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国师在线救世》作者:一罐普洱 文案: 谢怀安一朝穿越,成了深宫里浑身是病的美人。 他有三个错觉: 第一他是一条失忆咸鱼,只能吃吃喝喝。 结果有多大本事干多大事,顺道拯救了苍生。 第二傀儡天子心思深沉、警惕多疑,他要能跑多远跑多远。 结果一路同居,天子化身贴身侍从,帮他穿衣束发烧洗澡水。 不会伤他半分。 第三他害怕受伤,不会爱上一个人。 结果他烈火般燃烧起来,快乐地扑上去—— 火烧得更大了。 天子的真心也灼烧着。 【食用指南】 1.病弱团宠美人国师受x年下忠犬醋精天子攻 2.身心1v1不写副cp;世界全架空;有系统,纯粹用来用,存在感逐渐降低。 内容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系统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怀安,鸿曜┃配角:裴修仪、周隐、钟镇┃其它: 一句话简介:失忆的白月光又回来了 立意:冲破黑暗,走向光明 第1章 朱漆床榻上卧着一个苍白的美人。 他唇角染血,柔弱无骨似的陷在褥子里,一手搭在心口一手垂落榻上,指尖勾着一只月光杯。 年轻的皇帝面色阴郁地站在榻旁,捏起月光杯。 不久前这杯中斟满了毒酒,按分量健康的人喝下都撑不了多久,何况本就身虚体弱的侍君。 皇帝赐了这杯酒,看着侍君惊恐求饶,最终再无声息。 但现在…… 皇帝的神情阴晴不定。他放下酒杯,手抚向榻上人的胸膛。 本该死寂无声的胸膛传来一次比一次有力的跳动。 咚咚、咚咚。 心跳声由慢到快,由滞缓到纷乱。 背叛后刚被赐下一杯毒酒的侍君,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复活了。 几乎是同时,谢怀安被拽进这具壳子里。 谢怀安:“?” 谢怀安迟缓地转着脑子。他咽了气后往上飘,忽然被一股力攫住坠了下来,思维还不是很灵光。 他的感知逐渐恢复,嗅到浓重的血腥味,触到身下的丝滑被褥。 有什么人将手指搭在他的心脏处,安静而耐心地感受着那里的跳动。 谢怀安的脑子更僵了。 他的记忆一片空白,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也想不清楚,但是还残留着直觉和本能。 他很快记起自己生前最怕悬疑事件和鬼。 如今二者皆全。他似乎身处某个恐怖的现场,身为一个死了又有知觉的「鬼」。 我该害怕我?谢怀安陷入沉思。 他不动,搭在他胸前的手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手的主人耐心耗尽,这双手一路向上,轻柔地按上谢怀安的颈动脉。 “侍君,睡得可好?” 谢怀安的身侧响起一声柔和的问候,好像是个贴心的丈夫在关怀自己刚睡醒的爱人。 但是掐住他脖子的手力道愈发变大。 谢怀安撑开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血色的帐幔。他躺在雕饰繁复的床榻上,身旁站着个一身黑的年轻人。 这人大约十八、九岁,乍看是少年,细看面容已经显出成熟的轮廓。 年轻人的面容忧郁而俊美,浓密的睫毛下藏着一双奇异的碧色眼眸。烛火映照下,他的眸色剔透诡谲,令人心生恐惧。 “咳,咳咳。”谢怀安喉咙生疼,放弃出声。 他对陌生人露出礼貌的微笑,悄悄往冷硬的瓷枕上缩了缩。 “还惦记着消息睡不踏实?朕告诉过你了,你等的人就在地上。”年轻人伸手扶起谢怀安。 自称朕……这是个皇帝。谢怀安的记忆受到刺激,骤然想起一点常识。 他往地上瞥了一眼,脸皱成一团,胃里翻江倒海。 织金地毯上摆着个敞开口的错金银嵌松石玛瑙箱。 箱里有个腐烂的人头。 “这就不认识了,侍君真是贵人多忘事。”皇帝平淡地说道,说完没了声音。 寂静中只闻烛火噼啪,谢怀安忍不住将眼皮掀开一条小缝。 皇帝拿镊子夹了条剪断的衣带,悬在他眼前。 皇帝一看是练过的人,手悬在半空纹丝不动,很稳。他的手严实地裹着一层丝绢手套,好像碰到一点衣带就脏得不能忍受。 谢怀安迷茫地看向皇帝又看回衣带,发现衣带被翻了个面,内层鸾凤纹的料子上写着小字。 这是一封染血的密信。 “怎么,侍君是还有未尽的话要告诉朕?还是说这杯酒没给够,侍君还想再尝尝?” 皇帝捡起榻上的月光杯,掰开谢怀安的手指塞进他的手中。 谢怀安低下头,发现自己身着白衣、乌发披散,胸前散落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的心跳愈发加快,只觉得心脏抽痛、呼吸艰难,一闭眼仿佛能睡个三天两夜。 他有了一个猜测。 皇帝的死亡发问涉及一个传消息的人,一封反水的信,还有一杯毒酒。他是侍奉君主的人,有了反心被赐下一毒酒。 小皇帝其实在问小伙子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死了又活了? “误会……都是误会,投胎投错了。” 谢怀安竭力发出虚弱的气音,一张嘴,唇角流出口腔内积攒的血液。 啊,好腥,好恶心。 谢怀安的脸瞬间又皱成一团,利索地晕了过去。 一阵拖拽感后,谢怀安的意识坠入一个漆黑的空间。 “亲!”伴随着悠扬的旋律,一个机械声亲切地喊道,“本系统是神棍养成系统,助您走上人生巅峰!” “什么啊,这个梦还没完。” 谢怀安看到自己依旧穿着染血的白衣,嘴巴瘪成一条直线。 “衷心期盼您用好系统的力量改变景朝……” 随着系统的机械音响起,漆黑空间里出现闪烁的对话框,实时显出系统的话。 “本系统是迭代后的升级版系统,功能丰富、童叟无欺,是您忠诚而坚固的后盾。” “使用好本系统,您能成为当之无愧的真仙,拯救笼罩在阴云下的王朝,您的名字将被无数人传颂,您将被树碑立传、名垂青史……” “好了,停,我什么都没听见也没记住,你可以退下了。”谢怀安堵住耳朵。 系统卡壳了半秒,它没料到精心选择的宿主上来就这么不给面子。 “信息即将灌入您的意识流,除非您遭遇重大变故,否则不会忘记。” “等等,都说了不想听,唔。”谢怀安的意识骤然被塞入庞杂的内容。 无数画面和解说刻入他的脑子里,他被迫认识了世界。 系统说他穿越了,这是个偏离轨迹的世界,当前偏离值145622453.87。 所谓偏离值,就是按照原有的历史轨迹发展,景朝历经数代本该迎来太平盛世,结果崩成了一团乱麻。 一个本该寂寂无名的阉人成了身居高位的天师;一个本该开创盛世的皇帝沦为傀儡。 朝廷卖官鬻爵,科举名存实亡,刺杀的人一波接一波,都死在了天师轻飘飘抬起的掌心下。 系统要降低偏离值将景朝推回繁荣的轨迹,为此他选中了谢怀安。 谢怀安穿成了男妃谢欢。 谢欢生得一张冰肌玉骨的美人脸,又有一副风吹就倒的娇弱身。他受封正六品的侍君,品级虽低,却是皇帝的后宫里唯一的主子。 相传皇帝鸿曜是个天煞孤星。 鸿曜幼年登基,爱好清奇,天生厌恶与人肢体相触。他不像天师那般搜罗了一堆圣子圣女,也不像他早逝的爹永寿帝那般喜欢玩酒池肉林,整日就窝在殿内削木头,养了一批木匠、画匠定期进宫表演。 他敬天师为「阿父」,能接近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无数豪强世族打听着他的喜好,想往后宫塞人拐着弯亲近天师。突然有一天皇帝自己开窍了。 皇帝睡了长长一觉,一醒来就去叩拜天师说要找梦中的谢姓美人。天师代为下诏,画卷堆满了皇帝的寝宫,皇帝从中一眼相中了谢美人。从此恩爱无边,眼里再放不进旁人。 “不是吧……这个皇帝跟刚才那个是同一个人?”谢怀安心思一动,在破碎的画面里接受到更多信息。 坊间传言有真有假,皇帝鸿曜表面沉溺美人乡,实际暗藏野心。他攒出自己势力,又挑来一个谢侍君供起来,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后宫已有了个梦中仙。 谢侍君长了副好皮囊,却目不识丁、为人浅薄,入宫不到三年,难伺候的恶名传遍了宫廷内外。时间一久,他不满皇帝从来不碰自己,试图攀上天师。 结果中途事发,男妃精心准备的密信还没传出去,替他写信的、送信的、中间往来勾结的一干人等,全部被鸿曜秘密摘了脑袋。 深宫中等消息的谢侍君迎来了鸿曜的一杯毒酒。在这之后,系统拉来了刚咽气的谢怀安。 “亲,就是这样!”系统欢快地说道,“以上是为您提供的世界信息,更多内容欢迎您亲自探索哦。” “景朝偏离了轨迹,本系统因此而来。系统鼓励您以神棍之姿行贤臣之事,您的任务只有一个,建设景朝以降低世界偏离值。可以自己动手也可以影响他人,没有时限也没有失败惩罚,做到死为止。” “按照您当前的身份,系统建议您立即辞去妃子职位,展现神棍风采。征服皇帝、推翻天师,成为万人称颂的大贤臣呢!” “新手介绍已经结束,现在请您举起惯用手,在本系统的框内签名留念!” 系统的对话框内文字消失,只剩下边框闪闪发光。 谢怀安原地抱胸。 “亲?”系统的框框闪烁了几下。 “不——要。”谢怀安拖长了声音。 经过皇帝的惊吓和系统的强制输入,谢怀安的思维不再是刚复生时的僵硬缓慢。 他发现这个漆黑的空间就和做梦一样,想要什么形象可以直接变。 心随意动,谢怀安化作一个闪光的光球在漆黑的空间里乱窜,绕着系统的文字框划出大大的叉。 “不要不要,不要!” 谢怀安不是多话的人,但变成光球后说话不用费力,他攒了半天的心里话叽里咕噜地往外冒。 “我想休息,不想听到任何任务了,系统是吧,就让人过两天安生日子吧。哦不对,我已经死了。” 谢怀安球顿了一下:“既然死了,就让我安详地过去吧。虽然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干完一样……” “我真的好累,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要干活整个魂儿就好累。我上辈子一定被逼着一边天灵盖顶上顶碗水不能洒,一边三百六十五天当牛做马的没法睡。” 谢怀安球蔫蔫地弹跳两下:“冷酷系统,压榨死人干活天打雷劈。” “还有什么男妃,你都告诉我现在是谁了,怎么不顺便告诉我以前是谁……我感觉我应该还挺帅的。” 谢怀安球伸展拉长,变成一个穿着燕尾服黑发黑瞳的少年。 “奇怪,好像不太对劲。”他瞧了瞧自己,又变成了一个身着飘逸白衣的青年。 “更不对了,这不还是古装吗?” 白衣青年袖子一甩,变回黯淡了不少的光球:“这不是失忆患者应该承受的刺激……” 谢怀安球从皮球变作弹珠大小,蹦到系统的对话框前。他折腾一圈梦还是没碎,逐渐接受了现实。 “嗯……活着总是比死了好。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能把我拉回来我还是挺感激的,多谢了。” “就是这任务太困难了吧,能不能干脆胎穿?万一我睁眼就被做成箱子里的血腥装饰怎么办,哇,证据确凿啊,加上个诈尸之罪,神棍也没用神仙都救不回来。” 系统:“…” “亲,您说完了?穿越还魂会有记忆空缺的症状,只要您完成任务降低世界偏离值,系统能抽取能量助您痊愈呢!” 系统的语速比先前略微加快,文字在对话框上刚消失就出现下一句,不给谢怀安任何说话的机会。 “偏离值虽然高,总会一点一点降低,降低后本系统还能升级加载新功能。心动不如行动,您还不开始充满奇迹的神棍生涯吗?” “下面为您播放新手功能,今日过后每天晚上准时准点与您不见不散。” “请注意,新手功能采用便于亲理解的形式播出,会有超出当前时代的表达方式,请您善加甄别、合理利用。” 系统说完显出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把谢怀安的名字直接拍到自己的对话框上。 “喂!”谢怀安球一弹三尺高,“伪造签名是没有效力的……” 谢怀安说了一半的话停住了。 漆黑的空间光芒大放,一片白光过后他眼前呈现出清晰的影像。 有山川河流的缩影,有变化的云图。 这功能怎么这么眼熟? 谢怀安发愣时开场白响起:“晚上好一起来看景朝晚间天气预报。本预报由神棍养成系统倾情奉献,天气如何早知道。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淮南东路、京西北路、荥州、辽州、乾州、怀州及部分地区将有……” 云图从谢怀安的眼前到了脚下,随着播报的内容不断放大。 风云滚滚涌动,山脉绵延,平原辽阔,江河交织在谢怀安眼前。 谢怀安一阵恍惚,目不转睛地看着广袤大地。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举手投足之间能改换风云,就像神仙。 第2章 谢怀安听完预报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睡得天昏地暗,睡醒又加了几个回笼觉,终于舍得睁眼后发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同一张床上,床尾守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官。 女官眉眼冷淡,动作妥帖而利索。 她说自己是新换到兰池宫近身侍候的人,征得谢怀安同意后先唤来医师诊了脉,而后擦汗喂药换衣通风一气呵成。 谢怀安迷迷糊糊地任由女官摆弄着,从床换到椅又换到一张美人榻上。 这期间负责端盆换水的小侍女们在毯上跪了满地,行动间蹑手蹑脚地不敢多弄出动静。 “侍君,今日的澡豆用玄机阁新出的麝香方,还是惯用的千金方?” 女官说话的声调和神色一样平板:“麝香方内添了珍珠玉屑粉,千金方加了太医院批过的药。” “照旧……”谢怀安沙哑开口,说了醒来后第一句话。 他装作恹恹欲睡的模样,瞥了一眼侍女们手中让人眼花缭乱的大小金盆、琉璃器件、胭脂香膏。 这都是些什么?一阵忐忑后,谢怀安意识到只要躺着就行了,根本不用动手。 这一通梳洗打扮耗时良久,给头发抹桂花油的时候谢怀安眯瞪了一觉,短暂地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油光锃亮待烤的小猪。 再之后,送赏赐的宫人吹锣打鼓地列队走进兰池宫。 二十来个装满奇珍的大箱子摆了四排,传话的太监拖长声音,说听闻侍君转醒皇帝有赏。 谢怀安被女官搀扶着站到殿门口接应,等宫人念完长长的礼单,险些力竭又晕一遍。 皇帝说: 永安宫里的怪事多了去,不差这一两件。侍君身子虚,鬼门关上走一圈,幸亏有苍天赐福得以回缓。以前的人伺候不当全部换掉,新来的人要仔细干活。侍君今后仍是兰池宫的主子,顺天帝唯一的妃。 谢怀安品了一下鸿曜的意思,提起的心放下了大半。 一个复活的男妃比一个死去的男妃有用,鸿曜不打算立即摘他脑袋。 死而复生的事压下去了,以前谢侍君犯的事也没捅出来。他表面上是独占君王宠爱的男妃,熟悉以前谢侍君的人还都被换了。 新来的女官估计就是鸿曜的耳目,但没关系,观察就观察吧,他可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系统没给任务时限,给的信息也不全。这种情况下,当然是先摸索摸索过两天舒服日子啦。 “侍君今日沉默得很,可是有什么不合心意?” 女官空青安排人收拾好赏赐,扶着谢怀安在回廊里散步:“陛下心疼您遭逢大变,特地嘱咐婢子万事随您差遣。” “嗯……我琢磨一下。”谢怀安咽下几乎要说出口的「不用,都挺好的」。 从系统给出的谢侍君生活片段里,能看出原身喜欢通过折腾人和要赏赐来验证自己的地位。 既然都在皇帝眼前诈尸了,谢怀安心道没必要按着原身的做派走。一下子变得太多也吓人,不如循序渐进地改变,向鸿曜传达出一种「无害又有变化」的信号。 “要是有件乐器就好了……”谢怀安轻轻柔柔地说道,“这天实在是有些闷热,听个响还能打发时间。” “乐器……”女官空青顿了顿,“侍君瞧上了哪件?礼乐监都是些粗大笨重的玩意,珍品都藏在钦天监,侍君若是想要……” “不必找钦天监。”谢怀安赶紧撇清,钦天监是天师掌管的地方,他可不想跟天师扯上关系。 “我也不懂这些……有没有用弓能拉的?” “这不常见,婢子这就去找找。”空青道。 “多……咳咳……”谢怀安习惯性地想说多谢,刚出一个字觉得不对,干咳几声掩饰过去,“不走了,就在这里歇会吧。你忙你的,不用留人。” 空青垂头应下。她布置出歇脚的地方,扶着谢怀安坐好又上了些果品。 等人都走干净,谢怀安左右瞄了瞄,长舒一口气使劲搓了一把脸。 “系统,统统?你在吗?”谢怀安在脑子里呼唤道。 没有回答,昨夜系统的出现好像是场梦。 谢怀安坐在亭中迷茫地望向大景朝的天色,低头研究自己的手掌,握紧又松开。 “我真的活了……”他喃喃道,嘴角逐渐飞起,露出两颗白牙,“好像不是完全失忆……受点刺激是不是就想起来了?” 谢怀安闭上眼睛开始冥思苦想。他记忆漏了风似的,模模糊糊总觉得能记起一点什么,刚才开口要乐器也是因为感觉自己可能会。 想着想着,谢怀安灵光一闪,跟从自己的直觉比了个耶的手势,弯了弯中指和食指,口中念念有词:“小兔子折耳朵,折一下是对,折两下是不。” 而后依旧是跟着直觉,他将手倒过来,用两根手指模仿走路:“这是小人,想要出去走。” 灵感就这样停止了,再也没冒出新的记忆碎片。谢怀安看着手发了会呆:“这是什么,我以前专门负责带小孩吗?” “算了不想了,先当个宠妃,宠妃都干什么来着……” 谢怀安后背挺直下颔微收,姿态端庄地坐在亭中,含笑欣赏着天色。坐了一会后背逐渐绷不住,一点点往能靠的柱子上倚去。 “好累啊,躺躺再说。” 永安宫近山的一侧,清凉殿。 清凉殿是皇帝消暑纳凉的地方。殿外丝竹管弦声声,殿内气氛紧绷。 鸿曜身着绣龙纹黑袍,腰系蹀躞带脚蹬长靴,姿态狂放地躺靠在榻上。他手捏一个磨得滚圆的木球,对着光线变换角度打量着,身旁散落着碎木料和美人绢画,身侧杵着一个弯腰拿托盘的老太监。 “木纹还得再细一点,这边要再磨平一点……啧,哪来的臭味?”鸿曜头也不抬地哂道,“尹公公,还没走啊。” 老太监嘴角肌肉抽动,扯出一个笑脸:“我的爷,这不等着您呢。” 老太监把呈着绢画的托盘往上抬了抬:“之前那些姑娘要是入不了陛下的眼,老奴这儿还有一批。都是出身差的清白美人,有会杂耍的,会木头的。您既然看重出身下九流的,正好就在里头挑挑呗。” 鸿曜慢悠悠地转着木球,久到老太监腰都快弯酸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不行,料子不够。” 老太监捏着嗓子道:“陛下,这都是天师的心意。谢侍君皮相是不错,但一来独占后宫不合规矩,二来没法产下龙子,天师开了金口要老奴操心您的大事,奴……” 鸿曜在碎木料里捏起一根细木棍,戳到老太监下巴上强迫他抬头。 “张嘴……” 老太监粗重地喘着气,鼻孔煽动。 鸿曜道:“阿父的圣意朕最明白,哪轮得到你在这嚼舌根?看清这球了吗?出去拿嘴接着,接不着就吃了。” 鸿曜胳膊晃了两下,猛然将球往外一扔,木球划出一道弧线飞出大殿。 “好么,公公这老眼昏花的,人不会选,球也追不上,还不快过去叼了舔干净?” 老太监含着口痰似的蠕动嘴唇,紧赶慢赶地追球去了。 鸿曜轻拍手掌。 一个圆脸太监候在殿外,闻声抱着一沓册子躬身走了进来。他看见满地美人绢画,也不害怕皇帝,憨厚地笑道:“又有人要劝陛下纳妃了?” “庸脂俗粉,没侍君一根头发丝好看。”鸿曜意有所指。 圆脸太监笑容不变,引着鸿曜去了内室,摸出一片拇指大小的刀片划开册子,恭敬地将藏起来的内页呈到鸿曜面前。 “这是兰池宫传来的帖子……”圆脸太监低声道,“空青姑娘说,谢侍君见到陛下的赏赐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开口要了乐器,说是有弓弦的就行。” 鸿曜接过纸页。 折叠的薄纸上有女性的笔迹,细致无遗地记录了谢侍君自晨起以来的话语和行动,并标出了膳食偏好等与过往有差异的地方。 鸿曜一行行往下看,指尖在要乐器的记述上轻敲数下,分不清喜怒地哼出一声。 圆脸太监等了等,提议道:“陛下,宫里都是雅乐,哪有这种东西。北边的密族人倒是善用弓弦,属下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圆脸太监是假太监,真实身份是效忠鸿曜的暗卫。永安宫里知道谢侍君背叛、又知道鸿曜放了谢侍君一条生路改为暗中监视的只有他和面纱女官空青。 “不必追查,想办法找给他……”鸿曜道,“侍君是朕的爱妃,朕爱慕他,想满足他,念着他每一次颦笑。” “属下明白……” 次日,鸿曜依旧待在清凉殿。 圆脸太监在外殿招来一批杂耍艺人,热闹地弄出些跳丸弄索的表演,而后拿着新收到的密帖进殿汇报。 “陛下,乐器给出去了。礼乐监知会各监到处翻了一遍,在掖庭找到了一把奚琴。”圆脸太监拿手势比了个大小,“长约二尺半,两根弦,蒙蟒皮,符合谢侍君要求。” 鸿曜展开纸页。 上面写谢侍君看到琴,神情先茫然再失笑,而后将琴忘到脑后摆弄起别的来。 也许是身子转好,谢侍君这一日在殿中闲不住地走动。他叫小侍女详细地解释了每盒香粉和膏脂的用处,要了纸在上面拿胭脂涂涂画画,出门看了数次天色,午后加了几碟点心,偷摸把药泼到了盆栽里。 “天真纯情……”鸿曜将薄纸捏成一团,随手丢进水中。 第三日,新送来的帖子上写着谢侍君捡起了琴。 谢侍君拿起琴的刹那,兰池宫明里暗里地飘来无数好奇的目光。 只见谢侍君一扫慵懒之态,皎皎如玉树临风,以一种人们从未见过的姿势握着琴。 他单臂前伸,反手托着木质琴杆将琴身横在自己身前,琴头搭在锁骨上,头微歪,持弓一拉—— 整整一下午,琴声凄异刺耳仿佛锯木,群鸦飞绝,无人愿近身。 第四日…… “今日谢侍君不拉琴了……”圆脸太监躬身送上新的记录,“兰池宫的园子里有个水榭,谢侍君叫人布置了软榻没事就去躺着。躺完后下人发现不少叶子被折了,满地碎片。” “按着这帖子的说法,侍君撕完叶子不见怒色,笑着要了荔枝?” “属下确证过。空青姑娘说这些天谢侍君的脾气和缓了不少,整整四日没罚过任何一个人,用膳也没那么挑了,还夸了数次膳房的新品。这撕叶子大概是……无聊了。” 圆脸太监没敢说自己的想法。他觉得结合前几日的表现,谢侍君撕叶子看不出有什么愤懑,更像是在玩。 五日、六日、七日…… 鸿曜的评价愈发减少,到最后只剩一声哼笑。 谢侍君这些日子过得很舒服。他每天一觉睡到大天亮,吃饱喝足后就在兰池宫的几个殿里到处闲逛,摘摘花逗逗鸟,躺在水榭里望天,好像皇宫不是吃人的牢笼而是游乐的园子。 若一切是假象,此人着实心机深重,不可小觑。 “属下无能……”圆脸太监听见鸿曜的笑,冷汗殷殷。 “陛下,谢侍君的行动有一点古怪。他每天傍晚都会在水榭待很长时间,不让人近身伺候,也不让人收拾。需要属下直接带人去搜搜看吗?” “无妨,起驾。” 夕阳西下,鸿曜碧色的眼眸中跳跃血红色的夕光。 第3章 “爸爸,干活了!开始干活了!”系统的机械音在谢怀安脑子里响起。 “这里是智能上工提醒,系统检测到当前世界偏离值已经有七十二小时没有波动,请您积极努力工作,开创美好新天地!” “好吵……”谢怀安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系统的推销声不受影响地继续道:“当前世界偏离值145622421.49,新手阶段大优惠,解锁完整预报只需降低偏离值2000.00点,升级下一阶段只需降低34562.24点!” “一起来跟本系统念财富密码,一、二,大景只要发展好,世界偏离值就少。偏离值越少,系统就越强,人生巅峰不是梦,青史传名在眼前!” “嗯嗯,好,行,下去吧。”谢怀安敷衍道。 兰池宫的后院曲径通幽,有假山矮瀑、荷塘水榭,到处栽种着花草。 谢怀安侧卧在水榭的软榻上,听着系统的啰嗦摸出几张撕好的芭蕉叶,葱白似的手指翻飞,不一会编出一只简陋的草编蚂蚱。 “统啊,你画的饼有这么大,能干的事有这么少。”谢怀安捏着蚂蚱在半空画了个大圈,而后按着蚂蚱头原地晃出一个小圈。 “都大优惠了,直接把预报都解锁了嘛。” 系统平时不说话,只会冒出来提醒人干活和每晚自动放天气预报。 预报分为三部分,先讲气温和降水,而后是星象月相,最后是各地的具体天气。说是全国各地的天气,每到放完国都昭歌就会断掉,没有其他城市。 “亲加油呢!别问,问就是能量值不够。”系统嘀的一声下线了。 “小气……”谢怀安鼓了鼓脸。 这七天他找回记忆的计划彻底失败,除了编蚂蚱和自己会一种四弦琴,没想起任何东西。 手边要来的琴是二弦的,似乎叫二胡。按着本能一拉,拉出的音调简直神鬼共泣。 这样一来装神棍就很有难度,一旦小皇帝想要个算命画符炼丹,他就会一问三不知。 直接拿预测天气去忽悠一下倒是也行,就是跟个装傀儡的皇帝打交道,想想都麻烦。 所以……还是再躺躺吧,休息是准备工作的一部分。 谢怀安翻了个面,心安理得地把下巴磕在软枕上,准备小睡一下。 夕阳的光线透过谢怀安薄薄的眼皮,映出红色的光影。 “光污染……”谢怀安皱眉,将脸埋进枕头里,让视野变成一片漆黑。 景朝的天是红色的,清晨时色泽最淡,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浓。此时正是傍晚,血红色的夕阳笼罩深灰的高墙,水榭前粼粼的池水镀上一层不祥的红光。 也许是毒酒还没消化完,又或者系统的天气预报实在太耗力气,谢怀安睡得很快。 他被梦中的鼓乐声吵醒。 似乎有一队人马声势浩大地向兰池宫走来,踏着整齐而僵硬的步伐。 不,不是梦! 谢怀安骤然清醒,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收拾好到处都是的草编蚂蚱统一塞到纱帐下。 这些天他没事就待在水榭里撕叶子戳着玩,从没让人收拾过。毕竟明面上他还是个宠妃,宠妃可不会编蚂蚱。 待谢怀安重新在榻上摆好姿势,一群甲兵走进兰池宫的后院。 甲兵全身披着铠甲,面戴狰狞的金色面具,死气沉沉地停在道路两旁。 压抑的空气中,鸿曜不紧不慢地跨过月洞门。 鸿曜一身玄色祥云纹锦衣脚登翘头履,右手提着个金丝笼子,像是游玩赏景归来的富家公子,踏着血红色夕阳来找自己的爱人。 谢怀安轻吸一口气,一副弱柳扶风貌远远向皇帝见礼。 他歇息前卸了发冠。柔顺的黑发带着波浪般的弧度倾泻而下,遮住了如烟似雾的薄纱衣。 “陛下……”谢怀安偷偷瞧了眼鸿曜。 “侍君起来作甚,还不躺回去歇着。” 鸿曜扬声说道,看似急切地踏过石桥走上水榭,但谢怀安从鸿曜的脸上看到熟悉的似笑非笑。 在哪见过呢?谢怀安回想着。 哦,对了,最开始那个诈尸之夜,鸿曜拿着空酒杯问他还要不要的时候也是这种笑。那精美箱子里的腐烂血肉直到如今还闪现在谢怀安的噩梦里。 谢怀安忍下想吐的感觉,柔柔露出微笑,光脚踏过盛夏温热的石板地,作势要挽鸿曜的手臂。 谢怀安没能碰到少年天子的身体。 鸿曜侧身避开,从腰带上取下一副丝绢手套妥帖戴好,交叉活动了一下手指,才接过谢怀安的手拢着放下。 就算这样,鸿曜戴着手套的手也没有完全碰到谢怀安的肌肤,只接触了一丁点。 谢怀安笑容僵了一瞬。 没毛病,洁癖。 “朕最近忙得厉害,侍君身子还好?”鸿曜坐到榻上。 “谢陛下挂念,都好。”谢怀安低眉顺眼坐在旁边。 鸿曜将金笼子递到谢怀安面前:“朕有只会说人话的鸟儿。瞧着乖巧温顺却总折腾得人睡不稳觉,侍君要有办法,不如替朕管教管教。” “听陛下的……”谢怀安权当没听出鸿曜话音里的意味深长。 笼子里的毛大鹦鹉叫了起来:“怀安,怀安!” 这叫谁呢?鸿曜知道他的真名? 谢怀安悚然一惊,转念一想这鸟叫的应该是谢侍君的名字「欢」,放松了下来。 谢怀安逗弄着鸟儿:“还挺聪明的,肯定是只会看形势的鸟。鸟嘛,都有雏鸟情结,一睁眼看着谁就跟着谁了。” “希望如此……” 鸿曜探究地看着谢怀安。 夏日暖风吹过,荷塘荷花正好,有情人紧挨着坐在水榭里细语呢喃。 任谁看这都是一副惬意景象,只可惜血色夕阳下,一排硕大的黑鸦密密麻麻立在宫墙上,不时嘶哑鸣叫。 鸿曜环视四周,在软榻侧下方多看了一会。 榻旁堆叠的纱帐下隐约透出暗绿色。 “听人说侍君重新布置了水榭,今日一看果然悠然雅致,朕很喜欢。” 谢怀安随口道:“陛下看得上就好。” 鸿曜拿走金笼,手拂过谢怀安的脸颊一直到脆弱的脖颈,忽然凑近,将人顺势压在榻上。 “侍君死了又生,朕也很喜欢。”这一句鸿曜说得极轻,只有谢怀安和他自己能听到。 谢怀安顺势仰躺在榻上,呼吸快了几分。 “阁下似乎从不反抗。”鸿曜压低了声音改换称呼。 鸿曜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再次掐上谢怀安的脖颈,好像想知道掐断了人还能不能再活。 谢怀安唇瓣微张,急促地呼吸着。鸿曜与他近在咫尺,那双诡异的碧色眼瞳里谢怀安看清自己的影子。 谢怀安定了定心神。他一头黑发散乱在绸缎垫子上,仿佛真正的男妃般伸出双手虚虚拢住自己名义上的丈夫。 “我人就在这……心贴近陛下这一边,是人是鬼是忠是奸是生是死,全凭陛下定夺。”谢怀安软声道。 “永安宫里头既然怪事多,以陛下的宽宏大量必然能容下兰池宫里的这一件……啊,陛下能松一点吗?” 谢怀安身子不中用,一会功夫就头晕目眩。他面上保持着微笑,终于等到鸿曜卸下手中的力道。 鸿曜直起身,手臂用力拽下软榻周围架子上的纱帐,一点一点绕在手上。 谢怀安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气,仰视着鸿曜的动作,忽然反应过来。 鸿曜绕了一大圈,应当是听说他在水榭里待着不让人收拾,亲自检查来了。 “陛下,咳咳,那个是……” 鸿曜不给谢怀安解释的机会,卷好纱帐往后一甩,往榻下看去。 朱漆描金软榻的底下,露出堆成小山的草编蚂蚱。 这些蚂蚱完成度不一,有的折了一半缺胳膊断腿,有的小巧精致,榻底还露出一沓撕了一半的芭蕉叶。 生动地展现了这人七天内过得有多无聊。 鸿曜:“…” 谢怀安记吃不记打,支起身子瞅了眼热闹,见鸿曜凝固的神情差点笑出声,赶紧瘫回软榻上装死。 鸿曜捡起一只草编蚂蚱。他的指尖揉搓着蚂蚱,想透过草编和谢侍君的面皮,确认这具壳子里进了什么魂。 从前的谢侍君对上君王媚眼如丝,对下人鄙夷凉薄,而今的「谢侍君」装都装不像。他见到自己的蚂蚱堆被发现,纵使掩饰过眼底仍然流露出笑意。 这笑像绕过桃花林的风,天然又烂漫。 嘎吱嘎吱,鸿曜攥紧蚂蚱。 突然前殿一阵喧闹,一个戴面纱的侍女快步走到院子里,正是兰池宫的女官空青。 空青平素便没什么表情,一副山崩了也不会变神色的模样。她遥遥见着榻上姿态诡异的君王和男妃,一板一眼地施礼后上前说道:“陛下,谢侍君。妙十三圣子在殿外要进,婢子拦不住他们。” “妙十三……”鸿曜瞥了眼谢怀安,“你的老相好来了。” “?”谢怀安吓得汗毛竖起。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这人怎么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呢。 “圣子是……”谢怀安柔柔弱弱地按着自己的额角,“陛下恕罪,我大病一场许多事记不清楚了,现在也有点晕。还是先回屋吧……” 系统给出的信息有限,谢怀安结合这些天自己的摸索知道天师创立了天圣教,是手上握着军权政权和天下半数财富的存在。 天师下令改建的永安宫金碧辉煌,极尽奢侈。除了皇帝住的千秋殿、嫔妃所在的兰池宫,一大片后宫殿宇统称为甘露圣殿,是天师养的圣子圣女们的居所。 这些圣子圣女按「天音妙道」的形式命名,每日没什么事做,就是明争暗斗着相互攀比。 以前的谢侍君也没事干,经常到御花园里摆排场,一来二去就和同样愿意去御花园、也是走柔弱白莲风的妙十三圣子结了怨。 如今这妙十三过来,肯定是来使绊子的。 “爱妃莫怕。朕在这,不会叫人欺辱了爱妃……”鸿曜没什么诚意地说道,“空青,妙十三过来干什么?” “禀陛下,圣子说天师算出吉时,今夜便要着手举办禜祭,将献上活尸一百七十四祭祀日蚀。” 空青冷淡的声音传入谢怀安的耳中,谢怀安心中一动。 日蚀?系统的天气预报里提到过这个。 第4章 谢怀安正想回忆预报里说了什么,几个小侍女端着漆盘围上来请他选发饰和罩衫。 曾经的谢侍君每次去御花园都像打一场硬仗,梳妆要精致到头发丝上,最后还要弄出没怎么刻意打扮过的效果。眼下圣子都上门了,侍女们全部打起十二分小心。 谢怀安瞄向鸿曜,发现人一多这人就变了脸色。 鸿曜从阴郁血腥、随时会摘人脑袋的变态,变成了深情的变态。 他歪坐在下人新搬来的椅子上,手撑脸颊,一会用春风般温暖的神色深情凝望谢怀安,一会阴森地扫视谢怀安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要是哪个下人多梳下侍君的一根头发,他都会立刻将人砍了。 谢怀安:“…” 真恐怖,还是躲着点吧。 谢怀安在珠钗宝饰中挑出一根纯色丝带,不等小侍女们上前,自己动手挽起一个利落的马尾:“好了,都撤下去吧。” 这是个一点都不「谢侍君」的举动,侍女们脸色煞白跪下去一片。 鸿曜和谢怀安眼神交接,彼此都看出了一丝「演,你继续演」的意思。 “陛下喜欢这样……”谢怀安有些羞涩似的低下头,“以后那些胭脂和熏香也不用了,自然些。” “奴婢记住了……”侍女们顿时放下心,声音带上细微的哭腔。 伺候不当的人就会被换掉,宫里头被抛弃的下人可没什么好下场—— 天师时常祭祀,用的祭品里必有活尸。 “一百七十四……今日又会抽中哪个天选子?”妙十三圣子押了一口茶,优雅起身,带着侍从走向兰池宫的后院。 圣子走得摇曳生姿,他的腰肢好似纤细的柳枝,面带病色的苍白,太监和侍女们前簇后拥地围在他的身边,纵使绿荫遮蔽下日头不再浓烈,依旧为他打着伞。 可惜皇帝在场,没法拿出圣音鼓乐来,否则那排场可比这大多了。妙十三圣子遗憾地想,转头又打起了精神。 他这次来不为别的,只为前些日子天师在甘露圣殿里提的一句:“兰池的侍君要了奚琴,有空咱家也想听听。” 这贱人……走的路数和他一样,穿着装扮也学了过去,居然还想蹭上甘露圣殿的好处。 他要让他记住,大景朝皇帝的男妃和天圣教的圣子是云泥之别,莫要肖想够不到的东西。 水榭里,谢侍君和皇帝一站一坐。 谢侍君身着轻纱薄衣,长发随意束起,还是那张脸整个人的气质却变了不少,显出些飘然若仙、风流雅致。 皇帝就不一样了,身形隐在阴影里,一双碧眸幽幽发着寒光。 妙十三圣子甚少直面皇帝,瞧见水榭里阴森的鸿曜心头一跳。 按老规矩,圣子代表着天师,两者相遇圣子不必对皇帝行礼,反而皇帝需要退避以示礼敬。 但随着鸿曜年岁渐长,甘露殿的人对上鸿曜收敛了许多,这规矩算是沦为一张废纸。 永安宫里的皇帝虽然不碰朝政,可绝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他是天圣教头一号的信徒,在宫里有莫大的自由,能调银钱修行宫、搜珍宝供美人享乐,甚至还建有自己的私卫,若非必要没人愿意触他霉头。 “谢侍君,为何不下来见礼?太阳太烈,本圣子可待不了多久。” 妙十三圣子强迫自己忽略鸿曜的存在,坐在跪伏在地的太监背上,抬下巴冲另一个小太监说道:“你去传话,若是陛下开口,应答机灵点。” 被点名的小太监一溜小跑跑向水榭。 “天圣教圣子说……”小太监传完话迅速退到角落。 “这位……小公公,有什么事烦请圣子直说吧,陛下还在这呢,我不能走呀。” 谢怀安的神态比妙十三圣子更清纯柔弱,等小太监跑下去之后,暗自翻了个白眼。 他讨厌纠缠不清的麻烦事,一个皇帝也就算了,加上个来找事的圣子简直是双倍的麻烦。 隔着池水,妙十三圣子摆好了排场。 圣子面带悲悯的微笑坐在太监背上,几个侍女在旁边侍奉着,为他扇风打伞、擦去鬓角的薄汗。 “既然陛下在场,今日的礼数就从简吧。”听了谢怀安的回话,圣子对小太监婉转说道。 “你再去说,禜祭将启,叫兰池宫上下在这庭中朝西南方向跪拜至寅时三刻。陛下可亲临朝天门观摩大祭,天师为陛下留了佳位。” 小太监闻言,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不了,汗珠一下子沁了出来。 “怎么,在陛下跟前说这话害怕?”妙十三还是轻柔的语气,眼底有了鄙夷和不耐,“祭祀的规矩圣殿说什么就是什么,便是皇帝也要给三分薄面。” “喏……”小太监低着头跑回水榭,毕恭毕敬地禀告了一遍。 要跪?谢怀安抓到关键词,看似受惊地望向鸿曜。 鸿曜这时候不演昏君与爱妃的戏码了,双手抱胸身子向后陷在椅子里,诡异的碧色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谢怀安,唇角噙着笑,不发一言。 谢怀安歪了歪头,意会了。鸿曜不说话就说明这是一道选择题,由他自己处理。 是服从圣子背后的天师,还是求助皇帝? 若是此时对圣子言听计从,今晚小皇帝就能判定他没有任何价值,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太简单了,哪个选项都很麻烦,他选择装死。 宫墙上乌鸦喳喳,兰池宫的下人们远远避开。 为圣子摇扇的侍女动作都慢了些许。 众人注视下,谢怀安手扶软榻边缘,捏着轻纱薄袖偏头掩住口唇。 “咳咳……”谢怀安未发一言先低咳数声,头垂下,线条优美的肩颈颤动着,像只不堪暑热与疲累的白鸟。 谢怀安以为自己会僵硬,实际装起来自然极了,好像上辈子就经常登台表演。 他不怕人群的注视,想想倒是有股子兴奋感,只可惜今天这场演出看得人不多,演的「曲目」也上不了台面。 “祭祀为重,圣殿的意思我自然会完成……只是咳咳,前些天刚病了一场……” 谢怀安的话音越发低弱,手按额角,眼帘微合摇摇欲坠。 妙十三圣子见这架势立即吩咐道:“叫太医们备着。” 吩咐完,圣子的笑容带了上忧心与关切,心道:呵,装晕。他带了三个平日只服侍甘露殿的圣手,晕了也能当场给医回来定下欺瞒之罪。 也不必罚什么,多跪半宿吧。现在正是湿热难耐的时候,以谢侍君的身板不死也能要了半条命。 想攀天师?死了就能攀了。 紧接着,妙十三含笑的唇角凝固了。 谢侍君说晕就晕,轻飘飘一倒,没落到地上被大步跨来的皇帝捞了个正着。 太医和拎着小箱的医童们围了上去,软榻的帐幔被重新放好,谢侍君被皇帝轻松搬到榻上。 扎针揉穴、药油刺激……三个太医先是指挥医童上手而后亲自看诊,诸多手段下谢侍君就是不醒,太医们胡子都揪断了几根。 妙十三坐不住了,微抬手臂示意小太监服侍他起身。 只听见水榭里皇帝呵斥了一声:“俸禄都白吃了吗?滚!” 皇帝像个怒气爆发的野兽,迫切要藏起领地内虚弱的爱侣。他踹开堵在榻边的人,号称从不和人接触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一瞬,打横抱起谢侍君,一阵风似的离去没分过来一个眼神。 一路上太监们瑟瑟发抖,金面具甲兵死寂无声,没人阻拦。 妙十三深吸一口气,保持担忧的神色想要跟上去。 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官挡在月洞门前,充满警告地一瞥。 “空青……”妙十三僵硬地笑了笑,从牙齿缝里咬出女官的名字。 他不敢惹她,这是个在甘露圣殿里杀过人的疯子。 兰池宫内殿。 鸿曜屏退众人,将谢怀安放到朱漆雕花床榻上。 谢怀安雪白的腕子无力垂落下来,双目紧闭晕得毫无知觉。 “侍君?”鸿曜眸中的愤怒已经无影无踪。他静坐在榻边看着谢怀安起伏的胸膛,扯下手套,带着薄茧子的指腹按上谢怀安的手腕。 触感细滑,脉搏弱而不规律。 鸿曜眸光暗沉,太久没跟人直接接触的肌肤仿佛要灼烧起来。 谢怀安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救醒。 他正在看天气预报,除非预报播完否则不会醒。 系统每晚准时准点播天气预报,其他时候可以主动要求看重播。预报一旦播放,人就会陷入梦境一般的空间没法控制身体,外人看来就像晕了一会。 “下面请听城市天气预报,昭歌晴转多云……” 眼下预报刚放完了一遍,漆黑的空间出现系统的对话框,写着「已播完是否重新播放」。 谢怀安在「是」的选项上打了个大大的勾:“好统统,再播一遍。” “亲,重播没有次数限制。但系统功能以您的精气为媒介运转,过度使用会有不良反应,请问还要播放吗?” “放吧,小事,我算着时间呢。差不多也要到今天的预报了,你就一直重播到今天的出来为止。” 系统重播了数遍后播起今日的新内容,谢怀安专注地看了起来。 天师要祭祀日蚀。 谢怀安记得日蚀又叫天狗食日,届时明晃晃的天会变得漆黑,在古代显然不是什么好预兆。 如果提前预知到日蚀的消息,也许能拿这个跟鸿曜争取些什么…… “侍君,醒醒。” 谢怀安凝神听着预报,忽然鸿曜的声音传了进来。 随着呼唤声,谢怀安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坠落进泥地,回到沉重的躯体。 头晕目眩、心悸气短等病状争前恐后地涌上他的躯体,一股暖流从手腕渗入传至四肢百骸,脑海里天气预报还在响着,耳边是鸿曜的呼唤。 谢怀安干活的劲头瞬间消失了。 啊,好累。他刚听到大景顺天十四年的仲夏将有百年一遇的日全食。 预报还在继续,只有声音没有影像。谢怀安在阵阵眩晕中艰难地听出一个月内确定会有日蚀,时长是历史最长,具体哪天系统还在观测。 他听完消息就打算坠入梦乡,脑子里和身旁的声音恼人地响着: 系统说:“亲,本次预报已经结束。系统遇到外力干扰没法维持影像,祝您休息充足任务顺利,天天好心情!” 鸿曜道:“阁下,再睡下去朕送你见真正的谢侍君。” 第5章 谢怀安听到鸿曜的话果断怂了,慢慢睁开眼。 还是那个红烛高燃香薰缭绕的屋子,还是那个摸不清心思的皇帝,不同的是织金地毯上没了血腥的人头,手边也没有一杯空了的毒酒。 “陛下,呃,咳咳咳……”谢怀安想开口,重播看多了的后遗症袭上心肺。 他咳了数声停不下来,一时间头晕脑胀说不出话,忽然感到手腕被烫了一下。 谢怀安侧过头,见到鸿曜没戴手套,用三根修长的手指按着他的手腕。 热意从鸿曜的指尖流出,酸酸麻麻地涌入体内。 谢怀安咬住嘴唇压抑着喘息。 热意在他的脏腑与筋脉间流转,他好像接受了一场简短而到位的按摩,浑身舒服了许多。 “多谢陛下……我好多了。”谢怀安恋恋不舍地婉拒道。 这感受太好,像泡热水澡一样,谢怀安忍不住希望鸿曜弄到地久天长,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一种叫「真气」的东西,只有常年习武且功力精深的人才能真气外放。 系统放预报时会调动人的精气。普通医师把脉时无非能看到些气血不足的症状,真气来探就不一样了,也许会探知到晕厥背后的异样。 鸿曜没发现什么吧……谢怀安偷看了一眼。 鸿曜小刷子一样的睫毛遮住碧色眼眸,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朕叫人将妙十三打发走了,今夜的禜祭也会推掉,阁下不必做什么。” 鸿曜慢腾腾地收了手,从矮柜里拿出银红缎面靠枕,轻柔到位地扶着谢怀安靠坐起来,又取了帕子为他擦掉虚汗。 谢怀安刚软下来的身躯再度僵硬,一动不敢动。 “阁下不用和朕这么生分……”鸿曜捏着帕子擦过谢怀安的眼尾,“阁下说雏鸟睁眼见着人就会与人亲近,朕见着阁下活生生在这儿躺着,也是越看越喜欢。” “陛下高兴……就好?” 谢怀安开始琢磨说点什么以示自己真的很无害。 没想到鸿曜开始拉起了家常:“阁下来了几日,膳食合不合胃口?” 鸿曜的声音磁性又低柔,他从膳食切入而后聊到寝具,又问了谢怀安打发时间时都喜欢做什么,宫里待久了有没有闷得慌。好像谢怀安是他远道而来的朋友,又或者永安宫里面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死而复生。 “闷是真的闷,不过也还好。”谢怀安提着一颗心陪着聊天,聊着聊着,鸿曜挑得话题实在是太平和了,他也就放松了一些。 鸿曜道:“朕在宫里从没见过如此精巧的蚂蚱,是怎么编出来的?” “拿着叶子自然而然就琢磨出来了,还挺简单的。” 这是大实话。编蚂蚱也好拉四弦琴也好,都是谢怀安印象里似乎专门学过的东西,只是他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全靠本能在找感觉,和自学没什么差别。 “奚琴可是个稀罕物件,听说阁下前些日子在庭中奏起一曲,如歌如泣,感人至深。” “陛下过誉了……”谢怀安脸上发热。 鸿曜说了几句又换了话头:“兰池宫还是太小,阁下没事多看看朕送的鸟,也能解解闷。” “回头就让空青养在这屋里……”谢怀安想鸿曜拿来的羽毛粉白相间的大鹦鹉,“它挺可爱的,陛下起名了吗?” “不曾,阁下随意赐名。” “太好了,那我好好想想。” 鸿曜的指尖有节奏地轻敲着床榻。他的敲法很有耐心,一下一下,木头的声音在谢怀安耳畔回荡着。 “禜祭要活尸一百七十四,阁下可知是什么?” “什么?”谢怀安呼吸一窒,心情从聊家常一秒转到恐怖现场。 “活尸……”鸿曜凑近谢怀安轻声重复道。 谢怀安摇头,蹦出两个字:“不知……” “这算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了。朕还以为阁下必定是此中高手,想讨教一二。” 谢怀安的心跳乱了:“回陛下,确实不知。” 他怕鬼也怕死人,听到后一直不去想活尸是什么。 更何况宫中最符合「活过来的尸体」这个描述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鸿曜提起这个做什么?他终于要问诈尸是怎么回事了吗? 这是个横在他和鸿曜之间的大问题,或早或晚,他必须给鸿曜一个解释。 不能暴露系统的存在,不能显得太弱,为了避免麻烦最好也不能说得过强…… 鸿曜道:“是那些跟朕一起进到庭院里的禁卫,全身披甲,戴着金面具。” “嗯?”谢怀安愣了一下。 鸿曜这么一提,谢怀安想起刚才兰池宫的后院有数十个甲兵纹丝不动地站着。 他们全身包裹在盔甲中,面戴狰狞的金面具,眼睛位置是两个黑黝黝的空洞。 “他们……”谢怀安咽了一口唾沫,“怎么了?” “他们就是祭品……”鸿曜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钻入谢怀安的耳中,“天师上达天意、法力无边,他能使人死而复生,驱使死尸为其所用。在这宫里头行走的禁卫……” 谢怀安屏住呼吸。 “几乎都是死人。” 谢怀安脑子嗡得一声,不由自主地往鸿曜身边凑了凑。他心绪波动时眼尾不受控制地飞起浅淡的红色,衬得眸子水润清澈。 鸿曜捏住谢怀安的下巴,凝视他的脸。 “没想到阁下也会……惧怕这些。” 谢怀安嘴唇开合,躲闪着鸿曜的目光又想靠近热源。 他拼命驱赶脑中关于金面具甲兵的记忆,越要忘掉那些影像就越清晰。仿佛有无数具尸身就站在自己身边,睁着空洞的眼睛伫立着。 鸿曜唇角扯出一丝怪异的微笑:“永安宫以前还是活人多,现在可说不准了。也许哪天所有人都会变成天师的活死人大军,享受无尽的福光。” 永安宫拿尸体当禁卫的事由来已久,死与生在这座恢弘庞大的宫殿群里早已模糊了界限。 在宫里,复生指的是尸体变作活死人禁卫的过程,七监四司八局里就有专门配合此事的赐恩监。 真正有意识的复生被视作神迹。 鸿曜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神迹。他本来打算随时结束掉这条脆弱的性命,但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好,好到心脏愉快地加速跳动起来。 “我……他们都是死人?现在宫里面到处都是行走的……死人?”谢怀安话音断续地问道。 “正是。他们不用休息,会整夜守在各个宫殿附近保证安全。” 谢怀安没有被安慰到,他快吓懵了。 “阁下,你是特殊的。” 鸿曜的指尖轻柔抚过谢怀安的面皮,忽而触电般分开。 “朕一向珍重特殊之人。之前……谢侍君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动作,多少传进了天师的耳朵里。他前些日子想见你,朕不愿。” “我不想跟那些碰上,更不想见天师……” “今夜朕就为阁下换个安全的地方……”鸿曜命令道,“休息,沐浴后就去千秋殿。” “嗯……”谢怀安应声,下一秒睁大眼睛,连害怕都抛到了脑后。 嗯? 你确定那里安全? 千秋殿是皇帝的寝宫。 谢怀安欲言又止地看着鸿曜走出屋子。 据鸿曜说,祭祀将会持续到今夜子时,鸿曜在兰池宫待的时间已经足够久,需要拿合理的理由向天师告假请罪。 不多时,空青领着两个小侍女走了进来,轻声细语地问他需要些什么,用不用换身里衣。 “不用……”谢怀安软软地说道,目光下意识地在侍女们和空青的脸上扫过,确认她们眉眼灵动是个活人。 “侍君若是好些了,婢子就叫太医进来再瞧瞧。太医院平素都围着甘露圣殿转,难得有人过来。”空青监督着小侍女们收拾好灯烛,换上清淡的熏香。 “可以……”谢怀安含糊地应了。 他浸在惊吓中出不来,听见甘露圣殿就想到天师,进而想到狰狞的金面具,额角又渗出些冷汗。 “侍君今夜去千秋殿,可是件大事,婢子叫太医们找了些助兴的物件。” “啊?”谢怀安的汗毛炸起来了。 打败一个恐惧的方法就是抛出另一个恐惧。 他惊疑地看着空青将一个纹样精美的漆盘放在桌几上,上面摆着几盒白瓷小罐,还有些玉制的模样奇怪的东西。 小侍女们跪在榻旁说了几声恭贺的吉祥话,颔首低眉地退出了屋子。 谢怀安不敢提问这都是什么,等侍女们关门后,快速招招手让空青过来。 戴着面纱的女官眼神沉静,谢怀安凭着直觉嗅到了一丝关切的味道。 这些天谢怀安和空青相处时间的最多,他有意无意地露出和原来的谢侍君不同的地方,发现空青态度不变后,私下里跟女官说话自然了许多。 “空青,去千秋殿我可以不用……那些吗?”谢怀安小声问道。 “侍君需要就留着,不需要婢子就撤下去,不会让兰池宫其他人知道……”空青配合地放轻了声音,“云光殿快准备好了,如何沐浴也按侍君的意思来。” 谢怀安听出是假侍寝真做戏,还能泡个澡,顿时心花怒放。 “好!” 第6章 兰池宫沐浴的地方有两处,分别是偏殿的银质浴桶和云光殿的大浴池。 云光殿是专门为沐浴打造的殿宇,地下铺有特制的加热及通风管道,洗一次澡动辄得准备一两个时辰。 水放好后,谢怀安拒绝了所有人的侍候,独自穿过朦胧的雾气走向浴池。 这座宽敞的浴池是皇帝纳妃后天师主持修建的赠礼,装饰极为奢侈,池壁嵌冰花芙蓉玉,池底铺月麟沉光香。因侍君体弱,特意设了不同水深下方便靠坐的位置,四处有传唤的金铃。 谢怀安扶着玉石栏杆将脚探入水中。 他仍有些乏力气短,好在水温适中,待一会就适应了。 谢怀安撩起水花,摸摸池壁的宝石,忽而将自己沉进水中,脚蹬池壁银鱼似的划了出去。 这一蹬差点耗尽他的力气。谢怀安钻出水面大口换气,感到呼吸变得困难。 这不是什么陌生的感觉,谢怀安的记忆又被触动了一点。 稀薄的氧气,艰难的喘息,几乎全身都失去控制只有两根手指能移动的躯体……他似乎有很长时间处于这种境况中,浑身插满让人想呕吐的管子。 以至于重获新生之后,有点头疼脑热都不算个事。 谢怀安笑了起来,手指像弹琴一般在透明的水面上跃动,点起阵阵小水花。 “活着真好……”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玩了一会,轻飘飘地往能坐的地方晃去,拿来池边金碟上小毛巾,擦干自己露出水面的身体。 “我还是想活。统统,你把我拽过来真好。” 没有声音回答他。 谢怀安望着池底玉石波动的影子,忽而沉重地叹了口气。 “统统,你在吗?”谢怀安在脑中唤道,“统统?神棍系统?” 等了片刻,谢怀安懒洋洋地换了个语气:“喂喂?急需售后服务,有几个问题我得弄清楚,要不然就不想干活……” “亲,在呢!神棍养成系统竭诚为您服务,您想青史留名吗?您想举世瞩目吗?只要使用本系统一切都不是梦……” “好,停,可以了……”谢怀安听到系统激昂的推销声,杂乱的思绪松快了不少,“你是哪来的系统,以前卖东西的吗?” “亲亲,系统检测到您希望提问。本系统原本有关键词提问功能,您可以尝试提问,但效果不保证呢。” “早说啊,这不还是有点用嘛……”谢怀安笑道,“我想了解天师。” “检索中……关键词天师。天师是一种尊称,大家都知道景朝独尊天圣教为国教,为什么会这样呢?系统为您解答,因为景朝出现了天师,天师成为了景朝最有权势的人,这个回答您满意吗?满意请回归工作,不满意请更换关键词提问哦。” 谢怀安听着听着,眼神逐渐变成死鱼眼:“更换关键词,天师的力量。” “检索中……关键词力量。力量有多种解释。它可以表示人体通过击打展现的力道,可以是一种效力或是一种没有实体的能力。在辞海里通常解释为……” 谢怀安深吸一口气:“更换关键词,天师的法力。为什么鸿曜说天师法力无边?这个世界除了有真气还有法力吗?他为什么能做活死人?” “检测中……关键词法力。法力是一种虚指,在最早的文献记载中指的是得道高人除妖降魔的力量……” 又是一阵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 谢怀安有气无力地说道:“下去吧,当我什么都没问过。” “好的亲亲,祝您工作顺利呢!” 一阵欢快的旋律后系统的机械声再次响起:“经检测世界偏离值降低1745.23点,据解锁完整版新手功能剩余254.77点。为鼓励您努力工作,系统为您透支能量提前解锁功能,并开启下一阶段的升级准备呢。” 偏离值降低了?他什么都没做啊,还是说鸿曜做了什么?谢怀安正移动着泡得发软的身体爬上岸,闻言顿在池水里。 偏离值是综合计算后的结果,换言之,即使谢怀安什么都不干,如果鸿曜往历史上应该有的盛世明君路线发展,或者有能之士做出影响时代的举动,偏离值就会有所变化。 系统道:“为恭喜您初次解锁功能,本系统奉上任务小贴士。” “系统检测到景朝本月将有日蚀。本世界有一母两子源自天外的安厉星碎片,日蚀时天师体内的子片力量趋弱,昭歌城内供奉的母片力量趋强。” “如果亲亲同时与子母片近距离接触,系统可摧毁碎片大幅推进任务进度,机会难得,请亲好好把握!” “等等,什么碎片?”谢怀安问。 “更多详情欢迎您升级后体验。”系统下线了。 “喂,好统统,出来,我再问两个小问题……” 千秋殿,鸿曜左等右等没有等到人。 夜已深,敬事监的太监都来探过几次,要侍寝的谢侍君还没收拾好。 “把空青叫过来,问侍君在做什么。”鸿曜道。 鸿曜身旁候着的圆脸太监应了一声迅速蹿了出去。兰池宫和千秋殿相距不远,过了一会空青赶到鸿曜面前。 “禀陛下,侍君一直在云光殿,婢子按陛下吩咐万事以侍君的意志优先,不曾违背。”空青语气平板地说道,“陛下问话后婢子进去看了一眼,侍君睡着了。” 圆脸太监见鸿曜没说话,提点道:“你凑近听听呼吸,看是真睡假睡,哪有陛下召见还能睡熟的道理。” “睡得很沉,弄出动静都叫不醒。” 鸿曜身披绛纱袍倚着靠背,手持刻着《天圣真经》的竹简,眉眼低垂:“娄二,你下去。” “喏……”圆脸太监弯着腰倒退离去。 空青跪拜在地。 “姑姑……”鸿曜仅穿足衣走到空青面前,“云光殿的池子深,朕叫你遵从侍君的吩咐,没叫你看着他寻死。” “婢子明白了……” 空青绷紧神经等待鸿曜的发落,心里某个角落放松了些。 云光殿的水汽重,地面湿滑,显然不适合刚晕厥一次的人独自沐浴。谢怀安进去后空青便一直候在帘外,以免错过金铃的召唤。 “起身吧,这次是朕说的不够清楚……”鸿曜虚扶起带面纱的女官,“他的言行也不必再记了。姑姑在旁边看着点,有出格的地方帮着掩饰一二。” “是。侍君大病一场,性情难免有变。” “你觉得他如何?” 空青道:“像是换了个人。” 鸿曜碧色的眸子在烛光下平静无波。 空青得到默许,继续说道:“侍君装作挑剔实际为人和善。闲暇时爱看天色,呆不住,手上时常要摆弄些什么,如同稚子。” “很好,你可以回去了。”鸿曜道。 “陛下恕罪,婢子有一事不明。” 空青跟在谢怀安身边,疑惑越来越多。 她见到谢怀安眼中的笑,会想什么人能在宫中露出这种简单的笑,见到谢怀安嫌弃药,会想这具躯体不算康健,就算皇帝留了一命,经过罪行败露的惊吓也不应活这么久。 景朝真正的复生被称为神迹,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不断死而复生,那就是天师。 天师洪德年间掌了大权,历经神光、章熙、延平、永寿四帝,实际统治大景过百年。他至高无上却也无聊透顶,因为断肢能再生、戳破心脏能恢复,他不怕被刺杀,甚至将刺杀当作调剂生活的乐子。 他享受将死之人痛苦与憎恨的眼神,将前赴后继刺杀的人变做他效命的活尸。 他仿佛神明般玩弄人间,如果……又有另一个神迹? 空青呼吸加重,面纱下布满刀痕的脸似乎麻痒起来。 她最终问道:“血色的天会变吗?” 鸿曜没有直接回答:“这次禜祭的祭品里没有你的兄弟,终有一天他们会得到彻底的沉眠。” “是……”空青垂下头。 是夜,灯火照耀下,朝天门外响起祭祀的乐声,四方宫人跪拜。 宫内掌灯守夜的太监表示,他见到少年天子面带隐忍,走小路抱着红绸布里的一团谢侍君进了寝宫。 谢怀安做了个噩梦,惊醒后对上鸿曜暗沉的目光。 他留着泡澡后的热气,穿着石榴红薄寝衣躺在黑绸被上,还不知道自己是第一个睡上龙床的人。 “陛下怎么在这?” 谢怀安声音带哑,眼里蕴着水雾,茫然地笑了笑,反应过来自己在哪:“我一不留神睡着了,抱歉……” 这是一张四周与顶部都包裹着镂空雕花紫檀板的床,床柱缠绕金龙。床内空间宽敞,谢怀安目测自己能打三个滚。 鸿曜倚在唯一能出去的床栏处,烛光和纱幔模糊了栏外的景象,隐约能看见同样的紫檀板,似乎外面还有个窄隔间,出了隔间才算下了床。 “侍君这一觉睡得香甜,叫朕好等。”鸿曜神情晦暗,语气却轻快宠溺,“但侍君的睡脸可真美,朕愿意看,看多久都行。” 谢怀安的魂吓飞了一半。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陛下真会说话……”谢怀安百转千回地挤出一句。 “朕连阿父的正事都推了,只想陪着侍君。侍君身子瞧着也好些了,今夜刺激一点?” 谢怀安张了张嘴没发出一个音。别说声音,他连呼吸都快忘了。 他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还在磨着系统问偏离值和日蚀,一觉醒来,猝不及防又陷入了随时会翻车的境况。 鸿曜一脚踩地,翻过身,单膝曲起半跪在床上,摸出一条黑色绸缎眼带,俯在谢怀安的耳边说道:“阁下,外面有听壁脚的人。” 第7章 谢怀安怀疑鸿曜在故意吓他。 鸿曜说完那句话后吹了声口哨,一个太监打扮的圆脸青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帐外。 圆脸太监目不斜视地盯着地板,隔着纱帐深施一礼,背对着床榻蹲在地上,手拢在嘴前叫了起来。 “陛下,不要呀……不行,好痒……” “忍忍,很快就好了。” 圆脸太监模仿的惟妙惟肖,一会是谢怀安低低柔柔、带点虚弱沙哑的音色,一会是鸿曜的嗤笑声、称赞声、哄弄声,间或脚剁地板,手拍阑干,营造出大战将起的样子。 谢怀安:“…” 人才啊…… 谢怀安冲鸿曜拼命眨眼,表示鸿曜可以不用捂着他的嘴了,他不会叫出声。 鸿曜嘴角扯了一下,松了手,将黑绸缎眼带紧实地绑在谢怀安的眼上。 “可以动,别出声。”鸿曜贴着谢怀安的耳朵说。 谢怀安摸索着坐起来,一阵细小的咔哒声过后,忽而一只手伸到他的膝下,用力一捞将他悬空扛起。 谢怀安咬牙吞下惊叫,感到自己在半空中转了个向,短促的失重后屁股一疼,落到坚实的地面。 随着又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圆脸太监的叫声弱了大半,四周寂静下来。 “自己坐好……”鸿曜解开谢怀安的眼带。 谢怀安看到一片漆黑。 下一瞬火石碰撞的声音响起,鸿曜拿着一根蜡烛跪坐在他不远处。烛光从下至上照亮鸿曜的脸,碧色的眸子中仿佛涌动着诡异的黑云。 谢怀安掐住自己的大腿,后颈起了一层冷汗,深深吸气。 吓死人了! “可以说话了,小声一些。”鸿曜又点燃了一根蜡烛。 谢怀安小鸡啄米般点头,借着烛光瞄了瞄自己在哪。 这应该是一个隐藏在床围后的密室,地面铺着厚实的地毯。两侧的墙壁俱是和床围一样的雕花紫檀板,墙上有大大小小的花瓣凸出来,像是能旋转的机关。 圆脸太监的声音从墙后传来,模糊地听不清楚。不知在哪有通风口,送进来一丝湿润的风。 人才啊。 谢怀安叹服,乖巧地缩好坐着,生怕碰到哪里不该碰的。 自从他跟圣子装晕,鸿曜态度肉眼可见的变了。先是在兰池宫内殿里输送真气示好,再换到千秋殿寝宫中秀肌肉,既亮出了神出鬼没的暗卫,又展现了机关秘术。 按理说下一步就该威慑、游说。 鸿曜扭动机关,将蜡烛卡进墙壁弹出来的金属底座上。 “永安宫里到处都是天师的禁卫,只有千秋殿的内庭没有,朕不愿惊扰阁下,又有一事今夜就想请教,只能出此下策。阁下见谅……”鸿曜徐徐说道。 “陛下请讲……”谢怀安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研究地毯的花纹。 鸿曜搬出一个漆面大箱匣,摆在他和谢怀安中间。 谢怀安立刻想起刚穿越时地上那个装人头的箱子,脑中飞掠过无数恐怖的想象。 他的胃里反射性地翻涌起恶心的感觉,冷汗湿透鬓角,只觉得鸿曜要是再来一个血腥恐吓,他估计就要当场升天。 鸿曜开了箱盖。 摇曳的烛光下,谢怀安眯起眼睛,看到缓缓露出来的……芭蕉叶。 箱子内部整齐地塞着几卷叶片,缝隙也没放过,填着狗尾巴草。小抽屉里放了一串打磨光滑的细木签,还有一只龙头金缕剪。 “朕一直有一个心愿……”鸿曜平静地说道,“朕长在深宫没什么玩伴。木头削多了也腻了,就想跟人学怎么编蚂蚱。” 谢怀安:“…” 信你才是我脑子进水了。谢怀安捏起一卷芭蕉叶。 他不敢在鸿曜面前动剪刀,也不敢粗糙地撕叶子,拿出了绣花般的精神仔细处理着叶片。 正是盛夏,密室虽有通风口依旧如蒸笼般闷热。几条叶片撕完谢怀安浑身像水泡过一遍,衣衫湿透。 “陛下请看,这里绕出一个圈,这两条叶子绕过来按住,打结,后面就是重复这个过程……”谢怀安闷头讲着。 “阁下不必多虑,用剪就是。”鸿曜拿起剪刀,学着谢怀安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做了起来。 伴着一墙之隔激烈的动作大片背景音,他们安静地编起了蚂蚱。 谢怀安抬眼偷瞧,见到鸿曜当真专心做起手工活,七上八下的心落了下来。 隔壁的嗯嗯啊啊声接连不断,谢怀安听得一张脸蒸腾起热气,不自在地扭了扭,摸向箱子里木签和狗尾巴草。 箱子里为什么会放这些东西? “陛下,这些我能用吗?” “请便……” 谢怀安拿起木签和狗尾巴草,凭着直觉乱缠一通,弄出好几串简易的兔子。 一句话突然出现在谢怀安的脑子里,没头没尾的。他觉得有趣,就揪着两根毛茸茸的草叶,用微弱的气声自娱自乐道:“兔子耳朵晃啊晃,今天是晴,明天是雨。” 鸿曜的耳尖敏锐地颤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搓着叶子:“阁下若是累了,身后那面墙可以靠。两边的不能动。” “陛下还有其他想学的吗?”谢怀安总觉得这事不应当这么简单就过去了。 “来日方长……” 鸿曜心情似乎一下子转好。他取下手套,挪开箱子,在狭窄的空间里贴近谢怀安,示意谢怀安伸出手。 带着薄茧子的指腹再次覆上谢怀安的手腕。 温热的真气涌入谢怀安的身体,驱赶受惊后的疲惫。 鸿曜头微垂,眼神黏着谢怀安在烛光下莹白的指尖。他的神情异常平静,没有渗人的阴森和假意的深情,像一个陷入某种回忆的忧郁少年。 咔哒,咔哒,咔哒。 墙壁上的花瓣机关转动了三下,归于无声。 “陛下?”谢怀安抖了一下。 “老样子,别出声,别动。”鸿曜拿起黑绸缎眼罩。 谢怀安眼皮颤动着闭上眼,视线重新归于漆黑。 一阵细微的机关启动的声音后,鸿曜臂膀发力,像先前一样把谢怀安捞了起来。 解开眼罩后,谢怀安发现自己又被放回了龙床上。 圆脸太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纱帐被挂起,门窗紧闭。鸿曜随手披了一件外袍,坐在床沿穿起靴子。 门外传来敬事监太监细弱的喊声:“三更到了,三更到了。” 敬事监太监等了一会,尖着嗓子重复道:“三更到了,三更到了。天师明日南下布道,有出行大典,望陛下今夜节制。” 敬事监的太监为天师办事,管着甘露圣殿里一堆圣子圣女侍奉天师的次数,也会记录皇帝临幸的过程。 鸿曜面色阴郁地走向门口:“阿父的事朕自然记在心上,轮不到公公操心。有多远滚多远,扰了侍君兴致,朕让你活不过今晚。” “喏、喏。”敬事监太监抖得像鹌鹑似的下去了。 鸿曜听了半晌,转身对谢怀安说道:“听壁脚的虫子走了。再待一会,朕送你到偏殿。” 他说完抱胸靠着墙壁,眼帘垂下盯着地面。 手边的嵌螺钿紫檀桌上还摆着从兰池宫里收缴来的一堆草蚂蚱。 看上去阴森中带着点搞笑,搞笑中又有点可怜。 谢怀安跪坐在龙床上逐渐走神。 天师,天师,又是天师。 大浴池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从系统嘴里问出了天师力量的来源。 大景和任何一个古代朝代一样,灵气消失殆尽。百年前天外的碎片意外坠入此世,母片砸进昭歌城,两个子片分别落入北方荒漠和大景皇宫。 坠进皇宫的那片击中了一个行人,行人当场毙命而后复活,领悟了能使白骨复生的力量,成为日后的天师。 天外碎片激起了一部分世界本源的灵力。经过百年,大景发展出了不完善的武学真气和机关术,却无力与天师强横的活死人大军对抗。 景朝逐渐陷入黑暗,豪奢之家攀附天师吃得肚满肠肥,贫民信仰天圣教,希求死后的福报甚至永生。 系统为了纠正偏差降临此世。只要日蚀发生时,谢怀安、天师和昭歌城内的母片近距离站在一起,系统就能粉碎天师的力量。 听上去很简单,就好像他迈出一步就能当个英雄似的。谢怀安一边想,指尖一边在绸缎被面上瞎划。 系统只是说明了功能,没有强制执行。他可以选择做或者不做。 如果保持现状,他有把握说服鸿曜自己只是个意外转世的游魂,在深宫里当个工具人得过且过。如果上前一步…… 系统说天外飞石降下后,大景的天就变成了血红色。也许天师消失后,天会变回他印象中的湛蓝。 他不会治国理政,当不了什么贤臣,发挥完系统的效用就跟鸿曜申请假死出宫好了。带个会做饭爱说话的活泼侍从,养只贪睡猫大黄狗和赖皮鸟,过上有人搭伙的小日子。 谢怀安嘴角愈发飞起,心在畅想中飞到了天上去。 “阁下?”鸿曜打破沉默。 谢怀安心道择日不如撞日,阖上双眼做高深莫测状。 “陛下之前说……天师上达天意法力无边,果真如此吗?” 谢怀安唇角噙着笑意,声音在殿内空灵又清晰:“我要是他,就不会明天出行。云在聚集,连绵的细雨将扰乱南下的路,今夜就会有雷雨。” 鸿曜骤然抬头,一抹黑云般衣袍滚滚地飘来,双手攥住谢怀安的肩膀,力度大到让谢怀安感到痛意。 “阁下能测算天象?” 谢怀安眉头微皱,不适地动了动。 鸿曜很快松手,像是担心谢怀安闭着眼睛也能被吓到,收敛了狰狞的神情。 “不仅是云。我得跟陛下坦白……我确实还会一些东西。我是一抹游魂,却冥冥中能察觉到天意。” “天机可测,日月星辰有运行的轨迹。我能看到阴晴寒暑,也看到日蚀将要来临。” “我无意欺骗陛下,证明的话很简单,今夜陛下看看天色就知道了。” “对了,我姓谢,名怀安。前尘尽忘,这是我唯一确定的事情。” “怀安……” 鸿曜在唇齿间咀嚼了一遍谢怀安的名字。 这是个轻飘柔和的名字,念起来几乎不用费力,含着一片云朵似的。 鸿曜停顿了许久,才用耳语般的声音继续道:“今夜蜻蜓低飞湿气重,无雷也会有雨。谢君测算今夜算不上什么证明。” 谢怀安轻笑一声:“那就今夜、明夜、后夜,每到此时陛下尽管来问,我告知陛下昭歌晴雨。要是算错一次,任由陛下处置。” “信,朕信……”鸿曜的碧眸泛着疯狂的笑意,“谢君要是有通天之能,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朕会锁……会把你供起来。” 你说了锁吧!谢怀安差点绷不住表情。 “谢君可知看到天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选择了陛下……”谢怀安睁开眼,保持着气势开口,“我对陛下交出信任,愿陛下不负于此。” 第8章 “好、好、好。”鸿曜连声说道,眼中疯狂之色更甚,嘴角抽搐似乎想要弯出笑容,指腹摸向谢怀安的脸。 谢怀安见形势不对,果断放弃了继续谈日蚀的打算,掩住嘴重重咳嗽了一声,往床榻上没骨头似的一倒。 “今夜就到这里?陛下早点休息,我也去睡个好觉。” 谢怀安闭目含笑时颇有道骨仙风的气韵,而今眼珠乱转躺得毫无正形,让人想把他拎起来顺直了,验证方才那模样不是大梦一场。 鸿曜恍如从梦中惊醒,恢复成眼神阴郁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倚在床栏杆上,欣赏了半晌榻上人懒散的姿态,从唇缝里挤出声音:“坐直……” 谢怀安硬着头皮拖延了一会,爬起来正坐跪好。 他的石榴红寝衣带子系得很松,几番折腾下衣襟滑落,露出精致的锁骨与若隐若现的胸膛。 鸿曜道:“自己弄好……” 谢怀安:“?” 谢怀安一低头,啊了一声赶紧找起衣带。 他不熟悉绳结的位置,系了半天没系好,额头渗出细微的汗水。 这红得娇艳又薄又透的寝衣是原主的审美风格,他喜欢淡一点的,怕改变太多惹来麻烦就没让空青换衣服。 现在跪坐在黑漆漆的龙床上,当着小皇帝的面系衣裳叫什么事,以鸿曜的脑子怕不是要误会他在诱惑君主。 “松手……”鸿曜一巴掌拍上谢怀安的手背。 鸿曜神色阴鸷,拽过谢怀安的衣带三下五除二地绑好,没露一条缝隙。 谢怀安不敢动弹,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不爽。 他见过铜镜里谢侍君的模样——没有顶着别人面皮的陌生感,除了谢侍君常年抱病眉眼间笼着柔弱的气质之外,他还挺适应的。好像自己应该差不多也长成这样。 不敢说凭一张脸就能走遍天下,自恋点说至少够得上一个美字。 鸿曜这态度好像他是一根柴火棍、芦苇草或者大麻袋,也不是说要什么好待遇,至少应该再温柔点吧…… 谢怀安顿住,茫然地眨眨眼。 奇怪,他跟鸿曜算是一言不合就可能被摘脑袋的关系,为什么他会这么想? “谢君要是不会穿衣裳,下次叫人挑容易穿的。”鸿曜收了手,抱胸俯视自己的作品,语气像一条冰冷而柔滑的蛇。 “知道了知道了。”谢怀安瘪嘴,又拢了拢衣裳。 “又或者……爱妃是想让朕亲自代劳,朕不解风情了。”鸿曜神色一缓,调笑似的说道,拽来漆盘上备好的红绸布,双手展开向床上一抖。 谢怀安猝不及防地像新娘子一样被盖住,视野一片暗红。 “天色已晚,该歇息了,请谢君再当回一个宠妃。朕帮你卷,还是你自己卷?” 谢怀安:“…” “我自己动……” 也对。皇帝推了祭祀在寝殿和爱妃缠绵,无数双眼睛都会盯着千秋殿,敬事监的太监指不定还等在门口。既然要出门,肯定要摆出承尽恩泽的架势。 谢怀安将红绸布在床上铺平,压住边缘拽着布料向另一边滚去,别别扭扭地将自己卷成一个春卷。 鸿曜一把将春卷捞起来,抱着往殿外大步走去。 谢怀安装成一个卷,头埋在少年天子的脖颈处。 鸿曜动作平稳,但手臂绷得很紧,谢怀安怀疑自己是个随时会被甩出去的抛接球。他试着想象鸿曜的表情,只能想到阴森的碧眸。 太尴尬了吧……不过鸿曜发育不错,个头真高啊。 小皇帝信没信啊,得找机会探探他的口风……就是别到时候又阴恻恻的,怪吓人的。 谢怀安努力发散思维,然而思绪总是绕到鸿曜身上。 短短的回廊好像有几千米长。 “陛下!”一道尖着嗓子的叫声传来,敬事监八字眉的太监拎着衣摆小步跑来。 谢怀安一个激灵,装作无力昏睡,整个人的重量落到鸿曜臂弯中。 “陛下,敢问侍君几番受幸?侍君这样是要留宿千秋殿?这不合规矩啊……”敬事监太监谄笑道,“还请陛下赏些薄面,小的日后还得向天师禀明。” “三,朕就是规矩。”鸿曜步伐不停。 “喏……” 又走了几步,千秋殿的女官候在路旁:“陛下,婢子叫人备好了热水,是送到陛下的寝殿,还是……” 鸿曜吩咐道:“侧殿。你不必管了,夜还长着。” 女官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谢怀安听懂了鸿曜话里的意思,暗搓搓地做鬼脸。鸿曜应该是还没装够,待会会在侧殿不停地要洗澡水,坐实自己独宠美人彻夜欢情的人设。 这些人都不觉得奇怪吗?小皇帝明明从头到脚都写着冷酷无情没有欲望。 等好不容易到了空置的偏殿,谢怀安落到床上从绸布里一滚,自己解开自己,缩进锦被里蒙着头再不出来。 “谢君这就害臊了,蒙着不闷吗?”鸿曜俯身戳了一下被子。 谢怀安坚定地装死。 鸿曜话锋一转:“谢君能观测天意,在朕身边当侍君受委屈了。” “任职就算了,我没什么想法。”谢怀安的声音细若蚊蝇。 “那便如此,谢君好梦。”鸿曜没有多纠缠,放下床帐。 谢怀安等了一会,将被子掀起一条透气的缝隙。 殿外传来交谈的声音,大概是空青赶来接应了千秋殿女官的活计。烛火被熄灭,窗子外的风声愈发大了起来。 鸿曜没有离开。 他让人熄了偏殿的庭燎,面对黑暗的院落倚在廊柱前。 登基第四年时,鸿曜八岁。一个年轻的将军循着一道特殊的令牌摸进皇宫,鸿曜因此学了武。 如今鸿曜身体强健、耳聪目明,站在庭内他能分辨出殿内外暗卫的气息、活死人的死气、下人的窃窃私语。 往日他会静静听一会,今夜他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鸿曜听着谢怀安的呼吸,回顾着谢怀安的每一句话、每一抹神态,沉默地等待一场雷雨。 天师常说天象即天意,天下能知天意的唯有他一人。 数十年的相处中鸿曜知道天师确实能测算天象,明日天师出行布道,也正因为算出了南方将有霖雨,是传递圣音的时机。 但天师的测算是模糊的,勉强能准确到几日,不能准确到几时。 宫里负责卜算天象的还有钦天监,但里面养的数十个属官没有真本事,只会配合天师的判断给出吉凶占定、立出种种天圣教的规矩。 没人能像谢怀安一样,轻描淡写但又笃定地说出自己知道某日的天象。 就好像天师只是在天门外擢取一鳞半爪的天音,而谢怀安已经高坐天庭俯视人间风雨一般。 可能吗?可信吗? 鸿曜阴沉地站着。 昭歌城夜渐深,乌云遮蔽星与月,宫墙内外灯火点点。 大多数人已熟睡,满腹心事的人难眠。 轰隆一声惊雷落下,紧接着是瓢泼大雨。 仿佛积攒了数十天的雨气都在这个瞬间爆发开来,雨点密集、雷鸣阵阵,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鸿曜仰望黑暗的天空。他呼吸沉重,肌肉像铁一样紧绷,任由肆虐的暴雨打湿了前胸后背。 同一时刻。 昭歌城郊,机关重重的山洞深处,衣着鲜艳繁复的青年摆弄着一个彩绘小木鸟,面带忧色地侧耳倾听。 城里一户老宅,目若朗星的少年挑灯夜读,突然放下书,拔出一柄磨得锃光瓦亮的剑,大步跨进雨中起舞。 永乐宫内玉液池畔,陪伴天师夜游玩乐的圣子圣女们薄衫湿透、娇呼连连。 谢怀安睡得很香。偏殿内安神香轻烟缭绕,他蜷缩在床上做了一个美梦,晶莹的口水从微张的唇边滑落,打湿了一小角绫罗软枕。 次日,殿内昏暗、窗外雨声淅沥。 谢怀安含糊地出了几声动静,不愿起身。 空青就候在附近,听到声音马上走了进来。 “侍君后半夜有些发热,现在感觉如何?婢子叫了院使看诊。但今日下雨兼之天师出行,甘露宫里的贵人们事情多,太医院一时半会顾不上来。” “还好……”谢怀安软声道。他头脑昏沉浑身倦怠乏力,反应了一会才想起自己住到了千秋殿,“陛下呢?” “陛下还在朝天门送行。”空青扶起谢怀安,拉响帐子旁的金铃铛。 几个小侍女得到示意,捧着洗漱物件鱼贯而入,替榻上的谢怀安整理了一遍,而后换了一批人进来服侍更衣和梳妆。 “妆就不必了,再简一些。”谢怀安任由小侍女们打扮着,等要涂粉时清醒了。 虽然要求过简化,但晨起梳妆只是从数十道步骤简化成了十余个步骤,还是这么麻烦。 谢怀安觉得自己快被熏入味了。 泡澡池子有香、洗脸澡豆里有香、衣袍提前熏好了香,上妆的一堆膏脂也异香扑鼻。香粉不仅要抹脸,胸腹、后背双臂双腿都要抹,一套流程下来恨不得再昏睡过去。 “是……”捏着白釉瓷罐的小侍女迟疑地望向空青。 小侍女很早就听说兰池宫的谢侍君难伺候得很,下人随便哪件小事做得不够贴心都是要被罚的。她来到兰池宫后第一次轮到近身服侍,听到谢侍君开口紧张极了。 谢侍君昨夜承了恩泽更是留宿千秋殿,正该是用心装扮的时候,怎么反倒不用了呢? 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该怎么做才好?受点体罚没什么,可千万别扣月钱。 “侍君既然开了口,你照办就是。”空青瞥了一眼,淡淡道。 小侍女鼓起勇气,从镜子里偷瞄了一眼谢侍君的神色,撞上一双含笑又水润的眼。 这双眼眼尾上挑,带着天然的淡粉色,不用上妆都让人的心软成一团。 最叫人心脏怦怦直跳的是他的眼神,没有高傲鄙夷、轻视冷淡,带着温柔的笑意望过来,好像她不是在小心窥探,只是一个顽皮的女孩。 啊。小侍女的脸顿时红了,马上又担心起来。 谢侍君的面色也太苍白了些,真的不用上些胭脂吗? 第9章 殿外雨声淅沥,宫内早早点起烛火。 谢怀安打听了昨夜的雨,听说昭歌城内雷声大得骇人,闪电劈焦了宫外的一棵老树,鸿曜几乎一夜没睡心情却不错,天未亮就去向天师请安,临走时特意叫人不要打搅谢怀安。 妙十三圣子借禜祭名义行私人之事被敲打,空青语焉不详地说她会做点措施,让圣子再不会踏入兰池宫一步。 谢怀安放下心,倚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吃着点心逗鸟,将一堆问题暂时抛到了脑后。 “怀安,怀安!”羽翼柔顺的大鹦鹉兴高采烈地叫着,鸟喙探出金丝笼子凑近谢怀安。 它被鸿曜送来兰池宫之后,吃的是精细稻谷和去了籽的鲜果,住的是豪华宽敞的居所,定时被宫人溜着放风。 鸿曜让谢怀安在千秋殿的偏殿里常住之后,这只鹦鹉又被人从兰池宫里拿了回来,此时放在美人榻旁陪谢怀安解闷。 谢怀安摸了摸蓬松的鸟头:“你真可爱,是不是得给你起个名呀。” “怀安,怀安!”鹦鹉呼扇翅膀。 “叫胖胖好了,吃得滚圆的胖胖鸟。” 鹦鹉听到名字翅膀挥得更欢了,叽喳叫了一通,矮下脑袋一个劲地往谢怀安指尖下拱。 空青抱着薄毯走近:“侍君,外面风大雨大,您怎么又开了窗子,小心受凉再发起热来。” “就剩下些小雨点了,不怕。”谢怀安笑盈盈地说道。 空青与谢怀安相处多日,眸子中多了些情绪,言语也自然了许多,她将薄毯搭在谢怀安腿上,转头去关窗。 “婢子给您关小些,您瞧着面色还是不太好。太医院的圣手们可真是……研究医理没见着如何,伺候甘露宫一个比一个积极。” 空青将窗子固定好,确定谢怀安不会吹到风,突然鹦鹉大声闹了起来,她回过头,神色一变。 “侍君?” 方才还精神不错的谢怀安斜在榻上,眉头微蹙手扶心口。针扎般的刺痛骤然袭上他的心脏,他说不出话,眼前满是黑雾。 “侍君,心口疼吗?”空青小跑过去半跪在榻边。 这阵刺痛来得快去的也快,谢怀安眼睫颤动,胸膛剧烈起伏两下,缓过了气。 “不要紧……”谢怀安看到空青凝重的神情和鹦鹉的豆豆眼,笑着安慰道,“突然有点心悸。” 空青拿帕子替谢怀安拭去额上的冷汗:“侍君好好歇着,婢子再去催太医。您不能一个人呆着,要不再叫几个机灵不惹事的侍女进来陪着?” “不必了……”谢怀安手搭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笑容有些狡黠,“人多了我不自在,做事都得端着——好空青,陛下信任你,我也信任你,有些奇怪的小地方记得帮我跟其他人保密。” 这几乎是明着跟女官坦白某些事,暗示他们从监视者和被监视者的关系可以转换为更轻松的联盟。 空青的思绪有一瞬间空白。她遵从皇帝的命令成为兰池宫的女官,从没想过能听到谢侍君这样的表态。 “侍君保重身体,婢子明白。”空青低下头。 她往谢怀安手边放了个唤人的小铃铛,拢好谢怀安身上的薄毯,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匆匆离去找大夫去了。 谢怀安等空青一走,慢慢下榻,打开了窗。 雨已停歇,空气中有让人放松的泥土味道,蝉鸣声、蝼蛄声和大鹦鹉的喳喳声此起彼伏,谢怀安听了一会,跟着轻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乌云遮蔽了日头,没有让人心浮气躁的血红色,天色就像谢怀安印象中正常的阴天。 心口仍隐隐作痛,谢怀安歇了片刻,在心里问道:“统统,你干什么呢?” 原身的身体可谓千疮百孔。久病成良医,谢怀安已经有了经验知道锅要找谁背。 如果是心虚气短、体弱疲惫,八成是原身本来就有的弱症,多歇着少动弹就好了。 如果是胃腹钝痛,肺里有止不住的痒意,就是皇帝那杯毒酒还没消化干净。系统将他拽入躯体,消除了大部分毒酒的影响但多少留了损伤,多养些日子就好了。 如果是心脏刺痛、满目昏黑,不用问,就是系统又在闹事情。系统的功能会消耗精气,听个预报就叫人疲惫得想睡觉,重播多了就会心口发疼。 按以前的经验,这种消耗能通过休息补回来。今天谢怀安睡了个懒觉又补了午觉,依旧哪哪都不太对劲。 系统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会在谢怀安脑子里响起欢快的旋律。 “亲亲,根据综合计算的结果,昨夜世界偏离值降低32822.24,是您开展工作以来最有成效的一次!” “本系统吸收到足够能量,除了解锁完整版预报之外正在进行版本升级。升级期间智能上工提醒功能关闭,请您自律工作哦。” “你悠着点啊,别跟抽水机一样抽抽抽的,给我留点缓过劲的时间。”谢怀安听到偏离值降低,笑了笑,“升级就不用了吧,能预测到日蚀是哪天就行。” “亲,升级后的版本将有助于您的神棍事业、贤臣生涯,您一定会喜欢呢!系统会根据您的身体计算合理的升级时间,本次升级已耗时十二小时零七分十五秒,接近尾声时能量传输会有不稳定的情况出现,请亲亲多包涵。” “必须要升啊……”谢怀安茫然、深思而后逐渐委屈。 使用系统的功能会消耗宿主的精魂气力,这是制约也是代价。很可能功能越强代价越大,以防纠偏不成又诞生第二个天师。 这没什么,不管系统能提供什么功能,不用就是了,但万一它又像消除天师力量那样,出点什么有用的功能呢? 刚复生时那股深深的疲惫感又回来了,谢怀安游魂般走回美人榻,失去了全身力量般瘫软下去。 “别再闹出什么新东西了,我不想知道。我还没睡几个好觉呢……” 系统下线了。鹦鹉快乐地轻咬谢怀安的手指,收到几下敷衍地摸摸。 “怀安!喳喳喳!”鹦鹉没分到饲主的注意力,在笼子里大呼小叫。 “胖胖,别闹。”谢怀安软绵绵地说道,“我在思考人生关于干活的重要问题……算了,这个绿豆糕为什么是咸的啊,谁这么爱吃咸口啊,应该是甜的吧。” “喳喳!” 午后,鸿曜陪着天师完成祭祀行神等一干事宜,赶回千秋殿。 他焚香沐浴,换了身庄严肃穆的黑袍,来不及晾干的湿发直接束进金冠里,大步走向偏殿。 “怀安,怀安!” 帘架门前,鸿曜灵敏的耳朵听见鹦鹉吵闹的叫声。 紧接着是一道清润的声音:“不对,跟我学,好吃,好吃。” “怀安,怀安!” “说好吃这个果子就给你,要不我自己吃了。” “喳喳喳!” “哎这个好甜……” 鸿曜伫立在偏殿门口,听了一刻钟的「喳喳喳」「笨胖胖」「怀安喳喳」「吃吃吃」等人鸟对话,重重清了一声嗓子,走进殿中。 谢怀安正倚在美人榻上,闻声手忙脚乱地放下果盘。 他一天都没怎么动,又被升级中的系统悄摸摸地抽取着精气,猛然起身眼前一黑。 鸿曜沉声道:“坐,不必多礼。” “陛下,陛下。”胖鹦鹉缩着头文雅地啾了两声,似乎害怕鸿曜的气势,往横杆另一头挪了挪。 “多谢陛下……”谢怀安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手放膝上,完全看不出前一刻还在跟鹦鹉抢果子。 鸿曜的步子很稳,靴底踏上云纹地毯发出细微的声响,短短几步路走出心理战的压迫感。 谢怀安盯着自己的指尖,绷紧身躯严阵以待。 他被吓了太多次已经形成下意识的反应,加之对鸿曜的记忆停留在昨夜尴尬的红绸布上,浑身不自在。 淡淡的檀香气从鸿曜身上传来。 “先生……”鸿曜轻声唤道。 叫我?谢怀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缓缓抬头,对上少年天子阴沉的碧色眼眸。 这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信任的意思。 谢怀安感觉自己像被蛇盯上的猎物,硬着头皮弯起唇角,装出世外高人的淡然,鸿曜侧坐在榻边,双手状似亲密地搭到谢怀安手背上。 谢怀安发现鸿曜依然戴着手套,只用几个指腹触碰到他的手背。这动作往好了想,好像他的存在是场幻觉,多碰几下就消失了似的。 就是在嫌弃吧。抱都抱过了,小皇帝这洁癖程度怎么还天天变啊。谢怀安腹诽。 “昨夜惊雷阵阵,朕已信先生的本事。先前多有得罪之处,先生见谅。”鸿曜道。 “陛下相信就好。” “有记载以来大景从没有过日蚀,先生说日蚀必将来临……这是真的吗?” 谢怀安双眸微睁,很快演变成恰到好处的浅笑,垂眸说道:“我说出口的判断,必会实现。” “先生可会……预知到确切的日子?”鸿曜声音放轻,近似于气音,滑过谢怀安的耳畔。 “天意会降下答案……”谢怀安用更轻的声音说道,好像耳语呢喃,“我只能告诉陛下,日蚀的轨迹近了,就在本月。” 鸿曜起身,掸了掸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袍,面向谢怀安长揖不起。 谢怀安一瞬间毛都炸起来了,心砰砰跳着震得脑内一阵眩晕:“陛下快请起……” 鸿曜腰弯得更深,声音低沉:“请先生告诉朕准确的时日。仙神会更迭陨落,日蚀过后,先生便是大景的新神。” “我无心权势,只想有个小院子整天舒服躺着,陛下别吓唬我了。” 谢怀安强笑道:“至于准确的时日,陛下既然想知道,我自会尽力而为。” 鸿曜直起身,神情阴郁:“此事先生莫要声张。” “事关天意,只会让陛下知晓。”谢怀安唇角保持着微笑,心里直打鼓。 听鸿曜的话音,他也知道日蚀能削弱天师的力量? 怎么办,是趁这个机会直接说这事自己有办法,还是旁敲侧击一下鸿曜想干什么? 谢怀安斟酌间面色越发苍白,恰巧赶上系统抽得猛了点,心脏一痛。 “呃……”谢怀安身躯微弯,双目紧闭,手再次扶上心口。 “先生?”鸿曜手套都没摘,直接抓向谢怀安的手腕。 “没事……一会就好了。”谢怀安避开鸿曜的手。 这是系统造成的意外,诊脉也没用还可能出岔子,还是尽量别折腾为好。 鸿曜没有搭理谢怀安。一回生二回熟,拽掉手套捏上谢怀安的手腕。 覆着薄茧子的温热指腹按上细滑冰冷的腕子,肌肤相贴,两个人都颤了一瞬。 “太医今日来过了吗?” “都是些小毛病,应该就是没睡好吧。”谢怀安挣扎地抽回手。 他越想越觉得麻烦,只觉得再犹豫下去头都疼了起来,干脆放弃了绕弯子的打算。 “有一点事我得告诉陛下。说起日蚀,我看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什么?” 谢怀安调整呼吸,含笑说道:“陛下,您听说过安厉星的子母片吗?” 第10章 “就在昨夜,我看到了天师力量的本源。” “星辰坠下碎片,分为子母两片。母片位于昭歌城中,子片就在天师体内,咳咳,如果日蚀到来……” 谢怀安说着停顿一瞬,闭紧双眼。 他心脏的疼痛没有消失,针刺般时不时地来上一下,叫人直冒冷汗。 “身体为重,稍后再说。”鸿曜按住谢怀安的肩膀,让他靠回榻上。 “无碍……”谢怀安推拒道。 这大概就是系统说的「升级接近尾声时能量会不稳定」,谢怀安担心夜长梦多,深吸一口气压下疼痛的感觉,含笑说道:“日蚀降临时,天师力量趋弱,母片力量增强。如果让我、天师与城中母片近距离站在一起,我有法子消除星辰的力量。” “消除……力量?”鸿曜重复道。 “关于生与死的,原本不属于天师的力量。” 鸿曜沉默良久,问道:“先生作法,可需祭品与法器?” “不用。不过子母片之事是我梦中所得。以防万一,能亲眼见一见最好。毕竟我与陛下相识以来还没出过这皇宫一步。”谢怀安灵光一闪,试探地提了一句。 这几天困在兰池宫,他快要闷出毛病了,做梦都想去外面转一转。 鸿曜碧色的眸子凝视着谢怀安,缓缓说道:“天师南下布道,现在这宫里倒是最容易出入的时候。朕有方法出宫,但先生这身子骨不行。” 有戏!谢怀安眼睛一亮。 他心里一高兴,连带着抽痛的感觉都消失了,只觉得自己能绕着千秋殿跑一个来回不带喘:“可以,我现在就可以。” 鸿曜不置可否。 谢怀安观察鸿曜的表情,似乎还可以再争取一下,刚想开口,一阵熟悉的眩晕猛地袭上他的脑海。 “先生?”鸿曜一手扶住谢怀安的后背,一手抓上他的手腕。 “没事没事……”谢怀安艰难地保持着笑容。 谢怀安的意识被拉扯着向深渊坠去。他瞧见鸿曜凑近的脸,看到那双碧眸里骤然涌现的情绪。 这是惊愕……还是焦躁? 谢怀安想说「放心,很快就会醒的」,话没说完,彻底晕了过去。 漆黑的意识空间里,伴着格外激昂欢快的旋律,系统的机械音响起:“亲亲!还在为任务进度而发愁吗,还在担心没米下锅无法开展伟大而神圣的职业生涯吗?正式版神棍养成系统已经升级完成,现在开始为您讲解呢!” 谢怀安:“…” 就知道是你在搞事情。 “统啊,下次升级你检测一下环境?这说着话呢……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惹得小皇帝多想,多麻烦。” 谢怀安头疼地不去想鸿曜的反应,就地躺平。 “亲亲,收到您的建议。系统以后会将升级统一放在晚间呢。” 随着系统的话音,漆黑的空间中闪烁起地图。 昭歌城的位置燃起星子般的光点,此外无数城市的位置被点亮,旁边标注有阴晴预测及温度。 “首先祝贺您,您的天气预报已升级为完整版,可以看到全国各地以及争议地区的天气情况。” “嗯,很有用……”谢怀安敷衍地点头,“我对当个预测天气的神棍吉祥物更有信心了呢。” 系统:“下面荣幸地为您介绍大雍气象服务平台——” “这是基于天气预报服务,为您的业务特别定制的神棍平台,具有精准预测、农田水利测算、森林防火预警、定制模块等诸多功能。” 地图消失,变化成浮在半空的透明屏幕。 谢怀安眯起眼睛。 透明屏幕飘到他的眼前。 谢怀安凭着本能意识到这个古怪屏幕的用法。某个按钮应该是搜索键,某个栏目应该能够向右继续拉,某个地方应该能点击展开…… 屏幕最上方的细栏里显示系统所说的栏目,屏幕面积最大的部分显示栏目内容。 当前界面是「精准预测」,能看到昭歌城一天内的天气变化,清晰地知道城内几点多云几点转雨,并且有十二时辰和二十四小时制两种时间记法。 页面随他的意图而变,显示出其他城市的二十四小时天气情况,此外还能拉出未来十五天的天气预测。 谢怀安试图去点其他栏目,发现灰色的栏目名没法启动,松了口气。 “这个挺好,鸿曜再问我天气就不怕露馅了,指哪打哪,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系统:“是呢,再提醒一遍,系统功能采用亲熟悉的方式展现,会有不属于当前时代的表达方式,请您甄别留意。受能量值影响,本次升级只搭建了平台的基础框架,只要您积极完成任务,将会解锁更多功能。” “好呢,我努力——”谢怀安拖长声音。 “气象服务平台是主动触发型功能,使用时闭目默念开启气象服务平台,即可成功启动。” 系统补充道:“当前展示的功能不会对您的身体产生副作用,亲亲可以放心使用。不过功能虽好,依然是以您的精气为媒介搭载运转,使用时请注意时长哦。” “放心,谁没事在那研究天气预报啊……”谢怀安道,“对了,既然有这个了,晚上定时的那个还播吗?” “定时预报是被动触发型功能,您可以自行选择关闭或开启呢。” “好诶……”谢怀安乐了,“那先关了吧,万一要晕遁的时候再打开。” “那么本次介绍到此结束。亲亲加油呢!” 系统来得快去的也快,一阵乐声后匆忙下线了。 谢怀安的意识陷入沉重的身体。他想回味一下系统的功能,忽而感到自己的手腕子被什么人耐心按着。 咚咚,咚咚。 寂静中,他的心跳声和脉搏一样清晰。 “先生……”鸿曜平淡地唤道。 鸿曜还在旁边?谢怀安的心跳加快。 每次一睁眼看到皇帝都没什么好事,谢怀安快有心理阴影了。 他闭着眼睛放匀呼吸,在装睡和认怂睁眼间犹豫不定。 鸿曜没有开口。 谢怀安等着等着,呼吸渐渐平稳。鸿曜的凝视下,他抱着忐忑的心情坠入黑甜的梦乡。 醒后,用膳、逗鸟,安稳无事。 连着两日,鸿曜好像住在了千秋殿的偏殿,哪也不去了。他不提天外星辰也不提出宫,勒令谢怀安卧床静养,每日押着太医问诊,流水般的苦药一碗一碗往谢怀安面前送,偶尔也会亲自把脉。 谢怀安头一日还残留着些头疼脑热,倒头睡了大半天,再睁眼就闲不住了,逗鸟逗到无聊,总想到处溜溜。 鸿曜充耳未闻,第三天把自己的早课都换到谢怀安房中,大早上像模像样地诵经叩拜天师。 像是怕谢怀安闷烦了,鸿曜以诵经的名义搬了一大堆典籍到偏殿里,坐在床边开始给谢怀安讲天圣教大大小小的经典。有玄之又玄的教义、还有诸多显灵小故事。 谢怀安听得头大。 “陛下,我真的好了,不听故事了,我们出宫吧。” 鸿曜抖开一卷竹简:“先生能窥见天意,以先生看来,圣教经典能信几分?” “一分也没有……”谢怀安叹气,“我听不懂,也不想懂。陛下要是有兴致,讲讲别的?” 鸿曜没有多问:“除此之外朕有本《竹间辞》,还有洛安山隐士所著的《清游散记》,先生想要听哪本?” “这个……”谢怀安心念一转。 这些天鸿曜开始装温文尔雅,一口一个敬称。好像是个耐心的小皇帝在陪着世外高人说话,有问必答,几乎不会吓唬人。 但谢怀安总觉得不对劲,他怀疑鸿曜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一言一行都是在试探,叫着「先生」的语调也让人听着凉嗖嗖的。 “散记好了,听着有点像游记。” 鸿曜垂眸道:“先生不知道这本?” “没听说过……”谢怀安摇头,“大景的书我一本都没看过。” 这点他倒是和原身很像,谢怀安自嘲地想,说话可以,一遇到书面体就不会遣词造句,算是半个文盲。 “无妨,没听过就对了。朕讲不了《清游散记》,这是一个人口述的游记,只有他自己清楚。先生要想听朕讲别的,恐怕要失望了。” 鸿曜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嘴唇:“大景只有圣教的真言,见不到什么别的经典。若是有了,禁卫们会处理。” “什么……意思?”谢怀安快忘了活死人禁卫这回事,咋一听不禁往枕头上缩了缩。 “都烧干净了……”鸿曜道,“天师有言,猪羊无需认字,会朝拜天圣真神就能获得永生。” 当夜…… 千秋殿点起灯火,皇帝照旧待在偏殿沉溺美人乡,宫人已见怪不怪。 空青抱着一个雕花樟木箱走进屋中,将箱子放到地毯上,悄声退到门外顺便关紧门。 谢怀安正在教胖鹦鹉说话。亏他初见时还以为这是只聪明小鸟,后来得知这只大鹦鹉据说还是个雏鸟时就入住了千秋殿,脑子堪称同类中垫底,到现在也只有「陛下」和「怀安」两个词叫的顺溜,学啥学不会,要吃的最利索。 “脱了……”鸿曜冷不丁地开口。 谢怀安饶是经过了无数次惊吓,依然被这一句吓得大脑空白。他逗鸟喙的手颤了一下,小心地转过头。 “朕不愿说第二遍。” 鸿曜的表情很正经,正经到谢怀安开始怀疑自己:“是我想的那个脱吗?” 鸿曜踱步到樟木箱子前,弯腰打开金锁扣,说完了后半句话:“外衫脱掉,试这一套。” 谢怀安长长出了口气。 雕满了吉祥纹饰的箱子内分为上下层,摆了上衣下裳和氅衣,配檀香木折扇、白玉芙蓉冠、一双锦履。 这是一套缥缈出尘,随时能装作世外仙人谈玄的衣裳,不知为何还搭了一条素得毫无装饰的白纱带。 “出宫需要做些准备,需要先生配合一二。”鸿曜道。 “好……”谢怀安闻言嘴角不住上翘。 他扯掉外裳,只穿里衣,笨拙地捡起箱子里的衣服研究起正反面。这些天他算是在病中,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到现在也没学会这些宽袍大袖的衣裳要怎么穿。 上衣还好,裙裳系松了会掉,系紧了又勒得慌。第四次解开重系后鸿曜接过了衣带。 “先生这衣裳……永远穿不好了是吧。” 鸿曜微微低头帮谢怀安系好。他对衣服配饰的熟悉程度不像个天子,一会功夫将谢怀安前后打理好,甚至命令谢怀安坐到镜前,亲手帮他换了白玉冠。 “放松些,怎么绷得这么紧?”鸿曜道。 “我,努力。”谢怀安声音带颤,背挺得笔直。 小侍女帮人梳头绾发时细心又妥帖,小皇帝也这么服务人就很惊悚。鸿曜动作很慢,拾起一绺头发用指腹缓慢滑过,不像是带冠,像在琢磨怎么摘人脑袋。 等发冠带好,谢怀安脖颈已沁出细微的汗水。他晃了晃头,想要起身。 “还没好,别动……”鸿曜拿起白纱带,覆在谢怀安眼前。 “先生之前的心悸来得突然,朕甚是担忧。难得出宫一趟,朕在外面寻了名医。但那地方陈旧的规矩多,需要先生当个瞎子。” “我知道了……”谢怀安摸着纱布。 白纱由极细的纱线织成,看似严密其实有微小的孔洞。他戴纱布前睁着眼睛,此时隐约能看到外面的轮廓。 “能走吗?”鸿曜道。 “没问题……”谢怀安扶着镜台站起,按照记忆中的殿内格局自信地走了两步。 “不是这样……”鸿曜评价道,“要慢,要谨慎……先生,你走歪了。” “啊,是吗?”谢怀安快速转身,一下子没找到平衡,身形一晃随手抓到了什么。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触碰到温热的躯体,摸到坚硬又有沟壑、一块一块的肌肤。 这个高度……这是腹肌? “别动……”鸿曜一把攥住谢怀安乱摸的手。他再怎么号称厌恶与人接触,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 “陛下,你好烫啊。”谢怀安手心手腕都是热意,脱口而出。 第11章 鸿曜迅速收回了手。 他盯着谢怀安白纱蒙眼的脸,神情古怪而阴郁。 “陛下?”谢怀安自觉刚才说的话不太对。 “先生后面抓的那两下,还满意么?”鸿曜钳住谢怀安光洁的下巴。 “我道歉,我错了。” 这下轮到谢怀安脸上发烫了。他蒙着眼睛,觉察到鸿曜的靠近不由自主地打颤,挪动着身体想要离得远些。 鸿曜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谢怀安的耳畔:“先生先前说的子母片,朕思来想去应当指的是昭歌城中供奉的圣石。那地方防守森严,平日里只有一个法子能近观。看完诊朕就去游说此事,还请先生配合着。” “好……”谢怀安努力跟上鸿曜的思路。 他为什么会贴这么近说正事! 鸿曜步步紧逼,直到谢怀安后背贴上墙:“明日清晨出宫,一切已经安排好。你的身份是被朕寻觅到的方外高人,不出门知天下事,可测算世间云雨。” “这没问题,但装瞎子可能……” “白纱只是做个样子。走路时可以睁着眼,朕会在旁边搭把手。” “需要我提前背些什么吗?” “不必,先生按本性发挥就好。”鸿曜道,“这身份算不上伪装,先生装侍君已是受了委屈,出宫了自然该得到应有的款待。” 谢怀安没什么底气:“陛下,我说出口的就是我看到的东西,没那么多玄妙的话术。要是出纰漏了还请陛下帮忙掩饰一二。” “无妨……” “有人问我信不信天圣教呢?也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 “朕说过先生按本心说话就好。” 谢怀安强笑着点点头。用神棍身份在外面跟人说自己不信天圣教,怎么听怎么不太靠谱。小皇帝没有变着法想要他的小命吧。 鸿曜轻哼一声,掐在谢怀安下颔上的手缓慢上滑,轻柔地抚过耳垂,按住不断颤动的眼皮,最终落到触感细腻的鼻尖。 他没有在乎谢怀安忧虑地抿紧的唇角,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魂灵复苏……也会影响身体吗?” 不等谢怀安回答,鸿曜的指腹在谢怀安的鼻尖轻轻一点:“先生啊,你这里新长了一颗小痣。” 次日清晨。 天子携谢侍君同游清凉殿。 永安宫是一座傍山而建的巨大宫殿群,清凉殿就在半山腰上,圆脸太监招呼了一批杂耍艺人进殿,锣鼓喧天地摆了好几个场子。 演罢,谢怀安被空青伺候着换了身神棍衣服,懵懵地和队伍里相同打扮的人替换了位置,混在人群中从殿侧的小门下山。 这……没问题吗? 替换前,鸿曜面上阴云密布地叮嘱了一番,叫谢怀安生出此事一旦败露就大祸临头的感觉。 此时谢怀安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台阶上,生怕漏了陷。 鸿曜一副富家公子的扮相挽着他的胳膊走在旁边,咔哒咔哒一阵缩骨,身高从比谢怀安高一头变成矮一头,但是脸没怎么掩饰,冰冷的碧眸低垂着。 到了查岗处,谢怀安放轻了呼吸。 一个太监双手揣在袖子里,尖声尖气地喊道:“站住,按规矩把腰牌都拿出来。” 太监的背后站着两个手持长矛、戴狰狞金面具的禁卫,空洞的眼眶注视着队伍的方向。 谢怀安透过蒙眼的白纱辨认出禁卫的身形,鼻尖仿佛闻到若隐若无的腐烂臭味,汗毛炸起,憋着气往鸿曜身边挤了挤。 这怎么办,天师的禁卫就杵在这里……怎么想都…… “哼……”鸿曜手握成拳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太监手一哆嗦,把牌子塞给领头的人:“得嘞,赶紧的赶紧的,您走好——” 谢怀安:“?” 这太监说话怎么还带颤音的。 谢怀安神情恍惚地从禁卫跟前走过。 禁卫和太监们才像瞎了眼的那个,放任明显不对劲的两个人走出了岗亭。 过了第一道岗路变得好走,很快谢怀安用同样的速度过了第二道岗。 到了山底下平缓的土路,他被鸿曜扶着钻进一架装饰豪奢的马车里,模糊地看到一个妆容浓重、骨架子壮实的紫衣女子坐在车架上。 赶车人沉默施礼后赶起了马车,不紧不慢地往宫外的官道上驶去。 风吹过山林,群鸦嘶哑鸣叫,隐隐有飘扬的钟声。 出宫了…… 很好,挺好……这不很容易吗,鸿曜怎么又吓人啊! 谢怀安的嘴瘪成「一」字型。 “跟朕一起出宫,先生不愉快吗?”富家公子打扮的鸿曜柔滑地问道,熟门熟路地从熏香的车厢内摸出瓜果点心来,还不忘拿手帕沾水,为谢怀安擦了手。 “不,当然……”谢怀安抽动指尖,往回缩了一点。 鸿曜给人擦手的手法也很怪,像是在给艺术品上漆,一点一点蹭过每一处肌肤,令人毛骨悚然。 鸿曜像是知道谢怀安心里的疑问,低笑一声:“今天这装扮还是用力了些,那看门的狗儿险些没认出来。要是不换衣裳直接出来,就不会耽误这些功夫了。” 所以说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宫吗?谢怀安顾忌赶车人和自己知天下事的人设,没有随便开口。 他摸向鸿曜,大着胆子在阴晴不定的天子手背上写出禁卫两字,想询问天师的意图。 写完谢怀安想起自己写的是简体,对应当前的字型可谓是文盲写法,手一顿,面皮燥热着收了回来。 鸿曜竟是看懂了,抓住谢怀安不老实的手,带着他清瘦的腕子在坐垫上一笔一划写出正确的字型。 “天师算是闲出毛病了,恨不得手把手教朕行刺。朕为了满足阿父的心愿,可是费尽心思。” 怪不得天师对皇帝出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怀安僵硬的扯起唇角,轻声附和:“他的心可真大。” “因为一百多年了没人能杀死他,去了就是寻死。不说扫兴的东西了,先生,用些点心吧。” “好……唔。”谢怀安的手摸索着探向食盒,还没摸明白,微张的口唇被塞进一块莲子糕。 滑软细腻的糕点撑住了谢怀安的嘴,他不得不捂住嘴,松鼠一样吃了起来。 等好不容易咽下去,一个手帕擦去他唇角的点心渣,杯沿抵住了他的唇。 谢怀安握住杯子,就着鸿曜的手喝到清冽的甜酿。 “尝尝,和御厨的比起来哪个好?”鸿曜道。 “各有滋味……”谢怀安维持着符合世外高人人设的语气矜贵地答复着,浑身不自在地挪来挪去,想避开鸿曜不断递点心的手。 “先生不必多虑,既然眼睛不方便,这些小事朕代劳了。”鸿曜后面几个点心塞得没有那么粗暴,掰开了喂了一些,“这几种点心里,先生最爱哪一个?” 谢怀安眼珠一转。 来了,选择题时间。这两天他跟鸿曜朝夕相处,发现鸿曜很喜欢让他做选择题,时不时就会挑些什么内容叫他选。 小到想看哪本书、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大到方向性的站队问题。 就好像鸿曜手里有一份长长的问题清单,问完甜口还是咸口、选猫还是选狗……核对无误之后就能嘉宾配对成功似的。 呸呸呸,想什么呢。谢怀安晃了晃脑袋,选了最甜的那款:“第四个……” “最厌恶的呢?” “第二个……”那个最酸。 鸿曜无声地笑了。他忽而撑着垫子凑近谢怀安,好像他们仍在深宫中需要装恩爱的情人,牙齿咬在谢怀安耳垂旁边:“朕会做蜜食,回头做给先生。” “我……”谢怀安被温热的气流刺激得一哆嗦,艰难地配合鸿曜蜜里调油的话,“我也去学学,陛下想吃什么我做。” 虽然他突然有种直觉,自己做的饭狗都嫌吧。 鸿曜被这句话取悦了。 马车似是走进了街市,帘外传来喧嚣声。 鸿曜挨着谢怀安,垂下眸子从齿缝里发出轻声,透露道:“这次出宫很安全,先生大可放心。到了地方,会引先生好好看一看朕的……寻死联盟。” 这词用的讽刺。谢怀安双眼瞪得溜圆,侧头望向鸿曜。 鸿曜骤然坐直了身体。 就在刚才,他的嘴唇险些蹭上谢怀安转过来的脸。鸿曜不动声色,指腹摩挲自己干燥的唇。 马车猛地一晃,鸿曜反应迅速,拦住谢怀安前倾的身体。 “翟爷恕罪……”赶车的紫衣女子道,分明是个男声。 谢怀安张了张嘴。这是个女装大佬! 鸿曜要带他去哪?最开始不是说那地方陈旧的规矩多需要装瞎子吗?怎么这赶车人…… “当心点……”鸿曜冲着车前说道。 “一定,一定……”赶车人一挥马鞭,声音清亮地唱起不成调的歌谣。 “秋风高,明月起,玄机阁里话玄机。过路诸君赏脸看哎唉伊呦,只谈清风不谈理。” “前面的,让一让唉——”赶车人道,“玄机阁贵客出行——” 第12章 昭歌多山,一道南北向的山脉逼迫水系拐了个弯。 山脉的中段是永安宫所在地,诸峰拱卫、气势雄浑。沿着山影一路前行,穿过城内与昭歌北大门可达山脉的北段,那里奇峰秀丽,有一柄尖锐的石峰直指苍穹。 天下人皆知玄机阁,却很少人愿意来昭歌城郊石峰山下的玄机阁总坛。 原因无他,实在是太破了。 “喂,周二郎,你说这地方真的有给钱就能问事的万事通在吗?咱可一大早就来了,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有。” 石峰山下的一处石洞里,一个学子打扮、瞧上去十五六岁的小胖子坐在石凳上摇头晃脑。 “真搞不懂,玄机阁什么生意都做,又是胭脂香粉又是温泉酒肆的,城里的琴楼个顶个的漂亮,怎么总坛弄成这副德行。” “不知,等就是了。不行就当白跑一趟。”周家二郎周隐是个比他小一些清隽少年,此时一脸嫌恶地看着石桌上摆着的《天圣真经》。 《天圣真经》是天圣教的入门经,讲的是天师从圣石得道、体悟到生与死之间大道的故事。这是信奉天圣教的人每日必会诵读的经典,在昭歌基本人手一本。 “你苦大仇深地盯着真经做什么……”小胖子得意洋洋,“不会还没背下来吧,我今年秋闱可是准备万全了,对圣教诸经有了新的感悟,铁定能混上个名次。” “我没准备……”周隐硬邦邦地说道,“这种科举,不考也罢。” 小胖子瞪大眼睛,声音变了调:“你打算捐官儿?那可费钱了!有门路吗怎么不跟兄弟说一声啊,在哪?” “也不买官,行了,闭嘴。”周隐攥紧拳头抵在腰间。他的腰间别着一柄木剑,每当碰到这柄剑他总会平静下来。 “那你想怎样,难不成真要找个山沟沟当隐士啊……”小胖子摇头晃脑,“虽然我爹总骂我不成器,但他有一句还是对,钱,才是立身之本,没钱寸步难行。玄机阁要是真有万事通在,我得好好问问发财的门路……” “有人来了……”周隐踢了一脚小胖子的小腿。 石洞门外的路上传来铃铛声。一辆奢侈的马车突兀地出现在土路的尽头,车走得很慢,似乎怕快了会颠到车内的人,赶车的是个肩宽不窄的紫衣女子。 赶车人见到石洞里有人,远远停了车,探身到车厢里说了些什么,而后似是得到准许,赶着车停到石洞前。 “两位客人,总坛下午才开。您到早了。先歇歇吧,稍后我找人上茶水。”赶车人叫道。 “不打紧,不打紧,我们就坐坐。”小胖子笑到一半,眼神发直。 马车里跳下一个穿金戴玉的富家公子哥。他的眼神像某种狩猎中的野兽,阴森而冰冷,仔细打量了山洞里的少年后,撩起车帘稳当地将手臂放在半空,亲自扶下一个人。 那人眼蒙白纱,薄唇含笑,衣着考究,一举一动真真是神仙风姿。往土路上一站,衬得奢华俗气的马车仿佛仙宫御驾,光秃无物的山洞犹如静修之所。 “啊……”小胖子的目光黏在马车前,斜着身体跟周隐说悄悄话,“这谁?你见过吗?昭歌什么时候出了这种人物?” “哪个圣子吧……”周隐瞟了一眼,眼睛像是被烧到一般移开目光,狠狠盯着眼前的《天圣真经》,“有这般贵人来总坛,你要问的事估计有着落了。” “嘿嘿,我觉得也是。值,死等!” “行了,你自己去问吧。”周隐骤然起身,拔下木剑扫向桌面的竹简,一击过后,绕过惊呆了的同伴头也不回地大步向门口迈去。 “周愣子,没我的小毛驴你能去哪啊?”小胖子着急地扭动身体,从石凳上爬下来追。 周隐挥了挥手。他走得快而有力,带着少年人的冲动意气大声道:“什么玄机阁,亏我期盼多年不过是一丘之貉!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死如山兮,死如山兮!” 声音传入谢怀安的耳中,他疑惑地停下步子。 鸿曜扶着谢怀安的手臂:“走吧,一个傻小子罢了,他活不久了。” 山洞外的庇荫处有一座木楼梯,赶车人开了机关锁引着人向上爬去。 谢怀安坐车坐得腰酸腿软,很快楼梯爬得气喘吁吁。不知过了多久,约莫爬了快五层,他终于坐到了一个简单修饰过、有木桌木椅的山洞里,心跳如擂鼓。 谢怀安惦记着鸿曜给的断语,趁着赶车人出去倒水的时候忍不住问道:“为何?” “你要看见他的动作就知道了,找个机会他会去刺杀天师……”鸿曜淡淡道,“当然,没准要刺杀的是狗皇帝,或是他声名狼藉的男妃。” 谢怀安:“…” 他快忘了自己还是个名声不好的男妃了。 “谢侍君……都做过什么?算了不用告诉我了,我不想知道……”谢怀安抿嘴,“我不是他……” “当然,你不是。” 鸿曜撑着头,一眨不眨地凝视谢怀安。他的唇角维持着笑的弧度,神情阴郁而疯狂,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自从谢怀安坦露真名后,他时常这样看他。 谢怀安蒙着眼睛没注意鸿曜的目光,他还在想刚才那个少年的事,赶车人进了屋,打断了他的思路。 “翟爷,这位大人……”赶车人放下两个粗陶杯子,“打扮成这样让大人们见笑了,本来只是个别生意需要这么穿,昨日在下管账时犯了个小错,被阁主罚着连穿三天。” 鸿曜接过杯子,看着杯中只放了一点茶叶沫的白水:“二当家,你们这日子是越过越穷啊。” “翟爷是自己人,就算带了贵客那肯定也是自己人……”被叫做二当家的赶车人面不改色地解释,“我们按自己人的标准就是这样接待的,也是没办法,养的人多投入也大。” 二当家诉完苦,向鸿曜深深弯腰,面有难色:“有件事还请翟爷体谅,毒圣祝圣手行踪成谜,我们只找到了她的关门弟子凌子游,也是闻名的神医。爷,您看这……” “带过来吧。顺便去你跟兄长说一声,我寻到了个不出世的仙师,等会带着仙师去拜访他。”鸿曜闲聊般吩咐道。 谢怀安支起耳朵。 二当家一脸为难,委婉说道:“爷,玄机阁的事您最清楚。阁主在的地方是总坛的重中之重,非阁中人不得入内,只有您是例外。” 简单来说自己进可以,要带人不行。 鸿曜妥帖地拿了谢怀安面前的粗陶杯子,放进谢怀安手里。 “你原话去说就是。我这位仙师目不能视,看不见就不算破了规矩。可以叫凌神医做验证。” “但是……” “裴文正,我是太好说话了吗?” “翟爷恕罪,恕罪。劳烦您和这位……仙师稍等一下。”二当家赶紧收声,苦着脸走了。 安静地装成一个花瓶的谢怀安听明白了,犹疑道:“陛下,要是神医他看出来……” 鸿曜说要去的地方装瞎子才能进,没说要大夫验证过了是真瞎才能进啊。鸿曜已经把人买通了吗? “你见机行事……”鸿曜道。 谢怀安点头,决定事有不对就装死。 二当家去了很久,终于洞口传来木楼梯的吱呀声,有一个语速很快话又多的人在抱怨:“裴文正,我说你怎么十年一遇的要请吃饭呢,和着是叫我来看病?我凌子游走天下看得是癫病热病厥病杂病这般劳累病,没空看酒囊饭袋的享乐病,尤其是你们玄机阁的贵客……” “快别说了,到了到了。”二当家使劲打断道。 说话间他们到了洞口。满头冷汗的二当家先进门,他眼皮上的妆都要被汗水弄花了,粗糙地擦了擦之后对鸿曜作揖赔笑。一个白眼快翻到天上去的年轻人跟在后面。 年轻人身穿磨损得厉害的粗布衣裳,脚蹬一双捆绑式的草鞋,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蒙皮软箱。 “哪个是叫我看诊的——”凌子游阴阳怪气拉长的声音突然停住,一双桃花眼带了笑,“哎呀,是这位白衣美人吧,心神烦劳易发晕厥之相,湿胜阳微脾胃似有暗疾,可让我诊诊脉?” 谢怀安还没吱声,鸿曜先怒了,他勃然变色:“祝圣手就教出你这么个徒弟?给我安分点看诊。” 二当家捂着胃打圆场,一会跟鸿曜点头哈腰,一会对凌子游抽筋般使眼色:“别气,都别生气,劳诸位久等,这位是玉面神医凌大夫,这位是做生意的翟爷,翟爷身边的这位是要诊治的贵客,还请神医治一治眼疾。” 二当家平素说话不紧不慢,此时生怕在场的爷吵起来,挪动嘴皮子用堪比凌子游的语速继续道:“凌大夫是闻名两江的神医,修正了灵枢针法重编了《本草经集》。翟爷是玄机阁的老主顾了,阁里胭脂香粉的生意做到宫里去全靠翟爷帮衬,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凌子游摸着光滑的下巴走来走去:“宫里……成吧,姑且看看。” “不必专注眼疾,告诉我身子怎么调养就是。”鸿曜道。 “神医,还是先看一下眼疾……”二当家顶着莫大的压力插话道。 谢怀安听得有趣,庆幸自己戴了个白纱还能遮掩一下表情。 宫里和宫外气氛差太多了,他在宫里就没听过这么多话,只能闷在屋里逗鹦鹉。连鸿曜话都多了,举止放松了不少。 凌子游笑眯眯地一个大跨步走近谢怀安:“都治,都治,美人,我帮你瞧瞧。” 鸿曜一把将人拦住:“悬丝诊脉,这点基本功还是会的吧。” “基本功里可没有悬丝诊脉……行行行,看在二当家的面子上。”凌子游卸下蒙皮软箱掏起家伙来。 “先生,冒犯了。”鸿曜抬起谢怀安的腕子,摆足了尊敬的姿态。 鸿曜接过金线和脉枕,缠好细线,将谢怀安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安置在青色脉枕上,指尖滑过谢怀安的掌心,似乎是在安慰。 谢怀安矜持地端坐着。他本来在暗自紧张,生怕神医刚开始诊脉就戳破他的伪装,被鸿曜这么一划,瞬间不害怕了。 隔着一层绢丝布料,指尖轻柔地掠过掌心,有点痒。 第13章 谢怀安趁着鸿曜绑线时调整了坐姿,尽量往椅子后面坐,这样既能偷懒靠着椅背,又显得身姿端正挺拔。 坐稳后,他阖着双眼,看似从容不迫,实际开始悄悄犯困。 凌子游就没这么闲适了。 他手搭金线开始诊脉,轻松的笑容逐渐消失,中途惊骇地抬头望了一眼谢怀安,深吸两口气,埋下头神情严峻地继续探查起来。 他的额角肉眼可见地渗出细汗,请鸿曜将金线从谢怀安的左手换到右手,调整了切脉的位置。 最终,凌子游松了线,整个人失了魂般呆滞。 二当家忍无可忍地开口:“凌子游,你要不愿意看诊就直说,不必装模作样的。” 玉面神医凌子游让人称道的除了他的医术,还有他的好神情。他问诊准且快,不论诊出什么症状都会笑着耐心解释,不会让患者平添慌乱。 “不对,这不对劲……”凌子游猛然站起,在石洞里焦躁地踱步,“你活着……有些小毛病但看上去还不错,这不应该,不对劲。” 凌子游吸气换气的声音更快了,顿住脚步,迷茫地看着谢怀安:“就在半个月内你喝过鬼穴酒。这是我师父酿出的毒酒,残留的症候我太熟悉了不可能认错。以你的体质应该不到三分之一炷香就会断气。” “你死过一次,顶多变成活尸,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活着。” 谢怀安闻言一惊,还没想好怎么答话,就听凌子游继续说道:“你在哪里喝的酒,师父她老人家失踪之后这酒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上一次还是一个巨贪死的时候吧,当时正好我还在昭歌……” “神医看病都这么碎嘴的吗?” 鸿曜凉凉地打断,为谢怀安解去手腕的金线,顺带按揉了发僵的手。 “但是,但是……”凌子游抓乱头发,蹲在地上。 谢怀安过了紧张的劲,有点想笑。 鸿曜解线的速度很慢,指尖再一次滑过谢怀安的掌心,麻痒,让人放松。 这是提醒他该「见机行事」了吗? 谢怀安忽然起了坏心,装作不明白鸿曜的意思,勾起小指挑了一下那只戴手套的手,又挠了挠。 在鸿曜有反应前,谢怀安蜷起指头收了手。 谢怀安用一种演练过的、飘飘忽忽高深莫测的口吻,给自我怀疑的年轻人一个暗示:“为何不应该活着……别人能活,我不能吗?” 这句话的意思可太多了。 凌子游很快理解到了最不可思议的那一层,张大嘴巴,下巴嘎吱一声。 噪音源消音了,石洞内只听得医师和二当家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二当家打破沉默:“这天下只有一个人……能真正的复生。” 天师死而复生且能使白骨复苏。有人试图终结天师的统治,有人接纳并崇拜于此,奉天师为行走在世间的神。 在大景,死而复生便是神迹。 “现在有第二个人了。”谢怀安顺势接话道。 二当家无意识地摇头,膝盖一软,缓缓跪在地上。 他做了多年生意,早过了轻信的岁数,但鸿曜的默认为谢怀安的话做了最好的佐证。 谢怀安坦然接受了这一跪。 他怕露馅,严实地闭着眼睛什么也没看到。 这是场超出常理的诊治。凌子游也没想过自己诊出了这么个结果,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搓着手里的金线。 凌子游不说话山洞就冷清得可怕。谢怀安装高人,二当家跪着,三个人闷在一起让气氛愈发诡异,终于鸿曜开了金口。 “如何?裴文正。我寻到一位死而复生的真仙,又有神医作证,你的兄长我是见得还是见不得?” 二当家回过神,苦笑道:“翟爷又在作弄小的了。早知有这一层,别说玄机阁总坛,爷要什么我们都会照办。” 说完他爬起来,深施一礼,低声道:“玄机阁得翟爷与仙师的青眼,先人的旧愿便有了希望,敢问仙师可有名号?” 不等谢怀安发愁怎么编,鸿曜直接代答道:“玉莲君……” 这是谢侍君的封号。 二当家和凌子游同时厌恶地皱了一下眉。 “好好的仙师,怎么和狐媚子一个名号。”凌子游大着胆子笑道。 三年前皇帝选妃之事闹得很大,只说要找梦中冰肌玉骨的谢姓美人,不论出身与祖籍。 传闻中那位谢侍君生得极美但骄奢侈靡、贪而善妒。入宫不久便流出苛责宫人、与圣子斗艳的劣迹,在民间风评甚低。 没人会将走到哪哪就飘起仙气的谢怀安和传闻中的谢侍君联系在一起。 “凌神医还愣着作甚,继续诊脉吧。”鸿曜没有解释的意思。 谢怀安已经做好换地方的准备,惊讶地靠了回去。 他以为完事了,居然真的要看病啊。 “这是今日的秘钥,老法子老地方,翟爷自便。小的就不在这里碍眼了。”二当家将一个小机关交于鸿曜,自觉地躬身退去。 鸿曜先前传话时特地叮嘱了要找熟知鬼穴酒特性的祝圣手。想必此次来玄机阁除了见阁主,还有其他目的。 二当家是个深知很多秘密,又善于干活的人。他不愿多听一个新的秘密,将空间留给年轻的帝王、神秘的病人和一个热忱的医师。 “把脉案和症候仔细写下来……”鸿曜威胁道,“若是和我知道的症状对不上,你师父也保不住你。” 凌子游快速进入了状态。他静心查探谢怀安的病况,从蒙皮软箱中掏出纸笔、自行研墨,用流畅漂亮的小字洋洋洒洒写了五六张纸。 “爷,方子都在上面,若是哪味药不方便随时可以问我,眼疾就不治了吧……”凌子游笑道。 他一上手就发现谢怀安的眼睛好得很,没有任何问题。 “嘘……”谢怀安把食指比在唇上,示意这个要保密。 凌子游的桃花眼里泛起好看的笑意,瞧着谢怀安看个不停。 “仙师,翟爷。我和二当家相熟多年,清楚玄机阁在做什么。玄机阁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死了我也不会透露出去。” 凌子游身子前倾,刻意放慢了语速:“也许是神迹,鬼穴酒的伤害几乎被抹平了。但仙师,你身子本就弱,夏暑秋风冬凉都是易病的时节,最好从今日调理并随身配些丸药,时常复诊。我这半年都会滞留北方,可以让我登门拜访吗?” 谢怀安不由自主地前倾,凑近爱说又爱笑的同类。 亏得他还记得在装世外高人,含笑答道:“若我们是同道,自然会再相见。” 挨这么近做什么!鸿曜一边按回去一个,脸色难看。 又过了一会,鸿曜终于榨干了神医的利用价值,撵走了一步三回头的凌子游。 人一走,谢怀安软趴趴地往桌案上一倒,双手前伸顺带抻了个懒腰:“啊……” 咸鱼吐气。 他已经大半天没有躺在舒服的床上了,快累死了。 鸿曜在翻看凌子游写的脉案,他看得十分认真,好像在把每一个要注意的地方都印在脑子里,翻完两遍后,将纸卷起来在桌子边缘一砸。 “先生……” 谢怀安嗅到危险的气息,咸鱼打挺爬起来。 “你怎么来的,还会怎么回去吗?”鸿曜幽幽说道。 谢怀安听到熟悉的恐怖语气,提起了心:“不会,我会一直留在此世,直到我死。” “鸟儿病了尚会打蔫,先生上回心悸如此严重,却毫不在意。” “这……陛下不是来带我看神医了吗?”谢怀安讨好道。 “凌神医所诊的症状和先生那日有出入,太医院的废物更是压根诊不出来。朕不会医术,却粗通经络,对先生的症状有所感悟。” 谢怀安捏住指关节,隔着一层白纱忐忑地望向鸿曜,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心悸和晕厥是系统附带的毛病。鸿曜第一次把脉时谢怀安就担心被看出些什么,没想到鸿曜试探多次,忍到现在才提起。 “先生发病时,就好像有什么在带走先生。那是一股不该存在的气……”鸿曜的声音很轻。 他走到谢怀安身侧,摘了碍事的手套,扯掉白纱眼带,双手捧着谢怀安的脸,阴郁的碧眸对上清澈的眼睛。 “它会带走你吗?”鸿曜又问,“你会走吗?” 谢怀安慢慢摇头。 他打算离开宫去过小日子,能走自然是会走的。 但鸿曜关心的是他的魂会不会突然消逝,那答案肯定是不会。 真气进入体内果然能发现系统的异样。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坦白给个模糊的答案。 谢怀安斟酌措辞,微笑道:“我不在乎心悸,因为我确实心里有数……这是窥探天意的代价。” 鸿曜骤然变了脸色。 谢怀安赶紧补充:“小事,多睡几觉就好了。” 与此同时。玄机阁总坛外的树林里。 圆脸青年笑得憨厚,匕首抵在周家二郎的脖颈处。 他是鸿曜身边的暗卫,善于变装和口技。在宫内打扮成太监,出了宫就配合鸿曜富家公子的身份,打扮成不起眼的仆从跟在马车左右。见到鸿曜下车时隐蔽的手势后,他开始干活了。 “阳津周家行二,周隐,年方十四,商户之子,顺天十一年举家迁至昭歌。” 暗卫控制着手法,以一个足够吓人又不会划破皮肤的距离,上下滑动匕首。 “年前令尊病逝,节哀。令堂遵从祖君之意为你取字伯鸾,期盼你静心潜修,但你的小脑袋盘算着一些不该有的事……” 他满意地看着周隐燃着怒火的眼睛:“别担心,你的同窗已经走了,他很安全。不用在意我是谁,我有事想问问你。” 周隐不甘示弱地回道:“你会轻功,你对昭歌的无名小辈知之甚详,你暂时不会杀我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周家没存什么值钱的宝贝,会盯上的只有……” 少年活动口腔,攒出唾沫喷出去:“呸,狗贼,狗皇帝!” 第14章 玄机阁总坛建在石峰山上,屋舍是直接开凿的石洞,有一两处殿宇建在视野开阔的位置,似是供达官贵人歇息的居所。 鸿曜带着谢怀安爬石阶走栈道,拐进山腰处的一个石窟。窟壁描有鎏金彩画,正中供奉了一尊人像,两侧石壁雕成博古架,摆有瓷瓶与竹简。 “我不行了累死了,再歇会。”谢怀安喘着气,摘了白纱揉起眼睛。 鸿曜自然地搭上谢怀安的肩背,替他揉捏:“朕考虑不周,方才路过凉亭该歇歇才是。这里酸吗?头晕不晕?” “不,都不要紧。” 谢怀安打了个哆嗦。他还是不习惯鸿曜的手法。那双手的动作仔细而缓慢,好像在揉捏案板上待宰的兔子,放松了之后就能下锅。 “先生若是有不适,不必顾虑,大可直接开口。”鸿曜站在谢怀安背后,神情晦暗。 “是我小题大做了,陛下放心。” 谢怀安只觉得背后冷风阵阵,起了层鸡皮疙瘩,佯装已经歇息好,到处溜达起来。 窟内的神像彩画一眼看过去就是天圣教的奢靡风格,谢怀安不抱希望地踱向博古架,拿起一卷竹简。 “好暗……”谢怀安眯起眼睛,想分辨上面的字。 大景还有一个他怎么也习惯不了的地方,就是这诡异的血红天色。眼下是上午,天色还算是淡红,朦朦胧胧的红光照进洞窟内,让人心浮气躁,哪也看不清楚。 “这一沓都是《天圣真经》,已经为了先生讲过了。”鸿曜握着谢怀安的手移到博古架斜上方,够下一本线装册子,“只有这一册不是。” “空白的……”谢怀安翻了翻。 “这是进总坛的路。” 谢怀安敏锐地觉得气氛还是不太对劲,生怕鸿曜改了主意把自己抓回宫,空白册子往手心里一拍,灿然笑道:“那还等什么,来都来了,我们快走吧。” 鸿曜见他的笑容,低头拿起白纱带,恢复成平淡冷静的模样。 “准备好了就戴上白纱。总坛很高,初次来最好不要直接看。” 白纱再次覆上谢怀安的眼,谢怀安屏住呼吸,模糊地看到鸿曜将一个元宝状的银锁按进了刚才线装册的位置。 “我是不是现在就应该避嫌,转过身或者闭眼……”谢怀安犹豫道。 鸿曜没有回答谢怀安的话,变换银锁的形态开着层层机关。 “这地方叫千神窟,造有三千六百六十六座天神金身,已示对天圣教的尊崇。” “为防外人闯入,窟内设了音障,进去后会有一段鬼哭狼嚎的响动,听久了会迷失神志。朕从现在开始说话,你集中精神听着,不要管别的。” 谢怀安难得听鸿曜耐心介绍什么东西,意识到凶险,严肃应道:“好……” “说点什么呢……找点有意思的东西吧。”鸿曜垂下眼帘。 “两百年前这地方还不叫千神窟,叫藏宝窟。山里面是挖空的,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木头。” “什么样的木头?”谢怀安被鸿曜讲故事的语气吸引了。 “传说有能飞到三尺高的木鸟,会走会跳舞的木头偶人,还有碎石机、农具水车这种实用的东西。这就是玄机阁的前身,那时候它还不叫阁,叫天机学派。” “天机……学派?” “对。它们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讲究躬耕勤学、清苦为人、天下一家,诸子学派里数他家弟子最多声势最大。不过这是阁主自己说的,有自吹之嫌。” 鸿曜拢着谢怀安后退,大声击了三下掌。博古架应声移动,露出一个一人高的通道。 阴风从漆黑的洞中吹出,令人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跟紧点,手不要乱碰,朕带你走。”鸿曜主动抓住谢怀安的手。 博古架关闭了。 死寂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忽然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仿佛鬼魂悲嚎。间或有小声哀泣,大声哭号,还有诡异的串珠落地声,潺潺水流声,风的撞击声。 “陛下快说吧,声音大些行吗?”谢怀安紧挨着鸿曜走着,恨不得全身都贴紧些,祈求这段路快点结束。 这太像鬼屋了,他就害怕这种东西! “说到哪来着……听说当年这里很是热闹,山外的荒土台子曾经是个辩经台。哪个学派的老头看不顺眼天机学派,都可以登台批判一番。” “他们的弟子平素窝在山洞里钻木头,这时就都出来听个响。听不下去的就上台辩,每场都会留下记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谢怀安努力不去听诡异的响动,颤声问道。 “永兴年间应该还是能看到的,也就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先生,别乱动,朕要留一只手。”鸿曜无奈道。 “听说不止是辩经,那时候昭歌杂书多,书局也多,谁都愿意印两本存着。这是现在的玄机阁主听上一代阁主说的,有胡编乱遭之嫌。” 走着走着,让人心慌的鬼哭声消失了,脚下的路变成光滑的石板。 “这里要停一段时间,必须原地不动,否则会有毒针射出来。”鸿曜叮嘱完,按住谢怀安的臂膀。 阴冷的洞穴中时间变得漫长。 不时有细小砂石滚落的动静传来,脚下的路面偶尔震颤,惹人心慌。 谢怀安提着心等了一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愈发清晰。他不愿惹出乱子,放轻了呼吸,胸膛谨慎地起伏着。 鸿曜离他极近,坚实的双臂禁锢着他,温热的呼吸喷吐在锁骨处,带来寒冷黑暗里涌动的热意。 黑暗中仿佛能听见心跳声。 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鸿曜的,纷乱地混在一起。 谢怀安的思绪放空,开始胡思乱想。 鸿曜缩骨后的身高着实奇妙。他们此时似乎在拥抱,鸿曜像个依赖兄长的大男孩,实际谢怀安是被牢牢控制住的那个。这要放在光天化日下简直没法看。 话说回来,鸿曜干嘛要缩骨变矮啊,有这个必要吗? “别乱动……”鸿曜哑声道,感受到掌心下的手臂在颤动,开始说话转移谢怀安的注意力。 “还有最后一道门,过了就是玄机阁总坛。” 谢怀安配合着问道:“现在总坛还有木鸟吗?” “有,这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圣石坠落后玄机阁似乎找到了机关术的新动力,做东西的手艺越来越好……现在的阁主是第七代,接手时阁里一个子儿都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不得不做起生意被叫了一阵子叛徒,不过现在好多了。” “朕无心惊吓先生,但提到玄机阁,有一件事得提前说。”鸿曜道。 “一百多年前洪德二年的时候。天师坑杀了诸子学派的大学士,将其晾晒三日后原地复活,充了宫里的第一批禁卫。” “各地的弟子们凡是有闹事的,都得到了同样的下场,禁卫满了就充作郡兵,这叫福光大祭,持续了三年。” “这三年小儿不能啼哭,不能办丧事,辨经坛关了,书烧了,人人变作圣教的信徒。天机学派避讳更名成玄机阁,主动烧了经典,献出机关秘术,从此只研究耕种纺织,得以幸存。” “这些动静既是机关,也是在提醒后人弟子记得此事。好了,可以动了。先生表现不错。” 谢怀安浑身发僵,良久闷闷哼出一声:“嗯……”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现在的禁卫……还是这些大学士吗?”谢怀安的声音就算放得再小,依然回荡在黑暗的洞穴中。 “不是……” 谢怀安心头吊着的石头松了一点,很快坠上更沉的一块。 鸿曜道:“换了几批别的人。只有天师还在,昭歌的禁卫永远不会缺。” “不会是永远……”谢怀安咬住嘴唇。 他的手心变得汗津津的,心跳也快了起来。抑制不住地想起兰池宫后院里戴着狰狞金面具的禁卫,想到他们眼眸处黝黑的空洞。 他忘了害怕,心头原本某种渺小的火焰越烧越旺,好像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鸿曜拿出银元宝准备解最后一道机关,忽然停住手。 “既然都说到这了,干脆讲全吧。现在这里除了叫千神窟,还叫千碑窟。” “千……悲窟?” “三千六百六十六座藏碑窟,福光大祭之后边凿边藏的成果。活着的人把文卷背诵出来,弟子整理核对后统一送到这里,不论学派。这个活现在还在做。” 最后一道机关需要听音辨位,鸿曜聚精会神,跟从珠子滑落的声音开启所有机关,全部开完后,深深松了一口气。 记起之前的话头,鸿曜侧身对谢怀安说道:“等它们重见天日,朕就能为先生念新书了。” 机关门缓缓启动,天光骤然降下,照亮黑暗的甬道。 他们正前方,一道悬空架起的廊道正好接上甬道的出口。 廊道尽头是一座竖有七根石柱的圆台。台上置有桌案条几,到处是卷轴草纸。一个衣着鲜艳繁复的青年正坐于案前,他头戴金冠腰插扇,似是随时要去参加觥筹交错的酒宴。 青年口含朱丹,面若桃李,一双柳叶眉蹙起雌雄莫辨。 这是玄机阁第七代阁主裴玦,字修仪。 裴修仪身后便是整个千碑窟。 淡红色的薄光从隐秘的气口落入山洞,有机关运作的细碎响动。 大小不一的窟穴星子般缀在厚重的山体上。这些洞窟一体两面,从山外看是神像窟,山洞内看是藏碑窟。 除了窟穴,山壁上还架有凸出的台面,台上安放有木人木鸟,身着弟子服的人在安静研究。台面之间以栈道相接,越往下越密,点起层叠的灯火。 谢怀安沉浸在鸿曜的叙述中,呆呆地走过廊道。 只听鸿曜冷哼一声,扬声说道:“三年不见,裴阁主的风采一如往昔。” 裴修仪恍若未闻,半晌收了笔,抬起眼皮。 他本是面无表情在看账,瞧人时自带疏离的笑意。 “三年了,陛下自从寻了那谢侍君入宫后,行事是越发荒唐了。如今竟也信了仙人之说?” 这话说得严厉,谢怀安暗道一声不妙,头微低,站在鸿曜身后收敛存在感,装作一个安静的花瓶。 鸿曜毫不动怒,轻柔地说道:“朕信了,朕还想供奉他、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宅子养着他。” “如何?裴阁主,还不快为大景的昏君动用你玄机阁的贵客特例,朕要去朝拜圣石,钱给三倍,行程保密,两个人。” 第15章 裴修仪的话音突兀地转了一个方向:“恕难从……三倍。我想想,我想想。” 谢怀安:“?” 他肃穆的心情还想再多维持几分。 鸿曜不知怎么用一股带着纨绔味的语气说话,好像真是个掷千金搏美人一笑的昏君。 “早做决定,尽快安排吧。这洞里也太冷了,仙师身子虚不能久待。” 裴修仪假笑着应声:“陛下好大的威风。” “拜圣石自然可以,但也得看时候。但凡在陛下离宫或是天师出京畿的时候有人拜了圣石,玄机阁都得被禁卫搜掉一层皮。眼下这节骨眼两者皆占,恕难从命。陛下若是要和新人寻情幽会,昭歌遍地都是好去处。” “裴玦,你把人好好看清楚。”鸿曜声音柔滑地叫了大名。 “我就是看了才……”裴修仪以手扶额,视线掠过谢怀安露出厌恶的神色,“陛下恕罪,我失态了。” 别提我啊,谢怀安缩头缩脑。 鸿曜和这位裴阁主显然有过不愉快。裴阁主估计是看到他露出的下半张脸线条还不错,以为鸿曜又找了一个新情人,带过来约会的。 而鸿曜这语气好像是在挑事……算了,不管又在盘算什么,跟我神棍谢怀安有什么关系? 鸿曜有句话说得没错,山洞有些冷,他也想早点出去了。 谢怀安微笑道:“陛下,可否容许我说一句话?裴阁主怕是对我有些误会。” 他说完,不等鸿曜允许继续道:“承蒙陛下叫我一声仙师,我自然有些微不足道的本事。裴阁主不如见过了再做决定。” “你想在千碑窟烧纸画符吗?陛下来之前有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 “正是告诉了,我才想请阁主做见证,否则我不会和目中无人者多说一句话。”谢怀安软软地顶了回去。 裴修仪凤眸睁大。 鸿曜慢悠悠地说道:“先生,把力气留着算日蚀吧,裴阁主事务繁忙,让他自己清醒一会。” 裴修仪骤然起身,失了虚伪的假笑:“日蚀?” 谢怀安笑了:“裴阁主也清楚日蚀啊……大景将迎来日蚀,就在一个月内。” 玄机阁阁主果然和鸿曜相交甚深。只是他对日蚀的了解应当和鸿曜一样,只知会对天师有影响,不知有人能借此消除天师的力量。 “不可能,我记很清楚。大景已经一百三十五年没有日蚀了,就算是天师也不敢如此预测。你从哪得知日蚀的,就是拿这个说动了陛下吗?” 他们在半山腰的高台上说话,声音一不留神会传出很远。因而裴修仪说着质疑的话,音量却放得很轻。 “对啊,就是拿这个……”谢怀安伸手指天,狡黠笑道,“还有天意。我能算到日蚀,能算风云雷雨,星辰和月相在我眼中简单得像是吃饭喝水。而当日蚀来临,这血色红光……也许就会迎来消逝的一天。” “这些够了吗,裴阁主?不信的话大可发问吧。” “仙师……现在能算什么?”裴修仪挑眉。 “十五天之内的风雨。”谢怀安暗自感叹系统的级升得及时。 “半个月内有何用?”裴修仪的假笑又回来了,“我也会测,昭歌必然有雨。” “裴阁主误会了,我是说,我可为阁主准确推算大景十五天内的风雨天意,细到某一天、某个时辰。任何地方都可以。” 鸿曜道:“卜算适可而止。” “有何不可?”谢怀安问。 鸿曜简单地说道:“代价……” 谢怀安笑道:“无碍,仅此一次。不露一手,裴阁主还坚信我用皮囊侍候人呢。” 话至此,裴修仪当即唤来一个戴铜边眼镜、背着算盘的弟子换了班,领着鸿曜和谢怀安走了一条新路出山,这条路更隐蔽,出去正是玄机阁的后山。 此时日头已到正午,天色发红。后山草木焦黑,窄窄的栈道蜿蜒而下,远处可见殿宇的飞檐。 谢怀安有点饿,不留痕迹地摸了一下胃,庆幸自己来之前吃了点心,还能再顶一会。 他心情轻松,只觉得要迎来的简直是一场开卷考。 卜算风雨听着玄乎其神,在他眼里不过是开启系统界面,搜索地点记下天气罢了。 此关一过,玄机阁阁主和小皇帝应当都能对他口里日蚀将至的事上了心。没准小皇帝能彻底相信他的话,不再七拐八绕地试探人。 啊……谢怀安突然回神。 只是有一个问题,要是问的地方多了,希望这两位亲自动笔记天气,他可不会写毛笔字。 后山,玄机阁专供贵人们休憩的某座殿宇里。 圆脸暗卫正提着周隐的衣襟,笑眯眯地听着少年的骂声。 鸿曜每次来总坛都会在此小歇用膳,暗卫已经令人备好了热食,就等人到来。 “你骂了快半天了,累吗?”暗卫道,“我不是要杀你啊,只是要试试你嘴严不严实,顺带救你的小命。” “呸,放开我,我不跑!”周隐蹬着腿,怒瞪暗卫。 暗卫假意松手,周隐抓住机会,一个滚翻爬起来向大开的殿门口跑去,还没跑出门槛,一双裹在丝绢手套里的手点向他的前胸。 这只手似乎轻飘易躲,实则重若千钧,周隐摔了个屁股墩,惊疑地抬头望去。 和同窗等待时见过的那个富家公子踱步进了屋,他眸似琉璃眼神阴郁,转身扶着眼蒙白纱的白衣人跨过门槛,身后隐约还有个身着繁复紫袍的青年。 两个成人,一个会武功的少年,这间屋子大门朝西,跳下去应当是…… 周隐手扶地砖,伺机想跑。 圆脸暗卫笑容全失,拎小鸡一样拎着周隐避到一旁,单膝跪地:“陛下……” “挺热闹啊……”鸿曜勾起唇角。 周隐如坠冰窟,摸向腰间原本挂着小木剑的位置。 “是你……”一道温润好听的声音响起。 任谁都能听出这句话里藏着的高兴。周隐愕然望向出声的谢怀安,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圣子……”周隐咬牙道,“是要拿我去邀功吗?周家小门小户……” “周隐,咽下你要说的话,否则拔了你的舌头。”鸿曜引着谢怀安坐到主位。 暗卫赶紧捂住少年的嘴,就算这样还是漏出一句模糊的「狗皇帝」。 “陛下何苦吓唬人,你我的风评已经够差了。”落在后面沉思的裴修仪跨进门,对上少年憎恶的目光,叹了口气,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你……有些眼熟啊。”裴修仪思索。 “阳津周家,法理学派周承公大学士的后人,家传《平法经》。福光大祭后周家只剩了一脉旁支,就是这小子的祖宗。”鸿曜道。 “进了昭歌城就是朕的人。周隐,你今天来的正好,先当个书童,而后朕会帮你完成令尊迁来昭歌的心愿。” “陛下手眼通天。”周隐干涩地说道。 “周家辗转流亡了几代人,家君毕生夙愿是《平法经》再现人间。陛下要是想看,就刨开我肚子吧。” 暗卫关了门,周隐无处可逃。他打理好学子服,挺直了身板准备迎来未知的狂风暴雨。 “干活……”圆脸青年向少年手中塞了砚台与笔墨,再度憨厚地笑了起来。 周隐诧异四望,发现传说中沉溺声色犬马的昏君,与背叛祖训弃文从商、整日与达官贵人打交道的玄机阁阁主同时将目光放在一个人身上。 圣子…… 不……这蒙眼人虽然方士打扮,却不一定是圣子。昭歌只有天圣教一个教,皇帝要听诵经没必要到这荒郊野岭来,还跟玄机阁阁主在一起。玄机阁就算再堕落…… 不对,周家搬来昭歌就是听闻总坛还存有文脉。玄机阁真的堕落了吗? 周隐的思路乱了,抱着砚台开始磨墨。 谢怀安道:“裴阁主,请吧。” “如果不是陛下疯了,就是我疯了。”裴修仪声音飘忽,好像他才是要给人算命的那个。 “我们在做什么。就这么简单吗,仙师?你不需要一个吉时吉地,或者焚香沐浴吗?” “裴阁主问,我答,仅此而已。”谢怀安微笑。 果然堕落了,皇帝和玄机阁阁主都要找不知道属于哪个妖教的方士算卦了。周隐铺好了纸,神色悲哀。 而他现在干的活,就是记一些空泛无用的卜筮话术,前言不搭后语的解梦之言。记完了和这张金纸一样,被丢进炉子里烧了一命呜呼。 事已至此,还是要抓住时机…… 裴修仪很直接地发问了:“我全部问明日,即顺天十四年七月十五的天意。玄机阁弟子四散各处,最快当晚可传回回音。仙师请听,昭歌、长清子时,寿安、阳葛寅时,许泽、叶城辰时,新黎、南都巳时……” 周隐:“…” 这算什么问题? 他笔下不停,跟着裴修仪的语速用俊逸的小字记下所有内容。 刚停手,听见谢怀安温柔地说道:“周隐……是吧。你可曾记下裴阁主的话?” 周隐僵硬地回答道:“记下了……” “过来,重新把每一个地名和时辰念与我听,一个个来,你说完,我会告诉你明日的晴雨。” “是……” 周隐也觉得自己疯了,荒谬地疯了。 他在说什么?我在哪? 我在光秃的荒山上,还是在天宫的御座前,等待仙神批示明日该为人间降下何等风雨? 周隐愣愣走近谢怀安,重头念起:“昭歌,子时。” 念完,他陷入慌乱,不敢置信能得到回答,又期盼有回答。 恍惚间他听到谢怀安平静地开口:“多云转晴……” “长清,子时。” “多云转小雨……” “寿安,寅时……” “晴天无雾……” “阳葛,寅时。” “雷阵雨转阴……” “…” 周隐念得越来越快,几乎在他刚问出口后,谢怀安马上就能给出回答。 没有掐指燃香、上供祭祀,仅仅是端坐椅上、闭目静思…… 周隐记到一半冷汗殷殷,眼看着还有四五座城市未问,裴修仪握住笔杆制止了他。 “就到这吧,仙师累了一天,我叫弟子备些好饭,好好休整一番。周隐,随后你跟我走。” 裴修仪抽走了纸,只用指尖捏着没有碰到手掌。 他的掌心也是湿的。 第16章 总坛所谓的「好饭」,不过粗茶淡饭多加了一条精心烹制的鱼。 谢怀安还在装瞎子,管他装得像不像到底享受了一把特殊待遇:鸿曜屏退了作陪的二当家,与谢怀安同坐一桌亲自动手布菜挑刺。 当今世道奸人猖獗、国事倾颓,大景朝的皇帝算是个脑袋别在腰带上随时会没的位置。 但毕竟大景未亡,皇帝依旧是皇帝,放下身段伺候人时格外引人注目。 更何况他伺候的还不是天师,是个瞧上去光风霁月、冰絜渊清,举手抬足都让陋室熠熠生辉的人。 无时无刻的注目下,谢怀安这顿饭吃得浑身冒汗,身板挺得快发僵了。天知道他上一次这么端着是什么时候,现在他只想赶紧躺下,变回一只咸鱼。 饭后,被允许一同用膳的周隐不知想通了什么关节,端正地朝谢怀安和鸿曜行了大礼,转身跟着裴阁主走了。 鸿曜安顿好了谢怀安,自己也匆匆离去。 圆脸暗卫陪在谢怀安身边,全程躬身低头,过一会寻了个借口陪着笑退去。 谢怀安:“…” 这帮人干什么,都等着去看天气了吗? 人都走了,谢怀安乐得自在,卸去白纱,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背,揉着发撑的胃到处溜达。 不一会,一个他熟悉的戴面纱的身影拎着一个大鸟笼子来到门口。 “喳喳喳!怀安,喳喳!”大鹦鹉扑腾起来。 谢怀安定睛一看:“胖胖,空青!” “陛下说怕是要在总坛过两夜了,特地叫婢子过来。”空青温声说道,安顿好鹦鹉,手脚麻利地换起殿中的陈设。 她不是空手前来,身后有圆脸暗卫搬来的几个大箱子,分别装了寝衣被褥等日常用度、玉器珍玩等装饰摆件。不一会,玄机阁总坛简素的客房被改得富丽堂皇。 “会不会太麻烦了……”谢怀安盘腿坐在床上,震惊地看着空青开始换缠枝莲纹地毯。 若不是太大件,他怀疑女官会把没有雕花的门窗都给拆换了。 “现在宫里头都在传,陛下和侍君出来过恩爱日子了。这些用度自然得拿出来,不拿才奇怪……”空青解释道,“住过后婢子会收好贴身的物什,其余陈设裴阁主会卖出个好价钱。” “卖?”谢怀安摸着精细的缎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空青边干活边说:“眼下谈不上什么规制,城里几家大户的用度都堪比皇宫,但天师眼光高,宫里出来的总归要好些。东西拿出来,玄机阁转手一卖,拿到的钱能为陛下做些小事,也能补贴各处的弟子们,算是一举多得。” “学到了……”谢怀安诚恳道。 他很快联想到,玄机阁如果变卖宫里的物件不只有这些好处。 首先明着告诉天师皇帝的行踪,算是在搞阳谋;其次卖出去又显得玄机阁和天师所在的皇城关系密切,方便打天圣教的招牌;买这些的人非富即贵,少不得能做些情报交易;最后才是实打实地钱财入账。 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有空青在就等于有了万能管家,谢怀安开开心心地过起了喝茶逗鸟的日子,不时调弄一下系统的功能,跟踪是否有日蚀的新情况。 另一些人就没有这种闲心了。 玄机阁总坛为中心,无数指令被发到昭歌城内位于各个繁华之地的分坛。琴楼酒肆人多眼杂,有专门的弟子收到密信,或放信鸽或亲自赶路,将指令传到外地驿站。 为省时间,鸿曜自己培养起的情报势力也分出几个擅长赶路的好手,一路隐匿行踪出了城,就为了记下目的地的天气。 第二天深夜,谢怀安已睡熟,总坛的某处密室烛光摇曳。 裴修仪面色凝重地破解密文,再将信息与谢怀安所做的预测一一比对。 他试图找到破绽,说服鸿曜这都是一场骗局,然而句句精准无误,甚至没有缺漏。 说阴转雷雨,当日必有惊雷电闪。说晴转多云,必是止步于漫天阴云,哪怕天气湿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下雨,都不会掉下一滴水珠。 那仙师说的是对的,他确实能看破风雨。 日蚀……可能真的即将来临。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像一场幻梦。 裴修仪精致的面容扭曲起来,想笑,最终遮住自己的脸。 鸿曜没有动手查验,他看着裴修仪的神情便知道了结果。 “修仪……”鸿曜握着粗陶茶杯,垂眸说道,“你记得谢无忧吗?” “陛下提他做什么……”裴修仪猛然惊醒,狐疑地打量烛火下鸿曜的脸,“而且……他从不让人叫他无忧。” “我知道……”鸿曜望着杯中的凉白开,“他让人叫他怀安。” 烛火噼啪,映得鸿曜的神情变幻莫测。古拙的屋舍在这一句话之后安静下来,唯听得山间夜风的嗡鸣。 “你记得他吗……他走了多久了?”鸿曜平淡地说道,“顺天四年的一个春天,他带着我来千碑窟认识你,而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裴修仪蹙起秀丽的眉头:“我当然记得。阁里做生意的点子大多都是他提出来的,一切都像他预想的那样。分了级的贵客服务、铺开了的情报网……若没有这些钱,玄机阁恐怕走不到今天。” “陛下……找到他了?” 大景的武学以两派最为知名,洛安山的剑,幽云堡的枪。 谢无忧是洛安山前任掌门之子,十六岁时带着一个令牌孤身潜进皇宫,撞见时年六岁的皇帝鸿曜,暗中教了小皇帝三年。 这三年里,谢无忧拉来了自己幽云堡的兄弟来当小皇帝的武术教官,说动了自幼接班、已经掌管玄机阁近十年的裴修仪对小皇帝下注。 最终一个寒冷的春日,谢无忧不告而别,留了一封写着「好好学习」的信,从此不知所踪。 鸿曜没有回答。 裴修仪道:“自从他消失后,玄机阁找了很多地方,但天下茫茫,若是怀安有意隐匿身形没人能找得到他。他可能病了,死了,或者回到洛安山被他爹藏起来了……我很希望能再见到他一面。” 裴修仪顿了顿:“不说这个了,陛下。聊聊仙师和日蚀吧。选妃之后我对陛下有所误解,三年间多有失礼之处,陛下恕罪。谢侍君来路不明、心性不正,陛下寻得仙师之事务必掩藏好,以免宫内横生枝节。” 鸿曜古怪地笑了,摩挲着不光洁的杯面:“修仪,我让你好好把人看清楚,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那仙师就是他,谢怀安……”鸿曜的声音近似于气声,“裴修仪,我找到他了,十年了……” “我找回了我的神仙。” “不可能……”裴修仪眉宇间带上怒意,骤然拔高声线又控制着平静下来,沉声说道,“陛下寻来的仙师本事确实与怀安相似,但他瞧上去不过二十几岁。谢怀安若是活到现在,得是和我、钟将军差不多的岁数了。” “你已经深信他死了?”鸿曜霍然起身,踱步至裴修仪身前,唇角不住上翘,阴郁的碧眸被摇曳的烛光点亮。 “你看看这四方传回的密信,除了他谁还会有这种本事。我已经确定了,那就是他……”鸿曜低低笑了起来。 “他失忆了,对大景近乎一无所知。凌子游也没诊出来这个毛病,还是得找祝圣手来瞧瞧。胃腹也有点小问题,还有更严重的……但没关系,他活着,我会看住他,治好他,他再也不能乱跑了。” 裴修仪连连摇头:“陛下,这是执念。岁月会模糊掉人的回忆,你那时候年岁还小,一言不发地跟在怀安身边,怕是早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是么,我上次见到他还没过多久呢。”鸿曜轻声道。 “十年了,我日日夜夜见到他,谢怀安,洛安山的谢无忧——在梦里,他会跟我说话,会讲些师弟们的趣事,会生气,会开玩笑。他也会一次次地离开,像他来的时候那样,白衣一晃消失在宫墙上。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梦里他和现在这个活着的他,是一样的。” 鸿曜像是在跟裴修仪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先生懂得多,性子却跳脱。失忆后学识尽忘,只剩下天赐的本事还有同样的心性。” “他仍然喜欢奚琴,摸上几片叶子就要撕了编蚂蚱,见到个竹签就要顺手编兔子,嘴里会叨念和那时候一样的歌谣,害怕禁卫,禁不住吓,不爱吃酸。那傻瓜鹦鹉还认得他,他给鸟儿起的名字都一样。” “他的笑,他的忧惧,他每一抹神色我都认识,和梦里是一样的。我也许可以解脱了,再也不用做有他出现的梦了。” “我缩骨弄矮了身形,就这么仰头看着,好像又回到了在他身边的日子。也许他一直在,从没离开过。” “不会走了,我不会再弄丢他了,不会了……” “你从没提过这些……”裴修仪注视着鸿曜狰狞的神情,喃喃开口。 鸿曜笑道:“我早就疯了……” 第17章 天色渐浅,一轮红日从山脉的尽头升起,群山笼罩在淡淡的红光中。 裴修仪倚在窗边,任思绪飘摇。 昨晚他与鸿曜深谈了一夜,对谢怀安的身份有太多疑惑。 如果仙师真的是洛安山的谢怀安,这十年他去了哪?又是在哪被鸿曜寻到的?为什么还是年轻的轮廓? 但鸿曜说失忆之事未找到根源,怕骤然提起刺激到人对身体有碍,严肃禁止他对谢怀安问东问西。他亦是出于谨慎,承诺彻底查明之前不会擅自开口。 谢怀安的事搁置一边,随后他们谈起日蚀的正事。 天外星辰的碎片之说是他们从未听过的说法,日蚀时谢怀安、天师与圣石三者靠近便能消除天师的力量,更是匪夷所思。如何利用、如何执行?商讨间不知不觉天已微亮。 鸿曜先行离去,裴修仪精神亢奋无心做事,难得放松自己坐在窗边。 自谢无忧失踪后,他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日出了。 谢无忧和裴修仪的初识并不愉快。 彼时鸿曜尚未出生,永寿帝好美色享乐,却一直没得出一个儿子,在宫里变本加厉地折腾。 相传最夸张的时候,永寿帝在垂拱殿、玄天殿甚至承天门大摆香气四溢、不着寸缕的游园会,请朝中一干要员携妙龄男女一同赴荒唐宴,席间还有天师亲选的黑犬、良马,作为助兴的乐子。 一场游园会结束,满地狼藉。污浊的衣带、腥臭的液体、冰冷稚嫩的躯体横陈于本该用于治国理政的大殿中。此事传出,加之永寿年间二百童子炼药案、私书自印案等大案,激得民怨沸腾。 地方常有起义,活死人大军一批一批地进驻郡县,悉数将其压下。 洛安山、幽云堡、玄机阁等帮派组织,因为早年间死的人太多了,此时反倒保守为上,时常暗中走动。 谢无忧名叫谢欢,小名无忧,学会看书识字后他到处鼓励人们叫他谢怀安。久而久之,谢无忧这个名字就成了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的曾用名。 谢怀安五岁时就被他师父提着下山,结识比他大两岁的裴修仪。 两人俱是早熟的人,一个机敏聪慧天真烂漫,一个从小被塞着千碑窟的血泪史,一见面,裴修仪直截了当地对谢怀安表示不屑,质疑洛安山为何教出这般不知苦难的人,从此结下梁子。 见面吵过几次后,谢怀安迷上了玄机阁的机关,有事没事就偷偷溜到总坛玩,和裴修仪算是冰释前嫌。 老阁主死在禁卫手里后,裴修仪接任阁主之位。彼时的玄机阁悲观蔓延,濒临解散,谢怀安几乎住到了窟里,帮着裴修仪带领玄机阁渡过难关。 裴修仪心怀感激,精心雕刻了一个启动机关就能弹出纸条的小木鸟,一直没找到机会送出去。 再后来…… 裴修仪望着红光笼罩下的山石,不自觉泛起的笑意慢慢消逝。 顺天四年,十九岁的谢怀安引他正式见了小皇帝一面,然后不声不响地消失。 新皇登基后,没了老皇帝的搜刮,民间情况有所和缓,玄机阁的生意走上正轨。裴修仪每日脚不沾地忙着一堆事,还要帮扶小皇帝在宫中站稳脚跟,渐渐的谢怀安的相貌就淡在了脑后。 偶尔他会靠在窗边望着月色,想当初那个鬼点子多多的小少年去了哪,第二日便再投入到永无止境的事务中。 他不悲伤,不论谢怀安在哪,他总会希望他们忙起来的。 大景笼罩在血色已久,谢怀安神秘兮兮地说过日蚀来临时天师复生的力量会削弱,那时是打击天师的好时机;他还说过古籍的记载没有错,天是美丽的蓝色,不是刺目的血红。总有一天天师会消失,大景会回归应有的安宁。 到那时,湛蓝的天空下城内书声琅琅,城外稻花飘香。河水流过广袤的大地,玄机阁的木工机关在田间地头帮忙劳作。 商贸繁荣,道路四通八达。人们衣食富足,一派繁华盛景。 他也好,鸿曜也好,都被这个想象鼓励着。他们游走在朱门之间,俯身在天师脚下,做着所有能做的准备,等待着日蚀那天的到来。 所以……谢怀安真的回来了吗? 裴修仪倚在窗前,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有玄机阁弟子恭谨敲门请示今日行程。 裴修仪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到底心头难安,推掉了今日的酒宴,让亲弟暂代千碑窟内的事务。 “白天就当我沐休吧,有事先送到二当家那里……”裴休仪对弟子强调道,“凡是要钱的不论要多少都扣下来,留着我晚上亲自批。” 裴修仪对镜整理好发冠,翻出一身洗得发白的十年前的青色旧衫,找出一只磨得光滑发亮的木鸟,缓步通过山间栈道走向谢怀安所在的客舍。 虽说他和人打了无数交道,能熟练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此时还是跟刚进生意场的青涩小伙子似的,忍不住事先打起要说的腹稿: 见面之后应该问,我可以摘下你的眼带吗? 不对,太突兀了……要不然直说? 我可以看看你的脸吗? 不行不行,登徒子似的。 裴修仪走过一段曲折的山路,一间古拙的屋舍映入眼帘。戴面纱的女官像是早已得知他会到来,安静地守在门口。 女官道:“阁主今日来得巧,先生平日这个时候是起不来的,正巧昨日早睡了,现在已经用过膳了在休息。” “我……可以进去吗?” 女官侧身让出一条路。 掉着漆的木门是开的,里面传出大鹦鹉喳喳的叫声。 裴修仪轻敲数下房门,走进其中。 谢怀安正在专心玩鹦鹉。他青丝随意束起,一身轻松的打扮,没带白纱眼罩,露出让屋子都亮堂了的笑意。毛团似的大鹦鹉在他的掌心快活地扑腾着,翅膀掠过他光洁的脸。 那张脸……就算过了十年的时光,裴修仪依然轻而易举地认出来,这就是谢无忧的模样。 裴修仪下意识想找些更能佐证的证据。他眼睛极尖,看向谢怀安精巧的鼻尖,发现了一颗不起眼的小痣。 “空青,点心就搁旁边吧,我待会吃……”谢怀安说着转身,抱着鹦鹉愣住,“阁主……” 谢怀安的眼神飘向桌上的白纱眼带。 没了白纱的遮掩,他神色灵动,没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气势,一会功夫就像一只被戳破秘密的兔子,随时准备装死或蹦走。 一样的……确实是一样的。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裴修仪顿时理解了几分鸿曜的感受。 他好像早就知道谢怀安眼睛无碍一般,故作轻松地说道:“仙师神机妙算,我已拜服。然而总坛简陋,着实怕招待不周。我带来了一个小玩意,可以供仙师解闷。” 谢怀安还是没放下鹦鹉,略显紧张地看向裴修仪:“好啊,多谢阁主。” 裴修仪柔下眉眼。他面相生得凶而艳丽,会给人精明厉害的感觉,知道做什么表情才能显得无害而温柔。 “那就请仙师伸出掌心,闭上眼睛。” 谢怀安闻言将鹦鹉放在腿上,乖乖地伸出手。 裴修仪拿出一直攥着的小木鸟,用手帕擦净后安置在谢怀安的掌心。 这是个雕刻得栩栩如生,每年都会重新上一遍颜色的木鸟。 “可以睁眼了,这里有个小机关,按下翘起的鸟尾巴,鸟嘴就会大张。” 裴修仪虚虚做了个示范。 “是按这里吗……哎呀!”谢怀安摸着鸟尾巴摆弄起来,忽然眼睛一亮,笑盈盈地抬头。 “保重身体,多吃点。”裴修仪待不下去了,拱手施礼后转身离去。 他初见谢怀安时七岁,如今已年过三十,年少时的心思消去了不少。然而见到谢怀安的反应,他一下子回到最艰难,也最快乐的时光。 裴修仪在鸟嘴巴里放了一颗糖。 不远处,另一间客舍。 鸿曜听完圆脸暗卫的汇报,阴沉地说道:“木鸟是吗……朕知道了。国师府收拾好了吗?” 暗卫弯身道:“已经妥当了。陛下在昭歌城中置办的宅子很多,我们按吩咐找了僻静又离石峰山较近的一所。这间本来说要给玄机阁使用,后来他们用了城西的五间,这间就空置了,基本用度都在,收拾起来很快。” 暗卫说完,欲言又止:“不过陛下,这匾额……” 鸿曜难得啰嗦地吩咐道:“你挂个无字牌匾就行,终归是暂住的地方。记住,谢侍君已经死去,活在世上的是谢仙师。好生伺候着,稍后让空青挑两个机敏的侍女送到朕这里过目,凌神医的行踪也要掌握好。” “喏……” “还有,谢侍君的身世重新派人去查,朕要证据。按照入宫时的记录,谢侍君永寿十五年生人,年方二十三,朕要查清楚他是不是这个时候生的,还要他从小到大打过交道的人。务必隐秘,不要让闲杂人等知晓,尤其是宫里。宫人只要知道,顺天帝和爱妃在外面悠哉快活就是。” “属下明白……” “应该是齐了……” 鸿曜沉吟片刻,“对了,国师府里的小灶用具要齐全,备几个糕点模子。” 当天下午,没等裴修仪再找借口看看谢怀安,鸿曜干脆地带着人搬走了,留下一间装满金银玉器的屋子。 谢怀安这次换了一辆外面不起眼、里面铺得柔软舒适的马车,没坐多久,一头雾水地站到一间三进院门前。 这是一间竹林环绕的宅子,砖墙灰瓦、清雅古朴。门口有溪水潺潺,三五野鸭带着小鸭子在游水,摆出透亮的水花。 “不回去了吗?”谢怀安新奇地四下看去。 还有这种好事? 鸿曜走在他身边:“天师这次南下会走一个月左右,只要他不在昭歌,行事都相对自由。” 懂了,就是能随便浪的意思。谢怀安忍笑。 “朕以为宫中压抑,先生不愿回去,便叫人收拾了这间宅院。这段时间先生暂住这里可好?” “当然好了,陛下呢?” 鸿曜笑道:“朕与爱妃同出同归,同吃同住,自然也住在这里。” 谢怀安快乐的笑容僵住,收敛了一点点。他环顾四周,确信自己逛了一圈没看错。 小皇帝又在吓唬人吧,他也要住这里,他睡哪? 这里只有一间主屋。 第18章 这间院子很古怪。 这是个紧凑的三进院。穿过座山影壁和垂花门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栽种有一棵石榴树。 院两旁的抄手游廊连着东西厢房,一间厢房布置得端庄严肃,显然是议事办公用,一间舒适宽敞,有美人榻和茶座,是休闲小憩的地方。 正对着垂花门的是唯一的正房,里面只摆了一张檀木大床,两侧耳房用来梳洗沐浴。最后一排狭窄的罩房和大门旁边的屋子是仆从房。 怪在哪呢?太简素也太安静了。 谢怀安几乎担心自己掉进另一场试探里。 按鸿曜的说法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但空青没有准备任何宫里的物件。洗手是铜盆,脚下是竹席与木板,装饰是……一盆草编蚂蚱。 这还是鸿曜在马车里自己插的,先拿一个假山盆景,而后再在上面支好几只谢怀安先前编的蚂蚱。 天知道鸿曜为什么跟蚂蚱过不去了。 朴素不说,这院里也过分安静了。谢怀安记得下马车时,圆脸暗卫、空青还有两个新调来的侍女一同陪在后面,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哪了。 鸿曜换了身朴素的黑袍,像个勤恳的学生在陪着小夫子,亲自带着他转院子。 “朕把人赶走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先生有吩咐直接开口就好。”鸿曜为谢怀安掀开主屋的门帘。 “陛下太客气了。”谢怀安忐忑地弯腰进屋。 “这床,先生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谢怀安汗毛竖起,找起借口:“陛下身份高贵,怎么能和我这种睡觉爱踢被子的人睡一起。要是冲撞了陛下,我……” 鸿曜和谢怀安单独相处时,已经不再时刻戴着丝质手套。 此时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谢怀安的唇边,嘘了一声:“朕看先生喜欢做这个动作,跟着学了一下,是让人安静的意思吧。” “一般是放在自己的嘴前……”谢怀安怂怂地说道。 “日后不必说那种话了,这里身份最高贵的就是先生。朕愿为先生守夜,服侍先生左右……不行吗?” 鸿曜透亮的碧眸垂下,收了手,规矩地站在原地。 他的眉眼本就美丽,和玄机阁阁主的艳色不同,是一种绝妙的、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朦胧美。让人第一反应认为这是个忧郁隐忍的少年,再看分明是严谨自律、不怒自威的青年。 当他小心翼翼询问时,会让人泛起负罪感。 一个帝王,一个据说本该会成为一代明君的帝王,不应该如此卑微。 谢怀安脑子一短路,当即说道:“可以……” 鸿曜满意地笑了。 当夜,谢怀安在鸿曜的伺候下入了浴。 鸿曜说到做到,当真寸步不离地服侍他左右,一人包办了以往由空青和小侍女们几个人一起做的活,而且动作娴熟,好像做过几百遍。 隔着一道竹屏风,谢怀安胆战心惊地褪去了衣裳,踮脚试了试水温,静悄悄地滑进木桶里。 他没有往日悠闲玩水的心态,支着耳朵听着屏风后的动静。 鸿曜出门了,没过一会,端着一个竹托盘走进浴室:“先生可用些药料?” 就知道你会进来。 谢怀安双手缓缓往下,挡住会害羞的位置:“陛下……泡澡时求你歇歇吧。” 屋内水汽朦胧,铜灯燃着温暖的光。谢怀安浑身未着寸缕,见着穿戴整齐的鸿曜尴尬地想躲。 鸿曜面色自如,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桶边,下调料一样将异香扑鼻的药丸放入洗澡水中。 鸿曜慢悠悠地放着,介绍道:“这也是玄机阁的方子,每次出新品他们都会往宫里送一些。放着也是放着,朕怕先生想要就顺便带过来了。” 不,我不想洗香香。 谢怀安抽动鼻尖,分辨出丁香花和青木香的味道。 “有丁香、梨花、桃花,沉水香、青木香……这方子还是太香了,朕倒是对凌神医的枸杞方和草药浴感兴趣,哪天要来方子让先生泡一泡。” “嗯……”谢怀安蜷起膝盖,不住地把自己往水下沉。 鸿曜每放进一粒药丸,手指会在水中搅和一圈,谢怀安就跟着打一个颤,好像自己的皮肤也被顺了一遍。 “先生这么紧张做什么,朕来为先生洗发……”鸿曜绕到木桶后面,“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先生这时候脸皮怎么总是这么薄?” 谢怀安把脸埋到水中,猛搓脸。 他知道这是正常的事…… 沐浴更衣甚至刷牙,在宫里每一项步骤都是几个人一起服侍的。 但所有正常的事让鸿曜做起来就是不一样。 鸿曜也觉得怪吧。礼贤下士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吗? 更别说今夜还要抵足而眠…… 谢怀安憋不住气了,冒出水面。 水花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谢怀安感到鸿曜拽着他头发的手一紧。 谢怀安不敢再乱动,头枕在木桶边缘特意安置的枕上,装作自己是一条已经腌入味的大白鱼。等了等,见没有危险就放松了下来,舒展身体,不时晃晃腿,撩起一点水花。 在宫里,侍女为谢怀安洗发时会用樨香煮出来的热汤,洗后梳浸泡过白芷、地骨皮、白檀香等药材的乌麻油,将一头长发养得香而润泽。 鸿曜今日除了玄机阁的方子洗浴时一切从简,此时拿煮好的稷谷潘汁浸着谢怀安的长发,用篦子细细梳理。 梳第一遍时鸿曜还算仔细,动作轻柔缓慢。 第二遍时鸿曜明显放快了速度,呼吸声变得明显。 第三遍时,谢怀安只觉得鸿曜在用随时有刺客破门而入的速度收拾着头发。 “今天先这样,布巾放在这里了,先生自己擦净吧。” 最后鸿曜丢进来一卷大浴巾,全程背对着谢怀安匆匆离去。 这又是怎么了?君心难测啊,啧啧啧。 谢怀安停止自己摸自己。 他刚才泡得太无聊了,浸在水里时感觉自己身上滑得不行,手感又细腻,忍不住摸了又掐,掐了又捏。 反正在鸿曜面前既不用装侍君也不用装世外高人,小动作可以多一点。 谢怀安抹干净头发,换了身寝袍溜达着走出浴室后,鸿曜已不在屋中。 床前拿砚台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鸿曜在院中练功,叫谢怀安等头发彻底干透后再睡,床旁的小几上还放了一杯温水。 被褥有两条,松松软软的有晾晒后的气味。 谢怀安心情很好地喝了水,趁着大床只属于自己,嚣张地打了个滚,翻腾两下后挑了一条小薄被,老实地在最靠床沿的地方窝成一团。 谢怀安以为他会很精神,然而刚沾上枕头就困了。 穿来异世没多久他换了好几个地方睡。在兰池宫时前途未知,睡得忐忑。在玄机阁时属于客人,兼之床板太硬睡得不香。 而在鸿曜身边时,不论是千秋殿还是这个无名小院,他虽然心里也紧张但睡觉从来不含糊。 就像他潜意识里觉得,在这世上睡在鸿曜身边是安全的。 鸿曜正在庭院里扎马步。 自十多年前,谢怀安将幽云堡的将军带过来给他当启蒙师父,他便每天抽出时间练基本功,不论风吹雨打从不间断。 鸿曜对身材的审美也来自谢怀安,这事也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早年鸿曜还不住在千秋殿。天师玩腻了培养酒肉皇帝的戏码,从幕后走到前台光明正大的代政。至于幼帝?在乎的老臣早已归隐,还留在朝中的没人会开口。 年幼的鸿曜被丢在废弃的马厩里,美名其曰体验民间疾苦。这地方臭气熏天,连最碎嘴的宫人都不想过来看热闹,更别提天圣教的圣子圣女。他每日就在里面收拾,饿极了出来找太监讨口剩馒头。 很快马厩干净许多,勉强成了能睡人的地方。鸿曜收拾杂草铺了席子,每日珍惜地打扫。 他不怕自然的脏,只是厌恶这座宫殿。 从盘旋的秃鹫、腐朽的禁卫、痴呆的太监,到他死在浊液和肚皮之间的爹,和那去甘露殿婉转求欢、最终浮肿着飘在玉液池上的异族亲娘,全都令人作呕。 他有一阵子嫌自己也恶心,恨不得将皮肉搓烂,身上到处都有自己弄出的伤。 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太久,就在鸿曜登基第二年,马厩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十六岁的谢怀安亮堂堂地蹲在深灰宫墙上,托着腮望着正在捶打衣服的鸿曜。 鸿曜恶狠狠地抬头,险些被白得发光的衣袍晃花了眼。 “你来错地方了,要杀天师,顺着房檐直走。”鸿曜握着木棍子,继续洗他的小短打。 谢怀安看了大半天,直到鸿曜要发作时笑着跳下墙。他身形轻盈,像一只漂亮的白鸟,笑起来满眼都是光。 谢怀安用一种神秘含蓄,想要吸引小孩注意力,又要展现自己有小秘密的口吻说道:“我要是你,就不会现在洗衣裳,今晚、明天一直到后天,都会下雨。” “你是谁,要找谁?”鸿曜躬起后背,攥紧棍子。 他想这人也太奇怪了,大晴天的怎么就要雨了呢,只有天师和神仙才敢这么说吧。 “我来看看当今皇帝,小娃娃,你是谁家的孩子?可以指个路吗?” “我就是皇帝……” 第19章 鸿曜背对主屋扎着马步。 他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练基本功时不会全神贯注地吐纳呼吸,会分出一丝精神听着谢怀安的动静。 谢怀安现在睡得安稳、呼吸匀称,就像他无数个夜晚曾经听过的那样。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小夫子。 曾经在废弃的马厩里,谢怀安拿小木棍教他识字。讲的是洛安山时任掌门也就是谢怀安他爹所著的《竹间辞》。 《竹间辞》是谢掌门的口述,抒发了自身对世事的哀叹、归隐的无奈,以及要好好锻炼门下子弟的壮志。中间添着不少谢掌门自己修身养性的智慧,以及集百家精华的密卷:《济世集》。 年幼的鸿曜不管能不能理解,都囫囵吞枣地背了。 但他更爱听谢怀安自己的《清游散记》,更爱看谢怀安编蚂蚱时灵巧的手指,想要实现谢怀安所说的一切。 谢怀安口中有一个梦幻般的新世界。 偶尔他们也会奢侈一回,在寒冷的日子里泡个澡。 为了省水,两个赤条条的身子贴得很近。谢怀安会像择菜一样将鸿曜的小胳膊小腿揉捏一遍。 时人练武讲究膀大腰圆,腰腹间堆积的肉既能抗过严寒饥饿,也是力量的源泉。谢怀安偏不,他喜欢有线条的身板,每次洗澡时都要在自己的腰腹上划几道线,说迟早要练出漂亮的身形。 他练没练成不知道,鸿曜将这事牢牢记下,偷偷练了。 只等着有一天能不经意地显露出来,获得谢怀安的称赞和艳羡。 这一天……大概终于要来了。 但是有点怪。 成年了的鸿曜扎着马步,深深呼气。 他的身体燥热无比,一股无名火横冲直撞着,逼得他不得不收了动作,冲进浴房洗了个冷水澡。 几盆冷水当头浇下,鸿曜胡乱抹了头发,刚走出浴房,听到谢怀安的呼吸声再度乱了心神。 谢怀安方才泡澡时的模样萦绕在他的脑海。 那伸长了的优美脖颈,顺着脸颊滑落至喉结、最终隐没在锁骨的水珠…… 还有谢怀安不安分的手。白晃晃的,红艳艳的,看着就细腻又柔软的…… 他在到处乱摸什么!鸿曜咬牙切齿,折回浴房又开始浇冷水。 谢怀安变了,不再用长辈对小孩的态度和他相处,更轻松恣意。 他对先生的心思也变了味。 添了从未有过的,荒唐又真实的欲望。 鸿曜冲着水,晦暗的眼神盯着地面,浑身绷得僵硬发颤。 “啪……”谢怀安手臂一伸,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很快卷着被子翻了个面,滚到床的另一边,身体蜷缩。 他的脸本来泛着健康的红润,渐渐的红晕褪去变为病态的苍白,整个人虾米状弯在锦被里。 他沉浸在不舒服的浅梦中,梦里跃动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大蚂蚱,蹦跶的鱼,面色堪比锅底的鸿曜,温泉池,在胃里搅动的竹签子…… 好疼,为什么胃里要搅竹签子,好疼。 谢怀安额角渗出冷汗,紧闭着双眼摸向肚子。 “先生,醒醒。”有人叫着,拍打他的脸。 谢怀安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鸿曜蹲在床边,盘起来的头发还在滴水。屋内昏暗,只有一盏铜灯。 “几点了,要走了吗……”谢怀安问。 “不走,这些天都住在这里……”鸿曜搓热了手,拨开谢怀安的手臂按到他冰凉的肚子上,“你在发颤,除了胃腹还有哪不适吗?” “都疼……”谢怀安揪着被子盖到自己脑门上,浑身缩成球。 他眼前发花,然而遮住碍眼的灯光后眩晕并没有停止。不仅是脑门,顺着脊椎骨一路往下,他的后背开始冒出大量的汗,打湿了薄薄的寝衣。 胃腹往上靠心脏的地方传来难忍的刺痛,好像真有竹签子在戳,戳得他恶心欲呕,却动弹不得。 “先生出来,我帮你按着,你透透气。”鸿曜连朕的自称都不说了,掀开被子一角,要摸谢怀安额头的温度。 谢怀安睡得还迷糊着,神志不清醒,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舒坦,心头泛起浓浓的委屈。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鸿曜,裹着被子又是一翻,翻腾错了方向,从床沿直接翻到床下,砸到鸿曜坚硬的胸膛上。 鸿曜见势不对,直接靠墙坐到地上接住了他。 谢怀安这一下撞得鼻尖疼,头也疼,胃也疼,甚至心脏都开始隐隐刺痛。他想不通身下垫着的是什么,散开的被子怎么又被裹了回来,一只手捂着胃,一只手抓紧身前能抓的地方,呜咽似的吐出一句:“要那个……热的……” “先生要什么?” “那个热的……”谢怀安蜷得更厉害了。 忽然一股熟悉的热意从他手腕上传来,顺着经络绕到胃腹。 这一绕,谢怀安该疼的地方还是在疼,眼前依旧发黑,但浑身都麻痒了起来,像是有小刷子在力道适中地挠。 酸酸麻麻后就是让人回味的舒服,谢怀安痛苦的喘气声缓和了许多,破碎的呼吸声也变得规律。 他的手指不再攥得发青,放软了身子趴着,塞满浆糊的脑子响起一句话: 真气治百病。 真气…… 等等,我要了什么?我趴在哪儿呢? 谢怀安双眸瞪大,一动不动。他的脸贴在漆黑柔软的布料上,料子下是胸肌。 也不知道鸿曜是不是在暗中发力,这触感太过明显,谢怀安心里立即泛起酸水,连疼都忘了。 胃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那股折磨人的疼痛缓和多了。 “多、多谢陛下……”谢怀安一点一点从鸿曜身上爬起来。 “这就可以了?”鸿曜没有松手。 他的指尖稳稳压在谢怀安的脉搏上,肌肤相贴的地方还残留着温热。 “够了够了……”谢怀安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就地埋了。 “别动……” 鸿曜挪换姿势,轻松地把谢怀安从地上捞起来,安安稳稳地塞回床上。 他擦干谢怀安脸上的汗,说了句要出去叫人,转身就走。 “陛下,不用!”谢怀安脱口叫住。 鸿曜顿住脚步,回头。 “我已经……彻底没事了。”谢怀安试探地摸了摸肚子。 确实还行,除了心口隐约还有点不对劲,他现在恶心的感觉也消退了,又是一条好汉。 模糊的记忆里,谢怀安害怕看医生。他记得每次看完病都会接到一堆指示,从此要过上好一阵子清汤寡水的日子。 在宫里就算了,出来自然是能避开就避开。 鸿曜哪里会听他的话,站在门口大声击掌。蕴有内功的掌声引来了暗卫。 “把凌神医找出来,跟他说有急症,直接绑了过来。” “喏……” 谢怀安的脸皱成一团,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他的脑子到底是清醒了,记得这是他和鸿曜两个人要睡的床,没有再睡出一个大字。 鸿曜看到谢怀安的动作,用十九岁的脸叹出了一声四十九岁的气,坐到床沿,拎起被子弄出一个透气的小口。 “讳疾忌医……”鸿曜严厉批评。 “我没病!”谢怀安抓着被子关掉鸿曜弄出的透气口,闷在黑暗里当乌龟。 “没病也要看病,朕说了算……”鸿曜扯下被子。 谢怀安深感丢了面子,利索地挪向旁边,抓住另一条棉被。 这次他没往被子里缩,靠坐在床前扭头避开鸿曜的目光,嘴唇抿得很紧。 “朕来想想,先生为什么不愿意看病。”鸿曜手背在身后,踱步绕到床的另一头。 “先前太医过来诊脉先生还好好的,凌神医把脉时也不见反抗。现在这样……可是怕看出什么问题?” “没有……”谢怀安很有骨气地说道。 “先生还疼吗?朕刚才出来……真的吓到了。”鸿曜放轻声音,碧色的眸子垂了下去。 “不疼了……”谢怀安态度一下子软了,整个人往枕头上滑坐了一点,“就是个意外,很晚了,陛下睡吧。” “神医还没来呢……”鸿曜坐到床尾,贴心地问道,“说起来宫里宫外差异还是挺大的,先生吃的可还习惯?” “外面的有味道。”谢怀安舔舔嘴唇。 宫里的吃食一开始还行,在鸿曜面前晕第二次之后,膳房不知得了什么令,每天不是养心粥就是养胃粥,一点调味都没有,淡得不行。 “车上的点心还好吃吗?” “有点太软糯了,但夹的馅挺特别的。” “出来到现在哪个最喜欢?” “鱼……”谢怀安想起玄机阁做得滑嫩入味的鱼,咽了口唾沫,面上逐渐带了笑意,“是真的好吃,又滑又香,陛下还给挑了刺。他家不知道用了什么佐料,还有麻香,哎呀那个汤……可惜就是不能多……” 谢怀安不说话了,眨巴眼睛。 “不能多什么?”鸿曜柔滑地重复道。 “不能多吃……”谢怀安往下滑,扯着被子遮住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吃多了胃疼……” 这也算老毛病了。他穿越前浑身没插管子的时候一吃鱼就会肚子疼。以至于在玄机阁吃饭时,别的记忆还没想起来,先把这个疼想起来了。 他心道反正换了壳子,吃就吃呗,谁知道新壳子也这么脆。不仅疼,还是以前的很多倍。 “先生早知道,然而一句不说。”鸿曜平静地说道。 “我以为就一口没关系……”谢怀安默默躺平,手在被子里不留痕迹地按了按心脏。 说话这一会功夫,已经安分的胃似乎又要疼了。不知道是不是系统又在升级,心脏隐约的抽痛感一直没有减弱。 鸿曜误解了他的动作,以为是死犟着不悔改的表现。以前的小夫子每晚躺倒,苍白着脸说无碍的景象涌上心头。他在愤怒与后怕中破天荒失了理智。 “还吃吗?”鸿曜问。 谢怀安不说话。 鸿曜按住被子,将谢怀安彻底翻了个面,手挥上天,控制着力道向有肉的地方清脆一拍—— 小时候,鸿曜跟谢怀安发脾气时,谢怀安就这么干过,羞耻而有效。 “嘶!”谢怀安脸腾地红了,缩成一团叫道,“不吃了不吃了!我知道了!” 鸿曜居然……居然打他屁股! 第20章 谢怀安牢牢抱住枕头,耳朵起烧,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绪在羞耻和尴尬间来回摇荡。 他贴在床上强行装成一条死鱼,又咽不下这口气,支棱着耳朵听着鸿曜的动静。 鸿曜为谢怀安盖好被子。 鸿曜走了。 谢怀安:“…” 变态! 他不打算解释什么吗?出去回味手感了吗? 谢怀安蹭地起身,见屋中真的没了人,悻悻躺回了床上。 心脏的痛意还在不断往外冒着,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揉捏他的脏器,让人难以呼吸、心中烦闷。谢怀安抱着软枕继续缩成虾米状,无声地嘀咕了几句,忽然眼前一黑。 晕厥一般,他的意识坠入漆黑的空间。 一阵悠扬的乐声后,机械音响起:“亲亲,在您的积极努力下偏离值又有了可喜的变化呢!系统果然没看错人,您就是万中挑一,您就是奇迹本身,您的存在比星辰更亮眼,您就是当之无愧的……” “又这么会挑时候,赶紧的说正事……”谢怀安无情打断,化作一个光球不安地到处窜了窜,“鸿曜还在外面呢。” “大国师……”系统卡了一瞬,“经检测这段时间世界偏离值下降52321.12点,系统为您升级了定制模块功能,您可以打开大雍气象服务平台进行查看。” “我开始怀疑你的算法了……”谢怀安得意地笑道,“偏离值下得这么快,看来很容易嘛,整天在鸿曜和裴阁主身边挥个小旗当报天气的吉祥物,任务就成了。” 系统的声音惊得变了调:“当前世界偏离值距离归零仍有145535532.90点,非常艰巨!还请您积极利用好本系统完成任务,千万不要放弃!跟我来念财富密码,一、二,大景只要发展好……” “好了好了,你再不走,鸿曜就要把我送走了。” 系统这次没有耽搁时间,提示完升级后将谢怀安送出了意识空间。 谢怀安小心地睁眼,发现自己还是蜷缩的姿势,心脏的不适减轻了许多,身旁也没人,长长松了口气。 每次鸿曜等着他醒来的时候都会发生奇奇怪怪的事,他快有应激反应了。 趁着屋内安静无人,谢怀安披了一件丝麻对襟罩衫,端坐在床头,闭目默念开启系统功能。 半透明的屏幕浮现在黝黑的视野中,最开始能用的栏目只有「精准预测」,农田水利、森林防火、定制模块等都是灰色的,现在定制模块果然亮了起来。 谢怀安研究之前,被屏幕上方滑动的横幅吸引了注意力。 “最新天象预测:日全食将于顺天十四年八月八日正午降临大景,请观测者提前做好准备……” 谢怀安呼吸一乱,差点从看屏幕的状态中弹出去。 顺天十四年八月八日……他赶紧调出屏幕的日期,现在是七月十六日,只有二十二天的准备时间。 不要紧,来得及。谢怀安沉心静气,看起定制模块。 “检测到您是初次使用,系统为您说明……”机械音自动响起,“为改善宿主工作难度,增加多样性、定制化服务,本系统特意优化了提问功能,为您提供失物招领服务。” “在本服务中,只要您提问丢失的内容,系统会调动预测能力为您提供准确答案。” “每日初次使用本功能不消耗宿主精气,如多次使用,系统会根据问题难易度酌情抽取宿主精气维持运转,请您多加注意。” 谢怀安看到一个亮闪闪的今日免费次数:11。 非常让人想点。 系统是哪个推销星来的吧,怎么看都不是个正经系统。 谢怀安失笑后,凝神沉思。 失物招领、失物招领…… 这听上去像个丢猫丢狗丢小孩人士的福音。 但能不能问更宽泛的内容?只要是丢的东西都能获得答案的话,搞不好真的能在闹市里插个旗,装成一个白衣飘飘的神棍。 铁口直断,玄机妙算。 即使不会炼丹画符和算命的话术,他也能凭货真价实的解答取信于人。 谢怀安决定尝试一下。随着他的心念,屏幕出现一行字,字后跟着空白文字框。 “丢失的东西是——” 谢怀安在文字框上填上四个字:我的前世。 没有反应。 谢怀安遗憾地笑笑,准备填上胖鹦鹉的名字试试看会有什么结果。 忽然屏幕破裂,他的意识被吸入旋涡般的画面之中。 画面波动减缓,他看到清晰的一幕幕生活碎片,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一个少年的一生。 美满家庭,有个兄长。幼年学小提琴,十岁登台献奏。哭闹装病,嬉笑甜心。跟爷爷学了草编蚂蚱,跟妈妈学了表演,青春恣意一路高歌,提前招入名校,二十一岁止步于一场车祸,植物人昏迷五年。 少年奇迹转醒后,懵懂如孩童,渐而记忆复原接受精心照顾,二年后死于并发症。虽然有憾但已与家人道别,在鲜花与爱中离去,终结白鸟般活泼的一生。 谢怀安在这些碎片里找到了他刚穿越时想起的动作:“小兔子折耳朵,折一下是对,折两下是不。” 这是戴着气切插管的时间里,少年会跟兄长弯手指表达自己的意识,躺得浑身难受也会撒娇,动动手指,表示想要出去走。 画面消失了。 今日免费次数变为:01。 谢怀安呆呆看着屏幕,长时间没有指令后,意识被踢了出去。 一睁眼,谢怀安发现自己靠坐在什么人的身上,眼角有湿润的痕迹,低头,透白的手腕被放置在丝绸脉枕上,绑着金线。 金线从手腕子上延伸,伸出木门拐了个弯。 “哀极伤身,哀极伤身!”门外传来凌神医的叫声。 “美人仙师,你的情绪不能大起大落!我上次是不是不该说很想再拜访你,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发病,鱼汤温胃但终有燥性,多食有风气内动之虞,你的身子起居饮食都马虎不得,我开了方子你要喝啊!” 这串话语速很快,系在谢怀安手上的金线也跟着晃动,好像能想出凌子游一个人闷着头乱走的样子。 谢怀安破颜一笑。 他根据触感认出了垫在自己身后的是鸿曜,想挪开,但是看完记忆后额角胀痛,心里也空落落的,干脆偷了个懒,就这么靠着侧头对鸿曜软声道:“让他进来呗?” “现在不行……”鸿曜神情阴郁,用指节温柔地替谢怀安抹去泪滴。 抹完后,鸿曜将湿润的指肚凑在自己唇边,无声地将泪水吮入口中。 “八月八日,日蚀要来了。”谢怀安调整情绪,尽可能轻松地开口道,“就在正午,我很确定。” “先生为何伤心……可是日蚀之事有所变故?” “没有,只是想到还没做好准备,有点慌了吧。” “这不是先生一个人的事。朕来想,来得及。” “嗯……” “看圣石可能没法立刻成行,裴阁主说天师出行加强了看守,封了私人朝拜。” 谢怀安轻轻摇头:“没关系,我心里已经有数,不看也行。” “近处不行,可以远看,朕会找合适的时机。答应先生的事,赴汤蹈火都要做到才行。” “陛下别和我开玩笑了。”谢怀安别扭地动了动。 之前鸿曜将他堵在墙上凑得很近,用调戏人的姿势说正事。现在真的说正事了,谢怀安又总觉得鸿曜在调戏人。 “朕不开玩笑……” 鸿曜的双臂牢牢锢住谢怀安乱动的身体。 他抓得很严实,好像怕松了一点谢怀安就变成幻影,风一吹就没了。 凌子游的叫声再度传来:“不是,你们开始聊天了是吗?我能进门吗?只有这一盏小破灯也写不了方子啊。不是我事多啊我大老远的被这么粗暴的绑了过来,两口热茶就能打发了吗,我要看仙师!我要面诊!” 鸿曜阴森森地嘱咐道:“待会让凌神医进来,先生不要对他笑。万一笑得神医花了眼,他就不好好看诊了。” “哪会……”谢怀安真的被逗笑了,“凌神医还挺好玩的,医术既然得了陛下的认可,肯定也很高超。” 鸿曜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庸医,不值一提。白纱带继续蒙到眼睛上吧,遮脸。” 第21章 顺天十四年七月十七日,大景无事发生。 甘露圣殿的无名圣子,妙十三圣子与晚他入宫的道七圣女起了嫌隙。相互使绊子时扰了圣殿掌事的天正圣子的清净,两人分别被处以口含污秽的腌刑、盛夏围火的灼骨之刑。 另有七名宫人行事不当,没有实时备好品质上佳的哺乳汁水以供天鸣圣女擦脚趾,被送至赐恩监沉井。 国都昭歌的无名官吏,赴任不到半年的户部尚书七窍流血死于家中,妻儿悬梁自缢。 八匹高头大马踏破了尚书府,将万贯家财、包括地面嵌好的珍宝美玉抢了个罄尽。案发后亲族不自诉,御史不纠弹,无他,黑吃黑分赃不均而已。 北方边陲的无名山寨,一支起义军刚集结便陷入内乱,其后掠夺乡野、逐户索金,有抵抗者被糜骨皮而食,道路积尸。 平平无奇的顺天年间就这样过去着,拿着脏钱与滥权的人没觉出这日子与往年有什么不同。 大江南北准备秋闱的无名信徒们,在饮酒作乐中编着今年的颂词。有歌云:“天风吹兮尘不扬,圣石临兮玉宇净,霓裳天音兮夜未央,吾师吾神兮寿万岁……” 石峰山附近,挂着无字牌匾的三进院。 谢怀安晃晃悠悠地扶着影壁,想要出门。 他在炎炎夏日披了一件厚实的大氅,头系防风的抹额,青白的指尖抓着衣襟,腿脚微微发颤。 也许是情绪起伏太大,昨夜凌子游看诊后他就开始起烧,热了大半夜热度终于降下去。到今日下午勉强能走。 院子大门外,圆脸暗卫娄贺背着塞满药材的背篓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房檐,正要抄近道跑到煎药的罩房,瞧见谢怀安眼里含着水汽抬头看他,差点脚一滑摔个马趴。 “哎呦我的祖宗,您怎么就出来了。”暗卫娄贺往日招牌似的憨厚笑容都走形了。 “你好……”谢怀安头还有些晕,说话软软的。 “我可太不好了,空青姑娘去哪了,您有事拉个铃铛别亲自做啊。快回去吧,夏风也是风,受了风您要又烧起来了。” 娄贺小跑到谢怀安身边,卸下背篓,弯腰伸出胳膊:“喏,站不稳就搭我的手。” “不必麻烦了……”谢怀安弯了弯眉眼,“陛下在吗?我好像一天都没见到他……” “陛下天还没亮就去玄机阁总坛了,临走前将我等都留下,严厉叮嘱要照顾好您。”娄贺说着,像模像样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脸以示惩罚。 “您看我们这笨手笨脚,照顾不周的。先生,这还病着呢,咱们赶紧回去歇歇?” “嗯……”谢怀安犹豫着。 娄贺用口技学了空青的声音:“先生,回吧。” 谢怀安忧愁地又笑了一下:“嗯……” 谢怀安被扶回了主屋。 空青方才趁谢怀安睡了,和新调来的侍女们在罩房煎药,听到动静后一路小跑过来试谢怀安额头的温度,发现没有再升高才放下心。 “这要是被凌神医瞧见,又要大呼小叫了。”空青劝道。 “先生出门一趟本就劳累,兼之忧思伤身,这病如山倒,去如抽丝,得万分小心才是。” “我会注意的……”谢怀安烧得眼角泛红,闭了一会干涩的眼睛,又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回?” “也许要晚些了,陛下要我们不用留饭。” 谢怀安点点头。 他强打着精神等待鸿曜,一直到深夜撑不住睡下,鸿曜都没有进来。 不高兴……可能是另有要事吧,再看看。 谢怀安对自己说。 次日…… 谢怀安在额角的抽痛中惊醒,铺天盖地的眩晕淹没了他,他刚一下床就腿一软摔到地上。 他用手背压住额头,到处都是虚汗,也分不清还烧不烧。 被惊慌的女官搀扶起来时,谢怀安委屈地想:说得好听……什么服侍左右。当皇帝的都是大骗子,说话的保质期只有两分钟。 “先生!”空青拿起床头的铃铛。 睡之前她交代了数遍,希望谢怀安一睁眼就拨弄一下这个小金铃。 谢怀安讨好地冲女官笑了笑。过了一会,他被空青舒舒服服地安置床头,裹着被子,手里捧着一碗药。 “陛下呢?”谢怀安小口抿着药,看着空荡的床侧。 大床另一侧褥面光滑平整,像是一夜都没睡过人。 “天刚亮的时候回来的,说怕闹醒先生直接去厢房了,现在在西厢房理事。”空青担忧地打量谢怀安的面色。 “在忙啊……” “是。似乎是有大事要筹备,各地的消息都汇过来了,人也来了不少。” 谢怀安小声叹了一口气。 等到中午,鸿曜匆匆进屋,穿了一身庄重的黑袍,走路带风。 他似乎刚和谁严厉说话过,眸中还带着阴沉的神色,进屋的刹那,这抹阴沉瞬间消失无踪,变回谢怀安前些天经常看见的平静而略带忧郁的面容。 “好些了吗?”鸿曜轻声问。 他在谢怀安跟前说话时,声音总是缓而轻,一点都不像个青春少年。 “嗯,好多了。”谢怀安抿唇微笑。 “今天的粥用的多了些,食欲还好?” “粥再甜一点就好了。” 谢怀安应道,咽下了想说的话。 他见到鸿曜的变脸突然犹豫了,暗想算算时间他也不过刚和鸿曜建立起信任,说多了引起没必要的猜疑,反而不妥。 虽然不清楚鸿曜为什么冷淡了,但要是在筹备日蚀的工作,怎么也会跟他说的吧。 鸿曜像是察觉到谢怀安的低落,挑了些胖鹦鹉的逗趣事来讲,又充当了人肉靠枕,从后面为谢怀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 他的手法仔细而到位,像是专门学过。 谢怀安心中一动,仿佛又回到了跟鸿曜说日蚀来了的那晚。 那时他们就这么亲密,可以携手渡过难关。 为什么突然就把我抛下了呢?谢怀安想着,倦怠地靠在鸿曜身上,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当天下午,鸿曜连晚膳都没用,骑着一匹快马再次赶往玄机阁总坛。 谢怀安又睡了一晚空荡的大床。 天色沉沉,蝉鸣声声。谢怀安醒来后感到烦闷想吐,央求空青带他到庭院里透透风。 空青支起来挡风的围子,拿来大鹦鹉的笼子又搬来躺椅,扶着谢怀安坐好。 “玄机阁送来了一些小东西。本来陛下不让婢子拿出来,见先生沉闷特地松了口。”空青半蹲在躺椅前,拿着几块精巧的木头机关。 “先生要看看吗?” “再待会吧,有点晕。”谢怀安可怜兮兮。 实际上他不光晕,整个人在柔软的椅子上躺得发慌,头一次感受不到咸鱼的快乐。 鸿曜去玄机阁说什么了?日蚀来了后要怎么办?他也是重要的当事人啊,怎么就被隔开了呢? “我躺不下去,空青……”谢怀安蔫蔫地说道。 “先生放宽心……”女官安慰道,“陛下近日忙了些,但不论多晚回来都会细细问一遍先生的状况,会在主屋静坐一会,陛下很关心您。” “但是……”谢怀安抿嘴。 忽然院外有唏律律的马鸣声传来,马蹄纷乱,听着像是一队人马快速接近。 空青手放进衣袖中,起身挡在谢怀安身前。 “来者何人?”谢怀安听见门外娄贺扬声发问。 下一瞬娄贺的声音渐远,谢怀安只听到一句:“钟将军,不是这儿,半夜就去总坛啦……” 将军?谢怀安瞪大眼睛。 鸿曜调了私军过来?闹这么大一句话都不透,这是真的把他排除在外了啊。 是夜,谢怀安装作入睡,在脑中编着乱七八糟的小故事维持神志。 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主屋的门被悄悄打开,鸿曜几乎没有声音地走了进来。 谢怀安呼吸声乱了些。 鸿曜顿时皱眉:“先生没睡?难受得睡不着吗?” 鸿曜走近床边,念叨了两声「庸医」「摘他脑袋」。 谢怀安小声笑了一下,马上脑补了自己是个半死不活的爱妃,凌子游是个倒霉的太医,即将被昏君鸿曜赐下经典发言:“治不好你们都去陪葬!” “陛下,我有事要……咳咳咳……”谢怀安撑着床起身。 今天病灶折腾着他的肺,刚有一点动作谢怀安就说不出话,揪着心口咳得喘不上气。 鸿曜见状转身出门,从守夜的女官那里拿来备好的温水,又折了回来。 “先不说话,喝口水。” “陛下,咳咳……灯……”谢怀安拒绝了喂水的动作,握住碗,强忍着咳意自己喝了一点。 鸿曜点起蜡烛。 暖橘色的光晕中,谢怀安看到鸿曜深深的黑眼圈。 有点搞笑。 谢怀安想笑,转念一想鸿曜忙得都不睡觉了,自己还悠闲发慌什么都不用干,脑子直接断了一根弦,眼泪扑簌扑簌流了下来。 鸿曜瞳孔一缩。 “哪疼?” “我,我也想……”谢怀安前言不搭后语,找不到要说的话。 他本来是茫然又快乐的灵魂,找回记忆后怅然若失。心绪波动时格外想要做事,加之兹事体大、时间紧迫,一睁眼就想找鸿曜聊日蚀。 结果人却没了,将他关在这个小院子,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为什么?他已经能跑能跳,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麻烦别人的累赘了啊。 “先生想要什么?” 鸿曜哄小孩似的缓慢顺着谢怀安的后背。他声音依旧镇定平缓,一只手背在身后掐住自己的指腹,产生足够的疼痛。 谢怀安泪眼朦胧地眨眼。 他生病时脑子最不清楚,但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被安抚,理智顿时回笼。 谢怀安不好意思地钻到了被子里,自己主动将被子撩开一条小缝,抓住鸿曜的手,还带着沙哑的声音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也想在陛下身边!” 鸿曜指尖一颤。 “你说什么?” “我很能干的!” 第22章 鸿曜弄明白谢怀安的心情,松开捏得发青的指节。 “先生能掐会算,可破解圣石之力,大景的命数都系在先生身上,朕供着还来不及,怎会疏远呢?” “不是特意在隔开我?也不让我出院子……就好像……” 就好像在软禁一样。谢怀安委屈。 鸿曜不知道命令了什么,院子里的人除了空青偶尔出现,其他人全都消失了一样,轻易不在他面前露脸。 玄机阁不止送过一次礼物,都被拦了下来。凌子游除了第一天在鸿曜的监督下为他面了诊,其余时间只能悬丝诊脉,没说两句话就会被请走。 常伴他身边的只有鹦鹉胖胖。这只可爱的小傻鸟,教到现在只会说「陛下」和「怀安」。 他快要闷死了。 “这是因为先生病了。”鸿曜低笑一声,扶起谢怀安,为他披上罩衫。 “等先生好些了,朕就带先生出去透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看先生一直想看的。” “人多点其实也行……”谢怀安怂怂地说道。 “朕会考虑,朕一向通情达理。”鸿曜笑道。 谢怀安高兴了。他靠坐在床头,不时压抑着低咳两声,晶亮湿润的眼睛注视着鸿曜,满脸写着“我想说话,我不想睡。” 鸿曜多点了两盏灯。在昏暗的屋内,面向谢怀安深深一揖。 谢怀安吓得岔了气,捂着嘴,憋住细小的咳嗽声。 这是鸿曜第二次郑重向他下拜。 和第一次的躬身不同,鸿曜拜过起身,略略向后退一些,拱手再拜,而后不急不缓地先跪下左膝,又弯曲右膝,庄重顿首。 夜风似乎都静了。 谢怀安不知如何是好,想对拜,但摸不清礼节,只得挺直了脊背端正地坐在床上,接受了鸿曜在简朴的屋中对他行大礼。 鸿曜拜完,像弟子一般侍立在谢怀安床前,轻声开口:“先生之才,朕应以国师待之。前些日子怕先生病中难过,并未与先生商量大事。今夜先生精神似乎尚佳,不如朕和先生说道说道?” “陛下请说……”谢怀安被这么一拜,闹腾的心思也没了,柔声应道。 鸿曜缓声说着:“先生测算日蚀将于八月八日降临,此时天师虚弱,圣石力量趋强。而自永寿元年起,天师在宫中频繁祭祀起日蚀。朕以为天师从圣石中参悟出了此事。” 谢怀安道:“天师若是虚弱就会控制不好禁卫。届时他很可能会待在圣石旁边。我正想和陛下商量该怎么接近他。” “这是其一……”鸿曜听完谢怀安的话,顿了顿,“先生如何接近之事另说。朕想请教,若天师力量消逝,活死人会如何?天色会如何?” 这是谢怀安揪着系统问出来的问题,很好回答。 谢怀安道:“我能消除的是天外星辰碎片的力量,受此影响……所有不该存在于此世之物,都会回归原样。” 逝去之人将彻底逝去,受碎片坠落影响而变红的天色将会归原本的湛蓝。 大景不会瞬间变回盛世,天圣教的影响依然根植各处,但笼罩在最上方、那个看似会永生的阴影就此消失了。 鸿曜嘴角动了动,扭曲地扯出笑意。 “甚好……朕也是这样预计的。听到先生亲口肯定,心里终于有底了。” “啊……”谢怀安懒惰的思维终于转了个弯,“到那时,陛下就能回到朝上了吧。” 这还是个傀儡皇帝啊! 他差点又忘了。 鸿曜哼笑一声:“不怕先生笑话,从登基到如今朕只上过一次朝,连垂拱殿的大门有多高都忘了。” 鸿曜说着,声音变得更缓,起伏也少,像在徐徐说着一件催眠故事:“朕去玄机阁就是为了此事。天师的大军不止是禁卫,还有私兵、郡兵……一旦天师死了,天下活着的尸体们都会立即腐烂,堆积发臭。掩埋好说,后续的军权怎么办?”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那些老蠹贼以为朕不闻窗外事,其实他们每天绞死了几个小厮朕都清楚。昭歌城内的几大姓供着天师,把控外朝六部吃得满嘴流油。一旦天师死了,他们赖在岗上不走,该当如何?” “个别地方的郡守、县令……有些草菅人命的土皇帝们,靠着活死人耍威风。多亏天圣教教导流民要忍、要献,他们的脑袋才好好呆在肩上。一旦天师死了,昭示圣教天音的血红天色没了,千百万信徒昏了头,又该如何?” “这些都是要在八月八日前解决的问题。” 谢怀安没有被催眠,他越听越头大,眉头一点点蹙起。 鸿曜继续道:“不过先生不必担忧,朕已经筹备十年了。” “朕……受人之恩。很早之前就挣脱了桎梏,与大景多方势力联结。朕准备了十年,而十年之前,大景有无数人准备了无数个十年。这天下有许多想要推翻天师,盼一个海晏河清的人。” “但是,先生……”鸿曜神情晦暗。 “我纵有千百般不愿,也必须想方设法让你安全站到天师面前。” “你诚实地告诉我,破碎掉圣石之力后,你会被反噬吗?” 谢怀安闻言,情绪涌上勾起一阵轻咳,他努力压制住咳嗽,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还以为陛下要拷问我,我到底是个真神仙还是个大骗子。也许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咳咳,骗得陛下说日蚀要来了,一通准备后寻个法子跑了。” “你会被反噬吗?”鸿曜重复地问道,凝视谢怀安的脸。 谢怀安摇头:“我当然会活得好好的,我还要看看蓝天呢。” 话落,谢怀安终于憋不住,背过身就着被子闷声咳起来。 “夜深了,先生休息吧。” 待谢怀安平复后,鸿曜将人塞到被子里,两个被角都掖严实。 谢怀安想说话的欲望满足了,发胀的额角都轻松了一些。 他合上了眼,想到鸿曜话里的一堆问题,心头又不放心地吊上一块石头,手不老实地伸出被子。 “陛下……” 谢怀安想不通多疑的少年天子为什么这么简单地信了他的话。 但这是件好事。 谢怀安放弃纠结,闭着双眼,话音一转变了个问题:“你今夜会在这里睡吗?” 鸿曜的嘴唇贴上谢怀安的指尖,露出尖锐的虎牙,似乎想要啃食这只不听话的手。 很快,他直起身,佯装方才是自己的手碰巧挨上谢怀安的指尖,托着这只白皙透亮的手送回锦被。 “当然,我的神仙。” 黑暗里,鸿曜忧郁地收敛了笑容。 次日,谢怀安睡醒,头脑昏沉,热度未褪。 他一病就是四天,幸而有凌子游的方子舒缓了症状。 这具身子像个饱受折磨的空壳,一个谢侍君的灵魂钻进来、闹腾一圈走了,一个谢怀安的灵魂搬完家,已经禁不住任何风吹草动。 谢怀安摇响金铃,忽而感到屋子寂静了下来。 空青系起帷帐,露出了床前新立起一道十二单片屏风。 这座屏风以门为界限,将主屋分为两半。 屏面高且宽,严密地挡住了外界的目光。金铃摇响后,屏风后安静了一会后,很快得到某种示意重新响起细语。 “陛下,北宫如期执行,弟兄们想法子要来一批款,能保证开销……” “善。传话给督工,凡事抓紧,莫要耽搁。” 话说着,暗卫娄贺进来通传新的情况,而后响起旧人离开、新人进来脚步声。 鸿曜将办公地点挪换到了谢怀安的床前。 这是……隔屏听政啊!谢怀安彻底开心了,看清空青的装扮又愣了一下。 女官一如往常恭谨服侍着谢怀安,将他搀扶到耳房,打来一盆洗脸的温水。 配合着鸿曜的步调,这间主屋侧面的小窄间也重新收拾了一遍,新增了休憩的软榻。 空青说道:“陛下上午在主屋,下午会在西厢房。先生若是想听可以在床上听着,倦了可进屋歇息。稍后婢子给您端来今日的药……先生,您在听吗?” “空青,你换了身衣裳。”谢怀安微笑。 空青抿唇,也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 她今日穿了一身黛紫色劲装,摘下从来没在谢怀安面前摘过的面纱,露出脸颊至下颔处纵横交错的刀痕。这些伤痕诞生了很长时间,泛着暗淡的白色。 “陛下吩咐我等,要是还想在先生身边待着,得让先生看到真面目才行。” 空青道:“婢子和娄贺,还有今日会来这院子里的人,都是隶属于陛下的飞鸾卫。我等出身各异,各组之间不通身份,为了同一个愿景奔走八方。” “你要回去了吗?”谢怀安舍不得地说道。 空青原本就是鸿曜插过来的耳目,他们曾是监视与被监视的关系。 如今鸿曜令空青坦露身份,又向他敞开了飞鸾卫的事务,是真正付出信任的表现。 “婢子本是一颗扎在甘露圣殿的钉子。父兄皆亡、颠沛流离,曾想要行刺天师,失败后被陛下所救。陛下允我入飞鸾卫,如今又赐予我一个新选择。” 空青垂下头,面对谢怀安拜伏在地:“如您允许,婢子愿专心侍奉在您左右。” 第23章 谢怀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拉起女官,诚恳地将人夸了一遍,而后梳洗毕,用了些药膳小点,捏着鼻子喝干了一小碗药汁,兴致勃勃地回到他的专属参政大位:檀木大床上。 他还在连绵的低烧中,指尖带着温热,苍白无力。 大床上配合着架起了方便坐靠的倚枕,添了盖腿的毯子,支起一张放有甜水的四腿小矮桌。 简直是完美的宅家配置。谢怀安拉好毯子,美滋滋地把自己裹起来。 此时,挂着无字牌匾的三进院外。 圆脸暗卫娄贺面带憨厚笑容,徒手捏碎了探子的喉骨。 那探子被碎骨刺破气管,腹部破开一个血洞,眼珠凸起,气儿已没了,四肢犹自抽搐着。 “真不巧,谁叫你偷摸过来的呢,要是先递个帖子我也不至于弄得路面都血糊糊的,回去跟你主子说吧。” 娄贺单手拉来一个金丝楠木棺材,收拾了地面,转头对周隐笑道:“小子,又是你。” 娄贺身后停着一辆大车,上面摆满了同款棺材。 “我有拜帖……”周隐清晰地说道,摘掉腰间的木剑,缓缓掀开袖子露出瘦胳膊,表示自己没有武器。 “知道。你胆子也是大,要是没有玄机阁的信物还有干谒诗和行卷,你还没走出小树林就没了。” 娄贺说着,一个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老头从周隐身后路过,鸡爪子似的手一掏,捏着拜帖飞镖般往娄贺身前一甩,自顾自走了。 周隐汗毛竖起,扯下自己的包袱,惊愕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里面被塞满了草团子。 “别看了,掉包好几次了,有用的早递上去了。” 娄贺道:“我不管你怎么说服了裴阁主找过来,要是陛下愿意召见,进屋千万注意你的言辞。” “多谢大人提点。”周隐深呼吸,拱手施礼。 娄贺笑眯眯地接近他,捡起木剑,挽了个眼花缭乱的剑花:“以及,仙师就在主屋的屏风后歇息。你进了之后,门要关紧走路要轻,说话声适当小一些。” “你没见过血,没见过不该看的。这就是一个修身养息、平平静静的小院子,别惊着先生了,要不谁都救不了你,明白了吗?” “是……”周隐双手接过失而复得的剑。 “行了,去吧。”娄贺道。 周隐谨慎地绕过血迹斑驳的院门口,确认衣衫干净没有沾上污迹,立在僻静处等候。 他年方十四,自幼熟背家传的诗书,懂得规矩,但到底是少年心性,本来低着头站着,见没人阻止他,很快偷偷抬眼看得目不转睛。 出入院子的有眉眼凌厉的侍卫,瘦小猥琐满面烧伤痕迹的乞丐,妆容艳丽身材婀娜的舞女。 还有面刺纹路走路无声无息的杂耍艺人,手持锋利大锯的浓眉木匠,背着箱匣的木讷画师…… 他们像一滴滴水珠,从河流中溅起,短暂的面圣后再次汇入河水,流向汪洋大海看不出一丝痕迹。 这些人来密会皇帝,说明顺天帝蛰伏多年、招贤不拘一格必有大志;仙师出世,昭歌暗流涌动恐有大事发生。 而见到这些的自己……周隐悄悄摸了一把脖子。 要是哪句话再说错,恐怕真的要脑袋分家了。 很快,院内传出消息,允周隐觐见。 这是后人津津乐道的一次会面,其经过散见于花国的正统史书《景史》《建元书》以及《昭歌幽梦录》《顺天评话》等闲散小记里。 据后世学者考据,这是景朝著名散文家、农学家、水文学家、科举改制后最年轻的状元亭柳先生周隐,与开创建元盛世的景明帝第一次见面。 彼时李姓天师的阴霾还未散去,君臣初识于寒微之时,令人感叹。 但这次会面出名的原因并非如此。 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大国师谢怀安在此次会面中,拖病躯圈定了日后挫败李天师的计策,自此放弃隐士身份,登上波澜壮阔的前台。 关于谢国师是真仙还是人臣的讨论,更是经久不衰。 有人称谢国师与李天师是花国有明确记载的正史中,唯二以凡胎修成真神的人,一个可呼风唤雨改变战机,一个驭尸为军永葆青春。 也有人称此这是记载的夸张。 谢国师上任后,以经天纬地之才,做呕心沥血利国之事。 修科举、改农具、寻粮种、兴水利……文教与他有关,商路与他有关,他选址的运河福泽千年,保一方水土平安;他走过的土地至今存着石碑,记录谢师劝学之事。 更重要的证据是,谢国师上任的同年,兴盛百年的天圣教开始衰败,景朝的谶纬符箓之学、立圣祠之风均有所收敛,渐而式微。 一个提倡探理求真、格物求知、启蒙了民众科学之道的人,怎会是神学的化身呢? 没人知道真相是怎样的。 大景顺天十四年七月二十日,据日蚀降临还有十八天。 深夜,玄机阁总坛山脉处。 山体黝黑,恍若蛰伏的巨兽。光秃的岩石和焦黑的树木似是卫兵,沉默地打量着千碑窟的来客。 一个个石窟内隐有火光一闪而过,好似供奉的烛光,又好像血红的不甘心的眼瞳。长而蜿蜒的石阶上,有弟子们事前燃起的石灯笼,照亮脚下的路。 山脚下,鸿曜蹲在石阶前。 “先生上来,朕背你。”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暗卫们离得很远,轻易不会露脸。 “不了吧,我还是自己走……”谢怀安软呼呼地推拒了一下。 他本来就是一条没怎么动过的咸鱼,加之生病了没力气,这些天为了省力说话愈加轻软。 这声音羽毛般挠着鸿曜的耳朵,鸿曜在谢怀安看不到的地方又露出了某种疯狂又狰狞的神情。 这疯狂一闪而过,归于平静。 “先生……想走?”鸿曜柔声说道,“山路崎岖又长,朕背着就是。” 谢怀安凭直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打了个寒噤。 “好的,这山上没有野兽吧……” 谢怀安缩了缩头,拉紧大氅,小心地爬到鸿曜背上:“我把手搭这里行吗?” “夜凉风重,不要磨蹭了。腿分开,直接抱住我脖子。”鸿曜命令道。 谢怀安戳一下动一下,面皮燥热地跟着鸿曜的指示做动作,放软了身体贴到鸿曜坚实的后背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一袋大西瓜,鸿曜就是那个背着水果上山的挑夫。过一会又催眠自己是个柔弱小夫子,要被黑山寨的大妖怪抓回去了。 反正不能是大神棍谢怀安和他的头顶上司:一个还没加冠的小皇帝。 他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能让小皇帝背呢,要脸。 “先生想什么呢,手越抓越松了。” 鸿曜把谢怀安往上托了托。 “陛下累吗?” 谢怀安头挨着鸿曜,呼出温热的气,夜风微凉,他额上还残留着低热。 “就跟没重量似的。”鸿曜腰弯得很低,脸不红气不喘地一阶一阶向上爬去。 “倒是先生原来还藏着这么多本事,今天帮那小子掐算人名,可累着了?” “不累,而且我掐算不是为了周隐,是想助陛下一臂之力。” 谢怀安想起白天,心有余悸。 白日周隐来投,献上了字迹工整的策论卷子和诗赋,诉说对当今科举的不满、以身报国的志向,愿为君主效犬马之劳。 言谈间周隐情绪逐渐激动。 上至肆意屠戮的天师、中至搜刮民脂民膏的朝中巨贪,下至皇宫里作风骄奢的圣子圣女、包括男妃谢侍君都慷慨激昂地批评了一遍。 谢怀安吓得瓜子都掉了,让女官帮自己蒙上白纱,赶紧出去打圆场。 生怕不明真相的少年再多喷一句男妃,就会被阴晴不定的天子摘了脑袋—— 他现在身兼仙师和侍君二职,在宫外就是仙师,进了宫就配合小皇帝装个爱妃。 鸿曜正是看中他的时候,不知道要是有人痛骂他的侍君身份,鸿曜会怎么想。 谢怀安一出面,鸿曜当即变了态度,开始考校起周隐。 鸿曜抛出了一个和谢怀安说过的问题: 若天师倒台,朝中人应当如何清算?你既然说自己有报国之志,对昭歌形势有所心得,就将成果展现出来吧。哪些人可留? 鸿曜给了一张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官员的名字。 少年凭自己的关系圈几个清流,很快冷汗津津。 谢怀安温声说道:“陛下,让我试试如何?正好伯鸾在此,可以充当一位画圈的小书童。” 伯鸾是周隐的字。 鸿曜沉默片刻,应允了。 谢怀安闭着双眼。除了他无人能看到的屏幕上,失物招领今日免费次数11的字样格外醒目。 他试着询问“丢失的东西是这张名单上的清流可用之人。” 很快名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水波状消失后化作一个个疲惫苍白、沉默木然的身影。他们或伏案埋首、或对月痛哭、或忍辱蛰伏。 “萧惟深,字元之,荥州万年人,任吏部令史……” 谢怀安说着,周隐跟着语速一目十行地找到名单上的人,做下简要标记。 念罢,十几张名单上到处可见疏密不一的墨点。 这些都是天师统治的荒唐世道下,没有弃官隐居,依旧扎根在朝中尽可能地做一点事的人。一个时代不会有真正的黑暗。在黑暗尽头,星火艰难地燃烧着,期盼着烧出个新天地的那一天。 “明主出,仙人降,君子不再蒙尘,奸邪难以作乱,国祚未尽,天佑大景。” 周隐忍耐不住,弃笔再拜,痛哭流涕。 第24章 鸿曜背着一团裹在银鼠色大氅里的谢怀安,稳步走在夜晚的山路上。 沿山势一路向上,陡峭的山壁朝向昭歌城的方位建有六角亭。 亭前挂古旧的牌匾,用苍劲的字体写着「乘蹻」。 意思是天机学派的先人研究机关木鸟,希望有一天能造出翱翔天际的人造大鸟,可以「周流天下,不拘山河」。 鸿曜步入亭中,半蹲着把谢怀安放了下来。 谢怀安很不好意思地发现背着他的人步履平稳一点事都没有,他这个被背的人腿发软,心脏跳得有点快。 “陛下……稍等一下。” 谢怀安扶着鸿曜的肩,闭目平复呼吸。 “能走吗?” “能,再有一会。” “罢了,先生别动,朕带你看一个好东西。” 鸿曜换了个姿势,一把将谢怀安捞了起来,打横抱着,稳稳向亭子最外侧的美人靠走去。 “幸好今夜朕没有缩骨,要不还真抱不动。”鸿曜调笑道。 “陛下!”谢怀安捂住脸,“我是病了不是残了,我可以走了……” “可以了?玄机阁为了试验他们的鸟,把乘蹻亭的栏杆都拆了,危险得很,一步踏错,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鸿曜阴森地吓唬道:“你看脚下这片黑,曾经有弟子失足滑下了下去,当时就找不到了,尸骨还丢在那里……” 谢怀安不敢动也不吱声了。 “假的……”鸿曜在亭中坐好,“朕在这儿呢,就算掉下去都会把先生抱稳当。” “那还是别掉了……”谢怀安把脸埋在鸿曜的肩颈。 谢怀安想象自己是只要上刑场的大老鼠,毛皮光滑,被主人抱着。要是做错事就会被丢下山,要是干得好还能吃顿好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谢怀安嫌弃了自己一秒。 鸿曜这身板怎么练的,结实又很有力道,能不能传授下经验啊…… 行了行了,快停下来吧。谢怀安拱了拱,冰冷的鼻尖凑到鸿曜温热的脖颈上。 他实在控制不住脑子。这么被鸿曜按在怀里,要是不想点什么浑身都尴尬得要烧起来了。 “先生看错方向了,回头。” 过了一会,鸿曜轻拍谢怀安的后背。 谢怀安小心地挪换姿势,向山外看去。 自还魂至异世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昭歌夜景。 寂静深夜,陡峭山崖。点点繁星闪烁在深黑的夜空中,地上无数燃着灯火的道路。 远处,一道血色光柱直冲云霄,美丽而罪恶。 “那是……”谢怀安眺望。 “凡是有亮灯的地方就是圣塔、圣祠的周围……”鸿曜道,“最尽头那道红色光柱就是圣石。它被供在了一个圆坛上,四周是活死人守卫。” “嗯……”谢怀安凝重地应道。 “冷吗?”鸿曜突然问。 谢怀安愣了一下,无奈笑道:“一点都不冷了,还以为陛下要和我说正事了。” “这都是正事……” 鸿曜双臂环着谢怀安,温声细语地说道:“昭歌城的黑夜里有天师的大军守着圣石,而朕护着先生,先生一人顶十万军。” “别夸了别夸了。”谢怀安脸上发燥。 “不是吗?朕有先生,天就要亮了……” 夜色中,鸿曜跟谢怀安聊了很久。 久到谢怀安开始恍惚,不知这是说在正事还是在谈情说爱。 鸿曜的怀抱很温暖,他好像装昏君和爱妃上瘾了,就算在人迹罕至的荒野里也要保持恩爱的模样,喃喃说着只有情人间能听到的低语。 而鸿曜说的话……他避繁就简,专门拿朝政里有趣的事来讲。 但言谈中多少透露了飞鸾卫的组织结构、朝中和地方的势力构成,甚至千秋殿龙床后的机关密室是谁的杰作。 谢怀安第一反应是鸿曜又在试探,听了这些秘辛就等于彻底绑在少年天子的战车上,是恩宠也是危机。 但听着听着,谢怀安完全放松了下来。他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总感觉鸿曜是在说:“先生,你看这些年我做得如何?” 顺天十四年七月二十一日。 严密防卫起来的玄机阁「织绫」议事厅,谢怀安被扶入厅中,落座西席尊位。 谢怀安穿了一身月白色袍服,头戴白玉冠脚蹬软靴。 考虑到自己小动作太多、一笑一闹就容易气场全失,他自觉戴好白纱眼带,提醒自己这是要装仙人的正式场合。 谢怀安对面,依次落座当今皇帝顺天帝鸿曜,玄机阁第七代阁主裴修仪,和没有功名在身的法理学派后人、阳津周家周隐。 主动让出了尊位的鸿曜双手抱胸,盘膝而坐。 当下虽然以天圣教为尊,但坐席秩序依旧沿袭先人之礼。 依君臣之礼,鸿曜应面朝南向独坐高位,臣子向北而坐。依主宾之礼,周隐则应坐在谢怀安同一边的次席,或立于堂外。 当下这坐次怎么说都算失礼。但鸿曜摆明了态度要让谢怀安独坐师长尊位,没人会逆着他的意愿走。 国都要亡了,谁会在乎虚礼?鸿曜想让所有人围炉而坐都没关系。 谢怀安不清楚这些门道,含笑端坐着,心里也飘飘忽忽地想着些失礼的东西: 他虽然眼蒙白纱,其实偷瞄过身前这三个人的长相。 裴修仪一身素衣,压不住艳色无双。周隐清隽挺拔,翩翩少年郎。 而鸿曜…… 鸿曜像恐怖片里摆在走廊尽头的一副画,瞧着黑漆漆,细看却描了浓墨重彩。 当他碧色的眼眸忧郁地凝视着人时,会让人缴械投降、心甘情愿地陪他窝在阴雨连绵的老宅里……危险,但是又很安全。 啊,三个风情各异的美人,这就是朕打下的江山啊。 谢怀安混乱地脑补完,又禁不住暗想:得亏鸿曜不会读心,要不他得死一万次。 “还静着做什么?开始吧……”鸿曜说道。 这次议事是谢怀安强烈要求的,在座的都在等皇帝发话,一时没人开口。 “今日算是密会,就不让弟子们作陪了,若有疏忽之处,诸位见谅。” 裴修仪款款离席,拎着一个青瓷小壶,往鸿曜面前的粗陶杯子里添了温白水。 裴修仪随时要去谈生意吃酒,习惯了每天穿金戴玉地盛装打扮,自从知道仙师就是谢怀安之后,他只要见到谢怀安,都会穿一身朴素古旧的青衫。 穿得虽然素,这一走,依然走出了酒宴主人的味道。 裴修仪边倒茶,边缓缓说道:“本该上些好茶,但凤髓露的市价忽然涨起来了,最高能卖到七百贯。常见的冷凝烟翠也炒到了二三百。多卖点钱,转手到各地的义仓里也能多补贴几家。” 贫家大约一年挣一贯。飞鸾卫长期跟踪民间用工和物价情况,玄机阁的弟子救济四方,裴修仪和鸿曜对这些都清楚得很。 “善……”鸿曜待裴修仪添完水,自然地拿下了小壶,走到对面为谢怀安亲自到了水。 裴修仪十年未见谢怀安,光是看到谢怀安不染俗气地端坐席上,心里便勾起麻痒的陈年往事。 他本想借此机会拉近关系,壶被劫走,挑眉看着鸿曜,什么也没说坐了回去。 谢怀安正在酝酿言辞,对此一无所知。 听到水流声结束,谢怀安温声开口道:“今日经陛下准许与诸君齐聚,是想商讨日蚀之事。” “前情陛下与裴阁主已经清楚,我就不再赘述。伯鸾,你只需知道八月八日正午,我想与天师一同在圣石前切磋一番即可。” 周隐严肃应道:“喏……” 谢怀安说:“此次切磋之后,陛下与裴阁主会做善后事宜,但这切磋之前的安排,也许我能做些小事。我有上中下三策,诸君想听哪一策?” 裴修仪听到这句话,唇角真情实意地弯了弯。 裴修仪的记忆中,谢怀安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就喜欢装模作样地给人出三策,其实懒得很,往往只想了一策,不管别人问什么,只会说…… 裴修仪不顾御前失仪,直接开口道:“上策难度大,下策是充数。想必中策是仙师心中的良策,就中策吧。” 谢怀安眨眨眼。 裴阁主怎么这么上道呢? “那就中策……”谢怀安笑道。 “说来也简单,这个计策只需要一只笔杆子,几栋繁华之地的酒肆,和一个算命先生而已。” 他的话音温润悦耳,听到笔杆子时,周隐挺了挺本来就笔直的身板;听到酒肆时,裴修仪露出自得的轻笑;全部听完后,鸿曜端起粗陶杯子润了润唇,掩饰眸中神情。 谢怀安娓娓道来。 “天师活得乏味,将刺杀当做乐子。假使他遇见一个足够新鲜有意思,但是又不会对他产生致命威胁的局,他会欣然跳进去,允许我活着站到他面前。而只要我站到那里,一切就会结束了。” “现在天师正在南方布道,我想伪装成天圣教的神子,假称自己得到了天神神谕,批判现有的教义是伪教,并在昭歌城里传出圣名,由此引天师提前回京师。如果天师回了,则邀他八月八日开坛论道。” 谢怀安平时嫌累,很少一本正经地说这么多话,顿了顿,喝了一口温水润嗓子,继续道:“伯鸾神思敏捷,善于阅览,可为我钻研圣教经典,编纂神谕。玄机阁分坛多处于繁华之地,可口口相传,泄出消息。而所谓圣名……” “我摆个摊,为人卜算即可,蒙出一个神算薄名还是很容易的。” “这是初步的想法,请诸君指正。” 简而言之,就是周隐当枪手写宣传,裴阁主负责传出消息,他本人来当瞎眼算命先生,在昭歌城中扬名后,放话说要在圣坛与天师辩经论道。 议事厅陷入短暂的寂静。 “可行,但是很危险。”裴修仪柳眉微蹙,率先说道。 “章熙年间张氏创立了血骨教,宣称做猪羊得不到永生,推翻邪主后才能获得真正的福光。信众万人从金竹起家,分出了血骨归一黄天宝幢数个分支,一直推到了昭歌城。” 这是一段湮没的历史,只有数代保存文脉的玄机阁最清楚。 鸿曜摩挲着粗陶杯子,周隐和谢怀安都被裴修仪的讲述吸引。 “后来呢?”周隐不禁问道。 “后来禁卫出城,与血骨教的信徒缠斗一起……" 裴修仪道:“那也许不叫缠斗。禁卫迎着刺刀向前。他们躯体坚硬,很难被利刃伤到。就算没了头和腿,只要身上还留着天师的烙印,就能够继续屠戮。” “很快血骨教被镇压,血天尊张氏被活捉,拉到圣石下处决。” “天师令章熙帝和文武百官在圣坛下观刑,先让张氏一句句说完血骨教的教义,然后将其剥皮剐骨,打上烙印变作活死人,以示圣教供奉的才是世间唯一真神。血骨之乱一过,民间再无异教起义。” 谢怀安抿唇:“所以用教义的名义确实可以接近圣石,但是要保护好参与进来的人。我只是算个命,应该可以直接走到圣坛上。但要是天师提前拿其他人开刀……” “按以往来说,不会。”裴修仪摇头。 “仙师如果以神子的名义扬名,前来卜算的百姓信仰的仍是天圣教而不是异教。李天师会先正视听,再夺人性命。伯鸾,你可清楚教义?” 周隐肃容道:“学生在国子学熟读圣教经典。圣教称生是一种磨难,人最终死于天师的福光才能超脱此生,烙印是天神宽容有罪者的象征,这在《天圣真经》《藏觉经》《神通妙愿大德行生录》里都有不同阐述……” 这是周隐第一次正式应答。他使出浑身解数,尽可能清晰而详尽地表达着想法,以示自己可堪一用。 谢怀安听得头大。 他根本没想这么细,听明白只要自己粉碎掉天师的力量就不会连累别人丢了命,就停止了思考。 “简而言之,仙师走上圣坛,生则大景生……”鸿曜没有说完,垂眸问道,“先生有几分把握?” “十分……”谢怀安笑道,“我怎会死?我为此而来……” 也许是谢怀安的话音太过轻松,好像掀起腥风血雨的天师不过是一张随手就能吹走的纸屑,议事厅沉重的气氛跟着轻快了一些。 裴修仪挪到鸿曜身后,低声说起自己的想法。 他常年与天圣教和信教的富贵人家打交道,深知其中关节。又熟悉年轻的谢怀安,知道谢怀安只抓自己感兴趣的事,不愿深谈,便直接将人略了过去。 交谈之间,裴修仪也不忘关注谢怀安的情绪。 “仙师稍坐,今日便留宿玄机阁吧。总坛简陋,我会收拾出一间好屋子上门赔罪。” “他没有时间,你也不会有。裴阁主,继续。”鸿曜打断道。 周隐跪坐席上。 他脑子很够用,看书一目十行,记忆超群。此时一边飞速思考着如何摘录圣教真言将谢怀安塑造成神子,一边感激地望着对面,几次欲言又止想要离席上前。 对周隐而言,谢怀安不仅是照亮黑暗的曙光,更是为他解围又点名让他参与机密大事的人,堪称再造之恩。 “伯鸾……”鸿曜淡淡道。 “是……”周隐垂头。 “此事事关重大,推演后再议。”最终鸿曜有了定论,对裴修仪和周隐吩咐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两人得了令,各怀心事地向鸿曜和谢怀安行礼,就此告退。 等议事厅只剩下鸿曜,谢怀安骨头瞬间不起作用了似的,慢动作歪向矮桌。 “啊……” 谢怀安心里大声道:我想念沙发。 方才人人正襟危坐,谢怀安仗着自己低烧才好一些,额外拥有了一个膝下软垫和可以靠腰的隐几。 就算如此,为了保持风度他依然身姿笔挺,坐得腰酸背痛。 鸿曜缓步走到谢怀安身后,挪开黑漆隐几坐好,自然地为谢怀安当起靠枕。 “先生放松,朕帮你按按。” “圣石具体要怎么办,我是不是不用管了?一切听从安排。”谢怀安讨好地说道。 “先生指引方向,其余的朕来代劳。”鸿曜捂住谢怀安的腰,力道适中地揉捏起来。 “哎呀……痒,"谢怀安笑着乱动,“陛下还会这个?” “别动,什么记性……”鸿曜冷酷地将人按住,“前些日子先生病着时,还说朕按揉额角的手法不错。” “好像……是有这回事?”谢怀安干笑道。 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还好,病就病了,无声无息睡个觉就过去了。但只要信赖的人在旁边,总想习惯性地闹一闹,仗着自己脑门发热、糊涂了记不清事,一夜回到三岁。 上辈子他还没变成植物人时,最擅长把一点小病小痛夸张到不行,借机撒娇逃避练琴。那时候,只要他软乎乎地拉住父母和兄长的衣角,要星星要月亮都行。 再后来……从植物人醒来后,浑身插满管子时,他反而不敢闹了。 谢怀安回想了一下自己前些天都干过什么,马上想到不知怎么打了个滚把鸿曜压在床下,脸上一燥,捂住脸闷声说道:“我发热的时候……说话没个边,要是言辞行动冲撞了陛下,陛下恕罪。” 鸿曜哼了一声:“快坐好吧……” 谢怀安别别扭扭地坐好,享受天子的服务。 鸿曜捏的力道十分到位,酸麻又舒适,每次捏过腰时谢怀安总是忍不住想笑,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趁周围没人,摘了挡眼的白纱打量起议事厅的布置。 研究屏风上的写意山水画时,谢怀安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平静的问话。 “朕与裴修仪、周伯鸾相比,谁美?” 谢怀安:“…” 你不会真能读心吧! 谢怀安耸然一惊,刚放松的身躯僵了起来,咯吱咯吱地转过头,无辜地望着鸿曜:“陛下这是何意?” “先生没想过吗?”鸿曜轻声道,“方才先生唇角的弧度不对,朕还以为……先生肯定想了什么呢。” 谢怀安干瘪地夸赞道:“陛下观察得细致入微。” “结论呢?” 谢怀安犹豫。鸿曜的问话他听着耳熟,一瞬间想起上辈子读过的文章,总觉得机会难得,作为贤臣是不是该趁势劝谏点什么。 但鸿曜的神情着实诡异…… “我在想陛下……”谢怀安跟从求生直觉,斩钉截铁地表态道。 “这个议事厅有点大,说话费劲,坐直了装样子也累。如果桌子挨得再近一点,像小院子那样人再少一些,还有张床能舒服躺着就好了。” “是么?朕也这么想……”鸿曜赞同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 出自晋葛洪《抱朴子•杂应》:“若能乘蹻者,可以周流天下,不拘山河。” 最后的纳谏是《战国策•齐策一》《邹忌讽齐王纳谏》 么么哒,明早9:00还有一更。 第25章 七月二十五日,大景波澜涌动。 国都昭歌,得了疥疮的挑夫光着膀子打赤脚在街上晃荡,打算去酒肆碰碰运气,翻出些泔水杂碎改善生活。这年头野菜早就被挖光了,常有旱涝,粮价飞升。 税种变得比老天爷的脸还快,除了固定的月帐钱、工钱、田钱……官家的粮仓发霉耗粮了也要加税,衙门口的石板路裂了也要加税。 他也闹不清要缴多少,反正每日就挣那么几文血汗钱,大不了脑袋抵了留个碗大的疤。 他孑然一身,随时抄起棍子加入起义军,不信天圣教。 羊井儿巷的寡妇蒙了黑纱遮脸,背着幺子想去城北边玉面神医凌大夫的义诊铺子里求点草药碎。 她家大儿跑丢了,小儿着了病在弱唧唧地哭,奶水也不足,眼看着不一定能熬过这个夏天。 巷子里像她这样的人不多,贫民家养不活那么多娃,圣教教义又不允许堕掉。如果吞了香炉灰和活蝌蚪依然生了养不活的生灵,有人会卖给宫里炼药的太监挣一笔昧心钱,有人会趁着夜风送给河伯或井爷。 她信圣教也不信,只想讨口饭吃,带着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多活一天是一天。 让贤巷,专职小偷小摸的飞飞有了新发现。 “萧大人哎萧大人,咱的青天大老爷哎——”一身精瘦腱子肉的飞飞跳下人面瓦,蹲在房檐底下叫,“您老出来赏个光?我打听到一点新鲜事儿。” 萧惟深将门推开一条缝,伸出一只常年握笔积着薄茧的手,揪着飞飞的领子将人拽进屋,猛地关门。 “慎言……” 萧惟深,字元之,荥州万年人。 他是个面皮白净、眼下挂着两个浓重黑眼圈的读书人,在吏部任个微末小职,俸禄勉强够维生。飞飞是他救济的一个小二流子,不知怎么跟他对上了眼,死赖着不走了。 “这真是件大事儿!我敢拿这个担保,大老爷您一定满意。”飞飞勾着身子说道,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 “速说……”萧惟深双手插在袖中站着。 “您不是一直在乎玄机阁在干嘛吗?我就没日没夜啊,蹲在他们焚香楼的门口吸漂亮大兄弟们的香气,啧,真进味!然后啊不是有肥羊定期去楼里面听经吗,我就……” “重点……”萧惟深蹙眉打断。 “嗐!这不就来了吗!您猜怎么着,焚香楼今天把讲经坛挪到街市口啦!” 飞飞回想起场面,说得眉飞色舞:“焚香楼说,凡是来听经的不管有没有交钱,凭牌就能领一份米面。一听这话那人啊,乌泱泱的打东头排到了西头,打西头绕个弯又堵回东头,我这破毛病啊就禁不住,在羊群里面顺了两份钱又还回去了。” “又偷!”萧惟深眉头竖起,呵斥完了问道,“为何改了?” “这可就更值得说道了——”飞飞压低声音,挤眉弄眼。 “一个讲经人讲了大半天,突然说这三天讲的都是真经的旧解。天上的神老爷们赐下了神谕,天圣教的一堆经其实有完全不一样的新解,整合一下啊,就是新天经。” 萧惟深呼吸一窒:“新天经,之前还讲了三天你不是说没日没夜的守在门口?” “啊?我有说过这话?”飞飞抠了抠耳朵,“总之焚香楼确实开坛讲了三天,不过我也没耽误事,打听了一下,前几天都是老一套,新解是今天才提出来的。” “还有更可乐的呢……”飞飞说起听经的反应,“新天经还没讲完,有钱的肥羊直接退场,没钱的傻羊挥着拳头就要坛上爬,还没爬几步,被街坊揪头按在地上打了。您说为什么?焚香楼有言,安静听完了才能拿那个领米牌!” “逗不逗,大老爷?这消息能值几个钱?” 萧惟深严肃道:“下一场何时讲?我沐休去听……” “没有了……”飞飞双手一摊。 “没有了?” “因为神子要来啦!”飞飞呲牙。 “您说这算不算新鲜事?晴天霹雳啊!讲经人说他讲的新天经都是神子传授的。天底下会卜算天意的人可不就是神子,这年头,天圣真君的人间传话人都能争起来啦!” “哈……”萧惟深大喘气,胸膛起伏,抽起戒尺作势要打。 “这才是重中之重,你这小混蛋不早说!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飞飞抱头躲避:“讲经人说啊,等天上下雨,红日仍在,细雨将停的那时候,神子要亲自登坛为民卜算,还不要钱!” 昭歌城西,焚香楼。 讲经已经结束,米面发完。街口木架子搭起的矮坛还未撤下,附近有身穿统一紫袍的玄机阁弟子在巡视。 以往热闹的街面空荡无人。 玉面神医凌子游背着他的蒙皮软箱跑上街,见四下无人,惊得后退一步,寻了个小道拐到焚香楼侧门溜了进去。 “这位客人,今日我们打烊……凌神医?”守门的弟子惊讶道。 “改日寒暄我找二当家!” 凌子游蹬蹬蹬爬上楼梯,见到玄机阁二当家裴文正守在厅中,长舒一口气。 “裴文正你们怎么回事!?天都塌了不告诉我一声,还是来看诊的寡妇传了消息。” 凌子游就算负重跑了几条街,说话依旧一连串似地往外冒,都不带喘的:“怎么就神子了怎么就新天经了?是不是美人仙师要干什么了?有我能做的事吗我把家当都带来了!” “哎呦快小点声吧!”裴文正飞扑上前捂住凌子游的嘴,使劲往楼上指。 “人在上面吗?”凌子游转身就要爬楼梯,“那我得赶紧看个诊,说不准还得改个方子呢。” “不止是仙师!还有那位爷,那位翟爷!”裴文正的眼睛又要眨到抽筋了,拖着凌子游的腰将人拽到凳子上。 裴文正捂着泛疼的胃:“你来了也好,就在屋里备着吧。仙师说下午就会有雨,他要开坛给百姓卜算。不止今天,看阁主的意思至少还要有两三次。” “卜算?”凌子游瞪圆了桃花眼。 裴文正被各种活计折磨得发青的脸上露出笑容。 “老凌,你没听错。仙师现在自称天圣教的神子,得了神谕,他要用卜算证明他的神通。” 凌子游想通关节,哑了声音:“神子降临?那岂不是直接跟天师干上了。甘露圣殿和圣塔怎么说,要是指挥一堆狂信者过来闹事怎么办?” “他们不会过来。开坛讲经之前,新天经已经连夜誊抄了上百份,挨个投到圣塔门口,你看这纸上盖了谁的印?” 裴文正拿出一张细滑的金纸。 这是一张誊抄出了错、没递送出去的抄经纸。纸上用端正俊逸的笔迹抄写了新天经种种,左下角盖有一个饱满大气的印章,上书「顺天皇帝」。 凌子游瞧了一眼眼眶就酸了,接过纸,拿着金针从不发颤的手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帝印……” 天师把控朝政一百多年,将操纵皇帝视为一种乐趣。天下财富流入永安宫,只有民间起义,从没有皇帝拉起反旗。 裴文正的声音也不太稳:“皇帝站在仙师背后,如此一来谁也不会先动手,只能等待天师裁决……” “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石峰山玄机阁总坛,阴冷的千碑窟里。 一个戴铜边眼镜的少年坐在阁主的位置,身背一个巨大的铁算盘,两手一边扒拉着一个木算盘,平淡开口道:“舅舅……” 裴修仪叹气,好声解释道:“今日情况特殊,我着实坐不下去,必须去焚香楼亲自看一眼。你代我坐镇总坛,守好机关,有南边来的加密情报统一放到黑匣里。” “我不是要说这件事。”裴君宝说道。 裴君宝双亲皆亡后便改了姓,留在总坛干事。他的眸子很黑,说话时表情都不带变的:“如果这次皇帝死了,玄机阁会完蛋吗?” “玄机阁不会完蛋,再这么口无遮掩地说话你迟早会完蛋……”裴修仪板起脸。 裴君宝目光下移,看向案头的草纸:“既然玄机阁能有人活下去,总账目就得算对。十二路三百四十八州一千四百三十六处分坛的账目,有的用四柱结算法有的用三柱,今日正是归总的结算日,而我眼前第一张的承前账就错了。” 裴修仪顿了顿,冷静地说道:“你先改,动过的地方单列出来。” “这叠账是舅舅已经算过的吧。按老规矩,如果错账漏账……”裴君宝面无表情地翻起账目,“打扮成姑娘三天。” 裴修仪优雅地抹去额角滑下的冷汗。 裴修仪要了一匹快马,从玄机阁总坛所在的石峰山赶往分坛焚香楼。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一抽马鞭,加快了速度。 这场雨来得蹊跷,掉着雨点,天空却没一丝黑云,日头明晃晃地照耀着大地。 “驾!”裴修仪夹紧马腹,生怕自己错过时间。 天上下雨、红日仍在、细雨将停之时,就是神子登坛的时机。 谁知道这雨水……到底何时会停? 此时,焚香楼最顶层的上等客房里。 鸿曜双手抱胸沉默地站在床头,凝视睡得正香的谢怀安。 看了一会,鸿曜隔着被子找好角度,一巴掌打到谢怀安的屁股上。 “啊!”谢怀安一激灵,缩起来打了个滚,抓起被子蒙脸一气呵成,“陛下!” 鸿曜继续抱胸而立,仿佛无事发生过。 过了一会鸿曜悠悠开口,看不出心情如何:“朕之前怎么说的?让先生歇息到下雨之时,朕来叫醒。先生说申时一刻即可。” 谢怀安刚睡完午觉,还不是很清醒,搓了搓脸说道:“好像是吧……” 鸿曜道:“现在就是申时一刻,这雨已经下了半柱香了。先生能耐了,会哄人了,是打算睡到雨停再更衣吗?” “这不是想多睡会……”谢怀安瞒报了时间自知理亏,拽着被子露出半张脸偷笑,“不着急,还要再下半个时辰呢。” 鸿曜的神情逐渐阴森。 谢怀安:“我这就起……” 窗外雨丝打着屋檐,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焚香楼周边的几条街巷已经聚起了人群,大多是衣衫褴褛的贫户,期盼能再领一份米面。 同一条街的酒肆,视野上佳的雅间均已被包圆,有达官贵人派家丁来打探消息。一扇扇窗户开着缝,收拢着楼下的动静。 得了疥疮的挑夫、羊井儿巷的寡妇,还有吏部官员萧惟深、小偷飞飞各自寻了位置站在人群里,等待着天空放晴的那一刹那。 有忍耐不住的流浪汉凑到最前,远眺讲经台。 “雨小了吗?台子上有动静了吗?”有人低声问道。 “神子说能卜算失物,俺就想问俺啥时候能找个婆娘。” “没瞧见圣塔的人啊,新解贱妾也听不太懂……神子是真的吧,只有神仙老爷才能算得准,贱妾那可怜的大儿啊……” “圣塔将至!圣教照耀人间!你们要是踏上这条街一步,就是渎神叛教。这世上唯有天师能知天意,没有神子,这就是个该剥皮火烤的妖道!” “雨将歇的时候开坛,雨将歇……这雨根本就不见小,哈,糊弄人的吧,走了走了。” “急什么,讲经人既然号称神子得了神谕,不就是在说神子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能卜算天意吗?” 无数嗡鸣低语中,玄机阁弟子们神情也略带焦虑,不时瞥向焚香楼的大门。 厚重的錾铜雕金凤大门后,谢怀安被扶着下了楼。他身披鹤氅,眼蒙白纱,清雅而缥缈,仿佛随时可乘风而去,回到仙宫殿宇。 鸿曜缩骨矮下身形,脸戴狰狞的黑面具,扮成神侍搭着谢怀安的手。 周隐脸戴诡异的红面具,扮成神童,手持经卷与笔。 玄机阁二当家裴文正和玉面神医凌子游留在最后,神情庄严肃穆。 雨声碎珠般落在青石板路上,仿佛没有止息之时。 “先生,几时出门?"鸿曜问。谢怀安闭目静思片刻,温声说道:“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蓝扁豆豆子、欲揽青山入怀、我又饿了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漓妖 31瓶;拒绝黄赌毒 30瓶;done、棠东 20瓶;惹我又来了 11瓶;阿衍衍衍 8瓶;利白洗脑液 5瓶;蓝扁豆豆子 2瓶;梅子酒吨吨吨、驳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谢怀安搭着鸿曜的手,缓步走出焚香楼。 两个玄机阁弟子拱手施礼,为他们推开厚重的门,支起绣有神鸟的华盖。 楼外雨未停,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锦绣华盖上,顺着穗流下。 周隐跟在谢怀安左右,紧张地感受着空气中的湿意。 他知道谢怀安有卜算天象的本事,但从没有亲眼验证过。此时天上红日仍在,雨意稠稠,分明是要继续下的迹象。 雨真的马上要停了吗? “先生,请入座。” 鸿曜不急不缓地引着谢怀安登上矮坛,走到桌案前。 鸿曜没有分出精力观察雨是否会停,只留心着谢怀安的肩头有没有被淋湿、是否坐得稳。 按照预计,此次卜算至少要从午后坐到夜幕降临。鸿曜叫人提前在案后放了软垫和靠腰的弧形隐几,以防谢怀安坐不住。 矮坛上方是敞开的,直面红色的天空,没有设挡雨的帷幕。玄机阁的弟子各自站在一边,继续支着华盖。 “再待一会,伞就撤下去吧。”谢怀安望着雨水,温声说道。 两个弟子相互看了一眼,神色忧虑:“喏……” 街巷的尽头,嘈杂声愈发变大。 天圣教传教已久,有忠实的信徒日日念诵真经,期盼能得道永生。他们接受圣塔对经文的注疏,但不能接受任何想要挑战天师神威的人。 倘若真的存在得到了天圣真君神谕的神子,又真的有新天经,他们这些付出了一切念诵旧经文的人,该如何存在? “骗子!烧了他!”有人握着烂白菜和鸡蛋,抡起膀子投掷。 “我没有叛教,我忠诚可鉴……我这就走……”有人看着不见减弱的雨势,认为开坛时间出了错,神子无法卜算天意,仓皇离去。 更多人眼神呆滞麻木,脚跟一动不动,沉默着伫立在原地。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只要天师的「福光」还没落到头上,就愿意一直在这里消磨时间,安静地等下去。 万一是真的呢?又出现了另一个人能预测天意? 日子能变得更好吗?反正也没法变得更坏了。 平平无奇的顺天年过了太久,总是还有人希望看到一些奇迹。 谢怀安端坐矮坛之上,阖上双眼,全神贯注地感受着。 忽而,他轻飘飘地抬起一只莹白细瘦的手,掌心朝前,做了个「止」的动作。 仿佛有龙神雨神在云层之上接到了这个命令,连绵不绝的雨势骤然一收。 嘈嘈切切的雨滴化作轻灵小曲,滴答、滴答地唱起最后的轻歌。 谢怀安手攥成拳,抬起的手缓缓落下。 雨水就着他的手势一般逐渐减少,最终只剩零星一两滴落在地上。 天上红日昭昭,青石板路仍有湿意。 弟子们凝神屏息地收起华盖,动作大了一分都怕扰乱神迹。 提前安排好的圣音鼓乐奏起,箜篌清灵,鼓瑟冥冥,仿佛有神鸟的羽翼掠过云霄,降下长鸣。 有人无声跪下,有人掩面惊疑。 谢怀安抬起的手彻底落下的那一刹那,雨停了。 “伯鸾……”谢怀安平静地唤道。 他的身姿端正挺拔。话音温润悦耳,带着笑意。好像抬手止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不如给鱼挑刺麻烦。 “先生,我在。”周隐跪坐在谢怀安身后听令。 “若是有人来卜算,你先跟他简要讲一遍新解,再将人带上来。” “明白……”周隐道,“圣教经文让人糊涂生糊涂死。我便跟他们说,经文的解释错了,真意应当是竭力生坦然死。” “现在有人来了吗?” 周隐眯起眼睛,透过面具的空隙向矮坛前方看去:“还没有……” 讲经的矮坛设在路口,正对着的一条石板路空空荡荡。 人群挤在道路最尽头,不上前也不散去,凝固了一般。 纵使神子显露了一手止雨之术,没有天师点头,没有人敢做第一个尝试的人。 周隐刚安稳下来的心再次开始担忧。 若是没人上前……计划岂不是要失败了? 街巷深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小偷飞飞蹲在一个木桶上,挨近吏部官员萧惟深,用气音对着萧惟深的耳朵说悄悄话:“大老爷哎,我的大老爷——今儿个不讲经啦,咱回去吧。” 萧惟深顶着黑眼圈,赶蚊虫似的在耳边挥了挥手,伸手插进前面两个人之间的缝隙,“借过……” “哎哎,您怎么走了,不是这边,错了,家在后边!” 飞飞慌忙跳下木桶,一溜小跑跟在萧惟深身后:“大娘唉,大伯大爷,别挪开啊,就站着呗!” 萧惟深从人群的中后方往前面移动。 他不必再说借过了。 眼珠浑浊的老妇人、神色犹疑的光膀子中年人、头戴黑纱的女人、神情狰狞的信徒……人们为他让出一条狭窄的通路,神情各异地凝视着这个一路向前走的人。 飞飞不住絮叨着:“您真不回啦,您真要冒头去算啊,要是天师老爷回来把您炼成活尸了,您那暖和屋子我就占了啊!” “占吧……”萧惟深道。 “嘿,你这人怎么这样呢!”飞飞瞪眼咬牙,眼看着萧惟深要走出人群,蹭地一下子钻到他前面,冲地上啐了一口。 “得了大老爷,不就是算个卦吗,我去给您打探!” 萧惟深一把抓住飞飞的膀子。 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每天最大的运动就是从巷子里走到官署,但此时他的手青筋暴起,将每日飞檐走壁的飞飞差点抓了一个跟头。 “回去看屋子去。” 萧惟深将飞飞丢回人群,一甩衣袖,目不斜视地走过沿街伫立的玄机阁弟子,向最尽头那个坐着白衣仙师的讲经坛走去。 这一天萧惟深盼了许久,即使下一瞬间就会被圣塔抓去砍头,他也想看看,这敢于和天师对着干的人是何方神圣。 “先生,有人来了。”周隐见状,附耳说道。 “去吧……”谢怀安应道。 周隐抱着经卷与笔,缓步下坛,接引问答,没多久走了回来,依旧附在谢怀安的耳边对他轻声说道:“萧惟深,字元之,荥州万年人,先生那日在名单里圈过他。他仔细听了新天经的注释,没有提出任何疑虑。” “请他上来……” 谢怀安后腰靠在隐几上借力,坐得更漂亮了一些。 萧惟深登上台阶。 这座讲经坛和天圣教以往的高坛不同,只有三阶矮台阶,几乎挨着地面。 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圣坛,更像是接着地气,谁都能上来说两句的讲坛。 萧惟深的目光掠过戴面具的神侍,停驻在白衣神子的身上,心绪摇动。 这是个怎样的人。 只是云淡风轻地端坐席间,就叫人的耳畔仿佛听见了仙音雅乐。话音重了怕冲撞了他,话音小了怕显得怯懦失礼。 他是谁……他将带来灾祸还是光明?萧惟深沉默地坐好。 玄机阁救济世人,时常无偿派粮,虽用着圣教的名义却从不做剥削之事。神子选择与玄机阁共事,是否说明……神子站在光的那一边? 周隐道:“萧惟深,神子卜算失去之物,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萧惟深沉吟片刻,低声说道:”伏案二十载,年少意气散,心寒血已冷。愿问神子,一身热血何时可复燃?” 白衣的神子几乎没有思考,下一瞬便用空灵的声音说道:“你的问题有些不对。你的意气未散,血也没有冷过。不必担忧,来日可期。” 萧惟深眉头紧蹙,思索后躬身下拜,久久未起。 “愿以此身,助神子一臂之力。” 道路尽头,喧嚣声轰然变大,人头攒动。 第一个用天圣教大礼参拜在神子座下的人似乎预示了什么,还在原地犹豫的人很快有了决断。 “小毛孩,你下去吧,俺不怕,俺先来!” 得了疥疮的挑夫按回要往前跑的偷儿飞飞,大步向讲经坛走去:“什么新天经旧天经,都是经,俺活够了,就想找个婆娘。\" 第二个大步上前的人犹如一滴水花炸起了油锅。 见证了神子抬手止雨的人躁动着,心中忧惧难安,腿却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一点一点向前蹭着靠近讲经坛。 到了街中间,与矮坛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人群不再移动,牢牢钉在地上。 戴黑面纱的寡妇紧攥着衣襟,一个个错开人挪到前面。她不敢跟人说话,哀伤地望着前方,最终低头弓背,匆匆走向矮坛。 她在心中不断演练着自己要说的话:“神仙老爷啊,贱妾阳葛永河人,想找回那跑丢的大儿啊。” 很快,挑夫问完了,冲神子恭敬拜了数下,大笑着走了。 寡妇问完了,发出一声又悲又笑的泣音,跪伏在讲经坛上起不来身,最终被玄机阁的弟子们扶走。 一个只穿犊鼻裈的半大小子紧跟着冲出人群。 他还不清楚神子和天师是什么关系,只知道矮坛上坐着的是能知天意的神仙,在为大家卜算。 “神子大人!我阿娘看不见了,我想问她的眼睛!” 上前求算的人变多了,问的内容也丰富起来。 周隐耐心接引,谢怀安有问必答,不论什么问题,几乎只要几息就能给出答案。 就这样问过了第一波人之后,人群再度陷入冷凝。 赤着脚的敢豁出性命的人问完走了,剩下一些家有少财、勉强温饱的人在原地踟蹰。 “各位父老乡亲,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谢怀安温声开口。他的背依然挺得笔直,声音却略有虚弱:“下次卜算之时……咳咳,还是由讲经人宣布。” 周隐敬畏又担忧地望着谢怀安,配合玄机阁的弟子们下了矮坛,疏散人群。 等人差不多散尽,谢怀安想站起,跪了一下午的腿酸而麻,坐姿一变,心脏快速地跳了起来,跳得人眼前发黑。 “咳……咳咳。”谢怀安掩住嘴唇,忍下细碎的咳意。 那场绵延的低热留了病灶在他的肺里,体虚时咳嗽的欲望就恼人地冒出来,连带着本就疲累的心脏开始发疼。 “扶着我的手……”鸿曜道,结实的手臂伸了过来。 谢怀安借着鸿曜的手起身,下台阶时险些脚一软,等走回焚香楼,依然脚步发飘,眼前覆着一层闪着金星的黑。 谢怀安轻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乏力的腿登上楼梯。 “都退下,稍后让凌神医上来。”鸿曜吩咐道。 他声音冰冷,好像压抑着什么。 一直候在门口的二当家非常有眼色地赶走了所有人。 鸿曜长臂一伸,一手放在谢怀安的肩膀一手够在膝盖弯,打横将人捞了起来。 这些天鸿曜不知道这么捞了多少次,已经驾轻就熟,习惯成自然。 谢怀安本身也软绵绵的,有个墙就靠有个床就躺平,只要是自己真的累了,被捞从来不认真拒绝。 “陛下!”谢怀安红了脸,没什么用地蹬了两下腿,“我自己走……”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olala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咸鱼安安、我又饿了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色凤鸟 10瓶;熬夜不过十二点 5瓶;梅子酒吨吨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谢怀安窝在鸿曜的臂弯中,装作自己是一条死鱼。 他其实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有种朦胧的、无所谓、怎样都好反正活着就行的感觉。上辈子的人生像一场老电影,看完了落下泪,过段时间又模糊了痕迹。 但总之,鸿曜肯定比他小。看上去也就是十八、九岁,能称得上一句少年。 虽然整天被一个少年人捞来捞去的有点不好意思,但是…… 有人代劳走路,不是很好吗? 谢怀安落在床上,熟练地钻进被子里。 他浑身仍虚弱无力着,但只要躺到床上舒服地裹紧被子,心情立即好了,看谁都飘起小花。 “陛下,我想先睡一觉,不叫凌神医上来了好不好。”谢怀安笑盈盈地拽住鸿曜的袍角,故意软下声音说道。 也不知道鸿曜吃不吃这一套。 鸿曜顿在了原地:“先生再说一次?” 谢怀安:“?” 谢怀安松了手缩进被子。 鸿曜斜坐在床上,以一种侵略般的姿势凑近谢怀安,单手撑着床头,碧色眸子凝视谢怀安的脸。 “像刚才那样……再说一次。”鸿曜看到谢怀安惊愕的神色,眼帘微垂,阴郁地笑了。 “罢了……” 在谢怀安的眼中,这是他第一次向鸿曜说软话。 对鸿曜而言,是相隔十年、穿透无数个混乱破碎的梦境,再一次见到活生生的谢怀安拽住他的衣角。 在梦里,在无数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日子里,十六岁的谢怀安美得像春天的杜鹃、清晨的露水,穿着一身纱衣斜倚在床头晒着日光,好像浑身都在发亮。 他说:“曜儿,好久没泡澡了,今晚一起洗好不好。” 十七岁的谢怀安仗着废弃马厩收拾干净了,懒得穿鞋履和足衣,闲坐在木板地上,透白的指尖沾着果浆。 他说:“今天找来的果子好酸啊,但也不是那么酸,丢了又有点可惜……帮我吃点好不好。” 十八岁的谢怀安将竹马兄弟介绍到马厩当武术教官,宣称自己会在一旁监督,结果因为太过闲散,成了被两个人重点监督的那个。 他说:“不行了动不了了,曜儿,明天别早起了,跟老钟说我们都睡个懒觉,睡饱了再练功好不好。” 再之后,谢怀安像白鸟一样飞走了,来得悄然,走得无声。 “我喜欢听先生这样说。” 鸿曜换了个服从的姿势,半跪在床头,学着谢怀安的模样放软了声音,剔透的碧色眸子装得忧郁又可怜。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这样说,好吗?” 谢怀安受不了鸿曜这种表现,胡乱解了发冠,像鱼一样向被子里滑去,从靠坐床头变成侧躺在床上。 青丝散乱,缠过谢怀安和鸿曜的手。 谢怀安勾起指尖,碰了碰鸿曜搭在床前的手,笑着说:“好……” 谢怀安如愿以偿地推了看大夫,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鸿曜注视着谢怀安瞬间睡着,可怜的神情一收,从被子里掏出谢怀安的手腕,输进一些真气探查起来。 他凝神控制着功力,真气输得缓而轻,不会让谢怀安浑身酸麻从梦中惊醒,又能让谢怀安舒缓下来,缓解心肺的不适。 半晌后鸿曜收了手,慢斯条理地戴好手套,掖好被角,打开屋门。 裴修仪无声站在门外。 已是傍晚,焚香楼到处点灯。 壁挂的花灯映得裴修仪的脸明暗不定,那抹雌雄莫辨的艳色变得有些诡谲。 “怀安睡了吗,我想看看他。”裴修仪向前一步,恢复标准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说道。 “睡了……”鸿曜没有让出门,双腿交叉靠在门边。 “陛下陪了一天,也该休息了。换我来守吧……” “大忙人裴阁主居然说出这句话,今晚不出去喝酒了?玄机阁是要黄了吗?”鸿曜开玩笑道。 “怎么会……”裴修仪微笑的弧度像个面具,完全不带变化,“当兄长的守着安睡的幼弟,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这里没有裴阁主的幼弟,只有未来的国师谢大人。” “陛下未免不近人情了……”裴修仪轻叹,“有一只我心爱的白鸟,不论我怎么寻找,都像逝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回音。现在它终于归来,我连看一眼都不行吗?” “阁主说笑了,仙师在玄机阁至少留宿了五个晚上。若是见不到人……朕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在隔开他,不让别人接近,让他只熟悉你一个人。”裴修仪平静地指出。 “裴阁主又是在用什么立场在跟我说话?” 裴修仪道:“陛下关着仙师,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吗?江水滔滔,落木萧萧,陛下关爱他犹如关爱着一只随时折翼的鸟,尊敬他犹如尊敬仙人的化身,都是因为——” 因为他除了现在,还有一份遗忘的过去。 鸿曜慢悠悠地打断道:“裴阁主,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不说不该说的话。” 裴修仪目光下垂:“是,但陛下也看到了,他今日卜算完面白如纸,登上那圣坛不知又会付出什么样代价。若是万一……我不愿再有遗憾发生。” 鸿曜的神情骤然阴沉:“到此为止,裴阁主。不用朕来提醒你还有什么事没做吧,请吧。” 裴修仪面色沉沉,后退一步拱手施礼,缓步离开。 他要赶回石峰山的总坛。 今夜一过,甘露圣殿和圣塔的动向会源源不断传回总坛。玄机阁和飞鸾卫各有情报网,相互交织印证。 这一战谁都希望就是终结,如果可以,裴修仪也好,鸿曜也好,都希望能代替谢怀安走到圣坛上。 谢怀安住的是焚香楼最好的房间。 出了屋子是一条花砖廊道,通向灯火明丽的中庭。木楼梯藏在一扇石础紫檀金凤纹屏风后,人走在楼梯上会发出轻微的声响。 贵客入住,焚香楼附近被鸿曜的飞鸾卫和玄机阁会武的弟子守得严密,能放进楼的都是早就筛查过千万次的人。 裴修仪下到二楼,撞见托着腮蹲在地上的凌子游微微一愣,没有多想。 “凌神医,久违了。文正没有带你去休息吗?” “裴阁主……”凌子游一拱手,如常地笑道,“我这人闲不住,没事做就浑身发慌,反正今夜也在楼里住下了,就出来等一等。万一顶楼的贵人身体不适,需要看诊呢。” “恕我招待不周,神医自便。”裴修仪微微颔首,大步离去。 凌子游目送裴修仪走远,笑眯眯的神情垮了下来,埋头抓了抓头发。 很少有人知道,玉面神医还会两门精深的功夫,分别是轻功和装死。 轻功是「千里奔行术」,装死是「深潭王八功」。这是毒圣祝圣手轻易不显露的看家本领,没什么大用途,就是跑得快,躲得严。 凌子游自幼跟着祝圣手泡在义诊铺子里,白天看诊晚上练功,将两门功夫学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能背着大箱子穿林走野路,不停换地方行医救人;能攀山越岭,采一朵长在人极罕见之地的珍草;遇见惹不过的祸事能装死躲避,择机跑路。 呼吸一隐,气息一收,这装死功配上绝佳的轻功几乎没有过不去的槛,专心隐蔽时,连功力精深的武人就能骗过去。 刚才二当家赶人之后,凌子游回到自己的客房,念着谢怀安毫无血色的脸色坐立不安。他不等通传,留了张字条,动用起这两门功夫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弟子,爬上楼梯,想偷偷看一眼谢怀安的情况。 没想到还没拐进走廊,就听到了鸿曜和裴修仪的对话。 “陛下关着仙师,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吗?"凌子游从这一句话开始听起,一直听到了结束,在裴修仪走到楼梯口之前,匆忙溜下了两层楼,装作一直蹲等的模样。 “啊……什么意思啊。”凌子游把脑门磕在膝盖上,蹲了一会,怕撞上鸿曜,背起蒙皮软箱蹑手蹑脚地又回了房间。 他进了屋,继续找了个角落托腮蹲着,愁眉苦脸。 “什么啊什么啊……”凌子游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裳和草鞋,缩在地上重复着话,像一只打蔫的灰色虎皮鹦鹉。 “真相,啊……”凌子游自言自语道。 “难道是因为……陛下有个梦中仙,按照梦中美人选出来谢侍君美则美矣,性情不对,后来终于寻到了仙师……陛下将仙师当做哪个美人的替代品了!?” “哎呀师父说得对,就不该有事没事去凑热闹听戏,满脑子都被灌了些什么东西。”凌子游拍了拍脸。 “仙师有这般风姿和本事,是真真救世的神仙,怎么可能会替了别人。唉不琢磨了,大事当前呢,先过了天师这一劫再说吧。” 凌子游说服了自己,暗道要将今日听到事压在心底,不会让第二个人知悉。 凌子游坐在地上靠着箱子,背诵起草药的名目。在背到不知道多少种时,终于听见了召见的命令。 谢怀安靠坐在床头,披着外衫软软微笑着。他的眼上依旧蒙着白纱,露出的面色好了许多,诊脉过后,只剩下些许胸闷气短的症状。 凌子游放下心,他在第一次为谢怀安把过脉后,就专门研制了对症的丸药,服下后果然起效。 他行走天下见惯了活着的艰难,少见这种时常病痛缠身,却没有一丁点怨气戾气的人。 他笑嘻嘻地和谢怀安道别,冒着被鸿曜摘脑袋的风险硬是多说了好几句话,心里滋滋冒起挫败和恨。 恨自己没有领悟医术的大道、没有起死回生的仙药,不能一口气驱除所有病人的痛苦。 夜幕已深,昭歌城坠入黑暗。 焚香楼的灯火渐渐熄灭,只剩下长明的圣灯供奉着楼内刻有天圣教圣迹的画像砖和木雕。 遥远的南方,几匹快马一路飞驰,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后,圣塔的信徒在黎鸣到来前赶到了天师的行宫。 “圣师,顺天帝有异动。请您赐下旨意,指明我等该如何行动。” 金碧辉煌的行宫中,天顶上雕有九重盘龙藻井,玉柱是通体光洁的汉白玉,玛瑙和琉璃化作繁花,镶嵌于常年温热的玉石地板。 大殿内用上好的石材仿着自然造景砌出了菡萏玉液池,池中锦鲤摆尾,池畔轻烟朦胧,琴声空灵。 天师坐在池畔的木摇椅上。几个随行的圣子圣女穿着清凉,或跪坐一旁为他捏肩捶背,或手持玉盘伺候他用些吃食。 天师是个面白无须的人,眉毛浅淡,眼瞳的颜色也淡,唯有一双笑唇赤红如血,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模样。 他的行宫极尽奢侈,服侍左右的人也打扮得绚丽精致,配有琳琅宝饰。 他穿着最低等朴素的老式太监服,好似活在一百多前的时光中。 “下去吧,我听话的孩子们已经看到了。”天师声音尖细,音调如孩童般天真。 “谨遵圣令……”使者低着头挪动膝盖,向堂下退去。 “你别急着走呀……”天师笑道,“咱家难得听见一个趣事儿,得好好赏赐你才行。” “来,来,庆祝一下,你们都过来。”天师招手。 天师的五官逐渐褪去,血肉钻出皮肤。他张开双臂,身躯膨胀,整个人化作翻涌着的血球,再也看不出人形。 血球蠕动着,瞬息充斥大殿。圣子圣女们连尖叫都没有发出来,皮囊和血肉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ω= 文名微调了一下,么么哒。 忘了周六上夹子了。特殊情况,周六上午9:00的更新移到周六晚上23:00,没有提前告知,抱歉抱歉【鞠躬】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olala、我又饿了、无语子渔樵于江渚之上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凊 10瓶;玉珥 4瓶;梅子酒吨吨吨、萧莹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次日清晨,昭歌沸腾。 一个个消息满天飞舞,从挑夫传到泥瓦匠,从泥瓦匠传到卖花的阿婆,从阿婆到光着屁股乱跑的小孩,一直传遍所有潮湿昏暗的巷子。 “焚香楼有神子!” 人们窃窃私语着,掩面而泣着:“这是真的,俺亲眼瞧见的,神子手一挥,天上轰隆隆降下七八道闪电,石板地都快裂了,雨神吓得雨势一收,那地上啊,一滴雨点子都没了。” “千真万确,老朽挤到最前面。神子比圣子大人还要飘逸脱俗,端坐坛上似乎随时能生出羽翼。他身上发着淡淡的白光,乌黑的发顶隐现圣光晕,只是轻声一笑,就治好了老朽多年的老寒腿!” “神子救了贱婢的命!要是找不到主子的钗子,贱婢就,就要被杖毙了,呜呜……” “神子找回了贱妾那痴傻的大儿啊……原来他就在城里修圣塔,离得那么近!” 神子卜算的是「失去之物」,这是一个得到了答案马上能够印证的问题。 一夜之间,无数求问的人再无疑虑,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跪拜在焚香楼前,喃喃念诵真经。 国子学有脑子不灵光、手却快得很的信徒听闻天圣教出了一个神子,当即走街串巷整理了人们卜算的结果,到中午时就编出了《天圣真迹显灵集》的初稿,打算趁热印成册子到处发布,作为自己传教的功绩。 午后,讲经时间到,焚香楼前的讲经坛已经聚集起乌泱泱的人群。 人们不再是为了一份果腹的米面前来排队,纷纷穿出最好的衣裳,神情中依旧有着恐惧,但多了一丝希冀,希望再见到显灵的神迹。 讲经人领头祭祀完一遍天圣诸神,讲完新天经后,宣布道:“诸位父老乡亲,今日的讲经已结束,请散去吧。来日黑云散去、日光照亮大地之时,神子将再度开坛卜算。天圣神威,福泽万世。” “天圣神威,福泽万世。” 不管是信教还是不信的,听闻这一声结语,均以天圣教的拜礼匍匐在地。 谢怀安正在焚香楼顶层的客房休息。 卜算时他使用的是系统「失物招领」的功能。 虽然每日「免费使用」的次数只有一次,算多了耗费自身的精气,但好在算的问题相对简单,无非是寻人找物、或是找到一些病症的根源,没有耗太多力气。 沉沉睡了大半天,又被鸿曜按着吃了药后,他已经好多了。 “今天也有小雨……明后天不是雨就是多云……差不多大后天下午就可以了。”谢怀安坐在床头裹着自己的小被子,闭目研究天气预报。 隔了一道屏风,鸿曜正看折子,一心二用地回道:“先生怎么又在算了,休息。大后日点到为止即可,不必坐太久。” “嗯,我心里有数。” 鸿曜闻言,批完密折,往桌上重重一拍:“朕倒觉得未必。” 谢怀安缩起肩膀。 他想说「没什么事」,听出鸿曜的不满明智地憋了回去。一直以来,鸿曜关心他的健康比他自己要上心,有点头疼脑热就要阴起脸。 屋内陷入寂静,只有鸿曜翻阅折子的声音。 谢怀安看了眼系统显示的时间,靠在床头玩起自己顺滑的长发,打了两个结,有点无聊。 他已经躺了快一整天了,就没下过地,有心想要出去参观一下焚香楼、找看上去最好说话的凌神医玩一玩,还没出声,就鸿曜勒令卧床静养。 再养下去骨头都要软了。谢怀安刻意地大声叹了口气。 “先生没事做了?不要拽头发……”鸿曜隔着屏风也能看到谢怀安在做什么似的,低着头说道。 “陛下……” 谢怀安捏起嗓子,一声陛下叫得扭扭捏捏,叫完了自己都受不了了,搓了一把脸,正常地说道,“坐久了好闷啊,陛下帮我找点事做好不好。” 鸿曜勾起唇角:“先生认字吗?” “勉强……”谢怀安硬着头皮说道。 “过来,挨着朕坐,朕教你。”鸿曜道。 谢怀安眼睛一亮,跳下床,溜溜达达地绕过屏风,走向鸿曜办公的桌案。 “穿好足衣……”鸿曜依旧头也不抬地说道,“放在床尾了,罩衫也是,披上。” 谢怀安:“…” 怎么管这么多!谢怀安穿戴整齐,胡乱将长发团了团扎了个揪,迈着规矩的步子走向鸿曜。 隔着一道屏风,客房被布置成睡前朝拜的场所。 鸿曜为了就近监督谢怀安休息,将折子搬了过来,权当这是书房。 大景正在从矮家具向高家具过渡,既有适合高坐的扶手椅和桌几,也有席地而坐的桌案。 受天圣教的风格影响,所有陈设均以繁复奢靡为美。能镶嵌鎏金的地方绝不放过,能镂空雕刻的料子肯定会刻上花纹。 焚香楼最上等的客房专供信奉天圣教的贵客入住,装饰走雍容华贵的路线,一晚上的费用也是堪称天价。 谢怀安刚绕过屏风,就忍不住皱紧眉头。 太花哨了。 寝室还好,用的是深色色调和暗纹雕饰。 朝拜室铺了殷红的织金串珠地毯,摆着嵌有白玉翡翠、象牙螺钿、青金绿松等宝石的百宝嵌博古架,还有一排排刻在金板上的《天生真经》、圣龛。 谢怀安看得眼晕,匆忙打量一圈,目光落在鸿曜身上。 鸿曜一身简素的黑袍,坐在桌案前,执笔批示着什么。 他刚沐浴过,带着湿意的黑发垂在殷红地毯上,零星有发丝落在额前,半遮住苍白忧郁的脸。 听闻谢怀安走近,鸿曜合上正在看的折子,碧眸抬起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眸中寒意褪去,露出平静的笑意。 这一笑螺钿的炫光再不晃眼,珍珠宝饰褪去颜色,屋内只剩下一抹深沉的黑色,还有沉静的眼眸。 还挺好看。谢怀安愣愣地想。 “先生很听话,站着作甚,坐到朕旁边来。”鸿曜道。 谢怀安莫名地老实了,熄了要闹腾一下的心思,安分地跪坐在鸿曜身边。 “这回不喊疼了?”鸿曜瞥了一眼,起身拿来了一个刺绣软垫放在席上,自己挨着软垫重新坐好。 谢怀安捏着软垫的穗穗,悄悄往离鸿曜远一点的地方拉了一点。 坐这么近不好吧。 鸿曜没什么表情地侧头,看着谢怀安。 谢怀安眨眼,一点点将软垫推回原来的位置,就当自己什么事都没干过,手放在膝盖上,紧挨着鸿曜坐好。 鸿曜衣袍上淡淡的檀香气钻入谢怀安的鼻尖,谢怀安心神一晃,赶忙专心看起鸿曜的手。 这是一双悦目的手,就算带着丝绢手套都能看出修长的形状。 谢怀安试图回想鸿曜摘手套的样子,结果浑身打了个颤,想起鸿曜输送真气时走遍全身的一股股热流,和酸麻又舒服的感觉。 啊……谢怀安不敢再看了,耳朵尖有点烧得慌。 “先生?”鸿曜侧头看了一眼谢怀安。 “没、没事。”谢怀安道。 “怎么又如此拘谨,朕又不是会吃人野兽……”鸿曜拿起了一张新的折子。 “朕一边念一边批,先生自己看字,有不认识的随时叫停。” “好……”谢怀安好奇地看向折子,看了两句,双眸睁大。 鸿曜在批来自大景各地的奏折。 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奏折。这些折子看似行文随意,实际有固定的各式。 先说一段地方的风土人情,暗示自己是谁。然后向鸿曜在外的化名翟爷请安,用闲聊的语气说些最近发生的大小事,里面藏了要请示的东西。 “陛下……” “不懂?” “懂倒是能懂……” 谢怀安有些迷茫。他现在听见跟朝政沾边的东西,已经不觉得鸿曜是在拿机密事项试探他,纯粹把折子当故事来听,越听越不对。 奏折请示的内容非常细,涉及了修路建桥、赈灾、跟踪苛捐杂税等大事中的每一个小事项,显然已经持续递了多年。 “这好像不是飞鸾卫的折子。\"谢怀安小心地问道。 飞鸾卫是情报组织,游走各地打探情况,这些折子像是地方上常驻的官员在汇报。 鸿曜自嘲道:“这些年摸着天师容忍的限度办事,也算小有成效。” 鸿曜拿来一沓子奏折,让谢怀安看到上面每经过一道驿站做的加密标记。 “天师代政,三省形同虚设。凡是有玄机阁分坛的地方就有飞鸾卫的影子。” 鸿曜缓缓讲解道:“飞鸾卫渗透进州府,找出能用的人,在一个地方埋下了钉子。平时的政令用玄机阁的路子发出去,再同样的方式收回来。” 谢怀安摸了摸折子,纸带着褶皱,显然湿了又干过,可能是昨天淋过雨今天刚送来的。 “话虽如此,很多痼疾无法解决,只得搁在那里……”鸿曜垂下眸子,“十年了,朕本以为可以做得更好,让先生看到一个更清明的大景……” 鸿曜没有再说话。 谢怀安看着折子,又抬头看着鸿曜的侧脸。 还在宫里时,谢怀安以为这是个比较闲的小皇帝,每天装傀儡看表演,拜天师,折腾一下暗卫,然后到自己的屋中闲聊。 搬进无名小院生活时,谢怀安发现鸿曜先前的闲聊果然都是试探,确定了谢怀安没威胁后,鸿曜的生活自律得过头: 每天雷打不动地练功,理事,天没亮就没影了,天黑了还没回来。 一开始谢怀安以为这是特殊情况,后来他发现干活就是鸿曜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个还没加冠掌权的少年天子对吃穿用度一点都不在意,不玩机关不逗鸟,所谓的放松时间都是在和他聊正事。 甚至昨夜,谢怀安翻来覆去不想睡觉时,鸿曜讲的催眠故事还是焚香楼附近的防卫模式、人员安排。 真是立竿见影,听了没几句就睡着了。 谢怀安想到此,暗笑一声。他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伸出自己因为体虚而时常冰凉的手,覆上鸿曜温热有力的指节,认真说道:“陛下做得很好。” 鸿曜唇角飞快地勾起一点,很快垂下,抿成一种无奈而脆弱的模样。 鸿曜不堪重负般,笔挺的后背塌下一些,手撑席面,找到一个看着自然,又能自下而上望着谢怀安的姿势。 “先生……真的这么想?”鸿曜忧郁地问道。 谢怀安的心化了。 谢怀安刹那间忘掉了自己被吓得一惊一乍的往事,满眼只能看见鸿曜美丽的碧色眼睛。 他想张开双臂,给眼前的少年一个有力的拥抱,然后往鸿曜的额头、两边脸颊响亮地亲上三下。说:当然是真的。 “不抱一下吗?”鸿曜好像会读心,可怜的表情一收,神情变为谢怀安熟悉的阴郁。 谢怀安抖了一下。 “先生别动了,朕想抱抱你……”鸿曜按住僵硬的谢怀安,靠近。 谢怀安大脑宕机,紧紧闭上眼。 鸿曜温热的气息凑了过来,柔软干燥的嘴唇碰上谢怀安的左脸、右脸,最后是光洁的额头。 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作者有话要说:=ω= 今天是万圣节诶,Trick or treat—— 给评论里可爱的小猫咪们一大把南瓜糖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loud、山下之王、发焱上火yu 10瓶;裙裙 9瓶;薛定谔的苒 5瓶;遥 2瓶;颜、衣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谢怀安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好像生了急病,大脑泛起缺氧般的晕眩,不敢相信鸿曜做了什么。 禁锢着他双臂的手温暖有力,似乎下一刹那就会猛地一拽,将他拽到一个硬邦邦的胸膛上。 谢怀安小声地呼气,压抑住急促的呼吸。 忽而,按住他的手松开了。 鸿曜没有抱上来,隔着一个矜持的距离,亲吻三下后静默了一会,干脆地松了手。 谢怀安绷紧的身躯顿时放松。 他恢复了自由,心却依旧错乱地跳动着,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谢怀安薄薄的眼皮颤起来,舌尖润湿了抿起的唇,紧闭着眼,等待少年天子的开口——什么也好,说点什么? 那亲吻可不是君臣之礼! 也远远超过了挚友间会有的亲昵。 他感到自己是天上的神,在接受信徒虔诚的吻。又感到自己是迷途的归人,得到尊敬谨慎、又抑制不住爱慕的迎接。 谢怀安等了半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奇怪…… 他捏紧自己的衣摆,做足了心理准备睁开眼。 鸿曜已经转过身,严肃地正坐在桌案前,发色垂落遮住了英气的侧脸。 谢怀安看不清鸿曜的神情,只能看到他一本正经在折子上画了个圈,批示:“放屁,一派胡言。” 谢怀安:“…” 谢怀安眉心拧出好几条道道,吃坚果的松鼠一样鼓起脸。 他不敢吱声打搅正在干活的天子,双手交叉摸到袖子里,自己搂紧自己,仗着长得美怎么做怪相都行的脸皱成一团。 “先生,今日还早,朕再为你念几个折子?”鸿曜平静地说道。 “好吧……” 是我想多了吗?谢怀安鼓着脸,挪正身子坐好。 鸿曜声音低柔,念起清风稻田、早市里满地乱飞的鸡、新修好的木桥……他避开所有肮脏昏暗的事,把带着血色的批示巧妙地隐藏好。 谢怀安听着听着,悄悄打了个哈欠,头一点一点,身子往能靠的地方歪去。 鸿曜扶了一把谢怀安的头,让他靠到自己肩膀,慢斯条理地翻出一张新折子。 三日温存,一晃而过。 在谢怀安眼熟了所有的奏折,还能自己拿根毛笔拽张新纸在旁边画乌龟后,再次登坛卜算的日子到了。 登坛前,飞鸾卫特地汇报说天师已经收到了消息,城内的望族也有了新动向。 谢怀安提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能出现的事,换好衣裳,蒙上白纱,如第一次那般掐着时间走出焚香楼。 当他在坛上坐稳,微笑着面向前方时,盘旋在天空遮挡住所有光亮的一朵厚重黑云,正巧在此时被风吹动。 黑云愈发变薄,露出红日的光芒。 日光落在青石板路上,映亮一个个匍匐在地的身影。 嗡嗡隆隆的念诵声汇成一片海洋:“天圣神威,福泽万世。” 焚香楼旁,一栋视野上佳的高级酒肆。 挂着「流清惠泉」字画、装饰无一不精的雅间,两个身着锦衣华服的人正在饮酒投壶。 天师无须,时人便以无须为美。两个华服官人一胖一瘦,胖的大腹便便、面庞圆润,口唇上留着浅髭;瘦的颧骨凹陷,眼眶深邃,拿着烟枪的手不时轻颤。 他们本是市井流氓,一个会养毛发油光水滑的马,一个会训狗叼骨头,不知怎么攀上了圣塔,而后一路高升,成了能把控朝政的大官人。 胖官人背对着鎏金壶投出木矢,回过头兴高采烈地抚掌。 “哎,中了,饮尽、饮尽!” 瘦官人眼神迷离地倚在榻上,吐出一个飘忽的烟圈,接过小童递来的酒。 “高相爷好手,我自愧不如,直接干了。” “比不过魏大夫啊。”胖官人拿了根新矢,浮肿的手试了试剑尖。 “您今日动静颇大,抄了唐、樊、范三家百十口,半条河的水都血糊了。” 胖官人说着,话锋一转:“可怜我那还没收回来的拜谢礼啊,帮唐侍郎忙活了好几日,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高大人这话说的,我抄家,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清除不敬重圣教之徒。\" 瘦官人哂笑,继续说道:“该有的都放您铺子里了。八十万两白银一分不少,圣塔也伺候好了,昭歌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胖官人听了,再投出一箭,神情阴鸷。 “唉,若真无事发生,你我此时就在宅子里吃酒了,何苦费劲过来……瞧这楼底下一帮污浊之人,圣塔到现在都不发声,难不成真要多认一个神子吗?” “未必,咱是看出点门道了,眼下这场戏啊,是圣师和永安宫里那位在斗法吧。” 瘦官人说到圣师,放下烟枪虚虚一拜:“神子又如何,就算不知道用哪来的妖术算出了天时,又伤得了圣师的百万大军吗?” 说完,他离了烟嘴打了个哆嗦,赶紧长吸了一口,干哑地说道:“有圣师在,伪神子注定是要死的,皇帝可翻不了天。咱们几个永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活在人间快活一遭。” 胖官人笑了:“说句大逆不道的,就算圣师在人间停留久,想要回天上了,这江山也轮不上皇帝享受。” “永安宫里那位啊,哪天死在侍君肚皮上都不知道吧。毛都没长齐,连朝都没上过,能有几个人?能有几个兵?”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间,楼下嘈杂的动静突然一弱。 之前朝拜念诵之声夹着哭泣绵绵不绝,现在支摘窗分明还留着一条小缝,楼底下的人却跟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了任何声响。 瘦官人就坐在窗边的檀木榻上,挥着烟杆赶走了童子,跛着腿爬起来,扶着窗框一看。 人群黑压压跪伏在地,尽可能地挪动着膝盖,往街巷两边挤。 正中间露出一条通畅的大道。 隐隐有钟鼓声传来,庄严缥缈。 四匹毛发洁白、没有一丝杂毛的高头大马在最前开道。其后跟着八个身姿曼妙、眼神空洞的少女,紧接着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黄袍人,接在队伍最后端的无数手持长幡的侍从。 黄袍人身后,侍从之前,呈众星捧月之势走着一个戴狰狞金面具的甲兵。 甲兵死气沉沉,每踏一步,金盔甲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没有人敢出一句声,哪怕是念诵真经。在圣塔的使者面前,人命就是马蹄子底下的泥。 “嘿,有意思了……”瘦官人喃喃道,“圣塔的传教班子,还跟着个禁卫。” 胖官人瞧了两眼:“看来圣师要回了,走吧魏大人,准备捐银子建圣祠去。好戏要落幕了,还有什么看头。” 讲经坛上。 眼看着一队人马走近,谢怀安端坐如松,不闪不避。 鸿曜已经事先和他通过气,说今日可能会圣塔的人过来。 天圣教以天师为尊,甘露圣殿的圣子圣女不干涉世俗事务,只陪着天师出游布道、服侍左右;宫里的钦天监是文职,成天闷在屋子里修订圣教教义,编出种种规矩。 真正在俗世中掌权,为天师收敛财富、与各个世家望族勾连的是圣塔。 每座圣塔占地极广,穷尽奢侈,地上的金砖玉石浸泡过血泪,做过的害人之事罄竹难书。 鸿曜和谢怀安约定,当圣塔来人时,如果谢怀安感觉不妥需要离开,便用手背在身后,做一个特殊的手势。 谢怀安定了个「耶」的手势。 此时空气似乎凝滞,谢怀安感到自己的后背快被鸿曜的目光洞穿,他的手平稳地搭在膝上,没有背到身后的意思。 透过朦胧的白纱,谢怀安向前看去。 来势汹汹的一干人等站到了街两边,只剩两个黄袍使者和金甲禁卫向坛上走来。 禁卫没有拿兵器,双手前举,捧着什么发亮的东西。 谢怀安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脑中忽然响起系统的机械声。 “滴滴,滴滴,系统警报。在您正前方二十米内检测到安厉星子片的分离片,是否蓄能削弱?” 谢怀安飞快地在心中问道:“说人话,那是个什么东西?” 系统直接往谢怀安的意识里传输了几个画面。 意识流速很快,谢怀安瞬息看完,胃部泛起恶心的感觉,差点直接吐出来。 第一个画面,尸体堆的中心,一个面白无须的人抬起泛着红光的掌心。 他的掌心有一只仿佛鲜血化成的眼睛,被这双眼睛看到的尸体开始抽搐,颤动着爬了起来,僵硬地跪拜在地。 第二个画面,天师坐在宝座上,面前是一个刺杀失败的刺客。 刺客挣扎着要剐去自己手背上的一块肉。那里被天师按上了「烙印」,蠕动着长出一只血红的独眼。 腐烂从独眼开始,深入刺客体内扩散到全身,刺客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在憎恨和痛苦中失去了气息。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刹那,刺客看到自己破烂的躯体动了起来,跪拜在天师面前。 第三个画面,天师剖开自己的心脏,对着铜镜翻找着。 天师似乎将这个动作视为一种游戏,翘着兰花指,用尖锐的长指甲一层层扒着跳动的心脏,不一会到处鲜血淋漓。 最终天师挖出一块血石,捏碎一角,包好了让人快马送到昭歌,说要让神子算算这块碎石的来源。 呕。谢怀安竭尽全力抑制着自己想要捂嘴的冲动。 很明显天师心脏里的血石就是系统要摧毁的星辰碎片,能使死尸复活、活人直接转变为活死人。 天师捏碎的这一角应当也有同样的效用。 当系统、天师和圣坛上的圣石共处一地时,系统才能彻底摧毁血石的力量,现在只能削弱、无法根除。 怎么办?谢怀安唇角保持微笑,快速思索着。 如果他现在削弱了这块血石,天师必然警醒、不会让他走到圣坛之上,先前种种前功尽弃。 如果没有动作,他可能会被烙上烙印,逐渐转化成天师的活尸。 最好能躲过血石的效用,再顺便跟天师示个弱…… “统统,统统统!”谢怀安叫道,“江湖救急!你能不能又让血石起效,又救一下我的狗命!” 系统:“…” 系统:“亲亲,系统可以有限度地为您屏蔽伤害!您是要七成熟,五成熟,还是三成熟?” 系统解释道:“七成熟几乎不会在您美丽的肌肤上留下印迹,会有稍许疼痛;五成熟会留下可消除的烙印,伤害会进入肺腑;三成熟只为您屏蔽最后的辐射,您不会变成活尸,能保留自己的意识。” 谢怀安:“…” 谢怀安:“七成熟再嫩一点,五成熟再老一些。留个能消除的烙印,吐一点点血意思一下,表示我中招了就可以了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ω= 啰嗦一点题外话: 如果有预收《人鱼教授……》那本的宝宝,预收我从人鱼教授,改成小人鱼了。 主角性格还是一样的带刺万人迷病美鱼(万人迷和病弱的属性会更明显一点。 cp模式不是双向暗恋+死对头变情人,改成了精分切片攻或者定个1v1 一开始定这个预收,是因为又想搞鱼,又想搞教授和师生。 但预想的设定里一直有逻辑不自洽的地方,很纠结。最终还是侧重在人鱼的灵感上了。 鞠躬……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又饿了、日羲、辣辣辣酱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变态 30瓶;柠檬精 28瓶;紫吴月 20瓶;碧影沉潭 10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不多时,两个黄袍圣使、一个金面具禁卫走到了讲经坛前。 两个圣使的神态与长相完全一样,头戴高冠,身着交织提花缎法袍,脚蹬厚底靴,耷拉着眉眼止步坛前,眼尾有细纹,看上去像是四五十岁,面庞仍如年轻人般红润有光。 “自封的神子啊……”圣使们异口同声地开口。 “天圣神威,福泽万世,却不容触犯圣威者横行世间。你宣扬真经新解,已触犯圣例十七条,当立斩。” 此言一出,有匍匐在地的百姓无声地晕了过去。 圣塔积威已久,且时常连坐。若是神子确实有罪,这一条街的人恐怕都会遭了殃。 谢怀安噙着浅笑,摇起玉铃。 铃声清幽,似乎带着特别的韵律,让心慌的人逐渐安定。 谢怀安缓缓开口,声音飘渺而空灵:“你我本是同源,将去往同一归处。天圣真神的光辉照耀大地,我循着真意坐在此处……我看到了,你们想要我卜算那块宝石,对吗?” 圣使们眼神阴狠。 一个圣使开口道:“神子好本事……” “那还等什么,你们想违抗李天师的圣意吗?”谢怀安下颔微抬,带点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道。 圣使们善于欺软,却不敢纠缠一个与天师关系不明的人,各自往旁边让出一步。 戴着金面具的禁卫似乎得到某种指令,捧着发光的血石一步一步踏上石阶。 谢怀安再次嗅到了腐烂的味道。 他仿佛身处深山老林,周围是潮湿的泥土、长了霉菌的落叶、兽类被啃食了一半的腐肉。空气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谢怀安微微睁开眼睛,透过朦胧的白纱看到禁卫将血石放到案上。 这是一小角从天师心脏里挖出的血石碎片。 形状像个随处可见的石子,表层涌动着混沌的光,似乎会将在场所有人吞噬。 禁卫无声伫立着,黑黝黝的眼眶朝向谢怀安,注视着他的举动。 系统没有说血石会怎么辐射,也没说屏蔽功能如何启动。 谢怀安不愿拖久了陡生变故,用了最直接的笨办法——拿起来。 “唔……”谢怀安闷声咽下声音,身形微微一晃。 他摸上血石的那一刹那,差点将这东西丢出去。 血石表层的红光骤然一凝,像一柄尖刀搅进他的指尖。 瞬间爆发的刺痛后,痛苦没有减弱。 尖刀似乎分解成无数长而薄的刀片,旋转着,翻滚着,割开他的手掌翻搅手腕,在肩臂的神经上切割,冲进胸膛和肺腑。 谢怀安眼前白光一片,瞪大双眼让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打转,硬生生忍了回去。 他想说点什么,以示自己很轻松,但一时张不了嘴。 他的肺腑也腐烂了一样。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拿柔软的血管摩擦尖锐倒刺,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他只能忍着痛,用右手捏着血石,当它是一块走在路上会拿脚尖踢起来的小石子,打着圈搓动着。 “无知的神子啊——有罪之人终将被神威惩罚,永世挣扎。” 黄袍圣使们张开双臂,吟唱似的说道:“但天师眷顾你,愿赐你烙印。” 谢怀安笑了:“是吗?” 他一开口,鲜血流出唇角,染红白袍。 谢怀安捏着血石,转动手背。 白皙细嫩的手背已经血肉模糊,一个似是匕首割出来的血红独眼显现其上,不断流着血。 这就是天师的烙印。接受者往往几息之内就会在痛苦中死去,变为朝拜天师的活尸。 圣使们惊疑不定:“你已接受了烙印,为何……” “烙印……哈。” 谢怀安将血石随手抛下坛。 “李天师也就会这种小伎俩了。盖个章,就以为自己领悟了真神的大道?” 谢怀安道:“天圣神威,福泽万世。我能听到,我能感受到圣神的呼唤……我才是那个身怀神谕,能够永生的人。” 两个圣使瞳孔紧缩,笨拙可笑地去接血石,摔成一团。 戴狰狞金面具的禁卫纹丝不动。 “李天师,你看得到吧。” 谢怀安低声笑了笑,说道:“圣神派我降世,宣扬血石的真意。若你想知晓永生的秘密,八月八日正午,圣坛。” 说完,他抓起衣袖,再也支撑不住般,掩住嘴咳嗽了起来。 随着咳声,谢怀安唇角和手背的伤口流出大量的血,没过一会,衣袍被血浸透。 他烙上独眼印迹的手背一直朝向禁卫。 直至谢怀安咳得摇摇欲坠,伤痕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 金面具禁卫抬起手。 两个圣使捧着擦好的血石,恭敬地放在禁卫包裹在盔甲内的掌心上。 禁卫抓住石头塞进自己的空洞的眼眶中,一步步下台,向着路的尽头走去。 圣塔的队伍调换了次序,手持长幡的侍从开路,其次是禁卫、圣使、双髻插着珠花的妙龄少女和高大的白马。 圣塔的人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走的时候莫名有一丝挫败。 圣使们不清楚谢怀安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确有本事。 但烙印没生效的刹那,他们已经明白这不是随便能够插手的事。 临走时,有少女趁着转身望向谢怀安,眼神不再空洞死寂,而是存了希冀。 “恭送圣使——” 一排玄机阁弟子跑到讲经坛前,用身体挡住窥视的目光。 谢怀安还在掩唇咳着。 他唇角和手背上的血缓缓流着,咳得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随时会窒息。 鸿曜早已赶到席上,往日温热有力的掌心一片冰凉,单膝跪地用身体撑着谢怀安,不断为他顺着后背。 谢怀安咳意渐弱,卸下力气,将全身重量放到鸿曜身上。 “嘘……”他虚弱地抬起指尖贴到自己嘴唇,侧过头,用染着血的脸蹭了蹭鸿曜的面具。 怕鸿曜不明白,谢怀安抓过鸿曜的手,挠了一下他的手心。 在鸿曜回应前,谢怀安带着浅浅的微笑失去了意识。 焚香楼内。 二当家裴文正备好了热茶糕点。 他是个闲不下来的劳碌命。等待期间将焚香楼巡视了一遍,最后拿手帕擦起鎏金大门。 圣音鼓乐响起时,裴文正神色一凝。很快凌子游也跑下楼,两人一起扒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圣塔的人离开,戴着黑面具的鸿曜大步闯进焚香楼的大门时,裴文正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也跟着散去了。 谢怀安被搂抱着进门,脖颈无力地倚靠着鸿曜,手臂垂在半空轻轻晃动,面上蒙着白纱,不知是生是死。 到处是血。 谢怀安苍白的唇角沾着凝固的血,胸前也破了洞似的一片红。 最显眼的是那双手。本来莹白而美丽、适合点一株香、插一朵花、抚摸鸟儿蓬松羽毛的手,此时已经被血液浸透。 一个皮开肉绽的血色独眼割在谢怀安的手背上,血珠不断涌着,向下滴落。 裴文正看到印迹,险些腿一软跌坐在地:““福光印……” 一些不愿离开的百姓低低念诵着,声音模糊地从楼外传进来:“天圣神威,福泽万世……福泽万世!” 他们似乎认为只要诚心祈祷,就能活过这个夏天。 鸿曜厉声令道:“都退下……” “城里信得过的医师叫过来,好生招待,传仙师病笃。” 裴文正闻言面上泛起一丝光彩,一个肘击击向急得想立即冲向前的凌子游,应道:“喏……” 鸿曜这么吩咐,说明没到最糟情况,仙师不会变成活尸。 但这么多血……仙师能撑得过去吗? 神子吐血病笃、但是没有变成活死人的消息再次传遍了昭歌。 有到处投机、编纂《真迹显灵集》想为自己谋前程的人彻底慌了神,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有无愧于天地、赤着脚来赤着脚去的挑夫,高声宣扬自己就此信仰神子,愿意追随新天经,只求竭力地生,绝不糊涂地死。 无数夹在新旧天经之间、向神子求过问又不想丢命的人,连夜跪拜到圣塔前请罪。 又有无数人痛恨圣塔,偷偷在屋中面朝焚香楼含泪祈祷,希望一切能有转机。 吏部官员萧惟深从偷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在窗前站了一夜。 石峰山,玄机阁总坛。 一个年轻的将军趁着夜色,骑一匹黑亮的骏马到了山下。守夜的弟子认出他的长刀和马,打开机关,让他一路到了千碑窟前。 裴修仪正在千碑窟内汇总情报,一双艳丽的凤眼里血色遍布,下颔也冒出些未修整的胡茬。 听到入口机关转动的细碎声响,裴修仪抬起眼皮,很快继续专注地干起活来。 “死了吗?”来人开口问道。 “钟清远,说话放尊重点,坐。” 裴修仪哼了一声:“一个两个的,永远把我千碑窟当随时来去的地方。” “那就是没死……” 钟镇嘴边的肌肉抽动一下,像是做了个笑的表情。 他约莫二十八岁,是个长相俊俏的人。但浓黑的眉峰常年拧着、面皮有风霜和刀疤的痕迹,这一笑杀气腾腾,能止小儿夜啼。 幽云堡和洛安山紧挨着,都位于北方一处寒冷的山脉中,像是互相守望的兄弟。 洛安山的风物是一团团毛发丰茂、凶神恶煞的长毛猫、满山溜达巡视自己的地盘,到处抢饭;幽云堡的特产是一条条四肢修长、嗅觉灵敏的猎犬,或黑或黄,见人摆尾,见猫就追。 钟镇是幽云堡现任的堡主,以前的小钟将军,现在的钟堡主,字清远。他不用堡内传承的枪法,自创了一套刀法。诨号「钟三刀」。左边一刀,右边一刀,顶上再一刀。三下把敌方了结,专门对付禁卫。 有人曾大着胆子问过他什么这么执着三下,钟镇当时追着人就砍,从此没人再敢多嘴。 谢怀安是洛安山曾经的大师兄、时任掌门之子,将一柄浮光剑练得出神入化,还能以气劲弹击软剑发出清脆乐声,连成小曲。 钟镇比谢怀安小一岁,从小跟着谢怀安混。 等谢怀安下山、不时溜到玄机阁找裴修仪当「新欢」后,钟镇便时常不打招呼地来总坛找人。 “你是坐还是走,需要我伺候着给钟堡主倒杯水吗?”裴修仪虚假地笑道,“今夜忙得很,要是来怀念过去的,恕不奉陪。” “一句话不说就走,狼狈得要死回来,我哪敢跟神仙有过去。” 钟镇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走到廊道又顿住脚步,回头问:“他变成活尸了吗?” 裴修仪攥紧笔:“病笃了。这么关心,自己去焚香楼看吧。” “没变啊……”钟镇攥紧长刀的手指放松些许,“变了也没事,我会亲自送他上路。” “裴阁主不用激我,当下什么事重要我还是分得清的。兄弟们还在等着呢,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双适合插花逗鸟的手,也是一双持剑的手 :3 【系统用来用,用成什么样跟着宿主的意志走。有「有限度屏蔽痛觉」「有限度治愈」等选项。它的目的是「扭转世界偏差」,不会造出全知全能、无痛自愈的神仙,凡事有代价。】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雪无录、我又饿了、小鸡咕咕dei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暖笙 20瓶;老子莫得感情只能磕cp 10瓶;雪色凤鸟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顺天十四年七月三十日,大景风起云涌。 天圣教动作颇多。 一队金面具禁卫走出皇城,沿大路出了昭歌北大门,焚毁了一座挂着无字牌匾的清幽三进院。院中,一个浴桶、一张宽敞的大床全都成了焦黑碎片。不过没人伤亡,这间院子早就空置了,没留下一根鹦鹉毛。 城里三座圣塔连同二十圣祠,圣使亲自带队,神情阴鸷,从清晨开始挨家挨户搜查,盘问神子卜算之日的行踪,凡是路过焚香楼的人都会被记一笔。 圣坛周边,供贵人朝拜的殿宇全被拆了,服劳役的贫户顶着炎炎烈日跪在地上抹砖。据监工说,圣塔有令,圣坛方圆一里地都要砌成平地,要求能够承受几十万禁卫同时站立,到时候裂了一块砖,干活的人就全部活埋。 圣石的神力似乎更强了,在白天都会有一道红色光柱冲天而去。有砖瓦匠说,光是靠近一点就感觉头要裂开,魂魄要被吸进去。 另一边,幽云堡的年轻人和飞鸾卫汇合。 幽云堡的人分了几波策马来到昭歌,跟飞鸾卫接头后,聚集在城外隐秘的宅子里。 相传幽云堡是永兴年间、天圣教建教后第一个流放的将军所建。坑杀大学士的福光大祭之后,幽云堡打起清君侧的大旗,战败,有生之力几乎被活死人屠尽。 残留的几根苗换了地盘,跑到寒冷荒芜的北方建起堡垒,变成边境的地头蛇。北方常有流言,说下一个造反的就是幽云堡,但堡里的人闷头练武,顶多拿山贼磨血性,从不南下。 这是憋了多少年后,继承了镇北将军遗志的年轻人第一次被放出笼直奔昭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接连招呼着飞鸾卫一干狡猾的刺客比武。持枪的女将就谨慎多了,她们人数不多、单组行动,伪造了文牒悄悄潜进城中。 在抄家成瘾的豪门大户还在饮酒寻欢时,他们大宅的布局、私兵的数量被摸透了。 据日蚀还有九天。 昭歌涌动着风云将起的气息。玉面神医铺子里颤颤巍巍的老病人,都会操着浓重的口音,问一句桃花眼的大夫:“焚香楼有信了吗?神子还好吗?” 谢怀安是笑着醒来的。 真气像是要杀人一般在他的经脉里凶猛地游走。 但比起血石带来的痛苦,这种刺激就像按摩一样舒服。 他体内淤积的血液被疏通,破败的器官被润泽地包裹。腰肢、咯吱窝、脚底板这些地方的敏感穴位,更是被照顾得明明白白。 “咳咳……痒……陛下……”谢怀安还没睁眼就笑了,裹着被子扭了扭。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身边是鸿曜。 先不用说每次晕了之后一睁眼都是阴森的小皇帝,穿越后只有鸿曜会用珍贵的真气,像是泡热水澡一样给他治疗。 虽说这次治得格外凶残吧。 鸿曜恍惚地收了手,后知后觉头一晕,气也喘不太匀乎。 “你还知道痒……你知道疼吗?” 鸿曜扬起手,恨不得抬手把谢怀安翻个面,惩罚似的拍一下某个部位,让他羞耻地长长记性。 然而他的手挥起来就转了个弯,轻柔地扶着谢怀安坐起,靠在枕头上,掖好毯子的边角。 一整晚,鸿曜扒光了谢怀安的血衣,把人裹进几层柔软的毯子里,间断地输着真气,不时探一探谢怀安的呼吸。 就算最后谢怀安终于呼吸平稳地睡着了,鸿曜也不敢停手。 谢怀安像块绵软的糖团子,一点力气都不用,任由鸿曜将他捏圆捏扁、拎起来坐好。 靠稳当后,谢怀安恢复了一点力气,眉眼弯弯,软声说道:“谢谢陛下……睡的时候热乎乎的,好舒服。” 鸿曜抹了一把脸。 鸿曜眼中,裹在白绒面毯子里谢怀安像柔软的白鸟,鲜活、生动、欠揍,嘴角还留着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迹。 鸿曜深呼吸,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语气:“先生晚上有一阵子气息都快没了,手背上的伤一直在流血,湿了好几块帕子。” “装死……装死而已,很快就好了,这不没事吗?” 谢怀安心虚地眨眼,尚且无力的手伸出毯子,刚一动,手背泛起刺骨的疼。 这疼让谢怀安浑身一个激灵,心脏好像都跟着颤了颤。他不动声色地顿住手,缓了一会,握住鸿曜的指尖,讨好地说道:“冷……” “再等一下……”鸿曜跪在榻边,捧住谢怀安伤口没有愈合的手。 真气暂时用不了,鸿曜运转功法恢复力气,唇凑近谢怀安冰冷的指尖,哈出温热的呼气。 谢怀安浑身都是痒痒肉,手一缩,扭着身子要躲。 “痒,真的痒,陛下别,咳咳……哈哈……” 这笑声太过欢脱,好像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他们在木桶里泡澡玩水。而上一瞬间,这人还面无血色地陷在被褥中,好似随时要断气。 鸿曜脑子里的弦崩断了。 “先生笑得很开心啊。” “我……”谢怀安笑容一收。 鸿曜闭了闭眼睛,不去看谢怀安唇角的血色:“你事先知道那块石头是什么,自己做了决定?” “算……也不算。”谢怀安弱声道。 “什么意思?” “临时看出来的,要不就提前跟陛下商量了。” “你可以打手势……”鸿曜声音顿了一下,“你自己定的那个手势,只要背在身后,不论前面是圣塔,还是天师本人,朕都会……\" 鸿曜说不下去了。 谢怀安的眼角和鼻尖变戏法一样,说变红就变红。 上一秒还闪闪发亮在笑的眸子转头就委屈地瞪着,水光浮动。 谢怀安苍白着脸,咬着嘴唇憋了半天,好像要把先前疼出来的份都补上一样,眼角涌出大颗大颗的水珠。 “圣使来试探是最好的机会,陛下肯定也清楚……有时候就是想走不能走。” 谢怀安吸了吸鼻子:“我骗过他们了,示弱了,抛出诱饵了。日蚀就这一次,下一次不知要多久了,我们做了这么多,一定要走到圣坛上……” 鸿曜挤出一个笑容,放软了声音:“先生教训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这话一说,谢怀安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谁知道他哪来这么多水,软趴趴地半躺在枕头上,也闹也不嚎,就这么不住掉着泪珠,抽抽搭搭地软声说着:“我也没想到这么疼,还丑……” 鸿曜握紧拳头,让指甲刺进手心。 谢怀安的泪让他心乱,他垂下眸子,忽然坐到床边,跟谢怀安挨得极近,近到一张嘴就能咬上鼻尖。 谢怀安的眼泪登时吓停了。 “不丑……”鸿曜道。 鸿曜已经有了计划,先压榨凌子游,然后绑来全天下排得上号的医师,一个个给谢怀安看手。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一定有一天,能变回让谢怀安笑出来的模样。 “陛下……太近了。”谢怀安拿气声说道。 这个距离用气声说话,彼此能听得一清二楚。 “近吗?朕觉得还好……”鸿曜微微侧头,跟谢怀安咬耳朵,温热的气息喷在谢怀安的耳畔。 “有、有点怪……” “哪里怪了?”鸿曜义正辞严,“先生是朕的爱妃,朕随时亲一亲也是应当的。” “这话就很怪!”谢怀安闭紧眼睛,睫毛颤动。 他的眼泪已经完全没有了,只有眼尾还留着浅淡的粉色:“陛下饶了我吧,是我错了,我的锅……” “先生哪错了?” “我不该装死装得这么彻底……” “还有呢?” “我发现不对之后应该先跟陛下……不行啊……”谢怀安皱眉,想了想说道,“有时候确实事急从权,没法跟陛下商量。” 鸿曜的神情阴了下来。 “比如什么时候……会不跟我商量呢?” “突然的情况啊,意外啊什么的……陛下!”谢怀安僵硬了。 鸿曜撑着床,跟他脑门贴着脑门:“我数三下,先生可以躲。好了,时间到。” 鸿曜神色带着点凶狠,唇舌很温柔地吻过谢怀安泪水流过脸颊的痕迹。 “你讨厌吗?先生……不许让别人这么做。” 鸿曜轻咬了一下谢怀安的鼻尖。 谢怀安睁着水润的眼睛呆在枕头上,灵魂出窍一般。似乎没闹明白鸿曜在做什么,又像是完全停止了思考。够傻的。”鸿曜哼笑一声。 鸿曜的笑容突然消逝,神情变得有些狰狞,转瞬又柔和地笑了起来,喃喃开口道:“先生啊……我在玷辱你,我在推着你去送死……” “怎么还愣着呢?先生该立刻教训我才是。” “不,不是推着送死,是我自己要……”谢怀安艰难地抓到一个他能够回答的话。 鸿曜道:\"怎么不是?血日当头,先生说正是为此而来,我真怕你为此而去……” 鸿曜说完,用唾液润湿了嘴唇,亲上谢怀安下颔干涸的血液。 “我想把你关起来,你说怎么办才好?” 鸿曜说着危险的话,语气却是轻柔的,好像压抑着浓烈的情感。 谢怀安战栗起来。 鸿曜的情绪感染了他,他失去行动的能力任由鸿曜咬着,心脏乱跳,仓皇地想看一眼那双碧色的眼睛,弄清这是为什么。 鸿曜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凝固着深褐色的血痂。湿意将他们的血化开,融在一起。 “告诉我,先生。”鸿曜起身。 他俯视谢怀安,扭曲地微笑着。 “如果你看到了什么危机,提前告诉我……你是我永恒的真仙,我是个卑微的信徒。”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op-03 10瓶;胭脂团的小透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太刺激了。 谢怀安唇瓣微张,怔愣地陷在枕头上,望着鸿曜看呆了。 鸿曜像一头危险的野兽,时而温顺时而狰狞,而他是在被咬伤的边缘试探的驯兽人……危机四伏,又令人着迷。 谢怀安脑子里负责理智的部分完全停转了。 他按照自己驯兽者与野兽的直觉,试探地抬起手,对鸿曜张开双臂。 真的过来了。 谢怀安几乎忘了呼吸。 鸿曜拆了发簪和发冠甩到一旁,柔顺的黑发瀑布般滑落,像浓密的毛皮。忽而他欺身上前,整个人压上来,手肘撑着床,没有一丝重量压到谢怀安身上。 又是一个极近的距离。 黑沉的大猫收敛了阴森扭曲的神情,似笑非笑,睁着神秘剔透的眼睛。 “先生……”鸿曜轻声叫着。 谢怀安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好响啊,”鸿曜贴上谢怀安的胸膛,俄而抬眼笑道,“为我而跳吗?”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谢怀安喘了口气,干涩地开口,“还有刚才那句话……” 真仙与信徒。 他实在担不起小皇帝这一句表态,要吓得晕过去了。 这句话和感情太激烈,远超过正常的范畴,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就好像鸿曜对他一见钟情。 鸿曜的脸变得快极了,这会功夫一点疯劲都没了,带着点调侃味道缓缓地问:“什么什么意思?” “就是,陛下是不是那个意思……”谢怀安迟疑地说,“对我,有意见。” 他想说“对我有意思\",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太耻了,自恋也不能这么问啊。 “先生这话说的,有意思……”鸿曜哼笑一声,专门逗着人一样,就是不正面回答。 鸿曜似乎不屑于继续这种对话,不再开口。人也不挪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坐在床边,噙着笑注视谢怀安。 谢怀安缩了一下,脸上有些发烫。 他半靠在床头裹在白绒绒的毯子里,觉得自己像一只白里透粉的蓬松胖胖鸟。 而鸿曜无辜的时候像猫科动物,阴森的时候像蛇,现在是一只慵懒的黑豹,在观察自己的食材。 那双捕食者的碧色眼睛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一刻也不挪开地凝视着他。 再看下去,他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你看,就是这样……”谢怀安含糊地抱怨着。 “就是怎样?先生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让朕试试,还好,不热。” 鸿曜慢悠悠地说着,再一次前倾,用自己的额头试了谢怀安的温度。 鸿曜停了一会,仔细试了好半天,才直起身体回到先前的距离。他背过手,用指节抹去皲裂的嘴唇上流出来的血,好像黑色的豹子顺着自己的毛。 谢怀安屏住呼吸,等鸿曜离开了才敢喘气:\"……不热吗?\" 他还以为自己浑身都在发热,很快要烧熟了。 “朕再试一次?” “不必,不用再近了。”谢怀安赶忙道。 他万分确定鸿曜就是有问题。 试个温度用手背不就行了,干嘛非要贴这么近? 但鸿曜不表态,谢怀安心里就算有十万根小羽毛在挠,也不好问出口,只能瞪着眼睛和鸿曜对视。 没看一会,谢怀安耳朵尖都要热起来了,强撑着不移开目光。 鸿曜似乎在玩「看谁先眨眼」的游戏,又似乎就是在单纯地凝视他的脸。 鸿曜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有抹淡淡的忧郁……越看越要被吸进去似的。 谢怀安浑身不自在起来,迫切地想要钻进被子里裹紧。 不行,不能输,坚持! 再这么下去,不会突然要表白了吧。 呸呸呸。谢怀安局促地移开目光,装作自己是一颗没有感情的白萝卜。 他想起上辈子有个说法:据说和一个人对视多少秒,彼此就会坠入爱河。 要是鸿曜真的打着这个主意,气氛到了就要表白怎么办? 他不讨厌和同性发展恋爱关系…… 谢怀安咬着嘴唇,混乱地想着。 鸿曜无疑是美的。 拿上辈子的标准看,鸿曜身形优美又有爆发力,像博物馆里的雕塑。忧郁的眉眼乌黑的长发,随便摆个姿势,像是能引爆杂志销量的新星。 如果他还是那个拉小提琴的谢怀安,在校园里遇上这样的学弟,没准就成了。 但现在……这是个皇帝啊。 手上沾过血腥,耐性十足,擅长秋后算账,阴晴不定。要是哪句话把他得罪了,可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更何况,皇帝都要解决后代问题。也许哪天就后宫佳丽三千人,时不时有个老臣拿着个长条笏板,每天往金銮殿上一拜:“陛下啊!龙子啊!立后啊!纳妃!” 不行不行。谢怀安打了个寒噤,消除脑子里的想象。 鸿曜嗤笑一声。 谢怀安骤然惊醒。 “先生不喜欢朕的眼睛了吗?”鸿曜柔声问道,“以前一直盯着看的……现在没两下就走神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怀安紧张地说道:“怎么会,没,没有。” “先生不喜欢的东西,挖掉算了。\"鸿曜随口道。 噫。谢怀安的脸皱成一团。 “放松点,放松点……”鸿曜安抚地拍了拍谢怀安的手,触碰到冰冷的温度,神色一沉。 鸿曜避开伤口将谢怀安的手送回毯子里,又将绒毯往谢怀安的肩颈拉了拉,掖好边角。 “医师说先生受不得惊,受不得寒热,受不得累……朕对外宣称先生病笃,可不希望先生真的病了。” 谢怀安小声道:“还不是陛下在吓唬人……” 鸿曜弯了弯唇角,没有搭话。 焚香楼的顶层很安静,能听见零星的鸟叫,和两个人的呼吸声。 鸿曜神情严肃,轻缓开口道:“有句话,朕一直想跟先生说,思来想去,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就是要表白吧! 谢怀安磕绊地打断道:“没找到机会就,不必了。陛下的厚爱我感激不尽,我们,还是……” “先生说什么呢。”鸿曜无辜地说道。 鸿曜直起身规矩地坐在床边,好像他是个正经侍疾的皇帝,从没有随便凑到别人脸上亲。 “朕是要跟先生说,不能再挑嘴了。不带甜味的药膳吃得越来越少,药丸也装睡不吃。朕会让凌神医再改进方子,但先生若是再这样下去……凌神医就见不到明天了。” 谢怀安:“…” “睡了,我吃!” 谢怀安熟练地往床上一滑,翻了个身,从靠坐变成侧躺。 他刚沾上床头就一昏。说话时还没觉得,闭上眼眼前乱冒金星,躺着床上好像整个人都能旋转起来。 “休息……”鸿曜将谢怀安的长发从绒毯里捞出来,绕在枕边放好。 谢怀安紧闭着眼睛,提起心听着鸿曜的动静,心脏依然激烈地跳着,和胀痛的额角作对。 “别乱想……”鸿曜坐在床边,有节奏地拍着谢怀安的肩膀。 “这就睡……”谢怀安闷声道。 谢怀安没力气再胡思乱想了。血石让他流出来的血是实打实的,就算输真气也补不了血,依然需要服药、大量的睡眠和长时间的静养。 谢怀安说了一会话就气力不济,很快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谢怀安迷迷糊糊睡醒时发现床帐被放了下来,透过朦胧的纱帐能看到床边点起了一盏小灯,鸿曜在看折子。 鸿曜长发披散,穿着深色寝衣沉静地坐着,就像一副画。 谢怀安昏沉地看了一会,眼皮渐渐沉重。 “要喝水吗?”鸿曜突然出声。 鸿曜怎么知道我醒了?这个疑问在谢怀安的脑中盘旋一瞬,很快消失在缺血的疲惫里。 谢怀安嘟哝了一句「不用了,想睡」,又失去了意识。 梦里很暖和。 再睁眼天已亮,鸿曜还是用同样的姿势看着折子,好像根本没有换地方。 谢怀安刚一翻身,就看到鸿曜翻折子的手停了下来,好像在观察他的状态。 “陛下不用守夜,快休息吧。”谢怀安揉揉眼睛,劝道。 “与先生无关,朕习惯了,不守夜也会看看这些……”鸿曜补充了一句,“睡过,先生毋须忧心。” 鸿曜勤奋的光芒太过耀眼,谢怀安破天荒地主动思考了一下正经事,抱着软枕问道:“陛下,日蚀……有什么情况吗?” “先生需要提前在圣坛做些准备?” “呃,倒也不用。” “那就不必多虑……”鸿曜道,“当务之急是把身体养好,要不只能把先生抬上去了。\" 那太身残志坚了吧……谢怀安想象了一下画面,打了个哆嗦。 谢怀安闭目缓了缓,调出系统看了眼日期,发现自己没睡多久。 这是吐过血的第二天,离日蚀还有八天。 雨打屋檐,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鸿曜不提圣塔的动静,谢怀安不时还头晕目眩、浑身发软,就暂且先把烦心事放到了脑后,专心在屋内养病,过上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 不分白天黑夜地睡了几觉后,雨丝未停。 谢怀安披着大氅卧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听雨,忽然发觉鸿曜一直没让他见人。 药方和药膳一直在变,可怜的神医估计又被勒令悬丝诊脉,还是每次都在他睡着的时候诊。 鸿曜的作息调得跟他一样,每当他醒来时总能看见鸿曜在干活。可能后来事情实在多了,陪不过来,叫人送来了鹦鹉胖胖。 胖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只用来哄人的工具鹦鹉。 它之前被飞鸾卫带在身边养,住在黑漆漆硬邦邦的屋子里,缺了好吃的好喝的,毛发都蔫了,到了谢怀安身边登时精神起来,喳喳喳叫个不停。 胖胖整体是白毛,头顶和羽翼尖长着几撮粉毛。 鸿曜不知道出于什么趣味,这一天为谢怀安选的长袍也是和胖胖差不多的粉,衣摆还特意缝了一圈白绒毛,外搭了一身白罩衫。 “陛下,这有点太嫩了吧……”谢怀安委婉地提要求,“大家都穿得很严肃,我都不想见人了。” “这不是正好吗?朕也不想让别人看到先生。” 鸿曜自然地贴近,拿脑门试了半天谢怀安额头的温度,监督谢怀安喝完一碗药,满意地拿着空碗走了。 谢怀安:“…” 听听,这都什么话,怎么看都是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术、我又饿了、olala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漓妖、喜欢、5710717 20瓶;山雪无录、术 10瓶;古河 3瓶; 【特别感谢「olala」在31章评论里写的小白鸟怀安和小狼皇帝的小剧场——】 精准搭窝的嚣张小白鸟,和尚且懵懵的小皇帝—— 鸿曜还记得它第一次见到怀安时,正在冰天雪地里觅食。 一只秃鹫——永远散发着腐臭气息,令人恶心的要命的生物,通过他那难听至极的叫声说服了狼群。于是鸿曜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抛弃,被排除在外。 但是他并不在意。 能活下来,然后长大,长到能够一瞬间把那只秃鹫踩在脚底,撕碎它的喉咙——就是最为重要的目标。 鸿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怀安出现了。 那是一只绵绵软软的小白鸟。「噗」得一下从树上的雪里冒了出来,丝毫不顾自己一瞬间作出的威胁姿态,猛地撞到了狼鼻子上。 鸿曜懵了一瞬间。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把斗鸡眼的表情做得那么愚蠢,一边尝试观察着挂在鼻尖上不下来的小家伙。 小白鸟身上还带着点雪的温度,冰冰凉凉的感觉倒还比自己身上的温度高一些。身上的羽毛白到发光——就像是阳光照在雪地里,反射出令人目眩的星晶。 鸿曜从嗓子里哼出一声疑惑的底鸣,把声音尽量压得低沉,显现出恫吓的音调,身体却慢慢松了下来。 然而他很快觉得自己松早了。 小白鸟似乎是对于情绪变化敏感的很,很快便得寸进尺的扑腾着小翅膀,安安稳稳的在他头上待了下来。 鸿曜:? 鸿曜开始疯狂的甩头——他也顾不上在乎此时此刻这一举动显得多么出众,只想把头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东西甩下去,最好再在地上翻腾几下,滚上一身的雪,然后呆愣愣的看着自己。 然而它失望了。 小东西——暂且就这么称呼它好了,鸿曜想到——爪子上不知道是不是抹了树胶,就是死死的扣住头上银白的色毛丝不放,连带着他自己的头皮都被扯得生疼。 小白鸟感觉到鸿曜的动作逐渐减弱,也大概知道这一轮是属于自己的胜利,于是突然就趾高气扬起来——鬼知道鸿曜是怎么看出来的,它的眼神中甚至有一丝微弱的嘲笑。 鸿曜很无奈。 他只好顶着这么一个丝毫不符合他外观的小家伙,继续觅食。 然后他的世界观被刷新了。 这么一个小家伙,能够在精准的定位野猪巢穴之后就不说了,为什么它还能用自己的嘴把猪身上叨出洞来?血啊!血都流出来了!它的嘴原来那么尖的吗?这还是上次把我追到疯狂窜逃的凶猛野猪吗? 鸿曜觉得自己脑袋上长满了问号。 以及十分的庆幸。还好,看小家伙太小不够肚子,没想吃它。 不然鸿曜十分怀疑被吃的人到底会变成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谢怀安想说服自己,鸿曜那些暧昧的举动是错觉,根本就是在逗弄人玩,又总是感受到鸿曜深沉的注视。 深夜入睡前鸿曜在看他,靠在美人榻上逗鹦鹉时鸿曜在看他,甚至睡过午觉一睁眼就看到鸿曜撑着头倚在旁边,不知看了多久。 “陛下……” “嗯?” “没事……” 每当谢怀安软软开口,想弄明白鸿曜到底在想什么的时候,见到鸿曜沉静的碧眸,又问不出口了。 终于有一天,谢怀安找到了机会。 八月五日,圣塔的圣音鼓乐再次在焚香楼下敲响。 “有好消息?”谢怀安喂了鹦鹉一个浆果,看着染红的指腹犹豫片刻,放在唇边用舌尖舔了舔。 “算,也不算。”鸿曜停顿了一会,答道。 “八月八日先生登上圣坛之事应当是十拿九稳。圣塔的人这次过来就是贴天圣令的,告昭天师将于此日于圣坛开坛布道,令神子赴约。” “那就是好消息,”谢怀安眉眼弯弯,扶着软榻想站起来,“我还担心天师会算到日蚀,避开这个日子。” “等一会……” 鸿曜神情一凝,撂下笔快步走到软榻旁,搭了把手:“昨天不是刚摔过,还想自己走?” “那是没站稳……”谢怀安难为情地低下头。 昨日他逗完鹦鹉想伸个懒腰,猛地站起顿时头晕腿软,眼前一片金星,半晌没看到东西。 这身体真的太脆了。 咳个血好像放了一池子血似的,养了几天还是虚。 焚香楼顶层的客房奢侈而宽敞,屋子之间用月洞门或屏风做隔断,一间套着一间。 鸿曜一边搀扶着谢怀安在屋内散步,一边回答谢怀安先前的担忧:“天师算得到日蚀……虽然不如先生准确,但他有模糊的预知。” “那为什么他还……”谢怀安犹豫地问道。 “因为右手的烙印。” 鸿曜脸色难看:“先生受了伤不能自行愈合,在天师看来就是只领悟了圣石蕴含的预测天意的力量,没有领悟生死。” “但先生关于长生的说辞打动了他……他必然赴约,只为一探究竟。” 谢怀安笑道:“天师成于死而复生的本事,也会败于此。老天赐予的东西哪有这么好拿,做了恶,就会被收回去。” “若是天师的力量消除,先生的伤能好吗?”鸿曜扶着谢怀安的左臂。 “会吧……”谢怀安不怎么在意地随口说道。 自烙上烙印以来,谢怀安一动右手就会疼,能不动就不动。 鸿曜垂下眼帘,继续道:“我们一直在这里住到八月八日。焚香楼里面设有机关,附近也适合埋伏人,相对安全。” “天师呢?” “有情报说天师正在缓慢北上,一路接受朝拜,看着架势也是日蚀当天到昭歌。” 鸿曜微微皱起眉头:“另有人说,跟在天师身边的圣子圣女里,有几个一直没有露面,不知道是失踪了还是如何,没找到活尸也没找到尸骨,需要小心。” “嗯……”谢怀安听得有点恶心。 鸿曜道:“说起这个,圣坛边上已经被推平了,日蚀那天禁卫应该会调过去,也许会绑一些平民……先生若是看到,不必担心,朕尽力而为,让信奉先生的人平安而归。” “这就好……”谢怀安道,“先前还没什么感觉,听陛下说这些,才觉得日蚀终于要来了。” 鸿曜闻言,停下步子,扶着谢怀安靠墙站好。 这些天,和鸿曜捉摸不定的心思一样,鸿曜的身高也在变来变去。 要和人议事时就保持原身高,用高一头的姿态俯视着人。眼神微微一冷,就让谢怀安不敢闹腾。 只处理文书不见外人时,就运起缩骨功,化作比谢怀安矮一头的少年。忧郁地垂头或者仰首时,会让谢怀安抑制不住地涌起保护欲。 还真是挺刺激的。谢怀安心跳乱了一拍。 鸿曜现在就比他矮一点,眼睫垂下,平静地思索着,不知道打算说什么。 谢怀安悬着心等待,只觉得不论鸿曜问什么,自己都会老实交代。 鸿曜轻声细语地说道:“到那一天,先生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圣坛……” “站上去……” 鸿曜的眸子阴了来,似乎不满意谢怀安的答案。 “就,站上去……”谢怀安心虚地说道,“找机会走近,站到坛上去。” 反正一站上去他就会要求系统干活,检测到血石的力量然后开始消除。 他本人只需要与天师周旋一阵子,磨着说些话撑过时间就好了。 可能会像血石那样有些痛?但事已至此……长痛不如短痛。 “先生说得好听,到时候又不知道会面对些什么。朕让先生有危险提前说,这话就跟白说了一样……” “没有,怎么会。” 鸿曜面色阴郁,嘴角抽动一下,扯出笑容:“是吗?” 这一笑阴风阵阵。 谢怀安打了个寒颤。 鸿曜盯着他,碧眼睛就像一条蛇。而他是被盯上的兔子,哆哆嗦嗦。 “真的没有……”谢怀安抿了抿唇。 不行,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系统的事他懒得解释,也解释不清。 也许是吓惯了,不怕出什么事;也许是身子骨歇软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谢怀安瞧着鸿曜晦暗的神情,忽然想出来一个转移话题的办法。 他上前一步,猛地握住鸿曜垂在身侧的指尖。 刚抓上,鸿曜还没反应,谢怀安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温热的…… 这双手好像永远是温热有力的,摸上去就让人回想起真气在体内游走的酥麻感。 “怎么?”鸿曜冰冷地问道,没有抽回手。 谢怀安一口气堵上心头。 他想转移话题问鸿曜对自己是不是有意思。 而之前动不动就凑近的鸿曜,现在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进的冷模样。 “我这些天一直想问陛下一件事,没想好怎么开口……”谢怀安努力地说道。 “那就先继续想吧。”鸿曜道。 谢怀安深吸气,长长地吐出来。 谢怀安一不做二不休,凑上前想给鸿曜的左脸颊一个亲吻,就像那天鸿曜亲他的泪痕一样。 然而刚低头,鸿曜避开了。 “先生小心,站稳一点。” 鸿曜退后一步。 鸿曜今天穿了贴身的黑色劲装,腰上系皮革蹀躞带,脚蹬长靴,仿佛随时能上马杀敌。 当着谢怀安的面,鸿曜从腰带上解下从不离身的手套,慢斯条理地戴了起来。 “既然先生不说,朕也不愿逼迫先生。时间紧急,还是这般走不动道的样子可不行,身子必须养好。” 鸿曜公事公办地说,朝谢怀安伸出手臂:“扶好……” 谢怀安:“…” 谢怀安搭上鸿曜的手臂,任由鸿曜搀扶了一把,继续绕着屋子走了起来。 “我想去楼下看看……”谢怀安走了几步,不放弃地继续试探道,“好几天没见到人了。” 鸿曜道:“朕不是人?” “不一样……”谢怀安闷闷道,“还想透透气,在顶楼窝了好几天,路都不会走了。” “现在就在走。朕每天都会扶着先生走几圈。看来还是没把朕当人,走的路都不算数了。”鸿曜凉凉说道。 “没有……”谢怀安干笑道,“就是,下楼不是还能找找吃的……我还没逛过焚香楼,他们这是酒楼吧。” 鸿曜和善地笑了:“先生想吃鱼了?玄机阁的鱼是昭歌一绝,各个分坛都有拿手的做法。” 谢怀安胃反射性一疼,屁股也跟着一疼,头摇得像拨浪鼓。 鸿曜转瞬黑了脸:“那就老老实实吃药膳,朕把凌子游按在焚香楼了,他虽然不怎么靠谱,勉强算是昭歌最顶用的医师。” “那,那尽量甜一点吧。” 谢怀安抽了抽鼻子,发出虚假的抽噎声:“我就是有点……不适应,之前那么热闹,现在只有陛下。不是说陛下不好……就是……好久没见周伯鸾了,还有裴阁主,二当家……” 谢怀安每说一个人名,鸿曜的脸就阴上一层。 这抹阴沉来得快去得也快,鸿曜换了副温文尔雅的神情,温声说道:“这不是先生还病着吗?若是先生想见谁……也不是不可以。朕掐着时间,让他们过来说几句话。不能太久,久了让先生费神,又伤身体。” “怎么跟探监一样。” 鸿曜权当没听见,面不改色地扶着谢怀安走了一圈,让他上床休息。 “先生要是实在闷烦了,晚上朕拿些东西给你。” “好——”谢怀安一点都不期待地说道。 这些天谢怀安确定,鸿曜最擅长的事是恐吓,最爱干的事是处理事务。 每次他表示自己闲得发慌,鸿曜不是让他一起看折子,就是讲点正事。 若是再闲,顶多拿鹦鹉零嘴上来,让他和胖胖大眼对小眼,重复教了一万次也教不会的话:「胖胖,说好吃。」「喳喳喳,怀安!」 鸿曜道:“不是给那傻鸟拿吃的。先生刚才不是提起一些……无关人等吗?他们送了些东西过来。” 谢怀安惊喜地问道:“有礼物?” “都烧了……倒是没有。先生过目后朕会考虑怎么处理。没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一些酸诗,一些破木头。” 谢怀安对外传病笃的日子里,和谢怀安关系密切的人都着急上火。 偏偏鸿曜压着消息,不让人来探病。 周隐得知千碑窟的存在,将家传的《平法经》默写给玄机阁后,与玄机阁的关系突飞猛进,这些天一直住在焚香楼里帮忙。 一天抽空写七篇诗、一篇赋,一篇更比一篇愁。 周隐把自己比喻成误闯仙家幻境又骤失仙人踪迹的旅者、枯坐山涧静待莲花重绽的孤石、飞溅路边微不足道的泥点……整日盼着谢怀安早日康复、无病无灾。 裴修仪在忙着调动分散在大景各地的弟子,提前布置任务,以防血日坠落后各地骤然生变。 裴修仪埋在纷乱的事务里,一旦得了空就做些精致的小玩意。 裴修仪削了几只活灵活现的木头蚂蚱,一朵木花,一个关节能动的木头小人,想象着谢怀安快活的笑脸,他布满血丝的凤眼也带了笑。要不是谢怀安在皇帝身边最安全、得到的照顾最好,他非得连夜把人抢到总坛。 谢怀安听见鸿曜口中的酸诗和木头,脑子一转就知道是谁做的、大概送的是什么。 他的眼睛弯成月牙,歇也不想歇了,想求着鸿曜现在就拿过来。 鸿曜阴森地扯起嘴角。 谢怀安顿了顿,小心地说道:“陛下……不喜欢别人送东西过来?” “不,朕……我在想,先生这么高兴,我也得送些什么才行。” “一条金锁链,如何?”鸿曜开玩笑似的,轻快地说道,“锁在脚上,这样先生就不会出事,更不会跑了。” 谢怀安:“…”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又饿了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又饿了 20瓶;一朵薑 10瓶;阿衍衍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何必用上锁链呢?”谢怀安狡黠地说道。 “等日蚀之事了结,如果能有一间舒服的小院子,一只猫咪一只小狗,还有世上最可爱的鹦鹉胖胖,吃得好一点,大床软一点,好玩的多一些,随时能出门放个风,陛下赶我走我都不走。” “先生此言当真?” “当真,但是不能在永安宫里。” “朕懂了,朕会为先生促成此事,狸奴的花色到时候都让先生亲自来选。” 鸿曜笑了。 谢怀安也笑了。 他们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鸿曜扶着谢怀安在屋中走了两圈,叮嘱一番后,去隔壁听飞鸾卫的汇报。 谢怀安绷紧的肩膀猛然一松,向床上小步助跑,一趴,在层层软褥子中打了个滚。 啊…… 谢怀安眼神放空,缓过眩晕后,盯着描有繁复彩画的天花板,深深呼吸吐了口气。 他弄不清鸿曜的意图。 但莫名其妙的,胆子越来越大,一次次在老虎胡须旁试探,总是忍不住想拔一拔。 谢怀安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穿越时掉了零件,或者摔坏了脑子。 小皇帝怎么看都是个大变态,他为什么不害怕,反而觉得刺激又安全呢? 他思索了一圈,未果,干脆地放弃。 八月七日。 静养的日子一晃而过,谢怀安自嘲像坐月子似的,每天好吃好喝地养着,洗浴等沾水的事慎之又慎,几乎所有的事都有鸿曜代劳。 不知是系统还是凌神医的方子管了用,他右手刻意保留的伤痕没有愈合,但是也没有感染发烧。 将养几天后,谢怀安已经从动辄头晕目眩,变成可以自己溜达一圈。 他心态很好,能下地走路就很高兴,不让出门也没觉得有什么,玩完了画乌龟、教腻了胖胖说话之后,开始折起纸。 鸿曜端坐在桌案前,不时抬头看一眼谢怀安,终于看不下去了。 “明天……就是先生测算的日蚀之日。”鸿曜缓声说道。 “还真是!”谢怀安看了眼系统时间,眼睛一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换地方住了啊,我快闷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一直住在这,眼睛都要晃花了……” 他音色悦耳,语调欢快,像只急不可耐想飞出笼的鸟。 鸿曜嘎吱嘎吱将写废的文书捏成一团。 谢怀安肩膀一缩:“陛下?” “起来吧,朕为先生更衣。” 谢怀安顺从地张开双臂。 这像是个要拥抱的姿势。鸿曜眼神晦暗,几乎想要跨步上前,捞起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丢到床上,抱紧他,咬住他,让他知道什么是紧张、什么是危机。 但鸿曜什么也没说,拿出一件绣有鹤纹的白袍,妥帖地为谢怀安系好所有的带子,松松挽起头发,拿来白纱眼带。 “我可以见人了?”谢怀安蒙上眼睛,含蓄地笑道。 “不必,先生坐在床上就好。” 朦胧的纱帐垂落,谢怀安歪了歪头,倚靠在枕上。 很快,门口传来暗卫娄贺的通报声。 鸿曜说到做到,掐着时间放人进来「探监」。 周隐先进门。 他穿了那套陪着谢怀安卜算时的神童袍服,后脑勺绑着诡异的红面具,起初温声问候着谢怀安的病情,没说几句话带了泣声。 “先生此去前路艰难。若作法需要祭品,愿为先生殉。” “伯鸾……你在哭吗?”谢怀安轻柔地问。 床帐和蒙眼的白纱阻隔了谢怀安的视线。 他想伸手去安慰情绪失控的少年,还没动,听见鸿曜一声冷酷的咳声。 谢怀安身子一僵,不动了。 “日蚀到来……是好事啊……”谢怀安道,“不需要祭品,你放宽心,保护好自己。” “先生若是有事,隐不会独活。” 周隐声音沉痛,俯首说道:“兴亡成败在此一举,先生为众生赌上性命,青史将铭刻先生之名。” “伯鸾,莫要说笑了。” “先生冰清玉洁、淡泊名利。知天意而不以鬼神之事弄人,怀奇才而不恃才傲物。古贤人有言真正的君子怀有高才,却不会时刻卖弄,将待时而动,造就大业。说的就是先生这样的人啊……” 谢怀安:“?” 周隐滔滔不绝。 他格外珍惜这次探望谢怀安的机会,将谢怀安比做天上的明月、不沾淤泥的清莲,将谢怀安的一举一动都覆上一层光辉。 连谢怀安让他代笔记天气、从不干涉新天经的释义这些往事,都感激拜谢了一通,说谢怀安虚怀若谷、扶持后生。 谢怀安万分庆幸有纱帐遮了一层。 他听得脸上发烫,怀疑要是自己跟周隐坦白不动笔是因为文盲,都会得到新一轮「甘愿贬低自己,也要如何如何」的吹捧。 这孩子的滤镜怎么这么厚呢? 周隐离去后,凌子游一个箭步窜进门。 “九天了,我终于不是隔着一根线,而是能进门看一眼仙师了。”凌子游心酸地感叹,话都不想多说了。 谢怀安吐血后整整九天未露面,昭歌城现在人人皆知神子将要与天师论道。 有人说神子将在圣坛与天师斗法,用天圣真神的神威展示谁才是领悟圣意的人。届时天上将惊雷滚滚、人间血光笼罩,这些天连绵的雨水就是天神注视人间的表现。 而凌子游和周隐这些模糊地知道一些内情的人,担忧谢怀安将以身献祭,压制天师。 “美人仙师啊,我的招牌快砸在你手上了,可怜可怜小的吧。” 凌子游夸张地说道,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人间的药治不好天上的病,仙师给小的透个底?您和李天师过招的时候会受些什么伤?我能备着的灵药尽量多备一些……” 谢怀安被逗笑了,神秘地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隔着纱帐,凌子游眉头拧紧。 进门之前,鸿曜让他使劲浑身解数探听谢怀安是否预见了危机。 凌子游又问了几句,最终苦着脸对鸿曜摇头,以示无能为力。 鸿曜冷酷皱眉,直指大门无声地暗示:你可以滚了。 凌子游嘴巴闭紧,冲鸿曜不断地拱手作揖:再让我待一会,拜托拜托。 鸿曜挑起唇角,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四溢的匕首。 凌子游哭丧着脸:“仙师,就此道别,珍重。” “这么快……”谢怀安惊了。 “裴阁主就算了。”鸿曜关门,上锁。 “这样啊……裴阁主应该很忙吧,改天我去道谢,木鸟很漂亮。” 谢怀安扯下白纱,对鸿曜露出笑弯了的眼睛。 久违的人气让谢怀安精神焕发,满脸都写着「说话好高兴」。 鸿曜试图从谢怀安的神情里找出一丝忧虑、隐瞒……或是任何昭示明天有危险的情绪。 一无所获。 当夜,鸿曜与谢怀安挤在同一张锦被里。 灯火已熄,四周寂静。 谢怀安眼睛闭着,困倦地往热源凑去,嘴里嘟囔着:“陛下……别一床被子,我睡相不好。” “挺有自知之明。”鸿曜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谢怀安的长发。 谢怀安每每在床的一侧睡好,第二天不是蜷缩着卷走了所有的被子,就是滚了好几次睡到另一边。 只要床够大,正着睡,斜着睡,没有睡不出来的姿势。 “可能是太久不动了吧……睡觉都想动。”谢怀安带着困意说着。 “太久……不动。”鸿曜重复道。 鸿曜记得谢怀安还魂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投胎投错了……” 他根据这句话推测十年前突然失踪的谢怀安确实已经身故,魂魄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座宫殿中。 “我有话问先生……先生会如实答吗?” “陛下,我好困啊……”谢怀安软乎乎地说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谢怀安说着声音渐弱,整个人沉沉睡去,呼吸匀称。 鸿曜将被子裹在谢怀安身上,在黑夜中静静看着。 日蚀将至。鸿曜不愿放谢怀安走上圣坛。 他每时每刻都想把谢怀安绑了,锁在一个最安全的小院子里。甚至考虑过将谢怀安送回洛安山藏起来,不管能不能恢复记忆,好歹安稳过一辈子。 但不可能,天师活着,天下就没有安稳。 从天师杀掉第一批大学士开始,每一个有志让天下太平、人人安乐的人,都做了牺牲的准备。 他的小夫子笑着说过:“曜儿,你要做明君,你要开盛世。” 昏君会锁住心爱的人,就算得到永世憎恨、让天下陪葬,都要满足自己的意愿让心爱的人活着,伴在身边。 而明君……夫子啊,你从没告诉过我,做明君,要送自己的神仙走上断头台。 八月八日。 大雨,昭歌全城戒严。 无数戴金面具的禁卫手持,驻扎在道路两旁,空气中弥漫着尸臭味。 城内仿佛变作死城,家家大门紧闭。 有婴孩和流浪的母亲挤在阴暗小巷里,婴孩想要啼哭,抖若筛糠的母亲祈求着,不停低声哄弄着捂住婴儿的嘴。 恢弘的圣音鼓乐奏响全城。 一条由上千绣娘日夜不停织成的长毯,从西大门外几里地一直铺到了圣坛。 毯上掺了蚕丝金银线、最上等的棉纱,比甘露圣殿用的擦脸的巾子都要柔软。 天师的圣辇气势浩荡地行进西大门,踏上湿透的长毯,向圣坛而去。 黑云笼罩上空,一轮血色的太阳时隐时现。 天更暗了。 谢怀安撑一把油纸伞,缓步走出焚香楼。 昏黑的天色挡不住他的光。 他一袭白衣皎皎如月,戴玉冠蒙白纱,薄唇含笑,恍若天上仙神落尘世,非此世中人。 谢怀安抬起右手,戴黑面具扮作神侍的鸿曜立即弯身上前,恭敬扶起这双手。 肤如凝脂的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血色独眼。 常人被割伤,过了多日后伤口也应有愈合的迹象。谢怀安手上的伤痕依旧皮肉外翻,微微一动,会渗出些许血珠。 等候在焚香楼外的圣塔使者见此,露出怜悯的笑容。 “自封的神子啊——真神可怜误入歧途的你,圣师将赐予你永生,请吧,车架已经备好了。” “不必……”谢怀安温声道,“你没有察觉吗?风雨送来了声音……李天师,你还不现身吗?” 鸿曜扶着谢怀安的手一紧。 谢怀安侧头:“让我自己走吧,这不是你能介入的事情。” “神子……”鸿曜呼吸不稳。 谢怀安微笑着注视着鸿曜。 鸿曜松了手,仍伸着手臂,保持搀扶的姿态退后一步。 “再后退一些,我在圣坛等你。” 鸿曜僵持不动。 “听话,此乃必经之路。”谢怀安平静地说。 鸿曜低着头,半晌后退到焚香楼的门口。他没有打伞,这几步路瞬间发丝湿透,雨水滑过诡异的黑面具。 圣使冷笑道:“够了吗?不必故弄玄虚……圣师怎会来这种亵渎真经的地方。神子,莫要耽搁时间,不吃敬酒吃罚酒。” “我劝你也避一避。” 谢怀安说完拢了拢衣襟,无视华美的车架和愤怒的圣使,独自向街道尽头缓步走去。 风吹起他洁白的衣袍,像鸟儿翻飞的羽翼。 鸿曜隔着面具凝视谢怀安的背影。 昏暗的街道尽头,现出一个人影。 约莫三十岁左右,打一把朴素青伞,穿百年前最低等的太监服,戴青黑幞头,苍白无须的面容上,红唇如血。 孩童般尖锐的声音,在空中飘飘忽忽地响起。 “神子好感知,不愧是和咱家一同领悟了真神要义的人……多久了,咱家寂寞太久了,这个心哟,快活得要跳出来咯……” “哎呀,不行。这么说显得咱家不严谨。”天师咯咯笑了起来,翘起兰花指,捏住胸前。 “神子……咱家的心,已经挖出来给你摸了,你还想再摸摸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出篔 4瓶;阿衍衍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谢怀安一阵恶寒。 系统响起高频率的滴滴声:“警报,警报!在您正前方二十米内检测到安厉星子片,已异变。” “统统,这不太对劲……”谢怀安对系统说道,“要是出事了,你能保一个是一个。” 天师翘着小指探入自己的前胸,拔断白骨,血淋淋地掏出心脏:“好孩子,咱家把心拿出来啦,你走过来点呀。” 心脏鲜活、仍在跳动着,内部透出血石不详的光芒。 谢怀安右手的烙印刺痛起来。 一道道血线从独眼蔓延,在他的手臂上形成放射状的线条。血线深可见骨,鲜血涌出,浸透了袍袖,滴在青石板路上,下一秒被雨水冲走。 “你最完美的祭品……洁白、美丽、又怀有神力……” 孩童似的笑声响着。天师身着青色太监服的身影扭曲模糊,似乎就在前方,又似乎无处不在。 “别急……这不是来了吗?”谢怀安道。 谢怀安左手撑着油纸伞,右手自然垂下,献祭般一步步走近天师。 寒冷,无比的寒冷。 血液在流失,刺痛变得麻木。 谢怀安唇角挂着微笑,驱动发软沉重的双腿往前迈着,禁不住怀念起鸿曜。 比起这种令人作呕的痛,同样恐怖的鸿曜就像一只黑色的大猫。 恐吓着他、保护着他,伸出锋利的爪子给他按摩,能杀人的真气为他舒服地疗伤……带来酥麻的颤抖,从不会带来痛苦。 他刚离开鸿曜一秒,就恨不得抛下一切裹进柔软的毛毯里,靠在少年天子温热的胸膛上。 “对,对,走过来,好孩子。”天师的躯体逐渐膨胀,声音依旧如孩童般尖细。 “咱家呀心善得很,不准备把你做成活尸了,应当剥去这皮囊,套在最美的圣子脸上……” 谢怀安呼吸一窒。 天师的身躯拔高数倍,如两层楼高。 浮肿的大腿上涌动出无数不可名状之物,大臂与小臂上钻出长短不一的残破躯体。这些躯体的主人似乎还有意识,在天师身上不断挣扎发出无声的哭嚎。 无数道血红光芒从天师攥着的心脏中冲出,击向谢怀安。 谢怀安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白芒,微弱,却坚固无比。 血色撞上白光,荡然无存。 “李天师,你真恶心。”谢怀安声音发哑,尽可能平稳地说道。 “这就是你领悟到的真义?可惜啊,和本神子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越靠近天师,风越大。 谢怀安面上的白纱几乎被吹散。 他没力气拿伞,松了手,让油纸伞被风撕碎。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闪电的利芒映亮漆黑的天际。 天师的五官逐渐坍塌退化,隐入皮肉之中,全身膨胀,不堪言状之物涌动着,旧的融合,新的发芽。 “好孩子……好孩子……你的皮囊和血肉,咱家收下啦……” 天师化作一个凹凸不平的血球,转瞬之间淹没焚香楼前的街面。 随着血肉模糊的巨球现世,大笑声,呜咽声,哭号声在昏天黑地的白日响起,穿刺到人的精神深处。 谢怀安全身绷紧,瞪大双眼,在刺痛中失去了意识。 血球吞噬一切,骤然消失。 街面满地狼藉,到处是零星的脏器。 跪伏在地的圣使和拉车的马匹只剩骨头架子,碰一下碎成粉末。 鸿曜扯下黑面具冲出焚香楼大门,身形一晃跑到谢怀安站过的地方。 哪里还会有人。 鸿曜没有耽搁时间,脚下一蹬,身体轻盈腾挪借力踏上楼顶,踩着重重屋檐冒雨向圣坛奔去。 就在刚才,血球以铺天盖地之势涌来,无处可躲。鸿曜失明失聪了一瞬,浑身出现无数细小的口子,衣衫刹那间湿透成了一个血人。 回过神时,他看到自己身上泛着一层极淡的白光,像鸟儿的羽翼,温暖、有能够飞上苍穹的力量。 白光让他活了下来。 鸿曜奔跑着,不断回想这道白光和天师恐怖的形态。 百年来天师从没有显露出这一面。谁都以为敌人是尚且保持着人性的人,没人能想到会是一个怪物。 先生,先生怎样了……他胆子那么小,听到禁卫在附近都吓得发慌。 他那么怕疼怕苦,药膳少了甜味都不爱喝,一发起烧就眼带泪珠地说软话。 直面那恶心的怪物、被血球吞噬时,也会有这一层白光护佑他无恙吗? 他……预计到这一切了吗?到最后一晚都装得若无其事,睡得安安稳稳? 小病痛时闹腾得不睡觉,遇见大事什么都不说! 大地坠入漆黑。 房屋淹没在暴雨中,血肉模糊的巨球在半空闪现两次,最终出现在圣坛上。 圣坛是一座圆坛,竖有九根高耸入云的白玉柱,无数粗大的锁链缠绕柱上,锁住坛中央巨型的圣石。 圣石呈菱形,似乎随时能轰然倾倒,却守着微妙的平衡,表面血色的光华宛如实质。 一道光柱凝聚在圣石上,光柱和血球混在一起,贯穿厚重的黑云。 面戴狰狞金面具的禁卫密集地站在圣坛下。 永安宫中的秃鹫被尸臭吸引,冒着雨在禁卫上空盘旋。 浓重的腐烂味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鸿曜掩住口鼻。 他想要冲过禁卫,穿到血球深处去找谢怀安。 但如谢怀安所说,在未知的诡异前普通人无能为力,鲁莽上前反而会给谢怀安增加无谓的负担。 鸿曜趴在最靠近圣坛的一处屋顶,竭力透过雨帘望向血球,目眦欲裂。 雨下得更大了。 也不知是日蚀终于开始,还是黑云彻底遮蔽了血日。 整座昭歌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圣坛以及圣坛之上的血球发出诡异的红光。 昭歌城郊,几栋隐蔽的宅子外。 幽云堡的将士们在风雨中集合,靠血红的光柱辨认方位。 狂风呜咽,林子里的矮树被连根拔起,沙石乱飞。透过雨水能看见巨型血球出现在圣坛的方向,光柱骤然壮大。 有人忍不住啐了一口,大声道:“干他娘的,那是什么!?” 钟镇嘶吼着,让声音穿透狂风:“走,别管它!我们的敌人是圣塔、是所有活着的私兵!” 将士们兵分几路,在黑暗中快步行进着。马已经骑不了了,这时候只能靠走。 一个年长的将士远眺血球,跑上前对钟镇沉声喝道:“钟堡主,三思!幽云堡百年未动,自永兴皇帝后从未真正地效忠过谁。顺天帝心思莫测,若是忌惮我等要一网打尽呢?” 钟镇抹掉眼皮上雨水:“钟叔?雨太大啦,听不清——” 被叫做钟叔的将士大声道:“兔崽子!你调兵南下时我就拦过了,陛下给的命令是「天师毙命,善后昭歌」,看那大血球,这哪是天师毙命!?这是要所有人一起死!” 钟叔说完,见钟镇沉默往前走,高高举起手,拦在队伍最前:“天师会无限复生,活死人大军会席卷一切,幽云堡的精锐弟子们眼看着就要交代在昭歌。你要是再走一步,就杀了我!我死事小,愧对老堡主,愧对老镇北将军!” “淦,老头!\"钟镇鼻子一皱,面朝队伍大声道。 “弟兄们,听着!老子的令牌给了一个真神仙,现在老子的神仙回来了!血球里打着呢!堡里当了一百年缩头乌龟,谁要当就继续当,愿意上的跟我走,按原计划埋伏!” “快点快点,要跑不过去了。”有年轻的将士催促道。 他们没有犹豫,埋头列队小跑着,冲向黑暗的昭歌。 有人回头笑道:“叔,你回吧!我忍不住了!就算失败,也要打几个活死人再死!让新的人去堡里躲下一个一百年吧!” 钟叔发出一声怒吼,归进队伍,跟着向前冲去。 大景远离昭歌的某个郡县。 天色已暗,一处简陋的山洞中,有玄机阁不知名的弟子守在一只两人高的巨型木鸟前,仰头看天。 “阿妹,天狗要食日了,天真的会放晴吗?” 他声音溪水般清亮,自言自语地说着,摸了摸腰间刻出两个辫子的木头娃娃。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阁主说天亮了之后,血色褪去,各地弟子看到天色变了的刹那,就放飞这只木鸟。到时候,飞鸾卫可能会弄得满街是血,我有点怕,你会在身边陪着我吗?” 他捏动木头娃娃后颈的机关,让木偶扯出一个笑脸。 “我就知道你在。阿兄守着你,阿兄带你看天亮……” “咱家藏的祖爷的那几首小诗,已经放在千碑窟里咯。不怕丢,不怕丢……要是丢了,等我死前再找新的人,让他嚼碎了背下,传一天是一天。” “那诗多美啊,你还记得吗?我念给你听……” 昭歌城内。 无数贫民匍匐在地,挨着狂风暴雨,面对圣坛瑟瑟发抖。 圣塔的使者拿着绳索挨个将人绑起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走,路都不会走了吗!冲着血光走!圣师已经脱离了肉身的桎梏,领悟到真神的力量——这是无上的福光!” 隔了一条街,萧惟深推着戴黑纱的寡妇、幼童们藏进他的小屋中,飞飞在一旁帮忙。人人皆是一张苍白惶恐的脸,浑身湿透发丝紧贴着脸,像黑夜中迷路的幽魂。 “躲好,噤声。”萧惟深侧耳倾听。 圣塔使者的声音近了。 萧惟深理好衣冠,冲进风雨中拦在圣塔队伍面前:“我忏悔,我自首。” “还有我!”飞飞咬牙切齿,甩开精瘦的胳膊腿,闯到萧惟深跟前对着圣使开骂。 “狗入的我肏你娘的没腚眼的杂种!放你娘的屁的真神,绑了老子!老子今天非得去开眼了!” 萧惟深皱眉,嘴唇无声翕动:“粗俗……” 圣坛的最上方。 黑压压一片金面具禁卫的拱卫下,天师化作的血球蠕动着。 它极宽,像一轮坠落人间尚且稚嫩的血日,又像战后惨不忍睹的战场。 百年间死在天师轻飘飘抬起的掌心下的人们,这一刻压缩在血球中,破损的躯体紧挨着,层层波动翻涌。 透过厚重的血壁,球体内部中空。 血球内…… 无数道藤条状、由不可名状之物组成的血锁链,将谢怀安吊在半空。 血丝组成的狂风盘旋吹拂,想要将他冲破、分解、吞噬。 谢怀安的发冠丢了,蒙面的白纱散了,黑发垂落,衣衫破损,露出的每一寸肌肤刻着刀割般的伤痕。 血线禁锢住谢怀安的脖颈,强迫他抬起姣好的下颔;绕过他的双臂与胸腹,勒出交织的纹路。 莹白的手背、脚背都烙上了独眼,血液不断渗着,淡淡的白光不时在伤口闪现,杯水车薪。 “谢欢,谢侍君,咱家还说得了空要听你的奚琴呢……” 天师的脸从血壁中浮现,嘴唇开合,天真地笑着。尖细的声音带着重重回声,从血壁四面八方传来。 “你性子变了许多,这也是真神的福光吗?你在哪听到的神谕……也有一块圣石砸穿你的头颅了吗?” “说话呀,漂亮的好孩子……咱家等着听你说说真神的永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灵感来自:27章碧影沉潭小天使的的评论,感谢!=3= “好担心主角死而复生会不会也有什么副作用比如变成怪物……不过可以考虑变成一个可可爱爱的怪物,比如一小团史莱姆那样的迷你怪物,可以被小皇帝捧在手心,然后装到铺着软垫的小箱子里随身携带的那种……” 【if线:果冻史莱姆怀安崽崽 之 偷懒】 系统与击中天师的陨石来自同一片天外,宿主的意志会影响陨石的力量。天师抛弃了人的身份,彻底变作怪物。如果有一天怀安也彻底堕落了…… 就会变作一团白白软软的果冻崽崽。闹腾的时候是白色,吓呆了的时候是鸿曜眼睛的碧色,胡思乱想的时候是五彩斑斓的透明色【?】 “先生,不要再变成团子逃避了,国师府的文书已经堆了三尺高了。" 二十四岁的建元皇帝鸿曜拎着软箱走在新都宫殿的小路上,语气淡淡的,神情也淡淡的。 “这活儿不是先生自己领的吗?伯鸾分担了大半,裴修仪也拿走了大半,先生自己又悠哉了一个月,歇也歇过了,吃也吃过了,凌子游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还是要适当动动脑筋,干点正事,有益身心。” “哇——“果冻怀安崽崽Q弹地在软垫上动弹了一下,一边抽抽搭搭地假哭,一边往里面缩,“我还没准备好,再多歇三天啦!”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语子渔樵于江渚之上 2个;咸鱼安安、皮皮伞、我又饿了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猫 23瓶;玥娴子 15瓶;小易.、墨初离 10瓶;咸鱼安安 5瓶;云出篔 4瓶;云从锦书来、君东篱 3瓶;阿衍衍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漆黑的意识空间中,谢怀安蜷缩着。 他化作一个暗淡的光球,只有弹珠大小,躲在系统闪光的对话框之后。 系统的机械声鼓励着,文字闪动着。 “亲亲——坚持!曙光就在眼前!” 暗淡的谢怀安球缩得更小了,半晌,小老鼠一样发出微弱的声音。 “缓一缓……你让我缓一缓。我怕,我有点疼。” 太疼,太冷。 系统屏蔽了一部分感知,他还是冷得发颤。 令人作呕的藤蔓紧紧勒着他,血线割出一道道伤口。 手背和脚背好像有一千根小钉子在扎,他光是想想,都疼得灵魂好像要碎掉了。 “不行,我吃不了这种苦……要不你自己努力吧……反正是你让我重生的。” 谢怀安球嘟哝地说着,缩得越来越小,像夜空上不想再发光的星子,暗得要看不见。 系统的对话框闪动着:“亲亲不要放弃!就像亲亲之前做的那样,希望就在前方!” “我之前……做的哪样?” “离开意识空间,对系统下命令!系统依据亲亲的意志供您驱使,依靠的是精气神,抽取的是您的精气!” “没气了……换人吧。” 系统道:“换不了,您是本系统甄选的宿主,是经计算能够完成任务的最优选。您想功成名就吗?您想富贵百世吗?您想获得无尽的力量站在高峰俯视人间吗?” 谢怀安球忍不住叫道:“不想!不想不想!” 系统:“是的,就是这样!本系统功能的运转依靠的就是亲亲这口气,不论居高位还是隐山野不会被力量迷惑双眼,不论贫穷还是富贵不改本心有口吃的果腹就行,付出代价不会迷茫懊悔怨恨的至纯、至善、至真的精气!” 谢怀安球顿了顿:“你……你是在夸还是在骂,简单点说人话……我,我真的有点,外面好多恶心的……” 谢怀安蔫蔫地求助道:“要不你再想想办法……” 系统通过偏离值下降升级功能,以他的精气为媒介使用功能。 系统的基础功能是测算,本来只有测算天气,据此演变出「失物招领」、以及农田水利等有助于大景发展的功能。 除此还有一些被动功能:比如一旦世界偏离值长时间没有波动,就会冒出来哔哔哔鼓励开工;以及不太智能的关键词问答服务,驴唇不对马嘴,但是能问出来一点东西。 云光殿的大浴池中,谢怀安问出了针对星辰子母片的特殊功能:可以有限度地屏蔽他的痛觉,可以治愈特殊伤害。 但是总能量是有极值的,治愈强了,攻击就会弱。换言之,如果能量分配不当,即使走上战场也有失败的风险。 系统沉默了良久,机械声减弱了许多:“亲亲……还有两个选择供您参考。系统可以为您强行切断痛觉,但是这不可挽回、不可治愈,对您日后的生活有较大影响。” “意识空间的流速虽然比外界快许多,但是如果您一直停留,天师有98.29%的可能性会吞噬昭歌城、扩散至整个大景。此事发生后,系统可以为您保护千人左右的性命。” 系统道:“您的意愿,系统尽力为您达成,请下令。” 谢怀安球试探道:“你不能控制我的身体去干活吗?我躲在这里感觉不到痛,然后你出去随便抽什么精气,有点代价都没事,我们一起完成任务。” 系统的机械声重复道:“亲亲,很遗憾没有这个功能。系统的功能说明已经全部输送到您的意识中。您的意愿系统尽力为您达成,请下令。” 谢怀安球身上的光忽明忽暗。他左边滚了滚,右边滚了滚,停滞不动了。 系统似乎已经执行完毕鼓励开工的功能,对话框的文字停留在「请下令」。 谢怀安在漆黑安静的空间中,忽而有些恐慌。 他本来想着任务艰难,自己走完了九十九步,剩下的实在害怕委托给系统走。 毕竟要摧毁圣石、扭转世界偏离值是系统,他是一条被选中、幸运地死而复生的咸鱼,走到这里已经很值得夸奖了。 眼看着到了最后一步,系统等他下令。 谢怀安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系统派给他的不是任务……是一个成为英雄的选择。 系统不是悬在他头顶随时会坠落的利刃,不是利用他的精气和身体、能够横扫千军的绝世神兵。 只是一柄需要挥动才能杀敌的剑,能挡住致命攻击的盾。 系统的功能不强、用的时候还要支付代价,所以相应的没有时限没有失败惩罚。 怎么用,用还是不用,全凭他的意志。 他可以一路狂奔到天师身边为虎作伥。可以在宫中享受优越的生活,讨好小皇帝当个假结婚的工具人。 只不过恰好,系统的目的也是他想要实现的事。 他想要天变蓝,想要本该开创盛世的明君绽放光彩。 想要千碑窟无尽的哭号得到慰藉、一代一代人拼着性命藏起的文脉重见天日。 想要周隐圈出的清流官吏毕生所愿得以实现、满腔抱负得以施展。 想要所有艰难生活的人能看见希望,一起过上好日子。 想要所有以身行刺、却化作活尸永世不得安宁的英雄得到安息。 所以他走到了这里。 他和所有的英雄一样,也拥有一柄能杀敌的剑。 这柄剑更锋利、胜算更大,不是一往无前的必死之局,甚至还有额外的不会变成活尸的保命符。 他还在犹豫什么呢? “我明白了……”谢怀安喃喃自语道,“我不怕疼,疼是活着的象征。” 代表谢怀安意识的光球波动了一下,消失在漆黑的空间中。 血球中,被藤蔓捆缚的人眼皮颤动,睁开湿润美丽的眼眸。 谢怀安对系统下的命令是:在攻击、屏蔽痛觉与治愈中,计算最合理的能量分配方式,优先击破天师与圣石。 谢怀安左边厚重的血壁上,天师的笑脸浮现,嘴唇开合。 “你醒了,你在跟谁说话?咱家感到了力量……源自同一个母亲的力量……” 尖细的回声响着,谢怀安右手的血壁出现同样一颗头:“怪不得你约咱家在圣坛……日蚀来临时,只有在圣坛你我的力量才能到达巅峰……” 血壁浮现出无数天师的头颅,它们交错地开口道:“好孩子,你想要什么?” “咱家心善……心善得很……” “你痛,怎么不哭?让咱家帮帮你……很快你就能得到解脱了。” 谢怀安下颔被禁锢着,低不了头,无法移动,睁着干涩的眼睛望着血肉模糊的上方。 “哭……呸。”谢怀安沙哑道。 他会流泪,但那是委屈的宣泄、撒娇的小伎俩、想要缓和坏情绪的方式。不是为敌人展露软弱的内在,上演滑稽的喜剧。 “我要圣教的神子大位。”谢怀安学着傲慢自大的语调,“百年了,我受够了。凭什么那些猪猡只知道朝拜你?真正应该被拜的是我。” 天师所有的头颅一同笑起来。 “你活了百年?好孩子,别骗人了。” “咱家才是这世上唯一能永葆青春的人,可惜吃了那么多美人,都没法消除眼角的细纹……” “你的骨头这么晶莹,血肉那么美……真神赐予了你什么?让咱家尝尝就知道咯。” 尖锐的笑声、冤魂的哭号声在血球内响起。 “天师……不用白费力气了……” 谢怀安没说完,薄唇微张,喉咙咯的一声。 捆缚住他全身的血藤猛地缩紧,折断了他的脖子。 “永生?你手脚的烙印还没消呢……”天师的笑声停了。 白光从谢怀安身上的伤口中迸发,缠绕着骨骼与血肉。 本该掉脑袋的谢怀安,对他虚弱地扯起嘴角。 “你领悟了什么……那这样呢?”天师尖细地叫道,“好孩子们,动起来。不不,脸不能动,这张皮囊咱家还要留呢。” 血球内刮起锋利如刀的狂风,在谢怀安的脖颈、胸腹、手臂……割出细而深的伤口。他衣衫破碎得不成样子,浑身上下分不出是血还是汗,狼藉得糊成一团。 每个深可见骨、取人性命的创口内,都会涌现一道白光,到不了恢复如初的程度,但依然治愈着创口。 血藤鼓动膨胀,绞碎谢怀安的骨头,下一秒白光依旧闪过,将碎骨重新粘好。 “你只会这些本事了吗?”谢怀安咳出一口血沫,笑了起来,“看看,你杀不死我,烙印也没用,我才是真正的永生。” “牙尖嘴利的坏孩子……”天师用孩童似的声音说道,“咱家不和你玩了。” 狂风骤然一停,血藤松开大半。 谢怀安下颔失去了支撑,头猛地垂了下去。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全靠藤蔓吊在空中,此时胸腹和腿被放开,在半空中随着藤蔓的摇动无力地晃着。 “反正都进肚子了,消磨一会罢了,没关系,咱家有的是工夫……” 天师的面孔缩进血壁里。整个血球有生命一般,不断收缩、鼓胀着。 “你是第一个跟咱家玩这么久的人,得奖励你才行。你想被放到哪?当个禁军守在兰池宫?还是……融进咱家的身体里?” “咱家心善,心善得很……会满足你。” 谢怀安脚下的血壁像是一片血海,破损的躯体翻涌着。 谢怀安垂着头,无神地双眼望着脚下,迟钝地听了一会回音,说道:“看看,这底下都是什么。这么多人,你吃人,怎么永生?” 谢怀安的胸骨被捏断又复原,每一次呼吸都在疼。 他愣愣看着,疼痛麻痹了他的知觉,本该是恶心欲呕的景象,反倒心情平静无波,泛不起一丝感受。 天师尖锐的声音回荡着,绞得人神经发疼:“坏孩子,你这境界,还想当圣教的神子呢。” “真神赐予咱家无上的威力,咱家不忍私藏,将福光洒向大地。” “咱家可没有吃人,他们还活着呢,和咱家一起共享永生……” “但这永生,还不够。” 天师话音一转,咯咯笑了起来。 “不够呀。细纹还在长,天意也探不清……” “咱家改主意了,好孩子,说出你的秘密,昭歌的圣塔一半都是你的。若是咱家听开心了,天下你要是想要,也未尝不可。” 谢怀安闭上干涩的眼睛,缓一缓,又睁开,一句句说道:“太简单了,永生的奥秘就在下面……” “你将死去,被永世唾弃。” “他们将永生。后人记得,后人的后人记得。人在,文脉在,史书在。” 谢怀安的心脏亮起耀眼的白光。 天师发出尖锐的啸声。 随着啸声,无数破损的躯体从血海中钻出,胡乱拼凑出肢体,伸出血手抓向谢怀安的心脏。他们是被天师生吞活剥、没有做成禁卫的人。 已经变作禁卫的魂魄没有躯体,化作血影,被天师驱动着冲向谢怀安的心脏。 血影里隐约可见他们生前的模样。 穿着高冠博带的人是福光大祭里宁死不屈的大学士;手持长枪或利剑的人是幽云堡的将军、洛安山的侠客; 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手抓钉耙的农家子,拿着菜刀的屠狗辈,攥紧珠钗的女子……他们大难当头时抗争过、搏命过、抱着最朴素的善念站在光的一边。 血影里也有圣塔的使者、凶恶的信徒、惊慌的圣子圣女们,他们陪着天师一同作恶,最终死在天师手下。 一个个躯体和血影,冲向谢怀安,要击碎那道白光。 突然,有持枪的将军无声怒吼,一柄枪影突破天师的控制,竭力转向,向血壁的方向发出最后一击。 有须发飘荡的大学士面目狰狞,使尽最后的力量停滞半空,不去冲击谢怀安的白光。 无数灵魂狂呼怒号着,不让自己最后的意识,成为刺向光明的利刃。 白光光芒大放,血球几乎变成刺眼的白色。 谢怀安眼睛刺痛,空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拼命睁着眼。 白光照耀下,所有的血影凝固了,躯体不动了。 透明的白色气状灵体悠悠析出,褪去血色与恐怖的形态,有的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有的还能看出人形,对谢怀安无声施礼。 数以万计向着光明的灵魂一路向上,渐而消散。 谢怀安眼中水光浮动:“你就……这点本事,不行啊。” 捆缚在谢怀安身上的藤蔓被白光缠绕,骤然断裂。 白光裹着谢怀安瘫软如泥的身体,犹如包裹婴儿的摇篮,带着他缓缓下坠。 谢怀安放空了自己。 他不害怕了,也感觉不到疼了。 好像浮在云朵上,飘飘忽忽的。 血球骤然胀大,狂风又刮了起来,紧接着积蓄了足够力量的白光也跟着大放,与血球缠斗在一起仿佛能让天地震荡。 天师尖锐的叫声回响着。 谢怀安闭上眼睛。他不想听了,也不想思考发生了什么。 他只愿意想想鸿曜。 那个被丢下的少年天子,那只温热、有力、时常吓唬人但是又从没伤害过他的黑色大猫,能不能快点接住自己。帮他裹好裂开的口子,洗去浑身污浊,泡得香香软软,塞进最舒服的毛毯里。 如果足够安全,他不介意对着鸿曜哭一哭,争取出一个悠长的假期。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unpt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又饿了、无语子渔樵于江渚之上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术、阿衍衍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李天师最早叫李招贤,是景朝穷乡僻壤的小县里考出来的秀才。 永兴年间正是诸学派兴盛发展的时候,天才如群星闪耀。踌躇满志的李秀才很快受了挫折,熬灯苦读,摸不到举人的边。 他恨且怨,失手害死了自己慈祥的老母,成了逃犯。三十岁时改头换面自阉入宫,凭着读秀才时的学识、无师自通的谄媚,很快成了永兴帝身边的红人。 距今一百六十八年前,永兴十二年,从天而降的星辰碎片贯穿了李太监的天灵盖。旁人惊骇的呼声中,李太监血肉重组,原地复活,当即宣称自己是真神选中的人,将为永兴帝和大景带来无限福光。 复生的李太监成了李天师。他领悟了白骨苏生的力量,失去了痛感。 大景逐渐陷入黑暗—— 本应是这样的。李天师僵硬的脑子想着。 他早已没了躯体,但此时沐浴在白光中,浑身上下都好像发出了咯咯咯的声音,从指尖到关节到脑髓,隐约地泛着痛感。 痛?奇怪啊……有趣啊……他好久没痛过了。 他是个天才。真正的、遗失乡野的天才。他有能力创出教派,改变大景千百万人的命运,他能让懂得尊敬他的人都过上快活的好日子,让信奉他的人能够虔诚地匍匐在地,甚至连不听话的孩子们,都赐予了共享永生的机会。 他这样的天才,不应该彻底领悟圣石的真义,永永远远,千秋万代吗? 他是何等的天才、忠贞又心善啊!帮着六代帝王打理江山,却一天没有登上那个宝座! 而现在……为何?为何!? 白光侵蚀着他,像是要将他重塑,一根根造出会痛的神经。 李天师发出刺耳的哀嚎。他身躯化作的血球骤然膨胀数倍,遮天蔽日,仿佛能将整座昭歌城夷为平地。 圣坛四周数十万戴金具的禁卫被吞噬一空,血肉填充进李天师的躯体,只剩下一具具空壳盔甲。 白光不曾暗淡,紧追着缠绕在血球上,随之壮大,像锋锐的钢丝穿刺到每一丝血肉里,不断改造李天师的躯体。 李天师百年前消逝的痛觉彻底回来了。 他的血肉分离重组,无数张面孔从血球外壁浮现又消失,最终凝结成一张嚎叫的脸。 血球好像在被一只大手不断挤压着,愈发变小。 李天师害过的灵魂已经解脱了,但因为他因为吞食了人、留过无数灵魂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随着痛觉的回归,那些灵魂承受过的痛苦完完整整反馈到了李天师的身上。 他曾经将人剥皮吞肉,此时仿佛一次次地割下自己的皮囊。他将人万针穿心,此时他像是分裂成了一万个人,同时被沾着血的针刺入指甲缝、头盖骨、眼珠…… 他因为失去痛觉,曾经无数次玩弄自己心脏、特地弄碎了骨头享受复苏。现在这些痛同样都回来了,他感到自己在一层层捏着心脏往下撕,浑身粉碎…… 他哀嚎、挣扎但无济于事。往日带来力量的圣石此时没有一点回音。 白光刺透了他。 他不再是一个怪物般血球,所有的力量被抽空,变回陨石降落前人类的模样。 “哈……哈……圣神眷顾我!”李天师看着自己的掌心,气息不稳地尖声大笑,“史书,记载我的姓名——我的学说,将福泽天下,我将永生万世!” 下一瞬,圣石崩塌。 李天师的掌心开始腐烂,烂的地方如烧焦的木头般碎裂在地,眼看着他就要变作一捧焦炭,彻底脱离人世。 一道寒光闪过,削铁如泥的匕首在腐蚀加剧前削断了李天师的四肢和舌头。 李天师的躯体已经完全变回普通人类,他痛昏过去之前,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含混的惨叫,看到一双幽冥炼狱般阴狠、冰冷的碧眸。 随着圣石和李天师力量的消亡,大景遍布各地的活死人在同一时刻倒下,变成真正的尸体。 日光还未照亮大地,尖叫响彻大景。 有极为混乱的郡县,玄机阁弟子提前放飞了巨大的木鸟。巨鸟无风而起,新神一般掠过大地,肚腹机关转动不断落下安民书与檄文。 昭告天下:天师获罪于民斩立决,新神降世当为大景国师。圣塔胆敢作乱者杀无赦,州府鱼肉乡里者自请辞。 有吃着民脂民膏的人在美梦中惊醒,还没搂紧娇妻美妾享乐一番就看见飞鸾卫狰狞的笑容,人头落地。天子埋伏好的钉子迅速接管了府衙,着手招募义兵。 昭歌城里,幽云堡的将士听从天子号令,配合飞鸾卫以雷霆之势血洗圣塔,接管八个城门与永安宫。 他们冒着雨水前进,身躯仿佛有无尽的力气,誓要在一天一夜内,尽可能地割掉大景沉积百年的腐肉,放出血来,换一个赫赫新生。 安排完一切善后措施的鸿曜,没时间在意这些。 就在刚才,鸿曜从屋檐一跃而下,像一只黑色的猎豹矫健地掠过满地空荡的金面具,削断李天师的四肢,将人甩给紧跟着出现的暗卫,做了个留活口的手势。 暗卫得令,敬畏地瞥了一眼天空,带着李天师飞快走了。 鸿曜后退数十步,仰首看天。 太阳仍隐没在日蚀的暗影中。狂风暴雨已经渐而减缓,细密的雨丝落在地上,像温柔的小调冲刷血球落下的污浊。 高高的天上,落着一只白色的鸟儿。 鸟儿的双翼似乎已经折断,失去飞翔的力气。他裹在温柔的白光中,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般,悠悠下坠着。 随着接近地面,谢怀安周身的白光愈发浅淡,坠落的速度快了。 鸿曜助跑,踏着圣石锋利的碎片往上一蹬,飞身接住坠落的谢怀安,用后背当垫子狠狠砸到地上。 白光散尽。 鸿曜就算运转了真气护体,这一砸唇角立刻流出血,背后划出道道伤痕、沾满血雨污迹,他没空管这些小事,翻身搂着谢怀安,摸起脉搏。 凑近看才发现,谢怀安浑身狼狈不堪,双目紧闭,只剩下一绺微弱的气息,胸膛似乎已经不再起伏。 “先生……先生!吸气……呼气!” 鸿曜的心脏几乎停跳。他的真气探入谢怀安的身体,犹如石牛入海激不起一丝水花。 谢怀安的脏器、血液……属于人应该有的一切,仿佛在逐渐停止运转,那白鸟般的灵魂要消逝一般,留下一具伤痕累累的空壳。 “不行……留下来,求你……” 鸿曜的碧眸失去了光,似乎随时会跟着谢怀安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又可能已过数万年,谢怀安的心脏再次亮起白光。 谢怀安浑身冰得可怕,就着白光,能看清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完好的地方。 到处遍布着深浅不一的伤痕、勒痕、残留的血痕…… 白光不断涌现着,那些致命的伤痕缓慢愈合,每一道可怕的伤口诉说着谢怀安经受过的痛苦。 鸿曜的理智濒临崩溃,不得不深呼吸,控制着手法不断配合着白光输送真气,终于再次找到了真气运转的方向。 温热的真气在谢怀安枯竭的体内流转,缓和衰竭的内脏、萎缩的经脉。 一个又一个周天之后,谢怀安湿透的身体逐渐起了一些温度,气息也稳了一些。 指尖探着他的鼻息,能感到断续但明显了许多的气。 鸿曜绷紧的神经放松些许,握着那只一丝力气都没有的腕子,凝神屏息,想更细致地探知谢怀安体内的情况,尽可能地治愈后再移动。 他发现了断骨。 无数断过、粉碎过,又重新愈合的骨骼。 这不仅是一具严重割伤的躯体,而是经受了从内到外,残忍的酷刑。 鸿曜埋下头,面目狰狞,像一只凶恶而痛恨自己无能的野兽,发出无声的哀嚎。 “不疼了……先生,不疼了,这就带你回去,再也不出来了……” 鸿曜用内功烘了烘外衫裹在谢怀安身上,神情中的阴鸷与疯狂悉数褪去,极尽轻柔地扶起谢怀安,想将他转移到温暖干燥的地方。 谢怀安泛白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先生?”鸿曜跪在他身边,附耳去听。 谢怀安的声音没比微弱的气息壮多少,轻飘飘的,几乎刚出口就没音了:“我……不疼。” 谢怀安的指尖,虚弱地勾了一下鸿曜的手。 鸿曜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省点力气,噤声。” 谢怀安轻吸一口气,瘪瘪嘴:“我……理解陛下了,洁癖……我也快,有了。” 鸿曜半晌没出声,抱起谢怀安。 谢怀安浑身都是伤,已经没法顾忌到伤口,这一动肯定要疼。但往日发起低热都会眼中水汽弥漫、软声叫苦的人,此时安静地被抱起来,一声不吭。 谢怀安无力地倚着鸿曜,断续地说道:“跟我……说说话吧。” 鸿曜用平稳地声音哄着他:“洁癖不用怕,朕叫人给先生也做一副手套。一模一样的十双,换着戴。” “太多了,五双就行……”谢怀安打了个寒噤,“陛下……有点冷。” “马上就暖和了。”鸿曜紧紧抱着谢怀安,加快速度往离得不远的焚香楼跑去。 在这混乱的夜晚,圣坛周边因为天师和禁卫的存在寂静而空旷。天地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怀安喘息了一会,忽然开口道。 “雨……没停吗?不对,要停了。” “先生,别管天意了。” “不要,你抬头,看一看……” 谢怀安坚持说着,唇角弯起小小的笑容。 他眼皮颤动着,似乎想要睁眼看看,又似乎怕看到什么恐怖血腥的景象,最终严实地闭着。 “好,我看了。”鸿曜眉头微蹙,抬头。 雨意在减弱。 遮蔽太阳的暗影逐渐褪去,露出月牙般光环。 日光不是诡异的淡红、深红、血红……是鸿曜从没见过也说不清的颜色。 似是方才与血球缠斗的白光,但没有那么刺眼,似温暖的淡黄,还要再浅一些。 光亮而平和的日光,透过雨丝洒落大地。 “有……蓝天吗?”谢怀安问。 “等先生养好了,自己看。” 鸿曜声音不稳,搂着谢怀安,让他冰冷的鼻尖贴上自己的脖颈。 “日光……甚美。” 作者有话要说:先生如日光,甚美。 【if线:果冻史莱姆怀安崽崽 之 睡呼呼】 依然是二十四岁的建元皇帝鸿曜。 据那一场国师-天师对抗已经过去五年,国师谢怀安消除了心底的阴影,又是没心没肺的样子。 鸿曜却依旧夜不能寐,时常惊醒,探一下谢怀安的鼻息。 今日国师又在偷懒,堕落成了白白软软的果冻团子,裹在小毛毯里睡在软箱中。谢怀安团子没有鼻息可探,只有规律起伏的Q弹身体,还有不知是不是鼾声的睡觉声——“咻……噗……” 为什么一个团子睡觉还要出这种甜声!?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unpt 2个;薰衣草不是草:p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吧唧一笑就是坠叼的 2个;青理石、山雪无录、m、术、民政局24h为您服务 1个; 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薰衣草不是草:p 19瓶;篛手 10瓶;呵呵怪 5瓶;阿衍衍衍 2瓶;h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更早些的时候。 日蚀尚未过去,耀眼的白光尚未绞碎血色,大雨滂沱,天地昏黑。 吏部官员萧惟深手双手被捆着,淌过积水的石板路,随着死寂的人群挪动发沉的腿。 圣塔使者的四处搜着茅草棚和民宅,绑了找过神子卜算的人结成数队向圣坛走去。 队伍中的人大多是吃不饱饭的贫民,生得艰难,死得轻易。 有人认命了,呆滞的面庞上挂着麻木的眼。也有偷儿飞飞、光膀子挑夫这样平时卖力气的人,浑身的肌肉拧着,狠狠盯着地面。 他们一队大约有百十个人,能抡起拳头打架的壮年男子至少有二三十个。看押的圣使又是一副被酒色掏空身体的模样。 也许是漆黑的白昼吓坏了圣使,绳子绑得不算紧,互相一帮忙,没准就脱开了。 但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队伍的前、中、后各走着面戴狰狞金面具的禁卫。他们身上的尸臭味透过雨帘,一个劲地往人鼻子里钻。 有禁卫在,这一行人要是造起反来,都是被戳成筛子的命。 “磨蹭什么呢,快走!” 圣塔使者颤抖地呵斥,不时瞄向圣坛上诡谲的血球,“圣师将要告昭尔等,什么才是……天神的真意!” 萧惟深沉默走着,飞飞呸了一声。 “小毛孩,又是你……”光膀子的挑夫认出飞飞,咧嘴笑了,趁着圣使没注意挤到飞飞身边,“帮俺卸了绳子,俺不乱动,俺就是……” “噤声……”萧惟深低声制止了两个凑近的人,用下巴点了点前方。 挑夫以为圣使过来了,赶忙低下头。低头的刹那他忽然瞪圆了双眼。 前面那个走路颤巍巍、拖慢了速度的老乞丐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话,绑在身后的鸡爪手上寒光一闪,光线透过雨水,刺中他的双眼。 那老乞丐手上拿了个刀片! 挑夫的呼吸炙热起来。他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从愤怒的小偷,冷静沉默的官吏老爷,诡异的老乞丐身上传来……好像他们这群湿透了的落汤鸡不是要走上行刑场,而是要上一个战场。 异变突起。 远方,一轮血色太阳般威慑着昭歌的大球突然胀大,下一瞬间白光利刃般穿梭其中,威势不减,忽而成网状裹住了血球,将它包得严严实实。 血球被白光挤压着缩小,刺耳的哀嚎传遍大地。 圣使膝盖一软,当街跪下冲着圣坛不断磕头:“饶命,神子饶命,饶命……” 咣当!三个金面具的禁卫失去了支撑一般重重砸到积水中,溅起水花一片。 活死人禁卫彻底死了? 天色漆黑,厚重的雨丝浇在惊惶又沉默的人群头上,搅动他们的心。 “圣师薨了!神子即位!” 不远处的街巷传来一声尖叫。磕头的圣使仿佛抓到救命稻草,紧跟着尖叫道:“神子即位!天圣神威,福泽万世!” “狗屁!” 鸡爪子手的老乞丐喷了一句,手上不断有利芒闪过,身影鬼魅般穿梭在雨水中,割开了萧惟深、挑夫在内几个青壮年身背后的绳子。 “拿去耍!”老乞丐割完绳子挑了几个人,变戏法一样摸出数柄小刀,塞进他们有力的大手。 尖叫声响彻昭歌。 遍布在城内巡逻戒严的金面具禁卫同一时刻失去力量、砸在地上。 隐藏在所有贫民队伍里的飞鸾卫迅速动了起来,匕首划过,几个不断叫着「神子即位」的圣使喉咙一凉,再也翻不起水花。 “回巷子去,守巷子去!天师完蛋了,圣教完蛋了!天要变了!” 有飞鸾卫的声音蕴含了内力,穿透雨帘。 飞鸾卫人数有限,大部分得了令埋伏在大景各地。留在城内的又分出一批去引着燕云堡的将士控制圣塔、作恶的望族、永安宫,顾及不到全城的百姓。 昭歌城瞬息乱了,黑暗中危机四伏。 禁卫倒地的刹那,有天圣教的狂信者失了神志,拿起砍刀疯狂地冲向手无寸铁的贫民。 有偷奸耍滑的投机者见势不对,扯下身上圣塔的华服,只穿里衣就要往偏僻无人的小道钻。 有趁乱捞一笔的凶恶逃犯,趁着漆黑天色往没私兵但是有余财的商人家里冲去。 萧惟深攥着小刀接连割开了好几个人背后的绳索,大喊道:“男人出来!会武的出来!妇孺老幼在中间,往巷子里走!” 回去! 巷子里有茅草棚,有家,有侥幸躲起来的妻儿! “跟我走!我认得清路!” “你护好他,那边藏了人!” 被绑起来的贫民流水般涌了回去,带回禁卫倒地的消息。 未被清算的百姓自发结队,拿起菜刀铁锅,组织起来防守在巷子中,抵抗发疯的狂信者、溃散奔逃的私兵、趁乱放火的宵小恶徒。 “谁拖一下禁卫!里面有我阿兄!”有少女的哭喊声响彻黑暗。 驻守在昭歌城内的禁卫大多是反抗过天师,被做成活死人的人。 他们的枪尖对准自己要保护的人、被迫沾着心爱之人的血,似乎将永世在罪恶中煎熬。 “把禁卫带回来吧!四十年前那个游侠儿啊!” 有哽咽的老人抓着年轻人的手,想起湮没在时光中的往事。 折返回巷子里的一部分年轻人冲回雨中,一次一次合抱起禁卫裹在金盔甲中早已腐烂的尸身,搬回来保护好。 英雄的百姓守卫英雄。 昭歌城的混乱还在继续。 马蹄纷乱,有前朝遗留至今、关系纷乱的皇亲贵戚纠集起兵,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直奔永安宫而去。 “尚方宝剑在此,犯科者格杀勿论!” 幽云堡堡主钟镇飞身抢了马,策马飞驰在最前方。 将士们浑身溅着敌人的血,紧跟在他的身后。 械斗声、怒吼声、大叫声。 混乱来得很快,有一群人早有准备,将灾祸牢牢掐灭在苗头中。 滂沱的雨水渐而减弱,化作轻飘的雨丝,冲走血迹与污浊。 忽而,天上降下一丝微光。 光映亮雨丝和屋檐、映亮每个人疲惫惶惑的脸。 日蚀结束了,大地从恐怖的昏暗中浮出,缓缓回到光明。 太阳闪光的轮廓继续扩大,光芒愈加耀眼。 戴着黑纱的寡妇左手牵着一个大的,背篓里背着一个小的,双唇颤抖着踉跄走出藏身地。 无数人呆愣地跪坐在地上,就算眼睛发疼几乎要流下眼泪,也忍不住想直视太阳。 “这,这是……日光,变了……” “难道……神子?” “不要看,神子说黑云散尽前不要看天!”钟镇带着几个将士策马,一路大声喊道。 “神子是苍天派来的神子,不是圣教的神子。好日子要来了!天师死了!天圣教不复存在!” 威风凛凛的女将手握长 枪,腰间挂着一颗人头,沿路对所有人一遍一遍地重复道:“大赦天下,贪官入狱!顺天帝掌朝,新政将至!” 有玄机阁弟子耐心地解释新政: 顺天帝有令,要废除圣教例法、废严苛肉刑、废妖言之罪,废杂税乱税,弛山泽之禁,每户赐钱赐粮…… 人人将信将疑,惶惶地看着这些陌生的将士和眼熟的玄机阁弟子,不知是否应该相信自己的耳朵。 突然,人群躁动起来。 “那是什么!?” “快看!” 愈发明亮的日头下,将士们拉着木笼囚车走过大街小巷。 望不见尽头的囚车里关着平日作威作福、丧尽天良的「皇亲贵戚」们。他们抓着囚车,大声吼叫着:「放肆!」「尔等哪来的杂种?」 有大腹便便、唇上留着浅髭的胖官人跪坐在囚车中,惊恐地看着日光,被刺激地泪流满面:“是神子,神子要来了……我认罪!我认罪!别杀我!” 有颧骨凹陷,至死都要攥着烟枪的瘦官人,绝望地一言不发,灵魂好像已经飘走。 “哈,这不是只会建圣祠的大相公高大人,犬御史魏大人吗!”有百姓愤怒地叫道,“砍头!砍他的头!” “他抄了小范大人的家,连坐了滦清河畔三十余户!半条河都飘着尸啊,可怜小范大人还给我们派米粮!” 有满面胡茬的老父亲追着囚车跑,腿脚一软,跌在地上:“新政真要来了?要大赦了?俺,俺含冤的长子能出来了?苍天啊,圣上啊,神子啊……神子啊……” 接连的囚车刺激了每一个人,人们奔走相告:“皇上掌朝了!神子是上苍派来拯救大景的人,不是下一个天师!” “好日子要来了!” 有稚子攥着阿娘的手,害怕地看着他从没见过的景象,小声问道:“阿娘……我们得给神子供什么?” 钟镇耳朵灵敏,跳下马,挤出最和善的笑容说道:“小娃娃,神子不吃人也不要钱。他长得可漂亮了,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他喜欢过好日子,想让所有人一起过好日子……别怕,天要变了。” 小孩忍了又忍,呜哇一声吓哭了。 小孩的阿娘也在哭,她在雨水里浇了太久,全身都在发抖,抱着小孩颤声道:“宝啊,别哭,你瞧瞧天上。” 太阳的暗影彻底消散,雨意停歇,黑云渐消。日蚀结束了。 天上不再挂着诡异的血日,不再泛着让人心浮气躁的红雾。 碧空如洗。 追着囚车的人、守在巷子里保护禁卫尸身的人、呲牙咧嘴大笑的挑夫、呼哧带喘的萧惟深、四处救人的飞飞…… 走街串巷救伤者的玄机阁弟子,四处奔走安抚百姓的幽云堡将士、沾满鲜血处理腌臜的飞鸾卫…… 连着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调度总坛及各地分坛的弟子做事的裴修仪;义无反顾带兵南下,从小听着谢怀安弹着剑说蓝天,每次都要呛声说一句不信的钟镇……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察觉到天色异变,抬起头来。 昭歌城响起压抑的哭声。 人人带笑,人人红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ω= 【if线:果冻史莱姆怀安崽崽 之 化了】 团子国师怀安打定主意要多磨蹭三天,就是不蹦跶到桌案上。 鸿曜眉头微蹙地拿着汤匙,给团子浇甜汤。 “先生……你确定变成这样需要用膳?” “怎么又是甜汤,我都堕落了,吃点鱼汤不行吗?” 团子怀安理直气壮地说完,马上抽抽噎噎地装起可怜。 但是他白色的Q弹身体暴露了他心情很好,这依然假哭。 鸿曜徒手捏碎了汤匙,笑道:“又要吃鱼?不如先让朕嘬一口先生现在的味道?“怀安团子吓绿了。之后粉了,白了,变回原形了,熟了,软了,化了。 【该过程省略三万字】 谢谢: 小天使我又饿了一直以来的打赏: 投出手榴弹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蓝瘦 3个;术、清珩今天也要加油鸭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珩今天也要加油鸭、碧影沉潭、蓝瘦、拒绝黄赌毒 10瓶;水风空落眼前花 6瓶;32985922 4瓶;阿衍衍衍 2瓶;萧莹儿、吧唧一笑就是坠叼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暗卫娄贺最近要忙疯了。 他奔波在天子掌控的各部之间充当传令近侍。将天子的命令传出去,情报整理好传回来。 他出身还算不错,早年混迹于游侠儿之间学三脚猫功夫,擅长变装和口技。 那时候民间的婴孩频繁失踪,到后来童男女也接连没了踪迹。 时年十七岁的娄贺怀疑这是哪个权贵模仿永寿年间的二百童子炼药案做些腌臜事。 他与双亲行了大礼断绝关系,缩了骨,脸抹了灰,在窝棚里面黄肌瘦地躺了半年,被绑到永安宫。 进宫后,娄贺发现永安宫是昭歌最大的坟场。 不止是尸臭冲天的赐恩监,管着天师爱宠的珍兽监、伺候甘露圣殿圣子圣女养生的玉婵监……都将人视为一种原料。 被抓进宫里的小孩会先经过筛选,而后送去各监。无处不在的禁卫处死所有反抗的人。 娄贺目眦欲裂,拼着同归于尽也想杀几个人时,小皇帝来了。 “又送来一批?脏不脏啊……”小皇帝柔滑地说道,“公公们这么喜欢,朕也想玩玩,都留下吧,朕要了。” 娄贺当时就想,就他了,死了也要拉个皇帝上路。 结果小皇帝竟然在救人。 小皇帝年方十二就有了阴森渗人的气质。 也不知谁教的他,皇帝摸索出了一套在宫里生存的方式,扭曲至极,却也……正派至极。 谁能想到,生在吃人深宫里的皇帝,打着奢侈享乐的昏君名号,居然要走天下太平、人人安乐的大道。 小皇帝不做慈善,救下来的孩子丢给一个面皮带着刀疤的年轻将军。 将军带着人偷摸出了宫,送到分散在昭歌城里的宅子内。 这些宅子装饰得富丽堂皇,任谁看都是天圣教信徒的风格。 小孩们抖如筛糠以为自己要被剥皮了,结果宅子里待着的都是些来自三教九流的大师父。学会了本事、经过考验的小孩就留在飞鸾卫做事,留不下的听天由命。 娄贺已经错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机。但他心细如发,很快发现飞鸾卫和新崛起的玄机阁有关系,能拿到上佳的灵药,狠下心断了全身筋骨,破茧重生从头练起。 终于娄贺博得信任,闯到小皇帝身边。 娄贺发誓,就算这辈子成了真太监,他也要一直活下去。 等到所有蛰伏的人突破黑暗;等到圣石崩塌,吃人的圣教得到应有的清算的那一天。 这就够了。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有时娄贺也会想,皇帝作风阴狠毒辣,着实不像个天生善人,但走的路从没偏过,所做所为最终都是为了民生。 若是有一个神秘的夫子、神仙……托梦影响了皇帝走上这条路,他愿意当即磕一万个头,赔上这条命,豁出所有拜谢他。 结果这一天就这么来了。 算算日子,从他见到皇帝到现在不过七年。 从永安宫出来后,娄贺借着赶路,恍惚地回忆了一会往事。 等娄贺来到焚香楼的偏门,要进门前,鬼使神差地又抬头看了眼天。 他一抬头,连带着守门的玄机阁弟子、埋伏在暗处的飞鸾卫同僚都同时向天上瞟了一眼。 “娄大人……”玄机阁弟子作揖,突然流了两道泪,若无其事地擦掉,再三验证娄贺的身份让出了门。 “辛苦……”娄贺微微颔首,一点都不奇怪玄机阁弟子的眼泪。 最近昭歌人人都这样,水多。 天蓝了三天,漂亮得像假的一样。 往大街上走上十步总能见到有人突然抬头,嚎啕大哭。 有太多做梦似的好事发生,人人都担心蓝天一没血色重临,梦醒了。 娄贺轻快的心情,见到空青时戛然而止。 空青抱着一盆染血的布巾,站在楼梯口堵住了娄贺的路。她扎着最简单的发髻,没带面纱露出满脸的刀痕,嘴皮干裂。 “今日不是召见的日子。”空青道。 “我知道,这不是有太多事等着陛下裁决……”娄贺抹了把脸,笑道。 “六部的人快吓疯了,活也不干了,乌压压一片跪在宫门口请罪,都在问什么时候上朝。” 娄贺的神情阴狠了下来:“还有那个老东西……得向陛下汇报成果。” 李天师被削成人棍丢给飞鸾卫,在各个组内轮转。 命令是最好的药抹着,技术最精湛的毒医伺候着,要活、要清醒、不能疯、定时给点希望。 他将活在屈辱中,享受蝎子、发情的犬、冰冷的毒蛇;将活在最残忍的环境下,浸泡冰、沸腾的水、极致的污秽,还有酒。 “别轻易弄死了。”空青道。 “放心,要是死了,陛下得先弄死我……”娄贺迟疑了一会,“这话我不该问,但是先生……还好吗?” 空青垂下眼帘:“要递的折子放在老地方,速速离去。” 娄贺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到空青的眼眶红了。 空青是什么人?共事五年娄贺非常清楚。她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因为善于蛰伏忍耐,被派去做女官。 她上一次眼冒泪花的时候,他俩还一起挤在富丽堂皇的院子里,在飞鸾卫教习跟前挨骂呢。 “很严重吗?得治好他……”娄贺干涩地说道,“有寻不到灵药找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找过来。” “走吧,用不到你……”空青道,“先生杀了那个怪物……玄机阁把全天下的灵药搜罗过来了,大景排着队都是要为先生送命的人。” 谢怀安用不到别人给他送命。 他自己快没了半条命。 焚香楼顶层的客房已经变了模样。 珍珠宝饰全部撤掉,殷红的织金地毯上铺了一层厚重的青色毯子。百宝嵌的博古架、刻在金板上的《天生真经》、圣龛被统一拉出去处理,不是融了就是烧了。 凡是人眼能看到的地方都蒙了白纱、添置了竹帘,清幽雅致的装饰掩盖了繁复的彩画。 谢怀安卧在高床软枕中,上身被软枕撑起一点,没有完全平躺。 柔软的毯子裹着他,床架子上的白纱挡着他。 空青和凌子游两个人在隔间忙碌,一个揪着头发改方子,一个烧热水换洗脏了的毯子。 鸿曜坐在床边陪着,眼帘垂下,不时探一下谢怀安的鼻息。 三天前,谢怀安被送回焚香楼。 凌子游探完脉手都在抖。 谢怀安身体内外都是毛病。 他体内碎过的骨头虽然被白光愈合,但变得更脆弱,脏器在对抗中受了损,周围稍有异响便容易引发严重的心悸,呼吸紊乱,嘴唇泛起紫色。 白光治愈着他的胸腹、四肢上深可见骨的伤痕,还有手脚可怕的烙印。 浅一些的伤痕已经没了痕迹,还有极深的尚未愈合,需要辅以药物包扎。 “恩师有血莲丹可治内症。正巧我有备料。”凌子游求了鸿曜的应许后,飞快跑到楼下开始煎药。 圣石坠入大景后,天外的力量激起本源的灵气,大量草木异变成了灵药。 灵草辅以真气炼药能炼出远胜于以往的丹药。凌子游便是此中高手,年纪轻轻成了神医。 费了一番功夫后,一颗光滑流转的血莲丹炼好了。 谢怀安吃不进去。 谢怀安喂什么吐什么,药丸咽不下,化成药汁刚送进口中不一会就往唇角涌。 有时他躺着就会干呕,吐出些酸水,若是照看不及时呛着了,细细弱弱地艰难咳嗽着,看着叫人揪心极了。 “他肺腑里有白光顶着,先治一下外伤。”凌子游哑声说道。 谢怀安服不了药,他就赶紧包扎伤口。 玄机阁的弟子源源不断送来要求的灵草,凌子游细细研磨、配了最温和方子敷上去,用最轻柔的手法包扎好细布,打结。 刚一裹好,谢怀安似乎觉得被束缚住了,汗如浆下,呼吸急促起来,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四肢开始挣动。 鸿曜眼疾手快地拆了细布,眸中阴云密布。 凌子游愁得头发快疏了。 凌子游练武,诊脉的手法与寻常医者不同,探出了谢怀安受过的苦。 他听着百姓欢喜的哭泣,再透过窗子看着湛蓝的天,好像被昭歌这两日流行的「随时随地流泪感叹病」传染了,看到谢怀安眉头紧蹙,昏都昏不舒服,登时就眼睛酸涩。 灵药和食水都喂不进去,内功修得最精深的鸿曜派上了用场。 自从带着谢怀安回来,鸿曜每天只拿出极少数的时间处理要事,其余事项一律搁置。 鸿曜拎了个坐墩陪在床边,每隔一会就将谢怀安青白的腕子小心地从毯子中捞出来,输一丝真气在他的体内不断游走。 谢怀安的身体脆得不行,练不来武。真气就是个缓和的作用,多了不妥,快了有害,外放时需万分注意。 鸿曜从练武的第一天起就抱着外放真气为人缓解不适的念头,动作纯熟。 时昏时醒了三天后,谢怀安终于有了些精神。 谢怀安呼吸刚一变,鸿曜马上握住了他向毯子外摸索的手:“先生……” “唔……”谢怀安眉头紧蹙,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那双蝉翼般轻薄的眼皮,想睁开却突然不敢了似的,颤了颤,牢牢闭合着。 鸿曜面色极为难看。 谢怀安的眼睛没有伤。他看得见,但是不睁开。 不止有这个问题。 谢怀安碎过的骨头已经愈合了,理应不会再产生痛意。但他昏睡中不时会叫疼发颤,好像经过的酷刑又开始折磨人。 而他醒来后…… “不……”谢怀安呼吸急促起来,像是坠入出不来的梦魇。 “先生,醒醒,我在。”鸿曜俯身唤道。 谢怀安像是被吓破胆的小动物,抽动着冰冷的鼻尖,握着鸿曜的手,将自己的脸往温暖的手心中凑,口中含糊地呜咽着:“不怕,不疼……” 作者有话要说:【if线 果冻史莱姆怀安崽崽 之 喊疼】 众所周知,仙气飘飘的大国师在对抗天师之战后受了重伤,很长时间难以正常行动。 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国师到底伤到什么程度。 骨头愈合后,国师有段时间会在睡梦中频繁惊醒,陷入幻觉般的剧痛,冷汗淋漓,难以呼吸。 之后他好透了,快快乐乐忘了这道坎。陪在身边的人永远无法忘记。 依旧是二十四岁的建元皇帝鸿曜,还有偷懒堕落变成团子的国师怀安。 团子国师为了逃避干活,什么都干得出来。 就算鸿曜让他熟了软了化了,依旧坚强地变回软糯的白团子,蹦着歪七扭八的路线回到软箱。 “先生……”鸿曜捏了捏眉心,叹气,“睡就好好睡吧,朕帮你铺个床,别睡箱子里。” “不行……"白中带粉的团子颤了颤,“会疼……” 鸿曜笑容消失了,神色阴沉,大步走到软箱前查看怀安团子:“五年前不是说好透了吗?何时又开始疼的?先生自己午睡的时候?朕一直没听到啊……现在很疼吗?” 白团子愣住了:“啊?” 鸿曜仔细研究了一遍团子的颜色:”先生的骨……疼吗?“怀安团子缩成更小的一团,从芯子往外变成熟透了的粉色,扭捏地原地蹦了蹦:“那里啦那里。阿曜太用力,会疼!” 但是也很爽就是了。这话一个团子没脸说。 团子怀安还有一集就结束了XD 昨天好像有太太推文了,鞠躬感谢谢谢: 小天使鱼跃向天投出的手榴弹 2个;地雷 4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神狗 2个;繁花雾影、一块七毛五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花雾影、31986558 10瓶;熬夜修仙 5瓶;水风空落眼前花 3瓶;未来想养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谢怀安身体虚弱不适合移动,静养了数天整个人飞快地蔫了下去。 明明在圣坛上被鸿曜抱起时还能缠着人说话,昏沉睡了几夜之后,不知是不是在梦中被折磨了,除了「不怕,不疼」之外,几乎不开口。 他的眼睛紧闭着。 不论鸿曜怎么哄,描述天有多美,人们的笑声有多欢畅,他要么安静地半躺着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要么抿出一个小笑容,轻轻点头。 就是不睁开那双美丽的、带着笑意的眼。 裴修仪、周隐、钟镇……想要探望谢怀安的人一批接一批,全被鸿曜挡了,声称不管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谁要是闯了惊扰了神子,大牢未满,都自觉进去呆着吧。 钟镇气得跳脚,差点和守门的飞鸾卫干上一场。 钟镇心道,其一他和谢怀安竹马竹马,连谢怀安小时候不穿半臂小袴,赤着脚拿着一柄木剑满山和长毛猫对打的糗事都知道,谢怀安眉头一挑,眼睛一弯,他就明白要做什么。 其二他是皇帝货真价实的启蒙师父。他们三个在马厩里度过黑暗的岁月,他将幽云堡的内功绝学传授了十成十,一点都不藏私。 其三要不是谢怀安亲手送出了令牌,现在守着昭歌的将士从哪来都不知道呢。如今昭歌初定,他这个山野将军和当年令牌的主人,不应该见个面,重新认识一下吗? 十六岁的谢怀安正式下山时,钟镇主动递出了贵重的令牌,表示:若是小皇帝是个可造之材,你决定留下来辅佐,就把令牌让玄机阁的老狐狸送回山。 我见令牌就是见了你的判断。从此依你命令行事,接管了幽云堡之后不拉反旗、不避世,召之即来,做你的后盾。 其四,谢怀安从小就喜欢小鸟。胖胖还是只毛都没长全的小鹦鹉的时候,就是他从商人手上买了,带到马厩里给谢怀安和皇帝解闷。没想到这么多年,胖胖活得开开心心,还挺好。 皇帝拦心机深的裴狐狸就算了,居然把他也拦了? 钟镇越想越气。 钟镇将幽云堡的将士安排好之后,每天换了便装蹲在焚香楼附近等消息。 他见不到皇帝的面,又怕骤然闯进去真把谢怀安吓出个好歹,等得心慌,不得不满大街溜达起来。 昭歌洋溢着过节的气氛。 那晚上有伤亡但不算惨烈,活下去的人互相扶了一把,搭好破损的房屋、递送伤药。 大街上有人自发拉起了彩灯,像上元节一般。 有卖花的阿婆背着一筐新摘来的鲜花,遇见人就笑咪咪地塞一朵。路过的挑夫接了花,当即戴在头上,帮着卖点心的大爷推起小车。 钟镇长得高大、神情凶恶面相有疤,穿了粗布衣裳也不像什么好人。 往日下山都是吓哭小孩的命,这次有百姓认出了他,拉着啜泣的娃娃把所有的花都塞给他。 “多、多谢。”钟镇手足无措。 “大将军!焚香楼前后都被封了,我们不敢靠近!你要是能进去,帮我们问问神子吧!神子大人在哪呢?他还好吗?” 钟镇一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 他也进不去焚香楼。 “包在我身上,这点心包起来吧,全要了!”钟镇粗声粗气地说,买了记忆中谢怀安喜欢的甜口小点心。 他要回去做个便笺,上面描一只逗趣的小鸟,跟飞鸾卫打一架让人把东西送进去。 不论谢怀安是否失忆,他还活着。这一点足够让钟镇觉得万幸。 焚香楼内。 “先生,今天的药汁可甜了,朕喂一点,你尝尝可好?”鸿曜举着汤匙,温声问道。 “好……”谢怀安颤抖了一下,抓着毯子边缘,微微点头。 谢怀安最近吐得频繁,药汁勉强能咽下去一些,稀粥哄着能吃一点。 但任何加了肉沫的吃食碰了就吐,吐完半晌出不了声。 上次闭着眼睛误吃进一口肉粥后,谢怀安听到吃喝就紧张。如今食水难进,全靠白光、鸿曜的真气和喝下去的药滋养着。 鸿曜看明白这是心病。 谢怀安的虚弱烧灼着鸿曜,鸿曜的心也快跟着病了。 不过一个月时间,谢怀安从身弱但神采飞扬的白鸟变作这般模样。 鸿曜想要凌迟所有伤害他的人,但觉得自己就是刽子手,一步一步将谢怀安推到恐怖的血球上。 他想凌迟他自己。 鸿曜隐藏起满腔阴郁的念头,耐心又轻柔地舀了一小勺药,挨到谢怀安的唇边:“张嘴……” 谢怀安向枕头上缩了缩,似乎不愿意被不熟悉的东西碰到,半晌,唇瓣微张露出贝齿。 鸿曜将汤匙向前凑了一点:“牙也张开,已经晾过了,不烫。” “嗯……”谢怀安吞咽唾液,将唇张开一点,含了一点药汁。 温热的药液刚进谢怀安的口中,谢怀安的面色就白了一层,抿起唇似乎想吐。 “就是草药汁,药草。没有一点肉,先生放心。”鸿曜摸了摸谢怀安冰冷的手背,按揉穴位。 谢怀安一小口药汁含了半天,蹙眉咽了。 鸿曜缓慢倾斜汤匙,等谢怀安喝完一勺后,夸道:“先生做得很好。” 谢怀安眉心仍然蹙着,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手抓向胸口,不一会唇色开始泛紫。 “不喝了不喝了……”鸿曜飞快放下药碗,温热的手掌顺着谢怀安的前胸,又按住手腕为他输送真气,“吸气,别憋着。” “哈……”谢怀安艰难地张开嘴,顺着鸿曜的节奏呼吸。 缓过劲后,谢怀安无力地推了推鸿曜的手。任鸿曜怎么哄,都不再张开嘴。 谢怀安一头青丝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面色苍白似雪,身子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一般陷在堆积的软枕上。 像一只坠落在地、困在血色中忘了怎么飞的白鸟。 隔间内,日夜颠倒了几天后,凌子游有了定论。 凌子游憔悴万分,眼皮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拿来一沓子写好的脉案、默写出来的医理,对鸿曜跪拜道:“诚如陛下所言,心病还需心药医。” “讲……”鸿曜道。 “美……陛下恕罪,在下罪该万死。”凌子游习惯性地要叫美人仙师,自掌了两下嘴,跪得更标准了。 凌子游道:“仙师高洁轻灵,探得是天上的风雨,算得是人间的疾苦,与李天师一战中舍生取义,熬过鼎镬刀锯的酷刑,为天下换来清明。” “幸而仙师得苍天眷顾,体内有奇异的白光。白光护住了仙师的底子,使仙师无性命之虞,内症、外伤有缓和自愈之象,但治不了情志病。” “仙师的所见所闻所感根植于心中,是故骨骼已痊愈,依旧会于深夜惊颤,痛痹发作;虽然眼无疾,但担忧血色未尽,不愿睁眼视物,日夜昏瞀;心中血影不去而脾胃不调,劳则气耗,呕而无力。” 凌子游说完一长串话,喘了口气,直视着地面继续说道:“仙师惊着了、魇住了。古良医有言,惊者平之。有妇人曾旅中夜宿,遇见贼人烧楼,从此夜间听不得响,一听就昏厥。后来家仆当着她的面敲小几,问何以惊乎。妇人明白敲击声没什么可怕的,渐而治愈。” 鸿曜面色阴郁:“凌神医,朕若是让仙师重新见到那个怪物,当着他的面一次次杀了,告诉他血色已尽、不必惊惶?” “不不不……”凌子游打了个哆嗦,疯狂摇头,拿起一卷细布。 “陛下请看此物,先前治外伤时,仙师反应强烈,抗拒被束缚……陛下或可从此入手。” 谢怀安昏沉地睡着。 他在做梦。 梦里有天师恐怖的形态,让人作呕的血色。 有颈骨被藤蔓骤然绞碎时的惊痛,有锋利的利刃划过他的身体。 每当此时他会在梦中战栗、呜咽,四肢百骸都疼了起来,陷入窒息般的惊惶。 这时会有一丝暖流流入他的身体,像是泡热水澡般舒适…… 他错乱的呼吸逐渐平复,眼皮颤动着,但睁不开,转瞬又昏了过去。 这感觉是什么来着? 谢怀安有点熟悉。但他想不起来。 他太累,太怕,太疼。 梦境非要跟他过不去似的,零星有上辈子的梦魇。 他上辈子九成九的时间都过的快活甜蜜,但是在这场连绵的梦魇里,他无数次重温了最惊恐的两天。 七岁时的谢怀安哒哒哒地在小区花园里跑,有自尽的人从高层公寓上一跃而下,咣当砸他在面前,白的、红的飞溅到他的脸上。 比他大五岁的兄长跟在后面,一声怒吼,扛起他就往家里跑,忘了遮一下他的眼。 那时候他多傻啊,下巴磕在兄长的肩上,愣愣地看着地上的一滩,一直没挪开眼。 回到家他高烧了三天,眼前萦绕着恐怖的场景,觉得浑身上下黏腻难安。 他因此怕血、怕鬼,怕悬疑案件,见到惨烈的事故新闻都要皱着脸躲开。 二十一岁时,他成了事故新闻的主角。 那是个盛夏的深夜,他刚结束乐团排练,背着提琴和朋友有说有笑地走在林荫路上,约着要去附近那家格调最好、最安静的清吧小酌一杯。 一辆醉驾的跑车逆行,猛地拐过路口。他腿僵了似的躲不了,下意识用力推开了身边的人,从此人生一百八十度转弯。 他失去了五年时间,插满管子安静地当个植物人。 醒来后懵懂如稚童,认知和语言功能逐渐回复,心里头却空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些事忘了。 忘了什么呢?可能是些好事吧。 他想不起来。 太累了…… 管子插得人想呕吐,每一次呼吸都很艰难。哭泣的双亲、兄长和友人就在床边。 兄长啊,一个玩地下摇滚、涂了黑指甲早早离家出走的兄长,居然剪了头发当了父母的好儿子,重新捡起提琴每天在他耳边拉一曲。 他甜蜜却也遗憾,想做的事挺多,躺在床上能做的事太少。 后遗症并发症一个接一个,病变开始。 他为了他们努力活过每一天,拔了管能说话时说的最多的是:“不怕,不疼。” 梦魇与梦魇之间,谢怀安好像回到了旧时。 忽然他感到自己摇荡了起来,身上似乎又被裹了一层柔软的毯子,头歪在什么人的肩上,被抱着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 谢怀安沉在梦里,心脏又开始不听使唤,呼吸也乱了,吸不进气。 哈……这得上氧气罩了吧。 谢怀安糊里糊涂地想。 很快,每当他难受时拂过心肺的热流那股又出现了,轻柔地安抚他的心脏,引导他放松呼吸。 谢怀安朦朦胧胧中,听见有熟悉的声音说道:“先生,忍着点,也许有些颠簸。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只有你我两人。” 那声音继续说着,轻而缓慢,好像知道他能听见。 “先生不是说过吗,想要好吃的,软一点的床,好玩的……我都找来了。可惜最早的那个院子被毁了,没关系,新的院子更舒适,先生应当会喜欢。” “我叫人弄了安全的高墙,漂亮的天井,阳光会洒下来,能靠着廊道晒太阳。” “天是湛蓝的。到时候先生睁眼看看,好吗?” 好吧,我努力。 不怕,我没事,不是很疼…… 谢怀安在梦里应着,窒息地感觉又出现了。 他感激,但是受不住过分贴心的关怀。 比起虚弱无力、像个瓷娃娃般被小心翼翼地哄着、陷在软枕上什么事都不用他动手做…… 他更希望兄长留回叛逆又帅气的长发,像以前那样搂着他大笑,挤兑他登台时「装得像个小王子」; 希望父母严厉又慈祥地盯着他,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谢怀安,你要珍惜自己的时间和天赋。” 这样他能跟着笑、跟着闹、想做事就做事,想偷懒就肆无忌惮地偷懒,每天都是金灿灿的。 颠簸停止了。 他落在另一张柔软的床上,与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不对…… “好了,我的小先生。该醒来了……” 一个冰冷柔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舒适温暖的热意汩汩流淌,绕着他的心脉。 谢怀安张开嘴,呼吸再次急促,意识接受到外界的刺激,被迫上浮。 哗啦,哗啦。 谢怀安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感到与血藤蔓相似的束缚。 恐惧而幻觉般的疼痛同一时刻袭来,他的四肢几乎要脱离控制,开始痉挛。 一道锁链套在了他的脚上。 作者有话要说:打开存稿箱:先把钻来钻去挤在一起小猫咪们都rua出来 XD 最后的if是关于胖胖和怀安的,过几章再放好了,鸿曜说了这么久的锁链终于实现了一次,给他一点排面。 凌子游说的案例改自:《儒门事亲》内伤型惊一百三。 “卫德新之妻旅中宿于楼上夜值盗劫人烧舍惊坠床下,自后每闻有响则惊倒不知人,家人辈蹑足而行莫敢冒触有声,岁余不痊……” 这篇文确实不长,如果预计到完结,会提前几章告诉大家……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我又饿了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语子渔樵于江渚之上、碧影沉潭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y、大修 10瓶;朋友 8瓶;hl 3瓶;长风饮满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谢怀安胃里反射性泛起酸水,偏头想呕吐。 他的身子立刻被抬高,倚在层层软枕上靠在床头。 鸿曜力道适中地掐着他的穴位,有力的手顺着他的胸腹。 “呼气……吸气……对,好样的,先生真棒……” 谢怀安的嘴唇再度染上浅紫,无力地开合。 他难耐地在枕上蹭动着,发出细细的呜咽声,手指蜷缩,脚尖也缩起来,似乎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但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像是被魇住了一样,只能安静躺在床上。 鸿曜的眼神阴沉得可怕。 鸿曜看到谢怀安的反应瞬间想到了谢怀安拿血石的时候—— 唇角滑下血线,甚至手都在轻颤,脊背依然是挺直的。 他的小夫子……平日里软得像个糖团子,遇见危机时意志又坚韧得像战士。 那个怪物对他做了什么?捆缚了他?而他为了拖延时间,不挣扎不蜷缩,忍着疼在云淡风轻地说话? 还是说全身都被束缚住,根本动不了了? 鸿曜紧盯着谢怀安的反应,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不断输着真气。 “先生……跟着热流呼吸,我知道你能听见……” 鸿曜空出的手继续缠绕锁链。 这是一道粗细适中的金锁链,除了叫人难以移动、肌肤碰到的地方感到发凉以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这是鸿曜和谢怀安重逢后就着手让人打造的东西,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谢怀安眉头紧锁,四肢痉挛般小幅度地摆动,哀求般发出细弱的唤声:“不……不……” 谢怀安感到束缚在加剧。 不光是脚。他的双手、胸腹、大腿……所有的地方都缠上了链子,像缓慢延展的藤蔓。 谢怀安回到了血色中。 浓郁的、令人想要呕吐的血色。 天师体内翻涌的躯体,恐怖的头颅……就像谢怀安幼年时的噩梦,真实地在他的眼前重现。 谢怀安记得长满不可名状之物的血藤蔓禁锢着他,好像要与他融为一体。 他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断裂声,和神经被刺穿般的剧痛。 白光治愈着他、暖流温暖着他,但他太累了,想起无数交错的透明管道、心电监护仪、动弹不得甚至没有知觉的身体。 他的呼唤声没有起任何作用。 微凉的锁链依旧在缠绕着他的躯体,梦中的藤蔓紧跟着不断束缚。 谢怀安双眼紧闭,眼角湿了却没流下眼泪,额头、后背渗出大量的汗水,打湿了被褥。 他干裂的、血色褪尽的唇开合着:“不……” 谢怀安的四肢开始抑制不住地摆动。他难以呼吸,颤动着手想去攥自己的心口,却动弹不得。 恐惧在「藤蔓」缠绕在脖颈的刹那达到巅峰“呃……” 谢怀安呜咽着咬紧牙关,想忍过即将到来的剧痛—— “先生,快松一点,你咬得我好疼啊。” 有谁在他耳边轻柔说话,有什么东西抵在他的唇齿间。 有源源不断的热流缠绕在他的心脉,为他缓解心悸和窒息的痛苦。 这是谁,这是什么? 谢怀安的呼吸回来了,胸膛急促起伏。 那个声音还在响着:“对,放松点,我换一只手。” 谢怀安的唇舌间似乎尝到一丝血腥味,然后马上就没了,有个新的东西探入他的口中,抵在他的牙齿下。 “可以咬。洗过的手,干净。”那个人继续说。 锁链的还在响着,热流涌动着,不断将谢怀安的意识拉到现实之中。 谢怀安张着嘴,轻轻喘着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一直伴在他身边的声音又出现了:“小先生,别发呆了,你动一动手?不动的话……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些什么。” 捆着呢,一动就被绞碎了,怎么动? 谢怀安恐慌起来。 但是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柔滑的、冰冷的、危险的……他好像被吓唬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不会受到伤害。 谢怀安屏住呼吸,浑身都绷得快发颤,一点点抬起了手。 不痛,他能动。 他是自由的……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有人跪伏在床上,像一只黑色的大猫。凑近他,温热的呼吸贴着他,阴郁地笑着。逗着他,亲着他,装作可怜兮兮地样子。 那人笑道:“不疼吧,抱抱我。” 谢怀安的眼角湿润了,紧闭着双眼滑下两行泪。泪珠飞快划过脸颊,隐没在鬓角。 “再多哭一点,小先生。朕帮你清理干净。” 黑色的大猫调笑道,伸出舌尖吮吸,湿润地亲吻过他的眼泪。 谢怀安吸了吸鼻子,发出低微的啜泣声。 他不睁眼,但是眼泪越多越多。 鸿曜耐心地亲着,直到谢怀安自己偏过头。 “不……不要了。”谢怀安软声道。 “不要什么了?” “有没有……纸。” 鸿曜高高悬着的心,终于坠回了原地。 这是谢怀安这些天和他说的第一句正常的话。 “哭花脸的小先生。你是要金纸、银纸,还是要我的袖子?” 谢怀安破涕为笑,嘟哝了一声:“什么嘛,大景也有这个?手帕,一张手帕,谢谢。” 鸿曜垂下眼帘,拿来早已准备好的手帕,仔细地替谢怀安擦脸,心里过了一遍的谢怀安的话。 大景也有这个?大景才没有这个。 “你是要金斧头、银斧头,还是这个最简单的木斧头。”这是小夫子在废弃马厩里给他讲的故事。 大景的启蒙读物是天圣真经,从没有这些小故事。他听得新奇,牢牢记在心里。 小夫子这话说的,就像他已经记起了一些什么,记得世界里有这个小故事,却没有废弃马厩的往事。 鸿曜帮谢怀安擦干净脸,捏了一把谢怀安的鼻尖,晃了晃金链。 “先生,你享受了半天,知道我是谁吗?” 谢怀安打了个哆嗦,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谢怀安眼皮颤动着,不再是沉浸在梦魇中出不来的模样,更像回过神了认为自己做了糗事,开始逃避害羞。 他带着病色却依旧美得让人心碎的脸上,泛起一丝浅淡的红。哭过的眼角也带着粉色。 鸿曜亲了亲谢怀安的眼角。 “我数三下,回答错误,我就将先生一直锁在这里。好,时间到。” “等、咳咳咳……” 谢怀安急着要开口,但他有几天没有认真说话,嗓子发哑,一急就岔了气,咳得心口发慌、胸闷气短。 谢怀安颤抖的手往胸前摸去,攥住松松垮垮的金链子。 鸿曜接过那只手。 熟悉的热流又来了,在身体中涌动着,顺过前胸后背,顺过担忧与惊惶。 谢怀安这才意识到,真气被鸿曜控制地如臂指使,在他的体内无比复杂的神经、脏腑、血流中游走,不会让他感到痛苦,只有酸麻和舒服。 这是件费心费力、得不偿失的事。好像鸿曜苦练了多年武功,不去自保、不去用来折磨人,专门等着当他的按摩师一样。 谢怀安又想哭了。他闭着眼睛软软陷在枕头上,小声地指控道:“陛下……你根本就没数。” “晚了,先生已经被朕锁起来了。” 鸿曜抱起谢怀安换了个姿势,充当人肉靠枕,在他耳边轻声问:“疼吗?” 谢怀安吸了一下鼻子,闷声说道:“还好……” “不是说现在,是说睡觉的时候。先生梦见什么了?”鸿曜问。 “还好……” 谢怀安艰难地说道。他一听到梦,心跳反射性地加速跳动,呼吸逐渐紊乱。 “先生梦见恶心的事了。” 鸿曜没有留出让谢怀安思考的时间,搂着谢怀安翻了个面,让谢怀安的趴在自己身上,紧紧抱着他。 鸿曜缓缓说道:“先生应当还梦见了一些……奇怪的事。” “这些天先生不停在说「不怕,不疼」,为何不怕,为何不疼?先生抗过了那般磨难,叫疼怎么了?别说叫疼,大景的人全都愿意为先生搏命……不愿的朕就定规矩,按着法条处理他们。” “别,法条……要认真订。我也没有那么……”谢怀安不好意思地说。 “教导的事留着力气之后说吧,朕会听的。走正道做明君,是吧。” 鸿曜亲了亲谢怀安的耳朵:“为何一直说不疼?朕的小先生不是这种性子啊,以前发着低热,还要压在朕身上掉金豆子呢。” 谢怀安颤了一下。 鸿曜的声音柔和又缓慢,叫着小先生的时候格外温柔。 他的心都被叫酥了、叫软了,好像泡在蜂蜜里。这就算了,鸿曜还要在他耳边吹气。 “别……好痒……陛下……”谢怀安扭了扭。 “为什么呢?”鸿曜固执地问道。 谢怀安趴着,迟钝地回想自己说过什么。 他一直在说不疼?对啊……为什么?直接叫疼不就行了。 他从天下掉下来的时候,还想过要好好叫一遍疼,骗个又长又舒服的假期呢。 啊,是了。 变成植物人之后他就习惯了这么说,好像多说几遍双亲和兄长就能安心一点似的。他梦到……以前了? 鸿曜搂着谢怀安,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莫名有一丝危险的感觉:“先生这些天,梦里是过去,根本就没发现朕待在身边,对吗?这些话……就像是在对别人说。” 谢怀安吓得一激灵,小心再小心地颤了颤眼皮。 “不,不是……”谢怀安想睁开眼,看着鸿曜转移话题。 谢怀安不想让鸿曜知道太多。 上辈子的回忆已经过去,在心里留点美好的念想就是,他想认真过新的生活。 但是睁眼…… 谢怀安急促地呼吸着。 他一想睁眼,已经止住的眼泪重新往外渗,胃里又开始涌动恶心欲呕的感觉。 恐怖的血色纠缠着他,好像烧过他的眼睛,让他不敢睁开。 害怕一睁眼,又是千万个头颅还有残破的肢体。 鸿曜将谢怀安搂得更紧,故意大声的叹了一口气:“看来是了。梦中仙啊,先生是朕的梦中仙,仙人却在梦着别人。” 说什么呢。谢怀安掉着眼泪,趴在鸿曜的胸前拿他深色的衣袍擦脸。 鸿曜的动作做得太自然了,谢怀安又是个习惯被搂搂抱抱的人。 擦着擦着谢怀安才反应过来这姿势太不对,心跳乱了一拍,慌忙地撑住床,想要挪远一点。 但是他浑身无力,刚撑起一个俯卧撑手臂就酸软脱了力,砸向鸿曜的身上。 谢怀安吓得直接睁开了眼。 鸿曜撑住了他。 鸿曜仰面躺在漆黑缎面的床上,墨色的黑发散乱着,碧眼忧郁地望过来,唇角带笑。 鸿曜的身边和手臂、包括他自己的身上到处散落着金锁链,也不知怎么缠的,将他们缠在一起。 “好看吗?”鸿曜道。 谢怀安唇角动了动,想笑,瘪瘪嘴,又想哭。 “疼吗?”鸿曜问。 谢怀安缓缓摇头。 鸿曜平和的神色骤然消失了,唇角的笑缓慢隐去,忧郁的眼神逐渐变得阴郁,好像随时就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危险……但是又安全。 谢怀安咬着嘴唇,借着鸿曜的力道坐直,而后虾米似的蜷缩了起来,肩膀一颤一颤,浑身发抖。 大颗大颗的水珠从谢怀安的眼里坠落,打湿了他和鸿曜的身体。 谢怀安紧紧闭着眼,捂住脸,嘴唇颤抖着无声叫了起来,好像能发泄禁锢在藤蔓中的痛苦。 “疼吗?” 鸿曜甩开床侧的锁链,抱紧谢怀安,搂着人一起侧躺在绵软的被褥里,双臂引导着,让蜷缩着不住哭泣的心爱白鸟,找到温暖安全的归巢。 “疼……”谢怀安叫道,“疼,疼……”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故渊 25瓶;咸鱼安安 10瓶;好的大学没有围墙 9瓶;水风空落眼前花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谢怀安眼泪流得太凶,没哭多久就头昏胸闷,窝在床上小口小口急促喘息着。 鸿曜顺着他的后背,指尖缓缓送着真气,谢怀安却半晌没有缓解。 “难受……”谢怀安揪着鸿曜的衣角,蹙着眉头。 “什么感觉?”鸿曜探起谢怀安的脉。 前几日鸿曜让凌子游默写了谢怀安常有的脉象医理,尽可能恶补了一遍,加上自身对人体经脉的熟悉,勉强能算上半个医师。 “晕……胃里难受,好像还有点疼……” “想吐吗?” “不想,心跳也……有点发慌。” 鸿曜沉思了一会,摸出一张帕子替谢怀安抹去额角的冷汗:“先生,你先别想这些,听我说。” “嗯……”谢怀安呜咽似的应了一声。 “记得玄机阁的鱼汤吗?我们第一次去千碑窟的那天……裴修仪难得让人备了好菜,用了最新鲜的料,慢火熬着,醇厚鲜香。先生还夸他家佐料好,有麻香。” 谢怀安听着咽了口唾沫:“对,是这样。” 鸿曜继续道:“凌神医也有些珍藏的饮食方子。他说先生若是嗜甜,眼看着盛夏就要过去,等花开了,可以煮木樨蜜汤、香糖水。” “木樨?”谢怀安有些耳熟。 “玄机阁泡澡的方子里常用木樨。不过木樨汤是摘了白木樨夹上两颗白梅,叠放到瓶中灌上生蜜,酿好后拿出来用沸水冲泡,香气馥郁。” 谢怀安又咽了口唾沫,呆呆地睁着眼睛望向鸿曜。 这是一张黑漆漆的大床,铺了厚实的缎面软褥,几张玄色绣被,鹧鸪枕。 谢怀安额外拥有一张保暖的白绒毯裹在身上,像是掉到豹子窝里白鸟,傻愣愣的,躺得挺安稳。 鸿曜支着头轻笑了一声,抚过谢怀安的长发,为他按着额角。 “还有刚出宫的那会,二当家那辆专门接贵客的马车上,先生还记得当时爱吃的几样点心?” 谢怀安舔了舔嘴唇,点头。 鸿曜道:“油面糖蜜做的笑靥儿,还有乳糕浇。那时候先生还蒙着眼睛呢,朕掰碎了喂的。” “呃,是这样……”谢怀安肚子咕噜一声,在安静的屋中格外清晰。 谢怀安马上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还晕吗?”鸿曜问。 “更晕了……” “饿的……”鸿曜冷静地判断道。 “先生在这里稍……算了。” 鸿曜上下打量了谢怀安,拿了一件狐毛斗篷,一双毛绒袜,半跪在床边,淡淡道:“伸脚……” 谢怀安瞄了一眼鸿曜,脚登时缩回毯子,顺带抓了一张厚被子,打了个滚滚向床的里侧。 鸿曜挑眉:“先生?” “睡了……”谢怀安闷声道。 谢怀安没闭眼,瞪着眼睛盯着墙壁,胸前起伏。 他本来就晕得天旋地转,猛地一翻身眼前金星乱冒,胃里直犯恶心,捂紧了嘴不敢出声。 谢怀安脑中不断回想着鸿曜拿着绒袜,自然地半跪到床边的样子,心慌得快要跳出来。 鸿曜他,他想干什么? “先生磨蹭什么呢,动作大了会晕的……”鸿曜解释道,“朕不放心先生一个人留下,又不愿劳动侍卫,只能委屈先生亲自去东厨用膳。” 鸿曜说完,又补了一句:“朕做点夜宵,保证让先生满意。” 啊……不是这个问题。谢怀安想撞墙。 圣坛的经历太过恐怖,谢怀安几乎忘了先前鸿曜做了什么—— 那也是一个血色的日子,鸿曜欺身上前,又是舔弄他下颔的血,又是笑着凝视着他,眸中有阴郁,也有奇妙的深情。 鸿曜这一跪,谢怀安的记忆全复苏,又回到了车轱辘般的疑问里:你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谢怀安的心跳得更快了,不得不闭上眼睛,按着心口小声喘着气:“劳烦陛下了……足衣放在床边吧,我自己穿。” 鸿曜安静地听了一会谢怀安的呼吸,确认无碍后,继续气定神闲地命令道:“不必多说了,脚伸过来。” 谢怀安:“…” 谢怀安能屈能伸,权衡一下,小心翻了个面。 他刚一动弹,脚踝上绑着的金锁链发出细碎的响声,配着乱成一团的锦被,两对歪了的枕头,分外奇怪。 “罪魁祸首”半跪在床边,依旧微微仰头,伸着手保持着要为他穿绒袜的姿势,温文尔雅地笑着,正经又认真。 谢怀安想捂脸。 啊……知道了知道了,又来。 谢怀安有心磨蹭,但肚子在叫,鸿曜又是一副油盐不进「不伸脚今晚就别吃饭了」的架势,只好犹豫着从绒毯里探出一只透白的脚。 这只脚常年不见光,像霜雪白玉或是一轮凄月,从绒毯里颤巍巍地探出来,圆润的脚趾蜷缩着,脚背绷紧。 细腻的脚背上,曾经深可见骨的伤痕已经接近愈合,结了难看的痂。 鸿曜温热的手捧住月光般的脚,阴暗地看着烙印,抬眼,看见金链子固定在纤细的脚踝上,又笑了笑。 “还疼吗?” “没感觉了……”谢怀安不自在地动了动脚,“陛下……快些吧。” 鸿曜的指腹和手心都有薄茧。 以往鸿曜用真气梳理谢怀安脚底的穴位时,谢怀安只觉得痒得不行,想笑。今日被这么一握,他浑身都发麻了起来。 再被抓一会,不光是他的心不受控制,他的脑子也要不受控制了。 “若是先生不怕束缚,最好再敷些药。”鸿曜扶着谢怀安的脚,好像真是个医师在观察伤口的状况。 “陛下,别看了,冷。” 谢怀安低着头,耳朵尖已经烧红。 他刚才突然泛起一股奇妙的感觉,想着鸿曜摆出这幅架势,是不是想亲一亲这只脚。 这念头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始担心自己昏沉了这么久,脚背干不干净,香不香。要是鸿曜真的干了,他要躲,躲不开怎么办? 谢怀安想了半天,绷着脚等着,做了乱七八糟的心理准备。 结果柔软的足衣套到脚上,覆着薄茧子的指尖摸过伤疤,小巧的绳结系完,鸿曜都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动作。 谢怀安使劲闭了闭眼。 他觉得自己快跟着鸿曜成变态了。就在刚才,他听到鸿曜系好带子,平淡地说了一句「好了」,居然会觉得失望。 “先生,别愣着,换另一只。”鸿曜令道。 谢怀安不敢让鸿曜看到自己的神情,侧过头,老实地伸出左脚。 这只脚如出一辙地蜷着脚趾,微微发颤,显得可怜又紧张。 鸿曜抬眼一瞥,不动声色地笑了。 鸿曜捧着新一轮白皙的月光,面色阴沉地检查完伤口后,愉快地注视着小巧的脚趾。 鸿曜长了两颗尖尖的虎牙,悄悄凑近了一点,张开嘴做了个咬空气的动作,套好绒袜,平静说道:“好了……” “谢,谢谢陛下……”谢怀安如释重负地收回脚。 刚一动,谢怀安就皱起眉头。 金锁链细碎着响着。 谢怀安方才全身被绕上金锁链,但真正被锁住的是脚。 一个小巧的金环套在他的脚踝上,每每移动时带着链条发出响声。 谢怀安以为这条链子已经结束了使命,既然要出门就该解开丢掉,而鸿曜严肃地半跪着,应该也是为了方便开启机关。 结果鸿曜真的只是帮他穿袜子,没有解开锁链。 谢怀安迟疑地望了一眼鸿曜,难以启齿地指了指下面:“这个,不去掉吗?” 鸿曜仿佛没听见一般,神色如常地起身替谢怀安系起斗篷。 又来了,谢怀安神经紧绷。 鸿曜替他系斗篷也系出了一股子缠绵悱恻的味道。 恨不得梳理好每一朵斗篷毛贴在他的脖颈,一点漏风的缝隙都不留。 还有那双手……平时都戴着手套,现在摘了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系斗篷的时候划过他的锁骨、脖颈,还有下颔。 “走了,朕为先生做点吃的。”鸿曜熟练地抱起谢怀安。 出了门潮意扑面而来。天已昏黑下着毛毛雨。 这间院子白墙灰瓦,廊道间以木地板相连,有谢怀安记忆中江南的风格,古朴素净。 廊边摆着点燃的石灯,看上去有侍从打理过,但院中寂静,空荡无人。 鸿曜带着谢怀安顺着回廊向东面厨房走去。 谢怀安刚一出门就瑟缩了一下,眯起眼睛瞟了两眼小院,没看见血色,垂下头,蔫蔫地趴在鸿曜肩上望着金链子。 金链子很长,随着他们的移动一路拖曳出来,在木地板上发出响动。 鸿曜抱了抱谢怀安,说道:“这宅子是以前建的,伪造了江左商人的身份建了小院。没建高,只有一层,后面还有个池塘。先生身子好些了可以去喂鱼逗鸟,胖胖也过来了。” 说完,鸿曜垂下眼帘,说不清是遗憾还是高兴地问了一句:“先生啊……这个院子好,还是之前那个好?喜欢哪种?” 鸿曜记得很清楚,他的小夫子失忆前的愿望很简单。 一希望他成为明君,带着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二希望有个小院子,每天有吃有喝能逗鸟。 鸿曜在宫中站稳脚跟后就以各种名义修起院子。 有的是给飞鸾卫用、有的给玄机阁,最小巧风雅的那些都是给小夫子留的。 小夫子没说喜欢什么样的院子,鸿曜就各种各样的都建了一些。实在不济重新建一个废弃马厩都行。 鸿曜一直认为只要他按照小夫子的话走下去,成明君治理好大景、满足小夫子说过的所有小愿望,那只离去的白鸟就可以飞回来。 庆幸的是的确回来了,遗憾的是身子和记忆都千疮百孔,让人不敢轻举妄动,怕出了错,人又走了。 但鸿曜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他想,就算他的小夫子永远记不起往事都没关系,他会抓紧他,让他快乐地活下去。 “都好……”谢怀安没有认真听鸿曜问了什么,看着脚链一路拖过木地板,眉头越蹙越紧,“陛下,一定要一直带着链子吗?” 鸿曜依然没有回答:“先生病未愈,久未如常进食,今日吃简单些,清汤面可好?” “好……”谢怀安点点头,虚弱地蹬了一下腿,带起锁链表达自己的不满。 毛毛雨一直下着,东屋的厨房也是潮湿的。 和谢怀安想象中逼仄的厨房不一样,这间屋子很大,似乎被特意修饰过,灶台旁摆着整齐的用具,地面铺了石砖。 一道屏风将屋子分为两边,一侧是灶台,一侧像是为了皇帝亲自下厨、又要带人过来小歇,专门布置了一组素雅的桌几、美人榻,墙上挂墨竹画,矮柜里放了大小不一的缎面软枕,地面铺了素色地毯。 “先生歇着,有不舒服就说话,朕去去就来。” 鸿曜将谢怀安放在美人榻上,又拿来软枕垫在他没穿鞋履的脚下。 谢怀安沉默点头,心想又发现了一个的证据: 鸿曜为什么不给他一双鞋呢?他虽然浑身没力气,走两步还是行的。 厨房昏暗,鸿曜点起了几盏灯,不一会开始生火舀水,动起锅碗瓢盆。 谢怀安拢了拢披风。 灶台那边的窗子为了通风开了条小缝,空气中隐有入夜的潮湿。 谢怀安听着窗外微弱的雨声,感受空气中的潮意,原本紊乱跳动的心脏平稳了下来,仿佛变作一潭死水。 深夜灯火,灶台前忙碌的人,一晚热腾腾、能填饱肚子的汤面。 这本来是温馨的景象,若是原来,谢怀安一定偷偷溜到厨房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但今夜他看着脚踝上一动就响的金链子,回想着鸿曜回避解锁链的反应,只觉身上越来越冷,恐慌逐渐袭来。 他觉得是鸿曜是安全的……万一,不安全呢? 厨房有提前备好的料,鸿曜动作很快,不一会端来一碗汤面放到桌上,又拿来碗筷小碟。 “先生,尝尝朕的手艺吧。好在还记得,没有生疏。” 鸿曜说着卸掉绑袖子的襻膊,看出谢怀安的心情不对,没有说什么。 谢怀安不说话。 鸿曜坐在美人榻的边缘握住谢怀安的手,习惯性地探一会脉搏:“怎么了,突然不说话?” 谢怀安挣扎了一下,挪开手,故意曲起腿,带起一阵子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 “先生……”鸿曜碧色的眸中翻涌着阴云,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的。 “冷吗?火熄了,窗子都关上了。朕重新为先生系一下披风吧。” 谢怀安抬起手挡住鸿曜,不让鸿曜的手碰到自己的脖颈,暗示意味十足地又踢了一下金链子。 鸿曜仿佛没看到谢怀安的动作,手僵持在半空,仍是要系披风的姿势。 谢怀安用力想把鸿曜推开。 因为费了力,谢怀安的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刚红润一些的脸色迅速苍白起来。 他唇瓣微张辅助呼吸,却不想示弱,轻而急促地喘着气,压抑着细小的咳嗽声。 鸿曜的手登时放下来。 “朕错了,先生莫要用身体置气。” 谢怀安脱力地靠在软枕上,不说话,最后指了指脚链。 “先生误会了……”鸿曜轻声细语地解释,让人听不出他的真实想法,“因为怕先生今夜魇着,链子暂时没摘。” “真的?”谢怀安问道。 “当然是真的,朕怎么会锁先生呢?” “陛下锁了……”谢怀安垂着头。 “陛下杀伐果断,我自由散漫惯了,不懂什么礼节规矩。要是我哪天做事不和陛下心意,也许就……” 谢怀安打了个颤,想到鸿曜先前略显疯狂的神情,低声道:“眼下天师……没了,我也没什么能用得上的地方了……” 鸿曜伸出一个手指,挡在谢怀安唇上:“嘘……” 谢怀安瘪嘴。 “是朕昏了头,让先生担忧了……”鸿曜笑道,“朕锁先生的脚……先生若是气不过,便锁回来?” “锁回来?”谢怀安抬眼。 鸿曜半跪在美人榻旁,碧色的眼眸凝视着他,燃着莫测的光。 “对,先生看着,这就是绑着先生的链子。” 鸿曜持起谢怀安脚踝上的金链,开始一圈一圈绕在手上。 这链子不知有多长,绕了半天居然还没到头。 谢怀安低落的心绪松动了,安静注视着锁链。 最终,一块粗而沉的玄铁被一路拖拽,磕磕绊绊到了东厨。 鸿曜提起玄铁放在谢怀安脚下。这是一尊柱型铁块,一道金环禁锢在玄铁上,连着链子。 鸿曜从腰间卸下匕首,从匕首内的机关摸出一支金针,咔哒两声打开了金环。 谢怀安一直看着,还没等想明白金环是怎么开的,微凉光滑的金环已经被放在他的手上。 “先生,你瞧,这怎么叫锁呢?” 鸿曜柔声说道,扶着谢怀安的手,让他握在金环两边呈一个开启的姿态。 “扶好,用两只手,对……再高一点。” 鸿曜抬高下颔,露出喉结向金环凑去,像一只黑色的大猫臣服在驯兽者的手中。 谢怀安忘了呼吸,手颤了起来想马上松开,但鸿曜紧握着他的手,他动弹不得。 “消消气,好先生。” 鸿曜阴郁地微笑着,仰首注视着他重回人间的神明。 而后按住金环,带着谢怀安的手,锁住自己的脖颈。 作者有话要说:木樨汤改自《事林广记》卷之七别集 诸品汤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unpt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语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一块七毛五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八角招财 30瓶;Monstar&、飞飞 5瓶;水风空落眼前花、2925767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谢怀安吓哭了。 他的手还被鸿曜按在金环上,手臂僵得不行,泛白的唇瓣微张,整个人呆住。 漂亮得能勾魂夺魄的眸中涌出一层水汽,眼角滑下两行泪滴。 鸿曜:“…” 鸿曜:“我错了。哭了伤身,我这就把锁解了。” 鸿曜略显狼狈地起身,先扶着谢怀安靠回椅背,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为他顺了一会气,见到谢怀安窘迫地侧过头,不再落泪,嘴唇也没有发紫,才放心地坐下来。 气氛有些僵。 玄铁上的宽金环到了鸿曜脖颈上,金链子一路垂下,连着谢怀安脚踝上未解的窄环。 鸿曜先摸索脖子上的金环,将针灵巧地对进隐藏的孔洞中,几下打开机关。难得在内心反省了一下自己: 他没有要吓唬人的意思,怎么又哭了。 唉,对了。生着病的小先生和活蹦乱跳的小先生是不一样的。 现在人正饿着,估计头晕得不行,刚被梦魇吓着哭了一遭,心绪本就不稳,又被金锁链气着了,得赶紧送回床上才行。 “不气啊,先生,朕这就为先生解开。”鸿曜放下颈环,将谢怀安的脚抱在怀中。 就算穿着白绒袜,谢怀安的脚也是冰凉的。 鸿曜用温热的双手帮他暖着脚,神情不明地望着谢怀安脚踝上的金环。 如果谢怀安同意,鸿曜不仅想给谢怀安带脚环,还想造个金笼子,将谢怀安好吃好喝、安安全全、暖暖和和地供起来。 但如果谢怀安生气了……便算了。 鸿曜想到胖胖。 胖胖还是只小秃鸟的时候就跟在他们身边,团在谢怀安手上长大,每天叽叽喳喳怎么也不跑。 后来谢怀安跑了,鸿曜恨过他的小先生,更是将自己恨了许久。 这段扭曲惶然的日子里,胖胖被丢在马厩里自生自灭,学会了自己找果子吃,要睡了就飞回来,在谢怀安常待的地方团成一团,还是没跑。 鸿曜想,他的小先生好像就是胖胖的金笼子,让鸟儿赖着,念着,不离开。 要是小先生不喜欢脚环和笼子,他将自己变成金笼子就好了,把美丽的白鸟关起来,让它永远欢欣、依赖着…… 鸿曜轻声一笑,解开谢怀安脚踝上的金环。 “喏,已经开了,先生原谅我吧。”鸿曜故意垂下眼帘,佯装伤心。 谢怀安见状,吞吞吐吐地说:“再锁一晚,也不是不行……” 谢怀安泪已经干了,解开金环后情绪平复了大半。 他小心地抬眼观察了一会鸿曜,瞧了一眼脚环,抿着嘴唇,将打开的金环又扣到脚踝上。 “如果链子这么长,锁一会就锁一会吧。我睡觉……可能确实会做噩梦,如果梦到了,还要麻烦陛下叫醒我。” “不麻烦,先生的足衣松了,稍等。” 鸿曜躬下身子,禁锢住谢怀安想缩回去的脚,爱怜地看着脚踝上谢怀安自己扣好的金环,将绒袜的细绳拆了又系,系了又拆。 松松束起的黑发垂落,掩住鸿曜弯起唇角。 看啊,他的小先生。那么活泼天真、善良美丽,自己就会飞进金笼子里。 这顿面吃得沉默。 上一碗自然是坨了,鸿曜重新下厨煮了一碗端给谢怀安,自己接过原先的陪着谢怀安吃。 谢怀安生了气、掉了眼泪,此时吃起天子新做的面,颇有些吃人嘴软的难为情。 他手还有些发软,拒绝了鸿曜的帮忙,自己拿根筷子埋头咬着细面。 热气让谢怀安苍白的脸颊红润了一些。 鸿曜光明正大地欣赏谢怀安,目光在浸着水光的唇瓣、微颤的长睫上流连。 “陛下再看……我就转过去了。”谢怀安艰难咽下一口,嘟哝道。 鸿曜道:“可合先生口味?好久没用膳了,又不舒服的感觉吗?” 谢怀安吃软不吃硬,一被关心,面皮上最后一点因为金链子而涌起的不愉快慢慢散去,抿起小小的笑容,舀了一勺汤。 喝完一口,谢怀安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眉眼弯弯地笑了:“软硬适中,火候正好,清汤但是有葱香……谢谢陛下,喜欢。” 鸿曜跟着微笑,移不开眼睛。 东厨里燃了烛灯,但到底是入夜了,算不上明亮。 但只要谢怀安在,不论是在废弃的马厩、腐臭的深宫还是简素的宅院…… 昏昏暗暗多少个日夜,他的小先生回来一笑,哪都亮了。 谢怀安还没回到卧房就睡了,裹在白披风里被鸿曜抱着,头歪在鸿曜的肩颈上,呼吸平稳。 鸿曜轻手轻脚进了屋。 他将谢怀安先放到软榻上,自己钻进锦被运转内功,浑身像火炉一样散发出热意,不一会暖热了被子。 谢怀安被剥了披风,舒服地安置在暖融融地被窝中,很快翻了个身睡成蜷缩的姿势,梦中都带着笑。 鸿曜熄了灯,搬了个坐墩在床边。 夜已深,屋檐下滴着水滴,偶尔有轻柔的风声吹拂纸窗,还有夏日虫鸣。 谢怀安在柔软的床上睡着。 四处都是深色的,唯有他的先生穿着雪白中衣,像被月光照亮的鸟儿,叫人看着都心软成一团,想将他亲了又亲,亲了又亲。 鸿曜张开嘴,露出尖锐的虎牙,俯身凑近谢怀安。 睡着呢,算了。 有些念头一闪而过,最终鸿曜撩起了谢怀安的一绺黑发,贴在自己的唇上。 鸿曜想,他想咬上的何止那双不听话的唇瓣…… 他想夺取先生口中的空气,让先生眼眸迷离、手脚发软,哀求他,落下满足而不是悲伤的泪。 他想咬先生的鼻尖,咬沾过血的下颔。用他的唾液吻过先生所有残酷的伤痕,保护两只细弱又可怜的、霜雪般的玉足。 焚香楼养病时,咳血后的先生主动拉住他的手,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但只能退后一步,戴上象征禁欲的手套。 先生的眼神可不像是做好了被掠夺的准备。他不愿让先生不快。 鸿曜叹了口气,「唉」了一声。 先生啊……脆得像尊精美玉人的先生。 先前可能还好些,如今禁不住一点变动。 有过病状的心脏不是开玩笑的,万万不能气坏了身子。 鸿曜念及此又叹了一口气。他碧色的眸子翻涌着晦暗的神色,动作却规矩的不得了。捏着锁链,撩起发丝,继续亲了又亲,亲了又亲。 小先生啊,救救我。 我爱慕你,渴望你……我该怎么做,才能点燃你眼眸中同样的爱火?不会啊,你可没教过我这个。 次日,谢怀安一睁眼,还没清醒就知道自己又发烧了。 他每一次的呼吸都困难,鼻尖似乎冒着热气、眼眶酸疼,身上冷得打颤,一会又热得难受,额上搭着一条湿毛巾。 久病成医,谢怀安愣了几秒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穿越后心绪起伏一大就要中招。这次应当是吓怕了,哭多了,生气了,受了凉了…… 嗯,不发烧才奇怪了。 鸿曜一如既往地守在床边,见谢怀安睁眼,替换了毛巾用手背试了试额温:“万幸,不算太热。” “又麻烦陛下了。” 谢怀安老实地躺好,努力扛过困倦,眨巴湿润的眼睛看鸿曜。 “不麻烦,先生不必说这种话。” 鸿曜摸了谢怀安的被褥潮不潮,探完脉,拿掉额上的帕子转身绕到屏风后,像是要去换一张。 谢怀安的眼珠跟着鸿曜转,搭上烧红了的脸,更呆了。 晨曦的光透过纸窗打进来。 谢怀安望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日光成了他记忆中的颜色。如常但美丽。 俄而鸿曜踏着日光而来,长发未束,穿一身居家时惯穿的素纱黑袍,眉眼忧郁。拿了沾了温水的湿手帕为他擦脸,弯腰时衣袍微松,露出了一些胸膛。 谢怀安视线跟着鸿曜的动作,黏在鸿曜露出的胸膛上。 “先生?”鸿曜满心记挂着谢怀安的身体,没留心他的反应,“别发呆了,稍后垫些东西,喝了药。” 谢怀安猛地回神,装作困倦闭上眼,生怕自己烧得更红。 鸿曜的手帕轻柔又仔细地擦过他的眼角、鼻尖。 “好了,睁眼吧。” 鸿曜收了帕子,拿起一根粗麻绳利落地绑好襻膊,扎起床帘子去拿药。 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清晨,正常不过的举动。 谢怀安望着鸿曜,又看得移不开眼睛。 完了……他怎么回事? 谢怀安本来就糊的脑子更热了,闭目想休息,结果脑中不断浮现起方才看到的景象。 鸿曜的肩颈和后背被麻绳交错地绑着,勾勒出漂亮的痕迹。黑袍袖被拉到大臂,露出小臂紧实的线条…… 不是是粗壮的肌肉疙瘩块,更像上辈子舞院跳芭蕾的男首席。 矫健若黑豹,肩颈修长,宽背窄腰。 这绳子……娄贺干活时也这么勒过啊,怎么鸿曜就勒得这么,啊。 谢怀安捂住脸。 他心里酸而艳羡,还有些奇怪的麻麻痒痒的情绪,紧紧闭上眼,默念「别想了别想了」,结果完全停不下来。 他被鸿曜捞了太多次,一见到鸿曜的手臂就能想起自己被悬空抱起,羞耻、省力又安全的感觉; 见到鸿曜的后背,就记起看圣石的那晚他被背着一路上了山,脸上热气蒸腾; 见到鸿曜的指尖就想起一次次真气的暖意与酥麻。 见到鸿曜的脸…… 他见了太多次不同的鸿曜。 有阴郁血腥、带点疯狂的神色,有忧郁沉静、温文尔雅的模样。 有装可怜的时候,碧色的眸子好像变成清澈的泉水;有面无表情地处理公务的时候,偶尔杀气腾腾。 不行,别继续想了…… 不对……还是想吧。 谢怀安的睫毛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发热还是紧张,脸颊温度更高,心跳得发慌。 他一想到鸿曜在身边就涌起无尽安全的感觉,连脚上的金链子都似乎变作了保护神。 一想到外面的世界,连普通的青石板路好像都会变身,化作狰狞血腥的巨口咬断他、吞噬他。 他只想念着鸿曜,不愿想别的。 “先生,醒醒,用过药再睡。”鸿曜眉头微蹙,摸了谢怀安的额头。 谢怀安睁开眼,有些呆愣,眸中也泛着发热的水润,但是没什么呼吸艰难、心口疼的症状。 鸿曜松了口气:“先生一烧,人就傻乎乎的。” 鸿曜将谢怀安扶坐起身,端起药碗,瞥了一眼床下绵延出来的金链子,心情有说不出的愉快。 他喜欢谢怀安绑着金链子,不跟他生气的模样。 就好像这只白鸟收敛了羽翼,甘愿永远地停留下来。 “这药……也是陛下熬的吗?”谢怀安小心地问道。 “先生半夜就烧起来了,凌子游和空青就住在旁边。朕抓了神医对症开了方子,现抓药煎的。他说先生恢复得比预想要好。” 谢怀安听到熟悉的名字,露出一些安心的笑容,软声说道:“好久没见着他们了,半夜忙乎也辛苦了。等好些了,陛下,我想……” 鸿曜垂下眼帘,牙缝里挤出笑容。 “当然……既然先生这么说,今天下午就让空青带着胖胖过来看顾吧。朕去处理些琐事。” “好……”谢怀安主动接过汤匙,喝起药。 “先生慢些,先前喝还想吐呢。” 鸿曜看到谢怀安的反应,觉得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是因为还病着吗? 之前先生养病时,一旦让他见人就会立刻快活得像只小鸟,神采奕奕,现在笑容和声音都缺了精神。 “陛下……”谢怀安用汤匙搅动着药汁,“娄贺,还有伯鸾……他们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鸿曜道:“都很好。娄贺现在忙得很,周伯鸾那小子朕会考虑一下,先让他跟着玄机阁混。” 谢怀安点头:“那太好了……裴阁主也没事吧。他好像挺忙……” “是,裴阁主尽心竭力地干事,最好不去打搅他。他很忙,以后只会更忙。” “二当家呢?还有玄机阁的弟子们?” 鸿曜听了问话,确信他的先生态度不对。 要是以往,先生就算有病痛都会开开心心地央求见这个,见那个,恨不得让熟悉的人都过来转一圈,打发枯燥的养病时间。 但今天只是问了一遍安危,好像见女官和胖胖都有些勉强。 鸿曜问道:“先生提了这些人,还有哪些想见的吗?朕会安排……” 谢怀安哆嗦一下,捏着汤匙在药汁中搅来搅去,闷头喝了一会,最终抬眼笑道:“暂时不用了,有陛下就好。下午……陛下早些回来呀。” “好……” 鸿曜笑容不变,贴心地陪着谢怀安坐着,时而阴郁地垂眸,看着床下堆积的链子。 真想永远锁着先生。 但他想锁的是有欢欣笑容的先生,想杀了所有让先生不快的人。 若是违背了先生的意强行锁了他,只怕那笑要彻底消失,整日木然坐着,不吃不喝不说话。 若是先生自己绕不过弯,宁愿蔫蔫地藏着,只对他一个人笑…… 他没有夙愿达成的愉快,满腔杀意涌动着,想杀掉所有该死的人,换回先生眼中的神采。 唉…… 他如何才能变作一个无形又坚固的金笼,守住他快乐的白鸟呢? 作者有话要说:【if线 果冻史莱姆怀安崽崽 之 胖胖】 胖胖是只聪明的鹦鹉。 不管别人怎么怎么想的,胖胖自己一直很自信。 它跟着商人到了昭歌,还是只小秃鸟的时候被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可怕黑面人买到手,带到一个黑乎乎的马厩里。 好黑!没什么吃的!还不能乱叫! 但是马厩里有个很香很软,喜欢摸它头、逗它玩的主人,叫怀安。 胖胖是只聪明的小鸟,它记住主人的名字了! 怀安,怀安! 只要怀安出现,不论在哪,它都会第一时间认出主人,呼扇着翅膀去蹭主人的手。 “先生,你每天这么偷懒也不是个办法。逗逗鸟吧。“鸿曜提着软箱,面无表情地走进屋。“咻……噗……”团子怀安在呼呼大睡,听了一句,睡意懵懂道,“嗯?” “逗鸟啊……胖胖还记得我吗,都变成这样了。" 怀安团子鼓了鼓圆滚滚软绵绵的身体。 “呵……”鸿曜冷笑。 怀安团子和架子上的大鹦鹉察觉到冷风,同时哆嗦了一下。 胖胖挪了挪脚爪,黑豆豆似的眼珠好奇地盯着软箱。 箱子盖被打开了。 白团子国师冒了个半个团子。 胖胖歪头。 白团子国师蹦了蹦。 胖胖扇起大翅膀,刮起一道轻风,用头上的软毛毛蹭团子怀安,叽叽喳喳地叫:“怀安!怀安!” “啊!好聪明!”团子怀安快乐地蹦跶,“那,那学学话吧!胖胖,趁着这股劲!说好吃!好吃!” “怀安!喳喳喳!怀安!” 主人在说什么? 不管了!蹭!胖胖是只聪明的小鸟!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饼饼 2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雪无录、我又饿了、罗青堂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子夜,明月高悬。 杀伐果断、不到几天就将大狱塞满的少年天子姿态闲适地坐在屋脊上,碧眸微垂。 昭歌城人人挂念的仙师谢怀安睡在主屋中。 瓦上,凌子游跪得很稳,一动不敢动,冷汗渗透衣襟。 青瓦不平,个别瓦片上还有湿滑的青苔。 天子与游走乡野的神医在这个诡异的地点会面,正是因为仙师的病况。 这个位置是偏房的屋顶,以凌子游的耳力听不到什么。 但鸿曜能清晰地听见谢怀安细微的呼吸声、翻身的声响,甚至金链子被带起来的响动。 一旦谢怀安在梦中出了什么岔子,他能第一时间赶过去—— 就在今日午后,鸿曜担心谢怀安的状态没有走远。 果然,女官刚带着鹦鹉进屋,不一会就飞奔出门要叫人。 谢怀安闭着眼,呼吸乱了节奏,攥紧心口。泛着淡紫色的嘴唇翕合着,呜咽似的叫着疼,梦魇重来。 这种情况鸿曜见过几次,已经不会乱了手脚。 这是谢怀安和先前醒不过来的那几天一样,又做噩梦了。碎过骨头产生幻觉般的疼痛,连带着引出一系列的病状。 鸿曜屏退女官,迅速向谢怀安舌底压了一片灵药,而后金链子再次出山,将沉浸在痛苦睡梦中的白鸟绑了严实。 等谢怀安终于清醒,喘着气含着泪确认四周都安全后,鸿曜亲掉了泪,为他裹上最喜欢的绒毯,一直陪到晚上。 直到睡着,谢怀安手里还攥着微凉的金链子,要求鸿曜不要卸掉,一直扣在脚踝上。 鸿曜五味杂陈。 “神医……”鸿曜唤道。 凌子游腿一软,端正地跪在屋檐上磕头:“陛下高抬了,都是乡亲们厚爱给的虚名。” 鸿曜道:“子夜叫来神医不为别的,只为仙师的心病。” 凌子游保持着行大礼的姿势:“陛下请讲……” “他以前最爱出门,如今连院子都不想进……”鸿曜叹了一口气,“凌神医是最熟悉仙师病况的人了,你说朕该怎么办才好?” 凌子游不明白鸿曜是单纯的询问,还是要做什么,硬着头皮说道:“仙师纯善,先前所见残酷异常,必定对心神影响深重。但仙师心性坚韧,深入血色而面不改色,必能熬过这一关。” 凌子游道:“院中有一条青石板路,若是仙师不愿出门,症结应是在……焚香楼前的石板路和圣坛。” 鸿曜没有说话。 凌子游冷汗殷殷,埋着头继续说:“在下调了血莲丹凝心丸的配方,针对仙师的心疾和骨伤已炼出几副药;配了伤寒发热、食欲不振、呕吐等病状的对症方子,空青会煎制;日常调养的食补万变不离其宗,还请陛下上心。” “此外,等仙师身子好些可准备药浴,用药油涂抹全身。” 鸿曜沉默了半晌,闲聊般问道:“凌神医可有心爱之人?” 凌子游吓得磕绊:“并、并未。在下受了恩师和二当家的救助,立誓此生行医救人。一路漂泊不定,兼之钟情草木,就不耽搁姑娘家了。” “世间男子亦可相爱,相携同游天下岂不是美事一桩?” 凌子游咚咚磕头:“陛下明鉴、陛下恕罪、陛下宽宏大量饶了小的吧。小的一时嘴快,绝不敢对仙师有一丝一毫亵渎之心、非分之想。仙师如我就像一轮新月,清亮高洁,远远挂在天边就能治愈世人……” “神医,头磕得太响了。主屋睡着人呢。” 凌子游伏在屋檐上瑟瑟发抖:“陛下英明……” 鸿曜平淡地说:“朕还以为神医生得风流多情,必定有佳人相伴,深知美人心。” 这是天师倒台,陛下要应付侍君了? 还是纯粹是因为仙师的心病,想给仙师解闷? 凌子游揣摩了半天圣意,紧张道:“美人……都喜欢美好。有人喜珍珠宝饰,有人喜繁花美景。投其所好,体贴钟情,百折不挠,最终两情相悦。这是在下的想法……还没实践过。” 鸿曜垂眸:“禁卫的尸身放在永安宫,朕做出措施前不希望看到大疫。” 凌子游暗自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到了他擅长的问题。 他熟知灵草灵药,精通针灸,会治乡野间的各种常见病,经历过大疫。 鸿曜道:“你不必候在这里了。去领昭歌懂医术的老头们动起来,该防范的防范。” “还有,印书的禁马上要解,你让他们将各家经验编成书,要详尽易懂。序上写明白是因为仙师救了大景,为其祈福。朕会调飞鸾卫配合你,如有必要,见血也无碍。” 凌子游肃容叩首:“喏……” “下去吧……” “陛下……”凌子游从袖子里开始掏瓷瓶,“这都是新炼的药,方子和症候写在纸条上,仙师今日的发热来得急,小的实在担心,能不能……” “你想面诊?”鸿曜接过所有的药,凉凉地笑了。 “小的这就滚……”凌子游双手高举,麻利地滚下了房檐。 落地时,凌子游上移的发际线被风吹到,凉嗖嗖。他心酸地摸了一把,指缝间又添了几根头发。 凌子游蹑手蹑脚回到了小黑屋,抓起满桌子已经默写好的书稿,对着月光笑着翻看,突然眼眶一酸。 “怎么还有啊,没完没了。”凌子游胡乱抹脸。 他为仙师的伤提心吊胆许久,以为自己被昭歌百姓传染的「随时随地流泪感叹病」已经好了,结果泪珠子还是控制不住要往外跑。 没办法,听了天子的命令,情绪上头了。 福光大祭之前天下有医书。 天师坑杀了诸子学派的大学士,许多探讨病理药理的医书也跟着一块烧了,断了传承。几乎每个师父都背了几本书,押着学徒从小练就默了烧,烧完了再默的功夫。 这让学医变得更艰难,从医之人数量锐减。 当今大景的医师几乎被宫廷和望族垄断,山野医稀少难寻。加之各派系的医师相互攻讦,经验与方剂私藏不流通,山野之间难出新的名医。 一旦出了,会立即被富裕人家抢着供起来,药方及诊金的价位跟着水涨船高。 平民得病了往往只有等死一条路。 凌子游的恩师、毒圣祝圣手早年流落到洛安山,被时任掌门所救。 她被掌门的济世之愿感动,从武学真气和灵草中悟出了新医术,从玄机阁残存的医稿中学习前人的心得,最终学有所成,发誓说:“你救了我,我便去救世人。身心生了病能治,不必颓然等死。我教出的弟子从此只看贫苦病,不看富贵病。弟子再教弟子,恩恩相报,如此往复。” 是故祝圣手的弟子看义诊,拒绝望族招揽四处结仇,个个练就了跑路和装死的好功夫。 凌子游信服祝圣手的理想,跑得最勤,每停驻一处山野都会带出几个机灵的小徒弟。 看鸿曜对医书的态度,分明是要打破垄断让医术从上往下传。也许用不了几十年,大景的生离死别就少多了。 凌子游托着腮蹲在地上,抹完了脸,又笑了起来。 他想:陛下英明神武,不知是天生的圣人还是被梦中仙人传授了大道……不会陛下的梦中仙就是仙师托梦吧。 仙师带来了这一切,真真是救世的明月、洗涤了血色的日光。愿仙师心神安宁,快些好起来吧。 好日子要来了,夜还可以再熬! 几日后,谢怀安退了烧,只残留些许眩晕和浑身无力的感觉。 他心肺的病状被白光和灵药治愈了大半,平时不会因为响动受惊,只有在恐慌着急时会喘不上气、心悸发作。 但只要鸿曜一走他就会陷入恐慌。 鸿曜和金链子就像他的避风港,离了这些他就会重新回到血色中,心脏被揪紧、全身开始刺痛。 他也不敢出门,一见到院子中和焚香楼门口相似青石板,他就会产生恐怖的幻觉,呼吸乱了节奏。 “陛下,你还在呀。” 谢怀安裹着白绒毯,刚一睁眼就看见守在床边的鸿曜,软软笑道:“我没事了……空青那次是意外,吓到她了吧。陛下日理万机,不用顾忌我了。” 谢怀安说完笑容僵了一下,想到鸿曜要走,闭上眼忍过一阵心悸。 鸿曜坐在床边,无奈道:“朕会考虑的,永安宫外面跪的一批人也该处理了……既然没事了,先生别攥着链子。” 谢怀安勉强地松了手:“在攥啊,我没注意。那……陛下何时走?” “这么急着赶我?”鸿曜擦去谢怀安额角的冷汗。 谢怀安道:“国事为重,一国之君屈尊陪在我床前。万一耽搁了要事,我实在心里难安。” 谢怀安低落地笑了笑:“而且我现在……也帮不上陛下什么忙。” 这几日在病中,谢怀安抽空调出了系统界面。 系统精确到小数点后的偏离值降了快大半,留言说:“感谢您的辛苦努力,新手引导功能就此结束。即将加载农田水利测算、森林防火预警等功能,加载将考虑宿主的身体状况缓慢完成,请您耐心等待。” 谢怀安试图呼唤系统,没有响应。 界面上新出现的图标和版本号表示系统的功能都在,随着偏离值逐渐下降未来还有新的更新,只不过不会突然冒出来催他干活了。 谢怀安高兴了好一会,怅然若失了一会,又陷入迷茫。 他没想好自己未来的路。 他本来的计划是打败天师之后跟鸿曜申请假死出宫,过新的小日子。 结果现在……他不想离开鸿曜。 他想念鸿曜的怀抱、想念游走全身的热流、一次次的照顾,甚至还有保护他的金链子。 看见少年天子英姿勃发的模样,他的心里就酥酥麻麻的,变得奇怪。 但他用什么身份留下? 锁在深宫的男妃?他光是想到焚香楼前的青石板路就会浑身发疼,更别提住到永安宫里,那是一个天师盘踞百年、杀了无数人造就活尸的地方。 当君臣?每天要呕心沥血干活了吧,有点累,不如有个院子躺着,想尽力就尽力一下。 这只是一些设想。他现在路都没力气走,恐怕只能躺着当咸鱼了。 好在鸿曜也没提要怎么安排他,只会说—— “身体为重,养好病了再说。”然后帮他盖上毯子,活动一下脚踝,再锁上安全的金链。 鸿曜看着谢怀安的低落,面色阴沉,似乎在考虑什么违背意愿的重大决定。 鸿曜道:“先生着急帮忙干活了?难得啊……不必担心,只要先生愿意做事,要忙得事情山一样多。” 谢怀安:“?” 谢怀安干笑道:“不,不急。还是再躺躺,我还有点晕……” 鸿曜握住谢怀安又去攥金链子的手:“先生躺好几日了,身子骨越躺越软。今日天气好,是个晴朗蓝天,朕带先生到附近走一走?” 谢怀安额角又渗出冷汗。 他渴望地望了一眼纸窗,想到幻觉中涌动的残肢断臂,打了个颤。 他的呼吸急促了些许,手也发僵发冷,若无其事地对鸿曜笑道:“今天就算了,陛下别管我了,快忙去吧。” 鸿曜按着谢怀安的脉,缓缓输了些暖流。 “要去见周伯鸾吗?那小子过目不忘,学东西挺快,又愿意干苦活脏活。没准以后调他帮先生做事。” “改日好了……” 谢怀安有些心动,想到要见周隐,鸿曜可能会离开,心跳乱了一拍,再次紧张起来:“今天我实有点晕,怕见了伯鸾出些什么事,吓到他。” 鸿曜捏了捏谢怀安捂不热的指尖:“朕带先生换个地方躺?裴修仪做的破……精致巧思的机关,还有二当家拿手的甜糕,先生先玩、想吃吗?要的话现在就该动身了,都在焚香楼。” 谢怀安身体僵了。 他听到焚香楼三个字,心脏骤然爆发出钝痛,全身断过的骨头都叫嚣起来。 谢怀安拼命抑制住要挣扎的念头,后背被冷汗浸透。 “不……必了。”谢怀安勉强说道。 “朕得走了,今天有些事必须当场处理。”鸿曜让一丝真气护住谢怀安的心脉,松开他的手。 谢怀安喉咙里无声地咽了一句话:别走。 少年天子穿着黑红相间的朝服,碧色的眸中滚动着杀意。 鸿曜要去杀谁?杀得必定是该死之人,罪行累累之人。这些人早死一天,清流可用之人就能早登朝堂一天。 他这个窝在软香被褥中的人,受到体贴照顾已是万幸,怎么能做绊脚石呢? 谢怀安半靠在床头对鸿曜露出笑容:“嗯……” “先生脸色不好,哪里不适吗?”鸿曜垂下眸子,问道。 谢怀安摇头。 “那便这样,空青马上就来,先生莫慌。”鸿曜步步后退,离开屋中。 谢怀安僵硬地笑着。 袍服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的刹那,谢怀安再也忍耐不住,颤抖地伏在被褥中,大口呼吸。 他仓皇地去攥金链子,当做安慰胡乱绕在自己手上,提醒血色已过,他是安全的。 然而幻觉般的刺痛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磨着他,割着他。 “咔哒”。 他全身都开始刺痛,好像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脖颈断裂的声音。 他每一寸骨骼好像又被绞碎了,眼前黑红一片几乎看不清东西,天旋地转中喉咙里似乎泛起铁锈味,恐慌重新降临。 “先生迟早要杀了我。”鸿曜的声音很快再次出现,由远至近。 谢怀安还未清醒,突然被子一沉。 一个毛团落在他腿上,叽叽喳喳地往他怀里钻。 “怀安!喳喳!怀安!”胖胖叫道。 谢怀安眼前幻觉散去,依旧攥紧金链。 大鹦鹉黑豆似的眼珠转向金链,啄了两下,不断歪头蹭着谢怀安的手。 “别,胖胖,痒……”谢怀安向后避着。 “喳喳!喳喳!”胖胖得到回应更高兴了,翅膀呼扇着,在被褥上蹦来蹦去。 谢怀安失笑,无力喘着气,望着鸿曜:“陛下……怎么突然回来了?” “有些事必须当场处理。” 鸿曜淡淡地说道。 鸿曜动作行云流水,没给谢怀安任何反应的时间。 他丢掉鹦鹉住的金笼子,掀开白绒毯捏住谢怀安的脚踝,掏出金针打开脚环。 而后面无表情地将长长的金链子绕在手上。 “咔哒”一声徒手掰断金链。 谢怀安:“…” 鸿曜面上阴风阵阵,慢悠悠拽着金链,「咔哒」声接连不断。 坚固的链条被碎成一段一段,散落在地上。 谢怀安和胖胖都不动了,一人一鸟挤在一起,发着抖看着鸿曜。 鸿曜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笑了起来:“不需要这些了。先生,捏着链子算什么事?怕了叫我,疼了叫我,想出去又不敢出去也叫我——朕就陪在先生身边,从之前到从今以后。先生该依赖谁,还不明白吗?” “我……”谢怀安失去声音。 鸿曜道:“先生,你先前说的愿望,朕都记得。” “朕重新再问一遍。现在世上最可爱的胖鸟有了,院子有了,软床有了。狸奴和狗派人去找了。你想吃点什么,玩点什么,出门见些动不动就会哭的人,顺便看个蓝天、放个风吗?” 谢怀安锁在弥漫血雾、中忘了钥匙在哪的心门,「咔哒」一声开了条缝。 作者有话要说:43章江齐光小天使写的评论好香,吸溜: 【假如怀安在现代】 谢家小公子怀安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学院里的女孩子每个都想在他演奏的时候悄悄往琴室的门缝里塞情书,可惜怀安身体不太好,十有八九不在学校的琴房里。 直到某一天一个仰慕隔壁芭蕾舞专业的首席的女孩子,在首席的专人练舞室里听见了一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琴声……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变态 14瓶;穆木木 10瓶;长风饮满袖 5瓶;渚水、江齐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谢怀安扶着廊柱,腿在发颤。 鸿曜站在庭院的尽头,隔着一条曲折的青石板路对他说道:“来吧……” “有点晕,我马上……” 谢怀安小声吸气,强迫自己不去看石板路,去看路边铺着的鹅卵石和盆栽里的鲜花。 无济于事。 血色的幻影覆盖在青石板路上,他甚至能看到脏器,还有起伏涌动的不可名状之物。 它们黏腻地覆盖在路上,青石板路尽头站在面白无须、穿着老式太监服的怪物。 “先生,我数三下。如果你还是不过来,作为惩罚,朕会在胖胖面前拍你不想被拍的地方。”鸿曜做了个打屁股的手势。 谢怀安下了走廊,踩到院子上。 幻觉中鲜花张开了血盆大口,石板路会碎出万丈深渊,草木扭曲成藤蔓缠在他身上。 “一……”鸿曜的声音穿透幻觉。 “来了……”谢怀安挪动沉重的双腿。 “二……” 谢怀安闭上眼睛,小跑了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黑袍的少年天子上前跨了一大步,张开坚实的双臂搂住他,打横一捞,笑道:“三……” 鸿曜的身躯是温热的,胸膛因为笑意而震动。 谢怀安惊慌地睁眼,幻觉褪尽,无事发生。 鸿曜轻松地抱着他,像是要履行「从之前到从今以后陪在他身边」的诺言,稳步向小院门口走去。 “我们……要去哪?”谢怀安问。 “去哪很重要吗?”鸿曜道,“旧的一夜已经过去,先生,你要和我一起过新日子。” “嗯……”谢怀安头埋在鸿曜肩上,掩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错乱跳动的心脏。 不是因为恐慌,是因为一些更快乐、更甜蜜的感情。 “陛下……这次出门是不是不用带白纱了?我想好好看一看昭歌。” “不……”鸿曜笑容有些扭曲,马上改口道,“当然……” “陛下之前说二当家会做甜糕,真看不出来。”谢怀安埋着头,不睁眼看石板路。 鸿曜说着话转移谢怀安的注意力:“玄机阁有些人还是挺有意思的。裴修仪千杯不醉;二当家裴文正善下厨,先生夸过的鱼汤和点心都是出自他的手;还有个最会算账的小的,裴君宝。他会复核所有的账目,谁算错了就扮姑娘。” 谢怀安被逗笑了:“怪不得最早二当家穿了紫裙子,啊,陛下,我不带白纱,要是见了二当家怎么办,当时装瞎子进的千碑窟……” 鸿曜哼了一声。 “仙师的眼是预测天意的眼,遮住不是理所当然吗?若是不遮了,就是仙师怜悯世人想见人间苦难。你若是实在担心,就叫周伯鸾去想说辞。” “不,不用了。”谢怀安听得脸热。 周隐善辞赋,几番共事之后把他摆在一个相当高的位置。不管是从正面还是反面,周隐都能把他的一举一动夸出花来。 “这次我们出门会见到二当家和伯鸾吗?” 鸿曜道:“到了先生就知道了,抬眼看看吧,要上马车了。” 谢怀安迟疑了一会,小心地抬起头。 日光清明,晴空万里。 地上翠竹三两根,天上白鹭一行。小院白墙灰瓦,马车古朴简素。 暗卫娄贺笑容憨厚,对他夸张地弯身作揖。女官空青蒙面含笑,拎着药箱和食盒。 谢怀安有点呆。 他们都是冷酷肃杀的人,经历过多年黑暗的风雨,但现在笑得真挚又美丽,甚至还红了眼。 这就是鸿曜说的……出门见些动不动就会哭的人吗? 明明不久前还时常见面,经过一道血色,他怎么就全忘了呢? 谢怀安跟着笑了,笑得比最甜的甜糕还要甜:“好久不见……” 焚香楼…… 听闻陛下要带仙师前来,楼内闲杂人等早已清空。只剩下二当家裴文正和碰巧在楼内整理书稿的凌子游。 裴文正女装打扮,习惯性地捂着胃晃来晃去。 “老凌,我这么穿行吗?是不是要再插个金步摇,指甲上再抹些蔻什么来着,染个胭脂色,不行,深紫?” 凌子游捧着个杯子喝水,差点呛着。 “我咳咳咳……裴文正,你犹豫了半天在犹豫这个?我还以为你受不了女装要换回来跪地谢罪。” 裴文正翻了下眼睛:“玄机阁服务的宗旨是贵客至上。现在兄长改了,变成仙师至上。陛下提前传了令让我好好打扮给仙师看,你说我用不用心?” 裴文正口中的兄长就是玄机阁阁主裴修仪。 这些天鸿曜衣不解带的陪在谢怀安床边,在鸿曜的示意下,六部要请罪的人一波接一波全都堵到了玄机阁总坛。 裴修仪从睁眼到闭眼一直在不同的酒宴中打转、为天子套出各方动态,好不容易独自一人时还要关注各地分坛的情况,凤眼里的血丝就没下去过。 “行行行……”凌子游皱眉,放低了声音,“文正啊,你们守的碑文终于能放出来了,把仙师看做是玄机阁的大恩人不为过。但至上这用法。” 凌子游伸手指了指天:“没问题吗?” 裴文正道:“陛下扶持了玄机阁数年,兄长行事的分寸还是把得住的。兄长的话有些奇怪,他说……改了陛下会对他发怒,不改也会发怒。两怒相权取其轻,改。” 裴文正说着,胃捂得更严实了:“陛下若是觉得不妥,怪罪下来不会伤筋动骨,顶多全阁的人继续没日没夜地干几个月吧。” “是呢。陛下英明神武。”凌子游听到没日没夜,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发际线。 古朴的马车中。 谢怀安倚在窗前,隔着一道纱帘好奇地望着外面。 看着看着他神色有点不对,自己拉好布帘,抱膝坐在铺着软褥的车厢内。 “怎么?”鸿曜从脚下的矮桌上拿出新折子看,注意到谢怀安的反应,问道。 “这是进城了……”谢怀安犹豫道。 “对……” “陛下是要带我去焚香楼吗?” “先生不喜欢?” “没,只是……没事。” 鸿曜挑眉。 谢怀安一哆嗦,自觉挪到鸿曜身侧,对他咬耳朵:“我看到青石板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眼前会冒出可怕的东西,也疼得发慌。焚香阁前面一整条街都是石板路。到时候万一……又会添麻烦了。” 鸿曜从衣袖、矮柜、药箱各种地方掏起绑着不同颜色丝线的小瓷瓶,边说边指:“心口疼了吃这个,喘不上气吃这个,晕得走不道吃这个。感觉骨头疼找我。” 谢怀安:“…” 他看明白了,鸿曜今天死活要把他拽到焚香楼。 恐慌去而复返,逐渐积蓄着。 马车停下时这种慌乱达到了巅峰。 谢怀安不愿显得无能,钻出门帘扶着鸿曜的手下了车。 这是一条已经戒严的土路,似乎是焚香楼后面的小街。 “陛下,先生,您往这边看。”娄贺站在一条昏暗狭窄的小巷前,笑着引路。 这条路通往焚香楼的侧门。 谢怀安打起精神,微笑着向前走去。 过往的幻觉像根植的梦魇,在暗中张牙舞爪。 但刚一进门,幻觉就消失了。 焚香楼的装潢全变了,除了雕花窗和厚重的鎏金门没换,所有天圣教沾边的东西撤得一干二净。 眉清目秀的裴文正上了妆,穿了紫裙,对他屈膝行礼:“见过陛下,仙师。先前换装仓促,未能让仙师看得尽兴,今日特意再换了,以此赔罪。” 凌子游满面春风,跟着躬身。 换了朴素学子服的周隐,被娄贺拎着匆匆赶来,刚一进门就双目通红,差点直接扑到谢怀安腿前哭。 谢怀安窘迫,却也开心。 一切像旧日重演,他被带到焚香楼顶层的客房。 身边是曾扮做神侍的鸿曜、曾扮做神童的周隐,负责现场调度的二当家,以防万一的凌神医。 他曾和他们共同畅想美好的未来,也曾推开鸿曜的手,迎着蚀骨的狂风,独自走上青石板路。 还是同样的人和地点,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了。 二当家的甜糕很好吃,可以献上最佳的赞美:不齁嗓子,有恰到好处、余味悠长的甜。 凌子游「顶风作案」向鸿曜申请面诊,意外成功了。结果因为诊治的时间过长,在鸿曜冷笑一声后开始跪地道歉。 周隐得知他双眼安好无疾后长舒一口气,随后满面通红,一改往日清亮直率的风格,磕绊着说起最近城里的变化,突然流了鼻血,自觉加入跪地道歉的队伍。 鸿曜掐着时间说道:“诸君,仙师身子尚未大好,需要朕亲自提醒吗?” 鸿曜是个该血腥的时候血腥,自愿收敛存在感时又没有架子的君主,先前一直安静地抱胸靠在门前,此时踢开门,双手活动指关节,发出「嘎吱」一声。 屋子顿时空了。 “先生,不去窗前看看吗?”鸿曜扶起谢怀安,引着他走到窗边。 谢怀安还浸在久违的快乐中,顺从地跟着走了。 鸿曜支起窗子时,谢怀安才想起这下面是那条青石板路。 他心里刚一紧,就愣了。 “这是……集市?” 焚香楼外,他曾经开坛卜算的那条街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竹篮子、竹筐、甚至还有铁锅和瓷碗。 好像放东西的人来自各处,能拿筐的就上筐,没有的凑出一只破损的碗也要放过来。 他能看到路上摆着鸡蛋鸭蛋、荷叶莲子、各式山货干货,甚至还有绑起来的活鸡活鸭…… 鸿曜道:“朕封了焚香楼前后的街,但全城百姓挂念先生,实在拦不住。凑起来送东西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担心先生受了重伤,掏了家底想让先生补补。” 谢怀安眼眶湿润了。 竹筐太多,他根本看不见青石板路。 他可能从此也记不清这条路了,只记得热闹得像集市一般的心意。 “这不行,吃不完,放着太浪费了,陛下……” “就知道先生会这么说,已经安排好了……”鸿曜从身后抱住谢怀安,“会留下一些为先生煮鸡汤,宫里的厨子闲着也是闲着,朕叫他们趁着食材新鲜,在全城开火做饭,见者有份。” “好……”谢怀安目不转睛地趴在窗子前。 鸿曜耐心说道:“鸡汤会很鲜,浮着一层薄薄的金油,趁热浸在饭里吃正适合先生现在的胃口。但里面会放些肉,先生若是吃到了想吐,就想想这条路。” 谢怀安认真地点头。 鸿曜道:“好了,我们走吧。天还早,还有下一程呢。” “下一程?” “跟着走就是了,走出焚香楼的大门,向着圣坛……” 鸿曜搂紧谢怀安,轻声道:“先生的记性不行,但朕记得很清楚。这一回,先生没理由再推开朕的手,说此乃必经之路了。” 谢怀安恍惚地被鸿曜带下楼。 任由身穿黑袍的天子仿佛神侍般恭敬地扶着他的手,穿过一筐一筐的土鸡蛋。 风吹起他们的袍服,像两只缠绵的飞鸟。 隔着街面隐隐传来敲鼓声、欢闹声,空气中没有腐臭味,不知从哪飘来的饭香味钻入谢怀安的鼻尖。 石板路的尽头,停着一辆古朴的马车。 “今日为仙师驾车,够小的吹一辈子。”娄贺笑道。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一路拉着车走向圣坛。 圣坛已重新修整过,留了竖有九根玉柱的高坛。坛上四面摆有屏风,围着宽大的龙椅。 谢怀安早已站不住。被鸿曜喂了几粒护心的药物,一路抱着走上高坛。 高坛下守着身披黑色盔甲的幽云堡将士。他们目不斜视,对以身换来大景安宁的国师只有满心敬仰。 一个面带刀疤的将军双目赤红,看着年轻的帝王抱着人进了屏风后。 时过境迁,他们三个人都已变了模样。 自天师掌政以来,停用多年的朝钟朝鼓,在一个下午敲响。 这是一次推翻了所有陈规旧制,血腥至极的朝会。 没有圣音鼓乐的排场,没有长长的叩拜之路。没有高耸的宫门与重重大殿,没有手持金炉、宫扇、宝瓶的宫女与内侍。 只有圣坛上被屏风遮起的龙椅,枪尖沾染血迹的将士。 以及高坛下的刑场。 跪候已久的文武百官战战兢兢地走近,分列在刑场两边对高坛跪拜。 他们身后是长长的囚车,还有跟着囚车闻讯赶来的百姓。 天子的第一次朝会就这样开始。 官员依次到高坛前奏事,自述顺天年间以来行为功过。 装扮成太监的飞鸾卫一声接一声,将奏章的内容上传至天子,下传至百姓。 奏事完毕之后,开始问斩。 囚车中坐着蓬头垢面的罪人,喊冤声、哀嚎怒骂声层出不穷。 他们和昭歌百姓一样以为天子只是做个样子,关一阵子就会放他们出来,维持朝政运转。 结果重见天日的刹那,就是人头落地之时。 有圣塔的囚犯高喊:“圣师救我!” 几个神色阴森的侍卫抬着一个半人高的陶罐,放在了刑场正中央。 “你找李招贤吗?待会还要带他游街呢。”一个侍卫笑道。 刑场血腥弥漫。 每一个罪囚被处决前会有人大声宣读他的罪行。 一次次铡刀落下,头颅滚地。 聚集起来的百姓从惊疑不定,到高声欢呼,逐渐战栗,陷入恐慌的沉默。 人头多得似乎堆出高塔,几根木棍上挂着抄家最多、行事最荒唐的巨贪。 鲜血从刑场流下,浸泡着文武百官的袍角。 昔日高高在上的天师变作瓮中恐怖的人形,似乎还有意识。 不断有人昏厥,一直到晕过去都不敢出声。 但总有人在笑。 戴着黑纱的寡妇在笑,嘴中喃喃念着「杀」。刑场上的罪囚哪个手上没有染着累累人命,她的夫君就因为做事时犯了小错,被几个公子拉到闹市中活活凌虐致死。陛下仁慈,这些畜生应当千刀万剐! 问心无愧的人快意笑着。他们听着每一条罪行,心知只要君主依据罪行问斩,这辈子刀都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被血腥吓住的人群逐渐回过味,哭泣起来,高呼着:“青天!青天!” “杀!杀!” 天师烧了典籍,但堵不住流传的话语和每个人的嘴。 就算大景已经百年笼罩在血色天空下,百姓呼唤清官的叫法依旧是「青天」。 高坛上…… 几扇宽大的屏风遮住谢怀安的视线,他看不见血腥,只能听到呼喊和哭泣。 行刑开始前,鸿曜告诉了他会发生什么,让他听着念诵罪行的声音,但凡觉得罪不至死就挠一下鸿曜的手心,鸿曜将立刻命令停止行刑。 此时谢怀安微微发颤,半卧在龙椅上被鸿曜抱在怀中。 鸿曜道:“先生,听到天师就在下面了吗?” 谢怀安哑声道:“听到了……” “朕还让他活着呢,等先生满意了,就让他在痛苦中死去。” 鸿曜又问:“血味重了些,先生怕吗?” “人们在欢呼……我不怕。” “那就记住这一天。用满地竹筐代替那条青石板路,用人们喊着「青天」的血色代替先生的梦魇。” 鸿曜亲了亲谢怀安的脸颊:“先生啊,你现在身处圣坛,坐在李天师的前,血色中。但是你不必忧惧,前面是流泪欢呼的人,后面是朕、是我。” “嗯……” 谢怀安挣动着在鸿曜的怀中翻了个身,从面朝屏风变成面朝鸿曜。 “冷吗?”天子低声问道。 “不……” 反而很热……太热了。 他的心跳得厉害,什么都不怕了。 只想…… 谢怀安闭上眼,眼睫微颤着,反抱住鸿曜,用柔软的唇瓣悄悄亲了亲鸿曜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们,我想改个文名但不是很确定,想听一下你们的意见,下面1和2你们喜欢哪个呀1.《美貌国师在线救世》 2.《一襟风月看升平》 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罗青堂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安安、呵呵怪 10瓶;顾望 8瓶;儚無みず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鸿曜最爱的那只快乐的白鸟回来了。 从不怎么主动说话到缠着鸿曜夜聊,现在每天叽叽喳喳,一个人也能自娱自乐。 鸿曜安心之余,开始将一部分精力放回朝堂,按着谢怀安之前圈出的清流名单点对点考察,把人安排到适合的位置。 招贤令、募兵令分发到大景各地。书禁早已解开,到处弥漫着欢天喜地重建新生活的气息。 有时候鸿曜感觉自己像个普通的夫君,在外奔波忙碌一天,回到温馨的宅子中,见到自己的…… “陛下,裴阁主居然会做烟花!” 谢怀安听见鸿曜回来,鞋也没穿,光着脚跑到屋门口,而后跑急了,扶着廊柱开始闭眼喘气。 鸿曜:“…” 鸿曜阴郁地微笑起来。 先生快乐了,他就快乐不起来了。 唉,是先训斥先生不顾身体乱跑、不穿罗袜,还是质问一下裴修仪又弄出什么事了?还是不够忙啊……不够忙。 谢怀安非常有眼色地瞅了一眼鸿曜,转头跑回屋:“忘穿袜子了!” 鸿曜:“走过去,别跑!” 谢怀安趴到床上,在乱成一团的毯子中翻罗袜。 胖胖就在枕边,羽翼收着,头朝下趴在褥子上睡得正香。 似乎是感到被子乱了,胖胖突然睁开眼,冲着谢怀安亲昵地叫:“喳喳!” “哎哎,乖。等下,好重。” 胖胖扑到谢怀安的头顶,闹成一团。 鸿曜踱步进屋,掩上房门。 “说吧,裴修仪。” 谢怀安打了个哆嗦。 “就……那个,陛下不是允许伯鸾白天过来嘛,偶尔他会带些裴阁主的话。说伏日要过去了,今年都没办伏祭,陛下若是同意就补上,到时候玄机阁可以在城里放烟花。” “周伯鸾啊……”鸿曜垂下眼帘,“先生想看烟火?” 谢怀安眉眼弯弯:“想!” 鸿曜冷笑,在心中给周伯鸾和裴修仪各记了一笔。 鸿曜对裴修仪熟悉的很,知道玄机阁阁主最擅长讨他的小先生欢心。 所谓烟火,必定是要选一个微风怡人的夏夜,星子闪烁下放出漫天火花。然后盛装打扮,或穿着以前的旧青衫缓步走来,给先生留下惊艳的印象。 没准手上还会有新做出来的小木鸟,雕成胖胖的模样。 不可能了,梦里盘算去吧。 谢怀安不知其中关节,望着鸿曜露出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鸿曜道:“说……” 谢怀安抿起唇:“陛下……前些天和陛下一起来小院的将军,脸上有疤的那位,是谁呀。” “钟镇,怎么?” “他托娄贺带了好多点心给我,包装上面还画了小画。我想当面感谢他。” “朕替先生谢一声就是了……”鸿曜道,“先生不必在意他,朕允许他进过一次院子已经不错了。幽云堡的人煞气足,别将先生吓出病来。” 钟师啊……那更是一个好打发的角色。鸿曜暗笑。 早在竹马时就没能博得先生的注意力,在废弃马厩里整日和先生吵架,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现在他已是一堡之主,和玄机阁阁主一样都被各种事情牵扯着。 就算先生哪日恢复了记忆,他们都没机会了。 “哦……”谢怀安听到不能道谢,有些遗憾,转头又高兴起来,“陛下,我什么时候能去凌神医的义诊铺子里转转?他托空青送来了一册《灵草集》,上面有的花看起来好神奇。” 鸿曜微笑:“…” 鸿曜陷入沉思,往原本放着金锁链的地方看去。 不,算了……松开了就是松开了,没必要再锁回去,省得将先生又弄蔫了。 愿意见人就见吧。先生还没发现吗?他现在容易脸红了,有时眼神都变了。 “喏……”鸿曜张开双臂。 这是谢怀安曾经做过的动作。当时手臂一伸,怀中就多出了一只黑色大猫。 谢怀安和胖胖睁着眼睛,一起望向鸿曜,突然脸微红,垂下头将大鹦鹉哄到床上去,向鸿曜的方向挪了挪。 鸿曜弯下腰,将软趴趴的谢怀安翻了个面,抄着膝盖弯将人抱了起来。 “啊!”谢怀安小声地惊呼一声。 “先生好生奇怪,抱了百八十遍了还跟第一次一样。” “不是,那个……要去哪?” “浴池。朕叫空青准备了药浴,趁着今日先生精神好,泡一泡。” 最爱泡澡的谢怀安顿时心动了,小心问道:“我可以一个人泡吗?” 鸿曜道:“朕就喜欢先生的自觉,既然这么问了,当然是不行。泡澡危险,地面湿滑、水汽熏人,一不留神就晕了。” 谢怀安试图挣扎几句,扭一扭,安分了。 西偏房专门做成了浴池。 没有云光殿的奢靡享乐,四周用温石砌成,布置了小巧玲珑的山石竹影。 谢怀安浑身无力的时候泡不了澡,大多时候是鸿曜趁他迷糊着将人抱到榻上,点上暖炉浑身擦一遍,而后裹好毯子单独洗头。 那时候就算被扒光,谢怀安都没力气想什么。 今天就不一样了。 “可以像上次那样吗?”谢怀安攥紧衣袍缩到角落。 鸿曜双手抱胸:“哪样?” “最开始的小院子里,陛下还往木桶里放香料的那次……”谢怀安脸颊上飞着红晕,“我自己脱了先进去的,然后陛下再洗。” “有什么区别吗?先生面皮怎么变薄了。”鸿曜开始解衣带。 鸿曜敏锐地听到谢怀安的呼吸跟着他的动作变了。 随着苦练多年的身体露出来,谢怀安的呼吸愈加急促。 “先生,水温现在正好,若是磨蹭久了可能要凉了,需要朕帮忙解衣带吗?” “不行……不行,陛下快别过来。” 谢怀安捂住脸,蹲在地上。 “朕不会做什么。” “没有,我……就是有点。”谢怀安苍白的嘴唇都被咬红了,抬起头,眼中水波流转,微微张着嘴,不停小口喘息着。 手摸向自己的心口。 谢怀安身子还虚,紧张久了可能出问题。 鸿曜:“…” 鸿曜披上一件外衫,从无处不在的备用药箱里翻出一粒滋养为主、有助于平心静气的小药片,塞到谢怀安嘴里。 “药片先含一会。” “唔……大。” 鸿曜蹙眉,深呼吸。 常年昏暗的日子中鸿曜习惯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遇上谢怀安说话……他身体里积蓄的火焰总是能猛地烧到头顶。 多少次了,先生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别说话,自己将药片压在舌下。” 鸿曜蹲下身,帮谢怀安顺着后背,“真气立竿见影,但是用多了不好,先生要自己缓过来。” “好……” 谢怀安叼着药片一点一点嘬进去。含完了舌尖伸出来,舔掉嘴唇残留的药渣。 裴修仪的烟花计划还没实现,鸿曜的脑子先炸了。 鸿曜快速站起来,佯装整理布巾掩饰自己的异样,眼神晦暗。 先生这到底是…… 无心? 还是有意。 谢怀安服了药,歇息了一会,终于泡上了澡。 他和鸿曜各退一步,鸿曜先帮他解了衣袍上的结,裹了毛巾送进去;等谢怀安泡一会后鸿曜再进。 “五百年了……终于进来了。” 池子不大,水刚好没到人的胸口。谢怀安感动地捧起一抹水花。 温热的池水舒缓了精神,谢怀安懒洋洋地向下滑去,让全身都浸泡在水里。 闻着空气中的药味,谢怀安喃喃道:“不对,这是药澡啊,干嘛要一起泡药澡……” “为了省水……”鸿曜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端着一叠毛巾进门。 谢怀安:“…” 谢怀安差点呛到,手忙脚乱地向池子角落缩去,庆幸地看了一眼石灯。 灯火幽微,浴池昏暗,水波也蕴着药液的颜色,根本看不清什么。 “先生想什么呢?” 鸿曜话一问完,谢怀安不由得一颤,暗道完了,他高兴早了。 黑色的大猫褪去衣物缓步走进池中,忽而身影消失,整个人藏进水底,下一瞬在他身前钻出水面。 搂抱过他的臂膀滚着水珠,胸膛上还有练武的伤痕。 谢怀安忘了呼吸。 “先生这么不禁吓,真的吓人。”鸿曜无奈执起谢怀安的手,为他输了一点真气。 “朕带先生泡药浴,是想起些好效果,别把先前养出来的肉又吓掉了。” 谢怀安低下头:“不是说等一会再……” “朕数过三下了。” “这也太快了……” “先生觉得快?”鸿曜半跪在池中,扶着谢怀安的腋下将他往水面上提,“话不能乱说……” “什么跟什么啊。”谢怀安躲避着鸿曜,脑子里都是浆糊。 他怀疑自己喜欢上了鸿曜。 他的心砰砰乱跳,根本就不受控制,一靠近鸿曜就冒起快乐的泡泡。 他每天见到鸿曜都想将最近发生的事没话找话地说一遍,从大鹦鹉梳下一根毛一直到访客们都说了些什么。 更别提现在。 鸿曜黑发随意束着,像一只出水的大猫透过氤氲雾气与他相贴。 光是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他的胡思乱想就控制不住了。 什么叫不能乱说「太快」。他怎么知道快不快,又没试过。 鸿曜这话太不对劲了。 “先生,你不对劲,不能再泡了。” 鸿曜神情突然严肃,抱起谢怀安出了水。 刚一出水面,谢怀安立刻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蒸腾的热意和他脑子里的浆糊一起搅动着,心脏砰砰乱跳。 “不,不要……” 谢怀安舍不得泡澡,就算泡晕了还想继续,埋在鸿曜肩颈上蹭了蹭:“我还想要……” 谢怀安反应了一下说出口的话,心跳骤然加快,差点嘴唇泛紫。 鸿曜将谢怀安放在美人榻上,裹了张干净的布巾,拿来应急的药片。 谢怀安喘了半天,终于找回呼吸的节奏,眼前黑雾散去。 他看着鸿曜,眼角带着红晕,支支吾吾地示意想说药片大。 鸿曜也微微带喘。 鸿曜出去拿了一趟药,顺便抽了毛巾裹住自己的下半身。 此时鸿曜半跪在润湿的石板上,伸出手指压住谢怀安的唇,眼神凶恶,哑声说道:“拜托你了,别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ω= 昨天谢谢宝宝们给意见,大致喜欢新名的18票,喜欢原名的32票还是保持原名…… 等我什么时候能写出恢弘壮阔的气魄、有古意的文笔再借用古诗词当文名吧。 这本其实是想写轻松愉快的病美人团宠故事,不知怎么歪了一点点。 _【з」∠】_ 昨天的文名出自:史达祖《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 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 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 谢谢: 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hunpt 1个;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罗青堂、梁王、我又饿了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风空落眼前花 5瓶;胭脂蕾丝团的小透明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谢怀安半躺在美人榻上装死。 他含着一片清凉微甜的药片,不时深呼吸。 他的心脏仍在不安分地跳动着,甚至只要一想象黑色大猫在水中贴近他的模样,平缓些许的心跳又会激烈起来。 谢怀安装作没缓过来的模样,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背搭着颤动的眼皮。 完蛋了,他就是喜欢鸿曜。 他无药可救地心动,被危险与安全交织的刺激吸引,几乎要失去控制、抑制不住自己。 但他必须冷静。 这是一个复杂早熟、生杀予夺,大概就在一个多月前还想直接送他上路的少年天子。 上辈子他的演员妈妈一次次地耳提面命:“傻崽,出门在外保护好自己。” “不能凭着相貌沾沾自喜地耍弄别人的感情。也要长点心眼,别喜欢上谁就立刻扑上去。爱情的火焰会让你燃烧,一但被冰水浇熄又会伤透你的心。” 他从没谈过恋爱,只想快快乐乐的,不想伤心。 “好些了吗?” 鸿曜低柔的声音打断谢怀安的思绪。 谢怀安脸上残留着热意,点了点头,继续装死。 鸿曜探了一下谢怀安的额温,撩起湿发捧在手中,用毛巾吸过水再运转内功,用手掌的热度为他烘干头发。 连发根、头皮也不放过,让泡过水的白鸟变得暖烘烘的。 “谢谢陛下……” 谢怀安不自在地侧过身,蜷缩在美人榻上,声音比小老鼠大不了多少。 鸿曜很镇静,将谢怀安的湿发烘得差不多后,自己穿好衣袍,甚至还戴上了丝绢手套。 “睁眼吧,朕穿戴整齐了。”鸿曜隔着手套,挠了挠谢怀安的掌心。 “嗯……”谢怀安坐起身,小心地看了一眼鸿曜,恋恋不舍瞥向池子。 “今天就算泡完了是吗……”谢怀安争取道,“我刚才就是太久没泡澡了有点不适应。陛下,晚些时候还能再好好泡一次吗?” 鸿曜轻哼一声。 谢怀安失落地蔫了下来:“好吧,不泡也可以……” “朕说不行了?” 谢怀安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鸿曜对谢怀安张开双臂:“去旁边屋子歇会,朕重新烧一下水。”” “我自己走也可以。” 谢怀安没有老实地钻进鸿曜怀中,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在四周找起替换的衣袍。未果,干脆扶着美人榻,拽着身上的布巾尝试起身。 谢怀安这些天能跑能跳,但气力不足,兼之刚进过水池又在榻上躺了一阵,站起来有些头晕,腿脚发软。 “耽误时间……”鸿曜无情地说道。 鸿曜温热的手按在谢怀安的手背上,捏住布巾,一拽而开。 “陛下!”谢怀安缩回榻上,背过身。 屋内有暖炉,地面也是温热的,不算冷。谢怀安带着些许湿意的黑发垂落,半遮住白皙的肩背。 “给件衣裳呗?”谢怀安侧头,脸颊微红。 鸿曜从柜中取出备好的衣袍,盖到榻上美人不着寸缕的身上,又绕到前方,半跪下来帮谢怀安系衣带。 谢怀安更不自在了,犹豫着要开口。 鸿曜头也不抬:“先生不会系,老实坐稳就可以。” 谢怀安:“我好像会系了。” 谢怀安挣扎了一秒,放弃挣扎,由着鸿曜帮他系好衣袍,批了件外衫,将他打横捞起来向门口走去。 “害羞什么……”鸿曜嫌他不够紧张似的,添了一句,“先生之前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早被朕看光了。” 谢怀安环住鸿曜的肩颈,自暴自弃地埋下头。 他忘了自己躺了多少天,不过浑身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是香香的,头发也干净柔顺。鸿曜轻易不让别人进门伺候,肯定是亲自帮他打理的。 那种感觉又来了。 与鸿曜肌肤相贴时心跳的感觉。 短短几步路,鸿曜走得又慢又稳。 谢怀安脸上热度攀升,赶忙没话找话道:“陛下最近很忙。” “勉强……”鸿曜应道。 “我们在小院子里住好久了。” 鸿曜道:“永安宫的人在挨个清算,需要一些时间。现在禁卫们还停在宫中呢。” “会死很多人吗?” “永安宫是昭歌最大的坟场,很多人早就知道,一旦变天了他们谁都活不下去。” 谢怀安轻颤了一下,又些落寞地应声:“嗯……” 谢怀安了解一点宫中的可怕,不害怕有罪之人的死亡。 只是每当鸿曜处理内外廷的事务时,他总是无比清晰地感到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 他想,他是一只喜欢裹在软香白毯子里、晒太阳睡午觉吃零嘴的咸鱼。偶尔咸鱼打挺,翻了个面还是咸的。 而鸿曜背负重任、勤勉自律的天子。 若是有一天他们走到了一起,黑色的大猫腻了咸鱼,打算明媒正娶能够诞下子嗣的伴侣呢? 唉,要是鸿曜是他的小学弟就好了。 鸿曜没有回到主屋,带着谢怀安来到浴室旁的小屋。 这间屋子不大,摆了高桌椅。桌上散落着文书,上面还留着潦草的笔记,有的写着 「玄机阁」「学宫」,有的是 「织造」「工部」。 这是鸿曜的临时书房。 谢怀安被鸿曜放在高背椅上,瞥了一眼四散的文书马上移开了目光,心里又涌起了些关于身份的遗憾。 “陛下去忙吧,我什么都不动。” 鸿曜支起暖炉,摸了摸谢怀安的长发,又在他的膝盖上搭了一件毯子。 “看吧,无妨。这都是朕闲暇时的思考,有准备落实的,也有没想明白的。” 鸿曜说着,主动拿来了一叠草纸放在谢怀安身侧的桌几上。 谢怀安意思意思地接过纸,没有看。 “先生?” “啊,我就是觉得……陛下想得已经很深了,我不懂这些,帮不上什么忙,添乱了就不好了。” 鸿曜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那双碧色的眸子垂下,有怀念又有笑意。 “为朕看看吧,先生是光,指引我的方向。” 鸿曜眸中泛着平静的笑意,口吻轻松随意地说道,而后腾出空间,在谢怀安的身前半跪,握住他的手,“陛下?”谢怀安不敢和鸿曜对视。 鸿曜为他烘干发,自己头发还没干。此时半湿的头发随意束着,穿着睡袍般宽松舒适的黑袍。 他们像一对同居的爱人,要在深夜里互诉衷肠。 鸿曜问:“先生,还好吗?刚才泡澡的不适还没好?朕再拿一盒凝心片过来备着?” “陛下……你再这样待一会,我就得开口要了。” 谢怀安怀疑鸿曜在明知故问,侧过头,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耳尖泛红。 “陛下半跪着做什么,饶了我吧,我犯了什么错陛下请直说,别再折煞我了。” “朕在祈求仙人的垂怜……”鸿曜煞有其事地说道,“仙人胸中有沟壑,却不肯指引方向。” 谢怀安将草纸轻轻放在桌几上:“我真的不懂,也就吃喝能点评几句。” 鸿曜问:“是吗?先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谢怀安脸上发燥,诚实说道:“吃好喝好躺好。” “先生希望天下人过上什么样的日子?”鸿曜含笑问道。 谢怀安卡壳了。 谢怀安想敷衍过去,但问出这句话的人是天子。 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给出一个严肃的回答。 谢怀安斟酌再三,说道:“过上……人人能吃好、喝好、躺好的日子。也就是说,吃穿住行都能过得舒服。” “先生请详解……”鸿曜道。 谢怀安说:“吃就是能吃饱饭。需要有足够的粮食、稳定的粮价。再往上推要有不被侵占的耕地、完备的粮仓、流通和价格监管……” 鸿曜唇角弯起,仰着头,像一个听话的学生在复习久违的、已经听过的第一堂课。 谢怀安有些窘迫,继续说道:“穿就是有衣裳遮蔽身体。这需要商贸繁荣、物产丰富、藏富于民。人们买得起新衣裳,有谋生的手段。说起来玄机阁擅长做木工器械,或许可以改良纺织机……” “住自然是住在屋子里,而不是窝棚。此外还有教育和娱乐,所有的小孩应该都能有机会读书,每个人心怀希望,相信生活能变得更好。大致就是这样,陛下见笑了。” 鸿曜道:“物阜民安,击壤而歌。安居乐业,政清人和。” 谢怀安:“陛下比我清楚多了,刚才又逗弄我。” “这是在总括先生的教导。” 鸿曜道:“先生描绘的图景就是朕的方向。天已经晴了,朕会鞭策天下愿意过这种好日子的人都跑起来,共建一个盛世。” “当然,先生可以躺躺。” 鸿曜说完,亲了亲谢怀安的膝盖。亲完了,碧色的眸子抬起,含笑望了一眼谢怀安。 谢怀安的小腿绷紧。 隔着毛毯,这个亲吻好像带电。 鸿曜的嘴唇刚碰上来,他浑身都要麻掉了。 “陛下……做什么呢。”谢怀安缩着腿,脚趾蜷起来,低下头。 “朕在表示对仙人的感激和崇敬。” 鸿曜又亲了亲谢怀安的另一边膝盖。 他的唇瓣像一朵火星,壮大渴望熊熊燃烧的火苗。 谢怀安身躯微微颤抖着,抿起嘴唇。 他等待鸿曜接下来的行动,然而天子替他拢了拢毛毯,出门,不一会丢来了鹦鹉胖胖。 “好了先生,耐心坐一会,稍后重新再泡个澡。” 鸿曜再次消失在屋中。 谢怀安深呼吸,长长叹了一口气,捂住脸。 “怀安!喳喳!” 胖胖的叫声响起来。 胖胖本来待在鸿曜的手臂上,缩头缩脑。现在到了新环境,哒哒哒地跑到谢怀安脚下,蹦来蹦去。 “啊……你别去啄纸哦。”谢怀安弯下腰,心不在焉地挠了挠鹦鹉的头毛。 胖胖飞到谢怀安的肩头,抖了抖毛毛。 “哎,好胖胖。你好重……” 谢怀安哄着鹦鹉飞在他的膝上。 鸟儿落在他的膝盖,谢怀安浑身又是一紧。 他的膝盖刚被一个人吻过,小腿现在还紧绷着,好像随时能涌起麻痒的感觉。 胖胖黑豆似的眼珠望着谢怀安,歪头。 “好胖胖,我该怎么办?” 谢怀安蹭了蹭鹦鹉的脑门,闭紧眼睛。 他确定了,鸿曜一定对他怀有异样的感情。 但鸿曜在想什么? 为什么对他体贴照顾、举止亲昵、说着让人心跳不已的话,却不直接开口? 心思莫测的天子啊,救救我。 我在走入旋涡,在冲动中激荡,没准一步踏错就失去所有,被冰水浇熄燃烧的火。 你是必须要传承子嗣的天子,注定能够开创盛世的人,是个好皇帝…… 我喜欢好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语子渔樵于江渚之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个咪 10瓶;略略略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谢怀安和胖胖对视。 胖胖往左歪头,他跟着往左歪。不一会鸟儿往右歪,他也跟着向右扭头。 晃着晃着,谢怀安抿着唇,自己偷笑了一下。 “喳喳!”鸟儿垂下头,拱着谢怀安的手,想让谢怀安摸自己头顶的毛。 “他对别人都这么好吗?”谢怀安摸了摸胖胖,自言自语地笑道。 等待的时间有些难熬。 谢怀安想着鸿曜,感觉他们真的像同居的爱人,一起养了一只宝贝大鹦鹉。 谢怀安试图默念子嗣、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让自己冷静下来……结果脑子里虚构的皇帝模样总会变成忧郁的少年天子。 他换了方式,想象鸿曜阴森血腥地处理人的时候,结果还是想歪了。 不是想起焚香楼的桌案前鸿曜紧挨着他念折子,亲他的脸;就是想起在文武百官的面前隔着一道屏风,鸿曜让他躺靠在龙椅上。 无比漫长的等待后,门终于开了。 “先生,水好了。” “这就走……” 谢怀安应道,一抬眼,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快。 鸿曜身上绑着粗麻绳襻膊,左臂中夹着一个木盆,肩上搭了毛巾。 没有朝会时的庄重威严,没有扮富家公子时的贵气逼人,家常又朴素。 像是一个帮他放完洗澡水,完了还会主动清理浴池、再递上一杯温水的同居爱人。 “先生……走神的时候变多了啊。”鸿曜眸子垂下,笑了一声。 鸿曜让谢怀安穿好鞋袜,右手扶了他一把,握住他的手。 “喳喳!”胖胖从谢怀安的膝盖上飞落。 谢怀安挣了挣手,没有挣开,只好牵着鸿曜掩饰般地低头。 鸿曜今日回得早,一番折腾后还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暖黄的金光斜斜洒入屋檐,他们走在咯吱作响的陈旧木板上。回廊外草木茂盛,长着狗尾巴草和稚嫩的小野花。 胖胖没有飞远,跟在他们脚边一路蹦跶。 谢怀安恍惚一下,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觉。 “陛下……胖胖要不要也一起洗,突然觉得它该洗澡了。” 鸿曜闻言,双眸微睁:“自然。朕手上的盆就是给它用的。” 胖胖叫了两声。 “我说它怎么一直跟着……”谢怀安笑道,“见到盆就知道了吗?” 鸿曜道:“嗯,以前经常会一起洗。” “没想到陛下这么照顾胖胖。” “先生喜欢,朕就得把傻鸟护好了。鸿曜接道,扶着谢怀安走向浴池,弯起嘴角。 仙神眷顾他,远去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旧时。血红的夕光笼罩昏暗的马厩,这是一天中最恐怖的时候。 他的小夫子喜欢泡水,又不喜欢血光,不是在清晨泡个澡舒展筋骨,就是选在这个时候舒缓心情。 夕阳下,一袭白衣的谢怀安牵着他的手:“小木盆拿了吗?把胖胖护好了哦,好不容易打一趟水,干脆都洗了,一起洗。” 为了以防谢怀安紧张过头又泡不成澡,鸿曜搬来了一道竹屏风挡在浴池旁。 谢怀安放心地脱了衣袍,伸脚试探了水温,扶着栏杆一点点沉进去。 雾气氤氲,浴室里水花声声。不时传来鸟儿的叽喳声,还有翅膀扇动声。 谢怀安双手交叠趴在铺了毛巾的石头上,眉眼弯弯地看着屏风。 屏风后是鸿曜和正在洗澡的鹦鹉胖胖。 “陛下……”谢怀安出声唤道。 “先生请讲……”鸿曜的声音透过水雾传来。 “也没什么事……”谢怀安将肩膀向水中浸了一些,“我还是想象不出来,陛下居然会带着胖胖洗澡。” 大鹦鹉每次见着鸿曜,都乖巧又瑟缩。 鸿曜很快说道:“给它一个盆,兑好温水,它自己会玩水。” 谢怀安失笑:“胖胖好厉害,还会自己洗。” “先生也很厉害……”鸿曜调侃似的说道,“也不知怎么说晕就晕,把朕吓了一跳。” 这是在说谢怀安方才失败的泡澡。 谢怀安又想起了鸿曜浑身湿透,从水里钻出来逗他的模样,一阵脸红,不甘心地说道:“陛下才是,刚才在书房说着说着突然矮下身亲我膝盖,我以为我犯了大错,要被关起来了。” 鸿曜平淡地说道:“都说了,这是在表示对仙人的崇敬和感激。” 谢怀安皱了皱鼻尖:“还有最早的时候,在焚香楼陛下念完折子,突然抱了我,往脸上额头亲了三下。” 鸿曜笑道:“先生记性变好了啊,这是朕心里疲惫,想拥抱先生获得力量。” 这都什么话? 谢怀安撩起水花,翻了个身背对屏风,闷声道:“陛下不止亲过我的脸,还有嘴边、眼角……” 鸿曜的语气有一丝惊讶:“先生现在才反应过来吗?朕允许先生治罪,罚什么先生说。” “不是这个问题……”谢怀安道,“陛下还让我躺在龙椅上!” “先生理应与朕并肩,有什么问题吗?还是那椅子上的雕刻硌着先生了?先生不喜欢的话,砸了算了。” 鸿曜道:“还想说什么?朕知无不尽……” 谢怀安:“没有了……” 谢怀安望着池水里的自己的倒影,气哼哼地划了划水,继续趴在池边琢磨鸿曜。 他确定鸿曜对他有意。 但鸿曜不挑明,他也不可能直接扑上去。 谢怀安越琢磨越感觉自己对鸿曜了解不够。 鸿曜是个蛰伏了十余年的傀儡皇帝,在深宫中混出了自己的势力,绝不是轻信的人。 这么一个皇帝却对他百般包容、哄着他当咸鱼,而不是警惕观察、榨出他所有的利用价值。 鸿曜……应当是真心的吧。 谢怀安想到初见时鸿曜诡谲的神情,打了个颤。 他会弄明白鸿曜想要什么。 还要弄明白鸿曜到底看上他什么,会不会是一时迷恋,喜欢时供上天、不喜欢了就打到冷宫里…… 还要研究鸿曜怎么看子嗣问题。啊……好麻烦。 这些都不清楚时,他就跟鸿曜继续互相折腾,就不做第一个开口的人,看谁熬得过谁! 屏风后…… 鸿曜眼帘微垂,望着在木盆里自己梳毛的大鹦鹉,唇边勾着笑意。 “先生?” 过了一会,谢怀安的声音和撩水声一起传来:“陛下请说?” “先生说完了,朕也想起了点什么……”鸿曜道,“先生前些日子睡觉,怎么每次面向墙睡,一睁眼就翻到朕身前了呢?” 撩水声变大了,过一会,谢怀安嘟哝道:“因为陛下暖和,睡着睡着就过去了。” “最近朕回来后,先生一见着朕就笑,从天上飞过一只鸟、到那些人又闹出了什么新动静,连胖胖叼下一根羽毛都要说一遍。” 谢怀安道:“那是因为……我本来就话多,陛下要是烦了,我可以每天跟胖胖聊。” 鸿曜道:“怎么会烦,朕喜欢听。还有每次要走路的时候,朕手臂一张怀里就多出一个人。先生常说要自己走,抱起来倒是很老实。” “这不是因为……陛下说耽误时间嘛!”谢怀安的水花撩得哗哗响。 “这样啊……” 鸿曜丢了一张帕子盖到胖胖头上,擦了擦鸟毛,唇角的笑就没下去过。 鸿曜注意到谢怀安看他的眼神变了。 燃起了他梦寐以求的火光,又有疑虑和不安。像一只担忧着陷阱、又想扑上来的鸟儿,在原地踌躇着进退两难。 鸿曜听着谢怀安泡澡的水声,思绪跟着动荡。 一想谢怀安黑发遮掩下白皙的肩背,他浑身就好像烤在火中,想在月光上吻出红晕。 不,还不是时候。 鸿曜平复下心境,蹙起眉头。 刚才一刹那,他想象他与月光拥抱交融,达到欢愉的顶峰。心里涌起的居然不是盼望,而是……厌恶。 不可能是厌恶先生,只是单纯抗拒交合这件事……鸿曜飞快理着自己情绪的根源。 他想起一些令人作呕的回忆。 很早的时候,他还没登基时,天师怪异地笑着,带着他来到垂拱殿参观浑身恶臭口角流涎、刚刚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生父。 再不久,他去甘露圣殿参拜完天师,看到浮肿的生母飘在玉液池中,浑身沾满洗不干净的痕迹。 之后他极度厌恶与人接触,恨不得搓烂自己的皮肤重新长一遍,也憎恶一切交合之事。 罢了,这都是小问题。 鸿曜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水。 当务之急,他要继续忍下自己的渴望,直到先生眼中的忧惧彻底消散,不留后患。 还有就是先生的记忆…… 先生曾说自己是前尘尽忘的游魂,随着时日过去,应当忆起了一些与大景无关的事。看刚才先生的反应,没准哪天他也会想起废弃马厩的往事。 他会对此做出万全的准备。飞鸾卫如今腾得出人手,也该加快速度了。 “陛下——”谢怀安说道,“我好了,陛下快进来吧。” 鸿曜如梦初醒。 鸿曜压下心底的那点憎恶交合的感觉,想着谢怀安的笑容,神情平复。 “是吗?” 鸿曜绕过屏风,拿着柔软的毛巾拥抱谢怀安,将他的白鸟裹好:“朕不着急,朕把湿漉漉的先生伺候好了再进。” 谢怀安不知又想到什么,抿着唇笑了,避开鸿曜的视线。 鸿曜简单烘了一下谢怀安束起的头发,将人裹在新毛巾里打横抱起。 “陛下,我还没穿衣裳!”谢怀安惊呼。 “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吧!”谢怀安吓得搂住鸿曜,小心地向屋檐上看去,“万一有人要来找陛下奏事……” 飞鸾卫不是走窗子都是走屋檐,基本不走门。 鸿曜道:“先生大可安心,朕能分辨出飞鸾卫都守在哪,有人接近也会提前感知到……就这几步路,穿了碍事,待会还得脱呢。” “呃,脱。”谢怀安埋在鸿曜肩头不说话了。 鸿曜跨进门,将谢怀安往层层被褥里一放。 谢怀安落到床上就像一条鱼,滑溜溜地甩开毛巾,滚到被褥里缩好,只露出湿润的眼睛和泛红的眼尾。 蒸腾的水汽和药液安慰了谢怀安,他此时显然通体舒泰,浑身发软。 “别闷着,出来……”鸿曜在床上铺了一层白绒毯,“先生趴在这上面。” “不,不必吧。”谢怀安没有动弹。 鸿曜翻开床边的矮柜,从底层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琉璃瓶,好笑地听到谢怀安的呼吸声重了一些。 “先生?趴过来,朕要检查之前的伤痕,全身涂一遍药油。”鸿曜冷静地说道。 谢怀安把头埋在枕头里:“不涂行不行?” “朕特意跟凌神医学了推拿的手法,不试试吗?” 谢怀安黑发中露出一点微红的耳尖,抱着枕头,用趴着的姿势一点一点挪到绒毯上。 “麻烦陛下了……但是我只趴着,不翻过来好不好?”谢怀安软声道。 “可以……”鸿曜拔去软木塞,将乳白色的药油倒在手心,运起内功温了一些后,按到谢怀安光滑的后腰上。 谢怀安腰一颤,随后全身都微微颤了起来。 鸿曜仔细地检查所有伤过的肌肤,带着薄茧的指腹不紧不慢地按揉。 谢怀安侧过头呼吸,求饶道:“陛下……痒,哎呀,快些吧。” 鸿曜顿了顿,笑道:“先生,你好烫啊。”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鼻涕裹屎拌尿喝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鸿曜的推拿技术很好。 谢怀安时而想要感叹出声,又深感丢了面子,紧紧抱着软枕不开口。 “别闷在枕头里,记得呼吸啊,小先生。” 鸿曜两手沾着药油腾不出手来,转头叫道:“傻鸟,别玩了,你去看看先生。” 胖胖方才就跟在他们脚边走进了屋,此时在角落里自顾自地梳毛。 闻声,它飞出一个弧线落到谢怀安身旁,啪嗒一下卧在软枕上趴好,轻啄着谢怀安的肩头。 谢怀安赶它:“胖胖去旁边玩去,别看着……呃。” 谢怀安一开口,声音险些变调。 鸿曜推拿的手法不仅到位,而且全面、仔细而认真。 他会照顾腰窝、脚心的穴位,轻柔地聚起真气辅助药油起效。 药油涂过的地方本身就温暖发热,再加上鸿曜的真气,谢怀安就像重新泡到热水澡中,浑身酥麻得不得了。 “喳喳?” 胖胖歪头,以为谢怀安是要跟他玩,快活地叫了两声,拱着脑袋往谢怀安的肩颈上贴。 “哎……别,别了。”谢怀安痒得笑出声。 “对,就这样侧头抱着枕头,别把脸埋进去……”鸿曜坐到床边,关注着谢怀安的反应,“先生很痒吗?难受吗?” “不难受,就是……陛下,还有多久啊。” “快了,这是第二遍。” 鸿曜凝神屏息,往手心到了些新药油,滑过几道重点要照顾的伤痕。 谢怀安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余下极深的几道结痂已经愈合脱落,此时泛着药油的光辉。 伤痕还剩一些白色,像羽毛的痕迹。 谢怀安撑起身子看鸿曜,软声道:“陛下,今天就到这吧,我真不行了。” 谢怀安起身。 他眼中荡漾着笑意,双颊飞着薄红,乳白的药油从肩头流下。 鸿曜思维停滞了一瞬,低头拿起毛巾:“别动,药油要流下来了,朕帮先生擦了。胸腹也有伤痕,最好也……” 谢怀安接过毛巾自己胡乱抹了一遍,趴回枕头:“等哪天我自己来吧。” 谢怀安的声音有些发哑。 趴着的时候还好,一起身,撞见鸿曜低垂的眉眼和湿润的手。他顿时感到自己某处不太对劲。 鸿曜的声音也是哑的:“最后还有一遍。” 谢怀安说不清是快乐还是痛苦地叫了一声,抱紧枕头。 傻胖胖还在和他玩,蹭着谢怀安嫣红的脸颊:“喳喳!” 这一定是场「惩罚」。 谢怀安想。 他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得不了,心情在窘迫和愉快中回荡,推拿结束了又怅然若失,还想再来一回。 刚这么想完鸿曜就打横将他抱了起来,裹着毛巾放到了软榻上,拿了张帕子仔细帮他擦干净,又穿上衣袍。 擦得过程中谢怀安尴尬极了,蜷缩在榻上就是不让鸿曜看正面,最后自己系起衣裳。 谢怀安刚系好,小心地转过身,就见到鸿曜非常自然地转了过去。 “好了,先生自便,朕去冲洗一下。” 鸿曜抬起手,表示自己抱谢怀安时浑身都沾了药油。 “等一下,陛下。” 谢怀安觉得不对,胆大地叫住了鸿曜,手软脚软地下了榻,踩着地毯想绕到鸿曜身前。 鸿曜转身,将谢怀安捞起放在床上裹好:“怎么?” 谢怀安:“陛下为什么半蹲在床边?” 谢怀安裹在毯子里,探头想往鸿曜身下看。 刚才鸿曜转身的动作太快了,他什么都没看见。 鸿曜道:“因为这样和先生说话方便。先生身子没什么异状吧,没有的话……” 谢怀安匆忙找了个借口:“我觉得自己好像变黏了……不对,应该是变滑了。” 说完,谢怀安手伸进敞开的领口摸了一把,边摸自己就笑了。 “真的诶,陛下,刚才还黏黏的,陛下擦完之后好滑。” 就像泡澡水里摸自己时一样,细腻光滑。 仔细一看手臂上的肌肤好像都在微微发光。 鸿曜错开视线,忍耐道:“因为凌神医去和玄机阁研制澡豆香粉的师父研讨了,往药油里加了美肤养护的成分。” 谢怀安:“这太费心了……” “这是怕先生身上最后几道疤引起皲裂。行了,朕去洗了。” 鸿曜最后看了一眼谢怀安,匆匆离去。 一直到走,谢怀安都没看清鸿曜的正面。 谢怀安目送鸿曜略快地走出门,哼笑一声,开始用手指逗鸟:“你看到了吗,胖胖?” “喳喳?”胖胖刚在自己在被褥上来回跳,听到谢怀安呼唤,蹦跶他的身边。 谢怀安压低了声音,用气声说道:“他也有反应了……我会抓到把柄的。” 当夜,躁动难眠。 床很大,谢怀安睡在靠墙的里边,上身光着,只穿一件单裤,自己裹着一张小绒毯,还有随时可加盖的锦被。 谢怀安喜欢不穿衣服睡,先前病得迷糊时鸿曜不允许他脱,眼看着身子渐好,初秋还没到空气里还有热乎气,鸿曜就放宽了标准。 睡姿也狂放,睡一晚上能换好几个姿势。 鸿曜穿得严严实实,从领口一直捂到脚脖子,双手交叠在腹部,一动不动。 “陛下……”谢怀安含糊地出声。 “灯都熄了,先生还没睡?” “好像好久没跟陛下睡一张床了……” 鸿曜之前不是陪在床边一夜不睡,就是天还没亮就走了,给谢怀安留一个热乎的汤婆子。 “天天睡,先生没注意罢了……”鸿曜闭着眼睛说道,“近日又开了四次早朝,永安宫里犯过事的人也清理差不多了。” 谢怀安蹙眉。他听见鸿曜提正事,忧虑缓缓涌上。 “那是不是得回去住了?”谢怀安道。 “不必,先生安心在这里住着。” “不好吧……小院子在城郊,陛下要上朝的话肯定得在宫里,一来一回路途遥远,岂不是耽搁不少时间,凌晨就得动身。” 谢怀安不安地睁开眼,看着昏黑的空气,听着鸿曜平稳的呼吸声。 “再说了,路途远了,万一不安全呢?”谢怀安操心地说道。 怪不得他有几天几乎见不到鸿曜人影。 住得远真的不行,何况古往今来,哪有皇帝住在城外边,天没亮先赶进宫点卯? “先生不必忧心。小院子现在是昭歌最安全的地方。” “是指陛下的安危……这次会得罪很多人吧,若是有刺杀的……” “先生关心朕……”鸿曜弯起唇,侧过身躺着,碧眸睁开,看着谢怀安的背影。 “我当然会关心……”谢怀安道,“天下人的好日子都系在陛下身上。” “只是因为这个?” “嗯……” “好吧,我很开心。”鸿曜有些勉强地说道,换了自称。 谢怀安犹豫半晌,翻过身:“也不只是因为这个……陛下没睡?” 谢怀安吓了一跳。 月光透入纱帐,鸿曜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因为什么?”鸿曜张开双臂。 谢怀安:“…” 谢怀安强烈怀疑,在焚香楼时他第一次对鸿曜张开双臂,勾到了一只大猫后,鸿曜就将这个动作学了过去,乐此不疲。 谢怀安磨蹭一会,蹭到鸿曜的双臂中,继续翻了个面,脸冲着墙。 鸿曜比他高一头,轻轻环住他。温暖的气息透过绒毯,从鸿曜的周身传来。 “真的不必回宫吗?”谢怀安小声说道,转移了话题。 “先生诚实地告诉朕,你想回吗?” “不想……”谢怀安道。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离永安宫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要再住到兰池宫里……千秋殿也不太行。 但这不太可能。 就算鸿曜一直不回去住,新换来一批朝臣迟早要上谏的。没准时间久了,他对抗天师的功绩淡去,会被人扣帽子。 “那就住着,不回。”鸿曜淡淡道,手指深到谢怀安的发丝间,帮他放松了一下头部。 “先生担忧住在郊外不便,朕心里有数,会解决的,还需要一些时间,耐心些。” “真的?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谢怀安有些犹豫。 “千真万确。爱操心的小先生啊,你不累吗?今天下午还是折腾了一番的,休息,省得现在精神,明天又打蔫了。” “没事……”谢怀安说完,愣了一下。 哪里没办法,鸿曜直接住到宫里,他自己在郊外住不就行了? 不光是他默认了自己想和鸿曜住,鸿曜也根本没提这件事。 好像鸿曜的方案里,也不存在和他分居一样…… 谢怀安试探的念头又回来了。 他在黑夜中睁着眼,摸索着握住了鸿曜环过来的手。 鸿曜手一顿,轻声唤道:“先生?” 谢怀安一颤,马上想缩回手。 鸿曜温热有力的手反握住他。 昏暗中,谢怀安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 “我……手冷。”谢怀安道。 “是冷,朕帮你捂一捂。” “呃,睡了。” “睡吧……” 谢怀安想滚到床边,动了动,没成功。 鸿曜的双臂坚实地禁锢着他,引着他向后翻身:“朕有时候走得晚,一睁眼怀里就有一个小先生……既然如此,不如睡前就过来?省得再折腾了。” 谢怀安犹豫来,犹豫去,冲鸿曜打了个滚,膝盖蜷缩起来,面朝鸿曜睡了。 他们挨得极近,手还相互握着。 躺得越来越热,心跳声愈发变大。 “这是……陛下礼贤下士,抵足而眠。”谢怀安道。 鸿曜亲了亲他的发顶:“对,抵足而眠。” 作者有话要说:=ω= 谢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derta缇 63瓶;也無風雨 50瓶;八角招财 20瓶;L 10瓶;柳予安 6瓶;言啾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天未亮,鸿曜早早醒来。 谢怀安在他身前熟睡,手搭衣袖。 曾有帝王为了不惊醒爱人的午睡割断了袖子。鸿曜犹豫了一瞬,缓缓挪开谢怀安的指尖,而后去院中练功。 没办法,他已经割过几件了。谢怀安天天这样睡,每天断袖衣裳不够。 等谢怀安终于睡醒,天已大亮。 鸿曜看完密折、屏退忙乎了一半的空青,自己准备剩下的餐食,用青瓷碟碗摆了杏仁茶、胡麻粥、面饼、小菜,拿小炉保温。 “空青,今天怎么有香味……啊,陛下。” 谢怀安吓醒了,转眼高兴起来:“陛下今天不去早朝?” “起来说话,端正一点,洗漱完了用膳。” 鸿曜把谢怀安从被褥中提出来。 谢怀安:“…” 谢怀安觉得鸿曜有点不行。昨晚明明还像个对象,一早起来像爹。 一通梳洗后,高桌高椅,对坐而食。 谢怀安眼珠一转,抿嘴要使坏。 “怎么?”鸿曜停下筷子。 谢怀安挪着椅子,坐到鸿曜身边:“陛下,我想要一张手帕。” 谢怀安寻到个时机,笑眯眯地捏着手帕按上鸿曜唇角。 鸿曜碧眸垂下,嘴角噙起笑。 谢怀安给自己打气,用帕子缓缓抹过鸿曜的唇。 鸿曜的嘴唇形不算柔软,有细小的干裂和死皮。似乎常年思虑深重。 谢怀安模仿鸿曜帮他束发穿袜的手法,擦个嘴仔细极了,弄得缠绵又旖旎,还没擦完自己先脸红了。 “刚才,脏了。”谢怀安低头道。 “嗯……” 鸿曜等谢怀安收了手后,神情自如地松开手,换了已经断成两截的筷子。 谢怀安:“…” 鸿曜有反应了吧!这都不出声,他怎么这么能忍! 谢怀安试探未成,又想出一招。 鸿曜一向不愿意让他见人,放个人进院子都勉强得很。他之前以为是鸿曜不信任他。 现在来看,总觉得是鸿曜占有欲发作,醋了。 “陛下……”谢怀安吃完后,千回百转地叫了一声,笑道,“我想出门……” 谢怀安已经打好腹稿,笑盈盈地看着鸿曜。 他猜鸿曜会找几个理由婉拒,到时候他就旁敲侧击去问鸿曜对他的感觉。 鸿曜放下杏仁茶,探究地和谢怀安对视,温和地笑了:“好,朕去准备。” 谢怀安:“?” “先生歇烦了吧。”鸿曜道。 谢怀安嗅到一丝不对的气息,“还,还好,不出门也行。” “朕一直以为先生对朕知无不尽……”鸿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先生昨日跟空青说想看看木工机械,整整一晚上却未曾和朕提一句。” “啊?”谢怀安反应了一会,想起什么事。 “忘了吗?无妨……”鸿曜看到谢怀安的神情,知道他无意隐瞒,笑了笑。 “先生想要的任何事、或是任何担心的事……直接告诉朕就好。” 鸿曜亲了一下谢怀安的额头,端着空碗走了。 谢怀安红着脸捂住脑门。 又来! 趁着鸿曜在准备,谢怀安用小憩当掩饰调出系统界面。 昨日上午鸿曜不在。谢怀安一觉醒来听到了系统升级完毕的嘀嘀声,调出系统界面,灰色的「农田水利」「森林防火」等栏目都已经点亮。 谢怀安研究了半天,发现这都是基于系统的「测算」能力演变出来的功能。 简而言之,解决掉圣石后系统来了个大升级,他从只会预报天气的吉祥物一下子成了多功能气象台。 谢怀安总结了一遍,系统的测算功能分为两种:不需要看到实物的、以及需要看到实物的。 前者就是天气预报和失物招领。一闭眼就可以算,升级后可以跟踪汛情、火情等会发生重大伤亡的灾害。 后者是这次升级的重点,「农田水利」的栏目中多了「机械加工」「水利设施」「农种指引」等子栏目。 点进不同的子栏目,能看到雷达扫描般不停转动的图像,使用说明上写着:“请您调出功能界面后,集中精力观察某样具体事物,进行分析检测。每日免费使用次数为5次,此后依据测算难度酌情抽取精气。” 谢怀安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趁着散步的时候对建筑、厨房里带根的菜和豆子挨个试了一次。 “农种指引”最好理解,就是算种子。谢怀安测大豆时,发现自己可以算出具体农作物的最佳播种时间、方式以及地点。没准能配合着「失物招领」的功能寻到良种,找出高产量的作物。 “水利设施”不太好找实物。谢怀安放弃了,推测如果实地观测也许能得到一些水渠、堤坝建设的具体信息。 「机械加工」的话,他周边没有机械,便观察了建筑和裴修仪送的小机关,发现只要看得足够仔细,眼前就能浮现出无数张分解的图纸,有的还标注了用材、功限。 但图纸有什么用? 谢怀安看得懂最复杂的五线谱,从没看过这些,过了几张图后一阵头晕眼花,赶紧退出了界面。 谢怀安琢磨半天,发现弄不出来想象物品的图纸,只能分析现存事物。想着找个真正的机械试验一下,就跟空青随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鸿曜打听到了,还真的要带他出门。 谢怀安心情很好地溜达起来。 昭歌城机械最多的地方就是擅长做机关的玄机阁,鸿曜会带他到玄机阁的总坛吗? 昭歌,滦清织造总局。 一队幽云堡将士护卫在牌楼门口,钟镇抱胸站在最前,一动不动地望着街道尽头。 钟镇已经等了很久,但他满怀期待,心中雀跃。 鸿曜出门向来轻车简从不摆排场,只要是鸿曜调人着重把守的地方,几乎都是谢怀安要来。 不出一会,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来,停在正门口。 车上下来三个紫衣人。 为首的是裴修仪,他一身古旧青衫,眼下就算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依旧姿容艳丽。 其次是裴文正,他长得干净清秀,但时常苦笑着捂胃,一副劳碌相。 最后是背着大算盘的裴君宝,戴铜边眼镜,眼瞳黝黑面无表情。 钟镇:“这里是织造总局。诸位玄机阁的大人们,你们的大匠已经在织造局里候着了。你们亲自来做什么,监工吗?” 钟镇就差直说哪来的赶紧快回哪去,千万别人多,耽误老子去找谢小鸟叙旧。 裴修仪虚假的笑容不变,往牌楼后看了一眼:“既然陛下未到,我等就跟钟将军一起候着吧。陛下传令,让我过来说说学宫的进展。” 裴文正捂着胃:“我奉命来点人,顺便赶车。” 裴君宝还是个变声期的少年:“我奉命来算账。” 钟镇凶恶地笑道:“好,请,既然要等,就站在我后边吧。” “好啊,就听将军的。”裴修仪衣袖一展,占到钟镇身旁略前一步。 又过一会,一辆牛车被催着赶过来。 周隐率先跳下车,其后是一身板正官服的萧惟深。 周隐是个面容清隽、目若朗星的少年,跟着玄机阁在市井中忙碌后,愈发英气逼人、走路带风。 萧惟深已经年过三十,案牍劳形间面色苍白、有比裴修仪还有浓重的黑眼圈。此时他步履轻快,仿佛一夜间减了十岁。 钟镇:“这不是新任的工部尚书萧大人,员外郎周君吗?什么风把两位吹过来了?新官上任,工部下辖四司,想必忙得紧吧。” 周隐灿笑,拱手施礼。并不多言,退到萧惟深之后。 萧惟深寒暄一会:“陛下方才传令,叫我等前来织造局述职,一番紧赶慢赶好在未来迟。将军辛苦,我与伯鸾就在路边一起等吧。” 钟镇恶声恶气道:“甚好……” 六人分列牌楼两侧,气势比身披黑甲的将士还要足。 顺天帝虽然是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但一朝血洗朝堂后大刀阔斧整治起朝纲,人杀得杀、换得换,一副新帝登基的架势。 现在站在织造局门口的都是被皇帝钦点、即将受到重用的臣子。 他们寒暄一番,站在牌楼门口翘首以盼。 除了纯粹过来查账的裴君宝,其他人准备述职之余,心里都在暗想:久未见着仙师了,他还好吗? 牌楼后除了将士,还整齐地候着织造局的机工和绣娘们。 他们都经历过日蚀时黑暗混乱的一天,有人还去焚香楼前送过莲蓬。 前不久整个织造局被管控起来,所有的活计停工。 他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生怕失去了生计。 织造局为天圣教和永安宫办事。 天师及各处圣塔圣殿的衣着极尽奢华,其中大多出自栾清织造总局内绣娘的手。 最底层的绣娘们没日没夜地劳作挣得几文散钱,成果被掌管总局的太监报上层层高价,最终钱分到不同人的口袋中。 每当织造太监捞得了油水,绣娘们都会多分到一餐饭,跟着称颂“天师仁善,福泽天下。” 阿桑就是其中一个绣娘。 阿桑有一双水灵的眼睛,生得黑、嘴唇偏厚。 她生自边陲小城,一场天灾后流亡到景南的织造分局,因为会纺珍贵的霜月纱被辗转送到了昭歌。 织造局的绣娘在流民眼中是有身份的大人物,能统一住在有屋檐的舍里。但阿桑是外来的绣娘,遭人妒忌、饱受欺凌,最终没了借住的资格。 好在有个阿哥收留她,在茅草棚里为她挤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小家。棚里还有其他流民,起初对阿桑恶语相向,等阿桑帮他们补了冬被后,跟着照顾起了她—— 一条冬被,就是流民在寒冬里的命根子。 昭歌的冬天越来越冷,老爷们烧着暖炉披着狐裘,尚且会搓着手背叹一声“白雪皑皑,美则美矣。” 而流民买不起冬衣,薄薄的冬被只能塞些茅草和绒毛。他们夏天尚能光膀子赤脚,冬天遇见雪就像行刺的刺客看到天师泛着血光的掌心,只能脸发青,看到自己生命的终结。 顺天某年,大雪连降三日。 阿桑被押在织造局的机房里赶一条繁复的提花毯,她冒着杀头的风险偷藏了些弃置的边角料,心急如焚地想要去补一条冬被。 等赶回去,茅草棚已被压塌,人们在大雪中紧挨着冻成青色,阿桑没了家。 阿桑背着尸身一个个埋到乱葬岗上,污泥上插了一朵野花。 她不明白。 为什么织造总局的金丝银线堆成山、裘皮烂在仓库里,她的家人穿不起一件冬衣。 她又想起她的技艺。 织造太监夸她能纺出最细腻的霜月纱,然而在她出生的、已经淹没在山石中的家乡,这根本不叫霜月纱。 纱线来自草木里生出来云朵,能纺出冻不死人的冬衣。 地上的云朵叫棉花。 阿桑想要献棉花,缝一件最厚实的冬衣烧在乱葬岗的土坡上。 但她没办法。 棉花是远在天边的传说,昭歌的大地上没人愿意种。 织造局的人谈着绫罗绸缎,没人会听她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ω=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Alotu 20瓶;喵喵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帝王的仪仗久久不来,机工和绣娘们的表情逐渐沉寂,气氛犹如死水一潭。 有胆怯且悲观的人已经在想自己的出路。 帝王不来,是不是在暗示织造局已经无用,应当就地拆除取缔。 阿桑明亮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彩,失落地低下头。 候在牌楼前的人还好。 年纪最小的周隐和裴君宝攀谈起来,请教账目的算法。 裴君宝本来漫不经心地说了两句,见周隐理解一下就能听懂,瞬间黑眸中精光四溢,拉着人退到最偏僻的角落比划。 裴文正和萧惟深眉头紧蹙,各自陷入沉思。 随着帝王掌政和玄机阁阁主的有意推动,原本脱离在外的玄机阁有了并入六部的趋势,但没人知道怎么并,头顶上司会是谁。 裴文正管着阁内弟子的名册、匠人的考校酬赏等事宜,兼任各处分坛酒肆的总管,要考虑盈利、救济粮的发放甚至新菜品的研发,常年忙得不可开交。 萧惟深被帝王点名,深谈一番后,从微末的吏部令史一跃而成大景的工部尚书,可谓飞黄腾达。 萧惟深没时间激动,工部管的事多是脏活累活,从山泽城郭一直到器械钱币,极其繁杂。 他光是整理旧例就已经忙昏过去了几次,好在后来鸿曜调了数个青年才俊填了过来—— 也不知帝王怎么找的人,这些人竟都是一直守在朝中的实干家,彼此都担心同僚是个平庸的混子。见面之后一拍即合,每天上值到灯火通明。 萧惟深每每伏案到深夜时,见到同僚忙碌的模样总会笑出来,脑中浮现白衣神子的身影。 神子曾对他说「来日可期」。现在帝王有如神助地将同道之人放在一起,是否背后有神子的卜算? 萧惟深不知该如何回报神子,但他记得神子的大恩,愿意为神子做任何事。 钟镇和裴修仪就淡定多了。 他们一个凶神恶煞,带着幽云堡镇在北方,随时准备请缨奔赴边疆; 一个风度翩翩,率领玄机阁变成皇商、又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秘密代领了中书门下的职权,随时准备交出任何会引起猜疑的事务,安分当一个书库主人。 此时钟镇在裴修仪暗中较近,默默往前移,希望第一个接到谢怀安。 终于,一个圆脸太监飞奔而来。 娄贺轻巧落地,笑容憨厚地说道:“劳诸位大人久等,请进去吧。陛下与仙师已经在雅室落座了。” 期待很久的钟镇:“…” 就知道皇帝不舍得放人! 谢怀安端坐在雅室中。 离开了被窝和绒毯、庄重打扮后出门,他好像开启了登台演出的开关,唇角含着温润的笑,眸光平静。 裴修仪和钟镇得到准许一同进到雅室,见谢怀安如此,心里同时泛起遗憾。 谢怀安没有想起他们。 若是想起了,此时早就眉眼弯弯,坐没坐相地倚着椅背,大声要求想吃糖团子。 “陛下,仙师。”裴修仪躬身行礼,踩了一下钟镇的脚。 关于谢怀安的失忆他们已经达成一致。 大景除了有天师拥有白骨复苏的力量,早些年北方荒漠的密族流传着巫术的影子。 在找到谢怀安失忆的线索前他们谁都不提过去,以免谢怀安的失忆与秘术有关,贸然刺激对身体有碍。 鸿曜捏了捏谢怀安的手心:“仙师仔细看看,可记得这两人?” 谢怀安笑道:“自然记得,这是裴阁主和钟将军。先前幸好有二位昭歌得以安宁。谢谢阁主的小机关和木鸟、将军的点心和小画,我很喜欢。” 钟镇嘴角抽搐般弯了弯,干涩地说道:“仙师过誉……” 说完,钟镇看着谢怀安一点也不闹腾的平静姿态,待不下去了,躬身致歉:“镇去为陛下守门。” 裴修仪面色如常地陪坐在谢怀安身边,顶着鸿曜「你们真没用」目光,对谢怀安嘘寒问暖,又殷勤为谢怀安倒水,姿态优雅,仿佛孔雀开屏。 “裴阁主,长话短说吧。”鸿曜凉嗖嗖地说道。 鸿曜做事往往一举多得。 此次带着谢怀安出门,一为了让谢怀安见见器械,二为了让谢怀安与旧人齐聚一堂,看看是否能让谢怀安想起更多模糊的记忆,三是过来处理堆积的正事。 鸿曜对裴修仪说道:“玄机阁的织机农具将单成一司,下辖四大织造局,上由工部统领。你们的大匠脾气大、不服众,今后并入织造局当值。修仪,你要跟他们说清楚,省得闹出乱子。” 裴修仪应道:“善。玄机阁的匠人擅木工器械,织造局也有能工,取长补短,或可改进织机器械造福于民。” 谢怀安听得眼睛一亮。 裴修仪关注着谢怀安,笑道:“仙师是否也心心念着要改进织机?” 谢怀安高兴点头:“织造总局有机子吗?我想看一看……” 裴修仪温声道:“谨遵陛下之令,织造局里原有的、石峰山里还没做成的机子都搬过来排好了,等待仙师检阅。” 谢怀安美丽的眸子弯了起来,整个人疏离端庄的气质散去,唇角泛着抑制不住的笑容,矜持地说道:“多谢陛下,多谢阁主。” 裴修仪看得晃了神。 织造局宽敞的机房里,器械已经到位。 顶着天花板的大型纺车、占地极宽的云锦机、织绒褐机、腰机、提花织机……还有用了新动力、造型古怪的农机分门别类摆成数排。 三位玄机阁的大匠面色不愉,和须发全白、指甲缝满是脏污的织造局匠人候在墙边。 娄贺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织造局匠人疯疯癫癫地背着手想往门口走:“呔!又来!扰我清净做无用功!甚么天,甚么神,都不如二两金银线!” 娄贺一柄小刀贴着织造局匠人的头皮飞了过去:“疯工,安稳站着。” 织造局的疯工是改造织绫机的好手,专门为天圣教服务。他能做出最华贵的布匹,将耗时半年的成品缩短到一两个月,深受原本的织造太监器重。 疯工最憎恶给管事的大人们讲解机子,他称这是对牛弹琴,讲两句头发都会炸起来。 说完,娄贺又对玄机阁的大匠叮嘱。 “你们也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神子要亲自看机子,你们若是有不明的地方,可以上前请示。” 玄机阁匠人慢吞吞地道:“神子拯救大景,我等心怀感激……若是有需要讲解之处,必定竭尽全力。” 玄机阁的大匠是传承自天机学派的一种职位,由阁里最擅机关的三位大师父担任。 他们在研制机关之余,分以改良民间的农织用具为己任。带出的弟子下放到各个郡县的分坛,到田间地头指引农人使用。 这些大师父不信虚无的仙神,相信自己手中的器械就是救世之道、鬼斧神工。 听到皇帝要与神子亲临机房,他们感念圣上关注民生之余,或多或少有些不以为然。 神子本领通天,能看懂人间的器械吗? 谢怀安维持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由鸿曜扶着走近机房。 天子在外出时,像是要向世人宣告他的地位,从来是神侍般候在左右。谢怀安起初不自在,后来就习惯了。 高大机械前留出了一条路,摆了两张并排的椅子。 谢怀安与鸿曜落座,身后站着陪同的裴修仪还有工部尚书萧惟深。周隐等人候在门外。 “先生想看什么?”鸿曜低声问。 “还请大匠为我逐一讲解。”谢怀安笑道。 谢怀安进到机房的一瞬间,就被眼花缭乱的构件和穿插的丝线弄晕了。 谢怀安明白了系统为什么叫「神棍养成系统」。 他不会凭空获取知识,不能一夜间熟悉不了解的领域,想让人信服就得做出某种姿态。 玄机阁的大匠们相互对视,最终说话慢吞吞的匠人跨前一步。 “请陛下与神子与老朽观之。机者,分开则每个构件各有相应的名称,合则成为完整的机具。方圆尺寸需严格测量,详尽注明……” 谢怀安耐心听着,自动屏蔽了自己听不懂的词。 专业差太多了,完全不对口。天知道他穿越至今还算是半个文盲,大匠言谈间个别晦涩的用词和专业用语,更是让人半懂不懂。 好在谢怀安抓到了关键。 谢怀安开口道:“这座大纺车以水为动力,可纺麻百百余斤,远超于当今的卧式、脚踏式纺车?” 大匠道:“我等调试了转锭、加拈技艺,加装水轮与传动带,使大纺车的锭数可达脚踏式的十余倍。旧工艺一天纺不过三斤麻,用大纺车最高可达一百四十六斤,甚至还有提升的余地……” 大匠说完,惭愧低头:“可惜埋首十年,大纺车最大的锭数只维持到三十余锭,受水利影响较大,有瓶颈一直难以解决,不敢推到民间。” 推不到民间也跟税种有关,天师掌权期间,反是民间出了变革性的新事物,都会随之出新税,收割一笔。 谢怀安跟着大匠站到纺车前。 他调出相应的功能界面,凝神细观,瞬间笑了。 大纺车似乎在他眼前转动了起来。有虚幻的水流从高处落下,复杂的车架、纱框等架构飞速凝结成流线型的微光。 有毛笔小字在每个构架旁边细密标注了名称及用材。 “先生?”鸿曜敏锐地发现谢怀安的不对。 “稍等……”谢怀安闭目笑道。 他的脑中浮现出数十张分解的大纺车图纸,有几处闪着光点。标有选材替换、结构优化等提示。 这是破解瓶颈的关键处。 作者有话要说:=ω=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八角招财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天上的白花 “大纺车、机关耧车……”谢怀安看完一遍,直接点了几个大匠改良中遇见瓶颈的织机农具,“请把器图给我。” “这……”玄机阁的大匠犹豫地看向裴修仪。 器图就是图纸,往往是不传之秘。 玄机阁虽然有将利民机关着书传播的计划,但是拿出图纸依然需要阁主的首肯。 裴修仪痛快地说道:“都拿来……” 谢怀安点到的器械都是玄机阁发明的,没有织造局疯工的作品。 疯工一直背着手跟在后面,嗤笑一声:“玄机阁愿意拿就拿吧,我的器图都在脑子里呢,要拿只能取我的脑袋!” 也许是疯工用情志换了天赋,他沉迷精致的纹路、艳丽的色彩,创出了操作复杂至极的大型花楼木织机。 鸿曜对有技艺的人分外宽宏,但若是冲撞了谢怀安,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起顺了疯工的意,取掉他的脑袋。 谢怀安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应声。 疯工擅长的是华贵的织锦,那大型织机分析起来一看就格外耗精气。 谢怀安决定珍惜时间,先从更多人用得上的麻布和耕地播种的器械开始。 很快,娄贺与其他侍卫搬了数张长桌,准备好笔墨纸砚。 大匠看到笔墨脸都绿了,以为谢怀安要在上面题字画画,发着颤一揖到底:“器图精细,绘之不易。若神子批注盖印,烦请在最边缘的地方。” 谢怀安将图纸与脑中的图像比对了一下,心中有了数,虚扶起大匠,示意他看图纸。 “我不批注,只是见到大匠的成果,看到了一些东西。” 谢怀安谦虚道:“以大纺车为例,此三处或可更换材料,这里或可更换机关结构。” “神子莫要说玩笑话,新式大纺车结构精细,每一丝调整都需要千百次的验证……” 大匠说着,看到谢怀安手指的地方,一愣。 “我只点出方向,大匠试试便知。”谢怀安道。 大匠胡乱地点头,抓起图纸翻来覆去地看,呼吸粗重起来。 谢怀安指出的地方有的是精密的机关,有的普通的连接器件。 看似是随意一指,但越看越觉得有玄机。 大匠的脑中犹如闪电划过,浮现出无数次试验失败的场景。 链条断裂、构件失衡、传动停滞…… 一次次的失败和更迭中,百余件构件在大匠心中分离重组,最终谢怀安指过的地方散发出最违和的感觉。 大匠忘了自己在帝王和神子面前,冲到大纺车前,对着实物研究。 “不,不……不对,是对的,是对的……梓婆!你快过来看!” 大匠叫着同僚,而后骤然反应过来不是时候。 他畅快地大笑起来,恨不得立即飞回洞里重新调试,捧起一大卷图纸恭敬在谢怀安面前展开。 “老朽眼拙,险些错认了真仙,恳请神子赐教。大纺车更迭十年难以现世,一旦做成,利国利民功在春秋。” 裴修仪、萧惟深看着谢怀安的眼神炙热起来。 谢怀安借来周隐,新起一张纸,指引周隐在上面原样描绘出可调试的构件。 玄机阁的大匠们围着谢怀安,几个加起来尽两百岁的人兴奋地眼冒红光。 他们都已经看出,神子所指的地方就像神来之笔。 有了更迭的方向,玄机阁改良多年的纺织机、播种机,有了变得更轻巧简易、产量更大的曙光。 疯工在最后垫着脚,抓耳挠腮。 疯工自认不需要指点,但他也有一个无论如何也攻破不了的难关。他突然大声嚎叫起来,央求娄贺分出纸笔给他,趴在地上刷刷画了几个线条。 “神子!大花楼木织机的经轴移位,请赐教!” “你一个弄绫罗绸缎的机工,后面候着去。”梓婆抱着自己的图纸,蹙眉说道,“老拙还有要事请教。” “霞光锦也是要事。” “霞光锦一天才能出三寸,老拙要织的是一天三十匹麻布!” “那有何用?”疯工厌恶地挥着手,“麻布就应当消失在世上,粗陋可憎!多瞅一眼都减寿!我做就做最华贵的天上之布,这才是技艺的巅峰!” 谢怀安指引周隐画完最后一个点,闻言抬起眼。 鸿曜轻轻拍手。 娄贺拿一卷手帕噎住了疯工的嘴:“安静会啊,要不霞光锦也别做了。” 谢怀安想了想说道:“霞光锦精巧绝伦,但不是技艺的巅峰,若你想让我指点,需拿出更有说服力的东西。” 疯工咬着手帕支支吾吾:“甚么……是?” 谢怀安道:“将天上之物带到人间,让人人都能用上才是最高绝的技艺。若你琢磨出这种技艺,就叫我来看吧。” 疯工安静了一会,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抽出帕子叫道:“那还不简单,霜月纱!喂,管事的大人,去把绣娘里黑乎乎的一个小姑娘叫来,她找我看过,那就是天上的白花纺出来的!可惜拿手处理实在是太笨,我能改出机子来,只要你种,人人都能用上!” 疯工揪着头发想着:“她说种什么来着……对了,棉花!” 谢怀安霍然起身。 谢怀安起的急,眼前瞬间蒙上黑雾,微微一晃。 一直看着他的裴修仪心中一紧,还没扶上,鸿曜已经托住了谢怀安的手臂:“不必着急……” “去叫那个小姑娘……”谢怀安对鸿曜悄声道。 鸿曜看他的反应,立刻重视起来。 不出一会,阿桑被娄贺找了过来,手里还抱着霜月纱的原料:一捧未经处理的棉花。 阿桑从未见过这么多大人物,怕极了,话都说不出来。抱着盒子普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快起来,别怕。”谢怀安上前。 娄贺先他一步扶起了阿桑,笑道:“神子费心了,快歇着吧。” 天师崇尚跪拜,凡是所过之处都要求人早早跪伏。 鸿曜不需要这些,他深知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左右大景,不必用跪礼衬托威严,是故跟在他身边的人也不必动辄下跪。 阿桑腿发颤,根本站不住,几番恳请后再次跪伏下来,磕磕绊绊、颠三倒四地讲起霜月纱。 讲着讲着,她忘了描述纱线应当如何处理、能织出多柔软细腻的布匹,说起她的茅草棚、大雪和变成青色的阿哥。 她凄声道:“冬衣……棉花能在热的地方活,种了就有冬衣!” 玄机阁的大匠按捺不住,全围上来。 “小娃娃,这不是南境的贡品吗,一朵万金。” “你快仔细说说,怎么种,要什么土?真的能活?” “疯工你要改什么?这棉花要是能活,直接能从麻纺机改成棉纺,但是要看一些特性,加处理工序……” 阿桑呆了。 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这么简单就实现了? 她抬起头,急吼吼的大匠身后跟着忍不住走近的工部尚书、玄机阁阁主,再最后,坐着大景的帝王、美得不像凡人的神子。 此时帝王侧头跟神子低声说着什么,而后扶着神子起身向门口缓步走去。 “诸位,别急。”娄贺招呼着。 “陛下说,织造局从今以后就是你们的手臂,要管起来用好,日后可以教民间办厂。宫中的用度一切从简,集中精力先做今年的冬衣吧。” “唉,姑娘,你别哭啊,你继续教他们什么是棉花啊。”娄贺见到阿桑的表情,赶紧掏手帕。 阿桑咬紧嘴唇,固执地不起身,冲神子离去的方向跪拜。 她在心里不断用阿娘教她的土话念诵道:天上的神啊。 回雅室的廊道,一路有将士侍立两旁。 鸿曜很正经,谢怀安也很正经。 他们接受着注目礼,一个不怒自威,一个面带平静的微笑。 进了屋,鸿曜将门一锁,转身把谢怀安打横一捞,抱着在屋内缓缓转,不时发出轻笑。 谢怀安也瞬间笑了,习惯性地抱住鸿曜的脖颈。突然反应过来:“不对,我病好了啊,陛下干嘛抱我?” “先生也没挣扎,抱就抱了。”鸿曜理所当然的说道。 “陛下好奇怪……”谢怀安趴在鸿曜肩颈上当咸鱼,一副要腻歪的模样,“陛下心情很好。” “先生真是不出世的神仙,通晓万物。” 谢怀安完全没当回事,诚实道:“陛下还不清楚我有几斤几两吗?我就是能看到器械上不对劲的地方,能在图纸上找出来,别的一问三不知。” “这次卜算先生面色比先前好了许多,现在有哪里不适吗?” “一点问题都没有,大纺车最复杂,看完了稍微有点晕,歇一会就好了……”谢怀安笑道,“这还要多亏了天师,真不错。” 先生先前不曾提过要看器械,这是和天师有关?鸿曜不动声色地想了一圈谢怀安的话,没有追问。 “阿桑说的话有些意思,先生怎么看棉花?” 谢怀安笑容收敛,示意鸿曜将他放下来,严肃地说道:“棉花能够取代丝麻,陛下应该推广。我在种植上也许也可以帮些忙,找到良种和适合的土地……” 鸿曜耐心听着,拿出软垫放在冷硬的椅子上,转头拿出蜜饯点心。 谢怀安边说着,变成一条快乐咸鱼。他咬了一块点心,笑眯眯地望向鸿曜,满心都是能做些好事的喜悦。 鸿曜观察了半晌谢怀安的神色:“朕懂了,先生再歇一会。” 谢怀安眨眨眼:“?” 你懂什么了? 鸿曜没有多说。 小歇后,鸿曜带着谢怀安从机房绕到偏殿,进了织造局的账房。 第53章 地上的白鸟 账房里,裴君宝正在跟一捆一捆的烂账斗争。 见帝王亲临,他赶紧放下笔,躬身汇报。 裴君宝尚未加冠,但讲起账目来条理清晰、枯燥无比。 谢怀安旁听了一会就昏昏欲睡,脑袋轻点。 裴修仪也奉命跟来了,得到帝王的示意暗笑一声。 “仙师,请与我在屏风后稍坐。”裴修仪轻声道。 裴修仪引着谢怀安在屏风后坐好,给他投喂零嘴,跟他轻声细语地说话,夸图纸看得好。 裴修仪已经年过三十,在谢怀安的印象中是成熟的大人。 谢怀安起初有些拘谨,待裴修仪从袖子中掏出小机关后立刻喜笑颜开,笑得越来越自然。 等裴修仪再端来一碗热好的甜汤,谢怀安已经对他眉眼弯弯,满脸写着自己人。 裴修仪:“…” 真可爱,真好骗。唉。 外间,裴君宝说完了账。 鸿曜叫面无表情的少年抱着两捆账目换个地方干活,换了裴文正过来。 裴修仪继续跟谢怀安说悄悄话:“刚才那是我外甥,现在是我亲弟。以前在各个分坛干活,一直想引荐给仙师看看。” 换句话说,他们都没见过从小叽叽喳喳的谢怀安。 谢怀安没听懂裴修仪的话里有话,敬佩地听着外面的汇报。 在工部接管之前,裴文正暂管织造局,此时裴文正在说织造局与玄机阁匠人的融合情况、预计的年度目标及产量。 这套思维方式像极了谢怀安上辈子见过经理人。 一个工作狂上司的身边,全是同样的工作狂。谢怀安感觉自己是一条误入的咸鱼,瑟瑟发抖。 “玄机阁人才辈出,大景有福了。”谢怀安道。 裴修仪非常合时宜地又给谢怀安投喂了一盘点心:“多亏有仙师在,以后常来找我们玩啊。” “如果不打扰诸位的话……” 谢怀安想起自己每天都是吃和玩的时间表,看了一眼裴修仪浓重的黑眼圈,颇有些心虚地拿起一块点心。 说起来,裴阁主的黑眼圈还挺好看的。 像浓艳大美人的烟熏妆。若是再涂个嘴唇,整个昭歌的时尚风潮都要变了。 “仙师又走神了,来尝尝文正调茶的手艺。” 裴修仪眼波含笑,在账房里走出了酒宴风范,给谢怀安撤下甜汤,殷勤地又换了杯热茶。 屏风后,鸿曜干咳了一声。 谢怀安不知怎么,本想直接夸裴阁主生得好看,立刻不敢开口。 裴文正奏完事,进来了萧惟深和周隐。 这两个也算谢怀安的熟人。 谢怀安支起耳朵,关切地听着。 谢怀安一直记得萧惟深,他是那天卜算打破僵局第一个走上前的人,也是更早前他第一个占卜出来的清流士子。 裴修仪看到谢怀安的神情,轻声讲解道:“萧大人现在是工部尚书,玄机阁日后的一部分机关农具都会并到工部……” 谢怀安听得频频点头。 虽然他没怎么思考,听出萧惟深实现了理想,当初圈出的人们现在都过的不错,就将裴修仪的话左耳过右耳出了。 裴修仪忍住捏谢怀安鼻尖的念头,给他递了一张手帕。 萧惟深也是个工作狂。 他的述职非常详尽,似乎要将满腔热血都想投入到百废俱兴的建设中,对帝王再三请示希望仙师莅临工部,一堆用具等着指导改良。 周隐过目不忘,像个活字典。跟萧惟深一样将仙师捧到天上,甚至当着自己直接上司、顶头上司脱口而出,说什么都不想干了,愿为仙师一辈子磨墨画图。 谢怀安吓一跳,甜茶都不香了。 他有些坐立不安地看向裴修仪。一来觉得自己被高抬了,二来被工作狂的气势吓住。 只觉得在这个空间里还在茶歇的自己格格不入,好在还有裴阁主陪着摸鱼。 裴阁主说:“差不多他们该结束了,怀安,自己歇一会,我去奏事。” 谢怀安:“…” 谢怀安没在意一直叫他仙师的裴修仪为什么变了称呼,看着裴阁主骤然严肃下来的神情,顿悟了。 在鸿曜身边备受信赖的人们,都一个样。 谢怀安偷偷打了个哈欠,有点想睡觉,又有点自己没事干的失落。 反正有屏风在,谢怀安光明正大趴在桌面上边睡边听。 隔着屏风,是能记入史册的君臣相得的对话。 裴修仪在说学宫。说完了一阵窸窣之声,大概是跪下了,说玄机阁家大业大,但眼下天已经有了真正的主人,要将大业奉还给帝王,愿帝王善待诸弟子。 帝王说你先前代替了中书门下的职位,眼下别想着乞骸骨去乡野逍遥。以前玄机阁担起来的救济、劝农桑、教书识字这些本该由六部做的活,合并一部分,保留一部分。玄机阁本体更名成天机学派,你将人安排好后,走马上任当宰相。 等全都说完话,裴修仪道别后离去,屏风被撤下。 接见了数波人、精神却仍旧焕发的少年天子站在桌前,从谢怀安指尖里抢走一块点心,三两口吞了。 “甜的……”鸿曜道。 谢怀安炸毛:“陛下!盘里还有……” “就想吃先生拿过的……”鸿曜说,凑上前亲了亲谢怀安的脸颊,“今天高兴吗?见了机械了,见了人了。” “陛下怎么把我当小孩哄。”谢怀安不满道。 “怎么会……”鸿曜一本正经地对他作揖,“启禀先生,朕也有事上奏。” “陛下不必如此。”谢怀安一下子清醒了,站起来不熟练地还礼。 “刚才这些人怎么样?”鸿曜问。 谢怀安想到自己的咸鱼,心虚道:“国之栋梁……” “让他们给先生干活,如何?” “给我?” 鸿曜引着谢怀安坐下,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以后这里是宫廷,出门一条街就近建一座国师府。地方不大,是先生喜欢的小院子。但是环境清幽,再隔两条街放六部衙门,要去集市就从这边的小道走……” “啊,要是府邸离集市更近一点就好了……”谢怀安道,“不对,怎么就国师府了?” “朕说过,日蚀过后先生便是大景的新神,至高无上。”鸿曜执起谢怀安的手,自然地亲他的指尖。 谢怀安脑子一团浆糊,过电般抽了回来。 “刚才沾到茶了,湿了。”鸿曜一点不走心地随口找理由。 “我不能当新神……”谢怀安道,“粮食是种来的,不是拜来的。” “只是个象征,先生放心。朕会让周伯鸾处理好神子的称呼,和天圣教割裂,先生是苍天赐下的神子。” 鸿曜道:“至于国师府,先生愿意一直窝在深宫?” “当然不想……”谢怀安使劲摇头。 “那……先生愿意每日点卯,位高权重?” 谢怀安讪讪道:“说实话……也不太想。” 光是每日点卯一条就要窒息了,更别提权还要重。这听上去就是生命在燃烧,加入黑眼圈大军。 谢怀安自暴自弃地趴下。 鸿曜顺着他的后背,像在给胖胖顺毛:“朕观先生之意,是想做些事的。所以国师之位最适合先生,清贵、又可调动六部。先生想做事时就叫周伯鸾过来听令传话,不想干的时候就安心歇着。” 谢怀安觉得鸿曜住在他的心里。 要不为什么每个决定都这么妥帖呢? 谢怀安挣扎道:“我还是不太懂国师应该做什么,但我确实可以在看器图上帮些忙,也可以找农种……只不过我不太会写奏章,还有做事时肯定要请示陛下。该找谁、该用谁……” “先生不必管这些烦心事,做想做的便是。万事有下面人操心。” 年轻的天子给了他宽容到可怕的信任:“先生若是实在担忧、或是有不想处理的事,在床上跟朕说一声就是。” 谢怀安:“咳咳,床?” 鸿曜扮可怜:“深宫寂静,朕一个人住得冷清,国师府还差一个贴心的人形汤婆子、烧水小厮,先生看朕可好?” 傍晚,谢怀安不愿回小院。 鸿曜蒙住他的眼,抱着他飞身踏过屋檐,在昏暗的天色下将人放到一堵灰墙上。 谢怀安掀开白纱,发现自己坐在瓦片上,吓了一跳。 向四周看,他似乎身处深山之中,远处有层层殿宇黑色的影子。 谢怀安怀疑这里是永安宫,但他不敢确定。 这座院子杂草丛生,说是没人打理过,廊道的木地板又干净整洁没有霉菌。屋子里面铺着稻草,有几个木架子和石槽,看上去像个弃用的马厩。 “先生……”鸿曜站在地面,张开双臂仰头看着他。 天边已经升起新月,月色映亮的鸿曜黝黑的眼眸。 鸿曜像个褪尽了血腥气的野兽,收敛獠牙,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爱人。 “陛下?” 谢怀安已经习惯无时无刻被鸿曜带得心跳加速了。 无所谓了,他就是喜欢鸿曜这一口。 “跳下来……”鸿曜道。 “高……很重,会砸到人的。” “大胆跳下来,朕习武多年不是白练的。” “陛下先说为什么……”谢怀安攥着瓦片,“干嘛把我放在这面墙上,屋里面的草堆也能坐人。” 鸿曜的目光黏在谢怀安的身上,一刻也不离开。 “小先生,今夜月色正好,明日可会有雨?” 谢怀安愣了一下,闭目静思片刻,睁眼笑道:“晴天,连着好几天都是大晴天。” 鸿曜笑着,张开双臂等着谢怀安。 谢怀安被蛊惑了,松开手从高墙上跳了下去。 他的衣角扬起,袍服在温暖的夜风中飘动,眼里带着闪光的笑意。 鸿曜稳稳接住他,像接住一只从天而降的白鸟。 第54章 冷淡的少年 废弃马厩中,鸿曜带着谢怀安找个块干净的木地板,坐着说了会闲话—— 鸿曜以为自己在说谈情说爱的闲话。 谢怀安听得越来越头大。 鸿曜靠着稻草堆,跟谢怀安仔细描绘着。 天师掌政期间,天师将自身看做是天下之师,兼之掌管活死人大军,是故废了三师三公之位。 鸿曜有意拜谢怀安为国师,待遇等同于已废除的太傅之位,正一品官,享府邸车马、年俸,以及绢帛、薪炭、盐茶等补贴。 国师府将是一处占地不小的府邸,前院可接待理事,正房休憩养生,罩房之后另有后花园;此外在宫中还有住处。 内务和护卫都不必操心,鸿曜会盯着人去操办。 而大景国师与前朝太傅不同之处,在于可涉政事。 鸿曜道:“以后先生做国师,对外可为帝王代言人,执掌……先生看得上的,都能掌,直接说要摄政都行。” “国师管明堂使二人,暂定为周伯鸾、裴君宝担任。伯鸾为先生管各类文牒,做沟通往来之事。君宝为先生管度支,除了年俸外可额外调银钱。” “此外,裴修仪为宰相、兼管诸殿学士及学宫建设。先生若是找不到朕,直接找他。萧惟深管工部,先生可直接要器图、器具。裴文正管玄机阁,日后朕有意调他去司农寺,专管农业……” “先生,你在听吗?”鸿曜说着,有些好笑地看着谢怀安半天没动静。 “在……在。” 谢怀安听出了国师位于宰相、工部尚书之上,手底下还要管人,愈发心虚,含糊地应道:“听得我都有点……陛下,伯鸾和君宝这两个,都是少年有成过目不忘,还是别放我这里了。” “先生不喜欢这两个?” “怎么会,我着实怕我懒病犯了,每日吃喝不做事,平白耽搁了他们。” 鸿曜道:“先生啊……还没上任就想着懈怠了?刚才看完器图不是还兴高采烈的。寻棉花良种之事,朕还想听先生教诲呢。” 谢怀安赧然一笑:“要找的。但确实……” “好,都依先生的。那两个小子先继续兼着工部和玄机阁的活计。” “还有……用上早朝吗?” “先生要是想早起,自然是可以的。朕为先生设专座,或是支个屏风坐龙椅上都可以。” “陛下快饶了我吧。”谢怀安捂脸。 这听上去不像国师,像妖妃啊…… “先生还有什么担忧?” 谢怀安弱弱道:“何时上任……” “先生现在想做事,随时与朕说就好。国师府还在建,需要些时日,劳先生久等。待一切都归置好后,便可正式赴任。” 谢怀安长舒一口气,高兴道:“那太好了,可以晚点归置好吗?” “尽力……”鸿曜神情愉悦。 他的小先生嘴上说着要懈怠,但心已经接纳了国师之位。 如此这般,用爱意铸造的无形金殿,加上一道责任的银锁,再有了结契之实…… 这只美丽的白鸟,就会一生甘愿停驻在他身边了吧。 从永安宫回到城郊小院子时还是坐的马车。 熏着淡香的马车中,谢怀安服了一剂药,窝在软褥子里倒头睡了一程,到了院子分外清醒。 鸿曜以为谢怀安睡了,打算让他先睡,自己再去整理一会白天的事务。抱着人走到院中,忽觉不对,亲了亲谢怀安的发顶。 “先生,你装睡。” 谢怀安落了地,笑盈盈:“今夜天好,星子亮得很,此时更亮了。” 鸿曜察觉到谢怀安的意图,不赞同地蹙眉:“长夜漫漫,先生今日费神了,又在马厩里谈了许久,应当歇息。” “可我将是大景国师……”谢怀安理直气壮道,“陛下赐予了我有事……咳,有事直说的权利。” 谢怀安心虚地弯腰,摘了一朵淡紫色的小野花放在鸿曜手中,掩饰自己差点顺嘴说出“有事床上说……” 鸿曜接了花,捏着花梗,别到谢怀安的耳尖:“殿下……有何吩咐?” 鸿曜这一声殿下叫得亲近又敬重。 谢怀安的脑子差点停摆,忽然又有些醋。 不论是先生、小先生……鸿曜总是能把一个称呼叫得酥酥麻麻,现在又多个殿下。 而自己只能叫陛下。 说起来,国师后面应该跟着殿下吗? 谢怀安纠结地说:“本想和陛下说,眼下天还早可以看会星星再洗漱,但现在……陛下为何要叫我殿下?” 鸿曜笑道:“当前只有朕能叫,但先生多听几声没坏处,早日习惯。想看天是吧……先生扶稳了。” 鸿曜轻敲谢怀安一处穴位,注入些许令人酥麻的真气。 谢怀安腿一软,又被鸿曜熟门熟路地打横捞了,转身间腾空而起,从地上到了屋檐。 “啊……”谢怀安落在青瓦上,看了眼地面的高度,也不怕,意犹未尽地看向鸿曜。 这是他第一次体验轻功,恨不得再请鸿曜演示三百回。 “很新奇?”鸿曜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要笑,又像是遗憾。 “可惜先生如今的身板学不了武,更经不住洗髓,否则以先生的劲头估计能练个天下第一。” 谢怀安更高兴了:“天下第一?大景还有这个排行?” “虚指罢了……”鸿曜单手护着谢怀安,自己靠在脊兽让不安分的白鸟落在怀里:“躺在朕身上,别掉下去了。” 谢怀安自觉地窝好,左蹭右蹭地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鸿曜忍耐了一会,等谢怀安不乱动了,继续道:“会武的人不多,学得门路也少,还没到能排出个位次的地步。” “这样啊……”谢怀安消停了一会,转头又精神起来,“那陛下给我讲讲武学好吗?有哪些知名的武功?陛下师从的谁,娄贺他们又师从的谁?有什么传奇故事吗?” 鸿曜无奈道:“先生,不是要看星星吗?” 谢怀安厚着脸皮撒娇:“讲讲嘛,好不好。” “好……让朕想想该从何讲起。” 鸿曜恍惚了一会。 废弃马厩他已经许久不去,今日一去,过往不灭的记忆又浮现出来,鲜明无比。 小时候,鸿曜有一阵子时常惊醒,想到宫内令人作呕的种种景象,使劲抠自己的皮肤,想弄掉肉重新长出干净的。 谢怀安正是洒脱肆意的年纪,深夜跟着醒来后,笨拙地拥抱他,忍过拳打脚踢要吻他的脸颊和额头。 “唉,这招怎么对你没用呢,跟我来。”谢怀安几次尝试后放弃了,拎着鸿曜的胳膊腿,几步上了屋檐。 “会有禁卫!”小鸿曜第一次换了个高度看宫廷,紧张地四下望去,压低声音。 “不怕,他们看不到这里……”谢怀安道,“很新奇?我轻功天下第一,不会脱手。” “天下第一?” “自封的,还没有这排行……”谢怀安靠在脊兽上牢牢环着鸿曜,“小心,当心乱动掉下去。既然不想睡觉,就听我讲讲故事吧。” 小鸿曜道:“不听金银斧头的,已经讲过三遍了。” “咳,那换一个,就从武学讲起吧。遥远的北方有一座山,里面都是跑着凶巴巴的毛团大猫,还有特舒服的温泉,等你长大了,找个机会我带你去泡……” “陛下想好了吗?”谢怀安看了一会星星,抬头。顺滑的发顶蹭过鸿曜的下颔。 鸿曜道:“别急,现在就讲。天下武学以洛安山、幽云堡的路数最正。洛安山在北境一处山脉里,山顶常年有雪,但有得天独厚的两处热灵泉,滋养了山中灵脉。百年前……” 鸿曜将谢怀安讲困了,帮他洗漱完毕塞进软香褥子里,赶去书房处理飞鸾卫的事。 事毕,鸿曜换了睡袍准备小憩一会,撩开床帐,谢怀安打了滚翻到他的身前,揉着眼。 鸿曜:“…” 鸿曜抬起手。 “别别别,别打后面……”谢怀安一激灵,爬起来斜坐在床头,拎起被子,讨好道,“没装睡,就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挺在意的。” 鸿曜留了一盏小灯,爬上床:“何事?” “就是……今日不是去了账房吗?” 谢怀安熟练地蹭到鸿曜怀中:“织造局账目错漏极多,交易繁杂库存分散,统计不易。估计天师管过的诸监都有这个问题。” “确实如此……”鸿曜郑重说完,又调笑了一句,“没想到先生真的听了。” “陛下说什么呢……”谢怀安笑道,“虽然点心很好吃,但机会难得,听我肯定还是听的。” 不仅听了,还看到了裴君宝怨念的目光。 谢怀安暗自汗颜。 鸿曜选在账房议事,安置了屏风和茶歇点心,以至于裴君宝不得不离开账房,抱着两捆旧账出去核验,这肯定是不便的。 当时谢怀安瞟到一眼裴君宝的表情,也不知少年以前就这样面无表情、还是今天格外不快,总觉得少年不太好打交道。 谢怀安有点怕冷淡的人。 一听到裴君宝以后会帮他忙,就想提前多接触一下。 要不然等人调来国师府,以为是陪妖妃玩乐、耽误大好青春就不好了…… 呸呸。他已经在考虑当国师管下属就算了,怎么又把自己想成妖妃了。 谢怀安打掉自己的胡思乱想。 “我在梦中见过一种记账方式,陛下可听听看是否有参考……”谢怀安道,“若陛下觉得有用,我整理几份,可送给君宝。” 鸿曜听到是谢怀安梦中所见,神情严肃起来。 “若是说出来不会对身体有碍,先生请讲。” “陛下放心……” 谢怀安轻快地说道。 这次还真不是卜算。 第55章 一讲讲一串 谢怀安徐徐道:“账房里,君宝说的四柱结算法分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我在梦中所见记账法依托借贷法、将这四项名目包含在内,绘制了三表。” “三表单分出资产、损益与流动的现钱。这三表中设置不同的科目相互勾稽核算。以库存为例,库存清点后可单独成表,最终放在资产中……哎呀不行,陛下,去书房说吧,我边说边画。” 谢怀安眉眼弯弯,庆幸自己还记得一些。 上辈子谢怀安还小的时候,晚上总是闹腾着不睡觉,每到此时他爹就会拉他到书房讲密密麻麻的财务报表。 到后来,老谢与两个儿子的亲子互动就是让他们算净资产收益率、存货周转率等简单的财务分析,或是给出几个数据来填三表。谢怀安偷懒时多,认真听时少,在耳濡目染中被迫学会了不少。 “走,朕为先生磨墨。”鸿曜给谢怀安披上披风。 鸿曜的临时书房就在浴室旁边,点燃烛光后,鸿曜当真开始磨墨。 “有没有硬一点的笔……”谢怀安不好意思地说道,不时抬眼望向鸿曜。 真好看。鸿曜长发散着,垂眸时睫毛也长。 别人是,他是黑猫添香。 谢怀安已经完全忘了第一次来书房时,他一点都不想参与正事。 刚才他躺着床上脑子根本停不下来。 从财表一直想到阿拉伯数字,又从数字想到运算、数学。 若是早些时候,他还会担心一下贸然说起另一个文明、或是超出时代的东西会不会隐起怀疑、惹祸上身。现在他无所谓了,只想将自己记得的一切告诉鸿曜。具体怎么用就让专业人士去研究判断吧。 “硬笔……有,先生稍候,朕去找娄贺要铅椠。” 鸿曜说完飞身出了门,不一会拿回谢怀安印象中的铅笔。 鸿曜见到谢怀安惊讶的神情,解释道:“内部填了有色的铅粉,外部可用木料或竹管。飞鸾卫常年在外奔波,总有记录的时候。随身都会带几只。” “棒!”谢怀安如释重负。 他终于不是不会写字的文盲了! 谢怀安好久没写字,手都有些生。 他随手在草纸上画了两只狂乱的简笔兔子头,怀念地打起表格,动作利索地画出一个长方形,竖分为二,而后不断画出些横线。 应该填表头、单位、日期、科目的地方都空着。 他打算把自己记得的科目讲给鸿曜,至于写什么词,问完鸿曜后再填。 “先生所说的表,原来是这样……”鸿曜喃喃道。 谢怀安疑惑抬头。 “朕孤陋寡闻,想成章奏表议的表了。” 鸿曜无师自通地凑近草纸,指尖划过:“先生这里空的两行,应当是表名,而后也许应当记下官署及官职,制表时日。” 鸿曜说着,借来谢怀安的笔迅速描画出类似的表格:“这个样式好,朕问情况时有些奏章上下糊在一起,粗略而多疏漏,这样一目了然,还可以订好名目叫人去填……离题了,先生快些教我吧。” 谢怀安:“…” 他光想着要说财表,都忘了这一茬了。 时人奏事还是文绉绉的,寒暄话多,鸿曜见到这种有事说事的当代工作利器,肯定喜欢。 也不知道鸿曜若是推广表格汇报,官吏们会恨他还是感谢他…… 谢怀安快速想了一圈自己认识的黑眼圈大军,发现基本都能想象出他们看到表格欣喜若狂,然后开始各种统计、跟踪工作进度的样子…… 鸿曜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啊! 谢怀安咽了口唾沫,小心地说道:“确实如陛下所说,这种样式叫表格。除了统计财务还可以用在具体事务上,假设要清点织造局的库房……” 讲完表格后,谢怀安继续讲起财表。 谢怀安挑了几个他还有印象、大致能说明白的基本概念跟鸿曜说了,剩下还记得的打算自己整理一下,后两天再说。 鸿曜听得极为认真,不时问些问题。 谢怀安平时说话时还会注意一些,尽可能融入大景。讲财表时就顾不上了,时常跑出完全来自现代的词汇。 见鸿曜没质疑,谢怀安暗自松了口气,说起自己最想说的东西:“除此之外,这个表还有一项重点,就是用数字代替文字。” “数字?” “对……”谢怀安写了一串数字,下面附上对应的文字。 “代替的方式是这样,壹写作一条竖,贰这样,勾一下再横过来,叁、肆……假设有一千三百二十一匹布,就写成1321。如此一来计算简便,核对便捷。” 谢怀安写了一串数字,添上逗号:“若是银钱的数量多了,为防止看错,每三位加一个符号。” 鸿曜问:“这是个点吗?先生每次运笔都特意斜了一下。” 谢怀安眨眨眼:“这叫逗号,除了用在数字中还可以在日常文书里断句,以防语意不明。相应的还有句号。我讲完用数字加减运算的式子后,就给陛下举例。” 他忘了标点符号也是个新事物。没想到讲个表引出这么多要说明的东西。 等谢怀安讲了财表、数字与标点、运算符号及方式,看着满草纸的划线和数字,不禁掩唇打了个小哈气。 夜已深,就算他的精神还亢奋着,身体已经疲惫了。 “先生……”鸿曜捧起谢怀安搭在纸面上的指尖,轻轻吻了一下。 “陛下!”谢怀安颤了一瞬,缩回手,“有什么我没讲明白的地方吗?” “先生不能熬夜,今日到此为止。朕回头好好学学……” 鸿曜引着谢怀安起身,一把抱起他,在屋内转了两圈,大步走向主屋的大床。 谢怀安落在柔软的床铺上,解了披风,往旁边打了个滚,腾出鸿曜睡觉的地方。 黑色的大猫没有安分地躺好,黑夜中,那双碧眸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火光。 鸿曜伏在床上亲起谢怀安的眼尾,亲起他忍不住又要打哈气的唇角。 谢怀安笑着躲。 “这些可还有用?织造局的账目能顺一些了吧。” “岂止是织造局,往后做器图的、愁算数的、屯田的……吏部、工部、兵部、户部都得供起先生了。” 几日后,工部。 工部曾经是最被人瞧不起的部门,被视作低贱苦力。 他们需要顶风冒雪地为天师圈地建行宫,修缮圣祠圣塔、清理污秽与污水,见谁都矮一头。 甚至还有人提议要取缔工部,将它降级。 但鸿曜不这么想。 鸿曜幼年深受谢怀安影响,记得谢怀安描述中的快乐生活里有宽敞的大道、提供充足衣食的器械、还有比木器更坚固耐用的铁机器。 这些都离不开工部。 帝王的重视下,如今工部地位急剧提升,隐隐有了六部前列的架势,调进来的都是思维敏捷、吃苦耐劳的青年才俊。 只不过再怎么加人,筛除一遍后,工部如今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五个人。 这些人要管大景的军器、屯田、修治、山泽水利之事。 当务之急是冶炼、熔了圣殿里的金银物铸新钱;统计旧有的工料支度,去修民间损坏多年的道路桥梁、河渠水利;安排屯田与作物…… 据帝王的口径,以后改良农具、织机和研发各类建造的新机械也是他们的活计。 整个工部的官吏忙得焦头烂额。 除了人少、事务繁杂,文书冗长也是一大麻烦。 早有人提出想简化公文,找更清晰简便的奏事法子。但此事事关重大,一改则全都要改,在想好之前谁也不敢直接开口。 这天早上,周隐像一阵风一样跑进来。 “诸位!好事!天大的好事!” “什么事啊,小伯鸾。”工部侍郎抬起头来,笑道。 早已开始忙碌的萧惟深本来眉头紧蹙,闻声舒展了眉心:“早……” 虞部郎中、员外郎,还有屯田郎中都凑了过来,外面搬文书的小吏看见周隐,投以好奇的目光。 工部管事的人都是三十往上、有经验的官吏。 周隐年方十四,还没到他们一半。但共事几日,所有人都认可了少年的机敏和能力。 工部侍郎道:“你是我们之间最沾仙气的人了,来来,快说这些天你去仙师住处兼差,兼出了什么大好事?” 周隐笑眯眯地递出按印的文书和一册誊抄好的说明。 “大人们一看便知,这是仙师提出的表格、标点、数字与运算方式。陛下有令,今日起文书一律从简,日常的活计可用新法子来做。表格规制如下,可根据实情调整。” 几个三十好几的人炸锅了。萧惟深放下手里的活,快步过来取了一份。 “小伯鸾,给我一份!” “让我也看看!” 有人懒洋洋地跟在最后:“什么叫表格?文书改成上表了?还有有格律?不要啊,真的没工夫弄这些了,我已经三天没睡好觉了。” 他的同僚已经拿到了周隐誊抄的说明,飞快招手,眉飞色舞地说道:“呆子,你赶紧的!过来学!有这数字和表格,工料统筹有救了!” 有人笑道,招呼完自己的小吏:“妙极了!妙啊!仙师真乃神人也。孙君,你快把昨日算乱了的屯田册子都搬来。稍后我拟一个表,你学完了填几个试试。” 虞部郎中说:“萧大人,今日是不是先将诸事搁置,召集人统一学完拟订一版?我瞧了之后,很多事尚未开工,可以直接用上。” 萧惟深看得很仔细,一字一句看完,长叹道:“大道至简,仙师非缥缈的仙人,是实干利民之人。伯鸾,这新法子我们真的能即日启用?对外、对下也可用?” 周隐笑道:“是的,今后所有的官署都会推行,陛下还会亲自查验。” 工部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声。 推行了两天后,有些繁复的工作迎刃而解。 工部的郎中们眉开眼笑,每天点卯后先拜谢仙师一通,逢人便称颂新事务的便捷。用膳的路上兴致来了,边走着都要快活地扭两步。 第56章 残存的暗影 当天下午,周隐将财表送到织造局的账房。 裴君宝收到后,面无表情地接过匣子,随手放到一边。 “这要我马上有回应吗?不急的话等我把手头的事理清了再说。” 裴君宝说完,忍不住埋怨了两句:“这破账的字儿都快被蛀烂了,什么都看不清,还得再重新抄一遍。叫人帮忙还不放心,万一错漏了一个,一连串都要完蛋了。” 周隐同情地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腐烂味道,说道:“你最好先看完了再忙。这是仙师口述、陛下亲自整理后的成果。” “成吧……”裴君宝叹了口气。 裴君宝送别周隐,抱着匣子回到桌案前。 裴君宝常年背着大算盘,个头还没周隐高。他坐在高高的桌案前腿乱晃,不一会盘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拿出一页纸。 “财表、数字、符号?”裴君宝喃喃自语,“仙师还会看这种铜臭之事?” 玄机阁家大业大,能养活这么多人全靠做生意。 裴阁主早年从商时被阁里老人痛骂了多年叛徒,一直到最后,通过从商周转出的银钱既救了玄机阁、又能救济流民,口碑才慢慢好了起来。 到现在,算钱和经商依然是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 裴君宝随意看了两眼纸,神情越发专注。 这是一套他闻所未闻的东西。 好像专门为算账而生。 初次接触到算盘后,裴君宝就迷上了这一方小天地。 他喜欢算账。 繁复的账目、往来的交易……在他眼中是有生命的曲调。他迷恋在流动的银钱中捕捉漏洞、洞悉一切的感觉。 就好像他不出门,坐在账房中就能知道成千上万人的行事轨迹,看到货物的新生、调转、与废旧消亡。 但现有的结算法远远不够。 既满足不了帝王的问话,也满足不了他内心的渴望。 而现在,一些奇异的表格,一串美丽又神秘的数字,就像为他打开了一扇辉煌的门。 他进到门中,就能成为这一方天地真正的洞察者。 裴君宝黝黑的眼瞳瞪大,快速吸纳着纸页上的内容,抓来一册账目和一沓子废纸,跟着填了起来。 财表只是给出了规范,没有规定具体需要填哪些名目。 这是一张需要由裴君宝缜密思考后,再交出的答卷。 裴君宝凭自己处理玄机阁账目的经验,不断修改增补,试图做出一个清晰可用的总表。 日头西沉。他忘了时间,干脆住在账房里。饿的时候混着墨汁啃馒头,醒了继续看。 三天三夜后,裴君宝步履不稳地出门,抱着两个装满信笺的大匣子叫人去找周隐。 “这是我的……致谢与心得……伯鸾帮我递出去吧……”裴君宝掩嘴打了个哈气,“虽然还需要再钻研,但玄机阁的烂账肯定是有救了。” 裴君宝说道:“不知仙师是何等风姿,真想亲眼一见。” 周隐:“你不是见过吗?就是那天呀……” 裴君宝指了指铜边眼镜:“琉璃镜总是忘了擦,年份也久了懒得换。那天光顾着找路以防御前失仪,什么都没看见。” 所以他看谁都面无表情。 周隐忍了忍,忍不住了。 “匣子我收了,先跟你说两句。” “什么?” “仙师的风采!” 周隐仰慕谢怀安已久,拉着裴君宝躲到隔间中,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周隐从最近的织造局看破器图说起,说完了意犹未尽,又说道谢怀安登坛卜算、焚香楼中小憩…… 裴君宝平日最爱研究账目和生意,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觉得一律是浪费时间,此时听得频频点头,还会催着继续。 裴君宝道:“你说,我借着去请教运算的理由去拜会仙师,能进得了门吗?” 周隐:“不知道啊,看门的是娄大人,看着和善其实可怕得紧……” 最后不知怎么,两个人说着说着蹲在账房的屏风后,想着谢怀安曾经坐在这里听他们奏事,回去后可能根据他们的言辞想出了新表、符号种种,一起脸颊微红。 东郡,滕王府。 滕王是鸿曜的皇叔、永寿帝的兄弟。 当年延平帝生了七子。除了登大位的永寿帝,其余的儿子在各地封王,如今死得死活得活,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天师掌政时期,宗室的日子不算难过。 即便名义上出不了王府,只要虔诚供奉当地的圣塔就能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一点不用愁。 但滕王过得并不爽。 他当年离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虽说坐上龙椅也是在天师靴底下讨口饭吃,但终归不一样。 滕王躺在摇椅上看着后花园。 王府上到处张灯结彩,庭院中的陈设还是一如既往的瑰丽奢靡。 他懒懒地看着,想着。 这么多年,他看似懦弱避世,实际关注着京畿动向、培养出优秀的杀手。 讲通了不同的势力,收买了东郡的圣塔,成为隐藏在暗处的宗室之首。 一切都是为了坐上那把椅子。 他相信自己有手段也有能力,若是当了皇帝没准能谋求更多……甚至推翻圣教去坐真正的大位。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天师的力量日渐增强,看不到有破绽的一天。 终于,他过完了六十大寿。 天下也天翻地覆。 “沉七……”滕王沙哑地唤道。 一个黑影闪过,出现在摇椅面前:“爷,有何吩咐。” “你等了许久了,说吧。我们幼帝最近又弄出什么事了?” 腾王干咳了几声:“那件就不用说了……祖宗的基业,说败就要败。” 沉七说道:“禀王爷,近日辽州、乾州铁酒专卖的口子开了,商税骤减,工部开始修缮几条南北向废弃的商路。估计要不了多久,我们这里从商的风气也要起来了。” “荒唐……” 滕王耷拉下眼皮:“先是工匠、再是商……皇帝这不成器的性子,还以为治国如游乐呢。老六他们呢?如何了……” 沉七道:“西平郡王和成王收到爷的提醒,这阵子一直忍气吞声,遣散了府中大半的下人。但成王说日子快过不下去了。皇帝清洗了昭歌,敢直接拿五服外的人下狱,砍刀迟早会落到真正的宗室头上。” “老六心急了……” “爷,近日东郡有大量可疑人士拿着文牒进到州府……”沉七比划了一下,“我们去探的人发现了匕首和长枪。” 滕王在摇椅上轻晃着,似乎睡着了。 半晌,滕王开口道:“闹到眼皮子底下了啊……府里能用的人筋骨还舒展吗?” 沉七跪地说道:“随时为王爷战。” “那便去吧,我这老骨头也该入土了,就算为祖宗最后尽一次忠。”滕王闭着眼睛说道。 “叫老六他们的人也动起来,扮做商队,到昭歌好好见识一下世面……尤其重视城郊那处院子,找机会杀了里面的妖人。” “做不好的解药就不必给了,服毒自尽还舒坦一些。” 城郊小院的书房中。 空青安静地候着,见谢怀安放了笔,立即上前一步担忧地说道:“先生,今日已经忙了一个时辰了,要不歇一歇?” “才一个时辰,不急。”谢怀安笑道,揉了揉额角。 “还是头疼?婢子派人去叫凌神医来瞧瞧?” “也不必,我能喝点热甜汤吗?上次姑姑做的蜜汤好好喝。” 谢怀安沉心做事时气质高洁而冷淡,叫人心生敬畏不敢轻易打搅。 而他和人亲近地说话时,笑得又软又甜,能将最铁石心肠的人打动。 空青饶是听过多次,都禁不住谢怀安敬称她一声姑姑,垂头说道:“新酿的花蜜差不多是时候了,婢子这就去煮汤。做好之前,先生就歇会吧。” “好!” 谢怀安笑盈盈地看着空青离去。等人一走,立刻歪在椅子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此时是九月初。 初秋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据那次织造局之旅已经过了半个月。 朝会从隔几天一次,变成了天天都要开。 鸿曜每日风尘仆仆地进城,再杀气腾腾的回来,傍晚陪谢怀安睡觉后,还要再去看折子。 谢怀安被鸿曜的勤勉感染,白天主动占了书房,寻找起适宜各地种植的棉花种子。 系统的失物招领功能和它驴唇不对马嘴的问答一样,没有那么智能。 关键词要问对了、问准确了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简单的问题还好,遇上变量多的复杂问题就不行。 谢怀安试过几次都不太满意,开始换着法子开发系统功能,学习起机械与农业的基础知识。 他打算趁着伏天刚过棉花还有种子,先找到大景相对产量最优、抗虫抗病性好的棉种,叫人去当地找棉铃取棉籽。 棉籽拿回来后,再研究适合在哪种、种前怎么处理、怎么种。 工部对此极为支持,专门留出了屯田的地。 歇息时谢怀安有了个新爱好:带着胖胖去后花园的池塘里养乌龟。 昨日他待得久了些,一不留神着了风,醒来就有些低热。 鸿曜十分紧张,要求谢怀安严格控制忙碌的时间。 谢怀安倒是无所谓,想着睡几觉就好了。 此时他转着笔,一边美滋滋地期待着甜汤,一边在草纸上画乱七八糟的简笔兔子。 画完兔子,谢怀安闲得无聊,在兔子旁又画了个猫耳朵、小花小草。 心有所想,他紧跟着描出了屋檐、柱子,和长长的台阶。 这是一座典型的宫殿建筑。 “永安宫……”谢怀安喃喃念道,唇角的笑淡了一些。 这是个盘旋在他心中的结。 就算鸿曜说了要新建国师府、不必住在深宫。谢怀安还是不太开心。 他喜欢这间温馨的小院子,躺着都能笑出声。一想到要住到压抑的永安宫附近,心情都沉寂了。 但无论如何总是要搬的,他不能任性地要求和帝王一直住在城郊。 “不想这些,想点高兴的……”谢怀安抿起嘴唇,轻笑一声,在猫耳朵旁边又画出几个烟花道道。 “伏祭过去了,也不知到了秋天,能不能再看一次烟火啊。” 第57章 寒霜 谢怀安将桌案腾出地方,准备喝甜汤。 等了等,空青还没来,他便靠着椅背任由思绪飘散,想些高兴的事情。 他想到伏祭的烟火,进而想到了鸿曜。刻意打散回忆后想到自己未来的小下属们,结果又想起了鸿曜。 前些日子,裴君宝和周隐登门拜访过一次。 谢怀安一直担心裴君宝是个冷淡的少年,未来共事时不好打交道,见了面登时放下心。 这两个个子都不高的小少年,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满脸都是年轻的气息,和他说着说着话居然都脸红了。 裴君宝是抿起嘴,面无表情地脸红,周隐是难为情地侧过头,过一会又光明正大地咧嘴笑。 谢怀安看得心都软了,到晚上和鸿曜说起这件事时,得到黑色的大猫不屑的哼笑。 鸿曜道:“毛头小子罢了,偶尔能讨先生的欢心。” 谢怀安靠坐在床头斜倚着鸿曜,莫名的脸也红了。 他突然想起鸿曜也就比裴君宝大三岁。 他看裴君宝时还是长辈心态,而看鸿曜时……已经在想不该想的东西了。 真是罪过。 链条转动的响动打断谢怀安的思绪。 谢怀安心中一紧,立刻从回忆中惊醒。 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谢怀安在安宁的小院子住了许久,从没听到过这种怪声。 书房的门窗常年紧闭,靠油灯照明,但白天总会比夜晚亮堂一些。 谢怀安惊疑地四下望去,总感觉天光似乎消失了,书房此时仿佛处于夜晚。 “先生!”空青的奔跑声在门外响起。 空青猛地推开门,快步上前查看谢怀安的状态:“苍天在上,好在先生无碍。” 摇曳地烛光下,谢怀安看到空青撕了裙摆露出里面的劲装,腰间插着数把匕首。 敞开的门外,本是走廊与天井的地方一片昏黑,竖起了一道铁板。 小院的建筑恐怕都被裹在了铁板中,变作一栋铁屋子。 “出什么事了?”谢怀安压低声音。 空青道,“北面打了信号说有多人袭击,棘手。为以防万一娄贺升起机关,主屋连同连廊都封在玄铁中,等外面处理完就降下来。” 谢怀安紧张道:“外面……会很危险吗?” “先生不必忧心,守在院外的有八人,再远处各个方向共有十二人,都是飞鸾卫最精锐的好手。只要不是百十来个人搬着火器重弩扑过来,不会有问题……” 空青说着低下头,眉头紧蹙:“这半个月来开了商禁,往来昭歌的商队极多,应当是检查的人出了岔子,让虫子潜进来了。” “飞鸾卫人不多,最近又正是用人的时候,难免有意外……”谢怀安反过来安慰道,搓了搓手,奇怪,是不是越来越冷了?” “先生换到主屋吧。那里有披风,留了机关的临时出口,可通气。” “姑姑……你听。”谢怀安瑟缩了一下。 玄铁外出来簌簌的响声,屋内的气温愈发下降。 空青面色难看,她护着谢怀安走过昏暗的廊道,到主屋拿来厚披风裹在谢怀安身上。担心寒冷会引发谢怀安先前的病状,又翻出护心的丸药。 “先生稍后,我检查完通气口,马上找些热乎的东西……” 空青声音顿住了,恨恨道:“娄贺,这么半天干什么呢!” 冰寒的气息从通气口处涌入。 初秋,气温微凉不算太冷,玄铁外却结了一层霜。 娄贺攥紧匕首,守在玄铁前不敢离开半步。 一对一的时候他能轻易解决眼前的刺客。 但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出手狠辣、极为难缠。杀死了一个,剩下的又像层出不穷的蚂蚁不要命地拼上来。 最棘手的是方才,为首的黑衣人抛出了一颗冰蓝色的花蕾。 花蕾落在玄铁上瞬间绽开,凝结成一道坚冰。 无尽冰寒的气息从花上涌出,整座玄铁铸成的罩子紧跟着降温,不多时表面附上一层霜。 这是违反常人认知的景象。 圣石坠落后灵气涌动,大景不时生出些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 娄贺愣了一瞬,很快试图打破坚冰。 先生就在屋内……可受不住长时间的严寒。 “你是飞鸾卫出身,是谁?”娄贺对黑衣人喝问道。 说话间娄贺扭断一个刺客的脖子,运起浑身功力击向冰花。 冰面坚固,没有出现一丝裂痕。 “白费功夫……”黑衣人轻巧地躲过一道飞刀,“那妖人就在屋子里吧,等把你解决掉,你们的人头我都收走了。” 娄贺分辨出声音,冷声道:“沉七,你没死。” “我?我怎会死?正是因为被丢到鬼蜮谷里,我才能找到这颗宝贝。” 沉七狰狞地笑道:“遇铁即变、坚不可摧。不巧,我太熟悉飞鸾卫了,你们不信任木头机关,凡事都愿意用玄铁。” 娄贺充耳不闻,继续想法子破开坚冰。 沉七和几个死士冲上去挥刀,娄贺攻击花蕾的同时与死士对抗,身上多出好几道伤口。 “故人重逢啊,娄大人,那满脸疤的妮子死了吗?当年你断骨洗髓,我懒惰不练功又如何?凭外物,我就能轻松毁掉所有。” “外物终归无用……”娄贺扯出笑容,想套出更多冰花的信息。 突然,北面的林子外传来爆炸声。 娄贺笑容一收,在缠斗中登上高处,看到四面奔来增援的死士。 这回可真麻烦了。娄贺神情凝重,飞快和同僚汇集到一起。 大景能用轻功奔袭的人不多。黑衣人背后的势力隐匿多年突然发难,显然抛弃所有死士的性命也要完成目的。 城郊院子的防守规格是防卫数十人的高级刺客,而不是几百人的乱箭。 双拳难敌四手,总有力竭的时候。 “头儿……”一个飞鸾卫快速对娄贺比了个手势,领着几个人试图引开死士,然而无济于事。 沉七笑容变大,谨慎地躲在几个同伴中间,欣赏奔来的增援。 “娄大人啊,好冷啊,也不知里面的贵人如何了?要不你献出头来,我留贵人一命?” 娄贺道:“你马上解开冰花,把我挖心剐骨了都行。” “要是能解,我至于千辛万苦把它带来吗?不放也好办,杀了你,我们迟早破了机关。” 娄贺听了,躲着围攻继续想方设法攻击冰花,飞快思考着。 这就是说沉七知道的法子解不了。 也许有一个办法可行,真气外放。 既然花蕾的坚冰难以从外力破开,便用真气外放渗进去,寻找从内部击破的破绽。 但天下能精妙地控制真气外放的人没几个,至少这间院子里的飞鸾卫都做不到。 当今的武学中,真气就像血液和经络是身体的一部分,在体内运转已是极难,透过血肉外放更是一门艰深的功夫。 练武的时间是有限的,没人会专门练鸡肋功夫。 难以伤敌不说,自己可能先损八百。 也许皇帝会。 “沉七,你侥幸留了一命后在哪学的武啊,还是这么烂。” 娄贺抓住一个死士的躯体,抛出去当武器。 见快速解决战斗无望,剩余的飞鸾卫都各自聚在一起,保持体力,一个一个手刃来犯的死士。 沉七扭曲地笑道:“还嘴硬呢,你血流干了之后再说这句话吧。” 娄贺垂下眼帘,一手捅穿身后的敌人,一手扭断身前人的咽喉,不断绕着冰花走。 娄贺还在拖延时间,试图运起内功,拿体温融化这朵要命的花。 眼下,他们化不了冰,只能在乱箭与群攻中坚持着。 铁屋愈发严寒,空青倒是能够从内部解开应急的口子,带着先生出来。 但院子各个方向已经被死士包围,在重重机关内反倒更安全。 唯一的希望是城中的皇帝和同僚看到信号后,快速赶来支援。 不过院子被围了,皇帝身边想必也有大乱子,需要护驾。 帝王应惜命,百姓盼明君久矣。 皇帝最明智的选择是避入深宫、随后彻底地清洗来犯者。 而不是从城里跋涉赶来,冒一路风险过来救人。 娄贺不敢抱任何希望。 他们将挥舞利刃,直到鲜血流尽。 正午,昭歌城内。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户部离开,驶向城郊。 鸿曜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正是一天中人最容易懈怠的时候。鸿曜刚开完朝会,便装到户部视察完毕,想着推迟下午的政务早些回去。 谢怀安才受了凉,发过低热。 虽然谢怀安说这是因为在花园玩久了,凌子游仔细就诊后也得出同样的结论,养养就好了,鸿曜还是担心谢怀安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出发前,鸿曜探到谢怀安低热已退睡得很香,才放心离开。 “顺路走有江米糖糕的那条街,带一份回去。”鸿曜吩咐道。 驾车的飞鸾卫应了一声。 鸿曜念着谢怀安的笑,拧紧的眉头放松了些许。 这是谢怀安新迷上的软糕。口感软糯,淋了香甜的酱汁,趁热吃最好。 前些日子,昭歌城的宵禁解了。 裴修仪赶在夏天结束前终于办了伏祭,放了烟火。 满城烟花下,昭歌城热闹得不得了,满街都是香飘十里的小吃摊。 鸿曜和裴修仪寒暄几句后,带着谢怀安远离繁华的街道,轻巧地踏上一处僻静高楼的房顶。 这一夜,鸿曜难得吸取了裴修仪的行事作风,打算和谢怀安制造一些美妙回忆。 结果谢怀安在屋脊上直咽口水。 “让我吃吧,我好想尝尝那个糕……”谢怀安恍惚地说道,忘了看头顶的烟火。 鸿曜:“…” 鸿曜果断放弃计划,给谢怀安和自己各戴了面具,抱着人旋身又跳了下去,绕了几条街,向欢乐的人群走去。 谢怀安获得了腾空的乐趣,高兴得不得了,落了地刚走稳当,一把抓住鸿曜的手往街上跑。 “快,我们快点!趁着还没放完。烟火就得一起看,人多才热闹!” 谢怀安小跑着,快乐地回头叫道。 鸿曜看得目不转睛。 谢怀安发亮的眼神比漫天烟火美多了。 突然,马车颠簸了一下,放慢了速度。 鸿曜骤然睁眼:“怎么?” 赶车的飞鸾卫道:“似乎有商队占了好几条街在甩卖,前面都是人。陛下稍后,我们的人去探了。” 昭歌最近总有商队,但从不会引起人群堵路。 鸿曜沉下心,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你去发信号,留两个人抓活口。昭歌所有的飞鸾卫——除非实在腾不出手,都给朕用最快速度赶到城郊那间院子里去。比朕还慢的,自己掂量。” 鸿曜说完,不等赶车的属下回应,飞快跳下马车闪到附近的巷道中,轻功运到极致向城郊跑去。 刚跑起来,他的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第58章 破局 昭歌的飞鸾卫得到命令,以各自擅长的方式奔赴城郊。 一路上不时有死士制造爆炸与混乱,但都拦不住飞鸾卫的步伐。 凡是上前袭击的死士都变成了真正的尸体。 趁着昭歌防卫空荡,有身手灵敏的刺客从山上翻进永安宫,想寻找传说中的玉玺或其他信物,结果发现这座宫殿似乎早已荒废,变作巨大的停尸场。 皇帝掌权之后,似乎对奢靡富贵没有一丝兴趣。 当真以城郊小院为家,圣坛上血迹斑斑的刑场为朝会地点,永安宫前的官署为理政处。 这是疯了吧……刺客蹙眉,继续顶着恶臭咬牙搜寻着。 这轮袭击的背后主使是几个王爷。 他们为主子做脏活的奴才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把,一旦成了大事还能搏个前程。 “小子,找什么呢?”一道恶声恶气的声音从刺客头顶响起。 钟镇跳下房檐,长刀一挥砍下刺客的左臂:“宫里头由我守着,你可以想遗言了。” 城郊的小院中,娄贺也砍断了死士的头颅。 腥臭的血液染红娄贺全身,院子内到处都是战斗过的痕迹,遍布着半截肠子露出来的尸体。 飞鸾卫已经杀红了眼,匕首断了就抢死士的,什么都没了就徒手攻击。 冰花上浸泡着层层血液。 可惜尚且温热的尸体化不了坚冰。 娄贺背靠着玄铁,抹了把眼皮上的血与汗。 “娄大人,就算你多长出三条手臂,今日也交代在这里。”沉七猖狂地笑道。 沉七一直游走在同伴身后,避免与飞鸾卫正面交锋。 时间过去,围攻之下飞鸾卫一直不落下风,沉七表面挑衅,内心焦灼。 突然,沉七看到一直不退的娄贺踉跄了一步,扶着冰花露出后背。 他喜出望外,抽出武器走出诡异的步伐,下一秒就出现在娄贺身后,用进全力狠狠一击—— 一道远处飞来的匕首穿过沉七的喉咙,将他牢牢钉在玄铁上。 沉七双目圆睁,望向的匕首的方向。 身着黑袍的年轻天子看都没看尸体一眼,闪身到了冰花前。 “娄贺,自己当心点。”鸿曜道 “陛下……”娄贺拱手,掩唇吐出满嘴血沫子,想要汇报自己的猜测。 鸿曜让他闪开。 天子的面容沉静得可怕。 本应保护建筑的玄铁上覆着一层怪异的冰霜,症结是娄贺身旁的冰花。 鸿曜观察到冰花外层没有一丝裂痕,立即摘去了自己的手套,双掌按在冰寒的花上。 精纯的真气先是聚成蛛丝般的细线,探入冰花中理清结构,而后瞄准最冰寒的内核,浪涛般汹涌地卷入。 巨浪席卷一切,冰花传来碎裂声。裂痕从晶核由里而外扩散,最终碎成粉末。 增援的飞鸾卫迅速控制起局面。 剩余的死士疯狂地冲向鸿曜,空中时有乱箭飞过,在玄铁上击出纷乱的声响。 年轻的天子成了最大的目标。 “烦透了,吵着先生了你们都得死。”天子面色阴沉,向主屋走去。 他的身形像漂浮的雾气或流动的水,一路上避开利器、清除敌人,开出一条通畅的路。 冲到他身边的死士被他看似轻飘地捏住手腕,随后一缕真气钻进死士的身体,凶残地冲破内部。 死士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等鸿曜走到主屋侧面,院内的打斗已经安静下来。飞鸾卫忙着拖走尸体,扣押活口。 鸿曜身前的玄铁是一道内部控制的暗门。 鸿曜一掌拍到玄铁上,用真气融化冰霜,等待空青开启暗门。 下一瞬,机关转动的声音响起。 鸿曜突然有些恐慌。 他想起谢怀安从天上坠落,无声无息的模样。 谢怀安先前一直裹着绒毯,乖乖靠坐在主屋的大床上。 半密封的空间不好烧炭取暖,空青在东厨做出数个汤婆子,用布包好塞到谢怀安的被窝里。 热意从铜壶涌出,勉强抵御寒霜的冷意。 谢怀安露出的脸和耳朵像在冬天一样凉,先前好不容易养好的额角也疼起来了,头脑开始昏沉。 “空青……”谢怀安忍不住唤了一声。 “先生?”空青立刻回应道。 女官靠在玄铁边听着动静,手里攥紧匕首。 谢怀安马上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只是想说些闲话。 铁罩子外叮叮咚咚,来得人显然挺多,贸然出去就会被插成筛子。 谢怀安缩在蚕茧般的锦被里,抱着温暖的汤婆子,慢慢嘬着嘴里含的药片。 突然,嘈杂声一弱。 空青面上凝重之色愈重,正要开口,谢怀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不顾尚且寒冷的地面,踩着鞋履就要站起来。 “先生当心,眼下情况不明……”空青跑回床边扶了一把。 谢怀安道:“我们从里面把门打开。” 谢怀安的眼睛很亮,像是预见了什么好事。 最终空青服从了的命令。 他们站在暗门前,忽而一声闷响,有人直接撼动了玄铁、击打外壁。 能准确找到这个位置、还有这般功力的应当是皇帝。 空青坚信皇帝对仙师的情谊,但皇帝是个耐性极深、擅长蛰伏后一举收网的人,不会做冲动之事。 如今事发突然,皇帝真的能这么快从内城赶过来? 空青警惕地说道:“先生请站到婢子身后。” 谢怀安安抚道:“无碍,开。” 厚重的玄铁错开,分出一条通路。 一身血腥气的鸿曜站在门外,神情分外恐怖,像是来刺杀的刺客而不是救人的天子。 谢怀安不顾鸿曜身上的血污扑了上去,冰得不行的手环住鸿曜,好像一块移动的冰跳到了燃烧的火炉子上。 “巧了,我就知道是陛下。” “先生?”鸿曜好像一个已经死去的躯体,忽然有了生气。 鸿曜叫空青去解开所有机关,抱着谢怀安往床上走:“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谢怀安气息不稳地说道。 “陛下受伤了吗?有人去城里刺杀吗?回来一路危险吗?我刚才看到好多血,娄贺他们呢,没事吧!” “先生手好冰……” “抱、抱歉……” “继续搂着,朕是在自责……”鸿曜将谢怀安送回床,塞进几层锦被里,垂下眼帘。 “是朕疏忽了,闹成这样的想必是朕的皇叔,朕该早做决断。” 鸿曜与滕王见过面。 在最早的时候先帝大丧、幼帝尚未正式登基。滕王来觐见,像个温厚的长者、又像个有苦衷的亲人。 鸿曜面上阴郁之色一晃而过,摸出谢怀安的腕子为他把脉,输送一绺真气温暖谢怀安冰凉的身体。 “罢了,不说这些碍眼之人了。先生不必担忧娄贺他们,凌神医会过来诊治。先生现在如何了,冷吗?怕吗?” 谢怀安脸颊逐渐变得红润:“不冷,不怕。” 鸿曜见他笑容,跟着笑了起来,柔声道:“先生今日是怎么了?朕精锐的飞鸾卫都吓了一跳,最软的小先生反倒没事……你算到朕会回来?” 谢怀安神秘地弯了弯唇,主动倾身上前,给了鸿曜一个拥抱:“陛下猜猜看?” 寒霜降临时,谢怀安曾调用过的系统。 他想算的是:“破局的关键在哪?” 谢怀安已经做好出去的准备,直面铁罩外的风雨。 然而系统给了图像,显出一个在飞速奔跑、怒火滔天的人。 他把心交给了这个人。这是个危险的人,但永远会带来安全与炙热的暖流,融化寒冰。 “等大家都没事了,陛下和我一起去泡药澡吧。” 谢怀安趴在鸿曜耳边笑着吹气,熟练地找到最舒服的姿势,放心地窝在鸿曜身上。 休整后,昏暗的东厨。 娄贺浑身绑着染血的布条,正在专注地烧柴,学着熬一碗药汁。 空青穿一身劲装,合上门,冷漠地说道:“你还活着?别笨手笨脚的,把我的壶都烧黑了。” 娄贺苦涩地说道:“睡不着,和凌神医学了手法。为先生煎药赔罪。” “陛下和先生都不曾罚我们。” “就是不罚,我才……安稳的日子过习惯了,我甚至没想过会出这种纰漏。若来得人再多一些,陛下也城内被困住,他们就可以着手破机关了。” 娄贺痛苦地捂住脸:“先生要是出了什么事……” “别说了……”空青打断道,“留活口了吗?” “只留下两个,其他的自尽了。” “够了……”空青放松了一些,“陛下说接下来几天不会离开先生,不需要我。我申请了去刑部审犯人。你伺候好先生和陛下,烧水做饭换被褥,有点眼力见。” “这活儿我熟,但刑老三他们已经去审了,家伙都齐全。” “他们不行,我来。”空青平淡地说道。 娄贺打了个哆嗦。 东厨平静下来,娄贺犹豫半晌,说道:“你有没有发现,陛下对先生……” 空青道:“你想说什么?” “不,但是……算了。”娄贺摇头。 陛下从没掩饰过对先生的照顾。这次更是远超了君臣的范畴。 然而后位会一直空悬吗?陛下心有大志,会一生只捧着先生一人? 陛下若是广纳后宫,他会觉得理所当然,但现在又忍不住替先生不平。 娄贺不看好这段感情。 “管好你自己……”空青平淡地说道,“先把渗进来的虫子清干净吧,还有后面的人。” “主谋应当是那几个宗室……”娄贺道,“宗室一直是个隐患。这次我们也长教训了,以后奇花异草都搜罗起来,关注练武的流派,提防未知的高手。” 空青面色不愉。 “空青姑娘啊,别气了,你我是刀,再锋利也是听从陛下的命令行事。你再气,能把全天下的宗室都杀了吗?” 娄贺说完顿了一下,自顾自想了一想,忽而憨厚地笑了:“也许陛下已经吩咐下去了。” 空青轻哼一声:“我只是先生的婢女,让别人去打打杀杀吧。” 娄贺和空青同时露出了阴鸷,又带着点期待的神情。 第59章 烈焰 顺天十四年九月九日,东郡。 滕王穿着里衣,狼狈不堪地被人从床上揪起。 他惊疑地听着府内的哭喊声,看着奢侈的琉璃窗外燃起的火光。 “来者何人?”滕王勉强地笑道,“孤是个循规守矩的王爷,若是犯了事也得按大景的律……啊!” 揪着滕王须发的蒙面飞鸾卫扯掉一把头发,抬脚踢上滕王心窝。 滕王水府不好,惊吓之间屋中顿时恶臭无比,他无暇顾及这些,看着飞鸾卫的刀尖厉声道:“孤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之间有叛徒,皇帝迟早会把你们都杀了,现在放下刀还来得及,何苦为暴君办事!” 飞鸾卫沙哑地笑了一声,挽了个刀花,蹲在滕王身前。 “无所谓,我的刀尖对着我愿意杀的人。让我想想,从哪下手呢?陛下让你们几个兄弟团聚了再死,你得再活一阵才行。” 几日后,昭歌,露天茶摊上。 说书人醒木一拍:“诸位客官您听我说,且道是,行走世间天在看,平生莫做亏心事!” “这滕王爷、成王爷还有那有西平郡王爷可谓是顶了天的王公贵胄,侵了地、害了人、欺负了那良家大闺女,依旧得按律办了,没有特例……” 滕王袭击神子,在昭歌造出了大乱子。帝王快刀斩乱麻,这一遭连着所有的宗室全部控制起来,格杀勿论。 这是帝王的第二次清洗。 幽云堡将士所到之处,有罪者闻风丧胆。 又有无数豪杰志愿从军,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组成了堪比天师活死人大军的力量。 说书人讲完,又一拍醒木:“望诸君勤恳做人,踏实做事,血色已尽天晴朗,待看明年稻花香!” “好嘞,今日就到这儿,有钱的赏个钱场,没钱的谢谢您给的面子……” 百姓听得起劲,解恨地叹道:“好!” 偷儿飞飞听完,跟着叫了一声好,蹭了杯水,在要钱的时候偷摸溜走了。 他回到萧惟深的住处,熟练地翻了墙往下跳。 落了地,飞飞瞪大眼睛,咧嘴笑道:“您回来啦!稀客啊!我的青天大老爷,还以为您当了大官,从此搬到大宅子里去啦!” 萧惟深难得笑了笑:“可找到正经活计?” “咳,随便卖点力气呗!”飞飞挠头,手开始乱挥,比划着。 “大老爷,有一件事您想必知道,近日这茶馆里老说皇亲国戚。不是先前被砍头的那批假的,是真的!姓都一个姓!” “继续?”萧惟深耐心问道。 “我就,唉,就挺高兴的。那滕王居然去刺杀仙师,活该他们全都没命!但是吧……” 飞飞犯愁,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声说道:“这皇亲国戚是茶摊上能提的事?您能见着陛下,风声如何啊?别哪天说书的也犯事了没头了,他还帮我找过工呢!” 萧惟深笑了一声:“不怕……” “真的?陛下……连这都行?”飞飞难以置信。 虽说是好日子要来了,但这也好过头了吧。要说以前是在水深火热里求生,现在感觉走路都能飘起来。 “放心,以后便知晓……”萧惟深道,“飞飞,我即将搬家,你不必老从墙上走,走大门。” “呃……那,那您搬哪儿去啊?我能去附近做个工!” “搬去北方……” “北方?”飞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您,您不是刚升了大官吗,怎么就贬了?” “没贬……”萧惟深摸了摸飞飞的鸟窝头,“你跟着我也许久了,往后照顾好自己。” 飞飞呆住。 他帮萧惟深收拾起简陋的家当,想着又没贬官,怎么又要搬到远方? 不多时,飞飞明白了。 一队太监打扮的人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地通传起一件大事。 昭歌城沸腾起来,人们忍不住上街相互打听着消息,等待夜幕降临。 城郊远离喧嚣的小院子里,香炉熏着淡香,遮掩着血腥气。 娄贺拿着布巾和水桶仔细擦着青石板,时而担忧地望向主屋。 谢怀安正在里面睡着。 若说他们这些练武之人是急风吹不碎的劲草,娄贺眼中的先生就像缠绕着仙气的琉璃。 光是摆在软垫上,都担心冷热不均碎了。 主屋内…… 鸿曜陪在床边,点了盏小油灯正在看奏折。 谢怀安早些时候在池塘边歇息,吹了点小风变起了低热,紧跟着被冰霜影响,入了夜又烧了起来。 这些天总算是缓过来了一些。 “陛下?”床帐里,谢怀安睡眼朦胧地嘟哝了一声。 “醒了?”鸿曜收好灯,放下折子。 谢怀安听到声音翻了个身,手在被子里胡乱拍了拍:“外面冷,上来嘛。” 鸿曜钻进锦被,试了试谢怀安的体温:“好像好些了,头疼吗?晕吗?” 谢怀安打了个哈欠,把脸埋到鸿曜身前:“还好……” “再歇息一会,待会起来吃点东西。” 谢怀安点了点头,摸索着抓住了鸿曜的手臂。 “先生?” “满嘴苦药味……不想睡了。” “睡不着还是不想睡?”鸿曜顺着谢怀安的发丝。 谢怀安迷糊地说道:“我睡不着……我突然挺担心的,虽然陛下和飞鸾卫们都很厉害……但要是有人放冷箭呢,要是好几个人打一个呢。会不会,就……” “先生,你怎么还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了?”鸿曜无奈道,“朕才是该后怕的那个,若是先生出了意外……” “你可别让天下人陪葬,昏君发言。”谢怀安还有些低热,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没过脑子地说道。 鸿曜被逗笑了:“先生才明白朕是昏君?” “昏君……哼,那我岂不就是妖妃了……” “是啊,先生现在还是朕的爱妃呢。” “啊……都忘了这回事了,咳咳。” 谢怀安动用全部的自制力,艰难地忍住嘴边差点溜出来的话:“既然是爱妃,那陛下就和我做点爱妃应该做的事吧。” 他是个有坚持的人,嗯。 就算只差临门一脚了,死活要熬到鸿曜表态才行…… 话说回来,都天天同床共枕了,鸿曜还磨蹭什么呢,等着直接封后吗? 不行,怎么从妖妃直接想到皇后了。 大景能娶男后吗? 我都想什么呢…… 谢怀安迷糊的脑子更混乱了。 鸿曜见谢怀安沉默,以为是头疼,帮他按着额角:“先生先前说……还想再看烟火?” 谢怀安骤然精神起来,反射性地咽了下口水:“想,阿婆的糖糕!” 鸿曜沉吟道:“再睡一觉,养好精神,今夜朕带先生看一场。” 入夜…… 大火烧毁永安宫,浓重的黑烟吞没半边天。 某间废弃马厩,整整齐齐停在朝天门的禁卫尸身…… 造就了无数活尸的赐恩监,沾满无辜之人鲜血的珍兽监、玉婵监,还有不堪入目的甘露圣殿…… 无尽雕梁绣柱在烈火中燃烧着。 火从英雄的身躯上燃起,最终吞噬了罪恶的宫殿。 无数百姓站在街边,沉默地见证着。 有平民看着看着突然无声地流下眼泪,他的家人被卖进宫中被害。 有工部的官吏带着玄机阁弟子埋头清点着石料。他们已经在焚烧前搬走还能用的东西,主要是能搭桥修路的石料,一些没有雕饰的大梁也搬了出来,打算给百姓建房子。 有驻扎昭歌的将士肃穆地把持着秩序;有内部纠察过的一遍、严苛惩治了叛徒的飞鸾卫暗中护卫,看着熊熊火光。 这场燃起的火焰像一场慰藉,再一次地告诉所有人黑暗的时代已经过去。 又像警示,告诫蠢蠢欲动想要打破安宁的人永远收心。 石峰山的乘蹻亭上。 谢怀安曾在这里看过圣石,此时他被鸿曜环着,坐在同样的位置上看远方的火光。 “可还满意?”鸿曜道。 谢怀安呆呆地望着他厌恶的深宫就此消失,吐出一句话:“住哪?” 鸿曜道:“先生想住哪?” “不是说宫殿对面就是一条街,然后有国师府……”谢怀安靠着鸿曜温暖的胸膛,只觉得微凉的夜风吹得头更晕了,“我要失业了吗……” 鸿曜:“…” “先生的家业是朕,怎么失?”鸿曜替谢怀安紧了紧披风,“之后我们住到北方去。朕有一处建了十年的新城要献给先生。” “北方?”谢怀安没理解鸿曜的意思。 “北方,定名为新都。那里尚且荒凉,但很快会热闹起来。” 鸿曜低头,亲着谢怀安冰冷的耳尖。 “小先生,朕早就敲定了此事。如今万事备好,就差启程正式迁都,到时候你一路睡着就行。” 谢怀安还在低烧,迟钝地反应着鸿曜的话:“不用在昭歌了?那,那他们呢……” “当然都要过去拼命干活了,事多着呢……”鸿曜阴森地说道,转眼哄着谢怀安。 “先生熟悉的家伙都跟着搬过去了,到时候朕安排一下,白天你可以串门。再也没有恐怖的禁卫、压抑的深宫。” 谢怀安看着火光,眼睛越来越亮:“那胖胖呢?” “胖胖早就和行李一块送走了。” “那……那……”谢怀安想不出来还要问什么。 他太高兴了,雀跃着,恨不得马上和鸿曜飞起来,到一个新天地。 第60章 失魂的躯壳 临近迁都,朝会暂停。 城郊小院的书房中,鸿曜端坐椅上批示奏折,谢怀安窝在榻上歇息。 谢怀安蜷缩着侧躺在榻上,手里攥着硬笔,翻身弄掉了毯子。 鸿曜轻手轻脚地去拿毯子,打算把人送回床上好好睡。 刚一碰,谢怀安就醒了。 “啊,我睡着了吗?”谢怀安道,“就是偷个懒……继续。” 鸿曜瞥了一眼榻上的矮桌,看到草纸上乱画的无数个圈圈,还有狂草兔子头。 “先生的画很别致,寥寥几笔,有趣传神。” 谢怀安笑着赶人,拿来靠枕和毛毯,靠墙搭出了一个柔软的快乐窝:“我要继续梳理新一批农种了,陛下也快忙去吧。” “病刚好一些,别累着了。”鸿曜笑道,拿了团废草纸回到桌前。 这团皱巴巴的纸上也随手画着兔子。 鸿曜没见过这种画法,之所以推断是兔子,是从谢怀安编狗尾巴草的习惯上认出来的,一个圆加两个耳朵就叫兔子。 如此一来,其他有两个尖角、一个圆弧组成的图形,应当是狸奴。 鸿曜仔细收好了草纸。 他以前会试图从图形中寻找蛛丝马迹,现在他相信他的神仙来自另一个世界。 昨夜,飞鸾卫送上了重新查证后的谢侍君身份。 这不是鸿曜第一次查谢侍君的来历。 鸿曜找了失踪的谢怀安多年,未果,借天师的手要纳妃,说要找不论出身籍贯的谢姓美人。 送来的画像里,鸿曜看到某一张后当即控制不住神情。 这就是谢怀安的模样,甚至连名字都一样。 然而等谢美人入了宫,他的皮相与谢怀安完全一致,性子却天差地别。 纳妃时的文书记载,谢美人叫谢欢,永寿十五年生,人宫时年方二十一,而谢怀安是永寿九年生,比谢美人年长六岁。 谢美人是荥州南泽的弃婴,被南风馆的薛妈妈所救,收为假子,养在后院秘不见人,长大后出落得姿容甚美。 因薛氏爱护之心,谢美人并未沾上南风馆的活计,为清白之身,正应了皇帝纳妃的要求。 “把身份查明白了,为何薛氏假子却叫谢欢?”鸿曜对飞鸾卫这般吩咐过。 然而大景曾到处是天师的耳目,飞鸾卫行动受限。 最终只查出薛氏难以生育、渴望有子嗣,确实收养了谢美人藏在后院。因他容貌卓绝,薛氏有心将他献于宫廷谋得好处,一直小心看顾,未让他参与南风馆的风月事。 谢欢名字来源于谢美人曾佩着的一块玉。薛氏怕谢欢的生母来寻砸碎了玉,又禁不住担心后怕,几番更名后,将他改回了玉上的名字。 这是第一次查找。 谢怀安还魂后,鸿曜令飞鸾卫重新彻查。 天师倒台后飞鸾卫再无顾忌,腾出人手将整个荥州翻了个底朝天,拷问出了新情报。 薛氏确实隐瞒了谢美人的来历。 谢美人不是她在水井旁救的弃婴,而是从黑市贩子手里高价买来的痴儿。 南风馆的旧人说,他最早在顺天六年见到了后院中痴傻的美人,人生得极美,然而似乎得了失魂症。口不能眼,眼珠不转,常年躺着在那里。若不是还有微弱的鼻息,几乎就是个死人。再后来,这美人竟是回魂了,也许是命好,不到三年就风光地进了宫。 黑市贩子说,顺天五年的年末,一个寒冬。他们在一处阴湿的巷子里居然撞见了一个尸体似的美人,看衣着非富即贵,担心和圣塔有关惹上麻烦,搬运时正好来了南风馆的薛氏,顺势脱手。 飞鸾卫顺着这一条线索去查谢美人的身世,一无所获。 谢美人仿佛凭空出现在小巷里。他的前半截人生隐在云雾中,一直到后来才有了轨迹。 鸿曜收到情报后去主屋静坐了一宿,听着谢怀安的呼吸,沉思着。 他在想顺天五年的冬天、失魂症的美人、仿佛凭空出现般的身世、以前的谢怀安……以及回魂后的谢怀安。 鸿曜一向记得跟谢怀安有关的所有事。 现在串连一遍,鸿曜心里便有了大致的推测。 首先,先生刚回魂后是失忆的,而后想起了什么。 先生想起金斧头银斧头的故事,想起会他在梦魇里叫着不怕不疼的人,也有财表的知识、简笔字画的习惯,以及一直描述的人人都能过好日子的图景…… 这些应当都来自先生的前世。 而先生最早在洛安山出生时便带着前世的记忆,所以不论是裴修仪还是钟镇,提前从前都会说一句少时多奇思,天资卓越。 也许是预见到了什么,先生在废弃马厩里教了三年后,顺天四年的春天失踪,顺天五年的冬天身死。 在这期间,他为自己准备了复生的躯壳却没有直接醒来,直到顺天十四年侵占了躯壳的魂魄消失,才终于回魂。 这个推测有一个问题。 据南风馆的旧人说,失魂症的美人至少躺了三年才醒。这期间先生为何不醒,任由外来的魂魄占了躯壳? 若是说人死后才能还魂,先生先有前世,故去了,转生成谢掌门之子,再度离去后,魂灵该去往何方? 也许再次转生,也许……又回到了前世? 后一个推测看似荒唐,然而有所依据。 一个人再失忆,若是活过三世性子上也该有所痕迹。曾经马厩里的小先生性子跳脱,和现在几乎一样,但自述被谢掌门严厉打过戒尺时、谈到玄机阁颠沛流离护文脉的不易时,还是流露出难得的沉重。 如今的先生天真烂漫,就好像刚从前世身故,直接还魂过来了一样。他在前世顶多活过二十载有余。 还有几点。 先生不是容易见人就亲近的人。他还魂后起初还怕得要命,很快放松依赖起来,就像心底依然亲近着旧识,只是失忆而不是尚未经历。 先生十年前只能卜算天气,从未提自己能在日蚀时消除圣石之力、也未曾指点过玄机阁的器图。也许先生能力的变化与天意及圣石之力有关…… 鸿曜沉思着,抬眼看着到处画着小画的纸团、和又窝回去睡觉的谢怀安,低笑一声。 罢了,这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迟早会弄明白的。 眼下,若是回魂失忆之事对先生身体没有潜藏的危机,可以考虑跟先生多说些事,看是否能恢复记忆。 或许随着时日过去,先生能够自行想起往事;或许可以加些外来的刺激,循序渐进。 出于谨慎,还是先找到熟知鸩酒的祝圣手,仔细诊治一遍先生的身体。 顺天十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长长的迁都车队已经在昭歌北大门前列好。 经过简单的祭祀,这一行载着六部九寺官吏的车队即将启程,奔赴新都。 百姓事前没有得到消息,但自从永安宫烧了后,天天有人自发在城门口望风想要送上一程。 听到动静,北大门附近已经站满了人。 穿新衣的挑夫牵着一个妇人的手,正在和街坊们说织造局发的衣裳很暖。 黑面纱寡妇正在哄好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孩。 飞飞机灵地在早点摊子附近蹿。 这一批车队官吏多,家眷与仆役多,下一批还要带着自愿迁到新都的流民。人一多就要吃饭生火,肯定要有摊贩跟着走,飞飞打算找个临时工卖包子,一路混到新都去,没准还能给工部送两个。 阿桑抱着拿库存的棉花织好的一批布料,眼巴巴地等在九月末凉爽的秋风中。 她身边是三个垫着脚观望的玄机阁大匠,不远处还有面上不情不愿,脚却很勤快地跟过来的疯工。 “陛下会不会先走了啊……”阿桑透过人群的缝隙左右看着。 裴修仪和裴文正最后视察了一遍昭歌分坛的业务,路过时听到了阿桑的话。 “不会。大匠与阿桑姑娘为何站在后边?可往前走走……” 裴修仪礼貌地笑道,引着大匠和阿桑一起挤到前面,掸了掸衣袖继续走。 一路上,不时有六部官吏找裴修仪寒暄,也有人故意露出冷淡不屑的目光。 裴修仪微笑着应了。 他知道有人服他,有人不服。去了新都后他从此不是裴阁主,而是裴相。 “哟,裴阁主,你们的车队都走了三批了,你还没走啊。” 钟镇背着长刀跳下马,三两步凑近裴修仪,狰狞地笑道:“新都离幽云堡近多了。日后裴阁主就守在石峰山的总坛吧,我会保护好他。” 裴修仪假笑道:“钟将军天天守在永安宫里,消息落后太多了,新都见。” 钟镇:“…” 钟镇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裴修仪去检查最后一批石碑,笑容逐渐隐去。 天子是个厌恶陈旧规矩的人,他取缔了所有仪仗,一且从简。 连迁都的车队都是按事务繁重来排,谁赶着去新都干活谁就走到最前面。 此令一出,工部、户部、吏部的官吏加班加点收拾起行囊,满脸写着要快马跑到新都,为挣一个前列差点打起来。 玄机阁已经包好了千碑窟珍藏的石碑,分批押送着一路北上。 裴修仪按理说两天前就得跟过去,因为分坛琐事多,耽搁到了现在。 见到裴修仪过来,有弟子快步上前汇报道:“阁主,陛下令我们不必等待,收拾好了就启程。” “真是看得严实……”裴修仪无奈地想,又说,“走吧……” 裴修仪上车前,最后望了眼昭歌的北大门。 阿桑担心天子会提前走,裴修仪很清楚,天子不会先走,甚至会留到最后。 因为谢怀安喜欢热闹心肠又软,搬走前一定舍不得地想再看一眼昭歌,看看送了他满街鸡蛋莲蓬大小竹筐的人们。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子尚未现身,传令说启程。 裴文正赶着一辆铺好软香褥子的空马车,不紧不慢地缀在最后。 他偶尔向后看一眼。 送行的百姓缓缓跟着,望不到头。 第61章 送君十里 临出发的前夜,谢怀安还在伏案。 梳理良种的工作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这活听着简单,然而就像讲财表一样,一讲带出来一串。 大景适合耕种的土地有几个片区,分别最适宜种什么?几块可以种棉花的产区,相配的最佳的棉种在哪个郡县?有棉花了是不是再搜寻一下水稻、番薯和土豆? 后两个是外传的作物,要找得造船出海。水稻倒是在大景的南境有更抗旱、不挑土地、一年多熟的品种,应该早日带出来推广…… 谢怀安遇见麻烦事就习惯性地想偷懒。 他刚想去睡觉,忽而想着养病本就耽搁了一阵,迁都又要耗一阵,别到时候影响了屯田和春耕,干脆趁着鸿曜出去忙的时候透支了精气,一鼓作气完成了文书。 他写得头晕眼花,到最后握着硬笔的手都有点飘,胃里也涌着想吐的冲动,写完了将数页纸往卧房的枕头下一塞,装作累了早睡了。 第二天清晨,迎接他是满脸阴沉的鸿曜,还有熟悉的起烧的感觉。 “咳咳……”谢怀安带着一股莫名的心虚压住了咳嗽,从枕下摸出自己的成果,笑了笑,颇有些自得地递给鸿曜。 “景春棉,花青棉,龙文稻,宁泉稻……还有好几个备选的,都是好种好养活可以推广的品类。在哪找,适合在哪种,播种及收获的时期我写明白了……咳咳,还请陛下过目后帮我改改字,再交给工部。” 鸿曜珍重地收起文书。 谢怀安肩膀一缩,总觉得鸿曜还是想凶他。 谢怀安前世发烧时照过镜子,对自己的脸满意得很,知道自己此时双目微红嘴唇干涩,只要软下声音对爱他的人撒个娇,想要什么都能办成。 “陛下……我不该说了休息转头又去书房,我知道错了。” 谢怀安软声笑道,去拉鸿曜的衣角。 他的手常年冰冷,只有生病时会有热度,刚伸出去鸿曜就握住了。 鸿曜叹了口气,亲着谢怀安的手,又去亲他微热的额头。 “为何对朕道歉?先生啊,你这么一挥手,知道给出了什么吗?” “给了文书,连篇的错字,有的还用上了表格。”谢怀安自谦道,往后躲去。 “是人命。衣与食就是活下去的希望。”鸿曜半跪在地上,虔诚地握着谢怀安的手。 “朕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忙碌起来。唯有先生……” “快别说了陛下,咳咳,让我忙吧!”谢怀安禁不住夸,连咳带喘着要缩回手。 “我也做不到更多事了,多亏陛下相信我……不止南境,新都再北一点也有肥沃的土地,运气好一点,不出几年我们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啦。” 昭歌北大门外。 车队顾忌着后面的人群,缓缓行进。 百姓携老扶幼出城送行。 裴文正赶着空荡的大车,身侧跟着几辆玄机阁押送石碑的小车,不时向周边看去。 忽而,他神色一喜。 娄贺架着着一辆古朴的马车,出现在与大道相交的林间小路尽头。 迁都车队得到信号,纷纷停驻。官吏下车,躬身施礼。 娄贺赶着马儿停在裴文正的大车旁。 一身简素黑袍的天子从车上跳下来,像个英武的侍卫,当着文武百官与百姓的面撩开车帘,扶下裹着厚厚鹤氅中的人。 仙人插一只未经雕饰的玉簪,眸含秋水,唇含浅笑,霜雪似的面容上浮着病色的红晕,被天子扶着都快站不稳,一看就是身子又不好了。 裴文正看得揪心,撩起宽敞大车的门帘,等待天子带着仙师换车。 谢怀安双目微合。 他烧得愈发厉害,刚下车时眼前黑雾朦胧,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哪。 等缓过劲后,谢怀安惊愕地睁大双眼。 全是人…… 天子已废除面圣时的跪礼,临街出行遇见帝王车架,避让作揖即可。 见仙师现身,送行的人群中有人作揖,也有人禁不住情绪恭敬下拜。 阿桑捧着棉布跌跌撞撞跑到最前,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带着哭腔唤道:“仙师大人!有冬衣了!” 库存的棉花不算太多,阿桑混了麻料终于缝出了几件厚衣裳,烧在乱葬岗上。 有驼背的老妪被孙儿扶着,颤巍巍地屈膝,沙哑着声音说道:“神子啊……陛下啊……” 她一家人害了病,本来无望等死,结果赶上衙门发钱派粮,又有凌神医带医师走街串巷地义诊,扛着熬着都活了下来。 挑夫牵着一个妇人的手,两个人向神子磕了几个响头。 “妇”人手上有老茧,满面是劳作的痕迹,忽而掩面落泪。挑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慌了神,凑近了哄道:“兰娟,你哭啥咧。” 他们在一个村里长大,流离失所后都在昭歌谋生,不曾谋面。挑夫登坛找神子卜算后续起了一段旧缘。 谢怀安听得真切,看得眼睛发热,头昏沉着,心却激昂着。 他想说话,入秋的凉风拂过,激起一阵细碎的咳嗽。 “进车……”天子轻声道,将谢怀安送进温暖舒适的大车中,又出去。 鸿曜的声音威严而沉稳:“诸位父老乡亲,劳烦久送,山长路远自有重逢之时。望诸君安好,请回吧。” 谢怀安趴在车窗前听着,突然掉下眼泪。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裴文正和娄贺调换了位置,依旧是娄贺驾车。 鸿曜弯身进到车厢,见谢怀安掉泪瞬间变了脸色,细细一问才知道哪都不疼,就是控制不住。 “陛下说还有重逢之时,真的假的啊……”谢怀安烧得脸上热烘烘,凑在鸿曜脖颈处。 “自然是真的。刺史没有朕好用,皇帝不能待在高高的庙堂里办事,要下到田间地头走一走。” 鸿曜怀念着谢怀安曾经说过的话,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别哭了,先生这是高兴还是难受啊,朕要分不清了。今日还要走一段才能进驿站歇息,省些力气。”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谢怀安吸着鼻子,“人们都在哭,我也忍不住了。” 鸿曜的心要被他哭化了。 鸿曜想起胖胖浑身沾了水,缩头缩脑抖毛的样子,拿来帕子给谢怀安抹脸,从眼角开始亲,亲到额头、额角、鼻尖……一直到谢怀安瞪大了水润的眼睛,轻轻喘着气,再也不出声。 马车走得很慢,马儿们走出了郊外游荡的速度,缓慢行进着。 整个昭歌城的百姓好像都跟过来了,长长的队伍一直连到北大门。驼背的老妪跟不上,挪到路边固执地走着。 鸿曜让谢怀安躺下歇息,唤来飞鸾卫去外面劝,过了一阵,又叫停了车,带着文武百官去外面再次行礼作别。 谢怀安不清楚这些,他疲惫极了,含着一片药、抱着枕头坠入昏沉的梦乡。 摇摇晃晃的马车和鸟叫声像是一首安眠曲,他不知睡了多久,迷糊着被鸿曜唤醒。 鸿曜捏着他的腕子在把脉:“先生,能走吗?” “能,我是累了不是瘸了……”谢怀安强撑着起身,揉了揉额角,“怎么了陛下,有刺客?” 鸿曜环住谢怀安,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缓过眩晕。 “不是,但恐怕得劳动先生和朕一起下车了。” 谢怀安等鸿曜帮他理好了衣冠,不明所以地下了马车,再度红了眼眶。 他以为送行后人们会散去,没曾想昏睡过一觉,还是同样乌泱泱的人群。 路边可见十里亭。 他第一次走入昭歌的街巷时,开坛卜算,一整条街空荡无人。 他离开昭歌时,昭歌百姓一路相送,走了十里。 “仙师……珍重。” 有人行了大礼,再拜后稽首下拜,送行的人们逐一伏下身躯,双手相交左手在上,头在手前触地,屈膝跪拜。 谢怀安怔楞,看见自己身前已经铺好了一层软布。 娄贺过来搀扶他,似乎怕他站不稳摔了。 谢怀安示意不必。 谢怀安穿越后遇见过各种揖礼、拜礼。 不论是鸿曜拜他还是空青拜他,他都紧张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到后来照葫芦画瓢跟着回礼。 这一次,在九月的秋风中,送行的人群前,他像是突然打通了什么关节,有个拿着戒尺的严师从小教他各种礼节一般,明白了此时要做什么。 谢怀安与鸿曜、文武百官动作一致,面朝送行的百姓,回以最标准的稽首拜礼。 “莫要送了,请回吧,请回吧。” 十里亭过后,马儿迈开蹄子,轻快地奔行起来。 谢怀安趴在车窗边,不愿入睡。 鸿曜隔一会就探探谢怀安的温度,怕烧得太厉害引出新的病状。 最后强行将人搂着,盖了薄毯,轻声说话。 “今日天好,先生既然不愿意歇息,听朕念书吧。” “什么……书?” “先生想听什么书?” 谢怀安泪眼汪汪地说了一句:“不知道,陛下只给我念过《天圣真经》。” 鸿曜想起了曾经试探且吓唬谢怀安的往事,干咳了一声,继续道:“先生想听史书、各地风物志,还是诗词?还有杂戏的话本,鬼怪故事。这辆车里没有的,能找旁边的二当家要来。” “不不,不要鬼故事。” “那就寻个先人隐居时描绘山中美味如何烹调的文集好了,先生馋了哪个,我们沿路就去吃。” 谢怀安咽了下口水,点头。 鸿曜念书的声音响起。 车队一路驶向北方。 前方有玄机阁弟子守着石碑,唱起清亮的歌谣,声音传出很远,一路飘荡着。 “倦鸟归,天下清,天机学派问天机,过路诸君斟满杯哎,大道畅通莫迟疑——” 第62章 北漠疑云 新都。 这一座在荒芜土地上建起的新城,曾经代号北宫,是皇帝以昏君名义大兴土木的成果。 鸿曜厌恶天圣教奢靡铺张的风格,新都建筑规整,没有繁复的彩画雕饰,到处是砖石木瓦的原色。 宫殿设有三大殿及配套殿宇、寝殿及御花园、观星台,几乎没有后宫的位置。殿外已经有一批巡视的侍卫、洒扫的宫女。 如今内城热火朝天地建设着。 裴修仪已经正式接过相位,在考察初具雏形的学宫。 裴文正指挥着玄机阁管农机的匠人,将机子推进司农寺。 快马过来的工部官吏在丈量城墙及街巷的位置,他们身上的重担又多了一项:建好新城。 新都的百姓既有随着车队迁来的流民,也有新都最早的建造者:多是石匠、大小木匠、瓦匠。 工匠们过去十年间一直以为自己在荒地上为皇帝建宽广的行宫,结果一朝变了天,他们成了国都的住民。 工匠们的后代好奇又胆怯地躲在大树后,望着街上络绎不绝的马车。 小孩们在想:这些大人物为什么要抛弃昭歌,到鸟不拉屎的北宫来? 听说昭歌的大街上铺的是金砖,老爷们吃饭要百十来个下人服侍,山珍海味都是尝一口味道就丢。 “娃娃们!再往里面躲一点,待会有大木料要送过来!”钟镇大喝。 钟镇怀里抱着三只吱哇乱叫的毛团大猫,胳膊上拴着绳,牵着直摆尾巴的三条土狗,整个人艰难地往前走着。 小孩们瞅见他凶巴巴的脸,哇地一声哭成一团。 钟镇:“…” 要不是在城门口,驴车被工部的流氓们劫走借去搬东西了,他能这么狼狈吗? 这些猫狗是送给谢怀安的。 不一会,国师府中。 “这都是筛过的,脾气好,不逼急了就不会咬人。不过最好放在院子里养,别进屋。” 钟镇挤出笑容,使劲看了几眼谢怀安,提着猫介绍道。 “先生,选吧。”鸿曜双手抱胸,看着自己的武学师父、还有失忆的先生,眸中有平静地笑意。 谢怀安欢天喜地地陷入选择困难。 他本来是想全要的,但鸿曜说猫狗多了养不过来,他只能六选二,剩下的四只送到学宫当监察,每天负责巡山。 选着选着,谢怀安发现不太对劲。 都太凶了!将军在哪找的猫猫狗狗,跟他印象中的差好多。 “就这两只吧……” 谢怀安选了长毛狸花大猫,棕黄毛细条狗,分别取名咪咪和豆豆。选完了,不好意思地举了举抱着的胖胖。 “能不能都送到学宫养着?我之前没经验,忘了胖胖可能会吓到。” “得嘞,先生放心,小的叫人给您看顾好。”娄贺拍胸脯保证。 “养到外面最好,如今……仙师身子不比以往,万一被挠伤就不妙了。”钟镇说完,征得鸿曜同意后松了绳,向谢怀安展示他原来最爱看的场景: 咪咪得了自由瞬间跑了个没影,豆豆飞快摇着尾巴追了过去,一时间上蹿下跳。 胖胖一开始还好奇歪头,后来害怕了,支棱起羽毛喳喳叫,一个劲地去贴谢怀安的手。 “哎呀哎呀,没事了,乖乖。” 谢怀安的笑就没消失过。快乐地看了一会到处乱窜打架的猫团和大狗,接了空青送来的药,喝完后去更衣、休息。 “姑姑放心,我直接就睡。”谢怀安保证道。 空青温柔地为他掖好被角,安置好汤婆子:“北边比昭歌要冷,先生务必多歇息,不舒服要摇铃。陛下在前厅与钟将军议事。” “好……”谢怀安眉眼弯弯。 等空青走后,谢怀安悄悄睁开眼,翻了个身撩开帐幔。 鸿曜提倡节俭,却将国师府建成了新都最金贵的地方。 敞亮的琉璃窗采光而保暖,地面有软毯和地暖可以席地而坐,后院还有一处精巧的温泉池。 谢怀安喜欢主屋的大窗,没事就想看两眼。 屋檐上天空湛蓝,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谢怀安望着一会,调出系统失物招领的界面,心中问道:“我要找安厉星落在北方荒漠的子片。” 这事还要从云光殿的大浴池说起。 谢怀安在云光殿泡澡时跟系统较劲,问出了天师的力量来自坠落的星辰碎片。 当时系统提到碎片分成一母两子,母片落入昭歌城,子片分别砸进北方荒漠和大景皇宫。 谢怀安心中记了一阵,等登上圣坛除掉天师后,事情一遭接着一遭,就将它忘在了脑后。 迁都时他病得晕晕乎乎,中间有一次烧得浑身滚烫呼吸艰难,病愈后,发现鸿曜已经将行进的速度无限放慢,沿途能歇则歇,行程晚了大部队近半个月。 谢怀安趴在马车窗前看着广袤的大地,呼吸着越来越冷的空气,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他在车厢里趁着假寐,借用失物招领的功能问北方荒漠的子片在哪里。 结果得到的答案是…… 一片五彩斑斓的黑色。 谢怀安没看明白。 系统的新手引导功能结束后就不再嘀嘀嘀地烦人,凡事只能靠谢怀安自己推测。 从系统界面显示出来偏离值和版本号来看,当前偏离值71608581.70,随着时间过去极为缓慢地下降,说明大景还处于灾后重建的阶段,离盛世有距离,看不出北漠的子片怎么样了。 谢怀安跟鸿曜闲聊时,特意不经意间提起了北方荒漠,也没得到有用的信息。 鸿曜只是沉默,然后跟他说:“那里很远……” 也许是系统功能出故障了吧,谢怀安不确定地想,打算过几天再试一次。 也不知道这次问,会是什么结果—— 谢怀安靠在床上,安静地等待着。 带着问题的画面如水波般消失了,浮现出与先前一样流转着幻彩光芒的黑色。 这景象没有恐怖诡异的感觉,也不像和平安宁的预兆,让人判断不出意味着什么。 奇怪…… 国师府议事厅,鸿曜与钟镇相对而坐。 “钟师,城防之事朕已知晓,即日起你卸下禁军教头之任,替朕办一件事。” 钟镇干脆地卸下腰牌:“陛下请说……” 鸿曜温声道:“钟师,你放轻松一些,要是叫人看了,还以为朕要杀功臣了。” “陛下当世明君,杀的是有罪之人。臣怕什么?”钟镇道,“臣只是担心幽云堡的兄弟们不明事理,闹出乱子来。” “你听见了民间的传闻了?”鸿曜淡淡道,“有人说钟师手拿尚方宝剑,杀宗室、守北境,好不威风。如今新都禁卫只认钟师不认朕,王朝颠覆一夜间。” 钟镇拧眉:“太学生的嘴可为杀人的刀,陛下明鉴。” 鸿曜离席,将腰牌放回钟镇的手中:“那不算真正的太学生,只是一帮擅长钻营取巧、又愚笨自大的人。他们先前只会背些真经,如今歪曲揣摩着心思。朕会处理……” 钟镇道:“他们有一点说的对,陛下应亲自培养禁军,练出一只所向披靡的精兵。再不济至少要多一些总教头,不能只有臣一个。” 钟镇说完,表态道:“老镇北将军有两个遗愿,一是平定昭歌,二是守住北境不让外敌侵犯,等新都事了,臣愿承先人遗志镇守北方。” “以后的事再说……”鸿曜道,“现在哪哪都是缺人的时候,朕要把钟师的力量发挥到最大。” 钟镇垂下头,笑容真切了一些:“谢小……谢仙师以前经常装模作样,说什么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能冲动,要将利益最大化。” 鸿曜笑道:“其实只是为了说服钟师少叫他早起练武,多睡几个懒觉罢了。” “陛下还记得?” 鸿曜弯了弯唇角:“钟师,你和裴相担忧过头了,朕是个念旧情的人,不是什么心思诡谲,整天怀疑这怀疑那要用手段的人……行了行了,看你样子,朕是越描越黑。” 钟镇深揖:“陛下恕罪……” “起来吧,幽云堡的将士是大景忠诚的精锐,心里盼的是和平安宁,朕永远不会折了自己的刀。” 鸿曜虚扶了一把,笑容微敛:“钟师,此次朕托你的事与先生有关,也与帝姬有关。” 帝姬是鸿曜的姐姐,昭纯公主。 大景的北境之外是一望无尽的森林、还有沼泽与荒漠,荒漠尽头纵横着骑兵。 圣石降临前,北漠的骑兵一到冬天就会频频南下要粮,干出过屠城之事。而圣石降临后,也许是森林变异激起迷障与异草,道路危机重重,北漠反倒消停了。 永寿年间,北漠的密族曾派使者南下,说北漠十八族有统一迹象,作为最强盛的部落,密族请求借助活死人的力量登上王位,回馈是统一后的北漠将百年不进犯。 天师将此事视为自己的功绩,欣然答应,但不派活死人,要求密族拿巫术来换。 僵持之后,密族人送来了大批的奴隶与牛羊,还有一只美丽的灵鹿;天师心悦,送出了翻倍的金银玛瑙,许诺若是大景出了公主,就作为回礼送过去。 因这一句话,在鸿曜五岁登基的同年,十三岁的昭纯远嫁北漠。 在天师与圣塔的眼中,帝姬和皇帝都是一样玩物,送便送了,从此没人再记得这件事。 钟镇听了,第一反应是皇帝要寻回帝姬,重振大景声威,肃容道:“北境严寒而多迷障,再精锐的飞鸾卫也会迷失方向,由臣去再适合不过。臣会寻找帝姬,并探明北漠十八族的情况。” 鸿曜道:“钟师要格外留意秘术,看是否与天师的力量有相似之处。” “陛下是说……” “朕先前以为秘术与真气一样,领悟自山川河流。既然天师的力量来自圣石,我们应做好万全的准备。” “喏……” 鸿曜缓缓道:“还有一点钟师要留意……你我都知道先生的性子,他恋家、喜欢睡觉和泡暖泉,天大的事发生了也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鸿曜说着,想到马车上谢怀安突然对他聊起北漠,笑容有些难看。 “是故先生失踪后,飞鸾卫与玄机阁在大景找了十年,没有往洛安山以北的地方找……也许他去了北漠。” 钟镇沉声道:“臣竭尽全力,找旧日踪迹。” “路途艰难,钟师此去多加小心,朕静候佳音。” 第63章 烦心事 建元元年,大景枯木逢春。 皇帝迁了国都、改了年号,调整了地方及中央冗杂的官僚结构,完善监察与刑法制度,朝廷的运转逐渐走向正轨。 谢怀安在新都过了年。 曾经天师过年时会在永安宫大宴群臣,摆盘极为豪奢。 先上百十余道不重样果品蜜煎,再来荟聚山珍海味的劝酒菜。御厨们会在果垒上变着花样雕花,耗费数月钻研技法、烹制最精细的菜肴。 到了鸿曜掌政时,皇帝朝会后留群臣吃了顿便饭,而后给自己沐休半天,回到国师府摆了顿热热闹闹的家宴。 吃谢怀安提议的羊肉火锅。 这顿家宴谢怀安请了空青、娄贺、所有护卫的飞鸾卫,以及新都着名的单身汉们: 把身心奉献给工作的工部尚书萧惟深,接过相职就没有回过家的裴修仪,大司农裴文正,还有两个没有大人陪的天才少年。 本来谢怀安还想请格外照顾他的钟将军,听鸿曜说已经将人派到远方处理要事,只得遗憾作罢。 笼着一层雾气的琉璃窗前,新都的大官们围着热腾腾的锅子,频频举杯互祝来年顺利。 起初在鸿曜阴森的注视下,众人吃得拘谨,后来喝了酒逐渐放开。 裴家三人即兴吹起埙、打起小鼓唱起歌,配着乐声鸿曜主动牵起谢怀安跳起舞来,在原地轻轻的转。 谢怀安笑得开怀,快睡觉时才反应过来。 他看人吹埙看得手痒,想管鸿曜要点乐器拨弄,刚说完鸿曜就开始拉着他跳舞。 咳,鸿曜以为他又要拿二胡锯木头吗? 另一边,萧惟深吃过饭,硬着头皮跟空青要了剩下没动过的涮肉,盛在食盒里往家走去。 他婉拒了皇帝安排的大宅,和几个同僚一起住在小巷里,很快和附近匠人们的小孩混熟了。 今夜他们约了一起守岁。萧惟深带的肉既为了给邻里的小孩、也为了给不爱走正门的偷儿。 裴文正拉着裴君宝窃窃私语,要聊裴修仪。 以往他们三个之间千杯不醉的是裴修仪,今夜裴修仪年过三十依旧美艳的脸上总带着一股莫名的怅然,让人觉得他是不是破天荒喝醉了。 “你走开,好烦啊。”裴君宝觉得自己和裴文正不是一辈的,无情地拒绝了小舅的八卦心,抱着不离身的算盘找周隐去了。 周隐刚才在席上跟他说悄悄话,说国师送的压祟钱实在是太多了,收了于心不安,想两个人一起凑月俸给国师送个年礼。 过了年,又是永无止境的建设。 谢怀安彻底淡化了神子身份,成为大景国师。 他在寒冬中艰难地早起上过一次朝,还没走到勤政殿就困得睁不开眼睛,鼻尖冻得通红,在侧殿烤了半天炉子才缓过来。 见这样子,鸿曜恨不得支起屏风,让谢怀安继续躺在龙椅上睡。 谢怀安脸皮薄,连连说搞特殊可以但别太过。 鸿曜干脆手一挥,今日朝会全部赐座,国师日理万机鞠躬尽瘁,额外享有软座旁边再加个炉。 重臣们连声称谢,笑盈盈地坐了,都知道是托了国师的福。 萧惟深的位次在谢怀安的斜后方,正好能看见谢怀安犯困时闭紧的眼、忍住点头时微蹙的眉,误以为国师强撑着病体在上朝。 回去的路上萧惟深担忧地一说,工部的官吏们顿时大惊失色,一个个藏起了打算送到国师府的请示,改成送药材。 谢怀安收到的问题骤减,吓一跳,还以为自己又要失业了。 “先生,北方这天寒地冻的,多歇一歇,千万别再累病了。”空青很高兴,和谢怀安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让他去歇息。 谢怀安没好意思说自己总是习惯反着来。 平日里雷打不动地睡懒觉窝冬,一听别人关心他就开始心虚,赶紧帮工部和司农寺做点事。 他拜托管账小能手裴君宝算他的年俸,三分之一捐给司农寺建福利院,三分之一留下来以后去民间捐给书院学堂,最后三分之一定期送给大景各地的义诊铺子去。 能做点就做点吧,要不睡不踏实。谢怀安想。 他只是动嘴皮子指指路就得到了拥戴。那些伏案熬出黑眼圈的官吏、和策马奔行在乡土间的人才是真正做实事的人。 闲暇时,谢怀安也会查一下北漠的星辰子片在哪。 依旧是老样子,画面显示出五彩斑斓的黑。 这样顺利的日子过了两三个月。 春祭时,礼部的官吏上书说请国师主持开坛做法,祭祀一年风调雨顺。 “此事不必再议,你们一切从简,按规矩来就是了。”天子面色阴沉。 谢怀安知道后,吹枕边风:“别生气嘛,主持一下没什么,我提前演练几次不会出错的。” 鸿曜抱住他的小先生,拿自己当人体暖炉:“朕的国师不用祭管祀。那帮人……风调雨顺了还好,要是祭祀完了风不调雨不顺呢?难道还要先生再去祈雨吗?” 谢怀安没想过这些,有些紧张:“我只能算什么时候下雨,没法作法招雨。” 鸿曜咬牙道:“你还想招雨?迁都时算完农种差点没了半条命,能招也不准招。” “确实不能招……”谢怀安很老实地说道。 “朕先前说让先生做大景的新神,这话不准确,做至高无上的国师即可。” 鸿曜摸着谢怀安微凉的脸,郑重道:“先生说过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拜出来的。朕深以为然,不能将一国的命数系在一个人身上。风不调雨不顺就未雨绸缪,提前修堤、屯粮、练兵,造更有力量的机械,天灾了就扛过去。” 谢怀安点点头,缩进被子里靠着鸿曜睡觉了。 他想着鸿曜认真的模样,越想越心动,睫毛微颤,脸有些红。 鸿曜很少跟谢怀安说烦心事。 一天晚饭后,铺着软毯的矮桌前,鸿曜跟谢怀安闲聊朝中趣事,说着说着居然抱着他睡着了。 以往都是谢怀安睡醒后看到鸿曜在陪床,这是谢怀安第一次见到鸿曜的睡脸。 也许是身处熟悉的环境中,又或者累极了,直到谢怀安小心地让鸿曜躺在自己腿上,再拉来毛毯盖着,人还没醒。 谢怀安有些心疼,偷偷描摹鸿曜的脸。 之后他腿麻了好一阵,在鸿曜帮他按揉时忍不住频频发出奇怪的叫声。 也许是错觉,第二天走路时还是有些麻,总想扶一把。 空青多次欲言又止,搀着谢怀安走到议事厅。 周隐已经等了一会。 看见谢怀安被扶着走出来,周隐露出了和同僚一样的大惊失色。 “先生!您没事吧!是不是又哪不适了,要不今天先歇着?” 不怪他们心惊胆战。 鸿曜之前生气谢怀安透支了身体找农种,看过后,直接将谢怀安的成果未经修改给了工部,并且严肃描述了一番。 说国师病重拿不了毛笔用硬笔写的、没力气写笔画多的字所以多有简化。这几页纸朕看过了,若是实现,可谓衣被天下、粮满仓廪,民户翻一倍都有可能。你们自己掂量着办,没要紧的事先别往国师府跑。 那几张纸很快被周隐誊抄了无数版,原件被供了起来。 “无碍,今日可有需要调试的器图?”谢怀安微笑。 周隐头摇得像拨浪鼓,拿出一沓子文书汇报道:“之前的火器、吊车及运输车在先生点出瓶颈后已经研发到下一阶段,目前正在搭建小样。工匠按照先生的指示总结了每一次的经验,争取形成一些书面的东西,不是口口相传。” “很好……”谢怀安仔细地翻看着,“伯鸾,说点闲话,近日朝中可有棘手的事?或是什么烦心事?” “呃……”周隐迟疑一下。 “不用瞒我,你若是听说了,就直说吧。” “确实有些事,可能算不上棘手,但先生听了莫要动气……”周隐艰难道,他不是个善于隐瞒的人。 谢怀安道:“不会,你放心。瞒着我才会生气。” 周隐破罐破摔地说道:“这都是些传来传去的消息,萧大人什么都没说,兵部的人跟我们对器图时提到的。说昨日朝会时,有人弹劾裴相是陪客相爷,说他主持通商是为了饱私囊,迁都运了一堆财物过来,应当彻查。” 谢怀安蹙眉,瞬间生气:“这话怎么这么难听,裴相曾经常去酒宴,但那是为了周转整个玄机阁,暗中救大景,迁都运的也是千碑窟的石碑……怎么,那些碑还没摆出来吗?” 周隐着急道,赶忙为谢怀安斟茶:“先生,先生,别气。我这嘴就是不会传话。学宫确实是裴相在管,但可能事务繁忙暂时搁置了,石碑也没拿出来,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没事……”谢怀安顿了一会,冷静下来,“突然弹劾背后必定有其原因。裴相身正不怕影斜,会处理好的。” “是的……”周隐应道,不敢直视谢怀安,眉头不断抽动。 他这个表情太好懂了,谢怀安端起一杯茶掩饰自己的笑:“伯鸾,你话没说完,还有事在瞒我。” “确实……”周隐攥紧拳头,“不过这事不棘手、也不烦心,就是格外……” “说吧……” “有人敲了昭歌的登闻鼓,骂了先生和男妃。” “咳咳……”谢怀安一不留神呛了口水,掩唇咳得不停,心道:这不都是我吗? “先生!”周隐惊慌地想为谢怀安拍背,又不敢碰他。 谢怀安摆手:“说说看……” 登闻鼓是皇帝为了倾听民间冤情所设的鼓。 鸿曜恢复了登闻鼓制度后,在昭歌和新都各设一个,有专人看守,用于喊冤及献策,基本等同于民间的弹劾。 周隐强忍着怒火说道:“不怕先生笑话,那人我在国子学听说过,是个投机逐利、一辈子也出不了头的庸才。他之前还误以为先生是圣教的人,编了《天圣真迹显灵集》,此次不知哪来的胆子……说前车之鉴犹在,国师光膺圣眷,应避嫌远离政事;谢侍君品行不端,应彻底废掉另纳贤良。” 谢怀安细细想了一遍话,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有点好笑:“说的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周隐脱口而出,而后跪地谢罪。 他先直白地将谢怀安夸赞了一遍,再抱怨道要求废掉男妃就算了,胆敢说国师会成为下一个天师,天底下居然有这么不长眼的人。 第64章 新气象 等鸿曜回来,谢怀安溜达着去问了。 “朕无意让先生听这些烦心事。”鸿曜不愿意多说。 国师府的书房按谢怀安的喜好布置,有透进阳光的琉璃窗、矮桌案和软毯。 鸿曜抱着谢怀安在暖炉旁烤火,旁边是睡到羽翼张开、趴在地上的胖胖。 “不烦,陛下有什么难处,跟我讲讲吧。”谢怀安蹭了蹭。 鸿曜按住谢怀安乱动的身体,半晌,开口道:“弹劾裴相和敲登闻鼓的人背后是不同的学派,想要试探朕对官学的态度。朕叫停了学宫的建设,也是打算想清楚了再行事。先生,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谁家的……天下?”谢怀安眨眨眼。 鸿曜笑了,亲他的侧脸。 “圣石降临之前,诸子学派争鸣,天下是大学士们的天下。大学士们门生无数,形成派系左右朝堂,朝夕令改的政令中有善政、也有呆政苛政,学子们学什么,要看朝上哪一派说了算。” “天师执政后,又变成是天圣教的天下,大学生被坑杀得干净,学派散的散亡的亡,民如猪羊惶惶度日,学子只学圣教经义。” 谢怀安乖乖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鸿曜温声道:“朕谨遵先生的教诲,先生说所有人都要过上好日子,这天下,必定是所有人的天下。” 谢怀安的眼睛亮了起来,偷偷笑了。 鸿曜道:“既然如此,如果士农工商都要动起来,去争取他们想要的好日子。那么官学应当教什么、科举考什么?” 大景早年间科举三年一次,天师执政后改成了十年一次。年前正好是秋闱,皇帝叫停后没给出新的选官路子,直接任命调用。 不少隐居深山的学士后人坐不住了,纷纷揭了招贤令,四处走动打听起来,想要争取一个官学的位置,让自家学说恢复旧日辉煌。 谢怀安遇见复杂问题就开始犯困,靠在鸿曜的胸膛上闭眼睛:“陛下想怎么安排千碑窟?” 鸿曜道:“千碑窟倒是存着经典。但还像以前那样学,意义不大。毕竟是断代了。” “有几家学派的后人找到裴修仪,结果到现在对先人的书怎么断句还没争出一个结论。这天下可能会诞生出新的大学士,但至少现在没有。” “朕考虑过把天机学派的学说当做主考科目,他们讲究躬耕勤学、清苦为人、天下一家,又重视机关木作、实干救世……但他们轻律法,朕不乐意。朕宁愿被人指着鼻子骂暴君,该杀的蛀虫就是得杀。” 鸿曜叹了口气:“伯鸾的先祖擅长研究律法,可惜那小子一门心思扑在器图上,对家学没兴趣,喜欢工部。” “这些没想好,一堆冒出来的隐士老头和几千太学生就得放着。都赶回去吧,有人是有真本事的。乱嚼舌根的杀干净了吧,杀了一个又会冒出来更多。” “裴相现在也没工夫管这些,当前首要的事还是将天师取之于民的财富通过商路还于民,整顿物价。” “唉,不该说这些烦心事扰先生清净,今天还好吗?看器图累着吗?” 谢怀安笑了,他回身搂着鸿曜,趴在鸿曜身上:“陛下……我有些不成器的小想法。” 建元元年三月上旬,大景迎来了一场特殊的考试:“学宫任教资格测试”。 揭过招贤令的学士们惊愕地得知,学宫分成了文院、数院、法院、农院、工院。 他们要是想传播自家学说,不论资历与年岁,先过了考试这一关再说。 所有学士一律安排进单间好吃好喝伺候着,书写自己平生最得意的学术成果。若是先前有书稿亦可一并提交。 除此之外,脱离一线的大匠们亦被号召起来,系统性地梳理自身的经验成果,以传授教学。 有沽名钓誉的隐士当场就要发作,说救世的学说怎可与算账的、做工的并题,而且诗词歌赋居然不单列一院,而是归成了文院分支。刚一闹,就以扰乱考场之名赶了出去。 有真才实学的学者不动怒。他们仔细看过后,发现学院的设置不仅直接对应官署所需,也有钻研大道不问事世的专职。 也就是说,一旦入驻了学宫,他们不仅是建元官学的第一批夫子,更有机会相互讨教、精进苦读。 这场测试搅动了天下学术的风云。 主持的裴修仪忙的脚不沾地。 他要管起所有学士,并实时优化着学院的设置,增设后续的复试。 测试被谢怀安调侃为空手套白狼,以官学的名义招揽天下英雄,学院内具体设什么分科、教什么内容,他也不知道,全靠到底有什么人过来考。 至于怎么评判谁是真才实学?初步筛出几个最佳的,再给出翻案的机会让人互相评判、最终经过几轮辩驳选出最服众的人,让专业的人决定专业的事,俗称自己吵。 初试结果公布的那天,新都果然吵翻了。 报名文法院的学士多是百年前诸子学派的后人,他们引经据典驳斥对方为歪理,上头时差点撸起袖子。因为失去了权威饱学的大学士,涉及到自家学说时,学者们又会根据不同的理解重新吵。 数院的学士互相看不懂对方在研究什么,开始沉迷用国师府流传出来的数字建模型,解答旧有的方田粟米、方程式等经典问题,并探求新的谜题。 农工院的匠人正在愁着书,他们经验丰富但识字得晚,不一会在田头探讨起器械,打算做出能大规模播种和耕地的农机,配合新的农种。 此外,大景各地源源不断有学士手拿书稿,坐车或乘船赶往新都,要驳斥已经公布的成果。 初试到复试吵了一个月。 每天都有新情况送到帝王和国师案头,谢怀安看得津津有味。 裴修仪后来实在选不出来最服众的讲师,干脆设了好几个大坛,允许学士们开坛讲学,半年后再定。 这下不止是隐居的学士,全大景饱受天师荒唐的科举之苦,欲报国而无门的青年学子闻风北上。 连周伯鸾、裴君宝这种朝廷班子里早早被抓来干活的少年都被愈发精彩的辩驳吸引,请假去听。 玄机阁藏着的三千石碑被公布于世,在学宫后山建起了宏伟的碑林。 青年学子们上午听完讲学,下午又去抄碑文,有不明白的地方到处都是能讨论的人。 如此进行了大半年,新都的酒肆、客栈及牙行彻底火了,连带着大景的厨子、商人纷纷北上,工部刚修好的路差点被踏破。 弹劾过裴修仪的官吏掩面请辞,敲击过登闻鼓的投机学子在昭歌被人套了麻袋、最后穷困潦倒、沦落到街头乞讨。 得知学宫建设是国师的提案后,想拜见国师的学子排了长龙,将国师府视作圣地。 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打破知识垄断的车轮滚滚向前。 “学宫走上了正轨,也许大景各地的蒙学、私塾也会慢慢起来。” 已是初夏,谢怀安盖了一层薄被,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鸿曜:“陛下,等哪天人人都识字了,你会担心吗?” 鸿曜哼笑一声,拢着谢怀安说道:“担心被推翻吗?朕巴不得早点解脱,带着先生去逍遥快活。” “怎么快活——今天礼部又有人弹劾男妃、要劝陛下纳后宫了。”谢怀安拖长了声音。 这半年,谢怀安身子越养越好,但他依旧睡懒觉不去上朝,凡是重大事项就称病。 称病一多,朝臣的脑补愈发不可收拾,坚信国师和天师对抗时受了难以治愈的重伤、卜算国运时付出了代价。 如此这般,鸿曜天天往国师府跑没人说什么,只当帝王对国师以师长待之,榻前问疾,事必躬亲。 只有礼部很纠结。皇帝打破的规矩太多了,祭祀也能简就简。他们为了不被取缔,不得不找点事做。 弹劾男妃、劝谏皇帝广纳后宫拥有子嗣就成了一项日常。 谢侍君的存在是朝臣心中的一根刺—— 谁都知道皇帝曾大张旗鼓地找过谢美人,又听过谢美人传出的劣迹。如今帝王英明神武,国师如清风明月,朝廷运转也蒸蒸日上,眼看着盛世可期,后宫怎么能留无德无才之人? 何况皇帝几乎不住在新都的宫中,谢侍君独享深宫,也不知会生出怎样的异心。 谢怀安笑道:“飞鸾卫也太厉害了,到现在愣是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去。伯鸾也以为谢侍君独自被送到宫里住着了,前几天还忍不住跟我说道了两句。” 鸿曜干咳了一声:“这事朕之前问过先生……有两个选择,一是谢侍君的身份假死,二是先生再忍辱负重当一阵男妃,朕会将一切讲清。” “不假死,我就占着位,陛下独宠我。”谢怀安故意用嚣张的口吻说道,翻了个身,背对着鸿曜。 谢怀安耳朵有些热,想让鸿曜顺着话接下去,捅明白他们之间亲昵火热、就差一层窗户纸的关系。 然而鸿曜误解了他的意思,顺着他的后背:“朕的错,先生别说这种自轻的话,委屈先生了。” 谢怀安无奈,又翻回去:“我没委屈,说实话还挺有意思的。朝臣弹劾的是以前的谢侍君,又不是我。不知道伯鸾要是发现真相,会不会气我没告诉过他。” “不会,他会立刻跪地谢罪。” 谢怀安笑了笑,攥住鸿曜的衣角,低声道:“陛下到底怎么想的?我愚笨,告诉我吧。” 谢怀安到现在已经不想思考什么子嗣的问题了。 他想,就算鸿曜迟早会有后宫,他们迟早会因此大吵一架、分道扬镳,他都不在意。 这半年来,他跟鸿曜像老夫老妻一样相处着,又有热恋情人的热情,泡个汤泉、吃个饭喂个药都会险些走火。他心中的火焰每分每秒都燃烧着,快要迫不及待。 鸿曜沉默了一会:“先生,我在想什么是千秋万代。” 谢怀安:“是什么?” 鸿曜斟酌道:“眼下学宫已有了雏形,先生之前说的研究院启发了朕。” “既然学宫有研究院,朝廷事务是否也可设一个?选出最精英的学士们,看他们能否脱离嫡长子即位的旧制,吵出一个皇帝能平稳禅位新制。” “禅位……”谢怀安双眸瞪大。他没想到鸿曜年纪轻轻就在考虑这个。 鸿曜颔首:“我们总有离世的一天,天下总有为民请命、与先生理想一致的人,这些人应该成为掌舵者。” “一时的盛世不是千秋万代,一场战乱、接连几个昏君一切都没了。应趁着大好时机创出更稳妥的新制,让今日的一切成为火种,燃烧出真正千秋万代的盛世……如此一来,朕的私心也可以早早提出来。” 谢怀安喃喃问道:“什么私心?” 鸿曜虚虚握住谢怀安的一绺发丝,轻吻着:“天天催朕纳妃的人可以停了。朕此生不立后宫,无需子嗣,只倾心一人……先生?” 谢怀安把脸埋在鸿曜身前,掩饰泛红的眼睛。 第65章 怀安 顺天元年七月二十五日。 镇北将军从北漠回归,带回了昭纯公主。 将军去的时候悄然无声,回来时也未曾引起乱子。 皇帝只是在朝会上提了一句:“北漠平了……”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平了?什么叫平了? 有武官难以置信。北漠与大景的纷争可追溯到百年前,虽然天师掌政时淡化了仇恨,但也算笼罩在头顶的阴云。武官已经做好厉兵秣马,与密族人再来一仗的准备。 皇帝不多说,匆匆散了会。 北漠的消息是凌子游带回来的。 迁都后,凌子游离开昭歌继续当山野游医。 他记着谢怀安服过鸩酒,担心有自己没看出来的隐疾,于是一路跟着北上想去寒冷的北方撞撞运气,寻找毒圣祝圣手。 北方一个边陲镇子上,凌子游碰巧等到了人。 祝圣手与钟镇一行穿过森林中的重重迷障,要往洛安山走。 因为帝姬昭纯和侍卫身上带着伤,他们脚程不快。钟镇脱不开身,着急时遇见了凌子游,托他作为信使将密折带回新都。 凌子游紧赶慢赶回来后,鸿曜正在开朝会,让他先去国师府看诊。 如今鸿曜了结公事,屏退飞鸾卫,沉着脸站在国师府的院中。 隔着屋舍和庭院,鸿曜在胖胖的叽喳声中,清晰地听到了谢怀安和凌子游的对话。 凌子游犹豫地说道:“仙师……不,国师大人。有件在下心里记挂了许久,左想右想,还是得请国师知晓。” 谢怀安听上心情不错,温和地回道:“神医请说……” 凌子游发出两声扑通声,似乎是放下不离身的蒙皮软箱,跪下了:“这还要从最早,国师在焚香楼登坛卜算时说起……” 凌子游解释了他身怀功夫还有去焚香楼找国师的前因后果,说自己上楼时碰巧听到了裴修仪的半句话。 这半句话有古怪,他怕国师哪伤了心,是故硬着头皮来做一个传话的小人,请国师自行定夺。 凌子游说自己听到的半句话是:“陛下关着仙师,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吗?你关爱他犹如关爱着一只随时折翼的鸟,都是因为——” “在下……不知是何真相,事情便是如此。”凌子游干涩地说道。 谢怀安声音停顿了一会,笑道:“多谢凌神医。这是件误会,我已和陛下说通,区区小事神医不必挂怀。” “那就好,那就好,是在下多事了。”凌子游长舒一口气。细细叮嘱了一番养生之道后,依依不舍地辞别,背着蒙皮软箱走了。 凌子游走后,谢怀安不再逗弄胖胖。 鸿曜等凌子游离去后,脚尖点地,飞身出现在书房门口。 谢怀安披一件薄纱罩衫,窝在竹摇椅上慢慢摇,往日神采飞扬的眸子暗淡了下来。 “怀安!喳喳!”胖胖歪头,蹦跳着要跟谢怀安玩。 然而它的饲主没有应声,安静地看着琉璃窗。 鸿曜轻哼,在木地板上踏出声响。 谢怀安猛地回头,惊慌地说道:“陛下?陛下怎么回来了,不是今天还要去户部……” “自然要回来了,好在朕不曾耽搁……”鸿曜淡淡地说,抓来一个坐墩,坐在摇椅旁边,“说吧……” “说什么?”谢怀安干笑。 “还能说什么,说先生已经与朕说通的事。朕记得先生说的每一句话,怎么不记得有这事?” 谢怀安笑容消失:“陛下听到了还问我。” 鸿曜垂眸:“先生生气了……” “有些……”谢怀安沉闷地说道,“既然是裴相和陛下都知道的真相,恐怕是不该问的东西。这一年,我是自作多情了。” “说下去……”鸿曜嘴角抽动,扭出一个笑容,“朕的小先生冰雪聪明,如今必然有了猜测。为何不说下去?” 这笑有些渗人,谢怀安瑟缩,又恼怒地侧过头:“陛下既然另有缘故,就不必再叫……” 鸿曜手劲轻柔地扳过谢怀安的下颔:“朕知无不言……” 半晌,谢怀安低下头,僵硬地问道:“第一次见陛下时,胖胖叫的什么?是谢侍君的谢欢,还是谢怀安的怀安?” 鸿曜的舌尖上滚过一个轻柔的名字:“怀安……” 谢怀安顿时推开鸿曜的手,艰难地按住摇椅要起身:“既然怀安早有其人,那便到此为止吧。陛下做当世明君,我这个假冒的就不继续占着这国师之位……呃,放开,为什么还要……亲……” 鸿曜扶住椅子边缘,将谢怀安推了回去:“先生又哭,好咸啊。” 谢怀安眼角通红,泛着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委屈的水光:“咸还舔!” “朕喜欢吃咸口……”鸿曜随口说完,抹掉谢怀安的泪痕,“蠢不蠢啊……” “刚才还说我聪明,君无戏言。” 鸿曜抓来披风裹在谢怀安身上,从膝盖弯一抄,抱起人就往外走:“先生想知道傻鸟为什么叫会怀安?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要抱!”谢怀安挣扎。 “嘘,娄贺要来了。” “怎么坐这辆车,这不是出远门才用的吗?” 鸿曜将谢怀安放到舒适的大车里:“就是出远门……” “上朝呢?”谢怀安裹紧披风,眉头紧蹙。 鸿曜板着脸,亲他的眉心:“不上了,朕沐休。” 谢怀安躲着,坐到车厢最里面:“皇帝还能随时沐休?” 鸿曜冷笑了一声:“不干了……” “不、不行,要干的!”谢怀安忘了所有,惊呼道。 娄贺赶着马车出了新都,一路往北走去。 客栈小憩时,谢怀安忍不住拽住鸿曜的衣角:“去哪?” 鸿曜随手塞了个软枕放在谢怀安怀里:“洛安山……” “陛下瞒我事,现在说话还冷淡。”谢怀安观察鸿曜的神情。 鸿曜扶着窗框通风,压抑着情绪:“先生可还记得祝圣手?朕早就要找,如今终于有了线索,让她为先生看诊后,朕就彻底不担心那杯毒酒了。” 谢怀安眼珠一转,垂下眸子,假装哭泣道:“陛下又给我喝毒酒,又把我当替身。胖胖叫那么久我就一直当它在叫我的名字,现在才知道它的怀安另有其人,而我还是不知陛下瞒了什么……” 鸿曜咔嚓捏断了窗框:“这间房不行,换一间。” “啊,你干嘛生气啊!” 鸿曜三两步走到谢怀安身前。 年轻的皇帝身上那股子阴郁劲又回来了,碧色的眼眸略显疯狂地凝视着谢怀安,指尖轻柔地划过透白的脸颊。 谢怀安瑟瑟发抖,受惊之下,没止住的眼泪刷地往外流。 鸿曜:“…” 鸿曜深呼吸,微笑,改为握住谢怀安的手。 “有件事……朕是瞒着先生,但这是怕对先生身体有碍,不是什么别的缘故。” 谢怀安双目睁大:“所以真的有!陛下怕我知道后我背过气去,我现在就胸闷气短不行了……唔!” 鸿曜紧紧抱住谢怀安,惩罚性地咬他的耳垂:“先生既然没生气,何必说这种晦气话!” “我生气了!”谢怀安虚张声势地挣扎道。 “你猜到什么了,在试探朕。”鸿曜恶狠狠地抱起谢怀安,出门又换了间房。 娄贺在外面低眉顺眼地引路,自觉地点掉自己穴位,不听不看。 且不说看多了陛下没准真会挖他眼睛,先生被这么抱来抱去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就当,就当先生又病了吧! 谢怀安也自觉丢脸,趴在鸿曜的肩膀装死。 等落在床上,谢怀安一骨碌爬起来,抓住没有国师府柔软的被子蒙住脸,翻了个身冲着墙壁。 “先生……”鸿曜将谢怀安扒出来翻面,自己撑着床,胸前起伏。 谢怀安抬眼,愣住。 这是个他曾经做过的动作,只不过如今换了个位置。 曾经他是那个撑着床情绪失控的人,鸿曜在漆黑的大床上微笑着看着他,四周散落金锁链。 他就是从那一刻彻底陷了进去,一步步,燃起越发变大的火焰。 “我不知道……”谢怀安眼眶又有些酸了,混乱地说:“我只是……这一年听到、看到、感受到的不会是假的。不是我自作多情,那火焰就是在烧着,在我心里烧着,也在陛下的身上烧着。陛下若是关爱我,绝不是什么伪装,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鸿曜的神情和缓了些许,露出一个没那么扭曲的微笑。 “但是……”谢怀安顿了顿。 “既然胖胖叫的是怀安,那它叫的不是我……我一直以为它在叫谢欢,然后当它在叫我,就……有点所托非人,不,非鸟。但胖胖确实也是只笨鸟……” 鸿曜忍了忍,抬起手,又把谢怀安翻了个面,不轻不重地一拍:“别纠缠傻鸟了!刚才不是还在对朕生气吗?” 谢怀安窘迫地往里缩:“怎么又拍!” 鸿曜沉声道:“好在先生没直接说朕在装。朕关爱人还需要违心?” “有可能啊……”谢怀安胡乱比划着,“陛下上朝时很威严,回来时又很温和,有时候又恐怖,变来变去的,谁也看不出来……” “先生今天是不想下这床了。” “还要赶路呢,还要去什么山!” “赶什么路,不赶了,先生啊,你自己听听这叫什么话!你看朕对第二个人——像是对先生这般吗?” “没有,我错了!陛下别罚了,饶了我吧。不对啊,这都是因为陛下有事瞒着我啊,快告诉我吧!” 次日,谢怀安在马车上睡的迷迷糊糊,被鸿曜叫起来。 他习惯性地任由鸿曜帮他打理衣冠,突然反应过来,他还在纠结胖胖在叫谁的未解之谜,冷静道:“不劳烦陛下了,我自己来。” 鸿曜面无表情:“等先生系完了天都要黑了。” 谢怀安:“陛下对我变凶了。“明明先前他病的没几口气的时候,鸿曜还是捧着手上怕碎了、多着一丝风就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模样。 鸿曜继续替谢怀安理衣冠,下马车后,忽而伸手摘了他披风的兜帽:“摘一会……” 谢怀安额头一凉,好奇地瞪大眼睛,而后失去行动的能力。 他发现自己站在古朴的山门前,脚下是踩不烂的劲草,身侧是苍松。 两个眼眶通红的人站在他的前方。 年过六十的男性面容严肃,已经满头白发,身板却还挺得笔直;驻颜有术、眼角却已有了皱纹的女性,略微上前一步却又顿在原地。 他们的白发与皱纹让人陌生……长相却又让人熟悉。 这是比他记忆深处苍老许多的父母的模样。 啊,当然。他占的是谢侍君的身躯,既然谢侍君和前世的自己长相几乎一样,父母面相相似也很正常……吧。 谢怀安呆愣在原地。 “洛安山谢谨、毒医祝寻安参见陛下、国师。” 鸿曜道:“谢掌门,祝圣手,平身。” 第66章 春风得意少年歌 洛安山的草堂里,谢怀安神情恍惚地听了两个故事。 第一件关于山。 掌门夫妇凝视着他的脸庞,说自己有个失踪的孩子,本名谢欢,字无忧,自行取了新名,让所有人叫他谢怀安。 掌门提了些山中旧事。说谢怀安在山中长大,身怀神异能卜算云雨,性子跳脱不愿学书法,与钟镇与裴修仪交好,最终十六岁时下山。 祝圣手谈笑间几度垂泪。说平生最大的憾事是没有陪幼子长大,选择游历天下。 她回山后得知人已失踪,从此再度入世寻找,误入北漠的迷障,终于脱困后回山见到国师,万幸苍天有眼,一切仍可挽回。 第二件关于北漠。 钟镇全身披甲,在堂中跪拜,汇报了密折所记。 他说北漠部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昔日最强的密族分裂成七八个细弱分支互相缠斗,信仰不同的异神,群龙无首。 曾经嫁于密族王庭的帝姬音信全无。一番艰苦寻觅后,钟镇在一处寨子中找到了昭纯公主。 钟镇自报家门,说来自幽云堡附近有洛安山后,昭纯失声泣道:“将军可曾见过谢公子?” 原来十三岁的昭纯出嫁后被夫家所厌弃,与近侍流亡北漠,东躲西藏。期间近侍瞎了一只眼,难以作战,公主近乎绝望时遇见了一个白衣少年。 少年身穿密族裘袍却说着悦耳乡音,风度翩翩,美得不像尘世中人。 他从追兵中救了公主和近侍,将他们安顿在一处寨子中,说你们安心藏好,等变天了之后就回大景,就近去找洛安山可安宁无忧。 公主与近侍相依为命,一直关注着恩人的消息。 公主不敢打听太过,只知道不到一年,北漠流传起苍天神使和各类异神的传说,强盛的部族逐渐分裂,多族混战,再无追兵寻找异族的公主。 最终,神使与密族的大巫围绕了一块神石在北漠决战。这一天风云突变,飞沙走石,百兽哀鸣,一阵刺穿天际的红光过后,大巫只剩残骸,神子不知所踪,地上多了细细的粉末,北漠从此失去了秘术。 钟镇汇报完,长叹一口气,说查证后,公主见到谢公子的那年,正是顺天四年。 也是曾经的谢怀安离开废弃马厩,彻底失踪的一年。 这一走,北漠平定、隐患全消。 从此北漠掀不起风浪,大景兵强马壮之时就是收编良机。 草堂里,谢怀安听完后几番忍耐,借口身体不适,早早离席。 鸿曜一个眼神制止了所有要跟来的人,强行抱起谢怀安,运起轻功带着人到了一处清幽的小宅。 这是一间简素的山间宅院,主屋与书房连在一起,偏房有个灶台。 宅院似乎多年未住人,所有的被褥软枕都是娄贺新换的,但是书房又摆着一些卷轴和箱匣。 谢怀安闷闷地坐在床上,垂着眼睛,不说话。 鸿曜这次没跟谢怀安绕圈子,半蹲在地上为他把脉,聚起真气缓缓护着他的心脉:“先生回魂之后说记不清事了,今日所闻,就是先生忘记的事情。” 谢怀安生硬地说道:“所以陛下将我当成那个谢怀安了?因为同名、同样能算云雨,长相相似,所以我就是个最佳替代品……不对,陛下纳妃找来的谢侍君才是谢怀安的替身,我连谢侍君都不是,是替身的替身。” 鸿曜厉声道:“先生,莫要自轻自贱。” 谢怀安红了眼圈,软下声音:“我不是陛下说的谢怀安。我还魂时是失忆的,但随着时日过去逐渐想起了旧事。我只能说,我不属于大景。” 鸿曜将谢怀安的手握得很紧:“先生今日不停看掌门夫妇,可有怀念的感觉?” “不一样……” 鸿曜道:“世间有长相相似的人,可难有长相一模一样,性子也一样的人。先生看我、看裴相、钟将军如何?可是昏聩无德,用新人代旧人之人?” 谢怀安摇摇头,又低下头:“陛下忍辱负重,勤恳理政。裴相饱受污名,一心为民。将军独闯北漠,智勇双全,都不像是会弄替身的人……是我错了。” 谢怀安眼里的泪珠往外落,也不擦,看着自己的膝盖,轻声道:“也许,世上真有长相、性子都一样的人?以至于陛下和裴相他们都认错了?” 鸿曜抹去谢怀安的眼泪。 “先生别哭了,怎么这些天泪这么多……朕先前有所顾虑,以为先生的失忆是秘术影响,没能早说早问。先生既然能卜算,可否能验证朕说的话?” 谢怀安避开鸿曜的触碰,趴到床上:“太累了,不想动。陛下让我歇一歇吧。” 鸿曜替他盖上被子:“这里是先生的旧居,掌门说先生离去后物件未动,如今主人回归,自可随意处置。” 谢怀安闭上眼,不再说话。 等听到鸿曜出了门,谢怀安爬了起来,几秒后下了决心,蹑手蹑脚走到书房谨慎地翻看起来。 解开第一个卷轴,谢怀安的心就凉了半截。 上面是飘逸的毛笔字,书写着屋主人登上洛安山云顶看日出的心得,用词规整文雅。 这怎么可能是他…… 谢怀安抿起唇,将卷轴小心地收好,在书房四处找了起来。 看了一圈,到处都是诗文的痕迹。 他仿佛能想象出一个白衣公子端坐书房中研磨,看着血红的天色,忧心忡忡地写些心事,最终下山救国。 谢怀安闭上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已经好了的心悸又有复发的迹象。 鸿曜留下的一缕真气效用还在,缓缓驱散着寒意。 不一样的……谢怀安失落地想。他已经用系统失物招领的功能问过记忆了,他的前世很完整。 而且他是个一刻也停不下来的人,坚持过最久的事就是练琴,不是什么吟诗作赋的性子。 他从小写的作文就乱七八糟,日记也胡话连篇,每次都是被批判的典型。 谢怀安抹了把脸,强行露出一个笑容。打算随意看看就回被窝里,天塌下来睡一觉再说。 突然,他看到书架的角落有一只小木鸟。 “这不是裴相会做的那个……”谢怀安想起对他格外关照的裴修仪和钟镇,笑容有点苦涩。 裴修仪初见后送了他一只能开启机关的木鸟,里面放了颗糖。 谢怀安抿着嘴拿下木鸟,按照记忆中方式扭开机关。 咔哒一声轻响,鸟嘴果然开启,露出一柄精致的钥匙。 找了一圈后,书房堆积的箱匣中有一个打不开的密封小匣。 谢怀安对屋主人道了声歉,摸索着打开了小匣。 匣里藏着些小零碎,有枯黄叶子、松果,还有一本陈旧的册子。 谢怀安小心翼翼地翻开。 这是一本日记。 一本用乱七八糟的简笔字写的日记。有的标注了日期,有的没有,到处还有乱画的痕迹,因年份久了,不少字迹糊成一团:“啊!不想学了,饶了我吧我想睡觉。” “温泉好爽。猫团好凶……” “轻功!像能飞起来一样!” “阿娘这装死的功夫真邪门,应当改名叫深潭王八功。” “拉二胡被揍了,干嘛打我,我要是有提琴了吓死你们。” “小钟傻乎乎的,逗起来挺好玩。他答应帮我找只聪明小鸟,我要叫它胖胖。” “爹居然没发现我溜下山找裴狐狸,假的吧……” “有点想家,那个家,爸妈,哥还好吗?我现在厉害得很……” 谢怀安的眼神逐渐变成死鱼眼。 谢怀安将日记原样藏好,游魂般飘回了床上。 那股子熟悉的傻气都要从日记里冒出来了。 这么一来,谢怀安想起更多可疑的事情。 植物人醒来后,他心里头有一阵子空空落落,总觉得有些事忘了。 还魂时系统塞了一堆信息时,他明明什么都没想起来,却总觉得有事没做完,好像还幻化过白衣人的样子。 百姓十里相送时,虽然没人教过他稽首,但他莫名其妙信心满满地做了,总有一股被打过戒尺、按头学过礼节的感觉。 不想了,失物招领,启动! 谢怀安闭目调出系统界面。 最早问记忆时他问的是我的前世,这一次他仔细琢磨了问题,改问:“我经历过却忘记的一切。” 界面水波状消失,谢怀安紧张地等待着,直到看见了新的一生。 大雪封山时呱呱落地,严父慈母,自幼练功。一柄从未离身浮光剑,一曲春风得意少年歌。 左手结识了幽云堡的少将军,右手托了一把摇摇欲坠的玄机阁,只身潜入永安宫欲完成这辈子亲爹的夙愿:一生所学报君王。 结果遇见一个阴郁的小皇帝。本想当个正经夫子,养了三年,小皇帝反倒事事操心、无微不至像个爹。 再后来…… 现代一年异世四年,忽闻现代成为植物人的他即将苏醒,此世寿命将尽,于是辗转北漠、化危机于无形,也算无愧此生。 “我喜欢结识人,不擅长说再见。这事要是让他们知道了非得炸锅,就当我怂了,做个狗熊吧。” 北漠迷障前,白衣谢公子挽了个剑花,笑容灿烂地自语道:“但走之前,我也要做个英雄。” 少年恣意也就这一瞬,而后,人前装威严神使,人后缩在毛毡上哭。 疼、累、冷、怕,每时每刻像走在刀尖上。他多爱热闹,就多厌恶这寂寞的寒冬,最后艰难把事情做成了。 他与神石同归于尽,成了齑粉。 谢怀安猛地睁眼,紧紧捂住嘴不出声,蜷缩起来。 随着景象,北漠刀削般的冷风好像刮在他身上,还有最后一刹那让人浑身失去知觉的剧痛。 有似乎不属于他的情绪在心中浮动着,从微弱到激烈。他像是旁观者,又像是一个记忆错乱的人,分不出自己是谁。 谢怀安不去管这些,继续问道:“落入北方荒漠的子片在哪?” 系统界面消失,显出流转着奇异光芒的黑色。 谢怀安重新问:“原本待在昭歌城圣坛上的母片在哪?” 依然是同样的黑色。 “咳咳……咳……” 精气被抽走的眩晕中,谢怀安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他终于放心了。 那五彩斑斓的黑夜是虚无、是宇宙的象征。 坠入此世的惑星彻底消失了。 “先生!” 房门被推开,鸿曜大步走进,焦灼地顺着谢怀安的后背,观察着他的脸色。 谢怀安避开鸿曜的手。 鸿曜眼神一暗,下一瞬,却见咳得不停的人缓了下来,睁着水润的美丽眼眸回望他,握住他的指尖,含到自己口中。 鸿曜:“…” 谢怀安像只小鸟一样在啄,一边笨拙地亲吻,一边抬眼瞄着。 “在新都,你总是跟我这样……”谢怀安断续道,“这是……以下犯上。” 鸿曜的思绪停摆了。 他咚地跪在床边:“请夫子责罚……” 谢怀安的手轻轻划在鸿曜眼角:“陛下……也会哭啊。” 第67章 扑向烈焰的鸟 就像当初查前世一样,谢怀安似乎看了遍别人的过去。 有的他自己想起来了,有的还很模糊,要多睡几觉才能想起所有的细节。 谢怀安跟鸿曜坦白了记忆恢复的程度后,对此世的爹娘恭恭敬敬磕了头,隔着屏风问候了昭纯公主,又去找钟镇。 钟镇正在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凶巴巴的磨刀,似乎没看见他。 谢怀安觉得好笑,又有点酸涩。 以钟镇的功力绝对感知到他靠近了,现在就是在装傻,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 他记忆里的钟镇是个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岁数比他小一岁,因为长得显老,他一开始叫小钟,后来叫老钟。 眼前这刀疤将军已经快二十八、九岁了。面皮更黑,手指也绑着绷带,看来北漠一行遭了不少罪。 谢怀安轻笑了一下,斜倚在松树上,好像还是那个白衣少年,声音清亮地唤道:“小钟啊——” 钟镇磨刀的手停了。 谢怀安挑衅道:“我叫你找只聪明小鸟,结果十多年了,胖胖还不会说第二个词。” “它会说,它还会说喳喳……”钟镇声音有一丝不稳,提着刀就站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谢怀安!这么多年你一声不吭,你以为我们都是死的吗?” “诶诶等等等!放下刀,有事好商量!” 不远处,一株视野不错的松树上。 鸿曜端坐在枝杈上看奏折,蹙眉关注着钟镇那边的动静。 娄贺一本正经地抱着一沓子新奏折上树,请示道:“陛下?将军那边用不用小的过去……” “不必……”鸿曜平静地说道,攥断了又一根硬笔。 忍了…… 几乎是前后脚,裴修仪匆匆赶到洛安山。 裴修仪从皇帝朝会上提到的北漠、以及空荡的国师府里推断出了什么,带着大把公事追了过来。 谢怀安正在蹲在地上观察猫狗打架,听说后呆愣地说了一句:“裴相和陛下都跑到这山窝子里了,要亡国了吗?” 钟镇蹲在旁边,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壳。 “老狐狸不会让人抓到把柄。你爹顾忌着你,不出山。裴修仪这次过来估计是为了办蒙学的事,让洛安山隐居的人都出来教小孩。” 谢怀安捂脑袋。 “那挺好的……我那几个小师弟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们学得扎实,可以去教人识字,顺带把锻炼身体也包了。” “这我不清楚了,游历去了吧,估计还在找你。” 钟镇揪了几把草,把这一片土都揪秃了之后,闲聊般问道:“小鸟,国师府住得高兴吗?” 谢怀安笑了:“怎么,你也想来?” 钟镇泄了气,狠狠又揪了一把草:“来什么。总之……你要是烦了,想办法托个人告诉我。” 隔着一片树林的议事厅里,鸿曜手劲一大,撕开文书。 裴修仪:“陛下若有不满,可否直接治臣的罪,而不是惩治臣的奏章。” 鸿曜道:“纸张放久了,容易裂,裴相叫人去领些新的,不必节俭过度。” 裴修仪假笑道:“那臣便先行告退。” “裴相事务繁忙,递了密折就回吧。” “一面都不能见?” 鸿曜拼起奏折继续看内容,沉思良久,艰难道:“一面……” 裴修仪立刻就走。 夏日的山风吹过裴修仪的脸颊。他原本不紧不慢地走着,而后跑起来,穿过森林,来到一群长毛大猫嗷呜乱叫的地方。 谢怀安坐在小毛毯上,笑闹着指挥钟镇喂猫。 山间还是偏凉,谢怀安比别人多穿了一层,裹在白披风里就像一团小鸟。 他的笑那么美,比天光还要亮。 裴修仪扶着膝盖,微微气喘,眼眶逐渐发酸。 钟镇不情愿的示意下,谢怀安侧过头。 谢怀安先是愣住,而后用力向裴修仪挥手:“修仪!” “来了……”裴修仪就像回到了十年前,踉跄了一下,不顾形象地向谢怀安快步走去。 “别别,不用过来,我们换个地方……”谢怀安摆手,“修仪不是不爱瞧这些毛团猫吗?老钟,我记得山里有个好看的凉亭,现在还在吗?” 谢怀安扶着毯子缓缓改坐为站,似乎动作快了会晕。 裴修仪和钟镇分外紧张地看着他,几乎是同时伸出了手,见谢怀安站稳又收了回来。 “不是说都养好了吗?怎么还……”钟镇烦躁地挠头,“小鸟,你的浮光剑……” 谢怀安听了也有些遗憾:“不会功夫也好,能光明正大睡懒觉了。” 裴修仪又挂起了往日的假笑:“钟将军,不会说话就不必开口了。” 钟镇拧眉:“裴相爷,你事都干完了吗?再过四分之一柱香你就赶紧回新都吧。” 议事厅里。 娄贺眼睁睁看着鸿曜捏碎了印泥,掏出一张手帕缓缓擦着染得鲜红的指缝。 他大气不敢喘,赶忙垂头候在阴影里。 “娄二……” “喏……”娄贺快速上前。 “准备大典……”鸿曜淡淡地吩咐道,“册立君后……” 娄贺毫无心理准备,差点摔一跟头。 谢怀安在山中短暂地住下,每天最大的事就是陪前掌门夫妇叙旧。 谢掌门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询问了谢怀安过得如何后,开始考校谢怀安少时背过的诗文。 谢怀安想起了被另一个爹用财表支配的日子,浑身冒汗地想答案。 电光火石间,他忽而清晰地记起谢掌门曾经拿着戒尺训斥他坐没坐相,让他端正地吃饭。 那尺子看似高高举起,却从没有一次真正用力地打在他的手背上。 他跟着想起了更多鲜明的往事。 比如洛安山的饭都是他们自耕自种的成果。谢掌门从小带着他犁地,说:“吾儿,风云雨水均是农时,你能测天机,应懂农桑。粮食是这样一步一步种出来的,不是凭空拜出来的。” 而祝圣手一身劲装,将浮光剑交到他手上。告诉他:“行走天下义字为先,该做的事要义无反顾,不能逃。” 谢怀安眼眶湿了,垂下头。 谢掌门见状干咳一声,手攥紧不知道该往哪放。 祝圣手在桌底下踩了一脚谢掌门的脚,抚平鬓角未乱的发丝。 她今日特地精心画了妆,希望尽可能地接近谢怀安记忆中年轻的模样。 “乖崽,别管那些酸文了,说说你之前提到的,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凌子游?” 谢怀安软声唤道:“爹,娘。” 这一声像最清澈的泉水,洗净了祝圣手的妆。 夜风微醺,星子很亮。 谢怀安被空青引着缓步走到后山的灵泉前,陷在恍惚中。 他就这样又有了一个家? 然后他茫然地坐在收拾好的石凳上,看着空青忙前忙后地铺毯子、备屏风、架衣袍,后知后觉地想来这是他强烈要求过的泡澡。 而他已经好几天没跟鸿曜好好说过话了。 谢怀安莫名打了一个哆嗦。 鸿曜这些天也脚不沾地地到处忙,谢怀安大概知道鸿曜在忙什么。 洛安山开山立派的先祖是弃官隐居的名相。他秉承修身齐家治国之志,修行之余注重对弟子的教学。陆续有清官追随名相隐居山中。 鸿曜八成在拜访洛安山隐居的先朝老臣,把还能继续发光发热的一律请下山。 这么一想,久久没和鸿曜一起躺在床上夜谈,还真是有些想念。 谢怀安望着氤氲的热泉,看着自己波动的影子发呆。 鸿曜曾经是他的曜儿,是个会咬人的阴森小豹子。 转眼间十年一晃而过,谁曾想再相遇鸿曜已经长成一只英武的大黑猫,成了他心中的…… 爱人…… 还是磨到现在都没捅破窗户纸的爱人。 他快要被鸿曜磨急了,谁把鸿曜养的这么三思而后行的,不就是,不就是直接那什么一下的事嘛! 平时又是额头又是眼角的……除了嘴哪哪都亲过了,怎么偏偏最后一步就是不行。 这么保守的吗? 他现在真的没有任何顾忌了,非要说的话……就是称呼上有点别扭。 叫陛下肯定是没问题,但、但谁能都这样叫,差点意思啊。 像以前那样叫曜儿,他又叫不出口。 直接叫得更亲昵一点,不知道鸿曜愿不愿意……不对,他考虑这些干嘛?鸿曜还在装傻呢! 鸿曜的声音忽然传来,调笑道:“先生发什么呆呢?等着朕来服侍吗?” “陛下!”谢怀安吓了一跳,面上浮起一层薄红,“来了提前说句话呀。” 鸿曜拢好屏风,就着石灯朦胧的光线,为谢怀安解去外袍。 谢怀安不自在地低头,等鸿曜要帮他褪罗袜时,脚一缩,自己三下五除二弄下去了。 鸿曜哼了一声,抱着谢怀安下了池子。 “陛下怎么穿这么多……” “怕先生又晕过去……”鸿曜冷静地说道,“平心静气的灵草片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我不想泡到一半又急着给先生找药。” “最早是意外!后来就只有一两次而已……谁让陛下老是和我一起泡。” 谢怀安红了脸,浸在水中扭来扭去,想要离开鸿曜。 鸿曜深深叹气:“先生莫要乱动。这灵泉池子虽说从前就是先生的泡池,但终归是野外,不如国师府里的万无一失。” “那也不能挨这么近……” 谢怀安自暴自弃地趴在鸿曜身上,想象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白萝卜。 “先生……别乱摸啊。”鸿曜忍耐道。 “不动了不动了。”谢怀安闭眼。 鸿曜炙热的手放在了谢怀安后颈上。 谢怀安呼吸一窒,全身发僵。 鸿曜规矩地为谢怀安顺气:“有没有胸闷?心慌吗?” 谢怀安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放松地卸了劲:“没有……” 鸿曜平稳地说道:“先生这些天都想起什么了?” “想起好多……我记得山里还有一块田是我负责的,走之前再去看看好了。陛下,以后我能时常回家吗?” “怎么私下还叫我陛下?” 谢怀安惊讶地瞪大眼睛:“我之前还在想这个……那该怎么叫?” 鸿曜委婉地提示道:“先生想起家了,想起钟师和裴相了,连小时候在山里乱窜时设的藏宝点都想起来了。” “先生改口改得顺畅,一口一个老钟、修仪,钟师这些天走路都带风,裴相被朕赶走前还在兴致高昂地熬夜……到了朕这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谢怀安被酸味冲到:“那也只能叫陛下。其他的……都是叫小孩子的爱称。” “夫子……”鸿曜凑近谢怀安的耳畔。 谢怀安窘迫地躲着:“不可以。陛下变了好多,已经不能再叫原来的称呼了。” “怎么变了?” “就,变了很多……”谢怀安将脸埋在鸿曜肩颈上。 “先生好热啊,真的没事吗?”鸿曜道。 谢怀安愤怒地撩了一下水花。明知故问! 鸿曜有力的手臂拥抱着谢怀安,就着暖泉与月色跟他温声低语:“有件事要请先生参谋。都说男子加冠才算成人,我一直没管这事。但正好年岁差不多了,遵守一次规矩算了。” “难得闲聊,陛下又说正经事……”谢怀安闷声道,“让礼部来办吧,这是件要好好操办的大事。\" 加冠后才能名正言顺地理政,天师便是以这个理由代政。 鸿曜道:“冠礼无非要订个吉日吉时吉地,再有一位主宾。如此一想,不管是勤政殿、国师府……万般选择不如此时此地。” 此时此地? 谢怀安岔了气,伏在鸿曜身前不断低咳:“陛下说,什么?” 鸿曜扶着谢怀安靠稳,为他顺气。 谢怀安后背抵在温热又光滑的石头上,呼吸急促。 鸿曜屈膝,以一个仰视的姿态,握住谢怀安的双手放在自己的发顶,就像在戴一个无形的冠冕:“先生爱的苍山与灵泉为证,先生忆起往昔的此时,可否请先生为我戴冠,走明君之路,行成人之礼。字我已自行取好,叫做崇光。” “先生可直呼我名,可叫字,叫个先生专属的称呼……可好?” 鸿曜模仿谢怀安撒娇的口吻,放轻了尾音。 他碧色的眸子温情地凝望着谢怀安,湿透的长发在水中与谢怀安的青丝缠绕在一起。 谢怀安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鸿曜眉头一皱,就要改口。 谢怀安学着鸿曜,冷静平稳的说道:“此事可行,我有另一个不情之请。” 谢怀安没有让鸿曜说话,像一只扑向烈焰的鸟—— 深呼吸,紧紧闭上眼,鼓起勇气干脆地吻了上去。 第68章 (完) 从此只有天长地久 鸿曜本就极力压制,此时像油锅遇水,轰隆一声烧到不知今夕是何夕。 谢怀安笨拙、直白、热切而柔软地迎了过来。 他只能谨慎、隐忍、温存而坚硬地拥抱着。 “还没成婚呢,先生,”鸿曜沙哑地说道,“做我君后好吗?也依然是国师。” “当然好,快些吧……”谢怀安鼻尖蹭着鸿曜的脖颈,吐出含糊的爱语,“崇光……” 谢怀安的声音细若蚊蝇:“你烫到我了,我也好烫,这是我最喜欢的汤池……” 鸿曜忍耐道:“不可。大典未成,尚且这是野外,先生身子受不住。” 谢怀安隔着湿透的衣衫,轻轻咬了一口:“曜儿,你是不行,还是不会?” 当夜,谢怀安裹在白毯子里,浑身湿漉漉地被鸿曜伺候干净,耳尖透着薄红。 他整整两日称病。 谢掌门着急上火,祝圣手几次想进屋诊治都撞见衣不解带陪在屋中的天子,最终若有所思地回去。 等一切事了,谢怀安面颊红润地坐在饭桌前。 谢怀安凭一己之力打破了谢掌门食不言寝不语、分席吃饭的规矩,拼了一张大圆桌,叽叽喳喳地说些高兴事。 他说山上的树多了,他埋过松果的地方险些找不到,后山的田还在,可以试试新种子…… “还有啊,爹,娘,我要成婚了!” 谢掌门、祝圣手、还没被赶走的钟镇惊呆了。 谢掌门疯狂清嗓子,正要露出欣慰的笑容,问是哪家姑娘这就去准备六礼。 鸿曜冷静地放好筷子,慢悠悠地绕到掌门夫妇身前,规矩地磕了个头:“爹,娘。” 新都,一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天子要册封谢侍君为君后。 百姓对此不敢多说,只是茶余饭后之间不免叹息,希求君后是个贤德之人,最好能像国师一般护佑天下太平。 有热血上头的青年学子愤而作诗文,讽刺谢侍君曾经传出的劣迹。 又有学子怀疑,天子深思熟虑地推进革新,不会是被美色蛊惑之人,既然天子传出过昏君名号,谢侍君可能也另有隐情。 偷儿飞飞找到萧惟深探听,看到工部尚书的神情,不敢多问了。 萧惟深紧蹙眉头,简略地说了一句:“朝臣对此事也……有所分歧。” 朝臣对此事分成了绝对不能接受和心不甘情不愿接受两派。 劝谏的人一批接一批,最后死谏的都出来了。 大臣们先说后宫与子嗣关系着朝廷稳定,天子可娶男妃,绝不可册封男后;又说此事事关重大,一旦天子另选继承人,君后可施加影响,是故不能是有失德劣迹之人。 鸿曜连听了三天,甩出要建研究院想新制的诏令,堵了一半子嗣派的嘴,又往大殿门口竖了一个柱子,赐名死谏专用,谁想不开去外面撞,莫要影响公事。 新制掀起了新一番争论,劝谏潮中,裴相诡异地隐身了,任谁问都讳莫如深,不愿多谈。 国师府也避开了争端,挂了不见客的牌。 帝王似乎铁了心要立男后。 册封之日,百官个个是一副凝重的脸,穿过宫门。 裴修仪走在最前面。 他身着朝服依然明艳无比,周身多了沉稳威严的气质,见到玉阶下早早等待的天子,轻叹一声,面上挂起期待的笑意。 礼部的官吏摩拳擦掌,激动自己终于办了件大事,而且天子难得没有过分简化仪式,留了庄严恢弘的祭礼。 鼓乐声起。 大景的典仪官宣读礼文,通事舍人引导百官拜完天地先祖再拜天子,祝祷帝王与君后天作之合、情意绵长。 周隐在列,几次下拜后,脑门上急出了汗。 周隐看出了不对,这冗长繁复的典礼中简化了所有和君后有关的地方。 本来册封的君后也要早早现身跟着三拜九叩,如今只要最后出场,走一遭接过印玺就行。 这,这不是恃宠而骄吗?成何体统! 看出仪式问题的朝臣眉头越拧越紧。 天子叫停了鼓乐。 “诸位,君后要来了。今日是朕大喜的日子,你们一个个丧着一张脸,意欲何为? 朝臣们扭曲出乐呵的笑脸。 鼓乐再起。 突然,一声通传说国师到了。 久未露面、从不参与祭祀的国师身着庄重的祭服,在国师府女官与侍人的陪伴下走上地毯。 天地黯然失色,黑红相间的殿宇中,唯余国师的身影缓缓前行,仿佛祭祀中下凡的仙神。 朝臣一阵恍神,又惊慌起来。 国师中途出现……是因为天子固执要立后,来叫停大典的吗? 有受过国师之恩的臣子扑倒在国师脚边,颤声道:“大人,三思啊。” 有要死谏的臣子望向死谏柱,激动地叫道:“国师大人!务必劝谏皇上回头,新后不能立无德无才之人!” 纷乱中,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乐师接到天子的示意,铆足气势演奏,格外热闹。 谢怀安在空青的搀扶下往前走,余光看到一张张精彩纷呈的脸,一路憋笑。 他的爱人就在前方—— 鸿曜的眸中露出笑意,快步上前,轻声唤道:“殿下……” 谢怀安微笑,按礼官给的指示要对帝王下拜。 鸿曜制止了他,引着他登上玉阶,坐到宝座上。 “爱卿们,谁想要弹劾?机会难得,可以当面来。” 殿前鸦雀无声。 要跑向死谏柱的臣子缩头蹭了回来。 周隐抹了把额角的汗,心道:路这么长,国师一路走来身子吃得消吗?好在简化了大典,等等,君后!? 宝座上执手而坐的天子与君后前,朝臣黑压压地跪拜,千般茫然、万般庆贺汇成一句:“恭贺皇上,恭贺君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日后,几百里地外的昭歌城。 天子与国师结缘,百姓自发在门前挂上装饰,犹如过节。 茶摊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用哑了的嗓子不厌其烦地讲道:“此事还要从英明神武建元帝那梦中仙说起——” “天子昭告天下,咱们昭歌百姓最敬爱的大国师,就是那梦中仙!” “那是真真的传道受业之恩,然而国师中途遭逢大难,曾为小人所乘,神识泯灭,一朝回宫再相逢,昔日旧人换新人,好在苍天有眼……” 说书人讲着神仙眷侣过难关,又讲国师在圣坛上让天色放晴的旧事。 阿桑趴在最前面听着,笑着掉了眼泪。 一个大娘塞了她手帕,大声叹道:“真想亲眼瞅瞅咱们国师啊,国师可还安好?” 她的街坊道:“唉,李娘,新都的蒙学都开到昭歌来啦,说只要是家里有娃娃,都得送过去,赶紧把你家那几个小孙丢过去吧。” “哎,哎,这不是还没回过神吗?新东西太多了……” “这才是好日子啊,好得都不敢想。” “可不是,以后还会更好!” 国师府门口,弹劾过谢侍君的人在排队谢罪。队伍很长,不断拐弯,差点拐到宫中。 周隐抓着头发蹲在中间,心虚地数着自己当面骂过男妃的次数,不敢上前。 凌子游抱头蹲在旁边,念叨着恩师国师不是吧失礼、失礼。 “让一让诶……”裴君宝面无表情地越过人群,赶着去管账。 等走到国师府正门口,裴君宝的衣袖里已经塞满了歉礼和歉书。 谢怀安躲在府里哆哆嗦嗦。 他一开始是出于好玩隐瞒了身份,没想到朝臣脑补过度,已经想出了一番艰难困苦、救国救民的经过。 而鸿曜不断推波助澜,提起来就一脸沉痛。 谢怀安尝试对外解释这都是误会,他其实过得快活极了,结果越描越黑,问就是忍辱负重。 多年后…… 透亮的琉璃窗前,鸿曜翻阅着文书。 谢怀安拿鸿曜当人肉靠垫,一边掰着橘子吃,一边喂胖胖吃零嘴。玩够了,鸿曜将他扒拉到身前,让他枕着自己的腿睡。 “差不多了,歇息一会。”鸿曜蹙眉,“我还是不放心,这阵低烧来得蹊跷,要不还是找祝圣手来看看……” “哎呀,真没事。”谢怀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熟练地窝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就是没睡好……” 大景日新月异,偏离值不断下降。 前不久系统完成了最后一次大升级,在天气预报前加了明日新闻抢先看。 新闻涉及了朝中动向、外邦要事。谢怀安觉得他终于成了一个能预知的神棍,配合造船厂的速度,没准哪天能扬帆出海去找土豆玉米。 “可惜马厩烧了,还没好好看一眼。”谢怀安怕鸿曜担忧,转移话题。 “烧之前带先生去过了,先生就坐在最早现身的那堵墙上。扑下来的时候高兴吗?回忆这个就够了。” “也是……”谢怀安睡意朦胧,蹭了蹭,“今夜要不要泡温泉?泡完了,告诉阿曜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一直在意的。” “我不在意……” “假话……”谢怀安轻笑一声,“就是些前世的往事……放心,这不是泄露天机。” “确实不在意了。” 鸿曜放下文书,换了姿势,轻啄谢怀安柔软的唇:“我惦记的是,能和先生有来世。” “有,一定有……”谢怀安困意全消,环住鸿曜的脖颈,快乐地迎了上去,“不忙了?要不要现在就去泡?” “现在?” “去嘛……” “殿下啊……现在还是白日。”鸿曜哑声道,捞起谢怀安就走。 谢怀安笑道,在鸿曜耳畔吹气:“天知地知,只有胖胖知道。” “喳喳?怀安,喳喳!” 国师府传来欢声笑语。 绵延百年的黑夜已过,黎鸣的微光映亮大地。 从此只有天长地久,没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