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图画院小记 作者:云山青 文案 看似害羞其实小腹黑的小郎君VS似乎很老司机其实是个怂逼的小娘子 大梁首席文艺巨巨有一女崔蓁,自从大病一场后,便在翰林图画院扎根下来,嘴里还美其名曰说要画人像,但凡画院长得有点特色的郎君们都被她纠缠过,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 有一日她发现,画院里有一位独特的小郎君沈徵,平日少言寡语,每日除了画画就是画画还是画画, 一与人说话就面红耳赤。 自此她上了心,每日都围着他团团转。 直到有一天,害羞小郎君竟成了套马杆的汉子,马背上的少年对着崔蓁伸出手:“在我们草原上,女子对男子作了那些事,就是要嫁给他的。” * 崔蓁在连续两次攻略失败以后,决心第三次做个海王实行广撒网政策,为此她想办法进入翰林图画院拓宽交际圈。 对图画院的诸多小郎君都进行了实地考察:未婚夫心仪小姨子;同窗有职业歧视;世家郎君多自大狂妄…本来记满名字的海王小本上,一个个名字都被她逐渐划去,最后只剩下沈徵一个名字。 她仔细瞧了瞧,心下暗定:这位是赤诚相交的朋友,怎能起那般心思! 这位东戎来的质子性子安静,平日甚少与人起争执,却因身份屡受刁难,崔蓁怎能让朋友受这般委屈!凡欺负沈徵者,她必“重拳出击”。 直到有一天,系统突然发声:恭喜宿主,您的攻略任务已快完成。 崔蓁一脸懵逼:我攻略了哪个? 系统(认真脸):就是你认为是好朋友的那个。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系统 甜文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徵崔蓁 ┃ 配角:双方的伙伴们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把我的好朋友攻略了 立意:情谊相通 ================== ☆、穿越 春日里细雨连绵,整个临邑一时都被似被泡在水镜里,连同瓦舍房檐的边缘都模糊起来,粗粗看去,似被什么轻柔的笔墨略勾勒几分,使得整个都城都变得缓和温柔。 崔蓁扫过外头雨雾连绵的天色,视线又重新回了面前的铜镜。 镜子里的少女生得虽端庄秀气,明明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可没有表情的时候,却有些肃容,像是时刻对着什么不满。 崔蓁扯了扯嘴角,意图露出一个笑容。 那眼角眉梢的肃色似才破了些,虽说这几日看这张脸已然有些习惯,可偶尔一瞥,也难免恍惚。 她大学才毕业,好不容易求职成功一家致力于少女穿越梦想的网络公司,如今正是实习期。 实习考察任务便是只要攻略成功一个男的,她就有转正的机会。 第三次了,她已经在这个时空重生第三次了。 唯独这次,终于是一位妙龄少女的模样。 “宿主如果这次再失败的话,只能被强制遣返,宿主的实习期也彻底结束。” 脑海中系统发出声音。 崔蓁眉梢一跳。 “你要讲道理的呀,第一次能怪我吗?第一次你让我穿越到草原上,成为一个会套马杆又身强力壮的已婚妇女就算了,穿越当天,男人就跟着别的女人跑了,这也就算了,你说,当夜我家隔壁那帐篷就着火了,里面还有一小孩呢!我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孩死了?这事怪我吗?” “我为了救那个小孩,才英勇就义的好吧?” 崔蓁有些不以为然,神态还颇为委屈。 系统卡了卡声,复又道:“第二次那个不好吗?” “你是说那个村里干活第一名的村妇王小娘吗?”崔蓁拉扯出一个假笑回道。 “你不说倒还好,就因为这村里公认的干活最厉害,我每天起早贪黑喂猪,砍柴,那猪有多大,你说,这么这么大,还会拱人!我的老天啊,你知道我这一天天的有多辛苦吗?” “结果好呢,我那男人好不容易从城里给盼回来,看上了隔壁那小寡妇?我和小寡妇扯头花同时掉水里,他倒是眼睛不眨地就去救她,这事能怪我吗?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事能怪我吗?” 系统默了默。 “可能是你攻略的方式不对,宿主你需要自我反思,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刚才公司考虑到你经验不足的问题,决定此次你可自行选择攻略对象,任何一个只要数据达到,就算攻略成功。” “敢情我可以当海王?”崔蓁眼神一亮。 “嗯·····也可以这么理解。”系统回得有些勉强。 “感谢公司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崔蓁用手假意抹了抹眼泪。 系统咳嗽两声,“宿主好自为之吧。” 崔蓁稍稍表情回复了些:“那我这次慢慢,好好的选,你不会催我吧?” “只要宿主不要再出什么意外,就不会催你的。”系统回答,便隐了声。 崔蓁满意地点点头,顺势翘起了二郎腿。 “我家姑娘如今还睡着,二姑娘若是要送什么,等我家姑娘病好了,再送过来。” 崔蓁方有些困意,外头檐廊下传来熙攘声。 她那身旁的小丫头青夕正语气不佳地与什么人说着话。 “姐姐都病了数日了,我实在放心不下,青夕姑娘且容我进去看看姐姐吧。”回话的声线轻婉,还带了几分柔弱哀求。 “若不是因为二姑娘,我家姑娘会掉进那溪水里吗?会生这么久的病吗?”青夕回地生硬,更有些咄咄逼人。 “是我的不对,若不是我···姐姐也不会跑出去·····”那边声音越发低下去,竟隐隐有了啜泣声。 “本就是你们姑娘蛮横不讲理,不然也不会掉到水里去,亏得我家姑娘还特意煲了一晚上汤来看大姑娘,手指都起了好多的泡,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说话的似是另一个女使,语气竟比青夕还要尖锐。 “你说什么?”青夕抬高了声。 “说得就是你,怎么,有本事,到主君和大娘子跟前说去。”回话的更是卯足了劲。 崔蓁用手揉了揉眉。 她如今穿越的原身,与她原名一致。 据说是这大梁翰林图画院画博士崔成长女,只原身母亲虽是原配,但生下原身没几年,崔成便离开家乡进京赶考,在临邑又娶了妻生了幺女崔苒。 后原身母亲去世,留下崔蓁一人,崔成便将崔蓁接回临邑。 再之后,崔苒五岁时在上元夜走丢,去岁才寻回,崔成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自是百般珍视。 “青夕,让她们进来吧。”崔蓁提起声无奈道。 门呼啦一声被扯开,接而是脚步匆匆。 崔蓁听得有些不耐,微蹙眉抬眼看来人。 “姐姐,你可算醒了,当日之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摔了姐姐的簪子,害得姐姐伤心。” 崔蓁侧过身,看了眼身前那双眼里满是氤氲水汽的少女。 崔苒生得肤色秀白,五官又极秀气,垂目欲泣时更惹人怜爱,连带着声线,都留着一口江南口音的糯糯,便更让人不忍苛责。 据说崔苒丢失的那些年,是被钱塘一户有钱商户抱了去,因此说官话便自带着南方口音。 “没事,你也不必日日都过来。”崔蓁拂额头。 自打她穿越过来,这位日日都要来她这里一拜,实在扰她清梦,今日才想当面回绝了。 “姐姐可是还在怪我?”少女眼尾殷红,说话间,秀眉哀拢更甚,几滴清泪顺着面容滑落。 “是我害姐姐罚跪了祠堂,也是我害姐姐离家掉入溪水,之前郎中说姐姐受了惊吓,竟失了大半记忆,我日日自责内疚,姐姐既要怪我,苒儿也认了。” 她说话语间清泪不止,整个人如若被雨水淋湿的娇花,缩成一团。 “二姑娘既知道,为何还日日来打扰我们姑娘。”一侧青夕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回了句。 “青夕姑娘说得是,是我打扰了姐姐。”崔苒抿唇,微微抬手拭泪。 “姑娘。”她身侧的女使意图劝。 崔苒又道,“这是我为姐姐煲的汤,据说养病的时候喝这个是最好了。” 她把女使手里的一蛊青瓷朝着崔蓁端了过来。 崔苒身侧女使呼了一声:“姑娘,小心烫。” 崔苒却似未曾听闻一般,只端着踉跄着向崔蓁走来。 崔蓁盯着那纤纤指尖握着的青瓷,白皙肌理里还可见几个细泡,像是鲜嫩春笋被什么灼伤,染了残次。 “你放在一旁吧,我待会喝。”崔蓁低了低声音,此刻她并不想喝汤。 “姐姐定要趁热喝,我在里面还加了些补气的东西,等凉了,就不好入口了。”崔苒把那青瓷又递进几分,径直端到崔蓁面前。 热气直冲她面,甚有几滴溅了出来落在崔蓁衣袖间。 被汤水蒸腾到的崔蓁有些不耐,抬手意图拦开。 只这指尖才稍稍触到瓷边,却不知是她用了力,还是崔苒吃力不住,那一盅热汤,竟全然都倒在了地上。 甚有许多落在崔蓁的衣袖间,烫得她直直站起身。 “蓁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崔蓁听到门口传来中年男子气急败坏的怒斥。 接而,又有一妇人径直跑了过来,拉起崔苒的手道:“苒儿,烫到哪里了么?” 崔蓁一时看得这混乱的场景有些瞠目,竟也不知说些什么。 她余光扫了眼那中年男子,一声檀色常衫,面蓄短须,生得颇为儒雅。 只是此刻五官里的端和被破坏殆尽,正怒气冲冲盯着崔蓁。 想来这便是原身的父亲崔成。 据说是翰林图图画院的画博士,又兼礼部员外郎,极擅长花鸟小品,深受帝王喜爱。 中年文艺大叔。 崔蓁默默在心里给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贴了标签。 “你妹妹好心给你煲汤,你不喝就算了,推开又是怎么回事?“那中年男子站在崔蓁劈头盖脸质问。 崔蓁有些哑然,即使与那小寡妇扯头花,也没这么有理说不清的时候。 实则她自己也没明白,那汤究竟怎么就掉地上了。 不过崔成这个态度,她却是有些不满,便语气冷淡回道:“父亲要怎么认为,便怎么认为吧。” “你···”崔成衣袖一扬,愤愤地抬起手。 崔蓁微下意识缩了脖子,拿手要挡。 “父亲,不要怪姐姐,是我自己没拿住。”崔苒在一侧虚虚扯住中年男子的衣角,语气哀求。 那男子看了眼正垂泪恳求的崔苒,叹了口气。 手才微微张开,缓缓松弛了下来。 又回头看了眼满不在乎的崔蓁,继黑着脸道:“之前你妹妹摔了你簪子是有不对,她也与你道歉了,可你偏置气跑出去,结果落了溪,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养回来些,郎中说你受了惊吓,有些事情记不得了,也难得这些日子你性子有好转,我以为你那脾气终于收了些,不曾想今日又闹了起来。” “若不是看在你病才好,你妹妹又求情的份上,此事便过了。”男子冷着声说完他的判断。 “苒儿,母亲带你去看郎中,可千万别落了疤了。”还握着崔蓁手的妇人怜爱地摸了摸少女的脸,便头也不回地拉着崔苒出了门。 崔蓁倒来不及看那妇人。 不过也能猜到,那定是如今崔府的大娘子,秦氏,也便是崔苒的母亲。 待崔成也怒气冲冲出了门。 崔蓁才开始思索方才的剧情。 敢情她这妹妹是传说中的白莲花? 那按照日常剧本来说的话,她应该是恶毒女配啊。 蛮横不讲理,闹脾气,长得也没崔苒惹人怜爱,是拿了祭天剧本的女配没错了。 崔蓁肯定地点点头,她这次拿到的剧本,好像也没上两次的简单。 如今自己还是个闺阁姑娘,哪有什么机会见到男的?这怎么可能会攻略成功?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青夕在一旁见崔蓁面上表情万千,以为自家姑娘又想到伤心事开始钻牛角尖。 “姑娘你可有烫到哪里了?”青夕拉过崔蓁的手想细细检查。 “啊?”崔蓁抬头见自己这小女使满脸愁容,点头宽慰道,“没事,没有烫到。” 青夕才放下心。 只是再抬头的时候,小姑娘眼睛里有水汽:“别人不知道姑娘,我却是最知道的,那簪子是夫人留下的,姑娘从来都当宝贝一样,偏被别人摔了,姑娘定是挖心一样的难过。” “主君不懂姑娘,还罚姑娘跪祠堂,若是夫人还在···”青夕声音哽咽。 “以后即使受了天大的委屈,姑娘便和青夕哭一顿,千万不要跑出去,这次是老天保佑,才捡了一条命来,若是姑娘出了万一,青夕···青夕便也是活不成了。” 崔蓁手指微凉,似滴到了什么。 原是因那簪子是原身母亲的,所以原身才会那般气愤而至离家出走吗? 崔蓁叹了口气,握住青夕的手:“我以后,不会随意跑出去了。” 身前小丫头哭得梨花带雨的,她实在有些不忍心。 只是方才那崔苒也哭得好看,但崔蓁除却欣赏她的哭颜外,却并无升腾起怜悯之意。 而身前这小丫头哭得,倒让她真有心疼。 “我且去厨房看看,今日的药熬好了没有。”青夕抹了把眼泪,站起身走了几步。 遂又回过头:“姑娘可要吃些什么?我一并端来。” 崔蓁摸了摸肚子,的确有些饿了。 抬头笑道:“看有什么能填肚子哪些来就好了。” 青夕面色一喜:“好。”便脚步松快朝外奔去。 崔蓁又把视线转向铜镜里的这张脸。 生得倒也并不差,就是···· 她摸了摸眉宇之间的川字,实在原身年纪轻轻,看着神色却肃重戾气了些。 应当,多笑笑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自己先放个烟花) 喜欢就点一哈收藏! ☆、沈徵 晨日里,日头东挂。 终于停了雨,便天色如澄,洗练明净。 大梁民风较为开放,女子与男子同上私塾,读书习字这些也都常见,更何论出行游街。 崔蓁清日里便扯着青夕出门,说是养病多日,有些闷了,何况失了大半记忆,便想出去散心。 临邑是皇都,自热闹非凡。 正值春日,杏李皆开,四时香气扑鼻。 坐在一家名“曹家从食”的铺子里,要了一碗熟水,崔蓁也没尝出什么味道,只固着新奇地四处观看。 “姑娘难得兴致这般好,青夕看着姑娘这好神色也高兴。”青夕欢喜地盯着崔蓁言语。 姑娘以前像是一根削尖的竹尖,见着谁只管向前,毫不藏着,扎得自己也满身是血。 可自姑娘落水救起后,与往日里已然大相径庭,似乎对什么都又提起了兴趣。 言语间,也不再如昔日那般跋扈不饶人。 都说面生死之事,会性情大变。 青夕却觉得,这是好事情,姑娘在崔府的日子,大抵也不会这么难过了。 “昨日梁疯子去曲院街买酒,身上没带钱,竟把官家御赐的金带抵了出去,亏得那酒博士眼尖,这御赐的东西哪里敢收,只得先让他赊账拿了酒去。” 人多的地方便有碎语,碎语间便能自相圆满一个故事。 只待耐心坐着,身侧定有好口舌的民众开始扯话,打发一整日的闲事。 爱说八卦的习惯,无论何处皆是一样。 “可不是呢,那酒铺可也是愿意让梁疯子赊啊,待到岁末,他随意作一副什么仙人泼墨什么的抵钱,早就抵了哪些酒水钱了!” “这话说起来,我倒是要插一嘴了,那疯子的画,我可看不懂,要我说,还是崔博士的花鸟才是一绝,那鸟,活灵活现的,我看,就连真鸟自己也分不清呢,可是真好极了!”有人拍掌夸赞,尽是向往。 “老李此言极对,我也觉得崔博士的画好,可惜咱们这些小百姓,不能时常见到崔公的画啊。”有人语气颇为感慨。 崔蓁听得兴起。 她知晓自己那便宜老爹画得好,不想竟在民众中竟也有这般好的口碑,果然是实打实的大梁首席艺术家。 “不止是崔博士,翰林图画院里那些个小郎君,不光模样生得好,又有哪个不是画地好的。” “可不是么,我家那婆娘,之前在大相国寺见过一次王七郎,回家后日日都说,王七郎风姿最甚,画花草更为一绝,还说什么那日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郎君风采,这种话天天在我耳边叨叨,都要生茧了!” “那你还是让你婆娘别惦记了,人家王七郎是崔博士的得意门生,人家可是许给了自己女儿的,哪能流了外人田?”回话的人推搡了下方才说话的,大笑到。 “长女还是幺女?”又有人好奇。 “说是本是许给二姑娘的,只诸位知道,那二姑娘幼时走丢,便把这婚事又给了长女,可那二姑娘去年竟被寻了回来,如今究竟又是哪位,我可不知了。” “竟还有这么一出?”众人凑进脑袋小声问道。 “不是我说,崔博士虽一手的好丹青,可那崔家大姑娘,性子却是个跋扈的,据说之前参加雅集,也不知那张家娘子说了句什么,竟直接动起手来,把张家娘子的手都抓破了,可是蛮横。” “竟然有这种事?”众人咋舌。 “不过,都说凡事皆有报应,这道是句实话,据说前日里不知怎的,那大姑娘竟落了水,脑子便都有些不好使了。” “那可是老天长眼了。” “是啊,你说都是一个爹生的,找回来的崔家二姑娘却大大不同,性子温顺,模样又好看,据说还常跑去图画院跟着崔博士学丹青笔墨,如今也有几分功底了。” “那还是把二姑娘配给王七郎吧,这好好一段姻缘可万不能丢了。”有人迫不及待评价。 接而应和声此起彼伏。 “你们可别说了,喏,瞧着那些个小郎君,可是来了呢。”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众人都趴到窗口去看,一时屋舍里的光被拦住不少,室内昏暗下来。 崔蓁本听得性起,也未曾注意身侧的青夕早就变了脸色。 但听闻别人提醒看街巷,她也隔着衣影重重,从缝隙间扒拉开来,迎面是刺眼光线。 她眯了眯眼睛,才看清街巷正中是几个骑着马的少年郎。 为首的着一雪青色圆领袍,容色温润如玉,皮相极好,是富贵人家将养出来的好恣仪。 身侧跟着的两位,一个着黎色深袍,一个则是荼白云衫。 皆带着少年人的清俊秀气,神态间还多了几分气定神闲,颇有些为上者的清傲。 崔蓁心中一动。 便把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想再看清楚那少年郎的容貌。 高头骏马上的少年隐隐似注意到这厢的目光,眼波流转过来。 直直对上崔蓁。 本还噙着丝笑意的少年神色猛地一僵,温润气散去,眼底甚露出显而易见的厌恶来。 他身侧本还说笑着的两个少年也顺着目光望来。 看到崔蓁皆为一愣,便凑近与那雪青圆领袍的少年耳语几句,少年闻声,眉宇又是紧紧一蹙。 目光回转,指尖提了提缰绳,马匹行径的速度便快步了些。 后面的两个少年郎又抬头看了眼崔蓁,便也疾步追上遥遥而去的同伴。 崔蓁倒是看得满脸茫然。 这三是谁她都没认清楚,怎么人家看到她竟这般厌恶? “青夕,那几个谁啊?”她扯了扯青夕的衣袖,语气颇为不满。 “姑娘,方才为首的郎君,便是王七郎了,姑娘竟连王郎君也忘了么?”青夕斟酌开口。 她知晓姑娘记忆有些缺失,却不知竟变得如此。 “这···这就是那个,与我···嗯···王七郎?”崔蓁指了指自己,微微张口面露不可置信。 青夕却是神态一转,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盯着崔蓁:“姑娘失了记忆更好,听青夕一句劝,那王郎君喜欢的既是二姑娘,姑娘你又何必呢?” “嗯?”崔蓁皱了皱眉,这又是什么剧情? “若不是因为之前那王郎君刺了姑娘几句话,又被姑娘看到他与二姑娘并肩行在一处,怎地姑娘会因为簪子被摔而气涌上头,后···”青夕说着,声线里又有哽咽,停下了话,抬手拭泪。 崔蓁却是彻底明了了剧情。 随即,她视线又回到那已遥遥消失在路口的几个少年,径直在心里给那王七郎打了一个大叉。 她那妹妹,看着便是朵不沾尘世的白莲花,既然是她的东西,她这恶毒女配,还是远离些好。 这个什么什么王七郎,应远离,保平安。 身侧涂着蔷薇水的小娘子们还在窃窃私语,言谈间有红了脸却还是忍不住往那些少年郎们行去的方向张望。 春心萌动,春情泛滥。 崔蓁几乎要被淹没在里面,她实在有些头晕。 好容易那些被簇拥着的少年郎们远去,她兴致也被扫了大半。 崔蓁便意图归家去,待才踏了几步,迎面便又是一辆马车。 只是不同的是,车夫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面容生得平阔硬朗,虽也着大梁服饰,但头发不似临邑男子皆盘发束冠,微卷且黑的粗发捆成一根发辫垂在脑后,生出蛮气和野性子。 投向马车的诸多或嫌恶,或好奇的目光,都被那大汉阴着脸挡了回去,也未有一丝落进马车里。 既是如此,但马车车速依旧缓慢,甚至与周遭行走的人们速度相近。 崔蓁拉着青夕避开等在一侧。 马匹经过她们这处,忽而打了一个喷嚏,崔蓁被吓了一跳,身子退后几步,惊得抬起头。 早日晨色明媚,恰有一光从街巷缝隙穿来。 有细风至,触手一勾与那日光并同探进了马车晦暗空间里。 一双眼睛恰也探出车窗,与崔蓁对上。 那眼睛比之常人都要黑上许多,可这黑色却不是深幽不见底色,而是清黑透彻,明眸可折射。 此刻瞳仁里正映衬着日光粼粼,极像溪底沉落着的被打磨光滑的黑玉石。 她睫毛微动,思绪却一晃,回忆起许久以前的事情来。 那是她第一穿越的时候,那晚她无事站在草原上打发时间,仰头便见无边苍穹,接而再盯地久一些,逐渐能看清星河璀璨,银河低舞,恍若伸手可触。 那日的记忆竟与这双眼睛在这一瞬间重合。 除却清亮,大抵还有极致清澈,才可折射世间渺渺万物。 “姑娘?”青夕在一旁扯了扯有些呆滞的崔蓁。 “那车里的,是谁?”崔蓁才稍反应过来。 青夕踮脚朝那有条不紊前进的车尾张望了几眼。 “是那草原来的蛮子吧。” 她语气有些不以为然。 “草原来的蛮子?”崔蓁不解。 “不就是东戎来的那个质子,来了咱大梁后,就被养在皇后娘娘膝下,据说画画地挺好的,与王郎君他们都在翰林图画院里,官家和娘娘好像都挺喜欢他。” “就是,性格闷闷的,东戎人可能就是这样的吧,反正大家都不怎么喜欢他。”青夕回得详细。 “他叫什么名字?”崔蓁问。 “嗯····好像叫沈徵,据说是官家亲赐给他的大梁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阿徵是一个超级可爱的男孩子!!阿蓁也是特别的可爱的女孩子!!他两超甜! ☆、图画院 崔蓁站在堂檐前,她垂着头,也并不多话。 她在等身前的崔成做反应。 “你是说,你要像你妹妹那般也去旁听?”崔成把瓷盏放下,抬头看他这长女。 虽这女儿往日性情跋扈难控,却也是有情绪可摸的,可自那日落水后,他发现这女儿倒是比往日性子好了许多。 他也难得宽慰几分。 崔成忽而忆起自己的亡妻来,其实这个女儿的眉宇像极了他那早逝的妻子。 只是发妻温柔娴静,而眼前这位女儿也终于与她有了几分相近。 “是,女儿是真心想学些东西,还望父亲应允。”崔蓁又是一揖。 她把头垂得很低,怕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前几日崔蓁就盘算着,如今要是日日待在这后院,又看不到几个男的。 还不如跑去图画院,那里好看的少年郎多,她的渔网也好有机会撒下。 “往日里,也不见你有多喜欢笔墨,连练几个字都不耐烦,你可是存了别的什么心思?”崔成语气有些质问。 崔蓁并非没有前科,万一在图画院闹出事情来…… “别是又要去欺负你妹妹。”男子提醒道。 崔蓁听毕,心中却勾起嘲讽。 这崔成心中,原只有那寻回的幺女是掌上明珠,她做任何事,都不忘提一句,不要欺负妹妹。 原身之前是日日都霸凌崔苒吗? 但这几日她听青夕的口吻,原身不过是性子高傲了些,也从未做龌龊诋毁之事。 “父亲。”崔蓁暗暗使劲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扑通一声跪下。 “女儿是真心想学,并无任何别的想法,父亲昔日也曾说过,母亲她画得一手的好丹青,女儿只是···” 崔蓁眼底泛滥的水汽就要落下,满腹委屈看向那厢的崔成。 以亡妻名义来求,崔蓁知道这是崔成的死穴,特别是秦氏恰巧不在,崔成防线自不攻而破。 崔成转过头去,不再看崔蓁。 中年人叹了口气,身体像是被卸了气,整个人忽而佝偻起来。 “罢了,你与苒儿是亲姐妹,切不可再因外事吵起来,何况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知道么?” 崔蓁听毕,身子一躬,径直俯身磕头:“谢父亲成全。” “明日我要晚些去院里,会有学谕先授小经,你且去听着。” 崔蓁点头应允。 “换了男装去。”崔成又提醒。 他虽是画院博士,画院之事皆由他决定,来画院旁听的富贵人家郎君娘子也常有,且大梁民风开放,女子学画上课也并不奇怪。 但这般开小灶的事情,何况又是女儿家,自是越低调越好。 崔蓁点头,假意半吃力站起身,扶了扶膝盖,接而一躬身,退后几步靠近门槛,猛转过身。 疾步快走离开正堂。 “姑娘真要去图画院?”青夕见崔蓁眉目舒朗,她不解,小步趋近问。 “是啊。”崔蓁点头,仰头觑天际。 明月舒朗,皎洁明净。 “姑娘怎地突然想学画了?” “陶冶情操,提升品质。”崔蓁弯了弯唇角。 青夕颇为不解。 方才姑娘在正堂那眼底含泪的委屈样,与现今狡黠欢快的样子,她一时还无法串联起来。 姑娘好像,真和之前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青夕,你做什么呢,快点跟上啊。”崔蓁喊。 “是,姑娘。” 青夕性子耿直,只要姑娘高兴,于她而言那便是最好的。 明日既是要去画院,便定要带神呢笔墨用具吧。 且细细备了才行。 青夕这般盘算,又方觉事情诸多,可心却有了从未有过的安定。 * 日头大盛。 春日生机蓬蓬,街巷所植桧树都一片,夹杂花香袅袅,整个临邑充斥蓬勃生气。 “青夕,你看我这样,可以么?” 崔蓁低头又细瞧了眼自己的豆青色衣衫,用云线绣了些缠枝纹隐在衣袖间,看着还算素净。 她理了理衣襟,还是觉得有些紧。 今日她特意与崔苒错开时间出门。 若是又与这动不动就“嘤嘤嘤”的妹妹一同,不知又要惹上什么事。 “姑娘且放心,可是合适地紧,我在外头,安心就等姑娘下课。”青夕替她又正了衣领子,鼓励道。 崔蓁点头:“你也不必等着我,待到了时间再过来,你去找家铺子坐着,回家也可以,都没事。” “知晓了,姑娘且安心学。”青夕左右确定崔蓁衣冠无错,这才递过长盒。 崔蓁嘘了口气,揽着东西大踏步朝里行去。 图画院里往来人众多,崔蓁才踏入,便有一内侍对着崔蓁作揖:“可是崔博士家的郎君?” 小内侍生得眉目清秀,声线也不似电视剧里那般尖锐,反而温文好听。 崔蓁点点头算作回应。 “郎君请随我来。”小内侍一躬身,“东厢这边是士流,西厢那边是杂流,今日恰逢上小经,不知郎君可带了书册。” 内侍与崔蓁隔了一步,不偏不倚的安全距离。 虽还行在游廊处,崔蓁视线散去,却处处可闻笔墨氤氲之气。 堂檐下亦有晒着的绢画,往来祗应拿着诸多物件不停,见着内侍与崔蓁,微微躬身,便疾步去办自己的事情。 “带了。”崔蓁应答。 绕过几方山石藤蔓,便见一低矮四开的方堂。 窗外恰有一株古树,落下阴影把这屋舍包裹其里,颇有古味。 舍内已然有数人,有一月牙袍的少年见到崔蓁眼睛一亮,忙招收呼了一声:“姐姐。” “早日里父亲就说姐姐要过来一起听课,我还不信,没想到却是真的!” 少女声线清脆婉柔,颇为吸引人。 因而四周人都听得分明。 崔蓁登时觉得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朝她看来。 那小少年径直跑到她跟前,对着那内侍点头一笑,便亲昵地拉过崔蓁就朝里走。 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崔苒身着男装,但也不掩玲珑身形,惹人怜惜。 才踏几步,崔蓁便回了神,松开了崔苒的手。 “姐姐?”崔苒回头不明。 “父亲嘱咐过,不得叫我姐姐。”崔蓁四下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 别人知道她是来开小灶的是一回事,但大庭广众下被人指明是女儿身又来开小灶这是另一回事。 崔苒洁白如玉的脸上闪过几丝疑惑:“为什么不能叫姐姐呢?” 崔蓁叹了口气,收了情绪,努力扯出一个笑意,对着崔苒道:“妹妹,你是要拉我去哪里呢?” 崔蓁故意抬高了声音,字正腔圆,以至于四下都能听到她的说话声。 接而崔苒愣了几分,脸却突而红了起来,衬得整个人如春日花火。 让一个人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尴尬,大抵只有让她同样体会一番才能感受。 这是崔蓁学会的真理。 “你又做了什么?”崔蓁正心情稍舒悦,突而全身被笼在阴影里。 来者语气不善,与昨日崔成的口吻有的一拼。 崔蓁目光移上。 挡在崔苒身前的少年比崔蓁高出一头,雪青圆领袍上的暗纹在暗光下依旧可见细密的针线痕迹。 少年生得好模样,可眉宇里却全是怒气冲冲,正直冲冲瞪着崔蓁质问。 崔蓁露出黑人问号脸。 “这位大哥,我惹你了吗?” 她余光看到昨日跟在这王七郎身侧的两个跟班也在,皆面带不善盯着她。 一个带着戏谑,另一个则似目中无尘,居高临下。 “谁是你大哥,真是好笑。”少年冷哼一声,“平日里你欺负二妹妹不够,如今是要跑到画院里来欺负了吗?” “祁哥哥,姐姐没有···”被护在身后的崔苒小声开口。 “二妹妹别怕,有我在,她绝对不会再欺负你。”王祁安慰道,又把视线对准崔蓁。 崔蓁视线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游转几趟,了然地一挑眉。 “行,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诸位自便。”她懒得与他们多话。 见身侧一眉目还算清秀的少年趴在书桌上,正偷斜着眼,用吃瓜群众的眼神看着他们。 她微微一笑,凑近身歪头问:“小哥哥,请问一下,你后面那个位置有没有人呀?” 声线嗲味十足。 那少年被突如其来的提问一惊,随后目光瞥了眼崔蓁身后脸更黑了几层的王祁,小声道:“没····没人。” 崔蓁眨了眨眼,捂住唇,假意羞涩一笑抿唇:“谢谢小哥哥。” 便踏着轻快的步子,把清供朝着几案上大剌剌一堆,坦坦然坐了下来。 余光瞥见王祁那几人还僵持在原地,她耸了耸肩,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 还站在原地的王祁见崔蓁的不以为然,本就气急的心思突然像是被打在了棉花上,所有情绪彻底被堵住。 只觉心口有气又无处发泄,似比刚才看到崔蓁欺负崔苒时更恼人。 “哼。”他冷哼一声,也拿着书册寻了位置坐下。 恰好坐在了崔蓁旁,可他却控制不住余光时时停留身侧。 一堂课下来,王祁的脸肉眼可见的时青时黑,色彩多样。 只因崔蓁丝毫没闲着。 “小哥哥小哥哥,我这个毛笔好像掉毛也,能不能和你换一支呀?”崔蓁嘟着嘴,满脸委屈把毛笔递给坐在前面的少年。 “啊?啊……好。”那少年扫了眼王祁的脸色,抽了抽嘴角,极其勉强地把自己的一支递了过来。 上头学谕还在念:“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诸位可有谁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郭恕,你来说说看。” 崔蓁身前的少年被叫了起来。 “回先生,这句话大抵说得是真正有大智慧之人都心胸宽广,所言真理皆能气焰服人;反之则只有小聪明的人,却是说话琐碎,爱斤斤计较。”郭恕答地规矩无错。 “答得不错。”学谕点了点头。 待郭恕坐下,崔蓁小声拍了拍手称赞道:“小哥哥真是好厉害呀。” 郭恕喉珠上下滚动,耳根子腾红,但心里也有些难以言道的洋洋得意。 接而他便忍不住又去瞟王祁的表情。 见王祁低着视线,书页已经维持在那一页许久,不知是阴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脸色将近成酱紫。 郭恕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试图离崔蓁远一些。 崔蓁听到身侧的王祁又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 她侧过头去对上王祁的眼睛,神色不以为然,反之还挑眉,意做挑衅。 “先生,崔郎君好像对这句话有不同的见解。” 不知是谁懒洋洋唤了一声,彻底阻绝了崔蓁洋洋得意的情绪。 ☆、罚抄 崔蓁猛得一惊,下意识挺直了腰板,手指不自知地开始翻看书页。 “哦?这位是····”那学谕上下扫了一眼崔蓁,视线停在崔蓁脸上,“可是崔博士家的···郎君?” 崔蓁手中翻页的书手不停,头上冒出密麻虚汗。 从学生时代带来的根深蒂固的本能,深入骨髓无法忘怀。 她下意识去看四周求助,余光瞥见那黎色深袍,正仰着头颇有些洋洋自得地看着她。 是王祁的其中一个小跟班。 崔蓁知晓他的名字,太宁郡王的儿子,燕汉臣。 太宁郡王是临邑出了名的闲散郡王,妻子是当今皇后族妹,家门显赫,颇好书画,最擅青绿山水,因而几个儿子也极通丹青。 燕汉臣是郡王府的小郎,在临邑素有才名,有了家世与名声生养出来的这傲气性子。 “你可有什么见解?”学谕扣了扣书页,把一侧茶盏缓缓推开,毫无情绪质问道。 崔蓁努力辨别书页上的字迹,实在这字看着费力。 不得不承认,在这朝代,她可能连一个五岁学童都不如,这繁体字看得懵懵懂懂,更何况是见解。 崔蓁一躬身,只得硬着头皮道:“学生并无什么特殊见解。” “既然并无见解,为何要在底下窃窃私语?”学谕语气有些严厉。 “方才因着你父亲的面子,我便不多言语,没想到竟变本加厉,愈发胡闹!” “这是课堂,不是你崔家后宅。”学谕拿起戒尺,在深檀色的木桌上重重一击,书桌上散乱的书页也跟着小跃了一下。 余声惊得崔蓁抑不住一颤,她垂下头,言语都梗在嗓子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 “既不想听我的课,那你给我出去,将这篇《齐物论》抄五十遍,落日前交给我。”学谕指了指门外。 崔蓁瞠目:“啊?” “听不懂话?”学谕抬头盯着他,冷声问道,“还要请你出去?” “听得懂,听得懂。”崔蓁一骨碌把书胡乱捧成一簇,脚往后一推支开凳子,扫到那燕汉臣幸灾乐祸的神情,她倒反之挺直腰板,大跨步朝外走去。 若不是为了留在这图画院,她定要上去与那小子没完。 蹲在长廊处,崔蓁铺开纸,咬着笔头还在为方才的事气愤。 别说毛笔字,就算是硬笔字,抄这玩意五十遍,她这手大概也是废了。 来往的祗应路过她,投来几分好奇又同情的目光,但也不敢多话,便匆匆去行自己的事情。 她虽在应聘这家公司前为了更好适应职业,练了会毛笔,可一连要抄写这么多字,于她而言,无意于困难重重。 回廊里落下的日头探了进来,触到崔蓁的豆青衣角,伴着屋舍里的诵读声,她有些昏昏然,不知觉里便与周公相会。 半昏沉间,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猛得睁开眼睛。 四下探去,却见身侧不知何时坐着一位少年。 他身形消瘦,即使缩在一处,还能看到背后拱起的肩胛骨,像是隆起的两座小山丘。 身上那件蓝灰色襕衫,颜色半旧,衣角已经起了毛边,看着虽是浆洗数次的,但却也很整洁,此刻也正规矩盘着腿坐在地上抄着什么东西。 崔蓁有些好奇,缓缓挪过去身子瞧了眼。 “你也抄《齐物篇》?” 被突如其来的搭讪打扰,少年身子微弹了一下,慌乱间扭过头来看崔蓁。 接而,他身体不自知向后挪了挪。 两人间的距离又被错开。 崔蓁见他面生,又看着呆呆愣愣的,思索了片刻,抬头看了眼只能瞥见一角房檐的西厢,了然道:“你是对面的?” 那少年点了点头。 图画院分士流和杂流,所授课程有所不同,士流多为士大夫出身的子弟,而杂流则为民间应选。 见那少年战战兢兢,崔蓁怕再吓到他,便缩了些回去:“我叫崔蓁,你叫什么?” “子生。”那少年还未回答,经西厢房檐廊下绕出两人。 神情不见阴霾,前头的少年甚至还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我把墨打翻了,就被学谕赶了出来,你可有位置挪我坐坐?” 见到也盘腿坐着的崔蓁,那少年倒是一惊,目光在东厢短暂停了停,好奇道:“难得,这士流如今也赶人出来了?” 少年生得秀气,一身水色宽袍裹身,一双自带风情的桃花眼,生出止不住的风流蕴藉。 只崔蓁的目光却停在身后跟着的青碧少年身上。 若说王祁已然是好风仪,却远不及这位少年。 容貌玉色清隽,一身青碧色道袍,倒似那一蓑烟雨里的细挺青竹,但五官却没秀气过了头,比之图画院别的小郎君多了份不易察觉的朗态。 但这倒也不是最重要的,遥遥越过清俊这一层,却是他的眼睛。 那崔蓁是曾见过的,如今近距离看来,越发分明黑亮。 从眼皮带出一轮新月,在眼尾拐了一个弯,破了容貌里过于隽秀,增了懵懂清透。 瞳仁里漆黑如星空静谧,从下往上的烟波流转间,恍若能窥星河斗转。 那是天地间的一方天空之境,觑见万物,也看见自己。 “在下刘松远,家里行三,小郎君名讳是?” “崔蓁。”崔蓁意识过来,对着刘松远颔首。 “可是崔博士家的?”刘松远水色宽袍松了松,唇角噙了笑意,话至一半,停了下来。 崔蓁倒是不以为然:“对,我是他女儿。” 刘松远微愣,他有些惊讶于崔蓁的坦然,这倒是与那自称是男儿郎的崔苒截然不同。 他便也收了调笑心思,认真介绍道:“这位是夏椿,这位是沈徵。” 见崔蓁依旧盯着沈徵出神。 刘松远笑道:“明成,这整个临邑,我可是第一次见有人见到你是这番神色的。” 沈徵分明的脸上露出几丝浅淡的红晕,他眼神触到崔蓁的视线,慌乱移开,低头对着崔蓁一揖。 崔蓁听出了刘松远语气里的调侃,她丝毫不恼:“我知道你,你好,我叫崔蓁。” 少女伸出手,指节干净,但手掌有些肉肉的,仿佛她的娇憨都生在了那双手里。 沈徵望着那停在空中的手掌半晌,袖口里的手微动,少女却已然把手伸了回去。 “冒犯了,冒犯了。”她搓了搓衣角,但眼睛里依旧是亮晶晶的光色,“认识你很高兴。” 她有些生硬地一揖,等待来人的反应。 身前少女的朗声舒然,倒是沈徵黑亮的眼睛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在这之下,是掩藏于眸色深处的微小欣喜。 “你知他是东戎人?”身侧刘松远也有相同疑问。 “知道。”崔蓁很是坦然。 “你不介意?”刘松远又问。 “介意什么?”崔蓁面露不解。 连带着夏椿也侧过头来表情讶异。 “没什么。”刘松远却是回头对着沈徵笑了笑,“难得遇上这样的。” “小郎君不知是为何被赶出来了?”刘松远换了话题,扫了眼东厢,他只瞥见几个衣角,目光又流转到崔蓁纸张上。 只是才这一瞥,刘松远的眼角猛地一跳。 这字···实在是····实在是…… 一言难尽。 崔蓁见刘松远盯着自己抄了一半的《齐物论》面容上露出多重难言的表情,下意识地把那纸往后挪了挪,试图压在书页下,但似乎也没遮挡多少。 “上课和同窗说小话,回答不出学谕的问题,就被敢出来了。”崔蓁耸了耸肩,转了一下笔,让它不吐着墨对着来人。 刘松年却了然笑道:“夏学谕向来最为严苛,咱们西厢房被赶出来的画学生不计其数,小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只是,夏学谕罚你抄几遍?”刘松远狡黠地眨眨眼。 “五十遍,太阳下山前交给他。”崔蓁颓唐道。 按着她这个速度,就是五遍也抄不完。 “明成有一绝技,最擅模仿他人书写,小郎君不妨求求明成助助你。”刘松远递了一个眼神给站在身侧的沈徵。 沈徵本还陷入在某种沉思里,听闻刘松远的话,忽而被惊到,匆忙瞥了眼崔蓁书页,又有些慌乱地退了一小步,摆了摆手:“我不行。” 崔蓁却像是得了信一般,囫囵爬了起来,也顾不得整理衣褶,径直越过刘松远,逼近沈徵。 正是正午时分的日头,檐廊大半都暴露在阳光下,青碧道袍的少年衣衫被光色衬得更似竹影葳蕤,只他低了一个台阶,被豆青的少女压了一头。 “你看我这水平,真的抄不完,大神,求求你了,帮帮我吧~” 台阶边新生的几株青翠冒了尖,细风过,便微微垂腰,倒向一个方向。 少年的脸不知是因为在太阳下照得久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整个脸通红,瞬息破开了他本似那青竹凛凛的清冷之气。 黑亮的眼睛里,便只有少女一张生动的脸。 他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细微的绒毛。 像是……像是昨日阿古拉从铺子上买回来的蜜桃。 “我····”沈徵开始结巴,“好··好吧。” 少女眉眼一弯,半倾的身子又退了回去,深一鞠躬:“谢谢大神!” 他往日听过别人背地里叫他“北方来的蛮子”,“那个东戎的”。 或者礼貌些的可能会唤他大梁名讳,称一声“沈郎君”,但这大神一词,如今是第一次听说。 “没没关系。” 一侧的刘松远勾了勾唇,歪头对着已然继续抄字的夏椿道:“子生,这次,你可能只有我帮你一起抄一抄了。” “又麻烦叔蓬了。”夏椿不好意思地一拱手。 少年人围坐在檐廊,一人一笔,聚于一墨。 鼻尖皆为墨香氤氲肆意,纸张上的字迹却各有不同,每个人的表情也各有所异。 “嗯?子生你家中已经有定亲的姑娘了?”崔蓁语气惊讶。 “对,等我在临邑立足了脚,就回去娶她。”夏椿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有些呆滞的五官里,突然显露出无限柔情,似已然看到了那个远方的姑娘。 “怎么,听你这语气,似乎有些失望啊?”刘松远侧目瞥了眼少女的表情。 “我只是感慨,哪家的小娘子这样好的运气,许给了子生这样俊秀的少年郎。”崔蓁接到刘松远的深意,亮堂堂地说出了这句话。 坦露直率,不见遮掩。 “咱们崔郎君说得是,过些日子,博士要擢选去上清宫画三十六帝的人选,按子生你的水平,定是能被选上的,不愁没有扬名的机会,到时候,风光回去娶那小娘子。”刘松远拍了拍夏椿的肩。 夏椿低着头,面色虽未有变,但耳根却像是抹了姑娘家的胭脂。 “子生你是为什么被赶出来了?”崔蓁忽而又想到什么,侧过头问。 “我出身寒门,又没读过几年书,字写的不好,学谕说写不好就多练练,所以就····”少年红晕退却,头却更低了,声音也沉了下来。 “我觉得挺好的,你的字可比我好多了。”崔蓁拿起自己抄写了一半的薄纸,日光穿透纸张,被几团墨色堵成一处,虽说还能看出字形,只是排列下来,实在歪歪扭扭。 崔蓁听到身侧的刘松远“噗嗤”笑了一声,后愈发撑不住,整个人躬起来笑得一颤一颤。 崔蓁懒得理他,又歪头欣赏自己的字。 认了半晌,她发现自己只得认命。 的确难看,不怪人家。 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沈徵。 见他蹙着眉,对着她那歪七八扭的字体左右观摩,一笔一落皆斟酌再三。 她越发不好意思。 “那个,我的字是不是很难看啊?”崔蓁斟酌小心凑近问道。 “没有。”沈徵回得很自然。 因应得快,并未思虑,便得以判断出自真心。 “啊···你太给面子了。”崔蓁挪过身。 沈徵却放下笔墨,对上崔蓁的眼睛,认真道:“没有骗你。” 作者有话要说:刘松远:我好像看到了剧情走向。 作者君:我保证等你的cp上线,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微笑) ☆、道歉 崔蓁见这小郎君眉目认真,一板一眼与其解释,便也跟着肃容起来。 “好……好的。”崔蓁暗自腹诽,这小郎君还挺较真。 沈徵见崔蓁也跟着严肃的神情,便又提笔按着她的痕迹抄摹。 夏椿虽也腼腆,但一问一答,还是有来有往。 可这沈徵,像是更不爱说话。 刘松远在一侧瞥了二人一眼,面露了然地摇了摇头,低头又继续自己的抄写。 唯独夏椿在这二人间左右扫视,露出茫然。 “子生你有没有饿了?”刘松远见夏椿盯着那二人发呆,他又把笔停下,问陷入迷茫的夏椿。 话音才落,却听夏椿肚子不争气地打了个鸣。 “诸公暂且等待,容刘某去看看有什么可填肚子的。”刘松远笔墨一置,衣袖半挥,施施然便遥遥而去。 崔蓁叹这夏椿肚子响地真是时候,她也下意识摸摸肚子,自己好像也有些饿了。 檐廊落了几只鸟雀,叽叽喳喳的声线清脆,在错落有致的瓦楞间寻着可停驻的角落,扑腾地闹哄哄。 崔蓁咬着笔头,一会瞧着远山,一会又去看惊鹊,抄了一半的纸张留白了大半,她正性子看得欢喜。 但这难得闲适的心思瞬息被戳破。 “这几个,倒是在一处呢?”耳里入了极不悦耳的声音。 崔蓁回头。 见着来人,眉宇顺时蹙了起来。 王祁那三人,大抵是刚落了课,又到了用饭食的时辰,正巧路过此抄手转角处。 王祁盯着崔蓁的脸色极为不好,俊朗眉宇皱于一处,神态厌恶如旧。 但比之方才,他似更增了几重嫌弃在这厢另外几人身上。 不对,他看她的时候,脸色好像也从未好过。 崔蓁倒不愿多语,信手握起笔,又施施然在纸张上落下一笔。 笔墨晕开,这一撇倒是笔力十足,她很满意。 余光扫至一侧的沈徵依旧全神贯注描摹她的笔记,未曾受分毫影响。 夏椿也如此。 崔蓁便愈发心定。 没错,不与傻瓜论短长。 “夏椿,多日不见,你这字还是一如既往,可是要多加练习,不然以后若是有人要你在画作上提字,那可是有伤大雅了。”另一道声线倒为平和,但轻飘飘地不着地,语气里便有不易察觉的倨傲。 夏椿笔一顿,笔墨便在纸张上氤氲开。 “多谢指教。”夏椿并不抬头,笔墨却还停留那厢搁置,不动分毫。 “不过你出生市井,自没看过什么好东西,能写到这样已经是不错了,若是需要,我可以给你指点几分。”那声音还在继续。 崔蓁搁置下毛笔,抬眼看说话的人。 荼白云衫,纤尘不染。 正垂目看着夏椿,却有居高临下感。 眉目里还有几分轻佻讥笑。 这也是王祁的小跟班之一,高泙. 高泙祖上是世代书香世家,也曾出过几代帝师宰相,只到了他这一辈已然落寞,但大户人家的郎君,还借着家族余威维持着往昔的体面。 夏椿神色僵硬,唇抿成薄线,手里的笔却像是夹不住一般,不停地发颤,但却仍旧一语不发。 “我还要劝子生一句,某些人,毕竟非我族类,还是不要交往过甚了,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高泙扫了眼不为所动的沈徵,本还藏匿极好的高傲,因对方的沉默以对,已经迫不及待暴露无遗。 “怎么说,你也是我们大梁人,可别脏了自己名声。” 崔蓁扫了眼沈徵,他似全然未曾听到别人讥笑之语,手指摩挲着对着纸张,半低着头细细看她的字迹,像是在反复揣摩什么珍品。 崔蓁压了压气,把毛笔重重搁置在纸张上,风带起的书页恰被那毛笔隔断,吹起一角。 她直直拿起压在纸页上盛满墨水的砚台,手指浸入浓稠的黑墨中,搅动了本毫无波澜的一汪静墨,接而手臂微抬,扬手就朝那厢说话的人泼去。 墨迹在半空形成粘稠而多形状的墨液,肆无忌惮地组成不同形状直奔向前。 “二妹妹。”她听到王祁一声惊呼。 待众人回神,见崔蓁身前不知何时站着的成了崔苒。 而那乌黑墨色,正顺着少女白玉小脸缓缓而下。 月白色衣衫被墨色覆掩,脏污不堪。 少女狼狈极了,杏眼里满上水汽,愈发衬地柔弱。 “姐姐,元明是我的朋友,他性子温善,其中定是有误会。”少女红着眼道。 “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姐姐生气,姐姐要是不高兴,可都冲着我来,莫要把对我的气,移到我朋友身上。” 少女柔声恳求,哀声缓缓,柔弱的身躯似要随时昏倒。 崔蓁拿着那方墨砚愣在那处,她头有些大,已然因崔苒自相矛盾的话满头问号。 “二妹妹,你没事吧。”王祁疾步向前,扶住少女焦急地左右细看。 接而又从衣袖里掏出绢帕,替少女拭去污了脸的墨水,动作轻柔,像是待珍宝般生怕弄疼崔苒。 白壁蒙尘,痛心不已。 待稍稍擦净少女脸上的污墨,他看了眼皱成一团的帕子怔住,又抬头看了眼崔蓁,见崔蓁却无甚反应,他心底隐匿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绪开始泛滥。 “祁哥哥,这帕子脏了,我替你洗洗吧。”崔苒小声道。 “没事,左右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扔了吧。”王祁手一扬,那脏污的帕子便被风吹着打了个旋,挂在一侧野草丛生的矮木间。 崔蓁的表情仍不为所动。 “崔蓁,我从未见过由你这般没良知之人。”少年满脸厌恶,轻蔑地扫了眼崔蓁,“我真是对你失望极了。” “哦。”崔蓁本还对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崔苒有些懵逼,崔苒又被泼了墨,她还稍稍带着恍惚。 可王祁这番话,倒是彻底把她惹笑了。 见少女双手抱臂,不带感情地冷冷扫了他一眼,侧过头甚不看他一眼。 王祁被少女的神情彻底激怒,方才那似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他余光看到了沈徵和夏椿。 沈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此时也正望着他们这厢。 沈徵向来少与人言语,即使别人再多说什么,也不见他面上挂什么表情,可王祁却今日在他脸上读出不满。 “你若是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为伍,怕也是自甘堕落,无药可救了。”少年人向来最重颜面,而今像是受到挑衅,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愤愤间如同维护什么奇怪的尊严。 “你说谁是乱七八糟的人?”崔蓁眉目微动,冷着脸转了过来。 她声线极冷。 “王祁,道歉。”少女近了几步,站地笔直,“还有你,叫什么,高泙是吧,一起道歉。” 自崔蓁泼墨以来,沈徵便在不知不觉站在崔蓁身后。 夏椿虽依然低着头,字却未曾再写一行。 看到站在身前只有几步之隔的少女。 沈徵的指尖微动,像是虚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接而又缓缓松开。 “道歉?”王祁反之摇了摇头,与高泙对视一眼,似听到了什么笑话。 “一个东戎蛮子,一个街市细民,要我们道歉?”一旁一直未语的燕汉臣倒是迫不及待嘲讽道。 “没和你说话,你又逼逼啥。”崔蓁扫了他一眼。 这个燕汉臣方才在课堂上故意激她被学谕赶出来,她还没找他算账呢,如今还赶着趟冷言冷语,果这三人是一丘之貉。 “崔蓁,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王祁盯着面前的少女,他如今气血上涌,不受控地质问出一句话。 “我的身份?”少女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我什么身份?” “你是我···”王祁出身簪缨世家,自幼在礼仪教导中长大,对妻子的期待也是温文柔顺。 他从来知晓自己与崔家的婚约,后崔家二姑娘走丢,又许了崔蓁给他,他彼时倒也不甚在意。 他与崔蓁相处不多,可他见她之时,多是声色厉疾的模样,心中固然不喜增甚,但也认了命。 可后二姑娘被寻了回来,崔苒性子柔弱,又善解人意。 心底那点不甘便又冒了出来,他竟隐隐有了什么期盼,原本许给他的,便就是崔苒啊。 但今日见崔蓁方来就对那郭恕巧笑倩兮,与他有婚约的女子,对着别人笑意盈盈,如今又与这些不入流的人处在一块,对他多次视若无睹,心底奇怪的怨气彻底喷涌出来。 直至最后他竟控制不住自己,抬出了他与崔蓁的身份联系。 “你是我的什么?奶茶吗?”崔蓁更话道。 “罢了。”见少女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咬着牙,贵家公子的所谓尊严让他又把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回过头,见正神情哀婉望着他的崔苒,他柔声道:“二妹妹,且去换件衣服,整整妆容。” 王祁三人意欲转身,崔蓁却是眼疾手快把那砚台里仅剩下的几滴墨扬手又洒了过去。 恰好三人一排,刚落成水墨泼洒的一道长痕。 甚有几滴,落在了高泙后颈,荼白衣衫,便越发显眼。 “你····”三人怒冲冲回眸。 最为夸张是高泙。 方才的不染纤尘全然殆尽,竟先朝着里屋迫不及待跑了去。 崔蓁听刘松远说过高泙此人颇有洁癖,果不其然。 她心情大好,耸了耸肩,扬了扬手里的砚台道:“既然不道歉,你们总得赔偿些什么吧?” “崔蓁,你又在做什么!”崔蓁本还想再多刺这些人几句,耳朵里又听到了熟悉的中年男子声音炸起。 崔苒见到崔成,小步跑了过去,还未言语一句,大滴的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崔成见二女儿衣衫,面容间的大团墨色,视线又落到了王祁诸人染了墨色的衣袖间,最后停在了崔蓁手里已经泼空了的砚台上。 他捏了捏拳:“崔蓁,往日在家里闹便罢了,如今这里是图画院,人人都是要守规矩的,你,与他们道歉。” 崔蓁蹙眉,她站在原地,反问:“和谁道歉?” “你,一一与他们道歉,最后,向你妹妹道歉。”崔成声色厉疾,因愤怒声音里微有颤抖。 “该道歉的是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崔蓁回得清淡,甚至语气里因崔成的蛮不讲理还露出几分可笑的神情。 竟像是丝毫不把崔成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倒是一旁燕汉臣,腰背忽而比方才要挺直了些,露出几分矜傲的神色。 王祁却依然冷着脸,目光游离在庭院翘起的檐廊一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道歉。”崔成立在庭院中,男子不容置喙的声线如直射日光不留余地。 “我不。”崔蓁回得迅速,眼神对上崔成,寸土不让。 “父亲,姐姐她····”崔苒拉了拉崔成的衣袖。 却被崔成甩开:“今日,你不要再替她说话。” “我没做错事情,道哪门子的歉?”崔蓁丝毫不退,说话更是斩钉截铁。 作者有话要说:奇奇怪怪王祁,柔柔弱弱崔苒。 唧唧歪歪燕汉臣,洁癖狂魔高泙。 崔蓁:通通都看不顺眼。 ☆、朋友 崔成被崔蓁咄咄逼人的态度气得胸腔起伏,他阖了阖眼,试图把情绪平复些。 待再睁开眼睛时,神色里便只剩冷森。 “好,既不道歉,那就在此地跪着,待想明白了,再来和我说。”崔成冷冷落下一句话。 “博士。”崔蓁本不稀罕跪与不跪的,她却听到身后的沈徵说话声。 沈徵声线柔和,虽未曾听他多言语几句,若细细分辨他的声音,便觉似白玉微扣,清润动听。 “事出有因,还望博士能了解原委再奖罚不迟。” 他说地并不快,反之言语里有如沐春风之感。 “明成,你的画作可有完成?”崔成目光停在催蓁身后,转了话题。 他语气低沉,虽不似对崔蓁那般激烈,但却明显听出了他的不耐。 “回博士,还未。”沈徵似也一愣,躬身作揖认真回道。 “你那‘搜尽奇峰’一套说辞,梁疯子那里或许还能敷衍,在我这里,却是绝不能过的。”崔成语气里不满更甚,但多少还是压着自己的情绪。 “既连前人画作都未曾了然,竟还要异想天开吗?交你要画的东西,且好生琢磨,莫不要再让我失望。” “博士,此事与今日之事无关···”沈徵又一躬身,似再要言语。 崔成却一挥衣袖:“若是任何人替她求情,便也在此处跪着吧。” “崔蓁,你若还想留在这图画院,便好好在此反思,待想明白了,再归家去。”崔成落下一句话,再不容他人置喙。 “苒儿,跟我回家。”崔成拉过崔苒,径直朝门邸外走了出去。 崔蓁本心思都还在听沈徵话语上,她未曾想到方才还沉默寡言的小郎君,如今竟会为她说话,也不枉她泼墨一场 。 只是崔成“若想留在图画院”这话一出,她神思彻底拉扯回来。 若是离开图画院,去哪里寻这么多好看的小郎君,此刻是万万不能走的。 但要她道歉也绝无可能。 那便跪就跪着吧,为自己的三斗米折腰也不是不可,反正崔成也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她。 崔蓁松了松腿脚,身体一晃,左右试看一番,寻了处最平整阴辟地,拍了拍衣服,一屁股坐了下去。 “让你跪着。”门槛处,崔成忽而转过头,冷冷呵斥一句。 崔蓁心头一惊,这便宜老爹是背后长着眼睛吗? 她又极不情愿地把身体扭正,耷拉着头,又歪了歪身。 待过了几秒,稍稍抬眼,半睁半眯着瞥见那便宜老父亲走远了,才松了口气,彻底恢复了盘腿坐着的姿势。 “崔蓁,你···”夏椿先走了上来,看着崔蓁,抿了抿唇,似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落下什么话,但眉目里能看到满满忧色。 “没事,不就是在这里坐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崔蓁见他担心却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她摆摆手宽慰道。 视线稍转,余光还扫到王祁那几人。 她翻了个白眼,把身子侧过来的背对着他们,懒得再理。 最后她把目光移到沈徵身上。 少年黑亮明澈的眼睛盯着她坐着那一方寸,神情忧虑,像是越过她在想什么事情,却不可避免地依旧出卖了他此刻的忧心。 见崔蓁看他,少年青碧道袍微动,朝她走进几步,半蹲了下来:“我陪你一起罢。” 少年眼底的清澈,把大盛的日光分散成草原夜空里的闪闪星耀。 看着人的时候,只觉寰宇无尘,满是真挚懵懂。 “陪我就算了,要是你真可怜我,不如帮我把那《齐物论》抄完。”少女耸了耸肩提议道。 她心下感动,虽今日才结交他们,如今看来,倒真真是值得做朋友的。 少年眼睛里星辰亮了亮,他了然地点点头,应了一声好,便直起身,又坐回方才位置上,提起笔继续。 “崔蓁,若是你以后不再如此蛮横,我便与博士求情,让你免了这番受苦。” 崔蓁本还沉浸在结交了一番好友的感慨里,耳侧又听到王祁那恼人的言语。 他站在树荫下,看不清什么情绪,语气里却是施舍之意。 “不敢麻烦王郎君,何况,我觉得我没什么要改的。”崔蓁瞥了眼少年雪青衣衫上的墨迹,低下头缓缓整了整自己衣角,“我劝几位还是赶紧回去换了衣衫,别让人看到与我们这些人在一起,省得失了风仪,惹人笑话。” “你···”王祁衣袖一挥,愤愤转身就走。 一旁的燕汉臣回头扫了眼崔蓁,疾步跟上远走的少年。 “有趣,倒真真是有趣。”待那两人身影于转角处消失,檐廊下,有人拍了拍手,兴致颇高地走了出来。 “不是我说,小崔,你还真是个妙人。”刘松远手里提着一方攒盒,身体大半支着廊柱,把那攒盒递予夏椿,眼神示意他打开。 “我这盒子里的酥油泡螺,可是好不容易托人买到了,给诸公解馋。” 他眉尾一扬,递了几个给正坐在地上的崔蓁。 崔蓁倒也不客气,直接塞进嘴里,便有乳香满溢于唇齿,果是时兴甜品,丝毫不亚于她以前吃过的任何甜品。 唯独沈徵依旧低着头细细摹字,不为所动。 刘松远视线游离到沈徵身上,挑眉感慨道:“这么多年,我可是第一次见明成为了别人说了这么多话,还真是难得。” “我也是。”一旁塞了满嘴的夏椿也含糊挤出一句话。 “我往日以为明成不擅交际,不喜攀谈,却不想,也有为了别人,敢与博士起争执的时候。” 沈徵笔墨不停,刘松远的话,对他并与任何打扰。 “那我今日还真是荣幸之极了。”崔蓁对着那厢,学电视剧里的江湖儿女姿势一拱手。 眉色微扬,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少年字迹停了停,骨节分明的手指半落在空中,须臾的停留后又继续落笔。 随细风而至的嫩叶,许能窥到少年的耳朵沾了的胭脂红色,偷偷摸摸的却又有些小小的明晃晃,只是少年过于沉浸笔墨,自己或也不知道。 崔蓁不知道自己在那厢究竟坐了多久,来往的祗应偶偷摸着看了眼跪着的崔蓁,又迅速四下散开去做自己的活计。 来往的图画院学生,祗侯,诸多人色皆窃窃私语指点谈论。 她倒毫不在意,数了地上爬过的第六十四只蚂蚁时,她眼睛一亮,看到檐廊下那课堂上打过招呼的郭恕正缓步经过。 她努力扯起笑意,抬手挥了挥。 那郭恕脚步一顿,缓步换成疾步,如惊弓之鸟在檐廊下行地愈来愈快。 崔蓁有些丧气,她松了松肩膀,刘松远早就不知又跑去了何处,唯独夏椿与沈徵仍低头书写。 夏椿眉宇紧蹙,写字似乎是极其用力。 沈徵却是神色舒朗,不像是在抄写什么书籍,反之却若在临摹珍品,鸦羽般睫毛落下了大片投影,清晰的眼睛隐匿于里。 待日头半含天际,血色虽残阳,暮日却也温柔。 崔蓁被什么视线遮住,见是早日里引她进门的那内侍对她一躬身:“郎君,崔博士说,您可归家了。” 崔蓁眉眼一弯,她试图站起来,但因坐地太久,膝盖骨吃痛,起步时踉跄几分,才找到支点平衡。 “多谢先生。”崔蓁也回一礼仪。 那内侍听闻崔蓁的回答,神情闪过一丝停顿,便躬身更低:“不敢当。” “请问先生,夏学谕还在院中么?” “夏学谕方才已经归家去了。”那内侍作揖,“郎君也且早日归家罢。” 待那小内侍走远,崔蓁叹了口气。 罢了,看来今日这作业是交不上了。 她抬头去寻还在写字的沈徵。 这少年倒也真够意思,一下午都帮她抄写文章,倒是她坐在隐蔽处更偷懒轻松些。 察觉到少女的目光,少年微微抬起头。 但只稍稍扫了一眼,便又低下头,指尖扣在宣纸上整了整折角,站起身来。 “好了。” 少年话只有两字,但那叠抄录的《齐物论》极为整齐,微泛黄的宣纸在余晖下又显一层薄淡的光色,像是透着暖意。 崔蓁瞥见那字迹,竟与她狗爬的字体无差。 心下感动更甚,果真是为难这小郎君了。 “多谢今日仗义,以后若要什么帮助,尽管与我来说。”崔蓁伸手接过,又对沈徵作了一个江湖儿女的抱拳礼仪。 “子生,你也是。”少女微微挑眉,示意夏椿。 夏椿抬眼恰对上她的目光,他向来面色有些迷茫,见到崔蓁的神色,难免又露出几分怔色。 但转而,崔蓁却能分辨他脸上也有隐隐笑意。 她心情极好地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又想到什么。 转过头来。 夕阳余晖给少女渡了一层暖黄色的柔光,少年人连脸上青涩的绒毛也跟着透明。 像是娇憨的蜜桃生出活络的情绪。 “今日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少女声线爽朗,不带任何矜持气,又背过身,大踏步朝着大门外行去,扬起手对身后的少年人挥了挥。 待再分辨时,已然消失在门廊下。 作者有话要说:搜尽奇峰:出自清代画家石涛绘画观点“搜尽奇峰打草稿”,他认为画画要能领悟自然事物的形象丰富内涵,反对一味的临摹古人法度。 可爱仗义沈徵,乖巧听话夏椿,会带美食刘松远。 崔蓁:都是我的朋友! 沈徵:等等,我不是男主吗? ☆、果子 崔蓁那日归家,难得崔成再未责罚,她因白日折腾了一整天,与青夕一应一答间,便先睡了过去。 因想到自己极有可能被崔成赶出图画院,之后的日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些,连带着燕汉臣和高泙冷言冷语她也通通当作没听见。 只那日起,王祁却每日看到她都是冷哼一声,然后仰着头移开视线,似对她越发厌恶。 她那爱哭哭啼啼的妹妹却依旧不厌其烦地跑来与她搭讪,想到崔成那日的警告,她也只得认命向恶势力低头,努力耐着性子偶尔回应几句。 不过,夏学谕见着她,依旧冷着一张脸爱答不理。 她被赶出课堂的理由诸多,要不是字写得丑,就是勾搭前桌郭恕说小话,再或者是回答不出问题等等。 而站在檐廊下的,除了她,还有常客夏椿。 偶尔也能遇到刘松远和沈徵,倒也并不寻常。 因这患难关系,她与夏椿倒是愈发熟络。 “你是说,选了你去画三清观的壁画吗?”崔蓁欢喜地惊呼道。 “是。”夏椿挠了挠头,还有些奶气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 “所以没有选那洁癖狂?”崔蓁凑近几分,视线扫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问道。 高泙往日里就爱穿一身荼白襕衫,行走时似若脚踏云端,纤尘不染。 因又极注重姿容仪态,平日更是眼高于顶,目不斜视。 崔蓁便暗暗给他定了个洁癖狂的称谓。 夏椿听闻,愣了半晌,那平日里就茫然的神情被放大,许久后,遂点了点头。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崔蓁一拍手,忽而想到什么,“等今日落了课,我请客,咱们去那矾楼吃酒,好庆祝庆祝这件喜事。” “这怎么行,矾楼可是太贵了吧。”夏椿缩了几步,急急摆手。 “既是咱们小崔请客,那可非去不可了。”身后传来一声懒散的声音,见刘松远不知何时抱臂靠在围栏上,斜睨着他们露出几分调笑。 身后站着的是,是沈徵。 “偏就不请你,我呢,只请阿徵。”崔蓁越过刘松远,对着沈徵招了招手。 她因熟络了些,又不愿与他们一般叫沈徵字,便想着要与别人不同,兴起时便喊阿徵。 沈徵第一次听到,先是怔了几分,随后也未多话,算是应允下来。 沈徵听闻这厢崔蓁的招呼,神色虽不变,可不知怎的,难免被身前少女飞扬的语气感染。 方才课堂上被先生指责的烦心似乎散了些,但因站在众人的后面,唇角轻微上扬的角度,他人便都未曾见分明。 “罢了罢了,这客,还是我请吧。”刘松远认命地叹了口气,站直身子,掸了掸衣衫。 “反正站着也是站着,咱们且逃了今日的课,出去吃酒去。” 待几人走至廊檐下转角,迎面却遇郭恕与几位崔蓁相识的同窗。 几人手里都拿着一方精致的莲花纹方型小攒盒,低头不知笑谈些什么。 “小哥哥!”崔蓁眉梢一亮,对着郭恕招手。 郭恕见迎面的崔蓁,先是僵在原地,后下意识地缩了几步,待正要拔腿,却被同伴一把拉住。 他才认命地叹口气,又小心翼翼朝着四周张望一眼,确定无余,才对着崔蓁微一点头。 只是视线扫到崔蓁身侧的沈徵众人,眉宇微蹙,又露出几分毫不掩饰的鄙弃。 是崔蓁熟悉的,往日里那些士流看杂流学子的神色。 她心中略有些不喜,虽说自穿到这个身体后,她还未找到攻略目标,秉着广撒网的政策,对无论哪个图画院的少年郎都努力作出热情交际。 但沈徵他们是不同的。 其实,她并非没动过心思。 自那日被崔成罚站,他们陪着她抄写书页以后,她与他们便渐渐熟悉起来,久而久之,她便认定了他们是她的朋友。 朋友之间,便应当以真心相待,而不掺任何杂念。 崔蓁素来奉行这样的交往态度。 虽努力撒网,积极交流,但士流学子对杂流鄙夷颇多,像是刻入骨子里的轻视,因而崔蓁渐渐也对他们颇多失望,少了兴趣。 左右系统未催,便先搁置一旁。 “崔···”那厢郭恕顿了顿,咬了下唇,眼神笃定若下定什么决心,抬头定定道,“崔蓁,你以后还是注意些自己的身份,不要和什么人都来往。” 身后的几个同窗也应和。 这倒是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崔蓁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彻底反应过来,觉得胸口的怒气被突然点燃,她凑近欲要争辩。 话已落至嘴边,身后却被人突然拉住了衣袖,她余光看去。 见是沈徵。 少年清澈瞳仁波澜未起,唯独倒映出此刻怒气的她,他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不是身后少年宁静无波的神色感染了她,她本来起伏不定的情绪像是突而得到了抚慰,因这浅短的停顿,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她回过头,瞥了眼郭恕手中拿着的小攒盒。 郭恕也注意道崔蓁的视线,扬手抬了抬,想让崔蓁看得更仔细些。 “这是崔苒送的,说是她亲手做的果子,画舍里人人都有份。”郭恕语调轻快,很是愉悦。 他大抵也没注意到方才崔蓁的情绪转变。 “你的那份可与我们的不同,你和王七一样,比我们多了好几个呢。”身侧有同窗调侃。 郭恕佯怒地瞪了眼说话的人,但话语里依旧带着笑意:“莫要胡说。” 崔蓁见那几个少年郎自来乐,她反之冷淡地扫了一眼,只应了一声“哦”,便头也不回从那几人身侧移了过去。 怪不得昨日她让青夕半夜去厨房寻些东西来垫肚子,青夕说整个厨房都被二姑娘的人占了,原当是做这个呢。 只是给王祁多些花样她能理解,崔苒往日与郭恕交往不深,即使给燕汉臣也不该是郭恕啊。 她有些想不明白。 “小崔啊,你那妹妹的心思,可是很多呢。”刘松远散散跟在崔蓁后头,只与她一步之隔,绕过了一方假山石,待看不见郭恕那几人,他才冷不丁冒了一句话。 崔蓁站定,回过头,面露不解。 “我早日里,看到崔二妹妹眼巴巴跑到咱们明成面前,也递过来那小攒盒。”刘松远语气一顿,目光停在了沈徵身上。 崔蓁怔神,缓缓回头去看她相距一步,也跟在她身后的沈徵。 青碧与豆青色的衣袖摩擦于一起,似辩驳不出具体谁是谁的。 少年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清隽五官半在阴影里,若被心事沉沉锁住。 “嗯?”注意到三人都在看他,他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 目光正对上崔蓁。 直射光线照亮了这清明的黑琉璃里,便能清清楚楚看到瞳仁纹路。 只是他神色带着几分懵懂,又像不解人世的稚子,只倒映出清晰的惶惶繁世。 “崔苒送你果子了?”崔蓁有些着急地又问一遍。 “嗯。”沈徵这次倒是肯定地点点头。 崔蓁手指捻了捻,突而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细小的虫子微微咬了一口。 微弱的她也说不明白的酸涩从那个细小的伤口处缓缓渗出来。 这感觉并不好,虽也不是什么太大的波动,但她还是不舒服极了。 “不过,咱们明成就说了句‘不爱吃’,然后目不斜视地越了过去。”刘松远声音从斜后方传递,语气悠长,还带着往日里熟悉的调笑声调。 崔蓁却觉周身一松,不自知地眉眼一弯,对着沈徵扯住他的衣袖:“阿徵果然义气!” 心口那点麻痛,一瞬便消失荡尽。 生在檐廊侧的草木,依旧是绿的绿,红的红。 沈徵低头扫了一眼少女勾着的衣袖的手指,她的指甲并未涂丹蔻,修整地极其整齐,像是生长地极好的水葱,郁郁生机。 母亲以前也不爱抹丹蔻,但手指与崔蓁的比,多了些日子流逝的纹路。 他突然又紧张起来,这衣袖布料有些粗糙,勾住时的摩擦可能会伤了这纤细手指。 少年心思在这弯曲的指缝间,悄悄浮起这个念头。 春日的杏花落了衣衫,停在他青碧的衣袖间,与不知名的心事一同,成了临邑城里的春色蒙蒙。 待他再抬头,少女的身影已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什么,又回头对他笑道:“阿徵,愣着做什么,咱们快些吃酒去。” 笑意舒朗,不带掺杂。 他一时有些恍惚。 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冲他毫无顾忌的笑容,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朗日下,清隽少年点了点头,疾步向前行了些许,赶上一同奔向前方的同伴们。 春衫薄,杏柳红绿,正当韶华芳。 作者有话要说:崔蓁:我觉得朋友就是朋友,不应该存别的想法!不然就不真诚了! 沈徵缓缓看向作者君:我真的……是男主吗? ☆、三清观 屋舍外暴雨如注,湿润的空气把一切器物都泛起潮气,整个图画院被泡在水镜里,从里到外的湿漉漉。 崔蓁抖了抖纸张,试图把自己方才随笔涂鸦的作品铺平,可因着这湿润雨季的究因,笔墨才落,便一晕出多余磨痕。 这几日夏椿被三清观召去画画,高泙不知是心有不甘还是如何,竟也连着几日没来上课。 那王祁倒是好运,被官家召进宫去画屏风,这几日也未曾在图画院内。 没了这几个人,崔蓁倒是舒心了许多。 她从衣袖细缝间去看眼前的郭恕,他正低着头细细描摹草图,那竹枝细腻栩栩,崔蓁又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画作。 她把一旁的书页挪了过来,试图稍稍遮掩。 “姐···”她方松了口气,忽而听到耳畔崔苒的声音。 少女距离她极近,但第二个称呼未曾吐露出来,她便又听到崔苒继续说道:“父亲说,姐姐对丹青之事久未接触,要我多多帮些姐姐,姐姐可是哪里不会?” 少女声线柔糯,杏仁般的眼睛里,吐露着一派天真。 崔蓁看着眼前这个无她并与几分相像的妹妹,她有些不明白。 那日送果子之事后,她才渐渐发现,崔苒似乎对与她关系稍近的,她都会去刻意讨好。 崔苒在图画院许久,以前从未听闻她与杂流的画学生有什么交流,可自崔蓁来后,她竟常跑去杂流那厢送些东西。 以致整个图画院提及崔苒都赞不绝口。 崔苒的手指拨到了崔蓁挡着自己画作的书页上,轻轻一推,她那几杆因墨色晕开,而像是长了毛发的竹子全然暴露。 “崔蓁,请问,你这画的是何物啊?”燕汉臣不知何时走到了崔蓁身侧,他故意至着向前,稍挑着眉。 语气像是好奇,可神色里带着的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是竹吗?”燕汉臣夸大了声音,“原谅我孤陋寡闻,还真是从没见过这样奇险的竹子啊。” “长了毛的竹子,你有啥问题吗?”崔蓁抬眼瞥了眼洋洋自得的燕汉臣,她的语气倒是坦然随意。 实则她也学过几年绘画,只是现代美术学院多授予的是她西式美术教育,她也并未专攻国画。 所以对这笔墨纸砚,她认识,但是陌生。 又因无多基础,控制不好墨色,笔下之物,常失形状。 但不知不愠,她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燕汉臣见崔蓁这般落落坦然,甚至哼着歌转了转笔,他兴致便也去了一半,反而觉得自己有些憋屈。 “姐姐你应当这样落笔。”崔苒依旧站在崔蓁身侧,柔荑已拿起了崔真的小笔。 崔蓁身上淡淡的蔷薇水香水从崔蓁头上铺天盖地而下,包裹了她全身每寸。 崔蓁皱了皱鼻子,把身体躬起,想距离那香味更远些。 “先生说,可以走咯。”画舍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崔蓁得了信,一猫腰,麻溜地从崔苒固着她的狭小区域间抽身出来。 今日士流比杂流晚落课,她与沈徵他们说好了要去三清观看夏椿,因而这才一得令便飞速朝外奔去。 走至檐廊下,她速速抄起青纸伞,头也不抬就往外奔去。 “姐姐,姐姐。”身后崔苒追着不放唤她,“姐姐你等等我。” 崔蓁听到那急促的呼唤,脚下的步伐却是更快。 若是被崔苒缠住了,又不知要起什么幺蛾子,赶紧溜了才是正事。 三清观因着翻修,来往信众比之常日要少,又因临近山间,遥遥只见雾岚遮蔽,云雾缭绕,似洞天福地。 外头雨声不止,崔蓁缓步靠近在观里的檐廊内测,但多少还是有水汽扑面。 她因一路匆匆行来,豆青色衣角湿了大片,泥腥子粘在衣角处,脏乱不堪。 抖了抖衣衫也并未落下去多少,她便懒得再管。 她手里捧着的油纸的折叠夹缝间还冒着热气,被牢牢护在怀里,至冲着观里去。 “子生,子生。”她提起衣衫,踏步进了主殿。 吸入一口气,有新木材的刺鼻气,但更多是颜料的辛重味道。 还好落了雨水,那些漂浮的尘土便黏在角落里,便成了稀释的湿润潮气。 观里只点了几盏油灯,发着无力的灯火,像是在灰暗里破开一个洞口。 “崔蓁。”崔蓁听到有什么声音遥遥从三清像后传来,闷空地散开去。 她眼神一亮,是夏椿的声音。 “子生,我特意去王楼买的山洞梅花包子,热乎着呢,你快来吃。” 她把那油纸扒拉开,再抬头,便见夏椿已经站在她面前。 少年还是熟悉的有些呆愣的神色,只是如今衣衫脸上都沾了彩色颜料,更有些蓬头垢面。 崔蓁把包子递了过去,随后四下张望:“阿徵他们呢?还没到么?” 夏椿拿衣袖抹了脸,大口咬去大半个包子,塞了满嘴,说话有些含糊:“叔蓬说家里有···有急事便先回去,明成他···纯阳殿那里有前朝画圣笔墨,他跑去看了。” 夏椿语音未落,身前少女早不知身影。 他侧了侧身,向外探了一眼,才瞧见那豆绿衣角已经遥遥消失在檐廊下。 少年挠了挠头,又咬了口包子,转身朝方才画了一半的衣角处行去。 崔蓁才绕过三清殿,前有竹林掩映的孤亭一角,在雨中被加重了颜色,便显得突兀又孤寂。 她瞧了会想继续向前,熟悉话语声停住了她的脚步。 身体停住。 “祁哥哥,这样于礼不合,若是被姐姐看到了···”少女的声音轻柔又带着些哭腔。 崔蓁眼皮一跳,她闪身躲在了素柱后。 “你的脚不能行路,难道还要我去唤人来,这一来一去,岂不是浪费了时间。” “你那姐姐不理你就不理你了,你何必追着她呢?” 另一个是王祁的声音。 “姐姐终究是我的姐姐,她再不怎么喜欢我,我想,总有一天她也会看到我的心意而被感动的。”崔苒回。 王祁叹了口气。 “上来。”他的声音低了些,半蹲下身子。 崔蓁恰能看到崔苒半推半就到了王祁背上,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即使遥遥望去也越发楚楚动人。 王祁直起身,并没用多少力,就把少女背了起来。 看着瘦弱,力气倒是挺大的,崔蓁瘪嘴扫了一眼。 “好好的,追不到崔蓁也罢了,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若真想看画圣的笔墨,何不等一个朗日再来。”王祁叹了口气,语气里能能听出明显的心疼。 “是苒儿实在仰慕画圣,小时我在钱塘看不到画圣真迹,如今在临邑,若是能亲眼瞧一眼,即使再摔了一腿,我也心甘情愿。”少女言辞恳切。 后又听到她小声加了一句,“即使真两只脚都崴了,这不还有祁哥哥嘛。” 声线虽低了些,但语气里夹了几分娇嗔。 王祁弯了弯唇,看起来这语气很受用:“你自幼与亲生父母离开,是你受苦了,以后若是想看什么,只管叫我,我都可以陪你去。” “祁哥哥。”崔苒猫着声躲在王祁背后,呢喃地唤着。 “嗯?”王祁应。 “祁哥哥你待我这般好,可要我怎么办啊。”崔苒的声音带着南方的软糯,说官话因自带的甜声又像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听者心坎。 痒痒,酥酥,意味深长。 “我怕再这样,我会忍不住····”少女又增了一句话,若计算好地般,戛然而止。 欲与还休的,撩人心弦。 落在王祁心里,他不可避免地身躯微顿。 不知怎的,明明是意味深长,他脑海里浮现起的却是崔蓁那日冷着脸,对着他道“道歉”的疾言厉色。 那日日头大好,日光散落在少女的乌发上,又转入瞳孔里,她的眼睛泛了层琥珀色,比常人的瞳色要清透几分,是身上最好的装饰物。 “祁哥哥。”身后背着的少女又轻唤了一声。 王祁才从短暂的抽离中回神。 “嗯。”他声音喑哑,“小心些,别淋湿了衣角。” 背上的崔苒又猫了一声,身子更缩了起来。 声音逐渐远去,崔蓁从素柱移了出来,看着遥遥消失的雪青色交织衣袂。 她不可受控地蹙眉,神色若有所思。 她与王祁有婚约,可那王祁分明喜欢的是崔苒。 若是攻略王祁那小子,简直是自找苦吃,倒不如早日想法子解除了这劳什子的婚约,好让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追追更多的小郎君。 对,解除婚约这事得安排上日程。 真是麻烦,她微叹了口气,抬头看天色。 天际转暗色,墨云层峦叠嶂。 雨声又大了些,尽落于灰色屋檐上,碰触到尖锐转角,便又打了个旋,成珠帘倾泻。 崔蓁发额被雨汽沾湿,贴在鬓角。 她抬手拂了拂脸,水汽散尽,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阿徵!”她惊呼出声。 沈徵站在纯阳殿廊檐下的一处凹角处,被雨帘正巧遮挡开她与他的距离。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到她觉得,那大概不是欢喜的,甚至与往日里云淡风轻的他也全然不同。 见崔蓁的反应,少年的眉宇才松动,恢复了往日里的神态。 他脚步默默,轻破开水汽,朝着崔蓁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她在看他们,他在看她。 ☆、看画 “阿徵,我方才正要过去找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崔蓁眉宇一弯,凑近神问道。 每次好像看到沈徵,她心中会升腾起不自知的愉悦。 大概在他身上,她总能得到很宁静温和的力量,而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舒心。 “才过来。”少年声色清润,回复地简短。 崔蓁知晓沈徵向来话少,因此这样简略的回答,她已然觉得习惯。 甚至他若多说几句话,她便觉得欣喜难得。 崔蓁还在思索下一句又该提些什么,她听到沈徵的声音又起。 “想看看纯阳殿的壁画吗?” “嗯?”崔蓁从寻话题的思路中怔忡抬头。 “纯阳殿内有前朝画圣笔墨,以前我只当□□飞扬,满壁风动不过是前人杜撰夸张,但每每过来,却又不得不感慨画圣笔力之劲,用线之绝。” 少年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后突然又顿了下来,抬眼小心翼翼地把视线投向身前少女。 像是某种不自知摇尾巴的小动物意识到别人在看它,它便抬起懵懂又无措的眼神。 只是把沈徵与小动物比拟一起,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崔蓁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 “可是···我说得太多了?”沈徵见崔蓁看他,略有些失落地低下头,连声音都轻了下来。 “不是不是,阿徵,我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多话。”崔蓁意识到他情绪的细微转变,小步移至少年面前。 歪下头网上够少年的表情。 豆青衣袖一角触到少年青碧色道袍边沿,像是春日山脊与山谷的碰面,轻轻巍巍触碰,又悄无声息地散开。 沈徵却微微移开视线,少年耳根子又染了色,闷着声又问:“那你,要去纯阳殿看画么?” “有阿徵你给我做向导,我怎么能不去?”崔蓁唇角微扬,她稍退开几步,给沈徵让了路。 沈徵虽平日里情绪起伏不大,向来又是静若春山的表情。 但如果他主动邀约,那便是最最难得的,她绝对不会,也不可能拒绝他。 少年与她亦步亦趋,走至纯阳殿,便能闻到檀木与潮湿水汽闷闷胶合一处,发出瑟重厚腻的气味。 因此刻落雨,殿内昏暗,沈徵从一侧点了一盏油灯,他提在手里,寻了恰好能符合崔蓁视线的角度,比之崔蓁要前半步。 借着湿黄的灯光,崔蓁先看到刻画精细的云头履勾勒,接而再顺光线晕开视线,逐渐往上,看到这半仗高的神仙全貌,一时也有些震惊。 她以前读书的时候,也爱好四处旅游,算是看过不少古迹书墨,旧殿圣景,但那些无非是年少时跟着老师们走马观花,看过也就忘了。 如今整个大殿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与这漫天神祗相视而对。 他们正望着他们,却也越过他们看向更深远的虚空,徐徐安静诉说浩茫墨意,她竟一时也有些痴了。 “阿徵,这个神仙是谁?” 崔蓁指着壁面上的两位最为众星拱月的神君,问身旁久久未做声的沈徵。 “那是东华帝君。”少年声音虽轻柔,但此刻在殿内听来,仿佛掺杂了沉渺之余音。 “东华帝君?”崔蓁歪着头有些不解,她虽知道这名,但对道教神仙们长啥样并不很了解。 “旁边这位呢?” “这是南极大帝。” “那这个穿的比较朴素的呢?” “这是扶桑大帝。” “啊。”崔蓁点头。 这些神仙衣袖蹁跹,未画风,却已见风。 她曾在书页上见过西方绘画中的天使,都需用翅膀来展示天使们飞舞的意图,但中国古典绘画,只绘漫笔飞舞的衣袖,已然如入烟云天界。 “□□飞扬,满壁风动,果真如此啊。”崔蓁喃喃感慨。 指尖不自知靠近粗粝的墙壁,仿佛将要触及神祗们飘舞的衣衫正破壁而出,但在距离那仙人的衣袖一寸处,她忽而又放下手。 不能碰不能碰,保护文物,从我做起。 暗自摇了摇头,见沈徵也未作声,她又问道:“阿徵,你怎么不讲了?” 沈徵的视线还停留在这堵壁面,听到崔蓁言语,他转过头。 少年捻了捻手指,手里的油灯被风扰了几下,也如同带着惴惴不安的情绪。 他低头问:“你喜欢听?” “当然喜欢。”崔蓁有些奇怪沈徵为何会这般问,但回答地依旧坦然。 “阿徵你说话好听,又不会嫌弃我不懂,这世上谁会不喜欢听你说话。”少女的声音朗然清灵,剥落被谗食的黑暗,将空荡大殿填满。 寺外木制檐廊边角生着的青草被风带过来的雨汽压弯了腰,葱郁的颜色对折成两半,更为苍翠。 “据说前朝时,裴旻将军请画圣于东都天宫寺画神鬼,但画圣说,想要将军舞剑助兴,将军欣然应允,将军脱去蓑服,掷剑十丈,走马如飞,画圣也随将军的剑舞落笔成画,蔚为壮观,而后草圣张癫见此景,也奋笔疾书,草书一壁。” 少年缓缓而叙,与这满壁神佛一同,如隔着岁月时日和漫漫墨色,渐渐落入崔蓁的思绪。 “一日之内,竟成三绝。”崔蓁喃喃吐露出一句话。 她并非不知这典故。 大梁的设定类似宋朝,前一朝代自然便默定为唐。 画圣吴道子的这一则传奇,她曾在读书时就学到过。 只如今真正见到,却还是不得不感慨这墨笔里旋生的乾坤世界,果真令人叹为观止。 “你知道?”少年侧过头去看少女,她正盯着这满壁神鬼出神。 殿内昏暗,油灯微洞开一点光亮弥散,移步向前时,使得这些画作渐渐清晰又缓缓落幕。 但崔蓁此刻脸上的神色是他从未熟悉的,带着虔诚感慨,又落入赞扬和隔着世事岁月的疏离,轻轻若若,飘飘荡荡。 他方才用油灯看壁画,觉得这灯实在不够亮。 可此刻那一豆火苗只照亮少女的半张脸,他又觉得,这灯火好像又太亮了些。 “嗯?”崔蓁意识到沈徵的视线,她随之侧目过来。 少年黑黢的瞳仁里,正倒映着跃动的暖光。 崔蓁眨眨眼,笑道:“以前听父亲说起过,便记得了。” “阿徵,你再讲下去。”她拉了拉沈徵的衣袖示意。 殿外雨声淅沥减消,殿内虽昏暗,但也因这一豆灯火也显出不自知的安逸暖色。 少年声线好听,讲得也通俗易懂。 她仿佛能听他说许久许久,久到这场雨仿佛再也不会停。 “曾有人言,长安千福寺西塔院的菩萨,画圣将那菩萨画成自己的相貌,可惜那寺院后毁于战火,我虽未曾有幸得见,想来这些神鬼人物,大抵都是有迹可循,并非他凭空想象的。” 沈徵继续言语,语气里不知为何有些落寞。 崔蓁停了下来。 “阿徵,我之前听子生说,你从未画过人像,我以为你是不喜欢,可今日听你这般说,却想应当不是讨厌,那是为什么?” 沈徵闻声,指尖微顿,他低下头,避开了崔蓁迫切追视的视线。 ”我··我画不好人像。” 颓唐的声线与灯火燃起的烟气一同,缓缓消失在暗里。 少年似比方才还要惴惴不安。 他以前从不介意承认自己画不好人像的事实,可如今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在今日说来,比往日更难以启齿于口。 “你既不想说,便不说,是我冒犯了。”崔蓁见沈徵的神色,她踮起脚,抬手拍拍少年的肩膀,已示安慰。 便又侧头看这吴带当风的画境,想让少年少些关注的压迫感。 “术业有专攻,能精尽一种,已经是很好了。” “你没必要听我那父亲天天叨叨的话,你按着你自己的想要的来,画作画心,又不是为别人画,千万不要为了满足什么人的期待丢了自己。” 崔蓁继续向前走,她虽不是很懂画作程式,但沈徵与崔成之间因画起的不同观念,她还是知晓几分的。 她听刘松远提起,本去宫内为官家画屏风的应当是沈徵,却因观念日渐分歧,崔成便换成了王祁。 对沈徵而言,崔成是恩师。 他如今的想法,无非等于叛师所授。 这其中难以言道的痛苦折磨,思绪缠绕,自不能与常人言道。 但人活一世,总要按着自己心意走,若是总为了某些虚无缥缈的期待而违背本心,便是平白消耗了上天所赐岁月。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察觉自己不知觉中退出那一晕灯火,临近暗色。 她回头。 见沈徵还站在那处,宽大的青碧道袍拢身,露出一角指节上燃着光晕,正怔怔望着她。 “怎么了?”崔蓁奇怪。 “没事。”少年像是飞速察觉到什么事情,视线错开,掩盖了自己的失神。 “阿徵,你继续与我讲,这个头上戴花的神仙又是哪个?”崔蓁指了指身侧那个高出她几丈的画壁。 “好。”沈徵疾步走进,那灯火又照亮了一半画壁。 少年人的声音一搭一合。 少年说得少了些,少女清灵的声线便会缓缓接上,少年又接着语句顺下,与道观里的雨色一同,疏静不扰。 “天色暗了,该回去了。”崔蓁仰头从隔着的一个窗棂角觑了眼天际,回头对沈徵道。 沈徵顿了几分,点了点头。 “雨水积路,路可能不好走。”他抿了抿唇。 作者有话要说:画圣:指唐代画家吴道子。(文章中写的三清观画圣真迹是我杜撰滴,但壁画暗指的是他所画的《八十七神仙卷》) 吴带当风:是指唐代画家吴道子所画人物衣带临风飞扬,飘逸洒脱,自成一脉风格。 □□飞扬,满壁风动:指的是唐人夸赞敦煌莫高窟的绘画风格。 对壁画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看《敦煌》这组纪录片。 沈徵:下雨了,要不要送她回家? 明天也许休息一天,不更文~ ☆、心思 崔蓁肃容点了点头,今日下课,她没让青夕跟着,外头落了这么久的雨水,临邑城必然是泡发在水里了。 “阿徵你是坐马车来的吗?”崔蓁忽而想到什么,回头问少年。 沈徵点头。 “那让我蹭车回去吧。” 与待图画院其余郎君不同的是,崔蓁与沈徵说话从来直白,也不遮掩自己的意图,即使有些所谓于礼不合的要求,她都坦然而述。 与夏椿告别,崔蓁与沈徵走直观口,迎面是一个高大侍从,他脚步停在门槛前,向前一揖。 这是沈徵的随身侍从,阿古拉。 阿古拉身材魁梧,又生了一张草原特征的面容,除了对沈徵,他都是冷着脸看人。 若不是因沈徵在身侧,崔蓁每每瞧见阿古拉总要忍不住担心说错什么,怕被他记恨在心。 “郎君。” “阿古拉,你先带崔姑娘先回去。”沈徵温声道。 “是。”阿古拉站在檐廊下,未撑伞,宽阔的脊背微微一躬,像是高原山脊就着漫天雨水动了几分。 “我···阿徵你可以和我一起,不然来来去去多麻烦。”崔蓁下意识想往沈徵身后靠,心思才起,抬眼见阿古拉额发衣袍已然全湿,但他好像也顾不上擦拭。 她踮起脚把自己的伞举高递进,好容易才遮蔽了阿古拉头顶一角。 少女脸上挂了几分讨好的笑意:“阿古拉,淋雨的话,会生病的。” 阿古拉身躯一怔,猛而抬头轻轻顶到了伞面,他又微弓下身,试图与伞平齐。 “谢崔姑娘。”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明显听出了流露的善意。 “阿徵,我们一起走吧。”崔蓁见此,方才的担忧防备也全然褪去,她回头对着正望着她的沈徵催促道。 沈徵的马车不大,不似临邑一些官宦人家,喜欢用软垫,而是铺着一层如雪的皮草。 手指摸上去的时候,只觉顺滑舒适。 车壁上点着一盏油灯,空气不是临邑郎君们喜欢的熏香,而带着一股草原上阔朗的青草气,这股自然舒适的味道,与这个瓦楞堆积的临邑格格不入。 油灯只照亮了崔蓁一半的脸,马车外雨水如今因行进的速度,变得灰蒙蒙,她勾着手指挑开车帘一角,眼神向外探去。 从沈徵这处,恰能看到少女望着这临邑左右街巷时露出的满脸好奇神情。 他突而想起方才在纯阳殿外,其实自己早早就瞧见了崔蓁立于檐廊下。 按着往日,崔蓁定能早早就瞧见他,然后迫不及待朝他奔来与他说话。 但此刻,却见她正盯着遥遥一处出神。 视线移动。 那是王祁与崔苒。 王祁背着崔苒,肩颈相贴,正亲密地说着话。 他的视线急急一收,去看崔蓁的神色。 他之前并非没有听过崔蓁的名声,传言是嚣张跋扈,毫无女儿家的柔色,他本就甚少关心这些琐事,便也没在意。 如今相处多日下来,却也知晓传言并非如真。 但王祁与崔蓁有婚约,他是知晓的。 那王祁对崔苒诸多关怀,他在图画院也见过多回,但那时候他都不上心。 唯独这次,他忽而觉得那里的两人极其碍眼。 隔着雨色交杂蜷缩水碧竹枝微晃,断断续续间,他看不清崔蓁的神情。 他心里一时涌出什么涩涩沉沉的心思。 像是他年幼时曾看到母亲把熬好的奶茶递给阿古拉,阿古拉却偷偷倒掉。 那种心情与此刻竟有些相通。 直至那厢人走远了,崔蓁还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他从晃影间,看到少女耷拉的眉眼。 初见时眉宇间的灵动舒朗荡然无存,像是被什么推入苦恼漩涡里。 崔蓁虽往日里性子直率,与许多女子矜持性格全然不同,但无论如果,看到未婚夫与自己妹妹这般亲密,她心里顶是很难受。 或许……或许他可以做些什么,让崔蓁不那么烦忧。 他忽而又懊恼起来。 此刻若是叔蓬在的话,随意说几句,崔蓁定然会笑起来。 可崔蓁望向他的时候,他能想到的竟只有问她愿不愿看壁画。 实则话才落出口,他便后悔了。 还好崔蓁兴致高涨地听他说了那些常人嗤之以鼻的痴话,毫无嫌弃。 见她情绪好转,他似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 临邑的雨天,墨云吞噬碧蓝苍穹,却未曾吞没如溪流缓缓增生的情绪。 “哎,那不是燕汉臣吗?”崔蓁忽而侧身对沈徵招招手。 沈徵从掀开的车帘一角望去。 看到熟悉的黎色深袍正站在一家脚店门口,正侧着头,与店里的什么人说着话。 因店内昏暗,便也看不清对方是谁。 唯独能瞧分明的是,那燕汉臣手里环着笔墨,眉宇温亲,神情柔和,隐隐甚能看到他唇角的笑意。 崔蓁眉宇一蹙。 燕汉臣这小子平日里对她都是冷言冷语,她还以为他天生生得那样鼻孔朝天的嫌人脸。 如今这样温柔的表情,她却也是头一次看到,其中定有古怪。 她试图再拉开些帘子细看。 “阿徵你不好奇吗?燕汉臣这表情,肯定是藏了什么猫腻。”崔蓁余光见沈徵又恢复了方才神色,他目光不再落到马车外,却望着她。 “不好奇。”沈徵语气颇为坦然。 崔蓁倒是被少年的言语转过头来。 见少年眼神清亮,瞳仁漆黑如海子里的星夜,看不得任何阴霾。 他是真的并不好奇。 崔蓁忽而也有些丧气,也跟着好奇去了大半。 “也对,又不关我的事,有什么好好奇的。”少女耸了耸肩,把车帘放下。 倒是沈徵见她如此,反追问:“不看了么?” “阿徵你说的对,他人如何,与我们无关。”崔蓁一扬唇角,理了理豆青色的衣袖,扯平了其间的褶皱。 她总能从沈徵身上,学到许多平静舒缓的活着方式。 焦躁烦虑,琐事忧心于他,好像从未有过什么干系。 车马继续前行,有条不紊的车轱辘声与青石板摩擦,发出湿润闷气的响声。 崔蓁缓缓静下心,身体后仰靠着车壁。 她闻着青草悠远与雨声朦胧,不知不觉里竟睡了过去。 “再过一条街,就是你家了。”马车戛然而止,沈徵声音又落入。 崔蓁打了个激灵,猛得睁开眼睛。 抬眼便见眼前的小郎君距离她极近,近到她能看到他瞳孔里的她。 她竟不受控地往前探了探,想看地更清楚些。 少年的脸却是肉眼可见的渐渐红了,睫毛微闪了一下,瞳仁里的她便瞧不分明,他把头微微向后仰,但身体像是被点住了,动弹不得。 倒是崔蓁先退了回去,她揉了揉眼睛,面露不好意思的笑容:“不好意思,睡着了,是到了吗?” “前面转角,就……就到了。”沈徵语气不变,却有些磕巴。 崔蓁才稍稍意识过来。 她自知知晓这小郎君的心思。 大梁民风虽开放,但毕竟男女有别,若是被什么人看到沈徵送她回来,定是会起闲话。 他看着沉默寡言,心思倒是细腻。 崔蓁暗暗肯定,与情绪稳定且心思温柔的人来往,自身也会受益匪浅,这个朋友交地很值。 * 崔蓁在临邑待了的这些时日,每日如常去图画院上课。 日子也无多变化,那燕汉臣与高泙依旧对她冷言冷语,王祁见她都面露嫌弃外,她也照例常被学谕赶出来。 系统除偶几次提醒她任务,后渐渐好像也失了耐心。 实习期一条系统绑定多人,不会时时催促,这样想来好像又松散许多。 她除了系统问及时搪塞过去,心下暗想这海王撒网着实难了点,特别是自己身上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婚约。 崔蓁咬着笔头,盯着窗子外淅淅沥沥落雨成珠,那些檐廊便从浅灰成了墨色,她开始出神。 她住的松烟轩有一溪涧,那旁边有一半人高太湖石,被雨水抹得发亮,其间生长出些不知名的藤蔓草木,竟已经缠了大半。 墨水顺着笔尖——滴答一声滴落在纸张上。 “姑娘,方才前院里说,王学士来了。”青夕在檐廊外合了伞,掸了掸身上雨水。 “咱们院外头那草越生越高,你走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别擦到水了。”崔蓁在屋里瞧见青夕身影,抬声提醒道。 青夕掀起帘子,疾步走进屋子对着崔蓁道:“姑娘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可是王学士啊!” 崔蓁托着腮,把笔落在纸张上,在那晕开墨点处随性画了个圈。 声线有些惫懒地地应了声“哦”。 “那王郎君也跟着来了。”青夕侧目偷偷观察崔蓁的脸色,又小声提醒道。 “哪个王郎君?”崔蓁还没反应过来。 图画院休息几天,布置了半叠高的绘画作业,她才画了几个枝干,此刻正思绪都无,自顾不上听什么王郎君李郎君的。 “姑娘,是王家七郎啊。”青夕低着声补充。 崔蓁笔墨一搁,这才抬头露出惊讶又带嫌弃的语气:“王祁?” “他来做什么?”崔蓁本就想到王祁就思索到那粧什么扯不清的婚约,不由心中更起烦意。 “方才我听主君那里的小厮说,说是来与主君叙旧,顺势好像要商量王七郎与姑娘的婚事。” 作者有话要说:阿徵扯叶子:她好像不开心了,我该怎么办,该说些什么?该笑还是该安慰?怎么我心里也有点难过…… 崔蓁:这狗屁婚约怎么解除?哎,阿徵在那里!开心! 上一篇追妻其实写到后来自己也有点痛苦,希望可以写一次心意相通的爱情,这篇大概率会细水长流,也想试试能不能把配角们的故事写得完善。 ☆、水注 “婚事?”崔蓁径直站起身,“商量个鬼婚事,我还没答应呢。” “姑娘。”青夕见崔蓁忽而语气加重,她有些被惊到。 姑娘没落水前,虽性子也是直冲,提及王郎君,也不过微微蹙眉,却不曾这般厌恶。 她其实也不怎么喜欢那王七郎,若不是因为他,自家姑娘便不会闹地离家后大病一场。 “我要去看看。”崔蓁疾步掀开门帘,抄起青夕才落下的油纸伞,急匆匆向前堂去。 青夕一时跟不上崔蓁的步伐,只得四处又寻伞。 绕过侍从们才擦得干净的檐廊,几枝青竹半掩。 梧桐疏雨,青碧细亮。 崔蓁没这闲心思欣赏景苑落庭。 她想到王祁那张脸,心情便丝毫快乐不起来。 因而脚下步伐更为匆匆。 才转过一个弯角,见那芭蕉宽叶下,有一身海棠红的少女坐在回廊边沿,正低声啜泣。 声音不大,可崔府清幽静舒,因而崔蓁听得分明。 脚步缓了下来。 那是···崔苒? 那厢注意到崔蓁的视线,崔苒抬头见到隔着细渠的崔蓁,少女飞速拿帕子拭泪,起身小步走了过来。 崔蓁身子本能往后半倾,暗叹一声不好,不知道她现在跑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脚步稍稍后缩一下,崔苒已然走至她面前。 “姐姐。”崔苒声线里还带着哽咽,声音大抵因哭了许久,虽低哑,却也还是冒着些软糯音色。 “嗯。”崔蓁应了一声。 崔苒比她身量低一些,因而从崔蓁的角度,只能看到少女眼睛里还盛着泪水,脸上因哭得久了,双颊微红,颇为心怜。 “我还有事。”崔蓁咽了口口水,抬手指了指前方,意图从崔苒身侧路过去。 她的衣袖却被崔苒一把扯住。 “姐姐可是要去前堂看祁哥哥?”少女声色哀婉,眼里的泪水竟要成一汪月潭。 崔蓁倒是有些明白这小姑娘在哭什么了。 想来崔苒是喜欢那王祁的,如今听闻王祁老爹带着儿子上门来聊亲事,必然是伤感于心。 她思索此,便也索性把身子转了过来,面对崔苒。 “你喜欢王祁?”崔蓁并不掩饰,直直说出心中所想。 “姐姐,姐姐你怎么能胡说。”少女面露惊慌,仓皇松开方还扯着衣袖的手指。 身体不自知地后缩几步。 “既然不喜欢王祁,那你哭什么?”崔蓁也便顺着她话说。 她忽而对崔蓁的心思也起了几分好奇。 “我只是···”少女声音低了下去,娇柔的声腔里还带着哽咽,似用这样的声线掩饰了之后的语句。 崔蓁每每见她,都是这般哭哭啼啼的样子,她倒也懒得再发兴致。 转身就又要走。 衣袖仍旧被牢牢钳住。 “姐姐我·····” 淅淅沥沥雨声交织少女呢喃哀怨的语气。 崔苒眉宇一垂,一汪月潭竟再也盛不住,从眼睛里噗噗苏苏往下坠落,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 崔蓁一回头,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 按之前的经验,只要崔苒一哭,她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哎哎,你哭就哭,可别拉着我。”崔蓁忙着甩开崔苒的手。 因她力道用地大了些,手势一甩,崔苒被她的力气甩开,她便如柔弱的菟丝,摇摇欲坠间向后退了几步。 咯噔一声。 崔蓁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 “崔蓁!” 身后传来她那便宜老父亲的斥责。 崔蓁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 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崔苒一哭,定没好事。 “父亲是又要罚我跪祠堂了吧。”崔蓁认命地转过身。 见着身后站着的几许人,她倒稍稍愣了几分。 除却崔成,还并行着一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的是仍旧雪青色宽袍的王祁。 王祁身形微向前,眼神颇心急地在红着眼睛的崔苒脸上来回扫视。 随后又移动到崔蓁身上。 情绪收转万千,大抵又脑补了什么剧情。 眼神里的柔意收尽,他愤怒地瞪着崔蓁。 许是顾及到有长辈在,终究未曾靠近前来。 “王兄,是我教女不当,让你看笑话了。”崔成面露愧色,对着身侧中年男子作揖。 那男子看着与崔成年龄相近,但崔成样貌儒雅,相比之下,他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神色。 身旁王祁的眉宇与这位如出一辙。 从样貌上判断,应当是王祁的父亲王晖。 但着大梁秘书少监的官职,据说写史严谨,即使与官家入对,他也寸步不让。 相比之下,王祁与这父亲的性格,全然不同。 “王兄也看到了,我这女儿性子着实跋扈。她母亲早逝,都怪我没有好好教导,怕是成婚这事,还不到正当时候。” 崔成叹了口气。 “待再过几年,她性子收了些,我们再商议罢。” 王晖倒是神情并无多变,反扫了眼这厢的姐妹两。 “也罢,两个孩子年纪都还小呢。” 说得是客套话,但听着已然给了崔成台面下。 崔成又是惭愧一揖。 转头收了情绪,对着崔蓁换上她熟悉的斥责神情。 “图画院的先生们最近说你虽天赋不够,但功课还是认真的,我也当你是收了性子,没料到,你竟又欺负你妹妹。” 崔蓁心下只想作一个白眼,这话自她穿越过来,没听过一千也有听过几百了。 “是,不劳父亲烦心,女儿这就去跪祠堂。” 崔蓁余光偏见王祁一语不发,但一直用嫌恶的视线盯着她。 她目光一转,不再看他。 方才听那王晖的意思,是婚事还能再拖一拖,这句话已然让她心情大好,王祁即使再瞪死她,也不会影响她分毫好心情。 不过这厢这么多人,多数都看她不耐,还是赶紧抽身。 “爹爹,姐姐她····”身后崔苒收了啜泣,细若蚊虫的声音传入进来。 “王学士,爹爹,王··”崔蓁顿了顿,视线对上王祁,“王郎君。” 王祁似并未意料到崔蓁会叫他,他身子后移了些。 “崔蓁先退下了。”崔蓁没给任何人继续说话的机会,她径直插上话,对着众人行礼。 转身便朝祠堂走去。 祠堂清净,也比在这里听叨叨逼逼的好。 *** “崔蓁,崔蓁!” 崔蓁方趴着书桌,梦到自己的那间小出租房。 正打着空调吃西瓜,忽而看到那空调从墙壁上动了动,接而耳畔有什么声音炸开。 接着轰隆一声,空调掉在地上,她被惊地顺时睁眼跳了起来。 抬眼是夏学谕正拿着那戒尺,整张脸怒气冲冲,与她只有几寸距离。 夏学谕脸长,平日里又不苟言笑,因而有这般大的情绪时,看起来像是腊肠犬愤怒时的神态。 “方才我讲了什么?”夏学谕压低声问。 “回····回学谕。”崔蓁低头翻书页,余光四下扫看身旁的同窗神色。 燕汉臣与高泙正事不关己地看着她,像是等着看笑话的意图。 王祁倒是依旧冷着脸,低头看书页。 与崔蓁稍稍有些相熟的,例如郭恕正努力张着嘴型提醒。 但崔蓁实在分辨不出,想凑近前去再听个分明。 “我问你,方才我说了什么?”夏学谕又缓缓询问一遍。 耐心用到了极致。 “学生,学生不知道。”崔蓁放弃挣扎。 “出去。”学谕指了指外头。 阴着脸,似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以后我的课,不劳烦你听了。”夏学谕的语气冷淡极其,他转过身,不再看崔蓁。 崔蓁低头扫了眼那密密麻麻的书页上的字。 她并非是不愿学,她之前上学与这大梁差距甚大。 她的文言文基础又不好,这些《诗》《礼》她实在听不懂。 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是。”崔蓁拎起书册,对着夏学谕一拱手,小步走出屋舍。 这次不用抄写,她已经要感谢老天了。 今日春暖,日光澄明。 青灰廊檐屋舍翘起一角,朴重中因接着春日暖光也多了些活泼。 图画院种植的草木如今借着时节,或热烈或平静地叙述应季的重生。 暖暖腾腾,周身便也有些懒洋洋的。 崔蓁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在了檐廊旁的围栏上,眯着眼觑了眼天际。 隐约间听到那方太湖石后,衣影憧憧,隐隐还有哭声。 崔蓁歪头看不分明,起身走进去看。 “你如今敲碎了郎君最喜欢的水注,你知晓这水注有多珍贵么?撵你出去都轻了,左右这职责我担不起,你自己去与郎君交待。”说话的是图画院的祗应。 祗应是画院里的下层工匠,郎君们负责执笔绘画,他们会根据郎君们的笔墨做相应的帮衬施工。 而正哭得全身一抽一抽的是一位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看起来像是画院里采办的杂役。 “崔····崔郎君。”见着崔蓁,这两人都被惊到。 那小少年更是一抹脸,对着崔蓁作揖。 脸上还挂着泪,可礼却行地极周到。 “怎么哭了?”崔蓁见那小少年生得一张稚气的娃娃脸,在她的世界里,还不过是一个小学生的年岁,如今已然在这图画院做起了杂工。 “这····”小少年手心微动,像是要藏些什么东西,但还是被崔蓁视线抓住。 那是一个古玉卧瓜水注。 水注本是用于注于砚的器物,因士人们雅兴,也常将此塑成有趣的形状,算作附庸风雅之物。 “回郎君,阿元他不小心摔了王郎君的水注,我正斥责他呢。”那祗应倒也实话实话。 “王祁的东西?”崔蓁扫了眼,问道。 “是。”那小少年垂着头,声音还带着哽咽。 她的确见过这水注,是王祁常用之物,想必是很喜欢的。 ☆、煎夹子 图画院的杂役并不好做,特别是那些士族大家出来的郎君,平日里便是养尊处优,若是惹了郎君们不快,撵走算作是最平常的事情。 “就说这东西是我好奇拿过来看,然后摔坏了,他要是心里不爽,尽管来找我。”崔蓁半蹲下身,对着那小少年摸摸头。 “郎君,这怎么可以!”他似被崔蓁的语气惊讶,泪眼婆娑地抬头看来。 “没事,别怕,你就这么说,他不会把我怎么样。”崔蓁站起身。 “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谢郎君。”那祗应推了推还在愣神的阿元。 那小少年慌着对着崔蓁鞠躬:“多谢郎君。” 他本就年纪不大,身量矮小,脸上更是一团奶气,行礼时也矮了一大截。 崔蓁反笑道:“大家都不容易,也没谁比谁高贵的,不要为了这样的事忧心,小孩子嘛,要多笑笑才可爱。” 她对着那小杂役阿元与祗应招了招手,又慢吞吞地朝着原来方向绕回去。 青白墙上的藤蔓缠绕,拦起起起伏伏的山水形状。 像是漫无目的的脉络,所有的未知也许在已知中埋下了细小的支点,正逐而延伸。 崔蓁趿着步子又往前走,图画院都在上课,难得四处皆幽静。 鼻子里充斥春日花草浓郁,仿佛身体里的空隙出也被挤着生进生气,和土壤水腥味一同繁茂生长。 今日连夏椿都未曾出来陪她一起罚站,她实在有些无趣。 兜兜绕绕里,不知觉便又走到杂流教舍外头。 西厢院门口只种了几株矮灌木,还未被修剪都朝着阳处冒头,从院子里那堵矮墙处生出梧桐枝叶。 她停了下来。 本四处虫鸣,但很快能听到人声又起。 屋子里,传来了自己那便宜老爹压低情绪的声音,波动不大,但明显能听到语气里的隐藏的极其不满。 “前人之法都未曾精尽,你难道比前人大家还要厉害吗?” “回博士,学生以为,前人之法,未尝不是取于诸物,学生与其向他们学习,不如向他们所绘诸物学习,而既若要向诸物学习,不如从心而绘。” 这是沈徵的声音,他声线依旧是崔蓁所熟悉那般清润如玉,唯独语气里增了她从未听过的的铿锵坚定。 是崔蓁不熟悉的语气。 “那我且问你,前人之法,是不是已经取得诸物之式,且由心所绘?”崔成问。 “回博士,是。” “既有现定的,且是远超我等见识的法则存在,如何你还要再自寻从物从心?岂不是舍近求远?多此一举?” “我···”少年声线瑟重落了几转,未再继续。 “是你的人物笔法比画圣飘逸灵俊?” “不是。” “是你的皴法远超‘荆关’或是‘董巨’?” “未曾。” “那还是你的花鸟已胜黄家富贵之气?” “并无。” 少年声线逐渐低糜。 被另一道咄咄逼人的声线逼退三尺。 “既是如此,你又如何从物,如何从心?难道不是空中阁楼,妄自遐想?”男子冷厉。 少年声久未再起。 “好好思索掂量自己,方想明白了再与我说。”崔成最后一句话,一语锤音,不容置喙。 里面沉默良久,崔蓁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随后听到桌椅移动的声响,接而有脚步缓缓移动。 “非我族类,终究是心思有异啊。”崔蓁听到崔成又似感慨地落下一句话,声音不大,但即使是站在外头的崔蓁,也听得分明。 本就凝滞的脚步顿住,片刻才复响动。 崔蓁站在树荫下,方才的几分好心情荡然无存,她攒紧了手,心下忧虑更甚。 接而便看到那青碧道袍从檐廊那厢露出一角,比平日要缓慢许多,再不复往日如烟云缥缈的松快。 “崔蓁?”沈徵抬眼见那假山草木间,豆青色的衣衫似也从这蓬蓬春日里生长出来,与花木融在一起。 他一时心思起了无端的慌乱。 他之前常听崔蓁唤他‘大神’,后来叔蓬忍不住问这‘神是何神’。 他记得崔蓁含笑望着他道:“就是很厉害的,像神仙一样的意思。” 他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时时提醒,不想违背了她对他的期待。 可自己方才在课堂上的狼狈,也不晓得崔蓁听去多少。 方想到这里,他却又起了另一番情绪。 “非我族类”的诛心之语似还在耳畔,他忽然又颓唐下来。 也许在崔蓁眼里,他也是‘其心有异’的东戎蛮子而已。 手指不自知地捻了捻衣角,虚无中抓了空气一个囫囵。 他敛眉不再眼看她。 “阿徵,我听说相国寺南边的州桥那处,‘煎夹子’特别好吃,你有没有兴趣?”少女语气轻快,像是没受到任何打击不快。 一如往日。 沈徵本彻底沉落的心思忽而又扬了起来,他猛然抬头去看崔蓁的眼睛。 “好。”少年带着丝无措应答,但语气里是如释重负。 崔蓁心下也嘘了口气。 被崔成那般斥责,又用“民族歧视”插刀,想来沈徵定是心情沮丧,他方才好像难过到都懒得看她了。 她方才心里急地团团转,但面色强行露出不动声色。 做点什么让他开心起来…… 做点什么呢…… 吃,对吃东西也许是个好办法。 治理心情不快三十六计,吃当为上计。 “吃‘煎夹子’都不叫我,小崔,你这也太偏心了吧。”从门槛处,刘松远晃着身过来,还是带着往日的懒散神色。 “您堂堂刘家三郎,家中可是庄铺无数,哪里看得上煎夹子这样的吃的?”崔蓁道。 她虽是这般与刘松远打闹,但余光还在观察沈徵的神色。 刘松远倒是无所谓耸耸肩,对着沈徵道:“我方才与博士称身体不适,要回去躺着,这才溜了出来,子生他胆子小,又最敬重博士,他没那胆子溜出来。” 沈徵眉宇里的蹙意都散尽,如常神色间点点头。 刘松远胳膊搭上沈徵的肩膀,顺势一勾:“走咯,咱们吃煎夹子去!” 相国寺是临邑平日里较为热闹的去处,每月有五次开放,担着交易甚重,也是临邑城人们最喜好的去处。 崔蓁手里拿着方才在王道人蜜煎处买的吃食,尝了一口,五官皱到一起,有些嫌弃地塞到了沈徵手里。 这蜜煎着实甜了些,远不如矾楼的好吃,也不知是不是因在相国寺摆的摊子,比别的地方卖地贵上许多。 “刘三郎,你可好久没来了。”刘三郎素来都是随性随意,又喜好交友,与相国寺的诸多小贩皆熟识。 来往的都与刘松远打招呼,崔蓁却能注意到,虽未如图画院那般明目张胆,但即使是这些摆摊的小贩看到沈徵,不免也是情绪微露几分停顿,身躯侧过去,稍稍会更倾向于刘松远。 可沈徵再无方才的情绪起伏,不知是毫无察觉还是熟视无睹。 东戎与大梁自立国起便交战多年,东戎人素来骁勇善战,大梁常受起辱,因而边疆更是枯骨无数,民众对东戎满腹仇怨。 直至十多年前,东戎竟被大将李滕打得节节溃败直至瀚海湖边,因而东戎主动求和,并送上质子以求百年交好,沈徵便是这样入了临邑。 大梁虽胜,但这一场战役,却也是无数尸骨堆成。 方时的梁,每户都有战死的男丁,战争的震痛,并非须臾便可减消。 当时才满八岁作为质子入临邑的沈徵,今日这番与当面一路遇到的怨恨唾骂相比,不过是最为清淡柔和。 崔蓁绕过刘松远,与沈徵站到并排。 刘松远斜睨看到崔蓁的动作,桃花眼一勾,便又继续与众小贩扯些有的没的。 至相国寺后廊,见到诸多摆着摊子给别人画画像的人,大梁把这些街巷画人像之人称之“传神”。 崔蓁有些感慨,她以前去景区也常看到一些人在街边给来往旅人画像赚钱,竟未想到这职业倒是千古不变。 “郎君,郎君。”有正画着的传神见这厢三人,急匆匆掷下笔墨,从摊子上站了起来。 崔蓁本以为又是唤刘松远,却不想倒是身侧的沈徵一躬身。 那传神年纪不大,看着比他们都小些,身着有些粗糙的青布短衣,眉目还是一团稚气。 “那日多亏郎君提笔落墨,那画才卖了好价钱,我娘的药才再续上,多谢郎君施恩。”他深深鞠躬。 沈徵一把扶住:“举手之劳,无妨。” 一旁的刘松远那好看的桃花眼流转,笑道:“可是又落了我的款识?” 那传神不解:“郎君是?” “在下,刘松远。”刘松远故意将自己名号报地慢一些,让来人听得分明。 “啊?刘郎君,这,这···我···”那传神来回扫视他们几人,肉眼可见地惊慌起来。 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沈徵。 刘松远却是意料之中地解释道:“莫怕,明成干这事又不是第一次了,若我要计较,还会此刻才来寻你?” 沈徵不语,算作应允。 “多谢郎君,多谢二位郎君。”那传神一听,面色一喜,对着那两人再一揖。 “明年图画院的考试,切记要去参加。”沈徵温温一提。 “是。”传神郑重点头。 待又往前行,三人默默无语了几路,直至崔蓁最后憋不住问:“这怎么回事?” 刘松远扫了眼沈徵毫无所动的神色,本还故作镇定,后眼睛里的笑意先出卖了他的心思。 崔蓁恼地举拳头准备揍他,刘松远才收了笑意,侧头悠悠道:“若是想听,待会的煎夹子,你可是要请我吃两份。” 作者有话要说:“前人之法······不如从心而绘。”这句文中沈徵的话出自北宋画家范宽的绘画观点“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者;吾与其师诸物者,未若师诸心。 皴法:中国画技法名,是表现山石﹑峰峦和树身表皮的脉络纹理的画法。 荆关:指的是五代时期北方山水画家荆浩与关仝。 董巨:指的是五代时期南方山水画家董源与巨然。 黄家富贵:指的是五代花鸟画两大流派中的一个流派,以黄筌为代表。 煎夹子:宋代一种小吃,指的是将莲藕茄子等块状蔬菜切成刀片,内灌肉馅儿或各种素馅,外面挂浆,入油炸熟或煎熟。 传神:宋代指描摹人像的人。 ☆、雅集 “那传神卖画为母筹药,我在上面落了他的款识。”沈徵还未等崔蓁有反应,语气寻常地加进来一句。 “哎?我就逗逗小崔,明成你怎么总拆我的台?”刘松远假意气恼。 “每每你帮那些卖画的落款识,是不是大多都落我的名,我都没计较什么,如今你竟这样对我,真是伤透我心啊。” “子生不会如你这般。”沈徵扫了眼刘松远捂着胸口,装作心痛的神色,眉毛丝毫不动地又补了一句。 “子生那脾气,自然是不会和你计较。”刘松远一挥衣袖。 “不过,上次我去寺东门大街看到有人卖一副锦鸡图,那图细看却不像锦鸡,倒是有几分公鸡的模样,这便罢了,你别说,那设色极其俗气,红绿就直接往上,饶是不懂画的,也晓得那画上不得台面,但你知道,我看到旁边写得谁的名字吗?”刘松远胳膊肘推了推崔蓁,挑了挑眉。 崔蓁歪头:“谁的?” “写的是王祁的名字,那字迹,与王祁的款识,可谓是一模一样。”刘松远大笑起来,接而又道,“都说王家七郎擅画鸟兽为一绝,字也有书圣之风,也不知是哪位神仙人物,竟能模仿地一模一样,饶是我也愣没认出真假来。” “若被那王七郎知晓,可不是要气得背过身去。” 崔蓁一听,也跟着乐呵起来。 不知是哪位竟能这样大快人心。 走在前头的沈徵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片刻不顿:“是我写的。” 没有任何迟疑,甚至说得也不似作了什么错事一般。 崔蓁见少年理所当然的模样,也一愣。 他眼睛本就清亮,让人瞧不见任何阴霾。 明明是无辜的表情,说着的却是最坦然的话。 生出有趣的反差萌。 “我以为你这小子对别人话不在意,没想到,还是会生气的嘛。”刘松远轻捶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非是因我。”沈徵侧身避开了刘松远的拳头。 “牵扯朋友,却是不可。”少年视线微移到崔蓁身上,须臾又迅速避开。 耳垂处不晓得是因为日光照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隐隐泛起胭红。 “阿徵,做地好。”崔蓁反应过来,对着沈徵竖起拇指。 少女笑起来的时候,本来有些冷峻的五官气质,因笑意带出几缕明媚。 “今日的煎夹子,我请你吃两份,不对,三分,你给阿古拉也带一份回去。”崔蓁继续道。 “我呢?”刘松远挤上来,迫切地指着自己意图赏赐的模样。 “这大半铺子都是您家的,哪看得上区区两块煎夹子。”崔蓁大踏步向前,不理来人。 “谁说以后都是我的家业了?”刘松远从二人边松开了手,桃花眼敛去不带秋波,一脸正气地反驳。 “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呢,家里的事,怎么算还轮不到我管。”他扬起衣袖随意挥了挥,像有些心不在焉。 “我呢,只需要安心尽兴地过我的自在生活,管他什么东西南北。”刘松远的声线里带着满不在乎,那是不惧天高的少年傲气。 他仰头望遥遥碧空,心中似不受万物拘束,已然游荡于晴空之上。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少年双手负与身后,带起的衣褶也懒得顾及。 他挺直腰背,迎着落日余晖,临风而行,肆意风流。 不惧天意,不畏凡事,尽自己所想活着。 崔蓁忽而有些羡慕起刘松远的心性。 少年人,应当这般无所畏惧,尽性尽情。 “如果能永远都这样就好了。”崔蓁看着刘松远远去的身影,心下却突然增生无限惆怅。 人生一世,并不能永远都是少年年岁。 她侧目看了眼与她并行的沈徵。 海子般澄澈黑亮的瞳仁里,此刻也折射着刘松远的身影。 他只有眉宇轻微的变化,神态里依旧没什么情绪表露。 但她又觉得,他好像是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向往。 “阿徵,世间各人都有各人的好,刘松远心性有他的好,你也有你的好,咱们呢,没必要太羡慕了。”少女抬手试图搭上少年的肩膀。 但许是因身量不够,她只能踮起脚尖,柔软掌心轻轻落在青碧道袍上,蜻蜓点水一碰,又迅速收回了豆青衣袖中。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今夜许是青烟入晓梦。 * 春水漠漠尽,夏生腾腾来。 待至四月初,已是初夏。 气序清和,正到昼长人倦时期。 临邑的金明池风晴秀丽,暮春花盛余香仍在,是天然的雅致去处。 临邑城的郎君娘子们便都寻着这个时节于凉亭水阁处赏花看景,闲度春日。 崔蓁今日着了女装,宽大的裙摆让她感到很不适,她坐在众位士族少女中颇不自在。 左右扫视了一圈,原身本就性子娇纵不好相处,在临邑是出了名的坏名声,与这些闺中姑娘们也不过交流泛泛,不怎相熟。 她拿着团扇,后仰靠在椅凳上,想寻个舒适的姿势打发时间。 早日里,她便被秦大娘子唤起来,说是要带她与崔苒前去金明池赴雅集。 这次宴会是与秦大娘子交好的太宁郡王妃举办,邀了大半城里的小娘子大娘子的,极为体面热闹。 只唯独崔蓁不甚在意。 这太宁郡王妃,既是那燕汉臣的母亲,燕汉臣给她的印象太差,她实在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但崔苒不同,才至雅集,便兴致颇高人手送了她做的香囊,接而又在那些小娘子堆里相谈甚欢。 崔蓁在旁看着提不起兴趣,哈欠连天。 “姐姐,这位是给事中家的柳姐姐,她说年幼时与你见过的,姐姐可还记得?”崔蓁正困意上头,崔苒拉着一个穿黛粉裙袄的小娘子笑盈盈地转过来。 “崔蓁姐姐,好久没见了,听闻你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如今可是大好了?”那小娘子对着崔蓁一拱手。 谁还会记得这号人物,崔蓁腹诽一番,但脸上挂了一个礼貌的笑意,回道:“大好了,多谢挂心。” 这次倒是那小娘子面色一变,视线颇有深意地扫了眼崔苒。 “我竟没想到,崔蓁姐姐这鬼门关里去了一趟,竟性子也变了不少。”小娘子话带深意。 “我姐姐本就性子好的。”崔苒拿那扇子佯打了一下那小娘子,当做打闹。 崔蓁见这二人有些莫名其妙。 想来是原身往日嚣张跋扈,一般不与他们往来,但如今她穿越过来,性子变了些,便寻着理由来与她试探。 “这小姑娘们聚在一起,总是好玩的。”坐在正中棚子长椅上的太宁郡王妃侧目瞧了眼这厢的姑娘们,低下身对着身侧的秦大娘子笑道。 “可不是么,咱们做姑娘的时候,不也是这番爱闹的。”秦氏回笑道。 “若说这临邑我最佩服谁,定是你秦大娘子。”郡王妃道。 “满城的大娘子里,唯独你这后母做得最实在,那崔蓁自幼的性子我也是见过的,后又丢了你家二姑娘,你竟还待她视若己出,惹了祸也再三庇护,可真是菩萨般的心肠。” “不过你如今是好福气,我看崔蓁那丫头性子也收了不少,你那二姑娘也寻回来了,可不是老天爷眷顾着的么。”郡王妃语气感慨道。 “王妃姐姐说得什么话,我福薄,膝下无一儿,不若姐姐你,可是足足有三个儿子的。” “莫提这事,莫提这事,虽说几个儿子都已经娶亲,可我那小郎心性高,寻常人家的姑娘且都看不上,我也十足操碎了心。”郡王妃叹了口气。 她视线有意无意朝左侧看去,停在正与那些同坐小郎君们说着话的燕家小郎燕汉臣。 秦大娘子也视线移去看今日身了黎色圆领袍衫的燕小郎,心下也起了些心思。 “可我之前听闻要把皇后娘娘膝下收养的安宁郡主许给小郎的,怎的又变了?” 郡王妃示意秦氏凑近些,低声道:“本我与皇后姐姐也是这番商量的,但官家那里迟迟不同意。” “为何?” “官家的意思,像是要把郡主许给那东戎蛮子。” “什么?”秦氏惊讶道,“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在皇后娘娘膝下养大的姑娘,怎么能配给那样蛮夷的人?” “是这么说,但天威难测,我那小郎,怕是也没这福分。”郡王妃又端正了姿势,抬眼看了那厢的崔苒。 “我看你那二姑娘挺不错的。” 秦氏心中一动,妇人给坐高位上的郡王妃递过一个果子,面色上为难道:“我那姑娘也就性子好些,毕竟还小着呢,也就指望着早日也能寻个好人家,我也好心安。” 郡王妃拿起团扇,掩住半面微微一笑,便又不再言语。 “姐姐,咱们一起玩行酒令吧?”崔苒拉过崔蓁。 崔蓁本想摆脱,未曾想到崔苒这小小身子有如此大的力气,她被固得紧,连拉带拽地被推搡着坐下。 方才还谈笑风声围坐着的姑娘们,一见到崔蓁,互相看了一眼,大半视线落在了坐在左侧的丁香色少女的身上,都沉默下来。 独遥遥那厢郎君们还谈笑饮酒声不断,衬着这厢愈发尴尬。 一时气氛凝滞。 ☆、打架 被或直接或暗隐视线围绕的丁香色的少女,手中拿着的酒筹一推,面色阴沉甩了衣袖,径直站起身意欲离席。 本拉着崔蓁的崔苒眼疾手快:“张姐姐,你怎么就走了?” 席上有姑娘拂了拂缀在耳畔的钗环,声线甜腻,扬着调子假笑道:“张姐姐不走,难道再等着被人挠了手不成?” 席上诸多姑娘们又左右对视一眼。 有些低着头勾了勾唇,有些则素手端起酒杯装作未闻。 生出安静里的剑拔弩张。 倒是崔蓁此刻了然。 这丁香色张家姑娘大概就是与原身之前大打出手,被挠了手的那个。 此刻那少女的脸似阴地凝成了寒冰,她一把甩开崔苒固着的手。 崔苒被那力气扯得往后晃了晃,才堪堪站定。 可崔苒依旧不甘心,她又拉住:“张姐姐,你与我姐姐定是有什么误会,若张姐姐还不愿意原谅我姐姐,就由我给张姐姐道歉。” 崔苒说着便要俯身行礼,那少女面色一变,一把扶住她的手肘。 “你是知礼的,但你姐姐···”丁香色扫了眼在一旁毫无所动的崔蓁,厌弃地别过头去。 崔蓁被这二人你来我往有些无语。 崔苒是不是替人道歉道上瘾了? 替高泙他们道歉,如今又替她道歉,衬地她这当事人像是个高高挂起的闲人,如今恶人都成了她? 原身残留的记忆崔蓁还能读到一些,她试图回溯寻觅。 照着那些记忆残片来看,原身根本就没做错。 若当时是崔蓁,别说挠手,相必会打得更激烈。 当时崔苒还未被寻回,这张家娘子竟当着原身的面,说一些有娘生没娘养的话,后又提到崔苒的走丢,是因崔蓁看顾不当,而至妹妹寻不见。 说到戳心处,原身自气愤之极,按着她的跋扈性子,怎么轻易饶过她,最后争吵下便动起手来。 还好,这一battle,以元身胜利告终。 但也落得在临邑城闺秀姑娘中刁蛮娇横的名声。 席上有一身桃红的姑娘倒是笑道:“张姐姐,都是过去的事情,如今咱们也不是小孩子了,不如今日坐下,那些小时候的闹事,也就都别计较了。” 随后那姑娘抬头问崔蓁:“我记得以前崔姑娘可是最会行酒令的,今日也定要让我等看看崔大姑娘的厉害。” 仿佛是寻到了台阶,诸多姑娘也跟着应和起来:“是啊,来来来,咱们一起玩。” “若说只牵筹有什么意思,不如加一些赌注如何?”有人提议。 “赌什么赌什么?”众人问。 “若是谁喝的最多,便去郡王妃娘娘那处,要一件物什来,怎么要到方式不管,但是定要要到的,如何?”带头说话的那位,颇有些大姐头的意思。 那张家姑娘扫了眼崔蓁,端正衣袖,微昂着头,坐回了原位。 倒是崔蓁站在那厢不动。 崔苒扯了扯崔蓁的衣角。 崔蓁手错开,扫了眼这一桌的姑娘们,退后几步,对着众人行礼:“诸位,我就不奉陪了,我不会喝酒。” 原身会行酒令,到她不会,那些没必要的事情都可以避开,她还没无聊到要靠着这些东西出风头。 何况,看那张家姑娘坐下的样子,再瞧这一桌姑娘们的神态,典型就是冲着她来的啊。 “姐姐。”崔苒小声唤道,“姐姐快坐下吧。” “崔姑娘可是怕了?”那桃红递了眼神过来,对上崔蓁。 崔蓁扬起笑意,一字一顿道:“对,我怂,怕了,祝诸位玩地愉快。” 她一扬衣袖,施施然准备往回走。 “整日与那些商户蛮子待在一起的人,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崔蓁听到身后那张家姑娘冷哼一声。 声音像是用钗尖在墙面上摩擦,虽并无多少蛮力,但足以令听者不适。 她脚步一顿。 “哪个商户蛮子?”有人起腔。 “就是在图画院的那些杂流,卖果子起家的刘家小儿子,还有那个什么东戎来的那个质子……乱七八糟一大堆,要我说,图画院就不应该收那些市井来的细民,摆明了玷污笔墨不是。” “谁说不是,就只说那个蛮子,听说东戎人都不爱洗澡,而且吃东西茹毛饮血,我之前还在席宴上看到过那他一回,实在是粗俗,连螃蟹都不懂怎么吃,直接拿着壳咬呢。” “啊?这么粗鲁的吗?”有人嫌弃道。 “可不是,他旁边那个侍从更是生地更是丑陋,瞪着那绿豆眼睛,像要活吞人似的。” “这样的人怎么能待在图画院?岂不是脏污了那些笔墨圣贤书?” “谁说不是呢?” “啊·····”嘈杂议论处忽而转成少女们的尖叫声。 少女们本说地起劲,像无数尖锐钗子碰到光滑处,此起彼伏摩擦生声。 而这一盏茶水泼面而下,生生堵住了这些议论。 “崔蓁你在做什么?” 茶水不多,有些人被泼地少,有些人被泼地多的。 丁香色先站了起来,纤手一抹脸上的水渍,指着崔蓁怒道。 “如今天气热了,我见诸位说地上火,给大家凉快凉快。” 崔蓁把茶盏里最后一滴水往地上倒干净,又把杯子端正过来握在手里。 “崔蓁你真是恶毒又不讲理,张姐姐都给你台面下了,你还给脸不要脸!怪不得咱们临邑城的娘子们都讨厌你。”席上有姑娘试图掸尽水渍,调高了声说道。 “姐姐,你快与诸位姐姐道歉。”崔苒身上只落了几滴茶水,但此刻她正慌乱地拉住崔蓁,急急督促。 崔蓁转过头,见着这个虽与她说着话,可担忧神色全都落在那一群女子间的妹妹。 她像被勾起了什么好奇心思,有些邪气地歪头问道:“崔苒,有时候我也奇怪,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崔苒视线转回,勾着衣袍的指尖却微微一松。 “姐姐你···你说什么呢?”她被戳中了心事,神色跟着乱了,白皙的脸上因呼吸急促,起了粉淡红晕。 “你若是特别想融入这个圈子,我也定不会阻拦,唯独,不要拉着我当垫背的。”崔蓁神情如常地勾出了少女隐藏的心思。 她彻底捅破了崔苒那层纸张。 “姐姐,我没有····”崔苒嗫嚅,杏眼里隐隐又有水汽上涌。 头垂下来,如同风雨里的娇花,随时会枯萎。 “崔蓁!你竟连自己妹妹也不放过!”那张家姑娘站起身,一把把崔苒护在身后。 少女生得美丽,本应娴静的一张脸,只残存扭曲的神色。 “我倒还是那句话。”那张家姑娘因崔蓁方才那一盏酒水,发髻湿了一半,虽看着有些狼狈,但少女顾不上,只把情绪当作恶毒的针线,一点一滴往里戳。 她盯着崔真的脸,一字一顿道:“你,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与那东戎蛮子一样,都是没人要的杂种!” 声音不大,但却尖锐,针线朝里不断伸递,直至肉里。 话音方落,席间诸多姑娘们神色凝住,这样的话说之于口,对闺阁里的姑娘们而言,已然是最恶毒的失态。 “你说什么?”崔蓁抱着臂,冷冷问出声。 她本就不是娇憨的长相,平日里神态多了些,眉宇里才有了少女气,但若不苟言笑,五官自带的戾色便遮掩不住。 冷淡又冰戾,愤世似又不甘。 张家姑娘见崔蓁的神色,稍稍后退几步,抿了抿唇,但又因生出的什么颜面,腰肢一挺,回道:“说你是没娘养,如何?” “还有呢?”崔蓁冷眼顺着问。 “还有···”回答的人顿了顿,思索了什么事情,“还有就是你与那东戎蛮子都是杂种!” 张家姑娘眼底慌乱,但语气还在逞能:“那蛮子本就是因为东戎那里不要了,才送过来的,大梁谁都知道,东戎人都是杂种。” 彭—— 青瓷落地碎成细碎的瓷片,发出不小的清脆。 有破碎的瓷片弹起落在了那张家姑娘的鞋面上,不小的一击,但让她痛地抬起脚躲避。 待她反应过来,对面的崔蓁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 “你说我就算了,说我朋友,我告诉你,今天我和你没完。”崔蓁一边念叨,一边扯着对面的头发朝前冲。 走了几步还未站定,那丁香色也抬手来抓。 崔蓁垂落的长发也被一把抓住,攒紧在对方手里。 她头皮一吃痛,跟着便两方开始扯力。 “崔蓁你这臭婆娘,腌臜婆,你给我松开,松开。”那张家姑娘也顾不上什么女儿家的颜面,只顾唇齿攻击,拳打脚踢全部用上。 “我就是骂你们了,你是杂种,那蛮子也是,就是!” 崔蓁见少女粉拳直冲,她侧身一躲,但头发还被抓在对方手里,吃痛地裂了裂嘴。 “你骂谁?你骂谁呢?骂人谁不会?直娘贼,臭老虫。”崔蓁叫嚷着,拿手去扒开对方抓住她的手。 一时左朝右,右朝左。 四处劝架声不断,但隐隐竟听到几声叫好的。 发簪扯下大半,挥舞着的拳头,分毫不落地朝着对方身上招呼。 “你再骂一句我朋友试试,你再骂?”崔蓁也不甘示弱,用头凭着蛮力朝前拱。 究竟她高一些,对方甚有些吃力不住,踉跄着朝后转了个圈。 好容易才没倒下。 “姐姐,姐姐,别打了,别打了。”崔苒已经起了哭腔,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扯开谁。 倒像是进了那圈子,都会被无差别攻击到。 崔蓁气到头上,身上吃了一记对面的脚踢,吃痛地一咧嘴,也抬起脚,直冲前去。 脚还未落下,就被一股劲,生生拉开。 被攒着的头发还被硬生生拔下几根。 作者有话要说:暴躁小崔,在线打架。 ☆、孟萱 “骂的是你们,一丘之貉!”张家那姑娘还在朝着崔蓁骂骂咧咧。 崔蓁又欺身朝前要打,被一个蛮力一把拖了回来。 “崔蓁,你要点脸!”是熟悉的呵斥声。 她一拂遮住了视线的杂发,看到身侧站着面色阴沉的王祁。 他正紧紧钳住她的手臂。 “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松开。”崔蓁抬手想甩。 但男女力量毕竟有差,她废了大半力气并未如愿。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打起来了?” 人群让开,方在棚帐里的郡王妃已然走进这厢,身旁还跟些贵妇人,秦氏紧靠在郡王妃一侧。 见着崔蓁狼狈模样,秦氏身形一晃几要支撑不住,被身侧的女使扶住,她才敛了妆容,对着郡王妃作揖:“王妃姐姐,您若要怪罪就怪罪我,蓁丫头年纪还小,您千万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郡王妃并未答话,妇人的喜怒一时看不分明。 反之来来回回在崔蓁与张家姑娘来回扫视。 众人都屏着呼吸。 忽而,妇人紧绷着的脸一松,举起团扇半捂住脸,眼睛先笑了起来:“女儿家嘛,咱们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打打闹闹的。” 话音才落,便有几位妇人迅速应和:“是啊是啊,咱们做姑娘的时候,也常常有争执,但看现在,那些事早就忘了。” “郡王妃娘娘说得是。” “对啊,正是如此呢。” 附和声渐起,方才的凝滞便又成了流动的空气。 秦氏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她松了口气:“蓁丫头实在不懂事,我回去了定会好好教育她,多谢娘娘宽宏大量。” “蓁儿,还不快道歉。”她眼神示意崔蓁。 崔蓁本仍怒目盯着对面少女,她听到秦氏的话,也扫了眼诸多看着她的人,毕竟是些长辈,又想到是这郡王妃的排面,多少自己也有过错。 她又加力甩开王祁的桎梏,对着郡王妃作揖:“郡王妃娘娘,是崔蓁失礼了。” 语气里能听出不情愿。 “淑真,快和娘娘道歉。”妇人中也有人叮嘱。 大抵是那带着张家姑娘来的大娘子。 “对不住娘娘。”张淑真也是不耐地回道。 语气倒是如出一辙。 “罢了罢了,散了吧,左右也没闹出什么大事,让这些孩子自己玩,咱们呢还是再坐回去。”郡王妃的脸色又挂上了客套的笑意。 “娘娘说得是。”妇人们应道。 “你们也去玩你们的吧。”那郡主娘娘走了几步,见围着的小郎君们,也挥了挥扇子:“小郎,你带着你朋友们回席上去。” 燕汉臣一揖。 目不斜视地路过崔蓁,直接走至王祁身侧:“茂京,莫要为与你无关的人生气,方才的投壶咱们还未分出胜负呢。” 王祁被燕汉臣一扯,胸口起伏稍缓,转身一挥衣袖,便由着燕汉臣拉回原位。 崔蓁掸了掸衣袖,她与那张淑真间隔着多许人,但方才那些话她可没忘,依旧不忘从缝隙中递一个警告的眼神过去。 接而拿手拂开散发,扯上才从旁挤进来的青夕,一屁股坐回了棚帐里。 那厢张家姑娘处人头攒动。 崔蓁这里周围座位空无一人。 唯独风起一侧的帘帐,发出布料的摩擦声。 她身子靠在椅子后,胸口还因方才的争执气未消下,抿着唇盯着桌角出神。 “姑娘?”青夕小声呼唤,“我替姑娘重新理一下发髻吧。” 她在等崔蓁的反应。 崔蓁忽而又挺直了身,理了理衣袖,抬手抚发髻,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要不是被王祁那小子拉开了,我定要打得她满地找牙。” 青夕咳嗽了一声,当崔蓁已然默认,小心地凑近替崔蓁摘下散乱的钗环。 以前那张家姑娘说姑娘没教养,姑娘便挠了人家的手背,今日这番看来,算是功力不减了。 即使记忆有失,但姑娘还是那个姑娘。 若是夫人还在···· 青夕思及此,眼里又涌起酸涩,但又怕姑娘见到,便闷着应了声好,重新理起发髻。 崔蓁瞧着那厢还围坐在一起的士族姑娘们。 崔苒围在张淑真身侧,还是她熟悉的柔弱神情,不晓得又在认些什么错。 另外的一些姑娘们时不时投递眼神瞧她,她只觉得莺莺燕燕花花绿绿的衣服看得眼睛疼,扭头头不在理她们。 待青夕重理完发髻,她抬手拿了那摆在桌面上有些化糖的“糖霜玉蜂儿”。 大抵放了许久,上头的糖浆粘在一处,她费了些力气巴拉开塞进嘴里,倒是少了几分甜腻,比之前的味道要好上许多。 视线再一转,王祁燕汉臣那些个士族郎君们仍投壶饮酒,倒也热闹。 不过王祁脸色仍旧阴沉,许是运气不佳,投了几次都未中。 崔蓁瘪了瘪嘴,在这里待着,还不如去抄写几遍《庄子》来得心情好。 初夏细风苏暖,虽四处嘈杂喧闹,但她这里仿佛与众人有屏障般。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本来是操着海王的心来这个世界,但这番处下来,如今瞧着那些人,她真是半分兴致都提不起。 也不知道阿徵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知怎的起了这个念头。 前日里听阿徵说这几日有些事情要忙,她便没见他几次。 也不晓得是什么紧急事件。 子生好像每日里闲时便去三清观,想来如今也正忙着绘那壁画。 至于刘松远。 昨日说要去临邑城郊的九南山看景,现在定然是在山上了罢,若不是被这什么劳什子雅集拖累,她还不如去爬山。 被崔蓁记挂着的刘松远在山麓打了个喷嚏。 他有些困惑,视线朝临邑城里望了望,也不晓得是得罪了谁,竟骂了他一通。 随即他一整衣袖,继续朝前走。 九南山有一佛寺,他与这寺中方丈相熟,今日无事,便闲着来讨一壶清茶打发。 走至半山亭台处,溪水潺潺,便听得那厢有人言语。 草木半高,从葳蕤间望去,大抵能瞧见是一年轻姑娘与一老妇。 老妇正坐在石凳上,那姑娘半屈膝,握着那老妇的脚左右试探。 “这样疼么?”少女的声音清泠似又带了份韧劲。 “未伤到经脉,不妨事。”少女站起身来。 刘松远本懒散着性半眯着眼,桃花眼里便彻底印入少女的侧脸。 似注意到这厢的视线,她也转过头来。 少女生得清秀,但肤色却不是那些贵门世女的白皙,反像是蓬勃生长的枝木,在日光里透出奕奕生机来。 耳边嗡嗡的不知名的鸣虫在诉语,许是因为今日的日光过好,刘松远竟丝毫不觉得吵闹。 反听起来,生出无端的盎然。 “婆婆我扶你下山。”待他反应过来,那少女已然从那半山亭走了出来。 刘松远才意识到什么,三步并作往前一揖:“婆婆不嫌弃的话,我来背你回去。” “这怎么好意思。”那老妇面露难色。 刘松远却已然蹲下身:“婆婆且快上来。” “好···好吧。”那老妇有些不好意思地覆上了少年的背脊。 刘松远用手撑起,一用力,便躬身向前行进。 那少女跟在身侧。 “婆婆家住那里?” “九南山下那个下里村,村门口转角就是老婆子家。”老妇断断续续用苍老的声音道。 “婆婆怎么会摔了?”刘松远又问。 “本今日去庙里拜菩萨,未想下山脚落了空,多亏这孟姑娘路过,不然我这老婆子就完啦。” “姑娘会行医?”刘松远余光去看不发一声,跟在身侧的姑娘。 走得近些,他便更能看清她的样貌。 脸上还带着些细小的雀斑,便把整张本清秀的面容,增了些独属于山林的灵动。 他视线扫到她还背着一个朱篓,挂着一把镰刀,像是才采摘什么回来。 “会一点。”少女简略回道。 倒是背上的老妇接着话:“孟姑娘可是咱们下里村最会看病的小娘子了,我邻家的刘老头,村口的李寡妇可都是孟姑娘看好的,没见过哪家小娘子这般神的。” “婆婆过奖了。”少女温声应答。 “姑娘竟有这番手艺,我熟识的城里有林和堂的陈郎中,宝芝口的齐郎中……都是有名的杏林春手,也不知姑娘拜的是哪家的师父?”刘松远问。 “我没有师父。”少女简略回答。 方还在嘴边准备好的话,突然都被这一句塞了回去。 往日他里都是图画院里最能巧言的那个,可今日不知怎的,在这姑娘面前,竟再三斟酌语气,想主动说些什么,又觉冒犯。 好不容易想恭维一番,又被生生堵了回来。 “那姑娘定是……定是……天资···天资聪颖。”他不干不白的挤出一句话。 身侧的少女不再搭话。 鞋履落在簌簌的草木间发出闷哼饱满的响声,未久,前头便见几户人家。 再是数十步,便得见一村落。 “就是这里了,小郎君,辛苦你了,放老婆子下来吧。”老妇指着一矮屋开口。 刘松远弯身,小心翼翼让那妇人落了脚。 随行的姑娘也跟着托住防止她磕绊到什么器物。 待刘松远站直,他才意识到额头已然出了密汗。 恰抬起衣袖要拭,忽而一方帕子递到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小刘cp,高冷上线。 ☆、泼水 帕子半旧,却浆洗得极干净。 那双手也并非如城里姑娘那般细腻,反能看到好几个茧子,大抵是因常年做活留下的。 他怔了半晌,缓缓抬头。 见是那孟姑娘正望着他,直直伸手递来的。 方才那有些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竟一时有些慌乱。 “给你擦汗。”她启唇道。 “啊··好,谢谢。”刘松远才意识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过那方帕子。 那孟姑娘眼色无波,又转过身去检查老妇人的伤势。 刘松远盯着手里帕子许久,鼻息间隐隐能闻到上面带有的女子药草香气,二指摸索了一下布料,手腕一转,鬼使神差地把它折了起来藏到胸口处。 接而他又抬起衣袖随意擦了擦汗。 “虽未伤到筋骨,但这几日婆婆还是不要出门了,我来帮婆婆做饭。”那姑娘与老妇人说话的时候,虽声调也如常,但明显相比与刘松远,她则温和许多。 “这怎么好劳烦你。”老妇人不好意思。 “无妨,这几日我阿爹去城里了,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不碍事的。”少女微微笑道,嘴角漾起一个浅淡的酒窝。 像是旭日下迎风而长的花木,美丽又不受拘束地生长。 “小郎君,老婆子我还没谢谢你呢,看小郎君的打扮,是城里人吧?”那老妇人见刘松远盯着孟姑娘出神,出声问道。 “回婆婆,举手之劳,不用客气。”刘松远反应过来,拱身一作揖有礼笑道。 “小郎君今年几岁了,我看着年纪也不大的样子。” “今年十九了,家中有两个哥哥都已娶妻,我还尚未婚配。”刘松远也不知怎的头脑一顿,跟着说出这样一句话。 才一落音,他方觉得不妥。 桃花眼里盛了懊恼,余光悄悄去看少女的神色。 那孟姑娘仍站在那处不为所动。 接着身影一转,朝那橱篓里开始找起了东西。 “城里郎君你这年纪还未婚配的,怕已经很少了。”那老妇人倒未曾察觉不妥,顺着接话道。 “是人家也瞧不上我这样的。”刘松远挠了挠头,有些讪讪道。 “婆婆,我先回去,待到了晚上再来看你。”那厢孟姑娘停下手里的活计,背起放在门口竹篓,对着老妇一揖,衣裙微动便已消失不见。 刘松远僵在原地,直至屋中只余他与那老妇人,他才反应过来。 方要抬脚去追,但又怕冒犯。 脚步挪了挪,视线看到落在门口处的一把镰刀,他才心中急急一动,对着那老妇人一揖:“那婆婆,我也先告辞了。” 掀起衣袍,也不顾踩至沙地上扬起的尘土,一路狂奔,直至又看到少女的身影。 他停下来,拍着胸口试图匀平自己的气息,才抬头喊:“姑娘且慢。” 少女脚步停下,转过身来。 “姑娘的镰刀忘了。”刘松远踏进几步,恭恭敬敬递上。 那少女盯着镰刀,走进几步,这才伸手拿过。 接而她抬头看跑得气喘吁吁的少年郎:“多谢郎君。” 言辞简短,丝毫不泥带水。 说毕便转过身准备向前。 “姑娘。” “还有什么事么?”她半侧过身,面色平静。 刘松远甚能看到她两颊间小雀斑,像是春日里散落在原野上的小花,需细细才可寻见。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那结舌的感觉复而又来。 最后阖了阖眼,鼓起勇气道:“敢问姑娘名讳?” 少女发丝被风带起一缕,又轻轻柔柔绕至耳畔垂下。 “孟萱。” 孟萱,萱草柔弱却极坚韧,几个音节绕之唇齿,便觉柔婉,又带着山野处的蓬勃盎然。 这名字衬她。 他捂了捂藏着帕子的胸口,复抬头去看终究没上去的九南山。 今日无憾,来日再与那老和尚讨一口清茶罢。 “蓁丫头,方才可有伤到哪里?”秦大娘子不知何时走至崔蓁身前,她倚着崔蓁坐了下来。 妇人面露心疼,上下细打量崔蓁的模样。 崔蓁本有些昏昏欲睡,但见这秦氏,才稍稍摆正了姿势。 “回大娘子,未曾。”自她穿越过来,秦氏于她并无多少交流,但多少是长辈,崔蓁态度也带上恭敬。 “今日之事,我不会与你父亲多说,你可放心。”秦氏拉住崔蓁的手,放在她膝上。 神情里也露出慈爱和心疼。 在原身模糊的记忆里,即使原身再如何跋扈,秦氏在崔成面前皆是维护。 仿佛也因此,原身在这样的放纵里,更起了骄横的性情。 今日她闹出这样的事,秦氏对她依旧未有责怪,反宽慰体贴,倒是一以贯终了她的慈母人设。 崔蓁手指微动,最终也未抽回。 “多谢大娘子。”她僵直身子,回道。 “蓁丫头,你若是不喜与姑娘们玩闹,倒可与王七郎走得近一些,左右你有婚约在身,也无妨的。”秦大娘子语重心长,她发额间的珠花垂在了妇人的鬓角,贴地紧密。 崔蓁觉得那珠花反光有些晃眼,她稍稍移了移视线,垂下头,心中有些咂摸出不对味。 即使有婚约,她也根本不想与那王祁走得太近。 “多谢大娘子提醒,只是蓁儿实在有些累了,不知道能不能先回去,前日里学谕布置的功课我还没做完呢。”崔蓁顺势推舟,这雅集她真的感觉已经被掏空。 “罢了,我与娘娘说一声就好,你先回去吧。”秦氏也不挽留,松开了崔蓁的手。 崔蓁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子,对着韩大娘子一揖。 带上青夕便踏步沿着边角隐蔽的檐廊,步履加快朝着外头行去。 “青夕我和你讲,在这里待着,我还不如跪祠堂呢。”她边走边侧目与青夕说话。 “我宁愿再抄写一百遍《齐物论》,换以后再也不来这个什么鬼雅集。” 她一路吐槽,一路又行地飞快,也未注意到前面有什么人。 咚—— 崔蓁觉得胸口一凉。 抬眼看去,发觉自己正被冷水泼了一身。 而低头有一女使正颤颤巍巍地跪着:“姑娘饶了奴婢,求姑娘饶了奴婢。” “你走路不看的么,眼睛长着做什么用?”青夕走近几步,“你是哪家的女使?这般不知礼数?” 因要离开这里,必然是需绕过郎君们处的地方。 崔蓁有些奇怪,怎的这小女使偏选在此处撞上她。 青夕这番斥责,因声线颇高,场上的郎君们的视线都移了过来。 “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那小女使以头抢地,额头已红肿大片。 若有心人从远处看,只能看到崔蓁蹙眉不耐,青夕疾言厉色,女使颤颤巍巍的一幕。 饶是不知情的人知晓,再补上方才的剧情,定会以为崔蓁是怎样的不可理喻,严苛下人。 “行,行了,没事。”崔蓁示意青夕扶起少女。 她低头扫了眼身上的大块水渍,有些无奈。 今日因着了女装,又是初夏,她向来畏热,便选了件轻薄的松绿褙子,这一瓢子水,隐隐显露出身形来。 “崔蓁,你最好还是知点廉耻。”她正抬腿要往前走,铺天被罩上一件衣衫,彻底挡住了视线。 只是那话极为不耐,崔蓁听毕方才平息的怒气又涌了上来。 扒开衣衫,抬头迎面便是王祁正嫌恶地盯着她,她低头扫了眼身上的雪青色外衫。 这看着就令人寡味的颜色应当是王祁的。 “敢问郎君,我们姑娘怎么就不知廉耻了?”青夕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质问。 “方才与张家姑娘大打出手,毫不知晓礼数,现今这女使额头都要出血了你才停止,若以后你这样的人当了主母,阖府的下人们还有活路吗?”王祁不理青夕的咄咄逼人,反之对着崔蓁斥责道。 “你性子娇纵便算了,如今衣衫不整,合身湿透,也不速速离去更衣,生怕别人瞧不见,即使是姜行后巷的那些姑娘们也是知晓廉耻的吧?” 姜行后巷,多为曲妓馆。 王祁之言,不言而喻。 “郎君你!”青夕怒气上头,又要欺身争辩。 崔蓁扬手,拦住了她。 她本还有些怒气,但王祁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后,她反之怒气全消,竟抱着些好笑的神色。 “既然这样,劳烦郎君早日于我家说清楚,早解除了这门婚约,也不耽误你阖府性命了。” 崔蓁扯过青夕,昂着头施施然离去。 王祁却被崔蓁之语愣在原地。 方才他瞧见崔蓁与那张家姑娘大打出手,又有相识的同窗们调侃于他说她那未婚妻性情令人堪忧,心中恼怒更甚,投壶便百试百不中,烦躁更是火上浇油。 才投了一支又落了空,便听见身侧有女子哭腔,转头看到崔蓁那处的情况。 “茂京,你那未婚妻,性子虽虎,身材倒是很不错。”身侧有人戏谑地言谈了一句。 王祁这才把视线注意到崔蓁身前因被泼了大片水渍,此刻隐隐透出里面的杏色衣衫。 甚至因在日光下,竟看得更为分明。 压抑在胸口的情绪被彻底释放,恼怒,厌恶,羞恶,通通都缠上他身。 他将手里的羽箭一掷,朝着一旁看热闹的侍从吼道:“把我外衫拿来。” 这才急冲冲朝着崔蓁那厢跑去。 他的未婚妻,与人当众斗殴被人笑话,还如此不知羞耻,屈辱与愤怒充斥在他的思绪里,直奔崔蓁身前,一咕噜把脑海里的怒火朝她喷涌。 只是他未曾料到,崔蓁倒是不复方才打架时的恼怒,反之冷淡淡地与他说要他解除婚约。 他怔神间才想明白。 只要不牵扯杂流那些人,崔蓁对他的话,根本毫不在意。 明明崔蓁才是他的未婚妻,在意的人应当是他才对。 那种气闷在胸口的感觉复又上来,他握紧了拳头,下颚绷地极紧,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崔蓁:打架骂人不在怕的,攻略是啥与我无瓜。 明天要出差去两天,请假停两天文。 ☆、相误 “青夕,把这衣服给我扔了,咱们再去买一件袍子来。”崔蓁方坐上马车,一把扯掉那雪青色外衫,朝着软坐上一扔。 胸口强压下的怒气才开始起伏。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崔蓁捶了几下座位,车壁跟着咚咚响。 “好痛好痛。”她一把弹开手,被力的惯性疼到,甩了甩痛意。 本就来气,又被这力的相互作用疼得佝偻起身。 即使如此,嘴里骂骂咧咧她还是没有停下。 青夕本以为按着姑娘方才的表情,是毫不在意的。 未曾想到待众人看不到了,她才发泄一通。 “下次我看到这王祁一次,就打他一次。”崔蓁咬牙切齿地还在絮絮叨叨。 方开始青夕还应和几句,之后青夕便安静下来。 待又发泄了一通嘴炮,她心情才稍稍舒缓些。 抬眼看青夕。 见青夕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她。 “看我做什么?”崔蓁不解。 “我以为姑娘性子大变了,没想到,也不过是在王郎君前收了些,私下还是这般。”青夕语气有些欢快,“不过既然能在人前收性子,那也是咱们姑娘长大了。” 这欣慰的神情仿佛方才崔蓁与那张家姑娘打架的记忆已经删除。 崔蓁听毕,瘪了嘴:“张淑真我打得过,王祁我怕是打不过,要不然早就动手了。” 那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姑娘,铺子到了。”车夫喊。 “青夕,你随便整一件男装来,然后把这件给当了,看看能换多少钱,快去。”崔蓁推搡青夕下车。 待青夕下去,她用手指勾了一个角,闲着性子窥看此刻的街巷。 正植午后,此处再往东是迎祥池。 初夏时节,沿岸皆为垂柳,莲叶遮蔽,依稀还能看到桥亭台榭此起彼伏。 前些时日清明,去那里烧香的百姓摩肩接踵,刘松远本提议图画院相识的都去进一进香,但崔蓁没跟着去看热闹。 再过去往西,便是清风楼。 听闻清风楼最适合夏月乘凉,且其主推的“玉髓”酒极为醇香,她暗下思索,有机会定要唤上沈徵他们一起去。 崔蓁这番细细盘索计划着,视线又回到街巷间。 身着各色衣衫的郎君娘子,像是街巷间各种彩种绽放的花朵,但她眼睛忽而一亮。 从人群间缓缓穿梭过来的,竟是阿古拉驾着车,那车里坐着的应当是沈徵了。 沈徵的车从来不快,甚至与行人的走路速度相近。 崔蓁有些急迫地想探头打招呼,才稍稍躬起身,脑袋便顶上了车顶。 疼得她一把捂住额头,视线仍旧不离。 “阿····”话在嘴边未曾落下,清风勾起车厢上车巾一角。 生生被堵了回去。 车里除了崔蓁熟悉的沈徵侧脸,还有一个女子的容貌。 也如她这般新奇地勾着车巾一角,向外好奇张望。 齿如瓠犀,美目盼兮,是一张美人面。 发髻上的朱红珊瑚钗随着马车前行的脚步摇摇晃晃,反射出刺目的红光。 崔蓁一把扯上车巾。 手指却还停留在那粗糙的车帘的巾缝线上。 心上似乎又是被那什么小虫子闷着咬了一口,酸酸涩涩的感觉竟比之前要更强烈。 她盯着一角虚空睫毛微动几分,呼吸不知怎的有些不匀。 不知是过了多久,待她意识回神,呼吸才又稍平缓下来。 她又长呼吸一口,接而仿佛是提起极大的勇气又勾开一角去窥。 那马车早已消失于视线,只闻来往小贩的叫卖声不绝。 她才松开车巾,半低垂头,嘴角扯上几分。 “阿徵有了对象也不告诉我,太不够意思了。” 声线喃喃,音量轻缓。 不过须臾,她身子又挺直了些。 崔蓁暗自思索:待过几日上课,定要好好问个清楚,朋友之间怎么能隐瞒呢? 不过她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阿徵这么害羞少语的人,万一人家本就是刻意隐瞒着,那她不是冒犯了么? 罢了罢了,不去想了。 “姑娘,衣服。”青夕扯开车巾,泄露进大片光线。 崔蓁觉得刺眼,抬手一遮。 待车巾又落下,那马车才有条不紊继续朝前。 崔蓁扫了眼青夕递过来的长袍,是青碧色的颜色。 她指尖摸索几分,手指一团把衣袍攒在一处堆于膝上。 “怎么了姑娘?不喜欢这个颜色吗?” “反正快到了,穿不穿也不碍事。”崔蓁又扒拉了几下那件青碧色的外袍,觉得这布料怎么摸怎么不舒服。 她也无甚多兴致再往外看去,索性靠在车壁上,又犯起困意来。 沈徵坐在马车里,微阖着眼睛。 “明成哥哥,那个灯笼叫什么名字。” “明成哥哥,这个卖的是什么?” “明成····” 沈徵索性装作有些困意的样子,靠在车壁上假寐。 崔蓁与他在一起时也爱说话,但他从未觉得她喋喋不休,反之总想听她再多说一点。 但身侧这位安宁郡主,不知道是不是声线不同的原因,他觉得,她实在是话多得有些吵耳朵。 若不是方才官家让他顺路带安宁郡主去图画院看看藏画,他定然是不会与她同路的。 少年半阖着眼睛,心上涌起清浅的念想。 崔蓁现在在做什么呢?前几日她说想去迎祥池,听说那里十里荷花正开,灼灼华色,是正当好风景的时候。 “明成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啊?”身侧一席绯红灯笼锦的少女把车帘放下,转头看那靠着车壁的少年。 少年唇角有一丝浅淡的笑意,如蜻蜓点水而触。 “明成哥哥,你在笑什么?”安宁郡主好奇问。 沈徵睫毛微动,随后缓缓睁开眼,唇角的笑意跟着一瞬消逝,仿佛方才不过是来人的察觉。 他恢复往日空山无波的神情:“图画院快到了,待郡主寻完画册,会有黄门带郡主回宫的。” 安宁郡主听闻,眉目便耷拉下来,鼓着气别过头:“我不想回去。” 车厢里静了半晌。 她回头,见沈徵又阖了眼,似对她的话丝毫不感兴趣。 她恼怒地蹬了镫脚;“明成哥哥,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想回去?” “娘娘前几日私下问我喜不喜欢太宁郡王家的小郎,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小的时候他还抢过我的水上浮,这事我现在都还记着呢!” 少女赌气道:“我觉得娘娘是要把我许给他们家,我才不要呢。” 沈徵扫了眼身侧少女有些愤愤的神色,启唇道:“若你不喜欢,就直接与皇后娘娘说。” 他语气里也无情绪波澜,作着最冷淡的客观评价。 “明成哥哥,你····你以后会一直留在临邑吗?”少女咬了咬唇,攒住了自己的绯红色裙角。 “不知道。”沈徵答。 “那····那你能答应我永远都不回东戎吗?”安宁郡主迫切地望着沈徵,想从沈徵脸上读到答案。 沈徵垂下眉眼,漆黑的瞳仁里露出与之违和的冷淡。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如果你不是东戎人该多好。”少女喃喃自语。 “你知道他是东戎人?” “知道啊。” “你不介意?” “介意什么?” 沈徵恍惚间又似听到那日檐廊下,那个豆青色衣衫的少女坦然地回答这句话。 她的神情回答了她的坦荡和不解。 自来大梁这么多年,所受冷眼唾骂厌弃诸多,即使是刘松远与夏椿也不过是过了许久才相熟。 他也并不是不会难过,只是是日久了,便渐渐熟悉了这样的处境,甚至心上也生起一面盾墙阻挡那些情绪。 但唯独只有崔蓁,好像从未因他东戎的身份而觉得有异,反之处处维护。 他的坚盾轻而易举地裂开了空隙,她这般坦然地走了进来。 少年敛眉,在这样狭小的车厢空间里,他直接忽略了身侧娇艳绯红花朵。 即使春花再好,也不如绿意柔韧舒朗。 马车嘎吱一停,车厢微抖,又安静下来。 “到了。”沈徵径直先下了车。 待那安宁郡主下了车,站在一旁的沈徵迫不及待地身形一晃,便又先一步回了车上。 安宁郡主方落地四处好奇张望,转身见身侧的沈徵已然不见。 而赶车的阿古拉早就扬起马鞭,待她回神,那马车距离她已有许久距离。 “明成哥哥,明成哥哥!”安宁郡主心中一慌,朝前奔了几步。 但只看到车轱辘扬起的尘灰。 她自幼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住这般奔跑。 才几步便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少女恼怒地跺了跺脚。 直至身后的女使也慌乱跟上,一把扶住了大喘气的郡主。 安宁却觉得极为不耐,一把甩开女使的手,努力直起身体挺直了腰背。 那马车拐了弯,已然消失于街角。 安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徵的马车似从未有过这样的快速。 少女站在那住半晌,随后她叹了口气。 转过身,美目一凛,抬手整了整冠发:“罢了罢了,终究不是我族类,也没什么稀罕的。” 少女说着,大踏步朝图画院里行去。 发髻上的红珊瑚串随着她的脚步晃动,生出富贵人家的倦怠和无谓。 作者有话要说:小崔:他有对象了?竟然不告诉我? 阿徵:车里这女的好啰嗦。 安宁:我才出现一章就啰嗦?一楼叨叨了十七章了! ☆、委屈 过几日又到图画院上课时间。 崔蓁因前几日睡得不怎么安稳,走在去图画院的路上也有些蔫蔫的。 “崔蓁。”崔蓁才踏入院里,听到身后刘松远传来的声音。 她回过头,见是她熟识的三人,目光停在刘松远身上须臾,随后飞速移至沈徵。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很快自己憋了回去,摇了摇手,算作是打了招呼。 “怎么了这是,今天心情不好?”刘松远见崔蓁兴致不高的样子,踏了几步走进。 “没事,昨晚没睡好。”崔蓁打了个哈欠,“想到今日要画鸟兽就头疼,上课的还是我那老爹。” “平日里也画这些,没见得你心情这么不好啊。”刘松远不解,目光移到一旁正盯着崔蓁一动不动的沈徵身上。 身旁有相熟的士族画学子行径过去,三三两两凑集细语,但刻意避开了崔蓁这厢。 待稍稍走远些,又开始窃窃私语。 大抵能听到“打架”“骄纵”“张家”什么的词汇。 刘松远眉梢一挑,用胳膊肘推搡一下沈徵。 “明成,你还不赶紧劝劝,这样蔫蔫的,可不是咱们熟悉的崔蓁了。” 沈徵被刘松远支地有些晃,睫毛微闪,“崔”一字才从喉咙里冒出来。 崔蓁已然踏步朝前,背过身又朝着三人挥了挥手:“上课了,走了。” 留下这厢三人看着崔蓁的背影怔在原地。 “明成,你最近惹小崔不高兴了?”刘松远手拍了拍沈徵的肩,手指落在沈徵肩上,不解道。 沈徵被方才崔蓁突如其来的告别愣住,那哑然的情绪还未落下。 他抿了抿唇,细细思绪之前是否有什么事情惹崔蓁不快。 少年的清隽眉宇似陷入迷雾,舒朗的五官也跟着渐渐落寞耷拉下去。 件件回忆,甚至缩在青碧道袍里的手指还个个掰数了过去。 可再三思索,他还是未想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似是极为颓唐,少年闷着声说出两个词。 “没有?”刘松远侧目看沈徵,声量提高了些,“子生,你说小崔刚才是不是明显就不想理明成,对吧?” 刘松远眼神示意在一旁满脸茫然的夏椿。 “嗯。”夏椿接收到信号,也肯定地点点头。 “你看,连子生都看出来了,你绝对是哪里对不起小崔了,你再好好想想。”刘松远松开勾着沈徵肩膀的手,衣袖一扬,转而拉过夏椿,大咧咧地朝院舍行去。 唯留沈徵还在原地。 她生气了?他心下一片慌乱。 手指撵住衣袖,青碧衣褶带起条条沟壑,像是此刻带起的心绪不宁。 漆黑清亮的眼睛里只剩一片天际云翳。 愈发细细思索,他便愈发手足无措。 无论如何,定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她才会不想与他说话的。 少年纤长的身影投落在一旁石阶上,被分成好几个曲折,细缝间生出的青苔青青翠翠,不知是何时填满了缝隙,近看才能分明。 但却与那蓝灰色的影子一同,缓缓生长在一处。 “崔蓁,你这画的是什么?”崔蓁的桌子一震,墨水跳了几分,囫囵着在纸张上惹了一道磨痕。 “让你画锦鸡,你看看你画的是什么?”崔成扫了眼那纸张上几条歪歪扭扭的曲线,看着趴在桌子上正神游太虚的崔蓁气不打一处来。 “博士如果要罚我便罚吧。”崔蓁眼神往上微抬,她语气里也有这几分不耐。 “整日心思不宁,站起来。”崔成见崔蓁这番态度,更加气愤。 “我且问你,何为六法?”他冷着脸,先问了一个简短的问题。 崔蓁叹了口气,懒散着语气道:“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摹写。” 一字不差。 声音里虽缓慢闲散,但崔成却挑不出一处错来。 连带着王祁诸人也抬眸看崔蓁,唯独崔苒的表情最为担忧紧张。 崔蓁余光落到窗外,方才见一青碧色身影从对面游廊而过。 她心下微动,但很快觉得眼睛更刺,沈徵身侧还跟着那日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朱红珊瑚串。 即使隔着几方疏影枝叶,她都能看到那两人极其相熟。 心口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小虫子似又被放了出来,细细密密地开始啃咬每一个缝隙。 她扭过头,低下头拨弄书案上的那支还未沾染笔墨的毫锥。 “你既知道,那为何落笔后便全抛诸脑后了?”崔成见崔蓁一言不发,反露出满脸不屑的态度,他把声量提地更甚。 不仗义,太不仗义了。 但说起来沈徵究竟哪里不仗义,她能想出来的理由也并不充分。 跟着她更为恼怒,胸口嗜咬的小虫子似乎又多了几只。 “没为什么。”崔蓁停下拨动毛笔的手指,缩回衣袖里,眼睛盯着纸上的那一滴正不断氤氲的墨点挤出一句话。 “你说什么?”崔成怒问。 “我没说什么。”崔蓁满不在乎地低声回了一句。 她的余光已然能看到檐廊下的身影消失在她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 手指不自知地攒紧。 “好,好,我教训不了你了是吧。”崔成转身,从方桌上拿过戒尺。 “伸出手来。”他冷声斥道。 士流的画学生都出身富贵,那戒尺于课上也不过是摆设,绝不会落到学生们身上。 可如今竟逼得崔成动用起戒尺,却是图画院开院以来,士流的独一人。 何况,崔蓁又是个女儿家。 坐在前头的郭恕坐立不安地朝着崔蓁使眼色,小声提醒着:“且求饶吧,崔蓁,别犟了。” 但崔蓁却毫无理他,像是强着脾气直愣愣把手伸了出去。 量指阔的戒尺是用两块乌木组成,一仰一俯,四边有镂面,长有七寸,饶是高高举起,就足以震慑威胁学生们。 戒尺落下的瞬间,连带着王祁都忐忑地微微起身。 戒尺落到柔嫩的掌心,发出闷闷的皮肉扯碰声,不清脆,却足以震痛。 连带着同时,崔蓁“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出声。 若说方才她是有些走神赌气,但这戒尺一落下,疼痛让她彻底回神。 崔成似被崔蓁的哭声略略惊到,手中戒尺踌躇了几分,但却没有收手的意思。 崔蓁被痛地想往后缩,崔成牢牢抓住崔蓁后缩的手腕,第二下又落下。 疼,疼得仿佛全身都被那手心传导开去。 “呜呜呜·····疼呜疼····呜呜呜我妈都没打过我,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呜呜呜呜呜呜···” 崔蓁哭地愈发夸张,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竟连视线都分不清眼前景物。 一股脑只顾着哭诉不停。 “好不容易来了这里,我以为是来享福的呜呜呜呜呜·····还要被打····呜呜呜呜呜呜···妈妈····我要回家·····呜呜呜呜呜·····回家···” 她这絮絮叨叨是骂给系统听和这劳什子的工作。 但这话却让第三次举起的戒尺在空中停顿了下来。 崔成方才的怒气忽而被这女儿肆无忌惮的哭喊,像是猛扎了一针停在心口,接而一口气又都自己咽了回去,闷在胸腔再也发力不出。 连带着手腕全然失了力气。 是他当年对不起发妻,诀别北上来了临邑,待他功成名就,再回去时发妻却早就绝于人世,只留下这五岁的女儿。 崔蓁的眉眼其实像极了她,特别是神色波动之时,与发妻神态极其相近。 发妻温柔贤淑,性情温婉,可这女儿却实在顽劣。 他教不好她,也对不起她。 崔成的身躯忽而佝偻下来,对着正哭得有些喘不上气的崔蓁,无奈挥挥手道:“你出去吧。” 语气尽是疲惫。 崔蓁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手试图微微一蜷,掌心的痛意欺身,根本弯不起整个手臂。 她只得用左手托着右手的胳膊肘,一抽一抽地往外走去。 从小到大,即使是爸妈,都没这样打过她,为了这劳什子的转正工作,挨打也挨打了,骂也被骂了,死也死了两次了,手还这么的痛…… 心下的委屈随着步子的缓慢愈甚,心里便是越想越难过。 不知走了多久才绕过东厢房的院子,她顺着柱子缓缓蹲了下来,把身躯团成一圈,背靠素柱缩在在檐廊的隐蔽处。 唯独那手心却不敢放下,只敢直直伸着,试图让风能吹走皮肉痛意。 可身体还在随着方才的哭喊似还未回过神来,肩膀仍旧一抽一抽的,试图把眼睛睁大看得清前面的视线,可眼泪却止不住往下。 连眼泪也和自己反着调,她心下愈酸,身子也越缩越紧,盘成一角全然被柱子挡住。 “把药抹上。” 崔蓁把脸埋在膝盖里,模糊中,听到了熟悉的温玉相扣声。 她手指摸索了几分,婆娑着眼抬起头来。 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脸,再接而视线才渐渐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摹写 出自南齐画家谢赫著作《画品》,自六法出现以后,中国绘画进入理论自觉时期,后代画家把六法作为评论绘画高低的标准。 ☆、解释 “阿徵?”少女的声线还带着哭腔,隐隐还有几分极不相信的语气,“你不是走了么?” 对面的少年倒也一顿,抬头去寻少女哭得红肿的眼睛,语气柔软:“没有走。” 他动作并没停下,手里的青瓷瓶上是青青软软的化淤膏,凉意才触到崔蓁的手心,崔蓁“斯——”地一声,眉头皱在一处,身子一缩,但她掌心并未逃离。 刺痛忍了片刻过去,便觉得清凉舒适开始蔓延,方才火辣辣的疼痛,似乎也减少了许多。 崔蓁这才抬头去看沈徵,他正一脸严肃地仔仔细细给她抹药膏,她此刻只能看到他圆圆的头顶。 他不似临邑城别的郎君那般,盘头发要编发或换个什么复杂花样,要不额前留几缕,显示出少年人的风流不羁来。 他束发规规矩矩,只用了一根刻着不知是什么图腾的玉扣扣住发髻,便显得整个后脑勺都圆鼓鼓的。 像是···· 像是阿柴的脑袋。 崔蓁不知怎的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想着想着便先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沈徵微抬起头,见少女脸上虽还挂着泪痕,但笑意已经破开了她方才阴郁的情绪,他自今早来时的忐忑才稍稍落了些。 崔蓁因自己的胡思乱想,把方才的烦扰都抛至九霄云外。 怎么说,沈徵都暂时抛弃小女友回来给她带药了,做为朋友已经仁至义尽,自己怎么也不能太过分了。 崔蓁另一只手从沈徵手上拿过那药瓶。 “阿徵……不对。”崔蓁摇了摇头,不能叫的太亲切了,要是人家女朋友听到后该生气了。 “沈郎君,我自己来吧。”崔蓁站起身,独留沈徵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僵在原地不动。 方才···方才……她唤他的是···沈郎君吗? “沈郎君” 他竟从未如此刻般讨厌过这个称呼。 她一定是很生气,才对他生疏至此。 此刻的惴惴不安,比方才更要强烈,强烈到甚至让他害怕。 站着的崔蓁丝毫没意识到沈徵的情绪有变,她正陷入在另一个自我问题的纠结中。 阿徵明明和小女友走了,怎么知道她挨打了呢? 又如何做到还能随身带着药? 她见那还蹲在地上的圆溜溜脑袋,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奇心不能太重,别影响人家感情了。 “崔蓁,你没事吧。”远处刘松远的声音把二人各自翻飞的思绪堵住。 “你门怎么也过来了?”崔蓁见刘松远也行色急切,身后跟着的夏椿更是满脸愁云。 “你那神嚎鬼哭的,整个图画院都听到了,要是我们再听不到,那真的是聋了。” 刘松远见崔蓁手里握的药膏,他才收了担忧,桃花眼里又泛起春光潋滟,反松懈身子揶揄道。 “明成你都把你这最宝贝的青宜膏拿出来了?” 沈徵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但未对刘松远的打趣做出反应,他视线停在崔蓁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松远见二人都未搭话,他桃花眼里的波光停顿,左右仔仔细细来回扫视两人,发现他们的神色都有些不对。 今日这究竟是怎么了? “去不去清风楼吃酒?咱们也有多日未聚在一起了吧?走走走。”刘松远搭上沈徵的肩,推搡着把沈徵往前。 倒是崔蓁站在原地不动。 刘松远回头:“崔蓁,你站着做什么呢,今日可是我破费,你还不赶紧的?” 崔蓁抿了抿唇,抬头看了眼沈徵。 低声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说毕,少女又走进几步,把手里的青瓷瓶塞给沈徵:“多谢沈郎君。” 沈徵低头看着手中青瓷瓶一言不发,又抬头看了眼崔蓁。 眼睛里的满斗星河似都被乌云遮蔽,只觉晦暗。 “沈郎君?”刘松远抬高了声,再凑近身细看这二人神色,他越发觉得不妙。 “崔蓁,你这发哪门子邪呢?” “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我也总要···总要按着礼数。”崔蓁疙疙瘩瘩地言语,但仍昂着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这么心虚。 “男女授受不亲?我认识的崔蓁,可不是这么冥顽不灵的死木头,你你你,你到底是谁?快把原来的崔蓁给我吐出来。” 刘松远放开沈徵,指着她肃容道,连带着夏椿也面露不解地望着崔蓁。 “就算不是因为这个,总也要考虑,别家···别家姑娘的心思。”崔蓁略退缩几步,又嘀嘀咕咕地挤出一句话。 “别家姑娘?”刘松远视线回到了沈徵身上。 本还蹙着的眉宇,顺势平展开来,转而竟微微一弯。 “明成,是不是刚才安宁郡主来找你,被咱们小崔看见了?” 沈徵心中一动,急急抬眼去看刘松远。 少年人呼吸都似急促了些,与夏日繁茂草木一同,生出强烈冒头的气息。 “我···”他有些急,话似乎都在嘴边,却不知又要从哪里说起。 “来来来,小崔,你呢,跟着我们照旧一起去清风楼吃酒,咱们把这事原原本本给你说清楚。” 从清风楼阁子望出去,恰能看到欢门高起的一个角,冒出几个竹子毛边,还缠着红绿的彩带,恰迎风而起,便如云霞半掩住街巷。 楼下街巷传来清风楼伙计摆放拒马杈子的声响,与石板路发出刺啦的摩擦声。 “这事你可明白了?”刘松远一锤定音。 崔蓁扫了眼一旁不说话的沈徵,又看正点头的夏椿,才缓缓道:“所以,阿徵是个备胎?” “正是,皇后娘娘想把安宁郡主许给那燕汉臣,可安宁郡主又不喜他,因明成与她一同长大,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咱们这位郡主娘娘呢,就自主想了个法子,假装时时与明成亲近,好阻了皇后娘娘的念头。” 刘松远茶水,清了清喉咙。 “害得咱们明成不堪其扰,这不今日那小郡主又来了,明成索性与她说了明白。” “我还以为,阿徵有···这不是避嫌嘛。”崔蓁也作掩饰,饮了一口茶。 方才她听闻了刘松远的解释,那漂浮不定的心思才稍稍落了下去。 像是有几分庆幸,甚至还冒着尖尖的欢喜。 安安放在心口处,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来。 “子生也是定过亲的人,也没见你避嫌啊,还有那个郭恕,我看你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地可是亲切,还有你们那里的薛祐义,这不也是常常打招呼····” 刘松远喋喋不休。 “我可还听说,你才来图画院的时候,博士要画佛道人物,你还围着人家到处说要人家给你做例,那时候,也不见你避嫌嘛?” 崔蓁此刻只想堵住他那张嘴。 那些不过是她为了完成任务,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可以一试的人都试图交流一下,这不后来都没怎么再关联了。 “他们又不是什么不重要的人,但是阿徵是我的朋友,更应当多关心体谅。”她补充道。 身侧沈徵本端端坐着,听到这句话,少年眼神才抬眸去看身侧正一脸认真解释的少女。 朋友···· 这声音不断在他耳畔放大。 渐渐街巷上的叫卖,马车而过的哒哒声,行人的欢笑言语,都似再也听不分明。 唯独少女带着一丝不苟的强调语气,一字一顿的“朋友”二字,顺着身体里的经脉,缓缓落入心口。 像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走至春日的在瀚海湖边,看到满地绿绒上,冒出的第一朵银莲花,它落在澄澈湖面上,如同漂浮在温柔的湖水里。 温柔又生机地好看。 刘松远听毕话,神色却也愣了几分。 他转而见崔蓁一脸认真,才道:“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直接说是明成的朋友,小崔,你果然与别人不同,饶是我和子生,也是与明成认识了许多年,才相熟起来,称道一声朋友。” 刘松远把茶盏放置桌上,视线又移至沈徵脸上,接而感慨道:“崔蓁,你还真与这世间诸多俗人都不一样。” 这倒是崔蓁有些不解:“阿徵以前没有朋友吗?” 刘松远叹了口气,拣起放在盘子里的梨条,咀嚼进嘴里。 待吞咽下去,他才回答道:“我们与明成也不过是入了图画院才相识,之前,他····” 随即他注意到一旁沈徵正冷冷盯着他,他甚读出几分警告的意味。 刘松远欲言又止,讪讪对着崔蓁又道:“崔蓁崔蓁,这个荔枝白腰子炒得好,你吃吃看。” “怎么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崔蓁有些丧气,把目光又投向沈徵。 见沈徵抿了口酒,视线落在琥珀色的酒水间,照如往常的情绪。 崔蓁便也把话咽了回去。 大抵也不是什么开心的回忆,那便就不问了。 “我···我还有事,你们先吃,算我帐上。”也不知怎的,本还翘着腿悠闲拣酒水喝的刘松远忽而蹦了起来。 对着坐着的众人落下几句话,急匆匆便朝外跑去。 崔蓁见着他背影消失,又回头看夏椿与沈徵。 见二人也是疑惑不解的神色。 她眨眨眼,开口:“他咋了?家里着火了?” 沈徵眼神微动,手里的酒盏微顿了顿。 夏椿却是连忙摇手:“说不得走水之事,不吉利不吉利。” 崔蓁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处于这个世界,古人忌讳着火,她才猛地捂住嘴。 “失言失言。” ☆、地方 “见过郎君。”药材铺的刘掌柜对着眼前还在匀气的刘松远恭敬一揖,“可是东家有什么话要带给我们?” “不是我爹。”刘松远坐下,喝了口茶水,又往外头顾盼张望。 刘掌柜不解,继而又问:“那是少东家?” “不是我哥。”刘松远摆摆手又答。 “那·····”刘掌柜皱眉蹙成一团,他实在没解读出这位东家三郎的意图。 “是我。”少年人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很肯定。 “郎君请吩咐。”刘掌柜了然,作揖等候吩咐。 “外面那外姑娘,时常过来卖药材吗?”他凑近掌柜,小声问。 掌柜不明,但也应了声:“是。” “那位孟姑娘时常带些野生药材过来售卖,大多时候品种都是些常见的,有时候也有一些珍贵的草药,但都不多。” 刘松远了然地点了点头。 接而他又听到,一青帘巾外,少女的声音清泠而起:“这些是我早日里刚在九南山上采的,还带着露水呢,您看成不成?” 语气平淡,仿佛买卖成否都是常事,不见波澜。 刘松远抬手距离胸口半寸停了下来,他并未合上,那方巾帕还在心口处,片刻也不曾离身。 他抬头对上掌柜等待吩咐的眼神,言辞笃定道:“掌柜,以后这位姑娘过来卖药材,都按市价两倍给她。” “郎君?”刘掌柜越发疑惑。 “待下次你遇见你们周行老,就说临邑城药材铺子凡是遇到这位孟姑娘,都按两倍价格买她的药材,若是账目不对,或是违了行规,就都记到我的账上。” “是。”刘掌柜虽还疑惑,但多少也猜出几分,便又恭敬一揖,走出帘外。 只是边走边暗想,这东家的三郎,是看上这小娘子了? 据他了解,这小娘子家境贫寒,可这小郎君又是临邑城出了名的随性风流。 这般悬殊的家境,大抵也是一时兴起吧? 掌柜摇了摇头,面上却堆起往日见客的客套笑意移步出去。 刘松远叮嘱完,见刘掌柜走远,他才稍稍嘘了口气,其实他极少干涉刘家的生意,也很少借用刘家的权势做些自己的私事。 今日难得如此,他的心头又有些忐忑。 方才他在清风楼往下扫了一眼,便看见那熟悉的背着药篓的孟萱身影。 行人虽诸多,不知是不是那药篓过于明显,他在来往旅人间一眼就看到了她。 匆匆告别明成他们,他就默默跟在她身后,见他入了这刘家药铺,他才从后门爬进铺子后院。 “掌柜要出两倍价格买我药材,这是为何?”孟萱声音惊讶,不过情绪声调依旧并不明显。 “姑娘这药材新鲜,我们这里正巧缺这几味,不瞒姑娘,前几日外头来的那几车都不成,远不如姑娘手里这些。”刘掌柜带笑诚恳道。 但这诚恳,是生意人熟络客套的诚恳。 “可我这些药材都是些常见的。”孟萱又道。 “给姑娘结账。”刘掌柜并不答话,对着守店的活计招手,对着孟萱又是一揖。 活计手脚灵快,顷刻便把钱用青布包好,递给孟萱。 “可是。”孟萱依旧疑惑,刘掌柜已经闪身进了后院。 她停了下来,盯着手里的青布半晌,接而握了握手掌,把钱塞到随身带着的荷包里,转头拿起药篓踏步出可铺子。 “按着郎君的吩咐办妥了。”刘掌柜对着刘松远恭敬回复。 “好,辛苦掌柜。”刘松远应答着,视线却从青帘细缝里去觑那一道清丽身影。 但因背着日光,摸约只能瞧见女子的裙角微扬,转瞬翩然而去。 他从来最怕拘束,喜好自由,情爱之事拖累心性,他便分毫不碰。 唯独那日青溪绵长侧,亭榭疏影间见少女侧影泠泠。 只那一瞬,他忽而觉得四周的草木似乎都在他身躯里开始落种生长。 即使再随性洒脱,唯独只有看到她,他便觉得自己从漂浮的云雾里下坠。 可等落在地上踏到实处,便又开始惴惴不安,觉得说什么都成了错处。 他突然想起来,那日与沈徵下了课,并行走于街巷。 兴致突起,他懒散着语调问沈徵:“你觉得崔蓁怎么样?” 沈徵的身影稍顿,启唇回道:“私下评价,不好。” “行,那我且问你,你是不是看到崔蓁就觉得满心欢喜,时刻想与她说话,但是靠近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觉得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沈徵不答,唇角却微扬起极难察觉的弧度。 “是不是看到她高兴,你就高兴,看到她难过,你更难过,若是看到她哭,巴不得所有苦难都是朝着你来,不要朝着她去?” 沈徵顿了顿,微后点了点头。 但神色里露出几分迷茫和懵懂:“母亲以前与我说,所谓待朋友真诚,便是把她的悲喜都记在心里。” 沈徵低头思索一阵,随即又抬头,清澈的眼睛对上刘松远,少年肯定地回答:“崔蓁是我认定的朋友,无论她认不认我是朋友,我都不会变。” 刘松远记得自己那时心里还嘲笑沈徵天真,但他也并未点破。 如今他看到孟萱,仿佛就是这般的心情。 他自嘲地勾了唇角。 果然不能随意调侃别人,容易反噬。 但心底却又是欢喜的。 仰头看天,淡月微云,时和树动. 今晚应当山月寂静,能见星辰低转。 *** 时日缓缓而过。 每日除了上课,崔蓁便盼着落课去沈徵他们一起吃饭。 “午后无事,你们那里可还有课?”崔蓁左手拿着环饼,大口咬了下去,问的是另外三人,眼神却对着沈徵。 “无课。”沈徵倒了渴水,给正鼓着腮帮子的崔蓁推了过去。 崔蓁自然地饮了大口,又见刘松远在那处发呆,便好奇地把视线推到了刘松远身上。 “怎的,你发什么呆呢?”她手肘推搡了一下。 刘松远回过神,瞥见崔蓁调笑的眼神,难得桃花眼并无波色,他别过脸也不理睬。 “难不成是因为过几日就是七夕,要和什么小娘子去表白,今日就先紧张起来了?” 刘松远指尖一动,随后飞速摆手:“小崔,是不是夏学谕最近给你布置的课业太少了?” “你说你被博士打了手心,怎么算也过去一月有余了,怎么还包着手呢。” 崔蓁扫了眼那包得似馒头的右手,她抬起来对着刘松远挥了挥,挑了挑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就因我这手,夏学谕这些日子都没赶我出门,什么佛道人物,山川花鸟的,我通通都不用画了,这可不是偷闲好时机!” 崔蓁颇有些洋洋得意。 见刘松远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她视线又去看夏椿:“子生,你下午干嘛去呀?” “三清观的画····”夏椿才说一半。 崔蓁便一颓唐:“是了是了,你还有画没画完。” “阿徵,你下午也一定是回去画画吧?”她不去看沈徵,反摆弄了下衣衫一角,语气低落。 “今日不画。”沈徵见少女低垂头,温声回道。 “嗯?你是有什么活动吗?”崔蓁听毕,急切抬头寻他。 “是···是有些事。”沈徵却错开了少女灼灼的目光,推了推茶盏。 崔蓁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来也是不愿她知晓。 她便认命地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今日还是回去乖乖躺上半日,省得我老爹又骂我不长进。” “其实····”崔蓁又听到沈徵迟疑的声音。 “怎么?”她猛而又抬头,凑近几分满怀期望地看少年。 少年眨了眨眼睛,倒也并不避开少女的目光:“我要去个地方,只是怕你····” “你去哪儿?”崔蓁追问。 “是那里?”一旁的刘松远突然搭话。 沈徵点点头。 “那地方,平常人也都不怎么愿意去,我看小崔····”刘松远扫了眼崔蓁,啧叹几声,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了?”崔蓁被激出几分斗志,昂头问道。 “你是官宦人家养出来的小娘子,哪能见过那样的地方,我劝你,还是莫去。”刘松远挥了挥衣袖,自倒了杯茶水。 “我不管,阿徵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地方。”崔蓁对着沈徵一笑,又低头咬了一口环饼。 环饼掉了一些酥屑,沈徵抬手,把那些饼屑从崔蓁衣袖边移开。 怕碎屑让豆青色沾染了尘埃。 “到时你跟着我,不要走丢。”沈徵温声道。 “好。”少女眉眼一弯,应允。 作者有话要说:尾随痴汉刘松远。 作者君叉腰指着刘松远:前几日你还猜到剧情走向了呢?现在勒? ☆、暗渠 马车的哒哒声更甚,虽临近七夕,时日仍热。 沈徵的马车上的白色皮裘早已换去,换了不知什么材质的细皮垫子,坐上去冰冰凉凉。 马车正中放置了几块冰,用青玉白盆盛着,便稍稍降了车厢里的暑热。 只是崔蓁畏热,自端午后,她除了上课便甚少出门,实在是这古代没有空调,让她心绪愈发容易烦躁。 这样炎热的天气,即使王祁那些人偶有事没事找茬几句,甚至仍旧日常嘤嘤嘤的崔苒,她都懒得理会。 便也没再起什么争执。 崔蓁把衣袖稍稍退上一些,那只包得牢牢实实的右手因伸展不开手指,便朝车顶举起来,衣袖顺着小臂退了下去,露出白皙一截。 少女身子前倾,更贴近了些冰块,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满足感。 本视线望着崔蓁的沈徵见她如此,又移至那一截白藕似的手臂,面色不可控制地火烧起来。 少年喉珠滚动,慌忙着避开视线。 但车厢瑕疵,余光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崔蓁已然把裙角都揽了起来,才露出腿上的一线春光,沈徵觉得脖子、脸……全身上下都如同放置在闷炉里烘烤。 “崔····”他从喉咙底冒出一个音,之后的话却怎么也再落不下去。 “阿徵你怎么了?”倒是崔蓁见少年面红耳赤,甚有些呼吸急促的模样,不解地凑进来身问。 “我···”少年低哑声线。 即使再怎么退后,可视线仍能瞥见那如白璧般肌肤。 隐约间,甚能闻到她身上自带的香气。 不似脂粉味,但清新又不甜腻,沾染了点春色旭光。 心中一缕冒出尖,然后缓缓向着别的地方舒展,却被他一把遏住。 沈徵,她是你朋友,她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你不应当,也不该有什么别的想法。 朋友之间,怎能如此。 他心下自对自警告,遂合上眼睛平复心绪半晌才再次抬头。 见崔蓁已经揽下衣袖端正坐在位置上,带着些许愧色看着他。 “阿徵,不好意思,我实在太怕热了,你们这里规矩太多,要是在我以前,早就穿着大裤衩子出门,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崔蓁见少年望着她不语,似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们这里的规矩,虽然我刚才露胳膊露腿的,但我不是……哎……” 少女挠了挠头,面露难色,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下去。 “实在是太热了,我忍不了啊,还有,我不得不说,你们对妇女的压迫过于严重。”崔蓁末了不忘补充一句。 看见沈徵的面色稍稍有些回转。 她才长长松了口气。 方才她被那冰吸引地有些忘乎所以,把胳膊腿都不自知地露了出来,待她见到沈徵红着脸避开的模样才反应过来。 如今身处大梁,按大梁的规矩,女子是不能过于露腿胳膊这些部位,会被视作某些特殊职业的姑娘。 那日她在金明池边,因泼水受的流言甚盛,左右其实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只是沈徵不一样,他是她认定的朋友。 何论他本就生性少语,害羞寡言,哪个姑娘在他面前露胳膊露腿的,定会把他吓到。 “无事。”沈徵低头不再看崔蓁,反盯着那渐渐有些微化的冰块出神。 不知怎的,这一瞬间,脑子里忽而想到的却是崔蓁与王祁的婚约。 这个念头被不断放大,接而充斥了他所有思绪。 “郎君,到了。”车外阿古拉唤了一声。 沈徵才晃神过来。 待他抬头,崔蓁早已跳下马车,只余他一人。 少年长长嘘了口气,定了定神。 掀开巾帘下车。 “这里是?”崔蓁盯着眼前的情景,眉目蹙成一团,整张脸皆是肃容。 临邑风亭水榭,峻宇高楼,旌旗蔽空,欢门彩彻。 四季皆是繁花如锦,望若绣晨。 但这里是与临邑皇城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世界。 大地之上是锦绣凡尘,大地之下是苟且腐烂。 “临邑的地下水道宽阔,可居人,许多无处可去的流民,便在此暂住下来。”沈徵回答,声线里带着几分悲悯之色,“时人又称为鬼矾楼。” 青夕躲在崔蓁身后,扯了扯崔蓁的衣袖,小声问:“姑娘,我们···我们要进去么?” “你若是嫌弃,便留在这里。”反是阿古拉低沉的声线响起,对着青夕冷声道。 青夕扯着崔蓁的手微微一抖,哭丧着脸埋在崔蓁身后更甚。 沈徵转过头来:“此处多有亡命之徒藏于其中,不安全,你在此等着。” 随后少年又补充道:“我去的地方不远,马上就能回来,阿古拉,你陪她们待在这里。” “郎君。”阿古拉急向前,“郎君他们···” “没事,都来这么多次了,不会有事。”沈徵回头对着阿古拉宽慰道。 阿古拉虽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算作应允。 崔蓁定眼瞧那黑黢黢的暗渠,忧心地看了眼沈徵,也应了声好。 直至送少年单薄的青碧色身影被长空洞的黑暗吞噬,不知是不是黑暗作祟,她突然很是紧张。 “阿古拉,阿徵来这里很多次了吗?”崔蓁抬头问。 阿古拉望着那暗渠,点头:“每月都来。” “他来这里找什么人?”崔蓁又问。 “能让他安心些的人。”阿古拉的汉语并不多熟练,因此说安心两个字的时候,显得极其生硬。 崔蓁辨别许久才明晓。 “阿徵为什么不安心?”崔蓁不解。 阿古拉把视线落在了这小姑娘身上,崔蓁被他的身影笼在里面。 这个草原汉子眼神里闪过悲哀和愁怨,像是远方草原上落下了第一场秋雨。 “郎君是草原上最善良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草原汉子叹了口气,崔蓁模糊间看见他眼睛里有些闪烁的光。 但随即他又抬眼看了眼天际,像是要把情绪都散尽在碧空里。 “是有人欺负他?”崔蓁也跟着抬眼望天。 待七夕一过,便是临近秋日,这天好像比之前都要远上很多。 不知北方草原上的第一批青草,有没有开始被土地吞噬生命,变成大片铺地的枯黄。 “这些劳什子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在这些感慨间,崔蓁忽而听到那暗渠深游内有吵嚷声起,接而又是噼里啪啦的什么声响。 阿古拉眉毛一拧,急急道了一声:“郎君。” 便疾步朝那黑暗处行去。 崔蓁顿觉得不好,也顾不上许多,匆匆跟上。 只勉强对着还在原地战战兢兢的青夕道:“青夕你别动。” 四周光线不断暗淡,偶尔有些参差不齐的岩壁里泄露出几丝光色,但也很快被吞没。 随着崔蓁不断朝里,这空洞的暗渠里传来逐渐腐烂潮闷的气味。 崔蓁顾不上许多,小跑着追上阿古拉的身影。 待绕过一个弯道,视线忽而空旷了几分,崔蓁脚步微微有些凝滞。 这临邑城的低下水道里,她竟不知可以藏着这么多人。 皆是衣衫褴褛之人,或猫在一起,或背靠洞壁。 他们是临邑城的另一方世界。 只是所有人的视线此刻都集中在崔蓁的身上,像是隐在黑暗里的野兽看到了新鲜的食材。 带着贪婪垂涎,身形动作不大,但崔蓁却觉得他们仿佛都在逼进她。 她脚步踌躇向后缩了些,才一迟疑,抬眼见不远处阿古拉已然挡在沈徵前,正怒目圆睁盯着眼前一个怒气冲冲的人。 崔蓁便气血上涌,也顾不得许多,从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中疾步穿梭过去,直至把沈徵看得分明,她方才忐忑的心思才安放回胸口。 “你怎么来了?”沈徵蹙眉,一把拉过崔蓁,青碧色的道袍把少女的大半身形都挡在身后。 那些跟在崔蓁尾巴后的不善目光,才被阻绝在外。 “方才我听到吵闹声,担心你。”少女说话不带遮掩,连同关心也是肆无忌惮。 “你不该进来。”沈徵叹了口气,语气里并无多少责怪,反之是接受的无奈。 “进都进来了,总不能再赶我出去。”崔蓁猫了猫声,踮起脚,从沈徵的肩侧望过去。 “带着你这东戎狗奴就算了,如今还要带着小娘子来侮辱我们吗?”身前咄咄逼人的是一位身着青蓝短布的少年,衣衫上有许多补丁,看着沈徵年纪要小一些。 少年眼下有两个青色的眼圈,身形瘦弱,五官还未张开,但却满是戾色。 “我说了很多次了,你们这些东戎人的东西,我们拿着都嫌恶心,带上你那让人作呕的怜悯,从这里滚出去。”少年指着洞口的方向,声线尖锐。 “小屁孩说什么呢?”崔蓁听着来气,正要欺身向前,但却被沈徵一把拦住。 牢牢挡在身后。 “我们郎君好心给你们···”阿古拉低沉声线在长暗洞里响起。 但却被沈徵一斥:“阿古拉。” 阿古拉愤愤收了话,从沈徵身前退到身侧。 作者有话要说:社畜最近手头工作多,可能要两天一更,但会尽力一天一更的! ☆、拥抱 沈徵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少年的眼睛:“我没有,侮辱你们的意思。” 声音依旧是玉色清润,但崔蓁却从中听出几难察觉的滞涩。 “我阿兄,我阿爹,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他们是死在德庆四年的安朔堡,虽然有很多大梁人都已经忘了,但是我们家不会忘,从那里活下来人,也都不会忘,你们这些东戎狗杂种攻入城池,见人就杀,见屋就放火,我被我阿娘藏在水缸里,眼睁睁看着我阿爹,我阿兄都死在你们东戎人的屠刀下,我阿娘还要受你们的侮辱,这些,我一辈子都记得,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牢记你们这些东戎狗杂种做的事,总有一日,我也要拿着你们的项上人头祭奠我的家人。” 少年目斥怒火,像是凶狠的孤狼,紧闭的齿门放出咯咯的响声。 崔蓁忽而当头一击。 德庆四年,是大梁与东戎交战最为惨烈的一年。 因防守不当,大梁被东戎连破三个城池,而东戎人每入一城,几屠尽满城百姓。 鲜血与骨骼堆砌的城墙,上头吟诵的却是草原的欢歌。 崔蓁为何记得那么熟,是因德庆四年,也是她第一次穿越的时间点。 但那次,她虽穿越在草原上,却多少也知晓远处城池血染成河的闻说。 崔蓁本紧握的拳头被一阵无力的暗流,逼得缓缓松开。 在战争里苟且活下来的人,的确是最有理由恨人的。 “我····我以前与我的母亲,去过安朔堡。”身前的少年喃喃道出一句话,与他着的青碧色道袍一起,像是化作了缥缈的青烟,散在空气里。 “高贵的东戎王子,不好好待在你的王帐里,怎么会去我们那样的地方,不要再拿这些话唬我。”少年冷笑一声,连视线也不看沈徵。 “我们郎君从没住过王帐。”阿古拉愤愤怒道,他似还要欺身向前说些什么。 沈徵却拉住他。 “母亲去求过大汗,不要屠城。”沈徵又接了一句话,但也不再作多解释。 他弯下身,拣起那已经沾染了灰土的钱袋,上头的银丝绣线脱落一半,落于泥里不见原色。 那短布少年复冷嘲一声,不再言语。 沈徵转过身,步子虽往前,身体但却若没有灵魂的躯壳,朝着暗渠外行去。 本围着的人群,不知是什么原因,方才还聚拢在一处,现在缓缓散开一道。 崔蓁跟在他后面,阿古拉在最后。 少年向来似青竹挺拔的身影,寂静生在悬崖之间,被风雨侵蚀,竟生出无限孤寂。 那好像是吃再多煎夹子,糖饼,蜜煎果子,也无法安慰的难过。 再进一步是外头盛大的日色。 沈徵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他半眯着眼看着上头的日光,那是他不可相配的明亮。 “郎君,我在外头等你。”阿古拉作揖,转身出了那道甬门。 仿佛沈徵的这个情绪,阿古拉已经处理过无数回。 身后的崔蓁并未动。 身前少年微垂着头,一道细光从砖缝间映射到他的脸上,像是割裂开了一种情绪,但怎么也照不亮那如草原星海的瞳仁。 那大抵是一道永远无法堵住的悲伤。 少年忽而觉得身体一温,像是被什么柔软裹住,接而他闻到熟悉的清香,带着春色明媚,把他围绕在温暖里。 胸口处传来少女的声音:“阿徵,难过就与我说说话,也许心情会好点。” 她的手搭在他后背上,但因手指都被裹成一团,便只能一下一下缓缓拍打,像是把那些寒凉的经脉,一点一滴都缓缓温热。 他忽而想到很久以前,母亲也曾这样把他抱在怀里这般安慰。 他所有不安的情绪,都会顺着这个节拍,渐渐都消失殆尽。 他又听到她的声音:“很多事,你没错,他们也没错,是根本分不清的。” 僵冷的血液,心头的罪念,都与她轻柔的声音一同,被一汪春水抚平温热。 崔蓁的肩头微微一沉。 少年微垂下身,把头搭在她的颈窝上,细碎的头发扎着她的脖颈,微有些痒。 她本轻拍少年背脊的手一顿。 接而她察觉到他缓缓环住了她,他身上的舒朗气愈发环绕。 那些沉闷的心绪因着这个不带任何□□的环抱,在少年人面前缓缓驱散。 “嗯。”她听到他闷闷一声。 大抵是应了她的话,崔蓁便又继续轻拍少年的后背。 世上万千伤怀,总有相拥可抵世间苦难。 *** 那是漫山的火海,破碎的砖瓦从已经坍塌大半的房顶坠落。 呼喊,尖叫,鲜血,屠刀。 血色与寒光一起,交织在不同缝隙,瓦砾,角落里。 “母亲。”孩童喊了一声。 “母亲!”他又放大了声音。 但呼喊却像是石子落入深潭,又被哭泣与尖锐的声响湮没。 拿着屠刀的东戎士兵,走到一个大梁百姓前,尖刀入腹,鲜血奔涌而出。 孩童的脸上便被这滚烫血液灼入肌理,他一时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拿起手抹了一把脸,见到指缝间的血色,他的耳畔发出嗡嗡作响,然后不断扩大,一时屏蔽了周遭一切。 “母亲。”孩童低下声,细凉的声响是不可置信的语气。 天地皆听见,可众生却听不见。 “大汗,求大汗饶恕安朔堡的百姓,他们都只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并没有做错什么啊,大汗,求求大汗。” 孩童愣愣地把视线转向不远处。 一个女子着东戎最寻常的粗衣,身后护着一个孩童,正跪在一高头大马前。 马匹上坐着的是,是一个虽英武雄壮,神情却冷戾的男子。 只是男子却用极其冰冷的眼神,看着地上那个不停以头抢地的女人不为所动。 马匹甚至憨鸣一声,显出一丝不耐。 “母亲。”孩童肯定地应答,向着那个女子奔去。 “母亲!”童声忽而又大了起来,从刀斧间蜿蜒而过,直入耳畔。 “阿徵,你怎么来了。”那女子眼神有些慌乱,一把把孩童揽入怀里。 他的视线便被全然挡住。 他看不到发生什么,但听到了声音。 “这是····”高处传来男子低沉的声线,微微有些迟疑。 “其木格,这是我的儿子吗?”男子忽而又肯定起来。 “大汗,我不叫其木格,我有我的名字,我叫沈照。”女子的声音冷峻几分,但固着孩子的手却不松半分。 “还有,这是我的儿子,与大汗没有任何关系。” “好,那我便唤你沈照。”男子声调不变,换了称谓,仿佛也不过是一件恩赏,“这孩子,理当带回王帐抚养,你诞下王子有功,也随我一起回去吧。” “我不会回去。”女子斩钉截铁,“我的儿子也不会进你那王帐中。” “沈照。”男子停了停话语,“我都没说什么,你已经默认了这是我的儿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骗啊。” 孩童察觉到女子的身体忽而僵硬,连抱着他的手也松桎了些许。 “阿仲,不对。”女子忽而冷笑一声,“应当称呼您为,阿日斯兰,是么?” “大胆,怎可直呼大汗的名字。”有士兵斥责。 “怎么,时至今日,我连称呼您一声阿日斯兰,都不可以么?” 声响又默了下去。 男子久久未语,才回道:“可以。” “沈照,你应该明白,我的士兵们花费了整整三个月,才攻下这安朔堡,草原上的狼被关太久,放出来的时候,即使是最英勇的狮子,也拦不住它们的嗜血。” “狼群需要血腥味来激发血性,来回报这些日子守株待兔的煎熬。所以,我做不到。” 兵刃与铠甲间微微磨合,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那好,尊贵的大汗,我,沈照,今日求你,放过安朔堡的所有百姓,无论大汗让我做何事,我都应允。”女子目光灼灼盯着马匹上的人,像是下定了决心。 她似乎已经猜想到他会说什么,她把孩童推了出去。 因才触及光线,孩童的视线有些不适应。 接而缓缓他看到女人那张悲凄却又无限镇定的脸。 她没有面对他,她看着站在孩童身后的那个那男人。 随后,他又看到,他的母亲身后站着的那个孩子的脸。 比他还要再小一些,衣衫已是褴褛,也皆是血迹。 他赤着脚踩在砂砾上,磨破了不少脚上的皮肉。 但他似乎顾不上这些,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浓浓火焰,要烧灼那个身后说活的男人。 “什么要求都可以?”男子发声。 “是。” “带上我们的儿子,与我回王帐。” 女子不去看孩童眼里的懵懂不解,杏仁般的眼睛冒着腥红的水气,可她死死咬住贝齿,强忍不让任何眼泪落下来。 “好。” “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再回瀚海湖边一趟,拿些东西。” 男子那厢沉默几分。 便应了一声:“可以。” 语气平缓,如应了什么最寻常的事情。 接而,孩童看到那女人的身躯在缓缓远去,他试图伸手去触摸。 他心中慌乱,直直奔跑去追赶。 脚步却如有千金之坠,怎么也无法迈进一步。 腥红的火焰卷上了女子的黑发,接而卷上了她的衣衫。 可女子却依然笑着望着他,唤他:“徵哥儿,别怕。” 一遍一遍,反反复复,直至落至灰烬, “郎君,郎君。”沈徵大口喘着气,猛得睁开眼睛。 抬头看到阿古拉的脸就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是小崔和阿徵的第一个拥抱。 ☆、七夕 沈徵微微撑起身体,四下扫去,发现他依然坐在他的马车里。 “我怎么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郎君方才又唤了夫人。”阿古拉退了回去,男子低沉的声线对着少年时,语气缓了许多。 但因他声线本就低沉,即使慢下来语速,也甚少觉得温柔。 “嗯。”沈徵情绪倒显露无多,反之又端正了身子。 “那崔家姑娘说郎君睡着了,让我带郎君在临邑城里转几圈,不要扰了郎君睡觉,所以····”阿古拉挠挠头解释。 “知道了。”沈徵点头。 随后想到什么,又抬头问:“她呢?” “崔姑娘在崔宅附近就下了马车。” “也好。”沈徵松了口气。 他有些庆幸,还好自己陷入梦魇的样子没有被她看到。 “对了郎君。”阿古拉跳下车,又拉开帘子探头进来。 “怎么了?”沈徵问。 “郎君旁边放着的油纸装着糖瓜蒌,是崔姑娘走之前买的。” 阿古拉忽而面色有些为难,但还是挺直了身子,清了清嗓音。 “这糖瓜蒌我吃太甜了,给阿徵吃刚好,这次是我花重金买的,下次记得请回来哦。” 阿古拉本来汉语就说得生硬,却故意用比自己本音高出许多的音调说话,而句末的“哦”字,他却用重音念出来,整句话便破坏了原有的语调,反倒多了些搞笑气氛。 阿古拉念完,见沈徵一动不动望着他,迟迟没有反应。 他挠挠头,握紧拳头有些紧张。 初初沈徵看他的表情有些呆愣,忽而又似憋住什么身体开始抖动,最后”噗嗤“一声便笑出声来。 “郎君?”阿古拉愈发不解。 方才那崔家姑娘定要他学她说这句话,在一旁□□了许久。 他本来有些不情愿,但那崔姑娘说,若他学得好,郎君定然会开心。 他便垂着头,耐着性子习学了半晌。 看着郎君笑得前仰后合地,他其实也跟着开心起来,虽然他还是不明白,究竟这句话好笑在哪里。 “郎君。”阿古拉抿了抿唇,“那我驾车回府了?” “好。”沈徵笑意还在眉宇间停留,唇角弯弯点了点头。 车帘又落下,他的笑意才稍稍淡去,心下忽而又失落起来。 方才阿古拉虽学得生硬,但他好像透过阿古拉也看到那个眉飞色舞的少女与他说话。 若是···若是她能陪他再久一些就好了。 拣了一个糖瓜蒌含进嘴里。 蜂蜜与果肉参和在一块,因融在一起,便再尝不出果子原本的酸涩,只剩蜜意唇齿缠绕。 好像的确是很甜,是他觉得最适合的甜度。 少年唇角微微翘起。 旭日近昏,枝柳垂湖。 女儿家的蔷薇香与轻薄罗衫交织一处,少年郎意气风发打马而过,闻得是落落芬芳,看得是正当年华。 时日长久,总有归日。 * “姐姐,听说七夕时节,街巷上特别热闹,姐姐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崔苒揽住崔蓁的胳膊,柔声问道问道。 崔蓁正想拒绝,抬眼看到刚从官署回来的崔成,正踏步朝她们这厢走来。 她有些怀疑是不是崔苒特意算好的时间。 “既然你妹妹邀你了,就一起去看看吧,今日热闹,但也千万注意安全。”崔成停下来,颇为严厉地扫了眼崔蓁,又转身对一旁的崔苒露出温情,柔了声道。 “对啊,姐姐,你看爹爹都允许我们去了,姐姐房里的那对磨喝乐真是好看,我想要买一样的。”崔苒对着崔蓁摇了摇手,像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咪。 崔蓁房里书架最上头,的确摆着一对磨喝乐,塑地娇憨可爱,极为精致。 据说是原身母亲的遗物之一,原身极为珍惜,本收在柜子里,但又因时时思念母亲,便摆在书柜最上头。 崔蓁被这小少女黏黏腻腻地语气不耐方想甩开,察觉崔成正用警告的眼神盯着她。 “是啊,难得这样的好日子,你们两姐妹去逛逛吧。”秦大娘子也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语气里是悠悠慈意。 “只是,蓁丫头,你可千万要看住你妹妹,切莫像在那年上元夜一般丢了她。” 崔蓁心头一顿,顺时看到崔成的脸色忽而变得极为难看。 他本是警告的神情盯着崔蓁,但多少是出于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情绪,秦大娘子的话,却让他的眼神里又现出几分茫然。 望着崔蓁的神情,男子像是陷入某种情绪里的拉扯。 “谢谢娘亲,谢谢爹爹。”崔苒眉眼一弯,扯过崔蓁便朝着外头行去。 崔蓁还陷入疑惑中不解,她只知晓原身之前与秦大娘子也不过泛泛,秦氏甚少管教原身。 自她穿越过来后,她便也没怎么注意这位过继母,可自那日秦大娘子带她参加雅集起始,到今日有意无意说起这件事。 她愈发不明她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她猜测,大抵还在怨念当年崔苒走丢的事情。 当年原身也不过是个小孩,上元夜全家出行,孩子心性见着兔子灯喜欢,便扯着崔苒一同去看。 待崔成在花灯铺子前找到崔蓁,崔苒早已不知去向。 时人皆谓,是崔蓁嫉妒妹妹,故意把崔苒带丢的。 崔蓁一时似听不到身侧崔苒那糯糯官话的喋喋不休,反蹙着眉,也不知是不是直觉,总觉得哪里有些事不对。 她被崔苒拉着一路往前。 “祁哥哥,祁哥哥!”崔苒朝着远处兴奋地招招手。 崔蓁心思都还陷入在疑惑中,随意抬了下眼皮。 王祁生得好相貌,今日好像又是细细打扮过,雪青色的圆领袍子崭新,绣着些不知名的团花暗纹,风姿绰约,无双容色。 王祁身侧站着的是洁癖高泙,依旧是一身月白。 唯独不见燕汉臣。 崔蓁匆匆扫了一眼,便又把眼皮耷拉下来。 “姐姐,我们与祁哥哥遇到是有缘,便一起逛逛可好?”崔苒笑意盈盈地问崔蓁。 “算了,你们逛吧。”崔蓁低头看被月色与灯火映照地莹莹的青石板,冷淡道。 “姐姐,好不容易都出来了,就一起嘛。”崔苒又摇了摇崔蓁的手。 崔蓁连带着身体,都被崔苒的力道带着晃动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把视线从被紧握的崔苒的手中,缓缓移动到崔苒莹白的脸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姐姐在说什么?”崔苒顿住动作,看着崔蓁的脸露出熟悉的天真疑惑。 “没事。”崔蓁强扯出笑意,把崔苒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我与你们,还没那么熟。” “姐姐。”崔苒的声音又带上一份哭腔,水汽漫上少女的杏眼,”姐姐是又嫌弃我了。” “崔蓁,二妹妹好歹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说你们不熟?”王祁对着崔蓁不满道。 崔蓁转过头,看着少年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厌恶之色。 她反之笑笑:“我不仅与她不熟,与你们也不熟,王郎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她施施然转过身,朝着这几人相反的方向行去。 王祁望着少女远去的身影,他站在原地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才他遥遥便见崔家两姐妹,原因看到崔苒心下欢喜,可不知怎的,却情不自禁把目光停留在豆青色衣裙的崔蓁身上。 但崔蓁似丝毫未曾注意到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是换做以前,崔蓁定是要见着他就讥讽几句,可自她落水失忆后,便愈发见他如若空气。 “不熟”二字,更像是一根针插在衣领口,他却怎么也拔不下来。 他心下顿时有些懊恼,心绪便冲口扭转成另一个面貌。 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又怎能说不熟这样的话。 “祁哥哥,泙哥哥,那我们便自己走吧。”身旁的崔苒小声扯了扯王祁的衣袖。 王祁低下头,见灯火掩映下少女的瞳仁也泛着暖色,心头登时也柔了下来。 “嗯,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提示:记住这对磨喝乐哦~ ☆、拒绝 “姑娘。”青夕在一旁小声唤崔蓁。 “怎么了 ?”崔蓁应着问。 “当年崔苒走丢的时候,你也跟在我旁边吗?” “未曾,当时姑娘说想吃糖饼,我去对街李家铺子买糖饼去了。”青夕小声答。 “所以,崔苒怎么走丢的,没有任何人看到?” “是啊,当时主君四处打探,都说没看到二姑娘。”青夕不解,但也认真回答了崔蓁的问话。 “那想要买兔子灯这事,是崔···嗯我提出来的,还是崔苒?” “这我有些忘了,”青夕歪了歪头想了片刻,“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好像先是大娘子问姑娘和二姑娘兔子灯好不好看,然后····” “然后二姑娘便说想买一盏,拉着姑娘你的手不放,姑娘便应允带二姑娘去摊子上买。” “当时没有人跟着吗?”崔蓁问。 “有是有的,但是上元夜热闹,那些女使自己也被灯景迷了眼,一时也没顾着。” 崔蓁忽而追问:“后来那些人呢?” “那些人后来都被主君们打了十几棍子,赶了出去,之后……便不知道了。” “哦。”崔蓁点点头。 “怎么今日姑娘忽然问这个了?”青夕追问道。 “也没事,就突然想问问,我这脑子时而记得起来,时而又记不起来的,定期多回忆回忆,省的生锈了。”崔蓁笑着解释道。 青夕却在一旁嘟囔嘴:“那事,姑娘还是不要回忆起来的好,姑娘受的那些委屈,通通都忘了,便是好事。”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你说得对,也没什么好想的。”崔蓁对着身侧青夕宽慰。 “姑娘今日,可要买些什么回去?”青夕见崔蓁性子又活泼起来,也跟着心情好了许多,笑意盈盈问道。 “也不晓得阿徵今日在做什么,要是他在,就更好了。”崔蓁仰头看着四周直入云天的彩楼,及灯火通明的街巷,情不自禁喟叹一声。 随后,她吸了吸鼻子,顺着香味寻过去,便被一侧的冒着甜香的摊子吸了眼,急忙扯着青夕过去。 那小贩见着崔蓁,挂上笑容喜迎道:“小娘子可是要来些果食?” 崔蓁低下头细看那铺子上摆的整齐的面饼,这面饼油炸得酥脆,焦黄嫩鲜,奇妙的是中间还有一浅窝。 “小娘子瞧瞧,这像不像姑娘们脸上的笑靥儿?”小贩见崔蓁瞧着陷入深思,便赶着说话道。 崔蓁听毕,眼神顺时有了亮光,这么瞧来,看起来确像一对笑靥儿。 “姑娘若是买一斤,便可得一个‘果食将军’。”小贩指了指旁边攒盒上排队着的面塑小偶人。 身着盔甲,面色凛凛,手拿双翦,竟栩栩如生。 “青夕,青夕,快,买一斤,买!”崔蓁歪过头细细瞧了那对面塑的小门神,推搡着青夕急切道。 “好嘞。”倒是那小贩先得了信,已然忙不迭地开始装果食。 “姑娘,这……一斤,一斤咱们哪里吃得完啊。”青夕面露难色,看着那些果食有些戚戚然。 “吃不完就分掉嘛。”崔蓁倒也懒得接那一袋子的果食,径直拿过那果食将军左看右看,自个先欢喜着朝前行去。 “郎···”崔蓁未行几步,忽而听到身前有脆生生的声音。 她抬眼望去,见是一十二三岁的圆脸小少年。 那少年本半弯身作揖,但只行了一半,再未曾弯下腰去,反有些面露不好意思的垂着头。 “你是····阿···阿元?”崔蓁思索一番,才欢喜地指着少年惊呼道。 “是我。”那少年见崔蓁认出他,眉宇里跟着欣喜起来。 “不用行礼,不用行礼,那王祁后来有找你麻烦吗?”崔蓁走进,摸了摸少年的头发。 “未曾,王郎君听闻我说是郎···是··”少年有些卡壳。 “叫姐姐吧。”崔蓁笑道。 “这怎么行。”阿元露出难色。 “哪里不行了,我比你大,你就应该叫我姐姐呀。”崔蓁肯定道。 “好···好吧。”阿元说话愈发有些磕碰,“王郎君听闻是姐姐摔坏的,就只是神色默了默,便再未多说什么。” 崔蓁倒是有些惊奇,没想到这王祁竟没大发雷霆,倒不像是他的作风。 “阿元你今日出来,也是逛街市吗?”崔蓁又低头问。 “今日院里无事,我回了趟家,村里的孟姐姐出来卖药材,我便陪姐姐来的。”阿元乖巧回答,指了指临街的药材铺子。 崔蓁看去,果瞧见一个背着药篓的少女与那店铺的掌柜交谈,身影在那昏黄灯火间的窗子上若隐若现。 崔蓁又把视线移回阿元脸上,从身侧青夕手上拿过油纸袋子,递过阿元:“这袋果食给你吃,这个“果食将军”也给你了。” 她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塞到他手里。 两手忽而一空,但她也未因失了东西而难过。 “姐姐,这怎么好意思····”阿元盯着那果食将军眼眸不动,看得出心下很纠结,未全然张开的眉宇蹙一起,表情露出难色。 “拿着就拿着,哪那么多话呢。”崔蓁拍了拍他的肩。 “走了。”她倒也不给这小孩拒绝的机会,拉上青夕大踏步朝前走去。 顺着旌旗彩络微扬起的角度去看,在药铺对面酒阁子上,竹帘隔着的缝隙里,也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见少女的身影稍稍走远,刘松远绷直的身体才松懈了几分,他又把帘子扯开了些,恰能更清楚地看到对街药铺。 “明成今日也不晓得去哪里了,不然这崔蓁还能被他拉住,险些被认出来。”刘松远喃喃自语,视线又朝着那药铺子里看。 可他稍松了的一口气又猛地提了起来。 那孟萱早就不在药铺里,他惊地直直把头从阁子竹帘间张望出去。 灯火辉煌,人影不止。 可左右环顾,独不见她身影。 他手一撑栏,身体飞速退了回来,急急转身便要朝着外面奔。 只这一转,他僵持在原地,竟一点都不敢动分毫。 “孟····孟姑娘。” 眼前少女还背着那篓筐,身侧跟着方才与崔蓁说话的圆脸小少年。 但刘松远却顾不上分辨,方栀灯笼住少女的身形,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脸上的那些调皮小雀斑,也因柔软的光线隐了几分,便更现出少女的山野清傲之气来。 “刘郎君。”孟萱启唇,声音一如那日初见清泠。 但也似不带温度。 “姑娘,怎么今日··在···在这里,姑娘···请···请坐。” 刘松远身体绷地更直了些,对着身侧的位椅虚虚指了指。 “不坐了,我是特意来寻刘郎君的。”少女眼睛并未往那满桌珍馐上看,反坦然直视着身前人的眼睛。 刘松远被看得愈发心虚,视线微移,可心里却又不舍得从女子的脸上退却太多。 便只能不尴不尬地半倚着凳子,掌心虚握成一团。 “烦请郎君与行老说一声,我的药材,掌柜们还是按原价购入,莫要破了行内的规矩。”孟萱对着刘松远一揖,神情躬和,极其有礼。 但也因这周到的礼节,而生生划出界限来。 “姑娘……姑娘在说什么,我怎么···听···听不懂。”刘松远心跳如鼓,匆忙避开了孟萱的视线。 “不瞒郎君,其实我早就知晓价格不对,哪有铺子会无缘无故高价收我的药材,这月余观察下来,才发现每每我按着往日时间去刘家药铺,掌柜与我说话的时候,眼神就会不自觉地望向里间。若我早去些时间,掌柜便会时不时朝着外头这间酒阁子瞟,方始我觉得是错觉,但是日久了,我便也察觉到了其里的不对劲,因而我自半月前,等卖了药材就躲至一旁观察,初见到是郎君,我还以为是凑巧,但多次下来,我便明白此事定与郎君你有关。” 少女的声音不缓不急,且井井有条,让人不能辨驳分毫。 “我···”刘松远欲同解释,嘴嗫嚅几分,却还是落不出一个字来。 “烦请郎君莫要再这般做了。”孟萱又接上一句话。 “我···我只是··我觉得你一姑娘家采药挺辛苦的,所以就···”他结巴着解释,手足无措又磕磕绊绊地,没有丝毫图画院最风流蕴籍的刘郎君半分神采。 “世间生活艰苦之人诸多,我有腿有脚,能识别花木药材,靠这份活计便可养活自己,比之那些饭食日忧之人,谈何辛苦?”少女面色不变,依旧是清灵之声,却带了几分理所当然的傲气。 ☆、簪子 刘松远只觉密汗四下,他顾不上擦拭,对着孟萱一揖:“是我妄自揣度了。” 他把头埋得低,只能瞧见那女子的水色裙角,露出的一小边鞋面上还沾了些泥草。 七夕时节的城里姑娘们,提前数日便梳妆整齐,罗绮着身,等着看灯赏月。 大抵天底下唯独只有眼前这位姑娘,着旧日衣衫,踩着泥草,匆匆进城买卖。 心下泛起又酸又疼的细涓,绕着他心思盘桓。 若是他……他能有什么法子让她不这般辛苦便好了。 “那我便告辞了。”孟萱福一礼,顺手拉过身侧的小少年。 待刘松远一晃眼,少女身影早已消失于门外。 他猛而脚步一急,向前追了几步,至那短短的门槛前,却又惶惶停了下来。 虚握了握拳,抿唇暗恨自己。 往日里他的那些潇洒肆意,出口成章的习性此刻早被抛掷九霄外。 他面对她,便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郎君。”刘松远暗自颓唐间,方才那站在孟萱身侧的那个颇为眼熟的小少年又跑了回来。 他对着刘松远恭敬一揖:“刘郎君,这是孟姐姐托我给你的。” 刘松远手中一沉,他低头去看。 这是一方折叠方方正正小包袱,外头的细布虽有些褪色,却很是整洁,依稀还能闻见一股枣香。 他用手稍稍掂了掂,发出细细银两碰撞的声响。 “孟姐姐说,多出的钱原封不动都在里面了,郎君且点点,若是少了,可去找她再补上。”小少年说道,又是一揖,抽身又要离去。 被身后的刘松远唤住:“我看你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他见到这小少年同崔蓁相谈甚欢,他虽未听清,但总有些好奇。 “我叫阿元。”少年挠挠头,“我是图画院的杂役,图画院这么多人,郎君自然不认得我。” 少年说毕便转身朝着来处小步跑去。 刘松远低头又看了眼那包钱,心口却觉得有什么缺了一块,他移动手指碰至胸口处。 那日她留下的帕子他还放在胸口。 接而他又面色一喜。 方才那般沉落消失殆尽,心思反之浮动起来。 总有机会的,他还有办法再去寻她。 *** “青夕,我觉得今晚我一直在吃狗粮。”崔蓁耷拉着脑袋,扫着四周的行人,长长叹了口气。 “姑娘,什么是狗粮?这里也没狗啊。”青夕看了一眼四周,疑惑道。 “此狗非狗也。”崔蓁愤愤咬了一口梨条,“这种节日,古今中外都一样。” “那是什么狗?”青夕还在疑惑,追着询问。 “你看,这节日,来去是不是都成双成对?”崔蓁指了指来往的郎君小娘子们。 “是啊。”青夕坦然道。 “卖的是不是并蒂莲?”崔蓁又指了指一旁的铺子。 青夕扫过去,见那铺子上许多并蒂簇拥一起,更有许多有情人左右挑捡,带笑如春。 “对啊。”青夕又答。 “连卖的磨喝乐都是一对一对是不是?”崔蓁示意她看对面的小摊子。 青夕踮脚,复点了点头。 “这就叫吃狗粮,你的,明白?”崔蓁侧过头,对着崔青夕露出一个假笑。 青夕秀眉几蹙成一条直线,待过了许久,她还是摇了摇头。 “姑娘若是觉得无趣,可以找沈郎君玩。”青夕虽不懂这话,但见崔蓁陷入无趣苦闷中,试探地提议道。 “我都不知道阿徵去哪里了,怎么去哪儿找他?”崔蓁嘟囔道。 “也许他现在正在和那个什么什么郡主,谁家的二姑娘三姑娘走在一起,正欢欢喜喜看花灯呢?”她叹了口气,这般说着说着,便心思也愈发低沉下去。 “姑娘胡说什么呢,沈郎君不是正和夏郎君待在一起么?”青夕拍了拍崔蓁的胳膊。 “你怎么知道?”崔蓁直起腰去看青夕。 见青夕背对着她,正指着前方,一手还不停拍打崔蓁的肩膀。 “姑娘你看啊,我没骗你,你看嘛。” 崔蓁半信半疑地把视线扫过去,本还耷拉着的精神气顺时被提了起来。 青夕甚觉得,崔蓁眼里倒映的灯火似比方才看到那果食将军更明亮些。 “阿徵!阿徵!”崔蓁朝着那厢急急挥手。 但行人诸多,隔离视线。 崔蓁一急,便直直跳了起来,把手抬到了最高。 “阿徵!阿徵!”崔蓁喊着,“我在这里!” 那里少年本微低着头,盯着指间的一簪出神,忽而听到耳侧有熟悉声响,面上的平缓顺时散去,他眼底闪过几丝茫然,接而瞬间熠熠明烁起来。 从诸多衣香鬓影间,他看到一个脑袋一下一下地跃出人群,发髻顶上的朱钗也跟着晃动成影,像是春生的柳枝摇曳,偏那手却从未抬下,奋力朝他招呼。 “阿徵,你们在这里呢?”他身形方想朝前动,忽而人群中便露出一张笑靥,直直冲到他面前。 他身子朝后微仰,可眼神丝毫不愿离开眼前少女那若弯月的明眸。 天幕里最闪亮的星辰,此刻都在她的眼睛里。 他忽而觉得四周一时都慢了下来,胸口方始是一下一下震动,接而缓缓便如鼓声似要从耳朵里跃出去。 “子生,你手里拿着啥?”待他稍稍回神,才察觉崔蓁早已微动身体,盯着夏椿手里的一个簪子好奇打量。 沈徵这才把视线错开,又觉得四周花灯光线有些杂乱,照得崔蓁脸上时断时续看不分明。 “这是··子生你买簪子做啥?”崔蓁盯着他手里的一支珍珠钗,看着极简单,不过是用几个珍珠串成的一朵小细花。 但夏椿却认认真真左右摩挲细看。 “我给她买的。”少年把簪子攒在手里,又细细端详。 “她?”崔蓁蹙眉,随后展颜了然笑了起来。 “可是你那老家的小媳妇?”她调笑道。 夏椿手一顿,别过身去,不理崔蓁的话。 抬手把那簪子放置明亮处想仔细验看,不再理崔蓁。 “小气。”崔蓁瘪瘪嘴,“不逗你了。” 她回头视线去寻沈徵。 少年的面容被一侧的方栀灯照得半明半暗,面容俊朗起伏处,像是流淌灯色的停留。 亮的那半张脸镀上的黄晕里还掺着几缕红色,倒似那灯火的光亮要比平日更盛。 崔蓁又抬头看了眼月色,见只倒挂着半月,月影清辉,人间街巷灯火比之苍穹还要热烈。 “阿徵,你是太热了么?”崔蓁不解。 “嗯?”少年的声音有些喑哑。 “大···大概吧。”他结巴着回应,鼻尖闻到她身上的清柔暖香,他试图避开少女的灼灼视线。 崔蓁也不追问,又道:“刘松远呢?这挑簪子的事,应当是他最擅长,怎么不是他陪着子生过来?” “他有事去了。”夏椿回头应了一句。 “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的,也不晓得在做什么事。”崔蓁嘟哝了声,见沈徵手里还拿着那簪子,她凑近脑袋。 “子生,我觉得吧,你手里那个还是阿徵这个好看。” 夏椿慢悠悠也凑了过来,可手里仍旧紧握着他自己选的珍珠簪不放。 “给女孩子买东西,总是要问女孩子的吧?”崔蓁挑眉道。 “阿徵可比你有眼光多了,你买这个吧。” 夏椿低头看了眼沈徵手里的,又瞧了眼自己的,手中一握,把那簪子护在掌心。 空出的一只手,斩钉截铁地把钱递了出去。 “哎?子生你最近挺有想法的嘛。”崔蓁见他决定地迅速,拍了拍他的肩。 “你···你不算···女子。”夏椿被她拍的力道踉跄了几分,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来。 “我不算女子?”崔蓁竟有些瞠目,“子生你刚才是说我不像女子吗?” “我···”夏椿说话又开始结巴,扫了眼崔蓁,喉珠滚动,不再往下说。 “罢了罢了。”崔蓁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咱们是朋友,用得着分什么男男女女,你们当我是男的也好,女的也罢,都没关系。” 她朗声笑了起来,从烟云凡尘间穿梭过去,又似在衣衫摇曳里生出另一段燕燕生色。 “我想吃那个凉水荔枝膏!”崔蓁忽而眼睛一亮,指了指前头的摊子,“子生,我们快去买一个!这个我想吃很久了!” “我···”夏椿被崔蓁推搡着往前走,“我没说我要吃啊。” “哎呀,不管不管,排队啊先排队。”崔蓁回头招了招沈徵,“阿徵,你快跟上。” 少年还停在原地,手中的那枚云月簪上还停留着光色,他竟觉得这簪子比方才看起来还要好看上许多。 指尖轻轻握上,碰到冰凉处也觉得舒润。 他把钱小贩摊子上,手心微微一转,那簪子没入衣袖便不见粼光。 可少年却觉得像是买了世间最称心的东西,只觉此刻万事诸好,和序时芳。 “阿徵,阿徵。”崔蓁又回头见沈徵迟迟不曾跟上,对着沈徵又挥手。 沈徵的脚步绕过拥挤的人群,才走至少女身侧。 “阿徵,你付钱,方才子生说,你得的俸直是最多的,肯定要请客的吧。”崔蓁指了指那凉水荔枝膏。 沈徵无奈摇了摇头,伸手付了钱,他又道;“莫要太贪凉了。” “知道啦知道啦。”崔蓁饮了一口,又把瓶子递给青夕。 “好喝的。”她对着青夕肯定点点头。 “阿徵,我方才还以为,你今日和哪家姑娘一起去逛花灯了,没想竟是和子生在一块,大好的节日,真是有些浪费。”崔蓁见青夕也饮啜一口,露出满意的神色。 “其实吧,我瞧着那安宁郡主生得也不错,要不,你考虑考虑?”她胳膊推了推沈徵。 “郡主她····”沈徵忽而有些急切,连带着耳根子都红起来,“郡主她……我……我是东戎人。” 他声音比往日急切,往日虽说话也有结巴的时候,可今日却分明要更外显情绪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小朋友们都在互相很有好感的阶段,但都还不明白这就是喜欢的感觉,特别提名小崔同学,固执认为自己就是朋友间的喜欢! 老母亲沧桑点烟叹气。 ☆、巴掌 “东戎人怎么了?”崔蓁不解,“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啊。” “何为五十六?”一侧子生也询问。 “不重要不重要,”崔蓁摆摆手,“阿徵你总是要成亲的,不过,我想若等你回草原了,再选个中意的姑娘也是好的。” “我···”沈徵又想说什么,声线忽而低落起来,“我大抵,是回不去的。” 他神色默了默,连带着整个人都似哀落下来。 “阿徵你胡说什么呢,你既然能来这里,当然也是能回去的。”崔蓁见少年陷入失落,也不自知地跟着他哀伤起来。 但她却不能过于表露出哀愁,反故意扬了声调宽慰。 “对。”一侧夏椿虽不说话,也斩钉截铁地跟着崔蓁点了点头。 少年勾了勾唇,有些自嘲道:“我回不回去,左右都是一样的。” 星光被云遮蔽,只剩漫无的空色。 崔蓁陷在喉咙里话方想再说出口,但很快失了启唇的机会。 “让让,让让,让让。”遥遥声色喧嚷淹没了少女的言语,但少年眼疾手快地把少女稍稍一拉,转身避开了那些冰冷盔甲。 “怎么了?”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当兵的?” 本还沉浸于风花雪月中的诸人皆四下惊慌,探头询问。 “这些巡警是做什么?怎么还出动了这么多人?” “说是有匪徒劫持了某家姑娘,朝着大相国寺那里去了。”有人小声回。 “咱们临邑可是皇都,天子脚下,怎会有匪徒这么猖狂?” “谁说不是呢,前几日我就听我隔壁那当巡尉的老头说,据说这些匪徒分了好几波,分批进城,专挑官宦人家的姑娘下手,劫走一日第二日又给你送回来,听说已经有好几户大官家姑娘都丢过。”这人说话面露小心,特意压低了声。 “什么?这是为何?” “这事,关乎着那里呢,说不得,说不得。”那人猫了声,瞟了眼那些盔甲撞击声远去,指了指西南方向摇了摇头。 “宫内?”夏椿顺着那人视线看去,却先突兀的冒出了声。 “子生。”倒是沈徵小声斥责一声。 夏椿自知失言,抿了抿唇低头不再言语。 “我们陪你回去。”沈徵低下头,对着崔蓁柔声道。 但他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崔蓁虽满脸疑惑不止,但因沈徵的话,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围看的诸多行人也逐渐散去,河堤的垂柳微起,在细风里绕出好看的弧线。 “阿徵我可以问么?”崔蓁方才因周遭人多,憋了一路,见此刻稍稍少了些,她才忍不住出声。 沈徵垂目,轻叹了气。 随之语气却肃容起来:“大抵是因右司谏上的那道劄子。” “官家一心要蔽除大梁冗官的恶症,自右司谏上劄子后,便着韩大相公大刀阔斧改革推广新政,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自妨碍了多家利益。”沈徵回得小声,也说得简略。 崔蓁点头。 “上政不能下达,临邑虽表面繁华,却还是有如暗渠那样的地方存在,便知民生仍是艰难。”沈徵感慨,最后几个音带着遗憾。 “这与那些匪徒有什么关系?”崔蓁却是不明。 “韩大相公有两个女儿。”子生倒是先开了口。 “陈大相公也有女儿,李司谏,多位谏官都有女儿。” “他们都是大力推行新政的重要官员。”子生难得多话,也随之肃容起来。 “不能拿着人家儿子的性命要挟,怕惹怒了两方,但女儿家重名声,把人家女儿劫持去,过一日又送回来,拿着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作警告,寻得又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子,自是查不到那些背后人身上。”崔蓁喃喃自语开口。 她已然暗暗猜测到其里的关系。 “是。”沈徵极短应和,“近日你与青夕都减少出门。” 他目色担忧,又追了一句叮嘱道。 “我爹官不大,应该没事吧。”崔蓁自顾自先开口,倒是跟在一旁的青夕拉了拉崔蓁的衣衫。 “但博士有清名。”沈徵回。 “好···好。”崔蓁见少年神情严肃,她便觉得他定是有他的道理,顺从地点点头。 沈徵虽沉默寡言,甚少对许多事情评价,她只以为他只好丹青,别的毫不在意。 可今日看来,却是心中有称之人。 “为什么···这么看我?”沈徵见崔蓁一动不动盯着他,他方才的担忧散去,心下跟着忐忑起来。 “我觉得,阿徵你似乎,和我以为的你不大一样。”崔蓁肯定道。 沈徵心猛而一提。 她说他与之前不一样? 是自己方才的言语体现出过于深沉的心思,让她的印象破灭? 还是自己方才哪句话说得不对,让她对他有了不好的联想? “我以前以为你只懂画画,却没想到,竟也是关心这些政事的,我还担心你会被人欺负呢,现在看来,应当是没问题的。”崔蓁笑道。 “我···”沈徵想说些什么,话语却都梗在喉咙里,也不知怎么解释。 囫囵了片刻,他才稍稍吐出一句话:“若是什么都不懂,就活不到现在了。” 他说得极轻,与夜风糅杂在一处,甚至连他自己也没听分明。 “阿徵你说什么?”崔蓁凑近耳朵。 子生也不解望着他。 “没事。”他笑了笑,停了下来。 视线注意到前面的人,他微蹙眉:“博士····” “嗯?”崔蓁也跟着看去。 见那写着“崔府”的四方灯下,赫然站着崔成与秦氏。 昏暗的两盏灯只照亮了他们的头顶,神情因黑暗有些看不清。 与门前几株梧桐落下的投影一同,被困笼在其里。 不知是不是与沈徵待在一处的原因,她难得心情极好,因而带着不自知的笑意,往前行了几步,对着崔成一揖:“父亲。” 该有的礼数她不会少。 低着头只能看到男子脚上的鞋履,一步一步从石阶上落下。 停至她身前。 崔蓁缓缓抬起头。 疾风而过,她甚至来不及反应,脸上只剩火辣辣的疼痛。 她的笑意还僵持在原地,接而一点一点缩了回去。 耳畔只有嗡嗡的轰鸣声,一时四处的嘈杂声都淡去,她怔在原地。 “你妹妹呢?”接而她听到一声震天的怒斥在她的耳朵边响起,然后化成火热的冲击在她的耳膜里。 “崔蓁。”她听到不知是子生还是阿徵喊了一句,接而便又看见青夕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顿觉心中的愤怒屈辱似被无限放大,她缓缓转过头,对上崔成那目眦火焰的眼睛。 她微微蹙眉,勾唇冷笑一声,又带着不可置信地语气,喃喃问:“你,打我?” “你妹妹如今正在那匪徒手里不知安危,若不是你又把你妹妹丢在那里,你妹妹会遇到那种事?你如今还兴高采烈地回来?难道我不该打你吗?”崔成被崔蓁的反应气极,三个反问竟一声比一声大。 “崔苒?”崔蓁顿了顿,露出几分茫然,“她怎么了?” ☆、杏树 “蓁丫头,你们出门前,我和官人是叮嘱过的,你定要照顾好你妹妹,千万不要像上元那日一样,再让苒儿走丢了,我自问这么多年,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后你妹妹回来,我的确是把心思多花在了她身上,这事自有我的不对。”秦大娘子移了几步,用娟帕拭了拭泪。 “可即使再讨厌你妹妹,也不能,不能把你妹妹一个人丢在街巷上,如今她又被歹人抓了去,这可让我们怎么办啊。”秦氏泪流不止,依靠在崔成身上泣不成声。 “崔苒被劫了?”崔蓁喃喃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若不是绿夷回来与我们说,我竟不知道你已经对你妹妹怨恨至此。”崔成安抚了几分秦氏,又对着崔蓁厉声道。 绿夷是崔苒身侧跟着的贴身女使。 崔蓁这才视线移去,见崔氏夫妇身后站着的那个翠衣女使,确实是崔苒身侧随行的贴身丫头。 绿夷此刻也清泪满面,意识到崔蓁的视线,她咬了下唇,视线停留在秦氏身上,接而迅速回转视线,对上崔蓁质问的眼神。 “是大姑娘说,与我们姑娘不熟,然后便抛下姑娘独自走了。”那女使噙着泪,语句却不含糊,在场之人皆听得分明。 崔成蹙眉,脑中因信息杂乱嗡嗡一片。 倒是身侧的青夕已然站起身,指着绿夷道:“你莫要胡说。” “主君,我没有胡说。”绿夷扑通一声朝着崔成跪下。 把额头在青石板上重重一磕:“若是绿夷有半句谎话,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问你,‘与你不熟’这句话,你是不是与你妹妹说过?”秦氏已然从崔成身上退开,暗自拿着巾帕垂泪,崔成搂着妻子,居高临下望着崔蓁,言语里似能滴水成冰。 秋夜风过,比之夏日早褪去舒爽,带着不易察觉却又极为分明的寒意。 把崔府门前的众人的衣袍都卷起一角。 “我····”崔蓁被突如其来的风吹醒了大半,除却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她似乎找回了些思绪,“我确实说过这话。” 崔蓁这张面容,原生神情里本就自带着几分戾气,但因她穿越过来后,不同的灵魂主宰,让这张脸便生动活泼许多。 可此刻崔蓁略歪着头,冷笑一声,连那语气都露不屑,似又成了原本那个性若竹尖,扎得自己满身是血的崔蓁。 “是我说的。”秋风把四方灯吹得打了个旋,梧桐晃动成影,落下参差不齐的齿轮。 少女眼底是带着寒凉与嘲弄。 恍惚间,崔成似又忆起许多年前,他去夔州接女儿回家,那时崔蓁不过六岁,小小身影跪在亡妻的灵堂前,初初见到他,她还双眼含泪,接而视线缓缓移到跟在他身后的人。 她的眼神正如今日一般,顺时冷了下来,连同清泪都顿留在脸上,不愿落下丝毫。 她盯着他,如同看着一个什么都不相关的陌生人,却用孩童稚嫩的言语,说出了最剜心的话。 “你与这个女人,别脏了我娘的灵堂。” 这句话正如安在他心头的时时不定的碰触点,因孩童轻轻一句质问,屈辱,不安,怨恨混杂一处,最后形成极致的愤怒,似才能掩饰隐藏在心底的那点不堪。 他再也抑制不住因屈愤而浑身颤抖的身躯,手高高扬起,似要把那个孩童要全然掩埋在阴影里,她却只斜着眼抬头看他,像是在看一个世界上最无关紧要的人。 记忆翻涌,孩童的面容生长成如今少女的容貌,可自那日起眉宇的戾色并不少分毫。 举起的手无法控制,仿佛是这样,他还能站在作为父亲的制高点,能证明自己被迫无奈的发泄。 那支撑尊严的巴掌却未曾如愿落下。 它被生生卡在半路,牢牢被一双手挡住。 “博士,二姑娘是女儿家,崔姑娘也是女儿家,若两位姑娘并行一处,歹人来袭,难道还要指望崔姑娘去救二姑娘吗?” 少年人言语清晰,但也不留间隙。 “现今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二姑娘,还不是指责谁的时候。”青碧色道袍的少年人挡在崔蓁身前。 他比她高出许多,她被他彻底护在身后,挡住了风,也挡住了若有人的视线。 少年神色清明,清澈的眼睛里比之前还要多几分笃定。 大抵是醍醐灌顶,也许也是不知如何收场。 崔成像是一瞬被突然抽干了气力,方才手掌上的怨念都消失殆尽,甚至少年固住他的手腕他都觉有千金气力。 他用力抽了抽,却不能动分毫。 倒是沈徵卸了气力,退后几步,对着崔成一揖:“博士,沈徵冒犯了。” “回来了回来了。”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远处有不少哒哒马蹄声朝着崔府而来。 马匹嘶鸣起,有人匆匆忙忙从这厢奔了过去。 路过沈徵,路过崔蓁,路过夏椿。 “娘亲。”少女一声软糯带着虚弱的声音从马匹上轻柔落下。 随后是秦氏的哽咽不止:“苒儿,我的苒儿,可有伤到哪里,让娘看看。” “娘亲,我没事。”少女软了声安慰道。 接而又响起绿夷的哭声:“姑娘你没事就好,若你有事,绿夷也不活成了。” “没事,傻丫头,你看我不好好的嘛。” 崔成敛容,对着来人一揖:“多谢柳公救下小女,崔成实在无以为报。” 那官员回之一礼:“倒也不是我的功劳,多亏了王家七郎出手果断,才使得崔姑娘无恙。” “柳叔父过奖了。”把崔苒从马上扶下来的王祁对着众人一揖,“二妹妹无事,便是最好不过。” 接而又是熙熙攘攘的拜别,感谢,寒暄等客套语气。 四方灯缓缓也安静下来,里面的灯火跳跃几分,连同带着渐渐消散的人语,也安静下来。 “崔蓁。”夏椿小声唤了一声。 崔蓁仍旧躲在沈徵身后,被虚长而又瘦弱的月色烟岚衬得不似真实。 崔蓁未应。 “崔蓁。”沈徵微侧过头来,就着月岚柔声唤了一句。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少年捻了捻手指想作那日少女安慰他时同样的姿势,但最后还是未举起来。 崔蓁素来多话,即使安静也静不了多久,如今这般迟迟不语,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姑娘。”青夕也跟着唤了一声。 崔蓁突然如梦大醒般,微微抬头,茫然扫了眼众人。 接而唇角一弯:“啊,我走神呢。” 一如往日的模样。 “有些困了。”她笑了笑,“青夕,我想睡觉了。” 沈徵衣袖微动,大概是晚了一步,未能固住那豆青色的衣角。 她头也不回地路过四方灯,转而被崔府吞噬殆尽。 夜风露重,清辉散尽。 衣角起的波澜愈发明显,即连人影也外朝着写着“崔”字的四方灯外,一丝一毫也落不进去。 夏椿先开了口:“明成,我们也回去吧。” 沈徵目光还停在那府邸不知哪个方向,看不清轮廓,但他却好像是分明瞧着什么似的。 “你先回去吧。”他应了声。 夏椿望了眼崔府,又看了眼沈徵。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劝不动他的。 沈徵是生于悬崖的青竹,生在嶙峋石缝里不动,可眼神里的却是来自春日草原的无限柔意。 “好吧。”夏椿默了默,往回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沈徵。 见他已然行至崔府墙檐下,那厢上头,正伸出一杆杏枝,叶落了一半,因而显得突兀地像是从里面伸展而出的情绪。 他站在那杏子树下,也笼在那影子里。 如同被勾到了什么相似的回忆,夏椿身子微僵,便又毅然决然地回头,仿佛那处的月光过于烫人,而只想迅速逃离。 少年人的心是溢于烟雨的水波,就着月色呢喃,轻覆了便露色于眉宇。 他抬头望了眼伸张而出的杏树,试着抬手去碰,但到半路,却又松了下来,少年轻叹了口气。 那杏树看着很近,但他却好像够不到。 崔府门口又有人语。 窸窣杂碎的脚步声落在石街上,然后有等得不耐的马匹打了个憨鸣。 寂静便又缓缓散开。 “沈徵,你还在这?”沈徵抬头,才意识到眼前站着的人。 ☆、好气 王祁斜睨着眼上下扫了圈沈徵,像是有些挑衅地问出声。 “你是····”他顿了顿,“等崔蓁?” “崔蓁不会再出来了,你不用等了。”王祁说话间不自知地带着主人家的口吻,恍若自己与崔府已然有着密切联系。 “嗯。”沈徵并未做多反应,只是清淡地回了句,又微微侧过身,仰头看了眼伸张出高墙的杏枝。 自崔蓁与沈徵诸人日益亲近,王祈愈发看着杂流那些画学生不耐。 方才他看到沈徵一人站在崔府外,那诡异的心思便勾住他的心念,竟控制不住地想与沈徵宣示一下自己与崔家的熟络。 但沈徵全然不理的神情,他隐秘的心思里勾起了定要与他分明的念头。 “我之前听你说,与其师诸物,不如师诸心,我倒是也细细斟酌了一番,你这话确也有它的意蕴。”王祁立在原地,他说得是肯定的念头,可语气却是不以为然。 沈徵只稍稍转过身,他看了眼王祁,随后又越过他,看向崔府门邸。 “但我有一事请教,你的师诸心,究竟是哪个心?”王祁见他这般毫不理睬,心中愈发不满,急急追问道。 “恕我冒犯,但按你的想法,若要细细究竟,你来自东戎,生的应当是那草原上生蛮的心,可你又自幼入了大梁,见过我大梁风韵山水。这般计较下,请问,你从的是哪颗心?” 沈徵顿了顿,视线缓缓移至王祁脸上。 “我想,天生万物,便得一自然心,此心纯正自在,与所生天地同气同韵,例如我,父亲自幼教习我丹青,恩师教授笔墨,饮的是临邑的山水,见的是临邑的四时,我眼中见临邑,心中生临邑,这是我的从心。” “而你呢,又生哪颗?从哪个?见哪方?”王祁语气加快。 随后他又停了下来:“何论这偌大的大梁山川河流,繁华市井,你甚至都不知道崔蓁住在崔府的哪个角落。” “但我知道。”他带着几分不自知地洋洋自矜。 待他言毕,沈徵却也只是清清淡淡望着他,视线落在他脸上,但情绪丝毫未增。 “她睡了么?”王祁听到身前的少年启唇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王祁有些不可置信,手中的拳头暗暗握紧。 原来方才他所说诸多,沈徵不作丝毫反驳,而只问这样简短的一句话,竟如屈辱之捶,往他身上坠。 他方才的确起着一颗要与之探讨画论的心思,但此刻屈辱已然成了喷涌而出的尖刀,让他自乱阵脚。 “沈徵,你听好了,我自幼生于此处,父亲与崔家是世交,我与崔蓁十岁便相识,每逢年节,父亲便带我来崔家拜岁,即使是闭着眼睛,我都知道崔家的每个角落。”王祁自说地愈发声响,即使他语速频频,但他仍旧在留意沈徵的神色。 待这大段话结束,沈徵眉宇微动,他的衣袍也跟着风起了一角。 王祁见他有了反应,心绪便涌上难抑的兴奋,笃信自己占了上风般,他情不自禁开了口:“崔蓁与我是有婚约的。” 沈徵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身子顿了须臾。 衣角被风带起的一个低低的弧度,又悄然落了下去。 王祁见势暗暗自喜,方又想继续言语。 “她睡着了吗?”他却听到他又问了一句。 立于道德至高点的情绪一瞬殆尽,只化作了酸胀的恼怒。 “她睡着了没有,和你又有何干系?”他语气直冲。 “你不知道?”少年语气仍如常,唯独尾音稍稍扬了个调。 但听在王祁耳畔,便多了几分挑衅。 “我方才在正堂上回博士今日匪徒之事,哪里顾得上崔蓁睡没睡。”王祁被这语气彻底激怒,便是一股脑把话哄啸而出。 沈徵却像是把对方所有的情绪都屏蔽于外,听毕后反之敛眉,便又不再看王祁。 “沈徵,崔蓁与你又是什么关系,你做什么这么关心她?”王祁走进几步,他的怒气被顶到高点。 “即使你画地再怎么好,博士再怎么对你另眼相看,但这也改不了你骨子里还是蛮横粗俗的东戎人事实,你的所谓从心,不过是无稽之谈。” “而你,永远都改变不了是东戎战败送到我们大梁的质子,是求和的低贱贡品。东戎人不要你,我们大梁,更不会要你,劝你还是早日归去,莫要再起无意义之心。” 少年声线比之往日都要尖锐,甚至露出止不住的恶毒。 王祁那俊秀的五官因此刻的情绪而渐渐扭曲,全然破开那书画将养的清润气。 “你给老子放屁。”深蓝寂静处被一声怒骂破开。 那是少女骂骂咧咧的声音。 接而一个石头正巧砸到王祁的胸口,王祁吃力一痛,气愤仰头去看石头来的方向。 沈徵本遥遥盯着月色一隅,此刻也怔神抬头去看那杏树。 参差枝叶间,冒出一个脑袋,唯独一支翠色朱钗反光,向沈徵暴露了来人的身份。 “晦气,竟然没砸中。”崔蓁恼恨地低骂了一句。 见王祁有些愕然盯着她,也不管黑暗中能不能看清她的神情,她用力地对着王祁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砸的就是你这龟孙。” 王祁似彻底被这接二连三的谩骂惊到,嘴张了半晌讲了“我”“你”几个字囫囵着,也没说出完整的话。 “我看你才低贱,你若不仗着你王家出身,仗着一个会投胎的技能,你又能比多少人牛逼,看不起谁呢你?”少女还在输出。 “要说身份是吧,好,咱们也掰扯掰扯身份。我们阿徵性格好,样貌好,画画也比你画得好,身份又是草原小王子,连官家娘娘都喜欢地不得了,最最重要的是人还谦虚,不和傻逼论短长,多么优秀的品质,他骄傲了吗?他和你炫耀了吗?反倒是你,你小嘴叭叭地挺起劲啊。” 嘎吱一声,少女说到起劲处,指尖一用力,愤愤折了小段树枝,对着王祁又一扔。 但力没用尽,只轻飘飘落在王祁衣角处。 “崔蓁,你!”王祁被少女的连环攻击,丝毫插不进一句话,只有指着树枝上的少女,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 “别仗着我们阿徵话少就欺负他,以后你再说一句阿徵不是,我见你一次骂一次。”崔蓁又补上话。 王祁指着崔蓁,气的胸口起伏,整个人似要冒烟爆炸般。 最后径直转过身,三两步扯过侍从牵着的马匹,跨了好几次才踩准了脚镫。 待王祁消失在路尽,崔蓁这才洋洋得意地挑了挑眉。 低头去看沈徵。 “阿徵,以后遇到这样的人,就骂回去,谁还看不起谁了?” 崔蓁见沈徵盯着她不语,她有些担忧,难道是王祁说话说得过于难听,他还在难过? 照着沈徵性格,倒也的确是会把心思闷在心里。 “脸还疼吗?”少年声线与被崔蓁扒拉枝叶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同,落进崔蓁的耳朵里。 “啊?”倒是崔蓁愣了愣,手不自知地抚上自己的脸。 不知是墙檐下的少年声音过于温和,方才淡下的情绪被彻底开闸,决堤的委屈不断泛滥。 不只脸上疼,好像手里也疼,脚上也疼。 她瘪了瘪嘴,猜测此刻树枝掩映了她的情绪,下面的沈徵大抵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疼。”声线里满是委屈,她趴得又高了些,把身体大半露了出去。 这句话她说给沈徵听,她也想让沈徵看清她的表情。 “青宜膏,擦了就不疼了。”沈徵抬手,踮起脚递来那青瓷瓶子。 那是崔蓁很熟悉的瓶子,上次沈徵替他擦手也用的这个。 她伸出手去够。 沈徵手里一空,再看时少女已握在掌心,他的心里也微微一松。 方才他还觉得那杏枝过于遥远,现在却发现,只需稍稍踮脚便可触到。 “我方才啊,本来是要睡了,但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就想让青夕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青夕路过这里说听到你与王祁说话的声音,我心想不对,就赶紧跑出来,不过我那老爹吩咐下去不准我出门,我就只能爬墙。”少女身子勾着墙边瓦,有些吃力地说道。 “我就知道阿徵你仗义,定是担心我呢,我没事,你也早些回去吧,阿徵你生的好看,要是被那群贼人看到了,把你抓走了可怎么办。”少女挥了挥手。 “他们只抓姑娘。”沈徵唇角不自知地翘起。 “男孩子,晚上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啊。”崔蓁严肃地教育道。 “好。”沈徵似是习惯了偶尔崔蓁的一些异于常人的言语,点点头。 “你先下去,我就走。” “还是我看看你走吧,不然我不安心。”崔蓁抿唇道。 “你先走。”沈徵言语笃定。 崔蓁知晓沈徵的性子,他虽看着温和,但骨子里却是极其固执。 她便也顺了他。 “那我先下去咯。”她伸脚去勾一侧的枝干。 发额上的翠色朱钗到了月色照耀处,像是山风里的雾岚。 他手指触了触那一直握在掌心的钗子,冰凉的珠花已经被掌心焐热。 “等等。” 少女听到呼唤,又冒出了头。 “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等他说话。 “没···没事,小心。”沈徵抿了抿唇,只半结巴地说了这句话。 “好。”崔蓁眉眼一弯,冒出的脑袋便又消失在树影间。 掌心的朱钗好像愈发烫手,但他偏握在手里不愿松开。 “哦对了。”树影间忽而又冒出了方才消失的脑袋。 沈徵慌忙抬头应答。 少女趴在枝干间,一手撑着树枝,努力够着冒出头。 “这儿的杏树太高了,我跳不下来,我那个院子离后门近,那里也有一株杏树,我已经考察过了,可以轻轻松松跳下去。以后若是阿徵你想找我了,但我又出不来,就去那里等我!” 少女说完便瞬息不见了身影。 少年甚至来不及答应,身体微微前倾做了一个微弱的反应。 但他也不管究竟有没有人看到,暗自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这件事。 少年的身影被月影扯地狭长,与移了位置的杏枝影子并在一处,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 作者有话要说:暴躁小崔再次上线:有些人就是欠骂! ☆、偏心 火光跳了一下,书页上的墨字似也跟着闪烁。 继而“劈拉”一声,灯花的脆响彻底扰了崔成的心绪。 他把那些书籍一推,身体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抬手揉了揉眉心。 “主君。”跟着的侍从走进一揖。 “大娘子睡了么?”他声音有些疲惫。 “回主君,大娘子说要陪着二姑娘一起睡,今日就不回房了。我方才瞧见二姑娘房里的灯已经熄了。”那侍从回答道。 崔成听毕,脚步走到那门槛处,一只脚要落出去,又收了回来。 回过身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对着那侍从缓缓道:“拿盏防风灯来,我去趟松烟榭。” 崔成定了念头,身后的侍从也跟着递上件靛青披风,只堪堪搭住了半个肩,崔成已然踏出了院门。 “这儿的草怎么这么高了?”绕过矮渠时,狭窄的小道草木半高,时不时擦过他的衣衫,他皱眉问道。 “回主君,这条路上草木一向如此,自春日起便生地猛烈,一直到冬日里才会落尽。”身前打着灯笼的侍从微侧过身回。 “这么多草,夏日里多招虫,也没人来清理清理吗?”崔成不满。 身前的侍从把灯笼提地高些,避开草木:“因向来如此,府里便以为这处是特意生成这样。” “谁说的,”崔成驳斥,“我以前····” 他顿了顿,他上一次去松烟榭是什么时候? 大抵是那日他怒气冲冲地进崔蓁院里,看到的却是崔蓁把崔苒推到在地,汤水撒了一地的情景。 但那时他也没在意这路上的草究竟生得多高,是否又有虫蚁。 冲胀的情绪自然而然让他忽视了很多东西。 那···再这之前呢?他还来过这里吗? 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过几日找人,把这里的草除一除。”他声音低沉,叮嘱道。 “是,主君。”身前的侍从一躬身。 “主君?”迎面有一小姑娘对着崔成一揖,语气里露出惊讶。 她半低着头,崔成借着半亮的灯光,才看清是崔蓁身前跟着的丫头。 他便站直拢了拢披风,手抄在衣袖里。 “你家姑娘呢?” “回主君,姑娘方才睡下了。”小女使回道,停了停,又接上话,“可要我去叫醒姑娘?” “不用了不用了。”崔成听到“睡下了”这三个字,心头的紧张忽而又淡去。 他身体都觉得疏松起来。 “你叫?”他盯着眼前的姑娘疑惑问道。 他知晓这是跟在崔蓁身前的,崔苒贴身女使叫绿夷,崔蓁这个,他倒是没放在心上。 只依稀记得是随着崔蓁一同从夔州过来的。 “回主君,我叫青夕。” “哦,我知道我知道。”崔成抬手,敛了敛衣袖。 “你家姑娘,没说什么吧?”他又向前倾了倾身,小心翼翼问道。 青夕愣了几秒。 她忽而脑袋里回忆起方才姑娘刚进了屋子,眼神还呆呆愣愣的,右脸还留着五个手指印。 但眼泪噙在眼眶里,偏偏不往下坠一颗。 她小声询问了一句。 姑娘却像突然被什么点到,接而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要回家·····呜呜呜呜·····回家·····不转正了,不要钱了·····回家了···妈妈···” 青夕听着心头一酸,也跟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想来姑娘定是又思念早逝的夫人。 哭了半晌,姑娘渐渐安静下来。 可因哭地过于用力,身体却还在跟着一抽一抽,但声音柔了下来:“青夕,我饿了。” 她跑出去给姑娘寻食时,路过那杏树,听到了外头那沈郎君与王郎君的声音。 她便又折回去与姑娘说。 谁知姑娘一听,竟径直一抹眼泪,怒气冲冲便往外跑。 费力爬上树干,骂了那王郎君许久,连她听着都解气。 待再回院子,姑娘便心情大好,吃了两块糕点,便安心躺下了。 但这些,自是不能与主君说明。 她便低了低头:“姑娘什么都没说,便躺下了。” “好···好吧。”崔成前倾的身子又缩了回去,男子似有些失落。 但又好像如释重负。 “让她好好睡吧,明日先不用去上课了。”他对着青夕补充道。 “是。”青夕行礼。 男子转过身,那飘在身前的灯笼里的光也昏暗不少,只堪堪能照亮一隅角落。 脚步比来时要快上许多,不知是落荒而逃,还是遗憾而归。 与那些杂乱的野草一同,便都说不清。 * 待过了七夕,白日里时日便愈发短,夜深寒气渐重,日头却还努力留着盛头,因而寒气还未侵蚀白日。 “崔蓁,你这鸟,倒是比以前画得好了。”刘松远扫了眼崔蓁纸张上起的锦鸡草稿,如是感慨道。 “怎么,你们东厢还不允许你画绢上呢?”随即他又打趣道,“你不如转班来我们杂流吧,我们那里要求还低了些,最起码不用背那些大经。” “我倒是想转班啊,我那老爹不允许。”崔蓁屏着气,才将那锦鸡的尾巴画了最后一笔羽毛。 她拿起墨纸,又前后左右细细观看一番。 “画院的诸多先生们都说,我若是用绢作画,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还是不浪费那玩意了。”崔蓁不以为然地挑挑眉。 “说真的,你们这要是有素描纸,谁比谁画得好还不一定呢。”崔蓁放下纸张,对着身旁围着的几人皱了皱鼻子。 “什么是素描纸?”夏椿好奇。 他平时少话,但耳朵却好使,总能抓住关键词。 “就是一种纸,比这个硬多了,得用铅····就一种黑黑的硬笔,就是女孩子描眉的类似那种画。”崔蓁摆摆手,胡乱解释一通。 “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刘松远好奇道。 “我···”崔蓁咽了口口水,“我书上看得呀,那是西域传进来的玩意,你们没见过很正常。” 她糊弄着理那些散乱的毫锥。 “我家产业遍布大梁,即使是西域的东西,我也见过不少,怎从未听过这种纸和笔?”刘松远凑近身,抓着不放。 “没听过说明你孤陋寡闻,这世上你没听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崔蓁微仰头道。 “行吧,你这脑袋里,凡是三分心思放在画业上,学谕也不会日日都见你都哭丧着脸了。”刘松远转过身,拿了枝笔也开始描画。 “我可听说,王祁那小子最近升官了,官家看他那幅《腊梅双禽图》大为赞赏,授了右班殿直的官职,这几日春风满面的,好不得意。”刘松远边落笔,边缓缓感慨着。 “哦。”崔蓁懒散散地应了一句。 刘松远微一蹙眉,若不是今日沈徵不在,他定要瞧瞧沈徵此刻听到这话的表情。 “右班殿直是什么大官吗?”崔蓁把笔搁下,松了松筋骨,又问。 “倒也不是什么大官,只是本朝凭画授官的画师向来少,如今出了一个,自然便是一段佳话。” “就是花花绿绿的两只鸡,几朵花,整个画院都是这个风格,我都看厌了,要我说,远不如子生画得那些神仙好,子生,三十六神仙,你画几个了?”崔蓁侧目问。 “才至五个。”夏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你可赶紧的,早日画完,也好早日回去娶你的小娘子。”崔蓁提醒道。 夏椿也不答,歪着头继续看手里翻了一半的书册。 不过崔蓁瞟了眼,那书好像根本就没动过,仍旧是方才那一页。 “你倒也说别人,你可是正儿八经与王祁有婚约的,你要怎么办?”刘松远想逗逗崔蓁。 接而崔蓁剜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我还没问你们呢,阿徵有事去,可有告诉你们他今日去哪里了?” “你这眼里天天都是阿徵阿徵,我和子生两个大活人在你眼前,也不见你有多关心。”刘松远桃花眼眨了眨,佯装失望,微微叹了口气。 “哎,既然你提起来,那我可是要说了。”崔蓁双臂一揽,“我前几日听阿元说,他最近总能在下里村看到你,你倒是说说,你去下里村做什么?” 刘松远眼神略有躲避,方才的不羁随性都褪去,但嘴里依旧不饶人:“我自然……自然是去做我的事情。” “罢了罢了,你总有你的理由,你倒是快说,阿徵今日去哪里了?” “昨日博士教舟船一类,明成说想去仔细看看船只,早日里便与学谕请假,去渡口看船去了。”刘松远不卖关子,应得迅速。 “哪个渡口?” “虹桥那吧。”刘松远道。 “那我先走了。”崔蓁站起身。 小跑了几步,又折回来,瞪了刘松远一眼,拿过那画好的锦鸡,小心翼翼攒在手里。 刘松远本愣了半晌,随即了然地无奈摇摇头。 “子生,你说这小崔偏不偏心?”他回头看夏椿,意欲引起共鸣。 夏椿却也难得放下书页,认认真真盯着他。 “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刘松远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身子往后缩了几步。 然后子生一字一顿地问出口。 “你最近,总去下里村做什么?” ☆、梁疯子 “阿徵,阿徵。”沈徵正望着桥下的行过的船只,身后被轻轻一推。 鼻尖闻到一股暖香。 他心中微动,转头便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阿徵你手里拿着什么呢?”崔蓁见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上面是些墨迹图案,隐隐能看出船只的形状。 “这是你的速写本?”崔蓁探头了然道。 倒是沈徵好奇:“何为速写本?” 崔蓁又知自己吐露了些不该多说的话,她挠挠头:“就是····速速画完的本子。” “原是这样。”沈徵点头。 “你画得咋样啦?”崔蓁最喜沈徵这般甚少追问的性子,她便很容易把自己的防御卸得越来越多。 “博士授了画船只的口诀,但我觉得还是自己观察更好。”他把视线移回河道。 临邑城有三大水系,是整个城池的水系来源,来往漕运物资丰盛,也是这些河道保证了整个城市百万人口生存。 “画画当然还是要自己观察啦~哦对了。”崔蓁掏了掏自己衣袖。 隆重地拿出一张纸来,那纸张折地细心,她神情虔诚得小心翼翼打开。 便又欢欢喜喜递给沈徵:“阿徵,你看我画得锦鸡,是不是有进步?” 沈徵盯着那纸上的绘本,身体凑近些细看,随后点头道:“的确进步了。” “那是当然!”崔蓁满意地把纸张收回去,“若不是不习惯用毛笔,我一定能画得更好。” 她探头又往沈徵那“速写本”上扫了一眼。 顺着书上的几行笔墨,她顺势从河道上找到了沈徵绘画的那几只船只。 随之她微蹙了蹙眉。 “怎么了?”沈徵先发问。 “阿徵,我若说了,你别生气。”崔蓁斟酌开口。 “你说。”沈徵把衣袖垂下,拱手等授。 “你看,这个船只与后面的船只一样大,虽然阿徵你只画了几条粗糙的线条,但是却没有遵从近大远小的视觉感,所以我看着会有点奇怪。”崔蓁一板一眼说完。 随后她顿了顿,慌而捂住了嘴。 中国传统绘画与西方绘画的思路完全不同,西方尊崇焦点透视法,视觉中心只在一点上,因而更注重虚实处理。 而中国绘画往往是散点透视法,所见处处皆为景,并非只有一处重点,因而在风俗画这些画种中,每一处画家都用了心思描绘。 两者并无谁好谁坏,只是不同文化造就不同观察方法和思维模式。 她这般不知好歹随意指点,也许是破了沈徵心中所向的画道。 “何为近大远小?”沈徵距离崔蓁近了几步,微低下头,询问道。 “没……也没什么。”崔蓁嗫嚅地吐出几个字。 “我想听,你能告诉我吗?” 少年停住脚步伐,不再迫近她,漆黑的瞳仁里闪着点点光色。 他明明比崔蓁高出许多,此刻却用像是一头幼兽般黑亮的眼睛,里面还带着盈盈水汽的可怜眼神望着她。 根本···根本拒绝不了啊。 崔蓁默了默,叹了口气。 “这个只是一种方式而已,你听了也就随意借鉴一下,也不是很重要。” 崔蓁暗暗思索,想着用什么方式说得简略些:“谢赫六法中有经营位置,其实说得便就是这个道理。” “比如路上的那些行人,其实我们知道大家都差不多高,但我们的眼睛看到的,却是距离我们近的大一些,远的小一些,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沈徵细细听了,又垂头暗思索了半晌,后抬头了然到:“是我未曾摸透六法,多谢指教。” “昔日看《游春图》还不知其究竟好在何处,如今才明白,其妙法非在于用色独特,而是因画者细心经营,而有了咫尺千里的奇妙。”少年清隽眉宇因有了新的理解而跃跃,让本就俊秀的脸庞愈发生动好看。 “对,是这个道理。”崔蓁庆幸沈徵还能举一反三,便也欣慰地点点头。 “阿徵,我听说潘楼街卖鲜蟹了,我这几日就嘴馋地很,想吃好几天了。”崔蓁拉过沈徵,她飞速转移了话题。 实是不想沈徵再多问,她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何况方才来的路上,便见有许多人在潘楼底下买蟹,她心中一动,惦念了许久。 “好。”少年从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便收起纸页,顺着崔蓁的脚步朝前走去。 待至潘楼街,见本应买卖蟹的人都凑到了一正店的拒马杈子前,彩楼红绿的颜色比之往日更鲜艳,如锦云浮空。 “怎么了?”崔蓁拉住一个看热闹的问。 “你不知道?梁疯子在里头画画呢!”那人匆忙应了一句,又凑近人群里去叫好。 “梁疯子?”崔蓁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阿···”崔蓁画还未落下。 “在这里等我。”沈徵撂下一句话,已经闪身进了人群。 她踮起脚,才看到沈徵挤到了深处,只留了一个脑袋给她。 她瞠目片刻。 实在是没想到,这平日清润的沈徵也有一天会这般动作迅猛凑进人群,这世上,大概只有画画的才能让他有这样的反应了。 她便也硬着头皮往里挤去。 好容易寻了间隙,便窥见一方长桌上,正铺着半丈长纸。 一面蓄长须的男子,衣衫大敞,手里还有一只经瓶。 他仰头猛饮一口酒,酒水顺着喉结往下,溢至衣领。 随即通红的面色上露出熏熏然的满足意,他身形踉跄颠倒几步,快撞至一侧桌角时,猛顿了下来。 一旁的酒博士正半躬着身仔仔细细研磨,还对着那男子挂上讨好的笑意:“梁待诏,您小心,您可别磕着自个。” 那男子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手中的毛笔丝毫未沾墨,在空白宣纸上游走半晌,突然又停了下来。 围观众人也跟着屏住呼吸。 接而他打了一个饱足的酒膈。 众人一松气, 男子已然将笔对准砚台,直直落了进去,溅出的墨色全然撒在空白宣纸上。 围观者一瞬被提起了神,便又是一声惊呼。 崔蓁不解地朝四处看了一圈,这还没落笔呢,都在兴奋啥? 接而她很快就为自己的此刻的想法感到后悔。 他落笔极快,手腕似若游龙,落笔便知其有千金之力,带起的衣袖仿佛飞舞的蝶燕,整个人如包裹在云霞蒸腾中,惊鸿贯影,众人只见笔墨飞溅,纸色生香。 群众皆睁大眼睛,想凑近前观看,却又不敢过了那虚空的防线,生怕惊扰了画画之人。 便在好奇仰慕与敬畏中反复来回,化作啧啧称叹。 最后一笔落尽,那毛笔被重重一搁,男子仰头又是一口酒。 衣衫比方才还要敞得无谓,连那发冠都歪斜坠下杂发。 看着是不可理喻的酒鬼,只那长桌上的绘画,却道明了他的不凡。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男子对着酒瓶喃喃呓语,踉跄着后退几步,坐至一靠窗的矮凳上,背靠素壁,呼呼而大睡而去。 本还围着的众人呼啦一声皆迈进酒楼,围绕至桌前细看,酒博士呼喊着的秩序却早已被淹没其中。 崔蓁好不容易在这众多缝隙间,窥见这画全貌。 这画只有寥寥几笔,已然勾勒了一个正在行吟的飘然形象。 “这画得是谁?” “难道是梁疯子自己?” “这也不像啊。” “你们这群没文化的,没听到那疯子刚吟诵地是什么诗么?” “什么啊?” “那是李太白的诗,平日里让你少去瓦子,多读点书,说了多少遍了让你不听。” “那这画的是李太白?” “你看这样子,这形态,定然是李太白无误了。” 众人一致肯定。 崔蓁也跟着点点头,随后又去寻沈徵。 见沈徵已不与众人行于一处,而是安安坐在了那已经打起鼾的梁疯子身侧。 崔蓁也退出人群,移到沈徵身侧坐下。 “酒博士,麻烦,煮一碗醒酒汤来。”崔蓁对着被挤在人堆外头的那酒博士招招手,手势示意。 那酒博士扫了眼酩酊大醉的梁疯子,了然地点了点头。 崔蓁这才转过身,靠近沈徵些许,手肘扣在桌上,托着腮看着那正靠窗睡得不省人事的“行为艺术家”。 “阿徵,他也是图画院的人么?我在画院这么多月,怎么从没见过他?”崔蓁小声问。 “先生半年前离开临邑,说是要去终南山中寻友,顺道觅山林之妙。今日见先生于此作画,我才知道他回来了。”沈徵轻了声解释道。 “图画院里除却崔博士被官家授予金带,剩余的四个待诏唯有先生有此殊荣。” “听起来倒是挺厉害的。”崔蓁抿了抿唇,视线落在那梁疯子脸上。 听沈徵这般介绍,崔蓁又凑近些看那男子。 细细观摩,倒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不染尘世的模样。 “明成小友,你身边的是哪家的小娘子?”本还睡得不理俗世的男子忽而唇角动了动,胡子也跟着翘了个脚,跟着这句话一起动了起来。 崔蓁惊地往后一躲。 “他···他这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崔蓁指了指男子,对着沈徵惶恐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游春图》:这幅图指的是隋朝画家展子虔的作品,是我国发现的存世山水图卷最早的一幅,在这幅画展示了六朝以来的山水画从萌芽状态趋向于成熟,达到“远近山川,咫尺千里”的效果。 文中的梁疯子的原型来自南宋画家梁楷,然后借助了这个历史人物的经历,画作用到了文中~ 谁说我们阿徵只有看到画画反应大啊!明明看到小崔你反应更大!(作者君为这两孩子愁白了头发) ☆、《笔法记》 “先生。”倒是沈徵对着男子一揖,“与先生多日不见,终南山一行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只要远离这四方城,我去哪都自在地很。”男子动了动身子,缓缓睁开眼睛。 接而用手慢慢支撑窗沿,斜起了半个身子。 方才的醉意似全然淡去,那双上挑的丹凤眼里,只剩清日淡云。 崔蓁忽而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眼睛里的东西,与沈徵眼底所蕴,有说不出的相似。 “图画院还是老样子?有什么新鲜事没有?”男子见到酒博士递过来的醒酒汤皱眉,扬手道,“饿了,要碗索饼来填填肚子。” “好嘞。”那酒博士眉眼一喜,便又转身退了下去。 “图画院一切安好。”沈徵规规矩矩回答,接而视线转到了身侧坐着的十分好奇的崔蓁。 开口介绍道:“这位是崔博士的····” 他见崔蓁着的一身豆绿色男装,‘姑娘’二字停在唇齿间未曾吐露,怕自己会不会冒犯了崔蓁本意。 “我叫崔蓁,如今也在图画院里旁听学画,见过梁···梁待诏。”倒是崔蓁眼疾手快,凳子往后一移,站起身恭敬一揖。 “崔蓁?”男子沉吟,“你是崔成那老古板的···” “我是他女儿。”崔蓁补充道。 “女儿?我记得他的确有一个女儿在士流学画的,你是···” “大女儿。”崔蓁回得迅速。 “哦,”男子恍然,“你是他上个婆娘生的女儿。” 接而他上下仔细看了崔蓁许久,最后停在崔蓁脸上半晌。 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瞧你这小娘子倒是与你那妹妹不同,你那妹妹常常哭哭啼啼的,我不喜欢。”他把身子支平,端坐了几分。 “我倒没料到,这老古板还有个这样婷整的女儿。”他揽了衣袖,低头把那刚上的火热索饼吞了个囫囵。 倒是崔蓁好奇道:“先生如何看出我和我妹妹不同了?” “呜····能和小友···呜····”他吞咽地急切,好容易饮了口汤水,才抬头又道,“能与我们明成小友处一起的,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崔蓁闻声倒是噗嗤一笑:“那先生也定是个有趣的人,毕竟能受到阿徵的尊重也是了不得。” “哈哈哈哈,是了是了,你这小娘子倒是嘴甜。”梁疯子笑道,“你那老爹我看不顺眼,你这小姑娘难得合我性子。” 沈徵见二人谈笑甚欢,又都因谈及他,他微微垂头,脸颊有些泛红,但心底溢着的却是春日里升温的一汪春水。 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先生肯定,他也连着欢喜起来。 “明成小友,近日可是遇到了难事?”梁疯子喝尽最后一口汤水,拿起衣袖随意擦了擦嘴上的油水,随意整了整衣衫。 抬头时面容忽而正色起来,对着沈徵问道。 沈徵一愣,喃喃:“先生···你是怎么知道···” “我走之前你与我说的那套‘搜尽奇峰’,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那老古板听了定是要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你这日子能好到哪里去?”梁疯子唇角的胡子因脸上扯起的笑意,也跳起一个调皮的角度。 沈徵却是听了不语,他垂下头去,抬手替梁疯子斟了茶,推了过去。 倒是崔蓁见沈徵情绪突然失落,她便也跟着失落起来,方才的欢喜劲头便也都荡然无存。 “阿徵。”她稍稍挪过去些,低头唤了一声,试图宽慰他。 “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这句话你细细斟酌斟酌。”日色从檐廊间照进,亮了一半桌椅,能看到深檀色桌上的留下的水渍。 “先生?”沈徵讶异地抬头,日光恰照亮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我这次去终南山,虽未有幸再见你老师,但却有了意外之喜。”梁疯子从胸口处掏出一本稍薄的书册递给沈徵。 那书页边角破损,甚有些已经泛黄,但依稀还能分辨帧页上的几个字。 “笔···法···记?”崔蓁歪着头缓缓念出书页上的字。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问道:“这是《笔法记》!” 梁疯子也一挑眉,把目光移到了崔蓁惊讶的脸上:“崔家小娘子,你竟还知道这个?” 崔蓁暗叹不好,她之前因专业的关系,曾读过《笔法记》,这本在她的时代里作为研究古人绘画必读的文章,没想到竟也出现在这个时空中。 “我····我就是···惊讶。”崔蓁挠了挠头,试图推脱过去。 梁疯子却只是随意笑道:“你都不知道内容,便这般惊讶,定然是听说过这篇。” “我···我就是以前在我父亲书房翻书的时候看到……看到文献提到过这个,所以……所以记了下来。”崔蓁随意编了一个理由,她抿唇,低头自己倒了杯水。 “那也是难得。”梁疯子并不追问,反之轻飘飘地带了过去。 崔蓁却也听出,他岁有些不信她的话,但他好像也并不在意。 “无论于何处见过此文,那都是世间难得的幸事,应当有一番庆贺。”梁疯子随后言语道。 他的语气间的满不在乎,也有着脚踏实地的安心。 崔蓁这才认认真真抬头,细细看清了这个颇负盛名的画院待诏。 不受桎梏,心性自然,于他人不愿言之事点到为止。 不作追问,不陷狭隘。 比之崔成,眼前这位的确更值得沈徵尊崇。 “我将此书赠你,或能解你惑,至于能领悟多少,要看你自己了。”梁疯子站起身,日光倾斜角度,全然倾泻至他衣衫间。 他微仰起头,半眯着眼睛看了眼被杆子支开的碧空一隅。 “这临邑的天啊,无论从何处瞧都不能避免见到那些砖瓦宫檐,不尽兴啊不尽兴。”他摇了摇头,一挥衣袖,大踏步走出酒肆。 崔蓁望着那随风卷起的衣角,渐渐淹没于往来人众中。 一时也跟着愣了神。 “阿徵,他要去哪里?”崔蓁轻声询问道,与日光一同,送着那声音远去。 沈徵倒是了然笑笑:“先生常说,世间相遇,如伏流奔莽,隐显无定,不必追问去往何处。” 沈徵方还略带愁容的面上,眉宇间全是释然,轻落落的睫毛沾染了余晖,把暖意带进了眼睛里。 她看着他,也跟着欢喜起来。 也许那梁疯子,真能解了他惑。 崔蓁提着螃蟹走在街巷上,与沈徵并行。 日影将两个少年人的身影拉得狭长,偶尔手肘肩膀并触,影子便交织在一起。 崔蓁走得蹦蹦跳跳,沈徵便总能看到她那固着发髻的玉簪染了光色,在他的眼睛里一跃一跃。 好像只要看着她,他的唇角便会不自知地上扬。 “求求官老爷,求求各位官老爷,不要抄我们的铺子,我们真的没有偷酿酒水。”前头众人围在一处,苍老的男子哀求声从缝隙散了出来。 噼里啪啦声碎裂声从里头滚了出来,人群为避,那围着的圈子又扩大了一圈。 “爹,爹。”其中有女子声线高高扬起,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碎裂的声响。 是酒水盆子摔落的声音。 崔蓁微一蹙眉,意图挤进人群里去看。 沈徵见势,身体先行了一步,替她辟开前路,崔蓁便猫着腰,两人顺势从围观人中挤了进去。 见竟是几个身着官服的巡警,正拿着店铺里的瓷盆,桌椅,一片狼藉。 一侧还立着一乌金锦袍的男子,翘着小拇指拨了拨胡须,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歪在脸上的那点细缝里,讥笑地看着那厢哀求的男子与少女。 对面穿着霜色短袄长裙的女子正拦在一佝偻男子身前,满脸清泪,却依旧挺直了细细的腰杆,怒目盯着乌金男子。 “蔡伯。”崔蓁听到沈徵小声唤道。 “待在这里。”沈徵对着崔蓁落下一句话,身形一动。 再一晃眼,沈徵已然踏进了那脚店。 崔蓁心中一急,也顾不上沈徵的叮嘱,未想太多也跟了进去。 “哟呵,这位是····”那乌金男子见踏门进来的沈徵,歪着嘴上下瞥了一眼,又扫了眼崔蓁,露出极为兴趣的神情。 “沈郎君。”那女子护在身后的男子见着沈徵,像寻到了什么支撑,身子稍稍一松,喉咙里粗糙的摩裂声混杂唤道。 沈徵疾步移到他身侧,将他扶了起来,崔蓁也跟着过去。 沈徵见了身侧的崔蓁,少年稍一顿,低下声对崔蓁道:“到我身后去。” 崔蓁见他神色严肃,便乖巧地点了点头,躲到了他青碧宽袖道袍后。 “各位老爷,这小郎君定是这小娘子的姘头,私自酿酒之事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对面男子见此景,把那凳子一踢,身子一抖,那乌金锦袍便扇起一阵旋,兰花指对着沈徵骂道。 那男子本就生得一张长马脸,包着高耸颧骨的皮肉抖了抖,做出表情时像搅着豆汁的浆布,扭曲成一坨,所有五官都冲着这个方向伸展,似要冲破这张脸去。 “你····你莫要胡说。”倒是那女子先急急斥责。 “呵,既不是姘头,那便是个多管闲事的,官差大人开眼,赶紧把这多事的赶出去。”那男子眼神一变,欺进身来。 旁侧几个巡警听闻,便也跨前一步,腰间的长刀坠在袍子边上晃抖了几下。 “到后面去。”沈徵也回头对着霜色少女也低声叮嘱。 少年跨步走至诸人身前。 崔蓁心中一紧,也跟着他行了一步。 那些巡警看着满身横肉,比沈徵足足大了一个号子,万一动起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索饼:宋朝称面条为索饼。 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 这句话出自五代荆浩所写的《笔法记》 《笔法记》是一部山水画论著,又名《山水受笔法》、《画山水录》,其诞生于山水画渐趋成熟的时代,荆浩总结了前人绘画,并结合自己的经验,构建出山水画论的体系。 私自酿酒:在宋代,正店指的是那些可以买曲造酒的店子,而其余的脚店只能从正店购买,若是私自酿酒,就会上门查封,抄家。 小崔:超担心!阿徵哪里打得过他们啊! 沈徵缓缓看向作者君:我在她心里是有多弱鸡? ☆、打架 “大梁全律十二篇,即使是抄店,我也从未见过哪条律法可进他人脚店肆意扔砸。”沈徵平日说话温吞舒缓,可今日听来,声线低沉,竟似也有了雷霆携云之怒。 那几个巡警面色一青,随之互相对视一眼,转了下脖颈,便又恢复了居高临下的神色。 “你是何人?敢阻挠我们办事,识相的,还是劝你早些让开。”他们扬直了头,声音里带着轻蔑无视。 “脚店私自酿酒,官差大人们是奉令过来查封抄店,哪里有错?”那乌金男子绿豆眼股溜转了一圈,虽躲在那些巡警身后,但仗着官府人势,声音全都朝上抬起。 “你胡说,这酒是我今日才去矾楼买的,哪里就私酿酒水了?”少女在沈徵身后露出半个身子,指着乌金男子斥道,“不信,你可以去问矾楼卖酒的博士。” “你们这家蔡记酒店,素来都是到我们澄楼买的酒水,如今竟说是从矾楼买酒,矾楼给卖酒的,皆是大的酒肆铺子,就你们这区区芝麻大的小店,人矾楼能卖你什么?官差大人,她定是为了掩饰私自酿酒的罪证,才在这里胡诌这样的话。” “你们澄楼如今卖酒,价格一天比一天高,难道···难道还不许我换一家正店了么?我去矾楼买酒,自有我自己的办法。”女子带着哭腔,“何况你们说我私自酿酒,可有证据!” 大梁有律法规定,临邑城八十四家正店,皆可从官府购买酒曲酿酒,而剩余的脚店,则要去正店买酒,若违了此律,便是要抄店查封的。 “既然是私自酿酒,定然已经把罪证藏了起来,还会等着别人再翻出来?”对面的一个巡警道。 “之前我们便说了,你若有人证,我们便马上就走,偏等你许久,至今等不到一个人证来,那怪不得我们秉律执法了。”那些巡警抬了抬长刀。 沈徵闻声微蹙眉。 倒是崔蓁先询问那女子:“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那女子哽咽着,垂着头思索半晌:“矾楼来往之人如此多,谁能···谁····况且早日里,胡掌柜便堵在门口,我即使想去找人,也寻不到机会出去啊。” 她喃喃自语片刻,忽而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般,急忙抬头:“矾楼有一大伯,我今早去的时候,见他可怜买了个胡饼给他,他能给我作证。” “叫什么?”沈徵追问道。 “叫·····叫子同。” “子同。”崔蓁暗自念了几遍,眼神对上沈徵,“我去趟矾楼就回。” 沈徵紧蹙眉宇,朝着崔蓁那厢小步了些许,手缩在宽袖间,抬到一半。 才稍稍触及崔蓁的衣角,那少女已经绕过巡警从人缝间飞奔出脚店,消失于人群里。 跑,跑快些···· 崔蓁喘着气,疾步从拥挤着的小贩,行人间穿插而过。 埋头只朝前,头却嘭地一声,撞上了什么人。 “对···”她下意识把话至嘴边,待看清了来人,脸顺时沉了下来。 “你这般匆忙,是去哪里?”王祁阴着脸,话还是问出了口。 随后他便有些后悔。 他每每看到崔蓁都是厌恶又嫌弃,可到了嘴边的话,却总也控制不出又询问出口。 随后他又意识到,崔蓁似乎对自己的事情并不怎么上心,他人再如何冷言相向她好像都无所谓,唯独与沈徵那些人有关的,她的情绪便极受干扰。 今日这样急迫,定也是为了沈徵。 胸口奇怪的妒意又开始攀爬上来,搅得他心绪不宁。 “没空和你扯掰,我忙。”崔蓁见不远处矾楼冲天的彩楼,此刻怎么看都不似云霞,倒像那遥不可及的星辰。 她试图从他身侧越过去。 王祁身影一动,她被拦住。 她又躲开方向,却又被一人挡住去路。 崔蓁后退几步,努力压下怒火,盯住来人:“燕汉臣,你没完了是吧?” “我不过是挡挡路,与前几日你骂茂京的话相比较,也没什么的吧。”他说话也是懒洋洋的,但与刘松远的那般懒散相比,燕汉臣的声调里总透着更多看人笑话的心思。 “今日我没时间赐诸位我的慰问祝福,劳烦,给我让让。”崔蓁抿唇压了声线。 “你若今日不与茂京道歉,我是绝不让你走的。”燕汉臣语气有凉意,欺身向前,把崔蓁融在他阴影里。 王祁神色依旧阴沉,却也不反驳。 崔蓁扫了眼两人,手中的拳头渐渐握紧。 她从未见过,这般讨嫌的两人。 像是被什么神情惹笑,在这样的氛围中,她弯了唇。 随后少女缓缓抬头看向两人:“我没有让他道歉已经是宽宏大量了,我道歉?你怕是晚上做的梦还不够多吧。” 说毕,身子便直冲向前,扒手意图推搡开二人,想冲锋辟开一条路来。 可她实在是估低了这具身体。 再怎么说,这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如何和少年们的力量抗衡。 即使她怎么努力推搡,却也挤不出一条夹缝钻过。 挣扎间,她的手越发上扬,扬手间隙,被燕汉臣牢牢固住手腕。 他不断用力,她却挣脱不开,手腕恰能见血红的印子固出痕迹,疼得她眼睛直泛水汽。 接而在几要痛得蜷起,恍惚间,似看到眼前青碧色一闪。 手中一松,再抬眼。 只看到燕汉臣一手支着路侧黑漆杈子,半歪着头。 他拿起手往唇边一擦,见到一抹腥红的血迹,也面露怔色。 接而,他的目光转而愤恨,朝着崔蓁这厢转了过来。 青葱的气息萦绕于崔蓁鼻尖,她的视线被青碧色挡住。 少年高挺的脊背像春日里松动的山脊。 从山脊里面传出的,是闷而低愤的声音:“燕汉臣,你过了。” “有义?你没事吧?”身侧王祁疾步扶住燕汉臣。 燕汉臣手推开王祁的搀扶,身子似还有些吃力不住,踉跄着走至沈徵身前。 “沈徵,你是要赶着来出头是吗?不要以为在大梁待得久了,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仗着官家的宠爱,就以为这临邑城便成了你的了!”燕汉臣说话有些断续,大概是被惹怒到顶峰。 太宁郡王的幺子,自小万千宠爱长大,哪里受过一点挨打,更别说如今当着众多临邑城百姓的面。 “我就仗着了。”沈徵依旧是原来的说话语速,可字音却比往常要字字有声。 他立于原地,如同一杆直立青竹,甚比往日更要挺拔。 也许是沈徵平日过于少语,甚极为内敛害羞,崔蓁便以为没有任何能让他生气。 她没有想到,生气的少年,竟是这样的表情。 可她又觉得,他是为了她而有了波澜,这样又好像证明了,他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她紧张,又有些说不出的开心。 少年回答的声音都未有多一毫的波动,仿佛是居高临下里,看着什么无甚重要的人。 那便是最极致的轻视。 “蔡伯。”崔蓁从沉溺的情绪中先反应过来,现在不是与他们掰扯好时候,她扯了扯沈徵的衣角,小声提醒道。 “方才叔蓬去了那脚店作了证人,如今蔡伯与季兰姑娘已经无事了。” 沈徵递过来眼神。 他与她说话,又恢复往日温柔的态度与神情。 好像身前没有燕汉臣,也没有诸多围观的群众。 “你刚才说什么?”燕汉臣猛然冲上来,一把抓住沈徵的衣领,不可置信问道。 “燕汉臣,你给我松开,你松开!”崔蓁挠着爪飞速拍打燕汉臣抓住沈徵衣领的手。 她使劲巴拉,甚至比方才要破开那两人防线还要起劲。 欺负她可以,欺负沈徵,门都没有。 “你刚才说什么?”燕汉臣还在质问。 崔蓁的攻击对他并未造成任何影响。 沈徵的目光却还是在崔蓁身上,甚至唇角有淡淡笑意。 少年好像是束手就擒的意思,方才的雷霆声色,不过是崔蓁的恍惚。 “崔蓁你做什么!”一旁王祁呵斥道。 但这话落在崔蓁耳朵里,不过是挠了个痒,她还在努力巴拉开燕汉臣的手。 “季兰怎么了?”沈徵的神情让燕汉臣愈发恼怒,发出怒吼。 “季兰?”崔蓁先停下手。 “你认识?” “快说,她怎么了?”燕汉臣松开沈徵,朝着崔蓁踏了一步。 沈徵身形微动,又挡在了崔蓁身前,燕汉臣便只能瞧见她的小半侧身。 “她家脚店被疑私自酿酒,方才被巡警……”沈徵话未落完。 燕汉臣已经冲出人群朝着远处奔去。 崔蓁还在扒拉的手停在半空,落了空便又有些无措地眨眨眼。 对上沈徵的视线,她才急切道:“那家伙没有抓疼你吧?” 沈徵视线停在少女泛红的手腕上,睫毛及不可察地颤了颤,随后又落到她的脸上。 他摇了摇头。 “崔蓁。”崔蓁听到身后王祁说话声。 她并未回头,而是极不耐烦道:“你又要做什么?” “你当真,要这样讨厌我?要这般维护他?”王祁的声音很淡,倒也没在乎身侧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小崔叉腰:谁都不能欺负阿徵。 沈徵:其实,也没人能欺负我…… ☆、奇怪 方才他立于那处,看到崔蓁看着沈徵的神情。 好像在许久许久以前,崔蓁也曾用那样期待又满怀真挚地看着他。 但那个时候,他听闻了那些关于崔蓁性情的传闻,方一见面,便露出嫌弃神色。 甚至若是有人提到这桩婚事,他甚至会立刻冷声制止。 然后,她眼里的光,便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淡到他觉得心安理得,淡到她在那日瓢泼大雨中跑出临邑城,失足落入溪涧。 然后,他便再也看不到那样看他的她了。 “王祁。”他看到崔蓁转过身来。 姿势还是下意识地挡在沈徵面前。 “你我心知肚明的事情,又何必让我再说一遍?”崔蓁对着他,冷淡道。 但身后的沈徵,依旧望着身前的少女。 崔蓁看不到沈徵的目光,但王祁却一览无余。 那像是一种无声的挑战,他觉得额角的似有什么在突突作响。 蜷在手心里拳头缓缓握紧,对着逆光的日头,像是无声的宣誓,他低声回道:“我知道了,但我总能改变你的想法的。” 他转身,朝着人群拥挤处走去。 崔蓁本护着沈徵的手放了下来,不明所以地呆愣了半秒。 回头对上沈徵的视线:“他刚才在说什么?” 沈徵摇了摇头。 她便也跟着耸了耸肩,把这话抛掷脑后,对着沈徵又问:“刘松远怎么会去那脚店?” 沈徵回道:“恰好遇到阿元路过脚店,便跑去告诉了叔蓬,矾楼本就是叔蓬家业,他今早去恰遇上了季兰姑娘,便顺便作了证人。” “原来是这样。”崔蓁点头。 “以后蔡伯家店子的酒水,都可以到矾楼去买,有了矾楼在背后,那澄楼就不会再欺负他们了。”沈徵又补充道。 崔蓁了然,这倒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她心中紧绷的弦一松,抬手松了松筋骨,左右动动身子,又猫了身伸了个懒腰。 “有点饿了,我想吃乳糖圆子。”崔蓁对着少年松散了声线。 沈徵看着她眼里倒映的光色,熠熠银光间,突然想起那日晴空碧色下,湛蓝瀚海湖上倒映的那朵银莲花。 “好。” 少年声音轻柔落下,余晖残存,日头暖和。 蔡季兰整着店铺里散乱的桌椅,她半弯着腰,眼睛里的水汽还未退去。 但她不敢停下手里的活计。 年迈的父亲好不容易被她劝了回去,她不敢,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发泄这些情绪。 将一把扔至墙角的木凳扶起,她指尖触到了那才涂了一半的灰色土墙。 左侧已经有了一幅画了一半的花鸟画,那半伸出的桃花枝干上正立着一只鹦鹉。 脚店里虽尘土飞扬,杂乱不堪,但那幅画却依旧栩栩如生,不染尘埃。 她有些庆幸,还好方才这画并未被毁去。 若是他们要毁了这堵墙面,她定是要与那些人拼命的。 “季兰,季兰。”她开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随后耳边的声音愈发大。 她才抬起头来。 见到来人,她提着东西的手僵在那处。 心中涌动的情绪再也掩饰不住,方才的委屈不甘,因见到眼前这个人,瞬息决堤汹涌。 “季兰,你怎么哭了?”燕汉臣四下扫了一眼,见少女眼睛泛红。 他慌乱地从袖口处想找帕子出来,但翻了半晌,也没找出什么来。 只得拿着衣袖去拭她的眼泪。 她往旁边躲了躲。 抬起头,看到少年嘴角红肿,心下的委屈已然散去,只急急问;“脸是怎么了?” 燕汉臣抬起衣袖,碰了碰自己的嘴角,痛意让他神情有片刻扭曲。 但很快又用笑意掩盖:“没事没事,就是走路撞上了。” 随后他又紧张起来:“那些巡警没动手吧?你和蔡伯可有伤到哪里?” “没有,多亏了沈郎君与刘郎君他们。” 季兰把倒地的凳子用帕子擦了擦,示意燕汉臣坐。 燕汉臣神色一僵,随后也不多话,只是点了点头应:“没事就好。” “那澄楼的如今是愈发嚣张了,仗着身后有贵妃娘娘撑腰,愈发得意忘形,季兰你别急,到时我定要给你讨个公道回来。”少年对着少女安慰。 “既是贵妃娘娘家的人,那便罢了,左右我也没事,郎君千万别为了我与那些贵人们起了冲突。”季兰忧虑道。 身前的少年见她神情甚重,才宽慰笑道:“不用担心,我还没那么莽撞。” 季兰稍稍松了口气:“郎君平安,我便放心了。” 燕汉臣听闻身前少女的喃喃呓语。 眼神却忽而一亮,他站起来靠近少女:“方才,你说什么?” 少年眼神里有灼灼之色,如同听到什么迫切的答案急急待证明般。 季兰被拢在他的阴影里,清丽的脸上忽而腾地红了起来,余光看到燕汉臣脚边落下的一方矮凳,她弯了弯身。 假意嗔怪地打了一下燕汉臣的衣角:“郎君且让让,莫要烦扰我理东西。” 燕汉臣听闻,申请狡黠地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黎色深袍一角耽搁在那矮凳上,他低下头,把那矮凳扶了起来。 额头触到季兰鬓发间的一支石榴色簪子,少年顺时不好意思地退开身子。 方还紧密接触的二人之间,只留下狭小的间隙。 季兰抿唇,头更低了些:“郎君若是有空,便把那半壁上的画给补齐了,我便很感激你了。” 燕汉臣唇角微扬,忙点头道:“定不负季兰所托。” 燕汉臣的眉宇间实则带着富贵人家将养出来的精明气,他看人总是随意扫过,说话也爱冷言相向,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唯独此刻,倒像是个痴傻的少年郎,仿佛除了憨笑与满口答应以外,别的什么仪姿风度早就被他抛掷脑后。 他竟生起了,白首偕老的心思。 *** 秋日里时日短暂,图画院的草植生了叶,又变了黄色,最后落了下来,逐渐成了冒杆的嶙峋枝叶。 崔蓁捂着领子,冒着冷风朝着图画院里挤。 四处窗子皆落下,屋里虽生了炭火,但因窗外寒风紧,渗进来的风声不停,崔蓁又靠着窗户的位置,只把手缩在衣袖里,堪堪伸出两枚手指挂着笔。 “崔蓁,你这披麻皴倒是比之前进步了许多。”郭恕回头看了眼崔蓁的桌面。 如今她也用上了绢作画,连同夏学谕见她,脸色都好了许多。 “多练多练,总能练会的嘛。”崔蓁颇为得意地摆摆手,笑道。 她一只手稍稍伸了出来,另一只手压在腿下取暖,干涸的笔尖再去沾墨,才稍稍染上墨色。 怀里突然重重落了个什么东西。 温温热热,连带着身子也暖和起来。 她扫了眼,又抬起头看来人。 王祁正站在她桌边,还是那冷着脸的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见她盯着他,他才挤出一句话:“给你的。” 话音方落,整个屋舍便都回头来看这厢。 崔蓁皱眉,低头看了眼那手炉,又抬头看了眼神情别扭的王祁。 头上冒出大大的问好。 自上次沈徵与燕汉臣大打出手后,这王祁就变得怪怪的,时不时送她个什么东西,或者有事没事来搭讪几句,态度竟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她依旧有的没的应答一声,送来的东西也都原封不动还了回去,王祁也不恼,但之后仍然继续送东西。 崔蓁余光看到不远处的崔苒也望着这厢。 少女秀眉微拢,眉眼透着言不尽的哀愁,下一刻似便有愁绪从泪眶而下。 这个神情,随着王祁每送她东西一次,崔苒的表情便愈发悲伤。 她暗下思索,这定是王祁那几人整她的新办法。 崔蓁站起身,指尖虽还贪恋着手炉上的温度,可还是一把递还给王祁:“不敢劳您的东西。” 王祁神色一僵,也不多言,捧着那手炉又回了自己位置,拿起毛笔继续他的画作。 崔蓁皱眉扫了他一眼,便又坐下沾墨绘山川。 “崔蓁,我怎么觉得,茂京待你与往日不同了?”郭恕凳子往后移了移,压低声问道。 “我也这么觉得。”崔蓁抬眼也小声回,“奇奇怪怪,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郭恕不解,“这不是好事吗?” “你没看到燕汉臣与高泙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吗?”崔蓁搁下笔。 “特别是我那老妹,每天都是西子捧心地看着我,像是时刻要晕倒一样,我害怕。”崔蓁挠了挠碎发,皱眉小声道。 “可你与茂京本就有婚···”郭恕还要继续言语。 “哎哎哎,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崔蓁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想到有婚约这事,她便一个头两个大。 这一年都快要过去了,自己的攻略任务毫无进展,都是因为这该死的婚约。 “其实我觉得,如果你不与杂流那些人来往,茂京他们待你还是很好的。”郭恕语重心长。 “我警告你啊,你再说这样的话,以后咱也别来往了。”崔蓁向后仰,指着郭恕严肃道。 “阿徵他们,是我认定的朋友,认定了,便是一辈子的事情。”崔蓁有些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 ☆、官家 她虽与郭恕相熟,但这些士流骨子里瞧不起杂流画学生的性子,是如何也改不了的。 “行行行,我以后不提总可以吧,不过我最近听说,那沈徵与崔博士常起争执,博士常在西厢上了一半课,便怒气冲冲拂袖而走,闹得很不愉快。”郭恕又道。 崔蓁扫了眼他,低头不再回答。 自沈徵与梁疯子见面后,得了那《笔法记》,常看得忘情,与崔成的意见愈发相左,似找到心中有定,便也敢于直抒胸臆,再不遮掩。 她也未曾料到,沈徵往日看着寡言,但谈及画论,眼里便盛万千光色,似谁也不能再阻。 不破不立,破之一事,自要经历万千苦难,身痛心戮,才可博得另一方境界。 “官家来了,官家来了。”崔蓁还在陷入思绪中,门外响起嘈杂声。 接而门被呼啦一声推开。 涌进的寒风吞噬了炭火暖意,众人都打了个寒颤。 开门进来的人画学生们都很熟悉,也是那日带崔蓁进画院的小内侍,他今日着带毛领的蓝灰色长袍,灰白的软毛贴在面颊上,但脸被冷风吹得通红。 但他仍神情自若,对着诸人一揖:“诸位郎君,官家来了。” 桌角矮凳的碰撞声呼啦而起,毛笔搁置的清脆,套上外衫的嘈杂,甚至找手炉的,寻画迹的,通通都忙做一团。 “官家嘱咐,郎君们都带上自己的得意之作,到正堂上去。”那小内侍在一片嘈乱中依旧镇定自若。 那翻页寻觅的声音里愈发明显。 崔蓁站在那厢有些不知所措,再猛而抬头,见那小内侍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前,对着她作揖:“崔郎君,博士嘱咐,您是旁听的画学生,便不必去正堂了。” 崔蓁眨了眨眼睛,心中也落下石头。 她根本寻不出来一张看得过去的画作啊,还好崔成有远见。 她对着那小内侍回礼:“多谢先生叮嘱。” 内侍拱手,侧目看了眼那厢在书桌上翻画的崔苒。 神色变了变,便转身退了出去。 崔蓁也寻着视线去看崔苒。 崔苒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被寒风突来的呼啸冻了脸,小尖下巴绷得紧,白皙的脸上全然都是红晕。 仿佛方才那伤心惆怅的神色不过是崔蓁的错觉。 崔蓁倒也不挂心上,坦坦然坐了下来。 理了理自己的纸张,又拿起笔墨对着摹本在自己画作上点披麻皴。 “崔蓁,你说我是这张好,还是这张?”郭恕手忙脚乱,书册笔杆扔了一桌子,翻出几张来。 左右对比又没落下什么主意。 崔蓁抬头扫了一眼。 “都不错啊。” 郭恕挠了挠头,有些懊恼道:“问你就和没问一样。” 他自己低头仔细对比,最后抓了左手那张群鱼嬉藻图,便匆匆朝外奔去。 屋舍内人数渐少,逐渐嘈杂声都消,屋里人头簇拥的暖气也殆尽,崔蓁冷得打了个寒颤。 她颇为无趣地搁置下笔。 外面皆是步履匆匆,她心里有了些打算。 反正自己待着也是待着,不如跑去正堂远远瞧一眼,阿徵他们必然也是带着画作过去的。 她拢住衣袖,大踏步出了院子。 到了冬日,众多植树皆以凋敝,再华丽精致的院子,也生出冷清寂寥。 但今日不同,从檐廊绕过去,正堂处人头攒动,围绕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崔蓁踮了踮脚,却怎么也看不到里头的人。 心下有些遗憾,便见人群里阿元冲她招手。 “崔郎君崔郎君。” 在画院的时候,阿元仍称她为崔郎君。 崔蓁挤了过去。 阿元面露神秘,扯着她的衣袖小声道:“郎君可是要看官家?” 崔蓁点头:“你有办法?” “郎君随我来。”阿元带她离开人群,“正堂四处都有人把手,定是瞧不见的,我有个好位置,视野极佳。” 二人从朱壁绕过,转过几方山石,待到了一矮坡处,正对着正堂一个窗棂口子。 因此处荒僻又近后门,便极少人来往,而视野恰是极好。 “不瞒姐姐,我以前常在这里听先生们评画,此处隐秘,又无人来往,安全地很。”阿元有些不好意思,“姐姐可千万别说出啊。” 崔蓁肃容点点头,表示自己的靠谱:“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她把目光从那缝隙间递进,见正堂深木色长案上铺满了画作,有内侍还在仔细整理,长案间留出狭窄的空隙,恰能让一人通过。 崔成正收着手立在一旁,神态恭敬。 依次过去是画院的待招们,接着便是学正,学谕,学直。 按照官职高低依次排列站开。 被众星拱月站在正堂之上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 他身着赭黄色常服,腰间束带,眉眼细长,眉毛倒是很浓,脸有些圆润,因着的是圆领袍,便显得脖子短了些。 神情很温和,但即使这般,并没有掩住他的气场,反之他立于那处,便觉威严顿生。 崔蓁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那便是大梁如今的官家。 她视线再扫去,在下方站着的众画学生间,一眼便瞧见了青碧色道袍的沈徵。 虽整个正堂站满了学生,且都低着头示作谦恭,但唯独沈徵的垂目,仿佛天然就是那般的神色,并无故作刻意之态。 “今日怎么没看见梁梦生?”帝王声并不似崔蓁预料的那般威严,反之还透着平和。 这话一出,崔成先俯身一揖:“回官家,梁待诏他···他身体不适,所以今日未曾来画院。” 声线一落,并未得什么反馈。 崔成头垂得更低,崔蓁几都要看不到她那老爹的脑袋。 须臾,正堂上官家先笑道:“定是又在哪处醉酒了吧,他那性子我还能不知道。” 凝滞的空气忽而一松,众人都肉眼可见地嘘了口气。 “是···是,还是官家明察秋毫。”崔成说话有些磕巴,起身时身子微有些踉跄。 “诸位也不必紧张,朕不过是随意看看而已,不必这般郑重。”官家朗声道。 众人只点头称是,但也没什么人敢随意。 画作摆放完毕的内侍朝前一揖:“回禀官家,诸位画学生的画作已经摆放完毕。” 官家点了点头。 便先于一步踏入众画之中。 随着他每一步落下,崔蓁也不知为何跟着紧张起来,她手攒的极紧,直直冒汗。 “姐姐,我怎么也有点紧张。”一旁冒着小脑袋的阿元也捏了捏手,紧张道。 “我也紧张。”崔蓁跟着压低声回。 她目光又落在沈徵身上,沈徵似毫无反应,仍旧敛眉不动。 像是一株直挺挺的小白菜。 想到这里,她便又放松下来。 她只要看到他,无论再怎么心绪起伏,心似乎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这幅出水芙蓉图设色柔丽富贵,清夏初荷,清透饱满,细看线色相溶,丝毫不见勾勒墨迹,确实不错。”官家在一副纨扇形画页前停了下来,半伏下身,细细观道,“颇得前朝黄家富贵之气,崔成,你教得不错。” 崔成在一侧迅速一拱:“官家过奖了,是茂京天资颇佳,又极为勤勉,并非是我功劳。” “哦?可是王学士家的七郎?站出来让我瞧瞧。”官家直起身四处巡视。 王祁从众画学生中走出,对着官家行礼:“学生王祁见过官家。” “果然是一表人才,听闻你前些日子还升了右班殿直,确实是少年才俊,不错。”官家点头表示赞赏。 王祁一躬身;“多谢官家夸赞。” “连泽,赏。”官家对着身侧跟着的内侍抬手道。 崔蓁见王祁行礼谢恩,她瘪了瘪嘴,闷声喃喃;“我看着也没好到哪里去,都画得复制品一样,有什么了不起的。” “姐姐,这都画得不好吗?”阿元听到崔蓁的吐槽,颇为不解。 崔蓁低下头看小少年:“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整个画院都这个风格,也不出去仔细观察实物,陷入了这种过于追求富贵华丽的风格中,这样发展下去,整个画院一定会走向没落。” 阿元奶气的脸上皱成一团。 他表示不理解。 崔蓁摇了摇头,摸了摸小少年的头发,叹气道:“简单来说,就是没新意。” 她又抬头往正堂里窥去。 见官家已从第一排画作走至第二排。 偶尔也会夸几步用笔用墨颇佳,但逐渐,连崔蓁都能分辨,他的脸上方才还在的松快笑意已然逐渐散去,眉头微皱,从那些花鸟,植被,山木间速速扫过。 只是脸色渐渐凝重,抿唇不语。 崔蓁甚能看到崔成抬起衣袖擦了擦汗,又飞速落下不想被人看出端倪。 “姐姐,我觉得,官家好像有点不高兴啊。”阿元小脑袋又凑近些,小声出声问道。 崔蓁也跟着点头,蹙眉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 崔成的脸肉眼可见地跟着逐渐惨白。 直至走至第三排,这个中年男人停了下来。 平和的一张面容上,两眉间呈现深壑,看得出这个表情是他所常有的,也是令诸多臣子忐忑的。 赭黄色常服落在画页上,微胖的身子微微躬下身。 作者有话要说:崔成:大女儿画得太垃圾,还是不丢人现眼了,二女儿很不错,还是可以展示展示的。 小崔表示,随老崔怎么想,她只关心阿徵。 ☆、卷云皴 官家从画顶又至画底,反复来回扫视。 神态愈发严肃。 崔蓁踮脚也瞧不见究竟那画作上究竟是什么,只大概能判断是一山水画作。 看了许久,官家的身体便直了起来。 但依旧抿着唇视线落在画上不语。 “官家恕罪。”崔成扑通一声先跪下。 一时衣袂与躯体的摩擦皆起了声响,整个图画院的人黑压压跟着跪了一大片。 崔蓁便只能看到一个个黑溜溜的脑袋,和团成一圈的各色官服。 “姐姐,这是··这是怎么了?”阿元的声音颤抖,“官家是要杀人了吗?”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当今官家仁厚名声全梁皆知,怎么可能为了一幅画就杀人。”崔蓁压低声,拍了拍阿元的手让他安静。 “这幅画是谁画的?”虽人众多,但此刻的正堂鸦雀无声,独有官家落下的声音在房梁间回响,久未有人回话。 “回···回官家,不过是不懂事的画学生瞎画,官家切莫放在心上。”崔成俯身把头磕至石面上。 一时正堂又安静下来,并未有人跟着言语。 只有外头的呼啸北风更紧,崔蓁只觉得后脖颈衣衫松处似也有冷风跟着往里钻。 “我问,这是谁画的。”官家并未理崔成的话,抬头扫视了眼跪成一片的画学生们。 细长的视线一个个游弋过去,蹙着眉阴沉着脸继续问道。 “官家。”崔成又喊了一声。 “崔成,我没有问你。”官家扫了眼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的崔成,语气无波地阻了他的话。 “回官家,是我画的。”画学生中,有一青碧身影站起来。 越过重重人影,他走至官家身前距离数步处,俯身一揖。 “沈徵。”崔成急促地喊了一声,很快被沈徵打断了话。 “这幅山水出自学生之手。”沈徵低头回道。 “阿徵。”崔蓁急急出声,身子几要站起身。 被阿元一把扯住:“姐姐,冷静啊,咱们进不去的。” 崔蓁才稍稍恢复神智。 她以前只在书上读过帝王威严,认为不过是些古人的封建糟粕,但从今日见来,当权势握于一人之手,杀伐皆出他意,无论有怎样的仁厚名声为前提,终究令人心生寒意。 正堂内寒风从缝隙间越进,绕着房梁围转,盘旋于心上久未有人声再起。 “画的是什么?”官家的声线比之前稍缓,但声带里仍旧带着紧色。 “回官家,学生画的是临邑城郊的九南山的早春。”沈徵回答坦然,丝毫未有畏意。 “九南山?” “正是。” “这些是山石?”官家低声又问,神色依旧不变。 “是。” “披麻皴,点子皴这些皴法朕皆有所见闻,你画的,又是出自哪家?”他语气未有缓和,反之听着如同质问之语。 “回官家,这是学生根据自己的观察所得,学生称之为卷云皴。” “卷云皴。”官家把这三个字细细念了三遍,眉宇仍旧凝重,目光凛视过跪着的众人。 正堂里只剩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却突然如同反转,官家眉宇忽而一松,唇角先勾了起来:“我瞧着不像云,反倒是像鬼面啊。” 这一声语音起,整个正堂的风声呼啸瞬息不如方才那般紧秘,本跪着绷直的一个个身体,姿势虽不变,但能明显看到松弛许多。 崔蓁心头也一松,卸了口气。 随后她又不明起来,低头问阿元:“阿元,为什么方才我爹那么害怕?” “姐姐你不知道?那是因为前朝的时候,图画院也有一画学生别出心裁,运用了自己独创的画法,先帝素来最忌自以为是,非常不喜不遵法则之事。有一日来图画院,见那学生不临摹前人佳作,只低头按着自己心意画东西,便勃然大怒,直接罢免了画院博士,还把那学生赶了出去。”阿元小声道。 崔蓁点头,又听正堂里官家说话:“朕还在东宫的时候,曾见过范中立所画的《溪山行旅图》,气势雄浑,山涧飞瀑,直落千刃,皴法处理的林泉烟云极为精妙,至今仍颇为感慨怀念。只是如今见到这幅作品,虽与范中立山水全然不同,但却在虚间寻得了一极为精妙的平衡,即使不在山林,也让朕知晓春光明媚,烟云生岚。” “我有许多时日都未见徵儿的画作,未曾想,今日一见,便知这小子已经寻到了自己的画道,崔成,你把这样好的苗子藏起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官家带着笑意对跪在一侧的崔成佯怒道。 崔成身躯一顿,立刻用头埋地,闷声道:“是臣的过错。” “黄家富贵,荆关董巨,这些多看了也实在有些疲乏,实则画院也应当寻出新意来,不然也如朝堂般死气沉沉,好好的小子们都要被生生带傻了。”官家从那画作上移开,走至依旧躬身的沈徵身前。 “我瞧着这卷云皴甚好,左右枢密院两侧的墙还空着,便着你去把那些都画了吧。”官家语气轻松,这是说给众人听的。 随后又小了声,是私家话。 但也是要让众人都能听见:“你好久都没进宫,你大娘娘最近总和朕念叨你,今日便随朕回宫去陪陪她。” 沈徵又一行礼,称了声好。 官家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与内侍招了招手,转身朝正堂门外行去。 本跪着的崔成慌忙起身,随着官家亦步亦趋向图画院外行去。 崔蓁长长舒了口气。 沈徵早已随着官家行远,她也心下跟着欢喜。 仿佛方才因寒风逼进的冷意早就烟消云散。 如今阿徵的绘画行则有了这个王朝最大的支持者,受到的委屈一定会少去很多。 崔蓁方向起身,耳朵一动,忽而听闻正堂里传来官家的声音。 “你是···” 崔蓁目光移去。 见官家在正堂门口处停了下来,身前一人头深深埋跪在地上,玲珑娇小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衣衫是月白色。 这是···崔苒? 视线微动,见地上滚落出一支毛笔,还在打着旋,正巧滚到官家的脚边。 “官家。”几声声音同时响起。 崔成与王祁的声音并在一处,但王祁的声线并未再继续。 只是崔成又作揖道:“官家恕罪,这是小女崔苒,我看她天赋不错,所以着她来图画院旁听。” 随后他声线厉色道:“苒儿,快见过官家。” “臣···臣··臣女崔苒···见过···见过官家。”崔苒声线比往日里还要软糯柔顺,带着婉转微扬的声调,只是声线里颤抖不止。 “崔苒?”官家饶有兴趣地念了下这个名字,随后又笑起来,“朕有这么可怕吗?都不敢抬头。” “臣女妆容不整,不敢···不敢直面天颜。”崔苒闷着头继续道。 身子缩成一团,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小兔。 “罢了,怎么还随身带着笔?”官家低下声,把那纤细毫锥拾了起来,握在掌心。 “臣···臣女因过于匆忙,方才···方才画了一半,官家来了,所以直接拿着笔就···就出来了,官家,求官家恕罪。”崔苒继续颤颤回道。 “罢了,是朕来的突然,与你们无关。”官家声音柔了下来,“方才那些画里,哪张是你画的?” “回官家,第二排的那张《榛荆鹌鹑图》便是臣女所画。”崔苒回道。 官家视线向那些画作移了移,随后恍然道:“我倒是有几分记忆,颇得前朝边鸾折枝花的精妙,画得不错。” “谢···谢官家。”崔苒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明显的欢喜。 “我记得画库里还存着边鸾的《梅花山茶雪雀图》,朕让内侍给你取来,争取下次更加精进。”官家握了握笔,瞧了半晌,转而一收入了衣袖,又转过身朝外行去。 跪在原地的崔苒仍旧埋着头对着已经男子保持不动姿势,一侧崔成已然跟着官家出去。 待内侍们走尽,王祁便第一个奔了过去,扶起崔苒担忧道:“二妹妹,你没事吧。” 崔苒低垂着头,不知是不是被正堂里凝滞的空气冷涩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面色却泛着红晕,似若春花微绽。 摇了摇头,温声道:“没事。” 土坡上的崔蓁瘪了瘪嘴,这才大喇喇地站起身来,掸去衣衫上的尘土,又左右晃了晃,松了筋骨。 见阿元还蹲在那处不动,她伸手轻拍了下阿元的脑袋。 “都没人了,看什么呢?” “姐姐,我方才好像看到,姐姐的那个妹妹,好像····是故意把毛笔从袖子里落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披麻皴:山水画皴法之一,亦称"麻皮皴",由五代董源创始。 卷云皴:这个引用的是北宋山水画家郭熙的云头皴,文中提到的阿徵画得九南山早春我引用的就是郭熙的《早春图》 边鸾:唐代画家,边鸾擅长画花鸟、草木、蜂蝶、雀蝉,以画“折技花”最为著名。 ☆、糖瓜蒌 阿元喃喃地,也跟着站了起来。 崔蓁本伸着懒腰的手臂一顿,哈欠还闷在原地不动。 但很快,她放下手。 “管他呢,故意也好,不是故意也好,反正和我没有关系。”她跟着打了个哈欠,眼睛里冒了些水汽。 “走咯阿元,我听说最近城里新上了鹅梨,我还没吃过这个呢。”她从那小坡上一步踏了下来,转过墙角,走至檐廊下。 寒风又紧了些,远处山云灰蒙。 总觉得明日便会落雪,也不知道阿徵去那什么劳什子枢密院画画,那地方的炭火充不充足,可莫要冻坏手了。 那皇帝也真是的,又不是多重要的事,等开了春再画不好吗?非要等这冬日里的季节。 但崔蓁也未再多想下去,她一门心思还在鹅梨上,扯着阿元就朝街市走。 *** 崔府自立冬以后,日日都有陆续的车子往后院里运冬菜,崔府来往之人比往日里要多上许多。 后门大敞,但崔氏夫妇不常往此处来,多为崔府下人们聚集地。 因收冬菜,比往常更热闹些。 崔蓁却是时时往这里跑。 因她实在爱吃鹅梨,刚运进来的梨子最为鲜嫩,她随手拿了几个往袖子里一塞,又偷拿几个给让青夕藏着,身子微挡,便与崔府里的一些还年少的家生子们说着闲话。 大多时候她都习惯背靠漆木柱子,闲散着性子讲着些家长里短。 直至掌灯,关了后门,崔蓁才会与崔府的诸多仆人们都一起散去。 从后门的小院再往前几进,绕过折角处,为扛冬日严寒,前几日崔成着人修了檐廊前头的几处松散处,此时也落了工。 再往前过亭子水榭,便是崔成与大娘子的院子玉楮堂,此时侍从们陆续从主屋里退了出来。 屋里点了几盏油灯,寒风跟地紧,便早早阖了门窗。 崔成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身子往油灯处靠近,大抵是想看的更分明些。 一旁的秦氏倒了杯茶水,轻轻推了过去,神情小心地开口问:“官人,有一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崔成翻了一页,低着头道:“说。” “是这样的,咱们苒儿等过了年,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官人可有什么主意?”秦氏凑近身,声音里还夹着柔婉,是商量的语气。 崔成手上书页本意翻过,但却又翻了回去。 他抬起头来:“苒儿倒也的确到了年纪了。” 秦氏听闻,面色一喜。 她拂了拂耳畔的钗环,发髻上这枝石榴金簪镂空打磨细致,就着光色泛着毫不遮掩的光泽。 如今这石榴簪是城里最时兴的样式,是根据崔成的海棠图所来的纹样,她今日特意将其簪在鬓发间。 “官人自说得是,我想着,咱们定当早早考虑起来,不然临邑城好的小郎君们都可要被抢光了。” “我心中自有些打算。”崔成把书放到案面上,他却没有抬头看秦氏一眼,只盯着一角案面出神。 “官人可有人选?”秦氏手一顿,缓缓放下收回了袖子里,语气不急不缓。 “我瞧着,孙家五郎就不错。”崔成抿了口茶。 秦氏却眉头一皱:“哪个孙家五郎?” “难道是····”秦氏急急出声,“他父亲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孙家又非世代簪缨,他家的儿郎,如何配得上我家的女儿。” 崔成将茶盏一推,面色微变:“若要说官职,我也不过是一个礼部员外郎,还没到五品呢,倒也不知是谁配不上谁。” 秦氏见崔成面色有异,声音便低婉了下来:“我也不过是急了,只是实在是心疼苒儿,最起码····” 秦氏低了声:“官人,苒儿自幼便被人拐走,多年不在你我身边,如今好不容易寻了回来,自当要找一个最好的人家,何况,本与苒儿定婚约的是王家七郎···” 秦氏随后又接上:“我并不是说如今许了蓁丫头过去便是不好了,只是咱们苒儿寻的夫婿,自是不能比王家差的。” “官人,我妇人家不懂什么,只期盼女儿这辈子能有个好的归宿,便是最大的期望了。” 秦氏说着声线逐而梗塞,微微抬手拿帕子拭了拭泪。 崔成见此,也叹了口气:“我知晓你的心意,我又何尝不是这般想的呢。” 秦氏神色稍稍一变,又抬头问道:“对了官人,我前几日听苒儿说,官家还赏了她看画呢,可有这事?” 崔成再次端起的茶水到了嘴边,还未沾上唇,却重重一搁放回了案面。 书案间的水渍落下块块斑驳。 他的面色竟比方才还要肃容:“此事正也是我担心的,那宫里并不是什么好的去处,我只期盼,官家并没把苒儿放于心上。” 秦氏眉宇微动,垂了目,身子坐回去些,距离崔成愈发远了些。 妇人细细的眉毛稍稍一挑,语气平淡道:“官人说得是,那宫里自不是什么好去处。” 声音有些凝涩,与那跳动油灯明明灭灭,起伏不定。 “天色也不早了,我唤人给官人更衣,官人且早些睡吧。”秦氏又道。 她直起身,唤了贴身的女使进屋。 她自己先绕进屏风后,拆卸朱环。 不知是力气用的大了些,那枝石榴簪勾住了头发,她试图扯下来,但却被镂空出的转角牵绊,生生乱了发髻。 妇人似有些不耐,手腕一用力,径直把那钗子扯了下来。 她低头看了眼,见发簪上还顺带下几缕头发,盯了半晌,才就着灯火细细摒除了,将那钗子放回妆匣。 今夜风声紧,怎么听都觉得闹人。 * “崔蓁,你怎么才下课就匆匆往外跑?”郭恕见崔蓁随手一推书册,就匆匆朝外跑去。 他喊了一声,只得了崔蓁远远落下一句话:“有事,迟了就来不及了。” “吃饭也没见她这么急过。”郭恕叹了口气,慢吞吞整理自己的东西,无奈着摇了摇头。 他抬头注意到那王祁也望着崔蓁消失的门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郭恕挑了眉,低下头端正椅子,便揽上相熟的同窗,便也飞速朝外归家去。 崔蓁跑得飞快,她早日里便着青夕去买了糖瓜蒌。 青夕在图画院门口才递给她,崔蓁便一股脑又继续往前跑,实在是怕自己赶不上阿徵下班。 今日是阿徵第一天去枢密院画壁画。 夏椿今日去了三清观,就连刘松远也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庆祝阿徵开工顺利的任务便交到了她的头上。 衣衫厚重,且一边奔跑一边呼出寒气,但崔蓁很快便发了细汗,面色也跟着红润起来。 直快至宫门口,她才停下脚步,试图缓了缓气。 她扶着一旁的黑漆杈子,大口喘着气。 陆续已经有官员从那厢窄门里出来,远处宫墙上的日头因冬日雾朦重色,也显得并不红艳,转而渐渐朝着宫阙低洼处倾斜。 渐渐到了掌灯时分,四处的方栀灯燃起。 四时的小贩叫卖声也跟着此起彼伏。 但寒气更重,退了汗,崔蓁便觉得愈发冷,她捂了捂手,朝着手心哈气。 她把那糖瓜蒌藏在怀里,生怕它冷了味,又使劲垫着脚朝着远处张望。 落了叶的桧树只剩下伸张的枝干,在夜色里落下大片的投影。 崔蓁耸了耸鼻子,接而,她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一盏防风灯只照亮了青碧色一角,它顺着一侧行道缓步朝着崔蓁处走来。 清淡的颜色,于四方城里走向市井繁华。 “阿徵,阿徵。”崔蓁踮着脚招手。 青碧色在远处一顿,接而便疾步许多。 少年人停在距离崔蓁几步前。 晨出暮归,丹青之事若是投入,极耗精神,只是他的疲倦倒比别人藏得好些,出宫门后稍稍流露出些许。 他身上还残留着方才从枢密院炭火处带来的暖意,因而还夹着些书香墨气。 但眼前少女的鼻尖冻地通红,可看到他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便瞬间倒映出明亮的光色。 方才那些疲乏似也烟消云散。 “子生和刘松远都有事,今日你开工,就只剩我给你祝贺啦。”少女眉眼一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袋子。 她微开了个口子往里觑了眼,后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把那纸袋子一股脑递到沈徵手里。 沈徵闲着的一只手一重,纸袋子还有些温温的热气,倒不像是因着里面的东西,反之是因为在怀里揣地久了,所以带了她身上的温度。 “糖瓜蒌,龙津桥南买的,庆祝你开工顺利!”崔蓁把手缩回衣袖里,对着身前的少年笑盈盈道。 随后少女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凑近压低声:“还是我最仗义吧?” 沈徵身子顿在原地,看到少女的脸忽而在他眼前放大,方才心头的情绪还来不及细觉,此刻便又只剩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明明有许多话至嘴边,临了却一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连手里的糖瓜蒌好像也比方才重了许多。 “阿徵,你怎么不说话?”崔蓁见沈徵愣神的模样,她歪了歪头又靠近些,想细细分辨他的神情。 见沈徵的脸已经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她想看得更分明,沈徵却往后退了几步。 躲至灯火阴影里,便再瞧不见表情。 黑暗里,少年闷声回:“没···没,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小朋友超级可爱,我们蓁蓁完全是直球选手,然而自己一点也没察觉到嘿嘿。 超级感谢一直陪伴的姑娘,抱住揪咪一大口! ☆、许愿 崔蓁松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喜欢就好,我方才看到别的官员都出来了,还以为我错过了,担心了半天。” 她说着自顾自挠了挠头。 “是我迟了。”沈徵似又找回了原来的语调,他言语轻柔,带着些自责。 “辛苦辛苦,阿徵,你吃饭了吗?”崔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下了课跑得急,因等沈徵也忘了时间,这会才觉得肚子饿了。 沈徵见少女摸着肚子陷入愁思,少年睫毛微翕,露出里面清亮澄黑的瞳仁。 枢密院给诸位相公的晚食其实也有他的一份,但看着崔蓁的神情,话至嘴边便又成:“没有。” “正好正好,我那毫锥总掉毛,今日大相国寺开着,我们去找点东西吃,然后再去买些笔墨来。”崔蓁眉眼一弯,直直拉过沈徵的衣袖,朝前走去。 夜里风又紧了些,迎面寒意更重。 但临邑街巷并未因季节而改了热闹,四周敞亮的方栀灯亮堂得仿佛能把寒意驱散,便也觉得并没有昨日那般冷。 因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大梁人习俗冬至吃饺子,街市间的几家饺子铺早早开始热闹。 崔蓁囫囵着吞了半碗饺子,接而从还冒着余热的碗盏里抬头,见沈徵只动了几个,她有些不解:“阿徵,你不是没吃晚饭吗?就这么几个哪里吃得饱!” 沈徵微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剩下大半的饺子,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拿起筷子继续开始,身旁的崔蓁早已向着剩下一半进发。 待她心满意足地把空碗朝前一推,觉得胃里暖洋洋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侧目看沈徵还在慢条斯理地吃东西,他素来气质朗润,眼眸微阂时,便遮蔽了大半清亮瞳孔,成了起一弯上扬的弧线。 像是一轮草原上的新月。 崔蓁把手肘拖着腮想离这轮新月更近些,却不知怎的眼神逐渐迷离,竟看得有些入了迷。 “吃饱了吗?”少年余光其实一直瞧见了少女的神态,方方还能镇定神色。 但随着她眼神的愈发痴迷,他却如坐针毡,手里的筷子似乎也握不住,只能稍别过头,红着脸问出这么一句话。 崔蓁敛了神色,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虽然好像的确没有吃饱,但总不能在阿徵面前露出她太能吃的样子来,只得讪讪笑道:“饱了饱了。” “阿徵,我们进大相国寺去看看。” 大梁人最重冬至,因而冬至前后,大梁街市极其热闹,连同寺里也灯火通明,各色物件买卖无奇不有。 冬夜寒气环绕,可整个城市却如同一滴水墨晕开,由小笔渐渐描绘,成了秾艳多色的工笔画作。 大相国寺叫卖声不停,素衣檀香与衣香鬓影交织一处,从灯火间缓缓穿过,随后又沾染上不同的衣袍,往各个方向而去。 “阿徵你看你看,这个珠翠好看。”崔蓁一路并未闲着,她跑至一小摊前,拿起一支往头上比了比,回头对着沈徵弯眉。 沈徵也跟着疾步朝前,方想问价,崔蓁已然又蹦跳着往前了几米,拿起的是一顶道冠,道冠精巧,她把它顶在头顶,但很快又一脸颓丧地放下,喃喃自语道:“我戴这个好像不大好看。” 哪里不好看?沈徵心底喊了一声。 可少女又朝前的摊子跑去,这话便没冒出口。 她又拿了一侧的领抹摩挲了一番。 再往前,拿起书籍,图画等等诸物…… 皆是好奇地弯下腰细看,又缓缓放了回去。 沈徵跟在她身后,有时候能看到她的表情,多数时候,都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她今日仍旧着了男装,头上还是只簪了一个玉簪子。 不知是什么原因,有几缕碎发从头顶的发髻里冒了出来,背对着光线的时候,恰能看到,像是一簇偷偷生长的花朵。 随着少女的蹦蹦跳跳,它们也跟着翻飞跳跃。 “阿徵,阿徵你来!”崔蓁在大殿门前朝沈徵挥手。 他便三两步跨上了石街,鼻尖有从大殿里浓烈的檀香味道,萦绕在寺门外的空气里。 “我方才听那些日者说,在大相国寺里许愿望最灵,咱们也进步拜拜?” 还未等沈徵应声,崔蓁已经踏步走进了进去。 来往信众诸多,盏盏明灯立于佛祖脚下,像是堆起了一片琉璃光。 巨大的佛身塑被这些光照映,凸出的块面反射出金铜色的光芒,凹进的地方却是灰暗一片。 佛祖神色悲悯,垂目望着芸芸匍匐众生。 沈徵抬头望着巨大的佛像,一时又开始怔神,记忆与这些檀香和琉璃光一同,浮到了很远的地方。 “徵哥儿,这个呢,是佛祖,只要虔诚地和他许愿,他就能保佑我们啦。”母亲的声音轻柔绕于耳畔。 “我在这里许愿,他真的能听见吗?”他那个时候年幼,问出的问题也很简单。 “能。”他看到他的母亲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只要徵哥儿认真许愿,佛菩萨一定能听到的。” 母亲笑起来的时候能看到她嘴边的梨涡,浅浅的凹进去一个小点,却像是绽开的最美的花朵。 他觉得母亲好看极了。 “阿古拉说,和长生天许愿,他也能保佑我们,那佛祖和长生天是朋友吗?”几岁孩童的心里,总觉得凡是有同样功效的,便都可归于一类。 母亲抿了唇,努力把笑意不要流露太多。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好容易收了神色,才正色道:“他们都是能保佑我们徵哥儿的神。只要我们徵哥儿永远善良,正直,无论以后你去哪里,他们都会保佑你的。” 记忆的色泽不断褪去,之后的事他有些记不清了,眼前的琉璃灯火又重回视线,他目光微移,见崔蓁不知何时已经跪在蒲团前。 她闭着眼睛,神情虔诚,嘴里正念念有词。 “佛菩萨,我有几个愿望,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你能不能听到,但既然进来了,还是要和你许愿的。” “一愿世间太平;二愿家人平安;三愿沈徵每天都可以快快乐乐的,凡事都能得偿所愿。” 少女的声音不大,但沈徵却听得很分明。 蒲团前叠放的琉璃灯映照着她的脸,随着焰火的跳跃,她脸上的光色也时暗时亮。 少女双手摊开,认认真真磕了几个头,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回头寻沈徵。 崔蓁的眼睛是很清透的琥珀色,映衬光色时便愈发分明,平日里无情绪时看着便冷淡些,但若微微有了弧度,那便如月色间的泉水温柔。 沈徵从那双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 “阿徵,你怎么不拜?”崔蓁歪头问道。 沈徵抬步朝前走至蒲团处,也跟着跪了下来。 仰头看到佛祖那巨大的眼睛正悲悯地望着他,他低下头,双手合十,静静祈祷。 也许是受崔蓁的感染,他好像此刻也有了想要许的愿望。 心生向往,心满意足。 待他站起身,崔蓁好奇道:“阿徵,你许了什么?” 他看着她满脸求知的神情,敛眉移开视线,唇角却翘了起来。 “和你差不多。”他轻飘飘落下一句话,转过身不想让崔蓁看到他的神情。 “什么叫和我差不多。”崔蓁在身后追问,“到底是什么啊?” “阿徵,沈徵!你这是在勾起我的好奇心!”崔蓁喊了一路,沈徵却不理,只顾着朝前走。 他知道她会追上来,此刻也有些有恃无恐起来。 可少年的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仿佛寒夜里的风声不再紧,只有垂坠的灯火明晃地映照在少年少女的额发间,又浅浅酝开去。 岁月静好,世事安稳。 *** 下里村。 “小郎君,麻烦你了。” 刘松远擦擦额头的汗,对着站在身前的老妇笑道:“快到冬至了,想着婆婆孤身一人,若没冬菜储存,这寒冬又要怎么熬过去。这些是我家多买的一车蔬菜,婆婆莫要嫌弃。” “小郎君真是个好心人。”老妇说着,倒了碗热水递给刘松远,“喝口热水,去去寒。” 刘松远应着,闷头灌了大水解了渴,一边也随着老妇进了屋子。 屋子里点了一盏油灯,勉强照亮了大半土壁。 刘松远寻了位置坐下,把碗盏递还给老妇:“婆婆,有件事我想问问。” 他踌躇着开口道。 “是···是这样,因为我家里是开药铺的,孟姑娘有大半月都没去卖药材,所以···所以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话结巴,素来最擅口舌的刘松远,凡扯至孟萱的事情,便会生生成了个结巴少年。 老妇把瓷碗叠好,倒没察觉异样:“孟姑娘的父亲好像最近身子有些不好,她照顾她爹呢。” 刘松远心中一紧:“严重么?” “养了一月了,本来她爹身子就不好,前些日子去山里采药染了寒气,引发旧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妇谈了口气。 “老婆子我身体不好,小郎君你若是有空替老婆子去看看,你往里走,他家就在村子最里面那户。” “是。”刘松远急急站起身,“那我先过去了。” 他心中急切,这些日子他还是会偷偷坐在药铺附近等孟萱,可这多日子下来,竟迟迟不见她。 但他却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跑去下里村,好不容易快至冬至,才想了个送冬蔬的方法来了这里。 袖口领子处有寒风钻进,山脚的寒气似比城里要更多些,再往高处也能看到城里灯火通明,但他今日心思都不在那繁华市井,只落在村野炊烟。 路过几家升起炊烟的人家,他都停下来望了望,直至往村尽头,火光更弱了些。 他站在最里的一户人家前,手方想扣门,但又觉得唐突放了下来,才至此动作,门却嘎吱一声开了,他胸口被跟着撞了一下。 “刘郎君?”他低下头,见是熟识的图画院的阿元。 阿元此刻很是焦急,他吃痛地摸了摸额头,小步跺了跺脚:“刘郎君我还有事,待会再和你说。” 刘松远往里扫了一眼,从门缝间闻到了浓烈的药草气,他心下觉得不安,扯住正想跑的阿元:“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者:宋代指的是占侯卜巫的人 ☆、孟阿爹 “孟阿爹病重,如今正缺一味药材,必须得现在入山去采。来不及了,我得进山去了。”阿元说得急切。 “什么药材,城里买不到吗?”刘松远一把拉住他。 “孟姐姐说,这味药材必须是新鲜的,药效最佳,卖进城里的都是后期晒干的,不如直接去采下来的好。” “叫什么,我去采。”刘松远从门口踏出一步,对着阿元正色道,“你年纪小,这天黑山高的万一走丢了如何是好,九南山我熟悉,你留在这里陪孟姑娘,等我回来。” “郎君,这···”阿元迟疑。 “别说了,救人要紧,那草药叫什么?” “说是一种紫色植物,筋脉很细为红色,叶子是三叶的有齿轮状,生长于背阴山崖处,叫···叫和黍草。” “好。”刘松远点了点头,“我这就进山。” 他拿过阿元手里的镰刀与背篓,跨步朝外又匆匆行去。 方才的紧张早消失殆尽,此刻一心只剩下必要摘下和黍草的心思。 “孟姐姐,刘郎君进山去采药了。”阿元转身踏入孟家,他对着正在煮药的孟萱急急道,“孟阿爹怎么样了?” 孟萱的手一顿,蹙眉抬头问:“刘郎君?” “是,我方才出门便寻见了刘郎君,他说他比较熟悉九南山,就拿过镰刀进山去了。” “九南山入了夜山路崎岖,他又如何能寻到!”孟萱将手里的扇子一掷,迅速起身,“我得进山去看看。” “孟姐姐。”阿元眼疾手快拉住孟萱,“你若走了,孟阿爹怎么办?我平日里在图画院当差,不说别的,就说性情,整个图画院最有办法就是刘郎君,孟姐姐,你就相信他一次。” 阿元恳切道。 孟萱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又往里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父亲,叹了口气,认命蹲下继续扇火。 “孟姐姐,我看着药,你先去照顾孟阿爹。”阿元拿过扇子,蹲了下来。 “好。”孟萱递过去,转身入了里屋。 屋子里点了两盏油灯,与寻常农家不同的是,这间里屋内侧放着一个早就褪了色的书架,虽看着陈旧,但上面却有不少书册,摆放地极为整齐。 前面还置了一张长桌,也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半干的字迹落在上头。 “阿爹,你感觉怎么样?”孟萱倒了碗水坐至床边。 窗上躺着的中年男子身形瘦隽,虽神色疲乏,但双目仍就有神,极少能在常年背□□日的农家人脸上看到这般精神气。 “小萱,是我拖累你了。”孟阿爹摇了摇头,“我这是旧疾,我自己也是知道我的身子的。” “阿爹,你说的什么话,阿爹自幼抚养我长大,如今你生了病,作为女儿自当侍奉床前,绝无怨言。” “小萱,你不明白,若是···若是我···”男子叹了口气,后面的话急急想说出口。 “阿爹。”孟萱制止了他继续言语。 “当年我虽年幼,但我相信,阿爹做的选择自有阿爹的道理,过去之事,只求问心无愧便好。以后的日子,我能行医,阿爹还能教书,咱们都能凭一技之长养活自己,那也是另一种齐全的生活。”孟萱把碗盏推移桌边,对着床上的男子认真言语。 “罢了,是我不如小萱你通透。”孟阿爹叹了口气,“你母亲在天有灵,大概会怪我至今还没能给你寻个好人家。” “女子身活一世,并不是定要以婚姻为评判值得与否的准则。天地之大,自有我的生而缘由,若是终身不嫁也没什么,我有双手,养得活自己。”孟萱朗声回道。 孟阿爹听毕,嘴角勾了个了然的笑意:“不愧是我孟明知的女儿。” “阿爹先休息,我去看看药煮好了没。”孟萱站起身,将油灯吹灭了一盏,她又踏至外间。 见阿元正鼓着腮帮子,用力煽着火,左手用累了,便又换了右手。 屋子外风声呼呼,从细缝里传入尖叫的呼啸声,入了屋子又哑了下去。 孟萱手抬至门上,她微微开了一道缝隙,便有风跟着钻入。 脸上落了湿凉的东西,她拂手抹去,眯起眼抬头看,见随着风卷入的,竟是翻飞的雪花。 今年冬至前,便下雪了。 她心中猛而一紧,打开门朝远处黑黢黢的九南山望去。 天寒地冻,又是风雪交加,和黍草若真寻不到便罢了,但他···· 少女素来表情甚少,今日却也有了明显挂于脸上的紧张情绪。 她跺了跺步,在院子里绕了一圈。 屋顶的几缕茅草跟着风雪卷入空中不知所踪。 像是下定狠心,孟萱转身一头冲进屋子里,拿起斗笠匆忙往头上一罩,又扯过蓑衣往身上一搭。 “姐姐你去哪里?”阿元站起身。 “你好好管着药,我出去看看。”孟萱语气不容置喙。 她匆匆踏出门槛,埋头朝前行径,雪花盘旋着往她身上落下。 下里村的路向来泥泞,落了雪,便更不能分明。 她心中急切,也顾不上这么多。 走了些路,却听见遥遥有步履踩踏至泥地的声响。 她抬头去看。 凭着几户人家虚弱的灯火,见是一个黑影。 逐渐的,那个影子渐渐清晰。 她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孟姑娘?”那人站定,疑惑地喊出声。 随后,脚步加快走至孟萱身前。 他身上衣衫湿透大半,重重垂在肩上,这般风雪也只能勉强带起一个衣角。 孟萱抬头去看他的面容,少年人额发全湿,浓眉里还夹着化了一半的雪花,可那双桃花眼微扬,流转着与这寒涩冬日全然不符的欣喜。 “孟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少年人语气迫切,忽而又想到什么,急急忙忙地把背上的药篓拿了下来,“我把觉得像和黍草的都摘了,也不知道究竟对不对,孟姑娘你且先看看,若是不对,我再去找。” 孟萱拿过背篓,手指拨弄了一下那些还沾着雪水与泥水的草植。 雪夜山路难走,也不知他是经历了多少艰险才找到这些。 “没有错。”少女平静的声线里有了些波澜,随后她抬头对上少年迫切的眼神,“快些进屋去吧。” “嗯?”大抵风雪紧,刘松远并未听清她后面一句话,扬着调子又问。 “进屋驱寒,我给你煮姜汤。”少女落下一句话,舍下他转身朝孟家屋舍行去。 刘松远愣在原地,忽而似想明白一般,桃花眼一弯,竟觉得心下升起无比欢快:“好的。” 脚下的泥泞都不再那般沉重,他甚觉得周身寒意全去,那风雪也不再骇人。 刘松远大口饮了姜汤,把瓷碗一推。 见孟萱将那和黍草细细碾碎,加入沸煮的汤药中,阿元在一侧认认真真煽火煮药。 她脸上的那些小雀斑,在此刻昏暗烛火的掩映下,也看不分明。 肌肤间散出莹莹光色,那不是那些高门大户里摆放的瓷器,而是原始的胚胎自然生成的玉色。 刘松远胸口又剧烈跳动起来。 孟萱将药草全部煮入,随后她站直身,走进里屋。 待再出来,手里拿着一双鞋和一件外袍:“这是我阿爹的衣衫,郎君先凑合换上,莫要嫌弃。” 刘松远一愣,扫了眼那灰色的衣衫,那双鞋虽并无什么纹样,但针脚细密,看得出来做鞋的人极其用心。 他低头扫了眼自己,这才意识到那鞋子上全是泥浆,实在是很不体面。 “不嫌弃不嫌弃,谢····谢谢。”他支支吾吾地说道,伸手拿过那鞋衫。 少女手一松,那衣衫便落在他怀里。 刘松远就要解开湿厚的衣衫。 抬头见孟萱转过了身。 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放在衣带上的手放了下来:“姑娘这里可有换衣服的地方?” “刘郎君若不介意的话,那便去我阿爹那间换吧。”孟萱的声音比之前柔了几分。 刘松远视线见到里屋晕出的昏光,便拾起衣衫,朝里走去。 孟萱仍旧背着身不动,直至刘松远进了里屋,她才开始回头整理那盛了姜汤的碗盏。 “孟伯父。”刘松远进屋,视线扫至简陋的书柜须臾,便迅速又看向床上躺着的男子,他对着他一揖,“打扰伯父了。” 那男子点了点头:“无妨,方才我听小萱说,是小郎君寻来了草药,应当是我感谢你才对。” 刘松远忙摇头:“是应该的。” 他视线才稍稍移至那孟萱父亲的脸上。 那是一张清瘦的面容,因常年日晒肤色比城里许多人要黑上许多,但此刻因染了病气愈发有些褪色,唯独那眼睛却很是清亮。 这倒不像一个寻常的农家汉子。 他余光又扫至那书桌上半干的字迹。 心下有些疑惑。 但手中解衣动作不停,脱了衣衫,换上那灰色袍子,虽说衣长有些短,但袖子却是刚好。 “小郎君是城里人?”那男子轻咳嗽了声,嘶哑着声问。 “回伯父,正是。”刘松远又换下鞋子,那鞋子泡了雪水,变得愈发沉重,僵在脚上很是难脱。 “我方才听阿元说,你是图画院的画学生?”孟阿爹眼里忽而光芒大盛,急急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刘松远:所以她跑出来是担心我吗?是吗是吗?作者君你回答我啊!! 作者君翻了个白眼,表示不说话。 今日是副线cp的故事~ ☆、行吟 刘松远虽疑惑,但仍恭敬回:“正是。” “如今····”孟阿爹顿了顿,“你们的画院博士···可是崔成?” “确实是崔博士。”刘松远心下愈发奇怪,可该有的礼数并未因好奇而省。 “他……他可好?” “博士很好。” “很好便好。”孟阿爹有些叹了口气,“那梁疯子仍旧爱喝酒?” “梁待诏不常在画院,倒是经常离开临邑游览山水,不过爱喝酒的毛病,自我进画院起,他就没停过。”刘松远说得仔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孟阿爹似想再多听些关于画院的事情。 “这疯子倒还是那老样子。”孟阿爹面上浮了笑意,“好像一如既往却也没变。” 随后,他的笑意渐渐散了去,头转向土壁方向,喃喃自语:“不过,一切也都变了。” 刘松远疑惑更甚,可他却又觉得冒犯,不知再接些什么话。 “佛道,人物,山川,鸟兽,竹花,屋舍,小郎君,你最擅画什么?”他听到孟阿爹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颇有几分画院先生们平日里对着他说话的语气。 “松远不才,只有学董家山水还算拿得出手。”刘松远拱手回道。 “世人皆谓董家山水着色清淡,从不作奇峭之笔,自以为便极好学习。实则董叔达所绘山水自有平淡天真,一派率性真意,诸人皆只学了形,却未曾学到其魂……”孟阿爹喃喃感慨,但说了一半,他又停了下来。 “小郎君若不嫌弃,我这里有笔有墨,虽无绢布,但勉强小郎君在这纸张上能不能绘一张董家山水?”孟阿爹试图直起身,他半撑着力气,喉咙里的咳嗽声不止,但仍旧语气迫切地说出这句话。 他眼睛里的光色比之刚才还要灼灼,仿佛又燃起了生命焰火。 刘松远回头看了眼那简陋的书案,听到孟萱的声音。 “阿爹,你先喝药。”刘松远抬头,见孟萱端着药盏进了里屋。 她对着刘松远微一额首。 “阿爹,待你喝了药,再让刘郎君给您画。”孟萱语气温和,倒像是有些哄着这男子。 “好··好··咳···咳咳···”孟阿爹咳嗽着,由孟萱搀扶着又坐起了些。 “小郎君···咳咳···求你定要给我··画一张··让我看看。”他一口饮尽了药,因喝地太快,胸腔跟着猛烈起伏。 刘松远担忧地朝前一步,孟萱已然拍了拍男子的背脊,给他顺了气。 “小郎君,拜托····拜托了。”他试图稍稍扶起身,“小萱,扶我,扶我再坐起些。” “好,阿爹你别急。”孟萱拿过枕头,靠在男子背后,男子拖着身躯半耷拉着头,与虚弱的身躯有明显对比的,是眼睛里迫不及待的亮光。 “是。”刘松远见此,便退至那书案间。 “小萱··咳咳···小萱,你替小郎君去研磨,快··快去。”孟阿爹推了推孟萱的手。 “好的,阿爹。”孟萱替他掖好被角,站起身走至刘松远身侧。 少女提了一盏油灯过来,这厢书案便照亮了大半。 所用笔墨纸砚倒一应俱全,甚至一旁还有半干的字迹,颇有书圣之风。 刘松远往日只在绢本上绘画,若是宣纸上无非是起一些草稿,但今日应此要求,他便也只得埋头落墨。 才至一笔,那些墨点便瞬息氤氲成墨团,身侧少女并未落目至他画作,只是垂目认真研墨。 刘松远额头有些出汗。 “宣纸与绢本多有不同,郎君不必紧张,照常绘即可。”孟萱似看出他的为难,盈盈宽慰道。 “是··是。”刘松远只管应着,便开始落第二笔。 墨色仍旧在浅淡深色间不断渲染,但他实在控制不好笔下的墨色,心下愈发紧张。 到后便只能大致地绘画勾勒,将平淡精细的董家山水,勾出粗粗的山势形状。 “孟伯父···我学艺不精,只能到此了。”刘松远搁置下笔,面露难色地对着床上的男子回道。 他余光看了眼仍旧在研磨的孟萱,心中只觉无比懊恼。 好不容易展示一次自己的本行,竟没想到落笔竟是这般模样,她不会以为自己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吧? “小萱,扶我,扶我起来。”孟阿爹抬手对着孟萱唤。 孟萱急急放下墨,支起孟阿爹,倒是刘松远眼疾手快,少年人力气大,比之一旁扶着的少女要可靠许多。 就着昏暗的灯火,孟阿爹眼里点点星光不断凝聚,男子颤抖着手想抚上那还未干透的墨水,可落了一半,便又放了下去。 “实在是我不够通宣纸特性,以我的能力只能画到这里了。”刘松远颇为懊恼道。 “已经有形了,甚好··甚好。”他嘶哑的声线里带着哽咽,身躯却如释重负般重重叹了口气。 “好,好啊。”他抬起头,年迈却还并不浑浊的眼睛对上刘松远,“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崔成他们,教的很好。” “孟伯父,有一事,不知我当不当问?”刘松远把孟阿爹扶着坐下,他神色不定,缓缓嗫嚅道。 “你是要问我与图画院的关系?”孟阿爹镇静地出乎意料,他先开了口。 “阿爹。”孟萱急急唤出声。 刘松远见势,忙忙补话道:“若是不便,我就不问了。” “无妨。”男子叹了口气,“我以前的确在画院当过一段时间画学生,只是后来····” 男子声音顿了顿。 “无论如何,翰林图画院终究是大梁的图画院,即使笔墨再干净,却仍不能避免与朝堂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我,便是这所谓关系中被牵扯过的人。” 孟阿爹视线又移到那画作上,神色有些冷淡:“手受了伤,这辈子再也拿不起笔了,只能躲到这小村里,做些杂活,偶尔教教村里的孩子们,倒也能养得活自己。” “罢了,都是往事。”他收回视线,“小郎君,今日谢谢你了。” “应该的,是我画的还不够好,让伯父失望了。”刘松远作揖。 “够好了,够好了。”男子呢喃着开口,像是在回答刘松远的话,又像是自己对自己说。 伴随着屋舍外卷携的风声,与那些飞扬起的茅草一同,消失在漆黑的雪夜里。 *** 崔蓁咬着笔头,她盯着自己那只画了一笔的纸张出神。 自前几日起,便是图画院一年一次的考试,由画博士和诸位待诏们出题。 山川,屋舍,鸟兽····每一类画种考一场,如今是最后一门人物。 崔蓁本就比图画院的其他画学生们学得晚一些,且她受西方传统绘画的原因,无论是房子还是动物,都下意识地在旁边加一圈阴影。 几位学谕监考时,站在她身侧蹙眉盯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又走向别处。 崔蓁倒是不以为意。 几场下来,别的倒也好说,唯独这人物实在是没画几次,她便坐在位置上怔神许久。 出题是行吟图,她抓了抓头发,一点思路都没有。 抬头扫了眼前头郭恕正闷着头认真作画,身体也比绷得很直,全神贯注地样子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崔蓁视线又扫去看旁的人,只见着王祁已经画了大半,正拿着细笔缓缓勾勒。 工笔精细,需极具耐心,因而心思不能四散。 后头燕汉臣与高泙,甚至崔苒皆是投入画作。 崔蓁瘪了瘪嘴,实现又回至自己的那一条墨线上。 书案响起指节的扣响声,崔蓁抬头。 这场考试的监考是夏学谕,他正肃着一张长脸,落下的阴影散在桌面上,紧抿着唇低头冷冷盯着崔蓁。 还是崔蓁熟悉的平日里上课时看她不耐的神情。 崔蓁低了低头,拿起毛笔沾了些笔墨试图再加一笔墨色。 罢了罢了,硬着头皮继续画。 可她实在不知道如何落笔,行吟图,行吟什么?边走边唱酒醉的蝴蝶吗? “不知道行吟是什么意思?”夏学谕扫了眼她的纸张,无甚情绪地嘲讽道。 也仍是崔蓁熟悉的口吻。 她倒也懒着反驳,拿着笔继续苦恼。 “潘楼的画,白看了?” 她听到夏学谕冷哼一声,背着手又往别处走去。 心思一停,可灵光跟着一现。 潘楼····潘楼···· 潘楼那日看到的是梁疯子画画,画的正是李白的一幅图。 行吟行吟,那便如李白行吟。 思绪被瞬息点亮。 她将面前画了一道墨色的宣纸直直扯开,拿起一侧本作草稿的宣纸,用镇纸平铺,继而手腕一动,整枝毛笔饱蘸墨色。 一笔落下,便占满了整张纸半壁。 衣袖一动,接而又是用淡墨落下衣衫形状。 但这笔···有些歪了··· 崔蓁一锁眉,干脆又扯了一张。 继续又落下一笔。 这一笔倒是没有歪,但是落墨过重,便有墨迹晕开。 扯掉,再来! 人物脸有些歪,不行,再来! 头发斜了,不行,继续! 墨色过浓,扯掉,重新落笔! 崔蓁身侧被抛掷的宣纸逐渐增多。 直至郭恕回头骂道:“崔蓁,你画不好也不要乱扔纸啊。” 少年踢了踢散在脚边的纸张,随后他余光扫到崔蓁的宣纸上画作,愣了半晌,圆润的眼睛逐渐瞪大。 嘴缓缓张开,磕磕绊绊挤出一句话:“梁···梁···待诏?” 随着郭恕的声音响起,整个考场的人都转过头来,仰着脖子试图视线落在崔蓁的书案上。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蓁蓁小放光芒的一章! (学习进步,老母亲欣慰) ☆、枷锁 “只是····崔···崔蓁,你这个···你为什么在旁边又画了那一坨?”郭恕讶异的情绪未曾保持几分热度,扫了眼那写意人物身后的一团淡墨皱眉嫌弃道。 崔蓁一挑眉,拿起笔就要去戳郭恕的手臂:“投影!你懂不懂,投影!” “安静。”夏学谕对着室内吼了一声。 郭恕吐了吐舌头,斜了头扫了眼夏学谕,讪讪地转过头去。 崔蓁倒是躬起了身子,把最后一笔心满意足的补上。 这幅画虽不及那日梁疯子十分之一的笔力,但终究还是有些许相似,何况她往日的西方美术功底,对人物比例的掌握也颇为得心应手,只唯独用墨上,还是差了许多。 但无妨,怎么算还是完成了这场考试。 崔蓁左看右看,她对自己的画作心满意足。 直至抬头见夏学谕又走至她身侧。 她脸上本能挂了几分讨好的笑意,但其实此刻她有些感激这个总是对她十分严厉的学谕。 她虽不知道夏学谕是怎么知道那日她在潘楼看到梁待诏作画,但方才的提醒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好用。 “多谢学谕。”她努力把笑扯得灿烂些,将此刻讨好的神色全然暴露。 “谢什么。”夏学谕依旧神情冷漠的扫过她的纸,随后指了指一地的纸张,“画不好便算了,还把书案搞得如此脏乱。” “学生待会就整理好。”崔蓁乖巧地低下头,这声应答比之前上学谕课的她,要应得更心甘情愿。 提上名字,崔蓁伸了伸懒腰,左右坐着也没事,干脆直接交了卷子。 随之也有陆续的画学生们交了卷子出门。 画完的画作留在原位便可,会有学谕们将画作一一收起来,再进行评录。 她弯下身,把那些画费了的纸张一一收起来,抱了满怀准备出门。 “崔蓁。”刚踏出屋子,寒风迎面,她缩了缩脖子,身后便有人唤。 回头见是王祁,身侧不出所料跟着高泙与燕汉臣。 见崔蓁回头,王祁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才半干不干道:“你看过梁待诏的画?” 崔蓁耸肩点了点头。 身侧的高泙那一身荼白衣衫刺目,夏日里看倒是清净洁白,但冬日里···崔蓁不禁打个寒颤。 这高泙擅画人物,想必这场考试得心应手。 至于燕汉臣与王祁,向来也是画院的佼佼者,想来发挥地一定也可以。 “画得····”王祁又抬手咳嗽一声,发出的声音仍然干涩,“画得挺好的。” 随后他手肘推了推身侧的燕汉臣,想要迫切得到呼应般示意道:“是吧?” “是。”燕汉臣抬头看了眼崔蓁,视线又躲开,极不自然地点头称是。 崔蓁闻声心中一紧,身体退后了几步,四处警惕地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不远处就站着崔苒,正双眼欲泣般望着这处。 “多···多谢夸奖,我先撤了。”崔蓁又往后缩了一步,干吞咽一下,拔腿就往西厢那处跑。 完蛋完蛋,按着崔苒一哭,崔成必到的规律,崔成大概还有三秒就会抵达战场,然后怒骂她一顿要她去跪祠堂。 还是赶紧跑路是正事。 还有这王祁这几个人,太奇怪了,王祁太奇怪了!奇怪到让她觉得有些可怕。 崔蓁跑至西厢时,顺路扔了抱了满怀的废纸,抬头见西厢的画学生们也散了大半,迎面遇到了刘松远和夏椿。 崔蓁缓了口气,踮起脚左看又看都不见沈徵。 她皱眉忙问;“阿徵呢?” “还在里面。”刘松远指了指画舍。 那画舍紧闭,与外面的热闹喧哗生生隔开了空间。 “还没结束?” “明成他·····”刘松远欲言又止。 见刘松远的脸色有些不好,崔蓁紧张起来。 “你快说啊。”她急地就要上手拍他两。 “之前与你说过的,明成他,不擅人物。”刘松远叹了口气。 崔蓁眉头紧锁,她有些不解。 即使不擅,最多也不过是比别的几门要稍稍弱一些,何至于现在还在里面。 连她这样的图画小垃圾都已经交了卷子,她不信沈徵会想不到那日梁疯子的李白行吟图。 刘松远看出了崔蓁的心思。 他与夏椿对视一眼,才缓缓道:“不能说画不好人物,是他,根本无法下笔人物。” 西厢屋内。 很多次了,已经是很多次了。 好像无论试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平日里顺滑的细长笔杆,握在手里竟似刀柄一般沉重。 而柔顺的笔尖,便是最尖锐的尖刀扎于心口。 额头上全是密汗,明明炭火充足,可他却打了个寒颤。 那些呼啸而出的记忆他试图努力阻于心门外,可仍旧节节崩溃,到最后后背全湿,逐渐贴着背脊冰凉。 他认命地阖上眼睛。 记忆的潮水便浩浩再现而来。 他记得自己被通知要去大梁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帐篷外的长枯木上望着远处的云山,层层叠叠,好像永远也望不到边。 他不喜欢王帐,他的那个父亲,称之为大汗的人,把他安排到距离王帐稍远的地方,派了几个奴仆陪他。 有一个年级稍长的,是大汗亲自指派的贴身侍从叫牧仁,他其实挺喜欢这个中年男子,自母亲死后,唯独只剩他还对他总是充满了耐心。 牧仁带着大汗的旨意宣布了他要去大梁的消息。 他听到这个消息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无非觉得只是换了个地方居住而已。 何况大梁是母亲的故土,他心底甚至还有些隐隐期待。 他记得自他动身离开所住的帐篷开始,草原的雨就缓缓漫上了草翠的半腰。 这场雨,仿佛再也没有停下来过。 缓慢的队伍驶过泥泞的道路,四处都能听到抑不住的哭声。 他忍不住掀开牛皮帘子往外看,迎面对上的是一双极其哀伤的眼睛。 那是一个中年女子,他对这张脸有些印象。 他和母亲还住在涵海湖边的时候,这个女子曾请他们去帐篷里喝过马奶酒。 他记得她有一个儿子,高高大大,总是在埋头干活,但说话的时候,又是笑盈盈的,让人觉得亲近。 而此刻,破烂的皮毛裹着苍老的身躯,往日的轻盈喜悦消失不见,那骨骼里吟唱出的,是草原上的哀歌,歌词的内容是希望长生天能把她的灵魂带回家。 牧仁告诉他,草原输了仗,死了很多人,草原上有很多母亲都在唱这首歌。 他低头看了眼一直握在手里的银莲花,把头探了出去,伸手想递给那个唱着哀歌的母亲。 那年迈的母亲望着花半晌,神情缓缓盯着他的眼睛,忽而眼神里的哀伤褪去,变成了冬日里涵海湖的寒冰。 “草原上英勇的狼应该死在战场上,被剪去爪子送到笼子里的狼,就已经不属于草原了。” 他的手一松,那朵银莲没入淤泥里,微小的洁白被吞没,并入这个草原的巨大哀恸中。 站在东戎草原上的边界上,那雨并未停下。 他记得那日牧仁摸了摸他的头发,便转身离去。 尽管年幼的孩童还分辨不明究竟是非,但他却依稀知道,此刻草原上很多人,都以他的存在为耻辱。 他大抵,被这个生养他的地方抛弃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只是被遗弃的开始。 大梁繁华温柔,即使是一些边陲城镇,都与草原全然不同。 他以前与母亲也去过大梁的一些边陲城镇,但这次进来,他的身份却完全不一样。 才入大梁的第一道边关。 他的马车便剧烈抖动了一下。 阿古拉与他掀开帘子往外看。 还未看到日光,便觉得眼前一黑。 阿古拉挡在他身前,却有血迹从他的额头渗下。 “狗东戎人。”那是个与他差不多年岁的孩童,他眯了眼,他看他有些眼熟。 沈徵以前随母亲常去榷场买烟花,这个孩子是那个卖烟花大伯的孙子。 他记得他还送他过母亲做的马奶糕,对方回赠了他的母亲做的枣花糕。 枣花糕好看,他一直不舍得吃,放到后来,糕点便坏了。 他便再也不知道,那盒糕点究竟是什么味道。 可如今,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眼里,燃烧的只剩下刻骨的恨意。 他愣神间,紧接着,铺天盖地的东西都朝他扔掷而来。 “畜生,去死吧。” “狗东戎人,滚出去啊。” “腌臜东西,滚出大梁。” “还有脸来,滚啊,滚。” 母亲以前常教他大梁话,大梁话声线温雅,声调变幻细腻,他很喜欢听母亲说话。 阿古拉便很不喜欢,常听着不耐便跑出帐篷去玩耍。 他从不知道,在母亲口里不疾不徐的声音,到了另一些人嘴里,便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甚至很多人,他从未见过他们,但他们却用恶毒的言语驱赶他。 东戎以他为耻,厌弃嫌恶。 大梁见他深恶痛绝,趋之若鹜。 自那时起,他对人的记忆便只剩这些丑陋厌恶的嘴脸。 他被拉扯在人性的极端里,久久不得挣脱。 即使之后他不断成长,试图努力寻求事情的本源,可他却绝望的发现,这些厌恶却是他无可指摘的,理所当然要承受的痛苦。 只是年岁渐长,他似乎愈发掩饰地好。 唯有手中笔墨要落之于人物,那笔杆便似有千金之坠。 无论是行吟,呼啸,还是吟诵,抚琴…… 这些臆想中的脸最后都会成为狰狞的面容,嘶哑的声音朝他不停怒吼。 刚开始的时候沈徵还试图挣扎,但到如今他已经任由这份不可控情绪主宰身体。 少年颓唐地把那毫锥推至一旁,微垂下了头。 外头熙攘,画学生们交谈声不止,但这一牖之内,却关着另一个寂空的世界。 书案上的绢布上,独独只有一点淡墨,顺着绢的呼吸肌理,浅淡渗开一点。 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要克服,心里的那道枷锁,时时刻刻锁着他筋脉,将他禁锢在那段记忆里。 “画不出?”沈徵抬头,崔成只是冷然地扫了眼他空白的绢,了然问道。 “回博士,我···”沈徵欲倾诉什么。 “莫要因为官家的赏识,便忘了自己的短处。”崔成并不等沈徵回话,“时间到了。” “是,博士。”沈徵默了默,站起身,对着崔成一揖。 他走至门槛出,手才触到门牖。 “你说过绘者应师于心,你是东戎人,自然心不在大梁,画不好梁人行吟,不妨试试你们东戎人行吟。” 崔成的声音不缓不急,他在予他意见。 可崔成的意见,是另一把不断递进的尖刀朝血肉里生长。 沈徵手抵在户牖间,阖了阖眼。 “学生并不是····” 他话未曾说完。 门被呼啦一声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阿徵提到过自己画不好人物,还有人记得咩? 这一章是解释。 ☆、请客 迎面是一张少女明媚的面容,她背着光,还携着风声。 少女一把拉过他的衣袖:“阿徵,考试结束了还呆着做啥,咱们赶紧出去吃酒好庆祝庆祝。”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作答。 就被扯着朝前狂奔。 他最后只听见崔成怒气冲冲的一声:“崔蓁!” 但这声怒吼,很快与疾风一起消散于远处。 “快···快···快跑····”少女在前头大喘着气。 “别让我那便宜····便宜老爹····追···追上了。” 她头上固发的玉簪子随着身体的奔跑起落,像是冬日里最难得的一抹绿色,尽兴又嚣张。 与这个严寒作着不服输的抗争。 方才的种种,一瞬便烟消云散。 “子生,刘松远!”少女在街角处朝着前头站着的一对少年招手,“人我带出来了,刘老板你赶紧的的,请客!” 少女松开拉着沈徵的衣袖的手,扶着腰大喘气,但还不忘指着刘松远:“快···快···今天矾楼···最好的,都给我···给我上上来。” 刘松远桃花眼瞥了眼沈徵,眼神意味深长,眼波流转间像是品出了别的味道。 沈徵此刻正低着头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女。 少年眼睛里初初有些懵懂,随后微不可查地弯起了弧度,将清澈的眼眸拥出一个好看的月泉形状,正倒映着身前少女的倩影。 刘松远弯了弯唇,支起一侧发愣的夏椿,一挥衣袖,大踏步朝前行去。 解别人的事,他总是能看得最为分明。 *** “王祁今岁又是画作第一。”人群里有人叹道。 “可不是年年如此,你以为人家右班殿直的官职是白授的嘛?” “那倒也有道理,总之,咱们东厢的人得了第一,就是件好事情。” “放心,西厢那里的,再怎么画,也不过是些没什么文化的市井人,只会依葫芦画瓢,能有什么出息?”有人嘲讽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最近那东戎蛮子可是颇得官家欣赏,如今枢密院的壁画都由他负责,怎么这次考试没让他得第一?我看看···哎?才第五名啊。” “咱们博士最讨厌自以为是之人,他得第五也不奇怪。”说这句话的人是东厢的柳适之,平日里见西厢的画学生们,也是最没好脸色的一个,“他素来画不好人物,就这成绩,已经是不错了。” 众人又应和称是。 崔蓁无所顾忌地站在诸位画学生身后,她是画院旁听生,成绩不会出现在公示栏上,自然也不用担忧什么排名。 那张记了考试成绩的宣纸她只能窥到一角,但那些说着风凉话的人她已经一个个记在心里。 “柳适之,你得了第几啊?”崔蓁清了清嗓音,在身后懒洋洋发声。 “我···”柳适之听闻,方想转过身争辩。 见正抱臂斜眼睨着他的崔蓁,他本来还上扬的脾气稍稍平了些:“我得第几,为什么要告诉你?” “怕是名次不行,不好意思说罢。”崔蓁歪头笑道,“最好口舌者,实则万事最为不顺,想来这话诚不欺我。” “谁!谁说的这句话!谁!”柳适之脸一红,声音有些结巴,“等等,你说谁好口舌呢!” “我爹咯。”崔蓁摊开手,坦然道。 柳适之的脸色顿时铁青,他方想张口反驳。 崔蓁却把双手往后一合,她也懒得再理,施施然朝外走去。 “崔蓁,崔蓁,今日开始便不用上课了,我和薛祐义他们几个准备去矾楼吃酒,你要不要一起去?”身后郭恕追上来,他又思虑片刻补充道,“好像崔苒也会去。” 崔蓁停下脚步,疑惑抬头:“那王祁他们也会去?” 郭恕一愣,随之点了点头。 “那我肯定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们处不来。”崔蓁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郭恕的肩,“大概过了年才能再见了,先早早给郭六郎拜个早年了。” 崔蓁对着他抱拳,后又支起手,起步继续朝着外头行去。 “崔蓁。”她还未行几步,又被人唤下。 “怎么,你又有事?”她微侧过身,眉头皱得愈发严重,颇有些不耐看着来人。 “一起去吃酒吧,东厢的同窗们都去。”王祁雪青色圆领边围着圈细细的软毛,衬地面色如玉,看着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凤仪小郎君。 只是他语气温柔真挚,与以前的咄咄逼人姿态全然不同。 崔蓁看着他瘪了嘴,视线本能地朝四周发散。 果不其然,不远处素柱下,崔苒绞着衣角正望眼欲穿地瞧着这厢。 这情景似曾相识。 崔蓁心下暗叹声不好,她迅速回道:“王祁,没看到我那妹妹正眼巴巴望着你呢!你只要放过我,你好,我也好。” 崔蓁不给王祁任何再言语的机会,直接提溜起步子,飞快朝外奔去。 实在是这样奇奇怪怪的王祁比之前火气冲冲的他更加奇怪难缠,赶紧溜走才是上计。 今日起,整个临邑便都要为庆贺新岁做准备,图画院也自今日起开始闭院,等过了正月,再重新开院。 崔蓁虽今日围了一圈毛领,但寒风还在朝里钻,她搓了搓手,脚步丝毫不敢放松。 方才着了青夕回崔府报信,她便自己一人朝清风楼而去。 西厢比东厢放课早些,前几日她便与阿徵他们约好了要去清风楼吃酒,早早让他们先去占了位置,如今只待着她一个了。 “姐姐,姐姐。”崔蓁听到身后又有人唤她。 她站定脚回过头。 见是阿元跑得气喘吁吁,站至她身前时,小少年鼻尖冻得通红,但怀里还揣着一个东西,跟着他一起的,还有一位衣着绾色袄裙的姑娘。 肤色比临邑城里的姑娘要深一些,但眉宇生地极好灵秀,有一种山野间的灵动。 脸颊上还有几个小雀斑,是漫天风雪也掩饰不住的坚韧,愈发显地生机勃勃。 “姐姐可是要去见刘郎君他们?”阿元对着崔蓁一揖。 崔蓁回礼,对着一侧的姑娘也福一礼:“是啊,你们要一起去吗?” “不了姐姐,待会就要落城门了,我们还要回下里村去过冬至呢。”阿元把怀里的东西递过来,“这里是孟阿爹亲手做的一套笔,方才我在图画院没寻到刘郎君,拜托姐姐帮我们送给郎君。” 崔蓁伸手拿过来,那外层的是用不知什么的皮毛仔仔细细包着,只能摸约察觉到里面的重量。 崔蓁抬头:“孟阿爹是?” “是我的父亲。”一旁的姑娘开口,她表情清淡不变,“刘郎君前些日子去下里村帮了我家忙,阿爹铭记于心,特意亲手做了这套毫锥赠给刘郎君。” “刘松远?”崔蓁惊讶,刘松远最近时常看不到身影,要不就是酒喝了一半便突然跑了出去。 她默默思索,视线缓缓移至这孟姑娘身上。 脑海中了然地补充起了剧情,那位的反常举动,定是与这孟姑娘有关。 她心里的八卦之魂似乎又开始熊熊燃烧。 “是这样啊。”崔蓁把那些笔往怀里一揣,抬头笑道,“定不辱使命,安全带到。” 后又抬手摸了摸阿元的头:“想来咱们是要过了这年才能在见到了,提前给阿元和孟姑娘拜个早年吧。” 那孟姑娘微一额首,倒是阿元庄重地行了个拜年礼:“也给姐姐拜个早年。” 崔蓁唇角一扬,便又一转身朝着清风楼奔去。 迟了这些时间,怕是阿徵他们要等急了。 直至奔入楼里,身上早已出了些细汗,她扯开毛领,由着酒楼里的大伯带着往阁子处走。 因是冬至,楼里来往的客人诸多,崔蓁从人缝间穿过也颇勉强。 人多的地方便多杂话。 “听说之前那些绑架小娘子的匪徒,都被抓了?” “终于抓到了?那些匪徒闹得沸沸扬扬,之前我听说连韩大相公家的三娘子差点都被绑了!这么一来,如今咱们临邑的小娘子,可算是安心了。” “哎?我怎么听说这事和官家推律政有关,我看那,咱们官家是铁了心要推行这新政,如今诸位相公们大力支持,已经是板上定钉了。” “那不是还有吴相公和陈计相他们不同意么?我听说,他两个常在枢密院吵得不可开交,就算在官家那里入对,都吵得面红耳赤。” “那有什么用,官家如今都派了图画院的小郎君直接到枢密院的画壁画,用的,可是那新新的叫什么来着?” “卷云皴!” “对,就是这个,浓浓淡淡的,看着倒像是个鬼面,不过却也是新奇。” “这和推新政有什么关系?”有人不解。 “这你不知道?枢密院之前的壁画,是先帝在位时,图画院的诸位博士所画,所承的,是前朝的笔法。先帝最忌自以为是,自作方式,我听说,有一个待诏因为绘了自己创造的皴法,都被直接挑了筋,赶出了画院。”回答的人压低声。 “这是为何?”诸人好奇。 “如今刷了往日的壁画,直接用新皴法绘,可不是在打那些诸多持反对意见的相公们的脸么?” 崔蓁听得入迷,脚步也跟着停下。 前头带路的大伯回头唤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恋恋不舍地避开这个八卦区,朝着沈徵的酒阁子行去。 门被扯开,崔蓁踏步入,见熟悉的三人皆在,见她进来,也都抬头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更文时间改成晚上9点啦~ ☆、打趣 倒是刘松远,转着手中的琉璃酒杯,里面酒水清透,与烛光显映,愈发有莹莹光色。 只是他好看的桃花眼微扬,斜睨着眼波看着崔蓁笑道:“你们东厢下课未免也太慢了,我这酒都吃许久了。” 崔蓁依着沈徵身侧坐下,摸了摸怀里的东西,语重心长道:“我呢,是为了你,所以才被事情牵住了。” 刘松远倒是没听出崔蓁话里有话,反顺着说道:“我的事情牵绊住了咱们小崔?那也是算是我的荣幸了。” 他话里没几句正经,崔蓁见身前推过来一盏琉璃杯。 见是沈徵早就替她斟了酒,他温温道:“只饮一杯驱寒便可,这酒后劲大。” 崔蓁点了点头:“阿徵,我听你的。” 这是清风楼出了名的好酒,唤作玉髓,极其醇香,颇受临邑城人们的喜爱。 她方才从寒风中而过,正是饮热酒的好时间。 唇角沾了点酒,再抬头时眉眼里有了几分狡黠,这才语气幽幽道:“我这里可有孟姑娘交待我的东西。” 随后止了话语。 刘松远方提酒杯的手一顿,脸色难得急迫起来:“孟姑娘?” 连带着身侧的夏椿都跟着讶异。 能从刘松远这个总是毫不在意的脸上读出这样迫不及待的表情,实属难得。 “对啊,孟姑娘。”崔蓁用筷子夹了一个笼饼,咬了一口,含糊回道。 “你别说一半啊,孟姑娘交待你什么了?”刘松远急急问道。 崔蓁把饼吞咽下去,又准备拿起筷子往别的菜冲锋,被刘松远一把端开了那盆欢喜团。 “快说。”他愈发急切。 崔蓁盯着那盘欢喜团懊恼,那盘子现离她这般远,就算够过去也还是差点距离。 随后,她眼前有青碧色的道袍微微一动,那盘欢喜团便又端到了她面前。 她面色一喜,看到沈徵正望着她。 少年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倒映着烛火,而烛火里,能看到她的影子。 “明成,你这····”刘松远指着沈徵话堵在胸口说不出来,无奈叹气道,“你偏心得也太过了吧?” 崔蓁拣了一个仰头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把揣在怀里的皮草袋子拿了出来,推给刘松远。 “方才遇到孟姑娘和阿元,说是你救了她阿爹,特意把这套毫锥赠给你。”崔蓁虽这般说道,但眉毛却微挑,露出八卦的神色。 “你倒是快说说,你什么时候救的人家阿爹?”崔蓁好奇地凑近脑袋。 刘松远却将那套皮草包着的毫锥揽进怀里,左右摸了个遍,确认没有露出一个角。 接着连个眼神也不递给这厢好奇的几人,只自顾自地面露满足又斟了杯酒。 唇角微微一抿,才缓缓抬头解释:“之前她阿爹缺一味药,我替孟姑娘上山去采了。” 他说得简短,但这厢听得人却不这般认为。 “你倒是藏得严实,肯定其中还有别的什么。”崔蓁了然地退回身子,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不问你了。”她卸了口气。 “阿徵,你在枢密院画画,一切都还顺利吗?”崔蓁心中还记着之前在清风楼游廊里听到的谈论,她顺时也有些担忧,“那些什么大小相公,没有为难你吧?” 沈徵把视线从刘松远那处移过,停在少女忧虑的面容。 像是宽慰般,少年眉眼稍稍舒展,启唇答:“顺利。” “那就好,我还怕你受欺负呢。”崔蓁这才回得送快些。 “咱们明成如今可是官家亲自下旨去枢密院画画的,绝对没有人敢为难他。”刘松远接话道,他语气里似在嘲笑崔蓁的小题大做。 “你倒是说得轻松,万一···”崔蓁囫囵话方想脱口而出,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瘪了瘪嘴。 “不用担心。”她听到身侧的少年白玉扣掷声又起,心下似被抚平了多许忧虑,索性也止住了这个话题。 “对了子生,这也快到除夕了,你今年怎么过年?”崔蓁见坐在一旁埋头吃菜的夏椿并未搭讪一句,她便转伸询问道。 夏椿停下筷箸,面上仍旧是他原生神情里的茫然之色,听到崔蓁提问,他似稍稍反应过来:“三清观壁画还未画完。” 随后他又顿了顿,抬头道:“今年还回不了家·····” “子生,今年还是去我家吧,左右你在临邑也没什么别的亲戚。”刘松远一拍夏椿的肩膀,像是给他了一些宽慰。 夏椿从自己的情绪中抬起头,茫然的面色中露出了熟悉的不好意思:“麻烦···麻烦你了。” “没事,我母亲很喜欢你,最近也常常念叨你都不怎么去我们府里了。”刘松远笑道,桃花眼一眯,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 崔蓁见子生过年也有了安排,她目光移到一旁的沈徵身上。 沈徵也是孤身一人在这大梁,他又是怎么在这临邑过节?许是在宫里过节? 但崔蓁还是没忍住问:“阿徵,你怎么过年?” 沈徵将自己青碧色的道袍褶微扬,才平和了些,他认真开口:“除夕大抵是在宫里。” 崔蓁见与自己猜测差不多,便有些扫兴地转过身。 这大梁过年,好像都挺无聊的,她暗自想着。 “在草原上,新岁称作白月,因草原上的人们信奉白色所以才得以这一称呼。与临邑稍有不同的是,在除夕那夜祭祖前,会有一个锻铁活动,这与东戎人的一个远古传说有关。还会请人来彻夜说唱乌力格尔,青年们便聚在一起彻夜跳舞,欢唱,整个草原上,到处都是不灭的篝火。” 沈徵声线又起,随着他的话语声,崔蓁也跟着缓缓转过身看少年。 少年的唇角似有淡淡笑意,直至他话毕,她才微微张了张口:“听起来很热闹。” “明成,你以前可没和我说过你们东戎人过年这么热闹。”刘松远抱怨道。 “你又没问。”沈徵看了眼刘松远,仿佛又收了笑意,只淡淡回。 似被这句话堵住,刘松远面色痛心地捂住胸口,指着崔蓁与沈徵来回:“你们···你两如今真是一丘之貉了,以后怕是再也说不过你俩了。” “还是子生好。”他勾住夏椿的肩,被这一搭,夏椿被刚入喉的酒呛得猛咳嗽起来。 “子生,等你把你那小媳妇接过来,可不能这样对我。”刘松远试图让自己看得泪眼婆娑些,委屈巴巴道。 “哎,孟姑娘?”崔蓁向几人身后望去,突然惊讶冒出一句话。 刘松远忽而身体一端,连带着衣袖已经平齐。 怎么看着,都是仪容风雅的临邑城小郎君。 待等了半晌,见久未有反应。 刘松远暗觉不好,这才抬头去看周围三人。 崔蓁全身的肩膀跟着一抽一抽,几乎要弯下身去,身侧沈徵与夏椿也都含着笑不语,他才顺时反应过来。 “崔蓁,你这就不厚道了啊。”刘松远站起身,佯装要来去教训她。 “阿徵,阿徵,拦住他,拦住他。”崔蓁一股溜躲至沈徵身后,沈徵配合地站起身,直直挡在崔蓁身前。 刘松远只能越过沈徵的肩头指着崔蓁:“小崔,你可别让我下次逮到你。” “我不就是提了一句孟姑娘,也没说是哪个孟,你用得着这么紧张么?”崔蓁吐了吐舌头,见刘松远又要欺身往前。 她便急急唤:“子生,子生,你也帮拦一下,快点,快。” 接着她身形一晃,先行一步夺门而出。 少年人的欢呼声从清风楼里绕入冬日的风声里,打了个旋又顺着朝下奔跑。 着新衣的人好奇地看着这些少年郎们,意气风发,肆意洒脱。 即使冬日风色紧,却有郎然色。 *** 崔蓁一路快步走回崔府,外衫夹了风雪,稍稍冷了些,但内里却又发了细密汗,如若冰火二重世界。 她走至崔府门前,发现停了好几辆马车。 马车四处装置精细,车前挂着“冯”字的木牌,还有来往的仆众从马车里拿着东西往崔府里搬。 崔蓁不解,方想找人询问,见里头匆匆跑出青夕。 “姑娘你可回来了。”青夕拉过崔蓁,身子后仰才避开正搬着一筐东西的仆众。 “二姑娘钱塘家里来人了。”青夕凑近她耳朵小声说道。 “钱塘?”崔蓁皱眉,随即又想明白。 崔苒之前是被钱塘一家商户收养,想必是那家来人看女儿了。 “来看就来看呗。”崔蓁抬腿上了石阶。 “方才主君说,今晚都要到正堂去用晚饭,说是要为钱塘来的那位小郎君接风洗尘。” “我已经在清风楼吃饱了,还要去吃?”崔蓁一边朝自己的松烟榭走,一边不耐道。 “是主君特意吩咐的。”青夕讪讪开口。 “行吧,咱也别回自己那了,直接去正堂。”崔蓁挠了挠衣领,转了方向。 待过游廊,皆是搬着行礼的仆从们。 崔蓁扫了眼,大抵都是些南方特有的东西。 因来往人比往日多了一倍,她走的也比之前要缓慢的多。 待踏入正堂,才看到崔家诸人皆已入席。 唯独有一张生面孔。 穿着乌金色的团花暗纹圆领锦袍,衣角处露出短短的黑色短毛裹着手腕脖颈。 整个五官都是圆圆润润的形状,因嘴角挂着扬起的笑意,怎么看都像是崔蓁以前过年时见到过的年画娃娃。 不知是不是这喜气过了头,这张自带笑容的脸看得时日久了,神色里不自知地露出些许阴戾气,但不过是转瞬即逝。 “姐姐。”崔苒先跑了过来,亲昵拉过崔蓁。 作者有话要说:请假一天哦,最近有点事情,要调整一下心态~ ☆、冯丞 崔蓁扫了眼崔苒,今日图画院下课的时候,崔苒还是那一身月白男装,现在早已换上了海棠红的女装,越发显得娇俏灵韵。 “这位是我钱塘来的小弟,冯丞。”崔苒把崔蓁拉直桌前,指着那少年道。 “父亲,大娘子,我来晚了。”崔蓁先对着坐在席上的崔家当家人行礼,随后才把视线转过来。 那小郎君早已站起身,端正衣冠,谦疏恭敬地对着崔蓁一揖:“崔姐姐好。” 声音乖巧,那恰到好处的笑容,饶是崔蓁看着也不好有什么拒绝话出口。 “冯小郎君客气了。”崔蓁点头。 待都落了席面,菜肴上了许多。 只是崔蓁在清风楼早已吃得大饱,便也没什么胃口,只是呆呆坐着听这桌上的几人其乐融融客套。 “既然来了临邑,便待过了年再回钱塘去,让苒儿带你好好玩玩。”秦大娘子对着那冯丞笑道。 “多谢大娘子,那小侄恭敬不如从命了。”冯丞跟着应和。 “你家中父母身体可好?”崔成开口问道,情绪变化倒也不多。 “安好,就是时常挂念姐姐。”冯丞侧目看了眼崔苒,又乖巧道,“若是姐姐得空,定要多回去看看父母亲。“ “苒儿,冯家对你也有养育之恩,待明年也回钱塘看看二老吧。”崔成定音。 “好。”崔苒眉眼一弯,少女侧过头对着冯丞也一笑,“那我到时候和小弟一起回去。” “姐姐,此话当真?”冯丞眼神一亮。 “当然。”崔苒亲昵地刮了下冯丞的鼻子。 年画一样的少年皱了皱眉,随即又展颜,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却是淡了些,看着是喜不自禁的神情。 眼神便又满满真挚的神色,足见是个十分喜爱长姐的小弟。 崔蓁瞧着这景,偷偷低垂下头,不受控地打了个哈欠。 这厢的家宴欢聚,与她好像并不相通。 不过她也没什么在意,反之倒希望早结束了这场宴席好快快回去躺着。 “崔蓁。”她第二个哈欠才起了一半,便被上头崔成的斥责声打断。 “啊,父亲。”崔蓁因未再继续下去,眼睛里冒起了水汽,视线婆娑着抬头应道。 “你平日里有空,就带你妹妹和这冯家小弟去临邑城里多逛逛。”崔成冷眼瞥了眼不在状态的崔蓁,声线都严厉了许多。 “啊?”崔蓁还在神游太虚,没明白崔成又是什么意思。 “平日里画画不行,我看你四处玩闹倒是谁也比不过,带着他们到处看看,没有为难你吧?”崔成语气责怪里又夹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啊···我···”崔蓁正想反驳。 那冯丞站起身,对着崔蓁一揖:“那便劳烦崔姐姐了。” 他眼睛呈圆形,从下往上看人,天然带着亲近人的神色,饶人看着,愈发是讨人喜欢。 “啊···哦,不麻烦。”崔蓁点了点头。 左右先应着,要不要做那是另一回事。 散了宴,崔蓁对着崔家二老一揖,便先急忙忙朝自己小院走去。 青夕提了盏防风灯,在前头给她开路。 “崔姐姐,崔姐姐。”身后有人唤。 崔蓁这才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见是冯丞气喘吁吁地朝她跑来,双手递上一个雕花檀木长匣。 “这是我们钱塘最有名的王记扇子,特意带给崔姐姐的,崔姐姐千万不要嫌弃。”冯丞说话的时候,圆圆的眼睛会睁大,露出眼睛里的大半黑瞳。 让人觉得是讨巧的信服感。 大抵是商户们常用的生意时神态,因而儿孙们也会耳濡目染。 崔蓁本意拒绝。 那冯丞直接把扇子往身侧青夕怀里一塞:“崔姐姐若是拒绝了,那便是厌恶冯丞了。” “还有,我还要多谢崔姐姐,我姐姐自幼体弱,且性子柔弱,最容易受人欺负,谢谢崔姐姐这些年的照拂。”冯丞又是一揖,唇角的笑容弧度都不曾有变。 随后他又仰头朝远处看了一眼:“天色黑了,崔姐姐的院落远么?我送崔姐姐回院吧。” 崔蓁瞬时摇头:“没事,绕过前头的矮渠,再走几步路就到了。” 她实在是搭讪累了,便也懒得再做多应和。 冯丞把视线收回:“那我告辞了。” 崔蓁见冯丞也并无多作留恋径直转了身,她虽心下觉得这冯丞忽如其来的凑近有些不适,但都在她的界限内,便也不再作多思量。 青夕一手提着灯盏,一手怀着长匣。 待临近松烟榭,二人停了下来。 本临近松烟榭的这条道是窄道,春夏里草木半高,崔蓁时常要艰难地川行而过,特别是盛夏里,经过的总被咬了几个蚊子包。 谁知今日她忽然觉得这条小道从未有过的宽敞。 四周露出山石骨架,一旁散着割裂下来的大捆枯草。 “早日里,大娘子着人把这里的杂草都整干净,说是过几日再把这些杂草运走,给咱们松烟榭种些姑娘喜欢的花木,等到来年便能看到花开了。” 青夕喜气地解释道。 寒风而过,有几株未被除尽的草木俯身弯了腰,崔蓁揽了揽衣衫。 她有些奇怪,这植被春夏不砍,非要等到这个时间再去除,也不晓得那秦氏又是怎么想的。 不过左右与她干系不大,且随它去吧。 ** 过了冬至便要临近过年。 整个崔府也比之前更要热闹,刷洗栏杆的,换新帘的,枝干上缠上彩络迎新岁,存在地窖里的酒水也都搬至堂前,整个崔府都浸泡在浓烈酒香中。 一户人家是临邑城一角的折射,整个临邑也陷入了岁末的欢喜中。 崔蓁也跟着由崔府里统一管理新衣的婆婆们按头量了尺寸作了新衣,皆为豆绿色,圆领的男装与女装各为一套。 她这几日在崔府里待着无趣,崔成又日日按头她带着冯丞和崔苒在临邑四处逛逛,她便索性带着这冯丞去了趟矾楼吃了酒,又带着去大相国寺转了圈。 那冯丞一张总是恰到弧度笑意的脸,也并未因崔蓁的心不在焉扫了兴致,只是围着崔苒左右询问所见景致。 只是在大相国寺时候,遇到了王祁。 崔苒先一步跑了过去,用带着江南软糯口音的官话称呼:“祁哥哥。” 崔蓁皱眉,正想退后几步,却觉得身前被什么一拦,她的视线被阻塞。 她抬头,才察觉身前挡着的是冯丞。 这个少年与崔蓁身高相近,因而恰能挡住前头的光线,接而他缓缓转过身来。 也许是背着光线,他的面容冷了几分,唇角虽还挂着弧度未变的笑意,但神色里却露出几分邪气来。 “崔姐姐,听说你与那王七郎有婚约?”冯丞语气有些不阴不阳。 崔蓁向后退了几步,避开少年这奇怪的气息,心下被这语气惹得有些不适:“怎么?” “本该与王七郎有婚约的,应该是我姐姐吧?”冯丞又近一步。 “所以呢?”崔蓁对上他的眼睛,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这么说来,是崔姐姐抢了我姐姐的夫婿吧?” 少年虽还挂着笑意,但却看不到任何眼睛里的亮色,只觉那是一片瞳孔漆黑之地。 崔蓁眉头微皱,眼前这少年明明笑意盈盈可又夹着说不出的怪异表情让她愈发不适。 “姐姐,小弟,你们在聊什么呢?快过来啊。”几步远处崔苒朝着二人招手。 冯丞身形一转,眼里的黝深随着光线的倾转而逐渐又恢复了单一欢快情绪。 “我和崔姐姐聊天呢。”冯丞的语调也是带着江南口音,与崔苒如出一辙。 “这位是我钱塘的小弟冯丞,我之前和你提到过的。”崔苒拉着王祁走近。 又对王祁介绍道:“这个是王家七郎,祈哥哥。” “见过王七郎。”冯丞一揖。 抬头见王祁盯着一旁崔蓁出神,似也没听到他的话。 直至崔苒又拉了拉他衣袖,他才对着冯丞一礼。 崔苒打了个哈欠,见崔苒已经依在王祁身侧,冯丞也跟着站至崔苒身侧。 倒显得她在这里有些多余。 “既然有他带你们,那我先走了啊。”崔蓁转过身,颇觉如释重负。 虽方才由冯丞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因不用再陪玩,便觉得卸下了担子,脚步也轻快起来。 “崔蓁。”她未行几步,王祁唤住了她。 “什么事?”她转过身。 “过几日我会去崔家送年礼。”王祁似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却冒出这样一句话。 未等崔蓁有反应,崔苒先挤进问话。 “祁哥哥?你还和往年一样会来我家吗?” 王祁低下头回应少女的柔声询问:“是的。” 只是话才落口,他想到什么,又急急抬头去看崔蓁的反应。 视线巡视半晌,只瞧见豆青色的衣衫消失在重重衣袂深处,消逝于人群里。 他方才只是想唤住崔蓁,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每每诸多话至嘴边,便只有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但每次得到的反馈好像崔蓁也并无多在意,待他又听到崔苒的呼唤声,他才能寻回自己那奇怪的心思,又落至崔苒身上。 崔苒喜食甜,生性又柔弱胆小,王祁便带着她与冯丞买了许多甜果子,等环饼的时候,王祁与冯丞站在后头,崔苒则排在前方。 “王郎君,你喜欢我姐姐么?”冯丞比王祁矮上一些,因生得圆润,便看着年岁更小些。 王祁指尖一动,他并未作什么正面里的回答。 ☆、心事 王祁几不可察得愣了几分,却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声音明显有些干巴。 但冯丞并未顺着回话。 “那崔姐姐呢?”冯丞紧跟着又问。 “她···”王祁不知怎的,被这少年的追问有些口干舌燥,吞吐半晌,心里的忐忑鼓声愈甚。 低头看了眼冯丞,少年笑得依旧如常,像是在说着最简单的话。 也许是被发现了幽密的暗口,冯丞的三言两语便照露出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本样。 一定……一定有别的解决之道。 也许,他可以……两者皆得呢? “姐姐,这是什么呀?”待王祁反应过来,冯丞早已凑近崔苒,指着崔苒的油纸袋子好奇发问。 仿佛方才的那段对话只是恍惚,而看着眼前景象,也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姐弟情深。 *** 下里村。 正午泥泞的村落荒凉小道上,正行着一支运着年货的队伍。 都着青布毛领衣衫,看着大抵是城里行郎们的队伍。 视线细往平板车上瞧,皆是年节用的布匹,食物,被褥许多··· 都用油布捆得严实。 众人皆行色匆匆,大抵是因为今日除夕,一门心思只想早早了了事,快些回家过年这件事上。 走在众人前头的是一个身着水色圆领厚棉锦的小郎君,生地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但此刻比队伍要行地还要快些,像是迫切想要到那目的地。 待到一户人家门口,他便指挥着行郎们把东西运进一一运进去。 今日除夕,村落上空种满了炊烟,又因少年人此刻拜访,便愈发锦上添花。 这支队伍,像是乐此不疲般,一户挨着一户分发。 平板车上的物件逐渐少去,最后停在下里村最里面的一户人家前。 少年人揽了揽衣衫,想让自己看得齐整些。 又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对着跟着的行郎们叮嘱道:“你们赶紧回去过年吧,别耽误时辰了。” 众人一揖,便先散了去。 他又揽了揽衣袖,抬起手指,轻扣了扣门。 寒风冷瑟,但未受多久,门户便嘎吱一声开启。 冒出的是一张秀气灵动的脸。 “刘···刘郎君?”少女的语气依旧,却也多少露出讶异。 “风大,刘郎君且快些进屋吧。”少女把门户敞开,露出孟家院子全貌来。 “小萱,是谁啊?”屋子里有苍老的男子声问。 “是刘郎君。”孟萱朝里喊了一声。 随即里头的门也嘎吱一声开启,见是孟阿爹拄着根木质的拐杖,见着刘松远,男子面露欢喜,急匆匆朝这厢行了数步。 “小萱,快快,请小郎君进去。” 刘松远却慌忙转过身,指了指身后的平板车,弯下身,把那些他亲自选给孟家的年货运进了这小院。 “这些不过是寻常的年货,伯父千万不要嫌弃。”刘松远笑道,“也是为了感谢伯父赠的那套毫锥。” 孟阿爹本想拒绝,但听到“毫锥”二字,抬起的手才放了下来。 中年男人瘦隽的面容里露出些许了然,点了点头。 刘松远从那年货中寻出一个长方匣子,随着孟家父女进了里屋。 “之前那副董家山水未曾画好,这幅是我以前临的《潇湘图》,笔力还不够,请孟伯父指点一二。” 孟阿爹本坐在那处,听到潇湘二字,身体颤颤巍巍地想迅速直起身,几乎来不及用手去握拐杖。 还好孟萱眼疾手快递了过来。 刘松远眼尖,先一步把匣子打开,寻了平坦的案面,就着油灯,把那副卷轴缓缓展开。 孟阿爹几乎用身体的惯性直扑至案面前。 孟萱把油灯举得高了些,男人的指尖带着颤意靠近画面。 但随后又瞬间缩了回来。 他的脸上的肌肉都随着情绪有微弱的抖动,身体小心翼翼的向前倾倒,在距离画面几寸的地方停了下来。 “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男子顺着画面内容的转变,像是陷入了痴狂中喃喃说道。 他的神情摆脱了农家人与土地自带的亲近感,反之生出书画间精神气。 如此一瞬燃起生命的焰火,用一种盎然的,痴迷的,如同陷入某种狂热回忆的倾诉。 “已然是很好了,很好了。”孟阿爹声调里有了哽咽声。 佝偻的中年男子缓缓把身子踱直,眼底却有浮光涌动,他也意识到失态,低了低头。 “刘小郎君,是我失态了,还望见谅。”孟阿爹颤巍地坐下,除却与刘松远说的时候眼神微递过去,一瞬又迫不及待回到了画面上。 “只得些许皮毛,让孟伯父见笑了。”刘松远虽惊讶孟阿爹的情绪竟比之上一次更为激烈,但想来他定也是喜书画成痴之人。 “崔成教得不错啊。”他喃喃叹了口气,然后声线渐渐与烛火消失在一处。 刘松远甚都觉得是自己的恍惚。 “今日除夕,小郎君是要···”孟阿爹望着画许久,才似意识到自己应当再说些别的话。 刘松远扫了眼身侧站着的孟萱,直直站起身,又觑了眼外头的天际。 日头倾斜,大抵快到落城门的时刻了。 “那松远先告辞了。”他一揖,“先给孟伯父,孟姑娘贺岁了。” 少年人恭敬说完,抬眼时视线又不自知地朝着孟萱看去。 见孟萱未有反应,他心下略有些失望。 其实除却自己的那幅画作,那些积压的年货里还有他给她买的一双云头履。 寻的是临邑城里最好的绣阁,用的也是从扬州来的绣线。 虽然不知道她具体的码数,但他还是把自家府里与孟萱身形差不多的姑娘都唤了出来,仔细比量,将她们的码数皆买了一双。 但见到她似乎连眉毛都未动一下,话至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便也只能作罢。 刘松远揽了揽衣袖,往后踱了几步退出了孟家茅屋。 远山上有浓厚的云层遮掩,但日光却依旧从缝隙间穿插而过。 仿佛是白云层间镀层金光,召唤归家路途。 脚下的路仍旧不是很平坦。 他走的有些不耐烦,干脆踢了几株枯萎的野草打发心思。 “刘郎君。”他心思一片昏顿间,听到了身后清泠声音。 欣喜转过身,见是孟萱对着他一揖。 “这是阿爹之前种的柿子树,今年收成特别好,给郎君图个喜气,祝郎君事事顺利。”孟萱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眉宇里的清冷破了些,脸上因落着日光,也愈发生机勃勃。 那是从少女身体内缓缓生长出的蓬勃,只属于她的好看。 “给···给我的?”刘松远指了指自己,他有些不可置信。 “自然是给郎君的。”孟萱把那小包袱一塞到刘松远怀里。 便转过身朝着来去疾步走去,渐渐竟跑了起来。 独留他还在原地发呆。 他摸了摸那包袱,有些沉甸甸的。 但这份沉是落在心里的喜悦。 少年人本耷拉着的眉宇扬了起来,桃花眼里此刻便是潋滟之色。 此时此刻,他曾经的那些少年意气,不被约束相比,他似更愿意被拉坠在这方土地上。 今岁要过,万事皆好。 *** 从下里村往临邑城中瞧,至城东崔宅院子里。 崔蓁本就对这里过年未有什么期盼,倒是冬至过后,府邸里运送年货的人直至除夕也未停过。 因她那松烟榭本就离后门颇近,便时时能听到平头车来回运往的声响。 这几日门口经过的僧尼更是许多,多捧着一金铜或木佛像,用杨枝洒浴,排门教化。 最近几日,秦氏对僧佛之事特别上心,凡有路过的,皆奉上茶水银两,甚有时也不忘带着崔苒与那冯丞一同供奉。 崔蓁倒并没有太多热情,秦氏来叫了她一次,见她反应不大,便再未来唤过。 崔蓁便仍旧咬着鹅梨与那些还年幼的家生子们说些话,或是玩些小孩的游戏,她倒很喜欢这些把戏。 那冯丞虽也住在崔府,但崔蓁故意避着这两姐弟,也没碰上几回。 倒是松烟榭门口的杂草都除尽,她那日出门的时候,见是冯丞抱臂在一旁看侍从们整理杂草,见着崔蓁,脸上又咧了那如年画玩偶般的笑容,让人挑不出错来。 崔蓁微点了点头,又闪身进了自己院子。 除却这些,这几日青夕似也情绪不高。 前些日子从厨房拿了东西回来,整个人便魂不守舍,踉跄着敲了拿着的杯盏,人也跟着撞到了素柱上。 吓得崔蓁急忙忙从屋里跑了出来。 见青夕蹲坐在一角,如同失魂症般对着一角发呆。 她扶住青夕,又细看她额头手指是否有被伤到,确认只是红肿了些,才松了口气。 “青夕你最近怎么了?”崔蓁很是担忧。 青夕倒是先反应过来,扯了扯笑意道:“无事。” 低头便要用手去触那碎了的瓷盏。 崔蓁一把拉住她。 才让她未曾伤了手。 她又对着院里扫地的女使叮嘱清理了这些碎瓷,拉着青夕进了屋。 这小丫头往日的聪颖乖巧丝毫不见,整个人有些呆呆的。 崔蓁给她倒了碗乳酪,问了许久见她都未有反应。 崔蓁便坐在一旁,等她主动开口。 直至青夕稍稍有了些反应,小姑娘转头一把抱住了崔蓁。 “我还不想与姑娘说,这事,姑娘且先不要问我了。” 崔蓁愣了愣,但手还是覆上青夕的后背。 她是她穿越过来遇到的第一个对她好的人,崔蓁实实在在地喜欢这个小姑娘。 青夕又心眼实,想着对谁好,就会对谁好。 既然她不想说,她便也不多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要过年啦~ ☆、宫宴 崔蓁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这小丫头便直起身,背过身去替崔蓁理凌乱的书案。 再此之后,青夕似又恢复了往日活泼的情态,崔蓁细细观察着,提着的心思也才稍稍落了下去。 落日渐渐只剩下余韵,她抱着汤婆子拖着腮,从她的小院子往外望去,便能看见远处宫阙逶迤。 多日不见沈徵他们,她着实有些无聊。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阿徵又会在做些什么? 大抵是端端正正坐在那四方城里,看大殿上的歌舞升平,吃的是宫内大厨做得膳食。 只是不知道这次有木有螃蟹? 不过他大概已经学会怎么吃螃蟹了吧。 崔蓁这般想着,不自知地勾了勾唇角。 今日除夕,崔府里愈发热闹。 但这热闹倒是未多感染松烟榭,除却门口的两盏方栀灯换了新的,别的倒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早日里青夕便带着院子里的女使们细细打扫了一番屋里屋外。 只是泼下去的水,容易成了冰,便又烧了些热水来去,冒着些烟雾,看着便热闹起来。 崔蓁发呆的时候,青夕还拿着一方布帕正在擦拭书橱。 “姑娘,今年这对磨喝乐是仍摆在这里还是整到箱子里去?”青夕垫着脚把那对憨态的磨喝乐取下来,换了方干净的帕子擦拭。 崔蓁回头见青夕手里的那对憨态小人泥塑,歪着头见其中塑着一个女娃娃乌溜溜的眼睛正对着她的视线。 这对小人偶做得精巧,眉眼憨态,圆润喜气。 听青夕说,原身除了那支被崔苒敲断了的碧玉钗子十分在意以外,便是对母亲留下来的这对磨喝乐十分爱护。 崔蓁发现自己对这对磨喝乐只有些模糊的印象,想必是换了芯子,有些事她还是记不大清楚。 但既然原身这般爱护,她定也会好好保护。 “还是摆在那里,好看。”崔蓁歪着头认真建议。 青夕了然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又摆了上去。 “这对磨喝乐是当初夫人寻的夔州最好的手艺人做的,即使是临邑也难找到一模一样的一对。”青夕自顾自说着,身子转了过来。 她看着精神气比往日要恢复了许多,对着崔蓁还会眉眼微弯一笑,崔蓁便也跟着欢快起来。 “青夕你今日心情好了?”崔蓁站起身依靠在书案上揶揄。 “我···我很好啊。”青夕眼神有些躲闪,低下头又开始整理别的东西。 她嘴唇嗫嚅了几分,最后也没落下什么话。 崔蓁低下头又去找青夕的眼睛。 “若是还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和我说。”崔蓁见青夕仍旧躲避,便也作罢,“今日是过年,这都最后一天了,咱们把烦心事仍一扔,好好过个年?” 青夕听到这话,这才抬起头来,小丫头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彩。 先是有些迷茫,后见崔蓁清清明明盯着她,眼神里似能看到万千笃定。 青夕本漂浮着的心思也落了地,点头称好。 今日除夕,晦事应除净,万事皆有好运向前。 崔蓁在崔府兢兢业业吃完了所谓年夜饭。 府邸上诸多人倒也算客气,崔成多喝了几杯,平日严肃的眉宇难得稍稍舒展,除了视线偶尔扫到崔蓁,依旧是很铁不成钢的神情。 秦氏也比往日客气,时不时给崔蓁夹菜,这熟络崔蓁虽奇怪,但因长辈的面子,崔蓁还是埋头吃完。 崔苒与冯丞倒是姐弟情深,二人笑语盈盈,对着崔氏夫妇说着讨巧的话。 冯丞那张自带喜气的脸庞,像是把笑容咧至最夸张的程度,喜气都要从那张脸上盛不下。 崔蓁看着是不喜的,但别人似乎都很受感染。 倒也还有一个插曲。 青夕替崔蓁递茶水时,手一时没稳,泼了大半,还好都落在了地上。 冯丞先箭步冲上来。 崔蓁本有些奇怪冯丞的态度,再一抬头,青夕早已避得很远。 她又侧目去看冯丞,那少年的视线有意无意往青夕那处瞟。 她微一蹙眉。 也许青夕最近的魂不守舍与这冯丞有关系。 待她今日回来守岁,再好好盘问青夕。 好不容易散了席,崔蓁一揽衣衫,趁着还算杂闹,便寻了空子先闪了出去。 跑出张灯结彩的崔府,临邑街巷间并未因今日是除夕而显得冷寂。 反之一眼望去,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灯笼,一盏盏明亮的灯火从这条巷子传至那条巷子。 通明热情,照亮了不同人家门前的门神或是桃符。 大多都是钟馗的模样,多数都是相似的形象。 还有一些有小童的人家早早跑到街巷间围着火盆想放炮仗,小心翼翼地靠近点燃,又呼啦一声散开,捂着通红的耳朵兴奋地眉眼弯弯。 崔蓁绕过那几片热闹的,予闹上来的孩童们撒了些糖便脱身出去。 她朝着宫门方向疾步而去。 她几日前留了心眼问刘松远,说沈徵向来都是早早从宫宴上回府邸,便一人孤零零在府邸里守岁。 当时崔蓁便暗暗心下有了打算。 *** 今年宫内朝宴,沈徵的位置有些变动。 他被安排在了安宁郡主身旁,与一众皇亲贵戚坐在一处。 虽然年年都参加除夕宫宴,但其实他仍旧有些不自在。 放在面前的满席珍馐也未动几下。 今日教坊司特意排了新的歌舞贺岁,舞女皆着盛装,环佩衣衫零丁声响,随着殿内的暖香融于一处,直看得眼花缭乱。 唯独沈徵似只盯着那虚空的纱缦出神。 那纱缦上的灰黑投影,倒像是水墨山水的轮廓,似乎也有点像他的卷云皴。 “明成哥哥?明成哥哥?”安宁郡主小声唤了他。 他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明成哥哥,你看我今日的新衣好不好看?”安宁今日着了胭脂色的灯笼锦,发髻上也簪了新的珊瑚珠钗。 衬得少女明艳摄人,美目盈盈。 沈徵并未看她,只是点头说了声:“嗯。” 算作应允。 明堂下的舞姬换了身豆青的衣裙翩跹,随着身形的转动,如同春日里随风的柳叶婀娜多姿。 胭脂再好,也比不过豆青生动。 他心下念着,思绪从宫殿间绕墙而过,似又去了很远的地方。 今日是除夕,想必她现在定坐在房中安心守岁吧? 安宁见沈徵对她并无多少理会,她瘪了瘪嘴,自己端正了身子。 余光又细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新锦裙,她自己是极其满意,这可是烛火也掩映不住的好看。 沈徵还真是没什么眼光。 少女暗自腹诽,又开始欣赏起自己的衣裙布料。 内侍们端上了些果子。 但沈徵这次把视线停留在了瓷盏上。 那是满满一盘子的糖瓜蒌,颜色就着灯火,甜腻诱人。 他视线微抬,扫了眼四周沉溺歌舞的诸人。 鬼使神差地拿出一方干净的小兜子,将那糖瓜蒌一股脑地都藏了进去。 做完这些,他稍稍松了口气。 才再镇定地看向四周。 “徵儿。”官家在笙歌中唤了一声。 沈徵袖子一抖,确定那小兜掩盖地万无一失,才从席见站出来行礼。 “朕记得,过了今岁,你便十九了吧。”官家有些熏熏然,记岁数却很清楚。 “回官家,正是。”沈徵应道。 “前些日子,你父汗托人来信,与朕提及,说按着你的年岁,在东戎早就该成亲了。”官家脸上带着笑盈盈的神色,“你自幼在临邑长大,与这临邑城里的诸多郎君们实则也并无多区别,要不要考虑选一个咱们大梁的姑娘?” 最后一句话,官家像是借着醉意,说得有些轻飘。 “我瞧着,你与安宁青梅竹马,自幼又是一起长大···” “官家。”两道声同时响起。 沈徵一愣,抬头看到的竟是安宁出席。 “官家,安宁还小,想在官家与娘娘跟前再尽几年孝,千万不要现在就赶安宁走。” 胭脂色的灯笼锦覆地,少女的神色有些固执。 倒是沈徵虽还怔色,心头却是一松。 只是官家那里···· 宫宴最高位沉默须臾。 “官家。”身侧的皇后出声。 官家仍默声不语。 众人皆屏气,但很快,官家却先自己笑了起来。 “罢了,咱们安宁年纪还小呢,不着急,不着急。” 宽大的袖子摆了摆:“再过些时日,东戎的使者便要到临邑了,据说来的使团中,还有徵儿的兄长,那这次就由徵儿来当这次的馆伴使,与升澍府判官一同去京郊迎使团。” “是。”沈徵一拱手。 唯独低下头的时候,他却略微不解地微一蹙眉。 “官家,徵儿···”皇后似又要言语。 官家抬手,制止了皇后继续。 “朕自有思量。”说毕,他便又拿起酒杯,前斟了一口。 沈徵只再一拱手,算作应允。 待这宫宴再散,还有官家与娘娘的家宴。 但沈徵往往这个时候,便先于众人出宫门。 他虽大梁长大,但终究并非这四方城里的人。 即使他把自己当做大梁人,可家宴中“家”这一字,实在是他不敢奢望的。 从大殿退下,沿着宫道逐渐开阔。 寒风也跟着愈发紧密。 沈徵仰头看天,月亮被堵在浓厚云层后。 今日的宫道便愈发幽长漆黑。 前面的小黄门提着一盏防风灯在前头开路,沈徵手里抱着汤婆子揽在衣袖。 除却这点暖意,接而四周便有白色细碎缓缓而至。 他脚步一顿,伸出手去。 待接住一片,那东西瞬息成了冰凉的一滴水,停留在掌心里。 “下雪了。”沈徵喃喃自语。 “回殿下,的确是下雪了。”小黄门也停了脚步。 在宫里的时候,内侍们按着东戎的身份,皆唤他为殿下。 沈徵虽也不是很喜欢这个称谓,但他并不怎么反驳。 他是东戎大汗儿子,这个身份是永远也改变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蓁蓁吃饭,想阿徵。 阿徵吃饭,想蓁蓁。 老母亲跪求两个小朋友开窍啊! ☆、烟花 但唯独到了下雪天,他却总不能避免的思念起自己的母亲。 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草原上贺新岁方式,其实与这里有着很大的区别。 但在他们的帐篷里,与别的人家多了些不一样的习俗。 例如母亲会用红色的布绸装点帐篷,但别家都用白色。 再例如母亲会在那日穿上梁人的服饰,梳不一样的发髻。 也会给他换上他很不熟悉的衣服。 要他对着几块木头跪拜。 他奇怪阿古拉为什么不用跪下磕头。 那个时候母亲只是摸摸他的头与他说,等他长大了,就都会明白的。 那时孩子心性,总觉得这些形式繁琐又麻烦,一心期待着早早结束与外头围着篝火的小伙伴们一起唱歌玩耍。 便对这仪式也没多认真。 直至到了大梁,他才知道,母亲带他行的礼做的事,皆为梁人习俗。 追忆祖先,向往新岁,日日皆好,月月盼圆。 但他却已经没有机会再问母亲,那些木头上的名字了。 “殿下?”小黄门小声提了句。 沈徵低下头才道:“是我走神了,走吧。” 他的脚步并不快,跟在那小黄门身后,却隔开不长也不短的距离。 其实有时候他还是庆幸,无论从瀚海湖到临邑城,还好,总有阿古拉还陪着他,也在临邑遇到了相谈甚欢的朋友。 走至东华门,小黄门把防风灯递给沈徵,对着他一礼:“就送殿下到这里了。” “多谢。”沈徵从衣袖间掏出些银两递给那小黄门,“算作新岁贺礼了,你也辛苦了。” 小黄门本意推脱,但见沈徵神色真挚,他一拱手,飞速收进衣袖里。 “恭送殿下。” 沈徵转身朝着宫门外两道走去。 两侧沟渠里的荷花早只剩残叶枯枝,桧树如今也落尽了树叶,只生光秃的枝干。 雪似又密了些,沈徵一手握着汤婆子,一手迎着风雪手里还提着灯。 “阿徵。”雪色中,万事似乎都慢了下来。 他听到有人唤他。 “阿徵,阿徵。” 他怔神片刻,那呼唤愈发清晰。 这声音是··· 沈徵慌忙抬头远看。 看到那厢黑木钗子下,灯笼的光晕笼罩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身形高大的大汉默着脸,也朝沈徵招了招手。 身旁矮许多的是崔蓁,正时不时小跳着冲沈徵挥手。 今夜少风,雪色便会顿生出一种朦胧之色,把少女的神情隔地模糊。 沈徵疾步朝前,她的身影愈来愈近。 至最后,他竟小跑起来。 身上披着的大氅带起雪,将平静的气息搅乱,冷意便钻进了衣袖间。 “你怎么在这?”他跑至崔蓁身前。 气息仍旧不平,但神情却出卖了此刻的欢喜。 “我偷偷溜出来的,来给你道声新年好。”崔蓁凑近沈徵,狡黠地眨眨眼。 “拿着。” 她本还想再多说几句,手心却忽而一热,低头一看,见是一个精致的小汤婆子。 她便一把揽进怀里。 方才等得有些久了,挨不住冬日凉意,冻得她手脚冰凉。 但此刻不知是不是抱着汤婆子的缘故,她全身似也跟着开始发热。 “啊对了,我方才给了一个阿古拉压岁钱,喏,这个是给你的。”崔蓁从怀里那出一个用红绸子做的鼓鼓的小红囊,下面垂了圈细细的流苏。 “里面是什么?”沈徵左右翻看,只觉得里面像是有铜板的声音。 “我存了好久的私房钱,刚好给你和阿古拉,还有子生的这个。”崔蓁又拿出一个递给沈徵,“待你有空,帮我给他。” 沈徵塞进衣袖。 方才的欢喜稍稍减了些。 他心下暗想:原来这个,大家都有啊。 委实有些沮丧。 “阿徵,你怎么了?不开心吗?”崔蓁见沈徵眉宇微垂,看着比方才失落了许多。 她有些不解。 “没···没有。”沈徵抬起头对上崔蓁的视线。 他能收到她的礼物,已经是最大的满足,又何必去在乎别人有没有呢。 “我不知道你们草原上是怎么过年的,我上一次也没活到过年的时候····”崔蓁挠挠头,后几句话说得很囫囵。 “只想着给你们都发一个红包,这样大家都能欢欢喜喜,顺顺利利的。”崔蓁笑道。 少女的笑意感染了身前的少年。 今日蔓延的思念,因为这朗声的笑意也变得温情起来。 “想不想,看烟花?”沈徵小心翼翼问出声。 “烟花?”崔蓁跟着眼睛一亮,“今日城里还有烟火看吗?” “待再过些时间,宣德楼广场前,会燃起诸多烟花以贺新岁。”沈徵解释道。 “那我们等什么?阿古拉,走走走,一起去看。”崔蓁一把扯过阿古拉的衣袖,一把扯过沈徵。 急冲冲地朝前奔。 沈徵却反手拉住了她。 “我知道一处观景最佳。” 崔蓁的脚步微顿,沈徵便占了主导。 她由着沈徵拉着她的衣袖不断朝前。 越过欢呼的人群,又从漫天的雪色中缓缓穿过。 欢笑,呼唤,都在此刻渐渐离他们远去。 崔蓁抬头看这彩络缠绕的层楼,才反应过来竟是矾楼。 今日楼里依旧热闹。 但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么多,由着他带着直直上了最顶层。 绕过诸多酒阁子,珠帘流光间,一眨眼便是一处几尺宽的栏道。 漆色的木头环着建筑的外形,在一旁围出一片平坦的地方。 刚好可以站下几许人。 崔蓁回头,见阿古拉不见了踪影,她心想着大概是等在外头了。 怂了怂肩,便回头看漫天雪色。 整个临沂似被放了慢动作一般。 洋洋洒洒,飘飘荡荡里,远处瓦楞半白,又至夜里,需要细瞧才能分明。 矾楼本就是整个临邑城最高的楼层,只是崔蓁没料到,它的顶楼还有这样一处僻静之地。 左手捧着汤婆子,右手似乎被什么环住,竟比左手还要温热。 她低下头去看。 见是沈徵拉着她的手,此刻也并未放开。 心里那苏苏痒痒的念头又突然冒了出来,心头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萌物轻轻蹭了蹭,酥酥痒痒的,却好像很舒服。 注意到崔蓁的目光。 沈徵低头一扫,手指如同被什么灼伤般,慌忙松开。 少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他身子微别过去,崔蓁便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的掌心一空,少女稍怔了怔,见沈徵后脖子也都跟着通红。 她倒是有些担忧起他来。 封建社会果然害死人,这男孩子一碰女孩手,就能紧张成这样。 崔蓁摇了摇头。 “阿徵。”她的声音方落。 远处“啾”地一声,一串火光直冲云霄。 将雪色炸开一条通路,然后“碰”的一声巨响,便又成了巨大的花朵将天空照得半亮。 “阿徵,烟花。”崔蓁便把方才的事忘到九霄云外,扯了扯沈徵的衣袖,指着不远处的天际惊呼道。 沈徵果然说得不错,此处的确是观看烟花最佳场所。 有些东西太近,便觉得看不清全貌,而刚刚好的距离,便能赏至整片盛景。 第二朵烟花跟着炸开,方才的青烟还未散尽,星火便先抢了位置。 “这朵也好看。”崔蓁的瞳孔随着那些烟火亮了灭,灭了亮。 但眼里的光色却是粲然闪烁。 沈徵本混乱的心绪,逐渐随着这些并无规律可循的烟火,竟也渐渐缓和下来。 身侧的少女随着烟火起灭的欢呼,让他的心头愈发柔软。 她此刻大概不会察觉到他吧? 少年稍稍把头侧过来,到了一个不怎夸张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少女大半张脸。 烟火映衬在她脸上,不停地开出一朵朵花卉。 他手指稍稍蜷了蜷。 方才掌心的柔软似乎又撩拨了触觉。 她的手有些肉肉的,不似别的姑娘那般纤长。 手心也有些冷,但握着···却很舒服。 沈徵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她不笑的时候,有时候看起来像生闷气,但只要眉梢一挑,整张脸便生动起来。 那眉宇里藏着的沉闷气一瞬殆尽。 特别是眼睛弯成的新月的上方,还带着一层浅月。 像极了草原上初盛的银莲花。 “阿徵,你这个位置,选地真好。”崔蓁突然回过头,让沈徵几来不及躲避。 她的脸上毫无遮掩的笑意像是蜿蜒的河流。 从她的身上,缓缓流转到他的身上,又围绕着他旋转。 他避之不及,只能迎头撞了上去。 “我···嗯···”话便开始语无伦次。 脸上再次不受控地烧了起来。 雪花落于裸露肌肤,却也降不下灼热。 “阿徵。”她的笑容不断舒展,还夹了几分好奇,“你们草原上过年,也放烟火吗?” “还是只是围着篝火跳舞?” 远处的烟花又盛开一朵,照亮了大半的临邑城。 他只能稍稍别过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 便遮掩情绪般低下头抿唇道;“母亲会从榷场买烟花回来。” “母亲?”崔蓁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追问道,“阿徵的母亲也喜欢烟花?” “是的。”沈徵点头。 “所以东戎人过年,都会放烟花咯?”崔蓁一边搭话,一边转过头去看绚烂天际。 “并非。”崔蓁顿了顿,“母亲是汉人,我的母亲姓沈。” “嗯?阿徵你的母亲竟然是汉人!”崔蓁听到少年的言语,转过头瞪大了眼睛。 她从未听过沈徵谈起他的母亲,但想起来,他也好像极少提及他东戎那边的事情。 “他们都说,你的名字是官家和娘娘亲赐的,我还奇怪呢,这么多姓,怎么就偏偏姓了沈,原来是这么回事。”崔蓁了然地点点头。 “这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字。” 他的声音从烟火的空隙间穿过,像是烟花落尽后,虚无缥缈的青烟,从天际缓缓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阿徵除夕日记: 拉手,get!! ☆、玉宝 “那阿徵的母亲现在一定也在东戎的草原上放烟花。”崔蓁说道,她踮了踮脚,“也许咱们再高一些,就能看到你母亲放的烟花了!” 身侧的少年却久久不语。 只有热闹的烟火升起又落,落了又起。 崔蓁渐渐疑惑不解,直至少年喃喃出声:“很久很久以前,母亲就走了。” 他的神情与那热闹的烟火有了鲜明对比,语气里很是落寞。 “走?”崔蓁一愣,她咀嚼了一下这句话,一瞬反应过来,慌乱安慰道,“阿徵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沈徵抬起头,少年星空般漆黑的瞳仁里,清晰倒映着漫天烟火,“很久以前有人和我说过,母亲赐予孩子最好的祝福,便是名字。” 他的声音柔和,像是回忆起某些最温柔的记忆。 “对,是这个道理。”崔蓁急急应和。 她握紧汤婆子,视线不再看烟火,迫不及待地转了过来。 她比他矮许多,但她此刻认认真真对上他的眼睛。 “我记得《乐书》中有云,闻徵者,使人乐善而好施。我猜阿徵的母亲一定是希望你能心有常乐,善以修身。” “即使身陷黑暗,也能寻到心之所向,不染尘埃。” 崔蓁神色郑重,一板一眼地说完这些话。 可沈徵注意不到,她的手缩在长袖里,冒了细汗。 她其实钻了一个空子。 徵一字,若是按《乐书》中所云,应念作“zhi”,而非他们常唤的“zheng”。 但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这话好像就到了嘴边,不受控地一股脑便都说了出来,可一时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 大抵是之前也遇到过什么名叫“徵”的人过吧。 烟火还在起落,临邑城里不同的灯火人家,都仰头望着绚丽的景色。 唯独沈徵不看烟火。 他眼睛里的光一时分不清是因为烟花的倒映,还是因为过于澄澈的底色。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他与她两个人。 雪色覆掩,笙歌笑意,烟火绚烂。 都在有关于无关之间,生出他遮掩不了的心思。 方才崔蓁说得这些话···· 在一片暖流间,少年寻到了另一处情绪的端倪。 “阿徵,你怎么了?”崔蓁见沈徵望着她发愣,抬手晃了晃,“是不是我……妄自揣度了?” 少女神情有些尴尬。 “没····没有。”沈徵又跟着结巴起来。 他试着缓和情绪,才解释道:“当年母亲为我取徵字,确实念作‘zhi’,只是后来入梁后,因犯了官家名字忌讳,便念作了‘zheng’。” 少女听毕,才嘘了一口气,自己这解释竟也歪打正着。 随后她忽而又想到什么,急急问道:“那阿徵,你的东戎名字是什么?” 沈徵的身体一顿,他移开视线,微垂下头。 崔蓁心下一紧,慌忙招手:“没关系,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是我冒犯了。” 她此刻只想捂住自己的大嘴巴,看沈徵的神情,自己一定是又问了不该问的东西。 沈徵既一直用自己汉人的名字,也许那个东戎名字于他而言,可能是另一个不愿提及的事情。 “阿徵,你快看那朵烟花,那个颜色真好看!”崔蓁试图掩饰此刻别扭的沉默,指了指远处又重新燃起的烟火,佯装欣喜道。 青幕上青烟与雪花一同缓缓坠落。 接着另一朵跟着绽放。 “哈斯额尔顿。” 她听到她身侧少年的声音,白玉扣掷,然后融于雪里。 “在汉语里,是玉宝的意思。” 烟花的燃放还在继续,崔蓁却无心再看,缓缓转过头。 少年望着她:“这个名字,也是母亲给我起的。” 他好像带着迷茫不解,却又流露温柔心绪。 “哈斯额尔顿。”崔蓁跟着缓缓绕齿念出。 “你的母亲,一定认为你是草原上最珍贵的玉宝。”大抵是觉得这个名字无比温柔,崔蓁唇角跟着勾起了笑意。 沈徵身体微颤,他的瞳孔缓缓放大。 “母亲····是这个意思吗?” “沈徵是她给你的名字,哈斯额尔敦也是她给你的名字,你比我们幸运,阿徵,你的母亲给了你两重祝福呢。”少女的表情露出无限柔情,像是在念出最珍贵的礼物。 “我····我有时候不明白···”沈徵顿了顿,“我可能····” 他微微叹了口气。 但少女的话却似潺潺的溪流,缓缓往他心绪深处流淌。 “两重祝福”,所以母亲给的真的是“两重祝福”吗? 烟火还在弥漫,沈徵抬头往远处看去。 从这里起,少年的视线一路向北,在茫茫夜色间越过数不清的大山,河川,与无限宽阔的平地。 那片他诞生的草原上,今日大抵也是篝火彻夜。 男人女人们欢歌起舞,庆贺来岁。 也许,他可以在某一天,回到他的瀚海湖边围着篝火再一起听那些关于东戎的传说,和伙伴们载歌载舞,喜庆欢乐。 等到那个时候,他一定要带上崔蓁。 她这么爱热闹,大抵也会喜欢草原上贺新岁的方式。 矾楼间的两个少年人视线至始至终,不是于远方,便在于身侧,就像一同展望,又一同期待。 顺着这条街巷再往东绕。 刘宅也与许多人家一般,也是彩络围绕,喜气洋洋庆贺新岁。 刘松远与家里的父母兄长们吃了席,便带着夏椿走至自己的院子里。 因着今日要守岁,他的屋子燃起了诸多蜡烛,衬得珠帘明晰,灯火粲然。 窗子被支起一角,恰能看到宫阙一隅燃起的烟花绚烂。 “新岁又至,子生,有时候我觉得这日子过得特别慢,有时候又觉得快极了。”刘松远靠在矮塌上,望着那烟花感慨道。 “我们认识也有很多年了吧。”他自顾自说着,好看的桃花眼一挑,可语气仍旧悠悠。 夏椿点了点头,他也望着那明明灭灭的天际,神情却像是陷入不知明的回忆里。 “上清宫三十六帝,我听说,你只剩最后两位了?”刘松远眼神递了过来。 见夏椿脸上似乎不再是往日熟悉的迷茫,反露出一种忐忑的忧伤来,刘松远有些不解。 “子生?” “嗯。”夏椿似才反应过来,视线流转至他的脸上。 “我是说,你那三十六帝,如今只剩下最后两位,待开了春,你就可以彻底画完了。”刘松远道,“等那个时候,不仅整个临邑的人都会知道三清观上清宫帝君出自你的手笔,也到了你风风光光回去娶小娘子的时候。” 夏椿顿了顿,支吾应了声。 他似乎情绪不高。 这与之前提到那远方小娘子就脸红的夏椿截然不同。 就好像愈是那壁画将要完成,他便愈发容易陷入这种深思里。 因而本就迷茫情绪的一张脸,也有了多许不一样的神情流露。 “怎么,不开心?” 刘松远心思剔透,夏椿的心绪转换,他并非看不出来,也因着他向来有事就问的性子,揽住手臂蹙眉问道。 “没····也没有。”夏椿喃喃。 “可是你那壁画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 “那是你在担忧回乡的事?”刘松远追问。 “我···也不是···”夏椿嗫嚅。 刘松远倒也不再追问,他身体躺了回去。 “放心,到时候,就由我给你在临邑备好彩礼,保准你把那小娘子顺顺利利娶回家。”刘松远搭了搭夏椿的肩膀,宽慰道。 “倒也不是···”夏椿摇了摇头否认,却也没再说下去。 倒是刘松远提起酒杯,唇角又沾了点酒。 外头的雪似乎更大了,守在檐廊下的侍从将长杆收了,屋子里倒是越发暖和,只是外头的好景致便看不分明。 他也并不在意,炭火与酒水混合一处,他跟着愈发昏昏沉沉起来。 “年年岁岁,倒觉得今岁有了些不同。”刘松远自顾自说道。 “明成素来寡言,别人看着都以为他不在意那些俗话,其实不然····还好,终有一个小崔,呆头呆脑闯了进去·····”刘松远未曾把话说完,便歪着头唇角勾起弧度,诸多话便也随着散了去。 “还有子生你,来临邑这么多年,也算是终能得偿所愿,到了安安心心回去娶那小娘子回来的时候了。” “我呢···”他顿了顿,看着醉意更甚,“我也···” 他并未说出什么话,可翘起的唇角分明出卖了他的心思。 “子生,我觉得今年,是咱们最好的一年。”少年悠悠说着,情绪在这暖如春日的屋舍里散开。 “家朋在侧,新岁将来,世间幸哉,幸哉也。”他往后一靠,抵着长枕子醉意昏沉地呢喃道。 崔蓁其实有些不愿从沈徵的马车上下来。 他的车上又换上了白色的皮毛,坐下去暖暖的,手搭在上面时,自带了温温的热度。 她手里的汤婆子还有余温,又因车厢不大,便只觉得浑身暖腾腾。 她巴不得让阿古拉把车驾上再绕几圈。 但她又想到外头天寒,阿古拉虽看着强壮,但也不过是个凡人,万一染了风寒可就糟了。 “阿徵,我先下去啦。”她侧过头,对上沈徵的视线。 见沈徵也在看着她。 他好像…一直在等她说话。 崔蓁心头一动。 但她很快转过身,扯开车帘,呼啦一声跳了下去。 从车厢里能窥见的半白的街巷,很快又被隔开。 沈徵有些失落。 但很快,又有雪花卷了进来。 露出少女笑盈盈的脸:“汤婆子还你。” 崔蓁把汤婆子放在车板上。 眉宇一扬:“新年快乐啊,沈玉宝。” 少女的脸又消失于车帘后。 沈徵愣了愣,片刻后,仿佛是有无数温柔的春水朝他涌了过来。 他这时才忽而意识到,自己衣袖里还藏着从宫宴上带下来的糖瓜蒌。 也许方才过于投入性子,把那糖瓜蒌忘到了九霄云外。 心下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柔软的平静。 他在冬日,有幸窥见春光。 作者有话要说:这星期因为有些事情哈,更新频率可能会降低点~ 两个小朋友接下来的剧情,还会有不同性格的展现。 ☆、磨喝乐 崔蓁蹦蹦跳跳进了崔府。 前院头里挂着彩络,如今都已经沾染了半边的雪花,便显得垂得极重。 彩色被压在白茫茫之下。 但崔府的正堂依旧灯火通明,还能瞧见里头有许多人,站着坐着人数颇多。 今日虽是守岁,但据崔蓁了解,崔成一般都是在秦氏的玉楮堂守岁,怎么今日都到正堂里去了。 她虽觉得异样,但又觉得与自己干系不大,便踏出脚步朝着自己小院方向行去。 正堂里匆匆跑出崔成的贴身侍从。 他对着崔蓁一揖:“大姑娘,主君唤您进去。” 崔蓁蹙眉,指了指自己。 那侍从点头又是一礼。 崔蓁瘪嘴,只得理了理衣袖,硬着头皮随着那些侍从入了正堂。 她抬手掀起厚帘,外头的雪色便被彻底隔开。 屋子里只剩腾腾暖气,大抵是放置了许多的炭,倒已经不是暖和了,反而显得闷热的有些昏沉。 屋子里灯影重色,垂帘重重落在地上。 自崔蓁踏进的一瞬,视线全都落在了她身上。 屋子里仿佛连同空气都不再流动。 而崔氏夫妇坐在上位,堂下,跪着一个崔蓁觉得很眼熟的人。 “青夕?”崔蓁愣了片刻,试着唤出声。 青夕闻声,身子微微一颤,才缓缓转过头。 见到崔蓁的一瞬,那小丫头眼睛一红,哽咽地唤了声:“姑娘。” 崔蓁心头一紧,慌忙朝前踏了几步,蹲下扶住青夕。 少女脖颈上有明显的红色,像是被什么人用力掐过,只是她努力把自己缩在衣领里,只依稀看出几缕红色。 “这是怎么了?”崔蓁抬手想去碰她的伤。 青夕却往后一缩,垂了垂头:“没事,姑娘我没事。” “你们把她怎么了?”崔蓁却有些怒气,径直抬头望向坐在上头的崔氏夫妇。 随后,她余光很快注意到站在秦氏身旁的冯丞与崔苒。 冯丞手上被白布包成一团,缩在衣袖里极分明。 但他脸上却还是带着喜气的笑意,与往日不同的是,底色却渗着讥诮的神情。 “你倒是先问问你这小丫头,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崔成冷脸出声。 崔蓁蹙眉,她低头看了眼身子有些发抖的青夕,又蹲下身。 “青夕,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少女柔声询问。 “姑娘····”青夕声线愈发模糊,她似在强忍情绪,“姑娘…他…他想拿你的磨喝乐。” “那是····那是···那是夫人留给姑娘的最后一件东西了···但是,我还是,还是没护好,其中一个···一个碎了···它,它碎了!姑娘。” 青夕说得情绪愈发激动,声音跟着喘了起来。 磨喝乐? 是原身最珍视的那对磨喝乐吗? 崔蓁定了定神,缓缓抚了抚她的背,试图让她平静些。 “你别怕,你告诉我,是谁想拿磨喝乐?” “是···是···”青夕却似愈发激动,抬起头,眼睛直直看向斜前方角落。 “是冯丞?”崔蓁视线对去。 那冯丞手上的伤,大抵与那碎了的磨喝乐有关。 “姐姐,我弟弟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一定是在血口喷人!”崔苒上前一步,出声维护道。 “方才绿夷与我说,明明是青夕闯进我房里,想拿走祁哥哥送给我的磨喝乐,小弟看到才阻止的,怎么就成了是我们偷的了呢?!” 崔苒声线柔婉,但条理却说得清楚。 崔蓁扫了眼那姐弟两,又低头问道:“是他拿了我的磨喝乐?” “是··是的,姑娘的那对磨喝乐是夔州最好的工匠制的,与一般的磨喝乐大不一样。而且当年那对磨喝乐带到临邑后,搬东西的时候那只女娃娃磕到了底座,上头留了一道刮痕!这点我绝对不会认错!”青夕似找回了些底气,肯定道。 “现在那只磨喝乐在哪里?”崔蓁问道。 “方才···方才我与他们抢的时候,那磨喝乐···磨喝乐就碎了。”青夕杏眼里泪水盈盈,“姑娘,是我对不住你。” “没事。”崔蓁觉察青夕情绪极不稳定,她继续安抚青夕。 在整个崔府中,她最相信的人只有青夕,既然青夕这般说,那对磨喝乐定是被有心人拿走了。 “父亲,小弟他绝对没有拿姐姐的磨喝乐!请父亲明察!”崔苒有些急迫。 坐于上位的崔成黑脸不语,崔苒拉了拉秦氏的衣袖,小声哀求道:“母亲。” “官人,方才我着人将那磨喝乐碎片都收起来了,不如就在那些碎片里找找,那刮痕究竟在也不在?也好给两个姑娘各自一个公正。”秦氏神情不变,转过身对着崔成建议道。 “来人。”崔成应了声,正要唤人。 “慢着。”崔蓁却急急唤出声,“我要一起去!” 崔成倒也不多话,稍一抬手算作应允。 崔蓁转身对着青夕轻声道:“青夕,你别怕,我随他们去看看就回。” 青夕低着头抽泣,听到崔蓁的话,才顺从点了点头,可手还拉着崔蓁的衣袖。 崔蓁反手微微拍了拍,算作安慰。 她才直起身,眼睛冷冷落在冯丞身上。 只扫了一眼,便随着侍从往后院行去。 外头雪已经没了第一节石阶,石阶旁杂草只堪堪冒出一头,似也瞧不分明。 崔蓁顾不上看这雪色。 她只觉得现在风比之方才在矾楼,还要寒许多。 崔蓁拢住衣袖,她绕过几个矮道,进了一处偏厢。 “大姑娘,就是这个了。”那侍从指了指一方小匣子,拱手道。 “打开吧。”崔蓁指令。 那侍从微一额首,便抬手开了匣子。 就着昏暗的油灯,多是那些磨喝乐堆积起来的碎片。 但因着光线灰暗,倒也没瞧得有多分明。 唯独那女娃娃的一只眼睛碎片被搁置在最上头,很是显眼。 早日里看,还觉得憨态可掬,只一片碎瓷,便露出森森诡异来。 “这东西是碎了以后,大娘子就着人收起来的吗?”崔蓁问。 “回姑娘,是的,当时就是我亲自收的,手里还被割了几个口子。”那侍从伸出手给崔蓁看。 手上有几个老茧,手心正中有一长喇口子,似乎才凝了血,未来得及上药。 崔蓁心头一软:“得了空就去上药,别留了疤了。” “多谢大姑娘。”那侍从微微一愣,才点头应和。 盒上盒子,由那侍从抱着,二人又回至游廊。 步子倒也不急不缓,崔蓁又问:“这磨喝乐碎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侍从低眉稍稍思索,才抬头回道:“当时二姑娘房里传来争执声,大家听到响动就都凑到窗头去看。我只看到青夕姑娘低着头在那捡碎片,冯小郎君站在前头,脸色不是很好,我倒是第一次看到冯小郎君的这种表情。” “别的呢?”崔蓁追问道。 “别的?”那侍从又低头思索了一番。 待距离正堂靠得近了,光线愈发灼人。 “青夕姑娘当时喊着说要去找主君理论,然后二姑娘和大娘子都进了院子,之后的事,姑娘就知道了。” 崔蓁在正堂厚帘前停了下来。 她虽说不出究竟哪里有异,但她觉得,定然还有哪里不对。 青夕绝对不会说谎的人,所以磨喝乐肯定是冯丞所拿。 那冯丞是如何从她房里拿走磨喝乐?青夕又是如何发现的呢?她脖子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崔蓁被热气瞬间包裹,她从冷风里回神,正堂内的气流愈发凝滞。 那侍从把矮匣子递给崔成。 崔成扫了眼崔蓁,指尖一抬,扣子一松,一枕碎片暴露无遗。 崔成倒是难得耐心。 将那碎瓷一片片都放置在桌上。 崔蓁却没有在看那些碎片,她的视线停在冯丞的脸上。 冯丞手拢在衣袖里,他神情并无多反应,看着倒很是气定神闲,连同嘴角的那点笑意都没有变了弧度。 注意到崔蓁的视线,他移目过来,对着她咧嘴一笑。 喜气的表情,看着却令人作呕。 崔蓁移开视线,瓷片寻痕迹需要些时间,她还有话需要问青夕。 “青夕。”崔蓁蹲下身,她凑近这小丫头。 她脖颈间的红印在崔蓁的视线里暴露无遗,她压低声:“青夕,是不是那冯丞欺负你了?” “姑娘。”青夕身子一颤,不可置信地抬头。 眼里的一泓清泪恰落在崔蓁手指上。 “你与我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崔蓁安抚道。 可青夕身子半别过去,径直摇了摇头:“姑娘,都是青夕没能保护好那对磨喝乐,让姑娘受了委屈,是我的错。” 青夕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青夕。”崔蓁有些着急。 若是青夕不说出究竟原委,她根本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况且看着方才那冯丞的神情,大概这瓷片也有猫腻。 “那你总要告诉我,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崔蓁这次急急发问。 “姑娘。”青夕往后一缩,一手捂住了脖子,只继续摇头。 “是不是冯丞伤了你?是不是?”崔蓁逼问道。 青夕只一味摇头,眼泪扑簌簌坠落,可不知为何就咬着唇,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青夕,你别怕,他伤不了你的。”崔蓁把手扶在青夕肩膀上。 “是不是冯丞,对你动了手?”她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够了。”堂上男子大声呵斥。 碎片在崔蓁的衣裙间碎开,有不少细碎薄片弹至二人衣裙。 “崔蓁,你自己过来看看!这磨喝乐,根本就没有任何所谓的刮痕。”崔成怒道。 “不会,不会的。”青夕却是身子一颤,“主君,这····这不可能!” 青夕推开崔蓁,跪着膝盖往前挪。 “不可能?那我就准你自己看看。”崔成指着满桌的碎片寒声道。 青夕扑了过去,也顾不上有没有碎刃,手拿起碎瓷便开始努力分辨。 大小瓷片在撞击中发出呜咽声,血迹顺着少女柔软的掌心坠落。 但她却像是陷入某种痴狂里,察觉不到痛意,察觉不到声响。 只一片又一片,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看。 “不对···不对,肯定还有遗漏的,肯定···”青夕喃喃自语。 “主君,二姑娘房里我都细细整理了,没有再发现任何瓷片,所有的我都收在这里,望主君明察。”方才领崔蓁过去的侍从慌忙跪了下来,磕头回话道。 “官人,是我亲自督看的,不会有错。”一旁秦氏发声道。 “不对···不对···”青夕还在重复这个词。 忽而她直直抬头,视线射向一旁的冯丞,少女声线尖锐:“一定是你!是你作了手脚,我分明,分明看见你拿着那磨喝乐从姑娘房里出来,是你!” “崔伯父,崔伯母。”冯丞扑通一声跪下,“冯丞绝对没有做这样的事,冯丞怎么可能会偷崔姐姐的东西?” 少年神色真诚,言辞恳切。 “是啊,父亲,小弟自幼敦厚,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定是青夕看错了。”崔苒也补充道。 “你胡说,就是你!我明明看到你拿着姑娘的磨喝乐从松烟榭出来,我绝对不会看错。”青夕有些语无伦次,声线嘶哑。 崔蓁疾走扶住青夕。 “青夕,碎了就碎了,没事,没关系的。”她小声安抚道。 今日这局,看来是早就已经做好的,就等着青夕自投罗网。 只是崔蓁不明白,青夕只是一个小丫头,对着她能有什么利益冲突? 难道是····难道这局是冲着她? “那玉钗已经碎了,如今这磨喝乐是夫人留给姑娘最后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过去了?”青夕道,她的神情坚定,似定要讨一个公道一般。 “既然青夕姑娘看到我拿着磨喝乐从松烟榭出来,那么请问,当时姑娘既看到了,为什么不阻止我呢?”冯丞对着青夕一揖,缓缓问道。 “我····”青夕被冯丞的话哽住,“冯丞你明明知道!你!” 青夕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但她的神情像是受了莫大的羞辱。 “青夕,是不是他和你说了什么?你别怕,说出来,没事的。”崔蓁察觉到这其中一点问题,追问道。 “姑娘。”青夕看着崔蓁,杏眼里只有泪水涟涟,却又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随后,她越过崔蓁,指着冯丞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就是你拿的,我知道。” “青夕姑娘。”冯丞叹了口气,“我本不愿将此事说出来,既然青夕姑娘定要说是我拿了磨喝乐,又不信眼前的证据,我也只有将此事说出口了。” “崔伯父,崔伯母,我的确去过松烟榭。”冯丞缓缓站起身,对着上堂一揖。 “今日用了晚饭,我见崔姐姐早早离席,只余我和姐姐。后来姐姐说要邀崔姐姐一同去房里守岁。”冯丞说得不缓不急。 “正是如此,我本的确想着邀姐姐一同守岁的。”崔苒接口道。 “我便朝松烟榭走,待在门口唤了几声,院子里竟空无一人,连扫撒的婆子们也都各自归了家,我便原路返回,谁知道,竟在回去路上遇到了青夕姑娘。” 冯丞顿了顿,他神情波澜未起,微一垂头,又继续道:“我问姑娘,崔姐姐去往何处?谁知话才开口,我就看到青夕姑娘手里拿着一个磨喝乐。”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更多一点~ 冯·搞事·丞 ☆、颠倒 “你胡说,明明是你!”青夕声线尖锐,欺身就要扑上去。 被身后的侍从一把扯住,强压在地上。 崔蓁怒吼一声:“放开她!” 一把推开压制住青夕的侍从,把青夕护在怀里。 青夕浑身发颤,连同呼吸声里都有哽咽。 “青夕,青夕,没事的。”怀里的少女像是不断挣扎的雏鸟,只能用虚弱的发泄来宣布不公。 “崔伯父。”冯丞又是一揖,低头看了眼崔蓁这处,面露难色。 “你继续说,无妨。”崔成一挥衣袖,敛眉暗扫了眼青夕,低沉声线继续指令。 “是。”冯丞面色一松,“我因常去姐姐房里,自是知道姐姐有一对极珍爱的磨喝乐放于书案上,时时观看,细细擦拭,我绝对不会认错。” “苒儿?”崔成唤了声。 “是,父亲,苒儿的确有一对磨喝乐放在书案。”崔苒言语稍缓,神情却露出几分羞涩,“那是···那是别人送的,苒儿很喜欢。” “那你过来看看,这碎了的磨喝乐是不是你的。”崔成示意崔苒走近。 崔苒秀眉微拢,这才一福身,身子凑近。 纤细的指尖触到瓷片上,崔成温了声道:“小心手指。” 崔苒指尖一顿,又稍稍翻开几片,脸色逐渐惨白。 “爹爹···这···这的确是我的磨喝乐,我的那只女娃娃因衣袖盖住了手,因而看不到手指,我当时····当时还感慨这娃娃怎么衣袖制成这般。”崔苒眼里有盈盈欲坠。 苍白的小脸像是冬日里被寒风不断侵蚀的娇花。 “是····这的确是我家姑娘的···” 崔苒身侧的绿夷也凑近几步,她翻看了一番,猛而回头指着青夕:“你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砸了我家姑娘的磨喝乐,怎的你家姑娘买得?我家姑娘便是留不得了么?!” “明明是你们偷走了磨喝乐,你们在颠倒黑白!”青夕从崔蓁怀里直起身,指着绿夷反驳道。 “如今物证人证都在,这磨喝乐就是我家姑娘的,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绿夷咄咄逼人。 “崔苒,既然这磨喝乐是在你房中打碎的,按照常理,你定然会先认为是你的碎了,怎么方才谈论此事时,你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呢?”崔蓁冷冷抬起眼神。 她说话笃定,语气果断。 “我····”崔苒一愣,小脸似又白了几分,她微垂下头。 “方才这东西碎了的时候,青夕姑娘就歇斯底里地喊我打碎了崔姐姐的磨喝乐,还要上来打我,当时场面混乱,姐姐也以为这磨喝乐是崔姐姐你的,自然来不及深究,后来崔伯母就派人把这些碎片都收起来,然后我们都到了正堂里。” “所以就是那个时候,你伤了青夕的脖子么?”崔蓁视线如炬,盯着冯丞追问。 “我····”冯丞把视线转向堂上的崔成,面露愧色,“当时是为了挡开青夕姑娘,这才失手不小心伤了姑娘,是我的过错,还望姑娘赎罪。” 冯丞说毕,走近身,朝着青夕一揖。 解释极其周到,挑不得任何错处。 “你滚···你走开···”崔蓁怀里的人咬牙道。 开始时声线还轻,到后来直接从喉底吼出来。 “你这个骗子,伪君子,滚!滚开!”少女似把所有知晓的诅咒之言全部倾泻而出。 “青夕姑娘。”冯丞愧色依旧,“青夕姑娘既不愿原谅我,那我也无话可说。” “冯丞。”倒是崔蓁唤住他,“按你所说,你在松烟榭门口遇到青夕,然后看到青夕拿着崔苒的磨喝乐,接而便抢了过去拿回崔苒房里,所以当时,青夕是一路跟了过来?” 冯丞对上崔蓁眼睛,一伏身:“是。” “那么我想问,当时一路上可有人看到?” 冯丞稍稍一愣,连带着青夕也呼吸渐平。 “未曾。” “有的。” 两声不同的声响。 崔蓁低头看向青夕。 “当时我们院里的兰心从檐廊下走过,当时虽天黑,但我认得兰心的那双绯红鞋面。”青夕急急道。 “去唤兰心。”崔蓁眼睛一亮,觉得事有转机。 崔成稍一挥手。 未有多久,便由侍从领着一个年纪更小些的小姑娘进了门。 那小姑娘低着头,但崔蓁眼熟这张脸。 是松烟榭里负责洒扫的小女使,年岁还不大,平日里也甚少说话,只是闷着头做自己的事。 她低头扫了眼兰心的鞋子,果然是双绯红的绣花鞋面。 “见过主君,大娘子。”兰心一福。 那小姑娘眼神递到崔蓁这厢,又躲闪着退去了。 “我问你,方才,你是否有见到冯郎君与青夕在松烟榭门口起争执?”崔成开门见山,他似有些不耐了。 “回主君,当时兰心的确···的确有路过那条道。”兰心嗫嚅,有些畏缩着看向崔蓁。 崔蓁有些不解这个眼神的意思,但她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的确··的确有听到人起争执。但当时···当时天黑,我也看不清楚,风雪又紧,便没有听清楚什么。”她声线很轻。 “兰心,你再好好,好好想想。” 青夕并不死心,神情迫切道。 兰心却颤颤看了眼青夕,眼睛一红,身子却扑通一跪。 “兰心,兰心有要事要禀报主君。”女孩把头垂得极低。 崔成指节敲了敲桌面,点头道:“你说。” “兰心要···兰心要告发··告发青夕姐姐与冯郎君···与冯郎君不清白。” “你说什么?”几乎多种声响同时喊出声。 “你血口喷人!”青夕尖锐声将整间屋子颤动起来,她崩溃着朝前就要去抓那女孩的衣襟。 崔蓁抓不住她,倒是身侧几个人高马大的侍从一把按住她。 青夕本生着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可方才的一句话,把她最后的一点理智都撕扯干净。 女儿家的清白,是这个时代最看中的东西。 而家里的女使与郎君们有染,对官宦人家而言,那便是治家不严损害清明之刃,绝不得姑息。 此话一出,犹如诛心。 “崔伯父,冯丞没有。”冯丞先往前一跪。 “主君,主君。”青夕头往下一磕,“主君,青夕没有。” “兰心,你继续说。”崔成并未理会二人,但他的脸色明显比方才更为阴沉,示意跪着的兰心继续。 “前几日,兰心从膳房回院的路上,在那转角亭子处听到有人低语言,我本没在意,但却发觉那声音有些熟悉。我与青夕姐姐朝夕相处,自然知晓那是她的声音,就凑近听了几句,发觉与青夕姐姐说话的是冯郎君。” “但我还未走近,就看到青夕姐姐衣衫不整从那亭子中跑了出去,随后,冯郎君也走了出来,当时我缩在假山后头,他们便没有瞧见我。”兰心声音颤抖。 对崔蓁却如当头一棒。 之前青夕魂不守舍地回来,定然是与那日有关。 若是她再多问些,也许今日所有都可避免。 “青夕,冯丞欺负你了?”崔蓁走近,扶住青夕的颤抖的肩,“没事的,没事的。” 她把彻底崩溃的少女拥在怀里。 伤口被暴露人前,还被颠倒黑白,让众多人一一观看,对她,已是毁灭的打击。 “姑娘···姑娘。”青夕似波浪里一杆独舟,于惊涛间无处可依。 “冯丞,是否有此事?”崔成转过头,看向冯丞。 “崔伯父,此事,并非如兰心姑娘所言。”冯丞倒是依旧没有加快语速。 “那日,我的确与青夕姑娘在亭子里,可那是青夕姑娘主动约的我。”冯丞叹了口气,“我本不愿说出此事,但实在是兰心姑娘这般指摘于我,那这事,我定要说个明白,也好还自己一个清白。” “自我到崔府后,青夕姑娘常有意无意来寻我,初初我并不觉有异样,但又想到应尊着礼节,便也只是稍稍打个招呼便走开了,谁知道,青夕姑娘竟不死心,直接写了纸条约我于亭中相见,我想着这次直接与青夕姑娘说个明白,谁知道那日···”冯丞顿了顿,面作不忍。 崔蓁察觉到,怀里的青夕呼吸起伏似愈发强烈。 “接下来的话,事关女儿家的清白,我·····”冯丞说毕,抬眼看了眼崔蓁,又视线略过青夕。 崔蓁把青夕挡得更严实了些,自己则对上他。 “无事,这院子里站着的都是签了死契的,说吧。”崔成直接发令。 “那···那小侄便说了。” “我本是想与青夕姑娘说个明白,谁知道,她才到亭子里,就直接扑来抱住我,当时我一惊,慌忙推开了她。”冯丞缓缓道。 “我没有,我没有,你颠倒黑白!你在颠倒黑白!”青夕挣脱出崔蓁的怀里,对着冯丞就要扑过去,“明明是你,说有我弟弟的消息,所以我才去亭子见你,也是你要对我····是我,是我推开了你。” 崔蓁心中慌乱,“弟弟”二字出口,她便大抵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夕是原身从夔州带来临邑的,自小跟着原身与原身母亲,但她曾在原身的记忆里读取到过,青夕以前好像是钱塘人,在被卖去夔州前,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而冯丞也来自钱塘。 作者有话要说:垃圾冯丞继续搞事。 ☆、委屈 “崔伯父,事关女儿家的清白,小侄不敢胡言。”冯丞重重一扣头。 “是啊,爹爹,小弟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诬赖青夕的。”崔苒手中的瓷片还未放下,脸上仍挂着清泪,却也不忘转身至崔成面前缓缓一礼。 “父亲,既是如此,那我也要说一句,青夕也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他。”崔蓁挺直身,她实现不避看向崔成道,“青夕在来我家前,曾是钱塘人,家中有一弟弟自幼失散,冯丞来自钱塘,难保不是冯丞自己借以发挥,想拿着她弟弟的消息欺负她也未可知。” 崔蓁字字笃定,甚连青夕也愣了愣。 “姐姐,我知道你心疼青夕,但我弟弟,也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崔苒回头,她声音软糯,明明看起来不堪一击,却也是极力维护。 说毕她又转过头:“女儿愿用女儿的名声起誓,小弟绝对绝对不会做出欺负姑娘家的事情来。” “苒儿。”秦氏慌忙去握住崔苒起誓的手,“小孩子家的,乱起什么誓。” 俯首的冯丞视线迫切一动,也急急递了个眼神往崔苒处。 倒是崔蓁看着冷哼一声。 “冯丞,你做的事,如今竟要依靠着别人发誓来证明清白了吗?”崔蓁死死盯着他,“若所有人只靠发誓就能证明清白,那要那些官府衙门做什么?我们只需要日日对天起誓,看谁的誓言毒辣,就判谁清白。” “但我崔蓁不信你这些话,我就问你,你既说是青夕找的你,可有证据?” 冯丞缓缓抬头,他回头看向崔蓁, 他那张喜气的脸上,因背着众人,堂上之人便看不分明他此刻的表情。 渐渐,他脸上的肌肉缓缓颤动,露出一个喜气却又诡异的微笑来。 “崔姐姐要证据?这可是崔姐姐说的,那就不要怪我了。” 冯丞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周整的纸条。 而那纸条递给崔成的一瞬,青夕几尖叫着朝前去抢,可被小厮又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崔蓁心下愈发紧张,但她却不能在神态上露出过于慌乱来。 那个笑容让她意识到,事情也许,还没这么简单。 崔成只扫了一眼,面色更为铁青,将拿字条一掷扔下堂来。 “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笔迹!” 那纸条在空中转了几下,最后缓缓落在青夕脚边。 少女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往日的灵气全无,只盯着那纸条出神。 褶皱的纸张上,端端正正写着“亭中一见”四个字。 崔蓁认得出,这的确是青夕的字迹。 事实上,有时候她功课做不完,或是被罚抄什么东西,她也会抓着青夕一起抄,自然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主君,是他先说有我弟弟的消息,但却迟迟不告诉我,我等不及,才写了字条邀他相见的。”青夕恍然似意识过来,突然抬头解释道。 “青夕姑娘,你对我做的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但有些事你一定要说清楚,你不应当再欺瞒下去。”冯丞痛心道。 “你··说什么?”青夕转过头看他,惨淡的容颜间露出迷茫的神色。 “青夕姑娘,你不要再替崔姐姐隐瞒了,这事,迟早都要被查出来。”冯丞追着补充道。 “你说什么?”崔蓁走近一步。 她心下虽有些预兆,这些向着青夕的,大抵最后的目标会是她,但她不知道,他究竟给她留了怎么样的锅。 “崔伯父,这本是崔家家事,我本是不愿多说,想着寻了机会把这东西悄悄放了回去,但没想到,青夕姑娘今日竟这般构陷于我,那有些事我也不瞒着了。” 冯丞从衣袖里取出一只金镯,上刻着精细梅花缠枝纹,看着便是极其珍贵的工艺。 “这是···这是我的金镯。”秦氏身子一顿,缓缓站起身惊讶道,“几日前我寻了许久未曾觅到,遍以为是丢在哪处了,怎么会在你那里?” “那日青夕姑娘来寻我时,还递给了我这个。”冯丞将那镯子递了上去,“我本意是不想在这里直接拿出这只镯子,但既事情闹成这样,索性我说个明白。” “那日青夕姑娘来到亭中,直接拿出了这只金手镯,说是冯家经商,知晓诸多金行,能不能寻人将这镯子卖了,我见那镯子精巧,心下有些疑惑,青夕姑娘这样的女使,万万是没有这般珍贵的首饰,那么必然是崔姐姐的,但崔姐姐若想卖首饰,直接找个人出去当了就是,如何要寻到我?” “你信口雌黄。”青夕想挣脱桎梏,但未如愿。“我什么时候给你这只镯子了?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倒是崔成冷声道:“继续。” “我当时便觉不妥,方向拒绝,谁知道青夕姑娘直接扯了外衫就来抱我,说若我不答应,便喊人说我非礼。当时我心中一紧张,便只得应声下来,可事后我并未将这镯子卖了,其间青夕姑娘也几次催我,我都只说没找到合适的买家推诿,后来,青夕姑娘还陆陆续续给我了些珍贵首饰。” 冯丞说着,从衣袖里又掏出几件金饰,皆镶刻贵重,一一摆在桌上。 “这是我的金簪子。”崔苒惊呼了一声,紧接着的是秦氏,“我的珍珠宝石耳环。” “前些日子,我的确有察觉到自己丢了些首饰,以为是手下人没放好东西,便也没在意,谁知道,竟···”秦氏一件一件摩挲过,不可置信。 随着二人的争相辨认,崔成的脸一点点愈发青色。 “主君,我没有!我绝对没有!我只问了他我弟弟的事,这些东西,我从未碰过,更何况是姑娘了。”青夕整个人匍匐在地重重磕头,“主君明察,我与姑娘都是清白的。” “崔伯父,此事本应是您家家事,实在是迫于无奈,我才将此事讲了出来,但字字属实,绝无任何虚言。”冯丞恳切道。 “崔蓁,你有没有?”崔成并不应答两人的话,反之把目光投向崔蓁。 崔蓁盯着那些泛着冷光首饰,平日戴于乌发,是增色斑斓之用,可此刻,却觉得无比嘲讽。 她唇角勾起冷笑。 原来前头这么多铺垫,重点是在这里呢。 “父亲,若真是我拿的这些,既然我想卖了,何必找冯丞?我与刘松远交好,刘家拥有整个临邑甚至是这大梁最多的铺子,我只要拜托他便可,何必自找麻烦寻冯丞?”崔蓁捏了捏拳,但她自己强压下心绪,神情冷静回道。 “冯丞与崔苒亲近,但与我,甚还不如图画院的同窗们,我为何要舍近求远?何况冯丞与崔苒亲近,我怕是傻了,才会拿着崔苒的东西去找冯丞变卖。” 连带着崩溃的青夕也跟着缓了情绪。 崔成的眉头微微一松,正想启唇。 身侧的秦氏先发声,她素来生得眉目慈善,说话也温柔得体,凑近崔成道:“官人,蓁丫头说得也并无道理,我觉得,不如找几个信得过的婆子,去蓁丫头房里寻一番,好还她一个清白。” 崔成微一点头。 倒是崔蓁闻声却觉察不妙。 秦氏自始至终在今日这场闹剧中都未曾说什么明显偏袒的话,这句话看着倒也没露什么错,可搜房这事一出,就算并未搜查出什么,那也等于已然变相承认了此事。 “是啊,爹爹,这事定要查个明白,其中必定是另有隐情,说不定是有人要陷害姐姐也不一定。”崔苒虽还清泪未干,但也迫不及待催促道。 崔蓁心下冷哼。 秦氏与崔苒一同发话,这搜屋的事大抵也是免不了了。 崔蓁斜睨了眼这一帮站着的人,“向来只见过外头来抄家的,倒没见过自己先抄家的。” 她说得言语冷淡。 她以前看书时见过这句话,今日却发现这话也当是从未有过的好用。 一家一户冷情之极,那里会顾什么无关紧要人的体面,先进去蛮横搜索一番,再起定论。 “主君,姑娘怎么说也是女儿家,若是此事传了出去,姑娘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青夕愿以性命发誓,姑娘绝对没有拿过大娘子和二姑娘房里的任何东西。”青夕俯低,她嗓音嘶哑,此时此刻她仍说着担忧崔蓁名声的话。 “青夕姑娘,若是问心无愧,何畏翻查?青夕姑娘又在怕些什么?”一旁冯丞冷哼道。 青夕不应,只不停磕头:“主君请三思,若是外头知道崔家疑心姑娘,又翻查了姑娘的屋子,以后姑娘还要怎么做人?怎么嫁去做夫家的当家娘子!” 少女的额头因不停抢地,渐渐渗出血来。 崔蓁往日见青夕都是傻傻一根筋的性子,也没见过她太过难过悲伤的情绪,今日却只因一个磨喝乐,竟将所有的尊严抛掷于外。 自己受了这般多的侮辱皆少辩驳,唯独听到关于崔蓁的事,她便一心向着崔蓁,怕她受了委屈。 她心下悲凉四溢,抬头看了眼整个正堂里的人。 这些人皆为原身的至亲,照理说血脉相连,情义相通。 可大梁女子最重名声品性,被家中疑心偷窃而翻查了院子,若是此事被外人所知,大抵整个临邑都会看不起崔蓁,而明明他们心底清楚后果,却唯有青夕一人替她考虑了这一面。 她替青夕委屈,也替原身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天冷了,要多穿衣服哈~ ☆、青夕 坐在上头的崔成手一蜷,他身体微微有些后缩。 “官人,现如今在这里的,都是签了死契的,何况,我也相信蓁丫头定然不会做那样的事,若如今不能彻底清查,那才是真正损了蓁丫头的名声。”秦氏看出崔成的迟疑,话到得不急不慢,刚好替崔成定了决心。 “来人。”崔成手握成拳头,他阖了阖眼,沉沉吐一个字来,“查。” “胡妈妈,你带几个可靠的,去松烟榭好好翻查,记住,千万不要弄乱蓁丫头的东西。”秦氏站起身,对着缩在一边的几个婆子叮嘱道。 “是。”胡妈妈是崔府老人了,做事很得崔氏夫妇信任,交由她,崔家无从指摘。 “主君三思,主君请三思啊。”青夕声线拔高,声泪俱下里,只不停用头抢地。 “青夕。”崔蓁却只能蛮力抱住青夕,阻止她继续伤害自己。 少女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到崔蓁的脸,她似愣了几秒,未曾启唇,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姑娘,姑娘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以后姑娘可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啊。” “没事,没事的。”崔蓁用手不停拭她的脸,但即使她手忙脚乱,也堵不住这道泉眼。 “我没关系的,但是青夕,是不是冯丞和你说了些你弟弟的事情,你才跑去见他的?”崔蓁压低了声,她说得坦白。 围着的四方人,皆可听明。 “是··是。”青夕点头,“可是姑娘···” “你继续听我说。”崔蓁又问,“冯丞只说些只言片语引你心思全乱,所以你才约了他亭中一见想问个明白对吗?” 青夕又跟着点点头。 “但谁知道冯丞却对你····”崔蓁并未说出后面的话,这个社会最重女儿家的清白,她不能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个词。 “姑娘,我绝对没有把什么金镯子给他····”青夕急急补充道。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相信你今日看到的磨喝乐的确是我的,其中定是他动了什么手脚。”崔蓁抬头冷眼睨了眼冯丞。 那样一张永远喜气盈盈的脸下,隐藏的,却是一个腐臭肮脏的灵魂。 令她从未有过的恶心。 “主君。”冷风卷携着冲入屋子。 空气短暂流动一下,后再陷入郁重凝涩里。 胡妈妈招了招手,后面跟着的几个婆子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呈至崔成面前。 崔成的脸渐渐有了变化,后随着物件摆放愈发多,直至最后一件东西摆在案面上,他整张脸阴沉得几乎失去了控制。 那是一只作工粗糙的布娃娃,上头刺着多许针,身体上模模糊糊写着一个名字。 “官人。”秦氏凑近扫了一眼,身子一抖,回头怯生生唤了崔成一声。 “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蓁丫头她绝对不会····”秦氏抬手去碰崔成的衣袖。 崔成大袖一甩,直直避开了秦氏的碰触。 桌上泛着各种银光的器物让他觉得刺眼,而那些扎在娃娃身上的银针如同扎在他心口般无处可藏。 他想抬眼去看崔蓁脸上是否有内疚的神情,好让他的失望稍稍可得缓解。 可崔蓁只是冷冷盯着满案的器物,这些东西像是与她并无任何关系,她如同故事里的冷眼旁观者,甚至神情里,还隐隐露出几分好笑的神色。 唯独护着青夕的手却桎梏得极紧。 “崔蓁,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崔成指节扣住椅的一边,因力气渐大,骨节泛出森白。 “你觉得如何便是如何吧。”崔蓁冷笑一声,眼睛对上崔成。 她好像毫不以为耻,反露出理所当然。 那冰冷的神态似火焰一点,在崔成心头烧得愈发猛烈。 “我未料到,我竟未料到···”崔成望着堂下唇线紧抿,却神情里尽是倨傲的女儿,发出痛心的质问,“你心竟会恶毒至此!” “是大娘子哪里对不住你吗?还是你妹妹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般咒她们!”崔成拿起那两个丑陋的布娃娃朝着崔蓁脸上砸来。 崔蓁微一别头,可那扎在上头的银针还是划过她的脸侧,接而血珠冒汩。 倒是青夕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破败的娃娃,她的身子发颤地比方才还要剧烈,拿着娃娃的手掌似固不住它们。 “主君,主君这绝对··绝对不是···一定是有人,诬陷··一定···”青夕语无伦次,喉咙里冒出的声音与堂上粗重的怒气一同交织。 “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崔成阖眼,他的声音忽而喑哑下去,连同声线也不带温度。 “我只说一句,这不是我做的,至于别的,你们要如何认为便如何认为。”崔蓁不带情绪地言语,但手却依旧柔和地拂青夕的背安慰。 动作与神情,判若两人。 “姐姐,姐姐我不怨你拿了我的磨喝乐,也不怨你总对我爱理不理,所有的所有我都不怨,我只一心将你当我的姐姐。可是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诅咒我,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了?”崔苒望着那对狰狞丑陋的布娃娃神情怨痛,眼泪更若决堤之湖,惨白的小脸依在秦氏身侧,似要晕过身去。 秦氏一手安慰护着崔苒,又柔声试图劝慰崔成:“官人,蓁丫头一定是一时迷了心窍···” “你不用再替她说话。”崔成瞬息堵了秦氏的话,“你是慈母心肠,可你看看她,是怎么待自己亲妹妹的!” “蓁丫头,快和你父亲认错,快。”秦氏急急对着崔蓁催促。 “我说了,不是我做的。”崔蓁回道。 “你看她这个态度,你看看!”崔成一掌拍在案几上,上头的那些金银钗环跟着颤跳。 “纵容身边人为非作歹,自己性情毒辣,偷窃成性,还行如此巫蛊之术诅咒姊妹,如今,便只有动了家法,你才能知晓悔改了。” “来人。”崔成唤道,“把她给我拖到祠堂去,拿长棍来。” “姑娘,姑娘。”青夕慌乱想拉住崔蓁的手。 但拖的小厮气力极大,青夕根本抵不住那股蛮力,只堪堪抓住崔蓁的衣角便仍由那衣裙曳地至天寒地冻间。 “冯丞,你环环计算,倒是设了一个好局。”崔蓁来不及宽慰青夕,她只死死盯住还跪在那处的冯丞,冷冷插入这句话。 崔蓁试图挣脱开固住她手肘小厮,但却不得如愿。 崔成一抬手,那些小厮放开了她。 少女站直了身,神情里带着轻蔑,若说方才还固着礼节,可如今脸上陌生情绪,根本不像是对着自己的父亲。 她倒也没再露出诸多情绪起伏,只又道一句:“我只说一遍,这些事,与青夕和我都无干系。” 她说毕,自己转身先出了正堂,这句话也随之没入风雪里。 忽而迎面的寒风,让崔蓁混沌的思路醒了大半。 一时室内人表情各异。 唯坐在正堂上的崔成神色阴冷,指节扣着凳椅不松。 “主君,主君,我了解姑娘性子,姑娘绝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主君请明察,主君明察!”青夕踉跄着爬至崔成的脚边。 崔成却厌恶地挪开,只道:“你由着你主子作恶,也是留不得了。” 青夕听毕,身子一僵。 细薄的背部不再颤抖,她方才大起大落的神情,仿佛一息间,消失殆尽。 少女用手背用力擦去纵横的泪痕,又端正理了理衣衫,站起身来。 她后退几步,转过身,朝着崔蓁被小厮们带离的那个方向跪下,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的脸上带着极致的庄重宁静,如同在做什么圣洁的祭祀典仪。 接而,她站起身,原地转过来。 她并不跪下,因而与坐在上堂的崔氏夫妇几如平视。 少女高高仰起头,神色平静道:“那些东西都是我偷的,压胜之物,也是我做的。” 崔蓁被那些侍从一路拖着推进了祠堂。 外头雪色茫茫已至膝盖,即使这般,崔蓁倒也未觉得有多冷。 祠堂依旧是那个她熟悉的祠堂,可好像今日这里面却比外头满城风雪还要寒上许多。 她心下有些不安。 准确来说,是极致的不安。 方才那正堂内大起大落的情绪让她混乱,可如今四周死寂的声音,她的思绪才稍稍开始回转。 这冯丞,大概从至临邑开始,便开始设局。 局引人是青夕,她是最后的目标。 她想到之前冯丞问的那句‘那这么说来,是崔姐姐抢了我姐姐的夫婿吧’的话。 这倒是为这桩事早早埋了伏笔。 可惜,她反应实在慢了些,若她稍稍留些心眼,便也不会是这样的场面。 没想到重来第三次,这次她竟这次拿到憋屈的剧本。 脸上的那道被银针擦过的伤口暂暂因天寒冻了伤口,结成琥珀般的凝固血痕。 她忽而一蹙眉。 如今她要被行家法,那青夕···· 按着以前电视剧里演的,跟着主子犯了错的婢女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方才不应该这么冷静就乖乖来了祠堂。 这里是封建王朝大梁,人自然也分作三六九等,有些人的命在所谓上位者眼里,就是低贱如蝼蚁,这与她所处的那个法治社会是两套行事体系。 她被这临邑表面的繁华迷了眼睛,失了通透。 她疾步走至门窗前,抬手敲着门板:“来人,来人。” 窗牖上落下外头管着门的婆子背影,但回答崔蓁的只有呼啸的北风。 人影却丝毫不动。 “我还有话要与主君说,来人,来人啊!”崔蓁敲得愈发重。 细缝里的寒风寻着口子就往里头钻,崔蓁衣领里灌进的寒意侵蚀着她的温度。 她不死心。 “我还有话要问冯丞,快开门,开门!” 沉闷的敲门声散开,倒像是真得了回应。 呼啦一声—— 刺目的雪色有些晃眼,就着一盏破败黄晕的光色,崔蓁下意识皱眉。 迎面的是方才带崔蓁去厢房寻过磨喝乐碎片的那个侍从。 他见着崔蓁,神色里有些不忍。 崔蓁倒是缓缓有些适应了那刺白的颜色,冷哼一声道:“主君派你来行家法?” 那侍从退后几步,稍一拱手:“我来送姑娘回松烟榭。” 崔蓁眉宇一皱:“什么意思?” “主君已经查明,那些事与姑娘并无干系,所以特派我送姑娘回去。”侍从稍让开些身,空出道来。 崔蓁心中有异,她把脚尝试落在游廊的木质铺地上。 地面湿滑,她堪堪才站稳了身子。 四下并与人来阻。 “今日姑娘受惊了,天冷,姑娘且快些回房吧。”侍从从一旁婆子身侧拿过防风灯,向前给崔蓁开路。 那生在游廊旁石阶的枯草已经全部被雪漫上,连叶尖都寻不见。 但雪好像停了。 整个崔宅极其安静,仿佛方才的撕心裂肺不过是场闹剧,早就被雪色掩盖得无隐无踪。 行至一凹角处,距离松烟榭不远。 崔蓁停下脚步:“青夕呢?怎么不是青夕来找我。” 那侍从也跟着停了脚:“青夕姑娘还有些事,被主君留下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崔蓁心中不安更甚,“不行,我要去问个明白。” “大姑娘。”那侍从转过身,他神色急迫,“主君说今日姑娘乏了,有什么事等过了今日再说。” 崔蓁方想再问。 看到不远处檐廊下,有几个婆子抬着一白色重物正朝着后门方向匆匆。 那物体极大,因是白色的布匹,在夜里反光更强烈,隐约能看到上头还有暗渍的大片痕迹。 “晦气,大过年的,真是晦气极了。”前头的婆子谩骂着。 因是在静夜里,声线倒是听得愈发分明。 “她做了这样的事,左右也是要被打死的,如今自己寻了短,也算是少受了些苦。”后头的人回。 崔蓁心口像突然被什么牢牢揪住,那白色的物体刺在眼睛里,成了心口上的钝刀,一下一下朝胸口横撞。 她的不安几乎抵达顶端。 “站住。”她朝着那处吼道。 “大姑娘。”前头的侍从来不及唤,崔蓁已经踉跄着跑至那几个婆子身前。 “你们抬着的,是什么?” 那些婆子瞧见崔蓁,神色慌张得互相看了一眼,手肘一抖,那物体也跟着颤了一下。 崔蓁的视线缓缓落至白色上,就着檐廊侧面垂挂的方栀灯,她才彻底看清。 那哪里是什么暗渍,而是大团暗红血迹。 “你们抬着的····是··是什么?”崔蓁的声音不受控地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写的都好气! 因为蓁蓁其实就是一个普通人穿越,没什么宅斗功能,能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境下,还能找到话反驳已经是表现很好了,但是这局设了很久,爹又是一个懦弱偏心又对女儿有成见爹,所以没得办法。 这里剧情开始,文的基调会慢慢有点变化,没有前面那么轻快了,但是蓁蓁和阿徵依然会互帮互助,互相信任走下去的!! ☆、嘲讽 心头的那个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可她却不愿意相信。 “回··回大姑娘··”那几个婆子眼神躲闪,声音磕绊缺并未落下实话。 夜风卷携,白色噙血的布匹被微微掀起一角,露出茜色的裙摆。 崔蓁望着那一角茜色,额头间有什么突突作响,脑中的嗡嗡声不断扩大。 她记得今早起时,见青夕身着茜色的新袄裙,她半打盹半打趣道:“你素来只穿松花色,怎的今日就穿得这般艳丽?” 青夕回头对她羞赧一笑,佯装要上来打她。 “今日是过年,图个喜气。” “哎,怕是留不住,要嫁出去咯。”崔蓁揶揄。 青夕听着秀眉一蹙,就要来掀她的被子,她退无可退,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笑作一团。 白日里所见茜色在青夕身上,像是冬日里的一捧温热的火焰。 娇艳又生动。 而如今,便成了寒夜间的死火,是失了温度的冷色。 不复生动,毫无声息。 “这是···是···是谁?”崔蓁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但这声音却又好像不受她的控制。 “是···”婆子们交换眼神,“是···是青夕··青夕姑娘。” 婆子们粗鄙的声线一落。 崔蓁听到自己脑中的嗡嗡声愈发响,接着她甚至再也听不清身旁人的话语声。 她身体不受控地朝前掀开那半耷拉着的白布。 本跟在她身后的侍从一把扯住她,递了眼神给那些婆子。 那些婆子见势,这才慌忙抬着人离开了檐廊。 “青夕怎么能躺在那里呢?我们说好要一起守岁的。”崔蓁喃喃着如同自言自语,她试图起身去追。 可此刻全身上下像被抽干了力气,只由着那侍从拉扯,距离白布愈来愈远。 “你别碰我!”崔蓁意图挣脱,“青夕··对··青夕···我要去寻她。” “大姑娘,青夕姑娘已经去了!”那侍从似看不下去崔蓁的魔怔,才出声棒喝道。 “你说什么?”崔蓁抬头看他。 “青夕姑娘与主君说,偷窃变卖金饰,诅咒二姑娘这些事,都是她做的,与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然后青夕姑娘便撞了柱子,自尽了。” 崔蓁怔在原地。 自尽这个词却在她头脑中被不断放大,继而充斥了她所有的神经思路。 “是冯丞,是冯丞杀了青夕。”崔蓁慌忙起来,又折过身想往回走,“我要去报···” “不对,报官,对报官,冯丞是凶手,他是杀人凶手。”崔蓁挣开那人的桎梏,朝着崔府门外狂奔。 “崔蓁。”夜色里,男子低沉的声线吼住了崔蓁。 身后紧跟的侍从这才追上她,几个女使不知从哪出现了身,也出来拉她。 崔蓁见无缺口可攻破,这才缓缓转过身。 见崔成立在一处方栀灯下,脸上沟壑被昏暗光线照射落下的阴影,让他的神色更为阴沉。 他身侧站着秦氏。 “你去做什么?”崔成问道。 “我去报官。”崔蓁站直了身,回道。 她说得决绝,身前这些人,各个手上都沾着青夕的血,都是刽子手! “你要去告谁?” “告冯丞杀人。”她的情绪被这一句冰冷的质问彻底点燃,她忽而想起什么,“你们,还有你们这些帮凶···逼死青夕,都有你们的一份!” “我们杀她了吗?”崔成冷冷盯着站在雪地里的少女,“是我们亲自动手杀了她吗?” “你们纵容凶手逼死了她!”崔蓁回道。 她的眼眶干涩酸痛,痛到整个经脉隐隐跳动。 但她睁大了双眼,努力把泪框在眼眶里,绝对不让它落下一滴来。 “崔蓁,是她自己亲自承认,那些偷窃压胜之事皆为她所为,即使按着家法,也是要打死出去的,她不过是畏罪自杀,结果都是一样。”崔成盯着崔蓁回道。 他的言语波澜无起,仿佛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东西的逝去。 “那是活生生的一个生命!她绝对不可能会做那些事,即使真的做了,你又怎么能说,结果都是一样?”崔蓁仰望着站在檐廊上头的几人。 她却觉得那些人与她之间,此刻隔着身不见底的鸿沟。 这才是这个世道的真实面孔。 主君家里侍女们的命,比这些所谓达官贵人,低贱到微不足道。 “崔蓁,我再说一遍,这是我们崔家规定的家法,对主子行了这样的事,本就是要打死的。”崔成不为所动。 “青夕是个人,她是个人!不是什么别的什么人,她是个人啊!”少女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凄厉,仿佛燃烧着全部生命朝着那些无动于衷的刽子手怒吼。 可对面的人,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把所有的情绪弥散于茫茫雪色间。 树枝上堆积的雪块啪嗒一声,连带树枝折落没入雪地里。 “崔蓁,那不过是个下人的命,最重要的是咱们崔家无事,死一个小丫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崔成垂目看着雪地里眼睛通红的少女,他觉得不解又有些不耐。 青夕畏罪自杀,撇清了崔蓁的所有干系,保全崔家名声,这对他而言,便是最好的结局。 崔成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儿,究竟因何这般愤怒悲凄。 “崔蓁,今日是过年,不要再追究这无干紧要的事情,听爹爹的话,早些回去待着吧。”崔成软了声音。 终究是自己女儿,何况崔家名声守住,他这般好言相劝,崔蓁应当听话些才是。 “无干紧要?”崔蓁睨着这些人,又加重了声问,“无关···紧要?” 她觉得极其可笑,索性转过身。 脚落在雪地里镶入一个不大不小的脚印,她努力朝着门邸外跋涉前进。 “崔蓁,你究竟要做什么去!”崔成见此怒斥。 “我去报官。”崔蓁落下一句话。 “来人,给我拉住她。”崔成有些急了,“把大门给我关上!” 围在两旁的侍从纷纷朝着崔蓁这厢靠近。 “放开,放开我。”崔蓁见着谁靠近,就不管不顾朝着前头就咬。 侍从们也不敢下狠手,只能把她围在中间。 不远处大门缓慢凝涩的声响发出重重的叹息,嘎吱一声,被上了门闩。 她被彻底关在了里面。 “崔蓁,你要崔家的面子究竟何存!”崔成吼道,“你要你自己,你父亲,你妹妹和全部人的名声都沦为临邑的笑话吗?” “我们才是你的亲人,而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是h已经死了的小丫头!” 崔蓁听毕,她身子却渐渐站直,索性放弃了冲破包围。 少女瘦薄的脊背转过身,冷冷扫了眼围着的一圈侍从。 似是感受到崔蓁的视线,那些侍从相觑一眼,自动退开一个空档。 “亲人?”崔蓁冷哼一声,“如今父亲把我当亲人了么?” “那么当年,父亲北上,丢弃我和母亲在夔州被人欺负的时候,父亲你在做什么?想必是正在临邑新婚燕尔吧!那个时候你可曾想过,我们是你的亲人?” “母亲去世,你光明正大带着新婚妻子去灵堂祭拜母亲,让母亲沦为整个夔州的笑柄,那个时候你可曾想过,我们是你的亲人?” “只因崔苒喜欢那支玉簪,你便要我送给崔苒,可你又怎知,那是母亲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崔苒摔了簪子,我找崔苒理论,你却说不过是一件普通的首饰,是我小肚鸡肠不识礼数。那个时候,你又何曾想过,我是你的亲人?” “父亲总说,是我当初看顾崔苒不周,才丢了她。可父亲何曾想过,我当时也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童,歹徒来拐,我又如何能护得住她?” 崔蓁的声音盘桓在静谧的堂前,崔成的脸色顺着崔蓁的话不断转换。 他胸口起伏愈发明显,手抬起指着那檐廊下站得笔直的崔蓁,捂着胸口却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词来。 “不妨告诉你,自我坠入溪涧以后,我便对这个家,已无再多感觉。与你们这些人相比,究竟谁更像我的亲人?”崔蓁说得极其冷漠。 “方才你说这是崔家的家法,但我不妨告诉父亲,青夕是跟着我从夔州来的,她的身契,写的从来都只是我母亲家的名字,而不是这个崔家。” “我告崔家无辜冤死他家奴仆,无可指摘。”崔蓁回得掷地有声。 她在努力保持平静,便只瞪大了眼睛,眼睛里的酸胀疼得她看不清面前诸多人,可她仰着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有一点落下。 可心口的那点怨气在灵台一点,脑中零散的原身记忆都在不断聚拢,仿佛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梳理在她眼前。 青夕的死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原身所有的怨念,她的诸多情绪完全主宰了这具身体。 她如今只是那个从夔州来的,无家可归的崔蓁。 崔成紧闭唇齿,站在他身侧的秦氏却能清晰听到他紧闭的牙齿咯咯作响。 崔蓁的话如同汹涌的潮水,把他彻底翻涌淹没。 皮囊下隐匿多年的羞耻愧疚此刻只剩愤怒掩盖。 “崔蓁,你姓崔,便一辈子都只能是崔家的女儿,崔家的名声与你,永远都是一体,你这辈子都别想撇开。”崔成阖了眼睛,他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 他听到庭下的少女冷哼一声:“这话,或许对以前的崔蓁有用,对我,没有任何作用。” 声音冷淡,冷得如同冰针,直直扎进崔成的心口。 “来人,打晕了带回松烟榭去。”崔成并不敢睁眼。 其实他害怕看到那双与亡妻极其相似的眼睛,仿佛此刻绝望又无情看着他的,是那个停驻在记忆里的妻子。 他只无力摆了摆衣袖。 只听得闷哼一声,然后是簌簌脚步踩在雪地里的声响,逐而远去。 “官人,要是崔丫头又跑了出去,咱们崔家定会落得个治家不严的名声,崔丫头的名声也会受损···”秦氏在一侧小声道。 “着人看好,不准她踏出松烟榭一步。”崔成冷掷下一句话,但身体却极缓慢的转了过去。 行了几步,男子背脊忽而佝偻下来,像是一瞬苍老了多岁。 秦氏仍旧站在原地。 妇人的神情从方才的柔善一瞬转而成了凉漠。 那是她枕边之人,也是她曾倾心相待的如意夫君。 寒风冷涩过颈,秦氏抬手拢了拢衣领。 今日的衣裙是她不久前着临邑最好的师傅做的,上面的花团是她夫君画过的团花纹路。 整个临邑,只要是她夫君的画作一出,便能风靡整个城池,绣于衣衫,临于舍室诸多。 只是无人知晓,无论她穿任何有他痕迹的衣衫,他好像从未有过任何察觉。 就连视线,也不曾多一刻的停留。 秦氏自嘲地冷笑一声,拂了拂冰凉却又精细的发簪,依旧纤细的腰身微微一扭,转头朝着与崔成相反的方向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有阿徵出现!! ☆、我知道 崔蓁觉得很冷,冷得几乎要渗透到骨子里去。 “宿主,宿主。”崔蓁听到耳畔有什么细弱的声音在呼唤。 “宿主,醒醒,宿主。”那声音把声量逐而调大,像是扯着她的耳朵说话。 崔蓁不堪其扰,进而头痛欲裂,她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还是她熟悉的纱帐和被褥。 她缓缓直起身。 空气中有冷涩的寒香,昨夜烧了大半炭火此刻只余留下星火黑色,那是死去火焰的颜色。 外头日头似乎已经半高,从窗棂间泄露进寒日的冷光。 这日头颜色幽幽的,又极其冷清,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青····”崔蓁才吐出一个字,后面一个字便梗塞在喉咙里,她不忍心再发出来。 “宿主,你醒了?”耳畔这声音很是熟悉。 “系统?”崔蓁蹙了蹙眉。 “宿主睡了整整两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强制遣返了。”系统松了口气。 “我想回去了。”崔蓁转过身,她把身体缩了起来,把头抵在膝盖上,像是寻到了好不容易的依靠。 “宿主说什么?”系统声音疑惑。 “我不想继续了,我想我爸妈了,我想我朋友们了。”崔蓁只是继续喃喃。 “我才离开没多久,你怎么成这样了?上一世扯头花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系统提高了声,它似乎想用声量将崔蓁的性情唤回一些。 “而且,我刚才查看数据,宿主的攻略情况良好,再努力努力,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我累了,我想家了。”她把自己的缩得更紧了些,整个身体团成一圈。 眼睛酸涩,但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来。 “青夕走了,我的朋友走了。”她自顾自说着话,也不管系统的应答。 “青夕?”系统怔了半晌,“那个小丫头?” “那只是这虚构世界里的一个虚拟人物,又不是真人。”系统不以为然。 随后它声音静默半晌,道:“宿主,你只是在这里做攻略任务而已,不可以投入太多感情,这是实习期测员最忌讳的事情。” “我知道,但是我···我无法···我无法把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与我朝夕相处的人,只当作一组数据。”崔蓁抱着膝盖,她说着话的时候,低头盯着被褥上的褶皱,但声音里,全然都是心灰意冷。 “你注定会离开,所以,即使再如何真实,你也只能把他们作为虚拟人物。”系统叹了口气。 “他们这样有温度情感的人,你却和我说他们是假的,我做不到,我可能不适合这份工作。”崔蓁摇了摇头,只把自己缩得更紧些。 “宿主,你只需要做完你的攻略任务,别的人,不应该太放在心上。”系统其实不是很明白人类的感情,但是它还是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提出对崔蓁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既然要攻略,那定是要别人对我付出真心,但一旦攻略成功那我就要回去,那个被攻略的人一定会陷入痛苦里,为何要平白无故让别人伤害?我不明白。”她回声质问,情绪又有了丝波动。 随后她耳畔不断有滴滴滴滴声,系统似在翻查什么页数,它来不及再叮嘱,只匆匆抛掷下一句话:“宿主一定要保持良好心态,而且宿主与公司签订了实习期合同,绝无可能没有完成任务就遣返。” 随后,她的脑子里又安静下来。 屋里的炭火试图冒出剩余的星火,但好像未能如愿,又蔫蔫得没了冒头。 崔蓁的余光停在了那方书案上,一支笔还半斜着搁置在那处。 那是青夕来不及整理的一角。 她记得当时青夕只顾着不停催促她:“姑娘快些起来,今日守岁,可要好生打扮一番。” 那笔被推搡几下,稍稍挪了位置,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形态。 她视线缓缓移动至门口。 好像下一秒,青夕又会推门而进,对着她恨铁不成刚地佯怒道怎么还不起床。 心中涩冷了大片,眼眶里酸胀得让她失去了痛觉,她只能不停地揉着眼睛,想把这个疼痛拂去。 指节几乎被搓红,但她却无法停下自己的动作。 好像不断揉着眼睛,心里的空落便能被填满。 门外有什么人说了几句话。 她没注意听。 接着脚步声也逐渐远去,她的松烟榭好像又彻底陷入了死寂里。 只有她一人被关在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里郁散。 “崔蓁。”她听到有人唤她。 她只自顾自继续揉着眼睛,依旧想将那些痛胀堵住。 大抵是系统去而复返,她不想理它。 “崔蓁。”她又听到一声从她正对面传来,这个声音温柔却又清晰。 接着她的手被覆上温热。 她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抬头。 眼睛很疼,疼得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崔蓁。”那人又唤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怕吓到她般。 “阿···阿徵?”她的思绪由着回转识别,这是她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她的房间里? 是她已经产生幻觉了么? 崔蓁来不及多想,那轻柔的音调,将她所有的委屈都带了出来。 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轰然崩溃,她顾不上许多,手足无措地揽住身前的人。 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眼里的酸痛便似得了许诺,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 沈徵被她环住,身子怔住半晌,随后听到少女在他怀里撕心裂肺的哭泣。 她素来心思活络,好像所有的事情对她而言都只是轻描淡写,即使再多烦忧,仿佛只要去吃上一顿,便可以解决所有心事。 他便以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难过。 他手微微握紧,缓缓抬起来轻轻停在少女抽泣的背脊上。 缓缓,一拂一拂,正如那日崔蓁对他所做的一般。 “青夕···青夕没了。”怀中少女闷着声说道。 “我知道。”他柔声回。 “他们···他们害死了她。” “我知道。” “是···是冯丞,是他,他···” 沈徵的手又继续轻抚她的背脊,又轻声回:“我知道。” “阿徵,我觉得···我觉得我,我一点用都没有,我救不了青夕,我甚至…甚至都不能出去好好安葬她。”少女的声音哽咽。 但随后,她像是忽然冷静下来,声线里忽而漠漠道,“我想回家了,我想我妈了。” 轻得像是空气里漂浮的尘埃,时刻都会消失不见。 沈徵手指一顿,默了须臾,他才低声答:“好,我带你回家。” “你怎么带我回家,你···带不了我···回家的。”少女后几个声又低了下来。 像是方才哭得过于撕心裂肺,她声音因抽泣哀婉下来。 刚才发泄已经让她精疲力尽,闷压的情绪得以释放,她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青夕的尸骨,我已经着人安葬了,就葬在九南山上,那个地方风景秀丽。等开了春,便能看到旁边会盛开一片花海。”沈徵把声音柔缓,语气清晰地解释道。 崔蓁蓦地松开环着他的手,定定看着他。 沈徵被她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阿徵,谢谢你。”崔蓁望着他,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笃定。 “阿徵,青夕一直想找到她的弟弟。”她冷静了许多,“我想替她找到弟弟。” 沈徵视线停在少女脸上结了血痂的伤口处,那像是落在雪地里的一朵血梅,红艳却又刺眼。 他点了点头。 “还有,”她神情笃定之极,“青夕的死,他总要付出代价。” 沈徵却是敛了敛眉,有些话他并不准备与崔蓁多说。 按着崔蓁的性子,可能还想不到某些层面。 “但我现在,连出都出不去。”她懊恼地撞了撞头。 少年手抵在她与膝盖之间,防止她伤到自己。 崔蓁只撞了一下,触到柔软,便悻悻然抬起头,面露不解。 “不过阿徵,你是怎么进来的?” “想了些办法,不用担心。”沈徵简略得解释道。 “哦。”崔蓁倒也不多问,“你还是快些回去,我没事,不用太担心我。” 沈徵既能进来,想来也有万全的法子。 但她终究有些顾虑。 青夕已经走了,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朋友,或是让自己的朋友没入流言里。 可沈徵只是望着她,他的眼睛清亮却又温柔。 好像还带着一层慈悲的柔意,将她的懊悔悲伤都包裹里面。 “崔蓁,这世上有很多人,他们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所做的选择。他们在做选择的时候,是希望那个被保护的人可以因为他们此刻的决定而平安幸福。”少年的声音温暖又有力量,“我是这么想的,我相信,青夕也是这么想的。” 崔蓁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她心中忽而如同温柔的不见涟漪的湖面,她不知该回答什么话。 寂静间,门外啪嗒一声有石子落地的声响。 “我该走了。”沈徵站起身,他似又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道,“青夕的事先不要去想,有我…我们在。” “阿徵。”崔蓁拉住他的衣袖。 沈徵转过身,对上少女清透的琥珀色瞳仁。 她眼尾泛着嫣红色,眼睛里还有隐隐水汽。 他心下一紧,这下看来,便更像是粗心姑娘家染了胭脂。 “谢谢。”但她的神情却是真挚的,带着少年人的赤诚。 沈徵点了点头,他视线落在少女勾住他衣袖的手指间。 他不想看她伤心的模样,他想看着她永远都笑盈盈的,好像所有的阳光都能从她身上来,没有什么苦恼可以遮蔽她。 任何苦痛,只要都朝着他来就好。 沈徵轻轻阖上了门户,绕过矮墙,在靠近崔家后院的一株杏树前,脚尖微一用力,便一个漂亮的翻身出了崔宅。 作者有话要说:摸鱼改稿,今天是更喜欢阿徵的一天! 2020的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宝贝们也要继续快乐! ☆、贪心 “她怎么样?”墙头下,一个桃花眼的少年郎抱着双臂,急切问道。 沈徵摇了摇头:“不是很好。” 刘松远叹了口气:“小崔最重情谊,何况是自幼相伴的青夕,一定对她打击极大。可咱们那博士又最重清名,除非小崔放弃为青夕寻公道,不然,怕是得关上个三年五载都说不准。” “那冯丞究竟是何人?”沈徵抬头,他神情冷峻问道。 “冯家是钱塘有名的商户,与我家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冯家主君冯友有两房姨娘,听闻那崔苒被抱进冯府,崔苒便交由赵姨娘抚养,那冯丞也是赵姨娘所出,这对姐弟自幼一起长大,因而感情极好。”刘松远回道。 “那些后院庶出的孩子,大多都不好过,便自幼习惯了抱团取暖,因而冯丞对这姐姐,格外护佑。” 刘松远有些不以为然。 他是刘家嫡出的郎君,他父亲虽也娶了几房小妾,也有几个妹妹,不过他与那些妹妹交流无多。 但他却是能明显察觉到,那些庶出的姊妹更擅于彼此互慰。 “外面素来传闻崔家大姑娘嚣张跋扈,常以欺负二姑娘为趣,想来是这位冯家小郎,是要为自家姐姐鸣不平,才费尽心思设了这一局,让小崔入了局。” “只是青夕是个忠仆,竟一力揽下了那些事,想必这小郎如今还在思量怎么再来一击,好让小崔彻底被逐出崔家。” 沈徵听毕,他并未多语,只微蹙眉,仰头看了眼崔宅的围墙,缓缓启唇道:“此事,独有冯丞一人,定设不了这般周全,想来还有别人相助。” “你是说····”刘松远心中忽而也同样想到什么。 “叔蓬,明成。”远处有两个少年转角而来。 是夏椿与郭恕。 其二人正从崔家正门里转出来。 身灰青色长衫的夏椿疾走了几步,满脸焦急:“崔蓁怎么样?” “不是很好。”刘松远叹了口气。 一旁穿着绀青色云纹的少年瞥了眼这三人,神情虽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出口问道:“哪里不好?” “当然是心情不好了,贴身的侍女死了,心情能好到哪里去?”刘松远白了他一眼。 “我···”郭恕意作反驳,“不就是,不就是死了一个小丫头,再买一个就是了,犯得着闹成这样。” “对你来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对她来说,那是多年相伴的幼友,怪不得小崔不喜欢你们这些东厢的人。”刘松远抖了抖衣袖,满脸嫌弃道。 “今日还要多谢你。”倒是沈徵先对着郭恕一揖。 郭恕本意驳斥的话才咽了回去,少年抿了抿唇,似乎很是受用:“若不是因着是崔蓁,我才不答应你们来崔府呢。” 他自顾自喃喃了一句,随后又颇有些得意。 “多亏我方才机灵,假意借着闹肚子的缘由,把崔蓁院里守着的婆子们都骗了去,若是只靠这个呆子,哪能这么顺利。” 郭恕掸了掸衣袖,稍移开些脚步,离夏椿远了些。 “我···”夏椿想解释,可他不擅口舌,只能急吼吼地冒出这么一句话,脸上的茫然便被愈加放大。 “不过要我说,你们为何搞得这般复杂?若是真担忧崔蓁,那王家与崔家交好,王祁又与崔蓁有婚约,派王祁进去看看,于情于理都合适,也不必这般麻烦。”郭恕叉着腰,不解道。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刘松远摇了摇头,桃花眼眯起,但对郭恕的嫌弃愈发明显,“你好歹在图画院这么多年,那王祁向着谁你看不出来?” 郭恕瘪嘴,虽自知理亏,但还是昂着头回:“最近我看王祁对崔蓁挺上心的啊。” “你这人!”刘松远正有准备一堆话反讽他,他忽而想到什么,急急问道,“等等,你是不是,把崔蓁的事告诉王祁了?” 郭恕一晃身至夏椿身后,仰着脖子不甘示弱:“对…对啊,怎么啦!” “你!”刘松远来不及骂,他只此刻匆匆去瞧沈徵的脸色。 沈徵好像没什么太大的表情,青碧色的道袍拢住身躯,他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徵素来寡言,心思甚少外露,这次定是又在谋定什么打算。 刘松远虽心下忧虑,但他还是放平了语气:“明成,过几日你还要与升澍府判官一同去京郊迎东戎使团,崔蓁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事,你先做好你的事情。” “我知道。”沈徵应了声,没有表态太多。 倒是郭恕从夏椿身后探出了头,他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在西厢这几人脸上来回扫视。 虽说他依然不喜欢这些西厢的人,但是不得不承认,这几个人,对朋友还是极上心的。 崔蓁之前多次为了这几人不是大闹,就是大打出手,想来也算值得。 不知怎的,他虽仍旧觉得这些人与他们东厢还是不能平起平坐,但却不禁有些羡慕这样的情谊。 自沈徵走后,崔蓁情绪稳定许多,可悲伤依旧如蔓延的弯流,在她身躯里环绕。 头抵在双膝上,想了半晌。 也许是方才的嚎啕大哭已费尽了心力,她竟不知不觉中昏昏睡了过去。 四周人声鼎沸,极其喧哗。 崔蓁发现,自己的身躯好像小了许多,视线刚好只能够到桌子的水平现上。 那桌子上垫着乌金色的长帐,案面上摆着不同形状的灯笼。 还有些挂在上头的架子上,画着许多东西,她努力地想踮起脚,但却看不分明。 她好像,被缩小了身子,而此刻,正站在一个热闹的夜市里。 “姐姐,姐姐,我想要这个。”身旁比她还要矮小些的女童指了指挂在外檐的一盏小巧兔子灯,声音糯糯,带着哀求。 小童的脸有些熟悉,看着倒像是崔苒的缩小版。 崔苒够不着那兔子灯,只能踮起脚,歪了歪头细看了一圈。 凑近些,也觉得那兔子灯笼玲珑小巧,精致可人。 “姐姐,我要,我要嘛。”旁边的小女童扯着她的衣袖撒娇道。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翻腾了半晌,都没有倒出什么文钱。 “我没带钱啊。”她只能投了一个无奈的眼神给这小童,这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也带着糯糯的柔色。 “那···”小女童挠了挠头,抬手指了她的发髻,“那姐姐能把头上的蜻蜓闹蛾给我吗?” 崔蓁抬手向上一摸,果摸到了一支蜻蜓闹蛾簪在鬓发,顺势随着她的力气落了下来。 那蜻蜓闹蛾金丝缠线,用朱红色的色泽勾勒了蝴蝶外样,旁施柏叶,小巧可人。 她把那小闹蛾簪在了小童的双丫髻上,待蜻蜓停得安安稳稳,那张与崔苒相似的小脸满足地笑了起来。 她转过身,仰头又去看那兔子灯。 兔子灯上的兔子眼睛红红的,朱红色的光泽在方栀灯下愈发显出殷红色。 “妹····”她一转身。 身旁本应站着小童的地方,已然空无一人。 衣袂摩擦,灯影重重。 她抬头去看,只瞧见人影缝隙里,有一只闹蛾被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反抱着,一跃一跃消失在她的视野处。 接着所有的街巷开始褪色,光影成了条条竖现,逐而消失成视线里的盲点。 情景抽离,视线愈发涣散。 她没有梦到青夕,却梦到了这样奇怪的情景。 她倒也不愿细想这梦境的缘由,只一心念着,是青夕不愿入她梦来么? 她抱着这样的念头,缓缓似又陷入了另一重的混沌中,至黑暗处沉沦,而不知躯体所在。 可恍惚间,却又害怕自己陷在这样恐惧的混沌黑暗里无法逃离,便强行集中了精神,蓦得睁开眼睛。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未有,只有纱帐在微弱着摆动,可她却再也不敢闭上眼睛。 往窗外望了望,黑黢黢不见星光,就如同她一般不见光色。 *** 王祁站在正堂处,上位的王晖端着一盏已经半凉的茶,但并没有抿一口,又重新退至茶案上。 “我见你往日里就不喜崔家大姑娘,对那二姑娘倒是挺上心的,虽说崔家如今提出婚约仍换回二姑娘,我还是要问问你的想法。”王晖抬眸,看了眼自己这个儿子。 王祁似没听到他说话,他身躯站得笔直,低头看着桌角,神情似有些恍惚。 “祁儿。”王晖抬了声。 “是,父亲。”王祁这才有了些许反应,身子一拱,作揖道。 “我方才问你的,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王晖又问。 “我····”王祁缩在衣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颤,他嗫嚅几声,“我···” “你怎么想,不妨直说。”王晖坐直了身,他在等这个儿子回话。 他的诸多儿子里,多数都已入仕途,不用再多作忧虑。 唯独七郎性情最为高洁,对丹青笔墨又极为擅长,颇有他年轻时的风韵。 因而对这个儿子,无论他作何要求要求,王晖总愿多些包容。 “我其实···”王祁抿成薄线,他胸腔起伏明显,像是准备鼓足勇气表达自己心意。 他噗通一声跪下,对着王晖磕了几个头。 王晖心中一诧,身子稍稍前倾。 “崔家的两个姑娘,儿子都心悦之。” 王祁额头抵着冰冷的台面,他将自己心中所想直接表达出来。 这些时日他思虑许久,他对崔苒是怜爱,是欢喜;对崔蓁是新奇,是萌动。 他初初也会陷入自我谴责中,也曾辗转反侧不得其思。 但最后,他选择直面内心所欲。 她们这般的截然不同,却同样触之心弦。 “你说什么?”王晖愣在那处,不可置信又问。 “儿子对崔家两个姑娘,都十分心悦,哪个都难以割舍。”王祁又道。 “你是说,崔家的两个姑娘你都想娶?”王晖问。 “回父亲,正是。”王祁声之凿凿。 “可是,崔家怎么会同意一个姑娘做妾呢?”王晖为难道。 他虽被儿子这番言论惊讶,但却并无觉得不妥。 少年郎,多情种,同时爱慕两个姑娘,倒也不为过。 但崔家究竟是临邑出名的清流人家,怎会同意这样的事情。 “父亲,儿子最近听说了崔家一事。”王祁抬起头,他神情里露出几分气定神闲。 “你说。”王晖指节敲了敲台面,他额首,示意王祁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做梦大师王祁:红玫瑰白玫瑰我都要。 已经把王祈推出去,请随意骂。 ☆、银莲花 “你说什么?” 矾楼里,刘松远一拍桌案,大呵一声。 “我是说,王祁准备同时娶博士家的两个女儿,都已经开始准备彩礼了。”郭恕小声回道。 “王家即使是再名声显赫的簪缨世家,怎么也轮不到崔家嫁两个女儿过去,那岂不是逼人去做妾的吗?”刘松远气得拿起杯子就朝地上一摔,“这人还真是不要脸!” 碎裂的瓷盏跳到了郭恕脚边,惊得郭恕一躲,他自知理亏,只得讪讪低下头。 “如今···如今整个临邑都传崔蓁着自家的丫鬟勾搭冯家小郎君,有了这样治下不严的名声,还有哪户人家要这样的姑娘去做大娘子。“郭恕低头喃喃道。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因为你巴巴就跑去告诉王祁那腌臜货,整个临邑又怎会传出这样的风声?”刘松远就要着身去揍郭恕。 夏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叔蓬,即使他不说,那冯家小郎也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刘松远一挥衣袖,怒冲冲坐了下来:“我看倒不是那冯丞说的,保不准,是王祁那小子四处宣扬的此事。” “你说什么?”郭恕瞪大了眼睛,摇头道,“怎么会?王祁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怎么不会?”刘松远冷笑一声,“如今他要崔家娶一送一,为何会打这样的主意?不就是仗着崔蓁如今名声不好,才敢有了这样的打算?” “不会,王家七郎怎会行如此龌龊事,你莫要胡说八道!”郭恕指着刘松远反驳道。 “你还以为你们东厢的各个风光霁月,不染凡尘?还不过是仗着个出身就自命不凡,真是笑话。”刘松远拂袖坐下,又似气不过,狠狠拍了下案面,“这事若是被明成知晓可怎么办?” “他过几日便要去当馆伴使,也不是能分心的时候。”刘松远愈发着急,他猛然抬头问,“郭恕,我且问你,崔家知晓此事时是什么反应?” “就…就听…博士说,容他考虑些时日再做回复。”郭恕说得小心翼翼,这里西厢人多,动起手来,他抗不过。 刘松远倒是稍松了口气:“还有些时间,总有办法的。” 随后他指尖一蜷,忽而想到什么,径直站起身。 “我去趟明成那处,此事无论如何,还是需与他商量。”他快步出了酒阁子。 待门重重一关,郭恕松了口气。 他抬头见夏椿还低着头,神思凝重不知在思索何事,郭恕抬手在夏椿面前晃了晃,夏椿仍未有反应。 他瘪了瘪嘴,有些兴致寥寥。 这几人里,独这夏椿,总是一脸茫然的神情,除了方才扯着刘松远时动作敏捷些,平日里看着都是呆呆愣愣的,着实无趣。 “喂,你想什么呢?”郭恕拍了拍夏椿。 夏椿似才反应过来,抬起头,露出熟悉的神情。 “刘松远走了,你走不走?”郭恕挑眉问道。 “我知道。”夏椿应了一声,站起身。 “我听之前听崔蓁说,你老家有个一直盼着你的小娘子等着娶?”郭恕随口问道。 倒是夏椿一怔,点了点头。 二人各自拿过外衫。 “你当初怎么不成了婚再到临邑来,成了婚你可以直接带着她来啊,这样就不用两地分离。”郭恕不解道。 夏椿目光扫至遥遥灰色瓦檐间,好像越过这些层楼,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他脸上茫然的神情淡去,露出执拗却又期冀的神情来。 “我答应过她,等临邑的楼舍亭台的墙壁,屏风上,有了我的笔墨痕迹,我再回去与她成亲。”他自顾自说着。 “答应过的,决不能反悔。”少年歪了歪头,像是自我肯定一般,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意。 郭恕皱了皱眉,他读不懂夏椿的表情。 但他现在却能肯定一件事,这西厢的人,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 沈宅不大。 又因是冬日,除了门檐上挂着的彩络,与整个临邑过年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个宅院据说是前朝一位颇有名气的大家私宅,如今被当今官家赏给沈徵作宅邸。 “刘郎君。”门口的小厮对着刘松远一揖,正要进屋去通报。 刘松远一扬手,意作制止。 三两步踏入了宅院中。 他来沈宅次数不多,但沈宅不大,方向他很分明。 踏过修剪整齐的矮灌,临了还有些勾着雪的枝条摇摇欲坠。 “明成。”他掀开厚帘,踏入屋内。 屋内炭火未燃,一瞬以为似比外头还要再冷些。 坐在书案前的人依然着单薄的青碧色道袍,仿佛是冬日里迷蒙的烟雾,眨眼便能散去。 听到刘松远的声音,他缓缓抬头。 “叔蓬?”少年面色并未露出讶异,像是预料到他会来一般。 刘松远见沈徵变化无多,他走进几步。 “崔家···你都知道了?”他试探问道。 沈徵点了点头。 “你···不急?”刘松远语气急切,“你不是···” 他还是未说出后面的话,毕竟这是沈徵的心思,他也不好直直点破,便转换了话:“按着崔蓁的性子,如何能嫁到王家去做妾,这岂不是等于杀了她么?” 沈徵敛了眉,门帘一角被人掀起,寒意流动。 “郎君,信已寄出。” 进来的是阿古拉,他对着沈徵一揖,看到一侧的刘松远,也跟着一揖。 刘松远额首,他叹了口气。 “罢了,过几日东戎使团就要来了,你如今也分不出什么心思,左右博士还未答应,总有转圜的余地。” 他虽嘴上这般宽慰着,但心里暗暗念着估计得他想些法子,实在不行,把崔蓁偷也要偷出来。 “叔蓬,我有一事要拜托你。”沈徵的话打乱了刘松远的思绪。 “你说。”刘松远见他神色如常,像是有了什么打算才这般镇定,急忙回应道。 “方才我着人送了封信递往夔州,送信的是你们刘家的商队,能否麻烦你家催促些,好让这封信快些到夔州。”沈徵恳切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送信···”刘松远方想抱怨,声音一顿,“夔州?” 沈徵抬头对上他,点了点头。 “夔州是···”刘松远忽而有些思绪,面色一喜,“你且放宽心,我这就回去与我兄长说一声,最多三天,那封信一定能如愿抵夔州。” 刘松远一掀衣袍,急匆匆就朝外奔去。 沈徵的院子又安静下来。 沈徵目送刘松远离去,神情与之前一般无二。 “郎君可要用晚食?”阿古拉问。 沈徵摇了摇头,他手扶过衣袖,拿笔研了研磨,又从上往下顿落一笔。 “暗渠那里的冬物可有着人送去?”沈徵问。 “回郎君,昨日刚以刘家义庄名义送去,他们都收下了。”阿古拉回。 他笔顿了顿:“阿仲呢?” “回郎君,阿仲最近好像寻到了一份帮运冬菜的活当,最近也都未闲着。” 沈徵极微地点了点头。 “郎君,休息会吧,你已经好多天没阖眼了。”阿古拉小声劝道。 自那日从崔府回来后,郎君便有多日未曾安眠,不是坐在房里写东西,便是站起身,望着遥遥远处低的屋檐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宅里也常有书信来往,还时有市井人出入。 有时候至深夜,他还能瞧见郎君的灯还亮着。 别人或许察觉不到,以为他家的郎君从来气定神闲,凡事都如流水过身,甚少反应。 但唯独他自幼与郎君一同长大,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郎君这几日绷紧了神经,几夜不能寐。 这般下去,怕是要坏了身子。 “阿古拉,听说这次的使团里,牧仁也来了。”沈徵置若罔闻,抬起头对着阿古拉无缘由的说了一句。 阿古拉仲怔半晌。 他自然记得牧仁,郎君刚至大汗身边时,这位牧仁便由大汗派来照顾郎君起居。 这位慈善的中年男人,用难得耐心和温情,在那个群狼厌恶的王帐里给予了他们温暖。 他与郎君都很依赖他。 这么多年过去,这次东戎能派牧仁前来,郎君定是要高兴才对。 “那是好事。”这个草原汉子平板的脸上溢出笑意,“牧仁看到郎君如今这般,定然会很欣慰。” “是。”沈徵倒是微微低下头,他一半神情淹没在阴影里,“若是能让牧仁见见她就好了。” “郎君在说什么?”阿古拉没有听清沈徵的话,凑近问。 “阿古拉,你说,等过了冬,瀚海湖边的银莲花,是不是开得和那年我们走的时候一样?” 阿古拉站在原地,他搓了搓手。 “郎君是想念草原了吗?算算日子,咱们再过几年,就能回到瀚海湖边看银莲花了。”他向来粗线条,自然猜不透沈徵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但他却知道,不止是沈徵,连同他,也很怀念当年在瀚海湖边的那些日子。 银莲花,澄碧的湖水,一望无际的青翠草原,白色的帐篷,笑着的夫人,和那个记忆里永远年幼的他们。 那是仍一成不变的草原,也是他们回不去的故土。 “阿古拉。”倒是沈徵唤回了阿古拉的记忆。 “今日起,你便陆陆续续整些东西,再过些日子,我们要去夔州。” “夔州?”阿古拉不解。 “对,夔州。”倒是沈徵肯定的点点头。 ☆、提亲 临邑,京郊。 冬日里,天色依旧灰蒙,厚云压山,意欲倾倒。 身侧的升澍府判官今日公服规整,与沈徵并行一处。 身后是浩浩汤汤的迎使团的队伍,各色公服此刻在灰重的冬日里,像是强行要盛开的花束,极为突兀。 对面的,则与大梁这处的使团景致全然不同。 带着东戎风情的服饰大多是厚色皮草,前头骑着高马的男子宽裘锦带,带着一顶灰黄色毡帽,斜睨着眼,居高临下看着站在地上的大梁官员们。 在旗帜的猎猎作响中,两方谁都未踏进一步。 可未多久,一旁的沈徵先前行一步,对着那高头大马上的男子额首,把右手放于胸前,行以草原之礼。 “哥哥。”少年声音清楚,传至高马上男子的耳朵里。 这位男子是东戎的三皇子旭日干,是如今东戎皇室颇受器重的皇子之一。 男子歪了歪头,倾前看了沈徵一眼,轻声一笑,接而身形一晃,便从高马上轻盈而下。 身后的随行使团也纷纷下马。 男子疾步走近沈徵,张开手把沈徵牢牢固于怀中。 “哈斯,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已经这般高了。”草原人声线郎快,说话时更声若洪钟。 自母亲死后,他被接至父汗身边抚养,但他与那些哥哥们相处的记忆,并不是很好。 所以才有了后来父汗派了牧仁随他去距离王帐稍远的地方居住。 那些虽是孩提时候的事情,未有几年便离开草原来了大梁,这些名义上与他有着密切血缘关系的人,有时候甚至不如临邑城开临街铺子的小贩们来的熟悉。 他的身体本能抗拒这位哥哥的拥抱。 但意识却告诉他并不能这么做。 视线上移,他越过重重人群,看到不远处有一张熟悉的脸,那是牧仁,他随早早知晓这个消息,但看到他的时候身体仍怔在那处。 他离开草原时,牧仁虽已中年,但却仍有着草原儿郎的硬朗,可如今,那半白鬓发,身形佝偻的模样,让他几乎认不出这位曾经朝夕相处的草原汉子。 “怎么?在这大梁温柔乡里呆久了,都不穿咱们东戎的衣服了么?”旭日干松开沈徵,蹙眉上下打量一番依旧青碧色道袍的沈徵。 倒像是个思念弟弟的好哥哥。 “这种衣服怎么能配我们草原上的狼崽,哥哥这次给你带了很多咱们草原上的好东西,待会把这一身绿油油的东西脱下来,换上咱们的衣服。”旭日干拍了拍沈徵的肩膀,“哦,对了!我记得你小时候都是由牧仁照顾起居的,这次我特意求了父汗恩典,让我带牧仁来照料你。” 旭日干招了招手,身后的牧仁得了回应,踉跄着走上前来。 风华的年华逝去,草原的寒风吹白了男子的乌发,也浑浊了他清澈的眼睛。 “小殿下,”牧仁哽咽着唤出声,“感谢长生天,我的小殿下,如今已经长大了。” 随着从北方草原带来的风,记忆的洪流被他的呼唤彻底唤醒。 “牧仁。”沈徵眼底有些蕴热,仿佛一瞬也翻动了他的心绪。 他有很多话对这位男子说,但此刻并不是好时候。 “三殿下远道而来,定是累了,我等已经为各位贵使安排好住所,请各位随下官来。”升澍府判官倒是眼力劲很好,凑近身来,对诸多人一拜,好声问道。 “哥哥舟车劳顿一定是累了,且先修整一番,晚上官家准备了宫宴为哥哥一行接风洗尘。”沈徵努力平复情绪,语气坦然道。 旭日干勾了唇角,但又故作亲昵般拍了拍沈徵的肩膀,倒也没再多话。 只是眼神游戈了眼身后的牧仁,随后转过头,随着前行开路的升澍府判官朝临邑城里行去。 “郎君。”阿古拉站在沈徵身后,“三殿下他?” 阿古拉欲言又止。 沈徵并不答话,他回头看向阿古拉。 “夔州可有信来?”他的声线低沉。 “刘郎君说,两日后就有信可达。” “好。”沈徵微松了口气。 如今所面之事颇多,还好这件事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自今日起,还有诸多事情会直面他而来,他还不能松懈。 沈徵握了握拳,敛了眉。 往日在崔蓁面前面红耳赤的少年气消失殆尽,少年郎气的眉宇里,多了不一样的愁虑。 临邑城外的送别柳距离抽枝还有许久,就仿佛因着这个原因,往来送客的人都像是陷入某种更深的离别之情里。 杨柳未绿,诸事待启。 * “姐姐,如果姐姐愿意,苒儿愿意给祁哥哥做小…” 崔蓁看着眼前面色苍白,时刻像要化风而去的崔苒不为所动。 其实崔苒生的清秀,哭的时候又梨花带雨,很能引起人的保护欲,也大抵是这个原因,图画院的诸多小郎君,都很喜欢这个柔弱的小女子。 但崔蓁只是冷冷望着她,她倚着矮塌,面无表情。 崔苒见崔蓁的神情,她微愣,眼泪却愈发不止。 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又缓缓道:“我不怪姐姐当年丢了我;我也不怪姐姐总对我疾言厉色;我也不怪姐姐打碎了祁哥哥送我的磨喝乐····姐姐做的一切,一定是因为妹妹没有做好,所以姐姐才会这般生气。” 崔蓁脸色阴沉,她向后依在软枕上,想看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这次王家来提亲,虽然王家伯伯说要苒儿去做大娘子,可姐姐你毕竟是长姐,哪有姐姐伺候妹妹的道理。”崔苒绞了绞帕子,语气忽然恳切起来,“姐姐放心,我定会与祁哥哥去商量,让姐姐做大娘子。”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语气商量的小娘子,崔蓁冷笑一声,低头拂了拂裙摆。 “妹妹这是在而和我商量谁做大,谁做小?” 崔蓁语气冷淡,倒是崔苒听了哭泣渐止。 少女脸上露出讶异:“姐姐···姐姐不知道前几日王家来提亲的事情么?说是··说是要娶我做···” “妹妹是真的要我去做大娘子么?”崔蓁制止了她继续往下的话。 “当然,妹妹是诚心诚意···”崔苒一愣,但却很快接着话往下。 “那便这么定了吧,待会咱们一同去父亲面前说清这事。”崔蓁站起身。 从她的视线里,正能居高临下看着崔苒。 崔苒一顿,少女的神色划过不可置信,她微微张了朱唇,怯怯抬头。 “啊?”声音轻柔,却能听得出着实怔色。 “妹妹既这般大方,那这事便这么定了吧。”崔蓁露出无辜的表情,缓缓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姐姐,我···”崔苒似乎有些急,“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什么?”崔蓁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只是说说而已?” 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不是,姐姐我···”崔苒忽而脸涨得通红,她慌乱地摆摆手。 “崔苒,我知道你今日过来,不过是一招以退为进的法子,你算准了按我的性子,一定会对你提出的建议不屑一顾,然后与你大吵一架,你不仅可以心安理得嫁给王祁做他的大娘子,还又博得了知礼识节的好名声?对吗?”崔蓁语气无波,但落在崔苒耳朵里,却是字字诛心。 “我··我不是。”崔苒仓皇后退几步,只是她的面色随着崔蓁的步步逼问,转而变得愈发惨白。 “我一点也不在乎,王祁送了你什么东西,更无所谓要摔坏它。”崔蓁盯着她,“也不在意,王祁喜不喜欢你,或者是你喜不喜欢他。” “崔家的一切我都并不放在眼里。”崔蓁一步一步逼近,阴影逐而笼罩崔苒。 “我要的,是害了人,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崔苒杏目溢满泪水,此刻这泉眼里还渗着恐惧。 “善恶有报,害死青夕的人终会偿命。” 随着崔蓁的话落下,门嘎吱一声又开。 来人的面容一近,崔蓁的神情瞬间恢复冷漠。 “爹爹。”崔苒被投进的光线松了一口气,她哭着跑至崔成身后,扯了扯崔成的衣袖。 崔成低头看了眼泪眼婆娑的崔苒,温声道:“苒儿,你先出去,爹爹有些话要和你姐姐说。” “爹爹我···”崔苒似又想说些什么。 “再过几日,你弟弟就要回钱塘了,你再好好陪陪他。”崔成递了一个眼神给她。 崔苒恋恋不舍松了手,对着崔成一揖,转身踏出了门。 “关门。”崔成对着守门的女使命令。 随着门的再次阖上,光线也逐而消失,整个室内又陷入了凝滞的阴冷里。 崔蓁后退几步,脚触及矮塌,便低着头坐了下来。 “蓁儿。”崔成寻着圆凳也坐了下来,但他并未距离崔蓁很近。 两人之间,隔开不长不短的距离。 “有什么事吗?”崔蓁并不想看他。 “蓁儿,王家来提亲的事你知道了吧?”崔成喉珠滚动,显得很是局促。 “知道。”崔蓁应了声。 “王家的意思,是娶你妹妹过去做大娘子,然后你···”崔成没有说下去,他又急急补充道,“但是王家和爹爹保证过,等你嫁过去了,名义上虽不是大娘子,但地位却是与你妹妹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蓁蓁:这家人,我累了。 ☆、逃跑 “你已经答应了?”崔蓁抬头,她的表情甚无变化。 “自然是没有,我是来,问你的意思的。”崔成被崔蓁的神情盯得心下不安,他又解释道,“是爹爹没有护好你,青夕偷窃行压胜之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女儿家在闺中就落了一个驭下不严的名声,怕是没有什么好人家郎君会再来提亲,我本以为王家会来退婚,便想着依旧换成你妹妹履行婚约,谁知七郎竟不愿舍了你。” 男子眼底忽而有光线一亮:“爹爹与王家素来交好,七郎又是爹爹看着长大的,即使你嫁过去不是做大娘子,也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那王祁与爹爹作了保证了···” “你当年,也和母亲作了保证,说等功成名就,就回来接她,但你如今又做了些什么呢?”崔蓁制止了崔成的话,依旧冷淡说道。 可这话,却若扎针一般,直击崔成的心脏。 他本就知晓理亏,但却一直自欺欺人,在这个松烟榭里,他竟是从未有过的局促。 “若我母亲在天有灵,知道你如今给我寻这样的亲事,又会是什么心情?”崔蓁依旧不忘补上一刀。 崔成迅速握紧了拳头,骨节生生作响。 但他强压下心绪,手指又缓缓松开。 “蓁儿。”崔成缓声道,“你既然不愿,我们先不提此事,只是蓁儿,青夕她已经认了罪,即使上了公堂,此案也绝无回圜可能,你又何必这般执着呢?” “到时候不仅于事无补,我们家也会因为此事成为整个临邑的笑柄,蓁儿,这便是得不偿失啊!” 崔蓁闻声,缓缓抬起头。 她对上崔成的眼睛。 “如果我不再追究,那父亲可以不要再让人看着我吗?” 崔蓁的眼睛没有温度,那是崔成极其陌生的,像是看着丝毫不相熟的人的神情。 崔成被看得后背发凉,他慌而避开站起身背过去:“好,松烟榭不会再有人看着你,最近临邑天寒要下雪,你素来易染风寒,这些日子便待在家里。” 崔蓁的眼神里冷若寒冰,让崔成迫切想离开这个地方。 “父亲怕是记错了吧,易染风寒的是崔苒,不是我。”身后少女的声线冷涩仍然。 崔成后背顿觉冷汗起,寒意从脚底直冲而上。 崔苒的话,让他着实想落荒而逃。 门户又启,阴影落了进来。 崔蓁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崔成迈出她房门时,身形踉跄了一下。 她嘲讽地勾了勾唇。 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她替原身出的一口气。 这些日子被关着下来,她倒是想通了很多道理。 连本来有些混乱的原身记忆,都渐渐被她捋顺。 那日的确是她幼稚轻率,青夕如今已经走了,死无对证,按着这朝代的规矩,侍从们的命便根本算不上什么。 因而这见事,最后只能作了哑巴亏。 但无论如何,害了人的人不能这般沾沾自喜,逍遥法外,即使最终无济于事,她也要试着去做一做,寻一个公道。 她暗暗思索许久,在青夕的那件事中,兰心多少也算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她必须先找到她问个明白,这桩假证或许还有回转之地。 事到如今,她唯一的思绪,是先要从这小院子里出去。 而从院子里出去的重要环节点,便是崔成的应允。 这些时日,阿徵都再未进来看她,算算日子,东戎使团应该也到临邑了。 她得想办法出去,与阿徵他们商量商量,究竟怎么才能替青夕讨回一个公道。 *** 沈徵从衣架上拿过外衫。 这件青碧道袍比他的以往一些都要厚一些,是他冬日里常着的外衫。 手臂才至衣袖,扣门声响起。 “小殿下,我可以进来吗?”男子声音苍老又透露出小心翼翼。 这个呼唤曾经也是沈徵再熟悉不过的。 在那些黑暗的,总是透不进光的帐篷里,每每在他深陷恐惧时,与之一同响起的,也是同样的话。 如今这两个声音隔着时间茫茫重合。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永远都煮着热奶酒的帐篷里,活在牧仁从未离开过的岁月里。 “牧仁,你进来吧。”沈徵转过身。 年幼时的记忆扑面,嘎吱一声,门户开了。 男子见沈徵的姿势,微愣片刻。 他手里还捧着一个东戎纹样的圆盒。 见沈徵还在穿衣,男子把那圆盒匆匆一置,急忙上手来帮。 沈徵便也松了手,索性让他处理。 “阿古拉这么多年是怎么照顾小殿下的?竟然连穿衣都不进来伺候着。”牧仁蹙着眉不满道。 倒是沈徵温温笑了笑,轻声回:“我本来就不喜欢让别人伺候着,牧仁你又不是不知道。” 牧仁转过身,转向正面替沈徵理正衣衫。 沈徵自然地抬起头,脖颈在牧仁视线里暴露无遗。 那是最没有防范的姿势。 男子指节在衣领处停留须臾,很快又弯下身替他宽正长袖。 “每年使团回去的时候,我都托他们带礼物给牧仁,牧仁可有收到?” 男子身形一顿。 随后手上并未有松懈,只是低声回道:“收到了,多谢小殿下记挂。” “那就好。”沈徵的声音似有宽慰。 “父汗身体可好?东戎一切安好?”少年又问。 “大汗··大汗安好,就是最近咳疾又犯了,不过不碍事。”牧仁应着,“去岁三殿下添了个儿子,大汗很是高兴。” 牧仁拣了些细节予沈徵说,仿佛景致便发生于二人眼前般。 沈徵默默应和,言语间便也有难得的兴趣。 “好了。”牧仁直起身,他看着如今这个已经比他还高些的少年,可神情却还是与第一次见他时的那个孩童无二。 眼睛里只有清澈泉眼,一眼可见底。 他喉珠滚动,缓缓问出一句话:“小殿下不问我,为何这次三殿下带了我来?” 牧仁的声音是试探。 “若是别人,我自然会问,可你是牧仁,无论三哥哥出于什么原因带你来,我只知道,你是牧仁就好。”沈徵的回答坦然舒郎。 “小殿下···”男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下唇止不住抖动,许多话就要倾泻而出。 可沈徵的身形一晃,他已然走至那书案上,弯下身问:“这是牧仁你给我带的马奶糕吗?” 男子内心翻涌的情绪止住,他垂了垂衣袖,敛了情绪。 男子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蜷缩在一起,像是全身力气都凝于指尖。 可至最后,只能看到袖子虚晃了一下。 他并未向前。 语气似有冷淡又有温柔道:“小殿下以前喜欢吃马奶糕,我特意从东戎给你带了过来。” 牧仁看着背对自己的少年,他有话堵在胸口,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沈徵已然拣起一块往嘴里一塞。 牧仁这才疾步朝前:“小···” 这声还未落实,沈徵已经把整块马奶糕都咽了下去。 少年回眸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了?” 牧仁一怔,这才解释道:“我藏了许久,这么多日下来,也不知道···不知道坏了没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身前的少年却莞尔道:“没有,依然很好吃。” “以后牧仁与我住在一处,便可以天天做马奶糕给我了。” 牧仁指节一缩,头却垂落下来,微微别过脸去。 他闷哼着应了一声,却突然换了话:“宫内晚宴,小殿下不换东戎的衣服么?” “牧仁的意见呢?”沈徵把话抛给他。 “牧仁不敢。” “无妨,你说。” 沈徵视线对上他,似在谦恭等建议。 “那牧仁便冒着胆子给建议了,牧仁以为,既然是接东戎使团的晚宴,小殿下毕竟是东戎人,还是着咱们草原的长袍吧。”牧仁提议道。 “好,那我听牧仁的。”沈徵声线松快。 他转身又拣起一块马奶糕,往嘴里一塞。 身后的牧仁眼底一暗,晦涩难明。 * 崔蓁已经观察了两日。 她这些日子只是绕着崔宅的后花园闲闲散散随意走动,倒没有坦露出太大的情绪。 神色平静,行踪无异。 甚有几次碰到冯丞。 她都能敛了情绪,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直至回了自己的松烟榭,藏在衣袖里紧握的拳头才稍稍松懈。 但紧咬着的后槽牙还在咯咯作响。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的五官松弛些。 今日是崔府的家宴,据说王家也要来崔家拜岁赴宴,唯独崔蓁借口身体不适便已推脱。 崔成倒也未曾多言,只着她好生休息。 她如今一人坐在空空的屋子里。 松烟榭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开着窗,外头月色清辉一片。 虽未下雪,但地上却积了银白的一汪月色,积素于庭,遥遥看着雅致但里头却夹着寒意。 前头掌了灯,发出暖黄的光晕,与松烟榭的寂冷有了鲜明对比。 大抵宴饮已然开始。 崔蓁站起身,她只在衣袖里藏了些原身积攒只没银两,这些做勉强几日的傍身之用。 她并没有整理全部,毕竟只是寻个机会出去与阿徵他们传一个消息,她还没有傻到现在就要彻底离家出走。 毕竟如今她还处在一个封建王朝,脱离崔家,还是要作细细规划。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都想在作话里多说些话,但是到了这里,又不知道说些啥了,那就今天也是继续骂崔家和王祁的一天! ☆、生变 “姑娘。”院里的洒扫婆子对着崔蓁一福。 崔蓁一额首:“我四处走走。” “我给姑娘拿盏灯来。”那婆子道。 “不用。”崔蓁抬手,“我去去就回,不必麻烦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麻烦张妈妈回头给我寻些点心来,我有些饿了。” 那婆子又一福身,算作应允。 崔蓁本慢慢地在自己院子挪动,待一转角,那婆子便瞧不见她,她脚下步履瞬间加快。 如今前院里热闹,后院的仆众大多都调去了前头伺候。 她寻着这个机会从后门出去,正是好时候。 距后门最近的那株杏树她早早就勘测过,恰好能翻身出墙。 她四处张望确认无虞,便掀起裙摆一脚踏在杏枝上,腿又一用力,整个身子便都挂于枝干上。 可脑海里的记忆却突然顿住。 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她爬上前院里的杏树与阿徵说话,彼时青夕在下面担忧扶着她的神情。 当日不过以为平常,如今思来,却恍若隔世。 但她今日来不及沉溺情绪,她的脚又朝前登了一步。 落了叶的杏树晃了一下,她的身体也跟着晃动。 她吃力地想定住身子,可枝干晃得厉害,无处可抓的手只能试图努力扣住那近在咫尺的瓦砾。 “姑娘小心。”身下有人惊唤了一声,扶住她的脚。 崔蓁暗叫一声不好。 手刚扣住墙头,她把身子撑了过去,余光看向身后。 那张脸有些熟悉。 是那日曾带她去验磨喝乐碎片的那个侍从,也是常在崔成身边服侍的人。 见崔蓁踩定了点,那男子缓缓松开扶着崔蓁的手,缓声道:“这根杏树枝不够牢固,姑娘踩左边那根,刚好可以攀到墙头上。” 崔蓁皱眉,本还以为今日计划前功尽弃,但见他神色真挚,也来不及多虑,便把脚试探挂了过去。 果然牢固许多。 她心下一松,便把整个身体都挪了过去。 堪堪站定,距离墙外只需寸厘。 “你···”崔蓁回头想说些什么。 那侍从只一额首:“今日之事,我会当做从没见过,姑娘尽可放心。” 崔蓁一蹙眉,她此刻并不明白为何这个崔成身边的人会帮她,但她来不及多想。 就着月色,她淡淡道了一声:“多谢。” 脚步一踏,又朝外用力一踩。 至墙头上,她身子半蹲,揽起琐碎的衣裙,脚下凝力气。 一声闷响落地,她便至围墙外。 “你做什么呢?前头主君正找你呢。”崔蓁刚想站起身,听到了院墙里另一声响起。 她心中接而又是一紧。 “方才看到一只野猫,好奇就看了会。”那侍从镇定回道。 “野猫?哪呢?我也看看。”来人好奇地凑近声。 “早就跑了。”听声音像是被那侍从拦住,“不是说主君找我么,走吧。” “哦…对对,找你呢。” 脚步声渐而远去,崔蓁才彻底松了口气。 才过新岁,街巷角落里四处都散着眼烟花燃尽的红色碎纸,看着的喜庆,此刻在崔蓁看来却像是冬日土地生长出来的滴滴血迹。 崔蓁觉得有些碍眼。 她裹紧了衣衫,脚步匆匆朝外踏去。 先去找阿徵是正事。 从后墙绕过去,便会直接绕至隔壁宅邸的墙道边。 崔蓁才转了过弯,脚步一瞬凝于原地。 她看到了一个此刻非常不想看到的人。 她本能转过身想要往回跑,可才挪动几步,她便知道她退无可退,何况今日着的女装实在不便。 可偏又不甘心,还是努力跑了几步,很快就被来人一把拉住。 “你去哪里?”王祁的声音如同紧箍一般从她头顶响起。 崔蓁本能地试图挣脱,奋力甩了两下,她便知晓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 若是此刻王祁硬要带着她回崔府,她下次出来可就更难了。 没想到就一个简单的攻略任务,如今她一个攻略对象都没找到,马上还要低声下气去做小妾,倒不如再去和别人扯头花来的痛快。 崔蓁自我安慰,把恶心劲强压下去,试着平静情绪。 她深呼吸一口,转过身,对上王祁的眼睛:“你先放开我。” 王祁似也一惊崔蓁的反应,他手一松。 崔蓁甩了甩手臂,不接他的话,只是略有防备回道:“你怎么在这里?” “方才有些事,所以绕了近路来,恰好便看到你从那里出来。”王祁上下扫了眼崔蓁,又缓缓开口:“你是偷跑出来了?” 这里距离崔宅后门最近,猜到这点并不奇怪。 崔蓁并不否认,却也不应答。 “招呼和你打了,可以放我走了吧。”她冷静问道。 若是王祁还要拦她,她便趁他不备,赶紧从旁边溜过去,待到了正街,行人众多,便也拦不住她了。 王祁倒神色默了默,他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随后鼓足了勇气才道:“崔蓁,我有事想和你说。” “我不想听。”崔蓁回得飞速。 若是王祁只喜欢崔苒,趁着她如今在临邑的名声愈发差,换回与崔苒的婚约,那她还敬他是个痴心君子; 可提出要崔苒作大娘子,竟还要她去过去做妾?若以前她只是看不惯他,如今,她便是恶心他了。 “以前的事,我有诸多对不住你,我想弥补,蓁妹妹。”王祁并未因崔蓁的抗拒而有退缩的意思,反之试图走近一步来拉她的手。 崔蓁听着浑身打了个寒颤,她身子一躲,差点就要呕吐出声。 “娶我过去做小弥补我?”她冷笑一声。 “你听我解释,父亲执意要换回二妹妹与我的婚约,我没有办法。更何况,如今以你在临邑的名声,若这次被退了婚约,怕是难再寻一桩好亲事。”王祁随后神情变得信誓旦旦,“你放心,到时你嫁过去,与二妹妹地位是一样的,该给的尊重和待遇我都会给你。” 崔蓁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明明生得好皮相,说话举止都极为雅致,可偏偏每一个发出的声音,都令她无比厌恶。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让我做小,是用另一种方式恶心我?”崔蓁斜睨着他,她已经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神情。 倒是本还欲滔滔不绝的王祁一愣,眼神微微一暗:“我以前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如今我才知道,我其实,是不愿意失去你。” “那你不喜欢崔苒了?”崔蓁又问。 “娥皇女英,合德飞燕,大小周后,古往今来有颇多男子钟情于两个女子,皆为佳话。如今我大梁,姐妹共嫁一夫也是常见,何况身为男子,钟情两位女子,实也是常事。蓁妹妹,我不想遮挡我的感情,我是真心心悦你。”王祁语气倒是满腹深情。 “你是说,你同时喜欢我和崔苒?”崔蓁被他的真情告白都快气笑了,“你举例的那几个娶了姐妹花的男的,好像命都不是很长啊。” 王祁脸一僵,他像是有些恼了:“二妹妹已经答应了,为何你不能答应?” 这么一张还算不错的脸,说出的话,怎是这般令人作呕? 崔蓁扯笑意嘲讽,她脸冷了下来,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你在想PEACH。” 她顾不上和他继续周旋了,王祁再这般说下去,她怕是会直接上手揍他。 她直接越过这个少年,径直向前走,脚下步伐愈快。 而身后的人,像是被她方才振聋发聩的骂声怔住,倒是没有来追。 她心下一喜,小步就要往前跑。 “崔蓁,你是不是要去找沈徵。”这声声音只让她有稍稍迟疑,但她并未停下。 “今日来你家赴宴之所以迟了,是因为东戎使团遇刺封了正街,沈徵当时也在那使团之中。” 崔蓁听到自己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接而耳膜里传来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她微晃了一下,抬眼见眼前街道开始扭曲旋转,她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脚下虚浮的步伐让她缓缓转过身:“你,说什么?” “我说,东戎使团遇刺,沈徵也在其中。”王祁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一语便直入她心肺。 王祁看着眼前少女神情抽空的模样,他暗暗握紧了拳。 沈徵,又是沈徵,只有那个低贱的东戎蛮子,才能让她有所波动吗? 他看着她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脚步却不断加快,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处。 他是世家出身,在临邑的诸多名门郎君中,他王七郎也是颇得清名,可在崔蓁眼里,却远远不及那个低微的蛮人。 他已然刨开心意予她,她却无情地将其弃置敝履,屈辱感包围了他的思绪。 方才那刺杀,那沈徵真能死了就好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毒,毫无忌惮得想象着。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侍从之所以帮蓁蓁爬墙出去,是因为之前去拿磨喝乐碎片的时候,蓁蓁关心过他,而且在青夕的事情上他没有帮到蓁蓁,内疚又同情才有了这次相助。 今天的王祁一边敲键盘一边骂!(自己把自己写得气笑了) ☆、刺杀 “阿徵,阿徵。”崔蓁一把推开在沈宅前守夜的侍从,只一股脑往里闯。 才进了正庭,又被一群人拦住。 “阿徵怎么了?你们快说啊,阿徵他怎么了?”崔蓁挣脱不开,只得抓住一人胳膊,迫切地问道。 她抬头,看到正堂处有大夫正拿着药箱下堂,她脑中嗡嗡声不止。 眼睛里忽而酸胀地刺痛,几要看不清眼前诸多面容。 “阿徵他···他怎么了?”她慌乱抓住一人手臂,声色颤抖地喃喃问出一句话。 可她听不清周围人围着她在喊什么,只觉得所有人的嘴巴张了合,合了张,而她被隔绝在外。 他们都指着那扇紧闭的门牖,她的视线在混沌中缓缓移过去,也许那扇门后,关着的是她不愿相信的真相。 那扇门被缓缓推开,崔蓁眼睛忽而睁大。 出来的是阿古拉。 许是看到崔蓁,阿古拉愣了片刻,急急拨开侍从,走至崔蓁身前。 “崔姑娘?”还是熟悉的有些生疏的大梁话。 但这声却像是开启了某处开关,眼里的酸胀变得更痛,捶得她整个思绪都痛苦不堪。 “阿徵他···”崔蓁的声音虚弱又飘渺,“他是不是···” 少女的脸色露出些许迫切,但又像是翼翼小心的,生怕惊醒谁似的,她的手指缩在衣袖里,那般无措地将内里的布面蜷成胡乱一团。 “郎君他…”阿古拉未曾说完。 在他身后,一声熟悉的白玉相扣之声起:“崔蓁?” 这声呼唤,让崔蓁在无妄的飞速下坠之中,忽而被柔软的云层裹住。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古拉缓缓让开身。 少年静如星海的眼睛正望着她,也露出怔怔的神情。 她听到自己心头仿佛停了很久的心脏又开始缓缓跳跃。 一声,一声… 清楚的在耳膜里震动。 她此刻顾不上什么阻拦,直接越过阿古拉,拖沓的裙摆几乎让她摔倒。 温热的手却一把扶住了她。 她缓缓抬头。 沈徵今日未着那一身青碧色道袍,而是穿着靛青色的东戎长袍,衣领边绣着东戎特有的流云图腾,腰间缀了玉饰的带子松松挂着,生出草原儿郎的富贵气来。 连同头发也不似往日那般束着,而是两侧有几缕小辫子贴着耳边扎过去,后面又用一极细的棕色皮带子垂了一个小髻,多余的头发皆编织成辫子皆披于脑后。 他向来生的好看,但不知是今日换了装束,如今就这么清清明明站于月色清辉下,竟比平日还增了几分异域的清圣感。 但崔蓁此刻哪里顾得上,只一头扎进少年怀里,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 她哪里管他这衣衫究竟有多珍贵,哭得起劲就拿他的袖子蹭了蹭脸,手握紧捶了几下少年的胸口。 闷着声抽泣道:“我还以为····以为你也不见了···青夕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大家都不要我了···” 崔蓁似越说越觉得委屈,哭得愈发不止。 沈徵初初怔在那处,但听着崔蓁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他才大抵明了事情原委。 抬手示意阿古拉避退围观的侍从。 缓缓抬手覆在少女一起一浮肩胛骨处,有规律地轻轻拍着。 任少女发泄情绪。 待扑在怀里的人稍稍平静了些,他才柔声道:“没有不要你。” 崔蓁一听,这才直起身抬头对上沈徵的眼睛。 他的几根小辫子落在胸前,她突然思绪有点飘远。 这么多小辫子,他究竟梳了多久的头发? 随后她摇了摇头试图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咬了下唇故作生气地别过头去。 “你不要以为你今天穿得好看,我就原谅你了。”崔蓁别别扭扭地说完这句话,余光还瞟了眼沈徵。 见沈徵唇角含着笑意看着她,丝毫不似有思过之心。 她心下更恼。 方才实在是自己太失态了,可她又不愿多承认,只得转过头假意不理。 “我只是有些擦伤,不碍事,其实是牧仁为了护我受了伤。”崔蓁听到少年在身侧解释。 她微微回头,才看到沈徵神情真挚,他是真的认认真真在与她讲明事由。 崔蓁倒也收了情绪,拿衣袖随意擦了脸,问:“牧仁?” “是以前在东戎的时候,照顾过我的一位…应当算我的亲人。”沈徵缓声道。 崔蓁恍然,方才脑子糊成一团,如今才细细明白了这事情的重要性。 东戎使团当街被刺杀,这件事情,对两个国家来说,实在不容小觑。 “还有别人受伤吗?”崔蓁蹙眉问道。 沈徵倒是默了默,低声回:“天冷,先进屋。” 崔蓁点了点头,随着他绕过正堂,走了几步回廊,至一书房前,少年抬手移开门,退了些身,才让崔蓁进入。 “阿古拉,煮碗马奶酒来。”沈徵唤了一声。 门一关,寒意挡在外头,他将油灯全部点亮。 随后示意崔蓁坐于塌上,又转身递过来一个汤婆子和东戎人常用的长毛毯子。 室内炭火充足,方才的寒意渐渐都烟消云散。 待崔蓁小饮了一口马奶酒,沈徵才缓缓开口:“我大哥想借流民之手在临邑杀我三哥。” 崔蓁本抿了一口的奶酒瞬间没了味道。 她愣在那处,抬头去看少年的表情。 他好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明明是血脉间的刀剑相向,他却像是习以为常。 “他想借着这个由头,让两国开战。” “可是若两国开战,那你怎么办?大梁怎会放过你?”崔蓁急急追问。 随后她想到,自己这个问题极为愚蠢。 帝王家,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威胁的机会,彼时,大梁定会让这个东戎质子以血祭旗,如此一石二鸟,正合那位东戎大皇子的心意。 可她看着沈徵的神情,却怎么也没料到,那般清风朗月的少年郎,对手足相残之事,似毫无所动。 甚至,连一点点的怨念都没有吗? 还是已经经历太多,便习以为常。 沈徵并未回答崔蓁的问话,他只是接着又开始解释:“今日宫宴结束,因我马车车轴有坏,我和牧仁便先坐了三哥马车回来,那些流民大抵以为我是东戎三皇子。牧仁替我挡了一箭,不过还好,只是伤了手臂,并无无碍。” 他清清淡淡地解释完,才抬头去看崔蓁的表情。 见崔蓁蹙着眉,却是一动不动盯着他,神情甚为严肃。 “怎么?”沈徵心中一紧,是自己的话吓到她了吗? 还是哪里被她看出了端倪。 “阿徵,可是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人是你大哥派来的?”崔蓁这才问出声,“还有,那些刺客竟是流民么?” 沈徵起身掀开铜炉,他拨了拨炭火,微低下头。 “是,多数是些曾在与东戎交战时家破人亡的流民。” 随后他又解释:“如今东戎皇位,最有竞争力的是我大哥和三哥,若是那些流民真的是对东戎人恨之入骨,我在临邑为质多年,应该想办法致我于死地才是,可偏偏是去刺杀我三哥,从而想来,放眼东戎,而最想除去我三哥的,除了我大哥别无他人。” 他又缓缓阖上铜炉盖子。 “可是,这里毕竟是临邑,又不是东戎,在官家眼皮底下刺杀东戎使团,你大哥手能伸这么远吗?”崔蓁不解。 沈徵抬头,他此刻眼底光色有些晦涩难明,许是因为灯光昏暗,那澄澈里搅了沉沉郁色。 “难道···”崔蓁思绪一闪,她急急站起身,“临邑里也有人想要!” “马奶酒要凉了。”沈徵清浅制止崔蓁的话。 崔蓁却似被当头棒喝一般,到了嘴边的话又都转了回去。 “你来找我,可是瞒着博士?”沈徵换了话题问道。 “啊?”崔蓁这番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她挠挠头。 她本来以为,沈徵作为质子,最多是受到大梁人的嫌恶。 可如今她才知道,他在这个异国皇城,活得竟这般如履薄冰。 兄弟间的横亘相杀,国与国的对弈相博,他顶上一直悬着一把刀刃,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这般算来,如今沈徵的事情比之她的要重要许多。 那兰心的事情···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可是青夕的事情有了线索?”倒是沈徵先开口。 “我···”崔蓁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麻烦他,她垂了没说话。 “前几日,叔蓬说你家大娘子放了兰心身契,准她回老家去了,叔蓬便派人跟了过去。”沈徵声线起伏不大,“那兰心本是云州人,可谁知在回云州路上,那马车摔下悬崖,车夫与那兰心皆不知所终。” “什么?”崔蓁一拍几案,“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一定是冯丞派人作了手脚!” 沈徵额首:“想来也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崔蓁颓丧地弯了身:“这条线索又断了。” 她暗自懊恼,那自己如今是白白跑出来。 沈徵看着少女凝重的神色,他的思绪却稍稍有些转远。 昨日刘松远也坐在崔蓁那个位置上,半依着矮塌,他挑着桃花眼,眼波含水悠悠道:“兰心的线索虽然断了,但钱塘那里,却有别的发现。” “钱塘?”沈徵听闻,不解问,“钱塘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小朋友今天也有点可爱(被气太久了,要可爱一下) ☆、紧张 “冯家曾赶出过一个叫凝秀的侍女,据说曾是冯丞的女使,后被人发现与冯家三郎有私,被冯家大娘子行了家法撵了出去,之后没几日,在一破庙里发现了她的尸身,据说后来仵作验尸,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刘松远语气里似有遗憾,随后又低头抿了口茶,“明成,这茶有些冷啊。” 沈徵并不理他的抱怨,只是继续问道:“那又如何?” 刘松远倒是换了姿势,一手撑着案面,面带狡黠凑近道:“我派人四处寻其中线索,倒是运气好,被我发现这女子竟还有一同胞妹妹,如今也在临邑城中。她说当初其实是冯丞诓骗她姐姐,答应给她妾的身份,要她用自己被轻薄的事情设计陷害冯家三郎,可事后,冯丞便翻脸不认人,那女子才落得那般境地。” “所以呢?”沈徵听着不为所动。 “明成啊,你还真是任何八卦由你听着,眉毛都不动一下。”刘松远有些丧气。 “继续说。”沈徵垂眉,自顾自倒了杯茶,“你若好好说话,或许那孟姑娘还能多看你一眼。” “明成你这!”刘松远有些磕巴。 接而认命低头道:“那冯家三郎百口莫辩,被冯家主君打了好几板子,这冯三郎一气之下,独自一人去榷场做买卖,如今也算有了些家当。他与我家有生意来往,与我阿兄也算是有些交情,听说再过几日就要来临邑暂住一段时间。” “你说说,这冯丞的手段,是不是与如今在崔家做的那些事有些相似?”刘松远挑了挑眉。 沈徵端起一侧的茶盏,低头微抿了一口,他并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刘松远不解,他走下矮塌,靠近沈徵,“明成,我以前觉得,你性子温和,痴迷丹青,别的事毫无在意,如今倒是觉得我有些看错你了。” “你倒说说是哪里看错了?”沈徵微微抬头,他清明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几分有些好奇。 刘松远倒是一笑,站直了身:“咱们小崔绝对想不到,她平日里看着乖巧羞涩的小郎君,其实憋着一肚子坏水呢。只是往日里这位小郎君,不屑用那些心思罢了。” 沈徵倒也不反驳,他又抿了口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已经不是那个刚入临邑的天真孩童了。” “也对,自你来了这临邑,大大小小的事情也经历不少,若天真依旧,怕也是不合常理。”刘松远似自顾自感慨一番。 他其实有些佩服沈徵,虽嘴里这般说着,但他知道,沈徵始终都是心底澄澈,不蒙尘埃,而能做到这番,实属难得。 如果是他站在沈徵的身份境地,还要做到不怨怼,仍守一颗赤诚之心,他刘松远绝对做不到。 “明成,我知晓你的心思,青夕的事情,其实我们能从中再找到突破实属不易。”刘松远不再打混,语气珍重了许多。 “但不妨咱们换个思路,既然有冯家人,那便让冯家人自己去处理。”刘松远松了松筋骨,“倒时,咱们从中再掺和点就是了。” “阿徵,阿徵?”沈徵听到崔蓁唤他。 他才回转了思路。 “你怎么了?”少女有些担忧。 “无事,如今夜深,你今日可还要回崔府?”沈徵问道。 “不去。”崔蓁毅然而然否定了这个提议,“那王祁今日在我家吃酒,我要是现在回去,指不定被恶心死。” “阿徵,你今天能不能收留我啊?”崔蓁亮晶晶的眼神递了过来,像是湿漉漉的小狗请求收留。 沈徵脸一发烫,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声音有些细微的煽动:“好。” “今日你暂且睡在这里,我再找人给你加点炭火。”沈徵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阿徵。”身后崔蓁唤了声,与那日他从崔蓁房里离开时,她唤他的声音一样。 带着些少女特有的小转音。 沈徵转过身。 “阿徵,能不能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崔蓁把双腿蜷起来,她把头托在膝盖上,微微上仰,湿润的眼睛里有水汽,楚楚可怜望着少年。 见对面的少年不说话,崔蓁咬了咬下唇,有些颓唐地低下头。 她知道按着沈徵这般正经的性子,又是这大梁封建社会里养出的小郎君,自己提的要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可自从青夕走了以后,她的松烟榭就空荡荡的,她常常半夜惊醒,然后就盯着起伏帷帐的投影发呆,一直等到东方既白。 有时候她会有幻觉觉得青夕好像还在身边,却一瞬间清醒,那个有些痴傻的小侍女,已被埋在冬日冰冷的寒土下,再也不会跟着春天一起复苏。 “好。”少年的声音轻柔响起,围着她微微绕着圈,又缓缓落至心口。 崔蓁听毕猛然抬起头,少年明明还红着脸,但眼睛里的澄澈却一览无余。 仿佛因这样的目光,让她把所有思绪里的烦闷都烟消云散,她被很安全地围绕,不用担心任何侵扰。 “我唤人给你打盆水来,洗个脸,就去睡吧。”沈徵有些局促,但声音却很轻柔。 崔蓁心定了些,起身坐至书案前,因这房里并无铜镜,她便只能凭着感觉卸钗环,只是才扯了一根,就好像有头发绞进了发簪的细缝里,扯着头皮怎么也下不来。 崔蓁龇了牙,空着的一只手招呼道:“阿徵,阿徵快来帮我,勾头发了,痛!” 指尖被温热覆上,她便松了手指,身体也松懈下来。 沈徵却庆幸此刻没有铜镜,崔蓁便看不到沈徵涨得通红的脸。 他的手其实有些颤抖,那几缕头发勾在镂空的花蕊处,其实只需把簪子转过去些,便能绕出头发。 可沈徵却觉得手指像是从未有过的笨拙,纤细的头发与细薄的簪花,似有着滚烫温度,灼手却又不知所措。 他额头起了些密汗。 “阿徵?是不是都缠到一起了?”身下少女问道,“解不开就剪了。” 她想转过身来自己看那簪子。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因倾斜的角度恰能从上而下瞧见一段白皙的脖颈。 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泛着莹润的色泽。 沈徵的喉珠不自然地滚动,眼神顺时转移到那绕了头发的发簪上。 “别,别动。”少年的声音喑哑。 崔蓁被他有些异样的音调怔了半晌,但还是乖巧地转过身。 少年身上自带的青草舒朗气缓缓传递过来,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沈徵身上的味道,总有一种让人静心凝神的作用,她很喜欢。 少年人似用了极大的气力凝聚精神,手腕一转,指尖再一用力,才环绕了出来。 “好···好了。”他说话结巴。 但崔蓁并未察觉,只是满意点头道:“谢谢阿徵。” 她站起身,正准备去了外衫,滑至肩侧,她方觉不妥。 回头见沈徵早已退至外间,背着她,身子站得笔直。 他身后垂着的头发尽数都是小辫子,这样瞧过去,倒是有些可爱。 崔蓁这般想着,抿嘴自顾自笑了起来,这才缓缓去了衣衫,又拿起巾帕拭了拭脸,钻进了一旁的床榻上。 这床榻上铺着厚厚的皮毛,卧上去便觉得暖和温热,与她那床被褥全然不同。 崔蓁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冒出一个脑袋,见沈徵还是一动不动背对着她,她才唤道:“阿徵,你可以转过来了。” 少年人缓缓转过头。 他脸上还有淡淡的红晕,但灯光遮掩了他慌乱的心意。 他顺着方才崔蓁坐过的矮塌缓缓坐下。 “阿徵,你坐的太远了。”少女的声音从被褥里闷闷发出声,“你再坐近一些,和我说说话。” 沈徵听毕,又缓缓移了过去。 他距离她虽还有些距离,但她已然能看到少年的全貌, 他的眼睛望着她,像是草原星海在与她对话。 “阿徵,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很好看。”少女半张脸从被褥里露出来,琥珀色的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少年认真道。 沈徵一愣,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东戎宽袍。 其实他并不是很喜欢这套衣服,甚觉得这般打扮他其实也不是很舒服。 “小辫子,很可爱。”少女缩了缩身子,眼睛弯成月牙,语气狡黠道。 沈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少女道:“睡吧。” 自崔蓁入沈府后,她虽依旧按着以前活泼相处的性子。 可他却能看到,她不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然地低下头,一个人陷入思绪里。 像是掩饰着强烈的不安。 虽说他与她同出一室于礼多有不合,但与其顾及那些礼法,他却更想安慰她看似神色无恙之下的无措。 “好。”崔蓁听毕,倒是听话地闭上眼睛。 方才沈徵的一声应答,她的心稍稍觉得安定了些。 身下的皮草柔软,被褥里都带着草原春天青草遍野的味道。 可即使是在这般柔软的空气里,她一闭上眼睛,又觉得的自己似被堕入黑暗里,慌乱的心绪又湮没了她。 少女睫毛微微颤动,手捏紧了被褥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2-07 20:14:51~2020-12-12 20:2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橡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 “阿徵。” 在一片炭火温热与暖黄温柔里,少女的声音细若蚊蝇般唤了一声。 “我在。”很快,身旁传来少年的回答。 她的睫毛微动了一下,攒紧的手也稍稍松缓。 少年拨动了一下炭火,又重新合上了铜盖, 未有多久,少女声音又起。 “阿徵。” “我在。”少年人并不觉不耐,很快应道。 灯火微微跃动,灯花炸了一声,便又寂静散去。 尾随着,她又唤了一声。 “阿徵。” “嗯,我在。”他好像并不耐烦,反跟着少女的几声呼唤,愈加带着宽抚。 得了多次回应,她才确定他不会离开,漂浮的心思才算有了心安。 就算如此,可她的思绪却仍是很活络,心虽不似在崔府那般起伏无定,但睡意却是全无。 她翻了身,索性认命睁开眼睛,向床榻外移了移。 “阿徵,我睡不着,你能不能唱首歌给我听。”她恳求道。 她这个要求有些无理,她甚至不知道沈徵究竟会不会唱歌。 少年人只端端坐着,对上少女亮晶晶期待的眼神,脸上又起了红晕:“我……我不怎么会唱歌。” “那算了。”崔蓁语气似有些失望,又缩了回去。 少年却声音急了起来,半要求半建议问道:“你想……想听什么歌?” 崔蓁得了回应,她又往外移了移:“什么都可以!” 沈徵无奈道:“我唱的不是很好,你不要嫌弃。” 少女迅速点了点头。 少年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你闭上眼睛,我就唱给你听。” 崔蓁一喜,便舒展了身子,应了声好听话地闭上眼睛。 少女的睫毛微微跳动,在此刻沈徵的眼里,像是春日的小燕,透着活泼灵动。 只是他自然看不到,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还能瞧见七彩的光线流蹿。 但耳朵却无比灵敏。 少年的声调并不高,像极了草原上蜿蜒的河流。 清澈的河水环绕过刚刚冒尖的青草,折射出温柔的日光,像是碎了的千万个太阳。 他用的是东戎语,悠扬又很是温暖,像是涉水而过的大雁,缓缓盘桓在这个屋舍里。 东戎调子悠长,在沈徵歌声里,却成了一束柔和的月光,绕过临邑重重檐楼,层层宫阙,始终不愿停留,与今夜的寒风一同,向更北的方向飘去。 “郎君。” 那晃动的灯火忽而又跃了一下,带进几率寒风。 阿古拉在外间对着沈徵一揖。 沈徵站起身,手指放于唇上,表示止语。 又对着阿古拉一挥手,示意他先退出去。 他才缓缓回头。 少女呼吸已经绵长,整个人缩在被褥里,像是呼吸着的花束。 他才稍稍放了心。 却闻崔蓁似乎呓语了一声,又蹙着眉翻了个身。 少年叹了口气,这才缓缓走过去。 少女因换了姿势衣衫褪落,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无暇地如同美玉一般。 不断延伸的肌理,有着莹莹的光泽。 只那一瞬,他似察觉自己身体内的血脉都要滚烫起来,他的脸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烧灼。 努力定了定神,弯下腰,指尖扣至被褥处,小心翼翼往上提了提。 少年人动作小心,生怕自己会碰到少女裸露的肌肤。 待全然看不到任何泄露的春色,他稍稍送了口气,收了神色,轻轻阖上门。 “何事?”少年人转身问。 “回郎君,王郎君来了。” 沈徵微一蹙眉:“王郎君?王祁?” “是。”阿古拉回。 “他说郎君把崔姑娘藏在咱们府里,要我们交出来。” “你怎么说?” “我说崔姑娘没在我们府里,让人拦住他了。” “知道了。”沈徵面色一冷,拂袖朝前堂走去。 沈宅的前堂素来少点灯,如今也只是堪堪燃了两盏。 雪青色圆领的少年被一群东戎人团团围住,他随身还带着的几个侍从,双方成了对峙的场面。 沈徵一扬手,沈宅的侍从才收了姿势,各自散了开去。 王祁见势,猛而欺步朝前;“沈徵,我奉博士的命令,来把崔蓁带回崔府。” 沈徵倒是并不急着答话,反扫了一眼四周围着的人:“你们先下去。” 待诸人散去,少年抬起头来:“劳烦王郎君,将你带的这几个人也让他们先出去。” 王祁一顿,面不情愿,却也一扬手。 正堂内便只剩下二人。 “崔蓁不在我府里。”沈徵转过身,靠着椅子缓缓坐下,他说得语气颇为无辜。 “亲眼有人看到崔蓁进了你府,你竟反口不认?”王祁走近,“你知道的,若是此事传了出去,崔蓁这辈子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崔蓁回去!” 王祁说毕,就要往正堂内走去。 “若说毁了崔蓁名声的,应该是王郎君你吧”沈徵只清清明明盯着王祁背影,慢条斯理应着。 “你说什么?”王祁定住脚步。 “临邑城如今都传崔蓁驭下不严,竟着自己丫鬟去引诱冯小郎,此事能传得这般快,想必与王郎君也脱不了关系。”沈徵的眼底忽而冷了几分。 他素来外露表情甚少,但每每难得的疾言厉色,却都与崔蓁有关。 “你在胡说什么?崔蓁是我的未婚妻,我怎会伤害她?”王祁神色似有些慌张,但却迅速驳斥道,“如今是博士亲自派我来接崔蓁回去,你竟要挡着博士的命令不成?” 他有些急迫。 沈徵轻笑一声,神情里的阴郁转瞬即逝,只是又面无表情重复一遍,“崔蓁不在我府里。” “有没有在,让我搜一搜就知道了。”王祁疾步一近,就要唤侍从。 “东戎使团才遭刺杀,如今整个临邑城都在全力捉拿凶手,官家如今定是不想看到东戎使团再出任何事情。”沈徵缓缓道,“何况我这沈宅,除非有官家亲令,否则,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搜查我府。” “你!”王祁自知理亏,却寻不得一个正经借口反驳。 他其实认识沈徵也许久了,从未见过他用自己的东戎皇子的身份压过别人,久而久之,图画院的人便只当他不过是个东戎质子,却忘了其后两国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给沈徵面子,一定意义上,就是看不起东戎。 “沈徵,此乃私事莫要扯到那些事情上。崔蓁,她是我的未婚妻。”王祁咬牙愤恨道。 “但我听说,你要娶的是崔家二姑娘,想娶崔蓁去做妾。”沈徵说至妾之一字,音调泛着森森凉意。 “无论如何,她如今与我仍有婚约。”王祁回道,他看到沈徵情绪难得波动,像是捉摸到什么,一字一句质问道,“沈徵,难不成,你喜欢崔蓁?” 沈徵本只稍稍有恙的面色,此刻却浮过怔怔。 王祁的话刻薄,便直辟入了心扉处。 喜欢? 喜欢是什么感觉? 他忽而混沌起来,思绪一时落在了很远处。 他孩童时曾在一个星子漫天的夜里与母亲坐在篝火旁,钩架上挂着滚滚的奶茶,整个草原好像都泛着青草味的奶香。 “以后我们徵哥儿也会喜欢上一个心仪的姑娘,然后带着她坐在篝火旁,一起数天上的星星。” “母亲,喜欢是什么?” “喜欢啊,”女子的声音顿了顿,柔顺的眉眼忽而舒展开来,“喜欢呢,就像春日来了第一缕暖风,敲开了瀚海湖冰面上的第一条细缝,复苏的草原上开了第一朵银莲花,虽然后来也有很多好看的花开放,但在你心里,永远都不及最初开放的那一朵。” 他记得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着温柔的笑意,温暖地像是花叶落于水面,泛开涟漪。 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听懂。 “我听不懂。” 母亲低下头,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就是只要你见到那个人,便觉得这世间再多的苦难,都是值得的;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好像所有的忧虑都能烟消云散,你只需要放空自己,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念。” 他愣了几秒,抬头懵懂道:“我还是不懂。” 母亲替他揽了揽衣衫,低下头对上他的眼睛,眉眼一弯;“等咱们徵哥儿有一天遇到那样的人,就明白了。” 年少的记忆虽然模糊,此刻却像是从遥远的草原上吹来的第一缕春风,唤醒了某些从未涉及的触觉。 他每每看到崔蓁,总能想到瀚海湖边那朵银莲花,明明怯弱,却无惧于广阔天地,尽性绽放,那般无拘无束。 每次崔蓁围着他蹦蹦跳跳,他所有的隐晦心思都似乎消失殆尽,他只需要这样看着她,一直看着,永远都不会厌烦。 朋友之间的情谊,是肝胆相照,尽心帮助;可喜欢,是摒弃烦杂,心独所属。 原来,这就是母亲说过的喜欢,而这份喜欢,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能止住。 灵犀一点,便心澈如琉璃。 少年脸颊处泛起淡淡的笑意。 “你,笑什么?”王祁不解。 倒是沈徵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泛着澄澈的光色,坦然如一览无余的海子。 “我喜欢她,我的确,很喜欢她。” 他的坦白,正如安静浩瀚的星海。 日盈月溢,云聚云散,唯少年的声音温柔笃定可抵世间须臾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老母亲旋转哭泣!! 我们阿徵终于在61章开窍知道喜欢蓁蓁了,然而蓁蓁还在云里雾里。 少年人就是这样坦然而又炽热得承认喜欢一个人啊! ☆、变化 “你··”王祁被他这般无谓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本是计划按沈徵那般的性子,绝对不会承认喜欢有婚约的女子,可如今他的两次强调,他给自己起的气焰生生彻底压了下去。 “沈徵,崔蓁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登时有些恼怒,却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词,只能大声强调道。 “你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放弃她了。”沈徵望着身前少年的怒言,只是不冷不热地回话。 “我没有,我只是···”王祁欲辩解,可他却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个理由。 “崔蓁为何被禁足你已知晓,此刻在你心中,究竟是信崔蓁多一些,还是崔苒多一些?”沈徵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继续问道。 “我···”王祁似被沈徵言语带着,心彻底坠入谷底,沈徵的这句话实则诛心。 几日前,他闻郭恕说完崔家之事,心思早已本能偏向崔苒,怔了片刻后,隐藏在心底那点小欲念才被彻底放了出来。 他当时竟有些庆幸,思索着的竟是借用此事将二女都能娶进门。 “你从未信任过她,又谈何把她当做过未过门的妻子?”沈徵一语锤音,落下最后一击。 王祁手指颤了颤,胸腔里翻涌着的,都成了复杂的情绪。 好像隐藏在心底的污垢龌龊,都被沈徵翻露于光线下。 “可沈徵,你又比我能做好到哪里去?”王祁合了合眼,锦袍里手握成了拳。 他只是不甘心,也不愿落了下风。 “她在崔府禁足,你不也和我一样,无法带她出来吗?” 沈徵不语。 他视线从王祁身上缓缓移走,停留在身侧燃了大半的蜡烛身上。 “若你今日多少还算顾惜她,便不会来我府里了。”沈徵并未回答,他平淡的语气里略显失望。 烛火微晃,王祁心里的最后防线彻底湮灭。 其实沈徵说得对,若今日真从沈徵府里带走崔蓁,那崔蓁的名声才算是彻彻底底毁了。 就连崔博士知晓崔蓁不见,也只未作声张,甚至连崔伯母也未言及,只派了些签了死契的下人四处寻人。 而他却被妒忌与欲念裹住了正心,寻不到以前的立身之正了。 在此一瞬,他本就空中阁楼搭建的心念彻底崩塌,缩在衣袖里的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他缓缓转过身,脚步挪了一下,忽而愈走愈快,直径推开门,彻底被冬日的寒风淹没。 沈徵一人还落于正堂,他望着那只剩芯子的蜡烛,一旁结了一串绯红的滴蜡。 “我的确,也做不到。”他自顾自对着那芯子喃喃了一声。 他的心意,与今日寂静夜色一起隐匿,消失不见。 *** “阿徵,阿徵。”崔蓁套上外衫,匆匆朝着外头跑去。 才推开门,她便一时惊在那处。 临邑城昨夜又落了雪,远处城阙都有着白茫茫的遮蔽,天地寂静。 “崔姑娘。”阿古拉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银盆,上面刻的是草原骏马飞奔的热闹景象。 只是上头还冒着烟,想必是刚倒的水。 “郎君早日里就进宫了,派我给姑娘端水洗面。”阿古拉说这话极为别扭。 他自幼照顾郎君起居,哪里照顾过什么姑娘家。 何况府中多为他们从东戎带来的仆众,并无任何侍女,这事便只能落到他头上。 “谢谢阿古拉。”崔蓁与阿古拉这些日子处下来,已经极为相熟,便再不如当初那般怕他。 待崔蓁端了银盆入屋,阿古拉又匆匆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满满当当拿着许多东西。 他只落在门外,并不进屋。 草原汉子魁梧少语,但现在倒像是个听话的小侍女一般,直直站在门外等唤。 崔蓁有些奇怪,但想着许是东戎什么习俗,她也并不是很懂,才要端过来,便被那些东西彻底惊住。 莲瓣纹圆形银盘上,正中是一盅热气腾腾的奶茶,一旁有着堆得半高的环饼,欢喜团等等,最末还一袋油纸袋子包着的东西,看着圆鼓鼓的,大抵是什么糖食类。 “都是···给我的?”崔蓁惊得张了张嘴,指了指自己。 她是好吃没错,但这个数量,怕是三个她也也吃不完。 沈府的早餐竟然要吃这么多?阿徵看着也不是吃很多的人啊。 其实阿古拉也不明白究竟为何这般多。 他只知道,郎君大早上便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好几个食盒。 然后再三嘱咐,等崔蓁醒了就给她作朝食。 还提醒他好几遍,东西放在门口就好,万不得进屋去。 他也是方才知道,那食盒里竟然有这么多东西。 “我就要,这个,这个,这个,”崔蓁提了奶茶,又用手指夹了几个环饼,欢喜团,对着阿古拉道,“这些就够了。” 她手里塞了满满,转身进了屋。 阿古拉怔在原地,望着堆得半高的吃食,呆了片刻。 后索性不去多想,自顾自又原路返回。 才未几步,他忽而想到早日郎君的嘱托。 这才匆匆忙忙又折路返回。 “崔姑娘,再过些时候,我来带你回府。”阿古拉道。 门呼啦一声又被打开,崔蓁冒出头:“回府?” 崔蓁有些落寞。 她虽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回崔宅去,可没想到沈徵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 “正是。”看阿古拉的神色,倒像是沈徵早早就叮嘱好的。 “好吧。”她叹了口气。 如今东戎使团遇刺,正是临邑城局势微妙时刻,她也不便再做多叨扰,等回了崔府自己再想些办法。 她前些日子虽讽刺了崔成一番,让她嫁王祁的事情稍稍有缓。 但若崔成真的答应此事,到时即使是让系统直接带离这个世界,也决不可能妥协。 大不了,工作再找就是。 *** 沈徵离了延福宫,他着回了往日青碧道袍,束发正冠,神色与往日无异。 一旁跟着的升澍府判官程方玉用衣袖拭了拭汗,面色讪讪道:“下官要多谢小殿下,若不是小殿下方才一番言语,下官今日可算是彻底完了。” 沈徵额首宽慰道:“程大人过虑了,那群歹人如今已通数缉拿归案,左右也未起什么波澜,官家是明理之人,定不会苛责大人。” “是,是。”程方玉微松了口气,“那群歹人不过是一些暗渠流民,这几日借着送冬菜的由头才混进街巷里,都是些不成事的,连能拿得起剑的都没几个。京兆府才派了人去,便都被抓住了。” “官家方才下了旨意,我瞧着是要把这些凶徒通通施以极刑,好对三殿下与小殿下有个交待。”程方玉语气有些试探,“只是小殿下为何又替那些狂徒求情?” “这些流民多是安朔堡遗民,本也是有母有父之人,流放即可,何必酷刑呢?” 沈徵神色默了默,又补充道:“我三哥哥也定不会将此事放于心上,程大人尽可放心,只是我如今已不是馆伴使,后续的事情,劳烦程大人多多上心了。” “这是自然。”程方玉拱手行礼。 临邑人都以为这位自幼入大梁的东戎蛮子,只痴迷丹青少话愣语,但方才在延福宫里,这位东戎质子以监管不严,自请去了馆伴使的身份,又替那些流民求了情,他方才明白,这么多年他能颇受官家娘娘信任,其中必是心思透彻,处事滴水不漏。 是他们这些人,都忽视他了。 “那下官先行告退。”程方玉施以一礼。 沈徵也微额首,又拢了拢衣衫。 他青碧色道袍外罩了一件水色大敞,雪铺满了整条宫道,踩上去有簌簌的响声。 今日手里未带汤婆子,他倒也不觉得手脚发凉。 来往宫人见沈徵皆是一福礼,便又有序向前。 夔州位于巴蜀,蜀地向来风和景秀,山水清丽,也不知那里是否也如临邑一般,雪色皑皑,遥遥不辨天际。 他这般思索着,便已然行至内东门,登了马车,朝市井处行去。 *** 早日里就有青衫子扫了沿街的雪,车轴又溅起泥水腥子,轱辘声要比平日里响一些。 马车里有淡淡的血腥气,但又熏了香,便只能稍稍才能闻出味道。 崔蓁偷偷扫了眼身侧坐着的人,少女侧脸清丽,但此刻却肃容,像是在紧张什么事情。 她又侧目看了眼身旁的少年,少年人半依在车壁,此刻眼下的乌青愈发分明,面色极为苍白,明明看着难受,却依然不吭一声。 似察觉到崔蓁的视线,少年抬了眼皮,恶狠狠盯了眼崔蓁,冷哼道:“看什么看?” 这两个人她都有一面之缘。 少年人,是那个她曾在暗渠见过的,把钱扔至沈徵身上的那位。 少女,则是刘松远心心念念的孟姑娘。 但这辆马车,是刘家的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阿徵!你要有自信啊!你是男主啊! 之前的文名过于沙雕,所以改了一下(也许以后还会改) ☆、信件 “看你死没死成。”崔蓁瞪了那少年一眼,没好气地回道。 虽然她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情况,但这位可是对阿徵恶言相向的人,她才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让你失望了,一时半会还死不成。”那少年又转过头去,不冷不热回了一句。 但似牵到哪处伤口,吃痛地龇了龇牙,却又强忍着,不想让别人看出分毫。 “少动肝火,于伤口愈合不利。”孟姑娘掐断二人的单话,她敛着神色,叮嘱道。 “知道了。”似是因为孟姑娘是大夫,那少年回得才稍稍情愿了些。 “我知道崔姑娘也想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也并不知晓全貌。”孟萱把视线移至崔蓁身上。 少女五官清泠,神色却极其冷静。 “昨晚刘郎君着阿元带话,说让我今日进临邑一趟,我上这辆马车之时,车上便有此人了。”孟萱回道,“车上还备了些必用的药品,我便替他上了药,包扎了伤口。再接着,崔姑娘你就上来了。” 崔蓁是从沈府后门上的马车,她见马车上挂的是刘家的牌子,她本猜测定是阿徵为了莫起闲话,才用刘家马车来接她回府,但没想到,车里竟还有孟姑娘和这满脸戾色的少年。 她心思忽而一动。 昨晚东戎使团遇刺,难道··· 她猛然抬头,视线一瞬便对上孟萱。 孟萱薄唇紧抿,眉宇微蹙,见崔蓁视线看来,也暗暗点了点头,似明晓对方心中所想。 不过思来,按着沈徵的性子,救下这个少年的确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但崔蓁忽又郁结起来。 要不是有那牧仁挡着,昨晚受伤的,就可能是阿徵了。 崔蓁想到这里,又抬头恶狠狠剜了那少年一眼。 “你瞪我做什么!”少年虽受伤极重,也跟着瞪了回去。 “我为什么瞪你,你自己明白。”崔蓁冷哼一声,“你自己不要命,不要牵连别人。” 少年听及此话,神情微愣,但却很快明白了崔蓁的意思。 他冷笑一声扭过头,嘴里不阴不阳吐了一句:“我也没要人救。” “那你现在跳出去,跳出去啊。”崔蓁指了指车巾,“京兆府的路,不用我指给你吧。” “出去就出去,我还怕了你了。”那少年就要起身。 “崔姑娘。”倒是孟萱呵斥,把二人都拉住,“莫要起无谓的争执。” 少女神色镇定,像是并未被什么影响。 “你既已上了这辆马车,我们,刘家,沈家,便都已经与你有了牵扯,你如今出去,置这些人于何地?”少女声线清泠,冷静分析道。 少年似被这句话意识回魂,他不情愿地又依靠回角落里。 崔蓁自然不会让他出去,她不过是一时气愤不过,想逞口舌之快罢了。 之前这少年那样待阿徵,她对他已经是好脸色了。 但方才孟萱的一番话,她也稍稍回神,不情不愿的坐回马车内。 “姑娘,崔府到了。”马车外小厮唤了声。 崔蓁叹了口气。 如今便又要回到崔府那冰冷冷的小院,还要看到冯丞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容,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手指勾开车帘,她也顾不上有没有人相扶,掀起裙子径直跳下了马车。 身后孟萱也跟着跳下来。 “孟姑娘?”崔蓁蹙眉不解。 见孟萱对着她一福礼:“我便送崔姑娘到这里了,以后姑娘若再无处可去,尽管可来寻我,我这里,随时欢迎姑娘到来。” 崔蓁愣神不明。 孟萱却又是一礼,转身进了车厢。 崔蓁思索了半晌,目送那辆马车远去,也未反应过来。 她转过身,看到崔成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正冷眼望着她。 她私自出府,夜不归宿。 也不知崔成又要如何罚她,也许这次便是直接答应了王祁让她过去做小妾。 “你随我来。”崔成并未说什么,广袖一挥,转过身去。 崔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沿途也没遇到崔家其他人,待书房门一关,整个屋舍暗了下来。 崔成于上位坐下。 他随手翻了翻书页,幽幽问道:“昨晚去了哪里?” “昨晚···”崔蓁抿唇,“昨晚我路上遇到了孟姑娘,便去她家住了一晚。” 崔蓁方路上想明白了孟萱最后话的用意,她便说得理直气壮。 崔成低着头默了默,他也不应声。 自顾自倒了杯茶,却并不喝。 二人沉默了半晌。 崔成才抬了抬眼皮又道:“王祁说你昨晚去了沈府。” “你既要信王祁所言,我也无话可说。”崔蓁语气并与什么情绪,“你爱信什么,便信什么,反正在你眼里,我说的话都是在骗人。” “崔蓁。”崔成被她的态度激起了怒气。 崔蓁已然做好被罚的准备,便颇为有恃无恐的模样。 崔成却像是忽而泄了气,扬手道:“罢了。” 男子从散乱的案牍中,拿出一份书信,递给崔蓁。 “夔州有信来。” 那书信信口半开,大抵崔成已看过内容。 只是夔州为何有信给她? 崔蓁愣了几分,拆开书信。 那几行墨笔所言不多,她匆匆扫了眼,随即有些迷茫地抬起头。 “你外祖父去了,着你去夔州奔丧。”崔成开口道。 “外祖父?”崔蓁呆了片刻。 她的记忆里,原身母亲秋绮本是夔州卖蜀锦商户人家的独女,当年对还是穷书生的崔成一见钟情,不顾父母阻拦嫁给崔成。 自此后,秋家便将这女儿剔除族谱,再无往来。 崔成进京赶考,秋绮带着幼女日子艰辛,可在夔州最艰难的岁月里,秋家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帮助。 直至原身母亲去世,秋绮的母亲才上门来办了女儿的丧事,后来崔蓁被崔成带走,与秋家便再无音讯往来。 毕竟不是同一个人,崔蓁此刻已无法感受到,原身对这外祖父家究竟抱着怎样的情感。 但大抵,也不会有多好脸色。 “蓁儿,你就替我去吧。”崔成翻了翻书案上的书页,像是有些随意说着话。 崔蓁将信纸收了起来。 她作为秋家的唯一的后人,既外祖父逝去,按着大梁的规矩便是要守孝一年,王祁便更没什么由头来提亲。 崔蓁倒是松了口气。 “这几日整整东西,便出发吧。” 崔蓁应了一声好,便要转身。 在至门口处,身后的崔成却又唤住她:“蓁儿。” 崔蓁回头。 她的这位父亲,此刻神情不像临邑城最得志的画博士,倒像是个惴惴不安的父亲,他似有某种期待,也像是某种试探。 “蓁儿,你是不是还在怪为父?”男子声音低哑,身子没在阴影里,只能看到眼底的几缕光色。 见崔蓁不语,崔成又似自言自语道:“当年,我确有难言之隐,当时我一路艰辛到临邑后,身上已分文全无,多亏了大娘子家收留了我···” 她并没有集中精神听这个絮絮叨叨的男人回忆悔恨的往事,只觉无趣,便用小指勾了勾衣袖,又缓缓松开, 若这些话是对原身说,或许还有用,可惜,她并不是原来的崔蓁。 崔成似也注意到崔蓁的心不在焉,本意欲倾诉的情感,胸口留着沉涩之气生生堵住。 他与这个女儿之间,隔着深深的鸿沟越来越大,无论他如何努力,怕是再也跨不过去。 “父亲。”崔蓁见崔成止了话,才冷淡回,“父亲若没什么事,崔蓁便告辞了。” 崔成张了张口,至最后,只抬手扬了扬衣袖,示意崔蓁退去。 书房的门开启又阖上,书影重重间,他的身体被郁郁阴影吞没。 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 他连崔蓁的外祖父都不敢面对,谈何要让崔蓁原谅呢? 这么多年,他甚少管这个女儿,一来是不知如何管教,二来也是为了逃避。 可直至那日他才明白,原来崔蓁心里,早就对他这个父亲怨恨至深。 他们父女之间隔着这么多事,日积月累,越堆越高,大抵是永远无法修复了。 是造化弄人,也是他茧自缚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夔州为什么会来信,是因为阿徵之前答应崔蓁要带她回家,他经常帮蓁蓁抄作业,就仿照蓁蓁笔记试着给蓁蓁外祖父家写了信,恰好蓁蓁的外祖父去世,所以王祁提亲的事情就迎刃而解啦。 很快就要离开临邑开启新版图,每个人的故事都会开始有变化,阿徵会稍稍下线一段时间~ ☆、绿鞘 崔蓁从崔成书房出来,自顾自又绕进了自己那个院子。 一想到这个崔府里还住着害死过青夕的凶手,崔蓁便作恶心,径直关了门窗,又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待四周都静了下来,窗外梧桐的影子落在窗棂上,像是用墨色描摹上去的痕迹,随着风声如鬼影般抖动,无边的恐惧又开始淹没她。 她把头缩在被褥里,门外有人敲门。 “姑娘。” 崔蓁没有应。 外头人像是不放弃般,又敲了一声。 崔蓁不耐,便闷哼一声。 门嘎吱一声被重重推开,崔蓁勉强着抬头去看。 见是个生得还算乖巧的小姑娘,扎着双丫髻,杏眼明亮,眉宇间尽是一片灵气。 “我是主君派来照顾姑娘的。”那女使福礼。 崔蓁应了一声,又低下头不答。 这小女使看着面生,大抵是崔府刚买进来的一批中选过来的。 待又过了片刻,闻屋内仍无声息,崔蓁才再抬起头来。 见那小女使仍站在那处一动不动,对上崔蓁的眼睛,神色里多了些无措。 她似在等崔蓁的指令。 崔蓁心下便起不忍,随意指了指:“过几日我要启程远行,你把东西整了吧。” 那小女使得了信,面下欢愉,便迫不及待开始四处收拾东西。 似被这闹出的动静惊扰,崔蓁本郁郁的心情被惹得有些烦躁。 可看着那小女使殷勤的样子,她又不好发作。 便试图让自己声音和善些,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我叫绿鞘。” 小女使说话的时候眉目一扬,像是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 “主君夸我生得讨喜,所以在一众新来的中选了我来做姑娘的女使。”小女使有些得意,好像是被夸了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情。 “哪里人,几岁了?”崔蓁见她天生讨喜,倒也跟着面色柔缓,轻声问道。 “回姑娘,过了年刚满十四,夔州人。” 崔蓁眉梢一跳。 夔州人? 不知是不是崔成知晓这小姑娘的籍贯才选她来,她的懒得去想。 十四岁的年纪,在她的世界里还只是个读初中的小屁孩,可到了这个地方,便已成了官宦人家伺候人的女使。 这一世命运便被掌控在主家手里,不得挣脱也无法自由,正如青夕一般。 思索到此处,崔蓁不免又垂了睫毛,缓缓低下头。 “姑娘,这个要不要带?”绿鞘倒似兴致极高,每每拿起一件东西,便要与崔蓁询问是否要带。 初初崔蓁还有些耐心回答,后来时间久了,她便答得愈不走心,甚至渐渐开始发困。 嘴里还有一声没一声应着,身子却已经倒在了枕头上。 绿鞘正拿了件裙袄又要回头,见崔蓁已起了轻微的鼾声。 小女使眨了眨眼睛,踮起脚小心翼翼靠近崔蓁。 细细看了崔蓁半晌,替崔蓁盖上被子,左右确认没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这才放心的又退回去。 她手里又开始忙活起来,自顾自说着话:“那位小郎君果然说得没错,这崔家姑娘,根本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可怕。” 她说毕,又将几件衣物叠齐归置好,但手脚明显放轻了声音。 沈宅。 沈徵把药递给牧仁。 牧仁只端着药,神色却讶异道;“小殿下方才说,过几日就要离开临邑前往夔州?” 沈徵点头。 随后手又抬了抬:“牧仁你先把药喝了,我再与你解释。” “好。”草原男子一口闷了药,抬头急急看向沈徵。 “这梁人的药,怎得如此苦。”牧仁皱了皱眉,咋吧一下嘴,似还在回味余味。 沈徵微微一笑,递过一颗杏脯。 牧仁却颇有些嫌弃别开头:“咱们草原上的汉子,怎能这点苦都受不得。” 沈徵并不强行,只是将杏脯置放回去。 待避退了仆众,他才缓缓解释道:“此去夔州,有私心也算公事。” “之前我得了信,老师如今正在夔州一带,因我心中有惑,确有诸多问题想问问老师,何况这也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得到老师确切音讯,所以定然要去,此为私心。” 少年声音停了停,片刻后又淡淡响起。 “如今临邑已有行刺之事,我自然更要去夔州,此为公事。” 牧仁蹙眉,身子往上抬了抬,他在等沈徵的解释。 “自十年前止戈,两国之间贸易不断往来,如今大梁与东戎互通有无,互作安好。可临邑行刺一事,必定会让诸多人心生不安,如果我以东戎质子的身份离开临邑前往夔州,所行之路毫无受阻,方时无论是东戎人还是大梁人,便都能相信我们两国未起任何龌龊,足有稳定人心之效。”沈徵解释道。 牧仁才了然点点头。 “小殿下思虑甚对。” 男子浮过宽慰之色:“若大汗知晓小殿下如今这般懂进退,定然会很欣慰。” 沈徵并不答话,除却这些,他其实还藏着别的心思。 少年人胸中藏着含苞欲放的一支春杏,隐于袖口,贴于衣襟,缓缓有香弥漫。 “那到时候小殿下定要带着我同去。”牧仁忽而接口道,“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担心···” 沈徵却微微抬头,他视线扫过牧仁急切的眼神,神情微微一松:“牧仁你伤势过重不易远行,还是留在临邑,我会派阿古拉留在这里照顾你。” “这怎么行?”牧仁似要起身争辩。 沈徵把手轻按住他的肩膀。 “这箭伤虽未至胸口,但多少还是伤了根本,况且那日大夫与我说,你身上还有不少陈年余伤,需得好生静养。”沈徵说得清淡。 可牧仁的瞳孔却微微一震。 “小殿下···” 沈徵把碗盏推了推,又将身子侧了过来。 “你好好休息。”他替牧仁掖好被角,才站起身。 “小殿下。”沈徵未走几步,牧仁唤住他。 “小殿下不问我吗?”牧仁的声音由此而低沉。 “若我问,牧仁会回答吗?”沈徵并未转过头。 牧仁垂了垂头,男子的身躯隐在黑暗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若牧仁愿意告诉我,我自愿意听;若牧仁不愿,那我也不会问。”沈徵的声音先打破沉默。 “小殿下···”牧仁又喃喃一句,他言语里有关切,“这么多年,小殿下在这里孤独吗?” 他看着少年青碧色的背影出神。 少年肩膀宽阔,身量极高,可身上却无凌厉之气,总有种平淡宁静环绕于身,像是东戎永远温柔的河流。 若是自己在川流的街上遇到他,怕是全然认不出了。 “临邑这个城市,表面看着繁华热闹,每个人以为来了这座城市,便都以为能寻到最想要的生活。可很多人看不到,这座城市后面,也有许多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那里也有穷困潦倒,饔飧不济。” “刚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确曾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这里的繁花似锦与贫难困苦,好像都与我有关,又好像都和我没关系。” 沈徵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玉色的声质里有了别的情绪波动。 脑子不知怎的,忽而响起少女的音调:“阿徵你说话好听,这世上有谁会不喜欢听你说话。” 像是清灵燕雀挥翅的声响,噗噗苏苏落在他心里,然后生根开出一朵花。 “世事浮动,我把握不住所有,但唯独我能选的,便是努力去看那些好的那一面,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便好。” “牧仁,我希望你也能看到好的一面。” 少年人说完,缓缓走至油灯旁,低头微微一吹,便灭了灯火。 屋子里似比方才还要寂静。 身后的牧仁捏了捏拳头,须臾后又缓缓松开。 男子的眉宇落了下来,陷入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在黑暗里逐渐吞噬。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以后阿徵才要消失一段时间(挠头)下一章,冯丞要恶有恶报啦! ☆、凝秀 自除夕后,冯丞日日与崔苒待在府邸里喝酒谈天,甚为快活。 崔府实则并不大,可他却难得见崔蓁几面。 自那日后,他心中欢喜愈甚。 那事情虽与预期有些差距,但怎么说还是死了一个崔蓁身边的小丫头,王家换了姐姐过去做大娘子,要崔蓁过去做妾,这个结果他还是很满意的。 只要姐姐能得偿所愿,即使花费再多心思也是值当。 只是今日他收了份请柬,看着纸笺上的字,他蹙了蹙眉。 当年他与小娘略施小计,将他那嫡出的三哥哥气得离家出走,多年不见,却意外在这临邑相邀。 少年勾了勾唇。 一张圆脸上仍是喜气满满,却又不可避免露出些轻蔑之色。 当年他还年幼,便能让这三哥哥愤而离家,由此护住母亲,如今又用相似的办法为姐姐夺回了姻缘,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情,无有完不成的。 少年手指在朱红请柬上随意敲了两下,缓缓站起身来。 不过是一桩赴宴,他倒是好奇,这位多年不见的兄长,如今又是个什么模样。 少年人为自己不久前才赢得的胜利洋洋自得,姿仪颇为随意,抬起手指整了衣衫,便大步朝外行去。 马车停在王楼。 这是临邑城颇为盛名的酒楼,他随崔苒她们来过几次,倒是有些熟悉。 门口的大伯见着冯丞一揖,唤了一声“客来了”,便在前头人进门。 绕过几重,待推开一间偏内里酒阁子的门,冯丞抬腿踏入。 “三哥哥。” 他这位久未谋面的三哥哥冯亘,如今看来倒是比多年前要沉稳了许多,甚至都蓄起了短须。 父亲曾说他与这位三哥哥生得最像,可他却不以为然。 冯亘如何能比得上他心智万一,冯家那些兄弟里,也唯有他最为聪慧。 “小郎,多年未见了。”冯亘点了点头,他倒是并未有何神色变化。 “三哥哥怎么来临邑了?”冯丞慢悠悠坐下,他自己先低头倒了杯茶水,漫不经心地问道。 “榷场那里生意了了,来临邑修整几天。”冯亘笑了笑,也斟了杯茶水,解释道,“家中一切安好?父亲母亲也可安好?” 冯丞手一顿,将杯盏一推,他并未抬头:“自是安好,劳烦三哥哥记挂了。” 冯亘倒并未对冯丞此刻不阴不阳的语气有作多反应,只是微一沉吟:“听闻王楼里的炙羊肉做得最好,小郎可要尝尝?” 冯丞这才抬头看向冯亘,他唇角微微一扬:“三哥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请我吃炙羊肉吧?” 冯亘微一愣,才算有了反应。 “小郎误解我了,年少往事如过眼云烟,如今你我都已长大了,无论如何,咱们都还是一家人。”冯亘笑了笑,提手替冯丞斟了杯酒,把酒盏又推了过去。 冯丞倒是手腕一抬,便把那酒接了过来:“三哥哥倒是明白人。” “自然,我今日特来相邀小郎,是想与小郎说清楚,往日那些事过去便过去了,年前父亲着人寄了信过来,我也实在有所感怀,如今思来,当日那些事,不过是弹指云烟,咱们彼此都莫要再计较。无论如何,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冯亘抬起酒杯。 “三哥哥既已这般说,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冯丞一扬手,酒水一饮而尽。 他的眼睛倒映在清澈酒杯里,酒杯一晃,整个面容便模糊看不清。 他实未想到,自己这位兄长过了这些年,竟生出这样的性子,无论是真是假,左右他也不能把他怎么着。 自这般心思存着,也不知不觉饮了几杯酒水。 二人陆陆续续搭着话,王楼的方栀灯不知何时也渐渐点了起来。 琉璃色的珠帘映衬在杯底,晃出许多彩色的影子,陷入杯盏里的人心,偶尔也容易被这酒水去了神志。 恍惚间,耳畔竟传来不知是什么人的弹唱。 那女子的声音忧伤,在繁华的王楼之间流动,透过酒格子的薄窗,缓缓入了冯丞的耳朵。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 女子声线柔美却又哀婉,还颇有些熟悉。 “这唱歌的是什么人?” 几杯下肚,冯丞视线迷离,便觉这歌声听着哀伤,与他的心情全然不符,登时有些恼怒。 “无非是一些寻常歌妓,小郎你喜欢?我去给你唤进来。” 冯丞一扬手,试图伸手去阻。 可眼前的冯亘的身影像是碎成了无数个影子,左右晃动,令他分明不清。 他扶了扶额头,试图让自己看得更仔细些。 鼻尖却略过浓香,待他意识又开始飘移。 屏风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女子。 “郎君要听什么曲子?”那声线温柔缱绻,却让冯丞的心思愈发迷散。 冯丞抬眼,那女子的身影摇摇晃晃,看不分明,偶一点清晰,他却心神不禁一荡。 “凝···凝秀?”冯丞指了指那女子,他站起身,几乎要扑过去。 可他走得踉跄,被冯亘扶住。 “回郎君,奴家名叫春云。”那女子低了低头,身子微微后缩了些。 “春云?”冯丞摇了摇头,“不对,你是凝秀,你肯定是凝秀。” “小郎,我方才问了,这女子是柳州人,的确唤作春云。”冯亘在冯丞耳边开口道,“怎么可能会是凝秀呢?” “是·是··我迷糊了。”冯丞支吾着,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凝秀又不会唱什么歌,怎的还能来王楼卖唱呢?”冯丞打了一个酒嗝,“何况她早就····早就···” 如今饮了酒水,酒意正浓,他平日脸上常有的喜气笑意消失殆尽,此刻倒像是有了数不清的迷茫在这张仍旧稚嫩的脸上展露。 “你唱,你唱一首给我听听。”冯丞指不明方向,胡乱说了一句。 他看不清女子的具体容貌,手也只能虚虚立着,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指向对否,喃喃吐了这一句话。 “郎君想听什么曲子?”女子顺从问道。 “随···随便。” 女子重新拨了拨琴弦,几声短音,让冯丞有了短暂的清醒。 但很快,她朱唇轻启,轻柔的曲调便又成了绵长的长调,直往人心沉落。 随着歌声的起伏,整个酒阁子似都成了混沌颜色,摆在四处的器具时而放大,时而又逐渐缩小。 好像跟着他视线,它们都以诡异的形状生长着。 “凝秀,凝···秀。”冯丞喃喃自语,如在一片混沌间沉沉睡去。 他觉得自己身体像是任由人主宰着。 突然像是离开了酒阁子,又不知不绝里,仿佛置身于颠簸的马车上。 那马车去往什么地方?他想不明白。 就回钱塘去,回他那个窄小的院子里罢。 他与周围的喧嚣如隔着一层水雾,勉强试图睁开眼睛,浑身却使不上气力。 耳朵里只有女子轻柔的吟唱声填满着。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像是生在他的耳朵里,一点一点向里生长。 可他明明说不出任何话来。 唯有一遍一遍唤:“凝秀,凝秀···” 他像是坠入了梦境里。 在那个烟紫色的梦境里,凝秀依旧身着桃红的衣裙,如同春日临于枝头的桃花,对着他弯眉一笑:“小郎若不负我,我定也不负小郎。小郎无论让凝秀做什么,凝秀都愿意。” 冯丞向前忽而一抓,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便彻底消失不见。 眼睛里的颜色便又成了层层落落的光圈,一点点放大,又一环环缩小。 凝秀好像又在更远的一些方向朝着他淡淡笑着。 “凝秀···” 这样的一个名字绕于唇齿,生出年少时的旖旎和诸多言不由衷。 他踉跄着朝前奔跑,想扯住她的裙摆。 可她却若似桃夭色的烟霞,明明在那处,一瞬又在遥遥远处。 他只能亦步亦趋往前追逐。 “小郎。”她在那厢轻唤了一声。 “小郎不是说最爱我么?”女子丹唇里生出长长的忧怨。 “凝秀,我…你知道的…我小娘,我姐姐她们不易,我只能…只能这般把我那三哥哥赶出家去…” 他磕磕绊绊解释着。 她却依旧站在那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所以小郎你就不要我了么?”女子言语哀婉,“你不要我了么?你连…连同我们的孩子都不要了吗?” “凝秀,我···我···我对不起你···我那时,不知道你已有了孩子。” 他想不出任何解释的言语,可唯独‘对不起’几字,便是他唯一可真情流露的话。 “你原谅我,原谅我好吗?”他忽而抬起希冀的目光。 他试图张开手去触到她。 “你不要我了么?”女子并不回答,她的身形又往后移了移,“我们的孩子…他都还没成形,小郎,他甚至还没有成形。”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遥遥的,不知从什么方向又传来哀婉的声调,轻轻柔柔,让人辩驳不明。 “小郎,你不要我了么?”她双目里尽为忧伤,将他不断往下拉坠。 “我没有···”他低低哀叹了一声,“我没有···”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那时断时续的歌声,却若如无形的网,层层罗织,让他不得挣脱。 “凝秀。”冯丞看着她,试图又唤了一声。 她好像离他又远了一些。 桃红色的裙角逐而成弥散开的浓雾,成了模糊不清的烟云。 她即将消失于空气里。 “凝秀,别走。”他挣扎着,义无反顾朝前跋涉。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从四处传来的歌声与少女的口型重合,即将弥散于无形间。 “凝秀,等我。”少年挣扎着向前。 涉过烟气缭绕的烟云,忽而,身形像是被什么牢牢抓住,让他丝毫不得挣脱。 “救····救命!”他意图伸手呼喊。 可脚下如同千金之坠拖着他不断往下沉沦。 他低头往下看去,他像陷入了沼泽之中,而将他腿脚紧紧缚束的,是一团不成形状的血肉团,隐隐还能看到似有形状的手指和扁脑袋。 那东西注意到他的目光,扁脑袋朝上看来。 它明明还没有五官,可冯丞却觉得这东西像是对着他露出了讨好的笑意。 也是那般喜气,又夹了几分诡异。 他浑身颤栗起来,仿佛方才心底的那点愧意与情谊因着这个东西烟消云散。 鼻息里忽而又闻到了浓烈的香气。 “小郎,你不是爱我吗?”他的脖颈间有冰凉的手指环了上来。 “小郎不喜欢我们的孩子吗?”女子的声音如同鬼魅,“小郎你低头瞧瞧他,他生得与你这般相像。” 冯丞似被定在原处,他试图逃离,可腿脚上的那个怪物牢牢固住他,不得挣脱。 “小郎爱我,便随我们走吧。”女子将唇轻轻覆在他的耳垂处,又旖旎着音调柔声唤道,“我们一家三口,也算齐全。” 冯丞恐惧得牙齿咯咯发抖,可他却喊不出一句话来。 身上的黏腻感抓着他不断坠落,他试图伸出手挣脱。 那女子却又欺身上来,如同蛇类缠于他身上。 “走吧,小郎。” 冯丞看到那团东西已到了凝秀的后背,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盯着他。 但女子毫无畏惧,反拥住他:“小郎别怕,我们的孩子很乖,他很听话的。” 他想要发出声音,想要拒绝。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只有喉咙底咯咯声虚弱作响,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无力。 “小郎,走吧,随我们走吧。”女子轻轻咬住他的耳垂。 身体彻底失去控制,与恐惧一同,向着无底深渊坠落。 吞没… 吞没到所有幻象消失;吞没到任何怨念情绪不见;吞没到水面恢复平静,只有半轮清月重新覆上。 堤岸上的女子望着黢黑的水面,静得恍若未曾发生任何事情。 只是她的神情泛着冷意,像是黑暗里无声的芦苇,明明纤弱得让人忽视,却又坚韧得于此生长。 “姐姐,我替你报仇了。” 寂静里,女子的声音几不可闻,与夜色溶搅一处,又在寒风间逐而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出自两汉班婕妤的《怨歌行》 这章搭配60章食用更佳。 还有!宝贝们圣诞快乐啊!! ☆、相送 崔蓁这些时日关在家里,崔成对她好像看管地更为严格,她窝在被褥里,也不愿起身。 只看着绿鞘忙进忙出整理东西,有时候她甚至会恍惚,青夕的身影偶尔会和绿鞘重合,让她一度分不清。 崔成只来过几次松烟榭,崔蓁倒也懒得搭理他,他便最多叮嘱了几句,终究作罢。 倒是崔苒再无来过,这便清净不少。 青夕的事情,是梗在她心底的刺,至夜深人静,才会偶尔冒出一头,往她心口一扎。 伤口未曾流血,痕迹却难抹平。 只是那绿鞘极是机灵,她像是知晓她的性子,到了夜里就会倒一碗热牛乳来,因而她的睡眠算稍稍有些好转。 又是几日,春寒犹在,但日头已经温暖很多。 至午后,崔蓁便搬着躺椅,上面铺了一层厚垫子,倾着身子半躺在檐廊下,日光从远处过来,恰好让她的全身都晒在暖光里。 少女渐觉得惫懒,眼睛半眯起就要与周公相会。 绿鞘却是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带起的脚步声扰乱了她的睡意。 见着崔蓁,她一手扶住素柱,站在几节台阶下大喘着粗气。 “怎么了?”崔蓁勉强抬起眼皮问。 “姑娘,那冯小郎···冯小郎···”绿鞘拂手让自己呼吸匀称些,磕磕绊绊解释着。 崔蓁眼皮一跳。 冯丞这个名字,是一根细长的刺,只要一提及,便又重新划开了那个伤口。 她身体微动,后又躺下,眯起眼睛。 她对他的消息并不感兴趣。 “冯小郎没了!”绿鞘见少女并不为意的神情,直接喊出声一口气表述完毕。 “什么?”崔蓁猛得一惊,“没了是什么意思?” “没了就是没了啊。”绿鞘似有些着急。 崔蓁径直站起身,似不信般又问:“死了?” 她声音带着颤抖。 很奇怪,她恨极了冯丞,可如今听到冯丞人没了,却没有大快人心的感受。 好像突然有些仲怔,然后莫名涌起一股惆怅,如同听了一个什么远远的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 “是啊。”绿鞘慌忙点头道,“说是冯小郎的兄长邀他去王楼喝酒,喝至半夜兴起便去了甜水巷,大抵是又与那里的娘子们喝了些酒,待次日从那厢出来,便掉进了旁侧的水道里,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都泡肿了,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绿鞘说得生动,且有些神神叨叨的。 崔蓁却开始出神。 “冯丞在临邑还有兄长?”崔蓁问道。 “听说是才从榷场回来,这位冯三郎常年在外行商,极少回钱塘。”绿鞘解释道。 随着绿鞘的声音,崔蓁听到遥遥不知是谁的哭声撕心裂肺,与春日的风声一同涌至她的松烟榭。 崔蓁蹙了眉,分辨了片刻,才明了那大抵是崔苒的哭声。 她面上极为平静,一转身,又坐回了躺椅上,阖起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应持如何的心情,她的确有想过恶人自有天惩,可直至今日真正遇到,她却又觉恍若隔世。 无论如何,她的青夕,却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只是不知道九南山的那片野花丛是否已经郁郁葱葱,青夕她喜不喜欢那个地方。 绿鞘看着面色沉静的姑娘,仿佛方才片刻情绪起伏不过是她的恍惚,日光映照在姑娘脸上,像是渡了一层柔软的暖光。 她也听说过在她之前那个女使的故事,她以为姑娘会欢喜,甚至拍手叫好。 却不想是这样毫无波动的神情。 那个小郎君说得对,姑娘才不是外面传闻的那般不可理喻,甚性子更要平和。 … 至离开之日,崔蓁早日里便被绿鞘唤醒。 今日便是要动身前往夔州。 行至正堂处,崔蓁见立着的诸多人,她不可避免的神情露出些厌恶。 崔苒脸色煞白,眼睛还微有些红肿,衣着极素,头上簪着一朵白花,像是随时都要随风而去。 她的身侧,立着的竟是王祁。 见着崔蓁,王祁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又迅速散去。 “七郎,就麻烦你陪苒儿去一趟钱塘,一路上辛苦你多多照顾了。”崔成语气沉重道。 “应当的,二妹妹扶柩归乡,我定当照顾好她。”王祁语气笃定。 “那苒儿就拜托你了。”秦氏拭了拭泪,拉住崔苒的手,泪眼婆娑似要再说些什么。 崔苒站在那处,如一朵随时要被吞没的娇花,暗自垂泪,吃力地摇头不语。 接着又像是用了全身力气,直起身,走至崔成身前,对着崔成恭敬一揖:“苒儿拜别爹爹。” 崔成眼底也有波光,但作为当家的主君,他知晓自己此刻不能过于失态,便微额首算作应允。 崔蓁冷眼瞧着这一家人,心下波澜甚少。 待这些人咿咿呀呀婆婆妈妈告别完毕。 她走上前,对着崔成和秦氏一揖:“崔蓁告别。” 言毕,便径直转过身。 崔成本想多嘱托几句,可见崔蓁毫无留恋的背影,又见身侧崔苒那般恋恋不舍的神情,他的手微微握拢。 他这些年被各种愧疚牵绊于身,可当年他接崔蓁至临邑时,也的确一心想要弥补的这个女儿,可世事难料,岁月迁徙,竟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父女已经形同陌路。 无限悔意自心底逐而弥散,像是枯萎的藤蔓被抽干了最后的生气。 背光处,他渐渐看不清崔蓁的背影,只剩渺小的一个黑点,最后与光一起消失。 就好像这一别,便是山高水长,再无相见。 崔蓁闪身进了马车。 这次回夔州,她除了带了贴身的绿鞘,还有几个崔家稍稍有些拳脚功夫的小厮,行程颇为简单。 与后头崔苒的隆重成鲜明对比。 她坐在马车里,本还毫无表情的脸色里忽而有哀伤缠上眉宇。 她如今匆匆离别临邑,甚至没来得及与阿徵他们道别,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怪她。 今日的临邑还是原来的模样,烟火气从升腾的人群里,绕过车巾的细缝,落在崔蓁的鼻尖。 自她这一世穿越来,她好像是第一次远行。 心底的那些情绪大抵也是因为要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而起的心念,崔蓁这样想着,便算作了自我安慰。 若是阿徵他们怪她,那等她回来再请他们多吃几次酒算作补偿。 车渐渐离了临邑的繁华,自出城门后,忽而停了下来。 “怎么了?”绿鞘灵敏,先一步拉开车巾问。 “姑娘,有人要见你。”车夫回头唤道。 崔蓁拉开帘巾,外头刺眼的光线落入眼眶,她微微一眯,再缓缓适应了以后,瞳孔却忽而放大。 “子生?刘松远?”崔蓁惊呼,随后她一愣,“郭恕?” 他顾不上许多,径直从马车上跳下来。 刘松远依然是水色长衫,风起便若流云随身,更显风流蕴藉。 只明明是离别之景,他唇角笑意依旧,不似相送,倒像接风。 旁侧的子生却是神情严肃很多。 他生的高,还是那一身灰色长袍,茫然眉宇间似也在忧心什么事。 郭恕倒像极不自在,搓了搓手,见着崔蓁,表情才稍稍舒缓了些。 崔蓁略有惊讶看着这三人,心思稍稍回转,待片刻反应过来,迫不及待朝后张望。 临邑城门来往诸多,送别与相见都是常事,但偏偏这些人里,却没有她最想相见的那个人。 “如今东戎使团的事情棘手,明成他实在脱不开身。”刘松远点破崔蓁的意图,少年人语气悠悠,“小崔你实在偏心,眼里只有一个明成,看不到我们几个特意来给你送行么?” 刘松远语气带着几分揶揄,但故意面露惋惜叹道。 崔蓁斜睨了他一眼,她自然能猜到沈徵这一层的事情,只是多少还抱着一点希望。 可刘松远的话,让她彻底心落谷底,眉宇耷拉下来。 “此去夔州路远,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倒是一侧的子生先开了口。 他的表情难得郑重,眉宇间的原生神情稍稍淡去了些。 崔蓁笑道:“多谢子生啦,你那壁画我看也快完成了,今年终于可以回家娶小媳妇去咯。” 她本以为这般打趣,子生会和以往一般面色通红,却不知此刻却是有些避开视线,只微一额首,便也不接话。 崔蓁实则偶尔有些奇怪,为何明明那三清观壁画愈画得多,子生好像愈加愁容,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他有自己藏着的心思。 “对,你···你好好照顾自己,夔州那地方不比临邑,你不要不爽快就耍性子,到时候被人欺负了也没人知道。” 郭恕接了话,少年的眼睛是圆圆的形状,他说这话的时候,圆润的眼睛又稍稍睁开了些,但他捏着衣角的动作出卖了他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神色却仍带真挚。 “知道啦。”崔蓁没料到郭恕竟也会来相送,因而难得今日见他,她也不再打趣,便乖巧应和着。 少女又一挑眉:“你那后桌可不许坐别人,等我回来了还是要坐那里的!” “知道知道。”郭恕满口应了下来,轻声喃喃接了句话,“反正没什么人敢做你的位置。” “行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崔蓁好不容易把离别的情绪稍稍安藏好,如今见了这几人,又重新被勾了出来,她便先摆了摆手,想把这些心绪止在此处。 “等我回来了再请大家吃酒。”崔蓁转过身,对着身后站着的几个少年人摆摆手,便头也不回登上马车。 车轴滚动而起的尘烟,逐而弥散了视线。 日头躲进层峦叠嶂的云层中,尽数从几位少年人身上撤去。 作者有话要说:开启新版图! 蓁蓁表面对阿徵没来送她表示理解,其实心里难过得很! 这章有点喜欢郭恕这个小朋友! ☆、告别 “也不知道崔蓁此番前去,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郭恕望着远去的马车,他从来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便先开口道。 刘松远瞪了一眼郭恕,可他却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片刻后,城门处又出了一支马车队伍。 相比方才崔蓁的,明显这群人要隆重许多。 队伍中间有一棺柩,再往后是两辆马车,一辆挂着“崔”字木牌,另一辆挂着“冯”字木牌。 在前头骑马领队的,是他们几个都相熟的人。 刘松远眯了眯眼睛,有些淡淡然道:“郭恕,你怎么不去送送王祁?你不是与他私交甚好么?” “我才没有!”郭恕明显也注意到了那些人,他声音放大了许多,神情有些气急败坏,“王祁他,他竟然想要崔蓁过去···” 他话未说下去,他虽平日里性子直率,可世家出身,如今虽工于丹青,但究竟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少年郎,有些话,他仍是说不出口。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王祁他做出那般落井下石之事,是明显将礼义抛掷脑后,我怎会再与这样的人为伍!” 郭恕似极为愤慨。 刘松远斜着瞧了眼郭恕,言语有了几分讽刺:“你们东厢的人,竟也这般明辨是非了?” “你!”郭恕自知说不过刘松远,转而冷哼道,“平日里崔蓁不是与沈徵最为交好吗?如今竟连送行都不出现,你们西厢不是最重情谊,如今也这般薄情寡义了么?” 刘松远似并未因郭恕之言恼怒,反而扬身一挥衣袖。 “咱们明成,自有他的考量。”少年人双手负于身后,便扬长而去。 夏椿也跟着紧接而上。 独留郭恕又回头眺望了一眼王祁队伍,逐渐消失于视野里。 他才暗暗叹了口气。 随即心下又开始恼火沈徵未来相送之事,还暗自思量着,若是他遇到了沈徵,定要好好质问他一番! 少年人跺了跺脚,便也向着城里方向归去。 这世间的诸多相送,起于一点,而散于诸多。 那个时候以为不过寻常事的少年们不懂,很多事情多年后再忆,却也只记得,马车行驶过时扬起的一骑尘烟。 … 崔蓁坐在马车里,她兴致不高。 绿鞘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引起崔蓁的兴趣,只能暗自焦急的思虑着。 “到九南山了么?”崔蓁身子朝前,凑近车巾问车夫。 “回姑娘,到了。”那车夫把马车停了。 崔蓁便直接扯开车巾,快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绿鞘捧过身旁的一个攒盒也紧跟而下。 她没多问,多少猜到几分。 马车停在山脚,崔蓁提起裙角便朝着石阶而上。 绿鞘初初还能跟上,后来便气喘吁吁。 待她实在跟不住,崔蓁却忽而停了下来,从几处松树处低头绕了过去,转了道,至一片平阔山地间。 才至初春,半山这片土地仍显荒芜,唯独往近处看能看到几株冒出头的植被,与九南山这个季节的任何一处景致都甚区别。 但那平地上,却隆起一个小土包,孤零零立在那处,突兀却好像又与山色融为一体。 绿鞘乖巧站在一旁,把地方留给崔蓁。 “青夕,实在抱歉,这么久才来看你。”少女起声很平淡,像是与一个老朋友说着平常话。 “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环饼,这是刘家铺子早日里刚出的,你看,还冒着热气呢。” “哦对了,我这次要回夔州去,我外祖父没了,要回去奔丧。” “刘松远说,这里是一处好地方,等再过些时日,就会有春花渐渐生长起来,到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花香,我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还有你弟弟,我已经拜托人开始找了,你放心,我在一日,就一定帮你找一日···” 崔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绿鞘也跟着听了许多。 她虽没见过青夕,却忽然有些羡慕起这个故去的女使。 她们这些签了卖身契的家奴,生死早就不由自己做主,伺候好人是应当,若是伺候不好,被打伤打死也是常有之事。 就算有一日死在街头,怕是连野狗都不会看她们一眼。 可若遇到一个真心相待的主子,那便是三生也修来的福气。 那个小侍女泉下有知,听到这些话,想必心里也是欢喜的。 崔蓁并未在此地待了许久,待办完自己的事,便转身往山下走去。 绿鞘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走至一半,崔蓁停了下来。 绿鞘从后头踮起脚往下看去。 山下路过的是二姑娘的队伍,中间漆黑色的棺柩分外显眼,后面又跟着两辆马车,队伍浩浩汤汤,与他们孤零零停在山下一辆马车加上几个侍从相比,要看起来热闹许多。 崔蓁站在原地,她的神情里没有起任何波澜,像是注视着无甚关系的一群路人。 待那支队伍愈行愈远,她才动了身,一步一步往下走。 “姑娘?”绿鞘小声唤道。 “嗯?”崔蓁应了一声,并未回头。 绿鞘本还有些担忧,但崔蓁应了她,她又突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便低了低头,跟着崔蓁一路向前。 待马车又启,崔蓁的神情一如离开临邑的表情。 倒是绿鞘注意了一下天色,日头尽收,只剩一缕光线逐而残喘。 满目尽是初春荒凉色,料峭之意仍袭身。 大梁人好游,乡野村社多有邸店供往来游客,只是不知今晚她们会宿在哪户邸店。 千万人行过的官道上,有深深的车轴印子,来去的的马车时断时续,时往时近,交汇一点,又四下散去。 日头吞没,本就没有什么的日光,远山便成了浅灰色的墨线。 车夫寻了近的邸店下了马车,绿鞘才落地,登时不安起来。 瞧着邸店门口声势浩大的车马,他们这是又与二姑娘的队伍撞上了。 “姑娘。”绿鞘拉了拉崔蓁的衣袖,“要不咱们再往前头看看?” “不必。”崔蓁倒是坦然,“要是再往前,怕得行至半夜才能找到别的邸店了。” 绿鞘转念想这也对,便先走在崔蓁前头进了邸店。 崔蓁脚步一顿,也未曾多说什么,由着这个小丫头也踏步入了这家邸店。 她是实在有些乏了,以前坐好几个小时的大巴车她都疲惫不堪,更何况现在是整整一天的马车。 那马车颠得她浑身不舒服,现在只想赶紧找个屋子洗个澡就睡觉。 “姐姐。”崔蓁才一踏进,就闻熟悉的惊讶声。 她思绪一顿,瞬时便觉得有些烦躁。 “姐姐怎么不等我一起走?我虽去钱塘,可还是有一段路与姐姐是同行的。”崔苒走近身,声音有些委屈,“姐姐,如今我小弟走了,便只剩姐姐一个亲近的姊妹了。” 少女脸色仍旧惨白,眼尾泛红,大抵哭了许久都未曾停下过。 崔蓁身子后缩一步,脸上仍旧冷淡道:“我与你也没多亲近。” 崔苒听闻,脸又一白,身子往后一仰,几摇摇欲坠。 倒是身后的王祁一把扶住。 以往王祁定会疾言厉色,可这次,他只抬头看了眼崔蓁,并未多说什么刺耳的话。 “二妹妹,我扶你回房。”王祁不容崔苒拒绝,扶过崔苒上了楼。 崔蓁视线四下扫了一眼,寻了处桌子点了些汤饼,便慢吞吞坐下。 邸店总能汇聚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群,旅途寂寞,正堂之上熟识不熟识的人言谈几句就能处一块去。 “许郎君,你如今刚从蜀中来,可又有什么奇事说来听听?”旁一桌坐了些才凑在一起的旅人。 “奇事?”那询问的人面阔鼻直,神色却颇为狡黠,看着像是走南闯北精明商人。 “和往日里倒是无二,只是前些时候路过匽城,入城时查的极为严格,说是城中有几人生了怪病,因此盘查紧了些。” “怪病?” “我也没见过,只是路过那处,我瞧着那匽城和别处并无两样,那匽城本就湿气重,到了时节得几个小病也是常有的,不过有着官老爷们护着,咱们这些细民不用白操那心。”那许郎君声线爽朗,随意挥手道。 随后,他神情严肃起来,“只是最近各地盗匪流窜颇多,特别是再往前,到磁州口那处有一南山岭,诸位过岭的时候,可千万要结伴而行,莫要让那些盗匪钻了空子。” “对对,我也听说了,诸位往那处走,可千万要小心了。”有人附和。 崔蓁提着心思,也听得分明。 按着她之前所了解的,南山领的确是她的必经之地,想来自己也应当小心些。 出行在外,本就容易疲乏,自青夕之事后,她忽而发现自己不像之前那般觉得只要有吃的在面前,便能一扫忧虑。 如今心下有了担忧之事,这热腾的汤饼也胃口全无。 她方要起身,抬头见王祁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本就烦闷的心情更是脸一黑,避开身,想等他先下了楼自己再往上。 可雪青色衫在她面前立住。 “崔蓁。”王祁唤了一声。 崔蓁冷声回道:“你有事快说,没事我要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蓁蓁日记: 阿徵不在的第一天,想他。 ☆、坠崖 “我没有别的意思。”王祁看出了她的不耐,匆匆解释道,“我方才与店家打听,那南山岭盗匪猖獗,不如我们结伴而行,你和二妹妹也互相有个照应。” 崔蓁却先道:“我从崔家带出的几个家生子也有些拳脚功夫在身,多谢王郎君挂念了。” 她这话其实有些逞能,但她实在不愿与他多言,正想转身。 王祁却又拦住她道:“之前所起恶念,我决不会再提,但此去行路艰难,我···我也有些不放心你孤身一人···” “我知你厌恶我,我也不会再有别的奢望,无论如何,终究身家性命最为重要,万望你莫要意气用事。” 这话听着倒也有几分真心。 崔蓁方才听那些旅人讨论,她也不是什么多固执之人,无论如何也是要寻个伴共过山岭,待她过了南山岭,他们去钱塘,她去夔州,两两互不干涉。 “嗯,我考虑考虑。”崔蓁冷哼一声,抬腿朝着楼上行去。 倒是王祁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自那日被沈徵斥责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自幼闻君子之道,却被迷了心窍,竟做出那般落井下石之事,他陷在自责忧虑中不得挣脱。 如今,只要崔蓁仍能与他说几句话,他便也不敢再奢望什么了。 崔蓁行至二楼,带路的店博士带她至里间,对着她一点头道:“之前少东家有叮嘱过,若是崔姑娘来住,定要带姑娘住得舒服,还望姑娘切莫嫌弃。” 崔蓁一愣,忽而反应过来,转头问道:“是···刘家?” 那店博士闻声一点头,面露讨好道:“正是正是。” 想来是自己出行前,刘松远与他兄长去说过几句,这刘松远还是很够义气,她这朋友没白交。 崔蓁心情登时好了许多,便勾了勾唇。 远行于外,能闻朋友的嘱托照顾,实则是世间最能抚慰疲乏之事。 她这趟已经旷工许久的穿越,任务半点进展全无,但交的朋友倒是意外收获。 这邸店虽外头看着简单,但她这间屋子陈设一应俱全,还颇为雅致,崔蓁由着绿鞘守着擦了身洗了面,疲惫稍去,心情也稳定很多。 绿鞘要去外头倒水,崔蓁闲着无事,便也出了门,手抵在围栏上,托着腮看着底下来往了旅人。 如今夜色渐深,正堂里人少了些,但那店博士仍拿着热酒见缝插针四处蘸上,生怕漏了哪处。 酒过三巡,众人醉意愈浓,交谈杂声便也诸多。 “我瞧着,咱们这大梁可是越发不太平了!”有人一拍酒案。 “是啊,这匪寇似乎比往日里要不太平许多,我听说,前些时候,就连临邑城,那东戎使团都遇刺了!” “不就是些安朔堡的流民?听说都被抓起来了!” “是啊,说是这么说,可自咱们与那东戎签订盟约后,每次使团来往,哪次见过有刺杀的,可不是越来越不太平么?” “正是,自从官家新政起,咱们这大梁可是越来越乱了!我还听说,最支持新政的陈大相公都被官家贬出临邑城,也不知道这政令还能不能再推下去?” “老李那是你看不到好处!不说别处,咱们那村子可是希望这政令能推下去,以往一到二月五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咱们手上也没多余的钱财去买粮,还不是多亏了那新政,可从官服那处贷钱,待到了夏秋卖了稻子,再还给官府,可救了我们不少农民!我看着,这条倒是好的。”也有人反驳道。 “你们那处是好,可咱们那处可不是这样!就为了这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咱家算是每年年前都会存些家底用来买种子的,如今倒好,官服硬要我们去贷钱,去年我们那收成不好,连带上二分的利息,还白白赔上了更多,你说说这事,咱们也是有苦难言啊。”也有人持反驳意见。 崔蓁托着脑袋,她倒是听得仔细。 这个世界实在逼真,这般牵扯民生之事也是面面俱到,崔蓁被这些百态民生之言扯着倒也陷入了思虑中。 如今官家一力推醒新政,政令虽好,可若遇到不当的官员,上令下不达,却是更增了百姓苦楚。 何况改革之事,本应就是循序渐进,如今官家的力度,意图以一己之力牵着整个国家机器快速运转,若是程度把握不对,则会引起反面效果。 官家年岁愈大,而膝下更无子嗣,又被这新政之事牵扯难分,再意气风发的精神,也会在日积月累的消磨中殆尽。 崔蓁暗暗叹了口气。 待她直起身准备回房,却见身旁站了藏蓝对襟长衫的男子,年岁不大,圆脸,面蓄须,眉宇里明显多了几分成熟。 男子视线也往下望着讨论欢快的人群,神情却有些默然。 似乎注意到崔蓁这厢视线,他抬起头来。 崔蓁却是不可避免的微一蹙眉,这张脸她有些熟悉。 “崔姑娘。”那男子一揖,表情很是熟络。 崔蓁一愣,那男子解释道:“在下姓冯名亘,家中行三。” 崔蓁这才回神,这位便是那冯丞的三哥,也就是那日约冯丞对饮之人。 听闻这位冯三郎与那小弟自幼有些嫌隙,并与多往来。 瞧着这位冯三郎的神情,对弟弟的去世也无表露什么伤心难抑。 崔蓁对冯家人并无好感,自然不愿多思,她微一额首,算作应答。 冯三郎似并未察觉崔蓁的冷淡,反自顾自接上了话道:“这些人所担忧的虽也重要,只是他们不知,内政之事或许一时半会可拖延些许,但真正需要提防的,应是那些外面的敌人才是。” 崔蓁本已手指扣在门上,闻声缓缓又转过身。 冯三郎意识到崔蓁此刻的兴趣,才接口继续道:“我在榷场从商多年,来往东戎大梁也是常事,可如今榷场上,东戎来卖的牛羊愈发少了,而皮毛却愈发多了。” 崔蓁不解,追问:“什么意思?” “如今东戎风头最劲的是大皇子与三皇子,大皇子好战,在东戎朝堂上,常常言语要夺回东戎割让大梁的失地,那三皇子虽性情并不那般嗜血,可却也不是个安稳的性情,言语间对大梁也有颇多鄙夷。”冯三郎停了停,“若是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做了东戎大汗,对大梁都不是什么好事。” 崔蓁皱眉:“东戎大汗自签订盟约后,不是一直都是主和的么?这两个儿子闹成这样,他都不管管?” “崔姑娘,你知不知道草原上的士兵若是要行军打仗,就会把家里养的牛羊宰了风干,把牛羊的每一部分都用起来,作为武器,护甲···不要的皮毛一类便在榷场卖掉。” “风干的牛肉可以用来作为军粮,携带方便,且不用调动国库过多钱财。如今榷场上少见牛羊,只多见皮毛,这般现象已持续许久,这怕是···那东戎大汗即使想管,也管不住了。”冯三郎叹了口气。 “想管也管不住?”崔蓁喃喃念叨,“你的意思是?东戎大汗很可能就快要···” 她心中一紧,那可是阿徵的父亲! “崔姑娘,南山领那处确有盗匪流窜,姑娘要去夔州必定需经过那处,还望姑娘定要与我们共行,我们人多,也算能搭伙作个伴,无论如何,保安全最重要。”冯三郎却止了话题,又转了言语道,“我走之时,叔蓬再三与我叮嘱,定要照顾崔姑娘,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崔蓁神色微有变化,怎么这刘松远与冯三郎也有往来? 冯三郎似看出崔蓁的顾虑,又启唇解释:“我多年行商,与刘家自有些来往,与叔蓬也算是相识多年,姑娘且放心,我与我弟弟并非一类人,绝不会行他那般事。” 他似急匆匆又补充:“我那弟弟在钱塘时,也在家中祸害了好几位姑娘,可惜我当时年幼,父亲又素来宠爱姨娘,我也实在庇护不得,不堪其扰,这才离家行商,让姑娘笑话了。” 冯三郎说话真诚,虽眉眼与冯丞有几分相像,但却还是多了些多年行走在外的稳重,何况又与刘松远相识,刘松远的朋友她还是有些信服的。 崔蓁便也稍稍放下心,点了点头:“多谢冯郎君。” 这些时日宿在邸店,崔蓁睡得很不踏实。 也不知怎么的,最近梦里总是有原身小时候与崔苒上元夜去看灯会的情境。 也总是停在朱红色蝴蝶形状的闹蛾在那佝偻男子背上一跃一跃离去的身影,最后脑子便隐隐作痛,她也从这段梦境中被惊醒。 之后的一些时日,一路上行进也算太平。 崔蓁始终与崔苒的队伍保持一些距离,崔苒偶尔也会与她说几句话,崔蓁都只是淡淡回着。 王祁虽也应和几句,别的倒也未曾多说,待入了夜进了邸店,也不过是各行各事,倒也无话。 她与冯三郎倒偶尔会交谈几句,实则是她更想从他口里了解更多东戎的事情,或许可给阿徵传递些消息。 只是冯三郎常年出行在外,说话都是点到即止,除了那日一些言语,无论崔蓁如何询问,他都未曾再多言语几句。 … 一路往南,春日不断袭身,温度愈发暖和。 南山岭本是经过磁州的必经之地,这里常年盛大片连翘,如今都开了花,山野间皆为嫩黄颜色。 连翘本可入药,这里原也是医家常来之地,可如今由于流匪常出入其中,此处连翘无人采拾,便生得愈发肆意随性。 越入山岭,崔蓁却愈发担心。 这寂静的山岭间,只有这么一条小道,四周皆为灌木植被,看起来层层遍布,丛林深深。 天际是幽蓝色,偶尔有鸟兽声突兀起声,翅膀从枝叶间扑腾而出,片刻的喧闹过后又是一片死静。 待只要过了这南山岭,便不用再待在崔苒王祁身后,这番想来,她又迫不及待想离开这处。 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绿鞘拉开帘子,崔苒队伍里跑来一个侍从,对着她们一揖。 “出了什么事?”绿鞘问。 “二姑娘说,冯小郎自幼最喜连翘,此处连翘遍生,想让小郎多看一会。”那侍从低眉回道。 “人都死了还看什么?能看得到吗?”绿鞘回怼地直接,毫不留情。 崔蓁探出身:“此处可是南山岭,王祁都同意了吗?” 那侍从抬头对上崔蓁,对着崔蓁又一揖:“回大姑娘,王郎君说,就片刻时间,无妨。” 崔蓁方想辩驳,见着前头一声素白衣衫的崔苒由那绿夷扶着,缓缓朝她马车行来。 少女行动似弱柳扶风,娇柔不堪。 对着崔蓁微微一礼,才颤颤启唇道:“姐姐,小郎自幼喜爱连翘,以前想在家中种连翘可母亲不允,便也作罢。他如今已经去了,我见此处连翘生得好,想让他再多看看,也算是了了他一桩心愿。” 少女的神情似时时都要倾倒,在遍野黄色烂漫间,像是突兀的白色花朵。 细风起,连动着山谷间细叶沙沙作响。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崔蓁并不吃她这套,她有些不耐烦,反声质问道。 “此处流匪四窜,王祁没和你说过?”她又加了音量。 “姐姐,我只需要一点点时间,想来也是无妨的。”崔苒愣了片刻,回答的声音却低了下去。 崔蓁面露无奈,她有时候真想摇摇这崔苒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这个妹妹,实在是太像那些小说里的完全不长脑子的白莲花女主角,如果按着俗套剧情发展下去,他们在南山岭定然是会出事。 “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便由我一力担着,绝不会伤害到姐姐。”崔苒又斩钉截铁回道。 崔蓁听着愈发想冷笑,这小姑娘究竟是哪来的这个自信? 她正要下令她的队伍全速回退,忽而耳朵一动,发觉四处莎莎声愈发猎猎。 崔蓁心中暗道不妙,匆忙抬眼看去,见两侧山坡上有几天黑影正极速奔跑。 接着一声呼啸惊林声起,树丛间扑腾出数只鸟雀朝远处飞去,接而数条人影急速而下,直冲他们队伍而来! 马匹惊起嘶鸣声,连同崔蓁的马车也开始躁动不安。 “姑娘。”车夫急切唤了一声,扯紧了缰绳。 前头扶灵的队伍早被冲散,遥遥只能见王祁被几个流匪围困,正提剑试图突破重围。 那冯家三郎早早已出马车,也加入了与匪徒的搏斗。 崔蓁的队伍距离前面崔苒稍有距离,因而还未被波及,她心中惊慌,但强压下情绪,抬手下令后撤。 余光看到身侧已被吓得脸色煞白的崔苒,便也顾不上许多,把手急急递了过去。 崔苒似惊吓过度,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上车。”崔蓁大声斥道,“呆着等死啊!” 崔苒瞳孔一震,喃喃道:“小郎的棺椁···” “这个时候管死人做什么,赶紧!我们先后退!”崔蓁直起身,一把拉过崔苒。 绿鞘也是眼疾手快,拉上一旁的绿夷。 “原路后退。”崔蓁对着车夫大声命令。 那车夫得了令,急急开始调转马车。 他们的队伍位于后头,一时还未曾冲散到他们这处。 马车急急转向,她随身携着的有些拳脚功夫的家生子们皆已冲上去试图挡住流寇,崔蓁顾不上许多,只能急急帮车夫促动马车朝前。 “姐姐,祁哥哥怎么办?”躲在车厢里的崔苒被剧烈的撞击回神,拉住崔蓁的肩膀道,“我们不能抛下祁哥哥,快转头啊姐姐!” 崔蓁不知道崔苒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她本也帮着车夫牵着缰绳,被崔苒的几下摇晃几乎要牵不住马缰。 “这个时候还管什么祁哥哥!你管管你自己!”崔蓁对着崔苒吼了一声。 四周起了哒哒追逐的马蹄声,崔蓁余光能看到马车四周流寇的追击,她心下暗道不好。 但崔苒却如生出巨大力气,侧身试图够上缰绳调转马头。 整个车厢剧烈抖动起来。 “绿鞘,把崔苒给我按回马车里去。”疾风擦过崔蓁的脸,她抽手一把按住崔苒,对着身后喊道。 绿鞘得了令就要上身来,绿夷却又反身扑了过来:“不准你动我们姑娘!” 流寇已与马车平行,但她们的马车已经到了最快的速度。 左侧的流寇一把飞刀直逼面门而下,车夫躲避不及,被正中胸口,歪歪倒了下去。 溅起的鲜血灼热崔苒的皮肤,崔苒似才反应过来,望着车夫喷涌血迹的胸口尖叫一声,浑身哆嗦起来。 也许在命悬一线时,崔蓁也顾不上有什么反应,她脸上还有滚烫的血迹,但她不敢多想,只能把缰绳全部抓在手中,控制住马车前行的方向。 她思绪一片空白,唯有不断向前,只有不断向前,就如同能冲破重重阻碍。 可此刻老天似乎并不把好运顾惜于她,前头的路陡然消失,已逼近悬崖。 而她无路再选! “姐姐,前面,前面是悬崖了!”崔苒颤抖的声音从狼藉声里传来。 “我知道。”崔蓁的声音冷了下来。 身旁追击的流寇似也意识到这一点,飞刀直直而出,径直卡在车轴处。 马匹吃了力,两足一抬,重重蹶了前蹄,身后的车厢也因惯力朝前滚去,整个马车无空中开始翻转。 崔蓁的手早早因失控松开缰绳。 她认命闭上了眼睛。 左右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死去了,可奇怪的是,前两次仗着这并不是真实世界,她对死亡无多少畏惧。 可这次思绪里却不受控地开始想起一些人的脸,如同走马灯般闪烁而过。 最后思绪停在青碧色的衣衫间,她的心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 阿徵此刻会在干什么呢? 是在矾楼还是清风楼?还是在沈宅里提笔画画呢? 那日阿徵唱的歌真好听,长长的调子和着他轻柔的嗓音,那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声。 可惜她没明白歌词是什么意思,大概,也没有机会再问他了。 身体滚过砂砾,每一块地方都如同被打断。 模糊中手好似被什么短暂握住,但很快,那个力道便瞬间松了下去。 她开始顺着坡度无尽下坠。 她能意识到自己朝着一处斜坡下不断滚下,像是倾轧过许多枝叶,痛得喇过她每一处裸露的肌肤。 但她的神思却在不断远去。 这个感觉与前几次被强制带离时很是相像。 她心下叹了口气。 心底忽而浮起几分不甘心,她好像没有机会和阿徵道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中提到的新政,借鉴了北宋王安石的青苗法推行的一部分。 昨天出去玩了,所以今天两章放一起发啦,2021第一天!新年快乐哦! ☆、春梦 南山岭悬崖。 王祁雪青色圆领衫上尽是血迹,可他此刻的表情有些怔神。 眼前站着的,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此刻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崔蓁呢?”身前少年眼尾殷红,手里还提着剑半支垂落,只是他身体僵直,声线尽是颤抖。 他身上的青碧色道袍上血迹斑驳,似一杆青竹染血,破散原有清雅,只剩倾轧之意。 “沈郎君,姐姐她 ,姐姐···”身侧崔苒哭出声,指了指那坡崖,“姐姐掉下去了。” 可身侧的绿鞘却直接出声,她满眼含泪,语气坚决:“是王郎君没有拉住姑娘!姑娘…姑娘才掉下去了。” 王祁并不应答,他视线仍旧呆呆盯着崔苒掉下去的坡崖,手却紧紧握成一团。 沈徵握住剑柄的手指微微用力,视线移至绿鞘身上:“你……说什么?崔蓁掉下去了?” 少年人素来性情平缓,如今神情失控,言语尽如碎裂,确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绿鞘泪眼涟涟点头:“是的。” 沈徵急步往前低头看了眼那坡崖,崖下云雾遮掩,看不清悬崖底部的模样,但这崖面并非是刀劈般的直直陡峭,反从此观去,有一弧度缓而下至。 他转头对着自己随身的侍从道:“恩和,你等去找磁州知州事汇报南山岭之事。” 恩和也是他自东戎来时随身的侍从之一,因阿古拉被留于临邑,沈徵随身侍从便成了他。 未等身后人应答,少年身形一转,将自己的佩剑直入崖面沙砾,身子往旁倾,左手撑住凸出的山石,左手用剑柄直入壁面,借着壁面的力气下滑。 崖面上的人皆未反应过来沈徵此刻电光火石般的动作。 倒是那恩和向前了一步急急喊了声:“郎君!” “无事,你们快去。”少年人的声音从底下缓缓传来,侍从们互相看一眼,也未曾多言,便抽身离去。 转瞬即逝的局面,倒是让崖面之人皆哑然。 “祁哥哥,沈郎君这样下去不会···”崔苒往后缩了缩,喃喃出声问。 “此崖面并不陡峭,只是不知道究竟有多深,既然他敢这般下去,想来定有一定把握。”一旁冯三郎收了剑,往崖底看了一眼,出声评价道。 可王祁久未发声。 他只看着底部的烟云缭绕,心绪却乱如麻绳。 方才那马车翻滚,崔苒和崔蓁皆往这崖面处滚下,他奋力向前。 双手明明都够到了她们二人,可他心里作了预判,这倾倒的斜面并不足以他撑住二人,像是一瞬间的思绪,他本能用气力扯住崔苒,他的手浅短得划过崔蓁的指节,片刻的松弛,只余留几缕空气在掌心渐渐消逝。 是他舍弃了崔蓁,他甚至连尝试都不愿尝试,就这样任她滚落崖底。 悔恨内疚的情绪,甚至让他回忆起这些年他自始至终对崔蓁的不耐态度,都拉他入深渊痛苦不堪。 而沈徵此刻不顾一切往悬崖而下的行径,愈直接刺痛了他。 沈徵说得没错,他什么时候,真正将她视作过未婚妻子呢? 他在畏惧,畏惧让他按着本能只拉住了崔苒,也更做不到不顾一切就往崖底跳。 少年人的掌心紧紧蜷缩成一团,感觉不到任何痛意。 “若不是我···姐姐她也不会···”崔苒在一旁啜泣。 绿夷依着崔苒,递上帕子似要安慰。 绿鞘抬起衣袖一抹脸,冷冷瞧了眼崔苒:“二姑娘若是能早有这觉悟,我们便早就过了南山岭了,我家姑娘也不会掉下悬崖了。” “我不是故意···”崔苒想要解释。 “二姑娘的不是故意到底造成了多少事故,您自己心里没有数么?”绿鞘又讽一句,她性子比之前的青夕还要咄咄逼人,因而有什么话便是冲口而出,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数。 “你!”绿夷意图护着崔苒。 “我怎么了?”绿鞘叉腰,“若是我家姑娘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们一个也别想逃得过!” “够了!”王祁吼了一声,将剑一掷,直没入沙土,四周才彻底安静下来,“先进磁州。” 他说毕,一挥衣袖转身朝远处走去。 崔苒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绿鞘冷哼一声,又面色担忧地朝崖底看了一眼,小姑娘自下安慰道,既然小郎君亲身下去了,姑娘肯定会没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进城报官,好多些人来救姑娘。 南山岭的连翘本是嫩黄的花色,现上头染了血,便显出殷红一片。 唯独风过,枝叶还在沙沙作响。 林间似也不再这般寂静。 … 崔蓁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前两次穿越的时候。 她站在第一次穿越的草原上,远处夕阳残血,一线胭红。 她那个所谓的丈夫正带着别的女人私奔而去,她望着远去马蹄开始发呆,扬起的尘土让她看不清那两个人的模样。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随后她像是认了命般转身进了帐篷,在卧床上坐了下来。 架在火上的奶茶还在汩汩冒着热气,像是要冲破银具就要喷涌而出。 奶茶倒是并未喷涌,她帐篷的长帘先被掀开,进来一张欢喜的脸。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那女人是住隔壁帐篷的,迫不及待拉住崔蓁的手就兴冲冲笑道,“你可有福了!咱们草原上最英俊勇猛的小伙子看上你了,他可说了,好不容易等你男人私奔,准备今晚就过来和你成亲!你好好准备!” 崔蓁盯着女人的脸放大了瞳孔,这?这又是什么剧情? “你好好准备,这可是长生天保佑的好事情!” 那女人说完便又掀开帘子出了门,崔蓁盯着空下来的帐篷又陷入死寂里。 一眨眼,帐篷里突然又点起了数盏油灯。 她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身上不知为何突然换成了红色的草原服饰,头上还顶着挂满红玛瑙的头饰晃晃荡荡让她觉得整个脑袋像是要掉下来。 她余光看去,四周都是暗暗的朦胧红色,想细细看个究竟,又似分辨不明。 接而帐子又被一掀,崔蓁望着来人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阿···阿徵?” 进来的阿徵是之前她见过的东戎的打扮,但头上的小辫子好像扎得更多了些,靛青色的宽袍换成了暗红色流云纹,正中绣着草原上的图腾。 “崔蓁,我日思夜想,终于等到你丈夫走了了!”她的记忆里沈徵素来很少这般肆无忌惮笑着,但此刻他的笑意像是要溢出眼底。 陌生到让她措手不及。 “不是··不对,等等···我们?”崔蓁往后缩了些,沈徵却不给她任何机会,直直褪去外袍将她压在卧榻上。 “怎么了?你不喜欢我?”沈徵的脸近在咫尺,见崔蓁抗拒,他神情有些失望,漆黑的眼睛忽然没有了光色,像是失了主人的狗狗正眼巴巴望着他。 这个表情,也……也太…… 她根本无法抗拒啊! 她听到耳膜里如同擂鼓的响声,似乎围绕在整个房间里。 少年委屈却又期待的眼神,让她的身体全然不受她的控制,她只能由着他主导摇了摇头。 “那你是不愿意和我成亲?”沈徵又靠近了些问。 他的鼻息铺洒在她的脖颈,她觉得浑身都要灼烧一般。 “没有。”崔蓁急忙摇了摇头。 他炙热温度覆于全身,无处可避,无处可挡。 这样的沈徵让她觉得危险,却又让人甘心沉沦。 “那我们做夫妻好不好?”少年得了信,眉稍一挑,又笑了起来。 崔蓁好像都能看到他身后的尾巴开心地摇晃。 此刻脑子仿佛也不够用了,身旁的温度不断上升,眼睛里只有少年瞳孔里漆黑的颜色。 她如同失去灵魂的牵线木偶般点了点头。 可心底的快乐却如同到达顶峰,将她包裹在极度的欢乐中。 “宿主注意,宿主注意,攻略任务已完成,攻略任务已完成,现在开始遣返,现在开始遣返。” 在一片炙热间,耳畔系统的声音像是冰冷的一潭水直接倾盆倒下:“请宿主准备,宿主准备。” 与声音一同而至的,是沈徵的脸在她面前渐渐化为碎片,他明明还扬着笑意,却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她伸出手想急急抱住他,可只感觉到气流在手中不断消散,红色的光色不断淡去,成为一团迷雾。 胸口的盾痛还未消逝,眼泪却夺眶而出。 崔蓁发觉自己又成了第二次穿越的王娘子。 而她此刻正站在邻村的水边,看着不远处自己的丈夫正与隔壁小寡妇卿卿我我。 只一瞬间,画面似又一转,她视线一晃,此刻又安坐在自家那小院里,身上是略显粗糙的嫁衣,颜色浓绿,看着倒是生机勃勃。 “崔蓁,我来可以娶你了!”崔蓁身侧不知何时又站了一人,她闻声往外看去。 心头的震动又随之响起,方才的温热与凉意并未褪去,只余下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次的沈徵一身乡野短袄的打扮,头发用红布松松束起,看起来活生生是一个英俊的农家小郎君。 但他此刻的喜悦溢于言表。 心脏的咚咚声填满了整个屋子,无处可遮挡。 “崔蓁。”沈徵踏步进了屋。 他身上还有些酒气,俊朗的面容上起着红晕,可他的眼睛分明是亮闪闪的,毫无遮掩只落在她身上。 “崔蓁,我喜欢我吗?”他坐至她身侧,手覆上她的手,那黑亮的眼睛似是要望穿她。 他在等她的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决定他的欢乐悲喜。 “嗯。”他的眼睛便是蛊惑的毒药,她听到自己应答声。 “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他看着的她的眼睛又像多了几分柔情,他声音喑哑几分,又小心问道。 “好。”崔蓁只觉得声音再次不属于自己,她被快乐抛掷在顶端,可心底又本能开始害怕。 “那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少年人把头抵在她的脖颈间,微微摩挲了几分,声音再不是白玉扣掷,而似有种蛊惑的魅力,拉着她不断沉沦。 与这句话一同出现的,是崔蓁的怀抱忽而冷了下来,温度散尽,眼前的沈徵渐渐化为碎片,他的身体在她怀里不断消失,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宿主注意,宿主注意,攻略任务已完成,现在开始遣返。” 冰冷的声响如同钟摆声响,在不断提醒她这只是绮丽的一场梦境。 而梦醒,人就该散了。 眼前一切皆渐渐远离,少年,嫁衣··· 皆成碎片与她一同轰塌。 她的身体不受她控制,像被水底的藤蔓束缚缠绕,越努力越不得逃跑。 她想作抗争,她想挣脱束缚。 她想掌控自己的声音! 她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孤注一掷般从喉底寻得了自主权。 便迫不及待地喊出声。 “阿徵!” 与声音一同,少女蓦地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是蓁蓁的潜意识春梦章。 ☆、解惑 这是一间矮短的农舍,她的视线能看到低矮的屋顶,上面还有直愣愣支起的粗长房梁。 空气中有浓浓药草味道,但崔蓁隐隐还能闻出几分墨色的气味。 她手撑了撑被褥,试图直起身子。 可很快,疼痛让她龇牙低骂一声,又瘫至塌上,如何也用不上多余气力。 这一动作牵扯了诸多皮肉,连带着手臂痛,脑袋痛,腿上也痛,好像所有能察觉到的地方都有强烈的痛感。 她只得勉强微微低头,看到自己全身多处地方都包裹着纱布。 从她的视线向下看去,捆绑得严实样可以直接搬进金字塔。 崔蓁正想再勉强用些气力支起身子,不远处的矮门被推开,沉闷的屋舍透进些许阳光,空气稍输入些凉意,崔蓁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眯了眼睛。 “醒了?”来人声线低沉,但却难得平稳。 崔蓁稍稍适应了光线,才彻底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这人身着月白宽袍,须发皆白,面容清隽,可双眼却极其聚神,神态间显露出仙风道骨的离世感。 “我?死了?”崔蓁盯着来人瞪大了眼睛,“怎么这次还见神仙了?” 她正要呼唤系统,听到来人笑了一声,缓缓道:“你这小姑娘倒是命大,这么高的山崖上滚下来还能活着的,怕只有你一个了。” 崔蓁听毕,震惊未褪,她试图抬手摸摸自己,但实在手臂太痛,只能作罢。 “我还没死吗?”她又抬头问老者。 “自然是没死。”那老者摸了把胡须,笑着摇了摇头。 “我还活着?”崔蓁又急急追问。 “自然是活着。”老者又答。 “多谢爷···多谢老伯救命之恩!”崔蓁这才意识过来,又想行礼,但包裹得严实让她动弹不得。 “莫要谢我,要谢,可去谢我那呆徒儿才是。”老者抬了抬手,朝门外唤了一声,“十色,把药端进来。” 随即门后又进来一个小女童,年岁不大,手里平平稳稳端着一盏药,对着老者一揖,又对着崔蓁一福。 “先生,崔姑娘。” “多谢小妹妹救命之恩···”崔蓁正要启唇。 那小童慌忙摇头道:“救崔姑娘的并不是我。” 崔蓁不明,抬头去寻老者的表情。 那老者倒是含笑又摇了摇头:“我那学生现如今正在隔壁呢!十色,你与她说。” 崔蓁听毕愈发茫然。 那小童清了清嗓音,把药递给崔蓁。 然后站直了身子道:“我随先生进山采药,发现郎君正抱着崔姑娘在山路行走,当时崔姑娘浑身是血,先生让郎君带着姑娘回来,这才救下了姑娘。” “怎么跳过了那一段?”老者瞥了眼小童。 “先生,那段不说也罢。”小童瘪了瘪嘴。 “罢了。”老者笑着摇了摇头,回头又对崔蓁道:“你且安心养伤,你身上多是皮外伤,唯有左腿伤到了骨头,静养些时日便可。” “十色,我们出去吧。”老者唤了声小童。 门又嘎吱一声关上,室内再复安静。 看着复陷入空寂的屋子,崔蓁忽而觉得有些恍惚。 原来自己真的还没离开这个世界,难道自己也有大难不死的能力了么? 只是此刻身上太痛,她的思绪撑不住她思索太久,方又觉困意袭身,便任由心性沉沉睡去。 门外。 “十色,他画出来了么?”老者阖上门,对着小童低声道,言语多了几分严肃。 “回先生,沈郎君依旧只落下一笔,别的,丝毫未动。”小童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我竟不知道他心魔竟有如此之深。”老者沉吟半晌,复不言语。 “可要把崔姑娘醒了的事告知于沈郎君?”小童问。 “不必,他心中杂念过多,也许不告诉他,还是一件好事。”老者衣袖半挥,抬手拂了拂长须,折身朝外走去。 此处位于南山深处,多年来云雾缭绕,甚少人烟。 方圆十里没,唯有这一草庐还略有烟火之气。 云山深处,别有洞天。 … 已经过去三天了。 沈徵望着墨色上的浅淡的一点墨,那还是他花了许久的气力才堪堪落下的一笔,至此后,丝毫未动。 无论是在临邑还是到了这南山,只要是画人物,这手中之笔便若千金之锤,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从落手。 他认命阖了阖眼睛。 黑暗里,面前视线唯有一处终究有所不同,以往落笔人物,阖眼皆为狰狞着朝他嘶吼的面容,可如今,崔蓁浑身是血的情景,却更占了上风。 那些令他畏惧的面色,此刻皆换作对她的惊惧。 她昏迷不醒,浑身是伤地躺在一墙之隔处,而他却只能被关在此地还要直面内心煎熬。 是他无能,救不了她。 他本欣喜于命运眷顾,让他能够在南山中遇到颇通岐黄之术的老师,可老师救人的要求,却是要他作一幅人物图卷。 他从未像此刻怨恨自己的懦弱无用,竟连一幅人物都落不下笔。 自己平日里意气风发的“从心而绘”“搜尽奇峰”之类的高谈阔论,此时此刻,仿佛都成了最无力的笑话。 他的心沉落在担忧急迫里,丝毫静不下心,如何又能从心而绘? 他甚至不配拿起手中这支笔,少年握紧了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案面。 也许正如王祁所说,他凭什么能带离崔蓁回家呢? 此刻他冲出去与老师说自己做不到,再求老师救崔蓁,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 少年垂着头,手指渐渐蜷缩起来,身子却缓缓低了下去。 “沈徵。”门牖缓缓推开。 透进光色,也波动了凝滞在半空的空气。 少年抬头,见着来人,急急喊:“老师!她···” “你可有画出东西?”老者并不答话,视线清淡地扫了眼依旧空白的纸张问道。 “学生···未曾···”沈徵愧疚得低下头,忽而又想到什么,急急抬头道,“只求老师救救她,除了这个,学生别的都能答应老师!” 少年的神情很是迫切。 老者收回视线,淡淡望着他的这个学生。 他看着少年漆黑却满是期待的眼睛,在老者的视线里,仿佛能一瞬能看穿少年此刻的紧张无措。 “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于诸物;与其师于诸物,未若是诸心。沈徵,此刻你的心在哪里?”老者淡然问道。 “老师,学生心不定,因而不能落笔。”沈徵低下头,他不敢直视老者的眼睛。 作为学生,眼前这位是带他进入水墨丹青之境的第一位恩师,他对老师永远都怀以崇敬,他也最惧老师的失望。 老师的质问,如刀劈斧砍,直如心扉。 “为何心不定?”老者又问。 “因有前缘诸多杂念,是学生之过。” “杂念可惧?” “学生惧,因而次次意图躲避。” “定心是心,杂念也是心,你所言从心而绘,便只认一种心么?”老者的声音忽而提高,正如当头棒喝,直敲少年灵府。 沈徵却是心中一惊,错乱抬头。 “此刻你心中所思为何,那心便是何,就按此心绘下,尔明否?” 门牖又合上,独留沈徵还在原地。 可老者的声音却若余音绕梁不止。 这几日他心中所想是什么? 少年缓缓阖了眼眸,倚着椅子又坐了下去。 那透着薄光的纸张轻薄得像是淡淡一层烟云,可他的思绪却不在这张纸上。 他心中所思为何? 自幼年起,他被拉扯在不同身份认知的极端里,当他觉得自己是东戎人,可东戎人厌弃他,说他不过是大梁的的杂种; 可自达大梁后,大梁人却又当他是个草原来的蛮子,时常讥笑嘲讽。 就算是相识多年的刘松远与夏椿,初初见他时,也不可避免得把他当做敌国质子,多有隔阂。 其间种种,他并非无动于衷··· 但他虽不怨,却心魔不止。 在他短暂的前半生里,却也有幸被人点醒过两次。 一次是在那滚滚火焰的帐篷里,他本以为自己将与母亲焚在一处,可有人义无反顾冲进来揪出了他; 还有一次是在随官家出行时的一处村落里,他被人陷害推入深潭,又有人拼死救了他,点醒了他的意图; 可这短暂的两次命运眷顾,都在唤醒他之后,却又消失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也许就是个灾星,谁与他亲近,谁便要受到诅咒。 他想做的所有事情,终究逃不了被抛弃后的命运。 唯独…… 那日春溪青碧,日光正好。 他一如往常坐在马车里,马车不紧不慢朝前行。 因临邑人多见他面色多有异样,他素来不爱探出头看街巷临市,所以往往他都一人安安坐于车内出神。 但不知是不是那日的春风过于绵长,竟勾开了一角车巾。 他下意识看过去。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透得像是草原上姑娘们最爱佩戴在腰间的琥珀串子。 那样好看的眼睛看到他时,没有盛任何不怀好意的攻击,只装着满满好奇和毫不遮掩的惊艳。 这双眼睛称不上他见过最好看的,却是最天真真挚的。 像只是一方琥珀在折射他。 他记不得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了。 可那日的春风,携着远方草原上久违的暖意,拂过临邑的街巷,带来了第一朵银莲花的芳香。 再然后,他与她在画院初遇。 他其实那日早早就看到她去了东厢,后中旬又被赶出了课堂。 他便也寻了个理由随刘松远一起出来。 他那时虽站在刘松远身后,但却知道,自他出现在她视野里,她的视线便停留在他身上。 少年人忽然有些得意,但却又不敢报太大的期望,便也只能按压住情绪默不作声。 直至少女毫无遮拦地绽放笑意,把手伸至他前,对他说她的名字。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名字? 自那日街巷视线相对,他便偷偷打听了她的名字。 只是“崔蓁”这个名字从她嘴里亲自说出来,好像又成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直至刘松远问她“你不介意”,他似才稍稍找回了神志,手指在衣袖里蜷了起来。 少女歪了歪头,面色坦然的反问“介意什么?”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像是落在他心上的种子,然后渐渐伸长,不断开花。 直至贫瘠之地生出一朵花。 然后他看到她因别人对他的态度而恼火;在街巷上别人对她报以厌弃的神色时,她愿意与他并行而走;甚至听说她曾因他与别的姑娘大打出手。 他那时又因她有婚约顾及,而一心只当做朋友以待。 可他虽对很多事情有些迟钝,却并非察觉不到自己心思的转换。 在悬底看到她的时候,她浑身是血,伤痕累累躺在枯枝丛木中,像是一朵破败的花朵。 他仿佛一瞬间又回到那个火焰升腾的帐篷里,他和母亲间隔着燃烧的一个矮柜子,可他却怎么也冲不过去救出母亲。 恐惧,无能为力,渐渐淹没了少年思绪。 他心中向长生天,向佛祖,向满天神佛暗暗祈求,只要崔蓁活着,他做什么都没关系。 他只希望她能永远都像那日在矾楼的漫天烟花里笑着,他便能感觉到快乐像是一弯溪涧,渐渐将他充盈。 这些是他的心,是他意图掩盖,却又无处可藏的心念。 手中的笔似乎一瞬轻盈起来。 那透着薄光的纸张轻柔又有着温柔的肌理,仿佛每一墨下去,都能令他忆起万千情绪。 压在心头的沉重,竟从未像此刻这般轻快。 既是杂念,那也是他的本心。 那便不避,不躲,将其本本由由,丝毫不减描述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前人之法……未若师诸心。 取自北宋画家范宽绘画观点。 其实阿徵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就注意蓁蓁啦!就是小朋友觉得蓁蓁有婚约不该多想。 ☆、相许 “先生,您这办法真的有用?沈郎君真能克服心魔吗?”十色托着腮,望了眼身后门窗紧闭的屋舍,“您真的不打算告诉沈郎君崔姑娘已经醒了?” 老者摸了摸胡子,将手负于身后。 “十色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我那学生时,他年岁与你一般大,那日我进宫赴宴,中途想出去透风,却见他一人窝在宫墙角将那桧树落在地面上的影子,用手指一点一点比划,当时我问他,是否喜欢画画?他先是茫然了一会,不过很快就点头求我教他。” “然后呢?”十色挠了挠头,追问道。 “我第一课,便是要他试着画个小人出来,谁知这小子憋了半日,竟未曾落下一笔,我便改了主意,说不会画小人,那画朵花吧,谁料,他不一会就画完了,我竟没看出一个才八岁的孩子,以前也未曾受过丹青熏染,竟有如此顺畅的线条,我当时大为欢喜,没想到寻到了这样好的苗子。” “可后来我渐渐发现,除却人物,山水,鸟兽诸如此类,他倒是一点就通,我本想着,也许时间久了,他渐渐便能画人物了。再之后我又遇诸多琐事,后来辞了官云游四海,如今十多年过去,算起来也是第一次见他。” 老者缓缓言语,回忆往事时唇角还带着笑意。 “您虽这么多年第一次见沈郎君,可对他的消息您可是半分都未曾落下。”十色听毕,却嘟囔道,“之前您在终南山遇到梁先生,还让他带《笔法记》回去,梁先生说起沈郎君的时候,您可是听得聚精会神,可不是走到哪还记挂着他嘛。” “十色,你如今还能编排起我了?”老者低下头,佯装敛眉肃容道。 “我又没说错!您这次不也是听说东戎使团遇刺,便眼巴巴地从夔州跑来,还好半路就遇到了沈郎君,不然等您到了临邑,沈郎君却不在那处,看您怎么办!”十色倒是继续喋喋道。 “不过先生,您这法子,真的有用?万一沈郎君被逼急了可怎么办?” “我这学生是个死心眼,他瞧着那姑娘的眼神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现在嘛,就看看这姑娘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了。”老者缓缓道。 “您平日里不是说,学丹青之人,男女之事易影响心绪,最好不要碰嘛?” 老者摸了摸胡须,似有些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那些本就心思浮躁的,若多了情爱,那便是再也定心不得,丹青之事便再难突破。” “可有些人,天生心性稳定,这样的人若是动了情,便只会钟情一人,这情字,更能助其稳定心思,至深处,甚能帮他弊弃余多杂念,可是好用。” 十色小脸皱成一团:“先生,我听不懂。” 老者却是低头笑了笑,视线望向远处:“小十色,等你长大了就会听懂的。” 十色小脸皱得愈发紧,又回头看了眼毗邻的两间屋子,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 远处日色西斜,山峦间吞着一轮遥遥欲坠的日头,残余下几缕如血余迹。 “我瞧着崔姑娘应该换药了,我进去了。”十色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身子一倾,便绕进屋子。 她拿了火折子点了灯,见躺在床上的崔蓁似悠悠有些醒了,她才凑近身拿手贴了贴崔蓁的额头。 随后了然点头道:“崔姑娘的烧退了,这便无大碍了,之后好好养伤就是。” 崔蓁睡得迷迷糊糊,看到这半大点的小人老气横秋的神情,倒是噗嗤一声先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十色从一侧拿起绷布和药,她虽年幼,但自幼跟着先生走南闯北,因而换药拆绷布的动作倒是极为流利。 大抵是有些恼怒崔蓁的笑意,手下的动作用力了些,黏在腿上的绷布有些与药草粘在一起,扯下时便触到了伤口。 崔蓁疼得咧牙,这才讨饶道:“斯···疼···斯···小妹妹,我···我真的没有笑话你,只是觉得你很可爱而已,啊啊啊!疼疼疼!” “再喊我就更用力了。”十色抬头看了她一眼,小脸严肃道。 崔蓁脸色一绷,这才咬住了牙,挤出几句话:“好···好嘛,我不喊。” 待重新整理的伤口,十色将换下的绷带拿出去扔了,又端了碗粥进来。 “喏,你的手伤口不多,自己端着喝。”十色把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崔蓁瞥了眼,堪堪用手肘花了半天功夫才撑起自己。 她许久未进食,这碗粥都是囫囵吞下,并未尝出什么味道。 待碗盏见底,她咋吧了一下,心想着若是现在能吃到糖瓜蒌就好了,最起码嘴里还有点味。 到她只敢偷偷幻想,却又不敢表露太多。 别人救了她,她又要提这些要求,要是对这小姑娘知道,又不知该怎么折腾。 “小妹妹,早日里你们说,是有位郎君救了我,敢问那位郎君如今在何处,我想亲自谢谢他。”崔蓁低下声,努力谦恭道。 这小姑娘看着一团奶气,但脾气倒是不小。 “郎君如今正在隔壁呢,他忙得很,现在还不能见你。”十色清了清嗓子,面色却有些不自然。 “忙?”崔蓁咂摸出不对味,“忙到都没有时间出门么?” “先生说,他事情没办完前,不准他出来。”十色正经道。 “好吧。”崔蓁有些丧气,“那他叫什么名字,我可以知道吗?” “他···”十色方想回答,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随后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行。” “名字也不行?”崔蓁不解。 “不行。”小姑娘摇了摇头。 “那先生的名字我能知道吗?” “先生姓范,别人都叫他九云山人。”十色说这话有些自豪,微微仰了仰头。 但崔蓁实没听过这个名号,只能面做了然道:“哦,原是范先生啊。” “你这表情一看就是没听说过,何必假装。”十色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一言就戳穿了她。 崔蓁被这奶娃娃怼得平日伶俐之语尽失,此刻只得瘪瘪嘴不做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这伤别的地方都无妨,就左腿伤了骨头,不过也没什么大事,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好了。”十色说毕,转身又朝门外走去。 走了一半又折回来。 小童的眼神里倒是多了几分狡黠:“崔姑娘,你有喜欢的人吗?” “嗯?”崔蓁着实被这一问愣道,“为……为什么问我这个?” “好奇嘛。”十色叹了口气。 她自跟随先生以来,从未见过先生对什么人这么上心过,难得有了这么一对,她自然多关心些。 “我···应该···” 崔蓁嗫嚅着,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却让她的脑子忽而一片混乱。 随后她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这小童戏耍了,这才找回了些往日的性情:“你这奶娃娃,怎么这么多问题!” “罢了罢了,你不说也罢。”十色摇了摇头,“咱们这里呢有一个规矩,郎君救了你,你自当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若是你没有喜欢的人这事就更好办了。” “咱们郎君生的不错,说起来,还是你得了便宜。” 她说完,一蹦一跳阖上了门。 留崔蓁一人还愣在那处。 “以身相许?”她喃喃。 “这又是什么该死的封建糟粕思想?许他个头啊!”她彻底反应过来,语气有些急躁。 “系统,系统。”崔蓁心中呼唤。 但自那日后,这系统就像消失一般,她怎么呼唤都未曾应答。 果然实习期系统实不靠谱。 不行,这伤得快些好,不然就要被按头嫁个什么歪瓜裂枣,那还不如直接摔崖死了呢。 随后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还没来得及与阿徵告别,还是不能就这样轻易死了。 得想办法早日跑路才是! 她懊恼得看了眼自己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腿。 就托着这玩意,怕是离开这个屋子都困难。 还是等稍稍好些,安稳好这一老一少还有那个面都没见过的小郎君的情绪,再跑路要紧。 她心下宽慰,暗暗有了打算。 十色阖了门,一回头又撞上谁的腿。 她摸了摸额头,见来人皱眉道:“先生你是在偷听么?” “是啊。”老者倒毫不遮掩,直起身子理直气壮。 “先生愈发为老不尊了。”十色跺了跺脚。 “我为老不尊,那你可是诳时惑众。”老者缓缓道,顺势摸了摸胡子。 “我!”十色自知理亏,只得解释,“您不是说,沈郎君喜欢那崔姑娘,那我们干脆就成了这好事,不是皆大欢喜吗?” “我那学生自是情根深种,那你也得看看人家姑娘愿意不愿意,万一他只是一厢情愿呢?”老者敲了敲小童的脑袋。 “也对!我方才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她好像犹豫了,然后又有点恼了。”十色恍然,“那完蛋啦,沈郎君岂不是深情错付了?” 老者倒是微微一笑:“十色,这你就不明白了,有时候你所见,非你所觉也。” 他施施然转身,朝自己屋子走去。 “先生,你能不能说点人话,我怎么又听不懂了啦!”十色在后面猛追不舍。 “你个小孩子,长大了就明白咯。” 老者拊掌大笑。 夜色寂静里,在这山间间有了空谷旷辽之意。 而一墙之隔的少年人,此刻闻此笑声,却又生出不同的心境。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两个小朋友见面! ☆、老师 山中岁静,时日悠长。 之后的些许日子,都是十色来替她换药。 偶尔那范先生也会来把脉。 奇异的是,崔蓁的那些皮外伤倒是好得快。 一些小的伤口早早都结了疤,倒是不影响她日常作息。 “十色,我现在能不能出门走走了?”崔蓁歪着头缩在床脚,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与十色越来越熟悉,讨饶道:“我都快躺出霉来了。” “我就出去晒一会会太阳,好不好?”她伸出一根指头,试图撒娇。 窗棂里透过的光线,正巧落在少女的腿上。 明明日光就近在咫尺,她却怎么伸手也够不着。 十色瞧了眼外头,又回头看了眼崔蓁:“能倒是能,只是我也扶不动你啊。” 崔蓁见她松口,眉眼弯弯道:“不用不用,我能跳出去,就只在院子里坐一会,求求你了,十色。” 她语气央求,眉毛又耷拉下来。 “罢了,今日郎君才被先生允了能出屋子,早日便随先生进山采药去了,你此刻出去倒也没事。” 十色指了指院子里放置的一把藤椅:“那里是先生常坐的地方,你多晒晒太阳,也有利恢复伤口。” 崔蓁得了信,欢天喜地支起身,这个动作倒是从未有过的顺利。 他也顾不上有没有穿稳了鞋,只用右脚朝外跳去。 光色温暖,尽数落于身上,全身的骨头都突然懒散起来,这是久违的舒适。 崔蓁眯起眼睛,只觉鼻尖尽是山野烂漫之芬芳。 遥遥还能听到鸟鸣从远山处传来,空灵悦耳,清醒疏悦。 这小院不大,院子里也只凌乱开着些野花,看着不似常年有人居住。 但崔蓁也顾不上,蹦跳着凑进那躺椅,一把躺了下来。 躺椅被压了重量,微微颤了颤,又前后仰合一下便保持了平衡。 她长长打了个哈欠,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伸了个懒腰。 “十色,这里还有别的人家吗?”崔蓁虽眯着眼睛,但脑子却在飞速转动。 他们救了她应当报恩是没错,可要她按头嫁人绝无可能。 先问问路,好早作规划才是正事。 “没有啦,南山这里只有我们这一间草芦,不过十里外,倒是有个小村子,不过那也太远了。”十色答。 “那你们平日怎么生活?吃什么?”崔蓁半眯眼睛,视线停在蹲着身择菜的十色身上。 “我和先生居无定所,此处不过是我们的一处歇脚地,也不常来。至于吃饭嘛,南山处处有野菜,现在是春日,寻一些竹笋什么的,不是什么难事。”十色换了水,将清透的笋置入山泉里,然后用水滤了滤,一一摆齐。 怪不得她这些日子吃的都是笋汤,笋粥,炒笋…都吃得她嘴里没味了。 “哦,原来是这样。”崔蓁假意点点头。 “话说,你家那个郎君,先生准他出门了?”崔蓁身子斜了点,试探问道。 十色却像是得了兴致,抬起头来看她,露出两颗小虎牙:“怎么,是迫不及待要嫁给咱们小郎君报恩了么?” 崔蓁顿时觉得懊恼,这小童虽看着奶气,可嘴里尽是便宜话。 明明比阿元还要小些,怎么就性子这般狡黠。 说到阿元,她便又想起那日在马车上遇到的暗渠少年,那是阿徵救下的人,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思及此,她又觉得心烦意乱。 这春日里的日头也不如方才温柔,她有些不耐,便又想回去躺着。 “不与你说了,我要回去躺着了。”崔蓁扶着藤椅站起身,固定了平衡,又一蹦一跳朝着自己屋子前去。 至檐廊矮柱处,听到十色在身后朝外唤了一声:“先生,郎君。” 随后是哒哒哒鞋履踩至地上的声响。 “郎君第一次进山,可有找到什么好东西?哎?拿段竹子做什么?” “作竹杖。”那声音温润似玉,此刻却刺破山寂万籁,山呼海啸地抵达她的耳际。 崔蓁缓缓转过身。 她甚至有些颤抖,她单脚撑不住自己,只能摇摇晃晃去看清眼前的人。 依旧是青碧色的道袍,束发整齐。 他的眼睛,一如初见时星河万斗,澄澈清明。 那么好看一个人,落在她眼睛里像突然被什么刺痛,渐渐有水汽迷了视线。 明明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浑身上下,那些结痂的伤口却像是都得了信号,突然都开始痛了起来。 腿也很痛,手也很痛,肩膀也痛,左脚也痛··· 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痛。 “阿徵。”她带着哭腔唤出这个这些天想了很久的名字。 “呜呜呜呜,他们要我以身相许报恩,你快带我走!”少女的视线里只剩下模糊的光线,却又想努力装下眼前这个人,“我才不要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呢。” 仿佛见了沈徵,受的所有委屈都有了发泄的口子。 沈徵初初愣了愣,随后他看到崔蓁右脚上的鞋只堪堪套着半只,随时都要落下。 便疾步朝她走了过去,蹲下身,替她套上了那只摇摇欲坠的云头履。 “虽是春日,但未有日光处还是有些寒意,莫要着凉了。”少年站起身,对着她温温道。 仿佛还如在临邑一般,他的声音并未有丝毫改变。 掉下悬崖时她并未觉得害怕,全身都是伤口时换药也是咬着牙未喊疼,可沈徵清淡的一句话,彻底击溃了竖起的高墙。 此刻她像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头扑进沈徵的怀里。 “我以为····我以为我要死了,你为什么··不去送我···我都没机会···我还以为···你一点,一点也不仗义,他们···他们还要我嫁人,我不要···我···” 崔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顾上鼻涕眼泪,都只往少年身上蹭。 以往经历生死,最多当一场游戏,可如今,她是真心实意害怕离开这个世界。 少年低头看着怀中少女,她明明哭得惨烈,可他的心却柔软得像是冒了泉眼的溪涧。 甚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还好,她还能这般肆无忌惮地展露情绪,她还是这么活生生的,带着她独有说话时小尾音和他诉说委屈。 世间冷暖,他失去过那么多人,终也有一事能温于怀。 崔蓁哭得久了,有些喘不上气。 但脑子却突然清明起来。 她突然避开他,抹了把脸,泪水还挂在减少,但语气冷静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郎君怎么在这里,你自己不会想想吗?”十色在一旁抱臂,清灵灵插进一句话。 崔蓁灵台一明,身子微微后仰些。 又上下仔细看了眼沈徵:“难道?” “对啦,救你的,就是这位沈郎君啦。”十色不给崔蓁任何说话的机会,迫不及待补充道。 崔蓁这才又惊又喜:“阿徵,你不是在临邑吗?怎么在南山了?使团那里不需要你了吗?官家允许你出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崔蓁一股脑问了好几个问题。 沈徵只是用那清亮的眼睛看着她,她每说一个,他都想答,可她下一个问题迅速接上,他便都未答上。 最后,似乎有些急了,连带着沈徵的脸也有些红起来。 这倒是崔蓁熟悉的沈徵常态,她方才还觉恍惚,此刻才有了真实感。 “你倒是一个一个问,让人家怎么答嘛。”十色在一旁腹诽。 “先坐下,我再与你细细说。”沈徵却丝毫不恼,扶过崔蓁。 崔蓁便理所当然由他掺着,又至那藤椅上缓缓坐下。 她把自己全然交给沈徵,只要是他带着,她最是心安。 沈徵折身进屋又拿了毯子,覆在她腿上,夜跟着坐了下来。 山野处草木生长烂漫,山岚绕枝生岫,所思之人在心底,所念之人在眼前。 少年不急不缓地解释,少女倒也听得认真。 “所以你不是故意不去送我,是为了怕别人又要对我说三道四,所以才这么做的?”崔蓁歪着头问道。 其实他未曾去送她这件事,她也并不生气,只是偶尔说起来的时候,有些恼罢了。 “是,你走之后不久,我便也出了城,跟在你们后面。”沈徵解释道,随后他低头,语气诚恳道,“不过说起来,还是未曾去送你,是我的过错。” 这倒轮到崔蓁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挠了挠头:“没事,我其实···其实也没有···没有很生气。” 沈徵得了回答,复又抬起头,眼神里渐而有了光色。 崔蓁还想说话,身旁的老者咳了一声,沈徵这才反应过来。 慌忙又道:“我从悬崖上下来,见你浑身是血躺在那里,此处荒郊野岭,只得带着你去找医馆,谁知刚好遇到了云游的老师,老师虽是丹青闻世,可也颇懂岐黄之术,所以我们才到此地。” 崔蓁听闻,眼睛缓缓睁大,指了指那老者,又指了指沈徵:“这···这是你那个一直都没再见过面的老师?” 沈徵无论是叫崔成,还是梁疯子,都只称“博士”或是“先生”,从未听他唤过一声老师,而她也曾听他谈起,自己学画,是有一恩师带入门。 唯独此位,他才称作老师。 “所以,您是···之前的画院博士,范阔,范先生?”崔蓁从郭恕那里也听过些范阔传闻,只知晓,先帝因画院学生私创画法而勃然大怒,范阔据理力争,被先帝罢免了博士官职,自此云游四海,不知所踪。 “怎么,我不像吗?”老者眨了眨眼,对着崔蓁笑道。 “不是不是,就是经常活在图画院传说中的人,如今真出现在眼前,就有点没反应过来。”崔蓁讪讪道。 只是她又心底暗骂,早知道是阿徵的老师,她应该表现得更尊重些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蓁蓁已经好几次对阿徵投怀送抱了!! ☆、吃药 “崔成那古板性子,生的女儿倒是不像他,有趣,着实有趣。”范阔摸了摸胡子,笑盈盈道。 崔蓁这回愣住,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沈徵。 “我与先生说过你是博士的女儿。”沈徵解释道。 崔成实则也出自宽阔门下,因而算起来,崔蓁应当唤一声··· “范爷爷好。”崔蓁撑着直起身,恭恭敬敬一作揖。 远处鸟兽鸣了一声,四时忽而静了下来。 崔蓁咬了下唇,见四处寂静,便用试探的眼神去看沈徵。 见沈徵只是低着头,似乎在憋笑,她登时有些懊恼。 “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崔蓁用唇语问道。 沈徵抿着唇,只无奈摇了摇头。 “你唤先生爷爷,沈郎君唤先生老师,那你是不是要唤沈郎君一声叔叔了?”十色在一旁开腔。 崔蓁顿时傻眼,这辈分着实乱了。 “罢了罢了,都是虚礼,这么计较做什么。”倒是范阔衣袖一挥,制止了几人对话。 “十色啊,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范阔低下头问。 “吃笋呗,还能吃啥。”十色摇了摇头,不情不愿的站起身。 “我这里有些面,你且去一起做了。”范阔把一旁的背篓递给十色。 十色一喜:“先生是遇到走货的行郎了?” 范阔点了点头。 “好。”十色正要欢喜着往回走,忽而想到什么,回头对崔蓁眨眨眼。 崔蓁一脸茫然。 又听十色道:“咱们的规矩,救命之恩可是要···” 十色拖了长音,没有再说下去,倒是嘚瑟地转过身朝着厨下走去。 崔蓁却身体一顿。 以身相许!!! 她方才好像还对沈徵说他们要她以身相许! 完了完了完了。 她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那日昏迷的时候,那个诡异的梦境。 梦境里沈徵与她近在咫尺,温着言语问她要不要做他的妻子,她现在还能回忆起少年铺洒在她脖颈间的热气。 如果此刻身边有豆腐,她一定一头撞上去。 自己究竟存的是哪门子龌龊心思!怎么能对沈徵有这样的想法? 不行不行,她要冷静,要冷静想想这件事。 “崔蓁,你怎么了?”身旁沈徵见崔蓁表情变化万千,颇有些担心问道。 甚至要抬手拭她额头。 崔蓁却如同被火灼一般,咻得站了起来,避开了他的触碰。 “崔蓁?”沈徵不解。 “我···我···我想进去躺会。”崔蓁有些语无伦次。 抬脚就要往屋子里走。 但她却忘了伤了的左腿,踉跄一步,疼得她脸色痛苦搅在一处。 沈徵正欲往前扶,可崔蓁手一抬,避开了他的触碰。 像是固执般,自己一蹦一跳往屋子里走去。 留沈徵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时手松了又握紧,又松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待崔蓁的身影消失,沈徵低了低头,缓缓转过去看他的老师。 “老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少年神情茫然又很忐忑,清澈得像是山间蜿蜒的溪泉。 范阔闻声一耸肩,也站起身来:“你们这些孩子的心思,为师如何能懂?” “我呢,还是去看看十色面条煮得如何了。” 范阔悠悠向着厨下走了几步,遥遥远山日头欲斜,含着几轮余晖。 几只鸟雀飞起,落下黑色的剪影,又没入了群山之中。 随后他又转过身来:“明成啊,你可还要继续努力啊。” 老者语带狡黠之意,身体却施施然离去。 沈徵一人还站在院内,惘然无措。 崔蓁独自坐在屋子里,她堪堪坐下,忽而抬手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子。 “崔蓁啊崔蓁,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呢?这可是你朋友,是生死相交的好朋友!你怎么能对朋友有这样的想法!”崔蓁自顾自说着话,语气尽是懊恼,“若是被阿徵知道你存着这样的心思,岂不是要吓死他?” 可她思绪里忽而转念一想。 若是····万一··· 沈徵对她说了梦里那般的话,她是不是··· 心头的触角渐渐又开始倾斜。 不行不行,崔蓁摇摇头。 如果沈徵真如梦里那般,那她就等于完成了攻略任务,是会被强制带离这个世界的,会独留下沈徵一人度过漫漫余生,她不能这么自私,也不该有这样的幻想。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她绝对如何不能因一己之私而肆意伤害他人,绝对不能! 崔蓁捂着脑袋做了一个决定,以后还是稍稍与阿徵保持一点距离才行。 一墙之隔的沈徵也托着脑袋,他望着油灯一起一跃的火光,难得神情清淡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虑。 崔蓁为什么突然这么抗拒? 他又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他与她说的话,好像也并无出错。 难道是她还在生气那日离开临邑未去送她? 他手翻着那些还未落笔的纸张,眉头耷拉下来。 如果她还在为这件事生气,他也能理解,毕竟的确自己不对在先。 还是好好与她道歉! 在道歉前,他还要把一件东西做好。 少年便觉得自己方法可行,站起身往外院走去。 十色洗完东西经过院子里的时候,遥遥看到沈徵在那里认认真真又削又刻,就着微弱的火光,极为投入。 她好奇的凑近身,探头过去。 见沈徵身边满地竹屑,有竹香从其幽幽而散。 只是沈徵的手上落了些伤,但他好像并未在意,只又拿着一把稍钝的刻刀细细雕琢。 “沈郎君,你在做什么呢?”十色探头问。 “做拐杖。”沈徵并不抬头,又凑近拿指尖去了木屑,轻吹了一下,复又拿了把小的刻刀继续。 “早日里就想问你了,为何做竹杖?郎君是要去打什么鸟兽吗?”十色抱臂,歪着头不解。 “给她用。”沈徵答。 十色这才恍然。 今日晨起先生便允郎君出屋,出了屋子后,先生告诉他那崔姑娘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除了左腿还需静养。 十色便见本还紧绷着情绪的沈郎君这才稍显松弛,视线往崔蓁的屋子看了一眼,轻声问道:“她醒了么?” “还未呢。”先生倒是爽快答。 “我能先去看看她么?”十色从未见过什么人能这般珍重,这般小心,像是在询问一个久久未见的珍宝,又害怕叨扰了她。 只能这样小声哀求着。 先生一招手。 沈郎君飞速一拱手,疾步至崔姑娘门前。 可抬手推门时又极小心。 十色甚至能察觉到,沈郎君进那屋子的时候,似乎连呼吸都是屏着的。 她本以为自己与先生会在外头等很久,可沈郎君倒是出来得极快。 “让老师久等了。”沈郎君对着先生一揖,“多谢老师相救。” 先生倒是不以为然笑道,又不知所云地回了一句:“是好事,确实是件好事。” “明成,随我进山看看罢。” “是。”沈郎君并未拒绝。 十色看着二人远走的身影,她能明确察觉到,沈郎君此刻的步伐比刚出房门的步伐要轻快许多,与周围的蓬蓬春色一同,没入春日的绿意里。 她从回忆里回神,想看沈徵究竟在雕着什么,她辩驳不明。 “郎君雕的是什么?” “这是花么?”十色凑近,才稍算清楚。 竹杖头处常常绘刻花纹,为美观也为手握上去时舒适耐用。 沈郎君选的这段竹子极好,且恰有一段弯处可供雕刻。 只是上头的花纹她不是很明白。 “这是什么花?我怎么没见过?” “银莲花。”沈徵答。 “是草原上的花?” “是。”沈徵回,随后他似不满意般回头问,“你觉得好看吗?” 十色见那花叶相缠,且与竹子天然之形相应,看着极为相衬。 “倒是挺好看的。”十色点点头。 “你觉得她会喜欢吗?” “谁?”十色愣了几分,随后了然道,“崔姑娘?” 小姑娘奶气的脸上露出笑意:“崔姑娘定然会喜欢的,沈郎君且放心吧。” 沈徵听闻,似乎才稍稍宽心。 十色便也不作多打扰,自己先进了屋子。 这一夜里,十色耳边似都能听到刻竹的声响,也不知是何时静了声,山里鸟兽低鸣几声,她才勉强睡了过去。 崔蓁这夜其实睡得也不好,昨日院子里不知是谁,一直发出削笔的摩挲声响,她本就心思混乱,更是一晚都未曾休息好。 后半夜问十色,十色只说可能是先生在磨牙,她将信将疑,也值得闭上眼睛继续睡。 到了晨日,十色早早就来敲门邀她出去晒太阳。 往日里她巴不得就蹲在外头,可今日她却有些犹豫。 “郎君早日里和先生进山去了。”直至十色说了这句话,崔蓁才放下心。 一蹦一跳出了房门。 山中空气清冽怡静,深吸一口便觉肺腑都似被过滤一番。 她眯着眼正想伸个懒腰,见矮廊下放着一根竹杖。 那竹杖呈黄绿相交色泽,头部微朝里微弯,上头细细雕琢着什么花纹,古朴又清新。 “这我能用吗?”崔蓁欣喜指了指那竹杖。 十色扫了眼,倒是贴心地替她递了过来:“你用呗。” 她用手拿住,恰是刚好她手掌一握的尺寸。 五指扣时,还有内镶纹路,丝毫不膈手。 “这是谁的?是范先生的么?”崔蓁问。 因着这竹杖,她走路不必再一蹦一跳。 十色却未答,只是从一旁端过药:“喏,今日的药,你快喝了。” 崔蓁吐吐舌头,捏住鼻子,一口饮尽。 嘴里苦涩,但也没个果柑去味,只得作罢。 便至藤椅处躺下,正面着春日晨光,只觉周身暖洋洋的,仿佛所有烦愁都烟消云散。 但她留了心眼,只要遥遥听到范阔的声音,她便直直起身,拿起拐杖又朝里屋走去。 待至晚上,崔蓁本依着靠枕打盹,门忽而嘎吱一声响了。 她心念着也许是十色又送药过来,便也没抬头,只是闷闷道:“又要吃药啦。” 很快,她意识到耳边未曾传来十色一如叽叽喳喳的声响,随后察觉灯影有微微晃动。 她抬起头来。 见竟是沈徵端着药,他此刻身影投没在器具上,向来清亮的眼睛里却好像透着忐忑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蓁蓁:对不起阿徵,我不该对你做春梦,我检讨!!我可能就是馋你身子…… 阿徵:没关系,可以随便馋。 ☆、告白 见崔蓁略带迟疑的目光,沈徵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十色···她说她有点事,所以···所以让我过来···” “好。”崔蓁头转了过来,略一点头算作应允。 随后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矮桌,“放在那里吧,我会喝的。” 沈徵似也没料到崔蓁这个反应,他略一迟疑,但最后还是把碗盏放在矮桌上。 少女随即又低下头,察觉身旁的人久未动,她才抬头问:“还有什么事么?” 沈徵似也未曾料到她会再看他,他面色浮过茫然,半晌才嗫嚅道:“没···没有,药还是,趁热喝。” 他语无伦次。 可少女只是冷淡应了一声,又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沈徵手微松了松,退后几步。 只是才几步,他似乎又有些迟疑,却又飞速转过身,从袋子里拿出一袋东西,放在药碗旁边。 然后也未作多停留,抽身出了门。 待少年身影消失于门后,少女本绷直的身体,才一歪靠在了枕头上。 她略有些无奈地看了眼那碗盏,黑色的药汁半倒影着屋舍的构架。 方才她真是努力忍住想与阿徵说话的冲动,才好不容易作出那般冷淡神情。 实则她自己也架得很累。 待阿徵出了门,她才把自己的原样放了出来。 她捏着鼻子,一口饮尽药,苦味充斥着口腔,她涩得吐了吐舌头。 视线又移到那小袋纸袋以上。 禁不住好奇,提手拿了过来。 翻开一看,竟是小小一袋糖瓜蒌。 自不如临邑城里那般精致,但拿一个入口,味道却一般无二。 于舌尖的甜味一同,她的心不能控制得摇晃起来。 阿徵这般待她,而她却··· 不行不行,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往那方面想,他这是对朋友的照顾,而她,不应起那般隐晦的心思。 绝对,绝对不可以。 心里下了决定,她便把那袋子重新移了回去,扯起被子又躺下。 少女心思笃定,头脑里尽是奇奇怪怪的主意。 崔蓁努力控制情绪,自之后,便再不与沈徵作多碰面。 偶有几次,终要遇上,她分明视线对上沈徵,他身体微动想来与她说话, 可她心中一狠,避开身便越了过去。 她实也不敢回头看他又是什么表情,也许他们之间多些疏离,对彼此都是好事。 因而她自然看不到落在身后的沈徵的神情。 眼神慌乱无措,像是失了群的小兽那般,低着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看向崔蓁手里握着的竹杖。 他从未,从未这般心思不定过。 自那日后,她甚至,连同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好像记忆里那个总是冲着他眉眼一弯唤“阿徵”的少女只是他的错觉。 若是此刻刘松远在身边,他或许还能询问一二。 但在这草庐里,他甚至没有勇气叫住她问个所以然。 神思间,忽又回忆起许多年前的篝火旁,母亲与他说完何为喜欢一个人以后,望了会天上的星星,又低下头摸了摸他的头发。 “若是咱们徵哥儿有了什么喜欢的人,一定要亲口告诉她,只有说了,才不会后悔。” “可是母亲,我昨日见苏合大哥与诺敏姐姐说喜欢她,诺敏姐姐拒绝了他,苏合大哥一个人躲在帐篷里哭了。” “你看到了?”母亲像是听闻了什么趣事,凑近问道。 “对啊,我跑进帐篷里去找苏合大哥,看到他在抹眼泪,是不是被喜欢的人拒绝后,就会哭啊?” “傻徵哥儿,有的时候,你喜欢一个人,那只是你一个人的心意,你不能奢求对方对你也有一样的回应。但是呢,我们也不应该因为害怕拒绝所以不去表达。”母亲摸了摸他的头,“母亲希望,徵哥儿千万不要留下什么遗憾。” 他看见母亲的眼睛闪闪亮亮,像莹莹不灭的光色。 可那时的他却是恍恍惚惚,分不清母亲言语里的究竟。 沈徵从回忆里回神,夜风拂起衣袍一角,他睫毛微动了一下。 随后少年转过身,看到站在身后的老师,少年人身形一滞,恭敬一揖。 “老师。” “小明成,可要为师助你一臂之力?”范阔神情很是了然。 “老师?”沈徵言语稍有些迟疑,他不是很明白老师的意图。 范阔却是爽朗一笑。 “罢了罢了,少年人啊,还是由少年人自己决定罢。”范阔抬手拂了把胡须,又施施然离去。 … 崔蓁一如既往实行躲避沈徵的计划。 沈徵似乎渐渐也适应了她的避让,偶尔她持着竹杖出院门溜达,沈徵都与范阔进了山。 见到她,也不再拦她。 她松口气的同时,心里却又有些空荡荡的。 但她却又自我安慰,这便是最好的的距离了。 待她腿伤再好些,得快点找到绿鞘他们,好往夔州去。 她白日里就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晒晒太阳,有的时候,也会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鼻息间尽是山野烂漫之气,这倒使她的伤口愈合得愈发快。 “哎,醒醒,你醒醒。”崔蓁被推搡了几下。 睁开眼,见是十色放大的一张奶娃娃脸,她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对着她鼻子挠痒痒。 崔蓁不受控地打了个喷嚏,皱眉道:“做什么?” “我方才想寻火折子,找了四处都发现找不到,你帮我去沈郎君房里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火折子。”十色站直身。 崔蓁看了眼沈徵那门户半掩的屋子,有些为难:“你不挺近的,为什么不自己去找?” 十色转过身指了指摆了一长条的笋子:“你看看,这些还都等着我要洗,我还要打水,还要做饭,你这腿偶尔动几下也没什么干系,帮我找个火折子也花不了什么力气。” 崔蓁扫了眼那摆了几排的笋,只得认命拿过依靠在一旁的竹杖,往地上一支,站起身来。 这个时间,沈徵与范阔都还在山里,她去寻火折子倒也无妨。 这般想着,便一步一顿朝里走去。 门轴声涩重悠长,脚步才踏入屋里,迎面便有墨色生香。 崔蓁重重吸了吸鼻子。 离开图画院的日子虽也不多,但她发现自己着实也有点想念这个熟悉的味道。 沈徵的房间很是整洁,被褥皆整齐摆放,一尘不染。 像他这个人一般,清净舒明。 靠窗有一张半大的书案,撑起的短杆让进来半折光线。 有大半落在被镇纸压住的一叠宣纸上。 上面的墨线便似有了反光,层层分明。 崔蓁缓缓靠近书案,少女本情绪无露的脸上忽而像是遇到惊异,迅速闪过微弱的变化。 唇却微微张开,指尖缓缓靠近那被压得不留半分褶的宣纸。 有日光停留在少女修剪整洁的指甲上,如同点了一轮新月。 她试图让自己的视线缓缓移动,在一旁半压着的一叠宣纸上,皆是一个人的音貌。 只是那些神态,各有不同。 或笑着,或垂目,或敛眉,或回眸···· 尽数神情,辗转纸间。 神态各妍里,全部都是她。 她听到身后的门被推开。 手中一抖,本停留在指尖的宣纸若被惊到的蝴蝶般四下散开。 她慌得想蹲下身去拣。 这才听到身后一声疑惑的询问:“崔蓁?” 这一声便似氤氲的涟漪,不断扩散。 她顾不得拾起那些宣纸,只是飞速转过身,也不抬头,就意欲夺门而出。 胸腔里似藏着千万只蝴蝶,此刻都要迫不及待破茧待飞。 她知道他挡在门口,可她想避开他。 “对····对不起,我进来···进来找火折子···”崔蓁磕磕绊绊解释道,“我现在···现在就出去,让让。” 少年像是知道她的方向,身形微微一移,她便也无路可逃。 “东西掉了。”少年人的声音清润又好听。 落在崔蓁耳朵里,却如同发烫的火星。 “对…对…掉了。”崔蓁不敢抬头,只能又折过身,半蹲下想去拾那些散落一地的宣纸。 可因左腿伤着,她踉跄一下。 少年眼疾手快扶住她。 她无处可依,只得由着他扶至床榻上坐下。 崔蓁依旧低着头,她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眼神去看他。 屋子里一时像是陷入了无底的寂静里。 但她分明听到了她若擂鼓的心跳声。 “我···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她觉得脸开始烧灼,哑着声试图找回些自己的声音,便破了这份宁静。 “我知道。”少年的声音依旧并无变化,像是在宽慰她,一如往日。 “画···画得···挺好的。”崔蓁又接了话。 说毕她心底暗骂自己是个猪头,这个时候还说画做什么。 “我···我先出去了。”她去够一旁的竹杖,用力撑起身,朝门外踱了两步。 “崔蓁。”沈徵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少女停了下来。 半晌,身后的人说了一句话。 “我喜欢你。” 这声音才落地,就成为了巨大的火球。 她胸腔里翻飞的蝴蝶翅膀煽得愈发快速,像是可以带着她飞速逃离。 可脚却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这句话,放在我心里很久了,它本来是一颗小小埋下的种子,但在不知不觉里,它在逐渐生长,长成我再也藏不下的模样。” “我···”崔蓁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 可沈徵先堵住了她的话:“你千万不要为此感到为难,我从来没有奢求自己也能有相同的回应,我只是想坦诚地与你说出我的心情。” 少年人的声音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又郑重道:“请你不要因为我怀着这样自私的心思,而厌恶于我,更不要,再躲着我。” 少年最后一个音落了下去,如同天幕里的烟花四散,最后只剩下一点烟尘。 少年人忐忑地,又这般赤诚地说出自己的心意。 毫无保留。 他看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在那里听着他说话。 手指蜷起,甚无勇气张开。 屋子里有一瞬安静下来,久到他都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他才听到她的竹杖向前缩了缩,发出轻轻的摩挲声。 接而便是匆匆脚步声响起。 待他再抬头。 门牖处空空荡荡,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少年望着一步之隔的光线良久,才低下头,望着满地的画稿怔怔出神。 他缓缓蹲了下来,将它们一张又一张拾起。 再整整齐齐摆在书案上。 像是从未四散过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蓁蓁跑路原因,是怕有了回应,会伤害阿徵,所以她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以为只要不回应,就可以让阿徵少喜欢她点。 ☆、季兰 临邑城里,春日迟迟。 图画院前不久重新开院,只是学生们似乎都还未从休假中缓过神来,整个画院连带着人和植被都有些懒散散的。 郭恕因崔蓁不来上课后,后位空着,平日里与他说话的人也少了。 他愈发无聊。 落了课,也只是自顾自描摹临本。 “有义,待会去不去矾楼吃酒?”柳适之唤住正要出门的燕汉臣。 燕汉臣头也不回道:“我还有事。” 柳适之看着燕汉臣身影离去,瘪了瘪嘴,才讪讪道:“我这几日,见有义常常往那蔡记酒肆跑,这小铺子的酒水怎的比矾楼的酒好喝不成?” “你是不知,那酒虽不好喝,可那小娘子长得可人啊,俗话说,秀色可餐,知否?知否?”一旁有画学生摇头晃脑起哄道。 “哪个小娘子?”柳适之回头不解。 “蔡记酒肆那当垆卖酒的小娘子啊,叫····叫蔡季兰的,对,就这个名。” “是么?”柳适之转过身又无谓道,“想必是有义一时兴起吧,偶尔尝尝清粥小菜,也算是换换口味了。” 郭恕听闻眉毛一挑,这话他有些赞同。 太宁郡王家是何等门邸,当垆卖酒的小娘子,怕是到郡王府做个侍妾都够呛,到时候最多也不过给那燕家小郎添一笔风流韵事罢了。 被同窗们惦记着的燕家小郎才出图画院几步,迎面却遇到了自家的侍从。 他正想转头就走,被侍从拦住了去路,对着燕汉臣一揖:“郎君,王妃娘娘唤您回去。” 燕汉臣一蹙眉,只避开那侍从道:“你与我母亲说,若她再逼我,我便再也不回府里。” 他行了几步,察觉身后依然跟了人,又回过身不耐:“你究竟要如何?” “郎君,王妃娘娘再三叮嘱,说若是这次不能带郎君回府,我等便一直跟着郎君,待郎君回心转意为止。” “你们烦不烦!”燕汉臣颇为烦躁,“我都说了很多遍了,我不喜欢安宁郡主!人家安宁郡主也不看不上我,母亲究竟为何这般执着?” “郎君,娘娘说,这次不是安宁郡主。”那侍从似习惯了燕汉臣的抱怨,依旧神色不改。 “娘娘还有一句话要让奴带给郎君。” “你说。”燕汉臣语气不佳。 “前几日,娘娘着人在蔡记酒肆买了酒带回府,王爷喝了以后觉得颇合口味,要着人日日去她家买酒。” “你说什么?”燕汉臣一揽衣袖,急急走近问道。 “请郎君回府。”那侍从后退一步,又恭敬一揖。 燕汉臣遥遥望了眼那蔡记酒肆高挂的酒旗,他虽极为向往,但此刻只能跺了跺脚,匆匆一甩衣袖,极不情愿翻身上马,朝着太宁郡王府奔去。 … 酒旗迎风而展,蔡记酒肆一如既往。 蔡季兰今日用青布裹在衣裙上,店里来客与往日一般。 她舀了碗酒递给伙计,自己又靠近门口,踮脚遥遥张望。 往来人户众多,但唯独没有她想见的那个人。 “蔡娘子,煮碗索饼来!”店里有客唤。 季兰应了一声,身子虽朝店里走,但视线仍旧朝外头张望。 直至看不到街角,她才讪讪收回了视线,对着来客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厨下。 酒肆里那面壁画,如今桃花上的鹦鹉羽翼皆丰,色彩艳丽。 唯独那鹦鹉的眼睛仍缺了一笔。 季兰视线停留了一瞬,便又微微低下头。 她试图开始忙着手里的活计,手虽活络,可心下却又有隐隐的期盼。 必然是图画院里有事耽误了,再等等也许就来了。 热水蒸腾下了锅,不等多久,那索饼便浮了起来。 她动作素来熟练,手腕转圜间,齐整的一碗索饼便出了锅。 迅速待端上了桌,她反手在围着的青布上擦了擦,又小心翼翼靠近门户处朝着路口看。 很快,少女脸上没落下来,仍旧没有她想见的那个人。 倒是迎面来的两人,让她略显失望的脸上多了别的情绪。 “刘郎君,孟姑娘。” 自那日刘郎君出手相助后,她家酒肆多受刘家庇佑,刘郎君偶尔也会来她这酒肆讨碗酒喝,时日久了,便也逐渐认识了孟姑娘。 他们二人同时出现时,孟姑娘多是背着药篓。 想来是才卖了药材,刘郎君便总跟在她身后半步距离。 还有些不同的是,与孟姑娘一起的时候,远不如他一人来酒肆时那般善于交谈,反而有些拘谨局促,可目光看着孟姑娘,却是极其温柔的。 “今日店里生意可好?”孟姑娘对着她行了一礼,先开口问。 孟姑娘少话,但遇她总会主动问候。 许是姑娘家之间独有的亲近,季兰也很喜欢这个看着清冷,可眼神里都是温和的小娘子。 “多谢孟姐姐记挂,一切都好。”季兰招呼道,“二位请坐。” 她替他们寻了位置。 刘松远看着孟姑娘,低下头笑道:“二位想要吃些什么?” 孟姑娘微一额首,抬头道:“就来两碗熟水,麻烦你了。” 季兰视线看了眼刘郎君,刘郎君似乎已熟悉了这个流程,只是替孟姑娘安放好药篓,又默着看向孟姑娘不说话。 她了然勾了勾唇一笑。 每每在孟姑娘身边,刘郎君都似个害羞的小郎君,眼睛里皆是眼前的这个少女,任何景致都不能错开他的视线。 倒像是··· 与燕郎君如出一辙。 季兰心里翻起蜜意,很快又落了下来。 距离他往日常来的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刘郎君,请问,今日图画院都落课了么?”她实在忍不住,捏着裙角不好意思地开口问道。 刘松远听闻,难得抬头答:“自然。” 随后他又像是了然:“我方才看到燕汉臣,他好像是回太宁郡王府去了。” 他瞟了眼季兰的神情,只又补充道:“想必是家里有些急事罢。” 季兰抿了抿下唇,她心下的忐忑稍稍放了下去。 定是家里有事才回去了。 可是究竟又是什么事这么急呢? 难道是王府出了什么事? “刘郎君。”孟萱看出季兰的心思,少女声线轻灵,缓缓问道,“最近太宁郡王府可有什么事么?” 她声音平淡,似乎也不过是接着刘松远的话,随口问道。 “事?没听说有什么事,也许是家里谁又要过生辰了吧?太宁郡王府人丁兴旺,酒宴觥筹也是常事。”刘松远反应的快,便也借口道。 二人间一答一合,像是不过提起一件无干紧要之事。 但季兰才算彻底安心下来。 没事便好,她就希望他太太平平的,什么事都不要发生。 刘松远与孟萱在蔡记酒肆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起身告辞。 二人朝城门外走去。 春日里,日头还残留余光,把少年落在青石板上的影子逐渐拉长。 他们虽一前一后有些距离,可从影子看,却似衣袖碰着衣袖,手指牵着手指一般。 刘松远视线往后瞥了一眼,唇角微不可查地一勾。 少年心底有说不出的愉悦。 “那个小郎君如今伤势虽未痊愈,但我还是有些担心。”走在前头的孟萱忽而开口。 刘松远心思本在别处,听到少女清冷的声音,他回过神。 意识到她所说何人,他才微微蹙眉:“我前不久收到信报,他如今已至怀州,无需多久就能回到他的家乡了,安朔堡距离临邑极远,你可安心。” 少女听闻,并不急着回答,只是神情有些微弱变化。 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回答。 刘松远似才意识到她所问并非他所答,心中不禁懊恼。 自始至终,孟萱都未主动问过那个少年的身份,但按她的聪慧,大抵多少也能猜出几分。 她方才提及,不过是医者仁心,关心自己所救病患罢了,并非担心自己或受牵连,是他妄自揣度。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身体无愈,何况那本就是个药商商队,所行还有郎中一并,你不用担心。” 刘松远心下慌乱,只得匆匆解释道,意图弥补。 他此刻只能看到少女的小半张侧脸,脸上的绒毛在日光下透明生动。 他看不大清她的表情,自然也看不到少女听了他迫不及待的解释后,脸上露出的极浅的笑意。 “方才我见蔡姑娘似很担忧,那燕家郎君真没事吗?”刘松远还在想继续说些什么话,孟萱先开口问。 他稍松了口气,便回:“我之前听闻,太宁郡王妃一直想让燕小郎娶安宁郡主,只是官家那里迟迟没有松口,想必是王妃娘娘有些急了吧。” “那季兰姑娘···”孟萱有些担忧。 “那燕汉臣的几个哥哥,娶的皆是出身名门的女子,季兰姑娘与燕家小郎实在身份悬殊,且众人皆知晓燕家小郎常去蔡记酒肆,又亲自画了那脚店的壁画,这事定然也会传到王妃娘娘耳朵里去,这桩亲事怕是有些难。”刘松远并不避讳,他直接说出心中所思。 他能想到了的,孟萱也定能想到。 “他们会怎么样?”孟萱默了一会,才忽而问道。 刘松远没料到孟萱会反问于他。 他一时怔神,思索了半晌,才答:“无非是两个结果,一个是太宁郡王府同意他们二人的情谊,准许季兰姑娘入府,不过最多也就是一个侍妾的名分;另一个便是舍了她,临邑城每天有这么多事情发生,流言来去极快,这件事不过会成为那燕家小郎诸多风流韵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他人提起,也不过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他对她实话实说,孟萱这般通透自然也能明白。 少女听闻,忽而便不说话。 她扶手抬了抬背篓,遥遥便是城门口。 她停了下来。 “刘郎君便送到此处罢,我回去了。” 少女的声音有些带着疏离。 刘松远怔在原地,就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他初遇她时那般的情态。 少女朝前踏了几步。 他踌躇间,脑子里混乱一片,话至嘴边便脱口而出。 “孟姑娘。”他唤住他,“我···我家是商户出身,家中嫂嫂皆也出身平户人家,我父母对门户并不看重,且我上头还有两位哥哥,许多事并不用我负担,你尽可放心。” 少年人一板一眼说着自己的家世,素来眼波流转的桃花眼如今正正经经,闪着灼灼光色极为认真。 少女站在原地,并不答话,也不动身。 甚至久到刘松远以为自己彻底惹怒她了。 她才缓缓开口:“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的声音仍未有波澜。 看此刻若是有人站在她面前,便能看到少女健康的肤色间泛起的点点红晕。 “我···”刘松远挠挠头,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便忐忑愈甚,“我怕你···怕你误会。” “误会什么?”少女又问。 “误会我家会与燕家一般,都看中门邸···”刘松远觉察自己愈说愈不对,囫囵着也想不出什么解释的理由来。 “我先走了。”孟萱并未给他说完话的机会,反疾步朝城门外行去。 落在身后的他本想追几步。 可才三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方才听她的语气,好像并无什么情绪。 难道是他自作多情,她其实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拍了拍头。 也对,她素来是清冷的性子,唯独那次他雪夜里寻了和黍草回来时,她眉宇间才稍有情绪流露。 他往日里笑话明成痴呆,如今到了自己这里,也是这般不知所措。 少年叹了口气。 这般算下来,还是子生过得简单。 那三清观的壁画也快完成了,就能安生回去娶那小娘子。 只是如今,也不知明成小崔他们行到何处? 这偌大的临邑城,明明人流不息,繁华依旧,却是想寻个人去矾楼吃酒都寻不见了。 他心下忽而伤感上涌,水色的宽袍在春日的余温中却显出冬日的寂寥来。 举目望去,不见故人。 ☆、离开 晨日里,山岚雾气围绕,南山岭似若仙家洞天福地。 沈徵随行在范阔身后,在山间羊肠小道间缓步前进。 空气湿润,一时只见山岚氤氲,境若水月梦幻之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待走过几处拐角,山川坡度逐而升高。 范阔却似踏于平底,穿梭云雾恍若仙人,身形飘逸,不似凡尘。 身后的沈徵也紧随其后,少年身影极快,气息也稳,倒未多言一句。 沈徵青碧色道袍与青竹融合,又渐而分离。 时隐时现,只是额发间渗了些不易察觉的细密汗。 待至山顶,平野旷达,雾清云散。 山间风色悠远,但远处环云仍未散去,倒似置身于云山烟海之间。 “明成,你看到了什么?” 沈徵微愣,他视线越过老师的背影,至远山又至烟云,一时竟不知该看何物。 “回老师,学生见云山浮沉,树影其间。”沈徵低了头,恭敬回道。 “可与九南山的云雾相同?”范阔又问。 沈徵蹙了蹙眉。 他竟从未有细细想过此事。 世间有万千不同。 形态不同,心性不同,模样不同,走向不同。 可山雾,他却从未有过认真观察。 他心中一定,视线才细细看去。 神思半明,拱手道:“回老师,二者并不相同。” “说说有何不同?” “回先生,九南山山势平缓,云雾多至山顶,且轻薄如雾。而南山岭离中原渐远,岩秀巉绝,峰峦秀起,云雾更若棉絮厚状。因而二者多有不同。” “你且继续说。”范阔循循善诱。 “学生薄见,无论是九南山还是如今的南山,无论身至何处,此山间云雾,不论远近深浅,风雨明晦,四时朝暮皆有不同。因需用心用眼细看,分辨,才能辩驳其间差别,落笔才可有定心。”沈徵谦恭道。 “孺子可教。”范阔额首,“这几日为师所言,看来你都记在心里了。” 范阔默了片刻,忽而又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你受图画院限制多年,绘画之事多有狭隘,总将画者,置于庙堂之间,担忧画作是否有人所评,是否能表其深意。可话说回来,这事也是我的因故。” “当年我匆匆离开画院,按我当时所思,也只能做到教授他们这些,什么把山势比作君臣论理的一套说辞,自以为得一独到之法,如今思来,却远不若梁疯子那般,至情至性,才更利你们性情舒放。” “你画法已斟完善,但如今为师要教你别的东西,你千万要记住。”范阔提高了声量。 老者面对云山皑皑,视线停于千里之外。 “老师?”沈徵面露不接。 他心中不明。 “明成,为师且问你,可知解衣般礴为何?”范阔转过身问道。 沈徵虽不明缘由,但仍额首回:“回先生,这是出自《庄子·田子方》,战国时宋元君欲行丹青,众史皆至,受揖而立。有一史后至者,悠闲站在外头,受揖不立。宋元君便派人去看他,见他解开衣衫盘坐于地上,上身裸露,纵情绘画,宋元君便由此感慨,言这才是真画家。” 这则故事他自是知晓,当时还是崔蓁随口一提,他便有心去寻了典籍。 “好,那我且问你,宋元君为何感慨其为真画家?”范阔又问。 “想必···”沈徵愣了片刻,“想必是见他画品绝佳的缘故?” “此文中,可未谈其画品如何。”范阔回道,“后世文献中,也并未提及这位史者为何人,画为何画?” “这···老师,学生未曾想过。”沈徵摇了摇头,确实是他不知。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此典故,也未有人教过。 “请老师教我!”沈徵眼眸微亮,拱手。 范阔低头他看着自己这位最小的关门弟子,老者的神情悠长起来。 “宋元君称其真画者,并非是看其画品,而是众人中,唯独他,不受拘于身外之物,并无诸人笔墨伺候于旁,不过是见其心如赤子,一心埋于丹青之境,才有了这番感慨。”老者答。 “他在感慨心境,却非画品。” “心境?”沈徵复了一声,“是何心境?” “世间画论,多言谈画者究竟能如何留名于世,说能成教化,助人伦,与六籍同功。可咱们画者与那些儒家学子实际大有不同,他们重礼压欲,而我们画者,则要直抒性情才能至高处。” “放纵心迹者,所绘纵情泼墨;心性高洁者,清雅飘逸……众人皆寻众人之心,各有不同,各有所长,才是正理。” “咱们笔墨之道,应本乎性情,只发胸中逸气,于他人如何待吾画,看吾画,解吾画,皆无任何干系。” “所谓解衣般礴,是心之所向,性之所忠,万间凝于一物,不受再多桎梏。明成你可明白?” 范阔看着自己的这个小弟子,老者话语珍重,动情处竟微有哽咽。 “如今画论,画技,你皆已寻独有之法,唯差心性还有所碍。”范阔又似自顾自感慨一句,“实也不能怪你,你的身份也有颇多难言之苦,但为师希望,今日为师所说,你能记于心里,来日,不论是绘画,还是别的事情,皆按性情所为,莫要前后顾虑,心思过重。” “老师。”这一番言论落于沈徵心里,像是不断摇曳的枝叶,虽然此刻于他而言还不解其意,但这些话与春日的春山一同,在腥色的土地之下,滋生茂盛的生命力。 “老师教诲,沈徵时刻铭记于心。”沈徵听毕,眸色里盛满晨光。 他双手向前一展,恭恭敬敬行以一礼。 “罢了罢了,有一事,为师还要问你。”范阔摇了摇手,语气不变,但走进了几步。 “老师请说。”沈徵恢复肃容,认真问道。 “你那小娘子,怎么最近愈发不理你了?照为师说,你这表白方式着实有些不对。” 沈徵猛一抬头,看到这年近古稀的老人脸上,方才的出尘之色尽褪,只余几分狡黠。 “老师?”沈徵被他急速转圜的态度一时未愣过神,只得急急唤了一声。 少年无奈却又懊恼。 他实在也想不出该回什么话反驳。 “你们在这南山里待得日子也差不多了,之后的路,你可要多多上心,把那小娘子的心思转回来才是。” “老师!”沈徵蓄发急了。 范阔不以为然,微微笑道:“为师我呢,还要再往北方去看看,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老师不与我们同行了么?”沈徵一愣追问道。 范阔摸了摸胡子,意有深长。 “北方还有许多我未曾涉足的地方,我还未见雄浑山势,平野草原。”范阔转身朝远处眺望,“缘定缘灭,缘起缘落,自有相会之时,明成,莫要执念。” 沈徵随着范阔的视线朝远处望去。 山岚渐灭,能见青翠山竹生长其上。 远山含着几缕光线,悠悠映射于群山之间。 此刻却也升起万千豪情。 “明成,我只希望你无论经历多少尘埃,都能始终持以赤子之心。” “谨遵老师教诲。”沈徵心中豁然,应得掷地有声。 片刻后,他却又起茫然。 是,世间还有颇多事需其所面,他不应苟且于眼前虚短。 从山顶至下,距离草庐还有些距离。 二人遥遥便见几辆马车停在草庐门口。 还立着些许人。 他虚握了握拳。 那厢有人看到他,便急急朝他奔来。 对着沈徵一拱手:“郎君可好。” 沈徵微一额首,应了一声。 身后的范阔了然的笑了笑,并未多语。 草庐里十色面带不喜地朝二人走来。 “怎么?谁惹你不快了?”范阔低头问十色。 “回先生,草庐突然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我能开心到哪里去?”十色嘟囔了嘴,“您看这情景,都有人来接了,沈郎君和崔姑娘定是要离开这里了。” “咱们十色可是舍不得?”范阔摸了摸十色的头。 “先生平日虽说聚散如烟,可这崔姑娘和郎君的事···”十色注意到身侧沈徵正瞧着她言语,她才吞下了后续的话。 “各有各的命数,轮不到咱们操心。”范阔朗声一笑。 沈徵凑近身,对着范阔作揖:“还望老师以后每到一处可寄一份书信予我,让我知晓老师的去向。” 范阔顿了片刻,他遥遥看向里头崔蓁正缓缓由着一小丫头扶着朝门外走来。 他才颇为了然地点点头。 “为师自会等你的好消息。” 沈徵方想答话,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多谢范先生这几日的照顾,崔蓁就此别过了。”崔蓁的声音里有从未有过的谦恭和干脆。 沈徵稍稍避开身,让她能直面范阔。 但他的视线忍不住看向她。 崔蓁却若丝毫未曾察觉一般,自顾自低头对十色又道:“十色,以后要常写信给我,不要忘记哦。” 少女难得神色狡黠。 十色一瘪嘴,默了默,才不情不愿点了点头。 崔蓁倒也不恼,只是唇角微微含笑,对着身侧的侍女轻声道:“我们走吧。” “崔蓁!”十色忽而喊住她。 崔蓁略有惊讶低头。 “你····你左腿虽然伤势好的差不多了,但是···但也要多多注意,不要走太多路。”小姑娘明明语气尽是担忧,偏话说得生硬。 “知道了。”崔蓁怔神片刻,莞尔点了点头。 “范先生,十色,我真的走啦。”崔蓁又轻声唤。 范阔额首,待崔蓁回身。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还站在原地不动的学生。 “明成,你愣着做什么?”范阔提声问。 “啊?”沈徵才有反应,他抬头,见崔蓁已然被扶上了马车。 “老师。”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恩师,语气有些茫然。 “去吧。”范阔却是笑笑,老者清隽的面容上尽是鼓励,“咱们画者,随心随性,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无论所面何事,你都要记住此话。” “是,老师。”沈徵忽而豁然开朗,他站直身,对着范阔行礼告别。 此去经年,或山高水长,或千峰百转。 但这寄言,便若高山流水一般,会不断滋养他的心性,不再受枷锁捆绑。 他去做他觉得对的事情,不当有所畏惧。 尘烟于山间扬起尘土,渐渐消失于视野处。 一老一少还站在原地。 迎着山风,十色颇为老气的抱臂问道:“先生,你说,崔姑娘究竟喜不喜欢小郎君?” 范阔的衣袍随风掀起一角,与山风一同猎猎作响。 “你怎么看?” “我?”十色叹了口气,“我是有些看不明白了,方才崔姑娘可是一眼都没瞧过小郎君,可每每你和小郎君出去的时候,崔姑娘却总拉着我,看起来是问先生你去哪了,但我觉得,她是在问沈郎君去何处,这样自相矛盾,我实在也猜不透啊。” “猜不透,就不猜了。”范阔并未回答,悠悠朝着草庐里走去,“咱们也整理整理,该走咯。” “哎,先生,先生你别卖关子,你倒是说啊。”十色小步追着范阔的大步。 一大一小消失在草庐里。 南山又寂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远近深浅,风雨明晦,四时朝暮之所不同。 出自北宋郭熙《临泉高致》 山势比作君臣论理。 这一观点也来自郭熙《临泉高致》,以山水的布局来象征宗法社会的等级秩序。 解衣般礴:出自《庄子·田子方》 成教化,助人伦。 出自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 文中的观点都是根据剧情需要的引用,作者君没有任何评价贬低的意思!!(卑微) ☆、为难 春色葳蕤,春雾尽散。 明朝大抵又是个好天气。 崔蓁这几日都待在马车里,她虽有些晕车,但却强撑着面子不愿扯开车巾。 她知道沈徵就在她身侧。 自离开南山后,沈徵便与她同行。 她坐马车,他骑马。 他倒也不与她搭话,只是默默跟在她马车旁。 崔蓁捏了捏自己衣带,这山路颠簸,晃得她实在想吐。 “姑娘?要不要停一会透透气?”绿鞘在一侧小心翼翼建议,“我去与沈郎君说一声。” 绿鞘说毕就要拉开车巾。 崔蓁一把拉住了她:“别···别去。” “为何?”绿鞘不解,“姑娘之前一直念叨着沈郎君未曾相送,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了,姑娘为何这般生分了?” 绿鞘这小丫头哪哪都好,唯独说话直接,问问题更是毫不顾及转弯,直接发问。 “让你别去就别去。”崔蓁一把拉住她,急急补充道,“不是快到邸店了?不要麻烦人家了。” “好吧。”绿鞘颇为不情愿,但还是坐了回来。 “你且说说,你们进了磁州后又怎么了?” “我们进磁州后,恩和将所抓住的流匪直接带进了官衙,那官老爷听闻来的人是沈郎君的侍从,便立刻着人在南山岭寻人,南山太大了,我们寻了许久才寻到了你们。”绿鞘埋怨道,“那王七郎真没良心,当初没有拉住姑娘就算了,二姑娘哭哭啼啼说了几句,便直接启程离开了磁州,都不顾姑娘你有没有找到。” “走了更好,看得心烦。”崔蓁并无多心绪,她倒觉得终于能摆脱那些讨厌的人,实在是舒爽愉快。 唯独··· 她暗暗咬了咬下唇。 自那日阿徵说的话,好几日都振聋发聩地在她耳畔响起。 若说之前避着他只是因为自己诡异的梦境,害怕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而耽误了他。 如今知晓他的心意后,她便更无法面对。 唯独有一点庆幸,系统未曾汇报攻略任务完成,不然她可能当场就被带离。 按着阿徵那般的性格,自己要是就这么忽然消失,她都不敢想象他会有什么心情,对他又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崔蓁长叹了口气。 他对她的喜欢,如今便如同烫手山芋般握在掌心,让她不知作何反应。 甚至都不敢问自己,究竟内心对他起的是什么心意。 “不要感到为难,不要感到为难。”崔蓁絮絮叨叨念着,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她索性一叹,“怎么可能不感到为难啊!” “姑娘为何事为难?”绿鞘插进话。 崔蓁抬眼看了眼身旁的小姑娘,像是忽而有了寄托。 她凑近些身。 “绿鞘我问你,如果有人说喜欢你,你会有什么反应?”她期待的眼神看着绿鞘。 绿鞘怔神,随后思索片刻,才答:“那大概要看我喜欢不喜欢他。” “就···就是···就是先不管你喜不喜欢,就是如果你回应这个人,你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大的伤害···” 崔蓁磕磕绊绊斟酌词语。 “什么伤害?”绿鞘面露无辜。 “什么伤害···”崔蓁挠了挠头,“伤害就是,你如果回应了,他就会更喜欢你对吧····然后他更喜欢你以后,你可能要永远离开这个人了,他就再也见不到你,你也再见不到他了。” “这么惨的吗?”绿鞘惊呼,“很喜欢的话,就要分开?” “对,就是这个意思。”崔蓁点头。 “可是,我要是很喜欢他怎么办?”绿鞘忽而又问,“一个是明明互相喜欢,但却不能在一起;一个是心中都有彼此,但要装作没动心,姑娘,这也太难了吧?” “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崔蓁缩了缩,身子团了起来。 “所以我觉得,要清楚这件事前,还是要明白,究竟自己喜不喜欢这个人才对。”绿鞘语重心长,“毕竟明白这一点,就能处理后面的事情啦。” 崔蓁呆愣着,正想再回话。 听到车厢外沈徵的声音。 “到邸店了。” 崔蓁心中一顿,她下意识捏紧裙角。 绿鞘忙应:“知晓了,多谢沈郎君。” 崔蓁缩在里头默了片刻,没吭声。 “姑娘?”绿鞘掀开车巾,见崔蓁未动,她回头看了她一眼。 “嗯。”崔蓁抬起眼皮应了声。 她如今左腿不便,若无人搀扶,极难下马车。 绿鞘先跳了下去,崔蓁移到车口处。 光线刺眼,低头却未见绿鞘白皙的手心,而是骨节分明的一只手。 手心莹白,掌纹清晰。 崔蓁愣了须臾,顺着手去看。 见沈徵清清明明望着她,他的神色不似期待,却好像是最为平常的举动。 崔蓁忽而想起来,她坐过数次他的马车,每次她要下马车的时候,好像都是他伸出手扶她跳下来。 那时是年少心性,并无多想法,久而久之,便道只是寻常。 只是如今··· 崔蓁视线移到一旁满怀期待的绿鞘脸上,她皱了皱眉。 “你怎么自己偷懒,麻烦别人。”她假意责怪道,“还不快过来扶我。” 绿鞘看了眼沈徵,她有些不解,可见崔蓁沉着脸,便只得伸出手。 沈徵的手心停在半空,少年指尖微动,缓缓收了回去。 崔蓁挪着步,艰难下了车。 她回头从马车上拿下竹杖,这是她离开草庐前和范阔要的,范阔闻声后笑而不语,她便算作应允。 这根竹杖用得极其顺手,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她很喜欢。 绿鞘扶着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小侍女脸皱成一团,像是在认真思索。 “怎么了?”崔蓁蹙眉。 “姑娘,我明白了!”绿鞘眉头一松,对着崔蓁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如同有了重大发现一般,“姑娘方才在车上问我的事情,我明白了!” “担心一个人会不会因为自己受伤害,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其实本来就是喜欢他的,如果不喜欢,怎会生忧虑啊!” 崔蓁从未觉得绿鞘的嗓门有这般大过。 她这一席话还没说完,她脸色迅速涨红,下意识抬眼去扫沈徵。 见沈徵倒是一如往日神色望着她。 少年像是春日里的柳枝,柔软又清澈。 “嘿嘿,我知道姑娘说的定是自己,姑娘一定也是喜···”崔蓁眼疾手快一手扑上去直直捂住绿鞘的嘴。 “呜···呜··”绿鞘被掩住了声音,支吾着发了几个声,眼睛瞪得极大。 “别说了听到没有!”崔蓁低声警告。 绿鞘惊恐得点了点头,崔蓁这才小心翼翼放开她。 “姑娘,你喜欢哪个···“绿鞘又小声问。 “还说!”崔蓁抬手警告。 绿鞘捂了捂嘴,假作声低。 “姑娘,我···”绿鞘又想发声。 “还!”崔蓁抬手指着绿鞘。 “不说了就是嘛。”绿鞘缩起头闷声回。 “以后不准再提这事知道吗?”崔蓁自己撑着竹杖走了两步,又觉得不放心,回头抬手继续警告。 “知道。”绿鞘本用原来的声线道,意识到不妥,才用气音猫了声,“知道啦。” “还愣着做啥,来扶我!”崔蓁冷脸呼道。 “知道拉知道拉。”绿鞘小步往前搀扶住她。 这才作罢,两人一拐一顿踏进了邸店。 待安顿好房间,已到晡时。 崔蓁便与绿鞘坐在正堂里,各点了馄饨,笼饼…等着店博士上菜。 崔蓁视线往上头瞟了瞟。 她知晓沈徵屋子住在她对门,自她进了邸店后,他便进了屋子也未再出来。 “姑娘,你怎么总盯着楼上?”一旁绿鞘好奇道。 崔蓁飞速移开了视线,她清咳了一声:“我···我没有。” “而且,就算看了…怎么?不能看吗?”她提高了声回道。 绿鞘皱了皱眉,她顺着崔蓁方才的视线往上。 那厢门忽而一启,出来一人。 “姑娘,沈郎君出来了!”绿鞘手肘推了推崔蓁。 崔蓁端正了姿势,冷淡应了声“嗯”。 抬手去拿筷子,可还未触到,筷子便脱了手落于地上。 她不禁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这般不冷静。 低头想去寻那筷子。 听到头顶传来清润的声音:“什么东西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5 21:02:45~2021-01-19 19:5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or_0817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婚事 她心头一惊,想急急抬头,但却一用力撞在了桌角上。 她龇了龇牙,抬手去摸自己的脑袋。 “疼么?”少年声音满是急迫。 崔蓁强忍着,把面部神情压下去。 深吸一口气,故作镇静道:“无事。” 端端正正坐又坐在了桌上。 店博士遣了酒水菜色上桌,一时便雾气腾腾。 崔蓁只埋着头认真吃食,她不敢抬头看对面沈徵的神情。 “前头便是黎城了,听闻黎城的山茶花最为一绝,兄弟可有幸去看过?”旁桌大抵是走南闯北的商户,说话爽气。 “见过,自然是见过,这黎城的山茶,可是在咱大梁最负盛名的!”被问的人感慨道,“满城花开,望若锦绣,到了花开的季节,那城中啊,即使是三岁小儿,怕也是要簪一朵山茶花出门的。” “竟这般热闹?”有人好奇。 “那是自然,我听说,黎城里花开的最好的当属明园,整个宅邸都种满了山茶花,多年前我还有幸去过明园,满园山茶飘香,遥遥竟似锦缎一般!” “明园?”有人蹙眉,“你这可是旧见识了,如今那明园,可是去不得了!” 方才说话的人一怔:“怎么?我才几年未去黎城,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是不知,大家都说,明园的风水不好。黎城宋家本是大户,可前些年开始,宋家的几位郎君先后都得了病死了,宋家的主君与大娘子受不了丧子之痛,也都郁郁离世,宋家便只剩下一个宋三郎。可我听说,那宋三郎好像也疯了,如今明园无人打理,渐渐已经是一座鬼宅了!” 崔蓁竖了耳朵。 这些邸店里的多为五湖四海之人,聚于一起便常有有八卦可闻,上至皇亲戚里,下至家长里短,无有不谈的。 但这鬼宅的故事,倒是第一次听说。 她咬了口笼饼,身子微微侧过去些。 “我之前听说,那宋三郎不是娶了个大娘子么?那婚礼可是热闹,整个黎城都知晓,那位大娘子呢?” “你说这小娘子我倒是记起来了,听闻是姜家的女儿,那姜家可也是黎城大户,宋家与姜家联姻,自是门当户对。” “你等切莫再说那姜娘子,大家都说,宋家败落,可是从娶了这房小娘子开始的,那小娘子嫁到宋家当日人就没了,宋家三郎便未再娶,宋家也逐而开始败落,都说姜娘子是不吉利呢!” “竟还有这事?我当年去明园还见过那宋家主君,那几个小郎君也有一面之缘,当时看着可是其乐融融,不像是有病症的模样啊?” “不过那宋三郎,看着是有些身体不佳,没料到,如今竟只有他活着。”方才说去过明园的人感慨,“世事无常啊,不过几个年头功夫,竟成了这般模样。” “可惜了那满园的茶花了。” “诸位不知,我还听说,有几个姑娘路过明园,都莫名其妙不见了,官府怎么也查不出来,都说是那姜娘子当年是被迫嫁到宋家,如今变成厉鬼开始索命呢!” “听着怪渗人的,莫要再多说了,快快,喝酒喝酒!”有胆子小的岔开话题,端了酒杯灌了一口。 崔蓁倒是听着兴起,这好不容易起的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她实在有些扫兴。 “姑娘,你说那姜娘子索命的事,是不是真的啊?”绿鞘猫了声凑近问道。 “封建迷信,怎么能信。”崔蓁回头语重心长的教育道,“人死了就没了,哪里还会变成鬼。” “咱们是文明人,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要轻易相信这样的流言,知道吗?” 她正准备给绿鞘科普一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忽而意识到对面还坐着人。 她抬眼去看,见沈徵唇角带了抹笑意,低头抿了口茶。 她有些恼。 他笑什么?笑她讲得不对吗? 可他们刚才说的不就是封建迷信,所有牛鬼蛇神应一律打倒才是,这样社会才会进步啊! “绿鞘,我困了,走了。”崔蓁拿起竹杖故意敲了一下地面。 绿鞘从饭食中抬起茫然的眼神:“这就走了么?” “对,我吃饱了。”崔蓁托着腰,居高临下答。 她单脚跳了几下,凭借自己的力气转了方向。 待沈徵瞧不见她,她五官顿时皱成一团。 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要装作与平常一般,可自己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他的表情,还莫名其妙有些恼怒。 她究竟是怎么了? 难道正如绿鞘所说其实她··· 她使劲晃了晃头,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不能再深入往下想了,她应该清醒些,不然对谁都不好。 绿鞘搀扶着她缓缓踏上楼梯。 她能察觉到身后一直有目光注视着她,却不黏腻,像是温柔的光束。 可这样的温柔,让此刻的她只敢落荒而逃。 待彻底关上房门,她才长长松了口气。 少女心思还缩在狭隘的一隅,是她自己也看不清的具体模样。 … 临邑,刘宅。 刘松远站在正堂上,上头坐着他的父母。 但不知为何,今日他们竟极为严肃。 他往日风流随性,不受拘束,父亲见他常会责骂几句,但母亲却对他极为宠爱,因而自小到大,他也未曾受过什么委屈。 但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将他寻来,他不禁猜测起堂上二老的心思。 已有好几日都未曾看见两位兄长了,朝堂上如今局势也不明朗,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三郎,你如今也大了,有时候也要收收心了。”他的母亲看了眼一脸郁色的父亲,先缓缓开了口,“不要再天天盯着笔墨,也要为家里做些事情。” 刘松远愣了片刻。 这话若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他并不会觉得奇怪,可如今竟是母亲言语,他有些不解。 “家中素来有兄长们管事,我只会些笔墨,别的又不通晓,母亲是在为难我罢。”刘松远回。 “不会可以学!”他父亲忽而猛一拍案,脸色铁青。 置于桌上的茶水跳了一下,溅出不少水渍,“整日里游手好闲,又什么事能学得会!” 刘松远心中一惊。 他父亲虽平日也常责骂,可这般大动肝火却是第一次。 家中素来有兄长们管着家业,自幼也未曾让他接触商学,如今··· 自开春以后,官家称病已有近一月未曾早朝,官家无子,如今朝中多由康王一系把持,康王之前未曾表态对新政的看法,而这几日,却连着寻了多个原因罢免了好几个大相公。 因而坚持许久的新政如今只剩几位相公苦苦支撑,诸多政令不抵,新政便成了空口宣誓般脆弱可破。 “三郎,你知晓的,你两位兄长皆支持新政,咱们刘家也在官家新政中帮着做了不少事情,可如今康王一系把政,新政岌岌可危,前几日,你的两位哥哥差点入了牢狱啊!”刘母拿帕子拭了拭泪。 “什么?”刘松远猛而抬头,“怎会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哼,你怎么不知道。”刘父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有关心过这家里的事情!日日就在这临邑城中游手好闲,尽交一些不入流的狐朋狗友。” “若不是我与康王那系有些来往,如今咱们一家人,怕是要在牢狱里见了。” “我···”刘松远意欲反驳。 他心下实则知晓自己理亏。 这些时日他常往下里村跑,甚至家中也甚少归,自不知家中竟有这般大事。 “官人,三郎毕竟还年幼,你莫要这般责怪他。”倒是刘母忍不住为他说话道。 “年幼?”刘父瞪了他一眼,“我在他这个年纪,早已经娶了妻,开始为生计打算了。” “他毕竟是咱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然与你有不同的。”刘母小声道。 “我倒是日日后悔,平日里对他太放纵了!”刘父又扣了一下桌面,语气越有疑惑,“也不知那曹家姑娘看上了这小子哪里?” “官人莫气,咱们三郎想来也是有过人之处的,人家不是说,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咱们三郎替受委屈的商户讨了公道,才觉得咱们三郎颇有赤子之心嘛。”刘母眼神示意了一下刘松远,回头又宽慰刘父。 刘松远听毕却是紧皱起了眉头。 “母亲说什么?”他扫了眼他父母的神色,警惕了些许,冷静问道。 “三郎,曹大相公家的六姑娘你可知道?”刘母有些谆谆之意。 刘松远思绪微顿。 他对那六姑娘并无印象,对曹大相公却有些知晓。 前不久官家称病罢朝,康王一系执掌朝政,韩大相公被罢黜归乡,而这位曹大相公,不久前才由康王一系扶持起来。 如今朝野上下,是只闻康王,不知官家。 “今日曹大相公着人来说亲,说是他家六姑娘与你年纪相当,且对你颇有好感,你···” “母亲答应了么?”刘松远并未等刘母把话说完,生生止住了母亲继续言语。 “那六姑娘我也是打听过的,温婉贤淑,相貌端庄,且又出身世家···” “母亲你究竟答应了没有?”刘松远桃花眼急急一剔,神色里的慌张一览无余。 “自然是答应了!”刘父一语捶落,“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父亲为何不问我愿不愿意,就擅自应允了这桩婚事!父亲究竟有没有把我当做儿子!”刘松远僵直了身体,手掌握拳,直冲冲回道。 “你说什么?”刘父被这话气得站起身,看着堂下对他怒目的儿子,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 “我说,父亲究竟有没有过问过我的意见,有没有把我当作过是父亲的儿子!” “你倒是先问问你自己,是不是把自己当做过咱们刘家的儿子!”刘父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不会和她成婚的。”刘松远倒也不多反驳,他对上自己父亲怒斥的目光,斩钉截铁回道,“绝无可能!” “你!”刘父被气得捂了胸口,刘母想去搀扶,被刘父甩开,他四下环顾一圈,停在案面的杯盏上。 “我今日告诉你,我不管你愿不愿意,那曹六姑娘,你是娶定了!”他将满盏茶水朝冰滑的地上一掷,碎瓷似若锋利的花朵四下散开。 “来人,把这逆子给我带到祠堂去,没我的允许,不准放他出来!” “即使父亲今日将我关死,我也绝不会娶她。”刘松远推开前来意欲压着他的人,理了理衣衫,“别碰我,我知道怎么去祠堂。” 少年一挥衣袖,若不受牵制的飞鸟一般,绝不受任何牢笼之辱。 但他未走几步,身后人的话让他彻底僵在原地。 “以后,图画院你也不用去了。”刘父的话不掺任何温度。 “父亲说什么?”刘松远微微回身,似比方才听闻之事更为讶异。 桃花眼里泛上血丝,春色与肆意消失殆尽。 “我已书信予你博士,自此以后,你便不再是图画院的学生。”刘父的话决绝又无任何温度。 “父亲是让我,彻底不再画画?”从来潇洒肆意的少年脸上浮现的是难得肃容又不可置信的神情。 “是。”刘父似毫无所动,“自今日起,便好生在家读书参加科考,既不愿从家商事,那总要为刘家做些别的。” “父亲昔日曾有应允我,一生尽情尽兴,只做自己喜好之事,如今,是要违背当日之话么?”刘松远并无太多反应,他甚至脸上浮过迷茫。 这一瞬间,眼底里的几缕光线飘渺起来,不知该往何处,该信何言。 刘父的表情有了细微的松动。 但很快,他又冷淡出声道:“你是我刘家的儿子,自要负起刘家的责任。” 刘松远眼底的光瞬间涣散,他看着堂上的父亲,只固执摇了摇头:“除非父亲将我的手筋挑断,让我此生再无力气可提起一笔,不然此事绝无可能。” “我这就去祠堂。”少年抛掷下最后一句话,背着光消失于堂外。 留在阴影里父母却瞬息佝偻下来。 “官人,三郎毕竟还小,尚不懂你的良苦用心。”刘母小声道,“那袁七郎不是说看上了咱们幼翠嘛,何况袁家也是康王一系,这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道啊。” “糊涂!”刘父回头叹道,“先不说幼翠是咱家庶女,就单单是按着咱们商户出身,袁家会娶了幼翠作大娘子?” “你又不是不知,那袁七郎素有恶名在外,之前好几个好人家的女儿被他娶进府作妾,皆受尽折磨,多有丧命,咱们若答应了此事,岂不是送幼翠过去入火坑?即使幼翠真有好命做了大娘子,那袁七郎也不过是个庶子,与曹家嫡出的女儿如何能比?” 刘母低了低头,指尖却绞了绞衣袖。 “话虽如此,三郎的脾气你也是知晓的,怕是难能回心转意。” “不能转也要转,如今局势,康王即位已是必然,咱们若再不早作打算,我刘家怕是要落得家破人亡的境地了。”刘父无可奈何,“我今日听说,三郎最近与一位小娘子往来密切,可有此事?” 刘母稍一顿,才缓而点头:“是,我也曾有听闻,听说还为了那小娘子特意找了行老抬高了收购药价。” “让大郎好生查查,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能断就断了吧。”刘父看了眼地上散乱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 “官人?”刘母似有些忧虑,“还是···要与三郎商议一下?” “商议什么?”刘父抬头看了眼自己妻子,“你看他那样子,可是丝毫要听我们话的意思?” “是,罢了,也只能这样。”刘母叹了口气不再多语。 一时整个刘府又安静下来,只剩几点波澜浮动,无声无息地呼吸着。 作者有话要说:黎城版图开启。 最近三次事太多了啦,没有及时更新,作者君道歉! ☆、黎城 此正是黎城山茶开花时节,又愈近南方。 景明秀丽,暖风徐徐。 崔蓁认真洗了澡,只是左腿还稍有不便,但待换上新衣衫,这几日奔波惫懒尽数散去。 她趴在檐廊处,就着南方的柔风,脸颊边碎发尽散,半眯着眼看这南方的小城。 黎成不大,主街一眼便能望到头,买卖也自比不上临邑,但整个城池山茶盛开,多了分旖旎温柔。 “姑娘,咱们要出去看看么?我听说今日这城里有庙会呢!”绿鞘好动,迫不及待探头张望,倒是让崔蓁恍惚间忆起青夕来。 “姑娘?”见崔蓁愣神,绿鞘回头好奇问道,瞥见崔蓁的腿,小姑娘挠了挠头,“我忘了姑娘的腿了。” “无事。”崔蓁唇角微微一笑,“既然想去看看,我走几步没事。” “好!”绿鞘眼睛一亮,她忽而又想到什么,“咱们叫上沈郎君一起吧。” 崔蓁方想拢上衣衫,听闻绿鞘的提议,神色一滞,慌而摇头:“不不不,不要……还是不要打扰他。” 绿鞘似颇有深意地看了崔蓁一眼,便也不再做多提议,只是替崔蓁理好衣衫,又替她绾了发髻,便着身出门。 黎城街巷虽不似临邑那般宽敞,但狭隘的道路加上一旁许多的店铺,倒是多了些亲近的热闹气。 如今已至春,卖花的小贩以马头竹篮铺排,还有此起彼伏的黎城话歌叫之声,颇清奇可听。 崔蓁视线一一看去,见牡丹,芍药,种种诸多,最多还是茶花,与临邑所见茶花不同,黎城茶花色泽愈妍,花式盛放。 见着崔蓁,便有小贩唤住她:“姑娘买些茶花吧!” 崔蓁拗不过,便着绿鞘买了几朵红色山茶,细枝撑于手上,衬得人如画色妍丽。 再穿插的,皆有撑着青布伞的小贩,卖干脯,瓜果,炙肉等物。 奔波这般久,难得再见这些吃食,她颇有两泪纵横的念头。 实在控制不住着绿鞘每一样都买了些,绿鞘一时又要捧着那些,又要扶着崔蓁,倒显得手忙脚乱。 唯独崔蓁手里只有一枝红山茶,倒是自得松闲。 “姑娘,我放才听说,城里西北那处的山茶开得很好,方才我还瞧见许多郎君小娘子往那处去了,要不我们也去看看?”绿鞘提议道。 崔蓁拿了块干脯塞进嘴里,她难得今日性子有闲,便点头应允。 因她撑着竹杖,便比之别人要慢上许多,只得一步一挪由着绿鞘带着前进。 转了几个角,竟渐渐静寂下来。 四周屋舍也似都无人居住,砖缝间多了些杂乱生长的野草,有些甚至蔓了整个屋舍。 偶难得路过的几个路人,只是低着头匆匆前进。 二人便停下来。 崔蓁缓缓转过头:“你确定,这里真的可以看山茶?连人我都没看到。” 绿鞘面露难色,四下扫了一眼:“是不是,咱们走错路了?” 有风至,勾起二人衣角。 春日虽气温回暖,可在这阴蔽处,还是能觉冷意缠身。 崔蓁打了个寒颤,不禁觉得手心也有些冷。 “姑娘且在此处坐会,我去找人问问。”绿鞘看了眼崔蓁的腿,她又见着旁边有一石凳,虽看着破败,但多少也可以勉强坐下。 崔蓁靠着右腿行了这么多路,实在也有些乏了,便一点头。 她坐在石凳目送绿鞘远去,便捧着方才买的那些吃食,有一搭没一搭得朝嘴里塞着东西。 黎城亭台楼榭都不高,便不如在临邑能瞧见远处宫殿的檐角,倒是一览无余能望见远处的斜阳日落。 可从这角望去,本该是暖黄的太阳倒觉得生了几分阴冷气,而这厢更似被遗忘的一隅。 冷风从空无的街巷间幽幽而过,崔蓁拢了拢衣衫,目下移至四周。 左侧转角有一矮门,从里伸出些枝蔓,垂在破落的粉墙上,像伸张出来的长爪,只觉有些渗人。 看着大抵是哪户破落大户人家的后院。 矮门前街尽是青苔,连铺首和门环处都为铜绿,哪哪都似有荒凉之感。 崔蓁看着,只觉得凄婉又渗冷,无端生出一股悠怨来。 她打了个冷颤,正准备移开视线。 可眼睛急急一剔,她瞧见那墙的转角处竟冒着一个人头。 她竟没意识到那人究竟看了她有多久。 她惊得慌而站了起来,一把抓过竹杖指着那处;“什么人!出来!” 破宅,寒风,空巷,突然出来一个人。 实在太像鬼故事的开头。 只是,那人听到崔蓁的唤声,缓缓闪出身来。 那人着了一身素色襕衫,身形颇高,可那衣服在他身上却是松松垮垮,像是时刻要被风刮倒一般。 待他走近,崔蓁这才看清面貌。 来人是个少年,眉目颇为俊朗,只是眉宇间添着一股病气,大抵是因身形实在瘦弱,便增了些郁郁的气质。 只是见到崔蓁,他的视线先落在崔蓁紧紧攒着的茶花上片刻,随后才落在崔蓁的脸上。 “打扰姑娘,此处本是我寻的位置,方才有些饿了,买了些吃食回来,没想到回来便见姑娘坐在此处,是我吓到姑娘了。”他说话倒是恭敬,还特意与崔蓁隔开些距离,以便她有安全感。 崔蓁扫了眼这石凳子,她语气里防范不减:“既这是你位置,你过来与我说便是,何必偷偷摸摸躲在那处。” 少年面露愧疚:“方才本想过来,但站在那处发现可从矮门细缝处看到院里的茶花,这才站在那处匆匆落了几笔,让姑娘受惊了。” 崔蓁蹙眉。 少年见她不信,慌而把手里的册子递给崔蓁。 “我因喜画茶花,听闻这院里的茶花开得好,所以今日特来看看,但这宅子门户紧闭,所以今日怕是没机会了。”少年腼腆笑笑,挠了挠头。 崔蓁翻了几页,倒的确都是茶花各个形态的简笔描绘,她在图画院看多了精心描绘的花鸟小品,这少年笔下茶花,实在有些平庸。 她心中稍稍松了些警惕,把画册还给少年。 “姑娘不是黎城人吧?”那少年收过去问道,后他慌而摆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闻姑娘口音不似黎城,所以随口一问,姑娘可以不答。” 崔蓁便也觉得自己似乎态度有些不佳,便沉了声,但也并未回答他的话,只是随口转了话题:“茶花画得很好。” 少年神色一顿,像是知道了崔蓁的恭维,只是笑笑:“姑娘说笑了,我未曾学几年,尚还不能掌握笔墨,画得不过是一塌糊涂。” 他忽而又起了兴致:“我听闻诸多事物中,最难是画人,我如今连茶花也寻不得法,也不知何时能画人。” 少年语有遗憾。 不知怎的,他这句话,让她不由想到了沈徵。 她心思便又柔了些:“诸事万物,皆有其难处,能擅一种,便是极好。” 少年眼睑微垂,手却微微滞了片刻。 随后他缓缓勾了一个笑意,视线往上移至崔蓁脸上:“多谢姑娘。” 崔蓁看着这个病弱少年的神情,明明是笑着的,但却未曾至眼底。 新下反起了了一些诡异的错觉。 “姑娘,姑娘!”崔蓁听到绿鞘远处的声音。 崔蓁视线移开,见绿鞘正笑对她挥手:“姑娘,我找到路了!” 崔蓁心思一喜。 待绿鞘奔至眼前,瞧见站着的少年,她咦了一声,上下打量他。 “你是何人?” “在这里画茶花的。”崔蓁替那少年答道。 “咱们怎么走到哪都能遇到画画的,姑娘你还真和笔墨缘分颇深。”绿鞘憋嘴叹道。 随后这小姑娘的神情忽而严肃起来,斜着眼看了那伸出枝干的白墙一眼。 “姑娘,我方才问了,这墙后头可是明园,咱们还是快些走吧。”绿鞘拉过崔蓁。 她又看了眼那少年,凑近崔蓁的耳朵:“这小郎君瞧着倒像是本地人,本地人无缘无故跑到这闹鬼的院子来,我看也不像是好人。” 话虽轻声,但此处无人,对方能听得分明。 崔蓁抬眼看这少年,不知是不是因为绿鞘的话,他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神情:“姑娘也信此处闹鬼么?” 他眉宇本就缠病色,混着这缥缈的音色,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发冷。 崔蓁看了眼庭院深锁的门户,青苔仿佛在这片刻间又厚了几层。 “我不信。”崔蓁视线回移到少年脸上,她说得斩钉截铁。 她红旗下长大的接班人,怎可相信这些牛鬼蛇神之说。 少年盯着崔蓁的脸须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仿佛方才的阴郁不过是崔蓁的恍惚。 “我自然也不信,”少年无谓地耸耸肩,“都说明园里白茶开得最好,我本是想进去看看的,只是这门户紧锁,我身子又太弱,爬不上那墙,只能作罢。” “天色渐晚,此处人烟荒少,姑娘还是早日回去吧。”少年声音柔了下来。 夕阳只剩一线,已照不亮瓦舍亭台。 崔蓁一额首,由绿鞘扶着,朝远处行去。 走了几步,那少年又唤住。 “姑娘喜欢茶花吗?”他的声音有些虚无,崔蓁缓缓转过头。 少年还站在石凳旁,不知何处起了些雾气,他瘦削的身影在雾色里时隐时现。 崔蓁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握着的娇艳花朵,临于枝头,含苞怒放。 谁会不喜欢美丽的花朵呢? 崔蓁抬头:“喜欢。” 少年像是轻声笑了一下。 “那下次我请姑娘赏茶花。”少年的声音穿过雾气而来,倒像真有些向往。 绿鞘却拉了一下崔蓁:“姑娘,这人说话颠三倒四的,咱们还是快走吧。” 崔蓁也来不及回答,只得含糊应了声,就被绿鞘拉走。 她只来得及匆匆回头看了一眼,雾气渐重,连同白色的衣角都消失不见。 这景,倒真有几分闹鬼的样子。 只是这个心思很快就至人声喧哗处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要说:缓慢更文的一章又来啦! ☆、水灯 “姑娘可有些累了?要不咱们坐会?”绿鞘提议道。 崔蓁点了点头。 “那里我见有人放水灯,咱们过去瞧瞧。”绿鞘朝着远处垫脚张扬。 崔蓁腹诽,这样子像是这小丫头自己想瞧水灯。 但她也并未拒绝,由着绿鞘搀扶着走至水渠旁。 夜晚的沟渠边,尽数皆为各形各异的河灯,像是银河上的点点星火,随着温热的水流渐渐远去。 她与绿鞘寻了处石头坐下,便托着腮细细瞧着水上的河灯。 初初有些无趣,但不知不觉中,她逐渐被那些水灯吸引了目光,便认真观看起来。 “那个那个,那个荷花灯好看!”崔蓁瞧见一盏心仪的,便迫不及待指给绿鞘看。 “喏,那个船灯也不错,那个那个,飘过去那个也好看。” 绿鞘伸着脖子辨明了,也随之点头叹是。 小姑娘的嘴角微微翘起。 只要姑娘心情好了,她愿意一直陪着姑娘看水灯。 夜风将姑娘的衣衫与随身的香气袅袅娜娜顺着水流带去,皓郎明月,夜静宜人。 崔蓁被水光上的光点吸了目光,懒散的心思愈发闲散悠长。 “一盏,两盏,三盏,四盏····” 她一盏一盏数着,沿着堤岸,到一桥洞下,有几盏河灯盘在一起,崔蓁眯起眼睛准备再分辨仔细。 “姑娘,姑娘,您看桥上!”绿鞘突然不知怎的,扯着崔蓁胳膊使劲摇晃。 崔蓁一皱眉。 方才数到第几盏灯了? 被绿鞘这么一扰,彻底给忘了。 “我都忘了第几展了!”崔蓁侧目抱怨道。 绿鞘丝毫未在意,仍旧着急唤:“姑娘,你快看桥上啊!” “桥上怎么了?”崔蓁拗不过她,顺着视线往上移。 桥上人流不息,但崔蓁一眼就看到了青碧色道袍。 只是那青碧色道袍前,正站着个胭脂色的少女。 二人倒是离得极近。 那少女微垂着的眉目,像是在与情郎细细说着什么体己话。 朗月青柳,流水潺潺,像极了故事里才子佳人的初遇。 崔蓁忽而站了起身,她的思绪一白。 那种久违的,胸口被小虫子噬咬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只是这次却不是一两只,而是成群结队的,寻着空处就往下一咬,酸酸涩涩,又夹着一股莫名的怒气。 桥上的少女捂着嘴角笑了一下,沈徵也似乎跟着勾了一下唇角。 他! 他竟然对着别的小娘子笑了! 崔蓁不禁捏紧了拳头。 当初即使是对着那安宁郡主,他的神情都与平常无异,怎么才来黎城,就开心成这样? 是那小娘子特别好看吗? 崔蓁斜着眼禁不住细细打量起那小娘子的身段。 头发是比她更黑一些; 肤色好像也挺白的; 身段也不错,很衬胭脂色的衣衫; 连头上的朱钗都比她精致。 少女一处一处暗暗比着,眉宇也一点一点耷拉下来。 方才松散的心思烟消云散,这厢比下来,却是自己输了很多。 “姑娘,沈郎君在看我们呢!”绿鞘似比崔蓁还激动,扯着手摇:“沈郎···” 绿鞘正要站起来,被崔蓁一把扯住。 “走了。”她视线回转,语气冷淡。 绿鞘茫然指了指桥上:“姑娘,沈···” “沈什么沈,这河灯这么难看,不看了!”崔蓁拿起竹杖晃着直起身。 “难看?”绿鞘挠了挠头。 方才姑娘看这些灯还挺起劲啊,如今怎么又说不好看了? 难道是因为沈郎君? 绿鞘眯起眼睛,神情了然起来。 定是看到沈郎君与别的小娘子说话,姑娘吃醋了。 小姑娘眉眼一弯,亲昵地搀起崔蓁。 但崔蓁此刻想的却与绿鞘截然不同。 心头不知从何而起的情绪,让她愤愤拿着竹杖重重支着地。 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心底开始茫然。 阿徵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子岂不是好事?这样也不用她左右担心。 两厢皆好,应是值得庆贺才对。 她这样安慰自己。 怒气勉强淡了些,只剩酸酸涩涩的感觉仍在。 但她不想细究,也不愿细究,只由着性子往街巷上行去。 她一路沉思,又是支着竹杖便走得愈慢。 姑娘家的笑意,与郎君们的打闹,让她的思绪愈发混乱。 “让让,让让,抓贼了,抓贼了!”突然有人突破人群,便撞开一个口子,一时人群散往两侧。 崔蓁反应不及,被那冲力一撞,就朝前扑去。 “姑娘!”绿鞘急着去扶。 崔蓁勉强撑住,抬头看了眼远去的人影。 那人衣衫破旧,身形极为佝偻,几乎整个背都与腿呈折角状,看着倒像是一辆破败的平板车。 崔蓁微一眯眼。 不知怎的,这个人的背影,她有点眼熟。 “姑娘你没事吧!”绿鞘扶起崔蓁,上下仔细检查道。 崔蓁摇了摇头。 随后身后又追来几个酒博士,一边嘴里嚷嚷着让让,一边朝前奔去。 被冲散开的人群又急速开始聚拢。 “这腌臜鬼怎得又偷东西了?”有人指指点点道,“昨日偷的是陈家铺子,今日看来是赵家酒肆了。” “这腌臜鬼自来了黎城也没见他干过正经事,整日除了偷酒喝,就是昏睡在破庙里,也没个婆娘家人的,也是个可怜人哦。” 有人却啐了一口:“直娘贼的可怜人,我可听说,这腌臜鬼以前犯过事,专骗大官家的孩子去贩卖,在牢里关了好几年呢。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可怜的。” “可是真的?那咱们黎城可得看好点孩子。”有带着孩子的妇人抱紧了自家孩子。 “倒也不用瞎担这份心,这腌臜鬼关了这些年,你瞧他那样子,分明已经疯啦,前几日我还瞧见他在城门口与狗争一块饼呢。” “是啊是啊,我那日陪我家婆娘去上香,还看到他在寺门口不停撞那棵老树,头出血都还不停下。”有人插嘴。 “怎么说为了咱们黎城,还是与官老爷们去说一声,把这腌臜鬼赶出去才是正事。” “对对对,说得有理说得有理。”有妇人应和。 “这腌臜鬼人疯了,眼睛也瞎了么?”绿鞘听着来气,“还好姑娘你没事,若是又被撞坏了腿,都没人可说理去!” 崔蓁瞧了眼早已闭拢的人群,她觉得头皮有些发痛。 似是触及了什么记忆,但细细思索,又怎么也想不出来。 她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沈郎君,沈郎君!”身侧的绿鞘不知怎的忽而大声起来,用力朝着远处挥了挥手。 “沈郎君,我们在这呢!” 绿鞘的嗓门极有穿透力,丝毫未曾注意崔蓁此刻欲想落荒而逃。 但崔蓁行走不便,人流又拥挤,只得被堵在原地不得溜走。 她暗自懊恼,以后出门的时候应该把绿鞘的嘴堵住。 “沈郎君,姑娘方才摔了!手都磕破了!”绿鞘急匆匆朝沈徵汇报。 “怎么了?”少年的声音极为迫切,低下头似想去查看崔蓁的伤势。 崔蓁却把手往后一藏,丝毫都不露在外面。 “没事。”少女的声音闷闷的。 “哪有没事,都破皮了!”绿鞘在一旁发声,“郎君你看,你看。” 绿鞘说着低头想去拿崔蓁的手,见崔蓁把手捂在后面藏得严严实实。 “说了没事就没事。”崔蓁有些懊恼。 沈徵却低着头,少年白皙的脸上出现一瞬的茫然无措。 他并未多说话,可眉宇间的担忧依然掩盖不住。 少年喉珠滚动,又试探着落下一句话来:“回去后涂些青宜膏,不会留疤。” 他声音温润,但听在崔蓁耳朵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气又被勾了起来。 “没带。”少女有些没好气,“我带那东西做什么。” “我这里···”少年面色一滞,正准备又要说。 “不用了。”少女很快接上话,声音硬涩。 她抿了抿唇,似又觉得不对,又冷冷掷了一句话:“谢谢关心。” 少年脸上好不容易涌起的期待尽散,一时身体僵在那处不知如何作答。 他知道她在躲他。 这些时日诸多事情他都能察觉出来。 他的突然表白,的确有些唐突,她需要一段时间消化他能理解,所以这一路行来,他都并无太多表态。 可未曾说话的时候,总怀着些许期待,等到了真正开口说话,才知道她待他生疏至此。 也许… 也许当初他不应该说那样的话,这样她也不会连朋友间的情谊都要鄙弃。 少年垂下眼睑,缩在道袍里的手虚握了一下。 “对了沈郎君,方才我们还去了明园呢!”绿鞘见这尴尬的气氛,似故意要引话题,扯了扯崔蓁的衣袖,“姑娘是吧?” “啊?哦,是的。”崔蓁心思一团乱,含糊应着,自然也看不到沈徵的神态变化。 “明园?”沈徵听至这个词,担忧又回至少年人的脸上,“怎么去那处了?” “走错了。”崔蓁有些想逃离。 “你腿脚不便,以后不要走这么远了。”少年的温柔不变。 “嗯。” 崔蓁应得迅速,但她才答完顿觉后悔,自己这态度倒像是个听话的小娘子。 她以前与沈徵说话,大多都是她作主导,怎么那件事情后,自己的主导权尽失了呢? 明明是他说喜欢她,这又不是她的错,她到底在躲避什么? “我!”崔蓁愈发想愈气,抬头对上沈徵就要说话。 可许是周围栀子灯映衬,沈徵素来漆黑的眼睛里,映衬着温柔的暖光。 像是海子上粼粼的波光。 她听到自己心口猛烈跳动一下,不由得吞咽一下,方才想说的一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是吃醋又不自知的可爱蓁蓁。 ☆、白茶花 不行不行,她不能有什么反应,绝对不能。 为了他和她都好,她还是避着些是最好的选择。 “绿鞘!”崔蓁喊了一声。 绿鞘本在旁认真吃着果子,满怀期待看着二人,听到崔蓁颇为恼怒的声音,她慌而抬头。 “我想回去睡觉了。”崔蓁道。 “啊?”绿鞘不可置信,“姑娘,这时辰有些早了吧?” “困了就是困了,回去了。”崔蓁支着拐杖朝前。 “哦,哦!”绿鞘这才回神,匆匆追了上去,又不忘回身一拜,“郎君告退。” 崔蓁撇开挤着的人群,一股脑朝前冲,绿鞘追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才跟上。 “姑娘怎么这么着急回去?”绿鞘歪头问道。 “着急?我着急吗?”崔蓁有些没好气。 绿鞘吐了吐舌头。 “姑娘你是不是生气了?” “生气?”崔蓁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了一声,“我···我生气啥?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姑娘越说自己不生气,我就知道姑娘越是生气。”绿鞘了然抚掌道。 “你···你,好好拿好你的东西,回去了!”崔蓁登时有些恼了。 “是,是,咱们姑娘没有生气。”绿鞘狗腿地应着。 待至屋里换了衣衫,崔蓁把发髻上的钗环卸下,松松盘了个髻,又套了件大衫。 春日的夜还泛着寒意,她望着窗牖支开的一截月光,却睡意全无。 楼下还有些旅人说话的声音,随着月色的倾斜,渐渐也都散去。 整个小城陷入了酣睡里。 崔蓁回头看了眼绿鞘已起微鼾,她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本还乱成一团的心思,就被这一声咕噜声扰得凌乱。 她摸了摸肚子,踮着脚推开房门。 邸店里只有一个托腮打着盹的活计,趴在台前,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 崔蓁本欲叫醒这个小伙计,但看他困到不行的样子,又于心不忍,索性自己朝着后厨走去寻些吃的。 待绕过正堂,后厨倒是还点着盏微弱的烛火。 她提溜着进了屋,左右翻看一番,只找到几个冷了的环饼。 盯着这饼子半晌,暗想有胜于无,便提着合上了厨下的门。 才走几步,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她支起竹杖,本能地想加快步伐,却被身后人唤住:“崔蓁。” 只是听了这声音,她愈发想要逃离。 那人赶了几步:“你别走,我有话要与你说。” 但崔蓁方听闻,脚下的步履愈发加快。 就是他扰得她睡意全无! 她心思混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可身后人却笃定般一直跟在她身后。 夜里邸店后院漆黑,她又行走不便。 很快便至一死角。 崔蓁退无可退,心中一梗,猛而一回头。 “别跟着我···” 少女的额头径直撞在少年的胸口。 “斯——”的一声从她嗓子里发出来。 少年却僵直在那厢,不知是退还是进。 “疼····疼吗?”他声音有些慌乱,低下头想看清她。 鼻息间能闻到少女身上清淡的味道,夹着春风成了暖香。 “疼。”崔蓁抬手摸了摸额头。 沈徵似才意识到靠得太近,慌而退后几步。 二人才隔开一定的距离。 “对··对不起,我···”他的声音磕绊。 “算了算了。”崔蓁嘀咕着,后面一句说得很轻,“是我自己突然回头,和你没关系。” 她抬腿便又要走。 沈徵猛然抬头,急急出声唤住:“我就说几句话,你能听我说完么?” 少年的声音诚恳又带着几分委屈。 崔蓁懊恼地咬了咬下唇,只要他这般语气,自己根本无法拒绝。 她回过头,把眉宇假意冷了些,故作冷淡道:“好,你说。” 少年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转变,自然也看不清落在少女脸上一望可见的故作情绪。 相同的,少女自然看不到他此刻的哀落与紧张。 “我知道南山那日的话对你有了困扰,若是再来一次,我定会把话放置心底,绝不予你知晓。” 崔蓁心思梗到心口,无来由的,即使隔着夜色黑暗,她也能听出他的落寞。 她的心情忽而也跟着沉落下去。 少女吞咽了一下,唇角动了动,才试探开口:“我其实,我其实没什么值得喜欢的,你···你不要···不要太喜欢我。” 她大抵是艰难说出这句话,落下最后一个音时,心无来由缩痛了一点。 可她握紧了拳,硬生生又卡道出一句话:“喜欢我,对你没有好处。” 她的声音干涩,在寂静夜色里,连同每个字的吐息都听得分明。 对面的少年陷入沉默。 月色陷入云层,清辉无影。 二人之间,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崔蓁。” 久到崔蓁以为他就要离去,她听到他轻弱地唤了她的名字,一如他往日那般。 “喜欢一个人,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我从未期盼能有同样回应。”少年的声音清淡又温柔。 “你不用感到困扰,我喜欢你,便也到喜欢为止了。”他顿了顿,忽而又像是鼓起勇气,“自此之后,我不会再谈此事。只是你无论如何厌恶我,请允许我送你至夔州好么?” 玉石相扣,夹着惴惴小心,又带着几分恳求。 崔蓁觉得心口似被什么钝物敲了一下,倒也不是很疼,只是觉得心口发闷,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要你安全抵夔州,我便会离开。”少年又补充道。 崔蓁忽然有些庆幸夜色黑暗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流露的是什么表情。 “我没有厌恶你···”她喃喃一声,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拿起冷了的环饼往嘴里一塞,嘴里堵着东西,便也挤不出什么话来。 “呜··好,谢谢···呜···谢谢你。” 她勉强应着,又咬了一口环饼,声音更加囫囵。 “我先···我先走了。”她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是落荒而逃。 黑暗里,独留少年还在那处。 直至少女身影消失,少年却忽而松了口气。 最起码,她并不是厌恶他,也未赶他走。 这或许是遗憾里唯一还值得庆幸的事情。 … 这一夜里,崔蓁盯着邸店的天花板睡意全无。 清冷的月光覆在她身侧,身旁睡着的绿鞘呓语着翻了个身,被褥落了一些。 崔蓁将那被褥又替她盖上,又继续呆着出神。 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睡着了,梦里不是又梦见沈徵穿着红色的婚服问她喜不喜欢他,又是系统忽而带离她强制离开这个世界,混混沌沌交织在一起。 但梦境未有多久便彻底清醒,她一摸脸,脸上有些湿漉漉的。 她索性直起身来,外头有了点晨光,她侧目看了眼还与周公约会的绿鞘。 睡意全无,便偷偷下了床。 晨日里的黎城不似临邑早早有摊贩,三三两两的,冒着烟火气。 倒是那些卖花的小贩起得早,早晨的鲜花还带着露珠,应着冷清的日光,褪去花本有的柔弱,自带娇艳之感。 “小娘子,新鲜摘的白茶花,买一些吧。”有小贩唤道。 崔蓁支着竹杖本就走得缓慢,被小贩这么一唤,便停了脚步。 那些白茶上还沾着露水,像是扔带着昨夜的月色,轻柔婉约。 她要了一支,撺在手里又朝前行去。 趿拉着步伐漫无目的,不知不觉便又回到昨夜放河灯的水渠旁。 失了灯色,只有几盏水灯未曾飘去,孤零零浮在水面上,显得有些落败。 她把竹杖一支,便坐了下来。 晨起雾浓,远处的日光还未破开凉气,侵入皮肤觉得冷飕飕的。 只是她脑子里不可避免又想起了阿徵,还有时刻需要提防耳朵里系统的叮咚声。 就如同被烤炙在慢热的火炉上,不知何时便会命丧。 她期望着一切正如阿徵所言,只能到喜欢那里为止,千万,千万莫要再向前。 “姑娘?”身侧有人唤。 崔蓁从情绪中抬头,见竟是那日见过的少年。 他仍一身素色襕衫,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似能看到身躯下两个细薄的肩胛骨。 少年看着她,面露惊讶之色:“姑娘怎么一人坐在此处?” “醒的早,所以出来走走。”崔蓁礼貌笑了笑回答。 “原是这样。”少年点了点头。 目光又停在崔蓁手里的山茶花上。 “姑娘可有兴趣去看看山茶?我倒是知道几处看花的好地方。”那少年真挚邀请。 崔蓁怔了半晌,摇了摇头。 “我腿脚不便,走不了多少路,还是算了。”她叹了口气。 少年也不作多挽留,点头回:“是我唐突了,姑娘要回去了么?我送姑娘回去吧。” 崔蓁微一蹙眉。 “我之前听姑娘的侍女说,姑娘曾在图画院学过画,我也想多问姑娘一些丹青之事,不知是否冒犯?”那少年开口问。 崔蓁抬头看了眼水渠,远处日光仍未破云日,倒是雾气更重了些。 自己出来的确有些久了,想来绿鞘也该醒了。 只是这少年许真对丹青一腔赤城,她也不忍拒绝,便点了点头。 水渠边雾气浓厚,一时也看不清什么人影。 答了少年的几个问题,倒也一来一往并无障碍。 说了会话,崔蓁忽而好奇起来:“你为何这么喜欢画茶花?” 少年身子一滞,宽大的衣衫因着他的停顿也晃荡了一下。 “你想知道?”他停下脚步,低头问崔蓁。 忽而眉宇间的病气似是散了些,整个人像是灼出了一些说不明的光色。 崔蓁被他突然的兴致转变有些惊讶,正想是不是自己冒犯。 少年却兴冲冲答:“那我给姑娘讲一个故事吧。” 不待崔蓁拒绝,他已经自顾自开了口。 “我自幼身子孱弱,郎中说,那是娘胎里带出的病,家里人也给我寻过好几个大夫,都说必活不过二十岁。” 少年开口便是命不久矣,崔蓁落在嘴边的话便只能又咽了回去。 “索性是要死的,我便也自暴自弃,觉这世间毫无意思,一心等死,家里人也对我也渐渐失望,不愿再管我。” “直到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他的声音突然柔软起来,眉宇里的病色一扫而光。 “那是一个春日的早晨,雾气也如今日这般浓,我本极少出院门,但不知怎么的,那日却突然起了想去堂中看看茶花的心思。后来思来,定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他唇角溢着笑意,整张脸像是晕开的一道柔色。 “我走至院里,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便抬头去看,她当时就站在门后的那株白茶花前,低着头与侍女说着话,薄薄的雾气里,仿佛是仙子一般,我一时看得痴了,她似注意到我,抬起头来。我心中一惊,就要落荒而逃,她却突然唤住我。” “我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时至今日,我都能觉得她好像仍在我耳边说话,问我,小郎君,请问前堂要怎么走?” 那少年模仿说话的时候,故意掐尖了声音,明明在努力模仿女子说话,但出来的声音却是诡异的。 而他整个人与此同时陷入了痴迷的状态,眼里如有迷离光色,宽大下衣袖的瘦弱的身躯似有万千气力。 如痴如醉,如迷如幻。 崔蓁见着这样的癫狂,她本能的退后了一步。 她视线往后移了移,雾气浓密,看不清来路。 心觉不妙,身旁是水渠,身侧是茫茫浓雾,而她唯一防身可用,只有这根竹杖。 此刻后悔已来不及。 “玉茗姐姐。”少年似意识到她的退缩,忽而神色狰狞地固住她的双臂。 明明这般瘦弱,可此刻如有千斤之力。 他的眼睛里带着丝腥红血色,平日的那点病气缠绕眼眸,更生出了音诡恐怖之情。 “玉茗姐姐你为什么!为什么宁死都不理我,为什么?”他凑近了她,声嘶力竭问道。 崔蓁怔在那处,她唯一的本能是握紧那根竹杖,待他稍稍松开她,她便给他致命一击。 可少年似看出了她的意图,癫狂稍散,唇角微勾了一下,视线缓缓下移,握住了她拿着竹杖的手指。 “玉茗姐姐,你不能不理我,知道吗?”他语气掺杂冷意,甚至还带有些诚恳,与方才的癫狂截然不同。 崔蓁听到自己的心口剧烈跳动的声音,此处无人,若是自己不顺着他说话,许又更大的危险。 “我不会离开你。” 崔蓁盯着他,她努力平复下心绪,她知道作硬抗是以卵击石,她与他全然不是对手,也许只有缓和他的状态,她或有逃跑的机会。 此刻,便顺着他的话试试看。 少年人听到她的声音,脸上闪过片刻茫然。 崔蓁一喜,又道:“你先放开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少年固着她的手微微松懈,他似有了些反应。 崔蓁屏气凝神,只待他再松开些,就立刻用竹杖向前猛击。 意念才起,她的手轻轻一动,却忽而被更大的力气反手覆住。 崔蓁暗道不好。 抬起头。 少年腥红的眼睛近在咫尺,在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说的,不会离开我。” 忽而眼前一黑,所有知觉与外界全然断开。 作者有话要说:黎城的故事会转换多视角写,想尝试尝试这种写法。 ☆、明园 刘松远不知被关在祠堂第几日了,平日里除了定时有人送饭食进来,他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 他每日看着日光落进屋舍,又移动开去,再等掌灯,他才知道又去了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嘎吱一声推开。 走进一个他的侍从,对他一揖:“郎君。” 刘松远抬了抬眼:“怎么,今日连饭都不让我吃了么?” 那侍从并不答话,只再一揖:“主君说,郎君可以出去了。” 刘松远听毕眉宇一挑:“父亲亲口说的放我出去?” “是。”那侍从点头。 “他没说别的要求?”他又问。 “未曾。” 刘松远拍了拍衣袖,施施然站起身。 将手往后一靠,便向门外移去。 行至檐廊处,忽而闻前堂嘈杂。 刘松远停了脚步,蹙眉道:“前面怎么这么吵?” 那侍从回:“前头来了紫褙子的媒人,给四姑娘说亲。” “紫背子?”刘松远皱眉,穿紫褙子媒人素来只说官亲宫院恩泽,难道是哪家高门看中了他那庶出的四妹妹。 只是他家商户出身,且他那四妹妹幼翠又是庶出,怎会有高门来提亲呢? “你可知是哪家的郎君?”他心下不安,又问。 “回郎君,不知。” 刘松远有些不好的预感,便掷下一句:“我去看看。” 前院里堆满了红漆木装的彩礼,几乎塞了整个院子,下人们都远远站开,没有落脚的地方。 刘松远站在正堂墙后,堂里说话人的声音便能听得分明。 “那袁七郎可说了,对您家的四姑娘一见倾心,待娶了过去,绝不会让她受了委屈。”婆子口齿伶俐,满脸堆笑。 刘松远听得分明,又暗自思索。 袁家,哪户袁家? 他正想听得更分明些,闻见不知何处起了哭声。 他寻声过去。 在一芭蕉后矮墙后,瞧见了一摆裙角。 “四妹妹?”啜泣的人正是他的四妹妹幼翠。 “三··三哥哥。”见着来人,幼翠稍拭了逝泪,对着刘松远一福。 “怎么?谁欺负你了?”刘松远蹙眉问道。 像是被问到了伤心事,幼翠的眼泪又噗噗苏苏往下坠落。 “三哥哥还是···还是莫问了,即使说了也无济于事。”少女声带哽咽,“只是可惜,幼翠再无机会报父母之恩了。” “究竟怎么了?”刘松远有些急。 他思绪一转,想到那紫褙子,忽而有些明了。 “可是你不愿嫁?”他拉住妹妹问。 “三哥哥你别问了。”幼翠摇头不言,扭过头去。 “你快说,是不是你不愿嫁?”刘松远语气笃定。 少女似被兄长的连声追问终于崩溃。 “三哥哥,整个临邑,谁愿意嫁给那袁七郎啊!”少女哭得几不能语。 袁七郎? 刘松远心思一顿。 是那个风流成性,好虐妻妾的袁七郎? 听说前不久,他还活活打死了他的才娶进门的云小娘。 这样的人,幼翠过去岂不是毁了一生! 思及此,刘松远抬腿就往正堂去。 “三哥哥。”幼翠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刘松远转过身,面带了几分柔色宽慰:“四妹妹放心,有三哥哥在,绝不会让你嫁到那虎狼窝里去。” “三哥哥。”幼翠又唤了一声,少女泛着水汽的眼眸里似有了万千期寄,但又透露出小心翼翼。 “放心。”刘松远轻拍了拍少女的额发,转身朝里堂行去。 少年人脚下此刻生的是从未起过的坚定。 素来似若云霞裹身,自带魏晋风流的长袍,在不知不觉中已不似流云散漫随性。 可他却不知道,从此刻,从那声应答起。 刘三郎许不会再是翰林图画院的刘三郎了。 … 沈徵门外有急促的敲门声。 “沈郎君,沈郎君。” 沈徵一夜未睡,但门外绿鞘急切的呼唤,却让他急急开了门。 “怎么了?”他见绿鞘满脸惊慌,忙问道。 “姑娘,姑娘不见了!” “什么?” 沈徵心口一滞,一时天旋地转,几乎看不清身前的人的模样。 但他控制得很快。 “四处都找了吗?”少年人冷静下来,声线努力沉稳,唯独细微颤抖还有迹可循。 “已经四处找了,我本以为姑娘腿脚不便,应当是走不远的,可寻了整个邸店都不见她踪影,方才我着了几个小厮往城中去找了。” 绿鞘解释得磕磕绊绊。 “我派人去报官,你与我再细细说一遍事情经过。”沈徵将绿鞘带进屋。 绿鞘慌着神,但见少年的冷静,她也勉强找回了些神思。 “好,好。” “昨日我睡得迷迷糊糊,姑娘好像临了半夜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有些动向,我稍稍醒了一下,但很快又睡着了,后来后来···” 绿鞘挠了挠头,似在努力回忆,“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姑娘起床的声音,然后···然后我又睡着了。” 绿鞘极为懊恼。 “如若她不在邸店,定然是出了门,你可有问过店博士看到过崔蓁出门么?”沈徵敛眉沉声问道。 “问了问了。”绿鞘恍然,“前堂的活计说当时天日还早,他也昏昏沉沉,好像是看到一个姑娘的身影出了门,不过他也没怎么注意。” 沈徵低头深吸了口气。 “沈郎君,我们之前去了明园,姑娘不会是····不会是···是被那姜娘子的鬼魂给····”绿鞘语有凉意,又懊悔万分,急得跺脚不安。 “莫要胡说。”她被沈徵疾言制止,“世上哪有鬼魂之事,若真有,那有冤的就都去索命了,也不用官府了。” 绿鞘垂了头,少年的话让她的不安寻到了主心骨,她也稍微平定了些心绪。 “绿鞘,你也去官府,与黎城的主官再言一遍方才你所说之事,我去街巷寻她。”沈徵嘱咐道。 “好。”绿鞘也顾不得再多想,得了指令就朝外跑去。 “来人。”沈徵又唤了一声。 “郎君。”恩和应声。 “去寻黎城的舆图来。”少年指了指。 “是。” 叮嘱完事项,沈徵手指微缩,阖了阖眼睛,才勉强吐出一口浊气来。 方才在人前他强力压着心绪,此刻无人,心思的紧张才显露出来。 外头的云色暗暗沉沉,好像又起了雾,他沉着吸了口气,胸腔进了新鲜的空气,情绪才稍稍镇定些。 她既是早日里才出的门,这才到了下午,定然会没事的。 少年自作安慰,握紧了拳头,趿起步伐朝外行去。 … 崔蓁觉得眼前似有一丝亮光,光线刺眼,她稍稍眯了眯眼睛,才逐而睁开。 屋子里有重重的沉闷味道,像是凝滞了许久的空气,躲在黑暗里久未露暴露。 但在这涩重中,她还闻到了一股奇异墨香。 视线微微下移动。 她被绑在一张高凳上,正前面放着一张书案。 书案斜角上有一个天青色胆瓶,上正有她的那支白色山茶花,色泽未改,甚有露水。 大抵是有人又着水细细照顾过。 她试图动了动,身上的麻绳困得极其牢固,丝毫不得挣脱。 门嘎吱一声,透露进几缕外头的光线。 门轴发出尖锐又迟钝的声响,像是打开了一个被掩埋很久的空间。 与空气一同流入的,还有浓郁的花香,但又隐着一股道不明的臭味混在里面,并不分明。 崔蓁顺着动向抬头看去。 见还是那个少年,他依旧是初见时的白色衣衫,神态似还带着几分稚气天真。 见到醒了的崔蓁,他的语气一如初见友善:“你醒了?” 崔蓁登时脸色冷了些。 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醒来就能回自己的世界。 可未曾料到,如今却是被绑在这里,受制于人。 只是她有些疑惑,这人未杀她,也未对她有任何逾越之举,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崔蓁并不准备循循善诱,盯着少年的眼睛直接发问道。 左右,不过是被再次带离这个世界罢了,她倒比他人遇时要镇定许多。 “你饿了么?我这里有几个欢喜团,你先吃。” 那少年拍了拍脑袋,忽而像是热情的主人想到自己招待不周,从袖口急匆匆拿出几个欢喜团就往崔蓁嘴里塞去。 崔蓁本能的扭过头,但她很快又控制了自己的意图,转头把拿欢喜团咬了下去。 欢喜团冰冷,吞咽下去时带着整个食道也冰凉,但有总算好过无。 况且,她也是真的有些饿了。 她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被关多久,如果他想杀她,早就可以动手,没必要几个团子来要她的命。 少年脸上却浮过一丝讨好的笑意。 “还要吗?” “不用了。”崔蓁摇了摇头,别过头。 少年这才退了几步,又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崔蓁余光细细看了眼这个房间。 屋子有着久未有人的味道,但陈设极为雅致,看着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小郎君的卧房。 她很快收了打量的神情。 “你是谁?” 坐在对面的少年虽未曾言语,但她知道,他也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把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张病态的脸上,凉声问道。 少年轻笑一声,如同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目光在崔蓁脸上留连半晌,才缓缓道:“你倒是与那些哭哭啼啼小娘子不同,往日那些,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哭爹喊娘求我放了她们,着实无趣。” 少年耸了耸肩,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啊,忘了介绍了。”他忽而提高了声音,像是为自己未曾介绍而感到不好意思,“我姓宋,名云笙,家里行三。” 随后他歪歪头,又想到什么,吐露了几个字:“哦,对了,这里是明园,这间是我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28 20:46:28~2021-02-02 21:0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橡树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故事 他不以为然地暴露自己的名字。 崔蓁心头一惊。 明园,宋家,行三···· 那日邸店听到的故事··· 所以眼前这位,是那疯了的宋家三郎? 少年见崔蓁脸上的百般变化,他却像是了然道:“你是不是听别人说,我疯了?” 崔蓁不作否认,也不应答,但身后的冷汗从脚底心冒至全身。 少年无所谓耸了耸肩,宽大的衣袍带起了一些风,像是装着一个虚空的人影。 “所以那些失踪的女子,并不是被什么厉鬼抓走的,而是被你抓走的?”崔蓁换了话,她努力平复心绪,看向眼前的少年。 崔蓁的言语方落,少年先是露出几分怔然,接而带了几分无邪的笑意。 “是啊。” 他极为坦诚。 “她们呢?你把她们怎么样了?”崔蓁的声音略有颤抖。 “找不到了的话,还能去哪里呢?”他语气里竟还存天真,配合他病气的眉宇,如同说着最无关的话。 吸进胸腔的空气化成一片寒意,她的腹腔因为他的言语,落成了冰窟。 “不过你放心,你和她们不一样,我留着你还有点用。” 宋云笙抬起手捏了两个手指作了一下比较。 “你要我做什么?”崔蓁想努力保持冷静,她阖了眼睛,但很快颤抖的声线出卖了她。 “我之前听说你在图画院学过画,我想你教我怎么画山茶花。”宋云笙语气谦恭起来。 崔蓁猛然睁开眼睛,看这宋云笙冷笑一声:“你绑着我,要我怎么画?” 宋云笙像是被点醒,挠了挠头:“对哦,我没想到。” 他说着站起身,就起身绕到崔蓁身后。 崔蓁心中起了些许期待。 可宋云笙才稍稍一触,便又停了下来,他冷气森森的呼吸扑撒在崔蓁头顶:“放开你的手话,你会逃跑的。” “我不会。”崔蓁下意识往后一缩,顺时接上话。 宋云笙从她身后绕到正面,对上崔蓁的眼睛,咧嘴笑起来:“我没有疯,也没有傻,你不用骗我。” 崔蓁心中半凉,但她在做最后的支撑,假意自顾自叹了口气:“那我教不了你。” 宋云笙在崔蓁脸上扫视半晌,他摇了摇头:“现在不行,现在不能松开你的手。” 窗户轻晃,落进的夹缝里撇下虚弱日光。 “你要不要听一个故事啊?” 宋云笙神色一转,眉梢又提了几分喜色,像是得了什么信,欢喜问道,“我与你讲的,还没讲完呢!” 他急切起来。 “你的故事我听过。”崔蓁冷漠回道,他的事,她不感兴趣。 “不,他们讲的,和我讲的,是不一样的故事。” 宋云笙像是要说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晃了晃脑袋。 … 黎城。 沈徵立于街巷间,见绿鞘遥遥跑来。 近了,才喘着粗气道:“郎君,提刑司大人已经着人去寻了,但他说黎城这几年常有女子失踪之事,我们报上去的,已经是第十个了。” “还说···” “说什么?”沈徵追问。 “说让我们不要抱太大的期望,这几年那些失踪的女子,他们至今一个都未曾找到。”绿鞘语有哭丧。 沈徵胸口如钝器一锤。 呼吸几欲凝滞。 “郎君,这可怎么办啊!”绿鞘急得垂泪。 他没有回答小女使的话。 一时竟觉天地昏乱,街巷也似扭曲了形状,视线所及,皆有重影。 但落过一处花贩前,他灵台一明,又有了些许反应。 方才他问了一圈,的确有一卖花小贩说有一拄拐姑娘买了一支白色山茶。 他只觉得这一白色山茶不知哪里有些隐隐联系,但他却又一时想不出来。 少年眼睑垂了下来。 “郎君。”恩和对沈徵一作揖,“我们在水渠边发现了崔姑娘的拐杖。” 沈徵闻声眼睛急急一剔:“可还有别的发现?” “我方才问一婆子,说是的确早日里看到一个姑娘坐在水渠边,手里拿着一支白色山茶,但后来雾气过浓,她再抬眼时,就已经不见人影了。” “还有别的发现么?”沈徵又问。 “回郎君,未曾。”恩和额首。 沈徵拿过拐杖,上头银莲花的花饰还很分明,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他细细摸索着,仰头望了眼远山。 一日已过,临近黄昏。 而他却只寻到了这一根竹杖。 若当日他将心意埋于心底,不执意与她说出所想,她也不会有了这般多的愁虑,而遇今日之事。 也许自始至终,都是他的错误。 … 崔蓁听着宋云笙的话不知有讲了多久,日光渐渐西斜,室内的光线也逐而混沌,但她此刻后襟全是细汗。 宋云笙斜斜睨着她,似在享受此刻她的表情,如到了一种极致的餍足。 “他们都说我疯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一直都是疯的。”少年笑着舔舐了一下嘴唇,唇上有了水润光泽。 笑容似天真无邪,可眼底却又泛出恶鬼腥红。 崔蓁并不答话,微别过头把视线移开。 她用指尖掐了掐手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你怎么不说话?”宋云笙似有些不满,他理了理衣袖,嘟囔道,“我可是第一次与人说这些。” “你为什么要与我说?”崔蓁阖了阖眼睛,她在努力找自己的声音。 “我不知道。”宋云笙垂了头,支了支脑袋。 宽大的衣袖顺着骨节滑了下来,露出森白的手腕,如同一具嶙峋的白骨。 “也许是觉得,你和那些女子有点点不一样吧。”他托腮道,“也有可能是你会画画。” “我最讨厌会画画的人,可我自己却总是想学会。”他语带遗憾。 “你讨厌画画,是因为玉茗喜欢那个会画画的人?”崔蓁匀了自己的呼吸,冷声问道。 少年身子一僵。 然后剧烈喘了起来,胸腔在薄弱的衣服里颤动,然后他捂着胸口直直冲到崔蓁面前。 冰冷的手指抵在崔蓁的脖颈,手腕渐渐聚拢,腥红的眼睛直直盯着崔蓁。 她视线逐渐迷离,渐渐被水汽充盈,几乎不能呼吸。 她已经…不能呼吸了。 这一瞬间,脖颈间凉如毒蛇的手指一松,空气重新如肺腑。 她重重咳嗽着,喘息着让自己能继续呼吸。 “不好意思,弄疼你了。”宋云笙垂下眼睛,退后几步,神情里分明流露出满满歉意。 手又抚上崔蓁的脖颈,像是要查看伤势。 “疼么?” 询问珍重万分。 崔蓁想要别开头,那冰冷的手指如蛇的信子,攀爬在她的脖颈间,由不得她挣脱。 “你生气了?”少年担忧问道,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少女。 崔蓁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很快,他随即噗嗤一笑,“吓吓你,你不要生气嘛。” 语气里似真有了些撒娇的味道。 有病! 崔蓁暗骂了一句。 这宋云笙真的是有病! 他能做出那些事,就是一个典型的神经病。 她心中暗呼系统许久,但系统就如同装死一般,一个词都不回答她。 她如今不知消失有多久,绿鞘见不到她一定会等急了。 阿徵···· 想到这个名字,她默了默。 他知道她不见了,应该···应该也会急坏了吧。 少女心中涌得不知是什么情绪,她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对他这些日子的冷淡回应,到时候他看到她的尸体,大抵也不用这么难过了。 “对了,我还未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呢?”宋云笙半蹲下身看着出神的崔蓁问。 “崔蓁。”崔蓁并不作掩饰,她还在想阿徵的事情,便干脆回答。 “崔蓁?”他细细读了一遍,“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他眉眼一弯,仰头看了眼外头,略有遗憾道,“啊天黑了。” “我要去园中给白山茶浇水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宋云笙站起身,对着崔蓁一揖。 “待会再回来叨扰崔姑娘,云笙先行告退。”少年说话真挚,像是个翩翩有礼的郎君。 崔蓁冷眼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答话。 门户开,又漏进花香与一丝道不明的臭气。 宋云笙这个人,像是朵内里腐烂的鲜花,从里到外,都透着鬼气。 月色侵蚀,屋舍里有大片的阴影。 胆瓶里原本洁白的白山茶花蒙上阴影。 崔蓁视线望着那虚弱的花形,心底却又泛起一股冷意。 那些失踪的姑娘,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她们不过是手里拿着一支白山茶,却在这个世界上被永远抹去了痕迹。 崔蓁歪着头自嘲勾了勾唇。 她倒不是怕死,无非是再次被带离这个世界罢了。 只是她也有些许遗憾。 也许昨晚,她该大声告诉阿徵,她从来没有讨厌过他,也绝对不可能会讨厌他。 但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不行,不能这么想。 少女摇了摇头,把这个情绪从脑袋里剥离出去。 外面那个人虽然是个神经病,但她无论如何也要尝试着努力让自己逃出去。 她摩挲了一下后面的手。 这绳子绑得极紧,她只能在两手间勉强撑开一丝空隙。 她心中一喜,试图让手腕不停扭动挣脱绳子。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狗叫声,在街巷吠了几声,又渐渐消散。 黑漆的屋子内飘进一缕幽若的光线,与门轴的干裂声一同进了屋子。 “你这样用力,绳索只会越来越紧,是逃不走的咯。”宋云笙举着油灯,半依靠着墙看着崔蓁。 崔蓁身体一僵,她此刻并未挣脱绳索的束缚,只是她却不知宋云笙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 ☆、可怜 “我小的时候,我那两个兄长嫌弃我身体孱弱,自幼又受父母宠爱,生怕宋家家业以后都给了我,就常常趁着外出游玩故意把我落在外头。” “有一次,我被几个人抓了去,被关在一间没有窗子的屋子里,绑在凳子上,每到夜里,就有不同的男人进来扒了我裤子···我那时试过千百种挣脱的方法。” 宋云笙说到这里,嘴角扯了扯,目光重回了崔蓁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所以只要你稍稍一动,我就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他无所谓的说道,转身将油灯置在一旁,“后来,我骗了其中一个男的,让他给我松绑,然后我敲昏了他,放了一把火,从那个地方跑了出来。” “归家以后,我也用了同样的方法对待我那些兄长,我把大哥哥绑在凳子上,给二哥哥下了点药,他们两个一边哭着求我放过他们,一边迫不及待迎合,你都不知道,那个场面真是有趣极了。” 他说着便抚掌大笑起来,因笑容眼角甚至渗了泪水,随即面上突然浮过委屈:“后来···后来我找了大嫂嫂过来看,我哪知道她这般受不了,大嫂嫂竟然投了湖,可惜了,我还挺喜欢她的。” 他叹了口气,甩了甩衣袖:“再后来,我的两位哥哥也相继郁郁去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他凑近崔蓁的耳朵,“他们的药里我加了点东西,所以才这么快去陪嫂嫂哒。” 崔蓁的冷汗浸湿了里衣,贴着皮肉让周身温度更冷了几分。 她本以为方才宋云笙讲的那个故事已经足够令人恐惧,但原来,宋家的两位郎君,竟是这样死去的。 可她却又听到了他幼年经历的那些事,她忽而升起无力感。 她不知道该评价什么,只能用沉默来对。 宋云笙却似看出了崔蓁眼睛里的一丝悲悯,他站起身来。 “你以为我是为了报复他们?”宋云笙抬手甩了甩衣带上的穗子,像是不以为然,“他们两个如果不死,我就没办法继承家业,无奈之下,只能让他们受点委屈咯。” “我若不继承宋家的家业,如何能让玉茗姐姐注意到我呢?”他歪着头,说得认真。 明明脸上还透着稚嫩的少年,眉宇间的病态割裂这张俊秀的脸庞,语气含着天真之气仔细说着自己的杀人计划。 “玉茗若是知道你是用这样的方法娶她,怕是死了也不得安宁吧。”崔蓁冷哼一声,注视着少年的眼睛。 少年的身形一滞,脸上忽而铁青,本就苍白的肤色,愈发失去了真痕。 他猛然把崔蓁的椅子往后一拽,崔蓁的脸直接磕在了冰冷石面上。 宋云笙的呼吸沉重起来,他急急忙忙四下寻找什么东西。 目光触及桌上的一方砚台,一把揽了过来,将那砚台高高举起,对着崔蓁的左腿伤口处重重砸落。 冷汗与尖叫同时出声。 耳朵一瞬失去了所有听觉,只有延长的耳鸣声—— 痛意被均匀着朝身体的每个部位都铺散开去。 砚台却啪嗒一声,落在崔蓁的身旁。 宋云笙慌乱起来。 急急忙忙扶起椅子,又蹲下身,手足无措地低头查看崔蓁的左腿。 面带忧虑道:“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是故意的,怎么办啊?” 伤口崩裂,血迹濡湿了裙子,渗出胭红。 他试图用手去触碰伤口,但半路又缩了回来。 “你若是不惹我生气,怎么会受这样的委屈,是也不是?”他抿着唇,似在责怪她。 崔蓁紧咬着下唇,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坠落,可那痛意仍旧一阵又一阵涌上来。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血迹显眼,小腿有液体粘腻滑落的触感。 才好的差不多的筋骨,大概又恢复原样了。 “神经病。”她从齿缝间挤出一个词。 “你说什么?”宋云笙似有些好奇,凑近头问。 “我说你就是个神经病!”她便也顾不上什么,大声骂了出来。 少年听闻,愣了片刻。 一时房里只能听到崔蓁剧烈喘息声。 紧接着一声大笑打破了沉默。 宋云笙竟笑得前仰后合几要倒下,狭长的眼眸里挤出了莹莹眼泪。 “有趣有趣,崔姑娘果然有趣之人。”他抚掌笑倒在一旁的柱子上。 崔蓁看着他逐渐笑得失去神志,痛意让她看不清他的具体轮廓。 她愈发觉得眼前人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变态。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渐渐收了笑意。 “上次我邀请崔姑娘看白山茶花,答应姑娘的事,我怎能不允诺呢?”少年凑近身。 他身上有一股冷冽的山茶香气,毫无人间温度,靠近崔蓁的时候,崔蓁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要做什么!” 左右骂也骂了,崔蓁便直接大声质问道。 “崔姑娘莫要着急,夜里看山茶花,在咱们明园,除了玉茗姐姐,你可是第二个呢!”宋云笙的声音里透露出旖旎之色,冰冷的指节扣住凳子的两边。 崔蓁只觉全身一空,他竟双手提着凳子将她往外提去。 她余光依稀能看到他嶙峋的骨节,这样消瘦的身躯不知为何有这般大的气力。 只是她还是能听到他喘着粗气,他带着她背过身,身子往后一依,迎面是春日的夜风。 她被他安置在檐廊上。 左腿的痛意未减弱分毫,正一下又一下匀散着敲打她的太阳穴,额发上的细汗却因迎面凉风尽收。 但视线已经被眼前之景色吸引住。 除却进屋的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整个堂下尽是白色山茶。 此刻月色皎洁,轻柔的光线正如薄纱镀上一层细银于山茶之上。 月影疏白落,淼淼山茶色。 左腿的痛意有了片刻静止,她一时忘了呼吸。 宋云笙似很是满意崔蓁此刻的表情,颇有些得意道:“怎么样,我种的白山茶花如何?” 崔蓁回神意识到身旁还站着这个神经病,登时觉得有些扫兴。 也不应答他的话。 “当年,玉茗姐姐就是站在那个拱门处与我说,若是觉得人生无趣,不妨做些事情打发时间,比如种种山茶花就很不错。” 少年并未因崔蓁冷淡失去了兴致,反而声音里多了些柔情,像是回忆起了遥远的美好。 连同声音与月色一同轻柔婉转。 “她的一句话,我记了多年,如今也终于在明园种满了这满院的山茶。” 他的语气兴奋。 “崔姑娘,你说若是玉茗姐姐看到现在这些山茶花,会不会很高兴?” 崔蓁本以为他又要发病,正准备提起精神迎接他的反应,可少年又坐了下来,双腿凌空挂着,晃了晃,带动白色长衫也似一截月色飘渺。 崔蓁被绑在椅子,便只能低头看到他的头顶。 少年又自顾自说了起来:“一开始我也种不好,总是长不出花骨朵来,我请教了黎城很多的花农,试了很多很多次。我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开了几朵就突然下起雨来,那雨越来越大,我怕它们被淋坏了,就跑出去用衣服将她们遮起来,还好我护了一个晚上,一朵花都没被雨水打掉。” “喏,还有一次啊,我那大哥哥想拔了我种下的花,我不愿意,就扑上去和大哥哥撕打在一起,后来镰刀掉下来,我掉了一个脚趾头,嘿嘿,还好花没事,后来那株茶花开得特别特别好。” 宋云笙絮絮叨叨在崔蓁耳边说着。 崔蓁被痛意侵扰着神经,可又听着少年这一句一顿的话,她左腿的痛意和少年喜不自禁的话交织一处,落在视野里的满院白山茶,思绪有些混乱。 玉茗,又是白山茶花的别称,也许这就是宋云笙种白山茶花的原因。 这满园的茶香里,她还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臭味,方才被馥郁的花香一时遮蔽,如今细细才能分辨。 “玉茗姐姐,你看,我院子里的白山茶花又开了,你怎么还不回来看我呢?” 崔蓁的右腿一温,竟是宋云笙将自己的脸贴在崔蓁的腿上。 她本能的想要避开,身上的绳索让她无处可躲,只能任由他靠着。 “玉茗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呢?云笙都已经等你这么久了,你来看我一次好不好?”少年的语气里加了些撒娇的味道,还透着卑微。 崔蓁心头的厌恶淡了些,从她的视线望下去,宋云笙瘦骨嶙峋,宽大的衣袍像是要随风而逝。 可只有那一根意念还牵着他的身躯,让他如枯骨一般□□于这世间。 她虽起怜悯,很快又压下去这个念头。 现在趴在她腿上的是个十足十的变态,手里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她甚至也有可能很快就要被他杀死,她绝对不能对这个变态有任何顾惜之情! “宋云笙,我不是玉茗。”崔蓁的声音泛着冷意。 伏在膝头的宋云笙身子微微一颤,少年从崔蓁的膝头缓缓离开,抬头看了眼崔蓁。 他眼睛里的腥红褪去,如今在月色柔光下,竟也如琥珀清透。 崔蓁微微一怔,少年唇角吊起一个诡异的笑意,那个笑容渐渐夸大,直到整个脸都被这情绪填满。 他似哭似笑地说出一句话:“我知道啊,你才不是玉茗姐姐呢。” 崔蓁盯着少年颇有些疯癫的面容,不知怎的,她却愈发冷静下来。 左腿上的疼痛仍旧叫嚣着,只是她的神色定了许多,眼前这个人,她甚至觉得他很可怜。 注意到崔蓁的神情,少年的表情稍恢复了正常。 他狭长的眼睛半眯了眯,像是有些恼怒道:“你在可怜我?” 崔蓁并不答话,她眼神略过他,点了点头:“对,我在可怜你。” “我不要你的可怜,我不需要。”宋云笙摇了摇头,极力否认。 随后他像是有些烦躁:“不看了,回去睡觉。” 身体又一悬空,少年将她连同凳子提了起来,将门重重一关。 屋内不复明月清辉,只余涩涩沉味。 宋云笙堵了气,将崔蓁随意往中间一放,自己便躺至软塌上。 未有多久,就传来了少年沉稳的呼吸声。 崔蓁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有些放松。 被宋云笙折腾了这么久,她早已精力透支。 低头看着脚边的唯一一片落在鞋子上的月光。 她想靠的更近些,却倾尽全力也无法触及。 仰头想往外看,宋云笙的屋子门窗紧闭,只有外头模糊的树影子落在窗上不成形状。 四周都安静的不像话。 她觉得疲惫极了。 思绪里却忽而想起不久前,她躺在阿徵的床榻上,他给他唱的那首东戎歌。 她记得调子,却不知道歌词的意思。 只是如今知不知道都没什么用了。 少女垂下头,自嘲地勾了勾唇。 疲困覆盖上了疼痛,不知不觉里,少女也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啊!!! ☆、捉鬼 “郎君,都这个时间了,您几日没睡了,先合会眼吧。”恩和试图推了推油灯,小声劝道,但身侧的沈徵将那灯又推了回来,俯低身,目光仍停留在黎城的舆图上。 那舆图上有好几处都用红色朱砂圈了出来,像是一点点晕开的鲜血。 “不用。”沈徵没有抬头,他的视线逡巡在这张不大的舆图上,生怕放过任何一处信息。 “官衙那里可有消息?”少年的声音明显比之往日要凛冽许多,但即使多日未曾休息,却也丝毫不闻疲惫。 “绿鞘姑娘一直跟着,还未有消息。” “去寻的人呢?”沈徵又追问。 “仍在寻找。” “知道了。”沈徵简略停了二人的话。 手指停在舆图其中一个朱红圈圈内。 “这些是黎城这几年这些姑娘消失的地点?”恩和替沈徵倒了杯茶,凑近问道。 沈徵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小小的城里竟然丢了这么多位姑娘,竟然一个都没找到吗?”恩和不解,也托腮停在舆图外。 沈徵并未回答,他的视线仍在寻找细微的踪迹。 他知道她就存在这张图中的其中一点,仿佛透过这薄薄的纸页,就能看到她的模样。 “郎君先喝杯茶吧,左右也提提神。”恩和见茶盏不动,便抬了手腕将茶盏推了过去。 自崔姑娘消失之后,他家郎君便陷入这样沉默的情绪中,几乎没有片刻分神。 即使当年刚入大梁时,也未有过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 “不用。”沈徵手臂一扬。 手腕触及茶盏,被气力一推,斟满的茶水一晃,往前一倾,彻底溢了出去。 本只有墨色的舆图上顺时撒过水渍,将朱砂晕染开来。 “郎君,我不是故意的。”恩和慌乱,茶盏匆匆一置,就要用衣袖去拭纸张。 “等等。”却被沈徵抬手一拦。 他有些心惊地抬头,看向他家的郎君。 方才的神色是忧虑,如今竟向前倾了倾身,似是为了试图更看得清那些水渍一般。 有几处水渍将朱红串了起来,颜色晕开,整张舆图很是脏乱。 “郎君?”恩和试探着唤了一声。 “笔。”少年眼底亮起光,抬手急急命令。 恩和慌而从一侧递过沾了墨迹的笔,恭敬置于少年手心。 就着昏黄的光线,笔端的墨迹在留白处生出道道磨痕,沿着延伸的路线,不断向下一个方向伸展。 窗牖外有了几声野猫叫,似有细民开了窗子扔了什么上去,那猫龇牙咧嘴抱怨一声,又一跃不知往何处消失。 再至书案间,本只有几个朱砂圈红的舆图,如今竟从里至外错落遍布了不同墨线,像是把整个黎城层层包围起来。 “郎君为何把这些姑娘们消失的地方都连起来···”恩和话未说完,然后眯起了眼睛,“这,这,这好像···” “花。”沈徵冷声替他回答了话。 恩和慌忙点头:“是,的确像是一朵花!” 少年神情笃定,方才灼热光线褪去,稍有清明的眼睛看着这舆图,似陷入了另一重疑惑中:“而且是一朵山茶花。” “是了,的确像是山茶花,难道这些姑娘消失的原因与山茶花有关?”恩和不解道,接而笑道,“感情是那些花成精了,把她们抓走了?” 他本是想说一句玩笑话,让郎君多日绷紧的神经稍有松弛,但他却发现,郎君闻声后,愈发不发一言,仿佛要把那些墨线看穿。 片刻后,沈徵忽而抬起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眼里似有万千灼色:“你记得,我们去拜访那些消失姑娘家家门时,他们家人都说了同一个细节么?” 恩和呆了呆,他张了张口,试探出声:“什···什么细节?都是··都是女子?” 沈徵盯着他不说话。 他又小声道:“额···都··都未成亲?” 他看到郎君眼里的逐渐不耐。 山茶花···山茶花··· “哦哦哦,我知道了,她们消失之时,都曾买过或摘过山茶花!” 沈徵手腕一松,点了头。 “可是这城里拿着山茶花的姑娘许多,也许只是凑巧?”恩和有些不以为然。 “是,的确是。”少年目光重新移回到舆图上,他似有思索起什么事情。 少年的手指抬起,重重落在一处。 “这里,是花心。”他肯定答了一声。 恩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舆图上的山茶并非开于城池正中,而绽放于西南角,而花心真是黎城偏西南一处高地。 “郎君,这里我知道,唤作燕婉坡,我和弟兄们去找过,那里有一片白山茶地,好像还有一个坟,修得还挺好的,不过我们怕打扰,就没过去细看。” “燕婉坡?”沈徵抬头。 “对啊。”恩和点头。 “走,去看看。”沈徵踏步朝外行去。 恩和还愣在原地。 待稍稍反应过来,才匆匆拿了件外衣,向外追去。 月色的黎城比之平日愈为安静,只有虚虚几户人家灯还未灭。 细风而过,夜色静谧,便只能听到鞋履贴过土地野草的摩挲声,和偶尔人类的呼吸。 燕婉坡素来人烟稀少,至夜里愈是寂静森冷,甚至连鸟鸣都少能闻见。 一盏纸灯晃动在静谧的白山茶花间,虚弱地破开黑暗。 “郎君,这里看着都没一个人,崔姑娘定然不会在此处。”恩和贴着沈徵前进。 实在四周过于寂静,他素来怕黑,若不是为了郎君,他甚至想要下一秒就拔腿逃离。 面对强敌他不会害怕,可若是面对的是恶鬼一类,他就算武艺再高强,也没有办法啊。 母亲给他取的名字叫恩和,在草原上有平安的意思,希望他这次也能平平安安,千万不要撞鬼了。 “你若怕,可以先回去。”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 “这···这怎么行,我出来的时候,阿古拉再三叮嘱要我贴身照顾好郎君,哪有···哪有郎君未走,我先跑的道理。”恩和挺了挺身板,想让自己看起来勇猛一些。 “我可是草原上的狼崽,怎能怕···怕这些···”恩和还未说完,突然尖叫一声,直扑沈徵身后。 “郎····郎君,那那···那坟前有鬼!它它它····”恩和扒拉着沈徵的衣袍,带着哭腔起声尖叫道。 沈徵紧而蹙眉,朝着不远处坟茔看去。 视线一停,有一黑色身影一闪而过,直朝坟后奔去。 “你在此处别动,我去追。”沈徵抛掷下此话,抬步就朝那黑影消失处追去。 一时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几缕风穿过枝叶发出细细声响。 “长生天,佛祖老爷,菩萨老爷,三清真人,千万不要让那厉鬼来找我,千万不要。”恩和抓了个空,只能缩在原地,紧闭着眼睛絮絮叨叨念着。 沈徵却对前头的黑影紧追不舍。 他来不及看那坟茔究竟是何人,只是身前的黑影身形瘦长,他甚至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熟悉。 渐渐追近,他已经能听到那人沉重的喘息声。 这世间哪里有鬼,若是真有,也不过是人心所扮。 他一把伸手扣住那人的肩膀。 那人反手来挡。 沈徵身子一躲,脚下用力勾住前人左腿,那人猛一踉跄几要失去平衡。 沈徵见势反手急急扣住那人肩膀,硬生生将那人折了过来。 月色清辉下,这“鬼”的面貌暴露无遗。 只是沈徵的瞳孔因看清来人面容一瞬放大,喊出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名字。 “子生,怎么是你?” ☆、学画 摇晃的灯火下,沈徵清透的眼睛因灯火的微晃浮上稀薄的雾气。 对面的夏椿半张脸都缩在阴影里,他被吞没于灯火不明之间,往日迷茫之色尽数淡去,只余下痛苦在眉宇缠绕。 “事情便是如此。”他将自己话作了收尾。 他不敢抬头去看沈徵的神情,仍旧垂着头悔恨不安。 对面一直沉默,沉默到夏椿甚至以为沈徵再不会搭理他,才听到沈徵轻声道:“斯人已逝,节哀。” 这话似把夏椿悬浮的心思稍微宽慰。 分别这些时日,到这句话出口,他才觉得那个熟悉的沈徵才算有些回来。 “我自幼由叔父带大,叔父虽待我刻薄,但终究并未少我吃穿,此番送终也是应当的。”夏椿叹了口气,“只是···只是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玉茗她,她竟没有等到我回来···” 他的声音像是哀落之雁,低低呜咽一声,话未说尽。 沈徵抬头看了眼他的这个朋友。 少年人的情绪里是清晰可辨的哀痛,只是沈徵却又觉得眼前的这个朋友有些陌生。 明明方才他才诉说了一段与心上人有约,却遗憾错过的故事,但听在心思细腻的少年人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现在他也分不出精力深究。 无论如何,这都是夏椿自己的事情,他作为朋友能给的,也只有安慰而已。 “你方才说,找崔蓁有了线索?”夏椿像是想到什么,错开话题,急急抬头问道。 “倒也不算线索。”沈徵敛眉,指了指书案上的舆图,“我只是觉得,黎城消失的那些姑娘,与玉茗姑娘有关。” “可是玉茗她已经!她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夏椿愤而起身,“难道你也信那些说辞,是玉茗的厉鬼将她们带走了?” “子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徵摇了摇头。 他认识夏椿多年,未曾见过自己这个朋友竟有这般气愤的神情,可他眼里的愤怒,分明是真实可辨。 “我想,或许是有人借用玉茗的事情,来做了这些事。”沈徵语气温和,宽慰了少年的激动。 夏椿的神色稍缓和,复坐了下来。 “我知这般问可能有唐突,请问玉茗姑娘生前,可曾与谁有怨?”沈徵见夏椿情绪有转,这才试探发问。 “明成你是知道的,当年我走后与黎城旧人再无联系,并不知玉茗她最后竟嫁到宋家···”少年人说着又陷入了悲痛中,言语间有颤抖之声,“都是我的错,若是我··若是我当年就有能力带她走,也不会···也不会···她也不会如今躺在那冰冷的地下无人相伴。” “玉茗姑娘是无药可医才走的,即使当时你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沈徵看着朋友陷入自责,他叹了口气,站起身,将手搭在朋友的肩上,“世事皆难料,这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被这轻轻一触,少年瘦高的身躯佝偻起来,如同孩童般掩面痛哭,“我根本无法原谅自己当年的离开,我怎么···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情。” “子生。”沈徵轻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他,他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又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世上之事,难辨对错,既已至结局,便是死结。 今日再问玉茗之事怕也是难有所获,沈徵垂下眼眸。 窗牖外的月光入户,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与那些死物一同,都在这空荡的空间里投下了自己的影子。 …… 崔蓁醒的时候,鼻间又闻到了山茶花的香味。 一度以为自己再次回到了松烟榭的屋子里,待眼睛适应了光线,身子的僵硬与左腿的痛感将她从幻想中拉了回来。 宋云笙正坐在他旁边,他低头拿着笔在宣纸不知道画些什么。 少年的睫毛上落了日光,病态的眉宇间里难得露出同龄人的少年气。 仿佛不过是对窗读书的少年郎,在温习先生布置的功课。 崔蓁心下很快否定自己的想法,眼前这个人,其实是个十足十的疯子。 “你醒了?”宋云笙意识到崔蓁的醒来,抬头对着她一笑。 明明苍白的一张脸,连笑意都似空气稀薄。 “你又要做什么?”崔蓁冷声问道。 “我没做什么啊,我只是想让你教我画山茶花。”宋云笙面露无辜。 他把那宣纸推了过来,宽大的衣衫褪上,露出消瘦的手腕。 “这样,对不对?有没有比之前好一点?”他问得真诚,眼睛里透露出求贤若渴。 崔蓁扫了眼书案,抬头看向他:“你放开我,我就教你。” “那不行,要是你万一跑了怎么办?”宋云笙嘟囔一声,“你就评价一下,看着我画,若不对就让我停下来,好不好?” 他像是在沟通,可说得不是什么能听的话。 崔蓁自也没期待他就能这样放过她,她冷哼一声,转了话题:“昨晚你为什么要和说你的事情?” “昨天?”宋云笙抬头,他像是在回忆,“昨天我说了什么?” “昨天啊。” 随后他恍然大悟,将笔搁置下,随意甩了甩衣袖。 “可能是我太久没有和人说过我的事情了,觉得你还挺有趣的,所以想和你说说话。”他自顾自笑起来,然后猛而一抬头,“何况,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去陪玉茗姐姐了,去了可就再回不来了,所以我和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他笑得天真无邪,但崔蓁看着冷意上涌。 果然是神经病,彻头彻尾不可理喻的神经病。 “我画了哦,我先这样落笔对不对。”宋云笙并未理崔蓁的神情变化,又自顾自说道,“我习惯先画花瓣,这样绕过来,对不对?” 见崔蓁并无反应,他抬起头,眉眼一弯撒娇道:“对不对嘛?” 明明那般柔和的语气,落在崔蓁眼里只有毛骨悚然。 “不对,先画叶子。”索性也是死路一条,她便与这小变态杠上了。 “叶子?”宋云笙一蹙眉,扯过纸,又重新铺了一张。 “叶子边有齿轮,落笔应轻一些对不对?”他边画边问。 “重一些。”崔蓁冷声答。 “花瓣柔软,转笔是不是要注意墨色,屏气转角?”少年又问。 “随你,重点都行。”崔蓁又答。 宋云笙的笔顿了顿,然后转了手腕重重搁置砚台上,抬眼看来。 “你在耍我?”他的语气不见情绪,但凉意渗骨。 眼睛里闪过一丝腥红,像是血色里最后一缕朝霞。 崔蓁仰头斜睨看着她,她唇角勾了勾,并不说话。 两人便这么对峙着。 片刻,宋云笙先笑了起来。 笑意在病态的脸上不断扩大,最后填满了整张面孔。 这几日下来,她勉强习惯了他一惊一乍的神情,还有动不动就开始抚掌大笑的神态。 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表情,岿然不动。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表情,我曾经在玉茗姐姐身上看到过。”少年凑近身,呼吸尽数扑撒在少女的耳畔,如同说着什么秘密般小声道,“她后来也是用那样的表情,与我说话呢。” 他语气有些可惜。 “玉茗姐姐不愿意看我种的山茶花。”他头垂了下去,“她明明,明明之前说过要看我种的山茶的,后来···后来她也不愿意看我画山茶花。” “我只是想像那个人一样,都能用笔墨画出东西来,让她能开心一些,可是她就是冷冷淡淡的,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和我说一句话。” 他浑身颤栗,宽大的衣袍随着他的抖动像是一匹临风的缟布,裹着已失控的魂魄。 “然后我想啊,等我们成了亲,以后有很多很多时间,我不会画画,但我可以慢慢学,她不愿看花,但总有一天也会回心转意的,”他眼角笑出了眼泪,“我用了这么多的努力,用来换和她在一起一辈子的时间。” “可她不要我,她甚至连死,都不理我。”他快要笑得倒到椅子下去,全身伏在书案上,扬起的灰尘湮没在浑浊的空气里。 而一旁的那株白色山茶已然沾着露水,洁净依旧,素净仍然。 宋云笙像是坠入深渊,忽而又支起身,一把撑住崔蓁的肩膀。 他的手腕如千金之力,几要掐到她的骨头里去。 但崔蓁此刻许是这几日实在被折磨久了,咬着下唇,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癫狂的少年,未有片刻松懈。 “她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理我!”他嘶吼着质问她。 她的肩胛骨仿佛被彻底碎裂。 她被折磨够了,她不想再试图用什么话能感动这个小变态。 “我若是玉茗,也绝不会理你!”她死死看着眼前人,回之同样的嘶吼,把她肩胛上的痛意同样释放出声,“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手腕忽而一松,痛意瞬间消失。 她大喘着粗气,抬起头看宋云笙。 他的面容上浮起茫然,眼睛里失了焦距。 崔蓁的话把他掷入一片虚无中,一瞬间像是忘记了呼吸的方式。 他抬手抹了一下脸,又低头看了一眼。 手指上有些湿润,他很不解地又凑近看了看。 崔蓁死死盯着他,怕落下他的别的动作。 她在等他下一次的发作。 门外传来哒哒哒的敲门声。 将屋子里诡异的宁静扰乱。 宋云笙抬起头,怔神了片刻,遂反应过来。 转身拿起布条往崔蓁嘴里粗鲁一塞,将崔蓁的凳子用手抬起,塞进一旁一口空旷的衣柜里,便抬步朝外走去。 用手一阖门,光线启了灭,灭了起,复陷入死寂中。 柜子里有沉闷的霉味和不知是什么令人作呕的腐烂气,争先恐后趴上来,将她不断拉坠。 唯一能让她喘过气的,只有柜门那一点微弱缝隙。 随后,她听到宋云笙的声音遥遥传来。 “你们找谁?”与崔蓁说话的方式不同,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咬着舌根说话,带着几分迟钝感。 这么多年在外人面前,他都保持这番痴傻模样,想来也是煞费苦心。 崔蓁暗自思量着。 “打扰,请问你是宋云笙吗?” 门外的声音因隔着空间,传入这间闭塞的柜子里时,便被削弱了音量。 但即使再微弱遥远,她全身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方才竖起的堤坝瞬间崩溃。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绷情绪的脸被冲淡,在这一瞬间,彻底失控。 这是她这几日不敢奢望的,却又无比期盼的阿徵的声音! ☆、坟茔 求生本能再被唤起。 她重新聚起力气,手腕不停摩擦绳索。 “呜···呜呜···”她发不出具体的喊声,便只能发出细弱的呜呜声替代。 可这声音如同石子入湖,一点涟漪都未曾听到。 “我是宋云笙。” 宋云笙声音带了长音,似拖拽些痴呆感,“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进明园看看,能不能开一下门?”沈徵的声音又温柔响起,循循善诱。 她甚至能想象出此刻他的表情。 脚下用力朝前推,她在试图不断靠近那扇柜门。 只要出去,出去就能见到阿徵! “爹爹说过,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宋云笙的声音传来。 “真的不能开门吗?”少年又问。 “不能哦,你们会吓坏山茶花的呀。”宋云笙嗤嗤笑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嘘,不要吵到它们拉!” 门外又有人搭讪道:“郎君,这宋云笙已经疯了这么多年了,崔姑娘怎么可能在里面,咱们还是赶紧往别处再看看。” 这个声音崔蓁也熟悉,是沈徵随身跟着的侍从恩和。 别走! 她就在里面,千万不要走! 她心底呐喊着,但发出的却只有呜呜的声音,无力在这昏暗屋子间消逝。 眼泪还在夺眶而出,她视线已经分辨不明那近在咫尺的门。 她想再用力往前靠近。 可全身的力气即将用尽,但她仍不愿放弃。 “我们不会打扰它们,就进来看看,可以吗?”门外的少年依旧不厌其烦问道。 她心底的火光又燃了起来。 “那···那好吧。”宋云笙的语气有些不情愿。 凝滞又缓长的门轴声响起,与崔蓁此刻的心跳一同开启。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沈徵的声音开口。 宋云笙嗤嗤笑了一声,回:“是呀,我一个人呢。” 而他的声线在不断靠近,她手心粘腻全是冷汗。 脚尖一点一点往前挪,试图再靠近些那个柜口。 “这里的山茶花都是你种的?”沈徵的声音停在这间屋子的门前。 她与他,只有一个空间的距离。 只要他推开这扇门,再靠近一点点,他就能立刻发现她。 “是呀,玉茗姐姐喜欢山茶花,这都是我种给她的。”宋云笙乖巧回道。 “玉茗?”沈徵声音顿了顿,“r你的妻子姜玉茗?” “妻子?”宋云笙似有些疑惑不解,“什么是妻子?” “玉茗姐姐就是玉茗姐姐。”宋云笙疑惑了片刻,又欢喜笑起来。 崔蓁心底的呐喊破门而出。 宋云笙就是个神经病,阿徵你不要信他!!! 她的脚尖已经靠近柜门,她绷紧全身的气力往前一撑,椅子的重量让她往前一倒,彻底破开了柜门。 传来一声闷咚声。 “里面什么声音?”门外人像是察觉了什么,声音朝里响了响。 崔蓁被冰冷的地面搁得浑身疼痛,但她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蜷缩着想朝前挪去。 “哦,是我养的小白,他可能是饿了。”宋云笙的声音响起。 “小白?”沈徵有些疑惑。 “小白有时候会跳到屋子里去,嘿嘿,晚上的时候还会和我说话呢,小白挺好看的,浑身白白的,还能抓老鼠呢。”宋云笙慢慢解释道。 语气不急,像是在平静诉说一段事实。 不知从何处,大抵是哪个屋角里,真传来一声绵长的猫叫。 疏懒又黏腻,与这间屋子一般诡异。 崔蓁心中半凉。 “小白还经常给我带吃的呢!”宋云笙忽而惊呼一声,“喏,那个可好吃了。” 脚步哒哒哒响起。 “郎君!他他他,他在吃活老鼠!”跟在沈徵身侧的恩和尖叫一声。 然后传来一声呕吐。 “这个,不能吃。”似乎是沈徵拨开了那只老鼠,他的声音沉了几分。 “为什么不能吃,我一直都是吃这个的。”宋云笙的声音透露无辜。 “以后,不要吃这个了。”沈徵叹了口气,“这个世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但这个是不能吃的。” “恩和,你去买些环饼来。”少年人的声音有些疲惫。 屋子外又安静下来,抑制住崔蓁此刻心底的呐喊。 不要信那个人!她就在里面,求求他别走!! 心底的咆哮无用,她只能发出呜呜的,毫无气力的声音。 这微弱的反抗瞬息坠入空气消失不见。 “郎君,你看这里就只有这一个疯子,崔姑娘一定没在这里。”恩和提议道,他的语气带着迫切,“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走吧。”沈徵似是长长叹了口气。 一句话已成死局,将她全身气力皆抽尽,脸贴在冰冷的地面,寒意侵入骨髓。 眼前那细缝里的光线,逐而化成层层光晕,然后叠叠相加,愈来愈远。 与外面的脚步声一起消失不见。 随后,门被重新开启。 宽大的白色衣衫贴在地面,像是朵破败的白色山茶。 “崔姑娘是认识方才外面的那个人吗?”宋云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崔蓁贴着冰冷的地面,她动弹不得,也无气力再挣扎。 眼泪渗入地面的裂缝,倏忽不见痕迹。 “啊,那有些可惜了。”宋云笙渐渐蹲下身,抬手摸了摸崔蓁的头发。 他的指尖冰冷如吐着信子的毒蛇,捋过少女毛糙的头发。 “崔姑娘,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我是真的还挺喜欢你的。”他叹了口气,“山茶花我是画不好了,我带你去见玉茗姐姐吧,若她知道我给她带去一个会画画的,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宋云笙的声音一顿,崔蓁视线里的屋内陈设微微一旋,她只觉后颈一凉,重新失了意识。 … 街巷。 “郎君,夏郎君说得对,那宋云笙简直就是个疯子啊。”恩和在一旁言道,“他方才···方才竟然还吃那死老鼠,简直···” 恩和打了个寒颤:“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沈徵只缓步朝前走着,他并未搭话。 “郎君?郎君?”恩和见沈徵并无反应,又试着唤了一声。 “嗯。”沈徵才有片刻反应,应了一声。 便继续抽身向前。 “绿鞘那里如何了?” “回郎君,绿鞘姑娘白日里都随着府衙的人一起找人,待入了夜才会回来,好像也找到了什么。”恩和回。 沈徵继续朝前:“子生呢?他还好?” “回郎君,夏郎君昨日离开邸店后,便去了他叔父家,想必此刻正在夏家办丧事吧。” 沈徵的脚步停了下来。 几步之远,那里正挂着白色丧幡,遮蔽了一半天日。 “郎君要进去上香么?”恩和抬头望了眼,凑近小声问道。 沈徵站在原地不动。 “恩和?” “嗯?” “你有没有觉得,昨日子生的话粗听并无漏洞,但我觉得,他好像还瞒着些什么。” 恩和皱眉,顺着沈徵的视线看去:“夏郎君对姜娘子一往情深,我看不出来哪里不对。” 沈徵低下头。 他有些不明白。 这几日他也因寻崔蓁的原因,对黎城的事情有些了解。 他与子生相识多年,子生从来只说家乡有一有婚约的女子,可他遍访黎城,只知道姜娘子从来都只与那宋云笙有婚约,从未言及夏椿。 早日里,他提及要去明园问宋云笙,本以为明园是姜娘子最后故去之地,姜家如今已尽数搬迁,与姜娘子最有关系的便只剩下宋云笙。 子生却是直接拒绝了他的话,只说尚有重孝在身,不愿再面往事便离开了邸店。 他只觉得有些怪异,但多年的朋友相处,他不愿说,他自不会提。 也许是因这件事梗在心头,因而方才见那宋云笙时,不由地也觉得有几分怪异。 那宋云笙虽看着痴傻,可为何他仍觉哪里有不对? 少年摇了摇头,大抵是因崔蓁消失时间日久,他愈发不得明心定性才至此。 如若他昨晚对舆图的猜测正确,那么崔蓁与那些姑娘的消失,定然是与姜玉茗有关。 不行,他还要再往燕婉坡去看看。 少年急匆匆转移了方向,顺着正午的直射光线,直朝着目的地而去。 正直正午,日光直射这片春日的山坡。 昨日来未曾看清山坡景致,如今日光大盛,视野望去,山茶溢至满坡,几乎将所有的小道皆堵住,不能向前。 沈徵疾步扶过枝叶,虽前进的有些艰难,但他似并不在意枝叶喇过身体的刺痛,只朝着那茶花丛正中的坟茔行去。 昨日夜色昏暗看不分明,此刻倒看得清楚。 四处的山茶围绕着这个小山包,团团围住,像是生怕被别的什么侵扰了这个埋在地下的人。 坟茔前摆着几株白色山茶,上面还有沾着露水,似乎是早日里什么人刚放在这里,洁净新鲜。 也许是夏椿来过此处。 沈徵这般想着,他的眉宇微微蹙起。 这个坟茔与这世间的诸多坟墓相同,就这么孤孤单单躺在此处,时日渐久,记得她的人会逐渐减少,到最后,这个地方会被所有人都忘记。 “这墓看着倒挺新的。”身旁的恩和喃喃念叨了一句。 东戎的少年郎对这坟茔之所不以为意,何况又是正午时刻,他自然不如昨日夜里时那般害怕,倒是无所畏惧地随口说道。 但身侧的沈徵却微微一愣,少年疾步走至立碑旁,抬手抚上冰冷的石碑。 接而,他的眼睛如又被什么彻底吸引,迫切抬步围绕着这个坟茔缓缓走了一圈。 恩和在一旁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难不成,郎君是看上了这坟? ☆、挖坟 “郎君,怎么了?”恩和见沈徵转身至坟茔后,身体完全消失在坟丘后,他踮脚唤了一声。 沈徵未应,恩和指尖扣至刀柄上,抬腿快步跑了过去。 却见沈徵蹲着身,指尖捏了些泥土,正盯着出神。 “郎君?这是怎么了?”恩和不明。 “这土···是湿的。”沈徵喃喃道。 “湿的?”恩和也低下头捏了些,指腹触及湿润,有些沾至手指无法褪去。 “可是郎君,这土是湿的又怎么了呢?”恩和抬头问。 见沈徵已直起身。 少年的眼睛里有灼灼光色,像是遁入黑暗里的光束,盯着这片坟茔肯定道:“姜娘子的墓,有人动过。” “什···什么?”恩和吓得往后跌了一步,踉跄着爬起来飞速躲至沈徵身后,“难···难道···姜娘子···又··又复活了?爬出来···爬出来害人?” 鬼是他最害怕的事情,那可是就算拿刀劈一万次也没用的对手啊。 “恩和,我们开棺。”沈徵并未理会恩和的话,反之直接下了一层命令。 “郎君··郎君说什么?”恩和不可置信。 “我说,开棺。”沈徵冷冷道。 “开····开棺?”恩和指了指那坟茔,“郎君,这···这若是被她家人知晓了,咱们···咱们可是要被打死的啊。” “姜家在黎城已经无人了。”沈徵没有递过来眼神,只是冷清回道。 他提过恩和配在身侧的长刀,去了鞘,开始拨土。 “郎···郎君,无论怎么说···那宋三郎虽然疯了,但我们好歹也要问问夏郎君的意思不是?”恩和见自家郎君完全不顾理法,一意孤行的模样,只能在一旁小声提议道。 沈徵却毫不理睬,只是继续用刀作铲,丝毫不停下动作。 “郎···郎君···”恩和面露难色,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阻止沈徵,“郎君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啊?” “去找铲子来。”沈徵依然不应,反冷声下令道。 “我··我···”恩和有些磕巴。 “快去。” “好··好好。”恩和跺了两下土,四下扫了一眼,只得匆匆离开此处朝外奔去。 正午日头脸一点阴影都不曾渗透,所有的事物皆成最明亮之色,不见投影晦暗。 礼法,教义··· 沈徵勾了勾唇,他此刻已经顾不上许多。 他只知道手臂用力,将所有气力凝聚于一点拨开泥土,寻一个原貌。 即使只有微弱的可能,他也要褪去阻拦将一切还原。 额发尽是密汗,但他顾不上擦拭,手上的气力也不曾减弱分毫。 直至泥土间露出的一方东西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蒙了土尘,还能看到布料的原色,少年盯着那一角怔怔出神。 接而不知是谁扑了上来,对着少年的脸重重一拳。 沈徵吃力得往后退了几步,被山茶树林撑住了身体。 一旁的恩和慌忙跑去扶沈徵。 “沈徵你在做什么!”夏椿怒不可遏地指着沈徵。 褪去茫然的脸上,此刻只被愤怒一众情绪主宰。 沈徵抬手拭了拭嘴角的血迹。 他并未恼怒,只是支起身体,一手推开恩和。 面对着相识多年的好友,沈徵的脸上没有什么失态或是不甘的情绪。 “崔蓁不见了我也很着急,但这也不是你能在玉茗这里发疯的原因!”夏椿的声音铿锵有力,他的气愤抵至顶点。 “子生,你看看你脚底边。”沈徵看着友人须臾,出声止住了夏椿的话。 “什···什么?”夏椿情绪一收,他顺着沈徵目光低头看去。 “这是··这···” 是一角松花绿的群脚,看着像是随处可见的姑娘们的某一处裙边。 此刻与泥土混于一处,如今日积月累褪了些色,不若摇曳身上时的明媚。 那是褪色的,毫无生机的,枯死的颜色。 夏椿的呼吸被哽咽,声音堵塞在嗓子眼发不出来。 “恩和,去叫府衙的人过来。”沈徵垂了眉宇,提声命令道。 他并未等夏椿有所反应,拿过一旁的铁锹,又一力铲了下去。 夏椿身体微动,手指缩了缩,但最后还是未制止沈徵的行为。 阳光西斜,素来漫山山茶的燕婉坡上,却蒙起层层恶臭。 与山茶花香搅糅一处,便无处可躲。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姜娘子的坟茔四周被寻出。 昔日肤凝丰盛的躯体,如今只剩腐烂恶臭的尸骨。 府衙的人带人赶到时,绿鞘紧紧跟在身后。 一时山坡上挤满了来人,绿鞘捏着衣袖躲在恩和后面,恩和皱着眉头勉强压抑自己恶心,努力支起身体挡在绿鞘身前。 沈徵看着这一具具重见天日的尸体,神情却愈发凝重。 这里面,没有他想找到人。 可他又短暂松了口气,还好这些消逝的生命痕迹里,并没有她。 随后,他把视线停在墓穴里那仅剩的棺椁处。 棺椁黑漆的颜色泛着没有温度的颜色,上面遍布不知名的花纹。 少年缓步朝前移了移,才微微靠近,便被一人拦了下来。 “明成,就···到此为止吧。”夏椿的眼尾泛红,他的声音颤颤,身体却是背对着那棺椁,似在极力避开什么。 沈徵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跳过夏椿,仍落在棺椁上。 “崔蓁绝不会在里面,你放过···放过玉茗。”夏椿像是强忍着剧痛说出这句话,“也··也当放过我好吗?” 最后一句话有哀求之意。 沈徵视线停在那近在咫尺的棺椁上片刻,才缓缓移至自己这位朋友的脸上。 少年的神情依旧未变,只是眉宇里似因方才的寻觅多了明显的疲惫,但他的眼神仍旧清明望着他这位相识多年的朋友。 “姜娘子的棺椁,被人动过。” 声线如玉相扣,又清明人心之效。 “你说什么?”夏椿错愕抬头。 “棺盖有缝隙。”沈徵答。 夏椿转身,望着那棺椁边极细微,几乎难以分辨的一隅愣愣出神。 随后,少年的神色陷入了狂喜之中。 “难道···难道···”他自顾自言语,奋不顾身地跳入墓穴。 他的神情陷入痴迷,手指摩挲着棺椁的棺身,摇着头似极力肯定着什么事情。 接而,眼里有光芒大盛,双手寻至一点,用力一推。 那棺盖应声而倒。 扬起的尘土迷离了众人的眼睛。 “玉茗,玉茗她一定是没死!”众人都惊讶之际,夏椿大呼一声破空而出。 少年痴恋地摩挲着棺椁内壁,如同注视着深情的恋人。 随后眼睛里升有万千光彩,他迫不及待抬起头来:“明成,玉茗她不在这里,你看,她根本不在这里!” 沈徵视线从高至低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棺椁,他看着自己的这个朋友癫狂的神情,却并未表露出什么回应。 他的思绪一瞬盾空。 也许···也许姜玉茗的确没死,那么这些被埋在她坟茔四周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崔蓁如今究竟在何处? 他以为自己摸到了那一点线头能很快寻到她,却发现不过是徒然。 巨大的失望和疑团,像是无处可躲的冷日泼面而下。 身体有从未有过的寒冷,冷到他几乎失去了感知。 府衙为这些尸体一一作了记录,沈徵还立在原地,他低下头,任由身边人带着,好像有无数人与他说话,他却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一个字。 周围的光亮了灭,灭了亮。 最后,他看到自己又坐回邸店的那间屋子里,眼前重新摆着那张被他划地伤痕累累的舆图。 “郎君,你与我说一句话吧。”恩和在一旁小声祈求道,“无论怎么说,好歹喝口水。” 沈徵仍旧呆呆坐着,他不答话。 视线停在舆图上不作反应。 “郎君,您千万不要吓我,崔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您可不能先疯了啊。”恩和几乎要哭出来了。 “疯?”这个词像是坠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沈徵的思绪里不断扩张。 疯子···· 他会发疯吗? 母亲死的时候他没有疯;在东戎被他的哥哥们欺负的时候也没有疯;被送入临邑当质子他还是没有疯。 那条绷着的思路也许只要轻轻一松,他就能看到自己疯了的模样。 他如果疯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突然想起来,早日里见过的宋云笙就是个疯子。 偏偏这个疯子还养了满院的山茶花。 山茶花··· 脑海中闪过一点思绪,明园里他曾隐隐有闻到一种味道,那味道,与今日在燕婉坡的诸多尸体被扒出来时极为相似! 凭借浓烈的花香掩盖,但始终还存有微弱的泄露。 少年蓦然站了起来,夺门奔入黑夜里。 “郎君,郎君!”恩和被惊地一跳,直直追了两步。 “寻人去明园!”黑暗里,已经不见身影的少年抛掷下一句话。 恩和停在原地大喘着粗气。 “怎么了?”身后绿鞘听到响动也跟了出来。 “郎君说,让我们寻人去明园。”恩和扶着腰匀了气道。 “我,我方才从府衙出来的时候,看到夏郎君也往明园那处去了。”绿鞘不解道。 “夏郎君也去了?”恩和倒吸一口气,嘀咕道,“那儿就住了一个疯子,一身白色穿得和鬼一样,郎君他们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鬼?”绿鞘一把抓住恩和的袖子,“什么鬼?什么白色?” “早日我和郎君去明园找崔姑娘,见到了那里面疯了的宋家三郎,那人穿了一身白色,整个人瘦得可怕,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鬼呢!”恩和无辜道。 “是不是挺高的,然后长得就像生了病,脸很白的样子?”绿鞘的语言有些急迫。 “对啊,他还吃死老鼠呢,可恶心了!”恩和皱了皱鼻子。 “他吃死老鼠?” “是啊,可不就是个疯子吗!”恩和判断道。 “不,那日···那日··”绿鞘似有所思的摇摇头,“那日我和姑娘见他时,他根本就不是个疯子的样子,不对···肯定不对···” “你在说什么?”恩和凑近身看着在喃喃的绿鞘。 “快,我们赶紧去府衙,晚了就来不及了!”绿鞘忽而反应过来,扯起恩和就往旁侧道上跑。 “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恩和不明,但脚步仍未停下。 “说清楚就来不及了!快,快点!”绿鞘喘着气,发出的声音与疾风一同消失在夜色里。 ☆、真相 沿街的方栀灯随着夜风摇晃,在春日的寂静夜色里,像是一条幽暗的深隧,朝着远处不断延伸。 抬头,今日是个满月。 黎城尽在清辉之下,而秘密会在今夜被挖掘彻底暴露于月色之间。 明园一如既往的寂静。 那些院中的山茶,像被月光染了色,笼在一片迷离的雾色之间,贞静里又透露诡异。 沈徵此刻顾不上欣赏这些风景,他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眼前人的动作。 那双瘦得只剩骨骼的手上,正握着一把匕首。 而匕首,抵在一个人的脖颈处。 那个人,被套了一件血红色的婚服,身体却牢牢缚在椅子上。 “我竟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被人发现了。”宋云笙比了比那把刀,漫不经心开口,像是在挑什么合适的角度落手。 “不过也算老天有眼,这个人,终于还是落到了我手上。”他忽而抵住被缚在椅子上人的脖子上,神情半默,片刻后大笑起来。 本就嶙峋的身躯在那宽大的衣衫里抖动,如同一具复活的骷髅。 “你知不知道,她等你,已经很久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黏腻,贴着椅子上的人轻轻吹了口气。 “夏,椿。” 他一字一顿说出这个名字,如同在说最短的诅咒。 而椅子上的人,只能呜呜了两声,他被塞了布条,丝毫动弹不得。 “你是那崔姑娘的情郎?”宋云笙很满意他的反应,缓缓站起身,斜睨着堂下的沈徵,语气有些轻佻。 “不是。”沈徵的视线落在夏椿身上,回答的简短。 “你喜欢她?”宋云笙像被提起了兴趣,又问道。 “是。”沈徵并未有半分犹豫。 “这倒是有趣。”宋云笙笑了笑。 “她人呢?”沈徵把视线对上宋云笙,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峻。 本沉静如青竹的少年,身上却起了凌厉的气魄。 “她就在这里,你不用急。”宋云笙把眼睛睁大,露出无辜的表情。 “但在这之前,我先要拜托夏郎君,帮我完成一件事情。”宋云笙从椅子上一把拉过夏椿,将其用力朝屋里一推。 门被破开,顿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连同稍远些的沈徵也微一蹙眉。 随后,屋子里的油灯被带动的气流涌动,尽数皆被点燃。 屋里有一个女子,正安坐在一把凳子上,背对着三人。 一身墨绿色的嫁衣,身形窈窕,神态贞静,但看不清脸。 “玉茗姐姐,我替你把她寻来了。”宋云笙的声音柔了下来,言语里多了几分乖巧。 恶臭与花香交杂,混合出强烈难言的气味。 珠帘掩映下,明明室内一如喜堂布置,却丝毫不见喜气的氛围,反像满室涂满了殷红血气。 宋云笙架着夏椿至一蒲团前,他避开了身后跟着的沈徵的空隙,微弱距离把握极巧。 “你站在那处,不要动。”宋云笙出声,将沈徵框在一盏油灯旁。 室内的腐烂气更重,但三人却在其中都做着各自的反应。 灯火摇曳,宋云笙脚下用力顶了夏椿的膝盖,夏椿身形踉跄,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此刻沈徵能看到那椅子上坐着的女子的身形,即使镇定如他,却也不由被僵在原地。 华冠的珠帘下,原本该是一张肌肤胜雪,明若清辉的脸庞。 可此刻沈徵看到的,却是一张已经蛀空了一半的面容。 苍白的骨架间,只有几块碎肉还勉强连着,黑黢黢的眼洞里,甚至还有几只蛆其中钻来钻去。 红颜枯骨,顷刻颓败。 “玉茗姐姐,你不要急,云笙帮你把他找回来了。”宋云笙温柔地抬起头,对着这具尸骨轻声安抚道。 “玉···玉茗?”本跪着的夏椿似意识到什么,猛而抬头看向身旁墨绿嫁衣的尸体。 他的瞳孔瞬间放大,唇角颤抖道:“这是··玉茗?” “你不认识么?”宋云笙有些惊讶,很快他脸上又露出天真的笑意来,“今日是我替玉茗姐姐梳妆打扮的,是不是很好看?” “玉···玉茗···”夏椿眼眶里不知觉溢满泪水,他浑身如筛糠般颤栗起来。 微微伸出手想去触及那女尸。 “还未成婚,还不能碰新娘子的。”宋云笙扯住夏椿,他指节用力,将夏椿抵了回去。 “行礼,先行礼。”他语气急迫,催促道。 泪流满面的夏椿被少年的蛮力压着,重重磕在冰冷石面上,他周身都被投在一片阴影里,看不分明。 身后的沈徵急切唤:“子生!” 这一声呼唤,宋云笙手一松,让夏椿挣脱束缚抬起头来。 他明明还留着泪,神情却透露出不可撼动的坚决。 宋云笙抿唇一笑,很满意此刻的反应,清了清嗓子。 少年声音恍若黄鹂清脆,除了那把换了方向抵在腰间的匕首,他的神情分明透露着喜气洋洋。 “拜天地。”他扯着嗓子,手舞足蹈指挥道。 夏椿俯身一拜。 随后,第二声礼仪又起。 “拜父母。”少年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欢喜。 夏椿的背脊如同又千金垂坠,直直往下又是一拜。 “转过来转过来。”宋云笙戳了戳夏椿,提醒道。 身子侧了过来。 少年视线已经被冲淡得模糊,可当他抬头看到身着嫁衣的这具躯体时,唇角却起了淡淡笑意。 像是失而复得,又如同久别重逢。 灯花爆了一声,春日的风幽幽钻进来摇动了灯火。 然后,室内的的投影忽而猛烈旋转起来,电光火石里带起一股剧烈的疾风,直冲宋云笙面门。 少年瘦薄的身躯支挡不住,本能退了几步,鲜血从额发间渗出。 他还未反应过来,脖间已被抵上了刀刃。 他甚至来不及看沈徵究竟是何时来的他身边。 但他只是失神的片刻,自顾自笑了一声,垂了头并未作反抗。 沈徵暗觉有些异样,但他来不及在意这些。 “子生!”沈徵侧目,急急喊了一声,“子生你没事吧?” 夏椿并未对室内须臾变化有所反映,他正柔情地看着椅子上那具腐尸,像是看着多情的恋人。 “夏椿!你拜啊!你快拜啊!”本还甘心束缚的宋云笙却忽而尖叫起来,他的脖颈摩挲着尖锐的刀刃。 鲜血渗出,可他却若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你快拜!你拜!就剩最后的礼节了!”他的尖叫像尖锐的鸟兽,在面临死亡前,伸张开自己所有的护翼,发出最激烈的警告,“这是你欠她的,你还给她!你还给她!” “子生!”沈徵抵着刀,他可以控制宋云笙的身体,却制止不了他的诛心之语。 跪在那处的夏椿随着那一声声的尖锐,身体颤抖的愈发厉害。 他明明泪流满面,但宋云笙的话,成了最能蛊惑人心的语言,将他的脊背重重压了下去。 “夫妻对拜!”宋云笙大笑起来,“礼成!礼成!” 他笑得声线都糊了本音,整个人如癫狂的兽类,不停抚掌大笑。 “子生!你在做什么!”沈徵不明白,他冷声问道。 夏椿却垂着头,将自己彻底缩在那方蒲团上。 刀刃下抵着的少年身体渐渐平静下来,他的笑意渐收,身体软了下来,语气有些撒娇:“玉茗姐姐,云笙已经帮你完成了你的心愿,你不要不理云笙了。” “崔蓁呢!”沈徵不理会他的喜怒无常,刀刃又往里递进一分。 “玉茗姐姐,你看看云笙,好不好,求求你,看看云笙。”宋云笙像是没有察觉疼痛,视线望着那具尸体,小声哀求道。 “宋云笙!崔蓁到底在哪里!”沈徵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血液涌动,他甚至可以下一秒就将刀刃捅进这个躯壳里,仅存的理智里只剩一根弦摇摇欲坠。 “崔蓁?”宋云笙像是反应过来,歪了歪头,咧嘴笑了一下,“谁是崔蓁?我杀过这么多人,哪能每一个都记住名字。” “你知道崔蓁是谁,她到底在哪里!”那个图画院里最温润的小郎君,也能成北方雪山上的冷冽寒冰。 “好吧好吧,你凑近点,我告诉你。”宋云笙叹了口气。 沈徵身子微动,本能靠近些。 “她现在,和玉茗姐姐在一处呢!”他压低声,对着沈徵的耳朵轻呼了口气,然后嗤嗤笑了起来。 大门被剧烈破开,屋子里跑进了许多人。 沈徵剑一松,宋云笙被巡警重重压住,扣压在地上。 来的人带动了灯火,火光跃跃落落,还夹杂许多人的喊叫。 有些在喊他的名字,有些在喊着别人的名字。 可沈徵站在原地,好像一点也听不见。 他睫毛一颤,余光看到宋云笙被带走前,回头咧嘴朝他笑了笑。 尽是讽意与嘲弄。 可他却再生不起气力将刀刃捅进去那具身体。 他曾答应崔蓁要带她回家的。 如今这承诺,便成了空头白话,令人嗤笑。 若不是自己当初一意孤行表明心意,她也不会有此遭遇。 是他,害死了她! 原来所有人靠近他,都不能避免殒命的下场。 崔蓁那么爱热闹一个人,一个人在那个地方该有多孤单啊… “郎君!”恩和的一声呼喊把沈徵的神志彻底带回,“郎君你要做什么!” 沈徵举起的剑被恩和夺取,胸口血气剧烈涌动,一口鲜血沾上青碧色的道袍,成了片片斑驳。 “郎君!”恩和惊恐唤道。 沈徵置若罔闻,他的衣袖垂了下去,整个人像被抽干的魂魄,盯着一角怎么也聚不起神。 “明成。”还跪在那处的夏椿却开了口。 他不知何时直起了身体,视线却仍望着眼前的枯骨。 但他声音镇定,往昔呆呆愣愣的情绪皆淡去,这声是迷茫退散后的笃定。 “我想崔蓁,应该就在院中的山茶花下。” 一语点醒,沈徵神情一亮。 与玉茗待在一处,玉茗是白山茶的雅称。 那么崔蓁··· 少年神思一闪,这一瞬间像是忽然得到了救赎,几乎夺门而出。 月色清辉,灯火仍是黎城那年的灯火,可人却不再是昔日相识的人了。 ☆、旧事 崔蓁坐在邸店的客房里,黎城的大街小巷仍有山茶花从娘子郎君的手指间略过。 花朵饱满,生机勃勃。 好像一切皆为发生,始终都是花繁叶茂,景和春明。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如今又在黎城待了大半月养这伤口,左腿也终于算好了许多。 “姑娘怎么又在吹风?”绿鞘进了屋子,急急要阖上窗子,却被崔蓁一手挡住。 “我在那棺材里闷了许久,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天日,还是准许我多看会吧。”崔蓁讨饶道。 绿鞘叹了口气,把手松开。 “喏,这是沈郎君亲自熬得药,姑娘快些喝吧。”绿鞘把药端了过来,脸色无奈。 “阿徵熬的?”崔蓁低头看了眼黑黢黢的药。 “姑娘你昏迷的时候,沈郎君可是衣不解带照顾着,如今你醒了,他却躲到后厨煎药去了,你们两个真真是最天底下最奇怪的人。”绿鞘又递过糖瓜蒌,“最近沈郎君倒是又不少从临邑来的信件,也不知是些什么事,对了,这糖瓜蒌是沈郎君亲自买的,可他不知怎的,就是不愿意亲自送来。” 崔蓁望了一眼那糖瓜蒌,心情低落几分。 也好,其实不见他,也是好的。 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她明明暗下了决心,如果能活下去,自己一定要告诉他,她从未厌恶过他。 可如今劫后重生,万事皆安,话至嘴边却又说不出一句来。 只能这样避着见面,也许能勉强维持着二人间难得的平衡,这应该也算是好事。 崔蓁低了头,抬起碗盏一饮而尽。 “姑娘,前几日,夏郎君也来看过你。”绿鞘想到了什么,又出声道。 宋云笙的事闹得满城皆知,恩和早就跑至她处详细说了事情经过,她自也知道子生如今回了黎城。 只是··· 她暗暗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子生仍旧是她的朋友,这一点是绝对不会变的。 “他有说什么吗?”崔蓁问。 “夏郎君只说,待姑娘醒了,他有些话想与姑娘和沈郎君说。”绿鞘小声道,“姑娘要我请夏郎君和沈郎君过来吗?” “好。”崔蓁点头。 绿鞘得了应,便拿过碗盏出了门。 崔蓁忽而意识到,自她被绑后,自己就再未见过沈徵,如今是她第一次要面他。 她不由自主地理了理头发,又低头确认是否衣衫端正。 半晌后,她却又不动了,手停在半空有些茫然。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反应。 手臂便松了下去,少女叹了口气。 停在邸店外的窗牖上,彩络随风随意动了动,楼下的拒马杈子有人换了位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随后便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街巷间的叫卖声,彩络被风带至窗牖前,若一束停留偷听的云霞。 屋舍内,三人面前都放了一盏茶,只是都未开口说话。 夏椿的手指动了动,他先提起茶盏,微抿了一口,又搁置回去。 “我有事与你们说。”他神情看着极其疲惫,面色也是从未有过的苍白。 唯独声音还与他们所熟悉的那个临邑的夏椿有些接近。 这些时日过去,夏椿像是更为消瘦,身上早就换去了常年着身的那件蓝灰色襕衫,换了件素白的孝服,身后拱起的肩胛骨愈发分明,他几乎瘦得像是被溶解在这件衣服里。 让崔蓁无缘由的想到宋云笙。 思及此处,她打了个寒颤。 宋云笙已成她心底噩梦,每一次试图回忆,皆让她恐惧不已。 坐在一旁的沈徵并未说话,他也未曾看向她与夏椿。 少年低着头盯着眼前漆黑的食案,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我与玉茗,从未有过婚约。”夏椿阖了阖眼睛,他的喉珠滚动了一下,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我一直……在骗你们。” 崔蓁本摸索着衣裙的手指渐渐松开。 她鼻尖闻到楼下花贩路过带来的花香,心思却并无所动。 ··· 黎城夏家有一父母双亡的孩子,自幼被养在叔父家。 叔父家贫寒,他也未曾有机会去读书。 唯一的喜好,便是每日跑到黎城郊外的青山寺看僧人们画画。 僧人们见这少年淳朴,便有空也教他几笔,这个少年在日积月累中逐渐学了些壁画技巧。 为贴补家用,也是为了喜欢,他便常常留在寺中帮忙画些佛本生故事。 日子虽贫寒,但手中有笔,却能抵万千忧虑。 一日清溪绵长,他在大殿中画佛祖入了迷,待再抬头,从窗户里看去,却见外头落了雨。 少年想起自己晒在外头的衣服,匆匆从支架上爬了下来,掸了掸衣袖,再一抬头。 见大殿门口正站着一个姑娘。 姑娘一身素色衣裙,清秀婉约,像是一朵雨中待放的白山茶。 但此刻,她那若琉璃般清透的眼睛正一动不动望着少年。 甚至夹了几分好奇与向往。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少年人生长粗野贫瘠之地,自然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脸,见她盯着他,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这都是你画的?”姑娘开口问道。 少年没反应过来。 那姑娘又问了一遍,他才急忙点头。 “真好看。”姑娘笑了起来,白山茶在细雨中摇晃了枝叶,坠落下水珠,“明天你还在这里画画么?” 少年愣了愣。 明天他本是要在家的,但鬼使神差的,他又点了点头。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少女说完便消失在殿门后。 少年以为那是自己的梦,可到了第二日,他还是早早等在大殿里。 往日能聚精会神的笔,此刻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直至少女又出现,他才知道,昨日并非自己的梦境。 之后隔三五日,她就会来寺院看他画画。 是日久了,两个人就熟悉起来,他也终于知道她的名字。 玉茗,白山茶花的雅称。 这个名字,很衬她。 渐渐,青山寺大殿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 少女喜欢看少年画画,而且坚定的告诉他,他一定能成为大梁最厉害的画家,到时候大梁皇城里的庙宇楼台都会是他的手笔。 他会受众人拥捧,像是昔日画圣那样。 少年将这期望暗暗记在心里,等待它的生根发芽。 时间渐渐过去,她与他愈发熟悉,少年人之间生出心照不宣的情愫。 直至一个初春的清晨,她比往日都来得早一些。 他有些吃惊。 少女却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 暖香拥在怀里,他一时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子生,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们去没有人的地方,好不好?” 她在哭。 可他又分明知道,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被彻底点燃。 她说父亲要她嫁给宋家三郎,她不愿意。 她说···她喜欢的是他。 少年与少女依依不舍分离,又互相约定,待三日后,就在城外的那株杏树下相见,他们决定私奔。 可三日后,少女从日升等到日落,她并未等来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那一夜,杏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全部落光。 她最后也没等到她的心上人。 别人告诉她,少年在当夜就逃走了。 少女不知道的是,少年本已收拾行囊,可却被少女的父亲知晓他们要私奔的事情。 少女父亲给少年两个选择,一是出资让少年去临邑学画,让他放弃赴约;二是杀了少年与少年叔父全家,他家在黎城素有权势,无所谓抹去几条无关紧要的人命。 少年受胁迫选择了前者,失了约。 再后来,少女被家族逼迫,嫁入了宋家。 少女成婚的那日大雨磅礴,一如她与他初见时的一样。 她从婚房里逃了出来,一路奔向青山寺。 等宋三郎找到新婚的妻子时,少女已自刎于寺院大殿那漫天神佛的壁画之下。 佛祖用悲悯看世人,但莲台下却弥漫着殷红的鲜血,难渡众生。 见妻子惨死,本该是新郎官的宋家三郎失了心智,成了黎城人尽皆知的疯子。 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大抵每个人在这个故事里,都失了心。 ···· 黎城门口的杏树生了叶子,开了花,又落了叶子。 待如今的春日,又恢复成多年前那般郁郁葱葱。 崔蓁坐在马车里,目光看着那棵杏树,心下生起怅然。 “姑娘,可是,那宋三郎并未疯啊。”绿鞘本还在念叨着,忽而想起来,出声问道,“那他又是怎么回事呢?” “而且,外人都说那姜娘子是嫁过去得了重病死的,怎么又成了自杀呢?” 崔蓁叹了口气,她的视线还停在那棵银杏上。 宋云笙前几日被判了斩刑,听说临死前,他提了一个要求,要狱头给他带一支白山茶花。 他一个人在牢狱里看了那白山茶花半晌,然后起身含笑赴死。 “姜玉茗偶尔的一点温暖将他救出苦海,他便从一个心魔到了另一个心魔。”崔蓁回得简略。 “那他为什么要杀那些拿着白色山茶花的姑娘呢?” “大概是那些白山茶让他想到姜玉茗。”崔蓁答。 “但是···”绿鞘似乎还是不解,又想问。 见崔蓁别过头,看着车巾外渐渐人烟稀少的景致,她也不再多问。 绿鞘不再追问,左右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姑娘没事就好。 那个故事从宋云笙的角度来讲,大概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忽而,绿鞘拍了拍脑子,似又想起什么事。 “对了,姑娘,这是我们出发前,夏郎君派人送来的信。” 崔蓁回过头,匆匆扯开信笺。 夏椿的字素来不能说好看,最多只能算作工整。 但此刻看到的一笔一划,皆力透纸背,整整齐齐。 写着不多,只有几句话。 前面几句是道别珍重的送别之语,后面加了一句诗。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谢谢你告诉我这句诗,遇友如斯,此生无憾。” 这是崔蓁一日吃多了酒,和沈徵他们在春风楼里行酒令,她囫囵着说了这句。 他们便争着问这诗出自何处,她迫于无奈,才说是在一古书中看到,说的是大雁痴情不愿形单影只殉情的故事。 她未曾想到,这句诗夏椿竟记在心里。 可是大雁殉情··· 她心中一晃,纸张被她用力一捏,慌而拉开车帘。 “回黎城,快!回去!”她急急唤道,“不然就来不及了!” “姑娘?”车夫不解。 车侧有马匹靠近。 崔蓁抬头看清来人,急急道:“我们要快些回去!” 沈徵看了眼崔蓁手里被捏成一团的信纸,视线又微微上移。 “子生无事,放心。” 他的声音安稳又有力量。 “可是!”崔蓁抬了抬信纸。 “他与我说,他和姜姑娘是在青山寺相识的,如今青山寺的壁画褪色了,他要去补上。”少年温温道。 “那补完以后呢?”崔蓁不解,“他还回临邑么?” 少年不说话,睫毛微微颤了颤,低下头。 “他说青山寺是他最好的归宿,他会一直守着她。”半晌,沈徵的声音沉落下来,语气淡淡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崔蓁却哽咽着不知道该答什么话。 她自没有理由苛责或劝解。 夏椿做了他觉得最好的选择,作为朋友,她只能尊重。 日光顺着车顶落了下里,她又回马车里,绿鞘有些担忧地拉住她的衣袖:“姑娘,夏郎君不会是要在青山寺出家做和尚了吧?” “大概···是吧。”崔蓁叹了口气。 “可是···夏郎君明明画画那么厉害,岂不是有些可惜了。”绿鞘追问道。 “若我是姜姑娘,绝不会希望他就这样。”崔蓁本还有些落落的心情,因绿鞘的话,猛然提起了精神,重重拍了拍车壁,“他明明应当更好的活着,做最了不起的画师,让大梁所有亭台楼阁的墙壁都能留下他的名字,这才是姜姑娘最想看到的事情!” 她说得义愤填膺,义气泄去,很快又萎靡下来。 “我毕竟不是姜姑娘。”崔蓁缩了缩身子,身体又朝绿鞘歪了下去,“我也不是子生。” 这世间之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谁都不能替谁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黎城子生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也不知道自己写的乱不乱,因为经常换视角,这段故事算是一次尝试吧。 ☆、情断 下里村。 村子上的炊烟一如既往升了起来,烟火气,归旅人,皆是熟悉的静谧。 唯独最里面的孟家却连灯都未点起来,整个院子一片杂乱,连同屋子里都似被狂风卷携过一般。 阿元方从图画院回来,手里还提着早日出门时孟萱叮嘱买的食材,见孟家一片狼藉,他手上一松,匆匆跑进门。 “孟姐姐,孟···”小少年才进了里屋,却见孟姐姐眼眶通红在收拾倒在地上的书画,而孟阿爹躺在床上,脸上有多道血痕,但他闭着眼睛似在强忍痛苦。 “这是···”阿元不知所措,早日离开下里村时一切都还好好的,如今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 孟萱意识到阿元的到来,抬袖去了清泪,声音仍旧镇定道:“阿元,麻烦你,帮我把外头的药炉生起来。” 阿元本想问什么,看了眼孟萱还是应了声好便折身离开。 “小···小萱。”被褥间的孟阿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孟萱尽力褪去脸上的悲怆,回头绽了一个带泪的笑意。 “哎,阿爹。”她倚着床榻坐了下来,又替父亲掖了掖被角。 “小萱,哭什么。”孟阿爹想抬手摸摸少女的脸,大概是使不上力气,停了一半又落了下去,“生老病死是人之常事,我孟明知的女儿,又怎能这般脆弱。” 男子声音喑哑,可说这句话,言语里明明有止不住的骄傲。 “没有,阿爹,我没哭呢。”孟萱唇角颤了颤,想再努力扯一个笑意,却并未如愿。 眼泪先从眼眶尽数落下。 “今日,来咱家的那些人是曹大相公家的人,他们说那刘家小郎君已与她家六姑娘议了亲了,小萱,你····”男子声音虚弱,可眉目里尽是担忧。 “阿爹,我知道。”孟萱很快接过话,她脸上的表情很淡,淡到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哎。”男子长长叹了口气,“小萱,是阿爹我没本事,刘小郎君···” “阿爹,你好好养病,咱们先不说此事。”孟萱别开头,“曹家这般私闯民宅,我定要去府衙告他们。” “小萱,不要。”孟阿爹被女儿的话惊得试图支起身,慌而摇头,“咳咳···咳··如今那,如今整个朝堂都归康王,而曹大相公又是那康王的左膀右臂,这样无异于··咳咳···无异于以卵击石。” “阿爹,曹家家仆将你害成这样,我怎能坐视不管!”孟萱站起身,眼里含泪道。 “小萱!”孟阿爹摇着手,他试图拉住自己的女儿。 孟萱却想极力挣脱。 “孟萱!”男子只能聚集全身的气力呵斥了一声。 这一声,将他肺腑之气一抽而尽,他又剧烈咳嗽起来。 “阿爹,阿爹你没事吧。”孟萱慌忙去拍父亲的背。 孟阿爹摇了摇手,半晌稍稍缓和些许。 他阖着眼睛指了指地上:“你…咳咳……你跪下。” “阿爹!”孟萱不明。 “跪下··跪下,快!” 孟萱面色绷紧,神色依旧紧张看着父亲,站了片刻,最后还是跪了下来。 “我……我要你以我和你娘的名义发誓,发誓你不会去招惹曹家,快……快咳咳。” “阿爹!”孟萱不明。 “你若不发此誓,我··我死不瞑目。”孟阿爹扭过头不看女儿。 孟萱唇抿成薄线,身子却僵硬得像是一根木头。 外头汩汩的烧水声传至里屋,将屋内僵持的空间填满。 少女低下头,唇角微张了张,半晌,才吐露出话。 “我孟萱发誓,若之后之招惹曹家,父母···父母百年后,定当···定当··死不瞑目。”她声音颤抖。 床榻上的孟明知却松了口气,他又咳嗽了几声,缓缓开口:“小萱,我当年……咳咳……仗着一腔热情,以为这世间总是认真理的,谁知换来的,却是永远被驱逐出图画院。” 男子吃力得动了动手指:“这只手,终身都不能再……咳咳……不能再绘这世间山水。” 绷直的气散了去,身体又被咳嗽带得颤抖不停。 “阿爹,阿爹!”孟萱几乎慌乱,扑上床榻想把父亲的脉搏。 却看见父亲直直喷出一口鲜血来,将灰色的被褥尽数染红。 “山水……山水……”他在这两个词那里停了一下来,眼睛里盛起痴狂灼色。 少女素来冷静自持,但近日却是止不住的慌乱。 她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能如何挽留父亲的命。 “小萱··小萱。”男子转过头,急急喊她的名字。 “阿爹,你要什么,你与我说。”孟萱凑近,带着哭腔道。 “画···画···”孟阿爹气若游丝,只能吐出这么一个字。 “画?什么画?”孟萱握住父亲的手问。 “潇湘···潇湘··”男子咽在喉咙里的气似要提不上来,像是破败棉絮里挣扎出声。 “潇湘··”孟萱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指,思绪在这个字上分辨。 她转身,朝那些被翻得杂乱的地上寻找,嘴里不断念叨着“潇湘”两个字。 破烂的书卷与干了墨的笔墨,皆七零八落。 即使指尖如何颤抖,她都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手里的动作。 触及到一张绢本,孟萱手指一顿,迅速抽了出来,转身塞到父亲手里。 “阿爹,阿爹,潇湘图在这里,在这里。” 她把那图卷紧紧塞在父亲手里,好像这样就能留住父亲多些时间。 孟阿爹还在猛烈的喘气,但手指自触及画,便紧紧捏住。 但他已经没有气力再看,只能凭感觉握在怀里。 “好··好···” 男子的生命最后一点火光被点燃,身躯开始颓败,可脸上划过满足的笑意,好像拿着这卷画册,他便有了可依偎的支点。 “阿爹,阿爹。”孟萱扑在父亲身上。 作为大夫她看过许多人临终时的模样,而如今,她清楚知道她最后的一个亲人,也要离她而去。 希望冷静自持到今日都不过是假象。 “下辈子··下辈子··”男子说这话之时,身体还在不停震颤,但语气平缓下来。 他最后还是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却满足得合上了眼睛。 屋外药罐里的水沸腾的汩汩声仍旧,和撕心裂肺的痛哭并融一起,将这个简陋的茅屋填得满满当当。 今日外头无风,无月。 遥遥深山里传来暮鼓之声,苍凉孤寂,盘桓过下里村的宅子,又朝着临邑城里散去。 站在檐廊下的少年正眺望着临邑城外的某处地方,也听到了暮鼓之声。 他心中半空了一下,无来由地有些不安。 但他此刻顾不上细细思索。 几日前,他的父亲与大哥被刑部带去,至今音讯全无。 家中族人托了许多门路去问,却都了无音讯。 倒是曹家递了一份书信,邀他今晚于曹家赴宴。 “郎君,我们到底去不去?”身侧的侍从小声问道。 刘松远低了头,又朝着远处黑暗里看了一会。 他捏紧了拳,随后认命地点了点头。 “好。”侍从得了信便松了口气,出门去备马车。 刘松远却一扬手:“骑马。” 少年仍着广袖,但今日衣衫再不似云霞于身,反而沉重难挨。 曹家点了排排纱栀灯,整个曹府灯火通明。 宴席上倒是佳肴遍布,酒色生香。 落在刘松远眼里,丝毫未有兴趣。 “三郎怎么不动筷子?”曹家大娘子柳氏主了此次家宴,但宴上,只有刘松远一人。 刘松远盯着酒杯里泠泠的酒水,他未抬头。 少年冷声问道:“您邀我来,不是为了吃饭吧。” 柳氏听毕微微一笑,抬手退了仆众,才缓缓放下筷子。 “既然三郎这么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刘松远抬头,桃花眼冷冷盯着柳氏。 “其实很简单,我家小六对三郎你一见钟情,我这个做母亲的拗不过女儿,做主给她议这门亲事。”柳氏说得简略。 刘松远却冷哼一声:“您以我父兄为要挟,逼我娶她?” 柳氏唇角一勾,大方应道:“三郎的父亲与哥哥是刑部查出私相贿赂朝中官员,可与我曹家无关。” “这罪名倒是安得好,曹大相公可真是辛苦了。”刘松远冷声应。 “不过,若是三郎娶了我家小六,那你我两家就是姻亲,亲家之间,哪有不帮忙的道理?”柳式抿了口茶。 “你在威胁我?”刘松远站起身,少年从未涉官场之事,自幼丹青为伴侣,生得性情舒朗,风流倜傥。 但今日这张俊朗的脸上再不见往昔轻松欢快的神情。 “对啊。”妇人不为所动,面露无辜,“三郎你这么聪慧,不会想不明白的。” “毕竟,若是你不答应,你们刘家,就要彻底毁了。” 刘松远看着神态自若的妇人,手捏成拳发出咯咯的响声。 桃花眼里的随意潇洒尽数淡去,他痛恨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哦对了,你的那个···那个···”妇人忽而想起什么,声音顿了顿,“那个孟姑娘,是下里村的对吧?”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刘松远眼神一乱,拂袖碎了一只酒盏,他从席上站起逼进几步。 父亲大哥出事,他还能勉强维持着镇定,唯这一句,让他方寸大乱。 “三郎,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我们可没把她怎么样。”妇人自顾自倒了杯酒水,动作游刃有余。 少年人的怒气在她眼里,不过是螳臂当车,自讨苦吃。 “但她今后会如何,还是要看三郎你怎么做选择了。” 刘松远摇了摇头,他明明怒到极致,后槽牙紧绷能听到咯咯的响声,他甚至想打破这场虚伪的宴会。 可他终究不能,他能做的只有握紧拳头,压抑心绪:“临邑这么多世家郎君,为何···为何非要是我?” 柳氏听闻此话,才稍稍敛了神色。 “我曹家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你要知道,你们商户出生,本就低贱,是我家小六看得起你,”妇人的声音冷淡,“不是我求着把我家小六嫁给你,而是你,只能做这个选择。” 命令落入少年的心中,将十多年来氤氲春潭,尽数冰封。 他后退几步,衣袖垂了下来。 “三郎若是想玉石俱焚,那也是无用的,”妇人言语若春风,“若你在,你刘家也能无事,若你不在,你父兄,你妹妹,哦,还有那个孟姑娘,怕是都有点可惜了。” “你!”刘松远抬头,明明看着满面慈容的妇人,与母亲极其相似,可说的话句句剜心。 他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都在叫嚣,绝不受这样的欺辱。 但理智告诉他,他根本抗拒不得。 少年意气是浮在空中的流云,被风轻轻一吹,便散成烟雾不见。 他曾以为自己有父兄相护,有亲友相帮,可随心所欲,自在一生。 如今思来,父亲说得对。 他姓刘,他自始至终都无法改变他是刘家儿郎的事实。 他的肩上,自当要负起整个家族的责任。 无法推卸,义不容辞。 “三郎可想明白了?”妇人见少年久久不语,漫不经心问道。 “你要答应我,他们,你一个都能动。”少年抬头,眼底是层层冰寒。 “那是自然。”柳氏微微一笑,“三郎懂事,亲家一定也很欣慰。” 曹家的灯火依旧通明,但落在刘松远眼里,便是那烧灼的火光,这场火会变作深渊,最后成为层层沼泽中,他将深陷其里,终身无法挣脱。 他的少年心气,正如远山的钟鼓声,在不知不觉里,彻底结束了。 ☆、故人 自出黎城后,一路行径倒也平坦。 白日行路,至夜里,便住于邸店,沈徵与她虽行一路。 但她不是在马车里,就是在房间里,两人相见时间也甚少。 崔蓁觉得,自黎城之事后,沈徵好像在避着她。 崔蓁有时候又会忍不住想挑开车巾去看他,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也许对他们两个来说,这样都好。 他们越往南方,雨水越发多。 官道泥泞,他们的行路进程也渐渐缓了下来。 她靠在车壁里有些疲乏,倒是绿鞘一路都是好精神。 “姑娘,怎么最近你和沈郎君互相都不说话?”绿鞘凑近身问。 “不想说话。”崔蓁懒得应她,扭过身去。 “你们不是互相···”绿鞘话说了一半,见崔蓁睁开眼睛回过头瞪了她一眼。 她才讪讪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 “姑娘,雨实在太大,今日就在这邸店里歇息吧。”外头车夫唤了一句。 崔蓁应了一声。 绿鞘撑开车巾先下了车,随后又打了把伞,抬手想扶崔蓁下来。 雨势泼天盖地,崔蓁一抬眼却看到沈徵已然进了邸店。 她心中一空。 自黎城后,沈徵再未曾扶过她一次下马车,他们之间仅剩的默契,如今也荡然无存。 倒是恩和披着斗笠跑了上来。 “崔姑娘,小心。”恩和一手搀着,一手又替绿鞘挡了些雨。 待都下了车,恩和才松了口气。 也不知郎君是怎么想的,明明担心崔姑娘担心得要死,可偏要他来扶崔姑娘下马车。 他心下腹诽一番,但面上表露不多。 这间邸店大抵开在荒野,因而规模不大,难得的是,倒也学了临邑城那些脚店酒楼,四壁上挂了几幅画增些雅致。 唯独左边还空着。 绿鞘扫了一圈,待店博士上了菜,她好奇问道:“怎么左边的墙不挂画?” “姑娘有所不知,那画还未画完呢!过几日就挂上了。”店博士殷勤回道。 绿鞘点了点头,随后推搡了一下崔蓁小声道:“姑娘,沈郎君站起来去看画了!” 崔蓁自然不用绿鞘提醒,即使是余光,她也知道沈徵此刻在做什么。 青碧色的身影从那几幅画前一一略过,停了几步,又折身细细看了一遍。 崔蓁看不清画,但她眼睛里,却落着这抹颜色。 “店博士,这些画出自何人?”沈徵转过身,语气略带讶异问道。 “这画啊,”听到沈徵问他,店博士回头答,“哦,是咱们阿义画的,我看着还挺像回事,就挂上去了。” 沈徵略有疑惑:“阿义?” “对啊,咱们店里的活计,他本是要带着小娘子与老丈人去儋州的,哪知路上被人偷了钱,所以只能在咱们店里做些事赚点钱。”店博士笑道,“你可别说,这阿义呢什么都不会,还不如他那小娘子会干的活多,不过嘛,他这画倒是挺好的。” “索饼来咯。”店博士说着,转身进了厨下端了些索饼过来。 崔蓁见沈徵的视线稍稍朝她移了过来,她瞬时埋头拿起筷子,避开与他对上。 她囫囵着塞了一口,才意识到,这索饼实在是太烫。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绿鞘急急问道。 “没··哈哈···”她吐了吐舌头,吸了几口凉气,“没··没事。” 没事个鬼,她舌头都要被烫掉了。 只是她余光又想去瞥沈徵。 沈徵早落坐在一旁桌子上,低着头吃索饼,不紧不慢,动作文雅。 她又失落几分。 待热气去了些,她又吞了一口。 在终于尝出什么味道后,她却微微皱了皱眉。 这个味道,为何有些熟悉? 若她没记错,这个味道,好像在临邑也尝到过。 她抬头,虽隔着热腾的索饼热烟,但她依旧能分辨沈徵的表情也露出同样疑惑。 “店博士,后厨的索饼不多···”厨下走出一人。 少女身形窈窕,腰身上裹着一层青布,额发有汗,但因这烟火气,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 “季兰姑娘?”崔蓁惊呼出声。 那少女见崔蓁,也神色一惊。 “崔姑娘?”蔡季兰眉目清秀,眼睛里也露出几分讶异。 随后她又注意到沈徵,目色微微一愣:“沈郎君?” “季兰姑娘,你怎么在此处?”崔蓁站起身,她性子急,匆忙发问道。 “小娘子,你与这些客认识?”一旁的店博士露出吃瓜表情。 “是,”季兰回头道,“劳烦店博士,可否让我与他们说几句话?” 小娘子笑语盈盈,不失当日临邑当垆卖酒的风范。 “好,你们聊。”店博士点了点头,自觉退回了后厨。 崔蓁拉住季兰。 她细细看了她,少女比以往清瘦不少,但眼睛里的光亮却愈甚。 沈徵转过身,他并未坐至他们处,只是转过身望着她们。 邸店里尽是来自南北的烟火气,是最俗世的模样。 少年人久别重逢,言语间自生出万千欢喜。 “所以,燕汉臣也在此处?”崔蓁毫不掩饰自己惊喜的情绪,手肘推搡了一下季兰。 “是的,他也在此处。”季兰低头不好意思,脸上泛起红晕。 “哦,害羞什么,怎么还他他他的,要称作夫君才是啦。”崔蓁调笑道,丝毫不遮掩自己表情。 “还没到时候呢。”季兰嗡着声应了一声,害羞得点了点头。 “他人呢?”崔蓁四下张望一番,“我可真想不到,这燕汉臣平日眼高于顶的,没想到,还敢做出私奔这样的事情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四下瞧去的神情自然触及的沈徵,但二人只是匆匆一触,又迅速分开。 “他在楼上,我把他叫下来。”季兰站起身。 未了多久,楼梯上一人别别扭扭往下走。 崔蓁瞪大眼睛看着来人半晌,先抚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燕汉臣素来喜欢黎色,以往都是锦绣云衫,今日却只是黎色粗袍,头发也只用一根粗木簪子绾起。 虽不复富贵精明,但看着倒是清爽利落许多。 倒像是个邸店算账的小先生。 “我说了不下来,偏要我下来。”燕汉臣看着崔蓁的表情,登时有些懊恼,转身就要走。 却被季兰一把拉住。 少女神情假意瞪了他一眼,似是威胁。 少年这才认了命,抿了抿唇,缓步朝这厢走来。 崔蓁意识到自己失态,便站起身,对着燕汉臣恭恭敬敬一揖:“燕郎君,好久不见。” 她与燕汉臣几人在图画院从来都不对付,但今日不知怎的,崔蓁难得礼貌起来。 也许羁旅于外,再见熟人便觉已是命运眷顾。 一旁的沈徵也一揖。 燕汉臣松了松手,他神情有些惊讶,随后迅速反应过来,慌忙擦了手对着几人作揖。 这是在图画院里从未有过的场面。 “好啦,坐下来和崔姑娘沈郎君一起说说话。”季兰挽过少年,又回头对沈徵笑道,“沈郎君怎么一人坐在那处,也请到这边来。” 沈徵怔了片刻,他视线往崔蓁处轻微一过,见崔蓁并未抬头看他。 他便站起身,在崔蓁对面坐下。 “你就这么带着季兰跑了,没把王妃娘娘气死吗?”崔蓁歪着头,她八卦十足。 “我哪里顾得上这么多。”燕汉臣满不在乎道,“她要我娶那柳氏女,我是万万不从的。” “何况···”他说了一半,抬头看了季兰一眼。 神情里满含温柔,又像是说给心爱的女子听:“我怎么舍得呢?” 季兰回以微微一笑,对着众人不好意思道:“他是舍不得我嫁去作妾。” “那日下着大雨,他浑身湿透站在我家门前,我都惊了,他只说让我带上阿爹,收拾好东西跟他走,”少女低头一笑,胜若花朵迎风微动,“我也不知怎的,就听他的收拾了些细软,带上阿爹跟着他就这么离开了临邑。” “就这样?”崔蓁瞠目,“这么简单?” 私奔不应该是轰轰烈烈的吗?这剧情有些不符合啊! “就是这样,”季兰不明,“只要是他说让我去做的,我都会去做。” 她说得坦荡。 燕汉臣低头握住了少女的手指,掌心相合,互相取暖。 “所以你改了名字,叫阿义?”崔蓁指了指燕汉臣问道。 这一问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怕家里寻过来,就只能借了我小厮的名字,说自己丢了路引,待雨停了,就去官衙报备。”燕汉臣解释道。 “哦,你倒是想的周全。”崔蓁感慨。 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郡王府小郎,如今却带着心上人私奔了。若写成话本,那定是风靡临邑的剧目。 “倒是你们,怎么才到这里?你不是都走了好久了。”燕汉臣瞥了眼沈徵,“你怎么也在这里?” “东戎使团刚遇刺,你后脚就出了临邑,如今官家称病罢朝,整个临邑一团乱,你却反而好好的站在这里,倒是挺能审时度势的。”他被沈徵打过一拳,即使到了如今,说话仍带着些刺, “怎么,阿徵就不能在这里么?”崔蓁迅速反应,“那是他有远见!” 话音刚落,崔蓁便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了。 如今他们两的相处模式,她不应该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你倒是一如既往护得及时。”燕汉臣冷哼一声,他不以为然。 “康王如今朝中独大,我可听说,他和那东戎三皇子来往密切。”燕汉臣转头对沈徵说道,“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你知道我家不涉朝政。” 他虽语气不善,却是忠告之语。 崔蓁忽而想起之前冯亘与她所说的榷场东戎皮毛贩卖之事,之前遇到的事情太多,她都快忘了此事,被这么一提醒,才彻底想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想急急抬头与沈徵说话。 “我···”话才出口。 见沈徵并不看她,只是冲着燕汉臣点了点头:“多谢告知。” 崔蓁把话又咽了回去。 阿徵聪慧,在临邑这么多年,她都知道的事情,他必然也是知道的。 ☆、醉酒 “崔姑娘。”一旁季兰温温说话,“若是二位有空,能不能留下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婚礼?”崔蓁被这话挑了心思,眉梢一挑拉住季兰,“你们要在这里办婚礼么?” 季兰低头羞稔一笑,少女的脸羞得通红,微点了点头。 一旁的燕汉臣倒是不说话,只看着季兰,但神情却也是欢喜的。 “你们··你们也不用勉强,”他注意到崔蓁的视线,神色别扭地道了一声,“反正···反正··我也没有求着你们。” “燕郎,你怎么回事。”季兰小声呵斥道,“怎么又耍性子了。” 燕汉臣听毕,瘪了瘪嘴,这才轻声称了声是,也不说话。 崔蓁看着二人这个相处模式,嘴角的笑意就未曾淡下来过。没想到燕汉臣这个眼高于顶的画院一霸,竟被这个小娘子驯得服服帖帖。 “崔姑娘,沈郎君,二位可愿意么?”季兰又问。 崔蓁下意识抬头想询问沈徵,二人视线对上须臾。 “我···”她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沈郎君,我就和你借一下崔姑娘啦。”季兰没有给他们拒绝的机会,亲昵地挽过崔蓁。 崔蓁一慌,方想解释些什么,片刻又不知该说什么话。 到她好像又意识到沈徵似乎短暂地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像是蝴蝶轻轻碰触花蕊,又飞散了去。 “多谢沈郎君。”季兰莞尔,当沈徵已经应了此事,“那今晚崔姑娘就与我睡吧。” 随后,她像是想到什么,又问:“崔姑娘的腿?” “哦,没事,就摔了一跤,无妨的,好的差不多了。”崔蓁急急解释道。 “沈郎君且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季兰对着沈徵微一额首。 崔蓁并未抬头再去看沈徵的表情。 此刻,无论他作了什么神情,她依旧不敢有多的解读。 可她所有细弱的器官都灵敏地在等他的反应。 接而他只是清淡应了一声。 少女心底半凉,惶惶然便又坠了下去。 短暂的坠落中,她却又觉得这样也是好的。 …… 这几日因着准备季兰的亲事,她几乎都与季兰睡在一处。 她与这个姑娘在临邑时,也不过是几面之交,如今出了那个繁华城池,在这孤零零的山野邸店里,却生出女子间惺惺相惜的亲近。 “他带你离开临邑的时候,你就没有担心过以后的日子?”崔蓁躺在床上,她看着头顶的房梁,问身侧躺着的少女。 “没有。”身侧的季兰回答得坦诚,“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当时还来不及细想,也并未觉得以后的日子会难过。” “既然他可以舍弃太宁郡王府的繁华,我自然也豁得出去。”少女的声音轻柔又带坚定,“我娘早逝,我爹又身体不好,蔡记酒肆都靠我一手撑起来的,那么艰难的日子我都不怕,如今我身边有了他,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后悔么?”崔蓁把头侧过去,看着少女柔和的侧脸。 上面旋着温柔的光色。 “不后悔,”她嘴角有一个淡淡的梨涡,季兰也转过头来,“我爹说,一个人若是认定了一件事,并且觉得这件事值得,那就要有遇到南墙也绝不回头决心,我信他,阿爹也信他。” 她明明看起来薄弱,崔蓁却觉得这个女子眼睛里,有比拟日色的光芒。 她像是一个温柔又有力量的太阳,在那里发散属于自己的人间烟火。 崔蓁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唇角上扬,笑道:“季兰,你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季兰怔了片刻,也跟着笑起来:“我知道。” 她声音里有无限期冀。 “你呢?”随后她又问崔蓁,“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那王家郎君实则可恶,竟落井下石想娶你为妾,还好,你身边还有沈郎君,我瞧着,他也是好的···” 季兰话未说完,崔蓁便先堵了回去:“我有孝在身,现在也没想这么多。” 季兰了然点了点头,把身子转过来:“崔姑娘,我总觉得,人生在世,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将来还有很多时间,便总想着,这般也好,那般也罢,慢慢总会有的,可却不知,有时候一辈子短得无法预料,到那个时候,却又生出百般懊悔,千万痛苦。” “在眼前的,千万要珍惜。” 崔蓁听着少女轻柔的说话声,她没有作声。 头顶的悬梁仿佛距离她的视线越来越远。 春日渐热,外头的檐廊下起了虫鸣声,窸窸窣窣不知在说些什么体己话。 明明一切都是朝着睡意里去,她却愈发清醒。 直至身侧的季兰有了缓长的呼吸声,她转了个身,将自己缩了起来。 左腿的伤口略微有些疼。 后半夜好像又下了雨,屋檐上尽是淅淅沥沥的水声。 崔蓁心里勾画着落在屋子里的投影形状,心中包裹着说不出的情绪,随着愈来愈响的雨声起起落落。 后来又不知怎的,时断时续才勉强睡了过去。 这日才算作罢。 至次日清晨,季兰紧张地看着崔蓁的脸,忧心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是昨日我扰你睡觉了吗?” 崔蓁打了个哈欠,把季兰按坐了回去:“今日你是新娘子,就不要担心我啦。” “可是··”季兰回头还想说话。 “可是什么可是,好好把饭食吃了,晚上可要做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崔蓁脸上挂着笑意,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不擅梳头理妆,亏得有绿鞘手巧。 邸店里简陋,但喜服,头面……却是一应俱全。 据说是燕汉臣赶了好几日画稿赚的工钱,又走了好几里地去城里买的。 崔蓁坐在一旁,看新娘子理妆,胭脂粉腮,唇脂点点,愈发衬得面若桃花。 她托腮歪着头越看越喜欢。 季兰本就生的清秀,今日着了胭脂,又带了新娘子的羞涩和喜庆,亭亭玉立,含苞待放。 “好看么?”季兰见崔蓁笑盈盈看着她不说话,她有些恼了,抬手拍了一下崔蓁。 “好看,新娘子自然是最好看的。”崔蓁躲开,笑道,“新郎官选的喜服也好看。” 她又不死心地加了一句。 “哎呀,你···”季兰不好意思,但又怕乱了发髻,只能佯装生气转过头不理。 邸店婚礼去了很多繁琐的礼仪。 繁文缛节省去,便只剩最质朴的喜悦。 崔蓁帮着一起拦了门,又讨了些利市钱,才勉强放新娘子出门。 其间她目光有意无意瞟到了燕汉臣旁的沈徵身上。 若是在之前,这燕家小郎是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成亲的见证人,竟是她与阿徵。 阿徵今日似也换了件袍衫,他表情不多,但唇角噙抹浅淡的笑意,便愈发衬得整个人温润舒朗。 好似皓日里的蓬蓬青竹,劲挺又苍翠。 这场邸店婚礼,住着的四海来客都殷勤加入进来,隔着许多人,她便能在人群中光明正大去看那厢阿徵的脸。 才选好了角度,就被抢着要利市钱的人们挤到一边,她扶了扶身,好不容易站定,下意识又朝沈徵又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看到他脸色浮现苍白,甚有细微的蹙眉神色。 崔蓁怔了片刻,又急急想辩驳更清楚,微一晃眼,他又恢复了往日清润的模样。 她这才松了口气,觉得大概只是自己的恍惚。 喜宴简单热闹,崔蓁连带着也不知不觉喝了好多酒。 几杯下肚,便觉得整个大堂似乎都摇摇晃晃开始旋转起来。 脸上又烫得很,一时身子撑不住。 便一把抓住身旁的绿鞘,又想去拿酒。 身体被来人扶住,她借着酒意就把自己的气力都倒在那人身上,但攒在手里的酒杯却被收了回去。 她伸出手去够:“绿鞘,我再···再喝一点点嘛,就一点点···” 她盯着身前的人有些重影,便伸着一个指头想要看清楚。 短暂的清晰后,又迅速散了开去。 “哎?绿鞘,你怎么···怎么长高了?”她伸手想摸来人的头发。 来人倒也不躲,任凭她的手指在脸上摩挲。 “你,你,低头。”她挠了挠头,跌跌撞撞指挥道。 “绿鞘”好像愣了片刻,随后乖乖低下头去。 崔蓁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用手指摸了几下头发,直至觉得指腹触到的有些蓬松,她便松了下来。 又把手往脸上摸去。 “疑?绿鞘,你的脸摸起来好舒服呀。” “哎?鼻梁好高啊,我以前··以前怎么没发现。” 她的手指在对方脸上一阵乱抓。 手指一停,缓缓又朝脖子下摸去。 忽而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指腹围着它环了一圈。 那东西顺着她手指抵触动了动。 她有些好奇,凑近想看清那个东西。 视线里却只有重重人影和模糊裸露的皮肤。 她摇了摇头,皱眉道:“绿鞘,你怎么···怎么有喉结了呢?” 她的话音方落,便觉得身子被什么气力扯了过去。 人流,欢笑,还有层层的红色与绿色··· 都在她眼前不断褪去。 然后后背一软,好像又躺在了床上。 酒气未散,困意与疲乏接踵而上,她便伸了伸脚,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朝床榻里缩了进去。 模糊里,又觉得好像什么人替她盖上了被子。 身体窝在暖意里,浑身便觉得舒坦。 “绿鞘。”她说话囫囵着带着尾音,手伸出去勾住来人的衣袖。 闷闷声里拖了几分撒娇的意味,“绿鞘你别走嘛。” 那人身形僵住,片刻后试图挣开她的手。 但她借着酒意堵着性子不愿撒手。 来人有些无奈,便只能沿着床榻坐了下来。 “绿鞘,你要是不走,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崔蓁扯了扯衣袖,身子缩了些过去,眯着眼睛小声说道。 来人许是被她拉烦了,便低下头,凑近身。 “其实我···”崔蓁嘀咕着说了几个词。 “其实我,是从那里来的···”她含糊指了指上面。 来人似乎不解,轻轻问道:“那里?” 崔蓁抬头,憨笑了几声。 像是隔着房梁,看到了自己那个白色帐顶的房间。 “是一个和这里完全··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她说着说着,便彻底被睡意占据上风。 缓长的呼吸起伏,少女脸色红润,上面细小的绒毛,像是夏日里生得最丰盛的桃子。 坐在窗沿的人看着熟睡的少女的脸半晌。 随后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动作轻盈到没有任何声响。 又仔细掖了掖被角。 视线并未因动作从她的脸上移开。 反之看得愈仔细。 可良久后,他还是站起身。 房门一关,所有的温柔缱绻便都锁在那个他曾短暂停留过的屋子里。 漫山遍野,好像都成了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醉酒的蓁蓁,肆无忌惮。 ☆、郾城 崔蓁醒的时候,觉得脑袋昏沉。 绿鞘在一旁迅速递过醒酒汤,又替她拿过衣衫。 才道:“姑娘这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呢。” 小姑娘语气抱怨。 “又不是您自己个成婚,还能开心成这样。” 崔蓁有些不好意思:“我睡了这么久?” “主要是那酒后劲太大,实在抵不过。”她缩了缩脖子,又摸了摸头发,头发睡的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又折腾了些什么。 “姑娘若是不能喝酒也就罢了,便灌了自己这么多,又在大堂上,对着沈郎君摸来摸去的,邸店的客们全都瞧见了。” 崔蓁只觉得惊雷霹雳直下。 “你说啥?”她结巴问道,“什···什么?我对着阿徵··摸···” “对啊,”绿鞘坦然道,“还把沈郎君的发髻都弄乱了。” 崔蓁眼睛逐渐睁大,张着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我怎么摸的?” “就摸头发,摸脸,摸下巴,摸脖子。”绿鞘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身上的部位。 “还说沈郎君什么,这脸可真嫩,真滑,脖子好看···”绿鞘像是起了劲,愈发说得详细。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崔蓁捂住耳朵。 见绿鞘真不说话,她又松开手试探问:“我真这么做了?” 绿鞘微微一笑,狡黠道:“姑娘还摸着郎君的脖子,凑近身问这是什么呢?” “就差没把沈郎君扑到了。” “啊啊啊啊啊,天哪,天哪,别说了别说了,我都干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啊。” 崔蓁一把捂上耳朵,脸涨得如同火烧。 “还是沈郎君把姑娘带回房里的,姑娘还扯着人家的衣袖不让人走呢!”绿鞘故意提高了声量,生怕崔蓁听不到一般。 崔蓁哀鸣一声,把头埋进被褥里,欲哭无泪。 谁能想到这邸店的酒后劲这般大,自己这一世英明怕是要毁于此处了。 “行,那我不说了。”绿鞘看着崔蓁心如死灰的神情,捂着嘴噗嗤一笑,“姑娘且快些起来,待用了饭,咱们下去就要启程了。” “我在房里吃!”崔蓁摇了摇头,梗着脖子大声道。 “好,这就给您端来。”绿鞘也不多询问,连声应下,转身便出了门。 待绿鞘前脚踏出,崔蓁又把头捂回被褥里。 她喝多了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情? 好不容易两人维持的平衡,如今被她这行为全部打破。 她以后又要怎么面对阿徵! 想着便愈发觉得懊恼。 门口有人敲门。 她答了声进来,进来的不是绿鞘而是季兰。 “崔姑娘,你醒了?” 崔蓁稍稍敛了神情,假作镇定抬头:“季兰,啊,恭喜你,新婚···新婚快乐。” “绿鞘收拾东西去了,我来替她给你送饭。”季兰把碗筷摆至案面,又转身对着崔蓁笑道。 “你···你也看到了?”崔蓁看着季兰意味深长的神情,颇为无奈地试探询问。 “啊啊啊啊啊啊啊。”崔蓁又把头重新埋了回去。 “其实,不过是碰了几下沈郎君的衣服,我瞧着沈郎君也并未有多异样,崔姑娘过虑了。” 崔蓁抬起手摇了摇。 “季兰你不懂,你不懂啊。” 她把头稍稍从被褥里蹭出半面:“他和我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 季兰一顿,神情浮上疑惑。 但很快,她没有过多追问,转了往日轻松利落的神态:“左右已然这样了,你不妨把饭先吃了,下午还要出发呢。” 崔蓁叹了口气,季兰说得对。 沈徵之前曾答应过她,只要送她至夔州,他便会马上离开。 如今还是早点出发才是正事。 用了饭,又收拾了包裹。 外头淅淅沥沥落了雨,崔蓁在屋子里确认半晌沈徵还未出门。 自己便拉着裙子,提着拐杖飞速朝邸店外走去。 方要登马车,见燕汉臣和季兰早就等在马车旁。 燕汉臣还是那般别别扭扭的,看似毫不在意的神色。 季兰却是笑盈盈的,许是新婚的缘故,整个人柔软又清爽,像是山壁上倒映的朝霞。 看着着实是一对清清爽爽的璧人。 “崔姑娘,此去不知何时有缘再见,季兰在此告别了。”季兰一礼,得体舒适。 倒是燕汉臣瘪了瘪嘴,勉强一拱手:“走好。” 在图画院的时候,崔蓁与燕汉臣他们,最多不过是一些少年脾性的摩擦,如今行旅于外,所谓恩怨争执早已烟消云散。 她有一瞬间恍惚起来。 不知此刻邸店的事是真,还是图画院里的事是真。 总知,她模糊知道,那些同窗往事,大抵也是回不去了。 心头忽而升起失落。 “燕汉臣,以前我虽不喜欢你,但你娶了季兰这件事,我敬你是个汉子。”崔蓁不擅煽情,吐露几分别扭话道,“你好好待她,我真心祝你们,百年好合。” 她挥了挥手。 燕汉臣眼底闪过微光,连带着眉宇间的神情都舒展了一些。 “我···我有些话要与你说。”他回头看了季兰一眼,又笃定对着崔蓁道。 崔蓁一愣,见季兰点了点头。 她便随他走至马车后面。 视线遮蔽,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什么事?”崔蓁不明。 “昨日半夜,我去厨下寻水喝,看到了沈徵一人坐在堂下。”燕汉臣斟酌几分。 崔蓁蹙眉:“所以呢?” “他当时在看信,我虽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他脸色有些不好。” 燕汉臣看了眼崔蓁,又道:“我离开临邑前,整个大梁都已经受康王管辖,康王对东戎的态度素来主战,若是···若是···他继承了大统,你和沈徵要早作打算。” 燕汉臣说话向来喜欢阴阳怪气,如今这番直白表述难得一见。 他的神情里甚至隐隐露出世家本能的政治嗅觉。 崔蓁额首,然后点头道:“谢谢你。” 这声回应,她也答得认真。 燕汉臣见崔蓁应了话,他也算松了口气。 “图画院于我,已是前尘往事,你与沈徵算是如今这前尘里的唯一一点联系,我也祝你们,前路顺遂平安。” 少年退后几步,对着崔蓁一拱手。 一如在图画院相见时那般。 只是少了敷衍,多了真诚。 崔蓁心头升起怅然,心绪浮动须臾,最后也微一点头。 马车启程。 她缩在马车里,神情哀落下来。 自离开临邑,她本以为那些临邑认识的人,待她回去后自有再见的时候。 但世间向来不给任何人的打算做安排。 青夕没了。 夏椿将自己囚于黎城,永不再见。 燕汉臣选择与命运对抗,带了季兰离开那个繁华之地,浪迹天涯。此一别,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 那些图画院画案前磨墨,落笔,相互嘲讽,玩闹,补画作的的日子,在她不断远离临邑的途中,都渐行渐远。 唯独身边还剩下沈徵一人。 可她与他,也不再是初见时无忧无虑的模样。 她甚至有些害怕下一站的到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要面对什么。 也许是更好,也许是更坏。 坠入江面的浮萍,摇摇晃晃着不知会被江水带到什么方向。 随波逐流,随风远逝。 …… “姑娘,马车车轴坏了,撑不了多久,咱们要去就近的郾城暂修一下。” 几日都是下雨,车轴连日不是泡在水里,就是挣扎在泥泞间,彻底损坏了木头。 车夫颇有些无奈冲着崔蓁解释道。 崔蓁点了点头。这么多日奔波下来,着实有些疲乏。 郾城与夔州,已经没有多少路了。暂作修整,是好事。 “好。”车夫应道。 马车便又动了起来。 因车抽损坏,整个车身便发出艰难的涩涩声,一顿一顿,像是重病之人的呜咽。 崔蓁掀开车巾,朝外头戴着斗笠蓑衣的沈徵偷偷看去。 斗笠遮着半张脸,挡住了他好看的眼睛,只露出瘦削的下巴。 崔蓁晃了片刻,他好像比前几日,又瘦了一些。 阿徵的唇形很好看,但不知是不是因雨中行路,便有些紧抿着,像是绷紧了情绪。 斗笠与恩和他们的无多差别,不过在他身上,整齐利落,像是雨中劲挺的青竹。 “姑娘,你又看沈郎君呢?”绿鞘了然调笑道。 “没有,我才没看他。”崔蓁把帘子一把落下,颇为干脆回答。 “姑娘总爱做一些欲盖弥彰的事情。”绿鞘吐了吐舌头。 马车便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你们,做什么的?路引拿出来!”郾城守卫的士兵问道。 “几位兵爷,我们是去奔丧的,这是路引,各位请看。”车夫前进交涉。 “你们呢?”守城士兵往后指了指沈徵的队伍。 “这是我们的。”恩和递上。 “东戎人?”那士兵略一迟疑,“商队?” “正是。”恩和点头。 语音才落,前头忽然起了嘈杂声。 “死人了,死人了!”百姓们的惊呼此起彼伏。 崔蓁一掀帘子。 见郾城城门处围着许多人,众人都惊慌地避开一个圈。 盘查他们的士兵先奔了过去。 “怎么了?” “官爷,我们是怀州人,今日要出城归家,我丈夫方才还好好的,谁知道···”妇人泣不成声,扑在那尸身上不愿松手。 “尸身不能留在这里。”那几个士兵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几分警惕的眼神,接而神色一凛,“来人,搬去崇福殿。” “官爷!”妇人拗不过那几个士兵的力气,只能扒拉着衣服不放手,“官爷这怎么可以,这绝对不行啊!” “凡是无故在郾城死的人都要搬去崇福殿,这是知州大人的命令,你要抗命不成?”那士兵冷哼一声,一脚踢开妇人。 雨水逐而变大,崔蓁看不清妇人的神情。 “你们,可以进城了。”许是注意到这边的张望,守门的士兵挥了挥手。 车夫一点头,崔蓁便又缩了回去。 她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姑娘,姑娘?”绿鞘见崔蓁不说话,抬手在崔蓁面前晃了晃,“姑娘又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崔蓁抿了抿唇,“只是觉得方才有些奇怪罢了。” “这有什么的,如今正是南方雨季,这几个月都不能见日光,这季节就容易把病牵出来,在我们老家,雨季死人那是常有的事情。”绿鞘不以为意。 崔蓁虽觉得有理,但她心下还是有些不安。 雨季容易滋生病菌,古代又没有什么很好的防护措施,自然常有外这个季节死去。 “姑娘不要总是忧心忡忡的,等马车修好了,咱们很快就能到夔州了。”绿鞘兴奋道。 作者有话要说:蓁蓁百层滤镜里的阿徵,就算穿蓑衣也是最好看的那个! ☆、崇福殿 卸了马匹,邸店的活计着人牵去喂马,转身把崔蓁一行迎进门。 连日的雨水让整个店里都显得潮湿,就连点起的火光都像是晕染了一圈光晕。 无力又虚弱。 那店博士看出了崔蓁的一行人略有些不适的表情,赔笑道:“这几月是雨季,客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再过一月,咱们郾城绝不是这个模样。” “敢问店博士,崇福殿是在何处?”身侧沈徵启唇问道。 “啊?”那店博士先愣了片刻,随后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四下看了一眼,像是确定了无人监视,才缓缓道:“那是咱们郾城的一个破旧的佛殿,早就荒了,到处都长满了草,现在也没什么人去。” 绿鞘听毕,接话问道:“可我们方才进城的时候,分明听到那守城的士兵说,尸体都要搬到那崇福殿去啊?” 店博士眼神略有闪躲,向外头望了望,讪讪笑道:“各位客怕是听混了吧,热水都已经准备好了,客们好好擦个面泡个脚,指不定明儿个天气就好了。” 绿鞘还意图说话,但崔蓁一把拉住她,对着那店博士道:“多谢店博士。” 她余光瞥了眼沈徵。 沈徵垂着眸子没说话,神情略有些凝重。 似乎注意到崔蓁的视线。 他才先动身朝二楼走去。 身后恩和颇为无奈瘪瘪嘴,回头看了眼崔蓁,也跟了上去。 “怎么这沈郎君也这样奇怪。”绿鞘抱怨道,“也不等等姑娘。” 崔蓁看着他进了屋,才长嘘了口气,她也缓缓朝楼上走去。 脚上伤势大好,不靠竹杖也能行走。 只是一直临下雨,左腿还是会隐隐作痛。 “姑娘待会用热水贴一贴左脚,这样能去些寒气,好不这么痛。”绿鞘在一旁叮嘱。 崔蓁额首,算作应答。 屋子里也是潮湿气遍布,檀色的桌案柜子,都像是浸在重重水汽里,从里至外都带着沉闷又涩重的味道。 崔蓁擦了面,坐在床榻上看着绿鞘收拾东西。 外头雨势似又大了些,铺天盖地,整个屋舍都被笼罩在黑暗里,像是要把整个郾城吞没。 雨声扰得她心思更加烦乱。 她盯着窗子朝外发呆了许久,才抬了眼皮道:“绿鞘,你去问问店博士马车什么时候能修好,越快越好,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绿鞘本想说什么,但见崔蓁神情严肃,点了头,折身出了门。 崔蓁看着跃跃的灯火,窗缝里的雨汽带进湿润,烛火吹动了一下,然后爆了一声响,声音闷闷的,无力又脆弱。 接着外头起了风,呼啸着携瓦砾与雨水铺天盖地滚了过去。 楼下一时又传来了嘈杂声。 “又死人了!又死人了!”有女人在尖叫。 崔蓁心中一急,慌忙夺门而出。 才出门,就被一人抬手拦住。 她怔了片刻,但面前的少年肃容道:“待在这里,不要下去。” 随后,他便抽身下了楼梯。 也许是往日里就对沈徵无比信任,她的身体竟真的乖乖竖在门口,丝毫不动。 堂下几圈人围着一具尸体,从崔蓁的视线,便只能从几个缝隙里看到一片衣角。 她进门的时候,对这个颜色些许印象。 青布色,好像是这邸店的某个伙计。 方才招待他们的店博士巴拉开围着的群众,又凑近身对着身旁的伙计指挥:“快,去府衙找人来搬走。” “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众人叽叽喳喳又闹开,“怎么又死人了!” “方才我进城的时候,门口已经死了一个了。”有人答。 “是啊,是啊,我也看见了。” “这郾城怎么回事,今儿个怎得总遇到这样的晦气事情。” 五湖四海来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搅得不知所措,石子投入大海,一言一语汇成的涟漪不断晕开。 “哎,小郎君,别,别去碰。”正中的店博士捂着口鼻,呵斥一声,止住了沈徵的动作。 崔蓁扶着栏杆的手也随着这声喊叫一紧。 沈徵本要落到那伙计身上的指尖挺在了半空,然后退了回去。 见众人不解,那店博士迅速堆起笑容解释道:“诸位莫要多想了,只是因为不吉利,怕冲撞了客们的运势。” 沈徵扫了眼那店博士,便也不再说话,缓缓站起身。 “尸身在何处?”正说话间,门口巡警提刀入内。 声音粗粝,有定神之效,然后几个人呵斥一声,把那些心思不稳的客们都退开。 “官爷,这里。”店博士转身道,神情里也多了些珍重。 “你,你。”那巡警指了指跟着的两个人,“搬走。” 来人额首。 众人退道,让出一条路来,这才勉强把尸体运了出去。 待围观的人群散了,邸店一时又空旷起来。 “客们散了吧,散了吧。”那店博士对着围观的群众拱手道,“夜深了,不要影响了各位客们休息。” “这又算怎么回事,我们方才刚进城的时候,就遇到这样的倒霉事,住个店,又遇到这样的事。”有客抱怨。 店博士只得拱手继续赔笑道:“连日大雨,咱们郾城一到这个季节就会有身体不好的一些人熬不住,实在是湿气过重,但诸位不用担心,都只是个例而已。” “罢了罢了,左右咱们明日就要走了,也实在是晦气。”有人回,“咱们那处到了这天气,也有耐不住的,这季节,老天爷总要收走几个人才能作罢,没办法啊。” 听完这话,众人似乎对生死又有了感慨,勉强算松了口气,也三三两两都散了去。 崔蓁在上头看着,见那店博士的脸色明显比方才要好了许多,抬手擦了擦汗,身体也不似方才绷得紧张。 他又附耳在伙计旁说了句什么话,那伙计肃容点了点头,匆匆出了门。 崔蓁头凑了些过去,想再看得清楚些。 便没有注意到一旁沈徵已经又上了楼。 待她回过神,抬头就看到沈徵站在她面前。 少年今日神情严肃,背对着烛光,清澈的眼神里也如幽深的海底一般,投不进一丝光线。 “今晚就待在屋里,没什么事都不要出来。”他声音很轻,但语气很认真,“等明日修好车轴,我们立刻就走。” 崔蓁未曾料到沈徵会与她说这般多的话,一时身体朝后仰了些,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我···”崔蓁抿了抿唇,她想试着回答。 但沈徵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身与恩和低语了几句。 恩和一点头,他们便转身进了屋。 崔蓁呆了须臾,维持着想说话的样子,但看到门又关上,她才合上了嘴巴。 即使二人如今出境冷淡,但沈徵的话无论何时她都听得认真,便下意识回了屋子。 屋内的蜡烛燃了一半,微弱的火光像是漂浮在水汽里。 屋子潮湿依旧,可崔蓁心中的不安,就像这湿漉漉的空气一般,重重得往心底垂落。 “姑娘。”绿鞘进屋子的时候,又带进了些风。 小侍女头发湿漉漉的,颚下滴着水,她拿过抹巾擦了面,见崔蓁在出神,紧张问道:“姑娘是怎么了?” “无事,”崔蓁回神抬头,“淋到了?” 绿鞘无谓地笑了笑,摆摆手:“没事,就是转过去的时候淋了些雨,不是什么大事。” 她忽然反应过来。 “那伙计说,可能得到了明日下午才能修好,让我们且宽心。” 崔蓁略一沉吟,点了头。 “姑娘,方才我听到堂下热闹,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绿鞘问道。 “前堂的伙计死了。”崔蓁抬头,她的眼神有些冷。 “死了?”绿鞘讶异,随后又压低声音,“不瞒姑娘说,我方才···” 她有些踌躇。 “方才怎么?”崔蓁问。 “方才我路过后厨,我瞧着那个帮我们看马车的伙计,脸色也不是很好。”绿鞘靠近身,“面色泛青,还有些有气无力的。” 小女使脸皱成一团:“今儿怎么总遇到这样的事,还真是晦气到家了。” 崔蓁没有说话。 绿鞘所言,与她莫名忐忑的心一同,都有着一样的不知所措。 “今晚早些睡了。”她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神情不定,又叮嘱一句。 绿鞘应了声好,便开始铺床。 满城风雨,崔蓁睡得并不安稳。 檐廊滴下的雨大抵都汇成了溪涧,蜿蜒成无数涓小的细流,然后顺着屋舍墙角不断朝着一个方向汇去。 地势低洼处,早已经堆起水坑,攀咬着打桩的木头,试图让整个楼舍佛殿摇摇欲坠。 雷声霹雳而下。 春末的雷声,戾气十足,携着滔天的气势滚滚而落,将郾城黑如墨夜的夜晚辟成两半。 崔蓁的房门被人用力敲着。 她一个囫囵想要起身,见绿鞘早已披了衣服大声问道:“何人?” “崔姑娘,我是恩和,快开门啊。” 崔蓁心里一急,绿鞘已走至门口。 恩和全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衣袖还在不断滴落,在她们屋在混合成不小的积水。 他几缕碎发湿漉漉的耷拉在额前,脸上是挡不住的焦急。 “怎么了?”崔蓁站起身,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恩和视线停在崔蓁的脸上,神色里露出悲凄又绝望的情绪。 “姑娘,崇福殿塌了,郎君···郎君他没了!” 就在这瞬间,崔蓁好像再也听不到周围人在说什么。 她看见恩和的嘴还在一张一合,绿鞘冲过来扶住她。 但她的脑子只有嗡的耳鸣声,传递不进任何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 她听到自己嗓子里发出声音。 “绿鞘,去崇福殿。” ☆、起火 崔蓁的表情镇定到让人害怕,她没有拿竹杖,那棒子碍了她走路,很快便丢弃一旁。 “姑娘,你别怕,沈郎君定然会没事的。”绿鞘扶着崔蓁,一手打着伞,试图安慰。 崔蓁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意,语气有些惊讶:”我没有怕啊。” “绿鞘,你怎么在抖啊?”她低下头,发现绿鞘拿着伞的手一直在抖,把本垂直坠落的水珠方向全部打乱。 “姑娘,我没有抖。”绿鞘声音里有哭腔。 “没有抖的话,为什么伞这么不稳?”崔蓁又追问。 她试图伸出手把伞固直,等到视线落在她手里,她才意识到,抖的不是绿翘,而是她自己。 她的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姑娘。”绿鞘焦急唤了一声。 崔蓁却是唇角颤了颤,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转身对恩和道:“恩和,快到了吗?” 语气温柔得未有波澜。 “就在··就在前面。” 崔蓁顺着恩和的手看去。 前面一片断壁残垣彻底挡住了她的去路。 泥泞的砖瓦与腐烂的木头,还有半高的野草,嚣张野蛮,却又破败冰冷。 她好像踩到了什么。 低下头。 竟是一直佛手,佛手温润丰腴,但手指断了几根,便愈发言诉出寂寥与时间的荒错感。 “绿夷,绿夷!”崔蓁抵着头看了会,被附近女人的啜泣声起了反应。 她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本能寻过去。 这才看到那厢坍塌一半的檐廊下,王祁正把崔苒护在怀里,而崔苒望着这瘫倒的崇福殿正在悲怆哭泣。 他们许是注意到崔蓁的视线,王祁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姑娘,就是,就是他们!”恩和见了他们,他的情绪激动起来,“郎君本是想过来查看那崇福殿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在这里遇到了崔二姑娘,崔二姑娘说绿夷姑娘也被带到这里来,定要求郎君把她带出来。” “郎君不同意,崔二姑娘便要自己进去,郎君没办法,只能把她拉出来,自己动身进去,可谁知道才没多久,这崇福殿就倒了。” 恩和语气激烈,就差把东戎话骂出口。 崔蓁听毕,她胸腔起伏更明显,然后抬眸冷冷看了眼不远处的崔苒。 视线仿佛要射穿那个少女的身影。 “你的人,开始找了吗?” 一片残垣里,瓢泼雨水下,她的脸冷静到让人害怕。 连同恩和也倒吸一口气,跟着神情勉强镇定不少。 “都开始找了。” “好。”崔蓁点了点头。 她抬起裙角,踏步进入这狼藉里。 脚下踩着的泥没了半个鞋子,但她依旧往里跋涉。 走了几步,她停了下来。 回头道:“恩和,你快去府衙汇报此事,我们人手不够。” 雨水湿了她大半衣衫,即使在瓢泼大雨里,她的神情被雨水阻隔开。 雨滴挂在她的睫毛上,颤了颤,然后抖落了下来。 恩和素来以为崔蓁性子骄纵吃不得苦,未曾料到在此刻,她竟也能冷静成这样。 许是被崔蓁的情绪感染,他点了头,又看了眼远处的王祁崔苒,便疾步离开。 崔蓁继续往里涉入,但凡手停在木板前,就开始用力往外推。 她甚至很有条理地在找那些可以推开的所有木料和砖瓦,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做最精准的正确决定。 绿鞘打着伞跟在崔蓁后面,试图遮挡一些雨水。 但崔蓁的半身衣服已经湿了,垂带着泥水贴合身体。 她一片一片翻过去,一方一方寻找。 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久,直到看到一个砖瓦间露出一片衣角。 青碧色掺了泥,落了水,便是坠入泥潭的枯草。 少女盯着那一角看了许久,甚至全身都似乎要被漫天雨水吞没。 随后她伸出一只手,试图扶开上面的木板。 她的手被倒刺的木料勾出血,渗进雨水里便混杂不见。 她并未有所反应。 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来,反而是继续搬运那被压在上面的重木板。 绿鞘一手勉强还挂着伞,一手也搭上试图帮忙。 那青碧色在不断扩张显现,渐渐露出人形来。 那人背对着泡在泥浆里,衣衫已经看不清原本的形状,只有一条条的破布颓败在泥泞里。 崔蓁被雨水模糊视线,有些看不清那些碧色。 她蹲下身,把那人翻过身。 身体溅起泥浆,大片泥腥子都留在了裙子和脸上。 她的眼睛微微一眯,随后泥点被雨水渐渐冲刷开,顺着她脸上的肌理不断落下去。 但她的视线呈现出乎意料的清晰。 她盯着那具被泡在雨水里的尸体,动作维持原样一动不动。 好像透过这具身体,想看清里面的骨髓。 忽然间,她听到自己开始重重的喘息,一起一浮,一起一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胸腔里的郁结之气皆散尽。 不是他,还好不是他。 方才那一瞬间,她甚至都忘记了本能呼吸。 但看着这张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脸,方才的庆幸一瞬烟消云散。 这是一张年轻的脸,甚至脸上还有死前残留的痛苦表情,她不知道这个人生前是如何,也许也是谁的儿子,谁的心上人…… 但她却因为死的不是她相见的人而对另一个生命轻视,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崔蓁想替他擦去脸上残留的泥点。 手才伸下去,就被一只手彻底固住。 她抬头。 见是王祁用力抓着她的手,他的眼神混杂愤怒和绝望,情绪绞在一起,她看不明白。 “崔蓁,你不能碰他。”他言语激烈,“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为什么?”崔蓁想缩回手,但她吃痛得避不开,“我还没找到他,我哪里都不去。” 少女眼底的坚定把王祁彻底惹怒。 他索性扔了伞,指着地上死了的这个人。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你知道郾城究竟在发生什么吗?你看看这个人,他不是被砸死的!他在这之前,就已经染病死了!”王祁声音冲破雨雾,像是直直打了崔蓁一巴掌。 “染···染病?”崔蓁眉宇有松动,她的视线往那尸身上看去。 雨水不仅冲刷掉了他脸上的淤泥,还把他裸露出来的手臂也清洗干净,露出怖人的铁青色。 他大概在死前受尽折磨,裸露的肌肤上,都是道道斑痕血迹。 “郾城已经成了地狱,而这里,就是这个地狱的中心。”少年几乎嘶吼着唤醒崔蓁神智。 “就算这里没有塌,但沈徵进了大殿,那也定会被染上疫症,无药可医!” 雨势丝毫不减。 少女停在雨水里,她没说话。 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胡话?”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些不以为意。 “你不信?”王祁拉过她,把她朝里又拽了拽,“你看这些尸体,究竟有哪一具,身上没有斑痕?你看啊!” 他在强迫她看。 她看着在雨水中被翻出来的竖七横八的尸体,眼睛却愈发有些看不清楚了。 好像这片土地都开始旋转起来,速度逐渐加快,直至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她在动还是土地在动。 身后又有了隆隆声传来,像是包围了这个大殿。 “崔蓁,走,快走,跟我离开这里。”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大声呼喊,但她仿佛隔着水雾一般听不清。 然后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被蛮力扯着往前。 阿徵呢? 那她的阿徵去哪里了? 她好像,还有很多话还没有和他说。 她的身体被撞了几下,有许多面上蒙着布的人冲进了这些破碎瓦砾间,拿着酒坛四处撒着。 又似乎有人在大声指挥。 雨小了一点了,她身上被雨滴打得没这么痛了。 然后她看见好几个人举着火把,那些火把像是流星般往瓦砾间一掷。 轰隆一声—— 漫天的火光冲淡了慢下来的雨水,卷携着黑色的烟火不断朝上空翻涌。 成了一条咆哮的黑龙,要将这片残垣都一卷而空。 她的身体动了一下。 烟雾、雨水、泥土、尸体……不同的气味杂在一起,混合成绝望的味道,冲着崔蓁铺天盖地倒了下来。 她朝前奔去。 有人一手拉住她的衣袖。 左右都被人固住。 但她还在试图挣脱。 眼睛里好像有液体在不断刺激她的神经,她的视线只能模糊辨别腥红的火光和黑烟。 “他在里面,他还在里面!”她冲着拉住她的人嘶吼,“里面还有人活着!你们不能放火,不能!” 她胸腔的空气都被这嘶吼褪尽,几乎要喘不上气。 “他在里面,他还在里面啊!”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 她的声音哑了,带着重到不行的撕裂声,混合的音调与噼噼啪啪的火光在大雨里一起燃烧。 她甚至,都喊不出声音了,火光已经彻底吞噬了整个破碎的大殿。 固着她的人手微微一松。 崔蓁整个人跪在了泥潭里。 她看着那片火色,唇角颤了颤。 与所有的呼啸一同,仍然重复“他还在里面”这一句话。 木头与尸体烧焦的味道,真是不大好闻。 她扯了一下嘴角。 都结束了。 她把阿徵,弄丢了。 ☆、舆图 “恭喜宿主,攻略指标已达95%,请宿主继续努力。” 崔蓁听到耳朵里系统的机械声响起。 她不知道自己处在哪里,但耳朵里分明有系统的说话声。 “宿主现在还在昏迷状态,所以只能听到我说话,”系统解释了一下,“我这几日不在,没想到宿主的攻略进度竟然这么快,同期实习生里,你可是排在前几名的。” 若是以前,她定会冷嘲热讽几句,但今天她并没有理系统。 她很累,累到不想说一句话。 “宿主你怎么啦?难道是对你的攻略对象不满意?”系统察觉到崔蓁的状态,小声问道,但它又自顾自加了一句,“我瞧着那沈徵挺好的,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比你之前那两个可是好多了。” “他死了。”崔蓁道。 声音冷淡,神情未有片刻波动。 “哦,因为这个啊?”系统见崔蓁终于有了反应,这才被提起兴趣,“公司给了你们这些任务攻略前几名的奖励,你要不要?” 它的语气有些谄媚。 崔蓁没答。 “积分兑换哦,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东西,都是可以用的。”系统语气放慢。 “你要不要兑一个?”系统又试探着询问道。 崔蓁仍旧不说话。 系统叹了口气。 “那我给你兑了啊,这个只能用一次,还有些积分我给你剩点,你快点完成任务就能转正回家啦。”系统还在絮絮叨叨。 但崔蓁已经不想听这个机器又在说些什么无用的话,她只想一个人缩起来继续沉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 耳朵里勉强有机械滴滴滴的声音,她不知道系统在做什么。 反正做什么,她都不在意。 她如今只想这么虚无地躺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多做。 就和这四周黑暗一起沉沦,坠入无尽的地底,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扰她。 …… “绿鞘,崔蓁怎么样了?”王祁站在门外,绿鞘恰从屋子里关门,手上还端着盆。 绿鞘转过身,见着王祁,她的神色登时冷了几分:“姑娘还没醒。” “都整整三日了,还没醒么?我……二妹妹很担心她。”王祁蹙眉,担忧道。 绿鞘瞥了王祁一眼,冷哼一声。 “我真是奇怪了,只要有王郎君和二姑娘出现的地方,我们总能遇不到好事。之前是姑娘摔下悬崖差点人就没了,现在又是沈郎君···” 绿鞘声音低了下去,她想到若是崔蓁醒来后听到她的话定要伤心,便也没说下去。 王祁却面色凉了一下,他张口想再解释。 绿鞘直接略过他,身子还故意撞了一下,怒气冲冲地掷下一句话;“王郎君若是太闲,还不如去多关心关心二姑娘,别来我们姑娘面前找不快了。” 王祁看着这个小姑娘远去的背影,他握紧了拳头,心口的气胀得让他呼吸不定,但思了片刻,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反驳。 如今郾城乱成一团,整个城池封锁,彻底断了瘟疫的消息,因而任何情况都无法传递进出。 但这却也算一桩好事,毕竟东戎质子死了的消息若是传到临邑,不知是要乱成什么样子。 他不擅政事,更何论民生,对眼前的郾城现状无能为力。 可世家出身,他自知道有些事,无论他能不能,终究还是需要去做。 这郾城的消息一定要传出去! 少年握了握拳头,看了眼已经消失在转角的绿鞘,他理了理衣襟,视线越过低矮的屋檐,胸中点着一盆微弱的火苗,逐而不断燃烧。 几日前郾城街巷还有三两摊贩,冒着人间烟火气,但今日,整条街已无铺子开张。 偶抬头能看到半掩着的窗户,能看到几双恐慌又忐忑的眼睛,王祁视线往上一扫,那些眼睛很快便消失在黑暗里。 街巷上有行色匆匆的人,每户都关着门,唯独医馆的方向,遥遥起了争执声。 甚至有些哭喊和痛苦的□□从瓦砾间传递出来。 王祁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剑,这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但他又知道,在这已经混乱不堪的郾城里,即使再握紧武器,都已经无济于事。 但他忐忑不安,欲求心定。 这是他自那日失火后,不知第几次前往府衙。 前几次都是在街巷处堵住了知州陈应甫,而之后几次皆被拒绝在知州府衙外侧。 这次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都要进去说个究竟。 知州府衙前的守门侍卫见到王祁,互相对视一眼,急忙上前作揖:“王郎君怎得又来了?” “你们大人呢?”王祁瞥了眼二人,冷声问道。 “大人···”二人言语有些迟钝,“大人···大人···他···” “我知道他在里面,让我进去。”王祁别开二人,只身就要往里闯。 那二人急忙退后一步,拦住他,陪笑道:“郎君,大人有令,如今是谁也不见的,郎君不要为难小的们。” “如今整个郾城乱成这样,他还要缩在里面等着整个城池都没了吗?”王祁把剑一抬,“陈应甫,我知道你能听见,我就问你,这就是你为父母官的样子?!这是你当知州的样子么?!” 少年把声线抬高,声音直抵府衙内。 那两个守卫慌忙赔笑道:“小郎君,您莫要喊啦,莫要喊啦,我等也不过是收俸禄糊口养家,您千万可别为难我们。” 王祁转过身,看着满脸赔笑的两人。 “你们当真是不知道,郾城如今究竟在发生什么吗?”少年眉头紧缩,神情严肃。 “什···什么?”二人不明。 “武明三年,池州连日大雨逢水灾又是大疫,泄痢大行,人多病死,整个池州几乎没了一半的人;武明十年,儋州逢旱,瘟疫盛行,儋州知州不明事因,未及时反应,而至儋州,柳州,皆有此症,死伤无数····”王祁一字一言,句句锥心。 那二人慌忙抬手制止,又挂上笑意对着王祁拱手。 低着头时藏着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着,二人讪讪对视一眼,对着王祁继续赔笑:“郎君说得太严重了吧,咱们郾城湿气重,这个节气死几个耐不住的人也是常有的事,郎君真真是过虑啦。” “何况···何况知州大人在咱们这都当了这么多年父母官了,官声素来清明,肯定是心里有数的,郎君还是且回吧。” “心里有数?”王祁怒从中来,大呵道,“郾城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死去,前日你们的知州大人才下令关了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郾城。还有崇福殿又是那般炼狱景象,如今还被你们直接一把火烧了,你们真的感觉不到吗?” 二人闻声心中一惊,眼前少年言之凿凿,语气笃定。 难道···· “你们最好,放我进去。”王祁见二人神情有松动,这才又加了话道。 “哎···”二人意图用手一拦,但落了空。 “郎君!”他们暗叹一声不好,急急尾随着王祁进了府衙。 王祁脚步飞快,并未给守门追上的机会。 反而直接掀开帘子进了公堂。 屋内的潮湿气迎面,甚至还带着些冷涩,王祁脚步一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王郎君?”坐在案前的人正是知州陈应甫,面前案牍挤压着,他只从缝隙中露出半张脸,神情惊讶。 “大人,小人们该死,没有拦住这位郎君。”那两个守门见势,只得作揖告罪。 “你们退下吧。”陈应甫垂眸扫了眼那二人,抬了抬手。 那二人便松了口气,退了下去。 王祁自幼临沂长大,出身簪缨世家,名门的贵公子见过大小官员无数,府衙楼舍不计,可却从未见过这般清贫的知州府衙。 空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一盏泛着碎光的油灯。 阴潮冷湿的空间除却几个矮台,甚至连一多余的凳子都未有一把。 方才还怒火急冲的心情,见了这样寒酸的景象,便不知不觉去了一半。 “王郎君,未曾远迎,是陈某之过。”陈应甫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中年男子脸上甚至露出几分腼腆,“我在这里快十年了,一直想修修府衙,可是总被事情绊住,小郎君莫要见笑。” 王祁肩膀被什么滴了一下,他视线往上移了移,恰好一滴水落在脸上。 “这里漏水很久啦,小郎君莫要站在此处,别湿了衣服。”陈应甫很自然地拿过一个盆,放在王祁站过的地方。 盆子挪了挪,发出刺啦又熟稔的摩擦声。 “你这府衙,一直这样?”王祁回头问。 陈应甫却是折身,在案面上寻了半晌,好容易翻出一个杯子。 他提起壶想倒水,但落了几滴,声音沉闷无力,然后再无水流出。 男子脸上又露出了方才展露过的不好意思:“郾城偏僻,有些东西能省就省了,左右也不是很重要。” “不用了。”王祁注意到陈应甫似想要离开去倒水,他抬手道,“我来这里,不是来喝茶的。” “是是,自然不是。”陈应甫了然笑了笑,转身坐了下来。 案牍投下的阴影没了男子的大半身躯,愈发显得佝偻微弱。 王祁俊秀的眉宇蹙起来,他从未见过这般郁郁的官员。 他所知临邑那些领俸禄之人,即使是最微末的官职,身上也浸润着临邑奢靡富贵气,从未想到竟在这地方,遇到这般寒酸的父母官。 也许是临邑的和风细雨过于柔软,看不到底层的砂砾的苦痛。 “小郎君不知道吧,我是武明元年的进士出身,几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有了回报,”男子在案牍后苦笑一声,“我本应留在临邑,谁知···” 男子的神情颇为无奈:“那是我第一次去临邑,也是最后一次去临邑。” “那年我被委派至儋州的釉城任知县,儋州人烟稀少,野兽横行,民风彪悍,日子的确不好过,但我并不怨,安心在那里做了十年父母官。这十年间,釉程的第一条水渠是我主导修的;草市是我一手扶持起来的;这么多年都卖不出去釉城瓷,也是我想办法让它走了出去……就这十年,我耗尽心血,将釉城从一座死城变成如今繁荣景象,也终于到了第十年,做上了知州的位置,我本以为是开始,却未曾想到一做又做了二十年。” 陈应甫声音没落了些,随后抬起头来。 脸上那郁郁不得志的神情尽数褪去,眼底闪出莫名光来:“只要再有一个月,我只要在这知州的位置上在任一个月,就可以被调到临邑去,王郎君,我只需要一月时间,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心愿,就是想带妻儿回临邑看看而已。” 他说这段话时,整个人都似冒着灼光,像是要把那件晦暗的官袍燃烧一般。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了,”男子顿了顿,“这二十年来,我从未忘记过父母官的职责。我任知州时,我的母亲因路途遥远而去世在路上;我五岁的女儿因我公务繁忙,未来得及请大夫拖延了病情,至今双目还看不到任何东西···无论是釉城还是知州,我都尽了最大努力做到给百姓一个交代,我付出这么多,和他们借短短一月的时间,究竟哪里做错了?” 他声音放大,神情里的不甘将这个萎靡的中年男人吞噬干净,好像佝偻也在这一时刻褪去,身形挺拔起来。 王祁嗓子发干,他并不是懂他的情绪,但心里却有一角觉得像被扎了一下,他皱了皱眉,随后缓缓问:“这些是你的事,但现在这是整个郾城百姓的命,你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陈应甫被这句话惹笑,方才的不好意思早已烟消云散,他站起身,对着王祁道,“小郎君出身世家,自幼锦衣玉食,甚至可蒙荫官,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却只能一点一点靠自己往上爬,其中的折辱心酸,又如何能道?” “但这并不是你可以隐瞒疫症的理由,而且,若再无措施,整个郾城就要完了。”王祁摇了摇头,冷冷回道。 他并未充分了解眼前这个人的情绪,甚至觉得有几分可笑。 可隐隐的,他好像又摸到了些什么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晃动着他已经薄弱的思绪。 “我只要再一个月。”陈应甫看着不为所动的王祁,他索性也撕了面具,只是这般固执回道。 “郎君你如今右班殿直的官职不过虚名,是管不到我知州头上的。”陈应甫道,“您还是快些回邸店,好生歇息着罢。” “郾城,一点事都不会有。” “你!”王祁握了握剑。 沈徵东戎质子身份的事几乎要脱口而出,可他迟钝了一下。 沈徵已死是定局,但若如今传出去消息,怕是有害无利。 这个消息容易被歪曲成各种事实,他必须找信任的渠道传递临邑。 但当务之急,还是把疫症的消息知会外面。 “来人,送客。”陈应甫招了招手。 王祁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松。 “不用你送。”他转身出了府衙。 此刻若是父亲在身旁,或是兄长在,他尚且能请教一二,可自己自幼习丹青,面临这些事情实在不知所措。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 他无措地行在路上,低头未看前路。 路上行色匆匆的人比方才还要多起来。 身体被人撞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看去。 见竟是个少年背着个老者,正慌张朝医馆处跑去。 许是注意到王祁的反应,少年只来得及抛掷下一句话:“对不住,我爷爷病重,实在对不住郎君。” 王祁想说几句话,余光看到远处还有人抱着孩子,背着老人在四处寻医馆。 空荡的街巷里不闻买卖声,只有痛苦压抑的□□和求医的呼喊。 他被悲欢离合的情绪吞噬,想要落荒而逃。 什么意气风发,什么天之骄子。 如今的他,一点都帮不了这些底层的百姓。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邸店。 只是才进邸店,抬头就看到熟悉的一张脸。 王祁的神情才稍稍有了变动。 “崔蓁?”他三两步跨了过去,站在少女身前。 少女用一种端正的姿势坐着,身后站着满目愁容的绿鞘。 她的神情淡淡的,眉宇里甚至一点泛活的气息都没有。 好像整个人去了魂魄。 那个昔日在图画院张牙舞爪,会骂人会打架的崔蓁,已经被湮灭在那场大火里。 “你去寻了府衙知州?”崔蓁抬了眼皮,她的语气清冷地像随时要消失在空气中,“郾城的消息,被封锁了?” 王祁张了张嘴。 他从未见过这样形如枯木的崔蓁,愣住后,便只能点了点头。 “为什么?”少女又问。 “陈应甫说,他再有一月就任满可调去临邑,所以此刻不能让朝廷知道郾城有事。”王祁并不打算瞒她,如实说道。 “嗯。”少女应了一声,垂下眼睑。 “沈···”王祁走近一步,他想与她说沈徵的事情。 少女很快打断他:“我有办法出城。” “姑娘。”一旁绿鞘似有些急,发声想要制止。 王祁却一蹙眉,看了眼绿鞘,又低头看崔蓁:“什么办法?” “暗渠。”崔蓁冷声回。 “暗渠?”王祁一愣,随后反应过来。 临邑是大梁最繁华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尚且有暗渠那样的鬼矾楼存在,何况是郾城。 暗渠是唯一不归官方管束,且能通往外面的地方。 “好,今晚我就出发。”王祁压低声,点头作应允。 “恩和与你同去。”崔蓁默了默,她又抬眼看向王祁。 王祁一怔。 恩和是沈徵的随身侍从,她大抵是想让恩和把沈徵的消息传递出去。 无论任何人,都不抵沈徵身旁近卫传递消息来的安全。 王祁点头。 “绿鞘,把舆图给他。”崔蓁又道。 绿鞘叹了口气,把舆图递了过去。 “这是?”王祁接过看了片刻。 “舆图,你看看吧。”崔蓁低了低头,“恩和那里拿来的。” 少女虽是端坐在那里,可大半身影都像是被吞没在黑暗里,不久之后就会被彻底腐蚀。 “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她默了默,站起身,又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绿鞘匆匆跟上。 王祁在楼下看着其豆青色的衣袍又消失在那扇门后。 他捏了捏那有些泛皱的舆图,这大抵是沈徵留下的东西。 他突然觉得,这张纸,是从未有过的轻薄,轻薄到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王祁的成长,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出来。 ☆、她们 蓝的发黑的天幕下,残存的几颗星点还在努力放光。 视线往下,被月色都鄙弃的郾城角落里,一场大火后,如今那些半人高的野草都不见了踪影。 唯独有几只乌鸦偶尔路过停在支起的还没烧尽的梁木上,发出几声干瘪的呜咽,很快也不愿停留,扑腾翅膀向远处渐渐飞去。 凄凉,荒芜,寸草不生。 却在这些破碎的痕迹里,传出幽幽的歌声来。 那声音不大,轻轻柔柔的,甚至连歌声都是断断续续的。 好像是唱歌的人并没有学会整首歌,甚至没有歌词,只是哼了哼调子,勉强凭借着记忆拼凑了几句。 唱了几句后又想不起来,停了片刻,有开始从头唱起。 唱歌的人坐在一块半礁的枯木上,隐约能看到半个轮廓,低垂着头,身体正随着歌声轻轻晃动。 就好像是在这片荒凉里生长出来的一般。 最后,歌声渐渐淡了下去,身体渐渐蜷缩起来,变成了一尊破败的雕像。 崔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好像哪里很痛,连呼吸进一口空气,她都会跟着颤了颤。 她突然间记不得很多事情了,唯一有印象的,好像也只有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沈徵对着她哼着的那首东戎歌。 可连这首歌,她都没记住歌词,只有虚虚的一个调子模模糊糊印在脑子里。 但她已经没有几乎,完整地听到这首歌了。 少女蜷缩成一团,好像这样,才能勉强抵御着四周的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身前有人唤了她一声。 接着虚弱不堪的月光,她模糊地抬起头来。 “崔姑娘?”那人背着光,身影有些熟悉。 少女脸上风尘仆仆,但眼睛仍旧明亮,她扯下斗篷覆住崔蓁的身体,缓缓蹲下身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身上带着些草药的清香,温柔得像是可以把所有怨念都包裹进去。 崔蓁的视线勉强能看清她说话的人,她声音略有疑惑呢喃一句:“孟姑娘?” 孟萱本就五官清灵,自带山野间的坚韧,但自临邑相别后,她似乎瘦了些许,但眼底里的光却比往日更加坚定。 好像又增添了什么笃定的东西。 “你怎么···在这里?”崔蓁的声音虚弱得几乎要听不清。 孟萱却耐心得把斗篷替她系上,又揽了揽少女的衣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孟萱替她理了理头发,低下头柔声道,“我有些事,也想和人说,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倾诉。” 她的声音温柔又沉稳,好像有巨大的安抚力,把崔蓁的防范一并卸去。 崔蓁由她牵着往前走了几步。 在快要离开这片废墟时,她身体本能顿了顿。 孟萱似乎意识到她的反应,回头又道:“方才你哼的是东戎的曲子吧,我倒是会唱。” 崔蓁的身体动了动,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孟萱,像是被这句话牵动了情绪。 她便不再控制自己的身体,任凭着身前的少女,朝着城中方向行去。 月色清辉处,落下的两个少女的影子被缓缓拉长,在阴霾的郾城里,燃烧着微弱却绵长的力量。 烛火辉映,月影斑驳。 落在桌上的油灯已经灭了。 远处微微有一线光亮,影影绰绰。 这是郾城这么多日来,久违的没有落雨的一天。 她手上覆着另外一个少女的手掌,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和温热,还有一种足以安定心绪的力量。 崔蓁胸口好像能短暂地呼吸了,她匀了匀,胸腔里的浊气稍稍散了些。 少女声音低低的,呜咽着冒出一句话:“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身侧躺着的孟萱转过头问道。 她鼻尖的小雀斑近在咫尺,长在这样一张清泠的脸上,丝毫不突兀。 “对不起听了我说的这些事?”她很平静,与方才讲述生离死别一样平静。 “我···”崔蓁默了默,“我没想到,这些时日,你会经历这么多事情。” “孟阿爹···”崔蓁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触及这个伤口,也许会刺痛身侧的孟萱。 “阿爹希望我放下那些东西,我也曾迷惑过,”孟萱又把脸转了过去,“但我不会起执念,执念一起,此生便会被桎梏其里不得挣脱,我不能违背他的遗愿,我最后能尽的孝道,也只有这些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孟姑娘。”崔蓁看了眼少女的侧颜,想了片刻,发声想安慰他,“那···那个人你是不是也···” 她咬了咬唇,观察到少女在她提及那个人时,眉目都未曾动一下,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问。 方才的倾诉中,孟萱提及刘松远的名字,平静地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甚至让她有些疑惑,也许孟萱从未对刘松远动过心,一切只是少年的妄想? “你想问什么都可以直接问。”孟萱视线投了过来,她清透瞳仁里,倒映着崔蓁的模样。 崔蓁吞咽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开口:“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冒犯,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对刘松远有过一点点的动心?” 崔蓁话落,孟萱的脸上浮过几丝茫然。 那是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表情。 山野生长的女儿,独立,坚韧,自带草木灵气,对□□,却掺杂些许懵懂和迟缓。 她缓缓阖上了眼睛。 不知怎的,她忽然回忆起下雪的那个晚上。 少年从山野间踏着风雪归来,衣衫尽湿,覆着那双桃花眼的睫毛上都沾着水汽。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样子。 可她心里,却觉得可爱极了。 好像漫天的风雪都不再凌冽,落下的雪花,成了这片山间的轻柔的呼吸。 她听到自己心口动了一下。 声音不大,从胸腔处缓缓闷闷的一声裂缝,然后就没在了身体里。 他清俊的脸在斗笠下冲她绽放一个惊讶的笑容,甚至还有些腼腆的搓了搓手,又不敢靠她太近,怕过了寒起给她。 她那时觉得,这个斗笠就像是一个冒着尖的春笋,生俏俏在她心底生了根。 她喜欢过他吗? 少女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她在黑暗的虚空中,不知朝着什么方向点点头:“喜欢过的。” 声音笃定温柔。 “既然这样,若我再回到临邑,我定替你打他一顿。”崔蓁捏了捏拳头,语气愤愤,“这样的负心汉,还说不看重门邸,还不是转眼就和那些高门贵女订了亲!” 她神情间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在图画院的那个状态。 孟萱却嗤笑一声,捏了捏少女的手掌心。 “怎么你比我还气?” 少女扭过头看向愤愤不平的少女。 “我···”崔蓁抿了抿唇,“这样的负心郎,若不是因为他,孟阿爹也不会···反正,若我见了他,定要教训他一番!” 孟萱抬手,替崔蓁掩了掩被子,身体翻过来,又凑近些。 “我不是圣人,我怨过他的,若是没有他,或许我阿爹还能再多活些日子,”少女轻声说道,“阿爹走的那个晚上,我的确也报着期待,也许他下一秒就能进来,替我遮挡所有的痛苦。” “但我很快知道,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们毕竟不过是这万千凡人中偶尔相识的陌生人,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去为另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付出,若真有人奋不顾身,那便是上天恩赐,我们自当尽力珍惜这份情谊;若是没有,倒也不必自怨自艾。” “孟姑娘。”崔蓁有些心疼,她看着孟萱平静的神情,唤了一声。 “世间生我一场,又何必执着情爱一事。烟火人间,山高水阔,我要看、要学的还有很多,过去我不曾后悔,以后这漫漫岁月,我也不想虚度。” 孟萱轻轻说着,但从声音里,落下了滕滕根须,然后渐渐伸张蔓延,成为一株充满尚且纤细却生机勃勃的树木,即将迸发出蓬蓬生机。 崔蓁心里生起几分敬佩。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沉浸于情爱不得里,人世漫长,尚且有很多东西值得期待。 孟萱就是这样让人由衷钦佩的通透女子。 “你来黎城是为了这里的疫症么?”崔蓁问。 “是,”孟萱这才皱了皱眉,“我本是要前往大梁西南处,但来的路上听说了些郾城的病例,觉得有些奇怪,几日前才入了城,没想到,这里已经乱成这样了。” “王祁他们已经想办法传消息出去了,应当很快会有措施的。”崔蓁回。 “这疫症似乎会过人,封城也许算是不好中的好事吧。”孟萱微叹了口气,“方才我去崇福殿看了一圈,庆幸整个大殿都被火烧干净了,若是那些染了疫症的尸体还留着,那郾城这病势怕是会更严重。” 崔蓁默了默,她没说话。 只是胸口的盾痛,好像又开始重重捶着往里不断扎。 孟萱大抵看出了她的情绪,这才转了话题道:“我以前在临邑的时候,替一个东戎商人看过病,你哼的那首歌,是他的小女儿教我的。” 崔蓁扭过头,神情有了期待:“能唱一遍给我听吗?” 黑暗里,少女的歌声在潮湿的屋子里回荡,带着北方草原上清新的风,淡去了南方郁郁的阴霾。 与她第一遍听过的不同,孟萱的声音清透,却少了些草原的悠长。 但崔蓁像是寻到了泉眼的饥渴旅人,用尽心力汲取着她唯一能留住的东西。 “这首歌,是什么意思?” 歌声停止,她喃喃问道。 “我的心上人啊,我在洒满月光的天空下等待着你。 即使等到两鬓斑白,生命已止,我们也要在一起。 至高无上的神啊,请减轻时间一切的苦难吧···” 孟萱用汉语一句一句解释着。 “这是东戎人唱给心上人的歌曲,所有的东戎小伙子,都会对心仪的姑娘唱这首曲子。” 孟萱发觉她说完话,身边的少女忽而便不再开口问了。 四周仿佛都寂静下来,一时只能听到屋檐下水滴缓缓低落的声响。 然后被子发出了簌簌声,被褥被衣衫的摩擦扯了起来,她好像把自己彻底蜷了起来,身体在这唯一能掩盖的布料下,缩成了婴儿的样子。 然后,她听到了细细的,闷闷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明明细微得几乎如沉入水底的瓮声,但孟萱分明听到掩于水下撕心裂肺的痛苦。 孟萱把手覆在少女弓起的背脊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把身体贴了过去。 她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可在痛苦面前,大抵用自己仅剩的温暖去和这个少女一起拥抱是唯一的选择。 “我的阿徵,他没了。”她从水底轻轻道了一声,“我把他,弄丢了。” 她分明是清淡的,但却又夹着彻底的苦痛。 孟萱的手顿了顿,然后手指又落了下去,轻声道:“没有丢,你只要记得他,他就永远都不会丢。” 少女的颤抖的身躯停了片刻,太阳似乎又从外头寻了光线照射进来,拉成的光线断断续续落在窗户上,又渐渐转了方向。 总有许多人,可以相拥共面痛苦,抵这茫茫苦难。 作者有话要说: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也可以互相鼓励安慰的。 希望所有的女孩子们可以和蓁蓁和小孟一样,彼此体谅,彼此保护。 那首东戎歌灵感来自一首蒙古歌《心中的恋人》,改了一点点歌词,歌很好听,感兴趣可以去听一下~ ☆、巴雅尔 绿鞘扣了门进屋的时候,看到崔蓁已经起了床,孟萱站在她身后替她盘发髻。 绿鞘侧过头,偷偷看了看崔蓁的表情,她稍稍松了口气。 比之之前的状态,姑娘似乎已经好了许多。 但脸色还是泛着明显的苍白,像是覆着一层看不清的薄雾。 崔蓁头稍转过来,看到绿鞘微微笑了笑,这笑容也像是隔着一层水雾一般缥缈。 “姑娘,早上的饭食我先放在这里了。”绿鞘眼睛有些发酸,但还是乖乖巧巧把东西放下,折身准备出门。 “绿鞘,”崔蓁唤住他,“城中乱成这样,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待在这里就好。” 绿鞘听闻,转身又退了回来。 但她没有坐下,只是看着孟萱给崔蓁篦发,虽不及她手巧,但胜在细心且迅速,崔蓁似都不拒绝她的动作。 “孟姐姐是要去医馆吗?”崔蓁出声问道,“惠民和剂局如今已经不堪重负,城中也不知还有多少感染疫症之人,孟姐姐你要如何做?” “我一人之力,确实也做不到多少,何况医馆的郎中们已经拼尽全力,我唯能做的,大抵是帮忙辨明这场疫症究竟从何而来。”孟萱替崔蓁盘上最后一处发髻,“昨日我在城中盘桓一圈,虽有些头绪,但还理不清楚。” “难道不是因为连日下雨,气候过于潮湿,导致病症齐发所致?”崔蓁问道。 “非也,若是这样,那疫症绝无可能严重至死,定然是还有别的原因。”孟萱皱眉。“如今安济房、居养院、漏泽园都已经乱成一团,需等临邑翰林医馆院再派人手来,不知消息有没有传递出去。” 崔蓁站起身:“应当是会传出去的,我相信恩和他们。” “孟姐姐要去安济房么?我也去。”崔蓁拉住要出门的孟萱的手。 “我是大夫,这是我应尽的责任,但你不必,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孟萱柔声安慰道,“若你被过了病,我该怎么和你家人交待。” “没关系,我没事的,安济院乱作一团,我最后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崔蓁走近一步,“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总得做一些能证明自己真正在这里活过一次的事情。” “姑娘。”绿鞘慌而起身,“姑娘你疯了吗?” “绿鞘,你乖乖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崔蓁安抚道。 “既然姑娘要去,那我也要去的,我的身契签在姑娘手里,是生是死,我都是姑娘的人。”绿鞘想要伸手起誓。 却被崔蓁一把扯住:“绿鞘,我会销了你的身契,你记住你不是谁的附属,每一个人在这世上活一遭,都是自由的。” “可是姑娘,绿鞘活这一遭,就只想陪着你,这算不算是绿鞘的自由。”小女使双目含泪,恳切道,“我的心愿很简单,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崔蓁站在那厢,她胸口震了一下。 是不是她过于狭隘了? 有些人活着愿意追逐天高海阔,生而自由; 可有些人,安于一隅,追于一人也是全心全意。 她无权判断什么样的人生才真正无愧于心。 也许那日,阿徵他做出那样的选择,他也从未有过后悔。 “罢了,左右那里定是缺人的,你们戴上这个,我用药水浸润过,可抵一些病气,”孟萱看着这主仆无奈递过两方巾帕,“你们跟着我,我会尽力保护好你们。” 她说话温柔又极具信服力。 崔蓁叹了口气,勉强允了绿鞘跟着。 踏出房门走了几步,她的面色瞬息又冷了下来。 孟萱与绿鞘挡在前面,她透过二人的简隙看着身前的人。 “姐姐,姐姐你还好吗?”崔苒一身素纱,脸色苍白得似乎都能看到肌肤里的血管,眼睛红肿,大抵哭了许久,整个人仿佛都要随风而逝般。 “沈郎君的事,我···”她咬了咬下唇,抬手用娟帕拭了拭泪,“我不是···” “你闭嘴。”崔蓁捏紧了拳头,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堵住了她要开口的话。 他的名字从崔苒的嘴里念出来,她都觉得是亵渎了他。 “姐姐。”崔苒似被崔蓁的怒气吓到,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噗噗苏苏往下滑落。 绿鞘和孟萱自然地让开身,把崔蓁前面的地方空了出来。 “不要脏了他的名字。”崔蓁走近几步,她比崔苒高一些,因而近身时有些居高临下看着她,“我嫌弃你恶心。” 她一字一顿吐出这句话,即连多余的情绪都未再给她一眼。 这是她所能做的,不向崔苒发泄情绪的最后妥协。 …… 崔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安济院内,整个院子里能躺的地方都有病患。 哀鸿遍野,即使到了夜里,那声声痛苦也并未消止。 在此起彼伏的哀嚎里,常常有谁又啼哭起来,说着不想死的话,然后带动了一片阴郁情绪。 混乱,恐惧,死亡,笼罩着这一片地方。 崔蓁几乎没有阖眼过。 安济院把病重的放置在院内,而病症稍稍轻些的,则安置在廊下。 人多起来后,连院子里都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但染了疫症的人还在不断被送进来。 郾城的惠民和剂局药材已不堪重负,郎中们无奈之下,只能把一些能暂时压制病状的药材,先用到了病情较重的病人身上。 这便导致了院子里时时有人叫骂和哭诉。 崔蓁本以为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事情上,她便能从痛苦中抽离出来,但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神经绷紧到麻木的状态,只能努力调整到如机械人般的情绪应对事情变化。 “阿蓁,把药碗端过来。”孟萱却自始至终都是出奇的冷静,即使偶有疲态,但很快一闪不见。 崔蓁把手里的药盏递了过去。 那病人身上已起了青斑,唯独还留着一口气在喘息,青白的脸上,两只浑浊的眼球里遍布血丝。 孟萱扶着他,药灌下去一半,他又一口吐了出来,药汁皆落在了孟萱身上。 孟萱似未有任何不适的反应,只是抬头对崔蓁冷静道:“麻烦,再去端一碗来。” 一开始见到这样的情景崔蓁还有些不习惯,但是现在,她却发现自己已经麻木了。 崔蓁应了声好,急速朝外头走去。 迎面走过来漏泽园的人,皆着了灰色麻衣,又从旁边拖走了几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崔蓁视线扫过一眼。 那些悄无声息的躯壳间,有几个前几日还和她说过几句话,她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记得他们的声音。 她低了低头,尸体上落下的衣衫擦过她的衣袖,很快他们都消失在安济院门口。 他们会溶解在火焰里,成为灰烬,风一吹,便化散去,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哭嚎声又起,她不敢有别的反应,因为手里的动作绝不能停下。 她把药罐子打开,又重新端了一碗,正要回身。 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低下头。 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扎着一个小髻,上面还绑着红绳子,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外,与别的孩子无异。 在安济院的小童,大抵也是染了疫症的。 崔蓁蹲下身,试图把表情调得温柔些:“怎么了?” “姐姐,我不能进里面,能不能帮我给爹爹带句话?”小童声线稚嫩,抬手指了指里屋。 病症较轻病人不准进里屋,是郎中们定的规矩。 “我爹爹叫巴雅尔,他长得··”小童比了比自己,把手抬起来,“他长得很高很壮,姐姐你一定一眼就可以认出他的。” “乃仁台,你过来,不要打扰人家。”身后匆匆走来一个妇女,一把拉过那小童。 然后对着崔蓁歉疚一笑:“打扰姑娘了,实在是因为里屋不准咱们进去,这么多天又没有消息,小孩子想他爹爹了。” “你们··是东戎人?”崔蓁见那妇女梁人打扮,但方才那小孩的名字是东戎人的名字。 “是,”那妇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孩子,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我是怀州人,孩子他爹是东戎人。” 崔蓁低头看了眼那小童,小童的眼睛清亮,即使染了病,却也抵不住的灵气。 她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少年,他也是汉人与东戎人结合的后代。 少女唇角清淡勾了勾,蹲下身:“你要我带什么话给爹爹?” “和爹爹说···”小童挠挠头,“和爹爹说,不要气馁,东戎的男子汉是不会怕痛的,长生天一定会保佑他的。” 他语气笃定,甚至捏了捏小小的拳头。 “好,”崔蓁笑了笑,“长生天也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长生天会保佑所有真心祈愿的人,她一直都相信。 崔蓁把药端给了孟萱,她与绿鞘负责清洗药碗,并且照顾这些无法自理的病人起居。 她很快就在病患中找到了那个东戎男人。 巴雅尔其实很好找,他生得与大梁男人有很大的不同,方脸阔鼻,无端得让崔蓁想到阿古拉。 多数东戎人长相自带草原豪迈气,而沈徵就不同。 大抵是有了汉人的血统,他周身气质里自带着江南青竹的清隽,可眉宇间却又是一片廓然。 他也不常朗声大笑,开心时不过是温温勾起唇角,然后眉眼浅浅一弯,像草原上和煦的春风。 她总是努力回忆他的样子,她害怕时间久了,她会忘了他的模样。 所以她把看到的很多张脸都在头脑里与他的作比较,让自己可以记得更牢些。 巴雅尔虽染了较重的疫症,但神态还是郎然的,听到崔蓁的来意后,还和崔蓁说了些他儿子的趣事。 “阿柔是个好女人,是我愧对她了。”话说了几句,巴雅尔突然神色暗了暗,“当初若不是我执意要来郾城,我们这一家也许就不会成今日这般。” “长生天会保佑你的。”崔蓁急不可耐地堵住男子的话,“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在为你祈祷。” 男子却是自嘲笑了声,他吃力地抬起衣袖,看了眼皮肤上的青斑。 “我自己最清楚不过我自己,是我辜负他们了。我只希望,我的儿子平安无事就好,还好他症状轻,也算是长生天保佑。” “不要说这样的话。”崔蓁神情严肃起来,“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说这样的话。” 她好像起了执念,言辞字字恳切。 巴雅尔抬起眼皮,他看着崔蓁的脸半晌。 见崔蓁丝毫不移开视线,仍旧认真注视着他,好像要从他脸上获得笃定的答案。 这个东戎汉子才忽然笑了笑。 “你这小娘子倒是像咱们东戎的姑娘。” 随后他揉了揉手:“借小娘子你这句话,我也要和这老天斗上一斗。” 崔蓁的胸口才稍稍放下心。 她松了口气,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才又去处理旁边的人。 ☆、活着 这几日她进进出出,一来一往间,她对这个巴雅尔这个家庭渐渐熟悉起来。 安济院里有很多夫妻、父子等等,诸多人都被这短短一扇门隔开,至亲分离也许总不能见,因而常起许多争执。 唯独这巴雅尔一户,好像在认认真真遵守规矩。 崔蓁成了这户人家门里门外最期待的信使和光。 她在廊下熬药的时间里,乃仁台便会蹲在一旁静静陪着她。 她索来无事,便一边熬药,一边让乃仁台教她那首东戎歌。 小童耐心,不厌其烦纠正她的发音,二人常常碎碎念搭着话,时而是打发时间,时而又说些心思。 “姐姐是只学这一首吗?”乃仁台对她学习这首歌的初衷很好奇。 崔蓁把药罐子盖上,点头道:“嗯,只学这一首。” “我听爹爹说,这首歌是唱给心上人的,姐姐是有心上人吗?” 崔蓁的手停了停,把蒲扇搭在了案面上,她低下头,看向小童清澈的眼睛。 然后点了头。 “有。” “他在哪里呢?” 乃仁台歪头问。 “他在···”少女顿了片刻,眼眸垂了下来,“他在我心里呢。” 这些日子整日忙碌,到了夜里,崔蓁勉强趴在药罐子旁打会盹。 安济院的病患实在太多,她需要时刻提起精神面临那些突发状况。 “姑娘,姑娘。”绿鞘推了推崔蓁。 崔蓁眯了眯眼睛,见绿鞘满脸着急:“巴雅尔,姑娘,巴雅尔他···” “他怎么了?”崔蓁神思一明,直起身来。 “他····姑娘快去看看吧!” 崔蓁慌忙朝里屋跑。 到了夜里,里屋病人的哀痛声不停,整个屋子内都泛着阴郁沉沉。 崔蓁踉跄着跑至巴雅尔塌前,看到孟萱的手刚离开那个东戎汉子的手腕,见到崔蓁,孟萱抬起头,神色哀怜,然后摇了摇头。 孟萱站起身,把那男子的身躯展现在崔蓁面前。 衣衫上还有鲜红的血迹,似乎还存着余温。 只是这个高壮的东戎汉子,眼睛却永远阖上了。 那具身躯在慢慢冷却,与这个世界逐而失去联系。 崔蓁看着这个已经没有生命特征的身体,先缓缓顿了下来,然后双膝一退,先跪了下来。 “巴雅尔,你还没说完你儿子的故事呢?” 少女呢喃了一声。 “你说过你不会放弃的,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在等你。乃仁台还在等你亲手给他做个风筝,阿柔说你最喜欢的环饼,她已经做好了,就等你好了带给你吃,你说喜欢多加蜂蜜,她这次放了好多蜂蜜···” “巴雅尔,你说过你要带他们回家的,你忘了吗?!你说过的,长生天会眷顾不放弃自己的人···” “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她声音忽而拔高,几乎撕心裂肺。 “姑娘,姑娘。”绿鞘惊慌得抱住崔蓁,“姑娘你不要这样,他已经去了。” 小女使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可她分明感受到了她身体里的痛苦,只有紧紧抱住崔蓁,才能揽住她的悲痛。 可崔蓁很快又安静下来,她没有说话了。 漏泽园的人连夜把巴雅尔的尸体带走,屋外头响起了小童与女子的哭声。 崔蓁听得有些恍惚。 巴雅尔躺过的位置很快有人替补上,这个高大的东戎男子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郾城又不再下雨了,过了一会,日光从东方起,然后升至半空,到西方又落下。 投落的瓦舍屋檐也围绕着圈,一时清晰地惊人,一时被裹在雾霭色的烟尘里看不清轮廓。 远处的日头落尽,仅剩的薄蓝色还细薄地浮在空中。 崔蓁行尸走肉地进行着自己的事情,习惯性地把那些药罐子一一洗净,又将药盖子整齐摆好。 她已经做了无数遍这些事情,甚至闭着眼睛,她都知道哪个药罐子放在哪个炉上。 绿鞘得了空就候在崔蓁身旁,连孟萱都时时关注询问。 但崔蓁分明与往日无异,只是神情愈淡漠了些。 乃仁台自巴雅尔死后,就再没来找过她,甚至这偌大的安济院来来往往,她都没再遇到他们。 也许他们也不愿再见到她。 “崔姑娘。”崔蓁低下头端药盏,听到身前有女子的说话声。 轻轻柔柔的,好像还有些嘶哑。 “阿柔?”崔蓁抬头,女子背光看着她,她一时看不清她的表情。 女子侧过些身,她脸色苍白,但神情里却有着与周遭环境全然不同的平静。 “谢谢姑娘对我丈夫的照顾,这是我做的环饼,乃仁台吃不下这么多,这些都给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阿柔递过一个布裹,干干净净的布匹里面有鼓囊囊的东西。 崔蓁眼睛一酸,别过头去:“我不能···不能收。” 她没有帮他们留住巴雅尔,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人,留不住青夕,也留不住沈徵。 她是个彻头彻底的失败者。 “姑娘,我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我带着乃仁台在这里住了这些日子,这疫症究竟如何我心里有数,”阿柔苦笑一声,随后女子脸上浮过柔色,像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记忆,“巴雅尔早就与我有过约定,如果有一日我们两个无论哪个不在了,都要替对方好好的活下去,我即使再痛苦,还有乃仁台要照顾,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呢。” 她明明神情还能看到悲伤,可崔蓁恍惚间仿佛看到这个瘦弱的女子身上好像生长出巨大的羽翼,能抵挡所有生命力的霜寒。 她明明才在短短时间内经历了丈夫去世的悲痛,她心底有明裂的伤痕,可却能很快拣起重活的勇气。 崔蓁看着这个平凡的女子,她心底也像是被什么抚慰了。 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着各种平凡的人,尽管他们食普通五谷,着粗布麻衣,却能有着超越自身的坚韧。 “我还要继续走我的路,照顾好这个家,巴雅尔他一定也是这么盼望的。”阿柔最后轻轻落下一句话。 与远山落日一起,都朝着崔蓁的心口落去。 也许阿徵从出临邑的那一刻开始,也是这样期盼着她的吧。 少女眼睑落了下来。 夜色入户,已经是暮春,又起了些虫鸣声,听不清在呓语什么,但很快被病患们的哀嚎掩盖过去了。 崔蓁在廊下趴着半眯了会眼睛,绿鞘给她盖了件衣服,没多久被新来的事情打乱。 她其实也没睡着,倒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再忙些,绷紧的线也许还能再撑一撑。 远处有了光线,这几日倒都有太阳。 “几日了?”崔蓁直起腰抬起头,看了眼天上。 身旁漏泽园的人又过来运走了些尸体,她们看久了,神情波动都甚少。 问王祁他们离开了几日,这是如今崔蓁唯一会主动提及的话题。 绿鞘看了眼门口:“姑娘,过去九日了。” “嗯。”崔蓁应了一声,低头继续整理药罐子,神色没在阴影里,也看不清情绪。 绿鞘却很紧张,崔蓁越是平静,她越是害怕。 照理说,王祁与恩和从暗渠出城后,过去足足九日,从最近兖州过去,应该已经传出去消息了,怎么到今天还是这般无声无息。 她知道姑娘在担忧,她也跟着担忧。 一廊外的日头明晃晃的,温度灼身,药草气和□□声一同,令人心口无端发慌。 安济院门口起了哒哒的马蹄声,然后匆匆忙忙跑进一个人。 崔蓁抬起头,晦暗的眼睛里难得有了情绪。 “恩和!”她朝前唤了一声。 恩和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衫还沾着尘土,可他眉眼里却有着掩不住的欢喜。 东戎少年对着崔蓁一拜:“姑娘,消息递出去了。” 随后,他看了眼绿鞘,唇角先勾了起来:“还有一件喜事要与姑娘说!郎君···朗君他···找到了!” 药罐上的水在咕噜噜冒着气,整个安济院的郎君中们来来去去,衣衫摩擦与鞋履落在泥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不知哪个小孩在唤母亲,母亲应了声…… 安济院所有的一切,在一瞬间仿佛都淡去了。 崔蓁眯了眯眼睛,她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声音如蝶类的翅膀轻声煽动:“你说···什么?” 恩和的笑意似乎都要咧至嘴角:“我说,郎君他,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第100章,阿徵还活着。 ☆、相见 躺在床上的少年脸色比之前要苍白许多,长长的睫毛覆住那双清澈似星宇的瞳仁,落下下一片阴影。 他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一眨眼就会消失。 崔蓁不知道自己站在他的床榻前看了多久,但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厌。 她明明对他容貌熟悉到不行,可这一瞬间,她又觉得自己是第一次在认识他。 也许是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所以她本能忽略别的地方。 少女慢慢走近,沿着床榻坐了下来。 她把呼吸都放缓了些。 话未说出口,气息先有些乱。 光线斜着抵入窗沿,落在少女的头发上。 “阿徵,我其实,我从来都不讨厌你,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这是她的开白,然后情绪顺着这句话便都倾吐出来。 “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其实,我并不是崔蓁,准确的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崔蓁,我有任务来这个世界,等完成了任务,我才能回到我的世界里去。” “我来这个世界已经三次了,第一次是在草原上,才没几天,我那所谓的丈夫就跑路了,我呢,为了救一个着火帐篷里的孩子就死了,也不知道那孩子后来有没有活下来;第二次是在一个叫溪兰的小村子里,我和隔壁的王寡妇扯头花,不小心就掉水里了,也是真够倒霉的,哎,我怎么说了这么多,我知道你也一定没什么兴趣听我讲这些事情。”她一个人絮絮叨叨的,时而说着笑了起来,时而又眉头耷拉下来。 “现在这个身份,是我第三次来的这里,直到这次,我才知道这个任务有多自私。阿徵,我怎么能对你做这样的事情?我让你不要喜欢我,并不是因为你不好,是因为,我会伤害到你,我害怕···” 她的眼圈红了,声音低了起来:“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啊。” 在她以为永远失去沈徵的这段日子里,她才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会因为沈徵情绪变化而跟着变化; 她会因为沈徵和别的小娘子说话而不开心; 她从认识他开始,所有的注意力都只在他身上。 是她的愚钝和害怕,让她不敢直面这段情感。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个世界待多久,但此刻,她想抛开所有的顾虑,全心全意明明白白地看清自己的心。 她从头到尾,都一直喜欢着这个温柔的少年。 被水汽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少年青碧色的衣袖里有什么东西鼓起来,支着他的手肘。 她拭了拭泪,轻轻把少年的衣袖绾上去。 少年手腕纤细,比在临邑时要瘦上许多。 衣袖里落下一个绣锦袋子来。 干干净净的布料,还有两颗腥红的玛瑙珠子用红绳带子束着,靠在口袋旁。 崔蓁用手轻轻一抽。 里面滚出几粒糖瓜蒌,还沾着糖浆,只是大抵贴身放的久了,所以黏在了一起。 她睁着眼睛看着那不成形状的糖瓜蒌半晌,想捡起一个放进嘴里。 可眼睛先酸涩起来。 然后她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轻轻一扣,虚弱却又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都化了,不好吃了。” 崔蓁慌忙抬头看去。 她眼睛只能模糊看到少年的脸,便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很快又被水汽漫上,她又用力擦了擦眼泪。 少年的眼睛仍旧如星斗低垂,只是眼里的光却少了许多。 他唇角分明勾着一个淡淡的笑意,都落在她眼底。 “下次还去大相国寺买吧,那里的甜。”少年轻轻道。 崔蓁看着他,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容,眼泪却顺着脸颊噗噗苏苏往下掉。 落在鼻尖上,她用力抹了抹,才闷着声嗔怪道:“大相国寺的太甜了,又贵,还是龙津桥南那里的好吃。” 像是被她此刻的表情逗笑,少年的笑意浓了几分。 “好。” 这是他的应声,虚弱的,却是珍重的。 “我有事要和你说。” 少女忽然收了收手,她把身体端正几分,神情严肃了些。 少年看着她忽如其来的严肃有些不明,眉宇微微一蹙,身体稍稍转过来,准备她开口。 崔蓁很喜欢和沈徵说话,每次与他交流,他都有一种被认真对待的感觉。 但也许,她每次说话的时候,沈徵都是这般的神情,是她未曾察觉而已。 少女想到这里,心头满足地冒了个小尖,苏苏痒痒的,含着小小的欢喜。 “我要回答你之前的话。”少女深吸一口气,她看着少年的眼睛,片刻都不想转移。 那如草原海子般清澈的眼睛里,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说起来,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太笨,又太害怕,才让我到现在才敢和你说出口。” 少女的眼睛里落进光线,像是神女折射的视野,尽数回转到少年的身上。 “我从很早,很早,很早以前···” 她的每一个呼吸与她此刻的说话声都成了一致的频率。 即使眉眼里是这几日的疲惫,可唇齿间却隐隐有春日红杏初开的期待。 少年的呼吸似乎也急促起来,他病色的脸上微起了红晕,一瞬间像是气色全好的模样。 日光停在二人之间那短短的距离。 崔蓁的回答呼之欲出,但她敏锐察觉到少年的手微微一动,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落在身边的的糖瓜蒌滚了滚,接着尽数都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崔蓁一急,就想去抚少年的胸口。 “没···没事。”沈徵才说完这句话,又咳嗽了几声,“掉……掉了……” 他指了指床底。 崔蓁反应过来,低下头去拾那绣袋。 再起身时,沈徵的咳嗽已经好了许多,他脸上有因喘息而起的潮红,但唇色依旧苍白。 方才恩和与她说,郎中有替他把过脉,并非是染了疫症,只是略有疲惫罢了,且连日奔波而起了烧,因而这般虚弱。 崔蓁又觉得担心,她定了心思,待会定要请孟姐姐再看看才是正事。 “我去请孟姐姐过来看看。”她匆匆站起身,然后就要朝外走去。 “等··等等。”身后沈徵唤住她。 “怎么?”崔蓁转过头,少年望着她,神情里像是要说些什么。 看到她回头,他才笑了一下:“不用,如今城里乱成这样,孟姑娘那里定然是忙不过来,恩和已经着人替我看过了,无妨。” 看着少年满脸认真的神情,她思索了片刻,勉强点头。 沈徵说得的确有道理。 但是··· 许是看出了少女的迟疑,沈徵又补充道:“恩和帮我去熬药了,我有些渴,能不能···” 崔蓁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她确实还不怎么会照顾人。 更不懂怎么看出别人的需求,因而对这些事很迟钝。 她急急倒了杯水,发觉茶盏里的水已经凉了。 她又恼又心急,转过身想去外头寻热茶。 “没关系,有就可以了。”少年的声音宽慰了些她的紧张。 崔蓁低头看了看茶盏,抿了唇才把杯盏递了过去。 她将少年缓缓扶了起来,一边替他顺着后背,一边看少年用水滴润了唇,才勉强算染了气色。 崔蓁一手替他扶着背,青碧色的道袍衣衫下,能摸到瘦削的蝴蝶骨。 她以前也做过这个动作,忽然眼睛一酸。 与在临邑时相比,阿徵瘦了。 这些日子里,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这里,她的手放轻了些,只敢用掌心去碰他的背,像是小猫垫着肉掌,生怕把手里的琉璃碰碎。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就是喝口水而已。”少年许是意识到少女的动作,轻轻笑了一声。 崔蓁脸一红,把手缩了回去。 对上少年的眼睛片刻,伸手把杯子拿了回去。 “有没有饿了,想要吃些什么吗?粥还是索饼?嗯···”崔蓁站起身,全身都透露着不安。 方才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想与他说自己的心意,被临时打断,此刻再想说出口反而有些难为情。 一时现在的氛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凭借着这几句话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低着头,手指绞了绞衣袖,等身前的少年开口。 “还真有些饿了。”很快,身前人启唇。 崔蓁慌一抬头,神色一喜:“厨下还有些粥,我给你去热热端来。” 少年温温看着他,唇角又勾起温和笑意,然后点了点头。 崔蓁抬脚便出了门。 甚至连关门声都透露出少女此刻的欢喜。 阿徵已经找回来了,有些话可以等最好的时机再说出口,不急这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蓁蓁终于明白自己心意啦。 陷入爱情里的少女心事都是春啊。 ☆、真相 她才走下楼梯,便见恩和端着药上楼,见到崔蓁刚要行礼,崔蓁抬手制止。 “阿徵的病,究竟如何?”她拉住恩和问道,“还有,这些日子,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快一一说来。” 恩和抬头看了眼沈徵的屋子,见门窗皆阖,才低声回道:“多亏了那崇福殿下有一暗道直通暗渠。放火那日,郎君跳入暗道才幸免于难,只是郾城暗渠四通八达的,他也寻了许久,恰好遇到了我和王郎君也从暗渠出城,郎君便与我们同行去报信。” “报信需要这么多日子吗?”崔蓁蹙眉。 “姑娘有所不知,兖州知州非说我们胡言乱语,竟想要扣押我们,多亏了郎君机智,提前就有准备,好不容易逃脱后我们准备前往磁州,长生天赐福,路上恰好遇到了韩大相公···不对应该不能称韩大相公了,遇到了韩大人,我们便把郾城的事情都与大人说了,大人听后大为震怒,亲自派人去临邑汇报此事了。”恩和一口气说道。 韩大相公是因新政一事被贬黜,但仍留一腔热血心怀百姓,他们一行人也是幸运能遇到他。 崔蓁暗自感慨,觉得这世上还是有福报的。 “郎君几日来都没闭过眼睛,因而拖坏了身子,姑娘也不用太担心了。”恩和劝慰道。 崔蓁点了点头。 “你去前头热些粥来,药我端过去。”她不由分说就把药盏从恩和手里拿了过去。 恩和双手一空,满脸懵逼:“我··姑娘····” “让你去煮粥就快去,别饿着我们阿徵了。”崔蓁撂下一句话,人已经走回了门前。 恩和无奈地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又抬头瞧了眼崔蓁。 “我们阿徵?”他突然反应过来,呆愣了一会,随即摇了摇头,便只能折身听命去干活。 “阿徵!药!”崔蓁一手推开门,又转身抬脚把门一踢,动作行云流水。 好不容易找到了借口再进他的屋子,她要表现地再自如些才是。 沈徵靠在软枕上,他的动作还维持着方才崔蓁走时的样子。 眼神先递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崔蓁的错觉,总觉的沈徵好像比方才还要苍白些。 日光临于他半边脸,虚薄地如同时刻都要湮没在空气里。 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把沈徵养的白白胖胖些才好。 崔蓁把药小心翼翼端过去,少年抬手才触到瓷盏,崔蓁很快又缩了回来。 “有点烫,我吹吹就不烫了。” 她低头鼓起腮帮子,有些卖力地吹动药盏里无波的褐色药汁,然后平静水面起了涟漪波痕。 “喏,不烫了。”认认真真吹了许久,凑近用鼻子闻了闻,才心满意足地把药递了过去。 少年这回却没动,只是抬眼望着她。 星眸宁静,春池澜动。 一瞬似都要陷入在这片磨透的春光里。 “怎···怎么了?” 崔蓁向来知道沈徵的眼睛好看,可她以前并未注意过眼神里望向她时的光线,如今明白了里面的意思,反而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时脸不受控地红了起来,呼吸都有些不匀。 “我脸上···有东西?” 她当然明白她脸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这是此刻她脑子里唯一还能浮现的一句话。 对面的少年没有回答。 她的手一空,碗盏落在了少年手里。 少年没有犹豫,拿着那一整碗一饮而尽,甚至连间隙都未曾留。 褐色的药汁沾上了好看的唇。 “阿徵,嘴边有···”崔蓁指了指少年的唇角。 “嗯?”沈徵似有些不明,眼睛微微睁大,露出无辜的情态。 清隽的面容似乎添了层天真无邪。 好看,真的是太好看了。 崔蓁不自知地咽了口口水,然后才抬手凑近少年的脸。 “我···我替你···” 少女磕磕绊绊的,但手指在不断递进。 然后轻轻一晃,衣角拂过少年的唇,带过去的时候,指尖也碰触到了柔软。 蜻蜓点水般,很快,她又缩了回来。 “擦··擦掉了。”她说话语无伦次,手指悄悄往衣袖里藏。 “谢谢。”沈徵的声音并未因崔蓁的不好意思有所改变,反之,他好像极为镇定。 “我,我刚才是想和你说,我其实··一直都···”既然都已经到这一地步了,方才咽回去的话,如今又想一股脑都说出口,她捏紧了拳头,找准自己的声音。 “郎君,粥来了,粥。”门被大力推开,恩和正捧着碗大喇喇喊着。 崔蓁才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压了回去。 崔蓁懊恼地拍了一下腿,没好气抬头道:“你这粥才煮了多久,有热了么?” 恩和站在原地,看了眼沈徵,又看了眼崔蓁,面露无辜:“当然热了,我亲自热的。” “行,行吧。”崔蓁索性站起身,“那你,那你喂你家郎君。” “我···我先出去了。” 两次鼓足勇气,两次都被打断。 短期内,她也实在没什么勇气再告白了。 “崔蓁。”身后人唤住他,“方才,你究竟要与我说什么事?” “没···”崔蓁的耳朵通红,她不敢转过头让他看到她的神情,只能推诿道,“以后,以后有机会再说。” 说完这句话,她便落荒而逃。 留恩和还在原地端着粥一时不知道该先做什么。 “这粥是给我的吧。”直到塌上的人发声,恩和才反应过来,慌忙递了过去。 “郎君,要我喂你吗?”他想到方才崔蓁的话,小声问道。 沈徵抬起眼皮瞧了眼他,又垂下淡淡道:“不用。” 恩和喉珠滚动,扭头看了眼门口,又看了眼自家郎君。 崔姑娘出去的时候满脸通红,郎君虽面色不改,但耳朵也像是染了胭脂色一样。 方才房里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过。 “郎君,崔姑娘究竟要和你说什么啊?”恩和眉梢一挑,凑近问道。 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好像是在问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沈徵又抬了眼皮,看了眼恩和,没有说话。 恩和自幼与郎君一同长大,这个表情他当然能读出来,大抵是懒得理他的意思。 他嘟囔了一声;“郎君你是没看到,崇福殿坍塌烧毁后,崔姑娘以为你死了,这些日子来疯魔地不像话,我都怀疑她要为你殉情了。” “我也是不明白,既然崔姑娘这么喜欢你,当初怎么还能对你爱答不理的,这女子的心思,真是难测。” “疯魔?”沈徵似乎听到了感兴趣的词,抬头视线对向恩和。 他重复了一遍。 恩和见沈徵有了反应,喜滋滋挑了眉毛:“是啊,那日她以为郎君你死在崇福殿了,竟要把那些尸体一个个翻出来找你。若不是被那王郎君打昏了,我看她不找到你绝不会罢休。后来她又昏迷了好几日,听绿鞘说,昏迷的时候她也天天喊着你的名字,可不是用情至深么?” 恩和本以为沈徵会有高兴的情态流露。 却见沈徵的眉宇间全然无丝毫喜悦,只是垂了垂头,把碗盏放在一旁。 “郎君不高兴么?”恩和不解。 郎君不是一直都对那崔姑娘情根深种? 如今听到这些话,为何全无喜色? “也许是我耽误了她。”少年唇齿微微一动,轻飘飘落出一句话。 他的睫毛上落了日光,日光跟着一同煽动翅膀,然后把光线抖落下来。 “郎君说什么?”恩和没有听明,追问道。 “你若是实在有空,就去城中帮忙,安济院应该还缺人手。” 沈徵避开了话,语气有些冷淡。 “我···我这不才从安济院回来,郎君总要让我歇歇吧。”恩和讨饶。 “临邑那里,有信送来么?”沈徵又问。 恩和这才肃容几分:“这几日郾城封城,有很久都没消息了,想必是无法递过来。” 沈徵眉宇微蹙,指尖抵着瓷碗轻敲了一下。 “郎君不要着急,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的。”恩和宽慰道。 “嗯。”沈徵应了一声。 “郎君还是好好休息,等有了消息我立刻来与您说。”恩和作揖,后退几步折身退了回去。 少年一人留在屋子里。 日头西斜,屋子一时也暗沉下来。 对面瓦舍的投影与器具融合在阴影里,然后汇成郁郁浓厚的颜色。 连同他的神情都被屋舍内的影子锁住,看不清什么情绪。 ☆、应答 三日后,翰林医馆院的医官抵至城里,临近的“驻泊医馆”也都纷纷派遣人手往郾城,这些医官每日都在城中巡门问诊,随症用药。 与此同时,知州陈应甫被革职查办,一片狼藉的城池,正努力匀称呼吸恢复往日稳定。 人手渐渐多起来,崔蓁便也得了空闲,把心思都放在负责照顾沈徵起居上。 有时得了空帮孟萱做一些事情,平日就负责饭食一类。 也许是因对沈徵的失而复得,烟火厨房间,她甚至隐隐能窥见岁月静的柔情。 到了晚上,常常会因连日的疲惫导致她沾了枕头就睡。 梦里也是混混沌沌的。 那场崇福殿的大火已经在梦里烧了无数次了,卷着她的裙摆舔着火舌不断撕咬。 而阿徵就在站在崇福殿的廊下,背对着她,怎么唤也唤不应。 烟雾不断侵蚀了他的身影,她想要努力奔向他,空气中却像是有一睹无形的墙面,阻碍着她的前进。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都化作虚无缥缈的烟雾消失不见。 接着整个崇福殿轰然倒塌,近在咫尺的青碧色道袍与断壁残垣一同消失不见。 她猛然睁开眼睛,剧烈喘着气。 冷汗湿透了整件衣衫。 崔蓁朝窗口处望了一眼,遥遥东方微微有些鱼肚白,今日是端午,昨晚与绿鞘做了一个晚上的百索,想必绿鞘已经送去安济院了。 她勉强支起身体,揽过宽大的衣衫。 她散了口浊气,胸口进入了些新鲜的空气,神思才稍稍回了些。 眼角有些涩涩的,她抬了手,触及到湿润,一时有些晃神。 还好,梦里都不是真的。她的阿徵,此刻就在一墙之隔外好好安睡着。 崔蓁随意披了件外衣,站起身离开房间。 也许是情不自禁,不知不觉里,竟就走到了沈徵的门口。 屋子半开着一道缝隙,随着崔蓁带动起的细风微微晃了晃。 她皱眉,是恩和忘了关门么? 手指还扣在了门扉上,动作却不由自主地轻轻推开。 她心下默默念着,就看一眼,就偷偷看一眼阿徵就走。 然后,她提起裙子,垫着脚尖小心翼翼走了进去。 好像东方的日头上升了些,光线落进更多,屋子的沉闷气渐去,都显得朗阔起来。 少年被子盖得整齐,平整躺在榻上,纤长的睫毛覆了下来,留下了小片阴影。 他即使是睡着的时候,都是平和的姿势,好像永远不会因为别的事情乱了心绪。 安静得像是一尊好看的瓷娃娃。 崔蓁顺着床榻缓缓坐了下来,屏住呼吸悄悄凑近想观察得更仔细些。 他睁着眼睛的时候好看,闭着眼睛的时候,也很好看。 眉骨好看,鼻梁好看,嘴唇也好看。 春日里的花都盛开在她眼前,繁花似锦,绿水如春。 凑近一点点,然后再凑近一点点··· 睫毛很长,在微微颤动,是有风么? 崔蓁疑惑了片刻,突然,那双眼睛猛然睁开了。 崔蓁被吓得往后一仰,直接一个马哈就坐在地上。 “没事吧。”沈徵支起身体伸出手要扶她。 “没···没事。”崔蓁一手抵住了他,避开他眼神对视,假意自己的能行。 大清早摸索进别人房间偷看就算了,还被人抓了个现行。 阿徵一定是以为她犯花痴了,她的面子被彻底丢光了。 她捂着脸自己爬了起来,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我··我就是早上起来,起来锻炼锻炼,就到处···到处走走。”她磕磕绊绊说道,说完又觉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直接站起身就准备转身离开。 “崔蓁。”沈徵唤住了她,“等等。” “你,你有什么事。”少女捂着脸,也不敢回头。 “我有些饿了,能不能帮我寻些吃的来?”也许是刚醒,他的声音不似平日里的玉石清透,带着几丝喑哑,落在少女心里,带着央求的意思。 崔蓁回头,抿唇道:“有,当然有,我替你寻来。” 匆匆出了门,迎面就撞上了恩和。 恩和瞪大眼睛,看了眼屋子又看了眼崔蓁:“崔,崔姑娘···” “他饿了,我去煮粥。”崔蓁没给恩和说话的机会,掷下一句话就跑了过去。 心下的欣喜占据尴尬的上风,简单的一句“饿了”就像是他对她说需要她。 她很喜欢这种被他需要的感觉。 她脚步轻盈了些,垫着脚跑下楼梯,抬头遇到了另一个熟人。 “崔蓁。”王祁唤了一声。 那日王祁与沈徵一同归来,崔蓁只注意到了沈徵,自然顾及不上王祁。 但听说王祁好像也受了点伤,如今看来,气色也好了许多。 “嗯。”崔蓁脸色好了些,勉强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都是他带着沈徵一起回来的,这份失而复得里,他多少也做了一些事情。 “沈徵他怎么样?”王祁看了眼崔蓁,抬头望向沈徵的房间。 他已不似昔日在临邑时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年郎了,经历这番人世冷暖,他对于很多事情,突然间增长出许多新的看法。 也许崔蓁说得对,与这芸芸众生比,他不过是仗着会投胎些罢了,也许换一个躯壳,他根本比不上任何人。 “挺好的。”崔蓁应答。 王祁爱穿雪青色圆领袍衫,又极注重他世家子弟的仪表,可王祁今日衣衫处已经有些磨损,甚至上面的针脚都有脱落的痕迹。 可他似乎也并不在意,清秀的眉宇间,甚至少了许多不可一世的情态,整个人被浸润得沉静很多。 “你没事吧。”崔蓁有些讶异,她声音迟疑,但神态维持得坦然。 像是在关心一个常见的朋友。 王祁神情微愣,随后又了然起来。 崔蓁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讨厌,可关心人时,也是实实在在的关心。 从来不会因偏见或恩怨让她的态度有影响。 她本就是这样直接又果断的存在,只是可惜,他发现她这一面已经太晚了。 “没事,多谢关心。”王祁点头应答。 “没事就好。”少女宽慰笑了笑,就要抽身往前。 王祁垂了头,拳头虚握了一下。 “崔蓁。”他拼尽力气唤住她。 “嗯?”崔蓁回头。 “对不起。”他鼓起胸腔里所有的情绪,将这句一直放在心里的话尽数倾泻。 “对不起什么?”少女不是很明白,蹙眉问道。 王祁阖了阖眼睛,唇角勾起苦笑。 对啊,对不起什么呢? 她好像也从未在意过那些事情,他的对不起就如隔靴搔痒一般,无由无尽,空余怅然罢了。 他喜欢崔蓁么? 很多时候他有问过自己。 他对崔蓁与崔苒的情感不同,多数时候,时常因为崔蓁那些与世家闺门不相同的举措而觉得丢脸,可这厌恶里又夹着新奇。 这份新奇被所谓情绪包裹着,到最后破茧而出时,让他意识到了心动。 但心动里还掺杂着后悔和不甘。 也许多数时候,是看着沈徵与崔蓁的相处,而引起的不甘吧。 可他又根本不如沈徵那般坦然。与沈徵相比,他的感情懦弱又自私,还多少有着自以为是。 那他就走到这里了。 对崔蓁,也对昔日那些年少往事。 少年的身体轻盈起来,好像十多年压在身上的情绪一并卸去。 这声对不起,崔蓁或许听不明白,但这是他对自己的交待。 “不用对不起,你好好照顾崔苒就好。”少女无所谓的摆摆手,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对了,端午安康。”她眉眼一弯,脚步像是踩在繁花之间,很快消失在厨下。 王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这一瞬间,仿佛连同呼吸也跟着轻快起来。 这大概是她与他之间,所能留下的最好结局。 少年松了松肩膀,大踏步朝外走去。 陈应甫说的对,他出身好,没看过民生之艰难,死生不由命。 可经此一行,他的心宽容许多。 人世间有太多他还看不清的东西,他之前太高高在上,没学会俯身感受,他要学会把自己的视野投到更广的角落里。 日头正好,遥遥可见远山,明明持以正心。 是属于他的最好开始。 因邸店人手愈来愈少,绿鞘又擅厨,这里就成了绿鞘的地盘。 今日又是端午,崔蓁还未折腾多久,就在厨下遇到了才从安济院回来的绿鞘。 “姑娘醒了?”绿鞘升了火,手里忙着未停。 “我把东西交给孟姑娘了,姑娘放心吧。”绿鞘补充道。 “孟姐姐那里可好?”崔蓁问。 “都好,如今临邑派了那么多医官来,人手多得很,所有事情都有所好转啦。”绿鞘眯了眼睛笑道。 “那就好,你歇会,我来煮粥吧。”崔蓁拿过大勺,舀了水放进锅里。 绿鞘迟疑让开身,在一旁看着也大为震惊。 “姑娘还会做这些?” “会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崔蓁挑眉笑道,低头开始放柴火,“而且还很有经验。” 绿鞘空了手,看着忙碌的崔蓁,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自沈郎君寻回来后,自家姑娘每日都笑眯眯的,和前几日心如死灰的样子判若两人。 甚至面对二姑娘和王郎君的时候,都是难得好脾气。 她私下也与恩和打听过二人的近况,恩和支支吾吾的也没说个所以然。 但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一件好事情。 小女使想到这里,便也跟着忙活起来。 “姑娘,我端···”绿鞘拿起盛出的粥还未说完,先被崔蓁一把抢了过去。 “我给阿徵端过去。”她三两步就朝前堂走去。 绿鞘只能瞧见豆绿色的身影消失门帘后。 她家姑娘实在是太过于热情,热情到让人有些害怕。 难道,这就是恩和说的什么感情的力量? 绿鞘不是很明白,但好像又有点明白。 “阿徵,今日可是端午,我方才在你门前绑了节物,还把艾草插在你门口,保佑你一年疫气不侵。”崔蓁把沈徵空了的粥碗端过来,托着腮笑盈盈回道。 方才被发现偷窥的尴尬在少女心中早就烟消云散,如今只有满心欢喜看着眼前人。 沈徵唇角勾了勾,算作应答。 “你自己呢?有没有绑上?”少年温声问。 “哦,对。”少女像是忽而记起什么事情来,一拍脑袋,把衣袖褪了上去,露出一小节皓腕。 白皙丰盈的手腕上,有一根彩色绳锁手链,看着倒不是很精致,还有些冒出来的没有处理干净的线头。 “喏,这是昨夜我与绿鞘她们连夜做的百索,别的让孟姐姐给安济院的孩子们送去了,我自己留了一条。”她显摆似得在沈徵面前晃了晃。 “我没有么?”少年视线别开少女的手腕,喉珠动了动,目光落在衣角处落下一句话。 少女自然也没注意到少年耳朵泛起的嫣红。 “啊?”这回轮到崔蓁瞠目,“可是…百索是给小孩子的…” 她有些无奈解释道。 少年把目光停在她脸上,没有说话。 他好像也不是生气,他在等她的反应。 但不知怎的,明明这样好看的脸上崔蓁却读出几分理直气壮来。 “好吧好吧,那我的这条送你,我自己再去编一条来。”崔蓁拗不过,抬手把自己的解了下来。 少年别过头,没有去看露出的那截皓腕。 “那你手伸出来。”她扯了扯少年的衣袖。 少年似没有反应过来。 她又扯了扯。 “快点。”她干脆握住他手腕,把他拉了过来。 手指停在手腕间的时候,少女的动作顿了顿。 明明养了这么多日了,可他好像一点都没养胖,还是细细一截骨头。 她认识他以来,从未听到他抱怨什么,甚至连表露情绪都是淡淡的。 最多是提及笔墨之时有情绪波动。 这么多年以质子的身份在临邑颇受屈辱,他人对他的谩骂冷眼,他都回以平静情绪。 可遇到时间不平欺辱之事时,他却又能挺身而出,一点也未曾抱怨过世事不公。 心下一酸,眼眶有些疼。 但崔蓁还是忍住了眼泪,细细把百索在他的手腕戴上。 “阿徵,”少女低着头,声音泛着水汽,视线停留在那粗糙的百索上,“阿徵,你不要太喜欢我,就停在现在这个程度就够了。” 她声音很轻,但语气很郑重。 少女的声线没有响起,随后有什么啪嗒一声滴落,浸湿了那百索。 少年的身体微微一僵。 “从现在开始,换我来喜欢你。”她说完这句话,缓缓把头抬了起来。 琥珀色的瞳仁如同春日的泉眼,轻柔间生出坚定的力量,然后看到最笃定的应答。 “崔蓁。”沈徵动了动。 “你不要回答我,”崔蓁抬起衣袖抹了抹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意。 只是眼角还带着泪,笑得并不是很好看。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深深吸了口气,“关于我的。” 他的眼神停留在她脸上,眼睛里的万顷星河却忽然停止了流转。 “可以…不与我说。”少年把手往后一缩,衣袖便落了下来,“有些话,也许不用说。” 他又重复了一遍。 方才喷涌的情绪像是遇到一面无形的水墙,她被堵得不知所措。 少女微睁眼睛,唇还半张着。 “可是···” “就这样很好,已经很好了。你方才的话,是对我最好的应答。”少年微微笑道,把手抬了过去。 “我···”崔蓁还想说话。 “郎君,郎君!”恩和拽着门踉跄着跑进屋。 崔蓁与沈徵同时抬头看向气喘吁吁的恩和。 “郎君,东戎与大梁,要开战了。” 少年喘着粗气,一锤落下让所有安逸消失殆尽的信息。 ☆、重回 临邑去了暑热,如今渐入秋色。 天暮高了些,把远处的宫阙衬得更巍峨耸立,不可侵犯。 但整个临邑还在中秋的节庆氛围里,灯火通明,旌旗蔽空。 崔宅里忙活着家宴,侍从们来往热闹。 崔家甚至把宴席搬到了正堂院内,恰能赏月饮酒,自有一番韵味。 “我吃完了。”崔蓁站起身,直接略过崔成,折身朝自己院子里走去。 她没什么闲情赏月喝酒,甚至都懒得顾及自己是否合乎礼数。 “蓁儿。”崔成唤住崔蓁,“今日中秋,好歹吃些东西再走。” 崔蓁没应,又往前继续走。 “蓁儿,我这里有明成的消息,你听不听?”崔成的声音又提了些。 崔蓁身体一颤,这才回过身:“什么?” “你好歹吃点东西,我再与你说。”崔成面色忧虑道。 崔蓁看了眼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原地停了片刻,转过身走进几步,拿起距离她最近的一块糕点,往嘴里一塞,随意吞咽两口,入了肚便抬起头冷冷道:“你可以说了。” “今日我托人问了,东戎连夺七城,虽朝野沸议,但对质子的态度并未明朗,你暂时不用担心。”崔成斟酌再三,“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图画院的学生,为父会尽自己所能护他。” 崔成试图让自己神情缓和,他眉宇间难得温柔,大抵也是想宽慰这个女儿。 崔蓁听毕,只是眉毛微动了一下,然后简短应了一声,直接离开了这里。 崔家席上只剩下秦氏与崔苒,秦氏不以为意,给一旁的崔苒夹了菜,继续低头吃饭。 崔苒低着头不说话。 自此行回来后,他的这两个女儿似乎都大变性格。 崔蓁情绪愈发内敛,连喜怒哀愁都不再轻易展露; 崔苒则是更小心翼翼,看见崔蓁几乎都避着走。 崔成抬头望向圆月,这轮清明圆满的月亮此刻却像是一轮冷盘,只泛着幽冷的光线。 他的这个家,内里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了。 … 松烟榭。 “姑娘。”绿鞘在一旁轻声问,“今日姑娘要出门么?” “嗯。”崔蓁应了一声,“去矾楼。” 绿鞘点了点头,拿过一件外衫替崔蓁披上。 绿鞘本以为郾城之事后,姑娘与沈郎君终算苦尽甘来,可东戎突然对大梁宣战,沈郎君因质子身份被押解回临邑囚禁在府。 姑娘本是要跟着一起回临邑的,但不知沈郎君说了些什么,最后还是回了夔州奔丧,匆匆结束了那里的事情,便昼夜不停赶回临邑。 可这半月来,沈郎君被囚禁在府,康王不准任何人探视,姑娘每日焦急得吃不下也睡不好,她看在眼里也跟着急。 她心里还有别的担忧,也不知道恩和如今怎样了?恩和那么爱热闹的一个人,被囚禁在府这么多日,如何能忍得了。 她其实和姑娘一样忧虑。 街巷上千灯花树,衣香娉影,笑意盈盈。 整个街道热闹喧哗,唯独崔蓁面色凝重,与周围人潮涌动的欢喜迎送大不相同。 前头有人声喧哗,堵住了去路。 “你就是一低贱的传神,也敢说什么‘从心而绘’的胡话,好的不学,偏要学那东戎蛮子胡扯的歪理,怕也想通敌叛国了吧!” 有一纨绔扯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年使劲推搡一把,那少年半倒在地上,手上磨破了皮,却依然抱紧了画作。 青布短衣上还带着些补丁,少年垂着眼,后背却抵住画作,不让手里的画卷暴露出来。 崔蓁停了脚步。 这个小传神,有些眼熟。 “我没有。”那传神缩了缩身子,声音里有些委屈,但画卷抱得更紧些。 一时四周看的人人声鼎沸,指指点点。 “各位评评理,这小子学得一手那东戎蛮子自创的鬼面似的皴法,分明是那东戎蛮子在嘲笑咱们大梁山水!”那纨绔见围观的人愈多,反而说得起劲。 “你!你胡说,这是画山水的一种皴法罢了!你···你不懂!”少年眼底通红,声音有些畏惧却仍回得认真,“而且那叫卷云皴,才不是鬼面!” 那纨绔脸色一僵,似被揭穿了老底有些恼了,舔了一下牙齿,转身一脚踢在少年的腿上。 “就你最懂画?连图画院都进不去的东西,还配谈画?我呸!” 人群里有人大抵是看不过去,试图出声劝阻。 那纨绔斜睨了一眼,抖了抖衣袖道:“诸位,这小子好的不学,偏学那东戎人创的东西,笔墨纸砚这些文雅之物,他们那些蛮人怎会懂?照我说,咱们大梁,就应该将那些异族人全部都杀了才对,诸位可别忘了当年安朔堡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 此话一出,本还起声抗议的人群忽而又压低了声音。 如今正值两国敏感之际,虽维持了十多年的和平,但仇恨的阈值只要稍稍一煽动,记忆里痛苦便能被轻易挑拨。 有共同的情绪储存,人云亦云更是易如反掌。 但无论如何,总有人会选择记得一些好的事情。 “东戎人···也不都是那样的,而且沈郎君是好人!”小传神的声音微弱,但在此刻人声鼎沸里被彻底淹没。 随后他意识到并没有人听他讲话,抱着画作缓缓站起来,他长长吸了气,然后提起声音:“沈郎君,他是好人!” 少年的咆哮如平地惊雷,将四处的喧闹打碎,视线像是洪水一般朝他喷涌而来。 那纨绔也未曾意料到小传神内里的力量,颇为惊讶的转过头:“你?说什么?” 小传神心下一惊,朝后缩了几步,但仍抱紧了画轴:“我说,沈郎君是好人!” 他虽声音低了些,但眼神坚定,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 那纨绔听毕大笑起来:“好人?你说那东戎蛮子是好人?” “诸位,这东戎人竟还有好人呢?若是有好人,当年安朔堡怎么会死这么多人!那可是屠城,屠城啊!”他面露凶狠地靠近小传神,“小子,你若是亲手把这画撕了,以后再不画什么云头鬼头的,我就放过你,不然别怪···” “不可能!”少年别过身,护得更紧了些,眼神死死盯住来人。 纨绔似被彻底惹怒,舌头舔了舔牙,揉了揉手走近:“那就别怪我了!” 少年低下头,他知道自己躲不开,但却最后还是死死抱紧了画轴。 那拳头没有落下来,他睁开眼睛。 看到前面挡着一个豆青色的少女。 少年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她一手死死拦住纨绔的手腕,一动不动盯着来人。 “你又是哪位?”那纨绔见着少女,勾了勾唇,冷哼一声也不松手。 语气里多了些不怀好意。 “你还不配知道姑奶奶我的名字。”崔蓁冷冷道。 “呦,怎么,英雄救美我见得多了,这美救···”那纨绔看了眼躲在崔蓁身后的小传神,拖长了语气,“小东西,这是你姘头?” “世风日下啊,这年头还需要姘头来救人了!”他啐了一口,手抬了下去。 “小娘子,不如你跟了我吧,保准比跟着这不入眼的小传神要来的好。”那纨绔意图上手来扯崔蓁的衣袖。 崔蓁身体一躲,错开了距离。 方才她之所以觉得这小传神眼熟,是因为之前去大相国寺,对着沈徵道谢的就是这位小传神,知晓沈徵身份的摊贩多数对沈徵都是爱答不理,唯独这位小传神却是主动道谢。 阿徵护着的人,她自然会护着他。 “崔···崔姑娘?”那小传神似乎也认出了崔蓁,小声唤了一声。 “别怕。”崔蓁回头应道,“护好你的画。” 说毕,她转身挺直了腰杆对着那纨绔冷笑道:“听你的谈论,看来对书画是颇有研究了,敢问阁下是哪位大家,我也不才,略通点丹青笔墨,还请指点一二。” 崔蓁说得不急不缓,甚至礼节周到,挑不出一点错处。 围着的群众也开始窃窃私语。 把从民族问题转移到书画问题,就不会起这般多的争议。 那纨绔听闻,大抵戳到了痛处,四下扫了一眼,脸上涨红,不耐挥了挥衣袖:“我自然···自然学过点的,画得好不好···略懂,略懂些。” 随后,他很快找到了发泄点:“无论怎说,咱们大梁的书画就是最好的!那东戎蛮子发明的什么卷头云头鬼头的,都不过是些不入流的东西,玷污了笔墨。你这小丫头又能懂什么!” “前朝有位书画大家叫曹仲达,其所画人物线条稠密,似刚从水中而出,人称曹衣出水。后世又直接将其风格称作曹家样,与画圣所创的吴带当风并称双绝。如今临邑城中多处佛像还能见到这位前朝大家的手笔。”崔蓁说得铿锵有力,不急不缓。 人群里说话声大了些,有连声应和的,也有交头接耳对话的。 那纨绔见四周人语声大了些,冷了脸,然后愤愤道:“你说这个什么意思?” 崔蓁微微一笑:“这位大家可是来自中亚曹国人,与中土相距更远,难道这位所创的曹家样也不过是不入流的东西而已?” 少女一声掷地,纨绔似愈不知所言,眼神里有因词亏羞怒之意。 他四下扫了一眼议论的人群,咬牙切齿道:“你这小娘子胡诌什么东西,乱七八糟讲了一通,肯定也是私通东戎蛮子的叛徒,诸位!不要被她三言两语就挑拨了!” “齐彦!你够了!”人群里有人大呵一声。 崔蓁本捏着拳头还要再回,闻见说话的人眼神微有一亮:“郭恕!” 自她回临邑后,就几乎只待在崔府等消息,这些昔日同窗都未曾一见,如今久别重逢,忽而让她想起之前在图画院嬉笑打闹的记忆,只是又觉得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 郭恕本就生了一张少年气十足的娃娃脸,但此刻冷着脸颇有气势地盯着那纨绔,因而神情里也多了分魄力。 “郭恕?”那纨绔看着来人,眉宇一皱,语气里竟有了些忌惮,“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的话,看着你欺负人家姑娘么?何况是我们图画院的学生,也是你能欺负的?”郭恕挡在崔蓁面前冷声道,“趁着我现在心情还算好,带着你这些狗腿子,还不快滚!” “你!”那纨绔不甘心。 “我什么?”郭恕歪了歪头,耐心等他的话。 “你给我等着!”那纨绔指着少年的鼻子落下一句话,转身便推开人群愤愤离去。 人群便也跟着散了,郭恕才转过身来。 他没怎么变化,但好像又长高了,五官也舒展了些,看起来更多了少年郎气。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在矾楼等我吗?”崔蓁难得眉宇里多了几分高兴,身侧的绿鞘对着郭恕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曹仲达:中国南北朝北齐画家,来自中亚曹国(乌兹别克斯坦 撒马尔罕一带),擅画人物、肖像等,其所画人物以稠密的细线,表现衣服褶纹贴身,被称作为曹衣出水。与唐代画家吴道子的吴带当风画风并称画史。 好久没见郭恕小朋友了,蓁蓁的图画院老铁。 碎碎念时间: 大概还有不到3万字这个故事就要完结了,停停写写真的写得有点久,其实写得挺孤单的,之前预想的大纲也勉强靠着自己不怎么行的笔力支撑了下来,但也算做了很多尝试,可能读者们也看不出来我做了什么尝试哈哈,需要学得还有很多啊!但还是希望大家是喜欢这个故事里的人物的,少年的温柔与意义是我永远都无法拒绝的乌托邦。 ☆、可怜 郭恕额首,方才凛然的气势一瞬消失殆尽,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倒是一点都没变,看到不顺眼的就要义气相助。” 他语气责备,但神情看着很高兴。 崔蓁自然也跟着欢喜,自己这一路见到太多朋友离别,如今能再见图画院故人,这种久违的熟悉是记忆里安定的重现。 “不过也算长了心眼,没有像以前一样,一言不合就动手。”他又补了一句,像是恨铁不成钢。 “我又不傻,我肯定打不过他,就只能靠着说些有的没的讽刺讽刺他。”崔蓁接话道。 然后她想到还站在身后的小传神,这才忙拉过来道:“你没事吧?方才没受伤吧?” 那小传神摇了摇头,那画卷还捧在手里,退了几步对着崔蓁一礼:“多谢崔姑娘。” “不用不用,对了,你母亲病好了吗?”崔蓁问。 小传神颇为震惊抬头,神情里不可置信:“崔姑娘竟然记得···” 他出生贫寒,见过诸多人情冷漠,在这些达官贵人眼中,他们这些人的命不过是蝼蚁一般,却不想也有人因自己偶尔的一句话而记在心里。 “好了,已经好了。”少年热泪涌动,努力睁大眼睛,不想让泪落下失了礼。 “那人,为什么欺负你?”崔蓁见少年情绪波动,想要安慰不得法,只能转移话题。 “还能为什么,”郭恕接了话,“那齐彦仗着自己姑姑是康王侧妃,如今康王得势,他便愈发飞扬跋扈,仗势欺人。” “是···是我在街边临沈郎君的早春图,谁知,他就……就……来打我,还说我是大梁叛徒,要我撕了画才作罢···”小传神声音低了下去,眼泪涌了上来。 崔蓁看着有些心疼,如今这大梁境内,对东戎的态度愈发不明。 即使是图画院对沈徵也是三缄其口,如今还能保护着沈徵心血的,没想到只是这样一个街头卖画的小传神。 “不是你的错,这世间本就有多种狭隘,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你坚持你的正心就好。”崔蓁声线柔和道,“快些回家去吧。” “多谢崔姑娘。”小传神又一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姑娘,可以的话,帮我问沈郎君安。” 那小传神说完话,便抬步消失在人群里。 崔蓁没反应过来,直至郭恕喊她,她才再点头。 中秋月圆,月上柳梢。 衣衫轻薄却不似往年那般如烟雾轻盈,只有街巷的花灯仍旧,旋着彩色的琉璃光。 “怎么不说话?”郭恕不习惯崔蓁的沉默,先打破了话问。 崔蓁怔了须臾,才勉强勾了唇角道:“离开了这些日子,你怎么样?图画院还好么?” 郭恕似对崔蓁的话有些失望,耸了耸肩:“不还是那样,仍旧没什么变化。你若是想知道更清楚应去问崔博士,问我是为了敷衍我么?” 崔蓁垂了头,看着自己的豆青色衣衫在灯火下,染上了一层黄晕,连同布料都斑驳了些。 “算了,我想你现在也没什么心情和我寒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郭恕走得快了些,崔蓁这才有了反应。 “不是你约我的么?还有别人?”她不明。 “他知道的消息比我多,”郭恕掷下一句话,“而且他想见你。” 矾楼不止一个正门,也有些暗门可入,避开珠帘遮映,流光酒色,他们踏过几间喧哗处,到了一处僻静的酒阁前。 郭恕推开门,屏风暂隔,倒映着一个人影。 绿鞘守在门外,崔蓁快步踏入,待看清里面的人,她方才还疑惑的表情瞬息一僵,转身就准备离开。 “崔蓁,你先别走!”那人急急唤道,“无论如何,都请听我把话说完。” 崔蓁的脸色并不好看,郭恕似也看出了二人的尴尬,在一旁小声劝道:“他确实有消息,待他说完了,你再揍他不迟。” 少年压低了声音,像是拉架般,又递了个眼色过来:“到时候我帮你一起揍他。” 崔蓁瞪了他一眼,似被他有些逗笑,这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神情,理了理衣衫转过身来。 她冷着脸色,直接坐到了对面的高凳上,抬头眼睛直视对面的人:“你说吧。” 刘松远被崔蓁的冷静愣了片刻,桃花眼闪过短暂的怔神,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潋滟水色,像是看谁都自带情深意切。 “崔蓁,这么久没见,你这性子倒是真变了不少。”他说话还带着往日里悠悠慢慢的调子,甚至抬手推一屉盒子过来。 “酥油泡螺,我让矾楼的厨子特意做的,你尝尝。”他语带笑意。 崔蓁扫了眼桌上的东西,睫毛轻轻一垂,然后眼神又转到刘松远脸上:“你大费周章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些么?” 也许是少女直白得太过尖锐,刘松远的手一顿,袖子缓缓垂了下来。 桃花眼一瞬失了些光泽,身形也默了几分:“自然不是这些。” 他像是自嘲地自己饮了一杯茶,敛了眉宇间的浮气,可神色间却有些疲惫:“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说起来,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 临邑城那个肆意风流,闲心随性的刘家三郎,早就消失在那个寂静无声的夜里。 如今这张脸上,窥不见半分往日性情。 崔蓁没说话,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朋友,她缓缓道:“这些话,你不用对我说。” “罢了,”刘松远摇了摇头,才抬头正色道,“今日邀你来,是要与你说明成的事情。” “如今明成被囚于府,明面上是因他质子身份,可我昨日从曹家回来,还听到了一则消息,这囚禁于府实则还藏着另一个原因。” 崔蓁听到曹家一词,面色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讥诮。 刘松远坐其对面,少女的情绪自看得清楚。 他没回应,又接着道:“你可知明成身边有一个叫牧仁的东戎人。” 崔蓁注意才重新回还,眉梢一挑:“牧仁?” “对,就是那东戎三皇子带进临邑的东戎人,后来一直被安置在沈宅。” 崔蓁点头,她虽没见过这个人,但她知道,这个人对沈徵至关重要。 “他怎么了?”崔蓁皱眉追问。 刘松远盯着她,一字一顿道:“这个人,在明成回临邑那日,就不见了。” 崔蓁心中暗道不妙。 “然后呢?” “沈宅后被搜查过,在那牧仁的房间里搜出了大量与东戎三皇子往来的书信。” “你说什么!”崔蓁拍案而起,“那岂不是···” “是,这是通敌的罪证,明成作为东戎质子,的确有这动机。” “不可能,阿徵他绝不可能!那他有替自己辩解么?”崔蓁又问。 刘松远却摇了摇头。 “没有,”他轻声叹道,“他一句话都没说。” “怎么会这样!”崔蓁不可置信地转了转思绪,“他为什么不说呢,定然是那三皇子故意安排牧仁在他身边,趁机偷情报给东戎,一定是这样!” 刘松远苦笑道:“我何尝不知道,可人的偏见只要落在心里,便是花再大的气力也难以搬除。他往日在临邑的境遇你看到过,即使他再解释什么,那些人不想相信便不会相信。” “那这天下,连道理都不给人说了吗?那要法何用?”崔蓁直问道。 “法?”刘松远的桃花眼闪过嘲弄的神色,“哪里有法?法被握在位高权重之人手里,就只是欺民愚众之用,只要那些人开口,他们就成了法。” 崔蓁张着嘴想说话,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无话可驳。 若是这个世道存法,那青夕也许就不会死,姜家姑娘也不会死,郾城更不会成为人间地狱。 法被牢牢握在掌权人手里,成为一柄最好的刀刃向所有反对的人头上劈去,无论你是什么身份。 这便是这个世道所谓的真相,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的。 她本就只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是她的私心拉着沈徵坠落,而深陷其中时,她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意识到崔蓁的突然沉默,刘松远抬头与郭恕对了一眼,又出声道:“不过你放心,明成那边,暂时不会有事,大梁与东戎虽开战,但优待质子,一向是我朝多年立下的规矩,你不必担心。” 崔蓁摇了摇头,她没有立刻回应。 只是盯着桌上的酥油泡螺半晌,才开口道:“所以只是暂时,对么?” 刘松远嗓子一哽,他手指蜷了一下,不知道该回什么。 “崔蓁,事情总有转机,无论这场仗结局如何,我相信东戎绝对不会放着沈徵不管,何况大梁境内还有数众东戎人。无论如何,两边定然都会细细掂量其中的关系再做打算。”郭恕走近几步宽慰道。 “何况····”郭恕皱了皱眉头。 崔蓁抬头:“何况什么?” “倒没什么,就是觉得此次两国开战实在有些奇怪。”少年吸了吸鼻子,落下一句话。 崔蓁琢磨到语气里的迟疑,她来回看了眼二人。 “哪里奇怪?”她追问。 “就是···”郭恕看了眼刘松远,垂了垂眼睛,也许是顾及到什么,把话咽下了下去。 刘松远意识到郭恕的欲言又止,抬了些眼皮,手腕一转,又替自己满上了茶水。 门外有些嘈杂声起,随后重重的捶门声响了两下,灌进些许风。 珠帘因这股大力重重晃动了两下,屏风后走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子,然后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绿鞘。 那女子上下仔细扫了眼崔蓁,才斜睨着去看刘松远:“三郎,我道是你去了哪里,原来是在这里呢。” 说话语气带着女子特有的冒着刺角的尖锐。 崔蓁不受控地皱了皱眉,看了眼对面神情冷淡的刘松远,她明白了来人的身份,然后也同样细细打量起那女子的容貌。 女子一身秋香色的袄裙,眉目还算清秀端正,耳畔的南珠晃眼明亮,大抵出身富贵,毫不遮掩明贵之气。 虽说在这临邑城里也算是美人,但对比孟萱的山野清泠气,自是截然不同。 这般对比下来,还是孟姐姐好看! 她腰杆子挺得直了些,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永远站在朋友这边。 “崔蓁!”郭恕意识到崔蓁的情绪转变,缩在衣袖里的手小心翼翼招了招,示意她走过去些。 崔蓁瞟了眼没理,反而直直对上那女子的眼睛。 头仰了仰,给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三郎不和我介绍介绍这位么?”那女子自然也意识到了崔蓁的反应,朝着刘松远走了几步,假意柔声问道。 刘松远动作停下,抬起眼皮看了眼来人,又扫了眼崔蓁。 桃花眼里古井无波,只简单道:“这是崔蓁。” 随后他又补充道:“郭恕你认识。”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甚至也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好像在说一段毫无感情的旁白。 也许是被刘松远的冷漠刺到,那女子的脸顿时涨红了起来,她似想要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阖了阖眼睛。 压抑了声线,又出声道:“三郎,我不是要····” 她声音柔了柔:“三郎,我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今日之事,我也绝对不会与父亲说的。” 刘松远没有看她,反而站起身:“随便你。” 崔蓁见过的刘松远风流潇洒,桃花眼自带春日缱绻,即使看着街巷花草也不掩他深情的神情。 可这寒如冬日的冷涩,却是她第一次看到。 原来春日岸边垂柳,也能成寒冰剑气。 走了几步他转过头,对着崔蓁时,脸上的冷漠之气淡了些。 “我先走了。”他恢复了些昔日她熟悉的语气。 随后没有多说一句话,抬步朝外屏风外走去。 留下在房里的女子咬着唇,眼尾泛着殷红。 崔蓁看着孤独站在角落里女子,方才的气愤仿佛一瞬消失,她突然觉得这个曹六娘有些可怜。 ☆、情歌 她回临邑后,自然是知道些刘松远娶曹六娘的原因,只是她心里还有气愤,自然而然把情绪发泄在他们身上。 但她并非不明事理,她又觉得这女子实在是很可悲。 费尽心思嫁得心仪之人,可心上人却心不在此。 “你觉得我很可怜?”曹六娘注意到崔蓁神色里的怜悯,她缓而抬头咬着唇,杏眼里有水汽氤氲,可她腰身站得笔直,眼睛努力盛着水汽不让它落下。 这或许是这个女子为自己维护的最后颜面。 “我不是···”崔蓁没有说完。 曹六娘却很快接上:“这不仅是我选的路,也是三郎他自己选的路。” “你说什么?”崔蓁不明。 曹六娘神情里多了些鄙夷,冷着勾了勾唇:“崔姑娘应当知道太宁郡王府小郎的事吧?” “当初他带着那卖酒的小娘子私奔,闹得整个大梁皆知。若太宁郡王府真要找他们,怎么会找不到?” 曹六娘缓了缓:“不过是郡王爷和王妃娘娘心疼燕小郎,放过了他们。” “你什么意思?”崔蓁呼吸急促,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三郎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他无路可选罢了。”曹六娘说完,直接往外一转离去。 女子比之前要挺得更直立些,世家女的清高气完全掩饰了她方才的狼狈。 “她什么意思?”崔蓁指着消失的人,她转头问面色略有凝重的郭恕。 “你猜到了对不对?”崔蓁追问。 “我送你回府。”郭恕没有回答,他语气有些无奈。 “好。”崔蓁有很多事要问他,待在矾楼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 月色清辉,即使远处边疆战火燃起,但临邑城依旧是风轻柳和,人烟如织。 他们寻了一处行人较少的地方,崔蓁脚步凝滞,郭恕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才跟着停了下来。 “方才曹六娘的意思,难道当初是刘家和曹家一起做局才让刘松远妥协的?”崔蓁迫不及待,“那他自己知道吗?” 郭恕摇头:“你都能猜得到的事情,他如何能不知道。” “可为什么!” “刘家与太宁郡王府不同,无论他知不知道,这都不会改变他的选择。” “所以孟姐姐就被无辜舍弃了?孟阿爹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殒命的!”崔蓁义愤填膺。 “那你想他怎么做?”郭恕圆润的眼睛里浮过细薄的雾气,少年敛了温色神情肃穆,“娶曹家六娘是他能选择保护那位姑娘最好的方式了。” 崔蓁被这话敲了心思。 郭恕说得对,这的确是最好的方式。 若是有一天,阿徵为了保护他自己的家人而选择放弃她,她应该也不会怨他的。 最多···最多生气一下,只要他和她解释,她其实都可以原谅,那一定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何况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永远相信他。 “崔蓁,你在想什么?”郭恕见崔蓁不说话,想着是不是自己的话惹怒了她,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做什么?”崔蓁思绪被打断,拍掉少年的手,斜瞪了他一眼。 “你想到什么了?”郭恕有些担忧问道。 即使月色朦胧,他依旧能看到崔蓁的脸上早已不是往日的烂漫,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纱雾,把情绪掩在里面。 “我问你,如今之势是不是只有找到那个牧仁,才可还阿徵清白?”她忽而想到什么,正色迅速问道。 “啊?”郭恕一愣,“是,自然。” “那好,我也去找。”少女生出笃定的心思,认真言语道。 “崔蓁!”郭恕这才反应过来,“你别做傻事!” 崔蓁却自嘲勾了唇:“我能做什么傻事?阿徵被囚禁在府,我唯一可以做的,便只有这件事了。” “就算是杯水车薪,好歹也还是在做,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安心在那里等消息。” 她低了头,豆青色衣衫如同雾纱笼在周身,环着她像是随时要消失在月色里。 “我只是觉得···”郭恕不知要怎么安慰,他顿了顿,才又开口,“我只是觉得这次开战有些奇怪。” “嗯?”崔蓁抬头。 方才在矾楼没说完的话,她在等郭恕解释。 “就在开战前一月,李老将军在朝上与康王起了争执,然后递了折子告老还乡,这才没几日,东戎便出其不意连夺边关三城,实在是蹊跷。”郭恕皱眉道。 李腾是老将,当年是他将东戎打得节节败退至瀚海湖边,东戎不得已才派质子入梁求和。 大梁素来敬仰这位老将军,可如今战火重起,朝廷竟未召他出征,反启用了薛明。 不过薛明虽年轻,但也是在边关一步一步自己杀出的名声,可他多年来都镇守东南,对北边的局势,定不如李腾了然于心。 崔蓁没说话,她在权衡。 当初冯亘言及榷场变化,想必是东戎早早就有了攻打临邑的打算,如今局势已成,难道说…… 崔蓁的瞳孔放大。 东戎大汗已经死了? 阿徵的父亲,死了? “崔蓁?你想到什么了?”郭恕见她面色惨白,急急问道。 “郭恕,东戎那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她抓住郭恕的手臂问道。 “什么消息?”郭恕不明。 “关于东戎大汗,有什么消息?”她追问。 “东戎大汗?”郭恕思索了片刻,“只听说东戎阿日斯兰大汗似乎卧病在床,如今出征的是东戎大皇子和三皇子。” “卧病在床?”崔蓁细细琢磨了这个词。 阿日斯兰自十年前与临邑大战后,元气大伤,自此后一直主和,定是这位大汗突然去世,导致几个儿子陷入了皇位的争夺中,想借用军功来为自己的继承多一份筹码。 所以东戎风头最劲的两位皇子才一起出征。 崔蓁如此理清了其中思路,随后她又意识到,自己想到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能想清楚的,阿徵定然都能想明白。 战或者不战,他永远都是被族人抛弃的那个,父亲兄长皆无一人关心他的处境,只一心在追逐皇位的路程中将这位弟弟推至悬崖边缘,冷眼瞧着他摇摇欲坠。 他可能,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家,这些年的中秋望着那轮圆月,见着他人家和圆满时,他又在想什么呢? 她的心跟着绞痛起来,手捂住胸口。 好像模糊中,她又看到他的眼睛,黑若漆星,却又静似星海。 “崔蓁?”她听到郭恕的呼喊声,这才缓缓直起身。 绿鞘早已扶住她,担忧看着崔蓁。 “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她摇了摇头,由绿鞘带着折过身。 郭恕看着远去的身影,他没有追。 他突然意识到,即使自己之前不愿承认,但他一直都在羡慕东厢的那些人,勇于直面心意,坦然与人交友,带着市井烟火的松坦和爽快。 可到现在,他突然又不羡慕了。 少年长叹了口气,转过身朝街巷走去。 沈窄后门毗邻一条安静的窄街,有一家买朝食的包子铺,许是中秋夜都出去看月,因而落摊无人。 便显得这条窄街愈发安静。 崔蓁抬头,恰能看到宅子里偷偷伸展出来的长竹,月影下倒映在崔蓁的脚边,像是浸入深潭的水藻。 她看不到沈宅里的灯火,只能凭借想象他此刻在做什么。 可听了半晌,里面却没有任何声音,整个宅子像是陷入死寂中,与中秋的团圆明朗格格不入。 “姑娘?”绿鞘扯了扯崔蓁衣袖,“姑娘已经站了许久了,咱们回去吧?” 崔蓁没应,她视线又朝上看了看。 万家团圆,思念如月。 阿徵是不是也在思念远方的草原呢? 可那片草原,明明已经抛弃了他。 “我的心上人啊,我在洒满月光的天空下等待着你。 即使等到两鬓斑白,生命已止,我们也要在一起。 至高无上的神啊,请减轻时间一切的苦难吧···” 清和的歌声从低低的竹影间盘桓,然后攀着细风,向屋舍内缓缓绕去。 那是少女的声音,她大抵是唱了无数遍,所以格外熟知歌词。 绿鞘的手缩在衣袖里,她安静站在一边看着她家姑娘。 这是在郾城时,姑娘以为沈郎君死了的时候,每日向乃仁台学的歌。 一个字一个字念,一句一句唱,直到乃仁台都厌烦了,姑娘还是契而不舍。 甚至连她都跟着会唱几句。 姑娘的声音说不上多惊为天人,可声音里却好像带着温柔的力量,能宽慰人心。 也许,此刻在里面的沈郎君真的能听见姑娘的歌声。 说起来,她其实很早就见过沈郎君。 那时她被那牙人带到临邑,因主家嫌弃她干活慢,被赶了出来,那牙人便想将她卖到瓦舍去,是沈郎君路过救了她。 他问她是哪里人。 她说夔州。 然后沈郎君顿了片刻,蹲下身和她道歉,说自己的身份无法替她去了奴籍,但有一个好的去处,问她愿不愿意去。 她当时不明,但又觉得自己无处可去,索性由着沈郎君的指点去了崔宅,被安排到姑娘身边。 崔家姑娘在临邑名声不好,她多少有些听闻。 她本以为自己定会重蹈覆辙,可谁知道,姑娘竟与传闻中全然不同。 她至今还记得,沈郎君说起姑娘时脸上的神情。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她会善待你的。” 她从来没有在谁的脸上看到过这样温柔的神色,好像月光倒映进水潭,柳枝垂入水面,晕开了层层涟漪。 那是她记忆里储存的关于美好的回忆,而那个时候,她在他脸上看到了那些温暖。 此刻与这歌声一样。 绿鞘心底有万分肯定。 姑娘是世上最好的姑娘,郎君是世上最温柔的郎君。 ☆、计划 秋季渐去,气温又朝着冷涩的温度而去。 今年临邑的冬季似乎来得特别早,北方的朔气沿风而下,席卷了整片大梁的土地,与这一同而至的,还有北方的消息。 东戎虽已连夺七城,几拿下朔州。但很快,薛明摸清了东戎的作战方式,如今追回了三城。 这一消息,让久绷于战时威胁下的大梁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康王在卧榻上也能多酣睡几日。 官家依旧卧病在床,康王把持朝政几有一年,期间曾支持过新政的官员们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或贬谪或罢官。 剩余的那些,不是缩头闷声不语,就是依附康王。 朝野上下,独以康王为尊。 而那位东戎质子沈徵,一直被囚禁于别府,即使在当初连失七城情况下,康王也未曾对其提审通敌一事。 自然,那位牧仁也未曾找到。 崔蓁几乎得了空便在临邑城里寻人,连带着阿元郭恕几个熟识的朋友,都帮着一起找,可官衙都寻不到的,他们又如何能找到呢? 但今天却突然传来消息,那个人间蒸发的牧仁,已经被人寻到了踪迹。 寒风冷冽,崔蓁是匆匆跑出来的,都未曾罩上外衫,她在街巷围观的人群里挤着向前,勉强才冲到了最前面。 沈宅本位置偏僻,素来僻静,但今日热闹非凡。 康王让人来提沈徵,他要亲自审查此案。 沈宅门前有重兵把守,崔蓁手紧紧缩成一团,她试图让痛意提醒自己的情绪不要失控。 她本以为能看到阿古拉或是恩和,可她没料到,沈徵他孤身一人从那扇窄门里出来。 在看到青碧色道袍的一瞬,她的眼眶开始发酸。 她有多久没有看到他了?她甚至不愿意去记那些日子,但她始终记得他被带离时的样子。 他比半年前瘦得更多,整件道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的,像是随时都要与寒风一同消失。 他甚至都没有多罩一件外袍。 他脸上的表情很淡,比以前在任何时候她见过的他还要冷淡。 就好像四周的嘈杂都与他无关,他是这天地严寒间孤零零的一点,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他都没有抬头看四周一眼,只是埋头朝前走着。 后面的官兵似乎不耐,用力推了他一下,少年踉跄了几步,堪堪站直了身体,也没露出恼怒,又继续朝前行走。 人群里嘈杂声渐渐响起,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狗蛮人!” 这一声带起了诸多波浪,煽动了人们方才还遮掩的情绪,然后有东西朝沈徵砸去。 咚——的一声。 血从少年的额头顺着脸颊缓缓落下,粘稠的液体浸湿了衣领。 那件道袍似乎又重了一些。 “东戎的狗杂种,滚出临邑!”有人高呼口号,然后又有东西砸了出去。 崔蓁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好像就留在沈徵身上。 每一声的谩骂和攻击,她都与他感同身受。 她拦不住这些诛心的攻击,她想尽自己所能帮他抵去所有痛苦。 她顾不上许多,她也看不到那些兵将手里的泛着寒光的武器。 她一把推开人群,朝着少年的方向奔去。 在距离少年几步之远时,她被一众重甲兵士拦住,然后重重推了回去。 “阿徵!”她看着他一步一步朝前的身影,大喊着叫出他的名字。 这一声像是没入水潭的涟漪,很快被淹没在人群的激愤里。 沈徵的身影似乎顿了片刻,但他没有回头。 “阿徵!”她拼尽全力大喊一声他的名字。 身体拼命朝前,但很快又被重甲退了回去,人群在后面一抵,她被淹没在重重衣袂里。 她抬起头时,那青碧色的道袍便只有一角能瞥见。 “沈徵!”她不甘心,喉咙底的嘶吼在做无谓的抵抗。 她要他听见她的声音,无论多渺小,他都要告诉他,她会一直陪着他。 崔蓁咬了咬牙。 最后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冲破那道防线! 气力涌至一半,一只手拉住了她。 她错愕回头,竟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高泙?”崔蓁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高泙仍着荼白云衫,但如今在人群里,他显得有些狼狈。 神情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却又焦急道:“你别去找死!” “你放开我,你别想拦着我!”崔蓁想挣脱束缚。 “你这么冲过去也救不下沈徵,你随我去见一个人,那个人或许有办法!”高泙有些着急。 他有洁癖,被多人挤压着,忍耐已到极限。 崔蓁却恍然醒悟。 是,她这么过去,的确无用。 是她失了心,阿徵的事情未有决断,牧仁也已重现了踪迹,事情定还有转机。 “好,我跟你走。”崔蓁的表情严肃,她没有再回头。 她怕自己再回头,就会控制不住朝他那处奔去。 高泙松了口气,扯着崔蓁赶紧抽身离开拥挤的人群。 崔蓁紧紧跟在他身后,绕过几条正街,他们在一处别院前停了下来。 “这是我家闲置的别院,里面有人等你。” 高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皱眉道:“你自己进去,我去换件衣服。” “今日真是的,方才来的路上还有一个臭驼背叫花子,疯疯癫癫的扯着我衣服,真是晦气。”高泙嫌弃地说完,便匆匆离了此处。 这个别院不大,前庭种植着灌木,还有几株半高的桧树。 如今天气寒冷,唯独桧树还留着叶子,看着还算葱翠。 崔蓁推开门,见着来人面露惊愕。 她从没想到,等她的人竟会是安宁郡主。 她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对她的美人面却是印象深刻。 像是打磨精致的珊瑚珠串,艳丽摄人。 如今她倒没有着绯红色的灯笼锦,反而一身暗色,但其间银丝团花纹,还是显露出少女尊贵的身份来。 “见着郡主还不行礼?”身旁的小丫头语带不善道。 崔蓁才要反应,安宁抬了手:“罢了,我难得寻得机会出宫,免了这些俗礼,我长话短说。” 崔蓁忽而想到,自己当初明明在不满安宁与阿徵走得过近,却假装没事,如今思来,倒是恍若隔世了。 “明成哥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安宁见崔蓁没说话,先开了口,明眸盯着身前的少女一字一词道,“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 外头风声更重了些,吹动了屋子未曾阖紧的窗子,像是随时要推门而入。 少女说话声不快,但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安宁将自己的话表述完毕,见崔蓁怔神在那处一言不发,微皱眉问:“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这话里倒是还有几分娇俏。 “到时候宫内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宫外的你来安排,”她像是有些不满,“要不是实在没有人托付,我才不会找你。” 她说完,低头自己嘀咕一声:“但愿我没看错你,明成哥哥也没看错你。” “什么?”崔蓁反应过来追问道。 “没什么。”安宁瘪嘴掩了话,“我能做到就只有这些了,你赶快像办法吧。” 她倒像是有些不在意。 “可是,你真的没事吗?”崔蓁神情有些担忧,“这事关你的终身大事,你不怕?” “我怕什么,”安宁无谓笑笑,她理了理衣袖,“你放心,只要我不想嫁,就没有人可以娶我。”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外头的桧树落下了叶子,在院子里堆积起轻薄的小丘。 又携风而过,叶子便又四散开去。 ···· 临近年关,北边传来新消息,薛明又夺回两成,如今只剩下两城还在东戎手里。 东戎大皇子与三皇子因政见不合多次错失战机,两厢对峙下,造成东戎军队元气大伤,东戎朝中已多为不满,二位皇子被直接去了军权,压回王帐受审。 东戎局势,如今尽数落在二皇子手中。 在临邑的东戎质子自康王亲自监督三司会审后,其同党诸人皆被关押在刑部大狱,其间提审数次,都无所获。 也许是北方的好消息和年关将至的忙碌,临邑城的人们似乎又淡去了对东戎紧绷的防线。 今日甚至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发生。 康王与官家膝下唯一收养的女儿安宁郡主将要完婚,临邑几乎所有官员都被邀至皇城参加婚宴。 甚有消息传来,此次皇家大婚,久未出面的官家可能会亲自出席。 喜悦与猜测,流言和真相在诸多人那处口口相传成不同的模样。 崔蓁站在自己的松烟榭里,她的小院子只能看到遥遥矾楼的一角,几乎根本看不清天空的全貌。 但她心思不在这里。 绿鞘进了院,对着崔蓁一揖:“姑娘,都已经通知完毕了。” “就是····”绿鞘有些为难。 “怎么?”崔蓁询问。 “姑娘,那个阿仲,他真的可信吗?”绿鞘担忧问道。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就算不可信我也只能信他一次。”她低头看了眼因冬日严寒而贫瘠的地面。 今日无云,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吧。 她能做的,尽力能想的,都已经到了用尽,若是没有成功,她就陪着他一起死,大不了求系统再来一次。 总归是有办法的。 “换衣服吧。”崔蓁叹了口气。 青碧色的道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大,衣袖彻底盖住了手。 她把头发用玉簪细细梳理好,端端正正看着镜子里人的脸,盯了一会后,她有些恍惚。 这颜色穿在阿徵身上好看,穿在她身上,好像少了点东西。 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来多想,戴上幂篱,起身朝后门走去。 少女走得速度很快,脚底都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后门的门闩嘎吱一声松了松,然后又被阖上,像是一片都没有发生一般。 待门关上,回廊出闪出一个人。 秦氏眼底有冷意,她抬手理了理自己鬓角上的石榴簪,正要回身,见到身后竟还站着一人。 “苒儿,你这是做什么,吓死母亲了。” 崔苒视线从后门转至秦氏身上,她小巧精致的脸上没有昔日的柔婉怜惜,反而是极没有情绪的表情。 “母亲,你要做什么?”她的声音都少了温柔。 “我要做什么?”秦氏觉得有些好笑,“我就是在这里站一会,我能做什么?苒儿,你今日是怎么了?” “母亲,你是不是要去告密?”崔苒没有理会秦氏想上前拉的手,错开身,冷冷质问道。 “告密?”秦氏心头一僵,“苒儿你在说什么?” “母亲不必瞒我,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了,”崔苒盯着自己母亲的眼睛,“母亲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了。” “你这孩子究竟在胡说什么?”秦氏神情慌乱,像是要极力掩盖,“是不是从那郾城回来还没休息好,母亲再给你请个郎中来瞧瞧。” 崔苒没有接话。 她眼睛望着秦氏,那双总是流露柔弱的双眼里,竟浮动出的是失望。 “母亲可还认识此物?”她从袖口那处一支闹蛾。 那闹蛾已经褪色,看起来似乎已经过了许久,只能依稀还看看见上面的金丝还在维持蜻蜓的原样。 秦氏面色一变,她本能后退几步。 “你···你哪里来的这个东西?” “不是……苒儿,这是什么?” “母亲认不出么?”崔苒的声音又冷了些,“那我就来告诉母亲,这是那年上元夜,我觉得姐姐的闹蛾好看,姐姐就把这支戴到了我头上。母亲现在有记起来吗?” 崔苒逼近一分。 她面色绷得紧,本就肤白的脸又苍白了几分:“母亲还不肯说吗?” 秦氏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女儿,她浑身颤抖:“你要我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妇人的声音有些尖锐,刺破了寒风。 “母亲不肯说,那我替母亲说,”崔苒眼泪顺着眼眶落下,“当年,母亲以蜻蜓闹蛾为信号,要一驼背匪徒在上元夜街巷上抱走戴蜻蜓闹蛾的崔家孩子,谁知当时我喜欢姐姐的闹蛾,闹着要她的那个,最后,被抱走的人却成了我。母亲,我说的对也不对?” 秦氏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她使劲摇着头,恐惧却先淹没了上来:“你,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母亲还要抵赖吗?就在前几日,我亲眼见到了那个曾拐我的人。我当年虽年幼,可这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脸,”崔苒冷笑一声,“他如今虽已经疯癫,可被祁哥哥套了几句话,竟都如数说了出来。” “事到如今,母亲还要否认吗?” 秦氏被最后的质问击破防线,妇人尖锐声刺破耳膜,维持的假面撕碎,神情狰狞起来:“是我!是我又如何!你难道不知,你父亲自始至终想的都是他的发妻,连同床共枕时,他都要喊着那贱人的名字,我呢!我算什么!” “我日日盼夜夜盼,那秋绮好不容易死了,我也终于生下你,可他竟要去夔州接回那个杂种!你要我怎么想?我忍着恶心随他去了夔州,可那杂种竟骂我脏了她母亲的灵堂!我出身世家,自幼也是受父母宠爱长大的,不过是依着自己心意嫁了一个自己心仪之人,我又做错了什么?”女子的尖声破碎了整个府邸。 “我恨她,我恨那个贱人生的孩子!这么多年,我日日在秋绮那贱人的阴影下活着,饱受折磨。对她的女儿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不过是找人拐走她,让她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什么错也没有!你更没有资格来指责我!” “母亲!”崔苒崩溃地大喊一声,“母亲竟到现在都不明白吗?若是母亲能容下姐姐,我又怎么会被拐走?我在冯家受尽主母折磨,从小学会了怎么察言观色,假装柔弱,这些母亲怕是都不明白吧?” “我好不容易被找了回来,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努力想把任何事情都做得比姐姐好。我想得到父亲的认可,我想让喜欢姐姐的人都能喜欢我,我努力学画,学习临邑闺秀的所有习性,我费尽心机让祁哥哥看到我……可是无论我怎么做,姐姐仍旧比我得到更多人的关心,可本来这一切,都可以不发生的!是母亲你,一手造成了我的痛苦!” “苒儿。”秦氏被崔苒的话震惊,身体僵硬不动。 “母亲,我方才才想明白,当初那磨喝乐的事情想必也是母亲与小弟联手设局的吧?若不是母亲指使,青夕也不会死,我小弟他也绝不会命丧临邑!”崔苒像是疲惫了,她垂下眼睛,声音里带着绝望。 “母亲做的事情,最后竟都报应到了我身上。”崔苒勾起唇角,“这又何尝不是报应呢?” “苒儿,我不知道···”秦氏似大受震惊,她伸出手想去拉女儿的衣角,被女儿一把拂开,“母亲,不要一错再错了!也求母亲莫再折磨自己折磨我了,好吗?” 崔苒流着泪,言语里尽是哀求。 “苒儿,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要逼我,为什么?”秦氏不解,她的面容像是忽然苍老了多岁,眼眶里含泪,“让崔蓁彻底消失,对你我,不都是最好的结果吗?” “母亲,为何你还是冥顽不灵。”崔苒绝望地摇了摇头,“母亲,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你在说什么?”秦氏后退一步,视线越过崔苒,看她身后站出一人,瞳孔突然放大。 秦氏的唇角哆嗦着喊出名字:“官····官人。” 崔成没有表情,似乎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但他的眼底分明写着清楚的冷漠,那是一种浸入骨骼里的失望。 “苒儿,把你母亲带回玉槠堂去。”崔成没有落在任何眼神给秦氏,衣袖随着风轻轻动了动,然后折过身。 他曾也是临邑城颇有佳名的少年郎,可如今这个男子身上,背压着许多再也翻不回来的往事,他被越挤越矮,像是落尽了叶子的枯树,早就不再是年少时的模样了。 “崔成!你竟敢!你竟敢这么对我!”秦氏像是被受了刺激,尖叫一声,身体就要扑上去,被身后的仆众一把压住。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么多年,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看过我!我费尽心思想要吸引你注意,但凡京中兴起你所绘的花样,我必将其裁成衣衫着身,可你!你却从未正眼看过我,我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这些,你都根本从未放在心上过吧!”秦氏声嘶力竭,主母的体面早就被撕碎得无处可寻。 崔成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再动,也没有回过身。 “的确是我对不住你。”男子落下话,“我对不住你,也对不起秋绮,这些都是我的错。” 他说完这句话,脚步开始拖着往前,到最后也没有回头,好像永远都不会有什么能再让他回头了。 为求名声显赫,抛弃妻女;受尽世俗拥趸,亲人离心。 于这个男子而言,大抵是这时间最大的惩罚。 ☆、诅咒 今日街巷喜气洋洋,连同临邑的各家酒楼都换了新的彩络,条条街巷都似在彩云间环绕。 唯独与这份热闹不符的,是刑部牢狱的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不新,上面还有些东戎的图腾,前面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沈字。 未了多久,牢狱里走出一个少年。 他走得不稳,脚步有些虚浮,但速度很均匀,像是强忍着巨大痛苦。 他面色苍白,大抵是在牢狱里受尽了苦楚,可他好像并没有露出大多数人历经折磨后重见日光的欢喜,反而神情里流露出悲悯。 看到马车前的人,少年才勉强有了反应,点了点头。 马车上的大汉急急走下,替少年端过矮凳,然后小心扶着他,一手又掀起车巾,少年身形晃了晃,好不容定住了身形,才缓缓进了马车。 大汉“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马车行得不快,为了避开民众甚至刻意减缓了速度。今日康王成婚,安宁郡主出降,是临邑城这么多年来的头等大事,民众们都争着往宣德楼方向去赶着看热闹。 待外头稍稍清净些,车里传来少年的声音:“这不是回府的路。” 前头赶车的大汉道:“郎君才从牢狱里出来,赶紧去大相国寺拜拜,好去去晦气。” 车厢里沉默半晌,然后才缓缓道了声:“好。” 前头的大汉松了口气,扯紧了缰绳,背挺直些朝前行去。 少年在大相国寺停留的时间不长,大汉紧跟在身侧,甚至有意替他挡去诸多人的目光。 可少年似乎并不在意,安安分分在佛前跪下,然后阖上眼睛,不知许了什么心愿。 睁开眼睛的时候,盯着面前贡台上的求签桶半晌,最后还是没有伸手去碰。 “不从正门走?”少年见大汉带的方向不对,皱眉问道。 “方才人多,马车停在后面了。”大汉回。 少年额首,跟着离开了大相国寺。 那辆马车的车轴滚动时,不知什么时候起,后面跟了一辆一模一样的。 再绕过几个矮巷,两辆马车不知不觉里又成了三辆。 皆朝着城中不同的方向行去。 崔蓁坐在马车里,她身体绷直,紧靠着后壁,不敢松懈丝毫。 绿鞘握着她的手,小女使也满脸严肃,二人都在等着即将面临的风雨。 很快,四周的喧哗淡去,皆安静下来,静得似乎只能听见风声。 连同二人的呼吸彼此都能清楚听闻。 崔蓁向后缩了缩,她没有放过空气里任何细微的声音。 接着,她耳朵动了动,箭羽的呼啸声刺透平流,直直穿过车壁,没入崔蓁身旁的车壁。 绿鞘被吓得惊叫一声,紧接着带动了车外泠p冽兵器铠甲的摩擦。 他们从四方朝着她们这里奔涌。 “坐好了!”车外的阿古拉低声沉吟一句,然后车身一晃,她依稀能看到他的背影飞豹般直扑而下,血迹溅透了车巾,留下长长一道痕迹。 呼喊声此起彼伏,那是绝望前的最后呼救。 绿鞘被崔蓁反手握紧,她的手心在出汗,而且固得很紧,但绿鞘没有抗拒,只是蹙着眉,这份微弱的痛意好像能给她一份支撑感。 姑娘本是不愿意她跟着来的,是她威胁姑娘若不带着她,就去告诉沈郎君,姑娘才勉强应下,就算是为了姑娘心安,她也不应该表现出太大的恐惧才是。 “趴下!”外面阿古拉嘶吼一声。 绿鞘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崔蓁一把带倒直接卧于位置下。 箭羽没过头顶,直接钉入了方才她坐过的位置。 “姑娘···”绿鞘仿佛觉得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兵器与血迹冲破空气,直入鼻腔,隔着那薄薄一帘,她感觉肢体都被要被溶解散开。 “别怕··”崔蓁低着头,绿鞘无法回头看清她的表情。 但她也能察觉到少女衣衫下的颤抖,她又听到了崔蓁的安慰。 “很快就好,很快。”她在试图安慰绿鞘,也想要着给自己定心,“今日康王大婚,只要惊动了临近的巡警,他们就不敢再乱来。” 她握紧了绿鞘的手,两个女儿家,像是在彼此身上寻找着力量。 “姑娘,如果这次,我们死了···”绿鞘心绪极乱,她慌乱地回头看向崔蓁,“我··我其实不怕的。” 小女使又惊叫一声,血迹从马车顶渗落下来,落在崔蓁与绿鞘握着的手指间。 “我···我死了没关系,恩和他一定能带着····带着沈郎君回东戎去的吧?”绿鞘闭上眼睛,她努力把气息放匀,最后一句长话说得极缓。 身侧的少女沉默了片刻,沉默到绿鞘几乎已经觉得她们必死无疑,才听到崔蓁的声音:“能的。” 很短促,甚至没有任何颤抖。 然后少女又重复了一句:“一定能的。” 就好像这声音里藏着什么安定的力量,把绿鞘心头的不安短暂抚平。 她在肯定这句话,也在给绿鞘同样的相信。 “好,那就好。”绿鞘阖上眼睛,四周还残留着兵刃和血气。 崔蓁的话让她心底种下了一根细苗,然后跟着缓慢生长,延长枝叶。 突然间,车巾被一把拉开,刺眼光线落入眼眶,直射眼球。 绿鞘被短暂晃了眼睛,然后看到一抹寒冰直朝她劈来,这短短的瞬间,刀刃上自己被惊恐放大的眼睛正对视着她。 然后她视线一断,思绪来不及跟上,崔蓁已经一把将其揽在身后,她被彻底护在阴影里。 “姑娘!”声音比身体先做出反应,她惊呼出声时,同时听到有箭没入皮肉的声音,然后一声闷哼,有人倒了下去。 她能感觉到护着她崔蓁的身体猛烈的跳了一下,绿鞘全身的血液倒涌,想急急挣脱崔蓁的束缚。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绿鞘着急大喊。 崔蓁却像是浑身僵住一般,没有反应。 “姑娘!”她又大声唤道,她推不开崔蓁的束缚,只能凭借蛮力摩挲着她的身体试图查看。 “没事···”崔蓁的细微声音传来,然后才又接上,“没事,中箭的不是我。” 绿鞘心下平静,察觉到崔蓁转过身。 车巾又落下,只能看到上面模糊的血迹。 然后马车开始朝前奔跑起来。 “小殿下,以往种种是牧仁我对不起你,今日,牧仁最后一次为小殿下开路!”打斗声中凭空响起一声怒吼,撕破了这焦灼的状态,那人的声音明明苍老,可这句话却带着层层杀气。 崔蓁心头一凉。 牧仁,是那位已经消失多日的牧仁吗? 既然已经背叛了沈徵,为何今日还会出现在这临邑城里? 马车在剧烈震动,马匹的嘶鸣声冲破人群,奋力朝前奔跑。 厮杀与打斗在逐渐远去,但好像有人冲上来,被阿古拉用车身撞开。 遥遥远处又传来一句话:“阿古拉,小殿下就拜托你了!” 苍老的呼唤拖着尾音,遁入四处的空气里消失不见。 牧仁站在众人的中心,他已经不是当年草原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而是头发半白,身形佝偻,饱受折磨的模样。 可是他今日还是挺直了腰背,他身上已有了不少的伤痕,伤口很深,有血迹顺着衣管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他好像并不在意,抬手去了外衫,然后扯起嘴角笑笑:“诸位是二殿下的人?还是康王的人?” 追杀者们互相对视一眼,把目光又落在了牧仁身上。 “我只是老了些,但我的脑子还是清楚的。”牧仁没有等他们答话,“康王如今大婚,正要借用军功让他登上皇位的理由更充分些,不会想要起这无端的麻烦。那么几位,怕是二殿下的人吧?” 有黑衣人动了动:“牧仁!你我都是听命于二殿下的,草原上的狼群能存活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忠诚,难道你要背叛殿下吗!” 牧仁看着那人,浑浊的眼神里虽没有昔日的灼光,但还封存着当年逼退敌人的冷冽。 这位老者曾是大汗身边最得力的助手,随阿日斯兰大汗南征北战,身上经历过草原最冷酷的寒风,饮过最冰凉的河水。 他们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忠诚?”牧仁无谓笑笑,“我早就背弃了我的忠诚。我的命是大汗给的,大汗要我照顾好小殿下,可我做的那些事,却是害死了他!” “怪只怪我轻信了二殿下,以为他能给小殿下一条活路,我真是大错特错。”老者仰天悲怆一声,像是孤狼最后的悲鸣,“长生天已经看到了我的罪恶,我在等他给我的惩罚。” “你!”黑衣人后退一步,“你不要忘了,你的儿子还在殿下的手里,如果···” “长生天会保佑所有无辜的人,我的儿子不会为了一个苟活的父亲骄傲的,即使是死,他也不会原谅我。”牧仁握紧了刀。 “今日只要我在站在这里,你们谁也别想去追那辆马车!” 他将自己的背脊挺直得像是最英伟的山川,要用血肉阻拦所有试图冲破防线的人。 绿鞘依旧被崔蓁挡在身后,马车还在一路急驰前行。 血腥气在整个车厢里弥漫,时刻提醒着里面的人紧绷神经。 还有兵器而至的响声,阿古拉凭借蛮力推开几个,箭雨仍然纷至。 绿鞘听到身前的崔蓁朝前喊道:“阿古拉,朝望火楼方向去。” 马匹又嘶鸣一声,马车调转了方向,她们被重重甩到了车厢令一侧。 “绿鞘!”崔蓁把手过,“火折子,我让你带着的火折子呢?” 绿鞘心头一晃,车速实在过快,绿鞘勉强在衣袖里摸索寻找。 “快!”崔蓁皱眉紧紧催道。 绿鞘索性扯了衣袖,翻腾出火折子,直接递到崔蓁手里, 车厢还在剧烈翻滚。 崔蓁奋力拔掉盖子,然后她们又被甩到了另一侧,吃力不住再晃了下来。 可崔蓁牢牢握着,火折子始终不燃,绿鞘也帮着固住崔蓁的手。 微弱的火光在猛烈间点燃,崔蓁一手掀开车巾,抬眼见身侧紧追的黑衣人直面劈来一把长刀,她蹲身一躲,抬手将火点燃车巾。 火苗舔舐着所有能触及到的东西,然后开始剧烈燃烧起来,烟雾填满了整个车厢。 绿鞘被呛得几乎喘不上气,她在一片混乱中,被崔蓁一把拉出车厢。 阿古拉宽阔的后背挡住了她们大半身形,他身上有多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 绿鞘余光看到面前便是环绕临邑的曲城河,不远处有一较高的望火楼。 “阿古拉,跳车!”崔蓁一边呛着,一边奋力大喊道。 马车已经逼近河边。 “现在,跳!”崔蓁一把拉住绿鞘,身体奋力朝前一扑。 水面很快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朝着绿鞘的耳朵渐渐远去。 水面的光线越来越暗,她只能被幽深湖底拖着下坠,最后彻底失去意识…… 牧仁身旁已经死了不少人,喘息声出卖了他已经精疲力尽的事实。 他一手支着刀紧紧靠在刀背上,试图聚集最后的力气。 身旁还围着三两个人。 那些人被方才牧仁的杀气攻得节节溃败,心下笼着深深恐惧不敢朝前。 远处有兵甲声音传来。 牧仁被血气杀红了眼看了眼不断逼近的巡警,面上浮过虚薄的笑意,然后他嘲弄地望着剩下的几个人。 追杀者们互相对望一眼,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开始颤抖。 “你们,追不到小殿下了。”老者淡淡道,拂去脸上的血迹,“你们,会和我一样死在这临邑城里,尸骨再也不能归故乡。” 东戎人最重尸身归故里。生于草原,死于草原,长生天才能感应到死者的灵魂,让他们获得安宁。 回不到故土,是对东戎人最残酷的诅咒。 牧仁把这份诅咒给自己,也给所有伤害过沈徵的人。 “长生天,牧仁在此把自己的灵魂献祭给您,求您庇护小殿下平安归家。” 在东戎有一个传说,如果有人用献祭自己的方式求一个人平安,那么那个人会获得长生天无上庇佑。 牧仁余光看到那些大梁巡警已经不断靠近,剩余的追杀者与他们厮杀在一起。 他抬头仰望天空,整个天空好像都随着他不断旋转,然后重重落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落进了他的眼眶,然后意识在不断远去。 远处不知什么人的歌声传了过来,那是一首草原上的歌曲。 “围栏中成群的骏马里,哪些是你依赖相伴的良驹。 走不出的遥远故乡中,哪个才是我们寻找的最终归宿啊。” 这歌声带着远方泥土的烟尘,和马蹄略过草地的清香,带着他的灵魂朝着瀚海湖飘去。 模糊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沈徵还坐在帐篷旁的那段长枯木上,抬头看着远处飞过的大雁。 小少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眼睛清澈得如同刚化了冰的湖水。 然后他回头看到了他,站了起来。 “牧仁,你回来了。” 他轻轻道了一声。 ☆、别离 绿鞘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身边站着的人,才意识到自己活了过来。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衫,湿透的衣服换去,如今已是洁净的一身。 身旁的炭炉冒着气,冬日里进了水,四肢这时才有了感知。 “姑娘,姑娘呢!”绿鞘急急支起身。 一旁坐着的郭恕这才慌忙劝道:“你旁边呢,她没事。” 随后少年想到什么又道:“你们的衣服是我的女使换的,放心,她们不会说出去。” 绿鞘倒没注意这句话,转身看着面色微微有些苍白的崔蓁。 她眼睛紧闭,像是被什么噩梦缠住无法挣脱。 “姑娘,姑娘!”绿鞘小声唤道。 “你再让她睡会吧。”郭恕在一旁小声道。 “不行,姑娘嘱咐过,最多半个时辰,我们一定要赶到鬼矾楼。”绿鞘没有理郭恕,仍旧小声喊道。 这是姑娘之前定计划的时候再三叮嘱的,只要他们入了湖,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定然要在半个时辰内醒来去鬼矾楼。 “倒也不用这么急,我这别院荒僻,别的什么都没有,距离那鬼地方倒是半柱香的时间就能到了。”郭恕解释道,“我以前以为崔蓁性子乖张,敢爱敢恨,但多少也是惜命的,可如今她竟能定下这样的计划,还将自己生死算在里面,如今才算我真正认识了她一次。” “以后请在我醒的时候夸我。”绿鞘听到身边崔蓁发出了虚弱的声音,“昏迷的时候不作数。” 她急急回头,见崔蓁已经半支起身体。 她的脸色还很苍白,唇色半点血色都无,甚至气息还有些不稳。 “姑娘,你没事吧。” 崔蓁摇了摇头,抬头看郭恕:“阿古拉呢?” “那壮汉身体好,没多久就醒了,我找人给他包扎了伤口,他就直接先往鬼矾楼去了。”郭恕见崔蓁恢复了些,有些埋怨道。 崔蓁点了点头:“走吧,绿鞘,别错过时间了。” “好。”绿鞘虽仍有担忧,但见崔蓁这般坚定,只得抿了唇扶着崔蓁下了塌。 “门口准备了马车,我与你们一起去吧。”郭恕开口。 崔蓁回过头,少女虽眉宇疲乏,但神情却很坚定:“你还是不要扯进这件事了,你家在朝中本就中立,什么都不做是最好的。” 郭恕却有些不以为意:“我可是亲自在那些潜火兵眼皮子底下把你救了上来,你以为我还能袖手旁观?” 崔蓁蹙了蹙眉,她的表情透露出些许愧疚。 郭恕自然看在眼底。 “当初我既然答应了你,这件事情就与我息息相关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帮你们走到最后。”郭恕孩子气的脸上露出认真的神情,连同圆润的瞳仁里都增了少年人对承诺的肯定。 “好吧。”崔蓁没有再拒绝。 她扶着车壁勉强上了马车,坐在马车里也一时默默无话。 但绿鞘看得出,姑娘很紧张,也很急迫。 自见过安宁郡主后,姑娘几乎多日都未睡好觉,有时候勉强眯了会眼睛,就很快又醒过来。 只要是清醒的时候,她就拿出笔不知在写一些什么,她不怎么认识字,也看不清那些标着的箭头是什么意思。 直到今天昏迷的这段时间,大抵是这么多天里姑娘睡得最熟的时候。 她很心疼,但也知道自己劝不了她。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崔蓁等不及,直接掀开帘子先跳了下去。 那暗渠口处站着许多人。 不知什么时候落了雪,尽数都停在衣衫间,多余的压住了她的睫毛让她看不清楚眼前几人。 甚至暗渠那个幽幽的口子,都好像更狭窄了一些。 “你怎么才来?”迎面的阿仲先皱眉道,有些嫌弃看着崔蓁。 他也着了青碧色的道袍,头发如沈徵般束发戴簪,不过衣衫上有些伤痕。 他现今长高不少,眼下的乌青似乎也少了许多,身子愈发挺拔,嫌弃的表情却和当年如出一辙。 “你们这边没事吧?”崔蓁担忧着看着阿仲,阿仲待得这辆马车驾车的,是恩和。 恩和倒是对着崔蓁作揖,然后又瞪了眼阿仲,两人似很不对付。 “没事,这小子好得很呢。”恩和没好气地回答,“我们被盘问的时候,得多亏了刘家商队替我们拦了一会追兵,好不容易才脱身。” “刘家?”崔蓁顿了顿,此次计划她并未让刘松远入局,没想到他还是知晓了么? 少年情谊也许是再怎么经历事变都无法割舍的羁绊,无论立场几和,大抵都不会变吧。 崔蓁来不及思考这么多,此刻她更记挂的是马车里的少年。 “他呢?”她把视线投向了停着的两辆马车,但有一辆却和之前定的不同。 “郎君的药性还没过,应该快了。”阿古拉向前一揖。 阿古拉虽方才历经生死,但东戎汉子身子硬朗,表面看不出伤势。 “你放心,他没事。”王祁往前一步。 本驾这辆车的应当是刘松远,但崔蓁想到他的处境,如今刘家靠他维系着康王一脉,他已经妥协很多,不应再用此事再把他拖进来。 她思来想去,最后却只能想到了王祁。 王祁说完后,才突然想到什么补充道:“方才过来的路上的确有人盘查,不过恰好遇到了梁待诏,他们就散了,然后梁待诏和我们换了马车。” 崔蓁定了神。 梁先生喜欢沈徵这个学生,这份喜欢是可用命相换的,她只希望,梁先生不要有事,不然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雪落得大了些,已将临邑的屋顶都淹没,挤压下厚厚的瓦灰原色。 这里有一群人,在等马车里的少年醒来,离开这个地方。 一时都很安静,似乎每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就好像别离的千山暮雪,已经扎根在茫茫雪地里。 天地尽白间,远处有一线黑色在靠近。 然后那黑色不断绵长变粗,逐而压过了四处的白色。 兵器发出的冷冽和盔甲的摩擦,似乎把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遮盖掉,朔气传柝,雪境压声。 众人中阿古拉先反应过来,向前几步挡在众人身前。 崔蓁的头脑一白,很快,她有了反应。 前面是重甲兵士开位,中间的木辂车辇,是帝王的规格。 难道,康王今日大婚,已经顺利登上了大宝? 崔蓁后头看了眼那辆马车,马车里还坐着她心心念念的少年。但她或许没有时间再多看他一样了。 做这些事情的这些人都是无辜,所有罪责她可以一力承当。 她踏步朝前,挡在了众人身前。 “崔蓁!”郭恕和王祁喊了一声。 崔蓁没有应,风口倒灌,朝着她脸上刮裂着皮肤。 茫茫白雪间,瘦弱的豆青色一点,阻拦在一支漆黑绵长军队前。 崔蓁绷紧了神情,她或许知道自己不过是螳臂当车,但这也是她最后能做的事情。 但那支军队在几步之遥处停了下来。 然后车里走下一个人。 崔蓁视线一眯,竟看到走下来的是安宁郡主。 她身上还着靛青色的婚服,但去了冠,她的表情很是急切:“崔蓁,快叫明成哥哥出来!” 崔蓁不解,看着少女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但身体还是本能防御着。 “康王已经被官家着大理寺关起来了,你快让明成哥哥出来!官家要见他!” 崔蓁头脑里一片混乱。 康王今日不是大婚么?怎么被关起来了,官家不是重病在床?怎么又··· 她百思不得其解,身后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 她回过头。 少年清朗的面容在雪色里似乎增了些苍白,她一时恍惚,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这么近看清过他的脸了。 可即使这么多时间过去,她仍然能记得他的眼睛的模样,从来是清透如海子,静寂如星辰。 这是她的阿徵。 崔蓁本能得想手臂向前拦住他。 他把视线低了低,没有看向崔蓁,只是淡淡道了一声:“让我过去吧。”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雪落在睫毛上触感。 崔蓁手松了松,缓缓放了下来。 然后她看着少年一步一步踏雪朝前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察觉到了不安,他的每走一步,都似乎在不断地推开她。 她和他之间的牵绊,或许在少年决定走向那辆马车时候,就已经被扯断了。 苍山暮远,寒江落雪。 时间好像离开了她的身体,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雪地里有多久。 肢体已经僵硬,衣衫像是寒冰一般挂在身上,沉重得几乎要压垮她。 然后她看见青碧色道袍又从那黑色的重甲中下来,少年走了几步,转过身对着马车行礼。 再接着,她看到其中几点黑色去了盔甲,露出里面黑色的便衣,然后有一个人牵出一匹马递给少年。 少年额首,牵过马绳,身后跟着方才去了盔甲的几个黑点,然后一起踏着雪朝她走来。 他明明离她越来越近,她却觉得他好像越来越远。 然后他站到了她身前,少年没有看她的眼睛,而是把视线落在远处:“官家准我回东戎了。” 风雪里,少年的声音很轻。 “嗯,”崔蓁听到自己发出了声音,“什么时候?” “现在就走。”少年答。 风雪大了些,错过少年人之间的始终没有靠在一起的衣袖。 崔蓁的眼睛莫名有些酸涩, 然后她听到自己又发出了声音:“好。” 简短,没有起伏。 然后他又落下一句话,与飘落的雪一起坠落在她指节上,然后化成了一滴水,顺着指间没入地面。 然后他与她擦肩而过,再无回头。 少女站在原地,等风雪渐渐淹没她的小腿。 “姑娘,沈郎君真的要走了吗?是官家让沈郎君走的吗?”绿鞘跑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崔蓁。 崔蓁没说话,她盯着眼前堆起来的白雪,看着里面的青石板彻底被积压掩盖,她始终没有转移视线。 “姑娘?你不回头看看吗?”绿鞘有些着急,晃了两下崔蓁。 崔蓁还是没有回头。 “姑娘!沈郎君已经进暗渠了,您倒是回头看一眼啊!这一走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绿鞘急得想掰过崔蓁转过方向。 绿鞘好像还在不停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她依然没有动,四周寂静无声,好像漫漫雪色也静止了下落。 她肩膀上积了一些,她没动,便有了平缓的坡度。 声音一瞬皆淡去,然后耳畔传来熟悉的系统冰冷的汇报声。 “恭喜宿主,攻略进度已经到达100%,任务完成,宿主可以回家了。” 冰冷的机械声褪去,她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然后一滴泪落进了雪地里,寻不见踪迹。 ☆、回家 明昭三年,梁大败东戎,所失城池如数收回。 官家病康,于康王成婚日,尽数收回权柄,朝中一半依附康王参加婚宴大臣皆入狱彻查,康王以私通敌国的谋逆罪也被关入大理寺由三司定论,以法定罪。 同年,新政再次推行,召回韩相公等诸多被贬谪的大相公们,且大将李腾重新调回边疆镇守。 这些政令下得雷厉风行,毫不见拖泥带水,像是事先都已计划好的。 知道这些消息的时候,崔蓁坐在她的松烟榭内看雪。 短支子把窗户框出一角,她视线能看到远处的天空。 可天空雾蒙蒙的,即使隔着这一角,似乎也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试图眯了秘眼睛,却还是有些看不清,便也作罢了。 自系统汇报她攻略任务结束后,本应该是立刻带离的,但她还是求了三天时间,这三天里每一秒,她都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机能好像在逐渐损坏,五识不断退却,她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愈发力不从心。 她抬起手,想去碰身边的茶水,但手指不受她控制,好不容易挪到了茶杯旁,手却轻轻抖了抖,杯盏一倒,水尽数濡湿了她的裙角。 绿鞘恰从外头回来,看到崔蓁的呆呆望着那已经空了杯子的茶盏,慌慌跑了过去。 “姑娘这是做什么,若是要喝水,与我说就是。”绿鞘拿过巾帕,想替她拭去茶渍。 崔蓁却微微别开身。 “算了,”她的声音轻的像是蝶类扇动了一下翅膀,然后低下头,“事情做完了吗?” 绿鞘叹了口气。 自从沈郎君走后,姑娘的气色愈发不好,整个人比之前在郾城的时候都更虚弱,那一次是失了心魂,这一次却好像是油尽灯枯了。 主君请了好多郎中来看,却看不出所以然。 但就在这短短三天内,她却明显看得出姑娘的身体在不断颓败。 像是花枝失了根,然后一夜之间所有的生机随着沈郎君的离去都抽光了。 她无来由的害怕。 就好像,她要留不住姑娘了。 “姑娘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是去夔州,我已经托人寄出去了。”绿鞘答道,“给阿元的东西我也都拿过去了,姑娘尽可放心。” 崔蓁点了点头,她有些吃力不住,拿手支了一下书案。 前几日,王祁告诉他,他找到了当年拐走崔苒的那个驼背人贩,在认罪过程中,那人贩还牵一桩旧事,当年青夕的弟弟也是被他拐至京城,而那个孩子,就是阿元。 兜兜转转,竟没想到,要寻的那个人,青夕其实早就见到了。 也许真是命运捉弄人。 崔蓁没有多少时间,她如今袭承了秋家的家业,可她走后这份家业又不知该托付给谁,索性就写了信,告诉他们她指定了阿元作秋家的继承人。 她时间不多,对青夕,也终于算是有了交待。 然后她抬头,看到绿鞘正在一旁低头认真吹着药,小女使灵秀俏丽,眉宇间还一派天真。 她陪着她也算出生入死,她走了以后,她替她也安排好了去处。 “绿鞘。”崔蓁抬起头唤了一声。 “啊?”绿鞘应。 “绿鞘你喜欢恩和吗?”她轻声问道。 绿鞘先是愣了愣,很快整张脸腾地红了起来。 小姑娘害羞得别过身,撵着衣袖道:“姑娘作何打趣我。” 崔蓁了然,唇角勾了勾:“我知道了。” 她已经替绿鞘去了奴籍,也写信拜托刘松远若是有空,让绿鞘可以去东戎寻恩和,这是她最后能给她的安排。 刘松远经康王一事,直接去了官职,官家看在刘家多年支撑新政的功绩上,功过相抵,便只是允了他辞官,刘三郎如今也担起家中商事,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只是曹家六娘执意随曹家流放西南,当年阴差阳错的夫妻情分如今在峰会斗转的岁月里戛然而止。 一切像没发生过,一切又像是都发生过。 但崔蓁来不及再多想。 她用了三天时间,为那些故友们各自都写了一封信,算是她能做的最后的告别,她甚至没有时间阖眼,笔上的墨干涸,外头吹进来一阵风,零散的纸张便都四散开去。 她抬头又朝外看了一眼。 “又下雪了。”她喃喃自语一声。 雪满长安道,希望不要阻了归客的去路。 “绿鞘,临邑最高的地方在哪里?”崔蓁想到什么问道。 见绿鞘低着头看她,眼睛里含着泪。 不知道绿鞘感应到了什么,然后用力用手擦了擦眼泪。 “那应该是矾楼了。”小女使点头肯定道。 “那我们去矾楼吧。”崔蓁轻轻说道,胸腔里气力用得差不多,她的声音时断时续。 “现在吗?”绿鞘问道。 “嗯。”崔蓁点头。 “要与主君说一声吗?” “不用,我们从后门悄悄走,不要惊动任何人。”崔蓁没有心气在应对任何回答,她要留着最后的力气去矾楼的最高处。 “好,那我们快去快回。”绿鞘替崔蓁拿过斗篷,细细替她系好绳子。 牵着崔蓁出了门。 崔蓁走得很慢,雪色还没没上街道,只有淡淡的湿润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了去。 崔府后院的杏树如今也枯无一叶,嶙峋的枝干勉强在寒风中伸展。 崔蓁的视线短暂停了停,但很快还是移开去。 马车一路走得很平,连同颠簸都很温柔。 临邑街巷的叫卖声绵长亲切,食物的气味弥散在四周的空气里,是温暖的人间烟火。 但崔蓁有些困了,她依着车壁不知不觉在这熟悉又温柔的烟火气中渐渐睡了过去。 “姑娘,姑娘。”直到绿鞘推了她很久,她才勉强把眼皮睁开。 “姑娘的脸色太差了,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绿鞘担心问道。 “没事,”崔蓁摇了摇头,她用尽气力支起身体。 外面的雪又大了些,就像那个少年走的那日一般。 雪色落在脸上,她感觉不出什么冷热了,她抬头看了眼矾楼,微微握紧了拳头。 “姑娘。”绿鞘想去扶姑娘。 崔蓁没有应。 她从匆匆擦肩的众多人中执意朝前,脚步踏上第一个台阶,气力仿佛已经透支。 她匀了匀气,把手撑在围栏上,又踏出第二步。 然后是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当一个人体力彻底透支时,就好像又到了一个重新的原点,所要抵达的那个点会是前所未有的明确。 思绪错位,那一刻她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温温和和的青碧色道袍少年拉着她的手,也是这般一步一步朝着顶楼走去。 模糊中,她好像又看到了他的背影,就在她的面前,他拉着她的手,手心的温度顺着接触的指尖传至她的心口。 彩络缠绕,珠帘流光,都不及她眼前那点青碧。 所有嘈杂褪去,她由他带着,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定。 然后他们一同停在那道门前,少年手微微一抬,临邑城的尽数风光都展现在她眼前。 与那日夜里所见的吻合,整个临沂都因雪色而放慢了速度。 少女望着茫茫雪色,又往前走了几步。 身后绿鞘惊呼一声,但她没有唤住她。 她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期待,好像这一瞬间越过临邑城,拨开天地白茫茫,朝着更远的地方看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少女的脸上的光才一点一点的淡了下去,眼底流露出几分遗憾。 轻薄得像是山间的雾岚。 “还是不够高啊。”就着血色,她喃喃道了一句。 她回过头,与身边站着的少年说话道:“今天没有烟花,也没有草原。” 少年对着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然后身形逐渐淡去,转成了一缕青烟,消失在白色的空气里。 她试图伸手去抓,却只剩一手空荡,连同雪迹都成了手心的凉冰,从指缝间渐渐散落。 她手臂松了下来。 耳畔里又响起少年与她擦肩而过时的那句话。 “回家吧。” 这是他最后与她说的话,轻柔温和,像是雪花坠落的声音。 她看了看自己掌心,又抬头看了眼天地一色的远方。 “阿徵,糖瓜蒌我不吃了,我回家了。” 少女最后说完这句话,视线逐渐模糊,她身体向后倒去,视线里,天地旋转起来。 然后重重咚——的一声,天地万物都归入沉寂。 北方的朔风越过山川,还未能转换成江南的柔色。 此时此刻,北方边境有一老一少的身影在朝着东戎草原方向继续往前,寒风卷起老者的白袍,但未曾阻挡他的步伐,但他似乎也感应到什么,回头朝着临邑的方向望了一眼。 黎城的白山茶花开放还有一段时间,青山寺大殿的墙壁上,满壁风动,□□飞扬。夏椿踩在高凳上还在勾勒颜色,外头落进寒风,他把笔停了下来,视线朝外望去,院子里的树叶不知何时堆了满地,无人来扫。 郾城绾色少女仍在药局里忙碌,虽天寒,但她额发上因忙碌起了密汗,她端着药走了几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折过身朝门外空荡处看了一眼,那里没有一个人。 图画院墨香仍然,郭恕的笔落在纸张上,晕开成墨云,整张画便都失了净色,他有些惊异抬头,看到王祁与高泙都提着笔,不知在想什么,笔尖的墨水都未曾落下去。门外经过的阿元手里拿着的水注突然落了下去,碎成了两片。 刘府里拿着账本的刘松远还在认真对账,他眼睛晃了晃,笔微微一斜,寒风吹开了窗户,勾起了书角,他没有去压,笔却放了下去,望着那卷起的书页出神。 …… 再往远处看一些,临邑往北的官道上,白色雪地间,有一行黑点在急速前进,只一瞬间,为首的少年心无来由的纠了一下,喉咙里泛上血腥味,气血上涌,雪地里多出了朵朵雪梅。 他们停了下来。 身旁的人担忧想靠近,少年抬手制止了他们,他停下了前行的步伐,那衣袖擦了擦唇角,然后垂下手,低头看着雪地里的盛放的血梅出神。 须臾,他手指微动了动,但最后还是没有转换成什么动作。 冷风里,他驾起马又朝边关狂奔而去,整支队伍最后还是消失在风雪里。 桃花还未开,杏子仍未熟。 少年知道,他贴身放在左胸处的珠花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蓁蓁回家了。 ☆、宴经理 今日无风,两边的梧桐树生得茂盛,几乎遮蔽了整条街道。 春末的茂盛崔蓁来不及欣赏,她加快脚步匆匆跑进大楼,按了好几下电梯按钮,才勉强挤了进去。 这是她自实习攻略结束以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前几日由公司对他们这些实习生做了常规体检,以及公司特备的心理疏导外,还给了他们半个月的休假时间。 这半个月里,崔蓁回学校办理离校手续、拿了毕业证,还参加了班级的毕业典礼。 喝酒,拥抱,哭闹,告别,几年的心情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永久释放。 生活在经历完所谓风雨后,又恢复了以前的原貌,她仍然是那个从象牙塔里出来刚毕业的青葱学生。 “蓁蓁,你都到了,还不赶紧出去?”旁边有同事手肘推了一下崔蓁,崔蓁才反应过来,慌忙点头说了声“谢谢”,从电梯里走了出去。 这家公司很大,部门也许多,她因专业的原因,被安排到的是世界细节规划部。 她寻到了自己工位,把包里的文件用具都拿了出来,然后乖乖坐着,等领导发配任务。 他们这期的实习生,最后留下的只有五个人,只有她一人被安排到了这个部门。 才是早上,大家都有些懒散,喝咖啡吃早饭的,倒是显得悠闲,崔蓁本能也有些放松。 “宴经理来了,宴经理来了。”有人小声嘀咕道,崔蓁扫了一圈瞬间紧张的同事们,她也被调动了情绪,读书时候留下的习惯又占据上风,她迅速挺直背。 玻璃门外走进一个女人,深咖色廓形西装套装,身形高挑,妆容精致,神情很是冷淡,眉宇间带着都市女性独有的干练。 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才进门,就先抬眼扫了一眼众人。 一时屋内鸦雀无声,只有鼠标与键盘的声响在试图打破沉寂,大家都低着头假意忙碌。 女人扣了扣玻璃门,众人才纷纷抬起头。 “你们平时是什么德行我还能不知道?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她的声线清冷,但语气里好像有几分调笑,似乎也没那么拒人千里之外。 崔蓁觉得这经理并没有她想象中这么严肃。 “今日开发部那边说《怜生》的世界开发有些失控,需要我们这边调一个人手过去测试,你们谁去?”宴经理看了一眼众人。 同事们本能都低下头。 随后不知是谁说了一声:“经理,蓁蓁是新来的,可以让她先去熟悉熟悉。” 随后,崔蓁意识到整个办公室的人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尴尬地抬起头,恰好对上宴经理的眼睛:“那····那我去吧。” 宴经理歪了歪头,神情露出几分好奇:“新来的?实习是第几名?” “第二···”崔蓁站起身。 女人似乎更添了惊讶,上下认真打量崔蓁:“心理医生那里已经疏导好了?” “医生说我没问题。”崔蓁答。 “行,”经理勾了勾唇,“跟我走吧。” 宴经理走得很快,高跟鞋在地面上规律碰撞,发出好听又有节奏的声响,崔蓁在身后小跑跟得很辛苦。 前面的女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速度,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实习感觉怎么样?”前头的人问。 “啊?”崔蓁一愣,“还···还行” “没有遗憾?”她又追问。 这声反问,似乎一瞬间,崔蓁又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里擦肩而过的身影。 半晌,她才缓缓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女人停了下来,转过身:“你倒是诚实。” 她语气里有些欣慰,然后抬手推开了休眠室的门:“进去吧,和之前一样,躺在床上就好。” “《怜生》是民国背景,但因为开发不完善,你可能会穿越多个世界,不过不用慌,公司对员工人身安全有绝对保障。等你确定到民国以后,抬手敲三下手心,你就能醒来。” 崔蓁视线往里望去,这里的休眠室和她实习期待过的一模一样,她很熟悉这些操作。 头顶白色冷光直愣愣得照在她眼睛里,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马上就闭上眼睛。 而是盯了一会后,才缓缓又归于黑暗。 这次的调试时断时续,正如宴经理所说,她似乎在很多不同的世界里穿行。 有时候是仙侠,她位于群山之巅,仰望云海缥缈,然后不知被谁推了一下,她从云层坠落; 视线一恍,她似乎又来到了厮杀凌冽的古战场,两边的士兵都朝她铺天盖地奔来,她抱紧了头蹲了下去; 再一睁眼,又至宫殿正中,她着了一身紫罗兰色烟纱,四周舞女曼妙,围众笑声不绝。 她被不断坠入,又推出,又坠入,又推出···· 直到耳畔听到了自行车的叮当声,有人对她说道:“小姐,想去哪里?” 她抬眼看到是一个戴着围帽的黄包车师傅,对着她露出殷勤的笑意,她皱了皱眉,转过头看了眼四周。 西式的建筑参差在不怎么宽的道路旁,有狭窄的胡同从其间穿过,时不时跑出几个卖报的孩童,还有骑着自行车的人经过她,响起一串好听的铃铛声。 她这才长嘘了口气,这应该就是民国了吧,任务终于完成。 她抬起手,将手指放在手心微微敲了三下。 一瞬间,所有的景致如同褪色般从她的视线里被不断剥落,化成了水墨色的痕迹,然后她发现四周又有颜色升了起来,她看见自己好像站在了一个帐篷里。 有一个人背对着他。 那个人着了身靛青色长袍,上面绣的流云暗纹她有些熟悉,腰间坠条玉饰带子,那人很瘦,因而那条带子便只勉强松松挂着。 他的头发被梳成了很多根小辫子,一半用棕色皮带子垂了一个小髻,他的正前方有一张地图,他的视线停留在上面,似乎正细细思索什么。 崔蓁瞳孔一瞬放大,然后她发觉自己全身不受控得颤抖起来,她的嘴唇嗫嚅着想发出声音,声音却哽在喉咙里,被束缚不得发声。 接着耳畔有一声重重的敲打声,她看到帐篷开始褪色,那个背对着她的少年,被黑暗拉得越拉越远,她却只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刺眼的白光直接射进她的眼睛,她本能眯了眯,别过头去。 鼻子里似乎有什么稠稠的东西,她抬手擦了擦,是血 “能听到我说话吗?”身旁有女人说话声,她抬眼看去,宴经理正低下头严肃地望着她。 崔蓁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刚才系统出了故障,编码偏离了,所以你被带到了别的地方。”她简略的解释道,“自己能站起来吗?” 崔蓁支起身,身体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异样,她还有些恍惚。 “来人,带她去医务室做检查。”有人上来扶过她。 被带着走了几步,她想到什么,转过头。 宴经理还在检查仪器,注意到崔蓁的动作,她也抬起头来:“还有什么事?” “宴经理,我想问一下,我实习时那个世界资料,我能看一下吗?” 宴经理神色里闪过讶异,但她很快回答:“抱歉,你还没有到可以调看记录的级别。” 她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实习期世界一般都是数据根据库存自动生成,一般很难再找到记录。” “哦,我知道了。”崔蓁转过身,低下了头。 宴经理看着从玻璃门后消失的崔蓁,她暗叹了口气。 这个新来的员工看着似乎情绪正常,但她总觉得哪里有些怪。 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打开微信,看到一条消息,“我把小圆从幼儿园接回来了,我们进来找你哦。” 后面还加了一个可爱的兔子表情包,宴清看着这句话,唇角控制不住微微上扬。 “宴经理,你先生催你下班呢?”旁边有同事揶揄。 宴清笑道,没有反驳:“是啊,我把手头的东西处理好再下去。” 她继续低头翻看手头的资料。 崔蓁在医务室做完检查,除了流些鼻血,她倒是没觉得身体哪里不适,但思绪却一直停留在方才的记忆里。 她绝对不会认错,那是阿徵的背影。即使只是衣衫一角,她也绝对能一眼就认出他! 崔蓁在围廊上拖着步子朝前走,她头脑里闪过方才宴经理的那句话:“实习期世界一般都是数据根据库存自动生成,一般很难再找到记录。” 自动生成,所以方才编码混乱,她才被带回那个世界吗?那么是不是说明,她还有机会再回到那个世界里去。 她脚步加快。 身子不知被什么“碰”的一下撞到,她慌忙低下头。 看到是一个小女孩,正皱眉摸着额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有撞疼你吧?”崔蓁蹲下身道歉。 “小圆,你自己在走廊跑步才撞到人家姐姐的,你和姐姐道歉。”身旁有好听的男声传来,崔蓁抬头。 这是个长相俊朗的男子,他穿了件蓝色长风衣,手插在衣兜里,看着年纪不大,身前也并没有挂工作牌,倒不像是这个公司的员工。 男子细长的眼眸微微一眯,眼尾一扬,像是秋潭临风而过起了波澜,生出几分虚假的柔情。 崔蓁这才意识到,身旁站着的小姑娘样貌与这男子有几分相像。 “不用道歉,是我没看清路,不怪她。”崔蓁急急开口。 “小圆。”男子没有应答,又催道。 “对不起,姐姐。”小姑娘嘟嘴,不情不愿说道。 “没事,我也要和你道歉。”崔蓁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新来的?”男子又问,他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是。”崔蓁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个好工作。”他清淡笑了笑,蹲下身把小姑娘抱了起来。 方才脸上浮着的让人不舒服的淡漠冷清一瞬间有了烟火气:“咱们去找妈妈吧。” “好。”小姑娘心情好了很多,点了点头。 崔蓁视线送别父女两消失的背影,低头看了眼手机,差不多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她竟没想到,自己就在几个世界里穿梭一会,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身旁有人背着包三三两两离开公司。 她脚步没动,思绪里闪过一丝短暂的念头,然后就此升了根,促使她想要迫切去做。 散去了人的办公楼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声控灯随着人的走动,从前头亮了,再从后面灭去···· 崔蓁从一旁的档案室里躲了将近三个小时,确认无人后,才偷偷溜了出来。 她抬手,打开了休眠室的白灯。 早日里她看清了宴经理开启的开关,她对图案记忆很好,还好按键并不复杂,她点了几下,熟悉的机械声响起,世界仪器被开启。 她松了口气,刚转过身,全身神经瞬间紧绷。 看到早日里见过的那个男人此刻正懒散地靠在休眠室的门前,正含着笑意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阿清和谢瑜来串场啦! 成熟版夫妇,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肯定 崔蓁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但她知道,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再试一次,有了这个念头,心下的不安勉强被压下去了些。 “打扰了,我是来帮我爱人拿东西的。”那男子身体动了动,抬手指了指崔蓁身后。 崔蓁一愣,转过头,看到自己身后放着一本墨绿色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她在宴经理的手里见过,所以这个人,是宴经理的丈夫? “你能帮我拿过来吗?”男子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最简单的请求。 “你,”崔蓁吸了口气,“你会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吗?” 男子耸了耸肩:“这又不关我事,我可以当做没看到。” 崔蓁把笔记本勾了过来,握在手里。 男子走进几步,崔蓁又后退了几步。 “啊,对了,我要提醒你,这个仪器呢,因为还在开发期,你很有可能会迷失在那些世界里,而且你的身体承受不住多次穿越,可能会造成巨大的伤害哦。”男子停了脚步,他的语气懒散,提到生死像是在说很简单的一件事,“而且,这东西也不能帮你真正进入那个世界,你的视野顶多会附身在什么物件上看到一些剧情发展,所以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我不怕,只要能让我见他,我什么都不怕。”崔蓁本能反驳。 男子这才挑了挑眉,琥珀色的瞳仁里,终于露出几分好奇:“他?” 他回味了一下这个词。 “是那个世界的人?”他问道,身体站直了些,眼尾一扬,语气颇有兴趣,“你喜欢的人?” “关你什么事。”崔蓁她有些不耐,又夹带些心虚。 男子并不觉得冒犯,反而笑了起来:“万一人家根本没有等你呢?” “我只是想见他,和他等不等我有什么关系!”崔蓁脱口而出。 但她很快意识到了问题,“不对,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男子扣了一下手指,插着衣兜又走近几步:“你知道怎么输入编程?” “我···我不会。”崔蓁忽而想到仪器还需要编程这个东西,登时觉得不妙。 “这些编程会随意排列组合,你可能会穿越无数个世界,你的意识会因进入不同时空产生的撕裂,而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而且很有可能最终你都无法找到那个世界,你确定吗?”男子又问。 “你····知道编程?”崔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皱眉反问。 男子走到操作台前,他手指碰到了开关:“我会。” 数字密码输入,然后有了如同波浪的电流声。 崔蓁瞠目看着他的操作。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催促道:“你可以躺上去了。” 她看了眼那个男人,她不知道此刻该是什么心情,但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闭上眼睛后,她又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你的身体所能承受的一次性最长穿越时间是一个小时,所以我设定了一小时后你会被强制带回,到时候你再确定要不要再进去。” 男人的声音混合着机械的冰冷声响,然后视线再次遁入黑暗,她的身体被拖拽下深渊,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不断打碎,然后组合。 浮光掠影,三千凡世。 这次竟比白日里穿越时还要痛苦上几倍,她被拥挤在不同的空间里,有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视觉在一条鱼身上,世界一旋,她又成了一柄拂尘,然后是宫殿上的铜铃···· 各种不同物种的附身交汇,每一次的融入,都让她有了碎骨之痛。 操作台前,谢瑜扣着仪器桌面,他歪了歪头,看着床上的女孩。 女孩眉宇深深皱了起来,面部呈现痛苦的扭曲,然后鼻腔里已经有了红色血迹渗出。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方才不以为意的神情里,多了些探究。 然后他抬起手指往一旁的按键点了下去,与此同时,女孩蓦得睁开眼睛。 她侧过头先呕出一口血,然后神色有些怔忪盯着那些血迹。 男人勾了勾唇:“小姑娘,还要不要进去?” 女孩有了反应,抬起衣袖擦去残留在唇边的血迹,扭过头对着谢瑜坚定道:“再来。” 谢瑜微愣,随即神情里有所了然,他似乎被刺激到某处压抑的神经,连带着他都兴奋起来:“好,你准备一下,五分钟后再次启动。” 崔蓁没有说话,躺下盯着头上的白灯,眼睛里甚至都未曾有片刻移动。 她的第二次穿越,比前一次的反应更大,全部身体跟着剧烈颤抖。 粘稠的鼻血污了她大半面孔,甚至在深度沉浸中,都侧过头呕出了好几口血。 第二次回来时,女孩的脸色明显已经没了血气。 谢瑜抱臂看着她,带着轻快微扬的尾音又问:“还去么?” “去。”女孩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天花板上的空虚处点头。 即使血迹已经渗染了衣衫床褥,她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平静。 “好。”谢瑜挑了眉,手指按下开关。 他似乎被这小姑娘的神情勾起了很久都没有再浮起过的吞噬欲望的快感。 真是,有趣极了。 但这情绪没有维持多久,就被跑进休眠室的宴清彻底打断。 当时他正低着头拨弄着手机,屏幕里传来激烈的女声宣报“first blood”。 宴清看到躺在床上的女孩,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谢瑜,你在干什么!”她大吼一声。 谢瑜似乎才反应到自己妻子到来,手忙脚乱想把手机朝后面藏,不过没能如愿,啪嗒一声从台面上落了下去。 落下去的同时“Double Kill”的播报大声响起。 “我让你拿个笔记本,你都出来多少时间了?你就给我做了这件事?”宴清把包甩向谢瑜,谢瑜身体一躲接住了包。 宴清伸手就要去按终止键,但她的手被谢瑜反握。 “阿清,这是她的心愿,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打断她。”谢瑜的表情里一改方才的冷淡,露出认真的神情,琥珀色瞳仁清清明明倒映着宴清的影子,甚至还能读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是谢瑜一贯的伎俩。 “心愿?”宴清视线看向床上躺着的女孩。 崔蓁好像陷入了某种极端的痛苦中,身体还在不停震颤,脸上还有大半的血迹未曾擦拭干净,已经看不清她的脸色。 “你让她穿越了几次?”宴清指着女孩冷声问道。 “就····”谢瑜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低头抿了抿唇,“就四五···四五次吧?” “四五次?!”宴清几乎是扯着他的耳朵嘶吼,“常人最多最多只能承受两次的穿越测试,四五次!你是想要她死吗!就算最后她真的没事,但很有可能会对她的身体机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但是阿清,如果当年,我能选择来你的世界,就算再撕裂我一万次,我也愿意。”谢瑜反手握住他,他的手指往她手心轻轻拂了拂,他在宽慰妻子的情绪。 “我觉得这个人,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一瞬间,谢瑜意识到宴清的情绪瞬间平荡了下去,方才的剑拔弩张好像都消失不见。 躺在床上的少女睁开了眼睛,她开始猛烈的咳嗽,血源源不断奔涌而出。 “崔蓁!”宴清跑至床边,看着虚弱不堪的女孩,摸了摸女孩被汗濡湿的头发,轻声道,“你不能再穿越了,必须停止。” “经理。”宴清发觉自己的手被女孩冰冷的手指握住,动作很轻,但她好像全身都在用力。 “最后一次,”她眼睛里有恳求,“就让我再进去最后一次,求求你,我有预感,我快见到他了。” 宴清低了低头,她实在无法拒绝这样的眼睛。 “就算这次经理阻止我了进去,以后,我也一定会想办法再进去的。” 恍惚间,宴清经过这样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不顾会被世界吞噬的危险,执意要回邺都的自己。 才见过短短几面,宴清敏锐察觉到,她和她,实在是太像了。 “罢了。”宴清觉得自己也许也被所谓感性冲昏了头脑,“最后一次,只能是最后一次。” “谢谢经理。”女孩的语气喜悦。 宴清认命阖了阖眼睛,转过身。 手指在操作仪上又输入许多串数字。 “阿清?”谢瑜略有惊讶。 “仙侠世界的保护罩,陈多已经开发成了具体的编程密码,多少可以保护她。”她的声音有些疲惫,“我看过她实习期的资料,她穿越的那个世界本是公司废了的本子《画记逸闻》,谁知道她这一穿越倒是改了文中很多人的生死。因为剧情已改,之前的编码已经打乱,我只能尽可能把范围给她缩到最小,希望她好运吧。” 谢瑜听毕,露出了然的神情,眉宇一弯反手握住妻子的手。 床上的少女早已沉浸穿越中,开始时还有身体还有反抗,很快她渐渐安静下来,呼吸也匀称起来。 就好像运气真的朝她偏袒了一般。 崔蓁发觉自己的视线有些狭窄,她似乎被依附在了一具刀鞘上,但刀鞘的主人不是她期待的少年。 模糊中有火光烧了起来,她从马背上被摘下,放在了一旁,她的视线才逐渐变得清晰。 这是一个矮小的山洞,中间燃着刚烧起的篝火,几块石头有规律得围绕起来,像是为了困住这一点温暖。 外头有呜咽的风雪声,然后她听到有人说话。 “郎君,您不要怪阿古拉话多,崔姑娘费尽心力要把您从临邑救出去,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您,既然郎君和崔姑娘两情相悦,您为何不带崔姑娘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剩最后两章。 ☆、结局一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阿古拉的浑厚的男声。 她心下狂喜,自己终于没有去错地方了。 但她被依靠在一块石头后,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少年没有答话,篝火里的木头燃烧起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似乎把外头的风雪声逼退了些。 “只要郎君与官家说一声,官家肯定会答应您的要求,您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 “你知道官家为何会放我离开大梁吗?”少年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听到沈徵说话的那一瞬间,崔蓁觉得浑身像是被掷入水池里,一时水温冰冷,一时又觉得全身都似褪去了气力。 她想凑近听得再分明一些。 “我当初被派至枢密院作壁画,多少也能察觉大梁朝局变化,新政因触及许多官宦利益,推行愈发困难,朝中有不少大员都开始明里暗里反对政令。官家无子,因而康王是宗亲中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选,但官家迟迟不放权不下召,康王再难有耐心,索性借着反对新政的由头,拥揽了大批支持者。诸多相公被弹劾贬黜,官家也由此病倒。” “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官家只是行了一招以退为进罢了。”少年淡淡道,“康王近一年来收买人心,后又想借用军功为自己登上东宫之位作势,明面上还与我三哥交好。当初三哥在遇刺,便是康王与大哥一手促成,三哥把牧仁留在了我身边,也是想借用牧仁来获取临邑的消息。” “牧仁?”阿古拉大骇,“怎么会?所以这是郎君当初将我留在临邑,让我日夜汇报他动向的原因么?” “是,”少年没有否认,“但是我后来才想明白,实际上,牧仁并不是替三哥做事,而真正的背后主谋,是我二哥。” “我因困在郾城,失去了好几日临邑的消息,才没有及时收到你的信,造成局面失控。” “而这次东戎与大梁开战,本就是康王与二哥事先约定好的。他们两个都急需借用军功来帮助其更名正言顺登上皇位。大梁假意先让七城,再节节打回去,自此康王的名声便立下了。” “那二皇子岂不是名声尽失?”阿古拉不明白。 “非也,我那二哥,是想借此削了我大哥三哥的兵权,把最大的威胁铲除。”少年有些冷,“这是康王作为回报,送给我二哥的其中一样东西,另一件礼物,就是我了。” “什么?”阿古拉大惊。 “大哥与三哥因内讧被剥去军权,如今二哥只剩下我这一个弟弟,为了以防万一,他自然也不会放过我。” “那官家究竟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当初前往夔州前,我就进宫见了官家,把自己的猜测与官家说过一二,希望大梁早作防范。可是我未曾料到,官家竟可以蛰伏忍耐如此之久,借用康王大婚,将当初反对新政的官员一网打尽,果然是深不可测的帝王心。” “就连我,也在官家的算计之内。”少年拨动了一下篝火,重重咳嗽起来,“只是···我没想到···咳咳···她竟然···会这般不顾··咳咳生死···要救我。” 崔蓁被刀束缚,无法脱身,便也不能奔上去替他舒缓不适。 少年喝了口水,匀了呼吸,才继续说道:“如今官家重掌局势,可我二哥还不明真相,官家借用近卫骑给我,是希望我能偷偷回东戎,揭穿我二哥的阴谋,然后东戎大梁消于战事。” “原来是这样。”阿古拉点点头,随后这个大汉挠了挠头,“可是我不明白,就算如此,这和您带上崔姑娘有什么关系?” 沉默又填满了整个洞穴,火光在岩洞上轻轻跃了跃。 久到崔蓁以为自己听不到他的声音,少年才缓缓说道:“她已经救了我很多次了,何况,如今我这样的身体,又能给她什么呢?” “郎君说得什么胡话!”大汉有些怒了。 “阿古拉,就算恩和他们看不出来,你也看不出来吗?”少年压低了声音,叹了口气,“连你,都要自欺欺人吗?” “牧仁此人,即使死一万遍也不足平我愤!”阿古拉咬牙道。 “阿古拉,”少年的声音带着斥责,“长生天已经带着他的灵魂归家了,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阿徵怎么了? 崔蓁心急如焚,他的身体怎么了? “瀚海湖边有一种须草根,挖了可当药食,可若和马奶混在一起做成吃食,便会成了一种致命的慢性毒,开始时并无感知,久而久了,人体五识会被渐渐侵蚀,直至最后无声无息地死去,”少年好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是我的宿命,阿古拉,我不怪牧仁。” 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日的溪水,听不出一丝怨气。 “若我当初能多检查那些马奶糕,郎君也不至于···”阿古拉叹气道。 “无妨,”少年宽慰道,“生死有命,老天终究待我不薄。” “她如今一定是安全回家去了,我放心了。我现下所剩时间不多,得多谋划些,希望两国之间,可以因我的努力而不再起战火,这是我最后能做的。” 风雪的呜咽声又大了一些,把山川河流都吞没,雪落满地,没去归道。 山洞开始褪色,旋成水墨色的痕迹,那点光亮也渐渐消失。 崔蓁的身体开始漂浮,越过很多的河流,然后猛然旋落下来。 她的视线附在一盏油灯旁,油灯被安置在桌脚斜方。 她的视线比之前一次清楚很多,她一抬眼就看到了一尺距离的少年,视线晃了晃,眼泪几乎要决堤而出。 可她如今只是一盏灯,灯并不会流泪。 他比别离的时候看起来更瘦,身上早就不着那件青碧色的道袍,换上了东戎的装束。 辫子松散披在胸前,遥遥荡荡的,灯火勾勒了身形,异域的清圣感愈发明显。 少年伏案写着什么东西,露出了细细的一截手腕。他察觉到了灯火的摇晃,搁置下笔,抬手挡了挡跃动的火苗。 崔蓁突然觉得很温暖,她和他的距离很近,就像很久以前他在图画院帮她补夏学谕课业时一模一样。 少年有些疑惑看了眼帐篷,并无风进来,为何灯火跃动不止? “郎君,吃药了。”门外有人端着药进来。 崔蓁余光看去,是恩和。 恩和也换了东戎的装束。 “今日阿古拉去练兵场了,由我给郎君送药。”恩和小心翼翼道,他在观察郎君的脸色。 “放着吧。”沈徵点了点桌面。 “郎君,如今二殿下伏诛,东戎局势咱们也控制下来了,那西面的北凉不过是不自量力夺了两个城池,但咱们不是派了阿古达木将军去了嘛,肯定会凯旋归来的!您都操劳这么久了,还是眯一会眼睛吧。” 沈徵低头看了眼静下来的灯火,他觉得恩和所言有理,点了点头没应声。 “外头冰化了?”少年问。 “是啊,瀚海湖边已经有了第一道裂痕,再不久,银莲花就要开了!”恩和似乎很兴奋。 “是吗?”沈徵站起身,身形晃了一下。 恩和一把扶住少年,一手拿过一旁的斗篷,替少年系上。 少年神情无奈地看了眼身上的斗篷,自嘲道:“如今是越来越怕冷了。” 恩和忙答:“等开了春,东戎的事情彻底了了,咱们就回大梁去。大梁气候暖和,定能养好郎君的身体。” 少年怔神了片刻,没有说话。 然后他低头,又看了眼油灯。 好像透过那暖光的火苗又想到了大梁江南的春昼绵长,绿柳莺啼。 矾楼的果子甜腻,清风楼的玉轮爽口,担着篮子的花贩从一条条街巷里走过。 那个着了一身豆青色男装的少女,在他面前一蹦一跳地朝前跑着,发髻里冒出几根碎发,像是随风展翅的小蝴蝶,就在春风里肆无忌惮飞舞翅膀。 然后他似乎看到了她回头对着他弯了眼睛:“阿徵,你在做什么啊,再不快点,糖瓜蒌就要被卖光啦!” 她说完后招了招手,但也没等他。 朝前蹦跳着消失在人群里,消失在他视线再也到不了的地方。 大梁又到了杏花开的时候了吧,少年神情浮过温柔。 可惜,他没有机会带她看瀚海湖的银莲花了。 “郎君,要去瀚海湖边看看吗?”恩和小声问道。 “不了,”少年摇了摇头,扶着长塌坐了下来。 “恩和,你知道么,现在想来,我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她了?”少年轻声道。 “嗯?”恩和不明白。 少年也没有顾得上他能不能理解,他看着那暖黄色的灯火,思绪里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个时候,母亲带着我从安朔堡回来,要我等在隔壁苏合大哥家,她说她去拿几件东西就带我一起离开。后来,有人大喊着救火,我跑出去看到我家的帐篷燃了熊熊大火,我当时顾不上,一心想着母亲还在里面,便直接冲了进去,烟火呛得我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我也寻不到母亲,只能模糊看到母亲被压在一方长板下,当时我吓坏了,本能地就要去救母亲,却被一个人拦腰抱住。” 少年顿了顿:“我那个时候年纪小,根本无法挣脱,那人就把我一口气抱出了帐篷外,我没来得及看清她,心里还想着母亲,又想跑进去,那人一把拉住我,我这才抬头看清楚是个女人。” “我有些记不清她的脸了,但我记得她当时好像很生气,我哭闹着说母亲还在里面,她便和我说,让我待在原地,她进去找母亲。她当时走了几步,然后回头问我名字,我答‘沈徵’,她皱了皱眉,又问哪个徵,我说宫-商-角-徵-羽的徵,然后她说了句,闻徵者,乐善而好施,是好名字。” “后来呢?”恩和小声问道。 “后来···她进去后,帐篷就塌了,母亲没有出来,她也没有出来。” 少年说完这个故事,陷入了沉默,外头急驰过的马蹄声,贴着地面起了隆隆的响声,逐渐靠近又远去。 “再后来,我去了大梁,那时整个大梁人都不喜欢我,无论我在何处都受尽欺辱。有一次,我随官家避暑去行宫,至一村庄暂休时,有同行的官宦子弟骗我说官家在水边等我,我到了之后,被人蒙了头推进水潭里,就当我自己以为要死的时候,却被一个村妇救了上来。” “我当时觉得不如就在这水潭里一了百了,也许对我是种解脱,可她偏不如我愿,给我换了衣服,又煮了姜汤,还带我去看她喂猪砍柴,”少年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病气似乎也跟着一散而光,“喂猪有什么好看的,她看起来比我还怕猪,躲在角落里,就只敢远远撒浆水。砍柴也不是很擅长,总要好几斧头才能劈开一根,我觉得好笑,就笑出了声音,她见我有了反应,好像也如释重负。” “然后她提着斧头,蹲下身,摸了摸我的头,说什么,人生在世,短也一瞬长也一瞬,不如找点喜欢的事情打发,喂猪砍柴都行,我说我不用做这些,她又说,那就写字画画,她还挺敬佩画画画得好的人的。” “再后来,我就进了图画院,也许是她的那句话,自此在我心里生了跟,才有了我与笔墨的缘分。”少年视线还停在油灯上,他把手轻轻合上去,油灯的火苗因为他的靠近,跃跃得几乎要舔舐他的指尖。 恩和慌忙一把吹灭了油灯。 少年把手松了下去,神情哀落下来。 “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我的缘就到此为止了。” 崔蓁在虚无里,又被推向了更高的地方,她处于一片虚空中,少年的声音在不断远去。 她来不及回头抓住任何东西。 就仿佛历经大梦恍然醒悟。 原来那日昏迷时她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而那解不清的结,自她至这个时空开始就开始缠绕。 种种轮回,皆因他起,也因他灭。 她在迷茫间被推往了更深的远方,然后忽然见碧蓝晴空,视线一瞬暗了下来。 这是一个佛窟,半面明光驱散了逼仄的黑暗,佛前供奉着些许瓜果贡品,她的视线附身在一株被安放在净瓶里的杏枝上。 她的视野里恰能看到沈徵正拿一本佛经,上面用一支豆青色流玉钗压了一张字条。 他换回了那件熟悉的青碧色道袍,头发也都如大梁时一般皆梳了上去,一晃眼间,像是又成了图画院那个总是低着头不怎么说话的画学生。 这个时间与方才的他似乎又有一段距离。 只是他身上却没有了往日那般青劲生机,衣服宽大得像是一层蒙蒙的雾岚裹在身上。 视线微移,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人,也是崔蓁熟悉的面容,竟然是范先生。 先生依旧精神矍铄,少年身上却带着细薄的像是要散去的雾气,比之老者更虚无不可触。 “明成,”先生唤了一声,“写好了?” “是。”少年回答得谦恭。 少年把那佛经、纸张、珠花一同,安安放在贡台前。 然后双手合十,缓缓跪了下去。 佛前的盏盏明灯,照亮了他脸。 少年垂着眉目,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像是一块随时都要碎去的琉璃。 他明明看着很苍白,但神情里平静又虔诚。 她的思绪一瞬间,又像看到很久以前,她与他一同在大相国寺里,少年也是这般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静静祈祷。 琉璃灯火明明灭灭,照亮了那个时候他们的脸,也照亮了这个时候少年的面容。 许完心愿,少年站了起来。 崔蓁有些心急,她还未再仔细看他,他似乎就要离开这个佛窟了。 “明成,你许了什么心愿?”范先生在一旁问道。 “不过是期望百姓康宁,再无战火,”少年抬头看了眼佛祖,随后他把目光移到佛前的那支杏花上。 杏花洁白,枝干生得纤细。 “先生,您说,佛能听到三千世界里所有人的愿望么?”少年轻声问道。 范先生怔了须臾,沉声答:“三千世界,皆生婆娑,佛自都能所见所闻。” 少年似乎很欣慰这个回答,道:“那就好。” 老者声音又顿了顿,问:“你许的心愿和小崔姑娘有关?” “是。”少年没有否认。 他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火光,明明灭灭,一时似乎又恢复当年在临邑时的生气郎然。 很久以前,他在大相国寺的佛前也起了愿,那个晚上,她追在他身后一直追问他究竟许了什么。 他那时候抿着唇,视线里尽是满城花灯,总想着,他总有机会告诉她的,并不急这一时片刻。 他能许心愿呢? 少年低下头,望着燃着的烛火,思绪里又重现了那日的花灯,他的神情温柔缱绻。 这个心愿,那个时候他没有说,现在也不会说。 那是他第一次起那样的私心。 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生起的贪欲。 他许愿,她的愿望,与他有关。 当时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心愿已经实现了,他分明已经清楚听到了她许的那三个愿望。 但他想更贪心些,他希望在她以后的愿望里,都有他。 少年的思绪停了下来,转过了身。 再后来回了东戎后,他又去过很多寺庙,佛窟,见过不同的佛像,与很多的人相遇又别离。 见过雪色一线,也见过锦绣春日。 但却许的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愿望了。 他慢慢心念着。 他期望佛祖,让她永远不要再许愿他。 什么都不要记得,什么都不要留恋,那般是最好的。 少年没有停留,门嘎吱开启,刺眼的光线几乎灼伤了崔蓁的眼睛。 带起的风,让琉璃灯火朝内弯倒,像是一道移过来的火色明明。 这一瞬间,崔蓁清楚看清了那被珠花压着的字条。 “明昭五年,东戎沈徵途径河西,适寓沙州,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置佛前。伏愿天龙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崔蓁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字体清隽瘦长,工整洁净。 看得出写这些字的人每一笔一划都极其很认真,虔诚发心,谦卑真诚。 她仿佛在此刻,自己的一部分永远被留在那个少年身上,跟着一起呼吸,一起疼痛。 只是,她与他无法相见而已。 她的心思浮在一片白茫茫里不知往何处去,然后,灯光一点点没入眼睛。 她发现自己眼睛干涩,却没有一滴流泪。 只是心口像是被什么剜去,永远的留在了那个世界里,她能听到呼啸的穿过心脏的风声,却感觉不到它的跃动了。 她咳嗽了几声,喉咙里的铁腥味似乎又泛了上来。 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崔蓁!”宴清在旁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直到她微微能听到些许声音,她才怔然地看了过去。 “宴···宴经理。”她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便觉得天地暗了下来,她再次陷入了黑暗里。 ···· 东戎的小殿下死在明昭五年的冬末,那天下了很久的雪突然停了。 天地白茫茫一片,然后云层里有影影绰绰的光落了出来,把雪色镀上一层暖黄。 这位小殿下本是派至临邑的质子,后归东戎后,短短两年内,平叛乱,驱北凉,定内政。 这个最不像东戎人的东戎人,做了让草原上所有人臣服的事情,也在急速绽放完光彩后,迅速消失于夜空里。 后来恩和与绿鞘回忆沈徵离开的那日,细节多有出错,但却只有一个地方,说了很多遍,都未有差错。 郎君昏迷了多日,可那天突然像是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能站起来走路,然后他要他扶着走出帐篷。 “郎君抬头,看了眼云层里的日光,”恩和道,“我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我觉得他好像也不是在看云。” “那是在看什么?”绿鞘追问。 “我不知道,”恩和摇了摇头,“就好像越过那些东西,在看更遥远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郎君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糖瓜蒌坏了,不能吃了。” 绿鞘不解,歪头问:“糖瓜蒌?” 恩和点头:“我当初也不能理解,后来郎君说累了,我便扶着他进了帐篷。” “郎君和往常一样,到了时间便躺下了,他不喜欢休息的时候有人待在帐篷里,我替他灭了灯,守在帐篷外。第二日我进去的时候,郎君他····他已经没了,”恩和声音低落下来,“他神情很平和,就好像还是睡着了一般。” “后来,我替郎君整理衣衫的时候,发现崔姑娘给他编的百索还戴在他手上,明明都已经褪得看不出颜色了。”恩和突然顿住,眼泪顺着脸落了下来,“我在他的枕头下还发现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什么东西?”绿鞘心里发酸,但她依旧急急问道。 “一个红色的绸袋子,还有一包已经起了霉的糖瓜蒌,黏在一起,都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在最底下还放着一叠画稿。”恩和抬手擦了擦眼泪,“每一张画得都是崔姑娘。” “郎君他,把所有和崔姑娘有关的东西,一直都放在身边。” 绿鞘心中一梗。 恍惚中,她想到那日,她陪着姑娘走上矾楼的最顶处,姑娘最后的话她至今还记得。 她说,糖瓜蒌,她不吃了。 绿鞘觉得心脏疼得像被什么突然抽空。 风里草原上,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在唱歌。 那是绿鞘很熟悉的歌声,姑娘曾经唱过许多遍,她也听过许多遍。 但也许是歌声过于遥远,声音有些模糊。 绿鞘抬手擦了擦眼泪,她看着漫天星斗,深深吸了口气。 风里隐隐有银莲花的芳香,与暖风一起,越过草原,向着南下的方向飘去。 今天的夜晚真安静啊,绿鞘把头靠在恩和的肩上,心也跟着静下来。 也许,郎君和姑娘也在某个地方,听到了今晚的歌声,闻到了银莲花的花香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这个就是结局了,但还是不忍心刀。 ……适寓沙州,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置佛前。伏愿天龙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崔蓁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这一段文字来自敦煌古卷,是一位宋人面临生死之际写得一段文字,感觉很适用阿徵那时的心境,借来代用。 ☆、结局二 崔蓁发觉鼻尖有刺激的消毒水的味道。 然后她听到了身旁有人说话。 “如果这次崔蓁没事,那就再好不过,如果她醒不过来,你自己回邺都去。”听这声音似乎是宴经理。 “阿清,这件事如今只有你和我知道,而且医生不是说了嘛,这小姑娘身子骨好得很,没有生命危险。我看她自己也是不愿别人知晓的,你放宽心。”男子语气带着几分撒娇。 “最好是这样,但如果她真出了什么事,我会一力替她揽下责任,毕竟这件事终究还是我同意,她才会变成这样。到时候,你先带小圆去邺都住几天见见爷爷。” “不行,说好了今年端午休息咱们要一起回去的,怎么只能是我一人带着小圆,绝对不行。” “谢瑜,你没完没了是吧?” 崔蓁觉得有些吵,她喉咙里发干,勉强发出声音:“水···水···” 有人冲了上来,递过杯子,又把她扶了起来。 她抿了口水,抬头看到一脸担忧的宴经理。 “你昏迷了三日,我替你和公司请了假,只是你父母那里我一直联系不到,你要不要和他们说一声?” “不用,”崔蓁摇了摇头,“他们最近出国旅游去了,不要让他们担心。” “宴经理,你不要和你先生吵架,这件事是我自愿的,如果公司追责下来,只推到我一人身上就可以了。”崔蓁靠着枕头虚弱道。 “你看,阿清,我说这小姑娘和一般人不同吧。”男子再旁帮腔,顺便对着崔蓁勾了勾唇。 “你少说几句话。”宴清回头瞪了他一眼。 男子讪讪低下头,片刻后抬头对着崔蓁挑了挑眉,神情狡黠。 然后他嘴唇一张一合,似乎用唇语说了什么话。 随后悄悄指了指宴清经理。 崔蓁皱眉,片刻后,她眉头一松,很快解读了出来。 他说的是:“找她帮忙!” 她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但她似乎觉得隐隐又有了希望。 “宴经理!”她抓住宴清的衣袖,像是干渴之人寻到泉眼,“宴经理求求你,帮帮我!” 宴清一愣,她低头看向被握紧的手,又对上崔蓁坚定的眼睛。 “宴经理,我想再回去那个世界,不要只附身在物件身上,我要完完全全地回去,回到那里去,重新找到他。”她一字一句说出自己的期望。 宴清被她的言语里的恳切怔住,就这一刻,她好像又看到了年少时自己恳求陈多带她再回邺都一般。 她实在太像她,甚至比她更有勇气面对感情。 但她毕竟不再是不解人世的青葱少女,很快反应过来,回头瞪了眼谢瑜,谢瑜只是无辜耸了耸肩。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握住崔蓁的手:“你先好好修养,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再穿越。” “宴经理!”崔蓁有些着急。 “你先不要急,这段时间内,我有一些资料要给你看,等你看完,再来和我说你的决定。” 医院的窗户渗进的阳光很新鲜,白色的被套似乎都被镀上了暖光。 只是消毒水的气味嚣张,顺着毛孔就会往里钻。 床上放着一本书,像是被刚刚看完,然后散乱翻开着搁在一边,封面写着这本书的名字——《画记逸闻》 崔蓁的视线停留在书页上,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心底那淡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具体是什么形状。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又似乎什么都发生了。 窗子渗进的日光移动了方向,然后日光渐渐落了下来,屋子里重新恢复了黑暗。 她拿过手机,拨通了电话。 “宴经理,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回去。” 电话对面的人沉默了半晌,然后简短道了一声:“好,等你的身体恢复到穿越允许的指标,再来找我。” 挂断电话,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崔蓁盯着外面升起的月光,月光温柔,但还是被对面的大楼阻了一半,她看不到月色全貌。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在《画记逸闻》里,故事主角是崔苒和王祁。 崔蓁不过是早早就死在故事前面几页的恶毒姐姐而已,那场大雨里的出走,临邑城的水渠带走了崔蓁的性命。 而那个东戎质子也只是一个被虚虚带过的人物。东戎三皇子将马车假意借于沈徵躲过刺杀,少年却被这虚晃的计谋抹去了存在。 她与他,在书中从未见过面。 更哪里来的相识,相知。 只是她这只蝴蝶强行改动了翅膀的轨迹,然后梦境就变成了全然不同的模样。 在那个原本的故事里,他从未遇到救赎与真心,至死都是被所有人舍弃的那个。 她那停留在眼眶里许久的眼泪,终于顺着眼尾落了下来。 房间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碎在月光笼罩里。 …… 恢复身体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漫长,但也许有了方向,崔蓁心底生出从未有过的安定,就如同她肯定自己期盼的结果一定会到来。 但她同时又惴惴不安,藏在隐秘里的担忧,时不时像是小虫子一般出来噬咬她一口,然后又躲到无人的角落里。 她这几日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甚至替爸妈又报了几个旅游错开时间。 重新躺在休眠室时,她神情平静又安稳。 唯独不同的,这间休眠室并不是在公司里,而是在一间仓库实验室。 来的除了宴经理,还有一个戴着眼睛的卷发女人,这个女人叫陈多,是经理的朋友。 “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胆子还这么大!”陈多推搡了一下宴清,“是不是你男人怂恿的?” “我就说了,这男的除了在你面前乖巧,别的时候都憋着一肚子的坏心眼,鬼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宴清已经习惯了老友的吐槽,指了指崔蓁:“这小姑娘比我当年有勇气,也比我努力,人家可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行了吧,”陈多看了眼崔蓁,“自我退出公司后,虽说技术研究有了些突破,但你们这个本子吧……这小姑娘已经改了剧情,清清你是知道的,一点微末的改变,都会造成故事的无数可能性。”陈多神色迟疑,“我不确定,她回去的那个世界,是不是之前带过的那个,也许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她,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崔蓁清楚地听到了陈多的话,她微微侧过头道:“没关系的,没有人认识我也没关系,我记得他们就可以了。” 陈多惊讶地转过头看向宴清,摇头叹道:“这小姑娘比你当年,可有胆量多了。” 宴清笑道:“我说了吧,否则我怎么会带她来你这里。” “行吧,”陈多耸肩,“小姑娘,我给你附加了几层保护,你还是会回到那个崔家小娘子的身体里,但到的是哪个节点,我不能肯定,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谢谢。”崔蓁听毕,重新躺了下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 无论到的是哪里,她只要能见到他,只要他们还能遇见就都没关系。 她当初可以改变痕迹,那么再来一次,她也一定可以。 花从枝头落了下来,然后长出了新的花苞,接着被不断唤醒,再次生长,长成初识的那个样子。 她先听到了耳畔的鸟鸣声,然后好像有风缠绕过枝叶的声响,鼻尖似乎有墨迹的味道,接着又有很多人在促膝交谈。 碰—— 戒尺撞击桌面,响起一声霹雳惊雷。 崔蓁蓦地睁开眼睛。 夏学谕的长脸在她眼睛里被放大了三倍,他的怒气似乎也跟着快要燃烧到崔蓁身上。 “崔蓁!你莫要仗着与崔博士的关系就这般目中无人!既不想学,那便不要待在这里,不想听,就给我出去!”学谕噼里啪啦的一顿斥责,唾沫都要淹没了她。 她瘪着嘴避开,侧过身时看到了郭恕从前面递过来的同情眼神。 她眼睛一亮,正想打招呼。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滚出去!”学谕又吼道。 崔蓁低头赶紧随手拿了几本自己的书,然后侧过身小心走了几步,但突然,她索性挺直了腰背。 视线略过了王祁,燕汉臣,高泙,崔蓁···还有图画院的诸多同窗们。 她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欢喜,他们的神情容貌皆如记忆里那般未有变化。 他们仍旧还是图画院的画学生们,笔墨纸砚便是所有的人生功课。 “茂京,你不觉得,今天崔蓁怪怪的?”郭恕目送崔蓁离开,凑近王祁问道。 王祁没好气地瞟了眼郭恕,冷冰冰道:“关我何事?” 郭恕吐吐舌头,又坐了回去。 但王祁随后又抬起头来,看着崔蓁离开的那扇门半晌,片刻后摇了摇头。大抵是他今天失心疯了,才会去思考崔蓁的近况。 崔蓁没有在廊下停留,图画院的树木生得茂盛,日光从缝隙里洒落,沾染了她的衣衫。 她一路大步而过,见人就招呼,遇到阿元的时候他正拿着一叠纸张从旁经过,她抬手就摸了摸阿元的头,眉眼一弯:“阿元!” 看到阿元身后还跟着图画院的内侍官,她笑盈盈作揖:“先生好。” 就好像踩着这些日光的斑点,她的心也逐渐在明亮里生长舒展,就要随风跃动起来。 蓬蓬春日,梧桐繁茂。 西厢里有崔成的声音:“前人之法未曾精尽,你难道比前人大家还要厉害吗?” 崔蓁对这段对话很熟悉,她便没有再停留。 大步踏进院子,直接推开了西厢的门。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外头不知什么种类的鸟鸣唤了几声,然后扑棱翅膀又朝着远处飞去。 “崔蓁,你究竟知不知礼数,如今要到我这里来丢人了吗!”崔成怒不可遏地瞪着她,举起的戒尺就要落下。 崔蓁没有理他。 她视线直勾勾盯着坐在后面的沈徵身上。 片刻后,少女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意,她的头发上还落着日光残留的颜色。 然后她道:“阿徵,我听说相国寺南边的州桥那处,煎夹子特别好吃,你想不想去?” 沈徵定定望着少女的脸,他没有什么反应。 崔蓁抿了抿唇,她心里暗道不好,难道是自己太直白了?还是说,这个节点里,他们两根本不认识? “那···龙津桥南的糖瓜蒌你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的话,我再换一个。”少女挠了挠头,又试探道。 “崔蓁!”崔成忍耐到了极限,大声斥道。 “喜欢。”堂下少年的声音清透似玉,阻了崔成的动作。 屋子里的画学生都朝发出声音的人看去。 少年的脸上分明带着笑意,清亮漆黑的眼睛里,正清清楚楚折射着少女的身影。 仿佛天地之间,他只看到了她一人。 “啊?”崔蓁没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反问一声。 她觉得胸腔里的蝴蝶似乎都开始扑腾了,就要将她带离这个屋舍。 那是不同于在南山时的感觉。 它们此刻就在她身体里,泛着流动的银光,将四肢百骸的情绪都传到心口一点。 然后屋外响起了蝉鸣,窸窸窣窣的; 远处街巷的叫卖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再远一些,城门口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九南山上的钟声,下里村的炊烟,黎城的山茶花,郾城的雨声···· 最后变成了北方草原上的那首悠长的情歌,与大雁一同,涉水而来。 崔蓁噗嗤笑出声。 少年的身上,仿佛有着柔软的光芒,她的脚步动了动,接着越来越快,逐渐越过整个屋舍,张开手一把抱住少年。 少年的身体被冲击晃了一下,瞳孔有一瞬的失神。 但很快,他站定了身,缓缓把手覆上了少女的脊背。 “阿徵,煎夹子和糖瓜蒌,你喜欢那个?”她把头埋在他的颈项间,没头脑地又闷闷问了一遍。 “我都喜欢,”少年的声音须臾后响了起来,“我一直,都在喜欢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啦,没有番外,但也许以后想到的时候可能会加也说不准。 这个故事写挺久了,就差不多一直在单机,也很感谢陪伴过的姑娘们,写这个故事的初衷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少年人的感情,朦朦胧胧的心动,义无反顾地表达,所有的美好都可以用少年这两个词概括。我原定的故事里,是想把少年们的成长定为痛苦剥离的基调的,本来有很多角色都在我“暗杀”范围内,但随着剧情发展,还是没忍心下手,最后让不同的人物都为自己的选择做了相应成长,文章还是有太多不足之处了,这点比较心累。 那再说说这两个主角小朋友,崔蓁性格热情,敢爱敢恨,还有点神经大条;沈徵则是无论经过多少痛苦,他都能用善良来面对人间,而这份善良的来源,是崔蓁种下的因,所以才有了后来他们的果。作为作者的我永远都屈服于温柔啊呜呜呜…… 希望大家能喜欢他们,也希望我们能像他们一样,拥有说出爱的勇气和去爱的能力。 下一篇,决定去苟签约了!就隔壁那篇拯救反派失败手册,感兴趣可以关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