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色殊宠 作者:木头咚 文案: 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随。 传言今上得位不正,故受天谴,缠绵病榻,命不久矣。 病重之际,他却用一纸诏书,骤然将林翡雪封为皇后。 世人无不叹惋,可怜那金闺玉质的女儿跌落尘埃。 仇人欢欣鼓舞,盼着那自负暴虐的皇帝不得好死。 朝臣们更是摩拳擦掌,暗中扶持下一任新帝上马。 他们大概忘了, 当年是萧瑾殊金戈铁马, 方才保得大仪江山稳固。 可有一个人,记得。 那时,她于千万人之中远远瞧见这位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 便再也挪不开眼。 弥留之时,萧瑾殊隐约听到了姑娘吟唱的歌谣。 温唇覆上,他喉头一松,吞下了那极苦的药汁。 从那以后,她便成了他的药,成为了他心尖的暖。 美强自负偏执帝V温柔体贴小娇妻 食品说明书: 1V1,双洁,he。 开篇男主目的不纯,很快就会汪汪汪的。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翡雪,萧瑾殊 ┃ 配角:接档文,离宫美人(重生),求预收 ┃ 其它:作者专栏另有完结文 一句话简介:盛世与你,弥足珍贵 立意:活出自己的样子,那样的你闪着光 第1章 晋江独家 回京 落了一夜的鹅毛大雪将京城内外覆盖上一层无垠的白色,天地之间仿佛都寂静了许多。 承恩侯府内,一众女眷照例都到林老夫人房中问安。恰巧前几日,托画师给家中几位姑娘画的小像装裱好了送进府来,于是,大家便将这画像挂起一排来,逐一欣赏点评一番。 这画上的配色工笔,惟妙惟肖,颇具神韵。 “祖母,京中画师果然名不虚传,在凉州时,哥哥总也找不好工笔这么细腻的师傅。”林翡雪细细看了看,忍不住靠在老夫人身边撒着娇,赞叹了一番。 她乃是承恩侯府二房嫡女,父亲经由科举入仕,外放了北境凉州为文官,又在那里娶妻生子。去年林翡雪及笄后,林老夫人就记挂着孙女的婚事,总想让她到京中来择选人家。 架不住老夫人三天两头去信催促,林翡雪前几日刚刚从凉州返京。 林霜儿看着这祖孙二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一时心下吃味。 哼,平日里就总听祖母念叨记挂着二房,自打她回来这几日,更是跟捡到了宝一样,对她的婚事也是格外上心,连自己这个大房的嫡长孙女都要靠边站了。 奈何自己的父亲空有大房虚名,这么多年只是靠着祖荫承袭了一个承恩将军的虚衔,反而是二房在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了。 如此一来,自己的婚事都受影响,家中父兄若在朝中没个助益,那些王子皇孙们自然是瞧不上她的。 不过好在,这次哄着林翡雪回了京,她的婚事就有了铺路石。 传言今上命不久矣,太后与皇帝面和心阋,只想册立一位好拿捏的傀儡皇后,再扶立晋王上位。若是能送林翡雪入宫为后,便算是搭上了太后这条线,林霜儿做晋王妃的美梦没准真的能够实现。到时候,大房便能攀龙附凤,飞黄腾达。 思及此,林霜儿压下心中妒火,挂上一个得体的笑容凑了上去,走到一幅画像前,略有些疑惑地道:“妹妹这样的劲装打扮,在京城女子中倒是极少见的。眉眼间别有英气呢。” “凉州毕竟是边城,一应比不得京中。”林翡雪心思单纯,并没有听出林霜儿其实是在暗暗讽刺自己仪容不符合京中闺秀风范,只是傻傻得笑着解释道。 虽然隐隐感觉到,林霜儿对自己并不是表现出来的这么热情,但她并没有往心里去。两人从小没在一起相处过,对彼此的了解也都是从往来家书之中,乍来还有些疏离也是正常的。 林老夫人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不动声色地维护道:“入乡随俗。阿翡性子稳重,这几日学得倒也快。” 其实,林老夫人慈祥和善,对两房都是一视同仁的,对孙辈们更是同样宠溺。若说偏疼二房,那也是因为阿翡兄妹离京城太远,林老夫人便时常念叨记挂他们多些的缘故。 长媳郭氏刚刚料理事务过来,进门便对林老夫人禀告道:“娘,门外宋府的马车到了,说是宋大姑娘来接了阿翡一同去碧云寺上香祈福。” 见大伯母进来,林翡雪忙不迭地便起身福了一礼。听见宋知澜的马车到了,她心里有些雀跃,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了。 宋家和林府本是世交,宋家老爷前些年也在北境任职过几年,宋知澜便与林翡雪少年相识。两人脾性十分相合,成了手帕交。阔别几年,没想到如今又在京城碰见了。今日相约上香一事,翡雪前几日就同家中长辈知会过的。 林老夫人点了点头,宠溺地对翡雪说:“去吧,雪天路滑,路上慢些。” 翡雪这才规规矩矩地给长辈们福了福身,欢脱地一路小跑着退下。 林老夫人目送着翡雪离开,暗自思忖。在她眼里便觉得孙女性子温柔和善,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过单纯了些,心里想的什么便都挂在脸上,叫人一眼就能看穿。将来必得许一个体贴会疼人的夫君才好,最好是后宅也清静的人家。 直到翡雪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林老夫人方才收回思绪,转头对郭氏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我记得前几日请画师来,给她们姊妹每个人都画了三幅画像的,怎的,阿翡的只拿了两幅回来?” 自从老侯爷故去,林老夫人将管家之权交给了长媳,若是寻常的事,她并不多问一句。可是这画像,本也是准备相看人家的时候用的,若是有什么疏漏便不好了。 方才当着翡雪的面,林老夫人不便提及,现在郭氏过来了,她故有此一问。 林老夫人虽然和善,却是个精明不好糊弄的。虽然如今不是当家主母了,可是作为家中长辈,在小辈们面前的威严却未损分毫。 若是叫她知道,那丫头的画像被大老爷奉到太后那里,去博那皇后之位了,家中可不知道要怎样的天翻地覆了! 郭氏妆容精致,却也掩盖不住她眼尾的皱纹,面上带着几分算计,豆大的眼睛眯成了缝,目光飘忽不定。她脑中飞快的计较一番,喏喏说道:“许是他们送来的时候漏掉了,我这就派人再去问问!” 林老夫人看出郭氏异样,又瞧了一眼林霜儿,见她面上忐忑又故作镇定的样子,并不急着戳破,只是以退为进地吩咐道:“那便速速派人去问了,再来回我。” 郭氏讷讷地称是。 众人又拉了一会儿家常,直到估摸着林从简他们下朝的时辰差不多了,方才散去。 郭氏母女忐忑地携手从林老夫人屋里出来,回到自家院中时,林从简已经从宫里回来了。 郭氏见到丈夫,喏喏问:“那画像可是呈上去了?” 林从简极为得意地答道:“太后极为满意,已经命宫中画师临摹了,该是呈到御前了。” 皇上最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倒也未必真的会打开那画像看。 依着太后的谋划,只要皇帝那里不明确反对,待过两日,她便权当是他同意了。如今太后统御后宫,待她亲自下了懿旨,封后一事上,皇帝总不好公然下太后脸面。 若是此事能成,太后还允诺将林霜儿立为晋王妃。这么多年,他都被二房压过一头,一想到皇帝一死,晋王即位,自家女儿便是皇后,自己为国丈,林从简就觉得自己今日做了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至于林翡雪的死活,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第2章 晋江独家 外出 郭氏一想到林老夫人偏心二房,就心中不忿。她出身不高,膝下又无子,只林霜儿一个嫡女。只好眼睁睁看着丈夫纳了几房妾室,生了几个庶子庶女。反而是二房夫妻恩爱和睦,有儿有女,家中也不曾纳妾。 从前,林从简对这母女二人态度甚是冷漠。如今因为林霜儿的婚事有了眉目,态度比从前好了许多,郭氏也觉得自己有了底气,幸灾乐祸地讽刺道:“老太太一直夸赞二房,这回,就让二房再出上一个皇后,结结实实光耀门楣一次吧!” 林翡雪并不知道大伯一家如此算计,她回房去换了一身天水碧色的夹袄襦裙,又将白狐狸毛的大氅罩上,拿起手炉出了门。 承恩侯府门口,宋知澜早已立在马车旁等候。就见林翡雪带着丫鬟连翘,匆匆往门外而来。 不过一两年未见,林翡雪已经出落得身形窈窕,姿色天然,精致小巧的脸庞上点缀着一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因为跑得急的缘故,两颊着染了一抹绯红。 迎上去见了礼,宋知澜打趣道:“接到你的信,便总盼着你回京来。得亏你这几日都在府里,若是再到京城中随意转转,京中那几个盛名在外的大美人,站到你身边恐怕都要黯然失色了。” 两人实在相熟,翡雪只当她这话是玩笑,面上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两人相携手上了车。翡雪开口依然是甜甜糯糯声音:“今日先往碧云寺去,改日到宋府拜访,再将从凉城给你带的东西清点了送去。” 马车不紧不慢的走着,两人之间也有说不完的话。 “听说林老夫人在给你们姐妹择婿,你这样的样貌性情,若是叫我家老太太看见了,保不齐要遣人替我哥哥来说媒了。”她这话半是玩笑也半是当真,两家知根知底,翡雪的模样性情又是她特别喜欢的,若是讨来给自己做嫂子,倒是自家哥哥得了便宜了。 翡雪莞尔:“祖母说,若不是皇上下了旨,也不会去信催促我回京的。” 按大仪祖制,世家适龄女子先要经过宫中采选,未能中选的方能婚配。 不过萧瑾殊登基三年,一直未曾立后。 起先,太后和朝臣们没少往御前送人,却都被扔了出来。 后来,皇帝不知怎的被惹急了,砍了几个人,又下旨让世家女子可自行择婿婚配。 因此,林老夫人才接了孙女回京来,想着许一桩好婚事。 “是,如今,那位缠绵病榻,高门贵女们便也都不愿往上凑了。”尽管只是私下闲聊,但是宋知澜说起皇帝来,依然只敢努努嘴,以“那位”称之,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 翡雪闻言,眼睫一颤,心中一滞,竟有一丝莫名的牵痛。 萧瑾殊在北境威名远播,极得民心,因此翡雪便以为在京中也是这样。 只是入京这一路走来,偶尔听人提着皇帝,竟不知他何时落下了残暴狠戾的名声,便觉得不可思议。 三年前,大仪与北戎之间一场生死血战,正是萧瑾殊力挽狂澜。 翡雪仍记得,胜利之时,她于千万人之中远远瞧见,他穿着一袭银色的软甲,骑着高头骏马飞驰而过,之后登上城楼,手持大仪的王旗奋力招展,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英姿飒爽。 那时的他,便灼了她的眼。 宋知澜见她面有戚戚焉,并不疑有他。 她是知道的,翡雪父母感情极好,她又有个大哥护着,便是养成了她这绵软善良的性子,说是自小娇养的一点不为过。从前,便是养的兔子死了,翡雪也是要哭上一鼻子的。 在京中几年,她对于各府的情况倒是比林翡雪熟悉些,知道承恩侯府如今的当家主母郭氏是个厉害刻薄的,只是调转了话题,委婉关心道:“你回府这几日,与林霜儿相处得如何?” 林翡雪并未思量宋知澜为何有此一问,只是如实答道:“大多时候我都陪着祖母一起,只今日出门前,与她一同在祖母房中看画像来着。” 平日里,京城的高门贵女们之间多有往来,许多人都知道那林霜儿心比天高,牙尖嘴利,是个爱攀附权贵的,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还没有定下人家。 因此,宋知澜只怕林翡雪性子太软会吃亏。 不过,林老夫人对儿孙向来慈爱,有她在,即便有什么应该也能维护翡雪。等亲事定下来各自嫁了人,她们堂姐妹之间也就不必这样处在一起了。更何况疏不间亲,自己毕竟是个外人,对于林家内宅的那些事,也不便多说什么。 思及此,知澜便也不好再多言,只好委婉提醒道:“你日常多跟着老夫人,自然是错不了的。” 林翡雪只当两人闲话拉着家常,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其实并未将宋知澜的话放在心上。就这样一路闲聊到了碧云寺山门,两人又一同下了车来。 雪后初晴,群山都湮没在皑皑白雪中。 两家小姐带着丫鬟、仆妇,一行人说说笑笑倒也热闹。拾级而上,便见被她们惊到的飞鸟偶尔扑棱翅膀从林间低低略过,远远重檐的庙门后传来悠长的钟声,更增空灵之感。 碧云寺有三灵,一曰山水多灵动,二曰腊梅有灵气,三曰求签最灵验。 一路走来,宋知澜热情地给林翡雪做向导,她扬了扬手往这边一指:“腊梅就开在寺东边,一会儿我们先去看了花,再去正殿求签祈福。” “这次我待的时日不会短,来日方长,以后自然可以慢慢来看京中风物。”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及至转过院墙时,隐隐已能闻到腊梅的幽香。未见得游人,倒是先听得梅园那边隐约传来一阵阵嬉笑玩闹的声音。待走得近了,便听见姑娘和少年银铃般的笑声,然后咯咯地道:“哥哥,看我的!” 接着便好像是雪球打到了衣袍之上,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瞧把你给美……” 那男子话音未落,却看见林、宋二人走了进来,宋知澜他是认识的,她身旁的那个女子倒是瞧着面生。 第3章 晋江独家 签文 因略有些山风,林翡雪此时整个人都包裹在那白色的大氅之中,微微露出里头天水碧色的立领。衬得她身形越发娇小,五官也越发精致小巧,眉眼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与人无害的淡淡笑意,尤其是那眼神澄澈灵动,与京中那些大家闺秀相比,有一番别样的风流之姿。 “美、的……”,待他吐出方才未说完的最后两个字,余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扔的雪团子已朝着她们这边飞过去。 宋知澜顺势就接过了那雪球,知他是看翡雪看得呆了,掩着嘴笑他:“怎的,我们余公子竟然也有挪不开眼的时候?” “连着几天下雪,今日难得转晴,大家便相约一同来踏雪寻梅的。这位,可就是你常念叨的那位林二姑娘?”傅立迎过来打招呼,脸上挂着真诚的笑意。 林翡雪想到知澜信中曾经提过的,说是她今秋已许了人家,左不过年前就会成婚了。两家门当户对,凡事自不用知澜自己操心,她就是苦恼未来夫婿有个“花衣公子”的诨名。 翡雪这时见傅立衣着上花色比女子还要繁复鲜艳些,又见他对知澜态度,便猜出他的身份了。 微微福身一礼:“见过宁国公世子。” 傅立脸上挂着笑意,施施然回了一礼。 京中官宦人家子弟彼此都是熟人,旁边几名少男少女,见又有人来,便停了雪仗,纷纷围了过来。宋知澜一一引荐了,林翡雪便逐个问候了过去,大家免不得又是一番见礼寒暄。 只有方才的那位余公子,竟还站在原地,仿佛遇到了难题一般,一幅冥思苦想的样子。 众人见状,便都笑他。 见林翡雪被余杭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却又实在无处可躲,不由得面上绯红。傅立含笑安慰道:“林二姑娘别在意。余杭在我们中间啊,是个出了名的呆子。一会儿他想通了,自然就好了。” 余杭是在纳罕,世上怎么会有林翡雪这样的美人儿? 现在这美人桃红扑面的样子,更是犹如娇美欲滴的鲜花,仿佛这天寒地冻都随时会将她消磨融化了一般,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京中贵女们美则美矣,不过在荣华富贵的圈子里呆的久了,免不得沾染上些骄矜之气。似林翡雪这般素雅,反倒浑然天成。况她极美而不自知,那气质中便添了些出尘脱俗,犹如云中仙子。 嗯,大抵的确如此。 余杭自己说服了自己,觉得自己想通了,竟是像恍然大悟一般,这才咧嘴一笑,赶上前去与大家一道。 哄闹了片刻,傅立他们因还有别的事,便要先行归家。 宋知澜道:“我先陪翡雪进殿去上香求签,改日我们再约吧。” 于是又是一番道别,众人就此分开。 “你信中说,未来夫婿得了诨名,今日见了,世子的确是极爱着花衣呀。” “是啊,初时我还有些不习惯,可如今想来,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他爱穿花衣,就穿花衣吧,总比花心要好些。” 想到方才余杭见到林翡雪时,那愣在原地的呆呆样子,宋知澜就忍俊不禁。戏谑道:“今日我倒不知他们也在这里赏梅,看来于男女姻缘上,这碧云寺的确灵验得很。一家有女千家求,你被那呆子瞧了去,怕是到了明日,满京城里的世家公子们,便要将承恩侯府的门槛踏破了。” 即便只是被闺中好友私下开玩笑,林翡雪也羞赧得面上染了红晕,窘笑道:“婚姻之事,自然有家中长辈做主的。” 进了宝殿,林翡雪先是替林老夫人添了些香油功德,又虔诚地求了一道小小的平安符,方才与宋知澜过到这边来,求取姻缘签。 因着这几日落雪,碧云寺中的香客并不多。大殿内一尊鎏金佛像宝相庄严,檀香混了些冰雪的凉意,更加沁人心肺。 两人并肩跪下,拿起那签筒一番摇晃,寂静的殿内便响起清脆的回响。再听“吧嗒”一声轻响,各自面前便都蹦出了一只签文。 “都是上签。”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又一同从佛像后身绕过后殿去,想请这寺中的圆空方丈解一解签文。 圆空方丈识得宋知澜,将她那签号接过来,状似无意地说道:“这位姑娘,之前是来此求过签的?” 宋知澜有些调皮地对林翡雪眨巴眨巴眼睛,与圆空方丈玩笑道:“是呀,方丈果然好记性。既然碧云寺最是灵验,且看看我成婚后怎样呢?” “一生一世一双人”。 “果然是极灵验的!”宋知澜满意的笑笑。 当初宋知澜点头同意这门婚事,也是因为宁国公府家教极严,凡家中子弟都不允许纳妾,更不许出入秦楼楚馆。将来知澜嫁进去,至少可图得一个后宅清静。 圆空又接过林翡雪的签来,林翡雪顿时面色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便听圆空念出那签文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宋知澜疑惑,不解地道:“此签何解?” 反倒是林翡雪依旧低着头,扇子一般的眼睫恰好挡住了她清亮的眸色。她不着痕迹的捏了捏自己的衣袖,那袖口中,有她方才所求的平安符。 圆空又淡然地看了一眼林翡雪,心中了然,意味深长地笑说:“莫急。我看这位姑娘面若桃花……姻缘,怕是也到眼前了。” 方才碰见了余杭他们,这承恩侯府的二小姐回京的消息定是不胫而走。林老夫人本也为了替翡雪择婿方才催她回京的,可不正是,姻缘在眼前了? 知澜歪着头看了翡雪一眼,不禁莞尔。 不远的回廊处,露出一片锦袍的衣角。 待林翡雪和宋知澜解完了签,转道往那边去时,那人早已没了踪迹。雪地上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还有角落里一枚极不起眼的梅核…… 第4章 晋江独家 女人 养心殿门窗紧闭,殿外的无垠雪色却仍然透过窗牖上的雕花格栅栏,依稀照进了殿中,让原本略有些昏暗的殿宇增加了些自然而柔和的光亮。 三兽足博山炉上,驾鹤乘紫烟的图案镂刻得栩栩如生,一炷淡淡的白烟直直地冒出来,室内弥散着淡淡的龙涎香气。 皇帝最信任的内侍齐福,小心翼翼地将养心殿的大门推开了小半扇。在刚开门的瞬间,有凌冽的寒风随即顺着那门缝灌了进来,原先直直的白烟瞬间随着那风飘散开去。 齐福敛去眼中轻蔑厌恶,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轻声细语地对跟在他身后的女子道:“老奴就不进去了,陛下就在那边。” 这女子不似普通宫女打扮,穿着甚是鲜艳,也的确是个美人,还在发髻显眼的位置上特意簪了一朵梅花。 闻言,她颇带着些柔媚地冲着齐福点了点头,便恭恭敬敬地端着那方描金楠木托盘,踏入了养心殿的大门。 这是太后往养心殿送的第几个女子了?齐福都懒得去细细算了。这女子奉了太后口谕而来,又找了给皇上侍疾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可是想挡也挡不住啊。 “啧”,他掂了掂方才这女子给自己的那兜银子,嘴角往下,不由得摇了摇头。 哎,并非是他贪财,只是放了这女子进去,他定又要被罚俸三月,若是立后一事再漂浮不定,他连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些体己都要被罚光了,只能喝西北风了。 反正这些赏银是太后给的,不要白不要。齐福心里这样自我安慰。 那女子缓缓朝龙榻走来。床榻四周,白底松枝纹样的帷幔低垂,悄无人声。榻上的萧瑾殊呼吸声极为轻浅而均匀,盖在他身上的锦被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托盘上那药碗上还冒着热气,娇媚的声音响起:“陛下,该喝药了”。 她伸出手来,就要去撩开龙榻一角的帷幔。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帷幔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便见一个少年突然从屋檐上凌空跃了下来,她不可思议地后退两步,来不及呼号半声,甚至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只听得“哐当”一声,她整个人便已经连同药碗,被那少年狠狠地扔出了养心殿的大门。 “滚。”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脸上木讷,毫无表情,只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小剔透的白玉平安锁,在雪光的映衬下流露出润泽的光芒。 做完了这些动作,他随意地倚在养心殿门槛边,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给她一个,仿佛只是往外扔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一般,连硬邦邦吐出这个字,都好像勉为其难。 那女子身上都擦破了皮,娇嫩的手掌刚好扑在了摔破的瓷碗碎片上,豁出了几个血口子。 “啧啧啧,姑娘这是怎么了,快,老奴扶您起来!”齐福装作心疼的样子,假惺惺地做出想要上前扶她的样子。 “你!这是哪里来的野孩子?!”这姑娘已经梨花带雨,说话的声音也满是委屈地带了哭腔。 听见她这话,齐福立马收起了准备扶她的手,立起身来阴阳怪气地告诫道:“哎呦,我的姑娘,阿浪可不是野孩子,他是皇上亲自赐姓了国姓的!” 萧瑾殊捡到他时,阿浪还是一个孩童。当年在战场上,他可是救过萧瑾殊的命!如今,阿浪名义上是养心殿的侍卫。 “齐福……”,萧瑾殊森然的声音响起,明显带着几分不悦。即便此时他整个人隐在昏暗之中,这声音也足以震慑人心。 齐福表情僵住了!这这这,陛下往日这时候都是昏迷的,他本想着糊弄过去,怎么陛下就醒了呢?他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用鼻子闻一闻就能察觉到,此时这养心殿里里外外的气氛定然让人觉得压迫不适。 “七!”听见他的声音,阿浪瞬间变得高兴起来,方才木讷的脸马上绽放了天字号的大笑容,一个后空翻便飞了进去迎他。 养心殿上上下下,可能也就只有萧浪这个傻子,不害怕皇帝。 齐福腹诽了一声,赔着笑脸躬身解释道:“陛、陛下,这姑娘是太后娘娘遣过来的侍疾的……” “侍疾?”明明是恹恹的语气,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当阿浪推着萧瑾殊站到光线里来,那女子才看清,皇帝披头散发地坐在轮椅上,只着一身白色中衣,肩头披了一领灰白色的鹤氅。 浓黑的发色更加显出他的脸色惨白,鸦色的长睫十分疲惫地垂下,遮住了他深沉的眸色。骨节分明的手指极为无力地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明明是那样修长白皙的手指,可若是伸出来便像是能扼断人咽喉一般! 那女子一个不小心便触碰到了他的眼神: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犹如千年的冰霜。只看一眼,便已如芒在背,背脊上的汗毛几欲竖起,仿若被摄去了心魄一般,微微张开嘴想要说的话,竟然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萧瑾殊漫不经心的,连一个嫌恶的表情都懒得给了,冷然开口道:“既然喜欢伺候人,便把她送到那伺候人的地方去。再有下次……”他将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拖长,仿佛是施舍一般赏了齐福一瞥严厉的目光,寡淡地说:“朕连你也一并砍了。” 齐福吓得噤若寒蝉,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是、是,老奴记下了,自罚三个月俸禄!” 萧瑾殊向来不近女色,齐福这时候还领着女子进来送药,这个没有眼力见的错误,好像也太过故意太过明显了吧?! 连萧浪这个傻子都是这么认为的,他顾不得转身离去的萧瑾殊,跑到跪地的齐福身边冲着他做了一个鬼脸,在他耳边说出一个字:“蠢!” 齐福气得脸都绿了,扬起手来佯装要打他,可是阿浪早已笑着跑进了殿里,临到门口时,还不忘回过头,小舌头伸出来“略略略”地冲着他嘲笑了一番,而后,重重地关上了养心殿的大门…… 第5章 晋江独家 画像 自登基以来,萧瑾殊一直缠绵病榻。近段时日以来,他沉睡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每日即便是强打着精神,也约莫只得两个时辰是清醒的。即便是醒着的,也是四肢乏力,半年前,便坐上了轮椅。 寥寥看过那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他将那插着翎羽的战报往御案上随手一扔,将手肘支起来,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山根。 入冬以来,北戎南下掠夺的次数越来越多,边境隐隐又有战端。 只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萧牧云带着一抹探究的坏笑,未经通传便走进来。 算准了他大概此时会醒着,他这才赶在这个时候来了养心殿。看见齐福跪在外头雪地里头也不敢起身,进门便先打趣道:“哟,这大冷的天,齐公公这是怎么又惹到陛下了?” 萧牧云那一身的风雪气凌然扑到了萧瑾殊身上,那寒意勾得他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 皇帝病势越发沉重,再这样下去,朝堂里的牛鬼蛇神们怕也都弹压不住了。 萧牧云眉头拧起来,赶紧将大门关了,遮挡住外面的严寒。 因为他这不怀好意的探问恼了他,萧瑾殊微拧了眉头,原本就有些阴沉的脸色更加冷了下来。 反倒是在那边独自玩耍的阿浪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兴冲冲地跑过来。 “吃!”阿浪摊开手掌来。 萧牧云直接忽视了皇帝的面瘫脸,转而逗起阿浪来:“想吃好吃的?那你得叫我叔祖才行!” “叔!”阿浪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唤他一声。 “那不行,你叫我叔,岂不是跟皇帝一个辈份了?叔祖,你得叫我叔祖。” 说这话时,萧牧云有些心虚地瞅了一眼皇帝,全然无视他此时的不耐。 中山郡王是宗室旁支,他与皇帝俩人年岁相当,不过他的确比皇帝高上一辈。 “哼!”阿浪吹着鼻子,生气地跺了跺脚,趁着他分神的片刻,一个旋身,早已将他腰间佩囊抄到了手里。然后一下子蹦到老远,颇有些得意地解开佩囊,从里头掏出一颗梅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每吃完一颗,他便突突地吐出一颗梅核。 萧瑾殊素来喜静,如今被这一大一小搅扰地头疼,索性将那奏折甩到桌上,似是不经意地对萧牧云讽道:“皇叔顶风冒雪而来,莫不也是受了太后所托?” 他若是真的以皇叔称呼自己,那是真的生气了。 也?看来今日是还有什么人来过了? 能让齐福跟着受罚的,想必是太后又往养心殿塞了人进来? “咳咳,”萧牧云摸了摸鼻梁,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他的御案,一眼便瞧见了那副卷轴。终于转入了正题:“听说,太后又给你送了画像过来?” 满朝文武,可能也就只有萧牧云这个中山郡王敢在皇帝面前如此放肆。 如今中宫空虚,六宫更是形同虚设。阖宫里也就只有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正经女主子。从萧瑾殊登基以来,太后就张罗着立后一事。可是三年过去,女人塞过几回,画像也递过几次了,偌大的宫殿依然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这立后一事,已经成为了前朝后宫的一件心病。 见皇帝瞪了自己一眼,萧牧云讪讪一笑,带着一股子邪魅的样子。 他本就男生女相有些妖娆气,尤其是那薄唇,比普通的女子涂了口脂还要红些。 手心往御案上一拍,再抬手时,桌面便多了一张黄色的小纸条:“喏,我亲自去替你求的签,问姻缘的。” “你怎么跟个娘儿们一样,无聊。”萧瑾殊寡然地说。 他向来不信这些,因此便是连眼皮子都没抬。自己转动轮椅,便准备过去那边暖阁。 萧牧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伸手去,将那些堆得老高的奏折都扒拉到旁边,寻摸了一阵,最后方才拿起那副尚未打开的卷轴。 “唷,以往都是送许多幅来让你挑的,今日倒是只送了这一幅。可见这人选,是太后极为满意的吧?莫不是真的像这签文上写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一边说着,萧牧云已经提着卷轴,稍稍用力扯动那绳结,这副小像便“哗啦”一声竖直铺展开来。 “美!”阿浪傻呆呆地凑过来看。 “啧啧”,萧牧云砸吧了两下嘴,见萧瑾殊调转了轮椅准备往床榻那边去,知道他对这画像丝毫提不起兴趣。他一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另一手已经拎着画像,故意往萧瑾殊正脸前凑了凑。 萧瑾殊不得不瞥了一眼画像,面瘫脸上,眉心微动。 只见画中那女子一袭淡青色的曳地襦裙,长发如瀑,明眸善睐,眉眼含笑,的确称得上绝色。旁边一列工整的小楷,写着“承恩侯二房嫡孙女林翡雪,臣某叩呈御览”。 原来是她? 几日前,他冒雪从温泉山庄赶回宫里来,路上恰好遇到一辆马车陷到雪里不能动弹,便着人去帮忙推了推车。后来,那马车主人亲自到他的车窗旁拱手致谢,他便隔着车帘看了来人一眼。 那人着了劲装,头发也束在头顶,只不过看那身形,他便知她是个女子。许是为了赶路方便,才做男子打扮。那日她穿着一袭白衣立在苍白的大地之上,萧瑾殊乍然抬眼看见,觉得她身上倒是有些英气。又听她说话声音有些娇娇软软的,像是能掐出水来,让人听着便觉得像被猫爪子挠了心窝子似的,便对她有些印象。 萧牧云还以为他当真是在考虑立后之事。谁知萧瑾殊凝视了这画像片刻,肩头微动,忍不住寡淡一笑。 待他垂下眼帘之时,有气无力地随口说道:“将这画师,砍了。”那语气,仿佛他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而不是砍人。 他早已下过旨的,不许再替他采选后宫,既然这画师敢抗旨,砍了他也算不得冤枉。 萧牧云嘴角微颤:“……”。 他收起方才戏谑,假正经地将那画像卷好收起来,又忍不住从阿浪手里的佩囊中,抢过来一个梅子干扔到嘴里,有些正经的说:“你若……”。 萧瑾殊若有不测,太后必然扶立晋王。 太后想要立一个傀儡皇后,皇帝也可以将计就计。中宫之位,至少在后宫之中足以制衡太后了。 这些年来,太后主理后宫尤未知足,她与皇帝之间本就关系微妙,面和心不和,扶立晋王之心也从未熄灭。眼看萧瑾殊登基后,身子竟然渐渐垮了下来,缠绵病榻良久,近半年来越来越沉重了些,太后已隐隐将手伸入了朝堂之中。 萧牧云顿了顿,终是没有直接说出来,只是委婉说道:“还不如索性立一个皇后,大不了,将来你再废后而已。” 中宫废立,兹事体大。 不过以皇帝的性情,已有暴虐之名在外他也依然我行我素,将来废后,无非再多添一个昏聩的名声罢了。反正,史笔如何,他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萧瑾殊:“……”。 第6章 晋江独家 敌意 “姑娘,该起身了。”清早,门梁上的蝠纹厚棉帘栊轻轻摆动,连翘推了的房间门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端了洗漱用具的丫鬟、仆妇。 昨日去碧云寺还是有些吃了风,夜里翡雪回来只觉昏昏沉沉的,倒头一睡倒是睡到了大天亮。 “今儿风雪都已经停了,难得放了晴。大姑娘为了让二姑娘多认识些人,已经张罗了好几日,还特意约了好些京中的小姐们过府来赏梅。一会儿,客人就该陆续来了。”端着面盆的丫鬟迎春脆生生的催促道。 林翡雪从北境一路入京,身边除了连翘这个打小就在身边一同长大的丫头,便只有一个车夫并一个年迈的婆子。故而到了承恩侯府,便又拨了几个伺候的人给她。 迎春是承恩侯府的家生子,这些年在府里跟着主子也见了些世面。将她拨过来,日后也是要给翡雪做陪嫁丫鬟的。 “嗯。”帐中的人儿柔柔地轻哼着,回应了一声。 平日清醒时,翡雪端的是自小被教养出来的端庄淑女、大家闺秀,可如今她半醒未醒的时候,嗓子里那天生的三分娇软便不自觉的带了出来,饶是女子听了,也不免有些心神荡漾。 见连翘已将床帐挂了起来,迎春忍不住朝着榻上那半坐起身的人看了一眼。 翡雪未施粉黛,那肌肤犹如上好的白瓷一般。长睫下惺忪的睡眼水汪汪的,似是秋波流转,带着一丝浑然天成的媚态。 如瀑的青丝随意披散在脑后,只从她歪斜的身侧落下一缕来,刚好遮住了她微微敞开的领口。优雅白皙的天鹅颈从那白色中衣的领口延伸出来,精致的锁骨宛如蝴蝶翩然起舞,显出她略有些消瘦的身形。 迎春收敛了目光,心里冷哼。 将她拨过来之前,就听大姑娘说过,这个新入京的二姑娘骨子里就是个勾人的,连林老夫人都格外偏爱一些。今日看来,果然是一幅柔媚的样子。 夫人已经叮嘱过她了,左不过耐烦伺候了二姑娘这一阵子,待大姑娘夙愿得偿封了晋王妃,还叫她到大姑娘跟前当差掌事的。 连翘见翡雪还有些蔫蔫的,体贴地给她递了一杯温水,不满的瞥了一眼迎春,道:“倒也不那么着急,姑娘且先润润喉。” 看着她将这杯水喝了,这才扶了她起来穿衣束带。 见这主仆二人一番动作不紧不慢的,迎春忍不住催促:“还是快些吧,来的公子小姐可都出自有头脸的人家,去得晚怠慢了,岂不是拂了大姑娘的面子?” 到底是从北境回来的,见的世面浅不说,这回京的日子也短,怕是不知京中勋贵世家的规矩。迎春心里对这个二姑娘不喜,但态度上还不敢公然对她不敬。 连翘心急口快,忍不住顶了一句嘴:“虽说着急,其实也没有着急到这个份儿上。” 迎春哂笑一声,不再言语。 不过是从北境跟回来的小丫头,主子都没开口,她倒是牙尖嘴利的。 对于丫头们的这个小插曲,翡雪倒是并未多上心,她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拉拉连翘衣袖,随意指了指衣柜中一身芙蓉色上襦和一条藕色襦裙,人便已经坐到了妆台前:“姐姐一番心意,更何况,也不好叫长辈和客人们久等的。且快些吧。” 连翘大大咧咧的,倒也没意识到自己得罪了迎春,应声称是,便替她梳妆打扮起来。 只随意挽了一个女儿髻,发间用一根白玉发簪固定住,又细细描了描眉,稍稍涂染了一层口脂,简单的妆面便成了。 即便是迎春被郭氏等人灌输得,心中对翡雪怀着些莫名其妙的敌意,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二姑娘的确是美得倾国倾城,周身的格调气韵,也与京中一般贵女不同。 化雪时其实比下雪还要冷。 翡雪在自己房间里用了早膳,披上斗篷出了房门,骤然灌入了一口寒凉的雪风,激得她扫去了残留的几分困意。 院中青石板路上的积雪昨夜已被扫干净,往花圃去的路上已经摆好了各色的山石盆景,尤其是那红白交错的腊梅枝曲曲折折,淡淡的梅香袭来,给这隆冬的季节增添了一抹生气。 连翘和迎春一路跟着她,手上捧着她从凉州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今日既是要与京中的闺秀们结识,这些小玩意儿也可聊表翡雪心意。 顺着连廊一路走到尽头,再绕过几道门廊和一扇月亮门,终于到了梅花坞。 远远地,已听见高高低低、男女老少的寒暄嬉笑之声,腊梅的淡香幽远怡人。 待走过去,只见林老夫人坐在里间最上首的位置,大伯母和林霜儿已经在有说有笑地招待一众女眷。隔着山水四季的巨幅屏风,依稀可听见外间林从简和几个庶出的堂兄弟正在与今日来的男眷闲谈。 “祖母。”弯着眼睛娇娇诺诺的一声,翡雪施施然地来到了林老夫人身边,便惹得众人都朝着她这边瞧过来。 她那好相处的性子,似乎都写在了眉眼间,澄澈懵懂的眼睛让人一见就是讨喜的。 “阿翡来了,过来,祖母身边坐来。”林老夫人身边早给她留了一方绣凳。于是翡雪便乖巧地依言坐了下来。 翡雪坐定,再放眼看座中女客,有一两个年岁尚小的姑娘是她昨日在碧云寺时见过的,其余的她倒是一概不认识。 林老夫人逐一介绍了一番,翡雪便福身见礼,众人免不得又是一番溢美之词。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得可不就是林二姑娘了?” “侯府的梅花向来是艳冠京城的,如今看来,林二姑娘倒是人比花娇。” “早就听说侯府二房的姑娘远在凉州,你这一回来,京城都增色了不少呢。” 那边郭氏和林霜儿只交换了一个眼神,林霜儿便特意引了林翡雪,来与旁边相谈正欢的姑娘致意。 “妹妹,我来替你引荐,这位是平阳伯家的秦婉容姐姐。” 她与秦婉容其实也未见得有多深厚的交情,只不过为了实现自己晋王妃的美梦,太后看重的人她自然也要着意搞好关系。她又知道秦婉容是个眼高于顶的,若是知道自己的美貌被林翡雪比下去了,定然是要心生嫉妒的,便特意给她递了帖子,相邀了她过来。 “你就是林二姑娘?你这回京的时间倒是挺好的。” 平阳伯府乃是当今太后母家,秦婉容是太后的嫡亲侄女。 这样人家的女儿,走到哪里也都是众星捧月一般的人物,自然而然地就带了几分傲气。 第7章 晋江独家 编排 她今日刚出门,便听丫鬟说起,京中那个最爱以评判者自居的世家公子余杭,四处宣扬昨日在碧云寺碰见的林二姑娘是如何如何出尘脱俗,这“冠美京都”的秦家小姐都被比下去了。 可是据她所知,这林二姑娘可是巴巴地将自己的画像递到了太后面前。 哼,全京城都知道那一位可是病入膏肓了,这个年关都未必能过得去。这个时候回京来,可不是时间正好? 更讨厌的是,想要攀龙附凤,却偏偏还去故意去碧云寺招惹其他人。 秦婉容对自己那“冠美京都”之名颇为看重,便以己度人,觉得林翡雪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如今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对她更有了些偏见。 “是啊,紧赶慢赶的,便想着在年前抵达。”翡雪顺着她的话随口答道。 这秦婉容着一袭白底暗云纹红梅花样的曳地襦裙,外头罩着粉色的云鹤纹斗篷,的确是一等一的美人,只是不知道为何,她与自己说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似乎是带着几分敌意问出来的,翡雪便不欲再多说什么,自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林老夫人面上笑意深深,颇有爱怜地瞧了瞧翡雪,便要起身先离去:“好了,你们年轻人一处玩吧。我这老婆子就不凑热闹了,我在这里你们也拘谨。” 见过了宾客,林老夫人的礼数也就尽到了。 她的腿脚不太利索,走路需要拄着拐杖,翡雪便搀扶着她起身:“祖母,那我送送您。” 她一向是这样细心体贴的,林老夫人赞赏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我这丫鬟婆子这么多人,不必了。” “不妨事,左右都在府里,我送祖母回了再折回来便是。” 方才翡雪被众人恭维的样子,加上这副祖孙情深的画面,落在郭氏和林霜儿那里早就格外刺眼了。 之所以将赏梅定在今日,也是因为林霜儿之前听林从简嘟囔过一嘴,约莫着这两日会有懿旨下来。若今日真的这么赶巧,且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翡雪还怎么个端庄? 京中贵女们如今都不愿入后宫,人人都知道,保不齐皇帝什么时候就没了。她就不信林翡雪会心甘情愿接旨,到时候,看她怎么哭。 祖母再怎么偏疼她,再怎么护着她,也大不过太后的旨意去。 见林老夫人准备离席,林霜儿母女挂上得体的假笑,侧身行礼,其他贵女们自然也都躬身致礼相送。 翡雪与一众丫鬟、仆妇伺候了林老夫人回房,方才自己一个人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往梅花坞这边折返。行到抱厦这侧,却听见着院墙的那侧传来两个女子的对话。 今日来的宾客不少,有三五两个找一处安静背风的地方聊天也没有什么,她正准备绕过去现身,却听见那边突然有些震惊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这林二小姐的画像到了陛下手中?!” 翡雪听见她们提到了自己,竟然还提到了陛下,似是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窥见了一般,蹭的一下脸就红了。可是,她们怎么将自己和那人扯到了一起,还提到了什么,画像? 翡雪顿时有些一头雾水。 她走路脚步本就很轻,因此那头的人并未发现墙这边有人。 接着就听见秦婉容的声音:“是林大人亲自将画像奉到了我姑姑面前,昨日就已经到了陛下手上了。哼,她既然想要入宫攀高枝儿,又何必在人前装清纯?” 这前半句的语气中带着些得意,后半句,则是有些轻蔑。 今日才刚刚与她相识,便是话也只说过一句,翡雪实在想不通,自己是何时得罪了秦婉容。不过,自己的画像竟然被大伯奉到了御前? 翡雪只觉得后背都凉浸浸的。 “这么说,可能林二姑娘自己还不知道吧?否则,怎么今日还会有心思出来跟大家一同赏梅?”这声音带着些对林翡雪不着痕迹的维护,和无力的辩解。 林翡雪心中暗暗对这不相识的人道了一声谢。 另一个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我听说,昨日曹家的姑娘奉了太后懿旨入宫去侍疾,不知怎么,竟然被陛下送去了……那种地方?” 翡雪有点听不懂了。 谁是曹家姑娘?为何她会入宫侍疾?那种地方,是哪里? 又是秦婉容的声音:“那一位喜怒无常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宫人一个不小心触怒了他,或是死了的,或是失踪的,这些年也不在少数了。这养心殿能留在他身边伺候的,如今除了齐福和柳芳,不就是那个小呆子了!” 这话翡雪听得懂。 她口中的“那位”,是指陛下。其他的名字,约莫是在养心殿伺候他的人吧。 只是听秦婉容的语气,说起皇帝来似乎并无半分敬意。 “曹姑娘好歹也是世家女子,可惜了。”不知说话的何人,语气中倒满是唏嘘叹惋。 可秦婉容旋即冷笑道:“偏偏还有人不死心,不过是想以色侍人,博那高位罢了。那曹姑娘的下场,可就是前车之鉴。” “你的意思,这林二姑娘也会入宫?”这话虽直白,却纯属的想要八卦一下的询问了,毕竟秦婉容与太后的关系在这,一些旁人听着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都能从她这里探听到不少内幕。 谁料到秦婉容此时却故意吊起了胃口,嘴角挂上一丝讽笑,故作神秘地说道:“天心难测,谁知道呢?” 她虽然很受用这种被大家团团围住的快感,也知道太后的确准备下旨让林翡雪入宫,但有些话,毕竟是不能乱说的。 对话到此,墙那边便再无动静。翡雪也已经怔在了原地。 “姑娘!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啊,叫我一通好找!”连翘的本就是个活泼直率的性子,此时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累得她停下来也只得弯下腰来先喘口气。 待喘过气来,见翡雪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她自己一个人傻站在这里吹了多久的风,只那眼睛里氤氲着薄薄的水雾,疑惑地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翡雪回过神来,并不欲多说。只是整理了一下裙摆,哑着声音反问道:“我刚送了祖母回去,这不就要回梅花坞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 第8章 晋江独家 算计 “出大事了!”被她这么一问,连翘方才想起正事来。 此时,也顾不上琢磨翡雪的小情绪,她咬了咬嘴唇,跺脚道:“宫里来了人,领头是御前承旨的大公公。这会儿,大老爷已经领着众人去前厅,估计老夫人也正往前厅赶呢。” 翡雪恍然间有了一丝预感,却仍有些不敢相信。 想起方才秦婉容她们的对话,她暗暗攥了攥袖袍,心里有一种窒息的感觉。面上却故作镇定,沉声道:“大伯在朝为官,祖母也有诰命在身,宫里有旨,他们去接旨就好了,你这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哎呀,小祖宗!正是大老爷让我来寻你的。说是……说是陛下想要册立中宫,这圣旨是给姑娘你的!让你赶紧重新梳妆打扮,去前厅接旨呢!这会儿,那公公和同来教导礼仪的姑姑都在等着你呢!” 圣旨是,给自己的?! 林翡雪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轰然一声。 看来,秦婉容说的是真的,大伯的确将自己的画像递到了太后跟前,就是为了送自己入宫?!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见翡雪仍然愣在了原地,连翘赶忙上去搀着她就往房间的方向走,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大老爷让姑娘赶紧重新梳洗,换了衣裳去接旨呢。还说来人是御前的,不能让人家久等。又千叮万嘱,说姑娘是个识大体的,身后是整个承恩侯府,一会儿要欢欢喜喜的才好,否则,老夫人面上也要挂不住的!” 大伯让连翘给自己带这话,即便她再傻也听得出来什么意思。 大伯自己都深知,入宫并不是一个好去处。连自己这一路回京都听到了不少关于陛下的风言风语,今日偷听到秦婉容她们说的,虽不免有些夸大,但在养心殿伺候磋磨人,恐怕也是真的。 他又知道自己与祖母感情好,这是在拿祖母和整个侯府敲打她,让她一会儿不要错了规矩。 呵,没想到,自己敬重的伯父内里竟然是个连自己亲侄女都算计的人! 从前爹娘在时,极少在她和兄长面前提起大伯一家,也从不在背后说人长短。即便是偶尔说起大伯来,不过是些怒其不争的话。每次见晚辈们来到身边,就会马上收声。 因此,在翡雪心中,对大伯他们便是一个普通小辈对待长辈的看法。虽然未曾真正相处过,他总也是除了祖母和父母兄长之外,与自己血缘最亲的人了! 没想到....... 翡雪心里既震惊难过,又感到极为疑惑。 她就这样被连翘一路推着回到了自己房间。 那里,早有林霜儿带着一众丫鬟、仆妇们等着了,有几个丫鬟还手里还端着崭新的首饰和衣裙。 自从她回到京中以来,这回来她房间伺候的人是最多的,看这阵势,大伯母和堂姐对此也是早有准备的了。 “妹妹,皇恩浩荡,我可得先跟你道一声恭喜了!”林霜儿那笑容要多假有多假,就连幸灾乐祸都已经不加半分遮掩了。 “姐姐早就知道了吧?”林翡雪的声音有些冷。 林霜儿不置可否地哂笑了一声,她扬了扬手,示意丫鬟们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又将连翘和其他人都屏退,才按着翡雪的肩膀,令她坐到梳妆台前。 她自己则转到翡雪身后,看着菱花镜中这张美得让人嫉妒的脸,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中宫之位,可是天下女子都梦寐以求的!想要得到陛下眷顾的人不在少数,妹妹一回京,这入宫的旨意就下来了,便是我们承恩侯府的无上荣耀呢!二房在北境光耀门楣,妹妹更是得立中宫,这可是别人想要都要不来的恩典!祖母果然没白白疼你......” “为什么?”翡雪贝齿轻咬,嘴唇上有了一道红印,颤着声问出这一句。 她已经冷静了下来。 她知道,那个人,一直是她心底里的秘密。如果不是因为大伯推了一把,她会一直将他藏在心底的最深处,藏在旁人永远都无法触及的那个角落。 她和他,云泥之别,她从未奢望过能与萧瑾殊之间有什么。 但阴差阳错,若圣旨真的让她入宫,她心中并没有丝毫畏惧不甘,只不过,有些意外,大为意外,以及,一点点莫名其妙的,期待? 可是,为什么?大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她想要亲耳听到答案。 林霜儿十分娴熟地替她挽好了头发,将旁边新置办的金丝镶嵌红宝石发簪插到了她的发髻上,又慢悠悠的打开了妆奁盒,抄起眉笔替她补了补眉,水红的胭脂扑到她脸上,真真是人面桃花。打开唇脂盒,用手指点了些嫣红色的唇脂,顺着她粉嫩的唇珠一点点晕染开去。 即将完成这所有的动作之时,林霜儿方才志得意满地在她耳边说道:“待妹妹入宫后,太后给晋王殿下赐婚的诏书便会送到府里来。” 林翡雪红了眼眶,珍珠一般的眼泪不争气地滴答了下来。 原来,林霜儿想要成为晋王妃,而自己,则成了她的垫脚石! 看着翡雪这副可怜模样,林霜儿竟然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快感。 皇后的尊荣,表面风光无限,只要等那位驾崩,不过是一个摆设而已。哪比得上晋王妃实实在在,后宫有太后为依仗,将来晋王登基,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 至于林翡雪...... 如若她能乖乖听话,为太后和晋王所用,看在都是出自承恩侯府的份上,将来自己还可尊她一声皇嫂,如若不然,大不了赐一条白绫,一杯毒酒。如若萧瑾殊都不在了,谁又会去深究一个徒有虚名的皇后,是怎么香消玉殒的呢? 思及此,林霜儿装模作样地替她正了正头上珠翠,一边替她擦去泪水,还不忘变本加厉地踩上一脚:“妹妹,能够册立为皇后可是无上的尊荣,我还等着借妹妹的光呢。祖母年岁大了,方才知道这事,差点儿没高兴地晕过去。你这一哭,若是让御前的人见着了,还以为你心不甘情不愿呢。妹妹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即便不为我们想,你怎么忍心拖累祖母呢?” 第9章 晋江独家 封后 “祖母她什么样了!?”翡雪强迫自己止住了眼泪,蹙眉问道。 果然,用祖母相威胁,就能拿捏住林翡雪。 林霜儿很满意她的反应,冷哼道:“祖母向来对你疼爱有加,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她老人家自然是赶紧大妆了一番,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前厅招待宫里来的贵人了。” 翡雪彻底地沉了脸,暗暗攥紧了藏在袖中的双手。 呵,林霜儿和大伯一样,都想拿承恩侯府要挟自己。 祖母哪里是高兴的晕过去?恐怕她也是刚刚知道了此事,被他们气得差点晕过去了。 “二姑娘,大老爷又派人来催了,还请快着些。”外头又有人来催促。 “知道了。”林翡雪不冷不热地答应了一声,不再理会林霜儿,自己站起来整了整衣裙,掀开门帘便抬脚边往前厅走去。 连翘一直在门外候着,十分担心。此时见她出来,跟上去搀住她,关心道:“姑娘,要不我先去请老夫人进来,再商量商量?” 虽然知道于事无补,但这些日子连翘自然也听说了不少宫中的事。大家提起陛下来都是一副不寒而栗的样子,仿佛他是地狱归来的修罗,吃人一般;说起养心殿三个字,也是战战兢兢的。 翡雪微微顿了顿脚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将方才在房间里的污浊之气都纾解了出去。又拍了拍连翘的手,反过来安慰她道:“既来之,则安之。走吧,别让祖母等太久了。” 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突然想起昨日在碧云寺求得的那个上签,弯了弯嘴角。 冥冥之中,或许天意如此。 待走进前厅时,林老夫人和林从简正在陪着宫里来的贵人喝茶。 今日除了承恩侯府的人,还有受邀前来赏梅的诸多客人,半个京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公子小姐们都在。这样的场合,客人们也不好告辞,因此,前厅和院中里已经站满了人,大家神色各异,时不时交头接耳地轻声说上几句话,无人敢造次。 当翡雪从容走来的时候,方才轻声细语的众人都噤了声,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如秦婉容之流,想着看她是如何当众出丑、落人笑柄的,眼中划过了一丝失望。 如余杭之辈,昨日碧云寺初见时便觉得她出尘脱俗的,现在看她便更觉得眼前一亮。 翡雪面上无悲无喜,神色如常,眉眼中反而带着那么点豁达明朗,周身都散发出淡淡的宠辱不惊的气质。 新换的衣裳比早起时的鲜艳些,脸上的妆容也明快了不少,便如同是九天的仙子误入了凡间,如同傲立在冰雪之中的红梅娇艳欲滴。 刚迈入前厅,翡雪的目光首先便找到了祖母。 听林霜儿说祖母险些晕倒过去,翡雪心中着实有些害怕和担心。 只需粗粗一眼,便能看出祖母脸色并不好看,那笑容虽然得体,却少了些真心实意的高兴,反而疲态尽显,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可是当着众人的面,祖母也只能强打起精神,与宫中来的人寒暄招呼。 林老夫人与她对视,眼中满是歉疚和无可奈何,匆匆就垂了眼眸,不由得心生悲凉。 她从未想过要通过孙女的婚事去光耀门楣,更不会想要牺牲孙女的幸福去趋炎附势。见皇帝下旨让世家女子们自行婚配,方才催着她回了京城,本意是为了给孙女找个好人家。却没想到,一时不察,却害得孙女着了自家人的道儿。 自古伴君如伴虎,那皇城是个什么样的去处,林老夫人活了一辈子,大风大浪也见得多了,自然十分清楚。更不用说如今的陛下...... 倘若翡雪只是与普通人家婚配,还可将来接回家中,大不了养她一辈子。可一入宫门深似海,将来陛下若有个好歹...... 翡雪更是一辈子都要困死在那四方城里了。 思及此,林老夫人恨恨地瞪了林从简一眼,又狠狠的剜了一眼那边角落里的郭氏和林霜儿。 翡雪见祖母这般,心中不由得有些堵。 略略环顾四周,顺着祖母的目光,便瞧见了林霜儿与郭氏。此时,她们面上的笑容倒是肆意得很,也是最真心实意的。 可惜她们的高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们自己,为了林霜儿那晋王妃的美梦终于可望亦可及了。 “老夫人,这位,想必就是林二姑娘吧?”齐福见翡雪进来,赶紧起身,那态度比起对林老夫人她们都还要客气恭敬一些。 他在养心殿里见过翡雪的画像,故而一眼就认出她来。见到真人,只觉得她比画像上更加温婉可亲。 “是。阿翡,来,到祖母身边来!” 在座众人跪了一地,准备跪接圣旨。 林老夫人牵起翡雪的手,跪到了最前面。 翡雪能够感受到,祖母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的手心已经被汗水润湿,却仍然将自己的手攥地极紧。 她回握了祖母的手,似是一种无声的安慰,在祖母侧过脸来看自己的时候,又对她莞尔一笑。 那是一种云淡风轻,得失坦然的笑容。林老夫人不由得更加动容。 齐福清了清嗓门,整了整帽冠,对着翡雪颔首而笑,然后打开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内外治成、聿懋雍和之用。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兴。咨尔林氏翡雪,乃承恩侯嫡孙女,父兄亦于国有功。世德钟祥、崇勋启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兹仰承太皇太后懿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其尚弘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钦哉。” 翡雪跪在地上,听得极为认真。她的腰身挺得笔直,从后面望过去,只看见她如同刀削一般的瘦肩和不盈一握的细腰,修长白嫩的天鹅颈微微垂下,恭敬而顺从。 不过从始至终,翡雪的手都与祖母握在一起。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众人听齐福将圣旨念完了,却没有人敢抬头起身,反而都将头垂得极低,似乎都在静静地等着,林翡雪会做出何种反应。 齐福满脸笑意,合上那明黄的圣旨,便连忙上前亲自扶起林翡雪。他居高临下的看过去,她的眸光都被扇子一般的长睫掩去了,独独能看出她面上的神情,镇定自若。 齐福笑道:“林二姑娘,请接旨吧。” 第10章 晋江独家 觐见 听到齐福的话,翡雪方才抬起眼。 那样澄澈见底的眼神,就如同是山间的小溪一般灵动,如同是高原的湖泊一般沉静,如同是沉默的大海一般豁达。没有丝毫惊惧,没有半分不甘,只有......淡然自若? 齐福笑意未敛,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 呃......以陛下那么......那么威武的英名,这林二姑娘竟然都、不怕吗? 思绪纷飞之际,却只听见翡雪娇娇柔柔地说道:“臣女,接旨!” 然后郑重地俯身拜了拜,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圣旨。 林老夫人见翡雪进退得宜,心里的郁结稍稍得以纾解。 众人也才纷纷站起身来。 方才替翡雪暗暗捏着一把汗的人,此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过想到这样金闺玉质的女儿,就要被那九重深宫磋磨得凋谢了,心中就不免替她感到惋惜。 而方才想要看她笑话的人,尽管努力在嘴角挂上了嘲讽,却难掩脸上的失望。 这么顺利就完成了陛下交给的差事,连齐福自己都有些意外。他恭声道:“待钦天监和礼部择了吉日,还会有正式的册封礼。这位柳芳姑姑,也是日常在陛下身边伺候的老人了,这些日子,就由她在府上教二姑娘些规矩。” “多谢公公,有劳了。见过柳芳姑姑。”翡雪面带笑意,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柳芳年近四十,只做宫女打扮,两鬓飘着几撮白发,嘴角象征性地抽动了一下,就露出那不深不浅的法令纹。 她不似齐福八面玲珑,面上反而有些疏离和冷淡。闻言也只是微微上前两步,扫了一眼翡雪,还了一礼。 一时之间,紧张的气氛突然轻松了不少,大家都知道齐福是皇帝的心腹,于是纷纷围上前来道贺,仿佛今日能够有幸到承恩侯府来,又凑巧听到了齐福的传旨,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情。 林从简更是笑得脸上堆满了褶子,自己的侄女马上就要成皇后了,他的身价好像也马上水涨船高,仿佛自己一夜之间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一般。 最重要的是,将来林霜儿能够攀上晋王那个大树,自己届时也能有当国丈的风光了! 林翡雪平心静气的听着大家的恭维话,突然体味出了一点人情冷暖的味道,她只是乖巧地搀扶在祖母身边,但笑不语。 站在角落里的林霜儿,此时也毫不掩饰她脸上的嫉妒,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 呵,即便知道这圣旨烫手,萧瑾殊也绝非良配,但此时的林翡雪无疑是耀眼的,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也能勾出她心底里的妒意。 即便她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林翡雪的风光只是昙花一现,也不得不承认,林翡雪从小到大所拥有的,从来就是林霜儿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 初时的羡慕,变成了后来的嫉妒,甚至,带着恨意。 林翡雪这样的娇花,经不起风霜,落在了皇帝阴翳残暴的掌心,只需稍稍摧折一番,很快就会枯萎的! 又或者,没准她等不到大婚的时候,皇帝就一命呜呼了,那样的话,林翡雪除了死,就只能去做尼姑,不然,被皇帝下旨立为皇后的女子,还有谁敢要她呢。 哼,今日且看她风光一回吧,总之,她的福气很快就到头了。 翡雪的表现,也让林老夫人定住了心神。她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种种担忧,暂时掩藏了心中对大儿子和郭氏的不满。 林老夫人心里清楚得很,如此一来,不单单是翡雪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便是整个承恩侯府,都从一个靠着祖荫有名无实的簪缨之家,走到了朝堂的正中央。 看着似繁花着锦一般,可是,烈火烹油的繁华背后,却是临渊履薄的步履维艰。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失了分寸,更不能失了礼数。现在每周全一分,将来翡雪入了宫便能轻松一分。 于是,林老夫人强迫自己在脸上挂着笑意,忙着应付上前道贺的人们,忙着安排给宫里来的人打赏,又忙着安顿好教习礼仪的柳芳姑姑。 不是说,宫中是太后亲自下懿旨,怎的,送来的却是圣旨? 而且,这圣旨竟然把太皇太后搬了出来,却只字未提,太后? 林从简十分受用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的感觉,他的心中瞬间划过这一丝疑惑,也懒得再去细细琢磨。 总之,如今承恩侯府顺着太后心意,真的出了一个皇后,林霜儿晋王妃的位置,自然也是唾手可得了! 上午刚刚放晴的天,过了中午又变得阴沉沉的,落雪了。 刚开始只是盐粒一般,这会儿雪花如同柳絮,恐怕一时半会儿的也停不下来。 长长的甬道两侧,高耸的宫墙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好像残阳鲜血,呼啸的寒风顺着这甬道的长廊,肆意撕扯着路人的衣衫,刮在人的耳畔更是猎猎作响。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顶风冒雪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来。其中走在前面的高个子的着一身深紫色官袍,其上以金色暗线绣出鹤衔灵芝的图样,腰缠玉带,正是当朝左相沈怀远。 地上的积雪未消,也还没来得及清扫,脚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陛下原本在暖泉山养病,前几日冒雪赶回宫,到了今日方才宣召他养心殿觐见。因此他走得格外急,每急促地哈出一口气,都会迅速凝结成他面前的一抹白雾。 “舅舅!舅舅,等等我!”跟在他身后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着一身月白色常服,墨色长发皆用白玉冠束在头顶,又在头上围了一圈暗红色鹿皮缀青金石的抹额。周身风尘仆仆,脸上稚气未脱,眉眼中透出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老成和忧愁。 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沈怀远方才顿下脚步。回过头来,就见到萧昭一路朝他小跑着过来。沈怀远有些诧异,提了提眉头问道:“上次信中不是说还要过几日才抵京,怎么提前回来了?” 算起来,萧昭离京也已经有大半年了。这样的天气入宫,必是奉了召才来的。看来,他还未收到这个外甥抵京的消息,陛下倒是比自己提前知晓。 第11章 晋江独家 交易 萧昭沉了沉眉,有些警醒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道:“说来话长,等择日过府去我再同舅舅细说吧!舅舅这一路走得真急,可也是要去见七叔?” 萧瑾殊在先帝的众皇子中行七,因此,萧昭自小便这么称呼他。 沈怀远微微颔首,一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捻了捻胡须,沉声道:“近来朝中诸多大事,马上又是冬至祭天大典。想必,为故太子追定谥号一事,要见分晓了。” 故太子,是萧瑾殊的大哥,也是萧昭的父亲。 三年前,大仪与北戎那场生死血战,大仪以惨痛的代价夺取了胜利。太子,殉国。 储君既殁,国本动荡。 先帝晚年昏聩多疑,独宠秦贵妃,为了扶立秦贵妃之子、晋王萧瑾桓为新帝,一手将秦贵妃扶到了皇后尊位上。 晋王并非酒囊饭袋,在朝中也算有些建树,又颇懂得收买人心,经营数年,也得了些贤良之名。 可是先帝忌惮萧瑾殊手中兵权,朝中主战派和军中的将领都只拥护皇七子,一番博弈权衡,斗争妥协,萧瑾殊终是携着一身战功,登基称帝。 为了宣示正统,表示忠孝,也为了安抚晋王一党,新帝将秦皇后奉为太后。 可是,对于如何为故太子拟定谥号一事,前朝后宫却已争论了三年。 萧瑾殊为皇子时,就是太子的拥趸,若不是太子骤然薨逝,他也不会对这帝位有多少兴趣。自登基以来,他心心念念想要为长兄追谥帝号。 可太后等人却以故太子曾公然抗旨、不敬先帝为由横加阻挠,大多数朝臣也以故太子言行悖逆君父,有损大仪颜面为由,激烈反对。 双方互不相让,这一僵持,便拖到了如今。 萧瑾殊病势愈发沉重,又没有子嗣,原本似只是故太子谥号之争,可如今这背后所牵涉到的,其实也是储位之争。若故太子被追谥帝号,萧昭,便会成为晋王争夺皇位最有力的对手。 上午齐福刚刚去承恩侯府宣了旨,皇帝骤然封后,会不会也与此有关呢? 沈怀远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抹精芒。 自从患病以来,皇上昏昏睡去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醒的时候,多半都在养心殿处理公务。传召时陛下是醒了,也不知道此时他是不是又昏睡了过去? 顾不得多加寒暄,甥舅二人不再言语,并肩往养心殿的方向走着。 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侧过头,低声对萧昭嘱咐道:“今时不同往日,今后还是不要称呼七叔了,改口称他陛下吧。” “好。”萧昭目光灼灼,会意地点了点头。 御前大太监齐福去承恩侯府宣了旨,刚刚复了命,此时正站在养心殿门口。 实在是冷。 他忍不住将脖子缩进了高高的毛领中,两只手也交替着穿入了袖口之中。 嘎嘎的乌鸦叫得他心烦,他的目光顺着飞檐的宫殿一角,向天空望了一眼。 远远瞧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齐福振奋了精神,扬了扬拂尘,便迎上前去打着千儿道:“小王爷和左相来了,陛下让我直接引了两位进去。” 故太子名分未定,萧昭的身份尴尬。皇帝以他尚年幼为由,暂时并未给他封号。因此,大家都十分默契的以小王爷称呼他。 “齐公公,辛苦了。”沈怀远拱了拱手,算是谢过,撩了撩官袍一角,抬脚跟着齐福入了养心殿中。 养心殿内素净沉郁,在这气势恢宏的殿宇之中显得格格不入。一进殿,沈不渝和萧昭便感觉无比压抑。 这感觉,固然是因为外头天色沉沉,便使得屋越发却昏暗;更是因为萧瑾殊。即便他只是披散着头发,静静地闭目坐在那里,周身仍然散发出俾睨天下的气质,威严而压迫。 殿内弥散着淡淡的龙涎香,他们却依旧能够闻见散不去的药香味。 镂刻着九龙腾跃的楠木御案之侧,萧瑾殊整个人都窝在轮椅中,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膝上,另一只手支棱着自己的头,似是已经昏昏睡去,连披在肩头的灰白色鹤氅滑落到地上都未曾察觉。 萧昭蹙了眉头,对着齐福和沈怀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绕到萧瑾殊身边。他捡起地上的鹤氅正准备重新替他披好。就在那瞬间,萧瑾殊倏然睁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扼住一只猎物一般钳住了萧昭的手腕! “七叔!”萧昭只觉得腕间生疼,忍不住痛,呼出声来:“是我!” “喔。” 萧瑾殊抬眼看了一眼立在他面前的沈怀远,神色恢复了清明。 手指张开,便松了手。 “是沈卿和昭儿来了。”因为常年生病,这声音丝毫提不起精神来。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瘆人的冷白色,淡青色的眼带突兀地挂在没有半分表情的脸上。 “臣,沈怀远,参见陛下!”沈怀远跪地行礼。 萧昭也从他身后绕到了沈怀远旁边跪倒:“萧昭见过陛下。” “起吧。” 他随意地捡起一本奏折,往御案中间一扔,扬了扬下巴道:“你们看看这个。” 沈怀远躬着身子向前几步,双手捧过了那明黄的奏折,打开来看时,震惊之色溢于言表。而就着他的手看过去的萧昭,顿时激动不已,几乎是脱口而出:“九叔终于同意给我父亲正名了!” 朝臣们上折子,但凡说起为故太子定谥号的事,这几年都不知有多少奏折被留中不发的。如今,晋王竟突然反口,亲自上折子奏请为故太子追封帝号,而且绕过了中枢,将折子直接递到了御前! 有了这封奏折,朝臣们对于此事的风向都将为之一变哪。 沈怀远倒是镇定自若,他恭恭敬敬地合上奏折,重新整齐地码放到御案上,沉声问道:“老臣斗胆,想请问陛下。听闻,今日齐公公亲自去了一趟承恩侯府。晋王这奏折,可是与此有关?” 若不是皇帝做了什么重大的让步,晋王对于故太子的态度绝不会全然反转。 “是。” 原本冷淡的脸上染上了无尽的杀意,只是一瞬间便消弭殆尽,让人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第12章 晋江独家 追谥 “中宫乃一国之母,执掌凤印,位高权重。陛下此举,臣,惴惴不安。”沈怀远此言非虚。 他对待故太子追谥一事的态度虽然与皇帝一样,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会以中宫之位,换取晋王他们在此事上的退让。 这就是一笔交易! 中宫之位,国之重器,有时不过上位者之间彼此妥协交易的砝码罢了。简直是,没有任何体面可言! “供着就是了。”萧瑾殊不以为意地动了动嘴角,凉薄地说道。 承恩侯府门第不错,又没有子弟为朝中重臣,只能依附太后和晋王。 不用想就知道,这个林翡雪大概也是个性子软、好拿捏的,因此,太后才会铤而走险,在有明旨不纳后宫的情况下,还执意单独将她的画像送来。 而他,只不过是拿一个皇后的位置,换取一个追认皇帝的谥号而已。 一个皇后,换一个帝号,大抵相当。 沈怀远闻言,抿了嘴唇,不敢再多说半句。 三人皆不再言语,寂静的殿内,只听见萧瑾殊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扶手的声音。半晌,一声似有似无地叹气,轮椅上的人扫了一眼萧昭,见他眼圈微红,难得扬了扬嘴角,道:“昭儿,替朕铺纸。” “是。”洁白的宣纸顺着镇尺推动的方向铺展开来,萧昭用双手从笔架上取了一支大号的狼毫,蘸饱墨汁,奉到了皇帝面前。 这两日病势沉重,他全身乏力,连批折子的字迹都有些漂浮。此时,萧瑾殊勉勉强强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腕之上,沉着肩膀,写下了一个刚劲遒丽的“英”字。 “追谥英宗之事,就交由左相全权办理。” 这是一个美谥。 出类拔萃曰英;道德应物曰英;德华茂著曰英;明识大略曰英。 萧昭捧起皇帝墨宝,如获至珍,他飞快地揩去了眼角的泪珠,郑重其事地跪到在地,对着上首之人行了大礼,哽咽道:“父亲当含笑九泉,侄儿,多谢陛下隆恩!” 掷了笔,萧瑾殊默然坐在那里,眉眼沉沉,神色晦暗不明。 “陛下,国师为您新制的药,已经好了。” 齐福端着一方螺钿描金的托盘进到殿中来,托盘中光秃秃的只一个白玉瓷碟,其中赫然是一颗红豆大小的黑色药丸。 “嗯。”萧瑾殊似乎是疲惫至极,连眼皮都掀不起来了,他缓缓伸出手,白皙的指尖捏起那颗药丸,仿佛是吃糖豆一般扔进了嘴里...... 承恩侯府。 宫中前来教习礼仪的柳芳姑姑被单独安排在一处别院,那院子离翡雪的房间不远不近,又与林老夫人和林从简这边的正房有所间隔,也可互不打扰。 晚些时候,宾客散尽,宫中来人和林翡雪也都各自回了屋,林从简一家才亲自过来林老夫人院中回话。 事已至此,即便是他不回话,林老夫人也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正因为如此,饶是林老夫人待人一向是和颜悦色的,也被气得面色铁青,拄着拐杖的手颤颤巍巍的,说是勃然大怒倒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跪下!” 承恩侯府祠堂内,列祖列宗的牌位依次罗列在祭台上,高高低低的白蜡烛时不时爆出灯花。林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燃起三柱清香。 “娘!” “祖宗面前,我叫你跪下!”她跺了跺脚,忍不住举起拐杖打到了林从简的小腿肚上。 林从简面露不忿之色,死活不跪下,颇有些死皮赖脸的样子。 他梗着脖子顶嘴道:“我本是家中长子,又是族长。小辈们的婚事,我自然做得主。娘既然将管家之权交了,还管什么多干什么?!” “你!逆子,在朝多年,宫中是个什么样的去处,你难道不知道?!你二弟和弟媳只有阿翡一个女儿,打小心肝儿似的疼爱,当着他们,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林老夫人扬起手来指了指祭台上翡雪父母的牌位,哭着质问道。 “娘,你可得慎言!入宫有什么不好?皇后乃国母,为天下女子至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为了防止再被林老夫人打,林从简不敢与她站得太近,反而后退了几步。 林老夫人拄着拐杖都被气得险些站不稳,她倚在香案边,手里不停地拨动着那串佛珠,铁青着脸问道:“你还当我是无知小儿一般哄吗?若是真像你说的这么好,京中这么多世家贵女,为何都避之不及?说吧,太后许了你什么好处?” “太后已经答应,只要翡雪入宫,便下旨册立霜儿为晋王妃。届时,皇后阿姊嫁陛下兄弟,我们承恩侯府自然也水涨船高,不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此,我自然有机会在朝中有一番作为!我可不想再被人视为靠着祖荫安享荣华之辈了!” “百利而无一害?你想踩着阿翡一辈子的幸福上位,这难道不是害?!若不是陛下已经下旨,世家女子可自行婚配,我也不会写信催了阿翡回京来。没想你们竟是藏着这种心思!反倒是我,害了我的阿翡了!与虎谋皮,你这是要把霜儿也搭进去吗?!” “娘,你怎知霜儿不是自己愿意?开弓没有回头箭,您与其这么操心,还不如多劝劝二丫头,让她入宫后在陛下面前多多帮衬着晋王殿下!” “原来,你们大房早就合计好了,单把老身和阿翡蒙在鼓里!” 林老夫人气得又一次举起了拐杖,这一回,林从简不再顺从挨打。他只觉得林老夫人老糊涂了拎不清,直接伸出手来一把架住了拐杖。 “你!我管不了你了,你这是要还手?” “娘,你还要偏心到什么时候?”林从简气急败坏,眸中划过一丝阴狠之色,只重重一推,林老夫人就摔倒在地! ...... 第13章 晋江独家 骨折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连翘本想服侍着翡雪早早休息,刚刚灭了蜡烛躺下,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姑娘,不好了,老夫人那边出事了!”门外是个小丫鬟的声音。 “这么晚了,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睡在外间的连翘有些不耐烦,披着衣服起身来,又重新拿火折子点燃了蜡烛,方才趿着鞋子去开门。 来报信的这个丫鬟连翘认识,她平日是郭氏房里伺候的。 这小丫鬟背着光,脸上忐忑心虚的表情和眼睛里的飘忽不定都隐藏在黑暗之中,照着郭氏交给她的话复述道:“雪地上结了冰,老夫人走路时一时不注意,摔着了。这会儿已经请了太医,夫人说,也请二姑娘过去看看呢。” 已经昏昏欲睡的翡雪听见外头的对话,瞬间清醒了过来。隔着山水屏风,她腾的一下坐直了,身影被烛光映照在屏风上,就听见她光着脚咚咚踩到木地板上的声音,对着门口的连翘吩咐道:“快,替我更衣。” “娘,二姑娘就要入宫,此时不要再有什么变数才好。家丑不可外扬,我已着人去告诉二姑娘,说您不慎踩着冰,滑倒了。” 在祠堂里被重重的一推,林老夫人的右腿骨折了。待太医诊治好,又开好了药方,林从简待在老夫人房中也觉得气氛尴尬,便顺势去送那太医出门。待林从简和太医一走,郭氏和林霜儿便跪在林老夫人床头,装出一幅十分孝顺的模样。 郭氏这话说的自私无礼,却的确抓住了林老夫人此时的心理。若是让翡雪知道她是被儿子推倒的,怕是孙女儿入宫之后更要担心自己了。即便是为了阿翡能安心些,她在此事上也会替大房遮掩的。 只是林老夫人气性未消,对郭氏母女冷哼道:“哼,你倒是想得周到!我看你们俩,是想把霜儿也往火坑里推!” 看到旁边一直低着头的林霜儿,林老夫人握了握拳头,蹙眉叹气道:“咱们承恩侯府,有一个阿翡接了圣旨,她入宫一事,便是绝无更改的。祖母即便心中再想阻拦,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霜儿你......可是你的婚事却还有得选择。祖母年纪大了,见事到底多些,嫁给王子皇孙,未必是好的归宿。京城中,与侯府门当户对的簪缨之家不在少数,依我看,就趁早将你的婚事定下来吧。” 林翡雪若是能当得皇后,凭什么自己当不得晋王妃? 京中贵女谁人不知,晋王殿下乃是太后亲子,不仅长得仪表堂堂,而且协理朝政,颇有贤王之名。祖母又凭什么下定论,嫁给晋王不是好的归宿? 林霜儿心中冷笑。 祖母平日偏心也都罢了,但是此事上,她定然不会再听由祖母横加干涉,挡住了她平步青云之路! 林霜儿抬头迎上了林老夫人的目光,坚定地答道:“祖母,若是太后下旨赐婚,霜儿愿意接旨!” “你!”林老夫人重重地咳嗽起来,奋力地拍了拍床板,差点又背过气去。 半晌方才说道:“总之,此事我断然不能同意!好歹我也有诰命在身。若你们执意如此,我只能过几日亲自入宫去求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赶在太后下旨之前,先替你赐婚了。” 翡雪走到林老夫人门口,刚好听到了林老夫人最后那句,要入宫去求太皇太后赐婚的话。正要往门里钻,就跟甩手负气冲出来的林霜儿撞了个满怀。 “姐姐......”,林翡雪见她面色阴鸷,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与谁有深仇大恨似的。 “哼!”此时碰见林翡雪,简直就是火上浇油。霜儿冷哼一声,根本就不搭理她,绕过她去径直跑开了。 后面赶上来的郭氏见状,赶紧堆上笑脸,装模作样拍了拍翡雪的手,安慰道:“你姐姐心情不好,与你祖母顶撞了几句,好孩子,你可别往心里去!” 无论如何,林翡雪就要是皇后了,往后还指着用她呢,现在可不能给她甩脸子。 翡雪依着晚辈之礼福了福身,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道:“大伯母放心,我省得的。我进去看看祖母。” 见这母女俩一前一后离开,林老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霜儿年少无知,又有些爱慕虚荣,再加上有这样糊涂的父母撺掇着,便一心只想嫁给晋王。 那晋王虽在朝中有贤良之名,但是林老夫人却总觉得,晋王的那些贤良作为有些虚伪,甚至有沽名钓誉之嫌。更何况,晋王府姬妾侍女不少,内宅之中怕是不得清静。 待到霜儿嫁了个好人家,自己做了当家主母,再得个一儿半女,日子过得舒心,她自然会明白自己今日苦心的。 林老夫人一片痴心地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祖母,您怎么样了?”翡雪柔柔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阿翡!”见到翡雪,林老夫人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只是面上担忧之色却是更甚了。 “这么晚了,外头寒气太重。本让你伯母不要知会你的,她太性急了些。” “祖母身体不适,我自然应当第一时间过来侍疾的。”她依在床头的绣凳上坐了,掀开被子看了看,只见右腿已经上了夹板和绷带,顿时心疼不已。 “祖母只是走路不小心,骨折了,太医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大碍的。” 林老夫人拉了她手让她挨着床头坐下,又怜爱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只觉得鼻尖发酸,叹道:“我的阿翡这么乖,可惜,祖母老了,不中用了,护不住你。” “怎么会呢?祖母,您不用太替我担心的。” “如何能不担心呢?哎,宫里是个什么样的去处,祖母心里清楚。” 翡雪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 只是,想到自己即将要嫁给那个人,翡雪就觉得自己的耳根子都有些发烧。 “祖母,我......” 第14章 晋江独家 秘密 翡雪的贝齿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羞赧地附到林老夫人耳边,便将自己对萧瑾殊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一都招了。 林老夫人听见这些话,初时还有些震惊。可是她再打量一下翡雪已经红透了的脸颊,知道孙女不是为了安慰自己而作伪,面上愁云渐散,唇角边反而带了一丝笑意。 末几,她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如此说来,阿翡对他心仪已久?” “嗯。”翡雪娇羞地点了点头,还生怕林老夫人不相信,又从袖管中掏出那签文来。 林老夫人闭着嘴笑着,接过去打开看了,戏谑道:“可见,这碧云寺的签文是真的灵验。” 祖母能够打趣自己,可见是真的能放心些了。 翡雪莞尔:“祖母!这可是我的秘密!以后,这就成了我和祖母之间的秘密。” “好好好!”林老夫人将孙女儿搂到怀里来,拢着她的头发,仍然忍不住叹气道:“只是,他怕不是个好相处的,又是那么个多病之身,将来......即便我的阿翡心甘情愿,怕也是难的。” 林老夫人的担心自然有她的道理。 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萧瑾殊还不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三年前,北境一战,虽大胜归朝,又适逢先帝崩逝。 新帝既立,百废待兴。 恰逢内忧外患之际,多事存亡之秋,若是没有些雷厉风行的心机手段,必是难以稳固朝堂的。更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登基以来,萧瑾殊排除异己、清算不臣,甚至是用些威逼利诱,严刑拷打的手段,也是有的。 尤其每次商议到关于北境的人和事,他更是颇有些不管不顾,不讲道理的独断专行。即便是那些对他认可的近臣,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自负强势,丝毫不讲情面。 如此这般,眼下朝局总算是平稳了下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朝局之事,孰是孰非,有些比内宅事还要难以说清,旁观之人,更是难以明其就里。 加上萧瑾殊为人自负,也多少有些刚愎自用的毛病,于是阳奉阴违的、背后诟病的、添油加醋的、隔岸观火的间或有之,再加上有心人或有或无的推波助澜,萧瑾殊便落下了个阴晴不定,残暴狠绝的名声。 “我必会以真心待他。”她的头埋在祖母怀中,不带半分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偷偷回想起,当年那人在城头上恣意飞扬的样子,她的眸光灿若星辰,眉眼也变得弯弯,只有那翘起的嘴角泄露了她此时欣喜而坚定的小心思。 林老夫人自然也从翡雪的语气中,读懂了她。 恍惚间,她突然记起,当年的那个皇七子萧瑾殊啊,的确舒朗温润,意气风发。 而自己的孙女,她是这样的温柔、体贴、善良。 她理了理翡雪额前碎发,忍不住叮嘱道:“真心固然可贵,可是......罢了,阿翡先好好跟着柳姑姑学礼仪,待大婚时,再从府里多挑几个得力的给你带入宫去。” 寻常夫妻或许还有个拌嘴的时候,若有什么难处,也还有娘家可以帮衬,可是她的孙女,要嫁的夫君是帝王,伺候皇帝、执掌六宫,可不是光凭那一腔真心就行的。 好在还有时间,大婚之前的这段时日,除了拜托柳芳姑姑好好教导,执掌中馈的那些事,自己也可以多交给她些。自己身边有几个忠诚老实又思虑周全的人,到时候便交给阿翡用。 “二姑娘,老夫人的药煎好了。”外间的仆妇禀报道。 翡雪起身过去接过药碗来,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林老夫人的嘴边:“祖母身边也需要得力的人,阿翡去了才可安心!放心吧,大不了,我凡事不与他计较,多让着他些罢了。” 林老夫人莞尔,觉得孙女的心思实在单纯,便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却,这样讨喜。那碧云寺的签文,可不也是一个上签吗? 她甚至觉得,若是定要选一个人担那个中宫之位,自己的孙女,的确是配得上与当今皇帝并肩而立的! 冥冥之中,因缘造化,焉知那百炼钢,不会有化为绕指柔的一天? 这样在心里思量着,宽慰了自己一番,林老夫人也渐渐放下了心中大石。 第15章 晋江独家 病重 本来计划,还有些时日可以相处,谁知翌日一早,宫里突然来了人传太后的口谕,说是大婚可能提前,让承恩侯府随时准备着,还将昨夜请来给林老夫人诊治的太医宣召入了宫。 承恩侯府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上上下下的人各怀心思,却无一例外战战兢兢。 待到午时,来传旨的不是齐福,而是慈宁宫的人。 懿旨所称,钦天监上奏,这半年内也就今日最为上吉,因此将婚期定在今日,着林翡雪黄昏后入宫。 那大太监宣读完了懿旨,又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礼单来,道:“太后说了,这大婚之期定得太急,好在这几年一直筹备着立后之事,宫中所备倒也齐全。只是委屈了林二姑娘,故特命老奴将需要采买的嫁妆礼单都一应带了过来,请承恩将军看看还有什么短缺的,好立时让内务府添置采买。” 林从简双手接过了,恭维道:“有太后娘娘亲自操持,凡事自是妥帖的。” 这样的阵仗,这样的匆忙,虽然拿钦天监做幌子,但不消多想便能猜出,宫中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最有可能的便是......皇帝怕是不行了! 可是,林从简他们并不敢多问。 听林从简这么说,那承旨满意地点点头告了辞。 少时,便有浩浩荡荡的内宫队伍过来,一股脑儿地便将宫中纳彩的赏赐统统运进了承恩侯府,三书六礼的事宜都急急忙忙操持起来。 又有六大尚宫局的人入了承恩侯府,井然有序,忙而不乱地就在府里散开了,倒是让原先府里的丫鬟仆妇们都靠边站。 前厅里,大婚礼单一字铺陈开来,一眼都望不到头。而翡雪闺房内,除了梳妆台前还有些许空当,其他地方已被头面首饰塞得满满当当的,几乎下不去脚了,各类箱奁一直铺到了院子里。饶是承恩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此前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 帝后大婚,新娘的嫁衣穿戴起来层层叠叠十分讲究,妆容也十分繁复,最是花费时间精力的。此时,林翡雪丝毫不敢怠慢,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陌生的宫人们摆弄着。 三千青丝被绾成了高髻,成套的首饰点缀在她乌黑的发间,似乎都要将她那纤细的美人颈压折了。脸上的妆容浓淡相宜,带着说不出的婉转风流。做好了这些,那尚服的女官将嫁衣铺展开来:“奴婢伺候林二姑娘更衣。” 正红的嫁衣,极鲜极艳,面料是极好的宫锦,后背上绣着一只振翅高飞的九羽七彩凤凰,那是只有皇后才能使用的图案,不知耗费了多少金线珠宝才能如此光彩熠熠。 光是上面镶嵌的东珠就有千百颗,更不用说那些五颜六色的宝石。这使得嫁衣极有分量,需要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才能将它铺展开来。 嫁衣的分量陡然压在翡雪肩头,她实在觉得有些太沉了些。可是在外人看来,一向素雅的翡雪突然穿了这么一身艳红璀璨的衣裳,原就白皙的皮肤反而被鲜红的嫁衣映上了一抹粉红,将她平日素雅打扮时,不怎么显露的高雅大气衬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仿佛,她就天生应该是坐在后位上的人一般。 即便知道,林翡雪要嫁的是一个将死之人,可是这样震撼的场面,仍然刺痛了某些人。 尤其是那华贵绚烂的嫁衣,夺目的九羽七彩凤凰,还有她发间插着的那一对鸾凤含珠步摇......即便是林霜儿嫁给了晋王,她也没有资格用这些东西。 林霜儿敛去了看到嫁衣时的惊艳妒恨之色,看着林翡雪伸出纤纤玉臂来,套进了嫁衣里,装模作样的抹了抹眼泪道:“妹妹,我特意过来看看你。没想到婚期来得这样快!一朝入宫,今后再要见到妹妹怕就难了!” 翡雪任由宫人们穿戴着,心里实在挂念着祖母那边。虽然遣了连翘过去问安,她一时也没有过来回话。 可是她自己又不敢耽误了大婚的时辰,实在脱不开身,见林霜儿来了,也顾不得与她惜别,开口问道:“姐姐来得正好,祖母那边可好?” 林霜儿心中冷哼,可是那房中已经没有了她站的地方,只好隔着堆得高高的箱子应道:“我娘此刻正陪着祖母,合计着遣些得力的人陪你进宫呢。” 那陪嫁的人中,就有那个叫迎春的丫鬟。她对郭氏母女忠心耿耿,刚好替她们充当眼线。 翡雪微微颔首,外面隐约传来鼓乐之声,提醒着府中的人,吉时快到了。 翡雪对着为首的宫人笑了笑,轻轻握了她的手臂,以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道:“这位贵人,待穿好嫁衣,可否容我去祖母房中辞行?” 祖母骨折的小腿昨日才刚刚上了夹板,挪动不得。宫中凤舆来了,她可不想祖母亲自起身到门口送自己。 如今她换上了这套嫁衣,便是正儿八经的主子了,凡事只有她来吩咐她们的,又何须反过来征求宫人的同意? 那宫人一怔,心里也对这位皇后有了几分好感,旋即笑道:“皇后娘娘既有吩咐,奴婢焉敢不从。只是一样,娘娘可别花了妆。” 第16章 晋江独家 告别 说完,这位年纪稍长的宫人招了招手,便有两个宫人过来福了福身,准备搀着她过去。 翡雪没想到这宫人会这么好说话,生怕她又反悔了,用轻快的语调信誓旦旦道:“贵人放心,我会收住眼泪的!” 前来教习礼仪的柳芳姑姑一直站在不起眼的回廊角落里,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面上愁云满布,内里更是心焦如焚。 她奉命出宫,虽说是来教习礼仪,其实也是要探一探承恩侯府内宅。可是礼仪还来不及教,内宅之事也还来不及打探,大婚之日竟然就定在今日,让她措手不及。 昨日她离宫时陛下还是好好的,若不是突然病重了,太后不敢这样贸然定下婚期。 可心中再焦急,她也只能稍安勿躁,一会儿跟着皇后的仪仗一同入宫,才能知道养心殿里究竟情形如何。 见翡雪从闺房里出来,却朝着与大门相反的方向走过去,她才从那角落里现了身,挡住了她的去路:“吉时快到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柳芳姑姑是御前的人,跟在翡雪身边的宫女们,都连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见柳姑姑面色严肃,口气也有些严厉,那位年纪稍长的宫人低了头答道:“见过柳姑姑。娘娘是要去跟林老夫人辞行。” 柳芳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想理会,而是递给了翡雪一个询问的眼神。 翡雪只好亲自答道:“柳姑姑,我只是想去跟祖母他们辞行。” 陛下早就下旨,不再采选后宫。别家的高门子弟都欢欢喜喜的奉旨,自行婚配嫁娶,偏承恩侯府上赶着将女儿送到宫里去。即便林翡雪已被册立为皇后,可这其中存着的算计陛下的那点心思,柳芳实在是瞧不上。 若不是陛下为了给先太子正名,拿皇后之位与太后她们做了交易,这林二姑娘又怎会歪打正着地被册立为皇后? 陛下都病入膏肓了,身为皇后,不想着赶紧入宫,却还在府里磨磨蹭蹭的,显然是没有把陛下放在心上。 也是,承恩侯府近来与晋王走得近,她本就是太后看中的人,又能有多在意陛下呢。 说不定,她跟其他人一样,心里也根本不盼着陛下好呢。 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她的这些想法也不好直接表现出来,只好委婉提醒,用冷冰冰的语气道:“误了吉时,让陛下久等可不好。” 翡雪哪里会去多想柳姑姑话里的深意,她留下一句:“不会的,柳姑姑,我会很快的!”便绕过她,径直往林老夫人房间走去。 柳芳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只好双手交叠着,抬脚跟上了宫女的队伍。 皇后又怎样,既然她是奉了圣旨而来,又担着教习的职责,她便不会一味宽纵着她肆意妄为,大不了一会儿多催促她几次! 柳芳并不知,其实递画像和封后的事,翡雪本人一直被蒙在鼓里,她是被自家人当成了踏脚石。 尤其是看她昨日接圣旨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柳芳心里便更加认定,翡雪的动机就是为了承恩侯府的利益,心里对她的成见又多了几分。 各色宫人在承恩府中穿梭如织,又有骤然得了消息登门送行祝贺的人,林从简夫妇便在前厅忙碌不已。 天边的墨色渐浓,外头鼓乐之声不绝于耳,翡雪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待到了林老夫人屋门口,来不及转身,只是侧过脸来对身后的宫女们道:“请你们在外稍待片刻吧。”自己便已掀了帘帐进去。 屋里除了先一步过来的林霜儿,还站着几个丫鬟仆妇,都是郭氏挑选出来给翡雪陪嫁入宫的。 林老夫人不放心,坚持要将人都叫到自己跟前来亲自掌眼,此时,她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正坐在圈椅上,支着身子训话:“皇宫不比府里,今日虽仓促,但你们都是自愿陪嫁皇后娘娘进宫的,以后,便都是皇后娘娘的人了。往后日子还长,你们与皇后娘娘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皇后娘娘好,自然有你们的好日子。你们,脑子可得拎清楚了,都将规矩记牢了,都将嘴把严实了,警醒着些。” 众人福身,异口同声答道:“是,奴婢们记下了!” “祖母。”翡雪绕过屏风进到内间来,只觉得鼻尖泛酸,唤人的声音都微微打颤。 见到一身嫁衣的翡雪,林老夫人训话时的严厉神色顿时没了踪影,连目光都温柔了许多。林霜儿一抬手,一众陪嫁的丫鬟便都被遣了出去。 林老夫人抬手扶住身边吴妈妈的手臂,便要起身行礼:“皇后娘娘怎么亲自来了?” 皇后娘娘?呵,还真是麻雀变凤凰了。这还没出承恩侯府的大门呢,祖母可是够抬举她的。故意穿着这身嫁衣一路显摆,走到了祖母房中,这是要摆什么架子呢。 林霜儿眼睛一瞟,不自觉地用帕子遮了遮鼻子。 “祖母,屋里没有外人,我还是您的阿翡呀。” 翡雪这才反应过来,众人对自己的称呼已经与之前不同了。她看着林老夫人单脚支撑着站起来,眼里满是心疼,便迎上去搀住她。 她本就是不愿再劳动祖母,才到屋里来辞行的,怎可再让她起身? 林老夫人笑着摇摇头:“是啊,我的阿翡,如今这身打扮,便已是皇后了。正因如此,礼不可废,我是你的祖母,更要以身作则才是。” 这就是自己的孙女单纯可爱之处,却也正是最让她担心的。 自打接下封后的诏书,多少双眼睛盯着承恩侯府呢。此刻,一帘之隔的屋外,怕是也已经站满了宫中的主事,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一点细节的疏忽,若是让人挑了理,可能就会给翡雪惹麻烦的。 林老夫人故意扬了扬嗓子,道:“臣妇,一品诰命承恩侯夫人,参见皇后娘娘。” 翡雪并没有真的让她跪下去,而是赶紧将她扶住了,道:“祖母,我先扶您到榻上躺着吧。” 她答应了那位宫人不弄花妆容,此时不敢让噙在眼中的泪掉落下来,那眼泪便如同一汪春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转,一眨眼又沾到她微颤的眼睫上。 第17章 晋江独家 嫉恨 林老夫人微微颔首,与翡雪交手相握着,在床头靠定了,将腕上的一只白玉镯子褪下戴到了翡雪的手腕上:“皇恩浩荡,天家自是什么都不缺的。祖母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添陪嫁的。这镯子,便留给娘娘做个念想吧。” “这镯子祖母一直戴着的,我不能要!”翡雪一边说着,就想褪出来,却被林老夫人按住了手:“玉养人,你戴着它,便如同见到祖母一般。” 一入宫门深似海,也不知何时才能有再见的时候。隔帘有耳,这样的话,林老夫人此刻并不敢宣之于口。 郭氏多少次在林霜儿面前提起过,说当年自己作为嫡长媳嫁进来,林老夫人都舍不得将这镯子送给自己的。便是之前玩笑时说起将来给林霜儿添嫁妆,老夫人也不曾松口。 林翡雪身为皇后,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祖母尤嫌不够,连这个镯子都要给她陪嫁了去。 林霜儿掩住怨毒的神色,故意凑过来,伸手抬起翡雪的手臂瞧了瞧。 白玉镯温润透亮,几乎没有杂质。套在翡雪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散发着莹润的光泽,越发显出她的温柔大方。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用羡慕的口吻道:“妹妹,祖母送给你,你今后可得好好戴着才是呢!这可是咱们承恩侯府祖传的宝贝,妹妹如今贵为皇后,可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才好。” 这话说的声音不小,站在外头的柳芳姑姑和一众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老夫人闻言蹙了蹙眉,见翡雪表情错愕,不由得瞪了林霜儿一眼。 林霜儿对自己的失言仿佛是后知后觉的样子,装模作样地轻轻掌了掌自己的嘴,又故意对着帘外,尖着嗓子道:“不过,妹妹凡事自然是以陛下为先的!” 这话只要一听,就知道是假惺惺找补的一句。 此刻也没有多少时间能说体己话,林老夫人也没工夫去与林霜儿计较。 就听见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框,柳姑姑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与老夫人当面辞了行,吉时已到,该上凤舆了。” “知道了!”翡雪赶紧应了一声。 柳姑姑开口催促,林老夫人不敢怠慢。 别的话也没时间多说了,只好捡了主要的事叮嘱孙女道:“这次给你陪嫁的几个丫鬟,都是咱们承恩侯府的家生子,再让吴妈妈陪你入宫去。” 吴妈妈是林老夫人的陪嫁丫头,两人几十年的主仆情谊,忠心自不用提。 且她早年协助着料理府里的大小事务,待府中小辈也如同自家小辈一般,吴妈妈已经是承恩侯府的一份子,连林老夫人都不把她当下人看待。 “那怎么行!吴妈妈是祖母用惯了的,再说,祖母身边也不能没有得用的人。” 林老夫人替她理了理步摇上的流苏,语重心长地道:“吉时到了,祖母便不出门送你了。娘娘在宫里安好,祖母在府里便是好的,不必担心。” “吉时已到,奴婢恭迎皇后娘娘行册礼,登凤舆!”柳姑姑高声唱和道,语气中有些不容挑战的威严。 翡雪知道不能再拖延了,她恭敬退后几步,跪倒在地,双手交叠放在额上,对着林老夫人行了大礼:“孙女翡雪,拜别祖母!” 林老夫人十分迅速的用帕子抹了抹眼泪,笑中有泪地颔首,哽咽道:“愿陛下和娘娘,永结同心!” 翡雪退着步子,直到绕过屏风去方才转了身。她深深吸了一口,迈着从容的步子出了门,将那依依惜别的情愫丢在了脑后。 候在外面的宫女们见她出来,又是齐齐行礼,柳姑姑面无表情说道:“凤舆已到府门外,奴婢搀扶娘娘出去吧。” 葱白的指尖飞快揩了一下眼角,金豆子般的泪珠被她捻在了指尖,化为一颗冰晶掉落。翡雪抿着嘴唇点了点头,步摇上鸾凤含珠吐出的流苏轻轻晃动了几下。 柳姑姑瞧着她美人含泪,欲落不落的样子,眼皮跳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翡雪美得不可方物,这般更加我见犹怜。 若是寻常男子,见了她这副样子怕不是马上激起保护欲,要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 可惜! 陛下不是垂涎美色之人,仅凭着这肤浅的色相,定然是不能乱陛下的心智。 承恩侯府正厅里,礼部正副使持着金册宝印,焚香恭敬等候。这一次,翡雪独自跪在最前面,后面则是林从简及一众家人,正使宣读完迎娶皇后的制文,便有女官将明黄御案上的金册金宝奉到翡雪面前,行完三跪三拜礼,翡雪双手接过册宝,递给了身边的吴妈妈。 册礼已成,柳姑姑挂上一个象征性的笑容,从那位稍长的宫女手中接过半透的红纱,覆在翡雪头上,然后伸过手去扶她。 翡雪的手掌不大,软软的,柔弱无骨一般,只是指尖冰凉,在扶到柳芳的时候,无意识地攥紧了些,还有些微微的颤。 寒冬腊月,她的掌心却被汗水濡湿了。 骤然封后,还未及教引便突然面对这样恢弘的大婚排面,能够镇定自若应对下来,便已经很不错了。临到出门,到底还是会紧张的,她毕竟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柳芳心里一软,突然升腾起一丝不忍,忍不住安慰她道:“娘娘放心,这一路奴婢都会在您身边。” 隔着红纱,翡雪瞧不清楚她脸上的神色,只依稀感觉她的语气与之前的冷冰冰有些不同,脸上该是挂了一点笑意。 她的一颗心稍微安定下来,轻声道:“有劳柳姑姑指引。” 第18章 晋江独家 入宫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不过半日功夫,这一路的积雪都被清扫干净,十里红毯一路铺过去,如同月老的红线,一头连到承恩侯府门口林翡雪的脚下,另一头接到皇宫内苑养心殿的阶前,将原本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绑到了一起。 顺着这红毯延伸开去,道路两侧的街市上张灯结彩,红绸飞扬,触目可及都是喜庆的红色。前头以凤舆仪仗为首,后头跟着运送嫁妆的马车依次排列开去,宫人立在马车四角上,秩序井然,绵延数里。 身着软甲的兵士手臂上都绑着红色的缎子,挺胸抬头间隔着站立在路旁,雄姿英发,威严肃穆。闻讯赶来凑热闹的人群络绎不绝,摩肩接踵,尽管被这些军士阻隔了,仍然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朝着凤銮车这边张望。这样的场合不能大声喧哗,但仍有三五成群的人,低声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在翡雪踏出承恩侯府门槛的那一刻,林从简领着府里的人在她身后跪送。迎面使节持金节奉迎,旁边身着吉服的司礼官,则依着规矩,举着明黄的绢纸,高声唱和着文绉绉的句子。 抑扬顿挫之间,鼓乐之声也更加热闹欢腾起来,热烈的气氛将冬日的寒冷都驱散了。 翡雪没有回头,只是随着柳芳的引导上了凤舆。 扶她坐定,柳芳在她耳边小声道:“奴婢就跟在凤舆之侧。” 翡雪轻轻点了点头,隔着薄纱对她抱以真诚的笑意,安心地松开了她的手,由衷说了句:“姑姑真贴心。” 皇后竟然将她的姓氏都略去了,直接唤她姑姑?连陛下都不曾这么称呼自己的。她们之间,有这么相熟吗? 这语气里的亲热,让柳芳有些不能适应。她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腹诽了几句,便过去自己的位置站定。 凤舆由十六名銮仪卫校尉抬护,前后左右都有提着凤头灯的宫人引导着。放下帷幔的那一刻起,外面的各种声音,翡雪仿佛就都听不见了。 感觉到舆驾缓缓启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腕上的玉镯。 祖母未能说出口的话,她又怎么领会不到呢?骨肉分离,不知何时再见,今日当面去辞别了祖母,翡雪离开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翡雪心里也知道,迈出承恩侯府的门槛,她这一生,便都要与那个人一起,在那四方城中度过了。 想到他,翡雪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昨夜,她还梦见了那个人呢。 梦里,他戴着银色头盔,身披银白软甲,骑着一匹健硕的黑色战马在北境的沙场上纵横驰骋,一勒缰绳,他回过头就看见了自己,然后朗声一笑,薄唇动了动,梦里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可他的眸中似有万水千山。 曾经未敢与人言的相思,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千丝万缕的牵肠挂肚。 喜怒哀乐,风霜雨露,从今以后,她都会与他携手去经历。 即便现在真真切切发生的这些,她也恍惚是在梦里一般。 太后骤然让她入宫,恐怕是他有些不好了。思及此,原本就被搅得有些浮躁的心绪又起了波澜。翡雪攥紧了衣袖,她有些担心,甚至有些急切地,想要见到他了。 凤舆中的翡雪思绪纷飞,不知行进了多长时间,外头传来柳芳的声音:“娘娘,前面就是宫门了。” “知道了。”她回拢心绪,侧过头,对着帷幔外答应了一声。此刻,忐忑、期待、紧张,还有些不可名状的情绪如潮水般向她袭来,她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恭迎皇后娘娘下舆!”随着司礼官的唱和,柳芳和吴妈妈上前去撩开了帷幔,翡雪的纤纤玉手一左一右地搭到了她们的手臂上。 下了凤舆,抬眼望去,九重深宫,飞檐翘宇。 原本明黄的琉璃瓦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御道两侧,提着宫灯的侍女们整齐排列,将内宫照得如同白昼。一道道红色的正门依次大开,以这种庄重的形式迎接着宫城的女主人。 自大仪开国以来,历任皇后或是皇帝在潜邸时的正妃,或是如当今太后一般,从妃位擢升到后位的。因此,翡雪便成为第一位从太和门入宫的皇后。 又下雪了。 团团鹅毛翩然而下,在宫灯的幽光中泛着荧白。空气中湿腻腻的,落在人头上、肩上的雪花片刻就化成了水,落在红毯上的雪花则渐渐结成了一层白霜。 翡雪低着头,能看清楚自己红色的绣鞋和足下的红毯。她的裙摆所过之处,留下一双不甚清晰的瘦小脚印。 一步步迈上乾清宫的丹墀,转过去便到了内宫。虽然一路仍有宫灯接引着,但后宫却十分静谧,仿佛与喧嚣的前殿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柳芳看着这宫灯所指的方向,不紧不慢的步伐突然顿住,翡雪也只好停了下来。就听柳芳问道:“杜尚宫,这是要将皇后娘娘接引到哪里去?” 第19章 晋江独家 侍疾 “太后有旨,陛下病重,请皇后娘娘改乘孔雀顶轿,先到养心殿中侍疾。”翡雪认得这个声音。之前在承恩侯府那位服侍她穿嫁衣的年长宫女,原来是杜尚宫。 养心殿,向来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地方,现在竟然被太后把持着?!前殿的一应礼节周全,原来都是做给朝臣和天下人看的。而这背后的意图么...... 在这后宫之中,太后恐怕正数着时辰,等着皇上龙御归天呢! 太后虽想扶立晋王,但若是陛下有所不测,此事由太后亲自宣布,免不得落人口实。难怪匆匆将皇后迎进宫来,无非是想将她推到天下人面前。届时,借皇后的嘴,说出承继皇位的人选,太后就能将自己摘干净。 柳芳心中一紧,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那我们陪着皇后娘娘一同去!”跟队伍后面的连翘闻言,焦虑之情溢于言表,也顾不得规矩,凑上去拉住翡雪的衣角说道。 搀扶着翡雪的吴妈妈不敢贸然说话,但脸上也流露出担忧之色。 杜尚宫眼中闪过一丝为难,却又不好公然下了皇后脸面,只要继续将太后抬出来,道:“皇后娘娘的寝殿在坤宁宫,懿旨,皇后娘娘陪嫁的人,先安置到坤宁宫去。” 这是不许翡雪心腹之人贴身伺候了?陛下若有三长两短,一个无人帮衬、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自然是最好控制的。这是想要挟持着皇后达到什么目的? 柳芳咬了咬后槽牙,冷笑道:“我奉旨出宫,也正要去向陛下复命。太后不会也不许我回养心殿吧?” 翡雪也猜出大概是怎么回事,大婚到此,也就算结束了。 她将脊背挺得笔直,不等杜尚宫开言,兀自掀了盖头递到吴妈妈手上,沉声道:“姑姑本是御前的人,就请前面带路吧。” 养心殿中灯火通明,正中的明间宫门大开,衣着华贵的秦太后精神矍铄端坐在主位之上,微微闭目养神,不时捻动手中的那串十八子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先帝在时,秦贵妃本就是因容颜姝丽独得圣宠,自从身居太后之位,她有了更多的时间保养,故年过四十,脸上的细纹却并不明显,只需稍稍用些胭脂,便能掩盖得无影无踪。一丝不乱的凤髻衬得她仪态端庄,眼尾用粉色的脂粉扫出一抹眼影,柔和了她眸光中的厉色,却仍叫人望之生畏。 几个垂手恭听的宫人侍立在她两侧,皆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齐福恭着身子侍立在门边,内心焦灼,只好不停地用力揉搓着自己的手指,眼睛滴滴溜溜地,时不时朝着大门外瞟上几眼。 这回再抬起眼皮子,见柳芳搀着一身嫁衣的翡雪缓步踏上了养心殿的台阶,齐福的眼睛顿时一亮,泛起了水雾。 他抬起脚迈出养心殿的大门,因为走得太急还差点被门槛绊倒。打着一个趔趄跪倒在翡雪脚边,吸了吸鼻子,道:“老奴恭迎皇后娘娘!” 没出息的老东西,她不过出宫一日,连养心殿都看不好,平日里还好意思在自己面前吹嘘自己对陛下是何等忠心。 柳芳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垂下眼帘遮住了自己眼中的不满。 “齐公公,请起吧。”翡雪颔首应了一声,脚下却不敢有半刻耽搁。裙角翻飞,人便已经越过门槛,站到了养心殿内。 主座上的人听见动静,捻动佛珠的指尖顿住了,倏然睁眼,闪着精芒的目光便直直地勾在了翡雪的身上。 只那一瞬的对视,翡雪便能感觉到太后的精明和威严。 “拜见太后!”翡雪颤了颤唇,实在挤不出一丝笑意,躬身跪地,低眉顺眼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皇后来了。”秦太后并不急着让翡雪起身,而是伸了伸手,立在她身边的贾嬷嬷连忙搀了她起身。她走到翡雪跟前站定,匍匐在地的翡雪就瞧见了她绣花鞋尖上坠着的硕大东珠。 秦太后喜欢这样居高临下瞧人的感觉。中宫皇后,也照样要跪倒在她的脚边。 她压下嘴角得意的笑容,故意叹了口气,道:“陛下突然昏迷不醒,国师也畏罪潜逃了,哀家实在是无法,只好委屈你,今日就将你抬进宫里。” 第20章 晋江独家 对峙 突然昏迷不醒?! 翡雪听得这句,脑中一片茫然,肩膀不由得颤了颤,下意识地忽略了她其他的话语。因她低着头,豆大的泪珠落到金砖上,顿时摔成了八瓣。 哼,果然是个性子软好拿捏的,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吓成了这样。 秦太后转过身去重新坐定,本想端起茶盏来抿上一口,发觉那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凉了。于是又放下了茶盏,吩咐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倒下了,前朝的事,哀家也就只能勉为其难先顶着。养心殿,就有劳皇后亲自侍疾。” “是。”翡雪并不敢抬头,对着金砖说出这个是字,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沉沉。 “起来吧。”她轻飘飘地说,又对着旁边的宫人使了一个眼色。那宫人便用小白瓷盘捧出几颗红豆大小的药丸来。 翡雪这才站了起来。 见她看着这小瓷盘,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秦太后摆出一幅操心不已,不欲再提的样子,对齐福道:“齐福,国师的事,你来向皇后禀报吧!” 齐福心里突突一跳,斟酌着开口解释道:“这两年,陛下的身子一向是由国师专门调理的,服用的药也都是国师亲自制的。昨日陛下突然昏迷,老奴便着人去太医院请他,谁知,没找见国师,连他的金银细软都统统不见了。只在他的药房里,留下了这么几颗药丸。” 齐福说的属实,但却没有说到秦太后想说的点子上。于是她添油加醋补充道:“不知是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竟然被陛下封为了国师,还命他入了太医院。陛下昏迷,他却无缘无故的不知所踪,想来,他是知道自己把陛下治坏了,所以畏罪潜逃的。” 今日,太后就是以这个理由阻挠他给陛下服药的,借着陛下昏迷不醒,想把手伸到朝堂上去。现在,又想误导皇后娘娘吗?他可得提醒着皇后娘娘才行。 齐福在心里骂了一句恶毒,表面不动声色,似乎只是顺着太后的话题接腔道:“这......无故失踪,倒不见得是畏罪潜逃,陛下向来信任国师的。” 齐福这样状似无意地跟自己唱反调,秦太后利刃一般的眸光狠狠剜了他一眼,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齐福装作才发觉自己失言的样子,赔着笑,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 秦太后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太医院用千年老参吊着陛下一口气,这虎狼之药,却是再不敢给皇帝用的。” 翡雪听明白了。 因为国师失踪,太后乃至太医院,都不敢再给陛下服用国师的药了。 陛下现在命悬一线,若是因为服了这药有什么差池,给他服药的人百口莫辩,还会背上弑君的罪名。 急匆匆的让她入宫,让她在养心殿侍疾,便是想把这个难题抛给她。 可是齐福的话中,对这国师多有维护。他一向在御前伺候的,他的话,应该信得过。 翡雪接过那宫女手上的瓷盘,突然对着门口的柳芳问道:“姑姑,陛下可是一直都在服用国师的药?” 事关陛下生死,即便知道齐福值得信任,她也怕是自己轻信了。谨慎起见,不妨再找一个御前的人求证。 柳芳见她接过药丸,又听她问出这一句,心头顿时一松,笃定地答道:“是的,陛下对国师一直信任有加!” 看来,皇后娘娘并未被太后误导,也没去计较可能要承担罪责。 秦太后垮了脸:“皇后,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从简拍着胸脯承诺了,自己的侄女性子绵软,成为皇后定会跟自己一条心,所以,她才急匆匆地让这个林二姑娘入宫为后。 皇帝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扶立晋王一事她就不能做得太明显了。有些事,由皇后的嘴说出来,和由她的嘴说出来,效果是大不一样的。她原本想给这丫头一个下马威,再哄着她乖乖听话,做个傀儡皇后。 现在看来,这个皇后主意可不小,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好拿捏。 太后威严,的确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翡雪耳垂有些发烧,下意识怯懦得想要后退,却逼迫着自己与她对视:“陛下信任的人,我也信得过。” 秦太后被她的话噎住了。 沉默半晌,她勾唇一笑,带着点威胁的意味冷声道:“皇后若是一意孤行,其中后果,你可得掂量清楚了。” 她已经私下问过太医了,皇帝身体底子已经虚空,大限之期就在这几日而已,什么灵丹妙药也是无济于事的。 皇后既然不识好歹,那就等皇帝一命呜呼了,一并处置了她便是。 她能将她送到这高位之上,要将她拉下来,自然也不是不可以的! 那个人的生死在这一线,还用思量什么后果呢? 翡雪对秦太后侧身行了一礼,毫不迟疑地答道:“陛下是病人,不能讳疾忌医。该吃的药,还是要吃的。” 又转过头来问齐福:“陛下现在何处?” “陛下就躺在东暖阁中!”齐福几乎激动地落下泪来,也不管秦太后怎样,赶紧就在前头要给翡雪引路。 打从第一眼看见翡雪的画像,齐福就觉得这个姑娘慈眉善目,一定是个菩萨心肠。他被太后威逼了一整天,那药丸子也没能送到皇上的嘴里,把他急得呀,真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好不容易将皇后盼来了,齐福也是有些担心和不信任的。担心她是由太后推选的,本就与太后一心,又担心她计算利害得失,害怕承担罪责,万一陛下有个好歹的,皇后娘娘可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可是,皇后娘娘顶住了太后的威势,还拍板要给陛下服药。 无论如何,在齐福心里,皇后娘娘能做到这样,他今后一定要像待陛下一般,忠心耿耿地服侍好皇后娘娘。 第21章 晋江独家 喂药 翡雪不知齐福心里想了这么多,跟着他进到东暖阁。里头并无宫人侍立,只龙床的脚踏上,萧浪正守坐在那里,蔫蔫地打着盹。 察觉到有人进来,萧浪陡然惊醒,手扣在了腰间的匕首上,用防备的眼神看了一眼来人。 “这位是?” “阿浪,是陛下的御前护卫。”齐福答着,顺手接过盛着药丸子的小瓷盘,又将翡雪护在身后,生怕这呆子做出上次的举动来:“这位是皇后娘娘!” 萧浪冲着齐福做了一个鬼脸,在看清翡雪的面容时......咦?这个姐姐,不就是画像上的那个美人? 他微张着嘴,有些疑惑的挠了挠头,呆呆地站起身来,眼中已没有了方才的敌意:“美?” 这少年看上去有些呆傻,也有些可爱。 “你叫阿浪?”翡雪从齐福身后闪出身子来。 萧浪傻傻点头。回过神来,才想起病床上的萧瑾殊:“七!” 他一边叫嚷着,手忙脚乱地胡乱比划了一通,又上来扯着翡雪的衣袖,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将她拉到床边,指着床上的人道:“七!”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他。 盖在身上的锦被隐约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只胸膛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着。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如同随意泼洒的墨汁,与他病态苍白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显得他脸上惨白一片。 浓密微卷的睫毛覆住卧蚕,却遮不住他眼下的青黑。高挺的鼻梁让他的五官立体生动。暗红色略有些薄的嘴唇有些发干,从唇珠到唇角划出分明的弧度,下巴依稀可见稀疏的胡茬。 原本青春勃发、指点江山的男子,竟因着缠绵病榻变得这般沮丧颓废!? 在见到他的那一瞬,翡雪眸中一惊,旋即浮现出意味不明的情绪,方才进来时心跳加快的悸动被钝然心痛所替代,整个人像是被撕裂开来。 她忍不住捧住心口,晶莹剔透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无声落下来。 随意用手指将泪拭去,再说话有着重重的鼻音:“阿浪,将陛下扶起来吧。” “嗯!”萧浪兴奋地应了一声,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他让萧瑾殊半靠在自己身上,还用双手将他团团圈住。 萧浪脑子傻呆呆的,以为七哥只是睡着了,一会儿这个美人姐姐喂他喝苦苦的药汁,他肯定像自己喝药的时候一样挣扎的。这样将他圈住,他就不能乱动了。 翡雪坐在床沿,见萧瑾殊头耷拉下来,连将头撑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眼中又是一酸。她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扳了扳他的头,让他仰靠在萧浪的肩头。 “娘娘,陛下昏迷已久,似是全然没了意识,这药丸子,他恐怕是咽不下去啊。” 翡雪颔首:“齐公公,劳驾去端一碗温水进来吧。” 药丸吞不下,便只好用温水将它化开了。 白瓷药匙一圈一圈不停地在药碗里搅拌,原本清透的白水变成浓郁的药汁,气味闻起来有些怪异。待药丸融化得差不多了,翡雪用药匙舀了几滴,撬开他的唇缝慢慢喂下去。 可是萧瑾殊牙关紧闭,那药汁只润湿了他的嘴唇,便又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 翡雪并不气馁,替他将嘴角的药汁擦干净,又舀了些,一勺一勺喂下去,直到药碗见底,依然一滴也进不到他嘴里。 她心头堵得慌,揪着那浸满药汁的帕子跟自己生气,金豆子掉下来也顾不得擦,情不自禁地晃了晃他冰凉的手腕,带着哭腔道:“陛下,我该怎么办?您喝一点儿药,行不行?” 萧浪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一幕,嘟起嘴动了动鼻尖。侍立在侧的齐福也陪着抹起了眼泪。 柳芳推门进来,不带任何表情地道:“皇后娘娘,太后临走前交代,已经着内务府备下喜木,也好替陛下冲冲喜。” 陛下好好的,就忙着准备棺木了,还美其名曰冲喜?!太后这是蹬鼻子上脸,欺人太甚! 齐福一肚子气不得发泄,也顾不得其他人,真的哇啦哇啦嚎啕大哭起来,那等撕心裂肺的,如丧考妣。 反倒了翡雪闻言止住了哭泣。柳芳淡淡地瞧着翡雪,等着她做决定。 翡雪面上泪痕未干,原本一粒一粒掉下来的泪穿成了线,到底是将妆哭花了。 她掖了掖被角,努力对着柳芳扯出一个笑容,道:“烦姑姑再去替我端一碗温水来。” 柳芳垂了眼眸,低头行礼以示遵命,在转身出门之前厉声对齐福贺道:“闭嘴!” 齐福的哭声倒是立时收住,但嘴巴没有来得及闭上,嚎啕的表情也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萧浪还以为大人们在逗乐子呢,他最喜欢看柳姑姑凶齐福了,每次她一凶,齐福就被她制住了。他对着齐福露出一个坏笑,将手指放到自己唇上:“嘘——”。 齐福白了他一眼:“傻子!” 第22章 晋江独家 唇齿 齐福垂头丧气地坐到那边的门槛上,时不时唉声叹气。柳芳端着碗温水立在床头,又重新将一颗药丸化开来。 翡雪往床头那边坐了坐,就着柳芳的手,抿了一口药汁含在嘴里,身子前倾,温热的唇瓣覆到了萧瑾殊的唇上。 丁香小舌探入他的口腔,挑拨试探了一会儿,才生涩又小心地撬开他的牙关。 舌尖一卷,极苦的药汁便顺着她的小舌度到了他的嘴里。 喂药时,翡雪完全没有避讳旁人,这样反反复复大半刻中,一碗药汁,一滴不剩地被她喂了进去。 从舌尖到舌根都是苦的,口腔里的苦涩让她几乎麻木了。 目睹了全程的萧浪,以为是因为这种喂药的方式萧瑾殊才这么乖,在他耳边轻轻笑道:“羞!”方才重新将他躺倒在床上。 萧瑾殊意识一片混沌,跌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不能自拔,虽然他极力想要挣脱出来,但全身的力气都被禁锢住了一般,又像是被黑暗的魔鬼扼住了咽喉。恍惚之中,他好像听到了淘淘大哭之声,顿觉有些心烦意乱。 他越想要清醒过来,那梦魇便将他桎梏得越紧。就在他整个人将要被那巨大的黑洞吞噬掉的时候,鼻尖突然萦绕了一丝淡淡幽香。 不多时,他的嘴唇不再干渴,反而有了一点温热而柔软的触感。方才那幽香越发浓郁,挥之不去地往他的鼻腔里钻。 他不再在黑暗之中挣扎,停下来的瞬间,仿佛看见了一束光。原本被扼住的咽喉突然松了一下,极苦的药汁从他的喉头一直灌了进去。 这苦涩的药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又似乎与之前每次吃的时候不同? 嗯,咽下之后,喉头是极苦的,但是他的舌间,留下了一点点甜香的味道。连他的心,都莫名其妙地被撩拨了一下似的。 反反复复,糯糯的,软软的,微微的甜,却足够解去这药汁的苦味。 涣散的意识似乎在一点点重新聚拢,他想要睁开眼睛,或者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自己仍然没有从那黑暗中找到出口,只好一步步朝着那一星光亮的地方走去。 药已经服下,他们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靠陛下自己挺过去。 “夜深了,奴婢已让人将体顺堂收拾妥当,先伺候皇后娘娘漱口、更衣吧!”柳芳面上冷淡,话也不多,但这样的时候还能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些,让人安心。 “嗯。”翡雪紧闭着嘴唇,递给她一个感激的目光。 养心殿整体呈“工”字形,前殿阔面三间,明间局中,东西各一个暖阁。萧瑾殊起居和批阅奏折多在东暖阁中,西暖阁那边则是书屋和勤政亲贤殿。 前后殿通过穿堂连接,体顺堂位于后殿最东边,本就是养心殿中供皇后随侍的居所。好在养心殿中的各间殿宇即便平日不怎么用,都有人定期打扫,临时需要的时候也都用得上。 过去体顺堂那边,两个大包袱就放在床上。 她的嫁妆和陪嫁的人都被送去了坤宁宫,吴妈妈挂记着她在养心殿没有东西用,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让人专程送了她的换洗衣物等到养心殿来。 翡雪第一件事却是连着用温水漱了好几遍口,即便这样,仍觉得苦味难散。 柳芳又伺候她将头上珠翠尽数摘下,脱下嫁衣换上寻常衣服,翡雪顿时松快了不少。 “有劳姑姑了!”翡雪觉得柳芳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虽然态度淡淡的,但是十分体贴细致。 不知在想什么,柳芳的眼神飘忽了一瞬,面无表情地问道:“陛下那里有齐福守着,奴婢伺候娘娘进些点心,然后歇息?” 她犹豫着点了点头,马上又摇头,用商量的口吻问:“我能再去陛下那边吗?” 不是不信任齐福他们,而是陛下这个样子,她在这边也不能安心,没有胃口,就是躺下来也睡不着。 柳芳有些讶然,抿唇不语,只是行了一礼,躬身退了下去。 皇后亲自照料,齐福他们知情识趣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因方才柳芳本是要伺候她歇息的,卸了妆,三千墨发便只是顺其自然垂在脑后。 翡雪只搭了一件披风,便在床边脚踏上坐了,一手靠在床沿上支着头,柔和的目光深情款款注视躺着的人,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情不知所起。 三年前,她于千万人中匆匆一瞥,那时的萧瑾殊星眉剑目,器宇不凡,自有一番俾睨天下的气度,她便有那么一瞬间的怦然心动。 现在这样近距离地凝视,即使他闭着眼睛,翡雪也觉得他眉眼间比三年前清冷了不少,整个人也消瘦了许多,连面上的棱角都更加分明。病气掩不住他的堂堂仪表,苍白如纸的脸色反而增添了些柔和,如同谪仙。 大战之后,萧瑾殊离开北境三年,可如今治边强军,仍在沿用他当年定下的保境安民之策。这几年,北戎南下劫掠的次数少了,边境的互市也慢慢恢复起来,边境的百姓们都十分感念萧瑾殊。 知道他登基称帝,边民无不欢呼雀跃,还自发地连着放了三夜的烟花以示庆祝。连他当年用来激励士气的战歌,都被孩童们传唱成了脍炙人口的童谣。 那战歌,是怎么唱来着? 第23章 晋江独家 歌谣 微微扬了扬嘴角,翡雪犹豫着,终是将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轻轻地吟唱起那熟悉的歌谣: 披铁甲兮,挎长刀。王于兴师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同袍兮,修甲兵。 踏铁骑兮,逐北戎。携手征战兮,歌无畏。 一遍哼过,又起一遍,翡雪的心情也不那么郁闷了。 人都是爱美的,尤其是女子。 不光是自己爱美,像萧瑾殊这样皮相极美的男子,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想到他是自己的夫君,翡雪心中还是有些高兴的。 反正他也是昏迷不醒的,自己若是再做点什么,他应该也不知道吧? 端着下巴这样想着,迟疑片刻,她趴上去凑到他的耳边,依着自己在梦里对他的称呼,唤了一声:“殊哥哥。” 虽无旁人,但唤出了这句,她的心跳还是突突的。 见躺着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胆子越发大了些,一边哼着歌,带着温度的葱尖肆无忌惮地点了点他的鼻梁,沿着鼻尖掠过他的薄唇,一直到他的下颚,嗯,胡茬有一点点扎手。 这样的五官,雕刻得也太好看了些。 翡雪轻笑了一声,歌谣的曲调更欢快了些,同时指尖在他高高的眉骨上描过去,顺势就挑到了他卷翘的长睫。最后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又捏了捏厚厚的耳垂。 北境漫卷的黄沙中,连天空中挂着的那轮太阳都冒着寒光。 萧瑾殊一马当前,率领将士们左冲右突,激扬有力的战歌让人心潮澎湃,鼓舞了大仪军的士气,将士们各个杀红了眼,刀枪剑戟的碰撞声、英勇御敌的厮杀声,淋漓的鲜血和弥漫的硝烟,渲染成一幅让人胆战心惊的图画。 须臾之间,萧瑾殊仿佛身处无人之境,方才那血腥的画面渐渐从他身边消失了,幽远而缥缈的歌声传来。 他屏息凝神静听。 战歌还可以这样唱? 还是原来的曲调,还是原本的歌词,可是那战歌的旋律却从慷慨激昂变得宛转悠扬,暴戾之气不知不觉飘散消解,干干净净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吟唱,是从云间飘下来的,纯净得犹如天籁。 这一刻,他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云中走来一位仙子,瞧不清楚她的容颜,只是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柔腻婉转的一声呢喃:“殊哥哥”。 似清风掠过水面,黑暗中的一滩死水因这风泛起了一圈涟漪。 柔柔的,暖暖的,这又是什么感觉? 沙漠中干渴难耐的人汲取了一口甘泉,如同干涸开裂的土壤突然被甘霖浇灌。 方才泛起的涟漪,也一圈圈从他心头荡漾开去...... 嘎吱一声,柳芳推了门进来。 翡雪一惊,像是做坏事被发现了一般,耳根腾地烧红了一片。点在他鼻尖的手倏然收回,背到了腰后。 “皇后娘娘,奴婢传了宵夜,出来吃点东西吧。”柳芳说话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从她的角度,并未看到翡雪方才的动作。 她定了定神,看一眼床上的人,依然昏睡不醒。 这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也不知是因为哼歌化去了她的些许焦虑,还是因为夜深人静让人心绪平复,他还能喝下去药,她担忧的情绪便也消散了些,她这才察觉自己的胃隐隐有些绞痛。 从早起接了太后的口谕,后来又是册封礼,马不停蹄地准备入宫,到现在水米未进,的确有些饥肠辘辘了。 “嗯,姑姑最好了!” 柳姑姑方才不言不语地离开,原来是去安顿这些事了。 翡雪心里对她又亲热了几分,由衷地谢了一句,又回头看了眼萧瑾殊,才跟着她一同出了东暖阁。 外间,齐福抽抽戚戚缓了过来,正想靠下来休息,整个人却被笼罩到一个阴影中。 “去去,一边儿玩儿去。” 刚才柳芳凶他的时候,谁让这傻子幸灾乐祸来的?这会儿齐福刚缓过劲来,可没闲情逸致逗孩子玩。 萧浪挨着齐福身边,靠墙席地而坐,指了指东暖阁的方向:“谁?” 他知道这个人就是画像上的美人姐姐,却想不通她是如何从画中走出来的? 今早,太后来了养心殿,齐福就偷偷在他耳边交代了,让他一步不离地守在七哥身边,还嘱咐了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就连他自己都不许碰七哥。 可是现在,齐福竟然让那个美人姐姐一个人留在东暖阁中照料,刚才还硬拉着自己一起退了出来。 萧浪想不明白。 今日这一遭与太后的对峙,齐福可是对皇后佩服得五体投地,真心实意地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主子。听萧浪问起,他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是承恩侯府的林二姑娘,被陛下册立为皇后。以后,她也是我们的主子了。” 萧浪不知道皇后是什么。 她也是主子这句,他倒是听懂了,有些呆萌地点了点头。 难得他听得懂。 不过这也不能改变他是个傻子的事实。 想到此处,齐福觉得应该多嘱咐他几句:“咳咳,总之,从今往后,陛下就是皇后娘娘的了,皇后娘娘也是陛下的。若是陛下和娘娘在一处时,你就躲远点,明白吗?” 齐福的话太绕,萧浪也已经心不在焉了。他突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将手掌伸到齐福面前,做出一个讨赏的姿势。 “赏!” 齐福早上给他布置任务的时候就答应他了,要是做得好就奖励他好吃的。现在,七哥乖乖喝完了药,还睡着了,齐福却好像忘了这事,萧浪生气地一跺脚,嘴巴嘟嘟伸得老长。 “阿浪表现得很好,是应该好好奖赏的。”翡雪恰巧进来看到这一幕,弯了弯唇角。 “二!”阿浪屁颠屁颠地迎上去,露出了一个平时只对着萧瑾殊才绽放的大笑容。 萧瑾殊行七,萧浪称呼他七哥。方才齐福说,这位美人姐姐是林二姑娘,他想叫她二姐姐。 省略一下,就成了二。 第24章 晋江独家 请安 还不如像之前那样称呼“美”呢! 这个傻子! 齐福不忍直视,绝望地扶了扶额头,连表情冷冷的柳芳都扬了扬嘴角。 翡雪自己也忍俊不禁。 她的身量只高出萧浪半个脑袋,却抬起手臂拍了拍他的头:“阿浪是想叫我二姐姐?” “嗯!” 二姐姐善解人意。 少年笑得更加灿烂,重重地点头。 “与哥哥对应的称呼是姐姐,如果阿浪愿意,可以称呼我,姐?” 少年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翡雪有些讶异:“那阿浪想叫我什么?” “二!”萧浪扬了扬下巴,笃定地答道。 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称呼萧瑾殊“哥”的。 可是那时候他们在军营里,随便一个将士都比他大,他都叫人家哥。萧瑾殊觉得那样的泛称听不出区别,战场上刀枪无眼,关键之后的一声呼喊若是他听不到,怕萧浪出什么差池,于是便叫阿浪唤他七哥,还哄他说,按照排行称呼,才能体现出亲近。 对萧瑾殊的话,阿浪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 所以,他听翡雪说姐是跟哥对应的称呼,便觉得叫她姐,不如叫她二,能够体现他心里对二姐姐的亲近。 翡雪并不知这背后缘故,见萧浪这样坚持,只好抿着唇笑笑。 柳芳从食盒里将膳食一样一样摆在圆桌上,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们:“请娘娘用膳吧。” 端到桌上的都是一些清淡可口的小菜,有热粥,还有鱼汤,既能充饥还暖胃。 翡雪拉着萧浪一同坐下:“阿浪也饿了吧?坐下来陪我一起吃吧。”说着,便先盛了一碗鱼汤推到他面前。 平时他不怕萧瑾殊,也有机会与他同桌用膳。 每次他与七哥同桌的时候,先盛好的都是先给七哥,然后他再给自己盛来吃,夹菜什么的也是七哥动筷子了他才能动。 虽然阿浪并不怕萧瑾殊,但七哥身为帝王,即便是私底下,也自有他的威严和规矩。还有齐福和柳姑姑,也总是教导他说长幼尊卑有序,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阿浪不懂什么长幼尊卑,但是他只认七哥是主子,也心甘情愿乖乖听七哥的话。 姐姐不是跟哥哥对应的吗,怎么二姐姐却是盛好的先给他? 阿浪愣了愣,盯着翡雪的脸,确定她不是在逗自己的,才受宠若惊地接过去。 “好!”他咕嘟了一口,觉得这鱼汤真是鲜美,好吃。 萧瑾殊独自一人躺在东暖阁中,谁也没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方才悦耳的歌声戛然而止,那软软暖暖的感觉也突然消失。 梦中那仙子的身影更加模糊,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拽住她的手腕,惹得她回眸望了他一眼。这一回,他终于看清楚她的脸。 是她!那个画像上的女子。 他正想张嘴对她说话,她却化作一缕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竟然有一瞬间的张皇失措? 大概是因为最近看了眼那副画像,所以,梦中人便长了一张同她一样的脸。 梦中的他这样解释了自己的梦,自嘲地笑了笑。 简单地吃了几口,翡雪仍想要自己去守着萧瑾殊。 总不能让皇后娘娘在脚踏上坐一夜吧,于是齐福他们张罗着宫人抬来一张美人榻,放在了龙床之侧,柳芳又贴心地多铺上了一层软垫。 翡雪便这样侧躺在小榻上,将脸朝向龙床的那边。看着萧瑾殊这张脸,她吱吱笑了两声。不过,她太累了。没多久,她的眼皮终于沉沉地垂下来,睡着了。 翌日,慈宁宫中。 地龙烧得极旺,烘得殿内温暖如春。宫人内侍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秦太后正塌着腰,窝在明厅正上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几个年幼些的宫女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替她捶着腿。 帝后大婚后的第一日,依礼应该到慈宁宫请安。 皇帝近来在她面前越来越强势自负,她送到养心殿的人,他一个不高兴就处置了,在封后诏书上又将太皇太后抬出来,公然下了自己的脸面。明显是想要敲打警告她了。 为了扶立晋王,她试探着将手伸到朝堂之中,犯了皇帝的忌讳。 若是皇帝醒着,他今日倒未必愿意给自己体面,恐怕不会带着皇后来请安。 可是皇帝如今昏迷不醒,林翡雪这个新入宫的皇后,定然不敢公然失礼。即便是一个人,她也应该来请安才是。 因此,秦太后早早起来,打扮得一如既往的华贵,连头发丝似乎都在显示着她作为太后的威严,当真是,一丝不苟。 听见宫人传话说齐福来了,秦太后将脊背挺了挺。 虽然甬道上的积雪都被清扫干净了,一路走来,齐福的鞋底还是沾了些雪水和污泥。到了门口,他故意停顿脚步在地毯上蹭了蹭鞋底。 这个老妖精,她是巴不得陛下永远都醒不过来才好呢。齐福在心里啐了她一口唾沫星子,对着这老妪骂了一句,这才恭着身子,笑呵呵的抬脚进门。 “老奴参见太后。” 见只有齐福一个人进来,秦太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挑着眉,面色不善地看了他一眼。 齐福精亮的眸子在殿内扫了一圈,原本和煦的笑容此刻又添了三分谄媚,似乎主座上的人真的是他要巴结讨好的对象。 “禀太后,皇后娘娘说,陛下还没有苏醒的迹象,身边离不得人,娘娘要先留在养心殿照顾陛下,暂且抽不开身来给太后您请安,故特遣了老奴前来知会一声。娘娘还说,待陛下大好了,再亲自到太后跟前请罪!” 他虽面上左右逢源、油滑世故了些,对萧瑾殊的忠心却不掺一点杂质。能一直留在御前伺候,齐福自有他的好处。就比如,他说起话来从来是堆着笑脸、和和气气的,本让人不那么高兴的话,经他的嘴说出来,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哼,承恩侯府的这个小妮子,昨晚就跟她顶嘴,这回又如此冒犯自己! 秦太后心有不甘,顿时沉了脸,却说不出半句挑理的话。 再大的礼,跟皇帝的龙体安康比起来都不值一提。齐福这话传得滴水不漏,她若执意拘泥礼数,反而显得她分不清主次了。 沉默了一瞬,秦太后扶了扶头侧的赤金凤钗,勉强笑了笑,道:“皇后考虑得对。一切自然以陛下龙体为重。” 第25章 晋江独家 苏醒 齐福前脚刚走,晋王便到了慈宁宫。 故太子追谥帝号与萧瑾殊册立皇后的诏书同时颁布天下,这其中随便一件事,都足以引起大仪朝堂轩然大波。 慈宁宫内室,秦太后歪在贵妃榻上,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都怪皇儿太心急了些,若不是你在萧昭回京的路上刺杀他,皇帝前几日也不会突然从温泉山回宫来。” 说起萧昭,晋王咬了咬牙,有些懊恼道:“儿臣以为那小子乳臭未干,没料到他竟然早有防备,否则,就是布下天罗地网,也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他是真的没想到,安排得那么周密的刺杀会失手,萧昭竟然顺利逃脱了。 萧瑾殊常年在温泉山养病,他不在宫中坐镇,秦太后没了掣肘,行事就方便许多。反正他已经病入膏肓了,耐着性子将他耗死,皇位手到擒来。 谁知,晋王听到了萧瑾殊有意追谥故太子帝号的风声。这话从左相沈怀远的嘴里说出来,其实就是萧瑾殊的意思了。沈怀远是一只老狐狸,若不是得了皇帝首肯,他也定然不会在朝堂上放出这样的风声。 登基三年,雷霆雨露,无论在前朝后宫,萧瑾殊都积威甚重。 皇帝一言九鼎,他既然要做,这事就一定能成,而萧昭则会成为最直接的受益者。 依制,只有皇帝的兄弟和子嗣才可封亲王,其余旁支则只能封郡王。先太子追谥帝号之后,下一步便是名正言顺地封萧昭为亲王,他便有了与自己同等分量的爵位。 晋王闻风便有些乱了分寸,这才迫不及待地对萧昭下了杀招。 秦太后叹气道:“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 没想到萧瑾殊还算识趣,竟然同意册立母后向他推荐的皇后人选。皇帝主动安抚示好,若是晋王再一味阻拦追谥一事,便是与皇帝作对了。 晋王是个识时务的,最重要的是,眼下,他还没有与皇帝公开叫板的实力。 更何况萧昭回京途中遇刺,他的嫌疑本就最大,如果再阻挠也太明显些。 权衡之下,晋王只好做个顺水人情,上了折子。 刚才进来时,晋王已经听秦太后将昨夜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不由得拧起了眉:“母后故意告知国师出逃一事,竟然都没吓到她,没想到皇后还敢给皇帝服他制的药。母后,皇兄不会真的还能醒过来吧?” 听他提起皇后,秦太后眉头深锁。 在深宫浸润多年,她自认有些手段。林翡雪却接连让她碰了两回软钉子。这颗棋子,的确不太听话。 偏她还不是一般嫔妃,而是中宫皇后。将来她若是再想要剔除这颗不听话的棋子,怕是也没那么容易的。 秦太后安慰晋王道:“好在,萧昭还没正式封王,皇帝就昏迷不醒了。” 萧瑾殊昏迷不醒,晋王仍然是唯一的亲王。冬至的祭祀大典就在眼前,论资排辈,只有晋王有资格代替皇帝主持祭礼。这正是晋王萧瑾桓巩固地位、收买人心的好机会。若是此番皇帝一命呜呼了,晋王更可以兄终弟及的名义趁势登基。 转念一想,林翡雪不受控制,实在让她不甘心,秦太后意味深长地道:“皇儿,你出宫后,亲自去一趟承恩侯府吧。皇后那边,可能还欠点火候。” “是。”话不必都说出来,晋王便领会了秦太后的意图。 昨夜翡雪虽极累,但心里挂着事,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天蒙蒙亮便悠悠转醒。 此时洗漱完毕,她坐在床边用细纱布沾了温水,轻轻地润湿萧瑾殊的嘴唇。 “娘娘,陛下又该服药了。”这回齐福先将那药丸子化好了,方才将碗端了过来。 没昏迷的时候,萧瑾殊就是早晚各服一颗药丸的。 翡雪有些难为情地点了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那,仍叫阿浪过来帮我一下吧。” 习武之人耳朵本就灵敏,听得翡雪唤他,坐在那边桌前塞了满口食物的萧浪慌忙咽下去,随意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翡雪还没看清楚他是怎么迈的步子,人便已经立到了她跟前。 “二!”萧浪甜甜的叫她。 齐福冲着他翻了一个白眼:“瞧你嘚瑟的样儿!” 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皇后娘娘是他的二姐姐似的。 也就是皇后娘娘好脾气,不然怎么会容忍阿浪由着性子这么乱喊。 “略。”萧浪得意地冲着齐福伸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 见翡雪冲着他们笑,他轻车熟路地坐到床头那边,像昨晚那样让萧瑾殊靠坐在自己身上。 这次喂药与昨夜不同。 昨夜她不知道药这么苦,端起碗含上第一口的时候几乎没有犹豫,现在再端起药碗,回想起这药的苦涩,翡雪心里有些犯怵。 她深深吸气,闭上眼睛,强迫着自己喝了一口,有些大无畏的样子。 药汁入口,她的舌间顿感麻木,覆到他唇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比昨夜重了些。 丁香小舌探索得不仅生涩,而且因为有些麻木,反而更加笨拙了。抵到他牙关的时候,动作也更加急切。 萧瑾殊全身依然无力瘫软,但状态明显松弛了许多,她侧着头将药汁度入他口中的时候,他的喉结微不可见地滚动了一下。 有了模糊意识的萧瑾殊,在吞下每一口苦涩药汁的最后,都能尝到了一点点甜香的味道。如果再用力捕捉一下,他的鼻尖还是能闻到那一丝幽香。 “娘娘,陛下好像有起色了!”立在旁边的齐福瞧见了方才萧瑾殊的那一动,激动地说道。 翡雪还以为方才是自己的错觉,齐福这么一说,让她也高兴不已,突然觉得这药也没那么苦了。 又是反反复复,一碗药汁马上就要见底了。翡雪抿着嘴含上了最后一口。 就在她微垂眼睑,用丁香小舌在他口中探索着的时候,那人倏然睁开了双目! 第26章 晋江独家 悸动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精致的小脸。 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皮肤像剥了壳的熟鸡蛋,长睫下美眸清亮水灵,如同清澈的溪水般一眼望得到底。 怎么看都是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 只是那因为震动而张大的瞳孔中,写满了惊慌失措。 她从他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 双颊瞬间红成了火烧云。 含在嘴里的最后半口药汁,不知是该度入他的嘴里,还是自己吞下去...... 翡雪愣在那里,眨巴着大眼睛不知如何进退,反而是齐福最先反应过来,嘤嘤哭得像个孩子,跪倒在地,磕头喊道:“呜呜,陛下,您终于醒了!” 他一直坚信,有了皇后娘娘主持大局,陛下一定会醒过来的,可没料到他能醒得这么快。这一刻,他这两日所有的提心吊胆和忍辱负重都值了! 翡雪这才回过神来。 小舌一弹,抽了回来,捂着嘴生生将那余下的半口苦药自己咽了下去,前倾的身子兀自向后一闪,僵硬地直立在那里。 然后,也不去管萧瑾殊如何,红着脸,噙着泪,起身跑开了。 二姐姐这是怎么了?是生气了吗? 他平时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一声不响地自己跑开。 而且她还是哭着跑开的! 哼,肯定是被七哥气哭了!七哥睡了这么久,刚刚醒来竟然就欺负二姐姐! “七!”阿浪没好气地唤了他一声,也不顾萧瑾殊正靠在他身上,腾地一下就起身去追他的二姐姐去了。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齐福张大嘴巴的哭泣又一次戛然止住了,却来不及上前去扶一把。于是,他目睹萧瑾殊就那样,因为背后骤然失去依靠,咚的一声,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萧瑾殊:“???” 齐公公:“!!!” 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萧瑾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躺倒清醒了过来。 他拧了眉,侧过脸来,冷峻的目光越过齐福,朝着女子方才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她跑的太快了,连一个背影都没来得及望见。 他的视野里空空的,眸色深了深。 陛下醒过来这么大喜的事,一个两个的,怎么一股脑的就都跑了? 剩下自己和陛下单独在这东暖阁里,气氛无比诡异和尴尬。 齐福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抽了抽嘴角:“陛、陛下”。 萧瑾殊这才收回目光,冷然看了他一眼。 他终于知道,昏迷的时候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嚎啕哭声是谁的了。 “吵死了。一会儿自己去领罚吧。” 许是昏迷得太久,乍一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齐福:“???” 明明是那傻子让陛下磕到头的,怎么又是自己受罚...... 见萧瑾殊自己想要撑着坐起来,齐福终于麻利儿地上前扶了他一把,还贴心地在他背后塞了一个软垫。 起身之时,萧瑾殊又板着脸朝这边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他的龙榻旁新安置了一张美人榻,榻上随意搭着一件女子穿的白狐狸毛大氅。 这是翡雪刚才为了喂药方便,脱了随手搁在美人榻上的。 靠墙那边的条案上,青釉高柄的烛台还残留着大红色的烛泪。 趁着他昏迷不醒就将人抬进了宫里来,太后和晋王他们的动作,未免也太急切了些。 低头勾唇冷笑了一声,他的眼底尽是嘲讽和冰凉。 这样细小的表情落在齐福眼里,他的背心浸了一层冷汗。 陛下一向是冷心寡情的,册立皇后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将人抬进养心殿的始作俑者虽是太后,不过陛下迁怒,首当其冲的便是皇后娘娘。 “将这些,从朕的寝殿里扔出去!” 恹恹开口,不怒自威。 “是......”齐福战战兢兢地低头应了声,犹豫了一瞬,还是忍不住想要为翡雪求情,又不敢太过明显:“昨夜......亲自守了陛下一宿。” 皇后娘娘那四个字,他之前叫得那是一个亲热顺溜,这会儿当着萧瑾殊的面,却不敢贸然叫出口了。 萧瑾殊眸光一动,微怔了怔。转瞬明白了齐福话中所指。 昨夜,他嘴唇发干的感觉缓解了许多,昏昏沉沉之间,好像有人时不时地在用湿布巾替他润湿嘴唇。 还有方才......他恍然想起自己的梦。 原来是她,在用那样的方式给自己喂药。 他的心中再一次泛起涟漪,一阵莫名的悸动。 双目微阖,掩饰了他眸中升腾的复杂情绪。 开口仍是冷然:“自己去领两份罚吧。” 齐公公:“???!!!”。 第27章 晋江独家 冬笋 快步跑出去的翡雪甫一进体顺堂,也顾不得柳芳正在收拾房间,一把就抱着她,哑着嗓子抽泣道:“姑姑!” 脸埋在她的怀里,酸涩的眼泪滴答下来,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姑姑,他,醒了!” 柳芳待人一向冷淡,从前还没有人对她有这样亲近的举动。乍然被翡雪这么一把抱着,她抬起手来,想要下意识地推开她。 听得她的抽泣,不知为何,心中又是一软。 本就是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骤然封后,又急急入宫,面对昏迷不醒的夫君,这几天她脑子里的那根弦怕也是绷得太紧了些。 柳芳的手再落下时,是轻柔地拍在她的背上,安慰道:“陛下吉人天相,娘娘也可安心些了。” “嗯!”翡雪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松开了柳芳,笑中带泪:“昏迷这么长时间,怕是饿了。姑姑赶紧准备些膳食,过去伺候他用膳吧。” “是,奴婢遵命!”柳芳难得对她笑了,福了福身。 昨日在承恩侯府时,自己还觉得这个皇后一点儿都没将陛下放在心上。经此一遭,柳芳第一次怀疑自己看岔了人。 为了陛下不惜得罪太后,自己彻夜亲自照料。陛下转醒了,首先想到的也是陛下还饿着肚子。 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姑娘不像是太后的人。而且她对陛下的好,感觉也并不只是因为她的单纯善良。 仿佛,她满心满眼里都是他,情根深种似的。 这些想法飞快地在柳芳心头掠过,她刚走到门边又顿住脚步,转身问道:“娘娘,可是要与奴婢一同再过去那边?” 这个时间,方才翡雪自己也还没顾上用膳的。 想起他睁开眼时,自己正吻他,翡雪面上一片绯红。 “不、不了。” 第一个“不”说得很急,再重复“不了”的时候,她羞得恨不能将头深深埋下去,呐呐如蚊声。 少女的羞赧之色收入眼中。 柳芳心中明了,微微笑了笑,退了出去。再回来时,柳芳拎了两个食盒,里头分别准备了两份一模一样的膳食。 一个先递到体顺堂那边,然后才到这边御前伺候。 坐在轮椅上的萧瑾殊看着齐福和柳芳将膳食在桌上摆好,端起碗筷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阿浪呢?” 萧浪只是有时与皇帝一同用膳,往常还是跟着齐福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多。他有时玩心起了,不知道到哪里淘气去了,也会误了用膳的时辰。那样的话,齐福和柳芳会给他留饭的。 陛下从来不用操心萧浪有没有吃饭,他一个人用膳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主动问起过阿浪。 柳芳像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陈述:“陛下,他正在体顺堂,陪皇后娘娘一同用膳呢。”说这话时,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齐福一直在对自己使眼色。 啧啧,柳芳向来老练,怎么今日在陛下面前回话也没个忌讳的! 自己都不敢在陛下面前提皇后娘娘四个字,只是说起她照顾了陛下一宿,就挨了罚。她一向自诩比自己更了解陛下,这回,估计也得跟自己一样领罚了吧。 齐福抿了抿嘴,正在心里偷偷幸灾乐祸,就见萧瑾殊随意地用筷子指了一下碟子,似不经意地吩咐道:“将这盘鸡汁冬笋端过去吧,朕记得,他爱吃。” 齐公公:“???” 柳芳在他面前提起皇后娘娘,怎么陛下没生气吗? 还有,还有那个傻子爱吃这道菜吗?他和她怎么不记得? 两个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瞧见彼此眼中的心知肚明,又迅速地撇开了目光。 齐福心里咂摸着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双份惩罚,柳芳则不动声色地答应着,将这道菜端了下去。 萧瑾殊那边静谧而压抑,除了筷子与瓷碗相碰的细碎声音,便只剩下呼吸声了。柳芳刚走到体顺堂外的稍间,便听见里面阿浪和翡雪的谈笑声。 “笑!”少年见翡雪的眼睛哭肿得像个桃子,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她。 他爱看她笑,不希望她哭。他见过画像上的二姐姐就是笑着的,极美! 他虽说不出来,但是翡雪见他嘴嘟得老长,就猜到这孩子怕是以为自己是被欺负了才哭鼻子的。 她的眼泪早已收住,却仍将那帕子接了过来,做个擦眼泪的样子,笑着,试图跟他解释道:“阿浪,人特别高兴的时候,并不一定是笑的,有时候,哭也是因为特别高兴。” 见萧浪有些迷茫,她又说道:“阿浪,陛下没有欺负我,你不要生他的气。记住了吗?” 阿浪没有理解,但是听懂了。 于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柳芳进来,她自己都未察觉到,脸上的表情已不似在皇帝面前那么严肃了。将碟子放到圆桌上:“这是陛下让端过来的鸡汁冬笋。” 面对桌上两盘一样的鸡汁冬笋,翡雪的唇角大大的上扬,笑容像一朵绽开的花。 见二姐姐笑了,萧浪这才乐呵呵端起碗来。 这回苏醒,萧瑾殊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用完膳不似从前那样昏昏欲睡。 美人榻和红烛都被撤了下去,寝殿里的一切都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只墙角的衣架上,垂挂着一件雪白的狐狸毛大氅。 刚才搬走美人榻时,萧瑾殊看着柳芳将它挂在了衣架上,他眉头一皱,微微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再说什么。 第28章 晋江独家 伺候 萧瑾殊吃了药又用了膳,苍白的嘴唇有了一丝血色,精神也足了些,坐到御案前随手抄起一本奏折来看。 屋里只剩下时不时翻动奏折的声音,齐福沉默着侍立在侧。 不知陛下给柳芳派了什么差事,她服侍完陛下的早膳就离开了养心殿。现在自己在御前伺候着,皇后娘娘跟前可是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的。 齐福寻思着这事要怎么能委婉地提醒一下陛下才好。他交叉着双手,两个拇指不停地绕着打转。 御案前的萧瑾殊八风不动,余光瞥了他一眼,开口道:“茶。” “是。”陛下终于有动静了,趁着上茶的功夫,自己没准能念叨一嘴。 齐福端了热茶上来,双手将茶盏奉给他,见皇帝神色如常,没有表露出不耐的样子,有一搭没有搭提起:“阿浪那小子,这两天被圈在屋里憋坏了,用完了膳,不知跑到哪里自己玩去了。” 连萧浪也没有守在皇后身边,她这会可不正是一个人吗? 萧瑾殊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茶,又重新翻开一本奏折,伸手拿起狼毫笔来:“墨。” 齐公公:“......”。 齐福略掀了掀衣袖,上好的朱砂一圈一圈地在砚台里磨开来,刚好还能凑到陛下跟前多说几句:“咳咳,那个,奴才怕皇后娘娘闲得无聊,还特意让人给她找了好些话本子呢。不过奴才在御前伺候着,若是娘娘口渴了,这跟前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没有。” 齐福怕翡雪独自呆在体顺堂中太无聊,特意让人给她找了些话本子来,还给她准备了些蜜饯、梅子、点心类的小食。 太后急着将她安插在自己身边当棋子,而且想要将她操控于指掌之间。所以,连她贴身伺候的人都扣下了。 想到昨夜那般情形,她身边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独自一人面对太后,正在写朱批的萧瑾殊手上顿了一下,黑沉着脸,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和不悦。 掀起眼皮来瞟了他一眼,眉头一皱,开口带着些冷然和不耐:“闭嘴。” 齐公公:“......”。 正在这时,柳芳推门进来,站在门口就躬身道:“陛下,坤宁宫的人奴婢已经接过来了。” 萧瑾殊未曾抬眼,只是微微颔首:“送到体顺堂去吧。” 他看柳芳早上走得急急忙忙的,也没来得及问她是什么要紧的差事。没想到是陛下叫她去坤宁宫中,将伺候皇后娘娘的人领了过来。 亏自己刚才还叨叨了半天,原来陛下早就想到了! “陛下英明!是奴才多嘴了!”齐福乐呵呵地说道。 陛下这么做的确英明,还有刚才让他闭嘴,也英明! 柳芳为人处世稳重有分寸,这一路走来,柳芳已经将吴妈妈她们需要知道的一些昨夜的情况说了个大概,不过其他一些比较敏感的事,她就只字未提了。 既然皇后是奉了太后懿旨来养心殿侍疾的,皇上口谕,宣几个皇后的陪嫁到养心殿中随侍,也是正常的。 她走了这一遭,很快,太后那边也该知道,早上陛下醒了。 柳芳领着吴妈妈和连翘、迎春入到内室时,见翡雪就那样坐在那里睡着了,话本子随意地掉到了一旁,桌角有一小撮梅核,半碟拨开去了核的蜜饯梅子。 翡雪本是倚在炕桌旁捧着话本子看,只是吃饱了有些犯困,加上昨夜又没有睡好,没一会儿困倦袭来,睡着了。 柳芳轻手轻脚上前去,替她搭上薄毯:“娘娘这是累极了,且让她补一会儿眠吧。” 谁知翡雪睡觉倒是轻,恍惚觉得身边有人,沉沉地抬起眼皮看见吴妈妈和连翘、迎春,瞌睡瞬间醒了:“吴妈妈!” 吴妈妈和连翘她们提心吊胆了一整夜,此时见到她无恙仍是不放心,急忙迎上来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特别是连翘,她与翡雪打小一起长大,感情与旁人更加不同些,昨夜几乎是瞪大眼睛一直等到天亮:“姑娘!还好见到您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连翘还在豆蔻年华,翡雪将她当成妹妹看待,见她红着眼眶,拍了拍她的头道:“傻丫头,我能有什么事?齐公公和柳姑姑他们都极好,对了,还有阿浪,他比你小一点儿,很是可爱的。一会儿你见了便知道了。” 说着又拉了吴妈妈的手,有些抱歉地道:“吴妈妈,我让你们担心了!” “还好娘娘安然无恙,不然,老身真是无颜见老夫人!”吴妈妈笑着说,又点了点连翘的额头:“小姑娘,如今在宫中,该改口称皇后娘娘了。你忘了,临行前老夫人是怎么嘱咐的?” 连翘这才破涕为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记着啦,吴妈妈。” 站的远一点的迎春耐着性子看着她们寒暄,脸上虽也挂着笑,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弯弯绕。 刚才在路上听柳芳叙述,她心里便有些烦躁。老爷夫人和大小姐还指着她跟太后她们拉近关系呢,这位皇后娘娘倒是好,第一次拜见太后就将她老人家得罪了。 这养心殿里的消息,她得找个机会递出去才行。 这样想着,眼睛里的精明和算计就藏不住了。她抬起下巴,见柳芳扫了自己一眼,连忙心虚地低下了头。 柳芳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的表现收到眼里,点点头,微微躬了躬身子:“皇后娘娘,要不先留吴妈妈在此,我先带其他人下去安置?” 养心殿东西两边各有两排围房,是供当值的宫人们使用的。之前在御前伺候的人不多,这些值房多半都闲置着,现在多添了一个主子,当值的班子也越来越壮大了。 “有劳姑姑了!”翡雪客气地答应了一声。 连翘她们退下去,体顺堂就剩了翡雪和吴妈妈两个,房中一片寂静。吴妈妈环顾了四周,便知道柳芳他们对翡雪是没有丝毫怠慢的。 她的眉眼都带着笑,轻声问道:“娘娘方才说,齐福和柳芳都是极好的,那,陛下呢?” 第29章 晋江独家 打赌 翡雪涨红了脸,纯澈的眸光无比璀璨,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低眉顺眼地呢喃道:“他......也很好。” 他应该是一个体贴细腻的人吧,不然,早上又怎么会送过来那一碟鸡汁冬笋? 爱屋及乌,翡雪觉那是她吃过的最鲜美的鸡汁冬笋。 这样随口问起,皇后娘娘都未曾犹豫,便说,他很好了? 陛下残暴冷血的名声在外,她还没听过有谁说,皇帝好相处的。 他今早方才醒过来,皇后娘娘哪里有机会去了解陛下究竟是如何的? 当真是如老夫人所说的,自家的这位二姑娘单纯善良,因此看谁都是好的。 吴妈妈更加担心,心里盘算着,今后,她得更加留心着帮衬着皇后才行了。 萧瑾殊正在西暖阁的勤政殿里会见朝臣。 谈论起朝政来,皇帝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自负,说一不二,全然不像刚刚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病人。 大仪几代人积攒的家底,都被先帝晚年败得差不多了。这三年励精图治,朝政虽然有了起色,但仍是青黄不接、处境艰难。眼下萧瑾殊最焦心的,就是北境备战之事。 无论对皇帝是何种看法,千头万绪的朝政压下来,朝臣们也不得不承认,萧瑾殊这个皇帝仿佛无所不能,再棘手的难题,到了乾纲独断的皇帝手中,他也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症结所在,果断作出决定。每每这种时候,萧瑾殊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病体未愈,朝臣们更是想不起来,皇帝不过是个病秧子。 齐福出来,正好碰见柳芳又要出去。 这两位一直不怎么对付,平时也没少打嘴仗。 “我得离开几天,陛下和娘娘跟前,你可得多上心。”柳芳挑了挑眉,忍不住嘱咐齐福道。 柳芳这话本是好意提醒,但说话时还是如她一惯那样,板着脸冷言冷语的,齐福怎么听都觉得阴阳怪气的,他扬了扬拂尘,斜着眼睛道:“我说,柳芳,你不会觉得,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对陛下好吧?” 柳芳有些骄傲地看着他,讽道:“我们自然是不同的!” 柳芳和齐福对陛下的忠心是一样的,但是柳芳打心底觉得,她与齐福是不同的。就凭她是陛下的母亲、梅妃娘娘的陪嫁出身,就凭她是看着陛下从小长到大的,她就觉得,世上没有人会比自己更疼惜陛下的了。 在她眼里,齐福虽然忠心,但依仗着自己在御前伺候,狐假虎威的事也干得不少,尤其是在太后她们面前那溜须拍马的样子,着实让她看不过眼。 “你!”齐福被气得够呛,跺了跺脚:“算了,我不跟你一个老婆子斤斤计较!” 齐福出言不善的时候,柳芳从不会让他在口舌上占上风:“哼,你只会到陛下面前打嘴炮,什么事,等到你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她所指的,是去坤宁宫接吴妈妈她们的事。陛下一早想起就吩咐了,等到齐福想起来的时候,她连人都接回来了。 齐福语塞,梗着脖子强词夺理:“不过让你偶尔凑巧了一回而已!”。 柳芳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唇角抽动了一下,假装严肃的激他道:“是吗?那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就赌,你说,赌什么?” 柳芳要迈出门的一只脚收了回来,她微微扬了扬嘴角:“就赌今日若没有皇后娘娘出面,你递到御前的药,陛下不会吃。” 齐公公:“......” 西暖阁勤政亲民殿,一拨朝臣走了又有另外一拨朝臣来,一直都没有消停。翡雪补了眠起身,那边萧瑾殊仍在和朝臣们议事。 已近黄昏,她穿戴整齐,坐在后寝殿的回廊上透透气,来回踱着步子看雪,往那边望时,萧瑾殊的房间已经掌了灯,窗纱上印着他和朝臣们的影子。 “娘娘,晚膳已经摆好了。”齐福迈着细碎的步子过来提醒道。 萧瑾殊与朝臣们议事时,向来不许人打扰,连齐福他们都要被遣出来。柳芳不在,齐福得了空档,便赶紧将皇后的晚膳安排了一下。 翡雪点头,跟着齐福往东次间走,又回头望了那边一眼,叹气道:“陛下不用膳吗?” 说起陛下处理朝政废寝忘食的事,齐福打开了话匣子:“陛下日理万机,说是夙兴夜寐一点儿都不过分。有时候忙得顾不上用膳,我们便都是用食盒将膳食送进去,陛下与大臣们将就着一道吃了,又继续议事。有时候连将就着吃都顾不上了,等大臣们散去陛下再胡乱用两口,膳食都凉透了。近来陛下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积压的折子越发多了,醒过来的时候,就比从前更忙碌了。” 翡雪蹙眉坐下,看着满桌的食物却不想动筷。想了想,又抬头问道:“陛下此番醒了,太医可有来过?” 齐福摇头,解释道:“之前都是国师亲自照料的,陛下自己从来都不宣太医。” 翡雪担忧之色更甚,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吩咐道:“那就有劳齐公公,先去请太医过来替陛下请脉。若是那几位大人还没议完事,就备些膳食,让他们先垫垫肚子歇一歇。” 前殿议事,有外臣在场,翡雪不好亲自去催,只好让齐福出面。 从前他和柳芳也这么干过,当时就被陛下严厉斥责了。现在皇后娘娘发话,齐福觉得自己瞬间有了主心骨,忙应声快步安排去了。 可待真的领着太医、拎着食盒到了门外,齐福心里直打鼓,那太医更是紧紧的跟在他身后,一幅战战兢兢的样子。 硬着头皮敲了敲门,里头的争论声骤然停下。推开门,齐福勉强笑了笑,小心翼翼道:“陛下,皇后娘娘请了太医来替您诊脉,也请大人们先垫垫肚子。” 说这话时,齐福不敢抬起眼皮,余光却留意着轮椅上那人的神色。 萧瑾殊果然沉了脸,眉头深锁,只差动怒。 皇后......原以为她是个性子温吞顺从的,没想到才刚入宫,就有胆子来管他的事了。 朝臣们见皇帝这副样子,顿时噤若寒蝉。 第30章 晋江独家 寒冰 左相沈怀远看了一眼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胆子大些,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新婚燕尔,今日是臣等拉着陛下议事忘了时辰,造次了。” 萧瑾殊闻言,面色缓和了一些。 他想起今早他睁开眼时,她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和跑开时候的娇羞,还有那双澄澈清亮的眸子,将刚才的那股怒气压了压。 重要的事议得差不多了,至于那些一时之间还不能达成共识的事,今天怕是吵一晚上也没有结果,还不如先缓一缓。 思及此,萧瑾殊沉声道:“也罢,今日先散了吧。” 大臣们纷纷称是,躬身退了下去。只剩下齐福和太医还在门口站着。 萧瑾殊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轮椅的扶手,殿中又陷入了沉默。 太后之前递画像到御前,陛下就把画师给砍了。今日看来,这位新皇后的名号在陛下面前也不好使。那太医后悔不迭,不该听了齐公公的话,一时头脑发热想到御前来巴结。 此时,他吓得满头大汗,双腿直哆嗦,扯了扯齐福的衣袖。 萧瑾殊瞟了这太医一眼,冷哼一声,压着声音道:“你也下去吧。” 那太医如蒙大赦,几乎是拔腿就跑。 众人散去,萧瑾殊也不再强撑,顿时疲态尽显,原本端直的身子趿拉下来,仿若无骨般整个窝到了轮椅中。 对齐福道:“推朕过去。” 齐福一愣,马上领悟过来,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了松,轻手轻脚地上前推了轮椅:“是”。 那边翡雪特意将窗户支棱起一条小缝,连翘趴在窗台上,透过窗缝,看到大臣们离去的脚步,回过头来笑道:“娘娘的主意果然是好的,大臣们这会儿都走了呢!” 冬日的天黑得早些,萧浪玩够了回来,翡雪便唤了他来与自己同桌用膳。听连翘这么说,她的心情也好了,含笑颔首,拾起银筷,给阿浪夹起菜来:“阿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长大了,跟七哥一样厉害!” “嗯!”萧浪正要端起碗来扒饭,耳朵却动了动。 外头有轮椅滚过的声音,应该是七哥来了! 萧浪连忙放下碗筷,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了出去。 “吃着饭呢,又要跑到哪里去?”翡雪话音未落,阿浪已经推着萧瑾殊进来,旁边跟着齐福。 “七!”阿浪挂着那张标志性天字号的大笑容,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翡雪,七哥来了。 本来趴在窗台上的连翘瞪大了眼睛,她喉咙动了动,赶紧将窗户关严实了,躲在翡雪身后,舌头都被吓得不听使唤了:“参、参见陛、陛下。” 翡雪方才的笑意僵在脸上,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从耳根子往上绯红一片。见那人冷着眼盯着自己,翡雪低头垂了眼睫。直到连翘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才反应过来,放下筷子站起来,行了一礼,小声唤了一声:“陛下”。 轻柔甜腻的声音落入耳里,仿佛能掐出水来。萧瑾殊心头又被撩拨了一下,莫名的悸动如涟漪泛开。 这种与梦境中相似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刚才管他的时候挺有底气的,这会儿当了面,却又是这副娇娇柔柔的模样。 他沉默着凝视她片刻,冷冷哂笑了一声,眼中的冰棱几不可察的破裂开来,原本残留的一丝怒气也随着这一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刻薄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他的轮椅定在桌前,扫了一眼桌上的膳食,恹恹地说:“坐吧。” 齐福对连翘使眼色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再给陛下添副碗筷!” “哎!”连翘应着,退下去的时候,担心地瞅了一眼翡雪。 萧瑾殊的到来让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屋子里安安静静的,连活泼的萧浪都只顾自己低着头吃饭。 翡雪几乎睡了一整天,这会儿其实很饿了。 可她第一次与他面对面坐在桌案上,既紧张又高兴,忍不住偷偷用余光瞥他。手里的筷子一粒粒地挑着碗中米,好一会儿都不见她将米粒送进嘴里。 三年前远远望见时,他意气风发,春风得意,俾睨天下的霸气外露,让人沉沦。可如今,他脸上难掩病气和倦色,锐气未曾减损半分,却将那浑然天成的清隽优雅给勾了出来。特别是那双漆黑的瞳仁,即便被浓密的长睫挡住了些,但深沉到望不到底的眸光,透着天然的吸引力,仍然让她怦然心动。 这气氛也太清冷了些。翡雪想找个由头缓和一下,思忖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开口:“多谢陛下早膳赐菜。” 萧瑾殊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掀起来,像是全然没听见一般。 沉寂了半晌,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以后朕的事,你还是少插手。” 这声音听不出喜怒,其中凉薄却化作锋利的刀尖,翡雪刚刚燃起的小火苗瞬间就被这冰窖般的寒意熄灭了。 她微愣了愣,眼中顿时起了雾气,眼泪就像山间绿叶上的的凝露,在眼眶里悠悠打着转。还没等那露珠落下来,她的指尖从眼眶边划过,豆大的泪珠便被拭去。 她的性情样貌很讨喜,对人从来温温柔柔的。即便是对她抱有敌意的人,接触起来也不会失了起码的体面。他这话说得极重,她是真的被气哭了。 第31章 晋江独家 误解 二姐姐怎么又哭了? 萧浪叼着筷子尖,斜斜眼,皱皱鼻子,困惑地看了翡雪一眼,见她脸上挂着泪,却冲自己笑了一下。 这次她也是因为高兴才哭的? 想起二姐姐对他说过,哭不一定是因为伤心,高兴也可以哭,萧浪收回目光,低头自顾自地扒起饭菜来。 翡雪不好怎么跟萧浪解释,只好刻意挤出刚才那笑。拭去泪珠,再偷偷抬眼再看对面那人。瑾殊挑起一颗青菜吃,目不斜视,冷然不语。 翡雪深深吸了一口气,抿着唇,连呼吸都是收着的。 自己固然对他一往情深,但对他而言,自己是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骤然成为了他的皇后,他对自己还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况他本就在万万人之上,独断专行惯了,不喜人干涉也属正常。 他们彼此对对方的感情本就是不同的。 这样自己开解了一番,她勉强笑了笑,若无其事地伸了筷子去夹菜,哑着声道:“阿浪,多吃一点。” 萧瑾殊看着她执筷的手从他眼前晃了过去,将菜送到了萧浪碗里,拧了拧眉。 “早上那冬笋,是阿浪爱吃的。” 萧瑾殊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一句,连自己都觉得不知所谓。 他犯得着跟她解释吗?反倒是欲盖弥彰似的。 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他兴致缺缺地挑了挑碗里的饭菜。 萧浪并未察觉两人那转瞬的情绪波动,不过听七哥这样说起,他还是很高兴。他抬头对着翡雪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吃!” 还是阿浪这样好。他虽然有点傻,但活得简单、开心。高兴不高兴,喜欢不喜欢,都写在脸上。 她将他刚才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他愿意解释,是不是说明,其实他对自己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在意呢?翡雪突然又有了一点小期待。 她存了一点戏谑和玩笑的心思,用他能听得到的声音对着阿浪耳边道:“陛下不讲道理,还是阿浪最乖!” 她说这话时,像是故意同他赌气一般,本意是为了调侃他一番。可是对于萧瑾殊而言,这话就有些刺耳了。毕竟,从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他不讲道理的! 无名火升腾起来,偏他还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自己被她激怒了。 萧瑾殊顿时没了胃口,兴致缺缺地撂下银筷。 翡雪抿嘴笑着,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 她反反复复伸手到桌案上,夹了好些菜堆到萧浪碗里。 须臾,他抬起眼皮,沉着脸扼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道大了些,翡雪吃痛,筷子险些没拿稳,脸上有一瞬的错愕。 就见他转过脸去对萧浪冷声道:“要吃菜,自己夹!” 她的手腕细得跟竹竿一样,他只要再稍稍用力就会折断。他方才憋着火,一上手就攥得狠了些。翡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花容失色,眉尖紧蹙,哽咽着唤了他一句:“陛下......”。 听到这声,萧瑾殊身子一僵,下意识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手上忽然一滞,慢慢松开了对她的钳制,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翡雪放下银筷,不动声色地将手腕垂到了桌子底下,又用衣袖将腕上的红肿挡了挡。 这一次,她的金豆子还来不及擦,就已经簌簌地落了下来。 翡雪这个无意的小动作恰好被萧瑾殊捕捉到了。他微眯了眯眼,正待开口,萧浪却突然推了他的轮椅就朝外走。 这回二姐姐掉眼泪,总不会是因为高兴了吧?! 见她哭了,萧浪也急了。放下碗筷,也不管这二人如何,起身推了萧瑾殊的轮椅,径直将他请出了体顺堂:“坏!” 早上七哥就将二姐姐惹哭了,本来他心里还有些生他气。不过二姐姐跟他说了,七哥没有欺负她,晚上他还过来陪他们一起用膳,阿浪刚才心里还挺高兴的。 可七哥那凶巴巴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这回,他可是眼睁睁看着七哥欺负二姐姐的,跟他凶起那些大臣来一样一样的! “阿浪,你干什么?!”萧瑾殊厉声斥道。 “凶!”萧浪才不管七哥生气呢,现在他也很生气。他这一路,将萧瑾殊直接送回了他的寝殿,然后丢下他,自己跑开了。 候在外面值房的齐福和吴妈妈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萧浪气冲冲的将陛下推了出来。吴妈妈连忙进来,见翡雪正愣坐在那里,好像哭过了。 吴妈妈心里一疼,问道:“娘娘,怎么了?” 翡雪面色如常,隔着衣袖,稍稍握了握自己的手腕:“无事。阿浪怕是推着陛下回寝殿了,你让齐福赶紧跟上去看看吧。” 她不想说,吴妈妈也不好多问。她叹了口气,招呼着连翘和迎春进来,将桌上的膳食都撤了。 路上冷风一吹,回到寝殿的萧瑾殊神色更加清明,眸色却更加清冷。 他承认他是被她的话冒犯激怒了,才一时昏了头。第一次同桌用膳,她好像被惹哭了两次?像她这样的世家女子,动不动就哭鼻子,真的是,娇气又麻烦! 微阖了眼,她那条挂着莹润玉镯的白嫩腕子和如柔夷一般的素手,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 也不知道她是因为吃痛,还是被自己吓到了? 那日他也是这样攥住了萧昭的手,他尚且大声呼痛,今日他的力道更甚。 “陛下,该吃药了。”齐福忐忑不安推门进来。 齐福的声音让他抽回了思绪。 自己在胡乱想什么呢?他竟然会在意她是害怕还是受伤,然后在这里自责? 简直是荒唐!萧瑾殊揉了揉眉心。 好好的晚膳,经由萧浪那傻子这么一闹,让人哭笑不得。也不知陛下和皇后之间会不会有芥蒂。思及此,齐福的眉眼间有些凝重。 还是寻常用的那白瓷小碟,里头躺着红豆大小的黑色药丸。 自从这次换了药,原本畏寒的萧瑾殊身体渐渐暖了,有时还会突然燥热。早几日,他命人将东暖阁中的炭盆撤了,才觉得好些。 “先放下吧。”御案前的萧瑾殊只穿着一身中衣。 往常齐福将这药丸递到陛下面前,他就像嚼糖豆一般,眼皮都不用抬一下,随手就扔到嘴里吞了。 这一回他端着瓷碟奉过去,陛下却破天荒得抬起头来,幽深的眼睛盯着这药丸出了会儿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淡淡说出这几个字。 齐福只好又将药碟放下,心里啧啧称奇。 嗨,自己和柳芳打的赌,八成得输了!若是趁此机会能让陛下和皇后重归于好,倒是也值了。 这样打算着,齐福计上心来,含笑道:“那,老奴就不打扰陛下了,奴才告退。” 第32章 晋江独家 哄他 出东暖阁经过明厅,穿过回廊再右转,就到了体顺堂。 白天翡雪睡饱了,正倚在小榻上抱着话本看。手腕一抬,宽广的衣袖滑落,方才红肿的地方变得青紫一片。 连翘惊呼一声:“娘娘,这是?” 翡雪连忙去捂了她的嘴:“小祖宗,你可别嚷嚷。我就是不想让吴妈妈她们知道,才让她们先去歇息的。” 吴妈妈知道了,祖母就知道了,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而已,没必要让她们担心。 连翘眨巴着眼睛,心疼地捧着她的手腕子瞧了瞧,忍不住小声问:“方才陛下伤了您?我去找些药膏来!” 翡雪连忙制止她:“不妨事,他不是故意的,是我先惹得他恼了。” 说这话时,她眉头微皱,有些失落地垂了眼眸。 当时被他用力扣住的时候,的确是很疼,过了这么一会儿,手腕上的伤是真的不怎么疼了。不过想起他说出那句不近人情的话时,脸上的嫌弃和漠然,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从前在家时,她与父兄若闹了别扭,多半也是开开玩笑撒个娇,事情就揭过去了。 刚才,他却显然是发怒了。 也是她太着急了。 因为自己对他一往情深,也知道自己一惯讨人喜,所以,私心里便希望他也能喜欢自己。当他说出那绝情的话时,翡雪打心里还是有些接受不了的。 正是因为接受不了,正是因为对他有了期待,所以才急着用那话去激他,急着想要试探他对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忘了,他与父兄家人是不同的。高高在上帝王,容不得别人轻易冒犯。 欺霜赛雪的皓腕上突然多了这么一圈青紫的淤痕,就算她说没关系,别人看着也觉得很严重。 翡雪肤若凝脂,自幼也是娇养着长大的。随便一个磕磕碰碰,身上就会有些淤青。因此平日里连翘她们也都多多着意,不让她受伤的。 连翘听她嘴上这么说,看着桌案碟子里,去了核的蜜饯梅子已经堆得像小山,更加替她委屈:“亏得娘娘还怕药太苦了,剥了这么些蜜饯梅子!” 齐福之前进来的时候,早就瞧见了小案上的这碟梅子了。皇后娘娘对陛下的心意,昭昭犹如日月。他和柳芳旁观者清,他就不信陛下会无动于衷。 “娘娘”,门外齐福唤了一声。 “齐公公?请进来吧。”翡雪闻声,坐直了身子。 “娘娘,陛下回寝殿的路上着了风,这会儿咳嗽不止,正难受着。不仅不服药,还、还将奴才给赶了出来!”齐福说这话时委委屈屈的,故意做出了悲戚的样子,还特意对萧瑾殊的病情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听见这话,翡雪早将气恼抛到了九霄云外,立时就坐不住了:“怎么会这样呢?” “奴才实在是劝不住了,要不......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吧?”齐福催促道。 东暖阁的门虚掩着,翡雪也顾不得多思量,迈着脚很自然地就踏了进去。待走进去,才发现萧瑾殊正窝在轮椅里闭目养神。 从来没人会这样风风火火地闯进他的寝殿来。萧瑾殊蓦然睁眼,眸中不悦。正想发怒,但凌厉的眼神扫过去,瞧见那里站着的人......怎么是她? 微阖的眼睁开了些,他眼前一亮,眸心微动。 到嘴边的斥责悉数咽了下去,刚才的愠恼和怒气也消散了大半。 可刚才那一瞥,带着明显的警告和不耐。翡雪一时间不太自在,抿了抿唇,犹豫着朝他那边挪动着步子,颔首低眉地问:“陛下,您怎么样?” 他一路盯着她,将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收入眼里。 柔和的烛光照亮她的面容,她的眼神有些局促不安,脸上始终挂着温柔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将虎皮漆盘里的那碟蜜饯梅子放到了药碟旁边,开口的声音也是柔柔的:“陛下是嫌这药太苦了吗?这蜜饯梅子最是生津解苦的。” 以为他是三岁的孩子,还是把他也当成阿浪来哄呢?萧瑾殊收回了目光,勾唇一笑,别过脸去,淡然道:“幼稚。” 此时换成她盯着他看。 她对他虽无惧怕,但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会无形之中给人威压之感。 沉默片刻,翡雪也豁出去了,她弯了弯眉眼,扬了扬嘴角,捻起一颗药丸,绕过桌案走到他的轮椅前,蹲下身子来与他平视。 大胆!她竟然一点都不怕自己吗? 她这样的举动让萧瑾殊一时错愕。他扬起下颚,挑眉与她对视。 她的皮肤如白瓷般透亮,眸子澄澈见底。饶是萧瑾殊这样冷心的人,都能瞧见她眸中有浓浓的爱意涌动,仿佛一汪秋水溢出来。 她故作镇定地将药递到了他的唇边,颤声戏谑道:“陛下不吃药,是想让我再喂你?”说这话时,她一幅小女儿情态,全然看不出刚刚与他生过龃龉。 她额前几缕碎发,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都印在他眼睛里。 黑色的药丸衬托得她葱段般的指尖越发白皙。说话时粉嫩的樱唇微微张合,整张脸都红透了。那尾音中,似乎还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与她对视的眼神飘忽了一瞬,萧瑾殊怔了怔,又一次鬼使神差,张开嘴。 在含入药丸的那一下,他的舌尖掠到了她有些凉的指尖。 萧瑾殊莫名其妙地有些燥热。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忘了咀嚼,那丸子就被囫囵着咽了下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翡雪又起身拿了一颗蜜饯梅子喂到他嘴里,一边忙碌着,一边小声嘟囔道:“陛下真的跟小孩子一样,吃药也是要人哄的吗?” 说话间,又从那边端了一杯温白水过来,给他漱口。 她的身形消瘦单薄,来来回回几趟,那不堪一折的细腰如同绸缎,在萧瑾殊眼前飘来飘去的。望着她忙碌的背影,他紧绷的嘴角一点点地浮现出好看的弧度,目光深了深。 第33章 晋江独家 涂药 她刚转身,他嘴角的弧度马上就收了回去,依然冷着脸,像是有些愠恼的样子。 在她将温水递到他面前时,萧瑾殊并不急着接过来,漫不经心地道:“朕有那么不讲道理么?” 他这是......在同自己撒娇吗? 翡雪在家时惯会撒娇,第一反应便是以己度人。可他眼底的寒霜有些瘆人,阴沉的脸也丝毫没有转晴的迹象,她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陛下果然是真恼了她,这是还在同自己置气呢。 她越发自责,有些慌乱的开口,声若蚊蝇:“我不应该使小性儿,那么说陛下的。” 怕这样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由衷的歉意,她刻意抬高声音,信誓旦旦地道:“陛下英武贤明,又怎么会不讲道理呢?” 是的,英武贤明。 至少北境的百姓是这样称颂他的。 英武贤明?! 萧瑾殊直勾勾地盯着她,突然噗嗤一声大笑起来,笑声里有无尽的嘲讽。直笑得他肩头耸动,眼泪都快出来了。 残暴狠绝的名头顶得太久了,也就只有他这个单纯的皇后,会用英武贤明来形容他。 翡雪一时有些窘迫,只好愣在那里。 半晌,萧瑾殊止了笑,接过她手上的茶盏搁到御案上,向前倾着身子,手掌朝上轻轻摊开,以一种命令的口吻道:“手伸过来。” “不......”,她下意识地低了头,想背过手去,可“不妨事”三个字还未说出口,也未及后退半步,他已经钳制住她的手,撩开了衣袖。 一圈淤青,看着就是疼的。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薄唇紧闭,瞳孔缩了缩,眸中一片清冷。 开口依然寡淡:“怎么不上药?” 她的手有些凉,有些小,有些软,他宽大的手掌稍稍一拢,她整个手就握入了他掌心。 四目相对,无形之中帝王的威严感实在有些让她喘不过气起来! “是我自己太娇气了。”她心虚地搪塞了一句,想要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他却越发攥紧了些。 两人之间靠得有些近,他皱紧的眉头下隐隐压着的烦躁和不耐,逼视的目光似乎一眼看穿了自己,她心里咯噔一下,螓首低眉,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越是逼视,她越是目光躲闪,实在无法,只好用另一只手重新将袖袍扯下来,挡住那青紫的痕迹。好像这样,那淤青就不存在了似的。微微垂了眸,小声补了一句:“我也不想让祖母担心......” 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终于松了手,那声哼笑似是从胸腔里破出来的。重新往后靠坐到轮椅里,自己推动轮子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在错身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略微一顿,对着她的耳畔说出一个字:“笨!” 万里江山的水墨屏风,将东暖阁隔成了里外两间。萧瑾殊径直绕过屏风到了里间,嘴角扬起的弧度比之前更大了些。 受了伤自己不会上药,连撒谎都不会,她可不是笨么。 亏她还真心实意的跟他道歉呢,怎么到了他嘴里,自己成了笨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嫌弃,翡雪嘟了嘟嘴,有些气闷和挫败。 他既吃了药,她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再呆在这里,她生怕他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她可不想再继续与他纠缠了! 她隔着屏风,对着里间的萧瑾殊道:“很晚了,陛下要不早些安置了吧,我先回去了。” 正要抬脚,就听见轮椅轧过金砖的声音,眉间疏冷的男人直接从屏风的另一边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笑意不达眼底,冷森森道:“回去?你、要回哪里去?朕的、皇后?”皇后那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翡雪甚至不敢瞧他现在的神色,讷讷回答:“就是,过去那边而已。”除了后寝殿的体顺堂,她在这宫中暂时也没有别的可去之处了。 她心底发怵,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而这种惧怕和窘迫又都写在脸上。 他提了提眉梢,眸色越发幽深。 半晌,他“啧”了一声,身子往前倾斜,伸手过来时,好像早预料到翡雪会下意识地推拒,一把拉着她的袖袍放到了轮椅的扶手上,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盒药膏,开口却愈发凶巴巴的:“知道怕疼,就别乱动。” 陛下这是......准备亲自给自己上药?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可怕,就是......就是陛下关心起人来,也是这么一幅凶巴巴的样子。她愣在原地,咬了咬下唇,只敢用余光瞥他。见他神色如常,紧绷的心略微松了松。 其实,他并不像传言那般残暴,相处起来,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可怕。 “嗯。”小声叮咛一句,她整个身子都僵在了那里,真的不敢再挪动半分。 见她乖巧听话,萧瑾殊微微动了动嘴角。 一手握着药瓶,另一手直接撩开她的袖口,沾了药膏的指腹在她淤青的手腕上轻轻涂抹起来。 他十五岁就上战场,回京称帝之前,在北境足足吃了六年的风沙。这几年掌心的厚茧褪去了些,但手掌指尖,仍有些粗糙。可是他涂药的动作却异常轻柔,草药的香味沁凉清新,随着他轻盈的搓揉弥漫开来。 涂抹好最后一点药膏,他的手掌顺势覆住她的手腕,避开了她受伤的那一圈青紫,再开口的语气也缓和了些:“新婚燕尔,朕册立的皇后,难道还有跟朕分榻而眠的道理?嗯?” 这语气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威逼和旖旎暧昧的诱哄,眼中的寒意不知不觉散去许多,甚至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 翡雪讶然,有一拍漏过。 回味过来他话里的意味,她刚刚放松的心顿时如同小鹿乱撞,语无伦次地解释:“不、不是的。陛下身体......我、我不能打扰......”。 深锁的眉展开几分,他整个人窝回轮椅中,似是极度疲惫地舒了一口气,打断她:“既然不是,那就推朕进去吧。” 他今日用玉冠束起了长发,病气也盖不住他清俊雅致的气质。她推着轮椅的时候仔细看了看他玄色常服上那些低调而奢华的暗纹,是祥云山川和飞龙麒麟图案。 瞧出他的疲惫,翡雪哪里还敢违拗多言,只好将轮椅往里间推,及到床边,绕到他前面就要扶他起来,萧瑾殊却径自双足着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立在了她的面前! 第34章 晋江独家 共榻 “陛下!你.......?”翡雪震惊不已。 眼前的人长身鹤立,那翩翩的风度与坐在轮椅上时更加不同。她的身量才刚刚到他的胸口,翡雪不得不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他弧度优雅的下巴。 萧瑾殊居高临下,嘴角微微上挑,垂着眼睛看她:“朕又不是蹶子,只是病得久了,四肢乏力而已。” 乏力到写字时笔力都有些漂浮,乏力到走路也只能慢慢挪动。 杀伐决断、纵横捭阖的帝王,又怎能忍受自己的身体如此乏力的感觉。所以,他干脆选择坐轮椅。至少轮椅移动起来的速度,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仍有力量。 没有放过她任何一点讶异的神色,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双臂,理所应当地吩咐:“替朕更衣。” 她的腕间有伤,他并不是真的要让她替自己更衣。只不过想到她方才用喂药之言打趣自己,便存心想要拿此事戏谑她一番,看看她上当的窘迫样儿。 她果然羞怯地低了头,目光落在他腰间暖玉的腰封上,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事。明明是眉头紧蹙、羞赧无措的模样,落在男人眼里却是娇艳欲滴。 让她解解衣袍上的盘扣尚且还行,可是一想到替他更衣的第一步就要解开腰封...... 翡雪颤着手搭在他的篆玉腰封上,复又收回。两根食指相对戳了戳,有些不好意思地喃喃道:“陛、陛下,我......我不会......”。 男子的腰封上尽是暗扣的机关,需得技巧才能打开,她是真的不会。 他其实并不习惯人贴身伺候。 从前戎马征战,这些琐事大多是自己亲力亲为。后来登基称帝,日常更衣多半都是自己来。哪怕是穿戴繁复的朝服,也从不让寻常宫女伺候,只是让齐福和柳芳帮忙。 萧瑾殊一嗤,自己动手,临了还故意压了压嘴角,挑起她的下巴,用指尖在她唇珠上点了一下,微微扬起声音道:“睡觉!” 萧瑾殊自己洗漱更衣毕,先上了榻。 他寝殿中一应大婚的东西,今早被撤得干干净净的,包括那两床喜被。此时龙床上只有平日所用的那条锦被,盖在他身上。 翡雪自己将珠翠环钗卸下来,如瀑的长发缎子般披散在脑后。半晌,她却仍坐在妆台前磨磨蹭蹭。 透过铜镜,可以看见男人独自坐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动着书页,一切似乎再寻常不过,全然看不出今夜对他有什么特别的。而镜中的她,面红耳赤,心扑通扑通的,她都能听见自己突突的心跳声。 自从接了圣旨,她就满心憧憬着,与他朝夕相处会是什么光景。尽管她接旨那一刻就知道迟早都有这一日的,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大婚,没想到他会病得那样重,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醒来。 总之,期待与现实到底不同。当期待真到了眼前,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准备好。就比如此时,她一手托着腮,心里想着的却是再寻个什么不与他同榻的借口。 随手阖了书扔到床头小几上,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刚不是还让朕早些安置了,怎么,皇后是想朕再请你?” 一句简单的催促,从萧瑾殊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就有了几分刻薄的意味。不过,他前半句话说到了她心上。 他大病初愈,又处理了一天的政事,的确是应该早些睡的。因为自己的小情愫扰了他休息,她又有些莫名的自责。 翡雪不敢再心猿意马,努力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绪,颤颤巍巍地应道:“我、我白日补眠,睡得有些多了,这会儿还、还不怎么困。” 言下之意,他可以自己先睡,最好是让她回去体顺堂。 尽管已经在竭力保持镇定,但她自己都能听出来,这借口有多么牵强。 “噢?”萧瑾殊拖长了声音,微微撇过头来,却并不点破她:“那朕先睡了,皇后替朕灭了灯吧。” 说完,自己躺倒下去。大概是嫌寝殿内灯火通明不好入睡,他转了个身,将脸朝向里侧。 “嗯。”她不再敷衍,乖乖起身,先将帷幔放下,又将四下的烛火都灭了。 四周顿时暗淡下来,只余床头最后一支蜡烛,在寒夜里跳动着一抹幽光。这样一来,她倒是不好再坐得远远的了。磨磨唧唧了很长时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扯下了肩头大氅。 冷。 东暖阁没有燃地龙,将大氅搭到衣架上的那一刻,她身上只剩一套单薄中衣,寒意往背心里钻,冻得她手脚冰凉。跺脚是不敢的,只好抱紧双臂。 不情不愿的朝那边挪动步子,她被烛光映照出的轮廓覆到了他身上,直到灭了最后一丝光亮。夜深人静,感官就越加灵敏起来,她隔着帷幔都听得见他平稳而轻柔的呼吸声。 陛下这么快就睡着了吗? 摸到床边,她一只手探到了帷幔,轻轻掀起一角,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床上,生怕将他吵醒了。 龙床很大,萧瑾殊习惯在床外侧睡,余下的地方不足以让翡雪躺下来,她只好睡到里侧去。可他现在偏面朝里侧躺着,锦被随着他侧卧的身形拱起来,她爬不过去。 正为难,床上的人翻了一个身,换成了平躺的姿势。 猫着身子跨过去,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脑后的长发从她肩头滑落,有一丝发尾从他的鼻尖撩过,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假寐的萧瑾殊未曾睁眼,却闻到了她的发香。是他梦里的那抹幽香,淡远,馨甜。 他的眼睫颤了颤,喉结跳动了一下。 从他的身体上爬过去,她赶紧在离他最远的里侧躺好。 她憋住呼吸,尖着耳朵听了听他的气息,又侧过头来。 床榻就这么大,即便是最远的距离,两人也离得这样近。借着暗夜中自然的微光,勉强能瞧见模糊的轮廓。 他的鼻梁很高,长长的睫毛卷起好看的弧度。直到确认他确实闭着眼,平稳的呼吸没有变化,翡雪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手脚已经凉透了,她伸出手来摸到被角,试探着轻轻扽了一下。 一条锦被,有大半都裹在他的身上。若是再用力扯过来,怕是要把他吵醒了。 第35章 晋江独家 盖被 她只好拢了拢衣领,又往他那边挪了挪身子,两人之间只隔了两拳的距离。做这些时,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的,生怕再弄出什么动静。 厚厚的帷幔挡住了外面的寒气,总比刚才站在殿中发愣时要暖和多了。微微蜷缩了身子,她将双膝往上抱了抱,轻轻拉起所剩无几的被角盖在身上。 几日前,他还只在她梦里。现在,他真真切切地成为了自己的枕边人。两人同床共寝,彼此呼吸可闻。 陛下的龙榻,宽敞又柔软。他身上是淡淡的龙涎香气,若仔细辨别,还混杂了一点药香,应是经年累月吃药留下的。 她放松了戒备,极轻地笑了笑。 他的呼吸,似乎顿了一下?是因为她拉被子的动作,还是她的轻笑? 翡雪又屏住呼吸听了听,他的呼吸依旧均匀而轻柔,也不知方才是不是自己太紧张的错觉? 就这样吧!无论如何,不敢再动了。 她的脑海里兴奋地胡乱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沉沉地阖上,渐渐睡熟了。 旁边的男人一直着意听着她的动静,起初窸窸窣窣的,后来又传来一声轻笑。 那一瞬,平静的心湖里落入了一小块石子,莫名的悸动像涟漪一圈圈泛开,他连呼吸都顿了一下。 他又等了许久,她却再也没有其他动作,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越来越平缓,好像,真的睡着了? 阒然无声的夜里,萧瑾殊悠悠睁开了眼。 身上的燥热惹得他有些烦闷,男人半坐起来,侧头低眉,看了一眼身边躺着的女子。 几缕长发从她耳边垂下,遮住了她的鬓角和面颊,原本巴掌大的脸显得更小了。 覆在她身上的锦被随着他的坐立被带了起来,突然袭来的寒意让她微微动了动,蜷着的身子更加缩作一团,像一只小猫似的。 因为睡得熟,拢在中衣领口的手彻底放松下来,只剩指尖轻轻搭在那里。颀长白嫩的美人颈从衣领中延伸出来。拢紧的衣衫显出她的身形,虽消瘦娇小了些,但该有的地方都有,暗夜中仍然可见高高低低、玲珑有致的轮廓。 是谁说的,自己白日补眠睡得太多,不困来着? 决定立后的时候,就已决定要将她供起来的,自己也没打算碰她,今晚为什么要开口让她留下来呢?到头来,她睡得香甜,自己却难以入眠。 按捺下心头躁动,他突然有些后悔,脸上多了几分不耐。 没了被衾,睡着的人许是有些冷。她不自觉地朝着热源的方向动了动,额头靠到了他的身体。 他蹙了眉,深邃的目光中攀附起一抹冷意。正准备抬手将她推开,谁知她竟更加放肆了,冰冷的双足挨到他温暖的腿上,瞬间消磨了两人之间最后的那一点距离。 他不喜别人触碰,更遑论是将双足搭到他的腿上。眸中已是十分不悦,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可翡雪寻到了温暖,睡得更加安稳香甜,又往这温暖的方向蹭了蹭,直到半截身子都钻到了锦被里,这才一动不动了。 “啧。” 他索性扯了扯自己的中衣,将衣领敞开了些,重新躺了下来。 翡雪对此全然不觉,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竟咯咯地笑了笑,温热的气息扑到他的脖颈间,就像干柴之间突然掉落了一点火星子,那干柴腾的一下就被点燃了。 得寸进尺! 既然是她主动勾他的,可就别怪他粗鲁无礼了!似是蛰伏已久的野兽突然找到了猎物,他的眼中寒芒更甚,浑身散发出侵略和杀意。 “殊哥哥......”,含糊不清的梦呓,甜腻而温软,落在他耳畔却格外清晰。 男人一怔,朝她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恢复了一丝理智,原本抬起的手收了回来。他靠近她,仔细盯着她的面容良久,才确定刚才的这一句真的只是她的梦呓。 眸中的戾气消散,他在心里轻嗤了一句:“麻烦!” 一扬手,状似随意将被衾带了带,再落下来的时候,锦被不偏不倚地覆在了两人身上...... 翡雪一夜好眠。 晨曦的微光透入帷幔中时,悠悠转醒的人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男人的喉结和微微敞开的衣领。 她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昨夜自己明明与陛下保持了一点距离的,怎么早起却钻到了他怀里?她睡得太熟,完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心里一甜,嘴角压制不住地扬了扬。 又怕自己这副偷着乐的表情被他发现了,她耳垂一片烧红,笑的时候略略抬起头,还不忘偷偷瞄了瞄他。 还好,陛下似乎睡得很沉。 他太累了,昨天拖着病体处理了那么多政务,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她轻轻的从他怀里退了出来,到床边自己穿了鞋,起身时,还不忘替他掖了掖被子。 陛下的病情既然已经好转了,今早,她理当去慈宁宫请安才对。萧瑾殊还未转醒,翡雪便跟齐福交代了一句。收拾妥当,她准备带着吴妈妈和迎春、连翘出门。 推开门,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呼啸的北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门口,已经有软轿候在那里,躲在廊下避风的轿夫们见有人抬脚出来了,齐齐凑过来行礼。 齐福这才弓着身子解释道:“昨夜风雪交加,这会儿积雪怕是能淹没脚踝。娘娘吃了冷风身子怕也难受,奴才便自作主张,安排了软轿过来。” 翡雪含笑颔首:“多谢!” 宫中主子不多,宫人们当差也轻省。这个时候,在路上来往的宫人并不多,偶有三五几个路过的,见到这孔雀顶轿,纷纷避让。 翡雪坐在轿中,听见外面的人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她初初入宫,对宫里的一切都有些好奇,便时不时掀了轿帘朝外看看。除了高高的宫墙,在经过御花园时,她瞧见松柏枝头结了不少冰花,晶莹皎洁,煞是好看。 约莫走了多半刻,软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外面引路的宫人提醒道:“皇后娘娘,慈宁宫到了。” 压了轿,吴妈妈和连翘上来扶她。待到跨入慈宁宫的大门时,翡雪转头对吴妈妈道:“我没这么快出来,先让他们去找个地方避避风吧。” 慈宁宫的宫人远远瞧见了这孔雀顶轿,知道是皇后来了,连忙进去通传。主座上的秦太后尚未发话,坐在她旁边永宁长公主倒是面露不悦,忿忿不平地先开了腔:“原以为会等到他龙驭宾天的消息,没想到他竟也有活着娶妻的一天。新妇乘着软轿到母后面前来奉茶,看来,我这位嫂嫂后位尚未坐稳,就先跟我那皇兄一样,学会摆谱了。” 第36章 晋江独家 奉茶 永宁长公主萧瑾玉,虽非秦太后所出,但她生母早逝,从小与晋王一同在秦氏膝下长大,视秦太后为亲母。如今已过双十年华,成婚后常年居住在京城。昨日听得秦太后被新后怠慢的消息,今日早早便入了宫。 当年先帝暴毙,最受打击的就是与父亲感情甚笃的长宁长公主。萧瑾殊得位不正的流言四起,加上他当年的确拥兵自重,长宁长公主在心里认定是他暗中弑父夺位,早就盼着他不得好死了。私下里提起皇帝来,她也就从来没好话。 萧瑾玉对皇帝满满的敌意,让秦太后心中熨帖,很是受用。 到底是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孩子,感情自是不一样的。秦太后扬了扬手,示意宫人将皇后引进来,这才对永宁长公主笑了笑,十分大度地好言安慰道:“先帝当年究竟如何,到底他如今是皇帝。至于皇后,她以陛下龙体为重,此事倒也挑不出她的理来。” 她并非真心愿意对林家这丫头包容大度,而是她既扶了林翡雪到这后位,总还得软硬兼施,将皇后拿捏在手里才行。 以血缘亲疏、爵位高低而论,兄终弟及,晋王机会最大。 不过萧瑾殊绝不会轻易让他如愿,加之晋王乃是秦太后亲子,先帝在时就曾被议储,皇帝骤然薨逝,秦太后若是强推晋王继立,萧牧云他们那一众朝臣们未必信服。那中山郡王为皇室族长,最善纵横捭阖,游说斡旋,若是到时,他们随便推个宗室子出来继嗣,秦太后并无十足把握能弹压得住。 可若是皇后能为她所用,继位之君的人选从萧瑾殊遗孀的嘴里说出来,那分量和效果,自是不一样的。 若是萧瑾殊死了,林翡雪除了本家还能有什么依靠呢?入宫来的女子,哪一个不是为了亲族兄弟?秦太后愿意与承恩侯府结亲,对晋王纳林霜儿一事点头,其意图也在于此。 这个皇后,大有用处!思及此,秦太后觉得,她就是再大度一些也无妨。 翡雪只带了吴妈妈和连翘,一路跟着接引嬷嬷进到殿中来,四处留心看了看。这慈宁宫不仅大,而且布置得富丽堂皇,奢华得不像是寡居的太后住所,反而处处透出高调和野心,无处不在显示着皇家气派。 跨入门槛,秦太后已经仪容端庄地坐在那里。旁边下首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年轻女子,穿的是凤穿牡丹纹样的衣衫,云鬓花颜,珠玉金钗。打从翡雪一只脚迈进来,她就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看,眼中写满探究。及至皇后进来跪下,她既不起身见礼,也不开口问安,仍然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 左右三三两两的宫人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交叠双手、低眉垂首侍立,若依宫规礼仪来论,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可见秦太后也是个极重规矩的人。 这样的阵仗,比之前在养心殿初见时,更加给人一种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威严感。 翡雪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垂了眸,顾不得多理会,先对着秦太后不折不扣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恭恭敬敬地接过宫人递过来的茶,奉到了她面前:“皇后林翡雪,来给太后请安奉茶。” 秦太后挂上一抹得体的笑,伸出手接过茶去,不急着喝,而是先不紧不慢地用碗盖撇着其中的茶叶,碗盖和茶碗发出细微的瓷器碰撞之声:“皇后今日得空前来,看来,龙体该是康复了?” 这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反显得关怀备至。但翡雪自知昨天没来请安是自己失礼,低着头解释道:“原该昨日就来给太后请安的,今日才来,还请太后见谅。陛下昨日转醒,现在已经好了许多。” 秦太后笑意更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抿了一口茶,将茶碗搁到案上,关心地道:“皇后夙夜侍疾,也是辛苦了。”说话间,作势虚扶了她一把,示意她起来回话。 “不敢,都是拖太后洪福。”翡雪这才立起了腰身,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自然交叠着,却仍是跪在地上答话。 秦太后似是现在才想起长宁长公主坐在自己身边,佯装自责道:“瞧瞧,光顾着跟你说话,都忘了瑾玉还在这里。”又侧过脸对着萧瑾玉道:“还愣坐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替我扶了你皇嫂起来。” 经她这么一说,翡雪便知这位年轻姑娘是长宁长公主了。 她自然也不会真的傻乎乎等长公主过来搀她,口中称着谢,已经在吴妈妈的搀扶下自己站起身来,又笑着对萧瑾玉点头致意。 翡雪这才好好打量了一眼萧瑾玉,心中不由暗叹,萧家人都是长的极好的。 男子如萧瑾殊那般,让她一见倾心。而女子中,长宁长公主也生了一副好样貌,眉眼中与萧瑾殊还有三分相似。 无论翡雪出身如何,在她皇后的身份面前,长宁长公主始终是臣。她这才站起来,敷衍地行了一礼:“瞧瞧,怕是皇嫂长得太好看了些,我竟一时看呆了,都忘了要起身跟皇后见礼。” 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娇女,即便是对着翡雪行礼之时,也带了些清高倨傲,不可一世。她从小在深宫里耳濡目染,轻描淡写地为自己方才的失礼之举找个台阶下,算不得什么难事。 秦太后又在旁边与萧瑾玉一唱一和的道:“你呀,从小被你父皇和哀家宠坏了。以后到了你皇嫂面前,可不能那么骄纵了!” 自己这样的姑娘尚且是被家里娇惯着长大的,更何况是长宁长公主?翡雪笑意满满,对于她言行中的冒犯并不介意。非但不敢依仗皇后的身份在她面前拿大,反而放低了姿态,柔柔地笑道:“长公主是父兄的掌上明珠,深得太后和陛下爱重,许多我不懂的,以后还要跟长公主讨教,欢喜还来不及呢。” 这个皇后,宫里的礼仪嬷嬷还没来得及教导什么,就被抬进了宫。原以为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宫规礼数上也未必周全。没想到,她看上去弱不禁风,唯唯诺诺的,接人待物倒也不失大体。 可昨日表妹秦婉容去公主府做客时,长宁长公主听说了承恩侯府赏梅之事。当时秦婉容当着众人一问,林翡雪亲口承认了,是特意为了后位从北境赶回来的? 有了这样的印象,翡雪的善意落在长宁眼里,变得有些虚伪。 她扯出一个笑容,随手拢了拢耳边碎发,状似关心地问道:“听闻皇兄好些了,我本还想去探望他的。皇嫂今日既来问安,怎的不见我皇兄同来?” 这话让翡雪有些难堪,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接话。 “这就是瑾玉你不懂事了。来请安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皇兄大病初愈,自然要好生将养着。一切,以龙体安康为重。” 秦太后这话不光是替翡雪解了围,其实也是给自己遮脸面。她与皇帝之间有些不愉快的事,即便是萧瑾殊没病,也未见得愿意同来。不过现在,她还没准备让长宁长公主知道这些。 翡雪闻言,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抿着唇笑了笑。 三人依着座次坐下,又有小宫女上了新茶来。秦太后亲热地拉了翡雪的手,笑道:“昨日,瑾桓亲自去了一趟承恩侯府,要了林大姑娘的庚帖。往后亲上加亲,家中的事,皇后大可放心。皇后就安心在宫中陪着哀家,可好?” 太后这话虽是拉着家常,说得却直白,语气虽慈爱,但其中笼络的意味已是昭然若揭。想到大伯一家将自己当成了踏脚石,翡雪强行压下心里的反感,像是没听懂一样笑了笑,不动声色将手从太后手中抽出来,避重就轻地道:“翡雪既嫁给了陛下,以后这皇城便是我的家。我自然会尽心尽力侍奉陛下,也会常常来给太后请安的。” 秦太后又吃了一枚软钉子,脸上的笑僵了僵。 这丫头,看上去像个软柿子,其实是个主意大的。说到这事她就装傻充愣,一个晋王妃的位置还不够,他们承恩侯府难道还不满足? 话里话外提萧瑾殊是几个意思?怎么像吃了皇帝的迷魂药一般,这是明着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了? 翡雪低眉顺眼地带着笑,面上无比恭敬。秦太后便是要发作也找不到由头。 半晌,她用帕子掩了嘴轻笑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哀家太着急了些,到底还没给他们赐婚的。” 见翡雪没什么反应,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冬至祭祀就在眼前,这是大事。皇帝既然病体未愈,皇后常在他身边,也得多规劝着些。” 第37章 晋江独家 冰花 规劝? 翡雪面色凝滞了一瞬,觉得她话里有话,可一时之间猜不透她话中深意,不敢贸然回答。 不过借着这话,她倒是寻到了一个告辞的理由。 慈宁宫明显是个是非之地,再待下去,她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应对。翩然起身,女子淡淡笑道:“到了陛下吃药的时辰了,改日我再来陪太后说话。” 除了病重昏迷,萧瑾殊很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日上三竿,齐福听到里面的动静,进来伺候他起身,絮絮叨叨地说着皇后娘娘去了慈宁宫奉茶,又邀功说自己给皇后安排了软轿。瞧着皇帝神色如常,这才有些犹豫地将今早要吃的药递到了他面前。 萧瑾殊心不在焉地听着,将药丸扔到嘴里嚼了。 “真苦!”他恹恹的说道,抬眼看见桌案上放着早先翡雪剥好的那碟梅子,伸手拿了一颗含在嘴里。 齐福惊掉了下巴。 陛下吃药什么时候嫌过苦?还有、还有这个梅子......每次中山郡王嘴里含着梅子,陛下不是都要嘲笑鄙视他一番吗? 看来,有皇后娘娘在,有些事是不一样了。 “愣着干什么?说这么多,你是还想跟朕讨赏么?”萧瑾殊今日无心看奏折,又捻了一颗梅子吃了,才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 齐福讨好的笑着,自作聪明地说道:“不、不,奴才不敢。那,奴才去门口看看,皇后娘娘有没有回来。” 萧瑾殊:“.......”。 他静静坐在书案前,许久都未曾翻动一页书。 关于冬至祭祀一事,他病重这几日已有朝臣上了折子,请求晋王代替天子祭祀。昨日晋王自己上的折子倒是没有提起祭祀一事,而是求他赐婚。 晋王元配的王妃已经故去两年,这次他想要求娶的王妃,与皇后一样,也是出自承恩侯府。 有些烦闷地撂下书本,他推动轮椅,到那边去支棱起了窗子。从窗缝里望出去,外面又是疾风骤雪,有一行人缓步而来,中间那轿子晃晃悠悠的,孔雀顶上的白雪铺得厚了,轿子一颠就簌簌地落下来。 萧瑾殊微眯了眼,寒风一吹,心头生起一丝冷意。 慈宁宫......以秦太后的手腕,再加上一个出身承恩侯府的皇后......他倒想看看,她们想在这后宫之中掀起什么风浪来。 到了门口,明眸善睐的女子裹着斗篷、戴着兜帽下了轿,怀里还抱着几枝梅花。不过须臾的功夫,雪花沾上了她的发梢和肩头,连睫毛上都长了一层白霜。她含笑着对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才掸了掸雪,快步走进养心殿中。 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萧瑾殊索性关了窗子,重新坐到案前捧起书来。 “齐公公,陛下有好好吃药吗?”进到屋里,她任由连翘替她解下了斗篷,又跺了跺脚将鞋上的雪抖下,随口问齐福道。 齐福笑意盈盈的,接过斗篷来抖了抖上面的雪:“吃了吃了,陛下吃药一向都很乖的!”不仅吃了药,而且还吃了皇后娘娘预备下的蜜饯梅子。 翡雪这才放下心来,她往东暖阁那边望了一眼,将满怀的梅花递给齐福,转身往后寝殿的方向走去:“那就好。我先去换了衣裳,免得将寒气过给陛下了。劳烦齐公公替我准备一个梅瓶吧!” 方才折梅时,她在雪地里踩了几步,绣鞋都湿透了。得先回体顺堂,将外衫鞋袜都换一遍。 梅花......齐福撇了撇嘴。 陛下的生母是先帝的梅妃。每次见到梅花,可是戳着那一位心里的痛处呢。 可是皇后娘娘有旨,让准备梅瓶......准备就准备吧,陛下对皇后娘娘还是不太一样,总不能坏了娘娘的兴致,大不了赌这一次,输了,他就再挨一顿罚! 翡雪很快就折返回来,她不知齐福准备一个梅瓶都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见他拎着花瓶、抱着梅花等在那里,赶紧接过来,径直就进了东暖阁。 隔着屏风,依稀可见萧瑾殊正在桌案前看书。 “陛下,我特意从御花园折了几只梅花来!”女孩的兴致极好,连说话的音调都是欢快的。接着就听见瓷器放到条案上的声音。 梅香幽远,氤氲满室。 萧瑾殊转动轮椅过来,就见到一袭白衣的女子立在瘦高的白釉梅瓶旁,有几枝梅花已经被她放入了瓶中。 屈曲盘旋的枝干,枝头的花朵有的已经傲然怒放,有的还在含苞待放,经她的手打理,呈现出疏影清雅的风韵。落在梅花上的雪被屋里的暖气一烘,融化成花瓣上的晶莹的水珠,越发显得娇艳欲滴。 她踮起脚尖,闭起眼嗅了嗅花香,光线透过窗格打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比那沾了露珠的花朵还娇艳些。 沁人心脾的香气让人神思清明,她侧过脸来,对他嫣然一笑:“陛下,好看吗?” 她问的花,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他眼中闪过一抹惊艳,心头又被莫名的撩拨了一下,眉尖跳了跳。 半晌,才淡淡回答:“嗯。” 好看二字,到底说不出口。 翡雪莞尔:“陛下喜欢就好!” 养心殿的装饰也太素净了些,这梅花本是雅致的,折几枝来摆在窗前,也可增添一些生气。陛下好像爱坐在窗前发呆,她将梅瓶摆在条案上,一抬眼便能看见。 打理好了梅花,她过来推着他的轮椅进到内室。这一路抱着梅花回来,她身上也沾染了梅香。推着轮椅,她仍然叽叽喳喳地说着,没注意,男人嘴角勾起了一个极不明显的弧度。 “御花园起了雾凇,冰花挂满了松树,盎然怒放的,比起这梅花来一点儿也不逊色!用了午膳,我陪陛下去看看冰花,好不好?” 停好轮椅,她站到了男人面前。 他沉默,神色微变,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眸中有些意味不明的深邃。 第38章 晋江独家 僭越 踌躇一会儿,她有些后悔自己嘴快,贸然说出这样的话。 那冰花的确是好看,她又怕过几日融化了,一时兴起,想要同心爱之人一同观赏,说这话时,竟然忽略了他拖着病体。 收拾好心里的那点失落,她弯了弯眉眼,小声道:“不过陛下才刚刚好转一些,定是受不得寒,我们不去看,也没什么的。” 见他依然没有言语,翡雪上前几步,指了指桌案背后的书架,有些忐忑地问道:“陛下这里的书,我可以借来看吗?” 齐福找的话本子可以用来打发时间,却并不是她喜欢的。 不过问出这一句,翡雪垂了垂眸子,似乎生怕他会给出一个令人失望的回答。 萧瑾殊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她情绪中的每一个细小变化他都捕捉到了,却未料到她的话题会转换得这么快。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颔首:“当然可以。” “多谢陛下!”微不足道的期待被满足,也让她十分高兴。 两人皆不再言语。萧瑾殊重新坐回御案前批起了折子,翡雪真的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坐到窗户那边的圈椅上看得入了迷。 满室幽香,岁月静好。 “二!”萧浪在门口探了个头,见七哥和二姐姐都在,笑嘻嘻的跳了进来。 “这么快,就要用午膳了啊。”她抬起眸子,随手将书放在了小案上,含笑着过去接了萧浪手中的食盒。 “吃!”萧浪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昨日跟七哥置了气,到了今日已经扔到了九霄云外,又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贴了上来。 膳桌摆在外间,翡雪瞧了一眼萧瑾殊,见他还在低头写着什么,眼皮都未曾抬起,便接过食盒就往屏风那边走去,萧浪紧紧跟上去帮忙。 萧瑾殊顿住笔,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衣角消失在屏风那里,食指轻轻点了点轮椅的扶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梅?”萧浪闻到梅香,又瞧见窗前条案上摆着的梅花,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翡雪一边摆好了碗筷,笑着道:“对啊,我特意折回来的,连陛下都说很好看呢!” 萧浪:“???”。在七哥面前不是最忌讳梅花的吗?怎么,这梅花都可以公然摆到东暖阁里了么?而且......七哥还夸这梅花好看? 他一肚子的疑惑说不出来,就听见轮椅滚动的声音响起,萧瑾殊自己推了轮椅过来了。说话间,已到桌边坐定,目光幽深的看了一眼那梅花。 他何时说过,喜欢、好看了? 经过昨日一闹,今日用膳就消停了许多。三个人都不说话,也没有人互相夹菜,只顾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气氛虽有些沉闷,翡雪和萧浪时不时对换着眼神,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男人突然停下碗筷,吓得两人赶紧憋住笑,正襟危坐起来。 他略抬起眼皮来看着翡雪,就瞧见她攥着银筷的削葱根似的手指。 “皇后今日去慈宁宫,没什么要跟朕说的吗?” 以他对秦太后的了解,在慈宁宫应该对皇后有所交代才对。可她回来后神色如常,瞧着她连吃饭都与萧浪偷偷逗笑,一点都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没有啊。”她回答得干脆,眼神却闪烁了一下。 果然。她心里藏着事。 萧瑾殊掩住眸中厉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再言语。 用了膳,萧瑾殊去了西边勤政亲民殿。 众人眼中残暴无情的帝王,向来自负多疑。 即便是翡雪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即便他能感觉到自己对她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可他仍然偏执地觉得,她是怀有什么目的而来的。 午膳席间,他故意问起她慈宁宫,那一瞬间她眼神躲闪,就更让他起了疑心。即便这个皇后只是他娶进宫来供着的,他也容不得她背叛。 若是她真的与太后沆瀣一气,以他的铁腕无情,自然没她的好果子吃。追谥之事既然已经尘埃落定,她的生与死,去与留,全凭他一念之间。 至于,承恩侯府......他将柳芳派了出去,去将承恩侯府内宅的情况摸清楚。这几年,他没少往各处安插眼线,查一查这些算不得难事,估计这两天,也该回来了。 手指轻叩着轮椅扶手,他的眸中又染上了一丝阴霾。 正思量间,坐在窗前的他无意一瞥,午后风雪停了。忽想起她说要去看雾凇,还有被他无声拒绝的时候,小心翼翼藏起的那点失落神情。瞧瞧外头,已是冬日暖阳。天气转晴,那雾凇很快也会融化吧? 病了太久,成日呆在养心殿中,其实出去透透也挺好的。常年坐着轮椅,又许久未曾露面,外面的人,怕不会真的都觉得,他快死了吧? 他这样说服了自己,抬脚起身,缓缓向那边挪动步子。 翡雪抱了几本书,仍在东暖阁中抄了一会儿诗。室内温暖,没多久她也有些犯困,就叫了吴妈妈和连翘来帮着理妆,准备午憩片刻。 妆台前,吴妈妈替她松开了发髻,有些心疼地道:“今日在慈宁宫,娘娘对长宁长公主也未免太隐忍了些。” 一旁连翘将她头上的钗环收到妆盒里,接过话茬:“就是啊,连我都知道,长公主头上的那支九羽凤凰步摇,还有衣衫上凤穿牡丹的纹样,都是皇后才能用的制式。我瞧着,长公主就是故意的。方才用膳,娘娘可有同陛下提起?” 第39章 晋江独家 转转 今日所见,秦太后对待普通宫人都极重规矩,对长公主却这般纵容。从前中宫虚置,没有人与她多计较这些,可如今中宫已立,长公主还这般逾制,显然是未将皇后放在眼里。 吴妈妈对连翘的话表示赞同,也递给翡雪一个询问的眼神。 翡雪摇了摇头:“陛下忧心国事,我想了想,这种小事,还是不要去惹他烦恼了。” 吴妈妈叹了口气:“奴婢是怕,将来娘娘不好做人。” 在她们看来,翡雪如今身为皇后,就该母仪天下,若是刚入宫就难以立足,将来又要如何挟制六宫?即便是陛下,也应当维护皇后的威严才是。 翡雪其实并非全不介意,也理解吴妈妈她们的担忧。只是在权衡得失的时候,她优先考虑的却是萧瑾殊:“长公主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想来从小也是得父兄宠惯着的。这么多年都未曾有人说什么,我若同他说了,只怕陛下为难。” 从感情来说,翡雪是有自知之明的。 自己不过刚入宫两日,与萧瑾殊之间尚且还有些陌生感,怎么比得过长宁长公主,与他血脉相连,又有这么多年的兄妹感情。 如今后宫仍由太后把持,暂时倒也还不需要她这个皇后立威。至于母仪天下操持六宫的那些事......来日方长,且到时候再说吧。 嘎吱一声,似是什么重物突然靠到了门框上。屋里的人听到动静,忙起身过来。却见萧瑾殊一手扶着门框,似是有些站立不稳。 翡雪微微一愣,连忙过去搀住他:“陛下怎么自己起来了,这是......?” 有了助力,他的脚步站稳了些。 还好他过来了,还好他撞见了她们的对话。原来,不是因为秦太后对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萧瑾玉?长宁长公主一向跋扈,她今日若是在慈宁宫的话......还好,刚好听见了她们主仆方才的对话,他对她还没有误会太深。 萧瑾殊暗自庆幸,心里有些许歉疚,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度:“皇后是想午憩,还是陪朕出去透透气?” 翡雪有些不敢相信,她笑得极美,欢呼雀跃地问:“真的可以吗?!” “本想不坐轮椅了,可是还不太行。”他说这话时,面容和煦,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对着她无奈的笑了笑。 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点笑容,翡雪笑意更深了些,不自觉地攀着他的胳膊:“那,我先扶陛下进去吧?稍待片刻,我换了衣裳,就推陛下出门!” 她的举动过于亲密了,男人一时有些不习惯。可是想到自己先前对她的误会,终是没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 一同回到东暖阁,他坐回轮椅,看着那边吴妈妈和连翘重新为她梳妆,心绪复杂。 绿云低拢,红潮微上,黛染修眉,态婉仪闲。翡雪性情讨喜,极美而不自知,她一抬眼,刚好与看着她的萧瑾殊眸光相撞,十分自然地冲他笑了笑。 她这一笑,倾国倾城,饶是萧瑾殊也不由得怦然心动。 他十几岁起就在沙场枕戈待旦,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登基之后每日案牍劳形,面上虽不似在疆场那般腥风血雨,实则更加残酷冷情。他从来不近女色,哪里曾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有一日,只是静静坐在这里,看女子梳妆打扮? 闺房之乐,大抵如此吧?男人的嘴角有淡淡的笑意晕染开来。 翡雪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将萧瑾殊的鹤氅系紧了些,还准备了一领狐裘的小毯子盖在他的膝上,才推着轮椅出了门。主道上的积雪早已安排人清扫干净,她推起轮椅来倒也不怎么费劲。齐福和吴妈妈等人则与他们保持着不远的距离,随侍在身后。 白雪红墙、亭台楼阁,这些在萧瑾殊眼里再寻常不过的景致,对于刚从北境回来的翡雪而言,都透着新鲜和别致。 她来自凉城,言语中多会忆起这些年是如何熬过北境的漫漫寒冬。翡雪发现,她一提到北境种种,萧瑾殊偶尔也会抬起头来,回应她一两句。 虽然态度冷冷的,但是他不排斥自己,就足以让她觉得欣喜的了。她就这样推着轮椅,一路叽叽喳喳地与他说个不停,像一只欢快的小鸟。 御前伺候的人,从前只要萧浪那个傻子不怕陛下。这下倒好了,又来了一个痴的,看来皇后娘娘对陛下非但没有半点惧怕,还能与他谈笑风生。齐福冷眼瞧着前头两位主子说说笑笑的模样,心里暗暗嘀咕:这后宫,要变天了。 一向静谧的宫城,突然变得有些热闹,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偶有往来的宫人循着声音望过来,就看见一向称病不出的冷血帝王,竟然陪着新入宫的皇后娘娘出来玩雪赏景? 前两天,不是还传言陛下命不久矣?阖宫上下可是都等着看这位皇后娘娘的笑话呢! 更有传言,晋王将代替陛下主持冬至祭祀大典,若是这位有什么好歹,晋王定是下一任皇帝啊。 为了巴结新帝,这些天宫里的人可没少私下与晋王府的人来往。瞧着皇帝现在好好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就要龙御归天的样子。看来私下拿去晋王府打点疏通的银两要打水漂了! 众人各怀心思,帝后二人所过之处,宫人纷纷战战兢兢地避让行礼。 第40章 晋江独家 折辱 树树凇花云叠,齐福他们又与两人隔了一些距离,一高一低两个人影置身琼花玉树林中,天地间仿佛都只剩下她的呢喃低语,和踩在雪上轻盈的脚步声。 停驻脚步,翡雪凑到旁边一棵结满冰挂的松树上细细瞧了起来:洁白晶莹的霜花缀在松针上,阳光一照就闪烁着银光,衬得松叶也更加青绿。 见她极喜欢的样子,萧瑾殊抬起手来朝旁边指了指:“沿着这小路过去,那边的雾凇更美。” 最美的雾凇,在那少有人烟之处。 少时,他也曾到御花园来替母妃折梅,误打误撞曾在那边僻静处见过一片极美的雾凇。 翡雪兴致勃勃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可御花园这条林荫小道上积雪有些厚,不利于轮椅行进:“冰天雪地,陛下亲自陪我在这里看过,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美景固然怡人,但更重要的却是一同看风景的人。 男人微抬了抬下巴,语气突然又有些冷:“是朕请皇后陪着出来透透气的。朕刚好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去看看吧。” 陪她来看雾凇的心思么,即便被她无意间点破,也不能承认。 男人骄傲如斯,即便有意成全她寻觅美景的心思,那也得掩盖在他想要独处的理由之下。 翡雪不敢再顶撞他,只好重新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将轮椅停靠好,又脱下自己的白色的大氅给他盖上,乖巧地道:“那,我去去就回来!” 他哪里就这么虚弱了,穿得这么厚,还需要再盖上一件? 萧瑾殊勾了勾唇,拿起大氅正要叮嘱她披上,谁知女孩的倩影一溜烟就跑开了,消失在朦胧的冰雾之中。 她倒是跑得快!男人扬起嘴角,摇了摇头,顺手将她的衣裳搭在轮椅扶手上,微微阖上了眼帘。 自从换了药,他的身体渐渐温热起来,在这雪地里坐着,非但不怎么觉得冷,反而觉得体内的燥热被压制了些,的确比闷在屋里舒服多了。 冰羽翩跹,葱茏如雾。恰好翡雪今日着了一身素色的衣裙,隐在这雾凇之间并不显眼。她起了玩心,随手攀了一桠松枝轻轻晃了晃,松散洁白的冰挂顿时化作飞霰,煞是好看。 “本宫还以为是哪个宫人躲在此处偷懒呢,皇后娘娘真是好雅致!”萧瑾玉的声音传来,翡雪从树枝间隙中望过去,两个窈窕的身影从那边走来。 是长宁长公主和秦婉容。大概是一路赏景一边说些体己话,两人相携着手款步而来,后面的随从只是远远跟着。 萧瑾玉仍旧穿着早上那件黄底凤穿牡丹十色丝织的夹袄,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雍容华贵。旁边秦婉容则穿着一身桃红色的长锦衣,别致的腊梅纹样从裙摆盘延而上,是京中最时兴的料子和款式。 “早起在慈宁宫,皇后娘娘记挂着皇兄,匆匆跟母后辞行,这会儿怎么得了空,跑这么老远的,到御花园来看风景呢?”萧瑾玉这话貌似随口一说,傻子都听得出来,这是在讽刺她拿皇帝当幌子,其实对他并不关心。 在她面前自称本宫,又这样出言讥讽,这个长公主还真是......有些不好相与。 翡雪压住心中不悦,从树底下让出身形来,抖了抖粘在身上的雪花,弯起唇角笑了笑:“玉树琼花也有时令,错过了,就来不及了。” “听听,皇后娘娘这是以花自比呢!本宫知道娘娘春风得意,听说陛下刚醒,就让皇后娘娘侍寝了?难怪早上我看娘娘的气色红润,看来,皇兄身子恢复得也不错,昨夜春宵一度,倒是没让娘娘错过了去!” 长宁长公主嫁作人妇多年,她又向来大胆,这样直白的话说出来,丝毫不觉得害臊。 只不过,以萧瑾殊那个行将就木的身体,他行么?只怕是有心无力,昨夜还不一定是怎么磋磨人的呢?长宁长公主思及此,狞笑出声。 翡雪想起早晨从他怀中醒来的那一瞬,顿时面若红霞,呐呐不敢接话。 秦婉容到底还未出阁,听了这样的话,抬起帕子来遮了遮鼻子,冷冷笑了笑,假意奉承道:“还没恭喜皇后娘娘呢,才听姑母说起,表哥已登门要了林大姑娘的庚帖,又上了折子请陛下赐婚。看来不久,承恩侯府还得再出一位王妃。”他状似恭敬地行礼,那几分不屑却都写在眼神里。 京中风气,钟鸣鼎食之家讲究门第,久在京中富贵圈,秦婉容看人自是带了几分傲气。承恩侯府虽也是簪缨之家,与秦婉容出身的国公府相较,到底有些没落了,在勋爵之中只勉强算是二等的人家。况翡雪还只是承恩侯府二房,父兄并未承袭爵位,本是入不得眼的。 若是换了平时,她们来巴结,秦婉容都未必给脸。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林翡雪一朝爬到这中宫之位上,晋王妃又成了林霜儿囊中之物。如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秦婉容虽暗暗嫉恨,面上倒也不敢失了礼数。 承恩侯府内宅的那些事,翡雪有苦难言,不足为外人道。可她听得出秦婉容话中讥讽之意。 嘴角笑意未敛,眼底却没有了方才的温顺:“此事,我也是才听说的。天家娶妇,自有太后和陛下做主。圣旨未下,秦姑娘,慎言。” 秦婉容不敢顶撞,萧瑾玉却看不惯她动不动就将皇帝抬出来。早上在慈宁宫就是如此,现在还这般,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萧瑾殊这个皇位是踩着先帝和故太子的尸骨得来的,若不是太后规劝,她早就与这个皇兄势同水火了。许多话,她当着皇帝的面不敢说,可在这么个新入宫的皇后的面前...... 瞧着她这软弱的性子,谅她也不敢到皇帝面前去告状。更何况......她即便真的去告状,自己也不怕。 她不过是皇帝用来安抚晋王的一颗棋子而已。那个冷血无情的阎罗王,弑父篡位,在北境杀起人来,连太子哥哥的死活都可以不顾,又怎么会顾及这么一颗棋子的死活?若她还不愿为母后和晋王所用,说不好哪天,这个皇后就会成为一颗弃子! 第41章 晋江独家 治罪 红唇勾起,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诮和怨毒。 多年积怨和心中不忿化成了恶毒的言语,萧瑾玉说话更加肆无忌惮。她指桑骂槐道:“皇后娘娘这般做法,倒是与我皇兄极配!可笑承恩侯府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娘娘又何畏人言呢?况天下攸攸之口,岂能尽封?” 这话一出,就差说萧瑾殊谋朝篡位了,连秦婉容都吓得背脊发凉,暗暗扯了她的衣袖想要阻止。 若她们只是对她有所误会,言语上不怀好意,翡雪并不想为自己多做分辩。可是萧瑾玉这样评价指摘萧瑾殊,却让她沉了脸:“我入宫这两日所见,陛下处理政事,可算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倒是长公主,你是陛下的妹妹,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比外人更加清楚才对。说出这样无情的话,不免叫人寒心。” 千秋功过是非,将来自有史笔评说。 翡雪只知,前几年在家时,她也曾听父兄私下议论。父兄皆是忠耿之人,说起,先帝昏庸无道,朝廷乌烟瘴气,百姓民不聊生,他们都是痛心疾首的。 若不是当年萧瑾殊在北境金戈铁马,九死一生,大仪又如何能有今日的江山稳固? 先帝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可自从陛下登基以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大仪总算缓了一口气,如今虽不敢说国富民强,也称得上国泰民安。 在她心里,萧瑾殊是最厉害的大英雄。无论别人怎么诋毁,北境百姓对他英武贤明的评价,才算得公正。 她说这话时语调不高,声音也不大,可言语中压着隐忍的怒火,对萧瑾殊的崇敬和爱意不掺半点杂质。 一时情动,翡雪全然未察觉身后不远处,披着一袭白色鹤氅的身影若隐若现地立在玉树林间,手臂上搭着一件狐狸毛大氅。 深邃不见底的目光,落在女子单薄的背影上,瞧不清楚他面上的情绪。微微垂眸,他的手指在大氅的毛领上收紧了几分。 萧瑾玉和秦婉容看清来人,不约而同的怔在原地。不是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只能坐轮椅,怎么现在能自己站起来,还能走了?! 秦婉容连忙跪倒在雪地上不敢吱声。 相隔不远的侍从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直到走得近些才反应了过来,却都不敢向前靠近,只好在原地跪下。静谧的松林,冻人的雪地里,乌泱泱的人跪了满地。 长宁长公主嚣张跋扈的气势霎时消弭地无影无踪,下意识的后退半步,攥紧了衣袖,躬身行礼:“皇兄。” 翡雪闻言回过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人寒意森然的眼。 “陛下?”她低呼了一声,小心收拾好眼中的那抹心疼,转身迎上前去。 咔嚓一声,落在小路上的松枝被踩断了。长长的鹤氅扫过雪地,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他居高临下地瞧了她一眼,就看见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还有不知因委屈还是什么而朦胧在她眼中的水气。 男人神色寡淡,漫不经心地开口,声音有些暗哑:“皇后也太贪玩了些。” 她抿了抿唇。 眼泪快要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的指尖飞快的揩过眼角,然后攥了攥自己的裙摆,温言细语的喃喃一声:“对不起......”。 他的眉心跳了一下,轻轻咬了咬牙根。 他不过随口一说,她又哪里有错呢?她这一声抱歉,莫名惹人心疼。 单手一扬,手臂从她肩头环过去,大氅就落在了她的身上。修长的手指替她系好衣带,她整个人就都包裹在了其中。 萧瑾玉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对这个皇兄的怨恨不满是真的,对他的惧怕也是真的。多年的兄妹,亲眼见到了他这些年的雷霆手段,她知道,皇帝越是对她熟视无睹,就代表他越愤怒。 暴虐狠绝的萧瑾殊,砍起人来,是六亲不认的! 他的冷漠让她头皮发麻,萧瑾玉目光游离了片刻,压下心中惧怕,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略带着讨好地开口道:“早起还在同皇嫂说,听闻陛下醒了,我正想着要去探望探望皇兄呢!” 大氅上的那圈毛领,将翡雪小半张脸都遮住了,只露出她冻红的鼻尖,低低垂着的眼眸,和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 他的手探到她的肩头,将垂在后面的风帽挂在她头上,顺势就攥住了她的手。 触手冰凉。 男人蹙眉问:“不冷么?” 她摇头:“还好。” 凝视她良久,萧瑾殊才转过目光。 他嘴角突然挂了一丝玩味的笑,眼中的寒芒,比起这冰冻的松针还要冷些。眼神极快地扫了一眼长宁长公主,复又重新落在了翡雪的脸蛋上。 “是么?这儿离朕的养心殿,可是还有些远。”漠然开口,声音里透着些阴郁和戏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秦婉容已经跪在雪地很长时间,双膝都要冻僵了,皇帝却像是忘了她这个人似的。强忍着周身的寒凉和腿上的酸胀,她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周全,插嘴道:“臣、臣女可以作证,长、长公主与陛下兄妹情深,的确是、是要去探望陛下的!” 说这话时,她冻得全身发抖,牙关都在打颤。 萧瑾殊连眼皮都懒得掀起,拖着慵懒的声音道:“太后执掌后宫这些年,朕竟不知,闲杂人等,何时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了?” 平时众星拱月一般的国公府嫡女,在皇帝面前,不过是连宫城都没资格进的闲杂人等。秦婉容哪里受过这般折辱,顿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在皇帝面前,她丝毫不敢造次,满脸泪痕,想要哭却不敢发出声响,只好咬着嘴唇低低呜咽着,将自己的唇都咬出了血。 嘲讽的笑声之后,他伸出食指,轻轻挑起了翡雪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问:“要不,皇后替朕选选,看看朕的好妹妹,是该治她个逾制僭越,不敬皇后之罪呢,还是......欺君罔上?” 第42章 晋江独家 脱了 这个瘟神!他定是将她们方才的话都听了去! 萧瑾玉素日最爱牡丹,先帝在时,对她娇惯纵容,她如何装束,的确没有人敢说三道四。可就凭着她今日这身逾制的衣裳发钗,皇帝若执意将这样的罪名扣在她头上,她还真是百口莫辩。 故作镇定的长宁长公主也绷不住了,吓得脸色煞白,脚下虚浮,胸膛因为气急和惧怕,而剧烈地起伏着:“皇、皇兄恕罪!我不是故意的!” 对长宁长公主的答话,萧瑾殊恍若未闻,只是静静地等待,翡雪的回答。 蓬松的毛领,被雪风吹得微微晃动。他看向她的目光太灼人,翡雪忽的有些走神。她压下眼帘回避了一瞬:“长公主她.....”。 她本想说萧瑾玉不是存心的,可这话太过于自欺欺人,她实在说不出口。贝齿轻轻咬了咬下唇,留下浅浅的齿痕。 她重新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还请陛下开恩。” 如若不然呢?她难道还真的让陛下问罪长宁长公主么?他们毕竟是兄妹。 那萧瑾玉是个人精,见皇后愿意求情,一面暗暗松了口气,实则心里对翡雪越发轻视起来。哼,这个皇后娘娘,即便是有皇帝撑腰,也还是个软柿子。 她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忙不迭地为自己开脱,笑着给出了丰厚的交换条件:“臣妹的陪嫁里,有西郊的田庄,每年年入颇丰。我愿将庄子献出充公,以助陛下筹措靖北的军资!” 破财消灾,总比等萧瑾殊开口责罚要强些。 不但要将今日这丑事遮掩过去,给自己留点体面,对外还可留下一个替君分忧的好名声。这样的精明算计,不愧是一惯八面玲珑的长宁长公主。 手指在翡雪的薄唇上轻轻摩挲着,白皙的指尖就沾染上了她殷红的口脂:“皇后开口求情,朕自然要给她这个面子。不过你.....”他勾勾唇,随后冷冷斥了一声:“脱了。” “什么?”萧瑾玉一时没听明白。 “陛下!”翡雪急了,惊呼出声。 萧瑾玉这才反应过来。 皇帝是在命令她脱了这逾制的外衫,摘下头上步摇。 长公主何时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她被气得五官扭曲变了形,指着皇帝的鼻子,尖着嗓子抖动唇瓣道:“萧瑾殊!你想折辱我,还不如杀了我!反正父皇和大哥也死得不明不白的,死在你手中的萧家人,不多我这一个!” 听到这话,他这会儿才算真正给了她一个眼神。噗嗤一声,萧瑾殊放声大笑,那笑声虽然洪亮,却透出丝丝的寒意,似是从地狱游荡出来的鬼魅,似是毒蛇吐出信子。 直到他笑得浑身都有些颤抖起来,漆黑的眼睛里染上了血色。那眸光犹如冒着寒光的利刃,狠狠剜了长宁长公主一眼,染了怒气的眸中杀意炽盛:“你是觉得,朕不敢?” 且不论她公然犯上之罪,这些年来,长宁长公主甘做太后一党的马前卒,中饱私囊,搅乱朝政,他不知为此多耗费了多少心力。还有她暗中支持晋王上位的那些事,若真的跟她计较起来,以谋逆之罪砍了她,也不为过。 “陛下!”翡雪亦感受到了他周身的杀气,又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哭腔。 空气仿佛凝滞,萧瑾玉,怕了。 她不情不愿的抬起手来,慢慢吞吞地抽出了头上的凤凰步摇。虽然脸上强作镇定,可她的手,吓得直打哆嗦。 发钗凌乱,就在她抑制不住抖动的手摸到领口的盘扣时,萧瑾殊瞧着翡雪通红的眼眶,眯了眯漆黑的眸子,冷哼一声,不耐地斥道:“滚!” 秦婉容如蒙大赦地瘫倒在地,萧瑾玉暗暗攥紧了拳头,对着松林外噤若寒蝉的宫人高声喝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扶本宫......”,本宫二字说出口,她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皇帝铁青的脸,改口道:“还不过来,扶秦姑娘起身。” 秦婉容的双腿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宫人们几乎是一路拖着她离开,这姐妹二人来的时候多么不可一世,走的时候就有多狼狈不堪。 直到转过墙角,离松林已经远远的了,萧瑾玉才又恢复了往日的心高气傲。即便心在滴血,她也不能失了她长公主的身份:“明日。不,今日,今日回去,就将本宫西郊田庄的地契交到内务府。” 贴身的丫鬟小红试探的问道:“殿下,此事,可要与驸马商量商量?” 那西郊田庄可是公主府的一大进项!方才,她们虽看出长公主与陛下之间有些不愉快,但因为离得有点距离,并没有听到主子们之间的对话。 第43章 晋江独家 回家 萧瑾玉不满地瞪了这丫鬟一眼,听到她提起驸马更是一脸不屑:“他不是一直怨我与皇兄不睦?这下不正好随了他的意?”这丫头闻言低了头,不敢再吭声。 长宁长公主又看了一眼秦婉容。 她的脸上几乎没了血色,一幅吓破了胆的样子。 强压住满腔屈辱不甘,萧瑾玉停住脚步对随行的宫人厉声道:“今日的事,本宫不想听到任何风言风语......谁若是不知死活,敢胡乱嚼舌根,本宫就让他永远闭嘴!”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纷纷躬身称是。小红深知长宁长公主的脾性,抖着机灵地招呼道:“奴婢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知道长公主深明大义,将西郊田庄敬献给陛下,作为大婚的贺礼。” 小红的话,让萧瑾玉的气顺了些。无论是她还是秦婉容,此时是一刻都不想在宫里呆了。一行人,朝着出宫门的方向而去...... 玉树林中,冰雪世界。 女孩面上有些潮红,连耳根子都是泛着红的,也不知是因为冻的、怕的、还是,羞赧?低垂的眼帘,掩饰不了她眸中的光亮。 说起话来,仍有些谨小慎微:“陛下,您,不要太伤心了......” 伤心? 呵......到底还是太单纯了些,她以为就因为萧瑾玉那几句话,就会惹得他伤心么?她不担心自己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不下去,反而担心他会伤心,这不是单纯,简直是,太傻! 他愣了半晌,旋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周身肃然凛冽之气逐渐褪了下去,眸中布满的血丝,只余下一片清冷。 刻薄的话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身劲服的少年在树枝之间飞来飞去,震得冰挂积雪一团一团噗噗地往下掉,被他足尖掠过的树枝轻轻晃荡着,传来滋啦滋啦的声响。 “七!”少年玩得正高兴,瞧见树底下立着一高一低两个白色的身影,兴奋地唤了一声,足下生风地踏过树梢,一个翻身,人就落到了地上。 翡雪正愁躲不开萧瑾殊那灼热的眼神,阿浪的出现,刚好让她不那么尴尬。嘴角噙着笑,她与阿浪搭腔道:“阿浪,当心些!” “回?”阿浪拉了拉她的衣角。 冬天的夜幕来得格外早些,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还有风雪要来。一起出来玩的,现下当然要一起回去。 “嗯,时候不早了,回家吧?”她是对着阿浪说的,可期待的眼神却偷偷瞄了一眼萧瑾殊。 回......家? 她这话说不出哪里不好,或者哪里不对,可是他听到耳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 见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反感,翡雪的胆子更大了些,担心他站立不了太长时间,她毫不扭捏地搀着他的手臂:“陛下,走吧。” 萧浪很高兴。人已经跑到了前面,一边跑着一边将脚下的积雪踢飞。 他也的确有些支撑不住了,顾不得再想太多,萧瑾殊淡淡地“嗯”了一声,将身体重心稍稍挪了一些到她手上,缓缓挪动了脚步。 一路无话。 回到养心殿,齐福已备了姜汤。两人喝着姜汤,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瑾殊,突然冷着脸,低声对她说了一句:“你是朕的皇后,以后,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他这是......在意么?即便只是因为她是他的皇后,但是,他也是在意她的委屈的吧?翡雪一时唏嘘,莫名的有些感动。揉了揉酸涩的鼻尖,轻声答应了一声:“好。” 黄昏来临,夜色很快就笼罩上来。 萧瑾殊先回了东暖阁小憩,而翡雪的衣衫细软都在体顺堂,她便先回到后寝殿换衣裳。不敢近前伺候的吴妈妈一路都悬着心,趁着伺候她更衣的这个空档,才问起了她去看雾凇的情形。 翡雪顾忌着萧瑾殊兄妹的体面,特意隐去了长宁长公主这一节,只大略将陛下如何引她看到了极美的雾凇说了说,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萧瑾殊是如何好的。 陛下今日作为,可是与传言中的不太一样。吴妈妈和连翘也真心实意替翡雪感到高兴,一时感慨不已。只要他在意皇后娘娘,愿意对她好,她们就是每日吃斋念佛也愿意。 暮色四合,外间的饭食已经摆好了。 “二!”阿浪推了萧瑾殊过来陪她用膳,两人都已经上桌了,萧浪探头进来催促了一声。 翡雪笑着起身,吴妈妈她们也就自觉地撤了出去。 食不言,寝不语。萧瑾殊用膳的时候规矩多,翡雪和阿浪今日用膳就都格外乖巧。 可萧瑾殊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停了筷,扫了一眼阿浪,动了动嘴唇,低声问她:“刚才,阿浪唤你什么?” 萧浪突然被点了名,一脸无辜。翡雪想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她也看了阿浪一眼,抿嘴笑着,解释道:“他......大概是,二姐姐的意思吧。” 萧瑾殊眉头突突跳了跳,沉默一瞬,便知道阿浪为什么这样称呼她了。似是寻常地夹了一筷子菜搁到翡雪碗里,头却侧过去对着萧浪,道:“以后,该改口叫阿嫂。” 萧浪:“???!!!” 第44章 晋江独家 亲吻 这番表态, 是陛下心里,接受了自己吗?她以十分的真心待他,怀着他也能接受自己、喜爱自己的小小期待。乍然得到了好的回应, 翡雪心里欣喜若狂。 面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 他依然面容冷淡, 自顾自地咀嚼着, 目不斜视,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陛下哪里有传言说的那么残暴不堪?沉疴病中,他的精神状态不似三年前那样慷慨昂扬, 寡然冷漠的脸,无形之中透出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可是,他那颗心分明是热的! 眼前这人,十五岁起披甲上阵。当年碧血丹心的天之骄子,让北戎闻风丧胆的战神,一朝坐上明堂,即使缠绵病榻,处理起国事来依然宵衣旰食。这样的人,又怎会是狠戾无情的昏君呢? 翡雪突然很庆幸命运阴差阳错的安排, 面上浅笑嫣然。 用完了膳,翡雪推了轮椅, 准备同往东暖阁休息,恰好齐福来禀报说柳芳回了养心殿, 萧瑾殊就与翡雪在明厅分开两边。他先去了西暖阁, 翡雪则带着吴妈妈和连翘先回了东暖阁。 过来的路上陛下已经吩咐了,让皇后娘娘将一些日常必要的东西都搬到东暖阁来。吴妈妈和连翘笑着点头应承了,连翘就进进出出搬着东西。 想起昨夜自己钻到他锦被里的小尴尬, 翡雪特意请吴妈妈替她去多抱了一床被子来放到龙榻上。 吴妈妈年纪大了些,抱着被子过来的时候有些费力。连翘是个心直口快的,带着几分不满埋怨道:“迎春姐姐也跟我们一同过来伺候的,吴妈妈怎么不叫她帮忙?” 吴妈妈手上顿了一下,脸上难掩忧虑之色。 迎春这次被郭氏选入陪嫁的侍从中,她一个下人不好说什么。那丫头虽机灵,可是她在承恩侯府时就多得郭氏和林霜儿器重,对翡雪未必那么尽心。因此,这几日吴妈妈也特意没让她到近前伺候。她这两日看似忙忙碌碌的,往外也不知跑了多少趟。毕竟对宫里还不太熟悉,总不要闯出什么祸端来才好。 还好她是背着身子在铺床褥,因此翡雪她们并未瞧见吴妈妈的神色。只听她说:“那个小妮子,这两日我没叫她到娘娘跟前伺候,她就总不见人影了。大概是觉得宫里新奇,不知道跑到哪里偷闲去了。” 翡雪洗漱了,披着衣裳立在窗下赏那瓶白日采来的梅花。她倒是并未在意迎春如何,反而有些思念起祖母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也不知祖母恢复得怎么样了。” 吴妈妈是祖母身边最得力的人,祖母将她塞给了自己,不知道她身边照顾的人是不是尽心。 连翘接腔道:“是啊,若是嫁得寻常人家,明日就可三朝回门,我们也可回府探望老夫人。可惜,娘娘嫁给了陛下,宫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吴妈妈觉出连翘此话不妥,下意识的朝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被人听了去,方才纠正她道:“傻丫头,又口没遮拦地说胡话了。你忘了临行前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天家如何能与寻常人家相较,陛下如今爱重娘娘,已属难得。老夫人若知道,也就能放心了。” 连翘这才察觉自己失言,笑着吐了吐舌头。 那边萧瑾殊听柳芳陈述完承恩侯府内宅的那些事,面色阴阴沉沉的,眸光晦暗。 林从简将这个侄女当成了踏脚石。他不仅与晋王早就有所勾连,而且还因与林老夫人起争执而推倒她,才害得老夫人摔到骨折。看来,他们对于晋王妃这个位置,也是志在必得的。 柳芳自己对翡雪从怀有误会到信任了解,也不过这一两日。她能理解陛下此时的心情,开言安慰道:“陛下放心,奴婢知道娘娘牵挂林老夫人,今后会多留意着。我也已经嘱咐了安插在府中的暗线,老夫人身边有尽心的人伺候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陛下在各府里安插的眼线,不到非常时刻不轻易启用。按照原定的计划,陛下是准备让她借着在承恩侯府教引翡雪的时候摸查一些情况的。虽然娘娘骤然入宫打乱了原计划,但此番派她去查探,其实也不是非动用暗线不可。毕竟,这样做也有暴露线人的风险。 可是,陛下还是不惜动用了安插多年的眼线......这其中缘由,首先当然是帝王之心术。 可柳芳却看得明白,即便陛下嘴上不承认,不可否认的是,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态度,与之前预想的也有所不同。 爱屋及乌,牵涉到皇后娘娘在意的人,不消陛下吩咐,柳芳就对那几个暗线多嘱咐了几句。 “只是那个迎春......奴婢以后会让人多留心她的。”柳芳这次将承恩侯府的事查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就知道了,迎春是郭氏安插到翡雪身边的人。 萧瑾殊忽想起今日在雾凇林中,萧瑾玉为难翡雪的话来。养心殿从来都是密不透风的,她又是从哪里得知,昨夜皇后侍寝之事?定是养心殿中,有人与外面勾连,很可能,就是这个迎春! 随便寻个由头,处置一个宫女倒是轻而易举。可这个迎春......毕竟是皇后的陪嫁丫头,况且,他还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已经暗中查过这些了。 萧瑾殊沉默了一瞬,点点头道:“嗯,暂且先如此吧。”说罢又交代了几句旁的,摆摆手,依旧让柳芳办她的差事去了。 忙活了一阵,东暖阁重新收拾妥当。轮椅轧过金砖的声音响起,吴妈妈和连翘就先退了出去。 萧瑾殊进来时,首先就瞧见了条案上的那瓶梅花。绕过屏风进到内室,翡雪已经散了发髻,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半靠在床榻上翻动着书页,一如昨夜的他。 寝殿给他的感觉与之前竟大不一样。 从前他独居在此,东暖阁一应物事都素简得很。而如今,东暖阁中桌椅床柜和他原来的东西都并未挪动,可她的东西搬了进来,空荡荡的房间被她的东西填满。 比如,原来素净的梳妆台被她的妆盒占了一大半,就显得热闹许多,衣架上,多挂上了几件女子的衣衫。龙涎香不知何时熄灭了,寝殿中隐约有腊梅的香气。 肃杀的气息少了些,多了些闺房的细腻温婉。 说不上哪里不好,就是多少让他有些不习惯。不过,是他自己开口让她搬过来的,总不好再挑剔什么。 “皇后今日倒是自觉。”他自己从轮椅上站起身来,褪下外袍上了榻,这才发现,今夜的榻上准备了两床被子。 他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从见到画像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女子袅娜娉婷,风姿绰约,怕是极少有男人不动心的。 她与他之前想的,好像不太一样,与一般的世家女子,好像也不太一样。她对别人有股傻乎乎的热情,让人不自觉地想与她亲近。 更让萧瑾殊未料到的是,他自己。 这两日,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的为她破例。 譬如,今日。 莫说是长宁她们觉得意外,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突然有兴致,陪她去御花园观赏雾凇。 又譬如,此时。 她穿得有些单薄,他不仅看清了琳珑有致的身形,甚至能看清她白嫩肌肤上透着的淡淡粉色。她只是静静倚靠在那里,时不时扑闪一下眼睫,就足以撩人心弦。 翡雪阖上书,揉了揉有些困顿的眼睛。见他并未熄灯,好像不准备要睡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很晚了,陛下可是要歇息了?” 北境的夜长昼短,寒冷的日子也格外漫长。翡雪从小在那里长大,习惯早早猫进被子里看会儿书,经常看着看着就会睡着了。今日因为要等他,她还刻意撑着眼皮,让自己不要那么早睡。饶是如此,她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投入她眼里的烛光着了些水色,散作漫天星光,落在他眼里格外动人。他目光灼然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意味不明的欲念涌动。 这种压制不住的感觉让他愈加烦闷。 生性凉薄的帝王,经历过太多的风云诡谲和血雨腥风,早就不相信世间会有多少真挚的情感。如萧瑾殊这般冷淡寡情,行事理智的人,什么时候被感情左右过? 可是,温香软玉在怀,饶是理智一惯沉静,男人的身体却很诚实。 他故意凑得近些,将她手上的书接过了,撂在一旁,又随手撩起一缕她的长发在手中把玩,低沉着嗓子道:“在想着,要不要做点什么?” “什么?”女孩拢了拢眉尖,鸦色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眸中的神色却是懵懂无知。 翡雪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她的母亲几年前就病逝了,在北境时自然不会有人跟她说这些。及到了京中,家中的长辈,林老夫人根本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出嫁,并未想到要与她提前谈这些事,大伯母郭氏和林从简的那些侍妾们,更加不会理会她这些。 待领了圣旨,未来得及接受教引姑姑的教导,就被召入宫中。她嫁妆的箱底,倒是有那教导男女之事的小册子,只是又都搁在坤宁宫中,这两日压根就没人想得起来还有这遭。 因此,翡雪对男女之事,竟是一无所知。 她真的是......单纯得有些傻。傻得,可爱。 本来饶有兴致的萧瑾殊与她对视了一瞬,就瞧见她眉眼中一派天真。又一次确认她不是作伪,他不禁失笑。唇贴上她的耳畔,轻声戏谑道:“皇后忘了,是如何给朕喂药的?” 温热的气息扑到了她的脸颊,翡雪直愣愣地瞥了他一眼。他盯着自己的眸色漆黑幽深,染了些炙热的温度,仿佛是笼中的困兽,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不自觉地忽略了他身上的危险意味,她的思绪闪回到前两日两人唇齿相依的画面。在翡雪以为,那样的举动就已是男女亲密之事了。而此时......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的确十分之,暧昧。 心中荡漾起异样的情绪,她不由得身子一僵,脸上涨红一片。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萧瑾殊喉头滚动了一下,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的身子稍稍拧向自己这边,两人仅剩的那点距离就消弭无踪,他俯下身子,轻轻咬上了她的唇瓣。 猝不及防的温热覆在唇瓣上,两人的鼻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在了一起。她睁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身子几乎都在微微战栗,颤抖的双手不自觉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萧瑾殊做这些动作时,深邃的眸子一直留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神色。见她没有要推开自己的意思,他眉间微动,索性一手扣住了她的脑后,另一手缠绕上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本就极力隐忍的欲念就像脱缰的野马,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也被这无名火燃烧殆尽。原本还有些克制的吻变得更加强势,他的眼神极富侵略性,舌尖几乎不由分说地长驱直入,撬开她的贝齿,肆无忌惮地吮吸着她舌尖的幽香,将她口中的气息一一掠夺。 女子的衣衫因为拉扯有些凌乱,有些无措的样子,落在他的眼中反而更增娇媚。她原本僵直的身子此时已是骨软筋麻,眼中似染上一层烟雾,又如一池吹皱的春水。 翡雪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两只手紧紧攥住他的中衣,却任由他在她唇齿间予取予求。感觉到她身体的绵软,瞧见她因为窒息而憋红了脸,他才寻回了一丝理智。 依依不舍地放慢了节奏,环抱着她的力道松了些,霸道的吻变得温柔绵长起来,又这样缱绻了好一会儿,直到最后,他猩红的眸色才恢复了清明。 瞧着她被吻得有些红肿的樱唇,萧瑾殊弯了弯嘴角,一手在她脊背上轻轻拍了拍。 “陛下!”翡雪许久才平复了急促的呼吸,抬起手来遮了遮有些肿痛的红唇,窘迫的低呼了他一声。 第45章 晋江独家 梦魇 她的声音几乎是从唇缝间溢出来的, 殊不知这样柔媚的声音勾得他又一阵意动神摇。 瞧出了他神色的异样,眸中似是不知餮足,翡雪却是再也不敢了。她抱紧双臂, 探上前去飞快地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就赶紧将身子蜷缩到锦被里, 甚至将头都埋了进去, 侧过身子朝向内侧的墙壁, 轻轻说了一句:“睡了,陛下。晚安!” 萧瑾殊未料到她会这样主动,不由得怔了一下, 见她羞赧地这样背过身去,像一只受惊的小猫缩成一团,笑意越发深了些。 这个皇后......瞧着她娇娇弱弱的样子,不过几日的功夫,她已在他面前放肆过多少回了? 他顺势躺下,将鼻尖凑到她的脖颈间。闻着她身上的幽香,猿臂就越过了两床被子之间的间隔,径直伸到了她那边。 做这几个动作时,他察觉到她的身子明显地蜷缩地更紧了些。 算起来, 她如今不过十五六岁,的确是, 太小了些。还未通人事,甚至可说不谙世事, 就被骤然抬进了这举目无亲的深宫之中, 接连面对秦太后和长宁长公主的刁难。他又想起今日柳芳所说,承恩侯府对她的种种算计利用。 总之,她被卷入这样的漩涡之中, 或多或少也是由于他的缘故。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刚才这遭......是他一时情动难抑。 罢了。她之所以那么放肆,原来是因为,她还什么都不懂。 她既然不懂,他也不急。 虽忍得有些难受,萧瑾殊没有再做更多动作,只是用手轻轻在她的背上安抚了两下:“晚安。”听得这句,翡雪埋在被中的小脑袋乖巧地动了动,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不多久,女孩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萧瑾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听见她的呼吸变得轻浅,这才轻手轻脚地离了床榻。他掀开帷幔,起身时还朝着龙榻里侧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吵醒熟睡的人,这才搭上外袍,自己出去叫了水来沐浴。 还是要泡个澡,让血凉一凉,不然,他这一宿怕是都不得好眠了。 大概是白日被长宁长公主的话刺激到了的缘故,也或许是这次新换的药本就有些让人心神不宁。沐浴回来,拥着佳人入睡的萧瑾殊躺在塌上,却睡得并不安稳。 他眼睑下的目珠急速的转动,恍惚间,在梦中,他又回到了风雪飘摇的北境。 触目是红底黄字的大仪帅旗,上头一个明黄的“萧”字庄严肃穆。朔风呼啸,将这帅旗撕扯得烈烈作响。尽管狂风卷起走石飞沙,可整装待发的大仪军士阵列整齐,军容严整。身着铠甲的将士们一个个昂首挺胸,持枪鹄立,低噎的号角声划破了阴沉的天际。 中军帐中,一身银甲的萧瑾殊坐在帅座之上,在他身侧,太子萧瑾瑜一身蟒袍,头戴玉冠,面色凝重。 太子身为嫡长子,刚一出生,高祖皇帝亲自赐名曰瑾瑜,取“握瑾怀瑜,心若芷萱”之意,可见对这个嫡孙寄望之深。在他之后的皇子公主们,名字就都随着他,中间都取了一个“瑾”字。两岁时,父继皇位,即将萧瑾瑜册立为东朝。 大帐中央,大仪皇帝派来的红衣承旨使臣手中托着明黄的圣旨:“二位殿下,陛下降旨,前番我大仪大胜,当此千载良机,着大元帅敌前退兵,后撤五十里,太子殿下亲赴凉城,与北戎和谈。下官奉旨而来,如今圣旨已宣,还请二位殿下接旨!” 萧瑾殊把玩着手中一枚令箭,强压心中怒火,只将头上盔甲取下,哐当一声扔到面前大案上,哑着嗓子道:“那就请大哥领旨赴凉城议和。不过我大仪军队,寸步不能后撤。” 一惯温润的萧瑾瑜勾唇笑了笑,他站起身来,眼中尽是寒意。接过圣旨,在萧瑾殊头上敲了一下:“老七,你这不是寒碜我么?父皇久居京城,不知边境情势。北戎假意求和,实则几无信誉可言。若就此退兵言和,本宫,对不起战死的弟兄,更对不起被北戎屠戮的大仪百姓!” 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如今的萧瑾瑜,协理朝政已久,素有贤良之名。在朝中振臂一呼,拥戴者众,在外又有手握重兵的萧瑾殊支持,势力已是盘根错节。就连皇帝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对于年迈的皇帝而言,来自东宫的威胁已成为枕畔的噩梦,远远甚于远在边境的外患。更何况,还有怀有觊觎之心的人,挑拨离间,鼓惑君心。父皇贸然下这样一道旨意,将太子和自己都摆了进去,本就是让他们陷入两难之地。 对此,太子看得通透,萧瑾殊也心知肚明:“不!大哥要赴凉城。你是太子,不能公然抗旨。我反正无所谓,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萧瑾瑜目光坚定,决然的口气再不容半分辩驳:“本宫奉命监军,哪有自己跑了,将你们留在这里的道理。” 退兵,议和,皇帝写在一道圣旨里,要么奉旨,要么抗旨,本就没有留半分余地。而且,拟旨之时,他恐怕已经吃准了太子定会抗旨。 萧瑾殊并不愿意就此妥协:“大哥!别的事我都听你的,唯独此事不行!” 他们兄弟之间早有君子之约,将来,萧瑾殊领军保境安民,辅佐太子成为一代明君,重整大仪大好河山!太子不倒,则朝纲不乱,朝廷稳固,萧瑾殊才可安心在北境驱逐戎患。若太子因抗旨而获罪,靖北军失了庇护,下一步,那些人怕是要对靖北军下毒手。 第46章 晋江独家 誓言 看着萧瑾殊满脸阴鸷, 目眦欲裂的样子,那使臣吓得擦了擦额间的汗珠。反倒是太子面容仍然处变不惊,一派云淡风轻, 那使臣眼见得两位殿下争论不休,只好求助太子。恭声道:“这......太子殿下, 这样, 老臣不知如何向陛下复命。” 萧瑾殊年轻气盛, 窝了一肚子火,被使臣这样催促了一下,几乎是拍案而起的怒道:“如何复命?你们身在京城, 不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反而助纣为虐!待本王荡平北境,再领兵回京勤王,铲除陛下身边奸佞!” 这样的话若真的传到京城,被有心人利用了去,怕是会给整个靖北军招致祸端!萧瑾瑜蹙了眉,拍了拍萧瑾殊的肩膀以示安抚,走到挂在墙上的大幅舆图前,沉声道:“老七, 你忘了,我们起兵时候的誓言了么?” 萧瑾殊低垂了眼, 一时哑然。 披甲挎长刀,将军百战死。征战心不怠, 重整旧河山。 要让北戎不敢南下而牧马, 要还我大仪百姓海晏河清! 七尺男儿,铮铮起誓,言犹在耳, 岂能忘却? 太子与朝臣相处,总是带着几分谦逊,不似萧瑾殊那般动不动就要提刀砍人。 见萧瑾殊不再言语,他亲自将这承旨官往帐外送,在大帐门口带着几分恳切地嘱咐道:“老七一片赤子之心,就是有些意气用事。若他言语有所冒犯的,本宫替他给大人赔不是,还请大人切莫当真。本宫不会令大人为难,靖北军一心为国,大人此番亲见,回京后还请在陛下面前明言。至于此番抗旨,若有任何后果,本宫自会一力承担!” 身为储君,若是连自己的子民都护不住,连自己的将士都护不住,又何谈将来做个明君?明明知道是个圈套,明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虽千万人,吾往矣。 萧瑾殊回过头,望着太子掀开了帘帐,他的背影与那承旨一同消失在耀眼的光芒之中。大哥......他微微张开嘴,想要唤他一声,可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紧迈了几步想要追上他的步伐,可刮来一阵凌冽的寒风,太子的身影却随着那风沙消散开去。 萧瑾殊只听见风沙的呜咽之声,他仰起头,沙场上有些低沉的日头在他眼前晃出斑驳的影像。一时之间,金鼓连天,他手中突然握紧了长刀,在他身后,是大仪的千军万马在与他一道冲锋陷阵。 触目之处,流血漂橹,浮尸遍野。他似乎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尸味。 在与北戎短兵相接的那一瞬间,他左冲右突,奋力厮杀,朝着一名敌人的头颅砍了下去!可是在手起刀落的那一瞬,身边的疆场极快的消失,化作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恍然间,一袭白衣的女子立在窗前赏梅,朱唇轻启,那是翡雪用吴侬软语低低吟唱的战歌。 皇后......梦中的他想要将她搂入怀中,可她款步走来之时,那张脸又换成了萧瑾玉。她满脸怨怼地对他吼道: “萧瑾殊!你想折辱我,还不如杀了我!” “父皇和大哥也死得不明不白的!” “死在你手中的萧家人,不多我这一个!” 天将拂晓,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身边的人似是睡得极不安稳,翡雪迷迷糊糊地转过身来,睁开惺忪的睡眼。 被噩梦魇住的萧瑾殊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嘴唇紧闭,发出咔咔的磨牙之声。他的一手握拳,压在自己的额头上,另一只手仍紧紧攥着翡雪的衣襟,整个人都裹挟在急促的呼吸和紧张的情绪之中,微微蜷缩着,似是极度痛苦。 “陛下!你怎么了?陛下?”因翡雪自己也未全然清醒,嗓音有些干涩。她展开手臂抱住了他,待看清他脸上的痛苦神色,就抬起手来,想要将他皱紧的眉头熨平。 她轻唤的声音让他回转了些神思,他有些痛苦的睁开眼,空洞的目光中有些失魂落魄的淡漠。 “陛下,可是做梦了?”翡雪见他眸中似有未消退的血色,轻声问道。 她已经苏醒过来,说这话时,声音里多了几分绵软婉转。 缓缓将压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放下来,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翡雪身上。看清身旁的人,就见她面上带着些忧惧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瞧,几缕长发顺着她精致唯美的侧颜,落入了微微敞开的衣领中。微凉的指尖,轻轻地在他紧锁的眉心上摩挲着。 萧瑾殊将她置在眉间的手握入掌中,又展开手臂将她揽入,就抱得幽香满怀。她身上是如白兰花一般的香气,清新淡雅,绵绵幽远。 他疲惫地微阖了眼睛,静默片刻。淡淡的幽香让他稍稍平复了心绪,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他用下颚在她额间稍微蹭了蹭,轻笑了一声道:“朕吓到你了?” 怀中的人儿略带不安的动了动,微微仰起头看他。见他神色如常,翡雪才放下心来。她枕在他手臂上,掩着唇打了个哈欠:“没......”。说完,将头埋入他怀里,浓浓的困意再度袭来,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不知是昨夜的梦境太过伤神,还是他的病势又有反复,待萧瑾殊的回笼觉醒来,翡雪已经去慈宁宫问安,她那边的锦被都已经凉透了。 他睁着眼睛在榻上静静躺了一会儿,待坐起身来,听见外面不知是萧浪又怎么淘气了,惹得齐福一通叽叽歪歪的。 不知想了些什么,他对着外面唤了句:“阿浪!” “七!”阿浪正在烦齐福在他耳边念叨个不停,听到七哥的这声召唤,趾高气扬地对着齐福做了一个鬼脸,挂上大笑容来到了床榻边。 第47章 晋江独家 点红 萧瑾殊拍了拍他的头, 和颜悦色的问道:“你又闯什么祸啦?” “没!”萧浪连连摆手。 他不过是觉得,二姐姐带来的那个叫迎春的丫头行踪可疑,有些鬼鬼祟祟的, 所以这几天,他多半时间就都暗中跟着她罢了。不过, 他毕竟是傻子, 一时还没分辨出忠奸来, 于是只当迎春是自己人,有时就会偷偷戏弄她一番。 谁知,迎春还学会告状了。方才齐福就是因为此事责备他。 萧浪有嘴说不出, 齐福误会他就罢了,他可不想七哥也冤枉自己。 萧瑾殊也不是真的有那个闲心,去操心阿浪是否淘气。他指了指他腰间的镶嵌着宝石的那把短刃:“匕首,借朕用用?”这匕首还是带萧浪入宫时,他赠给他防身的。能在御前佩刀的护卫,阖宫里也就只有萧浪这个傻子了。 “嗯!”阿浪双手奉上,谁知萧瑾殊顺势推开了一点刀鞘,飞快地在阿浪的指尖划了一刀,再将他的冒着血珠子的指尖在身下的床褥上蹭了蹭, 雪白的绸纱上就染上了点红。 “嘶——”阿浪下意识的抽回手来,眨巴着眼睛瞧着他, 带着些怨念和……好奇。七哥这是在跟自己玩什么游戏吗?也不至于要在他指尖划个口子见血吧? 萧瑾殊将那匕首重新挂到他腰上,从枕下掏出一块金牌来:“手上见血, 祛病消灾。阿浪乖, 七哥将令牌赏给你,许你出宫去玩一玩,可好?” “好!”萧浪笑嘻嘻的点头。 他不以为意的嘬了嘬指尖的伤口, 刚才被伤到的小小情绪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确认指尖已经没有冒血了,又将自己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伸出手来。 成天被圈在这宫里,他只能飞檐走壁地在宫墙之间跳来跳去的,又或者在屋顶上飞来飞去,又或者捉弄一下那些宫人们,简直快闷坏了。外面天地辽阔,可是比宫里好玩多了!若不是七哥一直在这里,他早就呆不住了。 萧瑾殊将那可随意出入宫禁的令牌递到他手上,眼神变得幽深:“出宫去,替朕把那个姓冷的给拎回来。就跟他说......朕快死了。” 萧浪:“......”。 冷金泽,七哥要他去寻那个国师。他的行踪,也就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萧浪心里有些兴奋和得意,临出门前,还故意拿着那金灿灿的令牌到齐福的眼前晃了晃,也好气气他。 怎么,柳芳和萧浪,这一个两个的,都在陛下那里领了差事,唯独自己被落下了?整的好像这养心殿里,就他一个闲人似的。 齐福瞧着萧浪活蹦乱跳离开养心殿的背影,心里正犯着嘀咕,没想到不一会儿,陛下就让他安排人出宫去宣旨。 两封圣旨,从养心殿飞出。 其一,是册立萧昭为梁王,许其在京中开牙建府,而另一封皇帝赐婚晋王的诏书,被送到了承恩侯府中。 虽每日都去慈宁宫问安,翡雪与秦太后并没有多少话聊。因此,只是稍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尽了礼数,就带着随从们回了养心殿。首饰衣裳都搬入了东暖阁中,吴妈妈和迎春连翘等人就进进出出的侍候她换下繁复的宫装,又重新绾了发。 她坐在菱花镜前,斜眼见萧瑾殊正立在窗边,望着那一瓶梅花,默默然思量着什么。 迎春端了一盆温水进来,进门时,低垂的眼睛逡巡着四周,才立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娘,请净手。” 立在窗边的人收回思绪,朝着这边瞥了一眼。冷冷的眼神扫到迎春身上,他抬手指了指她,道:“那个,谁,去把床褥换了,只留一床锦被。” 迎春未料到皇帝会突然对她说话,一时受惊,差点没端稳手中的水盆。 翡雪见她一幅惧怕的样子,抬起泡在水盆里的手,又接过一旁连翘递过来的帕子擦干了手,对她温言道:“别紧张。陛下让你去换床褥,你便去吧。” 只留......一床锦被? 翡雪回味过来他的话,递给他一个嗔怪的眼神,见他的目光又转到了那几枝梅花上,嘴角却分明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纹...... 刚刚收拾妥当,召见的朝臣已候在养心殿外。 往日他们虽不敢造次,倒也不必顾忌这么多。可如今,朝臣们都知道皇后与陛下同居在养心殿中,未得宣召,更不敢贸然闯入了。 两人未来得及多闲聊什么,萧瑾殊就去西暖阁那边与朝臣议事。翡雪不便留在前殿,就捡了两本书,仍旧回到后殿体顺堂那边。 吴妈妈凑到她身边小声的道:“陛下刚才匆匆交代说,若下午府里有人进宫来谢恩,叫娘娘见一见就是。” “谢恩?” “是。娘娘早起去慈宁宫请安的功夫,陛下赐婚的旨意也已经传入府里了,说是晋王殿下和大姑娘马上就要完婚。刚才我还问了问齐福,听说陛下还将萧昭小殿下册封为梁王。” 翡雪蹙了蹙眉尖,脸色微变。 既然是陛下已经决定的事,她不便再说什么,更何况赐婚本是喜事,陛下这样的决定,反而是抬举了承恩侯府,可谓是皇恩浩荡。可想到在大伯一家眼中,她原就是作为一个踏脚石,被算计着推上中宫皇后这个位置的,她心里总有些堵。 她生性善良柔顺,不喜勾心斗角,即便是年幼单纯了些,但也并不傻。 前朝后宫,关联莫大。这几日她瞧着太后和长宁长公主的态度,多少也能猜得到晋王的野心。在府中时,也曾听祖母提起过的,说晋王并非林霜儿良配。这一纸婚书,便是把承恩侯府和晋王紧紧捆绑在一起了。 吴妈妈一直跟在林老夫人身边,府中的这些事,老夫人并不避讳她。她瞧出翡雪有些伤心难过,只好温言劝慰道:“府里一切都有老夫人,瞧在都是出自承恩侯府的份儿上,娘娘多担待些吧。” 祖母......在圣旨面前,祖母也是有心无力的。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她也不愿意再让祖母为了这些事多操心了。无论如何,相信大伯他们至少能善待祖母,让她安享晚年。 翡雪知道吴妈妈说这话只是让她宽心,勉强笑了笑,面上的阴霾依然久久不能散去。 郭氏和林霜儿并非第一次进宫,可是能进到养心殿的大门,这还是第一次。候在宫门外时,见前来接引的人竟然是御前的大太监齐福和皇后身边的迎春,郭氏就觉得脸上增光不少,十分受用。 如今有了林翡雪这个皇后做倚仗,郭氏觉得自己在宫里能横着走。想到两日后她便是晋王的岳母了,腰杆子更是挺得笔直,对着前面指引的齐福阴阳怪气地炫耀道:“劳驾齐公公了!二姑娘能够得陛下的青眼,又成就了晋王殿下与霜儿的一段姻缘,承恩侯府如今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言下之意,她们也当得起齐福亲自来接引。 林霜儿夙愿得偿,心里虽然志得意满,可想到这几日皇帝病情有了好转,如今贵为皇后的人是林翡雪,她总觉得还差点意思。不过,只要能先嫁给晋王,相信凭着太后和晋王殿下的谋算,自己登上这后位也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些,她按捺住心中急切,假意恭敬地出言提醒道:“娘,如今妹妹位居中宫,该称皇后娘娘了。” 母女俩心里盘算着这点小九九,可老奸巨猾的齐福,早就练就了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柳芳上次回来时,匆匆跟他交代过几句的,让他多留心着迎春这丫头。齐福可是人精,一听此话,就猜出这其中必有缘故。 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就敢对皇后娘娘称呼二姑娘、妹妹的。换了别人,他早就破口大骂了!好歹是皇后的娘家人,看在主子的面上,他也不好怠慢。 掩住眸中鄙夷,齐福摆出他一惯溜须拍马的那副嘴脸,笑着讨好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王妃与娘娘同为天家妇,不好再以姊妹相称。该改口称皇嫂才是。” 他的这句逢迎让林霜儿心花怒放,那副小人得志的笑容压都压不住了。郭氏母女越发得意起来,一路趾高气扬地进了养心殿,齐福便将她二人先引至后寝殿西边的燕喜堂。 燕喜堂,原是嫔妃随侍养心殿的居所。因萧瑾殊并无妃子,这边就空置了下来。虽隔段时间就会有人来收拾一番,也算干净整洁,但到底常年空置着,且不说摆设陈列的都是最简单的,又因为没点炭盆而显得格外阴冷。 齐福心中不屑,面上恭敬,笑眯眯地亲自给二人奉了茶,嘴上却有些为难地禀报道:“皇后娘娘正在东边体顺堂午憩。夫人和王妃虽是贵客,到底也不好扰了娘娘休息。就请二位先在此稍待片刻,待皇后娘娘起身宣召,奴才再来知会二位。” 这话犹如噎人的刀子,可从齐福的狗嘴里说出来,生生被他吐成了象牙。 几日不见,名不见经传的林二姑娘,是真的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如今,她是君,她们是臣,她为尊,她们是卑。 郭氏和林霜儿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即便是再怎么觉得受气,再怎么觉得委屈,这母女二人也不敢在宫内撒野,更何况这里可是养心殿! 林霜儿比郭氏的反应快些,只在那一瞬摆出了臭脸。在齐福的目光瞧向她的时候,马上装出知礼明理的样子,好像十分心疼翡雪似的:“皇后娘娘午憩要紧,我们在这等会儿没关系的。多谢齐公公!” 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眼下就暂且忍一忍!就算是打落了牙齿,也只好把气都往肚子里咽。郭氏闻言,也连忙应和着。 第48章 晋江独家 谢恩 瞧着林霜儿与皇后娘娘姐妹情深的, 齐福满脸感动,表面的态度越发恭顺:“奴才再去给夫人和王妃拿些点心果子来,这就先退下了。叫迎春先陪陪二位吧!” 她们今日进宫, 名义上是谢恩,其实就是来探探虚实的。早就想多从迎春这里探听点消息了, 不过齐福一直陪着, 就没有机会。他这样的安排倒是贴心, 也正中了她们的下怀。 客套了几句,齐福就真的掩了门退出去。 迎春又着意检查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人偷听, 方才将这几日她所知道的养心殿的情形,捡了紧要的说了。又将自己如何暗中与慈宁宫联络,在太后面前替林霜儿表忠心的话说了。好不容易得了表功的机会,迎春为了逞能干,有些事不免说得有些夸大。 郭氏听得迎春说了这么些,拉着她的手道:“好闺女,在他们鼻子底下你都办成了这么些事,真是难为你了。且忍一忍,待事成之后, 霜儿定不会亏待了你去!” 迎春又想起今日她换床褥时所见,正准备特意强调翡雪侍寝一事, 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叮铃哐啷的,还有脚步声。 齐福故意在门口顿了脚步, 停了会儿才推开门:“夫人, 王妃,我着人备了些吃食,还有炭盆。” 之前他故意没在燕喜堂准备炭盆。郭氏和林霜儿进来时已觉得阴冷, 此时干坐着听迎春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只觉得越发冷了,只好自己搓搓手,又将案上的热茶端起来,喝一口也不放下,就那样捧着茶盏暖手。 这会儿正是她们感觉到冷了的时候,几个宫人端着炭盆鱼贯而入,殿内瞬间暖和了许多,几案上摆满了精致的茶点,这般招待,让人丝毫挑不出什么来。 郭氏和林霜儿之前本压着些不悦,可齐福这时候送来这些,反倒显得他办事周全,诚意满满,好像真的将郭氏母女当成了贵客。她们也就不好再提了。 之前迎春没有说完的话,当着齐福面也不能说了。还没等炭盆将这屋子烘暖,恰好翡雪也起身了,连翘过来相请,见到她们,并没表现出过多的亲热,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就将她们往体顺堂那边引。 知道她们今日入宫,翡雪原只是想眯一小会儿的,还特意嘱咐了齐福他们,让人来了就唤醒她。大概是因为这阴沉沉的雪天容易惹人困乏,她竟睡得有些沉,有些久。齐福他们不敢打扰,也是一番好意。 且说翡雪起身才知,郭氏和林霜儿已经等了她许久。她心中一时过意不去,忙重新梳洗了,又让连翘去请她们过来。待她们掀了门帘进来时,就见翡雪已经端坐在那里。 虽然她穿着仍以素雅为主,但那宫装的面料、样式就已是惹眼。加上翡雪本就生的极美,淡妆浓抹总相宜,即便低调,也掩盖不住周身的优雅华贵。 见她二人就要进来,翡雪本打算起身相迎,可走在前头的齐福却清了清嗓子,身形立得笔直,颇为正式的宣道:“承恩侯府林大姑娘蒙陛下赐婚,特与林夫人入宫来,向皇后娘娘磕头、谢恩——”。 宫里的规矩,就是如此。 翡雪只得重新坐好,等着她们进来。 郭氏和林霜儿愕然,心里愤愤不平,进来时,脸上却还要挂着假笑。齐福挑眉,睨了她们一眼,就见母女二人依礼跪下,口里说着谢恩的话,对翡雪行了大礼。 在匍匐的那一瞬,林霜儿眼中燃起了深深的怨毒。 哼,端的什么皇后架子摆的什么谱?总有一天,她也会让林翡雪跪在自己的脚边! 林霜儿转瞬即逝的神色翡雪没注意,却逃不过齐福的眼睛。齐福暗暗察言观色,忍不住撇了撇嘴。好歹,他也是在御前伺候的人。此时的齐福端出御前大太监的架子,那气场哪里像刚才在她们面前谄媚讨好的奴才,唬得郭氏母女都有些怯怯的。 哼,她们心里越是对皇后娘娘不敬,他就越是要跟她们讲规矩!这宫里的规矩,自然会教会她们,老实本分,好好做人。 让她们磕头谢恩是依着规矩来的,皇后娘娘不会在意,她们就是心里不服气,也说不出什么来。 直到翡雪担心萧瑾殊那边没人伺候,将齐福遣到西暖阁去看看,又与她们一番客气寒暄,这二人的紧张情绪才稍稍缓解。 翡雪问了问林老夫人在家养伤的情形,郭氏和林霜儿见话赶话说到此处了,趁机拐弯抹角地关心起皇帝的病情来。 翡雪一眼就瞧出了她们弯弯绕的心思。晋王野心勃勃,林霜儿作为未来的晋王妃,立场与自己是不同的。在她们把自己当成踏脚石的那一刻,私心里怕早就不盼着陛下好了。 可饶是心里清楚,见她们七拐八拐的样子,她依然回答得坦荡。让她们知道了,也没什么坏处。陛下身体康健,朝局自然也会更加稳固,便是有那包藏祸心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得知皇帝的病势有好转,林霜儿她们只能压下心中失望和酸涩,连连称好作答。 虽然心有芥蒂,但她们在立后之事上的不安好心,反而间接成全了陛下和自己的一段姻缘,加上翡雪性子本就体贴宽和,也就不想再计较那么多,依然视她们为家人。她又故意将话题引到别处,几个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西暖阁那边,最后几个朝臣离开之后,萧瑾殊继续低头批起了折子。批完一本,再伸手拿下一本打开来看时,竟是靖北军周忠老将军递上来的请安折子。 周老将军如今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他替大仪守了一辈子边境,在靖北军中威望颇高。如今北境能够安宁,固然是三年前的那场胜利打下的底子,但周老将军在军中坐阵镇守,运筹帷幄也功不可没。 当年身为皇七子的萧瑾殊在行伍之时,多得他的提点。对于萧瑾殊而言,周老将军不仅是一名得力的悍将,更是如师如友的同袍,两人感情很好。 第49章 晋江独家 来信 有关北境的军情战报, 前几日是通过羽书加急送入京城的。他这私人的问安折子,则是规规矩矩的通过驿站传递,因此就晚到了几天。周老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忠耿, 即便是这种小事都十分讲究原则。 萧瑾殊对周老将军的敬重又多了几分,翻开这书信, 心情比埋头在繁杂的朝奏中要轻松许多。本以为周忠信中就是与他聊些家常趣事, 没想到在这次的信里, 他竟还十分郑重和直接地提及了立后之事。 他在信中写道:“立后之事,牵涉甚广,陛下深思远虑, 自有筹谋考量,臣原不应多言置喙。然,臣久在北境,与故承恩侯林氏二房素有往来,所交颇深,所知者亦深。数几日前,臣方得知,林氏嫡女已奉祖母之命,还京择婿。林氏家风严谨持重, 其嫡女,臣视汝幼而长也, 其性天真纯良,品貌才学, 堪为中宫之选。伏请陛下考较一二, 臣不胜惴惴。” 京中与北境相隔千里,萧瑾殊册立皇后的消息此时还未传到北境那边。这封信,应该是周忠得知翡雪启程前往京城之后的几日所写的。他大概没有猜到, 当萧瑾殊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翡雪不仅被立为皇后,而且人已经入宫了。 这个林翡雪.....立场和政见截然不同的人,竟然不约而同地觉得她是皇后的合适人选。太后推选她,自是看中她性子软好拿捏,存着要利用她的心思。中山郡王萧牧云,对人向来是挑剔的,也到跟前来说她的好话。 可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周老将军竟然也认为她堪任中宫。 周老将军为人一向极有分寸,若不是真心觉得合适,绝不会轻易推荐。之前没有提及,大概是以为她会一直待在北境,若她在北境嫁人,自然就没有这一说了。后来知晓她回了京城,周忠担心她先被别人家相看了去,这才急匆匆地直接写了这么一封信给自己。 皇后她......有这么好么? 想到她,他不由得心中一暖。虽则还只有短短几日,但即便没有周忠的这封信,萧瑾殊自己心中也已经有了答案。 轻笑了一声,他将奏折扔到一边,抬起头来,随口问侍立在侧的齐福:“皇后现在干什么?” 站在一旁打盹的齐福瞬间醒了神,连忙答应道:“承恩侯府的人进宫谢恩,皇后娘娘正在体顺堂与她们说话呢。” 萧瑾殊颔首,原本柔和的目光里染上了一丝凉意。 待走近体顺堂,萧瑾殊就听见了翡雪和其他两个人低低的闲聊声。他高大的身影映在屏风上,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朕听着,皇后今日的心情不错。” 翡雪没想到他此时会亲自过来,微微一怔之后,笑着站起身来。郭氏和林霜儿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轻,两人噤若寒蝉齐齐跪了下来,待萧瑾殊走进来时,她们便都将头埋得低低的,抬眼也只瞧得见他那明黄色鞋面的靴子。 她福身行了一礼,方才走过去搀扶住他,用软糯的声音道:“陛下亲自赐婚,伯母和姐姐是特意进宫来谢恩的。” 传言不是说,陛下病重乏力,已经坐了几年轮椅了?怎的现在他却完好无损地自己走过来了?看来,林翡雪说陛下病情有好转,不是唬人,而是真的! 还有,传言说皇帝为人刻薄寡恩,光听他说起话来都冷得瘆人?怎的,刚才他对林翡雪说话的语气,似乎很温柔? 还有,还有林翡雪这个狐媚子!见到陛下,连声音都变得娇滴滴的,难怪迎春跟她们说,翡雪入宫后陛下没有苛待她。这样的娇媚无骨,恐怕男人听了心都得先软上三分。 林霜儿低着头,来不及去细想心中疑惑,只是眸中的不甘和憎恶越发不加掩饰。 萧瑾殊并不去理会跪在地上的两人,他的手从她腰肢上搂过,翡雪被他手上的力道一带,整个人便倚在了他身边。翡雪没料到,他当着人的面会有这样亲密的举动,白皙的脸蛋腾得一下红的好像煮熟的虾一般。可有郭氏和林霜儿跪在这里,她又不好将他推开。 谁知他见到她这番情态,反而越发被勾了起来。索性附在她耳边,带着些挑逗的气息道:“一会儿陪朕用了膳,今晚我们早些安置了。” 这样暧昧露骨的话,让翡雪顿时面红耳赤。 从林霜儿的角度去看,翡雪的鞋面几乎都同皇帝的鞋面碰到一起了,可见两人挨得极近。更加气人的是皇帝的话,摆明了就是他们俩卿卿我我的,正是新婚情浓的时候。 她心里的嫉恨已似火山岩浆一般,似是强压着都不能抑制要喷发出来。还好她现在头足够的低,否则她脸上那难看的神色是掩都掩不住了。 皇帝自从进来就对她们视若无睹,又与林翡雪说着这般只在夫妻闺房中才会说的话,即便是再蠢笨的人也知道应该回避的。郭氏战战巍巍地道:“臣妇叨扰了许久了,陛下、皇后娘娘,臣妇和小女这就告退了!” 萧瑾殊这才冷若冰霜地看了她们一眼,肃杀的目光转瞬即逝,话语中的温度与对着翡雪说话有着天壤之别:“齐福,替朕和皇后送一送。” 郭氏母女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她们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可他说话的声音足以让她们感觉到他身为帝王的威慑力。 郭氏和林霜儿被挫了锐气,入宫时高高的心气都泄了,哪里还有半分威风凛凛的样子。齐福领着她们出宫回去的这一路,这两人只敢默然地跟在他身后。 翡雪还没有单独与萧瑾殊用过膳。之前都有萧浪在,她觉得挺轻松的,乍然自己一个人面对他,反而有些紧张无措。 萧瑾殊却刚好相反。没有了阿浪那个碍手碍脚的小子夹在中间,他晚膳时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见她只顾埋头吃饭,兴致不太高的样子,萧瑾殊不仅故意找些有关北境的话题引她说几句话,还时不时的往她碗里夹菜。 翡雪瞧着自己碗里越堆越高的菜,终于忍不住放下碗,眉尖微微蹙起,细声细语地道:“陛下,够了,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的。” 她瞧着他心情不错,生怕自己这样拒绝的话,会像上次那样,让他觉得是冒犯,会惹恼了他。可是不说的话,碗里这么多,她又实在是吃不下。 因此,她还是忍不住,纠结了半天才敢这么说。虽是拒绝,那声音气势上都先软了几分。 萧瑾殊倒是不知,她说出这一句都斟酌了这么久,只是冷冷的打量了她一眼。 巴掌大的脸,细削的肩膀......太瘦了! 瘦到他昨夜在榻上时,只敢用手轻轻拢住她那不堪一握的细腰,都不敢稍加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的腰折断了。 给她夹菜的时候,他就瞧出她的态度有些躲闪。没有了阿浪缓解气氛,她在自己面前反倒半分也不敢逾矩了。 他很明显察觉到了翡雪的拘谨,那种感觉......说不上惧怕,但过于谨小慎微了些。 第50章 晋江独家 娇花 她对他这份小心翼翼的态度, 让萧瑾殊的心里生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态度也不似方才温和,有些凶巴巴地道:“多吃点, 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上桌的时候陛下的心情好像不错的,她已经很小心了, 只是因为自己吃不下这么多, 就又惹恼他了?如此的阴晴不定, 喜怒无常,还真是,不好伺候! 越是喜欢一个人, 对他所言所为就越是在意,对于他对自己的态度也会越敏感,一言一行都患得患失的。 萧瑾殊这副样子在翡雪看来,就是对她又不耐烦了,而且,他又一次嫌弃她了。是的,上次他嫌弃她太笨了,这次他又嫌弃她太瘦。 翡雪心里委屈,甚至有些难过。她为难地看着跟前的这一大碗, 可怜兮兮地求饶:“我平日也吃得不多......”。 萧瑾殊向来不喜讨价还价,闻言更加冷了脸, 沉声道:“一蔬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翡雪平日吃穿用度, 并没有奢靡浪费的习惯。听他将这样的大道理都摆出来了, 她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的了,只好嘟了嘟嘴,乖巧地端起碗, 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萧瑾殊微微牵起嘴角,自己重新拿好筷子吃起饭来。这顿晚膳,两人所用的时间比平时都长了许多...... 用完膳,吴妈妈她们进来收拾了桌子,翡雪也起了身。 她想出去外面溜达溜达。一来,这顿晚膳吃得她又有些气闷,最重要的是,实在吃的太顶了,去走几圈也好消消食。 可萧瑾殊微眯了眼,状似不经意地问:“朕还想再去西暖阁批会儿折子,皇后搀朕过去吧?”虽是问话,傻子都听得出口气中满是不容拒绝。 翡雪只好停住脚步,心下一软,低低地“嗯”了一声。 陛下是自己从西暖阁那边走过来的,轮椅也没有推过来,她虽有些生闷气,倒也狠不下心来真的不管他。 不知道为什么,瞧着翡雪有些生气却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刚才那一瞬的烦闷消散了,甚至,萧瑾殊心里还有种莫名的快感。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故意将身体的重量朝她肩上压了压,见她略有些吃力的只顾低头看路,一抹愉悦的笑意自他嘴角漾开来。 萧瑾殊埋头看折子的时候总是认真又忘我,翡雪就站在御案旁替他研磨朱砂,他却不曾抬头留意她的神色。须臾之间,她只觉得胃里隐隐有些胀痛,磨墨的手腕一顿,另一手也不得不撑在桌面上来,才勉强支撑着身体。 萧瑾殊这才察觉到她的异样。 “皇后!” 眼见她脚下虚浮,整个人险些站不稳了。他飞快地起身,一大步就跨到她身边来,这才勉强扶住了她,自己怀中的人不至于跌倒在地上。 刚才的动作太急太快,连砚台都被他的手臂带翻了过来,朱砂泼到案上,染红了奏折的一角。 她就这样窝在他怀里,小脸煞白,额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捂着肚子道:“陛、陛下,我难受得紧!” 萧瑾殊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快步往东暖阁那边的龙榻过去,一边大声唤道:“来人!齐福,宣太医!” 齐福和吴妈妈她们就候在外面,听到皇帝焦急的呼喊连忙赶进来,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齐福被萧瑾殊这样的阵势吓了一跳:“皇后娘娘!这、这是怎么了?” “啧,快宣太医!”萧瑾殊脸色铁青,语带焦急。 齐福这还是第一次听见陛下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而且也是第一次,亲自宣太医入养心殿。 太医匆匆赶来,龙榻四周帷幔低垂,萧瑾殊就在床沿坐着,而翡雪则伸出一条细白的手腕放到脉枕上。细细把过脉,那老太医问诊道:“臣斗胆,敢问皇后娘娘,晚膳都进了些什么?” 翡雪有气无力地半靠在床榻上,两颊泛着红,只觉得越发难受了些,勉强开口答话,声音仍有些虚弱:“就、就是寻常的膳食,我、我一时贪嘴,就吃得多、多了些。” 太医皱了皱眉点头,收了脉枕:“瞧脉象,娘娘这是积食了。” 萧瑾殊眼神晦暗。半晌,他带着威势地问道:“可有大碍?” 那太医连忙站起来躬下身子,并不敢抬眼看他的神色,他用衣袖摸了摸鬓角的虚汗,壮着胆子回道:“身形消瘦之人,往往脾胃运化得差些,切不可暴饮暴食。多喝温水,水中可调些蜂蜜,胃腹部稍稍按摩按摩,就会好了。” 一边说着,忙不迭地拎起药箱,退出去到屏风外边去斟酌着写方子。 萧瑾殊阴沉着脸,看向翡雪时眸心一动,深邃的眼底多了些许复杂。 他既然戴上了那残暴狠戾的帽子,还会在乎多此一条么?可皇后这是......宁愿自己落个好口腹之欲的名声,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是自己逼她晚膳吃了那么多。 在心疼她之外,他既高兴她对自己的维护和在意,更多的是气自己一时对她太过霸道强横了些,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吴妈妈闻言,端了水掀开了床幔伺候着翡雪喝水,心里却犯了嘀咕。小声嘟囔道:“皇后娘娘一向不是贪食好饱的人,怎么......” 话音未落,翡雪握了握她的手臂。吴妈妈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萧瑾殊,灵光一现,闭上了嘴巴,寝殿中骤然安静了下来。 萧瑾殊有些自责和懊恼,果断地从吴妈妈手中夺过那茶碗来,冷声道:“你们先下去煎药吧,皇后这里,有朕在。” 众人退了出去,萧瑾殊就让翡雪倚在自己怀里,就着自己的手喝了些温水。翡雪也不扭捏,待缓了一阵子,身上渐渐没那么难受了。她微微仰起头瞧他,就看见他眼波里泛出的温柔。 她喉头微微咽了咽,轻声道:“陛下,我好多了,可以,不要喝药么?” “不行。”他回答的很快,但有了这一遭教训,他的语气并没有逼她用晚膳时那么坚决。 “陛下,我是真的,怕喝苦药。”她眨了眨眼,纤细而浓密的睫毛就如羽扇一般轻轻动了动,头顶不自觉地在他的下巴上蹭了蹭,语调中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他挑眉,识破了她的小伎俩,戏谑地反问道:“你喂朕喝药的时候,怎么不怕苦呢?” 她的嘴唇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樱唇微绽,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娇憨地喃喃道:“我......一直是怕喝苦药的啊......”。 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自己坐直了,拧过身子来,有些严肃地对他道:“陛下若是再欺负我,我就......”,她憋了半天,瞧着他俊俏中带了些凌厉的脸,瞬间没了底气,声如蚊蝇地吐出后半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萧瑾殊点了点她的鼻尖,轻笑着将她重新搂到怀中来。 这估计是她能说出的最狠的话了。明明是生气了想要放狠话,可这压根没什么杀伤力的话,经由她甜甜的嗓音说出来,反而犹如饴糖甘蜜般腻人。 他带着浅笑,低声道:“皇后的确是娇气”,又在她耳边啄了一下,喃喃道:“朕若是想养一盆温室的娇花,莫不得将这娇花捧在手心里?” 被她这突然的不适吓得不轻,萧瑾殊也不由得反思起自己来。 他十五岁入了行伍,十八岁就为三军主帅。在军中时,下级以服从上级的命令为天职,他从来都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军令,是由不得讨价还价的。 及至二十二岁登基,成为了大仪的君主,更是少不得杀伐决断的威权和一言九鼎的气魄。多少年养成的行事作风,不是一朝一夕改得了的,因此,与她相处时也就不自然地带出来了。 可怀中这女子......皇后还真的如同养在温室里的娇花,在这样的深宫里,他若不将她捧在手心里,不知她何时就会被风雨摧折了去。 他既然拉了她与自己一同趟这趟浑水,就要竭尽全力地护好她才是。 翡雪听他这么说,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索性自己躺了下去,将头枕在他的腿上,有些迷离着睡眼道:“等药煎好还得好久,我乏了,陛下,让我睡会儿吧。” 他回转神思,嘴角又扬了扬,拢了拢她的头发:“嗯。” 待吴妈妈端了药进来,萧瑾殊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今日不舒服,且由着她一回吧。萧瑾殊这样安慰自己,最终也没舍得将她唤醒。待她睡熟了,他才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又瞧了她的睡颜好一会儿,他轻轻在她唇角亲了一下,这才在她身边躺下,闻着她发间白兰花的淡远幽香,睡着过去。 芙蓉帐里,两幅身躯交缠在一起,随着几声娇喘和一阵闷哼,男人伏在长宁长公主的背上,意犹未尽地咬着她的耳垂道:“殿下这是在哪里受了气,故而要将满腹的委屈都撒在臣这里么?” 萧瑾玉翻转过身来,面上仍带着潮红。她枕在这人肩膀上,微红的眼瞳中多了一层愤恨:“若不是因为他,你我早就成了神仙眷侣,又怎会是如今这般?” 第51章 晋江独家 隐城 闻言, 薛隐城面上有一丝动容。 他当年金榜题名,本以为可以大展鸿图一施抱负,也曾有春风得意的时候。后来, 他又得到了萧瑾玉的青眼,两人两情相悦, 他本有机会成为驸马的。可当时, 萧瑾殊坚定地与太子站在一起, 惹得先帝忌惮。宣平侯手中有兵,先帝为了拉拢他们,制衡太子, 不惜棒打鸳鸯,将长宁长公主嫁到宣平侯府,以为笼络。 如今......他顶着一个大仪最美探花郎的头衔,却成了长公主的裙下之臣。 在别人看来,他薛隐城不过是傍在长公主身边,作威作福,贪恋荣华的面首而已,真是,丢了天下读书人的脸! 薛隐城按下心中遗憾与不甘, 轻轻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叹气道:“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天下都是姓萧的,您都是大仪的公主。陛下、亦或是晋王、梁王, 谁称帝, 对于长公主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朝廷上的腥风血雨是男人之间的争夺,对于萧瑾玉这个长公主而言,最有利的就是作壁上观, 实在没必要卷入其中。 她修长的手指在他胸口轻轻画着圈,嗔道:“若我只是想要荣华富贵,你说的对。可对我而言,那不一样。若不是因为他,我大哥当年不会死得不明不白的,那位置哪里有他什么事?!他既得位不正,难道还不许我心有不平么?” 再说她所做的,也不过是暗中帮着太后和晋王,利用自己长公主的身份在背后撺掇着朝臣们与皇帝作对罢了。 先帝当年想要用宣平侯手中的兵权制衡太子,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宣平侯本也是出身靖北军,还曾是萧瑾殊麾下将领。即便是尚了公主,也并没能使宣平侯站到萧瑾殊的对立面去。 而对于萧瑾玉而言,嫁给宣平侯非她所愿,更何况两人的立场根本相反。因此,婚后她与驸马不过是挂名夫妻罢了。两人几乎是各过各的,可又各取所需。至少,依仗着宣平侯手上的兵权,太后和晋王对她是抬举巴结的,萧瑾殊几次想要处置她,也得顾忌宣平侯府。 被她这般挑逗,薛隐城又有几分燥热,他擎住她的手指,递到自己唇边亲了亲:“先帝当年早已下过定论,英宗是意外中了北戎的毒蛊,才会突然亡故,长公主又何必一直耿耿于怀,揪着不放呢?” 无论是谁在她面前提起这些,只要是维护皇帝的,都会惹得萧瑾玉不快。她有些怨怼地瞧了他一眼,生气地甩开他的手,坐起了身子,随手从床尾拾起一件衣衫披了,趿着鞋子下了床,准备去旁边的净室。 “哼,名义上是父皇昭告天下,可那诏书如何起草,父皇哪里依得自己,还不是被他威逼的?他兵权在握,当年差一点就要逼宫了。若不是心存愧疚,他这几年又怎会执意要追封大哥为英宗?天下人皆对他心怀畏惧,敢怒不敢言,我却偏偏要为大哥鸣这个不平!”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貌似有情有义。可若是真为英宗抱不平,以正朔而论,就应该支持英宗之子、梁王萧昭才是,又怎么会站在太后和晋王那一队? 先帝在时就想扶立晋王,为他积蓄了不小的实力,到如今,晋王有太后支持,只要皇帝一死,他依然是最有可能继立为新帝的人选。 长宁长公主所谓不平则鸣,也不过是权衡利弊优劣之后,做出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而已! 薛隐城怀中突然一空,隔着纱幔,狭着眼睛望着她光洁的脊背,嘴角阴险的笑意转瞬即逝。再抬眼时,只听他轻轻叹了一声,面上带了些无奈。 仿佛他刚才所说的都是为了她好,可是又因为爱恋和不舍,只得对她妥协,语气里也带着无限温柔:“臣服侍长公主沐浴吧。” ...... 书案前,刚刚被册立为梁王的萧昭对着一封明黄的奏折一言不发。那奏章的一角,赫然被朱砂的红洇染透了,正是昨夜皇帝御案上的那一份。 这是萧昭第一次以梁王的身份上折子。他垂头丧气地将折子又翻开来看了看,见上面萧瑾殊的朱批,有些气馁地道:“陛下十五岁时,已经在战场上杀敌了。父亲十五岁时,已在皇祖教导下参知政事,处理公务了。我如今都快十六了,请旨想为陛下分忧,他却只令我好好读书!” 左相沈怀远可算是两朝元老,在朝堂浸染了这么多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作为故太子妃的兄长,当年能够夹在先帝和太子之间而左右逢源,足见其精明老辣。 可是,看着这个外甥这般幼稚莽撞,他还是捻了捻自己花白的胡须,摇了摇头:“若老臣知道,定不会让殿下此时上这样一道折子。殿下所求,自然是为了要替朝廷分忧,可是此事,未免操之过急了。” 萧昭只觉得沈怀远不理解他,抬高了音调解释道:“舅舅,我这不也是心疼七叔么!他这病也不知何时才能好,若有人分担,龙体也可早些康复。” 沈怀远眼里闪过一丝精芒,那目光一眼就将他看穿了。他压低了嗓子道:“殿下的心思,老臣知道,陛下......自然也知道。” 萧昭闻言一怔,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如果故太子萧瑾瑜没有崩逝,如今的皇帝,就是他的父亲。而他自己,便是最有可能的继任者。 按照大仪惯例,每三年举办一次冬至祭天大典,由皇帝主持。这也是萧瑾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大祭。 之前朝臣们之间就有流言,若是萧瑾殊一病不起,只有晋王有资格代天子主持祭典。再加上,后宫有太后把持,如今的皇后和晋王妃又都是出自承恩侯府的...... 梁王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虽然在同龄人中是老道的,但到底年幼了些,面对这样的形势,陛下的病势又反反复复的,他是真的有些着急慌神了! 可是,沈怀远见事却通透得多,对皇帝的了解也比梁王深得多。 不论萧瑾殊病情如何,即便他每日只是在养心殿中,却依然能将朝廷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也许正是因为皇帝残酷暴虐的名头,满朝文武,不论私心如何看待他,即便是想要押宝晋王的,也只敢私下里扶持来往。凡令出禁中,朝臣们或因惧怕,或因拥戴,莫敢不遵从。 因此,萧瑾殊这几年虽缠绵病榻,但一应大小政事公务,一直处理得有条不紊。太后和晋王几番试探,想要将手伸到前朝去,都难以撼动其根本。 从前的英宗过于耀眼了,以至于人人都以为,萧瑾殊只是故太子身后的小跟班而已。可是,以今日朝堂之格局来论,萧瑾殊的心智手段,较之当了三十年太子的英宗,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是为什么,太后和晋王不得不从后宫之中寻找突破口。 陛下于公务上一向最是严谨细致的,经手批阅的疏陈奏议,从来都是工整干净。可这明黄的奏折,角上洇了这么些艳红的朱砂,却格外扎眼。 后宫......沈怀远的瞳仁落在这红印上,似是想到了什么。 在沈怀远面前,萧昭没什么可掩饰的。他有些自责地跺了跺脚,懊恼道:“舅舅,那现在我该怎么办?” 沈怀远皱了皱眉,眸色深深地瞅了他一眼。 难怪陛下的朱批是让梁王好好读书。自己这个外甥......的确还得多加历练才是。与其由他将朝中的这些事抽丝剥茧地分析给他听,倒不如让他慢慢悟吧。 沈怀远沉思了片刻,终是舒展了眉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上前一步拍了拍萧昭的肩膀,宽慰道:“每临大事,须有静气。殿下一动,不如一静。殿下要相信,你不希望发生的事,陛下也不希望它发生。若是陛下不希望发生的事......它就,不会发生。” 养心殿中,翡雪还想同前几日一样早起去慈宁宫问安,起身时却被萧瑾殊扣在了榻上。他本就烦后宫这些繁杂的礼数,尤其是每天他醒来的时候身旁都是空的,心里就更不乐意了。 前几天,知道她初初入宫,一言一行生怕别人挑了礼数去,他也就没有开口让她不去。这次她身子不适,他刚好趁机将她拘在了自己身边。 “你是朕的皇后,不去就不去了。”萧瑾殊微微阖着双眼嘟囔道。他的手臂稍稍用力,怀里的人就被他扣得更紧了些。 翡雪轻软的呼吸扑在他的脖颈上,他觉得痒痒的。稍低头,略掀起眼皮来,就睨见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可是......”,她略一抬眼,颤动的长睫就像一把小扫帚似的,在他的喉结上轻轻撩了一下。 他的眉尖一跳,眸心蹿起了一簇小火苗。 “唔......”,嘴边的话被他这个突然落下的吻堵了回去。 他已是极力克制,可还是将她唇齿间的气息掠夺得所剩无几。离开她的唇瓣时,他意犹未尽地在她的腮边浅尝辄止地啄了一下:“朕说了,不准!” 翡雪本就朦朦胧胧的没完全睡醒,刚才又被他吻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状态。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还没顾上反应他说了什么,只是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粉拳握在胸前,连脚趾都偷偷勾紧了些。 见她一双眼睛里仍写着些许不安,他终是有些舍不得,只好退让了半步:“一会儿朕让齐福过去知会一声,皇后身体不适,这几日先不过去问安了。” 这次看在翡雪的份上,遣人去慈宁宫传话,没下秦太后的脸面,这对于萧瑾殊来说,已是破天荒了。 见她还有些愣神,萧瑾殊勾了勾唇角,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重新阖上了双眼,低声道:“阿翡,陪朕多睡会儿。” 第52章 晋江独家 梳发 待听到东暖阁内两位主子起床的动静, 吴妈妈和连翘才进来伺候翡雪洗漱打扮。今日不需出门,她着了一套藕粉色的常服襦裙,就只将长发松松绾起, 云鬓间缀了一根白玉兰花簪子,清新雅致。 萧瑾殊今日才知, 看美人梳妆也是一种享受。见她收拾妥当了, 他才翻身下床, 趿着鞋来到她身后。 吴妈妈和连翘见状,知情识趣地躬身退下。 萧瑾殊凑到她的身边,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眼前的美人, 自己才靠着她身边,与她并肩在宽大的妆凳坐定,看着镜中两个人笑了笑,问她:“皇后,会梳头吗?” 他乌黑的头发犹如泼墨般垂在脑后,虽是松松散散的,却十分服帖,光滑得如同上好的绸缎。配上嘴角的那一抹笑意,寻常时候的凌厉狠戾不见了, 多了些温文儒雅的气质。 翡雪看得怔了怔,一时无言。 他倒是不急着催她回答, 反而侧过头来,极有耐心地瞧了她一眼, 还轻轻抬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她剪水般的眸子弯了弯, 这才取了妆台上鸳鸯牡丹纹样的玉梳,然后站到他身后,一边替他篦着头发, 轻声答道:“前几年哥哥还未娶妻,在家时,他也总爱叫我替他梳发的。” 她的,哥哥么? 凉州郡太守属下,那个叫林斐然的从官,周忠老将军和凉州太守在奏折中,好像提起过他的名字。可如今......听她称呼他为哥哥,语气中满是温柔眷恋,萧瑾殊心里莫名透着些异样的感觉,不由得皱了皱眉。 在家时,她总是替她哥哥梳发的么? 他们是同胞兄妹,少时在一处起居,妹妹替哥哥梳头绾发不过平常事罢了。可是......他的眸中染上了一层薄怒。 翡雪梳头的动作轻柔,却隐隐感觉到了他身上危险的气息。她顿了顿手,小心翼翼地问:“我弄痛陛下了么?” 她的声音极轻,带着几分婉转柔媚,仿佛轻盈的羽毛落在耳内,萧瑾殊只觉在烦躁之外,又有些意动神摇。 “啊......”她低呼了一声,是他猝不及防地轻轻攥了她搭在自己肩头的小手,只稍稍一带,她就跌坐在他腿上。她下意识地单手勾着他的脖子,此时,两个人的姿势有些暧昧。翡雪羞红了脸,清亮的眸子里却是不解。 刚刚陛下明明像是生气了,怎么现在......? 萧瑾殊一时心情又极好,低声笑着,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畔:“朕昏迷时,似也听到有人在耳边,叫朕哥哥的。” 昏、昏迷的......时候? 那时候她以为陛下没有知觉,言行举止是放肆了些,不光是唤了他很多声殊哥哥,还在他的脸上摩挲摆弄了许久,还......还偷偷亲了他来着。 翡雪将勾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收了回来,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想要起身,谁知腰间反而被他揽得更紧了些。 她只好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手指摆弄着自己腰间的衣带,眉眼也垂得极低。 红霞从她粉嘟嘟的耳垂一路烧到脸颊,萧瑾殊捧起她的脸,两人额头相抵,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再也无处可逃。呼吸可闻之间,他眼中光亮灼人,连声音都似是刻意压着的:“朕还想听。” 少女时,于千万人之中的那惊鸿一瞥,化作这些年她心底忘不了、也挥不去的淡淡情愫。虽丝丝缕缕地萦绕在心头,可是理智告诉她,那终究是一场不可及的梦而已。 谁知如今,心上人真的成了眼前人,她年少时的一往情深一发不可收拾,反而更加浓得化不开,点点滴滴,都成了她对他的小心翼翼。 翡雪看他时,瞳中的爱意如同一汪春水,那双大眼睛都盛不住了,马上就要溢出来了似的。她轻咬了咬自己的唇瓣,樱桃小口犹犹豫豫地微绽着,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殊、殊哥哥。” 她的声音虽轻,可是以他的耳力,两人此时的距离这么近,足够他听清楚了。他却偏偏压着笑意,不怀好意地捉弄道:“什么?” 翡雪知道他是故意的,也有些恼了他,索性偏过头去,对着他的耳畔接连唤了几声:“殊哥哥,殊哥哥,殊哥哥。” 如同较量之时扳回一城,她心里有些得意,却不知这样的行径反而更是撩得人起火。尤其是她那一张一阖的唇瓣,不小心在他的耳廓掠了一下。本就簇簇跳动的小火苗突然泼了油,环得紧紧的臂弯几乎要将她嵌入到他的身体里。 紧接着,他的手就扣在了她脑后,舌尖攻城略地般的撬开了她的牙关,铺天盖地的吻如同决堤的洪水,唇齿之间,都是他肆意而霸道的气息。 经了昨夜那一场惊吓,萧瑾殊也知道她生得羸弱,又怕她身体还有些不舒服,虽然动作不够温存,可还强迫自己残存了一丝理智,留意着她的神色。 直到瞧见女孩眉间微蹙,眼中腾起一层水雾,放在他胸膛上的双手有些想将他推开的意味,他才放过了她。 这一番动作下来,翡雪刚刚挽好的发髻松了,口脂也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 她不好意思再叫吴妈妈她们进来服侍,只好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先坐下,重新绾了发。 萧瑾殊洁白的中衣松松垮垮,就这样坐在一旁,一手支着头,另一手将她的衣带绕在指尖玩,慵懒地看着她理妆。 她自己整理好了,又重新站起身来,替他梳头。萧瑾殊这才坐直了身子。 先将他的发髻盘好,翡雪瞧着妆台上各式各样他的发冠,问:“陛下今日要见朝臣吗?”不同的场合,见不同的人,陛下所用的发冠也会有所不同,所以她有此一问。 “朕宣了中山郡王来,商议冬至祭天一事。”他从镜中瞟了一眼她斜插在鬓间的白玉簪,见她伸手过去欲取那金冠,似不经意地往妆台上指了指:“用这顶白玉冠吧。” 她莞尔,搁下金冠又拿起玉冠来,纤纤十指在他发间拨弄着,看着她仔细替自己正冠的模样,瑾殊轻声问她:“皇后怎么不问问,朕将阿浪派到哪里去了?” 阿浪突然不见了,翡雪心中并非没有疑惑。若他只是御前侍卫,被陛下派出去办差也很正常,可他毕竟脑子不好,她猜不到,陛下能派他去干什么,也多少有些担心。 爱之深,总是会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在意和敏感。 他说过的,她太笨了,还太瘦了。他与她正正经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她不要过多插手他的事。他对她说过的这些话,翡雪都刻在了心里。 归根到底,她太在意他了。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即便他对她也很好,她也不敢忘了,他毕竟是皇帝。因此,饶是有些疑虑担心,她仍不敢多问。 她怕自己多问这一句,又惹得陛下嫌弃自己了。 眼中一丝落寞,被妥帖地收好,她十分乖巧温顺地答道:“陛下嘱咐过的,凡事不喜别人多插手干涉。” 若是想让她知道,自然会告诉她。他既然不告诉,她也就不问。 她虽极力掩藏,可那小情绪仍被他收入了眼里。她的话说得委婉,可是他记得的,自己对着她说这话时,哪里是嘱托?那日......自己是凶巴巴地对她说出这话的。 彼时,他对她还没起怜香惜玉的心思,那样生硬冷漠的态度,那样刻薄寡情的话,怕是将她吓坏了。也难怪她一直记着,以至于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她自己心里怕是委屈得紧,可在他面前说话,连遣词造句都是斟酌着的,怕说得不好,惹得他不舒服。 萧瑾殊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习惯跟人道歉,抱歉的话,从来都是说不出口的。只是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温柔和心疼。就这样沉默了片刻,一直等到她替自己梳好了头,萧瑾殊才站起身来,猿臂伸展,将她搂到怀中,动情地道:“阿翡是朕的皇后,才不是什么,别人呢。” 不是情话的情话,往往更加动人。 女子听到这话,不由得眼眶泛红。她揉了揉泛酸的鼻尖,第一次主动伸出双臂圈住了他的腰:“只要陛下能好起来,我怎么样都好的。” 骤然被她抱住,萧瑾殊心中一暖,嘴角牵起了笑意:“有阿翡亲自喂药,朕自然好得快些。” 固然也有冷金泽换了药的缘故,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有皇后在身边。他心里这样想着,牵起她到那边去,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好了,方才沉声道:“其实......朕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 说这话时,他一直盯着她的神色瞧,就是怕吓到她。 其实,知道她会担心阿浪,其实昨夜晚膳的时候,他本就想告诉她的。因为不想她害怕担忧,他此刻故意缓着语调,打算慢慢地将这件事说给她。可话音未落,她还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 她的手心冰凉,唇瓣微微抖动,满眼都是焦急和不安,险些要站不稳。 第53章 晋江独家 哭了 她的眼泪滴答下来, 落在他的手背上。 萧瑾殊凝了眸子,有些后悔告诉她了。其实,他只需告诉她阿浪的行踪, 或者随便编个什么原因,不叫她担心就好了, 没必要将缘由也说得这么明白。左右将那姓冷的拎回来, 解了毒, 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嘴角自嘲一笑,重新将她拥入怀里,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抚了一番。 片刻后, 只听他低低叹气,不以为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不必担心,快好了。朕遣了阿浪出宫去,约莫着冬至前就能赶回来了。只要将国师寻回来,朕身上的余毒就可解了。” 当年他刚中了这蚀骨散之毒时,那样钻心的疼痛,真是深入骨髓的。随着他的身体日渐疲乏,力气一点点被抽干,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对于毒发时的痛,也越来越麻木了。 说这些时, 他面上的表情无比平静,声音很冷, 仿佛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可怀中的翡雪却分明感觉到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她无比压抑, 仿佛有块巨石堵在心口。尤其是他这样的语气,越发惹得她心疼不已,靠在他怀中泪如雨下。缓了好一会儿, 才潮湿着嗓子,思忖着问道:“那,我还能做什么?” 萧瑾殊抿了抿唇。手指在她眼角轻轻摩挲,颀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如同修竹玉笋,捻了捻指尖她的泪珠子。见她还在嘤嘤抽泣,啄了啄她眼角的泪珠,仿佛将她哄好了比旁的事都要紧些,道:“阿翡若是再不收了眼泪,朕岂不是得找个锦盒,将这些珍珠收起来?” 他的指尖很凉,沁得人皮肤上一阵寒意。含着泪的人扯了扯嘴角,小拳头捶了他一下,勉强笑了笑。他这才故作轻松地哄道:“冬至祭祀,皇后陪在朕的身边吧。” 别人如何看待皇后,大抵取决于他这个皇帝的态度。 大婚入宫时,他应该与她一起接受众臣朝拜的。可那时他正昏迷着,没顾上是真的,对她没那个心,也是真的。趁着这次祭祀,他要让天下都知道,林翡雪这个皇后,是他极为看重的。 “好。”女孩领会不到他这么深的心思,只是乖巧点头,极为郑重其事。 似是察觉了什么,眼神从屏风上划过时,他拧了拧眉,有狠戾的杀气闪过。旋即收回目光,看向她时仍是温柔缱绻的,语调里甚至多了几分戏谑:“否则......朕若是支撑不住,当众倒了,岂不是丢人。” 哐当一声,是迎春在外头打翻了水盆的声音:“奴、奴婢参见齐公公!” 迎春方才在外头偷听,齐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她无意间回头,竟然看见他学着她的样子,凑近了屏风这边来听。她一扭头,吓得魂飞魄散,连手里端着的水盆都掉落在地。 齐福脸上挂着笑,眼中闪过一抹精明的光,乐呵呵地道:“陛下今儿免了娘娘去慈宁宫请安,让咱家去传话。一会儿,你同咱家一起去吧。还不赶紧着。” 迎春喏喏,见齐福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怀疑和责备,连忙应了,战战兢兢地捡起水盆,飞也似地逃了下去。 外面的动静让翡雪分神了片刻,萧瑾殊却只冷哼一声,仍将她拘在怀里。翡雪这时也察觉到外头齐福的脚步声,知道定是外头朝臣候着了。只好勉强压住情绪,也不好再与他腻腻歪歪了。 她松开了他的衣角,对着他浅浅一笑:“陛下去忙吧。你的身子还没完全好,也不要太劳神了,早些回来。” 她会在后殿体顺堂,等着他的。 当他踱着步子出现在西暖阁时,萧牧云和几位大臣都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中山郡王面带喜意,望着他促狭地笑了笑,还不忘替自己邀功:“几日不见,陛下大好了,看来碧云寺果然灵验!” 在臣下面前,他难得地扬了扬嘴角,还未及坐定,就先对着萧牧云开口道:“冬至祭祀,皇后同朕一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阴冷。 帝后一同祭天,这样的做法,在大仪并无先例。可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理所应当,那威严凌冽的语气,也压根不是同他们商量。 众臣领命,无人敢驳斥。沈怀远更是眉眼一沉,心中了然。 国事千头万绪,不同的人看法和做法也不同,好不容易有了到御前议事的机会,大家都是各抒已见的,极力想要取得萧瑾殊的支持。这其中,有些事十分重要,需要萧瑾殊拍板决断,另有一些事,在朝臣看来挺要紧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 就比如眼下,一位大臣还在滔滔不绝。不知道的,看着他这唾沫横飞的样子,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重要的事。萧瑾殊本也细细听着,等听懂了,才发现他说的其实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他冷眼瞧着这大臣慷慨陈词,神思却已经飞走了,脑海中出现了分别时,翡雪那张略带着担忧的脸......她说让他早些回去的,也不知这么长的时间,她一个人是如何打发的? 及至游移的目光瞧着外头天色晚了,萧瑾殊竟然揉了揉眉心,早就心猿意马的他,甚至生出些许不耐的神色来。 萧牧云和沈怀远是近臣,对他行事和性情最是了解。即便大臣所奏的是多么无聊的事,萧瑾殊也极少表现得这样。 如今......有了牵肠挂肚的人,是有些不一样了。 萧牧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咳嗽了一声。趁着那大臣口干舌燥地停下来喝水的片刻,他语气中带着些狡黠,道:“臣记得,陛下用药的时辰快到了吧。” 沈怀远会意,暗中扯了扯那大臣的衣袖,知情识趣地道:“陛下虽大好了,也不能过于劳累了。李大人,若是不急,要不改日再议吧?” 那位李大人瞥了一眼萧瑾殊,见他皱着眉头,兴致缺缺的样子,只好先作罢了。 暮色低垂,体顺堂的烛光忽明忽暗地跳动着。他轻着步子进来时,翡雪正倚在窗边,心事重重的,捧在手中的书册已经许久没有翻页了。 萧瑾殊先走到烛台前,挑了挑烛心。室内亮堂了些,她这才发觉是他过来了:“陛下累了吧?” “阿翡在想什么?”没有旁人的时候,他喜欢唤她阿翡。 “没......”,她起身相迎,转眼看见小案上为他备好的药丸,齐福今日送过来时,跟她说这已经是最后一丸药了。 她很自然地将这药丸并几碟蜜饯、点心递到他跟前:“我又剥了些梅子肉给陛下解苦,也不知陛下会不会吃腻了梅子,就又让他们多备了些旁的。” 他随手端起案上她的茶盏,毫不介意地喝了一口水,方才接过那丸药,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面上虽瞧不出因为吃苦药而为难的神色,但还未及咽下,他就伸手捻了一颗梅子。 翡雪的唇畔弯了弯,眼底带着笑,带着商量的口气道:“我还不知道,陛下都有些什么爱吃的?若是陛下喜欢什么,或是想吃什么,都可告诉我,我到小厨房做给你吃,可好?” 养心殿后面是有小厨房的,只是以前都没有人用。萧瑾殊也是为了图省事,就一直是让御膳房做好了膳食,再拿食盒送过来。只是这冬天,待到膳食摆上桌时,多半都是凉的。 前几日她还不敢吭声,今日思来想去,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 他面色微变,漆黑的眸子凝了她一瞬。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从他记事起,皇兄和太傅就是这么教导他的。 英宗比萧瑾殊年长了十岁,他几乎是在皇兄身边长大的,说他是长兄如父,一点都不为过。那时候,多的是人惦记着皇兄的喜好,投其所好的有之,想要加害的也有之。后来......后来那个身处高位的人就变成了他自己。 别人如何做,在意的只是对自己有没有好处,没有人敢违拗他。有些事,如果问出来就是犯忌讳,知道了也只会被责罚,便没有人会在意了。久而久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有什么喜好了。 他的反应让翡雪心头凝滞了一瞬,刚刚燃起的希望突然被扑灭了。 她盯着他那晦暗不明的神色瞧了一会儿,还以为这话又是哪里冒犯到他了,只好将目光落在书册上,有些失落地道:“陛下若不喜欢,我......”。 “那就做鱼汤吧。”他接过她的话头,在她有些落寞的眉眼间落下一吻,眼里涌动着些微光,如同浩瀚星河。 刚才,他不过是想起了皇兄,又回答得慢了些。若非她在乎自己,她的情绪又怎会被自己牵着走呢?见到这副委屈的模样,他就知道她定是误会了。 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她会真的在意他的喜好,哪怕只是为了让他吃的舒服些。 拨云见日,她心头的阴霾因为他这个小小的举动一扫而光,信誓旦旦地道:“鱼汤,我会做的!” 第54章 晋江独家 逼迫 荒废已久的宫殿, 隐蔽阴暗的墙根下,鬼鬼祟祟地站在两个人。一个脸生的小内侍将一小包粉末塞到了迎春手里:“主子说了,只要将这个放到养心殿的饮食里, 姐姐就立了大功!” 迎春吓得面色苍白,连忙推辞着不敢接受, 哆嗦地开口道:“主子只是让我做养心殿的眼线, 却没让我下毒!此事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 若是出半点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那日迎春偷听到萧瑾殊中毒的内情,寻了机会就把消息递到了慈宁宫。她只是邀功心切而已, 可若是让她弑君,她还没这个胆量。 那小内侍掩住眸中嫌恶之色,将那包粉末强行塞到了她的掌中,握紧她的手冷笑道:“只要姐姐得手,主子就会把全部罪责推到皇后和国师头上。陛下既然已经身中奇毒,定然不会有人怀疑到姐姐头上的。” 迎春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眼神中满是慌乱和惧怕:“不不不!这、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你们还是找别人吧!” 小内侍勾着一丝笑,半是威胁半是哄诱道:“姐姐做下的事, 可不止这一桩。皇后那里必定是容不下你了。你以为此时拒绝了主子,就不会牵连亲族了么?” 迎春身子一僵, 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上贼船容易下船难。她的亲人,都被晋王妃林霜儿扣在手里, 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小内侍见她被吓得一愣一愣的, 数九寒冬额头上却冒着冷汗,乘机又好言劝说道:“姐姐,自古富贵险中求。一不做, 二不休,我若是你,便干脆豁出去。替天下人除去凶残暴虐之君,姐姐,你可是在为民除害呢!再说,助晋王登基又是大功一件,姐姐将来若是成了人上人,小人还得请姐姐多多提携呢!” 为民?除害?人上人?晋王好色,若是他为新帝,这六宫之中会不会也有她的一席之地?她麻木的脑子似是被什么抽了一下,咽了咽口水,原本呆滞的眼神中有了一丝活泛,鬼迷心窍的点了点头...... 因为萧瑾殊临时决定与皇后一同主持冬至祭天,有些流程就需要做些变动。这几日,阖宫上下都为此事忙碌起来,养心殿的人进进出出,一遍遍请示皇帝祭祀的具体事宜。 外面的事都有他操心,翡雪也没闲着。既然得了允准,她便张罗着重新启用小厨房,原来清冷庄重的养心殿,也多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趁着此时小厨房没人,迎春蹑手蹑脚地进来,东摸摸西瞧瞧,最终借着昏暗的光线,颤抖着将那一包粉末倒入了乘着面粉的袋子里。这简直是,太疯狂了!迎春又兴奋,又害怕,做完这些,又拿起灶台上的火折子,不带任何迟疑地将包粉末的那一小张纸点燃了,扔到火灶里。 嘎吱一声,齐福推了门进来,嘴里还优哉游哉地哼着小调。 迎春倒抽一口凉气,被吓了一大跳! 他似乎也很意外会在这里碰见迎春。愣了愣,齐福就面色如常,甚至还盈盈笑着地说道:“哟,早知道娘娘吩咐了你过来拿点心,咱家就不多跑这一趟了。” 迎春强迫自己保持镇定,飞快地将挽起的袖管放下,又下意识的将手偷偷在自己的裙摆上擦了擦,扯出一丝笑容道:“啊,是啊,齐公公来得正好,我正在找桃酥饼和桂花糕呢。” 齐福讪笑道:“我就知道,我不过来你们定是找不到东西的。哼,不是我自夸,这养心殿的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怕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的,就是门口有几根草,咱家也是一清二楚的!柳芳他们,可也赶不上我。”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吹牛,他一边说着一边绕过灶台案板走到这边来,还很快地从面粉上面的橱柜里取到了那两样点心。 迎春见他站到了面粉袋旁,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粗重的呼吸,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啧,愣着干什么?陛下和娘娘还等着呢,你快送过去吧!” “哎!”迎春不敢多言,垂了眸子,咬了咬牙端起托盘,几乎是夺路而逃。 齐福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他挑开那面粉袋子瞧了瞧,又倚在灶台上往灶眼里看了看。方才被燃起的小纸片已经烧成了灰末,却依然保持着蜷缩的形状...... 萧瑾殊的身子日渐转好,行动已不太需要依赖轮椅了。他们之间度过了短暂的磨合期,相处得也越来越好,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明日就是冬至了。负责祭祀事宜的中山郡王,今日特意遣了女官过来,跟翡雪对了对明日大典上的一些细节。可她还是有些紧张,生怕自己在那样重要的场合有所疏漏,此时还坐在灯下,默记着祭祀的典仪规矩。 那边萧瑾殊反倒难得闲适。他立在案前欣赏着一幅字画,见她好像没有准备休息的意思,随意开口道:“阿翡也太过紧张了些。有朕在,即便你做错了,也没人敢说什么的。我最烦萧牧云的就是这一点,他细致起来,就跟个大姑娘似的。其实,没那么多讲究。” 什么典仪,什么规矩?有他在,他就是规矩。他的皇后,没有人敢指手画脚,随意评价。 “皇叔如今掌管宗族,又乐意为陛下分忧,陛下不该这么说他的。” 翡雪说话未作多想,只是从这段时日准备冬至祭祀一事来看,觉得萧牧云做事很上心,陛下的这个评价反而有失公允。更没意识到,她这样出言维护别人,会引得萧瑾殊不快。 萧瑾殊没接话,眼中不知不觉多了一层阴霾。他抬头觑了她一眼,就瞧见比那山水画还要美的侧颜。翡雪下午沐浴过,吴妈妈刚刚替她绞干了头发,如云般的长发就拢到前面,平添了几分柔媚。他的心弦被拨弄了一下。 翡雪心也不静。 自从知道了他生病的内情,她最近老是心神不宁的。他上次说阿浪和国师会在冬至前回来,她就一直记着这事。这会儿她又朝外头张望两下,有些苦恼地道:“宫门快要下钥了吧?也不知阿浪能不能赶回宫来。” 她托着自己的腮帮子,宽松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腕来,与她的墨发交织着,黑白分明。所谓素手如柔荑、皓腕凝霜雪,大抵如此。 萧瑾殊愣了一瞬,心猿意马的,身体有些异样的感觉。他将那画轴卷起来收了,不以为意地道:“姓冷的骄矜自傲,最是桀骜不驯的。阿浪未必能将他带回来。” 不过一点余毒,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况且,明日祭祀之后,他也可以亲自出宫去找他。 翡雪却有些急了,几乎是脱口而出:“那陛下身上的余毒怎么办!?”对于她来说,萧瑾殊解毒的事,是最为重要、也最为急迫的。 她这副焦急又懵懂的样子,别有一番情致。他抿了抿唇,过来牵起她的手,拉她到床榻旁坐了,捏了捏她的小耳垂,笑道:“无妨,待朕余毒解了,再带阿翡出宫去逛逛可好?” “嗯......”,她心驰荡漾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亲昵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每每他眼中染上这样的欲念,便要与她唇齿交缠一番,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大胆。上次,甚至还挑开她的衣襟,想要探她领口下那柔软。回想起那令人脸红心跳的窒息感觉,翡雪像一只小兔子般自己蹦上了床,掀开被子躲了进去。 明日的祭祀大典上,她怕是还有得累。萧瑾殊思及此,又瞧见她掩嘴打着哈欠的疲乏样子,按捺了想欺身而上的心思。他喉结微动,只掀开被子躺到了她身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白兰花香,一把将人揽到怀中,相拥入眠。 更声响过三遍,正是夜深人静睡得熟的时候。万籁俱寂,殿外的风雪声依稀可闻,北风卷起的雪片轻轻敲击瓦沟,瑟瑟之声若有若无。 养心殿门外,一阵急切的敲门声,然后就是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和几声低语。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外间的灯火突然亮堂起来,齐福轻轻扣了扣东暖阁的门,轻着步子压着嗓子道:“陛下......许大人,来了。” 萧瑾殊是习武之人,感官本就灵敏。加上多年在疆场枕戈待旦养成的机警,和在朝堂残酷斗争中养成的防备心,刚外头有动静时,他就已经醒了。只因翡雪还枕在他的怀里沉睡,他才迟迟没有动作。 听到齐福这一句,他在床上躺不住了。 许琮来了?他是萧瑾殊的心腹,也是左膀右臂。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事,断然不会夜开宫门,深夜来禀。 萧瑾殊心里一沉,顿时黑了脸,漆黑的眸子晦暗不明,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神色,有些狰狞可怖。 翡雪的眼睫颤了颤,半梦半醒间,觉得身边的人似要起身。她下意识地将他的衣角攥紧了些,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如呓语般低低唤了一声:“陛下。” 萧瑾殊强压住心中凝滞,在她额上落了一吻,又将她的手轻轻拂去,低语道:“阿翡只管睡你的,有急事,朕去去就回。”然后从床头衣架上随手扯了一件外袍,趿着鞋快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第55章 晋江独家 凌汛 萧瑾殊虽然极力保持冷静克制, 可从他的语气和动作里,翡雪察觉到了他的焦急和不安。她揉了揉眼睛,顿时困意全无, 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望着萧瑾殊和齐福急急离去的背影, 又叫了吴妈妈她们过来服侍她梳洗更衣。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竟让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翡雪暗暗忖度着, 却没有一点头绪。 萧瑾殊的长发有些凌乱地垂在脑后,脸上像抹了一层锅灰。一入西暖阁,许琮已经跪在那里。他一身风尘仆仆, 鞋上沾满雪水泥泞,面色阴沉,眼眶里充了血,嘴唇干裂,一看就是快马加鞭奔驰回来的。 见到皇帝,许琮干哑着嗓子,颤声禀报道:“陛下!黄河凌汛,大堤漫溢决口,水势浩荡, 沿黄九地,尽成泽国!” 萧瑾殊闻言, 仿佛看见不计其数的人畜冻馁溺水,灾民死者不计其数, 惨不忍睹。 那些, 都是他的子民,都是大仪的百姓! 天子一怒,巨浪滔天! 萧瑾殊沉默半晌, 就差背过气去。脸色铁青,额间青筋暴起,眸中因为急怒攻心通红一片,宛如地狱中的修罗。 只听得哗啦一声,桌上笔墨杯盏都扫到了地上,御案都险些被他掀翻了去! 他只觉得头脑轰然炸裂,胸中一口浊气上涌,紧接着就是一阵闷窒之感,倏然间,又觉得气血翻涌,喉头一阵腥甜,“噗”地喷出一大口暗红的鲜血来,月白色的中衣染红了一大片。 蚀骨散毒发时候的痛楚向他袭来,他整个人几欲倒地,意识也逐渐涣散混沌。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翡雪面带焦急的神色小跑着过来,还有齐福和许诺想要过来搀扶他的虚影。 随后,他往地上一栽,完全失去了知觉。 天色渐渐亮了,躺在龙榻的萧瑾殊却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小内侍来催促过第三遍,在殿外的齐福顶不住了。他叹了口气,掩了门进到东暖阁来:“皇后娘娘,吉时已到,王公大臣们都已经在奉先殿候着了。” 翡雪泪痕未干,呆呆地凝视着榻上的人。他的嘴唇泛着青紫,许久不见的青黑色又从他眼下浮现了出来。她轻轻叹了一口道:“替我更衣。” 奉先殿外,乌泱泱地站满了人。王公大臣们列队肃立,打头的是晋王和梁王,其后是萧牧云、沈怀远和一众朝臣。 “皇后娘娘到!”内侍尖细的嗓门高声唱和了一句,身着正红色朝服的翡雪,浓蛾叠柳,楚腰卫鬓,鸾裾曳地,凤带翻飞,在吴妈妈和连翘的搀扶下出了凤辇,款步而来。 怎么不见皇帝? 大臣们等得太久了,见祭祀仍没有开始的迹象,本来就已经有些不耐。此时未见到萧瑾殊出现,有几个极力压低着声音,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晋王冷冷地看了翡雪一眼,被她倾国倾城的容貌惊艳了一把,复又低了头。 梁王满脸错愕,萧牧云也皱了皱眉头,微微讶异。 那个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牧云暗暗嘀咕着,不由得撇了撇嘴。 萧瑾殊一向不喜繁文缛节,之前找他敲定那些祭祀的典仪细节都嫌烦,还说要借着这次冬至祭天,替皇后在百官面前树立权威。 他早就料到,那头倔牛怕是会有些出其不意的行径。却没想到他行事竟然如此狂悖,这样的做法,还真是出其不意。反正皇帝就是规矩,他真的不守规矩,也没人敢说什么。可是......就这样让皇后只身前来,也太......太过率性了些。 行到台阶下,翡雪暗暗吸了一口,松开了吴妈妈的手,自己提了裙摆,一步一步缓缓走上了高台,到中央站定后,她捏着裙摆的手紧了紧,目光扫了一圈底下站立的人。 朝臣们纷纷低着头,不敢多看她一眼。 静默半晌,她柳眉蹙了蹙,朱唇轻启,沉声宣布道:“陛下旧病复发,现在仍昏迷不醒。” 似平静的湖面突然投入一块巨石,如宁静的荒原突然地动山摇,原本悄无声息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大家捶胸顿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陛下不是大好了么?怎么又突然昏迷了?” “早就说了那个国师不可信,陛下偏不听劝谏,一直服用他的药,看看现在如何?” “是啊,听说国师畏罪潜逃后,陛下还是继续用他的药呢!” 晋王垂了眼眸,藏在袖管中的手搓捻了几下。他本就站在最前头,倒是没人注意到他嘴角浮出的那抹笑意。 看来,林霜儿一早安排在皇后身边的人,得手了? 与萧瑾殊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做的最成功的选择,就是娶了林霜儿为王妃。她的主意又稳又狠,真是好。只要萧瑾殊一死,皇位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哪里还要费心思去跟萧昭争什么储君之位呢。 萧牧云扶了扶额头,嘴角尴尬的抽了抽。皇后这唱的是哪一出呢?敢情,这回陛下还真不是因为犯了倔脾气而恣意妄为,而是......自己失手? 玩脱了?! 梁王萧昭焦急不已,见沈怀远只是沉着脸不说话,忍不住上前一步拉了拉萧牧云的衣角道:“叔祖,您是宗室的族长,眼下如何是好,您给拿个主意吧。” “咳咳......”萧牧云假咳了几声,邪魅一笑,白了梁王一眼。 虽然他在皇族中辈分是最高的,可是也不过二十几岁,叔祖这个称呼,把他叫老了。从前,他倚老卖老,仗着辈分高逗逗萧浪玩还行。反正那个傻子说话,一次只能蹦出一个字,真的让他叫叔祖,他也只叫得出一个“叔”字。可是梁王这么个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突然这么叫自己,萧牧云总觉得怪怪的。 沈怀远回过神来,暗暗责备梁王不够沉得住气。他毕竟封王不久,又是晚辈,这样的场合不适宜抢着出头。他拢了拢深紫色朝服的宽大袖袍,拧着眉道:“皇后娘娘和晋王都在此,梁王殿下,不需多虑。” 朝臣们还在议论纷纷,萧牧云向前几步,走到阶前,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从容地道:“众位大人,请先听我说!陛下既然龙体不适,那就请大家再等一会儿吧。时间还充裕,请先到偏殿中避避寒,喝口茶歇息片刻,稍安勿躁。” 众人都是天刚擦亮就穿戴整齐了往宫里赶,又立在北风里等了这么许久,早已昏昏欲睡手脚僵冷,听到此话纷纷称好。加上大家都知道萧牧云在皇帝面前向来得脸,他的话,此时没人敢违拗。 百官散去,萧牧云也引着翡雪进到偏殿中,只是与朝臣们中间用屏风隔开了些,还有一些距离。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请问皇后娘娘,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冬至祭天,兹事体大,一向自负强势的萧瑾殊,也会有玩脱的时候么?萧牧云希望是自己的猜测错了,宁愿是他任意妄为。 翡雪双手交叠相握,有些坐立不安。她知道陛下信任中山郡王,因此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三言两语就将实情和盘托出:“黄河发生了凌汛,陛下他,得知消息后急怒攻心......只能寄希望于阿浪寻到国师。” 冷金泽给的药已经没有了,她派了好多路人马出宫去寻萧浪,又将齐福留在了养心殿,让他一有消息就马上禀报。 只能寄希望于阿浪,今日能带着国师赶回宫来。眼下,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吧,只能祈祷陛下快快苏醒。 “今年刚刚修整了渠坝,黄河怎么会突发凌汛呢?”萧牧云气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险些惊呼出声,一向玩世不恭的他,此时的目光比冰棱还要冷。 翡雪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道:“许大人匆匆安排了些救灾的事宜,快马加鞭漏夜来报,故而陛下先知道了。估计消息很快就会递到中枢,到时候,朝臣们就都知道了。” 这个时机太赶巧了,今日陛下要祭天,谁成想就传来了黄河发生凌汛的消息,原本那些关于他受天谴的谣言怕是会越演越烈,思及此,翡雪才没有当众宣布此事。 话音刚落,果然就有八百里加急的羽信送到了沈怀远的手中。众大臣都巴巴地看着他,沈怀远捏着那羽毛,将信纸攥成了一团,颤着声音道:“黄河,发生凌汛了!”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之声,之后就又你一言我一语地炸开了锅: “非常时期,左相,晋王殿下,你们得拿主意啊!” “今日祭祀,就遇到了凌汛,真是天意难测啊!” “黄河凌汛,陛下昏迷不醒,可不就是上天示警么?” 天子失德,故而上天示警,那些人这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才是重点,点到此处,众人面上皆是一幅了然的神情。 萧牧云闻言挑了挑眉,不耐地“啧啧”了两声。 他早就料到了,萧瑾殊但凡有点什么意外不测,这朝中的流言蜚语必定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早就奉劝过萧瑾殊,人言可畏,凡事不可太过,他却自负独断,一意孤行。 之前那些关于他得位不正、受到天谴的谣言甚嚣尘上,他也听之任之,现在......他自己玩脱了,且看怎么样呢? 萧牧云脸上挂着一幅果不其然的表情,正准备将他那老生常谈的话再在翡雪面前唠叨一边,可是看到翡雪那一脸茫然无助的样子,又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从腰间的佩囊里捡了一颗梅子扔到嘴里,对翡雪拱手道:“皇后安坐,臣出去看看。” 翡雪颔首,面色凄然。 听见外头的朝臣们因为凌汛和祭祀一事七言八语地吵吵闹闹着,她却只能置若罔闻。 由得朝臣们去议论吧。这些事,有左相和中山郡王他们把控局势,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希望陛下能早点醒来! 第56章 晋江独家 冬至 翡雪和王公大臣们立在太庙外头喝着西北风, 焦急等待萧瑾殊苏醒的同时,林霜儿正在慈宁宫陪着秦太后说话。 她之前已经与迎春约好了,冬至这天, 特意打着给秦太后请安的名义,与晋王一同入宫。 刚才两人假装在甬道偶遇, 林霜儿以关心翡雪的名义, 与迎春闲聊了几句。所以, 当她得知养心殿的情形后,也以为是迎春得了手,皇帝就快死了。 “母后真是想的周到, 今日还特意煮了这圆子汤,儿臣喝了,一路的寒意都驱散了不少。”轻轻搁下白玉碗,林霜儿涂着蔻丹的指尖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 自从成了婚,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能摆出晋王妃的排场了,衣着打扮比起在家时华丽了不少。一袭鸾鸟翔飞纹样的的宫装,满头都是琳琅珠翠,无不彰显着自己尊贵的身份。 虽然坐在宫中, 但秦太后对祭天大典上的风吹草动却盯得很紧。一开始,她还不敢相信皇帝又昏迷不醒了, 直到皇后只身前往祭祀大典的消息传来,她对林霜儿的说辞才信了几分。林霜儿那手段虽不入流, 竟然也能将大事促成, 秦太后心情不错,不由得高看了林霜儿几分。 秦太后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抬抬手, 跪在地上帮她捶着腿的小宫女和其他侍从就退了下去。没有了旁人,秦太后这才开言道:“王妃胆大心细,他日哀家和桓儿心愿得成,多赖你的助益。” “天意如此,都是母后多年苦心筹谋,殿下本就是天选命格,儿臣怎敢居功。”林霜儿嘴上谦逊,但是骨子里的那志得意满的样子倒是不加掩饰。 林霜儿话里的恭维也太敷衍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她就是这后宫的主人呢。秦太后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不悦,面上却是不显。她一想到皇后如今在祭祀大典上那狼狈的模样,就觉得神清气爽:“看在皇后与你同出自承恩侯府的份儿上,将来尊她为皇嫂太后,也算尽了你们姐妹的情分了。” 只要萧瑾殊死了,朝中拥立晋王的声音必然高涨。届时,林翡雪就成了先帝遗孀,留她一条性命,给她一个尊号,既能安抚拥戴萧瑾殊的旧臣,还能让新帝在天下人面前博一个仁义的名声,可谓一举多得。 可林霜儿闻言却不乐意了。她对翡雪早已因嫉生恨,单凭着那张蛊惑人心的脸,她也绝对容不下她还活在这世上。 面上尽是鄙夷之色,她阴冷的笑了下,道:“多谢母后体恤顾念。不过,儿臣不会叫母后和王爷为难的,届时,为了顾全大局,让儿臣大义灭亲也无妨。” 秦太后闻言诧异:“王妃此话何意?” “若是咱们这位陛下驾崩,儿臣只怕,我那好妹妹与大行皇帝伉俪情深,不忍独活。皇后娘娘自己一时想不开,喝下毒酒殉情,也算是没有辜负陛下对她的青眼爱重了。”林霜儿眼神中透着些狠戾和冷漠,话语中满是不屑与决然,仿佛林翡雪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哦......”,秦太后下意识的拿起帕子来掩了掩自己的鼻尖,微微怔了一瞬。 这个林霜儿,虽与林翡雪同出一门,但是性情却截然不同。原以为她只是手段狠辣了些,这番话说出来,秦太后才发现林霜儿原来心如蛇蝎,为达目的,连自己的亲人都可以出卖牺牲。连自己在后宫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自愧不如。 若是林霜儿将来成了皇后,新帝的后宫怕是没自己这个太后什么事了,说不定,自己这太后还得仰人鼻息呢。秦太后暗暗思忖着,心里虽有计较,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微微牵动嘴角,挤出一丝假笑。 林霜儿察觉到了秦太后那瞬间的变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太过心急了些,话也说得不留余地。连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带着讨好解释道:“在儿臣看来,只知这后宫中有母后皇太后,后宫虽大,怕是容不下两宫太后。” 秦太后的脸色也已恢复如常,不以为意的笑笑,随意点了点头,答道:“倒是难得王妃对哀家的一片孝心。” 言止于此,秦太后抬眼看看天色,估摸着吉时所剩不多了,对着外头道:“来人,什么时辰了?祭天大典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候在外面的内侍躬身进来答道:“禀太后,吉时还剩下不到半个时辰。皇后娘娘正与朝臣们重新肃立等候,静待陛下莅临祭祀。” 秦太后冷笑一声,站起身,抬手示意林霜儿来搀扶自己:“哼,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倒还真沉得住气。王妃,与哀家同去看看吧?” 奉先殿前,有大胆的朝臣,走到高台下对着翡雪行了一礼,问出了大家方才都想问而不敢问的问题:“皇后娘娘,陛下何时能苏醒?” 此问一出,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了翡雪身上。 翡雪还没有这样被朝臣质问过,一时有些紧张,眼神下意识地躲闪了一刹,沉默了一瞬,用藏在袖中的指甲重重掐了自己的掌心,这才强作镇定地答道:“应该,很快......” “应该?很快?”一直不曾发话的晋王眉眼微抬,抚了抚他墨色朝服上的金线莽纹,冷哼了一声,终于拖着嗓音,发难道:“不知皇后娘娘说的很快,是多快?一刻钟?还是一个时辰?” 那些暗中想要巴结拥立晋王的人,一直不吭声,就是在等着晋王开腔。现在他终于发话了,纷纷附和道: “陛下若是一直昏迷不醒,这祭天大礼怎么办呢?” “陛下上次昏迷时,大家不就在朝上议过,要请晋王代祭么?” “是啊是啊,当时陛下也没提出过反对。” 有想要在晋王面前贪功卖好的朝臣,义正言辞地提议道:“先帝血脉,如今只剩陛下和晋王殿下。若是陛下不能亲至,臣提议,由晋王殿下代祭。” 眼看着局势有些失控,沈怀远和萧牧云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驳斥道:“工部侍郎,此话差矣。陛下既已追认英宗皇帝,梁王殿下也是皇家嫡脉,贸然让晋王殿下代祭,怕是不妥。” 萧牧云也附和道:“若以皇室宗亲血脉亲疏而论,晋王和梁王,的确难以分出高下。” 一时之间,朝臣们迅速分成了两派。有支持晋王的,也有支持梁王的,两派之间泾渭分明,互不相让地争论了起来。翡雪在高台上冷眼瞧着,自然也看出了端倪。 “太后娘娘到!”内侍尖细的嗓音盖过了朝臣们的争论,原本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大家扭头望去,只见太后动用了全副的仪仗,颇有威严地向这边过来。 翡雪的目光越过人群,不仅看见了秦太后,也看见了走在她銮驾旁边的晋王妃,林霜儿。 秦太后着一身鸾裙凤冠,威势压人。她在林霜儿的搀扶下走到翡雪身边,扫了一眼底下的朝臣,挑眉道:“吉时是耽误不得的,陛下既然委托了皇后前来主持大局,该由谁来代祭,就请皇后拿主意吧!” 翡雪面色凝重,提了一口气,高声道:“陛下从未提起过,让谁代替他祭天。祭祀乃是天子之职,不在其位者,行天子之仪,岂非越俎代庖?” 天下皆知,皇后和晋王妃同出一门,众臣还以为她会开口支持晋王,没想到,皇后竟然还在寄希望于陛下亲至?这也未免太幼稚了些! 台下晋王嗤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司仪官。那人心急如焚,额上的汗珠不住地冒着,见晋王对自己使眼色,高声宣布道:“启禀皇后,吉时还剩一刻钟!” 秦太后面上一片温柔和煦,好言相劝道:“皇后,哀家理解,你对皇帝情深义重,不过,祭祀可是事关重大,不能感情用事。” 翡雪此时心无旁骛,反而无所顾忌,淡淡一笑,反问道:“太后刚才不是说了,由本宫来拿主意么?”这是她第一次,自称本宫。 “你!”秦太后又一次被当众顶撞,顿时怒而拂袖。既然她这么不识抬举,她就也不必再给她留颜面了。她不再去管翡雪,而是直接命令道:“来人,传哀家懿旨,由晋王代天祭祀!” 有了太后撑腰,晋王一党的底气更足了,之前领头的工部侍郎率先响应,重重的跪下身去,磕头高声嚷道:“臣,跪请晋王代天子祭祀!”接着有过半的朝臣跟着他跪倒在地,齐声道:“臣等附议!臣等附议!” 萧牧云和沈怀远见局势已然失控,只是沉着脸,梁王萧昭心中焦急,可是有太后和晋王的联手威压,此时也讷讷不敢吱声。大家的目光又一次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翡雪身上。 翡雪冷冷扫过众人,垂眸掩去眼中失落,再抬眼时,面上威仪不逊于秦太后:“若是陛下真的不能苏醒......,一应后果,有本宫承担!” 这就相当于举办了一场没有祭祀的祭祀大典,或者吉时过了,要一直等到皇帝苏醒过来再行祭祀?这样的做法是闻所未闻的。此言一出,莫说百官骇然,便是萧牧云他们都震惊不已。 第57章 晋江独家 献祭 哪怕皇后支持梁王代祭, 也还能赢得左相他们的支持,她这样的言论一出,无论是哪一派朝臣都不会支持她的。这个林翡雪啊, 原来还以为她是个聪明的,没想到, 她不仅愣, 而且也太傻了些! 秦太后正愁抓不住她的痛脚, 见她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心中大喜。林霜儿更是喜形于色,狐假虎威地令道:“来人!皇后娘娘疯了, 将她请下台去!”话音一落,还真的有人想要到台上将翡雪拉下来。 “啧啧!”萧牧云抬起手臂一拦,用力地鼓起了掌,他睨了林霜儿一眼,嘲讽一笑,道:“祭祀大典,什么时候有王妃说话的份儿了?本王还是头一回听说,有王妃敢把皇后娘娘赶下台去的!再说了,即便要人代祭, 谁说就一定非晋王不可呢?” 林霜儿顿时哑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只好尴尬地立在原地。晋王闻言,回过头来瞄了一眼梁王, 目露凶光, 脸色铁青。 有了萧牧云的这一番表态,代祭的天平又稍稍往梁王那边倾斜了一些。秦太后也知道,不能强行推举晋王代祭了。却只见她双手交叠, 攥紧,厉声道:“中山郡王是皇室族长,既然郡王对于代祭的人选有异议,那不如,这次的祭祀就取消了吧!” 反正,按照她的推测,萧瑾殊没准早就一命呜呼了。晋王不缺这次代祭的机会,将来登基了,自然可以天子之尊,名正言顺地祭天。 百官又是一阵骚动: “这祭天乃是国家大事,岂能儿戏,说取消就取消呢?” “是啊,从未听说过祭祀还能取消的!” “误了吉时,上天可是会降罪的!” 好一招以退为进,借刀杀人!翡雪神情漠然地瞥了秦太后一眼,眸中难得有了一丝厉色。 朝中针对陛下的谣言从来都没有止息过。一个黄河凌汛的天灾,都被说成是天子失德的预警,若是贸然取消了这次祭祀,那岂不是正好授人口实?以后,他们还不一定怎么变本加厉地诋毁陛下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朗声宣布道:“太后提议,本宫,不允!即便误了吉时,祭祀大典也要待陛下苏醒后,照常举行。” 秦太后表情狰狞,群臣面前更是不愿退后半步,被翡雪逼急了,她力争道:“这后宫之中,如今还是哀家做主!哀家懿旨,谁敢违抗?!来人,皇后疯魔,替哀家将她请出奉先殿去!” 之前有了萧牧云的表态弹压,底下的人还未敢有所动作,又听得左相沈怀远厉声道:“皇后乃是国母,万金之躯,由大仪门抬入宫城,岂容你们诘陷造次!?老臣倒要,看看谁敢?!” 秦太后气得肝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沈怀远这是在讽刺她,只不过是由妃位擢升的先帝继后,比不得林翡雪这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明诏天下人知的正宫皇后,身份高贵、地位尊崇。 闹剧偃旗息鼓,四周岑寂得只剩风声。 翡雪的目光望向她来时的方向,那里,仍未出现萧瑾殊的身影。 她淡然一笑,对着台下吩咐道:“吴妈妈,取本宫的金册、金宝来!” “是!”离开养心殿前来时,皇后嘱咐带上她的金宝金册,吴妈妈就已经知道她今日心志。 毕恭毕敬地将凤印和册宝端上前来,翡雪微微颔首,声音虽轻,却足够在场的人听得清:“本宫,乃陛下亲封,大仪皇后。传本宫谕旨:冬至祭祀决不能取消,若是陛下不能及时苏醒,耽误吉时的一切后果,由本宫一力承担!” 她的声音里有着让人畏惧的严厉,乌泱泱的朝臣们顿时都噤了声。 晋王见情势焦灼,相持不下,大多数朝臣竟然被翡雪的气势所威慑,态度也有了动摇,忍不住迈上台阶。他立在群臣最前面,带着不屑和挑衅,质问道:“不知道,皇后娘娘准备如何,一力承担?” 秦太后的面容也变得扭曲起来,生怕百官慑于皇后的威严起来呼应她,抢先开口道:“皇后,有哀家在,就容不得你胡来!” 晋王这一问,可谓釜底抽薪。朝臣们虽不敢大声造次,但也在下面交头接耳的低声谈论起来: “是啊,皇后娘娘凭什么承担呢?” “剩下不到一刻钟,看来陛下是醒不来了!” “事关国运,这就不是一个人能承担得起的呀!” 目光齐齐聚焦在翡雪身上,她面上一派淡泊从容,掷地有声地道:“若因本宫执意等待陛下苏醒,而误了祭祀吉时,全因本宫不敬神明,与陛下无关,亦与其他人无碍。神明祖先若有灵,本宫愿以一己之身承担所有罪责,自刎于阶前,以为献祭,来赎本宫对上天不敬之罪!唯祈愿上天保佑我大仪国泰民安,国运昌隆!” 以皇后之尊,献祭于天,如此决然悲壮的做法,在场众人,再也找不到只言片语来驳斥顶撞她。 秦太后一时无言,萧牧云紧抿着嘴唇,神色晦暗。 台下寂然无声,百官无不动容。 晋王哈哈一笑,嘲讽道:“好,皇后娘娘既然抱定如此决心,那我们就再等陛下一刻钟。本王,不急!” 皇后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皇帝八成是醒不过来了。拖得了一时,拖不得一世。祭天会不会误了吉时,上天会不会降罪,晋王现在并不关心。他只需要耐心等待,萧瑾殊宾天的消息。 之前的种种纷争暂时告一段落,大家安安静静地等待,现场沉浸在压抑肃穆的氛围中。时间仿佛一点一滴的从指缝中流逝,翡雪从来没有觉得,一刻钟竟然这样长。日晷上的刻度只剩下最后一格,计时的香只剩下最后一炷。 连一向镇定自若的萧牧云都忍不住以拳击掌,暗暗着急,翡雪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脸上神情泰然自若。 正当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各怀心思的默念着佛号的时候,晋王瞧着那香灰一点点掉落,撩开衣袍衣角,单膝下跪,阴恻恻的声音倏然响起:“吉时将尽,皇后娘娘甘愿为我大仪献祭,臣,俯首恭送!” 嘎吱——奉先殿东门一开,金色的阳光随着推开的门扇照耀进来,在那金色的光辉里赫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仿佛神祗从天而降。只听萧瑾殊暗哑阴翳的声音蓦然响起,饱含嘲讽意味地道:“朕的皇后,竟有人敢逼着她献祭么?” “陛下驾到!”齐福尖细而高昂的嗓音划破了天空,犹如一道晴空霹雳。 众朝臣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后都要将自己献祭了,他们笃信皇帝肯定醒不过来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他不仅醒过来了,而且,看上去神清气爽,步伐矫健,一点都不像重病在身的样子。 如萧牧云、沈怀远一般的,终于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也有如晋王面色僵硬,一脸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他本就是单膝跪在阶前,此时只好双膝跪倒,低下头来。林霜儿和秦太后仿佛看见了一尊凶神恶煞,秦太后哪里还敢站立在翡雪身侧,林霜儿连忙将太后扶到了阶下靠边的位置,自己再俯身跪倒下去。 萧瑾殊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着明黄色十二章纹衮服,凌厉如鹰隼一般的目光里尽是瘆人的寒意,只在百官脸上掠过的那一瞬,其中嗜血的杀意就足以叫人胆战心惊。 可是下一刻,他的目光就只停留在了翡雪一人身上,厉色散去,只余温柔。 她也盯着他瞧。 雪后的阳光洒在他的眼角眉梢,他全身都沐浴在金色的光晕里,散发出别样的光芒。 她的嘴角微微抖动,眼眶中盈着泪水,极力隐忍克制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脸上绽放的笑容无比动人。 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迈着坚定的步伐,款款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挽起马蹄袖口,然后牵起她的手,抬起另一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莞尔道:“皇后答应过的,冬至要陪朕祭天。” 她心下一松,握紧了他的手。远山眉舒展,含情目弯弯,眉眼间尽是温顺优雅。不用再刻意提着嗓子说话,她的声音又变得甜甜糯糯的:“我已等候多时了,我知道,陛下也不会食言失约!” “臣!恭迎陛下和皇后娘娘,祭天!”萧牧云高声唱和,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云层,顿时,王公大臣们回过神来,恭恭敬敬跪倒在地,叩首山呼道:“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萧瑾殊这才瞥了一眼那即将燃尽的香,和日晷上剩下的最后小半格。他重新扫了一下阶下跪立的王公大臣,深邃的眸光里是彻骨的凉薄阴鸷。 寡淡开口道:“酒来!” 奉先殿几层中门,重重洞开,他牵起翡雪的手,共同扬起第一碗酒,将其洒在面前的大地上,眸色无比坚毅,面容无比庄重: “一祭,黄河凌汛和天灾人祸中,无辜枉死、流离失所的我大仪百姓!朕向你们承诺,全力赈灾,恢复民生,若查实有贪赃枉法、履职不利之辈,朕必将严惩!” 接着是第二碗酒: “二祭,开疆拓土的祖宗先烈,战死沙场的千万将士,戍边守疆的大仪子弟!朕向你们承诺,外御北戎,寸土不失,要保我大仪江山永固,河清海晏!” 第三碗酒: “三祭,我大仪千千万万黎民百姓!朕向你们承诺,整饬纲纪,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要让我大仪民富国强,百姓安居乐业,开创大仪盛世!”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计时香的最后一熄火光消失,日晷走完了吉时的最后一小格,齐福捏着嗓子宣布道:“帝后同心,祭天以诚。诸礼已毕,祭祀,典成!” 第58章 晋江独家 情起 龙辇不紧不慢地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着, 萧瑾殊挽着翡雪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慢慢揉捏着。许是在寒风中立得太久的缘故, 她的手还有些冰凉,不过依旧是小小软软、白白嫩嫩的, 让人把玩起来就舍不得放开。 “陛下, 你身上的余毒......?”这是一直压在她心口的大石。 “吐了血, 约莫还能拖上几天。待处理完棘手的事,朕就先出宫去寻冷金泽。”他胸有成竹地答,不以为意地笑。 眼里却是深不见底, 意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其实之前,他还有些担心她的性子绵软,生怕她应付不了秦太后她们,也没有足够的威严统摄六宫。力排众议,执意让她陪自己冬至祭祀,也的确是存了为她在百官面前立威的心思。可这回在祭祀大典上,翡雪的机智与坚韧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从她甫入宫起,他就从她看自己的眼神中读到了眷恋和崇敬。可是今日在祭天大典上,她为了维护他, 竟然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 难怪连周忠老将军都上折子,力荐翡雪为皇后。今日他才想明白, 温顺并不代表软弱,娇柔并不代表怯懦。今日即便是没有他的出现, 皇后在冬至祭天大典上的表现, 也足以让文武百官心悦诚服了。 经此一遭,翡雪凭借自己的胆识和谋略,赢得了朝臣们对她诚心实意的拥戴, 如今,她算得是名副其实的中宫皇后了。 翡雪记得,冬至祭祀之前,他的确顺嘴提过,要带她出宫逛逛的。原来那个时候,陛下已经算准了,国师根本就不会冬至入宫,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哄她心安。 “可是我怕......”,她红了眼睛。 “什么?”萧瑾殊收回神思,挑眉哂笑。 祭祀大典上连死都不怕的皇后,他以为,她现在是足够勇敢的。 “我怕......失去你......”她的脸颊泛着红,眸光很亮,眉眼中的眷恋和崇敬之情,浓得化不开似的。檀口轻启,娇滴滴的声音从她红艳欲滴的唇中吐露出来,仿佛沾过糖霜般腻人。 萧瑾殊转过头,心猿意马起来,带着几分慵懒地打量着她,喉结明显地耸动了一下。 翡雪日常穿着多以素净清新为主,上次穿这样鲜艳明丽的华服,还是大婚那回穿过婚礼吉服。可惜,那时萧瑾殊正昏迷不醒,未曾亲见。今日这样华丽璀璨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再配上精致的首饰和绮丽的浓妆,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嘴角轻扬,手上稍稍用了些力道,翡雪整个人便被他拉入了怀中。身子跌坐到他膝上的那一刹那,翡雪羞得心跳快了许多,因为害怕外面的侍从们听到,她的贝齿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才努力克制住嗓子眼里的惊呼声。可眼中那惊慌失措的情绪,却越发勾人怜惜。她云鬓一侧的步摇轻轻晃动着,萧瑾殊的心神也随之恍惚了一瞬。 “陛、陛下,刚刚举行过祭祀大典,又是光天化日的,这样.......好吗?”她已经努力让自己严肃一些,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眼睛不安地环绕了一下龙辇四周密闭着的帷幔,见微风撩起了帷幔的一角,她就更紧张了。 在萧瑾殊面前,她仍是那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嘟着嘴的样子丝毫没有震慑力,反倒更添可爱。 萧瑾殊失笑,故意拨动了一下她的耳铛,硕大的东珠前后晃动着,他只用一根指尖挑起她的下巴来,哑着声道:“朕哪有怎样,反倒是阿翡,似乎心仪朕许久了的样子?” 多年藏在心底的秘密,就这样被对方一眼看穿,还这样直截了当地点了出来,翡雪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的,所有的矜持和稳重都荡然无存,几乎没过脑子地秃噜道:“陛下怎么知道?” 萧瑾殊早知翡雪对他情深义重,却并不知她少女时就对自己一眼万年,一往情深。原只是想打趣逗弄她一番,没想到翡雪竟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他一时愕然,眸色深了深,旋即促狭地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瞧,心情极好。 翡雪这才反应过来是上了当,不打自招,口不择言,大概就是形容她现在这样的。只好欲哭无泪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双手将自己的红脸捂住,又想找补一下,心虚地矢口否认道:“哪里......哪里有什么心仪已久.....” 他也不急着追问,只是有低沉的笑声在她的耳畔响起。 翡雪知道这样的否认苍白无力,自己已经够难为情,陛下却还在这里笑她。她顿时又羞又恼,索性佯装生气,嗔怪道:“陛下,你是故意的!”这言语中带着些委屈和指责,说话间还用双手将他往外推了推,就想从他膝上离开。 萧瑾殊哪里肯依,他的手在她腰上锁紧了些,另一手抚在她的脖颈间,与她额头相抵,翡雪的目光就是避无可避的了。 “朕倒是好奇了,阿翡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嗯?”他的声音越发低沉,半带着哄骗半带着戏谑,还有几分温柔缱绻的意味。 面对萧瑾殊这张极美的脸,还有他那让人欲罢不能的温存,翡雪顿时脸红心跳,毫无招架之力地卸下了最后一丝防线。她抿了抿唇,眸中起了些迷离的水雾,忆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样子,唇边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 手指不安分地沿着他衣襟上的金线龙纹随意的勾画着,她轻言细语地娓娓道来:“那年在北境,陛下大胜归来,一身银色戎装,纵着一匹黑马,从我大仪的将士之中飞驰而过。不多时,就见陛下擎着我大仪的王旗登上了凉州城楼。陛下在城头上挥动王旗,高呼胜利的样子,当真是气概昂扬,意气风发。” 三年前那场大胜,对萧瑾殊而言亦是终身难忘。他还记得,当年北境的军民敲锣打鼓庆贺,无数人走上街头迎接他们英勇的将士,百姓额手相庆,整个凉州城都欢声雷动。原来,那时翡雪就已在千万人之中见过他了。 萧瑾殊心中感慨万千,想起当年的自己,再看看如今的自己,他的眸中划过一丝寒意,有些失落地道:“那朕现在这副模样,阿翡岂不是失望了?” “怎么会?!”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翡雪莫名地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安慰道:“陛下在阿翡心里,永远都是那个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看着翡雪一脸认真的模样,萧瑾殊挥散了方才心头笼上的那抹阴霾:“阿翡放心,朕是不会让自己倒下的。” 他又若有所思了片刻,翘起嘴角打趣道:“那时候,阿翡才不过多大?” 算起来,她那时也不过豆蔻年华,竟然就有了暗恋的心思。 他的情绪太过跳跃,翡雪一时有些跟不上节拍。听他这样说起,自己少女不可为人所道的心事骤然被对方知晓,而且还面对面地这样问了起来,她是真的有些无语了,窘道:“陛下,你......唔!” 话音未落,他的吻犹如炙热的火焰灼在了她的唇瓣,未说出的那半句话就被他狠狠堵了回去。他细细地吮吸着她口脂的香甜,却并不满足于唇瓣的贴合,而是径直撬开了她的贝齿。即便两人的唇齿包裹和缠绕着,似乎都不足以宣示他对她完全的占有。 翡雪此时整个人都被他禁锢在怀中,分毫动弹不得。她被这猝不及防的热烈吓到了,眼波中虽有脉脉温情流淌,可面上却难免紧张无措。可萧瑾殊却巴不得将她揉到自己骨血里,一路霸道的索取着,直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龙辇缓缓停下,外头齐福躬身道:“陛下,到养心殿了!” 萧瑾殊被他这声提醒扰了兴致,眉宇间闪过一丝烦躁,这才松开了翡雪。 翡雪连大口的呼吸都不敢发出声响来,只觉得头昏脑涨的,捂着胸口喘着气。萧瑾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她有些手忙脚乱的整理着略微凌乱的衣衫和已经松垮了的发髻,心情反而越发好了。 翡雪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想到自己的口脂怕是被吃了个干净,没准还有一些蹭到了唇边,却见萧瑾殊的唇边也晕染上了她的口脂,不由得忍俊不禁。 龙辇前,齐福等了半晌,也没听见陛下和皇后娘娘应声,便示意内侍们上前来伺候。只听见外头内侍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少顷,便有宫女上前来掀开了龙辇前的帷幔。 齐福一下子瞥见了萧瑾殊红润的唇色,又见翡雪面上羞赧之色,立马就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极力忍住笑,肩膀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抖动着。萧瑾殊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抬起手来,胡乱在自己唇边擦一擦,自顾自地先跳了下来。 齐福正要抬手过来扶他,萧瑾殊却黑了脸,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见陛下自己下来了,齐福强忍着笑意,又想去扶皇后,谁知翡雪刚伸出手来,就被萧瑾殊一把拉了过去。 “啊!”翡雪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下一刻却已被他拦腰抱在了怀里。 她长得娇小,又十分消瘦,萧瑾殊将她这样抱在手上,并不觉得有多少分量。他扬起下巴,横了齐福一眼,又当着众人的面,在翡雪额上轻啄了一下,才对怀中的人笑道:“皇后今日受累了,朕抱着你进去。” 翡雪自己羞得满脸通红,只好将头深深埋在他怀里,不去看旁人的目光。 跟在龙辇后头的可不止是内侍,还有祭祀之后被萧瑾殊扣下,一同回养心殿来准备一会儿商议赈灾事宜的朝中重臣。 齐福顿时无语,更是不敢相信,一向持重的陛下竟然也有如此孟浪的举动。跟在队伍后面的吴妈妈和连翘见翡雪下了龙辇,抿唇偷笑着跟了上去,只剩了齐福呆呆杵着,整个人都僵在了风中...... 第59章 晋江独家 诚服 黄河凌汛, 百姓流离失所,赈灾的事更是千头万绪,萧瑾殊将衮服冠冕换下, 穿上寻常衣裳,只匆匆对翡雪交代了几句, 就一头扎进了勤政亲民殿。 即便翡雪心疼萧瑾殊, 她这次倒是真的不敢打扰了。救灾如救火, 现在还是冬天,这次遭受了凌汛的大仪百姓还在忍饥受冻,他们是一刻都等不起的。眼见得西暖阁那边彻夜亮着灯, 萧瑾殊通宵达旦地与大臣们商议拨付救灾银两,如何安抚百姓的事。 趁着在体顺堂安安静静地等他的时候,翡雪亦在冥思苦想着,自己还能为那些灾民再做些什么。充饥、保暖,她能想到的无非是这几项最为紧要的。 大致理清了思路,她便用纸笔将这些想法都一一列出来: 一则,宫中的主子不多,日常用度其实有限。那些绫罗绸缎、革丝绒锦,多有富余, 可以将这些到市面上多置换些保暖耐用的棉花布匹,毡布柴草之类。 二则, 内侍宫女们也多有闲置,将这些人力都用起来, 至少能替灾民们赶制一些急需的冬衣和帐篷。 三则, 宫中各类华服织造,头面首饰之类,从前只供内廷御用, 民间虽多效仿追崇,却只能仿造些样式。若可将宫中所出的这些上品,委托专门的铺子,打着皇家的旗号在民间售卖,定有许多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如此一来,经营售卖所得的银两都可拨付用来赈灾。 理清了思路,翡雪才让吴妈妈去将内务府的总管并几位尚宫都请过来。 之前六宫都在秦太后的执掌之下,众人都以为这个皇后不过是个摆设。可有了在祭天大典上的作为,六宫众人哪里还敢质疑皇后的权威。不过陛下向来分毫不讲情面,第一次被皇后娘娘宣召到养心殿来,宫人们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恰好领头的杜尚宫,立后大典时就已与翡雪有过接触。当时皇后娘娘想去当面跟林老夫人辞行,还与她商量来着。她早知皇后娘娘性情温婉,知礼讲理,这一路上便对大家解释安抚了一番。 及至到了翡雪面前,众人见她慈眉善目,果然很有亲和力,就都放下了心中忐忑。又见皇后安排起这些事来颇有章法,不但井井有条,而且十分细致,许多容易忽略的细节也逐一叮嘱他们安排下来,内心对翡雪就更多了几分认可。不但丝毫不敢怠慢,反而由衷折服,纷纷想着办好皇后娘娘第一次交给的差事,也好在主子面前得几分脸面。 直到深夜,翡雪才遣散了宫人,自己和衣卧在榻上等着萧瑾殊,最后却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去。萧瑾殊忙完再过来这边时,已是翌日清晨。 萧瑾殊轻手轻脚地进来,见她睡得正沉,怕扰了她,就先到那边案前坐了。 桌上散落着她昨夜亲笔写的那些条陈,他随意捡起来看了看,映入眼帘的是一手极为俊秀的簪花小楷,不过那笔锋转折之间倒是并不绵软,反而隐隐透着些筋骨。与她的人一样,端庄顺婉又有韧性。 翡雪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恍惚间觉得有人在撩动她的发尾,惺忪地睁眼,却见萧瑾殊正坐在床头盯着她瞧。 “陛下?”她的嗓音还有几分慵懒,柔腻而勾人。 瞧着她脸上还有些困意,他拢了拢她的鬓发,轻声问道:“朕吵醒你了?” 翡雪摇了摇头,支棱着身子坐起来,却被他轻轻一拉,人就靠到了他怀里。 她仰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嘴角都起了皮,眼下也是一圈青灰色,颇有些心疼地道:“我跟吴妈妈说了,今天准备给陛下炖些冰糖雪梨汤,最是润燥败火的。陛下也不必太心焦了。” 部署了一夜赈灾的事,剩下的自有朝臣们各司其职。 萧瑾殊这时才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将头埋在她的天鹅颈侧,闻了闻她身上的幽香,才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畅。于是,在她头顶落下一吻,笑道:“雪梨汤可以改日再喝。朕今日要出宫一趟。” “今日?”可是......他昨日熬了一宿,哪里还有这么好的精力? 她突然眼前一亮:“陛下是要去找国师了吗?!” 他颔首,避重就轻地道:“嗯,可能需要一些时日。朕让齐福处置了皇后的一个陪嫁丫头,此事,皇后无须插手了。” 迎春背主求荣,又意图弑君,无论如何也留不得了。他本想着,趁这回祭祀,迎春跑到慈宁宫去传递消息的时候当场拿住她,再借此狠狠敲打秦太后一番,顺势将统摄六宫之权拿到翡雪手上来。不成想,她怀着替他分忧的心思,这一番安排内侍宫人们都为救灾出一份力,倒是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不急,且容她再轻松一阵子吧。 既然如此,那些腌臜不入流的事,来龙去脉的,就没必要再让她知道得那么清楚了,免得惹她担心,还污了她的耳。不过,齐福顾忌着迎春是翡雪从府里带入宫的陪嫁,一时未敢擅专,只是将人先扣下了。因此,他还是要知会她一声的。 他的语气十分和缓,不动声色地轻轻揭过,似乎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翡雪却一愣,兀自坐起,瞪大了眼睛,想要再从他眼中瞧出些什么来。却见他只是淡然地笑着,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回想起上次,陛下告诉她自己中了毒,也是这副模样跟她说话的。陛下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的,她敏锐的直觉却告诉她,迎春犯下的未见得是小事。 昨日祭祀大典,秦太后亲临她倒是并不意外,可是林霜儿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当着朝臣也敢发号施令,底气又是从何而来呢? 她记得,迎春是承恩侯府的家生子,她又是大伯母亲自选来陪嫁的,想来,迎春应是与大伯母和林霜儿十分亲近的。 她顿时心头骤紧,坐卧不安,小脸煞白,整个人几乎打了一个激灵,身子都有些瑟瑟发抖:“是迎春?她不止是给慈宁宫传递消息这么简单吧?” 萧瑾殊蹙了眉尖,眸色阴沉了一瞬,旋即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他缓缓地抚了抚她的脊背,带着轻快的笑意打趣道:“朕的阿翡,是不是太聪明了些?” 可翡雪却仍是不依不饶地攥着他的衣角,那清亮的眸子里一片潮湿,满是惴惴不安。 他对自己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他向来自信又自负,总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总觉得皇后娇软,可是......或许是他对她不够坦诚吧?瞒着她,是否只会让她更加不安? 萧瑾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挑了挑眉,复又垂了眼帘,盖住眼中的彻骨凉意,漫不经心道:“盼着朕不得好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他们想要朕的命,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寥寥几句,翡雪却大惊失色! 她呼吸一滞,心中钝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攥紧的拳头不住的颤抖,大口地喘着气,眉尖紧蹙,可那勃然的怒气却如同燎原的野火,自责又难过的感觉几乎要将她吞噬。 半晌,她才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捂住了他的嘴,哽咽着道:“我、我不许陛下动不动就把这个字挂在嘴上,陛下一定能,长命百岁的!一定!” 她这话说得他心中一暖。梨花带雨的模样落在他眼中,将他的心都要融化了,不自觉地就勾出许多怜香惜玉的心思来。他双手托起她的面颊,一颗一颗啄着她脸上的泪珠,故意调转了话题,带着几分耍赖地哄道:“阿翡不是一直担心朕身上的余毒?你这样哭,让朕怎么安心出宫去养病?” 这下,翡雪她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红着眼眶,乖顺地点了点头。 他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乖乖等我回来,嗯?” 翡雪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陛下等等我!” 翡雪给萧浪准备了些吃食,又坚持让他带一份谢礼去送给这位姓冷的国师,才送他出门。萧瑾殊面色如常,他不紧不慢地上了马车,在转身的片刻之间,脸上闪过无比痛苦的神色。 自冬至那日起,他就用内力强压着毒发的剧痛,两天一夜,已是他能够支撑的极限! 撂下车帘,萧瑾殊劲头一松,重重地坐了下去,冷汗涔涔,很快就沁湿了他的衣背,一弯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他一手紧紧攥住胸口的衣料,另一手握紧了车梁柱,肩头不住颤抖。 许久没有承受这般毒发的痛苦了,五脏六腑好似烈焰焚烧,心口血液如有万虫噬咬。 “爷!”许琮听见动静,又闻到血腥气,蹙了眉,语带焦急。 萧瑾殊挣扎着才勉强靠坐在软垫上,闭眼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挤出了一句:“皇后还在后面看着呢,你先慢慢赶车。” “是。”许琮压低了声音,哽咽道。 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嘴角、鼻腔里喷涌而出,连擦都擦不过来。马车拐过养心殿的宫墙,飞也似的向着宫门驰去,马车中的男人闷哼一声,眼前黑了下去...... 从萧瑾殊突然出现在祭天大典上的那刻起,林霜儿心里就一直惧怕不已,晋王也悬着一颗心。今日借着给秦太后请安的由头,两人特意进宫来打探风声。 得了萧瑾殊的首肯,齐福步履匆匆地往慎刑司赶去,正巧与晋王夫妇撞了个正面:“哟,老奴给晋王和王妃请安!刚奉了陛下的口谕,正要去请晋王妃呢,不成想就在这儿碰上了!” 林霜儿本就心怀畏惧,莫说她心里有鬼,即便是听到那暴君的名头,林霜儿都已吓得六神无主了。一听齐福奉了皇帝口谕宣召,双腿都被吓软了,下意识地往晋王身后躲,扯了扯晋王的衣袖。 晋王倒是比她沉得住气,面色阴鸷地反问道:“不知皇兄何事,要宣召本王的王妃?” 第60章 晋江独家 警告 齐福扬了扬眉, 毕恭毕敬地带着笑,扯着尖细的嗓子道:“王爷明鉴,养心殿出了奸细, 正巧是承恩侯府送入宫给皇后娘娘陪嫁的丫头。这会儿,得请晋王妃挪玉步, 跟老奴去慎刑司一趟呢!” 晋王装作毫不知情, 他也犯不着在齐福面前多解释什么。他面带愠色, 冷笑道:“皇后娘娘的婢女是奸细,陛下却让本王的王妃去慎刑司?齐福,你当本王是吃素的?陛下这又是何意?本王要去养心殿面圣!” 齐福扬了扬拂尘, 言语中多了几分阴阳怪气:“王爷息怒!小的不敢胡乱揣测圣意,可陛下才微服出宫去了。只不过昨日审问时,这奸细口口声声说自己在承恩侯府时与王妃交好,在王妃的授意下,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说到此处,齐福故意顿了顿,见林霜儿已是面如死灰,哆哆嗦嗦的。 齐福躬了躬身子,面上陪着笑, 语气中却有些咄咄逼人,道:“陛下知道, 王妃与皇后娘娘同出一门,他也是担心, 那该死的丫头胡乱攀扯, 若是因此带累了王妃,辱没了王妃的名声,岂非不美?老奴也是奉命行事, 还请王妃屈尊,与老奴同去慎刑司对质一番才好。” 萧瑾殊,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 可齐福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的,晋王若是再违抗,反而显得他不识好歹了。将她攥着他衣袖的手掰开,还特意替她整理了一下发间的那个银簪子,晋王沉声对林霜儿道:“皇兄既然有旨,王妃,就去慎刑司认个人吧!本王先去慈宁宫等你。” 林霜儿咽了口唾沫,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慎刑司里弥散着经年不散的血腥腐臭的气味,阴暗幽森的光线,在潮湿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越往里走,越是恐怖瘆人,随处一点风声吹过,不知哪里飘来呜呜咽咽的声音,就像阴曹地府的鬼魅在抽泣一般。 这一路,林霜儿都失魂落魄地跟在齐福身后,犹如行尸走肉。额头上、脊背上吓得冒出冷汗,不一会儿又被冷风吹干了,变成了凌冽的寒气,时不时地朝她背心里头钻。 到了大堂,慎刑司的主事见齐福来了,恭敬地迎上前来寒暄,又把齐福往主位上引。倒是将林霜儿晾在一边,还给了她一记鄙夷无视的目光。看她的衣着倒像个显贵的,可凭她是什么样的达官贵人,若不是犯了事,也不会到这慎刑司里来。因此,慎刑司的规矩与别处不同,从来都只认御前的人,其他的一概不放在眼下。 齐福见林霜儿无所适从的模样,压了压眼中笑意,故意抬举她道:“瞎了眼的东西,这是晋王妃,今日纡尊降贵来此,你们还不赶紧认认清楚,请王妃上座?” 那主事听出齐福话里明尊暗贬的揶揄,差点没憋住笑,连忙应和了。 林霜儿脑子都是僵的,倒是并未在意齐福的话。迎春的家人都在她手里,她有什么好怕的呢!她这样自我安慰一番,袖中的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这才定了定神,将狠辣无情都写在眼睛里。 不一会儿,就有慎刑司的小吏拖了两个人上来。 其中一个是那日与迎春接头的小内侍。昨日他就已经遭了刑,披头散发,脸颊塌陷,双目无神,浑身的衣服都已经撕成了碎布,皮肉上都是鞭子和烙铁的痕迹,奄奄一息地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 而另一个,嘴里塞着一块破布,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正是迎春。 事情败露,她被扣押在慎刑司的这一天一夜,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神中只余惊恐,身子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呜呜的求饶之声。 林霜儿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刚见到这两人她就骇得大呼了一声,差点从座位上跌下来,连手上端着的茶盏都差点掉了。 齐福啐了一口,阴沉着脸,皱了眉道:“据这小子招认,他也是受了人指使,才将药粉给了迎春,让她在陛下的食物中下毒的。” 林霜儿眸光一沉:“什么药粉?” 齐福扬了扬手。 嘴里的破布刚刚被拿掉,迎春就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一边磕着头,一边哭天抢地地呼喊道:“大姑娘!你终于来了.......齐公公,奴婢所做的一切,是晋王妃指使的!奴婢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还有那药粉,也是晋王妃交给奴婢的!” “混账!”林霜儿吓得脸都白了,愤怒地在案上一拍,震地那茶盏都叮啷响了起来:“你这个小蹄子,我在家时待你不薄,没成想却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她几乎气得从座位上跳起来,咬牙切齿地拔下头上的银簪子,紧赶着上前几步,将那尖细的簪子抵在她的下颚上,厉声威胁道:“谁让你胡言乱语,污蔑王妃的?!信口雌黄,诬陷忠良,你就不想想后果!?谁让你胡乱攀咬的?说!” 迎春身子震颤,垂了眼眸。 她识得这簪子,这是她母亲日常佩戴的。银簪子,与林霜儿满头的珠翠配在一起,格格不入。如今,又被她拿在手里,成了威胁自己的利刃。 她太了解林霜儿的龌龊心思了,此刻也能看得懂,林霜儿那眼神中的意味。那次接头时一早交代过的,此事如若败露,凭她皇后陪嫁的这一层身份,要将脏水往皇后娘娘身上泼,或许能换取她家人的平安。 “这天下,没有陛下护不住的人。明日对质,如何作答,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这是昨夜齐福对自己的说过的话。 若是她一早就忠于皇后,没有轻信林霜儿的连篇鬼话,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呢? 再抬头时,迎春眼中一片空洞。她嘴边牵起一个绝望凄惨的笑意,冷冰冰的瞪了林霜儿一眼。然后伏身贴地,重重磕下一个头,提着气,声音决然地道:“齐公公!奴婢自知死罪,此事,都是奴婢一人所为,无人指使。奴婢,奴婢与王妃从小一起长大,在承恩侯府时,曾有幸见过晋王殿下,就、就对晋王殿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奴婢是因为嫉恨大姑娘能嫁与晋王,才攀咬她的,没有人指使。皇后娘娘对奴婢所为,也全然不知情!” 林霜儿闻言,怒不可竭。 迎春如释重负地闭了眼,对着齐福连连磕头,哭着哀求道:“还请公公在皇后娘娘跟前替奴婢求情,求陛下和娘娘不要牵累奴婢的族人!”她一下下磕得咚咚作响,阴暗的地上留下一摊污浊的血迹。 那主事示意将人拖下去,上前来躬身禀报道:“启禀齐公公,犯人既然已经招认了,如何处置,还请齐公公示下。” 齐福面无表情,翘起二郎腿,冷声道:“不忠之人,是万万不能再留的。敢把事在养心殿做下,又犯在陛下的手里,哪里还有什么情面可讲的?还是老规矩!” 那主事瞧了眼齐福的神色,撇了撇嘴,会意地讽笑道:“请公公放心,咱们这慎刑司的老规矩,七十二道刑罚没有挨着尝个遍,小的定不会让她轻易死了的!” 齐福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又押了一口茶,不带半分真心,继续说道:“更何况这婢子还向晋王妃身上泼脏水,更是罪加一等。陛下说了,此次不光要替王妃洗刷冤屈,还要请晋王妃亲自在此监刑!” 让她监刑?慎刑司的七十二道刑罚,随便一道都是血淋淋的,光看着都能把人的胆吓破了,这是监刑还是受刑呢? 林霜儿打了个寒战,骇得脊背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几乎要哭出声来,却还得扯出难看的笑,颤抖着唇瓣哀求道:“我不监刑!齐公公......我.......” 齐福意味深长的看了林霜儿一眼,眸中寒气森森,轻飘飘地打断她,没有一丝温度地道:“陛下顾念着皇后娘娘,如今这惩罚,已算是最轻的了。” 林霜儿这才觉出,齐福这话怪怪的,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愣了半晌,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 再被送到慈宁宫时,林霜儿已是狼狈不堪,四肢百骸都阴森森的,三魂去了七魄,只会不住哭泣抽搐。秦太后遣散了左右,晋王才恶狠狠的瞥了林霜儿一眼。 冬至祭典出师不利,他本就窝着火,因此对林霜儿非但没有半分怜悯,反而满带愤恨的语气在她耳边威胁道:“此事,萧瑾殊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追究起来,多年经营,怕不是要毁于一旦!本王若是败了,定要拉着你们承恩侯府的人陪葬!” 林霜儿惨然一笑,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妾身所为,还不都是为了王爷。况且,太后和王爷都是知情默许的,王爷怎能如此绝情?!” 晋王重重捏起她的下巴,丝毫不顾及她因为吃痛而扭曲的表情,讽刺道:“当初可是你们承恩侯府上赶着来求本王,本王才勉为其难娶了你。王妃所图的,无非是那后位罢了,我们都快被你这个疯女人害死了,你还大言不惭说都是为了本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完,烦躁地一把将她推开。 林霜儿踉跄着跌倒在地,呜呜哭泣起来。 “够了!”秦太后愤怒地拍了拍桌子,跺了跺脚道:“这还没怎么着呢,你们俩反而先闹起来了,真是不够看的!” 第61章 晋江独家 杏林 他既身中奇毒, 难保他还能活多久。今日皇帝匆匆出宫,想必是寻那冷金泽去了。既然硬骨头太难啃了,那就先吃点肉吧。皇帝他们一时半会儿自然是扳不倒, 也动不得的,至于这个不听话的皇后么.....她无甚根基, 又是个软弱的, 若从她下手, 倒未必做不到。 既然不能一蹴而就,徐徐图之,又有何妨? 经由秦太后这一声呵斥, 晋王冷静下来。秦太后带着几分怜惜地看了一眼林霜儿,亲自扶了她起身,阴冷地道:“皇帝如此处置,就是因为顾忌皇后。” 不讲情面,心狠手辣的皇帝,如今做起事来,竟然也会投鼠忌器?林翡雪,就是萧瑾殊最大的弱点! 晋王眼珠子咕噜噜的转动,心领神会:“母后是说, 想办法将皇后拉下马?” 一语惊起梦中人,晋王被她这一句点拨醒了。 许琮驾驶着马车一路如风驰电掣, 下了官道,越往林深荒凉的地方走, 外面就越幽静, 可路况也越发崎岖不平,越来越冷了。山路上积雪未消,泥泞难行, 还好许琮是驾马的老手,将速度放慢一些,马车还算平稳。提缰勒马,抵达杏林谷时,天色已经全都暗了下来。 这里有茂林修竹,松柏翠绿掩映,不远处茅屋竹舍,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屋檐上是经久未消的积雪和笔直垂下的冰凌,犹如水晶珠帘。奶白色的窗纸隐隐透出昏黄的光亮,忽明忽暗,屋檐下两个青纱的灯笼,照亮了院中的这一小方天地。 茅舍前,偌大的湖泊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夜色下的冰面散发出莹莹的光泽。 这一路上,萧瑾殊浑浑噩噩,忽梦忽醒。待熬过了那波毒发的剧痛,四肢皆已瘫软下来。他刚勉强将身子探出车外,借着篷角上的灯光,就见一身玄色胡服的少年,在松林里翻飞穿梭,马车停稳,他一个凌空翻,立在了萧瑾殊身旁:“七!” “啧”,冷金泽正在院中假山后头,摆弄着他的瓶瓶罐罐,听见阿浪的这一声,他嫌弃的冷哼了一声,他腰间赫然挂着一枚别致的六瓣雪花纹样的玉佩,随着他挪动的脚步微微晃动。不耐地冲着马车这边道:“来得正好!赶紧把这傻子领走吧!” 那声音清冷疏离,全然不是臣子对皇帝的态度。 许琮对着冷金泽弯腰行礼,对方颔首回应。 萧瑾殊面上透着青冷的光,冷哂一笑,提高了声音道:“我是有求而来,你这逐客令,也太直接了些。” 倒真不是单纯找他解毒的。大灾之后,通常都会发生瘟疫,此次黄河凌汛,他是真心实意要求着这位神医多备几副除瘟防疫的方子。 “失约的病人,请恕在下无能为力。”别人求之不得他冷金泽的诊治,这个人却不当回事地放了他的鸽子。 他给他留的药应该早就用完了。冷金泽临走前交代过,这一疗程的药丸吃完了,需要再调换,就让他冬至之前来杏林谷找他。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背!”让七哥自己站起来走过去怕是有些难。阿浪在车帘外半蹲着马步,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瞧着萧瑾殊衣襟上满是血污,对于阿浪来说并不陌生。冷金泽没有配出解药之前,他时常这样吐血,阿浪傻傻的分不清事态的严重性,不过他喜欢像从前那样,背着七哥。 “还是阿浪乖!”萧瑾殊对冷金泽的话置若罔闻,拍了拍萧浪的头发,忽想起翡雪还给他捎了好吃的过来,努努嘴道:“喏,那些,都是你阿嫂让带来给你们的。” “二?!”阿浪的嘴咧得更大了些,滋溜一下钻进了车里,毫不客气地掀开食盒,抓起一个点心就往嘴里塞。 阿嫂? 呵,冷金泽生平最恨的就是女人,他差点忘了,萧瑾殊不久前册立了皇后,啧啧,听这口气,还挺亲热。 他的嘴角瞬间塌了,抿唇不语,眼底透着化不开的阴翳和寒意。 女人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就是麻烦,如同附骨疽一般难以戒除,如同脱缰的野马难以控制。温柔缱绻的情丝,起初似是惹人陶醉细细的网,待到织密之时就是牢笼。 萧瑾殊打了个哈哈,在阿浪耳边命道:“背朕过去浴池。” 至于那个面色不善的人,还是不要轻易去招惹了。 “诶诶,有你这么不请自入,直接往人家里闯的么?” “喂,你当我这是养心殿么?” 许琮讪笑,一边护着萧瑾殊,顺手将翡雪捎给他的谢礼放在了窗台上,恭恭敬敬地解释:“冷神医,皇后娘娘都感谢您呢!” “啧啧,把你女人拿来的东西弄走!” “喂!”萧浪一伸手,直接用一块点心堵住了冷金泽的嘴...... 病态恹恹的萧瑾殊倏地噗嗤一笑:“皇后亲手做的点心,你尝尝。” 冷金泽:“!!!” 穿过茅草屋,顺着竹篱笆沿屋后的石子小径往里走上一段,别有一方清幽雅致的天地。绕过怪石嶙峋的叠嶂,就可听见泠泠水流之声,淡淡的草药香暖融融的化入蒸腾的雾气之中。 萧瑾殊半阖着眼眸,任凭洇湿的发尾贴在精壮的背脊上,几缕碎发贴在他的鬓角额边,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天然温泉的药浴里。即便只露出小半个身体,其上仍残留着旧时的伤痕,左肩的那处箭伤尤其明显,经年过去,留下了一个丑陋的伤疤。 不知是因为草药的作用还是他自己疲乏的缘故,萧瑾殊半梦半醒之间恹恹地抬起眼皮,空中氤氲的蒙蒙水雾有的聚做一团,有的散成轻烟,叮咚流水与啾啾鸟啼,烟霰暮霭,万千形态,引人遐想,便叫人分不清是梦是幻...... 一身素青色儒服的冷金泽颓废而沮丧,坐在不起眼的阴暗墙根下,抱着一大坛子,眉宇紧蹙,面色消沉,眸中没有丝毫波澜。他一碗碗给自己斟着酒,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整齐列队,披甲执锐的大仪将士来来往往,军靴战履重重踏步,扬起半人高的沙土尘埃。 “喂!”萧瑾殊喟叹了一声,随手将自己的佩刀扔给身边的将士,过去锤了他一拳,勾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小金子,不就是一个女人么?待回了京城,你想要什么样的,是那高门贵女还是善解风情的,我保证,随你挑!” “谁要跟你们回京?咦!你、你的眼里啊,除了兵,就是兵,没、没碰过女人,你不懂。”冷金泽嫌弃地推掉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他面色沱红,脚步踉跄,说话舌头都打结了,喝一碗又自顾自趴在破烂的木桌上,已然是喝高了。 萧瑾殊讪讪:“我自是比不得你这个情场老手,不过......”他拖长了声音,幽深眼神望向极目不可望见的远方,冷淡而凉薄地道:“你们立场不同,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我、我是看在义兄的面上投、投军,待你们此战大捷,我就要归隐了!”冷金泽含含糊糊地说出这一句,酩酊大醉地睡了过去。 纷飞的战火燃尽了刚才的画面,思绪转移,欣喜若狂的萧瑾殊站在城楼上高声呼喊,放眼望去,庆贺的人们汇聚成人海,手舞足蹈,热烈的欢呼着: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大将军英武!太子殿下英明!大仪万岁!” 一场大胜,群情鼎沸。 披铁甲兮,挎长刀。王于兴师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同袍兮,修甲兵。 踏铁骑兮,逐北戎。携手征战兮,歌无畏。 战歌嘹亮,士气高昂,四下喧嚣沸腾,军士们在城头簇拥着萧瑾殊,几乎将呐喊声和欢呼声淹没。一个近卫摸到城头上,从激动地相拥庆祝的兵士之间扒出一条缝隙来,挤着钻着,好不容易凑到萧瑾殊的身边,大声在他耳边禀报道:“将军,晋王殿下带着圣旨来了,太子殿下将大家都遣出了大帐!” 戈壁的狂风卷席着沙丘移动,城头上悬着那颗毒辣的太阳,透出的却是隐隐的寒气,萧瑾殊闻言面色一沉,抬头看天,仿佛远离了此时的热闹。尽管他压低了眼皮,仍觉得日头刺目。 大帐门口,有重兵把守,连萧瑾殊都被拦住门外:“将军,太子有旨,不许任何人打扰。” 男子淡然哂笑,凌厉的眸子扫过去,那两名兵士心虚地彼此对视了一眼,刀锋入鞘,对着萧瑾殊行了一礼,默然退下。 太子和萧瑾殊携手扶持,强大的实力已让远在京城的皇帝夜不安枕。北境战事既然已经取胜,那么一呼百应的太子,和手握重兵的将军,只能留下一个。而之前两人公然抗旨,拒不退兵和谈,简直就是将现成的刀柄送到了皇帝手中。 宣读完诏书,晋王装作惊愕诧异,双膝一弯,跪在了太子面前:“皇长兄莫怪,父皇亲笔写的密旨,臣弟也是刚刚启封打开,才知道其中内容。虎毒不食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皇兄若有命,臣弟愿将这圣旨压下,待入了京城,太子殿下定有机会与父皇当面解释清楚!” 第62章 晋江独家 争权 大案之上, 是一封废太子的诏书,和一杯赐死萧瑾殊的毒酒。 萧瑾桓面上对着萧瑾瑜毕恭毕敬,心里岂止幸灾乐祸。这一趟差事就是他自己在御前求来的。那萧瑾殊虽然桀骜不驯, 但只要有太子在,他就不怕弹压不住那个刺头。他倒是拭目以待, 号称霁月清风的太子殿下, 在自己的储位和萧瑾殊的命之间, 怎么选? “不必了。”萧瑾瑜淡然一笑,一惯冷静自持,温润如玉的太子, 终是红了眼眶。怔怔然半晌,轻声开口:“君父有命,臣不敢不从。” 话音未落,径直闯入的萧瑾殊面色阴沉地走到主桌旁,抡起那圣旨扫了一眼,瞳孔震动。愤然掷地,高声斥道:“若是皇命是错的,不从又如何?” 他满身凶狠而阴戾,眉眼间浸染腾腾杀气, 嘴角却似噙着笑。 “老七!”萧瑾瑜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瑾桓可以逢迎太子, 那是因为萧瑾瑜是父祖器重的嫡长子,在众皇子中地位超然。可是他萧瑾殊算是个什么东西呢?废妃之子, 这几年仗着有些军功就忘乎所以的莽夫! 晋王站起身来, 咬了咬后槽牙,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和煦,微微颤声道:“是以我方才也说了, 二位皇兄不妨亲自进京去,与父皇解释清楚。” 听到他的话,萧瑾瑜没有动,萧瑾殊面上尽是讥笑。 此番得胜,父皇明旨褒扬,密旨却是废储。 上次公然抗旨,没想到父皇对他们哥俩的怀疑和忌惮,竟然起了杀心,已到了下旨赐死的地步。若是将密旨公之于众,靖北军必然哗变,刚好坐实了太子谋逆的罪名,废储之事越发名正言顺;可返回京城去当面解释,只会让皇帝以为他们携兵自重,想要逼宫。 这个时机,选的太好了!这是在拿整个靖北军的前程做赌注,一念之差,所系的却是靖北军的生死存亡,一朝踏错,靖北军上上下下都会跟着遭殃。 萧瑾殊睨他一眼,用力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拳头咔咔作响,他冷哼道:“君父身侧,多奸佞贪妄之徒,只合快刀斩乱麻,京城么......太子殿下和本王,自然是要回的!” 语罢,他弯腰捡起那密旨,再一松手,炭炉里通红的银炭掠过那明黄的绦锦,火舌舐动出熊熊的火焰...... 午后天晴,齐福正优哉游哉地在养心殿前来回溜达着晒太阳,远远瞧见贾嬷嬷带着几个慈宁宫的小宫女们,往这儿而来。 若是换了往常,宫人们哪个不是绕着养心殿走?陛下离了宫这才几日,连耗子都出洞了。这老婆子来养心殿,还狐假虎威地摆出这么个阵仗来,能有什么好事? 齐福心中暗忖,做出一副相熟的模样,堆着笑脸迎上去客套道:“哟,什么风把嬷嬷您给吹到养心殿来了,真是稀客呀!” “齐公公,皇后娘娘可在?”贾嬷嬷挂上假笑,那话里带出的意思,好像齐福的身份不配与她说话似的。 齐福鸡贼地转了转眼珠子,一边说着,一边将人往殿中请:“娘娘正在体顺堂呢,贾嬷嬷这是来传太后的懿旨?” 若非如此,这婆子能这么人模狗样地端出架子么。 “陛下不在宫中,你这差事倒是清闲。”贾嬷嬷十分受用地径直往里头闯,虽是开玩笑与齐福寒暄,却语带讥讽。 齐福只是笑笑,又一路小跑着进去通传。 翡雪这几日的心思都在后宫筹办赈灾之事上,正在向吴妈妈请教些操持中馈的事,听见慈宁宫来了人,忙先止住了。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即便到了翡雪面前,这贾婆子也有些仗势拿大,连膝盖都不曾弯一下,只是低了低头福个身:“太后知道娘娘最近在替陛下分忧,心中颇为赞赏,让奴婢给娘娘递了话来。” 翡雪整了整衣裳坐直了,白皙的腕子拢了拢鬓边碎发,道:“此事我也只是有个粗略想法,本想与宫中的主事们先商量着,细细理出章程来,再去征求太后的意思。原该我亲自去慈宁宫的,今日倒是有劳嬷嬷跑着一遭。” 她扬了扬手,示意连翘搬凳子过来,又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见皇后态度谦逊,话也说得得体,贾嬷嬷反而不敢太过分了。 她侧了侧身,算是谢过,倒没有胆子真的与皇后同坐。将自己那兴师问罪的嘴脸压了压,贾嬷嬷眯眯眼,笑了笑道:“太后说,皇后娘娘能够担起中宫之责,心系万民,她也深感欣慰。只是眼瞧着,因皇后娘娘忙着调度诸事的缘故,这几日在养心殿出入的人越来越多了。皇后娘娘有所不知,陛下一惯喜静,又多在养心殿与朝臣们议事。待陛下回宫,这前朝后宫掺杂在一处,怕是有些不妥。” 这是瞧着娘娘与陛下每日在一处,生怕他们感情好,太亲密了? “娘娘。”齐福挑了挑眉,心里暗骂了一句,沉声道:“老奴记得陛下临走前,嘱咐了皇后娘娘,要等他回来的。” 翡雪点了点头,笑着对贾嬷嬷道:“太后所虑极是。待陛下回宫,本宫自会与他商议此事。” 贾婆子横了齐福一眼,言语中却并不妥协:“太后的意思,之前是因为陛下病重,权宜之下才让娘娘到养心殿中侍疾。如今陛下既已无碍,娘娘不如早些搬回坤宁宫去。这后宫本应是皇后娘娘做主的,陛下国事繁重,这些小事,倒也不必再去烦恼陛下了。” 翡雪默了一瞬。 秦太后如此强势,这是非逼着她立时迁宫不可了,这贾嬷嬷的态度是生硬了些,不过她所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翡雪淡然一笑,就想先应允了:“既然如此.......” 翡雪刚刚开言,齐福忙打断了她,自己掌了自己一个嘴,为难地道:“皇后娘娘,奴才有罪。这些时日奴才见娘娘一直陪陛下住在养心殿,就没盯着他们将坤宁宫拾掇妥当。是奴才没考虑周全,皇后娘娘就是再急,且容奴才几日,将那边都安置好了,再迁宫吧。” 贾婆子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翡雪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慈宁宫里,秦太后专门将几位主事之人召了过来。她正听着杜尚宫等人向她禀报,皇后最近是如何安排后宫众人做工赈灾的。中宫虽立,名义上,后宫的权力却依然把持在秦太后手中。真到了办事的时候,倒也绕不过秦太后。 恰好贾嬷嬷领了宫人进来,往铜盆里新添了些炭,就侍立在秦太后身边。就见秦太后皮笑肉不笑地颔首道:“哀家亦是吃斋念佛之人,见不得生灵涂炭。皇后此行,乃是善举,想来也是得了皇帝首肯,你们且都上心着些,把差事办好了,哀家重重有赏!” 太后说话气定神闲,看来还真沉得住气。 杜尚宫心中感叹,面上却丝毫不显。今日来回话,她本是忧心忡忡的,秦太后舍不得手中的权力,可若一直架空皇后的中宫之权,只怕也会惹人非议。对于杜尚宫她们而言,如今后宫中有两位正主,办起事来不得不左右逢迎,格外小心。 现在得了秦太后这话,她如释重负,连忙恭谨弯膝表态道:“奴婢遵命,定时常来向太后禀报。” 这后宫中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就比如,眼前这位杜尚宫。 她算是有资历的老人了,自先帝时就帮着处理宫中庶务。不过为人清冷了些,跟哪个主子都不甚亲近,只是忠于职守,做好自己的那摊子。 如今的形势,她们两边都不敢得罪,面上虽对自己这个太后恭敬,但心里是怎么想的,谁都说不好。这几年,连秦太后也多仪仗她,可却不敢说,收服了她。 秦太后挑了挑眉,索性将话说破:“非是哀家想要把持着后宫不放,可是皇后毕竟年轻,当务之急就是为皇帝诞育子嗣,哀家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先替她担待着。” 这个幌子倒是扯得好。 听说今日贾嬷嬷亲自去了养心殿一趟。若真为皇嗣考虑,怎么又这么急地让皇后迁到坤宁宫去?在养心殿与陛下一处,岂不是更为便宜? 杜尚宫领会着其中深意,将头埋得更为恭敬了,忙道:“万事有太后替皇后娘娘把着关,奴婢们办起事来,底气就更足了。” 目送杜尚宫退下,贾嬷嬷将茶递到秦太后手中,有些担心地道:“太后,皇后娘娘打着为陛下分忧的名义,这一下就调动了宫中上上下下。这是要夺您手上的主理六宫之权哪。” 秦太后收起了方才的虚伪笑容,抿了口茶,不屑地道:“那也得她夺得动,统领后宫,她以为是给皇帝吹吹枕边风就行的么?后宫中人,每月的份例是定数,如今还拿着一样的份例,做得活却比之前多了不少,哀家只怕她弄巧成拙,反而人心尽失。” 贾嬷嬷提起吊梢眉,一双倒三角的眼中闪过恶毒的笑意:“是啊,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么多的宫女太监,奴婢瞧着,有的是偷奸耍滑,躲懒偷闲的人。还是太后娘娘英明,看得透人心。” 秦太后又嫉又恨,嘲讽一笑:“后宫有后宫的规矩,养心殿乃天子居所,皇后自有皇后该待的地方。六宫殿宇这么多,那坤宁宫有什么不好的,连哀家,可都不曾住过的。” 第63章 晋江独家 来访 “皇后娘娘, 宋大姑娘到了。”连翘笑着将宋知澜往御花园的暖邬里领,又将热茶和点心小食都备好,方才退了下去。 宋知澜正要行礼, 却被翡雪一把拉了起来,笑着将她按坐在绣凳上:“你若这样, 我下回便不敢唤你来了。一直就想同你聊天的, 只是我成天被拘在养心殿里, 又总与陛下在一处,也不得出去,也不便相约。趁着陛下不在的这几日, 才能将你请来。” 宋知澜本是个性子爽朗之人,并不多与她见外,莞尔道:“那天你还说来日方长,要慢慢来看京中风物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入宫了。瞧你这样子,他待你应是极好的。” 翡雪被赐婚那日,她就在人群中看着,也没得机会上前与她说上一句半句话,掐指一算, 自两人碧云寺一别,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了。 翡雪含笑颔首, 倚在栏杆上瞧着外头的雀鸟飞来飞去的,穹劲的树枝之间, 偶尔有松鼠跳来跳去。她顺手抓了一把粟米挥洒过去, 引得许多雀鸟过来啄食:“陛下性子是清冷了些,朝政事多,有时难免急躁。其实也并不像外间传言的那样。” 瞧着她对那人那一脸崇敬, 满声维护,毫不遮掩的模样,知澜也看出了些端倪,她走上前去,眼睛赏着风景,嘴上却揶揄道:“皇后娘娘在祭天大典上力挽狂澜的壮举,可是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呢。哪里是他拘着你了,我怎么看着,倒是某人心甘情愿,都到了要以生死相托的地步了似的?” 天知道,翡雪那日的言行传到林老夫人和宋知澜那里,她们除了后怕,心中更是轩然大波,又急又喜。 传闻都说萧瑾殊是个冷心冷清的,可翡雪这般待他,就是万年的冰山也该捂化了吧?即便不谈感情,也总该有一点点感动的吧。 哪怕因着冷血帝王那一点点可怜的感动,他也该善待翡雪才是。 “谁让我嫁的人是他呢。”翡雪摆弄着自己的衣带,有些替萧瑾殊抱不平:“对于朝臣们而言,他或许不是个和颜悦色、虚心纳谏的君主,可对于大仪的百姓而言,他却算得上好皇帝。” “这些话,你也只能在这里,私下与我说一说。可京中这么多勋贵王公朝臣,钟鸣鼎食之家,想解释也未必有机会,有机会别人也未必愿意听。人人都长着一张嘴,岂不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 翡雪怔了一下,拉起宋知澜的手道:“你可是在宫外又听说了什么?” 宋知澜直言不讳相告:“朝政的事,我也不大懂。黄河凌汛,听说又牵扯出许多事来,陛下雷霆震怒,这几日,刑部和大理寺大兴刑狱,夺职的,削爵的,流放的,抄家的,弄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的。今早我来的路上,还见到莱阳侯府被围了起来。” 翡雪愕然。 她虽不在京中长大,也知京中世家,多是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莱阳侯祖上有从龙之功,在勋贵中颇有威望,陛下若是动了他,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短短几日,接连使出这些凌厉雷霆的手段,就是丝毫没给他们留退路,免不得要落个千夫所指的。 “我只知陛下那一两日,通宵达旦的接见朝臣,朝政的事,倒是没敢多问。”她本想再替他解释几句,可却是越说声音越小,到底有些心虚了。 宋知澜不欲就此多说,调转了话题道:“我也只是随口一提,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没准下次再来,我就不是以宋府的名义了。” 翡雪会意,忙不迭地问:“你们的婚期,定了吗?” 宋知澜但笑,走过那边去朝着自己的丫鬟招了招手,旋即将那红底烫金的请柬递给了她:“这些天,两边府里都在忙着,我反倒成了家中最闲的那个。不然我也不得空进宫来找你。” 两人少时曾有约定的,要送彼此出嫁。时移世易,虽知道翡雪未必能出宫去,不过趁着这次入宫,知澜还是给她准备了一份请柬。 翡雪笑着接过,当着她的面打来来看,见这请柬是知澜亲笔所写的,那字体还是用的她们儿时涂鸦的写法,对她的称谓仍是阿翡,不由心中一暖:“我在京中也没多少朋友,届时若是可以,我一定亲自过府,送你出嫁!若是今后世子敢欺负你,只管跟我说来!” “瞧瞧,从前都是我护着你的,阿翡如今当了皇后,也能替我撑腰了。”知澜笑得眉眼弯弯,点了点头,忍不住提醒她道:“你无须担心我的,反倒是你自己。中宫既立,可知有多少人盯着你的肚子哪。六宫这么些殿宇,难道一直空置不成?” 若以理智而论,她执掌凤印,的确应该担负起辅弼佐驭之责,无论是替皇帝开枝散叶还是充盈后宫,她都责无旁贷。可骤然被闺中密友点到了此处,她私心里还是有些抵抗。 那不可接受的情绪到了嘴上,就成了自我安慰:“我对陛下是真心实意的,这些时日相处起来,他也并非郎心似铁之人。更何况,是陛下自己下了旨,不在世家中采选后宫的。” 曾几何时,两个年少的女孩靠在一起幻想着未来夫君,谁又不是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呢?可是真能够美梦成真的,太少了。 宁国公府的确是世家之中的清流,多少京中女子梦寐以求的归宿。傅家这几代书香鼎盛,后宅清静,听闻宁国公夫人为人和善,对小辈们最是开明的。家中既有翁婆,凡事都不必自己料理。那傅立又是宁国公膝下独子,几位姐姐都已出嫁,知澜嫁过去,只要过几年再诞下嫡子,这一辈子该是都能平安顺遂的。 知澜瞧出翡雪的心思,可她如今的位置,却是容不下女儿家这般虚无缥缈的幻想了。满腔赤诚的痴痴以对,若是换不到翡雪期望的感情,她岂不是更加伤心? 诤言逆耳,知澜忍不住提醒道:“此一时,彼一时。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该比我懂的。如宁国公府这般的,太少了。你入了宫,今后的路更是与我截然不同的。” 翡雪知道,宋知澜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但凡像知澜这样出身世家大族的女子,从小耳濡目染内宅的那些勾心斗角,人情冷暖,见事就不似自己这般天真懵懂。京中的这些高门贵女们,在闺中时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可是一朝嫁为人妇,担起中馈,斗起小妾来,个个就都成了有本事有手段的妇人,哪里还有少时娇娇小姐的烂漫单纯? 若不是知澜,也不会有人与她说这么些推心置腹的话。可她与萧瑾殊正是感情要好的时候,骤然将这些事摆在她面前,翡雪下意识就不想面对。她坦然承认道:“若是此时让我给陛下充实后宫,我的确是做不到。” 宋知澜见事通透,也理解翡雪的心思,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入宫,入宫前她还特意去了一趟承恩侯府。林老夫人特意嘱咐了让她带的话,她总要带到。 于是知澜笑着道:“阿翡待人,从来都是一片赤诚之心,合该你圣眷优渥。你们新婚燕尔,自然如胶似漆,可是阿翡,你们不是普通的夫妻,大仪的皇帝和国母,一念攸关,就是亿兆黎民。人心易变,更何况你的夫君是皇帝,他身侧的诱惑和选择,更是要比寻常人多得多。若想与他并肩而立,长长久久,单单只有宠爱和感情,可是不牢靠的......” 言至于此,知澜瞧出了翡雪有些烦躁和抗拒,也知她是个冰雪聪明之人,其中利害,稍稍点给她,待她静下来细细琢磨,自然能权衡清楚的。无论如何,眼下萧瑾殊对她十分看重,就是极好的开端了。 是夜,翡雪辗转反侧,入宫以来,她第一次失眠了。这些天来的种种不停在她脑海中浮现:陛下的态度,林霜儿的算计,秦太后递来的话,还有那些她看不透的波诡云谲。类似迎春叛主这样的事,细细回想起来,更是让她心有余悸。 不可否认,当她踏入宫城那一刻,已经知道这注定是一条并不平坦,甚至充满荆棘和艰险的道路。重新审视陪他走过的这短短一路,凭着当年一眼万年的悸动情深,她待陛下自是一片赤诚的少女情怀。 女儿家的一时情动,化成涓涓细流,自是期盼一份细水长流的感情。 可是,陛下对她呢? 翡雪一时之间竟有些答不上来。 他们情感的起点根本就是不同的。 她从前只是天真单纯的娇娇女,满心满眼是情有独钟的爱情。可陛下呢? 两人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陛下对她有迁就,有纵容,也有体贴和在意。可扪心自问,他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感情?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陛下对她的儿女情长。他对自己的期望,他所需要的,是一位大仪的皇后。 知澜的话反反复复在翡雪耳边回响。 她要成为他需要的皇后,他期待的样子,那从前的小女儿情态,是不是该收敛一些了...... 翌日,杜尚宫等人前来向她回禀筹备救灾的诸事,翡雪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却是在想别的事。 秦太后特意遣了人来递话,虽然没安什么好心,但是贾嬷嬷有句话说得在理。 陛下习惯在养心殿会见朝臣,今后她若执掌后宫,免不得有宫人们来禀报宫中诸事,来往养心殿的人太多太杂了,总是有些不合宜的。 她思忖良久,忽对身边的齐福和吴妈妈道:“这一两日,我就搬回坤宁宫去吧!” 第64章 晋江独家 祝寿 自登基以来, 萧瑾殊一直在预备着北境的战事,战马、军饷、武器,各个都是无底洞, 即便没有这场凌汛,这三年来国库也是一直吃紧, 可谓捉襟见肘。眼下为了赈济灾民, 国库里的银子水样的花出去, 收不抵支,雪上加霜,搞不好, 北伐的计划也要暂时搁浅,朝廷的用度就更加紧张了。 这种时候,萧瑾殊对于那些贪赃枉法之辈,还有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安享富贵,游手好闲的人就更加恨得牙痒痒了。皇帝接连对于几名勋贵罪臣的处置,的确称得上一句心狠手辣。但凡查实论罪,那动不动就抄家的阵势,颇有些打家劫舍、巧取豪夺的意味,可见皇帝真是穷狠了。 转眼是太后寿辰, 因着最近一段时间这满城的风雨,秦太后也知道不宜大操大办, 去碰皇帝的逆鳞。因此,对外宣称要与大仪百姓共克时艰, 今日只在慈宁宫简单设宴, 又召了些京中世家年轻一辈的公子和闺秀们相陪,说是请大家来赏梅吟诗,沾沾年轻人的朝气, 图个乐子解解闷。 为了今日祝寿,御花园的积雪没有清扫,加之这两日又落了些雪,梅园里的各色梅花争奇斗艳,簇簇盛开,傲雪凌寒之姿甚是好看。在寒风的吹动下,梅枝摇曳轻扬,落英纷纷飘洒,又多增了几分清逸翩跹的情致。 林间空地上临时搭了些围挡,又用珠玉帘幔布置好。秦太后早有口谕,说是今日就是召集年轻人小聚,大家不论尊卑,也不需拘谨,随意尽兴才好。 这样的场合,皇后自然也是要出席的。故而翡雪早早先到,刚好见知澜在稍远的位置上坐着,便笑着过去与她同坐。 不多时,晋王夫妇、长宁长公主、皇族中有些脸面的宗亲都入了座。闺秀们多是寻着自己相熟或是要好的人,在宫人们的引导下,先到皇后这边行礼致意,方才依次落座。翡雪对她们许多人都不认识,趁着他们过来对她屈膝见礼的时机,知澜就一一在她耳边轻声提醒着那人的身份。 大家也都知道眼下时局如何,因此今日在穿着打扮上倒是不约而同地都低调了许多,放眼放去,年轻的姑娘们多是在脂粉衣着上花些心思,贵重些的头面首饰都不曾戴,那些粉色碧色的衣裙,倒也能衬出她们的花颜悦色,娇俏可爱。 只那边与秦婉容坐在一处的长宁长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头戴金钗珠翠,浓妆艳抹,一袭暗红色的蜀绣长裙配上白色的斗篷,端的是彩练霓裳,天之娇女,在众花丛中格外养眼。 及至远远瞧见秦太后的仪仗过来了,方才谈笑风生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齐齐站立等候。待她入座,宾客们哗地跪倒一片,齐声说着贺寿的吉祥话,人人面上都是恭维喜悦的神情,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都起来吧。”秦太后今日穿得喜庆,妆容也精致,不过所用的头面首饰比往日素净简单了些:“今日虽说是哀家做寿,其实也是想大家凑在一起消遣罢了。瞧着你们一个个这如花似玉的模样呀,哀家倒像是年轻了几岁似的。大家都不必拘谨着,有些什么可以助兴的,尽管展示出来,只图个乐就罢了。” 众人躬身称是,就有那胆子大些的走上前来,抚琴献舞,作画吟诗,其他人且继续谈天说地,饮酒寒暄。间或有表演完了,秦太后还总是赞许地点评一二句,氛围倒也算得上融洽和乐。 坐在这边的翡雪与知澜有说有笑的。瞧着大家奉献才艺,应接不暇,也觉开了眼界,与知澜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回我倒是认识了不少有趣的人。” “阿翡亦是才情卓绝之人,若你没有皇后这身份拘着,与她们凑到一块儿去,没准还能寻着不少知己呢。”知澜这话并非恭维,反而是知之甚深,实话实说。 翡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今日女眷这边上的是宫中酿的果酒,翡雪与知澜对酌小饮了几杯,觉得这酒入口绵软,酒味不浓,倒是有一股清甜柔和的果香味,忍不住伸手去抬起酒壶。 知澜却知,翡雪不胜酒力。这果酒入口虽清淡,后劲还是有的。见她又想自斟一杯,忙道:“你不善饮酒,且少喝些吧。”边说着,就抬手去按住了酒壶。翡雪一时不防,手上一松,已经倾到壶口的酒,尽数倒在了衣裙之上。 两人忙不迭用帕子去擦,可是这月白真丝的纱裙,沾了酒水立刻就皱皱巴巴不成样子。况且一会儿,翡雪还要给秦太后献寿礼的,这衣衫不换,却是不行的。 “无妨,我回坤宁宫换一身便是,”翡雪见知澜满脸歉意,自责不已,又瞧着那边大家正玩闹得不亦乐乎,一派其乐融融的,轻声笑道:“时间还来得及,不妨事。” 说话间一招手,随意披上斗篷遮住那污损的衣裙,吴妈妈和连翘就过来搀扶了她,悄悄离席。 梅园离坤宁宫尚有一段距离,说是不急,不过要赶回去更衣再回来,翡雪还是选择从松林中穿插过去,这是一条更近的小路,可以节省一些时间。一行人不声不响,步履匆匆,只听见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的声音,原本平整的雪地留下错落的脚印。 待走到松林深处,就见前头残留着一行脚印,瞧着那痕迹像是新留下的。积雪压弯了松枝,密林里传来嗖嗖咔咔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锦袍的少年手持树枝为剑,一个翻身腾跃,一根枝桠被凌空劈砍断裂,随之震落积雪,簌簌而落。 “什么人在那里?”连翘提着嗓子喊了一句。 萧昭闻言,扭过头往这边望了过来,见是翡雪一行,连忙收了剑式,快步过来拱手见礼:“小侄鲁莽,惊扰了皇后娘娘。” 他的呼吸有一瞬间凝滞,旋即低头,不敢直视。 记得初见皇后,还是在祭天大典那天。那日她着一身重艳绮丽的正红朝服,惊鸿一瞥,已是倾国倾城,就让人难以忘却。她今日穿一身月白色缠枝暗纹的宫装,依旧美得灼人眼。 “原来是梁王殿下。”翡雪淡淡一笑,开口倒是温温柔柔的:“那边大家玩的热闹,殿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那日祭天大典时,梁王穿着朝服,隐在朝臣队列中并不起眼。今日,他头上依然缀着日常爱用的那围暗红色鹿皮缀青金石的抹额。虽然低着头,但顺着这抹额往下,翡雪也能看清楚他白皙的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 不愧是陛下看重的侄儿,他这模样继承了萧家人的美,称得上一句俊朗少年。 只不过他年岁尚小,身量未足,面容还没有完全长开,乍看有些瘦小。 萧昭将手上的树枝往积雪堆上一掷,它就直直立在那里。他双手搓了搓,垂下眸,却抹不平眼底的落寞。自嘲地笑了笑,低沉道:“自母亲故后,我已不记得过生辰是什么滋味了。正是因为那边太过热闹了,我才到这边来躲会儿清静。” 与陛下闲聊时,翡雪听他提起过的:梁王年幼丧母,及至三年前父亲殉国,他就成了皇室中一个另类的存在。英宗未正名之前,萧昭遭受了重重白眼冷遇,人就变得有些敏感消沉了。 翡雪一向心软,见他这般,就生出些同情来,忍不住追问道:“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么?” 萧昭抿了抿唇,不发一语。这副疏冷的模样,倒是与陛下有五六分相似。 “那我就祝殿下,生辰快乐!”翡雪眸子弯成月牙,诚意十足地说出这句。 萧昭讶然抬头,只见皇后冲着他真诚地笑了笑。之后微微颔首,侧头示意了一下吴妈妈和连翘,抬脚往坤宁宫的方向而去。 梁王怔怔站在原地,及到她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随即躬身行礼。 许多年,没有人记起他的存在,也无人庆贺他的生辰了。 萧昭攥紧了拳头,对着翡雪远去的背影,在心里说了一句:谢谢...... 待翡雪重回席间,见原本松散的人们重新落了座,原是大家玩到兴头上,坐得远些的年轻世家公子们就起了哄。 少男少女们凑到一起玩闹,免不得生出些绮念情思。少顷,便有宫人在林霜儿的授意下,将一张素笺递了进来,说是少年们想趁着这良辰美景,与阁中的闺秀们即景赛诗。 秦太后欣然应允,还将一套文房四宝作为彩头,又定了诗题,便应了今日的景,咏梅。 眼见得这边皇后重新落了座,长宁长公主眨了眨眼,笑容和善地对秦太后道:“母后,儿臣听闻,皇后娘娘甫一入京,就惹得人家赞扬不已,那声名,算得上是名动京华。今日既是取乐,我和皇嫂这般出了阁的,也要凑个趣儿才好呢。” 宋知澜闻言,瞧出了长宁长公主来者不善,在桌子底下拉了拉翡雪的衣袖,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嘀咕道:“都怪苏杭那个不着调的呆子,惯爱对闺阁女子评头论足的。” 长宁所谓的名动京华,都是那个大嘴巴惹出来的罢了。 翡雪拍了拍知澜的手背,面上做出低眉顺眼地模样,故作糊涂示弱道:“殿下莫拿本宫打趣了,民间无稽之语,殿下不必当真。方才闺秀们的才情已是让本宫折服了,本宫才疏学浅,就不献丑了。” 之前因为她,陛下和长公主之间都有了龃龉,她们之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长宁长公主这么个骄傲的人,上次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如何能咽的下呢。 本宫?知澜细细咂摸着翡雪之言,她的话虽软,却如此自称...... 她并不知她和长宁长公主发生过这么多事,只是翡雪的诗才,她是最了解不过的。不过,翡雪却不是争强好胜的人,众人面前,她这是要以退为进了。 心领神会之后,知澜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意,端坐着,不再言语。 第65章 晋江独家 自谦 长宁长公主掩着帕子一笑, 自顾自的抬手绕了绕手腕子,欣赏着自己那艳红色蔻丹,笑意盈盈, 张嘴就来:“就是啊,皇后可是天下女子的楷模, 那日在祭天大典上处变不惊, 可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令臣妹敬仰。区区吟诗作对,自然是不在话下。” 被教训过一次,萧瑾玉明面上乖觉了许多, 可她也是个睚眦必报,得理不饶人的主。林翡雪想装傻充愣地糊弄过去,可她却不是在言语上占个上锋就能揭过的人。萧瑾殊上次要治她不敬皇后之罪,可若是林翡雪自己丢人现眼的话,那位皇帝陛下总不能迁怒到别人头上。 在秦婉容下手,一个面生的闺秀突然站起身来,不屑地瞥了翡雪这边一眼,又捏着裙摆对秦太后弯了弯膝,故意提高了尖细的嗓子道:“皇后娘娘乃是一国之母, 如皎皎明月,合该是高高挂在天边的。除了陛下, 还有谁能入皇后娘娘的眼呢?我们这些小家子的愉人之乐,又怎好让娘娘纡尊降贵?” 这是在暗讽翡雪目中无人, 仗着皇后的身份拿大了。 之前本是神仙打架, 两边的话里虽有些硝烟气,但无论是哪一方,在场的闺秀们都是吃罪不起的, 因此大家皆默然不语,只是垂首听着,做壁上观。 可现在突然有人挑了头,丝毫不忌惮皇后的身份,她这一席话,反倒惹得众人将目光齐齐落到了这边来。 原来是曹家的女儿...... 这就难怪了。 在外人看来,林翡雪和曹大姑娘,同样是太后替陛下物色的女人,都是以色侍人博这皇后之位的。可惜,曹大姑娘爬床不成,陛下当初,轻飘飘一句送到伺候人的地方去,就害的她沦入风尘。反而是承恩侯府的这位,从凉城归来,名不见经传的嫡女,不知如何得了陛下青眼,成了皇后不说,还被陛下捧在手心里。 对此,曹家早就心存怨怼,却不敢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来。这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发作到皇后身上了。 翡雪并不识得这位姑娘。 方才开席时,她就未曾到这边来行礼,翡雪以为今日宾客多了些,再者大家都随意,因此并未在意。不过听她这言语里满是讥讽,显然对自己充满了敌意?这回,换成翡雪暗暗扯了扯知澜的衣袖。 宋知澜摇了摇头,微微动动嘴唇,提醒她道:“这是曹大人家的二姑娘,她的姐姐,被陛下送到了秦楼楚馆之中。” 翡雪微微张了嘴,不可置信地瞧了知澜一眼,黛眉蹙了蹙。她不过是想息事宁人,就说了那么一句,没想到反而代夫受过,成了别人的靶子。 可知澜却只是无奈地摊了摊手。 翡雪怔了一下,心中叹了口气。 瞧这姑娘义正言辞的模样,多半也是被人推出来当枪使了。 罢了,陛下行事的确是独断专行,也下得去狠手。但他并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对曹大姑娘做出那样的惩戒,自是有他的考量的。可也因为太不讲情面了,陛下在朝中其实树敌颇多,这声名么......声名狼藉。 都说帝王是孤家寡人,由此可见一斑了。 萧瑾殊对于林翡雪的维护,秦婉容是见识过的。只那一次,她就再也不敢放肆了,可多少心有不甘。今天故意携了这位曹二姑娘进宫,开席前又好一番撺掇。眼下又怕她将皇后得罪狠了,给自己惹出祸来,连忙起身说和道:“曹妹妹性子急躁,并没有冒犯娘娘的意思,还请皇后娘娘别往心里去。” 翡雪本也没想与这位曹姑娘多计较的,秦婉容这话说得,好像翡雪会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就泄私愤报复似的,一时之间倒是不好接话了。 中山郡王和梁王的座位挨着,离翡雪都不算远。他们已冷眼旁观许久,她们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吃准了皇后心软,这是要将她逼到墙角,让她下不来台了。 萧牧云从兜里倒了一颗梅子出来,往嘴里一扔,正想开口,没想到却被萧昭抢了先。 实在欺人太甚。萧昭一时气不过,沉着脸站出来声援道:“姑姑说得极是,皇婶婶在祭天大典上处变不惊,力挽狂澜,那日亲见之人,谁不是心中折服?陛下自有识人之明,如此人物,才堪配为我大仪国母,等闲的庸脂俗粉,怎能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呦呵,这小子长进了。 他的年岁与皇后相当,这叫起皇婶婶来,倒是没闪了舌头。 不过他这话倒是说得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来,自己是没必要插嘴了。 萧牧云嘴里嘬着梅子,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梁王这愣头小子,自身难保,还敢在此为皇后出头呢。 秦太后心中冷哼,见这戏唱的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出来打圆场了。 她面上一片慈爱,对着翡雪这边微微点头道:“哀家倒是觉得,皇后无须自谦。你与她们其实也差不多大的,本也是活泼天真的年纪。小小年纪身处高位,难免被这宫里的规矩拘束着,也是可怜见的。就放开些,一道玩会儿吧。” 八雅之中,秦婉容尤擅诗词,便是先帝在时也褒奖过的。在一众贵女之中,秦婉容对于自己的诗情也最为得意。太后当年本就是以绝色而宠冠后宫的,如今秦婉容的姿颜样貌,便是比之当年的太后也不遑多让,但是论起才情来,可是远在她的太后姑姑之上。 林霜儿她们安排了这个节目,本就是要捧秦婉容的。若是能不动声色地踩皇后一下,就更好了。 得了秦太后首肯,乐师们重新开始吹拉弹唱,鼓乐声再起,气氛缓和起来,仿佛刚才的插曲没有发生过似的。 又有宫人内侍们鱼贯而入,一一将纸墨铺陈开来。待大家都作完了,再由令官工整地誊抄在纸上,只将署名遮去,经由众人一致品评,再投票得出高下。 大家便都冥思苦想地,埋头做起诗来。秦婉容才思敏捷,自是不必说的一挥而就。 翡雪想到这一路过来的腊梅甚是可爱,思忖片刻方才动笔,也算是一气呵成。 她抬眼瞧了一眼那边,就见秦婉容一幅志在必得的模样。 犹豫了一瞬,她噙着笑,不动声色地将已经写好的那张撒金笺纸胡乱揉作一团,塞到桌面下的暗屉中,才又重新提笔写了一篇。 知澜就坐在她身边,将她这一番小动作全都瞧在眼里,心生疑惑。她将自己的诗作写好了,才凑过来看她的,只见这篇并非翡雪做的,她只是工工整整在纸上誊写着一篇脍炙人口的名家之作。 “吟诗做赋对你来说不是难事,你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服软了?”知澜在她耳畔轻语。 翡雪讪讪一笑,淡然道:“这些高下,争来做什么?锋芒太盛,反招祸端,倒不如收敛些吧。那些人,都是陛下的家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是?” 知澜知她性情内敛,却仍然怒其不争,并不赞同。她腹内锦绣尚且不提,只是身为皇后,怎能如此软弱好欺? 此事她们俩若是异位而处,她一定不会像翡雪这么好性子,任由她们欺压放肆。她只好摇头,反问道:“你想息事宁人是好的,可有时候事情却未必能如你所愿。若是她们得寸进尺,你又当如何呢?” 翡雪招手将连翘唤来,将她写的这篇送到那边去交了,漫不经心地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看吧。” 结果揭晓,不出意外,自然是秦婉容拔得了头筹。众人再看皇后的那篇,不过是誊抄的名篇而已,也不知她是真的无甚才华,还是故意藏拙守愚。 经由祭天大典上那么一闹呀,大家都拭目以待,看她今日才情如何?看来这位皇后娘娘,也不过是行事莽撞,加之色相出众,误打误撞才得到皇帝青睐罢了。 那些对她本就不服气的人,心气舒坦了许多。 听说陛下如今将皇后捧在手心,想来也是懂得风月之人。皇后虽只有一个,可这后宫难道一直空置不成?前朝后宫,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 若是陛下身体大好了,入宫为妃倒也是一桩美事。 至于皇后么......色衰而爱驰,别看现在陛下爱重,再过几年,且看她呢! 一时间,在场的各有所思。 玩闹过了,皇家的晚辈们逐个献上自己的贺礼。翡雪准备的是一尊坐像的白玉观音,造型优美敦肃,开脸庄严雍容,线条细腻柔和,是她精心挑选的。 “皇后有心了。”秦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倒不是因为这玉观音有多么贵重,而是最近心气顺了。 前两日翡雪自觉搬去了坤宁宫,秦太后本就趁了心意。刚才这赛诗她又丢了人,秦太后觉得这几次接连挫了皇后的锐气,也算暗自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皇嫂知道母后慈悲心肠,这寿礼倒是心意十足!”方才这局占了上风,长宁长公主心中得意,朱唇一勾,似笑非笑。 接着饶有兴致地道:“儿臣最近与薛郎研习乐谱,新得了一曲,想着今日班门弄斧演奏一番,权当给母后贺寿的。只是单有琴声,未免单调了些,故才与晋王妃一拍即合,央求了王妃歌咏。只是光有音乐唱咏,总觉得美中不足,不够尽兴似的。不知皇嫂可否赏脸,献上倾城一舞呢?” 皇后莫不是以为,自己在祭天大典上莽了那一次,就能立威了吧? 一不做二不休,皇后既然是个草包,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让她当众出丑,还不是轻而易举么?有趣得很呢。 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都好整以暇,等着看笑话。 第66章 晋江独家 助兴 宋知澜唇瓣微翕, 嗔怪地瞥了翡雪一眼。 树欲静而风不止,瞧瞧,果然是得寸进尺, 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皇后身上。 珠帘之后,刚刚落座的翡雪面色微变, 眼皮一跳, 眸中有些许冷意。 她默然不语, 自斟自酌了几杯,却并不抬眼,只是揉了揉眉心, 略有些疲倦和烦躁。 长宁长公主见翡雪犹犹豫豫,失落无措的模样,以为她是露怯害怕了,心情大好。 这么好的主意,还是林霜儿跟她说的呢。晋王妃早就打听过了,哪怕从林老夫人嘴里,也没听说皇后善舞。既不能文,又不能舞的世家女子,徒有其表, 就算得了皇后的位份,也无非是空有虚名的摆设罢了。 无能而忝居高位, 终是不能服众,若能引得众人对皇后不满, 岂不是乐事? 长宁长公主难得体贴大度了一回, 哂笑道:“嫂嫂莫不是也不会?是长宁造次了,忘了嫂嫂已说过了,自己才疏学浅, 不应当这样贸然为难皇后娘娘的。” 翡雪已有几分薄醉,面容白里透红,眸光略带着困倦。 她微不可闻轻叹一声,挽了挽衣袖,将酒杯置于案上,道:“长公主盛情相邀,本宫若是一味推拒,到底显得太见外了。只是琴音难得,妙音婉转,若本宫只是平地起舞,又有何意趣?” 她故意提高了的嗓门,语气虽有些不善,可那温软的声音落到耳中,却让人丝毫觉不出半分挑衅。 众人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秦太后挑了挑眉,扫了她一眼。 坐在旁边的宋知澜倒是猜到她想干什么,眼前一亮。 北境的冬日格外漫长,水面结冰的时日也长,冰嬉戏舞,是她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翡雪舞艺精湛,十二岁那年,就自创了一套冰上胡旋舞,当年一舞动凉城,在北境传为佳话。 长宁长公主差点被杯中酒呛到,忍不住咳了几声,讥讽道:“不在平地起舞,嫂嫂莫不还想到那边御湖上起舞不成?” 翡雪眉眼扬了扬,不发一语,只是噙着笑看她。 长宁长公主瞧见她身旁的宋知澜亦是满脸含笑,成竹在胸,满脸期待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忽地垮了脸,暗暗捏了捏袖袍,蹙眉道:“皇后真的,想到冰上去跳舞?” 翡雪颔首,站起身来。她兀自掀开珍珠帘幕,拢了拢衣衫,款步而出。 见皇后终于不是任由着她们胡来,连翘的心气跟着都高了几分,忙将她的斗篷拿过来,替她披上的时候,头都是扬得老高的。 众人只见,一抹桃粉色的倩影长身玉立在梅树下,微微仰着头,略有些寒风拂动她的长发,将她宽大的袖袍鼓起,平添一丝清逸出尘之美。细碎的花瓣盘旋而落,沾在她的衣袂上,鬓角边,俨然是一幅天然的美人折梅图。 翡雪却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细细择选了一支花朵繁盛的梅枝折了,回头对这边的秦太后等人笑道:“光坐在这里饮酒,身子都有些凉了。今日太后既有雅兴赏梅庆寿,本宫就跳上一支冰上折梅舞,聊以助兴吧。” 冰上折梅舞? 她何时又创了这么一套舞姿的?莫说别人闻所未闻,宋知澜与她自幼相熟,也是没听说过的。到底还是技痒了啊!想来她是被惹恼了,这是要即兴起舞了。 退无可退,还真是应了那句,兔子被逼急了也要咬人的! 宋知澜早就窝了一肚子火,见众人皆愣在原地,率先起身捧场,因笑道:“皇后娘娘舞姿卓绝,臣女在北境就曾见过的。今日拖太后娘娘洪福,我们何其有幸,能够大饱眼福呢。” 在座众人,有期待的,有赞叹的,有嫉恨的,无论抱有何种心态,都纷纷起身,跟随着翡雪的脚步,穿过梅林,往御湖那边聚集而去。 有她吹嘘得那么好么? 长宁长公主不屑地扯了一下唇角,也不得不唤了宫人,抱琴跟上。林霜儿更是一万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可这样的场合,却丝毫不敢显露出来。 小寒时令,冰清霜洁,川凝冻霭,玉冰洞地。 翡雪足蹬冰鞋,摘去斗篷,单手擎着一枝梅花,曲腿滑行一段,凉风鼓动着她宽大的袖袍,稍稍抬起胳膊,就露出一双如玉的柔胰和半截白皙的小臂,当真是明眸丹脸,玉骨冰肌。 到了冰面空地,她袖口一拢,足下一顿,就静静地立在了如镜子一般的御湖上,衣袂翩翩,别样动人。 雪肤冰貌的美人,与这冰天雪地的苍茫相映成趣,偌大空旷的御湖冰面,俨然成了翡雪一个人的主场。 还未起舞,就已熠熠生辉。 本是为了让她出丑,让天下人都看皇后笑话的,没想到这舞还没跳,众人就齐齐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皇后大出风头,她们却从主角沦为了陪衬。 那就让她在那冰上多站一会儿吧!最好冻僵了她,看看她还能不能舞了! 一会儿是长宁长公主让人搬琴桌,一会儿又是林霜儿想要喝水润喉,总之两人就是故意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的,踌躇了小半刻钟,无人敢催促。 萧牧云噗地吐出一颗梅核,故意凑到萧瑾玉身边,随意拨动了几下琴弦,引得大家侧目。他邪魅的笑了笑,打趣道:“我看不是皇后娘娘不会跳舞,是长公主和晋王妃犯怵了?” 长宁长公主尴尬地撇撇嘴:“皇叔说笑了。” 伴随着幽远的琴声,轻柔的歌声倾泻而出,冰凝之上的翡雪宛如凌波仙子。 长宁故意将曲调弹得重而急,翡雪的舞步亦如星驰电掣,足下直行旋转,矢矢逊疾;长宁的琴声骤然又变得低沉轻缓,翡雪就冒寒流行,踮足跬步,轻柔曼舞。 她手中的那枝梅花仿佛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高举过头顶时,是美人立花下,轻拂过鼻尖时,是丽人嗅花香,穿行过身侧时,是佳人折梅图,待她将那梅枝藏入袖中,又用宽大的袖袍半遮半掩自己的面容,只露出那远山含黛的眉和清澈动人的眼,就是倾国倾城,千娇百媚。 鲜花与美人融为一体,更显得她的舞姿优美轻盈,极为好看。 一舞未终,四座惊艳! 岸边的人皆屏住呼吸,无一不是看得入了迷,如痴如梦,陶醉不已。 无论长宁的曲调怎样变化,翡雪的气息丝毫不乱,脚步丝毫不慌,每一步都能踏在节拍之上,时而如惊鸿照影,又如曲婉游龙;时而如彩蝶振翅,亦如雨燕低回。 到后来,长宁竟然不自觉地跟随着她的舞步弹奏起来,反而是在歌咏的林霜儿,实在适应不了频繁变化的节奏,中途就止住了歌声。 林霜儿缩了缩脖子,双拳紧攥,满脸愤恨的样子着实难看。 本想让翡雪下不来台,没想到她自己倒是丢了人。也就是她自己在意罢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冰上那人吸引,根本就无暇顾及林霜儿的歌声和她此时的表情。 只晋王留意到了,不悦地瞥了她一眼。 长宁长公主咬着唇,紧紧皱起眉头,抬眼去看,只见冰湖中央,翡雪舞步旋转,衣带飘扬,片片梅花随之飞落,尽数拢入她的衣袍之上。 她的眼中突然划过一丝狠辣,指尖飞快的扫弦,流淌出急促而紧迫的曲调。 呵,你不是舞步飞旋么?且看我的指尖快,还是你的足尖快?这样的琴声,你还能不能跟上?我就不信你不出错! 凉风吹醒了翡雪的醉意,舞腰回节之际,她扫过长宁长公主不怀好意的笑脸,心头一沉,步子越发快了些,脸上涌出的红晕比方才更明显,鬓边发丝略有些凌乱,额间碎发垂下,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长宁长公主竟然这样出阴招,使绊子! 宋知澜气得柳眉倒竖,留心注视着冰上的情形,一边不动声色地朝长宁身后侧步。若是阿翡支撑不住,她即便是得罪这位跋扈的长公主,也绝不会让她得逞! 啪! 随着一声突兀的闷响,一颗梅子当当正正地打了长宁抚琴的手背上,她一吃痛,指尖不受控制,震得最后的那一下琴声破了音,格外尖锐刺耳。 本是要让皇后丢脸,怎么反而是她自己出了状况?! 更让她气愤的是,在大家都屏息凝神的时候,刚才那琴音中的错处就格外清晰。 众人本沉浸其中,琴声戛然而止,眼瞧着冰面上那人缓缓停下了舞步,渐渐收势,众人都是意犹未尽的,又带着些遗憾地歪过头来看这边。 长宁长公主面容扭曲,低呼一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手。低头就见那梅子落在地上,咕嘟嘟滚了几下,停到了宋知澜的脚边。 中山郡王,她还真不将这个所谓的族长皇叔放在眼里! 长宁忿忿扭过头来,目光中满是怨毒。正欲开口责难,待看清那几个人时,只觉毛骨悚然,微微张开的嘴,不敢再吐出半个字。 萧牧云带着些蔑意的睨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而在他身侧,一袭玄色长袍的帝王似是已经伫立良久,只见他长身鹤立,面色如霜,清冷的眸子凝视远眺着冰湖上那人。 萧瑾殊晦暗不明的瞳仁,足以让人齿冷。 偏他身边那个呆子少年阿浪,轩轩甚得,冲着她乐乐呵呵地傻笑。 他摸了摸脖子下的那枚玉佩,噗通一声,吐出一颗梅核。然后自鸣得意地一下一下掂着他手中的布囊,捡出一颗梅子来,高高扬起下颚,对长宁做了个鬼脸。 长宁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萧浪眯起一只眼,再次做出了瞄准弹指的姿势...... 第67章 晋江独家 坤宁 翡雪微微平顺了一下气息, 往这边过来。她的酒意已散了,只是身上染了些薄汗,被这冰湖上的寒风一吹, 冷浸浸的感觉直往身子里钻。 还未上岸,前面乌泱泱的人群全都转了身, 哗啦啦地跪倒一片, 原先被众人簇拥着坐在当中的秦太后亦站起身来。 她这才瞧见, 萧瑾殊静静站在那里,眸色幽深地望向自己。 四目相对,那人带了几分笑意, 缓步走上前来。 “陛下!”见到他平安无恙的回来,气色不错地站在自己面前,她的心头小鹿乱撞,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上,柔润清圆的声音里带点欢跃,又带丝哽咽。 陛下离宫这段时日,每隔一日就会让人递话回来报平安,但翡雪始终悬着心,忍不住胡思乱想, 更未料到他今日能回宫来。 萧瑾殊上前几步,伸手道:“过来。” 翡雪弯了弯眉眼, 拉着他的手登上了岸边。连翘过去替她解开了冰鞋的带子,她的脚下才算是踩实了。 男人一伸手, 就有吴妈妈递上来她的斗篷。将斗篷朝她肩上一搭, 又替她绾好了领上的衣带。 瞧见她额间细汗,他面上微微不悦,抬手拭去她的汗珠, 轻声说:“说了等我回来,皇后好像,不太乖?嗯?” 他特意赶回来,本想给她一个惊喜的。可一回到养心殿,才知今日秦太后做寿。齐福又在他耳边聒噪个不停,适而翡雪已迁入坤宁宫的事,他都已知晓了。 若是换了从前,他脸色一变她就小心翼翼。可如今摸准了脾性,知道他面上凶巴巴的,实际却对自己十分宽纵,翡雪就有恃无恐起来。 她娇娇地笑了笑,挽着他的胳膊,对众人柔声道:“陛下并不看重繁文缛节,天气寒凉,大家也都别跪着了。” 狐假虎威,仗着皇帝的宠爱在这里兜售她的贤惠,说得可不就是皇后? 长宁长公主心中冷嗤,闻言倒是毫不扭捏,率先站起身来,似有若无地白了他们一眼。 萧牧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似是在无言责备翡雪。 侄儿媳妇儿这话极逞他的心意,就是说得太晚了些。乖乖,这阵势,搞得你皇叔我还得陪着众人下跪。 他本就跪得吊儿郎当的,跪下去的时候不甚真心,站直身时,还不忘活动活动腰杆子,将被萧浪抢过去的梅子兜囊重新抢过来,含上一颗梅子。 晋王和梁王也躬身站起,立到了一旁。 可是皇帝不发话,其他人却没这么大胆,都循规蹈矩地跪在原地,纹丝不动。 萧瑾殊挑眉看了一眼翡雪,她面带央求,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就是撒娇了。 嘴角略勾,开言却冷:“皇后的话,都没听见么?” 对着她,他没辙。可是对着众人发话,仍是语带责难,有些严厉。 众人这才称谢起身,连大气都不敢出。 知澜站得离他们不远,饶是之前翡雪替他说了好话,可被萧瑾殊不怒自威,亲而难犯的气场所震慑,她仍然只敢偷偷抬眼瞧了瞧。 他们亲昵的模样落入眼中,知澜真心替翡雪高兴,抿唇笑了笑。 林霜儿刚才一见萧瑾殊就如同见到魔鬼一般,回想起慎刑司的那七十二道刑罚,吓得腿肚子都是软的,全靠着宫女的搀扶才勉强站起来。 今日皇帝能回宫,秦太后着实是意外。到了萧瑾殊面前,她就是拔了牙的老虎。 见气氛缓和了些,她又怕萧瑾殊因翡雪献舞一事儿动怒,在她的寿宴上闹起来,可是不够丢人的。 于是,尴尬地笑了笑,斟酌着开口道:“今日哀家请她们进宫来,陪着过个生辰。年轻人凑在一起,也就是图个热闹,皇帝也是来的巧,不然,你怕是也无从得知,皇后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妙人。” 皇后千万般的好,又何须旁人来说? 她的好,她的美,关于她的种种,萧瑾殊并不愿与别人分享丝毫。一想到方才那些年轻男子看她的眼神,萧瑾殊就感觉自己的女人被别人觊觎了一般,恨不得把这些男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他掀起眼皮看了秦太后一眼,将翡雪的小手捏在掌心抚玩,拖着声音问:“听说,皇后给太后备的寿礼,是一尊玉观音?” 秦太后松了一口气,忙道:“是,皇后有心了,这寿礼哀家甚是喜欢。” “朕也觉得,皇后这寿礼准备的甚好。” 见萧瑾殊勾唇冷笑,眉眼间带出些清冷孤傲,秦太后心里有些发毛。 果不其然,皇帝敛了那稍纵即逝的笑意,冷冰冰地道:“从前,坤宁宫中无主,有劳太后这些年替朕统御后宫诸事。皇后既然迁宫了,今后太后空闲的时间也多了,可安心吃斋念佛,安度晚年。” 迁宫的事,她本想等他回来第一时间同他说的。陛下竟然已经知道了? 因他提起了迁宫,翡雪怕他不喜,有些心虚的低了头,反而忽略了他话里的意图。 就凭着一尊玉观音,就想夺了她统领后宫之权?!可话说回来,统御后宫,本就是皇后的职责,此时让她交权,本也无可厚非。 众人面前,皇帝这话分量极重,分明就是命令的口吻,连虚与委蛇都省了,根本容不得别人辩驳什么。 愤怒!秦太后气得七窍生烟,面目有些变形,袖中的手握拳颤抖,足下不稳,退了两步,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胳膊拧不过大腿,故作开明,至少还能给自己留三分体面。她努力保持理智,勉强挤出笑来,装作无所谓道:“哀家也正有此意,本想着等皇帝回宫后商议的。既然有皇帝这话,那哀家就心安理得做个闲人了。” 回过神的翡雪闻言,错愕的看着皇帝,却见他凌厉的眼神扫向了一旁的长宁长公主和晋王妃。 “极好。”萧瑾殊漫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也不知是回应秦太后,还是讥讽长宁。 林霜儿吓得想哭,避之不及,只好躲到晋王身后,拼命忍住。 长宁长公主亦是心有余悸,她面色苍白,嘴上却不认输:“今日臣妹只是为皇嫂跳舞伴奏,皇兄难道也要论罪?” 你听听,之前还为自己沦为配角而忿忿不平,转眼为了自保,很快就纠正了自己的位置。 萧瑾殊拧了拧眉,目光凝视着翡雪,俶尔笑了笑。 不甚在意地开口道:“公主的琴艺甚好,与皇后的舞姿相得益彰。只是今日之后,这宫里,都是你皇嫂做主,便是朕,也得听皇后的。” 他乜斜着眼看了萧瑾玉一眼,冷声道:“你最好祈祷你皇嫂事事顺意,讨得她高兴。否则,今后没有皇后的谕旨,你们进不来这宫城。若是不小心被御林军砍了......” 他顿了一下,风淡风轻地哼道:“可没地方喊冤。” 既然两看相厌,不如免了她们入宫。 如此一来,前朝后宫的勾连之风,也可杀一杀了。 萧瑾殊这话说得极为轻巧,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晋王和长宁长公主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凉气,只是咬唇,不敢言语。 陛下三言两语,这是褫夺了长宁长公主和晋王他们可以随意出入宫禁之权了?! 君心似海,难以揣测。可今日之后,天下人皆知,陛下爱重皇后,竟至于此..... 刚才与他们说这么多,萧瑾殊已是耐着性子。语罢,拉着翡雪,转头离开。 陛下这般,翡雪自是不能挣脱。在经过知澜身旁时,两人眉眼带笑对视了一眼,略略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帝后退场,剩下的人若径自告辞,就是打了秦太后的脸。于是,众人又若无其事地同去梅林那边的席上。 可是,有了今日皇后娘娘这倾城一舞,珠玉在前,大家再看起那伶人歌舞来就也提不起兴致,连杯中的酒喝起来都变寡淡了,刻意找的话题,聊起来也了无意趣。 寒暄了一会儿,秦太后道了一声乏累,给自己找个台阶,回了慈宁宫,众人才敢陆续散去。又有宫人,忙忙碌碌过来撤下临时布置的帘幕桌椅。 谁也不曾注意到,梁王故意挨到了最后。离去前,他踱步到方才翡雪的位置,将那揉作一团的废诗稿拾起,藏入了衣袖中。 这边一路,萧瑾殊与翡雪十指相扣,手牵手走在前头,仪仗和宫人们远远跟着,不敢打扰。 “陛下的余毒可是都解了?” 她细细打量,他的面容中已经瞧不出丝毫中毒的迹象,虽他前两日递话进来时已经告知过她了,但女孩略有担心,仍想听他亲口确认。 萧瑾殊嗯了一声,似乎此事已经不值一提。 翡雪登时心花怒放,心情松快了,连笑容都格外灿烂。 萧瑾殊自己倒是十分平静,他淡笑着回看她:“倒是阿翡,是不是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朕?” “迁宫的事,陛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刚才的兴高采烈,变成了有些狡黠的笑意,翡雪声若蚊呐,只想着撒个娇卖个傻,就将此事糊弄过去算了。 萧瑾殊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装傻充愣,那耍赖的神情就像一只猫儿。 他险些被气笑了,好歹忍着,绷住脸问:“听说太后的人亲自去了养心殿。那么迁宫,是因为太后的意思,还是阿翡自己想搬的?” 她想了一下,道:“我听着此事上太后所虑,也有些道理。陛下多在养心殿与朝臣们议事,前朝后宫掺杂在一处,总不是长久之计。” 那,迁宫就是她自己的决定了? 萧瑾殊提了提眉,眸色深了深。 第68章 晋江独家 隐瞒 秦太后哪里有如此好心的, 那不过是借口罢了,他一眼能看破秦太后的小九九,皇后竟真的觉得有道理?到底还是太天真了些...... 萧瑾殊又气又乐, 哑然失笑。 他停驻了步伐,将她的碎发拢到耳后, 凑到她耳侧:“那皇后先回吧, 朕晚些再过去陪你。” 眼前的岔路, 往左走是养心殿,往右是坤宁宫。 离宫这些时日,许琮每日都将重要的折子送到杏林谷, 可如今朝政上他仍是焦头烂额,一脑门子官司,养心殿里堆得老高的那些折子,不能再积压了,况还有些事,他也需与朝臣们当面商议。 陛下没生气么? 翡雪有些不敢相信地眨巴着眼睛,乖顺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大步流星地朝养心殿那边走去,自己才回去坤宁宫。 待朝臣们都散去,养心殿内掌了灯。 萧牧云听完皇帝那疯狂的想法, 两人起了争执,中山郡王差点跟他掀翻桌子:“两年时间?!如今国库虚空, 沿黄九县忙着救灾,哪里还有余力在北境用兵!眼下青黄不接, 有周忠老将军在凉城坐镇, 我们只需以逸待劳,攻守兼备,定也是吃不了亏的。熬过这一阵子, 过个三五年国库充盈了,再行讨伐也不迟!” 萧瑾殊面色铁青,皱眉道:“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朕不是在同你商量,是要你替朕想办法筹银子!” 先帝实在没给萧瑾殊留下什么家底,他这三年的励精图治,解了不少内忧外患,独北戎那处隐祸,是他心头执念。 国库攒下的银子,本就是为了讨伐北戎。有备无患,常备不懈,这是他三年前回京时,对北境的军士们的嘱咐,兄弟们还等着他一声令下,荡平北戎。 只可惜一场天灾,打乱了原本的计划。 “一意孤行,急功近利,你是定要惹得天下人都诟病才满意么?”萧牧云气急败坏,立在御案之侧,用力捶了捶桌板。 吧嗒一声,狼毫笔在他手中折断了。 萧瑾殊目光阴鸷,再开口带着明显的不耐和斥责:“皇叔若能奉旨,朕自然倚重。若是在此事上跟朕唱反调,你就回你的宗正寺去吧!” 萧牧云占着一个皇叔的辈分又如何?是皇族的宗长又如何?忠心耿耿又如何? 阻碍他北伐的念头,萧瑾殊说话仍是分毫不讲情面。 即便内心迫切地想要讨伐,皇帝也从没有这么明确地将时间定为两年。这般仓促,又这般决绝。萧牧云不发一语,阴沉着脸,盯着萧瑾殊瞧。 半晌,他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哑声问道:“为何是两年?” 萧瑾殊将手上把玩着的那半截子笔杆随意一扔,搓着手指寡淡一笑:“因为朕,只剩两年的时间。” 萧牧云瞳仁一缩,怔在了原地。 前几日听齐福说起,他的余毒已解,当时萧牧云就有些心里打鼓。 他人不在宫中,可连日整饬朝政,惩戒贪腐,手段毒辣,一如既往的不留半分余地,全然不似徐徐图之的做派,倒像是紧赶着要做些什么似的。 果然,号称天下第一奇毒的蚀骨散,能拖延这么些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冷金泽替他治了三年的病、解了三年的毒,也不过拖延着他的性命。那些派出去暗中查探解毒之法的人,至今更是毫无进展。号称神医的冷金泽数年来都束手无策,不会因为他出宫去了一趟杏林谷,这毒就解了。 萧瑾殊瞧着他,眸心微动,面上动容。 在杏林谷疗毒时,冷金泽给过他选择的。 是全身乏力,瘫坐在轮椅上多活几年?还是用加倍的药量将这蚀骨散之毒强行压制下去,换取两年正常人的光景? 那时,他也是有片刻犹豫的,似萧牧云这般,微微愣了一瞬。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他的皇长兄,一袭银色铠甲的萧瑾瑜,正坐在大帐之中。 他扭过头来冲着自己淡然一笑,复转过头去,目带谆谆之意,提笔落字,皆是肺腑之言: “瑾殊吾弟, 想我大仪兵将,出生入死,血战疆场,其心昭昭,其勇英英,拳拳赤子,铁骨忠诚。若以北境御敌之军,行逼宫谋逆之事,虽有清君侧之名,然此举,实乃使赤血丹心毁于攻讦谄陷,令军士心寒,使我大仪人心涣散,数为不妥,孤亦固有不忍。 你我二人之间,倘若能舍一人,父皇猜忌可解,另一人方可得生机,见容于君父。以往行军作战之事,孤悉听从弟之决断,此次奉旨,乞容孤乾纲独断,自作主张。大仪朝不缺储君,却缺不得保境安民、安邦定国的将军。 为兄饮下毒酒之时,满心欢喜,往后澄清玉宇,盛世之诺,全赖吾弟。此愿若得偿,兄虽死,无憾矣!” 萧瑾殊的思绪闪回,就听萧牧云叹了口气,拧眉道:“征伐北戎并非一朝一夕,你就非要毕其功于一役么?” 皇帝冷声反问:“你可知北戎安的是什么心思?狼子野心,我不北伐,北戎就不会趁着我们无暇顾及北境,而大举进犯么?” 萧瑾殊面上浓云密布,幽深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无奈。继续诘问:“难道此战,还留给后任的君主?中山郡王放眼瞧一瞧,若是朕死了,等着成为我大仪后继之君的人中,还有谁能挑得起这担子?” 他说这话虽态度执拗孤傲,言辞也着实刻薄,却也不可否认,这都是一针见血的大实话。 萧牧云一时语塞,竟然无从反驳。 邪魅的笑中带着几分苦涩,萧牧云退后几步,躬身作揖道:“陛下御旨筹银,臣领命。”思忖片刻,牧云复道:“此事,陛下是铁了心要瞒着皇后了?” 从他递话回宫,自称解毒之举,就可猜到。 “让她知晓,于事无补”,听萧牧云提起翡雪,瑾殊阴翳稍散。 知道他身中奇毒的只有寥寥数人,而他想要隐瞒的,自始至终都只有皇后一人。 上次将实情告知于她,他本打算容冷金泽些时间,也想着多活几年,慢慢去寻那线生机。可后来发生了凌汛之事,全盘形势都与之前设想的不一样了。 无力改变的结局,此事让皇后知道,只是令她平白多些担心不安罢了。 萧牧云压下心中郁闷,眼皮跳了跳,强颜欢笑地打趣道:“陛下真的对那丫头动了心,爱上了?” 萧瑾殊抿唇,未直接作答,表情却柔和了许多。 他揉了揉眉心,冷声道:“给凉城那边下一道旨,将林斐然调回京里来吧。” 牧云颔首,仍有忧色:“皇后在朝中无所依仗,国舅入京,倒是好的。可两年之后呢?若是你......” 面上闪过一丝哀戚,“若是你不在了”这六个字,萧牧云实在说不出口。他哽咽的声音顿了一下,才压着嗓子说道:“那丫头该怎么办?你又可曾想过?” 萧瑾殊抿唇不语,神色复杂。 他对她,有赞赏,有歉疚,有不忍,有不舍,甚至有痴迷和爱恋。 可是,他连自己都豁出去,舍得下,至于皇后......他心里装的人太多太多了,剩下的这两年,要做的事也太多太多了。 最后,他心里能留给她的那个角落,太小;能留给他们俩的时间,也是太少了。 当他在杏林谷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候,一向自负强势的帝王,头一次觉得自己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天知道,他那一瞬间的犹豫,那噬心的无力之感,也是因为翡雪。 那个让他一眼心动的女孩,他却无法许她一世。 既然无法承诺给她一个长长久久的未来,那就珍惜眼前拥有她的每一天。 既然无法护她一世,那就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后,无需依仗他这个皇帝,也照样能受朝臣拥戴,受万民敬仰...... 翡雪待人真诚,人也聪慧,相处起来舒服,总能讨喜。他相信,她会成为那样的皇后的。 那样,即便有一天他不在了,皇后也定能护好自己。 萧瑾殊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沉思许久,默然半晌,他深深叹了一口,眼中有雾,酸涩地笑道:“谁让她,是朕的皇后呢。” 夜色迷蒙,宫檐下的灯笼亮了起来,屋里也上了灯。翡雪沐浴更衣,披着外袍坐在圈椅上看书。浓浓的困意袭来,她自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时不时轻轻咳嗽几声。 从回坤宁宫来,连翘她们就察觉到翡雪有些不适。可翡雪又怕动静太大,让瑾殊担心,偏不许她们叫太医。 吴妈妈只好特意煎了些发汗的浴汤让她泡了泡,又备好了川贝梨汤,这会儿趁热端了上来:“娘娘在席上吃了酒,又在冰上跳舞出了汗,怕是染了风寒。” 翡雪接过来喝了一口:“只是有些咳嗽,发发汗,再睡一觉,明日就能好了。” 连翘在那边替她铺好床褥,扬起清亮的声音道:“下午的时候,齐公公从养心殿搬了好几大箱子陛下的东西来,娘娘虽想瞒着,可陛下一会儿过来,自是瞒不住的。” 翡雪又掩着唇咳嗽了几声,放下了玉碗:“倒也不是要瞒着陛下,就是我这咳疾刚起,我怕过了病气给他。” 若是换了在家时,生病时候翡雪最是娇气的,哪里会这般勉强自己。 可陷入爱情的女子,总是将心上的人放在第一位,加之她下了决心要成为他所期望的皇后,如今这般,也是她自己心甘情愿。 她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估摸着此时养心殿中议事的人还未散去,对连翘吩咐道:“你先让小福子去养心殿递个话,就说我今日乏累,早早睡下了,让陛下不必再抹黑过来了。” 小福子是齐福的徒弟,自打封后那日,齐福就特意安排他做坤宁宫的首领太监。她刚入宫那日,也是他行了方便,吴妈妈她们才顺利往养心殿递了东西。 连翘心疼自家姑娘,跺跺脚,有些不情愿地转身下去传话。 第69章 晋江独家 咳疾 齐福战战兢兢地将翡雪的话递到御前, 那一位的脸色果然垮了。 弄得齐福伺候他的时候都得留意着他的神色,生怕一不小心又触到陛下的逆鳞。 萧瑾殊有些头疼,冷着脸, 心情烦躁。 巴巴的从杏林谷赶回来,他就是想早些见到她。 对于萧瑾殊而言, 两年的时间太短了些, 他想要珍视与她余下的每一天。 得知是她自己决定迁到坤宁宫去住, 他也愿意尊重她,还特意让齐福搬了些东西过去,就是打算每日在养心殿处理完政事, 再过去陪她的。 况且今天分手时,他说会晚些再过去,她那时也没有拒绝。寻常夫妻尚且小别胜新婚,她倒好,他才回来,就要同他分房。 从来都是他拒绝别人的,这个小女子倒是头回让他也尝到了这般滋味。 饶是心里在意的紧,也愿意宠着她,纵着她, 可她都这样说了,难道他还上赶着过去坤宁宫么?那也太荒唐了些! 身为帝王的自尊与骄傲, 不允许他这么做。 多年来,他总能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 养成了自负与强势的习惯。别人若是给他一掌, 他一定会还过去一拳。 如若没有翡雪的出现,他大概会一直延续自己这种处理事情的方式,也并不觉得这样的习惯有什么不妥。这些时日, 在翡雪面前他已经收敛了许多,可今日被她一刺,那种被人冒犯之后想要还击一下的欲望仍然被激了出来。 现在的萧瑾殊,就是这么自相矛盾,内心纠结,自己跟自己较劲。 他既希望翡雪强势一些,在人前成为压得住场面的皇后,可到两个人相处的关系里,他又不自觉地将自己置于主导的那一方,私心里希望翡雪对自己永远乖巧顺从、温柔体贴。 得了,今夜就自己独宿在养心殿吧。 萧瑾殊连继续看会折子的心思都没有了,洗漱更衣,灭了灯,躺到了龙榻上。 原以为今天很累,能够早些入睡,睡个好觉。可躺在龙榻上的人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看来女人还是不能太宠着,不然恃宠而骄就不好了。莫说他不会再主动往坤宁宫凑,明日就是皇后再来亲自请他,他也得先冷落她一段时日才行。 不然啊......女人太惯着,容易蹬鼻子上脸的,她就要骑到你头上! 不可否认,在挟冤记仇、睚眦必报这一点上,他们萧家人倒是有些相像。 他脑子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桩桩件件都是关于她的,辗转反侧,时不时轻叹两声。 偏他不在宫中的这些时日,翡雪也将家里打理得很好。那边窗下的梅瓶里,是她昨日刚换上的新鲜梅花。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那梅香就一个劲儿地钻到他的鼻尖来,让他越发怀念起,每晚萦绕在怀中,她身上的那股幽香。 可是伸手过去,身边的床空了一大半,揽不到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只剩冰凉的锦被。 萧瑾殊在这边睡不着,那边翡雪到了深夜却突然发起热来,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五迷三道的,开始说胡话了。 吴妈妈骇得够呛,只好着人赶紧去请太医。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翡雪那过不过病气的考虑呢,只好重新让小福子来养心殿传话。 连翘更是一时慌了手脚,她与翡雪从小一起长大,自家姑娘虽清瘦,可身子一向很好,便是偶有不适,还从来没有病势起得这么急,这么吓人过。 她只好一遍遍换着翡雪额上的帕巾,再喂她多喝些水。 养心殿门口,齐福听得小福子的禀报,恨铁不成钢地压着声音大骂了一句:“费一肚子力气,将你安排在坤宁宫,你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娘娘让你扯谎你就真的扯谎呀?还敢帮着娘娘隐瞒陛下,你若是活腻了早些说,别拖累你师傅我!” 小福子吓得腿肚子发软,抹着眼泪直哭:“师傅,我错了!眼下怎么办呢?” 嗨,那也只能他替徒儿扛着了,不然呢?谁让他是他的师傅呢? 齐福没好气地撇了袖子,深吸了口气,快步进到殿中来。 听见齐福的脚步和他轻轻推门进来的声音,原本在不停翻身的萧瑾殊一动不动,佯装睡熟了。 隔着帷幔,齐福颤着声道:“陛、陛下。” 萧瑾殊故意顿了一下没吱声,半晌才嗯了一声,那腔调里还带着被人扰了觉的不悦。 齐福听见他的动静,才敢不紧不慢地说下文:“小福子来禀告说,坤宁宫深夜宣了太医,想是皇后娘娘病了。” 听听,咱们家的齐公公这话说的。 齐公公的嘴,骗人的鬼。 小福子本是要挨罚的,经齐福的嘴这么一说,欺君之罪不露痕迹地揭过去了,反倒成了忠心该赏的。 “啧!”萧瑾殊兀自从床板上跳了起来,掀开帘幔起身,胡乱套上靴子,抓上鹤氅,披头散发就往外闯,临了还对他凶了一句:“皇后病了,你怎么不早说!?” 齐福:“......”。 寒风刺骨,灌入衣袖;月色空蒙,将地上的身影拉长。 披襟散发的男人步伐急促,朝坤宁宫的方向而去。 重重的脚步踏上青砖的路面,咯吱咯吱作响。后面的齐福师徒不敢吭声,只好一路小跑着跟上。 及到坤宁宫,就见寝殿内烛光透亮,内侍宫人们进进出出,如临大敌。 宫人们看清来人,还未及行礼,萧瑾殊已经大步流星抬脚进去,眉目微沉。 见他进来,守在那边吴妈妈和连翘连忙直起身子见礼,将床头的位置给他让了出来。 瑾殊蹙眉,走上前去,足下生的风,让那跳动的烛火轻轻摇摆了几下。 入眼就是脸色煞白,双目紧闭的翡雪,单薄娇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额间搭着一块帕子,长发散落着,有几缕贴在她的脸颊上,落入她的脖颈间。 可怜兮兮的。 他坐到床头,往前倾了倾,让那人靠到肩头。 她身子极轻,捞起来的时候像一片羽毛。鼻尖都挂着不少虚汗,亵衣后背被浸湿了一片。隔着几层衣衫,他都能感觉到她的身上滚烫滚烫的。 “太医呢?”冷声开口,是个人就能听得出,陛下极力压着的暴戾。 “马上、马上就到了......”齐福这一路小跑过来,气还没倒顺,又怕陛下迁怒无辜,上赶着答应了一句。 养心殿和坤宁宫离得不远,陛下步履匆匆而来,自然要比太医快些。 她白皙的脸蛋烧得通红,丹唇微张着,嘴有些干。他用手背贴了贴她的小脸,再将长发轻轻别到她耳后,沉声道:“再去催!” 齐福给小福子使了个眼色,他呲溜着跑开了。 他又将锦被朝上面拉了拉,问一旁守着的吴妈妈她们:“皇后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事到临头,吴妈妈据实相告:“娘娘从寿宴上回来时,就有些不适,起初只是咳嗽几声。她怕过了病气给陛下,不让宣太医,也不让禀告。谁知今天晚膳,用得就比平日还少些,入了夜竟突然发起热来。” 成,挺好。 翅膀硬了,一个个的都长本事了。 尤其是皇后的胆子,真是越发大了,不舒服还瞒着,这是敢欺君了? 垂眸凝着她的瑾殊脸色越来越沉,心中恼火,唇边嗤笑出声。 翡雪烧的神志不清,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了蹭,身上带的白兰花的幽香顺着她的发梢,萦绕在他鼻尖。 瑾殊眸色一沉。 就是病弱的时候,她也能将他撩出火来。 美人眉尖紧蹙,囫囵不清地哼唧了一声,好像说了什么。 瑾殊听得她这声嘤咛,心又软了三分。 他只好俯下身去,将耳贴到她的唇边。 待听清楚她娇软无力地说冷,又用略有些干哑的声音说想要水喝,他只好彻底认输了。 “端杯温水来,再添几个炭盆。”他直起身子来吩咐,扯下自己肩头的鹤氅。 她烧的滚烫,他身上的燥热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接过茶盏,瑾殊将她的头揽在臂弯里,先用自己的半片唇瓣探了探水温,才将水端到她的嘴边。 瞧着这一番动作,倒是用心的。 可瑾殊这般的天潢贵胄,什么时候伺候过人?他手上的力道一下掌握不好,喂得急了些,翡雪一下喘不过气,被呛得重重地咳嗽起来。 恍惚间,她微微睁开眼。 眼前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可她识得他身上的龙涎香。 “陛下过来作甚?”她呢喃地说出这句,体力实在不支,就又昏睡过去了。 啧啧啧。敢情他巴巴过来这一遭,还招人嫌呢。 男人立时冷了脸,喉结滚动,扶住她手臂的指尖紧了紧,手背上的青筋隐隐突起。 “陛下息怒,娘娘说胡话呢。”吴妈妈赶紧打哈哈,给他找了个台阶。 瑾殊无奈摇头,耐着性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 吴妈妈退到门口去,瞧着小福子打头拎着灯笼引路,后面跟着的太医背着药箱,往寝殿这边来,忙道:“太医院的人来了。” 太医把脉开方,又有宫人下去煎药。 有了之前喂水呛咳的教训,萧瑾殊这回多了些耐心,动作也掌握得好些。 连翘在旁边端着药碗,他一手将她环在怀里,另一手握着药匙,待她缓缓咽下一勺去,再接着舀另一勺,不多的一碗药汁,愣是喂了小半刻钟才见底。 接过吴妈妈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手,瑾殊冲着立在一旁的太医道:“皇后什么时候能退热?” 窝了一肚子火的皇帝,问起话来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娘娘刚喝下药去,没这么快......”太医哆哆嗦嗦刚说出这句,瞅见皇帝那想杀人的眸色,吓得膝盖打弯,连忙跪地,擦着头上的汗珠,道:“着人反复给娘娘擦拭身子,应该能快些。” 男人睇了怀中人一眼,有些气闷。 第70章 晋江独家 不快 染了风寒的人最忌再着凉见风, 寝殿四下门窗紧闭,因着多添的几个炭盆,暖意融融。闲杂人等都被请了出去, 连翘听了太医吩咐,端了温水进来, 将帕巾浸湿后拧个半干, 控着手道:“陛下, 奴婢给娘娘擦擦。” 瑾殊并不起身,一把夺过帕子来,道:“搁在这, 你们都出去吧。” 声音嘶哑。 吴妈妈和连翘相视一愣,不敢再多言语。 连翘只好又去那边衣橱里,拿出几套干爽的中衣和小衣,放到床边。 听见她们退出去,把门也带上了,萧瑾殊将怀中的人放到榻上,掀开锦被。 翡雪本就只着了一身中衣,胸口随着她有些弱的呼吸,微微起伏。 萧瑾殊喉头一紧, 吞咽了一下。 克制着的本能,再次被唤醒。 他骨节分明, 根根修长的指尖轻轻一挑,她的衣带散开, 衣袖褪下, 中衣上沾染着她的体香,被随手扔到床那边去时,带起的那点风里, 都扬起了略微沁鼻的甜香。 女孩雪白的身子上,就只裹了一件桃粉色的肚兜,因为发热的缘故,白皙的肌肤透出些淡淡的粉。所谓的粉雕玉琢,大抵如此。 瑾殊的眸色深了深,薄唇紧闭,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重新将帕子浸了水,男人咬着牙根,手上的动作倒是轻。从她的掌心开始擦拭,一点一点地,没有放过她任何一寸一缕滚烫而潮红的肌肤。 她虽昏迷不醒,任由着他摆弄,可被温热的帕子触碰到,或是舒服或是不适,她就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娇娇地嘤了一声。 “啧”,男人一僵,将帕子重重掷到水盆里,水花飞溅。 她的热还没退下去,他倒是觉得燥热无比。 用力将自己的衣领扯松了些,瑾殊重重喘了口气,眼尾泛红,不由得想起那个词: 秀色可餐。 努力冷静了片刻,他又将人翻过身来,重新拧干帕子,沿着她脊背上的曲线,将虚汗都擦干,替她重新换上干净的中衣。 他的力道不大,可每每触碰到不可言说之处,女孩总忍不住娇哼几声,瑾殊只好一次次在残存的理智和深陷的欲念之间,反复撕扯。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宿,拂晓时分,翡雪的高热才退下来...... 大病初愈,女孩睁开朦胧的睡眼时,正躺在他坚实的臂弯里。 “陛下?......呀!”她娇软的声音里透着乏力,垂眼见自己身上只着一件小衣,不由得往锦被里钻了钻,半张脸都快埋进去了。 瑾殊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见她这般动作,勾唇一笑:“朕都看过了。” 她捂脸,压住嘴角,假咳了几声。 今日有大朝会,殿外更声响过,窗外透进来晨曦的微光,已到宫门大开的时间。 瑾殊抽出拖着她脖颈的手臂,坐起身来,替她掖了掖被角:“阿翡睡吧,待下了朝,朕过来陪你用午膳。” 至于她昨夜扯谎的这一档子事,待下了朝回来他再跟她细细算账! 他侧过身,正想俯头下去吻她,翡雪却抬手一挡,遮住了唇:“不、不要了,我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瑾殊动作微顿。 咦,他昨夜可是憋得难受,未与她多做计较,此刻压着性子哄她,她反而得寸进尺了? 这趟出宫回来,翡雪给他的感觉,跟之前有些不大一样了,可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不一样。 是觉得他治不住她了么?小小女子,真是缺教训了啊。 瑾殊目光灼灼,欺身而上,一手扣入她的长发间,另一手将她的手拿开,压到头顶上,带着些惩戒地咬了咬她的唇。 翡雪蹙眉,有些抗拒地想将他推开,奈何气力不足,身上那人反而更重地压了下来。 与她唇齿相亲,相濡以沫。 霸道的吻犹如暴风骤雨,他最后啄了一下她,贴在她耳畔道:“这样,还怕过病气给我么?嗯?” 翡雪:“......”。 因今日要去金銮殿上大朝会,萧瑾殊的穿着就与之前养病时大不相同,与在养心殿会见朝臣时的常服打扮也不大一样。 他的气色很好,着了一身月白色宽袖袍,腰间系通犀金玉环带,面如冠玉,温文儒雅,周身是气吞山河的俊朗气质,惹得人挪不开眼。 衣衫繁复,侍候他穿戴的人进进出出,翡雪缩在锦被里,忍不住掀开帷幔,探出脑袋来来瞧他,含笑不语。 看她满眼欢喜的模样,他的气性一扫而空,莞尔道:“下朝回来,让皇后看个够。” 高烧虽退了,翡雪还有些咳嗽,也没多大的食欲。吴妈妈和连翘可着她的口味准备的早膳,她也只是做了个样子,就让撤下了。 梳妆打扮一番,她强打起精神,宣了杜尚宫她们几个进来禀事。 这些时日,她将内务府往年的开销账本都翻了翻,又细细想了一下之前的那些安排,觉得还有些思虑不周之处。再说过了眼前,如何统御六宫,也得考虑长远: 一则,大家做工的多少好坏各有不同,该有所考较,在月例银子上应有所区别。 再者,有些冗杂的宫人,有一技之长,可以自己谋生的,若是愿意也可放出宫去。 三则,那些无法讨到生计的,无论是年迈病弱的宫人,还是流民灾民,都该妥当安置才是。 宫中琐事繁多,事无巨细,很多事都需要从长计议。她只是有个粗略轮廓,具体如何,还需多多请教杜尚宫她们。这样一商量,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日。 “坤宁宫何时这么热闹了?皇后倒是比朕还忙些。” 今日宣平侯陆岩递上来一封密报,瑾殊看完,低落了许久。 加之朝会并不顺利,萧牧云将北伐的事一提,众臣群起而攻之。如今朝堂之上,与北戎和谈的论调甚嚣尘上,偏眼下情势,和谈派的理由言之凿凿,他都不好强势弹压下去。 下朝回来,又见她竟拖着病体,操心这些庶务,萧瑾殊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就像吃了炮仗一样,言辞中又带出几分刻薄和戾气。 见皇帝阴沉着脸进来,又是这般说辞,杜尚宫她们如芒在背,吓得不轻,连忙见礼。 瑾殊也不欲与她们多言,抬手一挥。 杜尚宫拿眼偷偷觑了皇后一眼,见翡雪带着些抱歉地对她颔首,这才退下。 萧瑾殊在她身边坐下,就有宫人奉了茶上来。 翡雪起身接了,将茶搁到他手边,轻拍他的肩膀,柔声问道:“可是哪位朝臣,惹陛下生气了?” 岂止是哪位朝臣?萧瑾殊觉得,现在满朝的臣子,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他行事习惯了威权和强硬,今日却在朝堂上听那些大臣们软磨硬泡,也是着实难受。 瑾殊心道了一句,皇帝真是不好当。 当翡雪这般体贴的软语落到耳中,他才意识到,自己一时火气太盛了,竟将在朝堂上的情绪带入了坤宁宫,方才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她那般说话...... “阿翡,让朕抱抱。”他的态度软了下来,声音低沉。 顺势攥住她的手,就像拎一只小猫一般,将她放到了自己腿上。 知道他肩头担子重,翡雪自是不会同他计较那些。 她瞧出他面上的疲惫和愠色,温凉的指尖熨过他的眉间,笑道:“来日方长,陛下也不要过于急躁了。” 两年的光景,过一天,少一天,他能不急吗? 可温香软玉在怀,的确可以抚平他焦躁的情绪。 确切地说,自从身边有翡雪陪着,他的暴戾之气缓解了许多,虽则难改强势,但脾性已不似从前那般,阴晴不定,格外易怒。 他贪恋她的温柔,更不想她看出端倪来,于是只低低“嗯”了一声,就将她的柔胰握在手中把玩。将那些乌糟糟的烦心事扔到一边,萧瑾殊将心思放到翡雪身上时,仿佛想起了什么。 “皇后什么时候学会扯谎的?”他故意将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捏了捏她的脸颊,带着些唬她的意味。 可翡雪却早已不吃他这一套了,她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他腰上的佩玉,嘟囔道:“我昨日的确乏累,睡得早了些,并没有欺瞒陛下。” 瑾殊沉默片刻。 他倒真的,认真回想了一下。 她昨日传话让他不要抹黑过来,那话耍了个小聪明,是兜了个圈子的。若真要说是欺瞒,倒也的确有些牵强。 原来皇后也有耍滑头的时候?欺君这一笔,就算揭过了。 不急,一笔一笔算。 他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柳腰,惹得她一颤:“皇后身子不适,也要一味逞强么?” 被他咯吱了一下,翡雪咯咯地笑出声来:“夫妻相、夫妻像,我这不是跟陛下学的吗?” 瑾殊险些被她气笑了。自己尚在病中,倒是懂得嬉皮笑脸地拿这些歪理来搪塞,还将他的旧事拿出来噎他,果然是被娇惯得越来越放肆了。 两人又腻腻歪歪了一会儿,翡雪倒是忽想起有一桩正事,要同他商量。 待她将梁王生辰,无人理会,想要让他赐一份寿礼的想法跟他说了,瑾殊挑眉,面露不悦:“皇后不想着自己的夫君,倒是挺关心别人的。” “梁王怎能与陛下相提并论?他是陛下疼爱的侄儿呀!”翡雪对他这莫名的飞醋无言以对,一双清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浅笑着揶揄道。 凭他是谁的侄儿,凭他年纪几何呢? 他当然知道她是以长辈的立场对待萧昭,不过论年纪,萧昭的岁数却是跟翡雪差不多的,再瞧瞧自己,足足比她年长了小十岁。 总之,她心里只能有他一个。 萧瑾殊撇了撇嘴,故意逗弄她道:“皇后这是嫌朕太老了?” “陛下也才二十四呢,不过......”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了知澜那日的话,女儿家的心事随之勾起。 顿了一下,她又想通了似的,微微翘起唇角,凑近到他耳边,软软地道:“不过我会陪着陛下,慢慢一起变老的。” 男人眼皮一跳,眸色幽暗。他心尖子上像是被狠狠掐了一下,痛! 第71章 晋江独家 赏赐 翌日清早, 萧瑾殊宣了梁王入养心殿。 萧昭在课业上还算对答如流,可见平日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连不轻易夸赞人的瑾殊也欣慰地颔首。 阖上书页,瑾殊叹了口气道:“过了生辰, 昭儿就十六岁了吧?” 相较于女子的体贴细腻,男子行事更偏粗枝大叶一些。在翡雪同他提起这这桩事之前,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从不入他眼, 他也从来都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他本是孤僻清高、我行我素的性子, 加之位高权重,许多事都在股掌之上,可说属于做人狠, 做事绝的。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豁得出去,更不必说对旁人。 可自他身边有了翡雪,有些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 昨日她说起这事时,他竟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大概是她那句“陛下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戳到了他心底的柔软。 陛下对人,向来态度凌厉、漠不关心,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萧昭深感意外,怔了一下, 忆起之前与皇后的偶遇,猜出来个大概。 垂首低眉, 他答道:“是的,陛下。” 萧昭的长相, 与英宗有四五分相似。瑾殊凝着他的眉眼瞧时, 有一刹那出神。 自己从前在长兄膝下,也曾被这样考较过功课。 年少往事,历历在目, 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满室寂静,乍然被瑾殊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端详着,萧昭有些不适应。见座上的人半晌不语,他又沉声唤了一句:“陛下?” “哦。”收回纷飞的思绪,瑾殊眉间跳了跳,拍拍座椅的扶手,站起身来,走到那边的博古架前,将雕刻镂空纹样的梨花木锦盒拿过来,放到御案上,推到萧昭面前:“打开看看。” 萧昭忐忑上前几步,双手打开看时,见锦匣里躺着一枚翡翠玉扳指。那扳指上有碧绿的天然色根盘桓,像龙又像蛇。 瑾殊扬了扬眉,冷声道:“这枚玉扳指,是你父亲的旧物。朕将它转交给你。” 梁王受宠若惊,躬身而拜:“侄儿多谢七叔!” 这小子,倒是有许久未这样称呼他了。看来有些事,多听听皇后的建议也不错。 萧瑾殊难得对着他淡淡笑了一下:“戴上吧。从明日起,朕再请尚老太傅,亲自教授你功课。” 尚老太傅是一代鸿儒,更是英宗的授业恩师。瑾殊和晋王他们这一辈的皇子们,都曾是他的学生。可英宗薨逝,尚老太傅伤心不已,自此告病致仕,深居简出。 此等意外之喜,即便是少年老成的萧昭都大喜过望。他此时彻底打开了心扉,终于不似平日怯声怯气,笑逐颜开地跪地拜谢:“臣叩谢陛下圣恩!” 瑾殊幽深的眸色中,有一簇光亮跳动了一下,过来亲自扶他起身,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治学与治国,朕希望昭儿,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的人。” 梁王眼眶泛红,斩钉截铁地表决心:“侄儿一定不辜负父亲和七叔的厚望!” 萧牧云进来时,正好与梁王擦肩而过。 萧昭笑意深深,脚步轻快,见到迎面而来的中山郡王,止住步子,拱手躬身唤道:“叔祖。” “嗯哼,”萧牧云也顿住脚步,见他的拇指上赫然戴着那枚碧玉扳指,点头笑了笑,亦正亦邪的眸色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之后深不见底:“这是才跟你七叔请过安了?” “是。”梁王并不多说,与他匆匆打过招呼,径自出宫去了...... 朝堂上,关于与北戎是战是和的争议悬而未决,牵扯了萧瑾殊很大的精力。 坤宁宫里,翡雪也没有得闲的时候,埋头在千丝万缕的六宫事务里。 从前在家时内宅清静,一共就那么几个主子,几个仆役,也没有那么多庶务需要打点的。母亲去世后,家中都由兄嫂操持,翡雪自是无忧无虑,安心地做家中娇生惯养的小女儿。 如今,她乍然将六宫的事务都接手过来,头绪众多。她也知道,宫里宫外,不知都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所以这几日就更加尽心尽力,凡事必得刨根问底,认真钻研计较一番才作罢。 虽有吴妈妈在身旁帮衬提点着,杜尚宫她们也十分尽心得力,可六宫事务繁杂,也不是三两天就能轻易拿的起来的。翡雪感到有些吃力,也会有些气馁。 到了用时方恨少的,又岂止是书?由此,翡雪竟都有些后悔。看来人还真是一点不能偷懒,在家时落下了不曾学的,如今真到了自己当家的时候,需要学的东西,够自己好一顿恶补了。若是她早知道自己将来要管着这全天下最大的家,当初长嫂教她管家时,自己一定会好好学的...... 冬日午后,暖阳掠过穹劲弯折的树枝,又钻进窗牖的菱花格,自有一番惬意闲适之感。萧瑾殊溜达着过来,却见翡雪独自坐在那里,托着腮发呆。 过两日就是知澜成婚的日子,她还想着出宫一趟,也好全了两人儿时的承诺。可是要送什么给知澜做新婚的贺礼,翡雪倒是犯了难。 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去,揽住她的肩膀,指尖绕起她的一缕发梢,置于鼻间嗅了嗅。 依然是熟悉的幽香,清淡,绵软,令人心安、心静。 翡雪仰起头看他,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莞尔道:“这个时间,陛下怎么得空过来了?” 拇指挑起她的下巴,蹭了一下,瑾殊淡笑,挨着她坐下:“皇后没空去养心殿,朕就只好自己来了。若再不来,想同皇后好好说会儿话,都难。” 在过来之前,瑾殊刚刚在养心殿同萧牧云大吵了一架。 那些朝臣们执意议和,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同他作对,连沈怀远也不支持他的想法。偏今日萧牧云又来了养心殿劝他。 按照萧牧云所说,将伐戎的银钱筹足,最少也还需要半年。于是劝他先同意和谈,拖延着时间,也给自己些喘息的机会。北戎趁这次和谈的机会,必然要对大仪讹诈一番,届时朝臣们算明白账,便知北伐之战势在必行,阻力也会小很多。 若以情势而论,萧牧云这个折中的法子切合实际,的确很好。可留给萧瑾殊的时间不多,有生之年,他定要平定北戎之患。于是,他在北伐一事上的态度就有些寸步不让。 如此相持争执,眼下......谁愿意和谈,就让谁去和谈吧,爱谁谁,萧瑾殊决定撂挑子,不干了! 不就是半年么?他正烦没时间好好陪她。 这半年,他就索性由着朝臣们折腾去吧,他刚好腾出手来,先处理些其他的事,也可多陪她些时日。 还是他的阿翡最好了,揽着她,他的戾气都消解了许多。 他在她唇畔落下一吻,一侧身,整个人就躺倒了下去,头枕在她的腿上:“阿翡在想什么?”说这话时,他将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晃着,心情都好了许多。 没了病气的萧瑾殊,凤表龙姿,光风霁月,眉眼间的舒朗俊逸更加掩饰不住,仿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翡雪垂眸端详着他的脸,满腔的爱慕溢于言表,眉梢都带着笑意。 她抬手抚了抚他额上的头发,又将葱尖的指头放到他的太阳穴上,轻轻的按揉起来:“陛下,过两日宋姑娘出阁,我们自小感情很好,我可不可以出宫去,送她出嫁?” 怕他不允,她又撒娇地补充了一句:“我只出宫半日就好。” 她手上的力道不疾不徐,恰到好处,真的似有扫除疲乏的奇效,话也说得乖巧讨喜,让他舒坦,比起那帮子与他拧着干的朝臣们强多了。 瑾殊不再强压倦色,微微阖了双眼养神,云淡风轻地道:“巧了,朕也正打算带阿翡去暖泉山待一阵子,就这几日出宫,一路刚好带你在京中去转转,散散心。” 太皇太后一直在暖泉山颐养,他早就打算带翡雪去见她。况他也说过好几次,要带她出宫的。可之前总是俗务缠身,就一直拖延着。 这回正好。 他整日焚膏继晷,忙到不可开交,在翡雪眼中已是稀松平常,现下却突然有功夫陪她散心,反倒是铁树开花,一桩怪事。 翡雪声音中带着未能掩去的笑意,根本就不相信:“陛下能得空闲?” 听得她这么说,男人缓缓睁开眼,低声笑道:“我何时诓过你?一会儿让齐福将朕私库的钥匙交予皇后保管,你想给宋大姑娘送什么贺礼,只管自己去挑。” 不以为然,倒是大方。 既然得了他这句话,翡雪就真的不讲客气了。陪他用完午膳,随着齐福去看了看宫中内库。内帑属于皇帝私人的财产,与国库分开管理。秦太后统领六宫期间,执掌库藏钥匙的却是齐福。难怪这几年萧瑾殊对秦太后所为睁一眼闭一眼,任其所为。 这回北伐最大的阻力是因国库空虚,他就将一大半私库都充入了国库中,以筹集军饷。饶是如此,当齐福推开那厚重的私库大门,看见那琳琅满目的古玩字画,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的金银财货,甚至还有别国进贡的稀奇玩意,翡雪不由啧舌,仍是吃了一惊。 她亲眼瞧了这一遭,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富可敌国,家大业大! 第72章 晋江独家 谣言 齐福又命人将内帑账册呈上, 翡雪见那堆得老高的一沓子,随手翻了翻,私库的财宝分门别类地造册, 进进出出的,一笔一笔誊写得极清楚。 齐福自己是个财迷, 不得不说, 他在管家理账上还真是把好手。 翡雪原想着从自己的嫁妆中选几样给知澜做新婚贺礼, 但挑来选去的总觉得不合心意。待看清那书画的分册账本上有一副前朝莫绿筠先生的桃溪行舟图时,忙命人寻了出来。 画卷一打开,翡雪堆叠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知澜自小擅长丹青, 极爱绿筠先生的画作,除了收藏他的真迹,也爱自己临摹。寻遍了北境和京城,没想到这副真迹竟然在陛下的私库里。翡雪开心一笑,贺礼这难题,就算迎刃而解了。 翡雪忙着熟悉六宫事务,又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过几日出宫去送知澜出嫁。可在幽幽深宫,阴暗不见光里的角落里,淬了毒, 带着刺的谣言却在肆意疯长,如毒蛇吐出了信子...... 浣衣局里, 几名小宫女趁着天晴浆洗着衣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东拉西扯地聊着最近宫里的新鲜事。 这些宫女们入宫时日尚浅, 对宫里的人和事充满好奇,还未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偏她们干的又是最苦最累的差事,每回凑到一起七嘴八舌, 说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趣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便是日常最大的乐趣了。 一个娃娃脸与一名圆脸的宫女正面对面地拉起一床褥子来,扭麻花一样绞干水。只听那娃娃脸故作神秘地道:“听说了吗?皇后新官上任,准备大力整饬后宫呢?” 旁边稚气未脱的小宫女坐在水盆前,撸着袖子淘洗衣服,闻言并不在意:“那于我们有什么牵涉,每日无非就是做这些苦力活罢了。” 那圆脸的笑道:“还好我们年轻,听说皇后还想往宫外赶人呢,已经让杜尚宫草拟章程了,要将年迈的,不中用的都赶出宫去呢?” 那边一位稍微年长些的宫女,将刚晾好的衣衫顺了顺,也搭腔道:“不可能吧?杜尚宫拟的章程你能看见?” 圆脸宫女心气挺高,听见被人质疑了,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提高了嗓门辩解道:“我自然是听她身边的宫女说的。近来杜尚宫每日都去坤宁宫,她的消息自是最灵通。” 那娃娃脸忙出来打圆场:“听说黄河泛滥成灾,朝廷正缺银子呢。后宫拢共这么两位主子,养了不少闲人,没准皇后为了简省开销,裁撤宫人内侍,也不足为奇。” 年龄稍长的宫女并不愿与她争执,只是将心比心,带着些同情地道:“那些别无所长的人,年老体弱的人,出宫之后能讨到什么生计?若是真的,这是断了活路了。” 坐在水盆边的稚气宫女将拧干的衣服递过来,对这样的话也是将信将疑:“领我进宫的嬷嬷说,从前大家最不愿领养心殿的差事,说是陛下动不动就要杀人的。可自打皇后娘娘来了,她平日待宫人们极宽和的,大家都争着抢着去坤宁宫。据说陛下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再有养心殿的差事,大家也都不那么犯难了。” “咦”,床褥拧干了,娃娃脸正准备再去拎几桶水来,顿住脚步,接过话茬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听司珍房的人说,从前她们的活儿并不多。自皇后想起要将宫中时兴的头面首饰卖给京中贵人,她们忙了许多。” 那圆脸的冷哼一声,斥道:“你懂什么?听闻,皇后虽也出身世家,但却是从边地凉城回京的。那地方多是穷苦百姓,没准皇后就是爱财小气呢。她年纪不大,才刚统领六宫,就眼高于顶地只知道一味讨好陛下,倒是不顾我们的死活了。” 那年纪最小的宫女眨巴着眼睛,满脸疑惑。稍长的那位拍了拍圆脸,低声对她道:“在宫里,话可是不能乱说的,皇后何时得罪你了?” 那圆脸反而越发不以为意,讪笑着道:“姐姐怕什么,我们这鬼地方,难道还有别人来么?咱们离坤宁宫远着哪,便是想往上凑,不也没机会么。天高皇帝远,哎呀,我还是怀念太后主理后宫的时候,懂得体恤我们。太后规矩虽多些,至少还能躲懒偷闲不是。” 似是而非的流言,又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一经发酵,就如野火燎原一般迅速传播开来。 秦太后安然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那贾嬷嬷立在一旁,嘴角发狠地回禀道:“太后放心,明日一早,就会接连有白头宫女和年迈内侍,投井、服毒、自缢,不消半刻钟,消息就会传遍后宫了。皇后严苛,刚接手后宫,就逼死了几条人命,怕是朝臣们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与皇帝的苛酷无情比起来,这几条人命算不得什么。”自从寿宴之后,秦太后连衣着打扮都收敛了,穿着素净似是清修之人,日常也真如皇帝所言,捻着一串佛珠,吃斋念佛,装得是清心寡欲,慈悲为怀。 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那贾嬷嬷立刻上前一步,替她轻轻按压起来。就听秦太后扯着嘴角,冷声道:“这次用过的那几把刀,留着也是祸患。既然沾了血,还是清理干净得好。” 贾嬷嬷低头,不带半分感情回答:“奴婢省得的,都安排好了。” 轻飘飘的几句话,却是杀人不见血,恶毒无比,与她这穿着外貌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无比之讽刺。 可怜那浣衣局的圆脸宫女,小小年纪不知人心险恶,就因贪那一包碎银和一时虚荣,无声无息地断送了性命。 翌日清早,瑾殊去主持大朝会,翡雪特意早起,挑了一套喜庆的衣衫,梳了一般官家女儿的发髻,就准备带着萧浪和连翘去一趟宋府。 妆台前,连翘搀扶着翡雪起身。她见证了她们从小到大的纯真情谊,对知澜反倒比对林霜儿她们还亲近些,满面春风的笑道:“娘娘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费了这么多心思准备的贺礼,宋大姑娘一定很惊喜。” 翡雪亦是心情雀跃,倒是比自己成亲还高兴些似的:“我入宫那日,知澜也是亲自送我的。只是那日实在无暇多言,她就只能远远看着。我此番亦能送她出阁,就是圆满不留遗憾了。若是来得及,转道再回一趟府里,探望祖母,岂不是正好?” 昨夜翡雪就很期待很兴奋了,待瑾殊回来时,还与他说起了许多与知澜儿时的趣事。 瑾殊见她对这位手帕交在意的紧,一时兴起,竟然御笔亲题,给知澜添了一幅墨宝作为贺礼。此举对翡雪是诚意满满,也算给宋府和宁国公府极大的脸面了。 一路心潮澎湃,欢声笑语,萧浪在前头跑得急,早已出了宫门。 翡雪她们坐在后面的马车里,正要出宫门,就听见杜尚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声呼喊道:“娘娘!皇后娘娘,请留步!” 马车停下,杜尚宫气都还没喘匀,翡雪掀起车帘来,见她正弯着身子大喘气,不由心口一提。 杜尚宫遇事稳重,极少这般火急火燎的。况出宫的事,昨天她就已经跟她们交代过了,杜尚宫这般匆匆赶来拦住去路,定是急事。 连翘忙扶着翡雪下了车,翡雪蹙眉:“杜尚宫?” “娘娘,奴婢无能。不知是谁拿娘娘想要裁撤宫人之事做文章,一夜之间谣言四起,今早,接连有好几位宫人自尽。”她说话带着哭腔,虽极力克制,肩膀却在止不住地耸动。 “怎么会!?”翡雪惊恐出声,她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凝重,差些瘫倒在地,一把扶住马车横梁,才勉强站住。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听岔了。 她身旁吴妈妈脸色沉沉,连翘不敢相信地捂住了自己长大的嘴巴,也骇得脸色煞白。 杜尚宫亦是心痛不已,她揩了揩眼泪,颤着声道:“这几位自尽的都是、都是入宫年深日久的白头宫女和内侍,有些还曾与奴婢共事。怕是听了些有的没的,以为此番裁撤让他们出宫,会断了活路,一时想不开,才自戕的。” 翡雪痛苦地闭了眼,浑身就像被泼了一盆凉水,牙关打颤:“那些去世的宫人,现在何处?” “如今宫中人人自危,好些年长的宫人们听说此事后,用担架将这几个人抬到了慈宁宫,求着太后出面给个说法呢!” 连翘抹着眼泪问:“娘娘,现在怎么办?”出了这样的事,知澜的婚礼是不能去参加了。 “你和小福子出宫一趟吧,将陛下和我的礼,给知澜送去。替我跟她说一声,抱歉。”翡雪极力保持冷静,实则冷汗涔涔,手脚冰凉,红红的眼眶里含着泪。她只好攥住吴妈妈的手:“吴妈妈,随我去慈宁宫。” 翡雪在杜尚宫和吴妈妈的陪伴下一路走来,只觉得双膝发软,仿佛踩在棉花上。 慈宁宫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有人交头接耳,也有人低声啜泣。人群中不知谁高呼了一声:“皇后娘娘来了!” 众人闻声,纷纷侧目,自觉地给她们让出了一条路。无数含着怨怼和恨意的目光落在翡雪身上,令她心头生寒。 第73章 晋江独家 阴谋 翡雪环顾一圈, 抬脚迈入慈宁宫的仪门。 门内,几幅覆盖白布的担架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站在最前头一位白头宫女见皇后来了,轻蔑地冷哼一声, 故意掀开盖在尸首上的白布。 这几位宫人的死状极惨。 投井的泡了一夜,全身浮肿得辨不成人形;服毒的七窍流血, 自缢的五官扭曲。除了几位年长的, 死者中还有一位少女, 正是浣衣局那位圆脸的宫女。 翡雪虽生得羸弱,性子也娇软,可她并非没有见过血腥与死亡。 那几年, 北境战火纷飞,兵祸绵延,战场上自是血雨腥风,异常残酷。因着父兄的缘故,她经常去凉州城的医署帮助照料受伤的大仪将士,亲眼见过受伤的将士是如何痛不欲生,亦送走过一些伤重不治的病员。 说来也是奇怪,小时候养的小兔子生病死了,她尚且哭哭唧唧的, 可那时见到伤员那种血肉模糊的境况,她偷偷跑到无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 之后,也不知自己从哪里生出的勇气, 竟然能够抑制眼泪, 克服恐惧,悉心照料伤病的兵士。 再之后,即便她每次见到那场面心里瑟瑟发抖, 还会连着几夜做噩梦,她也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不但坚持每日都去医署,还能温温柔柔得替伤员止血、包扎,反过来安慰他们。 可饶是如此,当翡雪鼓足勇气,匆匆瞟过躺在地上的人,也不由得心中大恸,瞳孔震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足底而起,顺着她的脊背游窜到头顶。 深宫之中,没有刀光剑影,但这明争暗斗,却比战场的厮杀更为可怖。袖袍之下,吴妈妈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翡雪才收拢神思,定住心神。 阶陛上,秦太后沉着脸坐在那里,微阖双目,手中不停地捻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贾嬷嬷立在她身旁,嘴角掩着一丝不易察觉,幸灾乐祸的笑纹。 听得方才高呼的那一声,秦太后的手上顿住,悠悠睁开眼,见一脸铁青的翡雪站在阶下,因悲恸和惊惧,唇上都失了血色。 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幅高高在上,痛心疾首的模样:“出了这样的事,的确令人痛心。宫人的命也是命啊,既然大家来慈宁宫求个公道,哀家就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这才将皇后请了来。” 经过这段时日,翡雪已不似初入宫时那般不明情势了。 自从她决心要成为能够与陛下比肩而立的皇后,她就已将自己的单纯和天真收拾妥当。尤其是分清了敌友之后,翡雪如今也长了不少心眼子。换做从前,她是不屑与不喜如此的,可此时,她瞧着秦太后虚情假意的演戏,突然觉得对可恨之人,多几个心眼也没什么不好的。 翡雪眉头紧锁,并不急着与秦太后搭腔。她拾级而上,站到阶陛上头,走到秦太后身侧,便有了与她一样居高临下的位置。 秦太后见此,下意识的抬起手来蹭了一下自己的鼻尖。翡雪咬了咬后槽牙,觑了众人一眼,沉声道:“杜尚宫,谣言从何而起,可有查证?” 杜尚宫这么多年深宫的资历也不是白熬的。她惯来持身中正,秉公严明,此事一出就瞧出了端倪,便以雷霆手段查探了一番。 她躬身回禀道:“自出事后,奴婢就已经着手查了,查到谣言起于浣衣局时,那传谣的宫女已经死了。” 线索断了,死无对证?! 翡雪心头一颤。她微眯了眼,默然思忖了片刻。 对方的手腕倒是利索。能做到这么快,这么干净的人......贝齿在下唇留下深深的印记,她冷眼瞥了一眼秦太后主仆。 背后主使已经昭然若揭了,可没有证据,此事就办不成铁案,难以服众。即便是找到了始作俑者,那人也大可推脱说,只是宫人的闲聊猜测,以讹传讹,造成眼下事态。 到这一步,已成死结。想要一查到底,为死者求个公道,怕是难了! 连翘和小福子年岁虽小,却都很机灵,见此情形也无法安心出宫。一想到这事来的突然,也蹊跷,怕是秦太后又在作妖呢!于是两人分道扬镳,连翘按照翡雪的意思,追着萧浪出宫去,小福子则赶紧去大殿那边给齐福报信。 大殿之上,朝臣们正在为着如何与北戎议和而滔滔不绝,争论不休。 自打先议和,再征伐的调子定下,萧瑾殊对于如何与北戎谈判这些事,本来就是听之任之,甩手掌柜的心态。压着性子坐在龙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政,实则兴致缺缺,百无聊赖。 立在一旁的齐福面无表情,努力瞪着眼睛才没有睡着。 从侧门而入的小福子避开了朝臣们的视线,隔着仪仗扇和御伞唤了一声:“师傅!” 齐福打了个激灵,扭头见是小福子来了,抬眼看了看龙椅上那人,又瞥了一眼满殿的朝臣,悄默声地撤了下来:“何事?” 小福子附耳过来大概说了,齐福眉间一跳,气急败坏地啧了一声。忙走动萧瑾殊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混账东西!”萧瑾殊脱口而喝出这句,阴鸷的目光扫到晋王,目眦欲裂,杀意逼人。 晋王垂首,装作全然不知,并不敢与他对视。 满殿朝臣卒然被他这一声震慑,吵吵嚷嚷的声音戛然而止。放眼望去,高座上的那人薄唇紧抿,满脸盛怒。 秦太后和晋王这对母子,这是想里应外合,将皇后拉下马么? 若非筹谋良久,他们必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如此肆意妄为。想来,翡雪那边,从后宫中定是查不到什么的,若没有猜错,明日此事就会在朝臣中间引起轩然大波,那些御史言官弹劾皇后的折子,就会如雪片一般飞来。 呵,敢动他的女人...... 指尖搓动着,目光中的杀意又跳动了一下,萧瑾殊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冷声道:“今日先到此,散朝吧。” 慈宁宫外,杜尚宫一番查无实证的话,倒是让秦太后越发放宽心了。 她重新捻动佛珠,阴阳怪气地道:“哀家也知,眼下国库吃紧,时局是艰难了些。皇后爱重陛下,想要为君分忧是好的,不过你还年轻,经的事少。有些事,未免操之过急,适得其反了。” 这话听着就别别扭扭的,显然是想操弄人心,继续往翡雪头上泼脏水。 如若皇后威严扫地,不能服众,就看她这个中宫如何挟制内帷。群情激愤之下,此事即便是萧瑾殊压强下来,也只是越发坐实了他们夫妻俩都是冷酷无情之人罢了。 翡雪扬了扬眉,面色沉郁,沉声开口道:“此事倒不必烦扰太后。本宫虽然年轻些,不过陛下既将六宫之权交给了我,我就要担起中宫之责。” 阶下那领头的白头宫女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冷声质问道:“小人听说,皇后娘娘要俭省用度,裁撤宫人,可有此事?” 她这态度,显然是豁出去了,抱着一种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拼死一搏的心态,对翡雪全然没有尊重,反而不依不饶的,纠缠不放。 翡雪猜想,这白头宫女怕也是被人鼓惑蒙蔽。对方正是看中她在宫中的资历,在宫人之中一呼百应,才选中她来出头的。 对她说话,翡雪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本宫的确与杜尚宫商议过,要放一批宫人出宫。” 众人未料到,皇后这么大方就承认了,哗然一片。 翡雪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杜尚宫。 杜尚宫接过翡雪的目光,心中会意,先行退了出去。 翡雪叹了口气,坦率地解释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虽入宫服侍,亦是我大仪的子民。请大家细想一下,陛下和我又怎会不顾大家的死活,断了大家的生计呢?本宫是打算在宫外开办养济院、慈幼局,年老体弱者,贫而弃子者,皆可有所抚养。” 皇后不卑不亢,言辞真诚,瞧着倒不像是欺瞒人的样子。 话音一落,宫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顺着皇后的话仔细想想,亦能发觉这谣言乍一听像真的,其实的确有许多可笑之处。 众人看向翡雪的眼神,多了些将信将疑。 贾嬷嬷扫着眼人群,向其中几个使了使眼色。 就有人站出来道:“皇后娘娘说得好听,焉知不知因为出了此事,被逼无奈才这样说呢。到时候再做个样子来欺哄人,倒是好借此来欺世盗名呢!” 又有一人搭腔:“是啊,并非我们不顾尊卑,造主子的反。可今日我们若不站出来,明日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就是我们自己了!这几个人,岂非白死了?” 翡雪身边,吴妈妈自然也不会任由她们生事,欺负皇后。自打进来,她就着意留心着贾嬷嬷的神态,见她刚才使眼色,暗暗将这几个挑头生事的宫人的样貌记下了。 很快,杜尚宫取了东西往慈宁宫而来。 在宫墙转角处,却碰见了大步流星赶过来的萧瑾殊。她将那一沓子纸抱在胸前,恭敬地弯了弯膝盖:“参见陛下!” 瑾殊戾气未消,停住步子。 身旁齐福忙问道:“皇后如何?” 杜尚宫成竹在胸,并不急躁,冷静回道:“陛下宽心。娘娘命奴婢将裁撤宫人的章程取了来,事实究竟如何,将这些公之于众,便可分明了。” 至于她自己的失职之罪,嗣后自当向皇后娘娘请罪! 瑾殊闻言,心里一松,面色稍霁。 他挑了一下眉,无奈摇头,冷声道:“看来,不需朕出面了?” 第74章 晋江独家 独挡 这话让她怎么答呢? 陛下与皇后娘娘不同。 陛下向来阴晴不定, 积威甚重,众人对他只有惧怕。他若出面,大家即便心中不服, 也不敢藐视君上。这样一来,事情虽可压下去, 总有些仗势欺人之感, 叫人不能心服口服。 说不需要陛下出面吗?其实这件事摆明了就是秦太后冲着皇后娘娘来的。娘娘聪慧, 陛下不出面,这些事她也能处置好的。因祸得福,经此一遭, 众人必定能越发信服皇后。 杜尚宫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怎么回话,都是错的。 犹豫半晌,她心怀畏惧地瞄了一眼皇帝,颔首,直率地道:“陛下问奴婢,奴婢觉得,此事......陛下不插手,反倒更好。” 此话一出, 齐福愣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瑾殊愕然, 气闷地瞪了齐福一眼,唬得他连忙咬住嘴唇, 可肩头还在抑制不住地抖动。 萧瑾殊又一次没脾气了。 行, 真是好!现在不仅是翡雪不怕他了,连她手底下的人跟他说话,也敢这么直言不讳么?这回又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巴巴地散了朝,赶着来替她解围,结果呢? 便是在杜尚宫眼中,他如今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了么? 啧啧,看不出来啊,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什么样的皇后,纵出什么样的尚宫! 皇后啊皇后,可真行。 不好再耽搁了。 杜尚宫瞧着陛下面露不悦却又不好发作的模样,有些胆寒,又有些好笑,忙福了福身子,转身往那边慈宁宫赶去。 瑾殊朝慈宁宫的方向瞥了一眼,苦笑了一下,心情又一次无比复杂。 他虽然希望翡雪成为独当一面的皇后,可真到了这天,骤然发现她遇到事,也不是非需要他在身边维护的时候,他心里反而有些失落和无措。 成婚不到三月,是他自己有些......离不开她了。 依着翡雪的设想草拟的章程,不仅鳏寡孤独都有所供养,连让宫人们为灾民们缝制衣物、打造首饰等等诸事,要如何按照做活的多少调整大家的月例,皇后也都有考虑。 杜尚宫将这章程念了一通,慈宁宫前,众人都不再啧声。 这么厚厚的一沓子,有详有略的章程,绝不是因为出了今天这一遭事,可以临时攒出来糊弄人的。可见皇后娘娘所言非虚。这段时日,她该是没少为这些事费心,而且思虑周全,连大家近日的辛劳都考量到了。 许多不明就里的宫人今日聚集来此,也是受人挑拨,推己及人,害怕自己将来遭遇相似的悲惨。可现在,皇后娘娘待大家这般好,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呢,谁还会在乎这几个听信谣言,自己想不开的人是怎么死的呢。 一时之间,宫人们又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皇后待人宽和体恤,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怕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故意挑拨的。” “或许是哪个自己心里不顺,就故意要制造事端呢。” “是啊,炮制此等谣言之人,也是变相草菅人命呢,啧啧,其心可诛啊。” 领头的那白发宫女,也咂摸过劲来。皇后连她这样已经无甚用处的老人都愿意善待,自己刚才却倚老卖老找她麻烦,真是太混账了! 她带头跪倒在地,带着歉意道:“是奴婢糊涂,冲撞了皇后娘娘!” 身后众人,也都通通跪拜了下去。 翡雪不甚在意,淡然含笑,忙下了台阶,亲自扶她起来:“老人家,本宫还得多谢你,让本宫有机会解开大家的误会。待养济院建成,您定要带头搬进去才好呢!不必如此,都起来吧!” 贾嬷嬷咬牙切齿,眼看着混杂在人群中她们的人也只能随着大家跪倒。秦太后心中忿忿,偏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假情假意地装出欣慰的模样道:“皇后思虑周全,便是好的。如此,哀家也可放心了。” 翡雪心中冷然,扯了扯唇角:“让太后费心了。” 本想掀起狂风巨浪,结果,竟是半点水花也无,反而成就了皇后,收服了人心。这次算她运气好。 哼,不着急。 即便只是谣言,可是宫中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皇后统御后宫,责无旁贷,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且等明日,那些御史腐儒们弹劾皇后的折子递上来,看她还怎么笑得出来。 秦太后这样想着,看着众人散去,皇后告退,眸中划过狠戾之色...... 出慈宁宫,拐到宫墙转角处,翡雪赫然见一身明黄朝服的瑾殊倚在墙边,不由得脸色微变,快步迎上去:“陛下?您不是在上朝么?怎么在这里呢?” “咳咳”,瑾殊瞥了一眼她身后的杜尚宫,而他身侧的齐福假装抬头看天,忍住了笑。 他摸了摸鼻尖,装作尚不知情,笑道:“今日下朝早些,朕听说你来了慈宁宫,正准备去接你。” 瑾殊牵起她的手,就准备抬脚回坤宁宫去。 到了他面前,翡雪心底的脆弱终是压制不住了,彻底卸下了铠甲。她并不迈步,却一把搂住他,将头埋到他身上,眼中氤氲水雾,低低啜泣起来。 齐福他们见状,知情识趣地退到了那边拐角处等候。 萧瑾殊心中一钝,倏然冷了脸,眸中涌动愠恼。 他揽住她,抚了抚她脑后秀发,温柔叹气,道:“朕的阿翡,想哭,就哭吧。” “陛下......”,翡雪声音发颤,她温热的泪水落入他的脖颈,瑾殊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抖:“她们都死了,那几个人,是因为我......” 她说到底也是个娇软的女子,何曾见过死人?这模样,刚才怕是被吓得不轻。 瑾殊沉了眉眼,有些后悔自己等在外面,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他轻轻拍拍她的背脊安抚着:“她们是自己想不开,被人利用了。阿翡不必自责。” 她哭得更加伤心了,惧怕之外更添懊恼,哽咽道:“死无对证,我连个公道都给不了她们......陛下,我这个皇后,是不是很没用?” 瑾殊眸色越发幽暗,阴鸷和暴戾一闪而过,替她拭去泪珠,安慰道:“阿翡是朕的皇后,怎会呢?此处有风,回去吧,朕今日,哪儿都不去了。” 不是下定决心,要坚强起来,成为他期待的皇后的吗?自己怎么现在扑在陛下怀里哭呢?翡雪真的生气自己没用,勉强收了泪,挤出一丝笑来,乖顺地点头:“好。” 翡雪整个人蔫蔫的,强打起精神陪他用午膳时,她也几乎也没怎么吃东西。 瑾殊倒也并不勉强,撤了膳,牵着她出来透气。帝后二人倚在廊下,瑾殊就将她捉到自己腿上坐着,看水缸里的锦鲤浮上来又沉下去。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破天荒地与她讲起了自己儿时的趣事,讲他小时是如何调皮,被长兄责罚;讲他是如何在上书房捉弄太傅,最后却自己灰头土脸被打了手心。 翡雪尽量不去想今日那几人的惨状,瑾殊却瞧得出来,她时不时地会有些愣神,虽想要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可她面上心事重重,眸中那怅然若失的意味,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如今还好好地在呢,他们就敢往皇后身上打主意了?是他最近太好说话了么,还是秦太后和晋王之流,以为他真的不会下狠手么?难道还留着他们,等过两年自己死了,让他们再来欺负他的女人么? 瑾殊怒火中烧,在翡雪面前却面色如常,半分也瞧不出。 将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在她额间轻啄了一下,他问:“阿翡可是乏了?午憩一会儿吧,朕守着你。” 经此一遭,翡雪心气有些涣散,仿佛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浑身不自在,只觉乏累地很。她轻轻嗯了一声,任由他抱着进了寝殿。 午后静谧,冬阳正暖。 卸去钗环,翡雪更衣躺下,闭着双目,小手却攥住瑾殊的袍袖不肯松开。瑾殊索性和衣半卧在床头,一下下地抚摸她的额发。良久,翡雪的呼吸才平缓轻浅了些,终于入睡了。 待她睡熟了,瑾殊慢慢抽出了手,揉了揉山根起身。走出了寝殿的时候,轻轻带上了门。 偏殿里,齐福、杜尚宫和吴妈妈都候在那里。 秦太后虽然假惺惺的,但她有句话说对了,宫人的命,也是命。 人人都知,皇帝阴鸷嗜杀,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于是仇敌们就给他安上了冷血残酷,暴虐狠绝的名头,又有更多不明就里的人听风是雨,人云亦云。可他们却忽略了,萧瑾殊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他从不无缘无故杀人,草菅人命,更是他眼中容不下的砂子。 齐福和杜尚宫都知道,后宫出了人命官司,此事在陛下这里,就不可能这样轻轻揭过去。更何况,他们还将皇后娘娘也算计了进去,这回的下场定然是倒八辈子血霉,罪无可赦的了。趁着陛下方才安抚皇后的间隙,该做的事,齐福和杜尚宫不消吩咐,就都已经做了。 见皇帝进来,几人连忙见礼。瑾殊颔首,沉着脸到主位上坐定,冷声问:“招了吗?” 齐福摇了摇头,沉吟道:“吴妈妈记下的那几个,都进了慎刑司。有一个咬舌自尽的,其他人半死不活,却是半个字也不招。” 此事直接针对皇后,秦太后自然也知道是冒险之举,当她走出这一步棋的时候,定然也是有把握,不会把她自己搭进去才做的。当年先皇后去世后,秦贵妃就成了名义上的后宫之主。她把持着后宫这么多年,也算是恩威并重。宫人之中,有些对她死忠的,倒也不足为奇。 第75章 晋江独家 母妃 这是想抹掉所有的线索, 然后再撺掇着晋王在朝中的党羽,借题发挥,将这火从后宫引到前朝去了? 瑾殊冷冷哂笑, 指尖捻动得越发用力,眉宇间涌动的杀意, 已是浓得化不开了。 随意往椅背上一靠, 他揉了揉眉心, 冷声道:“齐福,去养心殿,取了朕收着的那枚白玉梅花簪来。” 齐福心中一惊, 微张了嘴,讶异不已。 那白玉梅花簪,是陛下生母,梅妃娘娘的遗物。陛下将它悉心收好,却又束之高阁,已经好些年不曾拿出来了。 只愣了一瞬,齐福躬了躬身,无声退下。一路小心翼翼,当他双手将那尘封已久的锦盒呈到萧瑾殊面前之后, 齐福就默然立到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瑾殊眼眶潮湿, 咬着唇。伸向锦盒的手在微微颤抖。 白玉温润无暇,质地极好。簪子雕工细腻, 造型恰是一根斜斜逸出的梅花, 簪尾处有淡淡的俏色,被巧妙地雕琢成绽放的花朵,典雅活泼, 别致又生动。 他想要伸手去触碰,可又犹豫地停在了半空中。发簪映照到他的瞳仁中,遮不住他眼中痛色。 终是握住拳头,收回手。瑾殊强压心中瘀滞,闭上微红的眼。 脑海中尘封已久记忆浮现在眼前,飘飞的思绪,将他拉到了六岁那年......亦是大雪纷飞的季节,破败不堪的冷宫中,长兄牵着他的手,去跟他逝去的母妃做最后的告别。 即便没有华贵的衣衫首饰,只在发间别了一只梅花簪,母亲也还是那般美。她很安详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只眉眼间,仍然带着他看惯了的愁色。 萧瑾瑜拍了拍幼弟的脑袋,安慰道:“药效只有十二个时辰,你放心,明日梅姨就会醒来的。出宫后,自然会有人接应她。” “嗯。”萧瑾殊抹了抹眼泪,低低应了一声。 母妃出身不高,性情也绵软,若非机缘巧合,也不会到这深宫里来。皇后在时,宽和御下,梅妃母子尚且可在她的羽翼之下,多得庇护。可自先皇后故去,秦贵妃恃宠而骄,专横跋扈,寻个莫须有的由头,父皇就将母妃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随着太子羽翼渐成,萧瑾殊也日见长大,秦贵妃就更加容不下梅妃了。前一日,就命人备下了毒酒。 不幸之中的万幸,皇后虽然故去,还有太子在!十六岁的太子,对于朝堂诡谲、人心险恶已经有了足够的认知和防备。萧瑾瑜察觉到秦贵妃杀心,就动用了皇后给他留在宫中的人,将计就计地将那毒酒替换。 男孩的哭声,让萧瑾瑜动了恻隐之心。他蹲下来,一手护住幼弟的后脑勺,另一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带着歉意地嘱咐他道:“从此之后,世上再无梅妃。我们只能断了与梅姨所有的联系,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老七,你是个男子汉,不要哭!” 萧瑾殊明白,长兄的话意味着什么。 “好。”充满稚气的声音犹带哽咽,他不假犹豫地答应了,眼神极为笃定。 六岁的孩童自己擦干了泪。弯了膝盖,重重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跪着上前去,伸出手,将母亲发间的那根簪子取下,紧紧攥在手心里。 从那以后,萧瑾殊性情大变,就真的没有再掉过一次眼泪...... 再睁眼时,瑾殊又盯着这簪子看了许久,眸中晦暗,意味不明。吧嗒一声,扣上了锦盒的盖,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捧着这盒子,去递给太后瞧。再同她讲,这几个宫人不能枉死。她自然明白朕的意思。” “是!”齐福领命,抱起锦盒出了门。 寝殿里,翡雪睡得并不安稳。 她鸦色的长睫轻轻摆动,呼吸骤然粗重了些,双手紧攥着锦被,全身紧绷而僵硬。 那几个宫女冰冷地躺在地上的身影成了她的噩梦,恍惚间,她潜意识里封存的一些恐惧重新游荡了出来,她甚至回到了凉城。烽烟弥散,她又看见在医署中,来来往往的人皆是神色慌张,面色凝重。因受了重伤而用担架抬着,撤退下来的大仪兵士一拨接着一波,血肉模糊,表情痛苦,不住呻吟。 她想要上前去,替那兵士包扎一下,可伸出手来,才发觉自己满手都是淋漓的鲜血。她想要用力将血擦到裙摆上,却瞧见地上的血流淌成河,顺着她的鞋一路沾染到她的衣襟上! “啊!”眉头紧蹙的翡雪大口喘气,却仍觉得溺水一般窒息,她大叫了一声,惊恐地坐了起来。 “皇后!阿翡,朕在这里!”瑾殊知道她是被噩梦魇住了,制住她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的双臂,抬手将她搂入怀里。 恍惚间,她仿佛一脚踏空了台阶,随即又跌入有力的怀抱。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还有那熟悉的他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让翡雪稍稍克服惧怕,聚拢了涣散的意识。瞧了一眼低垂的床幔,翡雪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阿翡今日受了惊,刚是做噩梦了吧?”她的衣背上被冷汗浸染透了,整个人如坠冰窖。头上却是大汗淋漓,一片潮湿,几缕长发不安分地贴在她的额间。 如此这般,很容易就会再染上风寒的。 瑾殊安抚她重新躺下,替她拢了拢被子,又理了理她额上的发梢。 翡雪点头,将半个头都埋到了锦被里:“陛下,我怕!” 瑾殊用手掌在她额上摩挲了几下:“都过去了。”他顿了一顿,俯下身贴到她耳边轻声道:“是朕不好,让你独自面对这些。以后......” 以后......他能承诺她怎样的以后呢? 君无戏言,他从不轻易许诺,若是做不到的,就更加只字不会提起。想到自己不过两年的活头了,瑾殊的眸光微不可见的闪烁了一下,“以后,朕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这句话到了嘴边,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但翡雪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戳了他的心。略思索一番,瑾殊轻笑道:“以后,朕定能护好你。阿翡,汗透的寝衣,朕替你换一下?” 翡雪的情绪平复了些,神思还没回转过来,下意识的嗯了一句,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登时涨红了脸,赶忙改口道:“不、不必了......”。 她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来,见他好整以暇地对自己笑,小声道:“连翘若是回来了,让她进来,帮我更衣就好。” 她那手帕交今日大喜,让连翘跟她说些高兴的事,她的心情也能好些。瑾殊抬手拢了拢她的长发,勉为其难道:“那朕去唤她,一会儿再进来陪你。” 翡雪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乍然出了有伤人命的事,她心里总觉得扎着一根刺。连翘将今日知澜婚礼上热闹喜庆的场面同她讲了,她稍许有了安慰,晚膳时,勉勉强强进了一碗粥。 可入了夜,静下来了,她仍难以出离愤怒。此时,她抱着一本久未翻动的书册,耷拉着脑袋,就像经霜打过的茄子,蔫蔫地打不起精神。 瑾殊就在她身侧坐着,气定神闲的,随意翻着一本书看,手中把玩着她的柔胰。 少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是齐福和杜尚宫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杜尚宫先开口道:“陛下,娘娘。太后那边递了话来,说她不忍宫人无辜枉死,彻查了一番,才知是贾嬷嬷一时鬼迷心窍,不忿于皇后夺了太后统领六宫之权,故意生出了这些事端。如今,贾婆子已被送入了慎刑司。” 杜尚宫虽不知陛下用了什么方法,逼得太后连多年跟在身边服侍的心腹都舍了出来顶罪,但如今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对那几位宫人有所交代了。 齐福眯了眯眼,接着禀报道:“慈宁宫有人连夜出宫,到晋王府去了。” 早猜到太后会让人顶罪,那贾婆子是她多年的爪牙,坏事干了一箩筐,太后将她推出来,还算识相。既然秦太后身边的人认罪伏法,那朝臣弹劾皇后的危机,也可谓是釜底抽薪了。如此一来,祸水波及不到皇后,想必明日那些御史言官们只能装聋作哑。 瑾殊冷哼一声,眸中尽是鄙夷。 欠债还钱,欠命抵命,不着急,这不过才刚刚开始。这么多年的账,新仇旧恨,他有的是耐心,一笔一笔算清楚。 翡雪不明内情,闻言心里才好受了些。她想了一下,道:“那几位宫人的家属,也请杜尚宫替我好生安抚吧。” 当夜,翡雪又接连做了好几场噩梦,后来,她索性睁开眼盯着床顶的帷幔瞧,不睡了。因为一入睡,她所见的就都是恐怖的场景。瑾殊无法,只好双臂将她拢过来抱紧,耐心安抚着。 直到一抹锐利的光亮划破了东方的天际,破开鱼肚白,漫天的朝霞层层叠叠。瑾殊一手拍着怀中的人,撩起床幔来看了看窗外,下颚抵在她的头顶上,若有所思。 见翡雪没什么困意,他用商量的口吻道:“说了好几次要带阿翡出宫去的,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朕陪你出宫散散心,随意转转,再到暖泉山的别苑去住上几天,可好?” 第76章 晋江独家 购物 翡雪扬起下巴看他, 懵懂的眼睛剪了水,格外清澈:“陛下最近不是很忙吗?不必为了我......唔!” 不由分说,有些霸道, 瑾殊覆住了她的唇瓣。 来势汹汹的吻,最后却只是浅尝辄止地堵住了她的话。带着些惩戒和心疼, 他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她的嘴唇, 留下一行浅浅的齿痕。 翡雪唇上吃痛, 倒是回转了些神思。 萧瑾殊面上的倦意已不加掩饰,他吃准了她向来心软的,自己揉了揉太阳穴, 喃喃道:“朕一夜未眠,阿翡若是心疼朕,一会儿上了马车,就罚你给朕当枕头。让朕枕在阿翡身上睡一会儿,可好?” 暖泉山是先帝所建的皇家别苑,离得宫城并不算远。若是策马而行,不过一天的脚程,中途并不需要投宿。可他带着翡雪出门自然是要乘马车的,他又不想赶路太急, 彻夜劳顿,就决定中途先到京城中随意转转, 走哪算哪,晚上可找个店投宿, 歇歇脚。 每次出宫, 最高兴的就是萧浪。瑾殊为了支开他,特意允了齐福带着吴妈妈他们坐后头的那辆车。御林军的护卫都被安排在暗处,萧瑾殊和林翡雪坐在前头宽敞的马车上, 就只命许琮坐在前面驾车。 萧瑾殊特意软磨硬泡地哄着翡雪着了一身男装。 她的身形娇小,为了掩盖那一抹微微隆起的山峦,特意选了一套宽松些的衣衫,可这窄肩束腰的劲装,还是将她曼妙苗条的身材衬托了出来。绾绾青丝盘成螺髻,用一根白玉发簪简单地固定在头顶,她秀气的五官就呈现出一种清逸俊朗的气质,尤其是那双顾盼生辉的清眸,让人一见忘俗。 萧瑾殊瞧出她一时半会儿难以平复心绪,却装作若无其事。他兴致不错,闲适地贴在她身边坐了,半阖着眼,一幅困顿的模样,掌心里却攥着她的小手,像是把玩着一块羊脂白玉。 马车一驶出宫门,先往西经过热闹的里坊街市,隐约可听见外面街道上的车马辚辚声和忽远忽近的叫卖声。瑾殊慵懒地将头往她肩头一靠,又随意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窗外。 翡雪对京中并不熟悉,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她歪着脑袋往窗外探看,对入眼的一切都兴趣盎然。 好嘛,瞧她满脸兴奋的模样,这哪里还顾得上休息。 瑾殊索性放了车帘。 翡雪果然意犹未尽的,她弯了弯眉眼,攀着他的手臂撒娇,促狭地笑道:“陛下,我一会儿可不可以下车逛逛?” 得,她清越软糯的声音甜得腻人,挠得他心窝子都是痒的,哪里还舍得拒绝?临走时命人抱上车的奏折也先撂下吧,既是陪她出宫散心的,当然是先紧着她了。 瑾殊搓揉着她的柔胰,身子又往她那边贴了贴,温热的唇就挨到了她的耳侧:“让朕想想......到了宫外,阿翡不能再称我陛下了。不如改口唤我夫君,可好?” 翡雪被他的热气呵得有些痒痒,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她敛了敛神,想到他出宫前,连哄带骗地诓着自己穿上这套男子装束时的模样,故意嘟了嘟嘴:“我这副打扮,怎能唤陛下夫君?” 萧瑾殊闻言坐直了身体。见她情绪好了些,眉梢里还藏了些笑意,将搭在她腰间的手收拢了些,她被他的力道轻轻一带,就倚在了他的胸膛上。耳朵里,就听见充满磁性的声音从他的胸腔里穿透出来:“不唤夫君,那,就叫殊哥哥好了!” 瞧着陛下那好整以暇的笑意,有些耍赖的表情,若是不顺着他,他会不会不允她下车闲逛?翡雪想了想,叫他“殊哥哥”似乎也没什么不妥,眨巴着眼睛点点头。 “真乖!”瑾殊心情大好,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敲了敲车架子,示意许琮找地方停车。 萧瑾殊先跳下车,一把将翡雪抱了下来。哪知翡雪生怕被别人看见,脚才刚着地,就跳得离他三丈远。 男人的怀里猛地一空,心里也跟着缺失了一块儿似的,面上微微不悦。 翡雪长长的眼睫微颤,不好意思地捂嘴笑笑:“两个男人,不好搂搂抱抱的。殊哥哥,我自己能走的!” 萧瑾殊:“......”。 齐福他们的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见前面两位主子的车拐到僻静处停了,知道这是要先停车逛逛,于是也紧跟着将车停了过来。 “二!”萧浪屁颠屁颠地跑到翡雪身边,冲着瑾殊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扯着翡雪的袖袍,挂上天字号的笑容。 听说今日能陪着七哥和二姐姐出宫,萧浪心花怒放,第一个冲到了马车上。谁知临行前,却被七哥拎着衣领给扔了出来,强行塞到了齐福的那一辆车里。他这一路,正在生七哥的闷气呢! 翡雪清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柔声道:“阿浪,京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你带我去找,好不好?” “好!”阿浪回答得响亮,兴奋地点点头。 这可是萧浪的强项。他喜欢满世界飞来跳去的,京城这地界上,哪里都有什么,他虽说不出,但心里早就门儿清了。 说话间,萧浪已经领头带着翡雪和连翘,走到了街口拐角。从葫芦巷子里穿过去再转个弯,就是京中最繁华的荣福街了。 平日被皇后的身份拘着,她懂事得令人心疼。到了宫外,她那性子里天真烂漫的一面终于显露出来,竟然与阿浪都能玩得到一起去......到底还是个孩子。 还有萧浪,从前他离不开他,现在又要想法设法地将他支开。如今有了翡雪,瑾殊觉得萧浪就是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老是横在他们中间,碍手碍脚的。 一会儿寻了机会,还得把他支得更远些才行。 瑾殊飞快地想过这许多,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活宝在前头蹦蹦跳跳的,哭笑不得。于是,自己带着齐福和剩下的几个人,忙跟了上去。 瑾殊登基以来,一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三年励精图治,补齐了先帝时的亏空,农工士商渐渐回到了正轨,老百姓的生活也略有富余了。 眼下国库吃紧,但户部想要调整税赋的折子直接被他驳了回去。因此,朝廷虽有的难处,并未波及到寻常百姓,京城里巷,到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开阔的荣福街,两侧店铺林立,南北商货不一而足,伙计们迎来送往,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又有流动小贩沿着街道摆出许多临时的摊位,高声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吃的用的,琳琅满目。 街面上亦是车水马龙,往来行人川流不息,有长途跋涉的旅客,也有出来闲逛的游人,男女老少,络绎不绝,间或有讨价还价,嬉笑怒骂的声音高高低低,充斥耳畔。 街上的人太多,摩肩接踵。翡雪她们三人跑的太快,转眼就淹没在人流中,瑾殊他们只能越过别人的肩膀,远远看见前头三颗脑瓜子。 “公子,阿浪,连翘,你们都慢着点儿吧!”许琮忍不住喊了一声。 “买?”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甜香,萧浪拉着翡雪在一家胭脂铺前停了下来。 从前转悠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像二姐姐这样的女子,出门多喜欢置办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所以第一站他就先拉着翡雪到了这里。 胭脂铺的女掌柜见这几人衣品不凡,忙笑盈盈地迎了出来,对翡雪道:“哎呀,这位小公子,可是要给家里的夫人小姐置办胭脂?” 大仪民风开放,胭脂铺子的客人并不限于女子,男子为家中女眷采办也是寻常。翡雪正犹豫,旁边连翘扯了扯她的衣袖:“公子,要不进去看看?” 那掌柜瞧出她们动心,有些自得的吹嘘道:“不瞒您说,小店进的胭脂水粉都是顶尖的货色,就是比起宫中皇后娘娘用的也不差的。我们最近新上了一款娥梨香,京中女子都抢着买呢!” 听得她这句,翡雪忍俊不禁,往里头迈了步子。 “等!”萧浪傻乎乎的笑了笑,并不跟随上前。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乖巧地等在门口。连翘跟上去,掩唇一笑,故意揶揄道:“连宫中皇后娘娘用的什么胭脂,掌柜的也知道?” 那掌柜笑逐颜开地忙将几人往里头引,进到铺子里,香气更加扑鼻,只见柜台上、货架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胭脂水粉。光是各色的胭脂盒子上的雕刻都十分精致,看上去像高档的工艺品。阿昏 那掌柜信誓旦旦,随手拿了一盒胭脂递到连翘手中:“姑娘,我还真不是吹牛。瞧见没有,这些胭脂盒上雕刻的纹样啊,原都是宫中用的。皇后娘娘开了恩,将宫中的样式传到民间。这纹样啊,是我们花了大价钱买断的,这纹样以后就是我们小店专用的招牌了。” 翡雪也端起一盒胭脂瞧了瞧,这盒面上的纹样的确是宫里的样式,雕工也精细。她微笑着颔首,又打开来闻了闻。色泽新鲜,膏体细润,清淡绵长的味道也算得上是她喜欢的:“瞧着是不错,多少银子?我也买上一盒,捧个场吧。” 这女掌柜站在柜台里,噼里啪啦地拨动着算盘珠子,眼波在翡雪身上流转了一圈,笑道:“瞧着小公子年轻,怕是还没有心上人吧?公子不知道,女子用胭脂很费的,这一盒也用不了多少时日。再说我这胭脂可是抢手得很,新货转眼就卖光了,不若多买上几盒,送人也是好的。” 买的没有卖的精,这掌柜还真是会做生意。 翡雪笑了笑。 京城百姓生意做得这样好,日子有奔头,这样式流传道民间来,也有杜尚宫的功劳。多买些带给杜尚宫她们,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往前面的货架上随手指了几个:“那就,给我包上这几盒吧。” “得嘞!一共是五两银子!”女掌柜笑眯眯地答应着,转身就去给她取胭脂包起来。 连翘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她凑到翡雪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公子,我们好像......忘带银子了!” 第77章 晋江独家 逛吃 “呀!”翡雪也才想起来。在宫里用不着银钱, 她们连以前佩戴的荷包都收了起来。今日出门时又被陛下磨着哄着穿男装,倒是将这件事给忘了。 这一下子,还真是有点窘。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抱歉道:“掌柜的,别忙了。我忘了带银子了, 改日再来买吧。” 眼瞅逮着一个大主顾, 这掌柜又怎么愿意轻易放弃这笔买卖呢。她仍热情地将那几盒胭脂包好了, 招呼了一个伙计过来,笑道:“不妨事,小公子家在何处?您告诉我地方, 我让伙计给您送到门上去,待您逛完了到家,再跟我们结账,也是一样的。” “这......”翡雪有些无奈的抚了抚额。总不能让她送到宫里去吧? 正犹豫间,听见门口珠帘晃动,熟悉的他的声音传来:“这么几盒怎么够?掌柜的,将你这货架上的都给我包起来!” 萧瑾殊款步走进来,后面跟着的许琮将一张银票拍在了柜台上。 他走到翡雪身旁,讪讪一笑, 然后一手搭到了她的肩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阿翡不喜搂搂抱抱, 那哥哥就与你勾肩搭背,总行了吧?” 翡雪脸蛋红彤彤一片, 嘴角颤了颤。下意识的想要挣脱, 可他的手掌压着她的肩膀,任凭她如何动,也是跑不掉的了。 哎呦, 刚才乍一看就觉得这位小公子长得俊俏,男生女相。如今与这位舒朗俊逸的高大男子站在一起,越发显得他少了些阳刚之气,倒有些女子的姣好。难怪,让他自报家门好像挺为难的,没想到他竟是高门大户里的......啧啧,现在的年轻人真开放! 后进来的这位,周身的气场就要强势许多。敢情他才是真正的大财主呢? “咳咳”,这女掌柜一愣,假咳了两声,旋即心领神会地赔笑着道:“我们这胭脂不挑人,若要增些妖娆之色,男子也用得的!” 翡雪:“......”。 翡雪气闷,拧了拧眉尖,也不好再解释什么,扭头就出了胭脂铺。 瑾殊笑着赶了上去,临到门口时,在萧浪耳边低声吩咐道:“一会儿你先将包好的胭脂,送到宫里交给杜尚宫。” “哦。”萧浪看不破瑾殊是借故将他支开,真的傻乎乎的在门口等着取胭脂。 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各种好玩的摊位店铺应接不暇。翡雪本想紧赶几步将瑾殊甩开,可他却偏偏与她十指相扣,两人牵着的手藏在他宽大的袖袍中。 走走停停,东瞧西逛,路边一个卖小玩意儿的小摊吸引了翡雪的目光。她走上前去,拿起一只拨浪鼓来晃了晃,又拿起一根笛哨含了一下。 因一只手被他扣在袖袍中,翡雪就只好用一只手鼓捣这些。 那小摊贩瞧着这两个人的姿势奇奇怪怪的,有些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翡雪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悻悻地放下来,转身离开。 “老板,这摊上的我全都买了!”瑾殊面无表情,不冷不淡的扔下这句,只留给这小摊贩一个背影。 近身跟着的许琮齐福等人,掏出银两,上前来付账。 “好咧!”那小摊贩意出望外,转而哄散了还在摊位上挑挑拣拣的其他人:“那位贵人包圆啦嘿,不卖了不卖了,我今日的货卖完了。” 玉器店、绸缎庄、首饰铺,哪怕翡雪只是兜兜转转,随便看看,可但凡她看了一眼,摸了一下,问了一句的东西,瑾殊就统统买了下来。后面跟着的许琮只管掏银子,齐福和吴妈妈她们手上则已是大包小包,都快拿不动了。 翡雪瞧着身旁纷纷向他们侧目的人群,轻叹了口气:“陛......殊哥哥,我只是想随便逛逛,不必如此的。” 瑾殊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见前头不远处围着不少人,哄笑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将她一带,就往那边走去。 许琮上前几步,从拥挤的人群中钻出一条缝,瑾殊和翡雪就站到了人群最前面。原来是卖杂耍的艺人,两个年轻人卖力地表演着棍棒和长剑的招式。 这样的演出在瑾殊眼里不过是花拳绣腿,雕虫小技,不过翡雪却看得津津有味的。待一声锣响,就有女眷绕着人群一圈讨要彩头。走到翡雪他们身前时,许琮忙扔进去一把碎银。 那女孩早就瞧见,围观的人中,这小公子长得不错,存心想要贴上来。若是能趁机讹上一笔,就更好了。只听“哐当”一声,那铜锣被她故意掉到了地上:“哎呀,都怪我笨手笨脚的。”借着蹲下去捡铜板,她就慢腾腾地往翡雪这边蹭,想要借机佯装摔倒。 谁知瑾殊手腕稍稍用力,翡雪就被他不动声色地护在了身后。 对于这些走江湖卖艺人的门道,翡雪看不出来。带着几分关心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女孩正要开口撒泼,抬头却对上瑾殊冷得瘆人的眼神。 这公子长得倒也是好看,嘴角扬起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生人勿近的警告,尤其是那冰冷的眸色让人不寒而栗。 这女孩一时如鲠在喉,嘴微张着,话却是堵的。有些慌乱地将散落的铜板碎银收了收,自己爬起来匆匆走到一旁去了。 翡雪见她似是受了惊吓,见鬼一样的跑了,还颇有些意外。她偏过头看了看瑾殊。却见他面色平和,眼带笑意地望着自己。 “阿翡可有什么想吃的?哥哥带你去买。”她身上的香气若有若无,瑾殊心情不错,略低了头,在她耳边问了一句。 翡雪揉了揉瘪瘪的肚子,眉眼弯弯:“嗯,转了半天,还真有些饿了!” 不知瑾殊跟齐福他们交代了什么,那一车的人就先与他们分道扬镳,说是直接到暖泉山去汇合。 潜龙居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尤其京派的菜肴做得格外地道。隔着老远,就能闻见美酒飘香,菜香四溢。店小二将瑾殊和翡雪往楼上雅间引,掀起悬挂的珠帘,门梁上的风铃就荡荡悠悠的,叮铃咣当作响。 瑾殊牵了她过来,坐到主桌上点菜。听店小二报了菜名,侧脸问她:“阿翡可有什么想吃的?” 她昨日食欲不好,都没怎么吃东西。 她乖顺的坐直,肚子都咕咕作响了。认真地想了一下:“那就......吃殊哥哥平日爱吃的吧!” 今日陪着翡雪逛街,瞧着瑾殊出手阔绰,可他平日却并非奢靡浪费之人。他又知道翡雪素日食量不大,就单选了潜龙居的几样招牌菜点了。 半套烤鸭上来,然后瞧着色香味俱全的珍馐一碟一碟端上桌,翡雪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他给她舀了一碗汤,又趁热拿起一张面饼,将沾了酱料的鸭脯肉和清淡小菜一同卷入,递到翡雪手中:“这烤鸭北境没有,阿翡尝尝。” “殊哥哥最好了!”翡雪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稍稍对她温柔体贴一些,她就忘了胭脂铺里的尴尬了。 接过来咬一口,唇齿留香,的确是人间美味。翡雪不由得大快朵颐起来。一顿饭下来,她难得比平日多吃了一些。 “这次去暖泉山,会见到殊哥哥的祖母。她有什么爱吃的,我们一会儿要不要买一点给她捎上?” 翡雪吃完最后一块烤鸭卷饼,想起陛下提起过,太皇太后一直在暖泉山颐养。成婚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去拜见他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她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她的嘴角沾了一点酱汁,像小花猫似的。 瑾殊递了帕子给她擦手,又伸出拇指,摩挲着替她将那酱汁擦了,笑道:“那就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家,阿翡不必紧张。若是想带东西,我们明日去买些信远斋的点心带去,也行。” 老太太牙都快掉光了,信远斋的点心入口即化,最适合不过。 “都听殊哥哥的。”翡雪唇边扬起好看的弧度,眼睛里似星河璀璨。 最高层的雅间视野极好,临着阑干极目远眺,能将大半个京城的风光尽收眼底。 用过午膳,翡雪十分好奇地倚靠在栏杆边看风景,颇有兴致地问东问西。瑾殊唇畔蔓延着笑意,立在她身边做向导,向她介绍着各具特色的里街巷陌。 俯瞰着京城盛景,翡雪心情都辽阔了些,不由得感慨道:“若有一日,北境能如同京城这般繁华,我大仪定是一番盛世景象!” 她不过随口一说,瑾殊的眼神却黯了黯。沉吟一瞬,他伸开手臂揽了她过来,细碎的微光在眼底闪烁:“阿翡也期待,那样的盛世么?” 翡雪这回不挣脱了,将头枕在他的肩头,微微扬起下巴在他唇边落在一吻:“何止期待?我一直相信,盛世定然会在殊哥哥手上实现的啊!” 瑾殊一愣,轻笑了声,方才黯淡的眸色,灼灼如日。 用完午膳,继续赶路。翡雪与瑾殊上了马车,酒足饭饱,就有些犯困。 她瞧出瑾殊也有些倦意,想起他昨夜哄了自己一宿,努了努鼻子,略侧过手去,拿过几个软垫放到前面的横案上,拍了拍,软声道:“一夜未眠,殊哥哥先打个盹吧。” 这一声殊哥哥让他颇觉受用,可出宫前她是怎么答应他的来着?若是想拿几个软垫就将他打发了,岂不是太便宜了她些? 他将那可移动的小案推到靠边的位置,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将她扳过来坐正,自己又躺倒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在她的腿上,她的一只手还被他攥在掌心。 他抬起手臂挡在自己的额上,又用袖袍遮了半边脸,微微打了个呵欠,半阖着眼帘,带着些倦意呢喃道:“我更喜欢躺下来,这样枕着,舒服。” 这马车内足够宽敞,他高大的身躯这样平躺下来,四肢还能舒展开来。 第78章 晋江独家 刺客 这些时日两人同床共枕, 不乏相拥而眠,耳厮鬓摩,可这样暧昧的睡姿, 却是头一回。翡雪有些头皮发麻,一拍漏过, 见他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身子却是不敢乱动了。 她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够了够斗篷的系带, 拉过来轻轻覆在了他的身上,又悉心往他身侧掖了掖。然后单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低头凝睇着他的睡颜, 嘴角漾开明媚的笑意。 马车从京城繁华的街市上穿过,又不徐不疾地奔驰在官道上,朝着京郊的方向而去。 厚重的帘子和四角上的小炭盆隔绝了外间的寒意,叫卖声、人语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怕外头嘈杂的声音和晃眼的光线扰了他,翡雪也不敢撩开窗帘朝外看。不一会儿,她的眼皮子也慢慢耷拉了下来,脑袋从手臂上慢慢往下滑,猛地栽了一下。 她又甩了甩头,故意瞪了瞪眼睛, 奈何仍是呵欠连天,脑子昏昏欲睡, 越来越沉,连眼角都沁润了困顿的粉泪。 马车随着车轮辚辚的滚动轻轻晃着, 仿佛母亲轻轻推动的摇篮。也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喧嚣声渐渐远去,她的身子慢慢靠上身后的软垫,眼帘悄然阖上, 低垂着头,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 天色渐沉,光线渐暗。小案被拉到了马车正中间,萧瑾殊的脚边是一摞摞已经批阅好的案牍。外面车驾位置上,许琮低低吁了一声,收住缰绳,马车就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轻轻扣了扣车驾,他隔着窗帘轻声问道:“爷,今晚就在宜居客栈投宿吧?” “嗯。”他将狼毫随意撂下,活动了一下酸胀的手腕,垂眸见枕在他腿上的翡雪睡得正香,他的宽大斗篷随意搭在她的小腹上。 轻笑一声,他捏了捏她的脸颊:“瞌睡虫,醒醒啦。” 他不过稍微打了个盹儿,已经起身批了半日的折子,她倒是一路好梦,连被他抱起上来,两人调换了一个位置,都不曾察觉。 翡雪正睡得香甜,恍惚间觉得脸上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蹙了眉,翻了翻身子,侧过头去,因为熟睡而透出淡粉色的小脸蛋不自觉的蹭了蹭,似乎因被扰了好梦而有些不满。 瑾殊眉锋一扬,喉结耸动了一下。 平日里瞧着温顺得像只猫儿,这下意识抗议起来嘛……嗯,就是一只有些生气了的猫儿。 瑾殊轻笑,故意在她脸蛋上捏捏,忍不住俯下身子咬上了她的唇瓣。 翡雪本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压上来的重量和唇齿间突然的侵入,让她倏地惊醒了过来!她只觉脑海中一阵晕眩,如同溺水一般。下意识挣扎推拒,可皓腕被他压在了身下,想要惊呼,奈何声音悉数被他堵住了。 待瞪大的眼睛看清身上这人的面容,辨认清楚熟悉的龙涎香气时,她推拒的态度才软了一些。他的动作极有攻击性,近在咫尺的距离,她一眼的望到了他漆黑深邃的眼底,那目光里有她不曾见过的狠戾和热烈,好像饥渴已久的野兽,伺机出动撕咬它的猎物。 她整个人都有些懵,第一次觉得,他有些可怕。 红霞沾染上面颊,她的身子僵缩着,那眸子里尽是紧张和慌乱,还掺杂着些许委屈和懵懂。 对上她眼中前一刻的迷离水雾,和忽而转变的低眉乖顺模样,萧瑾殊勉强找回来一星残存的理智。他眼尾分明有些泛红,手上却放松了些力道,方才那凶狠的吻变成了细密的缱绻。他细细的吮吸着她口齿间的香甜,直到舌尖嗅到她唇上的腥甜,瞧见方才被他啃咬出的那一丝血痕,才止住了。 两人离得极近,外间的声音似乎都听不见,只透过眼神亦能清晰的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他将她的每一丝情绪都收入眼底,最终定格在她看上去又红又肿的唇上。 她的唇,被他咬破了。隐隐的痛感让她不自觉地抿了嘴。只是短暂的犹豫,她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殊不知,她这娇嗲的嗓音也是极勾人的。 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兀地错乱,他幽深的眸心动了动。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眼神,男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指尖点了点她的唇,提唇笑道:“磨人精。叫殊哥哥。” “陛下欺负人!”她有些气鼓鼓的,心里其实已经软了下来。 两人重新整理着衣衫,翡雪瞧着萧瑾殊动作慢了些,仗着自己今日未做闺阁打扮,抢着先行跳下了马车,也不等他,径直走入了客栈大堂。 既是微服出宫,行事上便没有身份的顾忌,翡雪心情雀跃着,那些平日被规矩拘着,不轻易显露出的少女的活泼欢脱,便恣意了出来。 萧瑾殊微愣失笑,跳下马车时见许琮还立在那里,一幅目瞪口呆的样子。 男人瞬间敛了笑意,冷声道:“还不快跟上?” 许琮:“......”。 这个时候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店中还没有多少客人。三人甫一进店,就有跑堂的小厮热情的迎上来:“客官,住店啊?小店还有几件上房,保管让几位住的舒心!” 许琮闻言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眼睛迅速环顾了四周。 正在拨弄算盘的掌柜闻言抬头,见这三人穿着打扮,风度翩翩,亦马上堆了笑脸打招呼:“贵客要几间上房?” “两间。”许琮回答。 “三间。”那个头偏矮些的,抬起手臂来刻意掩盖了一下自己的唇,几乎与他同时回答。 这几人看着是富贵的,三个大男人住两间?掌柜疑惑地瞟了他们一眼。 跟在后头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公子,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一把扯过那小郎君的袖袍。他手上用了力,那小郎君想要反抗,谁知脚下一个不稳,反而踉跄着跌入他怀中。 翡雪面上猛地涌出一片血色,再想动时,只听萧瑾殊啧了一声,大手暗暗在她的细腰上捏了一下。 啧啧,这些矜贵的公子哥儿们,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的,大仪的风气什么时候这么开化了吗?掌柜心里正嘀咕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目光:“两个上好的套间。” 许琮黑了脸,重复了一次,将钱袋子掷过去吩咐道:“再准备些清淡的饮食,还有热水,送到房间里来。” 后头的那位,面有愠色,双目如潭,不怒自威,带着睥睨四方的王者之气。 掌柜只偷瞄了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心里发毛,他连忙答应着:“好的好的,您几位请上二楼!” 翡雪面红耳赤的嘟着嘴,除了能斜斜嗔视着他,默默抗议谴责,倒是毫无招架之力。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就见那玉面公子搂着那位俊俏小郎君的腰肢,旁若无人的上了楼。 一进房间掩了门,萧瑾殊立刻将她顶在了房门上,男人换了一副模样,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道:“你敢戏弄我?” 翡雪后背靠在门上,没有退路。 她心知自己逃不过去,只好笑着服软:“好哥哥,我不是故意的!马车上你真的把我弄痛了,再说方才我不是陪着你一起丢人的么?瞧着我都受伤了的份儿上,饶了我这一遭,好不好?”她晃了晃他的手臂,又踮起脚尖,讨好地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因她这一句好哥哥,一个轻吻,萧瑾殊被撩得烈火焚身,又一次露出危险的眼神,咬着后槽牙说了一句“无理取闹”,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她吞入腹中。 可瞧着她唇上那细微的伤口,终是克制了想要再吻上去的冲动,紧紧握住她腰肢的手松开了些。 翡雪讨了好处,轻笑着跑开了。 萧瑾殊重重叹了口气,走到圆桌旁,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又走到那边,打开窗户吹了吹冷风...... 舟车劳顿,入夜之后,两人用完膳,洗漱了,闲来无事,就在房间里对弈一局。翡雪棋力不佳,但是颇为专注,每放下一颗都冥思苦想,萧瑾殊则随意落着子。 “殊哥哥要再不认真下,可是快要输了。”翡雪瞧出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不悦地提醒道。 临着窗户,外头电闪雷鸣,呼啸的风声吹得窗角上的风铃叮当作响,瓢泼大雨声中,有瓦罐之类的物件倾倒破裂声。萧瑾殊眉间一蹙,突然吹灭了蜡烛,指尖还捏着一颗棋子。 “怎么了?”翡雪揣着手,心头一紧。 他抹黑坐到她这边来,将人抱到腿上,不以为意地在她耳侧哂笑一声:“有刺客。” 他前脚刚出宫,就已经有人耐不住了。 被他这么一说,翡雪紧张起来,她屏住呼吸,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钻了钻。依稀听到屋顶传来几声闷闷的声音,又有瓦片被大风掀翻,好像是有人在他们头顶打斗。 她身上,幽幽的白兰花气,透出些沁甜的香。 男人轻笑,他故意叼了一下她如玉的耳珠子,又拿那透着凉意的棋子在她的脊柱上点了点,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脖颈间:“害怕?” 翡雪身子一僵,脊背触电一般酥麻,一字一顿道:“不、不怕。”嘴上虽不承认,身子却不自觉地紧紧贴了上来。 他身上的龙涎香气令她安心。半晌,她又小声道:“有殊哥哥在身边,阿翡不怕的。” 男人眸色暗了暗,勾唇一笑。温软的潮湿覆到她鬓边,只听得呼啦一声,满盘棋子尽数滚落,翡雪已经被他护在身侧。略有些粗糙的掌心饶有兴致地护住她的后脖颈,翡雪整个人跌落在她怀中。 他的指尖滑过白皙细嫩的肌肤,留下滚烫的触感。 外头传来刀枪剑戟拼杀之声,夹杂在风雨声中格外清脆。女孩浑身颤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第79章 晋江独家 团聚 “啧”。 男人莫名发出一声, 一把将女孩的腰提起,全然将她护入怀中。 雨声更急,风声更促, 倏忽之际,窗外黑影一闪而过, 如鬼魅一般。 他指尖重重一弹, 白色的玉石棋子破窗而出, 就听得窗外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须臾又只剩下风声。 “爷!”外头许琮轻轻扣了扣门,隔着门扇, 压低了声音禀报道:“爷,二十几个刺客,都收拾干净了。” 若是换了从前,许琮早就破门而入护驾了。就这么些人,怎么可能让陛下亲自出手? 可如今皇后娘娘在里面,许琮不敢贸然闯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再多的话, 也不好当着翡雪的面说了。 二十几个刺客? 瑾殊瞥了一眼窗牖上方才被棋子破开的小洞,眼中升腾狠戾, 面色凝重。 尽管许琮说得含糊,但翡雪还是被他的话吓得面上一白, 越发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萧瑾殊这才低头瞧了一眼怀里的人, 翡雪眉头皱成了褶子,闭紧双目,正紧紧拥着他。他眉锋一蹙, 在她头顶蹭了蹭,轻啄了一下她的额头:“好了,无事了。” 说完,将她拦腰抱起到内间的榻上,放下帷幔,轻声哄道:“早些休息吧。” 见他起身准备往门那边走,翡雪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角,怯怯地道:“殊哥哥,陪我睡。” 翡雪丝毫未意识到,她这一句意味着什么,可男人却被她勾得气血翻涌。他不由分说,欺身压了上去,正想继续有所动作,只觉得两股黏腻腻的热流从鼻尖溢出......有血腥味。 翡雪蹭了蹭自己脸颊上的血迹,顿时大骇而泣:“陛下!” 萧瑾殊:“......” 翡雪:“陛、陛下,你这是......” 萧瑾殊侧过身,故意剧烈咳嗽了几声,抹了抹鼻血,一本正经地道:“方才隔空对峙,可能受了点内伤。” 翡雪信以为真。 她是真的又担心又害怕,那些人若是连陛下都能伤到,怕都是武艺高强的亡命之徒。惊惧之下,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那要不要......” “不必!”他毫不犹豫地打断她,只好按着她的肩膀,重新安抚她躺下,硬着头皮继续编:“明日早些出发,我先出去安排一下,阿翡先睡吧。” 翡雪仍然担心,大大的杏眼含情脉脉:“真的没事吗?” 他的鼻血又冒出来了,怎么止都止不住。瑾殊面上更是挂不住,只好故意绷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君无戏言!阿翡,乖。” 她怯怯的模样反而越显娇媚,撒娇央求地道:“殊哥哥,不要走......”她的话音一落,萧瑾殊高高抬起下巴,抬手掩了掩鼻子..... 翌日,萧瑾殊让翡雪重新换回了女装。 “要我那样打扮的是你,让我换回来的也是你,殊哥哥怎这么爱折腾人?”翡雪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确认昨夜的“内伤”已经痊愈了,说出这一句。 她坐下来,对着镜子仔细描着妆。新妆巧样,妩媚动人,说的就是翡雪现在的模样。萧瑾殊就站在她身侧端详着,见她装扮好了,将一顶帷帽戴到了她头上,她的面容全都掩在了轻纱之后。 换了男装也掩不去她的美貌,反而更加引人注意。与她有些亲密的举动,反而招的众人侧目,倒不如换回来。这样,他便能毫无顾忌地与她挽着手,或者搂着腰。 “那不是怕太皇太后认不出你来么。”他毫不犹豫地将太皇太后当成了幌子,心安理得地敷衍道。 两人相视而笑,携手出门。下楼时,店里的掌柜和伙计都有些懵了。昨日的那个俊俏小哥,原来是女郎...... 晨曦风起,深冬寒重。翡雪双手藏在袖管中,先上了车,许琮立在马车旁,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对瑾殊道:“爷,昨夜,会不会是老九?” 如今朝中,梁王成为炙手可热的人选,后宫之中皇后娘娘又屹立不倒。若是从动机而论,晋王的确是最可疑的。 瑾殊眼神幽暗,冷声道:“盼着朕死的人有的是,晋王......不会这么蠢。” 再说,若是萧瑾桓出手,那些杀手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被他们收拾了。 之前他谋刺萧昭的时候,那些护卫为了护住萧昭可是死伤惨烈。若是晋王真的做出行刺皇帝之举,就是不成功便成仁,背水一战了。眼下......晋王倒是也还没被逼到这个份上。 许琮会意:“我已经让人去查了。” “嗯。”瑾殊不甚在意,怕耽误太久翡雪着急,转身上了马车。 既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刺,说不定这些刺客自己都不知道,行刺的对象是大仪的皇帝。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拿银子,买了这些江湖杀手来卖命而已。中间若是辗转了好几道手,幕后主使,恐怕也没这么容易被查出来。 于是,瑾殊陪着翡雪去信远斋,买了新鲜的糕点。马车往郊外的方向,再有半日行程,就能抵达暖泉山了。 翡雪的心情并未因昨夜的那遭惊险受太多影响,无论如何,有陛下在身边,她总是安心的。她倚在车厢里坐着,抱着一本诗集看。瑾殊埋头在厚厚的奏折里,并不抬头。 宽敞的马车里,两个人呼吸可闻,却互不打扰。 翡雪觉得眼睛有些累了,就掀了窗帘,趴在窗口瞧瞧外面的景色。昨夜那场瓢泼大雨,印得天空澄澈如洗,呼吸着林间新鲜的空气,她软如烟云的嗓子将那战歌当成小调一样的哼起来。 这曲子经由她这样娇娇喘喘地吟唱出来,已全然不似当年的战歌了,倒别有温婉闲适的意味。瑾殊听了,索性将折子尽数扔到旁边。 纤腰削肩,娉娉袅袅,她趴在窗口的背影亦是美的。瑾殊手指随着她的节奏在身侧轻轻地敲击着,颇有悠闲自得之感。在那么一刹那,竟然有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想法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暖泉山,顾名思义,因山上有天然的暖泉而得名。即便是冬日,这山上错落排列的天然温泉也冒着热气,烘得空气里温润怡人。先帝晚年耽于朝政,但依山修建这别苑,却费了不少心思,也耗费了无数民脂民膏。 两人携手下马车来,翡雪只见,山门的汉白玉牌坊上赫然写着“仪安”二字。再往里走,更是五步一阁,十步一景,连廊殿宇,各抱地势,雕栏画栋,盘盘囷囷。 瑾殊选择在听雨轩下榻。 听雨轩是一座园中园,座落在暖泉山最佳的位置。外面是依着江南园林造景修建的璞园,山石掩映成趣,草木俯仰生姿,廊腰缦回,移步换景。而在听雨轩中,推窗就可瞧见远处湖光山色,重峦叠嶂。 这一路与她十指相扣,就往听雨轩来。 “陛下,我们一会儿要先去拜见太皇太后吗?”翡雪与他并肩而行,一想到要见太皇太后,就紧张。 “太皇太后这时候怕是不得空,我们先去安顿一下。老太太最喜欢......” 说话间,他们绕过了拐角,吴妈妈和连翘她们竟然已经搀着林老夫人,候在那里了。 “祖母?”翡雪满脸震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喜极而泣,哪里还顾得上听瑾殊把话讲完?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快步迎了上去。 这还是第一次,她都不曾听完他的话,就甩开了他的手。 即便是因为至亲的人,也足够令瑾殊变脸的。他眉头一蹙,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本带着笑的脸上出现一抹裂痕,随即摆出一幅不苟言笑的表情。 他知道翡雪甚为在意自己的祖母。自从林霜儿嫁给晋王,林老夫人在承恩侯府中过得并不舒坦。于是昨日,他就让齐福他们去登了门,以太皇太后的名义下了一道旨,命老夫人前来暖泉山,与太皇太后作伴。 今日祖孙团聚的这一幕,固然是他出宫前早就筹谋好的。可是翡雪刚才的举动......他不由得暗暗同她置气。 林老夫人的骨折已经好得七七八八,拄着拐杖再有人搀扶着,已经可以站立了。 “阿翡......”,林老夫人呼出这句,见萧瑾殊面上冷峻,毫无表情地立在那里,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忙改口道:“臣妇参加皇后娘娘!” 不知从何时起,瑾殊那清冷冰凉的心似乎被翡雪焐热了似的,与她相处时,脾气收敛了,面容就会和煦些。可他那有限的好脾气,只对她一个。 若换了旁人,他还是习惯淡漠疏离,冷脸以对。 翡雪亲热地搀住林老夫人,转头瞥了一眼瑾殊:身如谪仙,面似冰川,生人勿近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呢。 祖母与陛下不熟,他这副表情,也难怪祖母会有所顾虑。 她虽感动于陛下特意将祖母接过来,可若此时让她在陛下跟祖母之间选一个,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许久未见了,她准备了一箩筐的悄悄话,怕是与祖母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翡雪笑了笑,道:“陛下路上不是说,还有许多奏折没有批?” 听听,小丫头片子无法无天,这是在拐着弯地赶他走了? 瑾殊越发冷了脸。 林老夫人见萧瑾殊面上不悦,生怕翡雪这样赶人走会触怒了皇帝,悄悄扯了扯她的手臂。 翡雪反倒大大方方的安慰她道:“祖母不必担心,也不必太见外了。陛下并不是外界传说的那般。若他真的那样,又怎会瞒着我,专程将您请来?” 她这几句话说得直接,林老夫人听得却胆战心惊。她半信半疑地偷偷觑了一眼皇帝,仍是拘谨着。 瑾殊听了,心中的不悦消散了几分,脸色也和缓了些。 还算知情识趣,没白疼她。 到底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将林老夫人接来的,她又是翡雪的长辈。瞧着林老夫人担心不已的模样,这回,他就不与皇后一般见识了。 瑾殊心中这样想,准备顺坡下驴。可当着众人的面,想让他态度上再退让也是难的。他拧了拧眉,漫不经心地道:“朕要去处理些政事,皇后先自己安置吧。” “恭送陛下!”还未等瑾殊离开,翡雪雀跃地福了福身,转身扶着林老夫人进屋去了。 萧瑾殊:“......”。 第80章 晋江独家 心事 祖孙二人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翡雪问起府中诸事,老夫人自然是事事说好。她眼不花耳不聋,这样促膝闲聊, 听翡雪说着陛下是如何待她好的,耳朵边听着, 眼睛瞧自己的孙女, 更是瞧得仔细, 恨不得从她脸颊上看出花儿来。 闲话家常,不知不觉,谈资就绕到了这对小夫妻身上。 陛下能将她接来与孙女团聚, 固然是好的。平日里吴妈妈给她递话,也不便说皇帝的不是。可今日当面,冷眼看着,林老夫人觉得瑾殊并不像翡雪说的那般。 杀伐果决的君王,突然成了怜香惜玉的人?即便是翡雪几番作保,林老夫人也不敢相信。 林老夫人精明的眼神定格在翡雪的唇上。 唇上一条淡淡的新伤,虽用唇脂遮盖着,却逃不过她的眼睛。过来只人一眼,就能猜到是怎么样的情境, 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 自己的孙女之前并不通晓男女之事,服侍这么个性情不定的皇帝, 这孩子虽然嘴上不说,想来是受了罪的。陛下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若在兴头上不懂节制, 怕也顾不得翡雪能不能消受得住。 女儿家脸皮薄,这闺中话题,又是隐秘之事, 林老夫人说起来,自是斟酌着用词。可一番问询下来,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成婚这么久了,陛下难道还没同阿翡圆房? 发现了这一点,林老夫人傻了眼,心中百感交集。 有那么一刹那,她突然真有点那感觉:好像这位陛下,若将那皇帝的身份撇开,还就真只是自己嫡亲的孙女婿。这个念头一起,她心里把萧瑾殊当成了自家的孩子,一言一行,也似乎可爱些了。 林老夫人从翡雪的眼神里看出她似懂非懂的意味,唇边的笑意浓了些。叹了口气道:“都怪祖母,临入宫前也没来得及与你说起这些。这段时日,倒是难为陛下了。” 她搭在翡雪手腕上,贴到她耳边,低声地将这鱼水合欢,阴阳交泰之事细细对她讲了。翡雪本是天真烂漫、乖乖巧巧的,骤然知晓了这些,反而局促了几分,老大的不自在。 回想到每每与陛下腻在一起动手动脚时,嬉闹调笑,有的没的过往,一个劲儿地往她脑海里钻,林老夫人的话,一字一句的落入翡雪的耳中,她的脸颊就如同煮熟的虾。除了觉得难为情又臊得慌,还夹杂着一些好奇和悸动的情绪,连鼻腔里呼出的气,都仿佛热了几分似的。 可是祖母换了个话头,再说起别的事,翡雪却又有些心猿意马,胡思乱想了,甚至无端的生出些旖旎暧昧的情丝来。 话匣子一打开,就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这么久了,陛下那边也没见着人过来接翡雪,甚至都没派人来催促过。林老夫人想起白日里萧瑾殊那阴沉难看的脸色,总是不太放心:“娘娘先回吧,不要因为老身在这里,耽误了你们歇息的时辰。” 翡雪活动了一下脖颈,掩唇打了个呵欠,的确是有些困了:“陛下惯来睡得晚,不过,是应该早些歇息的。那,孙女先回了,待明日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我再过来多陪陪祖母。” 告别了祖母,翡雪带着连翘往听雨轩那边去。 四处或明或暗,暖泉山别苑的高大建筑和远处起起伏伏的山峦,都隐秘在沉沉的夜色里,瞧不太真切。只从林老夫人所居的仁寿堂往听雨轩去这一路上,高高挂起的宫灯将迂回的连廊照亮,远远望去,玉石板的小道蜿蜒曲折,像飞扬的银色飘带。 及至门口,翡雪才发现,寝殿中已经灭了灯,只殿外留着一星幽微的光亮,守在那里值夜的齐福正抱着拂尘,坐着打盹,重重的脑袋时不时地往下栽。 还没等娘娘回来,陛下自己就睡下了? 即便如齐福和连翘这样近身服侍帝后的人,骨子里对萧瑾殊还是十分畏惧的。尤其是想到他冷脸皱眉的模样和那双深邃疏离得望不到底的眼睛,连翘就大气都不敢出。 她小声地对翡雪道:“娘娘,陛下不会是生气了吧?” 听见动静,齐福打了个激灵,醒了。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过来,细声细气道:“我的娘娘,您可算是回来了。陛下自打一个人回了听雨轩,气性就挺大的。娘娘一会儿进去,小心些。” “嗯......”翡雪有些无奈地抚了抚自己的腮。 她也承认,自己从前都是以陛下为天,时时事事围着他转。可今日,见到祖母太高兴了,的确有些忽略冷落了萧瑾殊。以陛下那么个骄傲自负的性情,还真有可能与自己置气。 连翘服侍她在在外间洗漱毕,翡雪缓缓地推开寝殿的一条门缝,快速迈步进去。后背门上一贴,门扇就轻轻阖上了。 伸手不见五指! 初入寝殿,里头的一应布局她都不清楚。只好在原地怔了一会儿,直到眼睛适应了这样的黑暗,她方才借着从窗户菱花格里透进来的微弱的自然光,依稀分辨出寝殿里的布置。 那边浑然白白的一片,应该就是床榻垂下的帷幔了。旁边黑黢黢的大家伙,该是一组高柜。其他的家具陈设,翡雪模模糊糊地能看出些许轮廓来。 “陛下......”,带着几分迷糊地知晓了男女之事,翡雪唤他的语气中多了三分娇软,她顿了一下,床榻那边并没有传出什么动静,只好怀着几分心虚的小声道:“陛下,您睡着了吗?” 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似是床榻上的人掀了被衿坐了起来。之后就传来冷冷的声音:“皇后有了亲人,就忘了夫君了?” 他的腔调不像是特意挖苦她,反倒像是被大人无缘无故抢走了玩具的孩子,理直气壮地要找你来理论一番。 翡雪轻笑,不仅不跟他生气,反而因着他的在乎,心中一暖。 “陛下,是在吃祖母的醋么?”她一边说着,伸手往前探着想要走到床榻那边去。谁知哐当一声,翡雪膝盖重重磕到了什么,猝不及防的痛感让她倒吸一口气,从透凉的齿缝里挤出一声低呼:“嘶!” 偏她这下子的动静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叫人来不及反应。瑾殊一惊,光着脚蹦下榻来:“阿翡!”他极快地将火折子一吹,床头的烛光扑闪扑闪地跳动起来。 昏黄的烛火映照满室,玉石地面上投射着她斜长的身影。 这时瑾殊才看清楚,翡雪下意识地扶住桌案,弯腰捂住疼痛的膝盖。 原来刚才是撞到了桌案下面的方凳。 屋里太黑了,这方凳的高度,并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又走得急了些,这一下磕碰,疼得她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瑾殊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直到他将她抱到了床榻上,女孩紧蹙着眉仍未舒展。掀开她的裤腿,修长纤细的一节小腿如同雪白的莲藕,可那膝盖处已经红肿了。 瑾殊心疼地拭去她额上的汗珠,轻声道:“很疼吧?” “还、还好。”疼到牙齿打颤,她这样回答。 她可不想让陛下觉得,自己娇气又无用。 瑾殊目光沉了一下。 起身去那边橱柜里取了膏药来,轻轻地替她抹匀了,他瞥了一眼她痛苦的脸色和那憋在眼眶中不愿意掉下的泪珠,略带着责备,言语不愉:“在朕面前,皇后何时变得这样要强了?若是换作在亲人面前,皇后可会这样?” “陛下也是我的亲人啊!”翡雪极不经意地说出这句,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她腕子搭在膝盖上,晶亮的眼睛潋滟着水汽,这话并不是看着他说出来的。 瑾殊手上动作一滞,看向她的眼神跳了一下,有暖暖的笑意从他唇边晕染开来。 抹完药,瑾殊又唤了连翘她们备了冰块进来,亲自替她做了冰敷。 翡雪只穿了中衣倚在床头坐着,肩膀上搭着他的外衫。看他忙前忙后,甘之如饴,突然挺享受这种被他捧在手心的感觉。 从前多半都是她事事顺着陛下的,她竟不敢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也会有调换位置的这一日。 女孩狡黠一笑,假咳了一声,嗲声嗲气地哼哼:“陛下......嗯,我、渴了。” 齐福和连翘都在旁边侍候着,她却心安理得地支使他,显然是故意的。 瑾殊讪讪,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又起身给她端了水来。 瞧瞧,一物降一物,果然有道理。喜怒无常的陛下,如今是被皇后娘娘收得服服帖帖了。 齐福闻言憋住笑,连翘亦抿唇含笑。 瑾殊冷脸,一瞥冷峻严厉的眼神扫了过来。 齐福忙收敛了笑意,憋着声音道了句“皇后娘娘高明!”然后,若无其事的拉着连翘退下去了。 瑾殊:“......”。 折腾到深夜,床榻上的两人低声轻语着。 瑾殊正愁之前让柳芳暗中调查承恩侯府的事,不好如何跟翡雪解释。趁着这回将林老夫人接了来,他也好跟她提上一嘴。 原以为她会因为自己的防备和多疑而生气,他说起这事时,避重就轻,只说了个大概。谁知瑾殊说完,倚在怀中的翡雪仰起头来往他唇边一凑,略带凉意的触感就落在他的唇上。 她只极快地啄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般,弯弯的眉眼里是细碎的星光:“多谢陛下,顾念我的家人。” 男人眸色深了深,喉结滚动。 可瞧着她极为困倦的模样,只好拥她入怀,轻笑道:“休息吧,明日,朕带你去见皇祖母。” 第81章 晋江独家 喵呜 第二日早起, 瑾殊领着翡雪去宝福阁给太皇太后请安。她的拘谨都藏在攥紧的袖袍里,一路问东问西,生怕行差踏错惹得太皇太后不高兴。 瑾殊温言道:“皇后不必紧张。皇祖母是个很慈祥的老人, 就是有些老糊涂了。一会儿她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就好。” 还未进门, 就听见宝福阁里乱作一团, 一群宫女内侍们东跑西颠, 扯着嗓门喊着:“二狗,二狗!你快下来呀!” 然后就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焦急, 像哄孩子一样对着屋檐上说:“乖乖,我的小祖宗喂,你怎么自己爬到那么高去了?快,你们谁能把二狗哄下来,我老婆子重重有赏!” 绕过影壁,只见一只黑白相间,毛绒绒的大花猫正昂首挺胸地站在屋檐边,琥珀色的眼睛居高临下的四处瞅着,一股子骄傲地不可一世的样子, 只那肚子鼓鼓囊囊的,瞧着像是怀孕了。 太皇太后穿着一身石青色宫绸夹袄, 拄着金丝楠木百福百寿龙头拐杖,满头银发, 气色倒是好, 正仰着头哄猫。众人都忙着替太皇太后捉猫,连帝后二人进来都不曾察觉。 “皇祖母。”瑾殊无奈地摇了摇头。 众人这才转身,见是他二人来了, 纷纷屈膝见礼。 “哎呀,是小殊来了?”太皇太后招了招手,匆匆瞥了他们一眼,翡雪正准备对太后太后行礼,哪知老太太丝毫没注意瑾殊身旁的女子,又抬起头顾着她的猫去了,然后半哄半强地拉着萧瑾殊道:“乖乖孙,你不是会功夫吗?快,飞到屋檐上帮我将二狗抱下来,祖母一会儿拿果子你吃,可行?” 一向严肃得令人畏惧的陛下,在太皇太后这里竟成了......乖乖孙?翡雪抬起袖袍遮住唇瓣,瞧了眼瑾殊的背影,不由轻笑。 “喵呜!”也不知是不是人太多,吵得那只叫二狗的猫咪紧张不安,它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叫声,小耳朵朝后扬了扬,扑棱一下就跃到了花圃里。 早就候在那的内侍连忙扑了上去,谁知这般大的动作反而吓到了它,那花猫将脊背高高拱起,竖着毛发,有些凶地朝那小内侍叫唤了几声,一个飞檐走壁就重新跳到了墙头上。 “哎呀小殊,你快去抓猫!”太皇太后焦急不已,扯着瑾殊的衣袖道。 这么多人围着它,难怪二狗会这么烦躁。翡雪对旁边一个小宫女耳语了几句,那小姑娘点头退了下去,不多时就取过一袋子小鱼干来。 翡雪接过了,上前几步道:“皇祖母,要不让我试试?” 翡雪很喜欢这些毛绒绒的小动物,在家时,她养过兔子,也养过猫,对小动物的习性还算了解。 太皇太后听见这话,方才扭头打量了一眼翡雪。也不问她身份,只道:“这丫头,你会哄猫?” 翡雪点头,将众人遣散了些,二狗又“喵喵”地叫了声。 “怀孕的小猫会暴躁一些,生起气来就跟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说着,她抓起一把小鱼干,径自走到墙根底下:“二狗,你最爱的小鱼干,要不要试试?” 温温柔柔的声音和纯良无害的目光,那猫咪从翡雪身上丝毫察觉不到危险。闻到小鱼干的味道,眼睛里都放光。 犹豫地在墙头上来回踱了几次,二狗舔了舔舌头,竟然跳到了底下来,最后挪着步子,到翡雪身边来蹭了蹭她的衣角:“喵呜!” 翡雪一把将二狗抱起来。撸着它的下巴和后颈安抚了片刻,这猫儿重新回到了太皇太后怀里。 能轻而易举地将二狗哄好,翡雪就讨得了太皇太后的欢心,也免了自己当众抓猫的尴尬。瑾殊将人揽过来,对太皇太后笑道:“孙儿特意带媳妇过来,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忙着低头撸猫,从二狗的头顶一直抚摸到尾巴尖,将它通身油亮的毛绒理顺,顾不上细细打量翡雪,只眉开眼笑地对瑾殊道:“极好,极好。可是瑾瑜替你们赐婚的?” 翡雪笑靥微僵,瑾殊闻言,咬了咬唇,眉宇一动,眸色暗了些。 太皇太后早就老糊涂了,忘性也大。除了这只猫,还勉强认得清几个人,这几年朝中发生的诸多大事,老人家大多数并不知晓,便是告诉过她的,转头她就忘干净了。 因此,她还以为如今的天子,是自己最为看重的长孙萧瑾瑜。 只愣了一瞬,萧瑾殊递给翡雪一个眼神,装作无事发生,上前搀着太皇太后往殿内走,道:“是啊,兄长亲自指的婚,自然是极好的。” 他似不经意的流露出一点笑声,可翡雪却听得出,那笑声里分明有些发闷。 她眼中泛酸,见状也装得若无其事,乖巧地跟在他们后头。 就听太皇太后絮絮叨叨地道:“那是啊,他最看重你,我这孙妇怕不是千挑万选的,自然错不了。就是他成天地忙着国事,这都有多久没来给我请安了?” 瑾殊眉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强压心中钝痛,面不改色,沉声道:“皇兄前几个月刚来探望过您的,还带了您的曾孙同来的,皇祖母忘了?” 太皇太后丝毫未生怀疑:“是吗?哎,人老了记性就是不好。小殊如今也娶媳妇儿了,你也得加把劲才行喔。” 瑾殊斜眼,果然见翡雪红了脸,嘴角强撑起一丝笑意,道:“知道了。皇祖母惦念,我去同皇兄讲,若他不得空,便叫昭儿多来陪陪您。” 进到里间,太皇太后倚在罗汉架子床上坐了,见翡雪与她还有些生疏,坐得也远了些,将瑾殊往那边一推,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翡雪道:“小殊你坐过去吧。丫头,来,坐到老婆子身边来。” “喵呜~”太皇太后怀中的二狗,早就看这位透着危险气息的人不爽了,十分配合地唔呀了一声。 翡雪不敢怠慢,依言往那边凑了凑,贴边坐了。太皇太后亲热地拉起她的手,问了些几岁啦,家里还有什么人,平日都爱吃些什么之类的家常话。 太皇太后笑意盈盈的,确是和蔼亲切,因着都爱猫的缘故,这二人倒是很快就熟络了。两人聊得正欢,旁边的萧瑾殊无意间捻动自己的手指,思绪却已飘远...... 人皆谓皇帝冷情冷血,不苟言笑,更遑论哭泣。瑾殊却记得,他活到二十有四,经历了两次锥心之痛,也恰好大哭过两回。 第一回 ,是母妃假死离宫的那次。他独自垂泪,又得长兄激勉,可从此骨肉生离,永无相见。 另一次,是长兄替自己饮下父皇赐下的那杯毒酒,中军帐中,众将面前,他读着那封绝笔信,发疯似的哀嚎咆哮,痛不欲生。可即便他将那信撕得粉碎,就算眼泪流干、泪中带血,仍是无力扭转兄弟死别,天人永隔的结局! 太子崩逝,举国震动。 大仪战胜于先,而太子崩逝在后,尽管萧瑾殊对外宣称,太子乃是为北戎暗算,以身殉国,可朝中却无端生出了许多流言。 有人说,太子是中了北戎的蛊毒。北戎战败,以巫蛊之术催动毒发,太子身上的血一夜之间干涸了。 自然也有人猜测,是因为皇帝忌惮太子,暗中赐死。可如此忤逆之言,并没有人敢宣扬半句。 萧瑾殊强忍悲痛,一路护送兄长梓宫取道京城而来。所到之处,各郡府道州皆大开城门,全城吊唁举哀。 大军行动极快,可谓风驰电掣,随之而来的,便是更为恶毒的谣言潜滋暗长:人皆谓皇七子居心叵测,意欲图谋不轨。他觊觎储位已久,此战胜利,外患稍解,他就先设计除去太子,再行逼宫谋逆。 萧瑾殊是吃着北境的风沙,从战场的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才到如今这三军统率之位的。 他向来不喜朝臣们夸夸其谈,认为朝中那些主和的人都是纸上谈兵,看不惯他们那懦弱可欺,没有骨气的怂样,因此,对那些大臣们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从前有太子居中调停,他与朝臣们的矛盾还能有所缓和。 可如今,太子崩逝,群臣早就不待见这位独断自负的皇子了。参奏他拥兵自重的,以太子之死攻讦的,大有人在。由此,有人借此推波助澜,皇帝竟是听之任之的态度,反而对瑾殊猜忌更甚,刚好对着流言加以利用,造势施压。 瑾殊本想直指京城,奈何众将士拼死进谏,他这才勉为其难强忍下来。大军一路奔驰到临城,帅令靖北军原地驻扎,待命不前。 临城,是通往大仪京城的咽喉要道,进可攻退可守,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此地距离京畿重地不过百十来里。依着惯例,京外驻军行至此处,无皇命不得向京城进发,否则以谋逆论处。 “末将知道,将军一心想清君侧,为太子殿下讨个公道。可如今,将军逼宫的流言甚嚣尘上,若再贸然进京,岂非落人口实?”陆岩是瑾殊心腹爱将,他麾下的宣平营骁勇善战,是靖北军中的一支劲旅。 经历此番劫难,瑾殊性情大变。从前,皇长兄最善于和稀泥,他行事尽管由着性子来,冲动狂悖,不顾后果。可如今,他却是稳重许多。 闻言,瑾殊脸色铁青,眼神狠戾,骄傲而自负地讥诮道:“他们难道以为,一个谋逆的帽子扣下来,就能将我困在临城么?大军不前,可是太子的梓宫.....” 说到此处,瑾殊沉吟须臾,攥成拳头的手因过于用力而颤抖,眸中不加掩饰的哀戚之色滑过,嘶哑的嗓音哽咽道:“我必得亲自送兄长,回京。” 第82章 晋江独家 城下 护送太子梓宫返国归京, 名正言顺,即便是他们那高高在上,昏聩多疑的父皇, 还有那些贪生怕死、言必硁硁的王公大臣们,也说不出什么。 若萧瑾殊真有反心, 大军从临城开拔, 照样可以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守卫皇城的禁军号称十万之众, 毕竟承平日久,武备松懈,怎比得上在北境磨砺了这么多年的虎狼之师? 只要萧瑾殊想, 挥师而下,直取京城,对他来说真如探囊取物。 瑾殊这番考虑,倒是一针见血,抓住此事要害。 可那些盼着萧瑾殊不得好死的人,巴不得他有去无回,又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将军即便没有谋逆之心,怕是也有人会逼得他反。这一遭护送太子灵柩进京,注定是要腥风血雨, 九死一生的。 陆岩扣着手沉思了片刻,笃然道:“国本动荡, 朝局亦是瞬息万变,末将愿随将军同往!” 多年疆场上的同袍兄弟, 自然是生死与共, 过命的交情。 瑾殊带了陆岩和许琮,又点了几百武艺高强的近卫,一行人皆是除戎装、卸兵甲, 披散发,缠孝布,服缟素。 萧瑾瑜的灵柩上覆着杏黄色的龙旗,持招魂竹的引路走在队伍最前头,两侧白幡招扬,旌旗飘飘,冥钱纷飞,又有祭轴、花圈、仪仗次第陈列。从临城起灵,一路浩浩荡荡往京城而来。 两日后,抵达城北,迎接他们的是紧闭的定安门城楼。 高高的城墙上,晋王萧瑾桓特意头缠白布,还在蟒袍外套上了一身白褂,独自立在那里,目光如炬。他一手扶着冰冷的城墙垛子,另一手扶着腰间佩剑,冷峻地瞧着队伍由远及近,嘴角扬着一丝得意的笑。 原想着先除掉萧瑾殊这个眼中钉,再寻机将太子拉下马,没想到他那位高高在上犹如谪仙的皇长兄,竟然愚蠢得愿意替老七去死!嘿,蠢货,先除了太子,就是扳倒了最大的拦路石,至于这个萧瑾殊么......很快,就能送他去跟皇长兄团聚了。 军中将领们早就对朝廷和皇帝所为不满,此番太子骤逝,人人愤恨不已。如今见守城的兵士对太子灵柩都敢如此怠慢,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忿怒之情溢于言表。 娘了个球的,逼急了,靖北军就是真反了他了,又能如何? 不少人胸膛起伏,眼眶通红,偷偷抹去眼泪,拿眼瞧立在前头的萧瑾殊,就等着大将军一声令下! 连日来,瑾殊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消瘦,眼中布满血丝,目下红肿一片。阴鸷的眼神剜了一眼到城墙上那人。单他这利刃般冒着寒光的目光,就能将人生吞活剥。 萧瑾桓收敛了笑意,装出一幅痛不欲生的悲痛模样。 不一会儿,安定门开了一条缝,穿着禁军服装的兵士小跑过来,对瑾殊拱手下拜,转述了晋王的话:“启禀大将军,晋王殿下奉陛下令守城。钦天监云,此刻灵柩入城,庶为不吉,还请先在城外稍候,单请大将军,先行进宫面圣。” 怠慢太子不说,这摆明了是要唱一出鸿门宴了? 许琮和陆岩对视一眼,神色瘀滞,咬了咬牙。身后的兵士闻言抬起头来,圆睁的眼睛中是愤怒的火苗在熊熊燃烧。 一名国字脸将士就在萧瑾殊的近旁,他实在忍无可忍,粗鲁地走上前来,啐了这传话的小兵士一脸,一把提起他的衣领,钢刀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粗声粗气地骂道:“我呸!晋王算是个什么东西,他也配将太子拒之门外?!老子只认得太子和大将军!” 萧瑾殊冷寂得如同寒潭一般的目光中,滔天的恨意涌动着,薄唇紧抿,不发一语。 他身旁的陆岩还算冷静,他强压怒火,扬手示意这壮汉放下刀,沉声对那禁军兵士道:“你去回话,太子殿下归来,请晋王,亲至灵前致祭!” 远远的瞧见定安门开了又阖上,瑾殊的唇动了动,低声对身侧两人道:“一会儿,陆岩随我进宫去......”呼啸的北风在耳边沙沙作响,将他的声音吹散。 瑾殊转过身来,用不大却足够清晰的声音对身后的军士们道:“若是天黑之前我们没有回来......” 他的话语停顿一瞬,扫一眼众人。 不甘、憎恶、忿忿、委屈、愤怒......军士们复杂的情绪陈在脸上,恨不得横刀立马,杀入城去,激浊扬清,澄清玉宇。 可瑾殊却抬眼,朝着他们来时那极远的旷原深处眺望过去,清亮的眸中除了空洞和疏冷,已无一分多余的情绪。重新收回视线时,他面色寡淡如水,再看不出一丝挣扎。只听他云淡风轻地道:“许琮,你就领着靖北军,火速回防凉城。” 此去难回,大将军这是要以身赴死么? 太子枉死,众人自责心痛不已,若是再搭上靖北军的主帅......好家伙,真把靖北军当成一窝怂包子,任由他们搓扁揉圆么? 将士们宁愿以命相搏,也得护着将军全须全尾儿地回去! “将军!您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将军,我们陪着您入京,就是为了护您周全的!” “将军,兄弟们既然主动请命,扶灵入京,就没想活着回去!” “朝廷若不仁,休怪我们不义!咱们靖北军的将士,没有一个是孬种!” 众人不解,炸开了锅,七嘴八舌,攥着拳头的骨节根根作响,纷纷跪倒在地,求他收回成命。 瑾殊眸色深不见底,抿唇并不答话。 北戎就是一匹野心勃勃、虎视眈眈的饿狼,巴不得大仪天下大乱。如今靖北军回师,凉城空虚,一旦他们嗅到大仪内乱的气息,知道萧瑾殊已经身死,定然会不顾一切地反扑回来。 若是凉城失守,其他藩镇守卫薄弱,根本不堪一击。届时,北境国门洞开,北戎便可长驱直入......烽烟再起,生灵涂炭,遭殃的,还是大仪的百姓。 太子不在了,他就是真的谋反,抢来那至尊之位,又有什么意思? 长兄珍视北境军精忠报国之名,宁愿自己身死也不愿众将士背上谋逆的恶名,萧瑾殊亦然。凉城是北境军的大本营,就是背靠着北境的百姓自给自足,也能勉强维持下去。 只要靖北军的军旗立在那里,外敌不敢进犯,边境可保安宁,朝廷也不敢将他们怎么样。至于朝中......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吧,自己若是身死,也懒得管这么多了! 有的人行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固然是勇气可嘉,坚韧不拔。 可还有一些人行事,却是明知可为之而不为,只为坚守心中光明磊落,坦荡如砥。 瑾殊见许琮也怔在那里,痛苦地闭了眼睛,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琮打小就跟在瑾殊身边,他手中这力道之中的未尽之言,他又如何领会不到? 拧眉睁眼,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许琮哑声开口,唇畔抖动:“将军重托,兄弟们必不辱命。” 不多时,萧瑾桓带着数倍于靖北军的禁军将士,开城门策马而来。 临到跟前,晋王利落地提了缰绳,翻身下马,将萧瑾殊等人撇在一边,哭天抢地的扑倒在在太子灵柩前,拍着那棺木痛哭流涕道:“皇兄!北境大胜,臣弟不甚欣喜,一直在等您凯旋,谁知您怎么就......皇兄英年早逝,举国悲恸,真是天妒英才啊!父皇他、他更是一病不起哇......呜呜呜!” 萧瑾桓嚎啕大哭,泣不成声,抬起衣袖来掩住那眼泪的时候,还偷偷觑了这边萧瑾殊一眼。 废太子的诏书和赐死的毒酒,是萧瑾桓亲自递到长兄面前的,若说起此事内情,他心里难道没数么?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他却在这里假惺惺的哭丧? 这簌簌而下的泪固然是真的,就是不知有几分情真意切? 萧瑾殊眼中杀意翻涌,往前行了几步。 见来者不善,几个禁军将领忙将萧瑾殊围住,一手扣在腰间刀鞘上,做出想要拔刀的姿势。这边靖北军的将士们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早就想砍人了,见状各个怒目圆睁,努上前去,直接拔出了手中的刀,目眦欲裂地瞪着那些禁军,对方心中发毛,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瑾殊冷哼一声,眸中尽是嘲讽不屑。对在他眼前雪片子一般晃来晃去的刀刃,他毫不避让,反而唬得那些禁军怔在原地。 一直到萧瑾桓身后,瑾殊才停下脚步。他颤着手抚了抚太子棺木,面色凝重。 沉默半晌,瑾殊俯下身来,挑了挑眉,轻飘飘地对着晋王耳边道:“啧啧,天妒英才么?但愿九弟记得,今日是如何在太子面前痛哭的。若是有人胆敢毁了太子身后清誉......” 他清冽而阴鸷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从齿缝中挤出下一句:“便是我死了,也会有人,取他的首级。” 晋王大骇,收住眼泪,喘了口粗气,瘫倒在地。 却见瑾殊讥讽地勾了勾唇,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过去牵起了他的坐骑。 跟在他身后的陆岩目光灼灼,对着自己的同袍郑重行了一礼,算是别过,然后,也随意夺了一匹禁军的马来,毅然翻身上马。 阴霾蔽日,凌冽的北风卷起风沙,扑在人脸上生疼,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马鞭扬起,几下重重的马蹄将足下的泥泞践踏,又像是踏在了众人的心口上。只见两匹马、两个人朝着宫城的方向扬长而出,背影渐渐变小,消失在视线之极...... 第83章 晋江独家 逼宫 黑云压城, 阴风凄厉,沉重的嘶鸣打破长街的静谧,空无一人的街市上, 无端端生出一抹肃杀之气,也被瑾殊他们的铁蹄声无情地踏碎。 宫门大开, 层层叠叠的殿宇却一眼望不到尽头。高耸的城楼之上, 象征着皇权的龙旗迎风招展, 肆意张扬。 守在城门两侧的是披甲执锐的禁军,而踏入宫门,在那城墙垛子后面, 身披铠甲、头戴银盔的金吾卫挎刀执箭,全副武装,成群结队地往来逡巡,嵌了铁掌的战靴在厚重的石板上踏步,整齐而响亮。 听见宫门外战马长嘶之声,禁军卫士过来,依例卸下了瑾殊他们身上的佩剑,然后将两匹马牵走。 瑾殊今日不曾着铠甲和蟒袍,一身月白素净长衫, 腰缠麻绳,一根白布条作为发带, 墨发束在头顶,周身气质清冷而倨傲, 与他身着戎装的桀骜张狂判若两人。他冷哼, 任由他们摆布,目光中无悲无喜,只面上牵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陆岩的脸色却比此时的天空还要阴沉, 紧咬着后槽牙,极力隐忍。 瑾殊步履坚定,不带半分犹豫地抬脚踏入了这道门槛。 他戍边六年,再次踏入这座宫城之时,抬眼望去,除了更为斑驳的宫墙和压抑腐朽的气味,其他的......似乎与他的印象中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们身后,传来宫门重新紧闭的关门声。 寻常时候,城楼上只有少数金吾卫执勤,眼前这架势,皇帝显然是调动了比平日数倍的金吾卫到此。见有人来,城墙上的金吾卫握紧了手中兵器,向二人投来凶狠戒备的目光。 若说萧瑾殊与这皇居之间,还有什么羁绊和牵念,大概就只有残存在他记忆深处,儿时与母妃相伴时,在这宫城度过的那段幽暗岁月,午夜梦回之时,还会偶尔萦绕他心头。 走过熟悉的甬道进到宫苑深处,御前服侍的老太监迎上前来,弓着身子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道:“七殿下......圣人近日身子不愈,脾气也暴躁,皇后娘娘为了开解圣人,今日特在御苑搭了戏台......” 说到此处,他瞥了一眼瑾殊,果然见他脸色铁青,满身戾气。 老太监吓得一哆嗦,努力直起身子来,换了一副口气,捏着尖细的嗓门高声道:“圣人口谕:太子之殇,靖北军难辞其咎。老七若能活着进来,才有资格,与朕、谈条件!” 瑾殊仰头,怒极反笑。从胸腔中破出的那一声大笑,震得人心里发颤。 呵......想用太子之殇牵连靖北军,再用靖北军来威胁他么?父皇啊父皇,这就是你所谓的,帝王心术么? 老皇帝岂止是听信谗言,腐败昏聩?他独自一人,空虚寂寞地坐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却成了替别人拨弄风云、陷害忠良的傀儡。 他到这一刻才恍然大悟,瞧了个真切! 自始至终,皇帝最容不下的都是靖北军,而父皇真正想要的,一直都是他的性命而已!只要他一死,父皇便会借机收回靖北军的兵权。太子一旦无法染指军权,就还是父皇心中那个,对他唯命是从、恭敬温和的皇长子。 至于废太子......或许从来都不是父皇真正的意图......他虽忌惮太子在朝中的威望,但不能否认,长兄的太子位份乃皇祖钦定,他也一直是父皇心中最得意的皇子。放眼众多皇子,还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为储君。 千算万算,皇帝唯一算漏的,便是太子的情义担当。 他没有想到的是,太子会舍其自身,替萧瑾殊饮下那杯毒酒。 老太监的话音一落,埋伏在暗处的百十来号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金吾卫,提着刀上前来,将瑾殊二人团团围住。 见他们围上来,陆岩立刻转身,保持着与萧瑾殊背靠着背的姿势。 即便是赤手空拳,也要做好战斗的准备。 萧瑾殊眉头紧锁,眸中杀意炽盛,攥紧拳头,侧头对陆岩道:“我本欲放下屠刀,奈何,他们却阻我成佛。” 陆岩毫不惧怕地一笑,语态轻松地道:“修罗地狱,焉知不能立地成佛?要杀便杀,我陆某别的本事没有,杀人倒是在行。” 一墙之隔的宫城,却是截然不同,冰火两重的光景。 高墙内,御苑的戏台上,开场的锣鼓敲罢,画着脸谱的伶人粉墨登场,只见那刀马旦踩着鼓点配乐,上来就是几个接连的后空翻,一张口,铿锵圆润的唱腔中气十足。 清音阁里,皇帝的御座正对戏台,一株花枝盛放的桃树斜逸旁出地伸进阁檐,带来盎然春意。打扮得妩媚妖艳的秦皇后靠在老皇帝身边亲自服侍着,听着戏的间隙,时不时与他耳语几句,讨他欢心。依次排开的座位上,还有皇子公主、后妃宗亲们随侍左右。 而墙外,触目皆是令人战栗的血腥,厮杀喊叫之声不绝于耳。这些金吾卫各个凶狠,招招都想取瑾殊他们性命。 萧瑾殊已经杀红了眼,猩红的眸中尽是瘆人的寒芒。他侧身躲过迎面劈杀的一刀,顺势又夺过金吾卫手中的重剑,反手一剑,就刺破了一名杀手的胸膛。陆岩亦夺过一把大刀,左挡右砍,拼死护住瑾殊。 以寡敌众,以一战百,不消多时,瑾殊和陆岩身上都挂了彩。瑾殊握着长剑的指间泛白,淋漓的鲜血在他月白的长衫上晕染成艳丽夺目的花朵。 可是这些杀手也丝毫没讨到便宜,杀戒一开,数不清有多少人被一剑封喉,丧了性命。饶是这些杀手都是金吾卫中的佼佼者,却不得不承认,瑾殊面色狰狞,犹如凶神恶煞,眉宇间压不住的阴翳和周身嗜血的杀气让他们胆寒,而他身边的陆岩也着实厉害,叫他们丝毫找不到破绽。 嗖地一支冷箭,朝着瑾殊面门飞旋而来,他旋身避退不及,箭矢从他头顶掠过! 瑾殊头上的白布发带翩然飘落,其上,染了血。 三千墨发倏然披散开来,遮挡了他的半张脸。有汩汩的热血,顺着他额尖而下,从眼角流到他的耳边、面颊上。 瑾殊喘着粗气,手上青筋暴起,神色凛然,深处染血的瞳仁狠戾地扫过在场众人。 金吾卫的面容虽掩在可怖的面具底下,可他们眼中抑制不住的惧意,萧瑾殊却不曾遗漏。他声音暗哑,冷言呵斥道:“不想死的,都给我让开。” 闻言,死伤大半的金吾卫们有了半分动摇。 瑾殊知道自己为何要拼死活下去,可这些被斩杀的金吾卫......恐怕没有人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成为这阎罗的剑下亡魂。 风卷云动,细雨迷蒙。 杀声止歇,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从宫墙的那边,隐约传来锵锵的锣鼓声,高亢激昂的戏词一唱三叹。 长发飘散,拂去了萧瑾殊眼中狠辣,他低了眸,凌厉的剑锋横扫,在空中顿了一瞬,随即,垂下剑。 “本将军要面圣——” 那长剑犹自滴着血,雪白的利刃豁出了几个大口子,剑尖被他拖行着,划过青石板的地面时火星直冒,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为故太子和靖北军讨个公道” 瑾殊每说一句,就往御苑的方向迈上几步,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鲜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落到石缝中刚刚冒头的青草叶上,呈现出诡异而瑰丽的美感。 “——尔等若执意阻拦,助纣为虐,枉为我大仪儿郎”,他下颚一颤,动了动唇角,如同厉鬼般决然笑道:“挡吾去路者......格杀、勿论!” 金吾卫们被瑾殊强大而压迫的气场震慑,沉默半晌,又有几个不知死活的想要试探着上前阻止,瑾殊利落的手起刀落。 不知谁高呼了一句:“靖北军的兄弟保家卫国,是咱们大仪的英雄!” 紧接着一阵哐当之声,又有几个人率先将手中的刀枪剑戟掷到了地上。至此,更多的金吾卫们,则是纷纷退让,自觉地给萧瑾殊让出了一条去路。 只隔着一段距离的戏台子上,伶人们不知所为何事,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 “皇上!大事不好了,七殿下他、他提着剑,杀进来了!”老太监带着哭腔禀报。 秦皇后脸上划过一抹惊惧,再无半分笑意。猛然起身,捏着帕子厉声道:“还不护驾!?来人,护驾!” 金吾卫已经缴械退却,在老皇帝身边服侍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手边有什么就抄起什么,他们做出护驾的姿态,脚步畏缩,并不敢近到前来。 老态龙钟的皇帝脸色蜡黄,呼出一口浊气,坐在宽大圈椅里的身体微微挪动。然后抬起那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指,抚了抚自己花白而凌乱的头发。他低着眉,瞧着四散逃跑的宫人,浑浊呆滞的目光闪烁,半晌才道:“朕这七儿,还真的,长本事了。” 老皇帝干瘪的身体,勉强支棱起这繁复华丽的明黄色锦袍,声音低沉,整个人看起来了无生气。 风声愈急,钻入瑾殊的袖袍之中;斜斜的细雨打湿他的衣襟,却难以冲刷掉他身上的血腥之气,银珠一般粘在他眼睫上、发梢上的雨水,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瑾殊就这般血脉偾张的模样,立在皇帝面前,不发一语。在旁人的眼中,他就仿佛地狱归来的修罗。座中皇亲国戚人人自危,竟然有人被吓得呜呜抽泣,跪地求饶。 只有长宁长公主不知死活,提着裙摆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老皇帝和萧瑾殊之间。 “滚开!”瑾殊冷冷一斥,低沉的声音,命令的口吻。 这个魔头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萧瑾玉怎能不怕?她战栗到全身发抖,又回头看了一眼老皇帝。父皇还坐在这里呢,八风不倒,岿然不动。 哼,有父皇撑腰,她怕他干什么?!长宁长公主再转过脸来,逼迫自己不再退缩,反而用犀利的语言刺了过去:“萧瑾殊,你害死了太子哥哥还不够,难道你真的要谋反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瑾殊勾唇一笑,手中的长剑一个横扫,如虹的剑气,径直朝着萧瑾玉的方向,砍了下去! 第84章 晋江独家 蚀骨 “啊!”萧瑾玉下意识地惨叫一声, 脸色煞白,畏畏缩缩地蜷缩着身体,瘫软在地。 瑾殊身后的陆岩眸色一暗, 想要上前搀她一把,刚刚伸手, 却又收回握拳。 喧闹的戏, 戛然而止。 在场众人更是高声尖叫, 宫人们无不惊慌失措,四散出逃。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的欢宴,此时已是一地杯盘狼藉。现场紧张混乱, 连秦皇后都已乱了阵脚,惊呼出声。 须臾之间,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是方才萧瑾殊的重剑落下,削断了——长宁身侧的一剪桃枝。那树枝倏然被劈下,满树桃花被震得漱漱飘飞,有那么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不偏不倚地轻粘到他的剑尖之上。 瑾殊哂笑,伸出修长的指尖,只从锋利的剑端轻轻一抹, 就拈起了这枚沾染了鲜血的花朵,将它放在萧瑾玉的肩头。 冷瞥她一眼, 他从她身边绕过去,用凶狠的眼神看向老皇帝和秦皇后。 陆岩亦紧着步子跟上, 只走过萧瑾玉身边时, 脚步微顿,略带着担心地瞟了她一眼。 老皇帝已是垂暮之年,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 此时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面颊,呈现出怪异的表情。秦皇后更是面容扭曲,打着摆子,紧紧攥着老皇帝的衣袖才勉强站稳,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指着瑾殊,唇瓣翕动:“你!你想干什么?!” “嗯哼.....”,老皇帝努力出鼻子里哼出这一声,呆滞无神、如同死鱼目般的眼珠子,似乎都要从深陷的眼窝中凸出来,缓缓说道:“妇人不得干政,都、退下吧。” 老皇帝早已掌握了瑾殊动向,否则,他也不能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听戏。 知道他将靖北军留在临城,所图非为谋逆;今日他又敢孤身入宫来,老皇帝也吃准了,他不会弑君。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帝王,怎会反思自己的昏聩多疑?他总会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解释,证明自己是多么的英明无匹。比如,故去的太子,对他再无威胁,他就很容易想起这个皇长子的好来。 当年早有人断言,他这七皇子天生帝王命格,却也带着反骨,难以驯化。 如今,萧瑾殊能反而不反,在老皇帝心中,便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忠厚仁义的太子,多年来对萧瑾殊的感化教导。 至于眼下......萧瑾殊对自己这个父皇还有所求,那就是,有得可谈。 秦皇后怔怔,却不敢违拗。 萧瑾玉嫌恶地拍去肩头的花朵,软着腿起身。 左右屏退,只剩父子二人。 老皇帝耷拉着头,双手扶着座椅,颤颤巍巍勉强站起,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你现在,可以跟朕谈条件了。” “明诏天下,太子乃是为北戎暗算,舍身殉国!” 这样的做法,没有将皇帝听信谗邪,赐死有功之臣的惊天丑闻公之于众,已经是他在天下人面前,所能给这位父皇留下的最后一丝体面了。 如此一来,无形之中挫败了晋王想要借此遗祸靖北军的阴谋,靖北军的声誉可得分明。 “太子......”老皇帝低声喃喃自语一句,怅然如同失了魂魄,之后就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之中:靖北军若无此污名,以今后老七之锋芒毕盛......众皇子之中,是无人可再与他抗衡了。 沉吟半晌,老皇帝才道:“朕可以答应,不过你,要以瑾瑜英灵起誓,你的手上,永远不能沾萧家人的血!” 手上不能沾萧家人的血...... 呵,父皇,你惯会谋算人心,不择手段地想要拿我的性命,事到如今,却还想护住你身后的萧家人么?萧瑾桓、萧瑾玉他们是你的儿女,而我萧瑾殊......当你决定将我扔到北境的沙场之时,我就只不过是你的弃子罢了。 瑾殊嗤了一声,眼睫颤了颤,薄唇一勾,已不再犹豫:“好。” 他眼中涌动恨意,指天说出几句毒誓之后,仿佛做生意讨价还价一般,开出了第二个条件:“请陛下亲迎太子灵柩入城,丧仪之后,入葬皇陵。” 长兄身为国死,理应如此。 如此一来,无论将来谁为新君,太子的名分在那里,便无人敢毁他身后清誉。 “除非......你饮下这酒。” 此毒,名曰蚀骨散。 只有靖北军的大将军成了残废,老皇帝才可稍稍安心。 他眼中透出一丝狠辣,掩面轻咳,抬起僵硬的手臂,将早已备好的那壶毒酒往前面推了推。那隐在宽大袍服之下的双腿,有些发抖。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兵临城下,老皇帝自知大势已去,手中的筹码也不多了。 好在,老七想要的,足够多。对方所求越多,老皇帝能够操弄的,便越多,既然再也拿不住他的命,便叫他再也拎不起刀枪。 瑾殊直勾勾地看向他所谓的父皇,意味深长的笑意中,带着说不明的阴翳和决绝,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怜悯:“哈哈哈!”他仰头大笑,只听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声,那冒着寒光的重剑已被他用力掷出! 老皇帝眼睁睁看着利剑朝他面门飞来,死气沉沉的胸膛突然剧烈起伏,僵顿的身体猛然颤抖,浑浊的瞳孔忽地放大......惊魂未定之际,那剑擦着他的耳畔飞过,铮然一声,钉在了他身后的木桩之上。 老皇帝的耳郭被剑锋划过了一道血口子,几缕花白的头发,被长啸的剑气割断,落到肩膀上那绣着五爪龙纹样的图案上。 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大,在天地间织成了一道晶莹的帘幕。 瑾殊濡湿的长发上滴着水,几缕墨色贴在他带伤的脸庞。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眉间而下,打湿那幽怨的长睫,然后混入本已干涸的血渍,冲淡了那鲜红的绮艳,亦将黏腻的血腥气冲散。月白色的长衫上,留有深深浅浅的利刃划过的破裂,掩不住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瑾殊上前两步,执壶倾倒,那毒酒从壶嘴中流出,一股水柱冲到石板地面上,散出浓浓的酒香。 老皇帝几欲嚎啕,哽咽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朕......朕赐往北境的酒里,掺入的是蚀骨散!太子他......究竟是不是你害死的!” 瑾殊动作一滞,剑眉紧锁,眼中闪过不可置信...... 时光的刻度重新拨回到三年后,暖泉山。 瑾殊和翡雪手牵手从宝福阁出来,翡雪见他神色恹恹,满脸倦意,柔声问道:“方才在皇祖母那里,我瞧着陛下一直在发呆?” 瑾殊单手抹了抹自己的半张脸,将记忆中的那些黯然神伤的情绪轻轻揭过,提了神淡然道:“皇祖母提起长兄,我想起了一些旧事而已。” 翡雪虽不知内情,亦知此为瑾殊心上伤疤。 她温柔地拢了拢他的袖袍,牵着他的手稍稍用力,安慰道:“往日不可追,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嗯。”他不以为意的笑,低低应了一句。 翡雪特意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二人谈笑着朝这边走来,远远瞧见转角灌木丛旁,中山郡王正在与萧浪打打闹闹的抢梅子吃,萧牧云总喜欢将阿浪当成开心果,遇见他就是一幅嘻嘻哈哈、为老不尊的做派。 “你怎么来了?”瑾殊不耐,对着萧牧云没什么好脸色,出言也是冷冰冰的。 他可不是那心胸似海、虚怀纳谏的皇帝,反而是个极为偏执自负的人。一见到萧牧云,就想起他帮着大臣们劝谏自己议和的事,气不打一处来。 更何况,他都带着皇后到暖泉山来躲清静来了,这才出宫几天呢?合着萧牧云就上赶着追过来了?真是不够糟心的。 啧啧,皇帝不光脾气大,这满脸嫌恶的样子,还真记恨上他了? 牧云闻言讪讪,知道他是这么个阴晴不定、脾气暴躁的人,倒是全然不在意。只是当着翡雪的面,他对皇帝也不好如平日那般,太随意。 萧牧云厚着脸皮赔着笑,先是朝皇后拱手施礼。 他俩剑拔弩张的模样让翡雪忍俊不禁,她侧身礼让,含笑颔首,微微屈膝还礼道:“皇叔有礼。” 这丫头倒是嘴甜,够给自己留面子的。 萧牧云对翡雪点了点头,这才开门见山对瑾殊道:“为着与北戎和谈的条件,朝中乱成了一锅粥,臣特来向陛下禀报。” 翡雪不是外人,当她面,牧云可没想着粉饰太平,哪壶不开提哪壶。 瑾殊今日本就心情不佳,此时萧牧云提起与北戎和谈,无疑是捅了马蜂窝,瑾殊那股无名的怒火蹭得就点着了! 他连步子都不停一下,牵着翡雪往前走:“有什么好禀报的?朕没空!” 若说讨伐北戎,他必定御驾亲征,身先士卒。其他重要的折子,自有许琮他们每日整理传递,瑾殊每日都有批阅,不曾耽误朝政大事。 至于和谈么......呵呵,一直都是朝臣们的意思罢了。谁让他们执意和谈的,乱就乱吧!由得他们闹去,难道还真能翻了天不成? 如今的朝局,比之萧瑾殊三年前登基之时已经好了许多,说是尽在皇帝股掌之中,一点都不夸张。因此,在北戎和谈一事上,瑾殊那撂挑子的话还真不是置气随便说说的。 偏执又自信的皇帝,甚至有些想看看,朝臣们能闹到怎样鸡飞狗跳的地步。他是真的想当甩手掌柜了。 瑾殊这态度,萧牧云是真没辙了! 他杵在那里挠了挠头,对着翡雪摊开手,一通挤眉弄眼。 第85章 晋江独家 图册 翡雪本就攀着瑾殊的手臂, 她会意一笑,停住脚步。抬起帕子一招手,哄了萧浪过来。又侧头对瑾殊道:“陛下, 我突然想起,祖母说给阿浪备下了不少好吃的, 那我先带阿浪一起, 过去陪祖母坐坐?” 萧浪听得又有好吃的, 早已屁颠屁颠地凑到翡雪身边。因为阿浪拉起她的袖袍就往那边赶,瑾殊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撒了手。 翡雪不用回头,也能听见身后那两位毫不客气的斗起嘴来, 颇有些一言不合互相抬杠的趣味。她掩唇笑了笑,领着萧浪往林老夫人处而去。 万卷斋中,萧牧云说完了议和的事,端起茶盏来喝了水,又从佩囊里取出一颗梅子含在嘴里,似不经意地吁气道:“梁王府中,近来可是越来越热闹了。” 萧瑾殊将英宗的遗物,翡翠玉扳指赏赐给梁王,又请了德高望重的尚老太傅出山教导。其中意味着什么?倒是引得朝中众臣们诸多遐想。 瑾殊揉了揉眉心, 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漫不经心地道:“朕时日无多, 的确有意扶立梁王。” 若是萧昭肯用心,光他父亲给他留下的这些遗产, 就足够他在朝堂上立足的了。 英宗在储位上三十多年, 于朝中的深耕自是不必说的。瑾殊又与他一脉相承,因此如今朝中班底重臣,不少也是英宗当年的门生故旧。来日若萧昭真的继位, 阻力也不会太大。 萧牧云邪魅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陛下与皇后......那丫头若能诞育嫡子,储君自然轮不到梁王。” 萧昭虽为英宗之子,可是性情怯懦又敏感多疑,才能较之他的父亲更是差远了,做个闲散的王爷,安享富贵还差不多。储副乃为国本,瑾殊这般决定,不过是矮子里头拔将军,赶鸭子上架,委实是仓促欠考虑了。 瑾殊拧了拧眉,眸色沉沉,方才还悠闲敲着桌子的手攥了拳,半晌都不发一语。 他十几岁起就在沙场上刀口舔血,无时无刻不是处于命悬一线的境地。后来,长兄薨逝,他更是中了蚀骨散之毒,于是一心修补这破碎的河山......自己能活多久都是说不好的事,手上沾的血太多,结下的仇也多,这些年来,他自知仇敌众多,不知何时就会反过来被别人杀了,满心里就都是打打杀杀的那些事。 他接受了自己注定是个孤家寡人的命运,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娶妻的一天,更遑论考虑子嗣之事。若非为了追谥英宗,以他这孤僻多疑的性情,怕是到死的那天也仍是孑然一身。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因祸得福,如今,有翡雪为皇后,是上苍格外开恩,他已觉得知足。即使天不假年,他亦坦然。所考虑的,是尽可能让这帝位平稳地交给继立之君。至于...... 难道待自己撒手人寰,再将年幼的孩儿和这天下的担子都压到翡雪肩上,就为了所谓的有嫡子承继帝位? 他岂能这么自私呢? 主少国疑,远没有选择成年的储君来得稳妥。 至于继承皇位的是不是自己的子嗣,他对此从来没什么执念。再说,若从私心而论,他也从来不觉得皇帝是个好差事。 沉默良久,瑾殊叹气,云淡风轻地道:“那样对她,太不公了。” 册立皇后的时候,他可是没为那丫头考虑过的。这会子媳妇儿都娶到手了,说到绵延子嗣之事,不是天经地义么?独断专行的萧瑾殊,竟然会担心,对那丫头有所不公? 这真是上了心,到底不一样了。 萧牧云闻言一怔,无奈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仁寿堂前,翡雪陪着林老夫人坐在廊下晒太阳,看着院子里萧浪时不时的过来取了点心吃,又在屋檐上、树林间飞来跳去的玩得欢,祖孙俩也有说有笑的。 直到黄昏时分,有宫人过来禀报说,陛下那边已经处理完了政事,这就要从万卷斋回听雨轩了。 林老夫人抬手示意,吴妈妈就捧出一个精致的书匣子来。她思索片刻,委婉对孙女叮嘱道:“这些你带回去,得空时翻一翻。” 翡雪未作多想,她的心早就飘回听雨轩去了,站起身来任由连翘替自己披上斗篷,又接过手衣来,随口答应道:“知道了。祖母也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 说完依着晚辈之礼别过,就领着随侍们往听雨轩那边去了。 小夫妻甜甜蜜蜜地用完晚膳,又腻歪了一会儿。瑾殊习惯临睡前将当天积压的折子都看完,便又过去万卷斋。翡雪就在听雨轩这边的书案前,埋头到书卷之中,时不时在纸上涂涂画画几下,也是忙忙碌碌的。 趁着瑾殊不在,吴妈妈寻着这空档进来,特意将在一旁替翡雪研墨的连翘支开了,才从那书匣子里取出几本小册子,递到翡雪面前,提醒道:“娘娘,老夫人准备的这些......” 翡雪不甚在意,抬头见这册子封面上,明媚春光的景色画得倒是鲜艳,才笑着将笔搁到笔架上,随手接了过来:“我于丹青这一道上并不擅长,只......” 话未说完,待翡雪翻开来看见里头的内容时,手像是被针扎了下一般,红霞染透了她白皙的脸庞,砰然一声就将书册丢到一旁:“呃!” 吴妈妈瞧着翡雪这副羞赧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语重心长地道:“皇后娘娘不必害羞。老夫人瞧着陛下和娘娘和和美美的,欢喜得很。若是娘娘再能为陛下添位小皇子,就更圆满了。” “这、这......”翡雪从未这般难为情,支支吾吾的,低着头不知说些什么好。 昨夜祖母与她说起这些事,她也顺着她描述的,有一阵子心猿意马,浮想联翩,可到底不过只是些想象罢了。乍然看到这图册上奇奇怪怪的画面,原来与她听到的、想象的还不太一样。 翡雪只觉得头脑发热,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挥之不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吴妈妈瞧出她的窘态,也知女儿家总是脸皮薄的,就敛了笑,轻猫淡写地道:“女子总得经历这一遭的,若是太疼,娘娘也别一味忍着。” 语焉不详地说完,吴妈妈就告退了,单留了翡雪一人在寝殿中。 原本平静的心绪被彻底打乱了,翡雪哪里还有心思干别的。她双手捂脸,让滚烫的肌肤凉下来一些,又胡乱地将那图册捡起。 不就是一本小册子么?看看书也能这么刺激,这种体验翡雪倒是头一回。她本想将它扔到一旁,想了想又重新拿在手里。 翡雪瞧了门那边一眼,确定吴妈妈将门关上了,也没有听到脚步声,才偷偷摸摸地又翻开小册子来,飞快地看了几页。只是那地方并不局限于床榻,还有那姿势......翡雪越发面红心跳。她犹豫了一下,直接将这小册子压在了其他书底下,自己索性窝到那边榻上。 人坐在床上,可她的心绪越发纷乱了。往常这般岑寂的夜晚,只要翡雪躺下来,不多时就能睡着,此时却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那些有的没的,方才眼前匆匆扫过的,不受控制似的朝她脑子里钻。 待她自己静静的待了一会儿,翡雪又觉得将那图册随便压在书堆里藏着,十分不妥。 陛下也会到那张书案上找书看,若是不小心叫陛下看见,她岂不是更加尴尬?这样想着,翡雪就披了外衫起了身,准备再找一个稳妥些的地方,将这几本小册子藏起来。 重新将小册子收入书匣中,翡雪怀里抱着书匣,就准备脱了鞋,赤足踩在椅子上,将书匣放到那边高柜上。谁知此时萧瑾殊却猝不及防地推门而入,嘴里念叨着:“阿翡可是困了?今日折子有些多,朕......” 他的突然出现吓了翡雪一大跳,慌乱之际,只听哐当一声,那书匣子摔在了地上,匣盖摔开了来,里头的小册子都倾倒出来。 瑾殊顿住脚步,关上门,扫了一眼地上......那书页是翻开的,瑾殊的目力又极好,瞬间反应了过来,那是什么! 此时翡雪将头埋得极低,连耳根子都已经红透了。还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挪了挪步子,想要遮挡一下。因为太过紧张,她薄粉色的脚趾用力扣着地板。 瑾殊眼里划过一丝笑意,知她此刻当是害羞极了,便强忍着,压着嘴角,不欲戳穿她。他恍若未见一般,自己脱下灰白色的鹤氅掸了掸,就先转过身去到那边衣架处将这鹤氅挂起来:“方才阿翡在做什么?” 他轻笑着问她,就是夫君忙碌归来与妻子闲叙的语气,丝毫不显露此时情绪,也半分没有令她难堪。 “没、没什么……我就、就是起来喝口水......”翡雪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见他一时没注意,她暗自松了口气,连忙几个那图册书匣捡起来,重新放到了书案上。虽努力保持镇定,但眼神还是有些漂浮,脸皮烧得厉害。 瑾殊佯装此时才留意到这些细节,见她赤足站在那里,径直走过去将她打横抱起,就往床榻那边走。 她的中衣微微散开了领口,瑾殊一低头,喉结滚动了一下,笑着嗔怪道:“皇后就是下床来喝水,好歹也趿双鞋。这样光着脚,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第86章 晋江独家 汤池 “嗯。”她心跳飞快, 只低低应了一声,任由他将自己放在榻上。 平日里两人举止亲密,翡雪虽娇羞, 却从来不会表现出拒绝之意。可现下......他怀中的美人双手交叠地抱在自己胸前,绿云低拢, 红潮微上, 分明带着一些欲拒还迎的意味。刚一回到床榻上, 她就抱膝而坐,伸手忙不迭地扯了锦被过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只露出那双纯良无害的大眼睛。 瑾殊强忍着笑意,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在她唇边轻轻落下克制的一吻。温热的气息就贴到她的耳畔,轻声道:“阿翡等等,朕先过去汤池沐浴,嗯?” 若是从前的翡雪,瑾殊说这样的话她一定温顺点头,丝毫不会想到别的。可是现在.....她闻言莫名有些悸动,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睁大眼望向他,似乎突然从他深邃而灼热的目光里, 读到了别样的情绪...... 陛下的语气中分明带了几分狡黠和戏谑,眼波中有浓浓的欲念涌动, 透着危险和侵略。周身带来让人无力反抗的压迫感, 仿佛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猎人,全凭理智强压着。 翡雪身子一僵,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却听男人轻笑一声,自顾自地从听雨轩东侧推门而出。 暖泉山宫苑的设计独具匠心,每一处寝殿都引了温泉水系,源源不断的热汤顺着暗渠注入汤池,又顺着地势流向低处。推门过去,暖泉山上最大的华清池就掩在山石竹林之间。 陛下是不是......想要做些什么? 翡雪听得门廊上的风铃咣当作响,从侧门灌入的风吹动帷幔轻轻摆动,紧接着是那边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她又想起册子上那些令人脸热的画面,咬了咬唇,面如芙蓉。 瑾殊沐浴后只套了一件中衣,不疾不徐地再进来时,翡雪已将头埋在锦被中,在最靠里蜷缩着假寐。 他将四处的烛火直接吹熄了,只留床头那一灯如豆的烛光,若无其事的翻身上榻,还似平日那般,长臂一伸,搭在她深邃的腰际,将人揽过来。 “阿翡......”男人染了水汽的声音格外轻软,那是只会给她的温柔。 翡雪突起的蝴蝶骨纤细白皙,闻声,越发屏住呼吸,即便她双目紧闭,可那长睫却微微颤抖了一下,连领口下纤长白皙的美人颈都有些僵直,显然还没有入睡。 之前想象中与他耳厮鬓摩的画面,真到了眼前,却是有些害怕。 尤其是他温热得发烫的手掌,情不自禁地在她面颊侧、唇齿间、鼻梁上摩挲游走,翡雪只觉得背脊发麻,全身的骨头都是酥的。 瑾殊失声轻笑,将她扳过身子来,低头,用食指抬起她的下颔,轻声问:“可以吗?” 月色空蒙,微光摇摆,帷幔低垂的床榻上,四目对视,他的眼尾泛红,眸色似燃烧跳跃的火焰,而她的目光也如潋滟荡漾的秋水,黛眉含春,眼带娇媚的模样,令人着迷。 夫妻之间,原该是心心相印,肌肤相亲,她哪里会拒绝?他这样问,只是让她越发紧张不安。翡雪脑中一团浆糊,粉嫩的指尖颤抖着,攥住了他的衣裳,半晌,才娇声微微道:“陛、陛下,灯......” 话音未落,男人嘴角上扬起一个美好的弧度,一掌捂住她的双眼,翡雪的世界倏然漆黑一片,不盈一握的细腰已被他有力的手臂牢牢禁锢...... 泛红的指尖一挑,宽大的寝衣从肩头褪下,赫然入目的是他精壮而分明的肌肉线条,只那满身或深或浅的旧伤惹人心疼,肩膀上一处箭伤尤为明显,也不知当时,那伤处是个多大的血窟窿。 翡雪指尖触碰到这些狰狞可怖的伤痕,有一瞬间的走神。她鼻尖酸涩,微睁开眼,迷离的眼眸中起了薄薄的水雾:“陛......唔!” 暖泉山连绵耸立的山脉和空荡荡的殿宇,在阒然无声的夜里显得格外静谧。 冷月含羞,天幕之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齐福还如往常一样侍立在外头,若是往常啊,他早早退下歇息,或者只能打着盹儿。 可今晚,齐公公心中却是百感交集。这漫天的星星看起来格外闪烁明亮,平日他嫌弃聒噪的起起伏伏的虫儿呢喃鸣叫之声,也显得格外可爱。 陛下自苦这么多年,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差些以为陛下要孤独终老。连他这当奴才的看着都心疼,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从前,秦太后送过来那么多人,他总是睁一眼闭一眼,半推半就着将人推到陛下面前。其实,又何尝不是因为存了指望,指望着陛下身边有个可心可意的人。 如今有娘娘伴着,真好! 陛下处理公务太晚,皇后总安排宫人们备些点心,让陛下填肚子。可今夜吴妈妈将膳食送来时,齐福却笑意盈盈地赶上前去,接过她手中雨伞,往寝殿的方向一瞥,使个眼色,将她挡在门外:“吴妈妈,今晚这宵夜,陛下怕是不用了。” 吴妈妈会意,将手中托盘搁到一旁,低声道:“也多亏了齐公公一直对主子们上心,一心想着促成此事”。 “咱家平日冷眼瞧着,也不敢问,也不敢说,只是心疼陛下。没想到将老夫人接来,倒是水到渠成。来日娘娘诞下小皇子,我们也可讨得一杯喜酒喝。” 还有故去的英宗陛下和......和不知所踪的梅妃娘娘,当年嘱咐他和柳芳,好好守着陛下。若知道陛下身边有娘娘陪着,也该无比欣慰了! 喜极而泣的齐福拭干眼泪,摆手不忍再说,兀自往边上闪了闪身。 踱步过去,却欣喜地发现,墙脚向阳的角落里,几枝娇枝嫩蕾悄悄疏疏落落地开着,又因这一场毫无预兆的薄雨更显娇弱,不过初逢雨露,到底有些孱弱无力,难消风雨,不一会儿就蔫蔫地低下了头。 外头和风细雨,殿内烛火幽微,忽明忽暗,身影交叠,隐隐绰绰。瑾殊额间皆是汗珠,低头看了一眼瘫软在怀中,失去了意识的美人。一番折腾,她满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可怜之至,亦,可爱之极。 征服的快感让瑾殊眉眼微挑,眸中多了几分温柔怜惜,唇边噙了一丝笑意。 有些滋味,人皆谓美。 瑾殊一惯心肠冷硬,从前未亲身经历过,只觉世人言过其实,那些淫词艳曲中的描写不过哗众取宠,那些为此折腰气短的英雄们更是可笑。可如今......鱼水之欢,食髓知味,一旦尝过,才知这滋味远比那辞章言语更多几分旖旎诱人。 百炼钢成绕指柔,最难消受美人恩,从今后,眼前这美色,他怕是,再也戒不掉了...... 翡雪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只觉陛下一夜之间,似是要将那图册上的事都一一实践了才罢。她浑身都像拆散了架一般,又痛又累,昏迷不醒。恍惚间,只能任由他摆弄。迷迷糊糊的,他好像亲了亲她面颊上的泪痕,又将她整个捞起,抱起到华清池那边用水,临了还尤未殄足,自顾自在她耳边喃喃道:“今日没吃饱的,来日补上。” ...... 日上三竿,暖暖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格照进听雨轩中,今日又是极好的天气。瑾殊难得睡过了时辰,醒来后,也没有如往常那样去书房批折子。 他一睁眼,垂眸见怀中美人睡得昏昏沉沉的,别有一番妩媚多娇。凑到她鬓边轻嗅了一下,幽香满怀,指尖卷起她的发梢把玩,没来由的只觉一阵燥热。 可瞧见翡雪睡意沉沉,眉间微蹙,瑾殊终是忍住了。此时,他侧卧在榻上,单手撑着头,眼带笑意地端详着翡雪的睡颜,面上皆是温暖。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那颗冰冷坚硬的心,仿佛被这小丫头融化了。他甚至有些,一瞬间就是永恒的错觉。 昨夜听雨轩中动静不小,发生了什么,在外值夜的宫人们自然猜得到。 齐福和吴妈妈她们准备好盥洗的东西候在外头,方才听得一点起床的动静,又突然悄然无声,一时之间就也不敢贸然进来打扰。 “嗯......”翡雪睡意朦胧,挣脱不出,有气无力地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可刚一动弹,浑身酸痛不已的感觉袭来,她的身子都已不像是自己的了。翡雪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旋即略带着苍白的小脸都变得皱巴巴的,痛苦地拧了眉。 瑾殊眉尖一跳,目光微沉。 昨夜她那般的娇喘低吟,婉转之声,将他撩拨得忘了情。行动上到底是失了力道,也没顾上她生得娇嫩,极易留下淤青。此时瞥见她衣襟下满身触目惊心的痕迹,知她身上不利索,瑾殊竟有些乱了阵脚,也不知该触碰她哪处才好了。 他只好轻声哄道:“阿翡多睡一会儿,朕守着你。” 两人对话,外面听得不甚清晰。齐福沉吟片刻,终是斗胆,轻轻扣了几下门框。 瑾殊面露不悦,轻轻咳嗽一声。他拍着翡雪安抚一下,见她又昏昏睡去,倒是没被打扰到,方才轻手轻脚地起身过去那边开门。 “陛、陛下”,齐福忍不住偷偷朝寝殿瞧一眼,这满殿凌乱的衣衫,还有地上汪着的水啊...... 瑾殊脸色一沉,齐福就知道自己又惹得他不快了。 他收着目光,再不敢朝寝殿里瞧,奴婢们谨守着规矩,连入殿收拾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齐福在瑾殊耳边低声禀报道:“国舅爷奉旨回京,刚已到仁寿堂拜见完林老夫人。奴才将他先引到了万卷斋中候驾。” 林国舅可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哥哥,齐福他们怎敢怠慢?瞧着时辰,林斐然已经在万卷斋中等了一个时辰了,若是再耽搁,陛下还不是迁怒到自己头上。 左右都是要惹恼陛下的,还不如早些提醒一句。 算算下旨让林斐然回京的日子,除夕之前,他也差不多应该要赶回来了。 瑾殊面色和缓了些,出来外间洗漱更衣,自己匆匆用了早膳,又特意叮嘱宫人们不要搅扰了皇后,让她睡到自然醒,方才往万卷斋那边去了。 第87章 晋江独家 哥哥 万卷斋中, 林斐然着一身月白色儒服,长身鹤立,玉冠束发, 面容清隽。他的气韵儒雅而内敛,眉眼间散发着沉稳自持的风度。 等了许久, 听得齐福用不大的声音冲着里头提醒了一句:“陛下到!” 萧瑾殊已掀了门帘, 进到殿中。 林斐然调整了一下表情, 掀了衣袍一角,不卑不亢的跪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萧瑾殊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足蹬厚底冬靴, 腰缠兽面纹玉带,墨发高束,精神矍铄。 若是换了寻常朝臣见礼,他不过淡然应声,着人免礼,可今日他心情极好,思及林斐然好歹是自己的大舅哥,特意停下脚步,弯腰扶了一下林斐然手臂, 淡笑道:“不必多礼,国舅请起。” 对于皇帝的热情, 斐然恭敬颔首,只那手臂下意识的往回缩了一下, 泄露了他的推拒之意。 自己有这么令人畏惧么? 瑾殊勾了勾唇, 也不与他多做计较,直起身子来到上首的位置坐定。又递给林斐然一个请坐的手势。 林斐然又是躬身谢过,就着身侧的座椅坐了, 离得瑾殊的位置不远不近。他宽大的袖袍熨帖地垂在身侧,腰间一块圆形的玉佩上刻着一个“林”字,下缀着淡青色的璎珞。 齐福亲自上茶来,撤下林斐然方才喝过的茶盏。 萧瑾殊打量着这张与翡雪有五六分相像的面容,扫到他这轻晃的玉佩有些眼熟,随口问他:“你这玉佩......” 斐然怔了一下,一直紧绷的神色和缓了些,面上笑意浮动,娓娓道:“是臣弱冠礼时,阿翡......” 听得斐然这样称呼翡雪,瑾殊脸色微变。 “咳咳”,齐福趁着退下的瞬间,装作没忍住,假咳了一声。 斐然瞧齐福拼命向自己使脸色,瞥了一眼皇帝。见他敛了笑意,这才觉察出瑾殊不悦。自己不过随口称呼自己的妹妹罢了,至于么? 斐然心里有些堵,不过君臣有别,他不高兴的情绪也不好流露出来。方才想到妹妹时候的愉快荡然无存,敷衍着回道:“臣弱冠时,皇后娘娘特意打制了两枚玉佩。” 瑾殊哂笑,眸色清冷。 若没记错,另一块,缀着淡粉色的璎珞,一直挂在翡雪的腰间。 有一回,他嫌她那块玉成色不足,精心挑选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送给她,谁知皇后只推说舍不得用那块羊脂玉,又说自己甚是喜爱刻着林字的这一块,便将他送的收了起来。 无名飞醋,说来就来,正事就顾不上了。 瑾殊顿了半晌,又问道:“听皇后说,在家时,林大人常让她替你束发?” 林斐然一听,不知瑾殊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不过他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颇有些要兴师问罪的架势。讪讪一笑,斐然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并不急着回答。 两人从时空上,有过在北境的交集。只不过那时,萧瑾殊是靖北军的主帅,而林斐然只是凉州城郡守手下五品的文官。两人地位相差悬殊,也没有机会共事,因此不曾结识。 北境百姓对萧瑾殊自是称颂拥戴,若从公论,林斐然对靖北军多有崇敬,心中亦是敬仰萧瑾殊的。可从私心来说,英明的帝王却未见得能做个体贴的夫君,萧瑾殊冷心寡情的名声在外,林斐然实在瞧不出,他哪一点可称得上是翡雪的良人。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打小捧在手心娇养着的亲妹妹,会骤然被萧瑾殊封为皇后。消息传到凉州城时,周忠将军倒是满心欢喜,直言陛下与翡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林斐然除了惊愕,更多的却是担心。 今日看来,皇帝性情多疑,阴晴不定的传言,倒也未必是旁人故意诋毁诟病。 林斐然搁下茶盏,见瑾殊不依不饶地凝睇着他,眉间尽是疏冷。 君上有所问,他若不答,就是犯上之罪,答若不实,就是欺君之罪。 林斐然只好站起身来,抿着唇,低头道:“年少时,臣兄妹二人感情亲厚,皇后娘娘在闺中时,的确时常替臣束发。” 嗯......很好! 感情亲厚是吧?还、还时常替你束发是吧? “呵.....好得很!”瑾殊淡漠一笑。 他深邃的目光中划过阴冷的妒意,本就如同寒冰的面容上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就听哐啷一声瓷器撞到木头的声音,皇帝带着几分怒气,将端在手中的茶盏重重的撂在桌上。 林斐然惴惴不安,沉默良久,目光晦暗。 对于天子莫名其妙的震怒,他并无多少犯怵,只是瞧着他这态度..... 也不知翡雪在他身边受了多少委屈,亏得早上去拜见祖母时,祖母还夸赞皇帝细致体贴!?这般喜怒无常的皇帝会善待自己的妹妹?鬼才信! 林斐然一想到翡雪受了委屈的模样就心中难受。 之前分别时,兄妹俩相约好了要多写书信往来的。后来她封后的消息传来,林斐然一直愁容不展,顾虑重重,总怕后宫与外臣过从甚密,惹了皇帝不快,因此这几个月来,除了给祖母请安的书信,倒是从未提笔给翡雪写过只言片语。 现在见瑾殊这般,他觉得是自己太愚忠、太迂腐了。妹妹一人在深宫里,不知被这冷酷的君王如何摧折,他竟然还顾忌什么君臣之礼? 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林斐然神色凝重地道:“此事与舍妹无关,陛下若有不满,大可冲着微臣来。若陛下不喜皇后......” “够了!”听他越说越离谱,瑾殊一拍桌子,毫不客气地打断林斐然的话。 这个林斐然啊,周老将军他们的奏折里评价他为人忠厚,刚正不阿,如今看来,他岂止是耿直......明明就是个自以为是,只认死理,胆敢直言犯上的主。 他哪只眼睛看见,自己不喜皇后的?听风就是雨,单纯又可恶。 瑾殊平复了情绪,目光幽深,哂然一笑,拖着声音道:“翡雪一日是朕的皇后,就不可能离开朕身边。既入了宫城,她是君,林大人是臣,阿翡、或是舍妹之类的称谓......国舅还是,慎用的好。” 瑾殊这话落在林斐然耳中,不过是以强权压人罢了。嫁入宫城,并非翡雪本意!若非皇帝那道不在世家采选的什么旨意,翡雪在凉州待得好好的,祖母又怎么会让她回京来?明明是陛下朝令夕改,不由分说将她封为皇后,如今不善待她,还想将她一辈子困在围城里? 林斐然脸红脖子粗的,神色凛凛,毫无畏惧,握着拳头分辨道:“陛下此言若是皇命,君上有命,臣不敢不从。只是恕臣僭越,陛下此言,强词夺理!古往今来,始乱终弃的帝王不在少数,可无论何时,无论她是何种身份,阿翡都是微臣的妹妹,臣定然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放肆!”瑾殊呵斥一声,勃然大怒。 敢情在他眼里,自己这个妹夫如此不堪,只是个始乱终弃的,帝王么? 他这番话的确无礼又无理,而且话里话外捎带着皇后,一口一个阿翡叫得亲热,简直是触了皇帝的逆鳞。随便换了其他人,萧瑾殊哪里与他这么多废话,早就铁腕治罪了。 偏他是翡雪的哥哥,他还真不能太难为他了。 帝王之怒,雷霆之威。 林斐然被这一声镇住,立在那里,默不作声,背脊已经汗透了。 萧瑾殊抬眼瞧了他一眼,扶了扶额,幽深的目光黯淡得见不到底。 沉吟片刻,他微微阖上眼。再睁眼时,唇边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说道:“希望国舅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然,再听不出半分情绪...... 瑾殊既然特意叮嘱过,便是吴妈妈她们也不敢搅扰了皇后。翡雪这一觉着实睡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之时,她才晕晕乎乎地睁开眼。 猫儿似的哼唧了一声,悠悠转醒,便见瑾殊坐在床边,柔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不知看了多久了。他点了点她的鼻尖,轻笑道:“睡醒了?” “嗯......”翡雪这一觉睡得,可谓昏天黑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总之,她越睡越沉,越睡越累,如今困意解了些,可她从昨夜睡到今晚,太久没有进食,又渴又饿,饥肠辘辘。 翡雪浑身酸胀,在瑾殊搀扶下挣扎着坐起身来,只听他一声吩咐,吴妈妈先端过来一杯温水让她润润喉。她低下头,就着瑾殊的手抿了口水,领口之下,刚好露出脖颈间的淤痕。 吴妈妈心疼不已,垂了眼不敢看,只不自觉地掩了下鼻子。虽特意叮嘱了娘娘,若是太疼不要一味忍着,可这满身的淤痕......陛下动情起来,怕是也没多少怜香惜玉,皇后娘娘昨夜是遭了罪的。 连翘刚好端了盥洗的东西进来服侍,她打小跟在翡雪身边,见状更是心惊不已,可当着瑾殊的面,她的眼泪只敢在眼眶里打转。 瑾殊自知理亏,也不便说什么。只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先寻了个传膳的由头,给她们主仆让出点时间。 “怎么了?”翡雪瞧着连翘一幅想哭的模样,问了句。 她的喉咙干渴得难受,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 连翘知道瑾殊没走远,倒也不然公然指责皇帝,抹了抹眼泪,过去妆台那边取了菱花镜来让翡雪自己看,带了几分生气,小声嘟囔道:“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叫大公子见到......” 第88章 晋江独家 分歧 皇后娘娘甘之如饴, 事事迁就包容,总是以陛下为先,从不计较自己受的委屈。可连翘却是记着呢, 刚入宫时,陛下也是这般, 将自家姑娘弄得腕间淤青一片的。 她今日已在老夫人那里见到林斐然一家, 倒也没敢多说什么。可想起翡雪自入宫起经受的这些, 她心里已不知为自家姑娘抱怨过多少次了。 脖颈间尚且如此,那衣襟之下......翡雪听连翘乍然间提起哥哥来,倒是没想起来他奉旨入京之事。只耳根烧红, 拍了拍连翘的脸安慰道:“不妨事,过两日就消了。” 话音刚落,得了传召的宫人们进进出出地摆好了膳食。瑾殊踱着步子过来,吴妈妈和连翘对视一眼,便先退开了。 男人讪笑,替她将鬓边碎发一缕一缕拢到耳后,捏了捏她如玉的耳垂,柔声道:“自己能下床吗?” 昨夜一番云雨,他倒是将她身上敏感之处探究个一清二楚, 尤其是在耳垂那处的拨弄吮咬,总能惹得她心摇意动。这般暧昧的话语, 加上他这作恶的动作,翡雪一时耳珠红如滴血, 瞧上去无辜又可怜。 她有些心虚, 可嘴上却并不轻易认输,嘟嘴道:“陛下小瞧人,我就这么娇气的吗?” 今日瑾殊被林斐然气得够呛, 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可笑。如今看翡雪这般,说她牙尖嘴利,偏她又是撒着娇说出这狠话的,属于想凶却又凶不太起来的那种,倒觉得他们兄妹的性情还真有些相似。 他好整以暇,立在旁边且看她能怎样。 待翡雪真的下来时,腿脚却像踩在棉花上一般发软,好在瑾殊就在她身侧,一时支撑不稳,他顺势就将她搂到怀中。 翡雪精神头不济,目中无神,全身乏力得很,整个人还有些蔫蔫的。 她的脸颊就贴在他的胸膛,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他鼓鼓的肌肉和有力的心跳。 任凭他拦腰将自己抱到膳桌旁,瑾殊莞尔,眸色幽深地道:“要强的皇后虽也可爱,朕却更喜欢阿翡,投怀送抱。” 经了昨夜那事,翡雪再捕捉瑾殊的情绪变化时,就变得格外灵敏而准确。她瞟见瑾殊神色中的异样,又是一阵羞红,也没心思与他戏谑斗嘴,自顾自的低头挑着碗里粥粒,虽饿极了,真坐到膳食前,却又觉得嘴里挺淡的,没什么胃口。 他去衣架那边取了外衫来搭在她身上,方才在她身旁坐定,在她额间轻轻啄了下,又专挑了些她爱吃的往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夹,见她兴致缺缺的,劝道:“朕知道阿翡身子不适,勉为其难,好歹也要吃一点。” 翡雪神思混沌,嘴唇有些发干,一手握着玉著,却并不动筷。 人在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感情上也会格外脆弱些。她与兄嫂感情极好,加之除夕快到了,刚才连翘随口提起林斐然,勾起了翡雪平日压抑着的思乡之情。 翡雪从来没有离开他们怎么久、这么远,在凉州时虽清贫些,但每年除夕都是一家人一起过,其乐融融的。 从前在家,她若是身子不适,嫂嫂总是悉心照料,还会给她煮可口的粟米粥喝。 大婚好几个月了,她也未曾接到哥哥寄来的家书。前几日才有机会与祖母团聚,也不知哥哥嫂嫂他们怎么样了? 还有那一对双生子,她的小侄儿世安,小侄女世宁,三四岁的娃娃,正是最可爱最讨喜的时候,他们有没有长高一些? 她怔怔然良久,另一手捏到腰间那枚玉佩搓揉着,不争气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潮水,扑簌扑簌地掉落下来。 她这小动作落到瑾殊眼里,他自然猜得到她是因何落泪。 那日他告诉她,自己下旨将林斐然调回京来时,这小丫头嘴角就翘到天上去了,可是高兴坏了。这段时日,她可是掐指数着日子,翘首以盼了许久。只是怕惹他不悦,才不敢太表现出来。 瑾殊原是瞧着她状态不大好,想着既然林斐然他们到了,不急在这一时,等过两日她养好些,再告诉她。可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还有什么办法哄她。只好又一次败下阵来。笨手笨脚地替她擦着泪珠子,他如实交代道:“今日......我才见了你哥哥。” 晶莹的泪珠犹挂在她卷曲修长的眼睫上,翡雪抽泣之声戛然而止,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瑾殊,想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瑾殊无奈摇头,苦笑道:“朕何时诓过你?阿翡乖乖用完膳,朕陪你过去看看他们?” “好。”豆大的珍珠吧嗒而落,这次却是喜极而泣。她盯着他瞧,确定他说的是真的,才破涕为笑,葱段般的指尖一弯,勉强端起碗来,扒了几口粥。 因着她抬手的动作,宽松的衣袖从她腕间滑落,映入瑾殊眼里的,是一节白皙手臂,只因她太瘦,纤细得如同竹竿一般。凝脂般的肌肤上遍布大小不一、点点斑驳的淤紫,在她那弯白玉镯子的映衬下越发显眼。 他终是有些内疚,目光垂了一瞬,有些跟自己生闷气,讷讷对翡雪道:“昨晚、是朕一时情难自禁......你也不必一味迁就,苦了自己。” 翡雪本也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此时的心情早就由阴转晴了,身体上的不适缓和了些,心思也早就飘到了林斐然那里。她脸皮薄,因着他的话才又想起昨夜旖旎,面上腾的红了。 敛去羞赧,翡雪忽地凝眸,瞧了他好半晌,见他这话说得颇为真诚,竟莫名觉得有些甜蜜。万般柔情犹如一捧春水,从她澄澈的眼眸中淌过。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微舔舌尖咬着玉著,傻呵呵地乐,又不以为意地嫣然一笑,拖着腮对他道:“我乐意。” 晚膳翡雪用得并不认真,搪塞吃了,就唤了吴妈妈和连翘进来重新替她梳妆。衣衫只能挑窄袖口、高衣领的,修长的天鹅颈上扑了厚厚的粉,再搭一条丝帕,总算是将满身的痕迹都遮住了。歇了整日,她的面色倒是白里透红,高兴又雀跃的情绪上来,连精神都好了许多。 瑾殊安安静静地坐在那边等她,手中的书页许久也不曾翻动一下,目光幽远,不知是想什么想得出神...... 那个林斐然啊,说的好听是刚正不阿,说得不好听就是固执已见,不知变通。 今日,他与林斐然说起正事,两人意见并不一致。瑾殊所虑长远,调他入京,自然是要委以重任的。可那书呆子偏囿于大仪外戚不在京为官的祖制,坚辞不受。又说自己一心报效朝廷,不愿因皇后的缘故封侯鬻爵,安享富贵,还请旨重回凉州去。 到头来,林斐然的态度理直气壮,瑾殊也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原是他一番好意,反倒激化了分歧,两人当场就起了争执,闹了个大红脸。 依着瑾殊说一不二、独断专行的性子,如何选贤任能,调动朝臣,着实犯不上同林斐然商量的。若不是看在翡雪份儿上,瑾殊何必多此一举。这回他却是好心办坏事,自己给自己添堵了。 坐在妆台前的翡雪时不时看瑾殊一眼,见他面带郁色,一时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犹疑片刻,还是用商量的口吻道:“世安和世宁从小跟我感情很好,就是有些爱闹......陛下若是不喜欢孩子,我一会儿自己过去便好。” 那两个孩子性情活泼,又自小与她吵吵闹闹亲热惯的,她有些担心他们疯闹起来会惹了瑾殊不快。再说,陛下惯来对人冷着脸,很难与旁人多么亲近,可兄嫂他们待人却总是古道热肠、满腔热情的。一会儿若是瑾殊不苟言笑绷着脸,大家见面难免尴尬。 这还没见到他们呢,就嫌他碍手碍脚了么? 若是让皇后知道,他和林斐然之间有分歧,她又会站在谁的立场呢? 他收回思绪,瞧着翡雪站起身来,十分熟络地将那枚“林”字玉佩挂到裙摆上,冷了脸。语带不悦道:“你的夫君,有那么拿不出手么?” 翡雪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以为他只是吃醋了,来不及细想,过来晃着他的手臂撒娇道:“那陛下,一会儿对着安安和宁儿,能不能笑一笑?” 萧瑾殊:“......”。 林老夫人所居的仁寿堂,地方足够大。林斐然他们一家便安顿在此。帝后二人挽手过来,远远就听见老人孩子的吵嚷笑闹之声,又有嫂嫂哄孩子的声音夹杂其中。 那熟悉的氛围瞬间就感染了翡雪,她不由得拖着瑾殊,加快步伐。 瑾殊每每处理了政务回去,翡雪也总是含笑起身相迎,倒也从未见她如此热情急迫的。她对着家人的时候,还是不一样的。 瞧着她嘴角翘得老高,神采飞扬的模样,男人心下吃味,眉宇间多了几分疏冷,嘟囔道:“至于么?” 翡雪顿下脚步,打趣道:“陛下难道要跟孩子吃醋吗?” 若到了哥哥他们面前,她更不愿自己的夫君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了。翡雪多少也摸清了瑾殊性情,既然有求于他,总得把他先哄高兴了才好。 女孩弯了弯眉眼,踮起脚尖,仰起头央求道:“陛下答应了要笑一笑的,可别忘了。”说完,带着讨好地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陛下和娘娘两厢情好,平日里腻腻歪歪,当真是蜜里调油。跟在他们后面的齐福和吴妈妈等人,对他们的亲昵举止早就见怪不怪,也会自觉的低下头,挪开目光。 可偏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仁寿堂门口,正当翡雪讨好轻吻瑾殊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滋溜溜地从门内跑出来,刚好撞见这一幕......原本挂着笑容的脸瞬间愣住,安安歪着头,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情,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姑......姑姑?” 第89章 晋江独家 萌娃 原已经被女孩哄得勾唇含笑的瑾殊, 听见这稚嫩童声后,立刻脸一沉,挂上一幅清冷孤傲的眉眼, 只揽住她腰肢的手,略微紧了紧。 “呀!”翡雪局促地抬起玉手捂了唇, 见安安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瞧着自己, 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弯腰伸开双臂,高兴地唤道:“安安!” “姑姑!”安安撒欢儿似的唤她一声,也张开小手, 飞鸟投林般朝着翡雪这边跑过来。可他还没触到翡雪一片衣角,已经被瑾殊直接提拎着后脖颈,整个人就悬到了半空中。 她刚才下床都腿软,哪里有力气抱得动孩子? 况今日他刚与林斐然聊得挺不愉快的,此时这孩子的确太闹腾了,搅得他有些烦闷。一瞧见安安与林斐然长得极其相似的脸,瑾殊面带愠色,丝毫不讲客气。 安安感觉衣领勒得慌,喘气都有些困难了。他的小手小脚在空中晃来晃去的, 像一只失了重心的小奶猫。尤其是扭头瞅见萧瑾殊那凶巴巴的样子,安安愣了一下, 旋即瘪瘪嘴,就听见哇啦一声...... 嫂嫂文瑛闻讯赶来, 本是笑意满满, 想要热情上前与翡雪寒暄,见她身边立着的皇帝气势压迫,面色不善, 忙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又从瑾殊手里将安安抱过去抚慰着,致歉道:“稚子无状,还请陛下和娘娘见谅。” 文瑛这般见外,倒是先惹得翡雪难受起来。 原是亲近的家人,哪里就这样疏远了? 她气鼓鼓地瞥了瑾殊一眼,方才她一直扯着他的衣袖提醒,可陛下对着小孩子,便是半分笑意也无,还把安安给吓哭了! 翡雪跺了跺脚,嘴嘟得老高。 从他身边挣脱开来,上前倚在文瑛身侧,眼中才重新染上笑意。姑嫂向来亲密无间,那语气满是亲昵和轻松:“可把你们盼来了,这一路舟车劳顿,嫂嫂可是累坏了?” 说话间,也不管瑾殊还立在那里,翡雪已经搀着文瑛,转身抬脚跨入殿中。 瞧瞧,自成婚来,翡雪何时真的同自己生过气? 可她刚才那模样,脸都快垮到地上了,不由分说就将他撇在一边,分明是真的不高兴。 瑾殊拉长了脸,眸色越发冷漠阴鸷,自嘲地勾了勾唇。 呵,在自己和她的亲人之间......皇后的选择不是摆在眼前的吗? 抬头看天,万里无云,夜空中繁星璀璨,他却觉得有几朵乌云,从头顶飘过...... 瑾殊本想拂袖而去,可已走到门口,独翡雪瞥见他过来,不甚真心地站起身来,只敷衍地屈了屈膝,就又坐了下来。 她的眼角犹带泪痕,想是方才进来时见到家人,又掉了泪。 那两小只的确与她亲厚,安安贴在她膝边,歪歪站着,泪迹未干就缠着翡雪给他剥瓜子吃,宁儿则直接坐到翡雪腿上,撒娇卖乖,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 瑾殊沉着脸扫了一圈,硬着头皮抬脚进去,林老夫人并斐然夫妇恭恭敬敬地起身见礼,又让了翡雪旁边的主座与他坐了,一家人待他自是以君臣之礼,有礼有节,却也分毫没表现出多少热情来。 林老夫人瞧出这对小夫妻有些不对劲,一时也不知他们是为何闹别扭,只好勉强打着圆场。因有瑾殊在场,文瑛虽瞧出翡雪心事,自是不敢多言其他,也只得凑在她身边,一同逗弄孩子,低声说着些叙旧的闲话。 谁说陛下对妹妹好的? 翡雪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她心里不高兴,林斐然又如何看不出来?他这妹妹,自小是如珠似玉般的人物,此时她越是强颜欢笑,林斐然看着越是心疼。对瑾殊这个妹夫更是没什么好印象。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 瑾殊与林斐然互相不待见,其中缘由,彼此心知肚明,可又不约而同地不想让翡雪知道。此时,眼中就都有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味。林老夫人好歹引得他们说说话,缓和着尴尬的气氛,可两人脸上都带着冷漠,说不了几句就冷了场。 宁儿虽是小姑娘,胆子却大,也不认生,比起呆头呆脑的安安,多了几分机灵劲儿。她怀里抱着个大苹果,搂着翡雪的脖子,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偷偷觑着萧瑾殊。 萧瑾殊此刻也已是火冒三丈,眸中带着怒气,直勾勾地盯着翡雪瞧。 是平日里对她太好了,将她纵出毛病来了?矫情! 何曾有人敢给皇帝脸色瞧的?瑾殊很不喜欢这种,自己的情绪被别人牵着跑的感觉。偏翡雪这会儿气性未消,当着众人面,对他冷淡得很。瑾殊脸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寡淡的神情,额间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大字:很烦! 三岁有余的孩童,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特别是察言观色,有时天分反而比大人还强些。宁儿有些怕他,又忍不住好奇。眼珠子转了转,才扑到翡雪耳边小声问道:“姑姑......,这个、很凶的人,就是我的姑父吗?” 宁儿也觉得陛下有些凶? 翡雪心里半是委屈,半是含酸,还掺杂了些气闷和挫败感,抿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随手揪了揪宁儿头顶的垂髫小髻,半晌才答道:“是啊......” 她对着宁儿说话轻声细气的,耐心极好,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瑾殊。 “哦?”宁儿声调扬起,一撅一撅地顺着翡雪膝盖滑到地上站好,小大人一般,郑重其事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又瞟了瑾殊一眼,还是走到了他面前。 她头顶上两个丫髻,歪着脑袋,将一根小手指抵在唇边,细细打量着这个叫姑父的人。 当初翡雪离开北境时,爹就跟他们说过的,姑姑这次回京城,会找个姑父回来。他们不知道姑父是什么,娘说,姑父就是姑姑的夫婿,一定是极好极好的人。安安和宁儿一路上盼着到京城来,心心念念早些见到姑姑,心里也一直记着这事,期待着能见到这个叫做姑父的人。 他锦袍上的暗纹真好看,那龙纹腾云驾雾,栩栩如生的......犹豫了一下,宁儿戳了戳他衣服上的纹样,然后,又戳了戳,咧嘴一笑,抬头甜甜唤了一声:“姑父好!” 瑾殊蹙眉,本有些不耐。 抬眼见翡雪正看向这边,脸色立时就缓和了些。 他只好耐着性子,一本正经地答应了一句:“嗯,宁儿好。” 虽已刻意调整了,那声音里还是带着几分严肃和冷淡。 宁儿却不管那么多,她得了便宜,上赶着就卖起乖来:“姑父,你长得很好看呀!笑一笑的话,大概就更好看了!” 安安长得像林斐然,可此时宁儿眉眼弯弯,撒娇讨喜的模样,那神情、那气韵......简直就是小号的翡雪,连这哄人的甜糯都与她姑姑如出一辙。 这个小丫头片子,倒是比方才那个呆呆的安安可爱得多! 瑾殊看一眼她,又看一眼翡雪,也顾不上置气,哑然失笑。 这笑意虽极浅,但瑾殊面上的寒意和厉色无形之中却消融了些。 宁儿得寸进尺,踮起脚来将双臂举起:“姑父抱抱!” 姑父好像也没有那么凶啊,平时里老让姑姑抱的,姑父面前应该也可以! 得陇望蜀、恃宠而骄?这姑侄俩在这一点上,真是像极了!对于皇帝而言,指挥千军万马、或者提刀砍人之类的,都不在话下,可说到抱孩子嘛...... 萧瑾殊愕然,嘴角抽了抽:“......”。 “宁儿!不得无礼。”文瑛生怕宁儿招惹得瑾殊不快,忙上来将她抱到身边。 陛下向来骄傲自负,到了宁儿面前竟也没办法么?见瑾殊微微发怔,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翡雪倒也忘了生气,抿唇轻笑了声。 她对瑾殊本就格外隐忍宽容,加之宁儿这一番撒娇,周遭的氛围不知不觉松快了许多。翡雪转念一想,陛下生性凉薄,待人原是疏冷淡漠的,能想到接了哥哥一家来京城,实属有心了。若一时半会儿非让他依着自己的性子,彻底转变过来,非但有些强人所难,倒也没多大必要。 思及此处,翡雪又懊恼自己方才有些使小性儿,众人面前,让陛下下不来台,也是她的不对。再看瑾殊时,她就不再吝啬笑颜,眼神也多了几分温柔。 瑾殊本就时不时留心着翡雪神色,见她笑了,他的烦躁不知怎的,也消了大半。 他敛了脾气,也就放下了面子,竟然主动与林斐然搭腔,问起了这两个孩子多大了,有什么爱吃的、爱玩的之类的话题。又提起萧浪很会逗小孩,可以多让阿浪来陪宁儿和安安玩耍。 林斐然本就是温文尔雅的,有心想同他计较,又碍于翡雪在场,只好含笑一一答了。 文瑛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她亦是出身书香的女子,接人待物举止有度,也善理家。她讨了林老夫人一个眼色,瞧出这对小夫妻这算是和好了,才敢热情地将从凉城给费雪他们捎来的东西献上来。 满满一匣子点心,搁到帝后中间的茶案上,文瑛笑道:“这酥饼是阿翡在家时最爱吃的,是凉城老李家铺子独一份儿的手艺。路上耽搁些时日,虽比不得刚买的新鲜,到底也还入得口的。” “还是嫂嫂对我最好了。”翡雪眼睛弯成月牙,谢过后又连声说好,白皙的手指捡起一块,想了想,递到瑾殊嘴边,嗔笑着:“陛下,您也尝尝?” 第90章 晋江独家 赐福 从接到封后的旨意起, 翡雪从没想过有一日会如眼前这般,所爱之人常伴左右,又有至亲的祖母和哥哥一家都在自己身边。 宫中的庶务渐渐上手, 一切计划都进行得很顺利,她每日除了翻一翻杜尚宫着人送来的内务折子, 就是陪着太皇太后和祖母他们闲聊玩闹, 老老少少凑在一堆, 畅叙天伦,也是人间一大乐事。 安安和宁儿是头一回来京城,没见过这么高大宏伟的殿宇, 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加之又有萧浪带着他们调皮捣蛋,有时甚至会抱着安安、或是背着宁儿飞来跳去的,孩子们有了玩伴,彻底放飞,没几日,就将这暖泉山混熟了。 二狗产下一窝小猫崽,毛绒绒、粉嫩嫩的,可爱得很。翡雪喜欢得紧,闲暇时带着几个孩子忙前忙后地照顾小猫, 乐在其中。 年关将至,瑾殊干净利落地将朝政大事决断好, 提前好些日就停笔封玺,却也并没有回宫去的打算。 除夕时, 宫中原是应有朝贺、大宴之仪, 皇帝不仅要接见外藩使节、接受王公大臣的朝贺,还会在宫中设下大宴款待,犒劳臣子们一年的辛苦。可瑾殊性子冷淡, 不喜与人亲近,亦不喜鼓乐喧阗,登基后便将此制省却,每年只依例分封赏赐。又诓太皇太后,说瑾瑜忙着朝贺之仪,单委托自己亲自道暖泉山来陪着她老人家守岁。 若是往年,瑾殊也没那么多讲究,就是祖孙二人和身旁近侍,聚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顿饺子,就算过年了。 因有了翡雪的张罗,又有林老夫人和文瑛在身侧帮衬她,今次的新年倒是与往年有些不一样。宫人们将各处殿宇洒扫干净,殿门旁新植了土黄色的桃符板,门扇贴上了五彩的门神,连走廊花园都是张灯结彩的一顿布置。四处里挂上红彤彤的灯笼,增加了热烈的节日气氛。 翡雪忙忙碌碌,反倒是瑾殊得了清闲,就在万卷阁中坐着,抄起一本闲书来看。 少顷,齐福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剔红仪凤纹方盒,上面是一叠子礼单:“陛下,新年赐给皇亲大臣们的节礼都备好了,陆续也有朝臣进奉了些贡品来。” 瑾殊于这些事上并不怎么上心,依旧埋头在书册中,并不抬眼看他:“内务府按照皇后的意思,看着办就好,不必特意来问朕。” 齐福颔首,将那礼单压下,又把剔红仪凤纹方盒放到书案上打开来:“是......不过梁王殿下特意嘱咐了奴才,要将他为陛下和娘娘备下的节礼呈到御前来。奴才瞧着小殿下格外用心和在意,便没敢拂了他的好意。” 这是瑾殊登基后,萧昭留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他封王后第一次给皇帝进贡。宗室子弟,也就他与瑾殊稍稍亲厚些,于这节礼上看重,也是人之常情。 瑾殊搁下书,瞧了一眼。 锦盒中红黑两色相间,整齐码放着朱砂墨锭和松香墨锭,是上用的佳品。御笔批奏折用赤色,其余则用黑色,梁王这节礼惠而不费,贵在实用二字,难得也合了瑾殊的心意了。 皇后平日里也总爱写写画画,这松香墨倒是正适合她用。 瑾殊淡笑颔首,重新拿起书来,吩咐道:“朱砂墨留下,这松香墨,待留着给皇后用。” 恰翡雪这会儿提了食盒,转道进来,听他最末一句,笑着接腔道:“陛下是准备了什么好东西要送我?” 瑾殊未料到她此时会来,也不管身侧还有旁人,先攥着她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来,掐着她的细腰,话里有话的调侃道:“阿翡倒是肯主动来找朕了?” 翡雪那日回答“我乐意”三个字倒是干脆利落,可真到他要她时,却又反悔了。她想起那一夜的磋磨和难以言说的疼来,临时对着他又换了一套说辞。 既打定了主意暂且不做此事,翡雪的态度便也坚定得很。这几日说什么都不让他碰了,甚至还会刻意躲着他远些,全然不似她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瑾殊也知自己那日放纵了些,两人再独处时,总是留意着分寸,即便对她有所动作,也就浅尝辄止,只限于唇齿之间。 齐福抿唇轻笑,手脚麻利地将东西先收了,与她身后连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先退了出去。 天气渐暖,翡雪今日只着一身淡粉色缂丝海棠蝶舞庆福纹的纱裙,本就面若桃花的脸,因他这一句,又多涂了一层胭脂色。随手将食盒轻放到案上,端出一白玉瓷盅,盛了半碗递到他手中:“宁儿她们嚷着想喝银耳雪梨汤,我想着陛下也可趁热用一些,就先送了一份过来。” 雪梨汤是翡雪拿手的,时不常她也做给他喝的。如今喝雪梨汤,他还得蹭小孩子的口福? 自打林斐然他们回来,掐指数一数:她的祖母,她的哥哥,她的侄儿和侄女,还有她的嫂嫂......一二三四五,皇后心中重要的人一个手指头数得过来,可是他的地位......?! 瑾殊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看她此时任由自己搂着的份儿上,面上倒是没表现出什么,还是将这碗汤先接了过来。 瑾殊圈住她细腰的那只手自是舍不得松开的,另一只手捏着汤匙,一下下将这银耳汤搅凉。不疾不徐地舀起一勺,正想送入嘴中,就听翡雪带了三分娇软,莞尔道:“今日不白来,待陛下喝完雪梨汤,我自要向陛下讨赏的。” 瑾殊递到唇边的手一顿,放下汤匙,带着几分认真的看她道:“吃人嘴短,皇后所求是什么?若不先问清楚,朕倒是不敢喝了。” 印象中,她还没有为什么事同他开过口。 今日又是送汤又是讨赏的,不会是为了林斐然去留一事吧? 他与林斐然虽有默契,这些事不叫翡雪知道,可文瑛当是知道内情的,没准林老夫人那里,林斐然也交过底了。翡雪这些日子与她们共处的时候多,保不齐听说了什么。 “对陛下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的事。”她狡黠一笑,脚下一个旋步,巧妙地躲开了他困住自己的手臂。 瑾殊好整以暇地瞧着,就见翡雪腰肢轻转,莲步凌波,衣裳上的蝴蝶随着她轻盈袅娜的身姿翩翩飞舞。转身过去那边的案台上取了些洒金暗纹的红纸,就在他面前扑展开来:“光是给大臣们赐那些节礼,冷冰冰的,不如陛下再御笔写些福字,也可讨个吉庆,好不?” 春节时皇帝写些福字作为赏赐,取赐福苍生之意,大仪早有先例。 不过自打这个不近人情的皇帝登基,还没有人有胆子求瑾殊的墨宝,也是枉费了他写得那一手好字。 瑾殊提眉看她,这才不紧不慢地重新拾起汤匙来:“有必要么?朕瞧着,每一家的节礼皇后都是细细挑选过的,为定下赏赐的单子,你都案牍劳形好几日了。” 若是依着瑾殊的性子,逢年过节,有御赐的东西拨下去,就算是对朝臣们的抬举和荣耀了,哪里还用讲究这么多?今年翡雪乐得操心,他虽心疼她受累,倒也没说什么,这对于一惯为人疏冷的皇帝而言,已是难能可贵了。 梨汤入口,是细腻清淡的甜润,味道极好。 翡雪早料到会碰壁,也是做好了软磨硬泡的准备才来的。见瑾殊很快就将那小半碗喝完了,重新又给他盛了一碗。 讲道理,她是讲不过陛下的那套歪理的。 不过撒娇卖乖这一招,她在他面前已经百试不爽。 翡雪几天来难得主动了一回,纤纤玉手握着汤匙,一勺雪梨汤先稍稍用自己唇瓣试过温度,才敢往他嘴边送:“陛下受累,就当是赏赐给我的,好不好?” 娇软也好,甜糯也罢,平日里翡雪从不刻意造作,骨子里刻着的温柔犹如林间清泉,一颦一笑之间,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了。 可此时,她的撒娇却是故意为之,语调神情中带了几分别样的魅与媚,还有些哄和求的意味,莫说是拒绝,就是那骨酥筋麻的感觉都惹得他心先软了三分。 压抑了好几日的异样情绪翻涌上来,瑾殊眼睫轻颤,双臂将她牢牢困在怀中,捏着她的下巴道:“喝完汤,阿翡研墨?” 谁让她有求于人呢? 她今日本就是放低了姿态来的,气势上先弱了三分。此时虽察觉出他眼中的贪婪和欲念,可是—— 气质孤绝淡漠的瑾殊,眸色中突然染上了浓重热烈的欲望,这种强烈的对撞和反差产生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感染力。加之他的骨相生得极好,锐利的面颊、丰满的眉宇、柔和的下颚、挺拔的鼻梁,与冷然的薄唇组合在一张脸上,比之翩翩少年多了几分成熟持重;比之云中谪仙,又多了几分俊逸尔雅。 ——从前多是他居高临下的瞧她,今日他坐着,她站着,骤然换了位置,翡雪垂眸看他,目光中亦多了些贪恋和绮态。 “嗯......”翡雪面上一红,眼神有些飘,不敢与他对视。 挥去方才的想入非非,她将这食盒撤到那边去,又用镇尺将红纸铺平。 绿衣捧砚,红袖添香,人间至味,此刻清欢。 瑾殊并不伸手去取狼毫,眼前,她白皙的指尖捻起一方墨,一圈、一圈,散发着淡淡松香的墨汁从砚台中晕散开了。 他的目光越来越沉,喉结微动。 片刻之后,翡雪猝不及防的惊叫一声。 瑾殊衣袖一拂,书案上的红纸纷纷扬扬,扫落满地。 她的腰上一紧,脑中空白一闪而过,人已被他压在书案之上...... 第91章 晋江独家 觊觎 腊月二十九, 乌金西沉,夜幕降临。 沿街的商铺和小贩做完一天的生意,闭门收摊往家赶, 有的邻里街坊已经提前开始串门,互祝庆贺, 辞旧岁, 迎新年。 长宁长公主府中亦是一派热闹景象, 不过萧瑾玉今日入宫去探望秦太后,此时并不在府中。一袭黑影,从阴暗的树枝间掠过, 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墙而出。 此时街头上的寻常百姓少了,但宫中赏赐节礼的内侍贵人们还在来往奔波,穿梭在各王公大臣的府邸。因着今年的节礼中有了皇帝御笔亲提的福字,赏赐就较往年更加隆重其事,朝臣们受宠若惊,在诧异之外,大多焚香跪接,以表恭敬。 外头喧嚣热闹,处处洋溢着新年的喜气, 可偌大的梁王府中却格外静谧。 梁王未及弱冠,没有妻妾, 加之自小经受了不少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萧昭养成了多疑警惕的性子, 除了心腹亲随和看家护院之外,收入府中伺候的人也只是建府时内务府拨过来的几个,越发显得这王府空空荡荡的。 在封王赐府之前, 萧昭时时事事,谨小慎微,即便是与英宗当年故旧也多是保持距离。直至瑾殊支持他的意图呼之欲出,梁王府中迎来送往的朝臣才多了起来。 不过今日王公大臣们都要留在府中恭迎皇帝赐下的节礼,加之储位所属,并不明朗,萧昭也有意收敛锋芒、低调避嫌,近来梁王府中,闭门谢客的时候居多。 四外漆黑一片,只檐壁上挂着的灯笼忽明忽暗,散发出朦胧的光亮。萧昭毕恭毕敬地接过帝后的赏赐,将那蝠纹红纸上的御笔福字拿入书房,屏退左右,整个人才敢松散下来。 他静静的待在书房里,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望着书案上跳动的烛光发呆,之后,视线停留在这福字上半晌,多年的怀恨在心此刻才敢稍稍表露,化作他唇边勾起的一抹自嘲。 父亲当年死得不明不白,反倒是萧瑾殊尽收渔翁之利。他兵临城下,逼着皇祖明诏天下,将罪责推到北戎的蛊毒上,以为就能欺瞒住天下人么?! 谁信?! 可在杀父仇人面前,自己却不得不装傻示弱,假意讨好,还要处处表现出对皇帝的恭敬亲厚,亲热地唤他七叔! 若是坐在帝位之上的是父亲......今时今日,还轮得到他来假兮兮的赐下福字么?自己这些年又怎会吃那么多苦头? 太子之位本就应该属于自己!他又何至于还需要在人前人后夹着尾巴做人?反过来,如今皇帝不过追谥了父亲一个虚无缥缈的帝号......七叔对自己流露出的那一点点示好之意,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将自己作为制衡晋王的棋子? 晋王叔不想让自己活,朝臣们对他表面恭顺,实则不过是投机罢了。无数双眼睛盯着梁王府,若有一步行差踏错,焉知多疑暴虐的皇帝不会让自己死于非命? 可是!他对这一切,却只能感恩戴德!! 思及这些,萧昭满腔恨意不得发泄,紧咬后槽牙,目光犀利忿忿,重重的转了转手上的碧玉扳指。 明日,除夕。 一早,他要先去暖泉山,给太皇太后和帝后二人问安,那样的话......他就又能见到她了。静默片刻,那日空旷冰面上的那一抹翩跹袅娜的身影,浮现在萧昭脑海之中...... 一顾倾城,再顾倾国,惊鸿一瞥,思之若狂,那人已经数度出现在自己的梦中......萧昭嘴角牵起一丝温暖的笑纹,伸手从密匣之中取出一小副精心的装裱过的字画。 还未来得及展开,耳边突然响起邪祟而阴翳的笑声! “哼、哼”,这笑声奇怪森然,从黑暗的墙角处传来,仿若是地底下的幽灵从晦暗的四周飘荡进来,紧接着这鬼魅之声道:“殿下一个人关起门来,在这里自怨自艾,又有何用?” “谁!”梁王大骇,迅速收起密匣,怒斥一声。 王府中有看家护院,他的亲随功夫不弱,就在暗处守卫,是丝毫没有察觉,还是已经遭了毒手?是什么人,竟然能够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书房之中?! 黑暗的角落里,一身墨色长袍的鬼魅人影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现出衣袍一角来,随着他一步步走近,烛光打在他的靴面上,他的长袍上,最后照亮了他那张带着骷髅面具的脸庞:“梁王殿下......我们,可是老朋友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显然不是本来的嗓音。 “我、我不认识你!”梁王一时识不破他的来意,心中怯怯,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平静些,袖袍中的拳头攥紧。 那鬼面人冷哼一声:“梁王殿下,若不是在下,恐怕你早在回京的途中就丢了性命,哪里会有开牙建府的这一日?” 他停顿了一下,又哼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带着揶揄讽刺道:“啧啧啧,如若那样,殿下大仇未报,九泉之下,岂不是无颜去见你的父亲?!” 梁王面上一滞,震惊之色稍纵即逝。 回京路上,晋王伏击,意图杀害,的确是因为有人提前给他通风报信,他才多加防备,逃过一劫。至于救他的人是谁......萧昭虽有疑惑,奈何掣肘的太多,数月以来,他也没敢好好追查。 这个人,他究竟还知道多少内情?最可怕的是,他竟然一语就道破了自己对萧瑾殊的仇恨!萧昭面色铁青,佯装听不懂他的话,怒而拂袖,嘴硬道:“阁下在说什么?本王听不懂。” 这个梁王呵,胆怯又愚蠢,哪一点像他的父亲?这差得,可不只是一星半点! 那鬼面人在他书案边停下脚步,面具后的脸,划过嘲讽和轻视的表情,冷声道:“在下一腔诚意待殿下,梁王却连恨他都不敢承认么?可惜了......” 他拖长尾音,骨节分明的手指从笔架上拾起一支狼毫,稍稍用力,咔得将笔折断:“前些时日我本欲先取他性命,只是可惜......失手了。” 暖泉山途中,他派去截杀萧瑾殊的那些杀手全军覆没,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阁下到底是何人?!”萧昭自作聪明,趁着鬼面人不备,伸出手去想要扯掉他的面具。 谁知这人身手更是敏捷,见萧昭动手,顺势握住他的手腕,推拉之间,萧昭的肩膀被他扣住,一张脸被他重重的按到在书案上,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鬼面人的眸中染上怒意,耐着性子,用鼓惑的口吻慢慢悠悠地道:“殿下......与其琢磨着在贡品上动手脚,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夺回属于你的皇位,岂不是比那些弯弯绕绕,要痛快的多?”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这样的姿势,萧昭毫无还手之力,加之心虚得不行,声调已经弱了几分。 天下人都知,帝后二人情好,皇后专房之宠,诞育皇嗣,是迟早的事。 他也是实在无法,慌不择路,才会铤而走险的。 那墨锭浓郁的松香气味,极好的掩盖了其中麝香的存在。 其实那松香墨并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多大的影响,只不过......皇后若不能诞育子嗣,自己才有机会可争一争储位。 萧昭这般安慰自己,为了逃避验视,还故意装出一片拳拳孝心,央求齐福将那双色墨直接呈了上去。 可这等机密的事,这鬼面人是如何知晓的?! 鬼面人见萧昭有所动摇,扬眉轻笑,松开了对他的桎梏,语气中带着几分恫吓:“殿下此举,极其愚蠢!萧瑾殊岂是好糊弄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此事败露,你那好七叔,还能容得下你么?” 他这一句,击中了萧昭的命门要害,也卸下了萧昭的防备之心。 梁王木然,一时不知这鬼面人是敌是友,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见他被唬住,鬼面人语调缓和了些,又反过来安慰道:“梁王殿下只需知道,在下一心想要替你夺回皇位。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为、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萧昭想不通。 他深知,近日与他来往亲密的那些父亲留下的旧班底,也是看在皇帝的态度上才与他走近的。即便萧瑾殊无嗣,自己在争储的实力上也远不如晋王叔。 此问一出,鬼面人知道,萧昭动心了。 左相沈怀远虽是萧昭的舅舅,但在局势明朗之前,也不会公然站队。此时的萧昭就像浮萍一样飘飘荡荡,无所依靠,他方才的那一番恫吓,足够让萧昭向他靠近。 沉吟片刻,鬼面人抬起手,自己摘下了面具! 是长宁长公主名义上的幕僚,萧瑾玉的裙下之臣,薛隐城! “薛某,甘为殿下驱使!” “是你?!”萧昭不由得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为何会......?为、为什么?” 薛隐城阴鸷一笑,冷白的面容上透出孤清沉郁:“良禽择木而栖,薛某的确有所图。殿下也不必过于害怕。萧瑾殊自己的性命尚且朝不保夕,该是有心扶立您为储君的.....” 萧昭皱眉,上前一步,纳罕地道:“足下此话何意?七叔的病不是大好了?怎么又朝不保夕了?” 薛隐城微眯了双眼,沉默了一瞬。 是萧瑾殊执意北伐的态度,引起了他的怀疑。此事,这几年都拖过来了,若是来日方长,没理由着急在这一两年间与北戎决一死战。 还有那国师,冷金泽奉旨去黄河沿线赈灾,之后却没有回京。冷金泽行踪飘忽,行事极为小心,他也是折损了不少人,才打探到,冷金泽似乎一直都在寻找蚀骨散的解药? 不过背后的这些事,薛隐城还没准备对萧昭直言相告。至少,不急于此时。 他一眼就看出萧昭的顾虑和疑惑,沉声道:“将殿下扶上位,薛某想要的东西,自然就能得到!” 第92章 晋江独家 除夕 除夕日, 暖泉山。 听雨阁位置僻静,远远仍可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是王公贵戚们前来给太皇太后拜年问安来了。 沉睡的人被这喧嚣吵醒, 瑾殊翻了个身,习惯性想要伸手将翡雪搂过来, 却捞了个空。 就听她一声轻笑, 微微睁眼, 翡雪正拖着香腮,倚在床头含笑注视他的睡颜:“陛下,您醒了?” “嗯。” 目光逐渐清明, 瑾殊撑坐起身,才发现床帐四周已经坠着黄龙经幡和几枚平安符,这是前几日翡雪亲手编结而成的。 他见她为着节礼忙碌了好一阵,只想陪着她悠闲适意地度过这几日休沐,索性连今日大臣们拜年和宗室子弟们给帝后的问安都免了,原想着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看来她还是早早起了。 翡雪转身过去替他取来衣衫,体贴地服侍他更衣。外间的侍从听见动静,开始进进出出布置早膳。瑾殊便十分配合地伸开双臂,任由她摆弄着, 心情不错。 他对身边人也是立规矩的,唯独对她是例外。成婚以来, 并未苛求她早起服侍洗漱,每日只由得她睡到自然醒, 多半自己更衣。今日她这般殷勤, 倒是叫他有些意外之喜,他居高临下地瞧她,眉眼带笑, 嗓音清亮:“阿翡今日倒是醒得早。” “今夜除夕守岁,之前酿的屠苏酒也可开坛了,我想着包饺子,陛下可还有什么爱吃的,我再准备一些。”翡雪今日打扮得活泼明丽,越发显得她青春娇俏。 她替他更衣的动作虽并不熟练,瑾殊也不催她。 “都好,一会儿用了早膳,先去皇祖母那里。”说这话时,他笑拍她的臀,惹得她笑得如同花枝乱颤,一幅甜蜜小夫妻闺阁之乐的图景。 瑾殊从前着实不敢想,帝王之家能有此人间烟火气。他与皇后在暖泉山这段时间,日常真如同寻常夫妻一般。 鞭炮响过,皇亲国戚、宗室子弟三五成群地进来问安致意,一时间,宝福阁中颇有些儿孙绕膝,欢声笑语的氛围,恰好萧昭在一众宗室子弟中年龄最长,领着他这一辈的皇子皇孙们跪下给太皇太后磕头拜年,惹得太皇太后连连点头,畅叙开怀。 林老夫人一早过来陪太皇太后拉家常,又有林斐然和文瑛夫妇,也带着宁儿和安安过来。 大人们围坐一团聊得欢,萧浪亦是欢喜,俨然成了孩子王,带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宗室子弟并林家的两个孩子,捡了些沤干的松柏枝杈,在院中焚烧焴岁。 似曾相识的场景,还有那熟悉的松枝柴火的香气,勾起了太皇太后许多过往的记忆。许久不见曾孙,太皇太后更是兴奋不已,拉着萧昭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英宗儿时,是如何在她膝下撒欢守岁的。 每次见到太皇太后,她总是会念叨起父亲,这对于萧昭而言实在是煎熬。尤其是,还要在太皇太后面前若无其事的将那善意的谎言圆满,萧昭更是心如刀绞。因此,他以前并不喜在太皇太后这里停留,总是呆上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可这回,萧昭心中有期盼见到的人,他妥帖地收好悲痛的情绪,耐着性子编出一些关于英宗的事来,说与太皇太后听,哄得她开心。 院中的孩童们不一会儿就混熟了,混在院中嬉笑打闹,萧昭假意看着,实则时不时瞟向门口,等候着那人现身。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抚摸着怀里的猫,瞧着萧昭就说不出来的得意,对林老夫人道:“老姐妹,你瞧瞧昭儿,都快可以娶妻了。瑾瑜只比瑾殊大十岁,可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小殊却一点儿也不着急。得了机会,咱俩也得多催催他们才是。” 帝后二人情好,如今二人既圆了房,早晚也是能抱上重孙的。林老夫人将他二人的亲密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哈哈一笑,顺着太皇太后的话道:“儿女之事,也是缘分使然,太皇太后也不必太着急了。明日初一,太皇太后可要同我一道去佛堂拈香,也好为他们求一求?” 暖泉山上建有佛堂,举办简单的法事或行礼斋戒,十分便利。 太皇太后颔首,颇为郑重地道:“你说的是正理儿,初一我老婆子去烧头香,没准到明年这时候哇,我们老姐妹俩就都能抱上重孙了!” 萧昭坐在旁边听着,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太皇太后没头没尾提起他娶妻一事,也不知是太皇太后老糊涂了随口提起的,还是萧瑾殊真的在考虑此事? 萧昭有些茫然无措,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深邃黯淡,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萧牧云没耐心凑在这边听这些家长里短,尤其他们提起皇帝子嗣一事,他瞧了萧昭一眼,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好在他惯来是个玩世不恭、乐天知命的性情,瞧着宁儿和安安活泼又讨喜,姐弟俩蹦蹦跳跳到那边角落,一人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涂鸦作画,玩泥巴,特意捡了两串糖葫芦,颇有些意趣地凑了过去。 两个孩子玩得入神,并没察觉身后有个大人。 就听宁儿道:“安安,今日姑姑会带着姑父来陪我们过除夕,你有没有很高兴?!” 那日姑父虽然有点凶,但是他最后拍拍她的小脑袋,还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很好看的笑。虽然那笑意只有一点点,而且还有些勉强,不过宁儿觉得,这个名字叫陛下的姑父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后来,宁儿在娘亲怀中问了许多关于姑父的问题,娘亲说,应该称他为陛下,还说陛下就是庇护万民,也富有四海的人。 宁儿盼过年已经盼了一整年了,闻言当即就咯咯笑起来,她心里想着,这个富有四海的姑父会不会多给他们些压岁钱哪?往年都是姑姑给,今年姑父应该也不能太小气吧? “哼,不高兴!那个很凶很坏的人,抢走了我的姑姑!”小男孩调皮,一跺脚,拿树枝将地上的泥巴横扫了一通,似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他犹记着那日,是怎么被瑾殊拎着脖领提在半空中的,自从有了姑父,每次安安想要姑姑抱的时候,都会被他那凶巴巴的眼神吓退。 “咳咳,林小公子说得对!”萧牧云捂嘴笑了下,又使出他平日里逗弄萧浪的招数来,将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收买住小孩的心,哄道:“你倒是跟我说说,他怎么凶,怎么坏啦?” 近来瑾殊行事,越发偏执激进,听不进劝告了。搞得萧牧云一脑门子官司理不清,他正为此大为光火。可谁让人家是一言九鼎的君上呢?气闷归气闷,窝火归窝火,他交代的事,自己还得妥妥当当去办。 当着面,他是不敢对瑾殊埋怨发火的。可童言无忌,萧牧云还真有些想听听,林家这两个孩子说萧瑾殊的坏话,也好给自己解解气了。 安安瞧见糖葫芦,眼睛都亮了,就要伸手去接,宁儿却拦在他前面。 她扬起小脸蛋,叉着腰,没好气地道:“我们不认识你,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要!” “你叫宁儿?”萧牧云邪魅一笑,也不生气,继续哄道:“我叫萧牧云,不是坏人。你姑姑叫林翡雪,对不对?再说,你看,你爹娘都在看着我们呢,我怎么会是坏人呢?” 宁儿懵懵懂懂,面上犹带着防备和质疑。视线被萧牧云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她歪了歪身子,小脑袋从他身侧探出来,果然看见文瑛正坐在那边,冲着她们笑,还做出一个吃糖葫芦的手势,点点头,示意他们不要拒绝萧牧云。 宁儿这才砸吧了一下嘴巴,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接过糖葫芦道:“谢谢!” 宁儿和安安坐在门墩儿上吃起来。 将两个孩子哄高兴了,萧牧云瞧着宁儿机灵,怕是不好骗,于是继续对安安这个“苦主”循循善诱:“你说说,那个姓萧的,都是怎么坏的?” 他刻意将“姓萧的”那几个字咬重强调,一想到没准安安哪天会学着当面这样称呼瑾殊,心情就畅快了许多。 安安嘴里塞满了酸酸甜甜的糖葫芦,眼睛晶晶亮地睇着萧牧云,傻呆呆地咧嘴笑起来。他抱怨说姑父不好的时候,还被爹爹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又被娘亲好好教育了一通,此时真是一肚子委屈,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可以倾诉的知己。 姑父是怎么将他拎起来的,姑父是怎么不苟言笑的,姑父是把他从姑姑腿上扔到地上的,姑父是怎么当他的面与姑姑搂搂抱抱的,还有那日,姑父竟然当着自己的面亲了姑姑一口! 安安嘴里吧唧吧唧地吃着糖葫芦,便将这几日自己看到的、经历的,竹筒倒豆子一般都对萧牧云说了。 萧牧云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附和道:“那姓萧的真坏!”然后再不加掩饰的讪笑几声。 乐在其中,真是解气! 萧牧云他们就在门口站着,一抬眼,瞧见不远处瑾殊和翡雪十指相扣,有说有笑地朝这边来了。不过安安正忙着舔糖葫芦,并没有注意。 待他们走近了,萧牧云见时机差不多,十分友善地捏了捏安安的小脸蛋,带着几分诱哄,笑眯眯地问:“你的姑父这么坏,那,他叫什么名字啊?” 萧牧云满心期待着,安安说出“姓萧的”这几个字时,萧瑾殊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尤其是有皇后在侧,估摸着他就是气急了,也不好冲着安安发火的。 第93章 晋江独家 人情 安安差点就要上当, 哪知他身边的宁儿舔了舔黏在嘴角的红糖,抢先脆生生地回答道:“他的名字,叫陛下啊。” 她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透着一股讨人爱的灵气,说完, 还冲着萧牧云伸了伸舌头, 这才欢快地迎上去:“姑姑, 陛下!” 翡雪弯腰牵起她,就听宁儿告状道:“姑姑,这个姓萧的是坏人, 他教小孩子说陛下的坏话呢!” 嗯,宁儿这小丫头说得也没错,自己的确也是,姓萧的...... 偷鸡不成蚀把米!萧牧云扶额挡住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方才萧牧云哄骗安安,又故意让那些话落入他们耳中,翡雪笑靥如花,做出一副无奈看戏的表情摇了摇头,瑾殊自是不出所料地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他将愣在那里的安安拎过来,冷声道:“皇叔有空逗孩子, 还不如多教导梁王。” 呵,梁王? 早跟他说了萧昭不是帝王之材, 萧瑾殊却执意让他参知朝政, 还几番叮嘱让他多多帮衬。即便不指着皇后的肚子,宗室子弟中,并非没有比萧昭更适合的人选, 储君之事,总得在北伐之前拿出个定论来。 可因为瑾殊心里始终觉得,自己是在替长兄守着这帝位,就笃定扶立萧昭理所应当。 偏执的皇帝一旦感情用事起来,简直就是灾难。 萧牧云心中暗道,撇撇嘴杵在原地,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帝后到来,众人纷纷起身问安,因要瞒着太皇太后,并不以君臣之礼。 萧昭就坐在太皇太后身侧,见到那人满面春风款步而来,眸光都亮了一瞬。 只见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瑾殊护在她们身侧,乍一看倒像是一家人似的。 眸中光亮转为黯淡,萧昭袖袍中的拳头暗暗攥紧了些,一言一行仍是谨小慎微,规规矩矩。 亲族贵戚,多年来与萧瑾殊之间并无多少情分可言。皇帝一过来,就是提醒着大家该是时候告退了,这在过去的三年,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萧瑾殊行事,从不考虑人情世故,只权衡得失利弊,然后就我行我素,拍板决断。 翡雪却觉得,对臣下多些关怀也不是坏事。 两人好几次说起这事,最后却谁也说服不了谁。好在彼此能够互相理解,求同存异。翡雪并不干涉朝政之事,不过得闲时,也会特意请京中的命妇女眷们来坐坐,拉拉家常,茶叙寒暄。 瑾殊对此,倒也并不反对。 皇后温婉善良,好相处就写在眉眼间,加之性情亲和大度,这么一段时日下来,与那些朝臣的家眷便也相熟了。有些皇室朝臣们对陛下是如何强权独断的抱怨、或是不讲情面的不满,并不敢公然说出来。可是女眷们在翡雪面前就能放得开些,偶尔口没遮拦地带出来一些,翡雪也不过一笑而过,并不追究降罪。 如此,大家觉得皇后通人情,又可信,越发敢说了。对瑾殊贬损或者不太好的风评,经由她们的嘴,或多或少落入翡雪耳中。 陛下不过强势些罢了,却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何至于落下残暴不仁的名声呢? 对于瑾殊这声名狼藉的处境,翡雪心中颇为不平。于是,她总是不动声色的维护,闲话家常般地说起皇帝的难处,又以柔克刚得将那其中利害缓缓与这些夫人闺秀们说了,还请她们回去再劝劝自家大人,间接为陛下解释解释。 这样一来二去,非但没有减损皇后的权威,大家反而觉得翡雪谦虚可亲,愿意同她亲近。 就比如,此时。 宗亲们只瞧一眼瑾殊那高冷矜贵的模样就敬而远之了,另有对皇帝心怀畏惧的,更是离得远远的。女眷们倒是都很亲热地围在皇后身边。 瑾殊见状,不以为意地提了提唇角,只眉间神色,越发疏冷。 翡雪去那边与众人热情寒暄,他叫住萧昭,面容中才难得浮现一丝暖意:“早起皇后还提起,担心梁王府中太冷清了。今晚可要在这里陪太皇太后守岁?” 今早他将梁王进奉的松香墨拿给她时,翡雪不过顺口跟他提了一句,瑾殊当时并没放在心上,现在见到萧昭,觉得无可无不可,就想起问他一句。 萧昭抬眼,不敢置信。 皇后提起......是啊,若不是她提起,自己的七叔怎会想得到他? 能见她一眼便知足,他们的恩爱亲昵,于萧昭而言简直就是挠心窝子的折磨。 不过他也只是微愣了一下,随即失落地低下头来,装作怀念英宗的模样,低声道:“不了,我在此,太皇太后就更加......” 也是。让萧昭陪在这里,皇祖母总是念叨长兄,只会让大家更不自在。 瑾殊对这侄儿也生出些心疼,思忖片刻,轻叹了口气,颔首道:“那你就去吧。” 众人告退,真正属于一家人的时光才开始。 太皇太后和林老夫人在东边的戏楼品着丝竹雅乐,林斐然与瑾殊临着轩窗摆出棋盘来厮杀。翡雪和文瑛亲自下厨,齐福和吴妈妈、连翘她们打下手,热腾腾的饺子配上几样拿手菜,摆了一满桌子的年夜饭。萧浪带着两个孩子放烟花,闹得极为欢快,往年安安静静的除夕夜,今年倒是添了人气。 年夜饭后,该是小辈们拜年。太皇太后和林老夫人像是私下商量好了似的,不仅给三个孩子都准备了压岁钱,连带着瑾殊和翡雪也都有份儿。 翡雪毫不扭捏,捡着宝似的笑嘻嘻的接过来,像个孩子般撒娇道:“皇祖母和祖母既还拿我当孩子,不要白不要!” 瑾殊瞧她高兴,也淡淡笑了笑。可若要他接过这压岁钱,却是抹不开面子的。莫说他已老大不小,的确过了领压岁钱的年纪了,便是从小到大,何时有人想起过要给他准备压岁钱呢? 他不好直接驳太皇太后和林老夫人的面子,只好反过来揶揄翡雪道:“都成了婚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跟孩子抢压岁钱?” 林老夫人心里虽对这孙女婿一等一的满意,可他此话出口,那串给他准备的压岁钱倒是不好给出手了。 若瑾殊只是孙女婿,她好歹还能以祖母的名义玩笑几句。偏他还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她便什么话也不好说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不是称呼自己林老夫人,就是老人家,还不曾称呼一句祖母呢。 看来,有个做皇帝的孙女婿,竟无端多了一重烦恼。 林老夫人一时犯了难,也不计较,由得他去,但笑不语。 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小殊什么都好,就是这性情啊,太不通人情世故了些......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拿起一串压岁钱敲了敲瑾殊的脑袋,佯装生气道:“成婚了怎么就不能是孩子了?你们可得加把劲才行!待什么时候小殊让我老太婆抱上重孙子,你们为人父母了,就是想要压岁钱哪,也不许与我重孙子抢的。” 三句话都离不开抱重孙,如今她就惦记着这事呢。 在家时,翡雪帮着嫂嫂照顾侄儿侄女,也曾幻想过将来自己若是做母亲,会是什么样。不过彼时,她对男女之事都知之甚少的,即便有什么,也只是闺中少女不切实际的遐想罢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提醒,成婚之后应该考虑要孩子的事了。 她瞧着在那边玩得正欢的宁儿和安安,又看了看瑾殊,脑海中似乎能想到将来自己和陛下的孩子会是多么可爱,不由得笑了笑。 孩子......这个话题已经几次三番说起了。 瑾殊未料到太皇太后会在这种场合提起,瞥一眼皇后,满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期待。 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一下,搪塞道:“急不来的事,随缘吧。” 翡雪并未瞧见瑾殊方才的神色,但他这回答却像是一盆凉水,浇到她头顶。 陛下好像,不怎么想要孩子? 他与安安和宁儿相处,也是看在自己的份儿上,刻意收敛着性子的,似乎,陛下并不怎么喜欢小孩? 目光中的失落稍纵即逝,她乖巧地顺着他的话,宽慰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此事也是急不得的,慢慢来吧。” 她那般细腻的情绪,瑾殊却是觉察到了。按捺下难以言说的复杂,他也不知该怎么对她解释。只好重新将话头转到压岁钱的事上,沉吟一瞬,主动从林老夫人手中接过那串压岁钱,转手就递到翡雪手中,挑眉道:“皇祖母和祖母的心意,那孙婿就接过了,阿翡替我收着吧。” 瑾殊态度虽说不上热情,到底是改口叫祖母了! 林老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翡雪笑着接过,瞬时也眉舒目展,将方才的不快抛到脑后,没心没肺地玩笑起来。 瑾殊是想不起来要准备压岁钱的,可翡雪老早就考虑周到了,她也是用编织的红绳串上满满当当的压胜钱,以自己和瑾殊的名义派发给老人和小辈,便是齐福他们也都有份。 萧浪和宁儿、安安欢天喜地,左右逢源的齐福这次是真的感动到红了眼眶,十分珍惜的收好来道谢:“连奴才都有?多谢娘娘,多谢陛下!” 这一串压岁钱比起齐福收过的许多赏银来说,实在不值一提,可他掂在手中的分量却特别重。皇后娘娘这是真心拿自己当家人看待呢! 翡雪笑意真诚,亲自扶他起身:“说好的是依着家礼过除夕的,齐公公哪里这般多礼。我也给柳姑姑准备了一串,可惜她不在这里,就有劳齐公公先替她收着吧。” 听她提起柳芳,齐福着意瞥了坐在旁边的瑾殊一眼。见那人面不改色,恍若未闻,齐福恭敬收下,道:“娘娘的心意,待她回来,奴才定会转达的。” 第94章 晋江独家 气爆 乾坤和气, 万象更新,冬日已近尾声,迈过除夕就迎来又一个春天。今年的春天比往年要暖和些似的, 草木萌动,春桃始华, 柳树抽了芽, 远望如碧烟, 蛰伏的雀鸟鸷虫,啼鸣之声也渐渐高了起来。 万卷斋前,齐福立在廊下侍候, 将拂尘抱在怀里东张西望,百无聊赖。忽听见一阵欢快轻柔的小调由远及近,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是翡雪带着连翘,脚步轻快地过来了。 太好了!他正愁不好脱身去请皇后娘娘过来呢,方才他站在门口听了半天了,陛下他们的声音时高时低,齐福偶尔听到一句半句,心中也猜出个大概来。 休沐结束后, 陛下想要对朝中官员进行一番大动,林斐然的去留也得有个决断了。陛下有意让国舅爷任京中要职, 还请了中山郡王来劝说,但是、似乎......国舅爷坚持回凉州去? 凭着直觉, 齐福觉得万卷斋中的气氛, 不太妙。 齐福担心地瞥了书房一眼,小跑着过来打千儿,正欲通传, 翡雪却阻止了一句,只笑问:“陛下是在习字,还是看书?” 齐福摇摇头,低声答道:“娘娘此时来得不凑巧,中山郡王和国舅爷都在里头,和陛下议事呢。” 翡雪瞧了瞧天色,一会儿就该是午膳的时间了。 她提了裙摆,站到檐下。万卷斋的大门虚掩着,顺着齐福目光从敞开的缝隙里瞧过去,就看见站立的两个人的背影,陛下的身形,倒是被他们挡住了,瞧不着。 依稀能听见他们高高低低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自哥哥入京,好像已经与陛下来来回回聊过几次了,每次他们两人都神神秘秘的,也不知所为何事。还在休沐中,今日倒是连中山郡王都请过来了,想必又有什么重要的事? 翡雪收回目光,转过身来,见不远处恰是圆桌石椅,走过去,将椅凳上的落花随意拂去,倚着那圆桌旁坐了,小声道:“我也没什么急事,不必通传,且先在这里等等吧。” “是。”齐福不再多言,将热茶点心端了些过来,便依然回原位站定。 连翘在翡雪身侧服侍,她走上前来,将这一路上搭在她手臂上的轻薄斗篷披在翡雪肩头,细心地系好丝带:“娘娘,仔细廊下有风。” 翡雪点了点头,只安安静静地等着。觉得无聊,就随手拾起一块糕点来捏碎了,很快就从投喂鸟雀之中寻到了趣味,扭头见连翘也高兴雀跃着,便笑道:“明日,你也随我一同去宁国公府的庄子上瞧瞧。” 趁着休沐,走亲访友的人也多。今日翡雪刚接了宁国公夫人递进来的贴子,说是宁国公府在郊野的庄子位置靠阳,物侯稍暖,早桃已现蓬勃之姿,漫山遍野颇为绚烂,便邀请了京中高门女眷们,同去庄子踏青赏花,请奏皇后是否出席。 说是宁国公夫人相邀,可翡雪一看那字迹,便识得是宋知澜的。前番未及送她出阁,空留遗憾,左不过也是一日之间便可往返,这回自然是要去同她小聚的。 莫说是暂离暖泉山别苑,就是日常出入宫禁,也没人会拦那坤宁宫的腰牌。不过,既是要出去,也总得先同陛下知会一声才好。这么一打算,翡雪便请吴妈妈先替她备好礼,将明日赴约踏青的物什准备妥当,自己则带着连翘,一路哼着小调,这才往万卷斋这边过来找瑾殊。 突然,哐啷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将翡雪身边的鸟雀吓得一惊,扑棱着翅膀全都飞走了。紧接着就听见瑾殊提高声调,厉声斥责道:“林斐然,若非看在皇后的份儿上,你以为此事朕需要来同你商量么?!” 林斐然梗着脖子,气得满脸泛红,不甘示弱地顶撞道:“陛下若以君命,臣不服。陛下若是商量,臣不愿!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外戚不任京官,此为定例。” 瑾殊暴怒,重重捶了几下桌案。 他已经几次三番耐着性子好言相劝,除了那等机密未曾告诉他知晓,已算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偏他就是个万年不化的石头! 瑾殊也已是隐忍到极点,说话就更加不留半分情面了:“你自诩清高君子,实则就是!” 从前在靖北军中,瑾殊脾气暴躁骂起人来,什么难听的话没说过?此刻若依着脾性,他真的想骂娘! 可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 总还记得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大舅哥,只得将那尖刻的话往回收了收,不过依然毫不客气:“实则就是一头不是识时务的倔驴!” 瑾殊这话虽粗俗不中听,其实还算中肯。 林斐然虽入仕多年,却并未沾染官场中谄媚巴结的习气,反而一直带着些单纯的书生意气,认死理的毛病也是有的。 可他饱读圣贤书,素来谦恭有礼的,瑾殊这般的糙话,他哪里受得了。闻言,他反而更以为自己有理,一副据理力争的模样:“陛下是自知理亏,所以只会骂人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言不合想杀人!瑾殊实在后悔,顾及他是大舅哥才将此事拿来与他商量,如今看来,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气受:“你!好大的胆子!朕懒得跟你扯那么多,总之,这是圣旨,难道你还想抗旨不成?!” 林斐然大笑一声,回呛道:“陛下是要以圣旨压人么?臣不愿以后族而得荫封,陛下既然决心与北戎决一死战,意图以议和为拖延之计,那臣就更应该回到凉州去!” 林斐然只是个文弱书生,此时整个人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一般,可是在萧瑾殊的冷峻威严面前,他那言辞调门虽高,不知为何,气势上总感觉弱了几分,少了点什么似的。 旁边的萧牧云瞧着,无端的觉得有些喜感。 他撇嘴笑了笑。 萧牧云不笑倒好,这么一笑,立刻收获了皇帝阴鸷狠辣的一记目光。 “咳咳”,这两人实在是杠得脸红脖子粗,都是亲戚,闹得下不来台还是不大好看的。萧牧云故作正经地调整了一下表情,出来打圆场:“哎呀,都消消气。这不都是一家人么,有话好好说,哪里就到抗旨的地步了?” 萧牧云拍了拍林斐然的肩膀,拼命朝他使眼色,好像在说:好歹你的妹夫可是皇帝,他都说这么重的话了,差不多就得了,你也得给人家留点面子不是? 林斐然态度坚决,不容缓和,他的语气平和了一些,微垂了眼,可说出话却越发咄咄逼人:“也不是陛下说抗旨,就是抗旨的。如若不然,大可拿到朝会上公议!” 好心好意给了个台阶,可是认死理的林斐然却一脚踩空了? 萧牧云扯了扯嘴角,有点想哭。 军中朝中,何曾有人敢在萧瑾殊面前这般张狂?自以为是,出言不逊!还、还他娘的拿到朝会上公议,他、他林斐然到底想干什么?! 瑾殊大动肝火,眼冒金星,被他这一句耿直又单纯的话气爆,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来,来回踱步,真的想杀人。 他拿起砚台......放下。 拿起镇尺......又放下。 最后也不管怎样,抄起手边的一本书册,重重地朝林斐然头上砸过去! 在外头的翡雪将他们之间的争吵听得清清楚楚,本就揪着心,却又不敢贸然进来。后来,她见瑾殊站起来,来回踱步,已是气急。 犹疑半晌,就在瑾殊抄起书来的那一瞬间,翡雪推门而入!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书脱离了萧瑾殊的手,砸到了、林斐然头上...... “啊!”林斐然惊呼。 他没料到瑾殊竟会动手,头上毫无防备地挨了一下,立刻捂住了伤处。 翡雪本是要进来安抚萧瑾殊,缓和一下的,见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扶住了脚步踉跄的林斐然。拿开他的手来看,伤处已是红肿一片。 翡雪目光嗔怪地看了一眼萧瑾殊,看见林斐然额角上长出那个大的红包,叹口气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动上手了?” 三个男人,方才还剑拔弩张,鸡飞狗跳,熊熊怒火眼瞧着要把房顶都点着了,谁知翡雪倏然出现,倒是立时偃旗息鼓了。 萧牧云挠头讪笑,从佩囊里掏出一颗梅子,往嘴里一扔,眼睛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明摆着是自己被林斐然屡屡顶撞,气得够呛,可皇后进来,先是护着林斐然,此时张嘴,这是在责备他了?瑾殊顿时气闷,眼皮跳了下,气鼓鼓地坐下,抿唇不发一语。 “阿翡......你、你怎么来了?”林斐然懒得去理会萧瑾殊,只对翡雪勉强挤出一点笑,将她抚在自己额上的手拿了下来。 从小都是他护着妹妹的,在翡雪眼中他可是无所不能的兄长,眼下这样子......着实狼狈。 啧啧,他还动上手了?!天下也就只有林斐然,拉拉扯扯的,敢当着他的面对皇后如此! 瑾殊眸色愈凉,面上是许久未见的疏离和淡漠。啪的一声,他又随手拿起几本奏折,朝着林斐然的方向就摔了过去:“谁是你的阿翡!” 那折子不比书册,瑾殊虽是用力甩过来的,但那轻飘飘的几张纸,林斐然轻而易举的就侧身躲过去了。 也不知是吃醋还是嫉妒,总之,刚刚熄灭的怒火腾地就重新蹿了起来,现在的皇帝只剩下一种情绪:不痛快!大大的、不痛快!! 他和瑾殊互相瞪了一眼,谁都看谁不顺眼。 这回翡雪却是抬手护住林斐然,面对瑾殊这般孩子般任性的行径,她强忍住想笑的心思,不过那声音里却仍带着些没收住的笑意:“陛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 你听听,皇后这不是责备自己是什么呢? 萧瑾殊被心中的醋意一激,又变成了扎人的刺猬,浑身上下都像是长了刀子一般。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断她,劈头盖脸地道:“朕,或是你哥哥,到底谁重要?皇后你是哪一边的?” 不是在为哥哥的去留争执不休么,怎么又提起谁比谁重要?压根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陛下这是......吃醋了? 第95章 晋江独家 吃醋 哦吼?皇帝这次真是吃了炮仗了。 萧牧云也有些懵, 一时目瞪口呆,连梅子都不敢嘬了,抿着嘴, 双臂交叉拢在身前,瞧瞧他, 又瞧瞧她。情况不太乐观啊......这是小两口要干架? 旁人不知内情, 他可是知道, 皇后在萧瑾殊心里分量究竟几何?! 莫说皇帝从不对她疾言厉色,便是执意将林斐然调入京中,乃至于如今筹谋其他的事, 或多或少,萧瑾殊私心里也都有替这丫头考量,再做不到从前那般,狠戾果决。 萧牧云在心中轻笑了声:能将萧瑾殊气得原形毕露......啊,不,是,言行昏乱的人,怕是只有这丫头。 陛下这是在干什么,是当着自己的面, 对妹妹冷脸呵斥吗?要生气,冲着他来呀, 对皇后撒气算是怎么回事呢? 林斐然对瑾殊没那么熟悉,听得萧瑾殊语气不耐, 林斐然又心疼妹妹, 又懊恼自己,彻底熄了火。只担心翡雪受委屈,下意识地如儿时那般, 上前将她拉过来,护到身后:“阿翡,别怕!” 翡雪:“......” 哪壶不开提哪壶!林斐然再在这里搅和,他可不保证皇帝还能这么好脾气呢! 萧牧云无奈的抚了抚额,将林斐然拉过来:“林大人,既然皇后娘娘来了,要不我们先退下吧?” 一物降一物,萧瑾殊这一味强硬的毛病,是该有人治治了。 也就那丫头,最合适。 “可、可是......”林斐然皱起眉头摸了摸额角上的大包。 如果陛下和妹妹争吵起来,他可不会坐视不理。 林斐然还想去安慰一下翡雪,顺便想要萧牧云来评理:“王爷,您看这......” 萧牧云邪魅一笑,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不以为意地和稀泥,拉着林斐然就往门口走去,边走边说道:“咳,国舅放心,小吵怡情,让他们闹闹也好。倒是你这伤......走吧,找地儿替你敷敷,我再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翡雪有些担心的看着林斐然,见他被萧牧云硬生生地拽出门去,再瞧瞧主座上的萧瑾殊,敛了心神,弯腰将散落在地的书册和奏折都捡起来,重新放到书案上。这才绕到瑾殊身侧,轻拍了他的背,弯了弯眉眼,带着些撒娇道:“陛下,您别生气,好不好?哥哥若是惹恼了陛下,我替他向陛下赔个不是。” 瑾殊撇撇嘴,心窝子被她这温言软语挠的直痒痒,忍不住伸手揽过她的细腰,将她像小猫一般拎到自己腿上:“阿翡是朕的皇后,怎能替林斐然赔罪?” 齐福和连翘还守在门口呢,光天化日,乍然跌落在他怀里,翡雪突想起那日陛下也是与她在这书案之上,不由得羞赧不安起来。她朝门口看了看,见连翘她们已经忙不迭地退远了,还悄然将门带上了,才稍稍放松下来。 瑾殊一眼就瞧出她方才的分神,见她满脸通红,心中会意,白皙修长的手指随意绕着她的衣带摆弄,又用指腹在她唇瓣上轻轻点过,带了些笑意戏谑道:“在想什么?” 翡雪回转神来,低头垂眸,抿唇不语。 她的指尖摩挲着他袖口金线勾勒的绣纹,默了半晌才道:“陛下,您还是成全了哥哥,让他回凉州去吧!” 瑾殊本已有些心猿意马,听翡雪这般向着林斐然,顿时垮了脸,沉声道:“朕调他入京可不是为了让他探亲的,而是另有任用。皇后可是有其他考虑?” 林斐然留京任用一事,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的。他也懒得再去顾虑他的意愿,索性下一道圣旨,强压也罢、不讲理他也认了,左右顾及,反被其乱,不如快刀斩乱麻,似惯常那般使那说一不二的强势手段,简单好用。 只是,皇后如此说,他虽万般烦躁,也只好耐着性子,听听她如何说的。 翡雪只好轻言细语地解释了一番。 瑾殊一听,无非都是林斐然之前拒绝他的那些理由,一般无二。他在林斐然那里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也没什么新鲜的。 瑾殊心里老大不自在,没想到翡雪这般献殷勤,却是为了偏袒林斐然的? 翡雪说的什么并不重要,让他不痛快的是,自己在翡雪心中,大抵是比不得林斐然重要的。他们俩之间有矛盾,皇后此时可是明摆着在维护林斐然!刚刚缓和的神色又阴沉下来,直勾勾地瞧着她。 她的神色讨巧,和煦的目光中如荡漾的秋水一般,微微卷翘的的眼睫如同蝴蝶扑扇翅膀。只那喋喋不休的说辞,惹得他一阵不耐。 “哥哥自有他的考虑,陛下......唔唔......” 瑾殊眸色稍厉,突然勾起她的下巴让她扬起脸来,不由分说地十指扣入她的发间,随后长驱直入,丝毫不留情面地堵住了她的唇。 他的吻凶狠又霸道,其中说不清是告诫、惩罚还是报复的意味。 猝不及防的深吻险些让她一口气上不来,舌尖的酥麻和胸口的憋气,翡雪本能地想要躲避推拒,奈何他将她环得太紧了,她的双手使不上力,绵软的细腰和僵直的脖颈都被他牢牢桎梏着,分毫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瑾殊却未如之前那般怜香惜玉,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任由她低低哀求着,粉拳无力的捶打着他的胸口,直到她云髻坠散,钗环凌乱,憋得满脸通红,眼睛中起了水雾,瑾殊的一腔火气才宣泄得差不多。 因这口气憋得太久,翡雪几欲昏厥。此时即便是他的手松开了些,她也只得长吁一口气,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 趁她低垂着头,瑾殊嘴角几不可见地上扬了一瞬,刻意摆出生气的模样,言语中更是不依不饶。他又一次勾起翡雪的下巴,注视着她的双眸,十分认真地问道:“在皇后心中,你哥哥,比朕都要重要,是么?” 这个问题...... 他手上用了些力道,她的下颚被他捏得有些吃痛。 翡雪被逼得与他对视,就见他幽深的眸子黯淡无光,不像是与她玩笑。 絮絮叨叨了那么久,还以为能将他说动了,实在想不到......陛下会有如此一问。 “陛下,你是在吃哥哥的醋吗?”看破了这一点,翡雪无奈,哑然失笑。 吃醋?这种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么? 他侧过脸去,目光躲闪了一霎,怏怏不乐地逼问:“皇后还没回答朕的问题呢!” 他方才那般......翡雪本有些气恼,可瞧着瑾殊这般气急的模样,又无端端觉得有些可爱。她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就像逗弄宁儿和安安那样搓搓揉揉的,笑着哄道:“可哥哥和夫君,又不是非此即彼......” 自己的预期没有达到,她也有些诧异。这其实算不得多大的事,她不明白瑾殊为何会如此一意孤行?至于哥哥和陛下......好像也不是二选一的关系吧? 瑾殊瞧出她又想撒娇耍赖地糊弄过去,他可不是在开玩笑!此时,他就像个被人抢了糖果的孩子,无理取闹,咄咄追问:“朕就要非此即彼!只能选一个呢?皇后帮谁?” 他把脸歪向一旁,这样她就捏不到了。 翡雪莞尔。 她思忖片刻,也不知想到什么,心底莫名有些牵动,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心疼。于是揉了揉太阳穴,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不愿因哥哥留京一事,让陛下被人诟病攻讦,说陛下专宠外戚......” 公允而论,翡雪在意的,并不是外戚不得在京为官的祖制,或是哥哥想法如何,而是萧瑾殊的风评。 自凌汛以来,瑾殊整饬朝纲的手段越发激进凌厉,抄家流放的勋贵旧族不在少数。由此,人人自危,人心惶惶,自是有不少人对他怨声载道,攻讦诋毁,瑾殊苛酷暴虐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对此,他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只是置之不理,听之任之。 可翡雪却相反。 她自是意难平,为瑾殊不值,也不甘心,总想着做点什么,哪怕只能修补一二,也好过任由那些恶人们肆意扭曲。 那些恶毒流言和污蔑之语,经由官家女眷们的嘴,拐弯抹角地落入翡雪耳中。每每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翡雪总忍不住同旁人解释,那些朝臣们所犯何事,有司又是如何秉公执法,并非陛下狠辣无情,实在是所犯之人罪有应得,云云。 如此,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事实也的确如此,翡雪维护起瑾殊来,自然是底气十足的。 女眷们信得过皇后,自然也愿意相信翡雪之言。由此,虽还有些闲言碎语不可避免,但明理之人总不至于再被鼓惑,恶意中伤的言论也少了些,或多或少也安抚了些人心。 这回林斐然奉旨入京,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那边厢将朱门勋贵抄家革职,这边却又挟带私货,专宠外戚。若是哥哥因为自己是皇后而得到封荫,两相对比之下,定会惹得朝野之间议论陛下,因私废公。翡雪也再无底气,那般维护他了。 这些事,费尽心力的周全,小心翼翼的修补,翡雪自然是不好直接同瑾殊讲的。 一来,翡雪觉得瑾殊也是讲道理的人,哥哥的事,好好劝劝,他应当会同意。 更重要的是,她怕直接说出来,会伤了皇帝的颜面,也惹得他伤心。 瑾殊听她这样说,却是一怔,原本佯装生气的神情,此时却是真正阴沉了下来。 第96章 晋江独家 恩断 瑾殊自小就是个不喜人亲近的性情, 六亲疏淡,没拥有过多少亲情。自英宗故后,越发变得狠辣无情, 铁石心肠。况他天生骄傲自负,做事雷厉风行、争强好胜, 自认为自己见人见事通透, 可以掌控一切。 对翡雪, 他从来只当她是娇弱女子,即便身在后位,偶尔想逞能要强, 可她那些在瑾殊看来,也是温温婉婉的女子作为,让人觉得可亲可爱罢了。 他哪里会想到,她会从这样的角度考虑此事? 闻言,瑾殊眸色愈凉,面上是许久未见的疏离而淡漠。他垂下眼帘,自嘲道:“那又怎样?!朕从来不在意!” 他是一字一顿,字字咬重,说出这句话的。 呵, 被人诟病又怎么了? 所谓声名狼藉,乃至史笔无情, 他从来不在意那些,她一直是知道的。 翡雪眼里已是汪着一拢秋水, 她索性将已经在发间垂坠无状的玉钗取下, 长发如瀑,倾泻而下,美人含泪, 楚楚可怜。她泪眼婆娑地对他道:“可是,我在意!还有......” 调整了一下错乱的呼吸,她的手覆住他的,带着心疼和小心翼翼:“皇长兄他......定然也是在意的......” 翡雪知道,瑾殊嘴上虽硬,可却未必真的毫不在意。 否则,当初他又为何执意要追谥英宗呢? 瑾殊沉默,微眯着眼瞧她,有意味不明的情绪涌动,用拇指拭去她眼下的泪珠,有些心虚的解释:“阿翡......我当初是......” 她提起追谥英宗一事,他的心里莫名一空,实在有些慌乱。如今回头去想,他那时,的确只是把她当做棋子而已。她若计较,他也不冤。 翡雪知道,提到英宗,瑾殊定要难过。梨花带雨的面上扯出一丝笑,白皙的指尖轻轻点住他的唇,示意他不必再说。 敕书昭告,明发天下,翡雪即便当时沉浸在自己的小情小爱之中未作多想,后来明白过来了,心里有那么转瞬即逝的失落,之后也只是一笑而过。 他们是如何开始的,他最初立后的动机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呢? 对于闺阁女子而言,婚姻之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本以为千挑万选,不过嫁给一个陌生人。没想到缘分天定,远在天边又深藏心底的人,最终成了枕边人。她一早就知道,他们感情的起点本就不同,对这桩婚事,她满怀欣喜和期待。因缘际会的开始,她始终相信,他们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翡雪低了头,只自顾自的擦干了眼泪,不再说话,一幅心事满怀的模样。 陛下的声名......就像一件极为钟爱的精美瓷器,她心疼它被打得粉碎,也不甘如此。千秋史笔,人心公道,从今往后,她只愿穷尽所有,哪怕呕心沥血、小心翼翼,也要一点一点地,重新将这破碎的珍宝粘合修复。 下定这样的决心,翡雪反倒淡然了些。她认真想了想,反而有些感恩命运的安排。便坦然地将话说开来:“当初,阴差阳错的成为皇后,我是有一点点彷徨失落的。可如今,陛下和我,不是很好吗?” 瑾殊方才心中的确划过一阵阴霾,见她如此深明大义,暗暗庆幸和感动,面上才浮起一丝笑意。 翡雪亦莞尔,道:“哥哥的去留,陛下定然也有所考量。虽有不解,可若陛下执意如此,我当然是听陛下的了。”说这话时,她扬起头直视他的双眸,神情中透着古灵精怪。 于此事上,他听她解释理由,尚且还要耐着几分性子。可是她对他的决定,却是不附加任何理由的理解和支持。对于此中区别,瑾殊心中一暖,自是感慨不已。 高高在上的帝王,一睁开眼,除了想取他性命的仇敌,就是想要依赖他的人。 这是头一次,他从怀中这个娇柔的女子身上,莫名寻得了一丝依托,仿佛是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仿佛是随波逐流的浮萍,靠到了踏实的堤岸。 此时面对她这副低眉顺眼、温温柔柔的模样,简直是要了命了! 瑾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真是没得救了,方才勉强按捺的情绪也懒得再控制隐忍,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翡雪抿唇讪笑,将头埋得更低,玉手轻轻捶了他几下,自己却已是面红耳赤。 温香软玉在怀,瑾殊自要吃干抹净,不能放过的。他便乘机而上,偏要哄着她到那边的小榻上,狠狠要了她一回。 温柔缱绻之际,翡雪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任由他摆弄,情不自禁地颤了声音,又极力隐忍的将那声音咽了下去。 脖颈间的温热气息顿了一下,身体的温度却更为灼热,他与她十指交握,在她耳畔呵着气:“阿翡......刚才那样,我爱听。” 一时间,窗外鸟雀喳喳,窗内娇莺恰恰,窗里窗外,皆染上了醉人的春意...... 这暖泉山的每一处居所,都留了泉眼,万卷斋也不例外。 瑾殊天翻地覆一番,抱着翡雪到内室的汤池里沐浴时,又在那处翻云覆雨了一番方才作罢。今日他算是得了意趣,再伺候起人来就格外殷勤。 翡雪却觉得今日已是太过,虽重新回到榻上时,整个人就蜷缩在锦被下,只露出两只湿漉漉的大眼睛来,显得有些无地自容。她眼睁睁地见他拿出一套小衣,过来要替自己换上,有些窘然捂嘴偷笑道:“陛下,您是何时准备了这些?” 瑾殊眼中还残留未来得及消退的欲念,一边从柜里取了衣衫过来,连替她更衣的动作都极为熟练似的,坏笑地调侃道:“何止万卷斋有。” 暖泉山的每一处寝殿,他都命人备下了皇后的衣衫。 翡雪:“......”。 听雨轩中。 吴妈妈正在寝殿中收拾明日郊游的行礼,见连翘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回来,问道:“不是陪着皇后娘娘,你怎么自己先回来了?” 连翘私心里还有些担心翡雪,顶着一张愁云惨雾的脸,小声嘀咕道:“哎......还不是为了大公子回凉州城一事。” 她和齐福在万卷阁外听到的动静,陛下可是动了好大的怒,还对大公子动了手。虽皇后娘娘进去之后,好像缓和了些,可她方才也只敢远远地候在外头,也不知陛下会不会因为大公子的事迁怒了娘娘?她也不知怎么办才好,这才先退了回来。 听她语焉不详,吴妈妈也跟着担心起来。她将门带上,细细盘问了连翘一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仔细。 吴妈妈曾听大公子同林老夫人提起过这事。 林老夫人凡事不喜张扬,自打二姑娘正位中宫,行事便更加规言矩步,生怕给皇后娘娘惹麻烦。因此,大公子同她说起不愿依仗皇后而留京任用,老夫人也是赞同的。 主子既有决断了,吴妈妈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可吴妈妈是林老夫人的陪嫁,主仆二人相伴了一辈子,有些事,她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长房一家,这些年对林老夫人阳奉阴违,算不得孝顺恭敬。老夫人事事只顾为儿孙考虑,自己的委屈却从来不提,就拿立后之时,大老爷将老夫人推倒骨折之事,至今也是瞒着大公子和皇后的。 陛下体恤,将老夫人接到暖泉山来,这段时日,老夫人过得才叫舒心顺意呢。可这毕竟是皇家别苑,老夫人一直待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归是要回府的。 若以私心论,倘若大公子能留在京城,定是要单独辟府的,少夫人又是贤惠明理的,那样便能好好奉养老夫人,叫她安度晚安,也真正享一享儿孙绕膝的清福了。 这些想法,吴妈妈原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可如今,陛下和娘娘竟也因此事闹了不愉快,大公子去留一事,再度提及......朝政的事,她是不大懂的,但是陛下的一片好心,娘娘不要误会辜负了才好。 翡雪在万卷斋陪瑾殊用了膳,便回听雨休息。吴妈妈踟蹰良久,见她神色无恙的回来,终是敲了敲门,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同皇后娘娘聊一聊。 翡雪静静听完吴妈妈的话,只觉得眼睛泛酸,无声落泪。她站起身来,捏紧帕子追问道:“吴妈妈,您在说什么?是大伯他......将祖母推倒骨折的?” 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终于说出来,吴妈妈如释重负,就仿佛是将林老夫人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了一般,除此之余,吴妈妈还抱有希冀:“奴婢是真的心疼老夫人,她怕娘娘牵挂,这么多事,一直让瞒着。可奴婢真觉着,让大公子留在京城,也未见得是坏事。” 翡雪木然。 自从伯父将她当做了踏脚石,后来又出了迎春叛主之事,翡雪与大房就已经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了。 可是,林霜儿也是祖母的亲孙女,翡雪想着,总还得顾着祖母的感情,不忍让祖母伤心为难。加之自己身在宫中,哥哥又远在凉州,她多少也存着大房好生侍奉祖母晚年的考虑,对他们凡事就留了三分情面,总不至于恩断义绝。 可若是,他们原就对祖母不孝呢?! 翡雪忽想起,陛下曾同她提起过,曾让柳芳暗中调查承恩侯府的事。 陛下一早就知道这些事,又不好直说,所以,让执意让哥哥留在京城的吗?真的是他的一番好意,哥哥和自己,都误会了陛下? 第97章 晋江独家 驸马 翡雪知情后, 连午憩都省了,直接转道去了一趟仁寿堂。 伤心事自是不好在祖母面前再提,就只好佯装不知, 再打着瑾殊的招牌,将如今朝中的处境和难处说了, 又将自己的想法也说了, 劝林斐然留在京城。 林老夫人听了, 既心疼孙女,也心疼瑾殊,便将翡雪搂在怀里开解道:“傻孩子, 你也知道,陛下就那么个性子,你呀,便是要为他挽回些什么,也不必操之过急。至于你哥哥是去是留,陛下深谋远虑,自有他的考量,阿翡能如此维护陛下,便是极好的。” 翡雪瞧着林斐然仍有些不舒坦的模样, 只怕他还觉得委屈。更何况今日在万卷斋,的确是陛下动了手, 哥哥吃了亏,翡雪就是有心护短, 当着哥哥的面也不好太过明显了。 只好嘟嘴道:“其实哥哥也是好心维护陛下, 谁知道陛下如此固执已见,他今日伤了哥哥,我也替陛下, 给哥哥道个歉。” 评价陛下也能这般直言不讳?若非平日里陛下对孙女娇宠,她怕是惧怕都来不及,哪里还敢这般说话? 不过阿翡也懂得两头说好话,夹在中间做和事佬了。林老夫人见微知著,拢了拢她额间碎发,淡然笑道:“陛下乃是天子,能有什么错?也是你哥哥太认死理了。” “我还真以为,阿翡支持我回凉州,是因为尊重我的想法呢,原来,你全是为了陛下考虑......”坐在一旁的林斐然听了翡雪所思所虑,讪讪一笑。 他额头红肿处涂了黑色的消肿药膏,乍看上去,像长出犄角似的,有几分滑稽。 林老夫人收起笑意,正色对林斐然道:“你就别添乱了。女生外向,你妹妹他们小夫妻和和美美的,岂不才好。你难道还要同陛下争风吃醋不成?” “难道陛下还吃我的醋不成?”林斐然听见祖母此言,笑意更深了些,只觉得不可思议。他也属于记吃不记打的,回头想想,也的确是自己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把陛下气得太狠了些。 孙祖三个促膝谈笑,及至黄昏时分,翡雪便先回了听雨轩那边。 许久未曾下厨,她今日还打算给陛下做些好吃的。谁知她正在小厨房里忙活之际,外头齐福却来了:“娘娘,陛下外出,让您今夜好生安歇,不必等他就寝了,特差了奴才过来知会您一声。” 翡雪点了点头:“哦,这样......”。 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只是明日要去宁国公府庄子赴约的事,倒是没来得及同陛下讲...... 天色渐暗,路上行人渐少,瑾殊纵马离开暖泉山,直奔京城而去,身边只带了许琮一人,终于在城门关闭、京兆宵禁之前入了城。 拐过七街八巷,已是夜色朦胧,华灯璀璨,沿着河堤边高高的院墙,走到一处小巷子的尽头,不起眼的宅院门匾上镂着“兰室”二字。 许琮上去扣了扣门环。 一白面无须、跛着右脚的男子机警地探出头来,见是两人,只微微颔首行礼,就将两人让了进去。 关门进到院里,一身常服的陆岩并那门房方才跪地行礼:“见过陛下!” 宣平侯陆岩,靖北军宣平营的主帅,亦是长宁长公主的夫婿。 在他那身侧那个男子,因从前在靖北军中时伤了一条腿,便成了常年守着这兰室的管家护院。 “宣平侯免礼。朕听许琮说,你是今日一早才回京的?”瑾殊点头,言语中有些激动。 这一年多来,他让陆岩去江南,暗中寻找母妃的下落。年前方才得到密报,说是母妃已经故去。瑾殊犹不甘心,又让他查探母妃这些年的踪迹,没想到真的有所收获。 陆岩并不与他多客套,闻言起身,面带遗憾地说道:“是,陛下要找的人......臣已经将顾姑娘安顿在东厢房了。” 顾姑娘......顾念之,顾念之,她的名字叫顾念之,如今不过将笄之年。 当年萧瑾瑜替梅妃准备了足够的盘缠,让她出京乘船一路南下,沿途随处靠岸,便可下船,如此一来,她的行踪便无从查起,也便真的断了联系。 瑾殊登基之后,费劲心思,方才查知她当年去了江南,凭着出色的刺绣手艺站定脚跟后,没过两年再嫁给了一顾姓人家。 而这顾念之,便是母妃与那顾氏所生的女儿。 瑾殊疏冷的面容中浮起一丝暖色,目光幽深地微愣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好。” 陆岩在瑾殊身侧指引着,一路朝东厢房那边走去。到了门口,却见柳姑姑并安排过来伺候的几个丫鬟都被遣在门外守着,旁边还有一老妪并一个总角的丫头,是顾念之自家跟来伺候的。 厢房里已经灭了灯。 陆岩皱着眉头,上前几步,沉声问道:“怎么都在外头?” 这几个丫鬟知道陆岩是当朝驸马,却不认识瑾殊。柳芳不便点破皇帝身份,对着二人福身行礼,只是对着陆岩答道:“启禀侯爷,是顾姑娘说乏累要歇息,今夜,顾姑娘怕是不愿见人的。” 这些时日,柳芳一直同陆岩一道在江南寻访。她是梅妃当年陪嫁,因此对顾念之的感情亦是复杂。 好不容易说服顾念之进京来认亲,陆岩和柳芳却未敢将全部的实情告诉她。眼下,顾念之只知在京中还有一同母异父的兄长,却并不知晓,这位兄长竟是当今皇帝。 乏累了是真的,不知要如何面对,怕也是真的。瑾殊此时的心情倒是同她一样,闻言并不多做计较:“长途跋涉而来,不急在一时。”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事先知会过皇后了,今夜就宿在这里,万事等明日再说。 柳芳应了声,陆岩就领着瑾殊去旁边早已备好的房间。在密信中来不及言明的事,此番总算能当面向陛下禀报。 只因在北境军功卓著,先帝进封陆岩为宣平侯,又留他在京任职,圣旨赐婚尚主。这些年萧瑾玉与他感情不慕,陆岩总是对需要出京的差事格外积极,若是人在京城,他也多半也并不回长公主府,而是在这处宅院落脚。 这厢瑾殊听着陆岩的话,知晓母妃去江南后过得还不错,稍感安慰。可是想起未等到重逢的这日,她便故去了,他又有些哀戚。他面上的神色随着陆岩的禀报而起起伏伏。 长宁长公主府中,萧瑾玉正坐在罗汉床上,薛隐城与她同坐,宛如夫妻一般。他拾起一粒大枣,将那枣核剔出来递到她嘴边,似不经意提起:“听说驸马回京了?薛某最近还是先留在自己家中比较好。” 萧瑾玉拿着宁国公府递来的请帖,拿不准明日要不要赴约。长公主的身份在这里,即便心中有什么想法,但举办这样的踏青赏花会,宁国公府的请帖中必不会少了萧瑾玉的这一封。 只是听他提起陆岩,她的面上划过一丝不屑和怨怼:“他倒是舍得回来了,不过他即便是回京了,又几时进过府的?不必理会。” 自从薛隐城公然住到公主府,与她双宿双栖以来,陆岩数度路过家门而不入,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今日我路过城门时,倒是远远瞧见,驸马这回并未骑马,而是亲自驾着马车进城的。” “那又如何?” “一路到了兰室门口,马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女郎,因戴着帷帽,瞧不出容貌,不过看那身段......” 萧瑾玉虽然行事任性荒唐,公然养了面首,可是陆岩这些年可是洁身自好,除了身边亲随,还未听说过他身边有其他女人。 她闻言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恢复了毫不在意的神情,轻蔑地撇了撇嘴:“本宫大度的很,只是他若是有了相好的,也只敢偷偷养在外头。” 薛隐城阴鸷一笑:“若只是驸马养的外室,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说到此处,他毫不放过萧瑾玉的神情,果然见她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头。 他装作不察,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只是好巧不巧,入夜之后,臣却见陛下和许大人,鬼鬼祟祟的溜进了兰室......” “你说什么?”萧瑾玉不敢置信。 薛隐城淡然自若,冷笑道:“若是没猜错的话,此时他们还在兰室之中。” “既然这么巧,那薛郎必定打探到,那女子是什么人?”不知为何,萧瑾玉听闻皇帝去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是傻子,薛隐城几次三番撞见,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又怎会是凑巧的?他今日应是一直监视着他们的动向。 薛隐城语调暧昧的调侃道:“没有人与臣来抢殿下,臣才不在意,那女子是何人。也没准是驸马进献给陛下的美人?” 能让陆岩护送入京,那女子的身份一定不简单。不过男人嘛......总是喜新厌旧的。 思及此,萧瑾玉瞥了一眼薛隐城,表情怪异。 薛隐城会意,信誓旦旦的以手指天:“臣心中,只有殿下一人!” 她轻笑,放过他。 重新拿起宁国公府的请帖看了看,嘴角的笑意就有些发狠了:“听说世子妃是皇后娘娘的手帕交,看来明日,本宫还真得给宁国公这个面子了。” 第98章 晋江独家 遇见 瑾殊不在, 翡雪一夜辗转,未曾好眠,翌日清晨便起了个大早, 人都有些懒懒的。 不过对于他彻夜未归,她倒是毫不介意, 反而有些担心他。 吴妈妈和连翘她们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 翡雪坐在妆台前, 透过镜子看着连翘绾发,道:“今日与知澜见过了,我们就早些回来, 最好赶在陛下回来之前。” 这样她就可以亲自为他准备晚膳,慰劳他一夜的辛劳了。 “陛下留的话,倒是也没说几时能回来?”连翘随口接腔,又取来暗纹胧月纱制成的轻薄春衫替她换上:“若是在园子里逛,还是穿得轻便些好,奴婢再将斗篷给娘娘带上,免得早晚着了凉”。 翡雪漫不经心的点头。透出支棱起来的窗牖,瞧了一眼外头,真是春和景明, 阳光明媚的一天! 她的乌发被挽起一个堕马髻,发间只简单点缀几只珠花, 既不张扬,又极好衬出她清水芙蓉般的娇颜。连翘打量着她这身打扮, 不由赞叹:“娘娘怎样都是美的!” “二?”萧浪高兴地从门外探出头来, 抬起手臂,上面挂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包袱。 今日能同二姐姐一同出游,而且七哥还不在, 实在不要太高兴! “阿浪也准备好了?那咱们就出发吧!那园子里定有许多你爱吃的。” 翡雪用了早膳,带上萧浪还有吴妈妈、连翘,与祖母打了个招呼就离了暖泉山。 皇后亲临参加踏青赏花,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到了庄子外,宁国公夫人、知澜及一众来宾等早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待掀了车帘下来,免不得一番大礼。 “不必如此多礼。”翡雪亲自扶了宁国公夫人起身,顺势便搀着知澜的手臂,还是一惯亲和没有架子,只玩笑道:“若是夫人和世子妃这般见外,我下次倒是不敢答应来了。” “对!”萧浪傻乎乎的答应一句,引得众人哄笑,氛围立时就轻松起来,可少年却嘻嘻一笑,一眨眼的功夫已经从院墙上飞了进去。 “阿浪,当心些!”翡雪笑道,再抬眼看众人,颔首致意之时,瞥见在知澜旁边有一位眼熟的小姑娘,细细看来,原来是胡真真。 这倒是一位故人了。 胡真真比翡雪还大上一岁,她的父亲是凉州城治下的一位五品县令,只因母亲早逝,继母待她又苛刻,她在家的日子也有些艰难。 不过她的性情倒是开朗好相处,小小年纪就懂得为自己将来筹算,头几年在凉州时,官宦人家的女孩子们相聚,她也都有参加。翡雪与知澜晓得她殊为不易,每次聚会时就格外关照她些,免得她受人排挤。一来二去,彼此也算说过几句知心话,有些相熟的。 但与知澜这般亲密无间却是比不得的。 见她只是怯怯低着头,并不敢贸然上前,翡雪特意顿住脚步,冲着她点头问道:“许久未见了,胡姐姐是何时从凉城回来的?” 不过数月不见,当年的林妹妹已成了皇后,两人如今身份更是云泥之别了。方才偷偷瞧她,如今又长开了些,一颦一笑都是讨喜的,越发动人了。 胡真真心中感叹,极为妥帖地福身行礼,与她说话再不敢如在凉城般随意,甚至有了几分退却:“回禀娘娘,我也是年前才到京城,来探望姑母的。” 借着探望姑母的由头,其实主要是为了自己的亲事打算。 翡雪瞧出她的拘谨,再说此处也不是聊天的地方,于是笑着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京城中闺秀们都是极好的,以后彼此相熟起来,便不愁没人陪你玩了。走吧。” 胡真真今日只着了套半旧的春衫,发间一枚银簪子,站在打扮时兴的京城贵女们中间,并不显眼。可此番皇后主动与她搭讪,反倒引得大家留意起来。 一时之间,之前瞧不上她,甚至误以为她只是知澜身边丫鬟的人,神色各异。 老夫人将人往里头引,知澜和翡雪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众多女眷。宁国公夫人一边客套道:“上回犬子成婚,陛下和娘娘抬爱赐礼,宁国公府已是受宠若惊了。” 知澜毫不扭捏,笑道:“陛下宠爱娘娘,连我们也跟着沾了光。娘娘上次的礼,有心了!” 她已选了一处极佳的位置,就等着翡雪前来,刚好也可小姐妹几个说会儿话。 刚刚进到院中,又有人通禀说外头长宁长公主也到了。 “母亲先去迎接长公主吧,娘娘这里有我作陪。” 知澜并不喜萧瑾玉为人,可是来者是客,总不好怠慢了人家。这园子足够大的,既是互相不待见,一会儿见礼后便各自分散了赏花,倒是也没太多牵碍的。 不过她倒是刚好打着翡雪的由头,免得亲自去迎她了。 宁国公夫人亦知翡雪与知澜要好,趁机就先告退了:“那你好些陪着皇后娘娘先去落座,其他人我来招呼就好。” 冬尽风暖时候,人间花繁叶灿。加之宁国公府这处庄子依着江南园林的样式,奇石叠磊,花木繁多,山水相映成趣,沿着堤岸缓步行径,处处芳蕤馥馥,青条森森,层林间更是点缀着怒放的早桃,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跟在后头的众人知道皇后娘娘要与世子妃说话,也不好一路尾随着。胡真真自来了一直落单,只好跟在知澜身侧,贵女中不乏心眼儿活泛的,见方才连皇后都主动同她讲话,此时就主动来同她示好,拉着她四处赏花去了。 大家都寻了由头各自四散开去,知澜便引着翡雪去水榭那边。 水榭四周挂着透纱帷帐,既不阻挡视线,又可挡住从水面上掠过来乍暖还寒的微风。两人落座,连翘替翡雪罩上了薄斗篷,丫鬟们上了瓜果并热茶糕点来,便退到帐外。 翡雪这才细细打量知澜,见她满面春风,眉眼间都含着春色,心下高兴:“看来你过得不错。” 知澜大大方方地点头,毫不顾忌地道:“父亲和母亲都是开明的人,并不拿规矩拘着我,日常倒是好相处的。只是日日都念叨着想抱孙子罢了。” 傅立是家中独子,上头的几个姐姐都已出嫁,因此宁国公夫妇的确日夜都盼着这事。 “长辈大概都是这般,孩子总会有的。” 一湖碧水回荡起圈圈涟漪,落在水上的桃花瓣随波漾起,翡雪有片刻失神。她忽想起那日皇祖母她们催促此事时,陛下不以为意的态度,说这话时,心下就有些失落。 碧湖对岸,远远传来笑闹之声,便见三五成群的少男少女们停在水边有说有笑,招手等着艄公将船靠岸。这水域足够大,还准备几艘小船,宾客们可相约游湖。 知澜浅浅笑了,端起茶盏道:“我倒是不那么着急,倒是你,可知满朝都盯着你的肚子呢?若是能为早日陛下诞育嫡子,便又不同了。” 翡雪亦轻轻抿了一口茶:“陛下他......好像不大喜欢孩子。” “陛下倒也未必真不喜欢孩子。只是他一向强势,恐怕也是被朝臣们催得烦了。”知澜这话似是漫不经意说起,实则故意引出翡雪的疑问。 皇祖母催促也便罢了,她怎么不知,朝臣们竟也在催促此事吗?陛下也从未同她提起啊。 娥眉蹙了一下,翡雪问道:“你是又听到什么?” “皇家开枝散叶本也是国事,又何须我听到什么?朝臣们倒是也可笑的很,从前操心后宫无人,如今皇后有了,自然便关心起陛下的子嗣。” 只是那所谓的朝臣么......知澜话音未落,中山靖王府里,对着大仪舆图发呆的萧牧云突然打了好几个喷嚏。他瞥了一眼紧闭的窗户,腹诽了一句:也没有花粉飞进来,难道有人念叨本王? 知澜说的也在理,不过翡雪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只抿唇不语。 知澜早就料到这些说辞也难以打动翡雪的。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好继续昧着良心说出这些话。 不过私心里,她总觉得有了子嗣傍身,对翡雪也是好的。又劝说道:“色衰而爱弛,古往今来,后宫中的女子,哪个不是处心积虑以子嗣来固宠的?” 翡雪这回倒是听进去了,她思忖片刻,认真地道:“父母与孩子总是讲究缘分的,自是因着父母期盼而来。若是为了别的缘由将他带到这世上,我倒是宁愿先不要了。” 若要她努力些,成为能与陛下并肩的皇后,她自是甘愿。 可即便是有皇位要继承,又或者朝局如何,又或是因着人心易变,为了将来长远如何,她实在不想凡事都与孩子牵扯起来。 尤其,若是陛下不愿,她可是丝毫不愿,用孩子去替自己固宠。 知澜素来知道她的性情,也不便再多纠缠此事。她端起玉碟,将糕点往她那边送了送,见翡雪捡起一块儿来吃了,这才问道:“听说你哥哥一家也回了京城来,这次就不回去了吧?” 翡雪没心没肺地吃着糕点,香甜的味道让她不由扬了扬唇角:“嗯,陛下是想让哥哥留下的。” 知澜心道,皇后倒是时时刻刻只将陛下放在心上,不由笑了笑,便又聊起其他趣事...... 第99章 晋江独家 藏娇 翡雪和知澜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临近晌午,外头有丫鬟进来,在知澜耳边轻声道:“世子妃, 夫人那边的席面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同世子再过去亲自帮着看一眼。” 今日这宴席的菜色是特意依着皇后喜好来的, 宁国公夫人犹怕怠慢了, 故而遣了这丫头递话。 微风吹拂起帘幕, 透过缝隙,可见一身花衣的傅立玉冠束发,周身都是谦谦君子的做派, 已经候在不远处了。 见翡雪扭头看他,远远地对着水榭这边拱手施礼。 翡雪淡笑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对起身的知澜笑道:“你先去忙吧,别叫世子久等了。” 知澜少有地羞赧一笑,起身告辞。 傅立如寻常般牵起知澜的手,朝着别苑花荫的方向走去,温文儒雅地问道:“昨夜拜托的事,澜儿想是已同皇后娘娘说了?” 她心里自是甜的, 含笑点头,带着几分俏皮揶揄道:“朝臣们说服不了陛下, 你们便将主意打到皇后娘娘这里。可知她最是温顺乖巧的,我不过随口一提, 依着她说的, 还不是都由着陛下。” 傅立闻言讪讪,嬉笑道:“子嗣之事,原也是夫妻闺房私事。中山郡王托到我这里, 费了好一番口舌,实在推辞不得。原也没想着要劝服皇后娘娘什么,话既说到了,我也好同郡王交差。” 他故意将唇凑到她耳边,带着几分暧昧低声道:“澜儿受了累,晚上再好好答谢你?” 听他说话倒是一本正经,但手上的动作可是没这么老实的。手掌似是无意地在她腰窝里掐了一把,小夫妻之间插科打诨,知澜的眉眼中就含了别样风情:“讨厌!” 碧湖中游船荡漾,水榭也是一处可供停泊的码头。 知澜走后不久,翡雪本想再四处逛一逛,却见一艘游船慢慢停泊在水榭渡口,还没来得及停稳,就先听见郭氏高声问好的声音:“皇后娘娘,早先就听到您也来了,倒是叫我们好找!” 只见林霜儿母女一前一后上了岸,跟在最后的还有刚刚及笄的庶妹林霞儿。见翡雪面含愠色,她也不敢吱声,站在船上就先规规矩矩地福身行了一礼。 林霜儿的母亲本是林从简不甚得宠的姨娘,偏又死得早。这些年她养在郭氏名下,在府中向来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姑娘了。 今日郭氏竟然带了她同来,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连翘心中本就对她们母女厌恶得很,她此时就立在翡雪身边,接腔讽刺道:“夫人这话是怎么说的?今日这园子里的,都是宁国公夫人下了帖子请来的,郊野赏花,各自寻乐,难不成皇后娘娘还要躲着你们不成?” 往日连翘心直口快,翡雪总是会当面说她,今日听她说话这么不客气,怎的皇后反倒不吭声了?被连翘这般顶撞,郭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敢怼回去。 瞧着翡雪脸上淡淡的,林霜儿挂上假笑,厚着脸皮套近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陛下和娘娘将老太太接到了暖泉山,我前几日和殿下回侯府去探望,都觉得冷清了不少。” 立在一旁的吴妈妈闻言,脸色微变。 林霜儿并不知,翡雪已经知道了她们一家不孝顺的事,原以为提起祖母来,好歹还能得几分薄面,没想到翡雪连表面的客套都懒得维持了,面上一丝笑意也无,淡然道:“祖母自会有人奉养,王妃又何必做出这般孝敬的样子?” 这丫头什么时候态度这般强硬了?果然是跟皇帝处久了,也被带出了几分倨傲不成? 郭氏腆下老脸福了身,低声下气地道:“皇后娘娘,若是霜儿从前有什么得罪之处,看在老太太份儿上,您就赏大伯母几分薄面吧。今日匆匆来寻皇后娘娘,的确是有一件紧要事。” 翡雪不想理会她们,抬脚想走,林霜儿却紧赶着上前扯住了她的衣袖,开门见山地低声道:“听闻陛下彻夜未归,娘娘可知陛下行踪?” 翡雪止步,眸间闪现厉色:“你倒是好本事,连陛下的行踪也敢窥探?” 林霜儿知道帝后二人感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挑拨的,见翡雪已是不耐,捡了紧要的说道:“驸马刚带着一美人回了京中居所,偏陛下昨夜就去了,娘娘说,巧不巧?” 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即便瞧不出翡雪神色有什么变化,林霜儿心中还是生起莫名其妙的快感。 她本是不敢再到皇后面前来说三道四的,可方才陪着长宁长公主赏花,萧瑾玉对她说起驸马给陛下引荐了美人一事,真真假假,说得绘声绘色,又是耳提面命的好一阵敲打。 林霜儿狭隘多疑,对萧瑾玉说的那些并不敢全然相信,可是,她在晋王那里不得脸,皇后这里又成了仇,如今能倚仗的也就只有秦太后和长宁长公主了。 这晋王妃的头衔,便是她最在意的。 林霜儿清楚得很,萧瑾玉这是要将自己推出来,挑拨帝后之间的感情。她虽不甘心沦为棋子,可是一想到能够借着此事往林翡雪心口插上了一刀,她就像魔怔了一般,乖乖就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她心上那嫉妒的黑洞。 翡雪一怔,旋即失笑。 她们这般神秘兮兮的,她还以为是什么紧要的事。 “哦?那又如何?”翡雪说话心平气和,索性先落座下来。 林霜儿她们此番举动,在她看来,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她突然来了兴致,倒想看看她们究竟想要如何? 郭氏见她云淡风轻,端出一幅长辈做派,打起了圆场:“说句僭越的话,天下有哪个男人不花心的?皇后娘娘性子单纯,不晓得其中利害。娘娘膝下无子,到底不甚牢靠。若陛下真的金屋藏娇,娘娘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翡雪这才蹙了眉,理了理自己的衣带,装出一幅伤神无奈的模样,叹气道:“那伯母倒是说说,本宫该如何早做打算?” 翡雪向来不懂作伪,如今这愁眉苦脸的模样,装起来倒跟真的一般。 郭氏又愚蠢,还当她是当初那个全无城府,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小姑娘。 她将林霞儿往翡雪跟前推了推,讨好地笑道:“六宫空置,迟早要纳新人。与其便宜了那些狐媚子,倒不如提携自家姐妹!” 那林霞儿今日突然被郭氏点了名带来,一路都忐忑不安,方才又立在一边怯怯旁观。乍然听了郭氏的话,睁大了眼睛,吓得哭了起来,可怜兮兮地道:“不、不!皇后娘娘,我、我不敢,我不想入宫!” 她本就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加之皇帝那残暴名声在外,光是郭氏这么一提,小姑娘就已经被吓破了胆。 郭氏本就已经窝了火,不敢在翡雪面前发作的火气,此时就成了她甩在林霞儿脸上的火辣辣的巴掌。就听郭氏叉着腰咒骂道:“小蹄子!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了。娘娘重用你是抬举你,这是多少人修也修不来的福分,哪里由得你自己愿不愿意?!” 林霞儿被这一记耳光带得摔到在地,连哭都不敢高声。 翡雪朝吴妈妈使了个眼色,吴妈妈赶忙上前扶起林霞儿,道:“皇后跟前,夫人这是做什么?” 翡雪望着霞儿脸上五指印,这才真的沉了脸。 “说起来,我这中宫之位,当初伯母的确也没少出力。”她的语气淡淡,可神色中的疏离,竟让郭氏和林霜儿倒抽一口凉气:“吴妈妈,今日借着这宁国公府的园子,本宫倒想来教教承恩侯府,好好讲讲规矩了。” 林霜儿见翡雪不似平日娇弱,心下一空,暗道不妙,可当着众人却是放不下晋王妃的架子,梗着脖子道:“难道皇后不是出自承恩侯府的?” “从前,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可陛下已下旨,为哥哥单独辟府,祖母也不会再回承恩侯府。今后你们与本宫之间,还有何关系?” 轻飘飘的一句话,堵得林霜儿目瞪口呆,翡雪站起身来,对吴妈妈道:“吴妈妈,您是祖母身边伺候的老人,承恩侯府的家法,您可还记得?” 吴妈妈会意,怨恨地瞧了一眼郭氏母女,恭敬地答:“自是记得的。” “皇后娘娘、娘娘息......啊!” 她们身后,吴妈妈和随行的几个宫人上前一把扣住了林霜儿和郭氏,堵住了她们的嘴,紧接着就是一阵响亮的掌嘴声。 翡雪转身欲离开,连翘忙搀着林霞儿:“娘娘......我......” 林霞儿与翡雪打交道不多,印象中她性情温婉,却不想也有这般手段。她惴惴不安,并不敢跟上去。 翡雪对这庶妹倒是有几分怜悯之心,知道今日这一遭着实有些吓人,也不欲多做解释。只侧头对她笑了笑,温柔地问道:“往后,你可愿跟在祖母身边?” 连翘见她怔怔然木在那里,拉了拉她的袖口提醒道:“娘娘有意拖你出那火坑,还不快谢恩!” 林霞儿这才反应过来,连声应了,欢欢喜喜的跟了上去。 第100章 晋江独家 相认 翡雪前脚刚到了席上, 就有宁国公府的下人来通禀,说是晋王妃和承恩侯府的夫人身子不适,自行匆匆离去了。 虽说遣了下人来回话, 但不告而辞,实在失礼。 宁国公夫人闻言有些惊讶, 反倒是知澜镇得住场面, 她瞧了眼翡雪, 便知没这么简单。不以为意地吩咐道:“给晋王妃备的席面也无须撤了,就请了林姑娘与胡姑娘上座吧,也好同皇后娘娘说会儿话。” 长宁长公主本是始作俑者, 面上虽不显,但见皇后神色如常的入座,旁边只多跟了一个林霞儿,多少也猜出了些端倪。 她与翡雪隔了个位置,挑了挑眉,阴阳怪气地道:“百花齐放才是春。如今宫里只皇后娘娘一枝独秀,可是哪个男人不偷腥的?你们但凡能与皇后娘娘沾上边,即便是个承恩侯府的庶女,又或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民女, 若有皇后提携,保不齐也能入宫伴驾, 分得一份恩宠。” 她向来高傲惯了,言下之意, 便是翡雪不够大度。还捎带着揶揄了承恩侯门风不正, 庶女难嫁。又如胡真真这般出身小门小户的姑娘,到了她面前,只不过是不够看的民女罢了。 翡雪斜眼瞧了她一眼, 不紧不慢地接过连翘递来的帕子擦了手,却是对着胡真真和林霞儿笑道:“殿下是被陛下和驸马惯坏了的,才同你们开玩笑。还愣着干什么,客随主便,都坐吧。” 皇后如今这态度,倒是与从前那般一味忍让的不大一样了。 知澜心中顿声欢喜。 林霞儿怯懦地拉了拉连翘的衣袖,得了翡雪的鼓励,方才挪动步子前去坐了。可远处胡真真却被萧瑾玉这一句臊得手足无措。 知澜便亲自起身,前去引了她往这边来坐了,在她耳边轻声安抚道:“你别介意。皇后既发话了,无妨的。” 谁不知公主与驸马貌合神离,只是挂名夫妻? 翡雪温温柔柔说出这一句,却是扎到了萧瑾玉的痛处。 原以为皇后是个绵软的,怎么,如今也懂得反击了? 还是说,她早已知晓那兰室中美人的来历,反而是自己被蒙在鼓里? 萧瑾玉是个有心机的,以己度人,便生出许多猜测来。她虽任性无状,却是个极重脸面的人,兰室那绿帽子若真是陆岩给她准备的...... 她冷哼一笑。 林霜儿母女竟然在此事上折了,想来自己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又何必去触霉头呢?她心里飞快算计了一番,只好先作罢了。 这厢翡雪赏花会友,顺带手地还给自己出了口恶气,兰室那边,顾念之早起收拾妥当,大大方方地跟着柳芳来到了花厅。 瑾殊早起就等在这里,她进去时,一眼就瞧见了主座上正在与陆岩喝茶闲谈的瑾殊。 见她进来,瑾殊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未及他开口,顾念之倒是在他面前站定,像是看怪物一般端详着他,先出了声:“你便是我娘亲的儿子?” 她的相貌与母妃极其相像,恍然间瑾殊甚至怀疑是母亲立在自己面前,便有一瞬间的愣神。 陆岩和柳芳相视一笑,无声退下,只留了兄妹二人。 瑾殊细细打量顾念之,才发觉她与母妃竟是不同的。 她的眉眼间不似母妃那般,常年挂着散不去的忧愁和淡薄,反而有一股子俏皮舒朗的英气。瞧着这束腰紧袖、利落俊俏的打扮也不似娇弱闺阁女子,若将那简单的发钗改成男子的束发,就像个白衣公子一般了。 听陆岩和柳芳说,母妃再嫁的顾氏是当地小有家财的乡绅,家里能收些佃租,也做些小买卖。他这同母异父的妹妹又是父母膝下独女,自小没受过太过拘束,是个恣意洒脱的性子,却没想到她见了生人也是这般自来熟的。 温润的笑意在嘴角弥散,瑾殊敛去那一身威严,调侃她道:“若我的母亲也是你的娘亲,你要唤我什么?” “哥哥呗。”女子没心没肺地回答,毫不扭捏地在他身边的圈椅上坐下,一双小脚不安分的晃动着,拾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送。一下吃的太急噎着了,便将瑾殊跟前的茶碗直接端了过去,咕嘟咕嘟地灌了一口。 “嗯。”还以为要怎么哄她相认,没想到......瑾殊高兴之中仍带着些难过,忍不住说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那一问:“母.....母亲她,可曾提起过我?” 顾念之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对于瑾殊的小情绪全然不曾理会,一边又捻起一块糕点,随口答道:“有啊,我记事起,娘亲就告诉我了,我这名字,便是因为她一直牵挂哥哥才取的。” “嗯,这京城的糕点可比不上江南的好吃!”她补了一句。 她这飘飘然的一句,险些让瑾殊落下泪来。 他攥紧的拳头松开,假意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再开口是滞涩的声音:“顾氏......你爹,待母亲可好?” 陆岩他们探得的消息,那顾氏是老实忠厚之人,这些年来与母妃倒是恩爱。可是,瑾殊仍然想问一问。 小姑娘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 懵懵懂懂地瞥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么会有我呢?” 顾念之这才留意到瑾殊红通通的眼眶,满是真诚却又直截了当地安慰道:“你若想哭,也不必忍着。实在抱歉,娘亲也是你的,竟让我一个人独占了去。想来娘亲这些年没陪在你身边,你吃了不少苦吧?” 堂堂帝王,在小姑娘面前,如何能真的落泪? 这般天真幼稚的女孩,自是父母和睦的家里才养得出来的。瑾殊被她逗乐了,飞快调整了情绪,莞尔道:“那娘亲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是谁?” 娘亲......他不愿再唤母妃,或者母亲那般生疏的叫法。学着她唤娘亲的时候,他自己心头莫名一软。 “娘亲只说,你在北境从军,是驱逐北戎的大英雄!你是不是立了很大的军功,所以才得了皇上的赏赐,成了京中的贵人?” 不然,怎么连这个什么侯爷,都要听他的话? 贸然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会不会吓到她? “嗯......算,是吧。”瑾殊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有些走神。 原来在母妃心中,他最让她骄傲的,是驱逐北戎! 瑾殊见她将杯中茶喝干了,起身拎了茶壶过来亲自替她续上,郑重承诺道:“以后你有了哥哥,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本来也没人欺负我啊!”顾念之脱口而出。 她觉得哥哥说的话,都太奇怪了。 “你......想不想听听我和娘亲之间的故事?” 这小姑娘坦诚得很,何必瞒着她呢?还是应该告诉她的,娘不是她一个人的,也不是他一个人的。 “好啊!”小姑娘的好奇心一下子被点燃,没心没肺地冲他一笑。 多年来藏在心里的往事,这还是第一次对旁人吐露。瑾殊娓娓道来,淡泊的神色和无波无澜的目光,仿佛真的只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娘亲温柔又和善,顾念之还以为只是家长里短的闲篇,她津津有味地听着,可越听越发觉,哥哥讲的故事着实太让人悲伤了!听到惊险之处,她紧张皱眉,听到难过之处,她又潸然落泪,直到最后,她连糕点果子也懒得伸手去拿了。 故事讲完,座中两人都不再说话。 外面起风了,晴空万里的天上云脚渐低,不一会儿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顾念之心疼又愤然的表情溢于言表,她用袖口擦了泪,哽咽着打破一室寂静:“哥哥,你说当年下手杀害娘亲的主母秦氏还活着,她在哪里?” 瑾殊平和的脸上闪现杀意,一瞬而过,又化为浓重的戾气。 只一眼,顾念之就不寒而栗,却又心领神会。 “哥哥若要替娘亲报仇,可得拉上我一起!”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念之可不是那种天生任人欺负的性子。 这个妹妹,看似大大咧咧,倒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瑾殊兀自摩挲着自己的指尖,漆黑的瞳仁中冰凌密布:“这事哪里需要你想着?新仇旧恨,总得一笔笔算清楚的。” 他森然的声音清越幽冷,其中果决笃定却也不加掩饰。 念之双手叉腰而立,扬起下巴,又用自己手指蹭了一下鼻尖:“哼,哥哥可别小瞧人!我也是会功夫的,上阵杀敌倒是不敢,可若要对付一个老妪,还是绰绰有余!” 瑾殊扬起嘴角笑了,戏谑道:“若我告诉你,秦氏乃当今太后,你可会害怕?” “太、太......后?”念之的气势一下子偃了,震惊地抽了抽嘴角,愣在原地半晌。 瑾殊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正想轻轻揭过去,谁知念之这时才知方才没听岔。 她哂笑一声,用细弱的声音嗫嚅道:“那个......太后不是皇上的娘吗?” 瑾殊咬牙切齿:“她也配当朕的娘?!” “呃?!” 念之这回才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瑾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胸口,挤出一点笑,又打了一个嗝...... 第101章 晋江独家 不归 娘亲一直牵挂的哥哥, 竟然是皇帝?! 嗯,他的名声......似乎不大好? 兄妹顺利相认,瑾殊稍稍弥补了心中缺憾, 当下就决定带她回暖泉山去。 母亲不在了,他们血脉相连。先将她留在身边, 待到时机成熟时, 再给她一个封号, 送她出嫁......片刻功夫,他心里盘算这许多。 顾念之迷迷糊糊的登上马车,时不时偷眼看向对面的瑾殊, 一早的俏皮劲儿早不见了踪影,只暗戳戳的抠着自己的手指,浑身不自在。 “皇后平易近人,你一会儿见了便知。不必紧张。”将那故事说完,瑾殊突然也不知还能再跟她说些什么,只好将翡雪搬出来。 顺手撩起窗帘来,外头的雨,越下越大。 “哦。” 她畏惧的是他,关皇后什么事呢? 小姑娘心性不定, 本是被陆岩和柳姑姑哄着,欢欢喜喜来京城认亲, 可没想到捡个皇帝当哥哥。 他是亲哥哥不假,到底不是同一个爹。 那可是皇帝!九五之尊, 高高在上, 一念心动,就可主宰生杀予夺的皇帝! 再说,认个暴君当哥哥.......还是有些危险。 爹娘自小就教她的, 保命第一! 什么要与他一同为娘亲报仇之类的话,念之已统统抛到脑后。心里的小算盘打了好几遍,反倒存了些脚底抹油的想法。 她咽了咽唾沫,并不敢说出心里话,又不好不回答,这样干坐着,着实尴尬。 只好顺着他的话闲聊:“去年,我们顾氏绸缎铺子的生意还行,可今年春天,江南那边儿的衣料款式,突然时兴起了宫里的花纹图样。那衣裳的售价竟然比普通的高出一二成,许多达官贵人还抢着预定。” “那样式是皇后允了民间用的。”瑾殊嘴角带笑:“宫中还有不少好的,念之若是喜欢,同你嫂嫂去要便是。” 从前听翡雪顺口提过,当时她就说,从其中分得的红利可以用来充实内帑府库,他还没当一回事。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在民间风靡起来,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待抵达暖泉山皇家别苑时,骤雨已成磅礴之势。 瑾殊便命先将马车停到听雨轩门口,待晚些时候雨势收了,再让柳芳他们另行安排顾念之的住处。 瑾殊跳下马车,身侧跟着一身利落飒爽打扮的顾念之。 小姑娘生得一张瓜子脸,丹凤眼,柳叶眉,齐福撑着伞等在那里,一见念之,险些以为是当年的梅妃娘娘活过来了。 陛下这算是找到亲人了!齐福心道。他摸了摸眼泪迎上去:“奴才给姑娘请安!” 柳芳上前来搀她,在她耳边小声介绍了一下眼前这人。 念之爽朗一笑,对他点头道了句:“齐叔好!” 这一句齐叔,将齐福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偷偷瞧了眼瑾殊,见他不甚在意,只抬脚往里走,这才敢跟上去,边接腔道:“姑娘这称呼奴才如何当得起呢,同陛下一般叫奴才齐福就行了!” 话虽说的客气,不过那嘚瑟得起飞的心思,可是都写在他这哭哭笑笑的脸上呢。 死对头许久未见,见面就忍不住抬杠。柳芳与她并肩走着,忍住笑,不客气的揶揄道:“瞧你这得意的模样,惯会心口不一,溜须拍马。” 齐福今日心情好,懒得与她一般见识。他白她一眼,从袖口中掏出一串红线串着的铜钱递到她掌中:“柳姑姑这遭倒是辛苦了,这是娘娘赏你的。” 本想先回来将念之引荐给翡雪,瑾殊此时听齐福念叨才知,她独自赴约去了。 瞧着外头越织越密的雨幕,瑾殊脸色微沉,不由得拧了拧眉。 齐福伺候得小心,轻声禀报道:“陛下放心,娘娘带了萧浪同去,奴才还特意嘱咐过阿浪的。” “嗯。” 有阿浪跟在身边,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宁国公府庄子那边,大多数宾客用完膳后就告辞了。翡雪与知澜、胡真真她们聊得欢,便多留了一会儿,没想到竟遇到大雨。 她本执意要回去,直到听了小厮来报说,因山路泥泞,前头还有一小段塌方,马车实在无法通行,这才彻底歇了这心思。 知澜瞧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这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笑着打趣道:“看来皇后今夜只好在这里下榻,我们还可再多说会儿话。可算是天公作美了。” 翡雪摊了摊手:“只是我来时未曾交代,就怕陛下担心。” “这又有什么难的?你若挂心,便叫国公府的小厮骑马,绕上一段儿路,朝别苑那边去递个话吧。” 翡雪有些不好意思,思忖会儿才点头道:“也只好这样。” 早先知澜就命人采了许多鲜桃花来,眼下出不得门,留下来的闺秀好友们便各自坐到桌案前,摆了瓶出来供花斗花。 胡真真拿起花剪子,一边修剪花枝,找了北境的话题来聊:“早先在凉州,我记得皇后娘娘极善梅花插瓶的。每回斗花,都叫我甘拜下风。” “胡姐姐竟还记得这个,”这话倒是勾起翡雪回忆,她会心一笑,纤纤玉手熟练地捻着花枝,对着面前的花瓶摆弄:“梅花讲究的以欹为美,只消三两枝斜逸旁出,便能有孤清凌傲之姿,这桃花的风骨却是大不一样。” 翡雪又看一眼坐在一旁的林霞儿。 凉城的话题,她融入不进来,对着面前的花儿又不知如何下手,大概是并不擅长此道。 “春桃的粉色虽然淡雅,可春意却全在一‘闹’字,你若不拘一格,随意参差错落装点,大概也能呈现热烈的春意。我记得祖母有一顶抹额,针线极好的,她好像提起过,是霞儿做的?” 林霞儿在家时,一直被林霜儿母女暗地里欺负,生性自卑怯懦。今日郭氏母女那般闹剧,没想到翡雪竟然没有迁怒,连祖母随口提过的小事也记得,此时又开口点拨自己。 她心里满是感激,说话仍然不敢大声:“我便只有女红勉强能拿得出手。” 翡雪有几分欣喜地点头,羡慕和赞许的目光满是真诚:“那可是太好了!我入京前,还答应过宁儿和安安,要给他们做些小衣裳的,拖到如今也未曾兑现。真是因为最不擅长这些针线上的事。若是得了闲,我可得将此事拜托给你了!” 霞儿听她说起家人,顿时也没那么拘谨了。 “从前在家时,也总听祖母念叨堂哥家的双生子的。我以后跟在祖母身边,也会替哥哥嫂嫂照看他们的。”她就按照翡雪说的,随意将这花枝放入瓶中,竟然也能有花团锦簇的效果。 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 这霞儿姑娘不受主母待见的境遇,倒是与自己同病相怜。 不过她比自己强,占着一个皇后娘娘堂妹的身份,将来若是择婿,也是要沾皇后的光的。 京中才俊这么多,此番求皇后在京中为自己指一门好亲事,总比再回去面对继母的责难要强得多! 胡真真是个极懂得为自己谋划的人,见她们聊得热络,便乖顺地搭起了话。 说笑间,知澜的贴身丫鬟轻手轻脚的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知澜微愣,瞟了一眼翡雪,不可思议的表情转瞬即逝。令那丫鬟先退下了。 翡雪并未看知澜这边,瞧着那丫鬟退下去的背影,这才扭过头来,随口问道:“话可是递到了?” 知澜淡笑,仿佛无事发生一般:“递到了,陛下已知晓了,你便放心吧。” 胡真真却是将知澜方才神色都收在眼里。她是个极聪明的人,从那细微的表情就猜出,此事定是与陛下和皇后有关的! 暖泉山别苑已掌了灯。 林斐然耐不住祖母和文瑛轮番相劝,又怕真因为自己的事带累了翡雪,便抱着十足的诚意,提着灯笼冒雨过来,同萧瑾殊道歉。 谁知刚到门外,就听见里头传出陌生女子爽朗的笑声。 隔着窗纱上的倒影,依稀可见瑾殊似是正在教这女子如何研墨,那女子半推半就之间,动作看着可是有些亲近。 “陛下!”林斐然毫不客气的推开了门。就见皇帝面前成堆的折子,身旁的顾念之手里捻着一方墨,一脸茫然。 瑾殊动了怒:“国舅,你失礼了。” 斐然气得浑身发抖:“陛下即便要选妃纳嫔,臣也不敢置喙什么。只是此处,是皇后娘娘居所。” 公然与美人在皇后的寝殿中这般亲密,也太过分了! “哎呀,国舅,您是不是误会了?!”齐福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从后面赶过来道。 他方才走得太急,肩膀上还有被飘雨濡湿的痕迹。 刚才那会儿功夫雨小了些,瑾殊令他先过去看看念之的住所安排好了没有,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折返时远远瞧见了林斐然的背影,急匆匆想赶过来知会一声,还是慢了一步。 “什么误会?”斐然瞪了瑾殊一眼,又带着几分敌意的瞧了一眼顾念之。 瑾殊无奈冷哂,拿起那镇尺一下下敲起了桌案。 念之倒是玩心又起,一时竟然忘了惧怕瑾殊。她用帕子掩了唇,噗嗤一笑:“你便是我嫂嫂的哥哥?那个将我哥哥气得想打人的人吗?” “什、什么?什么嫂嫂?什么哥哥?” 齐福扯了扯他的袖袍:“这位顾姑娘,是陛下的妹妹。” 见林斐然呆若木鸡愣住了,齐福又不放心的补充了一句:“亲妹妹。” 林斐然:“......”。 那镇尺一下下,不轻不重地敲着桌案的声音,唬得齐福直冒汗:“陛、陛下,顾姑娘的寝殿幽竹馆,已经都收拾妥当了。” 顾念之早就不耐了,正愁没机会开溜。她察觉到瑾殊周身的危险气息,此时瞅着齐福对自己挤眉使眼色,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拉上他,拔腿就跑:“那、那我先去歇息了。” 瑾殊:“......” 斐然:“???” 第102章 晋江独家 亲接 “国舅倒是, 不怕朕?”哐啷一声,瑾殊终于将那镇尺重重撂下。 林斐然与翡雪的性情都不属于争强好胜的,反而有些绵软温吞。可是这样的性情却也说不上胆小怯懦, 总能带给人细腻温柔。 “陛下虽......陛下虽霸道,对人也冷淡, 可又不是昏聩无能之君!” 当年萧瑾殊在北境领兵, 是何等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些年,林斐然光听都耳朵起茧子了。自始至终,林斐然都深知瑾殊气节, 亦笃定他是个好皇帝。他们只是见事观点不同而已,可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君上的崇敬和忠诚。 你听听,此时倒是不犯蠢了。 这话也不知是夸他呢,还是损他呢,噎人的很! 军中朝中,何时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张狂? 偏林斐然说出来的时候带着十足的诚意,还真是,真诚且直率。 瑾殊哂嗤一声,只那唇角笑意, 似多了几分真切..... 翌日天色转霁,又因昨夜空山积雨, 将那遍野桃红和拂堤柳绿浇透,原本盎然的春色因染了一层水泽越发鲜亮起来。 外头地面湿漉漉的, 不便相邀外出。胡真真也没什么太过相熟的朋友, 只昨日刚相识的林霞儿看上去还好相处,加之又有皇后的这层关系,胡真真便来寻了她一同聊天:“我真羡慕你, 能有皇后这样一位堂姐,家中还有祖母替你做主,不似我这样寄人篱下,也不知将来如何。” 林霞儿屏退了丫鬟,正坐在床头绣着什么。 “是胡姐姐来了?”霞儿闻言起身与胡真真见礼,她的性子温吞,没什么主见,面对胡真真反而生出一丝自卑来,道:“我偏于高门内宅一隅,说是出身侯府的,到底只是庶女......” 不知回忆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林霞儿眼底黯淡了一瞬,又带着几分艳羡道:“胡姐姐孤身从北境入京,不似我,平日连出门的机会都不多的。光姐姐这一份儿见识与韧性,我便与你差远了。” 晋王妃跋扈张扬,林霞儿的温和谦虚倒是与皇后更像。 “你我倒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胡真真自谦笑笑,拿起她的绣样看,亲热地赞赏道:“瞧瞧这针线,怪不得皇后娘娘都夸你。这是给宁儿和安安的吧?这么快就绣上了?” 其实对那两个孩子,胡真真也只是在满月宴上见过而已。因缘巧合,没想到如今,她还需要借他们来跟林霞儿套近乎。 在承恩侯府中时,林霞儿就瞧出翡雪是个性情温婉的,可那时有郭氏和林霜儿趾高气扬地管制着,她即便心中有好感,也只敢刻意远着。倒不成想这遭转了运,能得到翡雪青眼。 因此,听翡雪夸过女红,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寻了针线来,真心实意地想着先给宁儿和安安做点什么小玩意。 林霞儿心思单纯,与胡真真颇有一见如故之感:“胡姐姐是在凉城时就与皇后娘娘相识的?如此说来,没准你倒是比我更知道娘娘喜好。快帮我看看,这花样子可行?” 胡真真与她聊了好一会儿刺绣女红,还有与翡雪当年在凉城的旧事,七拐八弯方才步入正题:“昨日我听长宁长公主之言,似是对皇后娘娘极为不满。霞儿妹妹可知,所为何事?” 林霞儿摇摇头,自顾低头穿针引线:“大概是长公主误会了,以为皇后娘娘想让我入宫?” 胡真真目光中闪过一记精亮,面上却皱了眉:“那不是荒唐么?听世子妃说,陛下极宠爱皇后,娘娘又何须用这般手段固宠?” 林霞儿并不知内情,想起在水榭时听郭氏和林霜儿与翡雪的对话,这才小声嘀咕道:“听说有人向陛下身边敬献了美人。” “这......怎么娘娘似乎并不在意?”依着她对翡雪的了解,她可不是有城府的人,若此事当真,她怎会一点都不显呢? 那一次,翡雪对瑾殊一眼万年之时,胡真真恰陪伴在她身侧,自然也看见了他打马而过,意气风发的模样! 只是命运何其不公,相同的遇见,不同的境遇,转眼间,那个憨憨傻傻的林姑娘成了皇后,可是自己...... 以胡真真的家世处境,即便嫁入高门也只能做人妾室,还不如寻机会入宫去! 若因这机缘,能得那人半分眷顾,哪怕只是做个嫔妾,她也愿意! 林霞儿并未多想,只要皇后不叫自己进宫,她就烧高香了,于是随口答道:“哪个帝王不是三宫六院,其实这也算不得稀奇事。也许,皇后娘娘早就知道了?” “也是。”胡真真敷衍地笑道。 半山阁楼上,推开轩窗,便可将一派景致尽收眼底。 翡雪拖着腮,心不在焉地看知澜勾勒面前的丹青,先用极淡的墨色打了底,时不时抬眼看看窗外,又将青黛褚石等色层层点染,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怎么?才这一两日你便呆不住了?心思是不是早就跑到他那里去了?”早起傅立说,那塌方处最迟晚些时候也该疏通了。不过她觑一眼翡雪似是有些坐不住,顿了一下方才说道。 “哪有......”翡雪心虚一笑。她与知澜实在太过相熟,她的小心思从来瞒不过她:“竟没想到,我还能如现在这般得闲,见到你临窗作画。” “虽然成了婚,我这点子爱好他们倒是不拘着我。反倒是你,整日里只围着陛下团团转,从前的喜好,可是都荒废了?” “自那日陛下与太后闹了一番后,如今内宫之事,尽由中宫统摄,我哪里还能有这般闲情逸致?” 知澜却是颇为郑重的提醒:“你呀,就是心眼儿太实了。如今六宫虚设,宫中又能有多少紧要事?当务之急,还在子嗣。” 昨日小厮回报时,说去暖泉山递话时,陛下身侧有一女子,殊为俏丽绮巧,言行中似颇得圣心。她初时一愣,不敢轻信。 可昨夜再一思量,中宫若是无子,便是陛下无心,如中山郡王那般的朝臣们,怕也不会容忍六宫一直虚设。即便......即便六宫空置,可那些近臣们也没准会用其他法子呢? 中山郡王既然能求到傅立那里,让自己来劝皇后,想来皇嗣一事,必是不可再拖了。 听闻中山郡王是个极善于成事、懂得权衡的人,焉知他不会与宣平侯这般的皇亲心腹商议,私下再给萧瑾殊进献几个美人? 未经证实,只是猜测,再说涉及到皇室,知澜也不好言明:“男欢女爱这点事,初时的新鲜劲过去了,又能有多牢靠?更何况帝王之爱?陛下凉薄之名在外,我这不是担心你吃亏么?” 翡雪翻了个白眼,只听她说起瑾殊凉薄,便无可奈何的叹气:“老天爷,连你都如此看待陛下。他是不近人情,可这凉薄一说,实在是我都要替他喊冤的!” 瞧瞧,还是这般满心满眼地维护他。 她真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否则,翡雪又该如何伤心? 知澜摇头,欲言又止。 一阵急促的脚步,连翘雀跃着跑过来,连福身礼都顾不得了:“娘娘!娘娘,世子妃,快收了这些到前厅去吧,陛下亲自到山庄来了,说是来接皇后娘娘的。” “陛下怎么得空来了?再说路上不是有塌方?” 翡雪感到意外,旋即弯了弯唇角。 她又瞥了知澜一眼,似是在嗔怪她方才对瑾殊的误解。见知澜也微微震惊,连那墨团滴到丹青上都不曾留意,倒是将这副画给毁了。 连翘心中惊喜不比翡雪少:“陛下命人从那头清理,两头同时施为,塌方便打通了。” 天心难测,陛下这般在意皇后,可为了朝局,或许也会接纳别的女子? 知澜既替翡雪高兴,又隐隐约约有些担心,只好不再多说,且拭目以待看事情如何发展吧。于是掷了笔,丝毫不可惜那花了一早上的心血已经快要绘完的丹青,笑道:“那便走吧。” 前殿花厅,瑾殊兀自坐着,面上辨不出喜乐,便是连茶碗都不曾端起一下。 这一遭办这游园赏花会,本是为了讨个高兴,陛下何时莅临过臣下府邸? 可因昨夜皇后被山雨困而未归,竟然将这不速之客都招来了。这可是......铁树开花。 宁国公突然也拿不准,是不是犯了皇帝什么忌讳。偏瑾殊随口而出的话,都是问他们是这两日如何安顿皇后的。 瑾殊不苟言笑,那话语中听不出怒,也听不出喜,一时之间,宁国公越发猜不透对这九五之尊的心情,连回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是着人去递了话,陛下怎么还是亲自来了?”翡雪姗姗来迟,人还没进来,声音倒是先传到耳边。 听皇后开口,众人心中才敢略略松了一口气。 瑾殊见她毫发未伤地立在眼前,凝重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笑纹,展臂将人搂过来,揶揄道:“看来皇后还真是乐不思蜀了?朕既亲自来了,皇后这就随朕回家,还是想在此多留几天?” 他此言一出,宁国公生生摸了摸额上汗珠。 我的乖乖,若是陛下真的陪皇后多留几天,宁国公府上下可不知如何奉驾,那可是要吓破胆的。 袖袍之下,瑾殊与翡雪十指相扣,哪里还有半分不快?可翡雪扫了众人一眼,见众人都是一副耗子见猫的模样,忍俊不禁。见瑾殊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她方才乖顺地道:“都听陛下的。” 瑾殊是个冷情之人,接了皇后,便没多少耐心再多逗留寒暄。 众人恭恭敬敬地送帝后二人出门,隐在人群之中的胡真真远远瞧见皇帝,比之三年前更多了几分睥睨气势,对着皇后,神情无比和煦,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狠戾。 第103章 晋江独家 含酸 之前谣传瑾殊病重, 京中贵女闺秀对入宫一事多避之不及,可如今,星驰俊逸的帝王已让人怦然心动, 若再见一眼他宠溺皇后时的温柔,更是又惹得多少春闺娇女, 重新动了这份心思。 “陛下竟然亲自前来, 只为接皇后娘娘回去?” “你还不知道么?听说陛下惯来乾纲独断, 只在皇后娘娘面前敛了脾气,朝臣们有时摸不准陛下心思,还专程遣了自家夫人去求娘娘劝解陛下呢!” 胡真真身旁, 不知哪两位贵女小声嘀咕了几句,就见瑾殊小心翼翼地亲自扶了翡雪,登上前头那辆高大的马车。听不清楚瑾殊在皇后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翡雪嫣然一笑,眉眼间流转的亲昵和愉悦,半分不掺假。 另有一些人,看见林霞儿跟着上了后头的马车,不由得一阵眼热,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你瞧瞧, 那一位本只是承恩侯府的庶女,大家何曾记得有她这一号人?因着皇后娘娘的关系, 竟然也得了脸,能跟在御驾后头了。” “且等着吧, 没准皇后有意提携自家姐妹入宫呢?若是此事真的开了张, 没准还得恢复选秀呢。” 所谓修成玉颜色,货与帝王家,无外如此。这遭不惜违逆家中的意愿, 自己跑到京城来,看来是来着了! 胡真真垂下眼帘,瞧不见她的目光,只鸦黑的眼睫颤动,那不可与人说的心思潜滋暗长...... 马车辚辚,往暖泉山而去。 春衫单薄,翡雪今日画的桃花妆,雪腮粉面,甚是动人。 怀中的人淡香袭来,瑾殊心情极好,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佯怒道:“若是朕不来接这一遭,阿翡是不是真的准备多留几日?” 翡雪淡然哄道:“本也没想到会被这大雨阻了路......”,想到林霜儿和萧瑾玉奇怪的言行,她随口问:“陛下,是驸马回京了吗?” “嗯?” 陆岩回京是何等机密的事,皇后怎么会无缘无故提到他? 瑾殊眉峰聚拢,面色微沉。 他没有正面回答? 林霜儿和萧瑾玉的话,翡雪原本真的没当一回事。 可知澜惯来是个飒利又有决断的性子,也不是个啰嗦爱嚼舌根的人,这回见面却一而再地提及子嗣、后宫之事...... 翡雪即便在人前表现得面不改色,天知道,一旦事情与瑾殊有关,她就变得细腻而敏感了,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后宫佳丽,绵延子嗣,还有长宁说的驸马进献美人......加上瑾殊之前夜不归宿,也只是语焉不详的交代了一句,翡雪就真的胡思乱想起来,这些事萦绕在她心上,如同大石一般! 即便陛下无心,可若是朝臣们真的有充实后宫的想法.....她不敢想!身为皇后,她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那般大度! 翡雪绞着自己的衣带,微微低头,心里半含酸意。她想了想,觉得这些事还是挑明了,说开了的好,于是斟酌着道:“陛下,若是朝臣们觉得后宫空虚......” “呵!”瑾殊听出她语调颤抖,目光中染了薄怒。 他挑起翡雪的下巴,见美人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不悦地问:“可是又有人在皇后面前嚼舌根了?” 翡雪眼泪珠子落了下来,带着说不明的委屈,再说话已是哽咽断续:“连、连承恩侯府都想着,要、要往陛下身边送人,可是,我实在做不到......陛下,我其实是个,是个顶顶小气的人.....” “朕的后宫,何时轮得到朝臣置喙?!”他的脸色本不好看,替她揩着泪,却被她这一句“小气”的自评逗笑了,轻飘飘地说道:“小傻瓜!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他侧过脸去,故意将唇畔贴到她耳边,眸中流露真情:“不过你小气就小气吧,总之朕的身边,只会有皇后一人而已。” “什、什么?” 瑾殊这一诺说得云淡风轻,但落在翡雪耳中却有千钧之重。 她连哭都忘了,眨巴着大眼睛,不敢相信。 瑾殊捻着指尖她的泪珠,点了她的唇珠一下,又捏了捏她的脸颊:“好话不说第二遍......皇后只需记得,君无戏言!” 他的目光灼灼坦然,嘴角噙着笑地睇向她。 更多的话,他无法宣之于口,只在心中对她道: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大概是阿翡这般的女子最期望的吧? 抱歉无法许诺你白首之约,一生一世也太长。 但此心所系,唯你一人。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又或者是甜蜜来的猝不及防,翡雪泪眼朦胧,恍惚之间,她读懂了瑾殊灼亮眸色之下,隐着不易察觉的忧虑和哀伤。 于是,她心中只一瞬间的甜蜜和喜悦,旋即又似突然空出一块儿似的,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和怅然。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惹得人心中烦乱。 翡雪怔怔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探究:“陛下,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瑾殊幽深的眸子闪了闪,敛了心神,大方承认:“的确有一事,之前未曾与皇后提起的。” 他这才将如何派了柳芳和陆岩去寻母,又是如何找到了顾念之,来龙去脉给翡雪说了一遍。如果此番音讯全无,他就不打算再提及此事了,不过既然已与念之相认,他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 方才那点子敏感和疑虑转瞬即逝,翡雪的情绪随着瑾殊的话飘荡,静静听完,兀自嘟囔了一句:“难怪。” 难怪知澜欲言又止,难怪长宁公主阴阳怪气,难怪连承恩侯府都想将霞儿推出来。原来真的不是空穴来风,那所谓的兰室美人,也是确有其事的。 瑾殊挑眉:“嗯?” 翡雪笑笑,抬手替他熨平紧皱的眉尖:“没、没什么?” 陛下其实挺看重所剩无多的亲情,若是叫他知道长宁长公主所为,兄妹之间又要多一层隔阂。 翡雪这样想着,便准备将萧瑾玉挑拨之事揭过去:“那顾妹妹的身份,一时半会儿也不便公之于众。” 当年英宗和靖北军一事,瑾殊尚且给先帝留了最后体面,若梅妃之事被人拿出来做文章,即便瑾殊不在乎自己在天下人面前难堪,也不能因此连累顾念之,给她招致祸端。 她倒是想得周到。瑾殊目露赞赏之色:“皇后所虑,也是朕担心的。待时机好一些,朕再认她为义妹,赐给封号吧。” “朝中与北戎议和之事,恐怕拖不得太久。议和之前还有一事,朕倒是真要舔着脸,来请皇后操持一事了。” “嗯?”陛下从未这般与她商议过什么,这回换成翡雪娥眉微挑。 “宗室子弟,多有到了年纪的,也是时候办一次选秀了。” 翡雪会意,却不自觉地攒紧了帕子:“陛下想为梁王选妃?难道陛下是想......” 陛下无意充盈后宫,宗室子弟中,除了梁王,还有谁的婚事会让陛下上心的?可是梁王还未到弱冠之年,选妃一事,可急可缓。 翡雪早知议和只是拖延之计,北伐是迟早的事。可陛下竟然主动提及交代梁王选妃之事,那便是想要御驾亲征了?! 瑾殊颔首,瞧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莫名心疼。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指尖一根一根掰开来,与她十指交扣,将她搂过来抚慰道:“很快就要与北戎和谈,除了这一桩,还有许多悬而未决之事,也是时候腾出手来处理了。暖泉山待不得太久,咱们就得回宫了。至于北境......朕是一定要去的,或许就在夏秋之际。” 那是他的决定,也是他身为帝王的责任。 陛下气吞山河,与他并肩而立的女人,又岂能软弱? 翡雪故作坚强,隐忍泪水,挤出一丝笑来,只淡淡回答:“好。” 马车刚刚停稳,顾念之就上前来亲自替帝后二人掀了车帘。瑾殊伸手正要去扶翡雪,念之倒是笑意明媚地先递了手过去,又熟稔地与她打招呼:“念之见过皇后娘娘。” 她这一路与柳芳姑姑相处下来渐渐相熟,知道柳姑姑是个严苛的性子,不轻易夸奖谁。不过她今日忐忑问起皇后之时,连柳姑姑都语出溢美之词。 “念之妹妹安好!”翡雪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就着她的手跳下车来,还放下身段,依着民间姑嫂之间见了礼:“陛下这一路上都在同我说妹妹,将你寻了来,可知陛下和我是何等欢喜?” 柳芳立在身侧,此时不便插话,只对翡雪淡笑福身,行了一礼。 翡雪过去扶了她,点头道:“姑姑终于回来了!陛下心中谢意,定是未曾同姑姑说过的吧?这一遭,多谢姑姑了!” 这皇后果然没有半分架子,温柔可亲的模样,一见如故! 念之细细打量着翡雪身段容貌,心下竟然比起跟瑾殊这气场冷淡的哥哥还多了几分亲切,于是童言无忌地叹道:“天下竟然还有这般妙人,是不是宫里的人都长得这般美的?你这般倒是与陛下般配,莫要做我的嫂嫂了,就给我当姐姐吧!” 自打知晓瑾殊身份,念之可是不敢贸然叫他哥哥的,只敢随着众人,以陛下称之。 “说的什么傻话?”瑾殊漫不经心地道。 若是换个别的什么人敢与他争夺皇后,瑾殊早就冷脸了,不过眼前这两个女孩,他乐得看她们亲近,自然也不会与念之计较什么。 “我家中并无嫡亲姐妹,也只一个哥哥。妹妹若是愿意叫我姐姐,听着倒是比嫂嫂要亲近。” “那你就是我的姐姐了!” 瑾殊:“......” 第104章 晋江独家 私货 萧瑾殊因与朝臣们置气, 提前封了印,可议和的章程一定,这万千国事是想丢也丢不开的, 只好早早开笔。 林斐然补了吏部侍郎的空缺,瑾殊额外加恩, 敕封靖安侯, 又赐了三进院的宅邸, 林老夫人从此便由孙儿孙媳奉养,翡雪便令吴妈妈仍回到祖母身边服侍,连带着林霞儿也住进了靖安侯府。 翡雪有了顾念之作伴, 又有庶务需要打理,一日日的也忙起来。得闲时,念之总是与她黏在一处,暂时歇了要开溜的心思。两人互相说些北境江南的见闻趣事,仿佛是交往了多年的老友般。 万卷斋内,萧牧云嘴里咂摸着梅子,草草浏览了一遍选秀的圣旨,一眼就看穿了皇帝的心思,颇有些怜悯地摇头道:“若是一早知道中选也不能入宫的结局, 也不知有多少女子要伤心了。” 皇帝命世家女自愿参选,那些女子自然是冲着入宫服侍皇帝来的。 可这道圣旨中, 却并未言明意在从秀女中择选人选为宗室子弟指婚,显然是皇帝有意为之。 别人伤不伤心, 与他何干? 从前避之不及, 如今趋之若鹜,可知动机不纯,更谈不上什么真心。既是奔着那泼天的富贵来的, 又是自愿参选,无论结果如何也应坦然承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哪里这么矫情了? 事不关己,瑾殊清冷得很,不以为意,冷漠开口:“择选世家女为宗室配婚亦是惯例,朕指婚之时,自会言明。皇叔,可还有别的指教?” 皇帝怎么又以“皇叔”相称?这口气,好像不大对呀...... 萧牧云一下子警醒起来,可一时间也有些不明就里,不服气地道:“啧啧,我是怎么又惹得陛下不快了?” 瑾殊白了他一眼,并不着急理他,只先将齐福唤进来,将圣旨交到他手里,吩咐了一句:“此旨你先呈给皇后看看,再让她将凤印一并用上。” 萧牧云目送齐福领命告退,才撇嘴嘀咕道:“陛下此旨,倒是用心良苦,那丫头能领情么?” 加盖凤印,看似多此一举,实则只为体现皇后大度,表明她有意为后宫添人的态度。至于最后中选者是不是合皇帝心意......这结论可是毫无悬念的。 瑾殊不光是为立储一事铺路,还想借此选秀在朝臣和天下人面前全了皇后贤良的名声.......如此夹带私货,确是瑾殊干得出来的事,就怕皇后傻乎乎的,未必识得破皇帝用心。不过萧牧云心中也的确佩服,皇帝这般深思熟虑,筹谋长远了。 瑾殊只赏给他一记凌厉的眼风,轻嗤道:“皇叔近来也太操心了些!朕这里说不通,七拐八绕地,你竟连宁国府世子妃的主意都打起来了。朕看皇叔阳奉阴违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也不知还背着朕干了多少好事?” 那日回程,翡雪无意中对他说起,她那手帕交是如何催促劝说她怀孕生子的。命妇在皇后面前如此提及,总归是犯忌讳的,宁国公又向来是个谨小慎微,不多言语的。如此刻意,翡雪未做多想,瑾殊却已猜到,这背后恐怕又是萧牧云在鼓捣。 “呃.....”萧牧云没想到这等事也逃不过皇帝的眼睛,无法否认,也无从辩解,只好赔着笑挠头,顾左右而言他:“我这不是始终觉得,梁王难堪大任么......” 萧瑾殊自嘲一哼:“你倒是真盼着朕早死!” 换个人听皇帝这么严厉的措辞,怕是要吓得半死,偏萧牧云有恃无恐。 玩笑是玩笑,真心更是真心,怕是找不到比他更忠心的!晓之以理行不通,那就只好动之以情。 萧牧云飞快计较了一番,带着几分诚意躬身屈膝,动情道:“臣不敢!臣只是想着,娘娘对陛下情意深重,若有子嗣,将来定能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陛下若一味躲闪,臣只怕伤了娘娘的心。” 萧瑾殊愣了愣,目光深沉。 半晌才摇头道:“朕宁愿她怨我.....稚龄婴孩,将来如何,怎能断言?更何况主少国疑,这天下,原本也是长兄的,朕百年后,传位梁王,也算还清了这债......至于如何辅佐梁王,就多赖中山郡王了。” 他便是再强势,总是争不过两年之期的命数。 见牧云面露忧色,瑾殊缓和了些语气,半带劝慰半带希冀:“待朕荡平了北戎,他便做个守成之君,又有何难的?此事,不必再说。” 萧牧云心中震动,收敛了吊儿郎当的外表,呐呐答是。 瑾殊指尖轻敲桌面,深呼吸了一下,才问道:“冷金泽那边,可有消息了?” 冷金泽借着行医之名,一直在奉命暗中调查凌汛一事。 刚刚整修过的河道,还有那么凑巧的时机,偏偏就发生了黄河凌汛,生灵涂炭! 一切都是别有用心的人为穿凿,那痕迹太过明显。可秦氏和晋王一党,自先帝一朝就苦心经营,盘根错节,树大根深,从中枢到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人牵涉其中。 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办成铁案,便容易反噬,好不容易捏合起来的朝廷怕是又要四分五裂。故而,萧瑾殊谁都不信,只能暂时按下,专心救灾,又令冷金泽暗中搜集证据。 即便如此,为求自保,那些隐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提及此事,萧牧云神色凛然,眸中倏地一冷:“小金子一路逃过几次追杀,对方仍是穷追不舍,近几日,连飞鸽传书都不曾收到了。他若想平安回京,怕也是九死一生。” 瑾殊抿了唇,攥紧拳头,周身戾气逼人:“垂死挣扎,自然是破釜沉舟的。再怎么样,也不过困兽之斗!议和之前,朕定要将他们连根拔起,否则遗此毒瘤,后患无穷。” 萧牧云直起身子,向前一步:“陛下放心,没有传书,或许正是小金子不愿轻易暴露行踪。臣已动用暗卫接应,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选秀的圣旨一出,意味着皇帝沉寂已久的后宫终于有了动向。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隔岸观火的,有不愿女儿入宫匆忙定下婚事的,也有上赶着跃跃欲试的。而对于正在与北戎商议和谈的朝臣,皇后迟迟没传出有孕的消息,总归是国本不安。一想到六宫充实,大仪江山代代有人,顿时都觉得底气足了些。 慈宁宫中,秦太后才得了选秀消息,先传了太医诊脉,又以侍疾为名选了晋王入宫。 自从上次瑾殊以一枚发簪褫夺了她在内宫的大权,秦太后今非昔比,就是要宣召谁入宫,都得先寻个由头了。 秦太后衣冠楚楚,对着一尊佛像打坐念经,听到背后晋王的脚步,她捻动佛珠,微微阖着眼,吐纳了几口浊气。 她在见到那梅花簪之时就已明白,她即便占着太后之位,对于皇帝而言,她自始至终不过是先帝的妾妇。那锋利的簪尖,划破了他们粉饰太平的面皮,她交出后宫之权,也不过换的一丝喘息之机而已。 当年的事,萧瑾殊迟早会清算的!这是,要同她算账了。 这个时候,谁手软,谁就输! “选秀本是天家笼络朝臣的手段,这次皇帝竟连此事都妥协了。我们经营了这么多年培植的幕僚门下,若是皇帝以此为筹码,选了他们的女儿入宫来,必能引得他们生出悖逆之心来,对我们可是灭顶之灾!” 萧瑾桓扶了秦太后起身,母子二人缓步走到胡床旁坐定。晋王的脸色也难看得很:“老七这次明摆着是想赶尽杀绝!若非薛相公提醒,本王差点大意,忽略了冷金泽那小子!此次派出去的都是本王豢养了许久的暗卫,个个以一当十,不该失手的。只可惜,到了临城附近,竟然连个人都跟丢了!” “即便是将长宁搭进去,也决不能让冷金泽活着回到京城!”秦太后面容狰狞,连声音都有些扭曲。 “母后的意思是?” “那薛隐城既然能查得到冷金泽的行踪,又怎会只是长公主府的普通幕僚?桓儿,如今我们与皇帝可算是撕破脸了,可他一日拿不到实证,便不敢轻易动你!长宁从小就向着你,你可别忘了,宣平侯......” 萧瑾玉任性跋扈,又一向与老七不对付,眼下情势,倒是一枚绝佳的棋子。 “是啊,有宣平侯那傻子护住萧瑾玉,有些事我做不得的,她倒是可以......”晋王阴毒地笑了笑:“趁着议和已开,北戎的使节不日就要来京。若是能拖过那时候,我们还会有机会的!” 宣平侯是萧瑾殊的拥趸,偏对萧瑾玉一往情深。即便是萧瑾玉犯了什么大错,陆岩也一定会保她的。 即便是自己膝下养大的孩子,可为求自保,也只好利用萧瑾玉了! 秦太后面上的动容转瞬就被狠戾取代,又有些怒其不争的无奈,道:“哀家提醒过你多少次,那些账本书信,阅后即焚,不能给人留下把柄。这回倒好,若是这些东西公之于众,就是搬出先帝来,也保不了你。” 一惯冷静的萧瑾桓,闻言越发懊恼和慌乱...... 第105章 晋江独家 花灯 不过几日功夫, 陆陆续续就有秀女的名册递到翡雪面前。 这边厢,齐福捧着新呈上来的秀女名册先去了听雨轩,听说皇后去了幽竹馆, 一路又转道往这边来。 还没进门,刚好碰见皇帝前来, 瑾殊是在万卷斋中忙到晌午, 才想起今日是元宵, 特意来寻翡雪去赏花灯。 主仆二人进门时,先听见了顾念之脆生生地埋怨:“陛下有姐姐难道还不知足?大婚不到半年,怎又想着要选秀了?姐姐何必替他忙这些劳什子的事, 今日元宵,你且腾出些功夫来,晚上陪我去瞧瞧京城的花灯,可好?” “你倒是同我想到一处去了,京城的元宵灯会我也未曾领略过,待回了陛下,我们再带着阿浪他们一同去。”翡雪眼瞧着陛下最近又是夜以继日的忙碌,没指着他能有时间相陪。 瑾殊轻咳一声,才抬脚迈入厅中:“朕就想着皇后该有兴致出门, 这遭倒是来得巧了。” 顾念之调皮的笑容一僵,抿唇偷偷观察瑾殊脸色, 心道,怎么也没见通传就进来了?方才还揶揄他来着, 不要触怒了他才好的。 就见瑾殊没有生气, 身后齐福跟着进来,面上带笑,不发一语将素白的绢纸呈到翡雪面前。 翡雪顺手接过, 扫过上头的名字,见到“胡真真”三个字,脸上笑意未散,眼神却飘忽了一瞬...... 听那意思,陛下也要同行吗? 顾念之是个机灵敏锐的小姑娘,这些时日留意看着,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不怒自威,睥睨万丈,越发笃定瑾殊脾气算不得好,平日总有意无意避着他,又或者躲在翡雪身后。听见他要同去,她一时犹如胆小的鹌鹑,只想着怎么逃跑:“陛下陪皇后去赏灯,那、那我就不去了。” 话还没说完,念之就起身往外走,只想赶紧离开瑾殊的视线。 “朕又不吃人,你怕什么?”瑾殊忍不住抚了抚额头,偏又拿她没辙:“这儿可是你的幽竹苑,你还往哪里躲?” 念之脚步越发急切,早已迈过门槛。 她发带上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晃晃荡荡,平添一抹活泼可爱:“我、我哪里是躲?我去找阿浪玩儿会子去!” 翡雪扬声道:“慢着些,一会儿出发了我们再叫你。” 目送念之离开,瑾殊就在翡雪身边坐下,顺手剥好一个贡橘,掰了一片橘瓣递到翡雪唇边,对着那秀女名册动了动眼色:“怎么了?这参选秀女的名册,可是有什么不妥?” 有时,性情疏淡、不苟言笑的人反而心细如发,极善从精微之处洞察人心。更何况如今瑾殊对翡雪也算处处用心,她的小情绪,一丝一毫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翡雪樱唇微绽,触碰到他的指尖,满嘴弥散着柑橘果汁的香甜。 她眉心动了动,承几分娇软地揶揄道:“名册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看看此番选秀,这递上来的一摞一摞的名单,却是让我知晓,有多少女子在打我夫君的主意呢?” 原来她也有吃醋的时候? 瑾殊莞尔道:“皇后是对她们不放心,还是对朕不放心?嗯?” 他口中的那瓣橘子有籽,翡雪便起身捧了白瓷的小碟子,让他将籽吐出来,倚在他身侧道:“我只是想不通,陛下要为梁王指婚是一码事,其实也未见得非要举办一场选秀。只需在世家中择选相看一番,再下一道圣旨便是,何必如此大张旗鼓的?陛下,可是还有别的用意?” 此言一出,饶是瑾殊也不由得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中山郡王都未曾识破的心思,倒是被翡雪琢磨到了。可见心思单纯、简单纯粹的人,有时反而能够不为纷纷扰扰所迷惑,径直拨开迷雾,一言命中要害。 他的长臂从她细软的腰肢揽过,翡雪就被他拎到自己膝上。 他转了转白玉扳指,面容沉郁,低沉着声音道:“黄河凌汛,并非天灾,实乃人祸,朕有意清算,少不得用些雷霆手段,此番一动,怕是又免不得一场腥风血雨。” 他随手抄过秀女名册来点了几下,掠过那几个女子的家世一行,哂笑道:“你瞧,朝臣们倒是各个都长了一个狗鼻子,嗅到一丝气味,这不是就已经趁着选秀之机,来同朕表忠心来了?” 翡雪沉吟,突然失神。 此次内宫也拨出了不少银两用于开设粥篷、赈济灾民的,从杜尚宫每月呈送的内宫开支账册,隐约也可窥见,有多少百姓因着这次凌汛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民。好在这开支正逐月减少,几个月过去,受灾的郡县该是慢慢恢复了生计。 她又捡起一枚贡橘,低头剥着,若有所思半晌,轻言细语地说出一句:“我与晋王妃,同门的情分也算尽了,若承恩侯府裹挟其中,陛下依律处置了便是,不必知会我了。” 能教陛下这般态度,此事多半牵涉晋王,那么,承恩侯府怕是也逃不了干系。 瑾殊细细打量,从她神情已不见对承恩侯府的半分不忍和犹豫,这才笑着颔首:“阿翡何须操心这些,倒不如想想,元宵夜有什么想玩想看的?” 暮云合璧,落日熔金,融融月色婵娟,映着灯火辉煌,宛如白昼。 到了灯市口,翡雪一行下了马车步行。 临出门前,瑾殊特意让她戴上帷帽,翡雪就索性素面朝天,只将头发挽成妇人髻盘起来。身侧的念之只做小姑娘打扮,本想着可以恣意玩闹,可下车时,对上瑾殊那没得商量的目光后,她便也同翡雪一样,乖巧地戴着帷帽,遮住了大半容颜。 前往元宵灯会的一路都是人群喧嚷,笑闹之声不绝于耳。又有香车宝马,穿流如织,有悉心打扮的姑娘们擦肩而过,徒留一抹惹人心醉的胭脂香气,或有意气风发的俊俏少年郎,偷偷将提着亲手编织的花灯挂在心爱之人的马车上,一番倾慕表白,惹得旁人一阵吹哨哄闹。 大仪民风本就开化,如今这大好良宵,青年男女们更是少了顾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大抵便是此时情景。念之也被这热闹又轻松的氛围感染,笑得没心没肺,见到楼上桥头,两两约会、深情互许的男女,流露出一丝艳羡的目光。 身后瑾殊见翡雪和念之手挽着手,对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时不时抬起胳膊指指点点,或是在小摊贩之间流连,有说有笑的走在前头,不由得轻蹙眉头。 他快步赶上前去,径直阻隔在二人中间,攥紧了翡雪的手。 今日带的人不多,萧浪一早就自己玩得没影儿了,可齐福和许琮他们却是没心思赏灯的,他们警觉得扫过四周,将帝后几人团团簇拥起来,挡住了摩肩擦踵的人群,在前方开辟出一小块儿前行的通路。 “原以为今年的元宵会冷清一些,没想到竟是这般热闹!”喧闹之中,翡雪只得贴到瑾殊耳畔说话:“只是护卫跟得这样紧,到底少了些与民同乐的意趣。” 话音未落,念之突然被在高台上歌咏的男子吸引了注意力。她低头从人群中一钻,就到台下选了一处视野极好的空档。站定之后,才扬起胳膊对着翡雪挥手:“姐姐,快来这里!” 瑾殊用眼神示意许琮他们隐到暗处,这才护着翡雪走上前去。待走到念之身侧,才发现她旁边,是胡真真带着一小婢女,也在这里凑热闹。 胡真真佯装被念之的高声叫嚷吸引了注意力,侧头过来。 见帝后二人身侧只跟着齐福一人,她又眼前一亮,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十分妥帖地猜出他们是微服外出,只略略施一常礼:“咦?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好巧!” 翡雪掀开帷幔一角,瞧她一眼。 胡真真也是个美人坯子,只因忌惮家中继母,往日的装扮就多是低调质朴。今夜这通身的打扮却朱唇绿鬓,远山黛眉,明亮俏丽,艳而不妖,已全然不似她往日那样,却是能惹人侧目的。 翡雪淡然,眉梢间染着笑,颔首道:“的确是巧!胡姐姐今夜可是光彩动人。” 这也太巧了些。 瑾殊冷哼,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漠然,扫向胡真真的眼神带着威慑,仿佛一眼就看出她的别有用心。他唇边的笑纹若有若无,带着嘲讽。 他对胡真真视而不见,只是一手搭在翡雪肩头,又不悦地伸手将翡雪帽上的帷幔放下来,哄道:“我的人,可不愿让旁人轻易瞧见。” 胡真真笑容一僵,脸色微变。 她今夜的确是想着来碰碰运气的。为着这份偶遇,她愣是花了大价钱,早早就预定了附近一处视野极好的高楼包间,就是为了今夜能静静寻找他们的踪迹。 若是碰不到,就权当是来赏灯了。 可巧方才帝后二人被一堆人簇拥,即便在人群之中也极为显眼。翡雪戴着帷帽,看不清楚面容,可是那气宇轩昂的帝王,胡真真只看一眼,就挪不开目光了。 看清念之正将翡雪她们往高台这边引,胡真真抓住了这起偶遇的机会。 顾念之无甚心机,凑近前来,见胡真真生这漂亮,倒是生出几分喜爱来。她也掀了帷帽,眉眼带笑地看看胡真真,亲昵地攀着翡雪手臂问:“姐姐认识这位姑娘?” 皇帝身侧果然还跟着一个小美人,这大概就是上次长宁长公主提及的? 她这口音,分明带着几分江南那边的吴侬软语,既然唤皇后做姐姐,莫不真是皇帝有意收在身边的? 这丫头只做姑娘打扮,看着面容稚嫩,约莫是年岁还未及笄。也没准借着此次选秀,就会成为后宫的一份子呢? 第106章 晋江独家 元宵 倏忽之间, 胡真真生出许多猜想。 她看得出,这小姑娘对自己不带半分恶意,也就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 对翡雪道:“何时又多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这位姑娘先前虽未曾见过, 可我一见, 倒是投缘。” 胡真真此言一出, 瑾殊瞟向她的眼风中,存了杀意。 顾念之未留意瑾殊神色,理直气壮地自我介绍:“我是姐姐的远房亲戚。” 念之的身份, 是个秘密。 小姑娘虽不谙世事,可却是个十足聪明又惜命的人,也晓得其中利害。 在人后,她因着惧怕而不敢称皇帝为兄长,这到了人前,更是不敢露出半分破绽。 胡真真却是感受到了瑾殊方才的危险,她心头一紧,勉强扯出笑容,敷衍道:“原来如此。” 翡雪一家在北境多年, 倒是不曾听她提起过,在江南那边还有亲戚。可不论如何, 看来这姑娘的身份也是皇帝的忌讳。 摸不清楚皇帝的脾气就贸然贴上来,说得越多, 就错得越多, 最后反而弄巧成拙。她费劲心思制造了今夜的偶遇,无非也是为了多给皇帝留下些印象罢了。 看这姑娘与皇后亲密的模样,似是相处得不错? 皇帝不好接近, 那入宫一事,就只能再找机会,去求皇后了。林翡雪身为皇后,若想拢住陛下的心,自然要能容得下他身边有其他人。 胡真真是个极善进退的人,想清了这些,她便寻了个由头,道别之后,又往别处转去了。 高台上的歌舞拉开了序幕,乐声一响,有伶人粉墨登场,吹拉弹唱的曲调,与江南丝竹小曲的风情决然不同。念之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时步子都挪不动了。 萧浪也被这边此起彼伏的叫好之声吸引了,不知何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从翡雪身侧探出脑袋来,两只手里拿着一大把糖葫芦:“给!” 第一串先是给翡雪的,然后是最近厮混熟了的顾念之,连带着齐福都有一份,再看瑾殊时,阿浪却不知该不该递过去了。 翡雪轻笑着与瑾殊对视一眼,似不经意地将自己的那串糖葫芦递给他,又将阿浪拉到身边来,从他手中再取了一串,叮嘱道:“我和殊哥哥先到别处转转,你在此处,陪着你顾姐姐?” 这样的场合的确极易引出刺客来,她早将瑾殊这一路来的谨慎看在眼里。 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行刺之事,那时的陛下云淡风轻得很,根本不将对方放在眼里。可这回,竟然这么小心翼翼?可见此番朝中的动荡,怕是比想象的还要激烈残酷得多! 念之看这歌舞表演正在兴头上,舍不得离开,翡雪也不忍出言催促。萧浪来得倒是正好。眼见天色将晚,若不与陛下来一番谈情说爱的独处,翡雪总觉得要辜负今晚这月色了。 “好!”萧浪点点头,露出招牌的天字号大笑容。 萧浪这些年跟在瑾殊身边,疆场厮杀,又或是其他危险都已经历也不少。他虽然看上去比常人呆傻,可又比寻常侍卫更多一份敏捷和机警,若是交代给他的事,他定是能好好完成的。 瑾殊瞧出了翡雪的小心思,挑了挑眉。 这样的场合,这样好的气氛,该陪着她纵意快乐才是。他便与她十指相扣,只对齐福交代道:“你也留在这里,待散了便到马车处汇合吧。” 他虽是内侍,也有一身功夫,有齐福和萧浪两人在侧,念之这里应是无虞的。 齐福会意,应声称是。 瑾殊正大光明地攥紧翡雪的手,离了歌舞的高台,一路沿着长街,走走停停。沿途小摊贩的叫卖和讨价还价之声,青年男女打情骂俏的笑,还有大街上飘散混杂的烟火色和各种吃食的香气,惹得翡雪一阵唏嘘。 与先帝末年的民生凋敝、水深火热相比,瑾殊登基三年多的励精图治,朝政才得到一丝喘息。可是,内忧外患还未尽数祛除,大仪又因去年冬天的那场凌汛而掏空国库,元气大伤。她原以为今年的元宵该是清冷萧瑟的,眼前这万家灯火,人间璀璨的景象,着实让她意外又欣喜万分! 月色清辉,烟火绚烂,不分贵贱,万姓同赏。 无论是簪缨勋贵,还是执国朱紫,今夜沉浸在这人间乐事之中,与大仪朝的寻常百姓便没有什么两样。 一路走来,瑾殊遇到不少陪着家人亲友外出的朝臣,并不意外。 反倒是朝臣们见到只做寻常打扮的皇帝,诧异非常,恍然还以为是做梦。 就仿佛明堂之上的谪仙人突然跌入尘世,染上了些人间烟火气,有些不真实,却有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 待反应过来,细看一眼,就能发现年轻俊逸的帝王身侧,挽着一素衣长裙的女子。 隔着帷帽,瞧不清她容貌几何,可只见这二人手中竟然执着一根糖葫芦,一高一低的两人垂首仰头之间,时不时轻言耳语,言笑晏晏。 每当那女子说几句什么,就惹得皇帝频频点头,那眉目舒朗,满面春风的模样,全然不似平日杀伐果决的狠戾毒辣。 甚至,她将糖葫芦递到他嘴边,陛下还咬了一颗含在嘴里? 听闻陛下对皇后娘娘格外不同,今日一见,不难猜出那女子的身份。 长街上的人流不少,避无可避。迎面走来,朝臣们自是不能装作未见,又实在不敢上前打扰,只好远远躬身拱手,或是屈膝垂首,算是见礼。 原以为高高在上的帝王目空一切,未必会有什么回应,谁知陛下与皇后聊天的笑意还挂在脸上,对着朝臣们竟然也没有着意敛去,连带那眼神都不似平日那般冰凉淡漠。 瑾殊对他们微微颔首点头,算是承了情了。 皇帝积威甚重,高冷无情,实在是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 “我没看错吧?那是他吗?”身侧一位幕僚受宠若惊,顾不得身旁的佳人,上前来扯了扯前头一人的衣袖。 前头这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自己的脑袋还在,才擦了擦额头冷汗:“你也瞧见了?原来不是我眼瞎?!不过,我也差点以为是错觉......” 瑾殊不知,今日陪着翡雪闲逛时的无意之举,竟然惹得朝臣们对他的风评都发生了变化。此时,帝后二人正驻足在街边的摊贩上,翡雪挑选了不少吃食,大包小包,几乎要将这摊上的包圆了。 “买这么多,这糕点就这么好吃吗?”瑾殊说着,却并无嗔怪,而是随手捡了一块儿递到她嘴里。 她张嘴接了,口中含混不清,狡黠地笑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物力维艰,怎可奢费,我知道的!我带殊哥哥去的地方,不好空着手的!” 瑾殊只觉得这番话那么耳熟,怔怔地盯着她,才想起许久前,他逼着她多进些膳食时,似是随口说过这话的。 他失声淡笑,一手拎起糕点,没再说什么,只任由翡雪拉着他的手,一路往前赶。 长街深处,绕过街角的一处茶肆,转角处拐一个弯就到了葫芦巷。巷子口人声鼎沸,巷口的桅杆上,挂着一串串五彩花灯和大大小小的风车。 灯下的空档处,一位白发的老妪支起小摊,摆上一些香囊绣品、璎珞小首饰之类的贩卖,不过此处位置偏了一些,人流不算多,这会儿就她一人守着摊子。 翡雪掀开帷帽,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李婶儿,今晚生意不错吧?” 这位李婶儿,正是当初被秦太后利用,在宫中挑头闹事的白头宫女。如今她获准离了宫,被安顿在葫芦巷的养济院居住。 自皇后料理后宫以来,不止在京城,各府道州,尤其是这次凌汛遭了灾的,都建了不少养济院、慈幼局、赈灾篷。据说今年国库甚为吃紧,户部本减损了这些花费,是皇后动用了内帑府库,将这些接手下来。 李婶儿是宫中老人,知道这多事之秋,皇后当的这个家也是不容易,于是自告奋勇,凭着多年刺绣的本事,就在街口做些小买卖。所得的银钱虽做不成什么大用,多少也可贴补一二。 听到熟悉的声音,正在打盹的李婶儿一个激灵,醒了:“林姑娘来了?” 翡雪并不是第一回 前来,但这身份又有些不便。于是便跟大家约好了,私下都这样唤她。待看清她身边的那人时,李婶儿立时怔在了原地。 “陛......公子也来了?”李婶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地捏着裙摆。 翡雪袖袍中牵着瑾殊的手晃了晃,似是在提醒他,不要这般严肃。 又对着李婶玩笑道:“这位才是正主儿,好歹我也是借着人家的名头,又花了人家的银钱。元宵节既答应了要来探望你们,也不好将他一个人丢在家中。” 瑾殊轻咳一声,有些不大自在,不过架不住翡雪暗暗掐了他一把,只好开口道:“既不在家中,也不必这么多礼了。” “哎!”李婶儿这才放松了些,不过神情仍是有些绷着。匆匆收了摊位,一路将两人往里引,就拉上翡雪,一路喋喋不休地同她说着近况。 无非是说着哪些临时投奔过来的人寻到亲人,前段日子回到家乡去了,管事的人又在街头捡到了哪些苦命的孩童,哪个娃娃又长高了些,哪回谁又犯了病症,是如何请医用药的,还有请来的教书先生如何之类。 第107章 晋江独家 绢花 闲话之际, 终于到了慈济院的门口。院门大开,院子里几个垂髫小儿正在拿着纸糊的灯笼追跑玩闹,另有一些年岁不小, 看上去行动有些不太利索的妇人,正围坐在院中熟练地打着简单的璎珞, 正是方才在李婶子的摊位上看见的样式。 瑾殊顿住脚步, 抬头看着门头上那牌匾。 “慈济院”三个字被篆在一块儿半旧不新的木匾上。 翡雪停下来等他,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知他对这字迹应该眼熟。 因要俭省开支,这院子平日连烛火的花费都是精打细算的, 若不是元宵节,特意点了一盏花灯在门口,这时的光亮怕是都照不清楚这几个字。 翡雪小声解释道:“这慈济院虽是以殊哥哥的名义开办的,我还是担心会有人找麻烦,便从陛下墨宝中选了这几个字,命人刻在牌匾上。可知这御笔,便是对慈济院的庇护了。” 瑾殊目光微沉,默默点头。 他在朝政上夙兴夜寐,日常见皇后也忙忙碌碌的, 还以为她尽是为内宫之事操心,因此未曾细问过。没想到...... 中宫皇后, 一国之母,与他比肩而立的女人, 原也不应只局限于后宫方寸之地。 她的慈悲和温柔, 何止可消解他心中戾气? 对于百姓而言,他这个皇帝始终象征着强权威严,总是高不可攀的。 且不论自己承受的攻讦诋毁, 只留下累累骂名,古往今来,即便是成为广受赞誉的明君,子民对皇帝,也无非爱戴敬服,拥护之中或多或少是因为对皇权的畏惧和对上位者的仰视。 天下女子,若以尊贵权势而论,无有能出皇后其右者。 翡雪身在其位,谋其所事,却又不以上位者自居,反而因着她的平易近人,温柔可亲,所行的善事,就如同涓涓甘泉,滋润人心...... 他日理万机,所谋的都是大事,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庙堂之高离他们太远了! 日子的好坏,全在日常的一箪食、一瓢饮、一缕丝之中,这些看似琐碎的小事,反倒才是真正属于万千子民的人间冷暖。 不经意间,瑾殊思及这一点,这霓虹璀璨的灯火,忽然化作别样的滋味,萦绕心头。 瑾殊心绪复杂,原本攥着她的手,揽到了她的腰肢上。 若是此时没有旁人,他真恨不能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再将她的温柔体贴揉入骨髓之中! 正思忖着,就听一个稚气的声音唤道:“林姐姐来了?” 一个小童听见门口的人声,一眼望见翡雪的身影,连玩闹都顾不得了,欢脱着迎了上来。其他妇孺就纷纷看向这边,见到来人,都热情地上来打招呼。 “姑娘可算是来了,你上次说了要来一起摇元宵的,孩子们都念叨着,这都盼了一晚上了!”一位中年妇人笑着招呼,她站起身来,瑾殊才发现她的腿脚并不利索。 慈济院中,知晓翡雪身份的只有寥寥几个,其他人都只当她是哪里来的好心人,因此相处起来,反而随意得很,没有那么多讲究。 “我这不是来了?”翡雪拉着瑾殊跨过门槛,随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小孩子们看见瑾殊手中拎着的点心,各个笑逐颜开,眼睛里都有些冒光了。不过瞧着这个大哥哥好生魁梧,他面上也没什么好看的表情,似乎不太好接近? 孩子们只好用舌头舔舔嘴唇,一时也不敢贸然过来。 翡雪进到院中,摘了帷帽,弯下腰来,弯着眉眼向大家介绍:“这便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殊哥哥。” 知道了这人是谁,孩子们瞬间就不害怕了。 其中一名年岁大点儿的小男孩瞟着他手中的糕点咽了口唾沫,鬼灵精怪地恭维道:“噢!原来你就是殊哥哥吗?你就是我们的保护神!” 这孩子笑意满满,其他的人也都放松下来。他们似乎对于“殊哥哥”这个人物非但不陌生,而且还很相熟相亲。 那跛脚的妇人十分自然的上前来,伸手接过瑾殊手中的糕点,朗声笑着说:“来就来吧,这么客气做什么?摇元宵的东西早就备好了,大家就等着你们一同来过节呢!” 孩子们的眼睛盯着那点心,见那妇人往那边去准备分点心,就也顾不上瑾殊他们了,一哄而散的过去吃糕点了。 什么人,敢从皇帝手中将东西夺走的? 可瑾殊偏就眼睁睁的看着那妇人,那么顺理成章地将糕点拿走了...... 瑾殊看看自己空了的双手,眉头微皱,只身侧的翡雪,咯咯地笑他。 因帝后到来,院中众人越发热闹欢腾起来。这样好看的一对璧人,在他们眼中成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似的。 大家交头接耳,三五成群,或是大大方方地抬眼打量着二人,或者躲在墙角边,伸出头来偷偷探看。可无论如何,那探究之中都满是好奇和善意。 瑾殊微微有些不耐,却又不好发作。 翡雪就当着众人面牵了他的手,轻车熟路地过去紫藤花架子底下坐了。 李婶用粗陶的杯子端了两碗清水上来,见众人有些失礼,竖起眉头驱赶道:“没见过长得好看的吗?都别围着了,赶紧着,去摇元宵了!” 几位主事念叨了许久,今晚可不就是等着这两位来,一同过节吃元宵么? 众人早就迫不及待,闻言一哄而散。 李婶恭恭敬敬地将水杯搁到小案上,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喝口水解解渴吧,这、这杯子材质虽粗了些,可是我洗了好几遍的,贵人别嫌弃。” 李婶经年在深宫中服侍,熬到头发都白了,宫中的好东西,她是见过不少的。 可偌大的慈济院,经费有限,在这里吃穿用度,只求温饱,若是有些富余,都是先紧着看病和念书这两头,其他的自然是不能要求太高的。 因此,这里用不起瓷器,更遑论喝茶了。 翡雪不以为意地端起水杯喝了,漫不经心地道:“怎会呢?靖北军征战北戎时,将士们饮冰卧雪也是常事,陛下并非讲究奢靡之人。李婶,您也不必因我们在这里,就如此见外。” 瑾殊没有再说什么,面无表情的脸上瞧不出他的情绪,不过,他也仰起头,将杯中水喝干了。 李婶自责地轻轻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心下松了些,连带笑容都展开了,端起水壶给二人续上水,双手局促地在围裙上蹭了蹭:“奴婢省得的!哎,二位稍坐,那边已经摇起了元宵,这灶里的火烧得旺了,水一开,元宵很快就做好了。” “那我也同大家一起吧!只是从前不曾做过,李婶不要嫌我碍手碍脚的就好!”翡雪嘴上这样说,就递给了瑾殊一个征询的眼神。见他神情淡然,微微颔首,才随李婶一同去厨房看看。 院中依然热闹,瑾殊却没有起身。 他从来不喜喧闹,平日早耐不住烦躁,如今肯一个人枯坐在这里,静静看着眼前一切,已是难能可贵。 在这微凉的夜晚,一轮皎月当空,人间灯火如昼,疏疏落落的紫藤上盘桓着翠色的新叶,温暖的春风中夹杂着甜糯的香气,沁人心脾。 直到许多年后,他还能忆起今晚那些吃完了糕点的孩子们围过来,七嘴八舌的笑闹之语。 那个领头的小少年看起来对他仍怀惧意,磨磨蹭蹭踱步过来,笨拙地道谢:“多谢殊哥哥,给我们买了好吃的点心!” 旁边一半大不小的姑娘却一点儿都不怕人的模样,装作大人说话,纠正他道:“你说得也不对,殊哥哥何止给我们买点心呢,这整个慈济院,不都是殊哥哥花银子办起来的。” 更多的孩子们用完糕点,纷纷凑过来。 一个小点的男孩拖着大鼻涕,讨好地问:“那,将这老宅子修缮好,将我们接了来住,可也是殊哥哥的功劳?” 年幼的少年将胸脯挺得高高的,骄傲地对这些孩子指点道:“你们没听林姐姐说嘛?殊哥哥曾在战场上驱逐北戎,令他们闻风丧胆,这才保得我们大仪国泰民安!” 瑾殊瞥眼瞧他,嘴角浮现了一缕笑容,被他敏锐地看见了。 于是这少年壮着胆子过来,勾勾男人的衣袖,脆生脆气地问道:“殊哥哥,你若与哪位将军相熟,能送我入靖北军吗?” 靖北军中兵强马壮,即便有战事,哪里需要让这些孩童上战场的地步? 瑾殊失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见他满脸期许的模样,又不忍直接拒绝。 他手指微动,犹豫一瞬,才抬起手来,在孩子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淡淡说道:“那可得等你长得壮实些,还要练好了功夫,经过筛选才行。” “臭小子!想要保家卫国,赶明儿招兵了,你自己去报名,何须在这里走后门?!”一位须发花白的男子步履健硕地走过来,顺口就接了腔,言语中带着浓厚的乡音。 这少年被泼了冷水,没好气的对他做个鬼脸,带着那一群孩子跑开了。 这男子憨厚地笑着,走到瑾殊跟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抱出一方小盒子,放置在瑾殊手边。见瑾殊面带疑惑,他老实巴交地打开这盒子。 里头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朵颜色各异的绢花。 “这位贵人,我本是遭了凌汛水灾,走投无路,来京城奔生活的流民。过了元宵,我就准备回乡去了。真心想谢谢你们收留,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在家时,我就一直靠着这做绢花的手艺混口营生......” 第108章 晋江独家 成见 他瞧见瑾殊神情突然冰冷, 漆黑的眸色深不见底,生怕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唐突了恩人, 慌乱地解释道:“这东西不值钱,也配不上林姑娘戴在头上的.....可是......” “什么好东西, 就配不上我戴在头上了?”翡雪亲自用一木质的托盘, 端了两碗新煮好的元宵过来, 那黑陶的碗上冒着白蒙蒙的热气。 瑾殊凝视这汉子一瞬,目光沉静。 待翡雪坐到身边,他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 才从盒子里随意挑出一朵绢花来,簪到翡雪鬓边,淡然道:“这绢花精致又素雅,倒是很衬你。” 赤诚的心意被人接纳,七尺的汉子竟然哽咽了一下。 他笑起来满脸褶子,满怀憧憬地将原本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听老家的人捎信来说,那遭了灾的地界都安顿得好着咧,皇帝老子不光给咱们免了好几年的税赋,还给了银钱和种子, 帮着修建了住处。若是家乡有奔头,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 临近子夜, 灯市更盛,院里院外, 依然有隐约未散的喧嚣之声。 元宵的香甜味道就萦绕在鼻尖。 不知何时, 那憨厚的汉子带着满足的笑容退开了。 月影中,滕树下,流光里, 只剩帝后二人,相视一笑。 瑾殊将人搂入怀中,在她额间落下轻啄。 翡雪莞尔,轻柔的声音呢喃在他耳旁:“大家的谢意,陛下可是听见了?” 瑾殊轻笑,指尖在她细软的腰间摩挲着,故意在她耳畔呵出热气:“朕此刻,只想吃了你。” 一树烟火,如玉树琼花,接下来就是千朵万朵,在空中砰然绽放开来。 远远眺望,有勋戚黎民登楼玩看。地上众人,也纷纷抬头惊呼。 元宵佳节的欢动气氛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天下繁华,咸萃于此。 女子笑得颤颤巍巍,极为动人。 她眉眼含情,嗔笑着锤了他一下,温热的唇一触到他唇上即放开。这才将头靠入他怀里,轻声道:“若有一日,凉城的元宵也如京城这般繁华,就好了......” 瑾殊闻言,扬了扬眉,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他抬头看向那绚烂的夜空,目光悠远...... 元宵节后,帝后二人,各自忙碌。 翡雪想着不日就要回宫,再想出宫多有不便,近来就总是往京中几处慈济院频繁跑动。 瑾殊俨然将万卷斋当成了第二个养心殿,好在这里地处暖泉山的外殿,处理政务、会见朝臣,倒也方便。 接连一段时日,当萧瑾殊深夜过来听雨轩时,翡雪早已疲乏不已,支撑不住睡熟了。待到次日早上她醒过来,他又已经去了万卷斋。如此一来,两人虽日日相见,相拥而眠,却又好似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没好好说过几句话似的。 雨脚落声微,一地薄湿;斜风柳岸绿,芳草鲜美。 朦胧的细雨中,翡雪撑着伞一路朝着万卷斋这边而来,跟在后头的连翘手中捧着经过几轮筛选留下的秀女名册,又有宫女拎着食盒。 立在廊下的齐福接过她们手中的东西,撇嘴示意翡雪殿中的那位还在忙着,小声道:“陛下交代了,一会儿批完折子就回听雨轩的,娘娘这会儿怎么冒雨前来了?” “早起陛下有些咳嗽,春寒料峭的天气,稍不留神染了风寒就不好了。我便煎了驱寒的例汤,恰好这次秀女入选的名册,也需陛下圈阅。” “这倒是奴才的疏忽了。娘娘真是妥帖!” 话音未落,正殿内两个人推了门出来,与翡雪打了个照面。 其中一位是萧牧云,而另一人......只着一身素色的儒服,生得面如冠玉,是位翩翩公子。 瞧着他的年岁与陛下不相上下,可鬓边墨发已生出杂色,用一座莲花子午发箍束在头顶。皮肉白皙的脸颊上,留着两道崭新的刀疤,右手臂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应是受了什么伤? 翡雪听过冷金泽大名,却并未见过其人,因此见到本尊,却并不识得。飞快扫他一眼,垂眸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萧牧云忙介绍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冷神医,才赶回京城来!” 翡雪眼前一亮,礼仪化的笑容里立时多了真诚与热情,上前一步道:“国师为陛下解了毒,我还一直没机会当面道谢!” 冷金泽退后一步,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 他不耐皱眉,淡淡觑她一眼,目光波澜不惊,与她眼神相触的瞬间,似乎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情愫,那感觉..... 说厌恶太过,可绝对谈不上善意或好感。 翡雪也后退了一下,重新与他保持远一些的距离。 这位冷神医的性子好像也同陛下那般,清冷不好接近。 可是陛下的疏离之中透出的是寡淡和漫不经心,而冷神医的淡漠之下,则好似掩着某种悲伤和哀戚...... “啧”。 这小金子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论理居功至伟,怎么性情反而越发高傲桀骜了呢? 萧牧云一声啧舌,对着翡雪拱手,表示代他道歉,快步赶上。 冷金泽却突然顿住脚步,这回连眼神都不曾给她,只是朝这边侧头,凉薄地道:“皇后不必道谢。你们女人若是能少惹些麻烦,冷某就得谢过了!” 晋王为了毁灭关乎凌汛一事的证据,这一路都在围堵截杀,冷金泽差一点未能脱身。为了护住那些来之不易的线索,他这才受伤挂彩的。 方才在万卷斋中,冷金泽质问瑾殊,为何不将萧浪和许琮他们也一并派来,策应他? 可萧瑾殊却云淡风轻地说,萧浪和许琮他们要留在京中保护皇后,轻易调动不得...... 冷金泽气得拳头咔咔响,当即拍了桌子,指着瑾殊的鼻子骂他见色忘义,差点就要翻脸! 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就因为他的女人要外出,便连兄弟的死活都不顾了? 这会儿竟然碰见翡雪这个“始作俑者”,冷金泽自然没什么好脾气对她。 朝堂上表面风平浪静,可暗地里,瑾殊与晋王已经你来我往地较量过好几个回合,每一回都是暗潮汹涌,血迹斑斑。 以瑾殊性情,这些事不大会同翡雪提及,因此,她是的确不知道。 乍然挨了冷金泽劈头盖脸的指责,翡雪被搅得一头雾水,原地愣住。 萧牧云见状,只好硬着头皮,又做了一回和事佬。 那一位可就在殿中呢,皇后可算是瑾殊唯一的软肋。若是让他听见冷金泽这般对着皇后撒野,两人还真有可能翻脸无情。 他拍着冷金泽的背,意思就是莫在多言,催促他赶紧离开,边走还转头安慰翡雪道:“这个疯子的话,皇后不必当真!” 萧牧云心知,冷金泽自从受了情伤后,仿佛对天下的女子都有了成见。 可皇后外出频繁,也是想要安抚老幼流民,绝非冷金泽想的那样,是任性胡为。 况话又说回来,萧牧云也赞同瑾殊以皇后为先,毕竟,若是皇帝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那索性将这天下让与晋王好了,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正殿之中,瑾殊命萧牧云他们退下后,面容沉闷,一身疲惫。 他兀自捏着山根解乏,正想闭目养神,待听见外头声响,起身过来时,就只看见萧牧云和冷金泽很快消失的背影。 “皇后怎么来了?”见翡雪呆呆立在眼前,瑾殊阴沉的脸上勉强焕发了一丝笑意。 翡雪正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出神,直到瑾殊随意挽起她的手,牵着她入到殿中,她才将神思回转到他的身上。 见他下颚胡茬密布,眼珠子都熬红了,翡雪心尖酸涩,眼尾湿润:“陛下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便是要劳心劳力,也不能这么熬着.....” 瑾殊长吁一口气:“有吗?” 他的确是,恨不能一日掰成两日用! 方才,他只随手翻了翻冷金泽带回来的这厚沓子的东西,就拍案痛骂了一番那群王八羔子!这些东西可不光与凌汛有关,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着晋王一党自先帝时起,数年来搜刮民脂民膏的线索,都在其中。 先帝晚年,朝廷乌烟瘴气,勋戚旧族,高门权贵为了一己之私,害民虐庶之举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这几年瑾殊铁腕去苛,整饬吏治,这股歪风邪气才算是刹住。诸如晋王之流,尚无法连根拔起的世家大族,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可此番凌汛所牵出的,那些贪赃枉法、营私舞弊的行径,依然令人发指,可谓触目惊心! 只是光有冷金泽查得的这些,还不足以定谳。 接下来,还需要刑部和大理寺抽丝剥茧,深入调查,才能办成铁案。 这样的情势,这样的急迫,瑾殊只能越发勤谨,不敢有丝毫懈怠。 瑾殊瞥见她随手放在案头的折本,翻开来草草浏览,点头道:“这是入得终选的秀女名册?” 选秀一事,牵涉前朝,实则是给那些骑墙观望的朝臣们一个台阶。 世族闺秀的家门报上来,便可视作向皇帝纳投名状了。 翡雪却不在乎那个,先顾着给他盛汤:“嗯.....陛下先喝点儿汤吧,我特意多放了姜丝的。” 就这片刻间隙,瑾殊拿起朱砂笔,飞快地在那名册上勾画了一番:“虽是指婚,也总得梁王自己点头才行,便有劳皇后这几日召集一场游园春宴,先让他过过眼吧。赐婚之后,朕打算让梁王尽快完婚。这些事虽有礼部操持,皇后也免不得再忙一阵子。” “那便忙吧。”翡雪随口一答,对这些浑然不放在心上。 只将那姜丝鸡汤往他面前推了推,又将汤匙递给他。 瑾殊搁下笔,抬头就看见她淡然自若的小脸。 翡雪对这些繁重的事并未觉得多为难,反倒是盛汤的模样.....格外认真。 瑾殊乐了。 他将名册撂到一旁,接过翡雪递过来的姜丝鸡汤抿了一口,突然起了些逗弄她的闲心:“皇后这是吃了朕的定心丸,便不怕有人拐跑你的夫君了?” 第109章 晋江独家 不安 瑾殊这么一提, 倒叫翡雪想起了胡真真。 她抄起名册来扫过,果然见“胡真真”这三个字。不过,瑾殊未用朱笔在其上勾画。 在凉城时, 胡真真在闺秀中就是活跃上进的。 她曾不止一次同翡雪、知澜提起过,希望借婚事脱离苛待她的继母和令人窒息的本家。 彼时, 翡雪年未及笄, 觉得这些事实在太远了, 加之她本是个随遇而安、随俗浮沉的性情,因此对胡真真算不上太热情。 反倒是知澜,对胡真真的遭遇颇为同情, 对于她早早就懂得为自己筹谋打算,也觉得十分合眼缘。后来大家相处久了,胡真真说起来,自己门第不高,家中又无人真心为她谋划,就拜托翡雪和知澜,多帮着引荐结交些高门贵女,也好将来多些机会,寻门合心意的亲事。 知澜热心, 也开朗爱热闹,时常做东邀请大家小聚, 于是胡真真也与大家混熟了,成为闺秀们聚会的座上宾。 她善于察言观色, 为人处事十分老练, 也爱揣摩旁人的心思,属于长袖善舞、挺懂得顾及旁人感受的人。加之凉城的世家大多质朴内敛,不似京城这般讲究高下势利, 大家又都是妙龄,只做年少小女儿情状,一来二去,翡雪便也渐渐同胡真真相熟起来。 及到年岁渐长,终日混在一起的闺秀们,陆续有人出阁,连早早回京的知澜,也与宁国公世子定下了亲事。 翡雪择选夫婿之事逐渐提上了日程,又有祖母隔三差五去信催她进京。家中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这些事,自是有长辈们费心周全,不需自己多操心。 翡雪听说,胡真真被那糊涂惧内的父亲和黑心的继母哄着,险些与凉城的一个纨绔定亲。胡真真以死相逼,家里长辈这才作罢,从此便由着她去了。 那时,翡雪突然有些理解了胡真真。 婚姻对女子的一生的确至关重要,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好门第、好家人。她十分同情胡真真的际遇,还曾私下里拜托嫂嫂文瑛,帮她物色过人选的。 当翡雪第一次在秀女的名册中看见胡真真的名字时,诧异之外,心里还极其不舒服。 她并不是蠢笨之人,稍稍深思便能领会,选秀入宫,成为皇帝的女人,对于胡真真来说,的确是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 若她不在中宫之位,胡真真这样选择,本也无可厚非。她或许都会祝她心想事成! 可陛下是自己的夫君啊......丈夫被相熟的姐妹惦记上了,翡雪实在无法报以理解,心头就像鲠了一根刺! 此事,已在翡雪心中积压了许久,从未在瑾殊面前提及。 她也知道,陛下对自己很好,甚至连女子梦寐以求的一心一意,都许诺了。若再去计较胡真真这样的事,真的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可,爱之深,关之切,或许就会让人生出许多杞人忧天的烦恼来。 陛下英姿俊朗,即便背负着骂名,可对于女子而言,那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男子必是惹人遐思的!倾慕他的人,又何止一个胡真真?眼前这一长串的秀女名单,可不就是明证么? 即便陛下不想要,却挡不住汹涌而来的仰慕者。 偏偏她们也没什么错,只不过同自己一样,倾心爱慕陛下而已。 除此之外,她们又做了什么呢? 哪一条道理,只许她林翡雪独得君心,就不许别人对陛下动心动情? 知澜千叮万嘱的人心易变,翡雪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可从选秀一事起,她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和威胁。 瑾殊这一句无意的调侃,一下子将翡雪心底这份不安全感彻底勾了起来。 翡雪突然脱力一般,眼中浮动起意味深长的情绪,咬着唇认真思忖过,才将名册丢到一旁,泫然欲泣地道:“能叫别人拐跑的夫君,那便不是我的。有的是想要拐跑陛下的人,若真有那一日,陛下赏我一道废后的旨意便罢了。” 他不过玩笑一句,她还真将这话听进去了? 瑾殊看她落泪的神情,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连废后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一颗心都不由得提了提:“怎么了?嗯?” 这...... 是啊,她方才那话说得置气,其实也是在跟自己赌气。 可一说出来,她立时就消了气...... 这话,要怎么接呢?是她自己把自己气到了......太过庸人自扰了。 此时瑾殊一脸茫然。 翡雪自己转过了弯来,却是又哭又笑,撒娇耍赖地道:“即便陛下只我一人,可架不住这么多莺莺燕燕,都惦记着呢,可知有多少人想要拐跑陛下的!” 她的眼泪来得太过突然,此时眼里分明噙着泪,可那笑容也是真的。 皇后口中所谓的莺莺燕燕和拐跑......若是她不相熟、不在意的人,又怎能惹得她这般不安的?瑾殊眉眼微沉,依稀记得元宵那夜与他们刻意“偶遇”的那女子,翡雪唤她......胡姐姐? 这眼泪,轻易就泄露了她心中不安的情绪。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瑾殊没料到,只是为了梁王婚事而办的选秀,也会给她带来这些困扰。 状似随意地翻动名册,瞥到这秀女中果然有一胡姓女子,瑾殊心中了然,却也未多说。 他便也没了旁的心思,搁下碗来:“傻瓜,人心最是难测,旁人怎么想的,又如何能左右的?” 又点了点自己心口道:“你只需知道,朕这里,早已容不得旁的女人。” 他站起身来绕到她身边,触到她冰凉的指尖,轻声一啧,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小腹:“不是月信要来了吗?这样冒着雨过来,可不是又要难受?嗯?” 他这样的温柔细致,都是留给她的。 若是叫旁人知晓,只怕不敢相信这是那个人人畏惧的萧瑾殊。 早先在太皇太后那里问安时,赶巧太医过来请平安脉,顺道也给翡雪搭了一回脉,看了看舌苔。太医言说,皇后娘娘有宫寒之症,恐不利于有孕,若逢癸水那几日,坠胀腹痛怕是免不了的,还专程开了方子为她调理。 翡雪记得,那日坐在一旁,沉默寡言的瑾殊,竟然还开金口,亲自问了那太医几句。 那太医受宠若惊,便知无不言,细细叮嘱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后来,他便将她这月信之期放在了心上。 到她身上不甚利索那几日,他会替她暖床捂足,也会似这般,用掌心替她暖腹。 翡雪此时听他提起这一遭,却突然神思一晃。 自经了人事,帝后二人也算鸳俦凤侣,花成蜜就。 闺房之内,温柔缱绻;床笫之间,琴瑟和谐。 可每回承恩雨露,陛下都像是算准了日子似的,恰好避开了她易于受孕的那几日。若说陛下是有心为之,他镇日都囿于国事,便也只在她身边能得片刻放松闲适;可若说是无意...... 莫不是自己也被知澜她们催促得心急了,又在这里胡思乱想? 也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加之想到北戎议和之后又有战事,所以她总有些心绪不宁的。 翡雪飞快的拂过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也实在懒得去细想这些深沉的心事,于是恹恹地嘟囔道:“许是昨夜做了噩梦,今日身上的确有些乏累了......” 瑾殊不知她想过这么许多,只将她按到自己的座椅上,也给她盛了一碗汤,道:“先喝汤暖暖,一会儿朕陪你回去休息。” 入夜,梁王府书房中。 萧昭听见头顶瓦片响动,掩卷屏退左右,冷淡的眼神扫过眼前的空旷:“薛先生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叙。” 一袭夜行衣,带着鬼魅面具的薛隐城从黑暗中走出,嘴角挂着阴森的笑意:“一回生,二回熟,薛某如今出入梁王府,也算轻车熟路了。” 他一边说着,人已行至萧昭身侧,目光从他面前游园春宴的请帖上飘过:“此番选秀有皇后娘娘亲自操持,殿下还能抱得美人归,真是幸运啊!” 皇帝此举,显然是在替萧昭铺路。 这倒是出乎薛隐城意料。 萧昭面上瞧不出半点喜色,反而生出反感,剜他一眼:“立后一事,他尚且能作为与九叔交换的筹码,更何况我的婚事?” 不过指婚而已,可选的人出不了皇帝的红圈,又何必假惺惺地再让他从中挑选自己心仪之人。 萧昭说出这话,全然忘记,当初以立后作为交换,是为了给他的父亲追谥英宗。 他只觉得,从没有哪次的春宴如同今次的这么令人讨厌!为什么偏偏主持春宴选秀的是她呢?! 他的心里又岂能再容下别人?可偏还要接过她给自己塞过来的女人,对萧昭而言又是不一样的煎熬。 “皇后之位尚且做得交换,区区一个王妃,何必计较这么多?!晋王气数将尽,已成笼中困兽。殿下前途无量,将来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 将来什么样的女人,也难及他心底那人的万分之一! 萧昭哂笑摇头,抬眼盯着他看:“你又怎么知道,晋王气数已尽?” 听舅舅沈怀远说,皇帝在朝会上借题发挥,将凌汛贪腐案一事挑起来,已有晋王的党羽幕僚落马,敲山战虎,下一步,就是等待时机,对晋王下手了。 在萧昭看来,此番少不得一番恶斗,现在断定胜负,为时尚早。 薛隐城鬼面后的目光发狠:“殿下就等着,坐收渔利之利吧!” 晋王从先帝时就苦心经营数年,怎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多年忍辱在长宁长公主裙下,他才取得晋王的信任,被视为得力的谋士。当他故意将冷金泽入京的动向透露给了晋王,还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时,晋王对他,可是感激涕零的! 第110章 晋江独家 无意 融融的早春, 皇家别苑的湖光山色正好适合游园春宴。 除了梁王,还有宗族中几个到了年岁的子弟,世家年轻公子, 命妇内眷和参选的秀女们,陆陆续续接到了皇后要在暖泉山别苑举办春宴的请帖。 说是一连三日的春宴, 其实大家都知道, 这就是在最后择选之前的一次相看了。 命妇们乐意多了个机会亲近皇后, 而受邀的秀女们听说此次陛下会亲临,大多跃跃欲试,一番盛装打扮。 坊前不少命妇女眷, 下车后互致寒暄,只待人到齐了,内侍再出来接引。 各家的马车陆续聚集在山门前,胡真真本家不在京城,只好雇了一辆马车前来。因到得早,便择了一处阳光正好的角落,等着知澜的马车到了再一同进去。 一打扮贵气的中年妇人见到大理寺卿的家眷,熟稔地上前打招呼:“许姑娘,令兄如今颇受陛下器重, 以姑娘这样的相貌,定是能在后宫占得一席之地的。” 这几日, 大理寺卿许达因追查出去岁凌汛中的贪腐案,颇受皇帝重用。此事一起, 朝中又是一番波诡云谲的变动, 有人落马入狱,又有新的面孔很快填补了空缺,起起落落之间, 是世家大族的更迭变换,朝臣们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这位许染姑娘,便是许达的妹妹。 许染识得这妇人,乃是武定侯夫人。 武定侯与秦太后母家平阳伯府是宿敌,多年来被排挤打压,蛰伏不问世事,最近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凌汛贪腐一案中,武定侯出力不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和大理寺卿一样,都在为陛下效忠。 许染同她见了礼,不卑不亢的道:“听兄长说,此次选秀,陛下并无征纳后宫之意,只是为皇室子弟择选指婚罢了。极有可能是为梁王殿下选妃。侯夫人若是误会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意思,再以讹传讹,就不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静立在不远处的胡真真闻言,心中震惊,脸上有了一瞬间的起伏。 难怪这位许染姑娘,上回在国公府赏花时就被众人吹捧着。胡真真暗恼,但凡家中有人在朝为官,能够洞明些许朝中局势,给她点拨一二,之前元宵节也不会像没头的苍蝇乱撞了。 对皇帝有过怦然心动的情愫又如何呢? 青春的悸动当不得饭吃,也无法救她脱离苦海。与现实比起来,那些虚无缥缈的少女心事不值一提! 竟然这选秀的主角是梁王,胡真真决定,为自己争取! 各家各户的夫人小姐们扎了堆,互致寒暄,叽叽咕咕。加之各路宝马香车来来往往,远处一乘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也并没有引得太多人注意。 唯有径自立在这边的胡真真,留意到了。 那样的规制,只有亲王才有资格乘坐。 而今日会出席的亲王是谁,毋庸置疑。 迎面,承宣布政使司家的女儿苏妩款步而来。这位苏小姐最爱拜高踩低,上回在宁国公府赏花时就已经领教过了。 胡真真勾唇带笑,上前打一声招呼。 见胡真真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那低矮的马车上没有私家徽标,只有车行的标记,苏妩目露鄙夷:“这不是从凉州城来京城的......那位,姓什么的姑娘来着?” 因赈济凌汛受灾之事办得好,承宣布政使司成了瑾殊跟前红人,就连苏夫人都与皇后娘娘来往密切许多,苏妩便跟着有了骄傲的底气。 胡真真遭过太多白眼,早已经练就宠辱不惊的本事。对于苏妩的态度并未表现出半分不满,反而挂上和煦的笑意,福身温声道:“我本家姓胡,见过苏姑娘。” 别以为厚着脸皮跟皇后娘娘攀上关系,大家就会跟着抬举她。小门小姓家的女儿,根本就没资格到京城富贵圈中混。 苏妩嫌恶地斜她一眼:“哼,好不容易能在陛下和娘娘面前露脸,胡姑娘这身打扮,也太过寒碜。到底只是凉城那小地方来的。” 萧昭掀开帘子下车,刚好听到这句,不悦地答话:“这位姑娘,难道忘了,皇后娘娘也是从小在凉州城长大的?” 他今日金冠束发,一身玄色莽纹长袍,稳重之中更添清贵气质。 “臣女见过梁王殿下!” 今日的主角一来,知晓内情的贵女们越发端起了姿态,纷纷见礼。 苏妩也早知今日是为梁王指婚,她面露尴尬,懊恼地绞着手中帕子:“殿下误会了!我不过是与胡姐姐玩笑罢了,绝无不敬皇后之意!” 萧昭冷笑,并不欲与她多说,只颔首道一句“最好如此”,就准备朝殿门内走。 真是扫把星,刚刚不过想言语上嘲弄她一下而已,怎么这么巧就被梁王撞见了? 苏妩碍于大家闺秀的矜持,不好再多解释什么,只努力将那僵冷的笑容挂在脸上,还不忘瞪胡真真一眼。 胡真真见梁王并未留意到自己,刻意做出无辜大度的模样,绵里藏针地插嘴道:“殿下,其实苏妩姑娘说得也没错,凉州城算不得繁华,与京城相比,的确是小地方。可凉州山川秀美,民风淳朴,也只有那般钟灵毓秀的山水,才能养出如皇后娘娘这般清雅的女子。” 这女子巧舌如簧,实则并不讨喜。 萧昭顿住脚步,回头看她。虽不发一语,那目光中的探究与询问却是明明白白。 梁王是陛下的侄子,看来他对翡雪这个婶婶,也是真心维护。 胡真真心中暗喜,恭敬低头,话说得越发真诚无比:“殿下不要误会,臣女此语并非溜须逢迎。偶尔想起我们少时在凉城的轶事,娘娘性情,当得起一句清雅温润的。” 这么说,她与她还算相熟? 她的话,成功勾起了萧昭的好奇心。 可是这样的场合,梁王自然不便多问什么,他只是不自觉的多打量了胡真真几眼,眼神幽深。 待梁王给大家留下一抹背影,胡真真此时才发觉,知澜不知何时到的。 大概方才她见梁王的马车快抵达,便将心思用在了苏妩身上,连紧跟在梁王车驾后的宁国公的马车都疏忽了。 看知澜神色,大概是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胡真真大大方方迎上去,亲密地搀上知澜的手臂,言行笑靥,无不得体:“世子妃,我正在此处等着您呢!” “是么?”知澜轻轻拨开她的手,语中毫无温度。 “知澜......”胡真真侧头看向知澜的眼神里存了疑问:“你是不是误会我了?” “苏妩的任性只在嘴皮子上,其实并无多少坏心思,你方才故意招惹她,只是为了靠近梁王殿下吧?” 胡真真矢口否认:“你真的误会了,我只是招呼她一声,是她自己口无遮拦......” 知澜不喜这些弯弯绕,直言道:“是么?方才或许可说是凑巧,可元宵夜,你为何花小半年的体己,特意包下春风楼那一间,难道也是巧合?” 傅立在朝中领着职,元宵夜刚好带着人巡查隐患,似春风楼那些视野极好的包厢,极易潜藏刺客,本就是排查的重点。没想到,傅立发现早早预定包间的人是胡真真。 他随口在知澜面前提起,联系到后来胡真真刻意制造的“偶遇”,这些小伎俩一眼就被知澜识破了。 一步步筹谋的心思被点破,胡真真变了脸色,哑口无言。 知澜并不想同胡真真再多说什么。 从前她对胡真真另眼相待,可没想到这姑娘却是心比天高的,竟然对翡雪的夫君存了这攀附的心思!知澜心中自是向着翡雪的,对胡真真也生出些看法来。 梁王都已经进去了,有内侍来迎众人。 知澜一路同身旁经过的命妇们颔首致意,对胡真真则冷淡了许多。 在知澜面前,胡真真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 感受得到知澜态度上的微妙变化,她为自己辩解道:“我此番参加选秀,事先也未曾知会皇后娘娘和世子妃,你们不会怪我吧?” “你本也不必知会我们,更何况,人各有志。” 胡真真攥紧了帕子,心中不是滋味:“亲疏之别,实在是害人。陛下也好,梁王殿下也罢,我所求的,无非是寻个好姻缘,救我出那水火中。你们若真的因此怪罪,我也认了!若非因皇后是她,相信世子妃对我又是不同的看法,没准还希望我入选呢。” 巧言令色,也并非全无道理。知澜微愣,瞥了她一眼。 沉吟半晌,叹气道:“这春宴啊,本是宫中常例。皇后未立之时,太后主持春宴,那平阳伯家的秦姑娘从来都是众星拱月的人物,便是她那冠美京都之誉,也是在有一年的春宴上得的。可她此次却并未选秀,而是依着太后的旨意,聘给了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听说六书一过,很快就要完婚了。” 这是最后一次,委婉善意的提醒了! 至于她有没有那个运气,能否入梁王的眼,就看她的造化了。 若胡真真再做出什么伤害翡雪的事,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点到即止,更多的话,知澜不打算对胡真真说。 翡雪虽未曾点破,可凭着她的睿智也能猜到,这选秀一事没那么简单,或许是陛下有意为之的一步棋而已。 第111章 晋江独家 争取 选秀的圣旨一出, 那边厢秦太后就急忙给秦婉容定下了人家。 秦家这一辈,女孩也就一个秦婉容当用,她的婚事竟然如此匆忙草率。这桩婚事论家世已是低嫁, 那工部尚书家的公子还是个眠花宿柳、不学无术之辈。 怕是陛下和晋王在朝中角力,秦太后她们也在此事上与皇帝斗法呢。 胡真真是个聪明人, 一点就透。知澜此语, 变相证实了许染的说法。 哪怕被知澜看穿, 她也不后悔,反而庆幸自己刚才故意引起了梁王的关注。 她没有知澜、翡雪那么幸运,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筹谋而已, 又有什么错呢?只是这回,她已将幼时与她们积攒的情谊耗尽了,不成功,便成仁! 一路无话,众人抵达暖泉山花园,又恭恭敬敬迎接翡雪落座。 连翘得了翡雪眼色,掀开纱帐立到中庭传话道:“皇后娘娘有旨:今日特意请了各位宗亲、夫人前来茶话,此处没有外人。若各家姑娘有什么才艺,不妨展示一番。大家也图个赏心悦目。” 谁家女儿没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才艺呢? 贵女们得了懿旨, 于是吟诗作对、歌舞调香,各式各样的展示轮番上场, 让人眼花缭乱,精彩绝伦。 翡雪无心看这些女子如何, 留意着坐在自己下首的梁王。 透过纱帘, 看不清梁王表情如何,他心不在焉地坐着,时不时自斟自酌。 今日茶话, 翡雪并未安排上酒,那壶酒怕是萧昭特意命宫人上的? 翡雪蹙眉,对侍立在侧的连翘交代几句。 “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萧昭认清来人是皇后身边的连翘,面露诧异,心口狂跳不止。 他朝主座上的人看过去,依稀可见那人正歪头看向自己这边。于是放下刚刚拿起的酒壶,到了皇后帘帐外:“侄儿见过皇婶。” 帘中翡雪微微颔首,开口先关心一句:“殿下可是在饮酒?” “噢,只是浅饮了几杯。是我逾矩了!” 萧昭虽想要借酒消愁,但也还未失了分寸,刚只要了一壶清淡果酒,不至于醉酒。 翡雪知他是误会了,她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于是道:“空腹饮冷酒,极易伤身的。殿下若想喝,便叫他们将酒温好。” 萧昭心中一暖,垂眸答了一个“是”字。 “陛下有意从这届的秀女中择选梁王妃,殿下若有合心意的,只管告诉我。” “为了侄儿婚事,婶婶受累了。此事全凭陛下和娘娘做主。” 他低垂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痛意,声音里却没半分起伏。 翡雪还以为萧昭是顾忌瑾殊威权,和颜悦色的开导:“王妃可是要与殿下共度一生的人,怎能全听我们的?” “人人都以为我们天潢贵胄,要什么有什么,却不知,王子公孙的婚事,牵涉朝政时局,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没得选的。” 逢场作戏罢了,自己的王妃是谁,对他而言无甚区别,他根本不在意。 翡雪深有同感。 自从成婚,翡雪偶尔也会生出身在樊笼之感。京中规矩多,束缚多,远不及在凉州时自由自在。可她是如此,陛下又何尝不是呢? 翡雪对此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 不过梁王一向怯懦,从不违拗陛下的意思,如今竟然也会大着胆子说出自己心声了? 这倒是件好事。 翡雪好声好气地道:“人选的范围虽是陛下内定,可这些女孩儿都很好,指婚一事,必不会叫殿下受委屈的。或是这些人选之外,殿下若有心仪的,我也会到陛下面前为你争取。” 她这番温和体贴的话语落在萧昭耳中,却是字字诛心之痛。 “娘娘恕罪,是我有几分薄醉,失言了。侄儿并不委屈。” 萧昭不想再继续对话,随意寻了一个由头:“皇婶,侄儿先告退,寻个地方吹吹风,醒醒酒,免得一会儿在陛下面前失仪。” 翡雪点头:“也好,那你去吧。” 胡真真座次在末,并不起眼。自入席以来,一直留意着主座这边的情形。不知梁王与皇后说了什么,她就见梁王匆匆告退,于是循着他的方向,一路尾随而去。 知澜的座位与胡真真的相隔甚远,贴身丫鬟在她耳边嘟囔一句:“世子妃,胡姑娘竟然跟梁王殿下一起离席了。” 胡真真那么会为自己争取的人,会有这样的举动倒是见怪不怪。 知澜轻抿香茶,淡然摇头:“随她去吧,好友一场,我也希望她能求仁得仁,顺心遂意。” 与招惹陛下比起来,听见胡真真主动去招惹梁王,知澜还真觉得,她并没有这么讨厌。这大概还是因自己偏向翡雪的缘故。 想通了这一节,知澜对胡真真如何已不甚在意,不过,人心都是偏的,她也不准备为难自己。 翡雪的话,扰得萧昭心里发闷。 远离席间,他便遣散了随侍的众人,在暖泉湖畔找了一块儿巨大山石边坐着,任微风拂面,透口气,头脑才清明些许。 “今日在山门外,多谢殿下替臣女解围。” 萧昭有些意外,看她的眼神里藏了戒备:“是你?” “臣女胡真真,见过殿下!我才疏学浅,若是登台只怕要贻笑大方,因此便偷偷离席,随意逛逛。没想到迷了路,竟然转到这里来,唐突了殿下。” 原来是这样。 也许是他太多心了。 萧昭的眼神柔和许多:“你说,你也是从凉州来的?” “是。说出来不怕殿下笑话,臣女此番进京,只带了一名婢子。” 萧昭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面前一池吹皱的湖水:“你没有家人吗?” 胡真真上前几步,倚在大石旁站住:“有,算是有吧。只是继母当家,未出阁的女子就会艰难些。如今日这般,被人欺负,对臣女而言也算家常便饭。” 同是天涯沦落人,萧昭未料到这女子与他交浅言深,竟然会提起这些,而且面上如此淡然。他无端生出几分同情,随口道:“京中这些高门贵族的姑娘,大多是一双势利眼看人,你也别同她们一般见识。” 男人若肯安慰你,即便不是怜香惜玉,也一定是戳到他的软处了。 胡真真决定顺杆爬,再进一步:“臣女虽粗野,倒也不是那般小心眼的。只能说,如皇后娘娘那般,贵而不骄的女子太少了。” 掩去好奇和关心,梁王状似无意地随口一问:“你与皇后娘娘相熟?” 在山门外时,他就想问她了。 “算是吧。记得小时候,皇后娘娘是我们女孩子中最爱哭鼻子的,不过她也讨喜,只要一哭,大家就都会跑去哄她。娘娘擅诗词,笔墨也好。还有冰上胡旋舞......” 她直觉,梁王似乎与皇后关系亲近,于是喋喋不休起来,却没料到萧昭冷硬地打断了她:“一会儿陛下就要到了,你不是迷路了吗?随本王入席吧。” 打听过多,极易露出马脚,暴露出那般隐秘的心思。 适可而止才是最好的。 尔虞我诈中长起来的萧昭,不会轻易让一个女子看穿自己的内心。 “嗯。” 萧昭这忽冷忽热的态度令胡真真费解。 眼见机会稍纵即逝,胡真真暗暗焦急,也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身后。忽见水边的一块苔藓,她把心一横,脚底打滑,一声惊呼,整个人就跌落水中...... 就在这空档,瑾殊也赶过来入席,听翡雪说起梁王暂时离开,瑾殊并未放在心上,权当在此陪她观赏歌舞了。 中庭越发热闹喧嚣起来,有小内侍急匆匆来报,连翘便掀了帘子进来,压低声音对帝后二人禀报胡真真落水一事。 这胡姓女子几次三番惹是生非,先是叫皇后生出不安,如今又在梁王身上动起心思来? 目的性太强,又工于心计的女子,本就招人厌烦,瑾殊脸色垮下来,眸中划过厉色。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翡雪更是坐不住的,她满是担心:“怎会如此?现下他们人在何处?” 连翘道:“娘娘莫急,梁王殿下无碍,胡姑娘也只是呛了几口水。就近寻了空置的洢水阁安置,已安排人送去换洗的衣物。” 翡雪正欲起身,瑾殊却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皇后离席这样的动静,反而会将事情闹大,惹得在座众人不安。既然他们人没事,朕先让齐福过去看看吧。再宣太医去洢水阁瞧瞧。” 那胡氏显然有备而来,巴不得将事情闹大。若不是这届秀女的底细早就摸清楚,他都险些要怀疑,她是晋王派来的奸细了。 “嗯。” 瑾殊的话,让翡雪安心。 她稳了稳情绪,可一想到胡真真,又觉得心烦意乱。 单纯并不代表愚蠢,简单并不代表轻信。 哪里有那么凑巧的?落水之事,恐怕是胡真真有意为之。 人为达目的,能够疯狂到什么地步? 翡雪隐隐觉得面前有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套子,明明自己心里不踏实,她却不得不一步步往里头钻...... 洢水阁。 胡真真收拾妥当,出来见萧昭已坐在厅中,惴惴不安的跪下,道:“殿下,都是臣女不好!殿下救了臣女的命,可这事若是传出去......” “你放心,本王不是那么不明事理之人!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的。” 胡真真潸然而泣,眼巴巴的看向萧昭:“臣女自知出身不高,没有资格服侍殿下。可殿下是我的恩人,我......” “此事,本王做不得主!” 话说到这里,萧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胡真真的名誉毁于一旦,若他不愿纳她,那便是亲手将她给毁了。 可是,胡真真并不在陛下圈出的人选之内,即便他有心娶她,也要瑾殊点头才行。 齐福得了授意,先亲自去落水处勘察过,确定此事是意外,才转道往洢水阁来。 一进门,见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尴尬。 齐福轻声细语问:“殿下,您无碍吧?” 他招一招手,跟在身后的太医深揖后,便要上前来替他请脉。 皇后竟没有亲自来? 原以为皇后会出现,没想到竟是御前的人过来了。 胡真真有些失望,而萧昭则是心中失落,他摆手道:“本王无碍。还是有劳太医,给这位胡姑娘瞧瞧。” 说完抬脚往外走,只对齐福交代道:“七叔既已入席,本王就先过去了,胡姑娘这里,先有劳齐公公照料。” “哎,殿下快去吧,莫让陛下久等了。” 齐福心道,这位小殿下,虽才能不比英宗,但进退有据,还是个挺知分寸的孩子。 第112章 晋江独家 如愿 “姑娘, 梁王殿下怎换了衣裳,还有跟着他一起离开的胡姑娘,怎不见踪影?” 无数双眼睛盯着萧昭, 此时他重新到帝后身边见礼也很惹眼,难怪, 连许染身边的丫鬟都忍不住小声嘀咕。 许染无意梁王妃之位, 也不想卷入这些事中, 此番参选就是走走过场。 于是轻声斥道:“祸从口出,这些话也是能乱说的?” 那小丫鬟噤声,吐了吐舌头。 庭中又一舞终了, 主座上的瑾殊拍拍手,原本交头接耳的人群安静下来:“趁着大家都在,朕有一事宣布。此番选秀,本是皇后美意。只是朕无意采选后宫。” 该说的这话,还得当众说出来,才好堵住朝臣们攸攸之口。 翡雪看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压了压翘起的唇角,眉眼中的笑意却满满的。 知道内情的毕竟是少数,皇帝此言一出, 众人哗然。 就听皇帝继续说道:“恰梁王已到婚龄,朕有意择一佳妇, 为昭儿指婚。” 他看向萧昭,最终收回目光落在翡雪身上, 牵起她的手宣布:“明日在春风殿, 由梁王选妃,朕和皇后亦会出席!” “陛下圣明!” 皇帝都如此说了,还能如何呢? 入后宫只是妃妾, 若是嫁给梁王为正妃,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贵女们心中算盘打过,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转移到梁王这边,还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萧昭冷眼看着这些女子们,明明许多人对他笑意满满,他却只觉得狰狞厌烦。 他实在讨厌这种万事不由己的无力感,却又不得不时不时戴着伪装的面具! 第一日的春宴告一段落。 萧昭默然跟在瑾殊和翡雪身后,一同去太皇太后处请了安。 瞧着前头帝后二人如寻常夫妻一般,十指相扣,并肩而行,萧昭心中不是滋味,面上有不敢显露出来,只是一阵烦躁。 瑾殊只将萧昭即将大婚的消息禀报太皇太后,让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又说此次是皇帝指婚。 明明不喜,却还要让一个陌生人成为自己的妻子,然后,过一辈子么? 那还不如纳了胡真真!至少,他可以从她嘴里多了解,那个人少时的模样。 即便无法得到她,于他而言,这也算是一种慰藉。 “老祖宗......” 犹豫了一路,萧昭心里一横,决定这次不再任人摆布,就着太皇太后的话嘟囔:“秀女之中,孙儿已有心仪的人选。” “哦?” 之前怎么没有听他提起过。 瑾殊扬眉一瞟,停下手中的茶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 翡雪却是替萧昭高兴,带着欣喜,以一个长辈的口吻问:“这是好事啊!只不知谁家的女儿,得了殿下青睐?”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看清瑾殊晦暗的神色后,熄灭。 萧昭不敢得寸进尺,迂回道:“此人,皇后娘娘也认识。她出身不高,若为王妃,还需得陛下允准。” 言至于此,翡雪已猜出,萧昭所指何人,柳眉不由得一紧。 胡真真这么快就调转了目标,还让梁王说出这番话来...... 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带着狠劲的手段,这还是之前那个楚楚可怜,任人欺负的胡真真么? 太皇太后颔首打着盹,糊里糊涂地听了一耳朵,似是懂了,也好像没懂。 众人一时无言,看她悠然自得地撸猫。 半晌,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对着瑾殊嘱咐道:“你去跟你长兄说,就说是我老婆子说的,家世、样貌、学识,这些都在其次,主要是性情要好,能合心意的,便是天赐良缘!” 瑾殊无事人一般,抿茶淡笑:“是,自家孩子,怎会让他委屈呢?” “多谢老祖宗!”萧昭未见欢喜,心中微沉。 三人同行而出,瑾殊直言与萧昭有事商谈,翡雪便先自行回了听雨轩。 胡真真已然跪在那里等候,她身旁的齐福苦口婆心的规劝着什么,可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起身。 见到熟悉的身影,胡真真开门见山,直白说道:“臣女知罪,只求娘娘成全!” 连翘早就心中不快,此时才得了机会,又仗着自己主子撑腰,对着胡真真不吐不快:“亏得娘娘在凉城是就对胡大姑娘多有照拂,没想到,胡姑娘竟然给唱了这么一出,这也太明显了吧?” 不舒服归不舒服,可她若是梁王看上的......萧昭性情温和,若不是志在必得,又怎会将此事在太皇太后面前挑破? 没准,胡真真这次还真能得偿所愿! “胡姑娘这是做什么?”翡雪蹙眉,面色冷淡。 又转头轻声对连翘斥责一句:“哪条王法写着,胡姑娘不能参加选秀的?” 连翘是心疼她,她又何尝不知呢? 可若胡真真成了梁王妃,她那敏感又好强的性子,怕是再容不得别人置喙。 在翡雪示意下,连翘撇嘴上去扶她,胡真真这才堪堪起身:“娘娘,人总是有身不由己的。您帮帮我,成吗?” 她的这些小伎俩,从来没想过糊弄住谁。 坦然承认自己的野心和手腕,她笃定,既然说得动知澜,皇后只会更加心软。 “我不会帮你。”淡然无波的语气,翡雪面上也是一派平和。 看胡真真满脸失落,翡雪言辞稍顿,才说出下一句:“也不会阻止。” 胡真真愕然,怔怔立在原地。 “既是梁王选妃,本宫做不得他的主。明日殿选,玉如意递到谁的手上,谁就是梁王妃。” 万卷斋中。 瑾殊对胡真真无甚好感,便对萧昭道:“朕瞧这胡氏不大老实,不堪为王妃人选。明日殿选,自有更佳的人选。” 殿选也是皇后的意思。 若换了之前,瑾殊定然没有这份耐心,直接一道指婚的圣旨下去,简单直接。 可翡雪却说,此乃梁王终身大事,还是不要过于专断了。 “侄儿省得的。只是这次,应是胡姑娘不慎踩到苔藓这才落水的。当时情急,侄儿莽撞,让七叔担心了!” 梁王语气中满是回护之意,瑾殊犀利的眼神打在他身上,他的目光竟未躲闪半分。 驳他的话,咽了下去,瑾殊破天荒退让一步:“不过若你喜欢,给她个侧妃位份,倒也不是不行。” 萧昭忽然与胡真真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情,心下一软,忍不住请求道:“七叔对婶婶长情,侄儿也不是花心之人。这胡姑娘也是可怜之人,侄儿不愿偌大的京城冷冰冰的,容不下一个弱女子。” 一惯怯懦的梁王,何时这般儿女情长了? 何况不做梁王妃,胡氏就在京城待不下去了么? 不过,萧昭这一句“偌大的京城,冷冰冰的”,倒是让瑾殊有些恍惚。 皇后那日对他说什么来着? “陛下何必远着所亲之人呢?念之妹妹都不敢往陛下跟前凑了。” 萧昭的婚事,只是他要趁着这点时间,需要做完做好的一件事而已。 选秀固然是一步棋,不过,倒还没到需要用梁王妃的位置,去交换什么的地步。 薄唇抿成一条线,瑾殊突然少了几分严厉,漫不经心的道:“明日殿选,你自己想好了。” 入夜,兰室。 跛足的侍从,正伺候陆岩用热汤泡脚。 见他额头疼得冒出豆大的汗珠,七尺的汉子语带哽咽:“侯爷,这回就好好在京中待着吧,您这伤,也不适合再奔波了!” 陆岩膝盖上这处极重的箭伤,还是在北境战场上得的,当时险些废掉一条腿。 江南潮气重,风湿入骨,回京这些时日,旧伤便有所反复,尤其是阴雨变天之时更是疼痛难忍。只有用过膝的深桶泡过舒经活络的汤药,才能稍稍缓解。 陆岩扯过扶椅上的净帕擦干脚,趿上布鞋:“上不得战场,总也得为陛下做些事情。这次能将顾姑娘寻回来,怎么都是值得的。况我在京中......” 况在京中,总还是牵念着长宁,每每忍不住问起她的近况,自己徒余伤心。 “既已回京数日,你宁愿委屈在这里,都不愿踏入长公主府一步。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 “公主?你怎么来了?” 陆岩面上流露出意外的喜色,即便此时萧瑾玉以一副心高气傲的姿态倚在门口,他看向她的眼神也满是温柔。 跛足本就不多话,沉着脸对长宁作过揖,弯下腰来捞起硕大的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这些年跟在候爷身边,他将侯爷的痛苦都看在眼里。 一往情深,却又爱而不得,这种痛,比他的旧伤更令人难过。 “我来不得么?” 不光来得,而且也使得动这里的下人。 她不让通报,门房就让她大摇大摆进来了。 抬脚迈入门槛,萧瑾玉脸上带着几分嘲弄,讥讽道:“还是说,你在这里还藏着什么人,就比如,那江南带回京的美人?” 他将裤腿绾下来,遮住膝盖上狰狞的伤疤:“你误会了!” “谁在乎?呵,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是因为在乎你这些,才来的吧?” 尖刻如萧瑾玉,在陆岩面前,极其懂得要如何将那刀锋扎入男人的心口。 陆岩低垂眼帘,欲言又止。 半晌才憋出一句:“长宁,听我一句劝,收手吧!你为何对陛下抱着这么大的成见呢?” “呵,成见?”她上前几步,立在他身前,以一种兴师问罪的态度,咄咄相逼:“难道长兄不是因他而死?!” “晋王他们如今是蚍蜉撼树。即便你要迁怒陛下,也不要帮着太后和晋王,与陛下作对。成么?” 陆岩的语气不是命令,不是商量,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第113章 晋江独家 入瓮 “你倒是对他一惯忠心!可他又是如何对你的?你的伤势, 他并非不知。” 陆岩并不被长宁的话语挑拨。 陛下身边,能以性命相托的兄弟就剩下他们几个了。 江南这趟,是他自请的, 只因,他不愿在京城久留。 “公主记得, 我的伤?”他从她挑拨的话语中, 听出些微的关心之意。 即便不那么真切, 即便......她每次来找他,或者稍稍流露一丝温柔,必定是另有所图。 但自欺欺人, 陆岩也是高兴的。 两人立场根本不同,这才是他们之间矛盾的核心。 长宁眼神闪烁一下,回避他的问题。 “我自小养在太后跟前,视她为亲母。更何况,萧瑾殊人前人后,对我可是不曾留半分情面!” 话虽如此,长宁长公主也不是傻的。 工部侍郎不是个草包,在治理水患一道上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虽事涉牵连, 可治黄一事上,皇帝一时半会儿却又离不开他。为了拉拢, 太后连秦婉容都舍出去了,只为了用姻亲将这些人围住, 在凌汛一事上咬死与晋王无关。 可若没有更重的筹码, 任朝中这股风暴肆虐下去,早晚会成风雨飘摇之势。 太后和晋王眼见崩塌之势,届时, 怕是连与皇帝做交换的资格都没有的。 今日这一遭,虽是得了秦太后的授意来的,可她能帮就帮,若是不能......她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这还是萧瑾玉第一次亲自到兰室来寻他,见她漫不经意地在这屋内逡巡几步,陆岩顿时紧张起来,忍着膝上的痛感,起身去将略微凌乱的书桌整理干净。 房间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环顾一圈,书桌案几,还有那张素净的床榻,就都收入眼里。 萧瑾玉冷眼看着陆岩手忙脚乱收拾着,那是只有面对心爱的女人,才会表现出来的慌乱。 他懂得在意她,那就容易多了。 萧瑾玉踱步到他身边,与他一道将书册摆放整齐,在他伸手去拿一本杂记的时候,故意扣在他的手上:“石头哥哥,你带回的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萧瑾殊如此在意,把她留在身边,小心看顾? 长宁的语气中带着嗲气,终于问出她此行最想问的一个问题。 石头哥哥...... 儿时的萧瑾玉,总是跟在他身后追着跑着这样唤他的,只因他名字中的这个“岩”字。 那时候,英宗还是温润如玉的太子,陆岩只是跟在萧瑾殊身侧的伴读,而萧瑾玉,还是可爱又傲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妹妹。 她白皙细嫩的指尖,与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交叠着。 陆岩心口微颤,眼中,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 “你们就这么想知道?” 甚至不惜让萧瑾玉使出美色之计。 长宁并未留意到,陆岩话中,说的是:“你们”。 “石头哥哥,最后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长宁极懂得,拿捏男人的软肋。 她故意贴近些,在他脖颈间呵着气,覆在他手背上的指尖打着圈儿,牵起他的另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腰肢上。 一根手指,已经勾到他腰间松垮的衣带。 即便如今两人貌合神离,他对她依然死心塌地,这也越发纵容了长宁的无法无天。 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还是名义上的夫妻,陆岩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长公主虽然尊贵,但这些年她能够在秦太后面前得脸,在朝中左右逢源,却全因背靠着宣平侯府。 在这一点上,萧瑾玉一直是有自知之明的,对于陆岩的感情,她很自信。 陆岩揽在她腰间的手倏然一紧,掩去眼中晦暗,沉声道:“陛下的母亲......当年,并未去世。” 萧瑾玉无比震惊! “梅、梅妃?!她不是被先帝赐死了么?!” 薛隐城之前已经透露过,陆岩此次带回来的这个女子身份不简单。 可无论如何,却再查不出什么。 长宁的震惊只是一瞬,转眼间,眉心流露狠戾之色。 指尖下意识的重重一挠,他的手背破了皮,留下一条狭长的血印。 陆岩满脸清冷,几无欲念。 他抽回双手停顿一下,还是轻轻在她肩膀上按了按。 “长宁,听我一句劝,做你的长公主就好了,不要卷进来。” 至少那样,我还能护住你。 “不可能!”长宁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拒绝了。 她也是在来之前,才从秦太后口中知晓,自己的生母,只是当年在梅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后宫中寂寂无名的可怜女子,死时,连位份都不曾有。 因梅妃与瑾玉生母之死脱不了干系,她才会被打入冷宫,之后被赐死的。 若不是父皇膝下只她这一个公主,又将她记在秦贵妃名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今日之风光! 陆岩不解,却也不再多劝。 “臣,恭送长公主回府。” 他双手一揖,低垂的目光失神地落在自己泛出血珠的手背上。 万卷斋。 二楼回廊中,瑾殊屹立在栏杆旁,看外头树荫渐密,阳光稀稀疏疏地,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梁王大婚之后,与北戎议和的日期定在五月初。 只因,他给萧牧云定下的半年筹银之期,也到了。 拖拖拉拉这些时日,有些事,在议和之前要解决。暖泉山,从年前住到如今暮春,也是时候回宫了。 宫禁不比这里出入方便,今日他特意让齐福去宣了靖北候一家过来陪陪皇后,文瑛便带着两个孩子并林霞儿来请安。 楼下不远处正是一片月塘,翡雪和念之,正带着那林家的那一对双生子,宁儿和安安,在水岸便扑鱼捞虾,时不时孩童们高声嬉闹的声音传来,连一旁的萧浪都跟着玩得高兴。 瑾殊面上浮现暖色,他身侧,陆岩却没心思看他们的乐趣,将长宁来访的事一五一十禀报:“过程,大抵就是这样。臣已按照陛下吩咐,将梅妃娘娘当年死遁的消息透露出去。” 梅妃当年未死。 他对长宁的回答没有撒谎,可是也足以成功地让她误解。若是不细细思量,大概会以为江南入京的女子正是梅妃。 “嗯。”铁血的帝王,忽觉得阳光有些刺目,将手抬至眉间,双目之间就落下一片阴影: “此事就到此吧。” 也是该收网的时候了。 梁王府。 更声又响过一轮,胡真真却还未卸妆,只一个人孤单地坐在烛光下,面前的书案上,已经积攒了无数揉作一团的宣纸。 “王妃,王爷叫人递了话,说今夜不过来了,请您早些安寝。” 同样的话,胡真真这是听第十六次了。 “知道了。”她拢起袖子,安安静静地答应一声,手下又写出一个“静”字。 无论等到多晚,她总是要等到丫鬟将这话递到跟前才死心,听完这句,才会洗漱熄灯。 在外人看来,梁王是皇室这一辈中的翘楚,为他选妃,皇帝又是选秀又是指婚,算是做足了场面。 因着帝后对梁王的抬举,胡真真这个梁王妃也成了皇亲国戚中众星拱月般的人物,尤其是之前那起子拜高踩低的人,如今见她反而要跪拜行礼。 还有她远在凉城的亲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都巴结上来了。 可这花团锦簇之下,胡真真却是哑巴吃黄连。 大婚那日,萧昭只是入洞房揭开喜帕,就自己宿到书房去了。 梁王对她,其实是好的。 府里的中馈交到了她手上,白日里殿下陪她用膳时,也总是爱听她说些凉城的见闻,哪怕是闺阁们的趣事,他也听得津津有味,两人还有说有笑的,可...... 莫说留宿,除了大婚那日,他就未曾踏足她这里一次。 遣散服侍的人,独处的胡真真才敢发泄心中的愤懑。 胡真真这个梁王妃,当得实在辛苦。 只因她母家没有根基,处心积虑才飞上这高枝,就格外留意言行,生怕一点逾矩惹了萧昭不高兴。即便对身边服侍的人她都是客客气气的,不愿别人说出她一丁点儿的不好来。 这般,她一阵气闷,泪如雨下,可连个茶杯都不敢摔,只将面前的宣纸撕得粉碎! 烛光不安的跳动,鬼魅的剪影印在窗纱上,阴冷的声音从黑暗处飘来:“心不静,写再多的静字,都是没用的!” 胡真真认得这个声音! 昨夜,她特意做好羹汤去书房寻殿下时,在门口与这个带着鬼魅面具的男子擦肩而过,当时他大摇大摆地对她作揖,莫名其妙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与其作羹汤,不如做贤内助”之后,扬长而去。 “你......你是殿下身边的谋士?” 胡真真做梦都想不到,在王府之中,自己会深夜与陌生的男子隔窗对话。 此时强作镇定,大着胆子猜测,言辞却吞吞吐吐。 “男人是靠不住的,女人若有了权势,也就不必依附与男人了。王妃有胆识,亦有心机,哪里比别人差了?就是可惜是个女儿身,只能屈居闺阁之中,否则,也必是能建功立业的!”薛隐城故意一声哂笑,轻浮之外又带着勘破她心事的诱惑。 “你在胡说些什么?有事,还请先生去与殿下商议,我只是深宅妇人,不懂这些。” 噗的一声,胡真真吹灭蜡烛,可是这种刻意掩盖的动作,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心虚。 小女子的心机再深,到薛隐城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无所依靠,身若浮萍的女子,果然是最好哄的。 “是么?那就可惜了。偏当今的皇后娘娘最爱抛头露面,隔三差五就去慈济院中帮忙,不仅博得个贤良的名声,还能拴得住男人的心。”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提醒王妃一句,贤内助可不是只在内宅之中,有些事,殿下不便做的,王妃若能襄助一二,定能讨得殿下欢心!” 他不过是想利用一下皇后罢了,却没想到,刚一提出那计策,萧昭就强烈反对。 薛隐城窥管知豹,似乎从梁王的反应中,猜出了更多有趣的事。 梁王不愿意做的事,梁王妃,却未必不愿意。 只有将她的胃口吊起来,将来才可让她乖乖配合。 薛隐城此时却并不急着点破,只没头没尾的丢下这句,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第114章 晋江独家 圈套 暖泉山, 万卷斋。 “你前脚刚将平阳伯家围住,晋王那边就有所动作了。可这暖泉山范围太广,难以形成合围之势。” 瑾殊在处置凌汛贪腐窝案中, 还是一如既往的凌厉狠辣。大理寺和刑部使了些手段,工部的人倒了一大片。 平阳伯府乃是秦太后母家、晋王外家, 伯府因素有功绩而崛起, 又借秦贵妃之宠而盛极一时, 传承几代,权势鼎沸、煊赫望族,可到了如今圣上面前, 贪赃枉法,动摇国本,仍然被陛下釜底抽薪,高楼轰塌,时人喟叹,拍手称快。 连平阳伯家也未能幸免,这把火,眼看着就要烧向晋王,这是他们之间彼此心知肚明的。萧瑾桓也不会束手就擒, 他从长宁长公主那里得到梅妃未死的消息,才下定决心有所动作。近几日, 暖泉山别苑附近出现许多做寻常百姓打扮的军士,是晋王暗中调动了手中军队。 吊儿郎当的萧牧云难得有这么严肃的时候, 他对着兆京城防图, 重新标注出最新的兵力布防:“议和在即,最忌横生内乱。我如今最担心的是禁军被人鼓惑,军中哗变。就凭许琮在临城的那几个兵, 怕是难以抵挡,可若是再调靖北军......即便来得及,凉城周忠老将军那边,也会有压力。” 议和的日子定下,朝臣们如愿以偿,可如今朝中的风向却来得有些邪性。 先是满朝突然多出许多为皇帝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都说皇帝英明,以和为贵,是大仪百姓之福。 之后,陛下身侧、江南女子的来历模模糊糊地透出去,朝中的话题又从追谥英宗之事扯到了先帝梅妃身上。 殉国的太子尚且追谥帝号,当今圣上的生母,自然也应该是大仪的圣母皇太后才是。 梅妃当年虽是被先帝赐死的,可念在瑾殊份儿上,并未废黜。 这是秦太后和晋王,想要纠结着旧贵族和老勋臣们,借题发挥了。 与此同时,京中又有流言,可说是皇室惊天丑闻。 说当年梅妃死遁出宫,如今陛下身边的这位江南女子,就是梅妃。 梅妃并非世家女子,因此,瑾殊自小没有母族庇护,与这些世家勋贵之间,天然就有隔阂似的,打心里就不亲近。 自登基后,兴利除弊的那些革新又大多伤及这些人的利益和根本,得罪得最多的,也是他们。 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在朝中,这些顽固才是晋王一党的中坚力量,也是瑾殊拔除逆党的最大阻力。第二重阻力,则是先帝留给晋王的,兵。 秦太后母子在前朝后宫推波助澜,倘若此事得以证实,借机清算,便是一出最好的捧杀之计。莫说瑾殊当年罪犯欺君,就连瞒天过海、私纵宫妃的英宗都脱不了干系。 篡权夺位的名头一旦坐实,再借英宗和瑾殊得位不正之名,举兵拨乱反正,便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暖泉山周围已是重兵围困,而紫禁城中,晋王多年来安插在禁军之中的人,都已在蠢蠢欲动了。 萧瑾殊搁下朱笔,拿起软帕来擦擦手:“谁跟你说,朕准备调靖北军的?” 他站起身来,颇有兴致的走到那边的棋盘旁坐下,将眼前的棋子一粒一粒拨弄,分开白黑两奁来:“是他们一厢情愿地大动干戈,我嘛......请君入瓮而已。” 要以渎职贪墨处置晋王他们容易,可若没有他授意漏出去的这点破绽,引得萧瑾桓暗中调兵,怕是难以斩草除根。 皇帝不急,他这个闲人跟着上哪门子的火呢? 萧牧云见他成竹在胸,也懒得操心。原本趴在书案上看舆图的身子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你倒是自负。到时候重兵围困住这暖泉山,你还能插着翅膀飞出去?” 瑾殊不以为意,点点面前的紫檀木方寸棋盘:“上回这残局还没了呢,过来陪朕对弈一局。” 两人厮杀正酣,许琮进来禀奏道:“陛下,镇南王府打前站的几个人已经先到了京城,臣已先将人安顿好。沐老王爷,这两日就会抵达。” 皇帝也没跟他透露半个字,亲自下帖子,把远在云南的镇南王给请过来了?! 这镇南王府的沐王爷,与北戎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镇南王世子就是死于北戎刀下的。把这位老爷子请到京城来,这议和可就热闹了。 萧牧云嘟嘴,见眼前满盘皆输的阵势,将手中的棋子往匣子里一扔:“好好的,你又去招惹沐王府做什么?你到底是给自己搬救兵,还是给议和捣乱呢?” 此事我若先同你商议,你还不知道有多少法子给搅黄了呢! 瑾殊心里说出这句,放下制胜一子:“都有。” 萧牧云:“......” 晋王府,前花厅。 “无论如何,平阳伯府可是太后母家,皇亲贵胄!便是犯错,也在议亲议贵之列。陛下竟然半点不讲情面,只因凌汛贪墨一事,就将平阳伯府大大小小都下狱查办,全然不顾太后乃是嫡母之尊。” “他不就是嫌我们这些世勋旧臣碍眼么,对皇后母族倒是大方得很。想那林斐然不过年轻后生,只因皇后得宠,又是封侯又是入阁,如今可是春风得意得很呢!若等到他们这些人将六部占满了,我们可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 “岂止呢,当年就不该妥协的,白白让他占了那个位置三年有余!若是如今是晋王殿下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又何须如此被动!” “不错,今日是平阳伯府,明日就可能是你我。众位老哥,咱们若是还隐忍退让,坐以待毙,那黄口小儿可是真的不会给咱们留活路了!” “既然他全然不顾先帝颜面,就枉为我萧氏子弟,更遑论坐拥江山。被先帝赐死之人为何死而复生?只要将那女子身份公之于众,天下皆知他欺君罔上,自然都会拥立晋王殿下!” 萧瑾桓看着满屋子的幕僚军将,群情激奋,按捺下心中狂喜,神色发狠:“我们陈兵暖泉山,却并非逼宫,只是想请太皇太后和尚老太傅出面,分辨清楚那女子身份罢了。” 座中一身穿将袍的中年男子笃定道:“殿下放心,如今大半的靖北军都被牵制在凉城动弹不得,萧瑾殊能够调动的兵力有限。我们只需将萧瑾殊困在暖泉山,再由太后出面,将梅妃当年死遁之事公之天下......殿下天命所归,登基自有朝臣们拥戴!” “不错,得亏我们执意要与北戎议和。届时,多许他们些好处,北境和平,靖北军便无用武之地了。” 薛隐城振振有词,继续在身边拱火:“当年薛某初中探花,得先帝赏识,留在身侧为承旨,有幸窥知圣意。臣仰慕故太子,本不欲让此事重见天日,有损英宗圣明。可如今,陛下行事狂悖,大失体统,此事若不分辨清楚,难正视听,反让那些宵小之辈欺世盗名,残害忠良了!” 众人被薛隐城这一番煽风点火,越发群情激奋。薛隐城却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蠢货! 这所谓的江南女子身份,成了如今薛隐城取得晋王赏识的关键。若不是将这把柄亲自递到晋王手中,他又如何能引得晋王下决心孤注一掷呢? 皇帝和晋王两强相斗,先借皇帝的手除掉晋王这个祸患,然后...... 蚀骨散之毒给萧瑾殊余下的两年时间,这不是已经过了快半年了么...... 定下这几日就回宫之后,瑾殊每日都会去多陪太皇太后说一会儿话。 傍晚,原本晴朗的天气突然阴沉下来,黑云压城,转瞬就是暴雨如注。瑾殊回听雨轩来时,殿里已经亮起灯,灯影在雨幕里朦朦胧胧的,透出幽深温暖的光亮。 走在庭院中,便见翡雪正靠着窗牖旁小几上的坐着,窗纱上印着她做女红的影子,一针一线,在兰花指尖穿梭。 齐福收了雨伞,趁着瑾殊在廊下的片刻躬身道:“陛下,刚得到的消息,沐老王爷潜行入城,已经按照陛下的指示,都排布好了。几撮意图反叛的禁军名册,也到了许大人手里,大理寺那边,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便可将他们一窝端。” 几道闪电从厚重的乌云中切开口子,紧接着就是闷沉沉的雷声。 瑾殊眸色晦暗了一瞬,唇角边是许久不见的凉薄。思忖片刻,他伸手将齐福怀中的小奶猫提着脖颈拎过来。 “喵呜~”小奶猫不满的叫唤起来,露出尖锐却细弱的獠牙。 它明显感到男人浑身散发的杀戮之气,想要挣脱这危险,却被这只宽大的手掌摁在怀里,动弹不得。 眉目清冷的帝王,云淡风轻的开口:“收网吧。” 翡雪方才恍然听得一声小猫的叫声,混在嘈杂的雨声中听不太真切。推开窗扇略一抬头,就见一身玄袍的男子怀中抱着雪白的一团。 “陛下?” 翡雪放下手中活计,出门迎上来,只见齐福撑起伞,冒雨急匆匆离去,身影飞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风雨如骤,什么事,需得这样急着顶风冒雨的? 翡雪脑中飞快闪过这个念头,转眼见到小猫,眼中一亮:“您这是......” 瑾殊周身戾气消解,神色转瞬轻松,搂着她转身进到寝殿中,假咳一声,带着几分嫌恶地将小猫放在罗汉榻上。 “祖母送给你的,说是离开在即,让你带在身边解解闷。” 怎么能承认,是自己跟太皇太后讨要来的呢? 翡雪笑逐颜开地将这小奶猫接过去抱在怀里,温柔地替它理着毛发:“难怪,我记得陛下好像不大喜欢小猫小狗的。” 第115章 晋江独家 深衣 “嗯, 朕是不大喜欢。” 不过皇后每次去给太皇太后请安,都要逗弄这些小猫许久,瞧得出她是很喜欢的。上次太皇太后让她领养一只, 她就是顾忌着他不喜欢,才作罢的。 翡雪低头逗猫, 自言自语地嘟囔:“小猫咪, 你叫什么名字好呢?” 好嘛, 本是为了讨她高兴,这会儿她抱着猫不松手,自己反倒被晾在一边。 不过, 看她终于流露出久违的小女儿情态,娇憨可爱的模样,瑾殊心里一松,百炼钢也化成了一摊水,看向她们的目光里就带了几分笑意。 “它娘叫二狗,不如它就叫狗蛋吧。” 那边连翘轻手轻脚地将准备好的猫窝放到墙角,又贴心地将小猫抱下去喂它吃的。 瑾殊自作多情地以为她是在为他做新衣,见翡雪做的只是一件深衣的小样,那大小, 一看就不是按照他的身量做的,有了些小孩脾气:“朕记得, 皇后不擅长女红。这是在给谁做?” 翡雪看着连翘将狗蛋安顿好,将门带上出去, 才又将这衣衫接过来, 继续绣起来:“我记得,靖北军将士们所穿的深衣,长度都是到膝盖那么长的。” “嗯, 北境严寒,那样的深衣自是为了保暖。” 翡雪眉眼带笑,面上还有些些得意:“可是却不利于奔跑。” 瑾殊讶异挑眉,眸如繁星,透出惊艳的亮光。 最近看她涂涂画画,又翻看了不少衣衫的款式,瑾殊还以为她是怎么得闲,对这些事起了兴致,原来是在琢磨着将士们的深衣? “那样长的深衣,对于马上的骑兵还行,可对于步兵而言,衣袍过长,反而不利于行动灵活。若将步兵的深衣改短一些,长度只到腰间,再用护腿护膝保暖,兵士们既能御寒,又能跑得快些。岂不是两厢便宜?” 因此,她想着先制一件样衣,再来征求陛下意见。 行军打仗,他们这些男人只关心排兵布阵这些大事,再有就是兵源足不足,粮草够不够,武器好不好,谁也不曾留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这小女子,心思竟是如此细腻。 她只从体贴军士考虑,以为两厢便宜,却不知这一处小小的改良,意义远不止于此。 兵贵神速,若是步兵的行动速度能加快,在疆场上就是掌握了主动权,甚至可能决定战局之胜负! 萧牧云还指着,皇后在议和的事上能替他多劝劝自己呢。 若是知道,翡雪心心念念也是想着战备之事,估计得气得七窍生烟。 瑾殊心底泛出的异样,恨不能将她揉碎吃掉。 他整个人慵慵懒懒地靠过来,一双手不老实地搂在她的腰上摩挲着。 “议和在即,皇后怎么反而想着战备之事?” 明知故问,听起来像是说情话。 “议和从来不是陛下志向。更何况,大仪和北戎,或早或晚,必有一战!总要有备无患才是。” 她这般想法,倒是与自己心有灵犀。 那些朝臣们于此事上的见地,竟然还比不过深宫之中的一介小女子。 便是如萧牧云,也会对着他分析得失利弊,哄得他先与北戎议和。 唯有翡雪,在意的只是他的志向而已。 瑾殊颔首:“阿翡此法甚好,倒也不用你亲自动手,将样式描下来,朕让他们照着军需安排便是。” “只是......”他眼中闪过狡黠,伸手将人勾到自己膝上,神色却故意冷下来:“皇后倒是总惦记着别人。就连朕,都还未穿过皇后亲自做的衣裳呢。说罢,认不认罚?” 这样逗逗她,似是能解乏。 翡雪却摸清楚他性情,早就不吃他这一套。 “陛下明明赞同的,何苦又来逗我?我这样哪里是要挨罚,陛下难道不该奖赏我?”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可耳垂那处被他舌尖扫过,不仅是痒痒,连心口都忍不住微微一颤。 “嗯......不罚?那赏也是应当,阿翡想要朕怎么赏你?嗯?” 反正罚与赏,与他而言都是一样。 “嘶~”因着他在脖颈间呵出的热气,翡雪稍一分神,针尖在指头上戳出一粒血珠子。 耳边传来他得逞的轻笑:“朕瞧瞧。” 他将她手上的针线布料接过去,胡乱往那边一扔,揽在她腰间的手越发紧。低头嘬着她的痛处,又将指头含入嘴里,唇上染了些许水色。 明明是孟浪的举动,瑾殊做出来却是通身的风流。 连带眼尾呼之欲出的情浴,都透出儒雅矜贵。 “陛下,您就是故意的......” 翡雪顿时云羞雨怯,红晕蔓延到耳根。 嘎吱一声,轻掩着的门不知被谁推开一条缝。她下意识瞥过去,双手推拒,可唇舌已经被他攻城略地,只好口齿不清的嘤咛一声:“别......” “喵呜~”原来是狗蛋。 猫咪走路轻巧,连脚步声都没有的。 翡雪本想将松垮的衣领拢起,可稍不留神,便听见男人不怀好意的笑。他宽衣解带的动作倒是利索,她单薄的外衫已经褪到腰间...... 外间狂风呼号,又有雨点重重砸在屋顶瓦片,噼里啪啦的声响淹没了所有暧昧的声调。风雨飘摇,催人心肝,天地之间风云变幻,世界仿佛有樯倾楫摧之势。 帷幔低垂,随着黄花梨的床架忽紧忽慢的摇晃,漾起一道一道的波纹。她的罗袜被他用力攥在手心,玉藕般的手臂却挂在他的肩头,就如激流怒涛中任人翻覆,却又撩人心醉的小舟。 “喵喵~”可怜的狗蛋伸出粉嫩的舌头,绵软轻唤一声,扭过头去兀自舔着自己毛绒绒的小爪子。 “唔~”听见女主人唇边溢出的娇声,狗蛋警觉地竖起耳朵,勾起猫背,一步步朝着帷幔靠近。 可当它透过帘幕间偶尔裂开的缝隙,眼睁睁看看寝殿内这云翻雨覆的场面......狗蛋琥珀般的眼珠子在暗夜里闪着幽光,疑惑地歪起了小脑袋。 男人宽大的亵衣直直扔出来,正好盖在狗蛋的头上。 “喵呜~” 翡雪都不知自己何时昏过去的,只知迷迷糊糊地被他抱去泡过暖泉,感受到他用略带薄茧的指腹替她抹了些祛瘀消肿的药膏。 陛下克制又理性,极少有纵欲的时候。 即便情难自抑,一时过了些,每每在她求饶之时也会有所怜惜,总是迁就她的时候居多。 可这一夜的放纵,他却忽而变了个人,如同久未饕足的馋虫,又像是突然决堤的洪水猛兽,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几经翻弄,恣意荒唐,其中的爱意是真的,可似乎,也是在宣泄着压抑了许久情绪。 翌日,翡雪转醒之时,身侧已是空了。 连翘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入,服侍洗漱。 小宫女推开窗扇透气,又有连翘近身来撩起床幔。 翡雪一眼就望见,外面的天空被一夜的暴雨洗过,无比透亮,澄澈如玉。 连翘见翡雪皙白的肌肤上又是红痕密布,却是顾不得心疼,只略带着愁容,原原本本复述陛下留的话:“娘娘,陛下说,今日外头怕是有些吵嚷混乱,娘娘不必理会。且先留在听雨轩好好休息,也可与老夫人和小小姐、小公子说说话。若是有事,就请柳姑姑看顾些。” 一大早,瑾殊就又让接了林老夫人、文瑛并两个孩子过来。 “哦......” 上次嫂嫂过来时,就提起,说是哥哥近来奉陛下密旨办差,整日忙忙碌碌不见人影。 晋王的事,承恩侯府是脱不得干系的,只不是会牵连到何种程度?可陛下却对哥哥信任有加,并不因此令他避嫌。既然将祖母都接过来的话...... 这是陛下不愿承恩侯府的族人,再到林老夫人面前求情的意思了。 自从接了念之入京,柳姑姑一直都在她跟前打点的,陛下怎的又特意将柳姑姑指派过来? 翡雪恍惚忆起,昨夜陛下似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 “念之妹妹可还在?” “早起,陛下亲自去了幽竹苑,接了顾姑娘一同走的。” 陛下这是,要做个彻彻底底的清算了结了。 翡雪眉间一紧,心中了然。 如此便有了计较,任由连翘她们服侍着盥洗更衣,不再发一语。 就在昨夜的风雨之中,一场蓄谋已久的宫变,悄然拉开序幕。 后山这边一切如常,平安静好。 宝福阁里,檀香袅袅,太皇太后正躺在太师摇椅上打盹,怀里的二狗老老实实趴着,慵懒得陪着老主人晒太阳。 秦太后领着林霜儿,是以探望太皇太后的名义来的。 秦太后端出一幅贤惠儿媳的模样,亲自端起一叠软糯的点心递到太皇太后跟前。 太皇太后对于近年来的事虽健忘的很,可对于越久远的事反而印象深刻,对一些旧臣故交们印象深刻,大家围坐一起拉起家常,秦太后故意提起哪位侯爷、哪位伯爷、哪位大臣的名字,勾着她说起往事,提起了许多相熟的老臣子。 “老祖宗,您可还记得梅妃?就是......老七的生母?” 秦太后见火候差不多,装作无意提起。 太皇太后认真回忆了一下,原本微阖的眼帘抬起来,对着秦太后递过来的点心摆摆手:“哦,那个丫头......那时候她与瑾瑜娘交好,总跟在后面。我记得长得可人,瞧着也是个老实木衲的,怎么就做出残害皇嗣之事呢?” 时过境迁,不会有人想起当年这案子断的仓促,记忆里只会留下,先帝最后的定论。 秦太后循循善诱,努力让老太太回忆多些:“是啊,先皇后事事护着她。若不是梅妃一时糊涂,长宁公主也不会自幼失母。那样的手段,太狠毒了些,先帝这才亲自赐下的毒酒。” 第116章 晋江独家 较劲 “过去的事, 还提她做什么?”太皇太后关于这一段的回忆清晰了些,不愿多说什么。 秦太后惋惜道,“是啊, 若是梅妃妹妹当时没有一时糊涂,活到今日, 倒也是可以享福了。” 活到今日, 她的儿子成为皇帝, 可不是能享个母后皇太后的清福了? 话已到嘴边,秦太后就只差说萧瑾殊谋害长兄,夺得帝位了。 也不知太皇太后有没有听出她话里欲盖弥彰的那点意味, 可当听她再开口却又提起了萧瑾瑜时,秦太后就知道自己这话不挑明是不行的。 就听太皇太后颔首道,“瑾殊这孩子摊上这么个母妃,也是可怜,不怨瑾瑜都多疼他这个弟弟些。如今好了,便是个混世魔王也娶了妻,这林丫头却是与我投缘。” 这小半年日常翡雪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勤快,人又温柔讨喜,更重要的, 两人一聊到养猫这个话题,简直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这不就在昨日, 瑾殊竟然开口向她讨要,老人家终是割舍心头好, 将这一波小猫之中最可爱的一只送给那小丫头了呢。 一想到孙媳之中有翡雪这样令她得意的人, 太皇太后富态的脸上浮现温暖的笑意。 秦太后将林霜儿往太皇太后面前一推,挤着眼色道,“老祖宗, 桓儿的王妃也姓林,与她是同出一门的,还是她嫡亲的堂姐呢。前几日太医刚请出喜脉,我今日便带她来沾沾老祖宗的福气。” 林霜儿的脸色蜡黄,人也消瘦许多,被秦太后这么一推,勉强扯出笑来:“请老祖宗安。” 哑巴吃黄连。 自从上次被翡雪赏了家法,她心气就低不少。如今徒有王妃的头衔,实际却如提线木偶,任凭晋王母子摆布,过得并不好。 太皇太后抬眼看看林霜儿,并未表现出多亲热,只淡淡说一句,“亲上加亲,的确不错。” “近来朝中动荡不安,大家都想着您哪。今日前殿聚了不少人,都想来向太皇太后请安。您老若是不出山见一见,大家心中不安呢。” 也不知前殿那边情形如何,无论使出多少手段,太皇太后这一步棋,非得用起来才行的。 秦太后这个调子一定下来,旁边林霜儿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帮起腔来。 言下之意就是瑾殊处事不留情面,上纲上线之类。又说平阳伯家到底是晋王外家之类,自己如今有喜,见不得杀生,却又苦于人微言轻,不敢去求皇帝网开一面。 婆媳二人,话里话外都是撺掇着老太太往前殿那边去的。 “喵嗷~” 二狗不耐烦地呜咽一声,用高傲到不可一世的眼神冷觑着秦太后,露出两个尖锐的獠牙。 听秦太后说出这句,太皇太后亦不满地瞥她一眼。 她虽老糊涂,可又不是傻子。 平日也没见她们有多殷勤,今日说是来看她,方才又引得她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是来告状来了? 太皇太后神思清澈,闭眼盖住眸中精明。一下下抚摸着怀中的二狗,在躺椅上优哉游哉地靠倒下来。 “我老婆子早就不问这些事了。可有一样,你说得不对!瑾殊是我老婆子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这孙孙,乃是瑾瑜亲自教导的。这孩子虽桀骜难驯,却是个重义气的,怎么会不讲情面呢?他便是严苛些,万事也有瑾瑜兜着哪,若真逼到不讲情面的份儿上......那定然就是他们真的犯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 太皇太后是真糊涂了还是假糊涂? 她对萧瑾瑜的偏心倒是一如既往,什么时候连带着对萧瑾殊都如此维护了? 要真是英宗在世也就罢了,偏如今在帝位上的是萧瑾殊! 太皇太后若不能主持“公道”,她可是不惜再将英宗已逝、瑾殊夺位的脏水再泼一泼的。 秦太后掩住心中不悦,假情假意地抹着眼泪:“其实哪有什么不可饶恕,不过是桓儿做错了点子事,老七就穷追猛打的。都是老祖宗的孙儿,只需您老发句话,老七定然听的!老祖宗,你是不知道,这大仪的天下早就是萧瑾殊的,三年前与北戎那一战,瑾瑜他、他早已.......” “咳咳”,太皇太后皱眉,突然剧烈的咳嗽几声,秦太后的语句只好顿了一下。 此时她故意哭丧着一张脸,做出哀戚的神情,其实却拿眼偷偷瞥向闭目养神的太皇太后。 皇帝早有严旨,谁将萧瑾瑜殉国事透露给太皇太后,决不轻饶!可是如今,她却顾不得这些。有了梅妃的事做铺垫,若再能叫太皇太后知道,萧瑾瑜都是为了皇帝赴死的,从老太太口中套出萧瑾殊得位不正的话,何愁不能将皇帝拉下马? 太皇太后这一咳嗽,侍立在侧的宫人们就都动起来了。端水的端水,递帕子的递帕子。林霜儿本也想上前献个殷勤,却见多年贴身伺候太皇太后的劳嬷嬷先她一步,上前去替老人拍一拍,顺好气。 秦太后正欲再开口,劳嬷嬷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昨夜风雨来得急,太皇太后仔细染了风寒。” 这老奴婢,这是故意打断她的! 秦太后恶毒地瞪劳嬷嬷一眼,可劳嬷嬷恍若未闻,只装作没看见她。 将怀中的二狗递给小宫女,太皇太后扶了下自己鬓角,让人搀扶着从太师椅上起身:“人老了,毛病就是多,也不知哪一日哇,就去见佛祖了。先帝在时,我这为娘的替他操碎心,到底也留下一个烂摊子。唉,大仪的皇帝,可是不好当!我老婆子活到这个份儿上,荣华富贵也享得,风云坎坷也历得。如今,我倒是乐得做个闲人,欢欢喜喜的过得一日,便是一日。” 话音未落,翡雪和胡真真,一前一后的已到门口。 见秦太后在座,翡雪一派云淡风轻,规规矩矩地弯了弯膝盖,语调轻快,“我也是才听梁王妃说,太后娘娘驾到。太后难得抽空到暖泉山来,我们便也过来陪陪皇祖母,凑个热闹。” 后面胡真真与翡雪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笑容得体,“也是赶巧,殿下让臣妾来陪陪老祖宗,还在山门口便看见太后娘娘的銮驾,我这才去相邀着皇婶,一起过来。” 昔日熟悉的姐妹,因这姻亲倒是差出一个辈份来。既然梁王妃主动示好,又想邀功,她倒也刚好承他这情,乐意成全。 今日前朝闹得正凶,太后此时来请安,其中意图昭然若揭。其实没有胡真真相邀,翡雪也要过来的。 太皇太后笑着招呼翡雪过去挨在她身边,言行中透着亲昵,“你这丫头,昨儿个得了我最好看的一只小猫仔,今日来多陪陪我,也是该当的。” “只要皇祖母欢喜,我随时过来。” 翡雪扫过秦太后和林霜儿,只保持着面上的客套,“晋王妃也在?” “见过......” 皇后二字未说出口,已经被翡雪一记严厉的眼风制止。 “见过七嫂。”林霜儿脸色煞白,不敢造次。 太皇太后心思明镜,还有什么看不懂? 瞧着这两妯娌生分的,可不像是自家姐妹相处。 自皇后将后宫之权拿到手中,可是换了一个人。不过小半年的时间,她非但将这后位坐得稳稳当当的,而且无论前朝后宫,威信渐涨,便是在民间也是有口皆碑。 有她在此压着,有些话倒是不敢说出口的。 秦太后眼中闪过心虚,脸色着实难看:“老祖宗,您真的不去前殿看看?” “太后方才说,前殿是什么事?”太皇太后似乎现在才想起,回答秦太后刚才的话头。可不等她回答,太皇太后又自言自语道:“哦,你是说桓儿犯了事?我老婆子懒得动,你这个太后难道还镇不住?你自己去吧。” 秦太后的如意算盘扑了个空,没想到,太皇太后不好糊弄! 表面的招呼打过,翡雪将秦太后她们晾在一边,笑道:“皇祖母,近日我新学了一种糕点,特意做了些过来,给大家都尝尝。” 翡雪今日领着柳芳在身侧,她抬手扬起衣袖,柳芳神色疏冷的将手中的食盒放到了太皇太后跟前。 翡雪将食盒打开来,小托盘递到太皇太后面前。 一个一个奶白色贝壳形状的糕点整整齐齐的躺在小碟中,光精致的造型就惹得人有食欲。宫中许多年未曾上过这一道点心,乍一看,太皇太后依稀记起了某些往事。 “糯蓉贝壳糕?” “是的。”翡雪颔首,依然笑得温柔,只无意般冷觑秦太后一眼。 糯蓉贝壳糕......就是因为一碟有毒的糯蓉贝壳糕,先帝赐死梅妃!今日这糕点,可是特意为秦太后准备的。 柳芳可是梅妃的陪嫁,深知当年秦太后戕害皇嗣、谋害梅妃的内情。 此时得了皇后吩咐,柳芳取了一碟子递到秦太后面前:“请太后娘娘和晋王妃也用一些。” 她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虽略微躬身,可目光中倏忽划过的寒意,让秦太后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不、不......了!” 这主仆显然有备而来!这是要替梅妃回来寻仇来了?! 感受到翡雪意味不明的眼神,秦太后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指甲掐着林霜儿的手臂。 胡真真上前搀住摇摇欲坠的秦太后,看好戏般笑意深深,带着几分同情地暗示道,“太后想为晋王求情,其实,又何需来求老祖宗......能救晋王殿下的人,可不恰就是太后娘娘么?前殿那里,可还有人等着呢。” 留给她考虑的时间不多,再在这里拖延下去,萧瑾桓的生死,皇帝有所决断,可就晚了! 林霜儿不明就里的搀扶住她,感觉她在微微颤抖:“母后?” 秦太后阵脚大乱,婆媳两个随意扯个借口,巴巴地行礼退下。 翡雪转过脸来,本想若无其事,再哄得太皇太后开心,可老太太却一脸严肃地打量着她。 翡雪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皇祖母怎么这样看着我?还是,您有哪里不舒服呢?” 第117章 晋江独家 维护 太皇太后声音里透出些疲惫和沧桑, “你们今天倒是到得齐。” 不约而同的来哄着她呢。 又叹口气,道:“茶凉了,梁王妃, 你下去再沏些新的来。” 都是聪明人,这是太皇太后要支开旁人的意思。 胡真真得体地笑着应下, 带着屋里的丫鬟嬷嬷们一同出去, 还不忘带上门。 太皇太后慈眉善目, 整日乐呵呵,还从未有这样的时候。 带着威仪,面含愠色。 旁人出门去的同时, 翡雪惴惴不安,站起身来:“皇祖母?” 太皇太后用帕子擦着嘴角,陡然间精神头十足,一点儿也不像稀里糊涂的老太太。 见翡雪茫然无措,老太太面容和缓些,扬手示意她坐下,“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老婆子?丫头,你老老实实说罢,晋王, 是犯了什么事?” 翡雪不敢再坐,又怕惹得老人着急生气。 她上前几步, 跪倒在太皇太后身侧,替她轻轻捶着腿, 语气缓缓地说出来, “去年冬天,黄河凌汛,并非天灾。此番追究下来, 是晋王他......” “嗯......即便是十恶不赦之罪,可若小殊执意取他性命,又能落下个什么名声呢?朝臣和百姓要安抚,可若皇帝杀害手足,怕也是惹人非议啊!丫头啊,你身为皇后,该好好规劝皇帝才是。” 太皇太后斩钉截铁说出这句,不再是慈眉善目、糊涂度日的普通老太太,依稀有皇族尊长独当一面的果敢和厉害。 翡雪大惊失色,“皇祖母?!” 太皇太后怎知,她是皇后? 还是说,老人家其实一直都知道,如今帝位上的人是瑾殊?! 太皇太后无奈颔首,算是默认。 可提起英宗之死,鬓发苍苍的老人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瑾瑜殉国,死得其所。这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啊,也难为小殊苦苦支撑着,你们有这份儿孝心,一直不忍心让我知道。” “皇祖母.....”翡雪眼睛潮湿,语带哽咽,“原来您知道......” 她既心疼太皇太后,又心疼瑾殊,幽呜得说不出话来。 太皇太后自己抹干眼泪,又将翡雪脸上的珠子揩掉,轻拍翡雪的头顶,语重心长地道,“丫头,你做了这么多,不都是为了给皇帝正名么?去,替我老婆子带句话给皇帝......就说,萧瑾桓若触犯国法,依律惩处便是。可他的命,太皇太后保下了!” 太皇太后这样的做法,不仅是在救晋王的命,也是在维护陛下啊! 以陛下处事,他是不会顾念兄弟之情,皇族之亲,徇私包庇的。凌汛之灾生灵涂炭,唯有杀了晋王,才可以儆效尤,对无辜受难的天下人交代。 可若真的杀了晋王,大快人心只是一时。青史之上,陛下也会留下一个心狠手辣,摧残手足的恶名。即便他不在乎,可攸攸之口,还不知要如何说他呢! 太皇太后保晋王,便是将是非都揽在自己身上。 翡雪只愣片刻,郑重其事地给老人家叩头,“皇祖母苦心,翡雪省得的!” 前殿,朝臣们都被请上了暖泉山。 暖泉山的外围,密密麻麻地全是萧瑾桓带来的兵,看上去,是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皇帝反腐惩奸的动作,果断又迅疾,干净又狠辣,此次牵连的许多老臣世家,都是当年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的。 自打大理寺和刑部彻查凌汛一事,陛下和晋王之间势同水火,互有攻防。 两班大臣早早聚集在此,有幸灾乐祸的,有战战兢兢的,也有扬眉吐气的,大家各怀心思,无人喧哗,只肃立两侧。 另有些已经告老还乡的元老故旧倒是唯恐天下不乱,不需要撺掇,自然就帮着晋王他们说话。 耄耋之年的老宗亲须发雪白,久离朝堂,早已分不清情势。 秦太后纡尊降贵求到他这里,仗着资历深,又是皇族尊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立在人前,倚老卖老地讲起大道理:“法不外乎人情。平阳伯家乃皇亲贵戚,太后又是众皇子的嫡母。天子以仁孝治国,陛下一味求之于律、绳之以法,动辄抄家流放,实在不是人子所为,亦非人君作为!” 瑾殊冷嗤:“太后,只是太后而已。” 他什么时候承认过,秦太后是嫡母? 瞧着这老家伙黄土都淹到脖子了,本想给他赐座,看来倒是不必。 “太后娘娘到!” 前殿宫门大开,秦太后在长宁长公主的簇拥之下,乘着步辇过来。 齐福仍一幅恭敬模样,似是不敢怠慢,却也没有跪倒问安,只是挂着假笑躬身作揖,全了礼数。众臣注视着太后,缓步迈入殿中。 不过几个月未公开露面,可平阳伯家一倒,秦太后苍老许多,面上脂粉越发厚重,却也掩不住她疲惫的气色。只那九尾凤羽的金步摇熠熠生辉,通身明艳到晃眼的朝服,彰显着她的尊荣。 瑾殊单手支棱着头,散漫地窝在龙椅上,听见齐福通传,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秦太后交代过,实在不行还要请太皇太后主持公道的。 此时秦太后出现,前来逼宫劝谏的大臣们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秦太后由长宁搀扶着,走到御案之前,龙座阶下,萧瑾殊却没有半点要起身相迎的意思。 皇帝居高临下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龙椅上的这位狠辣无情,早在逼宫先帝的那回,秦太后就已经领教过了。 强压心中不适,秦太后脸色微变。 飞快地调整呼吸,咽下口水,颤声道:“哀家才去给太皇太后请安。” 即便没讨得什么好,也得先将老祖宗抬出来,给在场的人壮胆。 可就算是太皇太后开口,此事也没得可商量。 主位上的瑾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慵懒地开口应付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是如你们这般说的,犯了事攀攀亲戚、讲讲交情就能过关,朕不能佑庇黎民,枉称人君,不能替生母尽孝,才叫枉为人子。” “好一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么陛下可否告知前朝的大人们,告诉天下人,驸马从江南带回来的女子,究竟是何种身份?!” 许多事,长宁长公主被蒙在鼓里。 她搀着秦太后,扶在她臂上的手不自觉用力,说话时的气势底气十足。 愚蠢! 长宁这是真的以为,抓住了他的痛脚? 还是以为仅仅因为这个,她们就有资格同他来谈条件了? 听见这话,瑾殊换了更舒服的坐姿,低头,一下、一下地摆弄手中扳指,看上去极有耐心,可阴沉的脸色却煞是瘆人。 “阿嚏!” 瑾殊身后,传来小姑娘一记响亮的喷嚏声。 紧接着,一个穿着藕荷色宫装,梳着包包头的小脑袋从皇帝身后的屏风探出来。 “你们是在说我么?” 今日早起,陛下亲自去幽竹苑,问她想不想看看,他是如何给娘亲报仇的,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到了这殿中,陛下只亲自将娘亲的一根旧簪子戴到她头上,就命她先躲在屏风后头听着,还嘱咐说,若是听见殿中有女人的声音,就可以出来。 自顾念之露面,秦太后就直勾勾的盯着她,吓得唇上失了血色:“你!?你是......” 不是说,梅妃还在世吗? 可看到那张与故人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分明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还有这丫头的鬓发间...... 是了,赫然在目的那根白玉梅花簪,她识得,那就是萧瑾殊一直珍藏的梅妃之物! “你究竟是人是鬼?” 殿中有些老人,看到顾念之,恍然想到了什么。 秦太后更是连起码的端庄都维系不住了,除了震惊,只剩惧怕。 “就是你们,一直欺负我娘亲的?” 少女笑嘻嘻地闪出身形,大大方方地任由殿中无数双眼睛打量自己。 同时,她也抬起下巴看向台阶下的人:“我就是,他们从江南带入京的,我叫顾念之。” 长宁瞬间反应过来,是自己上当了。 可是顾念之的这张脸.....呵呵,她的身份,依然有文章可做! 她将调门扯得老高,厉声质问的声音极具穿透性,几乎是咆哮着道:“你们竟然敢欺君?!被父皇赐死的妃子,竟然逃出宫,还生了女儿!?呵,当年是太子帮了你们?枉父皇一直维护长兄,你们将父皇置于何地,将皇室颜面置于何地?!你还准备欺瞒天下人到什么时候?!” 她这是,连英宗都想牵扯进来了。 严苛无情的皇帝口口声声为国为民,铁面无私,到头来自己却徇私舞弊,欺君罔上,的确是无比讽刺。此事挑破,且看萧瑾殊还有什么资格坐在帝位上? “噢?念之的娘亲,的确也是朕的母亲。” 瑾殊漫不经心地笑,适时补了一句。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惊呼出声。 可旋即,瑾殊望向众人的眼里如幽深的寒潭,如针一般戳得人身上生疼,大家又都不敢多言什么了。 本想以此事相要挟,可是皇帝竟然大大方方承认了?! 以为天下人可欺之人,天下当群起而诛之。这不是将把柄乖乖递到晋王手上么? 长宁自以为拿得住萧瑾殊,此时全然没顾及到秦太后瑟瑟发抖的模样,只肆无忌惮破口大骂:“厚颜无耻!” “明明是你们蛮不讲理!既然蓄意诬陷,害死了我的娘亲,现在又想拿此事做文章,欺负我的哥哥!你们意图谋反么?!” 民间长大的孩子格外活泼精怪,灵气十足。即便念之不懂朝政,可是一眼就看破长宁她们打的什么主意。她一幅混不吝的模样,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 第118章 晋江独家 正名 “黄毛丫头, 血口喷人,何其放肆!” 秦太后在翡雪手上就讨不到便宜,此时被萧瑾殊漫不经心的态度搅得惴惴不安, 背后冒出涔涔冷汗。 嘴上却是挺硬的:“你果然是梅妃的女儿!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皇帝, 无论如何, 此事你需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否则, 晋王抓住这一点,便是师出有名! 原本还在观望的朝臣们,态度也渐渐有了松动。舆论的天平渐渐朝向秦太后那边倾斜。 “这, 妃嫔私自出宫就是大事,更何况是已经被先帝赐死过的?” “是啊,若不是有人里应外合,此时断然不会这么顺利。此事应当一查到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妃嫔死遁出宫,亘古未闻,此真乃惊天丑闻!” 先帝颜面如何?皇室体面又如何? 在帝后看来,念之的身份光明正大,并非见不得光。 瑾殊既然认下了这个妹妹, 就再没有让她躲藏在阴暗中的道理。 瑾殊毫无温度的眼神,淡淡扫过秦太后和在座众人, 情绪不显,却叫人心里发毛。 “镇南王到!” 镇南王沐德胜, 深受皇恩, 是历代皇帝都倚重的一方诸侯。尽管已经六十开外,可因常年习武,身体精壮, 脚步健硕,只鬓角上几缕白发,面上丝毫不见老态。 打打杀杀惯了的老功臣戎马半生,可是不管那么多繁文缛节的。 人还没到殿中,就听见镇南王窝着火,骂骂咧咧地一路走一路撸起袖子,兴师问罪一般道:“乖七,你何时成怂包了,怎被这些个怕死的朝臣们一搅和就扛不住了,答应要与北戎和谈?” 暖泉山的安排外紧内松,自有萧浪、许琮和最精锐的暗卫保护,瑾殊在外围故意露出的破绽,竟然还真的暴露了晋王的狼子野心。 不过老王爷既然来了,看来,晋王这回得认栽。 晋王这摊子事情还没处理好呢,这又来了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干脆把和谈的那起子也搅成烂局得了! 萧牧云怨怼的眼神飞快地扫过主座上的人,他今日浑水摸鱼,全场都在看戏,好不容易等到这压轴的角色出场。见沐老王爷人已进到殿中,萧牧云心里疙疙瘩瘩的,可也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没话找话,“咳咳,老爷子,您老身体一直挺好的?” 沐王爷老顽童一般,对着萧牧云冷哼了一鼻子,没好气的揶揄:“哼,就差没气死了,哪里称得上好?这和谈,定是你的主意吧?” 确切地说,他没直接提着刀进来,将这些怂恿皇帝和谈的大臣们砍了已经算是客气的了,他们难道还想看他有什么好脸色? “呃......”萧牧云赔着笑,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瑾殊脸上的笑意和煦几分,语气轻松道,“和谈之事,也是朕点了头,只因母亲冤屈,还未洗刷,朕怎能安心御驾亲征?这不是,等着沐老王爷您来替朕伸冤呢?” 他冷眼扫向秦太后,勾起唇角。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母亲冤屈如何,早已无从查起。看来皇后和柳姑姑的恫吓,还不足以让她就范? 若是简简单单处置萧瑾桓这些年的罪责,倒是轻巧。可是,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晋王既然犯到他手里,他是不惜以此作为筹码,逼着秦太后吐出些实情来,将那积怨已久的私仇报一报的。 若萧瑾殊是如英宗那般的霁月清风、正人君子,他可能不吝这么做。 可惜,他不是。此一时,彼一时,对于有些人,哪里用得着这些君子之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挟私泄愤,打击报复的滋味,也是时候,让秦太后她们尝尝了。 对待仇人,他可不迷信什么君无戏言。便是出尔反尔、玩弄于鼓掌之上,才更有趣。 沐王爷大摇大摆地走到殿中,知道的他是与陛下过命的交情,从来亲密无间,不拘礼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目无君上,不识得尊卑。 不过,老王爷可是全然不将朝臣们放在眼里,也不论在场众人讶异的表情。 听见瑾殊这话,他豪放不羁的朗声大笑,带着几分得意对瑾殊邀功,“还有还有,你和老九在搞什么名堂呢?被老九那么区区几个兵围着,也值得你请我来解围?你瞧,你可是又欠下本王一个好大的人情。只是这老九手下的兵比起靖北军可是差得远,本王连刀都还没来得及出鞘,他那几个兵窝子就被我镇南军捣得稀巴烂了。” “你!你说什么?” 自打这尊大佛一进来,秦太后就心知大势已去。 只是她没料到,晋王暗中埋伏的兵士会被一网打尽。 在朝堂上打嘴仗,充其量就是劝谏。 可若是出兵一事被抓了现行,事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没想到事态会如此严重,完全没有朝着他们一开始预想的方向发展,听见沐王爷的话,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 长宁的手被秦太后掐得生疼,不过她仍然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沐老王爷这才注意到,秦太后和长宁长公主也在这里,严厉地瞥了她们一眼,快人快语道,“以前在先帝的后宫里折腾还不够,太后教子无方,竟然任由晋王起兵逼宫,还将长宁这丫头也牵扯进来了?啧啧,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将来到了地下,你有何颜面见先帝?” 从来还没人敢这么训斥她的!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可是,这沐老王爷的身份摆在这里,镇守一方的藩镇,先帝都要以礼相待的重臣,便是太皇太后在此,也要与他客客气气的。 满殿朝臣们,没有一个人敢多言一句,都只是低着头,仿佛看不见也听不见。 “沐德胜,你别在这倚老卖老,得寸进尺!”秦太后咬牙切齿,实则没了底气,只能在言语上稍稍找补,“自恃兵权在手,逼宫之事,别人做的,我儿难道做不得!?” 三年前,萧瑾殊陈兵临城,入宫逼谏,可是天下皆知的事! 沐老王爷是坚定的主战派,多年征战沙场,最不喜就是别人诋毁那些为国卖命的将士。他脸色阴沉,叉腰大骂,“老九那小子,起兵造反不成,今日是被我亲手逮住的!歹毒妇人,你还想在这混淆视听,血口喷人么?!” “皇帝!姓沐的,你、你们......你们勾结起来,陷害我儿!”尽管努力克制,可此时的秦太后哭哭啼啼,大失风度,态度上的歇斯底里,实际已经成了纸老虎。 “是吗?太后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只懂阴谋算计?”念之面无惧色,讽刺的鼓几下掌,才缓步迈到她面前,“你又是如何用一碟糯蓉贝壳糕,陷害我娘亲的?!”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母后?!”长宁长公主自知难以扭转,锐利的眼眸扫过四周,却只敢对念之呵斥。 男人轻嗤,不屑和鄙夷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太后也不必紧张,萧瑾桓如何,自有三司会审,依律处置便是。” 长宁长公主一时慌神,又飞快镇定,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着主座上那人,也不知是给自己壮胆,还是为秦太后逞威风,“萧瑾殊,你莫忘了,你曾经可是在父皇面前起誓,手上不能沾萧家人的血!” “是么?”瑾殊嘲讽的神色越发明显:“朕怎么不记得?朕说过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沿黄九县,我大仪无辜子民的性命,又有谁给他们一个交代呢?没有人逼他起兵,至于萧瑾桓的性命......”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瑾殊长臂扬起,广袖一挥:“凌汛一事,罪无可恕。这殿中百官,牵涉到谁,朕绝不冤枉,亦绝不姑息!” 见皇帝态度决然,满殿朝臣,惴惴下跪,四周安静得只剩呼吸声、心跳声。 “你!”秦太后尖刻的嗓音几乎要把人的耳膜刺破。 不顾情面,牵连必究? 皇帝直呼其名,而不是晋王!? 只依律处置四个字,就表明皇帝这是准备一条道走到底,赶尽杀绝了? “皇帝!”瑾殊掷地有声的话语,陡然惹得秦太后震颤不已,“放我儿一条生路!当年的事,都是我做的!陷害宫妃、谋害皇子的人是我,凌汛之事,也都是哀家授意。” 呵,兵不厌诈。 这个老女人,当真以为,什么都可以做得交换? 瑾殊不置可否,拖着慵懒的声调对秦太后道:“那就要看太后今日所讲的故事,合不合朕的心意了。” 哄她说出真相而已。 他可是没承诺,会饶过晋王。 “哈哈哈!梅妃啊梅妃”,秦太后忽的就抽干了力气,一张脸因为纠结而变形,搀在长宁臂上的手松开,瘫软在地,神志似疯如癫对着顾念之道:“你生了一个好儿子,没想到,几十年后,终归,是你赢了!” 当着众人的面,秦太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时而厉声高呼,时而低沉叙述,那模样像是有些疯了,可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还是一五一十地将尘封的往事勾起。 瑾殊静静坐在那里,冷眼看着,冷心听着,又好像恍若未闻......秦太后做过的那些腌臜事,引得朝臣们唏嘘不已。 “哀家自请出家,”秦太后自言自语,有气无力,“皇帝,你满意了吗?晋王也是被我这个母亲拖累的,你、你放他一马!” 瑾殊沉默半晌,在起身离去之前,疏离的说出一句,“不是朕放不放他一马,而是,大仪的律法不放他。” 大多数朝臣们懵懵懂懂,此刻才算看清楚情势。 几乎一夜之间,镇南王麾兵入城,如此大的动静,却被极好的掩盖在磅礴的大雨中,不见血,不扰民。煊赫无比的晋王府就此倒台,倾颓轰塌,已成定局...... 第119章 晋江独家 死地 暖泉山之围后, 萧瑾桓被扣押在大理寺的天牢之中,晋王府的其他人则被软禁在府中。在如山的铁证面前,拘禁过堂, 审问定谳,也只需要短短几日功夫。 经此大事, 瑾殊和翡雪也不能再在暖泉山安稳待下去了。 銮驾一回宫, 这几日养心殿那边可是不得安生。除了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的官员们进进出出禀报请示, 负责议和的萧牧云和礼部的官员们也来得频繁。 宫中氛围,紧张之外透着些驱散阴霾的透亮,仿佛晨曦之前, 微光刺破佛晓的天际。 左相沈怀远与萧牧云踏着漫天朝霞,一同往养心殿而来,入宫甬道上刚好碰见,顺道同路,沈怀远道:“郡王,陛下这次釜底抽薪,晋王再无余力掀起什么风浪了。毕竟是亲王之尊,也是陛下的手足兄弟,以老臣看, 还是要劝陛下网开一面才好。” 这只老狐狸,之前为了给梁王铺路, 就属他跟晋王斗得最凶。 这会儿晋王垮台,他倒是跳出来当好人, 委实是个左右逢源的。 萧牧云邪魅堆笑, 目光幽深,摇头道:“这几日来试探的朝臣们也不少,哪个不是无功而返的?圣意难测, 哪个不知死活的现在敢往上凑?本王可没把握能劝得住陛下。梁王殿下可是陛下亲近的子侄,左相何不去请梁王来试试?” 沈怀远听出萧牧云对萧昭有些成见,讪笑道:“梁王年少,不谙世事,可他对长辈惯来是孝顺的。陛下只叫他好好念书,因此我也未敢贸然让他前来。可朝中正值多事之秋,用人之际,保不齐梁王殿下什么时候就要奉旨办差,到时候,郡王还得多提点着才行啊。” 这是要将梁王推到朝堂上来的意思了? 有沐老王爷坐阵,议和之事八成要完,若是陛下御驾亲征,梁王也蛰伏不了多少时日了。 萧牧云漫不经心一笑,随口答道,“那是自然。” 出乎萧牧云意料之外的是,瑾殊到底还是没有赶尽杀绝。 可是,大家却不约而同的忽略了皇帝这一丁点的仁慈。 只因,念之的身世大白于天下,瑾殊竟然还想册封她为公主。 虽念之当场拒绝,瑾殊也没有勉强。 可此举在朝臣们看来有些荒唐,只因摄于瑾殊威压,敢怒不敢言,倒是又坐实了陛下不尊重先帝、不顾惜颜面的名声。 甚至有人说,皇帝自负妄为,以为天下人可欺。 坤宁宫。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顾念之坐在太师椅上,故意压低声音学着瑾殊在朝会时的样子,言行之中都是敬佩骄傲,“姐姐,你都没看见,陛下在朝上时有多威风。我竟也跟着听了一回朝会,你说,我这算不算得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你还说呢,陛下有意封你为公主,你又是如何当着众位朝臣,直接拒绝他的?”翡雪手中的针线穿梭得很慢,半天也没缝好一片衣角。 回宫后,架不住陛下软磨硬泡,翡雪只好答应,亲自替他做一身衣衫,只是这些针线上的事,实在令她为难了些,加之她有些三心二意,磨磨唧唧许久,这才将将开始动手。 “我听了太后如何戕害嫔妃、算计害人的那些话,真是怕了。我呀,就想无拘无束,开开心心的,这宫里,可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长久呆的地方。” 念之年岁虽小,见事却透着一股子精灵,有些事经她说出来,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翡雪面上含笑,实则心不在焉,眉间未见舒展。 尤其听着念之说起那日前殿的情形,她越发隐隐有些担心。 秦太后认罪后变得疯疯癫癫,陛下亲书一封罪己诏,洋洋洒洒上千字,为母妃正名,亦准了秦太后出家的请求。在这一点上,陛下已经算是让步。 可陛下对晋王所犯的事却要决然得多,如今太皇太后又有意保下晋王性命...... 此事,左右都有道理。 翡雪自认已经很了解陛下,可一时也拿不准,他最终会如何决定。 翡雪正与念之说笑着,小福子气喘吁吁,掀了珠帘进来禀报:“娘娘,刚师傅递话来,说陛下免了晋王殿下死罪,只废为庶人,命拘禁在宗正寺中。眼下,沈相正在草拟诏书,跪在养心殿外求情的朝臣们也都退散了。” 翡雪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算放下,只淡淡颔首道,“陛下应是有所松动,这般严惩,也足够引以为戒的了。” 撇开皇祖母的意思不说,这几日朝臣们也想着法子给陛下找台阶,大致都是说北戎使节已在路上,国中不宜大动干戈,还拐着弯地递话到皇后这里,让她规劝瑾殊,不要赶尽杀绝。 昨夜她温声细语地向陛下转达这重意思,陛下倒是有些许动容,虽然当场并未做什么表态,可翡雪知道,陛下会认真考虑的。 入夜,公主府中灯火通明,如临大敌。 长宁长公主因得了晋王被贬为庶人的消息,将伸手够得到的瓷器珍宝统统砸了个粉碎! “早知萧瑾殊是个狠辣无情的,本宫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像个傻子一样,被陆岩的谎话耍得团团转!我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过!” 宫人们无人敢上前劝阻,唯有薛隐城还敢在这里,与萧瑾玉面对面说话。 原以为皇帝会赐死晋王,从而替梁王彻底扫清障碍。 却没想到,因皇后一句话,晋王府上上下下都得以活命。 今日镇南王的掌上明珠韶华郡主入京,长公主还特意去驿馆同她见了一面呢。 “殿下,秦太后虽可怜,到底也是她咎由自取的,您又何必执意站在陛下的对立面呢?韶华郡主与陛下之间的旧事,虽然也可利用,但是微臣以为,她未必愿意与皇后作对。皇帝能网开一面,甚至未曾牵连到您,已算得仁慈了。” 他一如既往温柔体贴,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轻淡淡的,听起来像是安慰的话,实则却是拱火。 “哼,谁稀罕他的仁慈?!母后疯了,晋王倒了,他却故意留着我这个长公主,就是为了成全他的仁慈么?他还不如连我一同贬黜!” 原想联姻结成的攻守同盟没能成,连带着秦婉容的婚事也告吹了。 没有了依仗、又不受皇帝待见的长公主,在朝中又会有谁将她放在眼里呢? 长宁早就不相信,萧瑾殊对人还存着善意了。 “殿下到底是生驸马的气,还是陛下的?”薛隐城装作有些吃醋的模样,上前几步抚了抚她的脊背,以示安慰。 听薛隐城提起陆岩,长宁面上闪过一丝尴尬。 她回避了驸马的话题,咬牙切齿道:“本宫只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晋王兄任人宰割,却没有还手之力!” 话音未落,府中内侍面容凝重,步子虽仓促却丝毫不敢乱了规矩,行到寝殿外,噗通一声跪在屏风外,“殿下,刚、刚永安寺中传来的消息,太后娘娘她......崩了!” “你说什么?”萧瑾玉倒抽一口凉气,战栗惊呼,顾不得自己衣冠不整,直接披头散发地迈出寝殿,揪住这小内侍的衣领呵斥道,“本宫今日才去见过母后,离开时她还好好的!怎么会.......怎么可能?!” 小内侍吓得面如菜色,吞吞吐吐:“是.......是服毒,太医当场在太后娘娘的药里发现了鹤顶红。宫、宫里传的圣旨,陛下说,太后戕害先帝妃嫔,纵容晋王谋反,为恶深重,本不应轻恕。念其后位乃先帝所立,未敢废黜。可不日又有、有北戎使团入京,太后娘娘的后事从简,不举哀、不附庙、不陪葬先帝皇陵。” 长宁将这小内侍重重推到在地,气急败坏地又哭又笑:“呵......!我就说他没这么好心!谋害长兄的事他不认,如今堂而皇之地毒害嫡母,他做起来倒是轻车熟路,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丝毫不在乎天下人公论!不举哀、不附庙、不陪葬先帝皇陵.......这跟废黜有什么区别?!留着晋王兄和我的命,原是想好了怎么能让我们生不如死!” 一旁的薛隐城始终面色沉闷,目光深沉,满腔恨意溢于言表。 鹤顶红......那可是他特意命人给秦太后准备的! 当年先帝赐下的蚀骨散被晋王调换,英宗饮下的毒酒中,便是鹤顶红。 她的儿子毒死了英宗,今日就也让她尝尝这肠穿肚烂的滋味。若不是今日趁着长宁长公主去探望秦太后的机会,他的人还真没这么容易得手。 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让萧瑾殊背了这个黑锅。 要怪的话,就怪皇后劝得皇帝留了晋王一命,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识人不明的女人,就是最好哄骗的。 见长宁心有不甘,薛隐城阴狠地道:“殿下如若破釜沉舟,非要豁出去为太后和晋王殿下讨个公道,微臣倒是有个好主意。”...... 坤宁宫里,已经安寝的翡雪骤然得了秦太后崩逝的消息,顾不得震惊,忙召了杜尚宫她们进来安排一切。 正说话间,外头一些响动传来,小福子轻手轻脚地进来,隔着帘子禀告道,“娘娘,师傅从养心殿那边递话过来,说是沐老王爷扣下的那些兵听说太后娘娘突然崩逝,一时还有些不消停,陛下傍晚时出宫去了军营,怕是需得好几日才能回来。至于后事如何料理,陛下临走前已下了圣旨,特意叫奴才嘱咐娘娘早些安歇,此事,不必皇后娘娘操劳了。” 陛下对秦太后恨之入骨,这是不愿意承认她嫡母的位份,也不愿自己的妻子再理睬半分了? 可于公而论,晋王尚且免死,那些跟着萧瑾桓造反的兵将,陛下该是会网开一面的。 这回陛下将沐王爷请来京城,议和不过走个过场,探一探虚实,北戎定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转眼又正是用兵之时,大仪的百姓供养了这么些年的将士,要死也应是为了保家卫国,牺牲在沙场之上。 可如今秦太后骤然崩逝,就怕引得晋王党中的死忠之人在军中挑动哗变。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他们打散,分拨到其他军队里去。 翡雪闻言,未来得及缓过神来,身边连翘应声道,“知道了。” 杜尚宫她们听了瑾殊旨意,与连翘交换眼神,便也不敢再打扰皇后,安安静静退下来。 “喵呜~”大概是知道今日男主人不会过来,二狗奶声奶气的低唤一声,一下子跳到翡雪的怀里,还在她身上撒娇似的蹭一蹭。 “还是二狗最乖了!”翡雪抱着一团可爱的小奶猫,索性将萦绕在心头的那些繁絮拂去,并不想为这些事再多费神。 第120章 晋江独家 针黹 秦太后的后事办得仓促, 朝中虽有非议,可晋王获罪,余党皆被扫了个干净, 加之北戎和谈之事牵扯了许多精力,朝臣们本也是应接不暇, 又有萧牧云和镇南王在朝中把握着, 便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瑾殊处置军队那边的事也还算顺利。今日他便先让人递话入宫, 说最多两三日便可回来了。只是翡雪因心里挂着事,一连几日都不得好眠,眼见得人都消瘦了一圈。 今晨早起, 靖北候府递话到坤宁宫,说是翡雪之前委托了林霞儿绣出一幅样品的纹样做得了。翡雪正圈在宫里闷闷不乐的,当即便邀了顾念之一道,出宫去靖北候府转转。 在晋王一事上,林老夫人深明大义,非但没到翡雪面前来为林从简他们求情,反而因知晓了迎春叛主的内情,越发自责起来,极力支持林斐然他们秉公办案。可是无论如何, 承恩侯府上下都被废成了庶人,加之林霜儿已是有孕之身, 想来祖母私下,还是会心痛的。 翡雪有些挂记着林老夫人, 恰好这几日陛下不在宫中, 她便想着刚好可以抽空回靖北侯府去散散心。一来看看绣样,二来也可省亲。 念之早就不耐烦拘在这宫禁之中了,她也跟初来京城时的翡雪一样, 对京中的一切充满好奇。得知翡雪想带她出宫去,自是乐呵呵地登上马车,上车前还不忘先同萧浪打闹一番。 马车驶出宫门,念之收回探出窗外的脑袋,笑她,“姐姐对陛下,也太上心了些。其实,只要是姐姐做的衣裳,陛下肯定都喜欢的。姐姐还非让我描出娘亲从前最爱刺绣的纹样,连针法都那般讲究,特意请霞儿姐姐先绣出样品。若是换了我呀,早就不耐烦了。姐姐倒是有耐心,也不嫌这样下来,要多费许多周折和功夫。” “这你可就不懂了”,翡雪鬼灵精怪地坏笑,逗她道,“还说呢,妹妹的手艺可是母亲手把手教的,母亲的绣工好,你的手艺也不差的,家里唯有我,从小并不喜这些。偏陛下随口说让我给他做件衣裳,可是叫我没处说理去。这样的苦差事,我做一回就够了。正是因为我没有耐心再做第二件,所以才要把这件折腾个够,也好叫陛下下回不再提这个要求。” 明明是寻了好多纹样都不满意,又想全了陛下怀念娘亲的心思,皇后才突发奇想,想到将母亲最喜爱的花纹绣到陛下的衣裳上。 这般费周折下来,一针一线里都是在意,可到她的狡辩里头,倒全是为偷懒了? 娘亲在天有灵,知道如今兄嫂和睦恩爱,也当有所宽慰了。 “阿弥陀佛”,念之没来由的双手合十,口念一句佛号,“这深宫真真是个朝不保夕的地方,我实在不想困在宫城之中。好姐姐,你且替我劝劝陛下吧,择个好时机,让他允了我回江南去,可好?” 自从上一辈人的恩怨终于在瑾殊手中了结,顾念之就重新生出开溜的心思。她本就是活泼跳脱的性情,年纪又小,之前在暖泉山拘着已是束缚,现在嘛,进宫之后,冷冷清清的,她有事没事只能去坤宁宫......可是要憋坏了。 “陛下还想着要如何安排,护你一生,待过两年你大些,怕是要为你指婚。你若撇下他,自己回江南去了,我可是没那本事,替你将他哄好的!” 翡雪微顿片刻,见念之有些闷闷不乐,又揶揄道:“你不是说,这次北戎使节来议和,你还想再见见世面的?怎么这么急,又提起回江南的事?” “没什么,就是觉得,陛下还是有些凶的。那些话本子里的皇帝,可不是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的?便是对至亲之人也没什么情面可讲。” 即便是为母亲伸张正义,可是这权势倾轧之下的腥风血雨,秦太后之死,对她更是触动不已。顾念之在亲身经历过之后越发感触深刻。 她不喜欢这样,心里总觉着不踏实,越发坚定了要远离的心思。 翡雪懂得瑾殊心思,又觉得疼惜念之。 她有心成全念之,可念之身上承载的,却是陛下所剩无几的亲情。此事在陛下那里,她还真是不知如何开口去劝。 两人十分有默契的未再提及此事。只说说笑笑一路到靖北候府。 皇后归家,虽然一路低调,但是该有的礼数也是不可少的。 林斐然今日在朝中当值,一众女眷带着宁儿和安安,规规矩矩地将翡雪、念之迎入府中。 府门一关,大家也就不再拘谨。 两个孩子接过翡雪特意带来的点心,自是十分欢喜。最高兴的则是,好不容易盼来了萧浪大哥哥!三个孩子迫不及待地凑到一堆玩耍去了。 林老夫人看上去虽消瘦许多,但晋王和承恩侯府的这个结果,还是比她预料中的要好些,因此整个人并不显得过于憔悴,这也让翡雪宽下心来。 因林霞儿是奉了皇后旨意,跟在老夫人身边的,此番也算得了庇护,并未因承恩侯府获罪。她近来心情开阔,接人待物也较之前自信大方许多。 加之皇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抬举她的女红,林霞儿对于翡雪交代的事,便不遗余力地认真做好。 众人坐定,寒暄闲聊一番,话题便说到林霞儿这里。 她取了样品递到翡雪手中,羞怯地道,“绣样做好了,娘娘知会一声,我送去宫里便好,怎么还亲自出宫一趟?” “也是想回家看看,便寻了这么个由头罢了。”翡雪颇感欣慰,笑着接过,细细看了。 虽然知道这绣纹是准备给陛下用的,但是林霞儿在祖母的教导之下,行事规规矩矩的,绣样没敢以御用的明黄锦缎为底子,只用同样质地的湖绿锦缎代替。 “霞儿的刺绣技艺是越发纯熟了。这针法看着有些复杂,我就怕自己学不会呢。你且再取了手绷绣线过来,手把手教教我,我看看这一日的功夫,能不能学会了。” 赞赏之余,又递给一旁的念之瞧。念之是懂行的,也不由得啧啧称赞:“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姐姐这回倒是知人善任,找对了师傅!” 林霞儿教的仔细,翡雪学得也认真。她不经意提到,“妹妹年已及笄,待这阵子风头过去,陛下穿上新衣,我再去求陛下给妹妹指一门好亲事。” 好亲事? 一屋子人笑着闹着,说些闲话,其乐融融。 林霞儿也附和着,可是想到前几日她偶遇林府的人而被威胁的事,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葫芦巷,慈济院。 已擦黑的天际被突然而来的火光破开了一片焦红色的光亮,乌黑滚滚的浓烟中混合着焦糊的气味,紧接着就是房梁倒塌、瓦砾炸裂之声。 “走水啦!走水啦!” 此时已是慈济院落锁的时间,数不清的小厮仆妇们手忙脚乱地拿着木桶水盆灭火,一边用力敲击着,泼水灭火,高声嚷嚷着:“快些救火,快些,还有许多孩子在那边呢!” 慈济院所在的位置,离靖北候府并不算太远。 大街上的人们早已乱作一团,即便没有消息递到翡雪面前,可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和暗夜中霍亮的火光,也足以将府中上上下下都惊动了。 “皇后娘娘、夫人,侯爷回家路上撞见这大火,正在调人过去救火呢!” 来报信的是跟着林斐然上值的小厮,消息递到老夫人房中时,文瑛当场差点晕倒了过去。翡雪骇得面色一白,手中的茶盏霍然摔成了碎片,身旁连翘惊呼出声,勉强才将翡雪扶住了。 “慈济院的人,现下如何?!”她倒抽一口凉气,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路得了消息,家丁就匆匆赶回来禀报:“娘娘莫急,所幸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被救了出来,大多数是被烟呛到了,一时晕厥过去了。奴才已经请太医赶过去了。” “备车,我要亲自过去!” 林老夫人此时也是心急如焚,但却不糊涂:“事出突然,现场定然一片混乱。有斐然在那里救人,各路的官兵调动起来应该也很快。娘娘这样仓促赶过去,怕有所不妥。不如先安心在府中等消息吧......” “现下哪里顾得了这么多!我一定要亲眼看见大家都无恙才放心!” 为着慈济院,翡雪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与那里的人也都处出了感情,让她在这里等着,她是坐不住的。 林霞儿攥紧帕子,没人瞧见,她掩在袖中的手在不停颤抖。 只差一步了! 郭氏和林霜儿苛待她十几年,只因母亲不受宠,死后进不了林家的祠堂,甚至连个牌位都没有!她只恨自己是弱质女子,毫无还手之力! 原以为晋王倒台,他们也会跟着遭殃,可天不长眼,她们被废为庶人还不消停,那日她出门选布料时,在店铺里遇到郭氏身边的老嬷嬷,她们见还有个霞儿跟在林老夫人身边,竟然还在打着靠将她嫁给权贵,来日翻身的主意! 有祖母和皇后娘娘好意替她谋划着,林霞儿原以为自己苦尽甘来,可以过几天平静的生活了。可那一刻她才明白,只要那些人活着,她这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与承恩侯府之间的关系,也得不到安生! 那次,一位戴着骷髅面具的男子替她解了围。 他对承恩侯府内宅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对她说,只要今日能将皇后娘娘引到慈济院去,便能将郭氏她们置于死地! 皇后娘娘对她有恩,林霞儿拿不准那男子的意图,起初还犹豫不决。 可她方才一想,皇后娘娘的安危,有御林军,还有陛下留下来的暗卫,甚至今日跟着过来的柳芳姑姑和小福子都是厉害会功夫的,即便那有心人想要对皇后不利,应该也没什么危险。 她垂下眼睛,目光飘忽,犹豫了一瞬,才细声细气地试探道:“祖母的担心也有道理,可娘娘坐在这里也是心急如焚,不能安心。要不,我陪着皇后娘娘过去看看吧。祖母放心,我会看顾好娘娘的!再让萧浪跟着,遇事也不怕!” “奴才亲自驾车!”小福子也觉得这场火来的太蹊跷了些,可是事关慈济院众人的安危,在皇后娘娘面前他也丝毫不敢再阻拦什么。 一路疾驰,马车还没停稳,翡雪已经跳下了马车。 一靠近火场,就见慈济院上上下下乱作一团。林斐然嘶哑着嗓子,在门口大声指挥着,不知哪里调来的衙役兵士排成长龙,接力往里头递水。 第121章 晋江独家 绑架 听说相熟的李婶儿她们都还没有救出来, 翡雪火急火燎地就往内院冲了进去。还好身侧的霞儿和念之将她拦住了。 “皇后娘娘,你们怎么来了?”林斐然听见这边动静,讶异之余, 赶着过来阻止她们进一步靠近。 背后一根横梁烧断,哐当一声打下来, 灼热的火气迎面扑来。 林斐然当机立断安排道, “阿浪, 你带着她们,先撤到安全的地方,照顾好娘娘。若闲不住, 就去那边帐篷帮着安抚伤员,这火势太急太大,万不可再靠近了!” 林斐然已命人在远离火场、靠近水源的地方,临时搭起帐篷,安置伤员。 萧浪护送着翡雪和念之、霞儿赶到时,见里头男女老幼的伤员,多为烫伤。赶来帮忙照顾的多为周围好心的百姓,还有离得近的医肆药铺的人,拿了不少烫伤膏过来。 手忙脚乱的人们进进出出, 只顾着救死扶伤,耳边充斥的都是痛苦的哀嚎之声。 一个大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见这几个姑娘呆愣站着, 旁边还跟着一个傻乎乎的少年,呵斥道, “喂, 那个小子,你应当是个力气大的,赶紧过来帮忙按住他!还有你们几个, 也别愣着啦,若是在这里害怕,你们就赶紧去取些干净的水来!” 翡雪定了定神,对萧浪点点头,示意他依着吩咐,上前帮忙。 又见那边有些空陶罐,她撸起袖管将空罐子递给身旁二人:“霞儿,念之,我们也快些帮忙吧!” “好!”念之接过陶罐,爽快的答应着。 霞儿不敢做声,望着翡雪和念之在前面,匆匆往河道那边去了,只好紧赶着跟上。 眼见越往外走,就越是僻静无人,霞儿心里突突的,跟在后头喊道,“娘娘,河道那边昏暗又湿滑,我去就好,您和顾姑娘还是去医帐里帮忙照顾伤员吧!” 这样惨烈的场面,远远超出她的预料,事态也已不受控制,让她无端生出几分迟疑和不安来。还有刚才碰见的那个大夫也有些可疑,怎么就单单将萧浪扣下,又让她们几个去取水......那些人让她将皇后娘娘引到这里来,难道他们的目标是皇后?! 让皇后深陷险境,不是她的初衷,可是,她也来不及解释太多,只隐隐觉得,危险不知潜伏在何处...... 这样想着,跟着她们往河道那边走,反倒了霞儿自己先遭了毒手。 黑暗中,传来一声阴险的笑意。她的身形突然被一个有力的手臂环住,紧接着带着幽香的帕子捂上她的口鼻,霞儿未及呼出声,只觉得浑身瘫软,啪的一声,手中的陶罐摔成粉碎。 “怎么了?!”翡雪和念之听见动静,刚刚转过头来,却见霞儿已经昏倒在地。 在她们四周,几个身穿夜行衣的彪形大汉目露凶光,一步步的围了上来。 此时大家都忙着救火,翡雪还将带过来护卫的人都安排给林斐然调遣。而这河道边又是少有人际之地,正好方便这些不法之徒! 这一切,都仿佛是被算计好了似的。 顾念之吓得腿软,却还是挡在翡雪面前,用毫无威慑力的声音嚷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 “啧啧啧,小娘儿们,手无缚鸡之力,你们以为,还能跟我们谈条件么?”领头的壮汉露出猥琐的目光,阴阳怪气地道,“皇后娘娘身娇肉贵的,就别逼着我们动手了。嘿嘿,跟我们走一趟吧!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下次就不是慈济院走水这么简单了!” 这些人知道她们的身份,就是冲着她来的?! 也不知是谁收买的亡命之徒,既然对霞儿只是用迷药,他们的目的就不是撕票。 “你们是想用我来要挟陛下?!”翡雪吓得衣背汗透,却只能努力镇静。 她将怀中陶罐甩入水里,突然拔出发簪抵住自己的下颚,努力与他们周旋,一把攥紧念之的手将她拉在身后,暗暗观察周围地势,一边用指尖偷偷在念之掌心点了点。 再走两步,就是河道,念之是懂得凫水的!能逃一个是一个吧! “姐姐!”念之带着哭腔,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翡雪却顾不上跟念之多说什么,见他们逼近几步,手上稍稍用力,下颚就有血珠子冒出来:“不想让我刺下去,就放过她们!你们想要的人是我。” 离翡雪近一些的大汉被吓得不敢再上前,低声对领头的道,“大哥,主人吩咐了要留活口,不可伤人性命。若是逼死了,我们可是不好交代!” “以为寻死觅活就能威胁我们,看来,你是逼着大爷动手了!”这些壮汉耐心耗尽,正准备上前,翡雪急中生智,突然眼前一亮,冲着这些人的身后大叫一声,“阿浪!” 这些绑匪吓了一跳,分神回头之际,翡雪毫不犹豫地将念之推下河道,然后高声叫道:“有人落水啦!念之,快跑!” “臭娘儿们,你敢诓我们!”绑匪们听到念之落水的声音才反应过来上当,却也顾不得去管念之如何。另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子厉声道,“大哥,这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撤吧!” 一边说着,就撸起袖子、扬起手帕就往前来。 可惜翡雪不会水,此时进退无路,一名壮汉猛地夺过她的发簪,还没来得及再高呼挣扎,就已经被他们故技重施,迷晕过去..... 深夜,京郊,防城大营帅帐。 论证一番后,如何处置这次逼宫的将士,总算定下来一个章程。 这两日议过正事,瑾殊揉揉山根,疲惫的脸上稍显轻松。他点点面前的的桌案,身边的齐福会意,将怀中抱着的那副舆图摊开在他面前。 就听瑾殊沉声吩咐道,“大战在即,刚好趁着大家都在,一会儿先请各位将军来我帐中先商议一番。余下的事,就请各位将军多费心了!” 大仪几路兵马,靖北军是瑾殊嫡系,又凭借着赫赫战功地位超然。 其他的几路,倒是彼此之间谁也不服谁。镇南王作为藩王,在这些骄养的京城驻军面前威望不足。 秦太后暴毙,这几日陆续有些寻衅滋事、不服管束的。这两日有瑾殊在此亲自坐镇,将原本萧瑾桓手下的这些人都打散,分别安置到靖北军和镇南王府的军队中,既保留了战斗力,也避免他们聚众闹事,扰乱军心,那些不安分的将士们才消停了。 营外的兵士换过岗,韶华带着丫鬟,拎着一个食盒往瑾殊的大帐而来。主仆二人虽是一身戎装,做女兵打扮,但是就这样往这边而来,还是有些扎眼。 这丫鬟不情不愿的挪动步子,好生劝慰道,“郡主,这两日您都巴巴等着,可陛下似乎忘了您也在营中似的,今日散场时,同众位将军交代了明日回宫之事,也未曾召见您。这会儿陛下既然又召了人议事,您何必众目睽睽之下过来呢?明日王爷若知道您私下来寻陛下,怕是又要生气。” “陛下还跟以前一样,睡得晚。”对于瑾殊的作息,韶华郡主是了然于心的。 “我又没有偷偷摸摸,正大光明的过来,旁人看见便看见了,在凉城共事时,我们晚上在一起商议战策的时候还少么?我都不怕,你又在担心什么?” 就是听父王说,陛下赶着明日回宫,她才沉不住气的。 错过今晚,只怕再要见他就更难了。 “可是,王爷不是说,陛下他对皇后娘娘一心一意的......”贴身丫鬟见她神色如常,再瞧不出半分不甘落寞,有些心疼的问道。 “爹爹答应我随他入京,不就是想要告诉我,我与陛下有缘无分?若是我说,我定能与皇后娘娘愉快相处,岂不是他们更希望的。” 性情坚韧的韶华郡主,转身就收起方才的失落,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平易得体,“就连长宁长公主那么个骄傲的人,都专程跑到驿馆中同我叙旧,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她无非就是想看看笑话,为了告诉我,我对陛下满腔的热忱,多年的一往情深,都抵不得这位皇后与陛下短短数月的情分。可即便如此,我也要亲耳听他对我说!” 主仆二人还未走近帅帐,就见有人从帐中出来。 萧牧云只是出来透透风,没想到一颗梅子刚含在嘴里,往前几步,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传来清越的女子声音:“经年未见,郡王叔安好?” 韶华郡主沐婉莹,是镇南王的掌上明珠,还曾随大军出征过,在大仪可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传奇人物。此次她随沐德胜一同入京,倒是没想到,她竟然安安静静陪在这里好几日了? 这里是京城,可不是云南。 韶华郡主仗着自己有先帝御赐的金牌,可随时出入宫禁,从前就不怎么讲宫里的规矩。更何况如今不是战时,她如今一身女儿打扮,竟然在这里出入军营,若是叫瑾殊看见,怕是不会有好脸色。 萧牧云只是微笑点头,并未对她表现格外的热情,摆出一幅长辈关心的模样,谆谆劝道,“陛下近来国事繁忙,怕是没空见你。如今宫中又有皇后在,韶华,镇南王府的女眷,入京了该先到坤宁宫去问安才是。” 皇后、皇后......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属于她的! 韶华郡主听得出萧牧云话中的劝诫,不以为意的笑道,“我倒是疏忽了,多谢郡王叔提醒!三年未入京,瞧我,倒是忘了这京中规矩最大,如今还有皇后。是不该由着自己的性子,一入京就先来寻殊哥哥的。皇后娘娘那里,韶华自然是要拜访的。可我此次是为了商议军务而来,一时半会儿的,倒是没空去坤宁宫。” 她与陛下,曾在北境疆场上并肩战斗,有同袍之谊。 此次入京她是代表镇南王府,以商讨北伐军务的名义,光明正大的国事,谁又能说出什么呢? 萧牧云皱眉冷觑,邪魅笑道,“陛下几时许你对他改称呼的?既是为了军务,你应当知道靖北军纪律严明,下属们都是称陛下为将军。” 见韶华郡主脸色微变,萧牧云眸色暗了暗,顺着她的目光朝瑾殊营帐那边看一眼,语重心长地道,“韶华,我是为了你好。今日陛下心情不好,不要触怒他。今夜,我就当不曾碰见你,待回去,你最好先去坤宁宫请安。” 第122章 晋江独家 韶华 世人皆以为, 韶华郡主已过双十年华,却仍未婚配,是因为镇南王府门楣太高, 郡主又生了一副忠君报国的侠肝义胆,一心只扑在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上, 等闲男子配不上她。 可当今世上, 只有沐德胜和萧牧云知道, 韶华一直心有所属。 她曾与萧瑾殊,两次议婚。 瑾殊自小爱研习兵法,于此道上深得沐老王爷欣赏, 也多得沐老王爷提点。 沐德胜膝下只此一女,便将瑾殊视作自家子弟般教导,瑾殊未及弱冠,沐老王爷曾经与英宗开玩笑说,将来要让瑾殊当镇南王府的女婿。 当时,朝中动荡不安,北境局势焦灼,在场的听者只有萧牧云和萧瑾瑜,萧牧云对此并未放在心上, 连英宗都只是一笑了之。可是若不是沐婉莹对瑾殊有意,沐老王爷不会骤然提这一遭。只是碍于韶华郡主, 大家彼此心里清楚,却没有点破。 第二次, 则是瑾殊领军出征北境之前。 先帝曾有意给他指婚, 甚至已经开始从世家中挑择人选了。那时,沐德胜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曾私下委婉求过先帝指婚, 成全韶华一片痴心。 可先帝对瑾殊手握兵权已经起了戒心,又对故太子威信颇为忌惮,又怎会容忍瑾殊与镇南王府强强联姻? 为了安抚镇南王府,先帝只好打消为瑾殊选妃的念头,还使出拖延之计,赐下出入宫城的金牌,又给出空口允诺,说是待北境战事告捷再指婚不迟。 韶华郡主也是个倔强要强的姑娘,又有沐德胜撑腰,行事没什么忌讳。过了不久,她领着镇南王府一半的兵亲赴北境,成了戍北将士中的一员。 英宗和牧云都知道,韶华郡主此举,只为多些机会与瑾殊相处。可瑾殊却是个不开窍的,压根就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对韶华,更是从来没有半点这方面的想法。 瑾殊全部精力都在战场上,他的眼里没有韶华,可是他却看上了镇南王府的兵力!当时北戎之战正在焦灼之际,瑾殊倒是毫不客气地将这一支军队纳入麾下。 韶华郡主满心欢喜,只可惜,瑾殊自始至终都只把她当成同袍。 再后来,北境大胜,瑾殊命沐德胜回兵云南。接着便是英宗殉国,瑾殊逼宫,太多猝不及防的变故...... 感情的事,分不出对错,却是不能勉强。 陛下与韶华郡主之间,从未开始,也就根本谈不上过去。擦肩的错过虽然空余遗憾,但让自己陷在编织的幻想中,不过是害人害己。 见沐婉莹流露出不甘,怔怔站在原地,萧牧云轻轻喟叹,直白地提醒道,“众臣与陛下争论了好几日,都没法说服他,最后,陛下却开恩,饶了萧瑾桓一命。韶华,你觉得,陛下这是为何?” 韶华郡主虽任性,可利弊得失,她是懂得掂量的。 在军中,她是见过陛下有多凶狠的,知道萧瑾殊从不讲情面,发起怒来更是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即便爹爹镇南王与瑾殊交情深厚,即便两人有着从小长大的情谊,她那时在瑾殊面前也是循规蹈矩的,在旁人面前有的任性通通收敛。 沐婉莹微怔片刻,旋即苦笑。 尽管已经猜到答案,她仍要问出一句,“为什么?” 萧牧云委婉道,“朝臣们请求皇后,劝谏了陛下......” 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要问的话,那就是,他正是请托皇后,劝谏陛下的众多朝臣之一。 想到那么个偏执自负的皇帝,满朝束手无策,偏偏只有皇后能劝得住,萧牧云玩味笑笑。 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娇矜女子,怎比得过她和陛下,一同经历过那么多过往?! 韶华郡主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不甘地轻哼道,“听闻皇后仙姿卓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陛下如今,倒是懂得怜香惜玉了。” 从前在北境,他排兵布阵时可从来不曾顾忌她是女子就有所照顾。 嘴上虽不承认,可她的声音已经低落无力。 长痛不如短痛,没什么不忍心的。 韶华郡主是个好姑娘,除了对瑾殊的心意执着了些,她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早些让韶华郡主认清事实,也省得她再沉沦其中。 见沐婉莹目光瞬间暗淡下去,萧牧云故作轻松,从佩囊里取出梅子含上。 中山郡王恢复了放浪形骸的德行,鼓励她道,“有什么放不下的?如皇后那般温婉端庄的女子虽难得,倒也不算世间少有。若她不是皇后,大仪百姓又有谁会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呢?可提剑上马,能征善战的女子,放眼天下,倒是只有我们韶华郡主一人!别忘了,你曾在北境出生入死,是受大仪百姓敬仰的郡主!” 陛下的心里,早已没有其他人的位置。 所以,她所求的注定得不到。 没有旁的选择,她只能做这个,大仪百姓敬仰的韶华郡主。 眼底滑落一滴泪。 韶华郡主揩干它,挤出笑,恭恭敬敬地对中山郡王福身行礼,颤声道,“我知道了,多谢王叔提点。”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许琮翻身下马,直奔瑾殊的营帐而去,路过韶华郡主身边时,甚至都没有留意到她们的存在。 许琮径直闯入大帐中,焦急地说:“陛下, 慈济院失火,皇后娘娘,不见了!” 萧瑾殊瞳仁一缩,整个人都怔住了。 咔嚓一声,他将手中的狼毫横中折断,眼中浮现出深沉的阴翳和嗜血的光芒。 许琮骇得咽了口唾沫,压制住心中的恐惧,沉声道,“对方像是蓄谋已久的。娘娘今日出宫去靖北候府省亲,入夜后,慈济院却突然失火。国舅爷忙着救火,将娘娘请到临时的帐篷中,又有人特意支开萧浪,指使了皇后娘娘去偏僻无人处取水!皇后娘娘掩护着顾姑娘从水路逃了出来,可是,她和霞儿姑娘,都没了踪影。” 萧瑾殊阴沉着脸,攥住拳头,恨恨地道,“林斐然,还有那些安排在暗处的羽林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是臣失职!” 尽管知道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许琮还是先将好一些的情况说了说,“所幸顾姑娘落水之后很快就被救起,她没有大碍,还凭着记忆画出了那几个人的模样。据顾姑娘说,那伙人是为了要挟陛下,才绑架了皇后的。娘娘眼下,性命当是无碍。” 他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只好低头继续道,“林大人已经封锁了消息,又把城门封了,京兆府也派人挨家挨户的搜查,可一个多时辰,仍一无所获。怕是......怕是在城里找不到。” 此事非同小可,林斐然也不敢耽搁,立时就叫人递了消息出来。 “派兵!还有所有蛰伏的暗卫!掘地三尺,将皇后安然无恙地带回来!”萧瑾殊呼吸一滞,显然是有些慌了。他面若寒霜,眸如幽潭,厉声道,“将驻扎在京城周边的兵,都给朕派出去。将晋王府和长宁长公主府给朕围起来,再去查,所有跟皇后接触过的,可疑的人!” 许琮笃定应声,人已扬长而去,帐中的将士们得了君令,也各自领命而出。 他们这是,找死! 只听得哐当一声,萧瑾殊直接掀翻了面前的案几! 齐福神情凝重,也是担心不已,看面对暴怒的天子,却又大气都不敢出。 片刻之后,萧瑾殊冷静下来,又吩咐道,“将岗哨都撤了,朕就在此等着。我倒要看看,他们想要干什么!” “是.....”还是齐福眼尖,见韶华郡主立在帐门口,一幅不可置信的模样,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韶华正想无声离开,可瑾殊的目光也已扫到门口,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压不住的戾气,“站住!” 瑾殊显然失了理智,眼神中满是痛苦地走到韶华面前,用冰冷的声音质问道,“韶华,你最近,可有见过什么人?” 瑾殊说这话时,直勾勾的盯着她,生怕错过她一个细微的表情。 可那深锁的眉头里写满了不信任,冰冷的声音里更是不含一丝温度。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连她的行踪,长宁曾经去过驿站找她,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朝中正是多事之秋,萧瑾殊的眼线遍布前朝后宫,她一早就应该猜到,没有非常手段,皇帝又怎能将局势控于股掌之上?可他的态度明明白白的,掌握这些动向,并不是因为多么在意她,而是为了,护林翡雪周全,以防不测。 若是没有今日的意外,他大概永远都看不见她的存在。 韶华郡主轻笑,仿佛被人从头顶泼下一盆凉水,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哀怨凄冷:“陛下这是何意?你在怀疑我么?” 是的。 在翡雪安然无恙地回来之前,他再不敢轻信任何一个人! 萧瑾殊双目赤红,“谁让你呆在军营里的?长宁同你,说了什么?” “皇后既然是你在乎的人,我又怎么会出手伤她?!”韶华郡主长叹一声,失魂落魄地低喃道,“我也是听长宁说起皇后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对于陛下而言,连过往,都称不上......” 他对自己,是真的从未动心,那些她以为的所谓过往,从来都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大概也是因此,他才从来未在皇后面前提起过吧。 “韶华,沐老王爷于我有恩,自始至终,我们都只是同袍之情。”瑾殊蹙眉,面上不耐,厉声道:“希望你不要做蠢事,否则,休怪朕翻脸无情!” 见他正要决然离去,泣不成声的韶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他身后嚎啕道,“陛下,是、是长宁!” 长宁认定是萧瑾殊谋害了英宗,即便是晋王入狱,大势已去,她也执着于要挖出真相,让萧瑾殊身败名裂。 第123章 晋江独家 凶险 静谧的夜空中, 忽明忽暗的星子被乌云遮去了。 无数手持火把、腰挎宝刀的羽林卫将长宁长公主府团团围住。 长公主府上下,人人自危,下人们四处游窜, 却找不到可以逃离的出口。 寝殿内,一身素衣的薛隐城亲自替萧瑾玉对镜梳妆, 嘲讽的笑道:“殿下, 外头重兵围困, 已是插翅难飞了。是驸马亲自领了圣旨过来,请您去天牢一趟!” 早料到会有这一遭,就是比她预计的, 来得快些。 “该来的,总是要来。夫妻一场,陆岩何曾将我视作妻子?!他对萧瑾殊死心塌地,我这最后一程,他倒是上赶着要来送我一送。” 萧瑾玉神志似有些恍惚,满意地扶了扶鬓边的牡丹发钗,不以为意的点头。 “若是我死了,便让皇后替本宫陪葬吧。本宫就是想让萧瑾殊也尝尝,众叛亲离, 无力回天的滋味。这番,我若能够拖着萧瑾殊一起下地狱, 也算死得其所了。” 这话反过来,也一样。 皇后若有不测, 又不知会有多少人要给她陪葬呢? 他之间在梁王面前费劲口舌, 他都不愿意干的事,没想到,萧瑾玉竟然成了替罪羔羊。 薛隐城突然对这个愚蠢又可怜的女人生出些恻隐之心, 他轻抚着她的脸庞问,“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揭开之后,不知结局如何,殿下,值得吗?” 萧瑾玉眼神空洞,尽管浑身上下装扮得金尊玉贵,却再也不似往日般光彩照人。 她自嘲一笑,并无半分悔改之意,“他向来容不得人,便是我喜爱的牡丹,也不许我穿在身上,哪里像个好哥哥的样子。” 或许是回忆起儿时相处的情景,她面上浮现诡异的笑意,泛白的指节一抬,又道:“去,取了我新做的那条牡丹百褶裙来。死活就是这一遭了,既然是去见晋王兄,我还得穿上我爱的衣裳。” 走入阴暗的天牢,里面幽深得看不见头。 隔着高高的窗户,漏下来一丝可贵的光亮,陆岩就站在这光里,面无表情地对长宁道:“皇后在哪?殿下,英宗之死,真相定然不是你想的那样。现在回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呵!陆侯爷和陛下既然这么大的本事,你们自己去找啊!本宫没想着留她性命,便也未曾过问,他们将她绑到哪儿去。放心,待到天一亮,自会有人告诉你们,去哪儿给这位皇后娘娘收尸!” “瑾玉!”陆岩唤出这句,注视着她漠然的脸。 沉默半晌,叹气道,“殿下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与你一起承担。陛下,在前面等您呢。” 这一瞬,不知长宁有何感触,她拿眼看陆岩一眼,勾起红艳的唇,道一声谢。 昏沉的暗里,扬起她高傲的头,步伐坚定的走向天牢深处。 走入一间空荡荡的暗间,就听见隔壁传来两人的对话之声。 “自古成王败寇,我既然输了,你还来做什么?是来看本王的笑话么?”尽管已经沦为阶下囚,但萧瑾桓衣冠整洁,挺直脊背坐在那里。 “七哥,你用我母后的命,替你的母亲报了仇!可你又能拿我如何?说到底,你还是不敢在手上沾染萧家人的血啊。” 挑衅和激怒的话音一落,萧瑾桓放声大笑,似乎他才是最后的胜者。 就这个结局而已,逃过一死,对于萧瑾桓而言实在已算得上胜利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他活着,总还能有机会。更何况,还有长宁这位长公主,好端端的在外头替他筹谋呢。 一夜之间,瑾殊下巴长出浅浅的胡茬,沙哑的声音悠然响起:“朕留你一条性命,只不过是想要你,坦诚地告诉我那个真相而已。” 瑾殊说了谎。 这个真相,在皇后劝他留萧瑾桓一命时,他就决定不再去揭开。 只是没想到,有人用心狠毒,以长宁做刀,用皇后做饵,逼着他去揭开这真相,逼着他,起杀心。 揭开真相,那人便可借他的手取晋王性命,还想,让他在史笔之下彻底翻不得身。 “那年北境宣旨,是你,调换了壶中的酒,就是为了置我于死地?” 他这事做得天衣无缝,可是他这一路走来,最成功的一次计谋了。 借父皇之手杀了太子,又成功挑起了萧瑾殊的逆反之心,引得他们父子相残,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顺利坐上储位的! 若不是萧瑾殊当年兵临城下,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 直到如今提起此事,萧瑾桓依然得意洋洋:“你怎么知道?!只是,你知道得太迟了。事到如今,本王即便大大方方承认了,可真相如何,你又能改变什么呢?” 隔壁暗间,萧瑾玉不敢相信这戳心的真相,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耳朵,尖锐而疯狂地嚎啕起来...... 几个绑匪将翡雪和霜儿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又放进麻袋里,在林斐然封锁城门之间逃到了城外。趁着两人昏迷不醒,马车不知一路颠簸了多长时间,待翡雪惊醒过来时,正身处荒郊野岭的破漏废宅之中。 翡雪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发现全身仍是瘫软无力。 可能是怕她们逃跑或者再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来,她头上的珠钗和身上的首饰,不知什么时候都被他们拿走了,就只好披头散发。 她的脑子昏昏沉沉,眼前一片黑暗,只隔着破败的木板门找到一丝光亮,她奋力挪动过去,透过缝隙,见不远处有十几个大汉,皆身怀刀剑,围在篝火旁。有两人似乎是在放哨的守卫,只顾着喝酒吃肉,低声聊着什么,其他的人则大多席地而卧,养精蓄锐。 就那样被人随意的扔在湿漉漉的地上,裙摆上都是污泥,森森的寒意在她的背脊上游走。感觉到身边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蠕动了一下,隐隐约约的,有低低的女子抽泣的声音。 “霞儿,是你吗?”翡雪压住心头的慌乱,轻声问了一句。 那些绑匪大概没料到她会醒来这么快,而且这里四外空旷,没有人烟,她就是喊破嗓子也没用,故而没有堵住她的嘴。 林霞儿大概比她醒得早一些,听见翡雪的声音,她又努力挪动身体朝这边靠了靠,呜咽道:“呜呜,是,是我!” 忽看见有两个人举着火把过来,翡雪在霞儿耳边轻声叮嘱一句,两人立时原地躺倒,装作仍在昏迷的模样。 “大哥,这个时候京城里还没什么动静,看来主子的计谋进展得挺顺的!原还担心不知多少兵马会寻咱们,可都这会儿了,哪里有官兵的影子?天一亮,这两个人就归我们了。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好好一亲香泽,让这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服侍咱们一回,也不枉咱们干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票!” 火把的光亮照进来,那绑匪见两个大活人都在,放下心来,“不错,天一亮,这两个人的性命就不必留了。好不容易从死牢里出来,忙了一宿,自然是要让兄弟们先快活了,再杀人灭口!” 这些人知晓她们的身份,却全程都不曾蒙面,不仅是因为有十足的把握,而且都是亡命之徒,根本不在乎别人看清他们的样貌。 照这么说,留给她们逃跑的时间也不多了。 个头稍高的绑匪再次确认了门是封死的,才骂骂咧咧的走开了。 听见蹬蹬的脚步声离得远些,林霞儿才敢再次哽咽出声:“娘娘,都是我不好!是我被贼人利用了,才会、才会害了你。” 翡雪心里一沉,额头已是冷汗涔涔:“嘘!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趁着方才假晕的功夫,翡雪侧耳趴在地面上,带着几分欣喜对霞儿道:“霞儿,你听,地底下似乎能听见整齐的马蹄之声!” 林霞儿眼泪未干,也学着翡雪的模样,侧脸趴着听。 那声音让她一下子升腾起希望,“是,我也听到了!一定是陛下,是来寻我们的人!” “我、我身上疼得厉害,浑身没什么力气。娘娘,您说要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岂止是霞儿,翡雪全身麻木,连骨头都是疼的,想必这一路来,绑匪们的动作都是粗鲁得很的,还不知是怎么没轻没重地将她们扔到这里来的。 翡雪透过门缝朝外看时,才发觉那几个绑匪也警觉得很,见天色已近佛晓,怕篝火升腾起来的烟雾暴露行踪,便作势去熄了篝火。 “此处隐秘,不太好找。那篝火就是极好的信号,不能叫他们轻易灭了!我们得想法子,你能动吗?”此时翡雪顾不得害怕,只能硬着头皮拖延了,她嘱咐道,“霞儿,我准备冒险,主动与他们搭腔。你一会儿跟在我身后就行!” 因为她鬼迷心窍,才让娘娘身陷险境的,可大难当前,皇后竟然还将她护在身后? 林霞儿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咬着嘴唇,低低应了一声。 不能让他们看出她们的意图。 翡雪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强忍着肩头的痛感,用力拍着门板,故意提高声音叫道,“有人吗?快来人啊!救命!” 翡雪的嗓子都快喊破了,在这空旷静谧的山间显得格外大声,那几个劫匪都被吓得不轻,停下正在灭火的动作,急冲冲地往这边过来。 一个小个子的刀疤脸怒气冲冲地挥舞这钢刀冲在前面,极不耐烦的呵斥道:“吵什么,吵什么!老老实实给爷待着,再嚷嚷,信不信老子砍了你!” 翡雪头昏目转,只能强忍着不适,指甲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那痛感让自己努力保持清醒,可说出话来的声音仍有些颤抖:“这位大人,我们实在是又冷又饿,能不能行行好,让我们去那篝火旁暖和暖和,再给我们一口水喝?” 即使蓬头垢面,这皇后娘娘还真是国色天香,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是招人疼的。 刀疤脸贪婪而猥琐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翡雪只觉得一阵反胃。 第124章 晋江独家 营救 那刀疤脸将脸贴到门缝上, 看向她们的眼神毫无忌惮,他嘿嘿佞笑,带着几分谄媚对翡雪道:“皇后娘娘, 想要暖和?暖和又何须篝火,一会儿让我们哥儿几个陪你们好好开开荤。” 翡雪直犯恶心, 用牙关咬住舌头, 半阖着眼才强忍住泪水。身后的霞儿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就见这刀疤眼里的贼光闪过, 他头冲着身边的几个人喊道:“兄弟们,人醒了!不妨先将她们放出来吧,这荒郊野岭的, 晾她们也耍不出什么花招!咱们还是江湖老规矩,要送人上路,好歹别让人做个饿死鬼。” 领头的高大男子点点头,刀疤脸得了允准,一阵摆弄打开了木门上的铁链,旁边又有其他人轻佻地哄笑着道,“老三,你就这么殷勤,瞧你那猴急的样儿, 什么江湖规矩,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糟透了! 一种极端的无力感绵延开来, 翡雪浑身如入冰窖,脑中更是飞快地想着对策。 正踟蹰间, 一惯怯懦的霞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忽然一把攥着手腕拦住她,“姐姐,我实在是憋得不行, 让我走前面吧。” 霞儿何时这样称呼过自己? 她方才攥住自己的手格外用力,却也在不住颤抖! 翡雪张嘴欲言,霞儿却递给她一个饱含意味的眼神。一瞬间电光火石的眼神交汇,霞儿转过脸去,那刀疤脸伸手就想过来拉她的胳膊,阴阳怪气地道:“小娘子身形单薄,既然是饿晕了,哥哥来扶你一把!” 一听这话,众人越发兴奋地吹起了口哨。 霞儿已是面无血色,眼中明明弥散水雾,却还是任由那人拉扯着出了门。 那刀疤脸得了便宜,猥琐地挽着霞儿往外走出一小段距离,正欲对霞儿上下其手,不远处正在熄灭篝火的匪徒突然吓得屁滚尿流,扯着嗓子对这么喊道:“官兵!是官兵来了!” 嗖的一支羽箭划破长空,正中这个喊叫的匪徒眉心。他犹自保持着方才举刀准备反抗的姿势,整个人定格在这个动作。 紧接着,几十上百只羽箭破空而来,密密麻麻的箭矢足以将人戳成筛子,还有一些重重的扎入了破房的木桩子上。 刚刚迈出门的霞儿惊呼出声,定睛细看,才凭借依稀的天光看见重重叠叠骑在战马上的人影。夜幕中,无数官兵没有点火把,仿佛从天而降! 那些劫匪们自顾不暇,大多数都中箭倒地,剩下的少数几个瞬间就一边挥动着手中的钢刀挡住飞来的箭矢,一边在附近寻找掩体,还不忘将霞儿架住充当人肉盾牌。 翡雪恰还在屋内,听见细密的羽箭飞过来的声音,还有骤然钻入鼻中的血腥之气,骇得呼吸一滞,待透过木桩缝隙看清来人时,方才所有的绝望都化成一片朦胧,眼里瞬间噙满了泪水。 “杀无赦!” 这一路,瑾殊命将士们人衔草,马含枚,马蹄上裹上软布,只为不发出声响,打草惊蛇。也因为方才听见翡雪机敏之下的那一阵高呼,他们才注意到这边不甚清晰的篝火飞烟,终于找到这里。 皇帝一声令下,外围已经杀将开来。 萧瑾殊冷着脸,泛红的眼珠子犹如恶魔,拎着马头不顾一切地朝往这边奔来,他身后跟着一排气势汹汹的冲锋兵! 领头的绑匪神色凛然,急中生智,扭头大步往破屋这边来,“别废话,控制住人质,这个女人不管用!只要皇后在我们手里,我倒要看看是我们的刀快,还是这些官兵的箭快!” 刀疤怒火中烧,顿时变了脸,一个大嘴巴抽得林霞儿满嘴是血,晕头转向,直接栽倒在门口的泥泞里。 “霞儿!”翡雪见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几乎不假思索的想要出来扶她。 “姐姐,不要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那几个绑匪的步伐被绵绵不绝的羽箭耽误了些,林霞儿奋力扑到门口,一把将翡雪重重推到破屋里,然后自己的身子扑在门口,将木门从外头用铁链绕起来,又用尽浑身力气重新锁上铁锁。 门栓上的铁链铁锁,是刀疤脸方才打开的! 只要再拖延一会儿了,陛下就到眼前了! 翡雪重重跌倒在地,下意识的以手撑地,连指甲被寸劲劈裂也全然不察。拖着伤重的身子爬到门口,隔着门缝哭嚷道:“霞儿?你在干什么?傻丫头,你、你放我出去!” “臭娘儿们,你敢算计老子!”刀疤脸在其他人的掩护下腾出手来,气急败坏地夺步自上来,一把揪住林霞儿的头发,将她人往后一扯,对着她的脊背上就是一刀,然后将霞儿拎起来,飞起一脚踢在她胸口上,整个人就被甩到了旁边! 不过一扇木门罢了。 刀疤脸直接用脚一踹,哐当一声!那些木桩就都成了碎块。 瑟瑟发抖的翡雪已经被眼前的一切吓得麻木,只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身子,硕大的泪珠和她鬓角滑落的汗珠一起,挂在她有些狼狈的脸庞:“你、你别过来!” 那刀疤脸嗜血的奸笑一声,阴恻恻地对蜷缩在墙角的女子道:“黄泉路上拉着皇后一道,这买卖不、亏!” 只可惜,话音未落,他的屠刀都还没来得及举起,脖子上一抹清凉的利刃划过,只一道细长的血口子,这颗人头便已经落了地。 瑾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眸中染血的狠辣厉色随着最后一颗绑匪的人头落地,稍稍恢复清明。 见被吓得面色煞白的翡雪全身不住颤抖,紧闭着双目缩成一团,一副坐以待毙的模样,男人面若寒冰。 他上前蹲到她身边,努力舒缓神思,脱下宽大的风衣将她包裹其中,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开口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阿翡......” 熟悉的龙涎香,温暖的怀抱...... 被吓傻的翡雪缓缓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看清来人。 来不及哭泣和恐惧,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挣脱出他的怀抱,连滚带爬地跑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霞儿!” 面前的林霞儿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翡雪将人搂在怀里,手掌摸到她脊背上的伤口,再颤抖着拿出来看时,已经沾满了鲜血。翡雪失声大哭,颤声唤她:“霞儿!你怎么样?好了,都过去了,陛下来了,我带你回宫,宫里有最好的太医......” 林霞儿大口喘着气,轻轻地摇头,却露出一个欣慰而满足的笑容,“姐姐,谢......我、我终于敢、敢唤你姐......对、对不、起......” 她伸出手,想要攥住什么,最终却只能停在半空中,无力垂下。 “对不起......” 瑾殊目光郁郁,沉着脸走上前去,将瘫坐在原地,无声抽泣的翡雪圈在怀里,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泪痕斑斑的脸埋入自己的胸膛...... “处理好一切,再去杏林谷,将冷金泽给朕绑回宫里。” 给许琮丢下这一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一身杀意的陛下一路将皇后娘娘裹在斗篷里,抱着登上马车,径直往宫城而去。 梁王府书房内。 “你还好意思跟本王谈条件,想要藏身在王府之中?!”萧昭勃然大怒,直接将手边的茶碗啐到薛隐城脚边,然后上前几步揪住他的衣领质问:“是谁让你对皇后下毒手的!?本王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不能做出对她不利的举动?!” 若不是知道她已经获救,他此刻就不是冷脸质问这么简单了。 “啧啧啧”,神色阴鸷的薛隐城摇摇头,带几分嫌恶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领处拨开,毫不在意地道,“皇后本就是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无论她生死与否,皇帝必定再容不下长宁长公主和晋王,微臣可是为殿下,扫清了将来登基的障碍......” “真相大白于天下,父亲果真是被晋王叔所害......那我岂不是一直误解了七叔?” 竖子单纯,心志不坚。 也唯有将这样的人送上皇位,他将来才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一手扶持新帝,定要将那宰执之位收入囊中,在大仪的朝堂上大施拳脚,一展抱负!那时,他再不是女人裙下的玩物! 开弓没有回头箭,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思及此,薛隐城再一次洞察了萧昭的心思,他掩住鄙夷轻视,轻飘飘的劝慰道,“妇人之仁!现在可不是殿下自责的时候......英宗虽非他所害,却是因他而死!若此刻坐在帝位上的是您的父亲,殿下又何必为一个储位处心积虑,小心逢迎?还有那林翡雪,或许,她就是您的皇后啊!” 此刻宫中,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的人若是自己,又会怎样? 萧昭闻言,倏然生起一点点希冀。可再看看自己如今身处何地,那希望的灯火马上被冰冷的现实熄灭。 他黯然低头,自嘲一笑,“我从未想过能得到她......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看来,梁王对于女人的兴趣远远大于帝位。 生在帝王之家却是痴情种,这不是很好么? 唯有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行事时才能投其所好,真正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 薛隐城意味深长地笑道:“事在人为。” “殿下......”自从胡真真知道薛隐城的存在,他们的碰面并不回避她。隔着紧闭的房门,依稀可见女子投下的身影:“宫里来了传旨的人,宣召殿下入宫。” 第125章 晋江独家 惊吓 翡雪因伤心惊惧过度, 浑浑噩噩地被瑾殊抱回坤宁宫时,浑身滚烫。 鲜血染透了她的衣襟,脖颈间被金钗划破的伤口不浅, 刚刚结上粉色的疤痕,身上处处都是淤青, 还有不止一处皮肉伤, 连指尖的甲片都有几块劈裂的! 太医院的人简单处理过伤口, 瑾殊自是心疼不已,好一番安抚,又亲自替她沐浴更衣, 再将她重新放回卧榻上。望着榻上眉尖紧蹙,昏迷不醒的翡雪,他铁青的脸上满是戾气。 外间跪着满地太医,可齐福轻着步子,领着顾念之进来时,并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这个时候,一般人可是不敢来招惹陛下,可是陛下水米未进,也不是办法。好在顾姑娘昨夜凫水顺利逃脱, 也并未受伤。 齐福无法,才找了她过来劝劝。 “哥哥......”念之将新做的清粥小菜放到桌上, 又颇有些担心的过来,伸出手背在翡雪滚烫的额头上探了一下。 小姑娘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又极力忍住没哭, 叹气道,“您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先垫垫肚子吧。您若拖垮身子倒下了, 谁来护住姐姐呢?” 榻边的人目光柔和,语气却是肃杀:“是啊,朕若是倒下了,谁来护住你们呢?有些人,不必再留了。” 柳芳端了一盆温水进来,躬身示意后,将帕子拧干递给瑾殊。见他轻手轻脚地将帕子搭在翡雪额上,才禀报道,“陛下.......宣平侯,此刻跪在门外!” 念之本是不慌不忙地将膳食摆在桌上,听到瑾殊下达杀令,她手中的碗差些没有端稳,碗底重重磕在桌上。 见齐福拼命对她使眼色,念之这才结结巴巴地劝道,“陛下,长宁长公主也是不知实情,被人利用了!如今薛隐城还未捉拿归案,其中或有隐情,也未可知......” “皇后苏醒之前,朕不想见他。陆岩若是想为长宁求情,那就让他先跪着吧!”他的手在翡雪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心疼地抬起她的芊芊细手,看着指尖的伤痕,有些不耐的道:“许琮呢?怎么还没回来?” 柳芳蹙眉,跪地禀报:“奴婢进来时,已经将许大人和......和冷大夫领在寝殿外候着了。只是冷大夫他......他不愿进来替皇后娘娘诊治。” 瑾殊眉尖一挑,冷哂道,“他哪里是不愿替皇后诊治,只怕是知道北戎使团过几日入京,见图雅也在其中......” 萧牧云得了应允,早将北戎出使的名单给冷金泽看过。他佯装还在跟皇帝置气,其实不过是找个借口独自躲在杏林谷中,避世不见人。 “这些文人就是假清高,可姐姐的身子却耽误不得。陛下还是亲自出去,给个台阶劝劝吧!”念之一边说着,一边推着瑾殊起身,“陛下放心,我会和柳姑姑在这里,一起好好看顾姐姐的!” 这位叫图雅的姑娘取了一个北戎的名字,却并非北戎人,她的生身父母是大仪边境的赤脚医。 只是两国北境并未划定明确的界限,大仪的百姓和北戎边民都会在交界的高山上去拾柴狩猎。阴差阳错,图雅的父母救下了在那里打猎,被野兽重伤的北戎二皇子巴托。 这个巴托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便与图雅的父亲成为了好友。及至年幼的图雅父母病逝,巴托便收养了图雅。 图雅是大仪的子民,却是喝着北戎人的羊奶长大的。 后来,两国交战,北戎和大仪都有数不清的伤兵。图雅听说冷金泽的大名,为了救治伤重的北戎兵士,便隐瞒了自己是巴托养女的真相,以汉人的身份前来求医,后来又成为冷金泽身边的医女。两人相处一段时日,彼此都有好感。 本是两情相悦,直到冷金泽发现,图雅一直将他为大仪将士所拟的方子、所制的药偷偷拿给北戎的伤员使用。 冷金泽不在乎她对北戎的伤员施以援手,但是他在意的是,她对自己的欺骗。于是,在激烈的争吵之后,冷金泽将图雅赶走,自己也从此变了一个人。 许琮倒也是真的,将冷金泽绑入宫来的。 冷金泽的双手用布条反绑在身后,双膝以下被捆成麻花,连那张一路骂骂咧咧的嘴最后都被许琮封上了......是真的,绑着来的。 瑾殊行至外殿,许琮刚刚将医药箱放下,又将冷金泽嘴里的布条解开,抱歉地道:“神医,得罪了!” 冷金泽性情孤高,气性也大,这会儿稍稍舒服些,没好气的对瑾殊道,“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规矩,我说过,再不给女病人诊治。即便是将我绑来,我也......” 瑾殊心情不好,没工夫跟他讨价还价,冷声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若是依着你这规矩,图雅岂非你最后一个女病人?她既然执意要跟着北戎使团到京城来,你想躲,是躲不过去的。朕看,你是怕她?” 冷金泽被噎得脸一红,梗着脖子分辨:“谁、谁说的我是因为她?我难道还会害怕见一个小女子不成?!” 瑾殊挑眉,看出他仍未放下,揶揄道:“你想躲也无碍,你便躲在宫里好好替我照顾阿翡,这几日我便替你在北戎使团和图雅面前搪塞过去,如何?” “仗势欺人!”冷金泽说完一拂衣袖一跺脚,径直到寝殿中去给翡雪医治去了。 一面对病人,他倒是妙手仁术,格外认真细致。 什么烦恼恩怨都抛到脑后,他一手搭着脉,对立在榻边的众人吩咐道,“身上的伤看着吓人,倒是没有伤筋动骨,只需每日好好上药,细细调养,不会影响根本。只是......只是看这脉象,惊惧过甚,大悲伤神,精神怕是要涣散,需得静养一段时日。” 瑾殊阴沉着脸点点头,“滋补的药材尽管用,开好方子让他们去煎来。再请神医每日来替皇后诊脉。” “皇后近来一直操持北戎来访时的宴请诸事,朕会让中山郡王接手。内务府再有事,先由杜尚宫和柳姑姑处置着。近来议和事多,谁也不许来打扰皇后,惹她烦心。” 对连翘和念之她们交代完这些,瑾殊回首看一眼榻上的人,目光变得幽深冷峻:“梁王到了吗?” 之前就是因为顾虑太多,才会让他们贼心不死,甚至给翡雪招致祸端!北戎使节过几日入京,不能再陷入内政的泥潭之中。晋王和长宁长公主谋逆一事,要在这几日果断了结...... 对于瑾殊的离去,冷金泽并未过多理会。 只是方才的脉象之中探得的异样,让他心生狐疑。抿唇思索片刻,疏淡开口:“铺纸,笔墨。” 连翘听了冷金泽这句吩咐,恭恭敬敬地将狼毫笔递到他手上,才挽起袖子去磨砚台上的松香墨。 常年与药材为伍,冷金泽的嗅觉格外敏感。当笔尖沾上饱满的墨汁,他却闻到某些熟悉的气味——极淡的,掩盖在墨香之外的一种药香。 待他停顿片刻,细细辨别出那药香究竟为何,冷金泽的神色反倒变得淡然:“这是上用的松香墨?” 连翘一怔,不明白冷金泽为何明知故问。 “是,新年时陛下赐给娘娘的。” 萧昭和沈怀远等一众朝臣等在养心殿中,待看见皇帝大步流星而来,萧昭提起的一颗心才重新落到肚子里。 听闻皇后遇险,他本揪着一颗心,此时还有工夫召见朝臣,该是她并无什么大碍。 “沈相,以今日天牢提审萧瑾桓的情形,草诏一封,赐萧瑾桓一杯毒酒,其他家眷,发配岭南。”萧瑾殊说出这话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都还没有坐到御座之上,“再将长公主府中一众幕僚收监审问,彻查绑架皇后之事!” “先帝曾下谕旨,天下皆以为英宗是为北戎所害,此时翻案,恐怕天下人未必尽信,请陛下三思。” 英宗崩逝之谜,本就有太多风言风语,先帝谕旨也未能尽释天下人的疑惑。此时又抛出一个新的说法,岂不是让各种谣言更加扑朔迷离? “这就当是朕送给北戎的一件大礼了。” 从前掩盖真相是对先帝的妥协,而如今拨乱反正,则是为了铲除毒瘤。 北戎从中受益,如此一来,议和之时才不会再将萧瑾桓的事拿出来做文章,扰乱大仪内政。 至于天下人如何看他这个皇帝,倒是其次。 “九叔当年不仁,如今更是不择手段。侄儿只想恳求陛下,赐一个替父报仇的机会。七叔,这杯毒酒,让侄儿亲自送到天牢去吧!” 萧昭在人前表现得一向仁德,这样毫不犹豫的决绝,倒是让瑾殊都颇感意外。 抬眼从他面上拂过,瑾殊语重心长地道:“议和之事,朕还有意让你历练历练呢。朕已决心御驾亲征,监国的重任便要放到你的肩上......皇后若是知道,在此事上朕让你脏了手,只怕要不高兴。你父亲若是在世,定然也不希望冤冤相报。” “是侄儿,莽撞了。” 明明是低头认错的姿态,萧昭的面上却划过一丝似有若无的喜气? 瑾殊心里莫名烦躁,忽然觉得面前的侄儿,与他一直认为的有些出入。 养心殿的会晤并未持续多久,却雷厉风行地定下几件大事。 当瑾殊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坤宁宫时,已是夜深人静。他一眼看向跪在风雨之中、浑身湿透的陆岩。 第126章 晋江独家 墨香 瑾殊直接从陆岩身侧经过, 却无一丝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陆岩将头低低埋下,对于皇帝刻意的冷淡并不计较。只看内侍们进进出出,从他身边来往, 动作格外小心。就知道殿中的人情形怕不是太好。 寝殿中,冷金泽刚刚为皇后施过针。 以他的医术, 一套针灸下去若无奇效, 便是病势沉重了。 瑾殊见他起开她风池穴上的最后一根金针, 脸色不怎么好看:“她还没醒?” 其实期间翡雪有苏醒过来的时候,可精神萎靡,神志还在时睡时醒之间。 冷金泽一根一根地收好银针, 才从袖口中抽出一张方子递给他:“女子本就容易体寒,那避子药效性剧烈,又在身子里积攒一段时日,这回算是被激起来了。我倒是有个好一些的方子,对人身体的损害会小些。” “你在说什么?” 瑾殊的反应,让冷金泽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这样的做法,不是皇帝一惯作风。 他原以为,是因为瑾殊自知命不久矣,不想要孩子, 又不愿让皇后伤心。其他的事能因皇后屡屡破例,瑾殊授意用这个法子, 将此事做得隐蔽,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 要做这样的事, 瑾殊却放着自己这个最信任的神医不用,显然又有些不合常理。由此,他又生出些别的猜测来......能做成这样的事, 必定是瑾殊极为信任的人! 他只好以这样的方式,婉转将此事点出。 “皇后所用的松香墨中,掺入了大量避子的方剂,难道不是陛下的意思?” “松香墨......梁王!” 这就是他想要托付天下的好侄儿!他方才将监国之权赋予他,转脸却发现他在暗算自己的皇后! 辛辣又讽刺的感觉充斥着胸腔,萧瑾殊险些没有站稳,双目突出,额间的青筋突突直跳,周身的气场凛然又凌厉。 “唔......”停针片刻,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些反应,只是这低呼的嘤咛都像是带着痛感。 尽管只是皱着眉头哼唧了一句,两人还是默契地终止了话题。 点到即止,冷金泽收起药箱退下之前,又忍不住顿住脚步,提醒一句:“皇后并无大碍,倒是外头的这位,宣平侯原来战场上受的旧伤,若是再这么淋下去,怕是要去掉半条命了。” 随着冷金泽离去的步伐,众人也应声退下,连翘将一直温着的清淡膳食端过来后,递到皇帝手中。 “皇后终于舍得醒来了。” 瑾殊将对梁王的愤怒和失望悉数压下,再不外露半分。 只温柔和煦的与她玩笑,想让她枕在自己怀里喂她喝粥,可剧烈的痛感让翡雪有一瞬间的恍惚,连外头传来的疾风骤雨之声都让她受了不小的惊吓,翡雪轻咳两句,“陛下......我是做了一个梦么?我梦见被人绑架,还有,霞儿她......” 瑾殊心疼之余,更添自责和愧疚。 目带温柔地将人搂入怀中,他的脸却埋入她松散的发间,低哑的嗓子在她耳边喃喃安抚道,“阿翡,朕......一切,很快都会过去了!你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必做......安心养病,万事,自有朕在!” “嗯......”不知为何,分明是他在安抚自己,翡雪却又觉得此刻的陛下不经意间流露出无力和疲惫的一面,与平日的强势格外不同。 她折下白皙纤细的天鹅颈,就着瑾殊手上的汤匙抿了一口热汤,才想起迷糊中似听见冷金泽提起宣平侯:“可是驸马在外头?” 瑾殊脸色一沉,抿唇不语。静静立在一旁的连翘只敢轻轻点头。 翡雪略一垂眸,接过他手中的瓷碗:“我自己能喝的......陛下向来不是感情用事之人,无论如何,总得听他分辩才是。” 帝王微不可闻的叹口气,对在外间的齐福道:“请宣平侯去偏殿候着吧。” 陆岩有些狼狈的进到殿中,见瑾殊敛去面上温和之色,陆岩忍不住道:“陛下......我很抱歉!其实,长宁与顾姑娘,是一样的。” 都是萧瑾殊的妹妹。 一样? 结局既已注定,何必苦苦挣扎? 瑾殊也不坐主座,只是依着栏杆靠坐下来,保持着与陆岩并排平视的位置,扭过头来看向无精打采的陆岩,眼眶微红:“朕杀过那么多人,见过那么多的死亡,却是头一次,如此恐惧,如此害怕......若是阿翡这次真的遭遇不测,我会疯掉!” 戎马倥偬,他们一路同生共死。 陛下这是......在以同袍兄弟的口吻与自己说话? 陆岩低头不语。 且不论是非曲直,便是兄弟之义与夫妻之情摆在陛下面前,两厢抉择,已是强人所难。若是轻易饶恕了长宁,就意味着,只能委屈皇后。而这,是陛下所不愿的。 但是,他还是不得不求情。 “你瞧瞧念之,是多清澈可爱的姑娘......长宁她,太令朕失望了。” 说这话时,瑾殊转动手上的白玉扳指,眼神瞥到陆岩黯然无光的面容,“若是你愿意,朕可以下旨,命你跟长宁和离。” 陆岩瞳仁一缩,单膝跪地,紧接着苦笑摇头,“不必了......也是我当年趁人之危,这桩婚事是我向先帝求来的。若长宁犯错,我愿同她一起承担。” 就连萧瑾玉都以为,先帝命她下嫁宣平侯府,是看重陆家兵权,想要削弱靖北军,让追随萧瑾殊的人内部分化的制衡之术。 可只有瑾殊知道,长宁长公主是陆岩中意多年的人。 当年,他察觉到薛隐城与长宁之间互生情愫,于是,在逼宫事变之后,自己到先帝面前,求来这桩婚事。 先帝点头,只因他应允过,会真心实意,呵护她、宠着她,不离不弃。 “陛下,”是齐福隔着一道门槛,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汤:“皇后娘娘听说,宣平侯在雨中等候多时,特意命人熬了热姜汤来,请侯爷去去寒。” 皇后这哪里是为了送汤,其实不过是用这种方式,替宣平侯求情罢了。 瑾殊没吱声,齐福便也不敢进来。 他盯着陆岩许久,直到确定他脸上没有一丝犹豫和不甘,沉声道,“你决定了?不后悔?” 陆岩笃定点头,“说句僭越的话,陛下愿意如何护住皇后娘娘,臣,就愿意如何护住公主。” 默然半晌,瑾殊挥手道:“去吧。去找冷金泽,朕,赐长宁忘忧散......” 忘忧散,服之,恩仇抿去,前尘尽忘。 如此,便由他一人承担起杀害手足的名声。 陆岩感激涕零,眼中有泪光闪烁:“陛下!” “带她离开,隐姓埋名。”瑾殊双手扶膝,站立起来,带着几分无奈和解脱的意味道:“明日,朕会昭告天下,长宁长公主,薨逝。” 因北戎使节入京,前朝喧嚣热闹,不过瑾殊存心让镇南王入了京,这议和之事嘛,无非就是萧牧云和沐德胜两个人唱主角,又有韶华郡主在一旁辅佐。瑾殊也只是在他们甫入京时礼节性的接见了来使,之后就再也不曾露面。 招待北戎使节这样的事,本该由瑾殊和翡雪主持。 只是松香墨一事暂且被压下了,一切如常,梁王监国,这公务便指定由梁王和梁王妃坐镇。 瑾殊又借着绑架之事,言及皇后心力交瘁,只是一想起霞儿,平白总做噩梦,心绪总归不宁。翡雪的外伤就好了七七八八,气色渐渐红润起来,也只好乖乖听从瑾殊的话,留在坤宁宫里努力将养身子。 日常,瑾殊总是加快处理完朝政和战备,盖因心里还牵挂着皇后这里,若无其事地将更多的政务丢给梁王,自己便早早回坤宁宫。 对薛隐城的暗查一刻都不曾停止。可是几日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连向来办事得力的许琮此番都觉得受了挫折,他在陛下身边办差以来,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不利。 “城门各处,外松内紧,皆细细盘查过,人不可能逃出京城。可各处的暗哨、埋伏无孔不入,几乎要将京城翻个个,却丝毫不见薛隐城踪影。” 瑾殊似乎对此种结果早在意料。 握着笔管的手不曾停顿,对此也并未怪罪,淡然道:“京城之中,也并非没有遗漏之处。我们在明,对方在暗,若没有人替他掩护,怎可能消失得这么干净?” 若说京城遗漏之处......除了宫城,便是梁王府。 再有,便是北戎使节下榻的会国馆。 “梁王殿下自得了监国之职,也算尽心尽力,处置起邦交之事竟然颇为老练,倒是叫大臣们刮目相看。若是有如此抱负,怎会对皇后娘娘用这般入不得流的手段?臣至今都不敢相信,这样截然相反的做法,会同出自梁王殿下一人之手!” “咳咳,早说过梁王不堪大任,看看现下如何?” 听许琮禀报完查探的情况,萧牧云随手从瑾殊案头抄起一块松香墨锭,置于鼻尖下细细嗅起来:“那小子近来行事的确滴水不漏,本王暗中盯了他许久,都没发现什么大破绽,差些以为有沈怀远提点着,梁王乖觉了。没想到一块小小的墨锭却暴露了他的野心。这样愚蠢的错误,可不能归结为百密一疏。一个愚蠢的人突然变得聪明起来,这本就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不是么?” 瑾殊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方才抬起眼来瞥萧牧云一眼:“既然那个聪明人想把梁王当成提线木偶,朕拭目以待。” 第127章 晋江独家 试探 坤宁宫中, 起先翡雪还有些诧异,怎么冷金泽突然抛开芥蒂,每日亲自过来请脉。 不过这几日相处, 虽每次他都是不多言不多语,横眉冷脸的, 但翡雪却看出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每次都是温存有礼地谢过, 连那实在不愿意喝的苦药,都一饮而尽。 此时,她想起陛下交代, 冷金泽和图雅之间误会颇深,若是能制造点机会,让两人当面说清楚,或许还能成就一段良缘。 看着冷金泽替她拆去包在指尖的绷带,翡雪给连翘递了个眼色,赞扬道,“国师配得药的确有奇效,非但止疼,竟是连一点疤也没有留。陛下曾说, 国师乃是医之大者,从前在战场上救死扶伤, 亦是不带芥蒂。” 冷金泽不带一丝感情的瞥翡雪一眼,“我可不像他那样, 喜欢听人说软话, 皇后娘娘这样的好话,还是留着说给陛下吧。” 他面上虽写着不满,但手上留着分寸, 解开最后一条绷带之时,翡雪也丝毫没觉得疼。 翡雪笑眼弯弯,诚意满满:“我此话并非恭维,我是真心谢谢你的。不仅仅是这次,还有替陛下解毒的事......” “多思多虑,最是伤神。”冷金泽闻言直接变了脸色。 对于冷金泽这么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而言,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从来容不得一点瑕疵。比如,鉴于自己对萧瑾殊身上的蚀骨散之毒束手无策,他觉得别人再称呼自己“神医”二字简直是侮辱。 趁着冷金泽收拾药箱之际,连翘重新进来,对着翡雪轻轻点头,才道:“娘娘,图雅姑娘已经候在外头了。” 翡雪并不着急开口让人进来,只是勾勾唇角,留意着冷金泽的神色。 果然见他手上一顿,然后没好气的嗤声道:“我的事,不喜旁人插手!” “国师说的,是什么事?” 瞧他神色中带着几分慌张,几分讶异,还有一些难为情,翡雪却笑道:“听说图雅姑娘与大仪颇有些渊源,还擅长些医术。恰好我也想开办一家女子医署,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女医。图雅姑娘既已随北戎归国,我是想着叫她留在京城,只是不知图雅姑娘自己的意思,这才特意邀她来坤宁宫里坐坐的。” 冷金泽将信将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药箱,叮嘱道:“手指拆了绷带,可多活动活动,看看是不是灵巧。安神的药记得服用,今日就先这样,臣告退。” 在翡雪含笑答应声中,冷金泽刚迈出门口,便不可避免的与图雅面对面的碰见了。 图雅回京之后,便没有再做北戎人打扮,而是穿回大仪的服饰。冷金泽冷眼扫过去时,眼里闪过一抹光亮,旋即对她视而不见,只旁若无人的低着头往外冲。 图雅对于这次的不期而遇也讶异不已,也顾不上在坤宁宫,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拉住他的袖袍,“喂!我不远万里来找你,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你当我是死人吗?” 冷金泽加快脚步,淡淡瞥她一眼,定了定神才冷冰冰地道:“这里是坤宁宫,图雅姑娘,请自重。” 图雅却不依不饶,一边快步跟上去,一边解释道:“北戎不就是用了你一些方子药材么,两国立场不同,可是将士们都是为母国而战!身为医者,我只知道救死扶伤,不管他是北戎人,还是大仪人!” “冷某平生做得最错的事,就是相信女人。” 他自始至终在意的都是她的哄骗,而不是她救了谁。 只是动之以情,怕是说服不了他的。对付这样一个一根筋的医痴,只能用些手段了。 图雅哭笑不得,索性站在原地,对着他决然而去的背影,忿忿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都在寻换骨方,若是我说我寻来了,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 冷金泽脚步一滞,神情严肃:“你说,换骨方?” “是”,图雅带着几分得意地扬起下巴:“就在我爹留给我的一部医典里,不过,这可是我爹留给我的嫁妆,你若想要,除非,你娶我!” 这个女无赖! 冷金泽僵着脸,心里恨恨骂了一句,嘴角却压不住那一丝笑纹。 陛下没这么早回来,加之瑾殊开口命众人不许打扰皇后,最近也没什么人来坤宁宫串门。百无聊赖之际,翡雪只好乖乖听大夫的话,便静下心来,倚在案几边,低着头给瑾殊缝制衣裳。 连翘掀了珠帘进来禀报道,“娘娘,沐王府的韶华郡主到了。” 韶华郡主的名号,可是闺阁中女子们如雷贯耳的,还在家时,翡雪其实就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只不过那时,相逢却不相识,翡雪这号人物是高攀不上郡主的,想来韶华也应该记不得了。 听说她此番一同入京,想来近一段时日都在忙着前朝议和的事呢,因此还不得机会相见。 “快请。”翡雪诧异一瞬,说话间将她手头的针线衣料收入篓中,起身就要相迎。 “早就听郡王叔说,陛下将皇后娘娘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我还不信。才在外头碰见了冷金泽,我才知他竟是被陛下扣在这里,专门替皇后娘娘调理身子。这下,可是由不得我不信了。” 沐婉莹未做闺阁装扮,一身潇洒利落的月白劲装,窄肩束袖,一根精致的玉带勾勒出袅娜的腰身,墨发以玉冠束在头顶,脸上的笑容却是温婉动人、诚意十足的。 不过对着翡雪,她倒是端端正正行的闺阁之礼,“娘娘恕罪,婉莹早就对您心生向往,就是被前头议和之事拖住了手脚,今日才有机会来坤宁宫拜见。” “郡主是大仪的功臣,在凉城时,我就羡慕郡主能够上阵杀敌!” 其实,近来韶华郡主协理议和之事,多多少少有些女主人的意味,翡雪也多多少少会从韶华郡主那里感到压力。 可这事也只能自己想开了,不能迁怒对方。因此这番相见,翡雪满心欢喜,天然就对沐婉莹生出几分好感来,虽没正式打过交道,却也不把她当外人,并不在外间接见她,反而拉着她的手,径直入了靠里的稍间。 连翘奉茶上来的间隙,韶华郡主已经打量过翡雪。 因只是日常起居,也没想到会有外客造访,皇后穿着打扮简素得很,面上未施粉黛,连发间都只一枚青玉花簪,一袭半新的影青色纱质连衣襦裙,确是肤白貌美,气质清爽,我见犹怜。通身毫无妖娆之气,如刚刚出水的芙蓉。 沐婉莹盈盈笑着,挨着她坐下,夸赞道,“传言娘娘天人之姿,今日见了,我方知此言不虚。殊哥哥倒是艳福不浅。” 殊哥哥这个称谓......可是皇后娘娘与陛下温柔小意之时,夫妻之间的昵称。 郡主即便是与陛下相熟,又怎能在娘娘面前这般亲昵地称呼陛下?倒弄得皇后娘娘成了外人似的。 正在摆出点心果子的连翘心里咯噔一下,连摆放瓷盘的动作都稍稍重了些。 翡雪笑意微僵。 可只一瞬间,看沐婉莹却是满脸平易近人,坦坦荡荡的,丝毫没有示威挑衅的神色,也全然未觉出自己的称呼有何不妥之处,翡雪的不适之感便转瞬即逝了。 同袍之谊,本就是过命的交情,感情上亲密些倒也可以理解。 更何况军中将士多是仗义豪爽的,郡主是女中豪杰,大概也没想那么多。 翡雪自然也能领会连翘的心思,瞥了她一眼,道,“郡主面前,怎么毛手毛脚的?你先下去吧,我同郡主好好说会儿话。” 连翘忙收起不满的眼神,躬身退下。 韶华郡主的眼神扫过翡雪身边的针线绫罗,笑道:“从小父王将我当小子养,这些针黹女红我是一概不会,就只会舞刀弄剑的。” 她颇有兴致地将那玄色的绸子拿在手里,看大小该是符合瑾殊的身形。这针脚倒是细密均匀,好奇地问道,“皇后娘娘,这是在为陛下裁制新衣?” 翡雪抿唇淡笑,耳根子都有些烧红,不好意思地道,“我的女红也是拿不出手的,许久不做,都生疏了。就是架不住陛下开了尊口,只好应承下来。” 沐婉莹点头,颇有同感地随口道,“他呀,打小就是这般执拗。他的金口一开,便是一言九鼎的,哪里有人敢同他讨价还价的?我还记得小时候,父王教陛下兵法,他如痴如醉的钻研其中,愣是哄着父王将一本绝版的兵书奇略送给了他,我可是心疼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说完这些,韶华郡主自嘲的笑道,“父王还说,殊哥哥从小就不服管束,闯了不少祸,如今凡事有皇后娘娘替他操心,也算是苦尽甘来......” 她的语气十分自然,话里话外,都透出对瑾殊的了解和熟悉,仿佛,他们是多么地两小无猜。说话时,还状似无意地随手把玩起腰间坠着的配饰。 翡雪只微微颔首,似乎对于韶华郡主表现出来的对瑾殊过分的热心并不在意,“沐老王爷对陛下帮助很大,陛下也曾同我说起的。” 见韶华郡主手中盘着的一串红缨绳缠绕的坠子,竟是一簇箭矢的形状,翡雪感兴趣地问道:“郡主这配饰倒是别致,与这身装束搭配起来,飒爽又利落。可是特意打制的?” “娘娘好眼力。”沐婉莹点头,目光非但没有半分躲闪,甚至带着几分骄傲道,“军中箭矢是寻常之物,哪里需要特意去打制?这箭矢却是北戎人的。是一次战役时的战利品,于我而言意义非常......只因矢尖锋利,我就用红线将它缠绕起来,随手挂在腰间做配饰了。” 说到此处,韶华顿了一下,清亮的眼神中满含眷恋,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第128章 晋江独家 往事 这箭矢, 是从瑾殊的肩头取下的。 韶华奉命领一支军队包抄,却陷入北戎人的包围之中,瑾殊为了护住她, 在沙场上替她挡住了这一箭。当时这箭入骨极深,至今他的肩胛处, 还残留着取箭时留下的一块伤疤。 翡雪怔怔然。 她从韶华郡主的眼中, 读到了熟悉的情绪。 那种深入骨髓、自然流露的爱恋之情, 即便是再理智的人,也是掩饰不住的。 “不过是入不得眼的小玩意儿罢了,让娘娘见笑了。”韶华郡主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敛了心绪,丝毫不见忸怩之色,“那时,我也是年轻气盛,立功心切,只管冲锋陷阵,才陷入险境......还好,有惊无险。”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翡雪,见她面容平静无波, 只是抬起头来,静静听着, 目光里无声示意她继续。 就听她坦率地道,“不瞒皇后娘娘, 曾几何时, 韶华心中,的确爱慕陛下许多年,父王还曾撮合争取过。我虽坦荡, 但还是担心,我自己曾经对陛下存的这点心思,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反倒成了陛下和娘娘之间的隔阂。与其如此,倒不如我自己先到皇后娘娘面前来,坦白从宽吧!” 翡雪沉默良久,也不知是想什么出神,最后却只是淡然一笑,“多谢郡主,如此坦诚。” 都已经这么明白的告诉她了,皇后竟然全然不在意?这个林翡雪,倒是不能小瞧她。韶华郡主继续以言语加压:“北戎这回议和,姿态都是极低,开出的价码却是高的。见招拆招地谈了几日下来,那些主和的朝臣们该是认清情势了。荡平北戎一直是陛下志向,今日在朝上,中山郡王提议让镇南王府襄助陛下,出兵北伐。如若这样,我定是要请旨随军出征的。” 翡雪思索片刻,才笑道,“郡主与北戎打过许多交道,想必与他们再熟悉不过了,若是得了镇南王的助力,北伐之战必定势如破竹。” 不欲再追问战场上的事,翡雪岔开话题:“若是照郡主说的,北戎此次和谈只能碰一鼻子灰,那恐怕大军出征也不远了。刚好军需后勤之事,我也正想略尽绵薄之力,为将士们准备些征衣。此事倒是正好想同郡主多讨教讨教呢。” ...... 瑾殊肩头的那处伤痕,翡雪再熟悉不过。 每每问起,陛下都只是含糊其辞,说当时是为救一位下属,才遭遇北戎的暗算,至于具体情形如何,却是轻轻揭过,不愿多说。 韶华郡主虽克制着,可从她的言行来看,说起从前在北境的种种,桩桩件件都是公事,字字句句却透出私情。 她大大方方承认对陛下有情,然后又口口声声希望翡雪理解,不要误会!? 这一番接触下来,韶华郡主倒是一顶皇后大度的帽子扣下来,将翡雪捧得老高,架在那里似的。仿佛她若是计较一些,便是她小肚鸡肠了似的。 翡雪心绪不宁,恍惚之间,有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八年前,凉城医署。 此时戍守北境的主将并不是瑾殊,而是周忠老将军。刚刚到北境从军的瑾殊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参将,他皇子身份也被刻意隐瞒,并不为外人知晓。 那段时日,前线的战局不利,隔三差五的就有伤员抬下来。医署中照料的人手也严重不足。翡雪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便也随哥哥一同在凉城的医署中帮忙。 一行士兵簇拥着在简陋的担架周围,疾步将一个从前线送下来一位十六七岁、伤势极重的小将军送入医署,“快,快,让开让开,重伤员,赶紧叫大夫!” 因这行兵实在太冲了,他们抬着担架经过时,正在给一名伤员喂药的翡雪被撞到一旁,手中端着的药碗都差些打翻了。 站在不远处的林斐然上前来护住妹妹,挤到周忠将军身边问,“周伯伯,这位将士是怎么了?” “中了埋伏,险些丧命!”周忠老将军来不及细说,以命令的口吻道,“当务之急是处置箭伤,你们赶紧备好热水、纱布!” 那时,翡雪还有一瞬间纳闷,是什么人能劳动周老将军亲自将人送到医署来? 不过,这念头不过须臾浮过,因情势太急,在场众人都来不及多想,更来不及多问。 在医帐的帘子放下之间,翡雪从人缝中偷偷看了担架上的人。 他那伤势实在太重,浑身血淋淋的,一张清瘦苍白的脸不见半分血色,整个人昏迷不醒。前胸后背,厚重的铠甲被利刃割破,纵横着好几处剑伤,还有一计飞箭深深没入他的肩胛。军中的大夫神色凝重的对周将军说,一个处置不好,那条胳膊大概就废了。 不止一位军医聚集在帐中,替这名特殊的伤员会诊疗伤。忙乱起来,照顾的人手也顾不得谁是谁了。一位大夫出来,逮到呆立在那的翡雪,命她帮忙。 我也很害怕! 这几个字,翡雪没来得及说出口。 营帐外头,另有一英气非凡的少年将军坐立不安,焦急等候。 翡雪步履匆匆地拿着新取的纱布往营帐之中送时,无意中听见周忠老将军安慰那少年道,“郡主放心,这是军中最好的大夫,他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韶华声音微颤,哽咽落泪,“我怎么能不担心呢?他是为了救我,才会中箭的!” 听她开口说话,竟是个女子么? 听说镇南王府的沐王爷带着郡主一同来驰援北境,父女俩同上战场,一时传为佳话,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韶华郡主? 翡雪紧张无措的情绪因着片刻的分神稍稍缓解,还斜眼往这边看了一眼。虽然只看见侧颜,可这位郡主当真是英姿飒爽啊! 翡雪胆子小,对血淋淋的场面又犯怵。她拿了纱布过来,并不敢真的往营帐中凑,只是放在外间,便退了出来。 怀着对韶华郡主的崇敬之情,她静静地走到沐婉莹身边,递了一条帕子给她:“我方才进去,听军医们说,那位受伤的将士底子很好,一会儿将箭矢取出来,再喝些药就会好的!” 那时的翡雪,还太天真,太懵懂,以为这样拙劣的谎言可以安慰人。 “是我的任性害了他!”没头没尾的,沐婉莹懊恼的说出这句。 梳着总角的翡雪身形娇小,五官也还没完全长开,韶华郡主也丝毫未留意她的身份。她甚至未曾询问,这位递给她帕子擦眼泪的小姑娘叫什么,只在起身离去之前,对翡雪道:“战局焦灼,我不能久留。小姑娘,这几日,你替我照顾好他,行吗?” “嗯。”翡雪似懂非懂地点头,忘了自己其实打心眼里惧怕那满眼的血腥,和血肉模糊的伤。 所幸治疗还算顺利。 受伤的人从阎王那里抢回来一条命,胳膊也保住了。周忠老将军还私下告知翡雪,这位小将军乃是当今七殿下,因不放心托付给其他人,便嘱咐她好生照顾。 可是,即便那人昏睡不醒,眉眼之间的疏冷和棱角仍然叫人不敢靠近!还有他梦呓之时打打杀杀的那些话,实在是有些吓人! 一连几日,都是翡雪亲自煎药,再战战兢兢端入帐中,喂给那位昏迷不醒的七殿下喝。只是,那人苏醒之后却不告而别,翡雪非但没同他说上半句话,最后一次送药过去的时候,还扑了个空。 听周忠老将军说,他是又到战场上去了。 这原本只是凉州城医署之中的一段小插曲。 来来往往的伤员太多,很快,不知是大家将此事淡忘了,还是刻意回避,总之,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提起这一段,也没有人证实,当年的这位伤员,就是萧瑾殊。 若非因那次,翡雪机缘巧合偶遇了韶华郡主,大概她也不会留下这么深的印象。 兜兜转转,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她会成了他的妻,而韶华郡主...... 连翘与自家姑娘可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她一蹙眉,连翘就能猜出她有心事。 此时,她立在翡雪身侧,替她梳着头发,见菱花镜里的美人兀自发呆,不免有些心疼。 叹口气道,“娘娘,这韶华郡主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的?难不成在北境时,她对陛下就是那般称呼的?再说,即便是她与陛下之间有些过往,也该陛下来同娘娘讲才是的,郡主这样凑上来,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翡雪摇了摇头。 也不知她的意思是说不知道,还是否认连翘的说话。 陛下说过的,此生唯有她一人而已。 即便是韶华郡主有什么想法,翡雪也是信任瑾殊的。 在这一点上,即便她一时摸不准韶华郡主的意图,可瑾殊给她的安全感,倒是让她很想得开的,加之一家有女千家求,从前到林府提亲的也是踏破门槛的。从这一点上而论,帝后二人是半斤八两。 “陛下没说,就证明他并未放在心上啊。韶华郡主只说她爱慕陛下,可陛下对她,却未必是儿女之情。” 第129章 晋江独家 冷淡 “亏得陛下不许人将前朝的事说给娘娘, 扰了您的清静”,连翘服侍着翡雪安寝,终是有些意难平, 嘟嘟囔囔对翡雪道:“我一想到娘娘未出面招待北戎的使节,韶华郡主这几日, 怕是刚好趁机同陛下在一处的, 就总替娘娘觉得不值。” 翡雪失笑道, “即便在一处,也是为了国事。我都不在意,你又在胡乱担心什么?” 其实, 哪里会真的不在意的? 如今朝中议和、北伐,一件件的大事连着来,陛下每日忙到昏天黑地的,这些感情的事倒是只能暂且搁在一边。 她实在是想努力做个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身为皇后,便是一时半会儿受点委屈,倒也没什么。 “奴婢没有娘娘心胸宽广,我就是觉得,韶华郡主来者不善。再说了, 陛下怎么从来都没跟娘娘提起过,他与韶华郡主曾经议婚之事?” 如今娘娘乍然知道, 不知作何感想? 也不知那韶华郡主是真的坦诚相待,还是别有所图呢? 连翘向着她, 可是她的性子太直, 人又单纯。 即便心里的不舒服被她看破,也不能承认。翡雪越发藏住自己的情绪,满口还在维护瑾殊, “从前来府中提亲的人又有多少,我不是也没有同陛下说起过?” “那怎么能一样的。那些来提亲的,娘娘又有几个打过照面的?可韶华郡主与陛下,却是打小一起长大的。” “陛下幼时,多得沐老王爷照拂。皇子到年纪议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将心比心,我对陛下能生出些爱慕的情愫,郡主与陛下一同长大,一同戍边,两人感情自是比寻常亲昵些。你别忘了,郡主自小就是天之娇女。这样的人,即便是有私情,可大义面前,也不会短了气节。” 即便韶华郡主有所图,也该是用阳谋。 就如,今日这般。 直言相告,毫无保留。 见连翘嘟着嘴,心有不甘的模样,翡雪狡黠地摇头笑道,“不过你说得对,这些事原不该由韶华郡主告诉我知晓的。谁让陛下不一早坦诚交代的?他虽冤枉,倒也该小惩大诫一下。” 今日瑾殊忙得晚一些,待回来时,坤宁宫大门已经落了锁,寝殿里更是连灯都灭了。 往日他若没回来,坤宁宫殿门总是大开。无论他回来多晚,翡雪总会给他留一盏灯,即便是自己洗漱后窝在床上,也会等他回来才入眠。 皇后娘娘怎的让陛下吃了闭门羹?这倒是件稀奇事。 齐福一时猜不出缘由,瞥一眼瑾殊的脸色不那么好看,忙将台阶准备好:“陛下近来的确事忙,娘娘本来就精神不济,怕是熬不住这么晚。主子好说话,小福子他们可是越来越不上心了,怎的让寝殿里的灯灭了?奴才这就去叫门,明日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不必了。” 坤宁宫服侍的人从来都是不敢怠慢的,没有皇后点头,他们还没这么大胆子。 翡雪识得大体,也不是个爱使小性子的人,可是,这么直接地将他拒之门外,自成婚以来,这可是头一回。 “是谁惹了皇后不高兴?”瑾殊的心情瞬间就不好了,垮着脸道:“还是......朕最近,是不是有些冷淡了皇后?” 齐福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不敢轻易回答。 若说不冷淡吧,近来陛下早出晚归,连陪娘娘用膳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两人相处的时间比起之前的确是少。 可若说冷淡,陛下每晚都留宿坤宁宫,怎能说是冷淡了娘娘呢? “呃......主子的心思,奴才不敢猜。不如陛下明日再来,当面问问?” “也好。给小福子留话,就说明日朕过来陪皇后用午膳。” 至于今晚,就只好先歇在养心殿...... 翌日,是设宴款待北戎使节的日子。 “韶华郡主请留步。”招待北戎使节的宴席散场,胡真真专程追上韶华郡主的步伐:“今日是殿下第一次正式的公务,席上却差些出了纰漏......多谢郡主解围。” 和谈不顺利,北戎人本就有心刁难,席间竟然口出狂言,提出要与大仪的勇士比试一番,其实就是想要让萧昭下不来台。 那北戎人语气傲慢,言辞之中甚至将瑾殊杀害手足之事拿出来嘲弄。若不是韶华郡主武艺高强,出面教训了那些北戎人,梁王夫妇怕是要镇不住场面。 这几次商议亲征之事,陛下隐约透出让梁王守京城的想法。 这样的时机,还是不宜与梁王府的人过从太密。韶华郡主停下脚步,不卑不亢的同胡真真见过礼,“此为公事,任谁都不会看着北戎人嚣张跋扈。王妃,不必特意谢我。” 察觉到韶华郡主并不愿与她拉近距离,甚至还有些防备之心,胡真真倒也并不恼,“嗯,那北戎人说话也太没有分寸了。还好皇后娘娘未曾前来,否则,听了他们攻讦侮辱陛下的那些话,怕是更要伤心......我正准备去给皇后请安,郡主可要与我同往?” “我还有事要去找陛下商议,改日吧。” 昨日那一番刺激试探的话,皇后面上虽未表现出什么,她就不相信真的能做到无动于衷。今日一入宫,她还从侧面打听到,昨夜瑾殊歇在养心殿。没准,是因为坤宁宫将他拒之门外呢? 胡真真笑着点头,不再勉强,“陛下已知会了王爷,让他在亲征期间驻守京城。这么个大担子压下来,殿下却又实在推拒不掉,最近也正犯愁呢。” 说到此处,胡真真上前几步,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如今大仪内忧外患,光有维护陛下的心,是不够的。皇后娘娘过于娇弱,这都一年半载了,也没能给陛下添上一个小皇子,否则,朝臣们也不会阻挠御驾亲征,梁王殿下也不必这般为难了......若要说为陛下分忧,恐怕无人及得上郡主。皇后娘娘若问起今日宴席之事,我必定如实相告。” 更深层的意思,言语之间虽未点破,却在目光交汇之时看透了彼此心意。 韶华郡主端详胡真真半晌,勾唇道:“多谢。” 当胡真真到坤宁宫时,翡雪正倚在门廊下逗弄着二狗,优哉游哉地给它喂小鱼干吃。 “陛下有旨,不许人打扰娘娘。臣妾在外头犹豫了许久,想着既然是要给娘娘来报喜的,陛下应当不会怪罪,这才敢请小福公公替臣妾通传。” 自胡真真被册立为梁王妃以来,倒是一直谨守本分。可是有些东西,变了便是变了,她们的关系是再也回不去闺阁时那样了。 来者是客,翡雪的态度不咸不淡,随手指了面前的椅子请她坐下,逗猫的神情倒是悠闲自在:“哦?是什么样的大喜,值得梁王妃亲自跑一趟的。” “前几日,我本打算去宁国公府约了世子妃一同来探望娘娘的。去了之后才知道,知澜有孕了。如今她可是金贵得很,宁国公和世子事事在意小心着,又说初初有孕,不宜四处走动,这不我今日就落单了,只好一个人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虽是说着知澜的事,可,胡真真的眼神却是有意无意地瞟着翡雪的肚子。 那眼神之中的探究,翡雪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早同她商议过,北伐期间,要委托梁王监国。这就意味着,如若陛下有什么不测,梁王是有继位的可能的。 凭着对胡真真的了解,翡雪倒也能猜出她的企图。若说朝臣们盼着她有孕,那胡真真恐怕巴不得她怀不上才好。 翡雪心道一句,梁王妃的演技了得! “的确是一桩喜事。”真心为知澜高兴之余,翡雪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失落的小情绪:“说起来,本宫与陛下成婚倒是比他们还早些。不过子嗣之事,也要看缘分的。机缘未到,强求也无益。” “娘娘也不必着急。陛下既然让国师替娘娘调理身子,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嘴上虽这么说,她却不由得叹气:“大家都说,有什么事犯难的可以来求皇后,准能有所帮助。不瞒娘娘,臣妾也是遇到些烦难之事,还想求娘娘多劝劝陛下......能否不要御驾亲征?” “陛下不是已经决定,让梁王殿下履行监国之职?这对于梁王而言是个极好的历练,梁王妃怎么反替他推辞起来?” 御驾亲征,最受益的就是梁王,胡真真的请求,倒是怪哉。 翡雪一时拿不准,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陛下和娘娘器重,并非我们不愿意为国分忧,实在是......实在是力有不逮。娘娘是不知,今日招待北戎的宴席上,王爷就差些吃了亏,还好韶华郡主镇住场面,否则,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噢?是什么事?” 翡雪面上的表情就丝毫没有作伪。 除了松香墨一事,前面的情形她一概不知,其实每日静养也还是思虑得多。 明知胡真真故意引出这个话题,翡雪倒是将计就计,无所谓有这么一问。 第130章 晋江独家 崩溃 胡真真面露难色, 却又有些义愤填膺。 努力斟酌着用词,慢吞吞的说道:“别提了。娘娘您是知道的,这后方虽在议和, 可是边境上,两国之间大大小小的摩擦, 从来没有断过。听说周忠老将军近来对北戎来犯之敌, 那可是冒头就打, 约莫着是他们在边境的掠夺也没讨到什么便宜,故而在宴席上的言辞就不怎么中听。北戎那些人啊,都是蛮夷无礼之徒, 宴中讥讽之词,难以入耳......席间比试武艺,韶华郡主狠狠教训了他们一把,也算是为陛下和娘娘出了口恶气!” 怀中的二狗慵懒地睡着了,翡雪并不动气,不以为意的笑道:“说起来,也是本宫躲懒,才会将你们推上前去,平白受了些气。这么些年, 陛下承受的攻讦诋毁已经够多的了,怎么, 便是连本宫也逃不过口诛笔伐,倒也值得让他们北戎也掺和进来?我倒是想听听, 他们又说出什么新鲜的了?” 胡真真吓得跪倒在地, “臣妾不敢说。” “梁王妃,话既然说到这里,你不说, 岂不是更加让本宫不安。不必顾虑,是本宫让你说的,言者无罪,但说无妨。” “娘娘此次遇险,本是秦太后和萧瑾桓他们大逆不道,可......可晋王之死,长宁长公主之薨,引得天下哗然,物议沸腾。陛下到底是......赐死了手足。这么一说起来,他们便质疑我们大仪妄称礼仪之邦,说皇后娘娘美色误国,陛下、陛下是为着皇后,连骨肉亲情都不顾及了。” 饶是翡雪早猜到会有些刻薄言辞,可听到这样的话,仍气得脸色煞白,胸膛起伏。 言及此处,胡真真打住话头,见皇后面带愠色,不敢再说下去,“娘娘息怒!好在韶华郡主一心维护陛下和娘娘......不是臣妾要为韶华郡主邀功,不过,郡主在席间,与北戎人一番唇枪舌剑,又在比试之时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确是为我们大仪扬眉吐气了!” 胡真真告退后,翡雪就一直坐在那里发呆。 若说韶华郡主请安探望的那次,她尚能大度的理解成豪爽不拘小节,那么,胡真真突然到她面前来提起这些,就摆明了是有意为之的。其用意,无非就是为了在无形之中给她这个皇后施加压力,也是一种变相的嘲讽。 一来,韶华郡主维护了大仪的颜面,也维护了陛下,放在哪里,这都是立了功的。二来,韶华郡主保家卫国的声名本就有口皆碑,无论在朝中还是在民间,都算是声名远播的,比起她这个皇后来也不遑多让。翡雪虽也处处维护陛下,可是与韶华郡主的对比之下的却是相形见绌,力有不逮。 对于自己无力维护好陛下的懊恼,和有损陛下名声的自责,翡雪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和无力感。 那种感觉,即便翡雪凭借着理智,告诉自己不要上当,不要过于在意,可是,人一旦陷入某种情绪之中,理智大概是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的...... 翡雪莫名生出许多不安,反倒想当面与瑾殊好好聊聊了。 “陛下不是说要陪娘娘用膳?娘娘在坤宁宫等着便好,何必走着一遭?” 不过冷了陛下一晚上,皇后娘娘自己就过意不去了。昨夜还在嚷嚷着头晕目眩,瞧着提不起精神,今日外面日头这么晒,却还巴巴地做这么多吃食,亲自送到养心殿去。 连翘拎着食盒跟在翡雪后头,快人快语的吐出心里话,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 “傻丫头,陛下特意留话来用膳,就已是服软了。我若还一味同他置气,还真是不讲道理了。刚好我也不想整日圈在坤宁宫里,不若亲自过来转转。” 寻常夫妻之间的小吵小闹,对于他们这一对却是奢侈。 这些小情绪落在其他人眼里,若是演绎成帝后失和的谣言,更是不知要横生多少枝节。 转过一处层叠的山石,翡雪一招手,停住步子。 隔着树荫,前头岔路口出现一队宫人,竟是韶华郡主也领着人、拎着食盒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连翘不高兴地努努嘴:“娘娘瞧,自然有人比我们还殷勤。往养心殿里送吃食的可不止我们。这难道也是国事?” 韶华郡主带着人走到养心殿外头,听到殿中众位将领朝臣还在和瑾殊低声争论。 她得体地示意齐福不要通传打断他们,自己顶着大太阳等在外面,似乎并不着急进去。不过齐福还是进去替她通传了一声,不过稍等片刻,眼见韶华畅通无阻的进到养心殿中。 陛下怎么让韶华郡主进去了?! 目睹韶华郡主眼前的举动,连翘才觉出方才自己的直言直语有些伤人,只好反过来安慰她道:“娘娘,看样子,殿中还有其他大人,没准镇南王在场,郡主是怕老王爷饿着......反正来都来了,不如我们也过去吧!” 给陛下准备膳食的同时,皇后从来也都不会让在殿中议事的朝臣们饿着肚子的。 曾几何时,这些都是皇后娘娘才会做的事! 连翘自己说出这些安慰的话,自己都觉得太过牵强,只好跺跺脚,不再言语。 这回,翡雪却是真的有些慌,也有些恼,只气馁地立在那里,不再往那边挪动一步。半晌,才带着一丝失落道,“陛下既然说去坤宁宫用膳,我们还是回去等着吧。” 养心殿中有不少是靖北军中的将领,他们与韶华郡主也算相熟,数年未见,韶华郡主却并未表现出久别重逢的欢愉,情绪淡淡的,仿佛从来没有远离过。可是见她拎着食盒进来养心殿,大家仍有些诧异。 见主座上的瑾殊已流露出倦色,韶华郡主亲自接过食盒,准备将膳食端到瑾殊面前的桌案上:“陛下,各位同僚,商议了一上午,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我特意按照凉城的风味准备的,这些都是靖北军的将士们爱吃的。” 也是瑾殊爱吃的。 在座的朝臣们面面相觑,听韶华郡主发话,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韶华郡主有心”,好歹给镇南王府留三分薄面,萧瑾殊嘴上说得客气,面上却流露出一丝不满。 韶华郡主还没来得及取出膳食,就听瑾殊对在场的朝臣们道:“与北戎的和谈虽然不顺利,不过两国在战场上交锋是一回事,邦交又是另一回事。北戎既然主动提出要与我们在狩猎场上比试,那就应战吧。不失礼节地将使团送离京城,再商议北伐用兵之事。今日,朕就不留各位大人用膳了。” 听皇帝下了逐客令,众将领不敢逗留,讪讪告退。 瑾殊这才将目光落在食盒之上,拧眉道:“朕要回坤宁宫去陪皇后用膳。韶华,你今日之举,极为不妥。” 听得出来,他极力压着怒气。 见瑾殊冷脸,韶华郡主亦是满心委屈:“陛下,你为何要一次次误解我呢?我、我并没有妄想什么,对皇后,我真的没有恶意!曾经,我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生死与共......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瑾殊脸色越发阴沉,再开口时,一丝温度也无:“所以......昨日你去坤宁宫,跟皇后也是这么说的?” “我要如何做,才能让陛下相信,我对皇后并无恶意?!” 早料到,瑾殊很快会知道。 那坤宁宫,她是光明正大去的。所言之事,也都句句属实,何况还是皇后想听的。 于情于理,她都不会让人挑出错处来。 “我与陛下之间本也没有什么,又何必畏惧被人知道?!何况你我曾经议婚,那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并非是无中生有。我知道,陛下从未属意于我,可便是喜欢你,自始至终也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而已!陛下,难道,喜欢,也是错么?” “你是个聪明人,朕,却是个不讲情面的人。” 瑾殊瞥一眼韶华郡主腰间箭矢的配饰,目光中意味不明的情绪涌动:“朕上次说过了,不要做蠢事,尤其,不要依仗过往的那些情分肆意妄为,否则,休怪朕翻脸无情。” 说完这句,韶华郡主只能怔怔留在原地,目送瑾殊扬长而去的背影。偌大的养心殿顿时空荡荡的。 沐婉莹有些丧气,自嘲的拍了拍食盒,自言自语道:“他们都说,陛下变了,原来他只是对她。可对我而言,永远都捂不热他的心......” 坤宁宫。 翡雪前脚刚进门,正抱着二狗,垂头叹气地坐在花架下。不一会儿小福子就通报说,陛下到了。 她的眼眶还有些红红的,精神也还有些不济。虽张罗着宫人们摆膳,极力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可在瑾殊面前,她刻意牵出的笑容却让他皱了眉头。 二狗不情不愿地被翡雪放下来,张牙舞爪冲着瑾殊喵喵叫唤了两声,露出尖锐的獠牙。 “阿翡受了委屈,有心事不愿意同朕说,反倒在这对着二狗自言自语吗?” 别听他语气戏谑,实则却是心疼的。 本是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被皇后这身份拘着,又逼得生出几分要强来。可是她这几分要强到了韶华郡主面前,就只有哑巴吃黄连的份儿了。 不由分说的揽过一搦腰肢,瑾殊问:“朕昨夜可是孤枕难眠,皇后昨夜睡得好吗?” 翡雪不动声色的推拒了他亲密的举动,转身弯下腰,摸了摸二狗毛绒绒的脑袋。然后索性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的模样,反倒是比小猫还要可怜兮兮。 她并不是个有什么就藏着掖着的人,反过来大大方方的嘟嘴,带着几分顶撞和脾气:“有人巴巴往养心殿里送膳食,陛下用过了,到我这里,可还用得下?” 第131章 晋江独家 释然 他一走近, 二狗就喵呜呜地叫着走远了。 “朕说过来陪皇后用膳,哪里就用过了?怎么?就因为知道韶华跟朕议过婚,阿翡便要罚朕独守空房吗?这是真的生气了?” 伸手拉她起身, 瑾殊无奈笑道:“都是陈年旧事,况且朕对韶华郡主只有同袍之谊, 从未有过儿女之情, 这样, 皇后也要生气?” 听他云淡风气地提起这件事,翡雪满肚子的委屈倒是一下子就都涌上心头来。 本就是娇养的小女子,到了韶华面前, 她才觉出自己从前为了当好皇后而刻意撑出来的坚强是多么可笑!本就不坚固的外壳被撕裂得粉碎,她第一次被打击得丢盔卸甲,也顾不得那皇后的贤良温顺。 韶华郡主什么都很好,既没有加害她,也没有拆散他们。 可偏偏就是她的淡定和坦然,得体和善意,反而让翡雪阵脚大乱,手足无措,沮丧又狼狈。自为皇后以来, 她挫败过,无助过, 委屈过,却从来没有如此时此刻这般大受打击, 自我否认。 翡雪鼻子酸涩, 戚戚艾艾的,说起话来都有些语无伦次:“陛下是在责备我拈酸吃醋?陛下,我不是生气......我承认, 我嫉妒,我真的嫉妒!过往是改变不了的,她与你有过的那些曾经,那些出生入死,生死与共的岁月,是我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不可能介入,也不可能抹灭的......昨日听韶华郡主说起你们从小长大的那么多往事,还有她总能在军国大事上与你共同进退,出谋划策,甚至陛下心心念念的北伐,韶华郡主也能请旨出征,凭借着镇南王府的兵力与陛下并肩战斗......而我......” 说到此处,她又想起胡真真刻意提起的子嗣一事。 从前迁就压抑的想法一时翻涌而出:“我已经很努力,想要做一个与陛下比肩的人,我原以为,我可以。可这一次,我才发现,我其实一直都是在陛下的庇护之下!我没有韶华郡主那么坚强,不像她那样懂得兵法谋略,更不如她能够应对北戎人的挑衅!朝臣们因为中宫无出,阻挠陛下亲征,若不是因为陛下维护弹压着,恐怕弹劾中宫的奏折我都应对不了......更不必说陛下为了我,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处死晋王,放逐长宁。我本想不让陛下承担那么多攻讦诋毁,可最后,反倒是因为我,陛下才背负了那么多!陛下,我甚至真的觉得,她若是皇后,会比我做得好很多。” 翡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泪水如断线的珍珠。 他就知道,沐婉莹若是动起心思,想做什么,翡雪必然抵挡不住。 韶华啊韶华,你肚子里的那些兵法竟然用到皇后身上来了?! 还有梁王妃......什么时候,她们竟然搅到一起去了?! 这暗地里还有多少勾当,是他不知道的?! 同生共死的过往总是刻骨铭心、皇后在意的名声已经毁于一旦、还有他一直回避的子嗣之事......这桩桩件件,她们极懂得找到皇后的弱点,踩着翡雪的痛脚,想要从骨子里将皇后击溃。 对她们联手合谋的猜测一经印证,瑾殊当下有了计较,反倒举重若轻。 “朕不将阿翡护在羽翼之下,难道还去护着旁人么?”抬手替她抹去眼泪,瑾殊当即下了一个决定:“朕甚至想,让皇后随驾,同北伐大军一同去凉城。” 一起去看大仪的胜利,一起去看凉城的繁华。 “陛下是说,让我一同去吗?”这样出乎意料的决定,翡雪连委屈都顾不上了,只是拿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越发招人怜爱。 瑾殊捏了捏她的脸颊,郑重的道:“阿翡不止一次说过的,期盼着凉城有一日,也如京城这般繁华......朕要开创大仪的繁盛,怎能少了皇后?” 翡雪伏在他肩头憧憬着,兴奋而笃定的呼出这句:“我从来都不怀疑,陛下定能开创大仪盛世!” 瑾殊失笑,忽的有了些感触:“还有韶华郡主所谓的请旨出征,恐怕,那只是的一厢情愿吧?朕召镇南王回京,是为议和之事,此次北伐,他们本就不在调动之内。朕不愿她屡屡挑起事端,让皇后困扰,明日,就下旨让沐德胜他们离京便罢。” 她目光里扑闪出一簇小火苗,可是突然又黯淡下去:“从前是我想得单纯了,只想着顺其自然......竟没有料到,没有孩子会成为陛下御驾亲征的阻碍......” 不知转念又想到什么,瑾殊忽地心情极好,理着她的碎发就爽朗的大笑起来:“阿翡就这么希望,跟朕要一个孩子?” 她认真想了想,“不。如果陛下不喜,我不愿用孩子来羁绊。” 一味隐瞒,或许只是给了别人可乘之机。若非他一味只将她当成娇弱的,许多事不让她知道,皇后或许也不会这么焦虑。 思及此,他索性弯起膝盖,同她并排坐在台阶上,罕见地同她谈起朝政之事:“那些朝臣们吵嚷得厉害,倒未必是真的担心朕如何,或者期望皇后诞育子嗣。焉知不是想催着朕,早日立梁王为储?” “陛下春秋鼎盛,若非为了北伐,立储一事并不着急。可若陛下有意让大位重回英宗一脉,这次倒是可借梁王监国之机,替他铺路。” 瑾殊诧异于翡雪这样的想法,不假思索的问:“朕若真的立萧昭为东宫,皇后,难道不在意?” “梁王殿下,是陛下最疼爱的侄子啊!何况,这位置本也是皇长兄的。我有时在想,若陛下不是皇帝,我亦不必担当皇后之责,岂不是更自在。再也不必在乎旁人,不必顾及史笔,可以去凉城看雪,还可以陪念之回江南逛逛,无拘无束,将万水千山踏遍!” “你倒是想得开!”瑾殊宠溺地伸手搭在她肩膀上将人搂过来,面上却是勾唇冷笑,“梁王呵,朕倒是希望他担得起来......” 于是,松香墨之事,蚀骨散之毒,他便毫无保留地对翡雪一一道来。 翡雪听闻,唏嘘不已,不可避免得再度低落下来。好在经历那么多挫折风雨,翡雪如今遇事越发处变不惊。而瑾殊说起这些事时,不带一份感情却又胸有成算的模样,更是让她安心。 “朕并非刻意隐瞒。待朕处理好梁王的事,朕带你一起去杏林谷,喝小金子的喜酒。” “陛下还想着让我置身事外吗?那岂不是真的显得我这个皇后过于软弱了些?”有了瑾殊的坦诚以待,翡雪想开了,也想通了。 每个人能力不同,她做不到像韶华郡主那样,用拳头说话,可是,她要用自己的方式证明,没有人能取代她,与陛下并肩而立。 “韶华郡主那里,有些事,还是再请她来坤宁宫聊开了才好。” 起风了,瑾殊牵起她的手迈入门槛,不经意的问:“皇后,还愿意信任韶华?” 翡雪依然乖顺得跟在他身侧,语调轻轻柔柔的:“陛下有陛下该做的,我也有我该做的事。陛下要开创的盛世,怎能少了我?” 瑾殊顿住脚步,歪头过来端详着她,依然是眉目如画的面容,温柔和善的表情,让人如沐春风。沉吟半晌,他才答了一个“好”字。 两日后,梁王府,暗室。 萧昭焦躁不已,来回踱步:“七叔予了本王监国之权,可立储之事却迟迟不提,我近来总有些不安。待大军出征,我们还有的是机会好好谋算,薛大人,起事何必急于一时?” “冷金泽频繁出入坤宁宫,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松香墨之事,早就败露了。”薛隐城阴险的笑出声来,“放着北戎使团的国事不理,却偏偏决定在北戎离京之日,亲自出席冷金泽的婚宴,又将皇后独自留在宫中。殿下难道不觉得,此事过于反常了些?” 烟雾缭绕的香炉旁,萧昭眼睁睁看着薛隐城将到手的密报焚于炉火之中。萧昭吓得脸色苍白,越发暴躁不安起来:“你这密报上究竟写了什么?!” “蚀骨散之毒,并非无药可解。殿下可听过,换骨术?皇帝寻到了解毒之法,想要以婚宴为幌子到杏林谷疗毒。啧啧,若是萧瑾殊的毒解了,殿下,若是再不起事,到手的鸭子可就真的飞了!” 梁王无比沮丧:“京城周边的兵力,本王调不动一兵一卒。若要起事,谈何容易?” “那就看看,如何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多亏了梁王妃善于洞察人心,瞧出韶华郡主对后位心有不甘,又没少在郡主跟前煽风点火,韶华郡主对那位皇后娘娘,可是早就看不顺眼了。”说着,薛隐城摸出一包药粉来,在萧昭眼前晃了晃。 又凑到他耳畔低声道:“殿下不是一直想要得到皇后?只需韶华郡主出面,将这掺了药粉的糕点递到皇后手中......若是疗毒之时,皇后娘娘在坤宁宫中勾引殿下的消息传到杏林谷,殿下猜猜,皇帝会不会当场毒发身亡?” 第132章 终章 几日后, 瑾殊安顿好一切,大张旗鼓地离了宫,沐婉莹并未接到冷金泽成婚的请柬。 以她对陛下的了解, 瑾殊用兵如神,便最喜伺机而动, 攻其不备。这面上越是瞧着风平浪静, 就越昭示着风雨欲来。此前瑾殊对她几次三番警告, 加之与胡真真虚与委蛇了这么许久,韶华郡主越发辩明了京中情势。 可这回,陛下却偏将镇南王府的人都留在京城中, 此中意味,反而让她捉摸不透。 驿馆院中,韶华刚刚耐着性子应付完胡真真,丫鬟握着一团扇,扑棱棱地在韶华耳边扇着风:“郡主,近来梁王妃的拉拢之意越发明显了,反倒是皇后娘娘,郡主几次三番试探,她却丝毫未有动作, 似乎没起什么波澜。” 天边一拢月色如银,韶华正在神游物外, 思及前番几回面圣,瑾殊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又想起萧牧云种种劝慰之语, 只好先将萦绕心头的那点不甘之情拂去,颔首道:“她果然如此沉得住气,倒也叫我叹服, 不枉忝局中宫之位了。只是可笑,梁王这手段也未免太下作了些,竟然将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也难怪中山郡王一直不看好。” 身旁婢子听她嘴上虽然损人,言辞中对皇后其实颇为认可。她原满以为,郡主对陛下用情至深,恐深陷其中难以自处,没想到临到大事,仍有如此静气,也分得清大是大非,不由得大为安心,又忍不住替翡雪说好话表功:“奴婢自来京城,亦听说不少皇后娘娘事迹,便是如今军中所着的改良深衣,据说也有皇后娘娘的心血。” 沐婉莹未及多说什么,就见一羽白鸽扑棱的翅膀从屋檐掠入,盘旋两圈之后乖巧地落在她身侧。 她取出那细长的笺纸扫过上头的消息,冷哼一声,略略勾起的薄唇含了一丝讽刺:“连我们的探子都能查出,薛隐城明日会混在北戎使团之中隐遁出京,梁王之乱,看来已尽在陛下股掌之中。” 同样深夜无眠的还有坤宁宫中的翡雪。 宫门已经下钥,在烛光下临窗而坐,捧着一本闲书来看的翡雪怎么也没料到,夜深人静之时,竟然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待连翘将那人领到室内,藏在宽大斗篷中的那人摘下帷帽,翡雪只诧异一瞬,旋即不由得起身相迎:“韶华郡主?这个时候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见翡雪示意自己退下,连翘担心的对着二人福了福身。 “我还从未见过深夜的宫城,皇后娘娘可否赏脸,与我一同在这宫里走走?” 翡雪不语,只是点头,兀自拿起一件薄薄的披风穿好,也没招呼随从,两人各自提着一只宫灯,出了坤宁宫,一前一后地朝着宫城高处而去。 一路遇到来往的宫人们,都纷纷避让,不敢直视。 登上阙台,上面只有少数的几个宫人值守,见皇后亲临,都自觉地退得远远的。登高远眺,重重叠叠的宫墙和宫外人间的璀璨灯火便都一览无余了。 “此处风大,不过风景倒是挺好的。”翡雪随意的语气,像是对着熟悉而信任的朋友。 沐婉莹含笑应了一句,只走上前去与翡雪并肩而立,说话时又略带着些哀戚不忍的神情,叹气道:“之前若是我在京城,定不会同意冷金泽用那么凶险的方法为他压制毒性.....陛下身上所中的蚀骨散之毒,命数只剩两年之期,皇后娘娘可知情?” 陛下将皇后护得太好了,连身边的人都替他瞒着皇后,她料定翡雪不知情,却偏要将此事抖出来!开门见山的说完这些,韶华郡主如释重负,甚至真有些等着宣判的意味,巴巴地盯着翡雪,等着她表态。 可翡雪并未如她预期那样,出现震惊和难过的表情,只是微愣片刻,缓缓地将手中的宫灯放到避风的墙角,才语气轻缓地答道:“我问过冷金泽,换骨之术,犹如在鬼门关走一圈。” “皇后早知此事?!那你为何独自一人留在宫中......”韶华郡主问出这句,马上又反应过来,自己就猜出这其中的用意,反而是她自己震惊不已:“梁王之乱呼之欲出,皇后却还有胆量以身为饵?” 翡雪不以为意,只微微点头,淡然笑道:“陛下若无十足把握,也不会行此冒险之举。北伐不能再拖,内乱不除,终是掣肘。郡主漏夜前来,难道不是因为担心宫中生乱,特意来瞧瞧坤宁宫的状况?” 沐婉莹也不再装模作样,两人抿唇,相视一笑。 “我几番对你刻意试探,言语之中又多有冒犯,便是对你直言的那些过往的感情,也都是真的。皇后是何时识破我的?” “郡主一直知晓陛下病情,可却没有以此来伤害我,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郡主依然值得信任!何况,能在北境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巾帼英雄,又怎会轻易被儿女情长所羁绊?” 韶华说得坦诚,翡雪更是开诚布公地道:“大仪的盛世,不是仅仅一个英明的君主就可以成就的。边境需要赤胆忠诚的将士,朝廷需要忧国忧民的能臣,更重要的,是天下百姓人心所向。至于,那些儿女私情......说不在意,是假的。可从前如何,都是过往,今后余生,会长长久久陪在陛下身边的,终究只会是我一人而已。但大仪盛世之中,定然也有郡主的一份心力!” 韶华郡主不甚唏嘘,沉默良久。 她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灯影重重的深宫,的确不适合她,她与她,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是阴差阳错在同一片天空下偶遇。 恍惚之间,她突然多了一重莫名的熟悉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仿佛很早之前,我就与皇后见过似的”,她低低嘟囔了一句。 翡雪侧过头来,冲着她真诚一笑:“重新认识一次,也不晚啊。” ...... 《大仪:武帝本纪》载: 武帝讳瑾殊,姓萧氏,高宗第七子,幼承教于英宗,智识乃非常人。既长,始入靖北,起于行伍,乃数番大溃北戎,屡建奇功,徐起,拜为靖北大将军。 及凉城大捷,与英宗一朝一军,其心无贰,威信无两,遂为高宗忌。英宗为奸人害,慷慨赴死,时武帝奉召回师,以兵谏白高宗,英宗灵柩乃得入。以军功而拥趸者众,乃北面拜受。 时晋王意在大位,朝局多有危颓,帝苦心孤诣,铁腕施行,百官多畏之,然国运渐隆,国力日强,民心所有之。三年冬,力排众议,追谥英宗故,后乃立。四年,晋王治乱方平,又有梁王为人所蛊,与北戎图谋不轨。帝后佯出破绽,危而未乱之际,多得韶华郡主之力,得治。 议和不成,武帝亲征,挥师北上,越明年,荡平戎狄,此后凡二十年,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北境凉州之繁华富庶,与京城差别无几。武帝一朝,废黜六宫,帝后亲和,相携卅载,子二,文帝、平王;女一,昭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