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貌青梅私奔后》 作者:绣明珠 ——本文文案—— 长到十五岁,春桥才知道自己不是伯府的千金,而是来历不明的野种。 她在伯府不受欢迎,最终离府的时候也没几人在意。 所谓“家人”对她鄙如弃履,只将那位对她虎视眈眈的真小姐视作明珠。 走投无路,她将目光投向了自己从前百般欺凌的“哥哥”。 盛秋潮清冷矜贵,皎如玉树,小小年纪便颇负盛名。 明明他只是一个养子,但所有人都追捧他的才情,吹嘘他的品貌。 后来,春桥做了一个梦,得知了盛秋潮的惊天大秘密。 盛秋潮本应该杀了她以绝后患,但不知道为何没有动手。 再后来,春桥被盛秋潮伤透了心。 到最后,她同别人私奔那天,人间下起碎雨。 春桥不合时宜地想起盛秋潮为她求的那一卦, 签上说她:此身尘缘寥寥,不便强求。 过去数日,她总天真,以为自己抓住了他的一颗真心;以为自己貌美,便能永永远远哄得他眼中只有自己。 她叹气:蠢。 一别累月,春桥成了梁国公府被寻回的嫡小姐。 国公府亲宴上,她再看到,雨中撑伞朝她而来的身影。 是盛秋潮,他俯身,打量春桥海棠般的艳容。 淅沥的小雨砸在伞面上, 他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只缓缓道:“不喜欢我,嗯?” 盛秋潮觉得自己疯了,才会喜欢春桥那么多年。 与此同时,春桥抓住身边丫鬟的胳膊,小声问道:“他是谁啊,我见过他?” 梁国公府的丫鬟看了这位新帝一眼,战战兢兢答道:“奴不知。” #他本可以抓到月亮,但是后来天亮了# 狠戾禁欲大败类×美貌失忆小青梅 PS:1.有强取豪夺。 2.结局he,甜文。 3.女主后来有失忆,狗血火葬场。 4.双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盛春桥,盛秋潮 ┃ 配角:预收《回到阴沉天子黑化前(重生)》、《师尊情劫失败后》球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伪禁忌火葬丨败类兄长×娇雀妹妹 立意:爱情要靠自己 第1章 他再也不是她过去可以随意…… 春桥从前姓盛,现在却去了姓,只剩一泓泊桥,孤零零地照着月光。 镇脊兽遥相对望,打更的锣鼓声打了个卷在风中消散。 春桥从噩梦中惊醒,先是看到大丫鬟花戎在角落小榻翻了个身,又将目光挪到窗柩那,月光轻盈盈地落在薄被上,带着股似水的寒意。 春桥裹紧了被褥,跟只蚕茧似的挪着过去关窗户。 饶是春桥再如何小心,框子年久失修,还是在窗缝阖闭的时候沉闷地发出吱呀几声。 花戎从小榻上爬起,以为姑娘又是睡不着了,她起来倒了一碗白水递给春桥,安慰道:“姑娘,明日老太太便安排人接我们回府去了,你且放宽心。” “花戎,我做了个梦,”春桥就着花戎的手喝了口水,心口处的悸跳才缓缓平息下去。她裹在薄薄的衾被里,露出来的杏眼像是盛着京城最明净的湖波,春桥缓缓眨了眨眼,才慢慢说道,“我梦见祖母真的死了,忠勇伯府的大房和二房争祖母的东西,他们争得不可开交,都没有人去看祖母一眼。祖母就躺在清冷冷的灵堂里,都没有人管。” 花戎蹲下来,握着春桥紧紧抓住被边的手,安慰道:“不会的,这次老太太只是借着病重的由头把我们接回府去,老太太那么宠爱姑娘,就算为了姑娘,老太太也要再多活几十年呐。” 春桥回握住花戎的手,花戎是祖母自小拨给她的丫鬟,看着她从伯府养尊处优的嫡小姐沦落到被发现鸠占鹊巢赶出府外,现如今她又要回去那个她曾经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花戎说得对,就算祖母真的没了,她也不会让祖母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灵堂里,她一定会披麻戴孝,守着祖母,不让她在地府的最后一程无人相送。 春桥的眼神落在外面蒙蒙亮的天边,她又问道:“现如今什么时辰了?” 花戎也去看天色,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约莫是五更天了。” 春桥叹了口气,她有些倦怠,闭眼道:“还有半个时辰,祖母的人就要到了,给我梳洗吧。” 一炷香后,花戎问道:“姑娘要不要再抹点胭脂?” 春桥睁开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少女雪肤乌发,明眸善睐,眼下一颗小小泪痣,平白添了几分媚意。 就算一个多月的磋磨让她的身形消瘦了不少,就算现在只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也没有打磨掉半分她的美貌。 到底,也曾经是整个京城最出挑的美人。 春桥年幼时,她那位被尊称为长公主的母亲就时常对着她赞道:“我女儿真是世间难得的绝色。” “这个世界呢,其实很简单的,权势、财富与美貌,你拥有一样,就能活得比旁人好上太多。”长公主又转眼接着说,“不过,桥儿最好做个坏人,好人容易被骗,容易吃亏,坏人却总是能逍遥自在。” 长公主这么说,也是这么做:“没有投个好胎,那只能做恶人不被别人欺负。坏人可比好人活得好多了。” 她用手轻佻地摸了摸怀里新面首的脸,跟春桥说:“谁要是算计了你,你只管让人折磨他,让他看清楚自己得罪了多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年纪尚小的春桥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母亲果然厉害,不然为何母亲身边的新鲜面孔换了一个又一个,爹爹却从来不会对母亲说重话摆脸色呢? 不过长公主的爱随意又短暂,热烈绽放的花期一过,便将春桥也忘在一边。 在她真正的亲女儿春容被寻回来时,也没想起来去见春桥一面。 那时春桥临走前,隔着花厅看长公主忙着让婆子给真女儿量体裁衣,还褪了手上的羊脂玉镯给真女儿,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说话,半眼也没往春桥这里瞧。 “姑娘,姑娘......”花戎伸出手在春桥面前晃了晃,春桥这才回过神,勉强笑道:“不用抹了。” 春桥心想:她虽然不懂长公主,但总算知道一件事,美貌并不像长公主说得那般值钱。 不然为什么明明抱错了女儿,春容的养父母,她理应的亲爹娘一见到她,就嫌弃她长得太美,不是他们家的种,说什么都不肯要她,撇下她就走了呢? 祖母接她们的马车来得早些,春桥带着花戎等在庄子门口,还微微松了口气,总算没有误了时辰。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她回府,自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若是她再拿出那拖延惫懒的态度,怕又会给祖母招惹祸患。 春桥上马车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她住了一个月的庄子,庄子连路都是坑坑洼洼的,下雨天一脚踩下去都是泥,她和花戎还要提着沉甸甸的粪桶浇粪,拎着几大桶的衣服浆洗,弄得浑身都是臭烘烘脏兮兮的,春桥一个从来没吃过苦的娇小姐,在这庄子里自然是引人注目多,闲言碎语也多。 这一个月的粗活干下来,她的手都被磨破了皮,浸在冷冰冰的水里,疼到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 春桥心想:梦魇般的一个月总算要醒了,她再也不要回庄子来。 忠勇伯府的马车凌晨出了府,天将破晓的时候又悄悄从侧门进了府。 春桥被花戎扶着下了马车,时隔一月,忠勇伯府还是那样气派,祖母身边的郑妈妈专门在拱门这里等着她们,一见到春桥,就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心疼道:“表姑娘受苦了,老夫人专门让人做了你爱吃的松茸甜醋鳜鱼,还有金丝东荣八宝粥,都是暖身子的好物。” 春桥这次回来,对外只说是投奔伯府的表小姐,待遇一律按照伯府养女身份安排。 她压下眼中泪意,只是微微昂首问道:“祖母呢,祖母在哪里,听说她身体很不好,我想去见见她。” 郑妈妈这才松了手,抹了抹眼泪,说道:“老夫人就在松风院等着表姑娘呢。” 穿过曲曲折折的庭院,春桥记着郑妈妈的嘱咐,小心谨慎,一路低头,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然后,她见到郑妈妈停下了脚步,随后微微屈膝喊道:“三少爷安好。” 春桥骤然抬起了头。 盛秋潮身量挺拔修长,秋寒里穿了身鸦青色南丝直缀,白玉冠束起长发,站在廊柱旁,细碎的朝光晨影里只瞧得见一半霜色的脸庞,五官生得清冷精致,微微抬起的下颌线在明暗间格外不近人情。 现如今她是落魄了,遇见盛秋潮总是有些心虚,更何况他如今高中了解元,再也不是她过去可以随意欺辱的少年。 郑妈妈也知道春桥从小就不太喜欢三少爷,所以没少刁难他,指名道姓要三少爷亲手抄的字帖练字,拿过来又不满意,一直抄了五六本才勉强把事情丢下;过一阵又瞧上三少爷房里的孤本,缠着老太太讨要过来,却当成赏赐奴婢的玩物,三少爷知道后脸色都变了;夏天天热,春桥要吃莲子,非让三少爷行了小舟去采,还派人盯着三少爷剥了苦涩的莲心送过来,“表姑娘”也是胆大妄为,当着三少爷的面吃一颗扔一颗,三少爷在烈日下采了半天莲蓬,却被这么轻贱,想来心里也是有怨气的。 要不是那时春桥从小在老太太身边长大,老太太宠她宠得没边,尚且可以用年纪尚小,脾性娇纵做借口,否则简直可以说是专横跋扈了。 三少爷也是个苦命的,年纪轻轻家里双亲亡故,幸好与伯府还有些亲缘在,就上京城投奔他们。 结果得了长公主的眼缘,没过几年就成了大房入了族谱的养子。 要不是前几天,三少爷冲撞长公主,把长公主气得回了长公主府,他现在还更光风霁月呢。 现在临路撞上了盛秋潮,郑妈妈只好低眉顺眼,暗暗祈祷三少爷能当做没看见走过去。 天不遂人愿,三少爷却淡淡开口:“这是?” 声音倒依然是碎玉投珠似的好听,没带出什么喜怒。 春桥乍见过去鄙薄的“势利小人”,也是十分局促不安,她略微紧张地低了低身子,咽了口唾沫答道:“回三少爷,我是来投奔伯府的表姑娘春桥。” 盛秋潮视线淡淡扫过这位“表姑娘”,少女体态单薄,如今许是在外面吃了苦更是瘦削不少,素净的衣襟拢着纤细的身躯,恰巧露出一段雪白纤瘦的脖颈,如蝶翼般的长睫微微颤抖,盛秋潮的视线最后停在春桥的唇珠上,唇珠饱满,倒是给那张怯生生的漂亮脸蛋增了些许皎若芙渠的柔美。 盛秋潮转开了目光,轻轻回了一声“嗯”,便跟一鸿浮影似的掠过了几人,在回廊转角处消失不见。 第2章 她这次回来,府里的一切好…… 春桥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廊檐外安魂的风铃骤然响起,正堂里吵闹的声音像是被人卡了喉咙乍然停止...... 春桥抬起头,看向姗姗来迟的少女——盛春容,那个本该在忠勇伯府娇生惯养的五小姐,却被她取代了十五年的人生,在一个乌烟瘴气的富商家里长大,同众多姐姐妹妹争来争去。 盛春容长得同长公主有三分像,姿容却更为出挑。清丽的脸莹白柔婉,一双剪水秋眸,看人的时候令人心生惊艳之感。 如今府里是二伯母林氏管家,春桥回来也是她招待的。四小姐盛春玉与六小姐盛春婉都是二房的嫡女。刚刚堂里喧闹,也是春玉与春婉在争执要把春桥安排在哪里。 盛春婉自幼便喜欢缠着春桥,如今春桥回来自然是想和她住一处。盛春玉却自恃身份,不愿意春桥住在二房的南园。 两人为这件事吵了半天,二伯母却端着茶盏淡笑不语,任由姐妹二人把春桥当成玩物一样争来争去,显然是没将春桥放在眼里。 但如今盛春容现身,二伯母却率先回过神,殷勤地问好道:“春容,祖母需得喝了药才能起身,你来得这般早做什么?” 盛春容也是浅浅回了一个笑,却没有接着林氏的话说下去,只是打量了一番春桥,带着一大群丫鬟款款落座后,矜持地问道:“这位是?” 二伯母也看向春桥,责怪道:“春桥,还不给安平县主奉茶。” 长公主为了补偿爱女这十五年的空白,在寻回春容的时候就奏请皇帝,让她这个弟弟给春容赐封县主名号。 春桥在庄子被生活拉扯的一个月,春容却已经是京城被捧到天上去的明珠。 奉茶是奴婢侍候主子的活计,天然地带着点折辱的意味。整个正堂的眼睛都盯着春桥,春桥觉得难堪。她曾经也是伯府金枝玉叶的主子,如今却要处处被人轻视。 春桥一时没有动手。 春玉悠悠然喝了口茶,一脸漠然;春婉倒是十分担心,小动作不停,似是椅子上放了针,扎得她坐不住,惹得春玉狠狠瞪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春婉不要得罪春容,拂了自己母亲的面子。 春婉犹豫几番,还是别过眼去,不敢为春桥出头。 盛春容自从回到伯府,走到哪里不是被人捧着的。她见春桥迟迟不起身,心中便有了几分不满。不过一个连婢女都不如的野种,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因着反感,春容再开口便把长公主嘱托的端庄娴淑丢到天边去了,她将手中的茶盏往桌几上定定一掷,盯着春桥冷声开口道:“过来,奉茶。” 花戎一直跟在春桥身边,见状出来几步,想去替姑娘捧茶盏,却被一双细细瘦瘦的手拦住。 春桥深吸一口气,她端起茶盏,腰背挺得笔直,唇角微微弯起,但仔细看去,笑意显然有些僵硬。 春桥将茶盏端到春容面前,低头细细说道:“安平县主,请吃茶。” 春容却并不接春桥的茶,她瞧着走近了的春桥,远看只觉得是瓷雪一样漂亮的美人,现在再看,浓密乌睫微微遮掩着湿漉漉的眼眸,由于屋内烧了碳,还有地龙,细白柔软的脸颊就被熏出几分薄红。 春容皱起眉头,这野种生得也太美了些,她素来不喜欢别人盖过她的风头去,是以她冷冷一笑,扬手就打翻了春桥手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溅到春桥的脸上,滴滴答答地又顺着细瘦的脖颈流进衣襟里,黏腻腻得很,也狼狈得紧。 二伯母一时之间也被惊到,她是想取笑一番春桥这个落难小姐,往日老太太偏心,她心里头早就不舒服了,但没想到春容比起长公主有过之而不及,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骄纵霸道。 但现如今老夫人还未过来,要是闹得春桥受了伤出了丑,被老夫人怪罪不说,她也会落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林氏最看重名声了。 于是林氏轻声喊了身边的秋云,让她快点去请老太太过来。 春桥微微后退,睁大一双惊惶的眼。 花戎几乎是要扑过来,却被春容身边的丫鬟死死拦住,花戎几乎是要哭了,她着急道:“姑娘......” 春婉这下憋不住了,就要从椅子上跳下来,却被一直盯着她的春玉用力打了一下手,林氏也用眼神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 见春婉委委屈屈地坐回椅子,春玉才不肯管春桥的死活呢,她继续慢悠悠地品茶,奇怪,今天的茶怎么这么香呢? 春容瞥了一眼花戎,又转头对春桥不假辞色地厌恶道:“我让你跪下给我奉茶,你聋了吗?” “跪?”春桥看着溅落满地的碎瓷片,终于不敢置信地问出声。 这要是跪下去,她这腿怕是要疼得十天半个月走不了路。 春容盯着她的目光好似看见了什么嫌恶的脏东西,她好整以暇地点头,肯定道:“对,跪!” 春桥的笑意也敛去了,她从前也是个有气性的,庄子的脏活累活只来得及打磨掉她外表的棱角,却没让她磨平内里的尖刺。 春桥后退几步,她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声音却是无比坚定:“我不跪。” “什么跪不跪的?”祖母身边的郑妈妈笑意盈盈地掀开了帘子,带着外头的寒气,魏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进来了。 魏老太太头戴翡翠眉勒,一身福字不断头秋香缂丝褙子,被郑妈妈搀扶着冲春桥张开双臂,露出一个慈祥的笑。 “祖母!”春桥几乎是见到盛老太太的瞬间就红了眼眶,她扑进老太太的怀里,本能地想告状,却又意识到春容才是祖母的亲孙女,只好皱着鼻子小声抽噎。 “都是祖母的乖孙女,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了,”盛老太太搂着春桥在长寿榻上坐下。 春容看着春桥与盛老太太亲如一家的模样,心里就生出了几分愤懑,明明她才是祖母的亲孙女,就因为缺失了那十五年,祖母就这么偏袒外人,如今还糊涂到把一个野种接回家门当成孙女一样疼爱。 她撇过头,只当做没听见祖母说的这番话。 二夫人笑呵呵和着稀泥:“不过是县主身边的丫头粗手粗脚打翻了茶盏,还弄湿了春桥,县主想罚她们,春桥正劝县主不要生气呢。” 这话说得漂亮,给所有人都留足了面子,但也足够颠倒黑白。 盛老太太摸着春桥的头,满是慈爱地问道:“是这样吗?春桥。” 春桥摸着祖母枯瘦的手,又想到那个梦,祖母借着病重接她回来已经犯了整个伯府的忌讳,她不能再让祖母烦忧。春桥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祖母,是这样的。” “好了,”郑妈妈见状也打了个圆场,笑得眼角都泛起皱纹,她说道,“今日春桥回府,老太太特意让人做了一桌子好菜替春桥接风洗尘,在府里的少爷小姐可都要来吃。” 春容听到这里,更是恨恨,这是要按头让他们都承认春桥这个过了明路的“表小姐”啊,委实太抬举一个野种了。 老太太是这段日子以来头一回召集伯府的子孙享受天伦之乐。 二伯父盛怀松在京城当着五品参议,需得早早上司署去,二房除了春玉和春婉,到齐的还有两个儿子——大少爷盛秋山,二少爷盛秋远。除此之外,二伯父院子里的七八个小妾都是没有诞下子嗣的。 大房人口就简单多了,大伯父盛怀宁娶了长公主,领了一个驸马都尉的闲职,又因为皇帝早些年格外宠信长公主,便痛快地让盛怀宁承袭了忠勇伯府的爵位,如今还在朝堂上议事。长公主不在伯府,她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便是半路出家的养子盛秋潮,女儿便是半路被寻回的盛春容,两人都命途坎坷,令人唏嘘。 泱泱齐齐坐了一大群人,换好衣服的春桥正要落座,看见又有个人跨门进来,春桥愣了一下。 今日日头好,正堂的槅窗微微半开透气,洒进来的金光因着木柩在来人肩膀上落下斑驳阴影,他脊背挺直,面容皎白,五官早年还有少年的青涩,如今眉眼已经十分出尘好看。 春桥没想到盛秋潮真的会来。 祖母见到盛秋潮,却是脸色淡淡,她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个半路被塞进来的孙子,觉得不过是贪图伯府富贵的汲汲营营之辈。如今盛秋潮与长公主不睦,难道不是高中解元后,自恃才华才顶撞长公主这个养母吗? 到底不是血亲,情分总差了些。 见人都到齐了,郑妈妈才叫人传菜。 这顿早膳十分豪奢,前菜是各种各样的糕点,酥卷和山楂枣泥饼。接着上来的便是绵软香甜的豆包和焦香酥脆的炸金饼。然后是入口即化的卤鹅肉和卤鸭肉。最后一道大菜是新鲜出炉的松茸甜醋鳜鱼,勾了甜甜酸酸的芡汁,十分开胃。 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碗金丝东荣八宝粥和一盏血燕桃胶鸽蛋汤。 大家吃饭都很有规矩,没什么声响,春桥只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却不怎么碰餐桌中间的菜。 春容让她对回府后的生活升腾起几分惶惑,她这次回来,府里的一切好似什么都没变,又好似什么都变了。 春桥心不在焉,自然没注意到盛秋潮的目光慢悠悠落在她身上,又漫不经心地挪开。 第3章 是有人落水了。 小炉煨着药罐,火炭时不时地噼啪作响,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秋风尚且瑟寒,这药是春桥天不亮爬起来小火慢煎的,估计错了时辰,祖母因为抱恙尚未起身,春桥便要着意暖着药罐,免得苦药一被风吹了就冷掉。 蒙蒙天光彻底大亮时,府里渐渐地喧闹起来,郑妈妈掀了小厨房的帘子,见着春桥,还惊了一瞬:“桥姐儿,怎地起得这样早?” 春桥将目光从火苗上移向门口的郑妈妈,羞赧一笑:“我头次煎药,怕药凉了,便一直守着。” 桥姐儿去了庄子一趟,人越发安静了,遇着事也是不吭声地多。 “桥姐儿,老太太接你回来就是担心你在庄子被人欺负,现如今老太太还活着呢,你只管安心地住在伯府,这些下人的事都不要再做了,”郑妈妈叹气,“你做这些,老太太看到是要心疼的。” 春桥听见郑妈妈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是啊,现在是有祖母护着她,但祖母不在后呢,她又会被赶到哪里去,左右伯府是容不下她这个外人的。 这日子啊,只会越来越难过。 “郑妈妈,不碍事的,我回来本就是为祖母侍病的,”春桥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她将巾帕覆在罐上,端起来小心翼翼地倒着药,还同郑妈妈说,“祖母身体欠安,我总得做些什么才过得去。您先回正房吧,不然祖母若是有事,岂不是不便。” “唉,好,”郑妈妈见春桥执拗,便摇摇头,还是回了屋。 春桥捧着药出去的时候,见到了她在伯府里最怕见到的人。 盛春容今日穿着一身叠波广袖裙,面料是湖蓝色的水纱,配着满头琳琅满目的珠翠,衬得她越发光彩照人。 她见春桥手上端着药盏,日光照在她身上跟多了层滤纱似的,皮肤细嫩白净,乌眸里盛着水灵的秀气,耳尖倒是挺红的,大概是冻的,只是面色惶惶然地,站在那一动都不敢动。 春桥这样怕她,春容心里还是挑着刺,她暗嗤一声:奴颜婢膝的东西,就是上不了台面。 虽然春容顶顶瞧不上春桥小家子气的作派,但并不妨碍她为难春桥。 春容昂起高傲的下巴,便指使身边的丛香抢了春桥手中的药,随后半眼都没再瞧春桥,施施然地自己端着药,去给祖母请安了。 春桥甫一进正堂,便听到春容朝着祖母撒娇:“祖母,这药我端了一路,可烫死我了。” 祖母正和蔼地同春容说话,见春桥进来了,便停了话头,抬起手招道:“春桥,过来。” 春桥怯弱地瞧了春容一眼,没再瞧着什么凌人的盛气,才低眉顺眼地坐在了祖母身边。 盛老太太却将两人的手一拉一叠放在一起,笑眯眯地说:“昨日事昨日毕,往后啊,你们两人就是亲姐妹,可不能再闹什么别扭。” 春容脸上笑意一僵,一股不耐油然而生,谁要跟这野种是一家,祖母也不怕跌了身价。 春桥愣愣盯着两人交叠的手,心里自然也是不愿意的,春容那样咄咄逼人,做了她的姐妹,不得被她欺负死。 但春桥却不能拂了祖母的好意,便只好细细道:“好的,祖母。” 恰在这时,二伯母却高高兴兴地进了屋。 盛秋潮中了头名,她家大朗也不差,同样中了举,等来日金榜题名,她这个当家夫人当得也更有底气了。 这次林氏来找老太太,也是为了府里哥们和姐们读书的事情:“老太太,太学那有位离休的老先生愿意来我们伯府教书,我心想,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不如让姐们和哥们一起听学吧。” “这是好事,”祖母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不如把桥姐也带上吧。” 二伯母才不会现在惹老太太不高兴呢,左右老太太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是以她也扬起笑脸恭恭敬敬地应承了下来:“老太太安心,没问题。” “春桥这手又细又白,一看就是读书写字的手,”林氏还特别看向春桥夸赞道,“我记得,春桥从前在我们府上,那字写得叫一个绝,赵太师都夸过呢,赵太师时任三朝丞相,还教过皇子,他的眼光没得挑。” 二伯母这一番话哄得祖母很高兴,祖母又慈爱地看向春桥,笑着说:“瞧瞧你二伯母这张嘴,真会捡好听话说。” 春桥依赖地看向祖母,想着不能让祖母扫兴,便也快快活活地接话道:“都是祖母教导得好。” 春容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一脸晦气,她在市侩的商贾家里长大,商人重利,只要求女孩会打算盘算账,会做生意迎来送往就好了,其余自然不会多加教导。 春容自从来了伯府,自恃家世尊贵,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是别人捧着她,她自然在先生那里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没想到,这个破落户还有这一手,连外曾祖父都夸过她的本事。 春容倨傲地抬起头,不过字写得好算什么,到头来还不是被她踩在脚下。 “外曾祖父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她冷哼一声,“若不是他的外孙女,哪还有献字的机会。” 春桥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这话是在讽刺她:曾经赵太师是看在她这个外孙女身份上才勉强夸赞的。 她憋红了脸,只好懦懦应道:“谢谢五小姐的教诲,春桥知道自己的身份。” 祖母也觉得春容这话说得过分,春容今早昧了春桥药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但春容刚回伯府不久,纵然性子差了些,在外面风风雨雨十几年也是可怜的。 当年长公主快要分娩时闹着要去大佛寺上香,在半路破了羊水,只好匆匆寻了个破庙生产。 后来,破庙里的另一个妇人和长公主同时诞下了一个女婴,又被接生的产婆粗心地弄错了孩子。 生产的妇人后来虽然不知所踪,但春容也被一位商户收养,过了十五年不知道自己身世的苦日子。 要不是那产婆快死了,才终于敢托人找到伯府说出实情,春容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呢。 祖母怜惜春容从前坎坷,便也没有和她计较那些话中的不得当之处,只是摸着春桥的手缓缓说道:“你也是我金枝玉贵养大的孩子,不要菲薄了自己。” 春容是再也看不下去祖母和春桥这番其乐融融的场面,弄得她是个恶人似的。 春容觉得恶心,便变了脸色,不高兴道:“我还要去采些花来做香包,便先走了。” “容姐说话是不好听,但心地还是好的,她一个人在这府中,也怪寂寞的,”祖母见春容走远了,又摇摇头,抓着春桥的手说,“你也跟着,多和容姐处一处,这感情啊,自然就好了。” 春桥无语凝噎,但祖母也是好心,所以她嘴角梨涡浅浅,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来:“我也觉得五小姐是心善的,只不过快人快语。” 春桥出了正堂的门,惊喜地发现花戎就站在门边等她,她今日早上见花戎睡得熟,便没有叫她,而是选择自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煎药。 花戎抱着春桥的胳膊抱怨道:“姑娘也真是的,哪有奴婢呼呼大睡,主子却起来做事的。” 春桥叹气道:“别说了,我们去寻五小姐吧,祖母让我多陪陪她呢。” 春容走得没多远,就在后院深池那里仰头看着尚且葱葱茏茏的月桂树。 光看身影,形单影只的,倒真有些柔弱无依的味道。 不过在春容看到春桥的那一刻,那股嚣张跋扈的气场便出来了:“喂,你给我爬上去摘些桂花丢给我。” 春桥看着那棵树纹路粗糙,树皮与树枝的缝隙里还不知道藏着多少毒虫飞蚁呢,她自然是不肯的,便深吸一口气委婉拒绝道:“我不太会爬树,不如我们拿根竿子打桂花吧,也能打下不少呢。” 春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她正膈应祖母对春桥亲昵的态度呢,在她看来,伯爷是她爹爹,长公主是她娘亲,她自己是安平县主,应该所有人都对她予给予求才行,哪有她被人比下去的道理。 春容便不依不挠道:“你爬不爬?” 花戎见春桥为难,便奋勇道:“我来,我小时候在乡下爬树是爬惯的,保准给五小姐你摇下许多桂花。” 随后花戎便没再和春容她们掰扯,很快上了树,不一会就抖了满地桂花。 她见任务完成,便搓搓手打算跳下来。 春容给丛香使了个眼色,丛香便趁着花戎尚未站稳,上前狠狠踹了一脚花戎,花戎没留神,跌了一跤,她一瘸一拐站起来,怒视着丛香:“你!” 丛香整整裙角,不屑道:“我什么?这是在罚你自作主张。” 春容也拿帕子掩着口鼻道:“什么烂人摇的桂花,花都让弄臭了。” 花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春桥一把拉住,春桥早就注意到花戎露出的脚踝那里红肿了一片,她小声跟花戎说道:“快回去看伤,这是伯府,祖母还在呢,五小姐不敢真拿我怎么样的。” 花戎又看看春容,她们都那样凶悍,花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的,姑娘。” “快回去,你不会想变成一个瘸子吧,”春容罕见地强硬起来,推了花戎就走,她又轻声说道,“回去请郑妈妈过来。” 花戎看着春桥强装镇定的目光,姑娘说得对,她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才终于下定决心,步履蹒跚地朝着盛老太太的松风院去了。 ...... 盛秋潮知道自己应该避嫌离开,但当他看到那位娇娇怯怯的“表姑娘”怕得腿都轻颤起来,雪白细腻的额头都冒出了清莹的冷汗时,便不由自主地让人把视线放在了她身上。 他从未见过春桥这般软弱的模样,这样好看的颜色,果然得没了依仗,才越发鲜活。 盛秋潮见春桥身边的小丫鬟已经去搬救兵了,不想别人看到他在这站了许久,转身欲走之时,便听到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风荡开涟漪,溅起波纹。 是有人落水了。 第4章 不必了。 后院起了一阵风,春桥止不住地打颤,她惯是最怕冷的,从前走到哪都是一堆丫鬟婆子簇拥着,价值千金的狐裘随便她挑,出行还要时刻备着暖手的手炉,驱寒的姜茶。 那时候的春桥哪里想到她会落到今日。 春桥蹙起眉头,她今日出来的匆忙,早知道穿厚一点。 春桥是真的受不太住了,是以她微微朝盛春容行了个礼,说道:“院里风凉,我怕五小姐受了风寒,不如我们回松风院吧,祖母见到五小姐必定很高兴。” 春容裹紧了身上的赤锦披风,她听到春桥居然还敢拿自己做借口,心里便不太舒服,分明是春桥自己挨不得冷。 “闭嘴,祖母也是你能叫的?”春容走近春桥,气急败坏道,“你给我睁开眼睛好好看清楚,我才是祖母的亲孙女,你没人要,不要总是拿我做比。” 春桥后退几步,她知道盛春容大抵心里是看不起她的,却没想到她如此厌恶自己。 春桥抿了抿柔嫩的唇,忍气吞声道:“既然五小姐看见我不高兴,那我走便是。” 少女腰身纤薄,风卷过春桥浓翘的乌睫,她低眉顺目,只能看见乖巧的侧面,眼尾和鼻尖都泛了红。入秋的时节,还穿得那样单薄。 春桥低着头,春容瞧着她那细长瓷白的脖颈,显得那样柔弱恬美。 春容不太喜欢春桥这幅可怜孱弱的模样,好像故意做出姿态来博取旁人的怜悯。 她看向春桥身后的池面,这是伯府特意挖来养鱼的,因着是人工造的,不如湖潭那样得天独厚,便着意挖深了些,好让那名贵的锦鲤能活得久一些。 “丛香,抓住她,”春容绕着惊慌失措的春桥,任凭你再如何装可怜,不过一介杂种,还不是她想怎样就怎样,春容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高傲说道:“你想走是吗?” “我这就送你上路。” “小姐......”丛香没想到春容真的敢把春桥推进深池里,她吓得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盛春容看着池面荡开层层涟漪,想到自己从前在那个商户家里,商人没有那么多讲究规矩,居然还让她那个养父搞出一个从前是瘦马的平妻来,那平妻也是个性子桀骜的,与她闹了许多不快,她便养了一条恶犬。 那会子养父不在,平妻跪在她面前求她放过自己,春容冷眼瞧着这瘦马被恶犬咬成一团烂肉,眉头都没皱一下。 养父当然是不知道这事的,只是怪她没有栓好自己的狗,把那伤人的恶犬丢出家门就了事。 不过一条人命而已,她手里又不是只有这一条。 春容不耐地训道:“怂什么,只要你不乱说,谁都拿我们没办法。” “小姐,那到时候老夫人问起来,我怎么回话啊?”丛香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赶快跟上春容的步伐。 “若是问起来,就说我们提前回自己的梅芳阁了,再也没见过春桥,”见离那方池子远了,春容才好整以暇地说道,“到时候死无对证,你只要不松口,我就能保证你平平安安的。” ...... 水波被寒风一吹,随着日光一起碎成斑驳的镜片。 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池水涌起的波澜都无限放大,好像要把春桥吞没。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春桥在一开始的慌乱后,就开始挣扎着往水面上游去。 可池水看着轻飘飘的,压在身上却是沉甸甸的,春桥没游一会,就感觉眼前发黑,喘不过气来,脚也抽筋似的疼,根本使不上力气。 春桥虽然想往上游,但却办不到,意识又开始渐渐模糊。 “三少爷!”岸边好似有人在惊呼。 随之而来响起的是“哗啦”水声,春桥往下沉着,恍惚间抬头向上看,仿佛是有什么人朝她游过来。 海藻般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露出来的眉眼清绝昳丽,乌发游离间隐约可见微翘的唇瓣,还含着些许血色,是副天生的笑脸,不过似乎从前从未见过他对自己笑,他总是拿着那双狭长的眼冷冷地看着自己。 春桥心想,她这是死了吗?不然她怎么会见到盛秋潮? 等春桥被救起来,已经是半刻钟之后的事情了。她似乎是怕冷,紧紧贴着身边的温暖源,一双手搂着盛秋潮的腰不放,还直往人家怀里缩。 “醒醒......”盛秋潮捏着春桥的脸,本意是想让她把呛进去的水吐出来,结果触手肤感柔软温润,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易就留下几道红痕。 盛秋潮一愣,下意识地剐蹭几下,春桥兴许是觉得力道太重,迷迷糊糊间张口在他手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牙印。 盛秋潮:......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指。 “三少爷,外面天冷,”盛秋潮身边的吴荇虽然不明白,自家少爷为什么要大冷天的跳下去救这位和他素来不对付的“表姑娘”,但仍然热心出着主意道,“不如我们先把桥姑娘送回院子,让她丫鬟来照料她,我们男子手重,难免不够妥帖。” “嗯,”盛秋潮淡淡应了一声。 他抱起春桥就往自己院子走去。 “哎,少爷,”吴荇想说自己不是让少爷把“表姑娘”带回修竹居的意思,但盛秋潮一个淡淡的眼风扫过来,他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你想让我也这样衣衫不整地被别人瞧见?”盛秋潮将春桥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才终于舍得瞧吴荇一眼。 吴荇连忙摆手:“不......不是,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修竹居离鱼池最近,况且自己院里的下人,嘴巴总是严一些,”盛秋潮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去把澜娘找过来。” 春桥刚刚才觉得暖和了些,眨眼就被放进了一个冰凉的被窝,她下意识地摸索着抓住盛秋潮搭在被角的手,还将脸贴上去蹭了蹭。 春桥舒服了,眉眼自然而然舒展开,脸色瞧着便好上许多,皮肤白里透着红,温温软软的模样再也没有往日的半分跋扈。 盛秋潮盯着春桥懵懵懂懂的睡颜,一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时候,春桥才九岁,精致的小小一团,又因为生性胆小,看见全然陌生的自己,局促不安地坐在他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他桌几上的枣泥甜桂酥,明明馋得要命,却不敢上手去取。 这枣泥酥是长公主赏他的,宫里时兴的糕点,但他不爱吃甜,就随意地搁置在一边。 盛秋潮觉得春桥可爱,就把她抱在自己怀里,牵着她的手捡甜糕喂给她吃,也许是因为长公主总爱赏他一些宫里带出来的糕点,从那以后,春桥便爱时时往他院子里跑。 再后来,出现在春桥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府里的人又大都看不起他,常在春桥身边嚼舌根,说他攀慕权贵,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又因为老夫人也不太喜欢他,春桥便和他越来越疏远,他也越来越失望。 ...... 等春桥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好闻的新衣,浑身再也没有落水的狼狈。 春桥看向坐在窗边看书的盛秋潮,眨巴了几下眼睛,有些委屈:“是你给我换的衣裳吗?” “不是,”盛秋潮见春桥能说话,便将书往榻几上一放,继续说道,“你丫鬟寻人来了,你要不要见一见她?” 花戎绊绊磕磕地到了松风院,结果院子里的奴婢们硬是拦着她不肯让她进去,说是二夫人和几位小姐郎君都在里头说话,不让她打搅。 花戎急得没法,只好又回去寻春桥,到了池子那,只有一个三少爷身边的吴荇等在那里。 她这才知道春桥落水了,差点没把魂吓飞。 可无论她怎么问吴荇,吴荇都是顾左右而言他,遮遮掩掩地不肯说全话。 现如今她终于见到了春桥,眼眶顷刻间就红了,花戎抓着春桥的手泪汪汪道:“姑娘,肯定是五小姐推你落水的,对不对?” 她见春桥没有说话,又气道:“我们去找老夫人,断然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不要,”春桥伸手拦住花戎,嗓音沙哑,“我们不可以再找祖母,五小姐是长公主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祖母再如何待我好,也不会不顾及长公主的面子为了我去罚她,再说,旁人也不会信我,白白让祖母为难。” 余晖映窗,昭昭斜阳落在她的脸畔,长睫浓密,皮肤细嫩,她这话说得艰难,似乎也是心有不甘。 春桥又晃晃悠悠地起身,微微朝盛秋潮行了个礼,轻言细语道:“我还要回去侍候祖母,今日之事麻烦三少爷帮我遮掩。” “嗯,”盛秋潮又漫不经心地看起书来,只是在春桥一只脚跨出门槛时扬声问了一句,“明日新的教书先生就要来了,要不要我帮你请病假?” 春桥没想到盛秋潮还愿意与她搭话,明明方才都不太愿意搭理她,话都说不上几句,她转头有气无力道:“不必了,我明天会照样去进学的,不会拂了新先生的脸面。” 第5章 他轻声重复道:“春桥..…… 渺籍园的窗格微微支起,从窗牗往外看,可以看见乱石堆成小巧的假山,角落处还覆着星星点点的青苔。 日光穿透糊窗用的桐油纸,屋子里燃着淡淡的紫檀香,原先北面摆满的古董器具已经被搬走,改成安置小姐少爷读书要用的书文。 新的教书先生还未到,先来的二房小姐们都在亲亲热热地和镇北侯府世子说话。 盛春玉知道程暻递了拜帖要来府上做客,今日是早早起来打扮,她穿了一身水绿色对襟袄裙,乌黑浓密的发间簪着白润的兰花玉钗,整个人水灵灵得好像刚从地里择出来的小白花。 盛春婉却不太精神,四姐喜欢折腾,她却只想睡懒觉,现在听着四姐和世子在聊什么诗词歌赋,她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盛春玉见盛春婉头欲点未点,怕程暻觉得二房怠懒,连忙暗自掐了她一把,盛春婉迷茫地瞪大了眼睛,还有些委屈,四姐要和世子爷攀谈就谈嘛,还非要她在这做个布景的背景板。 与其说是姐妹亲热,不如说是四姐要寻个人陪着自己,怕落人口舌罢了。 盛春婉忍了再忍,还是困意打败了单薄的姐妹情,她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哈欠,困倦道:“先生还未来,我先去趴在案桌上睡一会。” 盛春玉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胸大无志的六妹,她又转过头,收敛神色,含羞带怯继续问道:“世子爷,你今日为什么过来呐?” “安平县主没同你们说吗?”程暻怔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言难尽的事情,半晌后才笑着说道,“我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前几日和她订亲了,今日得空,我又听说府上来了一位新夫子,便趁这个由头来见一见她。” 忠勇伯府虽然是二房夫人当家,但还没法把手伸到大房那里,去管他们的内事。 盛春玉的脸色一白,随即不甘地咬了咬嘴唇,她本来以为男未婚女未嫁,虽然程暻平时就和盛春容多有亲近,但也不是没有机会,谁知道,这亲事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她怏怏不平,又追问道:“世子爷为什么这么喜欢安平县主啊?” 论起才貌,盛春玉觉得自己不比盛春容差,当初听说回来的五小姐只是个商户家里养大的乡野村姑,盛春玉还兀自高兴好久,谁知道盛春容刚一回京,程暻就紧跟着上门了,她这才知道程暻跟盛春容很早以前便认识了。 “她救过我,”程暻惯来不会拂女孩子的面子,他顿了一下,忍住心底对于母亲擅自订下这门亲事的不满,脸上款款浮现出缱绻的情意,“那时候我受了伤,伤中高烧,一醒来就发现安平县主拿着湿帕子要敷在我额头上......” 镇北侯子嗣不多,却尤其宠爱原配生的嫡长子,程暻只不过是继室诞下的嫡次子,他想要坐稳世子爷的位置尤为不易。 那日他为父亲去江都办事,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刺客,好不容易逃回京城。 在路上,程暻迫于情势躲进了一位姑娘的轿子,迷迷糊糊最后晕倒前,只记得那姑娘俯下身来,朝他伸过来的手指纤长,皓腕处玉镯闪着莹莹的光。 鼻尖暗香悄然浮动,他费力地抬起手,想抓住她的手,却只抓住她腰间的玉佩,玉佩系带被扯断,随着他的手落在地上,掷地清脆..... 只是可惜,等再醒过来,玉佩的主人不在,却多了一位从前的商事之女,如今的安平县主。 ...... 秋时多晴天,清晨起来,廊檐上凝的月霜融化成淅淅沥沥的水滴,时断时续地往下坠。 暖融融的阳光照着青石砖,不消片刻,便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春桥昨日落了水,回院子的时候又吹了冷风,半夜便发起烧来。 她烧得脖子都泛起微微的粉,一早醒来还有些晕晕乎乎。 “姑娘,要不今日的早课便不去了吧,”花戎有些心疼。 “今日是先生第一次来府上,”春桥任花戎帮她梳好长发,捂着额头痛苦地眯了一会盹,才无力摆手道,“祖母特意给我要来的机会,我就算不能出挑,也不能给他留下出格的印象。” “姑娘.......” “没事的,”春桥推开窗,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示意花戎备好上课用的小篮,“今日放课后,再去请大夫也不迟。” 春桥到书房的时候,程暻正在和盛春玉说着话,程暻远远瞧见春桥的身影,恍惚中以为是盛春容,便笑着喊道:“春容......” 春桥顿了一下,抬头看见一个少年。 少年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窄袖银花绛袍,玉冠束发,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是脉脉情深。 想必是盛春容认识的什么世家子弟吧,春桥暗自想。 她略微行了个礼,脚便拐了个弯,迈进了书房里面。 “程暻,你找我?”春容从渺籍园门口探出头来。 “是啊,我等你好久了,”离得近了,程暻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他看向春容背后春桥的背影,皱起眉头问道,“她是谁?” 为什么他总感觉在哪里见过那位姑娘。 盛春容见春桥一出现,自己的未婚夫便不错眼地盯着人家瞧,心里是又气又怨,她撇撇嘴道:“她是来投奔我们伯府的表姑娘春桥。” 盛春容昨日听到别人回禀春桥好端端地回院子了也是吓了一跳,幸好春桥还算识相,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声张,也不敢如何攀附镇北侯的世子。 程暻那双桃花扇形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心中升腾起一股躁意,不,不对。 他记忆力不差,见过的人绝对不会再忘记,他肯定在哪里见过春桥, 程暻站起身子,看着窗扇里春桥露出来的半幅侧脸,透白的小脸从脖颈处泛出粉意,被摇曳的日影照得分外明净,下颌线精致乖巧,鼻尖微翘,唇色苍白,轻轻一抿,便透露出几分柔嫩的血色,目光往下移,她的喉咙都比旁人更细,程暻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微微用力,春桥就会折在自己手上。 他轻声重复道:“春桥......” 第6章 这是自然。 新先生姓张,身形消瘦,言谈举止却仍然矍铄,他摇头晃脑地给在座的几位郎君讲解着八股策论,目光扫过伯府表姑娘那,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 只见这表姑娘的丫鬟时不时地给春桥添热茶,到现在,居然直接给主子捶起腿来。 这表姑娘未免太娇贵了点,他向来是不太喜欢这种娇里娇气的女子。 张先生还在太学教书时,曾经在江南游舫那收过一个扬州的瘦马,小姑娘也是这样柔柔弱弱,被一个满腹肥肠的纨绔叫嚣着要抢回府里去做暖床的洗脚婢,他见小姑娘脸色都吓白了,就好言救下了她。 后来他把这瘦马带回府里,结果她却在他房里的另一个姨娘那下药,害得姨娘流了孩子,命也被折腾去了大半。 东窗事发后,江姨娘被押在地上并不如何争辩,一双含泪的眼失魂落魄地盯着他,倒像是他亏欠了她什么似的。 当年怎么看怎么娇柔善良的小丫头,现在却变成了这幅狠毒的蛇蝎妇人模样,张先生只觉得胆寒。 ...... 春桥竭力让自己不要眨眼,她本就头有些晕,每眨一次眼都担心自己昏过去。她茫然睁着眼睛,却只能看到模糊人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教书先生的授课声也犹如墨点入水,缓慢又不容拒绝地融成一团。 春桥自己知道自己是病了,可在旁人看来,就是她在走神。 好不容易挨到放课,春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扶着门框吹了一会冷风,盛春婉路过春桥,想抓住她说说话,却被盛春玉直接拉走,盛春容和二房的哥儿却并不关心她怎么了,只有盛秋潮在春桥身边停了一会,到底还是走了。 等人都走光了,春桥才慢慢清醒过来,她脸颊升腾起红云,皮肤却是苍白,极致的红和极致的白掺杂在一起,脆弱得像将要燃尽的烛蜡,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花戎一脸关切地扶着春桥,春桥迈步想走之时,张先生却悠悠叫住了她:“桥姑娘留下。” 张先生叫住春桥是为了考校她今日听进去多少功课,春桥自然是回答不出。 “先生,我家姑娘是身体不适染了风寒,”花戎见春桥讷讷窘迫的样子,急着给她辩解。 “上课分神就是分神,何须诸多托词?”张先生斜眼睨了花戎一眼,又看向春桥,哼了一声,“今日上了《国解》第二十八章,便罚你抄三遍,明日带来。” “先生......”花戎还想再为春桥争取一下。 春桥却叫住了花戎,微微摇头,随后又向张先生福了个礼,抬眼平静道:“先生德高望重,学生上课分心,自然是认罚的。” ...... 盛春容等在渺籍园门口不远处,她还记恨着之前程暻眼珠子都黏在春桥身上的事,只要春桥一天在她面前碍眼,她就要找春桥一天的麻烦。 丛香拎着裙摆一路小跑,她喘了几口气说:“表姑娘被张先生罚了,所以耽搁了些时辰,但现在马上就要出来了。” 盛春容不虞的面色才散去些,敢让她等这么久,她必定要好好拿春桥这死丫头撒撒气。 春桥走了没几步路,就看见盛春容趾高气昂地等在那,她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只想装作盛春容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盛春容。 可盛春容哪里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站住,走得这么快,是怕我吃了你吗?”盛春容让丛香拦住春桥两人,伸出涂了红艳艳豆蔻的手虚虚点了点春桥的胸口,“见到我就跑,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春桥觉得盛春容这话问得倒打一耙,她隐忍道:“五小姐,我还能站在这里,全是依赖老夫人怜惜,我自知身份卑贱,全然不敢同五小姐争什么,还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再纠缠。” 盛春容却不肯罢休,她指使身后跟着的婆子把花戎钳制住。 花戎被拧了胳膊跪在地上,抬起脸来疼得眼眶都红了:“姑娘......” “你要干什么?”春桥又惊又惧,她觉得自己都要被气晕了,拦在花戎面前,“你真想要祖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我做了什么?难道不是你不知廉耻勾引别人的未婚夫吗?”盛春容冷笑一声,“我如今只是发落你的丫鬟,已经是手下留情。” 婆子们得了号令,便卯足了劲在主子面前表现,扇起花戎巴掌来一点也没收劲。 春桥身子弱,她想把花戎从婆子们的包围圈里拉出来,结果反而被推搡跌倒,脑袋嗑在路边的石砾上,眼前一阵发黑,晕过去前只模糊见到一角半旧的月白青花袍停在她面前,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程暻估摸好了张先生放课的时间,巴巴地等在路上,结果没等来伯府的表姑娘,却等到了盛秋潮。 盛秋潮今日似乎格外有兴致,拉着他聊些民间的轶事。 程暻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却在察觉渺籍园那混乱的动静时,急匆匆赶了过去。 盛秋潮在程暻背后眸色深邃,也是跟了上去。 春桥面如薄纸,摇曳的树影在她比瓷还苍白的脸上起伏,额头青紫了一大块,婆娑的风声吹过她的额畔碎发,素来皎美软玉的美人此时充满惊慌失措的颜色,惶恐之中,更添几分孱弱之色。 双颊红肿了一大片的花戎抱着春桥在那边小声啜泣着。 “这是在做什么?”程暻眉眼凌厉,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婆子,又看向站在一边的盛春容,“安平县主,恶仆欺主,你可不能放任。” “这个丫鬟冲撞了我,婆子们护主心切,下手没个轻重,是我的疏忽了,”盛春容没想到程暻还未走,此时脸色都吓得白了,她见到程暻第一面就喜欢他,她还是商室女时,程暻被人连带着一袋金叶子丢在她家门前,身边几个姐妹都争着给在家里养伤的程暻送殷勤,程暻也只对她还有几分真心的温柔,程暻走后,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可谁也没想到峰回路转,她又在京城见到了他。 现如今程暻居然为了春桥当众斥责自己的奴仆,盛春容咬了咬嘴唇,上前挽住程暻的胳膊,小心翼翼道,“等回院子我会好好罚她们的。” “世子爷,求你救救我们姑娘,”花戎却哭着扑到程暻脚下,“您再不救救我们姑娘,她真的要死了。” “你这丫鬟怎么如此没有道理,怎地就要死要活了?”盛春容咬着牙齿气道,她见程暻又抬眼看她,急忙辩解道,“我只是罚了她,可却没有罚她家主子。她主子自己不小心跌跤了,怎能赖在我头上?” “到底怎么回事,老太太自有决断,”郑妈妈匆匆赶到,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丫鬟婆子呼啦啦就把盛春容的那些奴仆给押起来。 去搬了救兵回来的吴荇默默站回盛秋潮身边,小声对盛秋潮笑道:“少爷,我来得刚刚好吧!” 盛秋潮瞧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他又俯下身子,搂住春桥细细的腰,就把人抱了起来。 盛秋潮把人抱起来的时候还皱了一下眉,怎么这么轻,风吹过来真的站得住吗? 程暻被盛春容拖着,眼睛却时不时地往春桥那里瞧,见盛秋潮已经把春桥抱起来了,心里还有些失望,他往春桥那又走了几步,盛春容都要气哭了,她绞着手帕楚楚可怜喊道:“程暻,我才是你定亲之人。” 程暻掐紧手指,只好站住了脚步,盛春容背后是整个忠勇伯府和圣眷不衰的长公主,他不能不顾及镇北侯府与这些利益之间的纠葛关系。 盛秋潮微微朝程暻颔首:“家中有事,我便先告辞了。” 他路过程暻身边的时候,程暻鼻翕微动,一股熟悉的幽幽暗香飘然远去。程暻记这味道记了好几年,午夜梦回,还常梦到那当时救他的姑娘,就是可惜,当时没看清她的长相,不然他一定着力派人去找,找到后登门求娶。 春桥不仅形貌同那姑娘很像,连身上的味道都相似得很,程暻顿时不太愿意就这么撒手离去。 “伯府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于情于理,我作为在场者都不应该置身事外,”程暻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厚着脸皮跟上去再仔细闻闻那味道。 郑妈妈却拦在程暻面前,对程暻客客气气行礼道:“此番是伯府的家事,还请世子留步。” 程暻再抬头,见盛秋潮已经走远了,再也没有追上去的可能,他再转头看着盛春容故作的娇态,往常对盛春容还留着一些怜惜之情,当下却只有烦躁。 他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这是自然。” 第7章 盛秋潮把发带缠到自己手腕…… 廊檐下点起了几盏明炽的纱灯,一阵风吹来便打着旋转圈,照得地上明明暗暗。 屋内也点着柔和的烛灯,盛秋潮喂春桥喝了药,就一直在榻边静静看着她。 春桥躺在正房隔间的碧溪橱,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哭声和争执声,灯下春桥的脸庞细腻如雪,高烧带起的绯红染出些许芙蓉盛色,清柔的眉眼,微微阖着长睫,容貌漂亮的少女躺在华灯的光泽里,好像悬月落窗,带出几分由于太过美貌而显得高傲的错觉。 “三少爷,老夫人请你过去......”郑妈妈掀开帘子,低眉顺眼地请盛秋潮去正房。 盛秋潮一走,小隔间便熄了灯,变得漆黑昏暗,浓郁清沐的檀香缠绕着春桥,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眼前朦朦胧胧浮现出一些画面,只是仿佛蒙了层似有若无的薄纱,让人看不清。 一路无声,春桥一睁眼,就觉得自己浑身酸软无力,身体轻轻打晃,眼前的红纱晃晃悠悠,她费力地抬起手,扯掉红纱后,春桥才发现自己穿着暗红嫁衣坐在软轿中,这是哪里,她怎么就嫁人了? 她想掀开轿帘,眼前却忽然泼墨似的一片黑暗。 纤细柔弱的少女安静陷在衾被里,乌黑长发凌乱散落在背后,如宣纸般软和的苍白小脸上,一双细眉纠结蹙起,原本苍白的唇被咬得浸了花汁般的红色,呼吸急促喘绵,春桥在睡梦中也不安稳,几瞬后,她睁开了双眼。 不远处祖母咳嗽声呛得撕心裂肺,春桥没把这个梦放在心上,她抹了抹额上的细汗下榻,见周遭无人,又因为担心祖母便兀自披了外裳出去,外头灯火通明,盛春容跪在地上呜呜抹着眼泪,花戎也是跪着怒瞪盛春容,盛秋潮负手站在一边,神色风轻云淡。 还有刚从长公主府回来的盛怀宁,也是满脸郁色,阴沉沉地盯着盛秋潮不说话。 “桥桥,你怎么起来了?”祖母心疼地搂住过来的春桥,春桥缩进祖母怀里,看向凄凄楚楚的盛春容,瑟缩问道,“祖母,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祖母真的会为了她罚盛春容这个亲孙女吗? “桥桥,你三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你这孩子,发烧忍着,被人欺负也忍着,是不是要忍到我死了,你还什么都不同我说?”祖母摸着春桥散落开的乌发,心中是既怜惜又心疼。 “祖母,事情不是这样的,那日花戎走后,我觉得无趣,便也带着丫鬟走掉了,谁知道春桥会失足落水啊,三哥不也说了,他根本没有见到我把春桥推下去啊,”盛春容哭得噎噎嗒嗒,模样好不可怜。 祖母见着她一番情真意切,也是有些动摇,但转眼看见春桥尚且十分萎顿的气色,便也狠下心来。 就算盛春容没有推春桥落水,可她骄纵霸道,当着许多人的面就敢欺侮春桥的丫鬟也是不争的事实,若是再这么溺惯下去,迟早会毁了自己。 盛老太太闭了闭眼,叹气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罚禁闭三月,抄《女训》十遍,再把容儿身边那些下人都发卖了,好好静思己过罢。” 盛春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哭得简直要昏死过去,又泪眼婆娑地看向盛怀宁,带着哭腔喊道:“爹。” “母亲,不可,”盛怀宁虽然也不喜欢盛春容如此恣睢,被人抓住把柄捏住七寸,但到底是长公主和他唯一的孩子,他皱眉道,“罚得太重了些,我看容儿她已经知错了,她才是你亲生的孙女,怎好如此不分亲厚,寒了孩子的心呐。” 春桥见盛怀宁这么说,心里更是黯然,往日里父亲便不太喜欢她,他的目光总是追逐着长公主,只有长公主在的时候,才会把她抱在怀里亲亲热热地说话,还会拿些小玩具来哄她,有一日下了暴雨,外头雷闪轰鸣,她有些怕,但父亲当时和长公主在宿寝,她再怕也不能去找他们,不然父亲等长公主走了,便会罚她抄书。 只要长公主在,她就好像真的拥有了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 可现在,一切就好像镜花里的水月,手指随意一滑,便碎成千片万片。 “祖母!我刚回府不久,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地里看不起我,说我行事不够端庄,可我已经努力去学那些复杂的礼教了,”盛春容又哭着扑到祖母脚边,“我今日是太生气了,才发作春桥的丫鬟的,祖母,我真得知道错了......” “母亲......”盛怀宁也劝道,“容儿一个人在外漂泊多年,刚回伯府,难免有些差错,慢慢教就是了,何必动这么大火。” 春桥抿了抿单薄的唇,抬头看向祖母,突然发现祖母苍老了很多,握着她的手皱得厉害,抓着人松垮垮的,好似干枯的树枝使不上力气,她的眼皮耷拉下来,眼眸即使在通明灯火下还是充斥着浑浊的暗翳,浑身都弥漫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春桥蹙起眉心,突然从祖母怀里跳下来,她不想祖母在暮年还要与子孙离心,死后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便跪在地上,仰起一张虚弱的素白小脸,挺直了脊背说道:“祖母,是我的不对,我自己不小心落水,为了不让祖母担心,就一直瞒着不说,弄得五小姐和祖母起了隔阂,我以后一定事事都同祖母说,免得祖母烦忧。” 盛春容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她也不哭了,反而又恼怒起来,春桥这样说,倒显得她多小家子气似的,真的好厉害的心计,怪不得祖母都被她哄得死死的。 郑妈妈连忙上前扶起春桥,盛老太太眉心皱起几道深深的沟壑,她叹道:“桥桥都这么说了,那就罚春容抄《女则》一遍,此事便算了了。” “你们都下去吧,我乏了,”盛老太太又站起来,也许是因为起得太急,她的身形又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郑妈妈连忙去扶,盛老太太摆手,自个蹒跚着回了厢房。 春桥亦步亦趋地跟了几步,却被郑妈妈拦在了门外:“桥姐儿,老太太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盛老太太回到房间换了衣衫歇下,又看向在她手边服侍的郑妈妈:“桥桥走了?” “桥姐儿已经回去休息了,”郑妈妈为盛老太太换了擦手的帕子,又说道,“老太太既然心疼桥姐儿,为什么今日要拦着她?” “他们都不喜欢桥桥,觉得她出身不正,我今日又为她罚了春容,”盛老太太是真觉得浑身力气都被卸走了,这人一老啊,很多事都力不从心,“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再在他们气头正盛的时候捧着桥桥,只会害了她。” “若是老太太担心自己走后桥姐儿无依无靠,不若给她择门好亲事,”郑妈妈看着盛老太太这烦恼的模样,也是揪心,“三少爷今日还帮桥姐儿说话了,不如......” “不行,先不提三少爷能不能娶桥桥,单说那长公主,也不是好相与的婆婆,必定会磋磨儿媳的,”盛老太太连连摇头,过了片刻又说道,“不过从前倒是我看错了他,这孩子对桥桥是有几分关心在的。” “这几日我从今年中举的举人堆里挑挑吧,总能挑到合适的,”盛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总不能委屈了我的桥姐儿。” ...... 春桥被郑妈妈拦在门外,她也不好再巴巴等在门外,花戎便陪着她出了院门:“姑娘,为何要帮那个盛春容?她待你那样不好。” “我不是为了她,也不是怕了她,只是不想祖母为了我左右为难,”春桥双手藏在衣袖中,巴掌大的苍白小脸被夜风吹得愈发羸弱,身形也是摇摇欲坠,她的病还未好全,又受了伤,走了几步路便难受得厉害,她咬紧贝齿,让自己清醒道,“大伯父那样帮五小姐求情,我便全了他们的父女情分,全当还了他从前养育我的恩情。” 因着春桥身子还未好全的缘故,这几日便未去书房听课。 但春桥仍然抽了一些时辰抄了张先生要的功课让人送过去。 张先生知道春桥真的病了后,倒是沉默片刻,痛快批了她的假。 ...... 隔间的门微微开了半扇,院子里忽起的风吹得木牗轻轻晃动。春桥慵懒地趴在窗台上看话本,她松松垮垮的发髻只用发带系起,墨黑浓郁的乌发好像一幅画缓缓铺展扬起开,束发的发带飘然被风吹起,轻飘飘地落到来人的脸上。 是盛秋潮。 倏而,他身后又探出一个人,程暻这几日借着读书的由头跑伯府跑得勤,却在书堂瞧不见春桥,问了才知道她生病了。 程暻软磨硬泡了盛秋潮好久,盛秋潮被缠得烦了,才带他来了兰溪居。 世子爷见到在窗边看书的春桥,秋日里难得的暖阳天,温和明亮的日光穿透隔扇木窗,斑驳落在春桥的身后,她的大半张脸庞浸落在明暗流溢的光影里,衬着白嫩光滑的肌肤,灼灼光华映着她的脖颈细腻如雪。 程暻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 炽柔的日光落在少年身上,英姿勃发,整个人朝气挺拔得像一株迎着阳光生长的小白杨,果然长得俊秀极了。 春桥盯着程暻看了片刻,然后伸出双手勾住窗格,垂眼避开程暻的目光,将窗关上了。 关上的窗扉挡住了外头的温阳,也挡住了那呼啸的暖风和扎眼的视线。 她可记得,当初程暻把她错认为盛春容的事情,他与盛春容玩得那样好,如今又来招惹她,果然是风月场里见一个爱一个的浪荡子。 程暻摸了摸鼻子,有些困惑春桥为何这般不待见他。 他转而看向盛秋潮,盛秋潮把发带缠到自己手腕上,浅淡颔首说道:“大抵是表姑娘的病还未好全,所以不喜欢见外人。” 第8章 一切都很刺眼明亮,无所遁…… 镇北侯府宽阔的马车停在忠勇伯府外,推开隔窗,如雾般轻柔的秋风小意打着面。 程暻只是遥遥见了下春桥的面,就被人家拒之门外。 说出去怪没面子的事情,程暻却再三回味着那从屋中送出来的暗香,还有那倚在窗边的姝色。 果真是活色生香,眉眼虽然冷淡,却自有纯真的风情,比他见过的所有艳姬都要勾人。 他上了马车,手指轻敲案几,不多时,程暻带过来的护卫便回禀道:“世子爷,属下查了伯府那日的出行名册,桥姑娘是出去过,上面说她要去千佛寺上香。” 程暻的手一顿,千佛寺?那确实回京城要经过京郊。 他又半阖眼睛,声音轻缓:“那她那日跟去的丫鬟怎么说?” “属下无能,那日跟着桥姑娘出去的丫鬟这几月都被寻了各种由头发卖了,属下实在......”那护卫低声道。 “蠢货,那就去查还留在她身边的丫鬟,”程暻倏然睁开眼,护卫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程暻扇了一巴掌,他冷冰冰道,“我就不信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那巴掌打得十分响亮,护卫被打得偏了身子,他扶着自己迅速红肿了一片的脸,重新弓下身子说道:“是,世子爷。” 马夫驱车离开,车窗的纱帘被风吹动,露出程暻的侧脸,眸色若有所思,意味深长。 程暻有预感,他很快就要查到那日救他的女子到底是谁了。 ...... 病去如抽丝,春桥这一病,便断断续续地病了将近半个月。 每天都要喝比莲心还要苦的苦药,春桥每次喝都要拿蜜饯压着,就这,每次还只能灌下去半碗。 春桥病好后穿着衣裳,她坐在小几上,看花戎在那边踢毽子,又时不时地往廊檐下看一眼。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些,廊檐下早早凝了霜,到现在还未化。 盛春婉来找春桥去看西苑新开的红梅,说那的红梅今年开得早,簇簇拥拥的,十分好看。 花戎和盛春婉的丫鬟们便拿着小杌子,剪子和手炉这些东西,跟着两个人去看梅花。 盛春婉边走边说:“春桥,你以后想嫁给什么人啊?” 春桥过了年就十六岁了,要不是出了盛春容的事,如今亲事应该早就订下来了。 春桥微垂眉眼,俏生生的一张脸,绵热的细汗在她秀丽的脸上浮现一层细腻的光华,此时乍然被提到自己不敢深想的事情,她略微低头,显得有些落寞,小声道:“我不想嫁人。” 她就想一直待在祖母身边。 “谁想嫁人啊?我也不想,”盛春婉转了转眼珠子,想到嫁人了就不能整日跑出去吃和玩,也是颇为赞同,但她又同情地看了春桥一眼,把她从母亲那里听到的事情转眼就告诉了春桥,“可我听说祖母要帮你相看人家,最近相中了一个周举人,不日他就要来我们府上读书了,听母亲说,等他考中进士就可以直接上门来提亲。” “你要不要去见见他啊,他好像今日就会登门拜访祖母,”盛春婉随口说道。 春桥不知怎么地,想到自己前段日子做的那个没头没尾的梦,她的那身衣裙和明媒正娶的正室不同,是暗红色的嫁衣,而且一路冷冷清清,半点喜气也没有,对方看起来还不太喜欢她。 她一想到这里,就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不行,她绝对不要嫁人。 “春桥,你看看这红梅,开得多少好看啊,”盛春婉踩在小杌子上剪了梅枝想给她看,转头后神色变得困惑,“哎,人呢?” 春桥已经不在原地了。 她心事重重地抱着梅枝回了自己的院子,梅花红艳艳的,小小地挤在一起,她漫不经心地这边剪一朵,那边剪一朵,很快花枝便被剪得七零八落。 “姑娘,”花戎整理好东西,转头看到春桥这样糟蹋她剪来的花枝,就有些心疼道,“你要是想去看看那举人,我们就悄悄去嘛,不要和花枝过不去,我精心挑了好久的呢。” 春桥把剪子一搁,又有些跟自己生起闷气来,她气道:“花戎,你去把那个举人请过来。” 她才不要嫁劳什子举人或者进士,她又不喜欢人家。 ...... 周加藤见了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和当家夫人,心中却是忐忑,他家中是经商的,好不容易这一代出了个他能读书的。 结果他正在自己在京城的小院里看着书呢,就被伯府的人请到这来了,也不知道那桥姑娘是什么样子的人。 他心底大抵是不愿的,连面都不曾见过的女子,他还是希望能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女子在一起。 周加藤也同父母提过将这门亲事婉拒掉,但家中长辈的态度模棱两可,似乎是看上了人家的品貌,又嫌弃人家的出身,一时之间争执不下。 不管父母怎么想法,他是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 但是伯府盛情,周加藤从小只需要好好读书就够了,并不如何应付得来这种高门勋族,婚书还是稀里糊涂地在长辈之间换了。 院外等了好久的花戎见周加藤出来了,对他微微行礼道:“周举人,我家姑娘要见你。” 周加藤推开垂花檀木门,屋内清甜软绵的梨木香没入了鼻尖。 隔间的雕花窗牗被风吹开了条缝隙,轻风灌入,沁着浅淡的宜香。 他等了一会,门便被人轻推开,少女白细的手指先映入他的眼帘,周加藤的视线停在空中,看着少女慢慢走进屋里,身段婉柔,眸含秋水。 周加藤呼吸有瞬间的凝滞,搭在桌几上的手捏紧了一瞬,他踌躇片刻开口:“桥妹妹?” 聘聘袅袅的少女愣了几秒还是轻淡点头:“嗯,我是。” 春桥本来以为周加藤是个满肚子冒酸水的迂腐书生,结果居然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眉眼清隽温和,看着她的时候耳朵尖会微微泛起窘迫的红。 周加藤只看见一双清莹秀澈的眼眸,黑眸中盛着些盈盈水光,看着你的时候仿佛白鸥飞过高塔,留下轻盈干净的背影。 一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很漂亮,让人既想看又不敢看。 “周公子,”春桥在周加藤对面缓缓坐下,仰起一张白皙的精致小脸,“今日见了祖母可舒心?” 周加藤看着春桥,离得近了,才发现少女脸颊吹弹可破,唇红齿白,秾丽的五官更是姝色,她似乎是害羞,略微低垂了眉眼,但脊背绷直,举手投足间便有几分堆金砌玉的贵气。 春桥见周加藤躲躲闪闪地盯着她,又不说话,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她镇定再次出声:“周公子。” “啊,”周加藤才如梦方醒,他慌慌张张地挪开了视线,原本想好的腹稿是一句话都开不了口,拒亲的事情,更是盘旋在嘴边又被他自己噎了回去,“舒心,舒心的。” 他好像没有特别抗拒春桥,没想到他的未婚妻还是个挺绵软的小姑娘。 长得好,说话也斯文。 “我明日就会来伯府读书,听说桥妹妹也跟着张先生进学,”周加藤主动倒了杯茶递给春桥,“到时候我们见面也方便,你喜欢什么东西?要不要我给你从府外买了带过来。” 春桥心中有事,没怎么仔细听周加藤说得这一长串罗里吧嗦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便将手搁在茶盏边,抬眼轻声说道:“你退亲吧。” 她与周加藤又没有感情,她自己又是这么个理不清的糟糕情况,还是不要耽误对方了。 春桥的声音落在周加藤耳中也是轻言软语,他刚露出一个笑容,却在听清少女话中的意思后倏然睁大了眼睛。 他脸色一白,难道是他哪句话惹了桥妹妹不痛快,周加藤自然是不舍的,便吞吞吐吐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不好自己做主......” 春桥和周加藤又不熟,见周加藤支支吾吾不愿放手的模样,她便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犹豫了下,还是委婉拒绝道:“我只是同伯府有些渊源,恐怕对你以后的仕途帮不上什么忙......” “没关系的,我做官也不想靠着伯府,”周加藤急急道。 他甚至起身上前几步抓住了春桥的手腕。 春桥的手腕细细的,他一只手就可以全部拢在手里,周加藤紧紧捏着她,好像生怕她跑走:“我是真的喜欢你。” 春桥跳下雕花木凳,觉得周加藤看着一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捏得她还挺疼,她已经不想和周加藤再纠缠下去,便挣扎道:“你放开我。” 春桥现在也有些后悔让花戎去松风院等她了,若是花戎在,周加藤怎么敢这样轻薄她。 她整个身子也随着挣扎的幅度晃来晃去,不小心撞到了茶几上的茶杯。 温热的茶水倾倒出来,淋了春桥和周加藤满手。 “抱......抱歉,”周加藤这才松开手,他又拿出帕子,想为春桥擦干净手上的茶,却在看见春桥手上被捏出的红印时微微一顿,心下升腾起些许懊恼,都怪他,下手太不知轻重了,难怪人家姑娘不喜欢自己。 春桥却没再看他一眼,而是兀自去了隔壁的厢房洗手,周加藤也眼巴巴地跟了过去,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他是真心实意之类的酸话。 春桥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她洗好手后又看向站在门边的周加藤,还是走过去面色冷淡:“我不喜欢你,所以要你退亲,你懂了吗?” 周加藤抓着门框,指尖都纠结到泛白,他结结巴巴道:“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成亲后你我日夜相处,说不定你就喜欢我了......” “我再说一遍,”春桥蹙起了眉头,她将手一甩,手上尚未干透的晶莹水珠便撒落到周加藤白净的脸上,再缓缓滴落,溅脏了他的衣襟,春桥睨过来的眼神还透着些恼羞,“我不喜欢你,你不退亲,我也会和祖母说回绝这门亲事。” “我言尽于此,你再纠缠也没用,”春桥走出几步,又转过头艰涩道。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人,也许会伤了人家的心,但总不能真的同他成亲吧。 走远了,春桥再往回看,见周加藤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抿了抿柔嫩的唇,还是狠下心离开。 没走几步,春桥微微一顿。 迎面的日光被廊檐融化的霜折射得湿漉漉,院子里的一切都很刺眼明亮,无所遁形。 春桥有些恍惚地想到:盛秋潮怎么会来兰溪居,他在这里多久了? 第9章 幸好还有你在。 远处的云霞好似灼灼晃动的火焰,风中沁着梅枝的冷香。 春桥刚做了坏事,就被人撞见,她有些心虚:“你......” 盛秋潮乌冷的黑瞳依次从上而下扫过春桥,幽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半刻,待发现少女眉眼间的惊惶无措快要遮掩不住,他眼底意兴逐渐深邃:“张先生让我来给你送这几日落下的功课。” 春桥此时觉得全身都如芒在背,她拧着秀致的眉头,没什么安全感地露出一个无措的笑,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多谢。” 盛秋潮掀眸,定定看着春桥,并不再多话:“无碍。” 瞄了一眼盛秋潮,见他真的打算要走,春桥忍了再忍,还是叫住他,轻声问道:“你在这多久了?” 说完这句,春桥垂头低下眼眸,没有再去看盛秋潮的神色。哪怕低着头,她也能察觉到盛秋潮那炙热犀利的视线也好似要把她洞穿。 盛秋潮见春桥如此忸怩不安,不由得多看两眼,只见轮廓柔美的少女拢着细眉,雪白皮肉被吓出了一层细腻清透的冷汗,似乎是被人撞破了天大的难堪而分外焦虑,便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盛秋潮沉默许久,眼尾狭长的丹凤眼幽幽地看着春桥,他终于轻笑了声:“全部,我全部都看到了。” 春桥颤了颤浓翘的眼睫,她轻轻用贝齿咬住嘴唇,又很快松开,她脸已经红了大半,似乎是难以启齿,支支吾吾着说道:“你......你不要同别人说。” 说她自作主张见了人家儿郎,还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人家要退亲的事情,显得她多不知羞耻似的。 春桥本来以为盛秋潮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君子,并不如何爱嚼舌根,之前又救过她,想来心胸是宽容大度的,也不会同她计较自己过去的失礼,结果盛秋潮抬头看天,悠悠叹气道:“这也说不准的。” 春桥怔愣片刻,她没想到盛秋潮突然发作,她尚未出声,就又听盛秋潮好整以暇地说道:“你得拿出诚意来。” 尾调懒洋洋的,透着一股促狭。 春桥抿得嘴角低平,寥落日光映衬得少女脸色不宁,瓷雪般的肌肤,花一样的相貌,看着是个软弱不堪的性子,让人想伸出手好好拨弄。 “三少爷,”她深呼吸几刻,按捺住被人整弄而心烦意乱的思绪,终于做了个决定,她低下身子柔柔行了个礼说道,“我虽身份不如你们尊贵,但我做的事,自然会自己承担后果。” 这就是拒绝了,她本就是要同祖母提退亲的事情,不想被盛秋潮瞧见了端倪,原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结果反被人捏住了把柄相要挟,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倒霉的事情,全被她撞上了。 春桥揪紧自己的衣袖,白净纤细的手指微微发颤,她极力保持冷静,纵然盛秋潮看轻她,她也不能因为恼怒而对他发作。 盛秋潮看向春桥身后,周加藤已经神色飘忽地走出来了,他只一味讷讷盯着春桥,一脸颓丧的落寞。 他深深的眸光又转回春桥身上,耐人寻味地“哦”了声。 春桥不想再待在兰溪居,盛秋潮看得她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好似被戳出一个洞来。 她着实懊恼自己做事这般不小心,竟光明正大地把外男请到自己院子里,齿尖咬住唇瓣,就摩挲出几分柔润的血色,她匆匆辞道:“三少爷,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等等,”春桥路过盛秋潮身边,突然被她抓住了手腕,盛秋潮凝眸盯着她手上的红痕,“这伤怎么弄的?” 盛秋潮力气也不小,这样子握在她微微红肿的伤痕处,更是疼得让春桥变了脸色,她还是没忍住,泥人也是有几分血性的,她红了眼眶,把自己的手挣出来,盛秋潮没有再使力,就让春桥脱手而去。 春桥拿出绣帕使劲擦了几下被盛秋潮碰过的地方,又把帕子扔到盛秋潮脸上,有些生气道:“你走。” 盛秋潮从脸上用两根手指拈起帕子,帕子上还绣着花色的兔子,撅着屁股在吃草,在风中摇摇晃晃。 春桥以为自己发了狠地叫盛秋潮离开,可她软软的声音落在盛秋潮耳中,更像是撒娇。 盛秋潮拈着帕子,微微嗅了嗅,鼻尖还掺杂着些微女儿家清甜腻软的香气,他点点头,淡然地点评道:“挺香的。” 盛秋潮的表情再正经不过,可干出来的事情着实轻佻孟浪,春桥变了脸色,又慌里慌张地把帕子抢回来,她真得羞怒了,耳朵尖都透出几分白嫩皮肉里的红来,春桥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了盛秋潮一眼:“你闭嘴。” 但在盛秋潮眼里,春桥抢绣帕的手微微抬起,宽大袖口便滑落出一小截瘦白细腻的藕臂,纤白柔细的手指紧紧掐着比纱还轻薄的帕子,都把掌心掐红了,潋滟的杏眼垮下来,还一脸要被气哭的表情,这种无辜纯真的美对男人来说是有致命吸引力的。 盛秋潮闭了闭眼,不再看春桥。 “别跟着我,”春桥涨红了脸,仓皇无措地从盛秋潮身边飞快逃开了。 “周兄,这里是伯府,”盛秋潮睁开眼,眼神落在怔怔盯着春桥背影的周加藤身上,眼底没有一丝笑意,还略微带了些不可察觉的警告。 ...... 光影曈曈,快要到午时,阳光灿烂刺眼,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照得屋子里也暖融融的。 春桥听着正堂里的说笑声,深吸了口气,还是一掀门帘走了进去。 “女儿家大了,真是越看越好看,”二伯母见春桥来了,又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高兴说道,“日后若是嫁人了,我们都舍不得呢。” 春桥躲了一下二伯母的热情,没躲开,她又连忙把手缩进袖中,不想被她看到手腕上的指印,她巴掌大的小脸浮现出一抹惊惶,羸弱单薄的身形更是轻微地发着抖。 二伯母愣了一下,不明白春桥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成? “祖母,我不想嫁给周公子,”春桥眨了眨眼,长睫便挂上了盈盈水珠,她深吸一口气,将不安泪意逼回去,突然跪了下来,“我们退亲吧。” 二伯母惊呼一声,偷偷看了一眼盛老太太,又拿手掩着嘴唇痛心道:“女儿家不嫁人怎么行?” 春桥跪在地上,少女的裙摆像花一样撒开,人却是比花更娇,她含着惶惶的泪意,倔强道:“若要我嫁给他,我宁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桥姐儿,这可是门好亲事啊,老夫人也亲自看过人了,是个青年才俊,”郑妈妈来扶春桥,嘴上还劝道,“你不信我们,还不信老太太的眼光吗?” 春桥贝齿咬着柔嫩的唇,张口含泪道:“祖母,我就是不想嫁人。” “胡闹,”盛老太太看着自己一向宠爱的小姑娘跪在那里,明明不安得要命,却仍然强撑着要伯府退了这门亲事,心里也生了几分薄薄的悔意,她平时就是太纵着春桥了,才让她如此任性,“你跟祖母说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周公子?” 春桥瑟缩了一下,还是吞吞吐吐编道:“我远远见了周公子一面,他有些呆,为人还有些粗鲁......” 她其实是还想多陪祖母几年,而且也根本瞧不上那个周举人见了她魂都飞远的模样,但情急之下,春桥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桥姐儿,你怎么如此糊涂啊,”郑妈妈连忙制止了春桥再继续说下去,再抬眼看盛老太太,老夫人果然已经被气到说不出话。 “这门亲事不能退,”盛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来,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桥姐儿,你就跪在这跪满三个时辰,好好想想自己哪里错了。” 郑妈妈又去扶盛老太太,盛老太太的拐杖点在地上,一声声好似敲在春桥心里,弄得她心口抽抽地疼,若是从前,她还至于这样连自己的亲事都做不得主吗? “祖母,祖母,你别生气,”春桥眼眶红红的,她扯住盛老太太的衣摆,小心说道,“那可以不让周公子来学堂读书吗?我喜欢自己有本事的人。若是他真能自己考上功名,那我便嫁给他。” 事已至此,春桥只能暗暗在心里祈祷周加藤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遇上灵活变通的殿试便没了法子。 “好,”祖母在春桥身边停了一会,到底是从小捧在手心里的明珠,还是无奈同意道,“你别反悔。” 祖母是真觉得那周举人长得清秀,才貌都不俗,家世虽然低了些,但保春桥一生富贵还是绰绰有余的。 春桥还小,不懂事,她可不能在这件事上纵着春桥。 盛老太太走出屋门,又轻声对郑妈妈说:“请张先生过来。” 郑妈妈点头应“是”,还是没忍住问道:“老太太这是?” 盛老太太看向悠悠的蓝天,摇头叹气说:“这段日子得麻烦张先生晚上去给周公子补课了。” “有些人啊,就是没吃过苦,也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二伯母见祖母都走远了,便也不做样子,带上自己的丫鬟冷嗤一声,大摇大摆就走了,春桥真是不识抬举,老太太千辛万苦给她寻的这门亲事,她还挑三拣四,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有资格挑来挑去吗? 正堂的人都走光了,照进槅窗的阳光温度也渐渐散去,只把春桥孤零零跪在地上的影子拖得分外长。 今日她惹了祖母生气,她看到祖母眼中浓浓的失望,心里也是难受得厉害。 也是第一次,春桥讨厌起自己的出身,她原本该是天上高悬的明月,现在却只能低落到尘埃里,成了人人踩一脚还要骂一句的泥洼。 正堂里昏暗无人,花戎却悄悄从门口探出头来,她回兰溪居取了软垫和糕点,打算给姑娘垫膝盖和垫肚子。 “姑娘,”她笑嘻嘻地拿出两个软垫,又摆出糕点,“我陪着你。” “花戎,”春桥抬眸,忍不住抱住花戎,连膝盖钻心的疼都一时轻缓了不少,单薄的肩膀却还在微微轻颤,她擦了擦眼泪,小声抽噎道,“幸好还有你在。” 第10章 春桥一时脸热,又埋头装…… 跪到了黄昏西斜,冷风簌簌拍打悬窗,余晖顺着窗格缝隙钻进屋里,稍显黯淡的光线拢着尘埃,一派岁月静好。 正屋到了傍晚就变得极冷,白天的时候有日头,春桥只穿了身单薄的挑线袄裙,夜晚外头却下起雨来,更加冷得受不了。 春桥看着丫鬟们点起灯烛,心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跪在沾了湿气后格外寒凉的地板上,膝盖都有些钝钝的疼,又被冷意麻木了触感。 闹了这么一通,晚饭都没吃上。 不知道祖母的病怎么样了,她身体还没好呢,今天却为了她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春桥收拢了飘远的思绪,身子却仍然禁不住地打着颤。花戎跪在软垫上困得睁不开眼,四周安静得好像只有她们两个人,房间里祖母惯用的紫檀香还未燃尽,春桥觉得自己精神都有些迷离了。 等时辰到了,花戎又问丫鬟们借了把油纸伞,扶着春桥一瘸一拐回了兰溪居。 春桥还未推门,看向里面燃起的烛火神情恍惚。 还是郑妈妈听到响动推开了门。 “祖母......”春桥看着等在屋内的盛老太太怔怔出声。 盛老太太让小丫鬟把春桥的裤子掀起来,膝盖已经青紫了一片。郑妈妈从一个箧盒里取了个小瓷盒子递给盛老太太,盛老太太便取了里面的膏子,细细揉化抹在春桥伤了的膝盖上。 这药膏有点像透明的松油,刚涂上去冰冰凉凉的,到后面化开居然热辣辣得疼。 春桥忍不住嘶了声,郑妈妈却笑着给春桥端过来一碗姜茶:“桥姐儿,这东西是老太太从名医那弄来的珍藏,药性是霸道了些,忍忍就过去了。” 春桥看这东西只有小小的一盒,如今给她用,倒是大半都挖没了,连忙阻止道:“祖母,不用了,我觉得已经好多了。” “不碍事,左右不过一件死物,哪里比得上活人宝贵,”盛老太太却看着春桥说道,“今日我罚你,你可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祖母,我觉得自己没错,”看到盛老太太忧虑的目光,春桥捏着衣袖的手一紧,才缓缓说道,“两个人在一起,不应该彼此心意相通吗?” 盛老太太听了这话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低头慢慢揉着春桥的膝盖,良久才叹了一口气:“世界上两情相悦的人少,什么情情爱爱的,哪里有安稳来得重要。” “桥桥,祖母老了,我死了之后,你若是没个依靠,怎么在这伯府里活下去,”盛老太太再抬起头,眉间的沟壑似乎更胜从前,“到那时,我今日对你的疼溺,都会变成烂肠子的毒药。” 二伯母早就对盛老太太偏袒春桥多有不满,盛春容更是因为祖母纵容春桥而心怀怨怼。 这些春桥都明白。 “祖母,我知道错了,”春桥垂下眼眸,抿了抿柔软的唇瓣,又扑到盛老太太怀里,她仰起一张素白小脸,说道:“你肯定能长命百岁,活得长长久久。” 盛老太太摸着怀里春桥的乌发,眼底的担忧反而更沉了。 春桥喝了郑妈妈命人准备的姜汤,才睡下了。 “桥桥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盛老太太抚着春桥柔嫩的脸,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对郑妈妈说,“可惜性子有时候太倔强了点。” “桥姐儿会明白老太太心意的,”郑妈妈只是说。 ...... 明月静静地高悬,群星稀疏四落,点缀着夜空的浓稠暗色。 厢房里的四角都摆着熏炉,银丝碳冒着暖乎乎的热气。 锦被里的少女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绯红,唇瓣被牙齿轻轻撷着,磨出潋滟的颜色,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下一点底,将熄未熄的火光隐隐约约照着春桥薄红的耳朵,她此时蹙着淡淡的眉,正颤颤不安着。 春桥又做了一个梦。 她坐在那顶软轿里,软轿摇摇晃晃的,晃得她直恶心,过了片刻,轿子停下了。 有人扶着她下轿,过侧门的时候,春桥懵懵懂懂地回头看,只看到镇北侯府的牌匾高高挂在廊下,接着那牌匾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清。 转眼间,春桥又坐在了囍房里,周围都是艳艳的红,有个男人推开了屋门,她只听到外面的婢子齐齐喊道“太子”。 那太子挑开了她的盖头,腰间的龙纹玉佩雕着“从嘉”二字,在明亮的光线中泛起流动的光泽,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俯下来,画面戛然而止。 春桥从噩梦中惊醒,惊出一身薄汗。 她哼唧几声,缓缓睁开了眼。 花戎听到声音,匆匆从榻上爬起来,捧着杯水喂给春桥。 春桥伸出手,端着茶杯喝水,怔怔喝了一会儿又停下。 她扭头问花戎:“你有没有听说过太子戴的玉佩是什么样式的?” “我也不太清楚,”花戎眼神也是迷茫几瞬,她想了想又说道,“但我听说五小姐回府那日,太子也来了,长公主还送了他一块龙纹玉佩。” “那玉佩是不是在角落里刻了‘从嘉’?”春桥咽了咽喉咙,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长公主送玉佩的时候,似乎是提过上面专门让人雕刻了太子的表字,”花戎并不太理解春桥为什么睡一觉起来便抓着她问太子的事情不停,她抚着春桥的薄背,小声安慰道,“没事的,姑娘只是在做梦罢了。” 春桥的眼神茫茫然落在不远处的桌几上,虽然她从未见过太子真容,但太子的玉佩是新得的,她从前并不知道,但今日却梦了个一清二楚,更荒谬的是,她竟跑去镇北侯府,被太子揭了盖头? 春桥一下子脱了力,她失魂落魄地同花戎说道:“你先下去。” 那个梦仿佛在预示她的未来,她以后会成了镇北侯府的妾,又在新婚之夜被人送给了太子。 不过太子殿下素有贤名,他真的会那样做吗? 春桥心事重重地裹着被子,后半夜还是扛不住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昨日里这场绵绵小雨从傍晚开始,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雨水潮湿淅沥,闷润缠绵。 今早起来,又迎来万里晴空,好似碧海水洗,无边无云。 春桥病好了,自然要去书堂读书,她到了书房,那个周举人果然不在学堂里,春桥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再略微转了一下视线,便看到程暻盯着她,笑得烁烁。 昨日做的梦还在昭告程暻的狼子野心,他是想要骗她进了镇北侯府,再拿捏住她去讨好太子。 春桥咬了咬软嫩的唇,没有再理会对她过分热情的程暻。 她不怕那个梦,命运都是可以自己改变的,既然她以后会同镇北侯府和太子殿下都扯上关系,那她现在避着他们总可以了吧。 春桥刚刚落座,就看到盛秋潮踏进了书房。 盛秋潮今日还是穿着他那些半旧的素白锦缎常服,面色冷淡,眼神平静。春桥微微仰着脸看,就瞥见男人略显凌厉的下颌线,和偶尔滑动的喉结。 其实盛秋潮长得很清贵,轮廓深邃,五官鲜明,眉眼带着些少年人的精致,又透着成年男子的稳重,一双凤眼更是漂亮,微垂着长睫不说话时,显得既疏离又脱俗。 盛秋潮发现春桥在偷看自己,他停下脚步,挑眉看向春桥,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些许疑惑。 春桥赶忙挪开目光,随便翻了卷书挡在自己面前,过了会,她再悄悄抬头看,盛秋潮已经不在原地了,那摄人的眸光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 春桥松了口气,转眼又想到,不对啊,她心虚什么?那日明明是盛秋潮自己失礼,该是他不好意思才对。 想到盛秋潮捏着她的帕子,眸中带笑说“真香”的模样,春桥一时脸热,又埋头装作在苦读书,不敢再乱瞧。 第11章 他轻笑了声:“可是我喜…… 忠勇伯府的书堂,自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 但程暻是镇北侯府世子,还与安平县主有姻亲,他要厚着脸皮过来听课,旁人也拿他没什么法子。 他前几日听说春桥总算病好了,便天天眼巴巴地来了个大早。 但是春桥不知道为何,总是不爱搭理他。 程暻嘴角的笑意稍纵即逝,他眼底眸光渐冷,又看向挨着他缠着问课业的盛春容。 也许就是因为他与盛春容订亲了,春桥才这样与他避嫌。 盛春容见春桥一来,程暻便不理她了,心下暗恨,面上却温婉柔和地出声:“表小姐是我们老太太最宠爱的姑娘,她昨日嫌弃人家举人,闹着要退亲,祖母都没说她什么呢。” “退亲?”程暻眉峰一挑,不露声色的模样看不出喜怒。 盛春容扯出一个温柔的笑:“也不怪春桥,那举人的确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桥姑娘那样锦玉堆起来的一个人,怎么瞧得上?” “这样吗?”程暻露出一点敷衍的笑意,春桥连他都不喜欢,又怎么会是那种攀附权贵的人呢,他见盛春容话里话外都在给春桥上眼药,只觉得心底烦闷地很。 盛春容哪里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模样,胸无点墨,心胸狭隘,交际更是事事都要别人捧着她,这样的人,哪日权势倾塌,也是摔得最惨的。 盛春容见程暻也没有什么嫌恶春桥的意思,心下着急,又看到程暻腰间今日换了新的玉佩,便有心多与程暻说说话,她用手指虚虚拢住玉佩上面的流苏,捏起来笑着说道:“世子爷这玉佩好别致啊,以前从未见你戴过,必定是出自名家之手吧。” 春桥正温习着功课,她这段日子落下了许多课业,乍然听到盛春容在说什么玉佩。 因着那个梦,春桥现在对玉佩这个字眼都很敏感,便没忍住悄悄朝程暻那儿瞥了一眼。 那躺在盛春容手心的玉佩通体润白,纹理细腻,图了个花开并蒂的好样式,春桥微微一怔,那不是她的玉佩吗?前几年她去千佛寺上香,回城路上救了一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落难公子,回府的时候发现玉佩丢了,还以为是被谁偷了去。 原来那日救的落难公子是程暻,玉佩也是落在了他手里,他们早在三年前就已然有了交集。 春桥不想再掺与到侯府和伯府之间的纠葛中,于是就慌里慌张地转过了头。 但在程暻眼里,少女脸上健康的淡粉在看清他玉佩的那一刹那骤然苍白,白皙精致的小脸眼底惊惶,眼神飘忽,红润的唇瓣微抿,杏眼呈着水似的荡漾波光,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还是被人发现端倪,排斥之色显而易见。 程暻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春桥,却并不搭理身边的盛春容,盛春容拽着他的衣角,想让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见程暻转过头来,便又捧着那枚玉佩娇滴滴道:“程暻,我很喜欢这块玉佩,你把它送给我好吗?” 程暻的笑意消失,他不动声色地拾回那块玉佩,只是淡淡说道:“这玉佩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下次我给你带件更好的礼物。” 盛春容咬了咬嘴唇,玉佩的确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她那要多少有多少,她就是气不过程暻满心满眼里都是那个狐媚子。 她又撒娇道:“可人家就是喜欢这块嘛。” 程暻听了盛春容的话,再抬起眼,看着她的眸光就有种冷酷的寒意:“这玉佩我让大师开过光,也算养出了一些灵性,舍不得随便送出去。” “竟然是世子爷的心爱之物,我也不好横刀夺爱,”盛春容没想到程暻居然真得这么强硬拒绝,见程暻脸色不虞,她这才知道自己真得惹了他不痛快,她脸色白了一瞬,又绞紧了绣帕,都怪春桥勾走了世子爷的魂。 不过这野种再如何,也是进不了程府的门,这么一想,盛春容心里又好受很多。 程暻没再说什么,只是看向春桥,扬声问道:“桥妹妹,你觉得呢?” 微风吹过书房内摆着的红梅枝,春桥的衣衫也在阳光下轻轻耸动,她本来只想埋头读书,结果程暻非要把火燎到她这来。 她一脸为难地看向程暻腰间的那块玉佩,想了一会儿只好说道:“这块玉佩的确廉价,配不上世子爷的身份尊贵。” 程暻不喜欢别人说这玉佩的不是,但因说这话的人是春桥,他轻笑了声:“可是我喜欢。” 程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直勾勾盯着她瞧,春桥总觉得这话是在说自己,她无语了一会,便轻轻“嗯”了声,重新扭头去看案牍上的书卷。 闹了这么一会儿,张先生也来了,他环顾书房,轻咳几声,闹哄哄的书堂转瞬安静下来。 “上课,”他说道。 放课后,春桥见到缠着程暻的盛春容,还微微顿了一下。 盛春容正在和程暻说话,程暻侧着头看着渺籍园角落里挺拔的松竹,听得似乎在走神,见到春桥要走又过来几步,可又被盛春容拉着解释她课上没听懂的地方。 春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盛春容,她在自己面前总是十分跋扈的,但是她对着程暻却是十分得顺从乖巧,脸颊还会透出羞怯的红,眼眸水润润的。 恰巧这时侯府来人寻程暻回去,等程暻走后,春桥发现盛春容正打量着自己,目光还有些逼人的冰冷。 她带着丫鬟婆子朝春桥走过来,春桥后退几步,以为她又要打人。 结果盛春容自从上次被罚后,倒的确收敛消停了好多,只是盯着她,像是在看什么腌臜的脏东西,她不屑道:“世子爷可不是你能高攀的,你可不要痴心妄想。” 她背后是皇帝最敬爱的长公主,是偌大的忠勇伯府,是门生遍布朝野又与自己千丝万缕的赵家。 春桥只有一个年不久矣的盛老太太护着,还不配和她争。 春桥觉得盛春容莫名其妙,她想什么了?她可不想被泼上什么勾引世家子弟的脏水,就低下身子行礼道:“世子爷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是我说了算的,五小姐还是管好自己吧。” “你!!!”盛春容没想到春桥还敢还嘴,春桥却飞快带着花戎离开了,盛春容愤愤然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气得心口都疼了。 “县主,”跟在盛春容身边的丛香小心出声劝道,“世子爷只是一时之间被蒙了心......” “给我闭嘴,”盛春容听到丛香还在那说什么世子迷了心的话,心里更是怨愤,连自己的丫鬟都敢变着法说她没本事,拴不住男人的心。她拧头扇了丛香一巴掌,长长的指甲刮过丛香清秀的脸,在白嫩的脸颊上留下几道红红的划痕。 她身边的丫头婆子们也呼啦啦跪了一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盛春容恨恨盯着丛香,骂道:“你有什么资格管主子的事情。” 丛香被打得偏过头去,只觉得自己委屈,她刚开始被分到盛春容院子里的时候,还暗暗高兴能整日见到贵人,讨到的赏钱也能多一点,结果谁知道是这么一个脾气稀烂的小霸王,不就一个从外头领回来的野丫头嘛,要是没了长公主,她就什么都不是,合该世子爷喜欢桥姑娘。 丛香无声地把眼角的泪意眨回去,又抬起脸摆出笑说道:“县主说得对,是奴婢僭越了。” 第12章 “包个茶楼的雅间,再接…… 梅芳阁里已经骂了半个时辰,也砸了半个时辰的东西,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悄默声地进进出出,生怕发出什么动静触了里面那位主子的霉头,被拉出去打一顿草草发卖了。 盛春容终于砸累了,她撩了一把头发坐在美人榻上,瞪了一眼侍候在旁边的婢女:“站着干什么,给我倒茶。” 丛香跪在地上身子打着颤,名贵的瓷器碎成片片,有些碾进她的膝盖里,她也不敢动,见盛春容终于消气了,还是绷紧了神经站起来小心伺候着,盛春容发脾气的模样简直像个暴力狂,她屋子里的东西遭殃,屋子里的人也如履薄冰。 盛春容呷了一口茶,余光瞥见屋子里像是被人洗劫过的惨状,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自己这次撒气委实太过了点,她皱眉说道:“府里管事的呢,我这屋子不能住人了,把他叫过来重新收拾一下。” 盛春容摆谱一流,若是在外面还收敛些,回了自己院子那就是原形毕露了,钱管事早就听府里丫鬟嚼舌根过盛春容的恶名,他见怪不怪,挥挥衣袖便有人陆陆续续收拾好了盛春容砸了个稀巴烂的房间,金碧辉煌,更胜从前。 “安平县主,”只要长公主还在,管盛春容在院子里是责罚下人还是摔砸物件呢,他只要揣度主子的心意,哄主子高兴就好了,钱管事笑得一脸谄媚,“多珍楼新进了一批珠钗,京城里最时兴的样式,您看,您要不要去瞧瞧散散心,或者,我让人送进府里也是一样的?” 闺中无聊,未出阁的小姐们最爱的无外乎就是首饰和华服,盛春容果然也起了兴趣,她端着县主的架子,矜持点头道:“那我便去多珍楼一趟吧。” “好,奴才这就下去安排。” 忠勇伯府的马车悠悠停在多珍楼面前,盛春容被丫鬟扶着下马车,雍容华贵的模样哪有之前的半点泼辣。 她的脚刚刚落地,有个醉醺醺的男人就不长眼地撞了上来。 男人眼神恍惚,鬓发都有些凌乱,衣襟微微散开,满身的酒气,他抱着盛家的马车,七八个人都拦不住,直直往里面瞧,嘴里还念叨得问着:“桥妹妹,桥妹妹,你在里面吗?” 盛春容本想让人把这狂徒打一顿丢出去,却在听到这书生的醉言醉语时眼神微顿,她玩味地看着已经被几个护卫押住胳膊的男人,和颜悦色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不成样子的醉鬼就是周加藤,他自从那日见了春桥便神魂颠倒,读书的时候难免有几分心不在焉,被张先生发现了,好一顿严厉地训斥,最近交上去的课业更是被批到体无完肤,周加藤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不如意,他心中苦闷,便出来独自喝闷酒,偏生酒量浅,没喝多少就醉得不成体统了。 护卫见醉鬼垂着头,已然意识不清了,便钳住他的下巴,狠狠扇了几个巴掌,周公子才迷迷糊糊清醒过来,意识飘忽地喃喃自语道:“周......周加藤,我叫周加藤。” 原来是那个与春桥定亲的举人。 盛春容露出笑容,这次出门真得出对了。 周加藤刚从酒馆里跑出来,他醉得意识不清,自然忘记结账,对面酒馆的小伙计发现后急匆匆地追出来,看到醉意腾腾的周加藤更是勃然大怒,骂道:“还没有人敢在我们这里吃霸王酒,快付钱,不然就等着报官吧。” 在街上这样闹哄哄得不成样子,盛春容皱起眉头。 “他的酒钱,我来付,”盛春容使了个眼色,丛香便立马从荷包里取出银两。 丛香将这十两银子丢在地上,学着盛春容的模样趾高气昂道:“抵了他的酒钱,剩下的,就是给你的小费。” 反正盛春容不缺钱,她也不会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跟在她身边,也只有这点好处了,丛香暗暗在心里想,最好能把盛春容的钱全砸光。 店小二被这十两银子砸得眼睛都直了,他蹲下去将银子收进怀里,才喜笑颜开地看向盛春容,讨喜道,“谢谢这位贵人,祝这位贵人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小伙计看向周加藤,又唾了一口:“算你走运,撞上大运喽。” “县主,接下来怎么办啊?”小伙计走了,丛香又看向盛春容,试探性地问道。 盛春容看向颓废不已的周加藤,嘴角勾出一个笑:“包个茶楼的雅间,再接盆水,泼醒他。” 虽然今年天气冷得早,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嗦口气都冰到了肺腑里,但雅间里四角都烧着暖乎乎的金丝碳,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去,冷热交加,让人能难受到抓心挠肝。 周加藤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 他乍然被人如此对待,心底升腾起一股怨气,但看清楚来人后又勉强按捺下心气,坐在他面前的是个穿金戴银的贵族小姐,繁复发髻挽起,撒金花曳地裙下一双暗红蜀绣丝锦履,裙裾微微露出鞋面上绣着的大颗明珠。 他也不想再多惹麻烦,自己之前喝了半壶酒昏过了头去,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事。 若是喝醉了酒的时候冲撞了人家,被人这么粗暴对待,他再诘责非难,显得他多没有教养似的。 滴滴答答的水滴从他额前滑落,溅到地上。 周加藤心里难受,身上也难受,他忍气吞声先道了个歉:“这位小姐,我醉后言行失当,若是冒犯了你,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倒也不算冒犯,”盛春容悠悠出声。 周加藤不想再与陌生女子多纠缠,匆匆告退:“既然如此,小生家中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周加藤扭头就要走,盛春容也不着急,她见因着护卫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口,出门不得的周加藤又倒退回来,才拍了拍掌道:“你不想要你的桥妹妹了吗?” 这话一出,周加藤果然停下了脚步。 “府里再过十几日,便是盛老太太的八十大寿,”周加藤讶异地抬起头,盛春容微微一笑,“届时我会接你进府,到时候你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周加藤犹豫道:“可是桥妹妹不太喜欢我......” “这姑娘家啊,都是脸皮薄,说不喜欢就是喜欢,”盛春容悠游道,“再者,就算桥妹妹真不喜欢你,你要了她的身子,生米煮成熟饭,她也不得不是你的。” “这......这怎么行?”周加藤被人如此直白地说着男欢女爱,脸都红了,他虽然有几个通房丫头,但是一见到桥妹妹便只有满心满眼地羞涩,哪里敢想那档子事啊。 “你那么喜欢你的桥妹妹,她又瞧不上你,索性把她绑在身边,日久生情总是可行的,”盛春容此时也有些不耐,这破书生怎么说不进去道理呢,“再同你说件事,你的桥妹妹最近勾搭上了镇北侯府世子,两个人眉来眼去,就差谈婚论嫁了。” “那......那不成,我同她是有婚约在的,”周加藤耳尖的薄红迅速褪去,他一脸被夺了心爱之物的着急,“我要见见她。” “我能帮你,”鱼儿终于上钩了,盛春容松了一口气,她慢条斯理地沏了一杯茶,命人递给一脸傻样的周加藤,“喝杯茶,暖暖身子。” 只要春桥和周加藤私下里见了面,再被人撞见,一个同外男私相授受的罪名总是逃不掉的,到时候侯府是要脸面的大族,世子爷也肯定会嫌弃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而春桥,只能永远被她踩在脚下。 不过若是事情哪一环出了差错,那只能是这书生自认倒霉,反正她是不会出头的。 谁会管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人的死活呢...... 第13章 那是最冷酷的暴戾,在风…… 兰溪居的桂花这几日也开了,春桥在屋子里就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她忍不住穿过院子,在角落里掂着脚看那株桂树。 少女脊背纤细单薄,侧脸如皎月般澄澈,阳光热烈,皮肤在日光下比雪还要细腻几分,一阵风吹过,裸.露在外的细瘦脖颈处就染上宜人的暖香。 春桥觉得桂花泛着的香气又甜又软,便让人在树下置了张藤椅,靠在上面晒太阳,混着桂花香的光影落在人身上,只让人昏昏欲睡。 春桥便将素净的小脸埋进身上的小毯中,沉沉睡了过去。 那原本应该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夜风轻柔而平和。 盛秋潮脸色苍白,尚且稚嫩的脸颊颤动着,一颗颗晶莹的泪便啪嗒啪嗒混着血流下来。 他坐在满地的血水中,外面是兵械打杀的声音,高举的火把幻化成窗外跳动的明亮,宛如疯犬将这座府邸搜闻个遍。 “这里没有,去后山!” 垂着头的下人交换眼神窃窃私语,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就能看到一双穿着苏绣蜀锦的脚,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地躺在那。 那是具作为盛秋潮死去的尸体。 抱着盛秋潮的妇人眼底闪过一丝决然的冷厉,用力将盛秋潮推入一个暗卫的怀里。 “快走,别回头!” “找到了,人在这里!” 黑暗被火光驱散,一行眼冒绿光的黑影闯进穴府,朝里面的人张开獠牙。 随后,便是天崩地裂般的炸响,火光连绵燎原,彻夜照亮苍乌密林。 暗卫背着小小的盛秋潮走远,他往后看,那些舔舐人命的火球凝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在视角里。 盛秋潮在离开那前,用家乡的土堆了个墓碑,力道极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角刮过粗糙的土砾,都磕破了皮。 明明正是人生中最青春明媚的时节,他那双绰绰的眸子中却酝酿着一丝压抑的疯狂:“爹娘,孩儿一定为你们报仇。” 那是最冷酷的暴戾,在风平浪静的面具下,仍然抖落出一些毛骨悚然的酷虐。 春桥眼睫不安地颤动,嘤咛几声才从噩梦中挣脱。 “姑娘......姑娘......” 春桥醒过来,就看见花戎坐在她身边,正一脸关切。 “姑娘怎么又做噩梦了?”花戎见春桥终于醒了,长松了一口气,她去拧干巾帕,替春桥细细擦去脸上的冷汗。 “花戎,祖母在哪里?”春桥想到梦中发生的一切,便隐隐不安。 梦中那个人分明是盛秋潮尚且青涩的少时模样,但却和她知道的一切都对不上。 盛秋潮明明就是伯府落没的远亲,虽然也是年纪轻轻没了家人,但双亲是得病亡故的啊,身世哪里有梦中那般曲折动魄。 她至今回想起那个梦,鼻尖的血雨腥风都好似萦绕不散,弄得她胃里翻江倒海。 花戎见春桥一脸错愕惊慌,楚楚动人的乌眸中噙着朦朦胧胧的水意,被日头染出绯红的白细脖颈,微微后仰出一个脆弱的弧度。 春桥很少露出如此焦躁不安的模样,花戎连忙答道:“老夫人在松风院呢。” 春桥便带着花戎急急跑去找祖母,她一定要弄清一些事情。 春桥抱着盛老太太的胳膊,十分依赖地把头搁在她的膝盖上:“祖母,贺良尘是谁啊?” 她记得清清楚楚,盛秋潮叩拜的墓碑上就写着这个人的名字。 盛老太太笑着将春桥额角散落的碎发揩到耳后,一脸慈祥:“桥桥怎么今日有心情问这些?” “告诉我嘛,祖母......”春桥又殷勤地给盛老太太捏起腿来。 盛老太太享受着“孙女”的贴心服务,眯了眯眼睛,眼神像是落回很久之前。 “贺良尘啊......”盛老太太悠悠叹气,“他还是江都王的时候,在江南那一带很是有威望,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王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官府查了许久也没查出头绪,就成了一桩办不了的悬案。” “那他是不是有个儿子?”春桥急急问道。 “是啊,是有个儿子,叫贺令琅,听说也是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盛老太太有些可惜才俊早夭,“若是还活着,该是个人物呢。” 春桥咬了咬唇瓣,有心想把盛秋潮是贺令琅的事情告诉祖母,但祖母又说这是官府都查不出来的悬案,她就算说了,也无从下手,说不定还会被盛秋潮发觉,抓住把柄。 而且江都王府一夜灭门,上京却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必定是他们惹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春桥害怕自己冒冒失失地把这件事捅出去,会给祖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春桥垂下眼眸,遮住自己心事重重的眸光,她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若是别人问起,她也咬死自己不知道。 盛秋潮在伯府蛰伏了这么多年都没动手,也许是时机未到,也许是他也还没找到灭门惨案的背后推手,左右是不关伯府什么事情的。 春桥犯不着去掺和这趟浑水,让自己踩了雷池。 她重新抬起一张素白秀丽的小脸,少女长得好看,做什么都像是眼底蒙了层朦胧的雾气,因着刚刚被吓到,神情还有些不自觉的可怜,让人忍不住疼爱。 她张口转移了话题:“祖母,你生辰快到了,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盛老太太自然不可能同小辈讨礼物,她笑呵呵道:“只要是桥桥给的,我都喜欢。” 老太太说完,又咳嗽了几声,她捂着胸口,好半天才喘过气来。 “桥桥,祖母累了,你自己去玩吧。” 春桥陪了祖母没一会儿,祖母便浮现出几分倦意,才几月,祖母脸色愈加苍老,脸皮都耷拉下来,皱得像缩了水的树皮。 春桥又服侍着祖母睡下,这才跟花戎回了兰溪居。 因为祖母咳嗽得厉害,春桥有心想让祖母舒服一些,便翻了翻她从前看过的那些书,终于在一本杂学里寻到一帖法子——用金银花入蜜,再腌上嫩生生的枇杷,吃下去就能止咳润肺,平心静气。 枇杷这个季节不好找,但也不是没有,春桥差人去管事那问,钱管事对盛老太太捧在心尖尖上的春桥还是给些脸面的。 他很快回话来说城东有家卖枇杷的,不过还未熟透,枇杷果涩得很。 至于金银花蜜,京城却找不到一家,得再往南边去,那边天气暖和,说不定会有。 春桥自然没那么大的权力指使管事耗费人力和财力去南方采金银花蜜。 她苦思冥想,才依稀想起修竹居那似乎是种过一些金银花,是盛秋潮少时种的,不知道现如今还活着多少。 ...... 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护卫罗三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板一眼朝盛秋潮回禀:“少爷,是桥姑娘在偷你种的金银花。” 他又问道:“要属下去抓人吗?” 裙角擦过草丛的声音飒飒作响,盛秋潮停了作画的笔,他低垂眼梢,让人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声线淡淡,只是说道:“吴荇去。” “好嘞,”侍候在一旁的吴荇得了令,兴高采烈极了。 他出院门后,仗着盛秋潮的势,有心要吓唬一下春桥这个从前对少爷百般虐待的春桥,便张牙舞爪道:“好哇,哪来的小贼,敢偷到我们少爷头上来?” 春桥正弯着腰采花呢,吴荇这一嗓子,吓得她手里的花都掉了。 她抬起头,看见盛秋潮从吴荇背后走出,更是尴尬不已。 梦境里的少年满身血气,虽然狼狈却不掩姿态,现如今盛秋潮长得更是冷峻好看,眸光稍偏,看着人的时候眉眼都仿佛放了勾人的钩子。 但春桥见到盛秋潮只觉得又惊又怕,还未开口便紧张到脸红了大半。 她被人抓了个偷花的现行,惊魂未定之下结结巴巴开口:“不......不好意思。” 少女骨架轻,身量细,秋裳也遮不住漂亮的身段,提着篮子的手指纤细,衣袖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的皓腕。 此时怔怔盯着人的模样,更是让人喉咙发干。 盛秋潮心不在焉地看了眼春桥脚下七零八落的花,从容开口:“采都采了,不如表姑娘进来坐坐?” 第14章 春桥几乎是落荒而逃。…… 盛秋潮的修竹居倒是拾掇得挺干净,三进的小院,青石砖边种着郁郁葱葱的常青树,角落里的翠竹随着风簌簌摇曳,一派绿萦萦的盎然生机。 春桥一眼看到盛秋潮搁在桌几上未作完的画,卷轴压着,只露出半只猫儿似的瞳眸,眼角下一点小小的泪痣,眼眸微微弯起,似乎在笑。 春桥摸了摸自己眼角的泪痣,奇了怪了,这画中女子的泪痣怎么长得同她一个位置? “渴了吗?”盛秋潮指了指茶盏,“茶在这里。” 春桥端起在光下几欲透明的瓷盏,老老实实地一饮而尽,她努力保持神情平静:“谢谢三少爷的茶。” “不用谢,”盛秋潮说完这几个字,又低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起来。 春桥觉得现在的气氛着实微妙,明明是盛秋潮请她进来的,现在却把她晾着,她不安地捏了捏衣袖,才张口解释道:“那花是我拿来做花蜜的,祖母日夜咳嗽,需要金银花蜜入药。” “嗯,”盛秋潮惜字如金。 春桥看到盛秋潮低头的时候,长睫分明地掩着眼眸,好像黑翎羽似的,侧脸出尘,眉目如画,有种敛然的淡定。 她又看了看这屋子的布局,坐北朝南,梨木色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只在一个角落里摆着一些盆栽,墙上还挂着几幅字画,落款都是凌柏,题于丁卯年。 凌柏是盛怀宁为盛秋潮取的表字,春桥还记得盛怀宁刚开始并不如何重视这个养子,只不过是长公主提起,才草草取了这个。 那段日子,府里的人轻视他,春桥羞辱他,长公主偶尔来了兴致才会去瞧瞧自己的儿子。 盛秋潮过得并不好,但他自己似乎从来没把这些放在眼里。 春桥正在一脸放空地想着昨日种种,突然听到盛秋潮说道:“过来。” 她抬起头,发现吴荇托着一案画卷,盛秋潮正展开一副在仔细端详。 春桥顿时有点踌躇,她不是很敢过去。 怕盛秋潮下一秒像梦里那样变成杀气腾腾的厉鬼,然后一口把她吞了。 “我这有今年新做的金银花蜜,你若是想要......” 春桥看着盛秋潮微微上挑的眉峰,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那就过来伺候他。 “好......好哦,”盛秋潮院外还开着的金银花不多,就算她全摘了也做不出二两花蜜,春桥眨了眨眼,略微一沉思,就飞快做出了选择。 回答的速度之快,像是生怕盛秋潮反悔。 然后春桥发现盛秋潮似乎是轻笑了声,眉眼像水墨晕开,有那么一瞬间的温柔,春桥觉得盛秋潮笑起来还挺好看的,疏离被笑意压淡了不少,透着清醇的温雅。 春桥走过去看盛秋潮要她做什么,盛秋潮却给她看了手中的画。 画得都是一些女子,千娇百媚,各有韵味,看得出来画师都很用心。 盛秋潮见春桥瞧得差不多了,又把画收回去,不动声色地问道:“好看吗?” 春桥正在沉思盛秋潮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也许这画是他作的,想让自己夸夸他? 她收回思绪,向盛秋潮笑了笑,夸赞道:“都很好看。” 盛秋潮却拿出那幅未完的画,将那幅画徐徐展开,然后笑着说道:“可我觉得都不如你好看。” 春桥见这幅画上的女子几缕发丝落下来,映在脸畔,眼角那颗泪痣对着人,狡黠地一笑,灵动皎美得好像春光里灼灼盛开的芙蓉。 春桥脸立马红了大半,这画上的女子果然是她,盛秋潮没事画她干什么。 她嗫嚅几句唇,不知道说什么,便干脆沉默了。 “那你还觉得她们好看吗?”盛秋潮微微勾起唇角。 春桥犹豫了半刻,因着摸不清盛秋潮的意思,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她支支吾吾道:“是你画得这幅更好看。” “既然不好看,就在她们脸上写个俗字,”盛秋潮又淡淡地说。 春桥都惊呆了,眼睫微颤,眸光透着湿津津的润意,脸颊也是透了红,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便小心翼翼地拒绝道:“这......这样不太好吧。” 春桥觉得这些姑娘家也挺好看的啊,一点也不俗气。 “金银花蜜......”盛秋潮眸光微动,他喉结缓缓滑动,慢条斯理地提到春桥现在的要肋。 “好......好哦,”春桥白净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纯粹是被盛秋潮吓的。她看着被盛秋潮塞到自己手里的毛笔,牙关一咬,便趴在桌子上写起字来。 不过她耍了个心眼,没有在她们脸上写字,而是在她们旁边空白的布景处写了一个蚊子般大小的“俗”字。 盛秋潮便没有再同她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自顾自地倒了一盏茶看起书来。 等春桥写好,盛秋潮也已经看完了一本书。 春桥看着有些下沉的日头,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她乖乖地把那些画都收拢好,又眼巴巴地看向盛秋潮:“我写好了。” 盛秋潮似乎心情颇好,他让人包好金银花蜜,还塞了一盒子糕点给春桥:“玉兰斋新出的玉桂饼,想着你爱吃,便买了些。” 春桥空空晃晃地进修竹居,再出来时手上便提满了东西。 她再回头看,盛秋潮还站在门口,双瞳浅澈,微风拢起他的乌黑长发,拂过轻晃的衣襟,仿佛身披日月清辉。 春桥几乎是落荒而逃。 ...... 春桥回去后越想越害怕,也不知道盛秋潮拿那些画要去干什么。 好好的画被人乱写字,不就毁了吗? 春桥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顶着红通通的兔子眼被盛老太太请去了花厅。 春桥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二伯母只是似笑非笑,还有一堆婆子虎视眈眈,最后是盛老太太先发了话:“春桥,这画卷上的字是你写的吗?” 春桥面前摆了许多木盒,她拿起一幅画铺展开,赫然发现她的字就那么明晃晃地映在上面,春桥的脸都白了,盛秋潮昨日要她写的画今日怎么就回到她手上了。 她冷汗涔涔地下,嗫嚅了一会嘴唇,还是在一厅堂逼人的目光中如实认下来:“是我写的。” “表姑娘,你真是越发骄纵了,”二伯母咂了一口茶,一脸和和气气地说道,“这些画都是送给三少爷挑的清白人家,未来是要做你嫂子的,你怎么能如此胡闹。” 春桥咬了咬柔软的唇瓣,她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分明是盛秋潮不喜欢这些姑娘,就借着她的手拒了她们。 春桥心中含恨自己这么蠢笨,面上却露出一个十分局促的笑。 “我......我不是觉得这些嫂子们俗气,”她结结巴巴道,“我是觉得这些画的布景都紧促,配不上嫂子们的花容月貌。” 春桥勉强拿这个说法含糊过去,但她还是陪着盛老太太赔了好久的笑,脸都笑僵了。 等气势汹汹的客人都走光,盛老太太看了春桥良久,还是叹气说道:“桥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三少爷自己不喜欢人家,就拿金银花蜜骗我,”春桥看着祖母脸上沉重的失望,她的眼泪啪嗒就落下来了,她抹了抹眼泪,才抽抽噎噎着说道,“我想拿金银花蜜给祖母做止咳的良药,就上了他的当。” 盛秋潮如今是伯府最有出息的后辈,盛老太太自然为了这等小事不能苛责他,可春桥也是自己心尖尖上的肉。 盛老太太摸了摸春桥的头,又把春桥搂进怀里,她跟儿时一样轻拍春桥的薄背,柔声哄着她:“祖母信你,别哭了。” 第15章 “我们又见面了。”…… 随后几日,盛秋潮又陆续来找过春桥几次,春桥不想和盛秋潮再有什么交集,最好河水不犯井水,两个人各过各的。 但盛秋潮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还厚着脸皮时不时让人送些时兴的糕酥。 春桥不肯吃,就都分给院子里的小丫头们,时间一长,小丫头们各个都盼着见到三少爷院里的人。 春桥避着盛秋潮,便整日陪盛老太太诵经念佛,转眼间盛老太太的寿辰就要到了,这次是整寿,需得好好操办的。 盛老太太生辰那天,伯府里张灯结彩,喜庆的花球将整个府里点缀得热热闹闹。 春桥一早就去了盛老太太屋里头,盛老太太还在用早膳,盛春容已然热热络络地坐在盛老太太身边了。 盛春容今日穿着极鲜艳的红,缎锦大袖上绣着逶迤的金绒花,发髻梳得齐齐整整,金簪朝凤,凤嘴里还衔了一颗圆润雪白的珍珠,耳朵上同样配了明珠玉耳铛,随着她的动作晃晃地在光下映着明辉,人来人往里,越发显得她神采奕奕,朱颜如花。 盛老太太见春桥来了,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春桥今日打扮得比较素净,只穿了件浅粉色绸锦兔绒夹袄,袖口照例滚了一圈白毛边,走起路来,深蓝色的百褶湘裙摇曳生姿。头上只挽了个少女发髻,用嵌着白玉的素白绒花妆点着。肤色白胜雪,一双杏眼清灵水润,看人一眼,就好像跌入了春光倒影下泠泠的波光中。 盛老太太让人把膳食撤了下去,又拉着春桥的手,是越看越喜欢。 别的不说,春桥这姿容在上京中也挑不出一个更出挑的。 春桥知道今日祖母过生辰,便笑盈盈地祝祖母福寿绵长,万事安康,盛老太太就也给了春桥一个厚厚的封红,说道:“等下要出去见客,不要太紧张。” 盛春容看着春桥手中的红包,盛老太太没有厚此薄彼,都一视同仁,在盛老太太心中,大概也真是把春桥当亲孙女疼的,不过在她这里,这就是偏心。 “表姑娘今日可真漂亮,”她如今吃过亏,在祖母面前也学会收敛了傲慢的脾性,是以扯出一个假惺惺的笑意对春桥说道。 今日祖母寿诞上,她要春桥跌到泥里,再也爬不起来。 春桥也回以一个浅笑,嘴边梨涡若隐若现:“五小姐顾盼生辉,也很漂亮。” 盛春容看着春桥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心里恨得要死,她又转过头装作没听到春桥的话,自顾自扶起老太太巧笑嫣然道:“祖母,外面客人都齐了,孙女还有礼物要献给你呢。” “好,好,好,都是祖母的乖乖孙女。” 盛春容扶着盛老太太去了正堂,盛老太太一入场,宴堂便热热闹闹地开场了。 等盛老太太坐下,盛春容便上前行礼,眼含笑意道:“今日祖母大寿,孙女也自己做了幅万寿图送给祖母,希望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便有两个丫鬟上来,各执一边,徐徐展开一幅秋香色的素金缎子,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整整齐齐地绣着经文,绣痕工整清秀,很是赏心悦目。 “祖母,我特意请高僧亲手抄下《万佛经》,又一针一线绣了一个月,只盼望祖母长乐安康,”盛春容余光瞥见不少夫人已经目露赞许,心中更是得意不已。 她说是自己亲手绣的佛经,那些绣娘谁敢乱说,恐怕就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盛老太太十分高兴,又拿出一套陪嫁的裴翠头面送到盛春容屋里去。 见完了盛春容的贺礼,盛老太太又把目光投向春桥,笑眯眯地问道:“桥桥送给祖母什么啊?” 春桥一直被盛春容有意无意地排挤着,只能坐在正堂的角落里。 随着盛老太太开口,不少人把视线投向春桥。 “占了人家的身份十几年,怎么还好意思抛头露面?” “盛老太太宠的呗,从前东窗没事发前,就把她宠到天上去了,本来是发落到庄子了,又让人给接回来。” “可怜了安平县主,还要和这种人做姐妹......” 京圈有不少人知道伯府真假小姐的事情,虽然不会大肆宣扬,但也会在背后偷偷讨论。 春桥听着这些刻薄中透着尖酸的话语,心下忍不住微微酸涩,从前,她们见了自己也是夸得跟朵花一样,可一旦没了花团锦簇的名利权势,她就被人看轻到尘埃里,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春桥回头看,却发现一屋子的夫人小姐,找不出刚刚是谁在嚼舌根。 不管别人如何轻贱她,今日是祖母的大寿,她不应该扫兴,让别人看了笑话。 “为祖母作寿,知道祖母信佛,就自己亲手雕了一个紫檀佛像,供奉在千佛寺里,还请高僧诵经开光,”春桥挺直脊背走到人前,略微屈身,再抬起头,脸上含着乖巧讨喜的笑意,“孙女希望诚心感动上天,保佑祖母长命百岁,岁岁长康。” 盛老太太拿到那尊檀像更是爱不释手,当场就让人摆去小佛堂,还让人从库房那拿了一匣子玉石赏给春桥。 剩下的盛春玉和盛春婉也都送上了各自的寿礼,都是些寻来的珍宝,盛老太太和她们说完话,筵席便开了。 筵席设在西苑这边,大家可以顺便赏赏深秋开得正好的红梅。 台上咿咿呀呀地做着戏,盛春容挨着春桥,纤纤玉手拨弄着小碗里丫鬟们呈上来的小核桃,没剥壳的核桃润润的,泛着馥郁的油香,她再抬起头又冲春桥说道:“表姑娘,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春桥听不明白盛春容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她斟酌再三回答道:“如果五小姐不喜欢我坐在这,我走便是了。” “装什么可怜,”盛春容把小碗往春桥面前一推,指挥道,“给我把壳剥了。” 小核桃的壳难剥,往日都是丫鬟们拿小锤子砸出缝儿来,再细细剥出里面的核桃仁,春桥觉得盛春容委实太胡搅蛮缠,她为难道:“五小姐,这核桃壳我剥不来。” “不想剥就别在这里碍眼,”盛春容把眼一横,皱起眉头,嫌弃之色昭然若揭。 春桥也不想再在这受气,便起身让花戎扶着她去外面走走。 穿过西苑的梅林,有个小丫鬟匆匆和春桥擦肩而过,春桥回头瞥了一眼,那小丫头的衣角在梅林深处晃过一瞬,便消失不见。 春桥记得那是梅芳阁里的喜喜,怎地如此形色匆忙,不过她也管不着人家院子里的人。 喜喜朝盛春容行了个礼,又上前小声道:“县主,周加藤在芜廊那等着了。” “春桥已经被我指使出去了,”盛春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她出西苑必定要经过芜廊,你去把芜廊那的人都撤了。” 外面艳艳的晴天,芜廊这里视野空旷,能看到不远处的西苑里红梅随风盛放。 春桥在芜廊这里坐了一会,盛春容身边的丛香又来寻花戎,拽着花戎就要走。 “我们县主丢了东西,府里的丫鬟都要被叫去问话,你跟我走就是了,”丛香神色不耐。 “我走了,我们姑娘怎么办?”花戎抱住廊杆,死活不愿意跟丛香走,“我不去。” “你不去,那就是你偷的,”丛香叉腰道,作势就要喊人来把花戎带走。 春桥眼睁睁见几个人高马大的婆子走了过来,她心里也有种屈辱感,但还是竭力忍耐道:“花戎,我没事的,你就跟丛香走一趟......” “可是......” 春桥拉住花戎的手,又很快松开,她冷静道:“花戎,不是你做的事情你就不要认下来,祖母还在呢。” 春桥已经看不见丛香他们的身影了,她在芜廊下坐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梅林静静地想着等会去见祖母该怎么说才能让盛春容放人。 风势渐盛,春桥吹了一会儿风,便觉得有些头昏脑涨起来。 她摇摇晃晃起身,想着先找个避风的地方,身后突然有人轻声说:“桥妹妹。” 春桥回过头,看到周加藤穿着深色的常服,越发显得俊秀端正,他含笑着朝自己走过来:“我们又见面了。” 第16章 两人擦肩而过。 春桥和周加藤不熟,不想和他多攀谈,也奇怪他为什么出现在这。她扶着栏杆,撑着点了点头道:“周公子。” 她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低低的,还有些嘶哑,许是吹了风又发起低烧。 周加藤却出神地盯着春桥的脸,可能是因为吹了风,细皮嫩肉的脸庞泛起了粉红,宛若芙蓉出水,就算对他态度冷冷冰冰,也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柔美,连她露出衣襟的脖颈都那么皎白莹润。 声音也和猫儿一样,抓得他心里痒酥酥的。 春桥的额前冒出了绵密的细汗,她开口,嗓音轻轻:“周公子,你为什么会在这?” 自从上次见过春桥,周加藤便日夜想着她,今日总算见着人了,谁知道春桥只是随便问了几句就想避着他走开,周加藤情急之下就拦在她面前,低声道:“桥妹妹,我今日是来见你的。” 这话说得有些轻佻,春桥脑子昏昏沉沉的,她向后退了几步,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她捏紧自己的衣袖:“周公子,我先告辞了。” “桥妹妹,我是真心爱慕你的,”周加藤急急上前,拿出一个绘着精致兰草的香袋,“这是我特意从千佛寺求来的香囊,你带在身上,可以辟邪的。” 这东西他一直揣在怀里,就想今日见到春桥送给她,拿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 她为什么要用那种躲避的眼神看着他?而且那么陌生而谨慎,周加藤笑容一黯。 风吹过周加藤身上,春桥只闻到一股浓稠的熏香,她更觉得自己头疼得厉害,扑鼻的香气也变得不好闻起来,头痛之下连人影都模模糊糊看不清了,她喘了口气推辞道:“我不要你的东西。” 周加藤捏着香袋的手倏然收紧。 春桥扶着额头,单薄的背抵在廊柱上,又支撑不住,缓缓向下滑。 她本以为会跌坐在沁凉的地上,可却立刻被人半搂般接进了怀里。 隔着簇簇团团的梅枝,身着深衣的少年抱住柔弱无骨的少女,一时之间也是心神摇荡。 温香软玉抱满怀,周加藤勉强稳住心神,温声问着怀里的春桥:“桥妹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春桥恢复了些意识,她发现自己被周加藤抱在怀里,就挣扎起来,她有些生气:“周公子,这里是内院,你不应该在这里。” 周加藤被春桥推开,瑟瑟秋叶卷落,有几片落在春桥的肩上,雪白墙面衬得春桥脸色颇白,着实当得起冰肌玉骨四个字,瞳仁氤氲着墨一般的黑,血色唇瓣间贝齿若隐若现,确实好看得很。 “桥妹妹,你为何总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周加藤喉结微动,清秀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你......你是因为心中有了他人吗?” 春桥觉得周加藤这模样有点不太对劲,她也不想再和周加藤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左右她是不喜欢人家的,干脆拿这个借口让周加藤死心也好,她便说道:“我是对他人有情。” 春桥着实虚弱,就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 周加藤看到春桥勉强扶着廊檐的扶栏,她的身子纤弱,嘴唇好像因为在烦恼什么,不自觉地磨着贝齿,红艳艳的唇色比往日更加鲜丽,胸脯却鼓鼓的,随着春桥的呼吸微微起伏。 春桥这幅柔弱的样子,哪个男人见了都忍不住卑劣地想把她占为己有。 周加藤的眸色渐深,缓缓朝春桥走来,春桥不愿意嫁给他,可是他明明那么喜欢她。 若是他要了春桥,就算再来几个侯府世子,春桥也只能属于他一个人,而且现在春桥根本没办法拒绝自己,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春桥觉得周加藤表情有点奇怪,还有点让人害怕的危险。她低声喊了“花戎”几声,才意识到花戎被盛春容叫走了。 她身子不自觉地发着颤,轻声道:“周公子,请自重。” 周加藤脚步顿了一下,面露犹豫。 春桥向后退着,身后有扇屋门开着,春桥没注意被绊了一跤,摔进了屋里,还把脚扭伤了,一时之间爬都爬不起来。 周加藤只纠结了那么一会儿,就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也径直走进屋里,顺手关上了门。 门被关上,光线便昏暗了大半,春桥这时才觉得有些慌乱,她勉力站起来,立马就要推门出去,却被周加藤一把扣住了雪腕,还被捂住了嘴。 春桥一口咬在周加藤的手上,周加藤只觉得春桥温热软香的小舌舔过自己的手掌,疼痛之外还有些意外的酥麻。 春桥的挣扎就好似奶猫崽亮爪子,对周加藤来说毫无威胁力。 她整个人都被摁进周加藤的怀里,周加藤轻轻巧巧地拿捏住她,还有些躁切地在春桥耳边说:“桥妹妹!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以后会把你捧在手心里的......” 这周加藤好似着了魔!春桥一直被他压制着,她反手就想扇他巴掌,但却被立马周加藤压了下来。 周加藤的嘴唇凑到了她唇边,想要撬开她的唇齿亲她。 “......你走开,”春桥被这样强迫对待,几乎是要吓哭了,她极力偏开头,“不要......” 周加藤听了却只捏住她不安分的手,呼吸急促道:“你要的!” 只要春桥成了他的人,他们以后肯定会很恩爱的。 春桥这下是真得哭出来了,她只恨自己力气太小,不然一脚就把周加藤踹飞了。如今春桥只感觉到男人贴着自己的身体不仅沉而且热,她边哭边偷偷睁开眼瞧了周加藤一眼。 只看见周加藤不错眼地盯着自己,喷出来的气息似乎还加粗了。 春桥渐渐没有力气挣扎了,她心底又慌又怕,隐隐得还生寒。 周加藤又凑上来亲她,春桥呜呜咽咽哭着,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周加藤丢在旁边的香袋上,香囊浸湿了水,香气越发缠绵馥郁。 本来今日周加藤只是想见一见春桥,可看到春桥那样抗拒自己,他也是有些恼怒和难堪的。可他见春桥哭得这般厉害,心里也有点发软, 他小声哄道:“没事的,这个不疼的,一下子就过去了。” 春桥满眼的泪水,又挣扎着想从周加藤身下爬出去,可没爬出去几步,又被抓住脚踝拽了回去。 屋子里的哭声潮湿缠绵,细细微微地传了很远。 程暻今日被镇北侯夫人带来贺寿,他又不想被盛春容纠缠着问个不休,便寻了借口在梅林那赏梅,不知不觉就离西苑走了很远,他在芜廊下坐着,忽然听到哪里传来细细绵绵的哭声。 芜廊空荡荡的,这哭声还挺瘆人,程暻自然是不怕的,但他寻了几步路就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步,这里是忠勇伯府,他若是撞见什么腌臜的秘辛事,到时候惹了一身腥,反倒麻烦得很。 这般想着,程暻又慢悠悠地朝着回路走去,左右关他什么事呢。 不该他管的,他自然不会管。 芜廊这里静悄悄的,风吹起不知道从哪里卷过来的落叶,偶尔会有云雀掠过树梢的泠泠扑翅声。 程暻缓步走在小径上,却远远瞧见了盛秋潮朝这边走来。 盛秋潮肩头落着飒飒落梅,半旧的常服却被他穿出了谪仙之姿,面上表情平静,见到他也是淡淡颔首,让人瞧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盛少爷,”程暻好心提醒道,“你别往那边去。” 盛秋潮略微顿了一下脚步,他嘴角带着客套的笑,说道:“无妨,我一会儿就回去。” 程暻见盛秋潮执意如此,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点了点头要迈步离开。 两人擦肩而过。 第17章 盛秋潮心想:他也许应该…… 这是间空屋子,屋内只摆着零星的桌椅,地上还散乱地堆着蒙尘的瓷瓶。 春桥此时慌得很,整个人被泪浸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挣扎间,脸上由于吹风的苍白已然转成了艳般的绯红,挽好的发髻也被蹭开,长发铺散,柔软清香的乌发凌乱,同她雪白的皮肤交缠在一起,好看得像画里的人,是能让人昏头的清艳。 周加藤急躁地捧着春桥的脖子嘬,春桥想推开他,却被压得呼吸都不太顺畅。 她侧头,乱糟糟得感觉周加藤还在扒她的衣襟,她手指紧紧拢住衣襟,也没看清晃在她面前的是什么部位,张嘴就咬了下去。 触嘴温热,是周加藤的脖子。 周加藤捂着脖子痛哼几声,春桥这下咬得狠,都见血了。 他一松力气,春桥便着急忙慌地从他身下爬起来。 她本来就是爱哭的性子,现在心里更觉得委屈,现在看她落魄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辱她。 春桥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见周加藤又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害怕周加藤又扑上来,情急之下拿了地上的瓷瓶砸了下去。 瓷瓶破裂,瓷片飞溅,周加藤是个富贵乡里滋养出来的书生,骤然被这么一砸,登时受不住,昏了过去。 周加藤双目紧紧阖着,瘫软在地上,血糊了满脸,一动不动的模样好似死了一般,看起来格外吓人。 春桥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她......她这是杀人了? 她不敢再在这里多留,拢了拢衣襟便慌里慌张地跑出去。 周加藤莫名其妙纠缠她,她心里是恼怒,可也从来没想过要他死。 春桥惊惶不安,一时不知道是去叫人救周加藤还是任由他躺在那,她糊里糊涂地犹豫着,没注意就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她被撞得一个趔趄,本就扭了的脚愈发肿痛起来。 春桥低头抹了抹泪,也没敢抬头看撞到了谁,匆匆说了句“抱歉”就想跑开。 盛秋潮接到消息,周加藤秘密来了府中,行踪鬼祟,不像好人,他平常是不会管这些事的,但因为想到春桥素来娇弱的性子,他心念一动,还是来了。 结果他却看到春桥的鼻头泛着鲜嫩的红,乌发散乱,眼角浸润了水色,无声落下楚楚动人的眼泪,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像是被谁欺负惨了,盛秋潮神色变了一瞬,又钳住春桥的手腕说道,“你是不是蠢?” 春桥本来就心慌意乱,只想着赶快回兰溪居搬救兵。 被来人这么一嫌弃,直接给嫌弃懵了。 她怔怔抬头,发现是盛秋潮后,她脸色都白了一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杀人的事情被盛秋潮发现了...... 盛秋潮又素来不喜欢她,春桥不安地咬着嘴唇,企图蒙混过关:“不要你管,你又不是我们伯府的人。” 这话一出口,盛秋潮握着春桥的手陡然加大了几分力气,捏得春桥腕口发疼。 她睁大了眼睛,自己原本不是想这么说的,但委实心里慌得没神,有些话便脱口而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盛秋潮眸色深邃,略微垂眼盯着春桥。 他这模样比屋里的周加藤还要让人瘆得慌,春桥一紧张,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她含含糊糊道:“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盛秋潮沉默一瞬,随即冷着脸道:“撒谎。” “你......你做什么,”春桥被盛秋潮拉到僻静的角落,就算有人路过,也很难发现这个地方,她也是气极了,这些臭男人,怎么一个个力气都那么大,春桥涨红了脸喊道,“你再这样,我喊人了!” 盛秋潮靠近,他虽然是个常年读书的文人,却宽肩窄腰,他一凑近,高大的身影便将春桥整个罩了进去。 “我.......我说,”鼻尖都是盛秋潮干净好闻的冷香,春桥却以为盛秋潮也要像周加藤一样轻薄她,胆子立马就没了,她被吓得哭了出来,抽抽噎噎着坦白,“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是贺良尘的儿子。” 盛秋潮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他盯着春桥近在咫尺的脸,眼角通红,掌下触碰到的身子骨也是软绵绵的。 春桥长发微乱滑落肩侧,粉白面,润樱唇,衣裳透着纤细的骨架轮廓,正惶恐不安地缩着微微发颤。 盛秋潮心想:他也许应该杀了她。 但半晌,盛秋潮只是松开了春桥的手,眼神冷淡:“我说你蠢,你还不认?” 春桥抬眼偷偷瞧盛秋潮,盛秋潮神色波澜不惊,似乎她戳穿得不是什么惊天大秘密,而是什么无足挂齿的小事。 她小心翼翼道:“那......那我走了?” 盛秋潮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了?春桥心有余悸,刚刚盛秋潮的眼神冰凉得可怕,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等等,”盛秋潮拎住春桥的后衣襟,用指腹揉了揉她脖子上的红痕:“这是怎么弄的?” 怎么现在每次见她,她都带着一身伤。 被人这样摸着后脖颈,春桥觉得脖子一凉,但很快盛秋潮又把手收回去了,她捂着自己的脖子,生怕盛秋潮又来摸上一把,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吞吞吐吐道:“就......就是我摔倒了。” 盛秋潮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又轻笑道:“撒谎。” 盛秋潮的脸色看着和缓,春桥却从其中看出阴森森的威胁来,她顿了一下,还是战战兢兢说了实话:“是周加藤,他要害我。” 盛秋潮琥珀色的眼珠子在阳光下透着凉薄的光,他抬起手捏住春桥抗拒的脸,春桥的脸看着小,却还是有些肉的,都被他捏得嘟了起来,因为手感良好,盛秋潮还摩挲了几下,他轻声说道:“那就带我去见他。” 周加藤挨了那么一下,还晕乎乎地躺在原地。 春桥害怕死人,死活不敢再靠近他。 盛秋潮看见周加藤晕晕乎乎的痛苦惨状,又想到春桥一脸惊惧的模样,心里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周加藤胆子倒是挺大,他脸色冷了下来。 “还活着,”盛秋潮也不勉强春桥,在探了探周加藤的鼻息后,抬眼颔首。 春桥刚松了一口气,盛秋潮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把匕首,春桥不想接,却被盛秋潮牢牢按进了怀里,盛秋潮几乎是半搂住她,在她耳边淡淡道:“杀了他,我就放过你。” 温热的吐息打在耳边,春桥听清盛秋潮的要求后,更是脸色一白,她紧紧抿着唇,谋杀有功名的举人是大罪,春桥握着那烫手的匕首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有种被人逼到绝境的绝望:“我不要。” “那你还想活吗?”盛秋潮温度略低的手静静停在了春桥的脖颈处。 春桥只觉得惊悚,她想不明白盛秋潮为什么突然要杀她,但他喜怒无常,是个道貌岸然的歹人,她怎么摸得清疯子的想法。 盛秋潮的手微微用力,春桥就已经喘不过气来,她眼角被逼出了泪意,眼见着盛秋潮似乎是真得要杀了她,她哆哆嗦嗦扒拉着盛秋潮的手,噙着泪道:“好......好的。” 春桥半跪下来,胆战心惊地握着匕首对准周加藤的脖子,她连鱼都没杀过,现如今却要她拿刀杀人...... 周加藤似乎也察觉到了危机,他眼珠在眼皮底下滑出不安的轮廓,紧接着手微微动了一下,探手抓住了春桥的脚踝。 春桥惊叫一声,以为周加藤醒过来了,她把匕首一扔,慌里慌张地退出去好几步。 周加藤本来也只是虚虚拢着她的脚,春桥这一蹬,周加藤便被踹了一脚,他似乎是极度痛苦,在昏迷中还哼哼唧唧起来。 春桥吓得魂不附体,她抱着自己的腿,恨不得缩成一团。 盛秋潮单膝跪下,扶起春桥的肩膀,捧着她的脸,只看见她满脸泪痕,通红的小脸上满是惧意,春桥嗫嚅了几下嘴唇,崩溃道:“你杀了我吧!” 盛秋潮半跪在地板上,外面日光透过半透明的桐油纸逐步爬上了他的肩,他的唇,还有他的眼。 他静静地看着春桥,阳光映在眼底,光怪陆离。 许久,他说道:“真蠢。” 春桥眼前也随之一片黑暗,是盛秋潮蒙住了她的眼。 沾着泪的长睫扫过盛秋潮掌心,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她听到有什么响动,又担心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被杀人灭口,还是闭紧了眼睛不敢乱动。 再睁开眼,周加藤已经不见了,他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桥浓翘的长睫颤颤巍巍,泪如雨下,孱弱无辜。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害怕道:“你把周加藤怎么了?” 盛秋潮看着春桥,突然嗤笑一声:“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你最好装什么都不知道。” 春桥这才模模糊糊意识到盛秋潮之前阴晴不定要杀她,是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盛秋潮还是放过了她。 兴许是觉得她太过蠢笨,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吧。 过了一会儿,春桥又勾着盛秋潮的衣袖,怯怯道:“那你还会杀我吗?” 盛秋潮看了她一眼,眸色微深,只是说道:“那要看你的诚意。” 春桥便什么都不敢问了,她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知所措,算了算时辰,估计宴堂差不多该结束了。 她还是想去寻花戎,便又扯了扯盛秋潮的衣角,忐忑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盛秋潮没再说什么,只是推开了门,又回头挑眉,极其自然地示意她跟上。 似乎是想同她一起去花厅的意思。 春桥怕他下一秒发疯,又要杀了自己,连忙挣开手,离盛秋潮远远的,好像他是什么要吃人的怪物。 她怯怯弱弱道:“不......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去花厅就是了。” 盛秋潮自然知道春桥在怕什么,他刚刚有那么一瞬,的确也是真得想杀了她。 他依旧冷冷地打量着娇娇怯怯的春桥,表情没什么波澜,只是无动于衷道:“随你。” 春桥走得像脚底生风飞快逃开了,盛秋潮闭了闭眼,又叫道:“罗三。” 罗三是江都王旧部,他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单膝跪在地上,恭敬道:“少爷。” 盛秋潮狭长的眼眸看向廊檐外的天空,脸上再也看不见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和善:“去查一下表姑娘近日都见过什么人。” 第18章 她眨了眨眼,泪水无声滑…… 外头宾客来往,格外热闹,二伯母忙着送客,丫鬟们也都在收拾筵席留下来的杯盏。 春桥回了兰溪居一趟,却没见到花戎。 她感到奇怪,便来花厅这里寻人。 见林氏还忙着,春桥捏了捏自己的手指,还是抿抿唇,上前道:“二伯母。” “表小姐,我正要找你呢,”二夫人才看见春桥,她笑意不减,只是朝春桥说道,“老太太还在暖阁,你过去一趟吧。” 春桥着急花戎的下落:“二伯母,你知道花戎在哪里吗?” “花戎也在暖阁,”林氏朝春桥露出的笑容意味深长。 暖阁被日头直直地晒着,只留了扇小窗透气。 角落里的熏炉袅袅冒着香,屋子里还烧了地龙,热腾腾的。 春桥觉得自己身上的皮肤都微微烫起来。 她露在外面的皮肤还有些摩擦的红痕,衣服也明显换过一套,其他并看不出什么异样。 盛春容盯着春桥,眼神有些幽怨。 “县主,守在那的丫鬟确实发现表小姐哭哭啼啼地从芜廊出来,但始终未见到周公子出来,倒是三少爷和世子爷先后出入过,”丛香悄悄同盛春容耳语,“观他们神色,并未有什么异常,似乎没有与表小姐碰面。” 周加藤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盛春容也无心关心他的去留,她心中憋着气,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无非就是守在芜廊那的丫鬟没看住人,看她回去不好好收拾这些偷懒的奴才。 她抬起手指,略带警告地点了点丛香的肩,斜眼低声道:“回去再收拾你们!” 花戎被打得没了半条命,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胸口微微起伏着,只见气进,没有气出。 “祖母,”春桥跪在地上,刻意挡住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婆子,她身子微微颤着,求情道,“花戎绝对不是会偷主子东西的人。” “表小姐,话不是这么说的,”盛老太太还未说什么,盛春容却抢先绞着手帕开口了,“人心隔肚皮,花戎偷了我一只金钗,可是人赃并获,我们伯府容不下这种背主的丫头。” 春桥还好好地站在这,盛春容是万万不肯罢休的,哪怕是发落了她那个忠心耿耿的丫鬟,能让春桥难过,盛春容觉得也是不错的。 这金钗是从兰溪居里搜出来的,盛春容说她是来寻春桥玩的时候丢的,谁成想是被花戎捡去藏在屋子里。 众目睽睽,还有理有据,盛老太太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她只好叹气道:“你这丫鬟不好,祖母到时候给你再挑一个手脚干净的。” 盛春容也帮腔道:“还是表小姐心善,这样的丫鬟都敢留在身边,今日她敢偷东西,明日就敢翻身做主子了。” “你......你......”春桥瞪大了眼睛,她涨红了脸盯着盛春容,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相信花戎不是这样的人,今日的事情必然也是盛春容搞的鬼。 不然为什么自己这一出事,花戎也紧跟着出事了呢,盛春容就是这样歹毒的心气。 但伯府的下人可不听她这个表小姐的使唤。 “是,老太太。” 腰比水桶都粗的粗使婆子围上来,春桥怕她们真把花戎怎么样,她紧紧抱着虚弱的花戎,含泪看向盛老太太,喊道:“祖母,你不相信花戎,你也该相信我,我为花戎作保,她必定做不出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 花戎是盛老太太挑出来给春桥从小养在身边的,若是说她如何眼界短浅,盛老太太也是不太信的。 可盛春容占着理不饶人,东西也确实是从花戎屋子里搜出来的。 盛老太太也不能偏心春桥偏到颠倒是非黑白。 “把表小姐拉走,”她抚着胸口咳嗽几声,郑妈妈连忙拍着盛老太太的背顺气,然后才低低说道,“花戎关在柴房里,之后再处置。” 随后,祖母也扭过头,不再看春桥。 春桥哭得几乎要断了气,她呜咽道:“祖母!” 盛春容见事情都了结了,也懒得再待下去,她还要处置那些贪吃懒做的狗奴才呢,便行了个礼施施然走了。 盛春容就这么走了,春桥却不能不管花戎,她挣开婆子,扑到盛老太太脚下,抽抽噎噎着哭道:“祖母,花戎真得不会做这种事情。” “桥桥,你不要和五小姐对着处事,”盛老太太亲自俯下身,把春桥半搂起来,她拿出巾帕揩了揩春桥的泪水,劝道,“我们容府这些年终归是亏欠了她的。” 祖母还是那样的祥和慈爱,春桥的心却凉得好似浸了寒冬腊月的冰,她有些不敢相信祖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春桥终于恍恍惚惚意识到:她与盛春容,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皑皑如雪的云边月,与落满浮尘的鱼目珠,孰轻孰重,任谁看了都会选择前者吧。 “花戎毕竟也伺候了我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背着骂名被丢出府,她这辈子都毁了,”春桥纵使再有心,也是无力,她绞尽脑汁才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不如祖母还她自由身,悄悄放出府去便好。” “好,”盛老太太知道春桥是个心软的孩子,这也是委屈了她,老太太握住春桥的手,浑浊的双眼看着春桥,满是无奈,“祖母答应你。” 春桥站在这偌大的暖阁,看着同从前一样满心疼爱她的祖母,心中却空荡荡地卷着风,她觉得一切都变了,包括祖母也变了。 明明现在所有事情都是别人从中作梗,却没有一个人信她。 春桥抽出手,勉强笑道:“祖母,金银枇杷蜜酿了这些日子,也该好了,我去给祖母拿来。” 盛老太太看着有些低落的春桥,心中也是不忍,可春桥的身份,就是一道难以跨过的巨隘。 好像一根刺,横在人的咽喉中,每每提起,都让人吞咽不得,平白气短了半截。 盛老太太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目送春桥失魂落魄地离去。 有些东西,春桥总归是要认清,并且承受的,譬如她不能够和盛春容学,也不应该和盛春容争。 ...... 如果她是盛春容,那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春桥踩在小杌子上,有些魂不守舍地想着。 枇杷蜜在通风处放得略微高了一些,春桥费了好大力气才取下来。 她拎着蜜罐往松风院走,还在忧心花戎日后该怎么办。 春桥不想怪罪祖母,祖母也有她自己的难处。 但心里还是止不住地委屈。 她进了松风院,院里的丫鬟都不怎么敢与她沾边,放在平时,看春桥一个人捧着这么大一个蜜罐,必定是会有人过来帮忙的。 但盛春容霸道,盛老太太做出了取舍,花戎都被连累丢了半条命,丫鬟们也不想参与到主子之间的战火中,她们都只是领月钱的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冷风顺着小隔窗钻进厢房,日落黄昏,烧了地龙也顶不住的秋寒。 “老太太,县主毕竟是您亲生的孙女,她已经为了春桥的事同你闹过几回,都生分了,”春桥面含薄汗,她喘了几口气,刚想推开厢房的门,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音,“您也不能这么偏袒桥姐儿,她说什么,您都尽力成全,这样不好。” 是郑妈妈在劝祖母。 春桥抱着蜜罐的指尖都掐白了,她面露忐忑,有些紧张地期待着祖母的回应。 “这些我都知道,可桥桥是我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姐儿,”祖母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春桥都可以想到她愁眉紧锁的模样,“日后我也会提点桥桥的,受些委屈便受些委屈,她若还想留在伯府,有些苦啊是不得不吃的。” 春桥怔了一瞬,说到底,还是亲疏有别。 她从前拿着这四个字欺辱盛秋潮,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她吃这个苦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春桥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渐渐浓稠的黑夜中,檐下的灯笼只照到春桥身侧,模糊了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只在明暗交界处留下一道影影绰绰的剪影。 她眨了眨眼,泪水无声滑落。 祖母不是她一个人的祖母,她什么都没有了。 春桥又抹了抹眼泪,自从她回府,盛春容便事事针对她,她不能再继续这样软弱下去了。 她要振作起来。 春桥拿衣袖擦净脸上的泪渍,她长了张唇红齿白的脸,有心让人看不出情绪时,都是极讨喜乖巧的。 她挤出笑意,缓步迈进厢房。 厢房内的谈话戛然而止,随后取而代之的是说笑声。 就好像风过无痕,一切冷酷的私心都没有留下丝毫踪迹。 第19章 他嘴角上翘,泛起浅淡笑…… 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深秋的雨势来势汹汹,有些吓人。 屋檐下的灯笼被冽冽风雨吹得打摆子。 光线昏暗,被门窗阻隔在外,就算是白日,屋子里也点着几盏暖黄色的灯烛。 “少爷,表小姐近日并未见过什么外人,与她最亲近的就是那个叫花戎的丫鬟,”罗三直挺挺地站在盛秋潮身旁,一板一眼道。 “无妨,她左右不了什么风浪,”盛秋潮微微掀起乌眸,“她丫鬟没了,选个我们的人送去她身边盯着。” “少爷,那个举人已经醒了,他该怎么处置?”罗三要禀报的事情不止这一样,他板着脸严肃道,“他是安平县主带进府里的,要不要......” 罗三单手向上,又重重斩下,想杀人灭口的意思溢于言表。 盛秋潮生得一幅好相貌,恰到好处的温润眉眼,只要他不刻意冷眼厉色,旁人几乎是无法察觉他冷峻锋利的一面。 此时他面色平静,周加藤留着也是个麻烦,他若没醒,还能多活些日子,但他既然醒了,也是命里无福。 盛秋潮冷淡道:“按你的意思办。”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几声叩响,罗三和盛秋潮对视一眼,盛秋潮点头,罗三便蹬上横梁消失在外面的茫茫大雨中。 春桥提着裙摆等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 她将放在一边的油纸伞收起,缓步迈进了屋内。 屋子里伺候的奴才都退了出去,只剩下盛秋潮一个人,他端坐在榻上,手中还捧着一卷书。 抬眼看向春桥,少女的发梢被雨打湿,散落在背后,在灯下泛着潮湿的水意,也照得她雪白的脸庞晕染开淡淡的薄粉。 她似乎是特别紧张,身躯微微发着颤,看上去好像一只待宰的小羊羔。 楚楚可怜,让人怜惜。 “何事?”盛秋潮开口问道。 春桥拿出藏在背后的食盒,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讨起别人欢心来总是分外容易,她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三少爷,我来给你送补汤。” “很好喝的,我亲手做的,”春桥好似是怕盛秋潮拒绝,开口补充强调。 窗外雨声连绵,屋子里只有匙羮碰撞瓷壁的声音。 盛秋潮纤长的手指搅着调羹,春桥忐忑地看他将勺羹送入口中。 半晌,盛秋潮才说道:“不错。” 春桥又坐过来些,她绞着手指期期艾艾道歉:“从前的事情是我不对。” “从前有什么事啊?”盛秋潮看向春桥,一派风光霁月的正人君子样。 可春桥知道,在名为盛秋潮的谦谦君子皮囊下,是狠戾无情的贺令琅。 她是怕,可现在她也无路可走。 春桥今日来是求人的,整座伯府,她思来想去,也只有盛秋潮能帮她了。 她知道了盛秋潮的秘密,盛秋潮却放过了她,兴许不是对她没有好感。 盛秋潮的手还搭在小几上,春桥垂头,拿起他的手贴柔嫩脸颊上,抬起头乖地冲盛秋潮笑着,她特意对镜子练习了很多遍笑容,这个角度能显得她最好看。 少女的脸很小,白白嫩嫩的,盛秋潮一只手就覆住了她的半张脸,掌下的皮肤光滑细腻,抓着他的手也比他小了一圈,柔嫩的指尖圆润,泛着健康的粉红色。 勾人夺命得漂亮,连头发丝都含着甜软的清香。 盛秋潮神色淡淡,眸色却微微深:“你这是干什么?” 春桥心下不安,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对盛秋潮有多少吸引力,盛秋潮看起来也不是很欢喜的模样,他这冷漠一问,春桥的身子便止不住地打起颤来,痛恨自己不知廉耻,也难过自己软弱无能。 她抿了抿唇,还是豁出脸面道:“人家知道自己错了嘛。” 盛秋潮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他似笑非笑。 春桥刚松了一口气,盛秋潮的手便往下,搭在春桥纤瘦的腰上。 “啊,”春桥惊叫一声,被男人搂进怀里。 盛秋潮的眉眼慵懒,橘黄色的烛光在他周身铺展,眸光熠熠,意味深长。 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是在笑似的,他缓缓低下头。 春桥躺在盛秋潮怀里,长发凌乱散开,盛秋潮捏着她的下巴,手指不自觉得磋红了她白皙娇嫩的皮肤。 春桥吃痛,又实在害怕盛秋潮此时此刻的脸色,眼眸深邃,仿佛是要把她生吃了一般。 眼泪就不受控制得簌簌落下来。 盛秋潮回过神来,他眼神幽淡,只是盯着眼前落泪的少女。 还没怎么她呢,就好像挨了多大的欺负,眼珠湿津津地沁着湿润的水光,比从前在他面前故作的跋扈神态要勾魂许多。 他将春桥推开,脸色沉静:“你过来,就是为了求我谅解?” 春桥哭得抽抽噎噎,她吸了吸鼻子,才可怜巴巴道:“嗯。” “那我原谅你了,”盛秋潮从榻上起身,作势要送客,“你走吧。” 那怎么行?春桥瞪大了眼睛,求原谅只是借口,她是来求帮忙的。 大概是因为刚才败了盛秋潮的兴致,他的态度瞬间冷淡下来。 “我错了,我来找你,”春桥红了脸,她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衣袖,颤颤怯怯承认道,“是还有别的事。” “我想让你查一下周加藤的事情。” 盛秋潮看着她不说话。 春桥咬牙又凑上去,踮起脚在盛秋潮唇角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脸如滴血:“我怀疑周加藤的事情和盛春容有关,不然为什么我一遇上周加藤,花戎也就在盛春容那出事了。” 盛秋潮挑眉,眉峰凌厉,连带着整张脸都有些冷厉。 “是有关系,”他终于开口,“但我凭什么帮你?” “我......我可以帮你保守秘密,”春桥结结巴巴道,“只要你帮我,我就不会出去乱说。” 求人都是要低声下气的,春桥自己也臊得慌,这个筹码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得可笑。 这算什么? 趁人之危,还是挟恩相报...... “死人的嘴巴更牢靠,”盛秋潮微微一笑,“我可以在你出去乱说前让你闭嘴。” 春桥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早知道从前对盛秋潮好点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睁大了眼睛,孱弱的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顺着眼眶往外跌,红唇紧紧抿着,模样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脆弱又可怜。 自己真的好没用,春桥心想。 盛秋潮乌瞳漫不经意地扫过春桥,泪汪汪水漉漉,无辜又软弱。 紧绷的身体轮廓纤瘦,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总是轻易让人心软。 “今日打扰了,”春桥抹了抹眼泪,她收拾起小几上的食盒,既然盛秋潮不肯帮她,那她再想些其他办法。 程暻不是也对她释放过善意的信号吗? “等等,”盛秋潮抓住她提着食盒的手腕,拧眉道,“我有说不帮你吗?” 春桥怎么这般不禁吓,往日里的胆子都去哪了? 总是这样,想着装可怜就可以糊弄他。 “你先告诉我,”盛秋潮盯着春桥的脸,“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贺令琅?” 春桥有些慌,她没想到盛秋潮要问她这个,她咬了咬嘴唇,面皮发红扯着谎:“我是听我丫鬟说的,前段日子你们院里有人进出,她便听到你们院里的下人闲聊说漏了嘴。” 她说得不清不楚,盛秋潮就是想抓出泄密的是谁,恐怕也毫无头绪。 春桥身边的丫鬟...... 盛秋潮想到那个还关在柴房里的花戎,前些日子她的确进出过修竹居。 他垂眸,掩下眸底的暗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知道他秘密的有春桥一个就够了。 春桥被盛秋潮这么抓着手,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盛秋潮这意思,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帮她啊? 她想到盛秋潮之前抱着她要做什么,她刚刚是被吓到了,但如果盛秋潮想要的是这个...... 不就亲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春桥暗暗鼓起勇气。 春桥放下食盒。 盛秋潮比她高上一个头,他脖子上缠着一双软绵绵的手,怀里的人也柔弱无骨,好像冒着热气的小兔子,热烘烘得往他怀里拱。 盛秋潮垂眼,看着春桥脸色涨红,磨磨蹭蹭得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的手放在身侧,既不主动也不拒绝。 终于,春桥好似下定了决心,她抬起秀白的小脸,微微凑上去,和盛秋潮的唇一触即分。 见盛秋潮还没有什么表示,她又咬了咬牙,舔了一下他的薄唇,速度飞快,像是生怕人察觉。 盛秋潮眸色沉沉,掐起春桥的下巴就深深地吻了下去。 亲了许久,他才放开春桥,看着她酡红的双颊,又帮她揩拭眼尾的湿红,平和道:“是你先招的我。” 盛秋潮不说,但春桥知道他心情比方才要好上许多,对她的态度也和缓了不少。 等到雨势渐渐弱了,继而放晴。 春桥才走出修竹居,她的腿都是发软的,她第一次被人这么索求,怎么能亲这么长时间...... 春桥未通人事,性子又单纯,不会换气,差点被憋死在盛秋潮怀里。 她的下唇也被盛秋潮咬破了皮,微微红肿起来。 这人是属狗的吗?这么爱咬人。 春桥摸了摸自己的唇,想到盛秋潮咄咄逼人试探她,又道貌岸然吓唬她,有些愤愤道:“臭男人。” 守在院外的罗三见春桥终于走了,又翻墙进了修竹居。 他不喜欢春桥,太过娇气,言不由衷,还在背后偷偷骂少爷,女人就是矫情和麻烦。 罗三心里这么想,嘴上也是这么做的,他告状道:“少爷,表姑娘在院外骂你禽兽。” 反正臭男人和禽兽一个意思,他不过是修饰一番,换个文绉绉点的用语。 盛秋潮想到春桥那双柔嫩漂亮的手,被他逼得紧了,还会摁在他心口上想推开他,袖口浮泛起清淡幽微的暖香。 还有那个潮湿漫长,充斥着偷欢沉沦的亲吻。 他嘴角上翘,泛起浅淡笑意:“的确禽兽了点。” 接着盛秋潮又抬眼看向罗三,罗三一本正经,看着比他还要古板,却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盛秋潮沉下脸,冷声道:“花戎也一并处理了。” 第20章 他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春桥又去了柴房,才知道花戎已经放回兰溪居了。 兰溪居比往日萧条很多,丫鬟们做事都心不在焉的,只是一个劲偷偷往屋里探头探脑。 春桥是个好主子,虽然看着娇贵,但脾气好,对下人也不错,温言细语的,是个好相处的人。 花戎作为她的一等大丫鬟也不摆架子,常常能和她们玩到一块去,有什么好处都是大家一起分的。 小丫鬟们私底下也议论过,但都一致不信花戎会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现在各个都等着花戎出来送一送她。 春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见花戎,她到的时候,花戎包袱都收拾地差不多了。 “姑娘,老太太还了我奴契,我现在是自由身,可以回家嫁人了,这是好事,”春桥舍不得花戎,花戎见她又要哭了,就给她擦眼泪,还同她说,“不要哭了。” 春桥握了握花戎的手,又拿出一个荷包递给花戎,含泪道:“这里面是二十两银票,外面不比伯府,你拿着。” 花戎不想要,春桥就趁着她转身的空档偷偷塞进了她包袱里。 她都走到了院门口,又踯躅片刻,然后跑回来把一直捏在手心里的小盒子递给春桥:“姑娘你最爱吃梨膏糖,我回来就做了点,你放着吃......” 春桥拿着那膏糖盒子,看着花戎远去,泪珠子不舍地直流。 花戎从小陪着她,她小时候身子骨弱,常常生病发烧,花戎就日夜守着,就算她被赶出伯府,花戎也陪着她一起熬着,她是打心眼里把花戎当成亲姐妹一样看待的。 傍晚黄昏,钱管事就拉来了一排丫鬟让春桥挑,他被打点过,务必要让澜娘一眼出挑。 春桥心情不好,她无精打采地看着那排丫鬟,一看就是未长开的丫头片子,各个面黄肌瘦的,气色不好,人也懦怯,光是站在那里就止不住地发抖。 她走到队伍末尾,倒是发现了一个丫鬟大气端庄些,脊背挺得直直的,微微垂着眼,见春桥走过来,还福身行了个标准的礼。 春桥不想再挑,她萎顿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澜娘,”那丫鬟抬起头,是张圆圆的娃娃脸,姿色不算出挑,但看起来十分老实。 “你留下。” 春桥随手一指,澜娘就搬到了兰溪居中。 夜黑得很快,屋内灯火如豆,澜娘打了热水端进来,要给春桥洗脚。 澜娘的手软软的,覆在春桥脚上,春桥忍不住缩了一下脚,她的脚尤为敏感,最受不得痒,澜娘只是轻轻泼了几下水,春桥就觉得像被蚂蚁挠心似的,浑身不自在。 “不用了,我自己洗一下就好,”春桥躲着澜娘的手说道,“你休息一会吧。” “好的,表姑娘,”澜娘低眉顺眼,很是温婉。 ...... 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花戎跌跌撞撞地跑着,她惊呼一声摔倒在地,包袱散落在身后,花戎却不敢朝身后看,只敢踉跄爬起来,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进。 车轱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花戎眼睛一亮,她摔得脏兮兮,此时也顾不上体面,乱蓬蓬得就跑过去拦车。 花戎是一个没什么伤害力的小姑娘,在人高马大的侍卫中尤为灵活,他们没主子的指示又不能随便动手杀人,束手束脚之下,让花戎绕了弯子近了马车。 “贵人,有人要杀我,”花戎死死扒住车辕,哀求道,“请你救救我。” 马车里的贵人没有声音,像是浑然不在意花戎的死活。 侍卫又上前拽她,想把黏皮糖一样的花戎从马车上剔出去。 花戎眼尖,在马车四角瞥见镇北侯家的府徽,如果这马车里坐得是镇北侯世子程暻,程暻曾经就那么护着表姑娘...... 花戎的心砰砰直跳,那她就有救了。 她满不在乎地用沾了路泥的手囫囵摸了一把脸,豁出去大声道:“世子爷,我是桥姑娘身边的花戎!” 只这一声,马车里就有了动静,程暻用折扇微微挑开车帘,马车里面昏黄的烛光就倾泻在花戎脸上,花戎只能说长得清秀,一眼看过去并不是很能让人记得住。 但程暻对伺候春桥的这个丫鬟很有印象,侍奉得很尽心卖力,她怎么会在这? “放开......放开我,”花戎见程暻面如冠玉,逆着光好像神明下凡,她激动地甩开侍卫的手扑到程暻脚下,热泪盈眶道,“世子爷!” 她就知道世子爷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程暻顿了一下又抬眼,对围在花戎身边的侍卫说:“都退下。” 得了程暻的默许,花戎爬上了镇北侯府的马车。 “花戎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她刚刚落座,程暻就不动神色地拿捏着分寸,问得如沐春风,“方便的话和我说说,我为你做主。” 花戎想到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就害怕,抓着她向她打听伯府的事情,还钳制着她不让她走。 花戎平日里安分守己,从来没招惹过什么凶恶之徒。 同她起过冲突的也只有盛春容一个人。 而盛春容背后,则是地位显赫的长公主...... “是......是长公主,”花戎一拧眉头,脱口而出,她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又对程暻说道,“安平县主为难我,表姑娘求盛老太太放了我奴籍,我本来是想出城赶路回家的,结果遇上了长公主派来的杀手。” 长公主确实嚣张跋扈,倒也有可能做出如此斩草除根的狠事。 “这样啊......”程暻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又起身递给花戎,貌似怜悯道,“那是挺吓人的。” 腰间的并蒂玉佩在花戎眼前一闪而过,照着烛光,在花戎脸上掠过忽明忽暗的残影。 双花双枝,并蒂缠绕,不像是男子常用的图案,倒好似是闺阁女子喜爱的样式。 花戎睁大了眼。 程暻见花戎对这玉佩有反应,盯着瞧个不停,整个人都有种震惊到极致的懵呆。 他也不露形色,只是挑起眉峰,仿佛不在意地问道:“花戎你是喜欢这块玉佩?” “啊......不,不是,”花戎怎么可能敢瞧上镇北侯世子的东西,他们这些人,身上穿的用的,无一不精贵,随手一个香囊,都要金银线绣得发光闪闪,哪是她高攀得起的。 花戎否认了一会儿,又皱眉疑惑道:“我家姑娘也有块这样的玉佩,只是前几年去千佛寺上香回来后,就丢了。” “那你知道桥姑娘的玉佩是怎么丢的吗?”程暻轻闻品茶,又抬起漂亮的桃花眼,笑意沉沉地看向花戎。 花戎被这扑面而来的美色迷了心窍,她看直了眼,只是磕磕巴巴道:“我......我也不知,那日我在府中留守,并未跟着姑娘一起去上香。” 这就是了,程暻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漠然,春桥就是那日救他的姑娘。 他们的缘分早在三年前便注定了的,只是可惜阴差阳错,命运弄人,他来晚了一步。 他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程暻喝了茶又看向花戎,缓缓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外面不安全,若是得了机会,我带你去见你家小姐。” 罗三和罗四,罗五躲在不远处看着,见程暻真得打算带花戎回上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撤退。 他们埋伏在京郊抓住花戎盘问她,但小姑娘真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自己触了什么人的霉头,对于少爷更是不熟,颠三倒四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们也没想对花戎痛下杀手,就是想提溜回去再查一查,结果一时不慎就让她逃走了。 不过程暻若是插手,这件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不是他们几个护卫可以解决的,还是丢给少爷头痛去吧。 盛秋潮知道这事后,沉默片刻,只是说道:“时刻盯着侯府,若程暻有异动,也解决干净。” 罗三.退出去后,见盛秋潮熄了灯,屋内很快就被茫茫夜色如潮般吞没。 第21章 他这种人,合该有今生,…… 天空雾蒙蒙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去。 梅芳阁的丫鬟们早早便起来张罗忙活,盛春容骄奢,觉得新鲜采摘的露水被月光晒了一夜,若是添些在洗脸水中,能美颜养肤。 盛怀宁也一向惯着她,倒是苦了底下的下人。 每日睡不足两个时辰,刚睡得朦朦胧胧,又要爬起来为盛春容采撷草叶花瓣上的晨露。 今日这活计轮到丛桂和丛梨做,两人是对姐妹花,丛桂稍小些,年岁不大,也爱说话,她叽叽喳喳地在丛梨耳边抱怨:“县主真是好大的排场,我还不如去伺候表姑娘,起码能整夜睡一个囫囵觉。” “声音小点,”丛梨嫌她吵闹,又担心万一被附近起夜的丫鬟听了墙角,她捂住丛桂的嘴巴,小声道,“被县主知道了,我们又要被罚,只能饿着肚子干活了。” 丛桂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对自己姐姐这么唯唯诺诺的性子很是看不上,她还没睡饱,起床气也大,便不高兴道:“我去那边看看还有没有露水。” 丛梨低低“嗯”了声,就又提着小罐弯下腰采集清露。 她沉静的侧脸表情复杂,虽然表姑娘那儿是轻松些,但她倒是不想去春桥那伺候,春桥失势是迟早明摆着的事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到时候盛老太太去了,安平县主又不是能容人的性子,不然她为什么刚一回府,就把从小陪着表姑娘的丫鬟发卖的发卖,打发的打发。 她们现在再凑到春桥跟前伺候,能有什么好下场,前车之鉴还不够多吗? “啊,啊,啊!” 丛桂的尖叫贯穿长空,也刺破伯府的长夜。 丛梨转过身,看见丛梨跌坐在地上,装清露的小罐也摔得四分五裂。 她眉目间隐约浮现不耐,她这个妹妹怎么回事,说话不当心就算了,做事也这么毛毛躁躁的。 做什么都不成,还要她来善后。 丛梨不管丛桂在发什么癫,她气道:“别叫了,不就摔了一跤!” 丛桂却手软脚软地爬起来,直直往丛梨背后躲,她抖道:“不是,姐,那有个死人。” 丛梨不信,疑心是妹妹捉弄她的把戏,也提着裙摆凑近看。 “啊!” 草丛那真有个人,穿着深色的长衣,眉目紧闭,脸色灰白,手里还紧紧攥着盛春容前日恨不得昭告天下被人偷了的金钗。 许是在草丛里躺了许久,身上的衣服都被露水浸透了。 这是盛春容的院子,怎么会有个死人? “快,快去找县主,”丛梨手脚也发软得厉害,她颤颤巍巍道,“死人了!” ...... 春桥这几天哭得厉害,澜娘在她睡前点了凝神静心的安魂香,又将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被窝捂着。 被窝里暖和起来后,春桥就脱了衣服裹进去。 她本以为花戎走了,自己会睡得很不安稳,结果闭眸睡下后,第二日一睁眼便是天光大亮。 春桥怔怔地盯着窗缝里投在衾被上的光线,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整个人缩在锦被里,粉白的指甲不自觉扣着寝被的褶纹,她刚醒来,一时间恍惚还以为花戎等一下就会笑着来同她说话,帮她梳妆打扮,快活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像一只放声歌唱的小雀儿。 可花戎已经走了。 春桥没了魂似的飘了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起身。 澜娘早在外面等着,她帮着春桥穿上繁复的衣衫。 澜娘可能刚来,还不知道她每日都要早起准备去进学,不知道现在还赶不赶得及早读,春桥有些慌张地想着。 她抓住澜娘的胳膊,又慌又急:“衣服我自己穿,你快点去捡些读书用的纸墨备在小篮里。” “姑娘,这个不急的,”澜娘愣了一瞬,很快展开一个欣慰的笑容,“今日渺籍园停课,姑娘不用去读书。” 听澜娘说完,春桥这才知道盛春容出事了,听说她院子里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死人,盛春容丢了的金钗也在那个人身上。 伯府现在乱哄哄的,流言飞起,连盛怀宁都告了假,在家里处理这事呢。 昨日才同盛秋潮提过盛春容的事情,盛春容今日便出事了,春桥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有些怀疑,这里面有盛秋潮的手笔。 ...... 花厅里静得可怕,气氛粘稠得像即将破冰前的骇浪,沉重又诡异。 盛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盛春容,浑浊的双眼转动了几下,看向盛怀宁问道:“长公主还没来吗?” “长公主府今日不见客,”盛怀宁眉头紧锁,脸色也不太好看,“明妳昨夜听一个戏子唱了一夜的曲儿,闹了一晚上,睡下还未起身。” “我已经让人留话了。” 二伯母掐着自己的掌心,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长公主说是听曲,谁不知道肯定又是同哪个面首厮混,只是捡些好听的说辞糊弄不知情的人罢了。 盛春容心高气傲,林氏早就看不惯她,只是碍着她的身份讨好她,如今她倒了大霉,林氏是第一个夹道欢迎的。 “那金钗不是说被花戎偷去了吗,如今刚寻回来怎么又丢了,”她拿帕子掩了掩笑,“莫不是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金钗?” “我不知道啊,”盛春容心慌意乱,她本以为周加藤是没得手,自己偷偷翻墙走了,谁知道是死了。 死了便死了,还要拉上她垫背。 又不是她害死的。 盛春容又泪眼朦胧地看向盛老太太,哭道:“祖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也派人寻过花戎的下落,不知道为何,竟然查不到她离府后的行踪,”盛怀宁拧眉。 这次死的是周加藤,他刚同春桥定亲,于情于理,他们府里都应该拿出表示的诚意来,更麻烦的是周加藤有功名在身,现如今他死了,不是什么使银子就可以糊弄过去的事情。 盛春容许久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到底是谁跟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害她? “春桥,对,是春桥......”她抹了抹眼泪,声音已经哭得有些沙哑,“这件事一定是春桥指使别人做的,她不喜欢人家周加藤,就使手段害死别人,再陷害我。” “胡闹!”盛老太太见盛春容到现在这个地步还在推诿责任,她气得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这件事和桥桥能有什么关系,我是知道她的,连条鱼都不敢杀,怎么可能敢杀人?” 盛怀宁却觉得整件事云里雾里,趁着还未发酵开,为盛春容开脱才最为紧要。 “母亲,这件事我不能听您的,”他把脸板起来,“既然要查,就得查个清清楚楚。” “来人,去把表小姐请过来。” 盛老太太气得手都哆嗦起来,但她也知道自己拿这个儿子没办法,她闭了闭眼,只能无奈道:“我是管不了你了。” 婆子们去请春桥的时候,春桥还在隔着窗看小丫鬟跳花绳。 她走着神,好似白玉的脸上飘着款款的忧云,眉眼都低垂着,有种沉重的内疚。 她现在已经知道死的男人是周加藤。 盛秋潮那日把人带走了,也不知道把他怎么了。 她是真的没想让周加藤去死,顶多是教训一下小惩大诫就够了。 “表小姐,请吧。” 膀大腰圆的婆子往院子里一站,小丫鬟们就四散开,各个都不敢往她们身边凑。 澜娘正给春桥做平日吃的糕食呢,她听见响动从小厨房里出来,发现婆子们个顶个的凶煞,暗道不好,不知道又出什么事了。 她挡在春桥身前,笑意盈盈地问道:“请问找我们家姑娘有什么事啊?” “去了就知道了。” 就你们家姑娘娇贵,问个话还磨磨唧唧的。 婆子们不耐烦,一把抓过春桥,就推着她往外走。 “快走。” 春桥浓睫忽闪,眼眸惊惶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 各个都是干惯了粗活的,往她面前一站,就把她围得密不透风。 春桥心尖蓦然一颤,惶恐又害怕,她对着澜娘摇了摇头,让她好好在院子里待着,不要乱走。 她埋着脸不声不响地跟在这群婆子身后,心里也是担惊受怕的,盛春容出事,却来找她? 澜娘想了会儿,便换下沾了面粉的围兜,径直往修竹居去了。 灿灿的日色照着院中大片的翠竹,风声穿叶而过,激起苍朴的簌簌厮磨声。 “三少爷,表姑娘被带去松风院了,”澜娘微垂着眉眼,脸色平静,“奴婢觉得兴许同安平县主的事情有关。” “知道了。” 得了盛秋潮的回应,澜娘就退了下去。 盛秋潮提笔落下最后一个字,罗三也翻墙回来了。 “少爷,大理寺卿已经带着人往伯府来了,”罗三语气没什么起伏,严肃得好像自己只是个带话的传声筒。 “嗯,”盛秋潮抬眼看向外面簌簌作响的竹叶青,阳光滋养着,像是踱上了一层浮光掠影的碎金。 暗香浮动,岁月静好。 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他面无表情。 盛秋潮并不在乎自己手上沾了多少鲜血。 他这种人,合该有今生,没来世。 第22章 她没有错,也没有害过人…… “啪。” 春桥跪在地上的身子颤了颤,白嫩的脸颊被打得偏过头去,又迅速红肿了起来。 “伯府养了你十几年,竟然养出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东西,”盛怀宁扇了春桥一巴掌,发狠道。 春桥捂着脸,睁圆的眼睛立马盛满了盈盈泪意,她无助地看向盛老太太。 盛老太太扭头,不忍心再看。 春桥怎么可能认下自己没做过的事,就是她再蠢,也知道这是一桩大罪。 她倔强道:“祖母,我没有杀周公子。” “这事情不是你空口白牙说了算的,此事不容多议,”盛怀宁却颇为强势,“把表小姐送去报官。” 他又沉着脸色说道:“我们伯府对你有恩,你也该知恩图报。” 春桥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滞,心沉沉地凉了下去,盛怀宁这意思,竟是要拉她抵罪吗? 现在她能依仗的只有祖母了。 “祖母,你小时候教我读书,”春桥跪着向前挪动几步,她扯住盛老太太的衣摆,红了眼眶说道,“书中有句话叫‘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指着这句话同我说要我做个君子,祖母,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 纵然春桥咬着牙关,不想再在人前显露软弱的一面。 可她身子不自觉地打着摆子,眼眸里的水几乎摇摇欲坠,看着就格外孱弱可怜。 盛老太太有心无力,她沉默了片刻,还是下定了决心,盛春容是她的亲孙女,春桥也是她从小带在身边的娇娇。 她搂住春桥,威严的脸上不容置喙:“到时候周府上门来,就说是我请周公子入府相叙,如今他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有什么事都冲我这个老婆子来。” 不管怎么说,周加藤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业障就要她来担,报应什么的都落在她身上,不要再累及其他无辜的人了。 “母亲!” “祖母!” 正堂里的人神色各异。 “我不同意,”盛怀宁紧皱眉心,第一个反对。 春桥是什么身份,盛老太太又是什么身份,怎么能算到一处? 二伯母林海珠则是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不轻不痒,事不关己。 盛春容也是泪眼盈盈,她巴不得春桥去死,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泪,说道:“祖母年寿已高,是万万受不住那天牢里辛苦的。” 春桥抬眼看向祖母,微微吃惊,她没想到祖母居然愿意为了她出面认下这件事。 但又觉得心酸,祖母年事已高,还要搅进这些是是非非。 现如今站在正堂里的人,各个心里打着算盘,又有哪个是真心敬爱祖母呢? 她小声阻止道:“祖母,不可......” 祖母摸了摸春桥的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怎么说,盛老太太也是个有一品诰命的命妇,她去担责总比春桥这小丫头被推上去顶罪好。 盛怀宁又烦闷道:“老太太病未好全犯了糊涂,你们还不快把表小姐带走,免得老太天看了伤心。” 不知道怎么地,这事情来得蹊跷,他心里也总有隐隐的不安,只想快点把事情压下去,不要再横生枝节。 “我看谁敢?”祖母发起怒来也是说一不二的。 蠢蠢欲动的婆子们一时之间被震慑住,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听谁的话。 僵持之下,外头又传来急急的几声唤。 “伯爷,伯爷!”钱管事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盛怀宁正烦着呢,母亲偏偏要护着一个外人,也不知道那春桥给母亲下了什么迷魂汤,他没好气道:“又有什么事了!” “是......是大理寺卿带兵上门抓人了!”钱管事诚惶诚恐。 曹大人是今年新上任大理寺的京官,为人很是油盐不进,只认律法,不管谁触犯了律例,只要被他碰到,肯定是要秉公办理的。 偏偏皇帝很宠信他,京城里的纨绔子弟见了他都绕路走。 盛春容腿一软,他们还没报官呢,怎么官兵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直接上门抓人来了? 她也顾不得抹泪,脸色大变抓住钱管事的胳膊着急问道:“那可有说抓的是谁?” “不用他说,”曹大人让官兵开了路,踏进气氛压抑的正堂,他穿着一身绯色罗袍官服,清俊的眉宇之间煞气极重,像是罩着阴沉沉的云,让人一眼看去,只觉得可怕,他扯出一个测测的笑,“安平县主,请吧。” 大理寺卿亲自带兵上门抓人,还是京城头一遭。 盛春容看着他带过来的口供,面如死灰。 原来是曾与周加藤一同读书的同窗发现周加藤不在家,就报了官寻人,一路寻下去,就摸到了茶楼那,顺带揭出了当日同周加藤见过面的盛春容。 那茶楼小二也是个胆子大的,居然敢听壁角,被曹景轩带来的兵一吓,就什么都抖了个干净。 曹大人理清了盛春容和周加藤的关系,又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周加藤死在盛春容院子里的风声,就立马找上门了。 一切都太顺利了,好像是有人一环扣一环,布了个局要置她于死地。 盛春容被官兵押着,第一次体会到了春桥当初面对自己的无助彷徨。 她哭着紧紧抓住盛怀宁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爹,你不能不救我啊,我是你唯一的孩子!” 盛怀宁抬眸看向曹景轩,向来翩翩的风度也有些维持不住,露出些狼狈的疲态,他假笑道:“曹大人......” 曹景轩冷冷地瞧了盛怀宁一眼,只是说道:“盛大人,这是陛下的意思。” 好个曹景轩,他也知道盛春容是长公主的嫡女,没有人敢妄动她,便直接将这事捅到了陛下跟前。 陛下虽然宠爱长公主,却也容不得盛春容如此藐视律法草菅人命,当下便勃然大怒,下了圣旨要以儆效尤,揪一揪京城的风气。 盛怀宁的笑容一僵,他的额前渗出了冷汗,勉强站着说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那我也不好多留曹大人再在府中闲话,免得误了大人的公事。” 话虽这么说,盛怀宁却早在心里狠狠给曹景轩记上了一笔,就等着他哪日被陛下厌弃,好好参上一本。 曹大人环顾正堂,目光在春桥身上停了一瞬。 少女浓墨般的缎发垂散在单薄的背测,身姿纤瘦,许是在室内,穿得并不算厚,能透过衣衫看见蝴蝶骨小而精致的姿态。 侧过来的眼尾漫着雾蒙蒙的水汽,尖尖的下巴上还挂着一滴泫然欲泣的泪。 这就是盛秋潮看上的姑娘? 曹景轩心中嗤笑,江都王对他家有大恩,后来举家迁任上京,他在京城见到改头换面的盛秋潮还有些意外。 他也没想到盛秋潮居然瞧得上这样娇弱的女子,颤颤巍巍的,只能依附着别人活下去,就好像菟丝花,随便什么风雨就能让她枯死。 曹大人最后再冷冷瞥了一眼小腿还在打颤的春桥,就说道:“走!” 他一走,那些煞气凛凛的官兵也散了个干净。 等他们离去,春桥还有些发愣,她见向来跋扈恣睢的盛春容被蛮兵架着胳膊拖出去,她还在惨叫,一直在喊:“爹,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却立马被人塞了东西堵住嘴。 头发凌乱,脸色煞白,哪还有平日里的风光。 春桥转过头,不敢再看。 她浑身轻轻颤着,垂着湿雾雾的乌眸,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世道就是这样的,盛春容不死,就是她去死。她没有错,也没有害过人。 第23章 “汪!” 夜色消沉后,空气仿佛都钻着昏黑砭骨的凉意。 忠勇伯府闹了这么一天,此时府门紧闭,死气沉沉。 长公主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很快,马车停下了。 “长公主,”周枞慕轻柔地推了推长公主枕在他膝上的脑袋,“伯府到了。” 周枞慕是梨园里的戏子,他们戏班子到长公主府上唱戏,他在台上咿咿呀呀甩着水袖。 回眸那瞬间,就看到长公主眼中的惊艳,果然下台后他便被长公主一眼挑中,留在了府中。 人人都说他一条贱命,长公主不久就会把他抛诸脑后,可长公主已经连续专宠了他两月余,他这心里也是吃了蜜似的,甜滋滋的。 长公主这样的贵人可不好遇到,他得把握住机会,趁长公主还未对他感到厌倦,好好笼络住她的心。 毕竟长公主一高兴,那金银珠宝就跟赏着玩似的。 长公主睡得并不沉,周枞慕轻轻一推,她便醒了。 马夫递了长公主府的拜帖进伯府,没过多久,盛怀宁便匆匆提着灯走出来。 盛怀宁年轻时是很清俊温和的长相,看着就让人舒舒服服的,年岁再大些就多添几分儒雅。 他本来露着和煦的笑意,却在周枞慕下车后脸色变得淡淡。 周枞慕没理会驸马爷难看的脸色,长公主在这,盛怀宁算哪根葱?他只要尽心取悦长公主便好了。 他下了马车,又伸出手殷勤地去扶长公主。 长公主的纤手搭在男子宽大的手掌上,还极具挑逗意味地摩挲几下。 “咳,咳,咳,”盛怀宁剧烈咳嗽几声。 长公主这才注意到一直默默站在伯府门口的驸马。 “盛怀宁,你说容儿出事了,我这才回来,”她毫无被当场抓包的自觉,只是面色变得冷淡,“那丫头又在哪?” 心爱的人肯跟自己说话,盛怀宁脸色有所缓和:“还在院子里关着。” “你跟我来,”长公主点点头,又转头对周枞慕嘱咐道。 盛怀宁忍了又忍,还是道:“伯府内院不允许外男出入。” “驸马爷有所不知,我不是什么外男,我只是侍候长公主的奴才,”周枞慕略微挑了挑有些狭长的眼尾,他嚷嚷道,“总不能让长公主没人伺候吧。” 周枞慕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长公主身边呢,万一什么时候他不在,长公主就被人勾走了怎么办? 虽然这个驸马爷老了点,比不上他年轻水嫩,但身份姿色摆在那呢,周枞慕还是有点危机感的。 周枞慕其实长得不差,只是因为从小在市井长大,眉目间看着少不了圆滑精明。 那眼珠子乌溜溜一转,就让人觉得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盛怀宁被他叫得头疼,又看向长公主,软了神色:“明妳......” 长公主看了一眼周枞慕,她心里嗤笑,一个床上的小玩意儿,就是难登大雅...... 可周枞慕除了人势利些,其他方面还算合她的心意。 长公主也就纵着他在眼前晃来晃去,看他卖弄小聪明讨好自己,权当消遣度日。 “我习惯了周枞慕伺候,”长公主昂起下巴,骄矜道,“跟着吧。” 周枞慕扶着长公主路过盛怀宁身边时,还颇为挑衅地睨了他一眼。 在他身后,盛怀宁脸色骤然森冷了起来。 ...... 春桥今日难过了一场,到了傍晚,头就隐隐疼起来。 不是剧痛,就好像蚂蚁爬过心口,丝丝缕缕得磨着肉。 “姑娘,别太烦心,”澜娘为她端来一杯热茶,又给她轻柔按着头,还劝道,“过几日伯爷气消了,老太太就会解了您的禁令。” “不是的,”春桥蹙着眉,脸色还是不太舒服,她轻轻开口,“我是觉得这伯府已经容不下我了。” 不仅是伯府,整个上京玉楼金阙,琼枝瑶树,可却没有她的半点容身之处。 四海之大,无处为乡。 “姑娘别这么说,”澜娘缓缓用着力,“伯府还有很多人喜欢您,我们都不想要您走,老太太还要看着您出嫁,抱小孙儿呢。” 在澜娘极有技巧的手法下,那阵疼痛也缓缓舒缓了,春桥闭了闭眼,只是闷声道:“是我不好,又让祖母操心了。” “长公主......” 春桥睁开眼。 长公主笑意盈盈地站在她身边。 春桥心里一紧,一时之间想躲也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 她只得故作淡定,迎着长公主的目光行礼:“长公主,您回来了。” 再抬头看,身边的丫鬟已经跪了满屋。 满室死一般的寂静。 各个脸上都是惶惑与不安。 长公主款款落座,她向春桥招了招手,亲切说道:“不用如此拘谨,毕竟我们从前也做过母女。” 春桥被长公主摸着手,心头只觉得发毛。 长公主仔细端详自己从前的这位女儿,春桥今日穿的是条晴阑色缎花挑线长裙,本应该是极挑人的颜色,她穿起来却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楚楚动人。 随着她的动作,垂落的长发款款摆曳。 春桥小时候就长得极为好看,长开之后眉眼都带了艳色,又因为眼神天真,清凌凌得风情。 是个尤物,长公主心想。 春桥不知道长公主一幅要称斤称量将她卖了的神情是几个意思,她惶恐不安,眼睫轻颤,“长公主,我真的没有害人。” “我知道,”长公主终于放开春桥的手,微微笑道,“我是觉得怪不得三少爷喜欢你。” 春桥瞪圆了眼睛,盛秋潮...... 他怎么可能喜欢自己? 她抬起头,有些止不住地吃惊:“长公主,您是不是误会了?” “我误会?”长公主以袖掩面,她嗔道,“那三少爷怎么会帮你说话?” “他可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 春桥没想到长公主离府了还对府里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长公主既然什么都知道,却仍然冷眼旁观...... 春桥忍下心中酸涩,跪在了地上:“长公主,我明白自己身份的,不会有什么妄念。” 长公主眉眼舒展开,她让周枞慕去扶起春桥,夸赞道:“好孩子,我最喜欢你的听话乖巧。” 春桥被周枞慕扶着,她踉跄了一下,抬头看的时候,先看到的是微微上翘的唇角,接着便是好似寒星的乌眸,就连眼尾上扬的角度都有些像,春桥恍惚中以为眼前的人是盛秋潮。 但很快,她又清醒过来,只是两分相像,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的。 “多谢,”心里觉得古怪,春桥推开周枞慕。 “来人,”长公主今日可不只是来同春桥叙旧的,她面露笑意,又抚了抚掌喊道,“把我送表小姐的礼物带上来。” 奴才们搬上来一个盖着绒布的樊笼。 春桥被催着去揭开那金灿灿的布,她有些害怕,但还是闭眼,咬牙将那笼子的锁给抽开。 锁被丢到地上,春桥悄悄睁开眼,余光瞥向蜷缩在樊笼中一动不动的身影。 她忍不住一愣,长公主她......竟是给自己送了一个奴隶吗? 海藻般虬结的长发中,隐隐约约能看到眼下的刺青。 半裸的上半身盘布着或新或旧的伤疤,肌肉蕴含着极具爆发力的美感,秋日入了夜更冷,浑身上下却只有一条蔽体的裤子。 春桥光是看着,就替他觉得冷,此时他也好像是被冻懵过去了,在笼子的角落里呼吸微弱起伏。 “喜欢他吗?”长公主看春桥惊诧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深,“他叫狼卫,是从小在狼群中长大的孩子,前年被草原上的那些蛮子抓住,特意作为岁贡献给我。” 长公主行事是越来越出格了,如今竟然还给未出阁的女郎送起男人。 她以为人人都如她一般地位煊赫,除了皇帝,没人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吗? 春桥雪白滑腻的额头被吓出了冷汗,她勉强笑道:“长公主,这礼物我不能收。” “我送人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长公主脸色一凛,让人唤醒笼中那野性未驯的男人,强硬道,“狼卫,给你的新主人奉一杯茶。” 刚刚春桥以为他是快冻死了,结果人家在睡觉,春桥扯了扯嘴角,有些尴尬。 狼卫被人用棍子从樊笼里赶出来,他睡眼惺忪地蹲着,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旁边看押他的奴才就拿着比碗口都粗的木棍驱道:“没听见长公主的话吗?去给那边那位小姐奉茶!” 狼卫用手臂接住那木棍,马上又有更多奴才围了上去,他才笨拙地站起来,朝着春桥用不情不愿的汉话含糊道:“主人。” 发音虽然不标准,但勉强能听懂。 就算春桥推拒得都要哭了,狼卫还是被长公主落在了兰溪居。 春桥看着蹲在角落里闻来闻去的狼卫就头痛,还有些郁闷。 她气道:“别闻了,你是狗吗?” 狼卫抬起眼看春桥,在熠熠烛光下,他那爬满半边脸的刺青并不显得可怖,反而有种粗犷的神秘。 清澈瞳底倒映出不远处的纤细身影,他的主人看起来好柔弱,他一个能打十个。 狼卫歪了歪头,冲春桥嚎道:“汪!” 第24章 杀孽太多,戾气太重,是…… 周枞慕在长公主身边待得久,也有些恃宠生骄。 他心里有点在意长公主跟春桥提的“三少爷”,他还以为,长公主同伯府里的所有人关系都不好呢。 什么样的人,能让长公主就算不在伯府,也时刻惦念着? 周枞慕吃味道:“长公主,‘三少爷’是谁啊?” 长公主转过头,她伸出手指细细摩挲周枞慕的脸,动作很是轻柔,脸色却是淡淡:“不该你问的事情就不要问。” 周枞慕登时脸色都白了,他也不知道问一句“三少爷”哪里犯了长公主的忌讳,只能喏喏应是,不敢再多言。 前方提灯的丫头脚步一顿,“伯爷。” 长公主抬头看去,发现盛怀宁等在前面。 盛怀宁是特意来寻长公主的,他冷冷瞧了一眼周枞慕,又对长公主说道:“你的宜兰苑都打扫过了,今晚可以宿在那。” 周枞慕刚刚惹了长公主生气,此时也不敢再作妖,就老老实实地去了客房睡下。 院子里灯火昏昏地亮着,盛怀宁接过丫鬟手中的脚盆,格外冷肃:“下去吧,我端进去就好。” 丫鬟知道伯爷又是要亲自给长公主洗脚了,长公主在的时候,伯爷总是事事亲力亲为。 伯爷对长公主这样好,长公主却不领情,她垂着头,心里觉得伯爷可怜,却没有再多言,行礼缓步退下。 盛怀宁抓着长公主的脚仔细揉洗着,长公主心不在焉地盯着盛怀宁棱角分明的侧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他就是这般固执的性子,从前她困了,只想快快洗完缩回被窝里,盛怀宁却偏要洗完再敷一层护肤的花露,一切都结束了才让她去睡觉。 刚嫁给他的时候,还觉得这男人很宠爱自己,后来长公主发现他只是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一板一眼,不解风情。 也不是爱她,只是皇帝赐婚,他就尽职尽责地做到驸马都尉的职责。 不管换了谁做他妻子,他大概都会这般用心。 “容儿的事情,你可想好了?”盛怀宁突然出声,长公主与他只有一个孩子,只要长公主还念着这个孩子,他便也肯记挂在心上。 “曹景轩不近人情,太后说话也不好用,”长公主双手撑在柔软的床榻上,看着天花,慢条斯理地说道,“赵太师听说后已经上折子了。” 最近参长公主的奏章多了些,盛春容犯得又是大事,她也不便出面包庇。 “你有主意就好,”盛怀宁又拿出巾帕为长公主擦净脚上的水。 长公主缩了一下脚,盛怀宁紧紧攥着她的脚踝,沉声道:“还要抹玫瑰膏。” 盛怀宁低垂的眉眼在经过岁月沉淀后,愈发成熟俊朗。 长公主无声沉默,突然抓住盛怀宁的手,满不在乎道:“我们和离吧。” 盛怀宁拿着帕子的手青筋乍现。 “为什么?”他隐忍道,几乎是忍气吞声的平静。 “我有喜欢的人了,”昏黄色的烛火下,长公主的侧脸轮廓柔美,她低下头亲了一口盛怀宁,笑着说,“而且我腻了。” 盛怀宁自然没有同意,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 任凭外头风云起伏,兰溪居里还是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日天光蒙蒙亮,明澄澄的初阳在天边抹开一层霞色。 灿灿的朝晖落在青瓦上,清晨的冷霜消融在冰凉的雾气中。 今日书堂放休,春桥便睡了个回笼觉,起来的时候乌黑的长发垂在身侧,被澜娘挽住,正轻轻梳着。 “这是我们姑娘的房间!” “你不能进去!” “快回去!” 外头传来的声音闹哄哄的,春桥还未睡醒,在打着盹,她被吵得睁开了眼,疑惑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澜娘推开门,还未来得及说话,就有个人撞开丫头们狂奔进屋里。 春桥看清来人是谁,她的羽睫微微颤了下,白里透粉的巴掌小脸上神情怔愣。 狼卫目光越过春桥未施粉黛的脸,直勾勾落在她身后的糕点上。 “我饿了,”他一脸严肃,眼神还有些委屈,好像在控诉春桥不让他吃饱饭是天大的罪过。 澜娘过来,训斥道:“没有规矩,得等主子用完膳下人才能吃饭。” 狼卫不说话,只是盯着糕点不停地咽口水。 春桥揉了揉头,叹气道:“没事,如果你爱吃这糕点,我就送给你吃吧。” 她主动将糕点递过来。 狼卫看着春桥却没有动,他的主人端坐在梳妆桌前,脊背挺拔,乌发轻挽,微风拂起青丝,露出雪白发腻的脖颈,看着他的时候,眼下泪痣娇艳欲滴。 搭在碟子上的手指也纤弱,软软的,香香的,比这易碎的瓷器还要白到发光。 “乱看什么!”澜娘挡住了狼卫的视线。 狼卫低下头,接过春桥手中的糕点就走。 澜娘见他走远了,才小声抱怨道:“长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非要送个男人来姑娘院子里。” 春桥撑着头,有些困倦,“给我梳洗吧,我还要陪祖母用早膳呢。” 轮到选首饰的时候,春桥随手指了一根素簪子,“就它吧。” 澜娘有些犹豫,她拿起另一根镂玉的珠钗,小声提着意见:“我觉得这个更适合姑娘。” 那珠钗确实好看,珠花圆润,白玉潋滟,也不失华贵。 谁知春桥只是看了一眼,就摇头,“我还是低调些吧。” 两人正商量着,松风院那边却派人来了,说是盛老太太病情反复,今日起不来床,这几日表小姐就好好休息,不要去盛老太太跟前晃。 春桥怔忪片刻,她犹豫道:“那我去看看祖母,可以吗?” “表小姐,听奴婢一句劝,”来人怜悯地看了一眼春桥,“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一边没了,盛老太太心里都是极难受的。” 因为盛春容的事情,祖母连自己都不想见了...... 春桥心里难过,她眼神都黯淡下来,只是讷讷应道:“好。” 松风院的人走后,春桥想了想,又去了修竹居。 春桥脑子里乱成一团,越来越分不清盛秋潮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其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不管周加藤的死和盛秋潮有没有关系,她总要问个清楚。 杀孽太多,戾气太重,是会反噬的。 第25章 这话自然是作假,不过用…… 盛秋潮并未在院子里。 修竹居的奴才都认识春桥,见到她来,立刻打开了书房的门。 “三少爷有事出去了,”他们说,“表姑娘在这坐一坐吧。” “那我在这里等一会就好了,”春桥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 盛秋潮的书房,春桥来过几回,角落里的瓷瓶里插着新鲜的梅枝,清冷的熏香缭绕在鼻端。 她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伸手轻轻拨弄着梅花瓣。 书房静悄悄的,南面是雕花的木窗,紫檀木美人榻,因着天气转凉,榻上铺了软棉厚实的垫子,小几上搁着盛秋潮尚未看完的书,他似乎很喜欢坐在榻上看书。 再中间置着小而精致的暖炭炉,里面的银丝炭煨着上方的茶壶,茶香四溢。 北面墙上则是挂着一副花鸟工笔画,在角落里署着盛秋潮的私章。 春桥捉了一会儿梅花瓣,不小心扯掉了几片。 本来开得团团簇簇的梅花瞬间缺了一角,显得凋零许多。 她慌里慌张地用手绢将落掉的花瓣包起来,正愁该怎么毁尸灭迹的时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春桥心里一麻,她其实是有些怕盛秋潮的,来不及多想,就把自己缩进了书桌下。 掀起的桌布流苏摇曳,春桥又悄悄伸手扯住,等它不动了才放开。 书桌下空间逼仄,春桥窝在里面手脚都伸展不开。 她抱着双臂,没一会儿腿就隐隐传来麻意,所幸很快就有人进来了。 春桥头皮发麻,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躲在这里更是说不清,她屏住呼吸,一时纠结自己等下用什么借口出现在盛秋潮面前。 脚步声轻盈而有力,停在桌前。 春桥认出那就是盛秋潮的靴子,她不敢再乱动。 手指犹犹豫豫地伸出,又放下,若是现在掀开桌布钻出去,会吓到人的吧。 春桥还未有所动作,她就听到另外一个人开口说话。 “周加藤一事引起千百举子联名上书,群情激愤,”那个人说,“赵静远为了盛春容同陛下争执,龙颜盛怒,当场罢免了他的官。” 和盛秋潮说话的人声好似在哪里听过,春桥不由得迷茫起来,她是真心觉得这个声音耳熟。 “赵静远在高位待得太久,开始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是盛秋潮的声音,“皇帝早就不耐烦他倚老卖老。” “当年江都王杀了赵静远的儿子,赵家和太后就联手挑拨陛下与江都王的关系,使得你们一家被陛下猜疑,一夜之间被屠满门,也算是罪有应得。” 春桥听到这里,被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不敢再泄出其他声音,她躲到这里,竟然让她听到了一桩了不得的秘辛。 赵静远她是知道的,小时候长公主带她去见太后,太后将她留在宫中养了几月。赵丞相兼任太师之职,偶尔也会在国子监讲课,她当时年纪太小贪睡,竟然在他课上睡懵过去,再之后,她就被长公主接回伯府了。 她记忆中慈爱祥和的外曾祖父,竟然也会有这样不堪的一面...... 不过现在,这些达官显贵都离她很遥远了。 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指责盛秋潮处心积虑,心思阴狠。 “盛春容在狱中攀咬那个叫春桥的,陛下已经疑心,让人去查,”那个人又继续说道,“要不要处理掉她?” 语气阴冷,带着浓郁狠戾的煞气。 莫名熟悉的尾调让春桥想到曹景轩,那是个眉眼之间总是罩着阴沉沉乌云的年轻人。 又因为他说要杀她,春桥害怕之下又拼命往里面缩了几步,只是疑心就要让她送命,这些人有了权势,各个都变成了如狼似虎的豺狼。 草菅人命,欲壑难填。 盛秋潮终于开了口,语气沉静,“这个不急......” 话未说完,盛秋潮突然顿住,他将视线投向桌子底下,站在他身边的曹景轩也一样看向桌下。 盛秋潮凝眸,他声音平静,“你先回去吧。” 曹景轩抽出腰间匕首放在桌上,“等下用得到。” 他朝盛秋潮颔首,盛秋潮面无表情,并没有什么反应。 曹景轩会意,飘然离去。 盛秋潮站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见桌子底下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俯身掀开桌帘,朝着里面由于惊恐倏然瞪大眼睛的春桥轻声说道,“还不出来?” 春桥浑身血液凉透,她好一会才同手同脚地从桌子下面钻出来。 看见盛秋潮朝她伸出手,身子不由打起颤,脸色发白:“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真得什么都没听到,”盛秋潮挑眉,他用一只手钳住春桥的肩,又拿出巾帕为春桥细细擦去额角的冷汗,“那表姑娘在桌下这么久是在干嘛呢?” 盛秋潮的动作细致,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春桥却觉得这是盛秋潮要杀人的前兆。 他果然真得想杀了自己...... 春桥被他的话吓得全身僵硬,眼角已经漫上湿漉漉的水汽,她的唇不受控制地颤栗,说起话来相当磕巴:“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人要杀我。” 简直是语无伦次了。 盛秋潮微微俯下身,春桥薄瘦的脊背被抵在梨花木桌上,笔洗被碰倒,温凉的水清晃晃溢出,蔓延浸湿素淡襦裙。 她的小腿轻颤,男人高挺的鼻梁马上要碰到她的细颈,带着薄茧的指腹捏住她白皙细腻的下颌,春桥绷紧的指尖抓住男人修长干净的手,带着哭腔道:“那个梦好吓人,我不想死。” “表姑娘不会死的,”盛秋潮顿了一下,手指抚上春桥柔软光滑的脸颊,替她拭去细细密密的泪,“不骗人。” 盛秋潮又问道,“表姑娘不应该高兴吗?” 春桥被噎了一下,她一时之间连哭都忘记了,还有些摸不着头绪,她怯怯道,“我应该高兴什么?” “盛春容如今倒了,再也没人能欺辱你,”盛秋潮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在春桥颊畔滑过,“你不高兴吗?” 春桥眸底被逼出水色,她结结巴巴道,“真的是你?” “我只是派人去请了大理寺卿,”盛秋潮的指尖一落,在春桥绵软的脸颊上戳出一个小梨涡,“其他的事与我无关。” 这话自然是作假,不过用来哄哄春桥大概还是够了的。 第26章 神佛像对着她,雾拢拢的…… 盛秋潮的眸光浅淡, 他本就长得好,哄起人来也是得心应手。 哪怕是在骗人,也好似要把真心掏出来给你看。 春桥果然信了盛秋潮的话。 她不疑有假,只是偏过头, 躲着盛秋潮在她脸上流连的手, “那你刚刚说要杀我......” “那不是你梦中的人要杀你吗?”盛秋潮故意问道。 “那......那你会杀我吗?”春桥抿了抿唇, 抬眼看向盛秋潮, 小心又警惕, “我不会害你的。” “我会保护你, ”盛秋潮抬手摸着春桥的鬓发, 长睫掩着眸底, “你也别骗我。” 嗓音低沉,幽冷寂然。 盛秋潮既然亲口说了不会杀她,春桥提到嗓子眼里的心也就落回了肺腑。 她抓着自己的衣角, 从他手臂下的空隙钻出去。 “澜娘寻不见我, 该着急了,”春桥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神色紧张, “我该回去了。” “不急, ”盛秋潮又摁住春桥的手, 还唤人来上膳,他和缓道,“在这用过早膳再走吧。” 食桌上的菜林林总总,约莫有十多样,春桥用筷子夹了几口,眼睛一亮。 好好吃,全都是她爱吃的! 春桥并不挑食, 她吃得很认真。 吃到胃里都微微涨起来,满桌子的菜也只剩下残羹冷炙。 她才意识到盛秋潮都没怎么动筷,一直在看着她吃,偶尔还给她夹菜。 一时羞赧,白皙的脸便爬上红云。 她将自己的手指捏来捏去,十分不好意思,声如蚊讷:“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你喜欢吃就好,”盛秋潮拿起手中银箸,开始吃起春桥剩下的菜。 盛秋潮好像一点都不介意这些菜被她碰过,春桥有些愣愣地盯着盛秋潮。 她不明白盛秋潮为什么要拿画卷戏弄她,也想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吻来帮她。 但这些好像都不怎么重要了。 虽然他嘴上不说,但盛秋潮其实是个大好人。 爱捉弄她,可对她也很好。 还给她用心准备早膳。 春桥眼圈红红的,盛秋潮见春桥一边看着他吃饭一边眼里泛起蒙蒙雾气。 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咽下嘴里的饭菜。 但没吃几口,就让人撤了菜。 等盛秋潮吃完,春桥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 她把脸埋在盛秋潮的衣襟上,闷声说道,“谢谢你。” 如果盛秋潮真得是她兄长该多好,她从前怎么会相信那些人嚼舌根乱说的话。 现在她落魄了,她们也是轻贱她轻贱得最厉害的。 盛秋潮抚着春桥纤瘦的脊背,往下看,可以看见少女乌发散开间的细白颈窝。 她身上独有的暖香隐隐约约萦绕在盛秋潮鼻尖,好像馥郁成熟的软甜桃子,还带着干净清雅的晨露。 他喉结微动,还是耐心道,“别哭了。” 等春桥哭够了,她再抬起脸,发现盛秋潮衣襟都被她哭湿了一大片,她才觉得丢脸。 少女的眼睫还挂着泪珠,还未开口,瓷白似雪的柔嫩脸庞就爬上红潮。 春桥退出盛秋潮的怀抱,忍住从脖颈处逐渐蔓延攀升的温度,声音弱弱的,好像一团软软的云。 “我得回去了,”春桥十分羞耻,憋了好一会才终于缓缓说道。 盛秋潮似乎心情颇好,眸中冷冽褪去,只剩下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轻轻点了点头,风轻云淡道,“嗯。” ...... 盛春容到底还是被保了下来,只不过被褫夺了安平县主的封号。 后来,又是镇北侯府退亲。 接二连三,她金尊玉贵不再,京城里的风声又转了几圈,因着长公主霸道护短的缘故才堪堪压住。 是太后亲自出面同周家人调解。 事情的最后,周家人接了皇商的担子,也终于同意写下谅解书平息皇帝的怒火。 轻飘飘一条人命,没都没了,还是比不过眼前的名利富贵。 盛春容回府的时候,日暮黄昏,天空下着绵绵细雨,她瘦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 春桥陪着祖母站在人堆里,远远瞧着从前不可一世的盛春容。 她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打击,整个人都是萎靡不振。 盛老太太伸出手想摸摸她消瘦的脸,却被盛春容侧身避让开。 她一见到长公主就哭,抽抽噎噎,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盛春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换了一轮,原先的奴才被扔到天牢里轮了一遍刀山火海,早就废了。 长公主躲了一下,还是被盛春容紧紧抱住,她向来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子,此时却不得不耐下性子哄着自己唯一的骨肉:“没事了。” 在发现盛春容把她的轻丝云衫都哭湿了一大片后,长公主额角青筋直跳,终于发号施令道:“把五小姐带走。” 盛老太太发现盛春容似乎格外抵触她,有些受伤。 春桥同盛老太太说了好些话,盛老太太都没什么兴致接话。 她讷讷停了口,只能沉默扶着盛老太太往伯府里走。 转身的时候,春桥瞥见离伯府不远的街角处有一匹高大的枣红大马。 程暻正站在马侧冲她笑,少年人穿着一身玄色束袖袍,长发被束起,眉眼锐利,迎面而来蓬勃的欢喜。 春桥不知道程暻都退了亲,还巴巴来看盛春容回府做什么。 难道还真是余情未了? 她觉得莫名其妙,又别过了头。 程暻看着他心爱的女孩淹没在人群中,可怜兮兮地压低着姿态。 若是能从小养在他身边,必然不会如现在这般伏小做低。 他攥紧马绳,有种志在必得的筹谋感。 哪怕是让她做妾,也要把春桥留在身边。 日日锁在屋子里朝夕相对,让她心中眼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松风院里灯火通明,灯笼被绵绵秋雨吹得水漉漉的,直往下坠着雨珠子。 春桥站在盛老太太身后,控制着力道给祖母捏肩。 盛老太太知道盛春容做的那些事后,心里也不是没有后怕的,盛春容胆子也太大了,杀人放火的事情也干得出来,真是造孽...... 但她今日看到自己这个嫡亲的孙女如此脆弱萎靡的模样,天大的心有余悸也只剩下心疼。 就是可惜了周加藤那孩子,正当青年才俊,却惹上了这桩横祸。 盛老太太只能日夜诵经祈福,捐上大笔大笔的香油钱为周加藤长供长明灯。 她只希望,若真有什么现世报,就报在她身上吧,她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也没几年好活。 “容姐儿,你也太......”委实太糊涂了些...... 盛老太太话未说完,见到盛春容哭得红肿的眼眶,还是咽下了这句重话,她软了软心肠,“这些日子受苦了吧,过来让祖母看看。”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流言蜚语都是一时的,只要人还好好的,就是留得青山在。 盛春容却明显是记恨上盛老太太了,并不如何理会盛老太太对她的亲昵。 “女儿这次能平安,全靠母亲顾念,”她只是扭头对着长公主说道,“女儿多谢母亲。” 满堂的人左看右看,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位被贬的五小姐。 她手上可是真沾了人命官司的,她们这心里一见到盛春容,还是毛毛的,怪不舒服。 长公主似乎没有察觉无形中十分压抑的气氛,她面色如常,只是笑着摸了一下盛春容的头说,“你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不过一条人命,要是没有那个碍事的大理寺卿,她也有办法压下来。 如今事情了结,长公主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盛老太太被驳了面子,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年纪大了反倒平和很多。 盛春容对她有怨,也是因为她太过偏爱春桥。 这样下去,对春桥也不好。 她手里转着佛珠,闭了闭眼,“既然如此,那传菜吧。” 接着,盛老太太拍了拍春桥的手,轻声说:“五小姐刚刚回来,你先下去吧。” 春桥怔愣了一下,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她捏着衣袖,又看向盛老太太,盛老太太对她点了点头,春桥低下头,讷讷道:“好的,祖母。” 春桥有些失落,没想到盛春容刚一回来,祖母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 她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言,行礼便想退下。 “表小姐,等一下,”春桥被长公主身边的婆子拦住,她看向长公主,长公主明婉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春桥心中猛跳了一下。 “春桥,你的未婚夫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啊?”长公主和气得好像是在关心春桥天冷了怎么不多穿些衣服。 春桥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她抿了抿唇,斟酌说道,“我与周公子并不如何相熟。” “那你和兰溪居里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啊?”长公主精心将养的脸颊笑意盈盈,仿佛真得不清楚狼卫的事情。 春桥好似懂了些什么,她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长公主会为了给盛春容出气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长公主还真能抵赖? 她的脊背挺直,颤抖着嘴唇,只是说道:“狼卫不是长公主您送给我的吗?” “是我送给你的,”长公主抿嘴笑了一下,“但我听说狼奴几次三番闯入你的闺房,你都没有责罚他呢......” “要我说,这么不守规矩的奴才该杖责打死才好,”她又慢悠悠道,“你如此护着一个奴才,却对自己的未婚夫一点都不上心,很难让人不多想。” 这些话说得隐晦,但人人听了都只会觉得自己同狼卫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暧昧,春桥被气得浑身发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又指使兰溪居里的一个婆子上前来,那婆子张口便道:“盛老太太,二夫人,我亲眼见到那狼奴一大早钻进了表小姐屋子里,在里面待了许久时间,出来的时候还拿着表小姐屋里的糕点,一点也不像个奴才,像是......像是恃宠生骄!” 春桥见着那平时在院落里扫地的张婆子,不声不响,却是个吃里扒外的黑心肝。 她只觉得心底发寒。 春桥生怕盛老太太听信了她们的鬼话,急得眼泪都要坠下来了,她额角冒着虚汗,眼前有点发黑,她努力稳了稳心神道:“狼卫是长公主送来的奴才,我是觉得他身世可怜,才对他多有容忍。” “别急,”长公主唇角笑意不变,“来人,带狼奴。” 狼卫被人押了上来,他尚且不太理解这些人要做什么。 之间长公主身边的婆子在狼卫身上摸了一圈,从腰间拽出一绢绣帕,一角上瞥见一双小小的兔子脚,右下角绣着“桥”。 “这......这是什么?”二夫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掩帕惊呼,又斜眼看向春桥,假惺惺道,“怪不得表姑娘之前闹着要退亲,原来是心有所属哇......” 狼卫直挺挺地站着,环顾四周,这些人的眼神都看得他很不舒服,于是他便瞪了这些人一眼。 那婆子以为狼卫在瞪她,还恶狠狠掐了狼卫一把,狼卫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也许这点痛对他来说就是挠痒痒。 婆子作势要将绣帕从他腰间抽走,狼卫反而眼明手快地按住,又极其珍视地塞回到怀里。 春桥都要被狼卫气死了,他没事偷她的手帕干什么?! 二夫人阴阳怪气,连盛老太太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可她真得和狼卫清清白白......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春桥又看向盛老太太,急急说道:“祖母,我不知道手帕怎么会落在狼卫手上?我与他,绝对没有私情。” “表小姐这说的是什么话,若没有私情,那狼奴怎么这么宝贵这帕子,碰都不让人碰?”二夫人添油加醋。 春桥整个身子都微微轻颤,她四下张望,澜娘还被拦在院外,孤立无援。 每次都是这样,人人都只不过是把她当成一个笑话,就算她再如何争辩,别人也不会信她。 春桥齿关紧咬,眸色很快浮现水光,她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无措地看向盛老太太:“祖母,我真得没......” 盛老太太紧紧攥着手里的佛珠,一双眼满是犹豫。 春桥这孩子向来心软,她向来是不喜欢男子五大三粗的,所以盛老太太为她挑夫婿都是往斯文俊秀这个方向走的。 但长公主言之凿凿,狼卫又好似确实与春桥有什么暧昧首尾,盛老太太迟迟未决,也说不出话来。 “就算你真的没有干出丑事,可与男子私相授受也是女子的大忌,”长公主轻蔑地瞥了一眼只会哭的春桥,“我们伯府是容不得这种败坏门楣的女子的。” 她又摆出架子道,“来人,先打死这狼奴,再把表姑娘发落了。今日我就要正一正伯府的家风!” 那些身强力壮的婆子立马冲上来,粗暴地钳制住春桥,又要去抓狼卫。 狼卫见婆子作势要扇春桥的巴掌,他当即扣住婆子的肩膀双手一使劲,就卸了人家胳膊。 婆子发出惨叫:“奸夫杀人了,杀人了!!!” 话还未说完,就被狼卫迎面揍了一拳,直愣愣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狼卫比婆子还要粗暴凶恶,一时之间没人敢再动。 长公主惊叹道:“果真是钢浇铁铸的柔情!” 她又看向盛老太太煽风点火:“老太太,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了,不必要儿媳再多说什么了吧。” 春桥软了力气,她跪倒在地,只觉得头风又发作,一阵阵地剧痛。 耳边渐次轰鸣,恍惚间,她听到祖母威严又不容拒绝的声音:“狼奴赶出伯府,表小姐送到佛庙里折罪赎过。” 春桥再抬起头,已经是满眼泪痕。 祖母大概终于厌倦了,只要她还在伯府,这府里的争斗便会无休无止,纠缠不停。 她开口,声音也是嘶哑地可怕,“祖母,孙女祝您往后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事情闹了这么一场,终于尘埃落定。 月光低迷,春桥在伯府的最后一夜翻来覆去并没有睡着。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眼下都是乌青的。 澜娘同往常一样为春桥挽着发髻。 快要入冬了,冷风飒飒吹落一树秋桂,花瓣落了满地也没人去打扫,只剩下馥郁到糜烂的香气争相从窗棱缝里钻入屋内。 春桥的脑袋还是晕沉沉的,她眨眨眼,才终于看清镜子中的自己。 少女坐在镜前,清瘦的脊背被披散开的长发完全覆住,她的五官经过这些时日的细养,滋润得更为水灵,肤白若雪,眉眼清艳。 眼下一颗小痣媚意横生。 因着今日是出府,便只穿了一身清清冷冷的素色衣衫,反而更显得她清新好看。 春桥抬手,衣袖顺着柔嫩的皮肤滑下,露出一截瓷白的皓腕,好像玉般干净皎洁。 她摸了摸自己眼尾的那颗泪痣,从前祖母带着她去算命,大师说她这颗泪痣不好,命运多舛。 她还不信。 春桥轻轻眨了几下眼睛,还是转身对澜娘说道:“我会同祖母说把你留在府里,不要再跟着我去吃苦了。” 澜娘怔了一瞬,随后绽开笑容,“姑娘怎么会这么想,奴婢愿意一辈子跟着姑娘。” 春桥面带忧愁,她抓住澜娘的手认真道:“佛门清苦,你如果一直留在我身边,日后怕是要受罪。” 澜娘的眼圈红了,她握住春桥的手,又跪下说:“奴婢不走,奴婢喜欢和姑娘待在一起。” 她虽然是盛秋潮的人,为了监视春桥才留在她身边。 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也是真心喜欢春桥香香软软的性子。 春桥怔愣,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讨人喜欢。 澜娘又装作赌气说道:“如果姑娘不要我,到时候长公主让我说什么我就只能说什么,可不会为姑娘辩解。” 春桥伸手为澜娘拭去眼角的泪,天光蒙蒙地照进屋里,显得她低垂的眉目似画,温柔款款。 她失笑道:“澜娘,你不会这么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奴婢就是这样的人,”澜娘压低了声音威胁。 春桥抚了抚澜娘的头发,无奈道:“那到时候可不要抛下我一走了之了。” “奴婢不会走的,姑娘去哪奴婢就去哪,”澜娘抬起脸,坚定发誓道。 一切都收拾好了,春桥就去拜别盛老太太。 才隔了一夜,盛老太太看着愈发年岁苍老,精神也不大好了。 她还是顾惜春桥这个孩子的,让人塞了好多新鲜做出来的吃食,还吩咐郑妈妈拿出自己的陪嫁羊脂白玉镯套在春桥手腕上。 又往春桥的包袱里塞了满满三卷大银票。 还尤为不满意,念叨着让郑妈妈再多去拿些过冬穿的袄子来。 春桥并不怪罪祖母,盛春容虽然是作茧自缚,但长公主她们非要把这笔账算到她头上,也怪她自己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 她走后,府里便没有这么多是是非非,祖母也能安心养病了。 春桥最后再依赖地贴了一下祖母,用脸颊蹭着祖母的颈窝,才依依不舍道别离府。 马车启程了,祖母看向窗外,双眼透着苍老的浑浊,又突然开口,“桥桥呢?我让小厨房给她炖了虫草母鸡汤,快点让丫头送过去给她喝,凉了就不补了。” “老太太,桥姐儿已经走了,而且今日小厨房也没有炖汤,”郑妈妈扶着盛老太太,拍着她有些佝偻的背。 盛老太太神情困惑:“可我记得桥桥还在碧溪橱里睡觉......” 盛老太太非要郑妈妈去叫春桥起床,郑妈妈带着盛老太太亲自去碧溪橱看了一眼,她才罢休。 可不久又呜呜呜哭起来,“你们把桥桥藏到哪里去了?不然她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 郑妈妈小声哄了好一会儿,才让盛老太太哭累了睡着。 等盛老太太睡下后,郑妈妈叹了口气,出门让人借着长公主的名义去宫里请太医来。 她看这情势,盛老太太是着实不太妙了。 春桥走了,伯府里最伤心的大概也只有盛老太太一个人。 ...... 春桥坐在马车里,车帘被微风掀起。 春桥看到伯府门口的石狮子威严煊赫,她以前每次进出都会看见它们。 胡同里有家杏树长歪了脖子,横到了墙外。 还有巷口的包子铺,她从小吃到大。 马车驶入了闹巷,人声瞬间鼎沸起来。 春桥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从此以后,这些人和事都离她很遥远了。 不要再念,不要再想,也不要再哭。 古刹寺是长公主选的地界,在京郊的一处半山腰,很是偏僻。 许是听之前的来人提点过,接待春桥她们的尼姑态度很是不好,气焰很是嚣张。 “喏,你们今晚就住这,”入善推开小院的门,拍了拍手嫌弃道。 小院很是破败,杂草都有半人高,春桥还看到,有处屋子的瓦顶都塌了下去。 澜娘要同入善尼姑理论:“这怎么住人?” “爱住不住,不然就去睡野地,”入善将院门一甩,撂下她们就走了。 春桥和澜娘对视一眼,只好默默挽起袖子开始拔草。 到了晚上,澜娘见怎么等都没人送饭,就去了寺庙的后厨问,又被不客气地轰出来。 说是早就过了饭点,日后要吃饭就要自己来领,没人给她们送。 “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澜娘回来后便炸了毛,连往日的端庄贤淑都被炸个无影无踪。 春桥也饿着肚子,顺了好一会澜娘的毛,澜娘才顺过气来。 两人又自己烧了热水洗漱沐浴。 这一天下来舟车劳顿,累死累活的,澜娘睡在外面的小床上睡得很香。 春桥却失眠了,她有些想祖母了。 不知道祖母的病有没有好一点。 明明告诉自己要忍住。 可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偷偷躲在被窝里哭鼻子。 月落西窗的时候,春桥才挨不住困意昏沉沉睡过去。 天还未亮,入善又领着两个小尼姑过来把门窗拍得震天响。 春桥被吵醒,睡眼朦胧地问她们有什么事? 入善鄙视道:“当然是请姑娘去抄经,长公主交代了,姑娘每日要抄两卷经书谢罪悔过。” 偏殿里连炭都没烧,风穿堂而过,冷飕飕的,春桥被冻得连笔都拿不住,她哀求守门的尼姑道:“能不能烧些炭来,我都写不了字了。” 小尼姑白了春桥一眼,只是说道:“我们庙小,炭木不多,姑娘且忍着点吧。” 春桥又委委屈屈地回到榻上,她一抬眼,就看到神佛像对着她,半眯着眼,底下香火袅绕,雾拢拢的,好似要在这烟火中活过来。 春桥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看。 她从小陪着盛老太太诵经念佛,对神佛还是很有敬意的。 但敬归敬,这神佛像看着还是非常可怕的。 春桥早餐没吃,午饭就是一碗清粥加一点咸菜。 饥肠辘辘地抄了一整天,才总算把经书抄完。 她回到院中,被折腾得脸色惨白,脚步虚浮。 澜娘下山去寻人修缮小院,外加添置些日常要用的物件,还未回来。 春桥想擦把脸,却发现缸里没水了。 她想了想,颤巍巍地提着水桶去小溪里灌水去。 这庙实在是小,连口井都没有,烧饭用水,都是僧人自己去小溪里接的。 她力气小,一路走走停停,等来到溪边,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今日春桥穿的是双绣花棉鞋,山路难走,不小心浸进去好些泥水。 她又将水桶放在岸边,蹲下身子,先是用手往自己脸上泼了些水,然后拿出干净的帕子擦了擦。 脚浸在湿漉漉的鞋中也很不舒服,春桥又脱了鞋袜,拎着裙摆踩进溪水里。 山中的溪水本就比别处冰凉一些,再加上又是深秋,春桥被冻得一个趔趄。 她随便踩了几下水,又跳上岸,将绣帕打湿擦了一遍脚重新穿上鞋子。 还是脏着吧,反正回去就有热水了,春桥暗暗想。 她又往桶里接了半桶水,走了几步实在拎不起来,还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 水桶翻倒在一旁,春桥爬起来,由于疼痛,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流了出来,她拿手胡乱擦了几下脸。 可春桥忘记自己手上沾了湿泥,这么一擦,俏白的脸上就沾上了土。 她站起来,脚微微一动,脚腕就钻心得疼,兴许是扭到了。 春桥疼得冒汗,反正左右无人,她干脆坐在地上,掀起裙摆,露出纤瘦雪白的小腿,轻轻揉着脚踝。 程暻一直让人关注着伯府的消息,听说春桥今日出府,他便巴巴地寻来。 护卫告诉他春桥去了小溪边提水,他便连等都不想再等。 谁知就看到了少女狼狈的窘态。 泪眼落雨,无声流下楚楚可怜的水渍。 巴掌大的小脸紧紧皱着,明明白嫩的脚趾头都痛得蜷缩,却还是一声不吭。 程暻有种莫名的怜惜,还带着点血脉喷张的兴奋。 他目光投向春桥,没怎么吃过苦的手,指甲圆润粉嫩,手指纤细又雪白。 她不应该在这荒郊野地受苦,合该娇养在金屋里。 “桥姑娘,”男人粗粝的手指紧紧捏住她的胳膊。 春桥抬头,惊慌失措,不复平时的冷淡疏离。 她没想到都在这还能碰上程暻。 慌里慌张地甩开程暻的手,脚紧紧缩进裙裾里,春桥面色发红,“世子爷怎么在这里?” “我来这打猎,”程暻轻笑了声,让随行的护卫帮春桥提了水先回去,他自己单膝跪下抓住春桥的脚踝,又抬头问,“还走得动路吗?” 春桥咬着下唇,撒谎道:“走得动。” 程暻挑眉,明摆着是不信,他见春桥还是抗拒自己,干脆把春桥拦腰抱起。 春桥乍然悬空,很没有什么安全感地抓紧了程暻的肩膀。 她从来没有被陌生男人这么近距离抱过,偏过头别扭道:“放我下去。” 程暻笑着把她搂得更紧,他故意吓唬人:“我真走了,你一个人呆在这荒山野林,又走不动路,不怕遇到狼群把你吃个干净吗?” “我可听说,这地界有狼,才跑来猎兽的。” 仿佛为了应景,不远处还传来几声野兽嘶吼。 春桥果然被吓到了,她再也不敢闹别扭说要下去。 只是羽睫轻颤,小声说道:“我的鞋。” “我帮您拿,”随行的小厮机灵,立马拎了鞋笑道。 春桥并不重,又轻又瘦,抱在怀里软绵绵的,身上还有着好闻的馥郁甜香。 程暻把她放到床榻上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环顾四周,皱眉道:“这也太简陋了。” 春桥是被罚来古刹寺的,自然不可能有好日子过。 自己又不是来享福的,她老老实实说道:“这个庙就是小的,不可能像千佛寺那样气派。” 程暻还是皱着眉头。 他蹲下身,捉住春桥往被窝里藏的细脚腕,摸了摸她皮肉下的骨肉,说道:“还成,没伤到骨头。” 春桥不太适应程暻对她这么亲昵,她轻轻挣着,想把脚扯回来。 “别乱动,”程暻微微用了力,春桥就觉得动弹不得了,他又俯过身来说,“要不你跟我回侯府吧,省得在这遭罪!” 春桥睁圆了眼睛,回侯府干嘛?被程暻当礼物送给太子爷吗? 她虽然有时候温吞了点,但还不至于干出这种羊入虎口的事情。 春桥坚决拒绝道:“不要。” 因着这句带点抵触意味的话语,程暻脸色不甚愉快。 春桥已经嗖得把自己裹进被褥中。 程暻只好和春桥并排坐着,软了神色哄道:“不去也没关系,左右就是我多费些功夫来看你。”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春桥不太理解程暻为什么要缠着她,她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就算把她送给太子,她也不会帮程暻说话的。 程暻说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回报你的恩情。” 他又拿出那块并蒂连枝花玉佩,“这是证据。” 程暻居然还留着这块玉,春桥扭过头:“不就一块玉,丢了就丢了,我也没想着找回来。” “你既然认出来这是你的玉,为什么不告诉我?” 春桥抿了下唇,她无奈道,“我只是伯府寄人篱下的孤女,跟你有什么话好说的。” 春桥的眼睛足够圆润,此时委屈地下垂着,配上姝丽的好相貌,有种让人心疼的痒意。 程暻想到她之前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嗓音支离破碎,低声地啜泣着,单薄裙裾下露出的肌肤似雪...... 他的眼神骤然深邃起来。 春桥不明白程暻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瞧,还抬起手要摸她的脸。 她侧过头,有些害怕地闭了嘴,以为自己又是哪句话惹程暻不高兴了。 花戎知道世子爷今日带她来见春桥,很是高兴。 她走得慢了些,现在才赶到古刹寺。 花戎兴冲冲地推开门,扬声喊道,“姑娘!” 这声唤立刻打破了两人之间安静又诡秘的气氛。 春桥看向花戎,一时之间神色很是惊喜。 程暻回过神来,浮现笑意解释,“你的丫鬟被长公主派人追杀,我碰巧救下她。” 澜娘也跟在花戎身后探出头来,她回来恰好碰上了花戎,两个人便一起回来了。 花戎冲过来抱住春桥,澜娘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程暻,脸色淡淡。 春桥被花戎搂得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她的力气似乎又变大了,春桥都有些承受不住花戎的热情。 “好了,好了,”春桥从花戎怀里钻出去,又光脚踩在地板上跑去拉澜娘的手,“你回来了!” 澜娘也扯出一个笑容,她看向程暻,脸色有一瞬间的紧绷,但很快消失不见,“这是?” 她是为盛秋潮做事的,程暻的出现让澜娘隐隐觉得不安。 “这是镇北侯世子程暻,”花戎兴致勃勃,“他人很和善的,你不用太拘着。” 可澜娘却行了个礼,生分道:“有劳世子屈尊,屋子简陋,让您见笑了。” 澜娘冷着一张素淡的脸,程暻见春桥注意力完全在两个丫鬟身上,自己也没了兴致。 他拿给春桥自己的巾帕,指了指脸,笑着说:“脸上沾了泥,擦干净比较好。” 春桥搓了几下脸,真得搓下泥渍来,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刚才就是这样一直同程暻说话的? 他也不早点说! “多谢世子爷,”春桥声音小小的,白嫩的脸浮现红晕。 程暻觉得春桥可爱,又想捏捏她的脸,但那个叫澜娘的虎视眈眈,视线一直粘着在春桥和他身上。 程暻按住自己有些作痒的心思,看着春桥哭笑不得,“桥姑娘,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程暻走后,花戎忙着去收拾小厨房煮饭,澜娘拉着春桥的手坐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姑娘和程世子是怎么回事?” 春桥对程暻并不是很上心,她想了一会儿这么解释道,“他说喜欢我,但我不信。” 澜娘这才放下心来,去取了她下山带上来的东西过来。 春桥被塞了一个麂皮绒的精致手炉和玉兰斋的糕点,暖屋子的银丝炭寸尺寸金,竟然也买了许多。 春桥虽然没怎么置办过日常所需的物件,但看澜娘拿出来的东西,她大概也能看得出来是很贵的。 春桥发愁道,“我们带的钱还够吗?这些得要不少银子吧。” “没花多少钱,这些东西积压在店里,掌柜的正愁着卖不出去呢,”澜娘笑道,“我只花了对折的价格。” 花戎收拾好小厨房,端着几碗热气腾腾的粥菜进来,春桥吃了几口吃不下。 花戎和澜娘站在她身边面面相觑,沉默无言,就连春桥都觉得气氛着实尴尬,自己也不自在起来。 “你们两个也坐下吃吧,我去睡一觉,”累了一天,春桥有些困意,还有些犯懒,她又担心两个人刚见面处不好,又扭头叮嘱道,“你们两个好好的,不要掐架。” ...... “母亲,母亲,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盛春容哭哭啼啼地闯入宜兰苑。 长公主看了一眼小意伺候的周枞慕,周枞慕便识相地退下了,她揉着头,颇为头痛:“又怎么了?” “程暻去佛庙见春桥那个贱人了,侯府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他们世子爷亲自抱着那贱人进了寺庙,”盛春容满眼泪痕,哭得有些嘶哑,“程暻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他。” “必定是春桥趁我不在的时候勾引了世子爷,”盛春容恨恨道。 “程暻固然不错,但你也不用一颗心都吊在人家身上啊,”长公主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被别人养得眼界短浅了点,她十分头痛,“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人家可是趁着你落狱直接跑来解除了婚约!” “不一样的,必定是侯夫人见风使舵,程暻也只能听他母亲的安排,”盛春容把脸埋在长公主臂弯里,撒娇道,“程暻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一时被狐媚子迷了魂,心中还是有我的。” “天下男子这么多,我同他自小的缘分,也只喜欢他。” “母亲过几日再为你寻一个最好的,”长公主被盛春容这番小女儿情态腻歪坏了,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她忍耐道,“你皇帝舅舅只是一时之间恼了你,等过段时间母亲去求一求情,你自然该怎么风光就怎么风光。” “女儿只要程暻,要说也是重新说与镇北侯府的亲事!”盛春容不依不挠,“不然女儿宁愿去死!” 长公主这下真得冷下脸来,她甩袖让盛春容跪下。 盛春容还想再撒娇,被长公主一瞪,也只能乖乖跪下。 “你的母亲是长公主,舅舅还是皇帝,”长公主发了怒,眼眸里都是失望,“怎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 盛春容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她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直直的,她被长公主训斥了也并不退缩,反而犟道,“女儿要见见程暻,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盛春容如今瘦了,脸蛋比之前小了一圈,纤细的骨相凸显出来,如花似玉的脸蛋上满是执着的期待。 她坚信,等程暻见到她,自然能回心转意。 长公主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被气到发笑,她意味深长道,“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 第二日春桥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许是程暻派人打点过,这佛门里的姑子对春桥态度好多了。 春桥每日想吃什么,她们都能立马送上来,只不过还是整日不见荤腥。 春桥捂着肚子,还是觉得自己每日都填不饱自己的胃。 闲散了几日,姑子又来请春桥去抄经。 澜娘问:“能不能在这小院里抄?” “今日不行的,”姑子支支吾吾为难道,“明日姑娘便可以在小院里抄了。” “这是什么道理?”澜娘挽起袖子想要理论。 “姑娘,不是我为难你们,是今天日子特殊,”尼姑连忙说道,“姑娘抄经的偏殿烧了地龙,如今暖和得很,不会冻着的。” “好了,澜娘,我没事的,”春桥穿好衣裳从里间出来。 虽然不知道这小小寺庙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戒律,但左右不过是一天,她觉得自己没这么娇气。 那前来传话的尼姑见春桥这么好说话,也没有记恨她们之前对春桥态度不好,千恩万谢道,“谢谢姑娘,我们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姑娘,还希望您不要介怀。” 要说一点不介意也不是没有的,春桥脸色平静。 就算佛门净地也有小人攀炎附势,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只不过是一句诳语罢了。 她神色淡淡,只是说道:“带路吧。” 春桥垂眸,觉得自己应该习惯。 习惯别人的冷眼相待,也习惯别人的曲意逢迎。 她挺直了脊背,细白的侧脸清冷而妩媚。 第27章 是他变心辜负了她,她没…… 偏殿大而空阔, 帘布沉沉地垂着,挡住外面的呼啸寒风。 春桥进来后,引路的尼姑就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殿内还有人,转过身来, 春桥才发现是程暻。 春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早该想到的, 这破庙哪里有什么讲规矩的大日子, 不过是有人指使姑子把自己带过来。 不知道程暻到底要做什么, 她十分没有安全感, 行了个礼小声喊道, “世子爷......” 程暻今日穿着一身圆领绛袍, 玉冠将长发高高束起,眉眼因为笑意显得愈加多情。 他笑着坐下,让春桥尝尝他带的糕食。 春桥这几日吃糕点都吃撑了, 澜娘每日下山都会买好些人参鹿茸鲍鱼雪翅煮粥给她补身体, 还有玉兰斋的点心,澜娘总能碰上老板便宜贱卖。 吃得比在伯府都要好! 今日她不怎么想吃程暻带过来的甜点,但不好拂了程暻的好意。 便坐在抄经的小榻上, 捏起一块枣泥玉桂酥有一搭没一搭地尝着味道。 肤白若雪, 嘴唇嫣红, 唇齿间偶尔还可以看见柔软的小舌。 程暻撑着头看着春桥一味地笑,春桥有些羞恼,便捡起一块糕点塞到程暻嘴里,嘟囔道,“不要笑了,吃东西有什么好笑的?” 程暻不仅没有吐出来,反而顺势吞下去, 还舔了一下春桥带着食物残渣的手。 舌尖卷过春桥的指尖,一触即分。 春桥没有意识到程暻是故意的,只当他是不小心舔到,就抽出绣帕擦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她犹豫了一会才道:“世子爷今日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自然是有好事。 程暻抓住春桥的手腕,逼着畏畏缩缩的少女只能看向自己,他邀功道,“母亲同意我带你进门了。” 他长得相貌不差,眸若寒星,眉眼看人的时候总是深情款款。 这话换了不是春桥的任何一个少女,大抵都会春心萌动。 春桥将手藏到背后,避着程暻,她觉得程暻都听不进去她的话,只自己一味在那傻乐。 便蹙眉道:“不要,我不喜欢。” 往日春桥说一句不喜欢,程暻便不会强迫她。 今日他却格外不好说话,他眯了眯眼,神色变得有些危险。 程暻伸臂一揽,就将春桥拽到了怀里。 还牢牢钳制住春桥的细腰,不让她再乱动。 笑话,他求了母亲好久,母亲才勉强同意以妾礼纳春桥进门。 他也不懂春桥在犟什么,做他的妾不好吗? 不知道多少女人想着这个位置呢。 春桥扭着身子,却怎么也挣不出去,她软绵绵凶道:“我不要去侯府!” 怀里的少女软得像云,身上勾人的媚香一直往自己鼻尖钻。 春桥扭来扭去不知道扭到什么地方,程暻闷哼一声,咬牙掐着她纤细的腰,沉声道:“你别乱动!” 春桥也感觉蹭到了什么半硬不软的东西,她未通人事,以为是程暻的衣料缘故,但程暻看着她的眼神灼热滚烫,像是要吞了她。 春桥心里害怕,担心程暻真得要打她,乖乖不敢再乱动。 但还是嘴硬,“我不要去侯府!” “这可由不得你,”程暻憋得难受,恨不得现在就要了春桥,他说话带出的气息都带着几分灼人的热度,“过几日我母亲就会跟盛老太太提亲。” “就算做妾,你也得是我的人。” “你放我走吧,”春桥脸色都白了,现在程暻的确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她,她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嚣张任性。 只好放软身段哀求,“祖母也不会同意把我嫁给你的,你毕竟同五小姐订过亲。” “那门亲事早就不作数了!我会对你很好的!”程暻捏住春桥的脸,颇为强势地把她的脸转过来,“你看看我,你还想在这过苦日子吗?” 春桥白嫩的皮肉都被他掐出红痕来。 她纤细的天鹅颈往后仰着,却被程暻的手桎梏住不得解脱。 春桥好像又回到了被周加藤缠住的那一刻,男人灼热的手在她身上留下一个个青紫的指印。 她却无力反抗。 春桥浑身颤抖,红了眼圈,她扬起手狠狠扇了程暻一巴掌。 “啪,”清脆的一声。 “我愿意过苦日子,不用你多管闲事!” 春桥打过来的力道并不重,但程暻被驳了面子,抚着自己的侧脸,心底很是不快。 他从腰间取下那块并蒂玉佩,蛮鲁地塞进春桥的手里。 春桥整个人往美人榻中缩,就是不肯接程暻给的玉佩。 程暻干脆掰开她的手,硬生生塞了进去,“原本就是你的东西,你不要也得要。” 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凌厉,春桥眨了眨眼,还有点委屈,明明是程暻自己先动手动脚...... 春桥握着那块玉佩,咽下眼中泪意,弱弱地叫唤,“我不想去侯府......” 偏殿着实空旷,哪怕烧着地暖,空气里也逃不去砭骨的寒意。 春桥发髻凌乱垂散在腰侧,眼中水汽弥漫,她身子骨弱,大多时脸颊都泛着过于病态的白。 刚刚挣扎了一阵,白生生的皮肤就好像被抹了提气色的胭脂,唇瓣也是水润润地红,柔柔弱弱地缩在那,宛若一朵脆弱不堪折的小白花。 程暻心中烦躁,却舍不得对春桥撒气,扬手摔了装糕点的食盒,甩袖怒气冲冲离开。 ...... 盛春容等在偏殿里等了许久,她早早见到程暻,就想迫不及待地跑出去见他。 只因长公主嘱咐她无论怎样都不要出声,盛春容才勉强按捺住。 她知道程暻是来见春桥的,但她若出现在这,程暻大概也会是欢喜的。 就算知道如此,她见到程暻居然真得乖乖吃下春桥给的糕点时,心中还是不舒服。 她不想再看两人卿卿我我,便直接从偏殿小门那走了。 世子爷不过是贪图一时新鲜才看得上春桥。 等世子爷知晓她的真心,自然会重新怜惜自己的,盛春容暗暗告诉自己。 她有哪点比不上春桥?反而是春桥,处处都不如她。 盛春容等在小庙门口,远远瞧见程暻面有薄怒。 果然春桥又笨又弱,是抓不住世子爷心的。 她抚平自己衣袖上的褶皱,扬起笑脸走上前去,“世子爷......” 程暻在这破庙见到盛春容,难看的脸色并没有缓和多少。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盛春容,绷着脸,“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是来见表小姐的,想着她在这里受苦了,便带些东西来瞧她,”盛春容随口扯了一个由头,一双美目盈盈只顾往程暻脸上瞧,“没想到世子爷也在这里。” 盛春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大冷的天还穿着显身段的襦裙,越发显小的脸蛋顾盼生辉,满头珠翠映着盈盈笑意,很讨喜乖巧。 程暻却跟瞧不见似的,春桥刚刚还因为盛春容与他订过亲的事情同他闹,心中更是烦闷不已。 他只冷着脸道:“盛小姐请自重,你我已无瓜葛。” 说完,程暻便头也不回地上了侯府的马车。 盛春容向前追了几步,却跟不上男人大步离去的背影。 程暻似乎真得不喜欢她了。 连看她一眼都是多余。 她呆呆站在原地,风卷着雪落下来。 点点滴滴落在盛春容的眼睫上,又很快被体温焐热,滴滴答答地顺着脸颊坠下来。 冰凉,刺骨,又黯淡。 盛春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挖空了,只剩下一阵阵的钝痛。 风雪渐渐深了,枝头被压得摇摇欲坠。 盛春容抹了抹眼泪,告诉自己,是程暻变心辜负了她,她没有错。 “还不上来,”长公主掀开伯府马车的车帘,脸色不虞,“想继续站在外面丢人?” 今日伺候长公主的是一个丫鬟,正跪着为长公主指甲染花蔻。 马车悠悠晃晃,没人说话,盛春容知道长公主还是生气了。 长公主生气的时候,面色便是如此冷淡,虽然不说话,还是挺瘆人的。 她咬了咬下唇,突然跪下说道,“母亲,我知道错了。” “那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女儿错在不应该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丢了母亲的脸面,”盛春容觉得长公主说得对,程暻喜新厌旧,自己为什么要将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呢? 但盛春容还是气不过春桥从她手里抢走了东西,她咬牙道,“可我也不能就这么便宜放过春桥,让她和程暻逍遥快活!” 长公主用手抬起盛春容尖尖的下颌,指甲上红艳艳的豆蔻划过盛春容柔嫩的唇瓣,在上面留下鲜红的血色。 “这才是我朱明妳的女儿,”她笑着亲了一口盛春容的脸,轻飘飘道,“我把身边的暗卫拨几位随你差遣,记住,做事要做绝,不要给别人留下蛛丝马迹。” “女儿知道了,”盛春容抬起头,紧抿的唇角平直,她此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一定要春桥的命。 已然把刚刚受的情伤抛诸脑后。 ...... 程暻走了,春桥自然没有心情再在偏殿待着抄经。 她老觉得这偏殿太大了,在哪个阴暗角落里可能还存在一双眼睛静静盯着自己,光是想想就被吓得够呛。 没人同春桥说话,春桥跟轻轻的呼吸声几乎微不可闻。 她越想越怕,自己匆匆收拾好抄经的纸笔,挎在小篮里走出去。 这次守门的尼姑没有再拦她。 花戎因着之前姑子阻拦,只能待在小院里折窗花,今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便剪了许多红纸做的福字,张罗着要贴在窗纸上,给这小院添点人气儿。 春桥提着小篮,跨进小院里,花戎第一个听到动静风风火火地冲出来。 “姑娘,你见到世子爷了吗?”花戎笑嘻嘻,一幅了然于心的神色。 她一猜便猜到是程暻来见春桥,这才支开旁人。 “见是见到了,”春桥没有精神,她觉得自己身上被程暻捏过的地方都隐隐作痛,很是怏怏不乐。 “不过,你怎么知道程暻今日来找我?”春桥有点疑惑,她记得那尼姑什么都没说啊。 “那当然是我太聪明,自己猜中的啦!”花戎似乎特别欣慰,她说道,“世子爷心里果然还是有姑娘的。” “我才不喜欢他呢,”春桥哂了花戎一口,有气无力道,“而且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嫁人了。” 她总不能和花戎抱怨程暻手劲大得很,把她的腰都给捏青了吧。 薄暮昏沉,风雪渐深。 澜娘在小厨房将百年人参熬的补药盛好,端了出去。 她见到春桥还在和花戎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连忙去屋子里取出手炉塞到春桥手里,十分紧张,“姑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遇上程世子,耽搁了时辰,”春桥只是说道。 她不想多说,免得澜娘担心。 澜娘一愣,很快垂下眼眸说,“世子爷来得真是勤快。” 春桥喝了药,又用了晚膳,抵挡不住身上痛意,早早就上床睡去。 虽然春桥是被罚来这里清修,但澜娘和花戎还是很尽心尽力伺候着,春桥也会时常拿些银钱给她们当月例。 春桥睡得并不是很安稳,她翻了个身,裹成一团的被子便散开。 澜娘在外面小床上睡着,听见春桥哼哼唧唧的声音又下榻走过来给她掖被子。 她的里衣卷上去一截,露出里面细细白白的腰肢。 澜娘一顿,春桥腰上还有一些尚未淡去的青紫指印,在白嫩的皮肤上尤为明显,可以想象掐春桥腰肢的人用了多大力气。 澜娘想了一下,点了盏小灯写了一封信,又拿出自己养的信鸽放飞出去。 这鸽子是少爷送的,主要是为了方便她时刻写信回禀春桥的日常。 现在夜已深了,不知道少爷睡下了没有? 第28章 他冷漠地想,自己是有点…… 黑子落定, 胜负已分。 太子就算输了棋也不恼,只是一枚一枚拾了棋子丢到小瓮里说:“那鸽子叽里咕噜叫半天了,你不去看看?” 书房里点了满室灯烛,光线十分敞亮, 盛秋潮坐在棋盘旁, 灯火落在他的侧脸上, 细腻若玉, 肤白明透。 他今日穿得是月白色缂丝常袍, 好似绸缎般的长发被玉冠整齐束住, 眉眼精致, 有种沉静的内敛。 “不急, ”他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打开悬窗,把鸽子放进来。 盛秋潮取下信, 缓缓展开。 他只看了一会儿又收起来, 脸色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端倪。 “莫不是你在外面养了外室,”太子捡好棋子, 重新摆出下棋的架势, 一边还打趣道, “人家想你了,所以大半夜请你过去......” “是舍妹春容,”盛秋潮眸光幽微,只是轻描淡写道,“她心悦镇北侯府世子,结果人家退了她的亲,便整日在府里哭闹。” “程暻?”太子听了却很是感兴趣, “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太子和镇北侯有点交集,但只限于在朝堂上打过照面,镇北侯武将起家,如今家业都是他半生戎马打下来的。 许是因为盛春容落狱有损声名,镇北侯府才退亲。 “要不要我帮你妹妹出出气?”太子兴致勃勃。 盛秋潮笑道,“那多谢太子殿下的美意,长公主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 “你输了,”太子一边同盛秋潮闲聊,一边手执黑子落下。 这一局他赢了,虽然也是盛秋潮并未尽全力,但太子还是很得意。 盛秋潮的目光不甚在意地扫过四分五裂的棋盘,并不如何将这一时胜负放在心上。 昏黄灯光下,盛秋潮的眉眼都好像笼了一层雾,有种端庄的俊秀。 他只是唇角上勾,笑道,“是我技不如人。” “别想说几句好听话就打发我,”太子伸出手,就有貌美宫女端上斟满了酒的酒杯,聘聘袅袅,行走间落地无声。 太子将酒杯往前一送,“喝酒!” “恭敬不如从命。” 盛秋潮并不拿乔,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他喝下了整三杯酒还是面不改色。 太子兴致甚是高昂,抚掌说道,“我们再来一局!” 从东宫出来,繁星点点,夜深如海。 盛秋潮坐在马车上,轻轻揉按着头,太子灌了他许多酒,他到现在还有点头痛。 赶车的罗三喊道:“少爷,我们是回伯府吗?” “去雁鹿山。” 话一出口,不止罗三,连盛秋潮自己都愣了一下。 雁鹿山就是春桥现在住的地方。 天寒地冻的,又是大晚上,盛秋潮被酒精麻痹了的大脑有点缓过神来,他去那做什么? 打道回府的话在盛秋潮舌尖转了几个来回,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将视线投向车外,缓缓转着手上的扳指,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冷漠地想,自己是有点糊涂了。 过了半晌,罗三又喊道,“少爷,我们到山脚下了。” 盛秋潮掀开车帘。 山脚下刚积了雪,风雪交加。 枝桠上为数不多的枯叶都被吹得残破不堪,只剩下可怜的叶脉。 夜色沉得像打翻了墨,空气中游荡着刺骨的寒凉,无处不在的肆虐风雪能直接冻死人。 罗三和盛秋潮对视了一阵,他终于无语道,“少爷来这里干什么?” 盛秋潮摆了摆手,又坐回到了马车中。 很快,马车中便传来一声漠然的吩咐:“回伯府。” ...... 春桥并不知道昨夜盛秋潮来过雁鹿山,她正忙着焐红薯。 今日早上几个小尼姑在后院行踪鬼祟被春桥撞见,春桥问了才知道是庙里伙食油水少,她们偷偷跟山下的农户买了过冬的红薯打算加餐。 春桥从来没吃过红薯,跟小尼姑们买下几个后,就一直蹲在小厨房。 “噼啪,”红薯皮被烤得流了蜜,黄澄澄的肉瓤散出扑鼻的焦香。 春桥手忙脚乱地拿着木箸拨弄红薯,等它凉了些,又拿出自己的手帕裹在外头。 她将帕子打结,拎着两端就要去屋子里分战果。 春桥捧着烫手的烤红薯,没顾得上看路,上台阶的时候就被绊了一跤。 眼瞅着脑袋就要撞上粗砺坚硬的灰石板,她慌张啊了一声,手忙脚乱下只来得及护住头。 没撞成,有人接住了她。 男人的肩膀有力地环着她的腰,怕她摔着还将她捂在自己胸口。 春桥被捂得都喘不过气来。 她想到一个人,那个人看着光风霁月,实际也是这般强势霸道,吻她的时候还要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简直是花样百出。 他会来这吗? 春桥悄悄睁开眼看,发现眼前不是那个人惯常穿的月白常服,还有些无名的失落。 她的视线往上移,下颌轮廓坚毅,刺青从眼角蔓延了半脸,让人生怖。 他来做什么? 她好吃好喝对狼卫,结果人家转眼就给她卖了。 春桥还没跟他算账呢。 “放开我,你这个叛徒,”春桥用力推搡了一把,狼卫从善如流地被推出几步远。 烤好的香喷喷红薯早就散落一地,沾了尘灰,不能入口。 春桥又心疼地蹲下去捡红薯,都怪狼卫,好好的红薯都不能吃了。 狼卫被春桥排斥了,神色也没什么变化。 只是小麦色的耳尖上有点发红,在他看来,春桥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在撒娇,对他没有什么杀伤力。 他干脆也帮忙蹲下去捡红薯。 春桥今日穿着厚实的挑线袄裙,蹲下来的时候,裙裾像花一样铺展开。 柔软的裙摆拂过狼卫的手,狼卫一顿,伸手抓住了这抹娇裙。 草原里的狼在晴空下狂奔,筋疲力竭终于被猎人捕获,皮毛在日色下闪着潮浪般的流光。 野狼喘着粗气被踩进自由与生死的间隙,它睁大眼睛最后一次张望着头顶上明亮的天空。 最后,被囚于不见天日的笼中。 直到有一日,有个小姑娘掀开笼布,不甚高兴地问他:“你是狗吗?” 狼卫心想,他是狼,但为了她,愿意做一条温驯的犬。 春桥抱着红薯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衣裙被狼卫拽住。 她都走不了路了。 春桥扯了一会儿,没扯回来,才软软凶道,“你这是干什么?” 狼卫直勾勾地盯着春桥,那眼神看得春桥直发毛。 她有点害怕狼卫狂性大发,听说他从前在狼群里连人肉都吃过,便被自己的想象吓出哭腔,“澜娘!” 澜娘立刻从屋子里出来了,在院中见到狼卫,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她抓住春桥的手,拉着她走,“没事了。” 春桥似乎很害怕自己,狼卫摸了摸头,又松开了手。 他一个人被晾在院子里,无事可做,干脆抱臂靠在墙上晒起太阳。 可没过一会儿,狼卫又睁开了眼。 他饿了...... “狼卫是长公主的人,之前就是因为他,姑娘才被赶出伯府,”屋子里澜娘放下往外看的门帘,对春桥说道,“姑娘不要信他。” 花戎早就从澜娘那弄明白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她也点头赞同,“要不我们还是把他赶走吧!” 几个姑娘家正叽叽喳喳商量着,狼卫却突然掀了帘子进来。 “我饿了,”他说。 狼卫看着春桥怀里的烤红薯,肚子不住地响起叽里咕噜声,看起来是真的很饿。 春桥问道,“想吃?” 狼卫眼巴巴地点了点脑袋。 这红薯虽然沾了泥,但只要把皮剥掉,还是可以入口的。 春桥见狼卫实在饿得可怜兮兮的,就送了几个给他。 结果狼卫一口一个,带皮吞进了肚子里。 吃完后,又面无表情地盯着春桥,满眼都是讨食求投喂几个字。 春桥没办法,只好把剩下的红薯全给了狼卫填肚子,一时心软,又说道,“皮上有泥,你吃里面的肉就行。” 澜娘和花戎在屋子里扫地煮茶,磨磨蹭蹭不肯出去,生怕她们不在了,狼卫会对春桥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等狼卫吃完了,春桥觉得他大概餍足了,不会再想着吃人,才慢吞吞开口问道,“是长公主要你来这的吗?” “长公主......”狼卫说话含糊不清。 花戎已经抢先嚷嚷道,“姑娘,他果然是长公主派来害你的!” 狼卫没理会花戎,只是定定瞧着春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她来过!” 春桥有些毛骨悚然,她都这样了,长公主还来找她干嘛? 她捏紧了自己的衣袖,慌不拎地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主人在哪里,”狼卫站在那里比春桥几个姑娘大了一圈,他目不转睛,“我就在哪里。” 春桥扶额,觉得和狼卫是沟通不下去了。 “狼卫,我们这养不了你,”澜娘此时收了手,走过来,轻缓又不容拒绝地说道,“请你离开。” 狼卫又看向春桥,虽然他的中原话学得半生不熟,但还是勉强听出澜娘的意思。 春桥好似很听澜娘的话,犹豫了下也说道,“你走吧。” 主人要他走,可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他无处可去。 春桥要赶狼卫走,就狠下心不去见他。 狼卫蹲在院门口,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 清晨的薄露蒸发殆尽,又到了月华淡淡,霜华攀上青瓦。 渐渐地,外头又下起雨来。 春桥想到狼卫受伤的眼神,心里也不好过。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有了点朦胧睡意又被淅沥雨声吵醒。 狼卫还坐在小院门口的青石阶上,也不知道他吃什么长大的,人高大,腿也长,此时缩在屋檐下,难免束手束脚。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能呆呆地为春桥守门。 在狼群里,只有不能为族群带来利益的老病残弱才会被抛弃。 “嘎吱......” 小院的门被轻轻推开。 少女撑着一把伞,伞面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 狼卫抬眼,春桥将伞罩住他的半边身子,叹气道,“真是服了你啦,进来吧。” 春桥本来只是睡不着想看看雨,结果没想到狼卫还傻乎乎地等在门口。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躲一躲。 现如今自己都这样了,长公主还能做什么? 春桥总是忍不住心软,只希望这一次,不会又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刃。 ...... 太子的动作很快,没几日就有朝臣递了参程暻的折子上去。 不过由头不是程府与伯府退亲,而是程暻在军营里当差同别人溜出去喝酒。 许是酒意上头,被别人套出话来,他觉得盛春容实非良配。 盛春容到底是长公主唯一的孩子,是皇帝的亲外甥女。 那朝臣夸夸其谈,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抨击程暻目无尊上,贬辱皇室。 再加上玩忽职守,皇帝权衡左右,赐了盛春容黄金百两来安慰她,还给了她随意进出宫闱的权利。 至于程暻,则是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以儆效尤。 这次也算是狠狠打了镇北侯府的脸。 那朝臣是太子派系的人,长公主知道后特意备了厚礼,带盛春容拜访东宫登门道谢。 “太子表哥,”盛春容羞答答瞧着太子,眼里好像含了春水。 她今日作了少女打扮,绫罗绸缎压不住她的明艳动人,浑然天成得端庄大气。 金玉荣华堆起来的贵气,让她多了几分娇媚。 谁见了都得多看几眼。 当今陛下是长公主这个做姐姐的抚养长大,就算长公主没了,陛下还会顾惜她的女儿。 镇北侯府也是够蠢的,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长公主...... 太子垂眸瞧了眼盛装打扮的少女,唇角勾起笑意,温和有礼道,“表妹。” 第29章 似是自嘲。 宫女莲步轻移, 为太子殿下奉茶。 太子喝了一口茶,又笑着对长公主说道,“宫中苦闷,长公主不如多进宫陪母后解闷说话。” “好说, 我过几日也要进宫, ”长公主妆容婉约动人, 风姿绰约, 半点不见年化衰去的疲态, “陛下是不是又跟皇后娘娘怄气了?我也去说说他。” 当今陛下子嗣单薄, 可堪大用的儿子里只有太子和七皇子两人, 太子是因为自己争气, 七皇子则是因为有个很是受陛下宠爱的母妃。 高贵妃被宠得对皇后多有不敬,陛下也不如何舍得责罚她。 抚养太子长大的皇后娘娘却不得帝心,陛下也不爱宿在中宫, 每逢皇后侍寝的初一十五, 宁愿单独一人睡在养清殿。 太子低声闷笑,“那我就在这里谢过长公主了。” 喝了几杯茶,长公主就推辞累了要回府, 太子又命人送上几位年轻体壮的美男子, 长公主随意扫了几眼, 便统统收下。 走的时候只唯独留下了盛春容。 意图昭然若揭。 盛春容还在花厅里品茶,兰花指翘起,动作优雅矜持。 黄言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去,又殷勤问道,“殿下,这位要怎么处置?” 太子其实不太喜欢盛春容这样的女子,任性妄为, 不受控制。况且程暻不要的人,却偏偏要塞给他...... 但皇后有意为他与长公主牵线搭桥,无非就是一个太子妃的位置,给了便给了。 他说,“按长公主的意思办。” 能伺候太子的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精,黄言再对上盛春容,便换上了一幅更加热情的笑脸。 他吩咐人用清晨的雪水烹茶,再让东瀛来的厨子现做了京果子,摆放在精美的托盘上呈上来。 盛春容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东宫的女主人,如今怎么殷切都是没有错的。 盛春容听长公主提过几句,太子殿下爱喝茶,所以府里常备着新鲜的君山银针。 她浅浅尝了几口新茶,便对太子笑道,“今日的君山银针似乎格外鲜美。” 旁边有伺候的小宫女噗嗤一下笑出声。 太子看了小宫女一眼。 小宫女也知道自己一时没忍住笑岔了事情,她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地上。 太子才淡淡道:“下去吧。” “是。” 便有人无声替了这宫女的位置 太子又看向不明所以的盛春容,心底对这门亲事生出了几分荒唐之感。 之前以为盛春容本来只是骄纵了点,没想到才识也如此浅薄,偏偏还爱弄巧成拙。 太子是爱喝君山银针不假,但今日长公主来,已经换成了她最喜欢的古丈毛尖。 既然喝不出来是什么茶,那少说话总是没错的,可偏偏盛春容又爱显摆卖弄。 怪不得程暻就算惹长公主不高兴,也要退亲。 他垂下眼眸,收敛眼底不耐,轻笑道,“表妹真是有心了。” 太子殿下不想再与盛春容多待,他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要处理,而不是浪费时间在一个无关痛痒的女人身上。 便让人送客。 但还是送了盛春容一些吃的用的小礼物。 太子还让盛春容问一下盛秋潮,明光湖近日有游船会,盛秋潮如果有空,可以同他一起去湖上泛舟。 同样是长公主的孩子,盛秋潮就比盛春容出色得多,也更讨太子的欢心。 太子与他接触,倒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知己感。 盛春容让随行的奴仆将礼物抱到马车里。 她有些吃醋太子殿下去游船只想着盛秋潮,却不带她,就酸溜溜问道,“太子表哥,你何时与盛秋潮关系这般好了?” 她这态度属实是不客气,在外人面前对着自己兄长也是直呼其名。 太子皱了皱眉,还是温和有礼解释道,“教秋潮考学的大儒也曾经是教我读书的先生,我们姑且算是同门师兄弟。” 等盛春容走后,太子转着指骨上的扳指良久,若有所思。 盛春容似乎同盛秋潮并没有什么交情,盛秋潮平日里的确也不会同太子说伯府的事情。 他原本还以为,盛秋潮同伯府的关系并不好呢。 那前几日深夜给盛秋潮传书的人到底是谁,总不能真得是他养的外室吧? 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他也不好多管,太子不以为意。 ...... 盛春容回了伯府后,让人把太子表哥送她的东西都摆出来。 看着这些东西,她的眉眼都带着喜色。 太子表哥对她这样好,人又温柔,说话和和气气的,必定也是欢喜她的。 盛春容心中畅快,也没忘了春桥。 她唤来张珩,问道:“春桥那有动静了没?” 张珩是长公主拨给盛春容的护卫,他低头恭敬道,“程世子一直派人守着古刹寺,还未寻到机会下手。” 盛春容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冷哼了声,“你们一直给我盯着,等她出了古刹寺,就立刻下手。” 南园那边又派了人来,说二夫人为四小姐盛春玉寻了一门亲事,明日要请亲家母过来看戏,让盛春容准备着在宴席上见客。 既然都准备到定亲宴这一步,这门姻亲也算是定下来了。 盛春容不甚在意盛春玉要嫁给谁。 她正烦着春桥和程暻纠缠不清的事情呢。 便随意让人从库房里挑了些东西送过去,算作贺礼。 过了会儿,她又叫住南园的丫鬟,改变主意道:“我亲自送过去吧。” 南园里栽植的桂树簌簌花落,被下人们修剪过枯死的花枝,显得愈发死气沉沉。 屋内大白天还紧闭着门窗,光线幽幽,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烛火。 红花沉木镂雕富贵牡丹的拔步床上,少女埋在衾被里哭声呜咽,单薄的肩膀不住地抖着。 “这是怎么了?”盛春容一进屋里就见到盛春玉在哭。 盛春玉只顾着伤心,并不答话。 她的丫鬟雨凝倒是快嘴快舌道,“是我们小姐不喜欢这门亲事。” 盛春容来的时候就听过南园丫鬟自豪介绍过,四小姐要嫁的是诗书门第,祖上曾经正经出过阁老,父亲中了进士,现在在做京官,姑爷自己也是撑得起门楣的嫡长子。 她坐在床头,让人拧湿了帕子给盛春玉擦脸,说道,“这门亲事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盛春玉哭着道,“江凌虚的父亲最近要去同州做府同知,就等江凌虚成亲后离开京城呢。况且江凌虚自己也不过是个会试落榜的秀才,如何配得起我?” 盛春容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她瞧不起盛春玉为了门亲事寻死觅活的样儿。 她不也是被镇北侯府退亲了。 也没同盛春玉一般又扯着这门亲事不松手,又在背后编排嫌弃人家。 不喜欢,又不敢推了婚事,只能唯唯诺诺地哭。 哭有什么用? 但盛春容面上仍然装模作样安慰着,“同州富庶,等做出政绩再过几年调回京城不就成了......” 盛春玉抬起朦胧泪眼,看着盛春容光鲜不减的风姿,心中更是含恨。 凭什么,就因为二房没有长公主势大,处处都要低人一头。 如今连婚事都要委曲求全。 盛春玉哽咽了一会儿,才勉强说道,“这样的确最好。” 深秋一过,就是深切切的冬天。 冬至这一天,忠勇伯府一扫之前的颓唐,喜气洋洋地办起喜事来。 盛清玉这场婚事办得匆忙,因着盛老太太病情愈发重了,二夫人担心哪一日盛老太太说不定就醒不过来了,就着急先把年龄到了的盛清玉嫁出去,免得守孝三年还耽误了亲事。 盛老太太虽然重病在床,起不了身,但还是让郑妈妈备了两箱妆奁添给盛春玉。 这是盛老太太当年陪嫁的东西,虽然年月久了些,但在外头都是千金难买。 二夫人随意扫了一眼,看不出里面的门道。她心里还不是很高兴,盛老太太这不是在打发叫花子吗?她库房里有那么多好东西,结果就送一箱头面,一箱纱缎。 但二房人微言轻,二夫人就算再不高兴也不能甩脸色,只能憋着气道,“多谢老太太。” 等盛春容出现在宾宴上,来送婚的女眷们又一股脑围在她身边恭维讨好了。 东宫有什么动静向来是备受瞩目的,近来陛下对盛春容的态度有所缓和,皇后娘娘又有意拉拢长公主。 盛春容的身价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说不准啊,等太子登基,她就是皇后娘娘了。 也不是没有人嫉恨,但谁让她们没有投个好胎呢。 只能把这些不甘吞到肚子里,再换上笑脸去迎合。 盛春容今日打扮得也是光彩照人,梳了个惊鸿髻,金箍绕了髻底一圈,左右各插一朵宜人的晚玉香,额前贴着桃心状的花钿,再缀上蝴蝶步摇,行走间振翅欲飞。 她生着一张鹅蛋脸,眉眼里还有着少女独有的娇丽,虽然年纪尚小,因着长相明艳,也压得住如此珠光宝气的打扮。 外面的人热热闹闹围着盛春容,盛春玉脸色难看地关上了窗。 今日明明她才是出嫁的新妇,结果别人都只顾着奉承盛春容。 想到自己要嫁的人只是一个小官的儿子,她更是憋屈得难受。 二夫人拉起盛春玉的手,心情也不是很好,但还是嘱咐道,“清玉,往后你就是别人家的儿媳了,要学会忍。” “娘!”盛春玉看着二夫人眼里就憋不住淌出泪来。 二夫人搂住盛春玉,摸着她的头叹气,“我们命不好,想要什么东西都只能自己去争,你可要给娘争气点。” 这般哭了一会儿,二夫人又重新让喜娘帮盛春玉梳好妆造,送她进了喜轿。 喜宴快散的时候,梅芳阁里的丫鬟来寻盛春容,说今日冬至,太子殿下约五小姐晚上去逛灯市。 丫鬟说这话的时候没有避讳别人,盛春容满脸骄傲,她笑意盈盈地应了下来。 女客们心思各异,却无一例外脸上都出现了些羡慕的神色。 ...... 今日是冬至,古刹寺后厨送来了素馅饺子。 花戎吃了几口,觉得寡淡无味,就撂下筷子道,“姑娘,今日山下有灯市,不如我们下山去吧。” 她又捧着脸笑嘻嘻,“灯市上还有很多好吃的,我都馋死了。” “姑娘,我也想下山,”山中苦闷,生活多有不便,澜娘也想置办点物件,就帮腔道,“银丝炭不多了,被褥也要再买几床,还有过冬的袄子和衣裙,这些都要再多买点。” 春桥看了看外面的天,天色昏黄,霞云铺满天际。 灯市啊,明明才隔了一年,对于她来说却好像恍如隔世。 往年这一天,好手艺的梳头师傅都格外抢手,盛老太太提前订好,差人请来给春桥妆扮。 钗环卸下,春桥一头绸缎般的乌发垂在身侧。 那时的她高高兴兴看向铜镜,梳头师傅手巧得很,将头发盘了几个圈,再装点上珠翠,恰到好处地衬出少女的娇憨可爱,柔嫩脸颊比檐上的雪还要白净,由于屋内烧了炭烘得眼角染上热意的薄红,耳朵上也是金粉闪闪的珍珠坠。 她身上穿得是蜀地产的极佳丝缎做的立领袄儿,对襟琵琶袖,连扣子都是纯金的,配着芽白色银纹褶裙,随手一赏就是一把金叶子...... “姑娘,姑娘......”花戎唤她。 春桥才回过神来,她揉了一下自己的脸,想这些干什么? 她占了人家十几年金枝玉叶的日子,现在不过是统统还回去了而已。 春桥扯出笑意,甚是高兴道,“好呀!” 她在古刹寺憋了这阵子,也有些憋闷坏了。 她们出门,后面还远远缀了一个小尾巴。 花戎时不时往后瞧一眼,有些疑惑道,“姑娘,我们难道就要一直养着这狼奴吗?” 她还有话没说出口,花戎嫌弃狼卫白吃白喝不干活,整天杵在门口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也就春桥心软,才会留下这傻大个。 春桥回头看了一眼,无奈道,“他也挺可怜的,要跟就跟着吧。” ...... 今日伯府里热闹了一整天,修竹居却冷冷清清的。 屋子里的灯火跳跃,烛光阑珊。 昏沉的烛火映着盛秋潮精致的眉眼,他提笔作画,终于落下最后一笔。 “咕咕咕......” 从古刹寺飞来的鸽子在外面昂首阔步,叫唤不休。 盛秋潮推开窗,展开来信后传吴荇说道,“把画收好,今晚冬至,我们去灯市。” 吴荇“哎”了一声,将画拿起来,却在发现上面画的是何人时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不是春桥姑娘的脸吗? 敢情少爷画这么半天,是在琢磨她的事? 盛秋潮从里间换好衣服出来,见吴荇还在发愣,微微拧了拧眉心,“怎么了?” “没......没事,少爷,”吴荇换上笑脸,手脚麻利地卷好画,妥帖地放入了青白釉案头缸中。 往常冬至这一天,少爷心情总是很不好,今日却舍得去逛灯市...... 若是春桥姑娘真能走进少爷心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圆月高悬,冷清寂静。 底下的人间却沿街挂起花灯,今日出门的人大多都是拖家带口,喧嚣热闹得不像深夜。 春桥打从桥头经过,手里还捏了一串糖葫芦时不时舔两口。 跟着春桥路过馄饨摊的时候,狼卫被香味勾住,鼻翕微动,驻足片刻。 花戎和澜娘都去买日常要用的小东西去了,到时候还要麻烦店家打包送到古刹寺。 两个姑娘忙得风风火火不可开交,春桥站在店里呆了片刻,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帮什么忙,她自小就是娇生惯养的,哪里搭手过这种事情。 花戎和澜娘忙着清点要买的物件,顾不上春桥,春桥便带着狼卫出来逛街。 有狼卫在,她总不可能出事。 春桥回头,见到狼卫老毛病又犯了,见到好吃的东西就走不动道。 灯市喧闹,她只好又走回去问道,“你又饿了?” 春桥去而复返,但狼卫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贪求太多,所以违心道,“不饿。” “这位小娘子,你夫君站这好久了,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了,怎么会不饿呢?”卖馄饨的摊主笑眯眯,“要不给他来一碗?” 摊主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看着很是慈爱祥和,让春桥想起盛老太太。 春桥被摊主打趣,她涨红了脸,连连摆手,“他不是我夫君。” 狼卫一脸冷肃,也承认道,“她是我主人。” “是我老眼昏花了,”摊主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两人的确看不出夫妻如胶似漆的模样。 她也不怯,继续卖力推销自己的馄饨,“我这馄饨开几十年了,很好吃的,你们尝尝吧。” “好......好的,”摊主这么热情,再加上那馄饨的确看起来滋味鲜甜,春桥就给狼卫点了三十份大碗的。 同狼卫相处了几天,春桥也知道他饭量大,所以不禁饿。 今日出来,干脆让他吃个饱肚。 狼卫怔怔盯着春桥,不明白春桥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春桥轻轻推了他一把,想让他去馄饨摊上坐下。 狼卫岿然不动。 春桥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贴心道,“你陪我逛了这许久,不如坐下歇歇脚,顺便填填肚子。” 她说完就要走,狼卫拽住春桥的衣袖,却又不吭声。 春桥只好说道,“我就在这条街上逛,不会走远的。” 狼卫才松开手,拉开椅子吃起了馄饨。 只不过一边吃着,一边还瞧着春桥的身影。 春桥很快没入茫茫人海中,狼卫吃得也愈发风卷残云起来,几乎是一口三个这样吞。 他怕吃得再慢些,就再也寻不见春桥的踪影。 春桥对上京的灯市并不陌生,她往年便常常在这一天出来玩。 满条街都是灯笼,柔和的灯火照得每个人的脸上流光溢彩。 春桥本来在盯着灯看,结果人流突然涌动起来,将她踉踉跄跄往前挤。 很快,拥挤的队伍散去,原来是前面有花神出游。 大家都是挤着去看游行。 春桥四下张望,周围全是陌生人,而且这条街她从未来过,认不太清路。 她不由慌了神,只好跟着人流往前走着,很快,她见到一个她认识的人——盛秋潮。 盛秋潮站在街边,手里拿着一个獠牙青鬼面具,身量修长,仙姿玉质。 正抬眼看着春桥。 灯下的光为他蒙上一层风清月皎的朦胧雾面。 光影细碎,又美好。 春桥看到盛秋潮,先是朝前几步,又很快停住了脚步。 她离开伯府那天,盛秋潮都没来送她。这些时日,更是没见他来过古刹寺。 春桥觉得自己看不清盛秋潮在想什么,她更像是个若有似无的花瓶。 摆着好看,兴致过了,也能随意丢在库房角落。 春桥转身后退,很快把自己藏在了攒动的人群中。 仔细想来,每次示好示弱,都是她先主动。 盛秋潮都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干嘛眼巴巴凑上去讨嫌。 盛秋潮看到春桥跑了,眉峰轻轻一挑,随手就把手中的面具戴上了。 他眼力极好,远远便瞧见春桥娇小的脑袋在人群处隐动。 盛秋潮不动声色,默默地跟上了春桥的脚步。 ...... 街上甚是喧嚣,但平日迎来送往的月满楼里空无一人。 月满楼前后门皆有重兵把守。 身披软甲冷肃森然的亲卫面不改色地把守左右,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太子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价值千金的梨花木桌,等得有些许不耐烦起来。 今日长公主同皇后娘娘说话提起灯市,皇后娘娘一时兴起便传话给太子,让他带着盛春容出游。 太子素来孝顺,纵然不喜欢盛春容,还是为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应承下来。 “太子表哥,”盛春容总算姗姗来迟,她推开门,羞答答唤道。 盛春容今日盛装打扮,戴了月鹊衔芝攀花宝簪,水色的葡萄纹交领长袄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折枝暗色马面裙。 衣裙繁复,虽然好看,但不便于行动。 先应下盛春容这声唤的是太子怀里的小玩意。 “汪!”小狗宝儿兴奋地从太子怀里钻出头来,对着盛春容就是几声吠。 “表妹,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太子接着才说道,“它叫宝儿,是我特意选给你的。” 盛春容向来是不喜欢这些猫猫狗狗的,觉得它们臭烘烘的,身上总裹挟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脏东西。 但她不能让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没有爱心,所以故作惊喜道,“它好可爱,我喜欢的。” “既然喜欢,那就你抱着它吧,”太子笑容温润,眼底却没什么触动,“也好培养一下感情。” 太子不清楚盛春容喜欢什么,但女孩子大抵都是爱这些小宠的。 他的皇妹就专门辟了一处园子做她猫儿们的乐园。 所以才随意挑了一条小狗给盛春容做礼。 盛春容面上笑盈盈的,她虽然抱着宝儿,但一路上只顾着跟太子说话。 保养精细的指甲掐进小狗的皮肉里,它疼得呜呜叫也不管。 人群本就嘈杂,盛春容又喋喋不休,小狗更是嘤啼不停。 太子被扰得烦了,才微微皱眉道,“要不换你的婢子抱宝儿吧,它总是叫,也不是办法。” 事到如今,太子也看出来盛春容心思根本没有放在宝儿上,只知道一味贴着他讲些无聊的小事。 一个有些肤浅的庸脂俗粉。 太子一想到往后盛春容要做他的太子妃,也是心烦得厉害。 盛春容刚好抱得手也酸了,她转头。 就有懂事的奴婢上前抱住宝儿,小狗挣扎得厉害,奴婢诚惶诚恐又不敢抱紧,竟一时脱手让它逃了。 “追,”太子拧起眉心,对跟在身旁隔开人群的亲卫嘱咐道。 亲卫如鱼分流贯入人群,最后团团围住了一个人。 在她怀里,宝儿正哼哼唧唧得摇着尾巴,似乎很喜欢现在抱着它的人。 又是那个贱人! 盛春容远远跟在太子身后,她一眼便瞧到了人群中的春桥。 “怎么哪里都能碰见她,”盛春容暗暗咒骂道,“真晦气。” 春桥拂面吹着浅风,摇曳的花灯照着她姝色的眉眼,乌眸在灯下熠熠生辉,皮肤透白好似冷雪,嘴唇由于胆怯被抿出了薄红,体态纤细,惊鸿一眼,艳色非凡。 太子缓步上前,看见春桥,一时怔了会。 然后才缓声道,“这位姑娘,你是何人?” “我的狗看起来很喜欢你,”他又补充道,“你与宝儿有缘。” 春桥见过很多人对她奇奇怪怪的眼神,但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位,眼底似乎还有莫名的情绪悄然流转。 她抱着小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刚颤颤巍巍开了口,“我......” 异变突生。 人群中突然杀出一群黑衣死士,挥着双环刀就朝春桥而去。 过路的行人尖叫此起彼伏,一哄而散。 亲卫护着太子,同这些死士缠斗在了一起。 一片混乱中,随后赶来的盛春容跌进了太子的怀里。 她抬起眼,泪睫盈盈,可怜巴巴喊道,“太子表哥,我怕。” 盛春容自然是不怕的,她早认出这死士是长公主拨给她的人。 只有长公主府豢养出来的死士,才会使这样独特的武器。 她暗自期望,今日能彻底解决春桥这个祸害。 这样盛春容日后才能高枕无忧。 太子时值弱冠,后院却没有一个女人,连个房事宫女都没有,清心寡欲得不像个男人。 尽管京城中的贵女各个都虎视眈眈,但盛春容只对春桥有了危机感。 今日太子一见春桥,声音都禁不住地放柔了,盛春容还没听过太子对旁的女人如此温柔过,心里也是酸醋得紧。 太子殿下抱着盛春容,只觉得她怪沉的。 他耐下性子低头安抚了几句,再抬起头,春桥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很快,人群中又冲出一个半面刺青的高大青年,他急切地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春桥。 狼卫面色变得愈发暴戾,一脚将一个死士踢断了脖子后,又很快消失不见。 春桥抱着小狗跑得眼前都出现了晃影,她一心想把跟上来的死士甩掉。 慌不择路下躲进了一条小黑巷。 她紧紧缩在墙壁阴影处,觉得外头动静小了些,又紧张兮兮地探出头去看。 却猛然被人遮住了眼,还被捂住了嘴。 春桥挣扎起来,还踹了这人一脚。 那人一声不吭。 还把春桥摁进自己怀中,她的脸碰到了男人的胸膛,清冷幽淡的白梅香没入鼻尖。 小巷外有人高喊:“是御林军,御林军来了!”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过了一阵子终于归于平静。 春桥闻着那香味微微一愣,男人等动静几近于无才缓缓松开手。 春桥抬头向上看去,只看到青面獠牙的鬼神面具。 她小心试探道,“三少爷?” “嗯,”盛秋潮惜字如金。 春桥没由来地生起闷气来,这个人就这么旁观她躲躲藏藏,是不是也觉得她出糗很好玩? 必定还尾随她许久,才能连她躲到这个鬼地方都很快出现,真的很变态哎。 她从盛秋潮怀里退出去,怏怏不乐,“夜色已深,三少爷也该回伯府了。” 盛秋潮看着春桥跑出小巷,未动只言片语。 但很快春桥又跑回来了,她的裙摆被夜风卷动,好像流动的水波。 她有些害怕地躲到了盛秋潮身后,身子发抖道,“三少爷!” 这是条流民住的暗巷,向来是整个京城最难管理的地方,鱼龙混杂,每日都有人被丢到这来自生自灭。 不多时,街巷口就出现了几个彪形大汉,看着春桥色眯眯,几乎是垂涎欲滴。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柔弱漂亮的美人,今日真是撞了大运,见大美人身前还站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通身清雅文人做派,不像是属于这地界的人。 地痞流氓们对男人没兴趣,可觊觎春桥的美色,又投鼠忌器,担心惹了什么不该惹的贵人,便虚张声势道,“那边那个小子,少多管闲事。” “你现在走,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呵,”盛秋潮冷嗤了声。 就有罗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个瞬息之下,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小混混们全都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他转身,又深深看了一眼盛秋潮和他背后的春桥,什么话都没说又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盛秋潮转身看春桥,幽微的月色照着他清冷的脸庞,眉眼都摄着逼人寒意,他勾起唇角,“这么久没见,见到我就跑?” 语气同往常一样淡漠,听上去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但这话细品之下还是有点嘲讽,好像在说她多忘恩负义似的。 春桥面色尴尬。 她怀里的宝儿倒是对盛秋潮吐着舌头,叫得很欢。 春桥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我刚刚只是想先出去探探路。” 盛秋潮望向春桥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冷嘲。 春桥对他抗拒,排斥,抵触,可以说春桥怕他。 他的确不该有所希冀。 盛秋潮垂眸,语气平淡,“你把狗放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不喜欢春桥将其他男人送的东西看得如珍似宝。 春桥瞪圆了眼睛,这地方乱得很,说不定她前脚丢了宝儿,后脚小狗就被人杀了炖狗肉吃。 她将宝儿抱得更紧,摇头道,“不要。” 盛秋潮对这小狗看不太顺眼,可又不能真同只畜生上纲上线计较。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牵来一匹马,对春桥说,“走吧。” 月色清辉大片大片地洒进了巷口,均匀落在盛秋潮的侧脸上。 他淡淡抬眸,唇角微微扯起,笑意漫不经心,似是自嘲。 第30章 薄翅颤栗,命不久矣。…… 春桥看着这高大的马匹犯了难, 她也不会骑马,更不知道该如何上马。 她还在那边磨磨蹭蹭,盛秋潮已经翻身上了马。 他看了春桥一眼,一个俯身把她也捞上了马。 盛秋潮的动作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随后马便开始飞驰起来。 冷风扑面而来, 春桥几乎睁不开眼, 寒风卷走热意, 她又怕冷, 被迫缩进盛秋潮温热的怀里, 白梅香充盈了满怀。 盛秋潮纵马穿街而过, 出了灯街, 路上的行人便变得寥寥。 快要到城门时,守卫正指挥着兵卒放下城门。 盛秋潮拿出伯府的腰牌,守城门的将士看到腰牌, 立刻喊道, “开城门!” 春桥听到这个声音勉强睁开眼,却发现他们已经出了京城,越来越往荒郊野岭的地界去。 她心中又慌又怕, 盛秋潮若是在京郊杀了她再抛尸, 估计也没人寻得见她的尸骨。 春桥没什么安全感地把脸埋在宝儿的毛中。 就连大腿被马鞍颠簸得生疼也不敢吭声。 盛秋潮带着春桥一路往西南方向去。 马蹄踩过覆了青苔的湿滑山路, 终于,盛秋潮在一座古寺前下了马。 春桥被马颠得想吐,她脸色青白,在马匹上坐都坐不稳。 盛秋潮顿了一下,又伸出双臂将她抱下马。 脚终于落回到地面,春桥贴着盛秋潮,总算觉得自己的恶心好一点了。 她脚步虚浮地站稳, 再抬起头,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千佛寺。 千佛寺威严耸立,周边林叶缭绕。 春桥看见千佛寺,突然放下心来,盛秋潮应该不至于在这杀人抛尸。 “叩叩叩......” 盛秋潮敲门。 没一会儿,寺庙里的小沙弥听到动静来开门,盛秋潮戴着青鬼面具,他看不见脸,是以谨慎地微开门缝道,“已是深夜,这位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我找缘结大师,”盛秋潮脸色平淡,“麻烦你告诉他,凌柏来了。” 小沙弥听到“凌柏”两字,有些诧异,他将寺门大开,双掌合十道,“方丈还在大雄宝殿里诵经,施主请随我来。” “谢谢,”盛秋潮颔首道谢,他踏进佛寺。 小沙弥又看向原本缩在盛秋潮背后的春桥,问道,“这位女施主,你不进去吗?” 春桥就连多走几步路都有气无力,她刚想摆手说自己在这里等一下就好。 盛秋潮回头,平静道,“你也来。” 盛秋潮看着春桥的眼神颇为幽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从心底里,春桥有些害怕盛秋潮,还是乖乖跟在了他身后。 进去后,春桥还对小沙弥合十双掌,“阿弥陀佛。” 她跟着盛秋潮往千佛寺深处走,虽然四周漆黑一团,可盛秋潮却熟门熟路。 春桥心中奇怪,但还是忍住没问出来。她可不想再因为好奇丢掉小命。 所以只是抱着已经在她臂弯中睡着的宝儿走得小心翼翼。 没过多久,春桥就看到了大雄宝殿。 大殿左右各点着两扇灯笼,殿外月色阴恻恻得白,殿内烛火昏暗,两者在暗影处交接,显得有些森冷。 小沙弥先进去通报,等他再出来就是请盛秋潮进去。 盛秋潮直接迈步跨入殿内,他对着殿里的人喊,“大师。” 缘结方丈身披佛字袈裟,转过头来,眉眼平和温柔。 他双手合十颔首道,“施主。” 盛秋潮进去后,春桥犹豫了一会,也进了大雄宝殿。 她向来是敬畏神佛的,站在殿中不敢造次,只敢紧紧跟着盛秋潮。 生怕犯了忌讳惹恼了佛祖,让她当场还了今生的业障。 缘结大师自然也看到了春桥,在看清她的脸时,神色有了一点波澜。 盛秋潮点了三根香箸,又跪在蒲团上将它们插入香炉中,随后站起身指着春桥,冷静道,“方丈,你可否为她卜算一卦?” “可,”缘结大师沉默片刻,还是答道。 在春桥看来,缘结大师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他很好说话地让春桥抽了一根签。 看完签文后却迟疑了半晌才叹气道,“这位女施主此身尘缘寥寥。” 春桥听到这卦象并不如何惊惧,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几日,她的确是隐隐动过一辈子不嫁人的念头。 春桥还想再听缘结大师解卦,可他却闭了嘴,一时之间,春桥只能听到千佛寺内和尚做晚课敲打木鱼的声音。 殿内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儿,盛秋潮才哑声道,“春桥,你先出去。”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春桥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盛秋潮,她一辈子孤家寡人,他激动个什么劲儿? 但还是听话地出殿。 她站在殿外,隐隐听到缘结大师同盛秋潮说什么“不便强求”。 春桥心口一跳,不敢再偷听下去。 “不便强求......”盛秋潮刚刚是为她算卦,那现如今缘结大师又在说谁? 大雄宝殿内,缘结大师正同盛秋潮说着话,“你如今孽障难消,煞气更甚,还是不要勉强为好。” 盛秋潮拨动手上佛珠,眉眼冷淡,他轻讽笑道,“我与她,算什么强求?” 缘结大师见盛秋潮说不通,只好缓缓闭眼,双手合十,态度从容,“令琅,去看看你父母的长明灯吧,他们也很想你。” 这几年,盛秋潮收敛喜怒的本事早就登峰造极,旁人就算与他日夜相处,也难以发现他眼底浓稠的暗色,他离开前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殿内被昏黄烛火拢盖的缘结大师,“有劳方丈。” 春桥等在殿外,已经站得有些脚酸,见盛秋潮出来了,赶忙问道,“我们是要回去了吗?” “不急,”盛秋潮径直往前走,春桥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她已经很累了,但又不能跟盛秋潮诉苦,只好费力跟上盛秋潮的脚步。 走了一圈,盛秋潮终于停下,是一个小院子。 他推开院门,院子里纤尘不染,像是有专人在打扫。 盛秋潮推门而入。 屋子里有张摆了两个无名牌位的桌子,左右各供奉着一盏长明灯。 春桥见这地方空空荡荡的,连个椅子都没有,不由得抿了抿唇。 她想坐一会...... 盛秋潮摘下脸上的青鬼面具,随手丢到了角落里。 随后点燃搁在桌几上的安魂香,他跪在蒲草做的圆团上,安静地俯下身,将额头贴紧尚且寒凉的地板。 春桥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依样画葫芦地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 一阵风吹过,屋里的长明灯闪了几瞬,又熄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春桥怕黑,连忙拽紧盛秋潮的衣袖,生怕他把自己丢在这不见天日的黝黑深夜里。 盛秋潮沉默着从一个屉子那寻出火折子,又将长明灯点燃。 阴森森的灯光照着盛秋潮的侧脸,有些森冷的鬼魅。 春桥抓紧盛秋潮衣角,犹豫半晌才小声问道,“这是哪里?” “从前我刚来上京,”盛秋潮说,“便是借住在千佛寺。” “那我们现在在做什么?”春桥四处张望了下,不安道。 “你不是知道我是贺良尘的儿子吗?”盛秋潮反问。 春桥想到那个血雨腥风的梦,梦里的少年尚且青涩,却已然有了湛湛的绝望。 她第一次见到盛秋潮时,他说自己父母双亡,的确不是托词。 刚开始她很愿意和盛秋潮亲近,他也很喜欢自己。 夏夜苦热,春桥在盛秋潮院子里玩了一整个酷热的白日,夜里便哼唧着要在他院子里睡,盛秋潮还会替她摇扇子驱蚊子,比花戎照料她还尽心。 第二日外头又落起闷热的雨来,有蜻蜓收拢了被沾湿的薄翅停在窗下。 盛秋潮将她抱起来,修长干净的手慢慢打开,那只淡绿的蜻蜓歇在他的手心。 春桥看着蜻蜓,想伸出手去捉,结果它抖了抖翅膀,晃晃悠悠飞走了。 她那时年岁尚小,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满是遗憾,“哥哥,它飞了。” 盛秋潮捏了捏她白嫩的小脸,笑道,“桥桥如果喜欢,哥哥改日再给你捉。” 小小的春桥坐在盛秋潮怀里,看着那只蜻蜓飞入雨雾。 它被雨打湿,飞不动又跌到了地上。 薄翅颤栗,命不久矣。 春桥为一只蜻蜓的死难过了好久,泪珠子大串大串砸落在衣襟上。 盛秋潮也抱着她耐心哄了许久。 但是后来,年岁渐长,春桥便和盛秋潮生分了,还因为别人的谗言冷落折辱他。 到最后,他俩冷淡到见面颔首就擦肩而过。 春桥沉默了一下,主动抱住盛秋潮,仰头道,“你不要难过了。” 盛秋潮被春桥抱了个满怀也没有挣扎,只是漠然道,“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春桥觉得盛秋潮现在肯定很伤心失落,她不想盛秋潮再心寒,就安慰道,“不是,我是喜欢你才这么说的。” 虽然她不再是忠勇伯府的金枝玉叶,但只要是个人,只要被爱,都会很高兴的。 盛秋潮垂眸看着春桥,春桥又瘦了一圈,衣裳穿在身上越发宽松,布料显出她玲珑的曲线,乌发披散,肤白若雪。 他素来冷静自持的双眸里暗流涌动,盛秋潮无声勾起春桥尖尖的下巴,她的唇瓣颜色是粉一般的白,还泛着水润的柔光。 男人狭长的乌眸里是幽深的光,他弯下腰,在春桥苍粉的唇瓣上咬了一口,白梅香席卷了春桥的唇舌,含弄出了暧昧的水声。 春桥睁圆了眼睛,她觉得盛秋潮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偏过头解释道,“不......不是这样子的......” “春桥,今日是我父母的忌辰,”盛秋潮说,“你乖一点。” 只这一句,春桥就犹犹豫豫地安静下来,她心想,是她欠人家的。 盛秋潮觉得自己真得疯了,他得偿所愿,却还是觉得不甚满足。 他恨恨咬肿了少女的樱唇,终于将自己从迷失的边缘扯回来。等纷乱的呼吸归于平稳,他慢条斯理地松开手,替春桥擦拭唇角的水渍。 春桥躲了一下,却被他握住脸,盛秋潮神色沉沉,“你说你喜欢我的,你不能骗我。” 她嗫嚅几下嘴唇,还是违心应道,“嗯”。 如果这样盛秋潮能高兴一点,她捡几句好听的话哄哄也可以。 守在暗处的罗三见盛秋潮带着春桥从屋子里走出来,神色虽然冷漠,但眉宇间再也没有那化不去的阴沉乌云,还有点诧意,“春桥居然真得把少爷给哄好了?!” ...... 出现了刺客,灯市自然被提前关停。 太子亲卫抓了几个死士,但还未撬开他们的嘴,他们自己便服毒自尽了。 东宫里点上了大大小小的宫灯,太子殿下换了身鸦青色立领圆袍,神色冷肃,眉宇间威容凛然。 他心口处有些烦躁,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烦闷什么。 盛春容恰巧来寻他说话。 娇滴滴缠着他要太子殿下送她回府,理由是担心回府路上又遇到刺客。 那些死士摆明了不是冲盛春容来的,盛春容却还捂着心口故作可怜。 太子殿下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不用怕,御林军会送你。” 盛春容没想到会被太子表哥拒绝,她坐在马车中犹自生着闷气。 婢女跪在地上为她捶腿,盛春容没来由地发火踹了人家一脚,凶道,“捏得疼死了,还不快滚。” 婢女战战兢兢得滚下了马车,站在盛春容身旁伺候的雨凝抖了一下身子,还是犹豫道,“五小姐,那宝儿......” 宝儿在她手中就叫唤个不停,反而愿意跑到春桥怀里舒舒服服窝着。 盛春容一想到这个就来气,她将手中茶盏一扔,悉数温烫的茶水都磕到了雨凝额角,砸出了一个红肿的印子。 她烦道,“一个没福气的畜生,跑了就跑了,还用得着我操心?” 雨凝被茶水浇了兜头,她颤栗着噗通跪下,抖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盛春容一想到太子之前直勾勾盯着春桥的模样,心底便隐隐不安,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她对雨凝没好脸色道,“跪着干嘛,你也滚!” 盛春容真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子,雨凝想起之前那些小丫鬟们嚼舌根,她还摆着一等大丫鬟的架子教训她们,这苦啊,也只有吃了的人才知道。 等回到伯府,张珩又来回禀盛春容,他们在全城搜了一圈,并未再见到春桥,还是让她逃了。 张珩是长公主府的人,盛春容没有再那么不客气地打骂。 她只是脸色难看,笑意僵硬地让张珩退下。 春桥,这个名字宛若魔咒,让盛春容寝食难安。 第31章 对春桥的确太心软了。…… 这次是盛秋潮在京城的一处别院。 回去的路上也是骑马, 春桥被颠得腿软。 之前上马的时候还崴了脚,她担心盛秋潮嫌弃自己没用,就一直忍着不吭声。 “外面不安全,最近你就先住在这, ”结果盛秋潮翻身下马, 又看向春桥, “还能走吗?” 他好似总是这样, 心细如尘, 总能察觉到一些别人看不出来的细枝末节。 春桥抿了抿唇瓣, 犹豫片刻还是摇头如实道, “不行。” 盛秋潮就伸手将春桥抱了下来, 春桥乖乖环住他的脖子。 她以为盛秋潮会像之前一样把她放下来,结果他直接将她抱进了院中。 院中也是有丫鬟在伺候的,春桥还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澜娘。 她手中拿着斗篷手炉之类的东西正等在小院内。 一见到春桥来了, 她连忙拿毛茸茸的斗篷裹住春桥, 还把手炉塞进春桥怀里。 春桥有些惊喜,还有些疑惑。 她转头看向盛秋潮,“是你把澜娘带过来的吗?!” 盛秋潮“嗯”了声, 语气平静, “你的丫鬟寻你, 恰巧被我的人撞见了。” 澜娘也笑道,“要不是三少爷,我都不知道姑娘你在这呢。” 毕竟有熟悉的人在,春桥还是要脸的,她小幅度轻微挣扎起来,想让盛秋潮放手。 盛秋潮淡淡看了她一眼,只是轻轻道, “别动。” 院子里的小丫鬟们都偷笑起来,春桥涨红了脸,倒显得她多无理取闹似的。 她把脸埋到盛秋潮衣襟上,有些臊得慌。 盛秋潮把春桥放到梨花木拔步床上,澜娘抱着宝儿在旁边侍候。 春桥犹豫了下,问盛秋潮,“澜娘既然在这,花戎呢,她去哪了?” 澜娘笑容不减,解释道,“灯市嘈杂,花戎与我走散,想必已经回了古刹寺。” 春桥看向盛秋潮,肤若凝雪的脸庞带上几分忐忑,她眼巴巴恳求,“哥哥,你能不能把花戎也带过来。” “你叫我什么?”盛秋潮突然道。 “哥......哥哥,”春桥由于紧张下意识地掐紧了自己的掌心,“不能叫吗?” 盛秋潮眉眼生得精致,本来很容易显得女气,但他气质清冷,倒也压得住。 此时勾唇一笑,便显得不再那么不近人情,他慢条斯理道,“可以叫。” 但还是并未提及花戎的去留。 春桥眨了眨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难道又是要拿出些诚意来? 她揣摩着盛秋潮的心思,只好下了床榻,踮起脚尖抱住盛秋潮,把脸埋到他颈窝里轻轻蹭着,小声娇怯道,“哥哥,花戎......” 盛秋潮垂眸看向春桥,春桥的杏眸亮晶晶的,笨拙地同他撒着娇,温热柔软的唇瓣时不时擦过他的颈侧。 呼吸间都带有软甜馥郁的香气。 盛秋潮的脸色一变,推开春桥,对屋子里的下人们冷淡道,“都下去。” 春桥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她笑不出来了,眨了几下眼睛别过了眼,气鼓鼓地不再看盛秋潮。 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啊,这么阴晴不定,以后哪个姑娘受得了他? “过来。” 春桥偷偷拿余光瞥盛秋潮,见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小瓷盒,这是要干什么? 她闹着小性子,“不要!” 身边的床榻微微陷下,盛秋潮坐了下来。 “把袜子脱了,”盛秋潮缓缓道,“让我看看脚。” 春桥不理他。 过了会,又故意羞辱他,“那你自己脱。” 盛秋潮毕竟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肯定做不来这种卑躬屈膝贴身伺候这种事。 春桥小脾气上来,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身家性命都握在人家手里。 谁知盛秋潮真得亲自握住春桥的脚踝,半褪罗袜,就这么从瓷盒子里挖了药膏给她上起药来。 他的侧脸微垂着眉眼,长睫掩住眼底,好似眼中专注得只有春桥一人,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心动的俊秀。 那药冰冰凉凉的,揉到脚踝上还挺舒服。 春桥悄悄瞅了一眼盛秋潮,发现他并没有发怒的迹象,微微放下心来。 又哼哼唧唧道,“花戎是我的丫鬟,寻不见我,她会着急的。” “嗯,”盛秋潮淡淡应了声。 “‘嗯’是什么意思?”春桥一时情急就踹了一下盛秋潮。 琥珀色的膏体蹭到盛秋潮干净的衣衫,春桥才发觉自己犯错了。 见盛秋潮看过来,她面色惊慌,却仍然强撑道,“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盛秋潮没有管脏了的衣袍,只是在床头放下药膏,起身淡淡道,“我住在旁边,有事寻这里的管事即可。” 这个人怎么回事,春桥气到把脸埋到被窝里,又滚成一团,能不能给个准话啊? 春桥纠结着盛秋潮的态度,到后半夜才睡过去。 第二日晨起,春桥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人在她眼前晃。 她困乏地睁开眼,又很快闭上,翻了个身嘟囔道,“澜娘,别闹了。” “姑娘,是我,花戎!” 春桥倏地睁开眼,她清醒了不少。 花戎真得活生生站在眼前,穿着一身鹅黄色裙衫,眉眼带着鲜活的俏意,虽然眼下有点乌青,但整个人精神抖索,她昨夜寻遍灯市都寻不见人,又听说有刺客出没,吓得简直要当场闭过气去。 草草在古刹寺睡了一夜,本想今日去伯府寻盛老太太说法的,谁知道一觉醒来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春桥钻出被子,一把抱住了她。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春桥吃惊道。 花戎摸了摸春桥的头,笑道,“今早有个黑衣人告诉我他知道你的下落,我半信半疑,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跟他来了。” “没想到姑娘真得在这里。” 春桥怔愣了一瞬,盛秋潮居然真得把花戎带来了...... 他那么说一不二的人,居然也会为了她退让吗? 两人抱在一起没高兴多久,院子里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 春桥推开门,看见小小的院子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这么多的黑衣暗卫,几乎将整个小院塞得满满当当。 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正是狼卫。 春桥忍不住心口一紧,狼卫也跟着寻过来了吗? 看这架势,狼卫身上已经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再被这么围攻下去,只怕就没命了。 她一时急了些,攥紧手中衣袖,大声喊道,“住手。” 暗卫们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被盛秋潮吩咐过要顾及院中的这位娇小姐,居然真得停了手。 只是各个目光如虎,全都紧盯着狼卫,就等他哪一刻露出破绽冲上前去。 院中气氛凝滞。 狼卫提着一柄剑摇摇晃晃走出包围圈,走到春桥面前,终于一个打晃,倒了下来。 春桥被狼卫沉重的上半身砸得跌在地上,一时之间喘不上气来。 狼卫躺在地上,伸手抓着她的胳膊,眼神直勾勾的,全是欢喜,似乎春桥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若是他有尾巴,此时怕是摇到天上去了。 花戎想挪开狼卫,可他个高体沉,实在不是她一个姑娘家挪得动的。 她恨恨拧了狼卫的胳膊一把,不客气道,“你跟来做什么?” 狼卫充耳不闻,也好似没有痛觉,只是这满地的血汩汩流着,着实吓人。 最后终于支撑不住,眼睛一闭晕死过去。 盛秋潮站在院中古树下,冷眼瞧着狼卫将春桥身上蹭得斑斑血迹,神色好似无波无澜,眼底却早已泛起戾色。 他看了一眼罗三,只是说道,“把人带走。” 就有暗卫将陷入昏迷的狼卫搬走。 狼卫一走,春桥顿时觉得心口轻松很多。 她抚着胸口抓着门框站定,见到盛秋潮朝她而来,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 委实是盛秋潮此时的脸色有些阴郁得可怖。 盛秋潮捏住春桥的手就拽着她往屋子里去。 花戎想追进去,却被听到动静出来的澜娘拦住。 澜娘劝道,“三少爷做事是有分寸的,你不要太过于忧心。” 话虽然如此说,澜娘心里也有些打鼓,她还从未见过少爷脸色这么难看过...... 花戎同澜娘拉扯,带花戎来的罗三冷冰冰横在门与她们两人之间。 花戎跺了跺脚,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澜娘进了隔壁的小隔间。 晨雀啾唧,微亮的日光顺着窗柩好似云浪般涌入屋内。 盛秋潮掌心触感温软柔腻,春桥一双圆眼黑白分明,浓翘的长睫好似蝉翅微微颤动,琉璃潋滟,眼底似乎有些怯愤。 他松开手,春桥立马将手背到身后,不肯再让他瞧。 盛秋潮拧湿了帕子擦着春桥脸上被溅到的血迹。 他擦得有些用力。 春桥疼得受不了,觉得自己脸皮都要被搓掉一层,忍不住捂住脸躲着盛秋潮的手。 眼角也被逼出泪意,皱着脸道,“疼。” “那你知道错了吗?”盛秋潮只是问道。 春桥觉得自己哪里错了,反而是盛秋潮端着一幅蒙蔽世人的菩萨皮囊,结果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索命阎罗王。 但她再愚钝,也知道盛秋潮如今是生气了,只好委委屈屈道,“嗯。” 盛秋潮意味深长地看着春桥的双眸,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春桥真是长进不少,都敢面不改色地扯谎了。 他又作势要拿帕子擦春桥的脸,春桥后退几步,连忙道,“错了,我真得知道错了!” 其实春桥压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她眼睫轻颤,就算在盛秋潮面前撒了谎,看起来也是眼神诚恳,真心诚意。 “错了”这几个字,被她吐得清晰明了。 盛秋潮薄而直的唇抿成一条线,他的眼底笑意稍纵即逝,很快又神色冷漠道,“那你错在哪了?” 春桥在背后绞着手指,她胡乱答道,“我不应该出来逛灯市。” 倒大霉地遇上刺客,还被盛秋潮掳到这来。 盛秋潮沉下脸,“不对。” 春桥白嫩的脸颊还在隐隐作疼,她都怀疑是不是已经被搓出血来了。 想到盛秋潮之前同她置气的举动,那眼神盯着春桥被狼卫碰过的地方阴沉得都要滴出水来。 要不是春桥身上穿着衣服不方便脱,他必定也是要摁住春桥统统搓揉个干净。 春桥急中生智道,“我不应该让狼卫抱我,还摸我!” 这时盛秋潮才将帕子一扔,淡淡道,“知道还惹我生气。” 他推门欲走。 春桥捂着自己的脸,想到自己刚刚说了狼卫的坏话,担心盛秋潮真得对狼卫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连忙扯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你不要杀他,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盛秋潮顿了一下,一言不发地离开。 他觉得自己从前对春桥的确太心软了。 第32章 “我偏要为难她。”…… “少爷, 那个狼奴如何处置?”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雪,连绵寒湿,浸在潮气里,整个人也好似湿漉漉的, 心情着实不是太妙。 盛秋潮冷冷打量着外头的落雪, 他毫不在意地玩弄手上的扳指, 漫不经心道, “我们还缺些死士, 喂下失魂散让他去烬营吧。” 烬营是江都王栽培暗卫的地方, 不过如今被盛秋潮接手, 成了培养死士的蛊狱。 在那里的死士, 不管过往曾经,都会被喂下失魂散,丢掉一切记忆, 从此成为一具只会听从指挥的行尸走肉。 他没有要狼卫的命已是手下留情, 盛秋潮心想,狼卫若是聪明些就不应该追着春桥而来。 罗三犹豫了片刻,又说道, “狼卫曾经是长公主的人, 并不可信, 少爷为何不斩草除根?” “听说他被狼养大,蛮子活捉他的时候,曾经将他与狼母放在一起残杀,他生生咬断狼母的喉管才活到如今,”盛秋潮面色发冷,“这样的人最适合做死士。” “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做得出。” 春桥揉了一会脸, 火辣辣的痛楚消下去些,她又悄悄推开窗,奴才们都在清扫院中的血迹。 几个侍卫正架着狼卫要往外走。 “他会怎么样啊?”春桥叫住他们,有些忐忑地问道,“会死吗?” “少爷下了命令,送这人离开别院,”几个护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长得更高挑些的笑道,“大概率是死不了的,其他我们就一概不知了。” “好......好的,那麻烦你们了!”春桥眉开眼笑,对他们释放出善意。 澜娘在盛秋潮走后就进了屋内伺候,也知道春桥之前一直在闷闷不乐什么,是在担心牵累这个狼奴。 她见春桥这样高兴,就笑呵呵道,“少爷这么听姑娘的话,他必定心里有你。” 少爷对春桥是真得好,古刹寺那会,日日送流水一样的补品。 澜娘忍不住帮少爷一把。 春桥怔了一下,她从没往这处想,但被澜娘提醒了才发觉盛秋潮...... 原来是喜欢她吗? 春桥越想越有可能,盛秋潮虽然从不对她许过什么甜言蜜语的承诺,但也从来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他甚至......甚至还亲了她两次! 春桥心湖被淅沥小雪打湿,泛起名为欢喜的波澜。 未等雪落停,春桥就迫不及待地去寻了盛秋潮。 他正在品茶。 春桥放下油纸伞,略微局促地坐在他身边。 “何事?”盛秋潮看她。 春桥将自己毛茸茸的脑袋拱到盛秋潮怀里,又抬起精致秀气的小脸,仰头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盛秋潮别过眼,神情莫测。 他漫不经心地斟着茶,“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春桥抿了抿柔嫩的唇瓣,被盛秋潮模棱两可的态度弄得有点忐忑起来。 她伸手点向盛秋潮的薄唇,有点羞怯,“你不是很喜欢这样做吗?” 在盛秋潮眼中,少女纤瘦漂亮,坐在他怀里像是云朵一样轻软,姝色面庞好似春日里初绽的姣姣杏花,粉嫩腻香,令人垂涎。 他一言不发,春桥又向他缠了好几遍讨要答复,似乎没亲口听到盛秋潮说爱她就不肯回去。 盛秋潮从来没被哪家姑娘这样撒过娇,软软的,香香的,漂亮的眼眸看向他,眼里满是期冀与信任。 他的眼神暗了暗,不轻不重地吐出一个字,“嗯。” “嗯”到底是什么意思?春桥发现盛秋潮似乎总拿这个字敷衍自己。 她的眼睫轻颤,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喜欢一个人真得会对她这么若即若离吗? 吴荇进了屋,看到春桥坐在少爷大腿上,少爷正揽着春桥的细腰以防她掉下去。 两个人凑得很近。 一时之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眼神乱飞,一本正经道,“少爷,裴将军来了。” 盛秋潮就起身,春桥从他腿上下来,绞着衣角看他。 他面色看不出什么喜怒,似乎也没觉得她冒犯。 “你先回去吧,”盛秋潮神色平静,从容平缓道。 回到修兰院,春桥有些委屈,盛秋潮居然就这么把她打发了。 她还想过,若是盛秋潮真得喜欢自己,她也不是不可以同他处一阵子...... 圆润的指尖掐进摆在桌几上的海棠花,花汁迸溅,春桥才回过神来。 花戎见到,拿了湿帕子给春桥擦手,春桥自从去寻了一趟三少爷,回来就郁郁寡欢,必定是三少爷对姑娘不好,惹她伤心了。 “姑娘日后不要同三少爷走得太近了,你又不能嫁给他,”花戎愤愤道。 在一旁专注描花样的澜娘听到花戎似乎对少爷颇为不满,忍不住出声,“三少爷洁身自好,年逾二十,房中连个通房都没有,怎么不能娶我们姑娘了?” “三少爷做事都有自己的周全,却从来不会顾及姑娘的心情,”花戎不岔道,“这人啊,就得找个喜欢自己的,而不仅仅是自己喜欢的。” “我看镇北侯府的程世子就和我们姑娘很配!” “可程世子那样的高门大族,姑娘是做不了正室的,”少爷为春桥做了这许多,却被别人这么鄙夷真心,澜娘看不过去,争执道,“难道你让我们姑娘巴巴给人做妾?” “那难道三少爷就能娶我们姑娘为妻了吗?等三少爷日后高中,提亲的人就会多如过江之鲫,”花戎不服气,“要不然为什么现在三少爷藏着我们姑娘不肯给个名分,他是想货比三家。” 澜娘皱眉,“三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两个丫鬟都各执己见,吵出了火星。 春桥却红了眼圈,她是有点忘记自己的身份了,现如今不是她挑别人,是别人挑她。 她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好了,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我日后一辈子不嫁人算了。” 两个丫鬟停止了毫无意义的掐架,澜娘和花戎对视了一眼,又纷纷道,“姑娘,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春桥避让开她们伸过来的手,只是闷闷不乐道,“我困了,你们自己去玩自己的吧。” 她说自己困了倒不是借口,昨夜没睡好,正好现在睡个回笼觉。 春桥把门窗都关紧,又添了些烘暖的银丝炭,便裹紧锦被躺在了拔步床上。 她的脸缩进了衾被里,双手攥紧被窝一角,缓缓进入了睡梦中。 这一觉,其实睡得不太安宁。 春桥已经好长一段时间并未做过什么似是而非的梦。 她不知道盛秋潮算不算喜欢她。 但她在梦里,似乎不太高兴。 拱月高悬,她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小路上,满眼都是落寞。 尽管春桥觉得自己不应该奢望什么,但她只要一想到盛秋潮这个名字,心口软肉就像被烧红的铁烙碾过。 痛觉麻痹了神经,只剩下透不过气的窒息。 再然后,似乎是她碰见了一个男人,低声下气地求他带自己走。 春桥的脸被那男人捏住。 他并不怜惜她,将她细嫩的皮肉蹂.躏得发红,他说:“凭什么?” 梦到这里,春桥就被惊醒。 她细皮嫩肉的脸上满是冒出来的冷汗。 春桥的脸向来是白到没有血色的,如今却被这噩梦闷出了些许粉艳来。 她决定出去走走。 盛秋潮这处别院布置得颇有闲情雅致,有假山,还有梅林。 春桥穿过堆起来的假山,站在怒放的梅林下忍不住踮起脚。 她的手勉强够到梅枝,又将它轻轻往下扯了一下,闭眼闻了闻。 梅花清香,静心凝神。 少女腰肢细瘦,侧脸比灼灼梅花还要明艳,大红的梅花更衬得她肤如凝雪。 长发垂散在身侧,披满了少女纤细的脊背,一阵柔风吹过,风中除了梅香,似乎还有少女唇齿间的暖香。 ...... 裴家原本是镇守江都的副手,但贺家一夜惨死灭门,这重任自然而然被裴家接了过去。 裴林作为裴家这一辈唯一的儿子,走到哪都被人称一句裴将军。 今日是他回京述职的第一天。 “祖父和父亲身体越发不好了,”他和盛秋潮自小的情谊,此时也是一点也不见外,抱怨道,“我这一路走来,还杀了不少七皇子的眼线。” “我妹妹还闹着来上京见你,一路上聒噪得要命。” 盛秋潮对这些抱怨不置一词,只是说道,“七皇子胆子是愈发大了。” “其实我今日来,是因为我妹妹,”小将军眼神幽幽,他也对妹妹的任性很是头痛,哪里有未出阁的姑娘不住家里,要住别人那的啊...... “她吵着我在京城的院子粗陋,要在你这住下。” 盛秋潮蹙起眉头,想到那个从小就喜欢缠着他的小丫头,他拒绝道,“不行。” 裴林向来拿这个妹妹没有办法,剑眉一挑,星眸透着冷肃,他桀骜道,“那我可没办法,到时候你自己同她说。” “你小时候不是还说要娶她吗?” 盛秋潮掀起眼帘,冷冷地看向裴林,余光却瞥见外头梅林下的倩影。 背影娉婷,男人眼神沉寂,眼底爬上暗色,过了一会盛秋潮又从容不迫地将目光挪开。 他冷淡道,“童言无忌,不作数的。” 裴林顺着盛秋潮的目光看过去,沉默了几秒,才幽幽道,“怪不得不想我妹妹住进来,原来是金屋藏娇啊......” 盛秋潮揉了揉眉心,只是说,“你别多想。” “那她是谁?”裴林对春桥很感兴趣,光看背影就知道必然纤弱美貌,不然盛秋潮清心寡欲,又怎会容许一个妖精留在身边呢? “是我表妹,”盛秋潮关上了窗,阻拦住裴林饶有兴致的视线,他神色矜贵冷然,淡道,“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我怎么从未听过这件事?”裴林又走到廊下张望,春桥恰巧这时穿过梅林朝这缓缓行来。 果然长得十分好看精致。 五官漂亮柔美,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俏意。 也许是心情好,脸上还带着笑,眼角眉梢都浸透了暖甜的颜色。 他转头,对盛秋潮露齿一笑,“我偏要为难她。” 春桥沿着青石路一路逛下去,眼见着快要走到梅林的尽头,她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隐隐约约,听不太清。 春桥又朝动静传来的地方走去,等看到院子里站着的盛秋潮和裴林,她骤然睁大了眼眸。 站在廊下的少年一身黑玄劲装,眉眼锐利,面色傲然,此时正打量着她,对她轻佻地勾了勾手。 是她刚刚梦境中求他带自己走的那个人。 她听到盛秋潮脸色不虞,唤他——“裴林。” 春桥想到刚刚吴荇提到过的裴将军,就是这个黑衣少年吗? 她迅速转身,匆匆逃走。 裴林要追出去,却被盛秋潮拦下。 他掀起眼帘,眸色疏离,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对站在一边的吴荇嘱咐道,“吴荇,送客。” 有些强硬,还有些不太客气。 吴荇擦了擦汗,对着裴小将军笑道,“裴将军,这边请。” 裴小将军在战场上见了血,周身气质更为锐利如箭。 一般人见到,怕是要怂破胆子。 裴林岿然不动。 他知道盛秋潮不是什么心慈面柔的良善之辈,但他这样被赶出府也太没面子。 总得讨些好处回去。 不然他妹妹得扰得他日夜不休。 “若是不要我为难你表妹也成,”他瞥了一眼盛秋潮越发冷淡的神色,开口道,“那我妹妹......” “嗯,”盛秋潮淡淡道,他眼梢微垂,神色让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裴林知道这一个“嗯”字便是应下了,他摩挲了一下腰间的佩剑,矜然道,“那我走了。” 第33章 毫不在意。 春桥匆忙跑回修兰院, 呼吸略微有些急促。 姝色的脸畔透着薄红,她神情恍惚,待气息平缓下来,才摸出绣帕擦了擦汗。 她不能确定那个裴将军同她有什么交集, 但方才的那道目光, 委实不善。 戏谑的, 好似在看什么玩物。 春桥心绪不宁, 回到温暖的厢房后才逐渐缓过神来。 病态白皙的脸颊由于小跑了一段, 渐渐变得水粉, 为明月般宁静的面容添了些许艳色。 她缩在衣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裴林来这做什么?盛秋潮究竟是想干什么? 春桥松开手, 她决定不掺进这些事情中。 以免不小心丢了小命。 冬雪尚未消融,连平素温热的阳光都沁了凉意。 “三少爷......” 春桥听到外面有人喊。 盛秋潮推门而入。 “我......”春桥嗫嚅几下嘴唇,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梅林, 又撞破盛秋潮和裴林密谈, “刚刚我只是随便走走,谁知道会遇见裴将军......” “嗯”,盛秋潮淡淡应了声, 他不甚在意春桥支支吾吾, 只是道, “这几日你都待在院子里,不要再出去了。” 裴林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凡是他感兴趣的东西,是一定要争到手的。 春桥以为盛秋潮嫌弃自己探听他的私事,心里也是有些委屈,她颤了颤眼睫,轻轻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盛秋潮漆黑的眼珠盯着春桥透着粉意的脸,清清冷冷发话,“我是为了你好。” 春桥清秀漂亮的眉眼微微垂下,长睫遮住了湿润清透的眼珠,粉意渐褪,她抿了抿唇瓣,失落道,“哦。” 挑不出瑕疵的五官哪怕萧索也是楚楚动人。 “你好好休息......” 盛秋潮最后再看了她一眼,淡漠的眼神扫过她怏怏不乐的神情,停滞了一会,又面色如常地迈步朝院外走去。 他的确是为了春桥好,她这幅模样太招人了些,还是乖乖待在院里不要被人瞧见好。 春桥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苦心。 盛秋潮一走,花戎便钻了进来。 春桥抿直了唇瓣,表情失魂落魄,眼眶周围不自觉地红了一圈,眼尾未掉下来的眼泪被春桥用手用力拭去,搓泛出湿润润的红。 花戎一看就打心眼里觉得必定是盛秋潮又给了春桥气受,她打湿帕子给春桥擦脸,愤懑道,“姑娘不要再委屈自己讨好三少爷了,男人都爱俏,指不定哪日三少爷就变心了。” “不是谁都跟程世子似的,一颗真心放在喜欢的女孩这,甚至为了姑娘,将长公主的亲事都拒掉了。” 春桥缓过神来,盛秋潮的疏离只让她委屈了那么一会,又很快振作起来。 她被花戎的话逗笑,“人家是世子爷,婚姻大事怎么可能为了我胡闹。” 却是避而不谈盛秋潮的事情。 花戎将帕子在小盆中洗了洗,说道,“姑娘,你真得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那我从前是什么样的?”春桥好奇道。 “你从前很不喜欢三少爷。” 春桥眨了眨眼,自己也觉得从前对盛秋潮太坏,所以现在人家才不喜欢她。 她不好意思道,“我从前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春桥现在一想到梦中那个阴郁的少年就觉得有些心疼。 她想抱抱他,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她想让阴沉沉的少年长成枝繁叶茂的大树,能在风中肆意地舒展着枝叶。 花戎却不理解,非但不理解,还很愤怒。 “姑娘难道不想想我们从前那样折辱人家,”她说道,“只要这个男人还有气性,都不可能毫无芥蒂之心的。” 春桥怔怔地说不出话,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因为她从前对盛秋潮不好,人家现在才不肯喜欢自己。 “没事的,是我自作自受,”她低声道。 花戎恨铁不成钢,跺了跺脚,她就是看不惯盛秋潮,在她眼里,程世子又温柔又善良,比盛秋潮好说话千百倍。 结果眼睁睁就看着姑娘对盛秋潮恋恋不舍。 她将帕子拧干净捏在手心里,寻了个绣花样的借口匆匆离开。 春桥这说不通,花戎要去寻盛秋潮。 盛秋潮还在书房里看书,吴荇通报说是春桥身边的丫鬟花戎。 他便让人进来。 花戎面色愤愤不平,似乎遇到了什么天大委屈的事情,她皱着一张脸道,“三少爷身份尊贵,若是真得不喜欢我们姑娘,就该好好和她说清楚,免得人家误会。” 盛秋潮微挑眉梢,眸色骤然冷了冷。 “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气势汹汹的花戎,等她将来意说完,才不紧不慢道,“我与春桥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插手。” 吴荇是个机灵的奴才,他见盛秋潮面色不虞,就客客气气地要将花戎请出去。 花戎是个胆大的,她被吴荇拦着,不让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气盛秋潮。 到最后,只恨恨行了个礼,“我们姑娘也不会喜欢你的,她早就心有所属。” “你现在关着她,等姑娘自己明白心意,她也会离开的。” 随后便风一样跑了出去。 盛秋潮冷眼瞧着花戎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他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还是不应该心软,似乎对于春桥的事情,他总是心软。 罗三从角落里闪身出来,他本来就不喜欢春桥,现在见她身边的丫鬟也被宠得无法无天,更是看春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但他不能拿春桥怎么办,便闷声道,“少爷,花戎似乎很不喜欢你,还多次出言不逊,要不要给她点苦头吃吃?” “随她去吧,”终于,盛秋潮收敛眼中暗色,冷漠道,“一个小丫鬟,也翻不出多大风浪。” 若花戎真得是那等背主之人,盛秋潮也不会心慈手软。 第二日连绵下了一整夜的小雪终于停了,风却一阵比一阵得冷,吹在人身上跟被打了耳光似的疼。 春桥昨日在冷风中吹了好久,昨夜便发起低烧来。 她今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身子上的不舒服谁也没说,撑着就打算给盛秋潮做些桂糖南瓜酥。 还得她亲自做,谁也不能搭把手。 这也是她唯一会做的一道甜品,是盛老太太爱吃,她才苦学了好久。 她想过了,自己从前那样骄纵任性,盛秋潮确实在她手中受了不少屈辱。 就算不是为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她也合该赔礼道歉。 最后将成形的糕点下了热锅炸熟再捞上来,油酥油酥的桂糖南瓜酥便热腾腾出炉。 她将酥糕小心放入食盒中,提着走出小厨房。 就见到修兰院门口乌泱泱围了一大堆人。 是花戎和澜娘带着院里的小丫鬟和别人正吵成一团。 春桥蹙起眉头,抓住路过的丫头问,“这是谁?” 小丫头微垂着头,规规矩矩道,“是裴将军的妹妹裴繁。” 裴将军的妹妹...... 为什么她过来,盛秋潮也不同自己说一声。 是觉得自己无关紧要,还是不太在意? 春桥的心微微揪起来,她提着食盒缓步过去。 “府里有别的院子,你们为什么偏偏要住我们姑娘这?”花戎怒气冲冲,简直要捋起袖子上前掐架了。 修兰院本来就是小院,再搬进来一个人,那她们姑娘的清净还要不要了...... 裴繁的丫鬟采语趾高气昂道,“我们小姐可是要嫁给盛少爷的,以后她就是这正儿八经的女主人。” “这什么东西不是我们姑娘的,就连盛少爷也是她的,今儿就看中这处别院了,你们给我搬出去!” 澜娘一向盈盈的笑脸也有些绷不太住,她收敛笑意道,“他们二人尚未成亲,你这话说出来有碍裴小姐的清誉吧。” 花戎此时和澜娘站在了统一战线,也帮腔道,“就是,姑娘家家的怎么这么不自爱?” “我这次过来,是哥哥说我可以随意挑一处院子住下的,”裴繁生得美貌,声音也娇滴滴的,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得天真恶毒,“我就喜欢这间,不行吗。” 然后她又睨了花戎一眼,懒懒道,“哥哥说过会娶我的,他自然不会食言。” 春桥的脚步一顿,裴繁居然同盛秋潮这般亲近,难怪之前她叫盛秋潮哥哥,盛秋潮反应有些异样。 哥哥,原来也是盛秋潮与别人的爱称吗?春桥心里泛起苦涩。 裴繁此时也看到了春桥,春桥今日穿了身衬肤色的宝蓝色立领袄裙,气质高贵,好似濯濯春杏,为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带来几分春色。 水嫩嫩的皮肤又白得发光,鼻尖和眼尾被风吹得染上绯红,意外得抹去几分清冷,多添了些让人心痒的心疼。偏偏还蹙着眉头,乌眸中泛着水润润的光,好似在故意招人怜惜。 修兰院地方不大,院中却簇簇团团地开满了海棠花。 此时柔嫩的花瓣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春桥的衣袖也被吹得好似水波漾开。 更显出她过分纤细的腰线,貌美动人恍若神仙妃子。 精致姣好的面容清晰映在裴繁的眼中,裴繁心念一动,不由得有些服气,怪不得裴林回家后就对盛秋潮这个美貌的表妹念念不忘,的确有几分狐媚男人的资本。 但服气归服气,盛秋潮是她的,谁都不能把他抢走。 裴繁施施然道,“你们也只是在这暂居的客人,有什么资格在这指手画脚?” “这院子我的确做不了主,”春桥攥紧衣袖,她抿唇,“裴小姐不如先进来喝杯热茶等一等,我让人去请三少爷。” 裴繁矜持地点了点头,路过花戎和澜娘时还挑衅道,“瞧瞧你们主子真会做人,不像你们两个奴才,一股子小家子气。” 花戎被气得红了脸,冲上去就要和裴繁再理论三百回合,却被澜娘拉住,好言好语劝了一刻钟才消了气。 屋内日夜都烧着地暖,很是暖和。 裴繁慢悠悠品着茶,春桥将食盒搁在一旁,也缓缓落座。 注意到从方才起春桥就一直提在手中的东西,她转了转眼珠,装作好奇道,“那是什么?” “我自己做的小食,不好吃的,”春桥放在膝盖上的手陡然缩紧,生怕裴繁像盛春容一样蛮不讲理,要掀了她的东西,当成垃圾扔掉。 春桥这般小心谨慎,落在裴繁眼中却是不一样的光景,什么小食,值得她眼巴巴提了许多路,而且看样子还不是打算自己吃的。 必定是她为了笼络住盛秋潮的心,送去给他的心意。 裴繁摆谱,“什么吃的这么香,采语去打开看看。” 春桥将手压在食盒上,一脸为难,“裴小姐如果饿了,可以让小厨房再做一份新鲜的,这个都凉了。” 春桥和裴繁对上,虽然看起来娇娇弱弱的,身子都在轻轻发颤,但仍然护这玩意护得紧,不肯让别人动手。 裴繁一看,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就是春桥拿来勾引盛秋潮的东西。 两人僵持不下。 澜娘赶忙上前抽走食盒,要藏在身后,谁知道采语得了裴繁的示意,直接上手开抢。 武将世家的丫鬟也是练过点功夫的,澜娘居然还抢不过她。 一时不慎,澜娘被推倒,南瓜酥也叽里咕噜滚了一地。 “各位姑奶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呦?”吴荇掀开门帘,见这一地的乱象,连忙拍了拍脑袋喊道,“来人,快收拾。” 盛秋潮也迈步进来。 他环顾四周,目光在春桥身上停留了一瞬,见她好生生的,又将视线移开。 云纹靴毫不在意地碾过酥点,只留下支离碎渣。 他不以为然道,“出什么事了?” 第34章 “我会含在嘴里逼你咽下…… 春桥将澜娘扶起来, 扭头却发现自己精心准备的糕点被盛秋潮踩碾得不成样子,盛秋潮又只顾着瞧裴繁,瞬间眼圈就红了。 她攥紧了衣袖。 但在裴繁看来,盛秋潮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有点瘆人。 她知道盛秋潮不喜欢太过骄纵霸道的女孩子。 “我是见着春桥妹妹欢喜, 想同她住一处, ”裴繁笑容甜美, 她娇声娇气道, “但她丫鬟不懂事, 与我的奴才起了冲突。” 哪里是这回事嘛?花戎瞪了裴繁一眼, 张口就要掰扯, 澜娘捂住她的嘴, 对她轻轻摇头。 少爷明显不喜欢裴繁,花戎就不要得理不饶人了,免得到时候掐起架来, 让少爷落了难堪。 盛秋潮今日难得穿了身窄袖长衫, 月白色的衣料衬得他面庞好似无暇白玉,玉冠高高束起乌发。 他脸色平静,只是说道, “修兰院是待客用的小院, 住不下这么多人。” 裴繁心里咯噔一下, 盛秋潮虽然面色如常,但这是不太高兴了。 她笑意未减,又起身抓住住盛秋潮的胳膊轻晃撒娇,“是我的错,哥哥别生气了。” 盛秋潮垂眸冷眼看着裴繁搭在他胳膊上的双手,到底还是没有推开她。 裴繁对他来说就跟妹妹一样,如果推开, 显得他多小题大做似的。 所以他微微后退几步,裴繁表情一僵。 采语此时也没有对上花戎他们的趾高气昂,反而一脸委屈巴巴,“我们小姐喜欢桥姑娘,结果人家不领情就算了,还忒没规矩。” “我大哥为了哥哥,可是连命都赌上去了,”裴繁表情也有些可怜,“我是听他说哥哥会好好照顾我,我才一大早就来了的。” 盛秋潮拧了拧眉心,他的确同裴林做了一些交易。 不能真得对这个家里娇生惯养的小妹妹弃之不理,便对裴繁说道,“你住在府中若是无聊,可以来寻春桥玩一会儿。” “不嘛不嘛,人家就要和桥妹妹住在一起......”裴繁黏着盛秋潮不依不挠起来,她双眸水汪汪的,是每一个男人见了都要心软的娇憨。 她平日在父亲和大哥面前从来不会掉眼泪,但盛秋潮很喜欢娇娇柔柔的女孩子,她便随着他喜欢的样子作势要泪汪汪哭出来。 盛秋潮垂眸,耐下性子道,“你先松手。” 春桥从未听过盛秋潮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同别的姑娘说过话。 况且裴繁一口一个哥哥,盛秋潮也没什么抵触之意,裴繁又口口声声他俩已经私定终身。 她未必是在扯谎。 不过裴繁长得很好看,肤白貌美,国色天香,今日还穿了身束腰的水袖裙,腰细胸大,就算哭也是娇娇软软,很能惹人心疼。 “男人都爱俏!”春桥想到花戎说的话,又默默抿直了唇角。 裴繁缠着盛秋潮,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向春桥投以一个有些挑衅意味的笑容。 春桥心头颤了一下,心口猛跳,眼前不由得有些发黑。 她昨日本就没睡好,今日又起了个大早忙前忙后,脸色就不太好看起来。 呼吸也急促起来,绯红很快铺满脸畔。 春桥勉力走出去几步,身子还是摇摇晃晃。 一阵天旋地转。 裴繁却以为春桥是被自己气到了,眼角眉梢便显得有些得意。 她还想再多同盛秋潮说说话,就听见春桥那边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 “姑娘晕倒了,快去找大夫!” 春桥被盛秋潮抱到了卧房里,身上枕着厚毯,明亮的光线透过窗纸照在她身上,映出少女微蹙的眉头。 盛秋潮这是第二回 踏足春桥的闺房,相比从前空落落的房间,此时屋内多了许多女孩子喜欢的精致摆件。 纱幔被换成过滤柔光的鲛人纱,拔步床四角还挂着用铜片打磨出来的小铃铛。 只要有人掀动床幔,铃铛就会碰撞在一起,发出卵石相击的沉闷声响。 屋内也是香香的,有点像春桥身上的味道,却不如她的气息软甜。 大夫很快被请来了,手放在春桥搁着绣帕的手腕上诊脉,过了一会才说,“只是体虚气弱,一时气血不畅,才晕了过去。” 盛秋潮挥手,让吴荇带大夫下去抓药。 自己坐在床沿,盯着春桥在阳光下水嫩的脸颊,皮肤白到发光通透,晕染出姣姣的淡粉。 似乎是毯子太厚,她觉得热,腿便探出来一点,蹭掉了罗袜,圆润的脚趾泛粉,脚踝瘦白,踩进绵软的毯被中。 乌发铺陈,整个人都显得很安静。 盛秋潮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指,修长干净的手捏住春桥的下颌,粗糙指腹力气极大地摩挲着少女的唇瓣,触感温热,柔软艳丽。 她似乎在睡梦中觉得疼痛,低声嘤咛。 等春桥迷迷糊糊有了意识,就有人将温茶递到她唇边,轻声说,“喝水。” 春桥觉得自己唇舌间湿漉漉的,嘴巴疼得像是被人咬过。 她彻底清醒过来,盛秋潮半搂着她的肩颈,正要喂她喝茶。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眉目俊秀的男人。 盛秋潮刚刚还和裴繁亲亲密密,现在就搂着别的女人卿卿我我。 春桥扭过头,不愿意理他,“不要你管我。” 盛秋潮挑眉,只是不动声色道,“我不管你,是想要程暻来吗?” 春桥仍旧赌气,她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背对着盛秋潮,“就是不想喝。” 盛秋潮压低眼皮,放缓了声音:“那你自己先休息一会。” 盛秋潮一走,被罗三他们拦着的花戎和澜娘就冲了进来,一个问春桥有没有饿着渴着,一个问春桥是不是冷了热了。 很是殷切。 春桥却没有什么兴致,她无精打采,只是将被子蒙过头,闷声道,“我要睡觉。” 盛秋潮此时又进来了,他手上端着药碗,这次是要给春桥喂药。 澜娘被盛秋潮看了一眼,便托辞刚刚摔伤了,拉着花戎出去看伤口。 她临走前往后瞧了一眼。 恰好一阵小风拂过,轻纱曼幔被掀开一角,拔步床上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春桥蹬掉了罗袜,整个人埋在软被中,里裤被蹭上去,露出些许纤瘦细白的小腿,干净圆润的脚趾踩着锦绣罗榻,娇嫩地刮擦一会便泛起红来。 盛秋潮坐在床边,将春桥从被窝里挖出来,再一勺一勺逼着人喝药。 春桥被药苦得皱眉,似乎都快要缩进床榻的最里面了。 “我不想喝,已经很饱了。” 盛秋潮步步相逼,不想再听春桥扯皮推诿,抓住春桥的脚踝,就将人硬生生拽了出来。 春桥都不知道盛秋潮力气这么大,他将她拽进怀里,轻挑眉梢,强硬地把药喂到春桥嘴边,沉声道,“张嘴。” 春桥几乎都要哭了,她觉得盛秋潮又霸道又不讲理,之前的斯文谦和都是装的,现在全都现原形了。 乌眸眼底拢起水雾,很快落泪成珠。 她没办法,只能张嘴乖乖喝药。 盛秋潮见春桥一边哭一边吃药,顿了一下。 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碰到的皮肤温热细腻,宛若光滑柔软的丝绸。 “乖乖喝药,或者我喂你喝,”他低声。 盛秋潮眼眸深沉,又说道,“我会含在嘴里逼你咽下去,一口都不能吐。” 春桥抽噎了一会,自然不可能让盛秋潮以口渡药。 她只好乖乖张嘴,将一碗药喝了个干净。 少爷什么时候弯腰为女子做过这等小事,这是牵挂着春桥呢。 澜娘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加快脚步推门出去,嘴角的弧度却意味深长。 ...... 春桥晕倒那会,裴繁亲眼看着向来淡然自若的男人变了脸色。 连她都不管了。 抄起春桥的腿弯抱起来就大步往她卧房走。 熟门熟路,似乎来过多回。 裴繁心有不甘,又想追过去,却在屋外被高高瘦瘦的罗三拦住。 采语扶着她,裴繁突然有些迷茫,这还是她认识的贺令琅吗? 她当初听说贺令琅也在那场大火中没了的时候几乎日日都要哭,差点哭瞎了眼睛。 之后对大哥推给她的其他才俊也兴致缺缺。 裴繁都暗自下定决心要为盛秋潮守一辈子活寡。 谁知大哥去了一趟上京,就同她说贺令琅还活着,只不过改名换姓,成了盛秋潮。 她高兴了好久,也期盼了好久,就等着哪一日见到贺令琅,两人重拾往日旧情。 她一直以为贺令琅食素,对男女之事并不热衷,从小对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都是冷冷淡淡,只对自己稍微和颜悦色些。 她以为贺令琅心中是有她的。 可今日,裴繁却眼睁睁地看着贺令琅把一颗心落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他名字变了,身份变了,连心都变了。 同她既疏离,又陌生。 “你说,哥哥会不会是在怪我?”裴繁捏紧采语搭在胳膊上的手,喃喃自语道,“怪我他家当年出事,却没有为他们上书直言?” “怎么会呢?”采语忍痛安慰道,“盛少爷为人最是豁达,不会同女孩计较的。” 盛秋潮终于出了屋门。 裴繁还未开口,他便冷淡道,“春桥病了,你再选一处院子吧,不要打扰她休息。” 裴繁眼珠泛起蒙蒙水光,她泫然欲泣,“哥哥,你就没有别的话同我解释吗?” 盛秋潮深深看了她一眼,迈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冷漠丢下一句,“没有。” “盛秋潮,我告诉你,我会跟春桥道歉,”裴繁揩拭了一下眼角的泪,对盛秋潮的背影喊道,“但我是为了你才愿意跟别人低头。” 盛秋潮脚步一顿,他转过身,波澜不惊,“随你。” 离去的身影孤瘦挺拔,森漠得让身后的女子红了眼圈。 “我绝对不会认输的,哥哥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裴繁咬牙。 ...... 花戎从澜娘那出来,又连不迭地去了春桥那。 春桥嘴里药汁的苦味一直翻上来,苦得她睡不着。 花戎去小厨房拿了几碟蜜饯给春桥。 春桥没什么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蜜果。 她想不通,盛秋潮一会对她好,一会又对她不好,哪有人能这么阴晴不定的。 翻脸比翻书都快。 花戎看着看着,忍不住抓住春桥的手劝道,“姑娘还喜欢三少爷吗?” 她就是担心春桥真得被三少爷那副圣人皮相迷了眼,失了心。 三少爷捉摸不透,总是不如程世子的爱炙热真诚。 春桥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眸略圆,神色透着怯惧。 以前她也许是喜欢过谦谦斯文的盛秋潮,但却不喜欢现在这个狠戾霸道的贺令琅。 她迟疑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他不喜欢我的。” “我是寄人篱下,知道自己的轻重。” 第35章 他甚至翻腾起荒唐的思绪…… 冬雪藉藉, 落满枝头。 外面的夜色浓黑,悬月被稠云遮掩清辉,寥寥无声。 春桥趴在美人榻上看话本,再抬起头, 烛火盈盈。 她听见外面风声簌簌, 就起身微微支开窗扇。 风与雪掺杂在一起, 一片茫茫白色, 廊下的灯明明晃晃, 被寒风吹得打摆子。 春桥伸手去接细绵冰凉的小雪, 灯火摇曳, 为她清冷白皙的脸蒙上一层暖意。 她抬头看着月光, 轻叹了声,又将窗格关上。 沐浴熏香后,春桥换上里衣, 衣裳单薄, 更显得她体态纤弱。 热水将她浑身雪白皮肉熏得泛起淡粉,她随意擦拭了微湿的乌发,就钻进衾被中。 花戎为春桥在床头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 就替她放下纱幔, 轻声说, “姑娘早点睡吧,我就在外面。” 春桥轻轻应了声“嗯”,“你也早点休息。” 等到深夜,睡熟了的少女不安地蹙起眉心,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绵汗,指甲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襟,表情有些难受, 口中嘤咛不停。 她又做了个噩梦。 周围漆黑不见五指,春桥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 她捂着耳朵,女人在外头疯疯癫癫,嗓音尖利,像是被用砂纸摩擦过喉管,粗糙难听,令人心悸。 这似乎是一个深柜。 春桥透过柜子中间的缝隙往外看,发现外面的疯子居然是裴繁。 素来光鲜亮丽的大小姐此时却披头散发,疯疯癫癫,毫无体面。 裴繁一边哭一边笑,一会是怨恨地在喊:“盛秋潮,你不得好死!” 一会又高高兴兴地破涕为笑,抱着自己在转圈圈,“哥哥,我终于嫁给你了。” 春桥浑身被吓得发颤,咬紧齿关,不敢出声。她的泪珠摇摇欲坠,只敢哆哆嗦嗦催眠自己是在做梦。 很快,眼前一阵白光。 “姑娘.......姑娘......”花戎小声喊着。 角落里的熏炉点着安神的熏香,让人昏昏欲睡。 春桥睡得并不安宁,思潮拍打身体,沉浮之间春桥从噩梦中惊醒。 她连脖颈处都出了些细汗,刚刚醒来,眼神还是有些涣散,无神地盯着床榻角落里的铃铛。 虽然出了汗,四肢百骸却是彻骨的凉意,一点温度都没有。 铃铛沉闷声响,花戎掀开纱幔,探身试了试春桥额头的温度。 好烫。 便忧心忡忡地又让人深夜去请了大夫。 自己守在春桥床前,一夜无眠。 春桥被梦境惊扰,本来平稳下来的病情又急流勇进,当夜就发起高烧来。 翌日天光大亮,裴繁听说春桥又病了,就亲自起了个大早过来探望她。 她带来两只百年人参,外加一盒鹿茸,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裴繁今日穿了一件浅粉色素锦缎褙子,显得脖颈修长,腰肢纤细。 她坐在春桥床头,笑意吟吟,“桥妹妹身体这样弱,以后嫁了人可如何是好。” 春桥扭过头,不是很想同她说话,说到底,裴繁还是为了盛秋潮才与她妥协。她心中清楚,裴繁是看不起自己的,现在一切都只是装装样子。 裴繁还在那边关怀备至,春桥受不了她这般惺惺作态,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不会和你抢盛秋潮的。” 春桥自然不用抢,盛秋潮一颗心可全落她身上了,裴繁暗暗计较。 她嫣然一笑,仍然十分温柔善良地说,“桥妹妹同我说什么置气的话,还是快快把身体养好比较好,哥哥.日后也能轻松些。” 春桥性子单纯,又不通人事,没听懂裴繁话中的意思,她回道,“我生病关盛秋潮什么事?” “哥哥这么宠你,难道不是因为你同他有过肌肤之亲,”裴繁暧昧一笑,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气春桥,“他可怜惜你了......” 春桥胸膛起伏,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她竟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然成了一个不知羞耻卖弄风尘的女子。 裴繁看向春桥,心里虽然憋着气,但面上仍然同情道,“我大哥这次可是为太子做事,等事成,他就会去求太子把我赐婚给哥哥。” 春桥呼吸微顿,她转过头,不可思议道,“你真得要嫁给盛秋潮?” “对啊,我马上要嫁给哥哥了,”裴繁有些得意。 春桥的眼神微变,目光中含着些许怜悯,她好心提醒道,“我劝你别嫁。” 裴繁被春桥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她的笑容恶毒,“我为什么不能嫁?”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只有给别人做妾的命。” 春桥无声地盯了裴繁一眼,然后轻轻道,“我不会嫁给盛秋潮,你放心。” 能将未婚妻折磨成一个疯子的人,她也不敢嫁。 “我劝你不要嫁,是为了你好。” 裴繁不太满意春桥的态度,搞得她好似很无聊似的,故意来挤兑人,却一脚踩进软绵绵的棉花里。 “我同哥哥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这天底下我是最懂他的人,”裴繁出言讥讽,“你只不过是伯府落难的表姑娘,哥哥一时得了你的趣才将你放在身边。” “等日后人老珠黄,还不是要被他扫地出门。” 见裴繁说话越来越过分,春桥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侍候在一旁的澜娘忍不住开口赶人,“裴小姐,我们姑娘身体还未大好,怕过了病气给您,您走吧。” 裴繁维持不住优雅端庄的风度,拂袖离去前又恨恨瞪了春桥一眼。 装模作样的狐狸精,裴繁在心里暗暗骂道。 春桥看着裴繁离去的婀娜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 ...... 裴繁在春桥那得了没趣,脸色就不太好看。 采语揣摩着主子的心意,贴心安慰着,“盛少爷还在兴头上,等他兴致过去了,春桥还不是小姐想怎么搓揉就怎么搓揉。” 裴繁是被家中娇惯长大的,她鲜少有得不到的东西,此时却是越想越急,“你不懂,哥哥是真得瞧上那个春桥了。” “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气,”裴繁闷闷道,“要是这些年来我在哥哥身边日夜陪伴,也轮不到那个春桥入了哥哥的眼。” 想到这里,裴繁险些要落下泪来。 她哭着道,“哥哥现在只喜欢春桥,我又能怎么办?” “我们对春桥要和气些,盛少爷看见我们同春桥相处得宜,也会觉得小姐大气得体,”采语是裴繁身边最聪明的丫头,她替裴繁擦着泪,想了一会便说道,“小姐也不用太伤心。” “您之前不是打听到,春桥是因为得罪了长公主才被赶出伯府的吗?”采语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我们就从长公主下手。” ...... 那日裴繁被春桥气走后,她身边的大丫鬟采语倒是很会做人。 知道自己之前招惹了春桥她们,便整天伏低做小地来送东西,可怜巴巴地赔礼道歉。 春桥断断续续病了一个多月,采语她们居然也送了半个多月的补品。 春桥不收,她们就将东西搁在院门口,第二日再堆第二日的礼物。 春桥没办法,只好让人带话,东西她收下了,裴小姐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裴繁往春桥身上砸钱的劲才终于罢手。 这其中,裴林也找了春桥数回,兄妹俩都是如出一辙的偏执,看上某样东西就非要搞到手把玩一番。 春桥称病不肯见人,裴林头几日来得勤,后来大概有些忙,渐渐就不怎么来了。 冬日里的阳光并不炽热,从窗边正正好照进屋里,光线明亮,很是灿然。 春桥这段日子白天晒太阳喝茶,夜里就早早躺在床上准备睡下,颐神养性。 连脸颊都比从前圆润了几分,像是馥郁成熟的桃子,泛着绵绵的甜香,多了些许娇态。 她支着窗格在阳光下昏昏欲睡,花戎在同什么人说笑。 春桥又睁开眼。 就看到采语抱着宝儿同花戎聊得很开心。 宝儿被采语伺候得舒舒服服,都翻起肚皮打呼噜了。 花戎什么时候同采语这般要好。 春桥就将她喊了进来。 采语笑容不变,看着花戎进了春桥厢房才缓缓迈步离开。 只不过一走出修兰院,她就嫌弃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裙,都是狗的毛,还有狗口水,弄得脏死了。 等花戎一进来,春桥就奇怪道,“这段时间采语都来做什么?” “裴小姐人不坏,她丫鬟也挺好的,”花戎笑嘻嘻道,“她们之前是误会姑娘你攀高枝,所以态度不好。” “但现如今误会都说开了,人家天天上门求原谅,我不好晾着人家,就玩到一起了。” 春桥拧起眉心,她还是觉得采语突然这么频繁同她们示好有些蹊跷。 她凝重道,“那你注意点,不要被别人套了话。” “晓得了,姑娘,”花戎吐了吐舌头,又继续说道,“采语今日来,是想邀我同她一起出去置办物件。” “小年夜快到了,那天也是姑娘的生辰,”花戎兴致勃勃,“我也想同她出去替姑娘备些过生辰的礼物。” 春桥放不下心,但看花戎这么开心,她也不好意思说扫兴的话,就蹙眉担忧道,“那你自己小心。” “好的,”花戎抱住春桥,雀跃欢呼,“姑娘对我最好了,我也会一辈子对姑娘好的。” 然后她又推着春桥坐下,欢欢喜喜道,“我最近研究了一个新发型,姑娘弄起来肯定好看。” 春桥想说不用那么麻烦,但花戎很是兴奋,已经快手快脚地将她的钗环卸了下来。 春桥想了想,还是乖乖闭了嘴,由着花戎折腾自己的头发。 花戎打开首饰妆奁,怔了一下才说道,“姑娘,程世子送你的并蒂玉佩怎么不在这?” 春桥看着镜中的少女,脸颊多了些圆润的婴儿肥,耳垂都泛着粉红色,看起来比往日病恹恹的样子健康不少。 “我给收起来了,”她被花戎满满的活力感染,不自觉展露笑意,“就在屉子里的第三格。” 花戎拿出玉佩给春桥佩上,还努力为程暻说情,“年后长公主要办生日宴,听说程世子也会去呢。” 春桥神色顿了一下,变得微妙。 她突然从古刹寺消失,程暻会不会也很着急? 倒显得她不告而别多么无情无义了...... 春桥笑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去见他的”——去同他将一切解释清楚,免得人家心意空耗。 花戎以为春桥终于将程暻看在眼中,她也很是快活。 她看着春桥,总有种丈母娘嫁女儿的心态,看女婿真是越看越喜欢。 便兴高采烈道,“姑娘现在回心转意也不晚。” 梳好妆发,花戎朝气蓬勃,又说要去浅溪居寻采语应下邀约。 她跟一团风似的跑出去,裙角勾勒着暖光,红得像火。 她也的确是个开朗乐观的性子。 春桥看着看着,嘴角也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不炽烈但温柔的日光落在春桥好似绝佳丝缎般顺滑的乌发上,一片光影错乱中,仿佛只有她的唇上被点染了嫣红的颜色。 盛秋潮走进来,看见春桥眼角泪痣在阳光下潋滟动人。 她这般高兴,笑起来的脸上也多了些许婴儿肥,看来这段日子休养得不错。 他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想来看看她。 春桥的卧房还是之前那种软腻的甜香,少女今日穿得随意,脊背上的蝴蝶骨微凸的弧度都能从单薄布料中略窥一二。 盛秋潮无声摩挲指尖,克制住自己心底唐突的念头。 他甚至翻腾起荒唐的思绪,像阵不受控制的风,想蹭开春桥的衣料,摸一摸她纤细精致的骨头。 “笑什么呢?这么高兴,”最终,盛秋潮也只是不动声色道。 第36章 肚兜。 春桥听到盛秋潮的声音, 忍不住慌了一下。 裴繁在梦中的情境实在令人记忆深刻,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心惊肉跳。 她缩了一下身子,捏紧衣袖,胡乱遮掩道, “没......没什么。” 春桥又偷偷抬眸看了一眼盛秋潮, 不可否认的是盛秋潮的确长得很好看, 星眸湛湛, 鼻梁高挺, 嘴角好似常年带着笑, 天生一副柔善心肠的悲悯模样, 神色稍微温柔些, 便很能讨女孩子喜欢。 他往日并不会去浅溪居,近日却连着去了好几天,手中还总拿着各色花枝。 今日他不拿花枝, 改拿了一串南海红珠手链。 春桥心知盛秋潮要去找裴繁, 见她只是顺便。 那南海红珠手链大抵也是盛秋潮送给裴繁的定情信物。 盛秋潮觉得春桥看他的眼神有些怯生生的,脸色也隐隐发白,仿若他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要人谴责。 “怎么这么凉?”他过来摸了摸春桥露在外面的手, 又皱起眉, “要不要再请大夫过来看看?” 春桥不想再喝药,其实她的病早就好了,这几日的药也被她偷偷倒掉。 她嗫嚅了几下嘴唇,将手背在身后,小声道,“不用了,只是吹了风。” 盛秋潮便在春桥身边坐下, 他从怀中拿出糕点递给春桥,见春桥不接。 “你不是最爱吃玉兰斋的糕点了吗?”他挑眉,“今日特地给你买的。” 担心盛秋潮看出什么异样,春桥只好伸手。 她觉得盛秋潮今日同她说话没有那天给她喂药那么强势,反而温和很多,也许是因为是要和裴繁定亲,想来安抚一下她。 盛秋潮既然以后会娶裴繁,春桥心想,以后应该还是要避嫌比较好。 这般想着,她就将手上的糕点搁在桌几上,不肯再动。 春桥同自己这般不亲近,盛秋潮只能想到一个缘由。 “怎么了?”盛秋潮静静盯着春桥的脸,眼神逐渐薄凉,语气还有些嘲讽,“想程暻了?” 春桥瞪圆了眼睛,盛秋潮又发什么疯,他有什么立场来质问她。 “是啊,”她也不太高兴,心里堵得慌,便赌气道,“我担心我不见了,人家要找我。” “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这种话,”盛秋潮冷下脸来,声音发冷,“我会不高兴。” 这人又开始不讲道理,春桥觉得盛秋潮凶巴巴的,就有些委屈。 她自顾自地坐到窗牗那,拿背对着盛秋潮,不肯再同他说话。 垂散的长发在春桥身侧随风摆动,满头墨发更显得春桥体态孱弱,身姿纤细。 她的腰,还没有他一只手粗。 盛秋潮忍住发痒指尖,不再去看春桥的细腰薄背。 只是伸手捏住春桥的脸逼得她不得不看着自己,春桥天鹅颈细长微颤,眼眸却含柔弱的倔意。 “我知道你怕我,怕我也好,”他的目光探向春桥的眸底,神色晦涩难懂,不疾不徐道,“你只能是我的,死了都是。” 春桥...... 春桥简直要被气哭了,盛秋潮都要同别人成亲了,还抓着她不放干甚? 她脊背绷直,被抵在榻边上,气血上涌,脸畔被逼出急人的薄红。 春桥故作镇定开口,暗暗指责道,“裴小姐还在等你,你不能胡来。” 她以为自己已经提醒得很婉转, 盛秋潮却不甚在意她在说什么,“你如果死了,也只能葬入我贺家的祖坟。” “下辈子还同我纠缠,”盛秋潮轻轻抚着她的秀发,慢条斯理。 盛秋潮这话说得阴森森的,春桥真得被吓着了,她身子轻颤了颤,嗓音艰涩,“你不要同我说这些......” 盛秋潮捏着她的脸揉了一下,嘴角还是带着面慈心软的笑,眼里却泛着冷光,“知道错了就好。” 春桥目送着盛秋潮起身离开,绷的劲泄了下来,她恨恨想着,等裴繁同盛秋潮成亲,她可一定要走。 祖母给她的钱还剩下许多,要不去江南水乡住一阵子。 春桥觉得自己才不傻呢,裴繁那个样子,等真嫁给盛秋潮,非掐死她不可。 春桥曾经是对盛秋潮心动过,但往事如同火焰烧成尘埃。 她更惜命,不想因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没了性命。 盛秋潮出了修兰院,转眼就去了浅溪居。 他将南海红珠手链放在桌几上,推给裴繁,面上仍然光风霁月,浑然看不出刚刚吓唬春桥的混蛋样子。 “裴林托我给你的。” 裴繁将手链拿在手上看了几眼就随意交给身边的采语,娇气道,“他没事做吗,天天往这跑?” “你最近又在同你大哥置什么气,”盛秋潮垂眸喝茶,“他连人带东西都被你拦在院外,只能托我送进来。” 裴林哪是来找她的,就是借口来寻春桥罢了,谁成想人家病了,也没见着。 “从前我在家里就整日对着大哥那张脸,都看腻了,”但裴繁又不能和盛秋潮抱怨自己大哥的龌龊心思,只好找了个托词,“现在他又惹人厌得很,一见我便惹我生气。” 采语将红珠手链收好,又盈盈走出来行礼道,“小姐,都准备好了。” 裴繁便笑吟吟同盛秋潮说道,“哥哥,我是第一次来上京,今日想出去逛逛,可以吗?” “随你,”盛秋潮放下茶盏,神色冷淡。 茶楼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掌柜和小二点头哈腰地等在门口。 花戎跟着裴繁一起下了马车,往茶楼里看了一眼,有些疑惑,“裴小姐,这里面怎么空空荡荡的啊?” “程世子大手笔,是他包下整座茶楼,专门等你呢,”裴繁神色温柔轻松,“他这些日子寻你们家小姐都寻疯了,幸好我同他见过几次,才帮你递得上话。” 采语知道花戎对盛秋潮多有不满,却对程暻很是满意,便借口邀她今日去见程暻,告诉他春桥的下落。 “春桥走了,哥哥身边便能只剩我一个人,”花戎半信半疑,裴繁却轻轻将她推入茶楼,“于情于理,我都不会害她的。” 茶楼的小二立马关了雕花木门。 花戎摸了摸发凉的脖颈,她总觉得这地方过于安静了些。 但世家贵族底气足,家底厚,的确是挺喜欢动不动包场的。 她犹犹豫豫道,“那劳烦裴小姐了。” 花戎跟着裴小姐几人一起上了二楼的雅间,一进去发现屋里坐的是谁后立马就想跑出去。 后进来的采语却反手关了屋门,森森然笑道,“花戎,有贵客要见你,请吧。” 花戎已经有了怒意,她质问裴繁为何不讲信用,茶楼里来的分明是长公主! 裴繁浅浅呷了一口茶,笑而不语。 反而是长公主率先出声:“我想让你做件事。” 花戎扭头,直接拒绝,“不管长公主要做什么事,我都不会答应的。” 她这态实属冒犯。 长公主便淡淡瞧了一眼奉云,奉云立马高声呵斥,“放肆,竟敢如此同长公主说话。” 两个侍卫就凶神恶煞地上前,将花戎押跪在地上。 花戎挣扎不过,又怒而抬头,“你们这样做,不怕遭天谴吗?” “这里是皇城脚下,而我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长公主似乎被花戎的话逗乐了,咯咯直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倒是你的父母刚刚为你添了一个弟弟,”一把长命锁被扔到花戎面前,长公主笑容和气,好似只是在闲话家常,“不知道是你父母家人的命更重要,还是你的主子春桥更重要喽?” 花戎眼前一黑,她颤巍巍挣扎起来,“放我走,我要报官!” “没用的,”长公主轻声笑语,“他们已经在我手中了,是生是死,端看你怎么选择。” 花戎看着眼前那把长命锁,微微颤抖着,迟迟做不出抉择。 长公主等得不太耐烦,奉云又端出早就准备好的断肠散,让身强力壮的侍卫按住花戎,自己钳着她的下巴,将药狠狠灌了进去。 又训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三个月内没见到春桥的尸首,就是你送命。” 花戎呕着嗓子想将药吐出来,却只呕出一些涎水,她身子打着颤抬起头,头一次感觉到无路可逃的绝望。 她还这么年轻,一点都不想死。 花戎抖着唇齿,终于狼狈地低下了头。 几天时间转眼过去,小年夜匆匆就到。 小年夜这天恰巧也是春桥的十六岁生辰。 澜娘为她忙前忙后了一整天,精心做了一大桌佳肴。 倒是花戎,闷闷不乐像是有心事。 还在收拾茶盏时失手打碎了一个瓷杯,她蹲下身去捡碎瓷片,却被割伤了手,鲜血直流。 春桥没有怪罪她,见她脸色不太好看,还关心她让她去休息。 花戎草草拿绣帕包扎伤口,垂眸不敢再看春桥,她支支吾吾说自己只是这几日没休息好。 “姑娘,我去看看你的药好了没?”花戎抿着唇,匆匆跑走。 她去了小厨房看药,同时攥紧了自己手里的荷包。 那荷包中,放着长公主给她的毒。 春桥没能拉住着急忙慌的花戎,本来还想看看伤口给她上药。 她心中奇怪花戎今日怎么这么冒失,却没有多想。 这段日子作息规律,都是早早便睡下。 春桥揉了揉眼,晚上还要放孔明灯祈愿燃烟花,她就趴在小桌上打算只眯一会,要是睡过了时辰反而不好。 谁成想,居然还是昏沉沉睡了过去。 殷红的鲜血蜿蜒到春桥脚下,春桥急急奔进去,珠帘相撞,有些还打到她脸上。 春桥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身子打着颤地走近。 然后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是花戎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春桥眼珠急促地转动几圈,额头浮出冷汗,心口突突直跳,好似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终于转醒。 从噩梦中惊醒,春桥便拎起裙摆急急跑向小厨房。 她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如果一切真得只是个梦该有多好...... 澜娘从小厨房走出来,看见春桥朝她奔来,面色还有些慌乱。 她拦住春桥,小声恳求道,“姑娘,外面天凉,我们先回屋吧。” 春桥身形娇小,她只紧紧抿唇,一言不发。 往旁边躲开澜娘的手,便擦着珠帘而过。 等见到花戎尚未凉透的尸身。 甚至有一刻,她都觉得自己还深陷在梦境中没有醒来。 春桥感到喘不过气。 盛秋潮转身看她,手中长剑上血落如珠。 春桥微微颤着,身子摇晃几下,还是支撑不住跌在地上。 她哭得简直要断过气去,盛秋潮过来扶她,却被她一手甩开,红着眼骂道,“滚开,你这个杀人凶手!” 盛秋潮看了一眼自己被拍红的手心,只是浅淡吩咐一旁的澜娘,“把春桥送下去休息。” “是,”澜娘低头应声。 “你为什么这么听他的话?”春桥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哭红了鼻尖,神色有些迷茫,还有些可怜,“你是不是他的人?” 澜娘看了一眼盛秋潮,躬下身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奴婢送您去休息吧。” 她要去扶春桥。 春桥却推开她,发着抖站起来,神情恍惚,“花戎说得对,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澜娘虽然不忍心,但还是轻声开口,“姑娘,少爷这样做也是为了您好啊!” “花戎,花戎她要下毒害你!” 春桥身子打着晃,她已经分不清澜娘说得是真是假,她喃喃哭道,“你们都骗我。” 已经是站都站不稳。 盛秋潮拿大氅裹住春桥,漫不经心吩咐澜娘:“重新再去煎服药来。” 春桥踹他,他也不甚在意。 只是将春桥摁进怀里,一路抱着进了卧房。 春桥也挣扎累了,噙着泪珠看着盛秋潮,唇瓣却是倔强地抿着不说话。 盛秋潮看着她,伸手揩去她眼角泪珠,“花戎的异样,你不是没有察觉,你只是不去深想,不想相信。” “等过几天你想通了,我再来寻你。” ...... 别院悄无声息死了个丫鬟,又很快被处理干净。 虽然是小年夜,却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 春桥看着盛秋潮走远,怔怔地不再说话。 花戎她......好像确是自从和裴繁出去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回来了也总是呆呆地看着远方不说话,整个人都消沉很多。 这事必然同她们脱不了干系。 春桥决定去找裴繁她们问清楚那天花戎同她们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盛秋潮显然是靠不住的,他是要和裴繁定亲的人,怎么会为了自己与未婚妻翻脸。 她将鬓边散乱的碎发整理好,平日里都是花戎帮她梳妆打扮,今日她不在,春桥就难免弄得有些笨手笨脚。 最后也只是简单挽了个发,拿簪子固定。 发髻松松垮垮的,但春桥人长得漂亮,反而显得有些凌乱的美感。 天色已暗,夜色昏昏。 春桥站在裴繁院外,等着小丫鬟通传。 院里裴林喝了些酒,醉醺醺地同裴繁讲着话,“你干嘛去惹长公主?那女人蛇蝎心肠,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长公主正好要处置春桥,我只是顺水推舟,”裴繁不以为意,“放心,我没同她提过你和哥哥的事。” “我没那么蠢笨。” 丫鬟此时又上前回禀春桥等在院外,她低着头,老老实实。 “晦气,”裴繁皱起眉头,不客气道,“不见。” 花戎死了,还是盛秋潮亲自动的手。 她把自己从这桩事里面择干净都来不及呢,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招惹麻烦。 裴林却很感兴趣,“春桥,她真在外面?” 丫鬟喏喏应是。 裴繁瞪了一眼裴林,“你别给我惹事。” 裴林笑嘻嘻举杯,“别生气,来喝酒。” 心里却在想,美人投怀送抱,他哪里有理由拒绝。 匆匆又饮下几杯酒,裴林便满身酒气地起身出了浅溪居。 夜色高悬,时值凛冬,寒风瑟瑟。 春桥失魂落魄,她没想到裴繁连见都不愿见她。 随便一句睡下了就将她打发。 花戎惨死的现状还历历在目,春桥跟个游魂似的游走在小路上。 路过假山,却被一个人捂住唇关,拽着手臂拉了进去。 裴林走路无声又快,特意绕了小路等在这。 他看着怀中惊恐不安的春桥,假山的阴影遮蔽着月光,光线昏暗,也掩不住她的好颜色。 春桥今日穿了身素白的斓裙,裴林觉得她穿红色更好看,能显得她皮肤雪白。 春桥力气小,被男人死死摁在怀里,鼻尖还能隐隐嗅见难闻的酒气。 她挣扎不过,只能咬了一口裴林放在她嘴上的手。 裴林“嘶”了一声,甩甩手,抱怨道,“怎么跟猫儿一样,还挠人呢......” 春桥立马就想跑,却被男人抓住双手,反身压在了假山上。 她的后背抵着假山,已经是无路可退。 假山上石子尖锐不平,春桥被疼得红了眼圈,她瞪着裴林,恨恨道,“你放开我。” 裴林充耳不闻,只是俯身在春桥颈间闻来闻去,然后又啧啧称奇,“你好香啊。” 春桥偏过头,竭力避着裴林的脸。 她咬紧唇齿,屈辱道,“裴将军请自重,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裴林像是瞧了什么稀奇玩意,他凑近,“盛秋潮今日回伯府守岁,这可没人护得住你。” 春桥细脖微仰,抗拒道,“我同他没什么关系。” “好说,”掌下的娇躯柔若无骨,裴林爱不释手,他手指摩挲春桥细嫩的手腕,唇角一勾,笑道,“你不想知道花戎是怎么回事吗?” 春桥被裴林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却在裴林说出这句话后被转移了注意力。 她抬头看向裴林,那股酒味直往她鼻端钻,却再也顾不上,“你知道花戎出什么事了?” “是你丫鬟碰见盛秋潮同我谋事刺杀七皇子,盛秋潮当时就起了杀心,只不过被我劝下了,”裴林大笑,露出唇边的虎牙,在月色下一晃而过,他扯谎,“谁想到他还是动手了。” “你不懂你的表哥,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神。” 裴林说起谎话来都不用打腹稿,毫无包袱,浑然天成。 倒真得把春桥唬得一愣一愣的。 她掐紧手指,低声怯道,“盛秋潮真得是这样的人?” “自然,我和他多年的情分,对他熟得很。” 裴林的确和盛秋潮很亲昵的样子,她那日见到两人还站在一起有说有笑。 而且这么重要的事,裴林应该不是乱说。 春桥茫然地睁大眼睛,她对盛秋潮的感觉很复杂。 爱多过恨,却在此时对他的信任终于崩溃离析。 她没想到盛秋潮是这样的人,是她把花戎亲手送到了幽冥中。 她好像没了力气,只是颤抖着唇道,“谢谢你告诉我。” “光是谢谢怎么够?”裴林挑眉。 春桥脑中乱糟糟的,她现在只想离开这,再也不要留在盛秋潮身边。 整日对着盛秋潮这个杀人凶手,她怕自己真得忍不住拼命。 裴林肯告诉她这些,大概还是个好人。 她想到那个梦,梦中的裴林并没有直接拒绝她的要求。 不如试一试。 春桥低头有些不太肯定,“你能不能带我走,我想去江南。” 裴林轻佻地勾起春桥耳边碎发,只是轻轻一扯,银簪落地,满头青丝如瀑倾泻。 他眯起眼,拿手捏住春桥的脸,粗糙的指腹只是微微用力,就在她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他笑容好似豺狼,透着一股心满意得的劲,果然如梦中那样,他低笑了声,说道,“凭什么?” 春桥微微抬起头,她的眼眸明亮清澈,伸出手比了个数,“我给你一百两。” “哈哈哈,”裴林果然被逗笑,随后又变了笑脸,凑近春桥,威压沉沉,“我像是那么缺钱的人吗?” 他用手钳住春桥的下巴,逼得她眼中只有自己,他吐出几个字,将春桥砸得头晕目眩,“我要你陪我睡觉!” “不......不行的,”春桥没想到裴林愿意帮她的条件居然是这个。 她拼命躲着裴林要解她衣带的手,整个人都要被吓晕过去。 春桥躲得厉害,“救命!” 她开口后,才发现自己声音哆哆嗦嗦的,几乎听不出来在喊什么。 裴林摁着春桥,突然咬了一口她的耳朵。 他咬得极用力,春桥被疼得眼角滚落几滴泪。 春桥一个激灵,伸手去推裴林,还伸脚去踹裴林,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可裴林一身蛮力,顺势抓住春桥的腿。 大手贴着春桥细腻光滑的皮肉钻进襦裙。 春桥被抓着腿,站都站不稳,她倒了下去。 裴林干脆把她钳制在假山角落与自己臂弯之间,手已经摸到春桥的大腿上,似乎是嫌弃冬裙厚重,还直接撕开了布帛。 春桥的头发松松落落撒在单薄的肩上。裴林盯着身下的人,乌发间的皮肤雪白多汁,嫩得出水,好似粉腻珍珠。 春桥对上裴林的目光,更加惊恐。 她手胡乱在地上摸着,碰到一个硬物。 是刚刚落下的银簪,春桥握紧簪子,旋即对着裴林的肩膀一刺。 她害怕极了,都不敢睁开眼。 簪子刺破了皮肉,裴林闷哼一声,春桥被吓得直接松开手。 裴林捂着伤口有些皱眉,他将簪子拔出,血溅了春桥满身。 趁着裴林松手之际,春桥赶忙哭哭啼啼地爬出裴林身下,捂着被扯烂的衣裙就慌慌张张跑走了。 她手脚发软,极力将眼泪咽回去。 春桥担心裴林追上来,走得是愈发匆忙飞快。 她刚从假山那绕出来,就冷不防撞见人。 来人正是盛秋潮。 盛秋潮看到春桥后,神色乍变,他当即出声,“全部低头。” 他身后跟着的奴才都听话地垂下头。 春桥发现盛秋潮居然小年夜不在伯府,反而在这! 她被吓得呜咽一声,就往后退去。 盛秋潮几个大迈步,就将人捉住。 他默不作声,将身上的外袍脱下裹在春桥身上,直接弯腰抱起。 “是谁?”盛秋潮神色冷厉,语气也带着寒意。 春桥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勉强挣扎了一下,盛秋潮的怀抱都纹丝不动。 也就任由他抱了。 春桥今日受了惊吓,手软脚软,已经有些精疲力竭。 裴林恰在此时走出来。 他无视鲜血汩汩直流的肩膀,冲盛秋潮挑衅道,“她说想让我带她走,我只不过是索酬罢了。” 盛秋潮脸色如冰,他冷冷瞧了一眼不可一世的裴林,又看向身边的吴荇,“裴林醉酒,送他出府。” 接着,盛秋潮抱着春桥就走,半点多余的眼神都没施舍给裴林。 裴林舔了一下微薄的唇,有些遗憾今晚没能尝到美人的蚀骨风情。 他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跟在身边的吴荇,矜傲冷淡道,“不用你,爷认路。” 春桥缩在盛秋潮怀里,她现在有些累了。 盛秋潮怀里温热干净,有股淡淡的冷香,春桥意识恍惚之下连带着对他的恐惧都模糊了很多。 修兰院。 盛秋潮将怀中的春桥放到拔步床上。 春桥把自己缩在外袍里,久久没有探出头。 盛秋潮等了一会,见春桥不敢出来,就在床边坐下,伸手掀开了外袍。 没了遮拦,春桥不能再躲,她见到盛秋潮的眼神就慌里慌张地侧过头,不敢再看。 “他亲你了?”盛秋潮语气还挺平风静浪。 春桥无声抿了抿唇,才小声道,“没......没有。” “那他睡你了?”这话有些粗鲁,简直不像是从盛秋潮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垂眸看着春桥哭得红红的眼。 春桥听到这话怔住,盛秋潮突然伸手挑开她的裙摆。 挣脱不掉男人的阴影再次浮现上春桥的心尖,她紧紧捂着裙角,却摁不住盛秋潮的手,只能让对方扯下里裤。 雪白的皮肤大片大片暴露在空气中,可以看见上面青青紫紫的指印。 “没......没有,他没真得碰我,”春桥哭得简直要昏死过去,“我刺伤他,跑出来了。” 盛秋潮还是全部看了一遍,等他再停手,春桥眼睛都哭得微微肿起来,身子还是在一颤一颤地抽噎。 盛秋潮拿出帕子将春桥湿漉漉的眼角擦干净。 又吩咐人送热水进来给春桥擦身子。 因着盛秋潮之前掐着她的腰检查。 春桥还跪在床榻上,白嫩纤长的腿虚虚掩在被扯烂的襦裙下,由于羞耻泛出粉意。 她偷偷瞧了一眼神色逐渐平静下来的盛秋潮,通红着耳尖飞快放下床幔,又钻进被窝里闷声道,“你可以走了......” “还要擦身,把衣服脱了,”盛秋潮掀开纱幔,定定看着春桥。 春桥从锦被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怯怯道,“那你不许看。” “好,我不看,”盛秋潮眼睁睁看着春桥又缩进床榻中,脸色如常,再也没有什么波动。 过了一会儿,春桥从纱幔里伸出来一只手,丢出来一件外裙,接着又是一件中衣,然后是一件鹅黄色的肚兜。 其中肚兜细细的肩带砸到了盛秋潮的云靴上。 她的手缩得飞快,生怕被盛秋潮抓住,不讲道理地再拽出去。 春桥是真得怕了,盛秋潮脸色冷冷的,像是要杀人,她不敢再忤逆他的意思。 盛秋潮看了一眼肚兜,又神色不动地将它捡起来。 女孩幽幽的软甜体香没入鼻尖,他垂眸,面无表情地摩挲过上头未散的体温。 丫鬟送进来一盆热水,盛秋潮面不改色吩咐,“肚兜留下,剩下的全部都拿出去烧了。” 他又等了一会,见春桥迟迟没有动静,又沉声道,“把腿伸出来。” 春桥听到盛秋潮的声音就发抖,她咬了咬唇,乖乖探出去一截小腿。 肚兜沾了水,变得湿漉漉的,盛秋潮的手很白,修长干净,骨节清晰,捏着鹅黄色肚兜时,还透出些情欲的潮色。 肚兜成了擦身的帕子,盛秋潮握着春桥的小腿一路蜿蜒向上,缓缓连大腿都擦了个遍。 然后又是另一条腿。 手中的腿虽然纤细,但还是有肉,捏起来软软的,细腻光滑,好似雪般白皙。 春桥被盛秋潮摸得红了脸,她想收回腿,却比不过盛秋潮的力气。 盛秋潮擦得速度很慢,之后又意犹未尽似的攥着她的脚,一点一点擦干净。 春桥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怀疑盛秋潮是变态,她是听说有些人喜欢玩脚的。 好不容易捱到盛秋潮松开手,春桥的脸已经一阵红一阵白了。 她将自己裹进被褥,一声不吭,还有些委屈。 那肚兜擦完腿后被无情丢在盆中,又被丫鬟端在手上退了出去。 春桥微微松了一口气,以为擦完身子盛秋潮终于要走了。 谁知道盛秋潮今夜却很不好说话。 第37章 “不管喜欢谁,我都不会…… 盛秋潮并没有离开, 反而是直接掀开了纱幔。 春桥的腿还搭在衾被边,她受到惊吓,一脚蹬在盛秋潮身上,软绵绵陷进了他的衣袍里。 她的脚骨格外纤细单薄, 盛秋潮一只手就能包圆得过来。 踝骨那块骨头特别圆润, 是那种惹人怜惜的诱人。 盛秋潮顺势握住春桥细瘦白皙的脚踝, 俯下身来, 眉眼映着跳动的烛火, 清清冷冷发话, “你想跟裴林走?” 春桥咬了咬唇瓣, 轻声应了声“是”。 她确实是想要裴林想个办法带她出府, 但没想到他居然直接就和盛秋潮说开。 她扭过头不再看盛秋潮,“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危险, 也很怕。” “反正你又不能娶我, 还不如远远把我打发走呢,”春桥想到花戎的话,继续编着理由, 想让盛秋潮心软放她离开, 她含着可怜的腔调, “我总能寻到一个好去处的。” “你说的好去处......就是裴林?”盛秋潮逼近春桥,声音有些发哑。 他觉得春桥就是个小骗子,之前关心程暻,现在心悦裴林。 那些男人都被她漂亮的脸蛋骗得团团转。 她还爱装可怜,似乎这样别人就总会放过她。 水性杨花,沾花惹草,可男人似乎都格外吃她这一套。 春桥觉得盛秋潮胡搅蛮缠, 明明是在求他放自己走,如何扯得到裴林身上去。 她努力挣扎了几下,盛秋潮松了手,春桥就将整个自己埋进被中。 不再理会盛秋潮发疯。 盼着自己不说话便能让盛秋潮识趣离开。 盛秋潮见春桥不肯再应话,直接伸手将衾被拨开。 春桥呜咽一声,手指紧紧拢着被边,锦被有一半被盛秋潮掀开,露出她雪白的肩膀。 她是再也忍不住了,又羞又恼,含着泪珠就顶嘴道,“你不用管我去哪里。” 盛秋潮唇角冷冷勾起,他扯下纱幔,将春桥两只手的皓腕绑在一起。 又一手拽着春桥,春桥就带着身上松松垮垮的被褥被拉入他怀里。 她身上不着寸缕,埋在盛秋潮的怀里不敢乱动,生怕自己一动就被盛秋潮看了个精光。 床角铜铃叮当作响不休。 在清脆铃声中,盛秋潮偏偏还用手捏起她羞愤欲滴的脸,看着她噙泪的眼故意问道,“再说一遍,刚刚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春桥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她气得脸皮发红,白腻皮肉也晕出柔嫩的粉。 乌发凌乱垂散,面若芙蕖,姿容绝色。 “我不仅喜欢程暻,我还喜欢裴林,”花戎的话和盛秋潮的脸在她眼前交错,被这般折辱,春桥咬牙开口,“不管喜欢谁,我都不会喜欢你。” “他们算什么东西!”盛秋潮欺身上前,幽黑深邃的眼眸此时竟然有些邪意,“你再惹我生气,我就把你的腿打断,锁在这,哪也去不了。” 他此时几乎算是失态,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暴戾了。 春桥被吓得抽噎几下,热意升腾上脸,她感觉喘不过气,便恍惚挣扎道,“不......不行的,你放开我。” 说完这句话,她便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小年夜这晚,别院又请了一回大夫。 大夫还在家里吃饭,就被人急匆匆地架出来。 他知道盛秋潮在宝林街那养了一名女子,衣食住行都很是精细。 还暗自嘀咕,莫不是盛秋潮身体强健,那姑娘又体虚气弱,将人在床上折腾得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大夫去把了脉,全程盛秋潮都将人抱在怀里,一刻也没有松手。 开了副新药让人煎下喝了,春桥才缓缓醒过来。 等大夫走后,澜娘又上前禀告盛秋潮,裴繁跌倒落水,受惊发了高烧。 春桥巴不得裴繁将盛秋潮请走呢,她见盛秋潮不动,小声道,“我困了,你不要在这。” 盛秋潮淡淡瞧了她一眼,眉眼平和,眉宇间没了方才摄人的邪气。 他好似看出了春桥的心思,嗤笑了声,冷冷道,“那你好好休息。” 盛秋潮真得就这么放过她了,春桥松了一口气。 澜娘又过来为春桥挂上床沿的纱幔,春桥扭过头,看了面容温柔的澜娘,忍不住眼角酸涩,但还是狠下心说道,“往后你也不要在我这里伺候了,回你的三少爷那去吧。” 她不想身边再留一枚监视自己的棋子。 而且她是打定主意要离开这,也不好再带着澜娘。 澜娘怔了一下,知道春桥从来不轻易辞人,但只要开了口,就是下定了决心。 她勉强笑道,“好。” 春桥又把自己埋到锦被中,闷声道,“我要睡觉了,你也走吧。” 浅溪居里奴才呼啦啦跪了一地。 盛秋潮一进屋就摔了一个茶盏,主子发火,下人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现在在院中罚跪的都是裴繁带过来的奴婢。 屋里,盛秋潮神色寒凉,“等事成后,你就跟着裴林回江都去吧。” 裴繁扭过头,“不要。” “前几日,你带着花戎出府,在茶楼里见了长公主,”盛秋潮薄唇冷漠吐出几个字。 裴繁脸色刷得就白了,身子摇晃几下,摇摇欲坠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盛秋潮颔首,只是说,“我不管你在谋划什么,最好就此收手。” “不然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裴繁才不害怕盛秋潮呢,她觉得盛秋潮顶多是现在因为大哥去纠缠春桥同她置气,过阵子就好了。 裴林临走前又来见了裴繁,她早就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想到盛秋潮小年夜还会来别院。 大哥还嘲笑盛秋潮脸色甚是骇人,不过一个玩物,居然值得他发这么大火? 裴林走后,裴繁越想越急,便想了个办法将盛秋潮从春桥身边请过来。 谁知道盛秋潮一进来就冲她撒气。 裴繁也觉得好生委屈。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子,父母宠着,大哥捧着,府里的下人们惯着,盛秋潮今日却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表妹训斥她,同她翻脸。 她又聪慧,转瞬之间就想明白了些什么,也许盛秋潮是早就疑心她,防着她。 “怪不得花戎刚要动手,你就及时出现,”她眼中泛起泪意,却倔道,“你是不是在利用我寻光明正大的理由杀了她?” “因为花戎在你和春桥之间多有挑拨,你早就对她起了杀心。” “你想多了,”盛秋潮沉声。 裴繁又哭着要去锤盛秋潮的胸。 盛秋潮后退了几步,让她扑了个空。 裴繁抹着眼泪,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你居然利用我?我那么喜欢你,你居然利用我?” 盛秋潮皱起眉头,有些不太耐烦,冷酷道,“你最好不要再闹。” 意识到盛秋潮真得动怒,裴繁抽噎了一会,盛秋潮都不来哄她,只好楚楚可怜服软认输,“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会对春桥好的。” 裴繁俏脸楚楚动人,盛秋潮却不如何买帐。 他深深看了一眼盈满泪光的裴繁,一言不发地离开。 “春桥不是想走吗?”采语战战兢兢去扶哭到倒在椅子上的裴繁,却被她挥手甩开,她带着哭腔道,“我就遂了她的心思,免得她再纠缠哥哥。” 春桥睡得并不如何安稳。 天光大亮,床榻上铜铃也许是被风吹动,摇曳相击。 春桥从噩梦中醒来,抹了抹满头的冷汗。 还捂着胸口小声喘气。 她又梦到花戎满脸是血的模样,幽幽看着她也不说话。 转眼又抓着她的手往路的尽头跑。 她们跑得越来越快,周遭光线也越来越明亮,花戎的身影却越来越淡。 最后春桥被推出了那条隐没在黑暗中的路,花戎站在路口冲她笑着摇了摇手。 脸上干干净净,一如往前。 她被梦靥着,醒来心口还是绞了般剧痛。 缓了好一会才醒过神来。 花戎已经不在了,还是盛秋潮亲自动的手。 春桥只要一想到这个现实,攥着锦被的手就微微颤抖起来。 春桥下了床,就有听到动静的小丫鬟送进热水和胰子。 她看向外面的小榻,澜娘已经走了,那里空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有。 屋子里没了花戎和澜娘,显得安静了许多。 春桥默默用着早膳,却吃不下多少东西。 裴繁就在此时进了修兰院,一见着春桥就拉着她嘘寒问暖。 春桥心中有事,心不在焉地听她拉扯,虽然不明白裴繁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但还是犹犹豫豫问出心中疑虑,“前几日你知道花戎出了什么事吗?” 也许,也许裴林是在说谎也不一定...... “我就是带着花戎逛街喝茶,没做什么,”裴繁模棱两可,又想起什么补充暗示道,“不过我出门前,哥哥路过花戎,看着她的脸色有些奇怪。” 春桥整颗心都揪起来了,发现裴繁和裴林说得一般无二,又沉沉坠下去。 她掐着手心,脸色发白,没了心情再同裴繁寒暄,“我有些累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裴繁状似不经意问道,“花戎曾经同我们说聊过你有个喜欢的人叫程暻,是镇北侯府的世子爷对吗?” “嗯,”春桥低头,觉得心神恍惚,索性全都应下来,免得裴繁再东拉西扯消磨时间。 裴繁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会去给长公主贺寿,你左右待在这也是无事,何不那时去见见他?” “真的可以吗?”春桥猛然抬起头,眼里浮现希冀,“那我到时候怎么出去?” 她没想到裴繁居然可以带她走。 到时候见到程暻,程暻向来是喜欢她的,她求一求哭一哭,总能把她送到别处去。 “我知道你惹得哥哥生气了,他就关着你,不许你出门,”裴繁捂嘴笑道,“但长公主寿辰那天,哥哥必定是要回府的,这别院守卫就会松懈些。” “我正好那天要离开这,就顺手把你带出去就好了。” 春桥被这乍然惊喜砸懵了脑袋,但很快她又十分纠结。 她总觉得裴繁不像是那么好心的人。 裴繁见春桥还是不太相信自己,面有难色,就捧着胸口娇滴滴道,“好啦,其实是哥哥嫌弃我烦,要赶我走。” “他又一向霸道,将自己的东西看得牢牢的,我就想同他赌气,让他改改自己这个性子。” “我们都是女孩,也不忍心看哥哥那么对你,明明不喜欢你,却又圈着你,让你不得自由,蹉跎岁月。” 春桥被这一句句状若真心的话砸得发懵。 她心内有所动摇,但到底还是对于盛秋潮的失望占了上风。 春桥深吸一口气,犹犹豫豫道,“我愿意听裴小姐的安排。” 第38章 上了她的当,还被她将真…… 盛秋潮最近好似都在忙, 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别院了。 倒是没有忘记常常派人给春桥送些玉兰斋时兴的糕点。 春桥都让人收起来,等送糕点的奴才走后再倒掉,不肯再吃。 澜娘和花戎都走了,春桥时常觉得这院里空荡荡, 心里也好似缺了一块。 她不敢再相信院里的任何一个丫鬟, 总疑心她们扭头就会去同盛秋潮告状。 这般苦熬着, 长公主的生辰终于要到了。 长公主地位煊赫, 生辰宴也办得声势浩大, 几乎整个上京有头有脸的高门大族都来了。 春桥事先让人将钱存到钱肆中, 自己在长公主生辰这天躲在裴繁的马车中出了府。 别院的门房拦着裴繁的马车要检查, “裴小姐, 请下车。” 采语掀开车帘,递给门房一袋金瓜子,笑道, “我们小姐身子弱, 吹不得风,请周叔通融。” 周门房将那袋金子推回去。 他留着两撇山羊胡,圆润的脸上是一双微眯的笑脸, “裴小姐可以不下车, 但我要上去看一下。” 车帘被掀开, 裴繁坐在车厢中,车里置着熏炉和茶桌。 茶桌上盖着流苏缎布,隐隐约约看不清。 周通眯了下眼,又俯身揭开缎布一角,往里看去。 桌下空无一人。 裴繁出声,“周叔,你可查出了什么?” 周通又起身退出去, 毕恭毕敬道,“没有,裴小姐可以走了。” 裴繁的马车慢悠悠出了宝林街。 采语打开马车上的暗格,春桥身形娇小才能缩在里面。 她刚刚被吓得够呛,此时动作笨拙地爬出来,坐在马车内惊魂未定。 “你别怕,”裴繁轮廓柔和,笑起来的确很能搏得人好感,“我答应你了,自然不会食言。” “其实我也不想去寻程暻帮忙,”春桥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银契,有些发愁,“但长公主委实难缠。” 她又抬起头,黑白透底的眼珠清澈粼粼,好似通透琉璃被池水洗过那样柔亮。 “裴小姐,你能不能送我出京城啊?”春桥像是才想到这里,长公主派的暗卫还在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找到她。 程暻可以送她离开这,那裴繁万一也可以呢! 她面露希冀。 裴繁脸色为难,只是说道,“长公主为难于你,我也不好同她起冲突。” 春桥懂了裴繁话中的意思,只能低头垂眸,有些沮丧,但还是闷闷说道,“多谢裴小姐,还是麻烦你了。” 之后春桥换了衣裳,混在给伯府送菜的队伍中进了伯府。 她跟在送菜的伙计身后,渐渐放慢脚步。 趁众人没有注意,闪身进了僻静角落,又从菜筐中拿出伯府三等丫鬟的服饰换上。 接着,春桥迈步朝花厅走去。 她记得伯府宴会一般都是在花厅,不知道能不能在那遇见程暻。 天色很快就变了,今日刚好有雨,噼里啪啦地雨珠转瞬就好似惊豆砸上廊檐,往下簌簌坠成线。 院中的常青树在风雨中枝叶摇晃,拍打出淋漓碎玉声。 春桥没有伞,尽量往遮雨的回廊走。 一阵隆隆雨声中,她在拐角处停了步。 迎面有几个小丫鬟在躲雨,春桥低下头,想从她们身边不打眼地走过。 “你......站住,”有个身着二等衣裙的丫鬟却随手一指,拦住春桥,满脸烦躁,“长公主的衣裙沾了泥,让你们送换洗的衣服过去。” 春桥一愣,自己这是遇上丫鬟偷懒了? 她担心自己被她们认出来,唯唯诺诺接过端盘就低着头想走开,大不了到时候随便丢在哪里就是了。 可谁知还有小丫鬟也要给长公主送绣花靴,她们两人就一路同行。 春桥只好越发低头弓背,不敢让别人瞧见自己的脸。 跟着那送鞋子的小丫鬟一路好走,终于在修竹院前停下。 春桥微微抬头,也是一愣,长公主怎么会在盛秋潮院中,还嘱咐人送换洗的衣裙过去。 这难免不让人多想。 修竹院中,竹叶青被冬雨洗涤出新鲜的绿意,正在簌簌摇曳。 “秋潮,几月前我就同你说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院中长公主饮多了酒,正扶着桌边醉醺醺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不要你的爱。” “我只是想要......想要那个人来陪陪我。” 说着,长公主竟然落下几滴泪来,她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你哪怕只喜欢我一点点,我都会拦着陛下杀你。” 早些年,长公主还没有那么骄奢淫逸,她被先皇赐婚给忠勇伯府。 长公主并不满意这门亲事,但打眼京城,能尚公主的世家子弟中,盛怀宁也算得上首选。 她陪着弟弟同冷宫一路走入东宫,就是个要强的性子。 盛怀宁什么都尚可,可也仅仅是尚可,总归缺了点锋芒。 真是哪哪都不如她的心上人。 即将大婚前,长公主做了一个决定,她在冷宫的时候,人人都看轻她,只有一个人不会。 他会对她笑,还会替她训斥那些欺辱她的宫人。 她要去同那人表明心意。 如若他也不是对自己无情,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同他私奔。 天大地大,她愿意舍了这充满着算计与野心的权势,只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双宿双飞。 那人风清月朗,理所当然的,震惊之余也婉拒了长公主的情意,只含蓄地说自己已有婚约。 长公主羞得无地自容,除了羞恼,还有几分怨恨。 正是因为那几分经年难消的怨气,太子登基后,要清算后来功高震主的江都王。 她冷眼旁观,没有阻止。 都是贺良尘欠她的,现在只不过是要他来还债。 她没有错,现在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午夜梦回,长公主还能偶尔梦见贺良尘娶亲,十里的红妆从王府蜿蜒至徐家。 新娘子是个极明媚的女子,笑得肆意张扬,和贺良尘站在一起,宛若天作之合的璧人。 长公主远远地瞧着,随后就戴上帷帽逆着人流扭头离去。 时间往前推,是她豆蔻年华的那些画面。 羞羞怯怯的,春心萌动的,意气风发的,一个又一个,都好似梦幻泡影,在名为现实的火焰中幻灭成灰。 她生了孩子,年华老去。又变本加厉,寻欢作乐。 上天待她不薄,又给长公主送来一个眉眼肖像贺良尘的孩子。 她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养着,可看见那孩子长大后的模样。 长公主恍惚间觉得,昨日重现。 这次,她想卑劣地折断他的羽翼,将人豢养起来。 做一场只属于她自己的美梦。 她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格同那人并肩。 盛秋潮眉峰微动,已经隐隐猜到长公主口口声声说的是谁。 他漂亮的眼眸定定瞧着醉得不成样子的长公主,眼角眉梢却泛起冷意,看起来摄人极了。 这些人全都在权势名利里打滚,看着纸醉金迷,实际已经腐朽不堪。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不堪一提。 盛秋潮稳稳坐在梨花木凳上,瞧着长公主的醉态,天生上翘的唇角终于微微勾起。 他含笑道,“长公主,你该走了。” 倏然有几个身着黑衣的蒙面死士飞身下梁,刺向长公主的剑寒光湛湛。 盛秋潮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酒,却没有喝。 他静静等着。 最后,半蹲下来,将那杯酒倒到已然没了气息的长公主身上。 轻声嗤笑,“你自找的。” 屋子外头传来叩门声。 死士们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长公主,又看向屋外。 盛秋潮浅淡颔首。 他们得了示意,又踹开门直逼屋外人的面门而去。 同行而来的小丫鬟只来得及尖叫一声,便被抹了脖子。 “啪嗒”一声。 衣裙落地。 春桥呜咽几声,那抵着她眉心的剑不动了。 剑光上照着她眼下影影绰绰的泪痣,也照出少女惊恐不安的眼神。 蒙面的死士半边眼角往下都泛着诡异的刺青,此时正一脸迷惑地看着春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下不了手。 “住手!”缓缓迈步踱来的盛秋潮看清屋外跌倒在地的是谁后,瞳孔微缩,厉声喊道。 剩下的人便纷纷停了手,对视一眼闪身蹬墙而走。 独独春桥面前的刺客,他的指缝间还掺着血,正顺着剑身缓缓流淌。 最后凝结于剑尖,落了一滴在春桥雪白的额头上。 春桥怔怔瞧着他,竟是连害怕都顾不上了。 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好像狼卫。 少女眼珠黑白分明,额间的血显眼刺目。 刺客的手颤抖片刻,还是收起剑跟上了他人的步伐。 他只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死士,除了生死厮杀,其他的事情他想都不能想。 眼前的人对自己手下留情,春桥最后再看了一眼他撤走的方向。 她微微皱眉,真得好像...... 等春桥再看到她面前的盛秋潮,又只剩下心惊胆战。 盛秋潮面无表情,方才眼底的嗤嘲已经不见痕迹,抬眸扫过春桥的目光平添几分寒意。 春桥被盛秋潮森然深黑的视线吓得脸色发白,身子似乎灌满了凛冬的寒潮,止不住地打颤。 她越过盛秋潮俯身下来的肩背,待看清屋里血淋淋的惨象后更是头皮发麻,腿软发憷。 后悔已经晚了,春桥索性咬牙发狠道,“我......我不怕你。” 但春桥其实最怕疼,也最怕死。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身子简直抖成了筛子。 盛秋潮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他只是冷声问道,“谁带你来这的?” 没等春桥来得及编出理由,前院又出事了。 有人在尖叫:“七皇子遇刺,刺客往那边跑了!” 这话说到最后,尾音都微微变了调,足以可见这人多么惊慌失措。 春桥心尖微颤,她本来还有几分不确定,但今日这一出,她终于能将所有事情都能串起来想个明白。 盛秋潮和裴林谋划在长公主生辰宴上刺杀七皇子。 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长公主也被殃及,死在今日。 裴林说得都是真的,盛秋潮的确是狼子野心,为此不惜杀了花戎封口。 她的乌眸迅速蓄起泪珠,泪光几乎是摇摇欲坠。 她甩开盛秋潮伸过来的手,哽咽出声,“你又想干什么?这次是想杀我吗?” 前后院都是一片狼藉,乱成一团,此时也不是什么究责的好时机。 盛秋潮眼眸深邃,他看了一眼哭到薄肩颤栗的春桥,出声冷冷吩咐神出鬼没的罗三,“将春桥送出府。” “是,少爷。” 雨势渐收,雨销云霁。 春桥抖着肩走在前面。 罗三紧紧盯着她,离她不过寸步之遥。 春桥路过几个小丫鬟,故意磨磨蹭蹭,想借此求救。 却听到她们在叽叽喳喳议论: “不知道老太太还能熬几天?” “是啊,自从古刹寺的那位没了踪影后,老太太天天哭,眼睛都要哭坏了。” “现在是整日拿参汤吊命,听说也是灌一碗吐半碗。” 春桥怔忪片刻,她攥紧衣袖,指甲掐进肉里。 祖母......不行,她得去见见祖母,告诉她自己还活着。 春桥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拎起裙摆就往松风院奔去。 裙角晕染着雨后初晴的光,她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罗三耳聪目明,自然也听到那几个小丫鬟在说什么。 他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罗三自问也没办法那么不近人情。 若是连春桥的祖母病得快要死了,他都不让人家见上一面,少爷知道后也许也会责罚他的。 松风院的丫鬟拦住突然冲进院内的春桥。 再有甚者年长些,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春桥。 她们惊喜地去禀告郑妈妈,“表小姐回来了!” 春桥握紧一个丫鬟的手,颇为着急,“祖母呢?” “桥姐儿!”郑妈妈掀开帘子出来,几乎是要喜极而泣,她说道,“老太太还在里屋躺着呢,能见到你,她一定很高兴!” 盛老太太病得形销骨立意识不清,就算春桥跪在她面前也几乎是认不出人。 春桥摸着盛老太太冰凉的手,又将脸贴在上面,想用自己的体温捂暖盛老太太。 可这些都没有用。 她哭着问郑妈妈,“祖母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自从知道桥姐儿出事,老太太急到吐了一口血,便一直这样了,”郑妈妈也抹了抹泪,她又继续说道,“现在好了,桥姐儿既然回来,老太太必然能好起来。” 两人正说着话,屋外的小丫鬟却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喘着气说外面来了刺客,让春桥她们赶快躲好。 郑妈妈赶快让春桥藏起来,春桥却看向躺在床上的盛老太太,轻声问道,“我走了,祖母怎么办?” 郑妈妈咬牙,“老奴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刺客伤了老太太。” 春桥长睫上挂着泪珠,她摇头道,“这不成的。” 接着她又跪在地上朝盛老太太拜了三拜,同郑妈妈对上凝重道,“郑妈妈,你一定要照顾好祖母。” 春桥觉得眼下估计又是盛秋潮的人,盛秋潮一直不肯杀她,大概还是因为爱俏。 她知道自己长得好,身段也不错,春桥没有让盛秋潮得手,盛秋潮暂时还是不会对她动手的。 她出去,反而会比在这里让盛老太太她们置于险境安全一点。 郑妈妈看着春桥离开的背影,心下不禁有点感伤,桥姐儿真得是长大了。 春桥推开门,立马就有一个蒙面的刺客朝她冲来。 春桥不敢退,反而多迈了几步反手将门关好。 刺客果然挟制住了她,带着她一直往后院的湖边退去。 罗三眼尖,一眼发现那是裴林。 他沉默地紧紧跟着,还是隐隐担忧裴林真得无赖劲上来伤了春桥。 春桥要是有哪处伤着碰着,少爷罚得还是自己保护不力。 所幸裴林到了湖边,程暻和盛秋潮也都匆匆赶到。 一片混乱中,裴林将春桥往湖里一扔,趁着程暻慌了神让人去捞的功夫,几个点步就不见了踪影。 裴林只是想看看春桥受伤,盛秋潮会作何反应。 但很可惜,盛秋潮表现得还是那般不咸不淡,连脸色都没有慌乱多少。 所谓深情,裴林冷嗤一声,不过就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他可不信盛秋潮这种人会有什么闲情逸致同人谈情说爱。 盛秋潮冷眼瞧着裴林留下一堆烂摊子,自己却像是玩够了拍拍屁股走人,又转头去看被程暻从湖水里捞出来的春桥。 湿漉漉的,发尾还在滴着水,气若游丝,但还是那么漂亮,神情也是孱弱惹人怜爱。 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她长睫缓缓滴落,就好像清水出芙蓉,让人目眩神移。 他冷漠看着程暻被春桥勾走了魂,伸出指腹颇为怜惜地替她抹干净脸畔的水滴。 神魂颠倒,一时之间都忘了自己的正事。 他朝池湖奔去的步伐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停住。 也许他的确应该早就杀了她,盛秋潮冷冷地想着,省得她到处招摇撞骗哄骗旁的男人对她死心塌地。 上了她的当,还被她将真心丢在地上毫不留情践踏。 第39章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春桥被丢进湖里的时候, 还是觉得措手不及。 她水性不好,之前被盛春容推进湖里就差点淹死。 池水里还浮着薄薄一层冰碴子,在皮肤上留下来不及融化的刺痛。 春桥不想死。 可厚重的冬裙此时吸足了水分,拖着她冻僵了的身体往池底沉沉地坠。 冰冷的池水漫过口鼻, 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在挤压胸腔里所剩无多的空气。 春桥的四肢百骸都好像千斤重, 渐渐没有力气。 她往下沉去, 思绪快要湮灭。 忽然间有人环住她的腰, 用力将她提上水面。 春桥全身湿透, 水珠顺着乌黑的发梢往下滚落。 她被人抱在怀里, 像是终于缓过气, 张开朱唇, 大口大口地喘息。 脸色苍白,楚楚可怜,从唇齿间溢出的吐息甜腻。 眼睫微颤, 落下几滴湿津津的泪。 盛秋潮蹙眉, 还是向春桥伸出手。 “过来,”他吐字冷淡。 春桥清醒过来,却扭过头, 不去看那双伸到眼前的手。 “不要, ”她对于盛秋潮做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 便闷声道。 盛秋潮杀了花戎,就连祖母病重的事情都瞒着她,她已经同他无话可说。 程暻抱起春桥,路过盛秋潮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让让,”他毫不留情。 程暻虽然不知道春桥为什么突然又出现在伯府,但看她和盛秋潮的神色,也知道两人之间有事。 说不定这段日子也是盛秋潮将春桥藏了起来。 倒叫他一顿好找。 盛秋潮没有让, 相反还抓住了春桥的胳膊。 他面色发冷,森然重复道,“过来。” 春桥缩了一下胳膊,比不上盛秋潮的力气大,没缩回来,她眼圈泛着湿漉漉的红,“盛秋潮,我收回我从前说的话。” “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你了。” 盛秋潮精致的五官轮廓锋利,他深黑的乌眸掩抑着阴郁的疯狂,压抑着盯着她,铺天盖地欲来风雨前的平静像是要把她敲骨吸髓。 “你之前说你喜欢我,难道都是在骗我?” 春桥扭过头,不再看他,只是从喉咙里低低挤出一个字,“嗯。” 她的手跟着呼吸在颤栗,被盛秋潮陡然冰冷起来的目光看得抬不起头。 “秋潮,可有抓到刺客?”听说刺客在后院,太子带着盛春容一路过来。 他还看见程暻怀里抱着一个纤弱的女子,单薄的肩膀颤抖,但是看不清脸。 真稀奇,程暻居然会干出这等众目睽睽之下同女子搂搂抱抱的事情。 盛秋潮垂眸,收敛眼中阴鸷,尽量平缓开口,“让他逃了。” 程暻也颔首,“太子殿下,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抱着春桥路过太子,一阵风拂过,春桥撩了撩脸畔碎发,露出半张漂亮柔嫩的脸蛋。 太子不由得一愣,他开口,“等一下。” 程暻转身,似有疑惑,“太子殿下有何事?” 男人走过来,温和道,“我有些问题要问一下这位姑娘。” 他想知道这姑娘是谁,别人要杀她,她却能安安稳稳地出现在伯府。 太子殿下不由起了几分探究之心。 现如今七皇子已死,太子这东宫之位坐得稳稳当当,程暻自然不会和太子殿下起冲突。 他微微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春桥刚刚落了水,不如太子殿下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春桥被程暻放下来,双脚落到地上,她偷偷抬眼打量太子殿下。 她认出来了,这不是那日灯市宝儿的主人吗? 原来他是太子殿下。 春桥起了心思。 盛秋潮狼戾不仁,她想戳穿他的真面目,为花戎报仇。 春桥身子打着颤,眼神却是坚定,她轻声道,“太子殿下,民女也有话想同你说。” 盛秋潮冷眼看着,并未阻止。 追随太子脚步而来的盛春容简直是气红了脸,她也想进屋,却被太子亲卫拦住,不得进寸步。 她还不知道自己母亲也遇了刺,不然怕是要当场厥过去。 屋里烧着袅袅的沉水香,今日接连死了长公主和七皇子,都是盛秋潮动的手。 廊檐下的红绸都显得有几分杀气沉沉。 太子殿下让她先说。 春桥揪着自己的衣角,盛秋潮杀了这么多人,她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不用害怕。 她咽了下口水,颤颤道,“是盛秋潮杀了七皇子,我怀疑,今日的刺客都是他的手笔。” 太子殿下转着扳指的手一顿,他神色不变,缓缓开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春桥支支吾吾,只是说:“盛秋潮救过我,我无处可去,在他身边待过几月。” “你是在跟我告状吗?”太子殿下轻笑几声。 “过来,”他又朝春桥招手。 春桥不知所措地过去。 太子殿下倒了一杯浓茶,递给她,不动声色笑道,“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春桥乖乖捧着茶喝下,只觉得入口苦涩,回味又有点腻味的甘甜。 不像是茶,倒像是混了茶的糖水。 “太子殿下......”春桥咽下口中最后一口茶,她又朝太子殿下走了几步,想解释自己没有说谎,盛秋潮的确野心勃勃。 可话音未落,春桥就觉得眼前一黑,手脚发软,跌倒在地,我见犹怜的姿态孱弱又可怜。 她昏过去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太子殿下半蹲下来,将手覆在她的眼上,柔声对她说,“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伯府今日出现刺客,闹得满城风雨。 皇帝盛怒,降罪了整个伯府。 更有些风言风语,说伯府有位表姑娘好本事,将清心寡欲的太子殿下魂都勾跑了,当天就进了东宫。 盛春容没了母亲,又失了太子的心,哭得是死去活来。 东宫里。 桌面铺陈黑白棋盘,角落里的官窑白瓷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翠竹。 盛秋潮将茶放下,有意无意问道,“殿下,春桥这是怎么了?” 他刚刚去见春桥,她气色好了许多,看着他的眼神却全然陌生,好似他俩从无半分交集。 “我喂她吃了洗魂蛊,这蛊虫阴邪,人吃了会被洗去从前的记忆,”太子又蹙起眉头,“不过每七日就要我喂一次指尖血,不然会暴动,让人腹痛而亡。” “她知道得太多了,要不是念在你护着她,她也活不到如今,”太子悠悠道。 七皇子的事情是他让盛秋潮去办的,春桥却想将这个篓子捅出去。 她还是不够聪明。 盛秋潮波澜不惊,缓缓道,“那麻烦太子殿下先照料她一阵子,过段日子我寻了解蛊的法子再接她回去。” 太子心不在焉,他其实不是很想把春桥还回去,左右他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人。 但他知道盛秋潮上心春桥,还是转着手中的茶盖,慢条斯理道,“知道了,我会好好待她的。” 不过若是到时候春桥不愿意跟盛秋潮回去,那就不算是他从中作梗了。 太子走后。 盛春容在家里哭了一阵,长公主和太子殿下的事情让她萎靡不振,身姿越发消瘦。 程暻就是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 “你来干什么?”盛春容的眼睛都哭肿了,她有些恹恹。 程暻来是为了春桥的事情,春桥明明都答应跟他走了,太子殿下却不由分说把人带走。 他心有不甘。 程家是陪先皇打江山的旧臣,军功累累,是靠搏命得来的如今权势。 现如今,他却连自己心悦的女子都被人几次三番横刀夺爱...... 程暻对盛春容说道,“春桥是被太子强迫的,我想请你进宫将她带出来。” 盛春容心内郁结,眼神怨恨,“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那么喜欢春桥,她是给你们下了蛊吗?” 程暻不慌不忙,他说道,“作为报酬,我帮你追查刺杀长公主的凶手,然后提着他的人头为长公主谢罪。” 盛春容现在最难过的就是长公主之死,她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弹劾长公主荒淫无道,她死了,大快人心的不在少数。 大理寺也忙着追查七皇子的事情,反倒是冷落了长公主身亡的案子。 但那是她的母亲啊! 那个将她从乌烟瘴气的商户家中带出来,对她说她是全天下最尊贵女子的人。 盛春容不可能让长公主死了都不安生,非得把那凶手生吞活剥了不可。 况且春桥走了,太子心里才能空出人来。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咬了咬牙,“可以。” 送走程暻没过几日,盛春容便进了宫拜访太后。 随后春桥又被太后请去,说让她陪着盛春容出宫散心。 春桥自从醒来,还是头一回出宫。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盛春容,街头却突然出现了一群乞儿。 他们横冲直撞,春桥被推倒在地,挣扎想起身的时候,口鼻却被不知道什么人捂住,昏了过去。 ....... “少爷,盛春容迷晕了春桥姑娘,将人送到程暻府上了。” 一直监看着镇北侯府动向的罗察觉了盛程二人交易的端倪,急急去寻了盛秋潮。 盛秋潮拧起眉心,心生淡淡的躁意,春桥被裴繁偷偷带出别院,现如今盛春容又冲春桥下手,一个两个的,都不消停。 他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掷,不悦道,“走,去东宫。” 伯府失势,他不能硬闯镇北侯府,只能去请太子殿下。 ...... 春桥半梦半醒,她好似又被人捏着下巴灌下许多药,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等她再醒来,是坐在一顶软轿中。 红纱轻晃,春桥没有什么力气,她费力抬起手扯掉这碍眼的轻纱,又掀开轿帘张望。 软轿边有个丫鬟见春桥醒过来,又笑着说道,“姑娘今日出嫁,这盖头啊,得要程世子亲自来掀才吉祥,还是快快盖回去吧。” “不是,我......”春桥稀里糊涂,又被丫鬟塞回轿中。 没过多久,轿子就停了。 春桥浑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抿了抿唇,想同什么程世子讲清楚,他可能娶错人了。 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 程暻弯腰掀帘,看向缩在最里面的春桥,唇角泛起笃定的笑容,“春桥,你终于是我的了。” “啊......”春桥樱唇微张,这个程世子好像真得认识自己哎。 她被下了药,脑子还晕乎乎的,转得有点慢。 她勉强挤出一句话,“我要回家,不要在这里。” 程暻打横抱起她,春桥腾空而起,悬空没有什么安全感,害怕程暻把她摔下去,愈加搂紧他的脖颈。 她再次一字一句强调,“我要回家。” 程暻神色温柔,看着她眼里都是深情,“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这人怎么说不通啊,春桥气结。 程暻将她放在卧房里,侯夫人似乎又有事找她这个儿子,便将人请了过去。 春桥被折腾了这半天,也有些饿了。 丫鬟都守在门外,春桥就偷偷摸摸地掀开盖头,坐在喜凳上吃桌上的糕点。 她不明白这个程世子为什么突然冒出来对她情深不寿,但来都来了,只有先填饱肚子才能跑路。 吃着吃着,春桥倏地一哆嗦,她感觉腹中突然剧痛。 疼得她受不了,直接身子一倒,从凳上摔下来。 红纱被她动静带得曳地,柔柔覆在春桥的脸上。 怪不得这个程暻对她这么温柔,原来是在糕点中下药,想抓住自己杀了。 春桥怒火攻心,想气冲冲去找太子哥哥告状,把这些坏人统统抓起来。 她额头冒着虚弱的冷汗时,门口的婢子突然慌乱喊道,“太子殿下。” 太子推门而入,瞧见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春桥,眼神微顿。 他弯下腰,揭开女孩脸上的红艳艳盖头。 春桥痛苦得嘤咛几声。 算算日子,七日时间差不多到了。 太子漫不经心地咬破手指,先给春桥喂了几滴血。 血液入口,春桥才舒服些,她脸色发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是她的太子哥哥,才放心大胆地晕了过去。 盛秋潮站在屋外,眼睁睁瞧着太子将春桥抱在怀中带出来。 太子颔首,“没事了。” 匆匆赶来的程暻被太子亲卫摁在地上,他面色不渝,只是说道,“太子殿下,她是我的妾。” 太子殿下不置一词,只是将春桥交给盛秋潮。 盛秋潮接过春桥,软软的人缩成一团窝在他怀里,面色还有些苍白,像是受尽了苦楚。 他路过程暻,冷淡开口,“春桥的婚事,还由不得你做主。” 太子的马车宽敞,足足能容得下七八个人。 春桥已经睡着了,脑袋枕在盛秋潮的膝上,呼吸轻缓,面色薄红。乌发落在他的掌心,寂然无声。 春桥睡着了倒是乖巧很多,不像她醒着的时候,对自己多有抗拒。 盛秋潮漫不经意地捏了捏她白嫩的小脸,手感温热柔软,只是呼吸几瞬,就好似染上了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太子看得眼热,状似不经意问道:“秋潮,你累不累,要不我帮你抱一会。” 盛秋潮摇头,低声道,“不用劳烦太子殿下了。” 太子有些遗憾,但也只能说,“好。” 下了马车,盛秋潮又一路将春桥抱回东宫。 太子殿下看盛秋潮这般上心春桥,心思却有些飘远。 赵太师辞别前曾经同自己提点过盛秋潮。 他说,“盛秋潮獠牙难驯,不可不防。” 这般想着,太子突然出声,“父皇听说七弟没了,吐血病倒,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盛秋潮看向太子,眉眼清冷,“太子殿下这是心软了?” “这段日子我老是想起从前,父皇会把我抱在腿上教写名字,还会带我去骑马打猎,可自从七弟出生后,一切都变了,”太子摇摇头,继续道,“我想我应该是恨极了七弟才对,听母后说,父皇已经连废太子的诏书都写好了。” “太子殿下放心,如今陛下能依仗得也只有您了,”盛秋潮眼梢带了浅淡的弧度,唇角笑意却是有些轻漠。 “我头一次见你是在太学,七弟弄丢我的功课,太傅不知道这事责罚我,是你为我解围,” 太子又眯了眯眼,“但你那时起就是这般不远不近,让别人看着你,又看不清你。” 盛秋潮帮春桥掖好被角,又抬起头。 他喉咙里轻轻应了一声“嗯”,抽出神,神色相当平静,“我与太子是知己,是好友,你可以尽然信我。” “谁都能舍弃太子殿下,我都永远不会背叛你。” “我看你心中最重要的人是春桥吧,”太子莞尔,嘴角噙着极淡的笑意,又很快转瞬即逝,“我竟然不知道,你看着这样淡漠疏离,也会对一个人这般用心。” 第40章 “活活打死,不要留情。…… 日辉洒在金瓦红墙上, 愈发郁郁葱葱松柏枝叶些许点缀着亭台楼阁。 阳光晃眼,汉白玉砖铺就的地面灿灿流金。 近日皇帝病重,太子监国,朝臣往来东宫都频繁了不少。 “臣裴林恭请殿下圣安, 殿下万岁万万岁。” “起身, ”太子放下笔, 对裴林和颜悦色道, “事关江都反贼, 我想听听你有什么看法。” 太子监国不久, 江都就因为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甚过爆发了动乱, 太守下属见事情愈演愈烈, 甚至各地已经出现起义私兵,纸实在包不住火,才匆匆越级上报朝廷。 不然事情牵连下来, 江都太守只会第一个推他们这些小喽啰做替罪羊。 太守下属也是铤而走险, 幸而总算赌对了。 江都太守被治罪,押送回京,而他的下属则暂时代任太守一职安稳情势。 “微臣愿意领兵平叛, ”裴林年轻气盛, 此时略微抬起下颌, 神色桀骜神气。 江都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由他领兵前去也是最为合适。 他又突然单膝跪下,定定说道,“但臣想请一个圣旨。” “微臣妹妹裴繁倾心盛兄已久,臣想请太子将我妹妹赐婚给盛兄。” “秋潮,你可否愿意?”太子殿下又转头去看站在旁边的盛秋潮,裴林之前同他隐隐提过几次他妹妹的婚事, 他为了安抚裴林,有心应承下来裴林的要求,便撮合道,“裴将军英姿勃发,他的妹妹必定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盛秋潮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织锦常服,气势里缠绕着幽冷的寂香,他神色没有什么多余的波澜,目光隐晦不明。 “臣领旨。” “好!”太子殿下大笑几声,他还想让盛秋潮多多历练,为日后入朝为官做准备,便又说道,“既然如此,这次查办江都太守贪污一事就由你去吧。” 朝廷上风起云涌,七皇子旧部紧咬太子不放,太子也急于做出一番功绩。 这次江都之事,虽然错综复杂,但却是他的机会。 太子这次若是能稳得住局势,也能拥得不少民心,更能封了那些大臣的嘴,让他们不再喋喋不休。 很快,就到了裴林和盛秋潮出发去江都的那一天。 大军列阵,一眼看去,望不到头,只让人觉得扑面而来的浓烈杀意。 裴繁跟着裴林出来送他,又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盛秋潮,有些害羞,“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嫁给盛哥哥啊?” “你怎么如此恨嫁?”裴林嗤笑一声。 裴繁不太高兴地锤了他一下,哪有这么说妹妹的。 裴林才悠悠说道,“放心,等盛秋潮这次回来功名加身,你自然就能风风光光嫁给他了。” “谢谢大哥,大哥对我最好了,”裴繁终于放下心来,她伸手,掌心上赫然躺着一枚平安符,“送你的,路上保平安。” “那这平安符是只我有,还是你的好哥哥们都有?”裴林一身严谨银灰战甲,嘴里的话却含了些调侃。 “那当然盛哥哥也有了,”裴繁有些羞怯,她又瞧了盛秋潮一眼。 羞答答地握着从千佛寺求来的平安符就朝他去了。 春桥站在太子身边,她手里还抱着宝儿。 是盛秋潮出发前送给她的小狗。 说是给她养着解闷。 太子殿下看见,未置一词,只说让春桥好好养着。 毕竟也是自己与春桥的缘分,太子心想,盛秋潮那么冷清的一个人,没想到他还肯留着宝儿。 阳光正好,灼灼其华。 裴繁一幅女儿家的羞态,盛秋潮淡淡看了她一眼,收下了这个平安符。 然后他又回赠了裴繁一个紫堇色的香囊。 不知道说了什么,春桥只看见裴繁极其珍视地将香囊佩在腰间。 她垂下了眼眸,心中有点不太舒服。 日光衬得春桥脸色几乎白到透明,纵然抿紧了唇,纤瘦的身板在阳光下还是有些摇摇欲坠。 长发贴着她宽松的广袖衣裙,轻风拂面,偶尔能瞧见里面瓷白腻滑的皮肤。 太子余光瞥见春桥低落的神色,他想了想,以为春桥是觉得在东宫枯燥无聊,便问道,“在东宫呆得闷的话,要不要出去玩?” “谢......谢谢太子哥哥,”春桥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涩然。 那点异样并没有因为太子殿下的示好烟消云散,反而让春桥觉得更加别扭。 冥冥中,她总觉得自己忘掉了很重要的事情。 太子见春桥还是不太高兴,便探身握住春桥的手,关切道,“这次孤陪你去。” 他离得有些近。 春桥转头,唇瓣刚刚好擦过太子殿下的侧脸。 太子只感觉到温软香甜的吐息一触即分,他眼神微顿,有些意犹未尽。 春桥后退几步,不能推拒太子的好意,只能讷讷重复道,“谢谢太子哥哥。” 西市都是店肆楼铺,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春桥担心又像上次那样,街头横冲直撞跑出一群乞儿。 就一直扯着太子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紧了。 走了没多远,春桥就瞧见之前要下毒害她的那个程世子从一家酒楼里走出来,脚步匆匆神情犹如黑云压境,很是阴沉。 他也见到了太子殿下,站住了脚步还同他们打招呼。 春桥有点害怕程世子,一声不吭地躲在了太子殿下身后。 程暻看着太子身后露出来的那片衣角,还随着风轻轻摇摆。 他抬起眼,对太子殿下露出一个不算友好的笑容,“太子殿下真是好兴致。” 太子殿下嘴角扯出弧度,“彼此彼此。” 说完这句,两人相顾,沉默无言。 程暻先退了步,他挂着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太子殿下雅兴了。” 他看着太子殿下又牵起春桥的手,带着她缓缓走远。 程暻的神色很是阴郁。 他方才得知太子登基后打算清算世家,首当其冲的就是镇北侯府。 他们程家兢兢业业这么些年,太子殿下好狠的心。 ...... 从西市回来后,太子又开始整日忙着批折子,召集群臣商议政要。 春桥也安安静静地待在东宫,有时她见太子忙到深夜,心里觉得愧疚,好像自己多白吃白喝似的,也会去给太子沏杯热茶,揉揉肩颈。 太子并未拒绝。 半月功夫眨眼而过。 这半月,东宫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是春桥养的小狗宝儿死了。 春桥抱着小狗哭着去寻太子殿下,想让他再想想办法将宝儿救回来。 可那时宝儿已经没了气息,太子也无能为力。 只能陪着春桥将宝儿葬在东宫院里的桃树下。 春桥呆呆看着宝儿的身体一点点被土掩埋。 宝儿死了,她总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空了的树洞,里里外外都透着风。 春桥虽然从醒来就一直住在东宫,但她也知道东宫不是她的家。 这里的人都是因为太子哥哥才对她好,也是因为太子哥哥才待她那样热情又客气。 现在连唯一属于她的宝儿都没了...... 春桥突然抬起头问太子殿下:“太子哥哥,我到底是谁?” “怎么了?”太子温声道,“你就是春桥啊。” “那我总该有个姓氏吧,难道我生来就只有一个名吗?”春桥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如水柔和的光线洒落头顶,照得干枯桃树下几分明晃晃的亮。 春桥抱着膝盖,尚且寒凉的风透过柔软的布料钻入皮肉,让她有些发抖。 太子的眸光从她孱弱无辜的眉眼回落,一寸寸打量她薄瘦轻软的身体。 她今日穿了身立领芽白交花襦裙,扣得严丝合缝的衣襟上隐隐可见雪白的肌肤,边缘处已经被蹭得有些泛红。 五官精致娇柔,好似被画笔精心勾勒,白玉无瑕疵,美得魂飞神荡。 太子忍不住伸手将春桥揽入怀里,他轻轻拍着春桥单薄的肩膀,哄道,“你的家中人最近有些忙,等桃花开了,他们就会接你回家。” 春桥被太子搂进怀里,她睁着眼,因着太子的话心情好了些,她小声说道,“那等桃花开了,我要把宝儿带回家埋在那。” ...... 盛春容来见太子的时候,春桥正在太子书房看书。 书房中都只有些《论语》、《国学》......春桥看得都要闷死了。 盛春容还在孝期,穿了一身显俏的白。 她哽咽着问太子殿下:“母亲和祖母明日出灵下葬,太子表哥要不要去吊唁?” 伯府出了这样大的乱子,盛老太太还是没撑过去,没过几日就没了。 盛春容料理完家中长辈的后事,才勉强打起精神想起自己还是皇帝陛下亲自定下的太子妃。 虽然这个太子妃,也是这段日子皇帝舅舅怜惜她少年丧母安抚她的。 春桥透过书架的空隙向外张望,听到盛老太太也没了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她心尖不由得发着颤,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消息砸晕。 春桥闭上眼,就有冰凉的泪珠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流。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只能一边哭着一边抹泪。 太子殿下皱眉,他对于盛春容没什么好印象,一个很容易恃宠生骄的肤浅女人。 忠勇伯府也只是外头看着枝繁叶茂,内里早就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他不是很想浪费时间在这些琐事上。 便推说最近太忙,抽不出时间。 盛春容没想到太子表哥竟然如此冷酷无情,她亦是红了眼,“太子表哥,你怎能如此待我?” 太子漫不经心地“嗯嗯”几声,轻描淡写一句“别闹”,就让人将盛春容请出东宫。 长公主没了,伯府失势如山倒,盛春容既然已经得了太子妃这个尊贵的位份,其他就不应该肖想。 他会好好待盛春容,前提是盛春容不要自作聪明干出什么蠢事。 等太子处理好政务,绕到书架后才发觉春桥已经哭了大半天。 她哭得有点凄惨,眼尾晕开水润光泽的潋滟艳红,声音落在太子耳中也有点可怜,“太子哥哥,我可不可以偷偷去看一眼盛老太太?” 太子沉默,最后还是在盛老太太扶棺出灵的那一天,带着春桥去远远瞧了眼。 黑白的灵幔随着纸灰飞舞,扶棺的队伍一边哀哀地打着鼓一边缓缓前行。 忽而一阵狂风,雪粒子似的纸钱打着旋落在春桥肩上、胸前。 春桥将那纸钱握在手中,颤抖的手微微松开,就让它纷飞而去。 天空阴沉沉的,天气也不好,透着刺骨的寒凉。 春桥回东宫后就发烧生了一场断断续续的病。 她在病中时常做梦,梦中总有个男子轻轻抱着她,柔声哄着她,耐心又细致地为她拭泪。 春桥挥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却总是云遮雾绕,看不太清。 她偶尔迷迷糊糊还会闪过一个念头,往常她伤心难过,这个人总会陪在她身边。 “哥......哥哥。” 太子拧着帕子为春桥擦去额畔冷汗的手一顿,春桥这是......梦中也在唤他吗? 攥着巾帕的手青筋毕露。 春桥又低低嘤咛几声,太子听不太清,又俯身贴近。 “盛......盛秋潮。” 太子脸色一凛,仿佛才想起来春桥是好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如梦初醒,将帕子扔回水盆,最后再看了春桥一眼。 又唤人进来伺候春桥,自己去了书房批奏折。 之后连续几日,都没再过来探望。 春桥这病被精心照料着,过了五六日才好全。 她大病初愈,身姿越发羸弱。 从前的衣裳都松了,又得重新做。 东宫里的气氛却不见轻松,反而更加焦灼。 小宫女们都在议论伯府长公主的那位养子是不是要反了? 原来他和裴林领了三万精兵去江都平乱,现如今事情了结,却在江都盘踞,太子殿下连发三道诏令都不肯回上京。 最近出入东宫的臣属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是要跪下来求太子殿下早作裁决。 春桥听了一耳朵闲言碎语,心是揪得紧紧的。 盛秋潮...... 她想起那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男人,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他真得会反吗? ...... 盛春容发现自己并不得太子殿下的欢心后,又很快振作起来,投入到抱皇后大腿的事业中。 她同皇后上了很多春桥的眼药。 在她看来,伯府现在这么命途多舛,都是因为出了春桥这个灾星。 太子殿下再把这个灾星留在身边,只怕也会出事。 盛春容说了这许多,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皇后也有些动容,她拍了拍盛春容的手,温言道,“好孩子,辛苦你告诉本宫这些了。” 盛春容眼泛泪光,摇头哽咽,“春桥已经害死了我的母亲和祖母,我不能再让她害死太子表哥了。” 皇后又安慰了盛春容好阵子,赏了好些东西。 待送走盛春容后,她又冷下脸,对着身边掌事的大宫女灵珠说,“去请钦天监监正过来。” ...... 军医为盛秋潮处理好背上的伤口。 他披好外袍,又去了地牢。 地牢阴晦,不见天日又阴冷潮湿,血腥气中隐隐得掺杂了腐朽的肉味。 “另一半虎符在哪?”盛秋潮面色沉沉,坐在审讯用的木椅上,干净俊秀的脸庞仿佛也变得阴冷起来,仿若毒蛇吐信,蛰伏在黑夜里,浑身鳞片泛着冰冷的寒光。 裴林轻笑出声,“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父亲只有你们两个孩子,”盛秋潮面色冷淡不变,“一半虎符在你手中,那另一半......” “你别动我妹妹,”裴林脸色微变,“她对你可是一片痴心。” “迟了,”盛秋潮天生上翘的嘴角此时泛起冰冷的弧度。 他派人去寻洗魂蛊的解法,意外得了一只毒蛊。 现在那毒蛊想必正藏在他送给裴繁的香囊里,被她日夜戴着。 算算日子,蛊毒差不多该钻心刺骨了。 盛秋潮确定了自己想要的讯息,又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裴林,昏暗的烛灯勉强照亮男人冷厉漂亮的五官,下颌在这满身血气中显出些不近人情的锋利,眸光微偏,便有人拿着长鞭上前抽打裴林。 不一会儿,裴林便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淋淋的,还不忘盯着盛秋潮痛苦咒骂,“我裴林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般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 “随你,”盛秋潮冷嗤,又垂眸嘱咐行刑的人,“活活打死,不要留情。” ...... 远在上京的裴繁突然心口一痛。 “小姐,怎么了?”采语为裴繁沏了一杯茶,满脸关切。 裴繁脸色发白,抚着胸口喘息几下,那阵心悸的剧痛才平缓下去,她摇摇头,并未将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放在心上。 “无事,”裴繁看向云鳞天空,她开始有点想念大哥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第41章 “我要你杀了她。”…… 盛秋潮果真反了。 来势汹汹, 半月攻下数座城池,正浩浩荡荡朝着上京袭来。 战况危急,朝中却没什么可用的将才。 最后太子点了国公府的老将军带兵迎战,程暻自请为副将, 与老将军兵分两路。 书桌上整整齐齐搁着端砚毫笔, 窗柩微开, 轻软的和风打耳而过, 院中横生的枝桠便泠泠摆动出声。 “既然如此, 老臣便退下了, ”梁将军微微行礼退出了太子的书房。 他年逾五十, 却仍然精神矍铄, 鬓边都未见几根白发。 老将军退出书房后,迈步欲走的时候却远远瞧见一个貌美少女朝这而来。 少女穿着一袭浅紫色丁香挑线裙,乌墨般的长发被挽在欲开未开的白玉簪中, 五官清晰精致, 轮廓线条柔美,眉眼是那种灵气逼人的好看,沁着浅淡宜人的粘稠姝丽。 腰肢纤细, 脖颈修长, 露在外面的皮肤雪白细腻中泛着粉意。 国公爷脚步微滞, 莫名觉得这少女长得同他曾经的通房有几分肖似。 梁将军还是国公府世子时,曾经甚是宠爱过一个侍妾,他本以为这小通房也很爱慕他,还想着养她一辈子也无妨。 可就在他要娶世子妃时,小通房却卷走了他大半的私产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派了很多人去寻,可小通房就好像人间蒸发,叫人寻不到半点踪迹。 许多年过去了, 这事依然是梁将军的一个心结。 老将军忍不住叫住这名少女,问她:“你是何人?” 春桥乍然被人喊住,她有点受惊,往后退了几步,眼睫轻颤,偷偷抬眼打量了这名颇为威仪堂堂的儒将,梁将军威名赫赫,春桥就算身在深宫也知晓他的名号。 她垂眸,有些怯怯的,“我叫春桥。” 梁将军知道春桥,就是那位被太子带回东宫的伯府表姑娘。 他走过春桥身边,刻意停留了一瞬打量她的长相。 远远一眼只是有些像,走近了瞧眉眼更是相似。 他没再说什么,却暗暗打算回府后让人去查一查春桥的来历。 春桥行礼等得腿都酸了,梁将军才脸色奇怪地走了。 她长松了一口气,又去见太子哥哥,她病好了这些天,太子哥哥也没有来看她。 她知道太子哥哥为了盛秋潮的事动过几回大怒,心内隐隐不安,还是想着过来瞧瞧他。 可谁知向来对春桥和颜悦色的太子殿下这次却不肯见春桥,还让人把她带回小院。 在半路,皇后娘娘又传召,说要见一见春桥。 皇后娘娘并不像是春桥想得那般高高在上。 相反,她一见了春桥就很是和蔼亲切,还拉着春桥的手夸她俊。 春桥走的时候,被她赏了一套贵重的头面和华服,让春桥好好打扮,不要总是穿得这么清淡。 皇后娘娘的笑容别有深意,春桥总觉得有点犯怵,她跪在大殿中,一点也不敢出头,唯唯诺诺地领了赏。 春桥从中宫回去后没多久,皇后娘娘就生了重病。 太子听说皇后昏迷不醒,便冷着脸说这些太医治不好母后就要他们全部陪葬。 太医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他们面面相觑后,有一个人突然哆哆嗦嗦说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脉象身体康健,依我看,不像是恶疾,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皇后身边的灵珠此时急得都要跳脚了。 “倒像是中邪!”太医一咬牙,脱口而出,“殿下不如请钦天监来看一看。” 太子面无表情,半晌才吩咐道,“传钦天监监正。” “殿下,皇后娘娘近日可有见过什么人?”钦天监监正掐指一算,皱眉道,“依微臣看,皇后娘娘的确像是邪煞入体。” 太子又看向灵珠,灵珠煞白了脸色,结结巴巴道,“娘娘近日都在宫中,只前不久见了春桥姑娘。” “这便是了,”钦天监监正捋着胡须,一幅仙风道骨的模样,“微臣算出近日灾星高悬东宫之上,这灾星凶煞,所过之处无一不风雨飘摇家破人亡。” “殿下还是早作定夺好啊,不然被这灾星侵体,届时便为时已晚。” 太子沉默,他眉梢微动,薄薄的眼皮颤了一下,才开口问,“那有何破解之法?” “殿下若是不想舍祭灾星,那只有一个法子,”钦天监监正一甩拂尘,老神在在,“将灾星献给陛下充入后宫,陛下有龙气护体,定能化解煞气,保佑皇后娘娘转危为安。” ...... 春桥平时也不怎么出门,但这几日她总觉得东宫内气氛有点沉重。 院外多了很多御林军,铠甲飒沉,面色冷厉,看着就怪吓人的。 拱月高悬,夜色无声。 春桥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发现眼前有个绰绰的人影。 她有些困顿,又将被子蒙过头,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梦。 来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春桥这才被惊醒,她刚睁开眼就被人捂住朱唇。 程暻悄默声地摸进了她屋子,还神色怪异地问春桥愿不愿意跟他走? 春桥怎么可能跟他走,她拿脚踹程暻,程暻不闪不避,只是一味盯着她瞧。 程暻的掌心常年握剑,指腹生了薄茧,将春桥细嫩的脸捂得泛红。 她的杏眼被捂出潋滟水色,蝶翼般的长睫不住地颤抖,眼角眉梢挂上羞愤,狠狠张嘴咬了程暻一口。 程暻缩回手,春桥才扭头抽出神说,“你滚。” 程暻又沉声道,“你不跟我走,是想嫁给皇帝冲喜?” 春桥瞪圆了眼睛,她疑心这是程暻为了骗她走编出来的借口,毕竟这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太子哥哥那样好的人也不会这么对她。 她推了一把程暻,“我才不会跟你走。” 程暻的眼神暗了一瞬,别有深意地说,“那你到时候别哭。” 春桥敷衍“嗯”了声,觉得程暻真是难缠,故弄玄虚,还爱自作多情。 她闭上眼睛把自己缩进被窝里,装自己听不到程暻说话。 后来竟是睡着了,连程暻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清楚。 阳光透过窗柩,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直让人犯困。 春桥一觉醒来,程暻就真得好像一场梦,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剩了。 伺候她的小宫女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一见她便散开。 春桥随手抓了一个,问她们刚刚在说什么? 那小宫女许是年纪尚小,快人快语,“我们在猜姑娘入宫后,陛下会给你什么位份。” 春桥愣住,她想到程暻的话,以及最后看向她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说的得居然是真话! 当今陛下病入膏肓,而且年纪都可以做她父亲了,她如何能嫁得? 春桥唇瓣抖得有些厉害,她朝着来路回去。 可才转过身子,春桥就被自己的裙裾绊倒。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处院子外面多了很多御林军把守,平时出入都要查验腰牌。 这些名贵华丽的衣裙,如今也成了困住她的囚笼。 春桥从来没想过太子哥哥真得会这么对自己。 她不想嫁给老皇帝,只能笨拙地试图逃跑。 夜色寂寥,天空低垂暗沉。 东宫里的宫人都睡熟了,春桥悄悄起身收拾了一个包袱,轻手轻脚地来到院中。 这院子角落里有处狗洞,之前被宫人们拿砖石堵上了。 春桥笨手笨脚地搬出一个洞,俯身钻过。 在转身回去拿包袱的时候,春桥余光瞥见一双靴子,细线绣勒龙蟒纹,再抬头往上瞧,瞧见一张温雅俊朗的脸。 是太子殿下。 他深夜不睡觉来这逮她干嘛? 春桥有些尴尬,她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支支吾吾道扯了个谎,“太子哥哥,我......我只是想出来看看月亮。” 太子俯身掐住春桥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 他似乎是轻笑了声,善解人意道,“那我陪你去看,好不好啊?” 春桥听见太子的声音就胆战心惊,她的腰抵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硌得她有点疼。 她垂死挣扎了几下,为了钻洞本就穿得单薄的衣衫显出她纤细的腰线,裙斓堆叠,手上被砂砾划过的伤痕也有点痛。 太子气定神闲地压着她,像是要看她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春桥见实在挣扎不脱,抿了抿发抖的唇瓣,才低声下气坦白道,“我的确是想要逃婚,我不想嫁给陛下。” “谁说你要嫁给我父皇了?”太子挑眉。 春桥见太子事到如今还在骗她,侧过头不再看他,有些难受,“不嫁给你父皇,难道是嫁给你吗?” 太子顺势将春桥拽进怀里,春桥被扯得一个踉跄,他轻抚春桥薄瘦的肩背,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是要嫁给我,不过得在我登基之后。” 春桥瞪大了眼睛,她心中是不太愿意入宫的,若是一辈子都困在深宫,等着一个男人的宠幸,还不如放她离开。 春桥的手摁在太子胸膛上,微微用力把他推开,“太子哥哥,我不想嫁。” “春桥,你要知道,嫁我父皇,或者嫁我,你只有这两个选择,”太子看着春桥的眼神温温柔柔的,“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条。” 宫中宫外,早已有很多人盯上了她。 春桥被太子话中的深意蒙蔽,她竟然真得开始纠结起他给自己的这几个选择。 半晌,才说道,“我为什么非得嫁人啊?” “钦天监说你命格不好,非得要真龙天子才能压得住你,”太子牵起她的手,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微微一笑,“你不是说想看月亮吗?走吧。” 月光昭昭,春桥看着太子同她相握的手,不禁有点怔愣。 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淡淡的失落从心中盘旋而起。 她垂下了眼眸,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手从太子掌中抽出。 太子殿下没有必要对她撒谎,她今日一切,也都是他的恩赐。 从城墙往下看,可以看见满城星火,清晨的雾气尚未消散,竟然生了几分云雾袅绕的感觉。 春桥心不在焉,太子殿下摸着春桥手腕上细伶伶的骨头,忍不住皱起眉头,“平日里吃的饭,是都长到脸上了吗?” 春桥默默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的确肉软软嘟嘟的,她耳尖泛红,以为太子殿下是在说自己脸大。 好像平日是吃得多了些。 太子殿下又从袖中摸出来几块糕点,递给春桥:“听说你今日没用晚膳,特意给你带的。” 春桥一怔,抬眼去看太子,心中却隐约觉得从前也有人这般爱给她带糕点。 春桥拧起眉心,脑中传来针刺般的疼痛。 她脸色发白,眼泪快涌淌了满脸,她勉强抬头笑道,“谢太子殿下。” “不喜欢吗?”春桥一边哭一边含着糕点,太子愣了一下,有点不解。 春桥察觉出太子殿下还在看自己,她抬起袖子抹掉眼泪,又眨了眨眼,想把胸口那点闷涩压下去。 太子殿下又说,“难道是不好吃?” 春桥咽下口中甜到发腻的糕点,泪珠子却断了线似的掉个不停,她轻声,“好吃的,是我觉得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你是我心中的人,我自然会对你好,”太子殿下又将春桥揽入怀中,低低哄着,“日后你在我面前,想哭就哭,我不会怪你。” 太子殿下面上仍然温柔地安抚着春桥,心下却漫不经心地想,盛秋潮若是心中真得有春桥,听到她如今要嫁与他人,也该有所行动了。 ...... 裴林被安上了反贼的名头,裴家也受他连累,牵连九族。 “小姐,我们要不要去请个大夫?”采语拧湿了帕子为裴繁擦去嘴角咳出的血渍,着急到险些落泪。 裴繁摇了摇头,虚弱道,“现在全城都在缉拿裴家的人,我们好不容易寻到慈恩寺这处落脚点,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采语抹了抹泪,“少爷也真是的,怎么突然就反了呢?” 裴繁闭了闭眼,肺腑中涌出一股血气,她咳了几下,又说道,“大哥和哥哥这样做自然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我们只要不给他们添乱就好。” 慈恩寺落于上京周边的城镇,上京的通缉令尚未席卷此处,裴繁她们本来打算一路南下同裴林汇合,可谁知裴繁突然生了重病,赶不得路。 只能在此化名为徐氏歇息几日。 这厢两人说着话,外头又有姑子来寻,“徐姑娘,有位公子找你,他说你看到这个就明白了。” 姑子拿过来的是裴林常戴在手上的玉扳指。 裴繁见到这个,眼睛陡然生了光彩,病态苍白的脸也浮现出几分红润。 她让采语将自己匆匆收拾了一下,就急急奔了出去。 裴繁裹在空空荡荡的兔绒斗篷,身姿越发显得纤瘦。 站在院门口的少年转过身。 眉目精致出尘,此时面上带着难明的阴晦,让人看不出什么思绪。 裴繁愣愣看着盛秋潮的脸出了会神,然后她的身躯由于太过高兴而微微颤抖起来。 “哥哥,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盛秋潮黑邃幽深的眼珠静静注视着她,薄唇掀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避而不答裴繁的问题,“天气还这么凉,你也不多穿点?” 他又牵起裴繁的手,带着她到屋内坐下。 慈恩寺里的姑子开始做起早课,木鱼沉沉,穿耳而过。 采语眼角眉梢也挂上了喜意,特意去热了茶倒给盛秋潮。 盛秋潮却并未动那杯茶。 “哥哥,我大哥呢?”察觉出盛秋潮现在的情绪并不高涨,裴繁犹豫片刻才小声张口。 盛秋潮探手握住裴繁瘦弱的肩膀,他直视着裴繁的双眸,说道,“裴林受了伤,我们的兵还不够,他让我来拿另一半虎符。” 裴家的虎符也是江都王的虎符,裴家好似卑劣的小偷,选择踩着贺家满门的尸骨一步步向上爬。 他们闭口不言,却不代表没有人记得。 盛秋潮按着裴繁的手微微用力,她觉得有些疼,没由来地委屈,“我不能把虎符给你。” “我是你的夫君,你连我都不信了吗?”盛秋潮轻轻吐出几个字,将裴繁砸得是头晕目眩。 “哥......哥哥,”裴繁尖尖瘦瘦的脸上飞激动出红云,倒显得多了几分鲜活,不再那么病怏怏的。 盛秋潮唇角的弧度缱绻,眉眼温柔,越发显得真情实意。 裴繁病得太重,脑子本来就有些浑浑噩噩的,险些要开口答应下来。 可就在她微微张口的时候,有个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 有个人始终梗在裴繁心间,让她不得痛快,若是能趁机解决了她,裴繁就再也不用忧心哥.哥.日.后会同她旧情复燃了。 “我可以把虎符给哥哥,”裴繁哑声道,“但我要你杀了春桥。” 第42章 结局:那时候你说要嫁给…… 盛秋潮的目光发冷, 他淡淡重复道,“杀了春桥?” 裴繁只要一想到春桥会没命,消瘦的脸颊就止不住颤动,从今以后哥哥只是她一个人的了。 她由于惊喜发亮的眼眸神经质地翻动, “对, 杀了她。” 盛秋潮眸光微暗, 几乎是冷笑, “你自己都命不久矣了, 还想着害人。” “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裴繁一愣, 随后才说道, “我不过是得了风寒, 过段日子天气变暖就能好起来了。” 盛秋潮却没再说什么,起身就要走。 裴繁追了几步路,她被门槛绊倒。 盛秋潮从她面前经过, 裴繁伸手拽住他的衣袍, 十分惶恐不安,“哥哥,你不要虎符了吗?” 盛秋潮俯身, 扯开裴繁的手, 神色冷漠, “没有虎符,我照样能打到上京。” “哥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他的语气有点森冷的可怖,裴繁缩了一下身子,有点委委屈屈,“你从前经常对我笑, 带着我放纸鸢,还会帮我抄课业。” “你......你是不是在怨我当初弃你们家于水火?”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大哥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我后来有去寻过你,但别人都说你已经死了,我还想着给你守活寡。” 裴繁声声泣血,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要晕过去,不明白盛秋潮怎么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不必了,”盛秋潮闭了闭眼,“贺家的事情也有你们裴家推波助澜,我不会放过你们裴家。” “但总归是我对不住你,”盛秋潮低声道。 “难道你就没有不忍拔剑的人吗,”裴繁被采语扶着颤颤巍巍站起来,她惨然一笑,“那你为什么还要送我香囊,给我念想?” “我是来报仇的,”盛秋潮眼眸幽深,只是说,“你要恨就恨我吧。” 裴繁心口一滞,她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几瞬之间就明白了背后的深意。 她莫名其妙的重病,大哥至今的杳无音信,裴家一家的满门流放....... “怪不得春桥要走,”她只觉得脊骨发凉,颤抖着手指解下腰间香囊,裴繁又将那香囊狠狠掷到盛秋潮面前,几乎是癫狂地大笑,“你杀啊,就算杀光所有人,你也不会得偿所愿。” “你的春桥,如今可是要嫁给太子殿下了。我诅咒你,你永远不得好死!” “随你,”盛秋潮并不在乎这些恶毒的诅咒,他只是轻描淡写,“你和春桥不一样,你不配提到她。” 他今日来,也没打算让裴繁活过明日。留着这个女人,只会泄露他的行踪。 “罗三,动手,”盛秋潮目光沉沉。 “来人,把这里围起来!” 院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罗三提着剑进屋说道,“少爷,我们得走了,官府的人拿着通缉令找上门了。” 裴繁几乎是油尽灯枯了,她整个人倚在采语身上,简直像个疯子,她笑得喘不上气,“如今你也要陪我死在这了......” 盛秋潮皱了皱眉,他本来是想斩草除根的,但现在既然都暴露行踪了。 他也就不打算脏了自己的手。 左右裴繁蛊毒入骨,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再没施舍给疯疯癫癫的裴繁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 春桥没服侍过别人穿衣裳,太子登基穿的龙衮服又繁琐难缠。 她一大早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春桥笨手笨脚地为太子扣上腰带,再抬起头,才发现有几个系扣没扣对位置,里层的衣衫也没有抚平,衣襟凌乱,惨不忍睹。 春桥“啊”了一声,又手忙脚乱地去解腰带,太子殿下却握住春桥的手,笑意款款,“你可是怕了?” “按照礼制,应该是太子妃陪在您身边,”她抿了抿唇瓣,“我不想去。” “不用怕,今日我要封你为贵妃,”太子殿下摸了摸春桥的头,摸到了满头冰凉的珠翠,他又转而捏了捏春桥温热柔嫩的脸,“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贵妃有多国色天香。” 春桥垂眸不敢再惹太子殿下,他最近奇奇怪怪的,每日忙到深夜,还总把她叫去身边陪茶。 有时候,春桥甚至发现太子殿下打量自己,一瞧便瞧半个时辰。 日后等事情平息些,她就要自请离宫,离这上京远远的。 太子殿下见春桥心事重重,并未如何,只是让宫人替他重新穿好衮服。 就不容她拒绝地牵着春桥的手前往登基大典。 大典尽头站着盛装打扮的盛春容,以及她身后的赵家门臣。 春桥遥遥见到这幅阵仗,就有些害怕地停住了脚步。 她扯了扯太子殿下的衣角,小声嗫嚅,“太子哥哥,我还是走吧。” 太子偏头看她,眉眼间稀松平常,仿佛早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他笑意浅淡,“不用怕。” 赵家的门臣先跪了下来,他们高呼春桥是妖妃,是灾星。 甚至还说就是因为春桥,程暻才起了反心提着国公府老将军的头颅,带着两万精兵投敌。 盛春容也跪了下来,她本来是想要春桥嫁给老皇帝,断绝太子殿下的念想,谁知道太子殿下疯得厉害,竟是要自己登基娶了春桥。 她心内犹是架了油锅,煎熬得她日夜不安,盛春容抬起修长脖颈,满脸泪痕,“陛下,妖妃当道,国将不国啊。” 这些人的意思是要处死自己...... 春桥吓得松开太子殿下的衣角,她后退几步,说什么不肯再跟着太子一起往前走。 太子殿下却轻轻一揽春桥的纤腰,她猝不及防跌入太子怀中。 他钳住她的下巴,看着脸色发白的春桥,轻轻说道,“所有人都想让你死呢。” 太子殿下的神色很不对劲,春桥吓到恨不得把自己缩进缝里去。 她战战兢兢握住太子的手,可怜巴巴道,“我......我不想死。” “我不会让你现在死掉的,”太子殿下神色仍然那么温柔平和,他看着春桥,深情脉脉,“来人 ,将贵妃娘娘送去昭阳殿。” 昭阳殿,就是现在关押着裴繁的地方。 裴繁疯疯癫癫,太子殿下请了宫里的太医为她诊治,想从她口中寻出裴家保管的另一半虎符在哪。 但可惜,裴繁清醒的时间少,发疯的时间多。 盛秋潮背叛自己,太子自问不能不恨他。 可太子更恨毒了自己,即便这样,却还下不了手杀了春桥。 就算盛秋潮并不关心她的安危,但春桥的心仍然不知不觉都落在了他身上,对着自己,只有多般抵触。 盛秋潮逼宫造反,太子不想自己一个人行黄泉路,入幽冥府,只能带着春桥一起走。 春桥,不要怪我,太子看着春桥离去的背影,无声地沉默。 ...... 盛秋潮这段时日都没休息多少时辰。 如今战况勉强顺遂,他便揉了揉眉心,眯了一会。 他做了个关于从前的旧梦。 水路艰险,还遇上了海盗。 船上的人好似一群孱弱无辜的小羔羊,被穷凶极恶的海盗撵来撵去。 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江都王的旧部隐隐约约蛰伏着,就等着瞅准时机给海盗首领一刀毙命。 贺令琅身边无人,他蹲下身。 名为盛秋潮的少年从水里冒出头,他不慎跌入水中,呛了一大口水。 此时正扑腾着抓上船舷,仰着头说,“贺兄,快拉我上去,我腿抽筋了。” 彼时羸瘦的贺令琅无辜歪头,他抽出折扇将少年的头捣了下去。 盛秋潮没入水中挣扎的最后一眼,是眉眼尚且青涩的贺令琅冲着他弯唇笑,慈煦得像梦: “真倒霉,下辈子不要碰见我了。” 男人醒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来平复翻涌的心绪。 京城中的探子此时又来报,说新帝登基,打算拿妖妃殉国。 罗三瞅了瞅盛秋潮的脸色,抿直唇线问道,“少爷,要不要派人去救春桥姑娘?” 盛秋潮沉默不语,他又从案头抽出一封看过百十遍的书信,摩挲着它脆弱的边缘,半晌才说道,“派个人去京城,把这封信送给国公府的小世子。” 程暻杀了国公府的老将军,下面的人呈上来他的遗物,其中包括一些老将军私密往来的通信。 盛秋潮这才知道春桥原来是国公府的女孩。 ...... 昭阳殿门窗紧闭,外头皆有重兵把守,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殿内阴风阵阵,还有疯了的裴繁时不时摔砸物件。 真是比冷宫还不如。 春桥缩在柜里,将嘴巴闭得紧紧的,并不敢出声。 似乎有什么人进来了。 柜门被推开,明亮的光线倾泻进来。 春桥尖叫一声,生怕站在柜外的新帝是来杀她的。 她猜得并没有错。 新帝比登基那日比起来,整个人都有些病态的瘦。 春桥慌慌张张往外面躲去,却被新帝一把拽住胳膊,他笑道,“你就要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放开我,”春桥实在怕极了他。 可马上又有宫人来制住春桥,还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春桥立马就想吐出来,但药丸入口即化,春桥欲哭无泪。 新帝捏紧春桥柔润的嘴唇,眼睁睁看着她喉咙吞咽了几下,才缓缓松开。 春桥手脚发软,她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爹娘还没来接我,我不想死。” “别哭,你没有爹娘,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新帝也蹲下来,抱起春桥柔声哄道,“我们去晒晒太阳,好不好?”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空气里飘着淡淡柔白的柳絮。 昭阳殿外也种着桃树。 桃花瓣片片飞入回廊,落在两人肩头。 新帝同春桥相依相偎,恍若一对爱侣。 春桥被喂了药,渐渐没了力气,最后连意识都慢慢模糊了。 终于,她含着泪珠的双眸一点一点地阖上,揪着新帝衣襟的手也坠在了地板上。 新帝眼睁睁见春桥没了气息,他神色仍然十分温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春桥嵌进自己怀里。 他来之前也吃了宫中的秘药,打算和春桥一起去阴曹地府赴死。 听说同日死的人下辈子也会同日生,做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你知道吗?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你,”这药能让人死得毫无痛楚,新帝渐渐得也有些困顿,他将头搁在春桥肩上,嘴角竟然浮现笑意,他说,“我虽然是太子,但父皇并不器重我,母后也并不爱我,她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皇后之位就杀了我的母妃,将我过继到名下。” “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但我还是要笑着喊皇后母亲,我要宽厚仁和,我还要去争去抢,去斗个你死我活,”新帝神色柔和,语气里竟然有些缱绻的留念。 “可是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活了过来,现在你终于可以永远陪在我身边了,”新帝缓缓闭上了眼。 这二十余年来,他每日都过得很累,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盛秋潮脸上和身上都沾了血,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苦战。 他迈步走进昭阳殿,看到回廊里的两人时,浓稠黑墨的眼珠骤然一缩。 国公府的小世子梁丘暝紧跟其后,他稀奇地看了一眼盛秋潮怀中的春桥,咂吧了一下嘴,这就是他妹妹啊...... 然后他才说道,“程暻兵临城下,又反了。” “嗯,”盛秋潮淡淡应了声,“他本该如此。” 梁丘暝接到盛秋潮递过来的父亲遗信后,就立马通过关系让人在路上换了给春桥吃的药。 那药虽然也会让人昏睡,却不会致死。 他又瞧了一眼肢体已经僵硬的新帝,有些遗憾他机关算尽,却为被人做了嫁衣。 盛秋潮耐心蛰伏了许久,突然发难,连国公府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改朝换代,臣子们换个新君伺候就行,没必要非得追随亡国之君而去。 良禽择木而栖,他又不是什么愚忠之人。 挣扎在梦境中醒不过来的春桥突然偏头咳嗽起来,几个瞬息间,就吐出一枚黑色的小虫。 那小虫颤了颤薄翼,摇摇晃晃地飞起来又一头栽到桃树上,彻底不动了。 “我妹妹这是?”梁丘暝有些费解,他给的药没这玩意啊。 “是蛊虫,”盛秋潮言简意赅。 解洗魂蛊的唯一法子就是杀了种蛊之人,现如今朱逐浪已死,这蛊自然也就解了。 只不过春桥醒后,又要被洗去一次记忆。 将春桥交给梁丘暝后,他转身离开。 接下来还有一场鏖战。 盛秋潮一早便防着程暻,也早在城外留了后手。 程暻被擒时,盛秋潮站在他面前。 男人用剑挑起程暻的下颌,冷眼打量着他。 程暻冷笑,他从小在兵营里打滚,剥去镇北侯府世子温文尔雅的外袍,就显出些兵油子的粗鲁来。 他朝盛秋潮唾了一口,“是我棋差一着,没你那么阴毒,还将计就计诈我。” 盛秋潮后退几步,那口唾沫便落在了泥泞的地里。 他转头,神情冷漠,“押下去,凌迟处死。” 上京流血日过去将近一月,新皇登基。 也是这时,大家才知道新皇是贺家的儿郎,而不是什么伯府的养子。 贺令琅心性愈发狠戾,这趟杀了许多人,血流成河。 金銮殿前的石砖都被染红。 空中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上京中的世家大族都被血洗了一遍,只剩下国公府完好无损。 而且世子升了官,女眷封了诰命,一时之间引人侧目,风光无两。 国公府夫人还宣布寻回了老将军流落在外的女儿,她待这名女儿甚是宽厚,不仅开祠堂将她记入自己名下,还要热热闹闹地举办亲宴为她接风洗尘。 桃花开得簇簇拥拥,迎来送往,人声鼎沸。 春桥被嫡母江氏拉着手过了一圈,不少人都抢着恭维春桥。 被这些夫人小姐簇拥着,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就偷偷溜回后院躲闲。 她刚醒来就知道自己没了父亲,江氏还牵着她的手去梁老将军坟头祭拜过。 春桥从未和梁老将军相处过,只听说他是个很好的人,有担当有风度,提得起枪顾得了家。 她本来心里还有些难过,但连月余下来,国公府的人都待她很贴心,春桥那一点悲伤就被冲淡了。 开春就喜欢下连绵小雨,风卷枝头,雨水粘稠潮湿,玉珠般砸在檐瓦上,顺着瓦缝迸溅。 潮冷湿气钻进衣料,又渗进皮肤,这场雨来势汹汹,噼里啪啦不一会便打满了院中的大缸。 廊檐下挂着的灯笼也被吹得咯吱摇晃。 丫鬟为春桥撑着伞,风雨潇潇,她们说说笑笑,玩闹得很是开心。 走着走着,丫鬟突然停了嘴,春桥顺着她的目光抬头。 雨中有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撑伞朝她而来。 淅沥的小雨砸在伞面上。 男人走近了,他身着黑色织金的缎服,出尘的五官精致分明,迎面而来上位者强势的气势。 春桥微微仰起巴掌大的小脸,只能瞥见男人轮廓冷肃的下颌线,和在她注视下缓缓滑动的喉结。 他俯身垂眸,打量春桥海棠般越发焕发的艳容,似乎是低低笑了一下,只轻轻道,“不喜欢我,嗯?” 春桥有些怔愣,她自从病好后,就在国公府闭门不出。 她自问从未招惹过什么桃花,春桥抓住身边丫鬟的胳膊,怯生生小声问道,“他是谁啊,我见过他?” 梁国公府的丫鬟看了这位冷酷无情的新帝一眼,揣摩着男人的心意,战战兢兢含糊道,“奴婢不知。” 江若云和梁老太太听下人回禀贺令琅去寻了春桥的事情,担心春桥不懂事触怒龙颜,也都巴巴冒雨赶了过来,周遭奴才们呼啦啦跪了一大堆人。 春桥也被这阵仗吓到,她腿一软,险些给男人跪下。 贺令琅却伸手扶住春桥,眼底像是涌过狂风暴雨,最后终于归于平淡。 他目光幽微深邃,只是说,“你是我的皇后,不用跪我。” 皇......皇后,春桥愣了一下,这么说来,眼前的这位男人便是传闻中那位翻云覆雨的暴君。 她有些不太敢跟他走,就推辞道,“下着雨呢,我怕湿了鞋袜。” 贺令琅盯着春桥看了一会,突然将她腾空抱起,他眉眼似乎因着春桥的娇态温和不少,阴郁化开,只剩下端方的圣人君子模样,“小骗子。” 春桥闷闷地咬着唇,这人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但又不敢违逆这位阴晴不定的暴君,只能默不作声地盯着男人的下颌发呆。 阴雨连绵,雾茫茫的水汽将国公府的青石路氤氲得朦朦胧胧。 雨雾模糊了男人好看的眉眼,这样隔着升腾的雾气瞧着,倒是叫男人总是冷若冰霜的眸光柔和下去,添了几分平易近人。 吴荇虽然作了太监打扮,但并未真得去势,是以他的声音仍然带着些醇厚的清脆。 他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读着封国公府嫡小姐为皇后的圣旨。 贺令琅怀中暖烘烘的,将一切泛冷的潮气隔绝在外,春桥在这此起彼伏的声音中昏昏欲睡。 朦胧欲睡中却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更年少些的贺令琅。 他似乎是犯了错被人罚跪在地上。 春桥被一位莫名熟悉的老太太抱在怀里一勺一勺喂粥。 贺令琅抬头,乌幽幽的眼珠盯着她,还有点瘆人。 老太太也不说让少年何时起来。 春桥喝完整整一碗粥,被喂得小肚子都圆滚滚起来。 她又跳下去,声音软软的,“你跪在这里那么久,累不累啊?” 老太太笑着看她,等目光落到贺令琅身上却是变了神色,既嫌恶又有点隐晦的恐惧,“他害你从树上摔下来摔伤了腿,让他跪一顿都算轻的。” 春桥又哒哒哒跑过去跟老太太撒娇,“我不疼的,您就让他回去休息吧,他知道错了。” 她又跑回去轻轻推了一把少年,小声急道,“快认错啊。” 贺令琅沉默不语,只是又转而把视线投向眼前小小的粉团子。 春桥来回奔忙,都急得要哭出来。 老太太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向春桥招手,“桥桥你回来,答应我日后不要跟他玩了好不好?” 春桥揪着自己的衣角,有点舍不得,她觉得少年很合她的心意,也很会哄她高兴。 老太太身边的妈妈又拿出糕点给春桥看,笑着说道,“桥姐儿,他是坏人,我们不能和大坏蛋在一起玩的。” 春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贺令琅一眼,才慢吞吞说,“好的。” 老太太又重新把春桥搂在怀里,冷冷瞧了一眼跪在地上脊背挺直的少年,就冷声道,“下去吧。” 春桥的眼珠黏在离去的少年身上。 眼睁睁看着贺令琅走出灯火辉煌的正堂。 他的脚步在院子里停留,又转过头,透过微开的窗同春桥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漫天繁星点点闪烁,夜色寥落无声。 春桥抿起唇,觉得少年看起来那么孱弱,又那么孤独。 春桥眨了眨眼,那些幻觉般的画面破碎支离。 脑海中绵绵密密地传来细细的刺痛。 她总觉得自己冥冥中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贺令琅在她的幻影中,虚无缥缈得像个幽魂,少了一些如今的霸道,多了几分可怜的隐忍。 春桥心尖微颤,她悄悄扒拉了一下男人骨节分明的手。 贺令琅低头挑眉。 少女身形纤薄,眸光中略微带着没有遮掩的怜悯,眉眼美得可以入画,她冲他眉眼弯弯,笑意温软得像渺渺茫茫的梦。 “贺令琅,我们是不是见过?” “嗯,”贺令琅勾起嘴角弧度,脸上便多了几分接地气的烟火气,“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那时候你说要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