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谋》作者:卢克勤 文案: 她是一个富家千金,面容姣好,风姿绰约。 她为何会失去一段的记忆? 她身边只有一个婆子,她只能从婆子的只言片语分析她的过去。 却发现她的身份愈发的扑朔迷离。 她无意中卷入一场争端,费尽心思在众多势力中周旋。 前方迷雾重重,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什么呢?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武明凤(悠然) ┃ 配角:罗毅、铁木真、沈天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锦瑟年华与谁度? 立意:人生苦短,何能不负韶华? 第1章 这一觉似乎睡长了些,醒来时浑身上下软软的,一点劲都提不起来,还头痛欲裂,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在做噩梦?试着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我登时龇牙咧嘴。 强打起精神看了看四周,一切都那么陌生,包括此刻我躺着的这卧榻,十六开的琉璃屏风,与之相配的黄花梨木拔步床,雪白的帐顶,嫩得似乎只要掐一把就会出水的浅黄色纱幔,一侧头看见头下柔软的如意枕是浅米色的,绣着十分精致的百合花,盖在身上的则是一床轻软适中的蚕丝被,无论是妆台、绣架、书案,还是顶天的大立柜都是黄花梨木的,这得多少钱啊?从眼睛所能接触到的小摆件、灯台都反映出,这户人家家底不薄,这屋子应该是是一个女孩子的闺房啊,来不及多想,“哎哟,哎哟,”头痛更盛的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房门“呯”的一声被推开了,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婆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只青花碗,浓浓的药味越飘越近,她惊喜地念了一声“佛”,望着我的一张褶子脸满是慈祥,“小茹,你昏迷了半日才醒,可把月婆婆吓坏了,来,趁热把这药喝了。” 我皱了皱眉头,“这药……” 月婆婆道:“这是济生堂的王大夫过来诊脉后开的药。” “我这是……”总要问个明白心里才踏实不是? 月婆婆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大夫说你激怒攻心才晕厥的,不过开了些安神药。” 我这才接过碗,将药喝了个底朝天。 按说才喝完药肚子应该有点胀才是,谁知竟“咕咕”地叫了起来,不由得老脸一红。 婆婆笑得温和,“小茹啊,你等着,婆婆这就给你端吃的去,”说着扭着屁股出了门。 这月婆婆,年近七旬,还能保持着柳条一样的身材,看起来在饮食方面是有些讲究的。不过身上穿的月白色衫裙就素净了点。 月婆婆手脚倒是挺麻利,很快端着一个黑漆鎏金的托盘进来,想了想先将盘子放在临窗的一张书案上,又匆匆忙忙去了外面——估计是要搬桌子一类的东西进来,果然再进来的时候一手抓着桌面一手抓了脚架,这气力还真不小,很快将桌子安在了卧榻边上,原来是张八仙桌,笑得很有几分得意,“这几日还是如此用膳吧,省得折腾,”我自然从善如流地点头,见我允了忙打开黄花梨木的大立柜,取出两只靠枕来,然后将我扶了起来,一只让我垫着坐,另一只塞在了背后,想了想似乎还有些不妥,又取来一件黄底黑花的短袄给我穿上,“好了,如此我家小茹不会受凉了。” 我道:“有劳婆婆,”想着马上就有东西吃了,精神也为之一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月婆婆一直叫的是小茹,偏这时脑中有两个声音响起,吵得我头更大了,一个说你是武明凤不是小茹,一个说武明凤就是小茹,小茹就是武明凤。 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自己究竟是小茹,还是武明凤的呢?心中百转千回,我骨子里头倒是个现实的,已经不由自主地将筷子抓到了手上。 “小茹,看你说的,能伺候你是婆婆的福分,”一边说着,月婆婆一边将托盘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一碗熬出了米油的小米粥,一碟拍黄瓜,一碟炒鸡蛋,“先吃点这些垫垫底,回头婆婆再给你做好吃的,”在不知道自家主子什么时候才醒的情况下,能准备出这些算是尽心了。 “咦,这小米粥……” 月婆婆解释道:“这粥熬好已有一个时辰了,一直用水温着,”难怪这温度刚刚赶口。 拍黄瓜酸中带辣极为爽口,炒鸡蛋炒得甚好,金灿烂的,又松又软,毕竟才喝了药,吃了半碗就觉着肚子有些胀,颇为遗憾地把筷子搁下了。 月婆婆也不劝我再用几口,默默将碗碟、筷子一一收到托盘。 我暗暗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也不开口,只抬起头,一双水眸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希望可以从她的话语中找到一丝线索。 月婆婆只当我心里堵得慌,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来,将我搂在怀里,“小茹,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完了心中舒服一点。” 鉴于情况不明,就一脸哀怨地说:“婆婆,我……”,不由深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怎地,这会子竟想不起昏迷前的事了,”一面细细察看月婆婆的脸色。 月婆婆神色不变,“大夫说……”想是话有些难以出口,犹豫了会才道:“失忆虽不常见但也是有可能的,”爹死了,心仪的人转脸就变了心,搁谁身上能受得了啊?“记不起来也不打紧,婆婆会让你想起来的。” 原来这样啊,倒没有想到,我不禁一愣。 见我呆呆的,月婆婆眼底闪过一丝忧色,声音里带着恳切,“小茹啊,你这次昏迷那罗毅可是脱不了干系,”见我似乎听进去了,暗暗点了点头,“听婆婆一句劝,还是忘了他吧,”不记得更好,月婆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然小主人可能还真放不下那浪荡子。 我忽然觉着月婆婆的眸色似乎深了许多,却也没怎么在意,只盼着她能再说一些。 月婆婆端的是苦口婆心,说的话愈来愈有冲击力,“你救了他性命又请人替他疗伤,这份天大的恩情先不说,老爷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他——不答应也罢了,结果转头跟别人好上了,还好意思来求你成全……” 原来小茹昏迷为这人啊,亏得已经原形毕露,不然小茹以后的日子可真是不敢想了,这么想着我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庆幸。 月婆婆稍稍欣慰了点,不过愤愤不平的情绪没有减轻半点,“他以为他是谁啊?不过一个捕快而已,除了身上有点子功夫还有什么?一点子小名气算啥?就他那长相大街上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又没啥家世,现在更是连唯一的一点人品都没了。叫婆婆说啊,小茹长得如此好看,不愁找不到一个好的,退一万步说就是一辈子守着老爷留给你的家当也比稀里糊涂嫁给一个变了心的浪荡子好,实在不该为一棵歪脖子树伤神?” 一棵歪脖子树?这比喻说的……没等我笑出声来,头又开始一阵抽痛,额上也渗出了汗水,只得央告道:“好婆婆,让我一个人先静静。” 我努力撑起脸上的笑意,月婆婆倒是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体贴地点点头:“也好,这段时间毕竟发生了太多事,”说罢端着托盘走了出去,还颇为小心地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我已经有点迷糊了,很快就睡得人事不省。只可惜这人吧不舒服的时候连个觉都睡不安稳,睁开眼睛还觉着云里雾里的。半晌一咬牙起身,开始翻检屋里的东西,希望可以从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这屋里的衣服颜色各异,无一例外都是些好料子。 看过衣服又开始看妆台,坐到扶手椅上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长相分明还是跟原来一样并无半分分别啊,同样是如瓷的肌肤,瓜子脸儿,不画而翠的柳叶眉,顾盼有神的杏眼,小巧挺直的鼻子,减一分则薄添一分嫌厚的朱唇,这…… 月婆婆一个下人能将我认成小茹,可见我俩长得有多神似,可我一直都长这样啊,为今之计还是要设法恢复记忆才好,不然就过于被动了。 一面盘算,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一只没有与其他钗环一起收入锦盒的海棠玉钗上,想必这是小茹的爱物,会不会是“歪脖子树”送的?我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嘴角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将海棠玉钗插到了自己的发髻上。 门上响了几下,“小茹,”月婆婆中气十足。 “婆婆进来罢,”门本就虚掩着,又没上插销,月婆婆应该知道,毕竟是她合上的门……我刚苏醒那会儿人家没有敲门并不是不知礼节,只是心急。 看了角落里的沙漏一眼,原来竟到晌午了,这是送午膳的节奏?月婆婆进来的时候手上果然提着一个三层的食盒,一面笑眯眯地打招呼,一面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 自宋□□(北宋)那时候起,宋人就开始了一日三餐,这习俗沿袭至今,本来嘛,当今(南宋)皇帝宋孝宗赵眘(读音:shèn)说起来还是宋□□之七世孙,南宋开国皇帝宋高宗赵构的养子。如今正是公元1182年说来宋孝宗已登基二十年,我已满十四岁,再过一年就及笄,婚事也该提上议事日程了,想到这脸上不禁一热。 从午膳的质量来看,这家应该是商人吧,之所以不猜是官宦人家,只有月婆婆一个下人不说,其礼数也不够看,哪有直接呼主子姓名,且自称婆婆的?很快我将心思都转到了吃食上头,却不曾留意月婆婆正对着我头上的海棠玉钗出神。 第2章 一碗乳鸽白果汤,一盘糟鲥鱼,一碟炒蟹粉并一碟春不老炒冬笋,倒是勾得我食指大动,一碗羊肉炒饭很快见底。 舀了一勺乳鸽汤到嘴里,还未来得及咽下,月婆婆一句“小茹啊,你怎地还放不下罗毅那棵歪脖子树啊?”让我登时呛住,俏脸憋得通红,于是对着月婆婆翻了个白眼。 月婆婆见状忙替我抚背顺气,看来玉钗还真是罗毅那厮送的,我暗暗吐了一口气,尽量和颜悦色,“婆婆,我其实已经放下了。” 月婆婆看着我头上的海棠玉钗,神色有几分晦暗难辨,“小茹,你……你这头上戴的正是罗毅去年上元节(元宵节)时送你的玉钗。” 我闷闷的搁碗,赌气将玉钗摘了下来。 月婆婆兀自道:“三年前,你爹看我孤苦无依,好心收留了我,让我进府伺候你,我好歹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盐,怎会不知你的心思?虽说一时没想起罗毅那厮的嘴脸,但本心还是无法忘怀的,若是真的不在意的话又岂会因老婆子一句话就取下玉钗?”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月婆婆心里默念。 这老货还不依不饶了,又不能立马翻脸——毕竟有些事还得靠着她,我不禁有些欲哭无泪,“婆婆,我……” 话还没有说完前院那边已传来敲门声。月婆婆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她才退了出去,看来多少还是晓得一些规矩,也不知家主怎会买了这样一个人,在主子面前你啊你的,分明没有下人的自觉,好在心里还念着主子,倒可以再试试,兴许能教得出来。本来嘛,这下人笨一点还可教好,而那起欺主背主的再怎么教都是不成的。 正想着月婆婆已经走了进来,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几分,看得出心情不错,“小茹,刘玉衡刘官人来访,”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月婆婆的声音里有一丝隐藏的兴奋。 刘玉衡?他是谁?月婆婆难道不知道我一个闺阁女子不便见外男? 月婆婆见我一怔,随即联想到我的失忆,忙笑道:“以前老爷还在的时候来拜访过的,咱们商户人家可没有官家那些讲究,”一面说一面打开锦盒,选了一支素银的梅花簪子为我戴上。 这老婆子不愧是个久经人世的,既点出了刘官人与府里的渊源,又说了商户家没有那些不见外男的规矩,只是不知此人在家主去世后来此是何用意,只是这客人上了门可不好让人家多等,我不慌不忙地起身,“我这就过去。” 月婆婆不赞成地摇摇头,又取出一套象牙白的夹袍替我换上,我心里一动,莫非这孝期还没过? 客厅的正中挂着春晖堂的横匾,匾下是一幅老莱子彩衣娱亲的画,两侧是对称的对联。然后是搭了月白色素缎的矮几,左侧是一件大理石的插牌,右侧是青花瓷刻山水纹的大花瓶,简素中透出几分典雅。矮几前为鸡翅木的八仙方桌,看着位置更低一些,两边各有一把圈椅。客厅的两边放置较高的花几,摆了几根绢制的浅绿色藤蔓,绕着以假乱真的花。 厅中央的两侧各是两把几和椅,椅子与椅子间摆了一个茶几,我看见一位白衣胜雪的男子正坐在西边第一个客位上,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颇有点正襟危坐的架势。 见我来了,将手中茶杯往茶几上一搁,一双手倒是莹白如玉,看得出来家境不错。见我打量他,温和一笑,然后作了一揖。 我忙还了一礼,往西面的主位上坐了,若家主在,东面之位该是他老人家坐的。 见我坐下刘玉衡仍在先前的位置上坐了,轮廓分明的国字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写满了关切,:“小茹啊,今儿是三月初七……” 见我神色不变,就望了一眼月婆婆,月婆婆点点头,似乎想到了我失忆的事,又道:“今儿正好是世叔去后的百日,我陪你去上香可好?”百日也是有讲究的,人死后第100天家人须备下供品祭奠,叫百餮(tiè),有钱人家要将纸钱扎成箱子、柜子一类的,焚于坟前,让人即便到了阴间也可以享受富贵。 我望了望月婆婆,她正对我使眼色,才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有劳,”本该月婆婆陪我去的,也好,借此机会也试探下他此来究竟有何用意。 见我应了,脸上明显一松,刘官人也算有心,祭拜之物全都齐了。 因为墓地在坎山镇(绍兴府下属的萧山县治下)南街的近郊,月婆婆也就没去街上雇轿子,坎山镇分为东西南北四条街,南街最是闹热,住的大都是些达官贵人,北街以穷人居多,西街住的多是手艺人,东街人口构成相对复杂——既有小官吏,也有开店铺的商户,“我”家正好在东街偏南的位置,想来当初置办这三进的府邸花了不少银子。 走路过去也不过花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正酝酿情绪,刘玉衡忽然开口了。 “要说小茹你的眼光真是不错,”刘玉衡看着就是个温文尔雅的公子,这褒扬人的话说得极是平和,语调透着真诚,见我似乎忘了,就说得详尽一点,“听说这样一处墓地已经涨到五十两银子了,听月婆婆说你三年前买下的时候花了十两银子都不到。” 看来小茹还真的有经商的天赋,不知府邸是否也是小茹经手的,面上带了几分疑惑出来,看得一旁的刘官人也摇了摇头。 走到坟前他也就不再说话,将柳条编的篮子放在地上,然后退到一旁,看着我先剔除坟上冒出来的杂草与杂物,用粗布袋子将这些收了放到守坟人特意准备的簸箕里,这守坟的是买了墓地的各家出钱请的,按墓地大小出份子钱,我家买的坟地其实也只算是中等,自然出的银子不高也不低。只是簸箕在入口处,来回走一趟,身子就有些发虚,脸上更是隐隐发烫。 这祭拜也是有吉时的,一定得赶在申时之前,出府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三刻,行云流水般的摆放祭品、水酒,接着烧纸钱叠成的摇钱树、宝箱与钱柜,然后焚香、奠酒,行跪拜之礼,如此仪式才算结束了。 临走之前刘玉衡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身子又弱,路上不免瑟缩了一下,刘玉衡见状忙解下披风覆在我身上,我看他一眼,道一声“谢谢。” 刘玉衡摆摆手道:“坎山镇的春天风大,你要多加保重。” 我点点头,仍由着他送我回府,一路上见我情绪不高又搜肠刮肚地给我讲些趣闻。 到了吴府门口却不肯进去,说是让我回去好好歇歇,本欲还他披风,他却摆摆手——想来是怕我冷着了就道三日后再来取,说完就匆匆走了,留给我一个颀长的背影,渐渐地那背影愈来愈小,直至完全不见了,我方才缓缓转身。 顺手将披风交给开门的月婆婆,见她的眼睛快速地闪过一丝惊喜,我不禁一愣,最后一挥手让她下去。 直到将黄底黑花的短袄穿上身,才觉着微僵的身子缓过来了。 府里就月婆婆一个下人让我想多了解府里的状况都不能,可转念一想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免得被人寻着了破绽,如今先要摸清了府里的情况,比如说这吴府的铺子在哪里,做的又是什么生意,想到这里又有点犯困,正好婆婆送了茶点进来,建州窑的小黑碗,胎厚古拙,碧色的茶汤上浮着一层乳白的气泡,就着茶汤用了一块玫瑰八仙糕后,问了“父亲”的书房在哪里,又随意与她聊了几句才晓得她并不识字。 月婆婆开了锁之后就忙别的去了,我独自环视四周,才发现书房其实不大,不过依窗摆着一案一椅一灯盏,左侧置一榻床,床下一个滚脚凳,右侧是两架子的书,四壁不见装裱的字画,案上、几上也未摆盆景、香炉,又或古铜花尊、哥窑定瓶一类的古董,显见得主人不是个附庸风雅的。据刘官人说小茹的父亲死于消渴疾,而月婆婆说这书房平时都是锁着的,我想小茹乃是独女,其父不可能什么事都口头交待,总有些更适合以书信一类表达的事。 架子上整齐罗列的书多为县志、游记一类,间或有几本养生练气、拳谱的杂书。 书案几个抽屉内倒是有几册账簿,摆在案上的书匣除了一本拳谱,还有一叠书札——看上去有些时日了,翻了翻大都提到无影谷,却没有给小茹的信,气得我一掌拍在案上,惹得铜人灯盏跳了跳,随意将它挪了个位置,蓦地发现原来之前放置灯盏之处的面板周围有道细细的缝,心知有异,小心翼翼地起了面板,果然是预料之中的暗格。 里面只有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上书小茹。一打开,信纸居然有六页,到底是个练家子,规规整整的小楷,一笔一画纤细却不失丰润,点画舒展,结构开朗,极有气势。 第3章 越看越心惊,一气看完了才晓得我武明凤居然就是吴小茹,家主吴大同名义上是我的义父,实则为我手下,化名吴小茹只是为了掩盖武明凤的真正身份——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无影谷谷主,无影谷甚少涉足江湖,偶尔留些行侠仗义的传说,而无影术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得神乎其神,所以江湖人对无影谷和武明凤好奇得紧,只是至今仍无人知晓无影谷所在。 我所以从无影谷出来,一则因为厌了谷中繁杂事务,二来祖传的无影术仅练到第九层就止步不前,怎么也到不了第十层(最高境界),心一横就把谷主的位置传给了小两岁的族弟武鹏举,这谷主其实也是我们武氏这一族的家主——无论男女,也无论谁坐在位置上,都担负着家族传承、兴旺的重任,若我还是谷主,将来是不能嫁人的,只能招人入赘,自然子嗣须得姓武。 出来的时候仅带了三人,其中之一就是义父吴大同,他的武功其实平常,只练到无影术第三层,难得的是惯熟江湖规矩,兼头脑灵活;另两人武功略高一筹,练到了第五层,一个叫苏祥和,一个叫杨明生,一起照看铺子的生意。武鹏举原是个聪明的,我让人接他来的时候还一点底子都没有,我离开之前已经练到第三层了,算来应该练到第五层了,谷里其余的人手都留给他了,想来问题不大。无影术的功夫每上一层都极不容易,不然我也不会将近一年的时间还领悟不了第十层的精髓。 而要练成第十层就得忘了之前的一招一式,所以才服了本门秘药失意散,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成为小茹之后的记忆,意外昏迷之后更是连小茹的记忆都不全了,当然了——这事义父生前又如何能料到?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慌忙将信塞到袖子里,又仔细地扣好面板,将铜人灯盏放回原位,拉开抽屉将几册账簿放在书匣里,又从书格取了本练气的书装进去,敲门声就响了。我伸了个懒腰道:“进来罢。” 月婆婆一面关上书房的窗户,见我把她端来的药喝了个底朝天,一脸关切,“小茹,若要看书不如先回房,房里毕竟暖和些,”见我应了高兴地留下钥匙端着托盘去了。 锁了门提着书匣回房堪堪坐下,月婆婆拿了蜜饯进来,“小茹啊——晚膳可想用点什么?” 我不假思索道:“香椿煎蛋,拌笋丝,再用大葱抄个腰子,”不待她出去,又道:“婆婆,待会儿我想泡个澡。” 月婆婆心情甚好地一一答应下来。 第二日起来稍事梳洗,我就带着月婆婆离开吴府,奔正街的铺子而去,尚在数百步之外就听得有清越的笛声传来,侧耳一听原来是《梅花引》,想必我家铺子如今卖的是梅花酒,到了地儿驻足一看,嗬,黑底金漆的横匾上书——快活林,这是东街挨近北面的铺子,十分的抢手,三年前入手时都花了五百八十两银子,看如今人来车往的架势估摸着也要个七八百两,门阔三四间不说,除了底层——即敞开的大堂,楼上还有三层齐楚阁儿(华美齐整的小间),这在宋集镇算是气派的,是以来酒肆的除了本街上的小官吏及富商,也有不少住在南街的贵人过来。 门前排设阻拦人马通行的杈子并没有箬盖(竹叶制成的灯罩)的桅子灯都是红色的,这也是我朝酒肆的惯用标识,而栀子灯上有无箬盖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去了,若是有箬盖的表示蓄养了暗门子(娼妓),如我家铺子一般没有箬盖的则是表明内有伴坐点唱的歌妓。 门店入口处用竹帘隔出三分之一的位置做了柜台,笛声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着靛蓝色夹袍的柜台伙计的眼睛在我身上仅微微一扫就往后而去,我以为月婆婆有甚不妥,忙回过头,这才发现月婆婆身后有人,那人径直越过了我们,伙计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银盂勺盏子,时值清晨应该没有打角酒的人前来,来的应该都是买整坛的。 果然那人将三钱银子扔在柜台上,伙计心领神会地抱了一坛梅花酒给他。 我带着月婆婆进了门,找掌柜的事自有月婆婆与迎上来的店小二交涉,未几掌柜苏祥和与管事杨明生一道匆匆迎了出来。 我只说了句月婆婆擅厨艺,杨明生便心领神会地领着月婆婆去了后厨,说是让她品一品顶皮酥果馅饼儿还有香茶桂花饼的味儿正不正,而苏祥和则领着我经大堂上了三楼,特地选了一间背街的齐楚阁儿。 四方的食案紧挨着窗户,我有意择了东面的位置,苏祥和便在西面坐了,待店小二端来早膳后退下,苏祥和起身对着我一抱拳,“属下参见谷……少主。” 正在吃栗糕的我一噎,赶紧用手顺气,还是咳个不停,“咳咳咳,”又喝了两口五味肉粥,愤怒地指责,“你这绝对是谋杀……” 苏祥和神情尴尬,摸摸额头,顾左右而言他,用手指了指食案上一个碟子,“少主怎地不用些黍面枣糕?属下记得以前在谷中你最中意这个。” 我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黍面枣糕上,很没出息地夹了一个到嘴里,“黄米面的香味居然没被枣泥压住。” “嗯,”苏祥和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待我搁筷,很上道地切入正题,看来对我失忆的事情是知情的,只是没有贸然上门而已。 用过午膳回府的路上,月婆婆还没从兴奋中走出来,一手拎着足有四五斤重的劈晒鸡,一面十分兴奋地讲述后厨的种种见闻,见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嗯嗯啊啊几声,也不觉得有什么。 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补眠,争取早点把身体养好,毕竟接下来的事还有的忙。 …… 刘玉衡果然如约而至,我将月婆婆洗净熨好的披风交给他。 刘玉衡接过披风道:“小茹,你整日闷在府里于身体不好,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这……”余光扫过端茶送水的月婆婆,正迫不及待地冲我点头,似乎在说快答应吧快答应吧,不然我这老婆子就要开口了。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月婆婆分明就是想撮合刘玉衡与我啊,倒不是我想闷在府里,只是女子多少该矜持一点,遂道:“也好。” 刘玉衡带着我从东街街头转到街尾,一句走走停停,遇到感兴趣的铺子就停下来进去看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刘玉衡忙道:“小茹,转了这么久,去吃点东西吧?” “嗯,”于是与他去了一家酒肆,店小二推荐我们点了几个虾油鸡、双色腰子、螃蟹清羹等几个招牌菜。 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我试了一下,每一道菜的味道都不错,比起我家的快活林酒肆也不遑多让。刘玉衡特地让店小二多拿一双雕花筷子和瓷碗过来,夹了许多菜给我,一面温声细语地给我讲菜的典故,看得出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但他的细心与体贴让我很受用。 他结完账正准备带我离开,一个带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青衣男子走了进来,二十六七岁左右,长得极为平常,两道乌黑的剑眉下一双稍嫌细长的凤目炯炯有神。我只是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一颗心就像是突然被人掐了一把,只痛得我额上冷汗涔涔。 那人忽地近前两步,一抱拳,“玉衡。” “罗毅,”刘玉衡微微弯下身子作了一揖,没看到对方投向我的目光既专注又隐忍。 “老爷临终前将你托付给他——不答应也罢了,结果转头跟别人好上了,还好意思来求你成全……”月婆婆的话犹在耳,这人偏偏还扮深情,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忍住恶心娇滴滴地向着刘玉衡道:“刘家哥哥,奴家有点不舒服,”一面以手扶额,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我是武明凤的时候喜欢自称我或吾,不知小茹又如何自称?反正我私下挺厌恶奴,奴奴,奴家一类称呼的,称呼年轻男子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称为某官人,见我如此娇弱地唤他,刘玉衡满脸的关怀之色,“小茹妹妹你怎么啦?要不要紧?”挺上道的嘛,配合得好默契。 我的一双杏眼迅速聚集了雾气,“我觉着好累好累。” 刘玉衡原本还想替我寻大夫,听了我的话晓得只是累了,遂道:“我先送你回去,兴许睡一觉就好了,”原本打算介绍一下的刘玉衡看了罗毅一眼,“罗兄,我一会找你去。” 罗毅道:“好”,他装作不经意地瞥我一眼,目光十分复杂,除了几分淡淡的喜悦外,夹杂着隐忍、焦虑不安甚至痛苦,不,应该说还有一丝绝望。 刘玉衡送我回去时,一边走,一边同我说:“刚才那个人是宋集镇的神捕罗毅。”坎山镇属萧山县辖制,不单是萧山县,每个县衙所辖的镇上都有县衙设立的公堂和牢房,当然也包括捕快在内的衙役官差,只是相应规制和待遇要更低一点而已。 “哦,”我淡淡的说,神捕,也太夸张了吧? 第4章 刘玉衡不遗余力道:“罗毅擅长用刀,性格坚忍不拔,他的刀法快、准、狠,没有固定的招式。他武功奇高,智勇双全,他在十五岁的时候,便已屡建奇功,他要追缉的要犯,从未有失手的。十六岁时,单人匹马,闯入森林,追杀二十一名土匪,历尽艰辛,终于把对手一一杀死,甚至高过他武功一倍的人,也死在他刀下,轰动武林……”拉倒吧,一般的捕快只能带铁尺或棍子,至少要成为捕快的头儿才可以带刀,难不成那人真的已做到了捕头或班头?其实还没恢复记忆的我自然没想起这些——全来自苏祥和与杨明生颇有深意的告知。 我忍不住道:“你们很熟?”其实昨儿苏祥和曾同我说了一嘴,在大宋捕快不只是俸禄少,就是枢密院的小吏一月也只得五贯钱(相当于二两半钱银子),县衙的捕快就更少了,能拿到三贯钱(相当于一两半钱银子)就算是好的了;关键是还没什么地位,甚至连公人都算不上,顶了天也就是编外公人,历朝历代都属于“贱业”,其后代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即便以后不做捕快,子子孙孙也不准应试,我以前脑袋是被驴踢了才看上他,还是见多了青年才俊才想找一个罗毅这样长路人相貌的满足一下猎奇的心理? 刘玉衡道:“我们是生死之交,三个月前我还和他把酒言欢呢。” “这么说他至少已经做到班头的位置了”?县衙捕快的头儿叫捕头,捕头之下是班头,如果连班头都没当上……要么实力不够,要么是刘玉衡夸大其词。 刘玉衡尴尬地看了我一眼,“还没有呢,罗毅这人性子直,不善与人交往,也许,”他的语气不够自信,“也许以后总有脱颖而出的一天。” 多说无益,毕竟刘玉衡是个心善的人,于是我赶紧“嗯”了一声。 刘玉衡脸色缓和,似乎想起了什么,凝视着我的眼瞳,“对了,我不日要出趟远门,大概要一年左右才会回宋集镇,”见我似有不舍之意,语调愈发诚挚柔和,“希望我回来之时你已经大好了。” 我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祝愿,想到他外出的种种不易,终于叮咛:“路上小心。” …… 回房以后,我一直在思索罗毅看我时那复杂的眼神,还有我明明对罗毅已经没有感觉了,可是心为何会痛?为何我要故意当着罗毅的面软糯地喊刘玉衡为刘家哥哥? 我终于忍不住气闷,或许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罗毅其实早已在我心中悄悄地扎了根——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自己的行为为何如此反常。 罗毅和刘玉衡既然是生死之交,那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定很深。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罗毅知道刘玉衡很爱小茹,罗毅会不会退让呢?月婆婆曾说过,自从刘玉衡出现以后,罗毅对小茹的态度就变得很微妙。刘大哥还说他们三个月前把酒言欢。 等等,三个月前,我似有所悟。 罗毅是爱小茹的,却因刘玉衡也很爱小茹,就想成全他。罗毅为了兄弟之情而放弃了小茹,他心里一定会很痛苦。罗毅今后或许还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或许会孤独终老。 如果小茹能够坚持自己所爱,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离开罗毅,不管罗毅做了什么事情都不另嫁他人的话,会有奇迹吗? 或许会吧。天啊。我怎么会这么想?奇迹犹如海市蜃楼,本就是是虚无缥缈的存在。罗毅就算娶了小茹,难道他们之间就一定可以圆满吗? 再说罗毅之所以会放弃小茹,是因为在他心里刘玉衡比小茹更重要。在他心里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他会为了兄弟两勒插刀,又如何会为了小茹而伤害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呢?就算他和小茹真的再一起了,小茹能幸福吗? 我承认不知道答案,不过我却知道即便在一起了,刘玉衡也会成为我们之间永远都解不开的心结。而且就算曾经有过心动那又怎么样?我不可能因为一己之私置子女于不顾,让他们将来无法参加科考,女儿也嫁不得好人家。 更何况以我的性子,未经本人许可就能把我当成货品一样转赠给他人,他罗毅当他是谁啊?就算从前再动心我也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他,虽说我眼下很享受刘玉衡的温和体贴,然我并不是一个沉湎于此而无法自拔的人,我从前有自己的势力,今后可能还会有,而且说不定会更大,实在不大适合做个安于一室的女子。 却说刘玉衡送我回去以后,转身就去寻罗毅。 他们找了一间人比较少,相对安静的茶肆。 罗毅面带关切,“玉衡,你和小茹怎么样了?” 刘玉衡显得有些纠结,“我……我也不知,我还没告诉她我的心意。” “你不说她怎么知道?”罗毅似乎有些怒其不争,语气不免带了几分急躁,“为什么不说,难道是害羞了?” 刘玉衡缓缓摇头,“我暂时不说是怕她对我没感觉,若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以后又怎么可能会有下文?” 罗毅忖道:“若是对你没有半点意思,怕是不会与你逛大半日的街。” 刘玉衡激动地拍了拍茶桌,几上的盖碗发出清脆的声响,惹得隔了几张桌子的客人纷纷往这边望,因为失态脸上不禁一红,刻意压低了声音,“我怎地没想到?还是罗兄为人老到,”随即又道:“我要出远门,一年之后才能回来,到时候我再向她表白。” 自刘玉衡走后,我常常天不亮就起来,去后院的坝子练功,当然练的是上次去快活林时给我的无影谷的独门秘籍,共分招式和心法两本,如今自然只是先练心法,不过半月的时间就练得七七八八。 这一日午睡后起身,闲来无事便整理了下衣柜,却赫然发现有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打开来一看里面居然是大红色的嫁衣,绣工精细,看得我不由一怔,月婆婆恰好在这时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乍一见就笑得合不拢嘴,“难怪这些日子你都呆在房里,原来是在绣嫁衣啊,”哼,原来这老货居然存了突然袭击的心思。 我一脸娇憨地噘起小嘴,“婆婆你这是要吓死我的节奏啊。” 月婆婆老眼闪烁,顾左右而言他,“小茹的绣工愈发的好了,只怕寻常绣娘还赶不上呢。” 我也懒得没有解释,想来当初偷偷绣这件嫁衣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罗毅吧,如今……咳咳,先留着吧,兴许某日会派上用场。 又过了几日的一个下午,我独自去了墓地,其实不论吴大同是我义父还是下属都该去的。在上完香,烧完纸钱,打算起身离去时,我看见了罗毅。 我诧异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罗毅道:“我来给你父亲上香。” “你……你是谁啊?”我就是想赌一把刘玉衡不一定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他叫罗毅。 罗毅的眸色一下子深了起来,说道:“你……你真的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罗毅呀。” 对于这个胆敢把我转让给别人的家伙没什么好感,自然怎么做最打击人就怎么做,“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怎么就该记得你啊?”他一直设法打听我的消息,不会不知我失忆的事,遂道:“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罗毅的脸色愈加不好看,“是我唐突了,可是你真的已经记不得我们之间的事了吗?” 我甩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给他,神情莫名,“我们之间会有什么事吗?” 罗毅不死心,白着一张脸道:“我们曾经相爱,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当初放弃我的时候说是有了意中人让我成全,其实是把我让给他过命的兄弟了,如今闹这一出这是后悔了么? 我看起来是个长得好性子又极温柔的那一类,不知怎地这一刻骨子里竟有种爆笑的冲动,真是忍得好辛苦。带着迷糊又懵懂的神态摇头,“不记得了呢,你说的是真的吗?”见他眸底似乎燃起一点星辉,便带着愈加诚恳的表情望着他,十足的善解人意,“事到如今我都想不起,可见是天意,那……你和我都不用再纠结了。” 罗毅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就离开了,连给我义父上香的事都忘了。 看着他萧索的背影,我一双杏眼转过莫名的情绪。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在心法倒背如流后,我直接照着秘籍上的文字和插图练当初无法突破的无影术第十层,总算有了一些起色,虽然离精髓所在还差之甚远,好在略略掌握了一点皮毛。 直到第五个月才算是练成了梦寐以求的第十层“否极泰来”,这时我就想——如果没有之前的基础直接开练的话是不是就好了,转眼就给否定了,族弟武鹏举的天分就高,不一样没练成? 第5章 本来武鹏举该跟我一样从头练起的,偏他父亲认为他可直接练第十层……这样的事可不止这一例,昔年我招弟子进来的时候也不乏聪明的,也曾让他们试过,如今他们怕是成为族弟身边的得力助手了吧?罢了,我如今不再是无影谷的谷主了,操那么多心干嘛? 功成之后我仍坚持每日练功,终被月婆婆发现,起因是我心血来潮,对着后院里的一棵百年老树施展了“否极泰来”一式,结果树木拦腰折断,碎成烧火棍似的木条。 闻声而来的月婆婆惊得嘴巴半晌都合不拢,哆哆嗦嗦地问:“小……小……小茹,你恢复记忆了,”见我点头,又唤:“明凤,明凤,”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告诉我,嘴也张了张但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 苏祥和亲自来吴府两回,第一回 是借着送烧鸭的由头,来问我练心法是否顺利;第二回是送小团圆茶饼,问我练“否极泰来”可有突破,顺带给了我两张方子,一张是失意散的配方,另一张是回魂汤——恢复记忆的秘方。这两张方子应是我十三岁那年,服下失意散之前给义父吴大同的,不知怎地阴差阳错地到了苏祥和手上,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否极泰来”练成之后我按方子配了回魂汤,中途空缺的三年记忆已经恢复得八九不离十了。却没有告诉已经年近七十的月婆婆,因为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生怕刺激了她,杨明生听闻后亲自带了快活林一个茶饭量酒博士(厨子)的婆子过来照看我们主仆,我除了练功、读书,都尽量地陪伴在她身边。 望着她眸子里闪过的渴盼,我终是开口了,“是,那一日本想告诉你,却被人打断。后来觉得你可能更喜欢作为小茹的我,想着让你开开心心的,一时没忍告诉你。” 谁知月婆婆竟然摇头,“明凤丫头,小茹是很可爱可终究过于单纯,这个世道却很复杂,我总担心她被人骗。如今你总算恢复了记忆,我老婆子也就放心了,不担心你被罗毅那厮骗了——那厮本性虽不算坏,然却非能托付终身的人,”她浑浊的眼睛忽地划过一丝清明,“在遇到丫头与老爷之前,我一直孤苦无依,无论亲身经历还是亲眼所见,都晓得——再亲厚的兄弟,宁舍钱财与声名,也不舍自己中意的女子,除非心中觉得名利更加要紧,”月婆婆其实早就看明了这一点,所以平日里就没说过罗毅半句好话。 我拼命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使劲点头。 为了让月婆婆尽快地好起来,一向不信神佛的我竟去了报恩寺,添了不少香油钱,只为给老人家祈福。 回程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名叫阿全的少年,已经绝望地将头伸进一棵大树上的绳套中,我忙运功将他救下,得知他试图卖身葬母却无人肯应,就给了他二两多碎银子,让他在葬母后寻个小生意来做,不是我不舍得银子,只是帮人帮到这程度就合适了,毕竟一个人能否立起来还得靠自己。 可月婆婆的情形并没有太大的好转,再次来府的大夫悄悄告诉我她已油尽灯枯,让我准备后事,可我偏偏不死心,让厨子每日熬参汤给她喝,如此又拖了半个多月。 这一日用过午膳之后月婆婆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正在拾掇食盒的厨子用唇语告诉我这是“回光返照”,我微一点头,尽力撑着面上的笑容,心中却是不觉一沉,右手被榻上的月婆婆握紧,低头看到她已经没什么肉的手背上凸显的青筋,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傻丫头,快别哭,”月婆婆一脸慈祥,“能遇到明凤你和老爷——是我老婆子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咳咳咳,说到这忍不住咳了起来。 我忙用左手替她顺背,一如当初她照顾我一样。 “人老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明凤你——婆婆是没机会看到了,但还是希望你能幸福,”我流着泪拼命点头,月婆婆的眼珠忽地迸发出一缕奇异的光彩,“婆婆知道你注定没法子像其他少女一般活得简单,一定心生遗憾,可是我们明凤也有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与无人能替代的光彩,你……千万不要回无影谷,既然谷主之位都传给了你族弟,他定会处理好一切的,婆婆希望你能为自己任性一次,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幸福,”说完殷切地望着我。 我哽咽道:“我……我答应你,婆婆。” 月婆婆的头已经无力地垂下,我不可置信地将手放在她鼻子下面——鼻息全无,登时扑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我不顾闻声赶来的厨子的劝阻,含着泪替月婆婆擦洗身子、换寿衣,又按厨子的提示先将一勺米饭与一枚铜钱先后塞进月婆婆的嘴里,以此祝祷婆婆一路走好,来生可以衣食无忧。 做完这些我就病倒了,以致月婆婆的葬礼不得不交给了苏祥和与杨明生打理,办得还算隆重,因为一干人等要过来撑场子,快活林关了一天门,到出殡那一日我仍然挣扎着去了墓地,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看着她的棺木进入墓穴,然后看人一铲一铲地盖土,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往下沉,终于昏倒了。事后带着野山参来看我的杨明生不解地问:“少主以前在无影谷时经历生生死死也不止一次两次,怎地这回如此的想不开?”他哪知——月婆婆已不单是我生命中的过客,而是我千疮百孔情感的见证者甚至参与者。 接下来的几个月,养好身子的我除了依旧练功,得空就会去墓地,看看义父也看看与他毗邻的月婆婆。这中间倒是去了快活林几次,并非为了查看铺子的经营情况(这些事由属下打理即可,我只需要决定大的策略),而是因为酒肆南来北往的食客多,可以收集方方面面的信息,据此可对日后诸多事宜进行部署。 说来百姓对宋孝宗的敬重更甚于立国的宋高宗,毕竟赵昚这人既勤于政政事又崇尚节俭,且国力强盛了许多,特别是在继位之初,打着高宗的旗号为岳飞平反,并以礼改葬,仅这一招便迅速凝聚了民心。 其实宋孝宗算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皇帝,他不但改革军制,兴兵北伐,在兴修水利的同时轻徭薄赋减轻民负,使得天下升平,进而累积了一定的军事力量和物质基础。 可别小看这些消息,这是判断民心是否安定,朝堂是否动荡,商户是否迁徙的表象。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搜集到朝廷动向,这不,我就刚得了宋孝宗为防止金银流到海外,将于几个月后禁止蕃舶贩易金银的消息。不过以我看来,金银外流的现象无法遏制,以商户贪利的本性必定会偷运,总有贪官奸吏因受了人莫大的好处而放行……我冥思苦想之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心细如发的苏祥和留下来处理快活林铺子及吴府的宅子,毕竟这消息尚未传开,高卖应该不成问题。 而杨明生则带着一部分可用而且没有家室之累的伙计与厨子先行前往泉州,趁着市价涨得还不算多,置办合适的宅子和酒肆,不论日后如何行事这银子上头总是要多积攒一些。一旦酒肆开始运作,银子就跟着来了,而且有杨明生亲自管着酒肆我十分放心。 至于苏祥和处置完宅子与铺子之后则会带着银票去广州,趁着禁令尚未颁布,做几笔银子倒腾的大买卖再说,当然顺便摸清线路,待禁令颁布之后便收手,改做倒腾货物,会选择苏祥和是因为他比杨明生更见机,泉州的货物吞吐量其时已经冒出广州一头了,但那地方路子野,不及广州稳妥,我自是不会赔了银子又折损大将。 一面又让苏祥和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无影谷告知禁令一事,让武鹏举也心中有数。只是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无影谷的人曾出现在顺昌府(如今的阜阳),是以江湖上的人皆以为无影谷在此处,却不料其实一直隐在有“远在要荒”之称的贵州,至于鹏举如何抉择我并不会干涉,而且我相信他有正确决断的能力。 我们武氏这一族的先祖乃是唐代永徽五年(654年)就入了贵州,她当时还在襁褓之中,身边呼啦啦跟着一大帮人有护卫,有穿戴体面的侍女,还有几个乳母。第一任武氏的家主就是长大后的她,所有的家规族规都是她定的,譬如武氏子女识字、习武不得大于三岁,譬如仅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无影谷中人方可涉及朝廷中事。 我是母亲因病去世那年才接任的谷主,年方十岁,就开始掌管谷中大小事务,包括铺子、田庄上的事,所以我就养成了敏锐、果断甚至泼辣的性子,也才有了离开坎山镇的打算。 第6章 此时正值年底,我已收拾妥当,准备独自去历练一番,在吴府门口挎着靛蓝色印花粗布包裹的我遇见了还是风尘仆仆的刘玉衡,看样子他尚未归家。 “小茹妹妹,”刘玉衡一脸诧异,“你这是……要去哪儿?”自从苏醒后第一次见罗毅的那回起,他就一直这么唤我。 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月婆婆去了,我不想再呆在这个伤心地。” “啊,月婆婆居然就去了,可是因病?”刘玉衡露出震惊与惋惜的神情,刘府与吴府其实一直都有生意往来,刘府做的是茶肆与米粮生意,不过一直与吴府打交道的是刘父,直到有次他与其父一道来吴府见义父,才偶然与我有了交集,对月婆婆的了解更是因此而多了许多,见默然点头的我怏怏不乐,就只问了坟在何处,打算择日前去祭拜,倒不枉月婆婆生前曾竭力撮合我俩。 我今儿在素雪抹胸的外头罩了件月白竹叶纹的束衣,下面配了一条玉色绣折枝梅花襦裙,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等他的下文,他是刘府的独子,而且是嫡出,此来必有其他用意。 果然他从袖袋掏出一个锦盒,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上等羊脂白玉雕蜻蜓的簪子,凝视着我的眼睛迸发出缕缕深情,“小茹妹妹,我……倾慕与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一直照顾你可好?” 我虽已不是谷主,然身为武氏后人,与武氏这一族有摆脱不了的干系,否则我倒是真想应下,毕竟对他也不是没有一丁半点的情感,起码他比罗毅更加可靠也更加适合我,可是我不能答应,背着如此身份并不适合为刘家妇,否则会害了他,于是咬唇道:“刘家哥哥,你走后我慢慢的恢复了记忆,是以不想贸贸然答应你,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我其实……”我抬眸与之对视,任他审视眸底袒露的真挚,“也是后来想了许久才明白,我只是把你当做自家哥哥一般。” 刘玉衡凝眉片刻,艰难道:“小茹妹妹,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过得好,”仍坚持让我收下玉簪,只说是哥哥给妹妹的礼物。 我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从包裹里取出一本太史公的《货值列传》与他,道:“虽是传记,却也与经商有莫大的干系,”这可是珍本啊,价值丝毫不逊色于羊脂美玉簪子。 刘玉衡也是个识货的,当下欣然受之,带着依依惜别的心情道:“小茹妹妹,若是安定下来,一定要记得给我来信哦。” “好,”明明该拒绝的,我却鬼使神差的应了。 待他的背影愈来愈小,我的眼睛闪了闪,折回府里写了几封信,此时已近晌午,苏祥和还未从快活林回来,因为要处置府邸所以这几日他都会住在这里,厨子自然也暂时没撤走。特意又去看了书房一眼,那里的藏书还是比较值钱的,已经同衣物一道规整好,到时交杨明生带到泉州去。厨子是个见机的,当即劝我用过膳再走,被我婉拒了,毕竟在离开坎山镇之前,还想去看看前些日子从大树上救下的少年阿全。 阿全在北街一家卖丁香馄饨的摊子找了份做学徒的活儿,是管吃管住却没有工钱的那种,可见这孩子是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行事不可谓不稳妥,倒是个可造之材,若是时机成熟,我并不介意让他跟着杨明生混,如此也算是一件彼此相宜的事。 摊主是个体态稍稍偏胖的中年男子,世故而精明,阿全要将技艺学到手怕是要多熬上一些日子,这样也好——太过顺遂对一个少年来说其实并不好,有些磕磕碰碰,反而可以快一点领悟人生百态。 此时还不到正午,沿街摆放的几张矮桌周围也就三两个人,我来此虽然寻阿全有事,到却不能将其叫到一旁,不然摊主的脸色足够他喝一壶的,遂要了两碗丁香馄饨,并一碟酱牛肉,一碟火腿,一碟雪梨,一碟四色馒头。 见我一次点了这么多,摊主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诧异,却未置一言,只是手上动作利索了许多,不过一会儿功夫两碗馄饨并四个碟子就齐了,阿全只是负责端上桌,“客官请慢用,”我娇笑道:“阿全。” 正在忙活的摊主这才正眼看过来,眼睛都直了,我咳咳两声,他尴尬地低了头。 “小茹姐,您怎么来了,”看我扔在桌上的包裹,阿全眼睛都瞪圆了,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您您您……这是要出远门?” 我嗯了一声,看向摊主,手在矮桌上划了下,“敢问奴家这吃食多少钱?” “小娘子的吃食统共一百八十文,”摊主一边回答,一边示意阿全赶紧干活。 这价钱十分公道,我眼睛一闪随即拉住阿全的袖子,对摊主道:“奴家是特地来寻阿全的,一会儿结账时给您三百文可好?” 平白就多一百二十文,摊主答应得极爽快,还极有眼色的给阿全拿了一双竹筷过来。 有银子的感觉真好,结账的时候摊主不但让阿全将未用的四色馒头给我包好,还让阿全送送我,自然该交代阿全的事便正大光明地交代了,还叮咛了他几句,才让他回去了。 与阿全告别后我去了附近的紫霞山——这是当初我与罗毅初见的地方。我来此不是为了缅怀一段没有未来的情感,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或者说给亲手绣的红嫁衣一个归宿。将嫁衣与盖头放在悬崖边上的一棵树上,坐在旁边一块大石上,眺望远方,一直坐到红日西斜。 远处的树木、房舍尽皆笼罩在太阳柔和的余晖中,一切似乎都带着点点暖意,太阳渐渐地隐在云层之中,刹那间一片片云登时鲜活起来,由浅入深的紫、红、黄,最后竟交织在一起,天空更像是摆开一匹匹妆花缎的硕大库房,又像是一个盛大的花园,蔚为壮观。 正看的入神,一阵风起刮走了树枝上的红盖头,嫁衣如同一团招摇的火在树上猎猎飞扬,我蓦地心头一动,使出了无影术的第十式“否极泰来”,无数碎片如蝴蝶一样在悬崖峭壁上追逐飞舞。 我拾起包裹往山下而去,“嘤嘤嘤”的哭泣声愈来愈近,我的脚步一顿,只见一个辫发盘髻的窈窕少女双肩抖动个不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见她上着一件紫色的直领左衽团衫,配了一条黑色绣金枝花纹的褶皱裙,外面罩了一件对襟彩领的银色褙子,知道有人打量少女警觉地抬起头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倒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她的美带着一种挑衅,而且眼距有些窄,十之八九不是宋人。 我迟疑道:“你怎地哭得这般伤心?” 少女没搭理我,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好心递了条手帕与她,“快打住吧,天大的事也有解决的法子,”见她一怔又道:“把眼睛哭坏了就不漂亮了,看谁还敢娶你?” 听我这样一说少女登时止住了哭泣,轻轻地拿手帕在脸上揩拭,挺在乎自己的脸嘛。 少女擦干泪水,把手帕扔给我,眼睛一瞪,犟嘴,“不漂亮就不漂亮,横竖这辈子我都不要嫁人了。被自己所爱的人欺骗,我……我真是万念俱灰,”眼泪却又十分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我撇了撇嘴,“若流泪能解决问题你尽管流泪好了,”她清亮干净的瞳孔就那么直勾勾地瞧着我,木木的听我说,“人活在世上什么事遇不到?被人欺骗固然悲催,尤其被自己爱的人欺骗,可就算你再难过也得先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啊,譬如对方为何欺骗与你?”又将手帕塞到她手中。 少女一仰头,巴掌大小的脸上泪痕未干,“我……我本是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哈尔滨阿城)之人,家里十分疼我,听闻应天府一带繁华非常,特地来游玩的……” 果然是来自金国的女真人,我眼皮止不住一跳。 少女脸上忽然飞起红霞,“不想竟遇到一个有着绝世丰姿的青衣男子,倜傥不羁,风流天成,就上前告之自己的心意,他只打量了我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被他的眼波淹没了,后来就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那些日子,每一天都像是抹了蜂蜜一般香甜。可不曾想有一日却意外发现他竟然和另一个大宋的女子搂搂抱抱。我虽然心里吃味,但还是安慰自己,无论金朝还是宋朝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可他居然跟我摊牌,说跟我不过是玩玩,从没娶我的打算……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他要如此待我?” 看来这个少女一厢情愿了,却不忍骗她,“他可能……从来就没在意过你……” 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跳了起来,“怎么可能?那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滚烫的情话怎么会是假的?” 第7章 我小心地斟酌词句,毕竟有时实话有些残忍,“或许你并没什么过错,只是宋人同女真人不一样,譬如宋人讲究含蓄,喜欢什么却要拐个弯才说出来;女真人却不喜欢遮遮掩掩,再者,”见她若有所思又道:“再者就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征服感,在他们眼里,愈难得手的便愈加珍贵——不需要花费力气和心思就得到的,又谈何珍惜呢?” 少女微微启唇,贝齿咬下的牙印让那一抹朱色有些发白,语气已经失了先前的自信,“他说……我长得没有宋人美。” “不,你很美,”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只是他不懂得欣赏而已。” “那他……”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样玩弄人的感情?少女的眼睛渐渐染上一层怒色。 我的话带着一丝不确定,“毕竟宋人与女真人之间……有太多的纠葛,”原本想说国仇家恨来着。 少女扁了扁嘴,颇有一些嘲讽的意味,“堂堂男子如此心性,难怪大宋之前会亡国。”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当即柳眉倒竖,“灭国的因由姑且不论,毕竟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女真人又做了什么?”我骨子里头从不当自己是宋人,但也不想有失公允,“宋朝的两位皇帝并王公大臣成了你们的阶下囚不说,可是其他女子又何罪之有?从皇帝的妃嫔到被掳走的女子,整整二十多万人呐,无一幸免地受到□□,其中不少人过后还被迫成为娼妓,甚至有人被发卖到蒙古、高丽等地……” 少女无从辩驳,只得咬唇道:“我承认那件事上我们女真人是做得过了一点,可是……可是我,还有我的家人并未参与其中。” 我瞧着她一身装扮冷静道:“怎么看你也是出自富庶之家吧?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没有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在入侵宋人的领地之前,你们女真人的日子真的好过?” 少女竟无言以对。 我并非一个逞口舌之利的人,“不管怎么说你好歹晓得了因由……如今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人生除了情爱,还有许多事可以做,也值得做。” “值得做?”少女疑惑地望着我。 “譬如,尽一己之力帮助需要扶助的人,”我循循善诱,少女本性不坏,又天真爽朗,如此既可助她走出困境又能令她多结一份善缘,好的姻缘也可随之而来。 少女沉思片刻,抬首与我目光相对,“我明白了,谢谢你。”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渐起的风中传来她的喊声:“我叫纳兰月,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脚步,“有缘我们自会相见,何必拘泥于姓名?” 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人与事。譬如我离开后坎山镇居然出了一个颇为神秘的天合居士,常一身白衣出现于人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善抚琴,更难得的是不仅通医理,对奇门遁甲也有相当的研究,且武功不弱,此人究竟什么来头,就连我派出去的探子都查不到。 只知道因他的介入罗毅那厮很快离开了坎山镇,并成了萧山县县衙的一名捕快,想来不日将成为班头甚至捕头。罗毅自是将这个偶然邂逅,又谈吐不俗的天合居士引为知己,得空便与之一道饮酒吃茶。 这一日罗毅去了一家相熟的首饰铺子挑选给友人的生辰贺礼,无意间一支海棠玉钗撞入眼底,让他有种久违的熟悉感。原来这家铺子竟立了个规矩,每一款首饰只推出一支,是以价钱比旁的铺子贵上一到两成然买家却趋之若鹜,何以?不过就是谙熟是人皆欢吃独食的性子,他将玉钗翻过来一瞧,果然有这家铺子独特的标志,一时禁不住心跳如鼓。 于是当即亮出捕快的身份,方自伙计口中得知真相,他们这家铺子虽不是当铺但也接受典当的,当然也得是能入眼之物才接受,何况这钗原本就是铺子所制,岂有不收之理?且手持玉钗的外族小娘子只当一两银子,当初罗毅买的时候可是足足花了五两银子。 罗毅眉头一皱,“可能确定那女子是蒙古人还是女真人?” 伙计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应该是女真人。” 海棠玉钗是女真族的小娘子所当,而女真人的残暴早已刻入宋人骨髓,莫非……恐惧、担忧令他再也按捺不住,出了铺子,就纵马往坎山镇的方向奔去。 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刘府,刘玉衡待他依然如故。 席间顾不上举筷罗毅开始追问:“刘兄,你可有向小茹表白?” 刘玉衡眼神一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了,可小茹拒绝了我,我去找她的那日恰好是她准备离开的日子。” 罗毅奇道:“她为什么会拒绝你?”两人不仅般配,而且相处得十分融洽。罗毅并非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只是他直觉此事与自己相关——自以为是一向是男子的强项。 刘玉衡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小茹已经恢复了记忆,明白无误的告诉我,只是将我视为自家哥哥而已,并非是男女之情。” 罗毅大脑高速的运转,随即又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之后……你们有过联系吗?”锐利的鹰眼没有错过刘玉衡脸上一丝一缕的表情。 刘玉衡也不是个迟钝的,心里当即生了几分不悦,到底是有涵养面上没有带出来,脸上笑容不变,“她给我写了信。” 罗毅捕快出生,当然晓得自己此举不甚妥当,忙寻了个理由,“我近日手上可巧有个案子涉及到一个女真族的小娘子,但愿你那妹妹没有遇上那个煞星,”捕快果然大都腹黑,明明就是想看人家的信却偏偏说得如此正义凛然,还让人不得不主动拿出来给他过目。 刘玉衡果真就去了书房,找出了那封信。 罗毅接过信一看,先确认字迹无误,再细看内容:刘家哥哥,我一切皆好,勿念。人说临安府风景最是宜人,我得去看看西湖还有断桥,再尝尝南炒鳝、群仙羹等名闻遐迩的美食。 字里行间看不出有甚不妥,毕竟是捕快罗毅的心思拐了一个弯,眼睛从信纸扫到封皮,民间寄信多是人托人地传递,中途不知要经过多少人的手,信纸与封皮的折痕虽在,然从那么远的地方送过来信,竟然整洁如新,他直觉有异,遂问道:“这信你是何时收到的?” 刘玉衡面色紧张,“两天前方才收到,罗兄,可是有甚不妥?” 罗毅顾不得用膳,匆匆起身,“似乎没有,趁着天没黑透我得去查证一桩案子的线索,就此别过,”说完匆匆离去。 罗毅愈走愈远终于看不见了,刘玉衡眼神复杂地吩咐身边小厮“跟去看看,”小厮正要追上去,忽然被叫住:“算了,衙门中事还是不插手为好。” 罗毅倒有几分能耐,不但查到吴府和快活林皆已易主,还查到送信的人是阿全这一点。 罗毅找到阿全,说道:“我是吴小茹的朋友,听闻你两日前替小茹送信去刘府,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阿全支支吾吾,“还,还好啦,”可能是第一次说谎吧,他的神色不免有些慌张。 罗毅那厮什么来头?当即表明身份,又道吴小茹可能已然涉险,要是阿全知道什么就如实相告。 阿全这老实孩子一听吓得全招了:“我也不清楚,小茹姐于我有恩,她写了四封信,让我每隔一年送一封信去刘府。” 罗毅直截了当:“让我看看另外三封信。” 阿全连连摇头,“这个……似乎不妥吧?” 罗毅恳求道:“我虽是捕快但同时也是她的朋友,我这一年都未收到她的任何消息,而且又发现她的海棠玉钗被外族女子当了,我……真的十分担忧她如今的处境。” 阿全登时六神无主,呐呐道:“好吧。” 罗毅接过信,第二封信写着:刘家哥哥,一别两年,可还安好?我去了广南东路(今广东省)的潮州(即当今潮州),亲睹其朝贡的蕉布(以芭蕉纤维纺织的布匹)如何做成,走过四大名桥之一的广济桥,在韩文公祠见到了韩愈贬至潮州时留下的墨宝,泛舟海上,领略了海上的日出与日落,吃了地道的潮州菜。 我一切安好,勿念。 第三封信:“刘家哥哥,我一切皆好,我去了斡难河的上游(当今的外蒙古),一睹广袤无垠的大草原。” 第四封信上写着:刘家哥哥,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从此世上不再有吴小茹这个小娘子。你毋须为我伤心,也无需责怪我做如是选择,佛曰缘灭即缘起,为我祈祷吧,我即将获得新生。 看了这几封信罗毅更加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良久方道:“小茹将信交给你的那日,可有说过要去什么地方?” 阿全条件反射地摇头,“没有。” 第8章 罗毅又道:“那她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阿全回忆道:“紫霞山。” 罗毅又去了紫霞山方圆百里的村庄,打听得一年前的确有个貌美的小娘子上了紫霞山,一时不禁百感交集。 紫霞山是我当初救他的地方,后来他伤好后我俩还一道来过几回,看过日出也看过日落。 因着村里有个老妪说并未瞧见人下山,是以罗毅猜测我极有可能已不在人世,特地绕道去了一趟崖底,红盖头早已发白而且残破,也真难为他,都到生无可恋的地步了竟还可以辨认出我的绣工。 他两眼失神地回到山上,用残破的红盖头为我立了一个衣冠冢,又在旁边搭建了一间木屋,每日要么对上坟茔发呆,要么以铁尺为刀练上一练,饿了便以山泉和采来的野果充饥,俨然已经成为深居简出的一个隐士。 一晃就是半个多月,这一日黄昏罗毅正对着天际发呆,忽然一阵凌厉的剑风自身后袭来,他条件反射地往右侧一拐,才堪堪避过,然剑风随即又转了个弯,罗毅无奈之下只得来了一个倒空翻,腰间的两把铁尺皆已然在手。 来人浑身皆为靛蓝色,却是夜行装扮,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手里一把剑使得密不透风。 刘玉衡曾言罗毅武功奇高,但以我看来着实夸张了一些,平心而论只能勉强算个二流刀客,其实也算相当的不错了。 刀的历史其实比剑更为悠久,小到杀鸡宰鹅,大到战场上砍劈用的可都是刀,可没听说用剑的。 剑的地位之所以后来居上我以为一来物以稀为贵,二来剑的确高端大气——更适合君子佩戴,至于优劣我以为不可一概而论,若是刺杀自然是双刃的剑更具优势,若是砍劈当推单刃的刀;相对于刀法剑术更变化多端,刚柔并济;而刀法变化相形较小,没啥花招,完全是凭借势大力沉,奋力一击必定致命。 而刀却因为煞气过重有时甚至对刀客形成反噬,是以能在青史上留名的刀客微乎其微,我印象中似乎也只有黄忠、关羽得以留名青史,几百年甚而至于上千年才出一个两个这样的人才,不消说是天纵英才,而且神力天生,勇冠三军。 不过罗毅那厮最大的优点就是脑子极灵活而且又善隐忍,见一时半会寻不到对方的破绽,当即以右手铁尺格挡对方的剑,而左手的铁尺竟往其肚脐下三指处的笑虎穴探去——只要点到了穴位,便会心生笑意,如此力道自然骤减,由此可见他出手的目的并非是置人于死地,不过对方明显要技高一筹,更兼轻功了得,几个腾挪闪展就轻易避开了,而且一个旋身居然到了罗毅身后,长剑已经抵住了他的后背。 罗毅心中一沉,自知大限将至,不过小麦色的脸上并未闪过半丝慌乱,反而有种临近解脱的释然,一双鹰眼留恋地望了望只在咫尺的坟茔,毅然决然地往后一撞,“小茹,我罗毅今日陪你来了,以后不管怎样我再不会离开你半步。” 罗毅并未倒下,因为血溅当场的事没有发生。 罗毅尚未来得及回头,一个浑厚的声音适时响起,“只是半月时间刀法又有了精进,倒真是可喜可贺,”提的不是使铁尺的手法,而是刀法,显然发现罗毅使得虽是铁尺,却融入了刀法,这人不仅剑术高绝,且慧眼如炬,这眼力不可谓不独到,只…… 罗毅回头,蒙面人缓缓摘下面巾。 “天合居士……竟然是你?”不是因为罗毅太迟钝,而是因为天合居士太善于藏匿,甚至连声音都做了伪装——不单是语句间停顿的模式,就连说话的风格甚至语气都有所改变。 “是我,”天合居士说话的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不迫,骨子里甚至带有一丝的慵懒,俊朗的脸上红润的薄唇微微一弯。 罗毅从没想过天合居士竟然会武功,而且还高到如此地步,令他不得不忌惮,是啊能被引为知己的至少也是知根知底之人,事到如今罗毅当然知道局面与他不利,自己可是连一张底牌都没剩下,但却对对方一无所知,这种无力感令他产生了深深的恐惧,然毕竟是场面上混的人倒没有把情绪带出来,只是话中略带些赌气的意味,“居士好俊的身手,亏得我还以为你没武功呢。” 他如是说天合居士反而将心彻底放下,若是什么都不说反而不太好办,遂笑道:“罗兄弟这是在怪我?” 罗毅的语气颇为的理直气壮:“我可是什么都没瞒着居士,”深深的忌惮不能表现出来是一回事,但若是正常的埋怨都没有那反而要引起对方的怀疑。 “我也没瞒过你啊,”天合居士这话说得似乎一点都不亏心,对上罗毅哀怨的眼神心情更是无法形容的好,“我由始至终没说过自己不会武功吧?”这是你自己下的结论千万别赖上我啊,嘿嘿嘿。 罗毅无奈地扶额,“好吧,是我没有眼光。” 天合居士并未延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到了别的事上,“我说罗兄弟你这回来这紫霞山还真是来对了,竟然连刀法都用到了一双铁尺上,这可是刀法突破的前奏啊,”蒙面上山寻人,必是晓得因由才为之,却故意不提,何以?一来其实并不赞同罗毅为个女人失魂落魄,二来不言旁的只提刀法,是为了激发其男儿争强好胜的血性。 罗毅不明所以,以为天合居士只是单纯的夸他,面带戚色,“我此来紫霞山,乃是为了小茹,是我害得她自尽。” 天合居士微微皱眉,他可不想以后身边的人过于儿女情长,对方看来也只是内疚而已,故作好奇道:“罗兄弟素来稳重,何以至此?” 罗毅用简洁的语言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后道:“我原本放弃小茹,是为了成全兄弟情谊,孰料她性格如此刚烈,恢复记忆后来此,竟穿着大红嫁衣跳了崖。” 天合居士道:“罗兄弟,这样的女子值得你永远铭记,”都说市井之人最是势利,连公人都算不上的捕快如何能入眼?这小娘子对罗毅倒是情深意重,反而是罗毅配不上人家,“以我看来小娘子那四封信,其实是写给你的,为的是让你好好活下去,你可别再……辜负了她这一番心意,”真是个无福之人,生生地祸害了人家好好的小娘子。 罗毅如梦初醒,奔到坟茔前跪下,叩了三个响头,方起身,与天合居士一道下了山。经此一事后罗毅心性大有变化,当然此乃后话。 罗毅没有再做捕快,因为天合居士的引荐他居然做了大内密探,这跟市井广为传播的澡堂子密探迥然有别,虽同为密探然性质不同,澡堂子密探搜集的是官员秘辛,而大内密探则是为皇帝刺探边境异动,甚至他国政事。不管怎么说,罗毅总算是有了官身,当然他得从最低一级先做起。这于几乎是白身的罗毅是考验更是天大的机会。 罗毅是个苦出身,父母与大哥大嫂并两个小侄子皆死于靖康之变,他的刀法也是于乱世中所学,做捕快既是为了生存,亦是为着可以借此磨砺自己,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但可以逐步提高自己的地位,最关键的是说不定以后还可亲自报这国仇家恨,是以特别用心的办差,但凡上头交待下来的事皆至勤至谨地办理,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很快得到了上司的信任,让他独自去边关刺探消息。 天合居士因为实在放心不下罗毅,打定主意后便与他一起动身。 由于张浚为主帅的隆兴北伐失败,所以有了隆兴和议,南宋皇帝对金朝皇帝的称呼由臣改为侄;改“岁贡”为“岁币”,银、绢各减五万,分别为二十万两、匹;又割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州东)、海(今江苏连云港)、泗(今江苏盱眙北),并商(今陕西商县)、秦(今甘肃天水)六地予金朝。其后,南宋与金朝维持了和平局面。宋孝宗在内政外策上都转向平稳,重农桑,兴水利,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升平,即“乾淳之治”。然宋孝宗并未忘记收复疆土。这也是罗毅为何被派去边关的主要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仍处于金朝统治之下的蒙古人各部落正在混战,据说有个叫铁木真的已经脱颖而出,如果彪悍的蒙古人不甘于臣服金朝的话,于南宋有利,所以罗毅去的地方还包括蒙古那边。 两人与前往金朝的商队一起出发,到了燕京(金朝如今的都城,今北京)方才分手。这边的汉人也不少,有土生土长的,也有靖康之难时女真人从东京(北宋都城,也称汴京,今河南开封)掳掠过来的,还有南宋那边过来倒腾货物的。天合居士与罗毅是过来游历的,是以特地选了汉人开的一家酒肆住了下来,如此用膳、睡觉都挺方便,这家酒肆论规模只相当于中档,既不过于引人注目,又便于打探消息。 第9章 他们在这里一呆就是十来日,不是品尝美食,就是欣赏这一带的风光,倒真像路引上所说是来游历的。由于他们出手还算大方,是以掌柜的和店小二对他们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他们要去蒙古人的地盘,就建议他们先去金朝与蒙古交界的百花镇看看,据说繁荣不亚于燕京周边的小镇,却又别具风情。 这一日傍晚天合居士收到了飞鸽传书,这才晓得百花镇的由来。 百花镇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如今得名据说是与一直活跃在北方的百花宫有关,目前这富足、康宁的局面乃是百花宫一手所促成,至于原来的名字早被人丢到爪哇国(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一带)去了,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一种象征,无论女真人还是蒙古人,都不会来此镇抢劫掠夺,因为此镇所得税费金朝、蒙古、百花宫各得三成,余下一成交给当地官府。 “看来这百花宫的宫主非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天合居士看完后当即烧毁了条子,又把早就用暗语写成的条子塞到小竹筒里面,仍旧绑在鸽子腿上,双手将鸽子往空中一抛,鸽子当即消失于天际。 罗毅因为做了密探,对这百花宫也有所耳闻,他一双鹰眼随着天合居士的手望向正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虽然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百花宫在哪儿,却没人能闯得进去。” 天合居士嘴角上扬,“听说百花宫的阵法无懈可击,”若是有机会定要会上一会据说美艳无双的百花宫主。 “两位官人,”房门响了几下,听得是店小二的声音,罗毅拉开房门,店小二笑着将一个做工精致的香囊交给他。 “何人交给你的?”罗毅那厮脸都青了。 “小娘子说她姓伍,”店小二见他脸色不善,赶紧的脚底抹油。 临出发前罗毅阴差阳错地救了险些被泼皮调戏的一个小娘子,姓 伍名秋月,不知怎地竟从萧山县一直追到了这里,尽管罗毅不为所动,伍秋月也不放弃,这不,居然让店小二将香囊送到了罗毅手中,想来此时人已经离开了。罗毅不明白的是对方为何晓得自己来了燕京,而且住在这家酒肆。 他当然想不明白,更不知晓伍秋月其实是萧山县颇有底蕴的士族嫡女,只是因为天合居士与其父议事时曾说罗毅此人既有武功又有担当,特地寻了几个泼皮演了一出戏,不知情的罗毅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之后这美人就一心的要以身相许。 天合居士暗暗摇头,看来这事不成了,心中不免有些惋惜,来燕京之前他还特地见了伍家家主(伍秋月她爹),列了三条理由使其终于松口——一来伍秋月已经二十一,过了最好的议亲年纪,二来以伍秋月特立独行的个性要嫁给有底蕴的士族嫡子怕是有难度,三则既然她看上了罗毅一定不会轻易松口,罗毅这人虽无家世然为人精明且有能耐,假以时日必定能得皇帝赏识。诶,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自己这个隐形的媒人看来无法走到台前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再试探一下:“罗兄弟,伍秋月这小娘子虽刁钻了些,然对你确是真心实意,观其衣着举止家境似乎还可以,与你也十分般配,我倒觉着这是个机会。” …… 罗毅摇头,“居士,我如今心里只盛得下小茹一人,再也容不下旁的,我会和她说清楚。” 天合居士知道不能深劝,而且就算罗毅一年半载放不下吴小茹,但两年三年呢?是以不再多言,只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罗毅根据店小二提供的线索,果然找到了伍秋月下榻的酒肆。 伍秋月见罗毅来包间寻自己,一双水眸登时弯了起来,令她秀美的鹅蛋脸更添了几分生动,“罗家哥哥,你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一袭冰绿色的抹胸襦裙,外头罩一件立领的嫩黄绣折枝白梅的褙子,臂挽半透明的象牙白轻纱,挽的发髻虽极简单,然无论是簪子、项链,还是耳环与手镯,皆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雕,价值不菲。 罗毅眼睛闪了闪,“小娘子出门在外,穿戴还是简素些好,免得……” 话还没说完伍秋月眼角上挑,唇角含春,“你这是……在担心我?” “好……好歹咱们都是从萧山县过来的,”伍秋月的伶牙俐齿,着实让罗毅头疼。 伍秋月好心情地斜他一眼,嘴角勾起,“接下来该劝我回去了吧?” 罗毅忽然发现自己就快要笑不出来了,“我来……是因为恰好有一件事需要同你说。” 伍秋月放下手中的茶盏,好奇的看向对面,“什么事?” 罗毅肃容,“我只想告诉你——我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 伍秋月吸了吸鼻子又眯了眯眼,努力把眼底的泪逼回去,“罗家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如此的不堪的吗?” 平心而论伍秋月并不差,可那要看跟谁比,罗毅不为所动,“小娘子我想你应该明白,唯感情是不可以勉强的。” 伍秋月幽怨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 罗毅定定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除了她,我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那人当真就比自己好?伍秋月噘嘴:“那人是谁,又在哪里?” 罗毅面上露出沉痛之色,“她已经不在了,但她仍活在我的心里。” 伍秋月眼珠飞快地转了转道:“既然如此,我就更不会放弃,”说完身子一扭出了包间。 …… 罗毅与天合居士到百花镇的时候,正逢赶集,街上车来马往,人山人海,有卖茶叶、丝绸和瓷器的汉人,有兜售药材与宝石的女真人,还有出售兽皮的蒙古人,讨价还价的口音天南地北的,好不热闹。 我感觉到罗毅投射过来的灼热目光,笑着消失在人群中。 天合居士看见罗毅站在那里对着一个方向发呆,不禁奇道:“罗兄弟,你这……是?” 罗毅没头没脑地说:“我,我刚才看见小茹了,可一转眼又不见了。” 天合居士摇了摇头,“罗兄弟,小茹她已经死了,”没想到这小娘子竟成了罗毅的心魔。 罗毅看着他道:“居士,我很清醒,也没有梦魇,我确定自己所见的人是小茹,她没死。” 天合居士只得道:“那……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的找上一找吧,”横竖在百花镇还要呆上好几日,若是找不到人自然死心,若找到了以罗毅做事就更有动力。 罗毅面露感激,“嗯,”越是靠近蒙古情势就越复杂,仅凭一己之力犹如登天,居士肯一起来,凡事两人皆是有商有量,就说小茹这事吧——居士明显的将信将疑,但却未横加干涉,这实打实的尊重和包容,怎不让罗毅动容? 罗毅与天合居士,几乎走遍了百花镇的每个角落,又将得来的各种消息分析筛选,倒是忙忙碌碌,寻找我的下落自是可以顺道而为。 其实百花镇上不单有百花宫,还有势力日益壮大的鬼影门,此刻的鬼影门总坛,主位上坐着的赫然正是纳兰月,她一副蒙古人的打扮,深紫色道服领的右衽绸缎夹袍,系着鹅黄腰带,心情甚好地打量着坐在客位上的我。 入乡随俗,我也换上了蒙古人的打扮,一袭象牙白的绸缎夹袍,窄窄的长袖,下摆却是不开叉的,衣襟及下摆多用红色绒布滚了一道边,腰间扎了一根红色缎带。与她重逢不过月余,得空便来她这里坐坐。她丈夫是弘吉剌部的,大她近十岁,对她真是疼到了骨子里,不仅不计较过往而且连妾都没有纳,如今膝下有个三个月大的儿子。 纳兰月忽然开口:“悠然姐,今儿天气不错,不如咱们出去玩玩?”这丫头都当娘了还喜欢扮嫩,明明大我两岁偏喜欢呼我一声姐姐,嚯,就当这是蒙古人对女子的尊称吧,镜悠然——是我离开坎山镇后取的名字,武明凤的本名过于响亮,而吴小茹代表一段早已尘封的过去。 我好笑地望着她,“身为鬼影门门主不思如何壮大实力,成天就知道玩,也不知你这鬼影门是如何发展起来的?” 听了我半是数落半是玩笑的话纳兰月也不生气,甚至还弯了弯嘴角,“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过一个挂名的门主,许多事其实都是奴户日(蒙古语:丈夫之意,等同于宋朝的我家官人)做主,”眼睛闪了闪,“今儿请你过来,是因为晚宴过后还有场露天的篝火晚会,晚宴的客人除了你和镇上的官员,还有弘吉剌部来的人,以烤全羊为主,无论小吃还是马奶酒,都是大漠的特色,晚会就更加闹热——无论谁都可以参加,趁着时候还早,咱们出去跑马如何?” 第10章 弘吉剌部与蒙古诸多部落都有结亲,是以才能与女真人、百花宫结盟,当然那钱也不是只进不出的,其他部落或多或少也能得一点,我想——这纳兰月之所以被选中当鬼影门的门主,除了长得好,是女真人外,还因为她还同时精通蒙语与汉人的语言,见多识广又兼敏捷。弘吉剌部毕竟不是实力最强的蒙古部落,当然也不是最弱的,却是比较擅长结交联盟的,正需要纳兰月这样的人才,但这话却不能与纳兰月说,一来与我无关,二来做人不能看得太明白——太明白的反而容易伤自己。 “嗯,”话说到这份上岂能不应,权当是活动活动腿脚好了。 “哎,悠然姐等等我,真没想到——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马术比我都好,”纳兰月纵马赶了上来,红扑扑的脸上挂满汗珠。 我双手轻轻一拉缰绳,白马乖觉地放慢了速度,与纳兰月的枣红马并排而行,我以手为梳替它捋了捋脖子上稍稍打结的鬃毛,它微微抬头,鼻孔舒服地往外喷了几口气,发出呼呼的声音,一面替纳兰月找了一个下台的理由,“月儿才诞下麟儿不久,比我慢也是正常的,”游牧民族都是马背上的民族,马术比汉人高超是常理,至于我打小就被刻意训练,自然不比他们差,不过这个理由自然是不足以为外人道。 …… 篝火晚会在镇上一个空旷的坝子上举行,因为我是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所以他们请我用火把点燃了篝火,身为主人的蒙古人——以年轻人居多,便和宾客们一道手拉着手绕着篝火载歌载舞起来,不少站在周围看热闹的女真人与汉人后来都加入了进来,气氛一下子给推到了高潮。 纳兰月道:“悠然姐,我好久没这样尽兴了。” 我对着她笑,“月儿啊,我看你是被年轻男女借机诉衷情的方式迷住了。” 纳兰月:“蒙古人就是豪爽。” 我点点头,总不能说蒙古人还彪悍斗狠吧。 纳兰月偏过头来凑近我耳边,“悠然姐,要不你也找个蒙古汉子?” 想起晚宴时几个蒙古人看我那炙热的眼神,我果断拒绝,“月儿,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镜悠然不恨嫁但也不愁嫁,我可不是由着男人来挑的性子,就算要挑也得由我来挑。 纳兰月眼中两团小火苗迅速熄灭,“也对,你们汉人讲究门当户对,”见我笑了笑迅速转移了话题:“悠然姐,我该回去看孩子了。” 我:“月儿,路上小心,”虽然知道有护卫送她回去,还是忍不住叮咛一句。 纳兰月道:“我会的。” 从一开始的模仿到如今极为自如地抖肩、翻腕,我感觉自己就好像一个蒙古人似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放松。 忽然我看见围观的人群中,正在咬耳朵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天合居士,另一个是罗毅,罗毅一副患得患失的表情,想来天合居士正在为他打气。 果然过了一会,罗毅掰开一个蒙古汉子的手,加入进来,拉着我的手时手心还有汗,我完全是蒙古人的做派对他笑了一笑,冷静地在他眸子里找到自己娇媚的笑脸,看来我是真的已经完全放下了。 罗毅舌头似乎打了结,“我……我叫罗毅,不知您怎么称呼?” 我平静道:“悠然。” 罗毅深吸一口气道:“好名字,心平如镜,悠然如是,”听着是好话,其实不过是探口风。 我淡淡道:“好不好并不打紧,左右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见天色已晚,将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一扭身就走了,无意的一瞥中,天合居士的眼珠子像是黏在我身上似的,见我发现有些尴尬地快速移开,还以为多清高的一个人呢——我先前派出去的探子可是将他吹得神乎其神,如今我的直觉告诉我——此人或许别的方面尚可,只是人品不咋地。 我微不可觉地摇头,往住处走,也不兜圈子,罗毅与天合居士皆是有武功的,我暂时不想暴露自己的功夫。罗毅自以为很巧妙的跟着我,殊不知有人在跟着他,我住的地方自然不是蒙古包,也非客栈,而是镇上一处一进的房子,见一个老妪打开房门,罗毅才转身离开。 却说罗毅回去后,天合居士一脸关切的追问:“罗兄弟,那人究竟是不是你口中的小茹?” 罗毅神色复杂,“如今我也分不清了……” 天合居士奇道:“此话怎讲?” 罗毅无奈道:“形似神不似——小茹天真淳朴,温柔可人,她似乎更为娇俏些,性子也烈。” 天合居士道:“那你喜欢温柔可人的还是性子烈的?” 罗毅鬼使神差地道:“只要她是小茹,凭她怎么变我都喜欢。” 接下来的每日一早我都雷打不动地去镇上摆摊卖胡饼,以我的身世而言无需如此,不过每到一处我却喜欢以这种方式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当然事后会用绵羊油调制东西,抹在脸上、脖子上还有手上,以免肌肤变粗。 从和面到加入芝麻、胡桃仁、油、蜜糖、鸡蛋、羊肉碎末等原料,揉到一定火候后以刀切成块状,再揉成团,以特制的模具将其按扁成圆形,搁入蒸笼后再撒一点斯亚坦(类似汉人黑芝麻的一种黑草籽),动作是一气呵成的娴熟,每每到出笼的时候都抢购一空,味道当然不差,这还是我在坎山镇快活林酒肆时学到的手艺,不过是为了适应边关人饮食习惯将原来炒香的猪肉臊子换成了羊肉而已,罗毅总是躲在暗中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偶尔也会来买上一个两个。 一日晌午刚卖完胡饼回住处——我通常只卖半日,纳兰月就找上门来邀我一道去骑马,我自是不会拒绝,带着水囊和特意留的两个胡饼(原本打算留一个给老妪的,毕竟人家服侍我挺尽职的,又十分喜欢吃胡饼,纳兰月一来只得改日了)就出门了。 特意找了个草嫩的地方方便两匹马儿下口,我和纳兰月也各人开始嚼起了胡饼,口干时就拧开水囊喝上一口。我时不时地瞟一眼上次骑过的白马,说实话纳兰月带来的两匹马还算不错,不过还是不能跟我自己的坐骑比,我的那匹青儿可是地道的青骢马(蒙古马的一种),耐寒耐劳,有极强的生命力,哪怕再艰苦恶劣的条件下也可以生存,蒙古人可是把它作为军马来着,不过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才会牵它出来溜达。 纳兰月笑得有些不寻常,忽然起身朝着马儿走去,姿势优美地翻身上马,不过这回骑的竟然是白马,“悠然姐,来追我吧,”够狡猾,不就是以为我上回是仗着白马的足力赢她的嘛,嘿嘿。 我也不以为意,待她已在十丈开外,才慢吞吞的起身,朝枣红马靠近,马儿有些不安地用蹄子刨土,见我从正后方靠近倏地回头,还蛮有个性的嘛。我驻足,朝它绽放一个大大的笑脸,见其浑身肌肉不再紧绷,方才上前喂它吃了一块糖,又替它顺了顺鬃毛,这才上马。 枣红马很快追了上去,我在马上与纳兰月嬉笑、打闹,远远地看见罗毅与天合居士正打马往这边而来。 罗毅的马上功夫看来不错,刹那间已奔到我跟前,双手抱拳,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咱们又见面了,”言下之意似乎挺有缘的,哼,说的可真好听,这是实打实的跟踪好不好? 我有样学样,抱拳,态度却有些不冷不热,“咱们……很熟吗?” “……”可能我的回答令他十分意外,半晌抱歉道:“不算……很熟,只是篝火晚会上一起跳过舞而已。” 见他脸上的红晕都扩散到颈子上,忍不住扑哧一声,“赛马吗?”眼角余光扫向纳兰月那边,天合居士俊朗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微微上挑的狐狸眼好一段天生的风流之韵,纳兰月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在闪躲,又似乎带着眷念,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快速的闪过,令我竟来不及反应。 就在这时,罗毅毫不迟疑地道:“乐意之至,”说着趁我不备窜了出去。 这不是从前所认识的罗毅吧?狡猾,且不守规则,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不过反而令我觉得真实,以往的稳重、讲理只怕都是伪装的吧?他的马论个头与四川马差不多,偏矮,毛色不纯,应该是骆毛(兔褐毛)蒙古种马的崽儿,耐力和速度都不错,相形之下枣红马就要逊色一筹,马儿是一方面,不过还要看是谁骑在马上,我当即使出浑身解数,很快将罗毅甩在数丈之外,然后一人一马就那么停下来,嚣张地打量着四周。 罗毅好容易赶上来,额上还有豆大的汗珠,“你骑得这样野难道不怕摔下来吗?” 我叉着小蛮腰,斜着眼睛看他,“对草原上的人来这算什么?” 第11章 罗毅由衷地赞叹道:“我服了你了,悠然姑娘。” 我傲娇的一扬脖子,“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接受吧,”天光突然黯淡下来。 罗毅也注意到了,“天快黑了,咱们回去吧。” 我道:“好,”这时的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就是初遇纳兰月时曾听她哭诉为一个大宋男子所骗,那人“……有着绝世丰姿的青衣男子,倜傥不羁,风流天成,”结合先前她复杂的眼神,愈加肯定天合居士就是那负心人。 回程的路上忽地下起倾盆大雨,不得不寻了一个猎人搭建的小木屋避雨。 我熟练地升火,小心翼翼地烘烤身上的袍子。 罗毅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终于道:“我去外面守着……” 我摇摇头,“不用了,外面雨大,再说,”望了眼他狭长的眼睛,“草原人可没那么多讲究,烤一会儿就差不多了。” 说罢起身将门打开,望不到尽头的草原在这又细又密的雨丝中更显苍茫,对纳兰月的担心再次泛上心头。 这时一只小灰兔蓦地跑了进来,被我敏捷地抓住,取出腰间的匕首一刀结果了它,熟练地剖开兔唇,又小心分开此处的皮和肉,利落地褪到兔子的脖子处,再割掉两只耳朵,待兔皮褪到脖子下方半寸许,起身找了一根绳子套在脖子上然后吊起来,剥了一张完整的兔皮,心道这下可以做个漂亮的兔子围脖了。 接着自然是给兔子开膛破肚,用葫芦瓢舀水冲洗,又从取出随身带的香料涂抹,最后是烧烤,一旁的罗毅惊得下巴都几乎掉在地上。 罗毅眼睛瞪得真是辛苦,还没瞪圆,“你……你居然会杀兔子?”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啊……”心里好笑之余又故意补了一句,“你的意思说兔子不能吃?”其实心知他的意思是女子都该温良恭俭让,这些可都是男人们才能做的事,真是奇了怪了,凭他什么男人还不一样是女人肚子里头爬出来的物种。 罗毅:“女子不是该温柔地抱着兔子吗?” 我像看一个怪物一般注视着他,恶趣味地道:“你不觉得抱一只兔子在怀里很可笑吗?” “你长得极像我的未婚妻,”罗毅说得迟疑而且伤感,“但你并不是她,她柔顺,纤弱,也很善良,”眼中的光芒蓦地熄灭。 我反应平常地“哦”了一声,“幸亏我不是她,”说着撕了一块烤得流油的兔子腿给他。 解决掉兔子,雨也停了,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牵过屋檐下的马儿,匆忙踏上了归途。 鬼影门外,一个门人歉意地看着我,“我家门主身子不适,”我把缰绳交到他手上,“让她好生歇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毅回去后,天合居士一脸急切,“怎么样?” “她不是小茹,”罗毅颇为丧气,“她们根本就是两类人——小茹柔情似水,悠然姑娘豪爽奔放。” 我回去之后,老妪打着手势告诉我——有人找了旁边的乡邻打听我的来历,还问了老妪的情况,乡邻也只知道我们主仆是从斡难河的上游那边过来的,再就是老妪又聋又哑。 老妪和她病入膏肓的儿媳妇是我去斡难河时从狼群口中救下的,其儿孙死于战乱,儿媳妇不久也死了,她非要跟着服侍我,为了不碍事,甚至人前人后都装聋作哑,就是我面前也不例外。通过比划我确定此人除了天合居士不做他想。 客栈那边,天合居士还在鼓动唇舌,“罗兄弟,那悠然姑娘不是普通人啊——你还记得白天和她一起赛马的人吗?那个人居然是无影门门主纳兰月,见她对汉人服饰感兴趣,我就说明儿送几件衣服过去,到时你与我同去吧,”至于他与纳兰月的瓜葛及商定听墙角的事自然是略去不提。 “居士这是怀疑悠然的身份?”罗毅当然不笨。 “我只是不相信世间还会有这样相似的人,”天合居士一副我这可是为你着想的表情。 次日,他们将衣服送去了无影门。 我才卖了两笼胡饼,就被纳兰月的门人找上了,只得先回去换了一身浅紫色的长袍。 纳兰月道:“悠然姐,你可算是来了,”眼色有些闪烁不定。 我直觉有些不妙,遂道:“月儿,你这么急叫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纳兰月摇摇头,“悠然姐,我让人寻了几件宋人的服饰,你陪我一起试试吧?”只字不提昨儿天合居士的事。 我的心颤了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恐怕天合居士二人此刻就在门外,“月儿怎会想到穿宋服,你家奴户日不反对?”其实是暗示她好容易才有个温馨的家,不要再行差踏错,以免回头无岸。 纳兰月显然并没将我的话听进去,将其中一套衣服硬塞给我,“悠然姐,这一套看着似乎不错,你穿上试试。” 织金暗花的短衫儿,十八幅的浅黄色罗裙,一件广袖的月白色薄纱披帛,一条缠枝花果纹的银腰带,我忍不住抱怨出声:“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地穿起来如此麻烦?”先将披帛穿上,然后窸窸窣窣地穿那条十八幅的罗裙,短衫儿是最后上身的。 “错了错了,悠然姐,”纳兰月笑得直不起腰,伸出一只手指指点点,“短衫儿是穿里面的,披帛该穿在外面。” “就知道笑,”我佯装生气地一把拍开她的手,“你这么会穿怎地不自己穿啊,难不成专门拿我取乐子啊?” 看来纳兰月对天合居士还真是言听计从,不过我这人赌性大,就赌她并不晓得紫霞山的名字,而且没心思注意我当时的衣着——就算有印象,也可以是仆人替我换的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愿提起自己落魄时的窘相,如此自然不会引出我将海棠玉钗给她的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相大白我也可以一拍屁股走人好不好? 纳兰月迅速地转移话题,一面替我系上腰带,一面猛夸:“哎,悠然姐你穿这身可真好看,把靴子一并穿上吧。” 这是一双翘头的花鸟纹皮靴,是大宋小娘子们最喜欢的款,也是我化名吴小茹之时常穿的,好看是好看,只是不及胡靴顶用,且穿脱不便,我胡乱地穿上鞋子又勉强行了几步,急忙换上了自己原来的鹿皮靴,又换回来时穿的长袍。 纳兰月纳闷:“悠然姐,你不喜欢这身装扮?” 我皱眉道:“这什么鬼鞋子?我自认为脚不算大,勉强塞进去,又疼又难受,衣服也是拖沓,穿着也不方便。不信的话你试试?”纳兰月会穿汉服,因为她以前与天合居士厮混过,且我去之前应该也有试过,这点我心中有数。 纳兰月借坡下驴,“不用了,看悠然姐这么聪明的人都如此我哪里还敢有什么兴致啊?” 我低眉掩住唇角冷冷的笑意,心里忽地有了主意。 一门之隔的外面,罗毅道:“居士,这回该相信她不是小茹了吧?咱们回吧。” 我忽然无声地拉来房门,看到罗毅与天合居士愈来愈小的背影。 身后,是来不及阻止的纳兰月突然白了的脸。 …… 天合居士在一家小酒馆找到罗毅的时候,他正蓬头垢面地缩在角落,桌上是已经见底的酒壶,一面拍打着斑驳的条桌,一面大声嚷嚷“拿酒过来,”见天合居士在对坐下面,举起手里的空酒杯道:“喝。” 天合居士劈手夺过罗毅手上的酒杯,“罗兄弟你已经醉了了。” “我没醉,”罗毅摇头,“如果醉了的话怎么可能看不到小茹啊?” 天合居士不置可否道:“即便你看到了又能怎样,明天醒来会更加痛苦。如果逃避能解决得了问题的话,我甚至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罗毅眸光迷茫,“你说的这些其实我也知道,可我做不到啊,”痛苦的闭上眼睛,“我放不下,我真的放不下。” 天合居士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他的肩头,眸底是深深的挣扎,良久方道:“罗兄弟,悠然像极了小茹,或许……她就是小茹的转世。是上苍又给了你一次机会,让你有机会可以弥补心中的遗憾。” 罗毅充满希望的抬头,“你说的是真的?” 天合居士压下内心莫名躁动的情绪,“是不是真的,你自己试一试不就知道?”这人的两口话还说得真是顺溜,可见心思之敏捷,或许他也没想到——许多人的命运因他今日的一番话,得已改写。 …… 我到底不是逆来顺受的主儿,虽说这一年多游历的时间使我或多或少地有些改变,但骨子里头的嚣张与胆大妄为是改变不了的,不过是面上更圆润了一些。 接下来的十天半月我一回都没去鬼影门,哪怕纳兰月亲自登门也拒而不见。 这一日正准备收摊纳兰月来了,我收拾完家什径直往住处走——我不是没想过挪地方,只是贸然一挪徒添天合居士他们怀疑,毕竟还有些事未处理。 “悠然姐,”纳兰月的声音急急从后面赶来。 第12章 我收住了脚步,一句话令本来带着欣喜表情赶上来的人目瞪口呆,“别叫得那么亲热,我和你又不熟,”恶作剧地又添上一把柴,“姐什么姐,论年龄你还大我两岁呢,”亏我几次为她设想,如今得讨点孶息回来。 对上纳兰月的尴尬,我冷冷道:“这回又要算计我什么?” “没,没有,”纳兰月的声音给人一种心虚的感觉,接着陪着小心地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你可能是他朋友的未婚妻,只是让我帮忙确认一下。” 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就那么听他的话?”见她吃惊的模样就又刺了一下,“你要被骗几次才甘心?” “你你……你都知道了,”纳兰月满脸震惊。 “这次算我幸运,下回人家要我的命,你也巴巴的凑上去?”我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不会以为人家回头是因为还惦记着你吧?” 看着她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我并未心软,今后也不会再待她至诚,虽说每一族都有狡猾之人,然女真人的反复与阴沉更令我厌恶,决定下一回猛药,“你摸着自己的心好生想想,他每一次与你欢好或者套近乎,有没有佯装无意的问过金朝或者蒙古部落的事?” 看着纳兰月脸上不停转换的种种神色,我知道自己又一次蒙对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顿了顿又补了句:“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别再来找我。” 罗毅倒是又来附近转悠,有时也买胡饼,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 终于有一天,罗毅来买胡饼时带来我一束花,我多给了他一个胡饼,听他有一丝紧张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我见这花开得热烈,就顺带摘了一些给你。”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来不及出口,见我忙得打转,只得泱泱地走了,我顺手把花扔到地上,一个小女孩欢天喜地捡起来就跑,我不由得轻笑一声,一面运足目力朝远处望去。 天合居士骑着高头大马横在罗毅面前,不知说了什么,罗毅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不等他做出反应,天合居士长臂一伸已经将他捞到了马上,随即绝尘而去。 我自然不知他们唱的哪一出,但……能让他们大惊失色的必定是局势。我心中一动,寻了几张油纸将未卖完的胡饼一包,塞在一方蓝底印花的包袱皮里,然后灭火,提早打烊,转身往住处方向而去。 天色忽地暗了下来,呼啸的风夹着洋洋洒洒的雪花而来,边关的春天就是如此,时不时来上一两场雪。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又紧了紧身上的夹袍,正寻思这局势时肩上蓦地一沉。 回头一看,替我披上皮衣的男子竟然是——铁木真,斡难河一别他变得更加成熟,也更有男儿气概了。 我脱下身上的貂皮大衣还给他,道:“你穿上吧,不然会着凉的。” 铁木真霸气十足地将皮衣披在我的肩头,又小心翼翼地替我系上绳带,“还是你披上吧,我毕竟皮糙肉厚。” 我不禁失笑,“想不到你也有打趣自己的一天,”铁木真生性豪爽,天生就不具备幽默、风趣的特质。 铁木真沉沉的看着我,“悠然,我回来了。” 我道:“你不该来的,毕竟你身份特殊,留在这只会引起祸端。” 铁木真的眸底竟然带着一抹惊喜,“你这是在关心我吗?倒不枉我这次冒险回来,”我并不质疑铁木真的胆识,单从他18岁那年(1180年)率众打败宿敌蔑儿乞人,抢回他妻子的事,就可以看出此人非但有勇而且有谋,指不定那一日可以一统蒙古诸部落。 我偏着头看他,“我只是担心——你会带给我无穷无尽的麻烦。” 铁木真飞快地看了眼四周,又冲远处打了个手势,想是他的人在附近雌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谈上一谈?” 我提着包裹随着他去了不甚引人注目的小酒馆,从店小二对他的熟络可以看出——他不是第一次来此,他娴熟地指指菜单上好几处,店小二笑着退下了。 铁木真从怀里取出一个极小巧的盒子,动作极轻极柔,仿佛对意中人一样。他将盒子递到我手上,眸中带着柔情,“悠然,这是我亲手为你所选。” 盒子里面是一条南珠项链,每一粒珠子都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光泽莹润,且不说串珠子的是比一根头发还要细上几分的金丝银线,单是其中任何一颗珠子就价值不菲,凡人要凑成这么一串珠子得花多大的心力啊,遑论一年四季在外征战的铁木真。 一颗心似乎急切地要跳出腔子,我极力隐忍排山倒海般的感动,平静地合上盖子,将盒子盖上递给他,说道:“大汗,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贸然的收下,”非是不动心,而是因为懂得太多,明白背负父亲乃至祖父血海深仇,以及部落使命的他没有退路,而我骨子里流淌的血液也绝不容许我与他人共事一夫,虽然如此抉择会令我疼得无法自已,令我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辗转反侧,甚至彻夜难眠,但我不会反悔,毕竟我也有身为武氏后人与生俱来的骄傲。 铁木真长大而略有些粗糙的手抚在盒子上,目中有来不及掩饰的痛,我从未怀疑过他用情不深,虽然他身边不止一个妻子,妻族是他将来可以统一整个蒙古不可或缺的助力。 “悠然,你以前可是叫我阿真的,”他的声音说不出的落寞,“不管我身边有多少女人,但……”我心中其实还是永远都只有你一个。 我冷静地截住他的话头,“大汗都说……是以前。” 铁木真终是问出了一直盘旋在心里的疑问:“悠然,你为何对我如此抗拒,大宋男子不也三妻四妾,”挠挠后颈窝,“不是我贪女色,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报仇心切,不得不借势为之?”我道出了他的苦衷。 “嘿嘿嘿,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女子。” “大汗这是让小女子也夸一夸你么?” 他有些发窘,幸而这时小二端了托盘过来。 因为满怀心事所以都只是胡乱了用了些。 我望着他道:“大汗,你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雄鹰,注定要翱翔于九天之上;而我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只盼着活得随性洒脱。” 铁木真忽然道:“如果有的选我宁可不做这个大汗,若不能同你在一起——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有何意义?” 我定定地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来了句,“只可惜……你没得选,”这话犹如一记重锤,直接敲入了铁木真的心口。 铁木真沉凝的望着我,说道:“我可是认真的。” 他幽深的眸子里只有我的身影,让我几乎生出一种错觉,他的世界里只我一个人。他的眼神此刻炽热而急切,我就像一个坠落在他深情里,而且就要沉溺的一个傻子。铁木真对我用情的深浅,我岂会心中无数?可我知道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他是可以统一蒙古,甚至天下,成就千秋大业的英雄。我不可能因为一己之私,让他放弃这些。 我强压下内心的悸动,笑道:“认真?你若走了,你的妻子怎么办?你的部落怎么办?你一家子的仇还报不报?你难道要放弃自己的梦想吗?你想清楚了吗?你真的甘心放下一切,做个与我朝夕相对,不问世事的凡人?” 铁木真没有回答,我知道他在纠结,他在犹豫。我静静地看着他,听着自己近乎冷冽的声音,“你做不到,因为你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回去吧,却做你该做之事,既然是一只雄鹰,就该在蓝天翱翔,可不要因儿女情长生生折断了自己的翅膀。” 铁木真默然半晌,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悠然,我……” “大业固然要紧,然还是要尽可能地少造杀孽,”我努力挤出一抹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若是妄开杀戒,不但有损福报,只怕还会殃及气运甚至一国的国运。” 铁木真一愣,随即眸中光亮大盛,对上我深不可测的眼波又有所收敛,尔后郑重的点头应下。 “这是我做的胡饼,”我将手边的包袱连同折叠好的裘皮大衣推给他,“走吧。” 铁木真起身,走了几步倏地回头,“悠然,我铁木真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说完就离开了。 一行泪毫无预兆地留下,不待我拭泪,门外传来了打斗声。 铁木真?我不顾店小二好意劝阻,一掀厚重的棉帘子奔了出去。 铁木真左膀上流下的血已经染红了还挂在胳膊肘上的蓝底印花包袱,倒在地上的三个都是他的人,还有两人正拼死举刀格挡挡对方的剑,而对方赫然只有一人。 那人看模样应该是汉人,着的也并非蒙古袍,而是宋人惯穿的黑色交领棉袍,手中一口剑翩若游龙,只听“噹”的一声两把蒙古弯刀已应声折断,掉在地上犹滴溜溜的打转。 第13章 不等剑尖掉头,一块石头恰好不好的击飞了他手中之剑,趁他未反应过来,我足尖一点,一个旋身而起,抢先一步拔出犹在地上震颤不已的剑,抵住那人的后背。 那人本待回头,如此脖子还没转到肩头处就不得不缩回去了,可能是觉得憋屈,鼻子里冷哼一声,“暗箭伤人算什么大丈夫?” 我收了剑,转到他面前,娇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大丈夫。” 那人见我是女儿身,惊得嘴巴半天都合不拢,仍有些不服气道:“难道在下说错了么,你敢说你没有偷袭在下?” 还真是迂腐如同书呆子,我心里快速划过一个念头,于是收起脸上的轻视之色,“我可没有暗箭伤人,因为我手里根本就没有箭,而且我以石头击落你的剑,既没有藏头露尾,也没有鬼鬼祟祟,”一路尾随铁木真的又不是我。 “你你……你,”那人脸都气青了,几个护卫先是替铁木真的左膀上了药,又彼此为对方包扎,见此情形不由相视一笑。 “我什么我,难道我说的不对么?”我对着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袭来着?”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最后道:“好男不跟女斗,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诚不我欺。” 我不禁冷笑道:“就算你言之有理,可你与你膜拜的圣人难道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么?”无影谷家训的头一条就是不得歧视女子,且还有小楷写的旁注——盖因这天下比男子更具才情的女子不在少数,颇有点大周皇帝(武则天)的范,审视着对方神色又加了一味猛药,“还不都是从你们瞧不上的女子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那人指着我的手指微微一颤,“你……大逆不道,”瞧见我身上的蒙古袍眼睛微微一眯,“好好的汉人不做,跟着蒙古……”狗字尚未吐出,此人似已想到了什么,当即乖觉地闭上了嘴,让观察到他口型的我暗自好笑。 旁人不解,可我心里已经有数,不过是想替铁木真收服此人罢了,是以才如此迂回,“汉人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没有听过么?”又刺了一句,实则是为刺探,“总强过某些人穿的虽是宋服,却为蒙古人做事。” “你跟踪我?”这句话等同于不打自招,铁木真做梦都想不到害他的人,竟然借了宋人之手,而且这人还不是南宋所派。 “非也,小女子……”在陌生人面前我自是不会泄露自己姓氏,哪怕仅仅是化名,“不过是推断而出。” “就算如此在下也不过顺应天命而已,”看来此人在南宋没有机会施展一身抱负这才辗转到了蒙古。可是以蒙古当今的情形只怕他所依附之人终究无法让他一展所长,且对他并非全然放心,否则为何刺杀铁木真这样的大事竟然放手用一个宋人,连一个亲信都没放,不单是为了稳妥,而是想试探此人武功的深浅,若是解决了铁木真只怕也不会留着他这样一个把柄,若是两败俱伤就一并解决了,可笑此人尚不自知。 “先生,您虽有匡扶之才,”仓促间我已有了主意,“然却跟错了人。” “别以为在下会信你挑拨之言。” “是不是挑拨之言先生心中多少也应该有点数吧?”见他怔住遂道:“札木合为何派你截杀铁木真,他的人却按兵不动,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的深意?再者究竟把您当谋士看呢还是当一个杀手用?” 那人神色愈加惊疑,嘴皮动了动,然终究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迎向他犹疑的眸光道:“若是您此刻悄悄返回落脚之处说不定能解心中之惑,”说着将剑还给了他。 那人将剑插回剑鞘里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木真疑惑地看向我,“悠然,你怎知此人是札木合所派?”要知道铁木真与与札木合已经结为安达(结拜兄弟)。 我解释道:“若是与大汗有世仇的又岂会这般藏头露尾,只派了外族的人来——如此费心只怕是与大汗有交情之人……” 铁木真一个护卫忍不住道:“那姑娘又如何确定此人就是札木合? 我笑道:“能与大汗结为安达的人怕是不多吧?其中最有雄心且最有实力的除了札木合还有谁?” 在护卫尚未开口之前就已然明了的铁木真自然是一个智勇双全的人,他手下得用之人自然也没有酒囊饭袋,那人会跟着札木合倒也不是一点眼力劲儿也没有,只是如何取舍的确不是一般人所能把握住的,经刺杀一事如果幡然醒悟跟着铁木真倒也不是全无机会,铁木真这人除了胆识过人外,算得上胸襟宽广,更兼能知人善任。 那人的脚力着实不慢,而且两边肩膀上各扛了一个人,当然人还没死只是被他打晕而已,原本听到札木合真实意图与我分析竟然大同小异的他本想杀人泄愤,不过还是聪明地忍住了,递投名状总要有点诚意不是?经铁木真的人确认,这两人正是札木合的手下。 “若大汗愿容纳在下,”似觉着此时仍称在下不妥,又补了句,“那郭侃以后便唯大汗之命是从,”说着行了一个蒙古族的礼。 “哈哈哈哈,”铁木真笑着拍了拍郭侃的肩膀,“能得郭兄弟襄助实乃铁木真之幸。” 我道:“大汗可知——唐朝名将郭子仪就是郭先生的先人,”实则是告诉铁木真郭侃可不止有武功,当然还有一点我不便说,毕竟这是郭侃的私事——据说他幼时就被人收养,其实是在蒙古长大的。 铁木真即使智勇双全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毕竟居上位之人十之八九也只是掌控全局的大智慧,就算智计无双也不会时时事事都亲力亲为。 趁着几人无法分神的当儿我偷偷溜了,如此也算报答了铁木真一番深情,对自己也有了一个好的交待。 铁木真没有再来寻我,我反倒松了口气。 苏祥和与杨明生那边进展都非常顺利,尤其是泉州的快活林酒肆每一日的收入完全不比坎山镇时差,特别是年初以来竟然隐隐有盖过的趋势,有了之前的苏祥和做比较杨明生自然是铆足了劲儿的证明自己当然也可能与我给他们二人的分成加了一成有关。 苏祥和的能力自然更高一筹,倒腾银子的十来笔买卖终结后有了非常可观的进账,按我的吩咐自然在稳妥之地藏了相当数量的硬通货,如此也不怕将来时局动荡带来的影响,又让苏祥和用三分之一的银子做倒腾货品的声音,苏祥和的能力就愈发的彰显出来,把低价收购的茶叶、丝绸与瓷器高价卖给洋人,又以大大低于大宋境内的价格进了上好的珊瑚、象牙、玳瑁等珠宝,檀香、沉水香等香料,并漆器、硫磺甚至番布等物回来,偏生他眼光独到,赚了十倍的利润不止。 原本他还打算在广州开几家铺子,不过被我否了,倒是让他盘下两进和三进的院子各五处,每月有妥妥的租子进项,待时机成熟再高价卖出,当然留了一处三进的院子作为他与伙计栖身并趸货、出货之用。 我其实并不担心苏祥和制不住招募的伙计,毕竟恩威并施的手段他还是不缺的,而他也的确不负我所托,那些伙计都签了十年的长约,毁约的话要赔五十两银子不说,凡从苏祥和这里拿货的铺子都不会雇佣,反之亦然。 我之所以不让苏祥和设店铺,一来银子是赚不完的,多留点想头给别人,所谓与人方便自己才方便即是如此,二来与其浪费过多的精力,不如将心力花在最值当之处,收获反而更多,而苏祥和可以有时间多培养一些收集讯息的护卫,最好能形成一张行之有效的情报网,不管以后是扩展势力还是战略转移都建立在情报准确的基础上。 就是如今的百花镇也有苏祥和派出的护卫,与我已经联系上了,一旦我离开这里就会交给他独立运作。 罗毅仍旧来我这里买胡饼,我并不乐意再见到他,不过是看在银子的份上,他又一次提出跑马的邀请,我自然是再次委婉的予以了拒绝。 “吴小茹,”正在给食客找补的我忽然听到一道低沉而磁性的声音。这声音明显不是罗毅的,就只有一个可能。一年前就已经做好心里建设的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上的动作稳定而且流畅,丝毫不受半点影响,心道天合居士就要露面了。 果然,天合居士没事人一样站到了面前,买胡饼当然只不过是个幌子,我自是不会揭穿,这世上应该没人同银钱有仇吧? 我神色自若地招呼下一位食客,任凭一旁的他毫无顾忌的打量。凡是练过无影术的比旁人感觉更为灵敏,尤其练到第十式“否极泰来”者更盛,所以尽管一眼都没投向他,却可以感觉到他专注而又炙热的眼神,心中不由得生了几分鄙夷,他来寻我自然会打着为了罗毅的旗号,可心里却藏着别样的心思,哼。 终于到了收摊的时候,我三下五除二的搞定,转身要走的时候,天合居士出声了。 “你是在下见过的长得最美也最能干的姑娘,”难怪即使是纳兰月那样的异族人也会心甘情愿地认栽,除了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拍马屁拍到不露痕迹的地步,还真有两下子。 我脚步未停,淡淡道:“那只能说你见的太少了。” 他加快脚步走到我旁边,“在下可是认真的。” “你认不认真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有些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我认识你吗?” “我是罗毅的朋友,人称天合居士。” “哦,”我尾音稍稍拔高,“听闻居士要么是在家修道之人,要么是文人雅士,不知你是那一种人呢?”无论是哪一种人,似乎都不应该涉足旁人感情之事才对。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其实是埋下了一个陷阱,无论那一种答案,都不该介入他人的感情纠葛。 偏偏天合居士跳出了两难的圈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唇角扬起,“在下只是一个俗人。” 对他言辞里隐含的挑衅之意不予理会,“俗人也好雅士也罢,来寻我不会单单只为了搭讪?” 见我如此自如的转移话题,天合居士眼底的趣味更浓,索性单刀直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我神色不变,“既知道是不情之请,就不该说。” 天合居士道:“姑娘乃性情中人,请恕在下唐突。” 我仍不松口:“既然知道唐突,就不必再往下说。” 天合居士沉吟道:“不如在下给姑娘讲个故事?” 我道:“想说便说。” 天合居士的口齿不是一般的利落,三言两语就将罗毅与我(吴小茹)间的瓜葛说得清清楚楚,末了又道:“罗毅偏是个专情的,因为放不下小茹姑娘整日借酒消愁,”顿了顿看着我一双杏眼道:”姑娘长得与小茹多有相似,还请姑娘代为开解一二。” “借酒消愁也算是一种办法,”不为所动的我望着欲言又止的天合居士,“没法子,我天生就是一个心冷的人,尤其厌烦提不起又放不下的男人。” 天合居士解释道:“罗毅是在下最好的兄弟。” 笑话,那是你兄弟又不是我兄弟,当初罗毅可是将兄弟情看得比我重,想起他不顾当年我的苦苦哀求一副毅然决然,坚决要求分手的样子,道:“既然是你的好兄弟,你就应当担负起这份责任,”让我陪你们玩这样的游戏,也要看我愿不愿意。 第14章 天合居士疑惑的看向我,仿佛给了我多大的面子似的,“姑娘为什么不愿帮在下?” 这人还真够自以为是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顺遂惯了,尤其在女人面前。我好笑道:“你倒说说看,我为何要如你所愿?” 天合居士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在下甚少求人,如今求到姑娘这里还请行个方便,你若是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终于晓得求人应该有求人的姿态,只不过诚意还远远不够,就是集市上买东西,也是卖家先报个价,买家再还价,我笑道:“我似乎没什么要求居士的,”而且我要的东西你还给不起,也没那个能力。 天合居士想了想从袖里取出一张百两的银票,“这是在下的一点诚意,”看着我,“事成之后再给你一张。” 我唇角弯成一抹嘲讽的弧度,“你就算给我十张也没用。” 天合居士不确定地道:“你在生气?”难道银子在百花镇竟然不好使? “我虽然要靠一双手来糊口,”此时的我不再掩饰心中的不耐,一字一句道:“但还不至于为了银子去充当别人的影子,”说完扔下一脸震惊的天合居士转身就走。 我走得甚快,不一会儿就回了住处,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老妪送到手中的茶,天合居士的传音已入耳,字字清晰如同在我身侧,“姑娘的脾性,还真是对我胃口,哈哈哈哈,”他到底顾忌着我是个凡人,为了不震伤我耳膜,仅用了三层的功力。 天合居士这人行事处处透出与众不同,我姑且把这看做对我的捉弄或报复吧,是否还有其他含义并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有些事本就更适合装糊涂,尤其在对方没有明确表示的前提下。 我呼出一口气,看来天合居士的武功与苏(祥和)杨(明生)二人竟不相上下,偏他懂得阴阳八卦,倒是不可小觑之人,且为人过于阴沉,不是个好相与的。 因其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估计身份着实不低。 又过了几日护卫送来了鬼影门的消息。纳兰月倒真不是个简单的,自上回我明确拒绝与之往来后,便暂时以回娘家为由头避开了天合居士。 偏天合居士此时又急于了解蒙古各部落间的实力并争斗情况,以便确定大宋下一步与谁联盟,因为金朝与大宋维持的和平不过是一种表象,金朝吞并大宋的心一直不死,而如果与蒙古势力最大的一方结盟的话,就算不能灭了金朝,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遏制金朝势力的膨胀,好歹也可以收服部分疆土。 其实以我看来,这实在是一种失策,女真人固残暴不仁,然身板更为彪悍的蒙古人也不遑多让,怕比女真人更为血腥,这也是我为何劝铁木真不要妄开杀戒的真正理由。若我是大宋皇帝,即便要寻蒙古合作也不会灭了金朝,反是三国鼎立的局面更好。我既无意于天下自然不会操这份闲心,无论铁木真有没有一统江山的运道我都不会助其一臂之力,只要武鹏举与无影谷皆好好的,我的人也好好的,其他事与我何干?就是先祖也只令我们在确保族人安好的前提下顺势而为,并未以夺回江山为第一要务。 因为寻不到纳兰月,罗毅与他又没找到新的突破口,只得故技重施上演了一出美男计,只不过这回寻的其实是鬼影门一个专事扫地的仆妇,长得寻常不说,哪里能接触到鬼影门的核心?当然一些大的消息还是有的,什么天生神力的铁木真重组乞颜后势力日益壮大,如今已有一万多名部众,并40多位追随他的精英;札木合与铁木真面和心不和啊,还是让天合居士觉着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 可不等他抽身出来,就被鬼影门的人堵在了酒肆,若是一般人被捉了现形,怕不会如此心平气和,更加不会嘴角含笑,旁若无人地穿上衣服。 纳兰月气不打一处来,也就口不择言,“你还真是没有底线,连仆妇都能下口。” 看着纳兰月身边的奴户日,天合居士眼睛闪了闪,“在下这是……让夫人失望了。” 这句话着实暧昧,堵得纳兰月哑口无言,倒是其奴户日开了口:“阁下既然是我家布斯贵(蒙古语:妻子)的故人,而这仆妇又新寡不过月余,我便做主将这仆妇送给你,”因是有备而来,所以立刻取出了那仆妇的卖身契,“从此以后你二人与我鬼影门各不相干。” 天合居士原本想以他和纳兰月间的事作为筹码,令其奴户日成为自己的信息渠道,不想纳兰月竟是个狠的,先就求得了谅解,而其奴户日更狠,把寡妇也送给了他,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见他愣住,纳兰月夫妻二人带着一干门徒又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偏偏出去打探的罗毅回来得不早不晚,刚好听了一耳朵。 天合居士真是心塞得不行,但却是个狠的,转身就把仆妇给卖了,卖之前还灌了绝子汤。 天合居士可能做梦都想不到,买下这仆妇的正是我的护卫,而我又恰好懂得一些岐黄之术。 灰头土脸的天合居士带着罗毅去了斡难河一带,想是寻铁木真去了。 收到这个消息后,我当即退了租住的院子,把摊子也转给了别人,带着老妪去了我买的房子,还是刚到百花镇时所买,这房子只有一进大小,因担心再遇到相熟之人才搬到这里来。本打算让护卫也搬过来的,如今他买下了仆妇,倒是没了这个必要。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办几件想办的事,顺带也捋一捋自己的思绪。 眼下的局势是愈来愈乱了,不论金朝还是宋朝,以及蒙古都是暗潮涌动。金朝政局虽说相对稳定,可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过一统天下,尤其是灭宋的野心。 而宋朝——无论已经不存在的北宋还是今日的南宋,在三方中皆是最弱的存在,何以?一是因为当初宋□□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所造成的后患,将帅方面的人才少之又少,南宋好容易有个岳飞却又给自己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二是调兵遣将的制度不合理,兵部手握调拨兵马的权柄——这在和平时期可行,可一旦战事发生就来不及了,所谓兵贵神速就成了一句笑话;三是相对更擅长步兵的宋朝,无论面对昔日的大辽,如今的金朝,还是将来的蒙古的铁骑都是极为弱势的存在;四是已经无天堑可守,燕云十六州与潼关——黄河一带两道防线的丧失,令宋朝完全失去了先机。 而蒙古人的野心随着势力范围的扩展而日益增大,若是与我有些情面的铁木真统一了蒙古还稍好一些,毕竟他还不是札木合一般的存在——为了一己私利可以枉顾天下,这也是我之前助他一臂之力的原因,不过以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我并不打算再帮他,而有了天合居士为代表的宋朝主动靠拢,也未必再需要我,只希望他心中尚能记得国运二字,如此这天下的百姓也可以少遭些罪。 我与铁木真的相识其实源于一年前斡难河的一只鹰。 那日天气晴好,骑着马儿的我偶一抬头,只见一只老鹰以闪电般的速度划过天际,便取下背上的长弓,射了一箭。 老鹰径直跌落云端,我轻轻一夹马肚,飞一般朝它坠落的方向而去。 近了更近了,我这才发现鹰的身上赫然插着两只箭,而耳聪目明的我竟未察觉到一丝一毫,只有一种解释就是那人的箭乃是与我同时射出。正待拾起鹰,一道劲风已向我袭来,赫然是一只长箭,我以两指夹住了箭,侧首朝箭来的方向望去。 “哟,姑娘好俊的身手,”那人约莫二十多岁,已在百步开外,短促的声音散发着强烈的自信,但见他眉毛又粗又黑,细长的眼睛透出精光,身材高大而壮硕,我一言不发,反手就是一鞭。 他堪堪躲开,饶是如此袖口还是多了一道裂痕,不由怒从心起,“你这姑娘真是好生泼辣,甚至连缘由都不曾问一句,就贸贸然向我挥鞭。” 我唇角一勾,“还不是跟阁下学的。” 那个男子突然大笑一声,浑身怒气登时一敛,也许是从未遇到我这样敢于明目张胆同他叫板的人吧,不由得打量起我来,语气也随之缓和,“姑娘,这事的确是我唐突了,不过这只鹰却是我射中的,”其实也是暗指我不妥在先,哪有抢别人猎物的? “凭什么说是你射中的?我当即冷嗤一声:“我的箭可还在上面呢。” 那男子脸上是将信将疑的表情,待看到确有其事,不禁轻叹一声,“姑娘箭术不输男儿。” 我傲娇的一挑眉,“知道就好。” 男子道:“我乃铁木真,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亦干脆:“镜悠然。” 第15章 “悠然妹子果然爽快,”铁木真压下眼底的那一丝灼热,“既然这只鹰上插着两只箭,不如我们以赛马来确定鹰的归宿,”铁木真果然如传言一般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人。 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并非游牧民族的缘故,铁木真以为我必输无疑,已被激发了斗志的我慨然应允,“比就比。” 一时间两匹蒙古马都扬开了四蹄,待天光黯淡仍未分出胜负,我率先开口:“既然分不出胜负,索性就一人一半,”马儿已尽了全力,虽同为蒙古马,然却比不得铁木真坐下的神驹。 “好,”铁木真无奈应了,虽然奈何不了一个女人让他多少有些不爽,但到底不是一个不守信的,也不取出佩带的弯刀,两手一撕,竟硬生生的将鹰一分为二,然后扬起了手。 以为他会往空中一抛,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接手的准备,谁知他只是递给了我,我笑着接过,正待与之告别,忽然山谷出口处方向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狼嚎,登时意识到这是遇到了狼,还不止两三只,而且俨然是发现了我二人,而这是我们返程必经之路,以前曾经来过几次,却未发现有狼,是以这狼来得很有几分蹊跷。 铁木真见我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怕吗?” 我反问道:“怕有用吗?” 铁木真摇头。 我道:“既然没用,我为何要怕?” “悠然姑娘,”铁木真神色沉凝,“为今之计,唯有你我二人结伴而行方才稳妥。” 我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铁木真道:“我的马是千里挑一的神驹,骑我的马走。” “好,”我翻身下马,轻抚马儿的鬃毛,看它往相反方向逃走,这才借助铁木真的臂力跃到马上,坐在他身前,手指向山谷的出口,“那是无名谷的出口,咱们眼下正处于山谷的中间地带,这一带的地形我还算熟悉,不如由我来带路?” 铁木真不由分说一勒缰绳,“好。” “慢着,”我记忆中这附近应该有一棵树,果然就在左手一侧,忙道:“铁木真,快用你的弯刀砍截树枝下来做火把,”一面自袖袋里取出火石。 铁木真当真立于马上砍了块适合做火把的树枝下来递给我。 眼看就要抵达山谷的出口,天将黑而未黑,谷中静寂无声,鬼火一般的绿光在出口那边荡漾,看着有些瘆人的幽光我道:“前方有狼群,而且为数不少,”一面点燃了火把。 铁木真皱眉,“大概有多少?” 我道:“大概有二、三十只,你的马未必能突围。” 铁木真道:“马的速度你不必担心,可若是狼咬伤了马腿,那就难说了。” 想到以前在无影谷曾读过汉代恒宽所著的《盐铁论》,里面似乎提过一嘴革制的马鞋,仿佛叫“革鞮”,若是用带有铁钩、铁环等的铁板在蹄底处固定,是否能护住马蹄,甚至避开狼的攻击,我竟然道:“若今日能侥幸离开,你可以试着给马装上马蹄铁,”当时的我何曾想到一句无心之言,竟让铁木真真的组建了一支叱咤风云,横扫千军的“铁骑”。 铁木真若有所思,“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试试。可……眼下该怎么办?” 我忖道:“试着以鹰为饵,来引开狼群。” 铁木真道:“若是引不开,或者只引开了一部分,又当如何?”言中有疑问也有试探。 我不假思索道:“如此,唯有放手一搏。你的弯刀锋利异常,我的九节鞭也不是吃素的。我们冲过去,丢下猎物,若是还有狼,你一手控马,一手挥刀;我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用九节鞭攻击。” 铁木真的声音透出真诚,“我们交换位置,我岂能让一个女子行如此危险之事,你来断后即可,”相对而言,前方的人比后面的更容易受到恶狼的围攻。 我摇头道:“你的弯刀虽锋利,然可攻击的范围相对较小,而我的九节鞭攻击范围要广得多。” 铁木真坚持道:“你把鞭子给我。” “时间来不及了,别婆婆妈妈的,”我道:“再说你会用吗?我的九节鞭和骑马用的皮鞭可是大不一样,别说这些了,赶快坐稳。” 铁木真也不忸怩,“好。” 我迅速用九节鞭将分好的鹰,扔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狼向我扔鹰的位置奔去,可是出口处还有七只狼,居于正中的狼看起来更为强壮,且尾巴翘得最高,身边还有三只母狼,毫无疑问这是狼王。 阿真骑着马冲了过去,我适时开口:“我扬鞭之时,你一定要先攻击中间那只狼王,须得一刀毙命。” 铁木真道:“好。”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出一鞭,横扫绕在狼王身边的狼,将其弹到百步之外,狼王疯狂跃起的一瞬铁木真将全身之力灌注到弯刀之上,对准狼王的咽喉猛地一刺,狼王带着不甘的嚎叫倒地,余下的狼又朝这边扑来,我的九节鞭使得密不透风,马儿的周遭被围得严严实实,铁木真一夹马肚,马儿箭一般射了出去。 按着记忆的指引,我们很快到了一个小镇。 铁木真忽然有些兴奋地向着我道:“悠然,前面有个摊子,去吃点东西吧,”经历了无名谷的同生共死,他连称呼也变了。其实悠然是娘当初为我起的小字,原本是希望我可以把日子过得从容甚至有滋有味,镜这个姓则是我胡诌的,当然也有让自己心如止水,斩断旧情之意。 我道了一声好,也是时候补充消失大半的体力。 马儿被拴在摊子对面的一棵大树上,啃着附近或深或浅的青草。 我和铁木真寻了个位置坐下,铁木真望着摊主:“可有什么好吃的?” 摊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看着还算憨厚,当即应道:“有撒子,奶酪饼,还有才出炉的烤羊腿,马奶酒。” 铁木真道:“撒子与奶酪饼各十个,一只烤羊腿——将肉片在碗里呈上来,再来两袋马奶酒。” 摊主看了我一眼,晓得铁木真怕我用不惯刀,倒也应道:“好嘞,”不一会儿工夫就将我们所点的东西全部端了上来。 “这酒舒筋活血,驱寒暖胃,”铁木真说着先递了一袋马奶酒给我,又道:“权当是压压惊。” 我没有说话,将皮囊打开,见酒白如奶色遂喝了一口,但觉酸中带甜,甜中带辣,忍不住又灌了几口,撒着香菜的羊肉甚是可口,比起奶酪饼,我更喜欢撒子——颇有几分像汉人的油条,不过更细短一点,口感似乎更好,待结完账我们便离开了。 因为我没了马儿,所以铁木真特地陪我去了一趟马市,此时接近收市,报价相对更低,最后以四十五两银子的价格买了一匹青骢马,也就是如今的青儿。 目送铁木真转身离开,我也准备在镇上寻一家客店。忽然听得铁木真离开的方向传来了厮杀声。 我骑着青儿掉头,才行百步就见数十骑将一人团团围住,正想策马上去看看中间那人究竟是不是铁木真,就听边上一个壮汉狂笑:“哈哈哈,铁木真你逃得了狼群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落到我等手中,是自行了断还是被射成马蜂……” 窝字尚未落下,只听得一声弦响壮汉已落下马来。 “嗖嗖嗖”的弓弦再次响起,倒下的人愈来愈多,但还有十几人,想必铁木真的箭快要用完。 果然不出所料,狼群是那些人诱来对付铁木真的,我登时大怒,抡起了九节鞭,打得数人摔下马来。 浑身是血的铁木真趁着那些人分神的机会,用弯刀刺进了一人胸膛,而这时恰好有人以长刀刺向他的坐骑。 马儿将倒未倒之际,我伸手将铁木真捞上来,然后一夹马肚,青儿便载着我与铁木真扬长而去。 直到漆黑的天空布满了星光我才让青儿停下来,算算脚程已经在千里之外了,仍不敢寻客栈或蒙古包落脚,于是就近寻了一处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山洞安置了铁木真,替他包扎了身上数处伤口,又用他的弯刀砍了树干枝条若干,做了一道密密实实的枝叶门堵住了洞口,以免有野兽寻来。又在靠近洞口三分之一的地方升了一堆火,驱一驱寒气,好在这洞够高够深且够大,容纳两人一马绰绰有余。 青儿呆在最里面的位置,我与铁木真则各自捡了个位置烤了一会火,盘腿坐在地上。 这时我才觉着自己算漏了一样,该割些深草垫着才是,正懊恼,对面的铁木真开口了,“悠然……” 我不经意地对上他漆黑而幽深的眼眸,心肝忽地颤了一颤,不知怎地脱口而出,“阿真……” “我铁木真何其有幸能遇上你这样的奇女子,”他的瞳孔在跳动的火苗中更显得有神,也更亮,“说来不怕你见笑——我虽有妻室,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动情……” 第16章 这世间有几个男子真正对妻室好的,更别说爱慕了?不过为了多些倚仗做些面子功夫罢了,是以不少人择妻更看重其家世及治家的能力,反而选小妾可随心所欲,所以观一个男人品行只看他喜欢的小妾属于哪种类型即可。遑论从小背负世仇的铁木真,更急于借妻族报仇雪恨,原也无可厚非,谁不想捞一根救命稻草? 只不过我可不想当一根救命稻草,若非如此在无名谷的时候就会使出无影术第十式“否极泰来”,我当初从狼群中救出老妪和她儿媳妇时就是使得就是“否极泰来”,只因为情形不同,我不可能在一个足以影响蒙古,甚至整个天下的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底牌。 倒不是怀疑他言不由衷,毕竟我这张脸还是看得的,且弓马娴熟,还会使九节鞭,娶我当平妻他不亏,不过这非我镜悠然所愿,而我又不屑做迫人休妻之事。 这个念头才一闪,心中不觉一滞,已生情愫的我以手掩嘴打了一个哈欠,故意露出了疲惫不堪的神色。 铁木真有些尴尬地道:“悠然——你先歇息吧。” 我点点头,果断的闭上了眼睛。 我能感觉到铁木真此时正打量着我,灼热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探究。 其实心中有太多的不舍,好容易喜欢上一个人,要紧的是对方也喜欢我,可是为着情感外的许多因素又不得不放弃。不甘么?我在心底问着自己,可不甘又能如何,难道真要委身于他,跟他一堆妻妾争风吃醋?不,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一盏氤氲着淡淡香味的茶盏适时的出现在面前,我瞬间回神,心中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快,反而多了几分怅然。 如今铁木真身边不但有郭侃还有其他能人异士,且还有天合居士这样的人送上门,尽管他心中有我,可我又如何及得上他的霸业?既然他没有再来寻我就说明了他的态度,我又何苦纠结于一段注定不会有结果的爱恋? 同时我也忍不住反问自己,究竟是看上铁木真哪一点,以前又是为什么喜欢上了罗毅?前者壮硕,后者精瘦,论长相实在太过普通,二者唯一共同之处就是有男儿气概。镜悠然啊镜悠然,你竟然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气概着迷,当真忘了先祖的遗命,忘了自己的大事? 而且,因为其他人,其他事可以置我于不顾的人根本就不值得我记挂。想到这里,起身出了院子。 我信步走到百花镇某个地方,就察觉有人在跟踪我。我佯装不知,故意东张西望,对方很轻易的从后面扣住了我右手手腕。 “你是谁,又为何要制住我?” 见我已经动弹不得,此人方不慌不忙走到我面前来,但见其一袭白袍,脸上戴着一个冰雕的九尾狐面具,若非一身冷凝的气息,倒也像个俗世翩翩公子,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似威吓又似蛊惑,“你若乖乖的从了我,我可以考虑不再杀你。” 此人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仿佛我已经是他砧板上的鱼肉。 “若是不从你待如何?”我无奈的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眼底划过苦苦的挣扎与深深的无力感。 “你从或不从,我都要定了你,只是,”他带着高高在上的神情瞧着我,不肯放过我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仿佛一只猎豹玩弄着捕获的猎物,可能是我此刻的表情深深地取悦了他,他终于带着有些幽怨的口吻道:“你当真是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么?” “幽怨的人难道不应该是我么?”我戏谑地看着他,手利落的托住其下巴,“来,小娘子,对你家官人笑一个先。” “……”他稍嫌纤弱的身子蓦地一僵,有些不自在的望着我。 我眸中笑意更盛。 “你你你……”终于再度开口,一扫之前的暗哑,声音变得又甜又脆,“你是怎么发现的?” “在蒙古,有心对我出手的只有两人,而,”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但知晓我有武功的仅你一人,”天合居士已经与罗毅寻铁木真去了,不过这一点我自是不会说与她。 “你若是再不来寻我,我就要打上门了。” “欠我的银子这么久了都没奉上,还敢打上门,莫非你这百花宫主,”一面松开握住她下巴的手,一面作势恍然大悟,“是觉着有所亏欠,才巴巴的借着闹事的由头好给我一点补偿?” “美得你,我岂会昧下答应给你的一成?若是多要可不成,”百花宫主低首,手一抹,面具已被取下,一张寻常的脸出现在眼前,看着与蒙古少女并无二致,然后拉着我左拐右拐,再左拐最后进了一处看起来极为普通,甚至普通得有点简陋的院子,从周围进进出出的人来看这里应该是百花镇上做小生意的人聚集之地。 天合居士也是通晓奇门遁甲之术的,想必没少花力气寻百花宫的入口,却不知这百花宫主竟然是个妙人,居然肯在这样的地方落脚——漫说宫主这样的身份,就是条件稍好一些的常人,也愿意选一个无论环境还是内宅都看的过眼的院子,哪里会委屈自己?所以说这百花宫的宫主实乃非常人也。 待到进了院子,才发现这一进的院子外面看着普通,内里其实极为雅致,从假山石上的淙淙流泉到一草一木甚至一树一木,都极有层次,无一不反映出主人家身为汉人的底蕴,却又融合了游牧民族的粗犷之气,而且一点都不显得突兀。而屋内诸多精巧陈设更是将主人的审美观展露无遗。 “可还合你的意?”百花宫主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的揭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露出甚为娟秀的本来面目,正是因为我在南宋时所见。 “合着你是为了我才将这里布置成这样?”我笑着打趣了一句。 她白了我一眼,嗔道:“难道就不能是你我二人的审美一致?” 我不禁失笑,“梅姑你说的对,我俩的眼光还真是相仿,”其实比起梅姑我可能更为挑剔一些,毕竟是在富贵窝里长大,若我是她断断不会用赝品,无论瓷瓶,盖碗还是笔洗等物皆会尽可能用最好的,即便不是“纵有万贯家财,不及其一片”的钧瓷,也不能差了太多,至少也得是磁峰窑的白釉,又或许梅姑也有自己的考量——譬如百花镇在暗潮汹涌的边关这又能繁荣多久?这么一想倒是我想得浅了,若战火纷飞倒是可惜了物力,要运走还得觑时机,倒不如用赝品——丢了也不费多少钱。 正想入非非,梅姑忽道:“前年年末我就想把宫主的位子传给你,可你以人在南宋为由拒绝了,如今想问问是不是改了主意?” 梅姑与我算起来是不打相识,起因是坎山镇一家首饰铺子的紫玉嵌珠的菊纹花簪,原是她先看上的,不过看着并无买的打算,打量了我一眼后就改了主意,偏掌柜的以她是先来的为由拒绝了我的加价。出去后还故意挑衅,引得我不得不拔出腰间的九节鞭。 那时的我因为刚刚会使九节鞭,自然兴趣高涨不愿用无影术的一招一式,是以最后输给了使得一手好剑的她三招,于是按事前的赌约请了她去酒肆用膳。 这才晓得她本是武林世家的后人,因成了望门寡,即将去与边关谋生,又晓得她除了剑术还擅长阵法与易容术,便替她出了个建百花宫并以此招徕门人,先协助当地官员维持秩序再借机做生意,以及多方分成的比例,这才有了她从分成里匀出一成给我之说。 她方才一问,倒是给了我一个莫大的机会,可以正大光明地安置我的人,从而名正言顺地建一张网,网罗方方面面的信息。而身为百花宫宫主的梅姑常年戴着面具,恐怕没有多少人见过正主的脸,而我暂时还不想离开,有些事有些人还得亲自带一带,但我也不会轻易答应下来,否则梅姑会心中生疑,我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怎么,你这是摊上了什么事?”我望着梅姑的眼中充满了关切,“是什么让你不惜放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势力与财富?” 梅姑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知道我是个望门寡,而且以我的身世不大容易找到一个合适,彼此又能看对眼的……” 我懂得地抚上她的手臂,“那……他知道你……” 梅姑摇摇头,“他虽见过我的真面目,然只知晓我是百花宫的门人,”看来梅姑的确是个审慎之人,别说两人还没到议婚的地步,就是真走到那一步有些事还是少一个人知道为妙,毕竟各人立场不同。 所以我问道:“他是宋人?” 梅姑仿佛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其实不论他是什么人,我都不可能据实相告——毕竟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自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第17章 “你都说到这份上,”我盯着她漆黑的双眸道:“看来我想不帮你都不成……” 因为这院子乃是梅姑一人居住,所以斟茶倒水都是她一人亲力亲为,她将其中一盏茶推给我,“你愿意就好,我本来还打算用强来着,”双眸漾开点点笑意,“想不到只是两年不到的时间,你功夫已大有长进,连穴位都能自动解开。” 她当然不知道练无影术之人练到第四式“世外飞仙”就可以轻易做到这一步,不过我并未解释而是好奇道:“你手下又不乏门人,为何偏偏寻上我?” “门下的人有几斤几两我这个门主会不清楚?”梅姑甩了一个大白眼给我,“百花剑就算是人人可练,也不是想练就能练的好,你根骨佳不说,人又聪慧、果敢,正适合练这百花剑。” 我的目的从来不只是百花剑,所以忍不住在这一刻迟疑,“可,可是……”眉头已经皱起。 “吞吞吐吐作甚?这可不像你平日行事的风格,”梅姑的双眸亮得有些惊人。 “我现在已经不叫吴小茹了,但也不可能时时带着你给我的面具……” 梅姑并未追问我现在的名字,只是勾起的唇角多了抹深意,“你愿意学易容之术我求之不得,甚至五行八卦也可以一并教与你,如此我们梅家也不会在江湖销声匿迹,不过,”话音一转,“非是我藏私,只因这两样皆甚为枯燥难解,除却天分还需要一定的记忆力。” “那我就勉力一试,”横竖梅姑并非说走就走,就是走也会先行交待完相关事宜,以我的记忆力在她走之前应该很快可以默下来,在脑中先过一遍,再找出其中可能产生歧义之处或是晦涩难懂的地方,再寻梅姑解惑,岂非比单纯听她讲解的效果来得更好? …… 因为来百花宫实在不方便带着老妪,所以仍将她留在我自己买的房子里,又让护卫退了先前租住的房子,带着仆妇一起搬过去,以便可以照应一二,毕竟老妪对我忠心不二,又无可投靠的亲眷。 就这样我接任了百花宫宫主,在梅姑的指导下开始修炼梅家的秘籍。 仅仅十天半月的功夫,就将百花剑法练得似模似样,不过易容术与阵法就慢上许多,仅仅是刚入门的地步,不过梅姑似乎挺满意这进度的。 百花剑的招式尤重剑法与身法间的默契,剑法看似轻灵实则繁复多变,身法似乎脱胎于峨眉派的凌波微步,但又不止于此,因为多了□□化影。 想必梅姑的娘是峨眉派的弟子,其父应该出自少林,所以才能将两种身法融合在一起,且半点都不显得突兀,说是水乳交融也不为过。 这一日上午使完整套剑法,我便与梅姑一道带着一个门人去集市采买日常生活用品,当然脸上戴了象征宫主身份的九尾狐面具,看着像冰雕的,实则是水晶雕成的。 其实采买这活用不着宫主亲自出马,不过是为了熟悉周边环境及物价偶一为之,梅姑以前也曾带人去过。索性买的东西并不多,尚不至于太过狼狈。 不过我却突地萌生出一个主意,既然知晓百花宫存在的人不在少数,当然得有个能见光的地方可接待方方面面的人。 既可以让买惯了的摊位或铺子直接送货上门,又可以将有心人的挑衅化解于无形,毕竟百花宫阵法早已名声在外,比百花剑的名气还要大上许多。 尚武之人或对阵法有研究的人多半不惜代价也要闯宫,毕竟这是快速提高声名、证明自己能耐的一个最佳途径。 正打算与梅姑商议此事,就见她身旁的门人仿佛丧魂落魄一般死盯着一个方向,白里透红的脸庞就在那一刹那间失了颜色,水晶般的珠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似乎下一刻就要夺眶而出。 我与梅姑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一个宋人打扮的男子怀里搂着一个美貌女子从一家首饰铺子出来,那女子体态婀娜,巧笑嫣然间媚态天成,想必不是好人家的女子,而这白花镇上仅有一家青楼,我眼珠一转,捅了捅梅姑的胳膊,梅姑会意,“连漪,你这是怎么了?” 连漪苦着一张脸,黯然道:“曾经有一个人在我面前说有多喜欢我,可一转眼他竟与别的女子在市集上卿卿我我。” 我指着一个方向道:“连漪,他们似乎是往那个方向去了,”因为我站的位置恰好是一个拐角,所以看到那两人进了含芳阁。 连漪走到我所站的位置,一张俏脸登时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情绪颇为激动,“他竟然去了青楼,”含芳阁正是百花镇上唯一一处青楼。 连漪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就在她欲闯进大门的一瞬含闻讯赶来的老鸨拦住了她,“姑娘,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连漪的神色立马变得有些尴尬,梅姑也有些不知所措,我上前两步老鸨似乎识得百花宫宫主的面具,望向我的一双利眼满是防备。 “老鸨且勿忧心,我们不会打搅到你的生意,只是,”我煞有介事地咳了两声,又塞了一张十两银子的银票到老鸨手中,“只是想问问,刚才带人进去的女子可真是漂亮,不知她是否是你们这里的头牌,身上的衣物又是哪家布庄所制?” 若是进了里面,这银子固然不值当什么,然只是问几句对老鸨来说无关痛痒的话还是可行的。 老鸨见我如此上道,涂抹着厚厚脂粉的脸上总算挤出一抹笑容,伸手取过银票就往袖子里拢,一面捏着嗓子嚷嚷:“您可真有眼光,她正是我们这儿的头牌肖依依,”一面面有嘚瑟的扭动肥胖的腰身,“老娘就指着她赚银子呢,所以不论是头上戴的,还是身上穿的都下了血本,”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了我布庄的名字和位置。 我顺势夸起了老鸨,“也是你□□得好,她才有吸引达官贵人的筹码……” “可不是么?”老鸨眼底划过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若不是老娘请了人教她,她怎么可能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谁说不是呢?”我连忙顺着她的话题道:“远的不说,就说刚才那一位——身份就不低,”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但那人的气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不是老身奉承您,您看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准,”老鸨的声音愈发的低了,“那人是南宋的周平周国公呢。” 我道:“也是肖依依手段了得,才勾得周国公不远万里来了边境,”告辞的话差一点就从腔子里蹦出来,张口的时候本能的倒了一个拐。 老鸨摇摇头,“周国公虽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然却并非为肖依依而来,据说是因为公干,”话一出口老鸨顿觉不妥,条件反射般伸手捂住了嘴。 我情知不能再问下去了,赶紧告辞,然后就与梅姑一道扶着身形不稳的连漪往回走。 梅姑当初收的门人并不多,只五个,且皆为女子,住在我与梅姑所住房子背街的一处三进院子,我们一行三人如今就是回这里,百花宫在哪里,当然是在这看似毫不相干实则背靠背的两处院子下面,如此才可能挖出地宫,当然两处院子皆各有其出入口,不过是宫主院子的出入口多了几个,且不为门人所知晓罢了,虽说不易为外人所找到,然总会被人寻到突破口,譬如连漪…… 眼下自然不是考虑某些事情的时候,因为连漪的缘故本来要买的东西也没买,只得又派了人出去。 余下的人都被梅姑带到地宫去了,这是给我留出处理烂摊子的节奏啊。 我十分淡定的烫茶碗,用小勺把茶末分到两个碗里,然后提起小铜壶往碗里注水,一边冲还一边快速的搅动,让茶末跟滚水充分混合看到茶汤上面泛起一层乳白色的泡沫方才住手。与我相对而坐的连漪仍旧抽抽搭搭的,我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品起茶来。 见我没有搭理她,抬起一双又红又肿的秀目疑惑地望着我,我一指茶碗,示意她喝了茶再说。 连漪只喝了几口就放下了茶碗,迫不及待的道:“宫主,你说今儿的事会不会就是个误会?” 我瞥了她一眼道:“是不是误会我不清楚,不过那个国公爷貌似是青楼的常客。” 连漪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自信,且愈来愈低沉,“也许他只是去喝酒,”坠入爱河的女子总喜欢做些自欺欺人的事。 我不动声色的道:“这样的理由不说别人就是你自己……会信吗?就算你信,你当真一点都不介意,一点都不担心?他可是和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朝夕相对啊,这些人的琴棋书画不仅不比大户人家出来的妙龄女子差,甚至还有些她们所不及的地方——譬如对付男子的手段,说白一点就是床上功夫——当然这也是其谋生的一种手段。” 第18章 连漪这一刻神色变化相当的快,面容也因此显得扭曲,“你……自问自己真能比得过她们?” 看着连漪愈发苍白的脸,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仍道:“即便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若是他醉了,在他身边伺候的女人,你确定她们不会耍手段?” 一行又一行的泪掉下,连漪的眼睛肿的让人不忍看。 “就算你们最后能在一起,”连漪的眼睛迅速亮了一下随即又熄灭,“如果某日他告诉你,他要纳妾,你肯不肯应?如果他梦里喊别人的名字,你会不会生气?如果他……” 连漪双手捂耳朵,恳请道:“宫主,求求你别说了。我真的好喜欢他,好喜欢他,我真的不敢想失去他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既然你听不下去,再说也是无益,我自是不会多言,只是有些事涉及到整个百花宫所以有句话我不得不问,”我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待她点头方才继续,“在我今日开口问老鸨之前,你可晓得周平是国公的身份?” 连漪的摇头在我意料之中,陷在感情中的人是盲目的,尤其女子,“那……”我迟疑了下还是问出了口,因为这关系到整个百花宫的安危,“那他知道你是百花宫的人吗?” “知道,”连漪笑得有些羞涩,似乎想起了相见的甜蜜,“半年前就知道了。” 也就是说周平是知道连漪的身份才与她交往的,这个傻丫头……我一颗心迅速的沉了下去,梅姑对这些人……与其说是宽和,不如说是缺乏约束,以致连漪这样的人居然把百花宫当做为自己加分的筹码,却不曾想过或许就因为她一时的虚荣将带给百花宫无休无止的麻烦与困扰。 “宫……主,”连漪不安地望着我。 “罢了,你先下去吧,”声音情不自禁的带了一丝失望,目送着连漪行礼后离开。 我起身往卧室而去,这处三进的院子里也有宫主的栖身之处,我也好梅姑也罢,都是把这里当作休息片刻的处所,平时都是锁着的。梅姑如今作为宫主的助手倒是可以与宫主同住,如此也堵了悠悠众口,省得有人攀比生事。 待到午膳过后,经与梅姑商议,我也不午睡了,将众人召集到了议事厅,在梅姑说了“请宫主训话”后,我并未即刻开口,而是扫视了一圈,又特地沉默了片刻。 虽带着面具,然在我略带威慑性的目光下,她们总算收敛了交头接耳、使眼色等小动作,都正襟危坐地注视着我,连漪鼻尖上冒出了几粒汗珠。 我终于开口:“尔等来我百花宫已有些时日了,最长的一年,最短的也有五六个月了,”这一说她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百花宫虽不是最好的去处,然也解决了诸位的吃喝拉撒睡,还教给尔等剑法,尔等倒说说看,你们给了百花宫什么,又能给本宫主什么?” “这……”堂下的人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其实我也只是让她们反思一二而已,并无要她们回答的打算。 留意到坐在身侧靠后一点位置的梅姑眼底闪过的崇敬之色,这是从未有过的,今儿以前她只怕是觉着我除了武功底子,还有几分小聪明,可以为她所用,譬如在如何成交百花宫,以及百花宫怎样与方方面面的人周旋,谋得最大利益等方面出出主意,并无统帅之才。 然而让她惊心的还在后头,我打着商议的旗号其实只是面儿情,毕竟人家是前任宫主,又尚未离去,在得到让我自己拿主意的答复后我又岂能辜负她一番好意? “百花镇是什么地方?尔等心中有数,也许有人要说是边境上的人安居乐业的地方,”分坐两侧的人居然有人点头,坐在上位的我彻底的怒了。 梅姑因为位置关系可能看不到我眼底的怒火,但其他人没有理由看不到,“虽说安宁是百姓、尤其边境上的百姓之福,然又能安宁多久?边境之处顶多不过能安稳三年左右,”今年正好是第二年,这战火随时都可能烧起来…… “以我看来明年六月百花宫就可以解散了,”这也是我的恐吓之策,混天度日的人就是该好生的吓上一吓,哪有好吃好穿却不为主人家尽力的道理。梅姑从前如何行事也不管,如今我才是一宫之主,自然要按我的思路来。 底下的人果然闹了开来,七嘴八舌的,有说东的也有说西的,更有一个大胆如斯的说什么——“宫主这是不愿意给我等活路了么?”就连一旁的梅姑也险些坐不住了,交握的两只手正烦躁的揉来搓去。 偏我这人不怕闹只怕人不闹,于是坦然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了你们这么久,你们除了每日吃吃喝喝,谈天说地,还做了什么?剑法没练成,就是生意往来,场面上的应酬也是我与梅姑两人亲力亲为……” 听了我的话,倒是全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二个瞪着眼睛的望着我。 “怎么不闹了?继续闹啊,”我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不愿意留你们又怎样?留你们是情意,不留你们是本分,况且……” 说到这,有意停顿了下,有个叫张莉莉的怯怯的开口:“况,况且什么?” 我对此人印象委实不怎么样,人长得矮不说,还没身材,上下一般粗,只有一张脸还看得,瓜子脸上一双眼睛还算大,来的时间可不短却连百花剑的第一式都没学全,厨房的事也做不利索,我冷冷地瞧着她,“况且,你们又没签卖身契,凭什么一直养着你们?” 张莉莉白着一张脸道:“我签。” 合着我就是养个窝囊废的啊,我才不干呢,嗯,不过若是签了身契的话,就可以转卖,就在我脑中各种念头转换的时候,有人出声了。 “我说宫主,这不合规矩吧?”一个貌似极爽利的人愤愤地看着我,“宫主当初招揽我们做门人的时候可是说得清清楚楚,是门人——而不是为奴为婢。”这人叫辛玉清,算是百花宫中修为最高的一个——当然这是不计算我与梅姑在内的情况下,但她也就只练成了百花剑第二式。 倒是个有脑子的,晓得避重就轻,只拣对自己最有利的说,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对着她平凡的脸上澎湃出来的怒意,我轻笑出声:“既是招揽,当为有用,若是无用亦可遣散,”其实这女子擅庖厨,倒是可以留下,至于其他人嘛先看看再说。 “我的钱都喂大尾巴狼了这是?就没一个感恩的,当人是冤大头啊?”这下没人敢再呛声了,“你们也不去外面打听打听,哪家的主人请来的人不干活还包吃包住,外加教功夫,不但一季有两身衣裳,每日还领十五文钱一月可就是四百五十文,你们就那样心安理得?” 我瞅了辛玉清一眼,“你以为我想让你们签身契——凭什么呀?虽说签了之后也可转卖他人,但我凭什么费那个神,我傻呀不知道去市集挑现成的熟手,”张莉莉一张脸全无血色,嘴巴张张合合,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连漪道:“的确是这个理,也是我们自己顺遂惯了反而觉着一切皆是自然而然,没有站在宫主或者百花宫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而且,”顿了顿又道:“若是边境战事频繁百花镇的繁华便成了泡影,没了收入宫主也没法子养我们……” 连漪这人吧,只要不涉及男女之情还是清醒的,其他人听了这话有点头的,也有露出若有所思神色的。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众人的反应,连漪不慌不忙道:“我以为宫主这档口提这事,定是有所安排。” 辛玉清也醒过神来了,“宫主何不开诚布公?之前的确是属下想得浅了,还望宫主恕罪,”说着起身向我行了一礼。 我抬抬手示意她回座,这才说出心中所想,“既然如此,那本宫主就谈三点:一是从本月起每日发十五文的规矩取消,”这钱都是月末才发,此时正值上旬,而她们以往的钱可都攒着,“若是月底晋一级这钱照发,”一旁的梅姑眼底已经不只是敬意,而是直接上升为崇拜,一直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她,看着我如此行事简直是眼界大开 。 有动力何愁达不到促进练功的目的?就是张莉莉都没有出声反对。 有时候正途解决不了问题就得采取迂回之策。 我又道:“以后练剑就呆在院子里,地宫因为出现了一些状况不得不暂时封闭,”望着众人的我目光炯炯,“以后咱们的院子就是百花宫,若是有物事搁在里面的今儿便清理干净。” 这一点也无人反对,梅姑虽不解也未当着众人之面问出口,倒是免去了一番口舌。 “我百花宫今儿定一条新规矩,你们在外切不可透露是百花宫人的身份,”我做出了决定。 第19章 我瞧着有些不以为然的连漪道:“百花宫虽不是见不得人的地方,然如今的百花镇正是多事之秋,女真人,蒙古人,宋人频频出现,这不是好兆头。” 见还是有人不明白,索性把话说透,“百花宫不过是仗着有点功夫底子谋一点利益而已,可没有介入江湖纷争或者战事的打算,希望尔等好自为之。” 我与梅姑回去的路上,梅姑道:“你为何要让我封宫?” 我反问道:“你道我为何如此?” “我并不知道,”梅姑语气有些萧索,“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无的放矢,但是……” “但是——这是梅姑你这几年的心血是么?”望着梅姑交杂各种复杂情绪的双眸,我笑道:“我当然知道那是你的心血,若说弃之不用你定然不依,可是如果我说只是想将连漪她们所住院子里的出入口封了呢?” “这是为何?”因为激动梅姑的声音稍稍拔高。 我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对她道:“连漪与人交往已经半年有余,人家周平一开始就知道连漪是咱们百花宫的人,或者说因为这一点才与她交往,”从梅姑吃惊的神色可以看出她跟本不知,这前任宫主当的,“周平是什么身份你该知道吧?” 梅姑也是个聪明的,“你绕了一个这么大的圈子,其实就是为了断绝与江湖中人或官府的人的往来。” 我嗯了一声,“逼她们长进只是顺带的,况且这些人确实不知感恩。” 梅姑大概想通了,“地宫如何改你直接说,另外连漪的事该如何善后你自己考虑。” “成,”我毫不犹豫地应下。 晓得了我心思后的梅姑动作很快,第二日就让人将买的砖石等物送来,不过封宫的事没有请人,而是她自己一手一脚处理的,以不能耽误旁人练剑为由拒绝了其他人主动的帮忙。 这次的工作量还是有些大,除了这处是封闭出入口外,旁边被我盘下来的的三进院子则是要重新设一个出入口,我把已经委托他人在南宋境内招人的计划告诉了梅姑,也得到了她的认可,毕竟连漪等五人的姿质实在算不得好,是以以后招来的人将会与她们分开来训练,而且是在地宫内进行,以免响动太大。 其实我早就传讯给了苏祥和与杨明生,要他们给我留意人选,不论男女,只要忠心且有潜质即可,是以这一批人无论男女都住在新买的院子里,与那五人不会有什么交接。 这并非意味着梅姑从未考虑过在其他地方招人,因为她没有我所拥有的人脉。 “小茹,哦不,我该叫你什么啊?”梅姑疑惑地望向我。 我忖道,无论沿用小茹还是悠然都不太妥当,“那就叫我雨儿好了。” “雨儿,再过两日新院子那边就竣工了,哎,怎地这么别扭,不如我们给院子起个名吧?”梅姑秀美的脸上沾染了些许尘土,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忍住笑意,“那就辛苦你了,对了,先去洗把脸,一会子咱们到外面吃饭去。” “这是犒劳么?”梅姑眨了眨眼睛。 “对啊,快去,快去,”我忍不住催促道,其实我只是想换下口味,辛玉清她们只会做南宋那边的饮食,蒙古人的饮食已然吃过数回,心中对女真人的稗米饭、鱼羹、煮血肠并馄饨扁食,还是颇有些期待的。 要出去用膳自是不便再带着九尾狐面具,是以梅姑给了我一张蒙古中年妇女的□□,梅姑仍用年轻的蒙古女子面具,说是□□,其实是用小猪皮做成的,当然背面得先刮一下,刮薄了,然后放在酒里浸泡,既是消毒,更是为了可以用得久一点,再取调好的石膏细细地铺在皮子上,趁其未干绷在模子上,干了之后敲掉石膏即可。说起来甚为简单,但是操作起来才知道有多难,我到如今还没有一张成功的作品。梅姑说以我目前的进度练个一年半载应该可以。 …… “宫主,宫主,”独自去锦绣苑(连漪等人所在的院子)的时候,张莉莉一脸兴奋的提着一口剑跑了过来。 我脚步一顿。 “您给看看我练的怎么样?”张莉莉说着退后数十步,使出了百花剑的第一式微风送爽,虽说还有些生涩,然较之从前已有很大长进。 “唔,有进步,但还不熟练,自己练去吧,”只要肯下功夫我还是满意的,当然学不出来的是另外一回事。 “诺,”张莉莉兴奋的告退了。 关了院门的连漪赶过来,闷闷地叫了一声“宫主。” “何事?” 看着又有人朝这边过来,连漪忙道:“我有话欲与宫主一人说。” “随我来,”我说完负手朝议事厅而去。 我在主位上坐下。 连漪将门关好,本想坐梅姑惯常坐的位子,我抬手往堂下一指,她眼含委屈的走了过去。 我也没理她,人最要紧的就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可没有梅姑过去那般好说话。 连漪鼓足勇气道:“宫主,你说他有可能为我而改变吗?” 想到护卫传回来的消息,我眼中一冷,还真是个拎不清的,竟然心存幻想,哪怕周平这国公已经快做到头了,可人家的身份摆在那里,原配嫡妻也活得好好的,像她这样的身份只怕做个良妾都难。 “宫主,”连漪可怜巴巴道。 我看了她一眼,“你心中应该有数吧?” “这,这……”连漪支支吾吾。 “周平是南宋的国公,以他的身份和年纪,你觉着他尚未成婚的可能性有多大?”此人已经二十有八,除了嫡妻之外还娶了一个平妻,另有三房小妾,最小的孩子都两岁了。 原本想着连漪看着不像没有脑筋之人,才让人查了查周平的底细,如今看来是没必要说与她了,还真是富贵迷人眼啊。 连漪低头思索了片刻后抬头,眼神闪烁而且慌乱,语无伦次地道:“宫……宫……主,如果我想赌一把,你会阻止我吗?” 还是不死心啊,其实她不过中人之姿,若说特别——只是体格风骚苗条而已,我淡淡道:“不会,”凭你也配,哼。 连漪看了我一眼,又失望又疑惑的问:“为什么?” “我虽是一宫之主,”我道:“然也不会霸道的决定属下的私事,尤其感情。你的人生得由你自己来抉择,想做的事尽管去做,这样不论将来如何,至少你的人生不会留下遗憾。” 连漪若有所思,随即又道:“宫主,你说我与他在一起会幸福吗?” “与他?”我垂眸掩过目中嘲弄之色,“你确定他府中没有别的女人?” “我……”连漪忽然说不下去了。 我抬眸之时,正好看到她咬了咬唇才道:“我并不介意他有别的女人,只要他心里装的是我。” 我不禁默然,周平那厮可是风流入骨之人,哪里可能会是个长情的?比起他端庄的嫡妻,貌美的平妻,娇滴滴的小妾,连漪顶多就是有几分不一样的趣味罢了,更何况周平的动机不纯,他更想的是能通过连漪借上百花宫的势。 我的沉默让连漪觉着我是默认了,于是道:“宫主,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些我都会好好考虑的。还有,谢谢你的鼓励。” 鼓励?我几乎忍不住要对她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忙道:“行了,你去练剑吧。” “诺,”连漪连忙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我不禁扶额,但愿她与周平能速战速决,更不要将人带到锦绣苑来。 锦绣苑也是树木葱茏,花团锦簇的,应该可以取代百花宫之前的形象吧?而且梅姑以前与镇上官员打交道的时候都是在外面,从未引人来过锦绣苑,更别说地宫了。 不过我与梅姑住的墨香苑(三处都是她取的名,新院子叫梧桐苑),梅姑的那一位可是来过的,貌似叫鲁仲文来着。 …… 午膳时分梅姑赶了过来,预备与我一道用膳,辛玉清亲自端了托盘进来,以往都是旁人端过来的,看来这是想缓和一下与我之间的关系,见我们忙着用膳,只说了句“慢用”就告辞了。 梅姑将门闩上,“还挺知趣的。” 我点点头,料定梅姑赶过来用膳,必是要与我说些什么,不然墨香苑那边什么都不缺,且更自在,又何必特地绕一圈过来,岂非多此一举? 果然,匆匆用了几口梅姑便搁碗,望着我道:“梧桐苑那边已经开出一条地道,可以到锦绣苑的地宫,只是窄了些,且以后他们在此练功会不会惊扰这五位?”梅姑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即将到来的新门人,五位指的是连漪、辛玉清等人。 我不慌不忙地用完膳才道:“把地道拓宽,以后让他们就在梧桐苑地宫练武,”又对蹙眉的梅姑解释:“梧桐苑这边可开拓一条直通锦绣苑、墨香苑的地道,大略占地宫位置的三分之一,要做得巧妙些,别让其他人看出来,再布一个不同的阵法,”换句话说这其实就是为宫主一人知晓并掌握的通道。 第20章 梅姑小声地抗议:“通道那么长,我一个人可做不来,”随即又开口道:“以前的地宫我可是雇了足足两百人,干了一个多月。” “还能不能找到以前那批人?”心道还是人多好办事,就是略费些银子。 梅姑即刻盘算道:“我当时找的人手,每日都给了二十五文,还请了五六个做饭的婆子媳妇,每日给十五文,各管一顿饭,如今行情怕是涨了许多,远不止这个价。” 在梧桐苑挖两条地道,大的一条用作练功,小的一条直通锦绣苑、墨香苑的地道,这样的工作量虽是比不得梅姑初建地宫时,但也不遑多让,是以我不会拒绝梅姑的提议。 当初与梅姑因为簪子的缘故相识,就知道她不但好胜,而且于钱财上也是锱铢必较,如今更是炉火纯青。 她自然将这一年多说好的分成给了我,是三张一千两的银票,她手里约莫有六千多两,我接任宫主时她仅给了我一千二百两。 锦绣苑与墨香苑的院子,包括地宫都转给了我,出于各种因素我并未更名,而是让她出具了一份契约给我,凡持这一纸契约者可在任何时候直接寻官府变更,她要价八百两,我一咬牙给了她,又买了梧桐苑,所剩已经不多,若非百花宫新得的分成,只怕要捉襟见肘了。 若说盘算她未必算得过我,只是我这人喜欢于大处着手,不喜欢斤斤计较,是以无论是苏祥和还是杨明生如今的尽头都更足了,只要能为我所用,何必计较别人取了多少,更何况大的基调都是由我来定夺,而且大头也在我手里。 所以我很干脆地对梅姑道:“这样吧,泥工等人每日就给三十五文,几个做饭的婆子媳妇每日给二十五文,照旧管一顿饭,”自以为得计的梅姑以为我不晓得市价,微眯的眼睛划过一抹兴奋,其实她之前的报价才是如今的市价,我只是让她觉着有奔头而已。 若非她硬要如此,小工与仆妇的价格我会按市价照实算,另外再付给她五百两银子的辛苦费,布阵等皆是计了费用的,既是她喜欢偷着乐,就随她去好了,嘿嘿。 “雨儿你就放心吧,我定会给你办的妥妥的,”梅姑信誓旦旦。 “我自然信你的能力,”我的水眸散开点点笑意,也令梅姑彻底安下心来。 正在这时,敲门声连响三下,门外传来辛玉清急切的声音,“宫主。” 见我已经戴好面具,梅姑才过去开门,开门之前又回头打了一个手势。 我连忙点头,心知她这是要出去寻承头的工匠,一般工匠手底下有的是小工和煮饭的仆妇,况且如非必要梅姑也不会再插手百花宫一干事务,所以也就由得她去。 辛玉清见梅姑要出去,当下后错开几步让出道来,又笑着与之打了一声招呼。 “宫主,”反手带上门后的辛玉清面有忧色。 “所为何事?”她们都知道我一般有午睡的习惯,若无甚事也不会选此时过来,是以我也不绕圈子,直奔主题。 “宫主,连漪的未婚夫来了。” “究竟怎么回事?”我淡淡的问了句。 辛玉清小心翼翼地觑了我一眼,见我眼底波澜不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据连漪未婚夫说他们是襁褓里头就定了的娃娃亲,连漪先还不肯认,后来见对方拿出了凭证才不得不认了。” 我忖道:“对方是哪里人士?”只怕没那么简单吧?连漪贪恋富贵,若对方还是过去一般贫困,只怕也是不愿意的。 “他俩都是潭州(今湖南长沙)人,”辛玉清道。 “两人可有用膳?”按百花宫的门规门人的直系血亲或姻亲是可以在此用膳的,这也是我接任宫主后才有的规矩,连漪的未婚夫算是百花宫有史以来第一个上门的。 “已经用了膳,两人似乎在商议婚事,”辛玉清道。 “那就让他们先商议吧,”最好能一起回潭州去,省得在这里给我惹事。 “可需要我做什么?”辛玉清问。 “那你就去打听一下他们商议的结果吧,”这可是人家自己送上门来的,若是不用的话岂不是令人憋屈,用了反倒是皆大欢喜,“我先歇一会儿。” “诺,”辛玉清忙应了退出去。 也许是我心诚的缘故罢,待午睡起来,辛玉清果然带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过来,连漪准备婚后随未婚夫卢文远回潭州。 婚后?我不由得一窒,这是要在百花宫成了婚才回去,以连漪的精明劲儿定会找出一个恰当的理由,说不定还会把男方推出来当挡箭牌。 非是我心疼百花宫现下为数不多的钱财,实在是担忧周平可能带人前来捣乱,尤其是天合居士一类的人,说不定还提出探讨阵法等要求。 不行,得交待梅姑——尽快在锦绣苑的庭院中布几个相对简单的阵法,应付普通的人足以,顺带也打消高手挑战的意图。 我道:“你将连漪并她的未婚夫请到议事厅去,”在辛玉清转身之际又补了一句,“让其他人也一并去。” 我到议事厅的时候,除了梅姑人都齐了。 所有人都起身向我行礼,包括连漪的未婚夫卢文远。 “坐吧,”我好整以暇地瞧了一眼连漪两人。 连漪是个见机的,当即拉了坐在她下首的卢文远起来,再次给我行了礼。 “在下卢文远,潭州人士,此次前来是为了寻未婚妻连漪……” 我平静地望着身着海蓝色绸缎夹袍的卢文远,虽是平民百姓然其形容举止更胜周平一筹,难怪乎一心奔富贵日子的连漪会回心转意。 比起更为富贵但却花心的周平卢文远的确是值得托付终身,明知道连漪就是嫌他穷才躲到边境来,可一有了身家,还是毫不犹豫的寻到边关来。如此重信重情之人,当真难寻,何况连漪德才貌一样都不出众,反而配不上他。 “如今人你也寻到了,连漪也不反对与你成婚,我今日就可放你们离去。” 原本就知道他们俩没这么容易被打发,不过是想看看连漪究竟会不会跳出来。 连漪幽幽一叹:“宫主就这么急着打发我么?” 我笑道:“你都答应人家求婚了,难不成我还硬扣着你不成?” 连漪:“……” 卢文远一把握住她的手,向着我道:“宫主见谅,连漪也是一时情急方才词不达意,其实……” 卢文远脸上未有一丝一毫的羞赧甚至不安,显然心理素质比连漪不知好了多少,连漪还真是个有福之人,“因为我俩双亲皆已过世,所以想请宫主您亲自为我们主婚。” 果然来了,与我料想的一点不差。 “我可以答应你们的请求,”眼睛没有漏过连漪眼底的欣喜与得意,是的,我并没看错,是一种算计成功后的得意。 不过是想捞更大的好处罢了,其一为着敛财,其二由百花宫操办婚事既风光又气派,以后回了潭州更是可以炫耀一二,可是人家话说到这地步不应都不成。 尤其还当着门人的面,若是拒绝的话岂非让门人寒心?算你狠,连漪,别以为这样就可以牵着我的鼻子走,你给我等着。 “不过,这事可耽搁不得,毕竟百花镇如今不太平,适才来之前我已经翻了黄历,再过五日便是一个宜嫁娶的好日子,”见卢文远与连漪没反对,示意他们坐下。 “玉清,一会儿你带人将这议事厅收拾出来,届时婚宴就摆在这里,”辛玉清起身应下,我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坐下,“另外再收拾一间婚房出来,该添的被褥等物尽快采买。” “诺,”情绪高昂的辛玉清回答得甚是响亮。 连漪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我于是接着开口:“卢文远是男子,未成婚前不适宜住在百花宫,由你们自行解决,还有你两人的的喜服、盖头都一并准备好。” 连漪似有不甘,正欲开口,卢文远忙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我应承了主婚,婚宴所涉及食材并请帮厨的相应费用就由百花宫一并承担,”我笑着看看连漪,“婚房本不该由百花宫来布置,且你们成婚后也不适宜住在这里,然考虑到你们横竖住不了几天,就暂且住在锦绣苑,我如此安排,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张莉莉等人皆说如此甚好,甚为妥帖,连漪似乎有点不情愿,不过见大家都不反对,也不好说什么。 我故作不知,“不知一对新人可有什么意见?” 卢文远忙与连漪一道起身,“如此安排甚是周全,宫主费心了。” “你们没意见就好,”我转头看着辛玉清,“他们俩的婚房你可要布置得喜庆些,最好与你等的住房错开,”毕竟是外男,按说不该如此的,只是人家非得让主婚,还能怎么办? 辛玉清也是个见机的,忙笑道:“宫主这是担心我等听墙角?” 第21章 一句话说得众人皆笑了起来。 辛玉清接着开口道:“门房那边有处房子,又大又敞亮,拿来做新房正好,如此两不相扰,也不致委屈了连漪他们。” “那你尽快落实好,食材和帮厨也一并交与你,”见辛玉清被我派了活计,不少人露出又羡又慕的神色,毕竟这是有油水的活儿。 张莉莉娇笑道:“宫主怎么不给我派点事啊?” 我望着她笑道:“交给玉清与交给你们又有什么分别?横竖都是你们一起去做,不让你承头其实只是想让你多一点时间练剑。” 张莉莉沮丧地应了一声。 无意间瞥了一眼张莉莉精心描摹过的妆容,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想来是受了连漪要成婚的消息刺激,才打扮得如此靓丽,就连卢文远都佯装不经意地看了几眼,我笑着对辛玉清道:“我看给新娘子上妆,并买胭脂水粉的事可以交给莉莉。” 辛玉清会意,“属下原本也有此意,宫主既是如此说想必更是错不了,届时将连漪装扮得漂漂亮亮,让她夫婿看得眼珠都不转了。” 张莉莉喜得合不拢嘴,起身谢过我与辛玉清,指派事情本就是一门学问,不单是利益的问题,更是涉及到对能力的认可乃至信任等方方面面,若是用得好了甚至不需要支付实际的成本。 我再一次开口:“咱们都呆在女真人的地盘上,不可能像在南宋境内一样走完三书六礼等程序,譬如寻个全福太太就不太好办……” 卢文远起身道:“启禀宫主,在下与连漪是娃娃亲,且……”他看了一眼连漪,“连漪五岁那年她父母染了时疫,多方医治皆不见好转,又怕她也染病,所以两家一合计以冲喜为名将她抬到了卢家,当然——所有程序都是走完了的,说好等她及笄再摆婚宴……” 这样说来连漪是及笄之前逃出来的,众人看她的神色都多了一分异色,只怕皆以为她嫌男方穷才会枉顾别人的养育之恩,而事实上的确如此,卢文远寻了过来不仅仅是为了守约,及青马竹梅的情分,更多的是因为男人的尊严。 这一瞬间我心里可怜起卢文远来,也明白了他为何看张莉莉的眼神带了一抹无法要说的深意。 我出言打破场中忽然而至的静默,“明儿申时正点(四点),咱们这些姐妹一起给连漪添妆吧——多少是一点心意,也别相互攀比,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情况。” 张莉莉忙道:“宫主您打算出多少?可别让我们显得太难看了。” “放心吧,百花宫这月的收入降了许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就能拿出五十两银子,”毕竟婚宴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再说连漪那样的人品我不愿,也不屑多出。 但连漪的眼底还是闪过一抹光亮,看样子还是满意的。 “啧啧啧,五十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张莉莉一副羡慕的口气,“宫主语气还带着一丝歉疚,依属下说啊大可不必,小户人家一年各种费用也不过二十多两银子。” 连辛玉清也说:“的确不少了,属下听闻七品县令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四十多两银子,”其余诸人也是频频点头。 “行了行了,都别说嘴了,”我忽地计上心来,“也别说本宫主厚此薄彼,你等若是婚嫁或是脱离百花宫返乡,我也出五十两银子如何?”其实这些人我一个都不想留,横竖多等上一些时日,苏祥和与杨明生替我招的人也就到了。 “那感情好,”众人道。 “都散了吧,该忙什么你们心中应该有数,我还得出去一趟,”这话一出众人行了礼后鱼贯而出,我叫住连漪,结果卢文远脚步也跟着一顿,我也懒得让他出去,“连漪,有些事该做交接或了断的可得抓紧时间。” 对于我的意有所指,连漪不动声色道:“诺,”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不错,只可惜心性不正。 一切都紧锣密鼓地进行,梅姑得知消息也松了一口气,仅用半日时间就在锦绣苑的院子内布了几个简单的阵法,不但辛玉清等人记住了,就连卢文远这个从未接触过阵法的人也记住了。 再过两日就是连漪他们成亲的日子了,也不知她有没有将周平的事告知卢文远,我虽不了解周平的性子,但隐隐觉着连漪想要一刀两断只怕没那么容易,若是连漪私下告诉卢文远再求得他原谅的话,还可有所转圜,毕竟有些事情更适合男人与男人交流,然连漪并未私下求见我,我当然不会巴巴地凑上前告诉她。 给连漪添妆的单子一式两份,一份在连漪手中,一份辛玉清交给了我,共计五十六两八,也算差强人意。 很快就到了办喜事那一日的黄昏,整个锦绣苑看着分外喜庆,就连花、树上都系了彩带与红花。 披红挂花的卢文远先一步来了锦绣苑,而新娘乘坐的大红花轿从这里绕到卢文远租住的一进小院,又从小院启程,在小院候着的辛玉清与张莉莉也跟着轿子返回锦绣苑,请来的唢呐班子开始吹吹打打。 一时间唢呐,笙箫管笛与大鼓齐鸣,登时欢快诙谐的《抬花轿》绕梁不绝,四个轿夫随着乐调的起起伏伏晃动着轿子,沿路皆有人尾随、围观。 快到锦绣苑的时候鞭炮声响了起来,围观的人群几乎把大门口给挡住,早就得了我令的属下开始撒喜钱,红纸封里的喜钱其实没有多少,每个里头不过装了十文钱,也就是讨个喜庆。 待到轿子与唢呐班子沿着门外铺设的红地毯入门,围观的人群才终于散去。 花轿距喜堂(议事厅)门口约莫一射之地方才停下,搭着红盖头的新娘被人扶下轿,然后是跨过火盆等习俗,入堂。 最后在我的主持下,在吹鼓手、帮厨,还有梅姑、辛玉清等一干人的见证下一对新人开始拜堂,先拜司命君,再对着南边拜了祖宗,过后是夫妻交拜,将新娘送入洞房。 紧接着是喜宴,百花宫所有人、帮厨、吹鼓手与新郎一道入席。 新娘所在的洞房也设了一席,各式菜肴皆装小盘,也摆了满满一张桌,一个四旬左右的厨娘指点新娘连漪在东边的位置上坐下,方到喜堂入座。 我起身致辞,先道谢祝颂一番,再请大家吃好喝好。 直到整个婚礼结束,吹鼓手、帮厨领了钱并预先准备好的喜饼离开,周平都没有现身,让我与梅姑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在回墨香苑的路上我本能地觉着不安,仿佛冥冥之中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第二日在锦绣苑饭堂用过午膳,卢文远与连漪便提出来准备翌日一早启程返回潭州。 我自是无不允之理,想到尚未登门兴师问罪的赵平心头不由一松。 恰在这时院子动静不小,越墙而入的人已经破阵,我大呼一声:“连漪与卢文远千万别出去,其余人与我一道御敌,”言罢当先冲了出去。 却是赵平、天合居士,还有罗毅与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估计是我护卫口中的逍遥公子沈逸飞,据说此人是罗毅新交的好友。 “几位光天化日之下闯我百花宫所为何事?”我目光不善地盯着这些不速之客。 天合居士将手中铁骨扇唰的一下展开,又唰的一下收拢,举手投足间甚是潇洒自如,仿佛在说那个□□入室的强盗并不是我,当然也有给人震慑之意,毕竟一把这样的铁骨扇分量不轻——寻常人即便两手要打开此扇也极费力,遑论单手开开合合毫不费力,可见其武功委实不俗。 这样一个人非但不接我丢下的话茬,反而顾左右而言他,“本居士忽然觉得这百花宫果然名不虚传。” 罗毅身旁的那疑似逍遥公子沈逸飞的人冷哼道:“都说百花宫阵法高绝,我看也不过尔尔。” “的确不过尔尔,”我冷笑道:“我等不过寻常百姓,哪里及得上□□入室的江洋大盗呢?” “你你你……”那人气极,指着我半晌说不上话来。 “噗嗤,”取了剑出来的梅姑等人忍不住发笑。 罗毅适时开口解围:“在下等人非是强盗,乃南宋官府中人。” “原来是做过官府中人的江洋大盗啊,”难得罗毅小麦色的脸上飞起了可疑的红晕。 天合居士瞥了眼我脸上的九尾狐面具,“请宫主见谅,我等不过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同样不接他们有苦衷的话茬,“看尔等模样家世应该不俗,放着好好的官爷不做,为何偏偏去做强盗?”我摇头叹道:“你们都去做强盗,还让不让我等小老百姓活啊?” “……”天合居士一脸黑线。 “天合居士,跟她们废什么话啊?”一直没有出过声的周平终于爆发了,“我直接跟这不省事的丑八怪要人。” 疑似逍遥公子沈逸飞的人一把拽着他。 第22章 周平还打算说些什么,沈逸飞忙开口道:“国公爷,有话好好说,别出口伤人。” 逍遥公子虽目空一切,好歹稍稍晓得一些礼数。 “逍遥公子,你别拦着我,”周平奋力挣脱了他的束缚,“难道我有说错吗?若非一张脸实在见不得人,又何苦戴着这劳什子面具?” “呵呵,就算本宫主长得不够整齐,”我一挑眉,“可你那尊容亦是有限得紧,不如学学本宫主,免得吓坏了旁人,”本就寻常无奇的一张脸也好意思说别人? 周平被我这话堵得,气血翻涌上脸,喉结不住地滚动,我的手已经按在剑鞘之上,神色戒备地瞧着他。 “宫主,”脆中带甜的声音听得我一愣,而周平先前的郁结已经一扫而空,一个鹞子翻身已经奔来人而去。 来人正是着玫瑰紫绸袍的连漪,身后还跟着卢文远,我心中不免有些气苦。不让他们夫妻出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在周平手下,可以护得了他二人周全。 因为当时听得动静心知来的并非周平一人,若只是其护卫还可勉力一战,可如今——罗毅刀法想来已经精进,天合居士武功又深不可测,更兼不知逍遥公子底细。 若换个地方还可施展无影术第十式“否极泰来”,毕竟无影术算是无影谷的绝学,不是任何场合都可以施用的,一则怕给族弟武鹏举以太大的压力,毕竟无影谷中尚未有人能练成;二来也是怕引起一些人的觊觎,从而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祸端。 “小连连,看样子这位就是你的未婚夫?”望着已经站到连漪身侧的卢文远,周平的瞳孔蓦地一缩。 “国公爷,我的夫婿就这么不合您的眼缘么?”连漪开口道。 国公爷?想必连漪听见了自己与逍遥公子的对话,别人这么叫还没觉着这么刺心,难不成真看上这丫头了?不说别人不信周平自己也不信,于是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是说后日才成亲么?” 连漪尴尬的摸摸鼻子,“原本打算定在后日的,因为不是吉日才提前的。” 连漪倒是有几分脑子,想就此避开骚扰,只可惜周平不是常人,加之天合居士等人的撺掇,所以打了连漪与百花宫一个措手不及。 我冷眼看着周遭,梅姑眸底露出深深的失望与惋惜;辛玉清几个紧张中透出一丝兴奋,似乎在看大戏;卢文远彻头彻尾的惊愕;罗毅与逍遥公子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天合居士则是饶有兴味,似乎在咂摸连漪下一步该怎么走。 周平忽然冷笑道:“我以为你品味有多高,谁知……也不过如此。” 连漪望着周平笑,眉梢眼角带着婚前不曾有过的妩媚,令她原本只是端正的容颜增色不少,“连漪身份低微,能得一心一意待自己之人已是天大的造化。” “你何须妄自菲薄?”周平眸色忽然一深,“我此来便是要带你离开。” 卢文远终于忍不住,“国公爷这是要强夺□□么?” 周平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语带傲慢,“你写一张放妻书,爷可以考虑给你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在任何人看来都不是一笔小数,可是卢文远却连想也不想,直接就拒绝了。 周平的脸即刻沉了下来,未及开口,连漪忽道:“连漪倒是好奇,国公爷究竟意欲何为?” 周平紧绷着的脸这才稍稍舒展了一点,“意欲何为?还不是为了你,我……我想纳了你。” 娶妻纳妾,一个纳字,说明了赵平真正的心思,从来不是明媒正娶,这个认知让先前多少抱着至少平妻幻想的连漪不由得僵了一僵。 “你这是想带我回南宋?”连漪本能的吐出这么一句话,赵平还没有什么,卢文远已经变脸,原本下垂着的一双手都握成了拳头,看样子是极力的忍耐。 “不,爷哪舍得让你去看别人的脸色?”赵平一眼瞥见卢文远的神色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先前隐去的优越感又浮现在了脸上,“你就呆在这百花镇,我会买一所两进的宅子给你,再买几个丫鬟供你使唤。” “还以为国公爷想与连漪长相厮守在这边镇,”连漪幽幽一笑,笑容里说不出的落寞与自嘲,“看来这根本就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你这说得什么跟什么啊?爷毕竟是国公,有些事需要在南宋境内处理嘛,”到底是情场老手赵平略嫌有些小的眼睛一转,就说出了一个勉强像样的理由,“何况爷会时常过来瞧你。” 连漪看着他的眼睛道:“那国公爷又预备给连漪什么名分?” “做外室难道不好吗?夫人那里都无需报备,院内院外皆是你说了算,”周平已经有点吃不准连漪的心思了,只能采取忽悠外加许诺之法,“爷每月给你两百两银子的开销如何?” 如果说外室不需在国公夫人那里报备存在不少虚的成分,那么这两百两银子的月例就是实实在在的,当然如果忽略不计一旦边境生乱而无以为继的情况下,还是十分诱人的。 可惜连漪不是那么好忽悠的,“没有过明路的外室——连漪并不稀罕,国公爷可以回您的南宋去了。” 卢文远的眼皮子跳了跳,终于还是安宁了下来,我看得出他是在竭力地隐忍自己的怒气,想必心里对连漪已经失望透顶。 对于一个寻常男人来说,要更需要一个女人发乎内心的爱重,这既是生理需要,也是情感的需要,得不到自己女人的肯定——这注定是一种悲哀。 而连漪所有的发问只是为了甄别周平待她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或许如此做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跟周平走,而是在跟过去做了结之前想清楚明白地知道——周平接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为什么?”尽管不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但周平还是没来由的口吃,且心慌意乱,“爷给你的待遇不比贵妾低啊,”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国公爷似乎觉着——连漪该受宠若惊,甚至感恩戴德才是?”连漪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不过我还是以为,就是受宠若惊,亦或感恩戴德也该转一个方向才是……” “你……”周平本能地觉得连漪此时的反应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 天合居士忽然来了一句,“宫主,难道让人站着说话就是你们百花宫的待客之道?” “这自然不是百花宫的待客之道,”这人的心思深也罢了,关键这口舌之利——只怕市井之中惯于骂街的妇人皆不是其对手,估摸着连漪接下来要说的话于他们商量好的计策不利,就迅速的转移话题,我不慌不忙道:“不过你能确定,你等是我百花宫的客人么?” 天合居士:“……” 逍遥公子:“天合居士,终于遇到对手了吧?” 罗毅忙捅了捅他胳膊,他有些赧然的往后缩了缩,仿佛要降低存在感似的,一个高大俊朗的人竟也有这般举动,看得我眼睛不由得一闪。 对上连漪投射过来的目光,见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心知其没有带人进去坐的念头,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并非貌美之人,更非含芳阁肖依依那般绝色,”已经明白真相的连漪不知道自己这一刻该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凭着几次国公爷的相护,我以为自己至少是特别的……” 周平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皮,“在爷心中,你本来就是极特别的。” “是啊,特别的傻,连自己被当做利用的工具都不自知,”连漪嘴角绽放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周平震惊地望着连漪,“你你你……怎地这么说?是谁在你面前挑拨离间?”他忽然以食指指向我,“一定是你对不对?”他也太低估连漪的智商了。 连漪摇摇头,“宫主如何能知道你如此心思?”惯常的您字换为了你,代表连漪心中不再将周平放在原有位置,换句话说再无尊敬可言,“虽说许给我的银子不少,然边境一旦大乱就无以为继,且这钱拿得也不踏实。” 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连漪的聪慧更在辛玉清之上,只可惜利令智昏,才会盲目地被出手宽绰的周平给蒙蔽,否则倒可以将她夫妻二人一起留下。 除开我,连漪的反应令在场之人吃惊不已。 尤其周平还不死心地问:“有何不踏实?难不成银子还会扎手?” “哈哈哈哈,”连漪仰天狂笑,“你也太小看我连漪了,你不就是要我成为你在百花镇的探子,顺便将百花宫也纳入你的势力范围么?” 就连天合居士也为其智商所折服,露出了既欣赏、震惊又惋惜、失落的神色。 赵平那厮还在叫嚣:“爷待你这般好,你为爷做点事又怎么了?”这是变相承认了。 “若无性命之忧,又不涉及百花宫,两百两银子的确不能说怠慢了我,”连漪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将一个女子置于危险之地,还试图利用她对百花宫的影响力,以便将百花宫收为己用,这是真的疼惜她么?” 周平还想张口,连漪不耐地指着大门口:“你走,我不要再看到你。” “爷偏不走你待怎样?”周平说着不退反进,企图将连漪圈在怀里,连漪身子一扭避开了。 赵平还要赶上去可是有人已经挡在了他前面,不是别人,正是连漪的夫婿卢文远,赵平当胸就是一拳,打得他情不自禁往后仰,但才堪堪稳住身子又毫不犹豫地挡在连漪了面前,丝毫不惧赵平眼底迸发的冷芒。 赵平气急败坏地拔出佩剑,以剑尖指着卢文远,逍遥公子欲上前阻止被罗毅拉住,天合居士当然更不会有出手之意,还有意无意地挡着我的道。 我纵身而起,只听得“噗”的一声,是剑刺进肉里的声音,空中有血雾弥漫。 第23章 “连漪”,“连漪”,连漪虚弱的睁了睁眼,嘴巴动了动,泣不成声的卢文远将她抱在怀里,耳朵贴近她的樱唇,方才听清楚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文……远……哥,将我……葬在……卢家祖坟……”卢文远呜咽着应下,连漪带着对人世间的眷念,以及心底的一丝不甘然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连漪啊……”“连漪啊……”抱着连漪的卢文远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周平张大的嘴半晌合不拢,或许他只是想威胁卢文远,让卢文远成全一二,没想到连漪一个旋身挡在了卢文远面前。 我憎恶地暼了眼周平,为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先让张莉莉与另外一个属下带卢文远二人退下,随即令辛玉清去镇上“寻官爷过来。” 天合居士以铁骨扇拦下辛玉清,转头对我道:“还请宫主通融则个。” “通融?”我冷笑道:“周国公没杀人之前你们怎么不通融,还有意挡我的道,阻止我救人……” 天合居士道:“本居士也未料到……结局竟是这样……” 罗毅也道:“还请宫主寻个地方,商榷一下如何善后。” 周平此时反应过来,“我愿意拿出五百两银子,作为小连连……”见我与梅姑等人横眉冷对,忙换了个称呼,“……连漪的丧葬等费用。” 我看了眼梅姑,“你且去照料一下卢文远那边,换一个人到议事厅来,”作为前任宫主的梅姑安抚、压制力皆不在话下,梅姑点头离去。 议事厅。 我在主位上坐定,天合居士一干人坐在东侧,辛玉清等人坐在西侧,被梅姑换下来的属下端来了茶水。 我啜了一口茶,望着赵平:“你杀了本宫主属下,区区五百两银子就想买断一条人命?” 周平面色有些难看,皱了皱眉没说话。 罗毅道:“按说五百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 “五百两银子原本的确不是一笔小数目,”合着在这些人的眼里,杀了人随便打发一点银子还是恩慈,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语调的平稳,“你怎么不说人家新婚不过一日,你们特地挑在这样的日子来害人性命……”罗毅自打做了大内密探,心性变冷不说,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了。 相比天合居士的袖手旁观,罗毅那厮的袒护,逍遥公子相对靠谱,“这事的确是我们这方做法欠妥,”他盯着我漆黑幽深的双眸,“依宫主看来要如何处置方算妥当?” 我沉吟道:“原本连漪他们明日就会返回潭州,孰料……”我望着周平,“想来你与连漪交往也不是一日两日,如今她在喜庆之日死于你手,我看——无论出于何种情况你也该出个一千两银子,才算说得过去。” 其他人——包括辛玉清等人都觉着我这么狮子大开口,真是不可理喻,周平保养得宜的脸还没恢复血色,想来一来此事却非其本意,是以还没缓过劲来,二来对连漪亦非全无感情,是以一口答应,“就依宫主所说,”说着起身,行了几步将一千两银票交到我手中,“宫主,连漪的夫婿会不会……” 这是担心卢文远不肯善罢甘休了,我微一沉吟,让辛玉清等人将这一千两银票送到卢文远手中,又让罗毅代赵平多加安抚,谁叫他袒护人没个底线? 天合居士忽然道:“宫主的手下该不会就这几号人吧?” 还真是无孔不入的包打听,“这似乎是我百花宫的内务吧?”见他似乎有些泄气,眼珠一转又道:“难道你们南宋官员就不派人出去办差?”心道以后当然不止这点人了,不过需要告诉尔等么? 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你就算具实相告人家不一定相信,若非实话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打上门来定要问出个一二三,所以只能顺其思路,说上一说,让他自己来下结论。 “周国公,连漪的事我已派人替你解决,可是,”我对上周平疑惑的眸子,“我百花宫的阵法已毁,好好的一场喜事变成丧事不说,上佳的风水亦被破坏,这一笔损失又该怎么算?还望国公拿出一个具体的章程。” 天合居士与逍遥公子面面相觑,皆有些瞠目结舌,大有不知道周平这番又要被我敲诈多少之意。 周平道:“我给宫主一千两银票如何?” 我叹了口气,看着他三人紧张的面容,心里好笑,“也罢,我吃点亏算了,就按你说的办,”随即做出一副肉疼的样子,看得天合居士与逍遥公子不住的摇头。 周平心急火燎地起身,将银票交到我手里,“宫主可别反悔。” 我兴味不明地哦了一声,却也没有开口相问。阵法之事,自然不敢劳他大驾,有谁会让一个□□入室的强盗替自己布阵啊,那岂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太长了吗? 倒是逍遥公子道:“此次借着闯阵,一来是替国公出口被人欺骗的恶气,二来也是想见识见识百花宫阵法,天合居士本就擅长此道,想着即便阵法受损也可弥补。” 我不在意的扫了天合居士一眼,他带笑的眸中有一丝志得意满,似乎在说快求本居士啊,本居士可以勉为其难地帮上一帮。 “多谢逍遥公子具实相告,不过,”估摸着罗毅与辛玉清等人就快返回,“本宫主既然领了国公的诚意,如何还能追究阵法之事?”自然有些理由是不可能搬到台面上来的。 天合居士眼神倏地变冷,不知在思索什么。 幸而此时罗毅等人进来,我等也不再重复之前的话题。 “幸不辱命,宫主,”罗毅向着我道。 “官爷好能耐,”我顿了顿,“既然如此本宫主也就不留几位了,省得事主一会儿又反悔,”其实卢文远一旦应下就不会再反悔,只不过没必要冒这个险,且还有许多后续的事急需要处理。 逍遥公子道:“宫主尚有事需要处置,我等就告辞了,”说着率先起身。 我带着辛玉清等人将他们送到门外,关门的一瞬,天合居士忽然道:“都说百花宫阵法精妙,谁知也不过如此。” 我微微一笑,“那是江湖朋友们抬爱。” 天合居士微一思索,也觉我的解释合情合理,随即又道:“听闻百花宫主乃是武林第一美人,何不摘下面具让我等瞧瞧?” 哼,好大的口气,凭什么让我来俯就尔等?我笑道:“还是免了,免得有人说不过尔尔。” “罢了罢了,”天合居士终是忍不住刺道:“若是见面不如闻名,还是不摘为妙。” “有理有理,”我神色不变,“诸位慢走,不送。” …… 回到议事厅,听辛玉清等人一说,方才晓得卢文远本来不依不饶,还是梅姑将天合居士等人的武力值不俗,就是合百花宫众人之力亦无法与之抗衡,卢文远方勉强松口。 亏得梅姑急中生智,编出这样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拦下了卢文远酝酿的反扑,其实即便我同梅姑练手,用百花剑法顶多只能与天合居士他们打成平手,而辛玉清等人极有可能被无辜牺牲,除非用无影术第十式“否极泰来”才能打得对方无招架之力,只可惜眼下不是施展无影术的最佳时机。 我趁机道:“想必周国公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以后会是什么样一种结局,我与梅姑也不敢保证能护得住你们,”她们资质本来不高,与其让她们因五斗米而折腰不如让她们心生惧意,自动提出来脱离我百花宫。 一个属下试探道:“不知宫主有何打算?” 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我亦不知,”就连辛玉清这样心性相对坚韧的眼中亦有所动摇,“若是咱们齐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或许可以勉强抱住百花宫。” “与其受制于人,倒不如……”辛玉清有些迟疑,这也难怪,毕竟相对于别处百花宫还算是一个妥妥的存在。 另一个属下说出了辛玉清没有出口的话,“不如宫主自动解散百花宫。” 这人平时不显山露水的,倒是心机不浅,若是我当真如她所言解散百花宫,势必要给她们遣散费姑且不说,且还得承担赶走属下之名。非是舍不得出这样一笔钱,只是如此施为势必导致百花宫的声名受损,于今后的发展大大的不利。 我摇摇头,“百花宫好容易才建起来,岂能说散就散?” “宫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众人齐齐劝道。 我沉吟道:“既然你们去意已决,本宫主也不拦着,要走尽管走,”却不说出早已成竹在胸的决定,若是我主动提出给她们一笔钱,指不定她们还提出更多这样那样的要求,本来养她们就没多大的意义,另外还得断了她们——一旦百花宫形势稳定又提出要回来的念头。 果然有人开口:“记得宫主让我等给连漪添妆时曾言,一旦离开百花宫也会给我等五十两银票,不知这话能兑现否?” 一时间场中突然静默,所有的目光都在我身上聚焦,而我依然淡定如初。 第24章 过了十几息的时间,我方道:“你们一个二个的……这是担心我会收回当日的承诺么?” 听我这样一说,气氛登时缓和,其中一人嘿嘿道:“我等自是相信宫主定会一言九鼎。” 倒是辛玉清道:“宫主……若是往后百花宫需要,我等愿意回来。” 我缓缓摇头,“既然选择了离开,又何必再回来?” 辛玉清面色一黯,随即道:“届时我等可以将五十两银票退还给宫主,”说的是可以而非愿意,这话明显的是以退为进,只为试探我的真实想法。 我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非是为银子之故,乃是江湖各门各派不成文的规矩,但凡退出本门本派之人不可再行返回之事。” 辛玉清犹自不死心地问:“难道就没有例外?” 这些事上我更不会想当然的糊弄人,因为别的渠道也可打听了解,“当然有例外,”瞅着辛玉清等人眼底闪过的兴奋之情,心底冷笑,“只要能挽救门派于危难之中,或者令本门派可以发扬光大,门派自当破例。” 辛玉清等人不甘地住了嘴。 我对辛玉清道:“你负责拟定一纸文书,所有人凡脱离百花宫的,须在自愿脱离、尔后不得要求返回这两处签字按手印,”微微一顿,“当然了,领银票之处也需画押。” 本不必如此麻烦,只是因为觉着梅姑招的这批人实在有些邪门,剑术上没多少天分,人还不安分,心机是一个比一个深,从指望能嫁给国公的连漪,到一心寻找良缘的张莉莉,还有眼前这个为了钱财能屈能伸的辛玉清,余下的两个亦非省油的灯,还是仔细一点为好。 辛玉清应了,与其他两人一道行礼后退下,我径直起身回了墨香苑。 等到再去锦绣苑的时候,得知卢文远做出了将连漪尸身火化后带回潭州的决定,本来想让辛玉清从旁协理,不料张莉莉自告奋勇——说她本就是百花镇之人,更熟悉处置的相关事宜,我自是不会反对。 不过我心中到底有些诧异,火化之事并非喜事,哪有人上赶着自愿帮忙的,除非彼此间关系已经到了某种程度。 “宫主,看样子潭州那边要多去一个人了,”张莉莉与卢文远一走辛玉清等人也就没有了顾忌,“梅姑与我们怎么都安抚不好卢文远,当然张莉莉是个例外。” 我忽然忆起当初议事厅卢文远对张莉莉投过去那深深的一瞥,或许那个时候两人已经互生情愫,只是碍于卢文远与连漪的婚约不得不作罢,相对于连漪与周平的相交——这两人的行为不但无可指责,甚至还算得上高尚。 她们所以笃定潭州那边会多去一人,也就是因为如此。可若是当事之人不提,我也就只能当不知道,若是提了我便再尽一回宫主之责,多出一个人的人头费便是,让她们混在从百花镇出发去南宋的商队里,可比单独上路要安全许多,横竖每个人也就三两银子,还包食宿,就算是我这个宫主对他们最后的一点心意吧。 …… “你你你……”得知昔日招的属下与卢文远皆已离开百花宫,一向以冷静自持著称的梅姑不淡定了,“我招的人你竟然一个也看不上?” “谁说的?”我故作一本正经,“不是把你留下了么?” 梅姑又好气又好笑,“我不过暂留些时日,哎,”接着眉毛一挑,“听说每个人都给了五十两银票。” “非也,”我摇头晃脑,“卢文远我可没给。” 梅姑眼珠一转,“你倒是想得周到,让他们随商队回乡,只怕这三两银子一个人的开销,也是你替他们付的?” 我寻思梅姑之意只怕是盯上了周平赔给我阵法损毁的银子,只是如今百花宫在我手中,且已经交割,因而笑道:“梅姑——若是你要离开,也跟他们一样如何?”五十三两银子,还不至于给不起。 “行,”梅姑应是应了表情却有些僵硬,视线转向进入锦绣苑的小工,也不提周平补偿我一事,“你也是,被褥、云枕等也让她们带走了……” “也是让她们留个念想,看到那些东西能想到百花宫,想到百花剑——她们已经知晓是梅大侠夫妇所创,”我笑吟吟地望着梅姑,如此不止是一举两得,而是一箭三雕,前两点就不说了,我不能让苏祥和与杨明生招的人感到憋屈。 梅姑颇有几分动容,我以前答应她将梅家武学发扬光大非是一句空话,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见她去的方向乃是辛玉清等人先前住的房子,我眸底浮起一缕笑意,先粉刷住处自是极好——梅姑武功虽是不弱,只可惜缺乏御下的手腕,若是做我之副手倒是不错,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 我的人还有五日才来,也不知梅姑等得及否,这些日子以来倒是辛苦她了,梧桐苑那边的地宫再有一日就收尾了,墨香苑那边昨儿就完工了,不可谓不快,固跟我的银子到位及时有关,然与梅姑的督促不无关系。 原本打算在锦绣苑或者梧桐苑开一个售卖货品的门脸,看来是不行了,若是在锦绣苑不仅梅姑会不乐意,也太惹眼,天合居士他们指不定以后还会上门,而在一墙之隔的梧桐苑,似乎又突兀了些,还是让人在镇上摆摊售卖算了。 第四日一早才用过膳梅姑便向我辞行,我诧异道:“明日新招的人便来了,你不看看?” “罢了,”梅姑摇摇头,“以后的百花宫与我无甚干系,看与不看又有何妨——左右你能将梅家的武学发扬光大就行了。” “你倒是洒脱,”我眼睛微眯,自袖袋里摸出早已备下的荷包递给她,“你自己去寻商队罢,银子一并在里面。” “你还真舍得,竟然给了我一百零三两银票,”梅姑神情古怪地看我一眼,“是不是又有啥要我帮你的?” “多出的算是你这些日子的辛苦费,”我对着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可别太感动哦。” “美得你,”梅姑冲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只是眨眼之间重新合拢的荷包已进了她的袖袋,“走了,后会有期,不,后会无期——被你惦记上不死都要脱层皮,”这是说我劳烦她修地宫的事了,麻烦是麻烦了点,可银子你没少拿啊? 我还来不及张嘴,一双精巧的皮靴已然跨出了墨香苑的门槛,门“呯”的一声反弹回来,我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笑道:“慢走,不送。” 梅姑脚步一滞,并未回头,只是挥了挥手,然后大踏步的走了。 不一会儿护卫亲自将老妪给我送了过来,这些日子未见老妪,她竟然还胖了些,我让她稍事休息再去撤洗晾晒梅姑被褥等物,老妪也不休息直接做事去了。 护卫望着老妪的背影一脸的不解,“您为何要让老妪过来?”在他看来没有一点武功底子的老妪就是一种负累。 “你那里还有从天合居士手中买来的仆妇,让老妪与她住一起终是不妥,“我淡然一笑,“以前这里有旁人倒是无法,如今便只有我一人,再说我早已习惯了与老妪在一起,”新招的人还需要时间的磨合才能了解心性,倒不如用惯熟之人。 护卫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说到了那个仆妇,“昨儿晚上看她吐的厉害,属下连夜寻了大夫,方晓得她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我掐指一算,这……可不就是天合居士的种,呵呵,他也够狠,竟然强灌了绝子汤,若非当初我意念一动,让护卫照着我的方子抓药,只怕当真保不住了。这样算来我岂非是天合居士的恩人?毕竟给他留了种。 “可有告诉那仆妇,先前天合居士给她灌的绝子汤份量过重,若是这胎没保住,以后恐怕再没机会怀孕了。”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护卫在没成为护卫之前曾学过一年医,闻到了汤药的味道后寻了大夫结果大夫也无能为力,所以才求到了我名下,我的方子乃是神医传下来的,不仅保住了仆妇的命,便是身子也调理得比之前更好,能保住子嗣实属正常,只是孕吐的症状就来得迟了些。 “她已知晓,并且也准备生下孩子,”护卫脸上有一丝迟疑,终于道:“她与我请来的厨子好上了。” 那厨子我知道,也是蒙古人,只不知是哪一部的,横竖在百花镇落脚的应该不是出自大的部落,约莫四旬左右,长得甚是雄壮,如此也好,省得护卫日日皆要看顾她。 “好上便好上了呗,”看着他渐渐皱在一起的眉心中一动,“牛二,让他们住别处去,那房子你尽快替我卖了。” 牛二晃了下神,“那属下……” “你到墨香苑来住,与新招的人一道练百花剑,”无影术与百花剑并不冲突,虽则各有各的身法,然前者乃是拳谱,后者是剑术,技多不压身,多一门武功在手无疑多一道保命符。 “诺,”牛二应道:“属下这就回去打发了他们。” “慢着……” 第25章 “慢着,”对上牛二疑惑的眼神道:“被褥等可让他们自己带走,省得又去置办,另外将身契退给那仆妇罢——她也是信错了人,再给他们十两银子……”我说着在荷包里寻了一张十两的银票递给了牛二。 “属下那里还有银子,”牛二并不伸手,“少主实在无需客气。” “这银票你且先拿着,”我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给我盯牢了仆妇与厨子,可别让天合居士发现了端倪。” “诺,属下告退。” …… 说到挑人——苏祥和与杨明生这两个老小子可谓是心思各异,不过却正对我胃口。 杨明生挑的十六人中,男十女六,长得极是寻常,然无一例外的双眼炯炯,犹如星辰一般粲然,这样的人据说内体甚好,适合练武,我把他们皆安在了锦绣苑,也没分甚西厢东厢,每两人一间,十间厢房堪堪剩下的两间,都被我给锁了起来。 自然与议事厅相连的正房乃是我这个一宫之主自己享用的,另一间则做了我的书房——以前一直是锁着的。 晚上值夜的都是男子,不然如何体现出所谓男子之“尊”?嘿嘿。 至于男女大防自有严苛的宫规来约束,他们可都是签了身契的,若是苟合的话赔上三倍的银子不说,还可能被主家送到官府治罪,是以并不担心这个。 我按着名册逐一核对身份,又让自报所擅长,再根据应答的状况点了一男一女为领头,最后让他们先将带过来的货物搬到南面的倒座房仓库中,再整理行囊。 正待分头行事镇上送肉菜及酒水的两家铺子上门来了,我让其他人先行退下,独留了两个领头应酬。 才打发了来人,送床品的又上门了,一时间忙得是不亦乐乎。 “宫主……”女领头金竹好奇地瞅了我带着的面具一眼,“若是宫主有一日不带面具,我等岂非认不出您来?” 倒是个会说话的,不就是想看看我的庐山真面目么?不过……我笑道:“此乃百花宫宫规,不带九尾狐面具者便不是百花宫宫主,所以身为属下无需记得宫主的脸,只需记得宫主脸上的水晶雕的九尾狐面具即可。” “诺,”两人一起应道,男领头修远忽然道:“宫主可是要我等自行解决饮食等事宜?” 我颔首。 “适才宫主提到宫规,属下便想让众人一起熟读一番,免得触犯了宫规尚不自知,”修远无视我的审视,神态自若。 “原本打算明儿再提宫规之事,也罢,”我从袖袋里掏出早已备下的一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给他,“此事就由你来安排吧。” “诺,”修远自是应下不提。 “厨房之事该怎么安排,由你二人来定,”我不假思索道:“不过我还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学会煮饭做菜,毕竟百花宫可不是只练武的地方,刺探情报有时甚至还得置身野外,没有一点独立生活能力怎行?”连我自己都会煮饭弄菜的,我们武氏一族极注重对野外生存能力的培养,八九岁就得上灶台,所以每个人的手艺都还不错。 “宫主实在无需忧心,杨师傅早就训练过我等,”金竹与修远几乎是异口同声。 “哦,”原来杨明生已经考虑到了这一层啊,随即转头对金竹道:“你负责将纳入仓库的团茶以及药材造册登记,以后取用也需记上一笔,”杨明生准备的药材与苏祥和有所不同,除了治头痛脑热的便是跌打损伤一类的,与团茶一般都是留着自用的。 “诺,”金竹极是兴奋地应了,并非非得让她来管,只是修远自告奋勇地要抓宫规,与之同级别的金竹自然要有事做,此为平衡之道。 还别说这批人真是不赖,不愧是杨明生挑选出来的,厨艺比以往已经不差的辛玉清都要高上几分,见我吃得欢今儿当厨的两人面上皆是露了一抹喜色。我已决定了,在未与他们真正熟悉起来之前,每日的午膳都会在饭堂里用。 用过午膳,又教会他们如何使用梅姑修复的几处阵法,正准备转身离开,一个门人突然发问:“宫主,属下适才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发现距离围墙两尺之处皆磊了青砖——想必是花台罢?” “可不就是花台?”他不提这茬我几乎给忘了,也罢,明儿就让人来栽点东西吧。 …… 梧桐苑那边。 我过去的时候,牛二正让他们蹲马步。 “宫主,”牛二一开头,其余的人也跟着他打招呼,一个二个中气十足的。 跟锦绣苑那边不同的是,新来的十五人无论男女,长得都挺顺眼的,加上长相平平的牛二刚好十六位,男十女六,点名后让他们推荐男女领头各一个,结果竟然推了牛二,我笑着摇头,“牛二是我的副手,不宜再担任领头一职了。” 牛二诧异地望着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倒是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才回过神,一抱拳,“谢宫主赏识。” 我好笑的点点头,看众人又重新推举,结果刚才推了牛二一下的那个被选上了,叫魏一华来着,女的那个叫杨晓柳。 对他俩的事务分派,与锦绣苑那边大同小异,不过杨晓柳的事要略多一些。 毕竟苏祥和让他们带过来的物事不少,除了自用的团茶、蜡茶、药材外,还有我特地嘱咐苏祥和所进的番货,主要有来自高丽的人参、红花、茯苓、麝香等药材,漆器、铜器,并各种布——大布、小布、毛丝布(即苎麻布)、绸缎等布料,还有南洋的檀香、沉香等名贵香料,一部分要分送给镇上的官爷,也会留一部分备用,当然大部分会用于售卖。 之所以萌生这个想法,一来因为机会难得,以后不会再招人,且边境的太平日子恐怕也是屈指可数了,二来可以趁机练练这一批人随机应变的能力。 这边同样也在院子里设了几处阵法,事前都一一教给牛二了,是以可以放心地偷一回懒,至于地宫的事索性放在以后再提。 锦绣苑那边的地宫仍然存在,先前的入口在北大门与墨香苑,后来北大门的入口封了,辛玉清等人离开后我让梅姑在南门堆放杂物的仓库里重新开了一个,极为的隐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准备启用,无他,不过是为了提防天合居士而已。 …… 花了个大半天的时间才将早已磊好的花台填上土,栽上了绿油油的铁篱笆。 一个门人奇道:“怎地栽这种浑身带刺的爬藤呀?” 正指挥两个徒弟收拾工具的苗圃掌柜是个中年人,一脸的络腮胡,闻言笑道:“你家宫主是个妙人,沿着墙根栽一圈铁篱笆,相当于又给这院子添了一堵带刺的围墙。” “那……这铁篱笆还有别的用处吗?”说这话的是金竹。 络腮胡看了眼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的徒弟,慢悠悠道:“这铁篱笆又名马甲子,其根、枝、叶、花、果均可入药使用,可解毒,止痛,活血,祛湿,治劳伤……” 我按事先讲好的价格递了一张二十两的银票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收入袖袋,才道:“以铁篱笆的根泡酒,内服兼外擦,可治关节之痛。” 他师徒三人才走不久,我招呼众人在议事厅坐定,预备吩咐些事情,只听院子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让修远出去看看。 修远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宫主,天合居士等四人求见。” 我微一沉吟,只留下金竹与修远,让其余人回房休息。 我带着两人将天合居士等人迎了进来,谁知天合居士眼尖,一眼就瞥见了修复的阵法,及贴着墙根那绿意盎然的铁篱笆,“宫主就如此……”两条浓淡适宜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起,“防备我等?” 修远与金竹正面面相觑,只听逍遥公子沈逸飞哈哈大笑,“我说天合居士,如今的百花镇并不十分太平,人家就算要栽铁篱笆也是合情合理,哪里就想到防备我等的份上了?” 我双眼一眨不眨,故作不解,“难不成天合居士对本宫主如何处置自己的处所有异议?”晓得是防备你的就对,看你以后还能不能随意地□□入室?哼。 “本居士并非此意,只是……”天合居士突然词穷,“……只是觉着栽些花花草草的岂非更好看一些?” 我带着他们往议事厅走,又示意金竹去备上茶来,一面道:“花花草草固好看,然护不了我与门人之安全。” 天合居士嘴唇微微一张,似乎又要旧事重提——一定要替我布阵,但我百花宫的阵法岂能交给一个有二心的外人,于是我道:“如此一来岂不省心?况且这铁篱笆还可治风湿骨病,”现炒现卖地搬出了络腮胡的话,堵住他接下来的话头。 堪堪坐定,金竹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茶放在各人面前的小几上,我示意她与修远一道在东边的位置上落座。 我抬眸望着西边的一排位置,心里暗暗冷笑,这天合居士哪里来的自信,居然坐了西边的首位,赵平这个国公次之,再次是罗毅,逍遥公子沈逸飞坐在末位,“敢问诸位今儿来我百花宫究竟所为何事?” 第26章 闻言赵平起身,又上前数步,对我作了一揖,“赵平今儿特来赔罪,”说着自袖袋里取出一物递与我。 我不慌不忙打开系着漂亮蝴蝶结的双层饰品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金海棠嵌黑珍珠的簪子,观其成色并非赤金,极有可能是鎏金,黑珍珠的品相只能说是一般,不过做工倒是挺精致的。我将一对簪子放回饰品袋,照旧打了一个蝴蝶结,交还到周平手上,语气微带不善,“国公此来诚意似乎不够啊。” 周平道:“这可是大内所制啊。” 我无视他人审视的目光,不紧不慢道:“大内所制亦并非全是精品,这应该是打发不得宠的妃嫔或者宫人之物吧?” 周平讪讪地缩回手,将饰品袋收好,扭头看向天合居士,“我就说这不行吧,你偏偏让我准备此物,”说着掏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给我,“连漪之事的确是我的不是,还望宫主不计前嫌。” “国公诚意却之不恭,”我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两指夹住银票,“只是……” “宫主,”天合居士喉结上下滚动一阵,艰难地从喉咙挤出一句疑问:“只是什么?” 我正眼都没瞧他,“只是希望周国公能明白,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同百花宫攀交情,讲条件。” “……”周平语塞。 “……”天合居士语塞。 “……”罗毅语塞。 倒是逍遥公子沈逸飞又一次发挥了他快人快语的本色,“宫主多虑了,即便要谈事,我等也会拿出相应筹码的……” 大概是觉着自己的底牌被无情地掀了一个底朝天吧,天合居士望向逍遥公子的眸底带着浓浓的失望与不甘。 罗毅当上大内密探以后,能屈能伸的本事倒是见长,趁机道:“宫主,是这样,如今女真人愈来愈不安分,频频在边境制造事端,看来所图非小啊……”一面说一面留意我眼底的情绪。 我眸底清明,什么情绪也没有。罗毅只好唤了我一声,“宫主……” 看来想让我主动接话,偏偏我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只是抬眸对上其视线。 天合居士终于忍耐不住,“想必宫主也是宋人?” 言下之意大概是身为南宋子民的我应该同仇敌忾,我不动声色地回敬道:“本宫主乃是这百花镇上讨生活的汉人,”哼,说得我好像领了南宋皇帝俸禄似的,不尽力都不行,只不过这激将之法于我并不管用。 “难道宋人就不是汉人?”天合居士并不死心,试图以二者的共同点为契机将我拉进同一阵营。 “这并非本宫主应该关注之事,”微啜一口茶,我将茶碗往几上轻轻一搁,不再言语。 “不知宫主关注的又是什么事?” 天合居士还真是一刻也不消停,无论你待不待见他,他都不忘刷存在感。我目中闪过一缕讥诮之色,“想不到堂堂居士也会关注一个弱女子所思所想……” “在边境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的也叫弱女子?”关键时刻罗毅总是不遗余力地为天合居士解围。 我从来不知罗毅的口舌如此之利,当即反驳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值当一个个‘大男人’费心针对?” 罗毅眉目间隐隐有一分愧色,不过是一闪而逝,旋即又恢复了理所当然的神态。 我忍不住在心底不住地摇头,我以前是有多傻才会看上这种——要靠打击别人才能维持自信的男子啊…… “咳咳咳……”逍遥公子有些尴尬地假咳几声,“宫主,其实我等并无恶意,只是……只是欲与百花宫联手,对付大金与女真人而已。” “逍遥公子,”我缓缓开口,“本宫主并无与人联手的打算。” “可是……”逍遥公子不解道:“宫主虽说也有一定的势力,然女真人凶残暴戾……” 女真人凶残暴戾干我百花宫什么事?我无语地望着他。 不等逍遥公子开口,罗毅抢先道:“宫主还没听说吗?百花镇上有好几个女真人都失踪了,听闻……似乎与百花宫脱不了干系呢。” 百花宫并未收到线报,罗毅语气却如此肯定,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女真人失踪的事定然是罗毅与天合居士等人做下的,目的就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得我百花宫倾力相助,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呢,我目不转睛的盯着罗毅,意味深长道:“官爷还真是神通广大呢……” “……”罗毅一怔,瞬间回神之后拉下了脸,“宫主这是何意?” “我说罗兄弟罗神捕……”不等我开口逍遥公子已经皱眉提醒道:“好生说话。” 天合居士不阴不阳的说了一句,“看来有些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我当即炸毛,“‘小人’未必小人,‘君子’也未必君子,”一面环顾众人表情,“敢问一句——有不请自来,□□入室,毁人阵法的君子么?” “好男……不与女斗,”憋气几乎憋得内伤的天合居士终于开口。 “貌似一直都有人针对本宫主呢……”我这话,的确有当着和尚骂秃贼之嫌。 “宫主,”罗毅那厮还真是时刻不忘天合居士的提携之恩,脸上堆笑道:“不如我等替百花宫先解了眼下这燃眉之急,然后百花宫替我等打探女真人的消息……” “你的算盘打得……真是不赖,”我不置可否,“逍遥公子可是说了女真人皆凶残暴戾,你这是要置我一宫之人于危难之中么?” 罗毅仿佛看了天合居士一眼,“宫主也是个见多识广的,可有见过只得利却不付出的人么?” 我定定地瞧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罗毅只好自顾自的说下去,“就是讨饭要钱的叫花子也得扮可怜不是?” 我冷嗤一声:“罗神探这是笃定我百花宫就只剩下跟你们合作这一条路了?”眼尾朝天合居士扫去,“就算要合作——以一件事来换取我百花宫经年累月的付出,这算得上公平么?何况……” 天合居士“唰”的一下打开手中的铁骨扇,“何况什么?” “何况你等就能保证一定可以成功解救被缚的女真人么?”于是我丢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并无深意的问题。 天合居士也是个精明的,当即不假思索道:“我四人的武功恐怕犹在宫主之上,”答非所问,不留任何疑点给对手,这份急智可真是令人叹服。 罗毅自以为是地补上一句:“对宫主来说或许是难上加难之事,由我等做来不一定会吃力。” 这更加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果然是他们缚了几个女真人,或者说给了几个女真人一笔钱让他们预先躲在某处,又或者到目前为止并无人被缚,一切只是□□,又或还没来得及做下,一念至此我的眸光不由得幽深起来,默然不语。 “不知宫主……”赵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勉强笑了笑,“本宫主不打算与你等合作。” “为何?”天合居士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样一个结果。 “你们还好意思问我为何,”我眼中不由得染了浓重的怒意,真是欺人太甚,把我百花宫的人当猴子耍,“从你们来百花镇开始,先是有意识地引诱门人连漪,套出了我百花宫所在,接着又以寻连漪为借口,□□入室毁我阵法,又故意挑起事端致连漪殒命……” 赵平呐呐道:“连漪之死只是个意外。” “就算是个意外,也死了人,”我恨恨地看着这个始作俑者,“且当日在场的几人对于尔等行径皆心有余悸,情愿脱离我百花宫……” “怪道今儿所见之人是生面孔,”天合居士兀自自言自语。 “尔等所作所为,无非是想借我百花宫的势,这原本也无可厚非,毕竟凡人可能免不了这样那样的劣根性,可,”我横眉冷对那四人,“做人总得有个底限,不可缺失了最基本的诚,不然又何以在世上立足?” 天合居士这下无话可说了,我正准备端茶送客,只听罗毅急急道:“我等也是出于无奈……” 我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无奈?好牵强的理由。” 沉默许久的逍遥公子道:“宫主这话何解?” 我语气稍缓,毕竟逍遥公子不比其他三人狡诈,“无奈只不过是掩饰一切上不得台面的丑事之借口,难怪啊难怪,北宋会为大金所灭,南宋至今也为大金所掣肘。” 听到我所说的话四人是脸色各异,罗毅目光如刀地盯着我,似乎恨不得在我身上剜出几个洞来才解恨,赵平则是微微有些尴尬,逍遥公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天合居士的表情委实有些奇怪——仿佛出乎意料,又仿佛其实早就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眼底既有兴奋,有欣赏,有探究,但就是没有罗毅一样的愤怒,不错,的确是没有愤怒。 罗毅已经站了起来,一步步的走向我,已经磨毛的皮靴踩在青砖之上,发出“蹬蹬蹬”的声音,可见力道着实不小。 修远与金竹不由自主地起身,向我这边走来,他们其实没什么武功底子,也知道护不住我,只是想一壮声威而已,令我心底浮起一抹感动。 我手往下面一压,示意他们坐好,一面好整以暇的看着步步紧逼的罗毅。 第27章 罗毅一步步地走上来,见我一动不动,也不言语,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又涌上了滔滔的怒意。 我瞥了眼看戏十分投入的天合居士,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怎么?被揭了老底心头不痛快,是想爆抖我一顿出出恶气,还是将我大卸八块以绝后患?” “你你你……”罗毅气愤的指着我,“污蔑我等也就罢了,怎能如此谈论家国大事,难不成你忘了自己也是汉人?” “有一张颠倒黑白的嘴做说客都绰绰有余,做神探还真是有些大材小用,”我毫不客气地反讽道:“你倒说说看——本宫主哪一句又是不实之词?” 罗毅支支吾吾一阵,“就算如此,有谁会如你这一般说自己的国家呢?” “难道我说的不对?”我将话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如果不是女真人的贪婪狠戾,北宋又何至于亡国?”罗毅的声音充满了对我的不屑。 我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打量着罗毅,顺便也打量一下另外三人,“你这话究竟是自欺欺人还是当真这么认为?” 天合居士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的眼睛,赵平略显诧异,逍遥公子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很显然这三人心底是认同我观点的,只有罗毅仍然愤愤地看着我,一双手慢慢地握成拳,一副极力克制自己的模样。 我心道:这也难怪,天合居士真实的身份可能不低,赵平既然是国公,两人自有一般人无法掌握的邸报渠道,逍遥公子看样子经历了不少事,说不定还上过战场,只有罗毅出身低微,阅历有限,哪里能理解一个国家之所以被人灭掉,除了敌国的贪婪,还有自身的问题,譬如政治上的腐败亦或漏洞百出,又比如军制的问题。 想到此忽地福至心灵,有了一个主意,也不尽数列举诸多理由,而是简略道:“一个国家,尤其富庶之国,自然令他国眼热,然若非内里已经败了,又怎会让人得手?” 天合居士两眼熠熠发光,“愿闻其详。” 我不由莞尔一笑,“天合居士这是想听我剖析北宋亡国的原因?” “正是,”天合居士一身的风流气韵褪得一干二净,甚至脸上一贯似有若无的笑意皆已敛去,着实的一本正经。 “可是我又为什么要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适才……”我顿了顿道:“适才神捕可说了——‘可有见过只得利却不付出的人么?’” 天合居士瞥了眼罗毅,随即道:“宫主有何提议尽管说来?”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腕间蓝盈盈的水晶手钏,不紧不慢的开口:“本宫主要听到百花镇上几个女真人不但已经安全无虞地返回镇上,无论其失踪也好,被人请去做客也好,这些人这些事与百花宫并无半点干系。” 听到这话逍遥公子等三人齐齐一怔,倒是天合居士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浮起了点点笑意,“成,本居士答应你。” 罗毅忍不住喊了一声:“居士。” 天合居士不为所动地摇摇头,“此事我自有主张。” 于是我道:“你们不觉得北宋临亡国的那几年政局尤为混乱吗?”观察到就连天合居士也露出些许迷惘的神情,我进一步解释道:“朝堂上到底什么样的格局几位恐怕比我更清楚,皇室中人穷奢极侈不说,还宠信道士妄图修仙不老,一旦濒临战事退位的退位,弃百姓于不顾的不顾,带着亲信仓皇出逃……” 逍遥公子眼睛已经泛红。 天合居士道:“宫主,政局上的事可否多言几句?” 我微微颔首,“譬如,当局者不知哪里来的自信,非得认为大辽是自己的敌人,甚至以此为由选择与女真人合作。” “宫主意思是,正因为选择了与女真人合作,才有后来的亡国,”罗毅不以为然地反问:“二者间有必然联系?” “这样说也并不为错,”我煞有介事道:“无论对哪一个游牧民族北宋都无疑是一块肥肉,谁不想来咬上几口?相对于大辽女真当时不过刚刚兴起,而且……”我停下来啜了一口茶。 天合居士的眼珠停留在我的衣着之上,想来是在推敲我出自什么样的家庭吧,今儿我穿的是一袭泛着浅蓝的白色束腰窄袖锦缎长袍,外面罩了件半透明的水蓝色纱衣,随意的系了一根银质镂空雕五瓣花的腰带,低调却不低端,并不介意旁人的审视与挑剔。 对着众人,也包括修远与金竹灼灼的目光,我喟然一叹:“往浅了说——于北宋而言,究竟是让一个饿鬼上位好还是维持已有的平衡更合算,不是很容易判断么?” 不知是谁“扑哧”一声。 天合居士眼睛亮得恍若秋天的星子,启唇道:“那往深了说呢?” 罗毅瞬息之间又换了一副表情,脸上多了一分正眼相看之意,我委实不愿再拿眼睛瞧他,一想到这人心里这么阴暗,更觉心里不是个滋味。 “往深了说么?”我幽幽道:“大辽对中原文化极是推崇,而当初的女真人则是不屑一顾,这样的泾渭分明难不成最后还能走到一起,跟亲兄弟似的有来有往?”本来道不同就不相为谋,哪怕是为了各自利益也得善加斟酌,多想想可能发生的后果是否承受得起。 天合居士摇头晃脑道:“然也。” 罗毅却道:“这与以无奈为借口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啊?” 这厮居然还记着我先前驳斥他的话头,我笑道:“以无奈为由,又或口不对心,编造有利于己方的理由,哪有一个泱泱大国该有的以诚示人,以德服人之气度?”邦国之交说白了与人之交往并无二致,互不信任的后果十分严重。 罗毅惊得下巴险些掉在地上,“这……怎么可能?” “你既然为神探,要查当年的事情应该不难,”我瞅了一眼脸色变得难看的逍遥公子,“北宋当时与女真人达成了共同抗辽的盟约,还约定日后彼此皆不能从对方占领的地盘里招降纳叛,可是北宋答应了却做不到,被女真人抓到证据后北宋就从兵营里找出一个与降将有七八分相似的人杀了,把人头送给女真人。女真人发现不对当即遣人质问,北宋无奈只得杀了降将——经此一事不但原来大辽领地上的降将不敢相信北宋,宁愿投靠女真人;而另一方面女真人直接以北宋反复无常为借口,当即断交不说,还直接发动了令汉人屈辱无比的靖康之变。” 赵平这时插话道:“依宫主所说,若是没有这档子事,就不会发生靖康之变了么?” 我如他所愿地摇摇头,然后道:“至少可以给北宋军队更多的缓冲时间。” 赵平轻嗤一声:“那不还是要陷入国破家亡的地步?” “一个国家之所以灭亡,当然不仅仅这一个原因,”我不慌不忙道:“譬如还有至关重要的兵制方面的问题。” “兵制方面又有甚问题?”逍遥公子见缝插针地问道。 “北方是平原,更适合骑兵作战。且先说说在北方作战的问题,汉人的骑术又如何及得上马背上的民族?更何况,自宋□□杯酒释兵权过后北宋的战斗力就大为削弱,为将者能力也有限,未能有如南宋岳飞一般的帅才,况用兵与调兵间的契合度并不高。” “宫主言之有理,”天合居士道。 事情到此本该告一段落,谁知逍遥公子却道:“敢问宫主,岳大帅究竟如何?” “岳大帅乃一代旷世奇才,不但武艺高强,治兵甚严,兵法上亦是可圈可点,深受百姓爱戴,只可惜啊……” “只可惜啊好人命不长,”修远不由自主地接了话,似道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只不过这非我想表达的。 所以我道:“可惜他功败垂成。” 逍遥公子咬牙切齿道:“都是秦桧给害的……” 逍遥公子情绪激烈远胜他人,想必以前是岳飞的旧部,见我神色有异,忙道:“宫主似有不同见解……” 我忙截住话头,“不入耳的话不说也罢。” 逍遥公子与天合居士几乎异口同声:“但说无妨。” “秦桧身为宰相不但不尽力劝谏君王,反而因为一己之私推波助澜,为千夫所指亦是咎由自取,然……”我微微一顿,扫视各人脸上或诧异,或震惊,或愤懑的表情,“处死岳元帅这种级别的人谁才有话语权,处置权?” 这是一个长期以来都讳莫如深的问题,非是其他人想不到,只是不敢说,况一向专权、跋扈的秦桧一点都不无辜,这个锅由他来背对方方面面来说皆是上上佳之选择,上——可替皇帝遮羞,下——亦可安抚百姓。 众人皆默。 好一会儿赵平才道:“俱往矣,与其怀古,不如想想如何应对当下的局势。”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我身上。 我轻轻巧巧地绕开这个话题,“天合居士不会忘了适才的承诺吧?” “这个……自然,”天合居士忽地扔出一个问题炸弹,“未知宫主如何看待当下的局势?” 第28章 老实说,天合居士等人的咄咄相逼让我颇为不快,然也不至于带到面上来。我不动声色道:“这个我倒真说不上来。” 天合居士沉吟片刻,“若是宫主不吝赐教,本居士自当奉上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说着果真掏出了银票。 我喜欢银子不假,但扎手的那一种却不在其中,而且一旦为其解惑,可以想象这事就不会有到头的时候。就算承诺的是一次性买卖,可守信之人愈来愈少,何况天合居士与罗毅、赵平本就不是能守诺的,至于逍遥公子我不了解——也就不妄自评说。 天合居士果然一拍胸脯:“以后我等必定不会再来叨扰宫主。” 我故意望着银票叹了一口气,“嗨,多好的机会啊,”然后转头不看,“罢了罢了,既然赚不到这笔银子,还是少看一眼为妙。”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 待天合居士一行告辞,有些疲乏的我正准备转身去小憩一番,金竹从后面赶了上来,“宫主。” 我驻足,“何事?” “宫主适才关于秦桧的一番见解——其实不宜传到外面,否则……怕是会影响百花宫的声誉,”金竹不无担心地说。 我未置一词,见修远已经走上前来,便问他:“你也这么认为?” 修远摇摇头,“怕什么?即便那话传到外面,宫主也说了,‘秦桧为千夫所指亦是咎由自取,’谁会无聊到搬弄口舌?” 金竹道:“可是适才才走的那几个人……” 话音未落已被修远所打断,“毕竟涉及到皇家的事,那几个人中有国公有神探,另外两个——天合居士身份应当不俗,剩下的一个看起来皆是晓事的,谁会笨到多嘴多舌?” “算你有些见识,”我嘴角微扬,“说下去,”相形之下金竹的见识短的可不只有一截。 金竹眼神略显迷蒙,高了半个头的修远的话一字一字地砸下来,一点一点地褪去她眼中的疑惑,“一来宫主虽意有所指但到底没有题名道姓,二来无论谁提起这皇家忌惮的话题恐怕要惹火烧身。” 金竹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修远能想到两点已经不错,我看了一眼他道:“百花宫踩的可不是南宋的地皮啊,”是已经亡国的北宋曾经与游牧民族的交界处。 “宫主高明,”修远与金竹难得的统一。 “行了,该做甚都去做罢,别在这拍马屁了,”点拨完毕我开始赶人。 两人诺诺而退。 …… 天合居士一行回了客栈,这是赵平所租的一座两进客院,算不上精致,然在百花镇却也是数一数二的。 见他们回来,赵平的随从忙将茶水与点心端了上来。 待随从退下,几人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独逍遥公子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地望了土墙之上绿油油的爬山虎好一会,终于张口:“这百花宫的宫主,还真是一个极特别的女人。” 天合居士眸色一深,手中的茶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僵在半空。 罗毅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却并不打趣天合居士,而是转头看向逍遥公子,“我说逍遥公子,你……该不是看上她了吧?” 逍遥公闻言不禁子一怔,“……” 就在其余三人认为他不会再度张口时,蓦然听得他爽朗的声音再度响起:“也许吧。” 罗毅:“……” 天合居士:“……” 赵平见状不禁笑出了声:“哈哈哈,你就不怕那面罩之下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罗毅摇头,“宫主应该生的不丑。” 天合居士眯了眯眼,“那两点点漆黑瞳倒真是让人移不开眼,璀璨不可方物啊……” 赵平哂笑,“恐怕唯有一双眼睛还勉强看得,否则又怎会挂一块遮羞布在脸上?” 罗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他一眼,“怎么,被宫主打趣几句这就就嫉恨上了?” 天合居士忍住笑,“江湖传言这百花宫的宫主可是人比花娇……” 赵平不以为然地嘴一扁,“还传说她阵法高妙呢……” 天合居士无奈地摇摇头,“宫主的阵法虽说不上高妙,然应付一般人等已绰绰有余。” 见天合居士把自己列入一般人等,赵平不禁老脸一红,待要反驳却又无从反驳,于阵法的角度他与其他两人的确只能纳入一般人等。 天合居士无视他的尴尬,兀自道:“我总觉着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 罗毅心中莫名一动,却不能肯定。 逍遥公子道:“有如此见识的女子实乃平生仅见,即便貌似无盐,沈某亦心仪之。” 赵平无言以对。 四人中与逍遥公子交情最深的就是罗毅,站在南宋神探的立场,有人追求百花宫的宫主意味着——无论是情报的搜集还是势力的借用都不再是难事。可是作为兄弟作为朋友,实在不忍逍遥公子去追一个不知底细的女子。罗毅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瞥见天合居士正冲他摇头,原本打算劝阻的话生生的卡在喉咙里,“……” 天合居士道:“那在下且祝你马到功成。” 逍遥公子躬身抱拳,“多谢。” 罗毅勉强笑道:“可别说我泼你冷水,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天合居士好笑道:“罗兄弟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罗毅尴尬一笑,“在下乃是粗人,自然比不得三位文采斐然,能口中生莲。” 赵平亦笑道:“神探过谦了,如今南宋需要的并非文弱书生……” “哈哈哈……如今的南宋不说风雨飘摇,亦是变数诸多,正需要神探这样智勇双全之人,又何须如此自谦?”逍遥公子这话,让其余三人脸色变得颇为微妙。 本来宋孝宗赵昚(shèn)算得上宋朝历史上颇有作为的一个皇帝,无奈大金那边的金世宗完颜雍亦是一个十分了得的人物,不但成功地抵御了南宋的北伐,还使得西夏、高丽两国臣服金朝,又推行与民休息的大定之治与女真为本之策,稳定政局,充足财政,因而在朝内朝外获得了“小尧舜”之称。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金便是南宋最大的变数,正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啊。 天合居士踌躇片刻道 :“逍遥公子——你父昔年跟随岳大帅征战,枪法精妙,你尽得真传,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何不投入军中建功立业?” 逍遥公子黯然摇头,“罢了,自岳大帅身死,在下与父亲皆是心灰意冷,不再有从军的打算。” 天合居士正色道:“朝廷为岳大帅平反,又大肆招募昔日岳家军的旧部,甚至为此改革兵制,这一系列拨乱反正之举,不正彰显当今圣上心系天下,以及对岳大帅的追思之情?” 拨乱反正又如何,难不成岳大帅还回得来?父亲临终前这一番话逍遥公子自是不会转述出口,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赵平道:“不如跟着……” 罗毅深知逍遥公子脾性,如何肯与赵平这种承袭父辈爵位的官二代为伍?遂道:“罢了罢了,既然人家取了逍遥公子的名头,就是不想再受外界约束……”这话明着是对赵平所说,实则是对天合居士的告诫,毕竟逍遥公子对罗毅有过救命之恩。 逍遥公子一掌拍得罗毅肩头往下缩了一寸,“知我者神探也。” 天合居士幽深不见底的眸子划过一丝不悦,随即转为淡然,“后日我等便要返回南宋,不知逍遥公子是何打算?” 逍遥公子咧嘴笑道:“我自是要留在百花镇。” 罗毅与天合居士对视一眼,“也好,若是大金或蒙古人有异动,还望公子及时告知。” “这个自然,”逍遥公子应道。 天合居士幽深不见底的眸子快速划过一丝不悦,旋即褪去,闪动的目光甚至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宫主今儿的妆扮可真真不俗啊。” 赵平目中尽是回味之色,“从其所着衣饰看来,虽不奢华,却极是雅致,隐隐透出一抹贵气……” 罗毅目光闪动,“莫非此人乃是出自南宋的世家大族?” 罗毅的猜测其实不无道理,都说“佛要金装,人靠衣装”,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许多时候单从这衣着上就可以分出个子丑寅卯,这也是为何同样穿锦着缎——有人气韵非凡有人则如暴发户一般显得俗气,因为细节上的搭配可以看出背后的身份,甚至是底蕴。 场面瞬间静寂,就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了,只余下破空而来的风声,单调却充满诡异。 良久天合居士方道:“百花宫宫主身份的确成谜,不过据我所知,世家大族并无这么一个人存在……” “这就是说,百花宫宫主另有出处,我们其实无法判断她到底是宋人还是女真人,又或是蒙古人,”逍遥公子若有所思道。 天合居士蓦地发现自己其实走入一个误区,登时有些自责。 罗毅却道:“我却认为宫主是宋人的可能性更大。” “何以见得?”天合居士抬眸望他。 “一来宫主的汉话说得挺溜,异族之人就算说得再好也会不自觉地带上本族惯用的口语特点,且她今儿也没否认是汉人的身份,”罗毅条理十分的清晰,说得有理有据,“二来这两回见面她所穿的皆是宋人服饰,就是配饰皆一点不差,显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练成的。” “言之有理,”天合居士微微扬起下巴,面上不喜亦不怒,“既是如此在下也不用担心女真人晓得我等的存在了。” 第29章 逍遥公子未随天合居士等人回南宋的消息我很快就知晓了,不过逍遥公子这厮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倒是令我心底浮起几分别样的心思。 好一出别出心裁的美男计……赵平走的是富贵路线,与我是相看两生厌;天合居士向来是仗着一副好皮囊,不过与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罗毅终究长得太路人了一点,这逍遥公子么——脸虽黑了一点,然胜在高大俊朗。 呵呵,好个因人而异的计策,天合居士还真真好谋算。 不过……这逍遥公子看上去不似轻易能被人所左右的啊,管他呢,我自有自己的事要忙,哪里有空操这份闲心? 这一日上午,我正在锦绣苑指点一干人练剑,忽然负责警戒的守卫将逍遥公子带到了跟前。 “宫主,你这套剑法看着眼花缭乱的,就是不知实战会如何?”逍遥公子一双黑瞳光华灼灼,溢出缕缕战意。 我眉心蓦地一跳,当初学这套剑法时未曾与梅姑比试,倒是不知使起来究竟如何,如今倒是个机会,因为从之前与逍遥公子的交谈中得知他擅枪法,当即命人从器械房取了一杆枪来。 随手取了身边属下手中的一柄剑,扬声笑道:“既然如此,就请逍遥公子指点一二吧。” 离正门不远的练武场两侧,围着门人若干,他们的脸上浮起兴奋,好奇之色。 我话音才落,逍遥公子一抖□□,如一条吐出信子的蛇一般,径直朝我面门袭来,见我敏捷地退后,枪尖蓦地拐了一个弯,又刺向我手腕。 我眼尾扫了眼一个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的门人,嘴角微微上扬,又往后退了一步,虽是后退然脚步丝毫不乱。 逍遥公子步步紧逼,猛地使出了第三式,径直转攻肩头,一蓬红樱激荡不已,红艳艳的似妖艳欲滴的一串串血珠子。 我似乎避无可避,围观者中已经传出了阵阵的惊呼声。 我手中的剑平推而出,带起习习风声,恰好不好的架住了闪烁着乌光的枪头。 有门人大声道:“此为百花剑的第一式——微风送爽。” 都说女子的剑法胜在轻灵,却也不尽然,百花剑法乃是刚柔相济,技巧与力量并重,倒是逍遥公子手中的一杆枪宛如下山的猛虎,招招势沉,我脱口道:“罗家枪法果是名不虚传。” “宫主倒是颇有几分见识,如今的宋人大都只知岳家枪法,”逍遥公子口中答话间手中动作已变了三招,先后点向肘,前胸,膝,随后又使出了不甚雅的一招。 之所以说不甚雅,这一招乃是“怪蟒穿裆走”,目的是刺向对方的下盘,对男子施为无妨,对女子使来不免有调戏之嫌。 “春意融融,”“鸟语啁啾,”报招式的门人不禁一个哆嗦,连声音都微微发颤,报出第四式——“含苞待放。” 我向下挽了一个剑花,恍若羞涩打着朵儿的花一瞬间全然盛开,击得逍遥公子脚步踉跄,几乎稳不住身形。 逍遥公子机变非常,旋即凌空一个倒翻身,尔后如同一片树叶一般斜着身子稳稳落地,见我只守不攻,急怒之下先是使出有些诡异的第八招金鸡乱点头,随即而来的是处处透着戾气与狠辣的第九招银蛇刺喉。 对方毫不容情,我杀得兴起,雪芒连闪,似张开双翼的鸟儿,又似可以消融冰雪的温煦春阳,震得逍遥公子的手臂一颤,□□险些脱手。 报招式的门人口齿倒是便给,仅仅一愣,语气急切而兴奋,“宫主这一招——竟是将鸟语啁啾与春意融融化为了一招。” 其实之前门人大多以为我必输无疑,毕竟男子势大力沉,此刻倒是峰回路转,有些人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明朗的笑意。 我的眸底骤然一冷,宛如冰冻三尺的湖,因为最后一招乃是罗家枪中的绝命杀技——五虎断门枪,又称“回马枪”,据昔日指点我武艺的师傅说——即便是大罗金仙怕是也逃不开。 逍遥公子脚步一错,堪堪回头;而我趁着这一瞬身子一扭,人已欺到他身后。既然不能硬碰硬,将其锐气挫上一挫也是好的。 逍遥公子再一次旋身,与我正对;这一次我决定不再逃避,一口剑使得密不透风,将自己浑身上下皆罩在了光影之中。 逍遥公子目中狂喜之色尚未褪去,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枪已然刺出,蓦地穿透光影,猛地对上了我手中的长剑。 伴随着灿然夺目光亮的是极为刺耳的“噹噹”声,让人几乎移不开眼的同时,又恨不得以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一撞使得我虎口阵阵发麻,提剑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形,气息也不复初时的平静无波。 同样倒退着的逍遥公子还维持着枪尖微微上挑的姿势,目中充满了浓浓的不可置信。 ”宫主这一招好险,”心有余悸的门人气息已乱,“……使出的第五式柳暗花明险些抵挡不住逍遥公子这一枪。” 仅以五式堪堪挡住凌厉的罗家枪法,不能不说梅家所创的百花剑法当得起独树一帜的名头。当然剑法是一码事,用剑的人又是一码事,我忽地恶作剧地想——若此番换了梅姑对阵,不是祸福难料,就是吉凶难辨。 非是梅姑的剑法要弱于我,而是其临场发挥上可能要逊色几分,我之机变这大概是得益于打小接受近乎严苛的训练吧。 “痛快,痛快,”不等我感慨完逍遥公子连连发声:“不知百花剑法共有几式?” “一共九式,”报招式的门人盯着逍遥公子手中的□□,赫然发现枪上的红樱竟被削去近半,而我手中之剑竟无一星半点的豁口。 眼神比一般人锐利的逍遥公子自然注意到了门人的眼神,浑不在意道:“在下三岁起便学了枪法,这二十年来皆不曾懈怠……却仍是败给了宫主。” 我面上笑得轻松心中却微带着几分苦涩,“逍遥公子想必也看得出,我此番取胜其实不过是仗着侥幸,”当时下意识地使出柳暗花明这一招,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只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而已。 “宫主对罗家枪的了解……”逍遥公子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芒,“似乎并不多。” “那是当然,我也就听人说过一嘴,”寻思他的话颇有点刨根问底的意味,因道:“我又不学枪法,听过便撂到一边去了。” 逍遥公子转移话题的力度有些大,“你的剑法……远胜过罗毅那厮的刀法,”一面顺势将□□递与身侧的门人。 “哦,”微微上翘的尾音带了一点兴味,我眉毛一挑,淡淡吐出一句,“只不知天合居士与赵平赵国公的功夫又如何?” 逍遥公子眸色微微一暗,唇角的笑意似乎有些牵强,又似略含嘲讽,终究还是切入正题:“赵国公与罗毅旗鼓相当,至于天合居士的功夫么……”他故意顿了顿,见我神色自若,眸光并无一丝一毫的波澜,登时肩头一松,“天合居士从不轻易展示自身功夫……” 果然藏得深啊,我也只从昔日南宋境内探子的口中得知,罗毅当年不出五招就败在了天合居士的剑下,如此看来逍遥公子的武功与天合居士可能在伯仲之间。 “我倒是从罗毅口中得知——天合居士的剑术不凡,”逍遥公子双眼宛如枪尖一般锐利,好似要将我的心剜个清楚明白,“倒是个值得你期待的对手……”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又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有甚值得期待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他的话中闻出了一丝醋意,眼珠微动,“再说我本不是个武痴,不会逮着一个人就要求与之比武,更遑论对方还是言行谈不上半点磊落之人。” “百花剑果是不凡,只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眼福,”逍遥公子眼珠子来回打了几个转,“可以看宫主使出余下的那几招?” “这个不难,”横竖我看完了罗家枪的一招一式,要不教他见识见识百花剑,似乎也说不过去,只得又从身旁门人手中接过剑来,“百花剑一共九式。” 一边说着,一边舞起剑来,自有门人在旁报招式。 “第六式百花齐放。” “第七式逐月飞花。” “第八式漫天花影。” “第九式花落花开。” “妙极,妙极,”逍遥公子一拍巴掌,“百花剑刚柔相济,每一式各有其妙,连贯使来威力更是超乎想象,不知宫主师承何人?” “传我这套剑法之人,其功夫是一位姓梅的前辈所授,”这话既点出了剑法的由来,又隐晦地表现出我与传剑法之人其实并非师徒这一层关系。 “如此说来,”逍遥公子眸色一深,审视的意味十足,“宫主这是……将百花剑发扬光大了?” “逍遥公子不愧是个江湖通,一点就透,”我嘴角上扬起的弧度微带一丝嘲讽,却并不正面回应他的问题,本来嘛也算说得过去,别的不说,单就规模而言就扩大了不少。且这样一来也符合当初梅姑交给我的初衷——她并不想人知晓百花宫的来龙去脉,只求能扬一扬梅家之名足以。 听我如是说逍遥公子脸上露出了似信非信的表情。 第30章 其实逍遥公子心中存疑再也正常不过,一来我年岁摆在这儿,即便已经及笄,离主事的年纪似乎也还早着呢,若是不戴面具的话,恐怕更是如此,况这个世道并不怎么认可女子之才,也不希望女子有过人的才具,是以方有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话,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女子除了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什么都只能巴着男人,以男人为天,在家从父,出门从夫,甚至夫死从子,哼哼,真真荒唐又可笑。 二来在寻常人的眼中,我无论资历,还是胆识与魄力皆是不够,而我留给外人的印象并非天资卓绝或者打小就训练过的,像这样看起来并无甚突出之处,至多勉强算个尚可以守成的,又哪配与能够打下一片天地的开创者相提并论呢? 事实上,将百花宫建起来的人的确另有其人,纵使背后出主意的是我,然过中种种辛苦的确也是别人一力扛下来的,与人争功向来就不是我的做派,哪怕事实证明当之无愧的宫主并非是梅姑,只是这些,有必要对一个外人道吗?难道我的自信非他人肯定才能建立?不,若真出现那样的状况那人必定不会是我。 再说了逍遥公子性子再怎么爽利,也是天合居士那一派阵营里的,桩桩件件足以表明,他们可是从来没放弃过利用百花宫的种种心思,而且江湖各门各派——谁没有一点秘辛?谁见过这样咄咄逼人,还冷了脸子上赶着去刨根问底的? 我亦神色不善,不再有以礼相待的心情应付他,“不知公子的话说完没有?若是说完了就赶紧离开吧,我尚有事需要处理,”泥人都有三分土脾性,何况与我? 逍遥公子此刻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冷脸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高挑的眉毛终于放平,环于胸前的双手垂下,嘴角甚至牵出了几分笑意,眼睛虽是含笑盯着我,眼尾却仍是细细的打量着练武场周遭的环境,一面朝我拱了拱手,“这些日子以来时有打搅,今儿更蒙你亲自指点,甚是过意不去,”不等我说出拒绝的话来,又道:“不如由在下请宫主吃顿饭,多少也表一表微薄心意。” 人家把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若是再拒绝的话岂非显得我固执又死板?随意地扫了一眼四周,发现紧张的不止是逍遥公子,还有门人若干,都目不转睛的望着我,似乎在打量我眼底的情绪,我眼底自然是平静无波的,不过也是略等了片刻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随着逍遥公子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先前脸上的紧绷感方才彻底的消失了。 …… 墨香苑,书房的长几上。 老妪熬煮的砖茶飘着浓浓的香味,我端起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涩味过后舌尖过处丝丝回甘,一面淡淡的暼了眼尚未换下的装束,淡紫色绣百合花的丝质襦裙外面,罩着件半透明的嫩黄色纱衣,逍遥公子在酒肆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缭绕。 “都说世间女子为悦己者容,不知宫主又是为谁妆扮?” “这话问得实在是妙,”我似笑非笑,“这妆扮么,的确可以为悦己者容,也可为己悦者容,更可以为自己容,逍遥公子——以你看来我该是属于其中的哪一种呢?” 逍遥公子嗫嚅了半天,两扇嘴皮开开合合,艰难的吐出一句“……宫主想必是后一种……” 最后犹自不死心地问:“宫主可看过一出名为《白蛇传》的戏?” 我点点头,“曾经看过,”还是当初月婆婆陪着我去看的,只是如今她已不在。 逍遥公子道:“白娘子心地善良,有情有义。许仙生性憨厚,只是太过懦弱……”他一双宽厚的手掌交握着搓了搓,“我觉得白娘子她很伟大,可惜结局却很凄凉。” 我心道你倒是不懦弱,不过我可不愿意步白娘子的后尘,嘴里愈发淡淡的,“看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话怎讲?”他疑惑地瞪着眼睛望向我。 “白娘子有此结局难道不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吗?”我不假思索道。 逍遥公子眉毛一掀,禁不住疑惑地“啊”了一声。片刻后启唇:“愿闻其详。” “这世间——无论凡人亦或神仙,大抵及逃不过一个道字的约束,凡人如此,神仙如此,妖也如此,”我垂下眼睑,任长长的睫毛掩过所有情绪,“白娘子明知人妖结合必遭天谴,甚至会累及许仙,却固执地执着于一己私欲?若是一开始她未曾隐瞒妖族身份,许仙也并不介意,两人在一起即使有悖天道,也算得是佳话一桩……” 或许是白娘子生得甚是貌美,又一贯行医济世,在黎民百姓心目中形象过于美好,逍遥公子不赞同地道:“白娘子生性良善,如此恐怕也只是想……报恩而已。” “既是报恩更不应该藏头露尾,隐瞒身份。” 我话音才落,逍遥公子已道:“这不是怕许仙介意么?毕竟两人早已看对了眼。” “若她当真一心倾慕许仙,就更不应当选择欺瞒,而是具实相告,岂有因怕人介意就以谎言相欺的道理?”见逍遥公子嘴皮一张,似要再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忙道:“再说这世上报恩的方式可不啻以身相许这一款,可以是钱财上的资助,可以替他说上一门好亲事,可以替他扫清开店的诸多障碍,更可以选择暗中襄助,方算得上真报恩,真良善……” “照宫主这么说,百姓皆是有眼无珠,是非不分之人?”想不到一向以通情达理形象示人的逍遥公子居然也有咄咄逼人的时候,呵呵呵。 “百姓不过是看白娘子一家骨肉分离,即便她水漫金山,导致生灵涂炭,也不忍苛责而已,”我其实并不想纠缠这个问题,横竖神仙也好,蛇妖也罢,与我这个凡人又有什么干系? “至少在法海介入之前,白娘子与许仙携手行医,惠及乡民,倒是累积了不少功德,”逍遥公子分辨道。 “可是她所累积的功德并不足以弥补所犯的过失,否则也不会被压于雷峰塔下,”我哂然一笑,“若非其一意孤行,硬要嫁与许仙,许仙最后又怎会落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下场?而她以千年道行,一面勤加修炼,行善积德,也可以飞身成仙。如此岂非两下相宜,各得其所?” 逍遥公子道:“我以为白娘子是不会后悔她为挚爱所做的一切。不知宫主以为然否?” 我好笑道:“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明知可能致恩人于惊惧甚至落魄失魂,却任性施为是为不义……”顿了顿又道:“如此之人的确有可能执迷不悔,然——为一己之情枉顾天道人伦,可能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欣赏得来的。” 想到逍遥公子离去时讪讪的表情,我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或者话不投机半句多,逍遥公子日后若是无事必定不会再登门了。 逍遥公子对我有心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他与天合居士等人称兄道弟,交情不浅,教我如何敢信,如何敢与之交往,既是如此,还不如让他知难而退,毕竟有时候明着拒绝不如让人心甘情愿地自行放弃更妥。 …… 到立秋的时候,梧桐苑那边的货已经倒腾干净,一件不剩,刨去成本与人工,算是狠狠地大赚了一笔,一面命人分批分次购进大量皮子,为的是不引人注目;一面又悄悄将地其余银子换成了各地皆可通兑的银票。 我正在梧桐苑的书房里看账本,一面思索着无影谷的事,忽听门上响了三下,一般人可不会不知趣地来此,想必是牛二,遂扬声道“进来罢。” 牛二进得门来,手上是已经拆开的两份邸报,恭恭敬敬地呈给我,嘴里道:“宫主,是大理国(云南)那边来的。” 因着一心栽培牛二,故而从上月起就让他参看邸报,还不时考问一番,间或点拨几句,原本并不长于思索的他见人见事也有了长足进展,见我专注于邸报上的内容,倒也不急于发表一己之见。 合上邸报,见牛二依旧规规矩矩的立着,便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对扶手椅,示意他坐下再谈。 “宫主,”牛二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了,眉目间全是惊疑不定,“属下实在未料到,无影谷主竟然会答应做了朝廷的千户,”都说无影谷不问江湖事,更不会涉足朝中事,莫非自己以前所闻竟都是以偏概全的不成? 武鹏举原是个聪明的,是以在我当初将谷主之位传给他的时候,上至族长为首的族老,下至普通的族人,不但丁点反对的声音未闻,反而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说来武氏这一族,虽不看低女子,然相形之下却觉着男子行事更便利些,至少不会为人所诟病,这也是我当初摆脱谷主一职未遇阻力的原因。 族长是个近六旬的男子,颇为多事地追问原因,我只推说武功迟迟未见进展,说不定到江湖闯一闯反有意外收获,其实是想一试自己的能力,看能否不凭家族之力亦能闯出一番天地,所以不但只带了义父与苏祥和、杨明生三人,连父母留给我的家财大都散给了族中势弱或无子失子之家,仅余三千两银票傍身。 也难怪牛二不解,武鹏举这次的事其实是中了天合居士之圈套。一个月前心血来潮的他亲自带十来个手下,押着贵州这边的药材等物去临安府,预备换些丝绸与瓷器,谁知竟引起天合居士的注意,一番打探之下刻意与之套上了近乎,两人从天文地理谈到时政民生,甚至排兵布阵,家族兴旺,愈发的投契,引为知己。 已经摸清武鹏举来路的天合居士立即提议一个附条件的比武,谁胜出即可要求对方为自己做一件事,结果当然是武鹏举惜败,不得不答应带着手下投军。 “若非宫主料事如神,苏祥和总管岂能‘巧遇’一干武氏族人,又细说一番境内情势,打消了他们欲迁往广州、泉州之念头,一同进入了大理国,”牛二是苏祥和培养起来的,故称之为总管,算不得错,正如魏一华、杨晓柳他们称杨明生为总管是一个道理,“未知宫主日后指派谁来理事?” 牛二早就知道杨明生之存在,自然更希望由苏祥和来领总管一职,毕竟大理国的那一摊子甚大,还是两个月前我就吩咐苏杨二人中止了广州、泉州那边的生意,在大理国买铺子、田地并山林,又用比市价高出三成的价格从南宋请了十来个药农、果农并花农,生意比以前广州抑或泉州——甚至两处相加都大,总管固然是责任重大但手中的权利也相应大了许多倍。 人事上的安排哪有属下主动过问的?我有意的冷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待得他有些局促地搓着双手,才开口:“一个人怕是管不下来,我预备安排六七个管事,让他们各司其职,”权利过分集中并不是一件好事,那会助长人的贪欲,即便是再忠心的人也不可大意,否则就会害己害人。 我另起了一个话头,“大家剑法练得怎么样?” “有四人练到第七式,多数在第五式与第六式间徘徊,余下的也将第三式练熟了,”牛二这个练到第八式的人唇角扬起的弧度偏大,“还是宫主的法子好,锦绣苑与墨梧桐苑两处的人交叉练剑之后,速度果然快了不少。” 虽然他的奉承带了好几分真心,不过这并非是我关注的重点,“预备带往大理国的货品可有整理好?” 牛二即刻肃了肃表情,一本正经道:“全部打理完毕,随时都可以出发,属下已经逐一核对,全部都愿意跟着宫主去大理国。” “很好,”想起带牛二一起交接卖三处宅院的事,我一双水眸促狭地眨了眨,话音陡地一转,“牛二,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第31章 “宫主,宫主,”不等牛二答话,书房的门再度被敲响,牛二起身拉开房门,我也跟着走了出去。 “锦绣苑那边出了点状况,”来者是魏一华,他三言两语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一个小娘子昏倒在锦绣苑的门口,据说还狠狠地撞了下大门,引得门房开了门。待得苏醒之后自诉乃是从南宋而来,预备投靠亲戚,孰料亲戚早已不知去向,无奈仅有的一点盘缠已经用得一干二净,饿得两眼昏花…… 我看了一眼正与魏一华交换眼神的牛二,两人眼中皆是洞悉奸计的了然,本来嘛孤身一人从南宋来已经愈来愈不安宁的边境——十分的不智,就是寻常男子也不会做如是选择,遑论小娘子,又恰好不好的倒在锦绣苑的门口,呵呵……呵呵呵。 等我们三人从地宫来了锦绣苑,绕到前院时,还有十一二个门人在围观,那小娘子正坐在锦凳上,微微的低着头,水葱似的一双手十分细嫩,愈发衬得手中装着清水的瓷碗质地粗糙,喝一口水吃一口馒头,秀气的两条眉头微微蹙起,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看来是大有来头啊。 “宫主,”眼尖的门人发现了我,纷纷跟着行礼。 小娘子闻声放下手里的碗,蹲下身子对我福了一福,“宫主。” 我微一点头,不待她开口,转身吩咐魏一华,“取十两银子过来。” 魏一华很快取了银票过来,早有计较的我把银票塞到小娘子手中,“拿着吧,一个人在外手里还是要有些银子才好,”有意的将一个人在外咬得重了些。 小娘子仿佛被烫到手一般将银票还给我,随即双膝一软跪在我面前,“奴家不要银子,但求宫主收留。” 我心道,来了,果然还是想借机留下,眉头一皱道:“你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吧,这里并不适合你。” 小娘子低头,将手握成拳,再抬头的时候眼底已经浮起晶莹的雾气,“求宫主收留,奴家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人群中的金竹似乎想开口替她求情,牛二不赞成地冲金竹摇摇头,金竹一怔,到底没有开口,其他门人倒没有求情的意愿,两相对比之下不由得对金竹有些失望,看来得找机会敲打敲打她了。 望着小娘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忽地一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以为我改变了心意,愿意让她留下,起身道:“回宫主,奴家……名唤伍……秋五月。” 果然是伍秋月,那个一直对罗毅穷追不舍的小娘子,呵呵呵,还真是的,为了成全罗毅神探的名声不惜做到这一步。 我不由得生出些恼怒,这是招谁惹谁了,天合居士等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秋五月,”我望着她,语气虽轻然份量却不轻,“你若是想留下来得签卖身契哦?” 此时为化名秋五月的伍秋月一怔,不由自主地朝着魏一华望去,魏一华心知其意,忙道:“我们可都是签了契约的,”倒是个机灵的,不说卖身契,只说契约,可谓是留足了余地,其他门人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心有灵犀,要么说是,要么就点头。 秋五月见状银牙一咬就想答应下来,我抢先一步道:“若是签了卖身契后,做事做不好,可以发卖也可以打杀,”见她明显有些紧张,又道:“不过一般说来只要不是做了有悖百花宫的事也不会轻易打杀,但难免会被发卖,这里可是边境,汉人鲜少有买丫头的,一般都是女真人哦……” 秋五月的脸色发白,紧紧的咬着唇。 我道:“况且,要留在这里还得有一技之长。” 秋五月突然开口:“奴家识字,可以教他们。” 金竹似乎意识到我的意图,扑哧一声笑了,“可这里人人都识文断字啊。” 秋五月可能没有料到这个结果,也有可能再没有别的什么长处,譬如厨艺或针线,当然她肯定擅长持家理事,不过在这里却没有用武之地。 见她眼珠子转得飞快,我又下了一剂猛药,“想当我的手下还得有武功底子,就算不会舞剑,也得会拳吧?” “啊,可是……”秋五月颇为不甘地望着我,“可是我也没别的法子谋生啊。” 这是扮可怜博同情啊,我有些不屑,当然因为带着面具她看不到我表情,斟酌道:“不如这样吧,你先寻一家客栈住下,再试试找一份工吧。” 秋五月有些不甘地望着我的眼睛道:“就怕找不到。” “以五天为限,”我顿了顿,“若是真的找不到,再到这里来,到时看看能不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话不可能说死,总要可以回旋才好,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秋五月露出感激的神情,再次跪在我面前,我亲手扶她起来,吩咐金竹送她出去。 然后带众人去了议事厅,等金竹进来才让众人议一议今儿发生的事。 “我看那小娘子应该是没安什么好心,”魏一华先起了个头。 “不会吧?”金竹皱了一下眉头道,坐她旁边的一个门人也点头赞成。 余下的人倒是颇为认同魏一华的观点。 金竹正待说什么,牛二斜了她一眼。 “宫主,”议事厅外传来了杨晓柳的声音。 我扬眉,“进来,”就知道牛二会派人跟着秋五月。 “宫主,”进来的人除了手上拿着一个盒子的杨晓柳,还有个叫邱宇的,两人看起来既般配又默契,都是说不上打眼,看着舒服,却又不会引人注目的那一种。 见我只是望着两人,又不开口,牛二道:“你们俩谁来说跟踪小娘子的事?” “我来说吧,”邱宇看了眼杨晓柳,扭头向着我道:“属下与晓柳得了牛二总管的吩咐,早就从后门出去,绕到了前门斜对面的巷子口,装作闲逛的样子。就在这时从巷子的另一头走来一个男子,与总管以前给我们看的其中一幅画像颇为相似,应该就是那个叫罗毅的探子。” 梧桐苑的人是没见过罗毅等人的,为防患未然特地画了几幅画,让牛二拿给他们看,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会真的用到。 “见罗毅警惕地打量四周,晓柳挽着我的手去了巷子中段,买了一支镂空兰花的簪子,然后慢慢地朝巷口走。” “罗毅有没有起疑,”我这话问的是晓柳,小娘子的心总要细一点。 “应该没有起疑,我们往回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装着簪子的盒子,”晓柳脸上带着回忆的表情,“罗毅并没有回头,倒是与他回合的小娘子朝我们看了一眼,见我手上拿着东西也就没有理会,挽着罗毅的手就走了。” 我点点头,“有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 “这个……还是让邱宇来说吧,他耳朵好,哪怕隔着一射之地也能听到一些,”晓柳所说邱宇的这个特长牛二也曾给我说过。 见我不反对,邱宇接着道:“罗毅叫那小娘子秋月,秋月叫他罗家哥哥;秋月提起舞剑、打拳,还有五天什么的,罗毅就说也好,正好天合居士差不多也是那时候就到了。” 有意无意的暼了一眼金竹,她的脸有点红,还有点后怕的感觉,我故意问道:“你们……应该已经明白了我为什么不留秋五月,不,应该说伍秋月了吧?” 金竹抢先开了口:“宫主,我错了,不该感情用事。” 魏一华失望的看着她,“你不但错了,而是错得离谱。” “我……”听牛二说正在与魏一华交往的金竹,此时一张脸交织着懊悔、担忧、后怕等各种小情绪。 “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当烂好人,你就是不听,”魏一华板着脸,“你也不想想——那个小娘子为何会恰好不好的倒在锦绣苑门口,为何宫主将银票都交到她手中了,她还死乞白赖地要求留在这里?” 其他人的注视让金竹更加难堪。 我适时地插了一句,“好了,以后注意就行了,大家都散了吧,”听我如是说一个二个的站了起来,有序地朝门口走去。 牛二与邱宇、晓柳早接受到我的眼神暗示,慢吞吞地起身,却并不急着离开。 待其他人离场之后,我压低声音将一干任务迅速的布置了下去。 …… 还是赵平原先租下的两进客院。 罗毅与换了一身衣服的伍秋月一起走出院子,去了客栈的大堂,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伍秋月害羞的低下头整了整衣服,眼尾时不时地瞟一眼罗毅,见罗毅两眼只顾盯着客栈的大门看,心里不由得一酸,眼里就浮起了一层晶莹的水雾。 罗毅收回视线,见她如此,心底也有些不忍,“小……” 话未说完伍秋月吸了吸鼻子,将眼泪忍了回去,佯装无事地看着他,“罗家哥哥……适才在看什么?” 罗毅知她不喜“小娘子”的称谓,又想起她为了助自己完成任务所做的种种努力,以及天合居士的规劝,“秋月,我适才在看有没有人跟着咱们。” 他终于肯叫自己一声“秋月”了,伍秋月娇羞得红了脸,抬眸对望,彼此的目光渐渐升温,最后交织在了一起。 只不过两人的心静完全不一样,一个是喜悦,一个是无可奈何的接受。 虽说也勉强接受了眼前这个身着绯红半臂、烟柳色夹裙的小娘子,然心里为何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痛,悔之晚矣的念? 罗毅微不可觉地摇头,心底幽幽一叹:当初若不是顾忌着与刘玉衡的兄弟情义,早就与吴小茹成亲了,又如何会到今日这地步? 天合居士很是用了一番心思,才在武鹏举那里套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连带着罗毅与赵平也晓得了吴小茹非但没有死,又化名为镜悠然的事,不过之后的情形倒是因着镜悠然再未与无影谷联系所以并不清楚,不过按天合居士的推断,八成就是百花宫中那位从来未以真面目示人的宫主。 罗毅出生贫寒,从捕快一跃为大内密探,虽恪尽职守,却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何以?一无家族助力,二无突出的优势,这也是天合居士劝其接受伍秋月的真正原因。 当然若是疑似宫主的镜悠然就更好,不过天合居士窃以为罗毅没有这样的魅力,这一点从武鹏举的只言片语就可看出端倪,毕竟吴小茹未失忆之前是无影谷前任谷主武明凤,武功高强不说还十分的聪慧,若非失忆如何看得上罗毅? 罗毅那傻子又偏偏因为兄弟情,竟放弃了吴小茹;待吴小茹彻底恢复记忆眼中哪容得一粒沙?是以天合居士连番去信总算是说动了鬼影门的纳兰月,让她设法与宫主套套近乎,若成了倒是可以省却许多事。 “罗家哥哥,你在想什么?”伍秋月眉心微微一蹙,忍不住问道。其实这次来百花镇之前,天合居士就悄悄地告知——吴小茹其实并没有死,不过罗毅与之再无机会,因为罗毅的一个兄弟也喜欢吴小茹,而罗毅为了兄弟居然选择了退出…… 伍秋月以己度人,知道吴小茹必不会再原谅罗毅,所以才肯接受天合居士的提议,自愿入百花宫,孰料宫主并不愿接纳,又说甚签卖身契,会武功一类,因为自己恳求宫主不得不推说以几日为期。 罗毅闻言半屈在食案上的手肘不由伸直,手背有一下没一下磕着案桌,眼里带着些许笑意,“我在想——五日之后倘若你再登门一向沉着淡定的宫主会是什么表情?” 罗毅并不知天合居士把吴小茹没死,及对宫主的猜疑等一并告诉了伍秋月,还以为伍秋月仅仅是出于对自己的倾慕才愿意跑这一趟,其实世上的事哪有这般简单? 伍秋月一心想嫁他不假,但也不会为他人做嫁裳,只有得知罗毅无重续前缘的机会,才会放下身段,心甘情愿地打入百花宫。 而无论罗毅还是伍秋月的心境,天合居士皆算无遗策,由不得人不落入他的圈套。 …… 第32章 天刚擦黑,墨香苑。 老妪早已经点亮了灯盏,就是院子里几盏灯笼也燃着,晕出一片朦胧。 明儿一早就得启程,不过我并不心慌,该拾掇的已经拾掇,就连小包裹也收拾装车,犯不着此时忙碌,因而就袖着手站在院子里,只管出神。 门上忽地传来短促而又急切的敲门声,与平素微一获准来此的牛二三长一短并不相同。 老妪闻声,赶来开门,我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待得自怀中掏出一张准备明日用的□□,贴于脸上,又整了整领口的盘扣,这才允她取下门闩。 来人径直要往里走,却被老妪一拦,倒也没有硬闯,只是抬眸朝我看来。 这人高高大大,浅褐色面皮,五官寻常,眉目之中有一股正气,看其举手投足应该有功夫傍身。 我心中似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还来不来抓住就已经消失无踪了,向着对方道:“你……” 对方抱拳,“在下鲁仲文,乃是……为寻梅姑而来。” 我“哦”了一声,心中已经恍然大悟,只面上不动声色,“阁下是她什么人?” 鲁仲文浅褐色的面皮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在下是她……未婚夫。” 我这才道:“梅姑已经离开了百花镇。” “小,”小娘子三字生生阻断在鲁仲文的喉咙,也是,此时我作寻常妇人打扮,这称呼的确不对,若是称“安人”(对贵妇人的尊称)亦不妥当,甚是突兀地转口:“可否告知在下梅姑的下落?” “可是……”我不免迟疑,“梅姑走前特地嘱咐,万不可泄露她的行踪,”这话并无半点虚的成分,无论是昔日作别还是后来的鸿雁传书,确实是如此说过,我不过依言行事,哪里管得了其中是否有赌气的成分,哪怕心知肚明是梅姑借机惩罚当初不辞而别的某人。 鲁仲文又是一个抱拳,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在下当初不告而别,是为要事,并非……并非,”见我不为所动不免一急,“并非是逃婚……” “可梅姑分明说了不可告诉你她的行踪,”横竖是梅姑自己的嘱托,我为何要偏帮鲁仲文,除非…… 鲁仲文满脸沮丧,倒也没再度抱拳,而是恭恭敬敬地一揖,“若能告知梅姑下落,在下甘凭差遣。” …… 第二日酉时三刻(五点半),天尚未露出鱼肚白,我与鲁仲文、牛二带着一干门人、老妪,并货物若干,与商队汇合,踏上了去大理国的路途。 因以前听梅姑说过,鲁仲文功夫犹在她之上,是以让他担负起护卫之责。 骑在马上的牛二当然也有警戒任务,此时他嘴上沾了两撇八字胡,颊上还有块陈年刀疤,与之并驾齐驱的是老妪,着宋人服饰,左脸有一颗痣,痣上还有浅浅的短毛。 不单他们,原来锦绣苑中的所有门人也易了容,不为别的,只怕途中会遇到天合居士那群人,引出意想不到的事端。 随意地暼了一眼乔装和不乔装的门人,或骑马或乘坐马车,坐在车夫旁边的大都是男子,鲜少女子,当然像金竹那般另怀目的面带欢喜表情坐在魏一华身边的除外,魏一华嘴角上扬的幅度有些大,周遭门人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大约很久没跑过这么远的路了,青儿兴奋得打了个响鼻,我安抚性地给它顺了下毛,它才老实了。 直到正午队伍才停下来,不过只有半个时辰的休整,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没人去酒肆用膳,大家都极有默契地喝一口水囊里的水,咬一口四色馒头抑或旋饼、白肉胡饼一类,马儿在一旁如饥似渴地啃着青草。 再上路的时候,看见金竹有精无神地进了车厢,车内还有两个女门人,仍坐在车夫旁边的魏一华嘴角一垮,然后有些索然地闭上了眼睛。 我与老妪也上了一辆车休息,马儿就交给从车上下来的门人了。 睡醒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还好,总算有客栈,还有马厩,当然可以正正经经用膳了,商队所有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谁知几乎所有菜肴——无论烧的还是炒的都跟清水煮的差不离,所幸尚有盐味。 好在还能分到两人一间的房间,且还算干净,我自然与老妪住一起。 第二日又是天不亮就出发,天黑才停下来,不过就没有客栈了,睡帐篷。 这两日我时常会忍不住想起尚留在百花镇的邱宇与杨晓柳,他们住在锦绣苑斜对面巷子口的一家客栈,三楼的房间恰好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百花宫的三处住宅是卖给镇上一个十分有钱的女真人,所以地宫什么的全部封了,阵法也尽数撤除,依我的本意并不想卖给异族,可是能痛快地同时买下三处,且愿意在梅姑售价的基础上还肯多出一千两银子又有几个?不得已为之。 过户的时候提过一嘴伍秋月的事,让买主答应不留她,若她固执己见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我守着自己的底线,不论对方是否不怀好意。 出发前十分意外地得知鬼影门门主纳兰月被杀,连同其上京会宁府的家人竟无有一人存活。 想起纳兰月来锦绣苑拜访,甚至还突兀地叫了一声镜悠然不禁有些无语。她看来是喜欢天合居士到了骨子里,否则凭她的脑子怎么想得出这种试探?甚至提出要看我的真面目…… 当然不可能得逞,更没有找到我是镜悠然的蛛丝马迹,走时十分的沮丧。 她的被杀是因为刺探女真人在百花镇的兵力部署,上京的家人是被牵连。 不过其奴户日和儿子却没事,应当是女真人不想引起蒙古人的注意。我并不同情与她,这样的人委实不值得。 接下来的行程大同小异,不知是因为我的门人大都佩剑,还是商队的镖师太厉害,路上居然没有遇到抢劫的,当然也不是没有遇到探头探脑的人,只不过都快速地闪人了。 正当想着防备天合居士是否真有必要时,他露面了,同行的还有赵平等人。 插肩而过的一瞬,他探究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很快移开了,赵平与他并驾而驱,不知道是不是因青儿的缘故,天合居士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还是足以让我听见,不,我身边其他门人也应该能听到,好在有些事他们不知情,当然就不会流露出什么,而算是知情人的牛二与老妪跟我一样不会表现出什么,“罗毅说铁木真也到百花镇了,目的跟我等一样,都是找镜悠然,不过铁木真是喜欢她,而我们却是为了利用……” 感觉天合居士似乎回了头,且正盯着我的背影,我肩背依旧松弛如常,只是心跳如鼓,“说起那小娘子,我还真有点兴趣。” 可能是对我的怀疑打消了吧,他们的马蹄声很快听不见了,牛二的马从后面赶了上来,见我神色不变也就三缄其口。 我有些郁闷地想:铁木真你还找我作甚,过去的种种不是早就放下了么? 这是行程的第四天。 商队紧赶慢赶,终于在第六天傍晚抵达了目的地,比预计的行程提早了三四日。 入城门的前一刻鲁仲文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牛二。 牛二转身离去的速度极快,回来得也不慢,手里拿着两块皮子,递给鲁仲文。 鲁仲文瞧着我,有点莫名其妙。 “拿着吧,不是给你的,是我送给梅姑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给他,“这是梅姑的地址。” 鲁仲文将纸展开,默念了地址之后又按原样折好,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这才接过皮子,快速地放入才从身上解下的包裹,从打包到再上身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如行云流水,然后突然的将一张银票塞到我手中,“如此我就替梅姑多谢东家了,”东家是这一路上门人对我的称呼,“银票是我一路上的食宿费。” 瞧见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忙欣欣然地收下,“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食宿用不了五十两银子,鲁仲文是把皮子的钱也加上了,我当然要成全别人的一番好意。 “这马……”鲁仲文冲我一揖后后知后觉地想到要去成都府(今属四川),可不能少了代步工具。 我看着他旁边的蒙古马,豪爽地一挥手,“马就送你了,”就是这样还有得赚,一千两银子啊,嘿嘿嘿,心里一阵狂喜,梅姑啊,以前多给了你那么些银子,如今这算是多多少少收一点孳息吧。 鲁仲文离开的时候恰好苏祥和与杨明生亲自迎了出来,商队的其他人先进了城,他们在此停顿的时间比较短,自然忙着去寻落脚之处,牛二免不了代我好一番感谢。 接风宴过后,苏祥和将海东青捎回的信递给了我,我看了下,是杨晓柳的笔迹,十分秀气。 原来,买宅院的竟是一位将军,与百花镇上的一位官员是连襟,之所以肯多出银子是因为想冒百花宫之名,以后可以领分成,当然之前该拿的我已经全部拿到手了,以后的自然与我无关。 伍秋月又找上锦绣苑,不顾人家几次劝阻,非要签卖身契。那也寻了一块面具的将军见其有几分姿色,也就同意其留下,还给了五十两银票。 待到夜幕降临,伍秋月奉茶的时候,竟被孔武有力的将军吃干抹净。 伍秋月半夜爬起来,去院中放了信号弹,天合居士与罗毅等人连夜赶往,企图救人,将军的兵士将其围得水泄不通。 天合居士好说歹说,又拿出五百两银票,才将人救走。 回到客栈伍秋月黯然上吊被一直关注她的罗毅救下,罗毅承诺一回到南宋就去她家提亲。 另一间客房,天合居士灰头土脸,“有这等心机的必是镜悠然无疑,真想即刻将她抓住,总要折腾一番,才能出心头一口恶气。” 当日与他们碰头的逍遥公子摇摇头,“找到人你也未必是她的对手,再说了——伍秋月的事与她又有什么干系?若非你们一再相逼她又何至于弃了百花宫?”不是他一定要为谁分辨,只是这回再也见不得有些人有些事,明明处处算计,却要打着我是为了你好的旗号,若是别人棋高一着没有中计就是人家不知好歹,有违道义,甚至负了家国,还真是可笑,枉身为男儿,实际连一个小娘子都不如。 “你究竟站在哪边?”赵平一脸不悦,“宫主可是害得伍秋月失了清白……” “我哪边都不站,我只是想,”逍遥公子无奈摇头,“宫主卖宅院给人的时候还特地交待买主不要收留伍秋月,不就是担心伍秋月吃亏么?若不是你们怂恿得伍秋月非跟人家签身契,又哪会落得如此下场?这……这根本就是自取其辱嘛。” 一番激烈的争执过后,逍遥公子愤而离去,决定独自浪迹天涯,挽留不及的天合居士终于无法淡定。 看着手边的信,我不觉弯了弯唇角。 逍遥公子还真是性情中人,这回竟然会为我说话,看来我以往所说并非一无用处,即使当时觉着不中听,事后想想可能还是觉着有些道理的。 天合居士——呵呵,谁折腾谁还不一定吧,否则你又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策? 我之所以弃百花宫,弃南宋而选择大理国,并非怕你,避你,你还不够份量。 如今天下纷争之势愈演愈烈,为族人、门人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何其不易?南宋恐怕终究无法抵挡女真人,甚至蒙古人的勃勃野心。相形之下,地理气候复杂多变,且谨守本土没有扩张外围的大理国——南宋一无应对的精力,二来也乐得示好,以免处处受敌,所以相对安稳得多。 事前我已让苏祥和先行示好大理段氏王朝,稍后更会亲往,在经济民生上助王室一臂之力,当然这一切也不是白做的。 这一番良苦用心——天合居士你又是否能想到? 抬首看了眼窗外已经彻底黑下来的苍穹,我眼睛微微一眯,心旌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