人骨头里生出寒意,许多人都又惧又怕地望向传闻里心慈好善的崔大夫人,有小丫头还畏缩地退了两步。 崔珩晏倒是不惊不躁的,声音也是如潺潺流过的溪水一般悦耳:“母亲对姑母的拳拳之心真是令儿子敬佩,然双桃的身契不在崔府。她是良民,这样的人命官司,自然需得官府来判决。” 双桃木楞的神色破裂,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动容,然则转瞬即逝了。 崔大夫人咬碎一口银牙,低声说:“闹去官府,你是想让涿郡所有的人都看我们崔家的笑话吗?不要忘了,只要你还叫崔珩晏,就还是崔家的人,需得维护我们博陵崔氏的体面。便是婆姑清醒着,必然也会是这样觉得的。” 她话里话外,已经是浓浓的警告之意了。 然而崔珩晏不为所动,甚至还赞许一般地拍了两下手,“母亲说的不错。” 不等崔大夫人露出惊喜的神色,就听到她的好儿子接着道:“我们家风清白。而正是为了维护崔家的体面,我们更不能私下里处死一名良民,而需得像父亲一般,材茂行絜、洁己奉公。便是她有再多的错,也需要依照律法来裁决。我知道母亲对她的恨意,可是我相信母亲身为博陵崔氏人人称赞的当家主母,更是会相信律法的公正性的,不是吗?” 是你个鬼! 这么些年,虽然崔珩晏已经逐步经营起自己的势力,可当时因着年纪尚幼,处理还不够周全的时候,崔大夫人也不是对他的手法全无察觉的。 相信律法的公正性,全部交由官府做主? 这话谁都可以说,除了她这个看起来风清月皎的好儿子公子璜! 要是崔大夫人能有证据的话,早就不用受这混淆黑白的话威胁了。 可惜,崔大夫人没有。因而在满院婢女侍卫的目光下,她只能从牙齿里挤出来话:“你说的没错,是我太着急了,送双桃见官吧,只是别牵连了她父母胞弟,是也不是?” 崔大夫人话里话外都是对双桃的暗示,可惜对方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视线,让她只能掐迎春的皮肉掐得更狠,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心下惴惴,看着他们走远。 也是实属崔大夫人运道不好,近些日子谢家的三老爷携妻儿回娘家省亲,而后在回程中,谢三老爷被今上急令诏回。 女眷们脚程相对慢一些,特别是谢三夫人又不急着赶路,也想趁此机会,多看看北方的风土人情,所以走一走、歇一歇,前两天刚到了涿郡。 谢三夫人的父亲是异姓王,而家里人都特别宠爱这位唯一的女儿,出生时还特意向今上求了个“祈华郡主”的名号。实话说,如若不是因着谢家大老爷青年早逝,谢三老爷是断然攀不上这样一门好亲的。 也是因此,谢三夫人虽是个女儿身,但说话很是有分量。 因着出身于当初靠着武力帮今上剿杀前朝的王族,她又是个特别看不得恃强凌弱的性子,因此总是喜欢到当地的衙门去做做客。 换句话说,因着谢三夫人贵重的身份,说是督查一二也不为过。 这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饶是崔大夫人再是手眼通天,面对着这样绝对权力的倾轧也是束手无策。 最后崔大夫人是一夜难眠,把迎春折腾个半死,只能暗自祈祷双桃能暴毙牢中。 可惜,打梆子敲过五更天,曙色未明之际,三两公鸡报晓,衙役揉着惺忪的睡眼去画卯。 待到县官整理好仪容喝过堂威,拍过惊堂木之后,收押了一夜的双桃被站班皂隶们给带了上来。 昨夜就听闻此案的谢三夫人位于高座,饶有兴致地品过两口茶,看向这个瘦弱的女子。 不仅是她,晨起赶早市的路人们也呼啦啦围了过来,因着涿郡少有人命案件,特别这还是牵扯了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的秘辛,大家就更是感兴趣,几乎是把县衙围了个密不透风。 待到县令叙述过案情后,他淡淡一拍惊堂木,“双桃你可有什么话好说?” 路人更是抻着脖子望向这个看起来还隐约透着点柔媚的女郎,想瞧瞧这样楚楚动人的侍女会狡辩出什么种类的花样子来。 没想到的是,双桃深深一叩首,“官老爷说的这些都没错,民女认罪。” 不等县令皱起眉头,双桃接着平直道:“不仅如此,民女还有别的罪名想要认。” 大家不禁小声惊呼起来:无人指出还要认罪,这侍女是疯了不成。 另一边,难得自家汉子今天没醉酒,还愿意配着自己上早市,双桃娘可是乐开了花。 虽然她心下知道这是因着前几天大女儿寄回来家里的钱,让夫主又能有了酗酒的资本,可双桃娘不愿深想,只觉得此刻分外的幸福,便是天塌下来都不怕。 遥远看到这边县衙摩肩接踵的场景,双桃娘扯过自己的夫主往前凑去,想要多有一些两个人之间甜蜜的记忆。 明明是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可总是能在这种时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是生生挤开了一条路,在众人的抱怨声中,探到了最前面。 还没等她喘匀气儿,新奇地把目光往前面一扫,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这跪着的,可不正是她打算以后卖到花街柳巷的大女儿双桃吗? 衙中跪着的双桃刚才正说道:“我的母亲逼迫我,从崔姑母手里偷嫁妆银子来救治我那个病痨的弟弟,接着养我酗酒的父亲,如若不然,就要把我卖进勾栏院子里。我没办法,只能依言听从。” 因着感念于崔珩晏对自己最后的一点尊敬,双桃没有攀扯出崔大夫人来,而是直接把这件事略过。 就在这时,双桃顺着民众的惊呼声看了过去,情不自禁露出个甜蜜娇媚的柔和笑意。 双桃高声地问候着:“爹,娘,你们来看女儿了吗?” 众人目光如箭,向着群众最前面两个面露尴尬的人看过去。 有知情的小声议论起来:“双桃娘当初不也是被崔姑母给赶出来的吗?天啊,这一家子太恐怖了。” 有人点头道:“可不是。原先我还当是崔姑母太铁血无情,可现下看来是她太心慈手软了,还养只这样的毒蛇在身边,人心可畏。” 先前被两人挤兑到一边的人心生不满:“这双桃虽可恨,也有几分的可怜,生在这样吃人的家里头。凭什么卖女儿来救那个病痨儿子、养这个酗酒夫主啊?” 昨晚上翠妈妈睡得早,晨起出就门打牙祭,因而对崔大夫人为此事熬出两大个火疖子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此时此刻还跺跺脚,引来众人注意力,才得意地一挑眉,“你们不知道吧。当初这双桃娘被赶出府,其实是因着她夫主把还大着肚子的阿锄娘一脚踹翻,是个成了型的孩子,而且再也不能生育了。” 有人呸出一口痰:“怪不得有个病痨儿子啊,这就是父债子偿,善恶到头终有报,该。” 有婶子把菜叶子往这面如土色的夫妻两个身上一丢,怒声道:“滚啊,你们一家人抱一团去死吧,别来祸害我们涿郡的风水。” 大爷粗着脖子喊起来:“衙役呢?这夫妻两个杀人夺命还唆使人犯罪了,怎么也得血债血偿啊。” 翠妈妈眼睛尖,轻轻一扫,就扯着嗓子冲外边大喊起来:“阿锄,你快来,有人给你娘报仇了!” 阿锄倒是昨晚就听到了双桃的风声,不过他唯恐避之不及,奈何府里的夫人小姐们一早要马夫们驱赶停留在佛寺的马匹,人手不足,阿锄也只得出来,而这县衙又是必经之路。 他本来想急匆匆拍马而过的,奈何被众人惊喜地拽下来一把往前面领,任他磨破嘴皮子也当没听见,只想让他看到这美好的一刻。 翠妈妈更是激动,一把拍上他的肩膀道:“好小子,瞅瞅当年害了你娘的人有什么下场再赶马也不迟,要是哪个小姐叱骂你,老婆子我亲自去替你理论。” 惶急避开跪得笔直的女子望来的视线,阿锄低声应一句是。 旁边的翠妈妈咬牙切齿道:“你说说,这双桃一家该不该死?” 一片嘈杂声中,阿锄低低再道句是。 便是这样的混乱场面,双桃依旧把他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她为之动心不已的郎君啊。 让她见了第一面,就再也望不得的魁梧男郞,让她为其不惜对养大自己的崔姑母动了杀心,让她为其和相伴长大的阿笙彻底割裂,让她名声不复殒命于此。 便是要被卖到勾栏院、要被崔大夫人活生生掐死、要对着旁人再三失望的眼睛都痴迷的郎君。 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双桃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中难得窥见的美好,所有的一切希冀都皆在此刻断送。 初萌的伟大理想都不过是黄粱一梦罢。 而阿锄的回应却是,她一定不得好死。 这就是她心慕的郎君,可真好。 好得不能再好。 “虽是有些不忿,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情。”双桃回过神,柔声蜜语道:“还好,阿锄哥怜我疼惜我。虽是我们两家有世仇,可我们还是成为了情人。他知道我被府里的翠柳欺负后,还帮我把她给一把推到了枯井里,任她怎么哭嚎嘶叫全都不为所动,甚至还把她伪装成因着贪财溺死的样子。不愧是我的好情郎啊。有这样的阿锄哥,我便是即刻死掉,也心甘情愿了。” 所以,这般爱重我的男郞,即便是死,你也要同我一起啊。 她一双含水的眼睛柔媚地向他望去,露出个病态的甜腻笑容,“阿锄哥,你说是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双桃:姥子就是死,也要一带四。 一家人要的就是个整整齐齐 第63章 已是物是人非 浮在半空的微沫求草伴着黄叶摇落了故园, 骏马扬着蹄子踏过了山径, 坠叶砌过的药液下肚, 闲人这才有起了些望断野兴的心思。 “阿笙姐姐。” 忽然有声音叫醒了醉心金井的闲人。 洒扫的小丫头惴惴不安地打着哆嗦,将一封沾了胶水的信塞到阿笙的怀里,“这是双桃姐姐之前放在我这里的, 说是如若她出了什么事,便让我把这信笺转交给你。” 阿笙垂眸看了一眼, 淡淡道声好, 就轻轻塞进了袖子里。 眼看湘妃色衣裙的霜妍女郎就要娉婷走远, 这小丫头狠狠一咬牙一跺脚,小跑几步扯住了阿笙的袖子, 在对方疑惑转过头来后,低声道:“阿笙姐姐,双桃姐姐真的是很好的人。” 小丫头眼圈都红了,但还是哽咽着道:“她知道我家中贫困, 还有五六个姊妹。其实家里头的姊妹中, 我算是好的, 起码能在府里面做点活计, 管吃管住不说,还有月钱能领。可我的其他姊妹们吃不上饭, 饿的狠了, 也只能拿麻绳狠狠捆自己的腰,这样就会有点饱腹感。是双桃姐姐每天会悄悄塞给我一些干粮,让我趁休沐时, 能拿回去给她们果腹。” 阿笙淡淡地回望她,“我记得崔姑母也念过你的。” “是的,崔姑母也心疼我,会给我很多赏钱,可这些银子,都被我爹和大兄夺去,找妓院里面的姐儿吃酒玩乐了。”小丫头抹抹眼泪,哽咽道,“唯有这些难嚼的干粮不会被抢走。虽然咽下去的时候,会有些喇嗓子,但是泡着水就会好很多,而且怎么也比树皮好吃。” 小丫头抽噎地快要打起嗝来,“虽然很多姐姐妹妹对我都好。阿笙姐姐给的糕点和果子,相比起来也更味美香甜,可是双桃姐姐的好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怎么个不一样法,她也说不出来,只能颠三倒四地重复说:“双桃姐姐是很好的人,她能明白我,双桃姐姐是不一样的。” “双桃姐姐也经常跟我提起你。”小丫头接过阿笙默默递过来的绢帕,有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水,原样地复述了当时的情形。 暮景之下,双桃帮她细心地装好干粮包袱后,带着些许不自然说:“你别听那些嚼舌根子的满嘴胡吣。阿笙这个人虽然懒了点、馋了点、挑剔了些、看起来也清高了点,其实也勉强算得上是温柔可亲的。” 接过装满窝窝头和干馍馍的包袱,当时才到崔姑母的院落,因着这番善意感动不已的小丫头好奇问:“阿笙姐姐和双桃姐姐一样好吗?” “不是的。”那时候的双桃轻轻摇了摇头。花卉摇筛,有三两朵稀疏而下,然而都挡不住那双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怀念寂寞之色。 双桃很认真地对她讲,“她是比我要好很多很多的人,是崔府顶顶温柔美丽的人。” “是我做梦都想要成为却终究难以做成的人,你的阿笙姐姐是这样的人。” 小丫头还记得当时,心里有多么艳羡这两个崔姑母身边大丫鬟之间的感情,虽然看着拌嘴,但感情也一定是不一般的。 就像是小丫头自己也总和姊妹们吵闹嬉戏,但面对父兄的毒打时却又会相互庇护。 既然阿笙姐姐和双桃姐姐能一起长大,总是能彼此维护的吧,如同小丫头和自己的姊姊妹妹们一般。 春生秋实。没想到,一转眼已是物是人非。 小丫头手里的帕子都被鼻水眼泪打湿了,她不住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双桃姐姐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害夫人,我更不明白为什么她甚至还想诬陷你。可是,可是……” “可是我觉得,明明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啊。” 从前的日子多好啊,春光明媚,鸟声啁啾,圆滚的花瓣上倒出的,是一觞温热的芬芳。 小丫头仰起脸,望着肃容穿着湘妃衣裳的两个大丫鬟,搀着崔姑母出门赏春色,每个人的嘴角都是惬意上扬着的。 她竖起簸箕暗暗想,要是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优逸又娴雅的大丫鬟,该有多好啊。 怎么就会演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有些事情,结局很早就已经注定了。”阿笙倒是没有太多动容,只是自嘲一笑,“我从前也想不明白,可最近倒好像是明悟一些。” 总是不一样的。 虽然看着走的是同一条路,但一开始就不同。因着不过是短暂的接驳罢,所以说短暂交错后,终究是要渐行渐远的。 阿笙粉白的手掏出一把松子糖,为勉强止住哭泣的小丫头展开柔嫩的手心,“我只有这个,你想要吃吗?” 望着小丫头接过糖之后、跌跌撞撞离开的身影,阿笙低下头,拈过剩下的一颗放到嘴里,舌尖蔓延开细微的甜意,之后折身向崔姑母的院落走去。 所以注定了阿笙和双桃不是一路人。 她没有干粮,她就只有松子糖。 这信倒是简单,就四个字,还是老熟人的笔迹。 拍过信笺在台子上,阿笙对着唬一跳、戴着的幞头都歪了的郎中复述道:“姊债妹偿。” 她语气很淡:“这是您给双桃写的吧。” 这郎中镇静下来,摸着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位叫做双桃的女郎,可是特意许了我一字一两的高价呢。” 这也忒黑了点。 阿笙可真是气得要笑出声:“您的墨宝可当真是一字千金啊。” “过奖过奖。”这郎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还自得一般地谦虚一笑,“不过从前我做秀才的时候,确实有大儒称我的字是凝重朴拙、紧中见放。” 就这还姊债妹偿呢?不倒搭钱就不错了。 气鼓鼓地把信收回,既然已经确定核实,她也就不打算再停留,不然徒给自己气受。 阿笙刚转身迈出青仁堂,就听到一顶华美轿子中有人叫住了自己:“是阿笙姑娘吗?” 拒绝了侍女替自己传信的建议,高门大户中的女郎款款迈步而来,婉转轻柔地问:“请问你是崔姑母身旁的阿笙姑娘吗?” 这女郎眉清目秀,举止娴雅,乔木世家代代相沿的高贵气度,从她的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地倾泻出来。 不过,观其衣着装扮不像是涿郡的大家小姐,阿笙有时候会翻王都传过来的邸报、画册,这位女郎形容妆面与王都的仕女图相类。 再联想最近拜访涿郡的朱门绣户都有谁,阿笙轻轻用裙裾下摆把收回的绣鞋遮掩一二,“请问是谢家的二小姐吗?” 谢家二小姐谢涵秋听了这话,是真的有几分惊讶了,难得惊色都显在这位贵女的眉间,“你从前见过我?” 阿笙脚腕上的珠链微晃,然而神色不动,脸上依然是清淡的柔和笑意,“谢二小姐风仪高华,涿郡无人不识。” “你过誉了。”听过这话,谢涵秋脸上浮现出一点儿轻红色的赧然,她递过来一张银票,在阿笙困惑的目光下解释道:“这是前些日子里,被收押进大牢里面的双桃姑娘,托我母亲转交给阿笙姑娘的。母亲觉得我们年龄仿佛,会更好说话一些,便嘱托我到崔府来寻你。” 谢涵秋笑靥温柔:“没想到竟是这么巧。” 接过银票展开,阿笙眉目微动,这赫然是五百两银子。 之前说好的是一千两,想来剩下的一半,便是双桃所谓的“姊债妹偿”了。 这可真是步步为营、死也不罢休,都这种时候,还要把方方面面都算到了。 阿笙尚还来不及恼,梨涡清浅先浮现在面颊上。 不愧是她认识的双桃啊,永远只有叫别人吃亏的份,还得让人再不情不愿,也得领着这份好。 望着清莹女郎甜美的笑脸,谢涵秋也是一愣。 像是枯燥秋季一只不蔓不枝的茶色花楹,迤逦过来的是清凉荫淼。 实在不像是婢女,这般的品貌,别说是涿郡,便是王都也少有人及了。 这想法很快就飘远,随即谢涵秋邀请道:“我总计也是递了帖子要去拜访崔家的,既是同路,阿笙姑娘不妨一起吧。” 阿笙本想推拒,可一来这银票数额颇大,路上行人如织,总是有点危险;二来虽是晚秋,可外面日头过盛,她也有点被晒的头晕目眩。 因此,对着谢涵秋和气的笑意,她也就弯了弯眼睛福过身,“给谢二小姐添麻烦了。” 缓缓碾过的轱辘声倾轧在石板地上面,很快这载着跽坐女郎们的马车驶入了近来很是寥落的崔府。 临落轿前,阿笙终究没忍住,轻声问过一句:“请问谢二小姐知道现在双桃怎么样了吗?” “死了。” 似乎对阿笙震惊的神色感到不解,谢涵秋疑惑道:“你不知道吗?” 谢涵秋微微顿住,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自从她父母双亲、连着好像叫什么阿锄还是阿头的男郞被下令秋后问斩,听到这消息后,双桃便连呼了三声痛快。” “她托付给母亲这张银票后,自称已是别无所求,当夜就吞金自尽了。”谢涵秋微微一笑。 晚秋随着最后一枚落叶的凋零而远去,凛冬将至。 作者有话要说:winter is coming,换地图还会远吗? 第64章 便是不要也罢 冬日后的绵云也拉扯成了片片的絮状, 相较起秋天更为薄弱悄静, 翦花染过的叶片妆点了侍女被冻的微霞色脸颊, 川谷映衬在远眺的视线中,是静谧远淡的朦朦胧胧。 雾气一般。 这样寒冷干燥的天气,也不能影响李二少爷李冼勇的登门拜访。 知道内情的小丫鬟交头接耳, 说这李少爷当真是深情几许,竟然如此着急, 阿笙实在是太幸运了。 然则, 李冼勇此行却不是为了议定婚事。 而是完全相反, 李冼勇是来退婚的。 犹豫再三,最后李冼勇还是拱手一拜, “父亲让我回陇西,说其实很早以前我祖母就为我定下了一门娃娃亲。本来是打算让我先成就一番事业后再成亲,所以就没有告诉我。然则眼看这姑娘就要到桃李年华,想来您比我更清楚, 女孩的青春很是耽搁不起, 所以父亲让我尽快回府, 先成家后立业。” 这理由看似合情合理, 但其实全部是漏洞。 “你为何不早与我讲?”崔姑母原本和善的笑容淡下来,茶盏也嚓地一声搁在了桌面上, 显然是真的动了怒, “难不成我还会逼迫你不成?” 他不胜歉疚道:“本来早就想和婶娘说,但是前些日子您一病不起,小侄怕您病情加重, 便不敢再言。但是这些日子里,父亲的家书已经一封比一封催的紧,而且听闻祖母和那姑娘家是旧交,甚至因此事都抱了恙,晚膳都只能吃一碗米了。” 这李冼勇的祖母也就是崔姑母当年的婆婆,李老太君。 因着李老太君早年受到自己婆婆的蹂躏,等到终于熬死了老太婆,自己翻身成老太君,更是将这些年的怨恨都用在磋磨自己的儿媳上,这阴私手段也是个中好手。虽然这这李老太君已年过花甲,不仅胃口不错,牙口更是好得很。 不知道是不是早些年因着夫主爱细腰,虽是嫁入名门世家,可李老太君每天只能束紧腰带,吃一些清粥小白菜,瘦得我见犹怜。 但现在她也算是终于苦尽甘来,不仅吃的红烧肉、东坡肉都以盆来论,米饭更是能连用三大碗,再嚼五六片肉脯来打牙祭。 所以说,现下只能用一碗饭,可真的不是一般的事情。 崔姑母就更不必说,很是了解这位横眉立目把自己休弃下堂的好婆婆的性子,当下皱紧了眉头道:“那你便快些收拾箱笼回陇西吧,可用我为你联系镖局?” 她虽是大病初愈,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讥嘲从她的眼角眉梢处流动出来,“到时候李老太君若是有个好歹,可别怪又是我崔家这风水不好,害得他的宝贝孙子都不愿回府了,我可真是担待不起。” 知道崔姑母是因着什么愤怒,李冼勇再深深一拜,声调几乎带了点儿哽咽了,“这全都是小侄的错,只希望婶娘身体无恙,长命百岁。” “呵。”崔姑母眼睛都没有抬一下,“我就不送你了,以后无事也不必再登门来,这样我的病能痊愈的更快一些。” 不仅是崔姑母,一旁垂首静立的阿笙更是觉得郁愤,但这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婚事被退,而是她明白这所谓的娃娃亲不过是个托词。 冷风萧瑟之下,阿笙眉目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寒意,“相识一场,奴婢希望李少爷能将实情讲予我听。” 这早年定下的娃娃亲,实在过于没有说服力了。 旁的不讲,如若这李老太君当真如此看重这庶出的儿子,又怎么会这么多年将李垂文弃之不管?临到这么大岁数,倒是反而为庶出的子孙抄起心来。 崔姑母是盛怒之下没转圜明白,阿笙却是知道这位李二少爷的性子,恐怕不是那种愿意接受不明不白、忽然冒出来的指腹为婚的事情的。 况且以李冼勇的精明劲,连离这么远的崔姑母有多少嫁妆都知道的明明白白,怎么可能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摸不清楚是谁? 这不仅是不尊重她。 简直是在把阿笙当猴耍。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实情会比较好。”李冼勇面上的愧疚之色一扫而空,甚至也带了点儿愤懑难平,“我这也是被人阴了。” 凉风徐徐拂过,阿笙淡淡道:“到了这个地步,李少爷何必再装相?如果你不点头,恐怕没有人能逼迫得了你吧。” 流转着霜花的空气微微一静。 李冼勇摸了摸鼻子,“这么明显吗?” 他叹口气,“女郎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不过虽然我也算是从中得了利,但也确实是被人算计的。” 李冼勇很诚恳地盯住她,认真道:“我当时是真心求娶你的。” 然而也只是当时罢了。 这世上无人抵得住达官厚禄唾手可得的魅力,青云直上即是手可摘星,更何况李冼勇本就是庸庸碌碌的一个平凡人。 怎么可能会免俗呢? 轻轻阖上双目,阿笙宛然而笑,“这人是谁?” 李冼勇微微踟蹰道:“我还是不说了,怕你难过。” 然而望着清浼女郎寂然的双眼,他到底还是微叹口气,“你当真不知道是谁吗?” 是日着月白外裳的许大公子,和眼前穿黎色外衣的李二少爷身影交错叠杂在一起。 吁了口气,阿笙将他从前送过的土仪装好,轻柔地递过去,“陇西的东西很好,只是我恐怕不受用,李少爷还是带回吧。” 她双眼澄澈而明亮:“虽不知这女郎是谁,但祝愿你们不仅仅是合两姓之好,更能鸾凤和鸣、比翼双飞。” 虽是情知自己的决定没错,但他望着女郎妍弱的身姿袅娜如冰花,珍而重之地接过素白双手送回的土仪,到底还是难免心下惋惜地叹口气。 这样的姝色实在是世上难寻。 要是身份能更高一点该有多好啊,李冼勇暗自摇头,深深望了阿笙一眼,辞别后转身迈出了院子。 虽是遗憾,但既然能放在杆秤的两端衡量,就必然有得有失。 而李冼勇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也就不会再后悔。 扬过寒雾明恽的星空下,崔珩晏倒扣下书卷,玉白的手指接过小厮呈上的暖炉,“阿笙,你来了。” 公子璜的声音温柔又清雅,然而被塞过暖炉的阿笙眼神却极为冷静,“是公子做的吧。” 正欲起身的动作一顿,崔珩晏清澈的眼睛带着点疑惑,不解道:“做了什么?” 阿笙不为所动:“公子还要瞒着我吗?我都知道了。” 恍然大悟般哼了一声,旋即崔珩晏望向一旁局促不安的小厮们,“没错,阿裕才回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哪里便是想要瞒着你了。” 他睨过来,跟着沉下去的击玉声调,都带着点易碎的难过:“难道阿笙要因着这样的事情,与我置气吗?” 阿笙捏过自己衣袖的手指蜷起来,回视那双秀美干净的眼,清清楚楚道:“许大公子和李少爷来退婚的事情,都是你背地里操纵的吧。” 崔珩晏唇角完美的笑意凝滞住。 虽然只是短短一刹那,公子就又恢复了高洁清隽的迷惑样子,但是阿笙与他一同长大,只需这一瞬间就已经明白了悟。然而崔珩晏却还是无辜地表示:“阿笙,我哪里会做这些事?” 公子还不知道不单单是李冼勇,许志博更是很早以前就直接把事情挑明了,当是阿笙只是心里按下不提,却并非全不知情。 崔珩晏自诩痕迹遮掩的很好,即便是阿笙会有所揣度,也没有实在的证据,只当她还是在诈他,亦或是因着旁人退婚而觉得恼怒伤心。 撇去如鲠在喉的一点不适感,公子璜柔声道:“这李少爷眼睛不好,不要也罢,我们阿笙会有更好的郎君相聘的。” 再也瞧不得他这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阿笙冷笑:“早在双桃出事前,许大公子便已经向我直言了。不过当时我以为公子是因着知晓我对这婚事感到为难,又怕我觉得难过,才悄悄处理这件事,还不教我得知。所以我虽是心下感动于公子对我的维护,便是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有说出来。” 崔珩晏睫羽轻颤了起来。 “然而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是我在自作多情啊。”阿笙松开手指,脸色是和公子同样的苍白如雪,“而你现在居然依旧在搪塞欺瞒我。” 崔珩晏心下无数个理由急速非转,然而却找不出一个完美的解释来搪塞,只能讷讷道一声:“阿笙,我错了。” 哪里是公子的错呢?分明是她阿笙蠢钝不堪。 轻笑一声,阿笙把暖炉往地上一掷,不顾阿余的极小惊呼声,冷冰冰道:“公子当真是把我当朋友啊。” 随即她也不再待身后人阻拦,三转两转,连灯笼都忘记提出来,在愕然的小僮注视下,疾步迈出了这充盈着辛辣幽微杜蘅气味的熟悉小院。 薄寒之下,远山萧疏僻静,呵出来的空气都是一团团白雾,将本来就黯淡的星子衬得更加晦暗不清了。 门口的小僮震惊地瞠大眼睛,喃喃自语:“阿笙刚刚是在哭吗?” 作者有话要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第65章 何种的惴惴心事 夹裹着寒气、翻窗回来的阿裕低头道:“阿笙姑娘已经回到寝屋了。” 崔珩晏扶住门框, 手指按压着太阳穴, 摊开的书册被卷进来的寒风吹刮到了地上, 哗啦啦翻卷时,单薄纸面锋利的边缘刮伤了公子赤着的脚踝。 然而公子璜像是察觉不出来痛一般,压抑不住的倦色从他眉梢流露出来, “那就好。” 一旁的阿余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这儿风大, 要不小的先阖上门扉吧。” 看到公子璜虽然没出一言却蹙眉折身走回的样子, 阿余才算松了半口气, 关上门、挡住外头的寒风后,这才吐出来剩下半口气, 小声试探:“公子,老头给的药真的没了,什么时候我们还得再去一趟王都。” “这老头脾气怪戾也就罢了,要求还恁多。”阿余不满地嘟囔着, “明知公子身体抱恙还让您亲自去, 明明叫个驿骑送来也不费事, 公子又不会讹他的钱。” 眼看着是越说越不像话, 沉稳的阿裕反驳道:“如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或是有什么心怀歹意的人换了药剂呢, 这也是为了公子着想。” 阿余不服气:“那也可以让我们这种近身的小厮代劳啊, 何苦要折腾公子?” “如果没有他,你们公子的坟头草都要有两尺高,这话别再提了。”扬起颈饮掉一盏药, 公子神色恹恹地捞起地上的书册。 阿裕暗自着斜了阿余一眼,样子别提有多得意。 强行按压怒火的阿余,涨得脸都红了。 要不是当初他好心教这个茅坑里面的石头,这顽固的货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傻乎乎地偷笑? 当真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现在真是后悔都来不及。 随意翻了两页书册,崔珩晏淡淡地问:“刘家的大公怎么说?” “刘大公让公子亲自去,说只有手持着迪罗泊玉石还不行,要真正的主人他才愿意接待。”阿裕一想起这个事情就来气,“这刘大公岁数不老小,却比不晓事的小孩子都胡闹,丝毫都不懂得变通。只不过是送石头而已,况且我既然是公子的侍从,又和您本人到场会有什么区别?” 原来自觉开了窍会说话的喜悦淡去,阿裕哼声道:“找不到迪罗泊的时候日求夜求,这好端端给他送上门,倒是还拿上乔了,真不愧是老顽固。” 阿余眼睛一挑:“阿裕你怎么能这样说刘大公?这不也是为了防止有贼窃了别人的东西,还打着公子的名号上门嘛。” 他一报还一报,“人家刘大公是心明眼亮,一看你五大三粗的样子,就心存猜忌了。这叫大公爱石,取之有道。才不是巴巴送上门来的,就一定会接受呢。” 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小厮。 要是阿笙还在这里,想必一定会感慨这颠倒黑白、满嘴歪理的德行,简直是和公子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可惜的是,阿笙已经被公子气跑了。 崔珩晏心里越发烦闷,字不成意,索性把书一掷,“要吵出去吵,闹得我脑袋疼。” 原来嗡嗡嗡的两个人这下一起乖乖噤声了。 最后还是崔珩晏一锤定音道:“先去益州永昌郡的刘家,然后去王都。” 他瞥了垂头不语的两个人,冷嗤道:“真不知道养你们两个有什么用。” 小心抬起头,阿余的眼睛晶亮亮的:“小的们当然是用来陪公子聊天解闷啊。” 公子璜凉沁沁地笑起来:“连鹦鹉都比你们会讲话。” 随即崔珩晏嫌弃道:“还杵在这里干什么,等着领赏呢?” 赏赐那是胡扯,哑药倒可能有一杯。 阿余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消失在眼前了。唯有阿裕眉头锁紧,小声劝:“公子,我们还是先回王都吧,到那边换一批快马,脚程也快一些,况且您的病更要紧啊。” 崔珩晏眼皮子都没抬起来,“夜长梦多,你自己不也说,中途容易出现意外。” 阿裕不曾想到他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话给堵死,憋得是耳红脖子粗,但是这还不放弃,忍不住说:“那我们快些出发吧,公子的病耽搁不起啊。”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崔珩晏慢悠悠抬起眸子,“还是因着只有阿余去过西域,你没去过,也想到那边看看风景了?” 闭紧了嘴巴,阿裕疯狂摇头,施礼后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了。 崔珩晏神色淡下来,玉白的手指轻轻拨弄一下桌案上熠熠生辉的迪罗泊石头,半晌,轻笑着自嘲道:“我可真是自作孽。” 随即他修长手指将冰凉的玉石收拢起来,苍白的肤色恍若是覆盖着琅霜,“阿笙会原谅我的吧。” 他密如鸦羽的睫毛扫在下眼睑上面,是疏浓浅淡的水墨。 就算不原谅,若是他生了病,也总还会心疼他的吧。 他总会有办法教她心疼的。 这两天风雪极大。 阿笙着单衣挑亮了回廊上的烛花,听到屋内崔姑母唤她的声音才连忙进堂屋。 不等阿笙说什么,崔姑母先拍落她身上零星的一点簌簌雪花,皱眉道:“怎么不批个外衣就出去,冻坏了可怎么整?” 阿笙乖巧地笑着:“只是到门口这么两步道的距离,不妨事。” “怎么不妨事?”崔姑母眉头拧的更紧了,“只是挑个灯花要两刻钟都不行吗?” 阿笙勾勾唇角:“只是外间风大,容易熄灭,所以来来回回地费了些时间。” 良久,崔姑母叹口气,幽幽问道:“你这孩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姣美的女郎垂下眸,笑意浅淡下来,“我哪里来的心事?只是天气不好,平日里也有点懒倦。” 阿笙蹭蹭崔姑母的胳膊,“您不许嫌弃我。” 崔姑母没被她三言两语给糊弄过去,无奈道:“你这孩子根本就装不住事情,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了。” “有吗?”阿笙下意识摸摸自己光洁粉嫩的脸,莫名其妙嘟囔着,“没有什么脏东西啊。” “难不成是百叶趁着我小憩,蘸墨在脸上写字了?”阿笙撑着腿站起来,露出惊慌不已的神色。 崔姑母想说的话憋回去,点点她额头,“铜镜就在旁边,你自己去看吧。” 眼看着女孩还真的急步对着铜镜上下地照,崔姑母笑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阿笙,是不是因着李冶勇这混账的事伤心?” 自从上次李冶勇来退婚之后,崔姑母就再也不会唤他为侄子这种亲昵的称呼了。 崔姑母柔声道:“你已经大了,我也就和你说说知心话。有的人表面上和善温柔,内地里一团糟污。” 阿笙笑容在转过身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消失殆尽,对着铜镜里自己面无表情的憔悴的脸,她无声张开唇。 你真是蠢。 “阿笙,你真是蠢。” 发现妍弱女郎的动作顿住,崔姑母声音更轻柔,“早一点看清楚这郎君到底是怎么个样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还年轻,像我这个岁数才知道的话,就已经太晚了。” 阿笙声音清脆带着甜美的笑意,眼神却是哀伤不已的。 她轻快答:“我知道的。” 可知道是一回事,到头来怎么做,却又是难以控制的另外一回事。 冬景铺开的朔风扫的窗棂都咯吱咯吱响,彻骨的寒意冻得人只想缩进被衾里,抱好了汤婆子就再也不要钻出来,能像小动物一样冬眠就更好不过了。 “什么事?”阿笙已经解了钗环准备就寝,还是才从膳房回来、都没坐热的百叶打开个门缝,往外面小心地觑了一眼。 百叶看到来人,才松口气,“是阿余啊。大晚上不就寝,跑这儿来干什么?” 因为已经算是熟悉,她直接大大打了个哈欠,连拿手遮掩一下都懒得,“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早再说吗?” 或者说,因着阿余年纪不大、身量也不高,百叶根本就没把他当做普通男郞来看待,甚至还丢了把冬瓜糖进他怀里面,“别来折腾姐姐们了,吃了糖就快去睡吧,不然仔细将来长不高。” 阿余眼看着睡意朦胧的百叶都要上手揉自己的头了,急促道:“不是的,是真的有急事。” 等到对方小声说了半句话,百叶半张着嘴的动作猛地停住,孤疑道:“你说真的?” 因着他们的年岁渐大,其实百叶心里隐隐忧虑阿笙和公子离得太近,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青梅竹马能终成眷属自然是好事情。 然而他们身份相差犹如天堑,若是执意一定要求得什么,那必然难以结成善果的。 便是能成事,可阿笙为何要去历经这九九八十一难? 她自然值得更悠闲、自在、快乐的生活,而不是因着婢子的身份,缩手缩脚,变成一个大气都不敢喘的某某小妾,把自己浸泡在苦艾味泪水的后宅中,终生只得祈求夫主偶尔的一时兴起。 这不是阿笙应该过的生活啊。 因此,百叶睁大了眼睛警告道:“胡乱编排主子的话,可不是什么小事情,需要我跟你讲讲那些前车之鉴吗?” 阿余这下真的要急哭了,眼眶都是焦急的红,“百叶姐姐您可别开玩笑了。我便是胆子再大,如何敢编排公子病重不起啊?” 他哽咽道:“公子早就病了,只是一直担心阿笙挂怀不肯说。可是这回,就连郎中都说快要不好了。” 百叶门都来不及阖上,点亮的幽微蜡烛被风摇曳出细长扭曲的影子。 她疾步冲回来,推推已经半陷入沉眠的女郎,“阿笙,快起来,出大事了。” 还半梦半醒的阿笙转个身,梦呓一般地道:“便是地动了,也让我再睡半刻钟。” 缩在门口的阿余冷得呵出一口气,可是想要跺脚的力气都还没使上来,半掩的门扉又被蓦地推开了。 阿余鼻水抽回去,吞口唾沫,讷讷道:“阿笙姐姐……” 要不要再多加件外衫啊? 他看着都觉得冷。 还不等他开口,满目惶急的阿笙冰冷的手指已经关上了温暖寝屋的门扉,还小声催促道:“快走吧。” 阿余在前面惴惴不安地领路,后面是女郎细密的脚步声。 知道实情后,应该,不会闹得太难看吧。他暗自想。 不不不! 这念头才刚冒出来,阿余就在心里拼命摇头:这事一定得跟着他烂到坟墓里都不能讲出来,什么实情? 公子病了,这本来就是实情啊。 阿余自己告诫自己,这才觉得难以呼吸的口鼻舒畅了一些。 浓雾沉沉的冰霜降下来,是玄冬。 作者有话要说:也许,可能,大概,下章表白 虽然我之前说,每章都会以评论的形式发至少两个以上的小荷包,但是如果连两个都没有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谢谢美人们替我省小银子了呜呜呜QAQ 第66章 装委屈不管用的话 有明霁的白雪穿过庭树寒光, 屋檐流淌着的雪水将滴未滴, 这凝结的素雪是清孤的破彩, 飘散在潆潆的空中。 月色描画不过的麟阁,拂不下的霜花,凝结在去年梦里插羽而破的沙棠枝。 更鼓声声, 吹的更加急了。 等阿笙慌里慌张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峭云垂钓过的柳絮变作琼枝, 今朝漠漠的粉河凝固成霜雪的样子。 玉质般明亮高洁的公子斜倚在塌上, 有水流顺着他锱色外衣淌下来, 就好像整个人的生命也跟着流泻下来,徒留一副死气沉沉的躯壳。 阿笙的大美人不该是这般的。 她的大美人, 应该永居高堂,永远享受着众人的赞美与夸奖,他就应该顺风顺水,到哪里都花团锦簇, 到哪里都璀璨耀眼, 到哪里都熠熠生辉。 她珍之重之的月亮, 绝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副似乎要随着水洇成墨色的外衣一起, 沉落到寂寂深海的颓唐凄凉模样。 阿笙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待阿笙上前, 探出手指摸到崔珩晏白纸若曦的额头, 心里便是一沉。 温度滚烫,似乎就快燃烧沸腾起来,烧得阿笙眼前一晕, 几乎都要立不住。 倒是崔珩晏无力地抓住了她不停颤抖的手:“是阿笙来瞧我了吗?” 随即他又自嘲一笑:“她怕是再不肯理我,我果然又在做梦了。” 气音虚弱,好像下一刻声音就要断掉。 公子的手冰凉,反倒衬得那额头热得更是惊人。 阿笙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一颗颗都砸在大美人的脖颈上。 她慌忙抬了手去擦,可是越擦越多,那泪水汇成了行,细细地沿着原本公子身上积着的冰凉水液奔腾而去,几乎都要汇聚成溪流。 崔珩晏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阿笙,你不要哭。” 他的力道轻柔:“便是在梦里,我也舍不得见你落眼泪的。” 泪水模糊了阿笙的视线,她紧紧抓住大美人的手掌:“我不哭,那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她哽咽着:“公子怎么还要瞒着,如若不是阿余来找我,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知我了?” 公子闻言,惊喜地睁大了双眸,嘴唇惨白,眼神却亮:“阿笙,你真的来了?” 却又慌忙缩回手转过脸去,“你快走。我现在病了,必然是丑陋粗鄙,不堪入目,连我自己都嫌弃这副狼狈样子。你的公子,不该是这样子的。” 阿笙泪水涟涟,就快要语不成调:“公子该是什么样子?” 她眼睛积满盈盈的泪水,因为伤得狠了,连嘴唇里吐出来的话都带着痛楚:“你合该光鲜亮丽,被众星捧月是吗?可我告诉你,就算你现在病骨支离、狼狈不堪,那也是最皎白如月的公子!” 这几乎是阿笙内心藏得最深,最隐秘,最不愿意被人察觉的心里话。 旁日里,任崔珩晏怎么逼迫,怎么软言相求用尽手段,她都严丝合缝地闭上嘴巴,藏住心不给他瞧的。 这下尽数讲给公子听了。 一字不差的,尽数讲给他听了。 所以公子能不能好起来,能不能不要再得病,能不能告诉自己这都是梦魇。 是了,她情愿这是自己另外一场难以苏醒的噩梦,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就还是原原本本的样子。 原原本本的,公子康健的旧日模样。 充当屏风的阿裕看不下去这凄惨的景象了,他也跟着焦急:“是啊阿笙,公子可是在那冰水里待了半刻钟呢。” 阿笙擦了擦泪水,怒声道:“你们就看着他在冰水里冻着,也不下去救人吗?” 骂到这似乎察觉了不对,她的细眉蹙了起来:“不对啊,公子也会凫水的,怎么会在里面泡了半刻钟啊?” 阿余恶狠狠抬腿,全力踹了阿裕一脚。 可不会武功的人这下子,在绝顶高手如阿裕面前,那是绝对的不痛不痒。 阿裕甚至以为自己得到了鼓励,因着前些日子在公子面前邀功不成反被骂,结果他不但令崔珩晏嫌弃。这还不打紧,他甚至还惹怒了一直在耐心教导自己怎么说讨巧话的阿余,对方已经很久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他暗自揣测,想来这次哪怕是慧敏机灵如阿余,都觉得自己插话的时间恰到好处,连和自己置气都顾不上,还要热烈地鼓励他接着说下去。 于是,阿裕更是将从阿余那里学到的方法用了个十成十:侧面描述公子的惨状,让阿笙心疼公子;之后再借自己的口,将公子不好意思讲出的话全部说出来。 阿裕这下可当真是信心满满,觉得升官发财指日可待:“阿笙你不知道,我们想要下水去救公子,却被他给骂走了,他就等着你来看他呢。” 坏菜了! 阿余在心里惨呼:你这个傻货,这回公子怕是不会给你调动到南方去办事,得直接跟我一样,送到大西北去,三年五载绝对回不来。 冷淡的香意冻凝在纤尘上,原来两人哀婉的气氛也跟着骤然冷绝。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细小的水珠还在顺着因为水的浸泡,从原来锱色化为浓重墨色的外衣往下滴。 淅淅沥沥,每一声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阿笙冷静下来,将手伸到旁边的池子里。 硫磺泉水温热,最是适宜人在寒冷的天气里享受,小憩一会儿,那便是人间天堂。 似乎感觉到阿笙的疑惑,阿裕再接再厉实施第二步:“公子还怕你在外面冻着,特意让我们把他搬到温泉池子旁。你看那塌,都是阿余刚刚辛苦搬过来的呢。” 阿裕喝水不忘挖井人,这回长了记性,还记得提携帮扶一下自己的同伴。 阿余不会武,连踹他好几下,搞得自己的腿都要抽筋。 这下一听这话可好,反而破罐子破摔地收回腿,再懒得去动弹。 能蠢成这个样子实属是不容易,简直把公子的底儿是给撅得干干净净的,这可是在是太优秀了。 他现在要节省自己的精力,去尽一下同僚之谊:毕竟唯一能为伙伴送的温暖,就是挑一份喝下去不会太折磨人的哑药。 这也是他能为即将被公子毒哑的同僚所做的,最后的事情了。 这下阿笙腿也不抖,手也不颤,连泪水也不流了。 她直接收回手,声音冰冷:“既然公子觉得落水有趣,何必又来消遣我,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原本弱得,下一刻就要魂归西天的崔珩晏也有力气了,他自己将阿笙刚才拿过来的黑色大氅乖乖披上。 这下,也不用她软声细气地帮他脱下湿漉漉的外衣,他还半晌装得跟死鱼也似地不动弹了。 公子动作麻利,比谁都精神。 阿笙低下头打量起自己。 只穿了个中衣,外面随意搭了件外衣,就连连扣子都系串。 这还不算,脚下趿着的鞋都不是一双,甚至因为太过着急,左脚所踩的还是夏天的布鞋。 外面是肃风凛冽的冬天,她这才觉得穿得单薄,脚底都隐隐聚着冷意。 阿笙感到荒谬和可笑,她也真的笑出了声:“这也不怪公子,我瞧我自己也觉得有趣,可不就是这无聊数九寒天里的乐子吗?” 枉她如此狼狈,还将自己最真的心里话讲出来。 其实泪水夹裹着的真心,不过是旁人踅摸来的乐趣罢了。 她拧了拧衣衫上跟着沾过来的公子身上的水,觉得这可当真是没意思透了。 崔珩晏拉她的袖子,小声讨饶:“是我怕阿笙再也不理我,我是实在没了法子。” 听着这话的阿笙也不觉得感动,只感到麻木。 她木着嗓子淡淡道:“不瞒公子,我从未觉得公子落魄丑陋,便是现下也不会。” 不然,只喜欢好颜色的她,也不会爱慕了他这么多年。 阿笙轻着声音,似乎怕惊扰到什么:“我只是觉得公子陌生,再也不是我曾经认识的样子。” 崔珩晏的脸色倏地变的苍白,只觉得五雷轰顶。 阿笙居然觉得自己变得陌生了。 对着阿笙失望的表情,崔珩晏什么苦肉计,什么美男计全不再记得、也忘了使用。 就在阿笙失落转身、马上要离开的时候,一双胳膊却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 那手臂修长且线条优美,仿佛是造物主精雕细琢千百年,才能造出的世间仅有的工艺品。 可是却也只是轻轻环着她而已,冰冷的衣料都不过小心覆过,力气轻柔到连她的腰际都不敢亵渎。 公子哑着嗓子,吐出来的字却一字一句的,清晰不已,“我心悦阿笙。” 就是做戏,崔珩晏也着实在风霜积雪的河里,实打实地冻了这么久。 他就要将他的一颗心刨得稀巴烂给她瞧,还生怕她不喜这心的千疮百孔。 “我太过于思慕你了,思慕到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世人盛誉惊才绝艳的公子,现在话说得颠三倒四,连声音都椎心泣血。 “阿笙你不是最聪明吗?那你教教我好不好,教教我应该怎样喜欢你才好?” “教教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你告诉我我全都听你的,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爽了,美人们呢? 第67章 狼来了 冰为骨玉作肤的公子, 现下憔悴病弱, 好像是莹润完美的瓷器出现裂纹, 反而更有一份破碎的美感。 可惜的是,现在阿笙正被崔珩晏背后环抱着,所以看不到他苍白的面色。 美人的杀伤力大大削弱, 所以她也难得的没有一听他说话,就三魂丢了七魄以至于失去理智。 虽然如此, 可阿笙心头也不可能没有触动的。 她也软下来, 不再一副冰冷如霜的样子:“哪里是我告诉你怎么办。该是冰雪聪明的公子告诉我, 你想要怎么样才对?” 她轻声细语:“你若是喜欢我,那就拿出章程。不管是要我做妻做妾, 哪怕是做个丫头,总该说出来才是。现在我算是什么?就是你屋子里养的草,都有个名头。” 崔珩晏慌张得不行:“我怎么舍得让你做妾做丫头做株草,你切莫这么想, 我连这个念头都不曾有过的。” 连不舍得做株草都讲出来, 可见是真的脑子都蒙了。 阿笙轻笑道:“那你是想娶我为妻了。” 她脑子清醒:“可你从未采取过任何要娶我的行动, 连崔姑母都不曾知道你的想法。现在你只是一味坏我的事, 破坏我可能的姻缘。” 崔珩晏自然很早就开始着手办这件事情,连阿裕南下也是为此。 只是现在还没有做完, 他便不想说。 又是因着他自己的病症, 总是令他心里惶惶。如若他真的和阿笙在一起后,先行病逝了又该怎么办。 阿笙该怎么办,难不成要她为了自己守寡不成? 公子总想做阿笙眼里最为完美的男子, 好像再困难再费劲的事情,到他手里都风轻云淡、不值一提。 他总是想要把一切都做好,再给她一个惊喜。 只有最美最珍贵的东西,才配得上他的阿笙。 可惜的是,阿笙自然不会知道崔珩晏脑子里的勾勾绕绕,轻声问:“那你将我当做什么呢?只想我这样无名无分地,陪你蹉跎岁月。你是什么都不想,只要我陪着你便是了吗?” 崔珩晏慌得脑袋都凑过来,在她耳边竭声反驳:“我自然是有办法的,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他声线总是清雅而凛冽,即使眼下病了,反而带着靡靡的,破烂到极致的颓败感:“阿笙你便当作是可怜可怜我,再疼疼我,阿笙总是最怜惜我的。” 公子璜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扑在阿笙的颈,令她心中一颤。 可是阿笙知道,这不是随便痴缠着,撒撒娇就能糊弄过去的事情。 这是她的人生大事。 她心旌摇曳,可外表无波无澜:“那你倒是告诉我呀,我们总该一起想办法的。” 公子又哪里舍得让这些琐事折磨他的阿笙。 见崔珩晏不答,阿笙一颗小鹿乱撞的心,也慢慢如同晨光时分泡好的茶,到了黄昏落日时分,逐渐凉透失去甘香。 她点了下头,缓缓地说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了。” 若说之前一番委屈的话让她有多心软,现在的阿笙便有多苦涩。 她齿冷,那话近乎是从牙齿的罅隙挤出来的:“我从未后悔遇见苍松翠柏一样的公子,可是现在。” 阿笙到这里再说不下去,轻轻推开恍惚失神的公子,离开了这个她的伤心地。 阿笙想,她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觉,不管是分道扬镳还是一刀两断,都是之后的事。 可是现在,她必须得好好地睡一觉。 崔珩晏却伫立在原地,连人都忘记拦住,满脑子都是她刚才没说完的话—— “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怎么,现在是后悔了吗?后悔什么了? 是后悔将他看成高风亮节的君子,刚刚才认知到他的表里不一? 是后悔豆蔻垂髫的年岁,都在和无趣的他一起红豆树下嬉戏玩乐吗? 是后悔爱玩的年纪,只能陪无用的他对对子下围棋吗? 是后悔夜半时分不能睡觉,却陪他聊天,为他吹笛,给他洗手作羹汤吗? 是后悔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跑到花圃里拾了颜色各异的花,只为了让第一次赴宴的他不要紧张吗? 是后悔偷偷跑来,探望当初无人照料的病弱的他吗? 是后悔,是后悔,是后悔,是后悔…… 还是后悔,当初曾经遇见他了吗? 念头转到这里,崔珩晏五内俱焚,头痛欲裂。 喉头一动,竟是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充当屏风的阿余这下站不住,直接冲过来叫道:“公子!” 他转头对着另一个惊呆的木头人喊:“阿裕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她?公子都什么样子了。” 崔珩晏随意拿手擦了擦嘴,可是那绯色的痕迹却越来越多,染红了公子原来无色的薄唇。 他神情虚弱,容貌盛极,反而显得妖异。 他摆摆手:“安全送她回去就行,别告诉她。” 阿裕从就近琉璃窗跳出去之后,阿余从随身携带的玉瓶子里慌张倒药。 他一边道:“这药眼见就要没了,公子我们真的得马上再去找那老头。” 阿余一边又心虚:我们早就把你卖惨卖得底儿都掉个溜干净,这都是不知道第几次了。 像是他们以前跟着商船到伊索听到的民间故事,《狼来了》一样。 骗一次两次还可以,到第三次,就算阿裕告诉阿笙实话,怕是可怜的阿笙牧民也不会再信了。 阿余悲哀地想,趁着公子还没发现,他一定要挑一种最甜美最好吃最贵的毒药。 这样,他和阿裕共赴黄泉的时候,还可以不要太痛苦。 所以说,阿余在内心咆哮:总是撒谎做什么嘛! 翌日。 数九寒天的冬日,阿笙正在暖阁里依偎着炉火取暖,崔姑母笑着打趣她:“旁人总是说我畏寒。可你瞧瞧,眼下阿笙你一个年轻人,倒是比我这把老骨头还怕冷。” 也不知道是不是去了心病的原因,崔姑母不仅原本的病情好了泰半,现下更是精神矍铄。甚至外头这样冷,她都不用抱汤婆子,就已经觉得暖意融融。 阿笙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您居然嘲笑我。正是因为年纪轻,才要好好保养自己的。不然到了老年,会坐下病根。” 崔姑母一噎:“你倒是比我还会养生。” “哪里哪里。”阿笙很是谦虚,不过却靠着那炉火更近了,“还是您教的我,女孩子一定要注意养气血,不宜动气的。” 从昨晚开始,阿笙就总觉得寒冷。就寝的时候,哪怕添了三层棉衾,她依旧能觉得有寒风在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像是要游走进她的血液,浸入骨头缝的凉意。 百叶被吓得还以为她是受了风寒,又连夜给她熬煮了一碗姜汤的热啜。 辣辣的,但是反而让阿笙感觉到了一丝活气。 刚刚,她甚至觉得自己无知无觉,就快要这般悄无声息地冻成一具会说话的尸体。 百叶摸摸她细软的头发,担忧道:“好歹没发热,不然可真的会有麻烦。” 似乎对阿笙的心事有一点察觉,不过百叶什么都没问,只是温声道:“阿笙,不能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万事万物自有其道,有些事情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的,还是忘了好。” “我知道。”阿笙拿帕子抹干自己蒸出来的一些汗意,“只是这姜汤太辣了。百叶姐姐你切了几片姜啊?” 真是没个好。百叶捏一下她的鼻尖,没有好气道:“总是没把膳房的姜都放进去,你放心吧,明天还能接着喝。” 阿笙被吓得噤声了。 最后在百叶回到自己的被褥里舒展身子,迷迷糊糊快要盹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旁边细细小小的一句话。 不过实在是太过微弱了,百叶也没有听得太轻,转眼就迷糊过去。 是阿笙静静望着从枕下拿出的《择夫准则》,摩挲上面幼时的公子写就的字迹,笑中带泪:“要是能忘记就好了。” 可公子的痕迹偏偏无处不在。 真是过分啊。 但是即便如此,阿笙也总是能做到的。 她不一定要去忘记公子的好,只是会渐渐抹淡他在自己记忆中的鲜明印象,最后成为天空中飘若柳絮的一道云。 是百年后,她回忆小时候的生活时,可以道一句:“幼年时,公子也曾经是我很好的友伴呢。”这样缥缈的一道云。 而不是徒留破碎苍凉的印象。 不然的话,这样不仅是让留给自己冰清玉润印象的公子陷入了污淖,也是在抹黑幼年时和公子有着那么多愉悦回忆的自己。 所以,阿笙是决计可以做到的。 如若阿笙真的下定决心的话,就算亲近如崔姑母也难以察觉到她的不对,还只是取笑她是不是耐不得寒,比自己一个老人家还要不禁冻。 “好啊,你倒是又拿我说过的话来编排我,当真是没大没小的。”话虽是这样说,崔姑母的眼睛里却蓄积着暖暖的笑意。 就在此时,掀帘的小丫鬟脆生生道:“崔姑母,李四老爷的如夫人前来谒见。” 崔姑母点了点头后,很快穿着华贵衣裳的美妇人就走进了门。 把自己的大氅交托给身边的丫鬟,如夫人笑盈盈地问好,然后随口抱怨道:“这个冬天好似比往年还要冷一些。” 不必说如夫人,阿笙不过是出门取午膳,眼睫上都会挂一串晶莹的小冰珠,被炉火熏烤着,才会徐徐落下。 于是,崔姑母也跟着笑起来:“涿郡的天和陇西的不大一样,你习惯就好了。” “冶勇那孩子已经回陇西了,不日就会成亲,孩子都一个个大了啊。”说到这里,如夫人接过阿笙手里的茶壶,自己为上面坐着的人续了一杯茶,“我总记得他那时候不大点,还没到我膝盖高,脸涨得通红,还总是拿拨浪鼓敲我的腿,让我离开他的家。现在已经高我大半个头,也能笑着称呼如夫人。真是岁月如梭啊。” “人嘛,总是会长大,想法自然也会变的。你也不用太耿耿于怀这些从前的事,估计他自己都忘了小时候有多淘气了。那时候老爷夸奖你过目不忘,不瞒你说,我那时候还心里有些酸楚,可现在想想,记性太好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崔姑母既然已经可以轻松笑着谈起来从前的那些个旧事,便说明已经不是太在意,也就是已经真的释怀了。 没有察觉到如夫人幽深莫名的神色,崔姑母伸出手接过对方敬来的茶,轻轻抿一口,感叹道,“不过说起来,今年冬日确实格外的冷。” 屋外冷霜华重,廊檐结着冰柱,化作的水珠就快要湿透人的衣袂。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回看第三章 有惊喜! 第68章 去年春 遮天蔽日的雪花就快要遮挡住眼前的视线, 厚重若棉絮的白色覆盖住骏马的马蹄, 连护着蹄掌的马蹄铁银亮的颜色都快要看不清。 护住自己快被大风吹开的毡帽, 小厮阿余拿双手挡着风,断断续续道:“还是坐轿子吧,公子。您的病本来就已经很严重, 路途这么远,天又这么不好, 小的实在担心您的身子撑不住啊。” 轿子温暖而舒适, 还可以升起暖炉, 翻一翻话本子。 打开轩窗,还可以欣赏一下外面如诗如画的雪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想到这里,阿余呸一口吐出来飘进嘴里的雪粒子,感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就快要失去知觉。 崔珩晏扫他一眼,温柔道:“要是怕冷的话, 就叫阿裕来, 你和他换一下。” 明明已经是非常冷, 可听到这话, 阿余感到温度居然还能再降下去一些。 另一个小厮阿裕此行是去西疆,因着今上的吩咐替公子去收个之前战事的尾, 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 其实这活很轻便, 也不麻烦,奈何西疆这地方留给阿余的阴影实在是过大,他才从那里回来的两天里, 梦里头都是张牙舞爪要吸他血、唾他肉、吃他髓的各种毒虫。 这些梦魇令可怜的阿余是吓得冷汗涔涔,哪怕是冻在风雪里头,都不想再回去。 万一遇上什么毒虫蟒蛇,没有公子璜在身边,这些东西,绝对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阿余可以应付得了的。 所以说,还不如去刘家磨这个什么大公来的愉快呢。 想到这里,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露出个谄媚的笑意:“都是小的乱说。公子,我们这就启程吧。” 身后是伶仃的两三盏灯笼,迷蒙的光轻轻摇晃着,又很快就消失在鹅毛大雪的掩埋下,提着灯笼的人只留个若有似无的影子,更是看不清楚。 “走吧。”崔珩晏最后回头看一眼平静安详的崔府,密而黑的睫毛上落的是细密的冰珠,下一刻又被升腾起来的体温熨热成水。 很快的,只要他回来的时候,也已经要到了弱冠之龄,很快悬浮在空中的焦灼都可以落地,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解决。 那个时候,他会把一切都如实摊开,让阿笙来决定。 公子轻轻呼出一口气,提起缰绳,奔赴向南方。 屋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纷飞,屋内却是一昼温暖如春。 上前摆好筷箸和精致的美酒佳肴,阿笙正欲无声退下,就被一只手轻柔地拉住:“你也一起坐下吃吧,阿笙。” 崔姑母缓缓收回手,转向微讶的如夫人,笑起来:“你不介意吧。” 如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柔和笑起来:“怎么会?只是妾记得,您从前最重视这些规矩礼法的,倒不曾想……” “我之前说过,人总是会变的。”崔姑母拾起竹筷,也不用小丫鬟伺候,自己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到碗里,抬起眼皮子瞥她一眼,“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自称妾啊什么的,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你我现在已经不是同一个后院的女眷,何苦再被这些名头压的直不起腰?” 如夫人喝茶的动作顿住,笑着称声是,不过眼眸幽深。 都过去了。 说得是怎样的简单啊。 最后用了两箸从前为人妻时不爱用的荤菜,崔姑母也停下箸。 待到阿笙收拾起食盒离开堂屋后,崔姑母收回视线,叹口气,和如夫人也抱怨起自己的烦心事:“你说阿笙这孩子可该怎么办?现在的男郞真是一个比一个荒唐,如若不是我身子骨不够康健,嫁妆剩得也不够多,有时候真是想另立门户,让阿笙做个守灶女。” 顾名思义,守灶女的意思就是小娘子成婚后,依旧留在原来的家族里。相反的,是男郞会成家落户到妻子的家里。不仅是孩子,自己的姓氏也要随女方。相当于是俗称的“倒插门”。 如夫人差点没呛住,一旁的小丫鬟赶忙递上帕子,替她擦拭嘴边的水迹。 “夫人当真和从前很不一样。”如夫人放下茶盏,“搁在十年前,哪里能想到这样的话会从您的口中听到呢?” 崔姑母笑起来,悠悠道:“是啊,就连我自己也想不到的。是之前的我太过刚愎自用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情。” 思索一番,如夫人试探道:“我娘家弟弟只有个大妇,后院也只两个嫡子三个庶子、庶女,姨娘都是从前同房丫头擢拔上来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开:“夫人从前也曾经见过的,就是那个哭喊着要带我离开李府的那个孩子。虽说脾气有些刚烈,但是也算好相处的。不说旁的,贵妾的身份总是能给你的身边人的。我也会和他说,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养在阿笙身边,不记在嫡母的名下,这样可好?” 那哭得满脸都是泪、数个侍卫驱逐都牢牢抓着门、唤着“姐姐”“姐姐”的男童,也给崔姑母留下挺深刻的印象,她思索一番,还是道:“算了吧。我从前也给阿笙相看了些纳为良妾的郎君,可总是会出些差错,女郎腰板子也挺不直。” 崔姑母摇摇头:“就算是婢子,我也想让她做个正头娘子,便是家贫些也没什么。” “这说的也是,您向来是心疼身边人的。”唇角微勾,如夫人淡淡地换过话题,“说起来,您院子也太冷清了,怎么身边就阿笙一个大丫鬟?这崔大夫人的主母做的,未免也太不用心。” 崔姑母挺诧异:“我前两日宴会上瞧你们言笑晏晏的,还当你们两个关系不错。” “不过是面子情罢了。”如夫人轻轻说道,“崔大夫人便是再好,又如何比得上那些年您的恩深义重呢?” 如夫人摩挲一下自己保养得宜的手背,温声说:“谁对人有几分好,妾总是能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的。” 崔姑母也不在意地点点头:“你这样想也好。” 才说完这话的功夫,掀帘的小丫鬟推开门扉,把食盒放回膳房的阿笙抬步迈进了屋里。 一见女孩哆哆嗦嗦地进门来,像是在瑟瑟抖着雪花的小幼鹿,如夫人就笑了,“阿笙,你的崔姑母实在是心狠,居然只让你一个人在身边伺候。是不是给辛苦坏了?” 阿笙还着实仔细地权衡思考了一下,认真道:“其实还好,内院里也没什么活,很轻省。最主要是不用多说话,比较清静。” 一听这话,崔姑母就笑出了声,把阿笙叫到身边,拍拍她的手,“人太多也未必是好事,心里总是乱哄哄的。把院子一关,虽然冷清,但是在屋里头升起炉火,也总是暖和的。” 真正冰寒的,就只有人心。 缓缓点头,如夫人认可道:“是这个道理。” 冰寒的就只有人心,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对的了。 用过饭也吃过果子点心后,如夫人柔声告辞道:“虽是您不需要我再称呼一声夫人,可是这些年夫人是怎么样照顾妾的,妾却不能忘怀。不然和那些个白眼狼有什么不一样?夫人便让妾这样叫着吧,不然妾实在良心难安。” 微微点点头,崔姑母眼角的纹路都细密地漾开:“看来你这些年也是真的看开了,这样真好,想当年……” 她说到这里停住,露出个歉意的微笑:“也是我对你不住,幸而你过得还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如夫人婉转笑起来,低下头,轻轻浅浅地说:“是的,已然都时过境迁,夫人没必要再提。” “夫人。”小丫鬟努力踮起脚尖,擎着绘着大朵鲜艳牡丹的油纸伞,往她头上遮。 如夫人轻轻挥开伞,“说过多少次,背地里不要叫我夫人,就叫我是若姨娘。” 想起什么,顶着风雪往外走的如夫人,声音还是和从前一般的平淡:“双桃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丫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住颤着身子,声音都断断续续地不清楚,“已经搁在油沙杉木的棺材里,另择了一块好地方下葬了。” 如夫人接着问:“那个唤做阿锄的呢?” “他母亲有一点麻烦。”小丫鬟抿抿唇,“但是因着老爷的官声,一具秋后死刑犯的尸骸还是很轻易拿到的。搁火堆里烧成灰后,已经按照您从前的吩咐,泡在水里头扬在双桃姑娘的墓碑上了。” “很好。”如夫人缓缓颔首,眼看身边的小丫鬟越走越慢,不由得叹口气,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半边,冲她招招手:“我这身雪氅给你披着吧。” 小丫鬟不住摇头,刚想推拒,说“这怎么行?”的时候,带着小叶栀子浓厚香气的氅衣已经温暖地覆盖过来,罩住了小丫鬟的全身。 只着单衣的如夫人一丝一毫都不颤抖,甚至在这样的风雪中还能裙不惊裾,挺直腰板向前走去,淡声道:“我须得记得这些事。” 无论严寒还是酷暑,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她都一定要牢牢记得。 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所以说,这都没什么干系吗? 旁的人都已经放下,全都走出去了,轻轻柔柔道一声全部忘怀,似乎曾经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不复存在。 哪里有这般轻而易举的事情? 旁人都忘了不打紧,她会记得的。 她会永永远远地记得那一年和好的春日,月转花影是怎样轻移上春光,浅翠的绿苔是如何点缀在柴扉上。 明明她也曾对未来怀抱着美好的幻想,明明她也曾搭过粘满花的秋千一摇一荡,憧憬着以后的快乐日子。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可她却还是能记得,真是奇怪啊。 那时候是怎样想的? 她会成为一个正头娘子,她会在红烛点亮的日子里穿上朱色的婚衣,她会在生下孩子后微笑着听他们嬉闹着唤一声母亲。 又是谁在蜻蜓飞舞着透明翅膀的时候,翻过爬山虎攀满的土墙按住惊慌的少女;她又是怎样连声哭诉后,手指到底还是攥满了零落的花泥;哪朵云霞飘出过云海的曙色,哪个裤带子都没拉紧的人已经哭诉央求声音又语带着胁迫;哪位高高在上的夫人穿金戴银地喝一口茶,告诉她应得要认命。 风雪如斯盛大,再不复当年锦瑟相和的春日融融,但却比还是少女的她的去年今日温暖得多。 她一定一定会记得,会记得这些人,这些虚伪粗笨的人,这些假意惺惺的人,这些不怀好意的人,这些口蜜腹剑的人。 这些打着为你好的名头,肆意将她的生活践踏成脚底下烂泥的人。 这些人,都是怎样把她顺遂美好的闺阁日子变成寒冬。就像每一年春日都冰冷如昨,她会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有美人猜对这件事了吗? 悄悄捂住嘴巴 第69章 可不全都是傻子 日暮霁寒, 浮云堆雪, 窗外的景色是明天和昨日如出一辙的厚雾空茫茫, 仿似只要迈出几步,就再辨不清东南西北。 缩在寝屋里的阿笙剪了两朵朱红色的纸花,正欲贴在干净的窗棂上, 手里的剪纸就被站着的百叶轻巧的拿了过去。 百叶冲她挑挑眉,“别贴了, 留下给我作纪念吧。” “什么纪念?”阿笙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不一直都是一个屋的吗?你抬起头, 自然就可以看见了。” 百叶把她拉起来,揉搓了一下裙裾, 踌躇半晌,还是轻声道:“因着祖母病重,郎中说涿郡过于干燥寒冷,若是在温暖湿润的南方调养一二, 或许祖母的病也会有些起色。已经求得主子的恩典, 我们一家过几天就要迁徙到南边去。” 良久无声, 只能听到窗外簌簌的雪花轻落到木门上的扣响。 就在百叶忍受不住沉寂想要开口的时候, 阿笙短暂地“啊”了一声,“我记得百叶你不是家生子吗?难道你的身契已经拿回, 是自由的平民了吗?” “你沉思半天, 就想说这个?”百叶无奈道,“我还以为你伤心过度,都要哭了呢, 刚才还在想怎么安慰你,看来实在是我想的太多。” 阿笙轻哼一声,“百叶姐姐太过于自作多情了。” 拿手指戳了下姣美女孩的额头,百叶自己反而靠着炉火抱膝坐了下来。 火焰摇曳不休,但是很温暖。 百叶柔声说:“因着阿锄的事情,也点醒了我爹娘。他们觉得,世代为奴可能真的不是多荣耀的事情,其实我们一家,从太祖母那一辈,就已经开始侍奉崔家。从前觉得,能够祖祖辈辈侍奉世家贵族,是我们阖家的荣幸,可是最近想法转变了。” 她抬起头,很认真道:“就像阿笙你说的,为何女郎不能读书识字、骑马射箭、甚至封侯拜相,做一名功勋彪炳的肱骨之臣呢?” 烛火噼啪作响,不及百叶双眸的明亮。 阿笙垂下双眸,露出个轻软的微笑:“这很好啊。” 听到阿笙这样说,百叶才放下来隐隐揪着的一颗心,“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离经叛道呢。” “怎么会?”阿笙诧异道,“你忘记,当初还是我劝你和我一起读话本子的吗?” 百叶长长吁出一口气,然而她又转而笑着摇摇头,“想这些没什么用处。家里这么些年的积蓄,都用来赎身脱奴籍了。便是有剩余的银子,也要留着在王都那边买新宅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闲钱去……” 话没说完,就被一张银票闪花了眼。 阿笙笑眯眯地摇摆着手里的五百两银票,温和道:“那就让我来资助百叶姐姐吧。如若你将来入阁为相了,也不要忘记你苦守涿郡的妹妹啊。” 百叶嘴里像是塞了一个鸡蛋,半天都讲不出话,“你哪来的这么一大笔银子?” 是之前双桃欠她后还回来的。 然而伊人已逝,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更何况,双桃还欠着她一半的钱呢。 很快就回过神来,阿笙眨眨眼,“从前别人欠我的。所谓攥在手里面的都是死钱,只有流通开才能钱生钱。百叶姐姐,我可是很信任你,将来能带着我吃香喝辣的啊。” 百叶想笑,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她伸出手抱住女郎细弱的肩,“阿笙,你真好。” “知道我好就多读点书,特别是我给你推荐的那些话本子。你可是一本都没读过。”阿笙故作老成地拍拍她,“你什么时候要走啊?” “应该就在这两日。”百叶望着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雪,若有所思,“原本上周就想走的,但是雪下得太大、马车寸步难行。好不容易这两天雪停,就可以赶路,而且祖母的病情也拖不得了。” 阿笙点点头,侧过头去,秀颀的脖颈婉转细弱,“你的箱笼都已经收拾好了吗?” 百叶轻轻嗯过一声,”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见崔姑母吧,还不曾向她辞行呢。“ “好呀。”阿笙没有转头,只是淡淡地露出个幽微的笑来。 好的也好,坏的也罢,大家都离开了,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 第二天果真如百叶所说,天气不错,甚至还出现了太阳,原来厚厚积累的雪层都已经消融,正是适合赶路的日子。 崔姑母虽然意外,但也很欣慰般地道:“我从前就很想去王都,不曾想,倒是你先有机会去看过了。” “夫人也可以来南方啊。”百叶谦和温柔地笑,“我祖母都已经年逾半百,都想去看看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您比她还年轻得多呢。” 轻轻叹口气,崔姑母抿抿唇,意味深长道:“什么时候,等到无人再称呼我夫人,或许我就会启程了吧。” 百叶闻言一愣:是啊,就连她自己都会不自觉地称呼崔姑母为夫人。 可是这位和善温柔的长者,早就已经不是李家的四夫人,为什么大家还要这么称呼呢? 不过百叶现在脱开了崔府婢子的藩篱,才隐隐约约明白了一星半点。 崔姑母到底是依靠父母兄嫂而活的后宅女眷,纵然她已然不是李家妇人,只要她还不能脱离开倚仗他人而活的命运,就到底还是会被唤做夫人。 百叶曲身行礼,“盼您早日得偿所愿。” 另一边,烛火摇晃的范府里,来往的仆妇脚不沾地,几乎要在寂然的冷风里擦出来火点子。 屋外的小丫头都焦急道:“夫人怎么发作得这么早?” “是啊,这还不足月呢。”另一个小丫头也是抻直了脖子往里面眺望,可以只能看到热水沸腾的袅袅蒸汽。 这话里的夫人,自然就是无双,也就是旧日里头服侍在崔府崔大夫人身边的留春。 这个时候,已经改名为无双的留春,狠狠地掐着许志博的胳膊,气喘吁吁道:“你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情。” 纵然仆妇和接生婆子们都行步匆匆,可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往这里看。 本来,郎君就不应该来到血气厚重的产房里,更何况这许家的许大公子都不是这留春的夫婿。便是和生前的范邨交好想要好好照顾嫂子,也不必精细至此吧? 来往的婆子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果不其然,寡妇门前是非多。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腹中胎儿发作的这么早,不是因着旁的,而是之前在刚被医师诊断出有孕时,留春就已经去青仁堂抓了堕胎药服下了。 幸而略通些药理的许志博察觉不对,直接把留春喝到一半的药打落在地。 当时许志博猩红着眼睛,难得撕去了温文尔雅的面具,“你就连我的子嗣都不愿留下吗?” 留春轻飘飘瞥他一眼,露出个婉媚的微笑:“这孩子对我又有什么益处呢?不过是个累赘的孽种罢了。” “那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骨肉啊。”许志博就快要哽咽,“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被赶来的青仁堂的郎中两副药灌下去、勉强止住血的留春虚弱道:“留下这胎儿,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团团转的脚步一顿,许志博猛地抬起头,眼白是因为劳心伤肺而凝结的红色血丝,“你想要什么?无双,你想要什么?” 他话里饱含着决绝:“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留下这个孩子。” “是吗?”留春低下头,淡着声音道,“我只想要一壶酒。” 许志博蒙蒙然地把头埋在手臂间,喃喃自语:“这有何难,你要什么酒?” “苏屠醣。”似乎是漫不经意的,留春轻轻地说。 就像此时,纵然血水一盆盆往外倒,下半身传来近乎撕裂的痛楚,留春还是咬着牙扯住被自己汗水打湿的郎君衣袖,“许公子,你答应我的。” “苏屠醣,我自然会记得的,给你苏屠醣。你别说话了,不,你还是多说些话。”嗅着满屋子浓厚的血气,许志博已经焦急得胡言乱语起来。 听了他这句话的保证,留春才卸了手上的力气,逐渐把注意力往身下移。 然而许志博倒不曾想过,为什么留春能恰恰好在他进门的时候服下那剂药,又为何在事情发生的前两天推荐他多读两本医书,又为什么提供给她堕胎药的和上门为她稳胎的都是同一个郎中。 许大公子更不曾想过,只要留春还想在这府邸有个人样地活下去,就不可能不要这个孩子。 母凭子贵,正是因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将来能接管范府,留春才有了如今的体面。 但是许志博都不曾想过,因为他坚信无双是真爱他的。 真是个傻子啊。一片痛楚中,留春在要将人撕成两半的痛意中,模模糊糊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潮湿的手握住了她的,温和下又带着隐隐恐惧:“无双,你别睡,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虚弱地睁开眼皮,留春嘴唇微张,许志博连忙凑过去,却只听到细弱蚊呐的一声“傻子”。 下一刻,稳婆们大声欢呼道:“生了,是个胖大小子!” 许志博怔住地望着那个浑身尽是血水、嚎哭不止的小婴孩,露出个笑。 可不就是傻子。 全部都是傻子。 在酒楼里摆了一桌席面,阿笙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饕餮掉大半。 “这到底是给谁设的筵席啊?”百叶无奈地揪住女孩细弱的头发,“你这个小傻子,别吃了,小心积食到走不动路。” 难得的,阿笙喝了点烧刀子,不经常喝酒的她觉得胃腑都烧灼成了一片,不过反而觉得是这寒冬中难得愉悦的温暖。 她痴痴地露出来个傻笑:“当然是为百叶姐姐送别的筵席啦,我还要为你赋诗一首呢。” “赋什么诗?”不仅是百叶,崔府的其他旧交也吃的是满嘴流油,跟着饶有兴致喝起彩来。 阿笙摇头晃脑地举起一杯酒。 “冬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百叶千岁。 二愿阿笙常在。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因为是醉意朦胧,纵然嗓音轻灵悠扬,阿笙唱的诗歌都已然走调,可是烂醉如泥的大家也分辨不出来,还稀里哗啦地跟着鼓掌、叫好。 无可奈何地把她拽下来,百叶小声斥阿笙道:“你当谁没听过《长命女》吗?还吟诗呢,小心原来的作诗者找你讨公道!” 阿笙把嘴边的酒樽放下,这时候身边温和的女郎已经被别的人叫走了,只留她一个人垂下眸子,细细小小地说:“那你不要走,好不好?” 然而百叶被旁的人邀住饮酒,必然是听不到的。 所以,兜兜转转,筵席散去,到头来还是只有阿笙一个人。 甩了甩脑袋,看着被簇拥着的百叶,阿笙咬着唇瓣留下张纸条先行离去。 便是要分别,阿笙也不想看着对方的背影,她从小到大总是这样自私的,只想别人牵挂她,不想神不守舍地望着别人漫步离去。 拿路边的积雪团成团,凉沁沁的雪团擦过额头手心,阿笙这才逐渐从酒醉中清醒了过来。 因着百叶人缘很是不错,又兼崔府的大部分夫人、小姐都出去礼佛,盼望家中郎君早日平安归来,阖府安康、岁岁平安,所以现在的崔府停靠的车马都稀少。 可等阿笙回到崔姑母的小小院落后,却有很多的人在来回走动,围拢着静谧的小院。 不知为何,阿笙心下一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的太多,不过身子已经比脑子更快地行动起来,缓缓蹲下,从一条少有人知的僻静小路绕到了堂屋的边缘。 堂屋里面传来说话走动的声音。 阿笙轻轻呼吸一口气,按住自己砰砰跳动变快的心脏,伸手扒住窗沿,往里面小心翼翼看过去。 本应该出门礼佛的崔大夫人谄笑着递过来白绫,可以说得上是慈祥地道:“别脏了如夫人的手,还不如让我这个嫂子来。” 有别于以往的穿金戴银,仅着一只素簪的李四如夫人唇角微勾,摇摇头曼声说:“伺候夫人上路的事情,自然还得是妾来做。” 眉目细致一如当年的如夫人转过头,柔曼地看过去:“夫人啊,您说是不是?” 阿笙下意识跟着看过去,登时心下一片空白。 被麻绳紧紧束缚的崔姑母面容无悲无喜,直到对视上一双清澄的眼睛,才神色一顿。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就在旁人以为崔姑母要挣扎的时候,便发现她只是轻柔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小的时候,崔姑母和阿笙她们捉迷藏,每当轮到小阿笙来找人倒数时间之前,崔姑母都会在躲起来之前,先用手遮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再轻手轻脚地藏身。 阿笙很喜欢捉迷藏,所以她永远不会忘。 不要看。阿笙,不要看。崔姑母没出声,但分明是这样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扫尾,把要活着的人清清场,下章就可以开杀啦,之后就能快乐转场! 欧耶耶 第70章 十年灯 有轻柔的寒风拂动阿笙亲手开合过十余年的轩窗。 窗棂的风声振振下, 崔大夫人警觉地看过来, “谁?” 然而只有霜花摇曳在她疾步行过来的视野里。 皱紧眉头, 崔大夫人对着旁边的仆妇喝道:“出去看看!” 窗子拍打出扑簌簌的雪声,崔姑母面上无波无澜,然而被束得失血的手指却紧紧攥在一起, 细瘦的血管围绕着青筋,突兀在她一夕苍老的手腕上。 “别多事。”瞥过一眼那只微微发颤的拳头, 戴着素钗的李家如夫人收回视线, 声音淡淡, “一会儿人回来就不好弄了,还是快些送这位尊贵的夫人上路吧。” “也好。”崔大夫人露出个讨好的微笑, 将素色的绫子递过来,手上缠绕着的布料,比窗外的新雪还要干净洁白。 露出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如夫人接过这在梦中出现无数次的白色绫子, 将在梦中上演无数次的场景付诸实际, 不期然地在另一个人的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笑意。 如夫人咀嚼着十数年来大仇得报的畅快, 低声问生命缓缓地流逝在自己指尖的人, “你很开心吗?” 在梦中冷淡着眉目居于高座,用悲悯的神态做下最为恶毒无情的事情的女子, 此时此刻眼角眉梢却洋溢着恬淡的满足, 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谢谢你。” 发现手下的人缓缓把头歪向一旁、彻底断了气,如夫人想要大笑出声, 眼角却溢出泪水,她低声絮语:“你该说抱歉的,崔姑母。” “不过没关系,我原谅你。”如夫人露出个软媚的笑靥。 她终于放过沉沉压在自己头颅的夫人头衔,还自己、也还对方于挣脱开因果的本来宿命。 桃李春风,江湖夜雨。 这么些年,她把这些恨意浓缩成细针,在春去秋来的日子里不住在心尖描画着滔天的愤恨,是把这些人念成比所有友人与灯盏还要明亮的一簇火。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搓过烛芯,把困在她柔善端方外表下的从前的自己放出来,把一切都燃烧殆尽。 真是快乐啊,再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快乐,这是数年前晃荡着秋千,怀揣着对未来向往的浅薄无知少女绝对无法感知的愉悦。 十年磨一剑,她终于如愿以偿。 咽了口唾沫,崔大夫人畏缩地望着疯狂大笑的如夫人,心里想:这人该不是疯子吧。 至于阿笙,从窗棂处冒着腰缩手缩脚逃出来的阿笙大脑却是一片空白的。 裙裾和身边的新雪在余光处拉成一道绵延的白,她只知道抬起左脚,落下的同时要被右脚接上。 这样就不必再去想再去思考,便是路上有打扮华丽的名贵女郎惊讶地唤她“阿笙”,她都没空停下驻足,只是一直向前奔跑,直到被暗藏在雪海里的礁石绊倒,才猛地停下来。 她要救崔姑母,这是在做什么? 快救救她! 猛然惊醒的阿笙颤抖着弯下身子,在脚踝处摩挲到染着她体温的珠钏,手指沿着珠子的纹路细细摩挲。待到察觉到一个小小的凹凸处,她掀开它。 这口卡在喉咙里的气彻底呼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阿笙按动了珠子深处的机关。 后来的事情阿笙已经尽数记不大清,只是在记忆里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残影,包括忽然猛然炸裂的是怎样的烟花响彻云霄,衣着铁甲神情肃穆的兵士是怎样低头唤她“大小姐”,打扮整洁的穗妈妈眼神平和又慈悲。 这些她统统不记得。 只记得月亮柔和地爬上来的时候,肃雍威严的佛寺钟声响彻整条街巷,无数的人迎头跪拜,冰凉凉的灯火在他们周身勾勒出温暖虔诚的光圈,所有的声音都汇聚在一起高呼“我佛慈悲。” 林间有夏日的雏鸟飞到皑皑冬季,不然为何耳边有羽翼振翅的声音轻卷。 视野所及,所有的目光被汇聚成针尖一样的白,横冲直撞而锐利地冲过来,撞破了她脑中所有混沌的迷雾。 刚才在路上碰到的世家女郎带着众人赶过来,七七八八搀扶起她,唤她大小姐,问她怎么样。 后来阿笙才知道,自以为跑过一整个涿郡的她甚至都没有拐出崔府门前的三两街巷,可在当时的她的意识里,举目皆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完完全全的陌生,像是偶然闯入另一个未曾发觉过的梦魇。 有人兜着暖香将她罩笼,把耳朵凑到阿笙耳边,听她喃喃呓语:“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 阿笙跌跌撞撞直起身跑回崔府,在见到安详着神色歪向一边的亲人时,惨淡地笑出声来。 是的,崔姑母就是她的亲人。 而一切都太晚了,从她来到轩窗下的那一刻就已经为时过晚。 情势逆转,原来还在堂屋里,得意洋洋掌控着局势的众人转眼就被掀翻,皱皱巴巴地被捆束在一旁。 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崔大夫人见此马上明白了情况,也不在意阿笙从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婢,迅速跪地磕头求饶,保养得宜地额头迅速红肿了一大片。 崔大夫人凄凄惨惨道:“我这都是猪油蒙了心,因着这无耻的贱妇承诺会给大老爷一个前途,我才会帮着她指路。” 她的手笔直地伸向了之前自己还姐妹相称的如夫人。 崔大夫人哽咽道:“阿笙,婆姑也肯定是盼着自己弟兄好的,她自知身体本就差,也是甘愿用自个为亲眷铺路的。你看啊,她过世的时候还是笑着呢,一点都没见不情愿。” 崔大夫人就差以手捶胸了,“也是这贱妇和婆姑有龃龉,不然如若是她与我有旧怨,我二话都不说,心甘情愿用我这具身子,给阖府换个美满前程啊。这也是没法子,所以才只能让婆姑舍身就义。” “是吗?”神色安宁的如夫人平静开口,“你可知我家老爷不一会儿就要赶来,不论旁人,你且说他会不会放过你?” 崔大夫人顿时噎住,神色青白交接起来。 她只知道阿笙是被崔姑母收留的,却并不知道这女郎的本来身份究竟是何。 因着阿笙虽是带着谢家的人来,可是崔大夫人因着久离王都,并不识得谢家的二小姐,因此只当他们是另外的普通世家。 形势比人强,崔大夫人现在身边又没有旁的得力人手,这才迫于无奈、哭诉求饶,但假若本来如夫人的夫主就快赶到了,那她何必委曲求全地跪在一个原不过是个普通的侍女面前? 正在崔大夫人脑中飞速旋转的时候,却只听到一阵笑声,闻声循去,如夫人诡谲地弯起唇角,“放心吧,在来之前我就已经把他给剁死。他最珍视的下边的好宝贝,已经被我叫驴子给踩成碎泥。” 在崔府其他人惊恐的神情中,如夫人愉悦地摸过自己饱满的朱唇,叹息一声:“就是可惜这驴的蹄子被染脏。” 崔大夫人吞吐掉唾沫的声音都清晰可见,一旁同样害怕的归春闭了闭眼睛,然而心里却又生出一种阴暗的快感来。 原来这位崔大夫人,也是会害怕的呀。 这念头还没有转完,归春就觉得小腹剧痛,麻木的苦楚涌动上咽喉,她动动唇瓣,竟是吐出来一块脏器的碎片来。 迎着她惊恐诧异的面容,崔大夫人避开了视线。 倒是一旁关注着这边的如夫人慨叹道:“没想到大夫人您竟是还不曾信过我这个盟友。不过是敬上的一杯茶,都要叫你的侍女先试一试,这可真是太可惜。” “不过想来,你从前用着相同的招数还过旁人,有了一二的防备心也是不足为奇的。”这还没完,如夫人还幽幽道:“说起来,我也是很奇怪,你到底和这崔姑母什么仇、什么怨,居然早在李垂文带着她回门的时候,就在他杯里下了断子绝孙的药剂,就可惜他这好夫人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察觉不对,还只当是自己的错。” 崔大夫人咬牙切齿:“胡说八道。那你又是怎么肚子里头,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蹦的?” 摸过耳边乌黑鬓发,如夫人瞅崔大夫人似是个乐子一般,扬眉笑出声,“当然是从瓦子里寻来的青白美貌的哥儿了,小意温存,那活又好。谁曾知,现在李家阖府的孩子全都是我和一个男妓欢好所得的呢?” 崔大夫人一口气没上来,她是当真以为自己下的那剂药没有效用的,万没想到眼前这妇人竟胆大包天至此,不由喃喃问:“你不怕这么多人都晓得吗?” “怕甚么?”如夫人不以为意,拨弄起发间的银簪,悠然道:“难不成你以为今儿个我们谁还能活着离开这间小苑不成吗?” 狠狠一脚甩开不停抽搐攀扯住自己腿的归春,崔大夫人强制自己柔软下来声音:“你哪怕是看在阿璜的面子上呢?你们两个青梅竹马长大,你定然不舍得弑杀他的母亲的,对吧?” “这是自然。”阿笙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崔大夫人放平双肩,徐徐地喘出来一口气。 一旁的如夫人咬紧了牙关,正待愤懑说些什么,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姣弱的女郎温和地弯弯唇,曼声道:“然而,崔大夫人,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 在崔大夫人猛然睁大眼睛的时候,阿笙微弯膝盖,轻轻拍了下颓然倒在地上的崔大夫人,柔声细语,“您不是公子的亲生母亲,对吧。” 她用的是问句,可语气却是笃定的下沉。 阿笙另起一个话头,“不过我却有一事不明,想请崔大夫人为我解惑。” “看样子如夫人所言非虚,不知崔姑母究竟是做了什么,让您恨她至此呢?”她双眼澄亮又透澈,似乎摇过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寄黄几复》 下章大概可以清算干净。 第71章 小骗子 雪松华盖, 月色如霜, 柔光温和地盖下来。 似乎无论年轮含过几圈, 转过几载,它都永远这般明亮而又冰寒。 崔大夫人怔怔抬起眼睛望着窗外的橙黄月轮,忽然, 她惨淡地笑起来:“崔姑母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让崔大夫人死都不愿意放过她? 崔大夫人眼神空洞:“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没做, 我才恨她。” 为何有人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被父母兄弟视若掌上明珠地惬意长大? 为何有人就这么得天独厚, 伸伸手所有的宝物就都被递到她的手里面? 为何有人可以这么天真到了愚蠢, 就真的把亲人为她打出来的金笼子当成全世界? 为何有人足不出户就清名享天下,远在陇西的世家都愿意上门求娶? 为何有人被夫家休弃, 还能得到娘家弟兄的包容和体谅,像闺阁时一样悠闲自在? 而她崔大夫人就要从出生起,就因着庶出的身份受嫡母不喜,每日卑躬屈膝、在嫡亲姐妹的嘲笑下, 还要撑着笑脸。 好不容易从长辈手里偷来一门被嫌弃的婚事, 自以为改头换面, 却是夫主冷漠、秉着无用的清高名声不着家, 留自己一个人守活寡,应付着姑婆妯娌的琐事, 脸颊都发僵。 都是女人, 凭什么崔姑母就可以这样清闲自在? 便是在崔大夫人殚精竭虑的设计下,也不曾落魄地摇尾乞怜,还是那副从前的高贵不在意模样? 为什么不会像崔大夫人一样, 将曾经的自我完全抛弃,受日复一日枯燥的后宅生活磋磨到面目全非,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呢? 崔姑母不应该和她崔大夫人一样,去栽赃、去陷害、去洋相百出、去自怨自艾、去抱怨命运不公、去感慨时间无情,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她崔姑母凭什么还可以这样悠闲自得、得过且过? 不是博陵崔氏翠玉明珰环视的涿郡嫡出小姐吗? 怎么受得了这样屈居人下、看旁人脸色的生活! 于是崔大夫人抿紧唇,轻轻笑起来:“只是因为崔姑母太讨人厌,所以我不想让她活。” 多年浸淫在后宅的经验,已经让崔大夫人想好对策,仿佛刚才昙花一现的惊慌失措都只不过是错觉。 虽是被狼狈地捆束着,崔大夫人依旧能雍容地端庄坐直,甚至还有闲余将乱发微微拨至脑后,“阿笙,你既然知道阿璜并非我亲生儿子,那你可知他的身世为何?” 崔大夫人的眼睛是气定神闲,好似已经料到这年弱女郎的应答,而但凡对方犹豫,她的人就快要回来,自会有翻身的机会。于是崔大夫人更加自得地说:“这普天之下,除我之外,怕是再没有人知晓他的来历,若是你不想让这小公子后半生都迷茫,不如先……” 素色的银簪在此刻穿喉而过,朱色的鲜血喷溅开,洒满了掺着甘松的乌沉香尾韵的清寂堂屋。 连这话音都还没落在地上,崔大夫人的脸上漾着的还是胜券在握的轻松笑意,可她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所有的筹谋和计算,一切的后招与步步为营都成空。 她的生命就定格再此,就连脸上慈祥和蔼的面具都不曾摘下。 活的风生水起,把无数后宅女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活佛崔大夫人,甚至就连最为在意的整洁仪容都是乱蓬蓬而不体面的,就这样在她最为瞧不起的婆姑的堂屋死去。 伸手把素簪子从猪脂一般肥厚雪白的脖颈抽出,嗤笑一声,如夫人说道:“崔大夫人真是啰嗦到我都听得厌倦,就别再折磨小娘子的耳朵。” 就连谢家的人都被这突变的形势弄得呆住,正待上前揽住阿笙后退,却被妍美的女郎轻声制止。 阿笙轻俯下身,疑惑道:“你不怕吗?” 如夫人瞥她一眼,唇角微挑,“我怕什么?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虽是没料到你黄雀在后,但是事已成定局,我也没别的法子。” “不对。”阿笙摇了摇头,“之前在轩窗外的时候,有人制止了崔大夫人来探寻的动作。” 她眼睛明亮,似乎永远不会被仇恨浇湿掉,永远都是清澄的云山雾罩,“为什么?” 如夫人将染着血的银簪插到松垮的发髻里,淡淡问:“你真的想知道?” 就如夫人所知,这女郎曾有个旧交的好友唤做釉梅,正是被城东范家的老变态范邨给拐到后宅里,生生给折磨至死的。 所以阿笙怕是最是恨这些无耻的恶贼。 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能这样干脆利落地为你的崔姑母复仇吗? “十数年前,我也是一个怀揣美好梦想的闺中女郎。虽然家中不算富裕,但到底能拾掇出尚算丰厚的嫁妆,被普通人家的郎君名门正娶,经过三茶六礼后,受着众人的祝福当一个正头娘子,洞房花烛夜,也合是在撒满红枣核桃的床榻上幸福度过。” “然而,从前我当做兄长的李四,却在八抬大轿迎娶世家贵女后的春天,醉醺醺地翻墙过来,任我如何哭诉挣扎都无动于衷,还打着恋慕的名头,强行与我燕好。这算什么?这是无媒苟合!” “我气不过,又兼听闻你的崔姑母是位敦厚善良、锄强扶弱的名门小姐,便壮着胆子求上门,拜托她为我做主。若是能将这李四关入大牢,我便是身败名裂、后半生都要受人指指点点,亦心甘情愿。” “然你猜猜你这般好的崔姑母,对我做了什么?她不仅将我的亲弟打出门外,还告诉我全天下的儿郎皆是这般,让我认命。不仅如此,在得知我很久没来月事后,她怀疑我有孕,直接将我软禁起来,跟我说便是这孩子的父亲做错了事情,也不该连累腹中这无辜的胎儿。我便是生下一个狗崽子,都不愿生下这强.奸犯的孽子!” “果不其然是用女诫熏陶出来的书香世家的高贵主母,当真是慈悲为怀,她甚至还说,只要我不再折腾,还愿意替她夫主李四许给我一个贵妾的身份。旁人看了,谁不得称赞她一声宽宏大度、有雅量,说我就是个不上台面、恬不知耻的卑贱妾侍。然而谁稀罕?没有郎中的堕胎药,我便是用石头划开这肚皮,也断不会生下这么个玩意来!” “不幸中的万幸,我不曾有孕。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被接到府里逾两周,一切都早已是木已成舟。在假意顺服后,某个清晨,我偷偷溜出来,跑去击鼓鸣冤。因着李四是个官,我甚至得先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上一顿板子,才能递上诉状。” “然而,等到你的崔姑母闻讯赶来的时候,竟然笑着称都是我在开玩笑,只不过是后院之间女眷之间的龃龉罢了。她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还能假模假样地,拍拍我的肩安慰道,说让老爷今天来我的院子,别再闹了行不行?” “这,就是你的崔姑母,你宽以待人的崔姑母,你清高华贵的崔姑母,你豁达大度的崔姑母,涿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博陵崔氏嫡女,当真是好极了!” “这么些年过去,她倒是轻轻松松说一句都是当年的事情,轻飘飘说句也许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就把曾经全部抹杀。那我算什么?她过上悠闲安详的小日子了,那被永久留在那个寒春的我算什么?” 李氏的如夫人有心想这么说,可是她才刚刚抬头,就看到娇妍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珠,似乎世界在这双清澈眸子里映出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是非黑即白,永远不曾夹裹着不清不楚的含混不明,恨意和爱都要鲜明。 就像是她自己那个才刚及笄的女儿,还会晃荡着秋千清脆笑着:“再摇的高一点,我就能看到隔壁刘家的才华横溢的公子啦!” 这世界可以被简单地一分为二,晴天就是晴天,雨季就是雨季。 永远都是泾渭分明,没有丝毫混淆的中间地带。 这是多么好的事呀。 能这样想,是多么好的事。 于是,原来挤在喉头的话被生生咽下去,如夫人魅声道:“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在那阿笙惊诧的视线下,如夫人努努嘴,示意旁边的穗妈妈取出自己腰际的火折子,随意道:“我实在太冷了,已经冻了快二十余年。劳烦这位婶娘点火吧。” 她清秀的脸庞上挤出憧憬的神情,“火苗大了,我就不会再冷,我就能回家了。” 腾高的火焰簇簇燃烧在寂冷苦寒的冬夜,像是把所有存在的过去都付之一炬。不远处有人声尖叫“走水啦!” 小心翼翼将厚重的大氅罩在神色不清的阿笙身上,穗妈妈低声道:“大小姐,我们得快点离开了。” 阿笙怔怔地回过头,缓过一点神,“花锦那姑娘也带走了吗?” 这样的情势下,若是留下花锦来,必然是难逃一死的。 不是穗妈妈回答,相反的,被狐裘簇拥的婉婉少女缓步走来,“在崔大夫人的暖阁里找到的,不过她实在是太吵,已经给打晕塞上马车里了。” 正是谢家行二的谢涵秋。 脚步声急慌慌地临近,穗妈妈急促按着阿笙的肩膀道:“小姐,不能再等了,快上马车吧!” “等等。”阿笙忽然从白日梦魇中惊醒过来,抿紧苍白的唇瓣,“我还有一本手札没有带!” 呼喊声就要踏进苑落里,谢涵秋沉下声音来,“等不及了,姐姐。” 是啊,她还是旁人的姐姐。 摆脱开他们往回奔跑的念头停住,阿笙轻轻阖目,在众人拥簇下登上马车。 从此,世上再无崔姑母身旁的添香小丫头,只有陈郡谢氏深闺的大小姐。 马车轱辘声振振,阿笙眼帘是遮天蔽日的浓墨,一切一切都是梦魇。 这样,也好。 隔日,雨雪融散。于暖阳下星辰夙驾的一行人,满脸风霜地疾驶进后院,连马蹄铁掉了三只都不知晓。 仆妇们衣着素白的麻衣,满脸凄楚地嚎哭着:“节哀,公子。” 崔珩晏抖着身体,嗓音都是喑哑的:“她呢?” 满屋满院的尸骸堆积成山,落暮一照皆是枯骨。 然而崔珩晏翻遍了尸山,见到了崔姑母,看到了名义上的母亲,甚至找到了许许多多曾向他笑着请安的婢子,到底不曾得见,在烛光下细弱到快要折断的那一小截指骨。 纵然所有人都告诉他阿笙已经被大火烧死,随着这些人一起故去,然他就是不信。 一转眼已是三个月过去,草长莺飞,是个适宜鼓瑟吹笙的好日子。 “今天是我加冠之日,阿笙你知不知道啊?”像是终日不曾出过房屋,面色似雪一般苍白的崔珩晏轻轻地笑。 但是阿笙不在,她生自己的气了,所以不在。 但是阿笙从来都耐不住自己的磨的,只要装装委屈,实在不行掉两滴泪,她总是会原谅自己的。 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念头,崔珩晏来到了从前见都不敢见一眼的阿笙寝屋。 一切的陈设都还是旧日的样子,墙脚堆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和毽子,木桌上的话本子翻到一半倒扣着,胭脂水粉和珠花环钗散落开,像是在等待主人的挑选。 点燃烛泪干涸的一星蜡,一向喜洁的崔珩晏面无表情地仰躺在落满沉灰的被褥上。 要是阿笙在,会怎么样呢? 想必一定会搬过来瑶枕垫在脑下,耍赖着说:“这样的角度最适宜读话本子了。” 手随心动,忽然,崔珩晏触到了一件触手温凉的东西。 放到盈盈烛光之下,原是《择夫准则》。难得这样做工粗糙的一个小册子,居然会被主人保养得这么好,连一丝一毫的破损痕迹都不曾见到。 公子璜晃晃它,好似见到一个旧友,哼笑着道:“不是说早就扔掉了吗?小骗子。” 翻开一看,这册子里头,居然还另夹了一小张纸笺。 “公子,恭喜你今日到弱冠之岁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能不是崔大夫人的亲生孩子。不过别难过,我会配着公子一起找到父母的。实在太难过的话,我为你吹首笛子,好不好啊?” 耳边是少女闭目按出的轻快笛曲,然而睁开眼却只得暮色四合下,寥落的一笺纸。 就连旧日里姣美女郎调制的甜暖香气都欠奉。 攥着纸笺的手指微微颤抖,公子璜轻声道:“骗子。” 阿笙,你这个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的小黑屋时间】 掉毛作者:请领便当的大家做一下自我评价。 釉梅:我是一个怀揣成为全球首富梦想的伟大女人。 双桃:梦想着成为人上人上人上人的金字塔尖尖,顺便捎上我的蠢妹妹。 如夫人:一个生不逢时的偏激的女权主义者,爱好是糖葫芦。 釉梅:没发现你爱吃糖葫芦呀。 如夫人:是说领便当的时候也要一带多,你看看你这个完蛋玩意,连双桃带的人都比不过,还要臭男人来替你完成首富梦想。 双桃:吧唧吧唧嚼便当。 釉梅:下辈子我会努力的! 如夫人:努力啥?下一辈子你还是好好包你的青团子,等到七老八十再寿终正寝吧。 猛甩头咆哮出声:换!地!图! 下半段绝对减少伤亡率,便当有点不太够用叻。 还有就是小说嘛,没什么对错,只是大家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第72章 深藏不露的女魔头 似梅花萼一般的溶溶雾雪铺散在结了冰的地面, 然而马车声辘辘, 盈着微弱暖香的轿内平稳驶着, 连搁在小桌上的酒壶里的琼浆、与摆在银碟上头的甜糕都不曾惊动过分毫,足以证明这御马的轿夫技术高超。 那绝对不是坟头草三尺高的马夫阿锄可以比拟的。 但是此时的阿笙自然不会去做这些无趣的比较,她将头倚靠在漆着牡丹的壁上, 神色郁郁,总是已经困倦至极也没有丝毫的睡意。 脑子里有一团葳蕤火光, 现在依旧在茫茫无际的雪地上簇染着朱色的明亮。 旁边伺候的穗妈妈有心想说些什么, 却被谢家二小姐谢涵秋按住了手。这位华贵的女郎轻轻摇头:“什么都别说。” 没人能感同身受的, 阿笙她只得自己扛。 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轻驾的马车驶进一家偏远的客栈里。 落了马车,戴着温暖狐裘的谢涵秋拍拍阿笙的肩膀, 细着声音安慰道:“姐姐,你今夜先在此凑合一晚。明天我们就全家启程回王都了。” 穗妈妈皱着眉头,很是不赞同:“二小姐,本就雪天路滑, 何况天色都这么晚了, 您还不如一起在这客栈里暂歇歇脚, 有什么事也留到明天早晨再处理。” “那可就来不及了。”谢涵秋婉转一笑。 傍晚的时候, 谢涵秋之所以会出现在街上,并不是个巧合, 其实崔家和李四老爷李垂文的府邸离的很近。她当时正是在赶往谢家的路上, 发现的长姐消息。 李垂文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在涿郡还是异常重要的, 结果不但死了,尸体竟是被上门拜谒的官员在脏污的驴棚里发现。这还不算,李垂文死的时候还不着寸缕,连腰际以下、臀部前面的东西竟是被驴蹄子踩的稀巴烂,这可真是面子和命一起丢了。 再怎么说,陇西李氏也是叫得上名字的世家,结果家里头官运亨通、前途无量的李四老爷居然就这么客死他乡,甚至如此的不体面,简直是把他们李家的面子往地上踩。 李家可忍,李四老爷如夫人的娘家恐怕都不可忍! 原本作为郡主的女儿,谢涵秋也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帮衬一二,哪里想到会突如其来收到谢家失踪已久的大小姐的消息。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等谢涵秋赶到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事情原是承上启下、串联到一起的。 不过她谢涵秋知道,旁的人可不知道,这时候估计都变成一团乱麻了。她得赶快将这些信息告诉母亲,接着带回姐姐回家,不然即便是他们谢家纵火,也可能会被有心人发现端倪,倒是恐生事端。 所以,今晚不去稳住大局,那可就是真的迟了。 谢涵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帷帽,踏上马车,最后嘱咐着,“虽是这客栈是我们谢家的,你们也得千万小心行踪,有什么事情留到明天我们汇合了再说。” 穗妈妈肃容垂首,等到马车的辙痕消失在眼前,拥着一旁神色空寂的女郎进了院。 这客栈外边看着不打眼,可是走进去才知道当真是别有洞天。 琳琅的装饰精致却不刺眼,干净的胰子、香帕一应俱全,就连引着活泉的木桶和被衾都是崭新而光亮的。 当真对得起它的价钱,也幸好这是谢家的产业,不然还真是过于奢靡。 穗妈妈放下装着女子贴身物件的包裹,对着阿笙柔声道:“我的好小姐,先去热汤里沐浴一番,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旁的事情,也待到醒了再想吧。” 不得不说,这穗妈妈当真是小心谨慎,出门在外,居然连包着棉花的干净月事带都会准备着。 然而,饶是穗妈妈再怎么面面俱到,终究也是不能如愿的。 今晚无论是对于谢家的大小姐还是二小姐,那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这边还没换衣濯洗,就有丫鬟战战兢兢地跑上来,小心翼翼道:“大小姐,那位唤做花锦的姑娘好像是误会了什么,现在正在闹着呢。” 深吸一口气,阿笙面无表情地跟着她踏出温暖的屋子,在冰寒的廊间吸了口冷飒飒的雪气,这才缓步走了出去。 不过,讲成是“误会”实在是过于委婉温和的说法。 暖房里,头发蓬乱的女子拿着把铜剪比划在脖颈,满脸都是恨色:“谁再靠近一步,我就自戕!” 穿着银甲的侍卫们不知所措,看到披着件厚重大氅的来人,才惊喜地垂首唤道:“见过大小姐。” 阿笙跨进屋子,声音是和冬雪一样的寂冷:“你要自戕还是去外边,省得血染脏了这屋阁,还要连累经营这客栈的老板。” 握着铜剪的手颤抖起来,乱糟糟的发丝依旧遮挡不住花锦仇恨的眼眸,她的牙齿都在互相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来,“你是不是想让这些人奸污我?我告诉你,就算我手无寸铁,无力抵抗,也会死之前带走一个的!” 想象力还挺丰富的。 “你识字吗?” 花锦愕然半晌,更生气了:“你是在嘲讽我吗?” 看来是不识字。 缓缓从怀里掏出张纸按在木桌上,阿笙淡淡道:“你姊姊双桃欠了我一千两银子,还剩下五百两没有还。虽说双桃已经过世,但是姊债妹偿,所以这笔银子怕是得由你来偿还。” 旁边沉默的侍卫们心绪复杂地看过来:不管怎么说,这位霞明玉映的谢家大小姐,也有点太过贪财了吧。 人家姊姊都死了,居然还挂念着五百两银子? 还抓着铜剪不放的花锦比他们还惊讶,然而缘由却不同,她讷讷道:“既然都知道我是双桃的妹妹,你不杀我吗?” 虽然双桃不曾仔细与她讲明,但是会察言观色的花锦也知晓,从前服侍崔姑母的这两位大丫鬟不太对付。更兼花锦还叛旧主,主动表明想到崔大夫人身边伺候,这本应是最被人唾弃的“攀高枝儿”行为。 虽是被打晕,然而花锦借着外边人的讨论,也大抵明白,这阿笙原来不是什么普通的丫鬟,而是名门出身被拐走的正牌大小姐,若是想捏死她简直比踩死只蚂蚁都要轻易。 连下手对付崔姑母的大夫人都被一把火给烧了,那花锦这种本就受人厌弃的丫鬟,岂不是更难逃一死? 更加可怖的是,阿笙居然没把她扔在火海里直接烧干净,居然还叫人给打晕抗走,莫不是这心狠手辣的女魔头觉得直接杀不够解气,还想要狠狠地折磨她一番,再送她上黄泉路不成? 呜呼哀哉,想她可怜花锦,打小就游走在一心想卖掉她的黑心娘、以及总是醉醺醺上手就打自己的恶臭爹之间,好不容易凭借着抹了蜜的好嗓子,哄得老鸨花枝乱颤然后逃进崔府投靠双桃姊姊,她怕是早就被无情地辣手摧花了。 这还不算,身为一个平平无奇的扫地丫鬟,花锦还得装着木讷免得遭人忌惮,好不容易凭借机缘在崔姑母身边有了立足之地,更是左右逢迎想要寻求小公子的庇护一举登天。奈何生不逢时,最后兜兜转转居然又被退到了崔姑母的身旁。 好不容易得了崔大夫人的青眼,花锦冒着众人的口水背着小包袱款款来到这位有名的崔家主母身边,以为凭借着崔大夫人的声势,好歹可以狐假虎威横着在崔府里走路,哪曾想这崔大夫人比她那个只有看起来是疏朗清俊的小儿子还变态,完完全全就是个表里不一的蛇蝎毒妇。 花锦算是想清楚,这阖府上下的主子,就没有几个正常的。早知道如此,她还真的不如投靠爽朗直白的老鸨,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凭借着这张巧嘴,拿稳了青楼的头牌。 每天在无数男郞的青睐下,享受着绫罗红鲛,想接客就接客,不想接就痛快地“呿”一声嫌弃对方獐头鼠目。 这可真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花锦哪里想得到,盘算半天、机关算尽,结果到头来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旁的婢子都道,阿笙性子好,就是被崔姑母惯得很是不谙世事。然而依照她来看,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凉冰冰指出自己话语漏洞的女郎,那就更是个无情的魔头! 哪有娇生惯养的女郎,能在一具被井水泡浮肿的尸体旁边,这么镇定自若地找毛病啊? 除非天生就冷心冷肺、没有心肝,麻木不仁。 因此花锦可以断定,这个唤做阿笙的女郎想必暂时留她一条命,就是为了好好折磨,什么五马分尸、水银浇头的十大酷刑全都要用在她身上。 那作为一个机智勇敢的人,花锦哪怕是自裁,也绝对不会让这个凶狠的女郎得逞! 女郎阿笙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的心目中,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嗜血大魔头。 “杀你能带来银子吗?还平白无故地脏了这地界儿。”相反的,阿笙拿一块砚台压住了手边的借条,转身漠然道,“要死趁今晚。明天一早若是你还有气的话,我就认为你认可了这张欠条,自愿背负你姊姊双桃的债务。” 言罢,妍美皎皎的女郎已经折转回身,徒留花锦尴尬握着铜剪,脸上的神情是变幻莫测。 恍然间,花锦明白了,这是阿笙在用语言折辱自己,用不屑的行为藐视自己,进一步用精神和金钱摧垮她。 她是不会被骗的,更不会误以为阿笙是打着“还钱”的名头照顾她还留她一条命,免得她会受到崔大夫人的连累,一起殉葬的! 这边受到无数揣摩的大魔头阿笙却是倦极了,是从身体内部往外溢出的疲累。 阿笙才刚刚半倚在贵妃榻上,就觉出腰际有东西硬邦邦的,膈着难受。她伸手拿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支紫竹笛。 这兵荒马乱之下,阿笙竟是都没有察觉到,直到这时彻底安静,才发现它的踪影来。 旁的都没带在身上,倒是这竹笛还陪着她了。只可惜另一只紫竹笛和那本劳什子《择偶准则》全都留在了崔府,怕是此生没机会再见到。 “委屈你了。”阿笙摩挲下细腻的络子,轻声道,“害你落了单,不好意思。” 竹木在烛光下是温润的光滑,倒是还和当时接到手里的时候一样。 阿笙本以为这一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但却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深黑色的孤岛。 孤岛寂静冷清,没有梦魇,也没有弑人的毒酒和穿身而过的雪亮剑鞘。 就仅仅是她一个人在的孤岛。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觉得写得有点隔壁的沙雕味? 应该没串频吧QAQ 第73章 女主一出天下惊 清晨, 岚翠倚过瓦沟, 朝树上销蚀的是疏松林木上的一点融融的白, 而视线尽头的远山皆没入楼。 入夜,雕甍画栋的楼阁鳞次栉比,塔尖都延绵成一望无际的浅灰色线条, 终点是幽静的珠帘暮卷。 这就是王都一天的景色。 咯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踩着木屐的侍女兴奋地掀帘入内, 胸前都因着急促的跑动而一起一伏, “小姐, 外边真的下雪了。” 然而,旁边正算着账本的花锦先开口轻斥道:“不就是一场雪,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下次再这般,小心我找穗妈妈去赏你顿手板!” “南边确实不怎么落雪,鸣绿毕竟没像你一样出生在北边。”这时,放下书卷的少女抬起头, 轻软地笑了下。 璎珞上滴翠的宝石是一条绵密安静的河, 似乎是采桑女于山峰的高处, 小心翼翼摘下最幼弱的一枝嫩芽点就。然而这样的翠□□流, 终究心甘情愿地绵绵汇进了微凹的锁骨里,曲线婉转, 就是若隐若现暖鬓照影的万家春色。 得到自家小姐的支持, 鸣绿吐了吐舌头,待得到对方准许后,一蹭一蹭挪到了她的身旁, 望着放下的《列女传》书卷,好奇道:“小姐,今天看的是什么话本子啊?” 是的,翻开那本极其正统严肃的书卷,里面夹着的正是小小的一个话本子,甚至还有几张绘着人物都栩栩如生的彩图。 正是名门闺秀的母亲见到了,一定会捂住自己女儿的眼睛,大呼“世风日下”的话本子。 同为名门闺秀,阿笙眨了眨眼,甜如松蜜的梨涡露出来,“是守新寡的太后和国色天香皇后的磨镜故事,听说因着这话本子揭露了当朝秘史,还是本被封查的□□呢。你家小姐我那可是好不容易才淘出来的。” 关于当朝的秘史?这鸣绿可来了兴致,跟着压低声音道:“然而当朝没有皇后啊。” 今上后宫完全算不上充盈,后位都是空悬的,若说得宠的,也只得一个梨贵妃,听闻还是因着打小就伺候在今上身边,才有的情分。 不少朝中臣子递折子,盼望今上能多纳些妃子,不说佳丽三千,也不至于令三宫六院空悬。 然则今上明明正值鼎盛春秋之际,却一律推掉拒绝。 今上暴戾的脾气比他温文尔雅的秀美面容更为人知晓,幸而今上也有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好歹也算是已然绵延子嗣。 在今上又一次因着选秀的提议而阴鸷地大发雷霆之后,朝臣也就不敢再提出任何的异议,生怕哪天惹怒了他也被直接一刀削了项上人头。 要知道,前朝的皇族,可就是基本被这位今上给连锅端了。 历经这场改朝换代变故的老臣们,当时就连晚上的梦里面,都是前朝皇上死不瞑目的那颗大好头颅。活生生吹干在城门之上的场景。 不过说是改朝换代也不太精确,老丞相捋着下巴上白色的长襞思索着,这位旧朝的驸马爷,现在不也没有改掉国号和性名嘛。 没错,今上的名字是原来的长公主亲自给他取的,姓氏更是沿袭了前朝皇族的“姬”之一姓,不曾改回原来的名字。 或者说,当时姬无厌几乎屠尽前朝皇族登基之后,就只草草改了个年号,甚至他的登基大典,办的还不如公主姬昭时的及笄之礼盛大。 现在风光无二、正得宠的梨贵妃的经历也很是有趣。 听闻早些年,姬无厌还是前朝驸马爷的时候,因着和长公主姬曲直吵架,曾经亲自将这位从小一直陪伴自己长大的丫鬟梨九给驱逐出宫。 因而底下人也猜测,恐怕是当时长公主善妒,亲自拆散了这对青梅竹马的小情人,害得这对可怜的小鸳鸯久久不能相聚。 终于,旧日被囚在后院的驸马翻身做主,屠戮尽了皇族,自然要一早接这位真爱梨九进宫侍奉。 可叹的是,当年离宫之后,这位梨九早已另嫁。便是现在接回了宫里头,也不能接过凤印、执掌后宫,不然恐难以服众。 但这也就是今上最大的让步,到底力排众议、给这位老情人捧上了贵妃之位,除去唯一的公主是前朝的长公主所诞,其余的两位皇子都是这位梨贵妃所出。 说到底,如果今上之后不再娶皇后诞下嫡皇子的话,这位梨贵妃的孩子登上未来的帝位,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换言之,除了一个皇后的虚无名头,这位梨贵妃可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以二嫁之身走到如今地步,除去今上情意深重,想必和她自己的手腕段数也是离不开的。 总的来说,今朝无后,今上姬无厌的亲生母亲更是早早就不幸罹难,太后之位从前朝起就一直是空着的摆设,所以断没有什么话本子里的磨镜故事的主人翁可以影射。 那又为何会成为□□呢? 两个郎君的情意都可以被称作是名士风流,连丞相和大将军的故事都可以搬到戏台子上去唱,怎么太后和皇后就不可以了呢? 这简直是歧视啊。 轻咳一声,合上话本子,阿笙也压低了声音,给愤懑不平的侍女一个提示:“这故事里还有个登基的皇帝,他不举。” 挠了挠头,鸣绿不解地问:“不举怎的了?这和现在的……” 说到这里,她顿时恍然大悟地失了声。 虽然很想学着家姊摆出一副严肃平直的样子,但花锦到底不是那个性子,也跟着小声絮语道:“没错,今上除了这三个皇子、公主,再不曾诞下一鳞半爪。便是他不愿和别人生,可梨贵妃也更是没什么动静。” 要知道,花锦曾经的梦想还是做青楼的头牌呢,聊起这些事就兴奋,原来伪装出来的端肃谨慎的样子,更是不见踪影,“定然是今上也真的……不然为何列此书为禁忌,不许传播?里面的尺度也不大,这书生的笔触还很是唯美呢。” “姐姐,你们在说什么?” 正在主仆三人窃窃私语着话本子背后的故事时,在穗妈妈引领下,谢家二小姐谢涵秋走了进来。 一看几个人聚在一起嘀咕的样子,穗妈妈就皱起了眉头,“你们是怎么伺候大小姐的?还有没有一点样子!” 花锦和鸣绿身子一僵,忙不迭地起身道歉。 阿笙倒是没被穗妈妈严肃的神情吓到,还扯了扯谢涵秋的衣袖带着她坐到茶桌旁,好奇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难道什么事都没有,我就不能来见二姐姐吗?”谢涵秋婉转抿唇,笑不露齿,“其实就是母亲收到了消息,说是名动天下的公子崔珩晏要进王都了。我记得你从前也是在崔府长大的,就想着提前来告诉你一声,这事儿王都还没几个人知晓呢。” 没注意雪肤花貌的女郎垂眸品茶的动作顿住,谢涵秋接着回忆说:“这位公子也算是姐姐的旧人了吧。这一下子也已经过去三年了,当真岁月如梭。” 可不正是光阴荏苒,自从阿笙于那年寒冷的冬夜,离开涿郡来到谢家,由原来一个添香的小丫鬟摇身一变,成了“深闺无人识”的柔弱大小姐,已经过去三年。 谢家的人自然知道阿笙的心结,由着她为崔姑母默默守孝三年,在外头打着的名号,就是这位孱弱的大小姐再一次病倒。 然而不比从前的无人知,这回终于有人得以见到这位柳弱花娇大小姐的面容。 是如堕烟雾,是拂堤杨柳,是灼灼仿若霞光绡縠上流曳的盈盈水色,是不敢高声语恐惊浮薄云霭的水沫,是画屏山淡烟流水的一个遥远朦胧的清梦。 不愧是顶级门阀的陈郡谢氏,佳人一出惊天下。 这三年来,祈华郡主不知以“病重恐耽搁”的名头,推拒了多少上门问询求娶的世家,然则现在阿笙已然出孝,大病自然就愈合,可以出阁见人了。 谢涵秋不知道从前阿笙和崔珩晏的旧事,只当是寻常的关系,还嗔笑道:“早就听闻这位崔府的小公子不仅长得是灿如春华,皎若秋月,令人见之忘俗;还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木脑袋,才华横溢,学问做得好不说,还能平定西疆的战事;这还不算,在领圣旨治水的时候,淡淡道一句‘堵不如疏’,竟是如此有魄力,从彭城到陇西向北,修了条一直通向涿郡的运河,和连陈大儒都感叹自己少时不如他远矣。最厉害的事情是……” “停。”刚才阿笙瞬间凝住的神色已经松缓下来,任谁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她抬眸看了眼谈兴正高的谢涵秋,清甜笑起来,“二妹妹这绕了一圈,是不是主要想说彭城的刘家也进进王都了呀?” 谢涵秋猛地顿住,难得雪白的肤色上染了点霞红,她讷讷道:“你怎知道的?”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世家的礼仪也顾不上,猛地捂住了唇。 果然,只见阿笙慢悠悠用柔细的手指去了块甜糕,放在口中缓缓咀嚼起来,“现在,我确实知道了。” 这登上谢家门的世家大族们,只求娶谢家大小姐的原因,除了家中的郎君确实是爱慕大小姐的美色,另有一点就是因为谢涵秋本身。 其实现在陈郡谢家的真正执掌大权之人,是谢家三老爷,所以按理说,他的嫡女谢涵秋的身价自然会更高,何况谢涵秋也婉美娇柔、落落大方,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媳妇,谁都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奈何,谢涵秋早在当年和母亲祈华郡主省亲回乡,途径彭城的时候,竟是一眼相中了刘家的公子。这位出身谢家大族的嫡小姐,没有丝毫羞怯腼腆的神色,直接言明:“我心慕你,不知郎君是否已经娶妻?” 纵然现在民风开化,可这样的举动也绝对称得上是大胆而果决,况且身为她母亲的祈华郡主还在一旁拊掌笑道:“不愧是我儿。” 也是因此,虽然无数世族想和谢家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室,然则人家都已经直接在众人面前这样挑明,也没人能再觍颜上前求娶。 如果说谢家的二小姐不行的话,不是还有个大小姐吗? 因着这些原因,谢家大小姐阿笙的名声更是水涨船高,门槛都要被媒婆们给踏破了,这几年祈华郡主因着“谢家三夫人”的名头出门交际的次数,不知道比平时多了几回,清闲的日子也是一去不复返。 当然,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庞杂事。 此时此刻,瞥了一眼脸微红但目光真诚的二小姐谢涵秋,阿笙用帕子抖落掉手指的点心屑,转了话题:“所以你此行来,就是为了炫耀我未来的这位好妹夫?” “什么好妹夫!八字还没一撇儿呢。”谢涵秋虽是这么说着,可唇角已经微微上翘,拿出张洒着金粉的华贵请帖递给她,“是为庆贺邵宁公主姬昭时的诞辰设立的筵席,我因着想来找你,就一道儿拿了过来,省得你还得去我母亲那里跑一趟。” 阿笙眉毛微蹙,轻声念着:“邵宁公主的诞辰?” 除去是姬昭时的诞辰,也是崔珩晏的诞辰。 是公子的生日。 弹指一挥间,她已经三年多不曾见过公子。 然则阿笙不知道的事情是,她疲累地离开短暂休憩的客栈,踏上离开涿郡马车的那个晴好的初晨,她靠着软枕临着轩窗,默默数过的碾过厚雪的沉重马蹄声是来自公子。 城门处,短短一壁之隔,马上的公子眉目间笼着倦色,却不断咽下浮上喉头的腥意纵马前行;而阿笙却抱着软枕,寥落的眸子里罩着哀意,还强忍苦痛对安慰自己的亲人道声无事。 崔珩晏的目光曾为这顶在初晨就迎着雾霭赶出城的小轿短暂停留,就像阿笙也在啜着茶水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数着清远闷响的马蹄声。 但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熹微晨色东升,泉霜的日光为万事万物淋上晖耀的帘幕,风飔含肃肃,他们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先说一下,姬无厌不是好皇帝,但他是个好(guai)驸(nan)马(chong) 下章公子应该可以登场 第74章 生平最爱美人 三两枝梅花蜿蜒着盛开, 像是一条流淌着的暗朱色河流, 妆点着从远处款款而来的宫女的鬓发, 恍若流光溢彩的绒尾花钿。 虽是早就听闻谢家的这位大小姐妍丽姣美,但是当阿笙真的款步而来,踩在雪地上的脚印步步生莲之时, 众人还是不由得心中叹一声,不愧是陈郡谢氏养出来的闺秀, 清泠干净的仿若是清潆的雾色盖笼。 今朝唯一的公主姬昭时的态度就很好地表明了一切, 她在女孩一踏进来的时候, 就目露微讶的感慨之色。 高居主座上的公主伸手,将阿笙叫到前来, 声音清润之余还透着西疆沙海的一点喑哑,“你就是谢洄笙。” 阿笙一顿,婉转福身应了声是。 这名字是谢家的老太太亲自给她取的。 当阿笙前几年回府的时候,这位缠绵病榻的老太君挣扎着坐起身, 看到她的第一刻, 就双臂颤颤、泪流不止, “你回来了。” 这样的血肉相连说来也玄妙, 明明以前从来没相见过,可阿笙在看到这位眼圈红润的老太太第一眼的时候, 心头就涌上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笃定念头:这人就是我的祖母。 因着从前在崔府的时候, 崔姑母从来没避讳过她的身世话题,夜深人静的时候,阿笙也会偶尔遐想自己的亲人会是什么样的, 会是严肃还是温和,会是疏离还是亲近,会是美丽还是丑陋。 没错,阿笙对皮相好的执念早已经深入骨髓,就连假想自己亲人的时候都不会放过。 也是因此,当阿笙见到这位戴着点缀珍珠的抹额老太太半坐起身,眼圈微红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原本些微忐忑的心就彻底安静下来。 这般的貌美,想必在这年岁的老太太之间,也是独一份的,因而必然是她阿笙的祖母。 虽还不至于哭出声,但也到底是心有感怀的红了眼睛。 阔别十五载的祖孙两个,闲着絮了些必有的车轱辘类型的场面话,诸如“身体怎么样?”“这些年过得还好?”“我对不起你的母亲”“孙女不孝,不曾承欢膝下”之后,起一个新名字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不得不承认的是,谢家老太太在维护自己孙女名誉的份上,做的极为妥帖周全。一方面,谢家老太太不让任何人探望这位“娇弱可怜”的后院大小姐,就是再亲近的世家妯娌都不行,连名字是什么都捂得严严实实;另一方面,谢家老太太还时不时放出三两件关于这位大小姐的闺中趣事,诸如学诗的时候背串行背成了“江州司马青衫湿,宣城太守知不知。”再比如,写大字的时候,这位大小姐无聊,竟然琢磨出了用凤仙花与矢车菊的汁水搅和在一起,调出了新鲜的浅黛色墨汁,挥笔写出来的字还氤氲着花香。 就是通过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爱好,谢家老太太将病重倚在后院的大小姐塑造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虽是无人闻其声音、窥其容颜、见其工笔,但在这样的刻画下,很多世族的人都恍惚觉得这孩子就是在自己眼前长大的。 直到真的阿笙回来。 谢家老太太沉吟道:“你们这辈行涵字,就像你二妹妹是叫涵秋,不若你就唤做涵矜如何?寒肃庄静,很是得宜。” “我已经习惯了旁人叫我阿笙,不然涵笙可以吗?”阿笙纤秀的眉毛微微地抬起,声音轻平地问。 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算了两下,眉头轻蹙:“三才配置与五格之数皆是不太顺遂,易引灾祸上身、沉浮不定。孩子,你让我再想想。” “谢洄笙。”阖目思考半晌,谢家老太太轻声想出个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旋即她解释道:“虽是因着受阻而弯扭曲折向下、湍急盘旋还翻滚过片刻,然而到底能逆流而上、逆溯回游到原有的地方。” 清美地笑开,阿笙说:“我很喜欢。” 不过阿笙转而疑惑道:“然而不从晚辈的涵字,也可行吗?” 老太太温和地点头,有矜持的傲气若隐若现从她的眸子中泻出来,“怎么会不可以呢?一个名字,你自然当得起。” 她说:“老大家的孩子,也该是不一样的。” 谢家老太太握着阿笙细软的手,喃喃着:“你本就是不一样的。” 在公主的生辰宴会上面,这位叫做姬昭时的邵宁公主和声叫她坐下后,迟疑地小声道:“崔大夫人……” 旁人自然无从得知,谢家的名门大小姐谢洄笙,曾经在一个偏远的涿郡做过添香的婢子活计,然而姬昭时却是知道的。 虽然这也是机缘巧合而已。 自从姬昭时得知自己并非今上的亲生女儿,而是被抱错的时候,就有心想找自己的生母。 然而线索越多,姬昭时也就越失望,自然也就越不敢面对。 纵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但身为堂堂一个邵宁公主,翻找些人证物证总还是很容易的。当这些东西尽数铺开在她的面前时,姬昭时很轻易就明白过来:生母是故意的。 故意在那次动乱中,将自己和前朝公主的儿子换动,而她姬昭时,就是这场可笑的“狸猫换太子”故事中,那一只可笑的狸猫。 可能崔大夫人势情势所迫,族中的长辈曾经鬼迷心窍,犯下了足以危害全族性命的事情,如若后期瞒不住了,就可以把崔珩晏当做个求情的器具,得以留下全族的性命。 也许崔大夫人是有所图谋,为了手中握有交换的凭仗,在什么紧急时刻把崔珩晏当做一个重要的把柄,得以索求想要的东西。 或者对皇族怀有着什么深仇大恨,手把手将敌人的亲子炼造成一把利器,得以在后期把这锋利的武器刺向仇敌,让他弑杀亲父,该是何等快哉的大杀招。 又或者…… 又或者,崔大夫人根本就不曾想过这么多,既不是深藏不露亦不是胸有城府,只是因着肚里怀着的是个女孩,她担心自己主母的位置坐不牢靠,便是已经有过儿子,又还想再多上几个。 至于骨肉亲情这种沉甸甸的温情,更是从来都和女儿没关系的,毕竟在这位仁善温和的崔大夫人眼睛里面,女儿都是为了给她的夫主或是儿子铺路用的。 至于原因,光看崔大夫人其他女儿的遭遇,就可以推测出来一二。 说句心里话,姬昭时宁可这位崔大夫人是心机深沉,怀揣着不为人知的使命孤单一人踽踽独行,就是为了达成心中至高无上的理想,便是赔付上她自己的一切,都在所不惜。 然而并不是的,崔大夫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后宅妇人,想要巩固自己的地位,求得夫主公婆的关心,为自己的好儿子铺一段美满前程。 女儿在崔大夫人的眼里,不过是微末如草芥的东西,完全不值当一提。 这恐怕就是姬昭时一直在找寻的,母亲遗弃自己的冰冷真相。 就仅仅是又蠢又坏而已。 所以又何必再问下去惹得自己心中不痛快呢? 问出口的话停顿住,姬昭时笑着端详着困惑不解的女郎的脸,拍手道:“谢小姐真当得上一句转眄流精,光润玉颜,便是洛神也当如是。” 阿笙微讶道:“公主谬赞了。” 姬昭时微微摇摇头,坦诚地告知:“我从不赞人,只说心中的实话。女郎的美貌总是好事情,便是我母亲看了也会赞同的。” 她口里的母亲,自然不会是被如夫人给抹了脖子的崔大夫人,而是前朝的长公主姬曲直。 倒也没想到,在姬昭时的眼里面,这位长公主也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禁忌,她还随意道:“我母亲倒不爱江山,而最是爱美人。便是活计做得不好,只要看起来赏心悦目,她也会多几分宽容。” 这样可真是和阿笙的心态不谋而合。 于是阿笙点了点头,也跟着轻声道:“若是能得机会晋谒您的母亲,当属一大幸事了。” 姬昭时来了兴致:“不觉得她惊世骇俗的,你也算是难得的一个。” 阿笙自然不会觉得对方想法有什么不对,因为她自己正是这般想的。 便是说成忘年之交也不为过。 这也真的是,一个什么都敢说,一个什么都敢听。 放下手中由别人送上的生辰贺礼,姬昭时很是好奇:“你不奇怪为什么我知道你是崔府来的?” 说是完全不曾好奇自然不可能,不过阿笙觉得没必要问。 阿笙淡淡道:“难道公主会把我从前的事情肆意传播开来吗?” 摇摇头,姬昭时低声道:“这自然是不会。” 抿了口茶,阿笙抬眸,绵软笑道:“那民女便不好奇了。” 姬昭时一怔,接着问道:“你何曾知道,另有一人一直在找你?” 这话中的人,恐怕就是执着寻找自己的穗妈妈,于是阿笙点点头,淡然道:“我知道的。” 闻言,原本一直平静的姬昭时差点失声叫出来:“你知道?” 她眼神下意识瞥向园中一角。那位可是要把地皮全都掀起来,一直在执着地寻找这叫阿笙的小娘子。 其实也是因此,姬昭时才会在阿笙回谢家后,偶然得知她就是崔姑母身边的侍女,也才牵连出后来崔大夫人的事情。 因着姬昭时在找寻自己的过往时,在西疆跟这位美名传天下的公子很是不太对付,或者说,简直是让她恨得牙痒痒。 于是姬昭时当即存了点恶趣的小心思,没有告诉对方,他一直在苦苦追寻的生死未卜的女孩,其实正是在他怎么被今上诏令,都懒得回的王都里头。 姬昭时真的以为自己够坏的,完全没想到,这位谢家的大小姐居然比她更心狠手辣、毫不留情面。 然则她转念一想,恐怕只有这样淡定冰寒的小娘子,才能牢牢制住这个面白心黑的公子了。 于是她只能幽幽叹息道:“果不其然,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心满意足了。” 唯留小口咬着甜糕的阿笙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位公主刚才是面色变幻莫测,却没想到,最后要说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这是哪来的呢? 不过阿笙也没再开口问,只是专注于眼前唱着的折子戏。 丝竹声声流淌在耳畔,在座所有的贵女,表面上专注于乐师吹埙的情景,其实眼角余光倒是一直往边角处的柳树上瞥。 照理说,柳树是要等来年的初春才会抽出新芽的,但是因着邵宁公主宫殿所在的位置,可以称得上是温暖如春,因此便造成了墙外寒梅朵朵,墙内温暖如春,甚至还抽出新柳的奇妙的场景。 濯濯柳色旁,吸引着无数宾客视线的,正是公子璜。 因着今朝不设什么男女之大防,因此郎君娘子可以共同观赏琼筵之上的花色,推杯交盏间畅谈着乐事。 就连阿笙都带着笑意和他们玩闹在一起。 滴绿的柳色,又怎么能比得过垂垂枝叶下面,秀美公子的一个转眸呢? 有男郞笑着提起这谢家孱弱的大小姐,感慨道:“我方知什么叫姝色几许,不愧是谢家的大小姐,唤做是谢洄笙。这样的佳人,能看到一眼,便是第二天我即刻便暴毙而亡,怕也是心甘情愿的。” 旁边原本所有在言笑欢乐的人,都在此刻屏住了呼吸,将视线齐齐地对向了捏着羽觞的姣美娘子。 闪着微光的浅碧叶片掩映下,隽秀无双的公子恹恹把玩着酒杯:“谢洄笙?” 他淡淡道:“我最不喜的,便是名中带笙的人。” 第75章 公子的拿手好戏 曲水流觞的乐事就这样暂时停住, 唯有两三染着梅意的花瓣, 顺水漂流到羸弱少女的指尖。 秀美俊雅的公子璜这么一开口, 大家全都安静下来。 有女郎尴尬地挽住阿笙的手臂,低声道:“许是崔公子他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才这样说的。” 其他人纷纷低声附和, 还有个郎君左右探探、狡黠道:“我倒是能猜得出原因,谢小姐, 这与你无关, 单纯是男子的占有欲作祟罢了。” 旁边的女郎推推他:“你快说, 倒是还卖起关子来了!” 这男郞满饮一杯酒,很是享受这受到诸多人关注的感觉, 特别是当那位姣美若凝雪的谢家大小姐也跟着注目时,他才得意地转了转眼珠,解释道:“这位崔公子,是有未婚妻的。” 说到这里, 他故意一顿, 有心想看看那位晨雾一般的女郎的反应, 然而旁边有人着急, 已经耐不住性子搡了他一把,“接着说, 怎么还半遮半掩的, 你以为自己是说书先生呢?” 尴尬地挠挠头,男郞轻声回答:“其实也是那天父亲酒醉,我偶尔听到的。听闻因着邵宁公主原来定下的夫婿萧易远战死沙场, 所以今上一直在找合适的人选尚公主,本来属意这位崔公子,奈何他以有未婚妻的名头推拒了。” “不能吧。”原来安慰阿笙的女郎也接了话,“这么些年,也没听闻崔公子有什么交往甚密的女郎啊。” 那男郞得意地哼一声:“哪里是这么简单?听闻这位崔公子的祖父和益州刘家的大公是旧交好友,当时就给家中的孙辈们指腹为婚,说是要结娃娃亲的。” 有人怪异地咦了一声,“然而那位崔大夫人生下了不少儿子吧,这位崔公子难道不是幼子吗?” “你对崔家的事情了解得不少嘛。”有友伴笑着打趣,反被恼羞成怒地女郎“呿”一声,羞愤地推开。 一旁的阿笙垂下眸子,捏着手里的羽觞,莫名想到了无关紧要的事情:王都还当真是民风开化,世家贵族的郎君娘子居然可以坐在一起,讨论这些有的没的闲杂事情。 这在涿郡倒是想都不敢想的。 原来的男郞咳一声,“你们还要不要听了?” 这下旁的人才转回注意力,默默地注视他。 男郞笑起来:“其实也不是很难猜。这位刘家的老爷也很是个妙人,就像刘家大公痴迷于各式各样的玉石,这位老爷沉迷于各种珍贵的古籍墨宝,无心于男女之事,这么些年来,除了刘异曲,就只得一位女郎。” 他们惊呼一声,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还有过女郎吗?我只知道这位刘异曲。” 刘异曲,也就是谢家二小姐谢涵秋一眼相中的那位刘家郎君了。 男郞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叹口气:“这女郎好像身子不太好,一直养在深闺里头,很少有人知晓,也是最近名声才传出来。满街满巷的‘晟’字旗铺子你们晓得吧?当初崔公子在各地行商的时候,所有的铺子都换成了这个字,原本我们不是都猜不出缘由?可是巧了,这位刘家的女郎正是叫刘栩晟。你们所想不错,正是同一个晟字。” 他滋溜喝掉酒,接着说:“崔大夫人其他的儿子都年岁过大,唯有这位小公子和刘栩晟的年纪差不了多少,所以两位长辈才让他们缔结婚约。因此这两位那才是真真的青梅竹马、未来的神仙眷侣。” 男郞可能是被吹捧的找不着北,又因着酒喝多了,当下竟是直接说出心里的猜测,“这刘栩晟和谢小姐你的年龄恰好一样,而且还都早年有些病弱,可能正是因此,崔公子听到你名字的时候,会有些心里不爽利吧。毕竟你们的经历仿佛,名字也相类,他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还在益州,所以有些心下不适。” 他还打了个酒嗝,接着补充说:“这崔公子是真的重视这位未婚妻子,三年前就总是往刘家跑,这几年更是一直在那附近活动,连今上诏令他回王都都委婉拒绝,恐怕正是和他那位刘家的小娘子有关系吧。” 乍暖还寒的风吹拂过阿笙额际的鬓发,众人若有似无的打量下,她浅浅地一笑。 原是这样啊。 这倒确实是不曾想到。 旁边的女郎拍拍阿笙,感慨地安慰说:“这可能确实是赶了巧。印象里,崔小公子他从不曾对人口出恶言的,没想到竟是为了自己的未婚妻破了戒。如若可能,我倒是真想见见这该是怎样曼丽的女郎,能够牢牢牵挂住崔公子的心。” 三年以来,不仅阿笙个子抽条,崔珩晏本就美如冠玉的五官舒展的更是让人窒了呼吸,便是称作湛然若神亦不为过。 更为这位萧疏朗举的公子凭添秀色的,是他眉宇间淡淡的厌倦之色。好像是对着什么都无所谓,黑沉沉眼眸晒出的是一点懒怠的恹气。 这种颓然的隽秀,和他德厚流光的君子名声合起来,就形成了个极是微妙的反差,更兼他眉目是世间少能窥见的色若春晓,因而并不令人反感,反而更想探究他身上这股子清贵的倦怠感到底来自哪里。 这倒都是人的本性使然。 越是找寻不到源头,就越是令人好奇想探究,越是探究,就越是会为他清雅的颀长身姿而着迷。 越是着迷,便愈加的弥足深陷。 公子璜倒是一如既往有着令人沉进去的皎然魅力啊。阿笙抿住唇瓣,心绪平淡地笑起来。 怪不得,怪不得。 原不过她阿笙一个人是跳梁小丑,虽是努力忘却,但到底还是会沉湎于过去,感伤与怀念都不过是一个人的作茧自缚,可笑至极。 宾主尽欢之后,大家也就乘着小轿各自回去家中的府邸,沿路的碎雪融化掉一半。阿笙别过鸦鬓旁的一缕发丝,带着梅花浅淡香意的风微微摇晃着裙裾,她腰背挺直地登上马车。 因着全身心想着自己的事情,阿笙也就没有发现身后的景象。 目光恹恹的崔珩晏放下酒樽,这才从自己固定了半天的位置离席,才挥别面色有异的公主姬昭时走出两步,他脚步一顿。 浅淡朱红的花蕊绕着圈向前吹拂而过,掀动起遥远蒙昧的玳帘,少女木屐轻踏,步履间是重回旧年崔家校园的清淡从容。 瓦冷霜花,重衾重茵,添酒回灯。 原本姬昭时已经放下挟冷食的筷箸,已经懒洋洋起身正待回宫的,却是被骤然出现的崔珩晏唬了一大跳。 不待她蹙起眉头怒声问他做什么,就看到这个一向万事不挂心般的公子璜,黑亮的眸间似乎沉下数重水,“她是谁?” 崔珩晏声音靡而低哑,染着一丝就快要抑制不住的疯狂,“我看到阿笙了,她是谁?” 另一边,在暖轿中的阿笙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只是打量着窗外形如堆烟的朦胧景色,好奇问:“二小姐去哪了?” 二小姐,自然就是谢涵秋。 “她去找刘家的公子了。”鸣绿感慨道,“那位君子虽然不算多么俊秀,但是身子很是挺拔、气质也异常的出众。” 说到这,鸣绿捶捶自己的头:“也不能这么说,刘家的公子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我看到崔家的小公子,就总觉得世上没有其他的郎君称得上俊美二字了。” 她小声道:“小姐,你觉得崔公子何如?” 阿笙拿茶杯的动作一顿,淡声道:“不何如,你还是给你们家小姐多寻摸些话本子,更好一些。” 虽然寒冬过去大半,但是入夜还是很早。 肃肃风声之下,挑起的烛芯微凉,映衬在书面上倒是跳跃的暖意。 一切看起来都是宁静而温和的,直到半倚在贵妃榻上的女郎若有所思地放下话本子,向仅有风声吹拂的窗棂轻轻地望过去。 推开菱窗,阿笙冷声道:“我倒是不知,公子什么时候改做成了梁上君子?” “阿笙。”崔珩晏的舌尖环绕着这两个字,一时竟然有些迷惘,这在他脑中百转千回的一个烙印,竟是真的还有机会再叫出口,又真的会有他昼想夜梦的女郎应答。 公子长而浓密的睫毛微颤,居然真的将内心的想法诉诸于口:“你是真的吗?” “假的。”阿笙面无表情,就待要阖上雪窗,“公子还是回府就寝去吧。” 一只玉手抵在窗槛上,延缓了映衬着皑皑雪色的窗棂将他遗弃在外的举动。 公子喃喃道:“阿笙,就再让我看你一眼吧。” “哪怕只是个梦,我也甘之如饴。”他清润的眼睛蒙上一层枯寂的晦色,声音靡而低,“就一眼。” 夜色微芒,阿笙见不到崔珩晏孤凉的余醺神色,自然也就不被美色所动,正待冷酷无情地阖上窗扉,就看到不远处,有隐约的火光划亮岑寂的黑夜。 是值夜的侍卫。 被这边的响声惊动,衣着铠甲的精良侍卫们脚步声都整齐划一,遥远喊一句:“是谁?” 这边是内院,他们本来是不好靠近的,但是若看到有一团茕茕黑影牢牢黏在窗外,自然是要过来确保小姐的安全的。 冷漠的神色微微消霁掉,阿笙声音缓和了一些,对着执拗望着自己的公子道:“你还是快些离去吧,一会儿侍卫就要过来。” 崔珩晏眼睛眨也不眨,廖寂的火光在他眉宇镀上一层隐隐的玉色,“我走不了。” 为什么走不了? 正待阿笙蹙眉发问,就顺着窗外的火光瞥到了公子璜修长的腿。 准确的说,是被勾破的裤料,有暗色的血迹若隐若现,绽放出朱色的花蕊。 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的样子。 阿笙顿了顿,不可思议道:“你是从灌木林那里翻过来的吗?” 山野处多生刺柏,而丛生多刺的荆棘聚而成林,便是现在已是冬日,依然存活的植物并不曾枯萎,尖利的刺依旧向上舒展。 譬如,划伤夜半时分踽踽独行的公子。 “没关系的。”崔珩晏似乎看出阿笙在想什么,柔声重复道,“真的不痛的。” 不痛的话,为什么你的腿还在细微地摇颤呢? 阿笙收回含着半个音的问句,复而推开窗棂,折身走回两步,将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然后她冷眼看公子露出个微弱的笑,攀住窗沿,很是吃力一般地翻进来。 这动作别人做起来可能笨拙不雅,然而由神清骨秀的公子来做,却莫名带了种不羁的潇洒意味,连滑落的浓黑长发都是无瑕的珂玉。 果然,不愧是阿笙当年见一面就再难忘怀的大美人。 苒淬的火光与脚步声遮不住大美人的声音清幽。 他又在唤阿笙。 似乎感觉好笑,阿笙声音凉冰冰的,“公子不是最讨厌名字中带笙字的人吗?” 公子璜的眼珠子清润乌亮:“不对,我明明最喜名中带笙字的人。” 于是,阿笙叹口气,平心静气地陈述着事实:“公子你已经有未婚妻了,所以不该来这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定是全网最惨的未婚妻W 第76章 何谓名士风流 满山满野绽放着的鹤望兰叶片宽大, 紫红色的瓣蕊依偎在数重花梗之上, 不像是娴弱的植株, 倒更像是依托着佛焰苞,展开羽翼待飞的雏鸟们。 许是因此,本就是残冬的王都更没有了寒冷的味道, 倒是多了些初春将至的欢腾气韵。 尤其是对于陈郡谢氏而言,就更是如此。 “女大不由姊。”阿笙笑着抱怨道, “真是不曾想到, 二妹妹你倒是这样早便要订婚了。” 原本还在绣着花卉的谢涵秋动作一顿, 羞恼道:“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这是哪里跟哪里啊?” 阿笙眼尾轻轻一弯, 促狭地说:“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既然属意这姓刘的郎君,而他亦和你相谈甚欢,正是两下得宜啊。” 谢涵秋轻摇螓首, 放下了手里的绣花针, “只是我上次找到了一本难得的乐谱, 而刘公子他很感兴趣, 所以我们才聊了两句,再没别的。” 要是搁在百叶和阿锄那件事情前, 阿笙可能还觉得这不过是女郎娇羞、郎君腼腆, 是通向郎情妾意美事的必经一步。 但是,现在阿笙倒不会想的这样轻松而简单。 阿笙搁下茶盏,两根细细的眉毛轻蹙着, “如若是你从前并没有表现出对他的好感,我倒觉得这是娘子、郎君之间正常的交往。然则这位刘公子明明知道你对他甚是钦慕,也与你言语投机,难不成家中的长辈不曾有过什么表示吗?” 原本放下刺绣的手又提起来,谢涵秋捏紧了手里的绣花针,抿抿唇,到底还是绣不下去了,“不是这回子事,刘公子一早就说他一心向乐,无心男女情事,因而不能回报我的好意。” 不过这贵族的女郎婉转一笑,很是自信地抬起了眼眸:“有志者,事竟成。刘公子又不曾有未婚妻。而身为百世流芳的谢家女,我就不信我这般努力,居然还追求不到一个公子了!” 放下手中的茶盏,阿笙垂下眸子极为微弱地一笑,若闲花照水。 这关于刘家的事情,阿笙倒也隐约听闻过。 这来自益州永昌郡的刘家阖府郎君,好像全部都会痴迷于某样物什。 举几个例子来说的话,像是刘大公就对奇珍异石爱不释手,这位孙辈的刘异曲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音痴。听说他还不到九岁的时候,因为曾经着迷于一把雕刻着瑭山的山水图的前朝八角琴,硬是磨着那苏州的乐师不肯走路。 这苏州的乐师被他磨得没有办法,又看他年幼,就随口敷衍道:“想要求这八角琴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拉琴需要力气。依我看,小郎君你细胳膊细腿,这八角琴搁在你手里头也是软绵绵的拉不出声调。你若是能每日都能来我府邸外,扎扎实实蹲上两个时辰的马步,风雨不辍地来蹲上三个月,我就答应你。” 说来,也是因着刘异曲的父亲醉心诗画、无心仕途,因此当时正是在月夜花朝的苏州停下了脚步,临摹古籍,探访大书法家,要留下个小半年。 被自己父亲带出来的小刘异曲对那些枯燥的书画不感兴趣,反倒是在一次筵席上对这乐师产生兴趣,甚至还倒头就拜,口称“师父”。 这苏州小小的乐师哪里敢受得住世族刘家公子的这么一拜,奈何好言相劝又赶不走,直言驱逐出去又不敢,只能半无奈半认真地教了这刘异曲几个月陶埙。 哪曾想到,一转眼这刘异曲公子倒是瞧上了他的八角琴? 这可真是割乐师的肉,迫于情势,他只能放了这么个空口承诺给刘家的公子。 毕竟,这乐师知道普通的男童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是一时感觉趣味才不放手的。 想必这世家公子更是耐不得苦,怕是没小半个月就叫苦不迭,逃掉了。 正好,也给这乐师和擅做酒的老朋友对酌的机会。 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这刘公子看着年岁不大,倒是异常的有恒心,任你是夏阳酷暑还是大雨瓢泼,这孩子都栉风沐雨地赶到,扎扎实实地在那里蹲马步,可怜原来细皮嫩肉的皮肤都暴晒掉一层。 刚开始的时候刘异曲确实是身子柔弱,没蹲半刻钟就体力不支、摇摇欲坠。然而哪怕是他累晕了,灌下一口冰凉的酸梅汤,还能再接着继续扎。 这乐师冷眼旁观着,从刚开始的看笑话心情,到后来隐隐动容,甚至不到两个月就已经改了主意,决定把这八角琴送给他。 反正他也不弹,放在家里头就是生灰而已,之前不舍得把它给出去,也是担忧这刘公子就是一时兴起,弹拨两三天就搁置在一旁了。 乐师在他又一个两时辰马步蹲完后,递过一个巾帕,待对方擦过额头上密密的汗水后,认真道:“小友,你没必要再扎马步了,这八角琴我直接送给你,你也莫要再唤我师父。” 不曾想,这年纪不大的刘异曲摇了摇头,很是坚毅道:“之前已经承诺过会扎上三个月,就是要三个月,不然这八角琴我不能收。” 乐师很是感动:“没想到你如此恪守和我的承诺。不过,我应允你,现在就拿走吧,我已经看出你的诚意。” “这不仅是我对师父,也是我对八角琴的承诺。”然而刘异曲摇摇头,像是没听到对方的劝解,依旧叫这苏州的乐师为师父,“没到三个月,我不配拥有这八角琴,要不然以后我也羞愧于去弹奏它。” 乐师感动的神色僵硬住:得了,这位刘异曲虽然吹陶埙吹的不怎么样,也没看出来什么天赋,倒是还很有那么几分名家的风骨。 恰巧听见一大一小两人对话的老朋友走过来,笑眯眯道:“小友,你家姓是否为刘啊?” 不等刘异曲肃然应声是,乐师先是奇怪道:“你是怎么得知的?这孩子现在都快黑成煤块了,一点都不像世家大族的郎君。” 这也就是当刘异曲年纪小,乐师又想来是个随心所欲的性子,竟是也不忌讳。直接问出了口。 他这会酿酒的老友摇了摇头:“你不能通过人家的皮相来判断。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不知晓,但是这刘家的祖辈刘大公我倒是恰巧认识。说什么对韬玉磐石感兴趣,那时候我眼睁睁看着街贩拿着块别人丢弃的磨足石卖给他,竟是抬到了五百两银子的高价。这刘太公还细细摩挲着那估计都沤臭的石头,说什么这般的坑坑洼洼,必然是从无人得见的深涧里淘出来的东西,还说自己是淘到了宝。” 这刘异曲简直和他那个祖父一个德行,什么描着瑭山的山水图的珍贵八角琴,绕过这个巷子,那坊乐斋里头,能找出来十来个同这琴弦都被虫子啃噬掉一半的八角琴同样的乐器。 也就是刘异曲当个宝了。 不过这会酿酒的老友也没说出来实情,还每天搬了个杌子坐在一旁,自得其乐地咂着小酒看刘异曲辛辛苦苦地扎马步。 这老友蔫坏,看对方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还吆喝一声,“你要是不行的话,这八角琴我可就拿走了,谁让你之前不要的?” 日头东升西落,醇厚的酒香与每日凝固的马步姿势,成了这苏州小巷子的有趣一景,也是让人感慨。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这老友景也赏够了,酒也品足了,便良心发现地把实情告诉给对方,很是满意于时过经年再次看到的和刘大公如出一辙的震惊神色。 在刘异曲瞠目结舌的神情中,酿酒的老友微笑道:“小友,你也别太难过,他这山水图八角琴不值钱,我送你一壶我酿的酒吧。” 原来坐一旁的乐师听闻这话,也是惊讶地抬起了半边眉毛:原因无他,他这老友可不是什么善心人,平时比自己还随心所欲,去过碧瓦辉煌的宫廷给皇族献过酒,也能仰倒在僻静山野里枕流漱石,就是没什么多余的好心。 这老友酿的酒便是说成有价无市都不为过,居然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稚童。 是的,虽然刘异曲是世家大族的孩子,在乐师的眼里,那也就是个傻乎乎的小子。 更没想到的还在后头,这刘异曲从乐师手里接过了那把破旧的八角琴,很是纳闷地道:“我又不喜饮酒,要酒来做甚么?” 他温和地摩挲着八角琴的琴身,淡定说:“便是有成千上万把相同的琴又如何?当时我一眼相中的,仅只这么一把而已,便是其他的再相类,声音再清脆,又与我何干?” 刘异曲干脆道:“我又不靠着琴技傍身吃饭,只是我喜欢这把八角琴,而它恰巧在师父的手里,所以我才会这样的。不然光是为着凤毛麟角的名贵古琴,我做什么不去王都里找?” 滋溜着小酒的动作一顿,乐师的老友复杂地打量他一眼,摸摸长须,“这下,我是真的信你是刘家出来的小郎君了。” 这刘府出来的人,都是他格老子的一个德行。 当初他不怀好意地告知刘大公,他花这样的高价买下来的石头不过是被人嫌弃的磨足石时,刘大公也是短暂的惊讶后,疑惑道:“那又怎么了?我爱这石头花色纹路,为它每一处恰巧搔到我痒处的纹路所折服,喜它褚褐色的独特形态。被别人遗弃的石头,还是从深山老林里辛苦掘出来的石头都无关紧要,那都是从前的事情,我现在只是想要收藏它。如此而已。” 好一个潇洒不羁的如此而已。 当时这会酿酒的老友大受震撼,本来是看笑话的,结果把自己折进去,深深怀疑起虽是自称不为规则所缚,到底还是如同寻常世人一样,觉得凤毛麟角的东西才是珍贵的,随处可见的瓦砾却因着司空见惯,绝不会为其而留步。 枉他自称雅士风流,到底只是个循规蹈矩的凡夫俗子。 因此,这老友告别乐师后,再进瑭山,这次倒是真的受益匪浅,家谱里记载着的古酒终于在他手里重见天日。 可叹的是,他这酒刚酿出不久,再和乐师絮上几回旧话,看当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孙儿再次扎了三个月的马步,终于是此生无憾的心满意足。 等到刘公子刘异曲最后珍惜地抱着那把破烂的八角琴,随着父亲离开苏州,前往徐州的彭城再寻全是仿古赝品的墨宝后、终于因着年岁过大、又已然是心遂所愿,在某个夜里驾鹤西去了。 徒留几壶仅在古籍里见过的,极为珍贵罕见的酒存留世间。 而,这刘异曲弃之不要的酒,名唤苏屠醣。 第77章 美人的妒忌心 云里才能望见的宫阙, 是轻吐庭前雪的琼琼松桂丛。 露华浓由霜露所染, 是宫人调香传过来的袅袅烟雾。 是今上所特设的筵席, 贵族世家的郎君携妻女而来赴宴。 然而阿笙最近因着崔珩晏骤然回王都而心思繁复,特别是那次公子雪融时踩棘夜探,更是让她心绪不宁。 想着今日来宫宴怕是还要撞到崔珩晏, 她索性做了个缩头乌龟,递过帖子装病推辞了筵席。 时下的郎君不以干酒嗜音为耻, 反以为乐, 推杯交盏间就是仇敌变知交旧友。 唯有崔珩晏的眼睛乌黑黑的岑寂, 便是饮了酒依旧是神态清明,只是眼睛偶向谢家坐的位置轻轻一扫, 根本无人察觉之际又缓缓收回。 他饮尽杯中酒。 像是忽然想起到了什么,今上将公子璜诏到前面来,随心所致道:“听闻这刘家的小姐身体也好了泰半,你又如此爱重她。不然趁这两个月, 就将婚事提上议程吧?孤也想见见这位刘家的小姐。” 乐师手中的弹丝品竹声声不断, 然而无人再跟着丝竹的节奏而击节叹赏, 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到了这位芝兰玉树的公子身上。 自从上次姬昭时公主的生辰宴上, 有郎君将崔珩晏与刘家的小姐刘栩晟是未婚夫妻的传言宣之于众之后,这不清不楚的流言很快就席卷了整个王都。 有旁支在益州的世家很快就得来消息, 说公子璜这三年来确实一直在那附近徘徊, 好似是在找什么,而偶尔回一趟王都也是直奔那甚是德高望重的神医。当日来、当日归。 有心思敏捷的人很快就有了想法,这些年来, 崔珩晏怕不是在给自己体弱多病的未婚妻寻求强身健体的灵丹妙药,一片拳拳爱妻之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任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声深情。 不知多少深闺中待嫁的女郎,艳羡这刘家的小姐可以有这般神清骨秀的公子做未来的夫主。 然则,令他们有些许好奇的是,当有好事人到难得来王都一趟的刘家人面前探口风时,这些死榆木疙瘩就像听不懂人语一般,含含糊糊地只会道一声“不知情。” 怎么会不知情?这可是儿女的亲事,这群刘家人可真是爱石、爱字、爱乐称痴。 一家老小,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呆子。 万没想到的是,在今天这偌大宫宴上,一向不爱理这些男郞女郎亲事的今上,居然直接问出了口,满足了他们像猫爪挠过的心。 在无数人若有似无的打量下,崔珩晏迈步上前,镇定自若道:“多谢殿下美意,然而臣欲悔婚。” 所有人眼瞳蓦地放大,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真是热闹大了。 然而公子并不在意,他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下跪,姿态依旧是萧疏朗举的清贵,“是臣悔婚,是臣见异思迁,是臣薄恩寡义,是臣背弃祖辈盟誓,是臣不忠不孝不义,一意孤行陷知交长辈于两难之地。” 这事情其实有很多的解决方法,比如说令本来就不存在的刘栩晟缠绵病榻已久,终究没熬过这个冬天的瘗玉埋香了;又比如说澄清当年的婚盟本就不曾存在于崔刘两家之家,这甚嚣尘上的说法不过是没根据的流言;再比如说摆出个“清者自清”的态度,不回应也不反对这说法,直到王都关于这两家的密话渐渐消湮于岁月的洪流。 然而,公子璜偏要选这最不讨巧亦是最艰难的做法。 用迪罗泊石换取的愿望,本就是崔珩晏私心为阿笙规划的往生,于他心中这两个人是不可割裂的存在。 这三年来,每当他被蚀入骨髓的痛楚所覆灭,就会将自己与这虚幻而不真实的“刘栩晟”三个字捆绑的更紧。 公子总是怀着最悲观的心态去看待这世上的一切。 公子会一直努力地去找寻阿笙,直到他病发亦或是力竭身亡,然后与刘栩晟一同在这世间永久地埋葬,连着他水中捉月的梦幻泡影一起粉碎,便是不能同生,至少能自欺欺人地一起赴死。 烟柳花巷,沙海漠漠,秦楼楚馆,甚至是脸颊烙印上“奴”被豢养在后院,都是公子掘地三尺之时的绝望猜测。 然而阿笙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以谢家大小姐的身份,以名门贵女的姿态。 既然已经有了谢洄笙,那么作为他臆想而构造出来的人就没有必要再存在。 但是崔珩晏又是这般喜洁的人,他没办法忍受和阿笙脱轨的刘栩晟依旧和自己绵连。可这些年在他的刻意经营下,刘栩晟是他珍而重之的未婚妻,是他竭尽全力维护的女郎,大街小巷挂着的“晟”字旗都是他留下的不能抹去的证明,就算是声称“世家兄妹”亦或是让其“岑然病故”,公子曾经亲手传播出去的名声与落在街巷的足迹亦不会消失。 在他交出迪罗泊的石头,换取刘栩晟衍生出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没办法用暧昧不清的时间含糊掉。 若是,若是他还有机会治愈掉身上的沉疴百疾,若是阿笙还愿意点头应允和他在一起,若是他最卑微的痴望竟是还有机会成真…… 公子完完全全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珍之重之的阿笙会被旁人恶意揣测成是替代品、填房、蓄意勾引、亦或是其他残缺蒙尘的次等形象。 阿笙不该成为任何人的阴影,不该成为别人臆测却没办法解释的对象,她就应该是最为光明正大的存在。 哪怕这“任何人”本就是他为阿笙描画出来的一具皮囊,都不可以。 就算崔珩晏终究会罹难病逝,而阿笙从此的人生与他再也无关,他也没有办法忍受,当谢洄笙存在于这个世上,而他却要和另一个人挂连在一起这样的事。 光是冒出这样的念头,用于压制月茄颠的蛊虫就开始探出触角,在他的骨骼血液里扎进名为嫉妒的汁液。 是的,嫉妒,公子将会嫉妒从前干净洁白的自己,嫉妒从未与任何人有挂连的自己。 也是因此,公子璜执意要用最为直接断然而不讨喜的方式,明明白白讲出来:“是臣从前未识情意,不懂思之如狂的滋味,是臣变心,对不住刘家的小姐与长辈,但却实在无法、亦不愿控制为佳人倾心的自己。所有的错处与责难臣愿一己承担,虽千万人吾往矣。” 道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阿笙就是他的真理。 不说服侍的太监宫女,坐居主位的王孙大臣,都被他这样热辣而直白的陈情而感到惊异。 似乎就把自己的整颗心明明白白袒露出来,不在意名声的好坏与是非对错,就只是把万千情意诉诸口中。 仅此而已。 发髻上的珠翠叮当作响,梨贵妃视线递过来,好奇道:“这是哪家的女郎如此粉脂凝香、天姿绝色,竟是能让阿璜你这般心慕?” 公子璜含着笑意,声音清润而低:“她尚不知臣的心意,今日所陈,全不过是微臣的一厢情愿而已。” 这瑰姿艳逸而名动天下的公子,竟是慕尚对方至此,甚至连两情相悦都不曾,就甘愿放下手中本来拥有的一切,只为了求得一个雾里看花的求娶机会。 哪怕是在今上所在的宫宴里,在座的主位都没办法抑制自己的目光。 这般的决裂与坦率,令无数年岁已高的臣子不自禁心中暗笑:说什么岩岩秀峙的公子,也不过是因着女郎的美色冲昏头脑的毛头小子,甚是鲁直。 然而当他们看到宽衣博带的崔珩晏清澈的眼,心里又另外升腾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这般无拘无束、不受礼法规矩所束,不受名声家族所赘,不求结果,但求此心无愧地追逐心中所想,又何尝不是他们年少时最为艳羡而憧憬的样子呢? 所以,他才是受人推崇爱慕的公子璜啊。 在玄妙氛围下的暗流涌动之中,唯有高居王座的今上没露出什么太诧异的神色,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冒犯,只是唔了一声,“这到底是你们崔、刘两家自己的事情,刘爱卿你怎么看?” 这今上口中的刘爱卿,自然是爱石如痴的刘大公了。 本来这刘栩晟的存在就是崔珩晏索求的一个愿望,现在刘大公自然也没什么权利去置噱。 不过,刘大公依旧觉得心中很是不爽利,这就好像送出的礼物又被退回来一样,也太憋屈了。 刘家的大公虽是年岁已高,但身体倒很是硬朗。因而他放下手中的筷箸,笑眯眯的:“于我们刘家倒是无碍,其实我们家这位大娘子也对婚嫁之事不大感兴趣。只是,崔公子你确信自己追慕的这位女郎,不曾心有所属或是有什么未婚的夫婿吗?” 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刘大公简直是往人家的心窝子里面戳啊。 公子璜湛泊地笑开,就连唇角的微挑,都是寥寥工笔描画出的雅致颜色,“那是她的事,但退婚却是我的事。” 他眼眸过于清亮而秀美,一扫从前汇在眉宇的恹气,倒是萌生出一股少年人本该有的淩淩朝气。 原来世间真的有人可以神清骨秀、萧肃琇莹至此的。 好像觉得极是有趣,位居主位的皇帝放下了筵席上从不离手的酒盏,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不悔?” 公子璜脊背挺直,显得从容而笃定,声音酽酽:“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想写很久了哈哈哈,不知道有没有描绘出来那股子作劲儿,公子就是超级无敌的矫情又作死 第78章 驸马爷的小字 宴席上的事情, 阿笙暂且还不知晓。 她正展开着宣纸, 用狼毫蘸着墨汁在上面运笔如飞, 砚台边放着的,是穗子都已经被微微磨损的温润紫竹笛。 “阿笙,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才刚进屋的百叶也不客气, 先捻了块甜糕进嘴,内心叹一声入口即化, 这才有空暇握着杯茶询问她。 三年多前, 百叶同阖府的亲族一起移居王都, 幸而借助阿笙的五百两银子资助,她先是交了束脩, 进了私塾后埋头苦读,晚间用来照明的蜡烛都不知道烧掉了多少。 后来更是因着百叶笔耕不辍的勤奋刻苦,被素有清名的大儒收做难得的关门弟子,不说学富五车, 也可以称得上是饱览群书了。 因着出身奴婢, 百叶比师父其他不谙世事的弟子更懂得体恤平民百姓, 也更多了一份悲悯之情, 这倒是更为出身白丁的师父所看重称赞,现今也是美名远扬。 由于从前相识于幼的关系, 百叶和阿笙还是按照旧时的称呼那样叫对方, 连甜糕都是不问自取的那种关系。 也不看她,阿笙最后按着笛孔吹了两下,蹙眉对着宣纸上的谱子略作了几笔细小的改动, 轻轻在空中扬了扬,待到墨干的时候清甜笑起来,“可算是大功告成了。” “所以你这是在干嘛?”百叶等她等的无聊,又是数块甜糕下肚。 于是等饥肠辘辘的阿笙放下手中的宣纸,想寻一些茶点来充充饥时,就惊愕地发现原来装着满满茯苓夹饼与枣泥酥的小碟子已经空了。 空了的意思就是,不仅是成块的糕点,连甜糕的沫子都没有,真是比初雪后的空茫大地还干净。 百叶微张着嘴打了个细小的嗝,满足地舔舔唇,笑道:“谁让你这么专心致志?我怕糕点凉了不好吃,就先替你代劳了。” 连打出来的嗝,都是甜蜜清香的蜂蜜味道,可见吃的着实是很餍足。 阿笙当真是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她就快要怒发冲冠,“这甜糕本来就是凉的,你也不找个好点的理由。” “行行行。”百叶敷衍地摆摆手,“下次去街上或是我府上的时候,我专门给你摆一桌席面,让你吃到撑破肚皮还不行吗?” 百叶说这话的时候,阿笙已经再描了描唇脂、戴上了帷帽,清绵的声音温软地传出来,“不必等下次,现在就请我吧。” 说罢,她在百叶惊讶的注视下把书案上的宣纸折叠起来,仔细地塞进袖子里,还催促,“别愣着了,和我一起出府吧。” 虽是已至冬末,但是现在又不是什么举国欢庆的重要节日,百姓们依旧喜欢在家里支个小炉和亲朋好友对酌两三杯酒,所以街上的行人依旧算不上多,只是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笑谈着往酒楼走。 懒得戴帷帽的百叶拿起那张写在宣纸上的乐谱,啧啧感慨道:“所以,可怜的阿笙居然是在卖谱为生吗?” “就知道银钱。”阿笙劈手将谱子夺回来塞回袖口,“因着谢家大小姐的身份,闺中的东西只能在世族间流传,很容易就会在岁月更迭间消失。我这是在以另一个身份留下一些自己的东西。你想啊,百年之后,纵然我已经身死,但是我的东西还能被后人传颂吹奏,可不正是一大妙事,亏你现在还是个读书人呢。” 百叶摸了摸鼻子,困惑道:“这有何难?你让你未来的孩子继承就行了。” 嗔她一眼,阿笙哼道:“自己的事情为何要烦劳下一代?” 她后一句的声音小而低:“再说了,生孩子那么疼,我其实并不想生孩子呢。” 不过因为她这声音过于细小微弱,走在前面的百叶没有听清,挠挠头问道:“阿笙,你说什么?” “已经到了。”阿笙骤然驻足,抬头望了眼头顶书斋的匾额,抖落身上寒气,小心迈步跨进门槛。 捧着闲书无所事事的书斋老板闻声抬头,一看到阿笙这个打扮就笑了,“原来是您,您的无名笙师父又有了新谱出来的曲子吗?” “不错。”没察觉身旁百叶诧异的眼神,阿笙从袖子里取出才谱好的东西递过去,柔和笑道,“我师父醉眠山野,不理俗事,所以这些事情只能我来代劳。” 书斋老板接过谱子细细打量,感慨万千地叹气:“不愧是不为红尘万物所拘束的名士啊,这谱子都这般洒脱不羁,当真不是俗世中人所能做出来的。” 阿笙淡淡道一声谢,细声问道:“不知老板觉得这次我师父的谱子价值几何?” 旁边的百叶也不傻,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就想明白了:这劳什子的无名笙师父,其实就是阿笙她自己。 还醉心山野、不问世事呢?瞧瞧这讨价还价的姿势,实在是非常娴熟,肯定是老主顾了。 这些真相书斋的老板自然是不知情的。 议好价后,他肉痛地递过一张银票,随即珍而重之地将这谱子叠好,摆到了红楠木所制的多宝柜最上层。 这多宝柜的东西从底层到顶层,摆放的东西依次增多。到了最顶层,除却阿笙的这几张乐谱,就只得一张画卷摆在旁边。 不仅是百叶好奇,阿笙更是直接问出了口:“敢问老板,这旁边的画卷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的啊?” 书斋的老板都不用看,就自豪地感叹一声:“是公子璜的墨宝。可惜我也只得了这么一张,便是和您师父的作品一起,称作是这里的镇店之宝也不为过。” 随着阿笙的面色一起沉寂下去的,还有屋外的寥落夜色。 与此同时,九重宫阙之内,筵席刚散,芙蓉色的绣纹点缀在来往如织的宫女裙裾上,珠帘上是迷蒙味道的烟雾,不经意地掩去了来人的痕迹。 本来执笔于奏折上、字迹龙飞凤舞的今上眉头微皱,竟是也没有发现,重重侍卫护着的御书房的窗扉被轻轻叩响,有披着岑沟月色的人悄无声息地滑进来。 还不等一旁伺候的太监小怒子大喝一声刺客,攥着朱笔的今上已然是眼眸轻抬,恹恹地望了过去。 随之,当那人的窈窕身形映入了深邃的眸子里,他就连呼吸都忘记。 “你果然没有死。”他嗓音是深沉艰涩,难辨是仇恨还是微弱的欣喜。 这就是句废话。所以来人没理,还直接伸手从旁边的银质果盘里挑出个果子,随性地掂量了几下。 “所以,当初确实是抱错了,崔珩晏才是那个孩子?”她手里握着的刀细而长,飘着细细淡淡的血腥味,是战场上斩过无数人头的雪亮。 然而,这嗜血的弯刀现在的用途不过是削着梨子的果皮。 甜美多汁的果肉,在那双略带薄茧的修长手中,渐渐刓琢出甜美莹白的雏形。 就好像她不过是刚下了朝,闲来无数挑只果子,半调侃一般随口说着些趣事,还和他打赌这次会不会一刀削到底,而果皮还很完整。 今上薄唇紧抿,只是抬眸望着她不说话。 他想问很多。 诸如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 诸如你是在怪我吗? 诸如你在做什么? 诸如你会不会想我? 诸如为什么一直不回来? 诸如你是不是早已经又看上了别的俊秀郎君? 他也想说很多。 比如从前你一时兴起想在冬天观赏的柳树,现已经在后宫之处亭亭如盖。 比如因为你喜欢我的这副皮囊,所以纵然我已是这个年岁,却还是想精细保养它来惹你开心。 比如因着弯弓饮羽的你,我每年都会去围场狩猎,想要借机感受吹拂过你甲胄的风。 比如姬昭时也和你一样,是但爱戎装不慕脂粉的公主,密林处都留下了她飒爽的英姿。 比如不爱吃梨子的我,每天都会叫宫人备下新鲜的果子摆放在这里,只是因着你喜它们脆甜清爽。 你到底知不知道? 恰好此时,饱满盈润的梨肉在弯刀雕琢下,完整地从淡黄色果皮中剥离了出来,然后被送到嘴里发出清脆的咬合声响。 “还是这个味道。”夜归人满意地挑起眉毛,含着梨汁称赞一句。 她怎么能如此从容淡定,就好像这么多年的时间都可以尽数消弭,还能有这般的闲情逸致。 千言万语涌至喉咙,然而到了嘴边,今上姬无厌却是不冷不热的一句,“这与你无关。” 咬梨子的动作顿住,女郎瞥了他一眼,雅俊的今上还是个面无表情的冷淡样子,声音更是漠不关心的冷漠。 似乎是觉得无趣,那身披夜行衣的女郎丢下梨子,翻身出窗,淡笑道:“确实与我无关。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莹白的梨子躺在桌案上,原本是完整无缺的美好形状,最中心的位置却被咬掉了一口。 明明只是一个梨子,可姬无厌怎么看那个缺口,怎么都还是觉得心中愤懑。 那是他的心。 她蜻蜓点水、随心所欲驻足停留,然后又轻巧抽身离去,只留下他自己孤身一人。 以及这颗残缺到不完整的心。 “你再敢走!”连带着深色紫檀木所制的书案,宽大的袖口上缎绣的是龙戏珠纹,苍白的手指伸出来。 姬无厌所知所见所感的一切,皆是在微弱抖动。 单只腿本来已经越过窗栏、踩进夜色,听闻这话,一身黑衣的女郎回转过半个身,被烛光照过的眼眸黑而沉静。 她眼尾微微眯起来,“当年,我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吗?” 太监小怒子手里捏着的拂尘摇晃起来,他小心翼翼觑一眼案台后垂下头的陛下,昏暗的烛火跳动在他黑如鸦羽的头发上,好像这么多年的岁月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就连再次仰起头时,乖顺而靡凉的声调,都是和从前做驸马之时的低沉一般无二:“是玉奴言语无状,还请公主责罚。” 小怒子大口地咽下一口唾沫,无声掩住门扉离去。 另一边,嗤笑一声后,本来已经将要和茫茫夜色融为一体的公主殿下,轻盈地跳下台子。 银烛孤灯写不尽她身形的劲瘦与灵巧,那是在漠漠沙海沉浸多年才能抽节出来的疏野之气。 前朝南征北战,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闻名的长公主姬曲直大步跨过来,伸手捏起来朝中上下无人敢窥视其容颜的今上下颌。 孑然烛光下,姬无厌的眉目秀致一如风流倜傥的当年,就连黑密的羽睫投下的阴影,都无端勾的人心痒痒。 前朝长公主细细端详过他的面容,轻声笑起来:“乖,这才是我的好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彻底地放飞自我了 第79章 冤大头 昭昭微芒的圆月旁, 是疏落的两三颗星子。本来就淡色的裙裾在这零落夜色下轻闪, 倒显出来了几分荆山玉的泠泠色泽。 “不若你来当我们刘家的义孙女吧。” 满腹心事地走出书斋, 阿笙刚和百叶走了没几步,就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拦住了路,笑眯眯地看向了微讶的阿笙。 微弱的酒气漂浮过来, 阿笙恍然大悟,这老翁怕是识错了人, 或是在酒醉说胡话呢。 就在阿笙浅浅福过一身, 想拉着身边的人离开的时候, 却没想到百叶比她还惊讶地张开了嘴,“您是刘大公吧。” 因着走路过急、微喘着气的刘大公望向百叶, 点了点下颚,“你师父今儿个还和我念起你,说你做的文章已经是大有进益了,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局促地行个礼, 百叶不好意思道:“刘大公谬赞了。” 徒留阿笙在原地思索了良久, 才转过来弯, 自家二妹妹谢涵秋爱慕的那位公子, 不正是刘家的郎君嘛。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位大公莫不成正是刘异曲的祖父? 可就算是这样, 为何他要对着自己说什么义孙女的胡话?阿笙也没听祖母说起, 谢家和刘家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啊。 这事情还要从一刻钟前说起。 夜暮缓缓沉下来的时候,刘大公才从宫里出来,冬末的微风拂动他须发, 沁凉而舒适,恰好缓解了筵席上荤腥酒水带来的头昏脑涨。 也是碰巧,才挥走身边的小厮,刘大公想自己随性走走、散散酒气还没多久,就碰上了从书斋里出来的两位女郎。 走在前面的那位女郎他是晓得的,正是备受王都老友称赞的关门弟子百叶,学识见解无一不出众。 更难得的是,这位叫百叶的弟子不骄不躁、心思灵透,不仅没有死读书郎君的迂腐木讷劲,更是没有因着曾经是奴婢就羞耻自卑的小家子气,很是聪慧、一点就透。 听闻这老友已经属意她继承自己的衣钵了,不过依照他刘老来看,那几卷子破书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得每年摊出来晾晒,以防潮气与虫蛀,当真是麻烦的紧,一点儿都没有玉石来的厚重实在。 旁人都猜测刘家人全都是奇葩,各有各的怪癖,想来定然是臭气相投、惺惺相惜。不过刘大公对此真的是嗤之以鼻。旁的不说,就他那个酷爱书画的儿子,刘大公实在是不能理解,轻飘飘的字啊画啊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不是生计所迫,讲句实在话,刘大公是一眼都不想多看手里面的奏疏,更遑论用自己的闲暇时间来欣赏什么字画了。 这也是刘大公与现在正当家的儿子刘老爷,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原因之一。 先说回出书斋的这两个女郎,前面的人刘大公识得,后面带着帷帽的娇滢女郎刘大公却不识得。 不过这是当然的,他顶多是在宫宴上与那些世家贵族家的小姐混了个眼熟,这沿街行走的女郎,便是再姿态娴雅,他一个老头也是不可能识得的。 本来只是轻瞥一眼,刘大公转身欲走,忽的目光却在后面那女郎手腕上的迪罗泊石停住了。 女郎手腕上的迪罗泊石在阳光下呈现出明亮皎丽的色泽,透过晶莹剔透的玉石,隐隐可以窥见腕骨的皎质。 这迪罗泊链子一式两份,除却递给自己的原石,公子璜自己留了同样的迪罗泊玉石链子,并且曾告诉他,这戴着玉石的女郎就是自己的未婚妻,也就是虚构出来的刘家嫡女刘栩晟。 不过,经过今天的筵席,已经变成前未婚妻了。 再看这落后一步的女郎身姿窈窈,微微颔首的样子却莫名带了几分清潆的柔弱。 想必她还不知道公子璜已经喜新厌旧地抛下她,转而瞧上了那劳什子的谢家女谢洄笙吧。 啊呸,亏得这崔珩晏还是什么名扬天下的贵公子,刘大公当真看不上这种出尔反尔的人。 便是长得再是隽秀又如何,追根究底,那就是个水性杨花的郎君,寡廉鲜耻。 崔珩晏是对得起这谢家的大小姐了,他能对得起自己这位旧情人吗? 情不自禁地,刘大公心生了点怜悯之情,看这两位女郎形单影只的,也没什么婢子侍从跟着,想必都是平民家的出身,在这偌大的王都行走,怕是连苦水都无处去吐。 他越是想就越是凄惨,尤其是他们刘家这一支,全都是一脉单传,一个姑娘家都没有,全是性子跟块发了霉的石头一样的惹人嫌。 不是崔珩晏的未婚妻就不是吧,那也还是他们刘家的姑娘。 打定主意,刘大公晃了晃还微微眩晕的脑袋,气喘吁吁地迈着老胳膊老腿追了上去,“女郎留步。” 这就是这桩乌龙的前因后果了。 阿笙自然不知道这么些事情,这样忽如其来的一出,只令她觉得莫名其妙的。 刘大公也知道自己此举有点唐突,可他虽是喜好玉石,也不是完全的不通人情世故,又不好意思直接说:“你未婚夫看上了别家的貌美女郎,我看你可怜,不如就做我们刘家的孙女。” 这不是直接揭这姑娘家的伤疤嘛。 于是刘大公心思一转,恳切道:“实不相瞒,老夫一直都想有个孙女儿,可惜儿子无能,生出来的全是男郞。我这是才从寺庙里出来,会解签文的高僧告知我,这门来见到的手腕带有透明玉石的女郎,就是我命定的义孙女。你放心,我们阖府上下都会把你当做正经的嫡小姐来看待,必然不会亏待你的。” 他一说这腕上的玉石,阿笙就明白过来,对方怕是看上自己的这串迪罗泊石了,毕竟刘大公好玉石的名声传播的很远。 谢涵秋更是早就因着心慕刘家的公子刘异曲,做足了这些长辈的功课。 因着这些,阿笙也对刘大公的喜好有所了解。 不过她知道对方爱石,倒是没想到能豁出这么大的成本,甘愿认个路边上的姑娘为自己家的嫡小姐,也不知道他儿子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出门一趟,就替他认了个便宜女儿。 她瞥了一眼探头往外看的书斋老板,也不能直言身份,只得匆匆再用薄纱遮挡了一下面容,轻声道:“刘大公的好意,民女心领了。不过尊亲并未辞世,请恕臣女不能接受。” 唉,这女郎一看就是个犟性子,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异性刘家人,他反而更坚定了自己要把对方拐到自己家,做义孙女的心。 刘大公再望一眼百叶,心中愤懑,关门弟子找不到就算了,义孙女他一定要找到! 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刘大公终于找到了久别重逢的倔脾气,酒醉清醒泰半,还拿出来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非得要举阖府之力,把这个被公子璜抛下的姑娘举上天,宠成比谢家女还幸福的女郎,让崔珩晏后悔莫及。 就算做不成义孙女,当他们刘家的孙媳妇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不过现在刘大公已经打定了主意,反而能镇静下来。 刘大公看一眼不动声色往后退的阿笙,抚须一笑,“老夫自然不勉强你。不过,若是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直接来刘府敲门就行。我们这几个月都会在王都,不必担心跑个空。” 旁边一直沉默旁观的百叶适时站出来,出声问道:“然门口的小僮怎么能识得呢?” 有道理。 刘大公把手伸进衣袖,却发现那些玉佩啊、信函啊全都丢到被赶走的小厮那里了,掏不出什么信物来,于是动作一顿。 下一刻,他把目光投向了女郎细弱的手腕上,于是和蔼地笑起来:“你拿着这迪罗泊的玉石来,门口的小僮自然就会识得的。” 说罢,刘大公也不再咄咄逼人,转身徐徐地走开。 阿笙:果不其然,就是看上了迪罗泊。 不过她望了眼还在探头探脑的书斋老板,扯着百叶走远了才小声问道:“我是谢家人,怎么可能做刘家的嫡女?” 百叶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的,保不准刘家就能帮上你们什么呢。再说了,我觉得这刘大公就是看上了你手腕上的这串石头。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在崔府的时候就经常带着它了,想必也不是太值钱的东西,能多份便利也是好事情。” 这迪罗泊自然不是普通的石头,是公子去南疆的时候辛苦踅摸到,亲手雕琢的。 不过这也使过去的事情。 手腕上的链子是体温熨热的温暖,阿笙下意识环了环它,好奇地问:“不过时人难道不是只追寻世上罕见的名贵玉石吗?听你的说法,刘大公好像不在意这些。” “何止是不在意。”百叶也不讲究什么淑女的娴雅仪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书房里摆在最中央、最明显的地方你当是什么?是一块磨足石,还是旁的人丢弃不要的臭石头,这位刘大公却当个宝贝给摆起来,还每天都留出至少半个时辰的功夫细细欣赏。听闻就连这次上王都,他都没怎么挂念自己还留在彭城的儿子,只顾着自己这块臭石头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微弯弯唇,阿笙清甜地说:“这大公听起来倒很是有洒脱不羁的名士风骨。” 百叶环过她,豪迈道:“管他名士不名士的,阿笙你今日赚了这么多银子,是不是该请我去酒楼好好用一顿晚膳?” 被带着走了好几步,阿笙才从她的挟持中脱离出来,不由得质疑道:“不对啊,出门的时候,明明说的是你请我。” 百叶摸了摸鼻子,淡定回复:“是吗?我不记得了。” 真是好气又好笑,阿笙因着这顿打岔,原本愁闷不解的心绪倒是纾解开来,她袅娜前行,轻快道:“我们还是快些吧。要是晚了,穗妈妈又得唠叨我出门不带鸣绿和花锦她们了。” 醇香东坡肉的味道已尽,百叶嘟嘟囔囔道:“你还带着花锦那个小蹄子作甚么?依我看,她和自己的姊姊双桃那都是一个样。” 阿笙也不恼,“当然是因着她还欠着我五百两银子。” 说罢,她提醒百叶道:“就像我资助百叶姐姐的五百两,那可是都要回报的。” 笑出了声,百叶隔着帷帽,拍了拍她的头,“知道啦,你这个贪财的小富婆。” 哪里是什么小富婆啊? 望着大快朵颐的百叶,阿笙食不知味地挟了块清蒸百合放到嘴里慢慢咀嚼,感觉到小金库又在被透支。 她这分明就是可怜的冤大头,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啊,这篇文不买股,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男配,美人们大可放心 第80章 大美人的言下之意 刚刚谢家的三老爷才从书房无声退下, 今上端起过茶盏, 润了润无色的薄唇。旁边的太监小怒子为他磨着墨, 小声道:“方才梨贵妃送来了一屉子点心糕果,陛下可想用一些?” 这梨贵妃虽然在后宫中风光无两,但其实并不会常来今上的书房, 特别是送甜糕这样的事情,她从十多年前回到宫里就不曾再做了。 今上姬无厌放下了茶盏, 神色虽依旧是不耐烦的, 但总是比从前眉目都萦绕着暴戾的样子, 舒缓了不老少。 姬无厌瞥了一眼,没什么感情地收回来目光, “搁着吧。她是想为自己的好儿子讨谢家大房的这个女郎做媳妇儿。” 说到这里,姬无厌冷嗤一声:“按照规矩,谢洄笙是谢家老大的嫡亲女儿,这阖府的荣耀基本都是她父母挣来的。从前是她没找回来, 现在都归府了, 这谢家其实不该搁在这老三的怀里, 也应当还回去了。想娶谢洄笙, 那也得看谢家能不能愿意啊。” 小怒子闻言,自觉将那食盒提的远了些, 小声道:“不过崔公子的婚事, 殿下您有什么眉目吗?” 姬无厌声音无波无澜,“这小子估计已经没几个月的活头了。你没听他说,无意惊扰心慕的那个女郎吗?估计现在都已经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了。” 太监小怒子吓一跳, 讷讷道:“何至于如此?我瞧着公子他身子如松,并不像病入膏肓了。” “所以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不是你的。”姬无厌手中的毛笔顿住,睨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太监一眼,“要不是他快咽气了,你以为他会这么礼让谦逊,说什么只是自己的痴心、与对方无关吗?” 不会的。 纵然外表是皎然如月的翩翩君子,心里必然是偏执而不安,无论是装委屈还是耍心机,必然会用尽千般手段、万种谋略来达成目标的。 若说为什么会知道? 当然因为他姬无厌本就是这样的人啊,当初光是瞥崔珩晏一眼,都不用多说话,就能知道这素未谋面的亲子是个什么样的德行。 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小怒子咽了口唾沫,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亲儿子就要翘辫子了,这个做父亲的还能如此淡定,语气就像是在讨论明天早膳要用什么。他揣测道:“便是涿郡那边不能治的顽疾,王都地大物博,想必也有解决的法子吧。” 姬无厌抬起眼皮,眼神有几分无奈的倦怠:“你以为当时他一个崔家不受宠的郎君是怎么识得的陈大儒?我又为了什么将他派去南疆?” 便是崔珩晏再足智多谋、文韬武略,若是没有今上暗中的引荐,怕是也很难有门路相识。 早在今上姬无厌发现姬昭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郎,远在涿郡的公子璜才是之时,他就已经在明察暗访中发觉了崔珩晏的病情,本来只是因着不太方便,所以才派遣陈大儒去带这孩子找深居简出的神医。 不过公子的冰雪聪明自然也是在意料之外的,陈大儒起了爱才之心,破掉之前的誓言将其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也是不曾想到的。 后来,这神医表示自己束手无策,只能再延长十年的寿命,后来姬无厌又听闻南疆有著名的蛊医,这才让公子挂帅去平复所谓的战乱,既是擢升一下公主要尚的驸马萧易远,也是让崔珩晏治病。 那萧易远是个蠢的暂且不论,姬无厌倒确实没料到就连蛊医也对崔珩晏这病一筹莫展,便是以毒攻毒,也只能在之前神医的基础上,再续个两三年的病。 而月茄颠本就是无药可解的,能延缓这么些年的死亡已经很是便宜他了。 不过再怎么延缓也到底还是要死的,算一算,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 姬无厌撩开毛笔,手指交叉着搭起来,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尽人事,听天命。谁让他中的是月茄颠的毒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小怒子不由腹诽:您这个做父亲的凉薄不假,那人家的亲生母亲能乐意自己的孩子就这么上西天吗? 冷冷地垂下眼光,姬无厌微笑起来,“你倒真是胆子大了。” 糟糕!小怒子才发现,自己居然把心里的想法直接给说了出来。 不过姬无厌倒也没动怒,甚至也用不着对方伺候,伸出修长的手为自己续上了一杯茶。水声泠泠,他温润笑起来,“你说的也是,她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嗓音像含着沁凉的薄荷叶,“她回来了。” 太监小怒子也算是伺候这位主子很多年,便是再怎么阴晴不定,也到底摸出了一点该怎样伺候的心得,让他坐稳了这个总管公公的宦官位置。 比如姬无厌陷入回忆的现在,他就得提着无人问津的梨贵妃的食盒,行一礼,无声无息地倒着步子缓缓退出去。 小怒子才一出门,就被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吓一跳,而那影子倒是比他还惊惧,要不是小怒子伸手扶了一下,怕不是就要殿前失仪,跌个跟头摔到书房里头去。 他觑了觑眼睛,呦呵一声,“我当时谁?原来是谢大人啊,奴才原还当您已经回府了呢,不曾想您倒是杀了个回马枪,当真是唬了老奴一大跳。” 显然,谢三老爷也没料到小怒子出来的这么快,不由得尴尬地摸摸鼻子,“微臣也是忽然想起来有件事情忘记和陛下斟酌一下,所以才在殿前头候着的。” 小怒子不阴不阳道:“可用奴才给您通传殿下啊?” “不必劳烦公公,我现下已经琢磨明白,也不再叨扰陛下,这就回府去了。”谢三老爷忙不迭压低了声音,讪笑着转身溜走。 这回才是真的会谢府了。 待到小怒子眯着眼看他走远,这才收回目光,对着书房口侍奉的两个小太监一人来了个窝心脚,“你们就让他这么听墙角?要是殿下知道了,你们上面的这颗头就可以跟下面的宝贝一起悬在房梁上了,这才开心是不是?” 两个小太监慌忙求饶,嗫嚅道:“小的们哪敢僭越,去打扰殿下啊?都是在等着师父您呢。” 小怒子凉飕飕地瞪他们一眼,平时撅着腚邀功的时候,怎么不像现在这么会溜须拍马呢? 不过他大人有大量,懒得理他们,轻轻甩一把拂尘转身走了。 手里的食盒沉甸甸的,就像谢三老爷此刻回府的沉重心情。 祈华君主看他回来,抽手递过一张帕子,“老爷这是去哪儿了?怎么热的满头是汗。” 这哪里是晒出来的汗? 谢三老爷一把抓住她的手,吐了口气,“好夫人,这可全都是冷汗。那位可能是要卒了。” 听了这话,祈华君主赶忙回身掩住了卧房的门,“这话可不能乱讲的,那位不是才回王都吗?” 是的,旁的平民百姓可能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但是他们身为陈郡谢氏的人,旁的不说,谁才是上面人的亲子这些事情,还是能理得清的。 平时,那也不过是因为今上暧昧的态度,也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给他倒了一杯茶,急性子的祈华君主催促道:“老爷你倒是快说啊,卡在这里惹人着急,王都的那位神医不是都给他治了。” 谢三老爷接过茶,一口气喝光,这才哀叹道:“那位中的毒不是旁的,好像是叫什么月茄颠的。” 向阿笙转述这话的谢二小姐谢涵秋,满脸都是惋惜之情,“哪怕是砒霜和鸠毒,神医都能救治,偏偏是这个月茄颠。只是可惜崔家这位隽秀无双的公子。” 翻着话本子的动作一顿,阿笙抬起清莹的眸子,黑亮的睫毛微颤,“月茄颠是什么厉害的毒吗?” 不是咽下些草木灰就可解了? 谢涵秋只知道从前阿笙和公子璜都来自于崔府,倒是不知道他们真实的关系,于是也没什么忌讳,直接把知道的讲了出来,“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听说便是连南疆那边的蛊医都没法子治,这就是个等死的病。” 她没看到对面妍美女郎骤然苍白的脸,还自顾自地感慨:“红颜多薄命,崔家小公子皮相太过于俊美又冰雪聪明,倒是比寻常的佳人还要命运多舛一些,实在是可惜。” 阿笙嗓音是比无垠的雪景还要苦涩的凉,“崔公子不是还有个未婚妻子吗?这位女郎可该怎么办?” 谢涵秋不住摇头,扼腕叹息,“哪里来的未婚妻啊?前几日的宫宴你没去所以不晓得,崔公子他当着所有朝臣家眷的面,把婚事给退掉了,这是想孑然一身地赴死啊。” 当啷一声响,原本在六扇鸟楠木雕花桌子上摆着的那个蓝釉葵瓣小矮壶被扫落在地,原本要说的话呛在嗓子里,谢涵秋迷惑道:“姐姐,你这是怎的了?” 明明是冬雪就要消霁的晴日,阿笙却拿起了厚重的斗篷盖在身子上,整个人却还是冷的不停发抖。 她终于明白了。 公子的踟蹰与犹豫,欲说的话与吞回去后无辜的眼,偶尔的寂寥与转瞬即逝的落寞之色,以及那些意味不明的含混笑意。 她全都明白了。 像是前几天的夜晚,无言跨过轩窗,哪怕荆棘刺伤了腿也要执拗看她一眼,面对着自己的问话也只是无可奈何的微笑。 阿笙当时说:“公子已经有未婚的妻子了。” 然后崔珩晏以手触额,神色是微芒夜色掩盖的朦胧,他嗓音低低地靡哑笑起来,“不会的,不过阿笙你没必要知道了。” 当时阿笙只是心下恼怒,微韫地赶他出去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奇怪联想。 然而现在阿笙明白了公子所有不曾说出口的言下之意。 公子自然不会有未婚妻,也没有办法来娶阿笙,所有的未来全都是空中楼阁。 因为他就要死了。 第81章 闷杀海棠于寐 澹静的泉水漱洗过更漏边的帘栊, 回窗倚过的繁光依稀点缀在竹筒上, 而竹筒在红烛燃烧殆尽的灰烬下发出点滴的轻响, 轻响声掩不过的是酸枝木雕刻的象纹平角条桌上的一局残棋。 月色灯山,有佳人至。 入目的是比晓霞还要赤艳的满地朱红,而这朱红是流淌着的河流, 因噼啪爆裂的灯花声而映衬出来的,是美人灼灼的玉颜。 就算是面色苍白至极, 脆弱憔悴至极, 也依旧是姿容若萤的的公子。 因着下一秒好像就会消失在世间, 反而更生出种别样摄魂心魄的隽秀。 微弯下腰,阿笙用颤抖的指尖蘸取了一点迤逦在地上的红色液体, 不用递到鼻翼,就能嗅到甜而微腥的香味。 是血。是就要掩盖住崔珩晏本身清远杜蘅味道的,朱色的血。 半靠在雕着瑞兽的罗汉床上,公子璜手里还摊着一本小小的册子, 似乎也不因看到她惊讶, 还能露出个怡然的笑意, “你来啦。” 阿笙抿住唇, 薄薄的血液将她的木屐底面覆盖掉,而她的声音是自己都快要觉察不到的冷涩, “公子是不是就快要死了?” 轻笑出声, 崔珩晏放下手里的册子,恹恹地看过来,“是阿余告诉你的吗?” “不过都不要紧。”公子也不需要对面女郎的回答, 垂下那双眸子,流血流的这样多,依旧声音很清雅地说,“我确实就快要死了,” 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裾,阿笙的嗓音弱而细,“公子从不曾告诉我。” 崔珩晏淡淡问:“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人总归是要死的。” “那你的未婚妻怎么办?”纵然耳边已经是嗡嗡的虫鸣声所环绕,阿笙依旧是冷静的表情,“公子要让她守活寡吗?” 闻言,低着头的崔珩晏倒是一愣,随即倒轻巧笑起来,“你的公子哪里是这么仁善的?我的未婚妻,当然是要陪我一起。” 所有盘踞在心里讲不出口的深沉欲望,都要与他亲手构造出来的故事一同陨落,从此那些欲言又止的心事都可以尽数埋葬于唇齿之间,没必要再提及。 公子很温柔地笑着:“怕了吗?阿笙,不要怕。我的未婚妻是刘栩晟,而不是你啊。” 他还在骗我。 阿笙站得很直,掩在层层裙裾下的手指,却在痉挛一般地发着抖。 她脑子里只盘旋这么一个念头,公子还在骗我。 刚开始,这念头只是初生的萌芽,可随着指尖的颤抖,这嫩芽飞速地抽枝拔节,每一片氤氲着水汽的叶子都在舒展着怒气,每一朵新开的花都在叫嚣着愤恨。 公子还在骗我。 因着这愤怒来的太过来势汹汹而理直气壮,一时之间倒是令阿笙忘却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就只有一股灼烧的火气凶猛地往上撞,撞得她呼吸间都是生机盎然的怒意。 公子他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在骗我。 他怎么敢? 于是阿笙也真的问出了口,“公子你怎么敢?” 崔珩晏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无从得知阿笙内心的想法,还当她是为素未谋面的公子未婚妻而感到不值。 他眼瞳越发的幽深,随着滴落的星点血液,眸子便更加是乌色沉沉。 公子璜笑起来,“因为我本就是这样薄情的人啊。” “我忍受不住寂寞的,总要有个人陪着我。”崔珩晏摊开了掌心,看那模糊成一片的手掌纹路,他幽幽淡淡地陈述,“所以你看,阿笙你多聪明,居然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狠戾的坏人,所以急招脱身。” 崔珩晏慨叹一般地笑道:“这是好事情啊,阿笙,当浮一大白。” 浮的哪一门子大白? 阿笙当真怎么看他这副颓靡的模样怎么来气,要不是手里没趁手的东西,倒是真恨不得拿个簸箕给他敲清醒一点。 懒得再装下去,阿笙平铺直叙地问:“既然公子和刘家的女郎如此情投意合,又为什么要悔婚呢?” 公子璜薄唇微抿,面上却不动声色,好像不知道她这话从何而起,很无辜道:“阿笙,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阿笙双手环胸冷笑道,“那太好了,要不要我叫来今上,与你再在百官面前重复一遍当日的言论啊。” 寒焰挑亮了女郎姣妍的细嫩脸庞,如露水凝成的屋内月光,雾蒙蒙的清皎。 公子讲不出来话了。 崔珩晏不回答,结果阿笙更加地气愤,简直是被怒火所燃,连眉目间跳动的都是鲜活的愤懑,“你刚刚不是还很能说吗?怎么这下倒老实地闭上嘴巴了。” 越是想就越是愤怒,阿笙疾步往前行,也不顾因动作太急,有血污染脏了罗袜,“你若是真心想欺瞒,就不要去退婚,这样的卡在中间又算是什么?你觉得这样家家酒一样的游戏很有意思吗?对你的病情很有帮助吗?” “好啊,我陪你玩。”阿笙不顾对方错愕的眼神,将公子冰冷的手一把抓起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合拢。 女郎细而温暖的手指交叠在崔珩晏苍白的手背上,原本淡近似无的生命线拓展开来。 “我心慕公子。” 紧接着阿笙这样说,“不知道你当时在涿郡说的话还作不作数,但我早在见到公子的第一面,就已然倾心于你了,便是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这惊喜来的太突然,慌得他脑子里炸响了五颜六色的燿燿烟火,慌得他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又太迟。 脉搏上蛊虫啃噬的微痛在告知他,纵然这次只是在替他排毒祛除污血,他又不愿去木桶里浸的浑身不适,这才任血液滴答满屋。 他就是任性,而他也确实是时日不多。 所以追根究底,崔珩晏依旧没办法回应她。 哪怕他只要轻轻一颔首,就是君心似我心的美满相思意结局,故事欢腾喜庆地在这里收尾。 那后来要怎么办呢?当真的那一天来到的时候,在他真的要在阿笙面前血液滴尽,受着蚀骨的痛楚渐渐眩晕、失去五感、失去所有安慰她的语言与温热的怀抱。 谁又能来告诉他,阿笙该怎么办呢? 崔珩晏前所未有地察觉出来了自己的贪婪。 要是不会死去,起码不要在这个将要来临的和煦春日就病逝,那就好了。 但是他做不到。 公子璜冷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声音却还是不舍得惊扰到她的那一种温雅,“阿笙你莫要再喜欢我了。” 他拿起之前被搁在一旁的薄薄小册子,离得近了,阿笙才认出这正是她之前夜夜枕在投下的那一本择夫手札。 没想到她念念不忘了这么久,倒是搁到了公子的手里。 准则有三,前两条是小公子提笔挥毫写下,后一条则是长大后的阿笙匆匆填就。 一、长得好看 二、活着 三、不杀我 “你知道吗?”崔珩晏抬起头,下颌骨在灯火下是优美的一段峻峭诗意摇曳,“我总是想拉着阿笙你一起死的。” 他雪白的衣襟开出了微红的梅蕊,肤色苍白如玉,而眼睛却是截然相反的漆黑如墨。 阿笙不说话。 于是公子颀长的手抚过她的择婿手札,自嘲道:“我要死了,居然还这么坏,想要带着你一起,阿笙还是莫要再喜欢我了。” 公子想杀掉阿笙陪自己一起,是真心实意的,是情知自己恶毒的罪孽,是欲壑难填的丑恶。 所以,阿笙你不要再喜欢我了。 寒寂的月光照在崔珩晏清癯的锁骨上,淌出来的都是染着血腥味的凄哀与爱。 “谁说我在意这些的?”冷不防地,阿笙轻轻问,“最开始的时候,我从来便只有盼着夫君美貌这一条要求,其他全的都无关紧要。” 她羽睫微颤,月光零落扑朔迷离,照得那靡弱的阴影像是一滴欲坠未滴的泪。 从最初的时候起始,稚嫩的阿笙便只渴求第一条准则,第二条是小公子哼着气填上的,最后一条却是阿笙因着千百次的恐怖梦境提笔落就。 但是,就连这些扰人的梦魇,也只是因为崔珩晏才发生的。 所以怎么了?就快要死了又怎么样?想和她一起辞世怎么了? 阿笙从来就是肤浅至极的女郎,而这一点从未改变。 菡栖的灯火混笼着月光勾勒出公子璜的清绝眉宇,落笔处都是水墨丹青雕琢不出的毓秀绝伦。 而她的公子即便是病了,也俊雅无双。 短暂的温度在两人手心交替,翻开久别重逢的手札,阿笙用它含着淡薄杜蘅辛辣香气的纸页盖过了公子的面容。 隔着那一张薄若蝉翼的纸,在公子诧异的目光下,阿笙轻轻俯身落下了一个吻。 微润的唇印合着血,在公子幼时提笔的择夫手札扉页上落笔,在“长得好看”四个字上镌刻下了烙印。 作为一个爱慕皮相好郎君的姑娘,阿笙从始至终,都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长得好看的人,长得美的人,长得能令天地都为之失色的美人。 这么久,就只有崔珩晏在刚一抬眼,就无言轻巧地落进了阿笙的心里,自此以来,再无人能满足她这样苛刻的条件。 长得像公子一样的美人。 或者,简单浓缩成两个字,公子。 无声无息地,有一滴泪水滑曳过纸页,打湿了崔珩晏无色的唇,淋透了染着甜美血腥气味的雪白衣袖,就要绽放出成千上万朵比最深沉的梦魇,还要惊艳嗜血到令人为之呼吸一窒的硕大海棠花。 就一路开,开到穷途末路,开到所有生灵都沦亡的永夜淡白。 阿笙这样阖着眼想。 可是,可是。 世无其二的病美人公子却拭去阿笙眼角的泪,温柔不已:“别傻了,我怎么舍得?” 第82章 觅春晖 散开的铜镜上, 双双新燕啄柳飞过, 可以隐约窥见一色春景。 阿笙把摊开的药理书放下, 疑惑道:“涿郡的信?” 拿着信笺的鸣绿也很是迷茫,点了点头,她皱着眉头回忆道:“好像是叫范府的人来的信, 叫什么无双的。” 无双? 那不正是从前伺候在崔大夫人身边的留春嘛。 阿笙接过信笺,想当初, 还是留春告诉的自己, 月茄颠不是什么可怖的毒药, 只要些许的木炭末,和着金银花和甘草服下就可以解掉毒性。 然而, 阿笙轻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在读完整篇书信的时候,甚至还露出了一个浅淡如菡萏的笑意,眼眸更是缀了疏稀星辰的亮。 “有救了。”她细声地愉悦道。 在留春送过来的信里面, 她表示自己已经找到了解掉月茄颠毒性的解药, 当初是因为担忧阿笙过于忧虑才没有说出实情。 但是所幸, 她现在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方法。然而由于公子过于神出鬼没, 留春担心信件不能及时送达,于是先写给了阿笙, 希望对方替自己传递这个消息。 为了感谢阿笙与公子当初的出手相助, 留春愿意将这一壶酒到病除的苏屠醣送上,还祝他们岁岁平安、喜气盈门。 实际上,阿笙已经和涿郡的人没什么联系, 就连谢老太太也不建议她再和从前的人有信件往来,毕竟这对于她自己的名声可能有碍,恐生事端。 不如就让阿笙葬身火海,只得王都里名门大户的谢家大小姐谢洄笙,生于斯长于斯。 其他都还好说,然而阿笙到底有些牵挂在深宅大院里面的留春。从另一个角度说,留春过的,其实就是阿笙自己梦里可能有的人生,尽管是留春自己的选择,阿笙也总是觉得歉疚。 如果日后留春有了什么难以处理的麻烦,阿笙现在身为谢家大小姐,到底也可以为对方尽一些绵薄之力,帮上一把。 幸好,幸好阿笙当时重新和留春有了这样的信件往来,如若不然,她真的要为公子的毒愁白头了,只剩望着对方日益苍白、生命逐渐消失这么一条路可走。 信笺几乎被阿笙的手指掐出来褶皱,她徐徐地呼出一口气,终于感觉到这些天盘踞在自己头顶的乌云徐徐散去,后来便是晴好的白日。 一旁的花锦放下手中剪掉杂枝的剪子,好奇地凑过来:“什么有救了?” 然而阿笙没有听见,已经捧着信件蹦跳着出了门,不像是门府森严的世家大族养出来的深闺女郎,倒更像是普通的稚童,得到纸鸢就兴奋地跑出门去。 当然是公子有救了。 雪色浮动已是昨夜的事,现在迎接她的,是万户春。 不仅仅是二小姐谢涵秋察觉到了阿笙的好心情,就连谢老太太都被阿笙盈盈的笑脸所感染,连午膳都用了多半碗粳米烧的饭。 “这是遇上什么好事情了?你三叔之前给你淘弄来拳头那么大个的夜明珠,都没见到你这样开心。”谢家三老爷来向母亲请安,正好碰见笑逐颜开的阿笙。 这和谢三老爷从前认知里,贵女淑雅嫣然的笑容不同,是姣颦的绿荷风香,是肆意的莺燕拂翅,是缕缕的绵云盛赞。 是阿笙才能有的笑。 待到阿笙出门后,谢老夫人上扬的唇角就平缓下来,徐徐吹了一口茶,她问道:“现下阿笙也回来了。这谢家的东西,你也该还给大房了吧?” 纵然谢三老爷平时再怎么殷勤孝顺,周到体贴,也到底是庶子。 而谢老太太的嫡亲儿子过世后,偌大的谢家产业就到了这个庶子的手里头,她又不是活菩萨,自然不可能完全没有隔阂。 只是因着从前谢家大老爷家并无其他子嗣,她才只能让步。 然则,现在阿笙回来了,这些本来就属于大房的东西自然也需得易主。 谢三老爷温润的笑意一顿,低声道:“母亲玩笑了。阿笙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女郎,如何撑得起这谢家的繁杂支脉呢?” 谢老太太眉目不惊,平缓问:“你这是吞到肚子里,就不想再拿出来了是吗?” 这头老不死的顽固畜牲! 谢三老爷内心里头咬牙切齿,表面上却得更谦恭,“母亲实在是误解了儿子。儿子只是担心,阿笙她从前是个婢子,不懂这些行业里的门道都可以学,但她怕是连识文断字都不会。若是她能像涵秋一样懂些文法,我这个做叔叔的自然没有二话。” “这倒是有意思。”谢老太太唇角微凉地勾起来,“你怎知道大丫头不识字的?” 谢三老爷内心一紧,悚然一惊。 他自然没那个功夫去了解一个后宅丫鬟的事情,然而就他对于侍女们的粗浅认知,想必会磨个墨、吟两句主人教的诗,做做素手添香的事,就已经算是文雅的大丫鬟了。 读书识字,那自然是少爷小姐才会的,阿笙一个差点死掉的小丫头,还养在一个被休弃的老女人身边,又怎么会认识字呢? 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这么多年下来,谢老太太也对这个庶子有些基本的了解,当下看他眼睛乱转就知道在想些什么。 轻哼一声,谢老太太将手旁边的书稿兜头砸了过去。 谢三老爷下意识伸手捞了几张轻飘飘的纸,但见上头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其中笔力比起二小姐谢涵秋也不遑多让。 他内心里已经有了个隐隐的猜测,但仍是不敢置信,“这是?” 谢老太太道:“我年纪大,眼神不好使,看那些竹木简牍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头痛,又偏偏想要看《类篇》。最后还是阿笙亲手重新替我誊抄在宣纸上的,我这才读了个畅快。” 吞了口唾沫,谢三老爷很是尴尬地笑了笑,“便是阿笙识字,也未必就能懂得书中的道理。就连涵秋都是七岁才入了学,花了大半年才能学得懂《三字经》。这阿笙一个婢女,哪里有时间去参悟书呢?” “你也好意思提涵秋。”谢老太太眼神更冷,“连她的生辰都能记错,你可知当时二丫头等着自己的父亲回来同她吃顿晚宴,等到寅时都没睡,那时候她才将将八岁啊。你可倒好,和你那群狐朋狗友正花天酒地呢?” 谢三老爷摸了摸鼻子,辩解道:“哪里是什么狐朋狗友?儿子都是为着谢家,才辛苦和他们交际的。再说,给一个孩子做寿不做寿有什么打紧的。第二年不是还会再有的吗?像是母亲您的寿辰,儿子可是从来没忘过。” “你倒不用特意来巴结我。”谢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们房里头的事我按理也不好插手。只是你如若不能做到,当时又何苦承诺给二丫头?所谓不信不立,不诚不行。这晁说之的话你不是还天天挂在嘴边吗?自己都做不到,怎么能够言传身教?又怎么好意思要求子女做到?” 谢三老爷哀叹一声:“好了,母亲,这确实是儿子的错。不过现下不是再讲阿笙吗。您提及这些旧事来作甚么?” “哪里是旧事?” 谢老太太抿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当时不是你跪在老大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将来若大丫头回来,你自将把整个谢府双手奉上?谢家的今天,难道就不是老大一手打出来的?大丫头现今已经回来,你不正是该信守当年的承诺?” 谢三老爷讷讷道:“那时候是儿子年轻,不知道男郞女郎有这么大差别。您也别怪我总提涵秋,可是她就因为是一个女郎,所以就连学最简单的《三字经》都学了那么久,不说才华横溢的大哥,就算愚钝如儿子我,当初学这千字左右的东西也不过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谢老太太的茶水给淋了一脸。 她眉梢都染着怒意,“放你的驴蛋屁!你那时候只需要读书这么一件事,二丫头又得练古琴,又要学作画,练完大字之后,还要被宫里聘请来的嬷嬷们逼着头上顶花瓶,学习怎么跪怎么福身才姿态娴雅。你怎么不比一比这个?你也来给我顶着花瓶福身一刻钟试试,就一张嘴巴一开一合多轻松。” 谢老太太又续了一盏茶,怒声道:“再拿是男是女说事,我就把你怼回你亲娘的肚皮里去,让你重新投生成一个女娃试试看,真是有出息。”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口吐脏字呢?一点儿都没有老太君的涵养。 不过谢三老爷肯定不敢说,只得缩了缩脖子,“您说的有道理。只是谢家这么大的产业,也不是一昼一夜就能梳理清楚的。再说了,阿笙也已然及笄,将来肯定会嫁人的,那谢家的东西难不成要拿去给她当陪嫁吗?便是儿子点头同意,早逝的大哥怕是也不会愿意的。” 谢老太太气才刚喘匀,听到这话又是火气上头:“少拿你兄长来顶缸。大不了就给阿笙找一个上门女婿,让她做个谢家的守灶女,又不是养不起。是大房的东西就是大房的,便是谁也别想抢走。” 满脸茶叶碎渣,谢三老爷怏怏应了声是,却不待出门就被老太太唤住。 她抹额上头的珍珠滑而圆,却比不上她眼中的眸光璀璨:“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不然便是死,老婆子我也会给你一路拖进十八层地狱里头去,你可记住了?” 受她眸光和话中意所震,谢三老爷浑身一个哆嗦,低声再应一声是,在丫鬟惊讶的眼神中,浑身湿漉漉地走进阳光下。 他狠狠地捏了捏拳头,心中愤愤,真他老太君的膈应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美人“嘤·咸鱼王”,灌溉营养液+302020-04-21 00:43:00 美人“肆无忌号”,灌溉营养液+12020-04-16 14:05:26 谢谢你这么清丽脱俗,还愿意给我灌溉营养液呀,祝愿美人万事如意,香一个:) 第83章 让你作 初春暖融, 最后的一星半点残雪都化作雨露, 滋润了来年的碧草, 化成的雨汽蒸腾出蔚蓝天空下一朵飘絮样子的云。 涿郡许府。 正是晌午时分,马蹄声近,有远客至。 “您还不知道吗?”李冼勇猛地灌下一大口凉茶, 对着他惶惑的脸色,很是诧异一般地道:“名满天下的公子璜, 您不晓得?” 公子璜。崔珩晏。 怎么可能不知道?涿郡崔家的小公子, 许志博怎会不知道?何止是深刻, 当初自己在陇西行商的时候,本来是把对方看成个笑话, 结果自己连同李家人一齐成了个笑话儿,眼睁睁看着满街满巷的“晟”字旗帜高高挂起,迎着风声猎猎作响。 不过也是从前在陇西的时候,许志博和李冼勇搭上了线, 虽不能说是两肋插刀的关系, 起码也能算是挺友好的点面之交。 这刻骨铭心的耻辱, 世代行商的许大公子与李冼勇, 恐怕都是绝不会忘。 不过这些心里的想法,不仅李冼勇, 许志博面上自然更不会表现出来, 还很是谦地一笑,“崔小公子也算是愚兄的半个知交,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说旁的, 无双正是从崔府上出来的,而许志博又和无双有珠胎暗结的关系,所以抛弃掉从前的复杂观感,再来四舍五入一下,可不就是半个知交。 李冶勇此刻倒没有深想,只是点头“噢”了一声,“那是正好,省得我多费口舌解释了。李兄,我听闻你这里有一壶苏屠醣,是也不是?” 有是有的,不过许志博早已经承诺给了无双。今夜的时候,他们还约着一起赏月,本来许志博是想趁着花前月下的时候,温情脉脉说些好听的话,然后再将苏屠醣双手奉上的。 不过身为一个商人,许志博绝对不会在一开始就把话给说满,而是很圆滑道:“不知道李公子要这苏屠醣是有何用?” 这下李冶勇可奇怪了,“许兄您不是崔公子在涿郡的旧交,怎么竟是连他中了月茄颠的毒都不晓得?” 不过他也没卖关子,很快解释说:“因着这月茄颠的毒很是邪性,按理说是无药可解的。唯有这苏屠醣的酒是唯一的变数,也是因此,小弟我才日夜兼程地赶过来,连贱内正在生产都顾不得。所以还请许兄看在小弟诚心的份上,就把这苏屠醣让给我吧。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许兄随意开价,只要我能出得起,绝不会还口。” 闻言,许志博差点没憋住,就要脱口而出一句:“这月茄颠的毒竟然是真的存在的?” 不过多年积累来的行商经验,到底让他把这句话咽下去,还是浮出来一个虚晃的笑意,“是愚兄我孤陋寡闻,从前只在古书上听闻过这种毒,倒是没想到现实中居然已经流传开来,居然连崔公子都不幸中了招,实在是有一些错愕。” “哪里?只是崔小公子他一人中了此毒而已。”李冼勇左右看了看,小心地嘀咕道,“既然话都说到这里,小弟也不瞒你。王都的有人告诉我的消息称,这崔小公子有极大可能是我们今上的亲子,也是前朝长公主所生,当年是因着兵荒马乱,所以这两位抱错了。” 饶是历经过风风风雨雨的许志博,听闻这话,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刚想要叱责一声“胡言乱语,竟然敢妄议今上”,可是再一细琢磨,居然察觉出有那么几分道理。 这崔大夫人严以待己,宽以待人的良善名声,就是从她天天斥责崔珩晏“不学无术”而开始的。那时候许志博的母亲还觉得惊异,感叹崔大夫人真是下得了狠心,在家教训孩子也就罢了,在外头也丝毫不留情面,在众宾客面前直接冷下脸。 但是,崔大夫人其他的儿子待遇倒都是很好,甚至早些年还有崔大夫人宠溺孩子的名声传出来,这倒都是因着小公子才转变的。 哪里有母亲能这样狠下心呢? 那时候许志博还不太明白母亲的感慨,直到他自己也为人父,才明白那种想把天下的珍宝都捧到儿子面前的舐犊之情。 崔大夫人如何能狠得下心呢? 很简单的道理,因为她压根就不是公子璜的亲生母亲,自然没什么好顾虑的。 李冼勇看他神色变幻莫测,也知道对方已经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再接再厉地投出猛料:“还不仅是如此。月茄颠是慢性毒药,需得有人日积月累,往日常的吃食酒水里面送,哪里还有比崔大夫人更好的人选?不过,这月茄颠的毒小小一个涿郡自然不会有,我还得知,这是王都里头的有心人悄悄和崔大夫人搭上线,费劲千辛万苦才炼出来这么一味药,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送死。” 换言之,从一开始,这位王都里面的人就已然得知崔珩晏是今上的孩子,心思之毒、隐忍之久,可见一斑。 奈何终究棋差一招,到底还是崔珩晏太过早慧,还是稚年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自己悄悄地停了药,甚至因为颖悟绝伦,过于出彩,终于被今上所发现。 如若不然,崔珩晏怕是活不过弱冠之岁就得一命呜呼,甚至还无人能察觉到原因,只当他是体质虚弱,患了风寒而死。 然而这毒着实厉害,哪怕崔珩晏很快就停了药,还是神医都治不得,当真是让人惋惜。 所幸还有苏屠醣。 也就是说,如果他李冼勇能敬上这酒,那可真是救命恩人一般的功德,他后半辈子的平步青云几乎是可以得见的。所以他才心中如此着急,披星戴月地赶过来,连妻儿都顾不上,也是他认定一个普通的商户之子想不到这么多,只要他李冼勇出的银子够多,耀花了这见钱眼开的商户的眼睛,这苏屠醣就唾手可得。 至于把实情都摊开,也是李冼勇心里早就计划好的一招。士农工商,一个小小的商户从来都是最底层的人物,怕是听到这皇族密事都得吓得打哆嗦。 而且李冼勇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有意诈了他一下。 这许志博口中称崔小公子是知交好友,然而连对方中了什么毒都一头雾水,必然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人,所以他才兵行险着,直接越过中间的事,把所求的东西和能给的报酬都明码标价讲出来,也省去中间的虚与委蛇,两家都痛快。 然而李冼勇到底是年轻,也不晓得中间还夹着一个无双的事情。 此时此刻,许志博面上还是带着温润的笑意,端起雨花石的杯子,轻轻饮一口酒,内心却是惊涛骇浪疯狂卷起。 怪不得,怪不得。 无双是来自崔府的,无双本来是崔大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无双本来是预备给崔珩晏的通房丫头。 怨不得无双一定要这什么苏屠醣,再三反复强调,甚至不惜以自己腹中孩子的命做威胁,连临盆的时候挂念的都是这件事。 怨不得无双最近总是和王都里面的人通信往来,见到他还总是不动声色地藏起来,说只是一个从前的好友。 怨不得不管他怎么温情小意,无双都是满脸漠漠,甚至除了在范邨被一箭穿心的夜晚是她主动,从此于床笫之欢再不曾那么热情,都是他三哄四哄才能来那么一回。 原来是还挂念着自己的旧情郎。 许志博的表情依旧是风轻云淡的,但是心里面早已经恨得咬出了血。 当年的阿盛是这样,非去喜欢一个鲁莽的武夫萧易远,就是看不到他许志博。 这倒也罢,倒不曾想,他好不容易因着无双的一腔痴恋,终于移情别恋于她,甚至她都已经生下自己的孩子。 居然还是挂念着崔小公子。 那他算是什么? 许志博喉咙里面都汨汨冒出来了苦水,缩在衣袖里面的手指都握成拳头,指根都像是要折断的痛。 现在他终于想起来,刚开始对他不咸不淡的无双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开始示好。 正是他为范家老爷范邨献上了苏屠醣的那一天才开始! 从头至尾,无双都是在骗他,甜言蜜语,以身相伺,居然全都是为了一壶给别人的酒液而已。 他许志博当真是一个好大的笑话,活了小半辈子,原来,竟是还比不上一壶酒。 这无双也真的是狠得下心,哪怕都没有机会再和崔珩晏在一起,可能连面都不能再见上一面,都可以为了他付出这么多,当真是一条路走到黑的痴情女郎。 好一个无双,好一个用情至深,好一个蛰伏已久。 佩服,他当真是佩服至极! 许志博想仰天长啸,又想大笑出声,然而他却只能浑身颤抖,在李冼勇不解的眼神中嘴唇都咬的青白。 他月白的袴子因着这般剧烈的抖动,不小心拂上了脚边的一壶青花瓷瓶装的酒液。 苏屠醣。 那本来是他用来和归府的无双风花雪月,共饮今宵的美酒,是他一片赤诚真心双手奉上的礼物。 全都是谎话堆积的镜花水月。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浮现,最后是腥味浓重的产阁里面,素白着一张脸的无双面无血色,流着汗水的手指被他牢牢抓握在手心。 那时候他多么地心疼她,是怎么样畅想以后美好的生活。 却敌不过无双起皮的无色唇瓣微微张开,气音道:“苏屠醣。” 他的满腔幻想,都敌不过无双眼里的一壶苏屠醣。 许志博最后美好的幻想与脚下的酒壶一起被踢脚踩碎,连瓷片与画面都要狠狠地碾碎。 这世间再难寻到第二壶的苏屠醣就这样被他伸脚剁碎,徒留芬芳的香气萦绕满整个庭院,令暗自计算的李冼勇都不由得闭目轻嗅,“小弟从未闻过这样好的美酒,这是什么?” “什么酒?”许志博想阴暗地撇嘴一笑,不过一说话就是哽咽不成调,眼泪不听劝的落了满襟过往,“苏屠醣。” “这是你要的苏屠醣。怎么,贤弟竟是闻不出吗?” 在李冼勇青白交接的惊愕神色里,许志博刚想畅快地笑出声音,就看到戴着斗笠的女郎款款而至,旁边的小丫鬟垂首静侍。 是了,许志博后知后觉地想,他告诉过丫鬟仆从,无双来的时候是不用告知的。 摘下了斗笠的女郎面色平静,容颜娇嫩,像是春景里的柔媚月季花。 无双手里还捏着王都寄过来的信笺。 然后她轻声发问:“许大公子方才说的话我没有听清。这地上的,是什么酒?” 作者有话要说: 许志博:呜呜你就是馋我的酒,根本不爱我,你只是为了公子璜! 留春:你想多了,蠢货,那是为了阿笙(: 下一章喜欢小婴儿的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就先提前预警一下 公子不会死的,他是男主,不会哏屁的,我发四! 第84章 请郎入膳 月光流照的春夜暖而和煦, 涿郡的沙河夜火, 就要浓郁成杯盏中的一坛酒, 借夜宿眠过的是碧色纱铺展的窗棂。 春风寂寂。 戴着笠帽的女郎心换上了樱红色的素面褙子,里面是水蓝色的绉纱衣衫,素白的珍珠若隐若现在她耳坠上。 穿着月白竹叶暗纹袍子的许志博呼吸一顿, 被那女郎摘下笠帽后柔媚的容颜所惊,低声轻轻唤她:“无双。” 饶是许志博心思烦乱, 也不得不承认, 今夜的无双出奇的妩媚, 好像每一处肌肤都是鲜妍的玫色,一双盈盈剪眸如水洗过, 珠粉色的唇瓣欲语还休,是月光晶莹的磷粉。 是这样的让他感到惊艳。 许志博殷勤地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食盒,自己摆盘放在广寒木桌子上, 温柔小意道:“你辛苦了, 居然还亲手替我作羹汤。” 留春环视一眼, 似乎感觉空落落的院子很不习惯:“没丫鬟留下伺候吗?” 虽然许志博和留春可以算得上是为世人所不容的通..奸背德, 然而身边真正的体己丫鬟、侍从必然是瞒不过的,她也习惯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对上那些闪躲不及的厌恶眼光。 不过, 这次倒是没有旁的闲人, 只有一颗月桂树,深绿色的椭圆形叶片是清苦味道。 听她出了声,许志博更是赶忙回答道:“这是自然, 我怕无双你觉着不舒服,就让他们都下去了。” 晌午时分,当留春直接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尽管许志博彼时仍在气头上,依旧心虚地转过了头。再怎么说,他也早已承诺给无双,说是这壶苏屠醣,他必然是会留给她的,便是旁人出再高的价也不卖。 他确实没有卖,他一脚给苏屠醣踹碎了。 当时许志博看到他的无双面无表情走进来的时候,他心里第一个浮上来的感受居然不是愤怒,而是惶恐。 惶恐这些镜花水月就要在空中散去,他是宁可护着一个自欺欺人的假象,也不想真的美满生活尽成空的。 幸好,当时留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他尴尬着解释“不小心踩碎的”借口点了点头,甚至还俯身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酒液,声音很轻柔:“要小心一点,酒没了可以再有,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时候,许志博下意识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别扭,可是因着留春垂首,他看不清阴翳的影子下对方的神色,只能抿着唇不说话,连满脸怒容离开的李冼勇都忘记去送。 以后再说吧,以后再去安抚李冼勇,应当总是来得及的。 许志博如是想。 彼时再度抬起头的留春面色平静,甚至还向他露了个温和的笑,“许大公子,晚上见。” 那时候许志博讷讷应了声是,既不敢质问她,也不敢多嘴说什么道歉,只是愣愣地坐在藤椅上,看对方袅娜的身影渐渐远去。 那时候他还内心惴惴,担忧对方必然是生了气,恐怕十斛珍珠奉上,都难以真的讨回佳人的欢颜。 还好,似乎对方不是在给他撑面子,是真的没有动气。 夜半时分,青灯流曳出微弱的缠绵火焰,然而枝枝蔓蔓上点缀的细软花卉,到底不敌留春唇角的小痣鲜艳明媚。 许志博倒没想到,为了见自己,留春不仅盛装打扮,甚至还用朱砂笔在唇畔点了一颗小痣来魅惑自己。 许志博原本半悬在空中的心彻底塌下去,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甚至还讨好地搬开了椅子,“今天我亲自伺候夫人,免得夫人不开心。” 月光和灯火照不到的罅隙,留春轻柔地弯起了唇瓣,很是欣慰的样子。 原来许大公子知道这些仆从丫鬟看不起她啊,那为何平时还能温和地表示不解,“无双你想太多了吧,他们哪里会不尊敬你?你还是少看些账本子,多看顾小郎好一些。” 刚刚才想到这里,许志博就已经适时开了口:“莲儿呢,你已经哄睡下了吗?” 素手打开食盒,留春挑出鎏金银色盖碗的屠苏酒,给他满倒上一杯,在滴沥的水声中,她轻缓地嗔笑道:“这样的良辰美景,你提他作甚么?难不成,光是看我还不够吗?” 这许志博口中称的莲儿,就是留春和他共同孕育的小郎,名字也是许志博亲自取的,寓意着从淤泥里生长出来的花之君子,盼这儿子能够生长顺遂、开心无忧。 银月被倾斜而下的桂枝酒液浇落得稀碎,再也拼不成完整的样子,反而更有种残缺的圆满。 许志博何时听过一向算是肃谨矜持的留春这样说话? 当即,他红了脸,还替她将菜碟拿出来一一放好。 玫瑰卤浇在樱桃肉芋头上,一时倒分不清哪个颜色更艳。 红油刺啦在肚丝上,旁边配的是红烧黄鱼和酒酿清蒸的鸭子。 七翠羹、枸杞炖海蚌与爆炒河鲜暂且不论,最妙的还是放在底层的一盅瓦罐煲出来的撒着干贝和百合、响螺片的浓郁的炖汤。 他都不用掀开盖子,就已经嗅到了这汤淳郁的清香。 这么多的菜肴,怕是在留春回去置备好食材后,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能将将的拾掇好。 许志博的眼神愈发柔和,便是为了留春的这份心,他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她对崔珩晏的小心思不存在。 毕竟他们都已经有了爱的结晶,纵然心里头还是有点不舒服的疙瘩,但是他也愿意为了莲儿放下。 许志博虽不算是多么大度的人,但也愿意在这样事已定局的时候退后一步。 他暗自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 似乎完全觉察不到他若有所思的眼神,留春将他随手放在旁边的屠苏酒双手奉上,绵声劝着:“既然苏屠醣已经被许大公子不小心打碎,不若你尝尝这一杯屠苏酒吧。” 春风送暖,正是适宜饮屠苏酒的珍贵时节。 原本复杂丛生的念头被硬按下去,许志博将唇附上酒杯前,还问了一句:“都没有旁的人了,无双你是不是也该称我一声夫主?” 留春眼神轻柔,面色倒是娇羞也似地浮上一层晚霞的赤,然后温柔敦促道:“请用屠苏酒吧,夫主,奴家的手都举酸了。” 许志博何曾享受过她这样的拿娇做调?当即忙不迭应一声是,将这杯浸泡着花椒和附子的沉絮酒液一口满下。 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竟是在这样绵辣的酒意中,敏锐的舌尖倒是触到了一点钝重的腥气。 不过许志博这想法,很快就在留春挟过来的一块鸭肉下烟消云散了。 他也不动筷,直接就着对方的手将这筷子白肉吞下,细细咀嚼了两下,倒是见到对方的面色更加红润而娇媚。 都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居然还如此爱羞? 许志博心下当真是得意不已,还指示对方给他再亲手为他挖一勺玫瑰卤子送进口,满意喟叹道:“到底是博陵崔氏出来的丫鬟,竟是有这样的好手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你又忘了。”留春笑吟吟看他一眼,指了指唇边的小痣,“是我从前的好友迎春来着,她长了颗红痣在嘴边,我曾经提过很多次的。” 许志博只知道她有个旧交是阿笙,哪里会记得这许多?于是他不由嘟囔道:“一个侍女,友伴倒是不少。” 不过这迎春的名字倒确实很耳熟,不过好像不是从留春的嘴巴里听说,而是依稀从别的人口中听到的。 不过到底是谁,许志博也记不大清。 随即,他又饮下了一杯厚重的屠苏酒,畅快道:“你有时间再邀她到府中一起玩就是,若是还没嫁人,从此再做个好姐妹、陪着你也是有的。” 这就是他宽容表示,愿意把她的友伴收入房中了。 真是好算盘。 留春无声地微笑起来。 又劝了几杯酒,她端起那一小盅的浓郁汤羹递到他手边,愈发的软而娇媚了,“夫主,快尝尝这盅汤,奴足足熬了有三个时辰呢,可是费劲了心血。” 如果许志博不曾记错的话,当时留春从发作到生产出他的好莲儿,也是恰恰用了三个时辰。于是他笑意更盛,拿汤匙舀了一勺汤先递到鼻下,嗅了一口。浓郁的香气里面又掺着些许古怪的膻味,不过倒另有一番醇厚的味美感觉。 咽进喉咙中时,许志博如此想。 兴许是炖的够久,又放了鲜香的材料入味的原因。 纵然许志博一开始觉得有些味道奇怪,可越是吃越是觉得入味,很快连着留春的那一份汤,他都一并吞咽了下去。 当真是味美绝伦啊。 许志博抱着圆滚的肚子,将杯里最后的一点屠苏酒溜缝一般灌进肚皮里,望着饕餮过后、清扫一空的桌面。 这下当真是,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了。 这时许志博才注意到留春面前空落落的盏碟,歉疚不已道:“你瞧,都是因着伺候我,无双你都没怎么吃好是不是?” 很是温婉地摇摇头,留春轻言细语:“没关系,夫主用好我就已是很满足了。” 望着她娇俏动人的脸颊,许志博更是豪情万丈,看了眼并排摆着的两个汤匙,不由拍拍肚子,打了个酒嗝,指示道:“下次你再烧这个汤给我吃,实在是味美极了。” “恐怕只得这么一盅了。”然而,让许志博意想不到的是,留春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许志博不由得诧异:“这是为何?” 忽然之间,月光之下,留春的嘴角流曳出来一丝血液。 在他惶然睁大的眼睛望过来的视线下,留春柔媚而笑:“这自然是因为,你入肚的这些东西,全都是你的莲儿做成的。”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小孩子的下一章也别点了 第85章 金羊毛 自从上一次的信笺之后, 阿笙再也不曾收到过留春的来信, 好像一切都消弭在这个暖意融融的初春。 直到她得知了涿郡范府无双的死讯。 当这个信息传入耳朵的时候, 阿笙的第一印象不是悲伤或是愤怒,而是荒唐。 怎么可能会死呢? 上一次传信的时候,留春还说涿郡的桂花开了, 她制成一罐蜜露,每天滴两滴到茶里, 又香又甜, 令人口舌生津。 留春还说, 她找到了自己之前遗落在崔府没来得及拿走的首饰钗环,还已经细细用布巾擦拭过, 要连着那壶苏屠醣一起,找镖局里面的镖师一路护送过来。 甚至于,留春还向自己讨要了王都贵妇烹煮牛乳的方子,说要给自己爱挑嘴的儿子乖乖喝下, 让他吃掉就忘不下。 留春最后告诉她, “纵然许公子不是十全十美的郎君, 但他待我也算是不错。我愿意和他相知相守, 把从前的事都忘却,好好地和他过日子。” 突兀地, 阿笙耳边浮现出旧日崔姑母幽幽叹息的声调:“图一个郎君什么都行, 就是不要图他对你的好。” 但是留春死了。 所以留春永远地留在了这个腊尽白雪的阑珊春季,再也不用、也不能见到霜凋夏绿、秋月寒江、冬雪皑皑。 就只会存在于这个万事万物都初萌的美好季节,与冬眠后刚钻出泥土的新芽打个照面, 永远地沉睡在春花之下。 从外间踩着木屐的侍女踢踏响着走了进来,左右看一圈疑惑道:“花锦呢?” 不过她也没多想,只是高声唤着阿笙:“小姐,你的信到了!” 信笺上的字迹阿笙再熟悉不过,正是幼年与她拜于一个先生门下的留春。 果不其然,留春不会死的,想必都是空穴来风的流言蜚语,因着涿郡离这里太远,所以中途出了岔子,阿笙放下了吊在嗓子里的这股气。 然而,她这一口气还没舒到底,就被拆开信后的第行字给震得脑子嗡疼。 “阿笙,见信如晤。当你看到这一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 晌午时分,拿出绢帕替许志博擦拭好酒液,留春的手指也不经意间沾染上了苏屠醣酒液的芬芳。 哪怕是留春彼时心神恍惚,也不得不承认,这酒酿当真是醉人,就快要让她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梦。 太荒谬了。 留春筹谋这么久的一壶酒,许志博拍着胸膛、再三许诺的一壶苏屠醣,居然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被打碎在地。 太荒唐。 然而,攥着沾染上湿润泥巴的留春想,她要去哪里再来找到这么一壶绝世的苏屠醣呢? 不会再有了。若是不曾告知阿笙还是另一说,问题是她已经承诺过阿笙,会以土仪的形式送给公子璜这一壶救命酒。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仅是崔珩晏的问题,这三年来,在无数的通信来往之中,留春也从对方的寥寥数语中,察觉出了阿笙对于公子朦胧挂怀的伤感之意。 现在,倒是留春先给了他们悬崖上的一滴虚幻的蜜糖,却要转眼抽走。 为了照料孩子已经磨平的指甲,在掌心里嵌出来血迹,对着许志博惴惴不安的眼神,留春的笑容越发宽和:“无碍的。” 会有人替你偿命,所以无碍的。 迈着与往常别无二致的脚步走出许志博的庭院,留春头也不回,快步走向清晨才光顾的青仁堂。 拿着医书随性翻阅的郎中一愣,看她一眼,“还要开给小儿开胃的山楂丸子吗?” 他还自得一笑:“我就说,用下那个山楂丸子,再挑嘴的小郎,也能连用三大瓷碗的粳米还叫饿。” 留春淡声问:“有见血封喉、不留痛楚的毒药吗?” 本来还晃荡着腿在藤椅上的郎中一个趔趄,狼狈不堪道:“无双,你怎么又捡起旧行当了?” 他摸摸下巴揣测道:“莫不是你的许大公子看上了别的貌美娘子做滕妾?” 说着,郎中就转过头,原本温润的笑意收成面无表情的模样,伸手去拿无毒甘平的零榆。 不能留她了,郎中想,这样恶毒女郎的行迹,他须得告知县令,将这些年她害人的证据悉数交出来,对簿公堂。 这样歹毒心思的女郎,一门心思只害同样命苦的无辜姑娘,他决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发生第二回 。 然而他推开小屉的手指,却在留春的下一句话落地后顿住。 留春温声说:“不是的,是因为这药是留给我的,我不想死得太痛苦。” 郎中惊诧地回过头,瞳孔放大,“这是为何?” “我还当你不会问呢。”留春微微笑起来,当真是春影横斜的媚意,婉柔不可方物。 从前留春第一次买月茄颠的时候,郎中刚开始断然否定,直到她情急之下说出自己的痛苦遭遇,表明自己这药是下给范邨的时候,这郎中才住了口,经过仔细询问后才斟酌着药量给她包好了。 甚至刚开始的时候,郎中还会经常到范府去给众人切脉,就是为确认这药确实是下给范邨的。 到了后来,郎中才放下心,只是问她索求药剂的数量而非多余盘问。 叙述完大致的情形后,郎中哑声,于是沉默静静发酵在这溢满草药味的铺子。 良久,他才断然摇头:“这太过伤天害理了,我不能卖给你,你居然想谋杀自己的亲子,便是复仇,这也太过了。” 之前许志博倒是还醋过这郎中,留春微弯着眉眼,饶有兴致地想,不过她猜许志博一定不知道一件事情。 留春轻着声音开口:“你是范邨原配妻子的幼弟吧。” 隔着笠帽,她都能猜出来这郎中瞠目结舌的眼睛:“你瞒得其实很好,我之前从未猜测过,直到机缘巧合之下,我见到了那位夫人的画像。” 是如出一辙的细致眉眼,也是相同的悲天悯人。 太过良善的女郎也好,郎君也罢,总是要被人欺负的。 留春温声问:“不去加官进爵,而是死守着这药堂做一个小小的郎中,你是在为了姐姐复仇吧,怎么这么多年都下不去手呢?” 郎中深呼吸几口气,到底还是颓然地靠在被阳光焐热的木桌上:“我没有合适的契机。” 轻轻摇摇头,留春一刀见血地指出:“你是不想杀人,或者说,不敢亲手杀人。” 不顾他的连声反驳,留春望着外面的天色翘了下嘴角:“这些理由,你与我说无益,就像你觉得我这样做很荒谬,我也不在意。我只会给你一个结果,欺你辱你家姐的范家,从此断子绝孙、后继无人,就连不是挂着范家名头的吾儿也不再存在,你觉得怎么样?” 郎中的嘴巴开了又张,嗫嚅说:“范家已经没有子孙后代了,你的儿子没有范家的血脉,你不必如此。” “但他姓范。”留春眼睛波澜不惊,冷血到似乎不是在讨论自己的儿子,“许家一定会鼎全族之力帮这个孩子,到时候范姓依旧是大族,可以享尽荣耀辉煌,这样你也愿意吗?” 家姐惨死的样子还浮现在眼前,出现于他每个闭目沉睡的恐怖梦魇里,漂浮在每次路过门庭若市的范府门前之时。他没法抗拒这样的诱惑。 郎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但是你的儿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没办法,谁让他骨头里面是许志博的血,而我是因为阿笙才能有了后来的他。我是个无能懦弱的母亲,想不到别的让许志博痛不欲绝的法子。”留春说这话的时候,眉梢上扬,“这错,我便用命来偿。” 太过狠毒,郎中望着留春笔直的背影,瑟缩地想。 但是也足够有勇气。 但凡他能有一半这样豁出去的勇气,就不会让范邨再苟活于世上这么多年。 他虽不能认可,但也足够尊敬。 从暗匣里拿出家姐的画像,剃掉髯须,郎中就觉得是在照镜子。 “姐姐,我好窝囊,最后还是要让你的姊妹来复仇。”他抿着唇干涩道。 名为无双的留春和郎中的姐姐曾经都侍奉过范邨,呼吸过同一个后院里的血腥芳香,可不就是姊妹? 一个因范府被折磨而死,一个屠近范府阖族,连后代都不曾留下。 有因必有果,如若范邨当时在虐杀人时,曾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怜悯之心,故事的结局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把安眠药掺进桂花味的茶水中,哄得挑嘴的儿子沉沉睡下,留春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鬓发,“好孩子,来生不要再认我做母亲。” 烧开的水蒸出缭绕的雾气,就要遮住她流下泪水的眼睛,菜案旁还是精心调制的牛乳,就是为了哄劝他能喝下。 留春好不舍得,便是自己承受千万般的苦痛,都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代受己过。 但是她到底还是举起了屠刀,划破空气的残影风干了她眼角的泪。 就这样吧。 半周后,收到信的阿笙自然不能从留春短促的几行字中,猜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笙只能看到结果。她只知道许志博发了疯,不仅踹翻了苏屠醣、屠杀了自己的亲子,甚至还令留春遭遇不测。 听闻许志博在疯癫地买醉之后,已经被处心积虑、看他不爽的对家抓到了把柄,一份诉状已经递到了上头去。 已是收押大牢,怕是难以活不过今年的晚秋。 就连阿笙想替留春做一些什么,都已经找不到得以报复的对象。 不过最后留春安慰她:“我就想长久地留在这个春天,温暖适宜又不溽热难耐,你别难过。” 薄薄的纸页后,是厚重的地契银票,从前崔姑母留给阿笙的东西,不知留春是多困难才从崔家人抢到了手里,此刻尽数留给了她。 春枝花影扶苏之下,留春笑靥温和明媚:“阿笙,你别难过。” 怎么会不难过? 是春风吹过窗棂,撩动起姣美女郎的额发,似乎是在轻声劝慰,又似乎只是个温暖的怀抱。 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侍女鸣绿看到阿笙流泪的样子,急得从袖子里拿绢帕去擦,啪地轻声一响,又是一封信落下来。 鸣绿一拍脑门,赶紧道:“对了,书斋的老板也送来了一个封信,说是小姐您的乐谱有贵人买去之后,一定要见见您的先生,什么要求都让小姐您尽管出。” 她糊涂地摸摸头:“不过小姐就只买过话本子,什么时候谱过乐谱啊?这刘公子是找错了人吧。” 本来已经要说出婉拒话语的阿笙顿住,轻声问:“哪家的刘公子?” “就是益州的爱乐成痴的那位刘公子,刘异曲啊!”鸣绿抓着帕子嘟囔着,“我猜着是想找二小姐,不过递错了信,这书斋老板也太不小心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请做下一句话自我评价。 留春:断情绝爱版美狄亚。 第86章 妄言口 “你想要什么, 凡是你想要的, 我必然会帮你寻到。” 眼前的人沉声妄言。 阿笙从来没见过这么固执又死心眼的人, 路过的人看这两人的样子,都不由诧异地转过头来,随即了然地一笑, 又转过头去。 了然什么啊?阿笙都不用想,就能猜得到, 这些人一定是把她和刘异曲当做是情人的关系了。 然而不是的! 自从第一次收到书斋老板代为转交的刘异曲公子那封信笺之后, 阿笙不想惹麻烦, 便把其丢掷一旁。 没想到,刘异曲是如此有恒心、有毅力的人, 居然可以每天三封书信,完全不重样,就连门口洒扫的小丫鬟,都知道有一位倾慕大小姐的郎君日日飞燕传书。 这可是阿笙未来的妹夫, 要是搅和在一起可就真的成了□□烦。 然而怕是没人能相信, 这位“极为痴情”的郎君, 所求的只是见一面阿笙谱曲的那一位师父。 苍天可鉴日月可表, 阿笙哪里来的多余师父啊?这不过是她为了能少一点麻烦,所以才随便找的借口, 哪曾想竟是反而惹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扰人小事。 不凑巧的是, 最近百叶也忙于苦读《武经七书》,阿笙也不好因为这种事情打扰她。 更惨的是,这件事情阿笙根本就没有和自己的两个侍女说, 现在要是再添些解释,当真是烦上加烦。 无奈之下,阿笙只能戴了帷帽,想要去书斋彻底和这位刘异曲公子说清楚,也好让他不再每天写信、徒增困扰。 阿笙绝对不曾想到的是,当她刚到书斋,连帷帽都没有摘下来的时候,那位苦守已久的刘公子已经眼神一亮、站起身来,口称:“师妹,我可算盼到你了。” 没错,这是令阿笙更为崩溃不解的一件事情。 也不知道这个刘异曲是对那些劳什子乐谱多么感兴趣,在阿笙偶尔拆开的一两封信件中,不是在滔滔不绝地赞美这乐谱的韵律调新,风情宛然,就是一口一个师妹,非要让阿笙引荐他给自己的师父做师弟。 她婉言拒绝,这位刘公子就像听不懂一样,还能直接用别的话来堵上她。到后来,阿笙也懒得和他绕圈子,直接断言:“我师父只有我这么一个关门子弟,我也喜欢被师父独宠的感觉,不想要从天而降的一个比我还大的师弟。” 一旁看的津津有味的书斋老板咽了口口水:这小娘子倒是直言不讳,什么都能往外说,也不怕别人听见说她不包容、善妒。 然而阿笙更加没想到的事情是,她这样堪称毒辣的语言不仅没有让刘异曲心生退意,或者恼羞成怒,他甚至眼睛更亮了:“师姐的意思是不是,只要你承认我是你的师弟,那么师父也肯收下我了?” 阿笙眉头皱起来,思索一会儿,反而点点头。 与其天天被刘异曲求见一个子虚乌有的师父,阿笙还不如直接断言把这个事情揽在自己的头上。 反正,她是不可能让刘异曲成为自己的师弟的,徒弟那是更不可能。 不过刘异曲自然不是普通的凡人,他信心十足地撑桌子站起来,“我必然会让你满意的,师姐。但凡你有想要的,尽管提出来。” 阿笙轻笑一声,复又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然而刘异曲像是不会被锤烂的铜豌豆,甚至看起来反而被鼓励了一样,“我不信,你就一无所求。” 阿笙真是奇了怪了,自己那位美好舒雅的二妹妹谢涵秋,怎么就会对这么一个郎君一见钟情呢? 诚然,他英姿飒飒,面颅骨也都是富贵的周正,眼神很有股毅然的朝气。 但是,这也太固执了一些。 现在街市上没什么人,可但凡有谁家认识他们的丫鬟、仆从看到他们这样一起走,保准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更兼这位爷还是谢涵秋看上的宝贝,阿笙到时候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刘异曲反而没什么这种顾虑,他就是紧步跟随着,很有那么点咄咄逼人的味道:“师姐,你就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便是上天揽月,也会给你寻来的。” 微抿抿唇,阿笙为了自己的二妹妹活生生按下去喉头的火气,温和劝道:“郎君这话应当对自己的有情人说,而不是对着素昧平生的我。” 比如说,谢涵秋就是个非常不错的人选。 但是刘异曲完全听不懂这个暗示,还直白道:“我没有情人,也不想有,乐曲就是本人此生唯一的挚爱。” 啊呸。 阿笙心里简直是欲哭无泪,兼之这些天太多事情堆在胸口,令她烦闷不堪,原本的气度也基本被这百折不挠的劲头给折磨得发疯。 于是她轻声道:“苏屠醣。” 发现刘异曲的脚步顿住,阿笙反而笑起来,逼近问:“我想要一壶苏屠醣,刘公子能为我寻来吗?” 她的眼睛是濯洗过的清亮,然而在极深处燃烧着压抑而愤怒的火苗,一小簇一小簇,就要把眼前的劳什子刘公子给燃烧殆尽。 让她说了,又做不到,当初又何苦要开口? 明明已经答应过阿笙,会好好活下去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舍弃了自己的生命。 才确认过心意相知的郎君,转眼就要化为枯骨。 做不到,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 骗子。 这些人全都是骗子。 若是旁人在此,恐怕会被这姣妍姑娘眸子里灼灼的火给狼狈逼退,或是兴起什么征服鞭挞的不见光欲望。 然而,让谢家二小姐谢涵秋一见倾心的刘公子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郎君。 听了这阿笙问的话,刘公子的面色变得有点奇异:“只要我能寻得到苏屠醣,师姐就会把我引荐给你的师父吗?” 别说引不引荐了,阿笙自己拜这位决不放弃的刘异曲为师都行。 于是阿笙清甜道:“这是自然,师姐一言,驷马难追。” 然而问题是,你做不到。 阿笙笃定地想。 将自己衣袖上的褶皱细致地拂平,阿笙轻巧行过一礼,温声道:“如若刘公子做不到,也请莫要再打扰,那我就静候刘公子的佳音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欲走,然则她的尾音还没落下,就已经被刘公子果毅的声音所覆盖:“这有何难?我现下就能为师姐取来。” 阿笙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地。 她叹口气,转过头来,“刘公子,我说的是苏屠醣,不是屠苏酒,不要弄错了。” “就是苏屠醣。”刘异曲仿佛没想到这件事情如此轻易就能解决,眼睛更加亮,“师姐你不知,从前我为了一只八角琴,曾经拜过一个师父。这位师父的旧友很欣赏我扎马步的独特清朗姿态,所以属意送了我一壶苏屠醣。然则我不爱酒,就没有带回来,现下应当是我的师父替我代为保管的。” 朗日清清挥洒下光辉,阿笙被帷帽上的细纱遮挡的面颊是莹润的粉白,她不知道是从舌尖还是发旋顶部轻轻地问:“你是在哪里拜的师?” 倒是刘异曲因着不觉得这苏屠醣有多珍贵,因而也不能察觉到阿笙响若擂鼓的心跳声,“还能是哪里?自然是苏州啊,这位爱酿酒的老人家就是从那里的山头避世了大半生之后,才出来的。” 是真的。阿笙不知为了这壶传说的苏屠醣翻阅过多少古籍,查阅过多少残卷,然则就是没有任何关于酿酒原料的记载,有的只是片段的传说与传闻。 翻阅的久了,阿笙抬起头来,看到的只是一层虚幻的月光,镀在她干涩眼皮底下是温柔的烛泪。 有些时候,这些故事甚至会让她怀疑,这壶叫做苏屠醣的酒是否真的存在,抑或只是当年另一个阿笙望着另一个美人沉沉睡去,徒留下自我沉沦的绝望孤苦,写下这苏屠醣的虚假传说聊以寄慰。 然而不是的。 此时此刻,周遭是呼啸的风声,与依偎着情郎温言软语转着风车的女郎,鼻翼里嗅到的是油炸果子的醇香。刘异曲清清楚楚道:“整整一壶的苏屠醣,一直都摆放在那里,如果师姐想要的话,明日我就可以去拿。” “不用,我和你一起去。”阿笙惶急地红了眼,上一个这样说的人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柳絮飞扬的春季,连带着令她怀疑自己记忆的一壶苏屠醣一起陷入迷醉的永眠。 再也不要了,阿笙想。 她再也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釉梅、崔姑母、留春、甚至是双桃,都是在她不经意回眸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永远消失在暮色霭霭的天边,连云朵边缘的桃金色都不曾镀上。 有的时候,阿笙倒是会分辨不清梦与现实,她再不曾做过公子杀掉自己的梦,然则望着梦里面旧人轻柔的笑脸,她又觉得还不如是毒酒穿肠来的好一些。 别再欺骗她了。 阿笙已经没办法再忍受下去。 刘异曲眼见着原本还冷淡孤清的女郎,像是着了魔一样盯着自己,眼睛是溶进黑暗里的黑,“我要和你一起去,拿到了就答应你这个做别人徒弟的愿望。” 她一定要亲手拿到手里。 清风送暖,百里屠苏。 “阿笙。”有人声调清雅地唤过自己,春风拂过三秋寒暑,再重逢倒依旧是萧肃美好的郎君,“你有认了别的徒弟吗?” 公子的眉目秀雅至极,雪青色的发带招揽过四季春秋,沿街碧色的芳草都摇摆着夹道相迎。 然后,美若冠玉的公子璜轻声问:“小师父不要我了吗?” 第87章 三月烟花 三月的苏州, 即便是天色暗下来, 也可以窥得见落霞后, 柁牙落在浅滩上的点点星影,一切的忧愁与伤感都与这个攀满苏台柳的姑苏城无关。 粼粼的波光都是暗粉色的微白,船上笙歌, 歌颂的是梦里寻不到的江南。 歌声清哑而又软绵,有一种将寐未眠的混沌感。 带着帷帽的阿笙按着微风扶起的宽大衣袖, 小心翼翼地走下船。 濯濯烟鬓瞭望的湖青色是一汪水岸旁的红绀树, 流水送过含着孤灯的波浪, 一脉脉地吐纳呼吸。 久在北边涿郡居住的阿笙不由得恍惚,尽管她已经在金粉金沙的王都生活了数年, 依旧不能适应这样柔曼的空气,好像连夹岸的枝条都要融化成一滩水,柔美顺从不知砂砾为何物。 她拍了拍因着这般美景而神情恍惚的鸣绿,转过头来轻声问:“刘公子, 那就是醣山吗?” 顺着她细弱的手指看去, 重叠的黧黑色重叠成枝影, 朦朦胧胧地糊成一团, 便是就着手边的朦胧烛火也看不清楚。 刘异曲点了点头,然后他有些犹豫地问道:“师姐, 你都不用告诉他一声吗?” “我已经告知祖母与二妹妹了, 刘公子不必挂怀。”阿笙的声音被春风冲散成柔和的一线,飘飘渺渺听不清楚。 刘异曲不尴不尬地摸摸头,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是在说, 崔小公子崔珩晏。” 这事情,还要从半周前说起。 当时本来阿笙被痴迷于乐谱的刘异曲絮叨折磨地不轻,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偶然获知,对方竟然有解掉月茄颠毒药的苏屠醣。 不待阿笙再追问下去,崔珩晏就忽然出现,还害得阿笙和刘异曲的对话蓦然中断。 阿笙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阿笙都快要为他的毒急到火烧眉毛了,这位爷倒是很冷静,天天四处闲逛不说,还能在这里闲适地叫什么小师父,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如果再找不到解药的话,怕是要大限将至了。 或者说,自从那一次阿笙直面公子的流血惨状后,崔珩晏一改平时那副冷冷清清、万事不挂怀的忧郁样子,很有几分重回当年的无赖扯皮模样,像是完全不关心自己就快要挂掉。 被阿笙当街严词训斥的公子璜温顺地点头,她说什么都应是,最后等到她气急败坏地住了嘴之后,他还笑吟吟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声音很轻。 “是我总想和阿笙多待一段时间,是我不好。” 他眼睫是黑而密的浓糁,清亮的眼神是汩汩的一壶陈酿,姿态清雅而神色从容,薄唇微扬就是春日白雪。 阿笙在这样的美色下惨痛败北,一句多余的话都讲不出,最后只能憋红了脸愤愤道:“那你怎么还不将我的手札还给我?” 崔珩晏无辜问:“什么手札?” 又开始装蒜。 阿笙气得不行,拼命按捺住怒气,“你说什么手札?” “哦。”崔珩晏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今天出门没有拿,下次带给阿笙,好吗?” 好什么好,还出门没带呢。公子他就是故意的! 阿笙面上不表,内心已经是在翻滚沸腾。她不无悲哀地想,公子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好像自己怎么样都不要紧,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便是他不在乎自己,又没有想过自己该是怎样焦灼呢? 甚至,崔珩晏还因为刘异曲在这里吃味。 当时阿笙冷下脸:“你当我不想喜欢他?若不是二妹妹心慕他,我一早就禀明长辈,说不定现下已经和他躞蹀情深。” 原本暖意融融的春风停住了脚步,有转角的老者若有所思地停住步子,本来要上前打招呼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已经急匆匆转头离开。 不过这一幕,处在气头上的阿笙自然是不曾看到的,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崔珩晏,心里一边是急躁的,另一边却因为想从他口中听出一些气急败坏的真心话。 难听也好、急躁也罢,总是能让他打破这种风轻云淡的面具,好歹也对自己的事情上一上心。 阿笙明亮的眼神直直地对着她。 果不其然,表情云淡风轻的崔珩晏神色微僵,然而他垂眸思索了一下,反而露出个温和的笑容:“这样也不错。” “公子的意思是,”阿笙语调是冷而涩,“我喜欢别的郎君,也很不错是吗?” 阿笙想要喜欢世间上的任何一个郎君,也许都不必这么辛苦。 可这从来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 在这种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崔珩晏他居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 本是因着公子对自己的身体不挂心而说气话的阿笙,这下更是觉得一脚踩在火焰上,整个人都燃烧起来:“公子竟是这样想的,很好,那我来日就让祖母拿出花名册,全王都郎君的画像都订装在上面。说不定还能听听公子的意见,让我好好择一位好夫君呢。” 她看崔珩晏只是淡笑着不说话,更是口不择言道:“公子想留着那手札就放在你那里吧,反正都是从前的旧事,谁稀罕?” 风声更近,一时之间,阿笙只能听到自己气喘的呼吸声,公子干净的眼眉微弯,投下的是一片静谧的河。崔珩晏的笑容像是糊上去的脆弱,明晃晃的,仿佛随时都会脱落下来,然而并不曾。 崔珩晏就合该永远都是镇定自若的公子璜。 随即他轻声说:“我知道了。” 《大般涅槃经》中记载,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 剩下的一个是五盛因苦,色受想行识皆在顷刻间颠覆,阿笙能察觉到自己的舌尖溢出的苦意,眼睛明明是干涩的,心里却在下一场雨。 是谁说不要打着爱的名头口出恶言,最后回落的伤害到底还是累积到妄言的人身上,连点在木屐上面的脚尖都灼烧着痛意。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然而,公子到底知道什么了? 这种事情,阿笙自然不得而知,然而她知道谢二小姐谢涵秋是快笑到满床榻打滚了,“你们两个也太有意思了一点。” 一边郁闷的阿笙终于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之前百叶的感觉,恨不得冲上去捏她的脸,“哪里有意思?我恨不得拿那本手札劈死他。” 谢涵秋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就快要岔气了,“有什么话非得憋在心里头,不能好好说,你们两个也不怕把自己憋出病来,怎么像小孩子吵架一样?” 是的,自从那次夜探公子后,阿笙就已经在谢涵秋惊愕的视线下,把之前崔府的事情基本都讲明。在这位聪颖的女郎接连逼问下,别说是崔珩晏的事情,就连小狗寒寒的过往,阿笙都被迫交代清楚了。 谢涵秋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也就是说,当初崔小公子之所以能察觉到那药的不对,是因着小狗寒寒的病逝。不过那时候他也不大吧,居然还能和崔大夫人维持母慈子孝的样子来?” 细细想来,甚是恐怖。 阿笙之前倒是没有往这个层面上想过,但是听谢涵秋这样一说,反而觉出来了味儿。 这厮也太能装了一点儿,这么大的事居然就一直埋在心里头,从来都没有讲出来,而是自己暗自筹谋,凭借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谢涵秋啧啧感叹道:“本来我还总是埋怨刘异曲是个榆木脑袋,完全一根筋,现在这样对比看来,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公子倒是更恐怖啊。” 什么水晶玲珑心肝?阿笙恨恨地扯着帕子,骂道:“这就是个傻子。” 看她小脸都揉皱成一团的样子,谢涵秋倒是笑得更加逾大声,她拍拍阿笙的肩:“姐姐,别怕,刘异曲不是有苏屠醣可以来救你的小公子吗?” 说到这里,阿笙才意识到什么,正色道:“我之前因着心急,倒是忘记问你……” 阿笙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被谢涵秋截断,“可需要我帮你骗一骗老祖宗?” 原本敛容的神色微顿,阿笙轻声说:“我们一起去苏州吧。” “才不要呢。”谢涵秋轻轻眨眨眼,“距离产生美。就是得让阿笙你这样凶悍的女郎狠狠治一治刘异曲,让他认知到不是天下的姑娘都脾性这么好,他才能意识到我这样柔婉贤淑的性子是多么难得。” 好啊,原来是把她当靶子呢。 阿笙掐着对方的腰,细声道:“谁性子凶悍?谁脾性不好?” 就像阿笙一样,谢涵秋也极为怕痒,当下她缩成一团不住讨饶:“我,我脾性不好,你可要好好开解一下这个榆木疙瘩,让他开开窍。曲音虽好,那也不能当饭吃啊。” “怎么不能当饭吃了?”就在阿笙尽职尽责把这番话带到的时候,刘异曲反而惊诧地抬起了眼睛,好像是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话,“饭可以一日不嚼,乐音却不可或缺。” 说到这里,抱着八角琴的刘异曲沉吟道:“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曲音自然不能当饭吃,它既是比粳米更能饱腹,也能令我神魂颠倒、忘却一切。” 用你走调的琴音吗? 当时在甲板上,阿笙被咸腥的海风吹得头晕脑胀,差一点就把这句话给吐出来,所幸她还有基本的理智,在最后的关头,凭借着念叨“苏屠醣”“苏屠醣”“苏屠醣”三字真经,硬生生地把就要呼之于口的心里话给咽了下去。 这倒不是阿笙有多挑剔,毕竟她自己小时候吹笛子,那也是人憎狗嫌的,因而她自认为包容度算是异常高的。 直到,直到阿笙欣赏了一出刘异曲用那副破破烂烂的赝品八角琴,给她拉了一首《浔阳曲》。 彼时黄蓉蓉的月亮爬得老高,就连一起一伏的海水都映着金黄的甜美色泽,流淌着的浆液都是甜味的流沙,好像下一刻就可以咀嚼到蜜糕的芬芳。 阿笙肃容静坐,准备聆听因痴迷乐音而闻名遐迩的大师刘异曲演奏。 有些时候,听着别人悠扬的曲子,阿笙会幻想自己其实是广寒宫的仙子,完全沉浸在对方的曲音世界。 有些时候,纵然对方拉的有一些磕磕绊绊,阿笙也会鼓励地不住点头,夸对方是未来的大家,只要勤加修炼,必然能出人头地。 更多的时候,阿笙会悄悄地走神,下意识地打着节拍,直到最后一个旋律拉完猛地睁开眼睛,暴风骤雨式鼓掌,嘴里不停叫好。 但是,在期待已久的刘异曲拉出第一个声调的时候,阿笙第一次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头牛。 这样的话,在半刻钟耳朵和心肺被折磨到不停绞痛的时候,面对着刘异曲兴致盎然求师姐点评的表情,阿笙还可以诚恳道:“你的技术太高,然而你这是在对牛弹琴。” 她层次太低,完全领略不到这样的神的领域。 于是当时阿笙只能委婉地劝说:“依我个人来看,你的曲调过于高深,不是不好,就是可能会有一些曲高和寡。” 换言之,就是她听不懂。 再直白一点,实在、实在、实在太难听了,哪怕是原本抱着“闭着眼睛夸奖”念头的阿笙,在八角琴尾音盘旋在耳边的时候,都吭哧吭哧讲不出一句话。 真不知道从前刘异曲的身边人,都是怎么忍耐下来的,居然还能让这个孩子这么自信,全神贯注于拉琴的过程,一点自我怀疑的审视都没有。 却没想到,刘异曲腾地一下站起来,就差要和阿笙握手,“我就知道,凡人听不懂我的曲子,只知道贬损我,说我不适合这条路。但我知道,我这匹千里马只是没遇上好的伯乐。您天生就是我的师姐啊,我终于等到有人能欣赏我的这一天了。” 望着刘异曲激动到颤抖的脸,阿笙嘴巴开了又闭,艰难道:“你太客气。” 刘异曲以自己为例子,生动形象地向阿笙说明,谦虚不是一个好的美德这样一个道理。 可惜的是,阿笙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有点太迟了。 作为没说真话的代价,阿笙每天晚上都要遭受魔音穿耳的折磨。 这还就算了,刘异曲真的不是凡人,他拉完之后,还要听阿笙的点评,说他哪段拉的不好,哪段的节奏不对劲,方便他下一次复盘。 太难了,强打精神听完他弹奏的阿笙揉了揉自己痛苦的耳朵,口干舌燥地评价完,拿起茶水润了润唇。 有求于人,就是这样的。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字刻在心脏之上。 忍无可忍,还需得念着苏屠醣再忍一下。 而作为真正被下了月茄颠的崔珩晏,恐怕还对此一无所知呢。阿笙望着冰凉凉的窗舷,很是忧郁地想。 鼓胀的白帆飞扬在地平面上,号声悠扬地传到水天一色的远方,近岸处是人头攒动,细碎的声音穿透空气带来了苏州的味道。 目的地到了,终于可以下船。 也是因此,面对刘异曲关于崔珩晏的问题,阿笙不答反问:“刘公子出门,竟是没告知我二妹妹一声吗?” 刘异曲挠挠头,困惑道:“抱歉,不知师姐的二妹妹是……” 阿笙的话简直是从牙齿里面挤出来的,“谢家二小姐谢涵秋,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刘异曲坦诚地表示:“然而这位姑娘和我没什么干系啊。” 怎么就没有干系了?人家一个小姑娘在所有世家大族面前,将自己的心意坦率表述出来,甚至还每天都拿着各种古籍上面的残谱乐章去找你。 要不是因着喜欢,难不成还是和你切磋琴技去了吗? 不等阿笙腹诽结束,下一秒钟刘异曲已经解释说:“这位谢小姐是欣赏我的琴技,每天来和我交流心得的,是我的知交好友。然则,我这是为着私事出门,也不必告知朋友啊。” 阿笙默默无言地瞥他一眼,一时竟然不知道他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我的家妹会对你这么好吗?” “这自然是因为我们是好友啊。”想都不用想,刘异曲已经爽快地给出答复,他的眼神很热忱,“我之前也没有想过,这世上居然真的有知己,可以不求回报地对我这么好。” 咬了咬唇,阿笙连踏上岸边的马车都差点给忘了,“你难道忘记二妹妹她从前对你吐露过的情思吗?” 说罢,她已经搭着鸣绿的马车上了轿,唰地一下拉过帘子,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个琴痴。 然而刘异曲爽朗的声音依旧透过帘子传了进来,“那都是之前的事。她也承认自己现在没有了这样的念头,只是想和我做朋友,共同交流乐曲上面的心得。” 傻蛋才和你做朋友。 阿笙还没说话,旁边的鸣绿已经气咻咻地开口,尽管声音很低,然而轿子本来就不算大,更兼此处安静,阿笙把她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噗呲笑出了声。 外边的刘异曲没听到鸣绿讥讽的话,只听到阿笙幽弱的笑声,于是奇怪地发问:“师姐莫不是觉得我的话很有趣?” “我是觉得很钦佩你,居然能找到这样好的知交好友。”平静了一两秒,阿笙揭下了罩住脸的帷帽,柔声回复。 待到马车的辘辘声响彻耳畔,阿笙才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真是不知道谢涵秋到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这下阿笙是真的相信谢涵秋自称脾性很好不是在开玩笑话,而是确有其事了。 这样的郎君,谁能忍得住不拿斧头去劈,当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修行。 待到马车行出去一段距离,鸣绿才小声地问:“小姐,你说花锦不会有事吧?” 这次前往苏州一行,阿笙本来是想带着花锦一起的,毕竟她年岁长一些,阅历也多一点,办事总是会比鸣绿稳重很多。 然则很不巧的是,就在阿笙告知她们第二日要出行的消息当夜,花锦就不巧染了风寒。。 鸣绿长吁短叹:“怕不是倒春寒。” 然而她还是很疑惑:“从前花锦从不曾在这种时候病倒的,不知道这次是因着什么。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实情,小姐也不在身边,她可该怎么办啊?” 鸣绿这个小丫头傻乎乎的,然而阿笙却是知晓这位花锦大丫鬟根本就没有病。当天夜里,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阿笙就连忙请了医师过来看,倒是打了花锦一个措手不及,连预备给自己额头升温的汤婆子都没准备好。 不过就是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不想跟着阿笙一起到苏州来罢了。 说句实话,不说女婢本就该跟着小姐一起出行,阿笙本人也不是什么苛求的主子,只要花锦开了口说一句不愿,阿笙是不可能强迫她来的。 这样欲盖弥彰,偷鸡不成蚀把米,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 然而阿笙没有多言,她只是微微一笑,对着尴尬不已的花锦轻声说:“那你好好照料自己,记得你的五百两。” 要不是因为之前承诺过她的姊姊双桃会照料她,阿笙才懒得多瞧她一眼。 哦,对了,还有花锦欠自己的五百两银子。 因此,对着花锦担忧的神色,阿笙低声劝慰:“没关系,花锦不是什么蠢人。”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蠢人和感了风寒有什么联系,但既然自家小姐已经这么说了,鸣绿也就懵懵懂懂地应过一声是。 摇晃的马车中,鸣绿好奇问:“小姐,这头蠢驴说的崔小公子是怎么回事啊?” “不许叫刘公子蠢驴!”微一思考,阿笙才转过来弯,轻轻地点了一下鸣绿的额头,“这可是我未来的二妹夫。” 鸣绿揉了下额头,很是替家中的二小姐感到忧愁:“我从未见过这样死脑筋的郎君,偏偏有的时候我居然还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这可该如何是好?” 这也许就是刘异曲独到的魅力,不然何至于让谨言慎行的名门闺秀只是打了个照面,就一见倾心了呢? 反正作为只看他人皮相的肤浅阿笙是欣赏不来。 于是阿笙捻了块花糕融化进嘴里,若有所思:“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你需得相信二小姐的恒心。” 虽然这样说,但是哪怕是鸣绿都能听出来阿笙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的不确定性。 于是鸣绿愁眉苦脸:“但是若是这么努力,还是不成呢?” 有的事情,好像不是努努力就可以做到的。然而谢涵秋已经在初见的时候,就已经丢掉了全部的底牌,只有赤诚的真心留下来。 阿笙咬咬牙,确信道:“那么,恐怕天下的女郎怕是也无人能入得这位郎君的眼睛里,他就只能和自己的琴音相伴终生了。” 恐慌地摇摇头,鸣绿又想到了最初几天被刘异曲的琴音折磨的恐惧,好在小姐怜惜她,后来就直接让她回舱入睡,自己艰苦鏖战。 就在这时,轿子停在了客栈前,鸣绿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然而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只是随口一提。 是的,她忘记自己开启这个话题的原因其实是好奇公子璜。 至于崔珩晏。 轻哼一声,阿笙眉目依旧很冷淡的样子,心里默默念着:“我的事情,与他何干?” 就好像她此次费尽周折来到苏州,不是为了什么苏屠醣,而仅仅是欣赏一下皓月清波的春景一般。 挥开小厮的刘异曲等候在轿子外,等到阿笙袅娜步下,才歉疚不已道:“我师父不在了。” 心下一咯噔,阿笙缓慢地意识到。 又来了,又是一场空,这样的空落落绝望又来了。 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就连刘异曲连声唤着“师姐”的声音,阿笙都差点没听见,还是最后鸣绿担忧地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所以说,到底是又来迟了吗? 不待阿笙道出一句节哀,刘异曲已经自顾自道:“所以怕是得到山里头去寻师父。” 到山里头去寻,难不成这位师父的碑墓建在了山上吗? 不待阿笙出言疑惑,就听到刘异曲的下半句话:“自然,若是师姐不着急的话,也可以等半个月左右,师父他老人家就会回来。” 得嘞,莫不成这位师父还会诈尸吗? 夜半时分,乌鸦声声凄切,扑棱蛾子撞向幽幽灯火,干瘪的骷髅头从山头一蹦一跳地下到城镇里,欢快地敲上自己的屋门,“小姑娘,是你来找我吗?” 只要稍稍联想一下,阿笙就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灵的寒颤。 发现她不停哆嗦的鸣绿忧心不已,“小姐,你该不会也感了风寒吗?” 等下,不对劲。鸣绿的胆子可比她这个做小姐的小多了,之前看话本子的时候,不过因着主人翁是个艳鬼,就把鸣绿给吓得缩进被子里一个劲儿地抖,连夜半时分都不敢吹烛入睡,不断地念着佛号。 都听到这么惊悚的现实版诈尸故事,怎么可能还依旧这么平静呢? 阿笙冷静下来,再看一眼旁边面色平静伺候的小厮,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变得惊弓之鸟,被前段时间的种种事情给吓怕,这次也是先入为主了。 果然,是阿笙想的太多,这位刘异曲的八角琴师父并没有辞世,只是和他喜欢酿酒的那位老朋友一样,闲来无事就喜欢去醣山上踏踏青、采采野趣。对月吹箫之后,再顺便打一套太极拳。 阿笙很是困惑:“难不成他不是你的八角琴师父吗?” 怎么每天都在吹箫啊。 “师姐有所不知,师父的八角琴拉的并不十分好,只是在有客人邀约的时候,迫于无奈,才会拉一首八角琴的曲子。”刘异曲诚恳道。 阿笙露出个麻木的表情,“怨不得,原来你是自学成才啊。” 刘异曲嘿嘿地一笑,“这不是马上就有师姐和师父了吗?以后就有人教导了。” 希望你知道真相的时候,不要太失望。 阿笙掀起眼皮默默看他一眼,沉声道:“麻烦刘公子明天陪我一起登山去寻你的师父吧。” 本来还想歇息两天的刘异曲眉飞色舞的表情一凝,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道:“既是如此,那师姐你也早一点歇息,不然明天怕是没有气力去登醣山。” 虚晃在半空中的心,在此时此刻才有了些落地的踏实触感。 然后阿笙露出个一路上最为情真意切的笑容,清甜道:“多谢刘公子。” 此时刘公子刘异曲已经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自顾自去客房歇息了。 拾阶而上,苏州老式客栈的楼梯发出老朽不堪的吱嘎声,已经到了午夜时分,微弱黯淡的烛光在转角处拉长成狭长怪异的影子,最后是阿笙脚下的木屐,先于瑟瑟发抖的侍女鸣绿之前,踩进了上房的屋内。 给她铺好床榻的鸣绿擦亮了自带的明烛,温暖明亮的光好像在此刻才慰藉了这个小侍女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 这较为老旧的苏州客栈,实在是把天生胆子就极小的鸣绿给吓坏了,饶是三块驴打滚下肚,都没有平复好自己恐惧的心情。最后还是阿笙一把夺下她伸向第四块的手,“吃这么多糯米,你是真的不怕积食、睡不好啊。” 因着这般,鸣绿才悻悻地收回了手,合上自己并没有完全满足的嘴巴。 草草洗漱、沐浴一番,阿笙这才觉得舟车劳顿消除了些许,等到一出来的时候,她发现半坐在被衾外头的鸣绿竟是已经迷迷糊糊盹着了。 当真是年纪小。 刚才还怕得直哆嗦,阿笙还以为鸣绿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可现在居然已经进入好眠状态了。 作为一个宽和的主子,阿笙自然也没太在意,正当她吹熄了蜡烛也想就寝的时候,忽然听到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踏、踏、踏,刚才没擦干的发尾水珠凉冰冰地贴在阿笙的小衣上,她呼吸都要窒掉,每一阵吱嘎的脚步声都轻巧地踏进了她的心里。 没有想到,今夜难以成眠的人,居然不是鸣绿,而是她阿笙。 不受控制的,之前联想的蹦跳骷髅头又在此刻浮现在阿笙的脑海中,她无声地吞下了一口唾沫,连烛焰摇曳的样子都照不透糊着半透明纱的门外颀长影子。 很好,不是骷髅头,还是个艳鬼。 就在此刻,脚步声停了下来。 阿笙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在她想自欺欺人,骗自己这不过是一个过路的艳鬼的时候。 她的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这不是凡人可以承担的苦痛,就连原本在沉睡的鸣绿也被这响声给惊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趴着被衾,喃喃了一声谁。 坏事了,正想去捂住鸣绿嘴巴的阿笙缩回了手,指尖也是微颤的。 不要怕,阿笙。她暗自给自己鼓劲,屋里面有两个人呢,难不成合她们二女之力还掀不翻一个采阴补阳的艳鬼不成? 再说,凭什么这一路上所有的人都来欺负她啊? 最烦人的事情是,阿笙明明是为了公子才走的这一趟,为了一壶苏屠醣,不仅要忍受刘异曲的魔音穿耳攻击,还要早起去爬山来找对方的师父。这还不提,大半夜居然还会有艳鬼来敲门。 她这都是为了谁啊? 还不是这个崔珩晏,这时候公子怕是还在被子里,万事不挂心地给她挑什么好夫主呢吧?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那就是越想越来气,气到一定程度,原来的恐惧反而褪下了,拱上来的是一股子邪火。 深深吸了一口气,阿笙不多言,直接拿起烛灯走向阴影映透的门前,颀长的身影倾斜地更加厉害,好像连带着山野草木的凉风都呼啸在耳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定住了一口气,阿笙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一把猛地推开屋门。 夜风飒飒,先呼入口鼻的反而是暌违的辛辣杜蘅味道,阿笙手里的烛灯勾勒出艳鬼秀丽的眉目和形状优美的下颌,皎白如玉的手指接过她手中摇摇欲坠的烛台,工笔勾勒的唇瓣都是淡色的雅致惑人。 然后艳鬼开口说话了,声音也是暖意融融的和煦:“你的头发湿了,阿笙。” 余坠未坠的水珠从阿笙的发尾落下,轻轻点在艳鬼苍白的手背处,凉凉的,倒像是阔别已久的一滴泪。 阿笙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然而最后开口道出的却只是清浅一句:“公子束发的带子也歪了。” 幽微而又浅淡的香氛溢散开,是薄凉的夜的味道,萧萧肃肃从最北的涿郡一路南下,来到王都,复而折返到了苏州。 不管是谁起的头,他们总是会再相见。 就在阿笙启唇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屋内看清楚情况的鸣绿一咕噜翻起身,在蹿出门前,小声对着阿笙道:“小姐,我再去找客栈的老板开间房。” 阿笙按按额头,有心想说一句:“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亏你也放心你们家小姐?” 然则这话还没说出口,她就已经开始微笑。 对面的人可是公子璜,便是变成艳鬼,阿笙都不会怕。 于是阿笙姣美的眼眉微弯,被公子伸手接过的烛盏照耀之下,是她明晃晃的鲜妍样子,“公子是艳鬼吗?” 崔珩晏澹泊地露出个温和的笑,“是啊,我在等着阿笙超度呢。” 细弱灯火葳蕤,不及他的眉目清雅动人。 下一刻,公子璜从怀中掏出一本保存妥帖完整的手札,有淡红色的血花盛绽在其上,已经轻柔得像是一朵欲绽未开的花。 滴答一声,阿笙发梢的一滴水珠不经意落在干涸的花苞之上。 新一年的春风拂过,封存于前年末尾寒冬的花蕊,终于盛开了。 翻开手札,阿笙手指摩挲过旧年记录的三条择夫守则,垂下眸子,轻声问:“怎么样,公子有为我找到才貌双全的俊秀郎君吗?” 因为来的人是公子璜,连原本看起来鬼影幢幢的屋廊都变得可爱了起来,像是沿路柔软的碧草随风摇摆。 将门阖上前,阿笙最后望了一眼沉寂的屋廊,悄悄地想。 “有啊。” 崔珩晏拿起巾帕,本来正温柔地替她擦过湿漉漉垂下的细软发丝。 结果,因着阿笙听到这话,过于气急,一下子猛地抬起头,倒是自己把自己的头皮给扯痛,咝地倒抽口凉气,眼泪直接就流了出来。 公子的后半句话悬浮在半空中,“我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吗?” 厚颜无耻,恬不知耻。 凭什么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个人这么狼狈? 阿笙眼泪汪汪的,踮着脚尖把束在他头上的发带解开,墨色的黑发散开来,迤逦而下,拖拽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一起,就快要缠绕打起结。 湿与干,黑与亮,暗与明。 她气咻咻道:“现在不止我一个人难堪了,公子也一样。” 烛火幽微之下,洗净妆容的阿笙还是小孩子样子,连羞恼的微粉脸颊都是姣妍而明丽的,好像去年今日。 崔珩晏的眼眸是乌而沉的黑亮:“阿笙的头发又脏了。” 细细地咬住唇瓣,阿笙婉转地轻声说:“没关系的。” 濯洗很麻烦,然而是公子的发丝在和她缠绕,所以没关系。 就算抱着这样染过清悠杜蘅气味的打结发丝睡过去也无妨,睡到天光晴朗也是最好的春日时节。 阿笙最后软声问:“你是怎么想开的?” 轻笑一声,崔珩晏将她凌乱的发丝疏散开,“我从来没有想开过。” 连她此行为何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只是在拜访谢家的时候,听阿笙那个生病的侍女说阿笙已经和别的郎君前往苏州的时候,心里一慌。 公子璜才知道自己是这样卑劣的小人,明明嘴上说着让阿笙去喜欢别的人,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他还是即刻催马赶来。 太自私了,他沉声地唾弃自己,可是在看到阿笙的幽淡笑靥时,又情不自禁地也露出个浅淡的笑。 来到苏州当日的,被听到阿笙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话,来自公子璜。 “阿笙,和我一起下地狱好不好?” 她无声张开唇,然后又微咧着收回。 好啊。阿笙这样说。 作者有话要说:一百二十章内完结,我一定可以! 我能行! 第88章 两丛树 随风蔓延的野草眨眼间就铺开了半边, 好像和和煦柔顺的苏州划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划指的是碧蓝的天和怪石嶙峋的山林。 穿着轻便胡装的阿笙用下一碗半的胡辣汤, 惬意地眯了眯眼,就连泡进去的麻饼都用了个干净,显见是胃口很不错。如若不是时间不够, 她甚至还想再用碗豆花。 倒是刘异曲眼神不断往她身后瞟,最后还是没忍住, 低声问:“师姐, 你身后这位是你的侍女吗?” 明明在刘异曲的印象里, 那个叫鸣绿的侍女没有这么高的,戴着斗笠先不说, 甚至浑身上下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倒是比阿笙一个大家小姐还小心。 如若不是刘异曲知道这次只有鸣绿一个人跟着阿笙出来,便是说这肩背挺秀的人是个郎君,他也是会相信的。 这样想着, 他瞥了一眼这人不太明显的暗色裙裾, 到底还是收住了不太礼貌的问话。 询问一个女郎是不是郎君, 不管怎么说, 也实在太过分,他虽然鲁直, 倒是也没有愚蠢到这么一个地步。 阿笙咳一声, 不自然地解释说:“我的侍女比较高,可能从前你不曾注意到。” “原是如此,失礼了。”幸而刘异曲本来就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不在意, 又大条的可以,居然真的被这站不住脚的理由给说服,点点头,甚至还对着身后这人行了个礼。 普通侍女鸣绿自然没有一夜蹿高的神奇能力,只是有人冒名顶替。 就比如说,公子璜。 刘异曲抹抹嘴,就和阿笙上了攀山的路。山路难走,但是有侍女“鸣绿”的帮助,到底也不算多难捱。 尤其是阿笙心中怀揣着救治公子希望的时候。 他们两人搀扶着往上走,居然要比一边单打独斗的刘异曲走的还要快,倒是让刘公子郁闷不已:“喂,你们走那么快,也找不到我师父啊!” 话还没落到柳树根,在半山腰吹萧的老者就收下了乐器,觑着眼睛往下面溜了一眼,中气十足地问:“这不是刘小郎君吗?” 还当真就是这么凑巧,一转眼就遇上了刘异曲从前的师父。 要说刘异曲真是个罕见的妙人,他是自己在那里一根筋地认师父、认师姐,然而这两位都从来没有承认过,还依旧唤他原来的称呼。 不过刘异曲倒也不在乎。 要不怎么说,是个世间少有的奇葩呢。 这从前吹萧的乐师丢开手上的东西,很是纳闷地问道:“我不是已经把八角琴赠予你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可见这位刘异曲给乐师的印象之深,过去了这么久,人家居然都能光凭声音和模糊的体型认出来他,不可谓不说也是某一种程度的厉害。 刘异曲气喘吁吁地摇摇头,诚恳道:“徒儿是为了苏屠醣。” 乐师一噎,也没想到对方居然比他还直白,连寒暄都省去,单刀直入。 “苏屠醣?”然而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啧一声,“我那位老友都驾鹤西去多时了,我当你是知道的。” 他本就知道,刘异曲摆摆手,“我知晓。不过当初他不是还赠了我一壶酒,然则我没要,就寄存在师父了这里不是?现下有急用,徒儿想重新拿回这壶酒。” 乐师古里古怪地看他一眼。 当初的时候,这小郎可不是这么说的,而是讲什么酒对他这种一心沉迷乐曲的郎君,那是百害而无一利,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用处,还说这就转赠给嗜酒的师父他,也算是全了露水师父的情缘。 尴尬不已地挠挠头,乐师咂了咂嘴吧,“所以,我就听从了刘小郎你的建议,在你离开的当日就已经和老友对酌,把这壶酒给喝干净了。” 换言之,这最后的一壶苏屠醣早就没有了。 先不说阿笙的心情是怎样大起大落,也不讲刘异曲是怎么皱着眉头拉着乐师扯皮,这幽静安宁的醣山深处,变故徒生。 幽冷的光点擦破长空,暗箭簇簇地射了过来,根根都是毒辣,目标正是阿笙心口。 居然是想让她死。 电光石火之际,身后的崔珩晏一把将处在危险正中央的她给扯到了旁边,然而因着他们本来就身处在怪石突兀的山崖边,因着要帮阿笙避掉那些暗箭,公子直接以后仰的姿态,坠进了无垠的山崖。 也坠进了阿笙心中的深渊。 山涧微凉的风扬起他的斗笠,玉白的下颌是矜贵的漂亮,然而最夺目的是他微扬的唇角。 居然是笑着的。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节,崔珩晏居然是笑着的。 都不用细想,阿笙就能猜到公子的想法,无外乎是觉得解脱,觉得怎样死去也不必在意,还不如在情形没恶化的时候,选一个体面离去的方法。 多好。 去他的多好吧! 心里爆出粗口,阿笙索性直接伸出手抓住他的裙摆,在公子蓦地僵住的视线中,笑颜如花地把过往尽数抛诸失重的前半生:“你休想。” 不管公子在想什么,都休想得逞。 于是在无数人明里暗里的关注下,急声短促的呼声中,两个人一起跌落山崖。 缓慢地坠落了下去。 而远在苏州的这些事情,今上姬无厌自然是尚不知晓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天光过于晴好,新呈上来的鲜花又过于娇艳欲滴,他居然难得恍惚地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有关于那些陈年旧事,先在脑中浮现的不是公主,而是从前私交甚好的表弟,就连他成婚后都还总是来公主府探访。 表弟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便是表哥你再怎么样秀美,常年累月地对着你一个人,长公主也是会觉得无趣的。更何况旁人不知道当时的比武招亲是怎么一回事,表哥你难道不知吗?” 怎么会不知? 本来是闲来无事,和狐朋狗友赌下的一场幼稚赌局,那是因为他年轻气盛,图个新奇有趣,从未真的想象过自己会打得过那一群草莽武将。 也是狐朋狗友撺掇他,要在长公主面前说一些痴意绵绵的情话,立下誓言愿为公主立下汗马功劳,一辈子都做她裙下之臣。 于是,鼓声擂动之下,不识得天高地厚的他笔直地越过推挤出来的人山,走到长公主的面前。 被人笑称小柳永的他唇齿间还含着姑娘唇脂的樱桃味,被雪白长袍遮盖的背脊处,是前夜姐儿在他蝴蝶骨挠出的细弱血痕,皂色带扣之下紧绷而劲瘦的腰腹不知被多少佳人葱白的手指温情抚摸。 然而,当时的他就是用这样一副洒脱纯良的模样,唇角勾勒的是万千春色,对着长公主微一拱手。 位居高位的长公主眉目冷淡,金线挑过的细褶裙下面是玄青色的长裤,连睇过来的一双眼都是战场厮杀蕴藉下来的锐利锋芒。 少有人能不在这样的锋利视线下两股战战,但是那个时候的他当真是无惧无畏,还朗声道:”愿一辈子做您的身后之人,喜您所喜,忧您所忧。“ 名满王都的少年郎实在是太过漂亮,就连唇角染着的都是蓬勃而又意气风发的樱草色,因着没有见过沙场戾色,前半生连骨头都是泡在江南水乡里头的温软缠绵。 轻轻一笑,金戈铁马而又让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拾级而下,觉得很是有趣般地问他:“皇兄为本公主设的可是比武招亲,你如何能越过他们,来这里毛遂自荐啊?” 他眼睛是清染潺潺流水的温柔雅致,声音也柔和:“因为过于思慕公主,从前便听闻过将军的赫赫战绩,然而小生身子骨弱,必不能战胜这些英姿飒飒的郎君,只能来凭着真心投机取巧了。便是只能一夜缠绵,小生也是心甘情愿的。” 自从皇兄登基上位,就再无人唤她公主。 姬曲直冷漠的神色微动,笑着问他:“就这么喜欢我啊?” 澹泊地一笑,众人艳嫉的眼神下,他的眼神是横波万里的春光无限:“为您双手呈上锋芒宝剑,千千万万遍。” 于是他成了长公主黑幕后亲自遴选的驸马爷。 当真的圣旨下来的时候,这位驸马才开始觉察到些微的惊慌失措,因着那些烂熟的情话都是他脱口而出,为的不过是在那群狐群狗党面前炫耀一番,他其实是对真实的驸马要做些什么,是一无所知的。 诸如不能在朝为官、改去姓氏名字入住公主府都先不说。 他没办法接受自己从此只能守着一个其实并不了解的陌生人一辈子的,再怎么样有风情的佳人也会在岁月打磨下变的无趣。 不说他本就喜爱清秀的姑娘手腕间萦绕的香风,后半生都囤于后院,会把他一个风流的小柳永给逼疯的。 还不必说,他本就不知公主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半真半假地对着公主求情,置换了主人翁掉下两三颗晶莹的泪水,然后凄然道:“公主如若以后觉得厌倦,小生必是活不下去的。” 正用软帕擦拭宝剑的长公主放下手中的东西,赤脚走过来蹲在他面前,觉得很好笑一样拍拍他的肩,“那本公主就给你起名叫无厌吧,姬无厌。” 旧友的诗酒年华被姬曲直一刀斩断,从此他就只是姬无厌。 深邃的黑色眼眸近在咫尺,温热扑出来的鼻息都是锈蚀的血味。 长公主姬曲直是不一样的人。愣住的姬无厌脑子里突兀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是与从前温言软语的和善女郎,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当他因为无聊赌局而一时兴起踩进来的时候,就不曾有拔出去的机会。 面对姬曲直含着笑意的双眸,他一瞬间心如死灰。 抗旨这种事情本就不切实际,不说姬曲直家中并非最为上层的名门世族,这尚公主的事情,本就是他自愿的。 成婚前夕,被娇媚女郎用双唇抚慰的姬曲直恹恹地别开头去,“我以后怕是再不会有快活的日子了。” 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大丫鬟梨九眼圈含着泪,苦涩道:“如若郎君不愿,婢子愿一头撞死在宫墙上,看这个长公主还能不能强取豪夺。” 原本还颓丧的姬无厌唬了一大跳,赶忙安抚她:“这件事不是长公主的错,你哪里来的这个念头?” 他还肃容说:“梨九,你若是不想要跟着我一起进公主府,我自将卖身契还你,你是想嫁人还是自己开个铺子都随意,不必跟在我身旁。” 姬无厌虽然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郎君,但是从来不曾动过身边人,尽管梨九是长辈送过来,隐含的意思是个通房丫鬟,然而她到现在都还是完璧之身。 梨九咬着牙,眼神不能更凄楚:“您要了我吧,婢子不愿意离开您。” 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姬无厌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郁郁寡欢给身边的人造成多大的负担,他慌忙摆摆手,眉头都蹙起来:“我是真心实意爱慕长公主的,你这样是在作甚么?若是想跟我进公主府,我自然也不会拦你,只是后院生活多清寂无聊,我担心你大好年华被蹉跎罢了。” “婢子不怕。”梨九嘴唇都被咬出来涔涔的鲜血,好像这不是自家主子去成婚,而是去艰辛赴死。 姬无厌却没有被她这样的情怀打动,反而觉得莫名其妙的:“本来就不用怕,公主又不吃人。” 长公主不仅不吃人,甚至可以说对姬无厌是很好的。 因着他喜欢清淡的菜色,口味较重的长公主还专门为了他聘了数个会做苏菜的厨子,后院的草木花卉也是按着他的心思打理,戏班隔三差五到公主府报道,就是为了博君一笑。 可以这样说,除去不能再和诸多莺燕欢乐玩耍,姬无厌的日子竟是比从前过的还惬意。 然而,这却恰恰是姬无厌最过不去的那一道坎。从前的小柳永不能再随意上街市玩耍取乐,简直是比杀了他还要令人难受。 便是偶尔能出去望风,姬曲直也必定要让无数兵士跟着他出府,那一片片冷色的铁甲,光是瞅了就让他了无趣味,更别提从前向他扔果子香囊的姑娘,更是早就全都退避三舍。 姬无厌曾经非常委婉地问过长公主,能不能独自出府,然则忙于公务的姬无厌并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撂下毛笔喝一口茶,淡声说:“王都里我的仇人不少,不让人跟着你的话,我难保你的安全。” 她还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疑惑道:“当时比武招亲的细则,你应当也是看清楚了吧?做我的驸马爷,就是不可以出府的,所以招人本就全凭自愿。” 本来还想反驳一下的姬无厌霎时间收声,还露出个温吞的笑意:“我只是随口一提而已,公主不必挂怀。” 长公主招驸马爷的要求自然是极为苛刻的,然而一是因着她所代表的皇亲贵胄的身份,二因她本身野性美色使然,比武招亲的现场是摩肩接踵,不然爱好热闹的酒肉朋友也不会和他设这个赌局玩。 这就是搬起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是姬无厌面上不表,心里却更加不忿郁郁,便是伺候他的婢子侍从那段时间都小心翼翼地,生怕那句话说的不对惹得秀美的驸马爷勃然大怒。 阖府上下都知道驸马爷不乐,只除了心思粗犷的长公主。 姬无厌无论是想要漫不经心提起,亦或是阴阳怪气,姬曲直都没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只是因为他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情绪不对,还拍拍他的肩,说下个月军务不忙的时候就和他一起行街,让他不要难过。 他气得快要吐血了。 于是,在那个夜晚,他直接甩开了姬曲直摩挲他细长脖颈的手,还冷声道:“我不想。” 松软的床榻之上,姬无厌形状优美的肩胛骨从绣着千叶的寝衣上透出一个模糊的痕迹,墨黑色的长发丝滑地扑在她只握过剑柄的手掌心,连眉宇微弱的怒气都是活色生香的漂亮。 身为一个爱慕美色的长公主,尽管姬曲直有一点讶异,也不想强迫这位名动王都的美人,于是也就吹熄灯烛,温声说:“那就歇下吧,可用我去书房住?” 姬无厌声音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干涩:“不必。” 虽然这位驸马爷很是有那么几分喜怒无常,也根本就不像之前口中宣称的那样纯善和顺,自从进了公主府后,就很有那么一点撕下面具露出本来乖觉性子的样子。但是姬曲直总是对美人的耐心要大上那么一些,尤其是这位驸马爷皮肤都是温软的光洁,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副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姬曲直也就只当他是闹闹小性子,不曾再多想。 军事繁忙,她阖上眼睑就沉沉睡下。 长公主是睡的很香,姬无厌却气得要死。他本来是想趁此机会和姬曲直吵上一架,直接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也算是不吐不快,哪想到这位战场上嗜血的女将军神经粗的可以,完全没有一丝一毫要吵架的念头,还直接就顺理成章地进入安眠。 有没有搞错啊?别的不说,因为姬曲直前段时间一直都驻扎在军营里,他们怎么说也有半个多月没见面,好不容易回府一趟,他只是轻轻推开她的手,对方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下了。 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姬曲直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 处在后院中的男郎心比针尖还要小,特别是他本来就算是心思敏感的,不然也不能让很多曼妙的女郎都引以为知己,笑嘻嘻称呼他一声“柳永公子”。 姬无厌是越想越是来气,简直都能想象到长公主在军中设宴,围着的其他将军敬酒后,她面容酡红迷离的样子。 长公主喝醉了是什么样的情态,他可实在太清楚。 像是烙煎饼一样,姬无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是身旁的长公主睡的却是香甜无比,连黑密的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睡着的姿态居然也是板正的样子,让他想寻个借口搭搭肩都不成。 最为要命的是,因着长公主半个月都没有回府,姬无厌也是旷了半个多月,整个人都快要憋疯。 驸马爷又不能在公主允许前有别的侍妾,身边的人姬无厌更是不会碰,从前每日泡在花街柳巷的郎君现在有多么崩溃,也就可想而知了。 几次姬无厌想要伸出手,却又默默地缩回来,只是沉寂地注视着她。 《兵法二十四篇》有云: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他绝对能等到长公主醒过来! 是弯月挂上夜色的眉梢,有蝉鸣。 思前想后大半夜,姬无厌觉得心里的酸水都快将他覆灭,然而不管他怎么阴嗖嗖地盯着长公主,对方依旧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睡的极度安稳。 眼看着巡夜的人都要打第三次梆子,天就要亮起来,这次不成事的话,下次可能得等足足一个月。 敌不动我动。 他咬着牙愤愤地想,也应该让公主意识到自己的厉害! 于是乎,沉入甜美梦境的姬曲直忽然感到自己的肩膀在被人推动,她倏地张开眼睛,瞳孔是透着血色的锐利。 太大意了。 从前在军营中的时候,便是有人在帐篷外悄声踩着树叶经过,姬曲直都会从浅眠中惊醒,收在枕下的刀锋是开过刃的雪亮煞气。 这次居然是被人推动了肩膀才醒过来。 要是以往,她可能早就被杀死个八百回了! 抱着这样念头的姬曲直在对上那双含着春水的眼睛时顿住,提起的心慢慢放下去,微弯的反而是无色的唇。 是驸马爷啊,难怪了。 驸马爷姬无厌自然对长公主瞬时间转过的想法无从得知,他看对方醒过来,就沉默地收回了手,还径自重新倒回去躺下。 姬曲直声音是刚从梦中醒过来的微哑:“怎么了?想要?” 闻言一噎,姬无厌冷冰冰道:“不想,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公主。” “这样啊。”哦了一声,这样便是长公主神经再粗,也不可能对他的想法察觉不到,于是她也就顺着说,“无碍,你接着睡吧,正好我也得换衣服准备去军营了。” 不待她装模作样地起身,冷白的手臂已经从锦被中伸了出来,牢牢固定住她,姬无厌简直就是在咬牙切齿,“你想去哪里?” 本来就没有真的想起身,姬曲直也就顺着力躺回了床榻,好整以暇地问:“驸马就是这样和我说话的吗?” 团簇的月桂香零乱地扑过来,小柳永捏着她冰凉衣摆的手指松了又紧,低声说:“都是玉奴的错。” 姬曲直这才满意地撩开他的墨发,温声问:“你想我留下来是做什么?” 姬无厌的白皙肤色染上玫瑰霞色,就连拉出线条的颈骨都是浅淡的朱色,然而长公主的耐心一向比他好得多,最后总归是他撑不住。 他咬着唇:“玉奴想要公主怜爱。” 唇齿间呼出的温热气息被姬曲直以手封缄,指尖的薄茧缠绕住他被咬出了铁锈味的嘴唇,“没我的允许,不准咬。” 温暖的月桂香飘散在两个人之间,距离亲吻只是两丛树的距离。 最后长公主这样淡声道:“想要什么,你就自己来拿。” 长沟流月,寒来暑往,秋冬将至。 最近公主府的人都发现驸马爷的脾气在逐渐变好,越来越像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哥,然而还有些更为细妙的区分。 净过手,姬无厌拿起旁边的巾帕不在意地随口一问:“公主呢?” 与其说是认命,倒不如说在这段相处的过程中,他又发现了另外一种生活的趣味。然而这种玄妙之处过于羞耻,实在与他从前风流公子的名声相悖,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轻松地说出口的,就只能闭着眼睛口是心非地沉沦。 旁边的梨九不能察觉主子心绪的微妙转变,只是当他已经臣服于命运,于是平日里是愈加心疼气恼,不过她今天倒是很兴奋:“您的表弟来府里看您了。” 哪一位表弟? 梨九快嘴快舌:“就是从前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和您一起游山玩水的那位表弟呀。” 原是这位,他狐朋狗友大军中很是知名的一员,当初设下去比武招亲的赌局,也正是这位表弟先提出来的馊主意。 不过现下看来,也许是好主意。 姬无厌唇角轻挑,万树千山的桃花便妖娆盛绽,像是旧春之景又于今日复萌蔓延。 他轻声问:“然而这与公主有何干系?” 连呼吸都忘记,梨九的眼神更亮,很是快乐道:“您的表弟正是在公主那里啊,说不准正在办快乐事呢。” 梨九不曾察觉到姬无厌骤然冰冷下来的眼神,还兀自快活道:“以这位长公主喜新厌旧的性子,说不定已经看好了这位表弟,到时候您就自由了,咱们就可以回家,过从前的日子!” 捏着蜜桃的手指用力,泥泞的桃汁糜烂地散开满手,连眼眸荟萃的都是深沉的黑,然而他不语。 他表弟的肤色是微微的黧黑,嘴唇上挑的时候含着满满的恶意:“表哥你说,要是公主知道你这个口中痴心追随他的所谓驸马,只是一个满口虚言的骗子,她会不会把你赶走” 穿着狐裘的姬无厌面色冷白,声音倒是什么都听不出来的淡定:“你想怎么样?” “也不想如何。”表弟谄媚地笑起来,“只是表哥你既然讨得到好处,不如也提携一下表弟我,到时候我侍奉公主侍奉的开心了,必然也会讲讲你的好话,不让她休弃你出府。便是真的发现了当初的真相,我也可以帮扶你一二,表哥你说是也不是?” 嗤笑一声,姬无厌面无表情:“我怎记着,你从前说最为瞧不起缩在女人裙摆下吃饭的人呢?” 表弟眼睛咕噜噜一转,“所谓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我也不需要尚公主,只是做公主的万千情人之一,也就不需要革职,到时候得了公主的青眼,在官场上必然能平步青云的。” 他还咂咂嘴:“其实这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家里人也是担心你一个人伺候公主不容易,叫我来搭把手,这样也能给我们阖族带来荣耀不是。” 姬无厌捻起一只附着在桌边的枯草:“我父亲也是这样想?” 表弟一愣,笑着称:“是啊,舅舅也对你很是挂怀,还让我代他向表哥问声好呢。” 他看了旁边侍奉的梨九一眼,微微一乐:“不说旁的,表哥你倒是很滋润,尚了公主还有侍妾能够把玩,真是神仙日子也不换。” 表弟的话才说到这里,就有人掀帘而入,冬雪风声簌簌,夹带的是练兵场的苦肃寒意。 长公主回府了。 看到涨红了脸的表弟,姬曲直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问一句:“你怎么还在这?” 好像刚才的话都不曾入耳。 原本心中惴惴的表弟松口气,慌忙一拜,口中喃喃:“微臣这就离开。” 这长公主根本就不像传闻中一般贪图男色,反而是那双眼睛清淡地一扫,他就一哆嗦,更别提什么争不争宠了。 带刺的玫瑰让人很有征服的欲望,但是这种染着血的利刃,他哪里敢随便出言? 只是到底还不甘心。 他回头来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姬无厌,话里有话:“下次我再来拜访表哥。” 待到梨九和他的表弟一起离开屋苑的时候,房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长公主的铁甲上面还沾着肃冷的秋风,薄薄地黏着一层血。 “你喜欢梨九?”良久,长公主姬曲直眉头轻皱,到底还是问出了声。 “怎么不说话?”姬曲直扳住他的下巴,食指上的玉扳指在驸马雪色的肌肤上划下一道暧昧的红痕,痛中还带着微痒。 姬无厌冷淡地撇过头去,“是又怎么样?” 凭什么她就能有这样多的男宠对她投怀送抱? 当初明明是姬曲直一眼看上自己,许诺什么恩爱两不疑,到头来违背信诺、又想着和别的男宠极乐欢好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自己的面前摆出一无所知的无辜面貌。 既是如此,那他自然也可以左拥右抱、和其他的姑娘欢愉此夕,不是吗? 沉默无声地横贯在房里,姬无厌没听到对方的回答,这才轻蹙着眉瞥去一眼。 朱红楠木打造的书案后面,长公主执着毛笔的手指内侧是一层薄茧,潇潇洒洒挥笔而下,便是称为笔走游龙也不为过。 眉头没展开的姬无厌冷淡淡瞥去一眼,瞳孔蓦地扩大,连手指盖劈在木桌上头的微弱疼痛都没有察觉。 无他,盖因宣纸上最大的两个字,赫然是铁画银钩的“和离”两个字。 他张张唇,嗓音是自己都不忍细听的喑哑:“公主竟是为了他,要做到如此吗?” 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然而长公主却把姬无厌话里的人当成了别的,声音也就更为冷凝:“我记着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说过,我不能接受驸马爷有侍妾,只是我的性子如此。” 恰在此时,送走姬无厌表弟的梨九回了屋来伺候,还没进到里间,隔着帘子就听到这样的对话,原本请安的话就收了回去。 主子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狠辣的长公主了吗?梨九简直是喜上眉梢。 “一个好端端的姑娘,为何要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姬曲直清淡的声音传出来,梨九第一次觉得长公主可能也是个好人。“倘若你真的喜欢她,我自然也不会拦着,到时候我还可以给这位梨九姑娘打一份嫁妆,你我二人好聚好散便是。” 然而,令梨九没想到的反而是主子的话。姬无厌急声反驳:“梨九不是我的房中人,如果公主不喜……” “你不喜欢她?”长公主直接打断道。 但是梨九已经听不到后面的话了,她含着泪花跌跌撞撞地跑开,一颗心都浸在冰窖里头散发着寒气。 没想到,在主子的心中,她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子,可以轻而易举说出这样的话。 姬无厌不曾察觉到门口的声响,倒是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瞥去一眼,回过头来定声问:“你当真不喜欢她?可以和我说实情的,我总不至于吃了你。” “哪里是我的事?明明是你移情别恋,说话不算,居然看上了我的表弟。”姬无厌想厉声反驳,然而对上那双深邃美丽的眼睛,却终究只是把这些话吞了下去。 万一…… 万一公主真的承认了,他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像她一样洒脱地写下和离书,从此当真就是相逢陌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吗? 他做不到。 便是要掩耳盗铃也可以,闭目塞听也没关系,起码留给他一个自欺欺人的可能。 于是姬曲直将受伤的手指缩回袖子,闷闷道:“公主倒是说得好听,何曾真的有能耐吃了我?” 这话一出口,就把原来冷涩严肃的冬日给带进了桃花遍地的春色满园。 将要出征的姬曲直轻笑一声,修长的腿弓了起来,原本的和离书被弃之一旁,她伸手揽过石漏看了一眼,“还有半个时辰,我们抓紧时间吧。” 说罢,她拽下金黄色的床幔,勾起姬无厌宽大的寝衣,流畅而瘦削的锁骨是朦胧烛光下的暖白,像是盛满了战前与将士共饮的澄莹摔杯酒。 她俯身饮去这杯酒。 然而再怎么样用葳蕤的暖色来遮掩,有些深藏已久的矛盾从一开头就已经深埋在温情脉脉的底层,是没办法瞒住的。 黯淡的皮肤上青紫的吻痕更加明显,然而不等到他细看,表弟已经一把将领口提上去,得意地笑开:“看起来,公主也对我的身体很是满意呢。” 姬无厌喉间都是腥淡的血味:“难道说,你们已经?” 他的表弟眉梢眼角都是小人得志的快慰:“就是表哥想的那样,你说现在我们是不是也能算是亲上加亲了?” 这么长时间努力压制住的怒意悉堆在喉口,他一直紧紧绷着的弦断开,冷声道:“那又如何?本来不过就是一个无趣的赌约而已,我就算和公主分开,依旧可以过从前的潇洒日子,但是你行吗?” 表弟一下子失了声,本就皮相极好的姬无厌这么些年里养在后院,眉目更添几分细致暂且不论,连光洁的皮肤都闪着养尊处优的温润色泽,显然是过的很好。 他只能狼狈哼声道:“表哥这次不怕公主知道了?” “知道又怎么样。”过于愤怒累积的山丘终于在此刻尽数崩盘,驸马爷姬无厌的理智杳然无讯,“既然她看上了你,我为你们腾开地方就是,总计我又不爱公主,不过是这么些年太过无趣才装相扮的戏而已,倒不曾想,表弟却是当真了。” 姬无厌的表弟却忽然看到了什么,欲反唇相讥的话一下子收了回去,讷讷道过一声“公主。” 不敢置信地,姬无厌脑中是轰然作响的雷暴,他甚至能听清自己骨骼在一寸寸扭曲断裂的声音,但他到底回过了头。 是要赴战场前,回来看一眼他的长公主姬曲直。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长公主姬曲直迟缓地点点头,似乎也是在极慢地咀嚼理解这件事情,“是我耽搁了你。” 表弟看势头不对,慌慌张张地局促行个礼,紧忙地溜了出去。 室内的两个人自然无心去关注他。 情急之下,姬无厌反而怒声道:“是公主先背信弃义,喜欢上了我的表弟,抛下我的。” “你不相信我,也合该相信你自己。莫不成,你当真认为我能看上你的表弟?”姬曲直也已经觉得厌烦,鼓声已经敲过第二轮,她该出去了。 抛下之前没有撕碎的和离书,她这样为两个人的关系定性:“当真好没意思。” 钟鼓声是沉沉的肃穆,微微寒冷的风吹散了姬无厌眉梢眼角的寂寥愤怒,便是披上长公主之前亲手替他织就的大氅,也仍是觉得异常的寒冷,然后他苦涩一笑。 当年波斯毛毯之上,姬曲直的手是比绒毛还要温暖的美好,长公主眉眼带笑地告诉他:“我永不会厌弃你的。” “公主果然也厌弃我了。”他的眼睛是沉寂着夜色的浓稠的黑暗,嘴唇偏偏还是扬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是我的爱,放飞真的好快乐哈哈哈 第89章 温热鱼汤予你 覆着小溪边缘、划分出块层的是绵绵青色, 雨势很大, 绵绵的水滴点在阿笙干涸的唇瓣上, 她小声呼出一句痛。 吃力地撑开了眼皮,落进视线范围的第一个衣角是暗色的裙袂,绣着的暗花像是被水泡胀开一般, 硕大的蕊瓣都被尽数撑开来。 顺着衣角的边缘向上看,是蜿蜒成诗的骨骼玉色, 修长的脖颈上斗笠不知所踪, 是公子。 轻轻一动, 阿笙才觉察出身后隐约的热源。 也是公子。 从朦胧不清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阿笙才意识到, 自己整个人都在被这团浸着杜蘅香味的衣料所围拢。 是公子。 坠落到失去神智前的最后一秒种,是公子将头枕在她的肩上,慌乱地以保护性的姿势,和她一起深陷在山壁苔藓擦过空气的骤然轻响。 像是晴好的春日一下子沉进苦闷的寒夜, 这辛辣的味道定是远比草木的清新要来的更为刺鼻, 不然阿笙怎么会有想哭的冲动呢?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虽然阿笙和公子一起坠到了山崖下面, 可是这崖并不算高,跌跌撞撞中他们还碰巧落到了奔腾不息的河流中, 目之所及之处, 两米之外就是丛生的荆棘和嶙峋的怪石。 而更加幸运的是,在他们两个人昏迷着被水流卷挟顺河往下翻滚的时候,横生的一根树枝恰巧勾到了崔珩晏腰上面的带子, 而被他紧紧抱着的阿笙也逃过了顺水而下、撞得头破血流的劫难。 所以说,真的要感谢这腰带的强劲与树枝的坚韧,哪怕是弯成了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居然还依旧在坚强地挺立着。 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后,阿笙也是倒抽一口凉气,赶忙脚尖点在山壁上凹进去的落脚点,看到原本在折断边缘的树枝回弹了一点点,才微微松下一口气。 她拧了拧崔珩晏宽大衣裙上的水以减轻重量,急声唤道:“公子,你快醒醒。” 可惜,双目轻阖的崔珩晏无动于衷,任她怎么情真意切地呼唤都不为所动,依旧沉浸在自己无垠的梦境里,唯有双臂还紧紧地环绕着她,简直都快把她给勒得窒息。 “崔珩晏!”气急败坏的阿笙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无奈垂下眸子,认命般地先是用裙裾上沾着的河水润湿唇瓣,然后积蓄力量,开始往旁边一个狭窄的山洞移去。 是怎样带着昏睡不醒的公子,从摇摇欲坠的河上枝下进到山洞里,没有什么是比阿笙劈掉的指甲、被磨破的指尖、与雪白胳膊上数道刮伤的痕迹更能说明出发生什么的了。 然而,就算阿笙力竭地歪倒在山洞处,公子的一个胳膊依旧环绕在她的腰际,不曾离开,像是在攀扯着一条救命的锁链,亦或是他逃离深渊之时的唯一惦念。 不过崔珩晏依旧没有醒过来。 更甚至于,他玉白的肤色晕染出点点的绯红,怕是因着前几日的舟车劳顿,外加浸水时间过长,已经是发了热。 相反,吃饱喝足的阿笙倒是没什么事,还能从崔珩晏的怀里翻出个火折子照了下明。 黑突突的狭窄山洞一下子明亮起来,阿笙这才发现里面其实很是别有洞天。入口处极为狭隘,基本只能容得下两个人,倒是往里面再走上几步,就会变得宽敞不少。 喘过两口气,阿笙皱着眉对崔珩晏低声道:“公子,你要是再不撒手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很好,虽然崔珩晏的眼睛依旧是紧闭的,可是竟把她环得更紧。 要不是阿笙还自诩很了解崔珩晏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时候怕是都要怀疑公子在刻意装睡。 于是阿笙迫于无奈,气急败坏道:“我喘不过气了,公子是想见着我窒息而死吗?” 说来也怪,当“死”字一出口,原本带着潮湿的水汽的衣袖倏地撤回去,连带着温热的手臂都被公子缩到了那片沉沉的墨色布料里。 真的不是醒着的吗? 阿笙凑近了看他长长的羽睫,半晌,也只有自己的睫毛在灯火照耀下,密密地扫在公子的眼睑下,不像是影子,都更像是第二只蝴蝶蹁跹而落。 虽然崔珩晏不曾醒过来,但是阿笙却因为这般凑近,发现了他的额头温度烧得极高,哪怕隔着空气都已经烫到了自己的眼睛,显然是烧得厉害。 这样下去,便是不会因为月茄颠而亡,也会死于高热的风寒。 阿笙叹口气,拼命不让自己去想关于苏屠醣的种种,而是先把眼前这一关熬过去。 伸进自己的袖子里,晨时装好的麻饼和纸袋黏糊成一团,已经被河水浸的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但是眼下也不是能挑剔的情况。 阿笙捡了数根枯枝先升起了火,把麻饼烤热后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小心翼翼地送到崔珩晏无色的唇边。 然后,公子很嫌弃一般地转过了头去。 太挑剔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这里挑三拣四? 阿笙一下子来了火,索性扳过公子的头固定住,把手里的麻饼直接硬塞进他的嘴里,为了防止对方吐出来,她还用自己的手紧紧地堵在了公子的唇边。 濡湿的手掌和干燥的唇瓣相贴,良久,崔珩晏的喉结微微一动,终于把这块温热而黏糊成一团的麻饼吞咽了下去。 用相同的方法将剩余的饼都给他喂进去了以后,阿笙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粘满碎屑的手,索性全都抹到崔珩晏的黑色衣袍上,然后她直接把公子身上湿漉漉的外袍扒了下来,顺带着将他拖到了小火堆旁。 看着他秀美的眉间微蹙,阿笙轻轻抚平他的眉头,低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若是想从低矮的山洞下到河岸的对面,虽然有些危险,但是却也不得不为之。山洞之下,不仅有荆棘、怪石、湍急的河流和潜在的野兽,也意味着更多的树枝和薪柴,果子、净水和游鱼。 战战兢兢踩在怪石上往河对岸走的阿笙攥紧了拳头,默默想:要是公子活不下去,简直都对不起她这么费劲千辛万苦地替他捉鱼。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用宽大叶子包着被乱石块砸死的鱼,阿笙默默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谁能想得到,只是半天的功夫,她就从名门小姐倒退回过去的山顶洞人时代,需要亲手摘果子、刮鱼鳞呢? 团团的阳光映照在澄净女郎的湿润发尾间,下一刻就要晒干,然而在晒干的前一秒,又会复被汗水打湿。 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劳作的事。 于是,等到崔珩晏睁开眼眸的时候,三两簇拥进来的光也是属于黑夜的昏昧不明,烤鱼的香气混杂着果子迸溅出汁水的味道涌入鼻翼,树枝引燃的火光在噼啪作响。 但是公子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阿笙。 “你……” 话才甫一出口,崔珩晏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一跳,连下一个字都已经自发磨碎在唇齿之间。 瞥过来一眼,阿笙从火堆上取下来烤鱼放在干净的叶片上,拿着几个果子走进塞进他嘴里,“别说话,先吃几个再说,你冷吗?” 春季的果子很酸,一点也不甜,只是闻起来清香诱人,但到底可以勉强止渴。 湿润枯枝烧起来是蓬松烟雾,比最劣质的煤炭还不如,甚至总让人担心它下一秒会熄灭,但终究可以用来取暖。 烤鱼没放盐巴和孜然,甚至还有一半烤焦,一半没熟,但勉强可以让人积蓄热量面对后半夜。 崔珩晏恢复气力后,也不觉得自己因为感了风寒有多憔悴,居然还能撑着跽坐起来,低声问:“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下来?” “因为我从前当公子冰雪聪明,现在才发现是傻透顶了。”阿笙将拾回来的凹石当做锅架在火堆上,将剩下的两条鱼放进水里煮。 尽管勉强用烤鱼和果子充饥,人到底还是会更青睐于一些热乎乎的东西,来填饱腑脏。 阿笙缩起膝盖,将头埋在腿上,淡淡说:“公子别睡,我们来聊聊。” 她抬起头,眼睛里是疲惫遮不去的一点愤怒,“你为什么要自己坠崖?不是说好了一起进地狱吗?” 结果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像个傻子一样选择独自赴死,那她之前努力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笙愤怒,崔珩晏竟是比她还委屈,还垂着眸小声说道:“是阿笙先不要我的。还和刘公子一起来爬山、吃酒、游遍山水,我都不曾和你做过这些。”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只想着这些?阿笙瞠目结舌,气极反笑:“这还不是为了你的苏屠醣。” 她说这话很单纯,但是崔珩晏居然是误解成别的意思,神色变换不休,最后定格成孤冷的姿态,声音像是含着冰块:“如若阿笙一定要牺牲到这般,才能换来一壶不知所谓的苏屠醣,让我活下去,那我宁愿死了。” 阿笙面色古怪,轻声地问:“你再说一次?” 甘愿死了,公子有能耐就再说一次? 崔珩晏避开她的视线,尽管脑袋已经被高热烧灼得一片混沌,声音仍是雅而冷的:“我说我甘愿死了。” 这话的尾音还没穿过咕嘟沸腾的鱼汤蔓延到静谧的山洞外,阿笙的唇就落了下来。 这个吻干干的,甚至连柔软都谈不上,好像阿笙只是为了堵住他的嘴才这样做,连在湍急河流中小鱼灵活摆过一下尾巴的时间都不到,她就已经抬起了头。 日光都难以比得上此刻火光温暖,她的影子淡淡地罩住崔珩晏,声音是冷的,偏偏眼神还带着笑:“公子再说一次?” 崔珩晏眼睛都是微怔的恍惚,下一刻燃烧得更亮,“如若阿笙……” 太快了,所以再来一次吧。 他这话还没说一半,一团黑影已经兜头对着他的脸罩了过来。 是之前伪装成侍女穿的裙袍,被火烤干后是杜蘅微弱香气,混杂着少女身上的轻灵暖香。 从裙袍中挣扎着探出来的时候,喂到嘴边的是温热鱼汤。 阿笙笑眯眯地:“要是公子再说一句这样的话,我就把你扮女装的事情说出去,知道了吗?” 第90章 肚子里面有什么 比起仇人亦或友伴, 先找到公子和阿笙的反而是反而是醣山上的山民。 说是专门来找他们的也不是特别准确, 只是山民前去查看捉捕山鸡的陷阱的时候, 偶然看到了绷着脚尖够果子的阿笙。 云翳积聚而来的时候,就算是树林中宽厚的树叶,也会享受到雨汽的泽被, 罩得整片林子都云山雾绕的,看不清楚。穿着裋褐的山民才将空无一物的陷阱掩好, 叹了口气, 于是仰起身的时候就看到了阿笙。 狼狈一词好像就不是用来形容阿笙的。尽管她外衣被枝条刮得破碎, 辨不出颜色的裙裾染上了尘土的泥泞,甚至因为身高不够而够不到最高处的果子, 而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然而还是灵秀得惊人。 湿漉漉的雨汽打湿她的额发,粉白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都是光洁而温润的,整个人像是陷在了一团摸不清楚的透明色朝霞,就连眼睛也是云雾打湿的朦胧秀婉。 山民手里的布套一下子掉在地上。 原来醣山上面有神仙, 不是先祖说来骗他的呀。 “银子是什么?俺不要银子。”皱起了眉头, 山民暗自憋足口气, 将崔珩晏给半搀半扶起来, 声音都是因为过于质朴而不谙世事的村音,“俺又用不上那东西。” 然而崔珩晏哪怕是烧到失去神智, 还要将腰间价逾千金的玉坠往山民的身上搁, 声音是哑到深处的轻,“烦请您收下。” 那山民低头瞥过一眼,憨厚地一笑:“公子, 你也不必用一块石头来骗俺吧。放心,俺不求回报。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劳什子的救人一命,胜造七头大肥猪。你还是好好地困一觉,免得你的妹子担忧。” 虽然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其实在这个环境,阿笙反而觉得这位山民的话要说的更为有道理一些。 在山民的眼中,这两位殊色世难寻的男女,必然是造物主用相同模具捏出来的兄妹,倒是没有往歪处想。 这倒是也让阿笙在感激之余松了口气,不必解释这不明不白的关系,反倒在此关头让她觉得轻省不少。 山间的小路崎岖悠长,蚊虫倒是不多,一路繁花相送,反而让阿笙在愁苦之中生出了一丝自得其乐的愉悦。 她轻声问:“郎君之前是想要用那陷阱捉什么吗?” 挠挠头,山民差点因着这动作把公子给跌下去,幸而阿笙及时扶了一把,于是他的脸不自觉更红了,“女郎不必叫我郎君的,那确实是用来捉竹鸡的。俺嬭嬭曾经教过俺,要在高点的地方设布套,还要在有小口子的树杈之间放布套,里面再抓几把嫩芽、果子和蚱蜢,总会有竹鸡上套的。” 山民转而好奇道:“你们怎么会跌在山崖下?” 阿笙尴尬地摸摸湿润的头发,“许是为了给郎君你造七头猪而来的。” 不过这样的谈话即便再窘迫,也总比之前死沉的寂静要强。不到半个时辰,清醒的两人连同晕厥在山民背后的公子就一起到了山间的小屋。 这山民没什么家眷,不曾娶妻生子,也无父母祖辈赡养,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偌大个房子里,编织的渔网都是在积着灰。 转过头,强忍着灰尘拍了拍搁在柜子里都被虫蛀了一半的被子,阿笙把被子完好的部分叠在一起,铺在灰突突的床榻上,帮着山民把烧到人事不省的公子给挪到了上头。 这山民当真是好心淳厚至极,用土方子煎了药给他灌下后,还扛着榔头跑去住在山腰的住户讨来了几件衣裳。不仅有男郎穿的款,竟是还有姑娘穿的裙裾。尽管大了很多,但是拿针稍微缝补两下,也总算可以替换掉原本破烂的衣衫了。 阿笙摩挲过崔珩晏垂落下来的发丝,像是每一寸都浸着药味,然后他温柔地抬起头,就算是烧得迷迷糊糊也要说一句:“会好的。” 所以阿笙点点头,笑起来:“我相信。” 第二天的曙色黎明时寂然被山鸡的嘹亮歌喉化碎,云朵化作浅淡碧色,染就初升太阳模糊的金色边缘,醣山缓缓苏醒。 “苏屠醣?”山民放下手里的窝窝头,喝了口勾兑的山酒,花生米的胎衣碎末黏碎在嘴唇,“从前有位老先生留给过俺方子,还说什么别人有徒弟他也要头徒弟,因为有缘分就收俺为徒。不过俺瞅着那老先生疯疯癫癫的样子,倒更像是得了癔症。那些字我看不懂,就把那册子用来垫桌脚了。” 所谓意外之喜与绝处逢生。 翻阅过破烂的册子,草药名称繁复而过程琐杂,阿笙从未这样清醒过之前浏览的所谓无用医书。 不过因着被压在桌子下太久,最后的两页纸已经被磨损,字迹都看不大清楚。 山民瞧阿笙看的这么认真,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俺这册子太破了,之前还掉进过老先生酿的酒瓮里,字都看不大清了吧。” 凑近细闻,是渗透进纸页里的馥郁酒香,残留在十数年前的今日破晓,幽幽淡淡直至渗入纸页纹理。 阿笙闭目细细思索,“是降香和陵游。” 被唬了一跳,山民嘴里的野菜根差点没有卡进喉咙里,“你说啥?” “我找到了。”她的眼神是因为极端自信而闪烁着细光,于崔家的十数年调香小丫鬟光阴浓缩成薄薄一片枯萎在信笺中的春花。 年幼的双桃曾经捏着稀奇古怪的小瓶香料,啧啧叹息:“我实在是没这个好耐性学它,这些香料有甚么大的区别?” 总不过是好闻的、不好闻的、香的、臭的、喜欢的、讨厌的、刺鼻的、舒缓的。 但是阿笙能嗅出来细碎的不同。 是从那年丛丛淡绿色百荡草中揪出来的白薇,夏至的阳光暴晒过何种欣欣向荣的枝条,深埋冬雪下的是什么琥珀色带椿香石头,漂浮的云朵洇过最高的蕊瓣是干冷雪莲,西域驼铃摇摆过的仙人掌被哪位祭祀手中的寺庙古香晕染成倒刺,山苍籽和木樨经捣煮碾碎渗透进井水飘动的是怎样的芬芳。 这些前调后调都有细微不同的香气,在脑海中汇聚成五光十色的瑰丽画面,从小香炉中点燃的香雾,就要耗竭成前年冬日最后碎裂的冰雪,透明而硕大的冰块的陨落在马蹄轻响的辘辘马车之下。 这些回忆凝结成宝贵的财富,从当年晦涩俗艳的湘妃色丫鬟服饰脱离出来,到了今天才斑驳出点滴的金块模样,像是暗藏在十余年前的酒酿,于今日缓慢复苏飘出了深巷。 阿笙笃定地道:“剩余的几味香料,我已经找到了。” 她的眼睛熠熠生着华辉,像是要点亮无人造访的沉寂森林小屋,让注视她的人都要情不自禁陷落进瞳眸的深处。 因为有了踏实的信念,阿笙反而有了打趣的心,她看了一眼山民拖回来的袋子,清甜问:“这是从山下购来的米吗?” 然而淳朴善良的山民却当下把这鼓鼓囊囊的米袋给一脚踢开,局促地笑了笑,“是别的山户给俺的。” 什么山户啊?阿笙本来有心想问,可是看到他不想多谈的样子,也就知情识趣地住了嘴。 深山的精米细粮难得,不想多谈也是有的。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按图索骥,顺着册子里的描述来采摘草药。 不过阿笙在拾起一根艾草的时候,小心避开了比手指还要长的一只大蜈蚣,还是情不自禁地猜想,另外一家山户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是送给她和公子衣服的好心人啊,之后回到王都一定要尽些绵薄之力、多多酬谢一番才是。 不过阿笙也不用好奇,她才低下头拂去腿上的枯枝,就有等人高的阴影覆盖过来。 还来不及出声,木棍已经重重击在后脑,然后就是不甘心却无奈的昏迷。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在榻上,窗棂和脱皮斑驳的墙面都蒙上俗气又喜庆的红色剪纸,屋外甚至有唢呐在嘀嘀地吹。 不像是之前山民的土屋,而更像是临时构建出来的一个婚房。 婚房? 下意识往自己身上一看,原本不合身的衣裙被大红色的裙裾所代替,肩膀一动都是酸楚的无力,就连手臂和腿都被粗绳所捆绑。 不等阿笙神智完全清醒,粗重的木门就已经被一把推开,是一个怀着孩子的妇人,连同另一个全身穿着一身红的郎君。 于是阿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被人给卖过来做傻子的媳妇了。 “把她的两条腿掰开,把你那活计往里头送,记住了吧。”这腹部高高耸起的妇人好像临盆在即,却还在孜孜不倦地教诲,“需要娘帮你脱衣裳吗?” 至于胸前戴着大红色绸花的郎君则是眼睛迷离,嘴边都抑制不住地流着口水,只是不住地嘬麦芽糖半融化的黑乎乎手指,蜜汁蜿蜒地凝固在嘴角,“记住了,小娘子要向娘一样生小娃娃,延续俺们家的香火,然后娘会给我再接着喂糖,对不对?” 他身高有七尺有余,身影完全覆盖住了相对来说可以称得上娇小的妇人,但还像是稚童一样拉着她袖子不放,“娘啊,俺说的对不对?” “对。但是你得表现好,让她生出来小娃娃,娘才能给乖儿乳糖吃。”这妇人也是向对个孩子一样摸了摸他的头,眼睛很慈祥。 然而原本还乖顺的儿子一听这话,眼睛就竖立起来,“你不给我糖吃,你是坏娘。” 随即,他竟是一把给这妇人推到了尖锐的桌角处。 这儿子虽然痴傻,光从体型来看,却是个十足十的魁梧壮汉,又兼这妇人喂养的好,空有一身蛮力,全用在了对付自己的亲娘上。 鲜红的血从小腹的下方直直蜿蜒成惨痛的诗篇。 阿笙控制不住地小小尖叫了一声,然而这妇人居然还能强忍着痛楚,露出来一个笑,“你记得娘告诉你的事啊。” 血液从这红色剪纸的中央渗透出来,这便是即时发作了。 被人半搀着出去后,痴傻的儿子抹掉了嘴边的口水,就要大步走过来,过大的蛮力扯得阿笙的发根都在隐隐作痛。 太胡闹了。 不受控制地,阿笙低声地叫出来。 就在这时,晦涩的光影被屋外更为明亮的烛光所覆盖,就连秉持着火把的郎君剪影都是笔挺而秀雅的。 骤然而响的嘈杂声是持着刀剑的铁甲侍卫。 是公子啊。 懒得多看一眼被束缚的痴傻男郞,阿笙活动了两下失去血色的手脚,“那妇人呢?” 崔珩晏秀致的眉宇也轻蹙起来,些许厌恶地别开头:“听闻是状况不太好。” 这浓厚的血腥味就要掩盖春花开放的轻灵芬芳,大盆的血水往外倒,从山下村落找来的接生婆哑着嗓子喊:“是倒位,这孩子是脚先出来的。” 正常的情况是婴孩的头先从产道幽门中出来,然而因为胎位不正,这妇人的孩子竟然是脚先出来。 红糖滚过的鸡蛋剁碎在小米粥里灌下去,红血丝就快要显出实体的妇人几乎要把褥子给捏碎,大片大片的浓稠血液在盆盆热水里迤逦出朱红色的花朵,反而让外间所有缤纷的花卉都黯然失色。 拢过外衣,阿笙被这场景所震,手心的汗依偎在公子玉白的指尖,下一刻又被轻柔地回握。 厚重如雾的腥味依旧遮挡不住妇人凄厉的哀嚎声,直到最后,接生婆箍紧了头巾喊:“生不出来了!保大还是保小,这怎么连个能做主的男郞都没有?” 这接生婆不了解这山户的情况,更兼她是个外村人,不晓得这妇人的夫主上月才被林里的野兽给咬死,而唯一的儿子也是个痴傻的。 然而旁边被粗绳捆个扎实的痴傻男郞,却拍起手大笑起来:“要弟弟,不要娘!爹说过的,娘可以再有,弟弟只有这么一个。” 虽然阿笙厌弃这家人买媳妇的做派,这种时候仍忍不住为这天真的残酷而悚然一惊。 保大啊,自然是保大人。为何一个腹中的胎儿,竟是能和孕育它的母亲相提并论?又为何母亲与胎儿的抉择,竟是要让一个痴傻的郎君来决定? 这本来合该是母亲自己做主的事情。 似乎听到了大儿子拍掌而笑的话,屋内的妇人咬着牙,声音是一席残破的席子,“我说了算,保儿子。” 这妇人死前最后的想法撕裂成猩红的一点火苗。 保儿子,这家才能维持得住营生,死去的夫主才能留下来血脉。她已经生了个残破的孩子,够对不住自己的夫主了,那个新娶进来的媳妇漂亮的让她都挪不开眼,瞅着也不像是能生养的,迟早得被别人拐走,这家的血脉还得靠她来传承。 山户这家没有条件,连产妇生产时遮挡的帷帐都没有,所有最残酷的画面都直接暴露于人前。 冰凉的手掌遮盖住她的眼睛,是公子。 然而阿笙却温柔却断然地移开了他的手指,定定地注视着眼前浓稠得发臭的血色汇集成的一片,“我要看。” 要看,要记住,而非迷茫在非黑即白的世界里莽撞地过完剩下的生活。 时下保小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彻底放弃掉产妇的生命。 亦或说,不再把还在喘气的妇人当做一个活人来看待,而只是一个耽误雏鸟破土而出的累赘的壳子。 壳子太厚重了该怎么办? 敲碎就好了。 这样说或许太含糊,更简单来说,就是阿笙眼前看到的一切。雪亮的铜剪从产妇大开的幽门一路划破至肚脐,皮肉分离开最凄楚的微黄肤色,乳白色的脂肪尽数被朱红的血给侵染,偏偏这破碎的女人胸脯还是一起一伏的。 即便是阿笙离得这样远,都能看得清这妇人眼中的深重执念,像是一定要盼到一个希冀的结局才肯闭眼温顺安眠。 阿笙的心脏跳动剧烈而鼓噪,四面来风都是腥气。 粘稠的血色遮不住嫩芽胎衣的白,皱缩成一团的幼崽踩在母亲以生命铺就、碎开的肚皮上,眼睛还是缩成丑陋的一团,还没识得人间五色,已经开始大声地哭嚎了。 那接生婆把铜剪子一丢,顺着胎衣往下摸去,平的,她声音很干涩:“是个女娃娃。” 仰倒在床榻上的妇人猛地睁开眼,像是濒死的鱼抽搐在案板上,“我不信……” 明明之前花了五十个铜板请来的郎中都说她小腹尖尖,一看就是个男郞,就连从前会跳大神的婆娘也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能看到里头的孩子是个带把的。 怎么可能是个赔钱货? 然而就到此为止了。 腰下腿上的位置是内凹的,是女娃,不是她想延续骨血的男娃,多可惜啊。 连透明的指甲盖都在抖,阿笙从未受到过这样大的冲击:“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自己痴傻的儿子,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怀孩子,好继承夫主的所谓优良血统。 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性命,用这样凄惨的代价来换得素未谋面的孩子的问世。 为什么看到肚中怀有的是个女娃,就好像看到世界都分崩离析在眼前。 更不明白的还在后面,阿笙怎么也不曾猜到,谋划做计让她去做这痴傻男郞的人,竟然是之前救了她和公子的恩人。 阿笙曾经揣度过很多对她抱有恶意的人,甚至连崔大夫人死而复生这种怪诞的设想都有过,她唯独没想过,这是救命恩人做的。 太荒诞了。 “这家人许诺给了你什么?”阿笙换上了便于行走的骑装,然而在看到火光下喝着小半碗米粥的山民,还是有觉得灵魂中更为深处的瘙痒在灼痛她的指尖。 山民似是没想到她居然还能回来,伸筷去挟野菜的动作一顿。 令阿笙更加没想到的是,面对着这般声势浩大的骑兵,山民既没有忙着求饶、也不曾掉头就跑。粘稠的米粥缩进鼓胀的腮帮,他也不咀嚼就慌忙吞咽下去,装了大半石碗的米粥被他咕噜噜生生地灌进了喉咙。 他嘟囔出了四个字,虽然不清晰,但是也足以让这些人听清楚。 阿笙连在陌生的人家醒来,面对的是流着涎水的痴傻郎君时,都不曾有听到他这话的诧异。 一袋黍米。 所有加起来获知的一切,都不能让阿笙理解对方的举动。这山民此前不但拒绝了之前他们承诺的千两白银,摇头婉拒公子递过去以做感谢酬劳的玉佩。 那时候阿笙是怎样感动,遑论他还帮他们提供了苏屠醣的方子,便是这山民想要捞天上月,想要为亲眷镀个金佛像,阿笙都自会倾尽全力地去尽力做到。 这些普通的百姓孤苦奋斗一生都难以获得的丰厚物质捧在眼前,这山民却全部都断然拒绝。 如若是哪家赴考的书生听到这传闻,想必都要摇头晃脑感叹一番这山民人穷志却坚,总有一颗玲珑剔透的赤子心。 到头来,却是想把阿笙卖出去。本以为会是什么金山银山的诱惑,结果却只是为了想换一袋黍米。 不错,不过是一袋黍米而已。 山民还咧起嘴,“俺已经全都煮熟吃掉了,就算你们剖开肚子也夺不走的,别想了。” 离得近,阿笙才看清楚这山民挺起的肚子是怎样大的离谱,不像是吃普通人撑的样子,倒更像是身怀六甲的大肚孕妇。 “你为什么要吃这么多?”阿笙想开口质问,可说出来的却是率先浮出来的清晰困惑。 山民拍了拍被撑到恐怖的肚子,歪过头笑了,“俺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米,当然得多吃点。” 这山民好像也不觉得,一口气吃下一袋米熬成的粥是怎样耸人听闻的事情,还挺困惑地咂咂嘴,“女郎,你真是不如嫁给他家的傻儿子,起码不会掉进山洞里,还能每天都吃着米粥、盖着厚被、将来生下了胖娃娃也有人给你养老。依俺来看,你还得感谢俺咧。要不是俺没有亲妹子和婆娘,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得到你呢?” 阿笙这时注意到旁边的米袋,一天前胀满的袋子,现在已经是空空荡荡,一滴米的痕迹都找不到。 全部、全部都吃掉了。 崔珩晏却在此时温和地笑起来,“恩人,单用一碗米粥怕是过于单调,要不要再用些旁的?” 山民拊掌大乐,眼睛都歪斜着眯起来,“晓得有个妹子的好处了吧。” 在他看来,这怕是这公子一早起来发现自家妹子没了,去找的时候反而得到了妹婿家的热情款待,甚至还为自己带回了旁的荤菜。 然而他虽是不会耕种良田,却可算作半个猎户,这山中野味吃的也不算少,当即舔舔牙,“你留着自己吃吧,俺饱了。” 但是山民要放下的筷箸却在新上来的温热菜肴前顿住了,他的眼睛都因为这鲜香麻辣的味道而瞠大。 蟹粉狮子头滚在蜜色的芡粉里,汤汁都是浓醇的香气。 翡翠蒸饺颜色碧绿,合拢馅料的饺子边都是晶莹剔透的粉,散发着清爽惑人的味道。 鳜鱼除了在铁锅里煮再倒上点盐巴,居然还有清蒸这样的做法,不知道放了什么秘制的调料,甚至是甘甜清爽的乳白色。 还有什么栗子豆糕和芙蓉饼,精致小巧得像是在臆想里都不存在的玩意,清甜绵密,不用咀嚼就已经融化在了唇齿间。 竟是还有用江米酿成的酒这般奢侈的东西,光是拿舌头舔一舔,就已经忘了今宵是何夕。 即便冷血木讷如公子身旁的铁甲侍卫,都为这山民的狼狈饕餮吃相所深深震惊,没什么表情的神色出现了裂痕。 似乎从来不知道餍足般,山户拿着蜜糕蘸肉汁后囫囵吞到嘴巴里,大块的鱼刺直接用手撕掳开,鳜鱼从尾巴处大口吞咽到头下,两侧腮帮含着的是香醇味美的狮子头,最后的甜酒要用来溜缝。 可否有人见过活人撑死? 不是形容,而是客观的如实描述。 最后的翡翠蒸饺还剩下一半,这满面油光的山民大嚼的动作一顿,像是被哽住,手还没来得及抚摸上抽搐的肚子,就已经痉挛一般地仰倒在桌前,却到死都不肯吐出咬了一半的香喷蒸饺。 兴许是他的行为过于乖谬了,阿笙难以觉得愤怒,反而是荒唐感先一步爬上心头。她细弱的眉毛蹙起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崔珩晏在此刻变得冷静了许多,眼睛是比深林里头的乌鸦羽毛还要暗沉的黑,好像整个人已经沉入了寒夜,“鱼不可脱于渊。人生而为兽,不过是后来的教习才让一言一行受到道德的困束而已。” 这个山民从小就生长在山林中,既没有识字的必要,也不曾知道有可为、有不可为,唯一的书册也用来被垫桌脚。不收银子并非是因为淳朴善良,只不过是不明白这银钱能换来什么而已。 因为没有底线的存在,因为不曾获知更高利益能带来的快乐,因为堆砌的金银是山外山的世界,因为从来就不晓得银子的具象化会意味着什么,会被诱惑也自然就无从谈起。 越贫穷越正直,反而成了颠破不灭的真理。 相反的,哪怕是别人眼中司空见惯的一袋黍米,也足以唤起他心中的欲念。 这不是错误,因为他不曾认知到自己的贪婪,将唾手可及的人或物去换取更为需要的东西,本来在他的世界里就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就像路上看到快要死去的人会伸出援助之手,当有人以一袋黍米来换他人的性命时,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点头答应。 更何况这阿婆不是来索取阿笙的性命,只是想给自己的傻儿子讨一床婆娘,生个孩子让香火延续而已。 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实在是个很糟糕的人。”崔珩晏淡淡笑起来,“无法相信这世上会有无来由的善意,还总是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 可悲的是,这种时候他却要感激自己会有这样多疑的恶意。 之前读书的时候,阿笙曾经读过薛喧的一句话。一念之非即遏之,一动之妄即改之。那时候总觉得这不过是一句很有道理的废话,谁都会心生恶念,但是总会在付诸行动之前抑制住,直到她自己身披这薄而劣质的朱色衣裙。 阿笙浑身轻轻颤抖起来,“公子你不要再说了。” 花树都在轻盈摇摆,微弱的幽香倒是比草叶的苦涩汁水味传得更远。 “所以,阿笙你当初为什么要来看望我呢?”崔珩晏很温柔地放低了声音,“只是一个大夫人都瞧不上的顽劣幼子,身体也不好,性子也差劲,实在是最不讨喜的那种孩子。” 他是真的困惑,“如果你当初不曾来,今日或许也不会有这般的灾祸。” 不必受这些伤痛和苦楚,不必因着另一个混沌世界的思想而受到冲击,不会迎接阳光与月色交接背后的晦涩与黯淡。 公子璜的额头是病色濯洗过的苍白,杜蘅香气若有似无,连眼神都是恹恹的寥落。 “因为公子好看。”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阿笙仍是干脆利落地答。 对于阿笙而言,其实这世上无所谓好坏与拙劣,只有美与丑。 草叶山风呼啸而至,吹拂过崔珩晏的墨发,他轻笑一声,好像不太相信,“只因为这个?” “世间所有眉目清雅的人,都与公子相类。”阿笙轻轻地说,怕是担忧会惊扰到什么,“从我意识到这一点起,其他的事情其实就无足轻重了。” 崔珩晏想要笑,可是一开口嗓音却是干涩的,“如若……” 如若没有苏屠醣呢?如若他就无声无息地坠落在无人知晓的山崖呢?如若他很早就死了呢? 如若他没有及时赶到呢?如若阿笙真的遭受此劫甚至被打断手脚呢?如若这天光清朗的春日永不会落下帷幕呢? “可是没有如若啊。”大红的嫁衣将女郎雪白的肤色映衬得更加晶莹,连眼睛都是黑白分明的澄澈,“现在公子在我身边。” 低矮草本里的绿白山柰,叶子背面都是稀疏柔软的长长茸毛,有草艾的甘酸气息。铅灰色树脊上榆树叶内侧芽麟色淡近无,滑利味甘。肉柄是浓绿色的卜芥开出了淡黄色的穗子一样的小花。白薇很苦而宛童味甘,续断是辛辣的温和。最后是名为羽涅的淡灰色山石,摸上去都是凉凉的,不知道碎成小块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崔珩晏看她俯身拾起不同的不知名草木花果,眼神是认真的明亮,就连草叶的须蕊浮动在她身上都是温顺而亲密,五色之味浇灌成一壶春。 云朵聚散又合拢,她愉悦地抹平头上的汗水,把石块装进公子身旁的背篓,“血。” “什么血?”釉彩缠枝的九转顶炉熏出烟,阿笙把公子的胳膊抓起来,也没问上一句,就已经拿起明火消毒过的银针划过他苍白的皮肤。 阿裕和阿余不在,旁边守着的侍卫简直要惊掉下巴颏,还不等上前来遏制,崔珩晏淡淡的眼波已经睇了过来,让他悻悻地收住脚。 朱色的红痕裂开在玉瓷般的皮肤上,绷起的青色血管都是云山雾罩的漂亮,血液点滴在柴火煮出的蒸气上,似乎还不等进到炉子里便要就地升腾蒸煮成云。 专注于药液颜色的阿笙自然不曾发觉,她直勾勾看着点滴的血坠进铜炉,翻搅出奇异的色泽和淡腥的味道,这才拿起绷带缠起他的伤口。 侍卫这才忍不住,低声问出口:“敢问女郎,是因着要用公子的血来做药引吗?” 阿笙拿剪子剪短过长的崩带,“什么药引?这是在做酒,只是苏屠醣需要血来做酿酒原料之一罢了。” 侍卫拍了拍胸口,“还好公子也在这里,不然这一炉子药岂不是废了?” “怎么会废?”阿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在,也可以用别人的血,这又不拘是谁的,只要是个人就成。” 侍卫瞠目结舌:“那女郎为何要刺伤公子?除去女郎,我也愿意为公子割肉取血。” 阿笙慢悠悠地吹了吹在平筛内细细摊开的煮料,“自然是因为我怕痛。” 然后她轻轻笑起来,“你还是不太了解公子。” 他怎么可能愿意会饮别人的血呢? 问罢,她在系好的绷带上熟练地打出一个结,显然是已经做过太多次,然后她低声说:“与其让公子戕害自己,还不如我来。” 崔珩晏唇角微动,未干的水汽蒸腾出乌色的花蕊,声音是含着珠玉的清雅:“阿笙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划伤自己,来借机博得些微的同情与浅薄的注目。 阿笙眼睛很清亮:“这重要吗?” 公子璜淡声道:“阿笙不痛就好了。” 可还是很痛啊。不管是把晾凉的煮料和酒曲一起搅拌均匀沉进陶罐,还是包上厚实的毛毯搁置在酒窖,她都能嗅到一缕血的甜腥味缠绕在变淡的杜蘅辛辣味道之上,从鼻翼延伸到颅顶之上绷着的透明的弦,亦或是缓缓下坠到血脉汩汩流淌着泪水的惨红心脏,都很痛。 阿笙问:“公子很开心?” “很开心。”公子璜就连眼角眉梢都是展平的温和与从容,不管是得以救赎还是就地羽化都不再畏惧。 阿笙本来应该是担心的,在最后的酒液出炉之前,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的残断,但是公子很开心。 于是阿笙也跟着笑起来:“那就好。” 那她就不痛了,愿意将一切都尽数交予头顶三尺之上的团火。 她因焦灼而抽痛的五脏六腑就在此刻皆数治愈,墙角深处网罗的蜘蛛在悠悠吐丝,萤火团团围绕在炽热的胸口,缓慢地爬升到额头,她甚至产生了恒久难觉的细碎困意。 宽大柔滑的袍子展开来,崔珩晏温柔地伸出手臂,终于不再是从前摧枯拉朽、好像要把她按进血脉的向阳之名浓缩而成的痛恨,而是一个近乎柔软到像云霭的轻缓拥抱。 公子轻声说:“困了就睡吧。” 于是阿笙也就闭目沉眠进绵绵的云团簇簇,所有惊扰烦忧都是前尘旧事,没必要再追溯悲痛。 发酵、生酒、蒸酒再过一遍铁锅,微酸的酒液酿成时该是澄清透明的液体。 阿笙还记得在最后一次水蒸气溢出的时候,蒸笼上斜插的是从前梦中将她穿胸而过的利剑,然而此时随着点滴的药草味酿就成味甘的酸,她手指搭在滚烫的麦秆上,连手指连同骤然袭来的梦境是怎样灼烧到粉赤的红都不曾发觉。 怎么会就这样睡下?阿笙在梦境里都诘问自己。 怎么可以在此时此刻,这般无知无觉地昏睡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瑟沉沉的黑夜,而是雏鸟啁啾的明亮清晨。 公子捏着古藤酒觞对她垂眸一笑,澄净的酒液晃出微抖的涟漪,所以就连他密而长的羽睫都在回影中倒出时光溯回的闪躲。 已经用下了吗?还是没有? 崔珩晏拍拍她细弱的肩,澹泊道:“我在等阿笙醒来,马上就可以知道了。” 是成是败怕是在此一举,就算有旁的法子,他的身体估计也撑不到了。 阿笙抿抿唇,因为下意识吞咽的次数太多,小舌都是粗粝的干燥,擂鼓的心跳声让她忽视掉攥紧拳头时骨节的生痛。 崔珩晏垂下眸子,不看她:“那我用了?” 饮酒、用药。 这不是酒,是治愈崔珩晏毒素的药,亦是缓和阿笙激烈到痛处的心脏。 优美的线条是脖颈在湖光山水的薄泠光线中延展出的光与影,甘冽的酒液入喉是救治多年前寒寒的药。 晃荡的珠帘外,眉头看不出喜怒的传说中的神医好像是在切脉。是艰涩还是平滑的? 阿笙咬着唇,却只能看得到微弱的涟漪,从崔珩晏染着单弱杜蘅味的长长衣袖一路延伸过来,直直砸进阿笙的脆弱心房。 怎么样? 所以怎么样? 再次见到崔珩晏掀帘而入的时候,阿笙几乎要痛恨他这副云淡风轻的秀雅样貌,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的雍容。 最后还是公子唇瓣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如果寒寒也能喝下这盏酒,就好了。” 他的话才刚刚落下,春花就徐徐地盛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鱼不可脱于渊。 ——庄周 对不起,我又写死人了QAQ 第91章 温柔刀 淡色而厚重的云朵绵绵地散开又缓缓地聚拢。层层的浅碧天光因着云翳的照射而倾泻下来, 虽然依旧是明亮的, 但却总像蒙着一层薄纱。虽然温和, 但到底不是灼人耀眼的本来样子,而是经过温柔的篡改。 推着崔珩晏去上榻休养一会,待到他难掩倦色的眼帘合拢, 就连呼吸声都放平的时候,阿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内室。 轻声唤过神医, 阿笙的眼睛很清亮, 不像是才醒过来的迷蒙, “公子已经昨夜就用下这壶酒了吧?” 搔搔胡子,这神医挺惊讶的样子, “这小子已经和你说了?” 他自顾自嘟囔道:“好嘛,还威胁我三缄其口,甚至还一早让我研制劳什子使人失忆的药方子。结果可倒好,他自己倒是全都给倒了个溜干净。” 所以, 她突然起来的昏迷与沉眠找到了源头。 神医哼一声:“既然如此, 何苦大半夜把我揪起来给他看好没好, 也不差这三两个时辰了不是, 恁地扰人清梦,坏透了。” 那么假若这自制的苏屠醣不奏效又会如何?阿笙想问, 但到底没有说出口, 而是轻柔地告别后,遣人送这打哈欠的神医打道回府。 折身倒转回去,阿笙垂眸看公子密密的鸦羽垂盖过眼睛, 心里兀地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痛意。 本应是觉得开心的。困扰她良久的毒素已清,公子现在已经变得康健起来,然而阿笙依旧觉得心中发闷。 明明知道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但是阿笙就是控制不住地转进了牛角尖,她就是要想。 如若这苏屠醣没奏效,是不是他就要悄声离开,甚至连句告别都不曾有,而是要让她无知无觉地服下人间的孟婆汤。 真是好狠的心。 阿笙细弱的手指摩挲过崔珩晏被淡薄日光打在地上的斑斓阴影,心里轻轻地揪动着,悬起来,可是连这疼痛本身,都因无理取闹而找不出缘由来哭诉。 她只能默默地念着,从骨头里揪出来杜蘅气味来咀嚼。 公子,可真是好狠的心。 从来说的什么一起下地狱都是哄她玩的,他看似无知无觉,还不是想的比什么都周到。 这么细致妥帖的功夫居然用来对付她,是不是还要婉婉道一声谢呢?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崔珩晏终于享受到了难得的平静,心里是一条静谧的河流,因着细琐的事情都已经平摊晒开,反而觉得餍足。 公子璜睁开眼皮的时候,下意识呼出口的便是阿笙。 然而迎接他的只是碎凌凌的粉色霞光,很温柔,但也很是冷清。 侍从阿余听到响声,撩动帘子走了进来,笑嘻嘻的:“公子,阿笙姐姐已经回府了,谢家的人可是急得够呛。” 于是阿余和阿裕也终于回到他身边,之前惊心动魄的湛然火光和尖锐的悬崖峭壁都恍如隔世,唯有温和宁静的苏州船舶摇摆出温和的涟漪,透过碧青的纱窗合着酒香,游走进来。 原是回府了。崔珩晏松过口气,但却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好像非常重要,如果不能及时回想起来的话,就一定会觉得遗憾。 不过当下也不是能琢磨明白的时候。 更何况,哪里有什么不对劲?春光温柔如许,就连碧草的颜色都已经不再令他厌烦,因他知晓自己终于有了迈到广阔天空下的权利。 许是这些日子过于疲惫了吧。 他推开被衾,眉目冷淡雅贵,又是清寂的公子璜,“姬无厌那边怎么样?” “今上应是还好,只是梨贵妃怕是不太好。”虽然听过很多次,阿余仍是因着公子直呼今上的大名而感到不适,总是要打个突才能低声回复,“准确的说,是二皇子怕是惹了大祸。” 梨九有两个孩子,大皇子姬补绌与二皇子姬将勤,前者是她在二十余年前出宫的时候怀上的,亦有朝臣认为,就是因为前朝的长公主妒忌她怀有了今上的子嗣,才把她驱逐出宫的。而二皇子姬补绌却是梨九回宫之后,梅开二度再次怀孕,这才让今上力排众议,为她请得贵妃之位。 姬将勤把杯子一摔,眼睛都因为过于战栗而放大,“你说我不是父皇的亲子,这怎么可能?” 这些年在今上暴戾的施压之下,虽不曾有闲言碎语的传闻,但是光看两个皇子的外貌也终究是能窥得出一二。先不说今上姬无厌当年是冠绝王都的风流公子哥,容则秀雅,梨九作为在传闻中引得起前朝长公主妒火的贵妃,亦是婉约清丽。 姬补绌尚能称得上一句俊美潇洒、浩气英风,打小就跟着公主姬昭时一起习武练剑,而备受贵妃宠爱的二皇子姬将勤却身材瘦小、不堪罗绮倒还在其次,因他相貌平平又不爱读书、习武,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松垮的颓丧气息,蔫蔫的不怎么爱说话。唯一继承他父亲的恐怕是拈花惹草的性子,后院里的宫女基本被他揽了个遍。 就连内侍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二皇子有这么大的精神波动,不由得吓得退了两步,低声道:“是的,奴才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取到了今上表弟的一块骸骨,用您的血滴上去之后,确实不相容。” 时下认定两者是否有亲缘的法子,基本是滴骨认亲,也就是说,倘若着实是亲属的话,将血液滴在残骨上就会自发的相融。 然而当时这内饰用主子宝贵的鲜血沁了两滴上去,不但没有相融,甚至就突兀地显现在这灰白的骨头上,红的红灰的灰,两者都是独立的存在。 要说这今上的表弟也是很倒霉,早在今上登基之前就已经命丧荒野。听闻,这表弟是极其有进取心的,当时曾经还想献媚前朝的长公主,却不知道犯了什么忌讳,不仅不曾上位,反而惹得彪悍的长公主姬曲直不喜,转头给赶了出来。 然则这表弟从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当年朝中有一重臣好男风,他为了攀炎附势,竟是也不畏惧疼痛,自己便毛遂自荐了。 这位重臣到底是谁已不可考,但肯定是权重崇望的高官,然而他喜好的花样子很是繁多,就连涿郡的的范邨那都是难以望其项背,见着了也只能乖乖叫一声祖师爷。 表弟虽然志向高远,奈何不是皮糙肉厚的人,受到这重臣安置进内帷之后,没几天就叫苦不迭。 但是,后悔已是晚了。 这重臣看这小表弟想逃,怒不可遏不说,竟是直接给表弟扯到了荒郊野外之处,来了个全套的竹戏石戏加倒刺马鞭,因着不曾收敛力道,可怜的表弟竟是生生被万死,曝晒野外,样子也是不堪入目至极,就连表弟的亲眷都不愿意为他殓骨收尸,更别提收入家坟。 这好高骛远又野心勃勃的表弟竟是落得这么个无家可归的凄凉下场,也是令人嗟叹。到最后,还是当时还是驸马爷的今上起了怜悯之心,给这表弟找了副薄棺,寻了处墓地给葬了。 因着墓地偏远,这内侍也是寻了好半天才得见,趁着没旁人在的时候撅了今上表弟的墓,剖出块骨头来向主子献忠心。 这样可以称得上诛九族的大罪,也就只有二皇子姬将勤的身边人敢做了。 “这不可能。”姬将勤来来回回只能说这一句话,“你带我去看。” 这内侍诺了一声,把他领到床榻后的小密室。 黄梨木蝇纹的条桌盛着段烛光,被照得黄澄澄的锦罗绸缎上头,有血珠已经干涸的枯骨。 不必说,这就是今上表弟的骨头,而上面的血就是他自己的。这金尊玉贵的二皇子一看到那骨头就激灵灵打个颤,然而他也知道现在不是畏惧的时候,当下就扯过身旁的内侍,揪下头上的尖锐簪子就往对方的胳膊上划,大片大片的红艳艳鲜血浇在了骨头上。 不相融。 咬了咬牙,二皇子姬将勤也不再看这面如土灰的内侍一眼,一把将其搡到一旁,随便拿帕子擦了擦多余的血液,然后拾起一根绣花针,闭着眼睛在手指肚上小心地扎了一下。 因着伤口太浅,好半晌那血液甚至都不曾溢出来,还是姬将勤狠狠心挤了一把手指腹,才有一滴朱色的液体轻轻滴落在骨头上面。 姬将勤心跳如鼓槌,定定地看着那滴珍贵的血液滴了下去。 它滴溜溜地轻轻坠下去,就在他以为这血液会融进去的时候,这滴血顺着骨头的缝隙往下流,直到一路滑落到条桌的下面,都是完整的一滴血。 他不是父皇的儿子。 这个事实就像当头一棒般,重重地捶在了姬将勤的心间,让他连呼吸声都是恍惚的。 旁边的内侍因为流血过多,连嘴唇都是惨白的,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战战兢兢地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讲不出话。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内侍不明白主子想要探究自己是不是今上亲子的原因,是的话也不见得会讨着什么好。 万一不是的话,就像是现在一样,就这么崩溃了。 竹叶色蟠龙绣过的袍子被恶狠狠地捏紧,姬将勤一把将这梨木的条桌给掀翻,连灰白的骨头都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沾染上昏暗的密室地上的细小尘埃。 姬将勤面色很古怪:“定然是这骨头有问题,你这狗奴才顺便从哪个贱民的墓里刨出来一段骨头给我的吧。” 这内侍吓得急白了脸,忙不迭跪下来想求情,然而嘴还没张开,就被姬将勤给一脚踹到了边角处,瞬时就鲜血如注。 姬将勤自知自己是在迁怒,所以他粗粗喘了两口气,自顾自道:“我得要父皇的血来看一看。” 一听这话,内侍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凄烈伤处,跌跌撞撞地爬过来够住姬将勤的脚,“这事奴才实在做不到啊。” 在今上的指尖取血和拿一截死人的骨头来比较,实在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行刺今上,这会让他连骨头碎渣都存不下来的啊。 于是内侍也不管自己说的话够不够细致婉转了,赶忙劝说:“便是殿下你不是今上的亲子,其实也没甚么关系的,毕竟没人会发觉出来。而且,梨娘娘也一直是对你疼爱有加,何苦自寻烦恼呢?” 这话却是恰好戳中了姬将勤一直以来的心结,本来沉下去的怒气再次翻搅上来,让他又是登头一脚踩在对方的脸上,将内侍给踹出了老远。 “没用的废物!”姬将勤怒发冲冠地斥责,深深吸了两口气,还是俯身把地上的那截珍贵的骨头给捡拾了起来,眼白处是躁郁的红色,久久血丝都不散去,“没指望你,我自有别的方法。” 密室里沉寂的灰尘被这番动静给震落的簌簌而下,呛得内侍只想咳嗽,然而他抖得像是筛糠一样,也什么话都不敢说,甚至吊着的心反而落了下来。 只要不让他去干这种蠢事,那就行,就算他把自己给憋死也不会再敢呛一声惹着这位凶横的主子的。 过了两日,衣装雍容的梨贵妃前来看望自己的二儿子,她樱草色的通袖衫子都在温暖的春色下发着温润美丽的光彩。 她婉婉地笑着,这么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在她的眉宇间留下了平和之感,就连生出的几道细纹都是顺遂的。 梨贵妃端着红门祈茶饮了口,细声问他:“最近的身体可有好些?上次那神医开的方子你可也用了?” 这神医指的自然就是当初给公子崔珩晏看病的那位闲云野鹤的郎中,然而这神医进宫的次数也并不多,就算梨九是贵妃之尊也很难请得来,难得有一次,就赶忙送到最为疼爱的二皇子这里了。 一提起这件事情,姬将勤就烦躁,因着那恼人老头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泄的精元过多,肾脏虚弱,精气不足,让他固守精元,静养为上。 简单来说,就是短期内不要再近女色,男色也不行。 至于送过来的补肾壮腰的方子更是苦得很,姬将勤光是闻了一下就想要干呕,直接就束之高阁了。 要不是这神医闻名遐迩,又得今上姬无厌看重,二皇子真是恨不得劈死他。 不过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下倒是有了个上好的借口。 特意找了个角度,姬将勤把自己青色的黑眼圈衬得更明显,欲言又止地微笑着:“儿臣很好,多谢母妃的关心。” 这青黑的眼圈都快要比姬将勤的眼睛还要大了,梨贵妃吓了一大跳,担心不已地拍桌而起,怒目而视:“你们是怎么照顾二皇子的,都像被拖下去乱棍打死才舒坦吗?” 姬将勤见着她这么担忧,很是满足地勾勾唇,轻轻扯了扯她樱草色绣银线的华美衣袍,低声道:“不关他们的事情,只是神医说这方子最好要搭配个药引子才有效,不过这药引实在太耸人听闻,便是儿臣即刻便病死了,也是不敢用的。” “我倒要听听,是什么药引子能比勤儿的命还要珍贵。”梨贵妃余怒未消,长长地吁了两口气才缓回来神,“你别怕,就算是要月亮,母妃也去天上给你摘下来入药。” 姬将勤下三白的眼睛小心抬起来,“神医说,需得要父皇的血。” 江天一色的春景推积在书房外,淡色的金粉描绘的丹青及不上白皙皮囊的矜贵,今上姬无厌淡淡地一笑,“他要孤的血?” 在姬无厌面前,梨贵妃就还是当时那个小心谨慎的丫鬟梨九,她讷讷道:“神医是这么说的。” 姬无厌瞥了她一眼,声音是比澄澈酒酿还凉的清淡,“是神医说的,还是他自己说的?” 梨贵妃憋红了一张脸,嗫嚅道:“必然是神医说的吧。二皇子一个孩子,要来您的血也没旁的用处。” 薄唇微扬,姬无厌的长发垂落过肩,“你可知,最近有人曾造访孤那好表弟的坟墓?” 张了张唇,梨贵妃很纳闷:“这臣妾倒确实未曾听闻。” 这表弟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谁闲着没事去扫他的墓?更何况这也和姬将勤的事情无关啊。 姬无厌又扫了她一眼,梨贵妃就自觉改了口:“奴婢失言。” “不是要血吗?”他随手拿起腰上的利剑,在梨贵妃的小声惊呼下直接划破自己的腕,朱红色的血稀稀落落地染赤了青花莲瓣做雕饰的银盅,今上眉目恹恹的,“拿走吧。” 捧着这盛满血液的小盏,二皇子几欲惊喜地落下泪来,“多谢母妃怜我。”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慈爱的梨贵妃给卖了个彻底,他把这小盏递给旁边的内侍,温文道:“儿臣这就去试一下药效。” 等不及,已经一刻都等不及。 黯然转动的密室里,烛光幽微,姬将勤谨慎地亲手把银盏中的血液滴到了那截灰白的骨头上面,灼灼而视。 别相融,他默默祈祷。 朱红的血液陷进骨头的凹槽,团团地打着转,然后徐徐地滴了进去,灰白终于和赤红色的液体合二为一。 相融的。 他迟了半拍子地想,所以说,不是这骨头有问题,确确实实是他姬将勤的血有问题。 定然是他母妃,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必然是和谢家的三老爷勾搭在了一起,给父皇扣绿帽。这还不算,居然还敢寡廉鲜耻地生下来他。 哦,不能再叫这人父皇了,就只是今上姬无厌而已。 姬将勤面色古怪至极,然而在外间的梨贵妃不知道,还扬声问,“勤儿,喝下了吗?” 扭曲地一笑,姬将勤的嗓音还是懦弱的温顺,“是的母妃,儿臣已经都服下了。” “为了让皇姐温顺些,我可是花了大力气,才寻得到这么一副软骨散的呢。” 曲径通幽处是温暖的潮湿感,姬将勤单枪匹马地闯进去了,他从容一笑,“皇姐。”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姬昭时不但没惊慌失措,反而也对着他灿烂一笑。 姬将勤有点诧异,“没想到皇姐居然这般的淫邪,是不是很馋男人的滋味了啊?” 他虽是面上从容而自信,内心里却不由得下意识打起突来。 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危险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反正现在木已成舟,这皇宫也是得如履薄冰,被人发觉姐弟相奸,对他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姬将勤刚慌忙想把自己的物什给抽出来,反而被姬昭时柔软的手臂给勾住,“二弟,你别急着走啊。” 脑子里的弦突地绷紧了起来,姬将勤勉强道:“皇姐,我下次再来,好让你舒坦。” 他想拔出来,然而反倒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给勾紧,他意识到不好,赶忙扳住她的肩膀往外出。 身下一凉,他下意识地出口气:没事,他出来了。 就是为什么,腹股前面的地方,这么凉冰冰还空落落的呢?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温暖的液体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流曳,姬将勤刚想讥笑自己这皇姐真是放荡,连对着自己的弟弟都这么热情,然后他随意地往下看了一眼。 干瘦的小腹下,是光秃秃的血肉模糊,姬将勤最为珍视的命根子消失不见了。 后知后觉的痛楚覆顶席卷而来,把他所有的理智和精神的弦都付之一炬,只留下绝望的血液往后头流。 那他的宝贝去哪了呢? 在姬将勤辨不出人声的嘶吼中下,身披薄纱的姬昭时盈盈坐起来,颀长的手指间攥着一根鲜血淋漓的东西,她声音柔曼,“二弟,你是在找这个吗?” 姬将勤痛到汗水都坠落下去,他这才顺着痛楚的源头望过去,意识到一切都错了。 那里哪是什么蚀骨的温柔乡?分明是恶毒的英雄冢。 姬将勤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愤恨,“你根本就没中软骨散,你一早就知道!” “你以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值得我来算计不成?”姬昭时嗤笑出声,“我确实懒得防备你,也着实中了你的软骨散,但是那又怎么了?” 轻巧地把手中的东西一丢,姬昭时把安在下面的小巧机关拿起来,拿床幔轻轻揩拭了一番,还很有闲情雅致地对他细细解说:“二弟你看到了吗?这个东西还是捕虫草给我带来的灵感。平时它是惬意舒展地打开着的,然而一旦有外物闯进来……” 她再次把丢掷在一旁的肉色棍子插..了进去,手指微一用力,镶嵌在上面的细小尖锐锯齿,把里面尚还溅着血液的东西给尽数搅碎成肉末。拍了拍手,就是再寻不见的齑粉。 外间的侍卫听到这里的惨叫声,匆匆忙忙推门而入,然而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 二皇子姬将勤的丫鬟见此状,惊得差点没昏厥过去,赶忙叫上人回去禀明梨贵妃。 里间的两个人却没受到外间嘈杂声音的干扰,床榻是温热的,却及不上刚才还有亲密接触的两个人眼睛冰寒入骨。 “平时欺负小姑娘的次数不在少吧。”姬昭时冷漠地扳过他的脸,微微一笑。 姬将勤恨得几欲把这个歹毒的女人给千刀万剐,来给他的宝贝殉葬,“倒不曾想,我的皇姐能狠辣至此,果然是那前朝阴毒长公主姬曲直的孩子。” 他眼神里沁的都是阴狠的血,“你母亲都葬身野兽腹脏,不知道皇姐又会是怎么个死法呢?” “殿下慎言!”就连姬将勤的内侍都恐慌地呼出了声。 二皇子这是已经不要命了吗? 在这么多人的见证下,姬将勤已经没有了底线,他就是要激怒姬昭时,两败俱伤也好,他绝不肯自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能让对方安然无事。 然而一向以性子爽直、有仇必报而闻名的姬昭时却并没动怒,而是可以称得上温温柔柔地笑开:“人固有一死,又不是妖精,所以辞世是迟早的事情。而二弟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必然死得比我早。” 她松开手下这人汗涔涔的下巴,冷声笑起来:“连你的亲皇姐都敢招惹,真不知道父皇和梨贵妃知道了的话,又会怎么看你呢?” 姬将勤已经被这灭顶之灾的痛苦折磨的彻底失去了神智,说出来的话也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贱妇!她和别人无媒媾和,骨头里的血液都是肮脏的。” 才刚踏进门槛就听到了这样诛心的话,掀起缎袍的梨贵妃一个趔趄,裙裾上的月季都裂开成伤悲的弧度。 看到了梨贵妃进门,姬将勤也不曾收住自己的愤恨,反而怒火愈演愈烈,“就是你这个残花败柳的贱妇。有了我父皇一个还不够,还要去勾三搭四、卖弄风骚,连带着也连累了我!” 姬将勤不觉得用这样恶心的词汇形容母亲有什么不对,也不曾想到,如果没有梨九的话,他根本就不会诞生在这个世上,更遑论连累不连累的事情。 慌忙跑过来帮他止血的动作顿住,梨贵妃声音也细细小小的:“勤儿,你是后悔生在这世上了吗?是母妃没用,让你生来身子就孱弱。” “跟身子骨是怎么样无关!”姬将勤想要用力把她给推开,可因为身下流的血太多,手上却是轻飘飘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劲,“我只恨为什么要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便是从前朝那个凶悍的长公主肚子里出来,也决计要比现在强!你要把我给害死了!” 如若不是因着这样,他何苦要费尽心思来办了姬昭时,就为之后留下把柄能续得上自己的命。 他恶狠狠睁大的眼中注视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梨贵妃眼睛里沁着泪水,也不顾现在这里有这样多的宫女太监围观,只是一心想让自己的好儿子不要如此仇恨自己,“勤儿,你不是你父皇亲子的事情,今上一直都是知道的啊。” 不消说姬将勤震住,就连姬昭时都惊讶地蹙紧了眉毛,“梨贵妃这话是何意?” “就是说,从一开始的时候,你父皇就已经全都默许了我的行为。”梨贵妃颓唐地跪坐下去,喃喃道,“什么侈恩席宠,不过都是说出来唬人玩的罢了。” 另一边,今上的寝殿里也不是金粉金沙的安详。 或者应该说,从几天前梨九讨要过姬无厌的血之后,曾经的平静就已然不复存在。 当时,细细地打量过姬无厌不住流血的手臂,衣着软甲的前朝长公主姬曲直声音冷极了,“谁让你受的伤?” “公主要何如?”姬无厌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微微地笑了起来,“要杀了这人吗?” 姬曲直声音平直,内含着波涛汹涌,“有何不可吗?” 轻轻把自己的手臂往前一伸,姬无厌的身子也靠得更近,嗓音很低,“是玉奴自己伤的,公主要来杀了我吗?” 原本细致替他止血的动作一顿,眉目肃杀的女郎回视他秀雅的双眸,“你是当真以为我不会罚你吗?” “当真是胆子大了。”她随手抽出跟马鞭,轻轻点了点地面,“跪下。” 手臂的血流的更红更艳,今上的乌黑发丝迤逦在波斯进贡的柔软地毯上,他依言而从,就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自怨自艾的驸马。 长公主附唇在他耳边,重复了多年前告诫过他的话,“做驸马就要守驸马的规矩,你的身体是我的,就连你自己也不准许伤害,听懂了吗?” 当年,也是这般的,他既不想被囿于后院,可还是不受控的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真是痛苦的自相折磨。 他把弄刀枪时不小心伤了腿,他不但没及时止伤,反而痴迷般划得更深。结果这一幕倒是恰巧被刚从军营里回来的长公主给看了个正着。 “这么喜欢受伤的话,就好好伤一个痛快。”然后跨越着岁月间隔的长公主扬起了细小的鞭子,冷冷清清,“报数。” 姬曲直的力道总是掌握的恰到好处,既会让人觉得疼痛羞耻,又不会受严重的伤,甚至连青肿都不会有。 一点不像她那个变态的皇兄。 破空而来的鞭梢划破他的龙袍与雪白的寝衣,落在他的大腿之上,也唤回了姬无厌无限发散的思维。 好疼。 这么些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当真是受不住这种训诫了。 姬无厌闷哼了一声,“一。” 带着沙场寒意的鞭柄点了点他的后背,长公主淡声说,“挺直。” 艰难地撑起了身子,摆正腰背。 然后,“二。” 半开着的窗棂吹拂进来春夜的暖风,不知道执夜的宫女会不会听见这里的细碎声响,然而长公主却不会在此时在意这些,而是战场上最冷酷无俦的将军在开疆扩土。 细小的痛楚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顺延着脊背攀爬上去,姬无厌无声地喘着气,道了一句“二十。” 冰凉的手指扳过他雪白的下颌,前朝长公主认真看着他点缀细小水珠的眼尾,轻声地问,“知错了吗?” 几乎这话才问出口,冰凉的长鞭就穿进他的寝衣下摆,灵活地游走在光洁的背部,鞭梢更是似有若无地绕到了前端那凸起的地方。 是什么坠下了一滴晶莹的泪。 姬无厌几乎把身上的大半重量都依靠在她的手上,垂下眸子,睫毛都没有力气再抖动,“玉奴知错。” 然后他猛地一颤,眼睫下是细碎的明亮光点,“下次可能还敢。” 就在她微诧着挑起眉、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姬无厌已经伸出手臂勾住她的细长脖颈往下压,血液早已凝固在腕上形成一朵艳丽的红花,然后他献祭般递上自己的唇,连声音都是濡湿的沙哑,“再亲亲玉奴吧,公主殿下。” 他独一无二,永远都高高在上而光明灿烂的,公主殿下。 最近的日子过得太过于荒诞了些,就连自己的军营都很少去。姬曲直皱着眉,把他背后的绷带拆下来换上新的草药膏。 这样可不行,不能过于沉溺于男色。姬曲直暗自告诫自己,想抽身而起。 就在这个当口,原本正乖巧趴在褥榻上的姬无厌默默侧过了头,低声地问:“公主又要抛下我了吗?” 什么玩意。 姬曲直抖了抖自己的窄袖,“我在你这耽搁的时间太多了,就差点误了正事。” 然而她还是没忍住,情不自禁问道:“你怎知道我想走的?” “玉奴总是最了解公主的。”姬无厌极是自矜地微微一笑,坐起来又是个高傲的君王,还算起了旧账,“就像你曾经对我那个表弟动过心。” 然而姬曲直却不为所动,因着这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因而更不见心虚侧目,反而是嗤笑一声,“然后你不是把他送到了我皇兄的榻上?” 姬无厌冷漠道:“这是我表弟自愿的。” 然后他抬起眸,似乎觉得很是难以启齿,但到底还是没忍住问道:“为何这几日,公主都不曾和我交颈而卧?” “因着我嫌脏。”眼见着姬无厌的脸色霎时间灰败下来,姬曲直安慰般地补充道,“不是在说你或者是梨贵妃肮脏,只是我不喜欢已经是自己的东西被人家碰,不然总觉得浑身不适。” 她还强调了一下:“特别是这东西还是自己巴巴跑到我眼睛底下,诉说爱慕求怜惜的。” “梨九和我什么关系都无。”不由得皱起眉,姬无厌低声辩驳了一句。 原本表情平静无波的姬曲直脸上出现裂痕,很是不喜地皱起眉,“她好歹都已经成了贵妃,你怎么从来都不懂得尊重姑娘?当时我就说过,若是你与她两心相悦,我自是会放你们离开。” 这话实在是太过于刺耳,于是姬无厌不由得又想起当时,蜇得他眼皮都是火辣到惊痛的和离书。 公主总是这样讨厌。 姬无厌的怒火就快要点到眉梢,却是在看到姬曲直冰冷的双眼时自动就浇熄了下去,闷声闷气道:“我从来就不喜欢她。” 姬曲直眉头就皱的更紧,“难不成姬补绌和姬将勤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今上气得声音更见靡哑了:“是梨九生的,但不是我的孩子。” “你这话是怎个意思?”原来已经不欲再和他掰扯、想跳窗离开的姬曲直步子顿住,细细地活动了一下肘腕,似乎得不出一个好的回答,就要动手了。 姬无厌却不在意,自暴自弃般地说:“就是这个意思。” 这下长公主可是好奇了,半讥半嘲般地笑道:“风流冠王都的小柳永会甘心面对着六宫粉黛,做个清心寡欲的柳下惠?别把我当没及笄的小姑娘骗,姬无厌。” 这还是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然后姬无厌极羞耻般闭了眼,恨声道:“你难道以为我不想吗?” 然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原本姬曲直还没往那个方向想,直到看得清他气急败坏的绯红面色,才恍然大悟般轻笑了一声:“这倒是确实没曾想。这么些年,一次都没成行?” “全怪你。”姬无厌几乎是从牙齿和唇的间隙挤出来的气音,眼尾都是愤怒的浅浅朱色,火焰蔫蔫地半熄半燃着。 姬曲直好笑地倚坐在桌面上,用细而长的手指勾住他腰带往下坠,带着极大恶意地细细挑动了一下,果不其然听到她的好驸马沉重的喘息。 “小可怜。”姬曲直缓慢地动作着,眼睛却是微弯着跳动着调笑的意味。 姬无厌都快要抓不住长公主的手,只能在沉密喘息的间隙绕住她的发丝,声音太糜烂就像是在哭,“少废话,快一点。” 矜持华贵的座座宫殿连绵成片,遥远的宫宇就要含混地堵在山影里面。 在梨贵妃痴痴地叙述到一半的时候,姬昭时就已然觉得不对,把旁边的那些宫女太监都给赶了出去,只留几个最体己的丫鬟守着。 大部分人开始时也只守在外面,伸直了脖子也不知道里头到底在讲些什么,只是依稀得知好像是二皇子又幸了哪个宫女。 不过这姑娘好像是个性子烈的,知道自己是属于皇上的人,竟是拼死反抗,听这二皇子惨叫的声音就知道伤个不轻,许是拿牙齿咬了什么地方。 太监们摇摇头,彼此偷笑着对视一眼:这二皇子也真是皮肉娇嫩,小姑娘咬的再狠又怎么样,又不能把那活给他咬下来。叫的这么凄惨,岂不是叫阖宫的人看笑话?甚至把自己的母妃也给嚎来。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是皇宫秘辛,小声议论了几句就作鸟兽散,没有多想,各自去忙各自的活计了。 厚重的榉木门被阖上,公主姬昭时眼睛微眯:“贵妃的意思是,不但二皇子不是皇上的亲子,连大皇子也不是咯?” 这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众所周知的是,今上有三子。公主姬昭时,大皇子姬补绌,二皇子姬将勤。 然而,这几个人居然全都不是今上的亲生孩子。 都不怕说出来,毕竟这样滑天下之大稽的事,谁敢相信啊? 作者有话要说:放飞的快乐总是这样的简单 别锁我了,啥都没写QAQ 第92章 野兽魇 软软地滑坐在地上, 梨贵妃痴痴地笑起来:“是不是很好笑?” 她扯着自己身上华贵的绫罗绸缎, 大笑出声, 原本眼睛里蕴含的泪水却早就干涸了,“我也觉得好笑,本来以为今上全不知道, 我还自鸣得意以为瞒得很好,却没想到到头来我不过是一个梁上小丑, 只不过是骗着自己玩而已。” 多么冰冷刺骨的事情。 在最开始被姬无厌给赶出去的时候, 梨九还曾信誓旦旦地以为这都是那个凶悍的长公主命令的。 纵然她听过之前长公主表示可以放给他们自由, 但是她无论如何都很难相信这句话的。在刚开始的感动过后,她懊恼地意识到这大抵是对方的以退为进, 还自己却在这场赢得姬无厌的心的战斗中输了个彻彻底底。 是的,那时候的梨九就是这般的天真无邪,完全没想过从头到尾这都是没有敌方的、她一个人的滑稽战争。 包括那一天,穿着象牙白纻丝直裰的驸马爷垂下眸子, 低声和她说:“梨九, 你还是离宫吧。卖身契我归还于你, 无论你是想另外做些生意自立门户、亦或是嫁人生子都随你。” 那时候梨九不知道这自由的可贵, 只是一味地自怨自艾,误以为是姬无厌屈从于长公主的淫威, 迫不得已将她赶出府。 梨九拿着姬无厌给她的银子肆意挥霍, 找年轻貌美的小倌对着她吹拉弹唱,纵情歌舞,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 身边都是不同的俊秀郎君。 旁人许是该评价她为自甘堕落,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梨九反而觉得那是自己最快乐的时光。 不仅如此,因为梨九没有及时饮下柿子蒂的凉茶,就连自己怀孕都是三个月显怀后才发现的。那时候胎已经不小,她也自觉心生怜悯,就把这孩子生了下来。 巧的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皇宫的政变,姬无厌登基后把她迎回了宫,也不在意她有孩子的事情,甚至许以贵妃之位。 这孩子就是大皇子姬补绌。 梨九因此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还生出了关于情爱的希冀之心。 直到那天她煲了暖胃的葛根汤送进御书房,本想温声软语劝慰今上别再如此辛劳,然而就是在那个烛火噼啪的夜晚,梨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以来都猜错了。 饮过酒的姬无厌面色冷白,乌发凋落在灯火照不到的角落,眼眸是迷蒙的微亮:“公主,不要离开我。” 情爱是假,妃位是假,当年的被迫也是假。 倾慕是真,公主是真,从前的假意竟是真。 手上的葛根汤滚烫,然而梨九的心却是数九寒天聚拢的寒意。 她看到桌案上微黄的梨子已然削过皮,然而由于搁置太久,原本雪白的梨肉已经泛出怄人的锈色。 梨九这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 梨九梨九,人间久别不成悲。 她总当这是灯火黄昏的旧人相逢,却不曾知晓自己只是桥上客,从来目睹的一切不过是东西流水的旧岁半消磨。 报复一般,梨九和自荐枕席的高门郎君春风共度,很快又怀了一个孩子。许是因着两人都是泥潭里侥幸被拔擢到高位之人,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于是她决计要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大。 为了不让今上怀疑,梨九还特意用大皇子偶感风寒的借口,把今上叫到了宫宇里,洒过蒙汗药的酒液灌下后,是她一人沉默对坐烛泪,直到望见天光大亮。 梨九原以为今上不知的。 汤药、御医、珠宝首饰、温暖的华贵银炭和不重样的珍馐美馔、免去的跪拜礼与再次提升的分例。 于是当梨九发作的那天,薄薄的肚皮被腹中的皇子撑得血管都毫发毕现,好像随时都能破裂开,姬无厌一身常服蹙起眉,有点微讶地问:“很疼吧?” 当然疼! 疼得快要死了!这还是人生的第一次,梨九想对着这个无辜的俊美公子哥破口大骂,也是她第一次为从前的长公主感到不值得与惋惜。 从前认为的乖巧好驸马却把宫廷搅了一个天翻地覆,杀了自己的嫡亲兄长,就要改朝换代。是时,长公主明明已将近临盆,还要带着哭哭啼啼的贵族妇孺们四处躲藏,竭力给他们以庇护。 这该有多痛啊。 最后还只落得一个葬身野兽腹中的下场。 然而不待梨九骂出声,就看到年近中年依旧清秀得像是弱冠之年的今上轻声说:“你该多么爱他,才愿意为他承受这样大的苦啊。” 将她整个世界都撕裂的疼痛从身底下缓慢延伸开,明明痛得想要大叫的时候,梨九却难得想要笑。 第一个浮现出的念头理应是姬无厌竟是知道这不是他的亲子,然而梨九当时想的并不是这些。 她不是为着那狡诈阴毒的高门老爷受生子此苦,只是因着狭隘的报复心,与破罐破摔的顺水推舟。 伴着婴儿的啼哭声,眼前终日被爱慕所蒙的遮蔽被撕裂开,梨九心底一片豁然的敞亮。 她不是,潇洒不羁如长公主更不可能只是为了他才诞下婴孩。 可叹姬无厌以驸马的身份陪伴长公主多时,竟还是不如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大丫鬟了解姬曲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姬曲直绝不会为了任何人做违心的事,她只会为了她自己。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许是天性所禀赋的敏锐直觉,梨九洞若观火地意识到,长公主很可能并没有死。 而姬无厌可能在看到那具被咬得残破不堪的遗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么些年的做戏不过都是幌子。 不过没关系、不要紧。梨九在陷入昏睡前望着皱皱巴巴的姬将勤,心想,在姬补绌身上错过的一切遗憾,她都会在这个孩子身上补偿回来。 梨九会将自己所缺失的爱,尽数投到这个丑丑的小猴子身上。 她要看另外的一个自己好好长大。 做无忧无虑的郎君,受数不尽的人的爱戴,享无边无际的财富,娶和善温婉的女郎,生满院子跑的孩子。 直到二皇子姬将勤被姬昭时给一腿剪碎了命根子。 红檀木的桌子上摆着一颗完整的梨子,很新鲜,上面的水汽还没有蒸发干净,由于还没有削皮切块,反而横生出一点支楞巴翘的傻劲。 身为一个贵妃,梨九有一双保养得极为细嫩的手,然而从前的丫鬟生涯也到底在她的指甲上留下了一点粗糙暗黄的痕迹,不论怎样修剪,从前抹布泡的水都好像沉浸在她的指缝。 景泰蓝所制的护甲上面是亮晶晶的玳瑁和珐琅,如果刮碰一下,湿漉漉的梨汁就要顺着尖锐的甲痕淌下来,流的她满手都是。 滴答。 透明的液体滴在她白而细嫩的手背上。 “贵妃,您别哭。”随着柔和馥雅的女士香味递过来的是一方绢帕,就像应和着来人说的话,抱着小腹在原地哀嚎的男郞嘶哑骂道:“贱婆娘还好意思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居然敢犯下失德之事,该去浸猪笼的!” 这个面目狰狞着嚎叫的野兽是谁?为什么宫中的侍卫会把它放进来? 接过姬昭时的手帕擦拭干净眼角的泪,梨贵妃才看得清那一团会说话的东西是什么。 啊,原来是姬将勤啊。 梨贵妃敛了下裙裾,姿态端方地走过去,附在满地打滚的二皇子身旁小声道:“那你居然敢奸..淫你的亲姐姐,那你犯的罪又当如何呢?可是要一枚毒药祭天?我的好儿子。” 不知道是不是所受的刺激过大,又或者是从小到大服用的汤剂都药效不好,饶是痛苦至此,在等太医来到之前,姬将勤居然还是清醒的。 姬将勤嘶吼着:“你个淫..妇,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孩子,这全都怪你!” 梨九的声音更加亲切温柔了,多年后宫中首屈一指的位置让她修养出极好的涵养,“那你一介平民居然敢冒犯公主,看起来丸药确实不够用,那你是想要五马分尸,还是凌迟处死呢?” 正在此时,门户大开,伴着一溜小跑的太医进来的,是衣着石青色净面刻丝锦袍的高大郎君,细碎的尘埃伴着靡靡香料的余味点缀在他的胡鬓两侧,纵然是忧愁的眉宇也像是在不怒自威一般。 受不得骤然强光的入侵,也不想让旁人得见自己尴尬的样子,二皇子姬将勤慌忙拿袖子遮住了眼前的光,还没看清来的人是谁,就已经愤慨道:“来者何人?滚出去!” 倒是旁边的姬昭时眯了眯眼,接过太医送上的药剂,原本的软骨散毒素也已经清的差不多,她轻声道:“是官拜给事中的谢家三老爷,不过不知您不与今上参议政事,来后宫有何贵干呢?” 谢家三老爷镇定自若地笑起来:“公主不在公主府,跑到皇帝的后院来撒什么野呢?” 不待姬昭时回答,梨贵妃梨九先是反唇相讥道:“不是来看姬将勤的吗?还在那里费什么神呢?” 姬将勤被包扎地不住叫痛,不过眉毛还是奇怪地挑起来,跳着脚骂道:“谢家养出的损瘪三,来看我有何用?” “当然有用了。”梨九挥手叫开方子的太医离开,低声回答他,“他是你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鉴于这本快要完结啦,适合割个双眼皮的清爽夏天也快到了,接档文是依旧颜控女主的《超肤浅》,专栏可见,这回保证不死人!(大概) 文案: 因为班草的一句“喜欢好看的人”,单眼皮的桔籽毅然奔赴整形医院。 所以。 埋线全切三点式。欧式开扇与平扇。 抽脂去皮开眼角。眶隔脂肪加roof。 这些都是什么啊? 明明只是唰唰划两道子的事情,邻居姆妈说在鸡翅膀上操刀两天就能上手,为什么这个冷冰冰的尉医生还讲究这么多门道? 不过当看到医生摘下口罩的刹那,颜控晚期患者桔籽毅然决然拍下信用卡,“听你的!” 直到躺在冰凉的手术台、对视上尉屿迟的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时,桔籽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医生,我们是不是见过?” 猎猎风声吹得鼓胀的彩色经幡之下,她曾经用唐卡的颜料涂抹出映衬着羊湖静水无波的眼眸,而翠蓝色的涟漪于此时复又翻卷于他冰凉的口罩之上。 拿起麻醉针的医生眼尾轻弯,微微一笑:“哦?” ——朋友,你割双眼皮吗? 超肤浅美术生 X 莆田(划掉)整容医生 轻科普小甜文,我的身体我做主。 第93章 烧月亮 若说谢家三老爷今日当真是不走运至极, 先是发现自己最寄予厚望的二皇子居然断了命根子, 甚至还做出这种有悖人伦的事情。 做了还不算, 竟然还被人给发现了,造成了人尽皆知的下场。 急得谢三老爷也不顾自己的妻子祈华郡主还在旁边絮叨着女儿的事情,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结果路上还碰到了西戎的三王子申诃巅,这三王子人如其名, 异族的深邃瞳孔和高挺的鼻梁都挡不住这人疯疯癫癫的性子, 居然当街就拦住了他。 谢三老爷烦躁得不行, 偏偏因着这人是今上极为礼遇的外宾,还得耐着性子与他说话:“不知有什么是微臣能帮到你的吗?” 这王子明明是外族人, 吐字倒是很字正腔圆,完全听不出来什么口音,“你是谢昭笙的家眷吗?” 风沙卷过的声音是一道河流,静谧地从苦肃的西戎流到了王都。 哪里来的谢昭笙?是谢洄笙吧。 怎么的?这位三王子也看上了谢洄笙不成? 这可不成, 谢洄笙可是给别人留的。谢三老爷刚欲婉拒, 就想起刚才得知的与有关二皇子的消息, 转而低声道:“她是微臣的侄女, 嫁娶之事是后宅的事情,不由微臣做主, 你您可以和贱内研讨。” 勉强推脱开这位很有可能继承西戎皇位的三王子后, 谢三老爷拉上马车的帘子,随着颠簸的车轮,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下本身已经废掉的二皇子姬将勤。 这样还怎么荣登大宝?不过是成了为人耻笑的身份贵重的太监而已。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本还清醒着的二皇子谢将勤才刚听完梨贵妃说的话,还不等谢三老爷走近,就已经崩溃地痛到晕厥了过去。 送走姬昭时这尊大佛和杂七杂八的太医之后,梨贵妃揉着自己的额头将谢三老爷带回了自己的寝殿,看了眼石漏,才松口气把旁边的丫鬟太监挥退。 难得的寂寞凝固在两人中间,连馥雅的香气都飘散不进来。 到底还是谢三老爷忍不住先开口,“这二皇子真的废了,再不能给他接回去?” 没全没曾想这人一开口是问这个,梨九本来又浮又躁的火气又飙升了一截儿,“你不是男人吗?那活能不能接回去的事情你来问我?” “姬昭时这公主也太过毒辣了一些,再怎么说这也是她的弟弟啊。”悻悻地揉揉鼻子,谢三老爷拧起眉头,“这将来还怎么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梨贵妃眉毛挑起来:“我倒是不知,你居然还有让勤儿登上皇位的想法,你把大皇子姬补绌当做什么了?” “姬补绌算是哪门子的皇子。”谢三爷极是冷漠地一笑,“不过是你和一个龟儿生下的东西,能让他活着都是皇恩浩荡,泥巴里头滚出来的坏种能享受到这么多年的宽厚待遇,难不成还不满足?” 倒了一杯茶悠悠地喝掉,梨九瞥他一眼,“按照你这说法,姬将勤不也是泥巴里头打滚出来的野种吗?有何等区别?” 谢三老爷一噎,差点没气死,宽厚的面目也跟着狰狞起来:“果然是水性杨花的贱妇,居然还敢把我与你那奸夫做比对,你也配?” 昔日同床共枕的情人就这样反目成仇,梨贵妃华贵的指甲掀过茶杯盖,“谢三爷难不成以为自己和这个奸夫的名号脱得了关联吗?对于今上来说,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谢三老爷猛地抬头瞪着她,眼睛里就要喷出来火焰,然而梨九完全不惧,还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若老爷你觉得我说的有哪里不对,我们可以一起到今上面前好好辩白一番,你意下如何?” “一日夫妻百日恩。”就像川剧变脸一般,谢三老爷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和善起来,还双手为她奉上一斛酒,“咱们两个哪分你啊我啊的,甚至你还总是给涵秋那孩子赐下各种首饰宝贝,倒是比她亲娘对她还要好。这些事情我都记在心里头,只有感恩的份。今天勤儿这个事,想来你做母亲的,比我这个当父亲的更是难过。别用茶了,咱们一醉解千愁。” 这时候谢三老爷倒是记起来自己远在谢府的女儿了。 把酒壶推远,梨贵妃又斟了杯茶,轻柔笑起来:“既是如此,你好好辅佐姬补绌这孩子不也是一样的吗?大皇子既是嫡子,也是长子,还孝顺懂礼、英气勃发。而今上又没有旁的儿子,还免去了史书里那种九子夺嫡的悲剧,你也不必担心被秋后算账。你之前不是还想把你大哥家的闺女嫁给他。到时候你可就是地地道道的皇亲国戚,岂不妙哉?” “那怎么能一样?”谢三老爷脱口而出,“这野种又不是我儿子。之前想把谢洄笙嫁给他,也是因为能更好地掌控大皇子的动向,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就在这时,刻着玉莲花的紫檀木屏风发出哗啦一声响,然而梨贵妃对着谢三老爷惊疑的眼,微微一笑,“我最近养了只波斯猫,顽皮的很。” 谢三老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兴致更是缺缺,心想女人果真是优柔寡断的东西。 以前还摆出对着二皇子疼宠的样子,现在倒是又心疼自己的大儿子了。 那种蠢货,怎么能与足智多谋的姬将勤比较呢? 看来还得另想别的法子。 目送谢三老爷心事重重地走远开,梨贵妃放下茶盏,一把扯开屏风,对着双目红肿的女郎低声问:“你都听见你了?” 说着,梨贵妃她将谢三老爷递过来的酒信手泼在地上,刺啦刺啦的黑气飘在银色的瓷砖上,袅娜的像是旧年的影子。 她整理一下自己的一句,感慨道:“最毒男郎心,长公主诚不欺我。” 敛容站起的女郎声音婉转动听:“多谢梨贵妃告知我真相,不然还真的不知晓父亲是这样的人。” 顺着泻在窗棂上的日光打量了女郎一眼,高门大户精心培养出来的闺秀,便是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总是端庄温婉的。 “不愧是谢姐的二小姐啊。”梨贵妃挑了只新簪子将自己松垮的发髻固定好,对着铜镜自揽,在唇上补上鲜亮的膏脂。 谢姐二小姐谢涵秋轻轻地说:“我还要再想想。” 再想想自然就是会原谅,谁让现在的谢三老爷只不过做了这么一件荒唐事,已经算是个好父亲,没必要再苛责了吧。 梨贵妃心里轻嗤一声,不过面色不表:“你可知为何他有这个胆子给我下毒?” 见谢涵秋不说话,梨九勾唇一笑:“你不会当真以为他是洗心革面,所以想要谋杀掉我这个毒妇,再和你们过和美恬静的生活。甚至为此铤而走险,甘愿在宫里直接对我下手吧?” 难道不是吗? 谢涵秋抿紧了唇。 梨贵妃冷笑:“哪里是铤而走险?不过是他早就预谋好。未时一向是我和他媾和的时间,总是会将身旁的人遣走。便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没证据能表明是他做的。” 因着姬将勤已经无用,所以她梨九也变成了潜在的威胁而已。 攥紧了自己的裙裾,谢涵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被撕扯着,“我父亲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哪里是多此一举了?”梨贵妃拿着帕子替她揩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不过是这个蠢货还当天下人都对此一无所知,当今上还待他是肱股之臣,对我这几个孩子都不是他亲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呢。” 谢涵秋饶是这般痛苦也难以理解,“为何会这样?” 她面色很是古怪:“难不成今上他……” “你想什么呢?”梨贵妃好笑地瞥了她一眼,推开窗棂远眺被金粉淋湿的宫宇,后面是层层树影所遮挡的御书房,“只是今上他不爱我而已。”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按了按自己肿起来的眼圈,谢涵秋固执道:“是你背弃今上在先,不然这么长时间的陪伴,陛下怎么会全然不动情?不过是你给自己找借口而已。” 这么长、这么长时间的陪伴,从还站不稳的时候就已然是他身边的丫鬟,第一次进书堂,第一次在沿街上收到羞怯女郎抛过的果子,第一次煲汤给他喝,第一次为他绣了个锦囊,第一次帮他濯洗脏污湿润的被衾,第一次望着他站上高楼飒飒,第一次见他成婚入住公主府,第一次见他寥落地苦笑,第一次看他咬着牙饱受屈辱,第一次被他赶出公主府,第一次瞧他穿着不合身的袍子,第一次在他清冷的注视下接过贵妃的掌印,第一次陪着他走过深深宫阙,第一次注视他对着枯萎的花树默默出神。 梨九原来已经陪着姬无厌走了这么久啊。小少爷也好,公子也好,驸马爷也好,今上也好。再没有人像她这般陪着他这么长的一段时光,便是中间分开,最终还能被高头大马的轿子迎回宫里。 可是,姬无厌到底还是只爱这位相伴都不到和她梨九一个零头时间的长公主。 怔怔地摘下护甲,梨九抚摸着自己本身粗糙的指甲,微微笑道:“你是不是很心慕刘家的那位大公子?” 谢涵秋一愣,咬着唇:“这和他无关。刘公子也不是今上,民女也不是贵妃您。” “是一样的。”梨贵妃近乎是悲悯地看着腰背挺直的小姑娘一步步走出了华贵而寂寞的宫宇,“他们是一样的人。你就算是陪他到天荒地老也是无用的。” 然而她当时总是不明白。 不明白的,当时是不会明白世上还有光凭努力做不到的事情。就好像她小的时候不擅长刺绣,然而望着同屋的侍女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在布上绣出活灵活现的一朵月季花。 凭什么这个人能行,她梨九就不行? 因为侍女没办法日日烧烛火,于是她只能烧月亮。 不知点了多少夜的月亮,梨九原本笨拙的手艺才有了提升,不仅可以绣的出月季,甚至连池塘边上的白天鹅都可以绣的让旁人不住啧啧称赞。 相反的,是同屋的侍女早就放下了针线活,已经和管家的儿子坠入爱河,拉个媒婆点过卯之后,就开始筹备婚事。 所以梨九不免生出了一点自傲感,就算当时比不上你又怎么样?只要她足够勤学苦练,到底还是能比同房的侍女强。 只要足够勤劳刻苦,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赢不来的。 于是她在懂得少年的愁滋味之后,也总是想着一定可以获得姬无厌的青眼的。 毕竟,她都已经这么努力地喜欢今上了,这般的委屈求全与坚持不懈,何况她性子温和又做事麻利,最重要的是还陪伴了今上这么长的时间,便是谁都比不上她了解姬无厌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曲子,爱吃的什么样的果子,喜欢穿的衣裳是什么样式。 简直就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可依旧在完全不合乎姬无厌审美的长公主一个挑眉之下就弃不成军,连拔出剑叫之一战的资格都没有。 多么可怜又可悲的事情。 她不明白努力与喜爱从来就不挂钩,反而也许会越努力中的屏障架的便越厚重,是山高水远都唤不回的去年金秋。 到了现在,梨九终于也明白了该怎样放下。放下她对于二皇子姬将勤不符合常理的溺爱,放下她对于今上的沉迷,去细细看自己这些年都做了哪些荒唐事。 她也是到了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愚钝与白费力气,可惜这觉醒实在是来得过晚。 有时候梨贵妃总是会忍不住,自欺欺人地想,要是一早就有人告知她这凄凉下场,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然而此刻望着端庄贵女一步步走出门槛的固执背影,梨九才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没用的。 总是要自己撞过一次头,撞得头破血流,撞得再也看不到归路,才能明白这条路是真的走不通,不是光靠所谓的毅力和坚持就能捱得下去的。 不过她当时不明白。 就像此刻的谢家二小姐也不明白。 都是一样的人。 不管是今上与刘公子,还是她梨九与谢涵秋。 第94章 俱相告 想要的没有, 不想要的总是会送上门来。 就像是痴情一片的梨九从来瞧不上贵妃之位的荣华, 回到谢府的阿笙也一点也不想看到奇怪的桃花一朵接一朵的开。 不管是异族的桃花, 还是她二妹的桃花。 眼窝很深的郎君头上的抹额未摘,就算是到了王都这么久,睫毛上也总是像挂着狼烟纷飞的尘埃, “本王想娶你。就算是我们西戎那边,也从未见过像你这么英勇善战的女郎, 你我二人必是最为合适不过。” 阿笙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 谁?阿笙骁勇善战、英勇不凡? 这话要是用来描述姬昭时还能算说的不错, 但是和她只会读话本子的阿笙, 那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啊。 抿了口茶水强自镇定下来,阿笙双手合拢勉强道:“三王子, 民女连马步都炸不到一盏茶功夫就会摔到,更不用说百步穿杨的技术了,您定然是认错了人。” 其实看她这般的瘦胳膊瘦腿模样,西戎的三王子申诃巅也有些怀疑自己的猜测, 毕竟之前也只是因为那一箭将萧副将萧易远钉穿的技术, 以及羽箭尾巴处的“昭”字才让他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下倒是又变得不确认起来。 枉他处理完西戎的残局, 前来王都的时候还想要好好会一会这位箭不虚发的名门贵女,看来是他走了眼。 正在申诃巅低声道过歉意、想要转身离开谢府的时候, 却猛地看到了羸弱清妍女郎手腕上的一串迪罗泊玉石。 “这迪罗泊玉石可只是我们西戎才有的, ”申诃巅收回了自己的脚步,皱起了眉头,“敢问女郎这玉石又是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公子璜送的。 没等阿笙叹口气解释, 就听到有妇人挑着帘子笑盈盈走进来,“没错,这是我们刘家的大公子和谢家大小姐订婚的契物啊。” 行吧,才送走豺狼,又迎来了虎豹。 听完这笑嘻嘻的全福夫人说完话,阿笙差点没惊地挥落手中的茶盏,“我何曾与刘家的大公子有过甚么婚约?” 全福夫人眼睛尖,一把拉过她细弱的手腕,笑着道:“你这迪罗泊石头,就是最好的证明啊。” 琥珀色的迪罗泊石头在日光的温柔照拂下,盈盈地发着闪亮的光芒。 阿笙面无表情地想,公子真是就算人不在此,也能一直以另外的方式出现。 提醒她,公子是多么能惹麻烦。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当师父,也总比当自己二妹看上的人的未婚妻要强得多。连夜赶出来无数的琴谱,阿笙板正着容颜对一口一个师姐的刘家大公子刘异曲说道:“其实我就是我的师父,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绕,但是……” “师父。”不等阿笙纠结地解释完,痴迷地浏览着乐谱的刘异曲已经干脆利落地改了口,眼看着就要撩起袍子下跪,口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阿笙赶紧把刘异曲要端上的敬师茶收走,吞了口唾沫,“就算我想做你的师父,也不可能每日都亲身教导你的。” “为何不可?”刘异曲困惑地挠了挠头。 面无表情地再喝一口茶,阿笙道:“因为男女有别,因为七岁不同席,因为以后你会悔不当初。” 刘异曲更加迷惘了:“何必在意世俗的眼光,我又怎么会要后悔?” 榆木疙瘩中的疙瘩,疙瘩中的异形疙瘩,异形疙瘩中的举世罕见的疙瘩。 阿笙微微一笑:“兴许刘公子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和看法,但是我在乎。” “至于为何刘公子将来会懊悔,”阿笙摩挲了一下桌上摆着的烛台,触手柔润色泽优美,这还是二小姐谢涵秋赠给她的。 “因为将来刘公子你很可能会娶妻生子,而所谓的琴曲知己或是师徒,只要和男女挂上干系,就是不清不楚的桃色。不但会给你惹麻烦,我一介女流更是会攀扯不清。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原本仰着头面露困惑的刘异曲低头思索了很久,就在阿笙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的时候,榆木疙瘩低声开口:“师父将来一定要成亲吗?” 诚然阿笙不是一定要与旁人结亲,一个人每天看看话本子也很自在。但是在世俗的眼光里,女郎到了岁数不成婚不是脑子有毛病,就是身子有毛病,就连自己的亲人也会连带着被诟病。 如若是做一个添香的小丫鬟自然没关系,可她现在是世族谢家的大小姐。 然而解释起这些实在是过于麻烦,想来这种超脱世俗凡尘、一心沉迷于他五音不全的曲乐之人的刘公子也不会明白,于是阿笙索性直接道:“是的,我未来一定要嫁人。” 却没想到,刘异曲听了这话倒是一乐,直接翻起身坐在花鸟木雕刻的椅子上,还伸手捞了只苹果清脆地咬了一口,“那师父嫁给我不就成了?” 啥? 这又是从哪里来的歪理邪说啊。 阿笙将剩余的茶水一口气饮干净,想凭借这股子苦涩的茶意压平自己心中的燥意,“我怎么记着你从前说想要和琴乐厮守一生,不想成婚的事情?” “如果这样能让师父愿意教我曲艺的话,那成婚也未尝不可。”深思熟虑一番,刘异曲信誓旦旦地总结道。 听了这狗屁不通的歪理,阿笙就差冷笑出声:“要是觉得成婚是可以接受的话,二妹妹可是个比我好得多的选择。” “师父的二妹妹是谁?” “……谢涵秋。” 似乎不耐烦这般的扯皮,刘异曲直接挑明了问道:“为何师父不愿意嫁我?我们刘家虽说可能比不上谢家的一脉相承,但也不是蓬门小户,不会有人瞧不起你的。” 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阿笙也直言道:“因着我不喜欢你。” 牛饮了一杯茶,刘异曲很是奇怪地问道:“一定要两情相悦才能成婚吗?” 阿笙的双眸很明亮,笑容也头一次变得轻快起来:“对于从前的我来说不是的。” 换言之,现在是这样的。 “哦,那好吧。”爽快地又吃下一口苹果,刘异曲干脆利落地回答,“师父改变了主意还可以再来找我,只要你谱曲的能力还在,刘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谢谢,不过不需要。 阿笙叹口气,还是想为自己百折不挠的二妹妹再次抗争一下:“我还是那句话,趁着现在还不晚,如若你有成亲的打算,真心实意地劝你好好考虑一下谢涵秋。实在是比起我好得多。” “我不喜欢她。”还不等阿笙再细细数来二妹妹的种种优点,刘异曲已经直接地切断了后话,“像是师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谢涵秋。” 搞什么啊,这就是在拿她的话来回堵她好吗? 这小子根本就没什么心上人啊。 阿笙一噎,气得也拿起块草莓咀嚼起来:“这不一样,我说的又不是这种意思。” 草莓汁液和苹果汁水混在一起,漂浮到就要推门而入的女郎身上。 今天谢家二小姐谢涵秋委实受了不小的刺激,想要跟母亲坦诚一切,然而在看到祈华郡主拉着她看王都才俊花名册的时候,又强自按捺住了嘴边的话。 恍恍惚惚地走出母亲的苑落,她刚想去大小姐谢洄笙那里寻得一点安慰,就看到一向在屋内伺候的花锦正在门口无聊地扑打着蝇虫。 谢涵秋奇怪道:“你怎么在外头伺候?” 本来还兴致缺缺的花锦抬起头,就在看到她面容的时候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故弄玄虚道:“二小姐小声些。” 不待谢涵秋蹙起眉,就听到里间传来郎君的声音。 旁的人或许不知道这是谁,但是谢涵秋怎么会不识得? 这不正是自己心慕的郎君刘异曲。 花锦踮起脚凑到她耳边,声音是非常不着痕迹的微妙恶意:“刘公子想要求娶我们的小姐呢。” 然而谢涵秋却没有被激怒,眉目很是平淡:“但是姐姐不喜欢他,不是吗?” 张唇还欲再挑拨些什么的花锦卡住,张了张唇,讲不出话。反过头来,倒是谢涵秋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眼:“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对刘公子的情意,你这样的说法倒是不得不让人奇怪。” 谢涵秋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不是姐姐的身边人吗?这样可不成,不是太坏,就是太蠢,不知道你花锦是哪样呢?” 有什么事情就直接地问明白,远比这样勾心斗角的猜测要好得多。 谢涵秋从来都是这样干脆直爽的人,不会像梨贵妃那般把所有欲说还休的事情压在心头,酿出来一壶酸涩的苦酒。 所以,梨九和她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 心慕就是心慕,喜欢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怎么就不能坦诚相告呢? 就在谢涵秋想要推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自第一面起就对其情根深种的郎君朗声的回答,有新鲜果子的气息飘入鼻翼,很好闻。 “怎么不一样?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总要想得这么复杂。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不喜欢谢涵秋,从头至尾就不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都要坦诚以告。 怪不得。 谢涵秋很是苦涩地一笑,怪不得,怪不得她会喜欢他。 第95章 白月光杀我千百次 雕琢华丽的宫宇恢弘, 就连廊腰的晦落阴影都点缀着一星半点华丽的颓唐美感。 然而这里间却是清冷寂寥的, 除却阿笙一个人在望着悠长的廊庑之外, 并没有什么旁的人经过。 直到一朵雪花落了下来。 现在应当是夏季,然而又不觉得这样的鹅毛大雪有多么突兀。 阿笙是亲眼看着它怎么落下来的。先是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露出来一个完整的六棱形,飘过屋檐后坠落成残缺的五角星, 随即在廊下随风轻轻摇动的灯笼映照下融化成三角形,顺着大风刮进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色冰晶, 最后则是落在脚边的一滴水。 当阿笙垂眸注视着这滴曾经很是雪的雨水之时, 有脚步声走近, 是嵌着金线的广陵玄袍,袖子在天光与烛火的映衬下是一条绵长的影子。 像公子一般矜贵的人, 就连靴子下的泥雪亦是纤尘不染的。 阿笙好像应当是觉得惊讶的,但是在这场含糊的雪色天光里又觉得是理所当然:“你来了。” 红木雕着螭龙玉石的圆椅是对坐的两个,珊瑚形状的乌木条案上呈着新鲜的果子和香甜的糕点,青白瓷嵌血玉的琉璃盏盛满醇厚清澄的酒液。 阿笙前面的酒盏是空的, 但是另一个空落落的圆椅前摆着的酒盏却是满的。 伸出手指, 阿笙轻声道:“公子可要用杯酒驱驱寒?” 恐怕是现实中太久没见, 阿笙都快要忘记公子璜细致清雅的眉目, 乌沉的眼睛倒衬在透明的酒液里面是湖光山色,就要把寒冬逆溯回暖意福荣的初春。 没错, 阿笙清晰地知道自己又是在做梦。 这般与公子挂连的梦, 自从阿笙离开涿郡后就再不曾造访过她的床榻,就连玉枕下的手札都是前夜才重归到她的身旁。 叽叽喳喳的鸣绿穿着轻薄的小衫,欢快地絮语:“在三王子申诃巅的邀请下, 昭公主与崔小公子共赴西戎去了。” 其实公子在离开王都前曾经想与她告别。但是阿笙不知为何,总是会想起苏州的醣山之上,崔珩晏饮下苏屠醣之前自己那个突如其来的昏迷不醒。 知道这样是过于矫情,可阿笙就是忍不住心中的疙瘩。崔珩晏总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埋在心里,自作主张地替她决定好一切。 喜欢的人也好,讨厌的人也罢,毒药入骨不算得什么,就连服下治疗的药液前都还要盘算好一切,连让她忘记自己都做好了打算。 既然都这么厉害了,还要什么伪装不舍的告别? 自己去和骆驼缠缠绵绵到天涯吧。 然而是近来总是沉默不语的花锦递过来这本残破的手札,旧有的血色和淡的像是幻梦的杜蘅香气浓缩成清淡的花苞,曾经在拉扯中挤出的褶皱被尽数拂平,还是旧年岁的样子。 她低声说:“这是公子给你的。” 于是阿笙又得以重逢这久别的梦境。 她倒是要看看,公子都跑去西戎了,还能搞出来什么幺蛾子。 “阿笙在想什么?”公子羽睫上的雪沉进酒液里,滴答出缠绵的涟漪,就连无色的薄唇都因为室内的暖炉升腾出一点淡淡的朱色。 好看极了。 无声笑起来,阿笙甜糯地开了口:“公子不会想知道的。” 她在想,公子还会怎么杀了她。 将大氅挂到了一旁,崔珩晏的指节落在酒盏上是透明的玉色,就连嗓音都是轻柔和煦的:“阿笙有没有想我?” “有的。”阿笙如实回答。 无论是一夜天明的黑甜梦境,还是曙光微白的清寂黎明,她都会想起来公子。 就只是想起来而已。 就像她挂念旧年在涿郡的崔府见过的那些海棠,现在还在开吗? 崔珩晏拾起来酒盏递到唇边,温柔地说:“我也很想阿笙。” 酒液浸透唇瓣渗入喉咙用不上多久,甚至哪怕是一朵雪花飘散下来的时间,都远比酒入腑脏的时间要来的绵长。 杜蘅香气近了。 是谁修长的手指捧起她的脸颊,呼吸声都因着过于近而悉数可辨,公子唇齿中的酒香绵延进阿笙的嘴唇,还带着初雪的沁沁微凉。 止渴。 用来止渴的并非是醇厚的普通酒液,而是鸠酒啊。 火辣的酒液一路燃烧进喉管,最后落地的位置是否会是剧烈跳动的心脏? 反手扯住崔珩晏的袖子,阿笙的唇因为水液的浸湿在微微闪着光亮,就好像公子的一般。 她甜美的眼尾轻柔地弯起来,细声问:“我又要死了吗?” 公子眼眸是细碎的光点:“我和阿笙在一起呢。” 然后在从未有过的翻搅剧痛中,他们又交换了一个湿润而缠绵的吻。 阿笙在失去意识前,最后喃喃道:“公子,有点痛。” 就算是在梦里,崔珩晏也总是这样温和地拢过她的手心,汗水涔涔滴落成雪,来年春日又会点在青翠的芳草上酝酿成温热。 青白瓷片的酒盏滚动在珊瑚颜色的条桌上,屋外的暗沉天光照下来,反而是明亮而干净的。 在朱色的血液渗出唇瓣的前一秒,在有一朵雪花凋零在阿笙裙裾的前一刻,在柳亸莺娇的春色席卷上空茫枯草的前一瞬,崔珩晏低低笑起来:“我知道。” 就在阿笙沉入梦魇中时,另一伙人还在日夜兼程地赶路。 浩如烟海的沙漠上,驼铃的轻响几乎都要湮没在沉而软的沙子里,太阳灼然得吓人。 “怎么,你喜欢他?”收起缰绳,公子恹恹地遮住额头,望向最前面的西戎三王子申诃巅。 这么大的日头居然还能生龙活虎,真是佩服。 姬昭时微微挑起眉:“不行吗?我就喜欢这种异族的男郞,鼻梁高、眼窝深,孔武有力能挑得起担子,性子单纯还不会算计,从来不会欺瞒于人,特别是自己的心上人。” 崔珩晏放下了手,面无表情:“我觉得你好像在意有所指。” “错觉,错觉。”姬昭时打了个哈哈,抽了下骆驼的驼峰,“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讽刺你是心思深沉、娇气病弱、就知道骗人家小姑娘的混账公子呢?” 崔珩晏瞥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们来这里,你还记得吗,公主殿下?” 不是为了旁的,还不是今上姬无厌不太放心这位公主瞧上的异族王子,所以还要劳累他走这一趟看看申诃巅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换言之,这两人能否顺利地成婚还要看崔珩晏的说法。 捂住自己的嘴巴表示求饶,姬昭时闷闷道:“还不是因着我母亲回去了,他嫌我碍眼,只知道找借口。” “姬将勤不是只剩下两条腿了,姬无厌也不在乎?”诧异地挑起眉,崔珩晏嗤笑道。 姬昭时把扑在嘴里的沙子吐出来,“许是因着姬将勤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吧,反正还有一个姬补绌,虽然也不是父皇的亲子。” “那就好。”崔珩晏矜贵地一笑。 哪里好,好在哪里啊?旁边的阿余简直要憋出内伤。 这两人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讨论今上的内帷事,真的好吗? 还有,如果姬将勤、姬补绌连着姬昭时都不是今上的亲生孩子的话,是不是有点太胡闹了啊? “还有一点。”不知道阿余的满腹纠结,公子抬眸看了眼潇洒骑着骆驼还唱歌的三王子,悠悠道,“他知道本人要和你成婚的这个事情吗?” 姬昭时嘿嘿一笑,尴尬不已:“马上就知道了不是。” 崔珩晏真是不知道这位公主的胆气是哪里来的,淡声问:“你是忘了刘家的公子?” 乐痴成迷,刘异曲那是完全视世间的女郎如无物。 当然,也视男郞如无物。 “啊,刘异曲不是喜欢谢洄笙吗?”像是完全不知道公子和阿笙的一码事一般,姬昭时微微笑起来,“听闻就在我们走的前两日,刘家还找了全福夫人上门去求亲呢。” 她还很遗憾地叹口气:“听阿余说,有人还在临行前给谢家的大小姐送了封信,想要约见一面,可是被断然婉拒了,真是惨啊。不过虽说这位刘公子是不太懂世事,但是到底也比一些两面三刀的人好不少,崔公子你说是也不是?” 原本凑上来要给公子递水的阿余默默退后一步,望天望地望沙子,就是不敢看公子。 因着崔珩晏和姬昭时互相插刀很是专注,也就没有留意到不知何时西戎的三王子申诃巅早就停住了脚步,恰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本王好像听到你们在讨论谢家的大小姐的事,她很厉害吗?”申诃巅疑惑地挠了挠头。 姬昭时被唬了一跳,又看了崔珩晏一眼,笑嘻嘻道:“何止是厉害啊?谢家的大小姐武艺卓绝,以一敌百,控弦破左,功高盖世。” 申诃巅长大了双眼:“这么厉害?比崔公子还厉害吗?” 前两天他因着无聊,还主动和崔珩晏切磋了一把,结果输的非常之惨烈,可谓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比我厉害多了。”崔珩晏轻轻一笑,像是想起来什么有趣的事情,昏暗的沙尘在他的眼眸里都像是在闪烁着微光,“不过三王子你问这个是为何?” 唔了一声,申诃巅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我就放心了,果真没认错人。” 崔珩晏心生一点不妙:“没认错什么?” 鼻如悬胆的异族王子兴奋地挥了挥手:“没认错本王的王妃啊。这女郎竟然还骗本王说她不会武。要不是有你们二位相助,本王就真的被她给唬过去了。” 沉默的砂石呼呼啦啦地席卷在三人中间,没有人再开口,于是他们就像是固定成为了最为稳定又难以撕裂的三角形状。 阿余兴奋地把水囊挂在了骆驼的身上,暗暗地划了两下手。 什么叫一物降一物? 西戎王子,干的漂亮! 就知道阿笙姐姐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失望。不在现场又怎么了,还不是这么轻轻松松地就能让公子吃瘪? 遮挡在小厮阿余面前的阿裕无声地解开水囊,微笑着咽下一大口水。 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小厮。 为何崔珩晏总是不相信这点,还要来反过头埋怨自己办事不利呢? 受尽了各种苦楚的阿裕真是委屈极了。这不会说话的特征,不都是从公子那里学来的吗?到底是怎么有资格说他不会讲话的? 他阿裕顶多是好心办坏事,公子呢? 唉,简直是自己掘一个坑往里头跳,还唯恐自己落地的姿势不够优美,换到别的地方还能再另外挖坑,也是很不容易了。 嘿嘿,他们和公子全都是一丘之貉。 第96章 天平的两端 拥着被衾坐起来的时候, 还不等阿笙蹙着眉头捂住自己的唇, 鸣绿已经慌慌张张地跑起来:“大小姐, 不好了!” 怎么个不好法?再不好,还能有自己刚刚第千百次命丧黄泉来的痛苦吗? 就在阿笙想问些什么的时候,喧闹和争吵声顺着窗棂飘散进来, 就算是隔着数个院落,瓷器摔在地上的清脆声响都清晰可闻。 阿笙接过花锦递过的衣衫系紧腰带, 随便拢起发髻斜插进一支环钗前, 眉头就没有放下来过, “怎么回事?” 鸣绿好不容易喘匀了这股气,“祈华郡主要和离。” “应该只是随便闹闹, 小姐不必在意。”对着铜镜,花锦拿起对明玉的耳珰在她的耳边比划着,“旁的不说,谢三老爷和夫人有这么多孩子, 正是子孙满堂的好时候, 不过是夫妻两个有点龃龉, 绊了点嘴而已。” 花锦还不解地嘟囔着:“谢三老爷人多好啊, 这些年妾都没纳几个,还全是谢三夫人亲手提拔上来的通房丫头, 这是好日子过多了, 就开始挑事了不成?” “不是这种事情。”鸣绿不忿地鼓起嘴,“这事和我们小姐有关呢。” 阿笙才披上外衫,还来不及站起来, 就看到铜镜里的自己也跟着极度诧异地挑起了眉,“与我有关?” “听闻是旧事。”鸣绿局促地摆弄了一下裙裾,“不过奴婢说不明白,小姐你还是自己去看一看吧。” 倒不是鸣绿说不明白的问题,恐怕是不能说的问题。 要不怎么说最近谢三老爷真的是倒霉透顶。那日辞别梨贵妃、从后宫中回到谢府之后,虽然谢涵秋不曾告知自己的母亲祈华郡主,可到底心中也是藏了事。 又因着谢三老爷表面上一视同仁、背地里重男轻女,就算是第二小姐谢涵秋也不能随便去他的书房,然而其他的亲兄弟却是可以的。 书房里面会有什么呢?会不会有和梨贵妃私通的痕迹? 从来都粗枝大叶、一心武学的弟弟从来没进过书房,但是当谢涵秋拿出名贵的宝刀相求的时候,这位没怎么读过书的弟弟就欣然地替她去查探了一番。 尚武的弟弟读书不成,找东西倒是一绝。不过显然谢三老爷是个挺谨慎的人,和梨贵妃的暗通款曲的证据皆是付诸一炬,就连尘灰都发现不了。 然而,弟弟他翻出来了另一些旧年的书信,信纸的边角都是被火燃烧的痕迹。 本来谢涵秋也没有多想,直到自己的亲弟弟奇怪道:“二姐,爹十多年前还和涿郡的崔府有过往来吗?” 那怎么那个时候没发现大小姐谢洄笙的事情,还是在穗妈妈的有意探找下,十年后才挖掘出蛛丝马迹。 “我看一下。”皱起眉头,谢涵秋展开了书信,却是越看越心惊。 读完了所有的陈年书信,天边的日头坠下去,晚霞就快要升起,暮色如昏隐隐漂浮在谢涵秋的薄衫上,旧年的火光簇簇燃烧起来。 亲弟弟看着谢涵秋的神色不对劲,催促地问道:“二姐,爹都写了什么啊?” 谢涵秋想冷笑出声,然而就连嘴角都扬不起来,“我们的好父亲,可是厉害极了。” 正翻阅兵书的祈华郡主不敢置信地拧起眉头:“阿笙当时走丢的事情不是意外?” 何止不是意外。 祈华郡主接过一沓的书信,越看神色逾是沉的滴水。 让人怎么能相信呢?阿笙当时的失踪,正是这位谢三老爷一力筹谋的事情,不过本来是要直接丢在河里头溺死的,那个属下瞧着这婴孩粉妆玉砌,倒是另外起了贪念。 所谓什么样的主子就能养的出什么样的奴才。 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还没尝过男人味就陷入冰凉凉的河水,不是太可惜了吗? 丢在河里头不过是毁尸灭迹,还不如丢进花街柳巷处,卖个暗娼钱。 总计谢家人也是不会发现的。 没曾想,还不等送到地方,就被崔家的崔姑母给截了胡。这下这奴才可是慌了神,可是就算想再掐死襁褓里的小姑娘也没了机会,关进县衙时候屁股底下的稻草还没有捂热乎,就已经被才得知消息的谢三老爷给找人灭口了。 然而这事声响已是不小,再找人去崔府暗杀阿笙实在是不值当。 很是孝顺的谢三老爷当时沉吟道:“倒不用捂死这般的麻烦,她一个女娃总掀不起什么风浪。老太太还总挂着个念想,不好让她太难过。便是往后又接了回来,也无人会知晓当年的事情,我还是她的好三叔。” 当年的事情? 又有什么其他当年的事情? 幽幽淡淡地一笑,祈华郡主修剪起窗边新发的枝丫,所有的枯枝烂叶都被尽数剪除干净,就连泥土都散发着微润的清香。 她自顾自笑起来:“其实我从前进府的时候,就隐约有过猜测,大哥大嫂的死就不是劳什子的意外,而是他掺了一脚。” 不然为何要为难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呢? 可惜名动朝野的这两位英灵,在她入府后不过是清明节气时探望的一抔土,连祠堂里的牌子都是黯淡的。 谢涵秋是知道自己父亲的卑劣的,然而她到底不可能相信自己的慈父会做出这种操戈同室的卑劣事情。 “这种事情,问一问不就知晓了。”祈华郡主倒是没像自己的女儿一般纠结,手指轻轻一挥就是埋伏在暗处的侍卫黑影幢幢。 作为割据一方的异姓王,怎么可能安心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到别地,而不做任何的防备措施? 不过异姓王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派遣出他们,不是为了对付什么张牙舞爪的滕妾和不安分的通房,而正是看起来分外疼妻子的温和女婿。 甫一回府的谢三老爷恐怕想都不敢想,还没等自己酩酊地踏进滕妾的后院,就已经被五花大绑进了自己那位岳丈家很是强大的夫人后院。 祈华郡主看到人进来,微微一笑:“和离。” “夫人你这是作甚么?可是哪位浪蹄子惹得你不满?为夫这就把她驱逐出府,卖到暗娼处好好安慰一下你。”谢三老爷最近因着二皇子姬将勤的事情,那可真是烦不胜烦,每天都在酒肆里借酒消愁。 他朦朦胧胧地回想,昨天夜里好像是在哪个不懂事的滕妾耳边吹嘘了几句。 诸如“你的活比夫人的可好多了,等到那个老丈人一死,就把你给扶正。” 没办法,谁让那个小妾吹箫的功夫一流,嘴巴又滑又嫩,吹出来的水声都干脆利落,就连喉咙里嘬出来的血液都是带着甜味的,可不是让他忍不住。 这小妾的好处就是年轻,也确实是很鲜嫩,奈何分不清什么是玩笑话什么是真的话,这种调情时候吹的醉话也敢和祈华郡主这种母老虎来讲? 谢三老爷明明记得自己清晨的时候还警告过她,没想到这年轻的姑娘就是嘴里没个把门的,还敢跑到祈华郡主这里来耀武扬威? 反正女人之间天生就是仇视的,虽然这话是他本人说的,那也是小妾勾引的错误。 大丈夫志在四方,乐于给今上戴绿帽,把自己的亲生孩子送上宝位,从不拘泥于后宅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反正老爷们是不可能会错的,要问就都是这些只知道勾心斗角的女人的错,和他谢三老爷是没有丝毫的干系的。 是的,谢三老爷压根就没有想到过,祈华郡主绑他根本就不是让他做姿态、驱逐小妾,而是因着谢洄笙的事情。 还不等他的母老虎夫人说什么,原本木讷站在一旁的小妾已经面色如土,喉咙边才止住的鲜血又要往下流。 可是她明明什么都不曾说啊,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被老爷牵扯到这桩官司里? 旁的不说,她的卖身契还攥在夫人的手里呢,在夫人面前耀武扬威哪里来的好处啊? 然而祈华郡主没向小妾的身上看,脸上还翻滚着怒意:“她倒不曾说过这个。只是说你比起涵秋,倒是更心疼洄笙这孩子,是且不是?” 不顾旁人诧异的眼神,祈华郡主咬牙切齿道:“就应该让这个野种死在外头,真想知道当时拐走这丫头的人是谁,我一定酬以千两。” 无辜的小妾可真是慌乱地要昏厥过去了,这都是哪里跟哪里的事情?她什么时候有这个胆子说这些话了? 比她还惊讶的是谢涵秋的亲弟弟,然而不待他质问出声,谢涵秋已经一把捂过他的嘴拖到了一旁。 谢涵秋还搀扶起软和成一团烂泥的小妾,在她耳边小声道:“姨娘你别怕,你的身契都是握在母亲手里的,卖不卖可不是谢三老爷说了算的,他奈何不得你的。” 现在她都不愿意称呼这个人为父亲了。 这小妾知道夫人没误会,这才松出一口气,脸上的气色略微好了一些,不过还是难掩纳闷,“夫人为何要这么说?” 为何要这么说? 盯着佯装怒火的祈华郡主,谢涵秋轻轻浅浅地一笑。 这恐怕是母亲在设套。 第97章 共沉沦的妄想 听到对方的话, 谢三老爷这下可真是惊喜万分了。近些年来, 他有觉得自己和夫人的关系是一日不如一日, 最近去省亲的时候他也发现老丈人对着自己是不冷不热的,完全不像最开始的时候宽厚和蔼的样子。 不过因着他当时一心扑在自己的亲儿子二皇子姬将勤身上,倒是也没向这个方向思考过。 然而现在指望姬将勤能登上帝位的想法不过是空中楼阁, 谢三老爷这才重新惦记起自己位高权重的丈人一家,准备还是走老路来逆风翻盘。 他本来正愁不知道如何和夫人搞好关系呢, 没想到祈华郡主倒是自己给他递了个梯子来上。 从前刚成婚的时候, 谢三老爷也试探性地说过一些关于嫡亲兄长的坏话, 然而看起来这位祈华郡主对自己的大哥、大嫂很是敬仰,还很是挂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小侄女, 一直盼望着能把人家接回来。 久而久之,他就不曾再提了。 倒是没想到,这是因为祈华郡主还不知道谢洄笙会给他们自己这一支造成的影响。 别的不说,谢洄笙在老不死的谢老太太维护下, 是很有可能要接管谢家的。 谢三老爷已经是拖了很久, 眼看就拖不下去, 谢老太太甚至还要直接请族老上门了。 本来是孤立无援的谢三老爷终于见到希望的曙光。要是有自己这位异姓王做倚仗的夫人站出来, 这谢家他还是有七八成的把握能攥回手心里头的。 “我怎么会喜欢阿笙超过涵秋呢?”谢三老爷既惊且喜地打了个酒嗝,醉醺醺道:“当初这孩子就是我送走的啊。” 谢三老爷不知道自己因为酒喝得过多, 现在连眼泡都是浮肿的, 还强自做出含情脉脉的样子,“当时我担忧将来我们的孩子会不如大房的小姐,这才不顾自己是孩子三叔的血缘关系, 强自狠下心把她送到崔府去,就当我们两不相欠。哪曾想她还有朝一日能回来啊?” 好一个两不相欠啊。 这谢三老爷也不想想,要不是谢家的大房断了支,他一个庶子哪里能够格来迎娶郡主呢? 祈华郡主笑起来,眼中晦暗的光芒被折起来的眼角遮挡住,“你竟是只把她送去崔家好吃好喝吗?老爷你可实在是太妇人之仁了,我真是对你失望至极。你哪里是维护我们母女?不过是躲在老太太的裙裾底下当个畏手畏脚的缩头乌龟罢了,没用的东西。” 谢三老爷慌了神,他最惧怕的不是旁的,正是被自己这位出身虎门将户的夫人给看不起,当下吞口唾沫道:“我只是不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然而我为了迎娶你,可是亲手弑了我的亲兄弟啊。” 说出来了。 谢涵秋的眼睛霍地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居然真的是他做的。 然而显然祈华郡主的城府要深得多,饶是听到对方承认,依旧是眉目不动的平稳样子:“你少骗人。当时大哥是为了替今上挡刀才过世的,大嫂也是因着难以忍受丧父之痛,追随大哥而去的,你哪里来的这个能耐?夫妻相伴多年,你不过就是个怂货,我还能不知晓》可别再吹牛了。” “这怎么能是吹牛呢?”其实刚刚脱口而出从前弑兄的事情后,谢三老爷被酒色糊住的灵台曾经短暂地清明过一刹那,然而听到郡主的质问,他又受不得这种激将的法子。 他也顾不上自己还被紧紧地束缚着,就把当时的事情娓娓道来:“得知前朝有变的消息后,是我亲自送大哥出府的。为了表示兄弟情义,我在酒里头加了点软骨散。” 软骨散,真是父亲传承儿子。这二皇子姬将勤想欺辱姬昭时公主的东西,不正是这一味软骨散? 谢涵秋的牙齿发出格楞楞的咬合声响,紧攥的拳头几乎要被空气都给捏碎。 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帘帐后把所有的消息都听得一清二楚,谢三老爷更加得意:“至于大嫂那个婆娘,我真是没想到她如此狠心,自己的夫主都死了居然还有脸面存活于世,害得我不得不找上两三个侍卫一起弄死她,也好告慰我大哥的在天之灵。” 幽幽的烛火之下,谢大夫人独自穿着麻衣陪伴在夫君的棺材一侧,低声絮语:“虽是你先去了,但我们的女儿我也会好好照料,必不让她在承受丧父之痛后,连母亲都寻不见。我必不会让她历经失沽之痛,你放心,我会坚强的。” 微弱的烛火映照出她温柔而斜长的影子,她从来都是这般坚韧的人,不到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生的希望。 直到带着三两侍卫鬼祟前来的谢三老爷以“大嫂,你且去陪葬吧”的名头,让她撞于棺木之前。 “抬头三尺有神明。父亲,你都不会做噩梦吗?”谢三老爷的儿子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问出了口。 谢三老爷摇摇头:“儿啊,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一山不容二虎,不是你爹爹死,就是你大伯死。我就算不为了自己,总得为着你们这些儿孙辈拼上这么一回。再说了,给自己的夫主陪葬,本就是女郎应尽的职责,我这也是在帮大嫂一把啊。” “老身也来帮你一把,送你上西天吧。”还不等祈华郡主回应,重重的拐杖落地声已经传了进来,谢老太太抹额上的大颗明珠在熠熠生光,眼睛不因为年迈而浑浊,反而是因着岁月的沉淀而散发着睿智的微芒。 “母亲。”道出这句的不是哽住的谢三老爷,而是眼角微红的祈华郡主,“我真的不知大哥和大嫂他们……” “老身晓得的,这事情怨不得你。”谢老太太沉声道,“是我教子无方,居然把谢府放到这么一个孽畜的手上。” 谢三老爷完全怔住了,嗫嚅道:“是母亲你太过偏爱于大哥。明明,出身名门的大嫂也好,从小德才兼备的大儒也好,全都偏着他。儿子也只是想着能讨一门高门大户出来的媳妇而已,这样也错了吗?” “这就是你杀了你大哥和大嫂的理由吗?”谢老太太微微躬身,似乎想把这个酒醉的郎君细细地打量清楚,“你若是这么恨老身,何不冲着我来?” 谢三老爷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儿子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一时情急,太过于思慕祈华郡主了,这才犯下错事,桩桩件件都是因着我的妻儿啊。母亲,我知道你定然是愤怒的,可我实在是一颗心扑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失去了神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到了这种时候,谢三老爷想的不是别的,而是先把身上的孽障往其他人的身上堆。 “那么父亲要怎么解释二皇子姬将勤的事情呢?”许是过多的愤怒堆积在一起,二小姐谢涵秋反而淡定了下来,她微微笑道,“父亲曾说天地君亲师,于是您就把梨贵妃教到了床榻上去吗,您就是这般爱重母亲的吗?” 谢三老爷瞠目结舌:“混账东西,你胡咧咧什么呢?我何曾犯下过这种事?” 祈华郡主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差点没站住:“涵秋,我知道你生气,然而这种构陷今上的事情,可不是随便胡说的。” 谢涵秋转头忘了母亲一眼,深深叹口气:“母亲,您知道我的性子的,我何必来诬陷自己的父亲?” “当时你和梨贵妃谈话的时候,我就在屏风的后面。”谢涵秋转回颓唐坐在椅子上的谢三老爷,声音很低,“还记得你听到的猫的动静吗?那就是我。” 她实在是失望至极:“那日是梨贵妃邀我进宫叙话的日子,我还问过父亲哪件衣衫最为适宜,您全部都忘了吧。” 也许是所有事情都清清楚楚地摊开来,谢三老爷反而不辩驳了,他露出个无赖的笑模样,“那又怎么样?现在府里头只有我这么一个三老爷,谢家就只能交到我手上,不是吗?” “不是啊。”有清甜的女声传进来,阿笙跨进门槛而裙裾不惊,“这不是还有我吗?” 谢老太太的手也不再颤抖,她拍了拍阿笙的肩,微微一笑:“本来就是大房的东西,其他的账放到后面算。你还是先把谢家的东西理清,还给大房的人吧。” 猛地一扭头,谢三老爷厉声道:“夫人,你就这么看着吗?咱们是一房的人,同枝连气。我要是不好,你难道以为你和孩子还能好吗?” 谢三老爷的儿子彻彻底底地失望了,原本对高大父亲生出的渴望在此刻尽数碎裂成粉末,连捡拾起来都做不到。 父亲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他攥着陈年的旧稿,奇怪地想。 “听起来是挺不容易的。”祈华郡主面无表情,“所以说,我之前就讲过,咱们和离不就成了。孩子我都带回娘家,也不用你这个好父亲挂心,还能好好照顾照顾那位缺了一条腿的皇子姬将勤,你看如何?” 谢三老爷目眦欲裂:“好啊,我就知道你背着我偷了别的汉子,早就等着说和离了吧。你休想,奸..夫淫..妇!” 他呸地一声,唾沫就溅在祈华的裙底,尽显出一个被背叛的老实夫主的愤怒。 这种时候,依旧要记得用子虚乌有的丑事来泼对方的脏水,也不知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还是只是想着,共沉沦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与此同时,他也完全忘记不到一刻钟前,他才自己承认了确实和梨贵妃有了首尾,甚至还留下了一个只知道奸..污公主的二皇子。 然而他表面上看着凶狠,在看到穿着铁甲的侍卫气质森森地上前一步时,内心却是瑟缩的。 于是一时之间,只能听见男人呼哧呼哧的急速喘气声。 祈华郡主笑起来:“你都知道我回娘家想改嫁了。” 果然是这样! 谢三老爷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都快射出来簇簇的箭矢,恨不得冲上去把她给撕碎。 叹口气,他的夫人也不动怒,转过头来轻声问道,“不改嫁也是可以的,其实对我来说,守寡也差不太多,母亲你觉得怎么样?” 于是乎,谢老太太摸着下巴,在谢三老爷希冀的目光下,很是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会儿,“老身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就是得脏了你们的手了。” “不麻烦不麻烦。”在谢三老爷长大了嘴的丑陋表情下,婆媳和乐,相视而笑,充满了喜庆与祥和的氛围,当真不愧是钟鸣鼎食的谢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快完结了!再收个尾基本就快啦 大概还会再死一到两个人吧,我就知道我可以在一百二十章之前完结,耶耶耶! 第98章 英俊的傻子 如果问西戎三王子申诃巅最心仪的女郎是什么样, 一共要分成三点。 自从在他非常诚恳地表示自己很是爱慕谢家的大小姐谢洄笙之后, 就有诡谲的沉默沉淀在他们三人中间, 最后还是申诃巅自己忍不住这同行路上死一样的沉寂,主动提起自己喜欢的女郎究竟是什么样子。 要是一个人走,没人说话也就算了。现在明明是他们三个人一起走, 怎么还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这会让一向晚上都不敢吹灭蜡烛的申诃巅怀疑,自己身边的两团影子到底是人还是鬼的。 就是真的要命。 崔珩晏似笑非笑地抬起眸子, 望了旁边的公主一眼, 终于开了口:“洗耳恭听。” 申诃巅这才隐隐松了一口气, 从抓耳挠腮的尴尬状态中解放出来,就地扎了个帐篷, 捧着酒在风沙雪河中饮起酒。。 其一,要会打仗。 没错,申诃巅对那种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完全提不起来兴致,就喜欢提剑汗马、建立功勋的勇猛女郎, 要是能战一敌百, 那就更是他心心念念的完美女郎。 其二, 要喜欢西戎。 这种喜欢可不是叶公好龙的喜欢, 而是实打实沉迷于浩瀚沙尘的野旷魅力,要珍视手抓羊羔肉的每一片血色纹理, 要大口饮下醇香微咸的奶酒。 其三, 最好不是西戎本族的人。 本来听到前两点,公主姬昭时还能微笑着聆听,等到申诃巅摇头晃脑说出第三点的时候, 她就想把他的大头给拧下来了。 虽然姬昭时从前觉得他挺可爱的,但是一听到他这么多屁话,就莫名其妙觉得很不爽。 “哎哎哎,你且听本王说完啊,怎么动不动就上手打人呢?”申诃巅很是狼狈地捂住自己的头,不忿地嚷起来,“这不是你问的吗?平时别人问,本王还不愿意说呢。” 崔珩晏冷嗤一声:“我算是知道为何你都快到而立之年还没成亲了,人不怎么样,要求还不少。” “怎么能说本王要求多呢?”这话申诃巅可就不乐意听,一咕噜就从地上爬起来,“本王这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不然若是随便娶一个温婉或者本族的女郎,这不也是耽搁了人家姑娘的一辈子吗?” 姬昭时默默脱下了自己厚重的头盔,长长出了一口气,“好,还请三王子殿下接着讲。” 满意地点点头,申诃巅还哥俩好地拍了拍姬昭时的后背,“还是贤弟你懂我,这崔公子说话不冷不热的,就很是不好听。” 崔珩晏眼尾微勾:“贤弟?” 申诃巅切一声,“本王本来就年岁长一些,叫一声贤弟怎么了?” “没什么不可以,两个人之间的狎昵称呼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崔珩晏温声说,“只是依照你的三条标准,我看你的贤弟就很是符合,为何你从未曾考虑她呢?” “当然是因为贤弟他是个儿郎,而本王不好龙阳之道,还是偏爱女郎了。”申诃巅不假思索地快速回答。 他还接着道:“虽说本王从小在族落里长大,但是这些西戎的女郎都瞧我不起,天天管本王叫阿弟,还闲来无事就摘几朵野玫瑰插在我头上,盛赞我漂亮。按照你们中原的话来说,本王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用漂亮来形容?更别提这些姑娘每天都只知道围绕在我父王身旁载歌载舞,赞他有气魄魅力。” “她们瞧不上本王,本王还瞧不上她们呢。”三王子似乎回忆起了极为窘迫的场景,脸都气得红了,“所以说,还是外族的姑娘好,宽和温柔,还不会整天让我向她叫阿姐。” 崔珩晏声音很是清雅,诚恳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样的姑娘虽说不多,倒是也并不是没有。” 比如说看起来是个郎君,其实是个女郎的公主姬昭时。 姬昭时冷哼道:“有是有,不过人家凭什么会瞧得上你啊?是瞧你没腹肌,还是长得像弟弟啊?” “贤弟怎么能这么说?本王不仅细致善良,最关键的是技术好。”三王子手里的酒都差点没拿稳,“你忘了从前你我二人凭着一头骆驼驰骋沙漠的美好日子吗?本王还凭借着高超的射箭技术,离个老远帮口渴的贤弟你打下一株仙人掌呢,咱们两个把它分吃的干干净净,你全都忘了吗?” 在当初姬昭时一箭射穿了原本的未婚夫萧易远之后,有几个眼尖的亲信汇拢了残部向她复仇。 那时候由于身边没有多少将士,姬昭时也来不及和崔珩晏说一声,就已经掉头向礁石丛丛的沙漠进发,结果迷失了方向。就在她干渴到快要昏迷过去的时候,偶然被向着残部进发复仇的三王子给捡到。 这是多么可歌可泣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啊。 前提是三王子申诃巅知道姬昭时其实是一个女郎。 又及,申诃巅没有因为愤怒到自己骑着骆驼就冲进荒漠,结果连司南都忘记带,自己迷失在荒漠里。 丢不丢人?丢死人了。 这可是西戎,他的本家,结果自己迷了路。 不过也是因为申诃巅在拿起仙人掌后,不顾自己同样干裂的唇和不停叫唤的肚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喂到半昏迷的公主姬昭时口中,也才让所有的事情有了一个后来。 姬昭时凉凉地笑起来:“你除了个戴满驼铃的花里胡哨的骆驼还有什么?要不是我随身还带着把弓箭,你上哪去打下一株仙人掌?” 这下就说的通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崔珩晏淡声道:“我依稀记得,公主的弓箭头都是淬毒的,你们没忘记在吃光仙人掌之前,把那一截给砍落吧?” 不记得了。当时姬昭时昏迷到只记得本能咀嚼,于是默默地转过头看申诃巅。 无言地回忆了一会儿,申诃巅自豪地把发尾上最后一点沙子甩落,“男子汉大丈夫,怎会惧怕一点小小的毒素?更何况我们两个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说不准那仙人掌已经自己把毒全都给消化了呢?” 时过经年,崔珩晏已然难以理解为什么公主姬昭时会看上这么一个呆瓜,并且这么久都没有把他的脑袋给削落。 彼时公主殿下正给手里的箭矢淬毒,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看他这么傻还能活到这么大,有感于生命的奇迹吧。” “要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公主你不喜欢守着王都门口的阿呆和阿瓜啊?”放下了话本子、正借着公子温度偏低的身体纳凉的阿笙举起手。 公主姬昭时放下了箭矢,微微一笑:“不是什么傻子都可以的。就算是傻子,也得是英俊的傻子。” 在崔珩晏很是无奈的注视下,阿笙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不愧是我谢洄笙的知己,妙啊!” 不过依照现在依旧在帐篷里旁观着的公子来看,这位三王子申诃巅不仅是呆傻,脑子简直是处于西戎人的智商盆地:“说来本王也很是好奇,为何崔公子你总是叫姬贤弟为公主啊?在我们西戎,只有父王生下来的女儿,也就是本王的亲生姐姐或是妹妹,才会被称作是公主。” 他还很是得意洋洋地挑起眉:“崔公子你也不要总觉得我蠢,依我看,你是想称呼对方为主公吧?” 如果将来是姬昭时登上帝位的话,这话也不能说就是错的。 于是崔珩晏颔首说:“谢你吉言。” “什么吉言啊?”姬昭时一下子来了火,“我可不想要那个位置,累都累死了。再说我又不是他亲生的,为何不是你来当?” “公主在说什么呢?”崔珩晏微妙地撤开半步,“微臣只是崔家无足挂齿的人,和帝位有什么干系?” 不过他清润道:“若是公主不想当,其实大皇子姬将勤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幽幽地瞥他一眼,姬昭时冷笑道:“你当这是在挑大白菜呢?而且将勤这孩子的梦想根本就不是当什么皇上王爷,而是当别人后宫的男妃,每天只需要浇浇花、施施肥,做称霸三宫六院的第一宠妃。” “真是伟大的理想。”崔珩晏由衷地拊掌称赞。 被短暂忘记的申诃巅头有点痛:“等一下,你们稍微说慢一点,本王的中原话可能还不是特别好,不然怎么会觉得崔公子你其实才是你们皇帝唯一的亲生孩子呢?” 姬昭时烦躁地抓了下头发:“你不用听懂,吃你的仙人掌去吧。” “你们怎么能这样啊?”申诃巅委屈死了,“就因为本王的中原话不好,你们还玩歧视吗?那要不要改说西戎话,我看你们两个谁能听得懂?” 玉白的手拂过被闲置的酒盏,崔珩晏悠然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就是在说姬昭时其实不是一个郎君,而是一个女郎的事情。” “确实没什么重要的。”申诃巅迷茫地点了下头,然而头才点下一半就卡住了,很是惊慌失措的样子,“什么,贤弟你是个女人?” 崔珩晏不顾自己丢下了一个对三王子来说颠覆人生的□□,还接着道:“奈何你对我的未婚妻情根深种,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公子说着没法子,眼睛里凉飕飕地简直就是落的冰碴子。 申诃巅磕磕巴巴道:“什么?你的未婚妻?你钟情的女郎不是只喜欢看话本子吗?怎么可能射箭的准头比我这个天天舞枪弄棍的人还要强?” 然后姬昭时微笑着开口:“实不相瞒,这也是令我感觉很是好奇的问题,还望三王子能解答。” 申诃巅不敢看她,转过头低声道:“之前萧易远这杀千刀的坏种不是杀了我王兄?我本想亲自将其千刀万剐,没想到倒是被这女郎给捷足先登。本王本来恼火,但后来想到,若是她是本王的王妃就没事了。换言之,她就是我我就是她,王妃替我复仇和我亲自复仇不是一回事吗?” 所以说,什么时候阿笙亲自到西戎来了? 射杀萧易远的不是公主姬昭时吗? “原是如此。”姬昭时捏着自己的弓箭,笑眯眯的,“那你是怎么辨识得出谢家大小姐来的呢?” 申诃巅嘟囔道:“很简单,谁让她名字里带着一个昭,还有咱们西戎才有的迪罗泊玉石手钏呢?” “谢洄笙。”在申诃巅茫然的目光下,崔珩晏声音很轻,“她叫谢洄笙。你说的迪罗泊玉石手钏,也当是我送给她的。” 申诃巅嘴巴一下子张大:“那那那,谁名字里带着昭字啊?” “再说了,崔公子你说她是你未婚妻就是你未婚妻啊。后来还有刘家人上门,说这小姐是他们刘家大公子的未婚妻呢。依本王看,咱们完全可以公平竞争。本王的勾引女郎的技术,那可从来不是说着玩的。” 崔珩晏此时此刻还完全不晓得因为自己的一通奇怪操作,阿笙已经从刘家的女儿变成刘家家主看中的未婚妻,还轻轻一笑:“你知道公主的名字吗?” 像是才被这话惊醒,申诃巅后知后觉地把目光转向了姬昭时放在一旁的弓箭。 这把弓箭他本是很眼熟的,毕竟从前在沙漠里见到过很多遍。 只不过他从来没有细细打量,因着天下的箭矢本都差不多。 于是,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了箭矢尾端一个金色的篆印。 昭字刻印在木头的深处,每一个纹路都细腻地向上昂扬着。 崔珩晏笑一声:“公主的名字叫姬昭时,三王子你看样子,似乎也是今天才知晓啊?” 确实如此。 申诃巅都不敢扭脖子了,各种奇怪的想法在脑海里炸成一片混沌的无色烟花,最后停顿在沙海里猛地睁开眸子时姬昭时锐利的眼。 眼里晕着广袤的天空与金色的云朵边缘,应该是被曙色照亮。 受这一眼所惊,当时申诃巅无声地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唯恐多看上一眼,就要和自己的父王坦诚,自己想要娶个男妃。 “你与其勾引她,”姬昭时啧一声,在对方惊诧的眼神下,抬起了申诃巅的下巴,“还不如来勾引我。” 沙海是遮天蔽日的金黄,然而比不上此刻对视眸中另一人缩小的身影动人清亮。 第99章 人马情未了 又一夜失眠, 梦里是混沌的金沙剪影, 就连每一丛将近枯竭的树都叫嚣着沙沙的痛。 没有枝没有叶, 更谈不上盛开到糜烂的花朵和血红的汁液。 还不如来杀了她。 叹口气、拥着被衾坐起来,阿笙踩着木屐,小心翼翼避开熟睡在塌下的鸣绿, 推开门户紧闭的内室,想要去小厨房给自己煮一点甜水满足一下胃。 不期然的, 她看到了另一股袅袅升起的烟, 非常细, 散发着极其细微的甜味。 入秋的时节就是落叶缤纷,于是每一片顺着夜色刮落在阿笙裙裾之上的影子, 都足以令她微微蹙眉,晃动的影子在月光下突兀而迷幻,似乎要缩进树丛的硕大身影中。 只有枝只有叶,然而依旧没有花。 还不等阿笙走进, 就听到里面的人疑惑地出声:“姐姐, 是你吗?” 原是二小姐谢涵秋。 阿笙小小地吁出一口气, 低声问:“这么晚了还不睡, 在做什么呢?” 谢涵秋婉婉笑起来:“姐姐不是也还没有睡,我刚煮了梨子水, 润肺止咳的, 你要喝一点吗?” 透明的冰糖融化在浓稠的梨子水里面,银耳飘起来就是硕大的无名花朵,每一片花瓣都在顺着水流的方向尽态极妍, 舒展的明媚而欢畅。 捧着小小的瓷碗,阿笙呼出口热气:“秋天到了。” 她转过头,眼睛都温软地眯出来一条欢快的弧线,“是涵秋你的季节呀,所以不要太难过。” 谢涵秋为何失眠的缘由,阿笙肯定也是清楚的。 喝干净甜汤,谢涵秋摸摸嘴,声音里不见多少愤怒,就只是迷茫,“姐姐,你说我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崇尚权势无可厚非,前提得是他有那个脑子啊。除了幼童启蒙的《三字经》之外,他就没什么学得好的,真不知道是谁给的他这个胆量。” 阿笙喟叹:“这就是不知者无畏,就像我觉得甜汤好喝,看起来也很好烹煮,小的时候就总是煮给公子喝,他每次都无言喝下,让我误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吃。后来是自己也试了一碗才知道,跑了整夜的茅厕实在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 噗嗤一声笑出来,谢涵秋也跟着换了话题:“想不到崔公子小时候还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温柔又有什么用啊。”阿笙狠狠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裙裾,“什么事都不向外说,自己在那里逞英雄,谁稀罕?” 自己死了都不想让别人知道,真等着去喂乌鸦吗? 谢涵秋难以理解这样的痛苦,纳闷道:“这样为你着想到底也还是比榆木疙瘩好一点吧。你知道我之前因为不知道怎么向刘异曲示好,就采了一大捧山茶花,还用我自己都舍不得做裙子的漂亮绸子给扎到一起,很是害羞地送给他。” 说到这里,谢涵秋顿了顿,显然是气得狠了,又给自己添了一碗甜汤进肚才释怀,“你猜怎么这?” “他没收下?”阿笙托腮,试探地猜一个最无情的反应。 “哪有啊?他收下了,掉头就卖给了花店。”谢涵秋面无表情地掰起来手指,咯吱咯吱响都听的很清楚,“而且还向我表达了送山茶花而不是蔷薇花的感谢。” 阿笙:“是不是因为蔷薇花可能会把他的袍子染脏,而山茶花不会?” 谢涵秋瓷碗差点就没有拿住,“姐姐你怎么知晓的这么清楚?是刘异曲和你说的吗?” 想起天天缠着自己叫师父、求琴谱的刘异曲,阿笙面无表情,“无他,唯经验尔。” 很多年前,在阿笙为公子的容颜所震惊,每天夜里给他吹笛子结果被抓包后,就开始转而做漫漫的夜宵之路。 崔珩晏每次都一口气喝光,还微笑着表示“味道很不错。” 这样的良好反馈让阿笙的自信心急剧膨胀起来,很快就变成一个冲劲十足的快乐女郎,每天都摆弄着手里的竹笛和不到腹中二两不足的墨水四处晃荡。 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就像每一个文人墨客都有自己珍藏的典籍书画,那时候马厩里面的阿锄也有自己最心爱的宝马。 比起其他的马,阿锄总是喂给这匹马最多的谷草和玉米秸,这马的胃口也非常的争气,一顿就能吃下旁的马一天的饲料。 而且阿锄也心疼这匹取名叫“禾禾”的马,每天都要好好梳一下禾禾油亮的鬃毛,再按摩一下对方纤尘不染的蹄子,完全不舍得把禾禾叫出马厩,来供旁人骑,而是让这匹马甩着毛发去勾搭别的小公马。 哦对了,禾禾也是匹公马。 不过这个不重要。 久而久之,禾禾这样光吃不动,还沉迷于不分白昼黑夜的和不同的公马做快乐的事情,很快就撑死了。 所谓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总而言之,当阿锄又一次到马厩里来探望自己这匹最珍爱的小公马,结果得此噩耗的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 不过阿锄对禾禾是真爱,并且他决定要为自己的小公马禾禾办世界上最为豪奢的葬礼,让所有的母马都黯然伤神,让所有的公马都艳羡不已。 旁观全程的厨子举起手:“或许应该是让所有的小母马驹都艳羡,所有的公马都尥蹶子伤神?” 当然了,这个也不重要。 因为想要办一个豪奢的葬礼,对得起禾禾的在天之灵,阿锄前来问一反常态、最近很是乐于助人的阿笙。 回忆着各种书中杂谈的记载,阿笙举起手指头:“如果要豪奢的话,就要用紫檀木来打棺材,马蹄铁不需要镀金,镀银就可以。还有石碑,用上蓝翠玉,保准是世上最为豪奢的马的葬礼。” 奈何阿锄很是囊中羞涩:“我买不起。” 百叶好奇道:“你这不是锄公好禾吗?” 阿笙指正那时候还不识字的百叶:“是叶公好龙,哎呀,不过意思差不多。” “我这是有这个心没这个力气。”没学过成语的阿锄恼羞成怒,“我也不想的。” 作为一个善良的女郎,阿笙点点头:“那就看你的禾禾最喜欢什么,就给禾禾办怎样的葬礼。” 她悄悄地回忆起和一堆零嘴共同葬在后山的小狗寒寒,确认地又点了两下头:“禾禾最喜欢什么啊?” 这对于阿锄来说,简直是史上最难的题目,良久他才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他最喜欢我。” “那你也不能给它陪葬啊。”百叶放下手里的锅铲,哂笑道。 “怎么不可以?”阿笙严肃地指正她,眼神中流露出悲悯,“虽然作为朋友,我会很惋惜你就这样追随禾禾而去。但是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们也会支持你的。对吧,百叶姐姐?” 百叶茫然地点点头:“好吧,阿笙,我被你说服了。阿锄,你安心的去吧,我们别的事情做不了,会帮忙将你们一起合葬的。” 最后还是膳房的主厨出来解了围:“这小骚马才不喜欢阿锄呢,它最喜欢马厩里面膘肥体壮的马,尤其是晚上的时候能令它叫的大声的那一种。趁着阿锄你走了的时候,这小骚马还会把自己的口粮分给这种公马。真是了不得,成精了。” “你胡说!禾禾喜欢的是小母马。”阿锄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主厨叹口气摇摇头,不知道该怎样让他接受母马和这匹叫做禾禾的小骚马都是情敌的事实。 这种事情依旧不是特别重要。 幼年的纯洁阿笙听不懂这个话,但是这不耽误她的断章取义:“也就是说,禾禾特别喜欢大声嘶叫?” 怎么说呢,虽然其实并不是完全的喜欢嘶叫,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件事情还是成立的。 毕竟,睡眠质量不如阿锄好的主厨是夜夜都能听到这小骚马在快乐的嘶鸣。哦,在其他公马不需要出去驮人的时候,白天这匹小骚马也会愉悦地鸣叫,有时候还会被三四匹为了口粮上缴公粮的公马围绕。 怨不得最近的马崽子降生率创了新低,甚至小母马也和小母马搅在了一起,这个事情就比较魔幻。 于是主厨也跟着放下颠勺,喝下一杯凉透的茶:“也可以这么说吧。” 拍拍手,阿笙眼睛快乐地眯起来:“这就好。我从前看《世说新语》的时候,读到过一个故事,一位叫王仲宣的名士特别的喜欢驴鸣,在他死后,文帝曹丕前去他的墓地看望。” 一个喜欢驴鸣,一个喜欢马啼,确实可以用来参考。 这位名士的知交好友很多,曹丕就对一起来结伴探望的好友道:“仲宣这人最爱的就是驴鸣了。我们作为他的朋友,也没法做别的什么,就每个人叫一声给他听听吧。” 一时之间,各种驴鸣在王仲宣的墓前不绝于耳,让听到的过路人都感叹友情至深,这名士当真好人缘。 阿锄难得沉默了,“这,这也行?” “做不到也没有什么。”阿笙体贴地拍拍他的肩,“毕竟这是名士专属,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从小就对名士一词有着复杂感情的阿锄猛地一跺脚,“这有什么的?曹丕都能做到,我自然也可以!” 于是膳房中的大家纷纷为他鼓起掌来,“不愧是阿锄,真是人马情未了,府中哪个主子能及?” 被簇拥着送到禾禾墓前的阿锄咽了口唾沫,转头向阿笙道:“你们和我一起吗?” 阿笙严肃地摇摇头:“当然不行。” 就在阿锄要皱起眉头的时候,阿笙解释说:“我又是禾禾的友人,甚至不识得禾禾,怎么能送葬?” 此话有理。 午时三刻,秋高气爽,阿锄驴啼。 连梨子水都忘记喝、听得津津有味的谢涵秋猛地顿住:“等一等,不过这事和崔公子有什么关系?” 阿笙给自己倒了杯梨子水,还又往里面添了块冰糖,润了润喉,“你马上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个________写手qaq 第100章 最后的馈赠 过了秋季与冬季, 转眼又是一年春。 小时候的阿笙因为给阿锄驴啼的建议, 获得厨子们的一致好评, 因而从此获得灵感。 要说为什么厨子们乐衷于此,那就要从夜半就喜欢嘶鸣的公马禾禾说起。 说到公马禾禾,就不得不提到住处和马厩靠得非常近的厨子们。 要说到厨子们…… 坐船运回来的俄罗斯特产, 有一种叫做套娃的东西,一套叠一套, 忽然就没有意思了是怎么回事。 言而总之, 总而言之, 阿笙由此斩获了很强的信心。 就比如说,阿锄本来是不想要驴啼的, 但是在身高体壮的厨子们包围下,最后还是勇敢地发出了声音。 “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阿笙问。 百叶笑一声:“说明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什么啊。”阿笙神秘地摇摇头,“这说明很多事情不是他们不想做,而是需要旁人的鼓励。” 这时候小公子崔珩晏的病看起来好了不少, 不仅已经拜陈大儒为师, 甚至第二日就要初次去赴宴。 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不过阿笙在问到小公子此事的时候, 崔珩晏恹恹地抬起眸,墨色的长发垂落在书案上, 杜蘅味就飘散出来。 他轻笑一声:“阿笙要是不想让我去的话, 我不去也是可以的。” 这是什么? 这就是没有信心的表现,亟需旁人的鼓励。 奈何阿笙根本就不知道崔珩晏偏爱什么东西,好像看什么都是淡淡的, 这就有点无从下手的感觉。 还是当初让她去夜半吹笛的百叶提出了新的好主意:“小公子虽然名声不太好,骄奢淫逸,可是他因着皮相好,兼很少出门见人,每次出府都能被一堆的鲜花果子砸。他定是很喜欢鲜花。” “啊。”长长地感叹一声,阿笙问,“不过这两者有什么干系吗?” 百叶恨恨地戳了下她光洁的额头,“是不是傻?鲜花这是对一个公子至高无上的赞扬,会让宴席上的每一个人都正视他,心中还酸溜溜的既羡且妒,你说公子会不会很喜欢?” 听起来很有那么两三分道理。 兴奋地站起身,阿笙说:“茉莉花开了,我扎成一大捧,香喷喷的还漂亮。” “俗艳。”百叶轻蔑地摇摇头,给出了只有大师才具备的真知灼见的理念,“每位郎君身上的气味都是精心准备的,茉莉那么香,一染上不就全串味了吗?” 会调香的阿笙不怕:“没关系,我会调配成没味道的。” 百叶一噎,接着摇头:“那也不行,茉莉花是白色的,一点也不显眼,特别是你刚才还说公子要穿月白色的衣衫,不是混成一个颜色了吗?” “但是月白色是清淡的蓝色,茉莉是雪白的,怎么是一个颜色呢?”阿笙疑惑地挠了挠头。 说来惭愧,文盲百叶一直认为这两个颜色是一样的,于是她自动跳过这个话题:“你也说了是淡淡的蓝色,一点都不显眼,总之,绝对不行,你还不如去弄点无味的凤仙花瓣,又夺目又漂亮,还省去调香的功夫。” 这话很是有理。 然而阿笙出院子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更加愁眉苦脸:“但是凤仙花都被崔大夫人给摘秃了,一瓣都不剩下。” 凤仙花一般都是用来涂抹指甲的上好材料,捣成汁水敷在指甲上,用不了多久,无色的指甲就变成艳色的红了,是崔大夫人离不开的好帮手。 不在主子面前伺候的百叶一下惊呆了:“崔大夫人是长了多少片指甲啊?不愧是大夫人,只有她的驭宅才能,才得以配得上这么多指甲。” 虽然依旧不明白这两者又有什么干系,阿笙依旧认真地点点头:“百叶姐姐你说得对。” 被吹嘘得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的百叶怪不好意思的,轻轻揉了揉自己也染红的指甲,低声说:“我还知道有个野园子里头种凤仙花,光是落花就好多片。不过今儿个已经下匙了,你得明天一早才能去。” 爱睡懒觉的阿笙咬咬牙:“为了公子的第一次赴宴顺顺利利,不就是早起一会吗?我能做到!” 早起的困意被强行催折,小阿笙真的是凭借着对公子美色的爱才强撑着自己爬起来,睡眼朦胧地在百叶的掩护下溜出府。 浓绿的叶片下是簇簇朱红的花朵,不需要多见,阿笙俯身时手指上掩盖的都是柔软蓬松的大片花瓣,每一处纹路都在细细地挠她的手掌心,草汁被一片春光碾碎,堆积在阿笙的裙袍下。 大朵的厚重花瓣被小心地拾起,还想要挑出来最漂亮的满天星搭在旁边,如果扎成一束,一定比最温柔的朝霞还要明媚。 清晨的春露染湿了阿笙的眉梢,就连发尾上的水珠都是清莹的一点点水色,盈着初起的雏鸟清澈的眼睛,就又是万物复苏的嬅嬅之色。 公子很紧张,如果有鲜花的陪伴,会不会觉得轻松不少呢? 就好像阿笙她依旧能陪在他身旁一样。 高高束起的头发被初萌的山色覆盖,崔珩晏少见穿着的袍子是微凉的月光,盈盈的微蓝色流转在一色的靴子上,然后小公子看到了阿笙。 从面无表情的冷淡面色转换到微讶的轻轻而笑一共需要分几步,这需要依靠阿笙循声而来的脚步才能决定。 崔珩晏好笑地看她捧着一大捧凤仙花,还没等问出来一句就被有生以来收到过的最大一捧鲜花塞进了怀里。 溜出府的阿笙身上的衣服是清淡的湘粉色,已经染出来深浅不一的花蕊,然后这朱色的花瓣染红了崔珩晏月白的衣衫。 好像他们同枝连气,从来就都是相生相伴,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美好。 从满载着萌芽与破冰的吱呀声开始,从鲤鱼越出水面开始,从去年开始,从见面的第一次开始,从女娲造人开始,从开天辟地开始。 不顾小厮阿裕唬了一跳的声音,崔珩晏伸手拉住害羞到想要跑走的阿笙,非常温柔地开了口:“阿笙,我很喜欢。” 染脏了算什么? 不能去赴宴算什么? 被旁人构陷成一无是处的蛀虫又算什么? 只要阿笙在,这些东西就是连朝菌和蟪蛄更为渺小而不可见的微尘,连提及都没有必要。 更不必说,崔珩晏本来就不是干净的人啊,本来就是将死的人啊。对于那时候的小公子来说,自己身中的剧毒本来就是药石罔顾的,所以总有一天鲜血会开在衣袍上成为暗红的花苞,而他宁愿从头到尾的伤害都可以来自于阿笙的馈赠。 如果这能是阿笙给予他的预言,该有多么好。 若是当真可以成为现实的话,请让更多的血花盛开吧。 也是时至今日,阿笙才隐隐揣度出公子的一些晦涩想法,是远比从前下对子、围棋对弈与搭花绳更为深邃而费脑子的事情。 阿笙笑起来,若有所思道:“公子他本来可能就是这样的人啊。” 就连旁边听着的谢涵秋都是悚然一惊,胳膊上生出了细碎的鸡皮疙瘩,“这样说的话,崔小公子实在是有些吓人。” 她沉痛地拍了拍阿笙的背,劝说道:“不然姐姐你还是嫁给刘异曲吧,虽然他很像个疙瘩,但是也不会这么恐怖。” “你不是喜欢刘大公子来着?”阿笙差点没呛到,推开盛满水润梨子的小小瓷碗,认真坦诚,“我确实对他没什么感觉。” 就算公子再怎么病态,阿笙也愿意认栽。 谢涵秋笑起来,眼睛里是些微的寥落:“我有些累了,姐姐。” 就算再怎么坚持与不放弃,再怎么厚脸皮与鼓起勇气,也总会有力竭的一天,再又加上最近父亲谢三老爷的事情,谢涵秋确实觉得自己有些心灰意冷,“爱是放手,听闻他还挺想和姐姐成婚,我愿意成全他。” 如果有情人能终成眷属,那么谢涵秋就算再怎么心有不甘,也愿意退后一步。 “但是我不喜欢他啊。”阿笙的眼睛是黑白两色的澄澈透明,再怎样狠辣的话用她清甜的嗓音说出来,也是蒙上了温柔的细纱,却这样冷白分明地切割开一切的混沌,“就像公子再怎么样不堪,我也想要陪着他。不过同样的事情,换成刘大公子我就不行。” “何况刘大公子也对我无意。”阿笙叹口气,第一次和她说起从前避而不谈的话题。 谢涵秋很迷惑:“那他究竟喜欢谁啊?除了他那几本破谱子,我就没见过他和旁的女郎多说什么话,看起来也没有断袖的癖好,我是真的不清楚。” “你已经说出来了。” 阿笙轻轻地指了指笛子。 迷茫地顺着她细弱的手指去看,谢涵秋问:“我说了什么?” “他就只喜欢乐音。”阿笙声音放的特别轻,唯恐惊扰到蛰伏在树上的蝉,“不一定每个人都想要成亲生子的,可能刘大公子就只喜欢乐音,就是愿意和不会说话的琴相亲相爱,这亦是另外一种选择。” 咬咬唇,谢涵秋忍不住反驳道:“都说日久生情。时日久了,难道他还一个人都不喜欢吗?” 阿笙回望她,语调像是在劝说,又带着一点温柔,“我可以帮你,如果只是想嫁给他的话,总是能找到办法的。大不了我多帮他写一点谱子。只是你要想好,你确定自己能熬到他回心转意吗?刘大公子有多固执,你绝对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到时候总没有后悔药能吃的。” 谢涵秋很丧气,语调都颓靡:“可是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他就真的不会触动分毫吗?” 很久之后,离开谢府、与祈华郡主重新回到娘家的前一夜,谢涵秋还是决定最后再为自己的倾慕之情奋力一把,从此就终于可以没什么杂念的放下。 对着刘异曲和初见时丝毫未见两样的神情,谢涵秋终于受不住,将这么多年忍受的委屈都倾泻而出:“我不喜欢乐曲,更搞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谱子有甚么好看的,左不过都是些奇怪的东西相叠加而已。我都是因为什么,才这么努力地替你收集的,你真的觉察不到吗?” 听着刘异曲局促地道“老友”的声音,谢涵秋更是愤怒:“别叫我老友,我不是为了做你的知己捧你的臭脚才这么做的,你自己五音不全你不知情吗?” 她泪水潸然而下:“我心慕你啊,刘异曲。” “原来如此,但是这不是努不努力的事情。”彼时,本来以为是知己和自己来告别的刘异曲,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认真抬起了眼睛,嘴唇轻动。 那时候的回复和此时此刻阿笙微启的唇瓣重叠在一起,宛如时间回溯。 又好像有更多更为灿烂的广阔未来,一下子撕裂在了眼前。 “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一百章啦 祝美人们都可以拥有喜欢的人或者事物,没有的话就喜欢自己吧,或者来喜欢我也是可以的嘿嘿嘿 第101章 皇子到伶人到男妓 把最后一碗梨子水都吞干净, 谢涵秋也不怕自己明天晨起会脸肿, 眼睛都哭成了胖乎乎的小桃子, 她抹干泪水:“不说他们了,你想好谢家的事情怎么办了吗?” 谢家的家产,不是简单的银子和铺子就能说得清的, 枝枝脉脉都是河流,延展向不同的城镇和农庄, 香脂水粉的生意掩映在号角声声的船舶之上, 从指间穿过的雪白大米不是农作物, 而是灿灿发光的金子,若是把全天下的掌柜都叫过来问账, 怕是连谢府都要堆不下。 光是想想,谢涵秋就头痛,特别是她母亲祈华郡主更是懒得理庶务的,打理后宅之事算不得什么, 真的要把所有这些恼人的账簿都放到手里, 那就是烦不胜烦。 一般来说, 像是豪门世家里, 绝大多数的儿郎都会投身官场,只有旁支或是精于此业的庶子才会打理这些钱财之事。 然而谢三老爷是个意外, 他既继承了偌大谢家的人脉和谢大老爷的官职, 原本做普通庶子时,钱财也并没有放开手。 阿笙笑起来:“看起来你父亲很是善于时间管理,做的很不错啊。” “不错什么啊。”谢涵秋冷笑出声, “别人是两个全不落下,他是一个都不行,全靠着请来的掌柜和账房给他做假账,这些年合谋不知道吞下多少钱,那个光头掌柜还想勾搭我母亲,我父亲还全不知晓,跟人家称兄道弟。对了,他还当自己肾水足,以为自己这个姘头做的很不错,梨贵妃调头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包括那个被阉掉的二皇子姬补绌是他的亲儿子的事,还父亲呢?这就是个傻傀儡。” 然后她捂住嘴:“啊,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姐姐你当没听到吧。” 这可真是太过于不小心了。阿笙都被这些信息给闹得头昏脑胀,揉揉额头:“你父亲可真不是一般人啊。” “刚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敢置信,后来有证据露出来的时候,我当他是个哪里都想伸一脚的八爪鱼。”谢涵秋冷嗤一声,抿抿唇,“现在我知道了,他不是八爪鱼,他是把自己的脚全都给剁掉的蜈蚣,就是个只会蠕动的天字第一号大蠢货,倒贴上去都没人稀得要。” 噫,谢家的最后招牌名门淑女就这样痛快地陨落了。 阿笙笑到眼睛都流出来泪花,喘不过来气:“放心吧,我也会另外找帮手的,旁的不说,总计要比八爪鱼强不少。” 谢涵秋很是忧虑地点了点头:“我母亲现在想和他和离,但是又有点怕他狗急跳墙,毕竟他原本想推二皇子上位,然而现在多年谋划成空。要是我母亲再离开,你又重新拿回了家产,他肯定会做出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不过没关系。”还不等阿笙说些什么,谢涵秋已经低声接着道,“我母亲已经写过信,而外祖就要来了,希望我父亲不要做出来什么傻事,好歹能留个全尸。” 一个美丽的幻想。 话说回来,“梨贵妃现在怎么样了?” 长长地啊了一声,谢涵秋摇摇头:“自从上次宫中一别,我也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不过她想的总是比我开。要不是有二皇子的事,过的一定会更加的不错。” 是的,本来梨贵妃梨九还可以肆意潇洒,接着和其他的小白脸做快乐的事情,但是因为姬补绌已经下半身不保,所以只能自请出宫,走上为儿子求医问药的道路。 纵然姬补绌再怎么口出恶言,也终究是她的儿子。 听到梨九黯然伤神的自述,画舱里的郎君少爷们无不纷纷感动落泪,大把的金锞子往外掏,然后改头换面的梨九用帷帽上的轻纱擦一擦眼角不存在的泪,“好在绌儿很是懂事,自愿去戏班子当一个伶人,可惜就是技艺实在不好,又被老板给赶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有富商嘿嘿笑起来,“夫人你别急,绌儿做不得伶人,还可以去做一名小倌人,不说旁的,老爷我当然会去捧场。” 这小倌人,说的自然就是去做栾宠。 本来规矩坐在长椅上的姬补绌顿时剧烈挣扎起来,宽大的袖子掩住了他并拢受缚的双手,而坐在台下的老爷反而抚掌大笑起来。 “绌儿这是激动了,现在就想去做事呢。” “这般细皮嫩肉的孩子,可不得叫人好好怜惜才是,梨夫人你实在不懂孩子的心,怪不得从前他会怨你的。” “听闻他那处也去了,身上却不见多少天阉的秽气,值得上手一试。” 微笑着点头,梨九轻声道:“多谢各位爷的指教。” 然后她走过去,俯身在眼睛里满是惊慌与恨意的姬补绌耳边轻声说:“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二皇子你说的不错。既然如此,果真还得是让男郞来爱抚你,是也不是啊,绌儿?” 确实应该要给自己的儿子治治病。 不过不是治下半身,而是要治疗一下这恶毒货色的脑子。 这些事情不仅仅是阿笙不知道,谢涵秋更是难以知情。 毕竟梨贵妃疼爱自己的二皇子是宫闱里面出了名的,大皇子姬将勤都是放养,至于姬补绌,那可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前两年朝堂上甚至有隐隐的传闻,说将来姬补绌会荣登大宝。 这样的疼宠和溺爱,梨九又怎么可能会下此狠手呢? 阿笙和谢涵秋又闲扯了两句有的没的,也就离开了小厨房,准备回去就寝入睡。 “你在这里做什么?” 因着谢涵秋怕黑,身旁也没带别的侍女,阿笙就先把她送回了院里,这才折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哪曾想,还不等走出谢三老爷的院子两步,阿笙就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这声音并不吓人,甚至可以说是轻柔而悦耳的,不过花锦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恶鬼的哭嚎一般猛地抖了一下,若不是阿笙上前搀扶了她一把,怕是就要跌在地上,被丛生的荆棘划破膝盖。 直起了身子后,花锦很快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还叹了口气:“奴婢睡不着,就想着溜达出来赏月,也好不耽搁明天伺候小姐。” 这倒是有意思。 阿笙抬头看了眼乌云笼罩的天,寥落的星子不少,都是黯淡的颜色,然而连月亮的影子都瞧不到。 就连花锦也自觉失言,不过她从容不迫:“奈何出来以后,奴婢才发现没什么上弦月。奴婢想着,许是小姐院子的屋檐遮住了月光,所以就向别的院子走了走,或许就能瞧见月亮了呢?没曾想,哪里都没有,正想回去,就碰到了小姐。” 别的院子就是谢三老爷的院子,花锦看起来是完全不知道阿笙正因为家产的事情,和谢三老爷龃龉不断呢。 不过阿笙也没动怒,还清浅地微笑起来:“花锦,我今年几岁?” 花锦一下子卡了壳:“小姐正是刚过碧玉年华,还未到桃李之岁呢。” 虽说花锦不是愚钝的人,但是她因着各种想法盘旋在心头,是真的一下子傻了,也想不到为何对方会突然换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话题。 “原来我不是髫年的稚童啊。”阿笙凉沁沁地开口,“你这话是糊弄七八岁的孩子呢?” 花锦愣住,低下眼沉思了半晌,再抬起头时已是泪盈于睫:“小姐,不瞒你,明天是家姊的生辰,府里不许烧火祭拜,奴婢是知道的,也不想给您惹麻烦,实在是心里闷得紧,这才想出来走一走。” 她的姊姊,自然就是在牢中吞金自杀的双桃。 阿笙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她这个说辞,“府里是不允许烧火,不过我明天可以给让你提前休沐,去旁的寺庙里头祭拜一下自是可行的。香火钱还够吗?不够的话,你明早去找鸣绿支四、五两银子。” 这只是花锦临时支吾出来的说辞,其实她一出口就后悔了,在她看来,阿笙必然是恨双桃恨得咬牙切齿,是恨不得唾其骨、啖其肉的咬牙切齿。 不然当初怎么可能一定要双桃去死呢? 这样的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还会给她花锦好脸色看? 没有想到,阿笙竟然这么轻飘飘地揭了过去,连一句话都不曾多问,还很体恤一般地塞给了她银子。 因为过于惊讶,花锦不仅停下原本往前走的脚步,还直接将心里的困惑给问了出来。 湿润的晚风撩动起阿笙的头发,一绺黑色的发丝绕动在星子下,“我和双桃可是相伴了将近十五年,总不至于这点肚量都没有吧。” 她的眼睛是清莹的明亮,云山雾罩却更加和柔美好,“你姊姊应该也和你说过,我很小的时候还经常缠着她玩呢,怕是比你更像是亲妹妹。” 双桃说过的。 每当双桃休沐的时候回到家里,都会将府里的趣事讲给自己听。出现频率最高的并非崔姑母,而是很爱躲懒又黏人的阿笙。 那时候花锦还很是妒忌这个不知从哪里而来、直接就夺走自己心爱姊姊的人。 而且阿笙还能在双桃差点被卖掉的最为紧要的关头,把救命的银子赠予她,这不是随便的谁都会愿意做到的,特别是那时候两个人已经生了罅隙。 既然如此的话,花锦望着回过头来微笑着的姣妍女郎,默默地想。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害双桃甚至于间接杀了她呢? 双桃不是自尽,是你的谋杀,谢洄笙。 第102章 男扮女装也值得英雄救 至于帮手。 谢老太太也有点忧愁地摸了摸阿笙的头, 很是担心地说:“你父亲母亲倒是很擅长打理这些东西, 但是你出生没多久他们就过世了, 都来不及好好教导你,没关系吗?” “没关系。”阿笙甜糯地笑起来,“虽然我不会, 但是有旁的人会啊。” 谢老太太挑起眉,就连发髻下面的抹额都跟着绷紧, “乖孙女, 你可小心被人骗了。” 阿笙充满信心地摇摇头:“不会的。” 正挖着秋梨膏当零嘴吃的百叶舔舔勺子, “所以你的帮手是谁啊?” 阿笙望着她,笑而不语。 过了很久。 “不是吧。”百叶差点没呛出来, 甜蜜的膏脂染亮了她的嘴唇,“你这位帮手就是我?” 阿笙帮她拧上秋梨膏的盖子,非常理所当然地道:“自然啊,之前在涿郡的时候我不就说过, 之后百叶姐姐发达了, 会来抱着你求帮忙的。” 想起来阿笙送过来的五百两银子, 百叶的手指是颤抖的:“你, 你这是早有预谋!” “错啦错啦。”阿笙把她的手指抓拢,摇了两下, “我这是挟恩图报。” 笑闹完, 百叶很是小声地说:“虽然我学得是挺不错的,但是可从来没有对这么大的谢府操过刀,你就不担心我会吞钱走人吗?” 是个非常不自信的语气。 “是这样吗?”阿笙揉着自己被掐疼的脸颊, 眼泪汪汪的,“既然如此,那我就找别人了。” 百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再去拧她的脸,“你这真是和蒋钦一样,是逗我玩呢?” 本来还拖着腮欲逃的阿笙顿住脚步,疑惑道:“等一下,百叶姐姐,这位蒋钦又是哪里来的人?” 情势逆转,只需要说错一句话的功夫。 “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个挺有意思的郎君而已。”百叶咳一声,饮了一口茶润润喉。 阿笙磨刀霍霍地走过来:“快,老实交代,不然不给你甜糕吃。” 笑着叹口气,百叶放下了茶盏,“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之前在路上遇到地痞无赖在欺负一个戴着帷帽的柔弱小姑娘,我看不过眼就上前去搭了把手,没想到这女郎会武,自己就把十来个壮汉统统掀翻。” “啊。”阿笙慢半拍地问,“所以这和你说的那位蒋性郎君有什么干系?” 百叶面无表情:“直到这柔弱女郎一摘下帷帽我才发现,原来这不是女郎是男郞。” 是这样啊。 刚想若有所思地点头,阿笙的发丝都跟着主人的动作凝固在半晌,“等一下,所以蒋公子是在男扮女装?” 这话说起来有点复杂。 云鬓倩影的女郎点缀过人流如织的街市,社火与银花在黛紫色的夜空上绽放,还未等最后一片秋天的花飘落在绸缎一般的暗河里,已经有盈盈转着的灯笼挑亮了街市的一角。 因而阴仄角落处的嘈杂声响,也就在这样辉煌盛大的暮景下不值一提。 腥臭味是臭鱼烂虾驻足的头发,破着洞打了无数补丁还点缀偷来食物碎屑的衣服书破烂的欲望,邪祟的是眼神,阴暗的是思想。 团团围拢的是天光。 绢纱银丝雕琢过的是过膝的云纹斗篷,随风而动的帷帽遮不住锁骨的精妙细巧,手腕的莹白是秋日凉雪,向巷子里躲的姿态是勾起兽念的欲擒故纵。 这要是普通的丐帮权力倾轧,百叶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奈何因着阿锄从前的事,她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种欺负姑娘家的事情,当即从袖子里挥出来一把银簪,就要上前助阵。 然而她才刚大喝出一声“住手!”还不等近身作战,就看到像是在变戏法一般,眼前孔武有力的腥臭地痞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了。 就连阿笙很是喜爱的万花筒,都比不上此刻给百叶带来的震撼。 什么啊?难道她已经厉害至此,光凭声音就可以制裁坏蛋了吗? 而且还不是什么无差别攻击,中间那个缩在墙角的女郎,看起来倒还是没什么大碍。 不是想其他事情的时候,正在百叶想上前几步搀扶起对方,问一句“姑娘你还好吧?”的时候,才察觉出来不对劲。 鲜红色的花纹不是温柔浅紫色的晚霞映衬,而是实打实的血液流淌在雪亮的刀刃之上,雪白的手指轻松撩动起帷帽,薄薄刀刃上的最后一滴血坠落黎明,流淌在一色艳丽的唇瓣之上,脸颊倒是想象中的细致白皙,奈何英挺的五官和凸起的喉结都在告诉她。 这不是什么柔弱的女郎,而是一个变态的郎君! 伪装成柔弱小姑娘的郎君展颜一笑,脏污的血液被他漂亮的嘴唇洁净成白色,他声音很轻:“恩人,你怎地不说话了?” “这可真是了不得的缘分。”阿笙发觉,百叶的桃花不开则已,一开那就是惊天动地。 这简直是现场演绎的话本子,阿笙兴致盎然地问:“所以说后来呢?” “也没什么后来,就是互换了个名字,我就急匆匆落荒而逃了。”百叶回忆着,“他自称是叫蒋钦的,还约我明天去看戏,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阿笙举起手,“很简单,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可以。” 百叶正是心思复杂的时候,闻言连忙不住点头:“你说。” “他相貌如何?” “挺英俊的。”百叶不疑有他,认真地回答。 等话一出口,他才觉察到不对,果不其然,就见到阿笙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你多带一点丫鬟和侍从去,免得出现什么旁的意外。” 什么东西啊? 百叶又好气又好笑:“算了吧,你还是先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我是真的对帮你打理这么一个偌大的家族没有把握” 阿笙笑眯眯地摇摇头,温声安慰:“我肯定会帮你找其他帮手的,这几年我也不是在王都白活的。再说了,一个谢家算什么,你从前不是还想励精图治,为百姓谋福祉吗?” 唬了一大跳,百叶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你可真是我祖宗,什么话都敢说,治国安邦、励精图治这是皇上需要操心的事,你是疯了不成?” “怎么就疯了呢?”阿笙哼一声,把她的手扯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待到本来很是惊慌失措的百叶看到信封上的戳印时,一下就镇定下来,连秋梨膏被她挥落到桌底都没有发现,眼神很平和地看过来,“署名是昭的人是我想的那位殿下吗?” “虽然不知道你想的是谁,但就是就是姬昭时公主殿下。”阿笙俯身将顺着波斯地毯的绒毛乱滚的玻璃罐子捡起来,细细地拿布巾擦拭了两下,“不用这么害怕,公主本来也是崔家的孩子,都是涿郡人,还可以称得上是同乡呢。” 完全不觉得提起这些皇室的秘辛有什么,阿笙像是在闲谈一般道:“因着公主觉得皇位上的事情很琐碎。大皇子殿下一心想做男宠,二皇子殿下现在已离宫、下落不明,今上又是早就和出身的世族断绝关系,没什么旁支的血脉可以抱养,因而没什么旁的人可以继位了。” 听一件秘辛会战栗震惊,听两三件会激动畏惧,等到各种秘辛像是网一样层层叠叠铺开在一起的时候,百叶就已经彻底淡定下来了。 “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干系?”百叶喝了两口茶,抬起头问阿笙。 阿笙:“公主表示,由于今上没有其他的孩子,又已经想退位,所以就把找下一任储君的任务交给了一向非常能干的姬昭时公主,而她又转而将这个事情交给了我。” “这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百叶疑惑地挑起眉。 阿笙把信递过去:“所以让你看信啊。” “就算是今上这么胡闹,朝上的百官也不会听之任之的,储君之事岂是儿戏?能这么三言两语就易主?再说了,帝策是从小就需要学的。”百叶一边嘟囔着一边拆开信,等到浏览过一半的时候察觉到不对,“怎么回事?” 什么叫把帝位直接传承给她? 今上本来登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可以写退位书给她又是个什么东西? 若是担心朝中有异样的声音,还可以把前朝皇帝的骨头剖出来,伪装一段滴骨认亲? 觉得都太过麻烦的话,可以把大皇子纳入后宫,这样可以做一个类似今上荣登大宝的女驸马翻转版,还就算是正统血脉? 哪和哪啊? 啥跟啥啊? 每一个字百叶都可以看得懂,但是为什么连起来,她就完全不明白了呢? 旁边看着的阿笙倒是很有教学精神:“你哪里看不明白,可以告诉我,我解释给你听。” “不是解释给我听的问题,而是为什么这事要托付给我?皇位是这么随便的事情吗?”百叶有太多的问题想问,结果出口的反而是最不重要的,“我只和两情相悦的人成亲,才不会随便就嫁给旁人。” “不不不,收做男宠也不要。” “还有今上要退位又是哪里来的传闻,他不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干倒前朝皇室上位的吗?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就撒开手?” “哦,原来是因为前朝的长公主想和他周游世界、游山玩水。” “等一下,前朝长公主不是早就薨逝了吗?什么时候又复活了?他们不是有血海深仇吗?” “这些事情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啦。”阿笙把信纸卷起来,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难道你不想要知道大皇子的名讳吗?” 百叶耸耸肩,莫名其妙地问:“我知道他干什么,我现在只对蒋钦比较有好感,虽然他有一点变态,但是还挺有意思的。而且,我对一妻多夫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致,实在是太麻烦了。” “你听过大皇子的名字,可能就不会这么觉得了。”阿笙把所有的易碎物品都推得离百叶远了一些。 百叶无奈地摊开手,“他就算是叫狗屎或者驴粪蛋我都不会再惊讶了,你放心吧。” “真的吗?”阿笙半信半疑,“姬将勤。” “大皇子的名字,是姬将勤。” 啪嚓一声响。 好吧,当瓷器落地摔成了碎片的时候,没有一个名字是无辜的。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爽一把 第103章 生命之线 就在最后一片枯叶落到地上的时候, 就是第一朵雪花飘下的时节了。 “花锦因为惹怒了今上被扣押在宫殿, 就要被乱棍打死了?”阿笙一口茶差点都卡在喉咙里, 对着哭哭啼啼的鸣绿安慰道,“你先慢慢说,如若说不清楚, 反而给花锦惹麻烦。” 看起来事情的发生有一点突兀,不过也都是由来已久。 事情是这样的, 今儿个阿笙受才回来的姬昭时所诏, 去公主府叙话, 因着规矩繁琐,也就没有让花锦和鸣绿跟着。 然而, 花锦不知道忽然收到什么信,就说是家中遇到了点小麻烦,不顾鸣绿的劝说,硬是出了府邸。 临行前, 小姐明明说过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 都等我回来再说。” 可没想到, 花锦竟是这样一意孤行地出了府。 不过那时候鸣绿也没有太在意,最近花锦总是一个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想来这回也是一样, 不过是回来晚一些。 因着独自守着屋子无聊,鸣绿甚至还开始打量起门口的槐树,支走旁边的小丫鬟, 悄咪咪地绕着它打转。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难得小姐和花锦不在,这里终于是她鸣绿独大的地方。 没错,她早就想对这棵叶片都秃掉的的大槐树下手了。 不过不是对着枯枝,而是对着冻得硬邦邦的泥土。 有趣的是,还真给她挖出来一瓮酒,她凑近嗅了嗅,呢喃道:“莫不是梨花酿?” “什么梨花酿?”话还没落地,就看到笑意盈盈的小姐在对着她柔声发问,洋洋洒洒雪花下的阿笙是羸弱的一捧菰色霞光。 花锦居然还没回来,这下鸣绿可不是惴惴不安了,只能替同伴瞒着,说她去了恭房。 然而,看阿笙不知情的样子,她也不敢寻旁的人问,只是心里急个不行。 结果好不容易盼来个人,却不是回来的花锦,而是一个蹑手蹑脚的侍卫,躲在长廊边,掐着嗓子告诉她,花锦犯了谢家三老爷的忌讳,眼看着就要被乱棍打死了,要是还想要命,就赶紧进去求自家的小姐。 这小侍卫影子还没来得及消失,吱呀一声,内门就已经被推开了。 望着才转过廊庑、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侍卫和眼泪不停往下掉的鸣绿,阿笙给她倒了擦擦眼泪,耐着性子,等她灌下两大杯自己挖出来的酒才恢复平静。 不过,这可不就是麻烦大发了。 鸣绿哽咽不停:“也不知道花锦犯了什么事,怎么就要被三老爷给乱棍打死,这三老爷怎么和今上一个德行啊。不过想二十来年前的那宗事,今上为登帝位能做出那些暴戾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全都是一丘之貉。只是花锦该怎么办啊?” “不得妄言今上,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阿笙最后倒了杯茶润润喉,披起来大氅,推开大门后,雪粒摇簌在她眉间,转眼间就融化成水。 鸣绿眼泪就没停过,还摇着阿笙的袖子:“小姐,我们去求祈华郡主吧。郡主总会有办法的。” 这个时间是真的不巧,谢家老太太、祈华郡主和旁的主子都去寺庙拜佛祈求平安,就连二小姐谢涵秋也在当中。如若不是因着长公主的邀约,阿笙自然也会在其列。 这般的不凑巧,总是让阿笙想起几年前涿郡同样的雪天,让她心中惴惴的不舒服。 “这侍卫可说了是因着什么事?” “好像,是什么五百两银子。”鸣绿拧着眉头努力地回忆,“花锦怎么可能欠别人钱啊?她孤身一人跟着小姐来王都,又哪里来的家人?都是这谢三老爷胡乱找理由欺负人。” 没发现阿笙骤然的沉默,鸣绿还在愤懑不平:“要是我有前朝长公主那两下子就好了,保准全都给打趴下,一个都不留。” “你算了吧,还是好好看着府邸吧。”阿笙不顾对方的嚷嚷,指了指自己放着私房钱的小银匣,“要是被别人盗走了可怎么办?” 是哦,小姐的银钱也很重要的。 啼哭不止的鸣绿抱着小银匣,皱着眉头想,自己跟着小姐去也只是个累赘,只会凭空添乱而已,为什么她不能像前朝长公主一般的厉害啊? 前朝长公主姬曲直金刀铁马、骁勇善战,被时人盛赞有雄才大略的盖世之能,就连她的长兄都嗟叹道:“不输寡人。” 何止是不输给他啊?简直是完胜他好吗,当时众人只知大将军姬曲直,不知其长兄姓甚名谁。 可以说,如若没有姬曲直的鼎力相助,她长兄能不能在天下逐鹿中去取得最后的胜利,还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未知数。 不过从前的常胜将军,在天下时局大稳后,反而变成了扎在手握大宝者心中横生的刺,不管是刻着血红篆字的金印,还是朝臣尊敬地口称大将军,都是在提醒皇帝,姬曲直是一个威胁。 就算是亲生的兄妹,也是威胁。 刚开始的时候,皇帝用从前最瞧不上眼的世俗伦理,给姬曲直弄上个长公主的头衔,逐渐削弱她的兵权,还假惺惺地微笑表示:“妹子辛苦,以后再别操心这些打打杀杀的戾事,安心等着嫁人便是。” 姬曲直是非常随遇而安的那种人,对兵权也不是特别看重,她只是单纯地享受驰骋沙场的快乐。 本来她对嫁人这事不太感兴趣,还是已经成为太后和太上皇的父母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劝她,“女人家的归宿就是嫁人,那些世家大族已经全都说我们野蛮不知礼。你不为了兄长,哪怕你为了我们也装一装贤淑的样子吧。” 这时候却是绝口不提姬曲直之前对兄长的帮助。 不过长公主耐不住父母的磨,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不过列下了很是苛刻的条约,然而依旧是应征者如云而来,可惜都入不得她的眼。 直到姬无厌的出现。 那时候姬曲直拄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想,来有一个隽秀又对自己情根深种的驸马好像也不错。 本来也就相安无事的。 姬曲直的兵权被一削再削,直到最后只能守着西戎边界的一小块地皮,和从前的旧部吹着风沙、遥想当年,被禁锢在王都的时候就逗一逗姬无厌,或者教细皮嫩肉的小驸马学几个招式。 虽然姬无厌最后只学会了三脚猫的空架子功夫。 这样的生活虽说算不上肆意快活,但也好歹在憋屈的烦闷中掘出来几道子活水,也就依旧能过得下去。 可为什么姬曲直要怀孕呢? 纵然登上帝位,可是昏聩就是昏聩,无能就是无能,这是再怎么样用漂亮的辞藻堆砌都掩盖不了的空洞事实。即使收回了大部分兵权,可军中的士兵还是经常想念起姬曲直,想念从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痛快杀敌的快乐时光。 只有姬曲直才会在战鼓擂擂的时候摔下碗,清澈的酒液是冲刷过血色泥沙的干净河流,随即朗声道:“二郎们,我已经包下了山下城镇所有的陈年佳酿,现在就备在帐篷里,回来我们就满饮。” 在众兵士的欢呼声中,姬曲直转而道:“不过这可不是白请的。哪支骑兵队杀的人最少,哪队的将领回来就自掏腰包、付银子买单,羞不死你。” 银子不是问题,窝囊废才是问题。 顿时士气大涨,铁蹄所踏之处尘土飞扬,处处是胜利的凯歌。 而不是像在姬曲直的兄长手下,做一些琐碎无用的杂事,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偷鸡偷鸭之事,无趣得紧。 要是四海清明的盛世也就罢了,偏偏边陲城镇依旧不安稳,而皇帝又只知道割地赔女人,大批被娇宠着长大的女郎们被生拉硬拽出了府门,来作为懦弱皇帝不敢再起战事的赔偿。 每当将一个啼哭不止的姑娘推出去,这些旧年厮杀在外的将领们心里就沉重一分,不甘心也就多一分。 他们在做什么啊?本来是为着保护亲人才抛头颅、洒热血的,掉头来怎么成了这样子? 要是姬曲直是皇帝就好了。 就算那些酸唧唧的儒家文臣摆出条条框框,说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可是她的孩子总可以吧。 就在这般的怨声载道和隐约的期盼中,姬曲直在奔赴西戎的路上,小腹显了怀。 她兄长虽然皇帝做的不怎么样,但是监视的功夫是一流的,这些将领的话都被他委派出去的锦衣卫听了个清清楚楚,掉头来尽数都告知于他。 然后皇帝就会随便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这些将领抄家砍头,直到无人再提异议。 可姬曲直怎么能怀孕呢? 在御书房团团转的皇帝几乎是要一夜愁白了头,这可吓坏太后和太上皇,连忙汤水不断地安抚他,问乖儿这是发生了什么。 哦,原来是担心妹子会携还没诞生的儿子篡位。 这确实是要担心,特别是皇帝因为之前在战场上伤了精元,很难生子,这些年才将将调养回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是等姬曲直这野丫头成了气候,到时候怕就是晚了。 在皇帝隐隐哀求的劝说下,太上皇和太后也动了恻隐之心,最后点了头:“好吧,都听你的,我们装病把她引回来,然后你快刀斩乱麻。” 不仅如此,对男色有那么一两分偏爱的皇帝眯紧了眼,早就过了而立之年的人像是稚童一般撒娇:“我还想要她那个秀美的驸马。” 之前他在筵席上动手动脚过好几回,然而到底是碍于姬曲直的势,只能悻悻作罢,在梦里妄想着一二。 想他一任皇帝,做什么不行,为何连一个漂亮的驸马都搞不上手?这未免也太过窝囊。 太上皇和太后叹口气,一片舐犊之情都在慈爱的安抚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还不是都依你。” 不过他们不知道,整场的谋划,都被当事人驸马爷听得是清清楚楚。 长公主回宫的当夜。 美酒佳肴,客如云来,歌姬舞姬身条曼妙,清雅的乐音迷人到动听至极。 皇帝高坐主位勾起唇角,秀美的驸马爷被自己压在身下,所有的锦衣卫都难得不在他身侧,而是潜伏在随着乐音打节拍的姬曲直身侧,等候着命令。 就在他要微动手指开启屠杀之际。 就在最后一缕的阳光要沉落山脚之际。 手起刀落。 掉的就是皇帝的项上人头。 生命的最后一刻,皇帝都是惊惶着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刚才还温顺如羔羊的驸马爷眼神如刀,精雕细琢的指骨插进了他的眼眶,汩汩鲜血流了出来,像是喧闹宴饮场地的静谧河流。 “别再用你这双眼睛来看我。”旧日的驸马爷厌弃地淡声,“这本就是她的位置,你坐这么久也该知足了。” 这本来是她的位置啊。 怎么就换自己坐了这么多年。 姬无厌怔怔地望着自己手掌心的生命线,延伸到手腕处是模糊的一团,却被指节上沾着薄茧的另一个人的手背给笼罩。 “在想什么?”是姬曲直笑着问。 姬无厌跟着澹澹而笑:“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座宫宇,玉奴实在是坐厌了。” “不是已经找到了下家吗?”前朝的长公主,他永远的大将军随意地抓拢过他的手腕,“正好大皇子想要当她的男宠,还可能会免去舌战群儒这么个必不可少的环节。” 姬无厌轻声问:“没关系吗?要不然还是让崔珩晏这小子来吧,反正他病都好了,也该做点实事来。” “阿璜可真是惨啊,毒才将将治好,就要被你奴役。”姬曲直乐出声。 不过她自然明白对方隐隐的忧虑,于是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血缘这种事本来救没甚么干系,只要能做个仁德的帝王,就比什么都强。” 是这样的,郎君也好,女郎也罢,只要能坐稳就是厉害的。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情,自然也就和他们再没什么相干。 接下来,就是用未尽的人生补偿所有在夹缝与欲言又止的误会中耽搁的时光。 总会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我好喜欢搞副cp啊 第104章 两盏酒 门户大开, 冰凉的冷风顺着阿笙鬓边的一朵海棠花飘散出清淡的酒味, 这好像就是噩梦在重现。 摆在阿笙前面的是两盏青白瓷嵌着血玉的玻璃盏, 清澄的酒液在乌木条案的微微摇动下晃出来几缕涟漪,醇厚的香味飘得更远些。 “五百两?”阿笙望着眼前毫发无伤端坐着的花锦,咀嚼着这三个字, “倒是不知道,你家人惹到了什么麻烦。” “这里是姊姊欠给你的五百两银子。”厚重的箱笼被掀开, 就快要耀花人眼的雪白银子摆的整整齐齐, 元宝的形状看着就想让人一把都拢到手心里把玩。 阿笙抬起眸子看花锦, 笑起来:“你比你双桃姐姐厉害多了,她可是直到死后, 才把欠下的一半银子还给我呢。” “不要提她。”花锦的眼睛拥簇着恨意,就要把一切都燃烧殆尽,“你不配提她。” 捻起个花糕放到嘴里,阿笙很是顺从:“好, 不提就不提。反正人死如灯灭, 除了我们两个, 估计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她了。” “你!”花锦唇瓣都被咬出来血, 似乎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个妍妍娇娇的女郎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 “这么长时间依赖, 你都不觉得愧疚吗?” 阿笙诧异地抬起眼:“愧疚什么?虽说当初我只借给了她一百两,但是她也答应了要偿还我十倍的数额嘛。” 她拍掉花糕的碎屑,清甜地一笑:“说来我倒是觉得她应该对你抱有愧疚之心呢, 怎么能自己死了就一了百了,还把债务推脱给自己的妹妹呢。” 花锦一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也是今儿个才得知,原来双桃根本就没有欠下一千两雪花银,全都是阿笙在坐地起价。 呸! 亏阿笙还是谢家的大小姐呢,居然这么斤斤计较这么点指头缝里的小钱,而且还丝毫不觉得尴尬,这么直接就说了出来。 花锦不敢相信,难以置信。 像她这般正直的姑娘,居然做了这无耻女郎这么长时间的贴身奴婢! 越想越来气,花锦索性又从怀里拿出来一张银票,啪地一声摔过去,“赎身契!从此刻开始,我就不再是你的大丫鬟了。” 没曾想,阿笙是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这张写着大额数字的银票,还推开了面前的小碟,“不必。” “不必又是什么意思?”花锦好久没感受到这般蓬勃而出的怒意,“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还是这些银子不够?狮子大开口,好啊,你倒是说说要多少。” 阿笙悠悠地拍过她的肩:“不要火气这么大嘛,我是说,你已经是自由身了。” 作为一个从贫民窟里摸爬滚打拽出一段天光的人,花锦最厌恶的就是他人居高临上的怜悯。 劝妓从良,逼良为娼。 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的悲悯目光,时常让花锦恨不得把他们的脑袋按到泥潭里去。 就连明码标价的老鸨,都不知道比这些虚伪的假君子好上多少倍。 花锦骨头缝都被陈年的恨意挤压的咯吱作响,“你当谁稀罕你的怜悯?” “这算得上是什么怜悯?”阿笙诧异地笑起来,“不过是你情我愿的钱货两讫而已。当初本就是因着双桃还欠着我一半的银子,将债务推脱到了你的身上,所以我才决意要带走你。现如今你既然已经还干净,你自然就是自由的。难道你还不舍得了?” “谁不舍得!”花锦算是发现了,不管多么沉重的话题,只要和阿笙多说上那么两句,准会跑偏。 怨不得双桃姊姊恨得她咬牙切齿,结果还能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像旁人,花锦并不是个蠢货,她知道阿笙不是那么凉薄的人。 以当时崔府的情势,如果不是阿笙把她拽上马车离开,以自己崔大夫人身边大丫鬟的身份,必然难逃随主殉葬的命运。 何况这几年的清闲快乐也从来都不是虚假的,做钟鸣鼎食的谢姐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反而要比从前的日子自在得多。 每年春天在窗棂附近徘徊的鸽雀,夏天阿笙分给她的冰酪,秋天剪好的落叶是装饰壁角的剪纸,冬天的霜花盖满茶壶可以对酌白梅。 这是她出生以来拥有的最为惬意的时光。 从来没有这样愉悦的日子,甚至总是躲懒般翻阅话本子的阿笙还会教她识字,便是从前双桃姊姊都没有对自己如斯细致。 双桃姊姊。 可惜花锦忘不掉自己的双桃姊姊。 纵然双桃有千般不是、百般错处,当初确实是阿笙轻飘飘把她推进了悬崖底部,令她喋血身亡。 那是花锦的血肉至亲,那是以一己之力帮扶自己的亲生姊妹,胜过虚假又烂俗的所有情谊。 是双桃被醉酒的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在母亲的视若未见下拼尽全力藏好了怀中的馒头,到了蚊虫嗡鸣的深夜给饿得头昏眼花的年幼自己撕了一半的馒头。 是一块长出绿苔的干硬馒头。 是飞出朵朵萤火的香甜馒头。 但是有时候在和阿笙、鸣绿她们一起讨论话本子中的情节,亦或是预测下晌端来的晚餐会是什么种类的时候,双桃甚至会短暂的忘却童年的苦楚。每当回过来神的时候,她都会为自己的麻木而感到憎恶。 花锦憎恶害得双桃吞金而尽的阿笙,正如她痛恨好像要忘掉秋草前尘过往的自己。 她不可以忘记复仇,而这是比所有其他的一切,都来的更为重要的事情。 所以,花锦和阿笙必然不共戴天,这从双桃周折找人转送给阿笙这笔剩下五百两的欠条起,就已经注定了。 从来就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在彻夜难眠的纠结和辗转反侧间,花锦终于畏缩着、期盼着、崩溃着、咬牙切齿着等到了这一天。 而摆在面前的,是两条路。 这里有两盏酒。 一盏有毒、一盏无毒。 清澄的酒液洌滟着雪光,就连冬色都蕴藉在每一个吐纳的呼吸间,冰冷的寒雾从口中吐出就化成温暖的雪水。 阿笙猜测道:“鸠酒吗?” “你饮下就知晓。”花锦转身,轻轻地拍了两下手。 霎时间,魁梧有力的侍卫们就从墙角、屋檐外出现在这里,像是从不打眼的空气和泥土里钻出来,转瞬间就把整座小小的宫殿团团围住。 花锦淡声道:“这么些年,你待我怎样我也知道,所以我给你选择的权利,就当我们两清。剩下的那杯酒我来饮下。” “真的?”被这样多携裹着冷意的人包围,阿笙也不觉得可惧,甚至还笑起来,“如果我喝下的是无毒的,你恐怕就会死了。” 花锦轻轻地说:“我相信老天会主持公道。” 微微摇晃的条桌上,雪花盛放之前已然凋零,枯萎的鲜花碾碎在琉璃盏侧,来年春天萌生在泥土里不知是否又会润泽出新的朱色。 门户紧闭,阿笙忽然道:“鸣绿今天从槐树下挖出来一壶梨花酿,也不知道是谁埋在下面的。这妮子不知深浅,自己抱着喝下了大半壶,倒还知道剩下两杯,说是留给你和我的。” 但是无论结局如何,注定会剩下一杯的。 花锦呵出一口寒气:“哪里是梨花酿?分明是女儿红,应该是小姐你的父母在你出生那一年埋在树下,等着成婚时设宴开封的。去年春天我就看到了,不过又给好心地掩回去了,鸣绿这个傻子。” 本应是这样的。阿笙披上大红色的盖头,被辨不清眉目的兄长弟弟背上婚轿时,是花锦和鸣绿会陪伴在身旁,袖子里偷偷藏着甜糕,等小姐饿到受不住时悄悄塞一块进嘴里。 身后是绵延的女儿红十里飘香,唢呐声伴着铜钱落地声零落成响。 “是吗?”阿笙转过头望了眼窗外,是在层层铁甲缝隙中渗透出的一斛雪光,“我不记得了。” 然身后事,就且不要去想。 “应该要拿哪一杯酒呢?”像是闲谈,阿笙手指在两杯酒盏间犹疑着。 花锦眸光不动:“我也不知晓。” 是实话。 “这样。”笑靥是甜蜜的酒窝,阿笙苦恼都不曾有,拿起靠近自己的这杯酒,脖颈微扬,再抬头时酒盏已干。 这般的噩梦已经黏连在阿笙每一次的沉眠与清醒的间隙,连容纳多一分呼吸的功夫都不曾有。 对于花锦来说,这是手心里攥满汗水的头一次。 可是对于阿笙来说,这已经是无数次的重演,而后果是何已经无可考。 “祝你好运。”阿笙笑着说。 逃避是没有用的。 只要她不死上这么一遭,只要她不曾历经过这么一劫,噩梦就总是要反复上演。 所以不如放弃挣扎。 花锦愣住,似乎没想到对方这么干脆利落,于是也颤抖着抬起另一杯满掉的酒盏,低声念过姐姐,一口喝了个干净。 生死两开的局面,就这样被轻巧定下。 好嘛。 阿笙瞥了眼干掉的酒盏和周围层绕着的银色铁甲,闲聊一般道:“这些都是谢三老爷的人?” “是啊。”花锦摩挲着琉璃盏,愉悦地笑起来,“想不到吧,你这么仁善和蔼的三叔竟然想让你死,为的就是整个谢家,你说他蠢不蠢?小姐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只要备下个铺子给你准备好各色的话本子,就是皇帝你都懒得做。” 阿笙也跟着叹口气:“花锦,你果真不擅长喝酒。” 要不,怎么又开始叫自己小姐。 “谁说我不擅长的?”花锦挥了挥手,层层围绕的暗卫转眼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姐,再饮一杯酒吧。” 她拎起酒壶,琳琅声中泻出来的又是清澄的酒液,转而道:“不过谢三老爷也不必怕,祈华郡主异性王的爹马上就要杀过来了,应该留不下他一个全尸,就像这些暗卫一般,连饮下了半月癫的毒、马上就要死掉了都不知晓。” 不像月茄颠的缓慢磨人,半月癫毒如其名,只需要半个月就直接送你上西天。 可惜这些暗卫不知晓,还只当是谢三老爷邀他们共饮的宽仁,是温和的安慰。 怎么可能呢?他连自己的妻女兄弟都能下得去狠手,一些微如尘芥的暗卫又何足挂齿? 阿笙诧异:“我还当他是你同盟。” “像小姐你说的,钱货两讫,互帮互助而已。我只是单纯地想要你死,倒没有这么多恶毒愚蠢的想法。”花锦对着重新满起来的酒盏摇摇晃晃地痴笑着,言语也含糊起来,“这杯酒无毒,就是普普通通的梨花酿,你吃下了鸣绿留给你的女儿红吗?” “嗯,味道很清甜。”阿笙按住摇晃不停的桌案。 不像是不知道被谁饮下的鸠酒,需得喝下去半晌才发作,然后是整整七天七夜的雪花凋零,连融化成雪水的时间都不会留,席天卷地而来的一定是痛意。 痛到深处,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只是笑话,但求一死而已。 “不是说好等我一起的吗?嗤。”花锦噗的一声,喷出了半口赤红血,随即又默不作声地咽回去,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弯起唇角,“剩下的那杯女儿红也替我饮下吧,可别全便宜了鸣绿这个傻子。” “嗯。”阿笙轻声答。 于是花锦就像再没什么遗憾地喟叹出声,摇着满室看不见的雪色走到天色晦暗处,“这就好。” 从前鲜亮的恨意与怀念都被年岁融化成看不清纹路的一团,她在掌心里划烂的血色,也终于可也与唇边的血液汇聚成一团。 要是不是双桃姊姊的妹妹会怎么样呢? 要是双桃怯懦隐忍或是足够狠毒,和爹与娘一个样子会怎么样呢? 要是她真的没心没肺,把以前的事情尽数都忘了会怎么样呢? 要是她潜心复仇,不会被一朵梨花的盛开所打动会怎么样呢? 结局都是会不同的。 但是,都是会比现在要快活的吧。比这样两难的割舍来的更加舒畅。 这样也好,不要再让她想这些事情了,这是比碧色簪子漂亮还是梨花白的耳坠美丽更加折磨人的问题。到头来,其实反不如抱着一块长满霉菌馒头的日子来的快乐。 她就要死了,而阿笙还活着。 这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应该可以结局,开心! 第105章 齿畔以痛吻你 悠远的雪花从模糊的梦境中飘出来, 顺着淡红色的梅飘乎乎打着转飞了进来, 边缘都是亮晶晶的透明质感。 在阿笙还怔怔望着脚边一朵半盛开半融化的雪花之时, 她听到了靴子踩在廊庑的轻响。 来不及抬起头,她就已经微笑起来:“公子你来啦。” 真好,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不怪公主会对她神秘一笑, 说是旧人归来。 哪里谈得上是什么旧人呢?不过就是欺她瞒她还装作无事发生的狠心人而已。 也是美人。 慢慢地抬起眸子望过去的时候,阿笙心里已经是在叹气, 眼睫低微转过雪色。 雪色下是他秀颀的脖颈, 随意披着的墨色大氅有微湿的痕迹, 像是因为赶路过急,被水露所浸润。 公子也会着急吗? 好像从来不曾见过他面有急色, 永远都是不急不躁的和缓样子。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是怎般有涵养的谦谦君子,她就有何等憎恨这般的不疾不徐。 名贵的玉是他的肤色,细小的青色脉络显在他腕骨之上,在雪水彻底地融化前。 公子璜黑密的睫毛颤动, 黑亮的瞳仁照出她唇角上扬的面容, 在眉毛挑起前薄唇已经微抿, 很干燥。 此刻的他是急躁的, 甚至可以说是愤怒的,却硬是要将怒火藏在眉梢间等她发现。 阿笙实在是太了解他这副神态了, 在崔珩晏还只是一个别扭的小公子时, 就总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是随着长大,公子渐渐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便是心里再怎么样也不会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而是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罩着一层山高水远的面具,好像再大的事情也不会让他慌乱。 原来公子还是会惊慌失措的。 这还是破天荒难得一次露出心中所想,却是在这般的情景之下。 不过,公子怕是已经很久没饮过水了吧。 可是,就算公子是这般的狼狈疲倦,也依旧是惊人的漂亮,万千雪色堆叠都敌不过他微凹锁骨流转出的流畅完美的曲线。 阿笙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自己是笑着的。 这般的秀色实在是太过分,让她每次的怒火都轻而易举地消散在将要口出恶言的齿畔,最后只能把恼火都憋藏在心里。 太好看,其实也是一种罪孽啊。 阿笙摩挲着手边的琉璃杯盏,好似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于是她也真的轻声地笑起来。 不等她再把酒满上,崔珩晏已经伸手将琉璃盏接过去,手指短促的相接时是分外冰凉,好像是从十里外的枯井打捞出的古玉一般的冷。 “这就是你饮下的那杯酒?”公子的眼尾都是鲜亮的朱色,然而不等阿笙回答就已经尽数含在了唇里。 他指尖带着的是迷蒙冬夜雪地里开出的杜蘅,拂过阿笙的发梢,捧过她脸颊的时候是凉沁沁的,就连此刻低垂的视线,也因为灯火的摇曳而显得格外冷淡。 然后,阿笙从他的唇中,尝到了梨花酿的星点余液。 与冷漠神情相对的,是公子舌头和牙齿的热度,这姿态近乎可以说是莽撞而野蛮的。 似乎是摧枯拉朽的,要把所有的热情与绝望都在这一刻尽数点燃,连津液都带着苦涩的甜味,潺潺打湿过旧年一起搭好的风筝。 晦暗的烛火是漫长黑夜里生出来的一星太阳,因为太过细碎缥缈,就连圆满的形状都不在,只拼凑成朱红色唇印的形状。 混乱的大雾将他们裹藏,于是不管是雪地、厢房、长剑、梦魇、毒酒甚至是公子和阿笙字符所代表的象征本身,都渐渐在这场迷雾里销声匿迹。 只有牙齿磕碰出的痕迹是痛而痒,滋生的欲念和爱意淅沥沥浇湿在干涸汁液上,那分明是雪白梨树开出的异端淡红花瓣榨出来的朱色天光,生长出带着荆棘的长刀将他们撕裂,最后统统都幻化成恨意。 我过于思慕你了,这般的思慕已经不能仅仅用宽仁的爱意来表达,这不够贴切,也不能言明我对上你雾色双眼时脉搏里的声声鼓噪。 远远不够,无论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都还远远不够。 所以这是恨意。含混碾过痛恨与美好希冀的恨意,犬马声色与点滴天明荟萃的恨意,玫瑰色的黎明与黄昏暮色交接的恨意。 所有的感情都终究会褪色,只有恨才足够深情绵长,才足以让我在你欲言又止的唇瓣上雕琢出星光。 咬的太狠了。 阿笙其实没饮太多酒,但是粉白的脸上是醉了一样的淡淡酡红色,她想推开公子,过于紧促的节奏是压迫性的急躁,几乎要让她喘不上来气。 这与其说是攻城略池的野蛮进攻,毋宁说是想要奔赴深渊的共同沉沦,好像第二日清早升出来的不是太阳,而是蜜糖渍过的青梅将整个世界都黏合成一片,而公子要在那之前先把她撕成碎片。 错了。 再又一次将杜蘅味的水液咽进喉咙里,阿笙混沌的脑中莫名地飘过一个想法。 不是他想把她撕成残缺的色块涂抹在身,而是公子在将自己拆卸成棱角突兀的横枝与血淋淋的碎片,融化成黏糊而又滚烫的酒,一口口渡进她口中。他在把崔珩晏捏碎然后粘附上阿笙的血肉,从此就是丑陋而完美的共生。 公子在把他自己喂给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哪怕阿笙要咬破他的唇,公子苍白的手指也像是横亘于此的坚硬泥藻,无知无觉,所有的攻击都不痛不痒,不管不顾就是要拉上她一起埋葬于血色晨光的前夕。 再也受不住,阿笙猛地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溽热的血液流淌出来,公子璜尝到这不属于自己血液的腥甜味道,才蹙起了眉,像是共生的唇瓣分开一些,不过修长的手指依旧像磐石一样紧贴,而这小段自由的空间是夜莺歌唱出的血色杜蘅。 崔珩晏声音很轻,又隐隐带着些奇妙的满足,“阿笙,我们就要死了。” 热气从流出唇角的酒液蔓延到阿笙的脸颊,再延伸到公子修长的指尖。 崔珩晏眼神也跟着灼热起来,是沉沉乌木的黑:“阿笙,我做过很多梦。” 起初是翠柳如茵的寒食节,他眼见着阿笙变成无双,嫁给一个不知名的莽夫,唢呐声声,然而在成亲的当夜却被一杯鸠酒所害。 这不是普通的鸠酒,刚服下时无知无觉,偏偏要过一会才发作,足足要忍受七天七夜的苦楚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梦实在是过于真实,柳枝摇晃,就连她在柳树下仰起头时,划过她腰间别着的笛子穗的痕迹都那么毫发毕现。 梦里的阿笙挑起灯烛时掩唇打过的小哈欠,靠着窗扉望外面稚童放飞纸鸢时眼中的艳羡,再连同绣嫁衣时怔怔戳破手指时眼中的迷茫,最后都化成她垫着绣鞋踩进花轿时眼中的郁色。 同房的姑娘鞋子都跑掉一只,哽咽着叫她“阿笙。” 而阿笙轻言细语时,眼睛却落下一滴泪:“百叶姐姐,从此我就是无双了。” 阿笙是不开心的。 如若阿笙是心甘情愿嫁人的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不开心的。 梦里阿笙服下鸠酒前一日的天气很好,是暌违的晴朗天气,连旧有的雨露都很干燥清爽。 有朦胧的月光接替了挂在小狗寒寒墓地旁摇曳欲断的那一脉烛火,垂柳依依,宛若宫廷不灭的长明灯。 有晚间的风吹散了阿笙的额发,姣美的容貌并看不清晰。 只有一朵接一朵的不知名小花呼啦啦地萦绕在枝头,顺着笛声悠扬地飘落在那即将涉水而过的江河之上。顺着涟漪走,大概可以望到幼时共同栽种的树上,怒放的那一朵硕大而腥膻的月季花。 梦里的公子听到阿笙在默默唤过一声公子,好像是在追忆什么,随即却只化作了一声悠远的叹息。 那含混的叹息却伴着苦涩的海水倒灌进他的心里,漫天遍地皆是柳条垂垂的茵茵绿意。 想到此处,崔珩晏唇角是上扬的,眼瞳却是沉寂的墨:“寒食节。” 不等阿笙讶异地挑起眉,公子的唇却又压下来,是冰封十里的寂寥春色,盛放的百花尽数枯败在公子黑密的眼睫下,靠她宽容救赎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再后来含混的梦境转变于阿笙的及笄当日,她婉转望过来的眼波是夏季初荷,绵延望去尽数都是辗转的涟漪,沿着细小的波浪探进去,会有膏脂雪白的冰沙打碎成泥,搅乱成毒酒哺进她口中。 梦中的阿笙无知无觉般含着勺子,望着层层的远山,冰酪融化成蜜水点在她晶莹的唇间,这般洁白的乳酪堆成的雪山,依旧比不上她面色粉白如三月桃花。 桃花在含混地抱怨:“公子,我的及笄礼物呢?” 没有礼物,只有翻搅成连绵痛意的毒酒,连查询个缘由都看不见。 崔珩晏只能眼睁睁瞧她缩成一团,面色是惨白的一片,唇瓣都被咬出斑驳荼蘼的血色,却还是不想让身边的人过于担心,硬是露出个甜美的笑容:“不痛的,只是冰酪吃多了。” 怎么可能会不痛呢? 而他还未归来。 温柔地撩动阿笙散落的鸦色发丝,崔珩晏就算是嗓音微哑可依旧是悦耳动听的:“及笄日。” 最后这些都躲过去,可依旧不成。 好不容易再次重逢相见,就连他骨髓里所藏的毒素都得以治愈,一切却依旧要变作两碗一模一样的澄澈酒盏。 一盏有毒,一盏无毒,阿笙伸出那么脆弱美好的一根手指。 他看着阿笙挑选过有毒的那一杯,带着个模糊的淡笑尽数饮下,而对坐那人的面目依旧是一团迷雾的含混不清。 重复的面色惨白和唇瓣流出的朱红色鲜血,微蹙的眉间是翻搅在他心尖上的针,于每一个见不到阿笙的夜晚都用不同的方式再次演绎出相同的样子。 到底是谁啊? 到底是谁想要杀了阿笙啊?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挣扎,再怎么快马加鞭,再怎么把所有的思绪都缩成针尖上尖锐的一点,可依旧会到的太晚。 为什么就非得是阿笙? 如果能选择的话,是他就好了。死去的人是他就好了,为什么要让阿笙去承担这些呢? 假如阿笙能不必承担这般的痛楚的话,即使忘掉他也没有关系,总计这些事情他会记得。 雪花是泥泞的黑色的土,夜色是惨白的浓重的雾,月亮是混沌的粗糙的饼。 饼上爬满了蠕动的白色的蛆虫,边缘却是光滑的霉绿色,有翕动着翅膀的会说话的蝉,翅膀破开了波浪沉溺在血红色的云朵间,点缀着零星的朦胧烛火形状的残星点点。 在下陷,在下陷,在下陷。 年幼的阿笙支着颐,定定地盯着他看,柔嫩的腮都被按红了都不知晓。 公子的书页再翻不下去,侧过头来好笑地问她:“看我做什么?” “因为公子好看。”莹白光洁的月光浮动在她盈满雾气的眼瞳,是皎美的一条河流,“公子比月亮还好看。” 温柔的月亮托起她濡湿的发尾,应当是被花露所染,可露水滴下来都比不过她眼神清澈:“公子是月亮呀。” 在下陷,在下陷,在下陷。 他是长满霉菌的黑色月亮,不是飘在空中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坠在污水沟槽里潮湿而嶙峋古怪的小小蛲虫,只是拼凑成一个圆满的形状,其实密密麻麻的尽数是病态的独占欲,想要永远寄生在阿笙的骨骼深处,连血肉都想要啃噬殆尽。 所以既然沾上了,就别再想甩掉他这个披着良善君子皮的恶臭月亮。 在下陷,在下陷,在下陷。 陷到被踩的一团乱的雪堆里还不够,陷到要挣扎七天七夜才能死去的酒水里还不够,陷到老鹰风筝卡住的青苔墙壁上还不够,陷到因贪欢舔舐过有毒果食而逝去的寒寒墓地还不够。 死亡可以是暂且停留的蜜糕所筑的雪色屋苑吗? 如果躲不过去的话,如果无论怎么挣扎都总是要死的话,那两个人一块总是会更加好受的事情,不是吗? 在下陷,在下陷,在下陷。 一起口吐白沫该有多好,一起被大卸八块该有多痛快,泥泞裹杂的只会是他们两个的血与蜜色。 极致的丑陋就是美,极致的痛就是愉悦。 再也没有比死亡更好的法子,他们能这般更加极致地占有彼此,就算太阳再怎么明亮,他也是唯一的月亮。 亦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人。 无可奈何地推开他染着雪水露珠的头,阿笙又好气又好笑:“谁说这杯是毒酒的?” 竟然没推动。 崔珩晏的手指扣得更紧,然而眼神却变得温柔了起来:“你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的。” 你知道个什么啊? 脑袋动不了,阿笙只能伸长手,把条案上的酒盏捏过来,伸到他鼻下,哪怕多一个字都懒得说:“闻。” 这哪里是什么毒酒? 就是最普通的梨花酿。 无论是此刻残存的酒液,还是上一次所呈的清澈水光,都不过是最为普通的梨花酿,赶个早去街市上也不过是三文钱一大壶。 阿笙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同样的梦做过这么多次,还毫无防备地前来赴宴呢? 两盏酒,两个选择,是花锦没有必要的不忍之心,也是她在梦境中窥得的一线生机。 想杀她的人,或许从来都不是公子,只不过是命中的玄机在拨弄朱红色的棉线,噩梦从来都是他人赠予。 就算不是花锦递来的这两杯酒,也总会有别人,所以还不如阿笙自己来选择,起码还可以从这微悯之情中找得出解脱之法。 果不其然,是两盏酒。 或者说,从阿笙今日第一眼见到这两盏酒时,结局就已经定下。 其实一早就隐隐看出些端倪,花锦最近一段时间的昼伏夜出,愈发的沉默寡言和指腕上环绕的名贵饰物。 倒不是说花锦隐藏得不好,只是阿笙实在是太过于了解双桃,而纵然花锦比她的姊姊谨慎得多,但是姐妹两个想隐藏些什么时候的欲言又止,实在是一模一样。 躲不过去的。 从第一晚的梦魇里,被长剑穿心而过的时候,再到后来毒酒封喉的日日夜夜,亦或是蛊虫啃噬过心脉的微痒,唇瓣染出的鲜血和脏腑模糊的痛楚,都在这一碗晃荡的酒液面前变得鲜明起来。 也没有必要躲。 就如花锦所说,不管中间的缘由纠葛是什么,阿笙到底是亲手推双桃下深渊的那个人。 有因必有果,阿笙被崔姑母一手拉扯长大,就算双桃有再多的苦衷有再多的不忿有再多的壮志难酬,她都会伸出手指戳破温情脉脉的含混表皮。 就如此刻的花锦,一定要送她去死。 不是被这一杯毒酒送上西天,也有三尺白绫等着。 但是阿笙肯定也不至于引颈就戮,那样未必也太蠢了。 若说公子中毒能带来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本就嗅觉极为敏锐的阿笙对不同草药的味道更加了如指掌,遑论她还在含混的梦里见过这酒这么多次,怎么可能没有丝毫的敏锐性? 便是知道在劫难逃,也肯定会早做准备的。 无论是与长公主姬昭时的交谈,在赴宴前一早做好的准备,亦或是袖中藏有的利器,她从来都不是痴傻至此的人。 怎么可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赴死? 然而公子对此一无所知,只能在越来越近的雪路上开出绝望的枝丫。 阿笙嘴唇是微红色的肿,清澈的眼睛却带着些狡黠:“既然公子可以瞒着我,那我自然也可以瞒着你。” 这就是最为旗帜鲜明的报复,是被杀千百次却无法言说的朦胧恨意,是一轮月亮落下之前的余晖覆盖周身,从此再也难以忘怀。 痛你所痛,爱你所爱,感你所感。 “不要再说这是为我好了,公子从来都不曾问过我的意见。”阿笙手指盖过他秀美的双眼,孩子一般赌气地道,“那这次换我来为公子做决定,我不想你知晓,你开心吗?” 不是想让她喝下孟婆汤失忆吗?不是想让她无知无觉地嫁给旁人吗?不是要装模作样地绝口不提吗? 那她想要独自赴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这是再残酷不过的温柔成全。 公子知道她的感受了吗? 不用收回手,都能察觉公子漂亮的眉毛在紧缩到一起,阿笙得意洋洋地哼一声:“知道我的厉害了吗?” 微痒的时光流淌成静谧的海浪,在暗夜袭来前要先延展成雾蓝色的云翳,会否有妖女在船舶之前放声歌唱呢? “阿笙真厉害。”崔珩晏的手掌放下来,语气放缓成安静的河流,汩汩地流淌过酒色,又像是在感慨一般带着笑意,就连清雅的声音都重新变得温和,“我真的被小师父骗过了。” 所有的倦色都掩于他秀美的双眸,苦楚都被梨花酿的醇香取代。 再怎么含着痛意,再怎么来不及的颓丧,再怎么疲倦与舟车劳顿,都只是梦魇。 就只是并不曾发生在现实之中的虚幻。 然后不待崔珩晏握住她的手,阿笙已经倾身过去,柔柔地附在他薄而微凉的唇上,细声呢喃:“不许再骗我,我们应当在一块的。” 放风筝也好,对对子也好,赠花也好,探望寒寒的墓碑也好,择夫准则的手札也好。 好看的。 活着的。 不要杀掉我的。 后两点无关紧要,只要你足够秀雅绝伦,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生也好,死也罢。 便是做梦也没关系。 划破了喉管浇灌进月色也一样,相触的手指开放出杜衡味道的霉菌也无妨。 撕裂与融合的并生在月亮升起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下丑与美。 公子是举世无双的美人。 是阿笙的美人。 所以。 “再来一遍。”词不达意的话,就用亲吻时溽热的涎液作答,流淌过喉管抵达到趾骨是缩起来的一汪水潭。 请于此刻杀了我吧,千刀万剐也没关系,零落成泥再好不过,煮沸时升腾的烟尘化作的云翳会相融绵连,从此再不分什么你与我,只有一汪莹润的碧蓝水潭。 水潭的上面,是流淌过微光的爱意。 是恨意。 是阿笙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的我好快乐,算了一下,明天基本上应该能结局,美人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吗? 没有的话我就接着放飞 第106章 易知足 阿笙想要很多很多的东西, 她很贪心, 但其实也是很容易知足。 清晨的朝霞也好, 夜晚的星子也算,在翻阅话本子的时候这些瑰丽的风景都可以在书页上流转成诗篇,是这样美好的事情。 就算是自己被千百次杀死的漫长黑衣, 阿笙也总能苦中作乐,发掘出一些其他美好的事物。 而不是像现在。 幼年时的手札垫于枕下, 缠绵的雨点伴随着肃冷的雪花纷纷扬扬, 有残月在云朵的边缘探出了头, 好像是微弱的光芒若隐若现。 模糊的画面定格在那个两杯酒的长夜,濡湿而过于缠绵的吻到最后并不是麻木, 而是微痒却又能带来快意的奇妙痛楚,睫毛颤动时是葳蕤星光。 然后是咬破的血液逆流回溯到舌尖。 交换的涎液重归清冷澹澹的杜蘅香气。 清甜的梨花酿倒流回透明的琉璃酒盏。 融化在脚边的雪水复凝结成冰晶化云。 本来要熄灭的烛光回到开始时的明亮。 被推开的贵雍门户复又细声地被掩盖。 最后一枚落叶轻盈地飘回了蔓蔓枝条。 冬天的雪化作秋雨,然后是夏季无休无止的蝉鸣。 凄切的蛙鸣来不及伴着野猫的叫声出现时,春水已经潺潺地破了冰流动起来。 溪水逆流倒灌成初春, 按着笛孔的悠扬曲音消失在碧翠柳树旁, 裙裾要被晚风吹鼓的足够张扬, 温和的夜色是灯笼里含着的光。 身着厚重大氅的阿笙衣服逐渐轻盈, 然而头上的发髻却越发繁复,脚上踩着的温润木屐重又变成绣履, 暖融融的春风浮动过甜蜜青团的香气, 随后是胳膊微微一重,然后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竹篮。 好像是寒食节。 似有所觉,阿笙蓦地抬起头来, 果不其然对上了众星捧月的公子望过来的清澄双眸。 怎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梦魇? 然后阿笙发现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只能像个木偶一般被牵引着走到崔珩晏的身前,袅娜福身婉转请安,随即闲话两三句邀请对方到醉玉楼品茗。 明明都是早已过去的事情,然而怎么又回到了最初? 茶的名字她都还记得,是最爱的雨过天青。 在公子温柔清亮的眼神下,她复将那温吞茶香含进了唇里,茶水顺着喉管细细地向腑脏流去,随后是微微一痛。 这茶有毒,她早已知晓。 然而这回在阿笙涣散着阖目之后,她没有回到真实的世界中,而是像变作了一个局外人旁观着公子的一举一动。 说来,她还从未见过这般的公子。 轻柔抱着她尸身的动作倒是深情又缠绵,然而眼神却晦暗得像是地狱里诡谲阴森的烛火,毒蛇吐着花信子围绕在他身旁,伴着玉色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突兀。 他拂开宽大的衣袖,袍子上染着的朱红鲜血不显得奇怪,反而像是本就有的淡红花蕊层层叠叠地开放在他胸前,妖异而漂亮,随后就跟着岩岩秀峙的公子一起走进了寒夜。 她望着公子在永远亮着的烛台前伏案翻阅书信,连唇角呕出来的血都被随便地用袍角拭去,薄唇是冰,就要冻住整个温暖的春天。 在这些个长明不灭的夜里,阿笙很多次都会有奇怪的错觉,燃烧的不止是如雪白膏脂的蜡烛,还有公子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 崔珩晏是在燃烧自己。 也是在这场梦里,阿笙才得以见到另外一个公子,偏执的,阴鸷的,冷若冰霜而连多余感情都欠奉的铁石心肠。 血色划过他玉制的锋利长剑。 然而玉制的长剑怎么会刺伤人呢? 但是当那柄剑被握在公子突兀的指骨间、划出了一片苌弘碧血时,阿笙忽然不再这么觉得。 这剑是什么并不重要,换成折扇,换成琉璃盏的碎片,哪怕是换成一页锋利的纸缘,都还是一样的。 只要公子的墨色发丝划过了寂夜绵绵的长空,火焰淬炼的死亡便已然是吉光片羽。崔珩晏的眼神恹恹,然动作却利落至极,收割的不是人命,而是一朵又一朵柔美温顺的细小花蕊。 他回挑的剑尖是绵长的雨丝,黏腻的血液流回剑柄的凹槽,后又将这把剑洗得更加明耀闪亮。 阿笙看到面目不清的人在跪地求饶:“公子,你饶了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不到膝盖大的黄口小儿。贱内肚皮滚圆,小娃娃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都从来没断过。旁人都道多子多福,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有我才知道其中艰辛。我是实在养不起这么一大家子了,上一顿家里吃到的好米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不消说旁人弃之不要的发臭食物,爬满蛆虫的米猪肉都是全家难得的佳肴。” 这人声声凄切,连枯枝上栖着的寒鸦都要为之动容:“我真的是实在没有法子。草房里连只活着的老鼠都看不见,全都被下汤煮了当菜嚼,蟑螂更是见着就塞进嘴巴里,来不及煮就咽进肚子里,生怕被别人抢了去。贱内都被饿到去啃树皮,娃娃们更是面色蜡黄。老大老二两个闺女命不好,投生在我们家,一早就被卷竹席扔进了河里,老五是个男娃,已经连筛过两三遍的玉米面都咽不下去,整天只能唉声连叫着牛肉,脸凹的已经看不出什么人形。” “可哪里还能有牛肉啊?上次能包一回牛肉馅的饺子,还是借着他四姐被卖进勾栏里才有的好时候,可现在家里已经一个姑娘都寻不见。我母亲想要割肉喂养他,可是瘦骨嶙峋,都捏不出一块能下嘴的好肉。”男人哽咽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却完全扛不住春日肃肃的寒风,只能不停地打着寒颤。 他还来不及抹掉左眼皮上悬着的泪水,右眼的泪花已经绽放出来,喉头咕哝的尽是哭诉:“都是因着这些,我才被猪油蒙了心、为了这五百两做下了天大的错事。可实在是没法子啊,难不成我能看着小五活活饿死吗?我们家一脉单传,不能到我这辈绝了户啊。” “我是真的一点法子都找不到。”他颠来倒去都是这两三句,却椎心泣血地诚恳,“我连做小倌人都想过,可居然还是被人给瞧不上,被这些达官贵胄给嫌弃貌丑无盐,我是真的一点法子都再也找不到了啊。” 这男人膝行着过来,泪水染过春风都是凄苦的惨淡,纵然辨不清面目可声音嘶哑的痛楚却如此清晰:“公子,求求您,饶恕我这一回。我全家都为你当牛做马,将来我叫小五伺候你,这辈子为您效忠,全都保证忠贞不二。求您给我一条活路,求您给小五一条活路,求你给我全家老小一条活路,我求求您了。” 他恶狠狠地把头磕在尘沙飞扬的泥土地上,那砰砰的声响就快要盖过更夫敲响的梆子,额头上拖拽出来的都是细腻的痕迹,像是缠绵而行的血泪一般。 然后崔珩晏开口:“可这与我何干?” 这清悠的声音不喜不悲,就如手中刀锋划破脖颈的一抹血色,鲜血喷涌出来,灌溉地上的西小水洼,就是淡雅的工笔画。 火光簇染过二三夏夜,阿笙跟着崔珩晏迈入深秋,层层叠叠的卷宗挑落的是晦暗的狠戾。 阿笙直到在这时才意识到,从花锦手里选择的两盏酒,从来都不是随便的一时兴起,而是筹谋已久。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还是襁褓中的她是怎样丢失,抱着她赶路的慌张人贩为何忽然暴毙,包括自己从未谋面的父母为何会逝去,二小姐谢涵秋愁眉紧锁地对她欲言又止,又或者谢老太太抚摸她头时眼中深重的悲情怜悯。 都是有细小的脉络牵引,从涿郡南下到画栋朱帘的王都,珠围翠拥的谢家庭院深深,借剑挑亮的珠饰是与世长绝的阴暗秘密。 而阿笙从不知崔珩晏是这般细致的人,血流漂杵是寂静的山岭,如若死去的人依旧能挥动衣袖的话,深林里树叶摩挲的沙沙响声就是四面来风。 公子璜广袖宽衣,再怎么厚重的大氅也盖不住他愈发消瘦的身形,眼中的山高水远尽数被浓重的腥气覆盖,唯有眉宇间的秀色依旧是净白的月色难及。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狠辣又这么温润的郎君呢? 阿笙看着公子长剑如雪,屠尽最后一人。 缥缈的红色是雾气,染白了他蘸满血色的袍袖长卷,而梦中的她墓碑干净温和,坟前总有鲜花盛放,无论是草长莺飞的春天还是天凝地闭的冬日,总还是温暖明亮的。 小狗寒寒的墓靠得很近,梦里的阿笙腰间依旧别着一支笛子,每当烛光点亮时她就吹给他听。 虽说崔珩晏听不到,但是梦中的寒寒总能听得到。 都是因为公子啊。 最后崔珩晏把自己雕成朱色的花朵,而一旁徘徊的阿笙眼角近乎要流到干涸的泪水是冥河的水滴润泽,怒放的是公子唇边澹泊的一个笑。 她看着他闭目而亡,怀揣的是一本粗劣的择夫手札。 那是梦中的阿笙也珍而重之藏于箱笼深处的珍宝,是所有旧日年岁碾成的花朵汁液,涂抹在崔珩晏玉白的手腕边缘。 这样秀雅的公子最后道。 “阿笙,你不要走的太快了,再等等我好不好?” 第107章 描花钿 初晨, 阿笙是被嘈杂声惊醒的。 鸣绿挂着个肿肿的桃子眼, 自从知道花锦“不辞而别”后, 她就抱着从前两个人一起裁过的纸花不停地哭,用旁的小丫鬟的话说,“鸣绿姐姐的眼泪就要流成小河了, 以后不用去河边挑水,直接来鸣绿姐姐这里来取就行。” 三言两语间, 倒是把鸣绿给逗笑了。 阿笙唇角微弯, 心里想, 鸣绿居然也已经是姐姐,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只知道胆怯地捏着衣角围着自己转的小姑娘, 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这又是怎的了?”阿笙还没有从梦里那股凄哀的氛围中脱离出来,才睁开眼就又看见鸣绿这副慌张的样子,不由得心里也打起突来。 鸣绿这回倒是比上次彻底崩溃的样子要好上许多,起码不是话都说不明白的哆嗦样子, 还能勉强称得上一句条理清晰。 她拧着眉头把自己看到的情况说出来:“祈华郡主的父亲来看望自己的女儿, 不知怎的和谢三老爷起了口角, 结果三老爷竟然直接叫出来侍卫们, 明火执仗地准备干起来,现在那边的热闹已经大了。” “谁?”阿笙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是说三老爷先动的手?” 好像是在说先动手的人不应当是三老爷, 而应当是祈华郡主的父亲异姓王。 这不对啊,姑爷和老丈人不应该其乐融融地谈话,将之前小夫妻两个的龃龉给劝解开吗?为什么觉得自家小姐这问话有一点奇怪? 但是谢三老爷着实太过分了, 居然对一手提携自己的岳丈刀剑相向,就算是将来结不成亲家,难不成这些年的恩深厚重都全部是虚假的吗? 真的是宽仁农夫捡回来的一条毒蛇啊。 不过鸣绿也来不及多想,只能重重点个头:“可不是,三老爷都抽刀了,小姐我们是不是得去请老太太来?” “二小姐也在吗?”阿笙仅着一身中衣下了榻,用齿距极密的梳篦草草拢了一下头发,也不用簪子,反手直接插在鬓前。 不觉粗俗,反而更有种古雅典致的灵动感。 说到这个,鸣绿就觉得更郁闷:“是啊,二小姐就在旁边,结果看起来特别淡定,还有心情吩咐旁边的大丫鬟给自己泡一杯撒了枸杞的菊花茶。” 她帮阿笙披上外衣,小声道:“依奴婢看,二小姐一点不着慌不说,简直像是在看戏一样。自持镇定虽是大家闺秀的美德,可也不是用在这个时候的啊。” 不过鸣绿才说完,就微微叹了口气:“不过最近王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奴婢是彻底看不明白了,还是话本子好看些。” 此话甚是有理,阿笙将温暖的小袄穿在身上前,先是微笑起来:“说的不错。” 最近王都确实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说宠冠六宫的梨贵妃忽然请辞离宫,带着罹患不明顽疾的二皇子销声匿迹。 又比如说今上姬无厌忽然禅让王位给大皇子,自己却卸下皇位说是要更多观赏大好河山的瑰丽风景,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的,都不像是个皇帝,更像是不管身外事的潇洒公子哥。 虽说姬无厌在做驸马爷之前,本就是风流倜傥的郎君,可当初不是深谋远虑,屠遍了前朝王室才登基坐稳宝座的吗?这才过去约莫二十来年,怎么就已经要退位了? 要说起这个大皇子姬将勤,鸣绿就更是说不出话来。好好的一个储君,不仅不勤政爱民,反而天天就想着当个男宠,缩在深宫什么事都不用管。 没错,与其说姬将勤是娶了百叶做皇后,不如说是百叶纳了个地位贵重的男宠。听闻这两天他也写了禅让书,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皇后,自己退居后宫去插花、吟诗作赋。 朝中大臣为了这事是吵的不可开交,奈何姬将勤是四两拨千斤,无赖至极:“如若爱卿觉得女子不能做皇帝的话,不如你自荐试试?” 这清清白白的御史是吓得肝胆俱裂,就差要撞在柱子上以证明自己的忠心不二,不敢有丝毫的僭越之心。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墙。 要不是姬无厌就这么三瓜两枣,当初他们怎么可能接受姬将勤这种小无赖做皇帝? 等等,除了姬将勤和下落不明的二皇子姬补绌,不是还有一位人选吗? 有另外的肱骨之臣执着笏板上前,沉声道:“微臣推举公主姬昭时。” 对啊,如若从亲缘的角度出发,谁又能比得上骁勇善战的长公主姬昭时呢? 衣袍翻飞,无数臣子踏出行列。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算了吧。”姬将勤轻笑一声,“皇姐只想打仗,对政务不太感兴趣。” 有朝臣不疾不徐道:“微臣斗胆说一句,皇上您非公主,安知公主的志向为何?” 一直沉默的姬昭时抬眸瞥了他一眼,松油脂的味道弥漫在她浅银色的软甲上,“本公主确实不喜欢这些,皇帝也已经把驻守西疆的差事交托给我了。其实要是听我的意见的话,百叶不是挺不错的?” 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这上位的都是什么人啊?这都是什么荒诞的事啊? 即使后来再有异议,也在这两位正主不咸不淡的气势里败下阵来。 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咬碎了一口牙,要是早知如此,当初拼了命也要试试尚前朝长公主姬曲直,总比现在这种哭笑不得的局面好。 更加要命的是,连清君侧都没有名头,毕竟太上皇姬无厌拢共就只生得这几个孩子,聪明人一早就听闻风声,道二皇子姬补绌已经变成个阉人,都人事不能,更谈不上能生育后代来。 造反更是没有由头,海清河晏,四海升平的局面下,哪里来的机会起兵坐拥为王啊? 没看唯一的异姓王只知道养花弄草,顺便还在和自己的姑爷扯头花嘛。 不过这扯的头花委实是有那么一点锋利。 比手臂还长的刀横贯在死不瞑目的三老爷身上,阿笙还来不及蹙眉就被旁边的谢涵秋遮住了眼,“没什么好看的,他自作自受。” 血色迤逦成河,打湿了鸣绿的裙裾一角,她简直想脱口而出一句乖乖:天啊,老丈人把自己的亲姑爷给砍死了。自己的亲爹都出气多、进气少,二小姐居然还在这么悠闲地品茗,真的没关系吗? 没直接昏厥过去,那就是鸣绿的最大进步。 鸣绿这是不知晓,一炷香的功夫前,谢三老爷还用小刀划破了谢涵秋柔嫩的脖颈,半胁半迫道:“再近一步,我就杀了这个野种。” 可不就是疯了? 多年筹划一朝成空,无论是自己费尽心思生下来的姬补绌骤然变成个去了根的天阉,还是自己设计谋杀嫡亲兄长一家的事情被翻出来,亦或是手握多年的权势被一朝夺去,都足以让他崩溃。 而他最后的筹码,祈华郡主居然还想和他和离。 离了异性藩王的丈人,他又要变回从前那个懦弱而人人可欺的庶子,就连仆从奴婢都能在他身上踩一脚。 不,或许还不如。 从前他还有温厚宽仁的大兄替他撑腰,还有慈爱可敬的嫡母与温柔美丽的嫂嫂,可是这些尽数被他给抹去痕迹,于是只剩下横刀于亲女的一柄冰凉小刀。 迎着谢涵秋厌恶冷淡的双眼和旁边儿子惊愕轻蔑的眼神,谢三老爷激灵灵打个突:这是自己的女儿吗? 用这般憎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真的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吗? 未必吧。姬无厌一个皇帝怕是都不知道自己的二皇子并非亲生,他又怎么可能保准这绵绵瓜瓞的福气真的是他本人的?祈华郡主可能也偷了人呢? 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为何她咬准了要和离,非得要自己写一封放妻书? 明明谢三老爷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他们三房好啊,为了能有一个更阔绰明媚的未来,有更宽宏广大的明天不是吗? 既然祈华郡主咬定了要分开,那必然是有鬼,不然一介女流哪来的这么大决心离开一段婚约呢? 不是他疑神疑鬼,可是梨九梨贵妃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人谁不知晓梨贵妃和姬无厌情投意合,甚至后者力排众议将其迎回宫中。可掉头来梨贵妃却和自己有了首尾,还生下了一个麟儿。 那祈华郡主会不会也做背叛自己的事情呢? 短兵相交时是思绪混乱的断层,谢三老爷并不曾发现自己的亲卫已经尽数倒下,而最后一个挣扎着抱住自己大腿想要用血肉为他尽绵薄之力的侍卫被一脚给蹬开。 就在谢三老爷哆哆嗦嗦颤抖着手中的短刀时,纷乱中一柄长剑刺出,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脑子里都在盘旋这个令他心里长满荆棘的问题。 谢涵秋,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孩子呢? 将锐利的长剑收回,别于腰际,祈华郡主的父亲微微露出个笑意:“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关系。”阿笙和声婉转福身,谢三老爷在汩汩流着血,喉咙处发出嗬嗬的奇怪声响。 她定定地望了他涣散的瞳孔一眼,随即用发髻上插着的尖锐梳篦补上最后一刀。 血液是妆点眉心的华美花钿,生长出的纹路是罪念与欢愉,沿着柔嫩的脸颊延伸出洌滟的湖光秋色。 未曾谋面的父母和双桃绝望疯狂的眼,花锦含着泪抱痛纠结时口中无声道出的那就好,秋草前尘的往事是飞不过的纸鸢羽翼,蝉鸣再叫时崔姑母也不会温柔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唤她多吃些。 再不会有了。 这些都再不会有了。 所以说。 阿笙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甜温和:“是我该说一声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为了爽,别纠结细节! 第108章 结局 最近的王都当真是乱哄哄, 可谓是吵得乱的很。 从头至尾都坚定推拒谢涵秋的示好、一直都是人憎狗嫌的单身刘异曲先不说, 与谢家三老爷和离后带着二女头也不回地回娘家的祈华郡主也暂且不论, 力排众议登基成女皇的百叶之事也往后先放一放,当中最惹人注意的还是谢家大小姐谢洄笙的婚事。 是日,御赐下崔公子和谢小姐婚事的皇帝亲访。 挥退身旁的人, 百叶小声道:“你知道外面都是怎么说公子的吗?” 抛弃掉自己那位刘家小姐的未婚妻,结果转眼辛苦求娶的女郎还是刘家的义女。 这还就罢了, 偏生之前崔珩晏开满大江南北的“晟”家铺子也作为赔偿物交付予刘家, 结果兜兜转转又成了阿笙的陪嫁。 “他活该。”听了这话, 阿笙翻阅话本子的动作是波澜不惊,连眼睫轻颤的弧度都不曾有。 可不就是自作自受? 要是早在一开始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他们两个也不至于折腾这么久,连话本子都多看完三大筐。 不过,阿笙合上书本,若有所思地弯动起唇瓣, 如果那样的话, 也就不是矫情又小气偏要逞英雄的公子璜了。 就算是登基上位成女皇, 百叶也不曾改变之前的做派, 给自己倒了杯茶,再悠闲地捻起一块甜糕:“还是你这里好, 我想吃几块就吃几块, 在宫里可倒好,我最多动三筷子,那道菜就必然会被撤下去, 三个月里是别再想看到了。” 笑得不行,阿笙劝她:“这也是为皇帝你的安全着想,毕竟被人看出来喜好的话,小心会有小人作祟。” “毒死我有什么好处?”奈何百叶不吃这套,苦水简直是溢出喉咙口,“继承姬将勤当皇后宠着吗?顺便还得陪他看日升日落、赏花弄草、溜猫逗狗。” 太可怜了,怎么会有这么凄凄惨惨的皇帝? 阿笙笑到眼泪都飚出来:“我听闻是因着他小的时候,是被公主姬昭时给一手带大。公主善骑射、慕弓箭,偏偏姬将勤志不在此,却被逼着不得不天天蹲马步。终于到他能做主的这一天,可不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就是你们把我骗上贼船的理由吗?”百叶幽幽地望过来,“当皇帝啊,也亏你们敢想。” 敢想不敢想的这种事情,其实不是很不重要,关键在于,现在不是已经成真了吗。 阿笙咳一声,偏转过头去,“你不要这么想,就当是正常的婚假之事。多好啊,公婆妯娌都去游山玩水,离得最近的那一位小姑子现下在西戎,还没有旁的滕妾之忧,你还可以养男宠。快乐,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你说我要是立法,女郎也可以蓄养男宠会怎样?”百叶弯起眼睛,把甜糕放下,拍拍手中的糕屑,“既然郎君辛苦,需得去花柳街找能歌善舞的花魁驱散心中烦忧,那女郎凭什么不可以和温柔小意的倌人谈话解闷呢?” 不顾对方瞠目结舌的神色,百叶嘿嘿一笑:“你从前想着的事情,我可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女郎也可以和男郞一样读书科举,有资格入阁拜相,武器高强者也能凭借着资深技艺获得赫赫功勋。 有放妻书,也可以有放夫书。 一辈子不婚嫁也不是使祖辈蒙羞的冤孽,不但减免滑稽的人头税,愿意收养寻不到亲眷的孩童还能轻徭薄赋。 不需要家有男人,女郎也可以继承家业撑起来一片蔚蓝色的天空。 即便是嫁了人,女子也不必一辈子囤于后院,可以经商磋谈事务,也可以游山玩水乘船远渡。 犯下奸污之罪的人罪不可恕,不得再用嫁娶的名头来遮掩。 侵犯稚童的罪宗,奉上孩童的媚上者与收下的局中人同罪。 这些律法听起来不为世所容,很难推举成功,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可现下是百叶大权在握,自然有能力推翻一切再重建。 毕竟,这是她的天下。 等到寒冬过去的时候,初春降临,适合嫁娶的良辰吉日也一早就圈定好。换言之,公子和阿笙的成昏日终于到来。 细琐的事情撩在一旁,挑下厚重盖头之后挺久,阿笙才终于等到周身微簇着酒气的公子回来。 浓重袭过来的酒气是韫色。 周遭渐行渐远的起哄声是稀薄镀金的玫瑰的花刺。 挑落门帘进来,崔珩晏看起来倒像是外面云淡风轻的天气,拆开手中钗环布包的动作也不紧不慢,挟一块玫瑰糕到她嘴边的姿态也温柔。 刚开始的时候阿笙倒还有点紧张,但是眼瞧着天边的晚霞都化作浓稠到桑葚浸出汁水的深紫色,公子还在那里帮她挑明天要穿的衣裳,不由得小声暗示道:“公子,不早了,要不我们早些安置?” 八尾的点翠凤冠和迤逦着明黄流苏的霞帔压得人喘不上来气,颈上环绕的宝玉璎珞也是细细索索的缠人,原本的温凉都被体温所焐热,升腾出的微粉色染上雪白的面颊,就像是欲升未坠的朝霞。 挑拣耳珰的动作一顿,崔珩晏唇角微微上扬:“好啊。” 榻上扫落下来的花生和红枣膈在去了木屐的脚上,是微微的痛,雪白如脂的蜡烛烧起来,淡红色的火光浇熄阿笙阖眸前最后望见的公子眼中的自己,她的羽睫都因为些许紧张而轻轻地颤抖起来。 良久,她听到公子清哑的声音:“阿笙,我可以亲一下你的额头吗?” 脸上绯色更重,都不用睁开眼,透过轻薄的眼皮都能感知到崔珩晏身影遮盖过窗扉透进来的一抹天光,然后杜蘅香味贴近,落在额中央的是玉润一般的清凉。 “阿笙,眉毛可以吗?” 唇线沿着花钿下移,眉毛末端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轻柔地晃动,触到崔珩晏唇珠之前,阿笙都不知晓自己除去嘴唇,光是轻碰一下眉毛都能惹来一阵微颤的战栗。 “眼睛行吗,阿笙?” 微凉的温度熨在睫毛上的阴影是燃烧而开的木芙蓉,每一朵细小的蕊都是蜜蜂啜饮的蜜糖轻晃,鼻息扑在耳边是沉眠一冬的小动物扒开洞穴看万物抽节。 念头刚转到这里,就听到崔珩晏含着她的耳垂问:“这样也可以吗,阿笙?” 原本的阿笙是非常羞涩的,然而崔珩晏一改上回蛮横的姿态,简直是转世柳下惠,做什么都先温柔问一声行不行,就连亲她的手指也要从指尖开始一点点蚕食,整个一漂亮又硕大的食人花。 阿笙眼见着连黛紫色的晚霞都温和落下,瑰丽的夜色中有淡黄的星子闪烁微芒,终于面部表情地问出口:“你是不是在紧张?” 彼时崔珩晏才小心翼翼地拆下她头上的最后一根簪子,玉白的指骨正贴近她的上眼脸,是酥酥的暖意,很无辜地看她:“怎么会呢,我只是怕阿笙嫌我太粗鲁。” 嫌他太粗鲁? 上回扳着阿笙的头、像是在末日狂欢般啜饮梨花酿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连她说慢一些、等一等都听不进,顶多给她个喘息的功夫,然后转眼就又倾覆下来,那副不要命的样子简直是要把她揉碎在骨血里。 话是这么说,可崔珩晏愣是花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没能将阿笙的衿带解下,慢吞吞的像是在赏鉴工艺品,唯恐一个不小心会把织物的丝线弄破。 什么怕她嫌弃粗鲁,这明明就是紧张啊。 真是要被他给气笑,阿笙拨开他的手,自己瞬息间就已经很是轻松地把外衣缀着的一排扣子轻松解开,“你还能不能行?” 不等崔珩晏回应,她已经双手微一用力,从被压在榻上的姿势逆转成跽坐的端庄模样,居高临下地垂眸望着反被压在玉枕上的他。 深红色的昏衣是磨碎的花枝撑开他玉搭就的骨节,所有被夜色盖住的星光都掉落在他墨色的眼睛里,弧度是微弯的眼尾酿着名为苏屠醣的酒,眉宇秀色染过他高挺鼻子的是发丝甩落的一抹阴影。 光影交叠,凌乱的衣裳堆出来的是一片酡色花圃,自九天之上垂落的露水是崔珩晏突兀在手臂上的淡青色血管。 果然是一见再难忘的美人。 阿笙眉毛微挑,侧过脸轻轻抿住唇:“公子,还是我来吧。” 抬起眸低低笑起来,崔珩晏还真就摊开了手,一副任君采撷的无辜样子,声音是比春风拂过还微小的呢喃:“阿笙可要轻一点啊,我怕疼。” 侵入黑夜枝蔓的脉络是温柔溪水,如果说眼睛被吹灭的烛火遮到看不见,就要用唇舌来描绘每一处尽态极妍的曲线。 朱粉的果子淋着蜜浆,含过一遍时坚硬的樱桃梗就会化成细密的叶片摇曳,筛落的光影坠入到丛丛森林,有翅膀粘满亮粉的萤火虫没入片片荆棘,闷哼声来不及从曲回的路线中窥出方向,就先是被凸出来的腕骨搪塞掩蔽起来。 红豆悄悄躲在蜂巢千百个小格中央,隐匿着身形等待被过盛的日光淋化成琥珀色的黏腻一团,盖住小昆虫羽翼之后藏身地表数千米之下是和着月色在沉吟。 口中所唤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奇妙语言,没有寓意,仅仅只在两个人之间才能被耳朵接收成特定的符号。 请等一等,你有听到海棠花舒展开瓣络的噼啪轻响吗? 迷迷糊糊将要陷入黑甜的梦境之前,阿笙只觉得每一处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镀着汗珠,好像是粘附着细小的薄膜。她连撩动一下发丝的力气都不再有,偏偏公子还在延续之前未结束的事情,从她的一根根指甲前段轻吻到微凸出来的一小截腕骨。 都快把她指尖亲肿了还不算,然后公子还拱过来,沉着光羽的眸子亮晶晶的,“阿笙,我还想……” 还要想什么?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阿笙劈手把公子凑过来的头盖进被子里,想发出的怒声甫一出口,就已经是累成毫无胁迫力的气音:“不准想!” 崔珩晏闷闷的嗓音从大红的锦被底下传出来:“我还没说想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准想!”连眼皮都抬不起来,阿笙的尾音黏连在铺天盖地的杜蘅香气中。 最后模模糊糊地,到底还是变成十指交扣的亲密姿态,汗水黏湿在一起就是同样的触感,水液干掉之前指缝会没有空隙的交缠。 公子的手指玉白,所以这就是雪白的茧。 如果不能打造一座金色的囚笼,把广阔的世界都微缩成倒影在湖畔的细小剪影、将阿笙永远地束缚在自己身旁的话,那他就把自己缠绕成茧,永远依附在她的指缝间。 每一次微风亦或是雨滴拂过时,他总是会比她先一秒察觉,奔赴死亡前来得及附赠一个吻。 这就已经足够。 朦胧的睡梦中,阿笙似有所觉,低声唤过一句公子。 “阿笙什么时候再给我吹笛呢?”崔珩晏鸦羽一般的头发扫在黑夜和晨曦的交界处,时光呼啦啦逆流回溯到所有故事的最开局,紫色竹笛的穗扫落一大片完整的春风,然后他温柔地低声含过春意。 春色日。 倘若说公子是茧。 他心甘情愿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