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里西药房(系统)》作者:鸾凤语 ***【本文文案】*** 林思淼穿成中药铺痴傻小孤女,天天望着一堆草药根发呆。 [宿主,可以开个西药房哦。] 哇!幸亏有系统随身。 众人眼巴巴看痴傻女秒变美人儿,高楼起,招牌挂:驱蚊手环,美容液,各种新鲜玩意儿,客人从皇宫大院到市井人家,差点挤垮老东家。 没多久,京都盛传春回久药馆有翰林医官院作保,她的生意更是烈火烹油。林思淼拨拉着算盘,扭头问店里唯一的小伙计,“你说这翰林院不会出来辟谣吧!” “不是谣言,辟什么谣呢。” 突然几个绿袍翰林官员走进来,朝小伙计一拱手,“少公子。” 林思淼:…… * 翰林医官院的华公子,郎艳独绝,扮伙计被识破后:“求小娘子继续收养。”可怜兮兮。 林思淼:事出反常必有妖。 华奕轩:医者印章要不要。 “那是个啥?” [宿主,扫描医者印章才可以解锁处方药哦。] [收集紫金,黄金,白银,朱砂印章有惊喜啊!] 林思淼一脸懵。 华奕轩撩衣坐在玫瑰椅上,眉眼若笑:求我呀! 双强相遇,中西医结合,联手到达权利顶峰,翻云覆雨将天下改朝换代。 男子嬉笑难测,林思淼以为天下与自己皆为棋子,却不知对方轻碰她的发髻,微微叹息:“世间唯你,方才有所留恋。” 【软萌腹黑医者贵公子×穿越可爱小药师助理】 1.纯架空,1v1双C,HE。 2.男主真腹黑,前期做事每一步都有自己目的,后面会宠妻。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系统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思淼,华奕轩 ┃ 配角:吃瓜群众,嬉笑诙谐小甜文~ ┃ 其它:穿越医者,甜文,系统 一句话简介:古代中西医结合之路。 立意:扬长避短,医者仁心。 第1章 救人先救己她可不是傻丫头! 京都街头,车水马龙,索河川流而过,蓝桥跨河而居,真可谓地上天府。 阳光柔媚,不冷不热的天气,清风拂过,百花妖娆。 正街,一栋朱门灰瓦的建筑前人头攒动,左右两边对联贴着:“牵牛子耕遍生地熟地,白头翁采尽金花银花。” 门梁上高悬四个大字:黄家药铺。 几个精干的小伙计忙进忙出招呼客人,百眼柜前吧嗒吧嗒地抓药。大堂屏风后坐了位身条细长的老大夫,捻起胡须若有所思,正在给对面的年轻男子号脉,眉头时紧时松。 好些个病患在外面的长椅上不耐烦地等着,百无聊赖地说话解闷。 时间接近晌午,各家店铺都到最繁忙的时候。 “哎?那个傻丫头今儿怎么还没来?”一个伙计擦着额头的汗,急火火地问:“她也愈发懒了,傻子也知道偷懒耍滑!” “是个人都晓得,谁不愿意歇着呢?”另一个哼了声没好气地答到,忽又提高声音,客气不少地朝着前面,“李大娘子的药好了哟!” 黄家药铺后面连着两座大院子,最靠角落的一侧是个破烂不堪的小柴房。 柴火堆旁的破木板床上躺着个少女,正一脸茫然地睁开双眼,迷糊中记得是在博物馆参观,展室里突然停电,慌乱中摔了一跤就不省人世。 她的头有点疼,勉强扶着嘎吱作响的床板爬起来,眼前是幽暗潮湿地板,犄角旮旯里堆着成堆柴火,一股霉臭味袭来,中间还莫名其妙夹着一缕花香。 林思淼长了个小狗鼻子,花香混入霉烂味,让人更忍不住捂嘴想吐。 猛然间低头,发现自己裹着乳白色粗布麻衣,心里一惊,又抬头仔细打量这间破屋子,心中立刻明白八/九,再看看自己的寒酸打扮,猜测定是个贫苦人家。 林思淼缓缓神,既来之则安之,先拎个高高的破盆子,从院子里的水井打水洗把脸。 脸庞映入水面,一下子把她吓得半死,水中浮现出的女子发丝蓬乱,满脸疤痕,一条条紫褐色的沉斑好似划痕。 她惊慌失措地叫了声,赶紧从身上刺啦啦扯块布围住脸颊,只露出两只杏眼,一双水眸看上去倒还挺美。 这才又照了照水,长出一口气,穿成这个样子可真够受,不只穷还很丑! 日头高照,她还蹲在井边愣神,后院门啪嗒一声被推开,“傻丫,傻丫——”进来个小伙计,年纪不大,胖墩墩的矮短身材,先捂着鼻子嫌弃地左右瞟瞟,又冲着林思淼喊叫:“多晚了还不起来,昨晚那一跤是摔糊涂了!” 她初来乍到,不想无端惹是非,正想回这就来了。 “哎呦!”又听那伙计叫道:“怎么把脸捂起来了,傻丫头也知道美了!”又蹦跶过来,思淼警惕地后移几步,听他略带调笑地:“真是看不出来啊,遮起那些疤来还真是个美人儿!” 林思淼看他对自己举止轻薄,言谈戏谑,就知道这傻丫估计还真是个傻子,是个人都可以调戏。 她脸一沉,并不想说话。 “哟,姑娘家知道美了,脾气也见长,你也别气,想平日里黄家药铺这些人,还不是我最照顾你。黄大娘子对你一直都爱搭不理的,掌柜的也只能让你住柴房,你又是个没爹娘的弃儿,脑子还不灵光药也记不住,还不得多谢谢哥哥我啊!” 他说话要来拽她的手,思淼把手背在身后,心里窝火,眉眼却笑笑地望着他,仍不吭声。 小伙计被瞧得心尖直发痒,这丫头怎么和往日里判若两人,也说不准是哪里变了,就是那一双眼睛,莫名地风情万种起来。 他控制不住快走几步想搂她,思淼又故意往后退,后脚根碰到水盆边,再旁边一闪。伙计顿时扑了空,恰好绊倒在水盆上,面朝石板地摔个痛快。 他大吼几声,坐起来捂住鼻子,鲜血顺着手指缝直流,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你胆子大,作死的命!作死——哎呦!” 旁边的女子居高临下,冷笑两声,“好哥哥,怎么路都不会走呢,我看哥哥这个模样,以后还是珍重自个儿吧。要不咱们可以去掌柜那里说道说道,把你平时对妹妹的照顾都拿出来让众人瞧瞧,也算对得起你这份心!” 他吃惊地顿了顿,腾地满面通红,嘟嘟囔囔走开了。 林思淼可不是受气的主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黄家药铺、孤女——看来自己是到了个无爹无娘无身份的地方,名副其实的三无产品啊! 那又如何!理理仪容,虽然衣衫褴褛也要洁净干练,大大方方地走到前面去帮忙。 她走进前堂,优柔典雅的身段已经惹人侧目,何况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没丢,不一会儿就能精确取出简单的材料,惹得众人惊叹。 先前那个胖伙计可是店里资历最老的一个,这会儿仍捂着鼻子狼狈不堪,一边还忍不住偷偷瞄思淼,寻思昨夜那一跤可是把人的心窍给摔通。 这样的事多了几次,药铺的小伙计们也都心有戚戚,再不敢随意乱说玩笑。本来这些人也不是什么登徒子,不过看她痴傻就乱了分寸,如今思淼举止端庄,思维敏锐,谁也不想碰一鼻子灰。 林思淼本来是药师助理出身,但主攻西药,对草草木木只知皮毛。 “哎!人丑就要多读书!她无奈地自嘲。 至此起早贪黑熟悉药材,平时也多留心药方,加上学霸本色,没多久抓药就可以独当一面。黄掌柜看在眼里,诧异她的变化,又惊又喜。 “傻丫!”瞧她在百眼柜前忙碌,亲昵地叫着,毕竟是自己从小在野外带来的孩子。 黄掌柜心善,无奈耳根子太软,本来对傻丫也是尽心照顾,但自从他那个新夫人进门后就唠叨不停,也让黄掌柜乱了分寸,这些年确实都不曾关心过她。 “傻丫,”他又叫了一遍,叹道:“你最近真是眼见着越来越聪明伶俐了。” 林思淼虽然穿在傻丫的身上,但她对傻丫的生前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丫头是个傻子所致,竟一点儿感应都没有。 她现在只知道黄掌柜是傻丫的收养人,黄大娘子见过几回,的确是对自己百般嫌弃,不过这都不打紧,只要别找事就成。 还有就是偶尔深夜里梦中的火光冲天,整个村庄都在燃烧,醒来却什么也不记得。 如今求生存最重要,没功夫想别的,她笑吟吟地走过来,“傻丫也要长大不是吗?” 黄掌柜点点头,“以后多来前面帮忙,打杂的事就别做了,你年纪大了也不能总住柴房,”说到这里有点愧疚,“搬到后院来吧。” 思淼赶紧说谢谢,又甜甜笑道:“傻丫这个名字也太俗气些,能不能给改个名字呀!”她早就对这两个字耿耿于怀。 黄掌柜笑说是啦,问她想叫什么。 “林思淼。” “你倒有意思,连姓儿也能自己挑。” 她笑笑,并不答话。 名字改得顺心,药铺的活也渐渐上了道,林思淼最闹心的只剩这张脸,酷暑天还要捂得密不透风,天天汗涔涔。 她这几日注意用草药坚持洗脸,感觉肤色白净不少。细看这丫头五官秀气,一双眼眸若剪了秋水,和自己还有几分相似,就是这满脸的疤触目惊心。 可惜不是现代,她想起自己工作药房最近新上的几支除疤膏,成分简单还经过科学验证,应该好用。 林思淼是远近闻名的学霸加美人儿,一路班花,校花,系花长到大,没想到会沦落至此。 不过即便是半毁容状态,也还是有人对她不放心。 这家药铺老板的娘子是续弦,人称黄大娘子,极为年轻。嫁过来时傻丫已经三岁,不知为何就是对这个又丑又傻的养女极不待见,经常鼓捣黄掌柜说她是个野东西,将来肯定惹祸。 八仙桌边靠着黄大娘子,眉角带俏,眼神妖艳,努嘴剥着花生仁,鲜红的指甲来回扭转。 “我不过看她可怜,在铺子里打个下手过活而已,年纪大了住在柴房只怕生事,娘子何必在意。”黄掌柜撩衣服坐在梳背椅上,一副讨好的模样。 “话虽如此,那丫头不过比秀儿才大几岁,铺子里人来人往,女孩家多不方便!” 她其实想说最近这丫头蒙起脸来居然美得很,身段妖娆,又突然伶俐不少,放在身边难免生事。想自己之前不过就是随爹爹在街边练摊子,靠着容貌才一跃成为黄家药铺的老板娘。 黄掌柜起身将衣服搭在架子上,摇头笑笑,妇人之见,小肚鸡肠。 秀儿是两人的独生女,面容标志,身条细长,也是个美人儿,可惜每逢夏日身上总会长出片片红疹,天天待家无法出门。 按理说守着个大药铺,调理治疗都及时对症,但就是不见好转。黄掌柜总说这是胎里带的慢症,需要坚持喝药,慢慢来。 黄大娘子急得团团转,女儿家的容貌可是大事,秀儿转眼就要十四岁,耽误了嫁人如何是好。 夜风习习,她来到女儿的闺房里长吁短叹。 秀儿咬着嘴唇不言语,照照菱花镜里清秀的脸颊,从昨日起也开始有小疙瘩冒出来,淡粉色团团簇在一起,痒得厉害,都说是春藓,这都入夏怎么还不停。 她忍不住用指尖挠挠,一把被黄大娘子拉住:“哎呦,我的小祖宗,小心留疤!” “娘,这也太痒了,爹爹的药也好,偏方也罢,竟没个管用的。”没好气地说着,反过来用手背蹭蹭,也算解个痒。 “谁说不是呢,”黄大娘子坐在床边愁眉不展:“偏今年还更严重些!”又仔细用帕子扶着秀儿的脸瞧瞧,幽幽叹道:“哎,过几日怎么见人呢?” 秀儿脸一红,低下头羞涩难掩,喃喃地:“也不是……一定要见。”那疹子更加高突不平地显眼,一片片全落在黄大娘子心里。 她又忍不住叹口气:“你不想见也不打紧,满京都的女儿家还缺你一个?” “娘又浑说,华家公子是好,也不是天下第一吧!” “怎么不是?论家势,模样,还有人品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好!” 秀儿的脸涨红,低头都快埋到被单里,黄大娘子心里琢磨:先前想着自己女儿模样好,家里又和这位公子同属医药行当,总盼着能攀个亲。 本来那样的人,凭她家也是见不到的,刚巧药铺里常用的采药师傅在山里得了几根龙盘草,甚为珍贵,这位公子最近也要自己开医馆,听说后便要来瞧,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哎!”又开始叹气:“秀儿的脸哟!” 小厨房炉灶上熬着咕嘟嘟清火汤,满屋子药味弥漫,看火候差不多,林思淼先小心将药汤倒入碗里,再仔细用轻纱过滤。 这是给秀儿的汤药,黄掌柜看她最近变化巨大,放心交给女子来做,嘱咐每晚临睡前要制好。 思淼是学现代药学出身,上过基本的诊治课,秀儿的病她瞧过,明显是过敏症。中药调理身体是没错,但没个十年八年不会见起色,要想快速见好,只有口服抗过敏组织酰胺类药品,再加上外用皮肤激素软膏。 不过古代啊,可没这些东西!她也不想操没用的心,摸摸碗外试温度,药汤滚热,怕烧嘴又取出另一只瓷碗倒倒,才小心端到后面来捧给秀儿。 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袭来,顷刻间四处飘散,别说是秀儿,连思淼都忍不住想吐。 黄小姐皱皱眉不想喝,又抬眼看到对面紧盯着自己的亲娘,只有捏起鼻尖往下灌。 一旁的思淼赶紧用帕子替秀儿擦擦嘴,递过来准备好的蜜饯,“尝几口甜枣就不苦了!”声音柔柔地好听,笑颜如花,秀儿听话地点点头。 黄大娘子牙缝里哼了声,自家相公,女儿都被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灌了迷魂汤。前一段还痴痴傻傻,现在居然乖巧聪慧,摔了一跤就变了个人,简直闻所未闻。 斜眼瞄瞄思淼,过几日华家公子来,可不能让瞧见。 第2章 开药馆宿主,可爱的系统来啦!…… 林思淼是个聪明人,知道大娘子忌惮她,但凡自己不是明媒正娶走歪道的,自然也觉得别人都行不正。 她笑笑,不便久留,伺候完吃药就退下。先到小厨房收拾妥当,接着回自己屋子歇息。 月色光华,繁星满天,现代都市里很少能见到如此潋滟的星河,趁四下无人,她趴在窗户边赏月。 有点念家,又盘算着黄大娘子还能容她在这里多久,如果能开个西药房就好啦,起码是自己的生意。 右手轻轻一挥,好像抚摸触屏电脑般,喃喃低语:“以前有点烦,不过现在还真有点想念那个上班要用的医药系统。” 纤纤玉手划过,她的工作电脑屏幕居然悬浮在半空中,映着银色月光倾洒,透明界面上两个字:启动。 林思淼愣住。 几秒钟后:[我来啦!宿主不要忘了小可爱我哦!] 你—— [我是你日日相随的药品系统哦!求抱抱!] 她虽然刚才是这么盼着,但真到眼前了,仍觉得一阵恐怖,伸手就要按屏幕上的退出键。 [慢慢慢——我可以治好你脸上的疤痕哦!] 手瞬间停住,“这么好,有什么目的?” [呜呜——系统是单纯的宝宝哦,录入越多不同的处方药病人,会有更多的药物解锁哦!]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药物解锁达到一定数量,就可以回现代噢!] 林思淼笑了,这个条件还不错,按确定键成交。 不过到底好不好用呢?思淼素来谨慎,能试一试最好。傻丫的脸已经够惨不忍睹,再不能出岔子,突然想到黄秀儿,笑笑,刚好现成。 输入自己的工作密码,界面清晰显示,要录入病患姓名,年纪,药品名称,用法等等,就和她在现代每日做的工作一样。 解锁过敏症,××牌子百分之十的激素药膏,马上蓝光闪过,一只小药膏安安稳稳地躺在桌面上,她拿起来闻闻,确定是和现代药店出售的同个味道。 口服药因怕会有相互不良反应,她不敢乱放到草药里,不过皮肤用药关系不大,晚上趁着给秀儿熬药,将激素药膏混入她常用的皮肤药膏里,都是白白的一片,也分不清彼此。 思淼在药房里经常制药膏,手下有轻重。她怕丫鬟们的用法不当会适得其反,就自己主动要求给秀儿上药。 激素类药膏需要用指腹薄薄涂抹一层,连续用药不得超过七天,最好是用五日停两天,才不至于伤到本身的肤质。 她笑盈盈地仔细替黄小姐敷上药,好大一会儿才弄完,又用丝帕擦擦手,柔柔地:“药盒我可要拿走的,万一你性子急多抹几下,可使不得。” 黄秀儿瞧瞧菱花镜子里的脸,白不刺啦一片,自己都嫌碍眼,扭过头去,“涂了也是白费力,非要到冬天不能好。”突然脸一红,幽幽地叹气。 思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劝她莫要多虑,也许这次就好了呢。 秀儿半躺到床上,眉头紧蹙,脸颊绯红,疹子更觉得痒得难受,“傻——哦不,听说你最近改了名字?”好奇地问。 思淼点点头,“小姐如今可以唤我思淼。” 黄秀儿笑笑,拿过枕头靠着脑袋,寻思她怎么摔一跤就大变样了呢,“我也该摔一跤试试!”说着痴痴笑起来。 “那可使不得,摔一跤碰的是脑子,可能变聪明也有可能更傻!”伸出指尖指向自己蒙着面纱的脸,“容貌可摔不美。” 黄秀儿眉眼弯弯地端详她的眼睛,怔了怔,“上次在虹桥铺子买的蔷薇露还有吗?再拿些。”说话就呲溜下床,打开漆木小柜子,伸手取出个青瓷瓶,转身塞到思淼手里,“多用用,说不定就好了呢!” 原来那间破柴屋子里的花香是秀儿蔷薇露的味道,她对这个傻丫还挺好。 思淼温柔地道谢,伸出手接过瓶子的瞬间,突然脑海里浮现出蔷薇露瓶被打碎的画面,旁边是几个火伙计嬉笑的声音,“哟,你也用这些呀!” “这么好的东西,真是糟蹋了!”一片狂妄放肆的嘲笑声传来,她的手紧了紧,原来这是傻丫的记忆,只能片段式的回放。 “思淼,思淼——”秀儿推推她,“怎么啦!?” 她方才回过神,“没事。” “咱们年纪本来差不多,关系应该很好的,可你老在柴房里住,总也亲近不得。”她继续自顾自地念叨。 思淼寻思还不是因为你那个亲娘。 “我也没个兄弟姐妹,有时闷得不行,想找人说心里话也难。你如今住过来啦,可要常来找我说笑啊。” 秀儿靠在绣花枕头上,情真意切地说,烛火映在她的双眸里,似乎还带点哀求的意思。 思淼这几日也听人念叨过秀儿的婚事,对那位华公子略有耳闻,想必她是操心脸上的红疹。 秀儿性情单纯,和黄大娘子很不一样,她很喜欢,索性坐到床边,像个大姐姐地问:“提起那位公子啊,人都说是极好的。” 秀儿骚红了脸,愈发像个红樱桃,“哎呦,”她背过脸去,“哪个在说他啦。” 思淼笑着逗她,“你的心上人几时来啊,说不定那会儿脸已经好了的。” “什么心上人,都没见过面呢!”活脱脱一副小女儿情态,惹得林思淼忍俊不禁。 这样偷偷试了几日,每次都是她亲自换药。秀儿的脸果然见好,皮肤越来越白嫩透亮,激动得眼泪儿直淌,黄大娘子也是欣喜若狂。 比她们更开心的还有林思淼! 秀儿的脸好了,她的脸也不成问题。 [恭喜宿主,激素类药膏属于药师专属药,第一个客人已经成功录入,解锁相应所有抗过敏药膏哦!] 她仍惦记着开药馆,只有抗过敏药显然不够,试着输入一些常规药品碰运气,啪嗒搭一堆药物坠落,查了查却只有OTC用药。 [叮咚!温馨提示宿主,所有非处方药(OTC)都可以随时掉落,药师专属药,处方药必须解锁才可以哦!] 还真和她在现代药店的管理差不多。好没用的系统!完全称不上是金手指。 [宿主你不爱我了吗?嘤嘤哭——] 林思淼吐吐舌头。 转念想非处方药其实也不少,现在是古代,物以稀为贵,最好能先开个西药馆试一试,总强过在这里看人脸色过活。 但是——她哪里来的银子呢! 单靠工钱还不得猴年马月去,不行去黄掌柜那里借借?银子需要不少,急赤白脸地去,她有点没把握。如果有交换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又想到黄秀儿,心里有了底。 她输入loratadine,抗组织酰胺类药,吧嗒一声几个锡纸药板落下,捡起来拆掉外包装,只把白色药片放到小瓷瓶里藏到身上,又多拿了几个空瓶子备用。 趁着月色迷蒙,院子里的人都已经睡下,先在小厨房里熬了碗甜汤,从系统里取出麦努卡蜂蜜,轻轻放在碗里搅拌好,端着来到黄老板的书房前。 掌柜的非常勤勉,每晚都会自己在房子里算流水,一个人支撑着如此大的药铺甚为辛苦。所谓医不自医,他自己肠胃病已经好几年,这会儿揉揉腹部,又隐隐作痛。 林思淼心细如发,早就发现掌柜的胃病。她心里有数,麦努卡蜂蜜治胃不舒服很有效果,再次看看左右无人,轻轻扣门。 黄掌柜瞧着她,脸上略过一抹惊喜的神色,赶紧招手让女子进来。思淼笑说心里早把黄老板当做亲生爹爹,知道他的胃不好,专门熬碗甜汤用来暖暖。 黄老板心里惭愧,慌忙喝了汤,又拉她一起说话,不知不觉就觉得胃舒服不少,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女儿,煮得汤比那胃药还管用,喝得舒服。” 思淼嘴角一勾,先顺水推舟唤了声爹爹,行家与行家不用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地:“爹爹觉得这碗汤的味道可有什么不同呢?” 黄老板犹豫了一下,他行医辩药多年,对味道异常敏感,“汤里应是加了蜜,但不知是哪种。” 思淼禁不住拍手笑,“好厉害,好厉害!确实是加了蜜,但不是一般的蜜,是专门针对肠胃病的蜜。”说着取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麦努卡蜂蜜,递过来让掌柜瞧。 黄褐色的液体异常浓稠,放到鼻尖嗅嗅,甜味里带着一丝药味,拿起粥勺尝了口,正是自己适才喝得味道。 “你哪里弄来的!”老人家一脸诧异。 “爹爹,”林思淼突然转移话题,“可还记得女儿来这里几年了?” 黄掌柜叹口气,“十八年了,在山坡下捡到你时,不过才是个三岁的小娃儿。” 兴许是月色悠悠,夜阑人静容易惹人忆起往事,他念念道:“本来想等你懂事后再提,可惜——”想说你脑子不灵,又不好开口。 思淼笑笑,猜到对方的心思,“我那样傻笨,说了也弄不明白。但自从那夜摔了一跤,不知怎的心里就清楚些,爹爹不知道现在愿不愿意讲呢。” 傻丫既然是收养的孤女,自然会有番来历,思淼要用一用。 原来这姑娘是黄掌柜年轻时,在京城附近的村子里出诊捡的。山坡下的树林里偶然看到个小女孩,满脸鲜血淋漓晕倒在草地上。 他本以为活不成,只是带回药馆试着诊治,没成想小女孩竟活了下来,可惜脑子像受过重创,痴痴傻傻。 林思淼有了数,不知道出身就好,可以现编。 她突然眼泪汪汪,扑通跪下,“爹爹,不瞒你说,最近思淼心里突然想起许多事,不知怎的脑海里还总涌出药方,这个蜜就是思淼用不同的花蜜调出来的,想着蜜本来也对肠胃好,就拿来试试。” “这——”黄掌柜瞪圆眼睛不敢相信,瞧着跪在皎洁月色里的女子如若梦中,好一会儿定定神,又仔细尝了遍瓷瓶子里的蜜,确定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他愈发恍惚,这傻丫本来就来历不明,深山里如何会出现个小女孩?还有那脸上不知为何的疤痕,分明是利刃所致,更何况本来傻乎乎的人摔一跤就变得冰雪聪明,确实蹊跷无比,不由得想到世事难料。 林思淼低头哭着,眼角还不停瞟着掌柜的表情变化,推波助澜道:“最近常听书,说有什么神童自小就记得事,可我如此痴傻,怎么会有记忆呢!还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方子,时有时无的,也记不大清楚。” 黄掌柜竟也顺着她的话想,自己五六岁就已经识得药材,若是比自己聪慧之人,三四岁记得药方也不算奇事呀!又目光如炬地瞧着思淼,琢磨着难道她是名医世家的孩子? 林思淼瞧他神色已经不再迷离,心里更加有数,慢悠悠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小药盒,里面放的是秀儿的药膏。 她抽泣着:“爹爹,秀儿妹妹的药膏我——也加了点药进去,没有事先知会一声是思淼不对,但秀儿妹妹的脸确实是好些,爹爹要不要看看。” 等黄掌柜闻完药膏,已经对林思淼所言信个八/九不离十。老人家激动地抓起思淼,双手颤巍巍扶起来,不大的三角眼在浓眉下熠熠生辉,“女儿,这真是了不得啊!” 林思淼用手帕擦泪水,挤出个笑容,“爹爹,女儿想自己开家药馆过活,苦于没有本金,不知道能不能——” 黄掌柜心里清楚思淼这些年在铺子里受的委屈,满口答应下来。 “不过,”尴尬道:“还需要和你大娘子商议一下。” 林思淼心里冷笑两声,料到此事不会那么顺利,但她也留了一手。 第3章 初遇瞧那无赖小书童,白长了副美皮囊…… 夏日京都的清晨,光线柔媚,露水点着荷花,彩蝶飞舞。 吊桥才刚刚放下,街边食铺已经开始急慌慌地吆喝起生意,糖馒头,桂花糕,油酥饼,盐煎肉……此起彼伏像唱山歌般儿好听。 迎面走过来个小贩扎着幞头,挎上扁担,前后箩筐里放着热气腾腾的馒头。 他已经走过好几个街口,今儿生意不错,满意地瞧瞧余数不多的馒头,索性把杆子撑在墙边休息,偶尔插着腰吆喝几声。 零散有行人路过,小孩子总也忍不住,大人只好在叫嚷声中买几个,给娃儿解解馋。 少会儿,远处的街角又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略微在前,一个稍稍靠后,提着黄梨木的拜匣,边晃悠边聊着天。 花香鸟鸣,商铺陆续打开大门在清扫,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话音也被喧闹声淹没。 卖糖馒头的小贩挑起扁担,拾掇着准备收摊。 “小哥,可还有馒头吗?”刚才那两个年轻人走到近前,前面的问道:“拿上两个。” “哎呦,公子,不好意思嘞,刚刚卖完。”他不好意思地把扁担放下,掀开棉盖布瞅瞅,一脸歉意:“真没了。” “欸?那不是有几个吗?”后面的男子叫唤到,一身锦衣华服甚为精致漂亮,人也是眉清目秀。“怎么,做生意还藏掖着?” 小贩摇摇头又使劲摆手,解释道:“不,不是,这几个馒头是别人昨儿就定下的,公子要喜欢呀,明个我起早多做些,专门送到二位的府上。”阳光碎在小伙子眼睛里,折射出腼腆又谦卑的神色。 那位华服公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前面的男子挡住,只见他眉眼若笑,嘴角上扬,“你还真会做生意。” 小贩儿憨憨地笑着,也不多话,看二人走远,忍不住心里嘀咕:前面的那人穿着打扮像是位书童,但真真好个模样,通身气派华贵,比身后的正牌公子还强过百倍,真是有趣得很。 那二人继续往前走,身着华服的男子左右观察四周无人,皱起眉头开始小声碎碎念:“公……公子,你的衣服我穿着可真别扭哩!”拽拽衣领,松松袖口,一副浑身被针扎的模样。 前面的书童笑嘻嘻,乐悠悠地踱着步,“哪里别扭啦,我看好得很呐!” “公子,以后千万别再开这种玩笑,万一让人撞见,小的还不得掉脑袋!” “瞧你的胆量,满京都里也没几个人见过我,怕什么!” 伍儿撅撅嘴巴,露出无奈又委屈的笑容。 他虽然从小跟着自家公子,但依旧猜不透对方心思,好比今天只是到黄家药铺看看龙盘草而已,怎么就不能按部就班地去呢,非要来个偷龙转凤,让自己扮作翰林医馆院主使的小公子,他也得像啊! 越过蓝桥,又路过几家大的香铺,首饰店,来到黄家药铺的门前。 时辰还早,大门紧闭,假书童吆喝一声,叩起门来。不久就听见里面有人回应。 他往后一退,弯下腰伸出手划了个漂亮地弧度,毕恭毕敬:“公子先请。” “这……”伍儿唉一声长叹着气,真拿这个祖宗没办法。“若是问起药材来,小的可只知道皮毛。”他紧张地说着,两只手搓在一起。 “安心。”假书童用指尖轻拍他的手腕,“尽管去。”这一拍好像给了对方无限勇气,他清清嗓子正经起来,乍一看也有些气派。 大门里一片慌乱,黄家药铺的伙计们前天就得了吩咐,今日有贵客临门,只是没料到竟如此早。赶紧疾驰忙活地到后面通报掌柜,又连忙打开门把人请进来。 先让到后面的大厅里喝茶,吩咐小厨房里备上早点,细馅大包子,卖米薄皮春茧,丰糖糕,小火上炖着冰糖雪梨粥,咕嘟嘟香甜味四溢开来。 少会儿,黄掌柜理着衣服,一掀帘子笑吟吟拱手道:“稀客,稀客!早听说公子大名。”打量对方清俊秀气,点点头,“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伍儿腼腆地笑着,只怕夜长梦多,寒暄几句直接问:“不知那龙盘草可不可以瞧瞧?” 黄掌柜一拍脑袋,直说自己老糊涂了,居然忘了正事,大声吆喝伙计到后面取出来。 伍儿这才心中大事落了地,寻思看完赶紧走,扭头想和假书童交换个眼神,咦?不知自家公子何时居然没了踪影,噌的一下冷汗直流,真是个祖宗啊! “公子,你冷吗?”黄掌柜关切地问,生怕自己照顾不周。 “不……不……” 黄家药铺的后院,林思淼正在用疤痕膏小心涂着脸,透明的膏体轻薄滋润,不仅去疤还能养护皮肤。 她这几日已经好了大半,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照照水中的美貌,朱唇皓齿,娇模娇样,总算恢复真身,甚为欢喜。 月洞罩门架子床上收拾出几个包袱,其实也没什么贵重东西,不过一些女儿家衣服细软,最要紧的是旁边小木匣里的银子,她弄得可不容易。 那日黄掌柜去找大娘子商议,被一口回绝。掌柜忙说是借钱,以后加倍地还,对方仍不松口。 林思淼只有亲自去找大娘子,先笑说谢谢大娘子恩情。 黄大娘子瞧她副灵巧样,蒙着面纱也胜过秀儿一头,更是气不过。她本意是想赶走这个眼中钉,但要出钱可万万不行,除非这个傻丫头肯离开京都,走得远远的。 林思淼本来就人生地不熟,当然不愿意挪地方。于是脸上堆笑,声音却冷了不少,“大娘子,不知掌柜说没说秀儿的脸?” 黄大娘子心里咯噔一声,思忖女儿的脸如今已经好了,她并不露怯色,勉强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 “那你可谢早了,”思淼轻笑道:“我的药只要停两日,她脸上的疹子还会再回来,大娘子信不信呢?” “你……”顷刻间涨红了脸。 “哦,原谅我记性差,其实那药膏昨日就已经停了的。” 适才思淼一直恭敬温顺地站着,这会儿才落座到玫瑰椅子上,嘴角带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只用眼角瞧着妇人,看她眼眸里尽是怒火,却也不敢对自己放肆。 黄秀儿的过敏症严重,如今只是激素类药膏压下去而已,只要停药很快就会反复,她有把握得很。 黄大娘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得不信,一来是对夫君的医术有信心,知道他经验丰富不会乱夸人;二来自己也赌不起,尤其是想到华家公子……望着慢悠悠品茶的思淼,立刻想开口求她,又抹不开面子。 林思淼笑笑,先开口给人台阶下,“大娘子,思淼一直拿秀儿当亲生妹妹,她脸上的疹子我这个亲姐姐怎么会不焦急呢!比起那些药膏我这里还有更好的,想咱们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放着好好的药不给秀儿妹妹又要给谁呢!” 黄大娘子恨得咬牙切齿,这小丫头真是了不得,摆明了要做交易。她没得选择,又怕思淼使诈,提出先给一半钱,余下的等华家公子走后再付。 毕竟——傻丫头的脸还没好,真就撞见外人,也不能怎样。 林思淼只要得到银子,多住几日也无妨。本来她也想等秀儿的病情稳定后再离开,心里觉得这个妹妹还不错,捡起蔷薇水嗅嗅,清淡雅致,泌人心脾,寻思要能助她寻得如意郎君,也是美事一桩。 用水葱指尖沾沾蔷薇水,点在手腕,脖颈,又倒多些在手心揉搓,有一下没一下地抹在乌黑发尾。香气弥漫开来,她笑着闻闻解闷。 今儿华家公子要来,思淼被特意安排到后院的药库里整理陈旧的生药材,明显不愿意她到前边去。 她也乐得清闲,反正明日就走了,这会儿坐在门前的石台上乘凉。 小院子树木成荫,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思淼手捧着小贩送来的糖心馒头,油纸包住白软软外皮,咬一口韧劲十足,温热的糖心顺势涌出,盘旋在舌尖,瞬间融化。 不烫嘴,滑甜无腻感,细纱颗粒慢慢挑逗着味蕾,几千年前的纯天然手工糖馒头让她吃得心满意足。 听鸟叫,望翠林,逍遥自在。忍不住吟起诗来:鼓清琴,倾渌蚁,扁舟自得逍遥志。任东西,无……无……后面是啥来着——不记得了!她吐吐舌头,继续啃馒头。 “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冷不防清朗的男子音从墙外传来,她吃了一惊。听那声音婉转绮丽,温柔至极,绝对不是黄家药铺里的人。 林思淼迅速咽下嘴里的馒头,下意识地躲到药库门后,只留一条缝偷偷往外面瞧。 小院门并没有上锁,此时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位眉眼若笑的书童,气质风流,清俊儒雅。 那身书童的打扮完全被男子的贵气所掩盖,她想他即使是衣衫褴褛,也藏不住龙章凤姿之态。 男子朝药材库走了几步,似乎知道思淼藏在里面,他越发笑得温柔,撩起衣襟坐在思淼之前坐的地方,顺手捡起放在旁边的糖心馒头,大快朵颐起来。 “你……这个人!”林思淼冲出来,气腾腾地指着她最爱的糖心馒头,一共就两个,自己可还没吃够。“你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抢别人的馒头吃!” 男子继续不停嚼着,抬头挑眼问,“你又是哪里蹦出来的,在下刚才没看见这里有人啊,怎么证明是你的呢?”一双金丝瑞凤眼闪着清辉。 林思淼被气乐了,今儿居然碰见了无赖——好个市井小混混,可惜了这幅美皮囊! 第4章 海棠花下美人儿啊!糖心馒头…… 绿树阴浓,小院子里开着几株海棠花,枝条蔓延到房檐角垂坠而下,数点娇红笑藏在花蕾中,随风摇曳。 暖阳像细碎的金子透过花影,落在男子清澈眸子里,朝怒气冲冲的林思淼勾嘴角一笑,“哟,好厉害的小丫头!”那笑容飘散开来,浸润了整张雕刻的脸颊,眼角眉梢越发俊俏无双。 林思淼此时仍用手指着他口里的糖心馒头,腮帮子涨得通红,“你,你给我吐出来!哦,不——还我几个新馒头!” 思淼一向处事冷静,就算是穿成又丑又傻的丫头时都不曾如此激动,她咬着嘴唇又重复一遍:“我好不容易才让人留下的,你——你定要还我十个新的,而且必须是每天一大早在蓝桥边上挑着扁担卖的!” 对面的男子长长哦了声,又咬了口温热的馒头,“我说呢,原来是给你留的。” “怎么?现在承认是我的了。”思淼放下手,眼睛凝视着屋檐下繁茂的海棠花,假装并不看他。还好自己是个吃货——美食比美人儿重要得多,她从没想过天下会有这样俊美的男子,让素来不把异性放眼里的自己,也会禁不住扑通扑通小鹿乱撞。 还是馒头更重要些——心里默念着:糖心馒头! 男子慢悠悠地吃完了整个,站起身来,身如鹤立。他突然凑近过来,林思淼吓得后退几步。 “你,用的什么香?”眼睛半眯,用鼻子嗅了嗅,像只刚刚睡醒的猫儿。 “啊!?”不只是个无赖,看来还是个登徒子!林思淼又后退几步,迅速蹲下,抓起地上散落的树枝,“好个轻薄狂徒,青天白/日的,我喊了啊!”一边叫唤着一边还像模像样地挥舞两下,细长条的树枝瘦瘦弱弱地在空中蹦跳着,零落飘散几片落叶,远远看上去甚为可笑。 这小院子地方偏僻,她有点紧张。 男子留在原地一动未动,睁开眼却皱皱眉头,“蔷薇露的味道,但不是上好的香。”表情里还透露出几分嫌弃。 林思淼怀疑他精神不正常。 “你不是我们铺子里的人,哪里来的?做什么?” “我是个书童啊!”眉欢眼笑地指指自己的衣服,“华家的人。” “华……”林思淼立刻明白了,是今儿来的华公子侍从。 考虑到对方主人的身份,加上翰林医馆院这个响当当名号,没准自己哪天还要靠人家,强迫自己和颜悦色不少,但仍保持两米开外的距离。 “这位小哥,”她客气道:“既然是和华公子一起来的,还是在前面大厅里侯着好些,后面的院子也大,等会儿公子找不见你,惹得大家面上不好看。” 男子看她语气突变,也跟着温柔道:“小娘子提醒的是,我这就回去,只是不知那几个馒头可还要呢?” “要!”不过就是个小书童而已,又不是华公子本人,她的心尖爱糖心馒头可不能舍掉,这是作为吃货的必备修养。 “好啊,”他笑出了声,“我明日就给你送来。” “别忘了是十个!”又举起树枝条,“蓝桥边上挑扁担的!” 他迎着女子的目光如炬,点头轻声道:“一言为定,你可要等—着—我。”后面三个字极慢极轻地落下,男子的声音本就柔媚,似有若无带些暧昧语气,思淼立刻又觉得他是个无耻之徒。 不由自主猛地退几步,完全忘了后面还有口枯井。腰部冷不防撞上井边。呀!身子往后摇摆开来,她赶紧下意识地去扶井沿,不成想却握住对面飞奔而来男子的手。 “小心!”他笑声说,另只手扶上她的腰,轻轻用劲往怀里拽,林思淼刚恢复正常肤色的脸又刷地绯红,赶紧使劲推开男子。 “多谢,”她微喘着气念道:“我……没事。” 男子立刻放手,还礼貌地往旁边让让。思淼本来就没站稳,他忽地一松手,身子又惯性地往后一跌,同样的位置又撞了一次,流苏髻上对称的左边花钿也跌落入井中,扑通声让她好不心疼。 哎呦!又痛又气地咬紧嘴唇,觉得自己可真够狼狈!但也怨不得对方,谁叫她非要推开人家。 偷偷伸手揉揉后面,假装若无其事,挑眼瞧男子玉树临风地站在海棠花树下,春风满眼,一脸憋笑。 果然——不是个好人!有点后悔刚才只要了十个馒头,一赔十才划算,应该是二十个!其实她忘记自己明明也吃了一个。 男子垂眸轻笑,伸手朝她做辑,动作立正潇洒,难为他普通的行礼也能如此之漂亮,忽略对方的一脸吃惊,并不言语,扭身出了院子。 正厅里的伍儿如坐针毡,前面的大圆桌子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菜品,要命的是仆人还在不停地上菜,早餐吃出了晚宴的架势。 由于自己是个冒牌货,自家祖宗又不见踪影,他深感不安地欠身起来好几次,直说掌柜的心意领了,实在是太破费,让他一届晚辈怎么受得起。 伍儿越是谦虚谨慎,黄掌柜心里越是喜欢,不愧是翰林医馆院主使的小公子。人常说翰林院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医者世家的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举止文雅。 两人又闲说了几句话,少不了提起药材方子。伍儿怕露怯,只仔细腼腆地听着,偶尔附和几句。亏得他机灵,竟也像模像样,还显得处处敬着老辈。 黄掌柜笑眯眯摸摸胡须,小声对上菜的仆人说了几句话,那人点点头快步走出去,一路小跑来到后院小姐的屋门外,低眉顺眼弯腰道,“夫人,小姐,掌柜的说若是二位得空,可以去前面走走。” 里面的黄大娘子嗯了声,她今儿一大早就来到秀儿的屋子给她梳妆打扮,眼巴巴地等了快一个时辰,早就按耐不住要出去瞧瞧。 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女儿,芙蓉面,杨柳腰,活脱脱的仙女下凡,伸手紧紧堕马髻上的金簪子,嘱咐道,“你只管上茶,可别多说话,失了女儿家的身份。” “娘,既是如此就不该去,显得咱们上赶子似地。” “我的傻女儿哟,你真是白白生了副好摸样,女人家顶重要的就是这张脸,所谓郎才女貌,不让人瞧见谁能知道呢?再说终生大事还不积极点,以后这样的人物可再不能有的!” 她说着又不放心地理理秀儿的衣襟,取出香粉轻轻压了层在脸颊,樱桃口点上朱红,才牵着秀儿婀娜多姿地走出来。 另一边的伍儿左右寻思,自家公子到底还想不想看龙盘草,正犹豫不决是不是要告辞,却见黄大娘子领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 袅袅娜娜屈身向自己行万福礼,他要走的心顷刻消失一半儿,只定睛看女子二八年华,冰肌玉骨,甚为美丽。秀儿又温顺地敬茶,他猜出对方的心思,忽然之间不是滋味。 又是一阵寒暄,等伍儿走出黄家药铺时,已经接近晌午。他精疲力尽地长出口气,适才见到黄小姐实在太紧张,这会儿才想起问送到门口的伙计,有没有看见自己的书童。 “有呀,公子,就在门口台阶上坐着等您呐!” 伍儿尴尬地顺着伙计的手望过去,华公子正在树荫下的台阶上乘凉。 他的脸抽动几下,不愧是自家公子呀! 烈日灼心,等走远了些,他才低声问,“公子到哪里去了,不是来看龙盘草的?” “哎呀,忘了这回事啦!” “公子,你——”真是难以捉摸啊! “对啦,”华公子拿过伍儿手里的撒金扇晃悠着,“我刚才看你还挺快活呀!” 伍儿立刻意识到他是路过前厅看到了黄秀儿,脸一红,“公子又说笑,那家小姐确实……确实好个模样,黄掌柜的那是看上公子了!” 华公子哈哈大笑,“这便是奇了,他们分明见到的是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公子可看清黄家的小姐了?若论起容貌,倒也可以和公子配配。” 华奕轩摇摇头,寻思那黄家药铺里有更新鲜有趣的美人儿。 翠弯眉儿,花朵身,红艳腮儿,黑幽发,海棠树下有女初长成,秋波潋滟真颜俏。 林思淼适才一个人在院子里捡药材,她忘了自己——可没戴面纱! 第5章 春回久舌下含服片,又称引龙丹…… 京都郊外,依山傍水处矗立着一座庞大的私家园林,叠山造水,引水开池。 适逢夏日炎炎,苍翠树木丛生,万花嫣然,不知名的五彩鸟儿挥舞着翅膀在天空盘旋,嬉戏鸣叫。 朱红大门上悬挂着漂亮的篆体匾额,字迹遒劲有力,潇洒异常,名为逍遥园。 从正门走进去,迎面是东西对称的六间大堂,另有一间在靠北的空地处,临湖心而建,竹林环绕。 园中有地下涌出的泉眼无数,全仔细用山石与荷叶遮掩,那荷叶各个翠绿碧透,每日都有专门的仆人负责更换清理。 此时正有两个小丫头在湖心旁的大堂里打扫,推开轩窗,一阵凉风习习。她俩个随意找着活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姐姐,今儿怎么没见到伍儿哥哥?”穿粉衣薄衫的女孩儿怯怯地问:“一大早就没影子了。” “你只管痴心惦记他有什么用呢,人家可曾瞧过你一眼吗?”略大些的蓝衣女子手中捏着块抹布,来回地蹭那青檀木揺椅。 其实上面干净得很,她不过做做样子,又道:“依我说这园子里人也多,仆人上下好几百个,你别总捡那高枝瞧,其余的人也要过过眼不是。伍儿是谁?咱们华公子唯一的贴身侍从,你没听院里的老妈妈常说咱们这位贵公子啊,从小到大都不见生人,就是近身的丫头们也没打过几次照面!他又是华家唯一的宝贝,老爷夫人疼得不行,你再仔细想想那伍儿能是一般人吗?” 粉衣小丫头顿时羞得脸通红,没想到一句话能引她说出这大堆来,低下头住了嘴。 蓝衣丫头却意犹未尽,看左右无人,索性撂下手巾,一翘腿坐在揺椅上晃悠,咂咂嘴道:“哎,说起这位公子来,满京都盛传他好个模样,咱们居然没见过!”眼底生出无限惋惜之情,还带点少女的遐想连篇。 “你越发疯了,还说我呢?”另个丫头捡起手巾扔到她脸上,调笑着:“还念叨起公子来!” “不过说说而已。” “都没几个人见过,说不定只是名声在外。” “那可不是,付奶奶说……” 不远处石山上的亭子里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她两个赶紧闭嘴往外瞧,看见翠竹亭里有两三个仆人正在上果盘,旁边站着位大高个的健壮妇女,两鬓斑白,精神倒很好,衣衫精致讲究,正是话里的付奶奶。 她是华夫人的奶娘出身,年纪少说也有七十开外,从夫人是小姐时就跟着侍候,直到陪嫁来到华府。 两个小丫头远远瞧着便不敢言语,立刻手脚麻利地干起活来。这位付奶奶可不好惹,何况她在这里指挥摆设,老爷和夫人肯定随后就要来亭子里纳凉。 石桌上放着几个影青牡丹花瓷盘,里面盛好晶莹剔透冰块,冰镇的洞庭橘,紫杨梅,蜜林檎……好些个瓜果珠圆玉润堆在一起,阳光下偎上冰,鲜灵水嫩地晃眼。 付奶奶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方才唤另一个小丫头去请老爷夫人过来。 这里是华家的私家园林,华老爷年纪大了,不愿住在市里的府邸,每逢夏日就携夫人来逍遥园里避暑。 华家祖上经营着大穆朝最重要的香料生意,副业还做些珠宝玉器全当玩乐,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夫妇两人都是慈眉善目,性情温润之人,平日里行事低调,最为和善可亲。他们并不喜欢成排的仆人服侍,在亭子里落坐后就摒除众人,只留下付奶奶同坐,说起话来。 华夫人先剥了个橘子递给老爷,笑说昨儿才特意让小厮挑的,甜得很。 “橘子吃了生火,大热天老爷还是尝尝密林檎得好。”付奶奶硬是捡个小的放到老爷碗里,嘴里仍不忘念叨:“甘甜败火,比橘子好。” 她是家里的老人儿,没外人时就和亲长辈一样有话直说,老爷夫人只是笑笑。 “自然要听付妈妈的话,我也要讨讨老人家的寿哩!”华老爷捡起来一口一口地咬,笑眯眯地。 “老爷又说笑,不过我这把老骨头啊!”她叹口气,“怎么也要撑到公子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才安心哟!”忽地皱起眉头,眼角的纹路都深了几层,“老爷夫人,别怪老婆子嘴碎,这公子也该订亲了吧!” “正说的是呢,”华夫人立刻接话到,仿佛已经等了这句话好久,正苦于没人开个头,“我总给老爷说轩儿已经不小了,整日里不让出屋子可怎么行?再说婚姻可是头等大事,需早早做打算才是。” 华老爷瞧夫人急得直叹气,嚼完嘴里的果子笑笑,慢条斯理地开口:“轩儿的身体一向不大好,所以才让他安心修养,如今强多了自然就由他去。至于婚姻大事可不是咱们一家说了能算,还需要找赵兄商议。” “那是自然,肯定要问问赵主使。” “哎哟,定了可别耽误,这几日就去请!”付奶奶恨不得现在就下帖子,把华老爷和夫人逗乐。 原来这华家的公子并非亲生,他的生父是翰林医馆院主使赵大人。华赵两家关系极好,华家大娘子常年不能生育,夫妻感情笃深,华老爷坚持不愿意纳妾,赵家就把这位公子过继给华家,取名华奕轩。 日头翻到第二天,又是艳阳高照,火辣辣地烧人。 林思淼得到全部的银子后再次整理包袱,准备向黄掌柜辞行。心里还时不时惦记起那个年轻书童,不过话说回来,十个馒头人家会送过来吗?她可不信。 林思淼留下好些麦努卡蜂蜜放在瓷罐里,嘱咐黄掌柜难受时多喝几口,时间久了一定能好起来。 掌柜的关切地问她要去哪里,铺面可有着落。思淼笑说前几日就找好了,最繁华的位置肯定轮不到自己,不过也是个干干净净的小阁楼,等归置整齐就请爹爹来看。 黄老板被这声爹爹叫得暖了心,送出门时又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避开人低声道:“孩子,这里面封的银子不多,算是爹爹一份心。” 思淼甚为吃惊,她素来知道黄大娘子手紧,这怕是掌柜的所有私房钱,赶紧推脱不要,却拗不过对方。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黄掌柜替小傻丫敷药吃饭的温情画面,他们也曾如亲生父女那般相处,尽管时光短暂。 这是傻丫深藏的记忆,思淼心头百转千回。 傻丫头身世凄凉,从没受过半点宠爱,却仍旧留有过去与掌柜的情丝点点。 她想着愈发难受,虽然现在是借用的这幅身体,但还是咬嘴唇暗下决心,要对自己也就是这个傻丫头好一点,再不能受人欺凌。 二层小阁楼,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收拾出下层摆放家具,设神台供上药王神。 在系统里输入各种常用OTC药,取出后拆掉现代包装,分类放入百眼柜,贴上药名。又拿出些药盒,买了把戥子,是用于称药的一种衡器,结构和秤相同,骨制称杆,铜质盘。入乡随俗,起码看上去和个中药铺差不多。 前几日她还特地去做了个牌匾:春回久药馆。 这会儿踩着从新房东那里借来的梯/子挂上,门面很小,匾额也轻,一切准备停当,可惜始终没有客人上门。 林思淼忽略了古代人的就医习惯,总是要找熟悉的老医生才放心。古时的医馆一般都兼具买药,即使是单个药房也有坐堂大夫。 林思淼是药学生,她——不能看病!何况地方太偏僻,药片的模样也奇怪。转眼春回久药馆已经开业好几天,连个门口瞧瞧的客人都没有。 思淼坐在台阶上一筹莫展,突然想到那句出身未捷身先死,差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扑通.”好大一声,吓得她以为地震了,又觉得是有人重重倒在地上,扭头瞧见不远处的石地板上躺着位妇人,身子蜷缩在一起,不停抖动。 林思淼快步走到近前,先蹲下使出浑身力气扶起她,看对方面色苍白,手捂在腹部上方不停揉搓,猜到八成是胃痉挛。 最基本的诊治,她还是没问题。 “大娘子,可是胃疼得很?” 对方点点头,豆大的汗珠下来,说不出话。 林思淼让她靠在墙边,一溜烟从药馆里取出山莨菪碱舌含片,只要是普通胃疼,二十分钟起效,甚至更快。 妇人看见白色的小药片犹豫不决,但忍不住揪心的疼痛袭来,一闭眼含到嘴里。 “可别嚼碎,等会儿就不疼了。” 没多久那妇人睁开双眼,瞧着嫣然笑意的林思淼,仿若看见仙子般惊叹道:“小娘子,你,你是仙女下凡吧,我这胃疼可是老毛病,从来抓方吃药半天才能好,居然……不疼了!” 她站起身,捋捋额前的碎发,看看招牌,“春回久药馆,真是个好名字。我姓辛,是前面辛正酒楼买菜的。今儿出门没想到老毛病犯了,真是多亏小娘子!”说着就要掏银子,被对方一把拦住。 林思淼听见她说辛正酒楼,知道那是七十二正店大酒楼,往来达官贵人,商旅众多。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打广告的好机会! 她不只分文没取,还琢磨着送了一周的奥美拉措肠溶胶囊,全部放在小瓷瓶子里,嘱咐每日清晨早餐前用水吃上一粒,保管胃病能好许多。 “辛大娘子,我这里今日才开张,您可是我第一个客人,银子就免了,还指望大娘子替我各处美言几句呢!虽然我的药模样是和别家不一样,但效果可是真好,对吧!” 至此以后,辛大娘子逢人便说后街新开了家药馆,掌柜的是位貌美女子,药品都是前所未见的灵丹妙药,可不就是华佗在世,只不过托生个女儿家。 二楼雅座的紫衫年轻男子,墨发如漆,眼眸如月下寒江凛冽,抿口酒轻声道:“春回久药馆。” 旁边的侍从心领神会,“副使,可要去查查。” 男子不语,浅浅一笑,袖边的金丝云纹绣花在艳阳里隐隐灼灼。 晏瑜然,当朝太师的二公子,官居枢密院副使,前一阵又刚升了三衙殿前司,兵权大握,权利滔天。 京都里有首歌谣唱得好,天下有二龙,一在皇宫金殿卧,二在太师廊下游。 这世上若真有人能称得上是龙,除了金銮殿里的九五之尊,也就属他了。 第6章 蔷薇露混世小魔王,悔婚俏娘子。 大穆朝实行三分兵权,枢密院掌管军令,调兵;三衙为实际统兵之部门,令设兵部管理兵卒的日常事务,多是粮草后勤之类,隶属尚书省。 晏瑜然一人兼具两个军事部门的要职,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还有位兄长晏瑜兰,虽是双生,但性情却是大相径庭。 瑜兰性情温和,身子柔弱,府里上下都护他三分;瑜然喜怒无常,手段狠辣,众人闻之都惧他千里。 若论起外貌来,见过的都说瑜然更胜一筹,一双如潭双眸仿若幽暗森林里,月色清照下水色粼粼的湖面,难以捉摸,又让人移不开视线。 何况瑜兰身子太弱,从小吃药调理也不见起色,太医院的大夫都瞧了个遍,也说不出一二来,他们兄弟本来就感情好,瑜然这几日正寻思要怎么办。 “春回久药馆嘛.” 明媚清晨,鸟儿在廊间打架玩,糖馒头,热炊饼的香味被微风送至鼻尖,美食当前,起床困难户林思淼还在挣扎。 她刚才做了个噩梦,看到空荡荡的大堂里没有一位客人,只有那些成堆的小白片如潮水般像自己砸来,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看绣花窗外朗月高悬,又强迫自己睡了会儿,直到日上三竿。 反正也没什么人上门,还不如补补觉来得实在!辛大娘子的广告也不是没有用,但收效甚微。 有不少人来瞧,总是看看又走。她无奈开始免费送药,生意依然惨淡。众人没见过成型的药片,不用熬制只需喝水咽下去,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尝试。 偶尔有些个家贫的莽夫,壮着胆子吃几粒,感受到药效奇快,才左邻右舍传出去,取药之人终于是有了一点。 “常腹部泛酸而上,没有胃口.” “碱剂。” “拉肚子好几天了.” “补点电解质水,再观察几天。” “手划破了.” “碘伏药膏,擦擦就好。” 均是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药,人们禁不住好奇心,偶尔进来逛一逛。 依然都是些散客,她看着药馆的账面发愁,完全是入不敷出。租铺子时只交付了三个月的租金,加上馆里的家具和平日吃穿,手头所剩无几,后面的房租可都还没着落。 叹口气,恨不得就这么睡下去,一睁眼看能不能回到现代。 [宿主,药物必须解锁到一定等级才能离开。] 天!不打开界面你也能蹦出来? [对呀,系统刚刚解锁了随叫随到功能,只有宿主你才能看到小可爱我哦!意不意外,惊不惊喜啊!] 好烦—— [嘤嘤哭,求抱抱,小可爱可以陪你聊天啊!] 居然是个嘤嘤怪。 绑定如此不成熟的金手指,林思淼郁闷不已。 她一骨碌翻身下床,稍作整理,葱白窄袖衣,碧色长裙。拿起翠玉簪随意挽个朝天髻,别上仅有的一只花钿,再洒上蔷薇露,暗香盈盈。 想到那个年轻书童说不是上好的香,撅起嘴哼了声,他倒懂什么呢! 乌发如云,杏眼桃腮,美人儿天成,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装扮。 又拉开小抽屉,数数寥寥几个铜板,全部放入袖口里。怎么也不能做个饿死鬼!林思淼寻思着要去蓝桥附近买些好吃的。 巷陌路口,桥门市井,街道两边尽是商铺林立,行人接踵。正店酒楼宏伟,脚店精巧可爱,吆喝的小贩肩挑扁担走街串户,还有推车拉满快溢出来的水果,冰沙,香饮子,艳阳下似水晶璀璨,五彩缤纷得好看。 林思淼之前一直在药铺里做活,很少出门。如今睁大眼睛也不够瞧,一副穷苦乡下人进城的模样,满脸写满大惊小怪。 看那绿树轻掩的纱窗下闲坐纳凉的人家,晌午就开始到馆子里谈天说地的众人,丝竹管弦,轻笑绕耳,大穆朝的生活真是名副其实得悠哉!比起自己天天在现代做牛做马,轻松快活地可不是一点半点儿。 可惜她现在捉襟见肘,要不能一直从街头吃到巷尾,柳楼的梅花包子,张生的红缕肉,大学士馒头,李婆婆肉饼——钱越少越难抉择,林思淼爆发了选择恐惧症。 钱啊钱,人真的能穷死!哦,不——馋死。 最后买了份糖蜜酥烧饼,金黄酥脆,油亮亮地香,咬一口嘎吱吱入了肚,总算平气安神,不至于再像只可怜兮兮的狗儿到处觅食,两眼放光。 二文钱又带了份绿豆甘草香饮子,用小瓷瓶装着,只是这瓶子不能带走,小本生意,清洗后要还回去。 她便靠在青伞下慢悠悠地喝,瞧见对面有座大店铺,古色古香,红木雕梁,好个气派门面。 百无聊赖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读:“万香阁。”底下是枚精巧的芍药花图形,远远就闻见香味弥散,说不上是哪种,如桂馥兰香。 “好香啊!”她不由地说到。 “那是京都最大的捡香铺子,可不是香呢!”卖香饮子的白胖老板娘用手扇着风,“他家还卖成香,各种花露养颜,好的香都供给宫里头呢!” 难怪了,林思淼继续喝香饮子点点头。 “小娘子,”瞅瞅她仔细打量,“看着你眼生啊,不是本地人吧!” 林思淼心想傻丫那么个样子,估计也从不出门,笑地点点头。 “家住哪里啊,瞧这美模样哟!”她现在不戴面纱,夸貌美的可不在少数。 女子腼腆地笑笑,又开始琢磨起自己的生意,扭腰靠在伞撑子上笑逐颜开,甜甜地:“小女子初来乍到,在街角新开了家药馆,大娘子没事就去转转,也有些美容膏,养肤水呢。” “哟,看不出来,年纪轻轻可真本事。” 她们正说笑,突然对面一阵喧哗,人群哗地下散开,从万香阁里冲出来个人。 男子穿着短衫长裤,急急火燎地跑出来,嘴里还连连喊叫:“掌柜的饶命啊,饶命!” 街道上的人群刺啦啦一下就像是水珠滴在滚油的锅里,慌忙躲闪,又禁不住好奇地伸头瞧。 林思淼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也垫起脚尖张望,冷不防这人却向自己冲来,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小娘子快走,”边说边将一个小瓷瓶塞到她的手里,“快拿着走!” 林思淼左手还握着香饮子,右手被塞进小瓷瓶,目瞪口呆。 来不及等她反应,周围人已经把二人迅速围成一圈,包括那个卖香饮子的大娘,正瞧着自己满脸疑惑。 跑,往哪里跑——不对,自己为啥要跑! 她才定睛仔细看那人是谁,清辉目,飞龙眉,头发以逍遥巾束起,面如冠玉,鼻若悬胆。 真真冤家路窄,正是那个欠她馒头的华家书童。 今儿不知又是唱得哪出! 对面万香阁里走出陈掌柜,老人家身穿灰布衫,粗眉牛铃目,天生就一副严肃样,笑起来也仿佛是在生气,手里还拿把长戒尺。 掌柜的才出门,人群就自动散开条道,他一脸尴尬地跺着四方步,被大家簇拥到香饮铺子前。 事发突然,林思淼才想起低头瞧手里的瓶子,上面有标签:蔷薇露。立刻大感不妙,这家伙不会是偷了东西吧! 那可不行,赶忙将瓶子放到板子上,退后几步,抬起手柳眉倒竖,厉声道:“哪个认识你,可别乱诓人!” 男子委屈巴巴,眉眼如能掐出水来般柔声细语,“小娘子别怕,都是我的错,怪不到你头上去。” 他又把蔷薇露捡起来,“不该拿的如今也拿了,我知道自己只是个穷伙计,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你。纵使小娘子悔婚要嫁入他家,也怨不得人。你素来喜欢这家香露,可惜实在太名贵,没个办法才出此下策。只盼小娘子收下,以后入狱受罚我也心甘情愿。” 说得生泪俱下,身子因动情而微微颤抖,那双桃花含情目更是如春潮潋滟,男子轻启双唇叹息道:“思淼,你——就收了吧!”竟然还知道她的名字,林思淼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旁边的人群已经发出唏嘘声,好些个女子露出忿忿不平之色,他又生得美,情真意动,不过寥寥几句话,却已经足够人们脑补出一部苦情虐恋大戏。 思淼身上的蔷薇露香气扑鼻,真后悔今早还多用了几滴,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林思淼一瞬间成为了嫌贫爱富,悔婚的白眼狼,她脸红得像熟透的红果,气得牙根痒痒。 细看那美貌书童,眼角似有笑意散开,好家伙!果然人常说美色迷心,若是换个人,大家也不会如此入戏。 思淼刚想争辩说自己是黄家药铺的养女,是非一问便知。 对面男子可不给这个机会,腾地拽起她的手臂飞奔而出,“还请大家行行好,让我二人单独说说话。陈掌柜莫怪,小的一定回来受罚!” 人群立刻散开,还有人特意拦住陈掌柜怕他追。人心无论在哪个朝代都一样,总盼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何况大穆朝民风开放,也没那么多讲究。 可怜的掌柜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说是不想追,就是要追,凭他一把年纪,也得行啊! “真是个混世小魔王!”老人家只在心里苦不迭,表情越发肃杀,“我的好公子哟,你这是——” 第7章 钿花做工不如卖身得好。 蓝桥边,正街上的万香阁前恢复往日繁忙,人们嬉笑议论刚才发生的趣事,说长道短,吃吃闹闹,香饮铺里又多了不少客人。 “哎哟,那个小娘子呀,”白胖老板娘擦擦额头上的汗,嘴里念叨:“说是在街角新开了家药馆,还没得及问名字就出了这档子事,没想到她这般能耐,还嫌贫爱富呢!” 众人道:“年轻女孩子家也难免,谁还没个糊涂时候。” “就是,我看那小伙计也挺好,瞧那个模样!” “陈掌柜面凶人善,想必不会因为一瓶香露就告官吧。” 大家边喝边侃侃而谈,七嘴八舌。 陈掌柜满脸错愕,他拿着戒尺本来是想挪一下后面柜子上摆了好久的沉旧香料。日子太长,全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他不想沾手,随便捡起个戒尺,也不知是哪位教私塾的客人落下的,就那么慢悠悠地推着。 今儿华老爷的公子要来香铺里看看,早听说他聪颖异常,又加上身份尊贵,翰林医官院和调香世家两重出身,心里颇为爱慕。 正寻思已经快到晌午,怎么还不见人影。 突然后面冲出来个年轻人,呼啦一下从身边跑过,老人家眼花,匆匆撇了眼也看不真切,只听他大声喊叫,“掌柜的饶命,饶命啊……” 陈掌柜傻了眼,拿着戒尺呆若木鸡地杵着,那人身形修长绝美,绝对不是店里的伙计。 正愣神,后面又追出来个书童,气喘吁吁,朝向陈掌柜一拱手,“掌柜的,小的是伍儿。” 华公子的书童他可认识。 “您别见怪……”声音极低,一脸窘迫,“刚才跑出去的是……是咱们公子,我们一大早就来了。公子说不要惊动掌柜,自己先四处走走。” 他呆呆地哦了几声,用戒尺指指门口,“这……” 伍儿尴尬地笑,挠挠头不说话。老掌柜不明所以,才自己走出来看究竟,没想到更是一脸懵。 大堂里熏上南朝遗梦香,四周整齐排列的高高低低檀木柜,另有桌上摆满各色线香,散香,上头坠满香囊,香袋。 最里面是个陈列柜,一排排青白相间的精致瓷瓶,分别用粉色花签标上各种纯露的名字:芍药,牡丹,菊花,蔷薇……即可养颜又能饮用,好些从南洋专门进的货,最为紧俏。 眼前人头攒动,伙计忙不迭地迎来送往,大穆朝人人爱香,万香阁的生意从来都是供不应求。 如果是在平日,掌柜的早就拿个小册子在门口和客人说话,联络一下感情。但今儿可不成,老人家独自坐在芍药屏风后发愁,寻思要不要给华老爷禀报一声小公子的古怪行径。 抬头找书童伍儿,早就不见踪影。 “唉,以后华家的生意要交给这么个人,”他不禁感叹:“即使是人中龙凤,没有好性情,也是败家哟!” “掌……掌柜……”冷不防身后传来颤颤巍巍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老人家吓一跳,扭头瞧见后门处露出半个人来,光不呲溜的腿,只披件里衣。 “掌柜,我是兴儿啊,”眼泪汪汪,“刚才在后面拿香料,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个公子和书童,二话不说捂上嘴就开始扒衣服,倒是给我留了件长衫,可是太贵重的料子,我……也不敢穿啊!” 陈掌柜嘴角抽动几下,立刻决定将此事保密。他怕华老爷年事已高,比自己还年长几岁,万一气出个三长两短,可不值当。 叹口气,先吩咐人带星儿去换衣服,抬眼瞧见花窗外有几只青鸟叽叽喳喳,呼啦一下飞向云端。 那些鸟儿在空中嬉闹盘旋,画着圈儿落落停停,终于栖息在不远处小巷子的梧桐树枝上,勾头跃跃欲试地往下探。 青苔瓦,石子地,往来并无人烟,只有一对俊男美人儿在树下站着,面面相觑,空气里充满怒气。 当然主要是——女子在生气! 林思淼一把甩开男子的手,扶住旁边梧桐树。刚才被他拉住跑得飞快,大量气体瞬间涌入胃部,她这会儿肚子疼得慌。 不停喘着气,索性整个人靠在树干上,揉揉胃部,“你可真行!我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凭什么冤枉我!” 男子也偎在另一颗树下。艳阳高照,他擦擦汗,单手捧着蔷薇露,另只手扇扇风,笑眯眯地:“怎么没呢,不是还有十个馒头,糖心的!” 林思淼哑口无言,直接被气乐,他还敢提那几个馒头的事,冷笑几声:“好家伙,说你行还真行,馒头是你欠我,听好——”声音提高八度,顿时来了精神,“你——欠——我——!” 男子愈发嬉皮笑脸,“是呀!我——欠——你——!” “你是不是脑子不正常?” “在下脑子不正常,小娘子还气?” 林思淼闭了嘴,露出不与傻子争长短的表情。反正她一会儿就去找黄掌柜作证,至于眼前这位的死活,她可不想操心。 牙缝里哼了声,歇会儿准备离开。 “小娘子,”他在身后柔柔地叫唤:“在下是真的想给你买瓶上好的蔷薇露!” 不听——继续走。 “那十个馒头能值什么,万香阁的蔷薇露才是给小娘子赔罪的。” 一派胡言,赔罪用偷的? “只是我工钱少,实在买不起。” 翰林医官院公子的贴身书童能工钱少,真真笑死人!她能信这人的鬼话连篇!? 对方好像能猜她心思般,看林思淼越走越远,唉声叹气道:“小的其实并不是华公子的书童,那天不过是伍儿哥哥不舒服,才轮到我。”语气悲凉,凄凄切切,“在下就是个华府打杂的,平日里哪个铺子没人顶个缺,一个杂役能有什么钱呢。” 思淼停住步子无语地笑,这谎话还扯得挺圆。下一步该说自己无父无母,如今在华家也待不下去,求帮着赔钱收留了吧。 果然—— “我也没个亲人……” “停!你这是要赖上我啊?” “小娘子咋这么聪明嘞!” 两个人一喊一答,越离越远。 林思淼冷笑两声,转身瞧他在绿树下的身姿英挺,光线搅碎了穿过绿荫落在眸子中,里面又是一汪春水,可怜巴巴,惹人怜爱。 恍惚一秒失神后,赶紧转过来继续加快脚步,咬着嘴唇提醒自己——美色是祸水,祸水!摸摸身上所剩无几的铜板,她可没闲钱养小白脸。 “小娘子真这么狠心,看我到牢里受苦。” “一个蔷薇露,判不了几日。” “要是进去了,谁还敢请我做活呢!”眼睁睁看着女子大步流星要出了巷子口,华奕轩突然哎呦大叫一声。 林思淼习惯性地回头看,只见男子捂着胸口蹲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她的职业习惯迅速做出判断,第一反应:心绞痛。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林思淼赶紧拔腿跑过去,俯下身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双唇紧闭,泛起青紫色,本来就如羊脂玉的肤色更显惨白,不停揉搓胸口,已经完全站不起身。 “你可是有心症?” 他点点头。 硝酸甘油喷雾或者舌下含服片,林思淼的专业立刻提醒她,想到系统。 [宿主,小可爱可以随时和你聊天,但如果要取药必须打开界面。]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打开界面,别人或者说这位公子也能看到。] 林思淼眼看男子的身体越来越蜷缩在一起,心急如焚,“我可以躲到那颗树下。” [随你,不过这些树干都不大,你还是会被看到。] 你可真没用啊!隐身都不会! [哭泣中——] 她顾不得许多,心绞痛的救治贵在分秒必争,说着就起身往旁边的树后走,却被男子一把抓住。 “我——有药!” 对啊,林思淼恍然大悟,想他如此年轻,心症多是自幼就有,肯定随身带着急救药。 思淼又蹲下,急急地问在哪里,他指指自己胸口。 交领短衫系上腰带,东西都藏在胸口到腹部形成的三角口袋处。夏日薄衫,她犯了难,“你……不能自己拿出来吗?” 男子摇摇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林思淼咬咬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把手伸进去,整个身子离他极近,耳边传来急促呼吸声,手碰到皮肤的温度热,脸一红,胡乱摸了摸却总也找不到。 “在哪里呢?” “小……兴许落在深处。” 她又凑近仔细找,终于是摸到一个小小的物件,却感觉不像是药丸,倒有点金属感。 半信半疑地取出来,定睛一看,金丝缠绕成梨花形态,熠熠生辉,正是她那日落入井水中的钿花,或者应该说模样相似,做工却更为精致。 “这……”林思淼楞了神,冷不防被华奕轩用指尖捏起来,轻轻插入她的乌云秀发间。 “真好看!”春风满眼。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又受了骗,腾地气往上冲,难为自己刚才还担心得不行,正想发怒,抬眼却迎上男子一双美目,“我的工钱都留着买这个花钿,”轻声细语:“蔷薇露只能白手拿了。” “你的心症好了?”不知是由于害羞还是生气,彩霞飞上脸颊,连自己都觉得火辣辣地烫。 “是这只花钿压住我的心尖,如今取出来就好啦!”他嘻嘻笑地说,又是清辉满眼。 林思淼倒吸一口凉气,深深感到自己逃不出这人的手掌心。 不过她也不是好惹的,挪开身子,又靠在梧桐树下,看花钿在阳光下璀璨,那光影落到石板地上,流光溢彩。 心思一动。 “你是华家的家仆,从小来的?” “是,小的身世可怜。” “刚才说要去我的药馆里做活?” “一定能帮到小娘子。” “那好,”林思淼笑吟吟地伸出一只手来,娇娇俏俏地:“拿来吧。” “小娘子说什么呢?” “卖身契啊。” “呃……” “既然从小给的华家,自然是有卖身契,可你又说要在我的店里做工,可见是赎过身,自己拿着卖身契吧!” “小娘子的意思是……” “银子我是一分没有,蔷薇露的钱也赔不上,最好能还回去,如果人家不收,也只能看你有没有本事让陈掌柜宽限几日,等药馆生日好啦,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但我不雇做工人,只要卖身的。” 华奕轩嘴角上扬,“小娘子想用一瓶蔷薇露的钱就买了我,还是空口打白条?” “不行就算啦。”思淼收回手来。 “啪……”对方轻轻一击,金丝瑞风眼里星河潋滟,“甚好!” 第8章 诺言负负得正,穷穷生富…… 这一夜下了极大的雨,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啪嗒啪嗒落在房檐屋顶。风卷地,树木狂摆,席卷了整个京都。 索河波涛汹涌,不似往日温顺,蓝桥上商贩早早收了摊,一场夏日暴雨,让繁闹街道难得安静下来。 风雨飘摇的主街上,灰暗角落里突然冒出个妇人,穿着杂草蓑衣,脚上的草鞋全被浸湿,怀里像是紧紧抱着什么,竭尽全力地在雨中行走,然而风雨狂暴,她仍是步履维艰。 影子在暴风雨里飘荡,好不容易来到栋大屋前,身上的蓑衣已被狂风吹散,她使劲叩门,用尽全部力气与呼啸风声做最后的较量。 “黄掌柜,掌柜的,救救命啊……”声音时高时低,刚一出口就被暴雨瞬间淹没,仿佛永远也越不过黄家药铺的那扇高门。 好一会儿,阵阵急促敲门声才传出去,院里的灯逐渐亮起来。 药铺生意与别家不同,夜晚也有当值的小学徒,一般都是和衣而睡。朦胧中听见动静,望望窗外天气,啰嗦着哪个没眼的竟这会儿来,不情愿地爬起床。 黄掌柜其实还没歇,正和大娘子还有秀儿在房间里喝茶说话,左不过还是惦记华家的那位公子,总想着能找机会再见一面。 小学徒来敲门,说有急症的客人在前面等。黄掌柜不敢怠慢,拎把伞就出了屋。 不一会儿回来,双手拍打着身上的雨滴只是摇头叹气。秀儿好奇地问:“爹爹这么快就瞧好了,那人可是不要紧?” “哎,不是不要紧,是没办法啦!”皱皱眉头,又垂眸连连叹气。 “想必是老人家病得重?”秀儿还忍不住打听,端上盏杏仁泡茶。 “不是老人家,是个男娃儿。”黄掌柜抿了口润润嗓子,“说起来真是可怜,不过半岁而已,也不是要命的病,小儿急诊。” “常有的事吧,”黄大娘子磕着瓜子儿插话:“秀儿小时候不也闹过,还至于大雨天的来打扰人!” “人的体质各有差别,这娃儿生得不足月,身子骨弱,还天生带有哮症。听他娘说前几天才去过王婆药铺,给了些清热解毒的药,只看娃儿自己的抵抗力。” “王婆药铺那可是专门诊治小娃儿的,都不行呐!” “嗯,烧还是不退,已经好几日了。” “你可不敢接这个活,”黄大娘子把瓜子一甩,拍拍手,“省得砸了自己的招牌!这种事就是各听天命,娃儿不足月怪谁?救不活也是天意!” “娘,话可不能这样说!”秀儿站起身,有些吃惊如此冷酷的话竟从自己亲人嘴里说出。 黄掌柜最烦娘俩个起争执,慌忙摆摆手,“我先给些退热药,今夜雨大,前面倒座房也空着,就让住一晚明日再看。”边说边叫伙计去喊老妈妈,接秀儿去休息。 黄小姐忙起身,想着几步路而已,不要劳烦别人。 “爹爹,救人乃行医根本,可不能听娘的!”秀儿走出上房,还在给掌柜的念叨:“要想想法子。” 女儿柔善,看着她举起伞,提上花灯离开,还总不放心地频频回头瞧自己,黄掌柜欣慰地点点头。 暴雨毫无停止的迹象,哗啦啦倾盆而下。半夜还打起雷,闪电落到绿纱窗上,电光火石,把独自住在阁楼上的林思淼吓一跳。 她最怕闪电,总觉得会劈到自己,打雷倒还好,实在不行就把耳朵埋到枕头里。 突然想到下午才买来的年轻伙计,庆幸自己收了他,毕竟这小楼里多个人照应也好,她一个女孩家总是不太安全。 “小娘子穷,我也穷,穷穷联手,岂不般配!” “你咋不说负负得正嘞。” “应该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想起昨日的玩笑话,林思淼抿嘴一笑。 阁楼上除了思淼住的屋子,还有个紧挨的小房间,她仔细琢磨一下,还是不放心让男子住进来。 他那个聪明劲,保不准自己从系统里拿药的事就能被发现,不能冒这个险。 在底下的大堂里走走看看,思忖了半天,终于决定用屏风隔出个小地方来凑合。 说是明天就要搬过来,可这会儿根本没时间去买屏风和床,再说自己也没钱。 想到黄老板给她的体己钱还分文没动,林思淼寻思老话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用。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借,新房东就住在街头上,平日里待人接物都挺和气。 她想起的这位房东,复姓令狐,也是个有意思之人。年纪四十开外,生得五短身材,皮肤黑黝发亮,看上去满脸凶相,头次见把林思淼吓一跳,还以为遇到匪寇,直到说出话来温柔可亲,她才敢给的定金。 其实都是容貌惹的事,活脱脱赏心悦目的反义词,让她想起那句“三寸丁古树皮。” 偏偏娶得娘子美得很,天鹅颈,乌发垂,见人就笑,性情随和。和黄大娘子不同,一点儿没有清高样。 不过要从人家那里借东西,自然不能空手去。林思淼从系统里取出百分百药用纯露玫瑰水,倒入小瓷瓶,又拿出胶原蛋白/粉搁到木盒子里,她为了模仿中药铺的外包装,进了不少瓶瓶罐罐。 放到纸里,系成漂亮的虎头包,全是在上家药铺学的手艺,干一行有一行的方便,她得发挥发挥。 晚饭前提起来,笑盈盈地去敲门,出来的正是令狐大娘子,“哎哟,林小娘子怎么来啦。”热情地往里引。 家里只有大娘子一个,林思淼先把带的礼物放到桌子上,也不提别的,只夸令狐娘子美貌,问用的什么好东西。 林思淼自己也美得很,听见美人儿都艳羡自己,令狐大娘子自然很受用,用手帕捂嘴笑笑,“哪有什么好东西,不过随便租出去几间破房子过活,还能用万香阁的东西吗!” 林思淼有点后悔没把那瓶蔷薇露留下。 她推推自己带来的纸包,“大娘子,我那里也有玫瑰露和养颜粉,都是祖传的方子,不敢说比万香阁的好,可也不差的。” 令狐娘子有点不好意思,执意不收。思淼开口道:“大娘子要不收,思淼还有事相求,岂不是没法张嘴了。” 这才把想借用几个屏风和一张小床的事说出来。自古抬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还带着礼物。 令狐娘子想了想,记起家里没租出去的房子里确实有些屏风和床,但很破旧,不知思淼介意不。 她赶紧道谢。令狐娘子又张罗着找人帮忙,把东西抬进春回久药馆里放好。林思淼捧出些蜂蜜润喉糖,事先都用纸包好,分散给大家,既做宣传也是意思一下。 再回来仔细擦洗打扫,两个海棠花屏围着张小木床,她又拿些被褥,刚好是夏日,也不用很多,看上去干干净净,整洁温馨。 她终于满了意,回到楼上休息。心想自己可真是个好老板呀!完全把空手套白狼,一个子儿也没给就要了人家卖身契的事抛之脑后。 听窗外电闪雷鸣,雨急急地下了整夜,天将亮放晴时,她昏昏入睡。 大雨后的京都,清晨空气里飘着如烟水雾,虽然风吹落树叶满地,花瓣也飘零飞入索河,但经过风雨洗涤后,仍在枝头挂的绿叶和花朵却更为舒展,显现出酣畅淋漓的生命感。 两个年轻男子在晨雾中行走,踏在湿漉漉的地上,一个紧紧抱着包袱,嘴里担心地念叨:“公子,就带这么点换洗衣服够吗?” “我就是个穷伙计,哪里来的这么多家当!”另一个漫不经心地答。 “衣物全是按公子要求新置办的,别的都没什么,公子可千万记得那命根子,换衣服时别忘了要放到里衣的小兜里。” “记得。” “睡觉时要么放入枕头下,要么就还放到里衣内。” “安心。” “公子——” “我说,”华奕轩停下来,扭身瞧着愁云惨淡的伍儿,“你什么时候这么啰嗦呢?” “公子,可千万照顾好自己,老爷去避暑没几日就回来了,小的我——” 怕他声情并茂地没完没了,华奕轩赶紧抢过包袱,伸手晃了晃,示意前面就到了,不用再送。 “公子——”噘着嘴,可怜巴巴。 “又怎么啦!” “你为什么非要去春回久当伙计啊?真是贪玩吗?” 华奕轩笑嘻嘻,语气玩笑:“你觉得呢?难道我是那么轻浮的人吗?” “肯定不是!”伍儿不假思索地回答,眼神里充满对自家公子的信任。 华公子伸出手,深情款款地拍拍小书童的肩膀:“伍儿,那——你就看错我了!” 天空乍亮,太阳初升,月牙儿也没落下,白白地挂在天边。日月同辉之景显现,华奕轩瞧着非常得喜欢,信步走到春回久门前。 林思淼还在睡梦里,一声翠鸟鸣叫,整个都城都已经醒来,僧侣开始化缘报时,街道上升起炊烟袅袅。 黄秀儿今日也起得早,她还惦记着昨夜的那对母子,生怕自己爹爹惧内,顺了娘亲的意思把人家赶走。 随便梳洗一下,也没吃茶,直接就要去倒座房外瞧瞧。她踩着落叶从后院门往游廊上去,刚过了垂花门,却见黄大娘子从倒座房里出来,左右看看无人,才朝大堂里走去。 黄秀儿赶紧躲在垂花门后,一脸疑惑。少会儿,又见位妇人抱着小娃儿走出来,似乎要出院子。 她好奇得很,轻轻唤了声,“大娘子,要去哪里?” 那妇人回头,瞧见一个娇小姐出了垂花门,有点吃惊,磕巴道:“哦,给娃儿看病去。” “这会儿前面还没开张呢,你且坐坐再说。”秀儿温柔地说着:“去了也是白等。” 妇人低下头,不好意思,可是似乎又急着要走,结结巴巴开了口,“这位小娘子,谢谢你的好心,我……要去别家看看,不是说黄家药铺的药不好,是这孩儿麻烦,适才听说街角有新开的药馆,想去试试哩。” 黄秀儿问:“哪家?” “叫什么春回久。” 第9章 新伙计檀桓是一味中药。 雨后初晴,空气鲜灵灵水嫩,万物笼罩在金光中,澄亮柔美。 华奕轩正抬手准备敲门,却听街的尽头有小贩吆喝,“馓子,刚出锅的馓子,酥酥脆脆——” 华公子收了手,等那小贩走近,招呼他过来,瞧着筐子问:“买卖做得可真早,有甜味的吗?” “有的,有的,甜味咸味都齐全。”小贩儿拱下腰,掀开遮布,“哥儿要几个,都是热腾腾刚出油锅,就是吃个新鲜劲儿,一会儿就不好吃了。” “馓子和豆浆一起才是好味道。” 小贩儿连连说是,指指后面的圆木桶,“里面是一大早现磨的豆浆,哥儿要喜欢就打几碗,不要银子。” 华奕轩选了咸,甜馓子各五样,包在油纸里喷香扑鼻。让小贩儿等等,扭身叩门。 林思淼昨夜休息得晚,这会儿天光大亮也睡不踏实。又听见敲门声,立刻惊醒,随即想到那个冤家书童。 她翻身起床,随意着了件鹅黄色扣身衫子,拢起秀发,从阁楼跑下来开门。 刚一拉开,先是馓子的香味袭来,她昨晚就没吃饭,不闻见还好,闻着立刻就前心贴后背,恨不得咬上一口。 不由自主眼巴巴地瞧着那油纸儿,瞬间变身小狗娃。 华奕轩笑道:“今天早上吃馓子,算作小的赔罪,这几日惊吓了小娘子。拿壶来打上几碗豆浆,就更好啦。” 豆浆啊!多么幸福,林思淼寻思身边有个人还是不一样。 先接过他手里的包袱和馓子,又从里面拿出个中等大小的瓷壶递出来,瞧男子肤色白净,清秀俊逸,身穿琉璃蓝短衫长裤,中间系一条葡萄紫的腰带,小伙计的打扮穿出簪缨世家公子般华贵,柔雅谦和的双眸总像在微微笑着。 兴许是豆浆馓子的加成,让她觉得对方顺眼得很。 华奕轩捧着瓷壶,细问要几文钱,“四文,不贵!” “小娘子,四文,不贵!”他说着毫不犹豫进了屋子,大摇大摆的姿态甚为潇洒。 林思淼还没睡醒,有点糊涂,直到小贩儿又朝自己满脸堆笑地问了遍,才反应过来。 “哦,”哭笑不得,“敢情是要自己付钱啊!” 她气哄哄地取出几个铜板,走进来看人家已经收拾好细软,在大堂的小桌子上摆碗筷。 “小娘子快,凉了可不好吃!”热情得很。 有仇不报非君子,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林思淼挤出个笑容,美食当前不可辜负,何况还是自己掏的银子。 心里有气,吃得倒很香。 麦面和上盐水制成的面条,爱甜口的可以加入蜂蜜或红糖,取几股扭转在一起,放入油中煎炸,散开状如蝴蝶展翅,出锅后再撒上花生仁,浸在豆浆中泡软,吸足满满的豆子味,尝一口浆水溢满唇齿间。 每日早上来一份,心情大悦。 林思淼吃着却惆怅起来,思念起家乡。她每天清晨都要在楼下小店里吃油条豆浆,偶尔再来份香辣的豆腐脑,然后急匆匆地赶公车去药房,标准的朝九晚五上班族。 如今抬头环顾自己的赤字小店,半死不活的生意,恐怕一辈子也回不到现代,甚至还有随时被饿死的风险,到时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傻丫也是不走运,遇到她这么个宿主。眸子里蒙上忧愁之色,对面人可都看在心上。 华奕轩刻意提高嗓音,咬一口馓子笑嘻嘻,“小娘子,不至于为了四文钱伤神吧?” 林思淼瞪他一眼。“身无分文,喝点水得了,买什么馓子吃!” “只喝水多伤身,我得养好身子骨,才能替小娘子干活赚钱呀!做生意要有远见,只盯着眼前这点小事怎么行呢。” “我发现你这个人确实有点天赋。” “多谢小娘子夸奖。” “说起歪理比谁都行。” “正所谓天下道理一大堆,就看你会不会用。” 他们斗起嘴来,林思淼成功被转移注意力,慢慢忘了刚才的愁绪满怀。 花窗外有鸟儿落下,叼着树枝殷勤地探头探脑,瞧屋内人的欢声笑语,哦不——应该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吃过了早饭,一切收拾停当,林思淼先拿来男子的卖身契瞧,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姓赵名檀桓,“哟!”她吃惊地:“好个名字呀,哪像个书童的?” “名字好有什么用,据说小的家里原也是个坐堂的大夫,不过医坏了人,没落了。”装模做样地叹口气,难得一脸严肃地冲着思淼:“所以这开医馆,药房定要慎重,为此吃官司之人可不少呢!” 林思淼想到那些奇形怪状的药片,后脊背发凉。为保自己身家安全,必须教会这个新伙计基本用药规则,省的连累自己。 先从OTC药品开始,分为解热镇痛药,调理肠胃药,皮肤消毒急救品,各种过敏,皮炎药膏,保健美容养颜类等等。 她发现对方学得极快,看见形式各异的药品模样也不惊奇,不出半日,自己竟没什么可教得了。 “镇痛药不可以叠加使用,如果是小娃儿的剂量,一定要拿来我过目!” 檀桓点点头,又疑惑地问:“就这么些?” 林思淼还有成堆的处方药,限制级药品都在系统里锁着,这会儿拿不出来。 “别的都在我那里收着,不能随便用。” “也是,药品自然要小心些。” 转眼就到了下午,午饭两人依然凑合着吃早上剩下的豆浆馓子。整整大半天只有零散几个客人上门,还都是买些消毒药膏就离开,生意惨淡,新伙计拨拉着算盘笑道:“林小娘子,我看咱们很快就要关门大吉了。” 林思淼又瞪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檀桓靠在药柜边,手里扔着几个铜板玩,阳光明媚,他把眼睛眯起来晒太阳,林思淼则手托腮帮子,手肘撑在小木桌上发呆。 实在是空荡荡,不远处的正街传来人群打闹嬉笑声,不用瞧也知道有多热闹。大穆朝没有宵禁制,越是接近傍晚越是繁华一片,可怜只有他们孤孤单单。 主街上的黄家药铺,今日也没什么人,黄掌柜一大早被大娘子支出去出诊,说是晚上才能回来。 他临出门前给伙计留下张药单,让给昨夜的娃儿抓药,观察一下等他回来。 伙计药方还没捂热,就被大娘子给要走。她最了解自己官人的脾气,知道他肯定惦记着那对母子。 黄大娘子等掌柜的刚出门,立刻跑去倒座房里坐着,贴心备至地虚寒问暖,最后提到春回久药馆。 她心里笃定思淼没有办法,最好能让春回久口碑扫地,这个丫头离京都越远越好。 哪知凑巧被自家女儿看到,拦住了那位妇人。 黄秀儿深知思淼药馆才开张,她又不是大夫出身,根本不能接如此棘手的病人。 好说歹说劝了那妇人一番,亲自到前面找老伙计问药方。那胖伙计记性也好,按照黄掌柜的方子拿了药,让娃儿服下后,留他们在房里观察休息。 直到夕阳落下,黄大娘子才发现这对母子还没走,她气得不行,也不好找秀儿麻烦,必竟还指望着这个亲闺女飞上枝头。 晚饭后提上果馅饼装模做样地来瞧,一进门就喊叫:“哎哟,你看我这个不懂事的女儿,生生把娃儿给耽误了,现在可好些。” 那妇人摇摇头,眼里噙着泪。 黄大娘子来了精神,“依我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春回久那个掌柜原来也是我的养女,人聪明得很,药也新,她肯定有办法。” 妇人看自己娃儿昨日还有清醒的时候,如今已经热得糊涂,再不能多等一刻钟,立刻抱起孩子屈伸道了个谢,就冲出门去。 黄秀儿想拦也拦不住,只听自己的亲娘还在那里喊叫:“她要不医你啊,就是银子给得太少!” 秀儿脸羞得通红,撇了一眼黄大娘子,怒不可遏。她才舍得住嘴,用手捡起馅饼乐悠悠地嚼着。 黄大娘子心思深,满天下都被她算计进去,她既怕思淼抢了秀儿的风头,也操心黄掌柜年纪大了,万一哪天去了,这黄家药铺岂不是要分家。 养女也是女儿呀!眼中钉还是走得越远越好。 风吹月色,蛙鸣钟鼓,青布伞罩着床凳上堆垛各色各样的时令水果,甜瓜、白桃、水鹅梨数不胜数。 索河上的船只才点燃娇俏花灯,漫漫长夜,绮丽无限。 今日正好有新酒酿成,七十二正店的辛正酒楼里灯火阑珊,足足上百个官妓,有的娇娇俏俏穿梭在客人当中,斟酒上菜。 有的就在长廊里踱步,或在楼上嬉笑打闹,罗衣飘飘,香脂绮丽,惹得世家子弟驻足流连,真真一副满楼红袖招的春色图。 不是烟花地,胜似花柳巷。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夹杂位满面忧愁的妇人,怀里抱着娃儿正四处打听春回久药馆的位置,可惜无人知晓。 黄大娘子给她说过位置,可惜京都太大,春回久又是在偏僻之地,她只是个住在附近村子的农妇,没走几步就忘了路,也回不去黄家药铺。 她双手哆嗦地抱着娃儿,这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吃上一口安心饭,终于是精疲力尽,跌坐在街角的路边,崩溃地大哭起来。 “这位大娘子,”冷不防有人在一侧轻轻蹲下,温柔倍至地问:“可有什么急事吗?” 第10章 辛正酒楼人生无趣,跳坑有意。 华灯初上,夜色妖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角落里坐着位妇人放声大哭,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大娘子,你可有什么急事?”有人轻轻地问,在一侧蹲下身。 妇人抬起头,泪眼汪汪里映出位年轻男子,短蓝衫,紫腰带,眉眼若笑。 她用手背擦擦泪,望向自己怀里的小婴儿泣不成声,“娃儿——病了,也寻不见药馆!” 华奕轩仔细瞧瞧那个只露出头的小婴儿,面色一沉,随即又换副温柔模样,伸出手轻声道:“大娘子,我是药馆的学徒,能不能让在下先看看?” 妇人有点犹豫,但见他气质儒雅,说话可亲,自己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便把怀里娃儿放到膝盖上,轻轻将薄棉布围裹打开。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得她嘴唇哆嗦,只见孩子脖子僵硬,眼角发斜,四肢还微微抽搐。 妇人大叫一声:“小虎,小虎——!这是不中用了吗?”喊声凄厉,伴着哭声,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华奕轩见妇人精神崩溃,迅速从怀里掏出金针,先用左手轻捏住婴儿的左耳屏,右手对准耳轮上脚前缘到耳尖之间的主穴下针,强捻转针柄数次后,又取另两根金针分别刺入屏尖,缘中配穴,手摩挲转针数次。 那娃儿忽地哇哇大哭,才算清醒过来睁开眼。 他手速极快,穴位取得又准,只来回几下旁人根本看不清楚,不禁发出阵阵惊叹声。 那妇人更是吃惊,紧紧楼住娃儿要下跪致谢。华奕轩收起针笑说不必,小婴儿温度太高,很容易惊厥。 “大娘子可找大夫看过?”仔细地询问:“怎么说?” 妇人点点头:“王家药铺,黄家药铺都去过,说是小儿急症,给了清热解毒的药。” “哪天去瞧得?” “王家药铺去的早,约莫三天前,药方真是贵得不行,却根本没用!黄家药铺今儿才去过,掌柜的说孩子体弱才不退热,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看娃儿自己能不能扛过去。可是——”她又开始抹泪,“小虎昨天就开始糊涂,眼见着越来越严重,做娘的哪里等得了。” 华奕轩瞧她草鞋已破,发髻凌乱,破破烂烂的粗布裙外还披着蓑衣,晓得她是昨日冒雨就出了家门。 他朝小虎笑笑,开始哄起孩子,轻轻拉住小娃的手指,看食指掌侧缘部的浅表脉络,又问:“小家伙可还有别的不舒服?” “哮症是从出生带得,这次除了温度高,没发现别的。” 华奕轩心里有了数。 众人还在围观,沸沸扬扬地问要不要紧。男子朝大家摆摆手,示意散了吧,人们才陆续离开。 他扭过身又坐下,还是一副温柔笑脸,看得人心里暖融融,“大娘子,刚才说在找药馆,哪家呢?” “哦,听说叫春回久。小哥可听过?” 华奕轩嗯了声,没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开口道:“春回久药馆是个才开的小铺子,大娘子怎么想起去那里?” 妇人便把在黄家药铺怎么瞧病,又遇见他家小姐和大娘子的事说了一遍。 华奕轩轻轻笑出了声,慢慢搀扶起女子,“春回久药馆我知道,不过孩子刚扎过针,咱们不着急,先慢慢走。” 他带着妇人在路上缓步前行,并没有抄近道直接去春回久,而是来到蓝桥边上,全京都最繁华的正街。 灯火阑珊,家家户户门口挂上花灯,银龙雪舞。 不远处的辛正酒楼里,钟鼓丝竹悦耳,门口的栀子花灯在竹叶编成罩子里流光闪烁,恰似都市里迷乱霓虹。 当地风俗,若有新酒酿成,必要请姿色艳丽的官妓来宴客。 只因朝廷明令禁止一律不可私自酿酒,除非是正店大酒楼,脚店就是所谓的小酒楼,也只能从正店购买。因此若有新酒酿成,那可是不得了的大日子。 彩楼前停下一栋华丽大轿,两个身材瘦削的仆人赶紧绕到前面,左右谦卑地拉开轿帘,太师的二公子晏瑜然露出脸来。 男子本是武官出身,向来厌轿喜马,但这日他可不是一个人,旁边还坐了位清清秀秀,面若女子的俏公子。 那位俏公子探出个头,偷偷扯一扯瑜然镶着金丝牡丹的衣袖,怯怯地:“二哥哥,我现在能下来了吗?” “怎么你想永远在轿子里待着。” “我,不是怕被认出来吗!” “怕,就别来。” 她是晏太师的小女儿,名为晏瑜潇。平日里可不是这幅模样,惯是娇纵跋扈的性情,不过就是女扮男装逛声色酒楼而已,与她真算不得什么。 只是此时跟着的是二哥哥,冷漠无情的晏瑜然,怕他嫌弃自己麻烦,才一副谨小慎微的做派。 女孩努努嘴,被晏瑜然一把拽出来。 “这么点小场面,你平日里的威风都哪里去了。” “我.不是怕里面人多,给二哥哥添不愉快嘛。”尽量压低声音,撅着嘴拍拍自己被拉皱的衣服。 她身材欣长,五官轮廓分明,下巴略方,大而飞入两鬓的凤眼,挺胸抬头模仿起男子举止,倒是非常得像。 瑜然走在前面,笑道:“你既是跟着我,才更不应该有什么可怕的。” 瑜潇吐吐舌头。 店家早看到是太师府的二公子,满面堆笑,躬着身子迎在门口,一路点头哈腰送上雅间。 宝马雕车,鹅黄雪柳,辛正楼的酒天下闻名,引得达官贵人无数。 华奕轩和妇人也来到酒楼前,怕娃儿太饿,先在街边小食铺买了碗糖豆粥,用勺子喂了点,又给女子要份蟹肉馄饨,嘱咐她安心吃饭。 妇人眼里含着泪,想自己今日真是遇到好人。 小食店紧挨着酒楼,斜对面就是王婆药铺,坐诊李大夫五十开外,擅于小儿疾病的诊治,远近闻名。 这家掌柜勤勉,总到深夜才关门,也有些特殊日子除外,比如今日,王掌柜和李大夫可都是爱酒之人。 早早收拾妥当插好门,两人谈笑风生,捋捋花白的胡子,眉眼弯弯往酒楼里走。 小食铺前坐着华奕轩,一边精心喂着娃儿,一边朝四周张望。王婆药铺的这两位当家一出门,男子便瞧见,紧紧盯着他俩走到酒楼前,忽地放下粥勺,故意提高声音问:“大娘子你看,”伸手指指,“几天前给娃瞧病的可是楼前的两位大夫呢?” 妇人随着他的声音望过去,可不就是那二位,脚底下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白白胖胖,满面红光。 她想到近日里自己天天担惊受怕,娃儿受罪的可怜。何况王家药铺名声在外,诊费昂贵,为了几副药就舍去全家半月口粮,居然没有一点儿起色。他们却在酒楼里逍遥自在,醉生梦死。 怒火腾地冲到眉头,抱起娃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冲着二人大喊一声:“你这骗人的大夫.”使劲弯腰用头撞去,幸亏被酒楼两侧的伙计上前拽住。 她连哭带喊,楼前的人群可就炸了锅。 “大娘子,有话好好说呀。” “小心伤了娃儿!” 王掌柜和李大夫一时没反应过来,停会儿仔细看,才想起是前几天的病人。 “我的孩儿本来只是热症,虽然家里穷,但因几代单传,宝贝得很。都说王婆药铺的先生是神医,才大老远从泳泉村跑来瞧,哪知.”妇人抽泣着哭诉:“哪知服了他的药,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今儿连人都不认得了,只是昏睡。” 辛正酒楼前人流如织,哗地一声议论开来。 王掌柜心想我这招牌今儿可是要砸啊!偏偏是酿新酒的日子,人潮汹涌,从市井小民到皇族贵人,丢脸还丢个尽。 “这位娘子,在下行医数十年,人品左邻右舍都可担保,怎么会骗你呢!”李大夫并不慌张,走进几步想再看看娃儿。 “那.药为何不管用呐!” 王掌柜心头一紧:“这位娘子,药也是慢慢才能起效啊。” 华奕轩还在小食店里乐悠悠坐着,挑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里约莫人气攒得差不多了,拿出几文钱付了账。 他走近几步,高声喊话:“别家药铺有新药呀!” 男子的声音清亮好听,又掷地有声,人群便自动散开。 “哪家?”有人好奇地喊:“比王婆药店还好?” “新药是个啥意思?” “没发现附近开了新药馆啊!” 华奕轩穿过人群来到女子身旁,瞧瞧众人七嘴八舌,微微一笑:“春回久药馆。” 第11章 行家医者印章:紫金、黄金、白银、朱…… 月色穿帘,花影缭乱,静谧的小药馆里,林思淼趴在百眼柜前一口一口喝着水,满腹牢骚地等檀桓回来。 她有点后悔放他一个人去买饭,虽说只有几文钱,但对现在的自己而言也是重金。 本来两人准备一起去蓝桥边逛逛,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弄点饭吃。 哪知关门前突然有位大爷来买消毒膏药,老人家不小心摔碎个瓷瓶割破了肉皮,伤口看上去并不深,但里面难免会有碎渣子,而且对方年事已高,极为容易感染。 她不放心地又用盐水仔细清洗几遍,最后给了些吸附性好的纱布,嘱咐渗出液多时就裹上。 没办法才放檀桓一个人出去觅食,如今已经消失快大半个时辰,门口除了月色下的树枝蜿蜒曲折,连个人影也没有。 莫不是携巨款逃跑了!回头瞧新伙计的包袱还没打开,仍旧老老实实地放在海棠花屏后。 “凡事要往好方面想——”林思淼心理拨拉着算盘:“把行李卖了应该不至于只有几文钱吧!” 忽听外面阵阵喧哗,禁不住愣愣,还以为出了大事,好比火灾,抓贼之类,一溜烟躲在门后不敢动。 直到新伙计檀桓在外面喊了声:“林小娘子。” 她偷偷开个门缝往外瞧,好家伙.自家小阁楼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 男子身边站位怀抱孩子,哭成个泪人儿的女子。林思淼心中明白八/九,赶紧打开门。 众人哗啦涌进来,房子太小,外面还站着一大半。 她先稳稳心神,快步走向妇人,中途还不忘斜眼瞪男子一下,才温柔地把孩子的裹单掀开。 小娃儿至多半岁,脸上皮肤通红,气息微弱,薄嘴唇一张一合似在梦呓,用手摸摸,额头滚烫。 她迅速把围裹全部揭开,吓坏旁边的妇人。 “小娘子,娃儿要捂汗呢!” “这么捂只会越来越热。”手脚麻利,把娃儿扒个精光。“孩子可还有别的不舒服吗?” “没.没有。” 不管是什么病症,退热才是首选,立刻走到百眼柜去取对乙酰氨基酚混悬液,扭身时却见檀桓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小儿急诊,还有遗传的哮症,看样子不是足月娃,身体孱弱,小娘子下药可要斟酌。” 她心里暗暗吃惊:他怎么知道! 婴儿奶疹,也称作小儿急诊,自愈性疾病。多在孩子半岁至一岁发病,高烧并无别的症状,孩子一般精神尚好,能吃能睡。 这个娃儿主要是身子太弱,中药退热到底是慢,所以温度总是来回反复。小儿急诊对与普通孩子来说,两三天出疹后即会痊愈,但体弱的娃儿却很危险。 瞧瞧赵檀桓,想男子毕竟只是个小伙计,她当然不能就这样轻易下诊断。 林思淼先不紧不慢取出混悬液,又返回去重新询问孩子的症状。有没有家族遗传疾病,不舒服了几日,都吃的什么药,考虑到一岁以前的孩子若是母乳喂养,几乎很少生病,才初步判断也是小儿急诊。 猛地抬眼看见二三十双眼睛正火辣辣地盯着自己,尤其前面有位大胖子,更是眼珠快掉出来,目不转睛。 不是恋她美色,而是要试她的本事。若是成了,春回久药馆名声大震,若是不成,这摘牌今日就可以摘掉。 林思淼撇了檀桓一眼,不知他从哪里招来如此声势浩大的病人,真是会找事,不过倒也是个打出名号的好机会。 对乙酰氨基酚混悬液,小儿退烧常用药,需要根据年龄和体重给药,若是超量很容易伤肝,而且不可逆。 她仔细核实一遍娃儿的体重和月份,先稍稍使劲晃匀药液,再用带刻度的小勺取出合适的剂量。淡粉色液体带着草莓味儿给孩子灌下去,只需要办个时辰就能起作用。 又让檀桓从小厨房里打来温水,沾上毛巾替孩子擦拭全身退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孩子的体温在慢慢下降,微微发汗后,黑眼珠咕噜噜直转,眼见着就精神许多。 人群里发出惊叹声,林思淼算算时间,表情却分外凝重。 她很清楚对乙酰氨基酚的疗效,以古代的时间来换算,通常是半个时辰内起效,一个时辰后娃儿应该恢复正常温度,可以坚持两到三个时辰。 可看看小虎,光退热就用了近一个时辰,这会儿的温度也只是比适才低一些而已,根本没有恢复正常。 这样下去,温度一会儿就会反复,孩子体质如此弱,恐怕会受不了。 林思淼在心里飞快地思量合适的药,想来想去只有激素类药品最符合要求,不只退热快,还对过敏症有一定的效果。把疗程控制在三天内,绝对得安全。 激素类药物属于处方药,她现在有需要的病人,刚好去系统里解锁。 众人还在惊喜孩子的变化,禁不住议论纷纷。李大夫和王掌柜更是转着圈地打量娃儿,不知道是什么灵丹妙药起效如此之快。 林思淼拉拉檀桓的衣角,男子会意,悄悄跟着她退后一些。 “我要回房里拿种新药,你看好了这些人,别让跑上来。” “放心!”他一向机灵,林思淼点点头,走上楼去。 小心翼翼关紧门,挥挥手打开系统,录入孩子的名字,性别,年岁和体重,再输入波尼的松1mg/1ml小儿药液。 页面开始进入搜索模式—— [叮咚,取药失败。提醒:程序错误。] 错误!?林思淼又仔细看一遍录入的所有信息,重点检查药品的名称,由于她平时工作的药品系统是英文版,所以必须输入药品的英文原名,哪怕是拼错一个字母,系统肯定也找不到。再次确定没有任何问题,按了回车键。 [叮咚!取药失败,程序错误!] 林思淼忍不住要发火了。 [亲爱的宿主不要生气哟,系统有系统的规矩,没有医者印章是不可以解锁处方药的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啥?医者印章是个什么东西?她想到楼下的娃儿,心急如焚。 [宿主,小可爱也是才来到大穆朝,有些事正在逐步熟悉呀!] 少啰嗦! [呜呜——宿主,大穆朝医疗制度完善,药品管理也很严格。当医生达到一定的级别时,翰林医官院就会颁布不同的医者印章,每一个医者印章代表不同的水平和医治范围,相应的药品也不一样!就好比——] 它还想侃侃而谈,被林思淼打断,“现在关键时刻,大晚上我到哪里去弄什么印章。何况就算是找到了,难不成拿过来让你扫描,人家会给我!?” [宿主,小可爱是很聪明的哟,目前系统已经自动录入大穆朝所有的医者印章图形。大夫开药时会在药方上盖章,只要宿主拿到药方,系统扫描就可以啦!而且系统会根据药方上的诊断,迅速解锁相应药品!] 林思淼立刻意识到此时需要的是一个药方,刚才听人提起楼底下有个王婆药铺的李大夫,让他开正好!拿定主意转身往楼下跑,一边还寻思怎么开口比较妥当。 [宿主,你别着急哦——] 救人的事能不急吗! [医者印章不是谁都有哦。] 什么——林思淼停住脚步,拉着门的手不由得抖了抖。 [叮咚!现在进入无敌小可爱科普时间:大穆朝医者印章分为不同的等级,依次是紫金,黄金,白银,朱砂,大理石。数量有限,限量拥有哦。上面还绘制着不同的图案以及医者名字,就好比我们现代医生的编码一样,全是独一无二。] 说人话! [嘤嘤哭——好凶呀!那个打比方说,宿主现在所要开的波尼的松,如果是片剂,执有大理石印章的任何一个大夫都可以解锁。但宿主要的是小儿液体,那只有朱砂印章才可以。像这种街面的药铺,门面再大,也最多只会有大理石印章而已哦!] 原来如此,怪不得自己在黄家药铺从来都没见过这个玩意儿呢,林思淼傻了眼! 第12章 中西医强者更强,第一次联手…… 林思淼双眼盯着系统发呆,脑子却在飞速旋转,谨慎思考过各种可能之后,她觉得即使自己去抢,也没希望弄来医者印章,而且还得是朱砂印。 如果可以的话,思淼恨不得把系统立刻砸掉,以赔偿春回久过一会儿的名声扫地。 楼底下可还有一堆人眼巴巴地等着。孩子的温度过会儿再升上来,只怕会出事。若是药效能够维持至少两个时辰,她还可以再次给药,但不一定压得住。 [宿主,小可爱看你情绪不好,暂且退下。] 等等,你还有多少名堂没告诉我?赶紧一次说个够。 [小可爱只是在成长中哦!] 没长成就不要学人家当金手指,江湖险恶,知道不知道? [呜呜~]忽地一下消失在空中,跑得倒挺快。 林思淼叹口气,双手搅着在屋子里踱步,本以为绑定个医药系统,顺风顺水地开个西药店,吃香喝辣,从此衣食无忧,顺便解锁到一定的药品就可以回现代! 这下可好,天天为惨淡营生发愁还不算,行医救人忽然变成寻宝游戏,要去找什么医者印章。 紫金,黄金,白银,朱砂,大理石,咋不弄个紫白金青四大护法嘞!她气得开始胡思乱想,也就是说自己还得找个大夫坐堂,要不谁会拿中药方子到这里来取药呢? 拥有紫金,黄金印章的医者等级至少是御医和太医,白银也得是享誉天下的明医,能遇到个朱砂和大理石的都要谢天谢地!更不要说每个印章的图形和名字还代表不同分科——她一个头两个大! 不小心磕到床架子上,哎呦声揉揉脚,才想起对乙酰氨基酚的药效差不多快到了,没时间寻思别的,如今眼前这一关先过去再说。 她打开门往楼下走,脑子仍像过幻灯片般在找药,百眼柜里有布洛芬混悬液倒是可以一用,可这个孩子有天生的哮症,布洛芬混悬液没准会引起发病。虽然几率不高,林思淼也不想冒这个险。 还有另一个办法,就是提前喂抗过敏药。哮症大多属于过敏症的范畴,以一种药压制另一种药的副作用试试看。其实作为药师助理,她并不推荐这种服法,但苦于没有更好的主意,纠结来纠结去,拖着脚步来到大堂里。 抬头却见众人三俩成群地在聊天,各个表情轻松,脸上都乐呵呵。 难道药效还没过?满脸疑惑地走近,迎面瞧见王婆药铺的李大夫,快走几步朝她伸出大拇指,“小娘子的药真是厉害呀!以后抽空也去我那里坐坐,咱们探讨一番。” 后面杵着的王掌柜还摸着胡须百思不得其解,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松开,表情略显滑稽。 林思淼尴尬地点点头,心里可高兴不起来。小虎的娘也凑过来要下跪,她赶紧扶起来,直说太客气了。 四周瞧瞧,突然发现孩子怎么不见了,忙问:“大娘子,娃儿呢?” “哦,”妇人笑道:“小虎刚才哭闹得厉害,可能是要吃的。说起来不好意思,本来在酒楼前就喝过粥的,想是身体好了又开始饿,我就准备借地方喂喂奶。” 她接着脸微微一红,低下头,“但——娃儿这几日病着,全家都没怎么吃过饭,恐怕奶水不足。您铺子里的小哥真是好心人,把小虎抱起来说后厨有吃的,一会儿就回来。” 林思淼忍不住低声嘀咕,这位大娘子你心可真大!那个人满肚子的鬼点子,一会儿把娃拐走了,我可不负责。 她招呼大娘子坐下,又给王掌柜和李大夫搬来椅子。爱凑热闹的人太多,一个个还都不愿意挪地方,人头攒动,从大堂拥挤到街面,活像在看戏。 为了显得礼貌周到,思淼又拿出以前包好的蜂蜜糖分散出去,反正甜滋滋润喉,是个人都喜欢。 今日的招牌如果砸了,以后开辟第二职业,改卖蜂蜜糖好啦! 她在这里为将来想退路,后面一挑帘子,檀桓抱着娃儿走进来。 笑吟吟地将小虎交给妇人,再看那孩子的脸白里透红,粉嘟嘟的小嘴儿微翘,眼珠里泛着水光,机灵灵惹人喜爱。 妇人心里狂喜,先拜拜小伙计,又转向思淼行礼,“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我们娘俩无以为报!不知要多少银子呢?” 林思淼有点傻眼,对方要结账走人啊!可是自己还没找到对症的药方。 她并不搭话,先伸手摸摸娃儿额头,意外的是烧确实已退,比刚才她上去时温度还低,而且孩子的精神也很好。 林思淼对自己的业务水平极有信心,她很肯定药物的疗效绝对已经过了,仔细想一想只有可能是那个新伙计在捣鬼。 男子正靠在百眼柜前的药台边剥糖纸,一手搭在柜台上,另只手捡起颗蜂蜜糖扔进嘴里,还不忘给旁边的人说这糖不只是甘甜润喉,对肠胃也有益处呐。 旁边几个年轻的女孩子痴痴笑着,捻着帕子不好意思地垂眸,忍不住躲在人肩膀后偷偷探头瞧他。 真是招人得紧,不过倒是个合格的好销售! 林思淼可不是稀里糊涂之人,凡事一定要弄清楚。她一边给妇人交待回去后如何服药,一边用余光在孩子身上流连,左右上下扫视了好几回,终于在孩子的耳朵上发现点点红印。 思淼也在中药铺待过一阵,马上意识到这是针灸扎过的痕迹。 又假装帮孩子整理围裹,检查小虎身上的皮肤,果不其然在娃儿脑后的风池穴,脖颈下大椎穴,还有手背上的外关穴均发现红印。 针法细腻,几乎不留任何痕迹,若不是她心细如发,处心积虑地在找,根本不可能瞧见。 这才是对乙酰氨基酚药效过后,小虎可以退热的原因。 她忍不住凝视赵檀桓,看他在不远处谈笑风生,心里一沉。 对面的妇人说着千恩万谢,手伸进粗布麻衣里掏银子,几个铜板咣里咣当撒落到桌子上,一脸窘迫。 思淼知道她穷,捡起来笑说不用了,天色已晚还请大家散了吧。又温柔地嘱咐小儿急疹要过几日烧退出疹才能好,一会儿再带瓶药,用法都写在纸上,如果热度不高,不必服药。 “听说出疹时以苏叶、浮萍、西河柳煮水进行擦浴,效果更好些。”檀桓乐悠悠走过来,在一侧插话道:“不如仍去王婆药铺拿一些。” 王掌柜忽地乐开了花。 林思淼知道这是男子不想给自己树敌,毕竟今日风头已经出尽,也赶忙应声说是。 众人才反应过来已是夜深,慌忙退出去,还意犹未尽地交口称赞。 人群中有个瘦小的黑衣人,身形轻盈,趁大家还在津津乐道地说闲话,嗖一声快步消失在旁边的巷子里,转身来到一座锦绣大轿旁。 那人跪下,将药馆里看到的一切仔细描述。 轿子里坐着位年轻女子,肌肤如雪光萦绕,飞仙发髻上的珠钗在月色里流光溢彩。女子轻启朱唇,清清淡淡的声音:“知道了,回去吧。” 眼见轿子消失在雾色苍茫中,街角拐弯处又出现两个骑马之人,华冠玉服,身姿潇洒。 前面的是枢密院副使晏瑜然,后面紧跟的是贴身护卫柳林枫。 “公子,”柳护卫拉拉缰绳,稍微靠近些:“刚才那是宫里的人。” 晏瑜然点点头。 春回久药馆里恢复往日宁静。林思淼送完客人,插好门栓。 她扭身靠在门背上,瞧牡丹花屏后的檀桓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包袱。 女子做了个笑脸,刻意提高声音,“真是了不得,一个小伙计还会针灸呐!”带着质疑的语气。 “不知道小娘子在说什么呢?”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还想唬人,那些针眼我可看得清楚!” 赵檀桓放下手里的衣物,笑意在男子的嘴角荡漾开来。 他缓步走出海棠花屏,那双金丝瑞凤眼清辉闪耀,像借着幽冷月色,又仿佛燃尽世间灯火。 男子冷不防将手摁到门板上,哗啦作响,俯下身来低声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我就喜欢——聪明人!” 第13章 是谁遇龙来探。 红木栏杆,绿纱窗,一簇烛火在莲花青瓷灯上暖暖地燃。 修长身影摇曳在灯火里,琉璃蓝短衫由于刚才的用力一按,衣领散落开来,露出笔直的锁骨镶在如玉脖颈下。 男子仍微微笑着,话音落在那句:“我就喜欢——聪明人!” 思淼双手背在身后,狠狠地攥着门栓。 尽管男子气势逼人,她却并不露怯色,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你是何人?为什么总跟着我!”神色冷静而克制。 气氛——莫名紧张,她的心在砰砰直跳。 “我,”突然嬉皮笑脸:“是个小伙计啊!”松开手,门板又晃了晃,“在下跟过华公子几天,他本来就是翰林医官院主使的公子,可能小的悟性高,学几招偶尔玩玩罢了。” 林思淼自然不信,张开嘴准备追问,却见他冷不防换副慌张神色,皱起眉头可怜巴巴:“小娘子,其实在下也是胡乱弄得,你说小虎他娘不会返回来找我算账吧!” “下针的事,也有随手乱扎的?我看阁下谦虚得很!”林思淼冷笑道:“真是深藏不露呢。” “过奖,过奖。”男子拱拱手,又笑嘻嘻地转过身,跑到海棠花屏后收拾衣物,乐悠悠地满不在乎。 思淼心里有数,冷眼看他一副打死不说的样子。 她拿起桌上的莲花灯,缓缓绕到海棠花屏前。火影跳跃在花屏上,海棠花像得了魂魄,洁白的花瓣舒展开来,点点燃烧。 檀桓斜眼瞧瞧,花屏外女子身段妖娆,低语轻笑:“小娘子放心,我不过是个欠账想求活路之人,你手里还握着小的卖身契呢。”音色柔媚,颇有点蛊惑人心。 林思淼一愣神,“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也是嘴硬得很。 “咦!小娘子,别把唯一的烛灯拿走啊,我这里黑。” “笑话,你怕黑我不怕呀!” “楼上月光好。” “你这么本事,自带光环,自己发电呗!” “你在说啥子——” 大堂渐渐暗起来,檀桓索性撂下衣物,坐在床边瞧着一团烛火在花屏上渐渐飘移。 “有意思,”两手撑在床边,眼底笑意盈盈:“确实有意思。” 林思淼捻起鹅黄色百褶裙,握着莲花灯小步朝上走,楼板在脚下吱呀呀作响。 她也用余光撇眼在幽暗月色中的男子,即便是漆黑一片,仍可见身姿英挺。 “肯定不简单,”咬咬嘴唇,哼了一声:“不简单。” 睡前剪了灯,月色直勾勾地从天而降,洁白如雪,直撩得人心弦荡漾。 夜已深沉,两人各自睡下,还忍不住惦记——琢磨彼此! 京都皇宫附近的太师府上,三小姐闺房内可没如此闲静时光。 奴婢们正守在床头,看自家小郡主在锦被里翻来覆去,哼哼唧唧。 “想吐,恶心,头疼——” 众丫头蜂拥而上,其中一个端着银盆,另一个捧着葛根解酒汤: “郡主哪里不舒服?” “要不要再喝点解酒汤。” 晏瑜潇自打从辛正楼回来,就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幸好这段日子太师携夫人南方会友,看不到她这幅醉酒模样。 本来有瑜然在,她只敢抿几口尝尝鲜而已,但中途二哥哥去春回久药馆。晏小姐就闹腾开来,一连要了好几碗,侍从也拦不住。 等瑜然回来,她已经醉倒在桌上胡言乱语。 掌柜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躬身哈腰地赔罪:“公子,这次楼里新酿的酒是烈了些。” 晏公子抬眼瞧了瞧妹妹,旁边侍从两腿发软,噗通一声跪下。 要知道这位公子素来是杀人不眨眼,前些日子有位养马官不小心喂错粮食,那匹马无非是有些没精神,差点就掉了脑袋。 众人求情,仍是打了五十大板,赶出京都,那可是伺候马半辈子的一等马官。 晏瑜然今日心情好,并未大发雷霆,各赏了五十板子。当然要回府再远远地打,晏二公子可听不得半点嘈杂声。又罚二百文钱,这几位总算死里逃生。 辛正酒楼的掌柜瑟瑟发抖,瑜然居然没搭理他。老掌柜回去就给菩萨上香,千恩万谢。 檀木桌上放着瓷杯,上好的龙井茶,袅袅茶香飘散。晏二公子纤细的指尖摩挲着杯沿,微皱的眉宇下写满不耐烦。 “公,公子,郡主她.” “还醉着?” “是,闹腾得厉害,要不请太医来瞧瞧?” 瑜然抿口茶,并不吭声。 旁边的贴身护卫柳林枫弯下身道:“不如明日让春回久药馆的人来看看。” “你亲自去。” “是。” 他非常惦记兄长的身体,入夏来一日不如一日,但瑜兰的病非比寻常,也不能随便让来历不明的人瞧。 柳林枫自小跟着晏二公子,深知他心思缜密,从不贸然行事,肯定是想先用小姐的醉酒试一试。 天边泛起鱼肚白,不过五更天,京都各大寺院就打起了钟,头陀敲打着铁板开始沿街报晓。 城门已开,吊桥也放下。 掀起笼屉,一股股热气腾腾的香气袭来,圆墩墩的包子皮薄馅儿多,咬一口鲜汁流淌,烫得烧嘴。 小孩儿在瓠羹店门口叫卖着熟骨头,点心铺也开了张,香糖果子,蜜饯雕花,甜滋滋再加上一碗软糯甘甜的清粥,也不失为人间美味。 华府的伍儿一向起得早,何况现在公子不在身边,他更是操心得很。又怕他住不惯,又怕他受委屈,最要紧的就是公子的命根子药丸,可不能弄丢。 等不到府里的小厨开火,急匆匆地跑到蓝桥边喝碗甜粥,顺便洗脸漱口。 沿街又买了几个刚出炉油滋滋煎饼,金黄酥脆。他瞅着咽咽口水,这是特意给公子带的早餐,连蹦带跳往春回久药馆跑。 路上都是赶早市之人,走到他这条街,人已经不多。 一匹飞驰的骏马“咯哒,咯……呼啸而过,险些把小伙子撞倒在路边。 急什么,难不成要打仗!他气呼呼地整理好包着油饼的纸袋,嘴里唠叨:骑马的人见得多了,没遇见过这么嚣张的主。 待来到春回久前一看:哎哟,这匹马就停在门口。 小伙子机灵,悄悄踮起脚透过门缝往里瞧,正看见自家公子靠在百眼柜前打哈欠。 前面是位身材魁梧的男子,恭恭敬敬地施礼,客气至极。 来人正是晏瑜然的贴身护卫柳林枫。华奕轩深入检出,他自然不认得,只当他是小伙计。 拱拱手,礼貌地问:“不知林小娘子何时能起来,还请去我家走一趟。” 檀桓笑问什么事,一大早的。 “在下的主人昨夜醉酒,今儿还不省人事。” “醉酒啊!”男子又打个哈欠,懒洋洋地:“喝点醒酒汤就行了。” 对面人立刻露出不悦之色,这个伙计的态度未免太傲慢些。 柳林枫今日并未穿官服,而是一身便衣,但布料精致讲究,也知身份非富即贵。况且他身材高大,肌肉线条在薄衫下一览无余,脸部表情阴沉,浑身气势汹汹自带杀气,普通人瞧着早就退避三舍。 赵檀桓却随手拉开一个个百眼柜,漫不经心地检查药品,“春回久没什么解酒药,大官人请回吧!”根本没抬眼瞧他。 柳林枫压住怒气,冷淡道:“我是来请林小娘子,不见她本人,不会走!” 对面人“啪嗒”声合上柜子,扭过身来,嘴角似笑非笑地摆摆手,“我家小娘子可不是轻易出去抛头露面之人!” “你——”柳侍卫从小跟在晏瑜然身边,各处都被人高看一眼,哪里受过这份敷衍。 他眼里露出凶光,手握紧佩剑。 以柳林枫的地位,当然不会光天化日之下与个弱不禁风的小伙计翻脸,不过小小教训对方一下也未尝不可。 他正想抽出剑来,冷不防被从楼上传来的女子甜美声打断。 “什么事,可是有客人?” 林思淼刚梳好发髻从楼梯上走下来,手还不停整理着草绿色轻纱滚边窄袖褙子,娉娉婷婷,甚为好看。 女子其实早就被急促敲门声吵醒,只是她昨夜寻思男子的事睡得太晚,实在爬不起来应酬。 人生最要紧的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嘛。 第14章 招客五百银子的酪面。 柳林枫寻着声音往上瞧,一个身穿草绿色薄衫褙子的女子,看上去至多十七八岁,步履轻盈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惊异于春回久药馆的掌柜居然如此年轻,手从佩剑上挪开。 林思淼来到大堂,看自家新伙计满脸都是不耐烦。 昨晚面对豆蔻年华的少女就嬉笑颜开,今儿看着模样周正的小哥却频频皱眉。 果然——是个极品! 思淼故意春风满眼地笑,走进几步施礼道:“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可是家里的人生了病?”热情洋溢。 柳林枫忙作揖:“林小娘子,在下姓柳。我家主人昨夜在辛正楼喝酒后,一夜不舒服。今早还是昏睡不醒,想请小娘子去瞧瞧。” 醉酒!林思淼嗯了声,瞬间没了主意,解酒这事她可不在行。 西药里也有关于醉酒的药,是粉剂专门用来冲水喝,分酒后与酒前不同的配方,需要两种共同使用效果才好。 单独酒后的可没听说过,就算有西洋纯植物液,那也不如传统中药来得好。 瞬间表情有点尴尬,寻思这赚钱的生意还真不好做。忽地眼珠转转,想到身边不是有个活宝。 她手腕一翻,笑吟吟地指向小伙计,“若说起醒酒啊,我们家这位小哥可有办法的!” 赵檀桓半眯眼睛,单手撑在药台上拖着脸颊,似睡非睡间并不搭话。她凑近几步,用手肘碰碰男子。 眼前的柳林枫心里别扭,寻思春回久药馆到底谁说了算。伙计像掌柜,传说中的林小娘子对醒酒这种简单事,还推推拖拖。 他哪里知道林思淼的苦,所谓隔行如隔山。女子在黄家药铺只有很短的几日,也就能勉强记住大概的人体穴位图,识得些普通药材,还多亏了学霸光环。 柳林枫的举止大方得体,穿着打扮阔绰,看上去就不差银子。春回久昨夜虽然赚到口碑,但入账可是一分没有,思淼急切地盼望能做成这单买卖。 又用手肘使劲碰碰男子,弄得他险跌倒,才极不情愿地哼哼几句:“刚才说过的,喝点醒酒汤就行。” 柳林枫一脸不悦,但瞧着思淼不好发作,压低声音道:“葛根醒酒汤早就喝了不少,但并没有什么用,还请小娘子去看看。” 他第二次提出邀请,林思淼盛情难却。 解酒自己是不行,但可以试试缓解病人的不舒服,西药不就是头疼医头,对症下药。 止疼片加上奥美拉措肠溶胶囊,再弄点口服抗酸碱液,醒酒粉也带上,五花八门凑一起应该也成。 拿定主意正想答应,被旁边的檀桓抢了先:“蔓荆菜并少米煮熟,过滤去渣,放凉了喝。葛根汁也不要停,分开服,至多明天就见好。” 他说出来方子,柳林枫倒开始犯难。二公子本意是要请春回久的掌柜,并不是非要讨解酒药。 脸色一沉,有点难看。 “不知阁下可是春回久药馆的大夫,药方关系人性命,在下不好轻易信人。”语气里尽是轻蔑。 赵檀桓继续闭起眼睡,不予理睬。 林思淼脸上挤出灿烂笑容,推推男子试图缓解冰冷气氛,毕竟是打开门做生意,买卖不成仁义在。 她侧过身,拉拉檀桓的衣角咬耳朵:“你疯啦,好像客人得罪你似的!” 他才睁开眼,凑近些,“我看是小娘子钻到钱眼里!那样的富贵人家什么大夫请不到,不过是一个解酒却来寻你?” 林思淼突然一愣,自己来大穆朝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确实要留个心眼。 银子虽然重要,但自己的小命更值钱。 “不好意思啊,这位大哥,”转身好生好气地回:“春回久药馆小,前几日才开张,确实是没来得及请大夫坐堂,要不您先去别家看看。小女子其实也只会抓药,不能给人瞧病。醉酒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病,还是小心点好,对吧!” 客客气气地婉言拒绝,对方还想坚持,却找不出合适的说辞。 男子很不乐意地拱拱手,唯有暂且退下。 门外的伍儿看柳林枫快步往外走,赶紧一溜烟躲到房屋侧面,灰色衣角还露在外面飘。 柳侍卫笑笑,只当是个没事干的小娃儿凑热闹。 林思淼素来行事谨慎,无意得罪有脸面的人家,随即要跟出来送送,被后面的檀桓一把拽住。 “我来。”慢悠悠地走到门外,柳侍卫已经上了马,扬鞭而去。 不知道是不是林思淼的错觉,她总感到檀桓很介意和这位英武帅哥打交道,似乎有点处处拦着自己的意思。 门口的华奕轩当然知道来人是谁,只看那佩剑上威风凛凛的麒麟标志,也猜到是太师府的人。 春回久不过一个开在犄角旮旯的小药馆,居然引得太师府来寻,当然不是那么简单。 他正靠着门思忖。 “公子,公子——”有人小声地唤,歪头一瞧,不出意料是自己的宝贝书童,正在屋侧面的檐下招手,怀里还抱着一袋油饼。 先警惕地四处扭头瞧,思淼不在大堂,估计是到后面的小厨烧水。才呲溜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劈头盖脸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 “小的担心你住不惯。看!煎油饼。”满脸堆笑递过来,“本来想去买公子最喜欢的贺家酪面,他家开门太晚,怕饿着公子。” 新出锅的油饼散发温热气息,各个黄澄澄滴,华奕轩忍不住拿一个嘎吱吱咬起来。 “我好得很,你还是少来,哪有个小伙计还专门要人送饭的。再说——”上下打量伍儿的穿戴,“真要来就讲究些,我那些衣服你随便挑几件。” “公子,你又要我假扮啊!” “安全第一。” 他狼吞虎咽咬完一个油饼,把纸袋接过来,“走了哦!”潇洒地转身,一路小跑回到药馆。 林思淼正捧着瓷杯喝水,小高盖里的散茶没剩多少,能不能吃上饭全凭今日的流水。不过昨儿那么一闹,今天总该有些客人吧,心里翻江倒海地琢磨。 抬眼瞧檀桓抱着一袋油饼进来,那纸袋子颜色鲜亮,材质厚实,上面还有暗暗的花纹盘绕,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她砰地放下茶杯,“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些?” 檀桓笑嘻嘻走近,“银子是没有,但可以赊账啊!” “赊账买上几个馓子就可以了,”指着油饼气哄哄,“今天要没收入,我——就把你卖了抵账。” “可以,可以,瞧你气得!”突然靠近,用手掰下一小块放到思淼嘴里,“好吃吗?” 林思淼嚼嚼,确实——好吃! 他笑笑,极尽温柔,“里面放上酥酪才是美味。” “等等,”思淼之前专门去蓝桥的美食探过店,她记得只有一家的油饼加酥酪,五百银一个!吃惊地:“你吃过?贺家酪面!” “没有呀,我猜的,那么有名肯定好吃。” 女子咬着油饼,寻思自己这辈子也吃不起那家的酪面,五百银相当于现代二千元,就一个油饼! 日头越升越高,正街的喧哗声此起彼伏,柳树下的令狐大娘子坐在廊间描茉莉花样,嘴里还哼着小调儿。 许是她的花画得太好,好些个蝴蝶落下来,还引来几只蜜蜂嗡嗡地响。令狐娘子伸手挥挥,不成想凑巧打到只大马蜂身上,哎哟声,被蛰了一口。 水葱的手指钻心得疼,白净皮肤上鼓起个红肿大包。她赶紧到后面用冷水泡泡,还是疼得只咬牙。 突然想起林思淼的药馆就在隔壁,昨夜的闹腾她也有所耳闻,赶紧略微整理发髻,套上薄衫,嘱咐屋里的婆子自己去了春回久。 急匆匆用帕子遮住手来到门外一瞧,今儿里面可真不少人,而且几乎都是带着娃儿的妇人。 林思淼正在药柜前取药,手里发出去的全是小儿对乙酰氨基酚混悬液。她仔细叮嘱使用前需摇匀,一定按体重和年纪给药,一天不可以超过四次。 不少人还在等,檀桓左右逢源,边递药瓶边陪说笑,顺便再瞧瞧病症。 令狐大娘子站在最外边,手指火烧烧地疼,想直接过去找思淼说话,又觉得只是被蛰一下,未免大惊小怪。 正犹豫不决,被眼尖的俊美伙计瞧见,但见男子眉眼如皓月,轻步走来温柔地问哪里不舒服。 令狐娘子打眼一瞧,哟!好个模样,脸刷一下红到耳根。 第15章 天象吉兆紫薇星动。 炽日火云,蛙声四起,春回久药馆里客人络绎不绝,本来就窄小的阁楼愈发显得拥挤不堪。 忙到午后大堂才安静下来,林思淼甩甩手,只觉得大拇指连着食指的虎口疼。 她由于担心用药安全,对乙酰氨基酚混悬液一律只给七天,每个孩子都仔细算准剂量,千叮咛万嘱咐如果不见好一定要去瞧大夫。 这就给自己招来不少额外工作,系统里取出的混悬液通常是五百毫升装,她要根据不同孩子的需求量分装后,再倒入瓷瓶。 现代小儿止疼退热药的瓶盖一律使用特制安全款,就算是成人拧开也很费劲,整整一上午开了无数瓶,这会儿手可不是火辣辣地疼。 趁着没客人,准备去后面打盆凉水泡泡,忍不住拉开小抽屉看今日进账颇多,心里美滋滋:明日多买点水,仔细把药馆打扫一番,新店新气象,好好讨个吉利。 反正现在有个伙计,一起干活省功夫。 不远处的檀桓还在招呼令狐大娘子,妇人起初瞧店里人多,只准备拿个药膏就离开。 没成想小伙计太热情,先仔细检查被咬的手指,确定蜂尾的刺没有留在皮肤里,又询问可看清楚是马蜂蛰的,令狐娘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拿来抗过敏蚊虫叮咬药膏,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涂到患处,一边还笑问疼不疼呢,要是不舒服就开口,可别忍着。 令狐娘子从小出身穷苦,年纪不大就被卖到富贵人家做丫鬟,不幸的是没多久那户人家也犯了事,她又被辗转卖了好几回,亏得女子生得美貌,又很机灵,最后被枢密院钱主使的府上买去,做了个三等丫头。 她的这位夫君也是和钱府有些瓜葛,逢年过节常去走动,恰巧就看上她,使些银子为女子赎身,才结得因缘。 夫君人老实,却是个闷不吭声的葫芦,平日里也是她体贴照顾别人多,自己从没感受过一点儿疼爱。 此时偷偷挑眼瞧年轻的伙计,想自己大半生哪里见过这样温柔的人,痴痴地笑,只知道不停摇头。 檀桓上完药,又拿出些抗过敏药片,他看那手指肿得厉害,小小的针眼附近竟红出一大片,判定令狐娘子是过敏体质,比别人更容易感染。 过敏药服用越早越好,男子又捧来温水,看着她服下,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不少时间。 林思淼这会儿把手也泡在小面盆的凉水里,肚子咕噜噜直响,可能因为银子赚得多,饿得就更厉害。 她索性端起面盆走回大堂,想让檀桓去买饭,芙蓉饼,盐煎面,红枣桂圆汤——满脑子都是美味佳肴在飘荡。 突然看见靠门边的令狐大娘子,手放在帕子上和男子说笑,羞羞怯怯,垂眸娇语。 一瞬间,林思淼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 却是檀桓先瞧见她,笑道:“我们掌柜的总算忙完了。” 令狐娘子赶紧站起来和思淼打招呼,她才报以个笑容走近。 林思淼作为掌柜的,当然也要检查一下令狐娘子的指头。 看到自家新伙计的精准用药,每一步完全按照规范操作,心里不得不佩服起来。 虽说目前取出的药品还不多,但即使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学生,全部熟悉至少也要五六个月,可他不过才学了半日,竟然了如指掌。 “大娘子可以去取些甘草,蒲公英,金银花内服,也是散毒的。”将令狐娘子送出门时,檀桓还不忘仔细交待草药方子,妇人又脸通红地点点头。 林思淼靠在药台前琢磨自己也该进些中草药卖,双管齐下才能财源广进。抬眼瞧见妇人婀娜多姿地离开,耳际绯红,她噗嗤笑了出来。 “你是饿傻了,没来由地笑!”男子转过身,来到柜台里取银子,“吃点什么?” “想吃贺家酪面。” “好啊。” “五百文一个?!”她睁大眼睛。 “买点油饼和酥酪,小娘子你自己夹呗。” 林思淼春风拂面地托着腮帮子,一双水色星眸凝视男子,“你知道清河县有个大官人开的生药铺不?” “啊!?” “阳谷县还有个狮子楼?”笑着打趣他,“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赵檀桓将铜板扔起来又接住,晓得林思淼在把自己比作西门庆,他一脸笑嘻嘻,脸凑过来像只猫儿,“你知道朝廷有个药管局不?” “啊!?” “还有个制药所?”嗖地下跑出屋子,留下笑声散落一地。 药管局?制药所,林思淼愣住——是啥嘞! 令狐大娘子回到屋里还心情忐忑,菱花镜里照照容颜,嘲笑自己不过就是个小伙计,怎么还乱了分寸。 手上卷着帕子,来回仔细地瞧那白色的药膏,如今已经变成透明胶状,薄薄地敷在指头上。 家里的婆子敲门进来,瞧她一脸春色,吃了一惊,笑问手可好些,又拿出个红木镶金雕梅花小首饰盒,打开是一对小玉人儿,“大娘子,令狐大官人嘱咐玉珍阁雕的上品玉成了,刚才差人送过来。” 妇人挑起来看看,冰清玉润,一对童男童女笑容可掬,点点头。 这是今年端午准备上贡给钱府的礼物,本来每年就送些小玩意儿,封点银子孝敬管家婆婆。毕竟钱府什么好物件没有,也不指望他家的东西。 只是最近有消息放出来,说钱主使心情不悦,大家都自觉变得听话些,捡最好的宝贝送进去,不求人记住,可也别责怪。 枢密院钱主使权倾天下,是大穆朝当今钱太后唯一的兄长,贵为国舅爷。高塔越往上路越窄,站在权利顶层之人,烦心事也只能是头顶的纱帽,手中的玉笏板。 他正坐在轿子里准备进宫谒见太后,昨夜司天鉴来报,云开雾散见紫薇,光华满星河。天象吉兆,却让钱主使犯愁。 令狐大娘子虽然只是一介市井小民,到底在官宦人家待过些时日,也能猜个影子。 嘴里禁不住哼起那首歌谣:天下有二龙,一在皇宫金殿卧,二在太师廊下游。 钱主使啊,心头刺就是这两条龙。 树影婆娑,一边的柳林枫回到太师府,晏瑜然正坐在雕狮子扶手椅上饮酒,听他讲完后半垂眼帘,艳阳穿过绿叶斑驳在男子双眸里,神色诡谲多变。 “这事还需要我来办吗?”手上的指环碰到酒杯,咣当一声惊到窗外的青鸟,花枝乱颤。 柳林枫脸一下变了颜色,有点犹豫:“公子,这位掌柜是个弱女子,如果硬来,恐怕——” “你倒怜香惜玉!” “是,”立刻跪下:“属下这就去办。” 有位豆蔻年华的女子,上身穿红纱缎子对襟衫,下面是条挑线蓝裙子,娇俏俏地走进来,望着柳林枫心急火燎地退下,忍不住咯咯地笑。 她作个揖,声音娇柔:“二公子,大公子今儿说舒服些,问可愿意去坐坐。” 晏瑜然站起身,腰上的玉带略有不平整,女子眼疾手快,立刻跪下身将腰带扶正,纤细手指拂过玉带钩,又顺便整理好悬挂的佩饰。 “公子,”带着娇嗔,佯装生气道:“是哪个今日服侍的公子穿衣,这样马虎,何时让玲珑回来呢?” “等过几日柳乳母探完亲。” 安玲珑心满意足地笑笑,年纪不大却风情万种,尤其一双大眼睛,眼角吊俏,嘴唇红软,和画上的人儿一般。 第16章 大穆朝宫纬之内。 枢密院主使钱肃自从昨日听司天鉴报紫薇星动后,整夜寝食难安。 他推说身体不适,辞去早朝,坐轿子悄悄走西华门来到慈溪宫,先毕恭毕敬地在外面站了会儿,等太后梳洗罢,用过早膳,才跟着宫女踱步来到近前。 太后正在瑞兽多宝童子花卉纹镜前端详自己的发髻,钱主使跪下行拜礼,待两侧侍女退去后,开口问安:“太后康健。” 钱太后笑笑,理理自己牙色锦缎暗团花纹凤披,眼睛仍一动不动注视着银族进贡的铜镜,悠悠地:“难为兄长时时都来瞧我。” “臣——”主使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虽然是从小长大的兄妹,但实际上并无血缘,半晌只敢抬眼皮偷偷观察对方的神态,发现太后一脸冷淡,明摆着不想搭理自己。 眼前妇人虽年岁稍长,眼角皱纹微生,但绝代风华全在一双横波目里,流连在高高挽起的灵蛇髻上,手中珍珠取下又放上,摩挲在秀发间,微皱眉头。 他谦卑地侯着,静耳听院子里宫人浇花逗鸟,良久才试探地挪挪脚步,凑过来低语:“昨夜司天鉴说紫薇星耀,臣觉得——” 眼前人仍旧并不吭声,好似没听见般,又捡起镜边的翡翠玉簪往发髻里推。 钱主使身子压得更低,声音略微提高,一字一顿地:“如今这晏瑜然不过弱冠之年,就身为枢密院副使,最近陛下又封了三衙殿前司,军队里的人对他推崇备至,只怕太师府的权利太大。”尾音拉长轻飘在空中,刻意强调权利太大这四个字。 钱太后轻淡地嗯了声,语气里露出不耐烦来,“主使,若戎狄再来犯,兄长可愿意带兵迎敌啊?”略带讥笑。 “这……”退后几步,瞬间大汗淋漓。 太后叹口气:“钱家权势已盛,劝兄长莫要贪心,瑜然的事我心中有数。” “是。” 此时执政的是大穆朝第五代帝王,初登基时只有六岁,不足髫年,朝政主要由太后钱氏把持。 如今陛下虽然已亲政,但钱太后朝中势力颇多,根深蒂固。 太后本姓钱,名水芙,出身平凡。钱家是江南小户,她是钱县令的养女。养父在她小时获罪流放,水芙被押入宫为奴。 她美貌聪颖又左右逢源,一路青云直上,深得当时皇后的喜爱,没多久就被派到太子身边侍奉。 太子性情温和,对钱氏的柔媚甚为喜爱。登上皇位后,排除异己封为贵妃,后宫六院形同虚设,兄弟姐妹皆入仕封侯,可惜钱贵妃不能生育,先帝便也没有自己的骨血。 临终前又让她戴上凤冠,听从钱皇后的建议,从宗亲中选定如今的陛下继承皇位,由太后与太师共同扶持。 太师本是先皇重臣,但钱太后一手遮天,权利达到鼎盛:哥哥钱肃管理军权,为枢密院主使;三司使掌握国家经济命脉,也由钱肃夫人的叔父欧阳氏担当。 晏太师聪慧,懂得要避锋芒,索性两耳不闻窗外事,平时游山会友,好让太后对他放心。 太师的大公子瑜兰身体弱,并未正式入仕,瑜潇是女儿,出生时封为郡主,唯有二公子瑜然官居要职。 钱太后并非不忌惮这位太师的二公子,只是自先帝当政以来,朝中奢靡之风严重,人人安于享乐。 廉颇老矣,青黄不接,外族民风彪悍,常在边境犯乱,朝中迫在眉睫需要个骁勇善战的上将军。 二公子瑜然十五岁从军,果敢干练,生于贵胄却不贪恋荣华,边境上履历战功,光华难掩,属于不得不封。 太师反正不问世事,不若借瑜然一用。 待钱枢密使离开,太后瞧瞧铜镜中容颜已逝,轻触斑白秀发,默然失神,“先皇,妾身如今也已年华不在。” 她是年岁长了,心里也生出几分淡薄,陛下已经成年,亲政后并不安于她的掌控,翅膀越来越硬。 不只是瑜然三衙殿前司的任命并未找她商议,就连掌管政务的中书省左右仆射,言语中也想换掉。 钱太后是何等聪慧之人,只是笑说老身不管政务,全凭陛下做主。她心里明白,今儿兄长说的是瑜然,其实也是为了左右仆射。 胡,言二人是钱肃一手提拔,钱主使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但如今太后心中有更犯难之事,自己的外甥女,也就是钱肃的女儿已经入宫不少时日,在她的推波助澜之下早就封后,却迟迟不见有孕。 这才是大事,无孕如何稳坐后宫,如今的圣上可不是先帝,能对一个无子嗣的女人情有独钟,不觉又念起备受宠爱的岁月来。 终归宫闱春深不知处,万花嫣然落无声。尽管手握生杀大权,也不如永驻青春更为讨她欢心。 “太后,”侍女小步走近,打断女子的神思,屈礼通报道:“帝姬柔姿求见。” “快宣。”方才回过神。 少会儿,珍珠垂帘后走出位眉宇清冷却极其美艳的女子,鸦青色褙子,藕白褶裙轻移,恭敬地施礼落座。 女子笑笑,眉宇间更添无限风情,“太后,女儿有件事想说说。” “好啊,老身正无聊呢。”摆摆手,吩咐去取昨夜要吃的炙香肠。 案几上摆着影青瓷高脚水果盘,太后捻起个蜜糖橘递给女子,笑问可是有什么好玩的新鲜事。 “是趣事,更是好事。”柔姿剥开一瓣,先乖巧地放到太后碗里,带着欣喜劲儿,“女儿知道母亲一直为皇后不曾有孕而焦心,这几年也是寻遍名医,不管是御医,太医也好,还是那乡下的郎中也罢,也不见有任何起色。” 太后无奈地点点头。 “最近听说京都新开家药馆,东西很是神奇。前几日女儿想去看看,不巧遇到突发事件,人太多不方便。所以想讨太后的示下,不如让这家药馆的人进宫来瞧瞧。” “哦!怎么个神奇法?” “说是她家的药既不用熬制,也不是草药,样子奇特得很,尤其是给孩子退热只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如此之快!你亲眼见过?” “虽没有亲自见,但听探子所报句句属实。” “只是不知底细……”太后寻思着问:“可在翰林院药管局入册?” “听说掌柜是个小娘子,不是京都本地人,恐怕还不知道药铺要入册一说。” “那就让翰林院去查,如果来历清楚,倒是可以试试。”她慈眉善目地打量柔姿,满面笑容:“还是你上心,难怪人都说女儿好。” 帝姬柔姿是圣上的亲姐姐,当初姐弟两个之所以能被钱太后选中,最重要的就是二人的亲生父母皆已不在。 她比圣上大十来岁,所谓长姐如母,在陛下年幼时都是柔姿与钱太后打交道,关系处理得极为妥当。 “柔姿,”太后笑吟吟得一脸春风:“我儿如此美丽,就是性子太安静,有空多出去走走,才能遇见意中人啊?” 女子目光坚定地摇摇头,“我曾发誓一辈子侍奉太后,如果太后嫌弃,那女儿就到相国寺代发修行,为太后祈福。” “瞧你说的,老身如何舍得你!” 桂殿兰宫,回廊蜿蜒,琉璃瓦在艳阳上斑驳陆离。 宫外的春回久药馆也笼罩在一片晴朗柔光下,林思淼靠在药柜边开心地等饭吃,她还不知道自己正被大穆朝最尊贵之人惦记。 不管是翰林药管局,制药所还是什么医者印章都先缓缓,女子已好些日子没有大吃一顿,纵使前途未卜,也不能做个饿死鬼! 嘴里念叨着蜜糖糕,甜豆粥,蟹黄蒸水饺,忽听不远处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响声震耳,伴随人们的大呼小叫,绝对不是只有一两匹马那么简单。 第17章 太师府小郡主的解酒方。 雄浑的马蹄声伴着嘶鸣由远及近,瞬间打断林思淼脑海里漂浮的鸡丝面,鲜笋馒头,千层饼—— “呼啦啦……”身穿铠甲的官兵涌进街面,将春回久药馆团团围住,中间高头大马上坐着威风凛凛的柳林枫。 临街行人跑来凑热闹,形形色色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出什么事?” “哟,哪里来的官兵!” 整个街面变得闹哄哄,街头的令狐大娘子也探出头好奇地瞧,不晓得林小娘子到底得罪什么人。 林思淼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她倒并不害怕,明显对方搞这么大的架势只是为了震慑住自己,如果有歹心,随便派几个人悄悄把她掳走更省事。 瞧瞧金光刺眼的铠甲,叹口气走出屋外。总归自己是招惹上不得了的人物,生意才见好,一天安稳日子还没过,如今还饿着肚子,心里升起丝丝凄凉感。 “这位大爷。”作个揖,神态却很淡然:“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您这是为何啊?” 柳林枫潇洒地翻身下马,脸上还挂着谦逊的笑:“我家郡主不舒服,还请小娘子太师府上走一趟。” 太师府,郡——郡主!她心里早料到眼前男子来头不小,只是没敢想竟是太师府。 现在对方有求于她,所以才彬彬有礼,一会儿如果病看不好,那肯定不会是这副礼貌周到的模样,搞不准小命儿难保!想到这层不觉后脊背发凉。 她不能去,起码有头有脸的人物总不至于当街斩杀一个弱女子吧! 定定神柔柔地笑,屈膝行万福礼,“请大爷见谅,小女子才疏学浅,根本不会治病,只能照方子拿药。郡主身份尊贵,我不敢造次,还请另寻名医吧。” 柳林枫看小丫头并不惊慌,心里反而有些佩服,拱手道:“我家主人下了命令,还请小娘子不要为难在下。”手用力一挥,指向不远处缓缓跟来的大轿:“请!”眉宇间天然带着股杀气,不容拒绝。 林思淼心里一沉,明白今天恐怕躲不过去,就算这位大爷不打算开杀戒,药馆前围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谁还敢来。 她想磨蹭会儿,好赖等檀桓回来交待声。 柳林枫一个健步向前,单手握着腰下的剑柄,意味深长地嘴角上扬。 林思淼马上乖乖听话,迅速从屋里取出药盒,心里极不情愿,也要装作柔柔顺顺地上了轿。 待仆人抬起轿子,思淼挑起帘子笑眯眯,“柳大哥,我有件事想问问?” 男子骑马跟在轿边,俯下身来,“小娘子请说。” “府上有没有啥好吃的嘞?” “这个——”他愣了愣,马上回应:“后厨多的是,小娘子想吃什么,等瞧完郡主可以尽情享用。” “能不能先吃饭咧!” “呃——” 林思淼干笑两声,放下轿帘,柳侍卫一头雾水。 她寻思此番是有去无回,不如先混口饭吃,享受一顿是一顿,瞧完病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又后悔刚才走得太着急,忘记给檀桓留个纸条,到时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林思淼在轿子里胡思乱想,一边的华奕轩提着青笋馄饨,花蜜糕正走到街口,忽然听见阵阵马蹄声,他习惯性地往旁边躲闪,眼睁睁地看柳林枫和思淼的轿子走了过去。 华奕轩手里晃悠着食盒,索性靠在墙根,捡起一块花蜜糕扔进嘴里,想刚才那些官兵一律精致装备,不是普通民兵而是禁军,能够在都城内随意用兵,虽是小范围却也不是一般人物,需要通过枢密院和三衙司首肯。 他知道柳林枫是太师府里的人,但即便是太师本人,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做到。 华奕轩自小长在京都,当然熟悉朝内形势,除了天子只有一个人,太师的二公子晏瑜然,年纪轻轻当上枢密院副使与三衙殿前司,权利滔天。 他一口一个嚼着花蜜糕,眯眼瞧瞧艳阳高照,寻思到底要不要想办法弄林思淼出来,为了个小丫头和太师府闹不愉快,实在犯不上。 不过——男子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想到那日在黄家药铺后院,无意间透过虚掩房门,瞧见个娇柔女子在脸上涂抹膏药。 林思淼当时以为只有自己,大大方方直接从现代药盒里取出来往脸上涂,华奕轩清楚地看见奇形怪状的包装,还有上面模糊不清的文字。 他是医者世家出身,自能吃饭就会辨药,哪里见过这些。 “晏瑜然啊!”摇头笑笑:“和自己一样,全是冲着春回久的药来。” 几只彩蝶落下,停在他的手腕间,翅膀翻飞,凝视着指尖软软花蜜糕。花引蜂蝶,鸟为食亡,林思淼这多花还没酿出蜜来,晏二公子是不会动她的。 花朵般的林小娘子还在轿子里忐忑,也不知是由于饿得心慌,还是生平第一次进达官贵人的府邸,紧张兮兮。 她走下轿子,琼台玉阁映入眼帘,庭院中假山水池错落有致,松树榆树耸立排开,玉兰牡丹一簇簇伸展蜿蜒,鼻尖花香环绕,耳边翠鸟鸣啼。 几个侍女垂眸低首走过来,引她来到一处院落前,匾上写着花剑馆。柳林枫停在门外,她随着几个女孩往里走,又是另一番景色,松柏林立,草木众多却无花朵。 林思淼一路小碎步跟着,走进一栋朱栏大屋,前面是大厅,往里越过松竹花屏,斜眼看到不远处的绣床上有位俊俏女子,侍女正扶着她缓缓起身。 晏瑜潇心里正不耐烦,想二哥哥从何时起竟如此关心自己,醉个酒还要从外面请大夫。 旁边的丫鬟朝她使眼色,林思淼赶紧快走几步,施礼道:“郡主,小女子林思淼,来自春回久药馆。” “春回久?”晏瑜潇抬起眼皮,轻蔑道:“没听过啊。”但见这小女子生得这般美,又看她如此年轻,不信任地问:“你看病行吗?” “不行啊。”林思淼笑着回答。 众人皆目瞪口呆。 “看病是不行,但抓药可是老本行,所以郡主千万要把怎么个不舒服法清楚地告诉我,小女子才可对症下药。”思淼依旧笑吟吟。 她刚才瞧见郡主醒来,虽然脸色暗淡,但看上去并无大碍,心里踏实不少。 药盒里拿的主要是碱液和电解质水,酒醉之人最容易肠胃不舒服,反正这些药安全得很,吃错也不打紧。 瑜潇突然发现这个小娘子不紧不慢,巧笑嫣然得非常有意思。 “若是下的药不对,我可要拆了你的招牌。”语气凌厉,不像是在玩笑。 林思淼心想这就是古代的医闹吧!她掏出碱液,倒入勺中递给侍女,小声交待:“郡主吃完别躺下,半个时辰内不要喝水。” “林小娘子,”瑜然靠在玉枕上:“我最闻不惯药味,也怕苦。” “放心吧,郡主,一点儿也不苦。” 白色的液体盛在小勺子里,郡主皱皱眉,挑眼看看她,“你的药不用熬制吗?” “不用。” “只喝这么点儿。” “嗯。” 瑜潇使了个眼色,侍女接过药又递回给思淼:“还请小娘子试药。” 果然这皇亲贵胄不把别人的命放眼里,药岂是浑吃的,她强忍着怒火,还好今日只是碱剂,笑盈盈地喝了一口。 瑜潇才放心地喝下去,不一会儿功夫便觉得腹部温温得舒服。 晏郡主虽然性子烈,但内心单纯,喜怒哀乐皆在脸上,毕竟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女孩,能有什么坏心眼呢,高兴地跑下床,一把拉起林思淼手,开心地让她多住几日。 看到尊贵郡主并不是想象中的盛气凌人,思淼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但她懂得见好就收,推说药馆里的事多不能久留。 恭敬温顺地领了赏,又照着檀桓的解酒方说了一遍,那家伙有办法得很,中西医结合总没错。 正如释重负地往回走,却在房门口又被柳林枫拦住。 “我家主人想见见小娘子。” “你家主人我不是才瞧过?已经大安了。” 柳林枫笑笑拱手:“是我家二公子请的小娘子。” 哪里又冒出个二公子,林思淼真是醉了,才想起郡主刚才见到自己的神色,确实像是毫不知情。 第18章 晏瑜然谜底。 太师府,溟碧苑前的水榭上。 红木飞檐,榭前平台伸入碧波水面,柳树低垂。 美人靠上依着晏二公子,蜜合色金丝外衫绣着蝴蝶团花滚边,抿唇一笑,黑濯眸子尽显凉薄肃杀之态。 对面的女子不由得打个寒颤。 “今日柳侍卫办事鲁莽,对小娘子多有得罪。”清淡冷静的音色飘在半空中,全然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居高临下:“林枫,掌嘴。” “是。”柳侍卫立刻伸出手,眼看就要打向脸颊,林思淼慌忙喊声:“使不得。” 她晓得朝廷法度严明,官兵围馆绝不是柳林枫个人可以做主,肯定是眼前这位公子的主意,这巴掌打下去,折的是晏二公子的颜面。 思淼做个万福礼,柔柔顺顺地:“公子说的哪里话,早上不来,主要是小女子初来乍到,怕学艺不精耽误了郡主,也是郡主福气好才能药到病除。如今三生有幸可以到太师府走走,思淼还要感激柳侍卫呢。” 晏瑜然抬起眼皮,瞧瞧眼前双瞳剪水的女子,温柔笑语,眉宇间书卷气十足。轻轻摆手,示意柳林枫取赏赐来。 柔光倾泻入花窗,恰巧映在他右手的玉指环上,迸发出璀璨光华。 只一瞬间,落在林思淼的眸子里,她本能地眯起眼,忽觉阵阵眩晕,脑海里浮现出另枚指环,竟和晏瑜然手上的极其相似,但却是戴在一个小女孩的幼嫩指间。 几秒钟短暂失神后,她恢复正常,心里扑通通直跳。 林思淼之前也曾有过傻丫的记忆,猛然之间发生,但画面清晰,人和物品都明朗可见。 这次却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模糊画面,她开始怀疑会不会由于自己没吃午饭,血糖不平衡产生幻觉。 柳林枫端上镶金黄花梨盘,里面摆放着女子的珠宝细软,流光溢彩。 只是一瓶碱液居然拿双份酬劳,林思淼赶紧推说小郡主已经赏过。 晏瑜然并没有吭声,闭起眼睛似乎准备休息。 柳侍卫偷偷看看二公子,朝思淼低语:“收下吧,公子听不得这些客气话。” 林思淼立刻识相地接过来,乖乖施礼致谢。 她琢磨如此丰厚的赏赐,交付以后五六年的房租都绰绰有余。 晃荡在轿子里往回走,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刚才晏二公子的言语虽然客气,但气质孤冷凌冽,实在让人心生寒意。 那样的男子,即便是他沉默不语,哪怕只是垂眸休憩,也能让周围之人莫名产生揪心的畏惧感,不寒而栗。 林思淼是现代人,一向认为众生平等,从没像今天这般小心翼翼,生怕掉脑袋地做过事,离开太师府已经老远,她还心有余悸。 听说美食能够刺激脑部多巴胺的分泌,让人心情放松又愉快。路过蓝桥时,她特意下轿挑了不少好吃的,又买个食盒全部放进去,才安心回到春回久,还不忘拿些碎银赏给轿夫。 林思淼捧着食盒心满意足,哪知刚走进大门就吓一跳,恍惚间还以为走错地。 只见里面的摆设全部乾坤大挪移,原先厅堂正面的百眼柜被挪到左边,两边的桌椅都移到右侧,中间只供着药王神的神台。 整间大厅灰尘飘荡,好像刚搬过家的模样,她目瞪口呆,瞧见伙计檀桓从后厨走出来。 男子头上扎个头巾,编起裤腿袖口,还端个盆搭着抹布,“哟!”瞧见思淼两眼放光,“小娘子回来的正是时候,赶紧打扫打扫。” 她张张嘴,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在干啥?” “扫屋子啊,一会儿令狐娘子就来了。” “啊?!”林思淼突然猜想这家伙不会以为自己回不来,直接打扫卫生要给房东退房子吧。 “你,你——”想到这气得昏了头,扔下食盒,手都哆哆嗦嗦,“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药馆,哪个允许你这般闹腾!” “我——” “你什么你,晌午时我被官兵带走,左邻右舍都晓得,难道你一点儿风声没听见?总归也是主仆一场,竟如此没有良心!” “主仆?” “我今儿就辞退你,重新招个贴心善良的小伙计,”不知是不是由于刚才在太师府的情绪过于紧张,忽地就委屈巴巴,“起码有事知道彼此照应!” “小娘子,你刚才还说主仆呢?哪有辞退这一说,应该是赶出去,还不能给卖身契那种。” “对,赶出去,不给卖身契!”她到底是个女孩家,虽然性情沉稳,若遇到事了,也想讨人关心一下。 男子将水盆放在药台上,歪头瞧女子脸涨得通红,眼里泛出水光盈盈。 他走过去,拾起地上的食盒,打开看上层存放的食物已经歪七扭八,微微一笑。 “我只想腾出点地方放草药,给店里招点生意罢了,怎么小娘子生这么大的气!” “草药?”这人嘴里没句真话,挑眼盯着他一百个不信,“那你找令狐娘子干什么?” “上午买饭回来时,令狐娘子告诉我小娘子被带走了,她的手仍有些疼,不知下午药馆还开不开张。我说小娘子一会儿就回来,请她尽管来拿药。”顺手捡起个煎水饺递给思淼,女子咬咬唇扭过头去,他便笑嘻嘻放到自己嘴里。 “你怎知我能回来!”林思淼瞪男子一眼,“根本不惦记别人的死活,满口胡说。” 她其实是在生气,但声音柔软,看上去颇有点撒娇的小女儿情态,连自己也觉出不同来,赶紧转过脸一红。 亦怒亦喜似娇嗔,全然收在男子眼底,檀桓晃晃沉重的食盒,“我看林小娘子得了不少赏赐,想必是马到成功。” 思淼因嫌让人专门给她捧着赏赐回来太显眼,索性把金银首饰都放在食盒的下两层,没想到连这也被他猜中。 不等她回答,男子又道:“我与小娘子如今是同条船上的人,怎么可能不担心。但今天来的人讲明本家是太师府,如果存心对你不利,何必大庭广众之下自报家门呢?” 他总是什么都懂,倒显得女子无理取闹。 赵檀桓拿起抹布擦擦桌子,取出食盒里的饭菜,又从后厨拿出中午买的青笋馄饨,花蜜糕已经让他给消灭完。 琳琅满目摆满一桌子,笑容满面地招呼思淼来吃饭。 舌间上的味蕾瞬间被饭菜香味给唤醒,林思淼心想何必生气,简直是浪费生命,捻起裙子坐下来狼吞虎咽。 对面人把所有好吃的都推到她近前,林思淼满口塞着青笋,还不忘念叨,“别以为给我夹几个菜就能变好人?” “我可没说过自己是好人。”一边还给女子碗里放菜,“小娘子吃完饭不如去黄家药铺走走?” “做什么?” “借草药啊!等会儿新定的药柜到了,先放进去些。” 林思淼想到黄大娘子,哑然失笑,“你以为黄家药铺的药那么容易借,他家的大娘子别提多么势力。” “以前不容易,现在却不见得。”男子胸有成竹地笑笑,从食盒里挑出一枚蝴蝶金簪子插入思淼的发间,“我还怕她不够势力眼呢!你记得——多借些!” “这簪子也太重了。”她想取下来,“换别的耀武扬威吧。” 檀桓笑笑,执意让思淼戴上蝴蝶簪,又把发髻上别的香花都去掉,那簪子金丝缠绕,独自在乌黑秀发间璀璨,衬得思淼更为风情万种。 “别忘了要龙盘草。” 林思淼吃了一惊,想他真是白日做梦,龙盘草可是黄老板的命根子。 她不紧不慢地喝口红豆粥,一双杏眼水盈盈,托着腮帮子问:“你的本事都是和翰林医官院华公子学的?” “自然。” “一个只跟过他几日的小书童,居然有如此本事,这位公子还真是让人神往呢!” “他啊,脾气古怪得很,小娘子就不用憧憬了。” 林思淼垂下眼眸,“我对他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秀儿可是个好姑娘。”忽地住了嘴,意识到女儿家的事不好对外人说。 赵檀桓心里如明镜一般,淡淡地笑笑,“姻缘,姻缘,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哑谜,不到最后谁也猜不到谜底。” 第19章 借药蝴蝶簪下隐麒麟。 京都里消息传得快,春回久药馆藏有小儿退热的灵丹妙药,不过一个晚上便人尽皆知。 今儿是五月初一,大清早黄大娘子就急匆匆地起床收拾,要带秀儿去相国寺祈福上香。 本来她也没这么积极,但听消息说朝廷派翰林医官院主使与御医在寺里义诊,没准就能碰到心中佳婿华公子,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错过。 黄大娘子擅风情,那日男子瞧秀儿的眼神,分明是动了心。 谁知黄秀儿执意不肯去,除非只让个婆子跟着才行。 黄大娘子拿亲生女儿没办法,自己心里直憋屈,不只秀儿让人生气,还有那个养女更是想起来就堵心。 她上次笃定这个傻丫头医术不精,肯定会出洋相,没想到竟然还成全了人家,让春回久出尽风头。 昨日又听说林思淼被太师府的官兵带走不知如何,心里更是满腹狐疑。 这个傻丫头真不简单,没几日惹出多少事来! 林思淼聘聘婷婷地站在黄家药铺大门外,身穿樱草色扣衫,头挽流苏髻,发髻底部以丝带系扎,下垂于肩,晚风拂过,吹起发带摇曳多姿。 乌黑秀发上再无别的装饰,只是一只蝴蝶簪子飞在云鬓间。 这也是临出门前新伙计给她的装扮,让林思淼深深怀疑男子的原主人不是什么正经人,哪有一个医官院主使的贵公子在女儿家的物件上费心思。 “啧啧啧——”连着叹几声,止不住地摇头,“我看这位华公子怕是妻妾成群,女人堆里长大的吧!” 檀桓歪头瞧瞧恍若仙子的林小娘子,眼里水波荡漾:“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对女色却不感兴趣。” 林思淼抛给他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黄家药铺里的伙计远远瞧见女子,赶紧热情洋溢地迎进门,思淼一看正是之前调戏傻丫被自己教训的矮胖伙计。 只见他低眉顺眼,弓着腰,客气得不行:“哟,是什么风能把小娘子给吹过来,快大厅里请,掌柜的收拾收拾就好。” “好哥哥,怎么如此生分,我看还是叫我傻丫顺耳些。”思淼莲步轻移,故意取笑他。 伙计于是一面堆下笑来,“瞧小娘子说的,过去的事可别放心上,我这种凡夫俗子不知天高地厚,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见谅。” 林思淼被带进正厅,漆亮的红木八仙桌,梳背椅子。她轻轻落座,伙计又捧上碧螺春茶,两三盘果脯蜜饯。 女子忍不住冷笑几声,想傻丫以前在黄家药铺做活,从来不允许来到大厅,如今没有几日却被奉为座上宾,不过是自己的药铺稍微涨了些名气,还有恐怕是今儿下午出入太师府的功劳。 人心多变,事态炎凉,有权有势星捧月,转眼乞丐世人嫌。 她一副冷若冰霜的脸色,胖伙计本想多套几句近乎,这会儿也不敢吭声,乖乖地退下。 林思淼抿口茶,寻思要怎么张口借药,她此时两手空空,檀桓嘱咐过一个子儿也不要带,想到这噗嗤笑出声,说是借和白拿也差不多,空手套白狼。 思淼心里对黄掌柜仍有感激之情,离开黄家药铺前给的体己钱一分未动,想等生意好后再添些还回来。 今儿主要是来下黄大娘子的面子,妇人平日里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还有傻丫这些年所受的委屈,林思淼早就忿忿不平。 只是不知一枚蝴蝶簪子够不够分量,再做工精贵,到底也不值黄金万两。 正自个儿琢磨着,黄掌柜春风拂面地跨进门槛,远远就唤她的名字,“思淼,可想着来看看我了。” “女儿怕爹爹事多,不敢随便打扰。”起身施礼,被老掌柜一把搀扶住,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前儿的事我听说了,你真是长出息,以后生意保管会越来越好。” 思淼笑笑,打量老人家两鬓斑白,心里居然有些心疼。她自己对黄掌柜并没有多深的感情,这份心疼肯定来自于傻丫。 “爹爹最近身子可好?” “好,好,自己是大夫,还能不保养。” “所谓医不自医,蜂蜜水喝完了可要派人来我这里取。” 黄掌柜欣慰地点点头,心想自己两个女儿都聪慧柔善,将来药铺后继有人。 他把手搭在椅背上笑说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千万别见外。 林思淼寻思黄大娘子脾气急躁,听见自己来了肯定一会儿就能到,留起话来先绕个弯子,恰巧问问别的事。 “爹爹,女儿刚开药馆没几日,有些问题总也想不明白。”瞧四下无人,凑近些低语:“不知翰林药管局,制药所是怎么回事?” “哦,”黄掌柜拍拍脑袋,急急地:“这又是我的疏忽,早该知会你一声,全国所有的药铺均要在翰林药管局入册,制药所是统一管理天下药材的地方。不过——”顿了顿,又道:“话虽如此,若是偏远一些的地方,或是很小的铺子也没那么要紧。” 林思淼心想自己的药馆规模不大,但现在名声在外,便详细问怎么个入册法。 原来大穆朝医官院隶属翰林院,职能众多:分为御医属,太医属,药馆局,制药所,制香所,还有国家最高医学院校——宫廷医学院,用来推广医学教育,培养行业中的翘楚。 药管局管理天下药铺,除江湖郎中外,所有正式开张的药铺都必须登记在册。还有制药所统一管理药材,主要是担心假药横行,危害民众的健康。 她现在需要去医官院驻外的办事所申报,再等上面派人来核实情况,才可以重新开张。 如此复杂,一点儿也不比现代开药店的事少,林思淼不觉叹口气。 黄掌柜看她一脸愁容,安慰道只要药货真价实,不必忧虑。 她最担心就是自己的药,奇形怪状,来历不明,能不能过这一关还真难说。抬眼瞧瞧老人家,一脸无辜,“爹爹,女儿没经验,这翰林医官院里可有咱们认识的人啊?” 黄掌柜心想这丫头真是鬼机灵,跑来找门路了,摇摇头:“翰林院里的官员岂是普通人能认得的?” 她还不死心,调皮地眨眨眼睛,“听说秀儿不是想许给翰林医官院的华公子?” 黄掌柜无奈地笑笑,“秀儿想进翰林医官院赵主使的家门,纯粹是你大娘子单方面痴心妄想罢了。” 林思淼瞧老人家面色诚恳,随即灰心一大半,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吃惊道:“爹爹刚才说翰林医官院主使——姓赵?” “对呀。” “翰林医馆院有几个主使?” “主使当然只有一个啊!” 林思淼满脸懵,“可是那位公子不是姓华吗?” 黄掌柜哈哈笑着,捡起个蜜枣放进嘴里,慢悠悠地:“华公子的生父是赵主使,不过他从小养家华家。你一直在铺子里做活,很少出门,难怪不知道。” “那华家是干什么的?”她一次要问清楚。 “华家是京都首富,主要经营香料馆。” 林思淼这才串起来,她一直还脑补翰林医官院主使的第二职业是开香料馆,所以赵檀桓才在里面做伙计。 如此说来,这位公子的确是得天独厚,身边之人多点本事也正常。 不过——她也是个仔细人,赵主使,赵檀桓,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还想再问,恰巧后帘一掀,黄大娘子满脸不乐意地走进来,扭着腰故意拉长声音说话:“哟,都说是贵客临门,原来是傻丫啊!” 林思淼笑笑,瞧黄掌柜的脸色有些挂不住。 她站起身,刻意迎过去,又轻轻扭过脸,不紧不慢地冲着掌柜的,“女儿今天来是想借些草药,放春回久里试试。” 她这一侧脸,头上的蝴蝶簪子完全展现在对面人的眼前,映上艳阳,细碎的金子璀璨耀目。 黄大娘子愣了一下,还不等黄掌柜回话,冷不防快走几步,先拉起思淼的手,已经是另副温柔神色:“说什么借啊,都是自家人,一会儿让伙计送过去。” 黄掌柜目瞪口呆,手握着茶杯瞬间僵住。 林思淼心里也颇为吃惊,没想到一枚簪子会如此管用,又试探地问:“都说铺子里新得的龙盘草好,不知道——” 黄大娘子也聪明,咬咬牙狠下心:“再好,也可以给家里人呀。” 女子心里乐开了花。 林思淼哪里知道这枚蝴蝶簪子的门道,两只金丝缠绕的蝴蝶翩翩欲飞,翅膀缠绕之间藏有一只金麒麟,那是太师府的图腾,不仔细瞧看不出来,但刚才阳光明媚正好透过簪子,里面的金麒麟一览无余。 黄大娘子每天琢磨的就是这些达官贵人,一看便知。 妇人殷勤地去招呼伙计取龙盘草,待只剩女子与黄掌柜二人。思淼想起之前要问的事,冲着还云里雾里的老人家笑道:“爹爹上次是亲眼见过华公子?” “嗯。”才回过神,恍若大梦初醒。 “什么模样呢?” 黄掌柜仔仔细细把外形描述一番。 华奕轩容貌清俊出尘,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金丝瑞凤眼,眉眼带笑。伍儿虽然也秀气,但却是圆眼珠子,有股孩子气。 林思淼听完黄掌柜的描述,很肯定不是一个人。 可她仍不放心,又问会不会弄错。 黄掌柜连连摆手说一定不会错,那腰带上绣有负屃之像口含赭鞭,此乃御赐翰林医官院主使及公子的待遇,除非此人不要脑袋,哪个敢冒名顶替。 黄掌柜和林思淼都想不到,他们还真就遇见那不要命之人! 春回久药馆内,伍儿正捧着崭新的华服,一脸委屈,可怜兮兮:“公子,主使交待今儿相国寺的义诊必须去,要不他老人家就亲自去华府瞧瞧呢!” 对面的华奕轩轻皱眉头,心想这次看来是躲不过去。 第20章 谁家公子相国寺里定姻缘。 大相国寺矗立于京都西边的青山下,属于皇家寺院,但并不是只对皇亲国戚开放,普通民众初一或十五依然可以朝拜。 金色山门宏伟,一分为三,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此为“三解脱门”,均为殿堂式,两边分设有麒麟雕像守护,尽显庄严肃穆。 大雄宝殿前香雾缭绕,人流虽多,却不敢高声喧哗。 走至三门,左侧有翰林医官院素色旗帜鲜明,长条赭鞭图形蜿蜒如蛇,绣在旗面随风飘舞。 旁边站立数十位身穿绿袍的医官,前边摆有不同香案桌,每张桌上均设有标签:主内科肠胃,主外科扭伤,主小儿科,主妇科,眼科——系统分化,叹为观止。 此数十位医官只分诊或做简单医治,若有疑难杂症会被带入后院,让大堂内更高级别的医官来诊断。 寺院清幽之地,人们自觉排成长队,井然有序。 深幽禅房内,赵主使身穿紫袍正与慧觉法师论禅。 法师道:“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主使行医救人,福慧无边。” 赵主使笑笑:“吾等只能医身,却救不得心。心若不明,命则不通,福报自然也就不来啊。” 慧觉法师点点头,请茶一盏,又笑问:“另公子不知身体如何,近些年可有犯病?” “托大师的福,小儿最近还好,就是——”主使皱起眉毛,黝黑的眸子泛起忧愁之色。 他五官俊逸,只是两鬓染霜,眉头似有解不开的心事般,“轩儿生性顽劣,将来难成气候。” “哈哈——”慧觉大师捻起雪白的胡须笑笑,“刚才主使还说要心明则命通,怎么自家事却看不开呢,小公子聪颖无双,依我看必成大器。” “哎,轩儿生在五月,又带有心症,怎能叫人不忧虑。还好如今年岁大些,今日初一,我已经遣书童带他来上香祈福。” “主使身为医者,怎么还信这些无稽之谈,五月出生的孩子有何不一样呢?公子来了正好见见,老衲已经很久没瞧过了,”话锋一转,忽又问:“主使依旧不想让小公子行医?” “如今他长在华兄家,做做香料也是好的。” “只是可惜了主使一身的本事。” 赵主使连忙摆摆手,谦虚地说天下能人异士颇多,自己算不得什么。 禅房前后花木繁茂,松柏长青,慧觉大师抬眼瞧金光洒落松针上,正如医者手中的金针流光璀璨,若有所思。 “我佛家并不笃信命运之说,只讲轮回因果。但老衲有位道友,人称当世仙人,他曾为小公子开卦,说公子命中桃花星动,莫要太早谈婚论嫁,主使还请多加斟酌。至于五月生子不举一说,且不用放在心上。” 原来民间盛传五月出生的孩子,不是难以养活就是一生时运不济,所以大穆朝之人都不喜在五月生子。 二人正说话间,有位小沙弥叩门而入,双手合十施礼道:“主使,门外有人求见。” “哦!”赵主使立刻起身,“可是外面有病重之人?” “不,来人说是欧阳府上的管家。” 赵主使脸一沉,晓得这是三司使欧阳靖宇的人。欧阳老爷花甲之年得子,新娶的第三房爱妾怀有身孕。 孩子应是下月出生,但前一段发现有早产迹象,这会儿来请他,肯定又是麻烦事。 赵主使本是天下第一尊贵的御医,只为皇族瞧病,但这位三司使是枢密院钱肃夫人的叔父,与钱太后沾亲带故,他不得不小心应酬。 双手合十谢过慧觉大师,匆匆往外去了。 京都偏僻街角,春回久药馆里。 命犯桃花又是五月生人的华公子,正一脸不情愿地穿着衣服,寻思这次在大相国寺露了脸,以后想扮小伙计可就难上加难。 旁边伺候的伍儿心里美滋滋,只要今天公子去了,他立刻就能得到解脱,再不用假扮翰林医官院的贵公子。 华奕轩挑眼看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的小书童,“有什么美事?” “哦,小的高兴啊!公子郎艳独绝,今日肯定会艳惊四座,人人爱慕艳羡——” “伍儿?” “啊?” “你还是多读读书吧!” “公子咋的啦?” “你说得我像一个初次登台的青楼乐妓。” “公——”瞧瞧自家公子,湖绿轻纱长衫,暗草绿鱼戏宝相花纹滚边,同色玉带缠腰,绣有负屃之像,口含赭鞭栩栩如生,墨发以海棠花玉冠高高束起,确实是天下无双嘛。 他藏不住满脸得意,兴奋地说一定要骑马去相国寺才好。 华奕轩叹口气:“我要坐轿子!” 伍儿没办法又去雇顶大轿,两人才慢悠悠往相国寺去。华奕轩一路上都在发愁,恨不得买个帷幔给自己带上,捂住脸不让人瞧。 美成这样又要遮起来之人,恐怕天下也就独此一位。 他正歪头唉声叹气,忽听外面阵阵马蹄嘈杂声,前面轿夫说道:“这位公子,咱们要靠边让让,有马匹开道,应是朝廷的人。” 他嗯了声,掀开帘子往外瞧,一辆做工精细的马车呼啸而过,青色车身上绣有负屃口含赭鞭的图案,甚为乍眼。 华奕轩内心狂喜,认出这是赵主使的马车,也就是说他已经离开相国寺。 伍儿坐在轿子内侧,并没有看清楚。只见华公子扭过头,春风拂面地冲自己笑,“伍儿——” 半个时辰后,一位翩翩公子携书童走下轿,轿夫收银子时差点乐晕过去,怎么没多大会儿二位还换了装扮。 伍儿公子理理衣襟,叹口气,心理腹诽:做书童难,做翰林医官院公子的书童更是难上加难。 旁边的华奕轩眉眼弯弯,逍遥迈步走在后边,“公子别担心,万事有我呢!一会儿祈福完,顺便还能吃素斋。” “刚才还说快去快回!” “适才是公子,所以快去快回,如今是书童,可以慢慢逛。” “公子,我的命对你是不是一点儿也不重要!” “重要,重要。” “别忘了等林小娘子回药馆,发现你不在——” 华奕轩愣了愣。 两人如今在相国寺晃悠,春回久药馆只能关门大吉。 林思淼还在黄家药铺里喝茶,她本来借完药就想走,无奈黄大娘子热情似火,碍于黄掌柜的面子,只得勉强答留下吃午饭。 炒白腰子,煨牡蛎,水晶烩,意葫芦,思淼只说了句爱羹汤,立刻端上鱼蓉栗米羹。 白嫩的鱼肉彻底融化在浓稠的金色浓汤里,入口即化,鲜味与栗米香却留在唇齿间,回味无穷。 林思淼爱羹汤,尝一下就知道不是后厨的手艺,肯定是黄大娘子专门叫伙计去蓝桥买回来。 瞧对面的妇人满面堆笑,她倒有点难以下咽。 喝口茶润润嗓子,忽然想起问怎么秀儿不在,黄大娘子才说她去了大相国寺。 “思淼,”妇人殷勤地夹菜舀汤,兴奋地:“秀儿难得出门,我就让多转转,怕是晚上才能回来。你要想她,咱们吃完饭也去寺里?反正今儿是初一,拜拜佛也是应该的。” 林思淼浑身表示出拒绝,刚想说药馆忙离不开,又听她道:“今日翰林医官院也在义诊,你的药铺才开,过去瞅瞅,学点经验,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黄大娘子知道自己女儿性子恬静,心急火燎地想去推一把。 林思淼有点好奇翰林医官都是什么样子,而且她心里惦记医者印章之事,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两人各揣心事,都准备去瞧瞧。 “而且呀,”黄大娘子笑嘻嘻:“相国寺的玉兰花这会儿开得正好呢。” 白玉兰花清香溢远,花瓣如削玉般在枝头展露笑颜,片片摇曳在相国寺内。 此花本是春寒料峭时盛开,兴许是寺院依山傍水,温度寒冷,使得玉兰花在盛夏绽放,给炎炎流火之日平添一份悠然闲静。 宝塔下的玉兰花开得最好,黄秀儿和老妈妈坐在树下的石台上吃素点心。 黄小姐今儿特意没让母亲跟来,就是嫌她性子急,在众目睽睽之下万一失了分寸,自己可真得没法活。 女子性情温顺,并不想做那掐尖要强的事,只带个老妈妈来寺里祈福,完全没有偶遇翩翩公子的打算。 黄秀儿和李妈一起下了轿,瞧往日寂静的寺院里人头攒动,李妈叹口气:“今儿即使那位公子来了,咱们也挤不到近前去。” 黄秀儿笑笑,拉起李妈的手,“本来也没想挤进去,咱们还是专心烧香得好。” 这会儿祈完福,两人刚好歇歇脚。 一阵夏风吹过,吹散玉兰花瓣飞舞盘旋,天空似皑皑白雪落下,秀儿瞧着好看,抬起头张望。 不远处走来华公子与伍儿,花瓣翻飞,他二人不由得停下脚步赏花,透过颤颤摆动的枝干,玉兰低垂之间,冷不防三个人目光交汇。 黄小姐与伍儿认出彼此,女子脸一红,垂下眸子,鹅黄色衣襟飞扬,映出她雪肤花容,让对面的假公子微微呆住。 华奕轩眉欢眼笑地看着两人,心想自己难不成今日要做月老。 第21章 大相国寺心病还须心药医。 白玉兰花儿摇摇欲坠,如盐似雪在风中嬉戏缠绕,黄秀儿瞧见假公子,脸颊绯红。 女子垂眸低首,心下想今日该带帷幔出门。大穆朝民风开放,女孩家并不需要遮脸外出。只是她此时春心萌动,愈发羞涩难掩。 男子身穿湖绿色长衫,银色丝线负屃口含赭鞭沐浴着金光,如星河璀璨,比那日更显俊秀英姿。 李妈瞧小姐莫名得含羞,也顺眼望过去,瞧见两位俊俏男子站在玉兰花树的另一边,心里明白八/九。 妇人凑近,悄悄碰碰小姐的手腕,示意她走过去搭话。 秀儿咬嘴唇笑笑,摇摇头不言语。 华奕轩瞧伍儿傻了眼,心里直乐,潇洒地快步向前,朝小姐与老妈妈作揖,温柔笑道:“黄小娘子,我家公子不敢冒然前来打招呼,派小的来问安。” 黄秀儿仍不开口,只扭过头去。 李妈连忙起身回礼,“小哥安好,谢谢公子惦念。”手指向石桌上摆着的金黄小点心,名为酥黄独。 酥黄独是大相国寺里的素斋名品,用盐酱腌制香椿和杏仁碎,再拌入粉浆和熟芋头片,滚油炸熟。焦脆的外壳包裹着软糯的熟芋,味道层次分明,回味无穷。 凡是来到寺庙里的人,都忍不住要买一大堆。 “这里有素斋,”李妈热情地说:“公子若不嫌弃,就来尝尝。” 华奕轩立刻应景地捂住肚子,哎呦叫了声,嬉笑颜开,“真是多谢小姐!公子和我早上一口饭没吃,这会儿正饿得前心贴后背呢。” 黄秀儿和李妈瞧这个书童眉眼若笑,言谈乖觉,心里很是喜欢。 他又跑过去拽还在发呆的假公子,伍儿回过神,刷地一下神色慌乱,“公子,这如何是好!” “你才是公子,快过去坐坐,还有好吃的,怕什么!” “黄小姐,她——” 男子支支吾吾,被华奕轩强行拖着来到近前,又一把推他坐在秀儿身边,自个儿也靠着李妈坐下,不客气地捡起酥皇独吃起来,“能遇见二位,真是小的福气!” 李妈乐不可支:“小哥儿,你家主人都不给吃的吗?瞧怎么饿成这副模样。”赶紧从食盒里取出更多的点心摆上,“可别噎住。” 华奕轩笑笑,撇眼看对面的二人仍不开口说话,满脸尴尬。 他咽下嘴里的点心,“小姐和老妈妈不知道,我家公子心善,早上本来拎着食盒出来的。刚才下轿子,迎面走来一对老人家,衣衫褴褛得可怜,怀里还抱个小娃儿。那孩子瘦瘦小小,头顶大,个子却只有那么点儿,” 认真用手比划着模样,“眼睛啊,直溜溜地盯住我手里的食盒,想必是肚子饿,公子就连盒子都施舍出去了。” 男子说得绘声绘色,伍儿不自觉瞪大眼睛,自家公子的谎话真是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秀儿瞧他说得起劲,也稍稍侧过脸来。 华奕轩继续道:“我从小跟着公子,知道他心里只有别人,从来不顾自己。小的常劝他做善事也要悠着点,好比今日,多少给自己留点饭呗。” 李妈点头搭话:“说的也是,总不能让自己饿肚子。不过我们家小姐若遇到穷苦人家,也是一样的。” 秀儿娇嗔地斜眼看看李妈,小声说:“我们素日里不愁吃喝,少一顿有什么要紧,放到别人身上,可就是大事啦!” “哎呀!”华奕轩手里捏着点心晃晃,激动地身子微微前倾,“我家公子也这么说,一模一样的话!他还总唠叨什么勿以善之类的话,我也不懂。”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秀儿抿嘴微笑接话,偷偷瞧一眼旁边的假公子。 伍儿腼腆地点点头,算是正式打招呼。 华奕轩口中嚼着酥黄独,心想这二位可真是费劲,得找个法子让他们单独处处。 正在琢磨时,忽然听前方大雄宝殿前有人大声喊叫:“爹爹,爹爹——” 声音凄厉,划破长空,人们闻声而动,呼啦啦涌了过去。 华奕轩朝伍儿使个眼色,两人也走过去瞧,留下秀儿和李妈。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做一圈,中间是一位年轻女子,紧紧扶住倒在地上的老者。 那人面色苍白,嘴唇紫绀,用手捂住胸口,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女子眼泪汪汪,嘴里嚷着:“爹爹你怎么了,”又面相众人:“哪位行行好,救救命!” 大家立刻提议,寺院里有翰林医官,快点把人抬过去。 华奕轩脸一沉,他看那位大爷的年纪和情形,就知道得的是心症。 此刻病人最忌讳挪动,正想开口阻止。人群里忽又跳出个美貌女子,杨柳腰,梨花姿,头上别有枚金丝蝴蝶簪。 定睛一看,正是林思淼。 “千万别往别的地方抬,”女子冲出来,快走几步又蹲下,冲着众人道:“去请医官们过来才对。” 她先让老大爷平躺在地面,放松四肢的同时柔声安抚,“没事,大夫马上就来。”又问年轻女子身上可有药。 女子手足无措,哭哭啼啼:“没有啊,我爹爹平时身体挺好的。” 林思淼看大爷的年纪和症状,也判定是心肌梗塞,观察他虽然额头冷汗直流,但呼吸还算顺畅,推测并没有特别严重。 此刻最需要的是硝酸甘油舌含片,她的系统里还有喷雾,一用就好,极为方便和快捷。 可是——没有医者印章,什么药也取不出来! 心肌梗塞的抢救贵在争分夺秒,看热闹的人跑去跑回地找医官,耽搁不少时间。林思淼心急如焚,时刻准备着施行心脏按压。 华奕轩在人群里看得真切,趁众人注意力都聚集在前方,低声对伍儿交代几句,将一枚红色药丸放入他手中。 伍儿看到药丸,脸色顿时煞白,手哆哆嗦嗦差点嚷出来。 华奕轩皱皱眉,难得显出凌厉眼神,示意他禁声照着做,自己则后退几步,躲到附近一颗高大松树下。 伍儿呆住几秒,人命关天,纵使百般不乐意,也只有乖乖就范。 “这,这位小娘子——”他强作镇静,尾音带着颤抖:“我这里有药!” 林思淼扭头往后瞧,人群自动散开,走出位俊郎公子。 腰带上的负屃口含赭鞭图形耀眼,眼如黑色小铜铃炯炯有神,正符合黄掌柜的描述,意识到可能是传说中翰林医官院的贵公子。 伍儿晓得思淼是谁,不敢看过来,直接俯下身对年轻女子自报家门:“在下来自翰林院。”说话将手中的红色药丸塞到老者的嘴中。 又用四根手指托住他的下颌,拇指轻按人中,嘱咐:“不要咬碎,含着会儿就管用。” 思淼寻思竟和现代舌下含服片的用法一致。 果然不过半晌,老者自己坐起来,脸色逐渐红润,张口要水喝。 思淼习惯在夏天随身带电解质粉防止脱水,赶紧掏出一包,让年轻女子打水来,冲开小口喂。 待翰林医官们赶到,老人家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人们啧啧称奇,几位医官也很吃惊。 中间有位年轻的医官,姓洛名徽,不过二十岁上下,模样清秀。 男子对思淼的医术还有电解质水产生兴趣,瞧着橙色的液体一拱手:“这位姑娘真是妙手回春,不知是什么药如此有效果?” 看到身穿翰林官服的人朝自己作揖,林思淼受宠若惊,立刻意识到对方以为自己救了那位大爷。 赶紧摆摆手:“大人误会了,这个药不是用来治疗心症的,只是相当于补品之类,刚才有位公子给的红色药丸才是救命之物。” 她转身想寻那位冒出来的年轻男子,对方早就不见踪影,就连和自己一同而来的黄大娘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 林思淼立在原地,有点尴尬。 对面男子笑笑,心下道自家的医术不愿意授人,也是常有之事。 “大人可以去问问老人家女儿,或者适才在这里的人,确实是有位公子的。”她急着解释,脸微微泛红,玉兰花飘散在女子的发秀间,花影落在如羽翼的长睫毛上,美得娇嫩如春。 男子不由得怔了怔。 不远处的松树下,华奕轩和脸色铁青的伍儿正说话。 “公子,那药丸可是你的救命之物,家里总共就几颗,都由老爷亲自保管,如今少了一颗,可让我怎么交代呢!” “说我用了不就得啦。”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只抬眼看到前方的林思淼和年轻小医官,眼眸里露出隐隐不悦之色。 伍儿并未察觉,自顾自地念叨:“这样回话,岂不是说公子又犯了病,那还得了,到时候两府都要闹翻天。” 华奕轩抿嘴沉默,闪着清辉的眸子仍紧盯着前方,玉兰花瓣飘飘洒洒,恰巧落在思淼发髻的蝴蝶簪子间,又引来蜂蝶飞舞。 她最怕蜜蜂蛰人,赶紧用手挥挥。 旁边的洛医官伸出手,将女子簪子中的玉兰花拿下,轻声道:“取下来就好了。” 思淼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一切全落在华奕轩的眼里,他忽觉心头一紧,不自觉碰碰胸口,吓坏对面的伍儿,“公子,你可是不舒服啊,现在——可没药啊!” 第22章 飘桐村医者之心:华公子的救命丹…… 大相国寺内,青松碧海下,躲着华公子和书童伍儿。 华奕轩心头隐隐作痛,不自觉捂住胸口,吓坏旁边的小书童。 半晌只见他摆摆手,轻轻靠在树上休息会儿,方才开口:“不打紧,别大惊小怪!” 伍儿急急地扶住男子,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揉揉,被华奕轩勉强笑笑推开,“大庭广众之下,看上去像什么样子,别忘了你身上穿的什么。” 书童一脸委屈,“刚才要不是小的跑得快,肯定被医官们逮个正着!” 华奕轩扭过头,抬眼角眺望远处,林思淼还在和洛医官说话,他皱皱眉,“伍儿——” “公子,你不舒服咱们快回去吧!” “查查那个人?” “啊!”伍儿猝不及防,“哪个人?” 华奕轩挑挑下巴,小书童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林思淼和洛医官。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二人,哎呦一下拍拍脑袋:“他呀,不用打听!” 伍儿也斜靠在树干上,侧过身打开话匣子:“这位医官姓洛,刚在翰林医学院毕业,成绩嘛,据说一等一得好。祖上也是大夫,不过住在离京都很远的小地方,叫什么沉香郡。” “你倒门儿清。” “小的也是无意间知道,昨日赵主使派人问公子近日可安康,我去府里回话,刚好听到主使和医学院的人在屋里说话,里面就有他来着。” 华奕轩摇摇头:“你又趴窗户偷听。” “哪有!”伍儿一脸急,随即又尴尬地笑笑,伸出手比划下:“就偷听了一点点。” “下次注意!” “以后保证不敢了。” “记得要在侧窗小心听,身后最好有树干挡着影子,不然很容易被发现。” “公子——好手段!” “经验之谈。” 华奕轩说说话,心里觉得舒服很多,站起来看林思淼还在那里谈笑风生,想洛医官不过刚从医学院出来,就能到赵府上做客,可见天赋异禀。 忽地冷笑几声:“赵主使——果然喜欢俊才。” 伍儿不明所以地看看他,明显听出公子的怒气,却不知为何,嗫喏道:“公子,叫主使是不是有点生分呢。” 男子不吭声,扭身准备离开,刚走几步又快速退到伍儿身后,指指前边。 原来迎面走来三个人,一个老妈妈,一位娇小姐,还有个妖娆妇人。 黄秀儿和李妈缓缓挪步,最前面扭腰之人是风姿绰约的黄大娘子。 她才和思淼进了寺门,没走几步就听见有人大喊救命。炎天暑日,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林思淼立刻意识到有人生了急病,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只留下她在后边慢慢跟着,到近前一看确实是有人生病,黄大娘子对别人的事一向不放在心上,立刻走开去寻秀儿。 黄小姐看到她时,正在和李妈商议要不要也去瞧瞧,没想到自己亲妈又跑来,无奈万分。 黄大娘子看见女儿,急不可耐地拽住就问:“你可去翰林医官那里瞧病了?” 秀儿不耐烦得很:“我哪里有病?” “怎么没有,你的皮肤不是长红疹啊?” 黄秀儿心想过敏症早被思淼医治好,这会儿添什么乱,懒得理她。 李妈赶忙识相地说刚才遇见位公子,和书童两人好个模样。 妇人脸上才乐开花,拉起她们要去寺里寻。心里还美滋滋地琢磨,自家女儿真是和这位公子有缘分,神天菩萨保佑,她这一生总算是没白活。 黄大娘子也是贫苦出身,本家在京都附近的小地方,那里梧桐树长得美而繁茂,人称飘桐村。隐匿在深山里,穷乡僻壤,人烟稀少。 十几年前因为一场天火,整个村庄燃烧殆尽,无一人生还,现在提起来还让大家唏嘘不已。幸好黄大娘子早早随父母出来讨生活,所以躲过一劫。 后来朝廷派人去查,又传出来说这个村子风水不好,里面住的人也都连带着不吉利。她们全家忌讳这一点,更不愿意说自己是飘桐村里来的人。 她的母亲身体不好,没多久过世。黄大娘子从小随父亲在街边练摊子,十几岁时遇到黄掌柜,女子生得美,才结成姻缘。 没想到刚嫁到黄家药铺就遇见个傻丫头,被捡之地恰巧是飘桐村附近的林子里。虽然不能断定小丫头也是那个村子的人,想起来总归是不舒服。 黄大娘子从心里觉得傻丫碍眼,才挑唆黄掌柜让小女孩入的柴房。 今日思淼来家里借药,她本来很不乐意,但看到女子发髻间金麒麟璀璨,想到这个傻丫头最近出入太师府,不敢得罪。 要是林思淼能和太师府攀上关系也好,秀儿和她还挺亲近,到时没准能帮上忙。 从小吃尽苦头之人,即便后来富贵,也总是心有余悸,盼望着能往更高的枝头飞。 她心里算计来算去,白头发最近都长了几根,正天天喝着乌发汤。 金光灿烂,照射在大雄宝殿的屋檐上,松柏碧翠,玉兰花飘曳。 两边人就这样见了面。 伍儿愣了愣,还没等开口,眼尖的黄大娘就嬉笑颜开,一把拉着秀儿快走几步,嘴里喊着华公子,热情地施礼。 伍儿不自然地应承,腼腆地不知该如何搭话,只看黄大娘子一个人张口闭口,说个不停。 华奕轩听得直打哈欠,偷偷用胳膊肘碰他,俯耳道:“记得一会儿去祈福,我先告辞。” 说话间朝众人拜拜,讲有事要替公子办,不好意思先行离开,立刻不见踪影。 男子一路小跑地往寺外面去,一边还要仔细别被思淼发现,混在人流里朝女子那里看,纳闷她没完没了,巧笑嫣然地在干嘛! 林思淼当然有自己的目标,她如今满脑子都是药管所入册之事,寻思反正翰林院里各处都是一家子,看这位年轻医官面容和善,赶紧套个近乎。 女子娇俏笑笑,又掏出两小包电解质粉,柔柔地:“大人,这就是刚才给老人家喝得汤药,既能为夏日中暑后补充体力,也可以用来做肠胃腹泻病人的补药。” 洛徽抿嘴笑笑,接过来打开纸看到橙色细粉,先闻闻道:“也就是为病人补充身体,防止脱水的药吧。” 林思淼刚才为了解释电解质水的作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考虑到古人没有电解质的概念,就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句来说明,但对方居然一语道破,她心里不由得吃惊。 “嗯,大人真是行家,确实是为了防止脱水而用。” 洛徽瞧药粉质地细腻,两小包的颜色又不一样,笑说:“看来姑娘的药还分不同年纪的人使用吧。” 林思淼甚为佩服,点点头。 电解质粉的配比非常重要,成人与孩子的含量完全不同,弄错就会如喝白开水一样豪无作用。她还有一种直接配好的液体专门供小婴儿和孕妇使用,仍在系统里没有拿出来。 洛徽又问她师从何人,林思淼随口说是家里祖传,顺便挑明自己的身份与春回久药馆。 佯装伤心地叹口气,面露愁容,幽幽地自言自语:“不瞒大人说,小女子的药店要关门了!” 洛徽心想女子医术了得,又有秘传的药方,怎么会经营不下去。 思淼瞧他一脸好奇,又道:“大人,小女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前几日才听人讲凡是京都药馆都必须在翰林药管所入册,我一介女子,举目无亲,正发愁呢!”故意讨帕子抹抹泪。 洛徽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入册而已。 “小娘子不必担忧,药管局入册并不繁琐,在下就可以办了。” 林思淼欣喜万分,但不好表露,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神色,“谢谢大人好意,只是我家方子都是祖上秘传,样子和其他铺子相差甚多,只怕医官们会以为是来路不明。” 对面的洛医官轻笑出声,将两包药粉还给思淼,温柔地劝解,“药品之用贵在救人,形式并不重要。在下姓洛,在翰林医官院供职,春回久药馆入册一事,还请交于我吧。” 林思淼心里有了数,赶紧施礼道谢,瞧男子温润尔雅,心下思忖这才是年轻医官该有的模样,今日来相国寺真是没白走一遭。 寺庙的禅房内,小沙弥绘声绘色地向主持描述刚才发生在大雄宝殿前的一幕,慧觉法师先确定老者已经无碍,才放心地继续闭眼静修。 “说起来,那位公子的丹药还真是有奇效。”小沙弥禁不住感叹:“后来翰林医官赶到也说没有好办法,除非下针。” 慧觉法师意味深长地笑笑,摇头道:“以一命换一命,徒儿可认为值得?” “这——徒儿不好说,命与命本没有贵贱之分。” 慧觉法师又问:“你可知道,天下有不是经文却最接近经文之书?” 小沙弥不好意思地干笑:“徒儿愚笨!请法师明示。”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这便是医者之书。” “书中所言极是,只不过天下真有这样的人吗?” 慧觉法师睁眼看窗外的晴朗天空,飞来几只五彩斑斓的鸟儿落于枝头,垂眸笑语:“就在今日。” 第23章 端午醋坛子里泡桃花,求人不如求我呀…… 火流萤,瓜满架,绿杨带雨垂垂重,五月榴花妖艳红。 适逢端午,街面上叫卖起菖蒲,艾草,粽叶飘香。 今年端午之后就是芒种,民间俗语:端午接芒种,十亩地九亩荒,干旱之年不吉利,但也挡不住众人对节日的热情。 绿豆糕,雄黄酒,甜粽子,蓝桥边尽是撑青伞出摊的小摊主,甜滋滋香味扑鼻,可乐坏了小馋虫林思淼。 她自从相国寺回来就心情大好,寻思入册之事十拿九稳,顺便还问到洛医官的住处,就住在蓝桥边乌衣巷,准备过几天拿上药走动走动。 生意眼看着越来越好,中草药都放心交给檀桓来弄。她则专心将西药完全按照现代化标准分门别类:处方药,非处方药(OTC),药剂师专管药,西洋草药合剂。 还特意给处方药腾出个小柜子,可惜里面一件存货也没有,望望空空如也的药柜,心里翻江倒海,满脑子开始飘起医者印章,紫金,黄金,白银,朱砂,大理石——都是啥东西! 日头渐落,赵檀桓靠在中药柜前,斜眼看女子一会儿无奈叹气,一会儿沉思冥想,手撑起脑袋打趣道:“小娘子,要不要给你找个道士驱驱魔啊?” 林思淼懒得搭理他。 男子嬉皮笑脸,绕过来伸伸懒腰,“你上次给我说什么来着?” “什么?”斜眼看过来。 “若是药馆生意好了,自然不会亏待我!”他眨眨眼睛,又像只猫儿凑近,“先把蔷薇露的银子赏我吧。” “啧啧啧——”林思淼摇摇头,“果然满脑子都是银子,要么就骗吃骗喝。” “小娘子还真没良心呀,我一天作死做活地辛苦,苍天可鉴!”眼神如孩童般纯真,满脸闪着无辜的清辉。 林思淼用手指指量药的小盘,挑眼笑道:“人人心里一杆秤,老天也有闭眼时。那日我去黄家药铺,哪个关了大半日门跑出去逛,左邻右舍都看着呢,你当我不知道!” 男子突然一扭头,“哎哟,门前有只猫儿!”说着连跑几步出了门。 “真是不正经,难怪一辈子只能当学徒。” 女子嘴里这样说,脸上却有笑意荡漾开来。幸而有了这个新伙计,让思淼近日来很少思乡,只是她不自知罢了。 转身走上阁楼,盒子里取出二十两银子,除了蔷薇露的钱,还能余下不少让他过节买酒喝。 瞟了眼绿纱窗,看到自己从相国寺回来时买的桃形香囊,琉璃蓝锦布上缀满五彩绣线海棠花,以湖蓝金丝穿起,两边各有一个如意平安结。 做工精巧又香气扑鼻,她买回来后就挂在窗户边,夕阳洒落,流光溢彩下金灿灿地好看。 今儿是端午,要早些关门。 林思淼封了银子欢心雀跃地下楼,却见赵檀桓怀里捧着十几个香袋走进屋。 她吃了一惊,先把银子放下,看男子走进海棠花屏,将那些五颜六色的香囊放到床边。 林思淼慢悠悠地挪到花屏外,装作在看百眼柜,心里好奇地很,“怎么,你转行今晚要卖香囊不成?” 赵檀桓歪起身子,一手搭在床架上,透过花屏中间的缝隙瞧她,“这些都是别人给的。” 她听过大穆朝的风俗,端午佳节女子会为心上人绣香囊。 前几日令狐娘子还问她学不学刺绣,笑说女儿家哪有不会绣花的,被思淼一口回绝。 她可不爱什么女红,何况作为一个现代独立女性,有时间看看书,吃吃饭不香吗,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只是惊讶一个不务正业的小伙计竟能得这么些定情物,大穆朝女孩们还真是纯粹地看脸而活,不信任地问:“别人是谁?” “那可多了,对面卖肉的王掌柜女儿,前边茶店李婆的侄女,后街角裁缝铺子里柳奶奶孙女,还有——”滔滔不绝,一口气讲出好些,方圆十里的妙龄女子全让他说个便! “你——”缓缓神,“你是来做工的?还是来相亲?” “咦!?”一把推开花屏,歪头靠在上面,“是她们要塞过来,怎么能怨我呢?” 他突然伸出手,笑吟吟眯起眼睛,两边青丝散落,夕阳恰巧吻在鬓边,嘴角上扬更像只讨食的小宠物。 “小娘子的呢?” 林思淼一愣神,“什么。” “没有香袋吗?”可怜巴巴。 她想起自己的海棠花香囊,扭过脸,“我可没有那种东西。” 对面人满脸委屈,指着楼上大惊小怪:“昨个儿我敲小娘子的门明明看到的!” “你少没事偷窥。” “给不给嘛。” “不给,”瞧他一脸祸国殃民的模样,“下辈子吧!”她脱口而出,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气性,想到床上成堆的香袋子,愤愤地:“我又没有人家心灵手巧,爱绣个花儿鸟儿的,即使有香囊也是外边买的,不值钱。” “值不值钱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心意。” “我对你,可没那份心。” 对面人倒也不生气,乐悠悠地扭身又坐回床边,嬉笑颜开,“下辈子就下辈子吧,反正人生不过数十年,下辈子也快!”说着用布将那些香囊都包好,放在床角。 林思淼又忍不住开了口,“怎么不戴呢?” “不喜欢。” “不喜欢——”咬起牙喃喃自语:“那怎么留着,还不是心里有鬼,要么就是想当情种,是个平头正脸的都可以!” 她嘴里碎碎念往前边走,以为对方肯定听不见,其实人家一个字也没落下,提高声音接上话:“虽然不喜欢,可也是一份心,当然要收好啊!”言语里笑意满满。 思淼回过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忽听见门口有人大声唤:“林小娘子可在啊?” 说话间走进来位矮胖男子,左手提着梨花木食盒,正是黄家药铺的伙计。 来人毕恭毕敬地把盒子放下,满面堆笑:“我家掌柜的吩咐给小娘子送些粽子,全是自家亲手包的,干干净净,外面的可比不了。” 林思淼忙笑着接下,又赏了几个铜板打发他回去。 揭开食盒一看,整齐的几排小粽子排着队,分外可爱。她想到上次洛医官说家在外地,适逢佳节,送些粽子岂不是比药应景。 旁边的赵檀桓凑过来,伸出手想拿一个吃,被思淼推开,“别动,留着送人的。”瞅瞅药柜,换副开心神色:“上面有银子,你先还蔷薇露的钱,余下买酒喝。” “送人,送谁?” 林思淼便把在相国寺遇见洛医官的事说了一遍,笑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套套关系,说不定我还能看见他的印章呢。” 檀桓冷笑一声,“他能有什么好印章?” “哟,口气真狂,到底是跟过翰林医官院公子的人,”她故意开玩笑:“哪天能把那位公子的印章拿来让我瞧瞧,就算你本事!” 男子抿嘴笑笑,“小娘子准备怎么和人家拉关系呢,”冷眼朝向食盒:“就凭几个粽子?” 林思淼长长地嗯了声,也有些犯难,“大不了就言谈温柔,笑脸相迎呗!” “那岂不是要卖笑。” “哎!”气得随手抓起药包砸过去,噗通落到男子怀里,“别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林思淼捧起食盒,气哄哄地去了乌衣巷。 留下华奕轩靠在花屏边百无聊赖。手里晃晃银子,轻蔑地挑挑眉,听不远处蓝桥的瓦舍传来丝竹嬉闹声。 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医官,有什么可巴结的!还不如来求求我。 夕阳给百眼柜镀上鎏金,树影婆娑,斑驳在他相思灰衣襟上。端午佳节,莫非自己真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过! 此时春回久门外停下一顶大轿,上面走出位年近五十的妇人,慈眉善目,身后还跟着两个锦衣华服的美貌丫头。 她先安静地抬眼瞧瞧牌匾,略带笑意,又透出隐隐的得意,“春回久这几个字下笔真是毫无神采,比我儿可差远了!” 旁边丫鬟应承道:“公子博学,别人自然是比不了的。” 那妇人满意地点点头,越发显得富态温柔。忽又叹口气:“只是和老爷的关系——” “夫人,”搀扶她的丫鬟劝:“今儿过节,不说烦心之事。” 她们往药馆里走,华奕轩听见动静,赶忙迎出来。 男子刚开口想打招呼,却腾地又愣住,半晌才张口道:“母——亲!” 赵夫人瞧见自己的心肝宝贝,竟身穿一件小伙计衣服来迎客,心立刻疼得不行,就好像他受了万般委屈。 “我就说你怎么惦记起春回久药馆的事,原来真在这里做活!”走过来只拉起他的手,左瞧右看。 两个丫鬟也一拥而上,前后围着问公子可是累了,还有什么事千万吩咐。 华奕轩一脸尴尬,开始庆幸林思淼不在。 “母亲,”他冲两个丫头摆摆手,拉赵夫人坐下,“儿子没想过瞒着您,只是主使他一向不愿意儿子行医,实在是没有办法!” “放心,”赵夫人眉眼带笑:“我也是才知道你在这里,好个伍儿,打死都不肯说!娘知道你难,不会告诉老爷。刚才也是看那个小娘子出了门,才放心进来。” 丫鬟拎来鸡翅木食盒打开,里面装满赵府小厨做的粽子。 赵夫人乐呵呵地捡起个递给男子,“我的儿,娘有大喜事给你说——”笑得更是春风拂面,连连拍儿子的手,“你的婚事要定了!” 第24章 桃花朵朵开闹心婚事与朱砂印章…… 夕阳坠在天边儿,茜色染红天涯,春回久药馆的百眼柜前,赵夫人喜不自禁。 华奕轩挑眉笑笑,一副乖巧模样,让人看着忍不住地喜欢,温顺回话:“孩儿婚事但凭母亲做主。” “你也不问问是哪家女孩?”妇人用手理起他微皱的对襟领子,满眼爱意。 天下慈母大多如此,横竖看自己的孩儿都是人中龙凤,何况男子又确实好个模样。 “赵主使能订下的亲事,想必也是出身高贵吧。”他剥开粽子叶,咬一口吃得津津有味,语气却透着冷清,好似在谈论别人的终身大事。 夫人眉宇间抹上几分伤心之色,叹口气:“我的儿,那是你的生父啊!” “生父!”男子冷笑一声:“我的父亲难道不是姓华吗?” 赵夫人眼里顷刻间蒙上雾水,掏出帕子抹抹泪,嗫喏道:“轩儿,当初送你出去,真是有不得已的缘由,老爷执意不肯赵家的子孙行医,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将来——” 泪眼婆娑望过来,语重心长,“你总有明白的一日,到时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儿岂不是要追悔莫及!” 华奕轩垂眸并不搭话,一口口咬着粽子,略带讥讽地:“儿子会不会痛心疾首也难说,只是不知主使大人此生可有后悔之事呢?” 对面妇人还想说什么,随身来的丫鬟走近,俯耳道:“夫人,晚上还要去三司府上用膳,不可待得太久。” 赵夫人这才擦干泪痕,挤出个明媚笑容,“娘俩个大过节的,看我又说这些烦心事!” 复又拽住男子的手臂,喜滋滋地:“说的是三司使小女儿,名唤欧阳紫陌,辈分虽小,却是众儿女中最讨欧阳主使喜爱的,听说模样也好,性情柔顺。昨日已经派人给华家去了信,你养父高兴得连聘礼都送来了。我却说先别着急,今儿欧阳府上开宴,让娘替你好好再看看!” 华奕轩漠不关心地笑笑,抬眼却瞧见妇人眼角下的泪痕未干,心里忍不住升起几分疼惜之情,愈发亲昵地:“母亲放心,好不好儿子听话就是,平时可要多加保养自己,切莫忧思过多伤了身体。” 他一向乖觉,知冷知热地疼人,虽说顽劣一些,倒地无伤大雅,人前总是知书达理,哪个见了也要多喜欢三分。 “娘,”送赵夫人来到门口,男子又软糯糯地开口:“儿子想问之事,不知有信没?” “你啊!”夫人笑意盈盈,用指尖轻戳他的额头,语气宠溺,“就只惦记这点事,不就是春回久药馆想入册吗?前一段药管所的孙大人来家里做客,我已经递过话。你记得让这家小娘子想好,怎么回自己的出身就成。” “还是娘疼儿子哩!” “不过一个小小的药馆,值得你如此费心?” “娘,如今这可是儿子安身立命之处呢。” “又贪玩,你还靠这些?!” 华奕轩调皮地笑笑,毕恭毕敬弯腰作揖,“夫人走好,下次有什么要的,还请多想着小店。”神色正经,语气顺从,很有招客小伙计的架势。 两个丫鬟忍不住噗嗤捂嘴笑,赵夫人无奈地摇摇头。从小也没把他养在身边,心里自然娇惯。她又性子柔软,只一昧地顺着心肝儿,还嫌疼不够。 临上轿前低声叮嘱:“过几日欧阳主使肯定要摆家宴瞧瞧你,可不许胡闹哟!” 华奕轩抿嘴点点头。 待赵夫人的轿子晃悠悠走出街角,男子方才眉头一皱,自己从没想过成亲之事,别说是三司使府里千金,就是那宫里头的皇族帝姬,也休想套住他的心。 不远处的树底下钻出只猫儿,雪白滚圆,喵喵叫着凑过来蹭他的腿。华奕轩握住小家伙前爪抱起来,它便卧在男子怀里软绵绵地可爱。 “今晚上唯有你与我一起过节啦,吃粽子,饮雄黄,逍遥自在!”说着乐悠悠走进药馆。 端午节是大穆朝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满街粽叶飘香,家家贴上符咒,蓝桥醉生梦死,瓦舍穷奢极欲。 盛世享太平,谁记个人愁。 蓝桥边上的乌衣巷,并不是普通人家住处,多为文人墨客居所。 房子都不大,屋檐也不高,平整小院子间间挨着,像一个个小的四方格。 虽然在蓝桥边,但只要走进街道,就能看到两边尽是参天古松柏,繁茂树影沉沉落在地面,顷刻间便使人安静下来。 林思淼提着小食盒一路快步走,她的铺子本也离蓝桥不远,中间还顺道逛逛街景,真真一副活色生香的市井图,尤其是辛正酒楼里灯火阑珊,丝竹绕耳,好不气派。 她寻思这辈子都没机会进里面转转,从此人生目标除了五百两银子酪面,又加上浓重色彩的一笔:要去正店大酒楼吃饭! 女子顺着巷子里的花纹路边走边找地方,挨个数数门牌,终于来到一所古色古香宅子前。 伸手轻轻扣门,不大会儿里面有窸窣脚步声,一位肤色白净小书童走出来,笑眯眯地带着南方口音:“这位小娘子有事吗?” 她赶紧问是不是洛医官的住处,小书童点点头,先把林思淼请进前厅,沏上茶,才跑到后面去找主人。 几张酸枝木的官帽椅,规规矩矩地围成半圈,桌上摆放一套胭脂血红釉茶具,两边墙上挂着五颜六色百草图,远远望上去斑斓得好看,她不自禁走过去瞧。 红艳艳灵芝,翠绿绿冬青,香芋般紫色马,似花儿绽放的剩桐。 一,二,三直数到三十个还没到头,忽又看到最前方是张大图,上面画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慈眉善目,左手捻须而笑。 老者周围俱是各种植物缠绕,也有花儿蜿蜒盘旋,以林思淼那点儿可怜的认草药水平,完全无法辨识,只看到落款几个字:药王谷。 她还想走近瞧瞧,忽觉身后有人走近,凑过来几乎快靠上自己的双肩,忙扭过身,差点与迎面而来的洛医官撞个满怀。 意识到自己失态,微蹲行个万福礼,抬眼打量男子身穿梅子青薄衫,比那日的绿袍官服更显亲切。 两人在大厅里落座,男子瞧着食盒里的粽子,笑问可是小娘子亲自做的。 林思淼心想他反正也没处查去,为显拳拳心意,干脆点点头。 男子欣喜异常:“在下真是有福气,昨日翰林院里也赏了些,用料虽然精致讲究,但总也比不了家里做得好。不知里面都是什么馅儿?” “啊——”林思淼心想扯谎可真需要天分,自己根本就没这个命!回去还是要和赵檀桓好好学几招,停顿了会儿支支吾吾:“粽子是和街角的令狐娘子一起做的,什么馅儿都有,都有——”满脸尴尬。 对面的洛徽也有些羞涩,他没想到女子能来找自己,刚才不过没话找话。 隔了好大会儿,天边已现星辰,还是洛医官先开了口:“改日要到小娘子的药馆去瞧瞧,肯定有不少好东西。” “恭迎大驾,春回久肯定蓬荜生辉!” 林思淼其实有满肚子的话不知如何开口,觉得自己一个人跑到孤身男子家未免太冒失。何况洛医官前几日才答应办理入册之事,今天又眼巴巴地来送礼,好似不放心催人家一样。 转念又一想,既然来都来了,怎么也要看几眼医者印章再走! 女子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表情随之变化多端,她又面容柔媚,看上去颇为可爱。 洛徽会心一笑,“林小娘子,将来在药管院入册后,可要争取个好牌匾挂上!” “牌匾?”林思淼睁大眼睛,一看就是啥都不知道的表情,“春回久有牌匾啊!” “春回久是小娘子自己定的牌匾,入册后翰林药管所会给小娘子赐牌匾,也分好几个等级。” 看林思淼满脸崇拜加求知若渴的姿态,男子又忍不住笑道:“每个牌匾材质不同,落款上还刻有各个等级的医者印章。” 医者印章!正是林思淼心中所想,赶忙接话:“洛医官,小女子一个人在京都开药馆,真是什么也不懂,您刚才说什么医者印章——” “小娘子的药馆可有坐堂大夫?” 林思淼摇摇头,委屈巴巴。 男子想到她那日在相国寺救人之时,举止果敢利落,这会儿却尽显小女儿情态,越发觉得女子可爱乖巧,那话也就说得更为细致。 “药馆在翰林入册后,前三个月定期会有医官去药馆查看,如果经营稳妥,药品从没出过事,就会根据医治的范围,药品的质量评定级别。级别越高,将来得到的药材就越好,像小娘子这样没有大夫的药馆,翰林也会派同级别的医官来坐诊。” “还有这么好的事!”她脱口而出,欢喜得像个几岁小娃儿,满眼放光地问:“那——洛医官的印章定是拔尖的吧,能不能让小女子开开眼啊!” 洛徽被她逗乐,他也见过不少女子,有的是为了绫罗绸缎而欣喜万分,也有的瞧见珠宝首饰就欢心雀跃,倒是头一次遇见痴迷于医者印章的女孩家。 印章如命,医者们都很爱惜,全都随身携带。 他缓缓伸手,从怀里掏出个精巧的朱砂印,笑吟吟递给思淼。 第25章 五彩丝线绕恼火的粽子,吃起来甜呀! 星子挂上绿树梢,月色潋滟入窗帷。 树影婆娑,乌衣巷。 林思淼手里捧起赤色朱砂小印章,细细端详起来,规整四方座,上部是只倒挂小葫芦,尾部镂空可以用来悬挂丝线。 将印章反过来,底部刻有内外俱全四个大字,最左侧下部还印有翰林洛徽。 形体流畅,字迹清晰,完全称得上是巧夺天工,怎么看都比现代的印章强上百辈。 [宿主,内外俱全的意思是内外科兼具,持有此印章之人可以开所有同等级的药品。] 你不要突然冒出来和我说话! [嘤嘤哭——小可爱也想看看真的印章啊!] 系统里不是录入了所有印章的模样。 [都是图形,不是真的呀。] 看完就走,少在人家脑海里分散注意力! [好吧!爱你哦!] 我不爱你。 她瞧着印章上的俊秀字体,不由想起自己在药房工作时看到的医生处方,上面千奇百怪又神秘莫测的签名,多么惨烈对比!果然吾等是越活越没文化。 “不过——”她笑笑,顽皮地问:“这印章是好,但如果别人想仿着用也容易吧?” 这话问得行家,行医最忌讳药不对症,如果别人拿着假印章扮医敛财,岂不是天下大乱。 洛徽会心地点点头,“小娘子说的极是,所以这印章也没那么容易做出来。”故作高深地敲敲印章上的小葫芦,声音清脆,叮叮咚咚似有回音,“但凡医者印章炼造时,都会加入一种极其特殊的材质,名为五彩石,并不是一般人可以获得。而且——” 他又唤书童拿来纸笔,雪白宣纸铺开,提笔写下自己的姓名,朝林思淼招招手:“小娘子过来看看?” 女子走近仔细瞧那两个字,龙飞凤舞,哎呀叫了声,晃晃手中的印章,恍然大悟道:“原来这印章上的刻字全由大夫自己书写,每个人的字体不同,若不是刻意临摹,一定写不来!” 说着又笑笑,“所以小女子斗胆猜一下,每个药方上定要有医者自己的亲笔提名,与章子底部的刻字一致才行,对吧!” 洛医官弯起双眼,俊雅眉宇间流露出掩不住得赞赏,轻声道:“小娘子真聪明。” 林思淼满心思都在医者印章上,全然没有把对方的情绪放到眼里。 她兴奋地接着问:“洛医官,天下最尊贵的医者印章肯定是翰林医官院赵主使的吧!” 洛徽点点头,“紫金印章天下只有两枚,其中一个便属于赵主使。” “那另一枚呢?”思淼开启好奇害死猫模式。 “另一枚据说曾经赐给赵主使的公子,不过我也知道的不多,只听院里老师私下谈起过,那位公子确实天赋异禀,极年轻就入了翰林。” “哦,翰林医官院的公子呀!”她想起那日在相国寺遇到的男子,正想开口问,对方却突然摇摇头,“可惜那位公子年纪不大就得了急症,很早便去了,真是医不自医啊!” “啊——”林思淼愣住,张张嘴半天没说话。 洛医官还以为女子也是痛惜爱才,又叹气附和,“确实另人惋惜啊!” “呃——”信息量太大,林思淼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顿,“洛医官,小女子听说赵主使的儿子不是养在华家吗?” 尽管古时与现代有很多风俗习惯都不同,但也不至于把给人家活生生的儿子说成不在了吧,她心里腹诽,而且赵主使的儿子长在华家,连黄掌柜都知道,也不是什么宫闱秘闻。 洛徽瞧林思淼惊奇地像半截木头愣在那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话欠妥。 这本是人家关起门的私事,据说赵主使极不情愿听旁人提起那位不在的公子,他这会儿却好似在背地里嚼舌根般,像个长舌妇人。 脸刷地一下红起来,本来就白净的肤色更显薄透,青色血管在额头若隐若现,声音随即也低了八度:“哦,林小娘子应该指的是从小过继给华家的小公子吧,我对此不太清楚,只知道老师谈论的是赵主使大公子,并不是同个人。” 林思淼才哦了声,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果然侯门世家故事多,人生还是平凡得好。 男子不好意思地抿口茶,寻思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唐突地说过话,何况对方还是位只见过两面的陌生女子,红晕愈发染到耳根,垂眸缓缓道:“赵主使大公子之事,在下也是偶尔听到,毕竟是人家私事——”突然停住,露出难色。 对面的林思淼笑嘻嘻,开口便转了话题,“小女子不才,没什么长处,但只有一点好,洛医官猜猜是什么?” 男子摇摇头。 “那便是记性差!”莞尔一笑,“刚才说的话早就忘了。” “小娘子自谦了,记性不好之人,可做不了我们这一行。” “非也,非也——”煞有介事地摆摆手,正襟危坐,显出教书先生的姿态,“行医者天天风口浪尖里行走,贵在万事不放在心上,才能心平气和。” 洛徽觉得此话甚为有趣,顿时把羞涩放到一边,也玩笑道:“我以为医者悬壶济世,人人赞颂,怎么会在刀尖上存活呢?” “医好了人千恩万谢,医坏了人呢?岂不是要千刀万剐!” “也对,也对——”频频点头,开怀一笑。 明月皎皎,夜色已深,思淼不便久留,准备起身告辞。 洛医官不放心地让书童雇上轿子,执意要送她到门外。 两人走出大厅,一阵夏风袭来,窗外的松枝影子呼啦啦地跃在墙壁上。 思淼漫不经心地回头,目光落到不远处老者图上,就在他垂下的右手指尖,似乎握着个小药瓶,规规整整长方形,上部成凸起状,猛一看恰似现代药品的喷雾嘴,她心里惊诧,再定睛望去,却见树影婆娑黑压压一片。 女子笑自己天天在药房上班着了魔,满眼都是药瓶子。 林思淼晃悠悠地坐在回去的轿子里,耳边传来弦乐丝竹,她掀起帘子朝外眺望,遥遥索河流淌在月色中,灯影霓虹。 夜已深沉,人们还在不停喧闹。 今日是端午,家家户户团员喜乐,心里念起家乡,倍感落寞,眼前忽又浮现出小伙计那张俊俏脸庞,总是眉眼带笑的双眸,不自觉抿嘴而笑。 数数街边一团团灯火阑珊,不知道他拿着银子在哪里喝酒呢? 华奕轩歪在海棠花屏围成的小隔间里,咬着赵夫人送来的粽子味同嚼蜡,伸手逗逗猫儿,无聊得很。 止不住隔会儿望望天空,瞧瞧门外,朗月高悬,空无一人,这位小娘子——居然还不回来! 好不容易听到不远处传来人走动的声音,他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歪身倒床上装睡。 林思淼轻轻推门而入,莲花灯还摇曳在夜色中,火光跳落在海棠花屏上,显出男子修长身形。 她晓得他没睡,莲步轻移过来,立在花屏外,装作自言自语,“唉,果然是萍水相逢交情浅,大过节的也没人惦记我!” 华奕轩噗通翻身下床,从两个花屏缝隙里只钻出头,满脸得不高兴:“小娘子吃跑喝足回来了,留我一个人,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好大个脑袋突然冒出来,好像被夹住般勾个头,林思淼忍不住咯咯直笑。 “小娘子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一个女子大晚上乱转,成何体统!” “这天下人都说体统也罢了,唯有你说真真笑死个人!” 男子哼了声,气得盘腿坐回到床上,单手撑住头,一言不发。 林思淼可不信他如此不正经,还会真得动气,撅起嘴道:“不是留给你银子啦,怎么不去买酒喝?” 男子仍不吭声。 女子一扭头,心想我还委屈呢,刚才那位洛医官也没给顿饭吃,回来路上看各家铺子人太多肯定等不上,粽子全部都送出去,真后悔没给自己留几个。 饿得心慌!赶紧上床睡觉是正经,睁眼到明日就有香喷喷的烧饼门前叫唤了! 她一溜烟上楼,匆忙梳洗罢,钻到床上闭眼睡,可惜肚子不情愿,翻来覆去地闹心。 隔了会儿,似睡非睡间,突然听门前有窸窸窣窣脚步声,她披衣而起。 悄悄打开门,不用看也知是谁,只不过他已经跑到楼下。 抬眼看门框边悬挂上新鲜艾草,地面放着一个方方正正鸡翅木小食盒,外面描金雕花,女子喜滋滋地拎起来。 回屋放到灯火下打开看,浅碧色冰裂纹刻花盘上落着一串小粽子,数一数正好九个,均是用菰葉所包,再由彩线串起。 她好奇地扒开瞧,糯米白粽,小米红豆粽,鲜肉粽,甜枣粽,鸭黄,芋头,腊肉,八宝,还有一颗尝尝居然是酸辣味的,旁边还有一条五彩丝线所搓制的手环。 真是乱花银子!还说没出去过,肯定是买了这些没用的东西! 她嘴里虽然嘟囔,唇边却升起笑,将五彩丝线小心系到腕上,五彩线,长命缕,细缠无色臂线长。 盈盈烛火中,嫣然巧笑。 这一夜,也睡得格外香甜。 第26章 端午之夜一字难求:不卖只送。 月牙儿荡悠悠,云朵在夜色下翻滚,掩去一身雪白,披上淡淡纱衣。 林思淼睡得沉,腹中有甜粽,手腕戴丝线,梦里飘荡入西洲。 楼底下之人却是无比郁闷,床上翻来覆去得抓心闹。 他刚才将赵府的九彩红线粽送上去,停会儿看思淼并没有下楼,才准备剪灯睡下。 “咚咚咚——”忽听外面有人轻轻扣门,以为有病患要来买药,不敢怠慢立刻起身。 谁知门外站位俊俏男子,肤白若雪,清冷月色下更显秀气,身穿梅子青薄衫,兴许是深夜微凉,还披件翡翠色外褂。 看到华奕轩懒洋洋靠在门栓上,他面露惊异之色,愣了愣拱手道:“请问,林小娘子睡下了吗?” “睡下了吗?您再晚来点,直接就起来啦!”华奕轩一百个不耐烦,撇了眼翰林医官的新晋宠儿洛徽,应付道:“这位大官人,三更半夜有事买药,无事请回。”阵阵打着哈欠。 随手啪一声关上门,心想这人有完没完,粽子都收了,还跑来做什么! 洛医官不成想吃了个闭门羹,莫名尴尬。他送完思淼才想起来,过几日要去三司使府上替欧阳大人的宠妾瞧病。 那位夫人身怀六甲即将临盆,近日里手脚肿胀到整日卧床,胃口也不好,珍馐美味难以下咽。 他随赵主使去诊过脉,也只能开些消食祛肿之药,并没有多大用处。夏日炎炎,孕妇最怕的是营养不良与脱水,何况妇人已经快要足月,正是腹中孩儿生长最快之时。 男子想到林思淼的电解质粉,他当然不知道真实名字,只听女子说是养神汤。 刚才和她兴致勃勃地说起医者印章,自己情不自禁得害羞,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赶紧吩咐小书童将翰林院赏的粽子装进食盒,起身想去回礼。 刚走到门口却又退进屋里,小书童名唤玖儿,好奇地问:“先生怎么啦?” “这——”支支吾吾,“为了一点事现在就去拜访不太妥当吧,要不还是改日。”嘴里这样说,手上的食盒却舍不得放下。 玖儿从小跟着他,深知公子性情腼腆,除了医书万事都不敢兴趣,与人交际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没有过亲近之人。 可今儿那位小娘子却不同,短短一会儿,就能让他频频舒心地笑出来。想到这里,乖巧地凑近,“先生,以后再去送粽子就不合适了,今儿端午,现在去刚刚好。” 正所谓有人瞌睡,就要给个枕头,洛医官正等着这句话,于是脸上一面堆笑,转身马不停蹄往春回久去。 鼓足勇气敲敲门,竟瞧见位年轻男子,看他身穿短裤衫,猜测应是药馆里的小伙计。 只是对方模样皎如玉树,若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身形如鹤,气质通身华贵,让洛徽免不得暗暗吃惊。 不过待人接物的态度嘛,真是一言难尽。 他攥攥手里的食盒,因怕不方便也没让书童跟着,这会儿显得分外难堪,以自己的身份总不能和个伙计推推搡搡,唇枪舌战吧。 可就这样回去,面子上又不好看!待了会儿,伸手再敲了几下门。 华奕轩已经要剪灯,烦心地听扣门声又响起,如果是他自个儿,就算对方把门敲破,男子也能纹丝不动。可林思淼还在阁楼上,要是把女子弄醒了,后果不堪设想。 一溜烟跑过去,靠在门边只偷偷打开条缝,露出只眼睛,没好气地问:“还有事?” 洛徽清清嗓子道:“这位小哥,真是多有打扰。” “有话快说,知道打扰了还不走?” “这个——”无奈地指指食盒:“这里是些翰林赏赐的粽子,端午佳节,送来给林娘子尝尝,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话音未落,只见对面人迅速打开门,伸手接过,不——简直是抢过食盒,门啪一声再度关上。 速度之快,让洛医官完全没反应过来。 “呃——”他缓缓神:“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华奕轩又露出一只眼。 “过几日在下要去位官员家里问诊,不知林小娘子可愿意同行,将来对春回久药馆的入册和发展,都大有好处!”还想再说几句,被对方干脆地打断:“话会带到,夜深路黑你还请回。” 第二次下逐客令,洛医官再好的性子也不得不走,回去的路上直憋屈地苦笑。 幸亏是个偏僻小巷子,夜深人静左右无人,要不刚才那个情形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在拜访友人,倒有点三更半夜,隔着虚掩门缝,痴情男子给娇羞小姐倾诉衷肠的样子。 也不知林小娘子哪里请来的伙计,哼了声止不住地摇头。 春回久里的华公子,极度轻蔑地打开食盒,注视着明明小巧碧绿的粽子却觉得如此碍眼,索性一个个全吞下去,然后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半夜爬起来吃了几勺碱液,又拿出银针给自己扎半天,总算天亮时勉强舒服睡会儿。 端午之夜,京都火树银花,索河上的人嬉笑打闹,好似明日艳阳永远不会到来。 两辆青色篷布马车停在雕廊画栋的高门前,上面分别走出赵主使与夫人,五六个仆人迎出来,又派顶小轿子接两位往院子里走。 主使与夫人刚从三司使府上赴完宴,席间欧阳大人对小公子赞不绝口,言语里只盼望能快快瞧瞧真人,早日订下婚期,女家反倒比男方还着急。 夫人也瞧见紫陌小郡主,面容柔顺娟秀,举止温文而雅,心里很是喜欢,路上便催自家老爷快定下聘礼,只要华家的可不够,自己也要添些稀奇玩意儿才行。 赵主使漫不经心地听着,半晌摇摇头若有所思,“夫人觉得以欧阳家的地位,为何却会如此着急?” “老爷,”主使夫人笑道:“你也太妄自菲薄了,欧阳家又如何,难道咱们府上差什么不成。本朝自古来以翰林为尊,翰林中又首推医官院,咱们轩儿天下第一的模样,他家女儿要不好,我还不愿意呢!” “休提你那个不务正业的儿子,我还怕耽误了人家清清净净的好女儿!”赵主使止不住地叹气,提起这个儿子就摇头,眉头紧蹙,“若不是他的出身,现在又长在华家,别人会那么着急?” “老爷是说——”夫人会意,随即一笑,缓缓扭头挑起帘子瞧月色,淡淡地:“公侯富贵人家的婚配大都如此,只要模样好,性情温顺,也便罢了吧!” 月色溶溶,沁入夫人柔软的眸中,目光扫过前方一座院落,整个赵府灯火阑珊,唯有此处暗暗一片,眼神忽地沉下去,湮灭夜空的星光,手随即松开轿帘。 “过几日芒种,带轩儿去欧阳府上坐坐吧。” 端午后第一场雨飘洒而下,索河泛起涟漪,行人撑起五颜六色的纸伞,趟着水“吧嗒吧嗒……”街边游走。 小贩仍旧出摊,遮阳伞用来挡雨,揭开蒸笼一样白烟滚滚,香气扑鼻。 只是到处都湿漉漉的,唯有碧绿的树叶滋润在雨水中,更加舒展青翠。 林思淼生意兴隆,最近开始实行员工福利,每到午间便关门,特意空出一个时辰来休息,外面挂上牌子,贴上纸:有急事请敲门。 之所以没找人直接做个刻字的板子,实在是林小娘子野心大,想存钱用来扩充店面。 原本几个字也准备自己动手写,无奈毛笔字水平实在有限,只好去请人。 檀桓殷勤地把活拦过来,出去没会儿就拎回几张纸,思淼一看字体清俊飘逸,还多给两张备用,真是良心商家,不错! 今儿下雨,男子去蓝桥买吃的,她眼见着雨越下越大,开始操心门上的贴纸被打湿,那可是真金白银买的呢! 赶紧拉开门想把牌子取下来,却见那层纸已经被雨水浸透,不过就晚了一会儿,眼见着便没法再用。 她心疼地把纸揭下来,正想揉揉当垃圾扔掉,街对面却冲过来几个衣衫褴褛的苦役,一拥而上,讨要道:“小娘子,这个不用了,就赏给我们吧。” “要这不用的纸作甚?” “上面的字儿漂亮,晾干后保不准能卖几个钱呢!” 雨还在下,思淼看他们没有雨具甚为可怜,虽然心里狐疑,也还是赶紧把字递过来,又让他们进屋里躲躲,几个人摇摇头,兴高采烈地捂在怀里走了。 人穷了,真是什么都想得来,倒也挺不容易的! 她走进屋子,舍不得把新的字拿出来用,眼巴巴地盼着雨赶紧停。 雨未歇,却迎来了拎着食盒的伙计,荔枝白腰子、库鱼、烧饼摆满整桌,美味香气四溢,让人顿觉温暖,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张嘴。 赵檀桓嚼着茭白肉丝,瞧瞧门口问牌子怎么不见,她笑说下雨淋湿不能再用,又舍不得把新的贴出去。 男子嘴角一勾,觉得对方说舍不得三个字时,眨眨眼睛分外可爱,也啧啧附和,“也是,多贵啊!十两银子一个字!” “可不是,还好送了几张备用的。” 对方忍不住笑出来,差点呛到自己,赶紧喝几口香饮子润润喉。 他堂堂医官院公子之字,明明是有价无市,前阵药馆所的官员托关系想要几个,百两黄金换个撇还不够,如今十两银子一个,还有人嫌贵呢! 第27章 欧阳府上欢欢喜喜相亲去。 窗外雨潺潺,狂风骤雨忽变绵绵不绝,滴滴如银针飘散,落入街角巷口,哗啦啦形成一团团漩涡,泛起涟漪。 春回久药馆,屋内满是食物香气。林思淼含口红豆粥,瞧瞧两边整齐陈列的百眼柜,不经意掠过对面男子俊美脸颊,心里升起如家般温暖感触。 她脸一红,迅速垂眸,专心致志地开始喝粥。 檀桓瞧女子面容端丽秀美,表情却时不时变化无常,觉得异常有趣,缓缓放下勺子,突然叫了声:“主人。”温柔至极。 “啊——你说啥?” “手里握着小的卖身契,当然是主人啊!没人时还不能叫两声吗?” 林思淼表示我有点不适应。 只见他歪个头,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嗯了声凑过来,真像只小宠物似的,猫儿狗儿或是狐狸在撒娇,“小娘子,我若成亲,给多少贺礼呢?” “成亲!”思淼差点没噎住,那红豆粥热滚滚地滴在舌尖,“好烫!”叫了声,张口呼呼自己吹着。 男子赶紧把冰镇香饮子递过来,先疼惜地责备怎么不小心点,转眼又笑道:“小娘子别吃惊,我也年纪不小,该考虑成家立业了吧。” 林思淼猛喝几口绿豆冰沙饮子,一脸吃惊,“你有合适的人吗?” “有啊!” “对面卖肉的王掌柜女儿,前边茶店李婆的侄女,后街角裁缝铺子里柳奶奶孙女——”女子喋喋不休,举出大长串,“哪一个是你心上人呀?” 赵檀桓露出佩服神色,煞有介意地拍拍手,“小娘子记性可真好!” 林思淼瞧他嬉笑颜开,想男子一惯不正经,肯定也是在逗笑话,刚才的话题实在太突然,才会让自己乱了分寸。 从盘子里捡起个蜜饯,恢复神态自若,“好呀!看在你叫我主人的份上,春回久就算是婆家了,别说是贺礼,聘礼我都给你出一半,只说是哪家女儿吧!” 赵檀桓摇摇头,“在下要先去瞧瞧,如果好的话便订下来,一定最先知会小娘子声。”将桌上被两人风卷残云的盘子收起来,“芒种时我要告假半日,早点收工。” 这句话说得正经,思淼寻思难道他真的要去相亲! 捧着香饮子还想问几句,男子忽地一转身,伸手碰碰她的手臂,“该摘了吧!” 她才注意到手腕上还戴着五彩丝线,抿抿嘴唇佯装满不在乎:“哦,忘了。”随意取下来,生怕让对方看出自己舍不得。 檀桓接过丝线,微笑着看向窗外:“今儿是端午过后第一场雨,少会儿将它扔进索河里,你所有的烦恼也便随河水远去了。” 她才抬起头瞧他,恍惚中又觉得此人有那么点靠得住,心里七上/八/下。 大穆朝当地风俗,五色丝线要随着第一场雨在河水里飘走,无论是邪恶疾病,还是烦恼忧愁都会被索河冲去,再不复返。 外面有客人扣门,她方才回过神。 端午后又是芒种,花期渐过,朵朵半壁凋零,娇娇滴滴枝头颤,随风盘旋脚下舞,反倒添些别样之美。 林思淼觉得古人生活真有趣,拜花儿草木,奠江河湖海,每时每刻都透露出对神明与自然的敬畏,她很喜欢。 芒种这日,大早上檀桓就捧来三苦菜:君子,莲子,苦菊。 “君子菜是啥子?” “苦瓜。” “呃——”林思淼立刻露出就算杀了我,也绝对无法下咽的表情。 赵檀桓仿佛在哄小孩儿,左手端起蜜饯,右手夹起三苦菜,“听话,就一口,芒种吃三苦,消暑保平安!” 林思淼一副誓死不屈地模样,满屋子躲着跑,小伙计乐悠悠后面追。 令狐娘子过来寻思淼去拜花神,瞧见此情此景一脸诧异。 想进去怕打扰,要走又心里止不住地好奇,冷眼看两人怎么也不像掌柜与伙计,倒是活脱脱一对小情人。 林思淼抬眼看见妇人,赶紧停下步子,朝赵檀桓使个眼色,示意男子安静些。一面笑着问令狐娘子有什么事? 听说要去拜花神,她兴奋得留下小伙计独自看店,自己欢心雀跃地准备出门,檀桓一只手还举着筷子夹上菜,努努嘴,“真不吃!” “不吃,不吃——”头使劲摇晃如拨浪鼓。 “别忘了早点回来。” 令狐娘子笑道:“哟,我们林小娘子可有人惦记了。” 她慌忙接话:“哪有,不过想让我回来做活。”笑意却掩不住在微红脸颊荡漾开来。 “当然不是啦,”旁边男子失口否认,女子竟心里生出丝丝甜蜜,随即听到一句:“我晚上要去相亲。” 林思淼才想起这回事,忍不住瞪男子一眼,气哄哄拽起满脑子问号的令狐娘子走出门。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胸中升起一团怒火,大概是真的心疼要给聘礼吧! 瞧两位女子身影消失在街角,华奕轩靠在门口,拍拍手,无奈道:“你可真能忍,还不快出来!” 随着话音刚落,伍儿拎个小包袱从屋子侧面钻出来,像只小兔子般一路蹦跳,“公子赶快换衣服,老爷夫人府上等着呢!” “这么早?” “夫人还要去胭脂铺子选水粉,钗钿阁里看首饰,说咱们家虽然好东西多,但也要亲自挑几件时下新兴的小玩意儿才显心意,再不出发可就迟了!” 他懒洋洋地打哈欠,满眼都是应付,随伍儿换了件木槿紫中衣,雪青色揹子,漆黑的长发扶过蓝紫色云纹绣花,在衣襟上轻轻飞舞。 趁着夏日骄阳,那样得好看,以芝兰玉树来形容尚有不及。 小书童一脸崇拜,华奕轩叹口气。 “伍儿,你跑得快不快?” “啊——公子,今天是大事,可别出幺蛾子!” 京都皇宫东侧,是达官贵人居住之所,栋栋高楼大宅林立,朱红门,琉璃瓦,尽显尊贵。 望东看是一座恢弘大气的院落群,便是三司使欧阳府上。 后院碧波湖面,万花丛中飘着一座画舫,名唤含水阁。 黄花梨桌上摆满珍馐美味,金银餐具,美酒飘香。丫鬟们出出进进,环佩叮当,香气四溢。 众人簇拥位锦衣华服的中年夫人,旁边是白白胖胖三司使,他年纪已过花甲,但精神矍铄,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大半辈子之人。 欧阳大人今日神采奕奕,身为管理国家经济命脉的三司使数十年,此时心情却最为愉悦。 一来由于紫陌郡主是他最喜欢的小女儿,温柔乖巧,聪慧过人。二来贵婿出自两大世家,赵家掌管翰林医官院,华家为大穆朝首富。 尤其是华家,底下经营无数,只香料一项便让人垂涎欲滴,嫉妒到发狂。 说起大穆朝的香料来,也是欧阳大人心头事,朝廷为充盈国库,前几年已经将香料的采买权收回,但并没有交给三司,却由香料所单管,隶属于翰林医官院。 他曾经为从商贾那里收回香料采买权费过不少心思,没想到竟是竹篮打水,两手空空。 如今可好了!于是脸上堆笑,活像个大馒头,“紫陌嫁给华奕轩,翰林医官赵主使与华老爷皆成为亲家,过几年再添个娇儿,华赵两府可就这么一个独苗子。” 他越想越美,笑得皱纹都多出几层。 等到夕阳西下才迎来贵宾,少不得寒暄一番才落座,只看华奕轩模样俊美,眉眼带笑,举止自带风流俊雅,言谈博学多才。 欧阳老爷和夫人心里喜爱,恨不得今日成亲才好。 赵主使撇了眼宝贝儿子,今日的确乖觉懂事,谈吐得体。酒席已过半,总算没出什么差子,长出口气欣慰地笑笑。 夜落星河,推杯换盏,有一个大丫鬟走进,俯下身子对欧阳老爷说了几句话又退下。 兴许是酒过三巡,人皆微醉,欧阳夫人轻蔑地哼了声,面向赵夫人,却是说给自家老爷听,“姐姐,我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个女儿,不求她攀龙附凤,只愿找个专情人,一心一意,至少要比我这个母亲强些。”说着掏帕子拭泪。 欧阳老爷妻妾众多,尤为宠爱第三房米氏,大家都有所耳闻。 她如此声泪俱下,酒席一时之间气氛尴尬。 夫人仍不愿停下,又转向赵主使继续道:“我家三妹妹已快临盆,多谢大人前一阵为她扎针问诊,如今老爷谨小慎微,日日去陪着还不算,离开一会儿就要丫鬟递平安信儿呢。” 欧阳老爷脸色一沉,顷刻之间就有些挂不住,赵主使正想打圆场,旁边华奕轩笑嘻嘻地开了口。 “夫人莫要忧心,”声情并茂地,那样疼人儿的模样,“这个孩儿若是早产就会生于五月,当然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我父对此深有同感,自会鼎力相助。” 此话一出,满桌哗然,注意力瞬间从欧阳老爷身上转向赵主使。 华奕轩生在五月,朝中盛传赵大人过继给华家小公子,说是为两家世交,华家无子。 实则忌讳五月生子不举一说,深信这个儿子留在身边会命克亲生父母。 不能言明的缘由,众人皆忌讳提起,他却如此云淡风轻,仿若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赵主使脸色铁青,手紧紧攥住白瓷酒杯。 第28章 相亲修罗场两个骗子放光芒! 京都南边有处桃花林,原先是好几座破落的老宅子紧紧相连,年久失修,谁也弄不清是哪家房产。 兴许是前主人爱桃花,房屋虽然破败不堪,但留下的桃花种却生根发芽,每年夏日妖娆盛开,引来蜂蝶飞舞,甚为美丽。 今天是芒种,普通人家没有庭院,各个都打扮得罗衣翩翩来此处祭花神。 桃花虽开在高处,也挡不住人们热情似火,手捻花瓣柳枝编成轿马,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彩旗,嬉闹着爬到每一棵树枝头系上,将整个园子打扮得绣旗飘飘,花枝招展。 一片美人儿映花颜,绮丽惹人爱的迷人景象,引得世家公子也都忍不住驱车来瞧。 嘻笑声中夹着位心不在焉的女子,手拿五彩丝线,六神无主地这里晃晃,那里挪挪,半晌也没挂上一朵花。 林思淼本来是兴致勃勃而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心烦意乱。 旁边的令狐娘子看她一脸失魂落魄,塞过来一副彩旗,碰碰女子,“林小娘子,你看看这满园子,除了你还有谁愁容满面?”说着挥挥手,又忍住笑揶揄道:“想必是惦记人家的婚事吧!” “大娘子又说笑,他一个破伙计有什么可惦记的!”林思淼立刻回嘴,反正就是打死不承认。 “不是我说你——”令狐娘子拉住思淼的手,忽地变得语重心长:“小娘子药铺做得再好,不如寻个好归宿。你孤身一人,也没个亲戚朋友,谁是那知冷知热的人啊!” 林思淼本来想表示现代女性贵在自强自立,没那么多闲工夫搞儿女情长,但看她情真意切,有点像自己的大姐姐,心头一暖。 看她不搭话,令狐娘子继续打开话匣子,“依我说你那个小伙计就很好,人又机灵,模样——”脸微微泛红,“模样也周正,知根知底多好。” “我对他可摸不清底细。” “天天一起待着,不比外面的人强!或者啊——”令狐娘子狡黠地笑笑,凑近拉她的手,又指指停留在桃花林边上的一片锦绣马车,偷偷地:“从那里挑一个,闭着眼睛选也错不了!” 林思淼满脸诧异,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娘子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看那些马车的做工样式,也能猜出一二吧!” 思淼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说这个,不就和现代的看车分贫富差不多,她一点儿也不敢兴趣。 令狐娘子却兴趣盎然,“我是出身不好,你可不同,虽不算富贵,可却是自由身,”使劲拉她往马车旁的桃花树边走,“又有一门手艺,女子的美貌没几天,有机会可不能错过。” 令狐娘子看上去娇滴滴,手劲还挺大,她试了几次也甩不开,心里不由得升起以前被七大姑,八大姨拽去相亲的恐惧。 挑眼看马车旁边的桃花树下,女子各个打扮得花妒莺恨,有的嬉笑打闹,追逐间柳腰轻摆,有的哼起小曲儿展示甜美歌喉,还有的树下绣花,吟诗作对。 林思淼叹口气,大家果然都不容易,从古至今相亲路上修罗场,哪里都是拼搏史!可惜她没什么才艺能展示。 令狐娘子有副热心肠,瞧她拿着丝线眼神呆滞,真是恨铁不成钢。 妇人突然朝前快走几步,猛地身子一斜,坐到树下的石头上,“哎呦,好疼!”用手捂着脚。 这一声叫得还挺大,众人都望过来,思淼以为她真歪了脚,赶忙走几步蹲下瞧,“伤到哪里了?” 妇人偷偷摆摆手,左右眨眼冲她使眼色,一边又声情并茂地:“哎哟,小娘子可真厉害,刚才崴了脚,咯吱一声,撕心裂肺地疼,肯定伤到筋骨,你这一揉就好了!” 林思淼连碰都没碰她,睁大眼睛看妇人开始进行独角戏表演。 “小娘子如此美貌,医术又高,在哪家药馆做事啊?” “春——回久药馆。”机械地回答。 “哦,女子行医本来就不容易,你可真本事。” 不少人好奇地围过来,也有的听过春回久,问道:“就是那个有许多新药的药馆吧!” “听说药品起效极快,不知真假。” “改日去瞧瞧。” “这小娘子好年轻啊!” 林思淼虽然对古代相亲会不感兴趣,但替药馆做宣传可是当仁不让。 她迅速环顾四周,看人越来越多,笑吟吟地开始打配合。 伸手故意揉揉令狐娘子的左脚腕,柔声细语:“只是止住疼还是不行的,一会儿去我那里拿点化瘀的药膏,无论多严重的崴脚,不出三天包你活蹦乱跳!” 消炎活血类药膏对扭伤确有奇效,不过女子说的也略微夸张。 打广告嘛!一点点加工是必须的,她正美滋滋听人们议论纷纷,和令狐娘子相视而笑。 人群里突然走出两个年轻男子,略高者身穿樱草色长衫,低些的披一件淡青外褂,好奇地问:“人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便是普通的扭伤也不能马上就好,这位小娘子果然有办法!” 另一个笑笑并不搭话。 那位低一点的男子走前几步,朝令狐娘子作揖,“在下是翰林医官,不知能不能替大娘子瞧瞧。” “翰林医官啊!”人群里又炸开声。 令狐娘子和林思淼傻了眼,这脚崴没崴行家一看便知。她刚才还庆幸人多,这会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后面樱草色长衫男子对同伴道:“朱兄,我最近正在专攻如何快速诊治跌打损伤,能不能让小弟去看看。” 令狐娘子毕竟是个妇人,他二人虽说是医官,但到底也是男子,都走上去显得不礼貌。 朱梓涵便往后退退,让同伴向前。 林思淼紧张得心突突直跳,脸垂低不敢示人。男子在她旁边蹲下,两人形成个半圈,刚好把令狐娘子围在当中,他伸手轻轻碰触妇人的罗袜,笑了笑。 这回——算是完了! 却听他温柔问道:“伤在踝骨,无论轻重都很麻烦,大娘子可是一点儿也不疼了?” 令狐大娘子呆呆地点头。 “医术真是高超,改日我也要去春回久坐坐。” “咦?!” 突然遭到表扬,林思淼才缓缓抬起头,正遇上一对儒雅随和的眸子,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原来是洛徽,洛医官!怪不得声音熟悉,她晓得他为自己撒了谎,抿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翰林医官院的洛医官,其实早就看到林思淼在赏桃花。只是芒种时的桃花林是众所周知艳遇地,自己今天纯粹是被朱医官硬拉来,不想让思淼误以为他是游手好闲之徒,便没过去打招呼。 何况上次给林思淼带的话也没回信,心里有点没底。 他今晚还要去三司使府上复诊,刚好等赵主使赴完家宴一起瞧瞧,所以比平日里时辰迟一点。 琢磨着要不要再开口问问,瞧对面笑颜如花的女子,心里犹豫。 其实林思淼完全不知道他来过春回久或是留下什么信儿,华奕轩根本没提。 华灯初上,三司使府上,万花丛中含水阁。 赵主使紧握着白瓷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怒目而视自己的亲生儿子,对方却一脸不在乎。 不只对尴尬的气氛视若无睹,还继续侃侃而谈,“其实胎儿有早产迹象主要还是由于母亲本身精气不足所致,”一本正经地望着欧阳大人,“晚辈最近学习《养性延命录》,里面提到许多养身之法,大人和夫人都可以试试。” “哦,没想到轩儿年纪轻轻,还喜欢读养生之书。” “哎,”他叹口气,忧愁之色遮住双眸,“晚辈自小身体不好,也是最近才能下床,不得不对养生感兴趣啊,何况医术本也包含养生之道。” 欧阳老爷和夫人吃了一惊,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句最近才能下床。 赵夫人慌忙解释,“轩儿是有心症,但早已经治好,这孩子说话没个轻重,可别放在心上。” “母亲说的是,只要我清心寡欲,不问世事,肯定无碍的。”又转向欧阳夫人,“如今要与小郡主成亲,理当更加爱惜自己身体,救命丹定会时刻不忘放在身上。” 欧阳夫人哗然,心想怎么还需要救命丹!竟如此严重。 欧阳老爷是介意那句不问世事,清心寡欲,赵家医术和华家的财富,难不成要扔了! 华奕轩潇洒起身,举起一杯酒,眼神真挚,“晚辈三生有幸,才得二老把郡主许配与我,将来虽是隐居山中,也一定好好疼惜令爱。” 隐居山中!——满桌子人瞪直了眼。 华奕轩接着滔滔不绝:“晚辈常年卧床,其实还学了点风水之术。” 赵主使脸部开始抽动。 只见他不顾众人诧异目光,先煞有介事地抬眼观察四周,又掐指一算,围着桌子来回转了两圈。 忽地从怀里掏出几个令牌和法旗,一手拿着令牌,一手晃着法旗,口中喃喃自语:“后院本来女子家眷就多,阴气颇重,却偏偏引入如此多的水景,又名含水阁,阳气不足啊!” 他走走停停,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舒展,两只手还左右晃动。 一位簪缨贵族的世家公子,此时秒变风水先生。 而且还——相当得投入! 旁边的丫鬟忍不住捂嘴乐,正襟危坐的欧阳老爷和夫人一脸茫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由着他指指点点,还一边呆呆地:“哦,哦——” 半晌,只听“啪!”一声巨响,脸色铁青的赵主使终于拍桌而起。 他实在忍无可忍,刚才强行控制住自己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育儿子,哪能猜到华奕轩闹得如此疯癫。 还不等主使发怒,华公子大叫一声,“哎呀,不好!贵府左边院落似有不详之物落下,待我看看便来!” 一溜烟跑了出去。 赵主使气得完全忘记是在三司使府上,怒气冲冲大喊道:“给我关上各院大门,一个鸟儿也不许放走!” 第29章 风水门此洞硕大无朋,威风凛凛,非一…… 欧阳府上,清花潋滟的含水阁,众丫鬟惊叫一声,慌乱散开,只见上面冲出位俊俏公子,一边往怀里塞法旗和令牌,一边喊:“借过,借过——”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飞奔而下的清秀小书童。 含水阁里又传出阵阵咆哮声:“关上各院大门,一只鸟儿也不许放出去!”赵主使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连大声怒呵:“有贼人!快抓住他!” 他青筋暴起,差点没晕过去,一旁的赵夫人赶忙扶住老爷的手臂,使眼色提醒这里是三司使府。 赵主使才缓过劲来,脸色涨得通红,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向不知所措的欧阳老爷和夫人深鞠一躬,“儿不教父之过,小儿顽劣,大人见笑了!” 欧阳老爷和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适才这位华公子明明儒雅风流,知书达理,讨人喜欢得很。怎么突然就变成风水先生,满口胡言乱语不知说得什么。 但碍于赵主使的面子,唯有干笑几声:“公子——呃,博学多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不起啊,呵呵——”满脸尴尬。 赵主使紧皱眉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郁闷难解,若是朝儿还在,岂能由他胡闹,哪怕是不要这个儿子也毫不心疼!只是朝儿英年早逝,想着不由得湿润了眼眶。 十几年如白骥过隙,主使多年不愿意提及自己的长子赵朝语,外人只道是他薄情寡恩,岂不知每到夜深人静,最是老父惦念儿子之时,常常泪湿满襟。 小儿子华奕轩若论起天资,绝不比兄长逊色,只是顽劣不改,难成大器。 赵主使叹息不已。 难成大器的华公子正在欧阳府上狂奔,刚才赵主使在含水阁里大喊几声,外面的仆人不明所以,还认为真的进了贼人,护院们拿起家伙,仆人们也点上灯,都涌出来抓贼。 一时间鸡飞狗跳,乱哄哄。 他闪进一处没锁门的黑暗小院子,身后的伍儿也急哄哄地跟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公——公子,你这回可闯祸了!” 华奕轩单手扶住墙下的大树,也想歇会儿喘口气,斜着眼瞧自己的小书童,满脸都是你说的哪门子废话,我能不知道自己闯祸了吗!? “我说,”气喘吁吁:“你跑过来干嘛!” “我——习惯跟着公子了。” 不大会儿,外面传来阵阵骚乱,嘈杂声里还夹着喊叫。 “前面搜了吗?” “都去过了,要不再搜一遍。” “这次把各个院子都查查。” “好。” 哗啦啦,人群流动着散开,小墙外火光攒动。 “公子,”伍儿压低声音,两人不约而同蹲下,藏在梧桐树和墙的缝隙间,“要搜院子了!” 华奕轩刚才在含水阁里装神弄鬼时,借着地势高仔细观察过附近的院子,早就发现这一处没有灯火,肯定是被人废弃不用之地。 欧阳府上人口众多,家丁仆人不在少数,他根本也没想着能逃走。只是想寻一处躲躲,把事情闹大了,退掉这门亲事就行。 索性往地上盘腿一坐,笑嘻嘻,“我等着。” “等啥?” “等着来捉我呀!” “公子,那你不如现在出去认个错,时间越长只怕老爷越生气啊!” “我跑都跑出来了,当然不能那么轻易回去,老爷子要是不生气,我岂不是白跑了!安心——”顺手拽下伍儿,抬头透过黑色的枝叶瞧月色皎洁,手托腮帮子开始赏月,“今儿月色真美!” 伍儿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为何傻乎乎地跟这位小祖宗跑出来,他被捉回去不过是一顿数落加禁足,自己恐怕会被认为是同犯挨板子。 想到这里,心头一紧,可怜兮兮地:“公子,你真的没办法逃出去吗?要不——”他指着旁边的墙,“咱们翻过去?” “你以为我是江湖大侠会轻功啊?” “找个梯/子呢?” “哪里有?而且这堵墙翻过去后是一个院子,连着还是一个院子,院院相连,逃不出去的。” 伍儿欲哭无泪,心想你知道还闹腾个啥! 月黑风高夜,小院外灯火通明,院内两个人黑漆漆地坐在地上看月亮。 不远处的垂花门刚过,走出来位仆人提灯引路,后面缓步跟着一男一女,男子樱草黄长衫飘摆,女子葱白窄袖配碧绿百褶裙摇曳,趁着月色真真一对璧人。 看到府上的家奴来回跑动,两人露出吃惊神色,仆人弓腰向男子解释道:“洛医官别介意,许是出了点状况,不碍事。二位跟我从前面绕过去,那里人少。” 洛医官点点头,“麻烦你。” 站在他旁边的正是林思淼,女子在桃花林时看到洛徽神色犹豫,似乎有事要说,又一副不好开口的样子。 她便先开口问,男子才讲明晚上要来三司使府上给米氏瞧病,不知林小娘子可愿意同行。 与上次被突然带到太师府不同,这次可有翰林医官一同前往,又听说问诊的是位孕妇需要补充营养。 她迅速想到电解质水,孕妇维生素,还有蛋白质粉全都不是处方药,想要多少有多少,何况洛徽还有朱砂印章在手,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这会儿提着小药盒和洛徽正往米夫人的院子里走,一路上男子几次想把药盒接过来拿着,她都婉言谢绝。 三个人正好路过那个漆黑的小院子,提灯的仆人抬头看四周还是乱哄哄,不好意思地笑道:“洛医官,刚才听大家喊叫好像是进了贼人,前面的院门恐怕已经关了,不知能不能委屈二位和小的从这个院子走过去,把里面的侧门打开,没几步就能直接到三夫人住的院子。” 客随主便,洛徽和林思淼都顺从地跟着往小院里走,那仆人还不停嘱咐着:“二位小心,就是有点黑。” 门吱呀声被推开,一束亮光照耀进来,吓坏躲在树后的伍儿,“公——公子!”哆哆嗦嗦。 华奕轩不耐烦地伸伸懒腰,有点不高兴,“真慢,这么久才搜到!”揉揉腿,“让我坐得腿直发麻。” “公,公子——” “别啰嗦了,快来扶我一把。” 伍儿并没有动,只伸手指指门口,华奕轩才勾过头去瞧,立刻睁大双眼。 洛徽和林思淼有说有笑走进院子,路面有点黑,男子几次小心地扶住她。 这院子极小,侧门就在大树旁,他们一行人越走越近。 华奕轩叹口气,真没想到这会儿能遇见林思淼,愈发看着洛徽不顺眼。要是不想办法逃走,一定被逮个正着,他用手捂住嘴巴想了想,脑子飞速转动,正所谓集中生智。 “伍儿——”眼睛里闪着清辉,手潇洒地指向大树左边的墙面,“你看那是个啥?” 院子里黑糊糊只有月色,小书童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辨认,方才看到墙底下有个大洞,四周休憩得还有漂亮的彩色花纹,虽然精致大气,但——依然是个狗洞! 伍儿满脸诧异瞧着自家公子,“这——不会是要爬狗洞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看林思淼越走越近,“再说狗洞俗称风水门,你若犹豫,我先了啊!”说着撩衣服俯身爬进去,身形奇快,技术娴熟,绝对不像是第一次钻狗洞之人。 只留下小书童瞠目结舌,看来比起凶神恶煞的赵主使,公子更怕笑颜如花的林小娘子啊。 爬就爬吧,他也不想挨板子。 伍儿俯下身,也往狗洞里去,不成想自家公子钻到一半停了下来,他便很尴尬的身子半在里面,半在外面。轻轻推推他,“公子!” 华奕轩的头已经露出狗洞另一边,可是他不敢继续爬,面前是对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水光的皮毛在月色下银闪闪发亮,小嘴微微张开,那是一只松狮犬。 华奕轩,喜猫怕狗! 他吓得啰嗦,情不自禁往后退,一脚踩在伍儿头上。 “公子!”书童又惨叫声。 进退两难间,汗珠子刷刷下来,却听有女子温柔叫了声:“小狮子!” 狗儿立刻随声跑走,华奕轩赶紧爬出来,立起身长出一口气,伍儿也颤颤巍巍站起来。 两人扭过身,月色下的游廊边站着位二八女子,怀抱小松狮,烟色长裙潋滟,巧笑嫣然。 一秒沉默后,华奕轩掏出法旗晃晃,嘴念咒语道:这位小娘子,贫道只是路过三司府上,忽觉此院风水有恙,特来查看。但不想叨扰各位,所以才出此下策。”脸不红,心不跳,信口胡说。 “虽说奇人异事颇多,不过钻狗洞的到没听过。”女子咯咯直笑,“道长真是心怀天下,不拘一格!” “过奖,过奖。” 外面喧哗声又起,华奕轩有点着急。 女子又笑问:“道长的法事可做完了?” “是,正要离开。” “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长如果不介意的话,这边院子有个小门,出去后没多久就能通到对面街上。只不过看守的是位老人家,总忘记上锁,麻烦道长出去后还请叫他千万关好门。” 华奕轩一听,正中下怀,连忙作揖,飞也似地拉起伍儿朝女子指的后门跑去。 男子的身影一瞬间消失在视线中,女子摸摸怀里小狗儿,身后又走出位丫鬟,噘嘴道:“郡主,怎么就把他放走了呢,还特地让我把后门打开。这位公子可真是不靠谱!” 欧阳紫陌抿嘴一笑:“不靠谱吗?我觉得挺有意思。” 第30章 情丝绕欧阳紫陌的姻缘。 含水阁里,欧阳紫陌小郡主聘聘婷婷地走上来,朝各位长辈行个漂亮的万福礼。 她端丽文雅,举手投足皆为大家风范,赵主使和夫人不由得心里连连惋惜:只恨自己儿子顽劣,没有此等好福气。 紫陌郡主笑吟吟地在欧阳夫人身边落座,开口问道:“母亲,怎么园子里这么大动静呢?” 几位老人张张口,表情都很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哦,刚才有人喊叫进了贼人,所以查一查,”胖乎乎的欧阳老爷挤出个笑容,“已经无事了。” 赵主使清清嗓子,立刻想到自己的失态。 经过华奕轩这么一闹腾,本来好好的相亲家宴搞得鸡飞狗跳,这件婚事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两边心里都没底。 欧阳夫人若有所思,拉起女儿的手,笑说要讲几句私房话,两人便来到含水阁后的偏厅。 “紫陌,”妇人压低声音,柔声道:“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提提亲事,虽然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凡事自然要你愿意才行。” 不自觉叹口气,端起青瓷杯,抿口白茶道:“冷眼看了这么几年,才选定的赵家公子,若论起出身,容貌,才华都是万里挑一。可是不成想他身子如此不好,还要时刻带着救命丹,而且适才——” “母亲,”紫陌小郡主轻声回,“刚才发生的事,女儿其实在后边都看到了。” “你瞧见了就好,我看这门亲事还是免了吧!是他家公子胡闹,咱们就是现在说不愿意,也没什么话柄让人笑话。” 女子脸一红,靠近拽起夫人的手臂,嗫喏道:“可是——孩儿愿意呢。” 瞧她一副撒娇小女儿情态,欧阳夫人暗暗吃惊,紫陌从小闲静聪慧,是个知书达理,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难不成是看上赵家公子的好容貌?年轻女孩子家最容易被这些所迷惑。 急急地拍她的手,“好女儿,你千万不能只瞧他模样俊俏,人品清贵,性情稳重才是第一位。” 紫陌摇摇头,撒娇地靠在夫人肩上,“母亲怎么突然之间变得不了解女儿了!我可不是那样轻浮之人,这位公子呀,就好比那未雕琢的璞玉,让女儿调理一下,很快就好啦!” 红晕沁透女子脸颊,垂眸里尽是春色潋滟,夫人看她这幅动情模样,真是打心眼里喜欢,寻思这门亲事如果硬退掉,女儿会伤心。 “紫陌,”语重心长地,眼神带上一抹忧虑之色,“别的都好说,只是身子不好,恐怕将来——” “母亲别担心,赵家是翰林医官,何况我看他今日活蹦乱跳的,哪里像个病人呢?” “你呀,心里喜欢,看什么都好!” “父亲大人那里,还请您周璇。”娇娇滴滴地施礼,顽皮笑道:“母亲最疼女儿了!” 母女相视而笑,这门亲事算是定下。 可怜了一路惊魂的华公子和伍儿,连狗洞都爬了,命中注定的缘分也躲不掉。 而且此番折腾的代价巨大,男子心里有数,依赵主使脾气,他抬头瞧瞧春回久药馆的招牌,心事重重。 林思淼与洛医官还在欧阳府,娇玉院内,米夫人正歪躺在绣床上,用手轻轻抚摸滚圆的肚子,恹恹地叹气。 洛徽刚诊过脉,嘱咐夫人少忧思,多歇息。 她身子重,心里自然就闹腾,做做样子抬眼皮说声多谢,又躺下准备睡。丫鬟端来清粥,妇人也懒得瞧。 林思淼刚才一直仔细观察米夫人,肚子极大很像是双胞胎,但她没有把握也不好开口问。 孕妇接近临盆时心情都会有所起伏,胃口也不好,肯定只想尝点新鲜玩意。电解质水的口味一般,孕妇维生素片又没什么味道,想一想只有蛋白质粉最合适,营养又美味。 她把药盒打开,取出一包香草味的蛋白质粉,笑着把粥接过来,将药粉放进去用勺子轻轻搅拌。 丫鬟们瞧她一身普通装扮,立刻想要开口阻止,却被旁边的洛医官拦下,只说思淼是自己请来的药铺掌柜,不必担心。 米夫人听他们在水晶帘子外说话,懒懒地问闹什么。 洛徽赶紧朝思淼使了个眼色,女子会意,端起粥碗朝里面走去。 蛋白质粉完全融化在白粥里,只是显得比平时浓稠一些,米夫人瞧着就反胃。 “夫人先尝尝,这碗粥看着普通,实则里面大有乾坤呢!”思淼笑嘻嘻,拿出她以前在药房哄病人的语气。 米夫人挑眼看她,清清秀秀说话还挺有意思,坐起身子,“放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吗?你做的?” “粥不是小女子熬的,但最重要的佐料可是我加的!” 米夫人心想一碗清粥还能做出什么花样,鲍鱼海参,她什么没尝过。 林思淼故作高深地眨眨眼,拿起勺子喂到嘴边,米粥加入细致的蛋白质粉,口感更为软糯,香草味甜而不腻,常在舌尖游走。 古代虽然也有香草入食,但和现代的味道完全不同。 米夫人自然从没尝过,竟一口气喝下小半碗,笑问这位林娘子可是厨子呢,以后就来府上小灶做活吧! 林思淼摇摇头,“我啊,是开药铺的。” “哟,真本事呀!”她招招手,丫鬟立刻拿来赏赐,林思淼推说不要。笑语传到外面的洛医官耳中,心下道林思淼果然好东西不少,这会儿也恭敬地走进来。 男子并不向前,只在花屏处立着,“林小娘子,夫人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是啊,”妇人转向洛徽,娇嗔地:“你们翰林医官院啊,男子各个倒是仪表俊郎,可惜医术嘛,还没这位小娘子有办法,喝了那么多汤药,苦得哟,别说是开胃,更吃不下饭了。” 林思淼受宠若惊,只怕洛医官听到不高兴。 谁知男子笑得愈发温柔,“夫人说的是,林小娘子的药馆名为春回久,确实有不少好东西,在下也想请教呢。” 还在为自己做宣传,她坐在床边,报以一个微笑表示谢意,洛徽点点头。 窗外夜色已深,两人不便久留,直到告辞时赵主使才姗姗来迟,问过夫人身体,扭头瞧见林思淼。 女子也很聪慧,刚在门口时就听见大家称呼主使,洛徽也示意她上前行礼。 委屈双膝,垂眸浅笑,“主使,小女子名为林思淼,来自春回久药馆。” “哦,小娘子请起。” 赵主使抬抬手,眼神并没有在思淼身上,只端起白粥闻了闻又放下。 香草的气味浓郁,他笑了笑,春回久!不就是前几天药馆所理事孙利正提过的药馆,也是帝姬柔姿让查的地方,更是他的祖宗儿子天天所待之处。 想到这里,才抬眼瞧过来,如今又和自己的得意门生,翰林医官院新贵洛徽在一起,真不是个普通角色! 赵大人脸色暗沉。 芒种过后又下起雨,都说今年会大旱,偏偏老天爷多变,就不让人们来猜中。 欧阳府上回来后,林思淼的生意更上一层楼,只是处方药还没个办法,主要也是由于没人拿药方来这里瞧,毕竟她虽然也经营中药,但还是以西药为主。 瞟了眼小伙计,看他双手抱胸靠在百眼柜前,似乎最近有点心不在焉。 华奕轩心里直犯嘀咕,赵主使居然这么久都没派人来抓他,但婚事也没人再提起,到底退了还是没退!另一件春回久入册之事也没个着落,按理说药馆所的官员早该来问话。 想来想去,估计是赵主使把此事摁了下来,叹口气,自言自语:“这是等着我去求他。” 今儿又下雨,哗啦啦没几个客人,店前挂上午后休息的牌子,两人在里面吃饭。 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伴着雨音儿柔柔得好听,“掌柜的,在吗?” 檀桓赶忙起身,打开门一看,两个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雨中,前面的娇娇巧巧,后面的圆脸长眺眼,不高兴地叫唤道:“怎么药铺大中午还关门呢?” 男子笑笑,“药铺里做活的人也是人啊,怎么不能休息呢?”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穿茜纱褙子女孩身上,突然愣住,这不是那日在欧阳府上抱松狮犬的女子吗! 第31章 两个小郡主晏瑜然的防蚊手环与驱虫液…… 雨花儿落在眉间,淅淅沥沥飞溅四处又飘散无影,云烟迷蒙。 欧阳紫陌笑嘻嘻地站在雨中,身后的小丫鬟撑起一把油纸伞,噘嘴道:“哎,这位小哥,来者都是客,让我们淋着吗?” 华奕轩愣了愣,随即露出春风拂面笑容,眸子里星河潋滟,此为男子最擅长的情态,弯腰一伸手道:“里面请!” 小丫头刚才还怒气冲冲,瞧他一笑,脸竟腾地满面绯红,心里暗暗叹道:唉哟,好个模样,那日夜黑也没瞧仔细,难怪小郡主被迷住。 欧阳小姐低头浅笑,却在琢磨这人心思真是稳得很,就好像芒种时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也好似不认得自己。 她猜得没错,华奕轩就准备死不认账! 笑容满面把人请进来,温柔地问二位姑娘需要点什么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丫鬟道:“就是雨太大,想躲躲可行呢?” “行,今儿天凉,我这就去端滚滚的茶来。” 他转身往厨房走,林思淼迎了过来,虽说自己的药店地方偏一些,但前后左右也有几间铺子,对面就是王家茶铺,居然有人到药房来躲雨。 满腹狐疑往外瞧,大堂里瞧见一对美人儿,尤其是坐着的那位小姐,峨眉秀长,眼梢微微下垂,抬眼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楚楚动人的神态,不算天下绝美,也是一眼难忘。 这大穆朝的美人儿真多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乐悠悠地往前走,准备打招呼。 林思淼在瞧美人儿,欧阳紫陌也在端详她,容貌自然是美的,但最让人心动的是眉宇之间书卷气,浅笑盈盈,更显鹤立鸡群,独一无二。 天下的美人儿何其多,有书香气的却是不可多得。 思淼客气地问家住得远不远,中午有没有吃饭。 几个人寒暄一番,檀桓乐悠悠地端上香茶,思淼扭脸埋怨他,沏个茶还这么慢,又让拿些栗糕出来。 他们太熟悉,语气里自然而然带着娇嗔,看傻对面的两位女子。 欧阳紫陌猜测林思淼大概不知道华奕轩的身份,完全拿他当普通小伙计使唤。这位华公子也是够贪玩,堂堂侯门贵公子的架势真是一点儿也没有。 只是二人言语温柔,虽不带半个情字,却让小郡主心里一阵失落。 紫陌用指间捡起一块栗糕,心事重重地放入嘴中,猛地门外又响起一阵嘈杂声。 林思淼心想今儿真绝了,倾盆大雨还有这么多客人。 “哟,真没听说过啊,这药馆中午还有不做生意的!”突然传来尖而刺耳的声音,让屋里人一愣。 檀桓赶紧迎出去,瞧见位锦衣翩翩俊俏公子,后面紧跟随从撑着伞,其中一个侍从打扮的人正将门前休息招牌扯下,随手扔到雨里,溅起水花一片。 “这位客人……”忙冲出去把牌子捡起来,抖抖上面的水,带着怒气:“若有急事,我们也是开门的,怎么可以乱扔东西呢。” 那个侍从想还嘴,却被自家公子拦下。他哼了声,大摇大摆径直朝里走去。 “什么人这么嚣张——”紫陌的小丫头不服气道:“咱们也去看看!” 欧阳小姐是担心华奕轩,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出去瞧。 那位公子一见小郡主紫陌,笑嘻嘻快走几步,冷不防用扇子挑起女子下巴:“这小女儿家,美得很啊!” 紫陌吓得慌忙后退,瞧他眉眼俊俏,竟是个登徒子。 “公子休要无礼,这可是都城,天子脚下。” “哟,你还挺厉害的。” 紧随其后的林思淼定睛打量这位贵少爷,顿时哭笑不得。哪里是什么公子哥,根本就是晏太师的小女儿,郡主晏瑜潇。 拉过欧阳小姐,轻轻朝晏瑜潇施礼:“郡主,今儿怎么来了?” 没成想又是个郡主!欧阳紫陌长在深闺,并不像瑜潇这般乱跑,所以两人并不相识。 “哎,刚才让林小娘子见笑。”瑜潇凑过来:“我心里只有小娘子,别的普通脂粉色怎么能与小娘子相提并论呢?”春色满眼,几乎是贴着思淼的脸颊。 看她那个色眯眯样子,林思淼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还真像个风流公子! “晏郡主,可是又无聊了?” “是挺无趣的,天天在府里憋着。”亲昵地拉她坐下:“上次说好要来寻我玩,怎么不来?” 谁能像你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她尴尬地笑笑:“我忙啊,一堆事。” “你这药馆生意还挺好的?” “暑热天气,跌打损伤,蚊虫叮咬的都挺多。” “嗯,是热得人心烦。说起蚊虫来,”她摇着扇子笑道:“我二哥哥可招蚊子了,你有没有办法?” “太师府上还能没有好药吗?”赵檀桓从外面走进来,先把牌子擦好,随手扔到桌上,轻笑道:“翰林药馆所里什么没有呢!” 他刚才一眼就认出喻潇是男扮女装,所以并不着急,又听思淼称呼晏郡主,心下立刻明白。 “哟?”喻潇嗖地凑近思淼,低声道:“怪不得忘了我呢,身边养了个模样如此周正的伙计呀!” 林思淼脸一红,赶紧推推她,“郡主别闹,那二公子平时用什么呢!”慌忙岔开话题。 “用的可多了,什么艾草包,凤仙花,挂着帐幔,里面还放着说是能驱蚊子的灯,外面啊——”她咯咯笑起来,伸开两臂比划着:“还放了个大水缸,里面养了好多青蛙,说是可以吃蚊子,结果半夜叫得他睡不好!” 她说得生动,绘声绘色,众人都忍不住偷偷地笑。 瑜潇自己也笑得趴在桌子上直摆手:“一点儿用都没有!我二哥哥啊,行军打仗都不眨眼,偏就怕蚊子,天天铁青个脸,把他身边的人尤其是柳林枫吓得够呛!” 真是报应,谁叫这两人上次把自己强迫到太师府,林思淼一脸满足。 “你可快救救他吧!” “二公子就是这种体质,我可不敢自找麻烦,万一不成,我春回久的招牌就保不住了。” “你放心,就说是我弄的偏方。” “郡主和二公子感情真好!” “我才和他不好呢,天天冷个脸,才懒得理他。我是为了救救柳林枫,战战兢兢得太可怜!”又笑起来:“要说关系好,还是大哥哥最好,特别温柔。” 真是个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小郡主,上面还有两个兄长疼爱,难怪能养成这般什么也不怕的性情,果然同人不同命。 林思淼想到防蚊手环和驱蚊液,笑着说楼上有几件存货,拿下来递给喻潇。 黑色手环镶着乌金边,由于是给晏瑜然佩戴,她刻意挑了挑,小心翼翼。 “这材质可从没见过呢?”喻潇晃晃问道。 “我们这里就是新鲜玩意儿多。”檀桓还站在柜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 “那也是,要么生意兴隆呢!” 瑜潇把手环扔给随从,又若有所思地问:“思淼,你是不是说过只会抓药,不能瞧病?” “嗯,是这样。” 她有点遗憾地点点头。 瑜潇郡主也担心自己大兄长的身体。御医,太医一个个都来瞧过,全说是先天不足,找不出理由,也请道士来看过相,有的说瑜然命格太盛,自娘胎里就抢了哥哥的气运,这种话她是不信的。 “这位小郡主……”待喻潇离开,紫陌的丫鬟气呼呼地:“也太闹腾了!他们一家子都奇怪,”又迅速压低声音,生怕外人听见似的:“林小娘子,你怎么和太师府攀上关系呢?” “我替小郡主抓过药。” “哦,小娘子你不是本地人,有些事还是知道些好,咱们这京都大,显贵也多,王侯将相可都得罪不起,头一个就数枢密院主使钱家,尚书省的李宰相据说倒是谦和得很,还有就是太师府。” “太师府里就属晏二公子。”檀桓冷冷地接话:“军功出身,现在是枢密院副使,前一阵还封了三衙殿前司。” 他一字一句地说,如火的眼眸盯着思淼,提醒她小心。 “太师府上还有位大公子,听说从小身子就弱,也不出门,和二公子是双生兄弟。”紫陌的丫鬟还想说什么,被自家小姐使眼色拦下。 瞧着两个女孩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模样,林思淼隐隐也开始担心,不过她一个开药铺的,只盼望能离这帮侯门贵族越远越好。 第32章 父与子的交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 骤雨初歇,街道上飘荡的油纸伞仿若被适才雨水打散般,纷纷收敛起笑脸。 欧阳紫陌与小丫鬟缓步往府里走,一个在前方若有所思,一个在后面甩着雨伞上的水滴,嘟嘴道:“郡主,路远着呢,咱们雇个轿子不行吗?” 她是从小跟在紫陌身边的一等丫鬟,名唤鸢儿。 雨水沾湿绣花鞋,前边已有轿夫停下,殷勤地招揽生意。鸢儿看看自家小姐,依然沉默不语。 丫头聪明,知道紫陌是瞧见春回久的林小娘子与华家公子举止亲昵,心里不舒服。 她抿抿嘴唇,快走几步靠上郡主的肩膀,“鸢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紫陌漫不经心地回应:“你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呢?” 小丫头狡黠地笑笑:“依我说侯门公子虽多,能到心上的却少。郡主要真喜欢那位公子呀,还需早做打算!” 紫陌脸一红,嗫喏道:“结为同心要的是两厢情愿,俗语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 “哟,郡主还信这个呢!”鸢儿咯咯笑起来,“天下两情相悦的本就不多,老话还说门当户对呢,咱们府上还不比这春回久药馆尊贵吗?” 听到小丫头看出自己的心事,紫陌有些不好意思,垂眸摇摇头,喃喃自语:“只怕他眼里的柔情早已给了别人,心有所属,覆水难收。” 几个撑着青凉伞的媒婆走过,头戴冠,身穿黄褙子,摇摇摆摆穿街而过,不知给哪家女子说亲,嬉笑颜开。 欧阳紫陌瞧着她们愣愣,心中腾地思绪满怀,想到那句:既见公子,云胡不喜。 风流俊逸的华公子不是没有怀疑过怀抱松狮女子的身份,可是他现在有更要紧之事。 而且欧阳小郡主穿着打扮一向朴素,看上去和头等丫鬟并没有太大区别,气质确实是华贵出众,但侯门府中的一等丫头本也就和副小姐般。 早上一直在下雨,这会儿放晴已快下午,他整理好放中药的百眼柜,冲着思淼笑嘻嘻,“好掌柜,今儿放我出去透透风呢?” 林思淼啧啧地叹气,看男子一双桃花眼浅笑,“你真是越来越不好好做活,动不动就要偷懒!” “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我要不喜欢呢?” “那就下次接着送呀,天天换花样,还能没一个讨你欢心!” “我看你是疯了,钱都拿来做这些。” “我的钱本也是你赏的,不花在小娘子身上还能给谁呢。”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时时和含着蜜似的。 思淼败下阵来,扭过身不吭声,算是应允他离开。 待华奕轩来到翰林医官院赵主使的府上,天边已现星辰。 他从小深入简出,守门的仆人都不认识这位小公子。 男子淡淡掏出一个金色印章,下部成满月之形,上面有鸾凤雕刻为柄,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中鎏金璀璨。 大穆朝历来以翰林为尊,翰林中又以医官院为首,即便是普通人家也知道黄金医者印章意味着什么,何况是医官院主使府上的仆人。 顿时弯下腰去,一路恭恭敬敬请进去,直接来到老爷书房。 当中摆张梨花木大案,其上堆满形式各样的医书,笔海里插着整齐的笔如树林一般。 赵主使坐在梨花案前,先听见仆人引客,后又瞧见华奕轩,没有丝毫的意外。 华公子拱手作揖:“主使。”客气至极。 “来了。”对方公事公办地回,完全不像是父子。 半晌,两人都沉默,谁也不愿意开口说第一句话,气氛尴尬又带有丝丝凉薄。 赵主使清清嗓子,最终勉强挤出一句:“你与欧阳小郡主的婚事已定,过几天就会送去聘礼。” 开门见山地说罢后,微微挑眼瞧男子,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既然能来就是心中有数,绝对不是莽撞之人。 华奕轩的表情从进门到现在没有任何哪怕细微的变化,与往日里嬉笑颜开判若两人。 冷冷道:“怎么主使认为在下的婚事会由别人做主吗?” “别人!谁是别人,”赵主使的火腾地就上来,“你的生身父母?” 华奕轩这会儿却笑了几声,只是让人心生寒意,“好个生身父母,杀子送子,天下大爱呀!” 他说的极为轻佻冷酷,对面人的脸几乎要拧在一起,痛苦不堪。 赵主使的手微微颤抖,张开又闭上,“好——好——”重复着:“好个不孝子!” “做大人的不孝子尚可活命,若是温顺儿子只怕要冤死,在下还是爱惜自个儿的。” “你胡说什么!”主使彻底被激怒,拍桌而起,伸手指向华奕轩,“朝语的过世纯属意外,满府皆惋惜不已,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心痛吗?” 华奕轩朝那只指向自己的手缓缓移动几步,仿佛眼前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把利剑,二十几年来插在心头的痛,鲜血淋淋,却没有人能够瞧见。 “父亲——”声音飘忽,在上空盘旋消散,赵主使愣住,已经记不起上次听他唤这两个字是何时,恍若隔世。 “父亲——你真的以为儿子什么也不知道吗?”眼里泪光隐忍,似乎还带着浅浅笑意,“可惜父亲天资过人,儿子也不得不继承了一些。兄长离开的时候我的确还小,但也足以判定是什么要了他的命!” 赵主使扑通一声跌落在椅子上,老泪顷刻间涌出,哆哆嗦嗦地:“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月光倾下,屋内的烛火忽明忽灭,父与子更像是两个陌路人,赵朝语的离开如一道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门,横在他们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赵主使才再度开口,有气无力却态度坚决:“亲事不可以退,你若不应允,春回久药馆入册之事也便免谈了。” 他当然料到,轻蔑地:“主使还是这么爱做交易。”神色又变得居高临下:“亲事可以答应,但要在两年之后,另外我要正式行医,开医馆。否则便没什么好讲的,春回久我也不是不能舍出去!” 只怕亲生儿子鱼死网破,赵主使也明白再也拦不住他行医,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尘埃落定,华奕轩走出赵府。 伸出手默默自己的胸口,总算可以让春回久继续做营生,林思淼一个孤身女儿家,好赖给她留条活路。 他本来是看上春回久的药才冒充小伙计,但相处下来,朝夕相处却也有了情意。从小到大足不出户,与自己吃住一起的人,除了伍儿与兄长赵朝语,就是林思淼了。 至于亲事,忽地笑笑,两年之后他未必还在人世吧!抬头瞧见月色融融,索性靠在街角看起月亮,念起皎皎空中孤月轮。 清冷月色下的林思淼已经收拾好店面,门口不放心地探了好几次头,也不见赵檀桓的影子。 “不知跑哪里鬼混去了!”她噘起嘴,蛮不高兴。 女子关上门,独自坐在桌边,不自觉地叹口气,还觉得有些寂寞,白无聊赖,寻思起自己的生意。 今天给晏喻潇的防蚊液还有手环挺适合夏天拿出来卖,她之前怎么竟忘了,应该多取出些摆到外面。 另外迫在眉睫需要一个真正的大夫,翰林药管所拖到现在还不找自己入册,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突然想再去求求洛医官。 【最好是紫金或者黄金印章的医者!】 你不要突然跑出来。 【小可爱陪你聊天啊!】 紫金和黄金印章,你在做梦吗? 【梦想是要用来实现的。】 我看你不要做系统了,转行开公众号洒鸡汤吧!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林思淼表示真有意思,今儿第三回 。 她赶紧出去瞧,柳林枫领着几个随从站在门口。“林小娘子,快随我去趟太师府。” 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脸上还要带笑问:“怎么了?” “那个防蚊液好像有些不对,我家公子用后浑身发痒,还起了大片红疹。” 明显的过敏症状,可是纯植物提取液不应该啊! 她当时仔细写清楚每一个步骤:摇匀,然后喷洒在皮肤上,脸部不要直接使用,需先喷到手上再涂抹,尤其是睡前。 “柳侍卫你等等,我去取点药。” 飞奔回楼上,输入非索非那定,第三代抗过敏药,副作用小而且起效快,尤其对皮肤过敏非常管用。 【叮咚!因你业务不熟而造成的病患痛苦。系统会关闭两天不能取药,以示惩罚。】 什么!林思淼无语中。 这一路上就憋着气,严格来说,皮肤用药在使用前需要在手腕,耳后进行小范围的过敏实验,以防止药物过敏。但如果是全天然产品,很少有人会做。 总之,她还是难辞其咎。 太师府的晏瑜然,真心和自己八字不合。 第33章 晏瑜兰手拈杜鹃花的贵公子。 夜已深沉, 京都虽是醉生梦死之处,但喧闹主要聚集在蓝桥附近,转入公候王府巷, 便陡然安静下来, 鸦雀无声。 林思淼在太师府门口换了顶小轿,直接来到晏瑜然住处, 溟碧苑。 她心里翻江倒海, 想到晏二公子那双凌冽眸子,不由得紧紧握住自己的药盒,还不知道这位祖宗要怎么难为自己。 随柳林枫匆匆走进院落,抬腿迈进屋子,突然发现里面冷冷清清没有一位侍女,门咣当声被锁上,柳林枫带刀守在外面。 她心里一紧,升起不详之感。 仔细打量四周, 博古架, 太师椅,硬着头皮往里走,越过百宝嵌花鸟纹曲屏后,有个人斜靠在枕上。 身型修长, 藕荷色轻纱掩体,手随意搭在身上, 只瞧见指环金光璀璨。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带有同样指环的小手,恍惚了一会儿才放下药盒, 曲膝施礼道:“二公子。” 男子并没有吭声,半晌伸出细长指尖挑起帐幔,深如幽潭的眼眸望得女子浑身发冷。 “公子——哪里不舒服?”小声怯怯地问。 对面人并不言语, 忽地甩手扔过来个小瓶子,不偏不倚落到女子怀中,正是她的防蚊液。 “里面是什么?”语调似有怒气。 “哦!”干脆识相地扑通一声跪下,满脸无辜,“这是用来防止蚊虫叮咬的,好比艾草一般,只是需要抹到皮肤上,味道可能不太舒心,但是效果很好,而且是纯天然,”降八度低声道:“纯天然,所以因此得过敏症的人很少。” “是吗?”声音忽又变得慵懒起来,“那就试试吧。” 林思淼满脑子问号,不是说满身红疹吗——忍不住抬眼瞧去,看到男子的脸上和手臂并没有红彤彤一片,衣领开到胸前,露出略带小麦色皮肤。 她立刻害羞地低下头,心下知道受骗——这对兄妹,真是可以! 晏瑜然拍拍床桅,冷冷地:“那就劳烦小娘子给在下上药。” “我以为公子已经试过了。”她也有些脾气,故意垂眸咬咬嘴唇,“府上有那么多心灵手巧的姐姐,还需要我吗!” 晏瑜然笑笑,“你以为我会用来历不明的东西,如今小娘子来了,才让人觉得踏实些。” 她压住火,想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拿起药瓶使劲摇匀,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可怜的瓷瓶子上,先伸出手喷在自己的手腕上试药,又来到晏二公子床边跪下。 瑜然笑笑,真是个聪明人! 深邃的眼眸里泛起笑意盈盈,垂下眼帘,看女子脸颊绯红地在他的手臂,耳后轻轻抹药。 植物精油的味道飘散开来,带着悠悠青草香,他皱皱眉头。 其实最好的上药方式是用手缓缓按摩,但她不愿意,随口说可以自然风干,这一点充分说明专业人士不可得罪。 但过敏实验还是要做,万一这位祖宗有个好歹,她可是活不了。 “等明日若是没有红疹子,就可以用在全身。” “那今夜我可否睡得安稳?” “这点药是不行的,但可以戴上手环。” 晏瑜然略微挺高声音嗯了声,柳林枫毕恭毕敬地走进来,将玄色镶金手环从怀里取出呈上:“已经验过,公子放心。” 林思淼心想这些人活得可真累,满脸各位真是莫名其妙的神情,一个塑料手环还能藏暗器不成。 男子用指尖挑起手环在她眼前晃晃,轻抬下巴,眼神肃杀。 女子立刻吓得停止胡思乱想,小心翼翼地把手环给二公子戴上。 “今夜林小娘子住在厢房,记得要收拾干净。”话语平淡,却还是带有命令感。 “二公子,我的药馆不能离人?” “你不是有学徒?” 知道的还真清楚,可是——“学徒拿不了什么药?” “药馆的收入我可以加倍补上。” “公子——”还想推脱,柳林枫朝她使了个眼色,林思淼唯有闭嘴。 忍,忍字头上一把刀。 她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待在太师府,怎么看都觉得不安全,何况心里还惦记着小伙计,走时给他留张条子,也不知看到没。 华奕轩一进药馆,就在小方桌上发现了字条,“太师府,晏瑜然。”他蹙蹙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靠在百眼柜前,闭上眼睛,晏二公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最清楚不过,为的是晏瑜兰。 这位大公子的病情几乎所有名医都瞧过,全都束手无策。林思淼平日里只是抓药,又能有什么办法。 何况之前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试着给开方子用,病情非但不轻反而更重,为此丧命的人可不少。 如今根本就没有人敢去瞧,即使是迫于无奈去看看,也只是开些补身的汤汤水水,力求自保。 他有点担心林思淼初生牛犊不怕虎,莫名其妙成了晏瑜然的刀下冤魂。 林小娘子此时正在西厢房里坐着,几个柔顺的侍女围着她转,嘘寒问暖,食物和水果不停往上端。 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吃吃喝喝,然后就趴在床上睡觉。 迷迷糊糊中,耳边有清脆娇柔的声音响起,“这位小娘子就是二公子请来的?” “是。” 她勉强坐起来打哈欠,睡眼惺忪。远远看到位美人映着烛火,虽是丫鬟打扮,但众人见着都毕恭毕敬,可是女孩的年纪明明看上去很小。 “玲珑。”听别人这样唤。 安玲珑还在大公子那里侍候,但没事就往溟碧苑跑。 今天傍晚听小丫头说二公子留了位药馆的掌柜,以为晏二公子身上不舒服,就赶过来瞧,却听丫鬟们窃窃私语说什么药馆的小娘子生得太美。 她可没见过比自己还美艳之人,心里不服气,就站在门口的帘子外,抬眼往里瞧。 却见思淼钗钿横斜,乌发惺忪,几缕碎发散落,迎着白里透红的脸颊,确实比自己更添风韵。 安玲珑嘴里哼了声,转身就走。 林思淼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揉揉眼睛问是谁,几个丫头凑过来笑,“小娘子别介意。她呀!名字叫做安玲珑,小的时候被晏二公子从关外带回来。公子宠她,所以和个副小姐似的,从不把别人放眼里。” “可不是,大晚上来打扰人,还给小娘子耍脾气呢。” “哦!”原来是晏瑜然的贴身丫鬟,她心里寻思还是不要得罪。 剪了灯,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翠鸟才开始鸣叫,晏瑜然和柳林枫就出了府。临走时也没留一句话,她无奈地只能继续等。 林思淼闲得发慌,想起来可以让侍女带着去看瑜潇。以小郡主的性格,要不是自知理亏,肯定早来闹腾。 她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孩,再说有晏瑜然那种哥哥,真要逼着问,任是谁也会从实招来。 唤了个年纪大些,看上去颇为稳重的丫鬟带路,名为梨儿。 太师府内院落众多,思淼隐隐觉得和上次柳林枫带她走的路不同,感叹说自己记性真差,以前和柳侍卫去过郡主的住处,但都不记得。 丫鬟笑说这是条近道,因怕二公子回来找小娘子,所以不敢耽误时间。何况柳侍卫是男子,有些地方也不方便来。 两人说笑着路过一处院落,墙外被簇簇朝霞般杜鹃花环绕,牌匾上写着浣花馆。 小丫鬟突然轻轻叫了声,“呀!”紧张地后退几步,差点踩到思淼的脚。 “怎么啦?”她还沉醉在杜鹃花之美里。 梨儿神色慌张,自言自语:“怎么今儿竟遇见了?” 林思淼顺着她慌乱的目光往前瞧,望见一位缥衣翩翩的公子,头发以金冠束起,侧脸柔媚像个女孩,正伸手在够墙边一束杜鹃花。 男子拈花回头,双眸清澈见底,只是身形柔弱,面容毫无血色,尤其是唇色淡得出奇。 此人有不足之症,林思淼的职业习惯,一眼便知。 男子温柔地笑笑,如春风拂面。 丫鬟赶紧作揖,“不知公子今日出来,真是冲撞了。” “不碍事。”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冰雪。夕阳抚摸他苍白面容,给皮肤镀上层鎏金,更显得有种不真实感。 “这位是春回久药馆的林小娘子。” 听到介绍自己,才猛然回过神,礼貌地施礼。 “小娘子是瑜然请来的吧。” “是。” “现在要去哪里?” “去看看小郡主。” 他笑笑,侧身让出路:“那快去吧。” 丫鬟赶紧又拜拜,“奴婢不敢,大公子先请。” 男子笑着摇摇头,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被院子里急匆匆走出来的侍女给打断,最前面的正是安玲珑。 她扶住晏瑜兰,娇声娇气地埋怨,“还以为公子歇着了,怎么不唤玲珑伺候呢。” “刚才突然看到花开得好,就出来瞧瞧,没什么事。” 其他几个侍女也是怒气冲冲,本来想开口训斥,但考虑到梨儿可是溟碧苑的人,一步三回头,忿忿地走了。 小丫鬟长出口气,大热天吓出一身冷汗。 思淼满头雾水,看不出众人为何如此谨小慎微。而且最让她惊奇之处:大公子与瑜然是双生兄弟,为何竟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第34章 入册华奕轩的医馆。 柔美暖阳像揉碎了金子, 散落在杜鹃花上,一片火海蔓延而去,浣花馆仿佛在燃烧般, 凝视久了, 又觉得颜色如血,她心里陡然一惊, 想到时常做的那个火光冲天之梦。 昨夜瞧见晏瑜然手时, 眼前又浮现出小女孩戴同样指环的画面,一次可以说是偶然,两次绝对不是,这是来自傻丫的记忆。 她越想越忐忑,自己这位原身的来历恐怕不简单。 梨儿用帕子擦擦汗,看林小娘子心事重重,边走边说:“小娘子别怕,我们大公子可是个善人。” 思淼笑笑, “我没什么, 看你倒是怕得不行!” “哎,梨儿也不是怕,是担心冲撞了大公子,惹他不舒服。公子身体不好, 从来不出浣花馆,也很少见人。” “可知道是什么病吗?” 小丫头惋惜地摇摇头, “就是不知道啊!御医,太医, 江湖郎中都瞧过,也说不出一二。后来请了个道士,开了几副方子, 说是要少见人,只能在屋里养着。” “从不出门?” “嗯,今儿这样的事都少见。” 林思淼是学西医出身,并不信什么无缘无故不能出门之事。不能见人也许是免疫系统出的问题,这个世界上存在许多细菌,并不是每种都会致病。 但免疫系统不好之人就不同,要么会发生过激反应,出现致命的过敏症;要么就非常得脆弱,一点儿小问题都无法承受。 真正健康的免疫系统,是永远处于平衡状态的免疫系统。 她琢磨半天,突然觉得自己真是有职业“病”。那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她操哪门子心。 “不过——”笑着问,好奇得很,“都说你家两位公子是双生,怎么看上去不像?” “不单是小娘子一个人这样说,府里见过的人都知道,不只是长相,连性情都差得远,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真的是双胞胎,当时稳婆和太医都说,双生子不像的也有,更有福气呢。” 福气——有福气也是弟弟的吧,哥哥身子这样弱,哪里能享福。或许两个人是异卵双胞胎,所以才不像。 “两位公子感情极好的。” “梨儿,”思淼瞧这个小丫头讲话头头是道,寻思有些事可以试探着问问,笑嘻嘻地:“你来府里几年了?” “从小就在的,五六岁吧。” “哦,那你来时两位公子都不大呢?” “是呀,也就七八岁的模样。我来时瞧着大公子还好,只是后来才越来越下不得床。” 思淼又问:“你们家二公子的贴身丫鬟有几个呢?” “只是安玲珑,这几日玲珑不在,我才去瞧瞧。”歪头甩甩帕子扇风,“怎么小娘子想知道这些呢?” 林思淼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只是想问晏瑜然的指环。 她装作漫不经心,边看院子里的花儿边念叨:“二公子手上的指环真是好看,也不知我能不能找师傅仿一个?” 梨儿咯咯直笑,心想这位小娘子真有意思,从没听过女子戴指环的,慢慢回道:“二公子的指环从小就戴着,日日夜夜不离身,我们做贴身丫鬟的都没碰过,小娘子就别想着能仿造了。” 说话间便来到花剑馆,抬眼就瞧见小郡主晏喻潇在院子里舞剑,刀光剑影中英姿飒爽,真真巾帼不让须眉。 小郡主性情热闹,提起女儿家的绣花和诗词曲赋就头疼,平日里最爱和柳林枫一起舞刀弄剑。 自从上次比剑输给柳林枫后就耿耿于怀,以前每日只清晨练剑,如今一日要练好几次,最气不过的是即便是自己输了,众人还私下议论是对方处处让着她。 柳林枫与喻潇郡主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男子母亲在晏瑜兰身边做乳母,他不知生父是谁,娘两个一直住在太师府。 时常也有人劝男子:与郡主比剑何必认真,让她赢几场开开心,别人也不会觉得柳侍卫真就不如一个女子,以后郡主也不会一直缠着他要比剑,大家都清净,何乐而不为。 柳林枫低头笑笑,并不言语。 男子总是赢,两人之间的比试因此从没停过。尤其是上一次,喻潇几乎从头到尾都被压制。她那个脾气哪里受得了,愈发勤学苦练。 林思淼和梨儿站在廊下看了会儿,待喻潇收剑入鞘,才走过去说话。思淼开口求她让自己快点回药馆,嘴上不承认,心里竟有些惦记小伙计。 然而今天的春回久药馆,华奕轩根本就没开张。 男子先回到华府,伍儿伺候换套衣服,转身去了翰林药管所,以黄金医者印章为证,保春回久药馆入册,赵主使那边也已经放下话:若是药货真价实,不必深究。 药馆所的孙大人不明就里,一个小小的药馆如何能让主使还有这位传说中的公子出面,试探地问:“以春回久药馆的经营来说,无非挂一个普通牌匾,若里面没有大夫,翰林医官院可派执有大理石印章的医官过去坐堂,只是不知公子——” 犹豫不决地看看对方,拿不定主意。 华奕轩拱手道:“多谢大人操心,春回久药馆挂什么样的招牌当然要按规矩来,不过医官就免了。”言谈举止大方,客气至极。 孙大人还有点不明白,“公子的意思是?” “晚辈不才,过几日也要开个医馆,就在春回久旁边。” “哦。”孙大人恍然大悟,翰林医官院主使公子的医馆自然直接归属于翰林,位置偏偏挑在春回久旁边,此中关系,不言而明。 孙大人想得不错,华奕轩就是要收了春回久药馆,让林思淼也归于翰林医官院。 他笑笑,绢纸上留下春回久,济世堂几个字,麻烦孙大人吩咐下去用朱砂刻匾。 老人家艳羡道:“都说公子的字写得漂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从药馆所出来,带上伍儿又去了令狐娘子家中,男子锦衣华服,仪态翩翩。让对面妇人吃惊到合不拢嘴,要不是他的模样一眼难忘,根本无法相信这就是春回久的小伙计。 旁边小书童掏出一堆银子,放在桌上,“令狐大娘子,我家公子想把春回久附近的空宅子买下来,不知够不够?” 妇人也不敢问缘由,只是呆呆地点点头。 不到傍晚时分,好些个仆人已经将那几间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走进走出搬上精雕的家具,除了牌匾未到,已经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医馆。 左邻右舍都出来瞧,议论纷纷。 林思淼在太师府白白等了整天,晏瑜然根本就没回来。直到晚上快睡时,才被梨儿带到晏二公子房间。 晏瑜然刚沐浴完,穿着葡萄紫薄衫坐在贵妃椅上,满屋的香气四溢,清淡贵雅,不知熏得什么香。 林思淼先大方施礼,笑问今日可有不舒服。 晏瑜然说了句还好,脸上浮现若有似无的笑容,林思淼猜这就算赞赏了吧。 男子今日去骑射,树林里蚊虫颇多,他从小行军打仗,虽然可以忍受,但是心情极差。 往日里稍稍停下歇息,就被小虫子围住团团转。可今天却明显强不少,他猜是林思淼手环的作用,心情愉悦。 “那就好,其实公子如果愿意戴着手环入睡,那药不用也罢。”找理由不想给男子上药,心想他真是个连涂药都不能自己动手的半残疾人士。 “小娘子觉得三更半夜,我唤你来为何啊?” 她也很识相,勉为其难地笑笑,只好老实跪下。 晏瑜然愈发觉得她有意思,王公贵族自小都是丫鬟侍候长大,这些事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 不到一分钟,觉得好似半个世纪那么长。“好了,”如释重负,刚想站起来,只听男子幽幽地:“脸上呢?” 没想到这位小郡主交待的还真齐全,早知道不告诉她还要涂脸。 “其实涂手臂就可以了。”巧笑嫣然地回答:“脸上还是不要随便涂药得好。” “哦,原来是这样。”晏瑜然慢悠悠从桌子上夹起一张纸,“方法是先摇匀——可是林小娘子亲笔所写啊?” 她只好乖乖就范。 “公子,”将药在手心涂匀,轻轻擦在对方脸上,心里带着怒气。 男子闭眼,嘴角勾笑:“如何?” “要是毁了公子这张脸,小女子可不负责。” “那有什么,难道我靠得是这张脸吗?”声音陡然变得冷峻,“何况还有林小娘子陪葬!” 她尴尬地笑笑:“公子放心,此药纯天然植物所制,不止防蚊,还美容养颜得很呢。” 动不动就要赔上命,古时的医闹比现代的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心里埋怨着,目光又落在晏瑜然的指环上。 第35章 露真颜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 月色穿帘, 流星透夜花,溟碧苑内,林思淼的目光落在晏二公子指环上, 她顿了顿, 似说笑般:“公子的指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呢?”说完后挑眼仔细端详男子神色,对方毫无波澜。 半晌, 她自觉无趣, 施礼准备离开。 “林小娘子,”晏瑜然用手揉揉太阳穴,“你的药馆可在翰林医官院入册?” 林思淼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脸上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公子问的是,小女子最近正在烦心此事,听说入册也挺不简单的。”灵机一动,“公子位高权重, 若觉得小女子的药还可用, 能替我说上几句话,那再难的事也就不难了!” 晏瑜然冷冷地笑笑,却在寻思翰林那帮人不去查,他可不放心让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子给瑜兰瞧病。 男子挥挥手, 闭上眼睛,林思淼赶紧退下。 走出晏二公子房间, 心里砰砰直跳,说不上他哪里总是阴渗渗得吓人, 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踏入太师府一步。 她前脚刚离开,柳林枫推门而入,俯下身在晏瑜然耳边低语:“公子, 春回久药馆今日已经在翰林入册。” “哦。”他抿抿嘴唇,“刚才还在我这里装得可怜!证明还是有点儿本事。翰林院里的那帮人最喜欢兴师动众,刨根问底。” “好像是赵主使的小公子作保,而且今日春回久旁边有间新医馆,说是明日开张,以属下看恐怕就是这位小公子。” 晏瑜然露出疲惫之态,对翰林里的事并不感兴趣,左右不过一帮庸医,还文绉绉得惹人嫌。 “既然入册,也就是过了明路,等太师回来后,再请过来给兄长看看。” 柳侍卫点点头,但表情犹犹豫豫,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晏瑜然抬起眼皮,“还有事?” “公子,”声音压得更低, “属下前几日依您的吩咐,派人在春回久药馆附近打探,发现春回久外面的巷子里总是停着一顶轿子,应该是宫里的人,和前些日子看到的一样。可是宫里最近并没有听说有人生病,何况还有御医。就算是要求医,为何只在外面停着却不进去。” 晏瑜然嗯了声,“宫里的事不要妄议,不过可以留心。” 柳林枫领命退下。 林思淼还在睡梦中,不晓得明日一睁眼,天下已大变。 华奕轩躺在海棠花屏内,瞧银白月色淡淡染上春回久药馆里的桌椅摆设,拿不准明日之后,他还能不能继续睡在此处。 今日故意折腾出好大动静,弄得人尽皆知,太师府那边肯定得到消息,晏瑜然再一手遮天,也该有所顾忌。 明日,林思淼应该能回来。 只是——他又发愁起以后能不能赖在这里。从来把万物都不放心上的华公子,也突然有了烦心事。 外面喵喵叫,有猫儿在挠门,他起身来看,还是那只绵软软大白猫。伸手抱在怀里,给了些吃的,又把它放在床边陪着自己,才闭眼睡去。 第二天,日头红彤彤高挂在天边。锣鼓喧天,爆竹噼里啪啦齐放,济世堂热热闹闹地开了张。 店面不大,只请个拿药的小学徒来帮忙,当然就是伍儿。 陆续而来恭贺的人可不少,满城的医馆,药铺掌柜纷至沓来,谁不知道这是翰林院主使赵御医的亲生小公子,哪个也得罪不起。 之前王婆药铺的掌柜也挤在其中,因为身躯太肥圆,用手不停地拭汗,满面红光:“华公子,那日事发突然,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啊!” 华弈轩笑笑,客气得很:“晚辈初来乍到,以后还请前辈多多照应。” 外面看热闹的行人越聚越多,小学徒大声吆喝着,将提前包好的药包免费散给众人,清热解毒,正适合酷暑天拿来调理身子。 烈日炎炎,趁着人多,几家香饮铺子在旁边摆上摊位,撑起青伞。 盘子上摆着冰雪冷元子、砂糖绿豆甘草冰,香蜜熟水,琳琅满目。 均是各色香花,干果,香料用盐腌制。再晒干,碾成粉末,装入小瓷瓶中。冲饮时挖出一勺,加入松糖与冰块,大夏天来杯,顿觉清爽,忧愁全无。 一派繁荣景象,烈火烹油之势。 当林思淼从太师府的轿子上走下来,第一反应是自己来错了地。 她目瞪口呆地瞧着人潮拥挤的新医馆,那上面镶嵌金边的匾额在艳阳下熠熠生辉,左侧底部还有一枚鸾凤图案的印章。 门前有位青衫公子,点头微笑,正在人群里仪态翩翩地说话。 太熟悉的容颜,她仔细看了好几遍,愈发觉得自己在做梦。 旁边送她回来的柳侍卫也有些吃惊,还想问思淼,却见女子一脸错愕,忍不住笑出来。 “林小娘子,你的伙——”突然意识到现在可不敢如此称呼,立刻改了口,“赵家公子,你不认得了吗?” “你说啥?” “我说赵家公子,翰林医官院主使的小公子!” 果然——她早知道对方不简单,之前也怀疑过,但对于林思淼这般小人物来说,翰林院的公子简直就如天上的月亮,无非是看看,还能摘下来不成,再说也确实猜不到堂堂贵公子居然如此不正经。 “认是认得,”恨恨地说:“就是不知是不是大变活人被掉包了!” 想到自己之前被骗得团团转,昨日在太师府还惦记他的安危,真是自作多情得可以。 林思淼气势凛冽地穿越人群,目不斜视走进药馆,连春回久的匾额已经换新都没注意到。 女子一个人坐在大堂里,听隔壁欢欢喜喜,喧闹异常。 在济世堂恭贺的人越来越多,也有眼尖的发现春回久药馆开了门,一样镶金的牌匾挂着,好事成双。又是王掌柜和李大夫,乐呵呵带着一群人来给林思淼贺喜。 她才明白发生什么事,华奕轩虽然对孙大人说春回久药馆还是按规矩定级,但孙馆长可不是傻子,立刻给了最高级别,这才配得上翰林公子的济世堂。 昨日还在发愁入不了册的春回久,一夜之间成为京都头等药馆,真真朝中有人好做官。 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但一点儿也没有喜悦之色,反而有点被气糊涂。要不是还指望药馆生意吃饭,真恨不得今日就关门大吉。 又气又累地勉强应酬一天,夕阳西下时总算安静下来,索河边上的夜市已开,人们又跑到正街凑热闹。 她准备关门弄点吃的,迎面瞧见华奕轩一手握着香饮子,一手端上炙羊肉,笑嘻嘻走进来,活像个卖食物的小贩儿。 先把吃的放下,立身一拱手:“林小娘子,在下华奕轩。今日在贵店旁边开了家医馆讨生活,还请小娘子以后多多照顾。” 她想这人真是可以,完全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模样。 女子也温温顺顺地回礼,“公子客气,以后还要请公子照应小女子生意。” “好说,好说。”顺势坐下,打量一下四周,好像从没来过似地,“我那里并不卖药,以后小娘子这里恐怕会越来越忙,还是雇个伙计帮忙吧!” “伙计?”林思淼忽地开心起来,“我有啊。” 华奕轩噎了一下。 “只不过啊,是个没长性的!一向喜欢骗吃骗喝,说起假话来比喝水还顺溜,要是又得罪了人,被人乱棍打死,永远回不来了也正常。” “小娘子温温柔柔的,怎么说起诅咒人的话来?” “实话实说呀!” 林思淼心里越想越气,完全丧失基本判断,明明翰林入册又升为一等药馆,多么大吉大利之事,可是她就是恼火。 也许是由于自己受了骗,也许是难以接受生活突然来个大反转,如今要给假伙计打起工来。 书童伍儿收拾完店铺,也跑来春回久,外面远远瞧见两个人,捂嘴笑笑。 他只顾笑话别人,还不知自己的麻烦事正在赶过来。 黄掌柜今日一大早就被黄大娘子催促来送贺礼,正出门妇人又改了主意。 她心想白日去人多嘴杂,秀儿一个闺房小姐也不好凑热闹,不如晚些去,其实这也不合规矩,但她急与成全这门亲事,早就顾不得脸面。 第36章 救姻缘帝姬柔姿的心事。 火烧云滚, 索河上飘荡的船只传来咿咿呀呀声,又是一个媚药般的夜,再来一场贪欢之醉。 书童伍儿站在门口的树下乐悠悠, 瞧自家公子与林小娘子斗嘴斗得不亦乐乎。 腾地传来一阵扣门声, 禁不住扭头去瞧,看到有人在急急地敲济世堂大门。 他明明挂上歇业的牌子, 难道是急症。迈开腿小跑几步才看清楚来人, 瞬间停住,转身一溜烟冲进春回久药馆。 “公子——”上气不接下气跺着脚,满脸恐慌,“大事不好了!” 林思淼一看伍儿,无语地哼了声,没想到戏文里的公子与书童互换身份之事竟还真让自己碰到,果然艺术源于生活。 华奕轩喝口紫蔻水,“怎么?” 伍儿压低声音:“黄掌柜来了, 还带着夫人和秀儿小姐, 这会儿正站在济世堂门口。”提到秀儿两个字,脸不由得一红。 虽然声音极小,但由于情绪激动,思淼还是听个大概。 “正好, ”华公子站起身,“今儿我就替你保媒。” 伍儿似乎被吓住, 哆哆嗦嗦后退两步,“公子你, 别闹了!” 林思淼本来乐得看这二位的热闹,但想到黄秀儿,她可是个好女孩, 无缘无故被骗了,恐怕心里过不去,又念着她曾经叫过自己一声姐姐,看来不能袖手旁观。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伍儿无奈地朝向思淼,可怜兮兮乞求,“小娘子,以往都是我们不对,今儿让在这里躲躲吧。” “躲,”她叹口气,“能躲到什么时候。”瞪了眼华奕轩,都是这人贪玩,才惹出乱七八糟的事来。 黄大娘子她最清楚不过,爱财更爱权,自家门地不高,却天天盼着能跃龙门。 打量伍儿清清秀秀也是个好模样,说话斯文乖巧。虽然是书童,但长在富贵鼎盛之家,只是不知秀儿心意如何。 若是女儿愿意,黄大娘子那里也还好说。 她指指阁楼上,让他们先去藏起来,自己笑吟吟地来找黄掌柜一家。 黄大娘子如今看见思淼也是笑脸相迎,妇人的心思全在富贵两个字上,早就瞧见春回久药馆换了招牌。不过她暗自寻思应该是太师府的关系,没往翰林院想。 黄掌柜略显尴尬,提着拜匣笑笑,“也想去看你的,刚好就来了。” 思淼先施礼,伸手拉过秀儿,“女儿适才瞧见隔壁的华公子有事出去,不如去我那里坐坐,兴许过会儿就回来。” 秀儿还没吭声,黄大娘子一把挽上她的手臂,“好女儿,当然要去春回久看看啦。”瞬间的热情似火让思淼有些反胃。 她只拉住秀儿,扶上黄掌柜走进大堂,先沏盏杏仁泡茶又端出紫苏糕,随便唠点家常。 过会儿就朝秀儿使眼色,笑说自己新做了几件裙子,想让女子也试试,两人挽起手欢欢喜喜走上楼。 素红缎子鞋踩着楼梯轻轻作响,盈盈笑语飘散,可急坏了藏在思淼房里的伍儿,嘴里直念叨要怎么办,要不是二楼实在高,恨不得开窗跳下去。 华奕轩坐在玫瑰椅子上乐呵呵,不明白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至于如此慌张,竟比当初冒充自己还显得害怕。 “你若钟意这位小姐,我可以帮你呀!”用手撑住头,满眼都是不可思议,“慌什么,有我难道还愁聘礼。” 伍儿当然对秀儿心生爱慕,自从第一次遇见女子,心里便非常喜欢。那次在相国寺两人遇见,听她话语温柔,心底又善良,更是情丝翻动。只是碍于自己的书童身份,不敢妄想。 “公子——”他的脸红到耳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小的配不上黄家小姐。” 华奕轩轻笑道:“他家不过就是个小药铺而已,也不是宫廷侯爵之后,你虽是我的书童,却从小长在华府,又没有卖身,将来在翰林里找份差事,锦衣玉食还能缺了不成。”语气里尽显轻蔑之情。 伍儿从没听他这样说过话,既吃惊又有些焦急,“天下人也不是都爱金银财宝,我看黄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人,与她的娘亲不一样。” “怎么个不同呢?”男子起身走到窗前,瞧见思淼悬挂于窗前的香囊,沐浴在夕阳中柔光潋滟。 “头回在黄家药铺遇见,我那时还是公子的身份,一路上哪个女子不多看两眼。可小姐却仪态端庄,没有丝毫的轻佻,要不是黄大娘子在哪里推搡,她根本就不会来敬茶。” 伍儿不停说着,心里忐忑不安却也有丝丝缕缕的甜蜜,“还有在相国寺那次,小姐说的那番话,就可知是个心底善良之人。” 华奕轩抿嘴笑着又道:“那岂不是更好,我去求求老爷,让华赵两府一起替你做主,不怕她家不答应。” “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怎么可以用权势压人?再说以秀儿小姐这样的人品,好赖也要配一位世家公子。” “这我就不懂了,你自己喜欢,为何还要往外推?顺了心不就行了。” 伍儿反问道:“公子从没有心仪之人吧!我虽然只是个书童,也随公子读过书,认得几个字,明白两人之间重在真诚,我——从开始就欺骗了黄小姐,已经是配不上了。” 华奕轩挑眼望向门口,微微垂眸一笑。 外面站着思淼与秀儿,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句不拉,黄小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也说不清是喜是臊,只不停扭着手中的帕子。 林思淼笑嘻嘻地拉她的手,“终生大事,还要妹妹自己做主。” 月色已浓,黄掌柜一家还不见济世堂里有人,只好满怀遗憾地打道回府。 临走时把拜匣留下,里面都是些色相俱全的小点心:糖面人、蜂糖糕、重阳糕,黄大娘子真是有心意。 瞧见人走远,伍儿才敢下来,惊魂未定,一口口默默地喝茶。华奕轩捡起块花蜜糕嚼着,嘴里赞不绝口。 他与思淼并没有事先商量过半句,却能如此默契地一个拉着秀儿在外听,一个兢兢业业里面演,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林思淼靠在百眼柜前,眸子里却全是嫌弃:这人真的就善于弄这些背地里的事,把自己也参与其中忘个一干二净。 不过心里也替秀儿喜欢,伍儿刚才的话情真意切,尤其是那句:两人之间贵在真诚以待。撇了眼华奕轩,比自己的书童可差远了! 夜越来越深,思淼准备歇息。 主仆两人走到门口,哪知伍儿才跨过门槛,身后的华公子招招手,立刻把门关上。 男子扭过身,一副乖乖模样:“小娘子先上去休息,我来收拾。” 林思淼心想难道还要赖在春回久不成! “时辰不早,公子还请快回去休息吧。”礼貌地送客。 “济世堂里乱哄哄的,”挑眼看看海棠花屏,“我的床不是还在嘛!” “哟,那床是药馆小伙计的,不是你翰林公子的。” “小娘子还拿着我卖身契呢,既然成为人家主人,还不给个住的地方。” 对方被气乐,“公子贵姓啊?” “姓华,名奕轩。也姓赵,名檀桓呀!” 真是鬼话连篇,她推起男子就往外赶。其实华公子这次可说的是实话,赵檀桓是他的本名,到华家后才取名华奕轩。 所以林思淼其实并不知道,那个卖身契严格意义上来说,是真的。 【叮咚,温馨提醒:宿主,请注意此人有黄金印章!】 你闭嘴! 她是真的最烦被人耍。 华奕轩被女子扔到外面,索性撩衣服坐在门槛处,抬头又看起满天星河浮起月牙儿。 绿茵幽草,月色洒在巷口,树枝挂上银白一片,阴影婆娑在高墙上。远处有灯火忽明忽暗,他就一个人坐在哪里,悠然自得。 华公子在夜色里赏月,也有人在不远处注视着他。 前方的拐角处,停着一顶锦绣大轿。帘子被掀开,恰巧能看见春回久和济世堂的门口。 几个侍从在外面恭敬地守候,位置极其隐蔽,轿身笼罩在夜色里,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轿子里坐着位容貌极其清冷的女子,神若雪映寒江,满怀深情地偷偷凝视着华奕轩,眼眸里似有泪光盈盈。 “天色已晚,”旁边的侍女小声提醒,“该回宫里了。”见女子并未回应,又幽幽地:“纵使天天看,那人也回不来。” 女子半晌才开口:“舞华,你听没听过,只要是思念之人,常看他的模样,总念着他的一切,终归有一日还会遇见的。” “这种没影之事,怎么能信!” 帝姬柔姿淡淡地笑笑,忧伤之色笼在美人儿脸上,缓缓放下轿帘。只听那位侍女又劝着:“据说已经和三司府上的欧阳郡主定了亲,咱们还是别惹事得好。” 一片乌云掠过,阁楼上的林思淼剪了灯,忽地窗外哗啦啦下起暴雨。 她的心陡然一紧,转而想没人会那么傻,痴痴地淋雨也不回自己店里。可是却又管不住自己地往窗外瞧,寻思这雨有没有落在男子身上呢。 第37章 身世来历不明的傻丫头! 夏日夜晚的雨, 突然哗啦啦倾盆而下,一滴滴打在绿纱窗上,让阁楼的女子心里如索河泛起涟漪, 神魂飘荡。 她坐在床边, 咬着嘴唇,连躺下的心思都没有。止不住望向窗外, 竖起耳朵听, 并没有人在敲门。 终于还是忍不住,披上件霞影红褙子,提起海棠花灯急急下楼来。 吱呀一声打开门,眼前街道在雨中昏暗沉沉,雨水翻飞,风卷起残花败柳,瞬间便迷了双眼。 他果然回去了,悬着的心顷刻间放下, 忽又升起淡淡失望。从今以后, 自己又要一个人守在空荡的阁楼里,盛夏过后就是寒秋,那时的凄风苦雨想必会更胜今日吧。 林思淼并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只是此情此景难免胡思乱想。 一阵风吹来, 她随手要关门。 “啪——”男子修长的手忽地撑住门板,笑笑钻身溜进屋子, 嘴里还念叨:“林娘子也太不小心了,半夜三更还开门, 若是进来鸡鸣狗盗之徒,你一个女孩子家可怎么办呢?” 林思淼心想我连你都不怕,还怕别人! 又偷偷瞧他外衣, 并未有雨水浸湿的痕迹,可见刚才是躲在侧面屋檐下,她忘记勾头看。 没淋着就好!心里陡然冒出这个想法,连自己都吓一跳。 华奕轩走到海棠花屏前,本以为林思淼会立刻怼回来,扭身却见女子提着花灯,瞧向自己微微失神。 她身穿霞影红薄褙子,肤白若雪。花灯如火,一点点嗖嗖跃动,像是在缓缓燃烧女子的衣襟,火光里她眉宇轻皱,如画上思恋春情的美人儿。 华奕轩心头攒动,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闹得太过分,生平第一次有了歉意。 从偷偷扮伙计到春回久药馆归于翰林,每一步他都有算计,林思淼手里的药,男子打定主意要弄清楚。 可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将来要随自己在翰林行医,主要侍奉宫中,那皇宫里的金砖路可不好走。 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赵主使不愿意自己行医,从就被寄养在华家,无非是怕赵朝语之事他会深究不放。 可惜命数难逃,终归是他逃不掉的归宿。 华奕轩也凝视着思淼,眸子里流光潋滟,眼底尽是愁情。自己不过是个半死人,一颗药丹悬着命。可女子何其无辜,她什么也不知道。 雨越下越急,天边显出金光霹雳,闪电伴着雷声轰隆隆作响。 本是两个喜笑颜开,斗嘴说笑之人,此时却异常沉默,在雨夜里彼此凝视,仿若不认得对方。 半晌,门外传来小爪子挠门的声音,小猫儿喵喵叫着可怜。 华奕轩立刻意识到是前几日来找自己的白猫,慌忙快走几步打开门,那只猫儿一瞧见他,忽地就跳入男子怀中。 林思淼也才缓过神,随后把门关好,看猫儿在男子怀中蹭来蹭去。 她其实有点怕猫,但小家伙实在温顺,毛茸茸的身子微微被雨打湿,越发显得可怜。 林思淼取来手巾仔细地擦干皮毛,笑道:“肯定是只小母猫,天天来找你!” 小家伙朝着男子叫几声,华奕轩宠溺地摸摸它的头,乐悠悠地:“你猜错了,人家刚才说本猫是位少爷。” “不如咱们养了他?” “好啊。” “取个名字吧?” “长生。” 林思淼乐出来,“还不如叫百岁呢。” 华奕轩垂眸笑笑,他真得想长命百岁。 小家伙过来舔思淼的指尖,慢慢慵懒地闭上眼,在男子温暖的怀里睡去。 林思淼这一夜也睡得甜,她躺下时还能瞧见华奕轩的灯光映在街面上,微微反向自己的绿纱窗,心内充盈又安稳。 至此华奕轩就算长赖春回久,不过思淼也得了不少好处。 最幸福的就是睁眼闻到饭菜香:云英面,糖雪馒头,春茧软包子,肉油饼——书童伍儿每天一大早就捧来无数珍馐美味。 如今华奕轩挑明身份,再也不用藏着掖着,笑说等过几天辛正酒楼开新酒,就带思淼去瞧瞧,还有那个她总惦记的贺家酪面。 药馆里也放上冰鉴,花梨木雕刻而成,分箱底和箱座两部分,箱口大底部小,整体犹如漏斗。冰鉴内为铅里,底部有一个小圆孔,专门为冰融化时泻水用。 箱内放入隔层木板,下层储冰,上层放瓜果,盖面分半可以拆开,盖上还有两钱纹孔,用来散发冷气和降温。 箱体外部掐丝镶金,精致典雅。冰鉴搬入春回久,冷气从纹孔缓缓飘散出,小阁楼里立刻凉爽,强过她前几日买的竹夫人百倍。 一共两个,用来藏药和储存食物。兴奋的林思淼先放入一堆香饮子和水果,欢心得像个五六岁小女孩。 大穆朝的冰一律由朝廷管控,专门派人在冬天凿冰存入冰窖,夏日会发放给普通百姓用做避暑。 西药许多都在低温环境内保存,所需的用冰量巨大,为了维持恒温每两日就要更换新的冰块。 幸亏有翰林医官院作保,她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如今还有黄金医者印章在手,华奕轩把所有拿药的生意都交给春回久,他的济世堂根本连一根儿草药都没放,伍儿也时常跑过来帮忙。 林思淼的人生突然就开了挂,她有一种深深的预感,自己马上就要暴富,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春回久的生意烈火烹油,自然也有别的铺子惨淡经营。 黄家药铺这几日的进账便是一落千丈,掌柜的倒还想得开。他已经做了半辈子药铺营生,能够维持运转也便知足。 黄大娘子可是急火攻心,先是秀儿的婚事没个着落,那位华公子的医馆,白日里她不好去打扰,傍晚趁关门时也偷偷去过几次,人家根本就不见客。 最焦心的还是自己女儿,言谈里居然流露出对翰林公子的冷淡,她是真担心这位小祖宗任性坏事。 再加上春回久药馆如日中天,她开始寻思林思淼这个丫头不简单,怕是攀上了华奕轩。 越想越生气,越思量越怄心。 不过就是个傻丫头,眼中钉,来历也不明,想到这里脸一沉。 妇人用血红的指甲揉揉太阳穴,凝视着烛火摇曳,眼前出现火光冲天。 她也在做这个梦,凄厉的喊叫声在耳边回响,飘桐村一夜之间燃烧殆尽。明明自己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双亲低声说过几句,为何记忆竟如此逼真。 随即又想到林思淼,对!就是因为这个傻丫头,闭上眼——时光回到自己刚嫁入黄家药铺那天。 新娘子头顶红盖头,身披销金大袖黄罗配红裙,由媒婆满脸堆笑地扶下红彤彤轿子。 喜气洋洋拜过天地,美娇娘被送入新房。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边,偷偷从盖头底下往外瞧。 烛火萦绕,喜字当头,心里也是美滋滋。 突然有人噗通好似摔进来,她一着急掀开盖头,却见一个满脸疤痕的小女孩,痴痴望向自己笑,趴在地上又站起来,“好看——”又重复遍,“好看的新娘子。” 原来是个傻丫头,她以前听黄掌柜提过,也就淡淡笑笑,并不理会。 谁知那个丫头竟不走,只呆呆地望着红艳艳的新娘子,遍系红绸的屋子,目光落在缓缓燃烧红烛上,兴许是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红色,哇地一声哭出来。 突然冲到黄大娘子怀中,浑身颤抖地抽泣,“娘,着火了……有官老爷在村口,着火了!” 第38章 梧桐落大树底下好乘凉,芝麻开花节节…… 烛影摇红, 映在妇人因惊恐而略微扭曲的面容。她清楚记得傻丫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身躯,小嘴哆嗦却清晰无比地喊叫着:“娘亲,村口有官老爷——有火!” 她的心骤然一紧, 心里更加笃定傻丫来自飘桐村。村里谣传的那场火, 也许并不是天灾。 黄大娘子自小随双亲离开家乡,只知道那是个偏远的小地方, 前后没有几处人住。自从天火之后, 父母也很少提及,偶尔窃窃私语,也是一副不能见人的模样。 父亲临走前特意叮嘱,不要让人知道她与飘桐村有瓜葛,遇见附近的人也要躲远些。 都说不吉利,到底怎么个不吉利法,好好的村子突然间就换了风水,怎么琢磨也不对头。 直到遇见傻丫, 那句官老爷在村口, 总算让妇人心里明白八/九,就是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大人物,整个村庄居然一个不留。 大穆朝的法度严明,若是一般权贵人家, 怕是也没这份本事。 她越思忖越害怕,还好傻丫长大后好像忘了这回事, 加上她痴痴傻傻,也没人会当真。 其实没人知道自己来自飘桐村, 只是想起来就如心里藏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人。 叹口气,吩咐老妈妈要喝开在蓝桥上的白家清粥, 好让自己不停旋转的脑子歇息一下。 对于黄大娘子来说,林思淼这丫头,好似个定/时/炸/弹差不多。 如今在大穆朝,飘桐村这三个字已经无人提起。有的是将它遗忘,也有的心里忌讳,不愿意听到。 皇宫大院,灯火如昼下朱门深锁。慈溪宫内弦乐飘飘,廊下的蔷薇花架前,宫廷乐师正在弹奏新谱的曲子给太后解闷。 妖娆美颜的歌姬轻张朱唇,音色袅袅,如流水淌过整座静谧皇宫。太后抿嘴轻笑,微闭双眼躺在贵妃榻上,显然非常得享受。 几个侍女守在身边,冰裂纹瓷盘上摆满鲜灵灵水果,旁边是座假山,人工修建的湖面碧水涟漪,直接连着宫外的索河,旁边扇车成队,前方摆上木架金盆,其内无数晶莹剔透的冰块在夜幕下熠熠生辉。 晚风袭来,吹动轮转哗啦啦作响,飘拂过冰块与满园夏花,香气四溢,瞬间让人倍感凉爽。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梦后三更——”软糯音色飘入耳畔,钱太后突然皱皱眉头。 侍女扭头朝乐师使个凌厉眼色,对方立刻会意。指尖滑过,琴弦一转,歌姬是位新入宫不久的女子,不知自己犯了忌讳,唯有呆呆地随乐师换首曲子。 太后方才睁开双眼,捻了块蜜枇杷放入口中,喃喃自语:“梧桐啊梧桐,夏日已过大半,秋天来临,又到梧桐最美的时候了!” 默默抬眼,一抹愤恨不甘的情愫在眼底转瞬即逝。 帝姬柔姿从慈溪宫外缓缓走来,身后还跟着侍女舞华,手捧个白瓷盅,笑嘻嘻地来到花架下。 她微微施礼,“太后今儿头疼可好些了。”将白瓷盅放到石案上,“女儿亲自熬的百草粥,还请母亲尝尝。” “你最贴心,”招手让她坐下,眯眼笑着:“翰林医官院那些人啊,只知道背药书,给的东西全是应付。赵主使又说什么要下针,怪吓人的,我可不喜欢那些东西。” 柔姿笑道:“女儿也不懂医术,不过听人家说过这个方子,但愿能管些用。” “每次喝完啊,真就觉得好些呢。” 侍女用天青瓷碗乘上粥,放入太后手中。 柔姿又道:“上次女儿提过春回久药馆之事,如今已经在翰林入册,不如让那位小娘子来瞧瞧。” 钱太后并没有对春回久药馆报以期望,毕竟连翰林里的御医都没法子,不过给帝姬一点面子。再说她心里发愁皇后迟迟不见有孕,或许民间的偏方能派上用场。 喝下半碗粥,用帕子抹抹嘴角,淡淡地:“既然如此,明日就请过来吧。” 林思淼近日的生意愈发芝麻开花节节高,尤其是防蚊手环大卖,真正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她心里寻思确实该添个新伙计帮帮忙。 “最好是个女孩子,心思细腻,不容易出错。”华奕轩得空就来转悠,对她招新人操心得很。 “我觉得呀,还是要个像伍儿一样机灵健壮的小伙子好。”故意眼神炯炯发光,乐悠悠地,“就把你那张床腾出来,楼下有个人我也不怕。” 华奕轩哼了声,“你胆子可真大!” “是啊,我要是个没胆量的,能引狼入室吗?”迎上他的目光,总之是不甘示弱。 “林小娘子,”男子歪头靠在药柜前,“你和晏二公子关系还挺好,没看出真本事啊!”玩笑的语气里也带有一点儿莫名的怒气。 “何以见得?” “近日里手环卖的不错吧,难道不是多亏了枢密院的晏副使。” “晏二公子!”女子一副绝对不可能的表情,反而把对方逗乐。 “还真是没良心。”从冰鉴里取出香饮子一饮而尽,冷冷淡淡地:“你以为那么多王公贵族来买手环,是因为谁?” 华弈轩说得没错,防蚊手环大卖,确实是多亏晏瑜然。 男子天天上朝,骑射,日日手环不离身,像他这般人物,年少骠锐又身居要职,何况模样还俊郎,早就是众人争相模仿的对象。 林思淼这只玄色手环简单大方,配上晏瑜然更显得贵气雅致。手环的模样漂亮,夏天又能驱蚊,当然也少不了柳林枫的有问必答。 “这个手环啊,”对着好奇的众人道:“是从春回久药馆得来的,就在后街拐角处,济世堂旁边。” 富贵人家陆续派人来瞧,发现不只是款式众多,颜色五彩缤纷,还分小孩和成人不同版本。 思淼看到生意好,又特别取出加入香水的手镯型,散发着小苍兰幽幽香味,得到贵族女子的喜爱。 孩童的款式也分好几种,完全可以当做配饰来戴,全是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小动物:猫咪,小狗,狐狸等等,里面的香片还可以定期换,经济又卫生。 现代制的驱蚊香,采取东西方植物混合而成,经过特殊工艺,留香持久,相比于纯天然的香囊,驱蚊效果更明显。 一传十,十传百,在王公贵族中居然掀起佩戴防蚊手环的热潮来,不管林思淼进多少货,都是一扫而空。 宫里的人喜欢,普通百姓自然也愿意跟随潮流,她的手环又便宜,生意想不好都难。 可是女子万万没想到竟是晏瑜然起得关键作用,还以为自己的东西好,赚来好口碑。 要是能找人给晏二公子画幅像,就带着自家的手环挂在门口做广告,那岂不是更好! 她靠在椅子上笑嘻嘻地琢磨,但一想到男子冰冷的眼神,立刻将这个小火苗掐掉,毕竟保命最重要。 第39章 醉酒京都角妓封蕊奴。 朗月清风, 林思淼躺在新买的花梨木摇椅上,美滋滋地琢磨起自己生意。 果然背后有靠山,吃穿不用愁。 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再加上太师府的晏副使, 天!——禁不住吐吐舌头, 没想到自己也有攀龙附凤的时候。幸福来得太突然,照这样下去, 没几日就能赚个金银满钵,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带点回现代呢。 【宿主,可以的哦!】 真的呀,兴奋地几乎要从摇椅上跳下来。 【可是请不要忘记主要任务:至少解锁百分之八十的处方药。】 你以前没说要百分之八十。 【一年之内哦!】 也没提过有时间限制。 【系统在不断更新中哦!宿主你再这样磨磨蹭蹭,就回不去了。】 处方药是根据医生的处方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可以拓展业务呀!到处多转转,救死扶伤,收集病人呀!】 我生意忙得很。 【手坏卖得再多,对宿主你的意义也不大。】 没事请跪安吧! 林思淼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 又开始发起愁来。西药与中药不同, 大部分计量需要根据验血结果才能确定和调整,她如今全凭经验,当然没把握。 手撑起脑袋唉声叹气,挑眼突然觉得银色月光下的窗户边, 似乎少点什么东西。忽地一愣神,哟!她的五彩香囊不知何时竟没了踪影。 砰砰——外面有人敲门, 不用想也知是谁。男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满眼温柔, “小娘子,今晚赏脸和在下吃个晚饭。” 林思淼立刻脑海里跳出两个字:有诈!天天一起吃饭,怎么今天阴阳怪气的。 圆桌正中是影青八方瓷壶装上白桃酒, 旁边摆放着蟹肉黄,荔枝白腰子,水晶烩肉,五彩素菜,鲜嫩嫩水果还有几个酥酪饼。 她清楚地瞧见金黄饼上四个大字:贺家酪面。五百文银一个!目瞪口呆地数数,脑子里飞快算计,一共五个也就是两千五百银,合人民币将近一万元! 男子斟上酒,把影青瓷酒杯递过来,瞧见林思淼一脸你是不是要毒死我的表情。 他笑笑,“先吃点垫垫,一会儿咱们再去辛正酒楼转转。” 多么像是最后的晚餐,林思淼眼神露出不可思议得惊恐! 对面人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玩笑,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饮下,酒过三巡,却始终沉默不语,似乎林思淼这个人不存在般。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华公子,“自从男子挑明身份,她便这么称呼,伸手抱起酒壶,“万一你喝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可没药救!” 他有些醉了,眯起眼睛望过来,烛火在眸子里跳跃,青丝散落,语气就像只小宠物在撒娇:“你又咒我。”把青瓷壶夺过来,“我若不在了,对小娘子有什么好处吗?” 此人反正做事从没章法,今儿不知道又唱得哪出戏。 不过老话常说,酒后吐真言,林思淼忽地想套套他的话,拿起块酪面一边津津有味地咬着,一边试探地问:“你怎么不好奇春回久的药呢?” 如今的春回久药馆,已经是誉满京都。正所谓树大招风,有人赞叹,也有人诋毁,质疑林思淼与药品来历的可不在少数,只不过全被翰林医官院的威力压下去而已。 男子闭上眼,半靠在椅背,淡淡地:“药好就可以,何必深究。” “你怎知药都好,春回久的药许多你还没见过呢?” “药虽多,卖药的人却只有一个,我信得是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潋滟似有暗波涌动:“这人世间,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无需说明。” 不等她开口,又自斟自饮一杯。 杯杯下肚,看得林思淼愈发满头雾水。此时此刻的华奕轩,明明是在借酒浇愁。 终于忍不住把他手中的酒杯夺过来,“哪里有这样空腹不停喝的,明儿不开张了?” 他笑笑,仍旧不停。 好一会儿,男子似睡非睡,长睫毛在荧荧烛火中抖动,琉璃蓝薄衫迎着月光,脸色白净到毫无血色。 “思淼——”轻轻一声,刚出口就飘散在空中,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心里砰的一声,夜极静,连蝉鸣声都被淹没,只听到心跳。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你也没吧?”她故作镇定,想到洛徽叮嘱过赵家大公子之事要当做不知道,语气轻松地,“都说你是华赵两家唯一的公子。” “我有的。” 林思淼暗暗吃惊,没想到对方会对自己提及家族里的隐秘之事,何况他平日里没一句真话。 “今日是他的生辰。” 原来是在思念自己的兄长,可见两人感情很深。 后街里很安静,蟋蟀鸣叫着,树影在灯火里婆娑,百花静谧。 “兄长大我许多,”他幽幽地开口,“记得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但我还会梦到他的模样。” 气氛莫名沉重起来,她只能机械地“哦——”声作为回应。 男子稍作停顿,眉间微蹙,似乎所有的忧伤和痛苦都凝固在这几秒钟,让人忍不住心疼。“家族里的人都不愿意提起,尤其是赵御医大人,问都不许问。” 他说赵御医大人这几个字的口吻极尽轻蔑之情,根本不像是在谈及自己的生父。 “也许是因为太过于伤心。” “是吗?”冷笑一声,让人心生寒意。 “肯定是,毕竟自己的亲生儿子,”试图缓解气氛,“而且你的兄长一定很出色。” “用龙章凤姿来形容也不为过,人非常得温柔,总是在读着厚厚的医书。”语气里的倾慕之情难掩。 “肯定是个好大夫吧!” “比我强百倍,”不自觉嘴角上扬,“十几岁就进的太医院。” 龙生龙,凤生凤,这一家子果然都是名医,林思淼瞬间肃然起敬。 男子喝完整壶酒,仍觉得不尽兴,站起身要去蓝桥边上的辛正酒楼。 他晃悠悠地走出阁楼,林思淼用尽全力也拦不住,唯有无奈地跟着。 一缕明亮的灯火闪入,两人来到京都正街,繁荣景象跃然眼前,比白日里还热闹百倍。 酒楼的欢门上彩旗飘飘,瓦舍里的艺人各显伸手,美食随处可见,花灯相得益彰,火树银花闪烁,人声鼎沸。 真是越夜越热闹,比现代有过之而无不及。 男子径直走进正店大酒楼,紧跟在身后的林思淼一路小跑,不死心想再挡挡,提高声音道:“听说这家店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商贾名仕之类,我去不太合适吧!还是回——” “你不合适,我合适啊。” 掌柜的远远瞧见,越过欢门,满面堆笑迎出来,“华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自上次开新酒时,您在楼前救过那位大娘子后,真是有日子没见。” 奕轩笑笑:“如今没那么悠闲了。” 掌柜又看到愁眉苦脸在身后的林思淼,继续热情洋溢,“这位就是春回久药馆的林小娘子吧,久仰久仰!您家的东西可真好,尤其是那个防蚊手环,我家里的娃儿都带着呢。” 真真笑迎八方客,林思淼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人在二楼大厅落座,位置极好,不仅视野开阔,还很安静。 思淼才注意到酒楼回廊上站有不少明艳妖娆的女子,打扮神态均不似良家。意识到原来不只是开新酒时会请官妓招待,平日里这里也有陪酒妓。 想到这里不由得瞪了男子,这些王侯贵族果然都不是正经人。 男子迎着她的目光,满脸莫名其妙。 忽听三楼雅间一阵喧哗,还伴有女子的哭泣与呵斥声,整座楼里的人瞬间停住说笑,伸头好奇地张望。 两三个伙计从雅间急慌慌跑出来,在招待客人的掌柜耳边低语几句,掌柜脸色陡然大变。 一行人急匆匆往上走,隔会儿才安 静下来。丝竹重弹,大家也就继续喝酒吃饭。 少会儿,有位身形婀娜的女子缓缓下楼,身穿大红对襟衫儿,软黄百褶裙,珠翠堆满。后面还跟着两个小丫头,俱是蓝粉两色衣裙的打扮,一个泪痕满满,另一个噘起嘴手里抱着琵琶。 女子虽然蒙着面纱,只露出双眸已是勾魂夺魄。纤细玉手轻垂,柳叶眉皱起,像是受了万般委屈。 旁边的掌柜满脸陪笑,只听他不停说什么,姑娘不要动气之类。 好大的架子,能让大酒楼掌柜一路陪笑。 小伙计端上菜,林思淼控制不住八卦之心,“请问小哥,刚才那个姑娘是谁啊?” 伙计愣了愣,瞧瞧华弈轩,点头哈腰地,“小娘子居然不知道啊,她就是京都有名的角妓,封蕊奴。” “哦。”装模做样地点点头,其实只知道大概就是名妓,色艺双绝那种。 小伙计又偷偷瞅了瞅华弈轩,低眉顺眼地退下。 林思淼看得真切,心想这位华公子不会还和封蕊奴有瓜葛吧。真真是命犯桃花,西门第二啊! 华弈轩看着她只想笑,对方把自己当做酒色之徒,他也懒得解释。 毕竟以封蕊奴的名号,只要是京都的世家子弟,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第40章 深情款款才子佳人对对碰! 夜阑人静, 浓稠的砚台墨洒向天空,坠满星河。华奕轩酩酊大醉,晃晃悠悠被林思淼搀扶着。 她满脸怨气, 极度后悔跟男子跑出来, 早知道醉成这副模样,应该提前喂他解酒片。 由于对方醉得不省人事, 刚才那顿饭是女子自掏腰包, 整整两百两纹银,心疼得她牙根直痒痒。 也是女子傻,居然没想到记账到济世堂,再说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也可以赊账啊! 自己真是品德高尚五好青年,怎么就呆呆给了银子,那是她下午专门带在身上,准备到钗钿阁买点首饰的。 “思淼,我们回家——”对方美滋滋得心情大好。 “回哪个家?你这人奇奇怪怪, 那么多家!” “小娘子怎么总凶我呢。” “这位公子, 你晓不晓得刚才欠我两百纹银。” “夜色真美啊!” 趁着四下无人,林思淼寻思把这个醉鬼扔到街角,应该没关系吧。 辛正酒楼,三楼雅间里, 几十个面露凶色的家仆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大掌柜正向一个人点头哈腰,此人三十出头, 两鬓微白。脸上倒是素净,眼睛细长, 嘴角微垂,生就一副薄情寡义的模样。 掌柜陪上笑脸,这人却不苟言笑。 “言仆射, 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在下。” “你!”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般,“何苦替别人顶罪。”声音傲慢无礼,又像是捏着嗓子,“封蕊奴的气性也太大了,不知是谁给的胆子。” “封蕊奴不过是个角妓,不值得仆射惦记。” 那人皮笑肉不笑,继续尖声尖气,“你倒是会说乖巧话,听说后日掌柜的有新酒酿成,记得我今个扫的兴,要让那丫头补上。” “仆射——”掌柜面露难色,但还要讨好地,腰躬得更低,“封蕊奴酿新酒时一向不来,而且她从来都是自己选客人,这是老规矩——” 话音未落,只听对方啪地一声拍向桌子,几个恶奴顺势蜂拥而上,三两下便将掌柜推倒在地。 “大人!”被压住胳膊跪下,苦苦求饶,“封蕊奴在下是真得管不了啊。” “她是看中何子谦,不愿意来我这里。” “这是哪里的话,谁也不能跟言仆射相提并论!小女孩就是成名早,脾气难以捉摸,所以从来都是自己选客人。” 言仆射嘴角挤出一声冷笑,不用使眼色,旁边的奴仆也立刻会意,伸出手狠狠打上掌柜的脸,顿时鲜血直流。 足足有三十几下,言仆射才晃晃手手,“罢了,明日掌柜的还要开张。”慢悠悠地站起来,抬脚出门的瞬间只留下一句话:“记得我刚说的事。”态度嚣张,旁若无人地消失在月色中。 适才店里的伙计不明就里,都战战兢兢地在楼下侯着,这会儿才敢跑上来,又是拿药膏,又是敷冰块。 本来正店打烊就晚,经过这一闹腾,大家都睡不了几个时辰。 掌柜心里直叫苦,真真是无妄之灾。今天这位言仆射纯属没事找事,封蕊奴是京都有名的角妓,在册官妓。 平日里住的地方都是独门独院,好些个丫鬟专门侍候,生活和个贵小姐一般,岂是他可以派遣之人。 两人不过是由于封蕊奴刚堕入风尘时,曾在辛正酒楼做过。掌柜的看她年纪小,多有照顾,才算有些交情。 李掌柜作为京都最大正店酒楼的老板,这么多年来和官员常打交道,不说八面玲珑,也是惯会察言观色,人人都不得罪。 言仆射是枢密院钱主使的心腹,但何子谦也不好惹啊!此人可是圣上的大红人,誉满天下的新科状元。 怪就怪封蕊奴偏偏看上何子谦,本来她一个角妓,要的是左右逢源。好好的交际花不做,偏要当什么痴情女子,让他这种小人物左右为难。 只是这位言仆射素来不近女色,今日竟闹这么一出,实在难猜。后日的新酒上市恐怕要出乱子。 不由得想到朝堂上的暗流涌动,自然就不是一个酒楼掌柜可以猜度。“哎哟,”叫了声,脸上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疼。 言仆射坐在大轿子里晃悠,他当然不是看上封蕊奴。 何子谦——居然想依仗年轻陛下的赏识顶替自己的仆射之位,真是痴人说梦! 大穆朝明文规定正式官员不可招妓,更别说是官妓,吹拉弹唱都可以,情色交易是绝对不允许。 他几个月前就派人查过,也特意安插小丫头在封蕊奴的香花桥做眼线,却都回二人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无任何越轨之举。 这种事,他怎么会信。 “即便是现在没什么,”言仆射又开始皮笑肉不笑,“苦命的鸳鸯,不妨让我来推一把。” 他深知何子谦年少得志,难免狂妄,素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更是一点儿气也受不得。 今天如果不闹,三日后开新酒,这位新科状元不见得会来辛正酒楼,但现在他是非来不可。 月色迷蒙,一切都在隐秘处暗暗生长,无人明了。 华奕轩回到春回久就醉倒在床上,男子的脸白到毫无血色,连嘴唇也淡淡得似要消失。只是长长的眼角线飞入两鬓,如羽扇的漆黑睫毛在烛火下染上一层鎏金。 呢喃地翻个身,黑发散落,顺势遮住半边脸,整个头埋在软枕里,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沉沉入睡。 林思淼为他盖上薄毯,瞧着男子的容貌怔了怔,心里瞬间涌出对面卖肉的王掌柜女儿,前边茶店李婆的侄女,后街角裁缝铺子里柳奶奶孙女,还有今儿晚上那位京都第一角妓封蕊奴。 叹口气,摇摇头:罪过呀! 伸手准备剪灯,目光无意间扫过男子的上衣对襟,瞧见有湖蓝金丝线露在外面,细看原来是个平安结的小穗穗。 思淼心里吃惊,偷偷取出来看,正是自己挂在窗户旁的五彩香囊。 她把香囊握在手中,咬着嘴唇犹豫好一会儿,才轻轻放回去。 刚抬脚走出海棠花屏,他就叫唤口渴,半晌又喃喃地说胃不舒服,心想自己真是欠了这位祖宗,无奈到药柜取出碱剂,哄小孩般让喝下。 等到休息时已是后半夜,索性从楼上拿出毯子来,趴在桌子上眯会儿。 夜已深,人皆寐。 明日又是一个艳阳日天,卸下的伪装全要悄悄再戴起来。 华奕轩虽然醉酒,但醒得很早。金光洒向绿纱窗,映照在百眼柜前,海棠花屏一点点亮起来。 男子揉揉眉头,听屋外翠鸟鸣啼。睁开眼,透过海棠花屏的缝隙瞧见林思淼,女子盖着薄毯趴在桌子上,柔柔弱弱,像只小鸟儿窝在巢中。想来是照顾自己整夜,所以这会儿还不醒。 他翻身起来,两只手撑住床边,头还隐隐作痛,也许是由于酒劲未过,竟有种过去轻轻抱下女子的冲动,心里一疼,垂下双眸。 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心疼别人的机会。 一顶小轿子停在春会久药馆外,有人缓缓走下来。 第41章 辛正酒楼平平无奇的冤案。 清晨的春回久药馆外, 街对面几家铺子还未开张,绿叶摇曳中缓缓驶来辆水绿色绸布大轿。 帘子一掀,走下位身穿窄袖宽袍的老人家。他理理衣襟, 踏着四方步, 伸出手极有节奏地扣门,“咚咚——” 华奕轩小跑几步, 生怕吵醒林思淼。扫了眼来人, 不用对方言明,也立刻猜个八/九不离十。 大太监陈贤文笑笑,瞧对面公子好个模样,他既然能来,肯定早就打探过春回久和济世堂的关系,轻轻拱手道:“华公子,这厢有礼。” 华奕轩也潇洒地作揖,“不知公公有何贵干?” “在下是想请林小娘子到宫里走一趟, 瞧瞧病人。”有点好奇翰林院医官院小公子为何一大早就在春回久, 挑眼往里看,发现海棠花屏后凌乱的床铺,讳莫如深地笑笑。 林思淼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位满面红光的白胖老头, 一脸茫然。 陈贤文又一拱手,笑嘻嘻地:“这位就是林小娘子吧, 在下陈贤文,来自慈溪宫。我家主人身子不太舒服, 还请小娘子去看看。” 思淼开始有点糊涂,但听到慈溪宫瞬间清醒。她如今已不是初来乍到,知道慈溪宫是钱太后的寝宫。 眼前这人打扮讲究, 言谈举止阴柔,意识到此时正在与大穆朝权力的最顶端打交道。 她极其恭敬地曲膝行礼,眼珠子一转,瞬间移动到华奕轩身边,满脸笑吟吟:“小女子只会抓药,不能瞧病,还是要找大夫开药方才行。”双眸水盈盈地望着华奕轩。 男子嘴角勾笑,这是没把握要拉自己下水啊!不过也正合他的心意。 陈贤文点点头,“那就请两位一起吧。” “其实林小娘子不必跟去,回来拿方取药就可以。”宫闱里风云变幻,他不想让对方去冒险。 林思淼却在想这人一向鬼主意多,撇了眼男子,“若能到宫里瞧瞧,也是小女子的福气。” “你就这般舍不得我。” “不看着你心里实在没法踏实。” “还是舍不得我。” 二人同坐在去宫里的轿子里,还止不住地斗嘴。 绿树成荫的慈溪宫,碧波湖水潋滟,廊下盛开的蔷薇花如粉海泛起涟漪,香气弥散,恍若世外桃源。 钱太后刚用完早饭,半靠在贵妃塌上,女官绨绣正用手按在太后的乌发间,顺着穴位慢慢按摩。 太后的头疼病近日越发严重,唯有喝点帝姬柔姿的百草粥才能略微缓解,长长地叹口气,身子不舒服,情绪自然也差得很。 华奕轩与林思淼赶来时,她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 二人施礼,太后半闭双眸,先瞧见华奕轩,“哟!”随即睁开眼睛,直起身子道:“这位是赵家公子吧。” 不等男子回答,陈公公先讪讪地笑,向前搭话:“正是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 “怪不得,”钱太后来了兴致,“你与赵医官长得可真像!” 华奕轩抿嘴微笑,点点头。 旁边的林思淼偷偷看看男子,担心他提起兄长会伤情。 钱太后才瞧见思淼,上下打量一番,温柔地:“林小娘子也是惹人爱,年纪轻轻就自己开药铺啊。” 她们正在寒暄,外面走进来仪态万千的帝姬柔姿,侍女舞华依然捧着白瓷盅。 她在太后身边落座,眼角余光落在俊美的华奕轩身上,手微微颤抖,不敢抬头。 “女儿,”太后偏笑嘻嘻地唤她,“你看这位公子是不是和赵朝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是双胞胎胜似双胞胎。哪像晏太师的两个双生公子,简直差个十万八千里。”说着笑出声来,仿佛头疼也好些。 柔姿仍低着头,只是笑笑不言语。待华奕轩请脉后,方才偷偷忘了一眼。 这样欲言又止的情态,全被旁边的大闲人林思淼看在眼里,老实说她站在底下完全是多余,一脸天真地等着华奕轩的药方。 诊断与赵主使的一样,快速解除病症的方法就是下针。 钱太后的眉头紧紧皱起来。 男子一笑,“太后,林小娘子有药。” 林思淼来之前曾经向陈公公打探过,太后的头疼部位聚集于一侧,每次发作还带有轻微的呕吐,明显是偏头疼症状。 她早就把药放在药盒里,因怕片剂的模样太后难以接受,出发前特别磨成粉末,所以才来得晚些。 这会儿拿出来让侍女先验药,谢天谢地不用自己来,然后看着太后服下。 “药多久起效?”绨绣问。 “一个时辰。”自信满满,众人皆叹。 陈公公吩咐宫人摆上水果与甜品,又唤来宫廷乐师,好让大家一块儿消遣,就等着看林思淼的药管不管用。 女子的专业知识过硬,心里一点儿也不担心,乐呵呵地又吃又喝起来。 一个时辰——她还说多了呢!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太后的头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呼神奇!全慈溪宫的人皆喜上眉梢,那金银财宝可就赏了不少。 林思淼又大赚一笔,回来的轿子上喜滋滋。 华奕轩靠在轿帘边,瞧她一副财迷心窍的样子直摇摇头,“昨天我欠的银子可以免了吗?” “当然不行,”她眨眨眼,“一笔归一笔。” “你要命要钱?” “又不矛盾!” 男子忽地压低声音,“你可看见太后的手?” “怎么?” “偶尔有那么几次,不过抖得实在是太厉害些。” 林思淼捂着银子,也陷入沉思。 三日后,又是辛正楼酿新酒的日子。华灯初上,酒楼长廊上窈窕娇女穿梭其中,各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里面挤满形形色色各类人等,外面还站着凑热闹的看客。有身份的贵宾都在三楼雅间,酒已经斟满,珍馐佳肴飘香,丝竹管弦,好个活色生香的欢场。 掌柜在门口迎客,表面笑意盈盈,内心纠结万分。 活祖宗言仆射说是一会儿就到,先行的随从已经在雅间候着。封蕊奴那里话是带到了,但人家赏不赏脸可不一定。 只盼望大好的日子,楼里达官贵人也多,各位都能给个面子,不要闹得太难看。 他还在心里琢磨,那位新科状元何子谦可千万别来。这三个人要是凑在一起,今儿这酒楼非被拆掉不可。 抬眼望见一顶大轿停在门口,轿夫小心地掀开轿帘,有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公子走下来,青衣青衫,书生打扮,正是何子谦。 他走下轿子,轻轻转身伸出手,一只倩倩玉手搭上来,封蕊奴笑意盈盈地坐在轿中。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视,满目春色,爱意融融。 掌柜只觉得双腿一软。 封蕊奴今天没有带侍女,何子谦也没让随从跟着,两个人就是气定神闲来喝酒。 不愧是皇上的大红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摆明不把言仆射放在眼里。 掌柜看这个架势,唯有小心地请进金尊阁,刻意安排离言仆射的春秋殿远一些。 一更天时,言大人才声势浩大地走进辛正酒楼,随从趴在耳边报信,他又是特有的皮笑肉不笑,“麻烦请封姑娘过来。” “仆射,”又开始陪笑脸,“今儿这楼里好多个知名的角妓,大人不如看看。” 对方握着酒杯晃了晃,细眼角挑起,“那就不劳烦掌柜。” 他不敢再多话。 两边家奴随即走出屋子,气势汹汹地闯到金尊阁,一脚踢开门。 封蕊奴正在弹琵琶,何子谦一边儿闭眼欣赏。忽听门外好大动静,两人有些吃惊,正店大酒楼里人来人往,对方居然堂而皇之地破门而入。 四五个家奴冲进来,拉起封蕊奴就往外拖,女子一脸惊恐,手中琵琶顺势摔落在地,哐当——好大声传出来,喧哗声四起。众人都朝三楼张望,议论纷纷。 掌柜心里焦急万分,言仆射却一脸轻松地笑笑,慢悠悠站起身,大踏步朝金尊阁走去。 他一进门,那几个随从立刻退到后面,带头的恭敬地拱手,“仆射。” 言仆射面露威严怒斥,“让你们来请封姑娘小叙一番,如何动粗!” “大人,”慌忙跪下,完全换副面孔,很是像模像样,“本是奉命来请封姑娘,准备敲门时忽听里面有难以入耳的声音,小人以为姑娘受人欺负,就推门而入,哪知——” “如何啊?”这一声“如何”极其尖刺,楼上楼下瞬间一片安静,大家都竖耳听着,不知发生何事。 “小人看见何大人和封姑娘两人衣衫不整,真是有伤风化。” “你胡说!”封蕊奴激动地喊了出来,杏眼圆睁,“我二人的衣服分明是被你们拉扯所致。” “这样低贱的小伎俩,”何子谦冷笑几声,“就想往人身上抹黑。” 言仆射看上去一脸吃惊,转而有些低三下气地:“何大人不必着急,这些下人也惯会胡扯。”又笑着问掌柜,“雅间一向有人专门侍候,伙计呢?” 他位高权重,何子谦不过才刚中状元,口口声声以“大人”相称,也让众人侧目。 掌柜忙叫来负责上菜的星儿,心里乱做一团麻,嘱咐他小心回话。 星儿跪下,由于害怕整个身子缩在一起,哆哆嗦嗦。 “我且问你,”言仆射反而轻声细语,“刚才你在哪里?” “小的上完菜后,何大人就让退下的,说不招呼不用来。” “这是没有的话!”封蕊奴叫起来,手攒着衣角又羞又怒,“怪不得刚进来时,就说什么外面太吵闹,还是把帘子拉起来的好,原来你们也是串通一伙的。” 何子谦没料到辛正酒楼里也有对方的人,脸色陡然一变。 星儿吓得哭起来,不敢吱声。 言仆射面露惋惜之色,深深叹口气,声音却提的老高,“何大人,圣上严禁官员与娼妓有染,更不要提是在册官妓。你身为新科状元,待旨入朝,如此恐怕不妥吧!” 语重心长得像个长辈,又作万般无奈状,“不过今日也许是酒太烈,如今人证都齐全,封蕊奴在下恐怕要带走,交给大理寺审审。” 第42章 救命搅入是非,再一次联手…… 酿新酒之夜, 辛正酒楼内灯火阑珊。 言仆射命令几个奴仆强行带走封蕊奴,大堂内一片哗然。 何子谦书生意气,立刻青筋暴起, “要想带走封姑娘, 不如先绑上我!” “何大人,在下怎么有这个胆量, ”故作大惊小怪的模样, 态度谦卑:“只是你回去要仔细斟酌,给陛下如何解释。” 随从一拥而上,何子谦怒不可遏想冲上去阻止,掌柜怕他吃亏,伸手拉住男子。 上面这一闹,底下可就人声鼎沸,叫嚷开来:“新科状元和封蕊奴!” “在雅间里。” “哟!” “才子爱佳人,早听说两人不一般。” 何子谦的脸颊因怒气而涨红, 气得浑身发抖。酒杯捏碎在指尖, 血痕累累。他既担心蕊奴,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虽是龌龊的雕虫小技,却也如吃苍蝇般恶心,况且当众闹出来, 无论如何也影响声誉。 “没想到你辛正酒楼也是他的走狗!”不由得怒目而视。 掌柜的叫苦不迭,星儿一向听话, 从小就在酒楼当伙计。他的亲娘是后厨辛大娘子,根本想不到会闹成这样。 “大人, 依小人来看这件事也算不得什么,不过说有则有,说无则无, 如今最要紧的是——”指指上面,何子谦会意。 他回到家里,立刻就写好密函,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 第二日清晨,天色未亮,匆忙上轿准备进宫。 家门口驶来另一顶轿子,上面走下来个人,细条身材,短须胡,浓眉半掩的小眼睛囧囧有神。 此人名为贾乃玉,年纪比何子谦虚长几岁,二人一直以兄弟相称,同样也是圣上新宠。 贾乃玉昨日并没有去酒楼,晚上听下人在议论此事,深知何子谦空有才华,但性情急躁,今儿大早就慌忙赶来。 “此事你我要好好商议一下。”拉起何子谦又回到书房,急急地问:“贤弟可是要去求圣上。” 对方点点头。 “糊涂啊!圣上对你给予众望,此事有辱声誉,怎可让陛下烦心?” 何子谦垂眸露出羞愧之色,低语道:“兄长说的有理,但即使小弟不予理睬,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岂不是被动?” “如今还没有传唤你去大理寺,可见没有坐实的证据。” “兄长意思是?” 贾榜眼警惕地看看窗外,信步来到书桌旁,拿起毛笔在纸上画画,绕过去仔细瞧,却是个弃字。 何子谦心里一惊,随即拉下脸。 “贤弟莫要心软,”压低声音:“蕊奴不过是个弱女子,将来难保口供有变,我在大理寺也有几个旧交,不若——” “乃玉兄,”何子谦轻蔑地:“这等背信弃义的行为,我怎会同意!” “唉!对方明显不肯放过你我,不如将计就计,如果封姑娘在大理寺出了事,不只可以借机搬倒对方,还能为圣上解忧。” 挑眼看对方怒气冲冲,贾乃玉长叹一声,愁眉紧锁似是痛苦万分,“贤弟,寒窗数年无非为了学以致用,求得天下大安。如今圣上励精图治,怎能为了此事让奸人抓住把柄!” 话锋一转,语气中又饱含深情,“何况蕊奴姑娘对贤弟一片真心,更不愿意看到你前途尽毁!别忘了咱们身后还有世代先祖,满门族人,望三思呀!” 说完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并没有走远,仍在门口轿子里等待,看他会不会入宫。 何子谦初听此等言论,自然是鄙夷不屑,可突然想到自己的家族——他可是好几代单传。 半晌过去,贾乃玉在门口并没有等到何子谦,心想他还不至于读书读成傻子,满意地点点头。 另一边的封蕊奴被押解到大理寺,言仆射开始好言相劝,想让女子承认与何子谦有染,许诺事成后一样放她出籍,恢复自由身。 到底欢场情爱不过逢场作戏,谁还能以命相搏。哪知他竟看错蕊奴,女子一口咬定被人诬陷,她和何子谦清清白白。 最后只有上刑,短短几日过后,封蕊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但仍不改口供。 大理寺的人来密报,收押时大理寺卿因为懒得参与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闹出人命,可不好交待。 不过一个小丫头,又是风尘女子竟如此坚持,是言仆射始料不及的。那些行刑的人为了邀功,下手极重,只怕一般的大夫也束手无策。 旁边有人提议,让最近名声大震的春回久药馆来看看。 “不要惊动济世堂!”又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 “是。” 林思淼最近招到个聪明伶俐的女孩来做工,处方药由自己把关,OTC药品就全交给小丫头,名字叫做秋蝉。 她上次给钱太后服用的是triptan系列药物,只是临时缓解症状,平日里还需要中药调理。华奕轩最近经常进宫换药,对太后偶然间不自觉手抖之事相当介意。 兴许是年纪大了吧!晌午休息时,她躺在摇椅上晃悠,又突然想到帝姬柔姿的容颜,清丽绝尘,竟把她在大穆朝见过的所有美人儿都比下去。 唉!幽幽地叹气,扭头瞧窗外的绿树枝斑驳在柔光里,翠鸟朝她叽叽喳喳地叫,“也不知道这位华公子将来的娘子会是哪一个绝色佳人呢?不过他那样不正经,不管是谁都可惜了!” 胡思乱想间,只听秋蝉慌慌张张地在外面敲门,“思淼姐,楼下有几个人找你?”凑近压低声音:“看上去凶得很。” 她如今是去过皇宫之人,遇事并不慌张,先请到后面奉上清茶,冷静地问清来由。对方虽然气势汹汹,但说话还算客气,暗自讲明来自大理寺。 林思淼心想居然还要去古代监狱,真是齐全! “小女子开的是药铺,”笑嘻嘻地:“不会看病,只能拿药,还是请大夫得好。” “小娘子,这位病人也是女儿家,你们彼此照顾起来方便,况且她只是些轻伤,用点跌打损伤的药就可以。” 说着一挥手,几个人迅速将林思淼围住,她叹口气,瞧这阵势就不会是小伤! 林思淼满面笑容地施礼,“大人,小店从来都是按方取药,你让我去看病,真是没这个本事。”瞧对方脸色一沉,又道:“不如让小女子先试着写上几副药,拿到隔壁让华大夫过过眼,主要是确定药都安全可用,我心里也有点数。” 言仆射明白交代过不许惊动济世堂,对面人的脸色更是暗沉沉难看。 “要不,您就是拆了春回久的招牌,我也不敢去。”看女子态度坚决,领头的人笑道:“这种事就不麻烦小娘子过去了,我看那个小丫头就可以代劳。” 他不放心林思淼,也不方便让自己人抛头露面,适才那个女子一直在大堂前面忙活,对里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找人跟着去济世堂最合适不过。 林思淼点点头,取来纸笔,写上几个西药的名字,全是现代的药品符号。华奕轩在春回久做过自然晓得,别人就如同是在看天书,末了又在纸角留下一个囡字。 写好先让来人过目,反正对方也看不懂,后又交给秋蝉拿到济世堂。 第43章 大理寺起死回生的抗生素。 午后的济世堂门口, 伍儿刚送走一位病人,瞧见秋蝉低头走过来。 他正想开口打招呼,却见小丫头偷偷挑眼往后瞅, 顺着女子目光, 发现在不远处树下,站着位身躯健壮的男子正朝这里看。 秋蝉眼神闪躲, 怯怯地说林小娘子要跟人出诊, 先开几副药请华大夫过目,伸手递上方子。 伍儿会意,转身回到大堂,一边把方子交给华奕轩,一边趴在耳朵上说了几句话,男子点点头。 华奕轩先查看药方,跌打损伤的药膏再加上消炎药,还有几个强力止疼片。又发现纸下面的囡字, 猜到医治的人是一个被囚禁的女子, 联想到封蕊奴之事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只能是大理寺。 他另找出纸,重新誊写一遍,按上黄金医者印章, 又还给伍儿。 林思淼取回药方,看到华奕轩将自己的药名重写一遍, 唯独没有那个囡字,明白男子已经清楚, 心里有了底,垂眸笑笑。 两个大理寺的人跟着思淼上了楼,谨慎地守在门口。她扫描黄金印章后, 从系统里取出消毒膏,包扎伤口的辅料,生理盐水,口服止疼药,消炎药放满整个药盒,随来人一起去了大理寺。 华奕轩诊治完最后一位客人,下午随即歇业锁门,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要去会会何子谦。 大穆朝虽然以翰林院为尊,但翰林里多是文人墨客,并没有实权。何子谦得罪的是言仆射,上面的靠山是枢密院主使钱肃,手握兵权,不容小窥。 他来到乌衣巷何宅,先表明身份,被仆人请进前厅。 听到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等在外面,何子谦慌忙迎出来,华奕轩示意要单独说话,他们二人来到书房。 男子不想绕圈子,趁四下无人时直接说明来意,看对方支支吾吾,心下不解,“不知何兄可否取得圣意?” 何子谦眼神闪躲,不停地念着:“这个恐怕还需几日,还需——” “时间越久,恐怕封姑娘越危险,与何兄也不利。” 对面人低下头,听到封蕊奴的名字,何状元郎羞愧难当,心如刀绞。 华奕轩皱皱眉,“不知在下刚才有没有说明白——”语气一转,明显带有怒气:“春回久的林小娘子如今也在大理寺,恐怕一刻也拖不得。” 何子谦并不答话,停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华兄,我会尽力,你——请回吧。” 华弈轩忽地笑笑,起身拱手道:“愿何兄——哦,何大人,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此话说得突然,何子谦不由得愣住,目送男子玉树临风的身影渐行渐远,平步青云,前程似锦这八个字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第一次在留月轩见到蕊奴,他还只是从南方过来应考的穷书生,虽然家里世代书香,但与蕊奴京都角妓相比,还是天壤之别。 一曲胡笳十八拍,众人落泪,台上女子不过十五六岁,身姿曼妙,眉宇艳丽,让见惯江浙美女的子谦也惊艳不已。 他随性留诗一首,潇洒清俊的语句另女子刮目相看。 后来他金榜高中,才敢请蕊奴过来说话。夜阑无人私语时,也曾海誓山盟订过终身。女子极为懂事,常说若能恢复自由身,愿为奴为婢,子谦总会笑她傻得可以。 圣上一直未封实官,意在左右仆射,若说功名利禄,自己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的,但何家世代的期望却无法丢开。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古往今来的丰功伟业之上,难道不是冤魂成堆。他安慰着自己,心乱如麻。 华奕轩从何子谦宅子里出来,心里极为不悦。对方言辞闪烁,与平日里的少年意气判若两人。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如果要面圣完全没理由见不到,他可是新科状元。 华奕轩准备告辞时,不经意间瞧见圆木桌上有本书夹张纸,揉搓出层层褶子,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拿在手里翻弄。 忽地想起刚进屋时,何子谦慌忙藏东西的窘态,他看到露出那个字的下半部,心里一沉。 临走时故意说出那句平步青云,前程似锦来试探对方,果然见何子谦神色慌乱,证明自己想得没错。 痴情女子负心汉,他无奈地摇摇头,唱了几千年的戏总也改不了。 一无所知的林思淼来到黑漆漆的牢房,倒吸口凉气。 窗外明明还盛夏如火,里面却是越走越寒冷,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伴着铁锁哗啦啦地响,叫不出名的刑具罗列,让女子胆颤心惊。 即便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当她走进一间狭窄牢房里,依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快晕过去。 石头堆砌的台阶,草垛上躺着,不——应该是瘫在那里一俱血肉迷糊的身体。绸缎衣裙已经被血浸透,血迹斑斑和皮肤粘连在一起,发丝凌乱,长长地盖住身体。 她不确定此人是死是活,也看不清女子全被黑发掩住的脸,出于要救人本能,壮着胆子快走几步。虽然身上还寒冷彻骨,仍旧鼓足勇气唤了声:“姑娘!” 眼前的女子没有丝毫反应。 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发拨开,仔细检查伤口,瞬间怒火中烧。满眼望去,身上几乎全是鞭痕,皮肤大面积化脓,完全不像是新伤。 她迅速打开药包,先用生理盐水仔细冲洗伤口,盐水碰到裂开的皮肤,顷刻间蛰得疼痛难忍。女子嘤嘤叫唤起来,皱着眉勉强睁开双眼。 “忍着点,要把伤口清理干净才不容易感染。”她安抚地说。 女子又哼了几声,再没有动静。 林思淼拿出止疼药送到嘴边,才看清楚原来是那日在辛正酒楼遇见的女子,即便她当时戴着面纱,但一双眼眸动人,不会认错。 女子眉头紧锁,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思淼轻轻握住她满是伤痕的手,心头一紧,“别怕,我是春回久药馆的掌柜,吃完药一会儿就不疼了。” 封蕊奴点点头,泪水顺着眼角潸潸而下。 伤势如此严重,林思淼又琢磨给了高剂量的抗生素,由于没法做过敏实验,选用的是最安全的罗红霉素,对抗皮肤感染尤其有效。 抬头看看潮湿阴冷,完全不见阳光的牢房,咬牙喊道:“这病看不了啦,还是快放我回去吧!” 狱卒最怕封蕊奴死掉,赶忙走进来低声下气地问怎么回事。 她委屈巴巴地说这里环境太差,根本治不了伤。 禀报言仆射之后,好歹给换间牢房,里面摆上两张木床,有扇小窗户可以透气,饭菜也勉强能吃。 林思淼开始怀疑有人会在食品里下毒,纯粹属于宫斗剧后遗症。转念又想既然要杀封蕊奴,何必大费周章请人来瞧病,何况自己也不能活活被饿死。 不过那些伤——她问过狱卒,蕊奴是前几日才入狱,以新伤来说未免感染得太快些。她是药学出身,心细如发,深感恐怕不简单。 因此更加频繁地清洗伤口,所有药均以最大的剂量服用,多亏了林思淼的抗生素,若换做别人,肯定没得救。 女子住了三日,还不遗余力地和狱卒套关系。本来思淼就娇俏,声音柔柔得好听,每次都笑嘻嘻地叫狱卒大哥,白给不少创可贴和消毒药膏,甜甜说平时肯定用的上。 这些人都是武大三粗的武夫,谁也没见过这阵势,几个回合下来,便打开话匣子,她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封蕊奴的伤势虽然严重,但西药针对抗感染起效迅速,她并不担心。 只是好了之后,自己要怎么走出大理寺的门呢?不由得想到华奕轩,也不知他在外面逍遥什么。 “小娘子!”冷不防有人叫她,扭过头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平时并没有见过,应该是新来的狱卒。 小伙子面相机灵和善,笑笑道:“你可饿了,在下给你弄点吃的啊?” 第44章 危机四伏何为断肠药。 阴暗潮湿的大理寺监狱, 年轻小伙笑说自己名唤柳儿,温柔地问小娘子想吃点什么东西。 林思淼琢磨蕊奴今日就能清醒,掏出银子笑嘻嘻地交给他, 嘱咐去蓝桥边买点新鲜的食物。 少会儿, 柳儿提个木头食盒回来,让其他狱卒检查一番后, 兴高采烈地递给女子, “小娘子,里面是刚出笼屉的糖馒头,炙羊腿,还有一盘糖脆梅,全都香得很,可要自个儿慢慢吃,别噎住!” 林思淼接过来,心里诧异为何买的都是自己最喜欢的, 蓝桥边上美食如云, 难不成如此凑巧。 又看对方仍不走,瞧着自己望了会儿才离开。 她握紧食盒,找到相对隐蔽地方,背对着铁栅栏偷偷打开, 迎面是盘香气扑鼻炙羊腿,旁边两个糖心馒头, 还放着小盘子碧绿滚圆的糖脆梅和筷子。 仔细瞧盒子,简简单单看不出任何蹊跷, 上下都摸了遍,还以为会有暗格,结果一无所获。 她开始怀疑自己神经过敏。 余光扫到外面, 三个狱卒正在吃饭,其中一个张大嘴叫唤:“小娘子的炙羊腿可真香咧!” 她赶紧讨好地笑笑,“好东西当然要孝敬大哥们,难得对我这么照顾。” 伸手用筷子把炙羊腿分成两半,却见里面隐约露出白色的小点,好奇地用筷子跳出来看,果然是一张小字条。被人精心地藏在羊腿里,外部裹上面粉,又用低温油滚了一遍,所以完全看不出来。 好家伙!也不怕自己吃进去。 把纸条藏在身上,先端出大半份递出去,金黄酥脆的羊腿香味四溢,狱卒们咽着口水,哈喇子直流。 思淼退回去,才敢偷偷打开纸条瞧,只见上面有两句歪七扭八的诗:郎心不似琴心怨,脉脉春情已断肠。 她心里一沉,瞧着剩下的糖心馒头和酸脆梅,寻思哪个能让人断肠。 小心翼翼地掰开糖心馒头,没有发现任何特殊之处,又把酸脆梅拿起来一个个瞧,放嘴里舔舔,才尝到其中有个味道明显不同,吓得赶紧要水漱口,心里埋怨华奕轩这个神经病真不怕把自己给毒死。 此时躺在床上的封蕊奴轻轻嗯了声,微微睁开双眼,正看见林思淼在大口大口地不停灌水。 “姑娘,你——” 林思淼赶紧吐出含在嘴里的水,满脸尴尬,用帕子擦擦嘴道:“你醒了呀,觉得怎么样?” 女子如秋水般双眸含着盈盈泪水,波光粼粼,“我这几日也有些意识,多谢——”泪水便簌簌而下。 思妙看她娇娇得可怜,伸手拨开蕊奴额前秀发,“别伤心,多休息很快会好的。” 女子点点头。 林思淼将电解质粉混入清水里,端过来看着她喝下。停了半晌,看蕊奴精神好些,轻轻地问:“妹妹,姐姐想你问一句话?” “姐姐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什么话尽管说。” 林思淼眼眸闪过一丝狡黠之色,佯装不解地压低声音,“好妹妹,言仆射不过想让你供出何子谦,自古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何必如此呢?” 封蕊奴顿了一下,怀疑林思淼是对方派来的说客,危言正色道:“小女子不能冤枉何大人,这事与我不过皮肉之苦,对他来说便是奇耻大辱,无限前程毁于一旦。”眼中顷刻之间的情丝涌动,全被林思淼看到心上。 她叹口气,寻思这古人活得可真累,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妹妹如今赔上半条命,可不只是皮肉之苦?” 对方还想开口说话,只听“唉哟——”叫了声,伤口又开始疼痛,瞬间冷汗淋漓。 思淼赶紧将最强效的止疼药放到她嘴里,又停会儿等药效发挥作用,蕊奴才重新张口,气若游丝,“言仆射并不会置我于死地,小女子若是有事,也就说不清楚了。” 她倒也聪明,可惜这一身的伤即使好了,日后也会留疤。 思淼笑笑,“我看妹妹还是心里放着何大人,比性命还重要。” 蕊奴脸刷一下红起来,为这张虚弱苍白的面容平添一抹颜色,幽幽烛火中明艳动人,“谢谢姐姐救命之恩,”勉强挤出笑容,动情地:“日后假如——” “诶?你现在可别谢我——”脸色陡然一转,靠近悄声道:“因为你还是活不了!” 封蕊奴被关的第七日,一大早林思淼就哭成泪人,抽泣地说封姑娘不在了。 狱卒被吓个半死,冲进去看的确身子已经变冷,哆哆嗦嗦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娘子,前几日不是还说见好?” “这种事也说不准啊!”又哭起来,伤心欲绝地:“妹妹命苦,姐姐好歹也与你相处几日,等一会儿验过尸体,再为你安葬!” 狱卒一听更急了,验尸体!那岂不是看出是被打死的么!口供没拿到,还闹出人命。 “小娘子,”几个人心急火燎地:“这人突然没了,可怎么回话嘛?” 她只顾哭个不停,“照实回啊,又不是大哥的错。” “照实回?还不丢了命去!”其中一个略年长的说:“我们可都是上有老下有小。” 看他们急得团团转,思淼抹抹泪,沉思会儿,“我这里到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行不行?” “快说来听听。” “可以先回封姑娘有旧疾,需要法外开恩到外面养伤,只要出了大理寺,不管发生什么意外,还不是大人说了算!” “才出去就有意外,是不是也太明显。” “那倒不算什么,我这里有维持尸身不腐的药,愿意替大哥们多守几日。” 等这番话说完,狱卒几乎是把她当做神明般膜拜。 言大人听到回话,顿时心情无比烦闷,真是晦气!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特意嘱咐放到偏僻的地方去,记得留下封蕊奴的手印。 过几日再放把火烧了那地方,神不知鬼不觉,连同林思淼一起,除了通报的这位,凡是知道此事之人一律不留活口。 来人心里一惊,今天灭这些人的口,恐怕明日就轮到自己。心里思绪万千,总算他良心未泯,夜深人静时饮下整壶酒壮胆,借着酒劲让林思淼提前跑,远离京都,保命要紧。 危难之际有人愿意舍命相救,林思淼深受触动,把身上仅有的银子全部给了这位大哥,笑着说多谢。 她当然要走,只是不能一个人。 封蕊奴服用的是一颗假死药,她以前也曾在书本里看到过,一直还以为是传说。 此药可以暂时麻痹人的神经,造成假死景象,但如果仔细检查,便会发现蕊奴仍有微弱呼吸。只是这需要专业的医官才可以,那帮人吓个半死,何况私自用刑,自然不敢请人来验尸。 不过还是很冒险,稍有差池小命难保。林思淼倒不是胆子大,主要是无路可走。 感觉有点像在拍电视连续剧,这种情节经常看到,只是自己身处其中,才觉得危机四伏。 忽又想到华奕轩那个家伙,居然还有这种药! 第45章 诺言大火燃尽之处。 京都里的人还没有忘记茶余饭后议论辛正酒楼之事, 又被另一场大火吸引注意力。 被荒芜很久的宅子,矗立在索河边几乎要出城的位置。因为太不显眼,没人能记得这是谁家屋子。但这场火烧得蹊跷, 因为据说葬身火海的是角妓封蕊奴。 “封蕊奴不是被带去大理寺?” “怎么回事?” 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 自然也飘到何子谦耳朵里。 他还在犹豫,没想到贾乃玉下手如此之快!短短几日竟发生如此大变化, 仿若大梦一场, 而这之后的刽子手,竟是他自己。 整日呆呆坐在书房,魂不守舍。 贾乃玉闻讯赶来,看到何子谦形如枯槁,大吃一惊。也顾不得他的死活,摒除众人低语道:“贤弟,此时还不是伤心的时候。” 他抬起头,眼神凌乱, “这原是我的罪过。” 贾乃玉立刻两眼骨碌转瞧向屋外, 走近几步俯下身,“放火之事可与我无关,想想也知是谁?” 何子谦眼神继续迷乱,像一个大醉之人, 喃喃低语:“火,火——” “蕊奴狱中出事, 谁的责任大?哪个最想毁灭证据?”对方依然神色迷离。 贾榜眼心想何子谦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这点心智能成什么大事。若不是自己与他捆绑在一起, 又能借机铲除异己,何必要为这个蠢材费心。 叹口气,很铁不成钢, “此事明显是言仆射想毁尸灭迹,贤弟只需写上一份状子,告他存心陷害于你,对蕊奴屈打成招,将她害死,又放火销灭证据啊!” 说得激动万分,对方却仍旧无动于衷。贾乃玉真恨不得自己写状子,“机不再失,失不再来啊!”又殷切地嘱咐一遍。 可惜何子谦已经彻底迷了心智。 大火将一切烧为灰烬,却也有人可以在火焰中重生,好比林思淼。 她既然得到狱卒大哥的通风报信,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当日三更半夜之时,突然火光冲天,她趁着慌乱一片,与早早在后门接应的柳儿抬个箱子,离开是非之地。 箱子不大,材质轻盈,两人勉强抬到街角处,伍儿架着马车正在等待。 一行人直接来到济世堂的后院,有个小套间,平时无人居住。偶尔伍儿懒得回家,才会留宿几夜。 赶紧先打开木箱,烛火下才看清盖子上攥着几个孔,封蕊怒蜷缩在里面。 伍儿拿来一颗红色药丸,放入蕊奴口中。女子一会儿苏醒过来,想开口说多谢,但因身子太弱,最后也只能淡淡笑笑。 林思淼扶她到床上,拿出随身带的电解质粉,让伍儿弄点温水来。封蕊奴这几日都靠电解质水和维生素粉撑着,她想着等没人时再弄点手术后专用营养液,就能恢复得更快。 本来她带的药盒里有几包,但怕言仆射事后找人搜查,特意留在被火烧的屋子里做证据。 柳儿不能久待,还要赶回大理寺。 思淼感激地说大恩不言谢,小伙子挥挥手,“我家世代都是华家仆人,大理寺的差事也是华公子特意替小的安排,林娘子可千万不要谢我。” “回去还是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那日又没当班。这几天也是借口送东西才来,横竖也没人知道。” 柳儿走后,林思淼方才喘口气,瞧见小房间桌子上插着几支新摘的桃花。 “伍儿你可真是有心!”林思淼笑着,“牢房里待了几日,却好似半辈子般,终于能见到花了。” “我咋会有这个主意,都是公子摘的。” “就他主意多,也不知这人跑哪里去了?” 门“吱呀”声被推开,华弈轩笑意满眼地走进来,“在这里啊!” “你耳朵还真灵?” “我不只耳朵灵,还会猜人心思,”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桌子上,端出一盘盘香气四溢的菜来。 伍儿笑笑,识相地退出去。 林思淼饥肠辘辘,心想自己可真命苦,只想好好地开药铺救人,哪知不是被逮到太师府,就是抓到大理寺坐牢,如今还要诈尸——嚼着鸡腿瞪一眼华寒轩,全是他的主意。 “小心别噎着,那可就不是诈尸了!” “怎么我守着个大神医还怕被噎死啊!” 华弈轩抿嘴笑起来,点点头,“也对,也对。”好听的话就照单全收。 “你的胆子可真大!”怨气快要溢出来,“就那几句破诗,字体还特意改了改,若不是我天天拜读公子的药方,哪能看出来。” “写得太明白,万一遗失,岂不是大家都麻烦。再说我看小娘子平日里也挺爱吟诗作对,猜你差不多能明白吧!” 林思淼又瞪他一眼,猜——差不多——不是自己的命果然无所谓! “华公子,你的那粒药哪里来的?”她早就想问,好奇不已。 “这种药有什么稀罕,到处都是。” “不想说就算了!”林思淼知道他在卖关子,刚才伍儿给蕊奴的红色药丸只是普通的醒神丸而已,但之前的那颗肯定是麻痹神经药,药效过后病人会自己醒来。 即便是现代医学,此种药也是理论上存在,她并没有见过。 “制药之人都会制毒,难道小娘子不是吗?” “我只听说过是药三分毒——” 华奕轩满脸笑意,自从推开门看到林思淼,他的心才彻底放下。女子还是那样明媚可爱,完全不像刚才经历生死之人。 太多人想让封蕊奴死,那就顺各位的意,正好把两个人弄出大理寺。 他写的诗取自唐传奇步非烟的典故,女子婚后与隔壁才子相爱,被夫君发现后,鞭挞致死也不供出情夫,而男方却早已落荒而逃。 原诗为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他在其中加入断肠二字,意为说明那粒药是毒。 的确是很隐晦,首先林思淼要知道步非烟的典故,又必须熟悉诗词,最终还要有相当大的决断力和胆魄,才能使整件事顺利进行。 他想到这里,望着女子的眼神炯炯闪烁。“你胆子也不小,难道不怕那颗药是真的要置人于死地?” “你与她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呢?” “也许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是哦——”她睁大眼睛,恍然大悟般,“忘了你这个人不正经,什么事都做的来!”然后又咯咯笑起来,很肯定地:“我觉得不会。” “为何?”他饶有兴致地问。 “你我都是医者,行医救人,岂有杀人的道理。” “你没听有人说过,有时杀人是为了救人吗?” “救人就是救人,杀人便是杀人,非要混为一谈,无非是人心险恶,为自己找借口罢了。”说着嘴里还不停,一副好几天没吃饭的样子。 他就怜惜地凝视着,默默不语。 好一会儿,思淼满脸幸福地喝口香饮子,才想起来问:“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现在要看何子谦的动静。” “哎!”叹口气,眼里冒着怒火,“男子果然都薄情,蕊奴宁愿被打死,都不愿意冤枉他。”她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脸红耳赤甚为认真,把华弈轩逗乐。 “林小娘子确实巾帼不让须眉。” “那倒不敢当——”噘着嘴:“但至少不会对自己心爱之人下毒手!” “那是,那是——”笑着拨弄起桃花来。 “要不要告诉秋蝉?” “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我还要藏多久?” “不会太久。” “华公子——”她用手拖着脸颊,凑过来也瞧瞧桃花,“如果此事败露,我一定不会自个儿承担,势必要拉着你,黄泉路上一起作伴!” 华弈轩伸出食指晃了晃。 林思淼狡黠地笑笑,心想你不情愿也没办法,我可不要做孤零零的冤魂。 “我说——”男子眼神璀璨,越过伸展妖娆的桃花枝干,温柔地笑着:“一言为定。” 她的心突然就跳起来,瞧男子眼眸在烛火里闪着流光,清俊与妖娆都恰到好处。这双金丝瑞凤眼的俊美,此时才算领教。 想这人世间忽地多了个肯与自己黄泉路上作伴之人,倒也不算太差。 第46章 过堂傻书生的可爱之处。 林思淼这一夜终于睡了个好觉, 闻着桃花香气,梦里花瓣缤纷,喃喃地说:“好想吃水蜜桃!”翻个身, 修长的手臂枕在头下, “水密桃——” 把半夜醒来的蕊奴逗得一笑,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何子谦三个字萦绕在心头, 十来日过去了,竟没有一点音讯。有时承认自己错付人,需要莫大的勇气。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何子谦竟会同意除掉自己,一个心里全是前程,背负着世代荣光之人,早已经不是花前月下的情郎。 女子缓缓支撑着坐起,大汗淋漓。 林思淼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可是不舒服吗?” “没事, 想坐一会儿。” “让我看看伤口。”晃晃悠悠爬起来, 披上外衣走近,还有些睡眼惺忪。 蕊奴眼睛蒙上层雾水,咬着嘴唇:“姐姐待我真好。” “说的什么话——”打着哈欠,看她愁眉紧锁, 甜甜笑着:“别担心,不会留疤的, 我有办法。” 女子点点头,眼里有了笑意, 犹豫会儿,支支吾吾地问:“姐姐可知道何大人的消息?” 林思淼一点儿也不想提起这个人,尴尬地笑笑, “没听说入狱啊,估计比咱两个强。” “那就好。”女子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林思淼心想何子谦真是祖坟冒青烟,随即一脸不高兴,“他有什么好?肯定到现在都没有面圣,所以才害你在大理寺受苦。” 封蕊奴低下头,自嘲道:“何大人日理万机,我不值得他费心。” “反正我若是妹妹,早就自求活路了,才不管他。” “姐姐不会的。” “怎知我不会?我给你说呀——”语重心长甚为认真:“天下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命,没人值得你豁出去!” 对面人嫣然一笑,溶溶月色下的双眸如梦似幻,竟把林思淼看呆。 她心里对何子谦的厌恶更是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封蕊奴被带入大理寺,却莫名其妙葬身火海之事闹得满城风雨,街头巷口议论纷纷。 言仆射先下手为强,伪造蕊奴的口供后,又一纸诉状将何子谦告到金銮殿。 蕊奴之死只说是让她外出养病,火灾实属意外,反正死无对证,最多抓几个狱卒顶罪。 圣上震怒,命大理寺查办。 贾榜眼在宅子里如坐针毡,他已经跑到何家三趟,全都吃了闭门羹。傍晚时直接看到何状元被大理寺押走,心急如焚。 今日收押,第二日就开审。不只圣上亲临,还面向世人开放。 陛下亲政没几年,正在年轻锐气之时,从殿试里选中何子谦,是看上他锦绣文章,志趣高昂。 本以为要培养自己的亲信,没想到闹出这档风流韵事。他并不相信言仆射的一面之词,但此事影响极差,何子谦必须拿出证据来,才能向天下交待。 开审当日,半个京城的人都守在大理寺公开审讯的衙门前,好像看戏般热闹。 一大早华弈轩就笑吟吟地准备出门,林思淼表示自己也很想跟着去,可以化个妆比如女扮男装之类的。 结果被无情拒绝,满脸失望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蕊奴醒来问刚才可是华公子。 她才想起曾经怀疑过两人关系不简单,心里咯噔一下,“你们以前见过吗?”小心翼翼地问:“怎么看个身影也认得。” 蕊奴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可是欢场里行走之人,对小女儿春心萌动之事再敏感不过,故意说:“见是见过的。”歪着头打趣道:“姐姐要介意,以后就不见了。” 林思淼脸一红,知道她开自己玩笑,“我看你是好了。” 蕊奴咯咯地笑,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看上去神采奕奕。 林思淼端出青瓷碗递给她,里面是早就配好的营养液,像牛奶一样的乳白色液体,尝一口甜滋滋的,蕊奴很喜欢喝,笑说每天多给几碗才好,姐姐的宝贝东西真多。 “喝多了小心你胖!”她吓唬着:“到时嫁不出去。” 大理寺外,人山人海,普通人就挤在门口往里瞧,富贵人家则坐在对面茶楼的雅间往下看。因不知道要审多久,还有小商贩在门口摆摊卖小吃,香饮子——真是和看戏一般。 大穆朝人民生活富裕,自与银族五年前那一场大仗后,再未有过战事,称得上是国泰民安。 人有钱又有闲,就愿意到处听八卦,各个兴致勃勃地等在外面,想听新科状元和京都角妓的风流事。 华弈轩坐在二楼雅间,伙计沏上茶,他慢悠悠地品着。 斜上角的三楼靠窗位置,是惴惴不安的贾榜眼,手中的茶杯拿起又搁下。他觉得何子谦精神不对头,对今日庭上的走势完全没有把握。 庭审整点开始,大理寺卿正襟危坐中央,帘子后是年轻的陛下。 两排狱卒摆列整齐,威严肃杀。 一声鼓响,厅内外立刻安静如夜,只有蟋蟀的鸣叫声伴随着夏风吹开黄旗。 言仆射知道圣上就在帘后,嚣张气焰顷刻间收敛许多。大理寺卿段大人看座,他还推让半天才敢坐下。 何子谦带着铁链聚焦在众人的目光中。 他面容枯瘦,神态恍惚,再不是往日的俊郎少年。人们发出轻微叹息声,连言仆射也暗暗吃惊。 走进,跪下,一言不发。 大理寺卿清清嗓子,示意众人安静。 “何子谦,有人告你与官妓封蕊奴有染,你可认罪!” 低头,仍旧不语。 贾乃玉的心提到嗓子眼。 段大人将状子与供词念一遍,又问:“你可认罪!” 言仆射斜眼瞧瞧男子,那供词上是如假包换的封蕊奴手印,凭你再有本事也不能翻案。 “何子谦,你可认罪!” 第三遍问话,众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 何子谦张开口:“臣认罪。” 哗——底下一片慌乱,没人猜到何子谦会认罪。言仆射的下巴都要惊掉,帘后的陛下轻皱眉头。 段大人心想这还挺省事,立刻就能结案,拍拍桌面,“你承认供词上所言句句属实!” “不。”他抬起头,“状子上写蕊奴与我暗自交往并非实情,是在下以权势逼迫于她,”磕头在冰凉坚硬的地板,“还请大人明鉴,让封姑娘干干净净入葬,不要是戴罪之人。” 大堂内外一片肃静,众人鸦雀无声。 言仆射傻了眼:何子谦这是疯了!早知如此,自己何必费那么大劲。 还有一个人更目瞪口呆,是三楼的贾乃玉。 两个对头此时开天辟地的心有灵犀:何子谦疯了! 段大人莫名尴尬,本以为会唇枪舌剑,难分伯仲,没想到竟如此简单。偷偷扭头瞧向陛下,圣上点头,示意可以结案,随即让侍从拿来纸笔,写下判决。 段大人乐得照着念:“今断定何子谦风化罪成立,贬回旧籍,以后朝廷永不录用。” 刚念完,何子谦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在下不只犯有风化罪,还有贱/淫之罪,蕊奴之死与我也有推不开的关系。” 后面这句话吓得贾乃玉面如死灰。 言仆射从此开始看戏,左右也和自己没啥关系。 “何子谦。”段大人哭笑不得,“判决已定,你就谢恩吧!” 他仍旧不停地喊叫,大理寺卿赶紧使眼色让狱卒把何子谦拖下去。 桌子一拍,结案退堂。 人群里就炸开锅,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结束。众人议论何子谦肯定是傻了。 华弈轩笑笑,起身离开茶楼。 临出门前遇见一位俊美少年,正满脸扫兴地往外走,“真没意思!原来是个疯子过堂。” “疯子看常人,怕是觉得我们才是疯子。”他笑嘻嘻地接话,翩翩离去。 少年望着男子渐行渐远,心想这话挺有意思,扭头道:“下次二哥哥再说我疯,我便这样回他。” “郡主——” “对啦,最近好久没见林小娘子,咱们去瞧瞧。” “郡主别去了,我昨儿才去问过,说被什么人请走,十来日没回。药都快卖完,小女孩秋蝉正愁着呢。” “啊?!”晏瑜潇皱起眉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第47章 烦心事太师府里寻谜底。 人潮拥挤的茶楼前, 小郡主喻潇用扇子撑住脸颊寻思半天,扭身回到太师府,直接去找二公子。 另一边的何子谦被两个官兵押送回家中, 略微收拾下行李, 第二日便要返回原籍。 圣上只罚了风化罪,并未深究其他。 子谦回到宅子, 瞧平日人来人往的门口如今却冷冷清清, 空落落的院子里唯有桃花开得正艳。 男子笑笑,早已经不在意。 众人都说何状元郎疯了,他可不是疯了吗! 夜深人静,两个衙役呼呼大睡,最后整理自己的书本,听到屋外有脚步声窸窸窣窣,心里清楚是谁。 贾榜眼好不容易熬到深夜,先派人打探两个官兵已经睡下, 屋子里只有何子谦, 他才敢偷偷摸摸来扣门。 刚想喊贤弟,被子谦一句贾大人堵住口。 “大人请坐,”何子谦异常客气,形容举止儒雅, 并不是白天的疯癫状态。 “何兄!”叹口气,深皱眉头坐下, 眼睛还是机警地盯住门口。 何子嫌淡淡笑笑,显得异常轻松, “贾兄与在下相交一场,可愿意听几句肺腑之言?” “请讲——” “此事因我而起,却牵连无辜, 实在是罪过。”眸子里暗火盈盈,压低声音,“贾兄是有雄心壮志之人,但对方权势滔天,背后还有枢密院主使坐镇,即使陛下彻查此事,发现是逼供放火,不过找几个狱卒顶罪而已。” “话不能这样说,起码可以敲山震虎。” “大人,古往今来,丰功伟业下的那些白骨,总有一天也要将所谓的丰功伟业埋葬。”他说完,惨淡一笑。 贾乃玉尴尬地撇撇嘴,心想对方真是个迂腐的书生,佯装脸色沉痛地:“封姑娘之事,愚兄其实——”张张嘴,看对方神色激动,不敢吭声。 第二日清晨,京都烟笼细雨,飘洒在城外青青草地上,万物披上轻纱,索河泛起涟漪。 码头上的船并不多,零散几只扁舟遥遥荡荡。何子谦背上小包袱,与两个衙役站在水边。 一艘小船翩然而至,船家是位老人,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笑问要去哪里。其中一个衙役走近交待几句,老头儿点点头。 “何公子,”衙役们拱拱手:“陛下有旨不必押送至金陵,我等就此告辞。” “有劳二位。” 看何子谦上了船,渐渐消失在迷蒙雾色中,两位官差才转身回大理寺交差。 一望无尽的索河在雨水中更显宽广,船儿顺着风摇摆,少会儿就游游荡荡,飘出去老远。 何子谦站在船头,任雨水浸入眼眸,衣襟微湿,想起自己数月前坐船来京都赶考的情形,恍然如梦。失神地朝船边走去,猛地被老头用船桨拦住,大笑道:“公子,你可千万别在我这里想不开,我老头子今后还要拉活嘞。” 何子谦回过神,赶紧致歉。 老头儿又大笑一阵,指指前方,“公子你看,故人!” 如今他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哪里来的故人,苦笑摇头,眼睛不由得朝前望去。不远处却有一艘大船笼罩在迷雾中,如梦如幻。 老头儿讳莫如深地笑笑,加快手中的船桨,径直朝大船驶去。到近前一看,何公子失口喊道:“华兄!” 华弈轩笑笑,伸手拉他上船。 “何兄日后有何打算?”望着一脸茫然的男子,温柔地笑笑,“不如回乡开个书院。” 何子谦腾地羞愧难当,“我这样的人哪里还配教书育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挽起男子的手,乐悠悠朝船舱走去,“开书院也需要些帮手,我这里有个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他说得轻松,何子谦满脸苦笑,木讷地被拉进船舱。 暖阳升起,雨丝消散,在舒适温暖的船蓬下,坐着位娇滴滴的女子。 她身穿柳绿褙子,下搭鹅黄银条纱裙子,美丽妖娆,让何子谦愣住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同坐在船舱里的林思淼叹口气,她如今是女扮男装,打扮得像个小书童,万万没想到蕊奴在知道一切后,居然还愿意来。 此时此刻,瞧着两个小情人爱恋涌动,深深感到自己的多余。华弈轩招招手,她识相地与男子踏上小船准备离开。 临走时,封蕊奴轻轻拉起她的手,语气哽咽地说恩重如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报答。 她笑笑,这几日都与蕊奴相依为命,心里觉得异常亲切,悄悄嘱咐以后有事要多想着自个儿,别那么傻! 蕊奴含泪点点头,将一封书信递给思淼,又转身走到何子谦身边,两人说了几句话,只见男子从怀里掏出一条细绳编织的琉璃蓝链子。 “姐姐,”她轻轻说道:“这封信还请帮我送到燕子巷。至于这条链子嘛——”放入思淼手中,“不怕姐姐笑话,这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物件,本来是与何郎的定情之物,但如今姐姐的恩情更大,还请不要嫌弃。” 旁边的华奕轩瞧见,接话道:“姑娘太客气,将来二位的书院肯定生意兴隆,到时再报答也来得及。” 林思淼哑然失笑,这敢情是在投资呀! 金光散落在索河,波光粼粼,两岸绿柳轻花,伴着鸟鸣啼啭。林思淼与华奕轩摇晃在小船上,她握着链子的手微微颤抖,在暖阳照射下又反复看了几遍,倒吸口凉气。 那条链子上挂着个金光璀璨的指环,与晏瑜然指尖的一模一样。她清楚的记得梨儿说全天下只有一个! “林小娘子。”华奕轩瞧她失魂落魄,突然压低声音凑过来。 “嗯?”心中疑团重重,想开口又不知如何说起。却听男子笑嘻嘻地: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仍在诈尸呀?” 对!封蕊奴是一走了之,她可还没有过明路。 “我——”着急起来,“言仆射放火杀人本来就见不得人,我就算突然出现,难道他会昭告天下吗?” “他可以想办法再除掉你呀。” 林思淼开始后悔,应该和蕊奴一起去金陵。 “华公子——”虽然无意撒娇,但确实一脸娇媚,拉着男子衣襟,“公子位高权重,可千万不能丢下我啊!” 华奕轩抿嘴笑笑,并不吭声。 林思淼现在需要的是个靠山,一位让言仆射绝对不敢轻举妄动之人。不管是宫里的钱太后还是自己的父亲,都不会为了个小丫头而触及国家重臣。她如果真被偷偷杀了,也不过如石子沉入大海,掀不起任何波澜。 他甚至想到为女子换个身份,翰林药铺的掌柜不够分量,但翰林医官院小公子的夫人,可就无人敢动,可是自己与欧阳紫陌定马上就要定亲,如今只怕弄巧成拙。 这一夜朗月高悬,林思淼仍躲在济世堂后院发愁。 忽听街上好大动静,马蹄声哒哒呼啸而过,只听人大声喊叫:“林小娘子,林小娘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前后左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师府柳林枫的声音,绝对不会错。怎么又来找自己麻烦,有完没完!叹口气,准备继续装聋子。 没一会儿,济世堂前传来一声巨响,大门被咣当踹开,哗啦啦涌进大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把医馆翻个底朝天,最后来到后院。 林思淼楞在原地,这未免也太夸张。柳林枫却笑眯眯地一拱手:“林小娘子可好啊!” “看见你能好吗?” “哈哈——”爽朗地笑起来,“这次是请小娘子为我家大公子诊治。” 她真想写幅牌子挂在身上:只抓药,不治病!忽地转念一想,如今太师府对于自己来说恐怕是最安全的去处,既不用诈尸又很保险,而且还有晏瑜然与封蕊奴的指环之事,傻丫为何会有迷糊的记忆,她都想弄清楚。 抬眼看华弈轩提着金丝春水馄饨走进来,一脸不高兴,他正在心疼自己的大门。 “华公子,”柳林枫恭敬地施礼,“今日事情紧急,多有得罪,明日派人来为济世堂修好。” 对方垂眸不吭声,柳侍卫不敢多余语。 华公子只抬眼看向思淼,几秒对视后,女子快走几步低语:“这是你想的法子吧?要不他们怎知我在济世堂?” “这个——” “如今太师府确实是好去处,只是我对晏大公子的病情还没有把握,你记得要快点来帮我。” 华弈轩尴尬地笑笑,看林小娘子满脸喜悦地随着柳林枫离去。 他当然猜到这是晏二公子的行事风格,全天下除了皇宫的大门,哪家都敢砸!春回久找不到人就挨街搜,济世堂只不过是第一家而已。 可林思淼不清楚,还觉得是华弈轩顺水推舟的计策,让自己依靠太师府,弄得像模像样。 第48章 归情姻缘乱牵。 星月皎洁, 灯火阑珊,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索河上的歌声娇柔婉转。 华奕轩坐在石台阶上, 随手把盛着金丝春卷馄饨的食盒撂在旁边。 月色温柔, 他却心烦意乱,瞧着残破不堪的大门叹口气, 生平第一次没有了赏月的闲情逸致。 他自小患有心症, 早就把生死看淡,万事万物皆不放在心上。这些年扎针吃药,救命丹时时不离身,不过是还有唯一的执念,兄长赵朝语之死,要弄个明白。 十几年前的事,早就物是人非,毫无头绪。赵主使是知情人, 但绝对不会向他透漏半个字。都说兄长死于急症, 草草就盖棺定论,他根本不信。 还记得当时府里的大丫头哭啼啼地对只有六岁的自己说,“浑身都肿了,大公子他——”话音未落, 女子便被人拉走,从此再没见过。 他从小天赋异禀, 对医术造诣极高。浑身浮肿之症只能是脾肾虚损,大都属于慢症, 何况朝语一向身体安健,怎么会突然就要了命。 兄长温顺儒雅,整日行医救人, 从未与人结怨。他唯一能抓到的蛛丝马迹,便是朝语当时在医官院任职时,恰巧先皇过世。没多久,他便也去了。 想到这里,头部微微作疼,余光瞥见春回久药馆的牌匾,林思淼还在太师府。晏瑜然和晏瑜兰这对双生兄弟,也是不好惹。 男子一直运筹帷幄,想借春回久的药助自己一臂之力,深入到宫闱之中。 思淼已经见过钱太后,此时又入太师府,有意无意间离权力的中心越来越近,每一步都符合自己的心意,为何现在却控制不住得忧心忡忡。 他摸摸心口,忽地笑了笑,莫非自己在世间,真的又有了在乎之人。 热闹的京都璀璨依旧,林思淼坐在轿子中第三次前往太师府。这次由于可以躲灾,心情愉悦不少。反正是治病嘛,也不是一两日就能解决之事,先躲阵再说。 小丫鬟梨儿笑嘻嘻地打开衣柜,里面尽是绫罗绸缎,菱花镜前摆满胭脂水粉,又取出缠枝莲花纹黄花梨妆奁,打开尽是珠钗,“小娘子,这些都是二公子吩咐准备的。” 她突然有种要在这里住一辈子的感觉。“梨儿,”用手轻轻拂过梳妆台笑着问:“可都是我的呢?” “自然是的。” 随手挑出一对金牡丹耳环放到她手中,“戴上试试。”看对方扭扭捏捏不敢接,亲昵地:“也不知大公子是个什么情况,初来乍到的还要你多多费心。” “小娘子说的哪里话,本来就该尽心。只是这耳环——”仍旧推脱着,“实在太贵重,满府只有两副,另一对在郡主那里,我怎么敢要呢?” “再这样我可不高兴了!”她装模装样撅起嘴,甚为可爱。 梨儿害羞地笑起来,两人正说笑中,忽听外面有人咚咚敲门,娇滴滴声音传进来,“梨儿姐姐,时辰太晚了。”虽然口中喊着姐姐,却是略带怒气,十足得傲慢,“还不让小娘子快歇息。” 梨儿拉她坐下,小声道:“是安玲珑,小娘子不管在这里住几日,千万别招惹她。” “不好相处?” “人不坏,就是脾气不好,她是二公子心尖之人,谁也不敢得罪。” 林思淼之前就听人提过,寻思这是要给晏瑜然收入房中的丫头,果然得罪不起。 安玲珑转身回到房中,心里烦躁得很,这位貌美的林小娘子竟又被请进来,既然是给大公子瞧病,为什么不住到浣花馆去。 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对二公子没有半点把握。毕竟瑜然的心思难猜,众人都说她将来是二公子的房里人,但每次和男子在一起,还是觉得主仆之分明显,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男女之情。 好在瑜然只在乎双生兄弟瑜兰,玲珑便也不介意。请进来也是为了大公子吧!点上熏炉里的香片,胡思乱想。 林思淼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国色天香,毕竟美人儿满天下。蕊奴,喻潇全都是水灵灵惹人爱,还有这位安玲珑,艳丽中带有一丝肃杀之气,和蕊奴的娇媚又很不同。 和晏瑜然确实挺般配!她躺倒在绣床上,昏昏欲睡却还得强打精神,等到三更,看院里的仆人已经睡去,才谨慎地紧了紧床帷幔,挥挥手。 [系统温馨提示:这十日除了封蕊奴,系统里未录入任何新的病人,宿主你——] 林思淼直接摁跳过,完全不想看。明天要去给大公子瞧病,她根本没底,只能先随便取点药凑合一下。 蛋白质粉和饮品,复合维生素冲剂,那日见大公子面色苍白,又弄点补铁剂。全部放入从济世堂拿来的药瓶里,总之能想到的全取出来,中间因为忘记名字,还费劲试了好几次。 [哎呀!宿主你业务退步得好厉害!] 能怪我吗?纯英文系统,敲药名还要是英文,谁能记住那么多! [小可爱特别提醒哦,以后药名三次输不对,系统自动锁定二十四小时。] 你这是药名还是密码? [宿主,你再这样堕落下去,很多处方药都没法解锁的呀!] 她无语——为什么穿越到古代还无法摆脱背药名的命运,这世上居然有如此费劲的金手指。 忽地想到前途未卜,懒懒地趴在床上,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华奕轩的脸,意识到自己在等着他来,脸上泛起红晕。 林思淼进入太师府,心里起波澜的可不只是她一个人。 城南欧阳府上,晌午过后,紫陌小郡主正在廊下绣花鞋。她自小性情安静,尤其喜欢做女红,没事就自己描花刺绣。 此时手里拿着一只蓝纱缎子白底翘嘴平鞋,上面绣上鸳鸯戏水。她怕让人瞧到,只敢偷偷地在后院的游廊下捻针线。 鸢儿蹑手蹑脚地从身后走过来,噗嗤笑道:“郡主绣什么,怪好看的。” 她吓一跳,险些扎着手,扭头就打,“一天不见影子,这会儿出来吓人。” 鸢儿赶紧求饶,乐悠悠地挨着紫陌坐下,兴致勃勃地:“郡主,我刚才去给夫人送豆子粥,你猜看见谁啦!” 紫陌不感兴趣,依然只在乎手里的活。 “郡主,”丫头压低声音,“我瞧见太师夫人,说晏二公子要给大公子请大夫,就是林小娘子。” 紫陌这才抬起头,重复一遍:“春回久的林小娘子。” 鸢儿点点头,“而且呀,咱们夫人还劝晏夫人,大公子年纪不小,该选个意中人。这位林小娘子虽然出身一般,但好在有手艺,可以留在身边照顾!” 紫陌一脸吃惊,没想到自己的娘亲竟说出这种话,岂不是乱牵线。 欧阳夫人当然不是等闲之辈,未来女婿的喜好早就找人摸清楚。春回久和济世堂的关系密切,她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忧心。 欧阳小郡主低下头,眼眸里满是愧疚,“晏大公子身子一向不好,林小娘子要是嫁过去,不行!”把绣鞋放下,“我要找娘去,别让她乱说。” 鸢儿一把拉住紫陌,急急地:“郡主可别犯傻,夫人都是为了你好。再说能嫁进太师府,对林小娘子来说也是高攀呀!” 紫陌非要离开,丫鬟使劲拦住她,两人来回拉扯了会儿。 不远处的假山后,苍翠枝叶中有处石桌台,迎面是一汪湖水潋滟,有鱼儿时不时越出碧波湖面。 有位男子正坐在那里休息,柳绿薄衫,旁边还放个药箱。 女孩的说话声传来,他抬眼瞧到两位女子在廊下一个走一个拦,笑了笑,不知是什么事。 洛医官今日是来给三夫人诊脉,妇人马上就要临盆,他如今需要跑得更勤,也没机会去瞧林思淼。 前一段听说春回久不只在翰林入册,还封为一等药馆,原来那个小伙计就是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难怪气质华贵,倒也不算意外。 紫陌和鸢儿声音越来越大,这里是后院,她们也想不到会有旁人在,加上情绪激动,就有那么几句飘进洛医官的耳中。 本来像洛徽这样的君子,并不会偷听别人说话,只是刚好碰上,加上林思淼的名字让男子留心。他心里一惊,虽不十分真切,也听个十之八九。 太师府,晏瑜兰!他轻轻念到,低头讳莫如深地笑笑,缓缓起身。 第49章 婚事男儿家的心情你别猜! 夜幕星河, 华奕轩还坐在济世堂门口思忖林思淼之事,抬眼瞧见位身穿柳绿薄衫的男子从月色中走来。 洛徽一拱手,恭恭敬敬地:“小公子。”撇眼瞧见济世堂残破的大门, 并没有露出任何惊奇之色。 华奕轩笑道:“哪阵风能把洛医官吹来?” “在下是为了春回久的林小娘子。”随即淡淡一笑, 他适才看见华奕轩眸子里的忧虑之色,心里有数。扭身也坐到台阶上, 停顿下方才开口:“小公子明日可是要去太师府?” 华奕轩点点头。 “我曾经随赵大人为大公子诊过脉, 病症复杂,最忌讳随意下药。林小娘子毕竟还年轻,没有任何行医经验,你我皆知晏二公子的脾气秉性,明日还要仰仗公子多多护住她。” 华奕轩一忱,挑眼看过来,“我护不护住她,与你何干?” 洛徽的脸腾地红起来, 腼腆低下头。直看得华奕轩干干地嗯了声, 心里升起一团无名火,半晌气哄哄地开口:“春回久如今归属翰林,我自当尽力,不劳洛医官操心。” 洛徽叹口气, 抬头仰视星空璀璨,幽幽地自言自语:“林小娘子一个弱女子, 在京都无亲无故,独自开药馆做生意确实有许多艰难, 也许配给晏大公子也是美事一桩吧!”看似随意说出,实则字字小心,余光瞧着旁边人。 华奕轩眉头一皱, 心下知道对方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今日半夜来访,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也不露声色,满不在乎地笑笑,轻声附和,“也许吧。”手却紧紧地握住石台。 至此两位公子都沉默,一个个说出的话,均是口不对心。 被人惦记的林思淼还在太师府上熟睡,她反正也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总之乐呵一天是一天。 清晨睁开双眼,耳边不再有小贩热情洋溢的吆喝,取而代之的是奴婢们轻盈脚步声,娇美身影如蝴蝶般在院子里穿梭。 花匠们修理园圃,丫鬟们有的从小厨里取茶,有的端着银盘侍候洗漱,还有老妈妈们仔细打扫着庭院。 她混混沌沌地起床,昨夜睡得太晚,仍旧糊里糊涂,揉揉眼看到梨儿已经打好水,笑吟吟地给她问安,外面檀木桌子上摆满早点。 少会儿,有小丫头过来问小娘子可用完饭,还请移步到二公子房中,一会儿要去瞧大公子。 她不敢耽搁,随丫鬟来到晏瑜然房中,只敢在外间等候。安玲珑从里面走出来,极不友好地瞧她一眼。思淼笑笑,自己还不至于和个小丫头置气。 晏太师与夫人早就来到浣花馆,瑜兰今日精神还可以,也在前厅懒懒地坐着。喻潇嘴里含着密橘坐在旁边凑热闹,满屋子人就等着林思淼。 这也不是第一次请大夫,每次太师和夫人都极为小心,对医者尊重有加,至于那些没斟酌好药让大公子受苦之人,自然都是瑜然收拾,二老是不知情的。 太师虽然上了年纪,但眉宇轩昂,身材欣长。夫人更是娇美温柔,至多看上去三十左右,难怪能生出瑜兰和瑜然这般容貌。 太师瞧着思淼亲切地笑笑,“这还是第一次请女大夫。” “其实小女子只懂抓药,不懂医术,还称不上是大夫。”她还不放弃挣扎,晏瑜然笑着哼了声。 “小娘子自谦了,瑜然是不会轻易带人来的。”无奈张张嘴,只能认下。 旁边的晏夫人虽然没开口,却从她一进门就仔细打量,昨日欧阳夫人的话还尤在耳际,她瞧思淼落落大方好似大家闺秀,心里也有几分满意。 面色苍白的晏大公子斜靠在玫瑰椅子上,气若游丝。丫鬟把袖口轻轻拉上去,漏出手腕,纤细又苍白。 林思淼只能在心里叹口气,尴尬地跪下,伸出手开始诊脉。 其实她哪里会这个,除了数数脉搏,基本上一无所知,心里寻思华奕轩那个死冤家怎么还不来。中途还装作若有所思,时而频频点头,时而瞧瞧大公子面相。 煞有介事的模样骗过所有人,只有晏瑜然瞧着好笑,男子识人很准,思淼说过几次不会看病,他认为不是假话。请女子过来,无非是想让她问诊看药而已,没成想还像模像样地诊起脉。 林思淼也是骑虎难下,最怕别人怀疑她的药来路不明。只能装一下样子,此时正在脑子里飞速地编词,比如天生自带不足之症,脾胃气虚之类的。 忽听有丫头进门禀报道:“太师,夫人,门外有人求进,说是翰林医官院赵主使的公子。” 众人一听是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立刻说赶紧请进来。林思淼心里乐开了花,总算不是太迟。 当华公子玉树临风地走入浣花馆,林思淼正在那里煞有介事地胡诌。 “公子实属先天不足,脾胃失调,加上常年卧床,精力不足——”就差说出:生命在于运动。 他忍不住笑笑,这丫头比自己还能信口开河。 翰林赵御医的亲生小公子到哪里都自带光环,他也乐得利用一下,潇洒作揖道:“晚辈虽然才疏学浅,也想替大公子瞧瞧。” 林思淼眼珠子转转,立刻乖巧地接话,“其实小女子的那点儿医术也是华公子所授,还是请公子再诊脉瞧瞧得好。” 她说着瞅瞅华奕轩,瞧见那久违的一脸笑嘻嘻,心里莫名踏实。 晏瑜然皱皱眉头,翰林主使都没法子的事,儿子就能有招吗?他就是想看看林思淼的药,却被弄的如此复杂,冷眼看这二位的戏要如何接着唱。 晏二公子当然不清楚,林思淼的处方药需要有相对应的医者印章解锁才可以取出,何况西药最讲究的是按诊断下药,古代既不能做化验又不能拍片子,想让她凭问诊就开药无异于抓起一把胡乱吃,万一晏瑜兰有个三长两短,林思淼还想多活几年呢。 华奕轩诊完脉,笑说想和林小娘子商议一下再开药方。众人也知道瑜兰病情复杂,都点点头。 他二人来到思淼的住处,先支开梨儿去倒茶,女子悄声问道:“你刚才好好诊脉了吗?” “怎么?” “所谓久病成医,人家可都不傻,要是一会儿开不出药方,我看呀——”垂头丧气皱着眉,“晏二公子能把我吃掉!” 华弈轩乐呵呵,“猜都能猜到,以后看来我也没法开医馆了。” “那你还乐悠悠地!”单手肘着脸颊,佩服这人一辈子都没发愁之事。“难不成我要在太师府住一辈子!” “那小娘子想不想住一辈子呢?”华弈轩反问过来,想到洛徽昨日提到之事,眼眸里清辉流转,若有所思。 林思淼心想这人可真逗!她抿起嘴唇,漫不经心地:“如果有吃有喝,住几辈子都成。” 华奕轩张张口,梨儿冷不防推门进来,笑吟吟地捧着茉莉花茶,一边放下一边痴痴地问:“公子熏得什么香?这样好闻,和我们二公子的还挺像的呢!” 思淼一直有闻到华奕轩身上的暗香,晏瑜然屋子里也是香气弥散,但她很肯定不是同种。 还没等华奕轩搭话,她笑道:“我倒觉得不一样,二公子的香更有幽深之感。” “那我的呢?”男子饶有兴致地问。 “你的更淡然。” 华奕轩点点头,心想林思淼真是有只小狗鼻子,端起茶缓缓道:“二公子的香名为青麟髓,我的叫做傍琴台,闻起来是有几分相像。其实这个调香呀——” “不好意思,”看男子怡然自得,马上要侃侃而谈调香之道时,林思淼赶紧打断,“这位公子,咱们能不能先把大公子的药方定下来。” 梨儿掩面笑笑,识相地退下。 “林小娘子,你觉得我与赵主使的医术,谁更高明些?” “自然是赵主使吧。” “对呀,”一副你终于明白的表情,“所以你认为我有办法吗?” 他歪着头,眉宇间写满诚恳,林思淼欲哭无泪,咬咬牙道:“我若有个意外,反正也要拉上你。” “你威胁我呀?” “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是。” “林小娘子,”男子又笑嘻嘻地眨眨眼,“你将来婚配要不要三媒六聘呀?” 什么!——她呆住,这人今天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第50章 做媒女儿家就要三媒六聘。 艳阳明媚, 金光儿洒在茜纱窗,落在华奕轩一双水眸里,笑吟吟地问:“林小娘子将来婚配, 要不要三书六礼呀?” 她瞧着他, 不置可否地哼了声,如今是什么时候, 太师府上下还等着药方, 这会儿竟说起婚配。 “你若是疯了就早说!”愤愤地端起茶来喝,“好赖开个方子让我有点数,不至于把人吃死就行。” 华奕轩随手拿出纸笔开始写,左不过就是普通的补药,连诊断都没下,最后按上黄金印章,交给思淼。 她再度感到自己要住在太师府一辈子,本来只是避灾, 如今却进退两难, 尤其是想到晏二公子那双眸子,简直不寒而栗。 女子脸色越来越阴沉,忧虑之情全凝聚在柳眉之间,整个娇媚脸庞罩在柔光里, 频频皱眉。 华奕轩瞧在眼里,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为何竟看不得这张脸忧心,愣了愣, 又故作轻松地笑笑:“我这里还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哟!”她吃惊地瞧过来,心想这人也有不便于开口的时候。 “林小娘子, ”忽然神色认真,把对面人吓一跳,只见他停顿几秒后,缓缓开口:“春回久药馆不开了行不行?” “不开了!”她差点被气笑,“那以后靠什么维生,还是说你华大公子愿意养我一辈子呢?”话音未落,才发觉现在是古代,此话难免暧昧,咬嘴唇低下头,假装看地面上闪烁的花纹。 “好呀!”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柔柔地:“就是可能你要受点委屈。” 这人就是个不正经,她能信他的鬼话连篇!“可以啊,”思淼也不甘示弱,抬起头笑嘻嘻,“那我就等着。” 女子今日穿了件藕丝衫搭上翠折裙,阳光下水波粼粼地晃眼,乌黑发髻垂在耳边,头上并无任何装饰,唯有那只男子还回来的钿花璀璨鎏金。 华奕轩瞧着女子愈发可爱,忽地伸出手碰碰那钿花,低头凑过来,春色潋滟在眼角,明知故问:“头上戴的是什么?” 林思淼脸一红,“没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万一丢了也不可惜。”他眸子里情丝涌动,直瞧得她两颊绯红,再也不敢嘴硬。 午饭时光已过,华奕轩特意嘱咐林思淼多备些急救药,平日里不要乱来。瞧见女子乖巧地点点头,心里升起柔情缱绻。 他是要护住她的,不知何时起已经开始放不下,纵使天下有无数个安身之处,到底留在身边才能放心。 他甚至想也许几年之后,即便自己的心症仍无药可救,至少翰林医官院公子屋里人的身份也能让她后半生无忧,或者女子还可以再寻良缘,大穆朝民风开放,这都算不得什么。 光线斑驳在男子双眸,眼底的神色不停变幻,随着他的心情一起一伏。 “你——”林思淼不觉看呆,轻轻地问:“不要紧吗?” 他随即笑笑,又恢复往日情态,转身准备与太师和夫人道别。 “对啦!”临出门前女子才想起来,将一封书信交给华奕轩,“这是蕊奴托我带到燕子巷的,只是我估计一时半会出不去。”等他接过信,又走进几步低语:“帮我查查蕊奴的来历。” 她还惦记着女子为何会有和晏瑜然一样的指环。 华奕轩点点头。 “你——明天还来吗?”怯怯地问。 “来啊,怎么不来呢。”春风满眼地答。 “我是说——”她别别扭扭,“要给大公子诊脉。” “我也是说要给大公子诊脉啊!” 梨儿远远瞧见两个人的言谈举止,偷偷躲在花架下笑。 “依我说呀,”华奕轩都走了好久,小丫头还止不住地琢磨,活脱脱令狐娘子第二,“小娘子和华公子可真般配。” “你又胡说,他是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怎么也要配个侯门贵女吧!”说出这话连自己都吃惊,身为现代女性竟还顾及门第高低,不过入乡随俗,何况她还要回家呢,难不成留在大穆朝一辈子。 梨儿痴痴地笑,“女儿家有了意中人,别的就都管不了那么多啦!” “你个小丫头,哪里学来的。” “这还用学,你看玲珑,”笑呵呵压低声音,葱段指尖向着晏瑜然房中,“满心满眼除了二公子还能有谁?” 晏瑜然今日没有公务在身,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心里惦记着兄长的事。上午来的那位翰林医官院小公子,虽然气质华贵,举止文雅,但到底也没说出个一二来,再好也强不过他的父亲去,想到这里皱皱眉。 大穆朝重文轻武,他一向不喜欢翰林那帮人,整天只知道叽叽喳喳,手无缚鸡之力的破书生罢了。 这些年请遍天下名医与江湖郎中,各种偏方也见了不少,但林思淼的药非常与众不同,让男子产生兴趣。 忽听院子里有丫鬟惊呼,“林小娘子,大公子那里出事了!” 他立刻起身,等不及仆人通报便快步走出屋子。 林思淼正在那里急急地问:“刚才不是好好的。” “不知怎么就突然气喘起来,小娘子快去瞧瞧。” “以前可有过这种情况?” “有,但不多。” 她迅速回到屋里提上药箱,里面有紧急平喘药Salbutamol 沙丁胺醇。喷雾外部已经用薄丝帕包好,让药品的包装不那么显眼,与晏二公子急匆匆来到浣花馆。 大公子瑜兰脸色铁青,身子蜷缩在床边痛苦不堪,大口不停地喘气,瑜然抢先一步将他扶起:“兄长——” 思淼赶紧跪下,取出喷雾,使劲摇匀后让大公子张开嘴,“公子你先深呼吸一口气再吐出,等药物到嘴里时,再使劲吸气。” 瑜兰勉强点点头。 她先喷了两次药,还不停温柔地安慰:“马上就会好,马上。” 不一会儿,大公子的气息果然慢慢平缓,脸色也红润一些,林思淼如释重负,晏瑜然瞧瞧她,心里庆幸将女子留在府中。 “今日是谁打扫的屋子?”有位老妈妈叉腰呵斥,声色俱厉。一个小丫头哆哆嗦嗦站出来,眼泪汪汪。 “拖出去打五十板子,送人。” 小丫头哭哭啼啼,被人推搡下去。 “柳妈,太严重了!”瑜兰扶床起身,依然气息微弱,“说几句就行。” “都是公子平日里太宽待下人,惯得她们不成样子。”柳妈气得火冒三丈,“我这才离开几日啊,屋子就这么不干净,满府上下谁不知道,公子见不得尘灰。” 原来是因为灰尘,难道是尘螨过敏症!林思淼心里琢磨,尘螨过敏是有,但这么严重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不用赶出去,也别打板子。”瑜兰仍旧劝着,“罚几吊钱,换到前院吧。” 柳妈还想争辩,冷不防看到瑜然脸色一变,瞬间不敢吭声。老妈妈晓得,晏二公子这辈子,最看不得任何人让兄长不悦。 夫人这会儿也赶过来,看喻兰竟然已经恢复,喜出望外。她仔细端详起思淼来,越看越喜欢,朝身边的大丫鬟秋华使个眼色,女子会意地点点头。 当晚思淼就被请入正房中,先是赏了不少胭脂水粉,首饰香花之类。又亲昵地拉起她的手,夫人柔柔笑道:“林小娘子,多谢救喻兰一命,以后还要劳烦你照顾。” 她赶紧说自己开药馆救人,都是分内之事。 夫人听闻此话,忽地连连叹,“唉!实不相瞒,我这几日也让人打听过小娘子身世,知道你无亲无故,本想替喻兰做媒,让你嫁到晏家来。” 林思淼哪能想到这一层,立刻傻眼,张张嘴没说话。 夫人瞧她神色吃惊,又接着道:“原本这话不该说,今日华公子来,我才知道你早就许了赵家。看来瑜兰是没有这份福气了。”无限惋惜地摇摇头。 “不过——”眼睛注视着思淼,更是亲切可人,“小娘子毕竟是个良人,嫁到他家为侧室,难免委屈。若是愿意入我晏家的大门,一定三媒六聘,绝不亏待于你。” 晌午后华奕轩来告辞,借机向太师和夫人挑明思淼要嫁入赵府,夫人听后失望不已,但仍旧有些不死心,尤其是刚才看到思淼对喻兰的照顾,所以拿话来试探。 她哪里能猜到林思淼对此事毫不知情,女子一脸茫然,仍旧维持着刚才张口结舌的状态。 先是对方要给自己做媒嫁给大公子就够让人吓一跳,如今又说什么已经许给华奕轩,最要命的还是——侧室!心里冒起怒火来,要把男子碎尸万段的想法都有。 她尴尬地笑笑,不知如何作答。 夜色已深,夫人还让她仔细斟酌,命秋华端上赏赐送女子回房。 晏瑜然忽地一挑珠帘,从松竹屏风后绕出来,坐下道:“母亲,真有心思为兄长求这位小娘子吗?” 夫人揉着太阳穴点点头。 “那有何难,只要兄长喜欢,赵家那边就由儿子来解决。” “你休要胡闹,翰林医官院也不是好惹得。” 晏瑜然垂眸轻笑。 第51章 天下第一名医赵朝语(一)燕子巷里遇…… 天空忽地飘起细雨, 华奕轩走在去燕子巷的路上,雨水打湿男子青色衣襟,锦衣宽大, 袖口领处的暗纹团花更显出修长脖颈。 他的面容极为清俊, 眉眼带笑,一向非常得招人。这会儿又没带伞, 街上的几个女儿家已经撑起油伞瞧他看, 又不好意思地低头窃窃私语。 说起来他虽然在京都长大,却从来没有去过燕子巷,大概知道在蓝桥附近,离万香阁不远。 雨越下越急,顺势躲到附近卖早点的宽大青伞下,不好意思只躲雨,掏出银子买碗清粥坐下来喝。 入口绵柔,唇齿间淡淡的甘甜回味无穷, 他觉得林思淼一定会喜欢, 留心记住这家的位置,准备明早给女子带上一份。 “店家,你每日都在此地开张吗?” “是的,公子, 我家常年在此,清粥可是出名得好喝!”老板人到中年, 留着络腮胡,不停从木桶里乘着粥, 好些个客人等着,有躲雨之人,更有的专门来此喝粥。 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进来, 身上被雨水淋湿大半,圆溜溜的黑眼珠分外漂亮。 她张开小手,里面捂热几个铜板,呲溜一下窜到前面,奶声奶气地:“老板,我要两碗清粥带走,明早把碗给你送过来!” “小丫头,怎么不知道排队啊!”老板皱着眉说,语气却尽是宠爱,看来小姑娘是熟客。 “我不是小吗?这里都是大人,大人就该让着小的!”她撅着红嘟嘟嘴唇,一本正经的模样把大家逗乐。 老板特意把粥盛好,小心地放入一个不大的食盒,又取出一把短雨伞给她,亲昵地:“小心别滑倒,你家娘子还不能起床呢?” 小丫头的脸色顷刻之间乌云密布:“嗯。” “过几日就好了,病去如抽丝,你照顾好自己,”老板又在食盒里塞入几块蜜饯,再次叮嘱:“燕子巷离这里不远也不近,慢点,还下雨呢!” 燕子巷——刚好自己要去,华奕轩站起来,笑吟吟地问:“你家可在燕子巷?” 小姑娘咬着嘴唇点点头。 “我也要去燕子巷,咱们一起吧!”朝前走几步,“你——”女孩谨慎地往后退了退。 华奕轩知她害怕,又掏出银子从掌柜那里买几样甜点塞入食盒,依旧笑容满面,“我是济世堂的大夫,你尽管带路,我还能免费给你家娘子瞧一瞧,如何呢?” 小丫头眼里露出光彩,笑着连连答应。 云青青,细雨斜织,水澹澹,烟雾迷蒙。夏日里难得有如此软糯之雨,绵绵不绝,整座京都好似江南烟雨。 街面上的行人不多,已经有小贩适时地叫卖起油纸伞,一个个撑开,缤纷色彩如开在雾雨下的花,清丽妖娆。 小姑娘走在青花色油伞下,圆鼓鼓腮帮子在伞的阴影下更加显得可爱,时不时抬眼望望撑伞的俊俏公子,伞太小,她靠近些问,清脆的声音伴着雨音儿异常好听:“你真是大夫?” “是呀。”一手撑着伞,一手还提着食盒,宠溺地:“别乱跑,可要跟好我哦!” “我不会乱跑的,我家娘子还等着喝粥呢,”伸手紧紧拽住男子衣襟,小脚丫在雨水中吧嗒吧嗒,漫不经心地问:“公子去燕子巷做什么?” “去看看朋友。” “公子在燕子巷有朋友?”不可思议地打量他,满眼惊奇。 燕子巷居住的都是贫苦之人,瞧他一身锦衣华服,即使是不大点的小丫头也知身份不同怎可成为朋友。 “是呀,”笑得温柔,如春风拂面,“不过路不太熟,还要靠你。” “就知道是诓人的话,还有不知道自己友人家的嘛——”撅起嘴来,又不放心地问一遍,“你可是真的大夫?” 华弈轩哈哈大笑,“当然!如假包换。” 说着话就越过蓝桥,跟着小姑娘四 拐八拐,终于来到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里。 青石路,□□墙,到有些江南的风格,零星几个人走走进进,俱是衣衫褴褛,走过二人身边不自觉颔首,只敢低眉顺眼地撇两眼。 华弈轩嘴角勾笑,心里庆幸若不是跟着她,自己还不知道要绕多久。 “公子的朋友住在哪里?”小丫头接过食盒,雨已经基本停住,天边金色卷着乌云边儿,隐隐窥探。 他才拿出信,轻轻照着念道:“燕子巷第十间。” “啊!?”眨眨眼睛,脱口而出:“那不是我家吗?” 华弈轩来了兴致,惊喜地看着小丫头,“是你家啊,真有缘分!”他蹲下,清辉的眼眸瞧着小女孩,“你家人口多吗?我现在去可打扰?” 小丫头眉间微蹙,警惕地咬着嘴唇,疑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也不说话。 不愧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年纪不大,已经懂得识人保护自己。看她惊吓的样子惹人怜爱,男子亲昵地笑笑,把信的封面拿给她瞧,“你可认识信上的字呢?” “认得,大娘子教过我识字。”小姑娘怯怯地接过来仔细辨识,淡粉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有点磕巴,随即喊道:“这是,蕊奴姐——”话没出口又咽了回去。 华弈轩心里有数,果然认得封蕊奴,看来关系非常得亲密。 “对。”他低声说:“是你的蕊奴姐姐还在时让我转交的信,既然咱们都认识她,你也别称呼我公子,就叫大哥哥如何?” 如今何子谦承担下所有罪责,封蕊奴早就平反,虽然找不道尸骨,也还是用旧物件做了个衣冠冢风光下葬。陛下心里如明镜一般,并没有给言仆射好脸色看,但也无法治他的罪。 时过境迁,如今提起封蕊奴也没什么忌讳,但小丫头却一脸难色,与这个无忧无虑的年纪极不相符。 “公子——”她支支吾吾,手不停来回摩挲着食盒,“我家里只有大娘子,她近日因为蕊奴姐姐的事身体不好,您可别惹她生气。” “好,我有分寸,只是带信而已。”他那样丰神俊美,儒雅谦和,让小丫头放下警惕心。 华大夫又贴心地接回食盒,收起油伞,跟在小丫头身后往巷子里走。两边房屋大都破旧,石子突兀不平得扎脚,没多久来到一间小木屋前,外面还围着个摇摇欲坠的栅栏。 小姑娘推开围栏,招呼华奕轩进来,他注意到前面有片小花圃,简陋的环境里开着几株妖艳的茶花,更为耀眼。 小丫头推开吱呀的房门,回头不好意思地看着俊气公子,小声道:“娘子恐怕还睡着,大哥哥在外间等等。” 他点点头,屋子太小,还不如济世堂前厅的一半大,小姑娘走进卧房,另一间半掩着门,可以看到炉灶。 中间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放套残缺不全的茶具,但屋子异常整洁,还有股香味。 “薛娘子,粥我买来了。你看还有好些个蜜饯呢!”小丫头兴奋的声音传来,“这边有甜点心。”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又是掌柜赊的吧!”声音有气无力,却非常得温柔。 少会儿,小丫头扶个眉眼清秀的中年女子走出来,身段异常柔美。她缓缓走几步,微微屈身施礼,通身气派绝不像普通人家,更别说是贫苦之人。 华弈轩赶忙回礼。 “劳烦公子,真是怠慢。” “大娘子客气。” 两人站直才看清彼此,瞧着眼前俊美男子,女子竟一脸惊慌,声音都有些微颤:“你是——” “在下姓华。”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赶紧让坐,又亲自张落着倒茶,可惜身子虚弱,只能勉强扶上桌子。 小丫头眼疾手快,马上跑到炉灶边烧水。柴火放入炉子,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给屋子添些烟火气。 “大娘子不必费心,我只是来转交一封信。”说话将信递过来,女子看到上面的几个字,泪水便潸潸而下,又不好意思地扭头试泪。 “公子,我这里也没有好茶,委屈您喝几口润润喉,多谢公子带蕊奴的绝笔信来。”话未落,又忍不住哭泣。 华弈轩本想劝劝,但毕竟不知信里内容,思量再三并未言语。 “公子——”女子哭了会儿,强做镇静,悲伤中竟挤出个笑容,“想必公子不是外人,蕊奴这孩子命苦,以为她能寻得有情郎,没成想是这个结局,也是我害了她。” “大娘子和封姑娘是?” “我是她的母亲。” 既然是京都第一角妓的母亲,怎会居住如此贫寒之地,哪怕是封蕊奴头上随便一支珠钗也能买下三分之一的燕子巷。 看男子诧异,大娘子抿抿嘴唇,笑说自己本姓薛,蕊奴是她收养的孩子。 华奕轩想到林思淼要打听蕊奴的身世,开口问道:“不知封姑娘本家是哪里?” 大娘子犹豫了会儿,放低声音,“这倒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是在飘桐村附近捡到的她。” 飘桐村之事,众人皆有耳闻。 两人沉默了会儿,兴许是太久没有瞧见过人,华奕轩又仪表堂堂,言语可亲。 封大娘子打开话匣子,原来她十几岁嫁入封家,也算丰衣足食,只是没有儿女,后来在山上捡到蕊奴,就养在膝下。 蕊奴还小时封家因出售香料犯了官司,家境彻底败落,只能靠薛娘子给人做衣服缝补为生。女孩很有主意,不想让母亲受苦,一咬牙学了乐妓,刚出场就惊艳天下。 但薛娘子并不乐意,仍坚持住在燕子巷。蕊奴每年送来的金银珠宝,她也从来不动。 薛大娘子擦着泪:“我虽不是王公贵族之家,出身也是清清白白,蕊奴这孩子太傻,总说如今有了名望,也会遇到良人,现在又如何呢!” “依我看——”华弈轩瞧她一脸憔悴,安慰着:“吉人自有天相。”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小女孩捧上滚滚的热茶,清香弥漫,华弈轩瞧瞧她,这么点什么都会做,赞赏地笑着。 “素儿也是我收养的孩子,”看到华弈轩尤其留意这个小丫头,薛娘子欣慰地笑着,也有些得意,“她双亲早就不在,和我也像亲母女。这孩子懂事,从小倒是她照顾我多。”心里认定蕊奴已死,还好有素儿是个安慰。 男子品口茶,瞧窗外茶花开得美艳,面前女子端庄举止,加深他心里的疑问。 “大娘子,有个问题冒昧,不知该不该问?” “公子请说?” “在下只是有点好奇,看大娘子言谈举止并不像是出身于普通人家。” “哦!”薛大娘子温柔地搭话,“不瞒公子说,虽然现在落魄,封家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但我们薛家却称得上是富裕人家。若是问起老人儿,满京城都能知道天下第一稳婆向普安是我的母亲。” 第52章 天下第一名医赵朝语(二)终归还是舍…… 晌午已过, 暖阳下门前的茶花沾上雨滴,随风轻摆。 素儿含着蜜饯趴在炉灶边,竖起耳朵饶有兴致地听薛大娘子讲话, 一边还用手梳理被雨打湿的头发。 大穆朝稳婆地位并不高, 但也算正经行当,大多由生产过的高龄妇女来做, 办法千奇百怪, 连唬带吓。 有的生产时让把胭脂盒,柜子门打开,有的则在房顶撑伞求神拜佛,还有的拿块糖在孕妇周围晃悠,说孩子要吃糖才不会难产。 总之懂得医疗知识的凤毛麟角,生孩子好比走一回鬼门关,如果幸运能遇到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没几日也都收入宫中, 不会再接普通人家的活。 向普安却是个例外, 女子出身医学世家,可惜到她这辈唯有一个女儿。向老爷考虑到要有人继承衣钵,便招药馆学徒薛怀礼入赘。 婚后夫妻恩爱,普安虽是女子却博学多才, 常与夫君探讨病症,医术实在怀礼之上。 几年后两人生下女儿, 按规矩入赘女婿所生孩子要随女方之姓,但普安执意取名薛子衿,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偏天有不测风云,子衿十几岁时,薛大夫到附近山里出诊, 晚上回来时遇见倾盆大雨,电闪雷鸣让马儿受惊,轿子落入悬崖,丢了性命。 女儿尚未成人,她身为女子也不便行医,便索性当起稳婆来。普安本来名声就好,加上精通医术,处理过几个难产孕妇后,很快就声名鹊起,翰林医官院也闻名而来。 虽然收编在官职,但普安依然对普通人家有求必应,众人都亲昵地叫她:接生娘子。 天下第一稳婆,实至名归。 她还凭借自身所学专门为女子看病,大穆朝太医院本来就有分科,向普安没多久就专管妇女科。 俗话说:“翰林院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虽然普安并没有正式官职,但却地位极高,一时风光无限。薛子衿从小锦衣玉食,读书识字,并未吃过半点苦头。 华弈轩认真地听着,频频点头。 另一边的素儿也是头次知道大娘子出身,出神地舔着蜜果儿,一小块含了半天。 “哎!”薛娘子叹口气,她已经多年没给人提过家事,如今贫苦,谁还在乎那些,停了停又道:“我十八岁那年母亲突然去世,家母一直好善乐施,留给我的所剩无几。后来嫁入封家,又逢事故,也便败光了。” 华奕轩打量一下屋子,心想蕊奴肯定孝敬过不少钱财,她却安于清贫,果然如过世的向普安一样,不愿靠人施舍度日,即使是自己的女儿。 薛大娘子却有另一番想法,这些钱财都是女儿卖身所得,哪个母亲下得去手供自己享用,何况将来若是遇到好人家从良,也需要银子置办嫁妆,如今蕊奴不在了,她更不忍心动用丝毫。 天下父母心,只是做儿女的不懂得罢了! 薛娘子一气说了这么多,脸色更加苍白,男子是瞧人诊病的行当,轻声道:“薛娘子,我来给你把把脉吧。” “这——怎么使得?”她突然红了脸,虽然不再青春也是娇艳动人,显出少女羞涩来。 弈轩笑道:“我是大夫,怎么使不得呢?” 她的脸更红,扭捏伸出手,又立刻收了回去。华弈轩知她避讳,从衣袖里取出丝纱帕子。 素儿笑吟吟地接过来,轻轻捏着薛大娘子的指尖,挽起袖口,将帕子盖在莹润娇嫩腕子上,只留出略有粗糙的双手。 华弈轩又问她哪里不舒服,睡得可好,近日里都吃点什么。 薛娘子笑说自己只是伤心,没吃什么东西,养几日就好。 “多休息,喝几副滋补的药吧,让素儿随我去济世堂取。”男子柔声说着,目光落在那封信上,最对症的药方恐怕就在那里。 他略有停顿,垂眸沉思,青丝洒落在两鬓,俊美异常,对面的薛大娘子竟瞧着出了神。 素儿赶紧碰碰她,心想这位大哥哥确实好看,但大娘子平日里常教自己规矩,怎么这会儿自乱阵脚,何况年岁小大娘子这么多。 妇人回过神,华弈轩已经起身准备告辞。 三人信步来到小花圃,只见茶花开得娇艳,弈轩忍不住夸养得好。薛娘子皱起眉头,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眼见男子和素儿要出了栅栏,快走几步,下好大决心般,“华公子,你——” 华弈轩转过身,看她脸颊通红。 “薛娘子有话直说。” “我——曾经有位故人与公子长得极像!”男子心里一惊,听她继续喃喃自语:“说起来不好意思,其实我们也没见过几面,但是那样的容貌实在是——”她想说一眼难忘,又不好意思启齿。 华弈轩心里明白几分,向普安曾经是天下闻名的稳婆,不只太医院在册,还掌管一门分科,与自己的兄长相识不足为奇。 只是兄长离世得早,赵御医又很忌讳,外人因着赵大人的关系,也就三缄其口,如今已经过去十来年,还记得他有一位兄长的人可不多了。 他云淡风轻地:“能让薛娘子记这么久的人,想必人品出色,不知做什么营生,如今在哪里呢?” 薛娘子摇摇头,眼里显出一丝黯淡,手不由得搅起刚才男子忘记收回的丝帕,“不知是做什么的,只是来寻过几次母亲,在庭院里匆匆见过几面,也许是为了他的娘子接生吧!” 华弈轩瞧瞧骄阳下的茶花,那是他的兄长,赵朝语最喜欢的花。男子眉间轻蹙,垂眸看过来,“大娘子,你可和那位故人说过话?” 妇人含羞点点头。 “在下,能不能问问呢?” 她便抬头瞧他,仿若回到十几年前,也是这般的午后,夏雨初晴。 十六岁的少女尝罢蜜果,睡昏昏地趴在菱花窗前,却见位青衣公子立在小园中。 她把下颚枕在手背,目不转睛地瞧眼前人在花丛中踱步,男子走得极慢,青色衣襟染上雨后花间的露水,阳光明媚下整个人如梦境般迷幻,却又鲜活得夺目。 只不过一个侧脸,也足以让子衿惊心动魄。 她发现他一连几日都来,等会儿母亲,两人就匆匆出门。母亲最近正在早出晚归照顾一位孕妇,女子想是不是这位公子的妻子呢。 自此她每天清晨都描红梳妆,衣裳换了又脱,精心打扮半日,却也只敢偷偷地躲在窗后看。最终还是男子先瞧见她,抬眼春水潋滟地笑笑,子衿才敢走出来施礼。 “在下赵朝语,打扰了。”温柔至极。 “赵公子——我,不是故意偷着瞧你!”就这么急匆匆地脱口而出,慌乱无措到忘记回礼。 男子被逗乐,低头浅笑。 她竟又看呆了。 半晌才怯怯地问,“公子是有事来找我的母亲吗?” “嗯。” 正值夏季,小院子里繁花似锦,远处有几株茶花因被艳阳暴晒而奄奄一息,男子瞧见径直走过去,连连惋惜道:“茶花喜阴,切不可放到院中,最好能移到墙根。” 看对方对茶花心疼不已,子衿赶忙接话,“明日就给花匠说,还请公子放心。” 他又笑了,挑眼看过来,轻声道:“多谢。” 这一日,她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跟着母亲与男子出门,看见两人上了顶锦绣大轿,旁边还有整排侍卫护送,轿身上的金色麒麟图案在阳光下璀璨生辉。 “莫非他是太师府的人!”子衿小声嗫喏着。 回忆戛然而止,薛大娘子低下头呢喃,“那次后便再没见过。” “大娘子,”华奕轩声音微颤,“冒昧问一下,令母是如何去世的呢?” 妇人抹抹泪水,“家母是病故,宫里头来人说是突然犯病,因怕是疫症,直接就葬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是何时?” “元淳十二年,芒种节。” 他的心骤然一紧:赵朝语,向普安,还有太师府。忽地又想到林思淼,若是留女子在瑜兰身边,或许自己就能离真相更近。 想法转瞬即逝,却已让华奕轩心疼不已,男子不由得在心里冷笑自嘲:兄长之事是他人生的唯一执念,为此甚至与生父数十年形同陌路,可如今要舍去一个小女子,他竟然舍不得。 第53章 天下第一名医赵朝语(三)兄弟深情…… 这一夜躺在香气扑鼻的软床里, 林思淼翻来覆去,就像平板锅上的烙饼。 她当然不会嫁给晏瑜兰,可是要给华奕轩做侧室, 女子想起来就心塞。 本以为是个小伙计, 最多有点来历比如家道中落之类,不成想居然是翰林医官院小公子, 莫名其妙给他打工也就罢了, 好赖称得上是个靠山。 可是婚配!她可没想过把自己搭进去。 不过——情不自禁开始思忖,单手压在枕头下,想他模样倒是很俊美,人嘛好像也有趣,若论起修养来——不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笑自己发哪门子昏,忽又想到侧室这两个字, 瞬间怒火攻心。 女子还不知道华奕轩与欧阳郡主的婚事, 自然也无法体会男子答应这门婚事大半是为了春回久药馆。 她只是气,挑起床帷幔,瞧着梳妆台上的钿花直发呆。半晌走下床来,将钿花放在手中, 偷偷藏在枕下才安心睡去。 烛火灼灼,情思点点半动心, 浑然不觉中早已是覆水难收。 林思淼救治大公子之事在府上传开,第二日女子起床, 明显感到地位不同往日。 丫鬟们得空就来献殷勤,浣花馆原先对她不冷不热的侍女如今也都笑脸相迎,柳妈更是小娘子长, 小娘子短的嘘寒问暖,唯独安玲珑还是明显不待见她。 说来也是有意思,她还就单单喜欢玲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女孩儿还挺有主意,不是那些顺风倒之人。 今日又是个雨天,清晨来到浣花馆,按时侍候大公子服药。 先教会他如何正确使用喷雾剂,除了蓝色丝帕裹着的急救喷雾外,还专门准备橙色治疗款,低剂量激素类平喘药,每天摇匀早晚各喷上一到两次。 “公子用完这个药后,要仔细用温水漱口。”从侍女捧的盘子中端起天青色花碗,又仔细摸摸外面试温度,温柔地笑如哄孩子般,“记得裹着橘色丝帕的药需要天天用,绝对不可以停。” 药师助理做得久了,什么样的病号都见过,不按规矩吃药之人一大堆,她都是这般哄人语气。 “用一次就要漱一次口?”瑜兰听她语气娇嗔,笑着接过碗来问,侍女赶紧端来银盆子接漱口水。 “嗯。” “要是忘了呢?” “忘记一两次也没什么,总忘得话,我怕公子的舌头生出白斑来,那可不要怨我!”她依旧甜甜笑着,开玩笑般顽皮。 长效类激素平喘药属于控制型药品,对于过敏症严重的人需要不间断使用。因为是局部用药,并不会大量全身吸收,所以非常安全。唯一的副作用就是药物残留会破坏舌部正常真菌群,容易生口疮。 “不过有这么多精心侍候的姐姐,我是不担心大公子会忘。”这话说得漂亮,丫头们听见心里美滋滋。 瑜兰苍白的脸上显出红润血色,周身都笼罩在一种温柔气息中,久病之人因长期疾病折磨都略带暴戾之气,可男子竟半点儿也没有。 和晏瑜然一个暖春时节,一个寒冬腊月,实在是天壤之别。 “公子,”林思淼好奇地问:“这病症是从小就有吗?开始是怎样的情形呢?”她记得梨儿曾说过大公子幼年时身子还好。 “奴婢不记得是从小有,”旁边的大丫鬟杜鹃一边熏香一边接话:“起先就是胃不舒服,接着开始呕血,后来身子也肿。” 杜鹃是晏瑜兰的贴身侍女,年长大公子五六岁,资历比柳妈还老。 “别说得那么渗人,”男子淡淡笑笑,“吓坏林小娘子。” “怎么会,小女子可是开药馆的。”转头看向杜鹃,“然后呢?” “然后就是眼见着身子一天天消瘦,还总晕倒。不过说来也奇,这些年兴许是吃药见好,再没听过大公子念叨头晕呢。” 杜鹃笑嘻嘻地瞧着瑜兰,满脸喜色,“奴婢瞧林小娘子的药都很新鲜,没准这次公子就能彻底好啦。” 林思淼尴尬地笑笑,继续问着:“公子可有发热?或者哪里疼吗?” “那倒没有。”瑜兰看对面女子一脸认真,抿口茶轻轻答到。 林思淼当然不是胡问,女子既精通药品,还有一定的医疗知识。 她低头寻思一会儿,又抬起眼皮,“公子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吐,吃东西后吐,还是偶然间?” “这我可记得,”杜鹃愤愤地插话:“就是喝了柳妈的什么牛乳,回回吐,当时还埋怨是煮的方法不对,差点把奴婢赶出去。” 柳妈此时正一只脚踏入房内,瞧见杜鹃姑奶奶噘上嘴,满脸堆笑给自己打圆场,“好姑娘,那不是为了给公子补身子吗?再说后来不是停了。” “吃了好一阵呢,翰林院那帮庸医还说喝喝就好了,只让我们公子受苦。”小丫头一脸心疼,瑜兰摆摆手,示意她安静。 男子目光落在对面的林思淼身上,看她柳眉紧锁,极为温柔地:“小娘子别发愁,过几日就让瑜然送你回家。” 林思淼挤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她不是担心看不好瑜兰的病,而是在听完丫头的一番话,心里冒出个大胆想法。 虽然没有十全把握,但过硬的专业知识明白无误地在提醒她,这种病症完全符合一种很有名的药物相互作用,名为triple whammy,是三种药物相互反应所产生的致命危害,人如果长期服用,最后的结果便是肾功能衰竭。 可是瑜兰小时好端端为何会服用这些药?更让人疑惑不解的是,为他开药之人又是从哪里得来的?难道这大穆朝除了自己还有穿越者!想到这一层,心里扑通直跳。 这脸色也就红一阵白一阵,分外难看。 瑜兰只当她是害怕,还想安慰几句,没来得及开口,只见晏二公子从外面走进来。丫鬟接过雨伞,轻轻拍打他玄色外衣上的雨滴。男子刚从宫回来,心里惦记兄长,径直来到浣花馆。 “正好瑜然来了,”大公子笑道:“快把林小娘子送回去吧,以后隔几日来看看就行。” 晏瑜然在太师椅上落座,难得面带微笑,然而眼眸凌冽,笑起来也没有半点温情,冷冷淡淡,“是啦,林小娘子如此有名,看来是嫌弃咱们呀!” 林思淼回过神,匆忙行礼,直说二公子又说玩笑话。 晏瑜然抿口白茶,漫不经心地对大公子道:“今日我去上朝,言光耀还问兄长好,打听是哪位神医又被请进来。” 言仆射!林思淼想起自己还在诈尸,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晏瑜然余光瞧着女子,故意提高声音:“我对他说是春回久药馆的林小娘子,医术了得,如今是我太师府的贵宾。” 瑜兰赞同地点点头。 林思淼心想太师府的贵宾呀!总算是走了明路吧,突然觉得晏二公子还有点可爱。 女子神色变化几次,哪怕是微小细节也被对面的晏瑜然收入眼底。男子从小长在官场,杀伐决断,什么人没见过,林思淼那点小心思怎能瞒过他。 “今日那位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没来吗?”二公子问。 “还没见。” 细雨斜斜,赵御医府上。 “弈轩,别站在那里发呆,快把水壶拿来。” “兄长,你怎么还自己浇花?” “因为喜欢啊!” “大男人喜欢花?” “人小鬼大,府上的花匠不都是男人。” 赵朝语站起身,发丝遮住半边脸颊,如若刀裁的鼻梁在暖阳下被光线尽情抚摸。 他笑笑转过脸,眼神里尽是宠溺。天山下最清澈的溪水荡漾在眼底,眉毛飞入两鬓。嘴唇不厚不薄,形态好像永远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五官温润立体,没有任何突兀之处。 天生一副绝美容颜,若女子柔美,又有男子的俊气,身似玉山又气质如松,再没有这样好看的人。 “弈轩,你看我的茶花长得好不好。” 一座荒芜庭院,枯枝败叶借着炎热夏天长牙五爪地伸展出墙围,仿佛得了新的生命,肆意生长。但大门禁闭,斑驳锁铁已经遍布蜘蛛网,冷冷冰冰,不屑一顾地嘲笑着院内枝叶无谓的挣扎。 华弈轩矗立在原地犹豫许久,掏出钥匙。 男子眉头深锁,双眸低垂,白净细长的指尖挑着钥匙,轻轻扭动,“嘎达——”心随之一紧,就仿佛这铁锁打开的瞬间,心也已经崩碎,微微张开嘴唇,深深地叹口气。 野草丛生花圃,郁郁葱葱的树木,虽然杂乱却意外得生机盎然。那条长长的回廊已被树叶掩盖,原本雕廊玉栋的房屋只能若隐若现。 清晨刚下过雨,湛满眼帘的绿色更加青翠/欲/滴。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每次都想走进去瞧,却从来提不起勇气。 “弈轩,今日有没有好好念书?” “兄长,你怎么天天只想着读医书。” “做为一个医者,自然要不停精进。” “我可不想做大夫!” 曾经以为恍若隔世的话语瞬间涌入脑海,耳畔低语彷如昨日,华弈轩再一次停下脚步。 第54章 天下第一名医赵朝语(四)待到茶花开…… 华奕轩对兄长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六岁那年。 芒种前后, 他随华老爷去江南走亲,临行前还被朝语抱在怀里亲昵地叮嘱:出门在外容易水土不服,一定要小心吃东西, 切记不可贪食。 来回短短二十天, 再到府上时却是大公子的出殡日。 “兄长怎么会生病,他不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吗?”使劲用小手狠狠拉扯赵御医的衣襟, 尖厉童音响彻整个大堂, 伴着倾盆而下的大雨,撕心裂肺。 仆人们皆低头不敢言语,只有赵御医正襟危坐,任他不停地攥着衣角哭喊,半晌才道:“医者就不会生病吗?”冷冷的没有任何波澜。 他从小过继给华家,从未体会过生父的半点怜爱,赵夫人性情柔弱,凡事都由夫君做主, 弈轩对于赵家仅有的眷恋全部来自于儒雅兄长。 朝语总是将小家伙拥在怀里, 温柔地教他念书,鼻尖弥漫着兄长身上淡淡茶花香气,是男子幼年时最美好的情愫。 不由得叹口气,如若自己那年不离开京都, 如果他在——其实一个六岁的孩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可是至少他在。 门外不远处走来两个花匠,一个提上水壶, 一个手捧兰花。提着水壶的眼尖,瘦小身躯快走几步, 踮起脚好奇地问:“这院子的门怎么是开的?” “你是不是昨儿喝酒现在眼睛冒花咧,谁都知道老爷避讳,从不让人进去。”另个胖墩墩地一遍摆弄兰花, 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话:“赶紧吧,今早上下雨,这会儿才放晴,活儿还多着呢。”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前走,显然不把这间院子放在眼里。 明明是开的呀!另一个嘴里不停唠叨,不敢怠慢手里的活,赶紧追过去。 华弈轩被二人的说话声拉回现实,众人都不愿意提起赵朝语,明明有那样难以忘怀的容颜与品格,竟好像从来没存在过消失殆尽。 他准备离开,并不想因待太久而引起下人多嘴。 一阵强风吹来,树叶不停地摇摆,哗哗作响,吹起男子青色衣衫翩翩起舞。 他侧身瞬间,惊鸿一瞥,瞧到不远处窗户下的杂草中开着两三株黄色茶花,柔软而有弹性的心型花瓣好似风中摇曳的铃铛,娇艳绝伦。 纵使是无人问津,茶花依然还是开了。 他又情不自禁地返回,穿过杂草将那茶花摘下一朵,望着花瓣出神好久,忽又想到与林思淼的婚事尽在眼前,应该去钗钿阁给她挑个首饰,也不知是茶花还是海棠花更讨她的喜欢,全然忘记还从未给女子提过此事。 太师府上,林小娘子正从浣花馆走出来,旁边是冷若冰霜的晏二公子,她心里有点慌。云散日出,回溟碧苑的路并不长,即便如此,还是不想与身边人同行。 “哎哟,”突然停住,佯装刚想起来似地:“小女子忘了今日约好去看喻潇郡主,就此别过公子。”说罢抬脚往一侧的延楼游廊上去,好似逃命般。 “林小娘子,”晏瑜然转身瞧过来,“可觉得在这里缺点什么?” 她赶紧摇摇头。 “那是有人待你不好?” “不,姐姐们都对我照顾有加。”心想除了你别人都挺好,就算有个安玲珑,恐怕还是由于二公子你的原因。您——就是那万恶之源啊! 林思淼这几日也听下人说过晏瑜然的性情,知男子从小在军营长大,十几岁就上战场厮杀,素来冷酷。她屡次想打探指环的来历,都被这双眸子劝退,保命要紧。 瑜然顺势坐在扇面亭下,凝视着池塘里悠游的小鱼儿,语气随意,“不如留下吧。” 林思淼听出话外之音,清楚晏瑜然可不是夫人那般好性,必需要直来直去给个答案。 她微微施礼,“小女子不才,一直想留在府上照顾大公子,但由于早就许给翰林医官院赵家,所以不便长时间待在贵府。”虽然心里还在闹别扭,目前也只有这个法子。 “哦?”晏瑜然居然笑出来,“我看林小娘子的性格,不像是安于做侧室的人啊!” 此话正扎在林思淼心头,却还要勉强笑笑,“人世间之事不过求个缘分,两情若是长久时,也不在乎这些虚妄的名分。” 晏瑜然幽深的眸子里泛起涟漪,觉得这话挺有意思,“是吗?”难得乐悠悠地:“那就祝小娘子百年好合。” 男子嘴角上扬,讳莫如深的笑容荡漾在唇边,寻思这世上有没有自己不能达到之事。 晓月星辰,朱栏彩槛,绿色琉璃瓦在渐暗的月色下流光溢彩。 勤政殿内,大穆朝的第三代帝王正望着如山的折子发愁,这朝堂之上冗长繁琐的礼节桎酷,各个官员垂垂老矣的面容,让他喘不上气。 大穆朝的变革迫在眉睫,最近已经升晏瑜然做三衙殿前司,下一步准备提拔贾乃玉和何子谦,可惜——何子谦!皱皱俊秀眉头,眼睛弯成好看的弧线,居然只想做个情种。 何状元郎在审判时的一举一动,陛下皆看在眼里,他如此聪慧,早就猜出其中端倪。不由得冷笑几声:现在不能动,不见得永远不能!纤细手指又翻开另一个折子。 殿外两个小太监哈欠连连,相顾无言,唯有无奈地撇嘴。陛下简直是勤奋过人,他们天天都得陪着熬。 远处的高大太监端着侍寝牌子走来,小太监们立刻抖擞精神,点头哈腰。 高太监表面满脸严肃,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实则心里也直叫苦,这位主子多久没招人侍寝了,钱太后可不高兴呢。 大穆朝后宫辈份分明,侍寝按照月圆月缺来制定,月前十五日为渐满,后十五日为渐缺。初一至十五由地位低轮流到高的后妃,十六到月底反之,由地位高的轮流到地位低的。皇后固定十五,十六独享龙恩,其他妃子同级别的太多便没有那么幸运。 侍寝之事由女官专门管理排序,当日将同个级别妃子的牌头放好,再由大太监呈给陛下,嫔妃众多,此举为的是雨露均沾,各宫都有机会。 但实际上从先帝独宠钱贵妃开始,侍寝制度已经形同虚设。再到当今圣上,除皇后独享日外,太后平日里也经常授意将亲侄女的牌头放上,暗示陛下要多怜惜皇后。 圣上之前温顺听话,对皇后万般宠爱,可惜对方迟迟不见有孕,加上亲政后满心思都在朝堂,索性很久都不去后宫。 高太监小心翼翼地躬身在一旁侯着,双手举高端过头顶,身材滚圆像个大熊,圆溜溜小眼睛偷瞄两眼,只盼望圣上能随便翻个牌子,省的自己又白白站一夜。 晚饭后他已经来过,陛下正与晏副使商量边境之事,高太监不敢打扰,这会儿才又眼巴巴地来一回。 蜡烛燃尽,宫女添上新油,圣上依然目不转睛地瞧着奏折,他的老腰可就要撑不住,又仗着胆子喊了声:“陛下还请保重龙体,早些休息。”说着略微晃晃盘子。 穆潭桓抬抬眼皮,又看到皇后的牌子摆在最前面,懒得搭理,清清嗓子,“退下吧。” 好嘞!高太监心里庆幸,虽没翻牌,也算是祖宗有句话。 他正想退下,忽然瞧见陛下满面笑容地朝自己勾手,赶紧朝前低声应着,“陛下还有吩咐?” “近一点,”穆潭桓更是笑意满满,玩笑般,“再近点——” 他又谨慎地走几步。 穆潭桓一副逗鸟儿模样,单手撑在龙案上晃动指尖,将头凑近道:“高爱卿,这侍寝制度是祖上订的,还是你说了算啊!” 高太监立刻噗通跪下,哆哆嗦嗦,“陛下,侍寝之事由女官按规矩所定,奴才只是递个盘子。” 圣上笑笑,微挑的眼角含着一汪桃花水,姿容甚美,倒把高太监看愣。寻思圣上并没有真的动怒,舔上脸极近献媚,连声音都打着转弯儿,“陛下圣明,这是——哎呦,逗老奴解闷呢。” 穆潭桓低笑不语,伸出指尖又挑出本折子瞧。 高太监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心想这可好,今儿又要陪站一夜,主要是躬身哈腰的姿势太难过,还举着个大盘子。 两个门外的小太监看他还不出来,心里有数,想乐又不敢吭声。 穆潭桓还在琢磨午后晏瑜然的提议,男子想要亲自挂帅收取云山六郡,他有些心动。 几年前与银族的那场大战,本朝虽胜由败,军队元气大伤,国库财力倾尽。好在这几年休养生息,又有了晏瑜然这样的人物,元山六郡乃军事要地,若能回归大穆朝,便是万世之功。 他叮嘱瑜然要做完全之策,男子回到早就在为此准备,陛下心里欣慰至极。 “只是,”晏副使笑道:“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爱卿请讲。” “此去关外环境复杂,最怕兵卒生病,除了一般的军医,臣还想带上几个有名的翰林御医随行,不知可不可以?” “准了,还请副使随心挑选。” 龙舟香漏缓缓燃,穆潭桓伸个懒腰,眯眼瞧见仍跪在地上的高太监,哼了声笑道:“把爱卿忘了,真是委屈公公。” “瞧陛下说的,能跪着陪陛下那是老奴的福气。”到底是宫里泡大之人,明明心里别扭,此时还真就一脸幸福。 “陛下,”瞧着圣上心情好,他瞅瞅自己手中的嫔妃牌子,跪着走近几步悄声道:“陛下日日劳累,确实也没什么乐子,不如抽空到宫外走走,既看看民生,也透透气不是。”小眼里尽是谄媚的光,又带些兴奋,满脸褶藏着讨好二字。 “宫外有什么乐子?” “宫外啊,那乐子可多了。”瞧他一副俯首低眉,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穆潭桓哈哈大笑。 “你一个太监知道什么!” “老奴不知道也听过嘛。”看陛下并不生气,顺着线就往上爬,“比如这七十二家酒楼里就不少新鲜玩意儿。还有啊——”在陛下身边耳语,“索河边上有家新开的绮丽院。”声音越来越小。 他一副心痒痒的表情,穆潭桓哈哈大笑。 此时突然小太监进门来报,说帝姬柔姿在外面等候。穆潭桓收敛笑容,心想夜已深沉,怎么家姐还未歇息,挥手让高太监退下。 第55章 天下第一名医赵朝语(五)勤政殿内的…… 勤政殿内烛火通明, 点点如夜幕星河潋滟,柔姿将六瓣葵花盘放下,里面是潭桓最喜欢的琥珀白果。 “姐姐近日里憔悴不少, 掌灯后需早点歇息, 别总惦记我。”穆潭桓笑意满眼,轻轻合上手中折子。 “陛下有几日没去后宫了?”女子的柔声细语里却带有一丝埋怨, “虽说以国事为重, 也要学着怜惜眼前人啊。” 他捡起块白果放入嘴中,杏仁淡甜味在舌尖萦绕,只笑笑并不答话。 “弟弟,”看大殿里唯有两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皇后那里——” “姐姐又来做说客。”瞧男子低头露出不悦之色,柔姿心疼地笑笑。 他的心事自己怎会不知,只是这人世间想要随心所欲太难, 哪怕贵为天下至尊, 照样有许多身不由己。 姐弟俩因父母早逝一直寄养在宗亲家,自小备受冷落,直到被钱太后选入宫中。看上去好似一步登天,实则朝廷内外谁人不知, 他们不过是太后的提线木偶而已。 但如今潭桓已经成年,气宇轩昂, 雄心勃勃,又怎会继续受人摆布。 柔姿比弟弟大十来岁, 在潭桓心里仿若亲生母亲般。女子常想他压抑在心里的愁绪满怀无处宣泄,也只能和自己闹闹吧。 “陛下,”捧上清茶, 眼神柔情似水,“若是不想听后宫之事,我便不再说了。” 穆潭桓抬起眼皮,冷不防轻轻握住女子的手,袖口微松,露出白润手腕上的几道划痕,他瞧见心里一疼。 他少时顽劣,有错全是姐姐去领,这几道伤痕也是为了护住自己,被太后盛怒之下扔过来的玉杯所伤。 “姐姐只管放心,”咬紧嘴唇,狠狠地赌咒发誓,“你之前受的委屈,以后再不能有了。” 看他如此认真,柔姿眼中不自觉含泪,清冷绝艳的双眸中柔情似水,“我只求你平平安安,不管将来如何,无论姐姐在不在身边。” “瞧你说的,”男子取出丝帕,轻轻试去女子泪痕,“怎么伤起心来,不在我身边还想去哪里?哦——”佯装失望地连声叹气,“许是姐姐有了心仪的公子,不愿意留在宫中。那我也要舍了这把龙椅,无论天涯海角都跟着去。” “你呀!”柔姿扑哧一笑,指尖轻点男子额头,晓得对方是在信口开河,“这锦绣山河你舍得下吗?” “我到并不在乎什么江山,只是——”语气忽转,眼底暗火灼灼,“天下人应该知道,这大穆朝是姓穆而不是钱。” 柔姿忙扶住他,摆摆手示意隔墙有耳。 穆潭桓瞧着女子,想她三十年来独守在清幽宫中,大好年华逝去,心里生出无限愧疚,“姐姐真没有倾慕之人,还是不放心我,才耽误了自己的终身。” 柔姿摇头轻笑,缓缓道:“弟弟切莫乱想,我留在宫中不全是为你。” 皇宫东侧,玉茗殿。 侍女舞华已经在门口张望了好几次,夏秋之时,白日又刚下过雨,她极后悔放舞月跟着帝姬去勤政殿,这么晚还不回来,又没带挡风的斗篷,急急地来回踱步,恨不得提上灯去瞧。 夜风吹来,她又打了几个寒颤,忽地想起柔姿天天捧在手里的宝贝,赶紧回到屋内再检查一遍,最怕风把雨水吹进来,万一弄坏了,她可担待不起。 舞华自小跟着柔姿,对女子的脾气秉性都很熟悉,此时手里整理着所谓的宝贝,其实只是几张白纸,叹口气也像模像样地吟起诗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难道念着弟弟的字,兄长就能回来吗?纵使二人长得再相似,到底不是一个人呀!” 她手中纸上有一排俊秀大字:午饭后休息 。那是由华奕轩所写,贴在春回久药馆门上的字。 “哎,专门雇做苦役的人去求,就是为了天天瞧,我们帝姬真是个痴人。”忽又飘下一场大雨,斗大雨滴坠在茜纱窗上啪啪作响,她禁不住喊起来,“舞月这丫头怎么还不劝着回来,淋坏了可怎么办!” 暴雨又下了整夜,京都风雨飘摇。 清晨赵御医的府上,夫人特意早起熬上七宝素粥,只等老爷起床。 “你已经许久没下过厨了,”赵御医尝了几口,难得笑语盈盈,“想必今日是有事要说吧。” 夫人瞧他心情不错,赶紧趁热打铁,“我是有件喜事。” “哦?” “咱们轩儿想娶个女子回来做侧室。” “什么!”赵大人愣住,张张嘴半天没言语。 夫人早料到老爷会是此种反应,故意慢悠悠喝口茶,云淡风轻地:“这个女孩老爷应该知道,就是春回久药馆的林小娘子。我虽然没亲眼见到,也让人打听过,都说容貌美,性情温柔,而且出身清白,能娶到这样的侧室就算极好了。” “夫人糊涂!”赵大人啪嗒一声放下青瓷斗笠碗,急得直拍桌子,“都是你惯的他胡闹,紫陌郡主还要等到中秋后才定亲,如今居然要纳侧室,你让我如何面对欧阳老爷!” “这——”夫人心里也知不妥,但拗不过宝贝儿子,这几天华奕轩一直捂住胸口说不舒服,足足两天滴水未进,把她心疼得不行。 “老爷也不必动怒,”柔柔劝道:“欧阳家的女儿是正室,将来必定要三媒六聘,八台大轿抬入华家。林娘子就不用这么多礼节,只悄悄收进咱们府上,谁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冷笑几声,“他们欧阳府上的侧室难道还不够多,哪里有脸挑咱们的理。” 赵夫人也是留有私心,暗自寻思华奕轩迫不及待要纳这房妾室,定是非常得喜欢,何不留在身边还能多瞧儿子几眼。 “胡闹!胡闹!”赵大人继续吹胡子瞪眼。 夫人心里主意已定,低头不予理会,入赵府已经大半生,从来都是唯夫君是从,这次纳妾之事定要自己说了算。 后面清羽院,床上躺着半死不活的华奕轩,见丫鬟都在外面打扫,伍儿推开门缝呲溜跑进来,悄声问:“公子你饿不饿呀!” 华奕轩抬抬眼皮,满脸写着废话两个字,又爬起来指向伍儿空空的双手,眸子里水波潋滟尽是委屈,“你身为贴身书童就不知道弄点吃的?难不成真想饿死我!” “满屋子都是大丫鬟伺候,如果要偷吃一定会被发现,岂不是前功尽弃。” “伍儿——”华奕轩欲哭无泪,“你是不是嫌我平日里对你不够好,想趁机报复啊!” “公子,”小书童俯下身,跪在床边略带兴奋地耳语,“刚才夫人已经去找老爷啦,你快熬到头了。” 华奕轩又闭上双眼,寻思绝食这个主意应该是自己想过最愚蠢之事,不过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最简单直接。 人在饥饿时无法专心思考,满脑子只剩食物在飘荡,水晶烩,牡丹饼,盐煎肉——即使是惊才绝艳的贵公子也不能例外! 男子在心里不停盘算,等林思淼来到赵府,定要让她弄点好吃的做补偿才行。以前在春回久当伙计,也总是他跑到蓝桥上买饭,直到现在也没尝过半口女子的手艺。也不知林小娘子会不会烧饭,简单炒几样素菜兴许还行吧——脑海里浮现出女子洗手做羹汤的画面,莫名欢心不已。 “公子!” “咋啦?”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知道就别问啦!” “小的就是意外,”无视对方的回答,满眼闪烁八卦之光,“没想到林小娘子竟会同意给公子做侧室!” “这!”华奕轩猛地睁开眼,终于脑子开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从未给女子提过。 男子双手撑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直起身,随即眉头紧蹙,反复思量如果林思淼真的宁死不从,他要怎么办。 “公子,”伍儿一脸茫然,“你还好吧!” “不——太好!” 第56章 迎亲半点心事半点通,多情却被无情恼…… 秋露沁在绿叶上, 天气转瞬变凉,冷风簌簌吹向花窗,几片黄叶盘旋而下, 零散飘落在小园花/径/间。 天光微亮, 林思淼早早醒来,独自靠在绣枕上发呆, 一连好几日没瞧见华奕轩, 很是服了这位祖宗。 她要嫁入赵府之事已经渐渐传开,可惜自己连正主都没见到,紧了紧身上的粉蓝纱衣,又拢拢锦被,心烦意乱。 晏大公子服用蛋白质粉后身子愈来愈好,她近日仔细检查过瑜兰的一日三餐与进补药,并没发现任何不妥之处。 可是男子的症状确实和过量服用非甾体抗炎药与血压药所造成的慢性肾损伤极像,想到这层更是忐忑难安, 决定明日换上肾部专用的维生素试试, 也许效果会更好。 她进府时所带的药箱不大,一直不停取药恐怕会惹人怀疑,这个华奕轩——又埋怨起来,也不知跑到哪里去, 就算是给自己打个幌子送药也该来转转吧,况且春回久药馆里只留秋蝉也让人放心不下, 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她翻来覆去又迷糊会儿,再睁眼已是秋阳灼灼, 梨儿笑吟吟地过来伺候梳洗。 先用香肥皂洗把脸,眉黛初化,又梳上堕马髻, 照旧只别一只钿花,朱唇微点,梨儿好奇得很,“小娘子怎么就如此爱这只钿花,哪里得的呢?” 林思淼笑笑不说话,另挑了件略厚的藕丝衫,下配湘罗裙,寻思今日午睡后再去瞧瑜兰。 吃早饭时却听浣花馆的丫头在外面扣门,“林小娘子,华大夫一早就来了,大公子请你也过去呢。” 她心里禁不住欢喜,放下咬了一半的螺奶酥,吩咐让梨儿提上药盒,两人匆匆往大公子那里去,掀开帘子就见屏风后坐着华奕轩,正在和瑜兰说话。 林思淼往里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心扑通扑通直跳,脸刷地红透,后面的梨儿忍不住痴痴地笑。 她也不知为何羞涩,万一让对方看见多没面子,搅着帕子收心定神,才缓缓绕过来。 “林小娘子来了?”大公子温柔地笑,面向华奕轩道:“最近多亏小娘子的药,我的身子真是好了许多。” “公子的脉象确实平稳不少,秋高气爽,再养几日也可以出门转转。” “全是托二位的福气。” 男子今日穿了件秋香色箭袖衣,暖金束腰,他一直与瑜兰说话,并没有看向思淼,女子也忍住不瞧他。 两人各怀心思,忽然就生分起来,一个暗暗等对方挑明心意,一个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有通过大公子白搭话。 “林小娘子的药确实有趣得很。”瑜兰瞧着二人,垂眸轻笑。 “公子如果见好,不如让她早点回去,”华奕轩笑眯眯地接话:“春回久药馆不能离人太久,而且——”男子停顿一下,“她最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林思淼听出话里有话,偷偷用余光瞅男子,心想他不是认真的吧! 晏瑜兰这几日也对传言有所耳闻,接过杜鹃递来的花茶,笑嘻嘻地打趣,“公子尽管放心,你的事耽误不了。” 林思淼顿时觉得尴尬,腾地站起来,假装问杜鹃瑜兰药吃得好不好,转身就往外走,临出门前狠狠瞪了华奕轩一眼,有种自己被卖了的感觉。 回到住处依然不停地在心里琢磨,要是对方过会儿真说出来,自己要不要答应呢!如果不应允只怕无法离开太师府,好像也没别的路可选。 她想着他总会来,顺势趴在窗户上看青翠草地上飘散的落叶,层层叠叠,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 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门口还没见半个人影,这人不会又走了吧?真是不靠谱!正想叫梨儿去瞧,院门外走进来个妇人。 头戴红盖,身穿紫衫,妖妖俏俏,走起路来左摇右摆,这是个——媒婆! 妇人径直走到思淼的厢房前扣门,声音洪亮响彻整个大院,“林小娘子,喜事呀!” 林思淼在里面吓得一哆嗦,幸好晏瑜然这几天在城外玉林苑练兵,并不在府上。等不及梨儿从小厨回来,赶紧跑过去开门。 迎面媒婆笑得好似裂开的枣糕,“哟!”使劲拽住她的手往屋里去,一副熟络神情,仿佛是她自己的住处般,“瞧这个小美人儿,肯定就是林娘子啦!” 思淼尴尬地点点头,先安置她坐下,笑问不知有什么事,这里人多嘴杂,还是小声说话得好。 妇人极有眼色地点头,仍不放开她的手,“小娘子如此聪慧,也知道我是做什么营生的吧。名人不说暗话,我这里可有件大喜事呐!咱们大穆朝最尊贵的公子没几个,就有那么一个心里眼里全是小娘子!” 林思淼干笑几声,好个华弈轩,自己不敢来,直接找媒婆,还偏要闹出大动静。 只听对面人继续绘声绘色,“我说的是翰林医官院赵主使的小公子,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而且那个模样啊!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不正经也是千古难寻吧!她在心里腹诽,嘴上不吭声。 “其实啊,”妇人的词儿还没说完,“我也知道这事早就定下,只不过公子讲究,还是花大价钱请我来保媒,小娘子真是有福气,能遇见如此贴心的人儿。” 她压低声音,丹凤眼里闪闪发光,“虽说是侧室,但这种人家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夫人发下话来,小娘子就住在赵府上,将来欧阳郡主进门直接去华家,你们不在一起,与正牌夫人也不差什么!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日子只有别人羡慕的份儿!”眉飞色舞,头上的花都激动地颤悠。 欧阳郡主!林思淼立刻意识到是三司使家的小姐,心里一沉,还以为是男子的权宜之计,自己身份不够才聘为侧室,原来他早就定亲,至此媒婆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 “林小娘子,聘礼已经送到春回久,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你可要好好准备。” 媒婆已经上门,满太师府人尽皆知,晚饭后瑜兰便吩咐送她回去。一进药馆就瞧见红绸遍系,秋蝉满面笑容,挽着她的手臂不停地:“给小娘子贺喜,大喜呀!” 林思淼心想有什么可喜的,依旧不把此事当真,华奕轩肯定是要拉她出太师府,先躲过晏家再说,反正自己也不会永远待在大穆朝,只要药馆不关门,保住小命就行。 其实是她嘴硬不愿意承认,之所以顺水推舟地答应,也是由于心里对他放心得很,想到对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怎能说出是自己动了凡心。 [恭喜宿主,小可爱准备了最新的纯植物泡泡浴香!] 林思淼吓一跳:你还有这个?! [对呀,如今药房生意不好做,什么都要卖一点,呜呜呜!] 她叹口气不吭声。 [新婚之夜,沐浴更衣,清甜的茉莉花香会留在皮肤上,祝宿主你——] 求闭嘴吧,话真多。 另一边的赵府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虽然赵大人特意叮嘱不可大操大办,但府内也是焕然一新,尤其是华奕轩居住的清羽院,红彤彤喜字满眼,为寂寥秋日平添一抹艳色。 三日后,迎亲之时。 钟鼓齐鸣,奏起百鸟朝凤,一顶大轿从春回久药馆抬出,里面坐着愁眉不展的林小娘子。 长发已被精心挽起,销金大袖黃罗配红裙,红纱下发髻如云,翠眉朱唇。她想自己真是命苦,不过想安安静静开个药馆,如今还要嫁人! 前厅匆匆拜了堂,她连对方脸都没看清,更别提要说话。 赵家虽然只请了华老爷和夫人,还有几位至交吃酒,但大家族繁文缛节甚多,拜堂后女子被送进婚房,华奕轩留在前方待客。 她独自坐在喜榻上,百无聊聊地等了会儿,瞧见左右无人,干脆拽下红绸,想着今夜要如何度过,还有点胆颤心惊。 抬头瞧见梳妆台上摆着揭盖头的如意称,旁边是金灿灿花镜,镜中映照出小巧绣鞋,还顺次放着结发之梳,金尺,压钱箱,都斗,最后是一把跃跃若飞的双鱼剪,欲裁制锦衣华服。 她愣住望了好久,才回过神來,又不小心碰到被褥里的紅枣,桂圆和花生,脸颊微红。 此時另一边的华公子,穿着青色婚服正在左右逢源,心里对一会儿要面对的美娇娘也没什么底气。总归对方没闹腾,乖乖地进了府,他也算是放心。 只是今夜——要怎么办呢。 赵府上下喜气盈盈,太师府里的溟碧苑却是气氛凛冽,晏瑜然刚从城外回来,没想到才几日华奕轩就办了亲事。 他原本打算秋末出兵,顺便带上这位翰林小公子,华奕轩与欧阳紫陌的亲事还未正式下聘礼,按规矩就算纳侧室也不会急于一时,哪知道对方完全是胡来。 柳林枫知道晏瑜然气不顺,从小到大恐怕还是头次失算,附身劝道:“公子不必动怒,大公子肯定还能挑到合心的。不过事已至此,秋后出兵可还要带上这位翰林公子呢?” “林枫,你跟我这么久,何时见我改过主意?” 柳侍卫立刻不敢言语。 太师府的东边,乌衣巷,洛医官正在小院子里瞧月亮。 银色月光拂过男子脸颊,他淡淡一笑,抿口桂花酒。 “先生,”书童玖儿端上几个小菜,一边放到石桌上一边念叨,嘴撅得老高,“林小娘子今夜嫁入赵家了,你也不着急?” 洛徽自顾自地饮酒,依然不答话。 玖儿又好奇地问:“那个林小娘子到底是不是先生要找的人呢?” 男子把手中的瓜陵纹酒杯放下,闭上双眼,轻轻道:“是的。” 第57章 花烛夜情怯怯假戏真做。 喜字在灯火中跃动, 红烛身雕金龙鸾凤飞舞,缓缓燃烧。 林思淼手里搅着面纱发愁,想起媒婆出门前的叮嘱, 龙凤红烛要通宵点亮, 龙烛为男,凤烛为女, 要是哪边先灭对应的人就不吉利。还有合卺与结发礼, 不过她是侧室,自然没这个待遇。 媒婆怕她心里不舒服,满口劝道都是些虚礼,要紧的是公子疼人,别的都不值什么。 林思淼乐得没这些玩意儿,反正也不是来真的! 此时一本正经地参观起屋子,四壁玲珑剔透,纱幔环绕, 博古架上尽是古玩玉器, 西边设有暖阁,东边是书房,自己的喜榻旁边临窗处还有张小床,应是大丫鬟夜间伺候所用, 低头看脚底的砖面上碧绿雕花,真是极尽奢侈。 女子摇摇头, 活像个老学究,不自觉念叨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实际上大穆朝民生富裕,她不过在这里无病呻吟。 忽然想到今夜可以让华奕轩睡在窗边的小床上,心里踏实不少, 但又莫名生出丝丝失望,叹口气把面纱遮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就像挂着一个红色的大口罩。 夜色已深,也不知对方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自己先睡会儿,可惜心里忐忑,躺下又起来,惶惶然坐立不安。 花影与月色悄悄爬上绣花窗,她又觉得饥肠辘辘,想男子在外面大块朵颐,自己却要可怜兮兮地挨饿,干脆把放在褥子里的花生掏出来吃,又寻思在门后藏张小凳,心想你若是不走运,就摔一跤给本姑娘赔罪。 临近三更天,华奕轩才被伍儿扶着晃悠悠地来到门前,男子咬着嘴唇,神色有点发愁。 “公子,”伍儿压低声音道:“你又没喝几口酒,怎么还做出一副醉酒的模样。” “真醉假醉都是醉,你没听过一醉解千愁。” “哦,原来是自我陶醉。” “伍儿,你和黄小姐的婚事我还惦记着呢。” “这个——”书童脸一红,再不敢乱言语,“公子今夜好睡啊。”忍不住咯咯笑,伸手敲几下门,一溜烟不见踪迹。 华奕轩在门口顿了顿,深吸口气,才硬着头皮往里走,他装作醉酒模样,故意一步三倒,推门恰巧踩在凳子上,哎呦!叫了声跌倒在地。 林思淼在里面听见乐悠悠,摔得好!早该教训他一下。停了会儿,却见对方没有起来,她想肯定是装的,也不予理会。 又隔了段时间,男子仍旧躺在地板一动不动,想他在外面待客肯定是喝了不少酒吧,思淼有点坐不住。 她慢慢绕过去,蹑手蹑脚,瞧见男子平躺在地上,唇上毫无血色。思淼吓了一跳,初遇时他曾说过自己有心症,虽说那次是在骗人,但脸色煞白绝对装不出来。 女子快走几步蹲下,手先搭在男子手腕数脉搏,焦急地:“你怎么样,要不要叫人来?”神色慌乱,紧张得不行。 华奕轩偷偷眯起眼瞧,心里非常得受用,刚才猛地摔倒确实难受,不过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仍旧继续装死大法,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林思淼起身就要喊人,他才一把拽住她,劲儿稍微有点大,女子顺势倒在地上,差点落到他怀里。 “小娘子,”笑嘻嘻地歪头凑过来,“你这是要谋害亲夫啊!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一个人多可怜。” “我和你一起才可怜!”又被他骗了,林思淼只怨自己心软。 “怎么是骗你呢?苍天可见,要不要掏出心来看!” “你那个全是窟窿的黑心吗?” “我是心窍多。”说着抬眼瞧女子,飞仙髻上珠翠层叠,娇柔面容羞怯难掩,他微微一忖,又撅起嘴来不乐意,“怎么我的钿花不见了?” 林思淼扭过脸浅笑,“现在有这么多好宝贝,那个我早扔了!”忽又觉得男子在自己发髻间别着什么。 华奕轩拿过花镜来给她瞧,原来是一支赤金绢花海棠簪在烛火下璀璨。这是他精心挑了半日,又亲自描绘花样,让手工最好的师傅来做。海棠是第一次见她时院子里盛开之花,也是华家的图腾。 林思淼的脸抑制不住地红,耳根直发烫,又听他轻轻地说,“娘子,盖头你自己都接了,那现在一起喝交杯酒吧!”眸子里落下烛火,分外认真。 交杯酒,不是侧室没这个规矩吗?她还在心里寻思,抬头瞧见男子不知从哪里端来金盘子,上面两盏金杯,底部用绿红两色吉祥结连在一起。 华奕轩也盘腿坐在地上,将杯子塞过来,下巴微抬示意她要饮酒。 林思淼有点懵,眨眨眼睛,“这位公子你疯了吧!做戏还要喝什么交杯酒啊?” 他心里一疼,虽然也确实是做戏,但却不愿意听她这么说,又不高兴起来,“做戏也要做全套啊?” “喝就喝,谁怕你!” 烛火下,两个人气哄哄地喝起交杯酒,明明相互挽着手腕,夫妻酒却喝出拜把子的架势。 “还有结发礼呢?”华奕轩好像挑衅似地问:“不知小娘子愿不愿意有始有终?” “可以呀,我这个人非常有职业精神。” 华奕轩又拿起双飞剪,从发尾剪下一缕青丝,女子也不甘示弱,轻轻剪下几根秀发,两股头发拧在一起放入琥珀色盘花香袋中,两人注视着青丝缠绕,心里都扑通通直跳。 “这香袋我要收着。”林思淼嗫喏地说,又有点撒娇语气,“你已经有五彩香囊了。” “好。”他轻轻将香袋放入女子手中。 然后沉默,两人莫名尴尬。 半晌思淼才开口,也不知为何男子看上去在生气,“余下没什么事了吧?” “没啦。”他在闹别扭,明明是自己布的局,却又没来由地想让她当真,或许是自己先迷了心思,想假戏真做而已。 忽地抬头发现门外有人影在晃动,华奕轩立刻站起身,低头吹灭蜡烛。 “啊!”林思淼叫唤起来,“这蜡烛不能吹啊,不吉利。”跑过去想点起来,华奕轩伸手拦住她,“嘘——”指头放在思淼嘴上,“外面有人。” “人?侯门贵府还有贼?”吓得往男子身边靠靠。 “没说是贼啊。”他低头浅笑。 “那是什么?” “林小娘子,媒婆没告诉你花烛夜会有人听房吗?” “啊,”她一脸茫然。“那是啥?” 月光透过纱窗,银色皎皎映在男子的眸子里,清辉璀璨,他忍不住笑出来,“你恐怕还是不知道得好。” 看男子讳莫如深的模样,林思淼呀了一声,难道是——脸腾地又染上彩霞,呼吸都不自在起来。 “你别担心,我这人身子不好,没精力想那些事。” 她咬咬下唇还嘴硬,“什么那件事,谁知道你说什么。” “哦,不知道呀。”笑嘻嘻地:“那脸红什么,不用点灯都能瞧见。” 她警惕地往里面挪挪,离男子远一些,手指着小床命令地:“你今晚睡这里。” “好呀。”男子一副乐悠悠地样子,很配合地转身去檀木柜子里取被褥,打开瞬间傻了眼,里面居然空空如也。 正所谓姜还是老的辣,赵夫人虽然宠儿子,也非常了解他的脾气秉性,如此着急要娶侧室,不是自己特别喜欢,就是葫芦里不知卖得什么药。 特意安排贴身的涂妈去听房,又把里面的被褥全部取走,只留一床在喜榻,不管纳侧室是真还是假,总之她是要等着抱孙子。 檀木柜边的华奕轩犯起愁,秋夜寒凉,难道自己以后天天要睡冷床,扭头瞧见林思淼已经合衣钻进被窝,放下石榴红帷幔,只露出个头看他站在外面发呆。 “怎么啦?” 华奕轩缓步走到小床上,继续云淡风轻:没事,你先睡。” “那我睡了。” “好啊。” 林思淼躺在绵软的枕头上困意沉沉,不停打起哈欠,似睡非睡间猛然想到男子说自己身体不好,联想起那日在大相国寺伍儿给老人家的急救药,莫非就是他的救命丹,瞬间惊醒,“真的有心症吗?” 她忍不住又坐起,偷偷往外瞧,华奕轩就半靠在小床上,屋子里升起寒气,他睡得也不踏实,轻皱眉头。 林思淼终究还是心疼,用手抱起被子悄悄给他盖上,有心症之人最怕着凉。她转身想走,冷不防却被男子拽住,一把拉进被子里,“你去哪里,别冻着!” 她习惯性地使劲挣脱,“我不要紧,身体好得很。” “不如这样,”华奕轩睁开眼,依旧星河潋滟的眸子,一副心疼人的模样,“这床太窄,喜榻宽敞些,我睡在最外边,你睡里面,中间隔上枕头如何?” 林思淼也怕冷,无奈点点头。 两人移到大床上,楚河汉界地入睡。后半夜又飘起雨,暖阁的火还未生,屋内更是冷嗖嗖,那一床被子也不大,中间还隔着枕头,四处透风。 思淼一向怕冷,迷迷糊糊中哆嗦起来,男子睁开眼瞧她瑟瑟发抖得可怜,犹豫一下,伸手搂了过来。 她睡得迷迷糊糊,依身靠在他温暖的怀里,鼻尖清香缭绕,那是男子身上傍琴台的味道。 “真好闻!”喃喃自语,果然长了个小狗鼻子。 男子垂眸瞧她满头珠翠,笑着问:“你怎么歇息还打扮得这么齐整呢?” “我怕啊,”继续说梦话般:“大家族规矩多,明天早起问安来不及。” 这点小事还放在心上,他忍不住心里疼惜,想伸手帮她取下来,但又舍不得松开。 最后只有用嘴将珠钗叼在口中,扭头再扔到床下,只留下那只小巧秀雅的海棠花簪,在耳畔柔声细语:“夫人尽管安心睡,自今日起万事有我。” 第58章 新嫁娘红烛燃灭定终身。 新雨后, 秋阳穿破雾霭悬在天边,清羽院内一片安静。 红烛燃半,双喜下, 榻上二人合衣相拥而眠。清晨寒凉, 女子不自觉往温软怀里钻,他也紧紧双手。 林思淼的梦中又燃起大火, 漫山遍野, 还有一个小女孩手上的金色指环仿佛被火淬炼,红光四溅,梦里的哀嚎声不断,她吓得蜷缩起身子,不停颤抖。 华奕轩醒了过来,瞧她神色惊恐,赶紧又往怀里拢,伸手轻拍女子的肩, 哄小孩般温柔。思淼又开始梦话:“怎么把红烛灭了, 不吉利呢——” 华奕轩笑道:“红烛同灭,意为同生共死呀!” “我可不想死——”嗫喏着安静下来,又迷糊会儿,才睁开朦胧睡眼。 男子流畅莹润的下颌线映入眼帘, 抬起头瞧,华奕轩微闭双眼正在养神。她心里一惊, 发现自己在他怀中,瞬间拽起被子移到床边, 还不忘极度警惕地瞟了眼身上的衣服。 人家都是喝酒乱性,自己怎么睡个觉也能糊涂!手攥起被子,偷偷忍不住瞧他, 青丝散在枕上,黑长睫毛落下阴影,雪白的肌肤。天!难道自己是被美色迷了心,罪过,罪过—— 华奕轩忽觉身上一凉,也揉揉眼,坐起来呢喃,“你醒了。” 她点点头,赶紧又把枕头横在两人中间,咬着嘴唇问:“那个,你真的有心症吗?”由于太紧张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又开始犯职业病。 “嗯,”他点点头,口气轻松得不像自己之事,“有的。” “严重吗?有没有瞧过大夫?”问出口又发觉自己很傻,锦衣玉食的公子,又生在御医世家,活脱脱得关心则乱。 他睁开眼,往被子里钻钻,只露出个头像只猫儿,一本正经:“挺严重的,估计活不过几年。” “啊!?”思淼吓得靠过去,上下打量男子,“大夫怎么说,你昨夜有没有着凉?” 华奕轩瞧她紧张自己,心里的蜜都要溢满,嘴角上扬故意委屈巴巴:“有啊,现在还觉得冷得很。” 女子赶紧把被子捂过来,他一伸手搂住细腰,因怕她不好意思,还特意隔着被子,“这样就暖和了。” 瞧对方一脸嬉皮笑脸,又觉得他在骗人,“满嘴没句真话,看你活蹦乱跳的!” 他笑笑,想起女子睡梦中的神态,关切地问:“昨夜是不是没睡好,做梦了吗?” 不大的喜榻,方寸之间,她瞧着他的眼神温柔,想着自己来到这人生地不熟之处,心里也只对他亲近,抿抿嘴唇道:“嗯,就是总做这个梦,感觉不是好兆头。” “什么样子的呢?” “像是村子里燃烧起大火,也不真切。”想起黄掌柜曾提过傻丫是在山里捡到的孩子,不知有没有关系。 华奕轩眉头一皱,脑海里也很敏感地浮现出飘桐村三个字,“你可听过京都附近山上有座村庄,十几年前被火烧之事?” 林思淼直摇头,华奕轩便将飘桐村的事讲了一遍。“上次我去燕子巷送信,那里住的是蕊奴母亲,姓薛。说来也巧,蕊奴竟是薛大娘子在飘桐村附近捡到的孩子。” 思淼心里暗暗吃惊,莫非傻丫和蕊奴都是飘桐村的孩子,彼此认识。而梦中佩戴指环的小女孩就是蕊奴,所以她才有这份记忆!可是和晏二公子又有什么瓜葛呢?又联想起黄大娘子对傻丫的态度,虽说是不待见继女也未免太过分,莫非她知道什么? “华公子,过几日我想去黄家药铺看看?”一字一句慢慢地边寻思边说:“黄掌柜也说我是他在山里捡到的孩子,保不准也是飘桐村附近,这事蹊跷,一定要搞清楚。” 华奕轩看她满脸认真,叹口气,“你真是胆子大,人人都说飘桐村不吉利,依我看就算了吧!还有——”又不高兴起来,“怎么还叫我公子,过会儿改不过口怎么办?” 她脸微红,反正现在还叫不出官人两个字。不过如今自己嫁给华奕轩,哪怕是侧室也能把黄大娘子给气死,想到这噗嗤一笑。 “娘子!” “啊!?” “你自个儿也能上头,乐成那样?” “要你管。” 天光大亮,赵府的婆子已经起身打扫庭院,小厨里烹上新茶,菜肴飘香。五六个丫鬟端着洗漱的银盆站在屋外等,默默地不敢敲门。 林思淼听见动静,大惊失色:“哎呀!我是不是要早起去问安,都怪你耽误时间。” 华奕轩乐悠悠,“我原不知道你还这么孝顺。”又拉住她笑说别急,另只手开始脱外衣,吓得林思淼裹住被子挪到床边,“你疯了,干什么!” “新婚夫妻早上起床穿戴得像刚赴完宴,娘子觉得合适吗?”伸手把衣服啪嗒扔到地上,这会儿身上只剩件素色薄纱里衣,白嫩肌肤隐隐若现,一个大男人皮肤这么好要做什么!林思淼满脸惊恐。 她一副看见鬼的表情,华奕轩哑然失笑。 “我——我不要脱。”双手死死抓住被子,其实她里面的中衣比现代的连衣裙还厚,但不知为何就是感到羞怯难言,可能是此情此景过于暧昧。 “那你就把被子裹紧。” 女子听话地点头,两只眼睛圆溜溜像只小兔子躲在被子里,他愈发觉得她讨人喜欢。随即唤丫鬟进来,吩咐把水盆和衣服都放在花屏外,一会儿再来奉茶。 大丫头芷媛绕过来,低头走到床边施礼。华奕轩伸手递给她一条白稠,女孩儿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到满地的珠钗散落,还有公子的青碧色外衣,痴痴笑着和众丫鬟退下。 待她们走出屋子,林思淼才敢好奇地问那白稠是什么?华奕轩只笑笑不答话,翻身起来洗脸。 林思淼在脑子里搜索以前看过的所有古代常识,想到大约是什么,顿时脸又红扑扑,她觉得自己的脸从昨日起就像个红苹果似地,抬眼瞧对方倒是和往日一般沉着冷静。 小女儿家心事多,她又开始心里不舒服,气哄哄地也像在撒娇,起来把衣服拉进床帷幔换上,下床搅起头发自言自语:“什么事都门儿清,肯定也不是个正经人!” “我可都听着呢。” “听到就听到,”又在身后狠狠瞪了一眼,“还不知是第几次娶亲呢?” “第一次啊。” “以前肯定收过丫头!” “没有。” “没有知道这么多?” “基本常识而已,”无奈地苦笑,“你怎么不觉得自己懂得太少呢!娘子——”走进几步瞧女子凌乱发髻,“过会儿可仔细些,除非你还想住进太师府,要不要为夫为你梳妆啊?” “省省吧,还是丫鬟来得好。” “我可比她们在行呢。” 林思淼干笑几声,果然是个人才。 两人梳洗完毕,一起到前院请安,因是侧室只要拜会夫人便可,赵御医早就去上朝。 涂妈也刚才离开,回说昨夜下雨,也听得不那么仔细,不过屋里叮叮咚咚,想小两口感情好得很。大丫鬟芷媛又捧来白稠,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他两个来到门前,华奕轩突然停下,春水荡漾地瞧着女子身穿银红绉纱对襟衫,外披桃花比甲,娇艳异常,他拉起她的手满眼甜蜜,“娘子甚美。”难为他如此入戏,又或是糖衣炮弹在迷惑人!林思淼时刻提醒自己别乱了心,只是眼里的爱慕藏不住。 瞧见小两口恩爱,夫人也心情大好,以后就把林思淼留在赵府,肯定每日都能瞧见自己的心尖肉。 仆人放好绫锦布包裹的蒲团让思淼下跪敬茶,夫人笑眯眯才抿了两口,华奕轩就蹲下来扶起她,心疼地:“地下凉,我看那垫子太薄了。” 林思淼忍不住瞪他一眼,要不要如此夸张,还不招婆婆的埋怨,抬眼偷偷观察赵夫人神色,对方却满脸堆笑。 “娘,”离开时又对夫人咬耳朵,“天气亮得越来越晚,以后孩儿晚点请安,娘也能多睡会儿。” “你就可劲疼吧!”夫人摇摇头,又欣慰地长出口气,“总归我儿是有了枕边人,若是过几年能给赵家诞下男孩,我比你还疼呢。” “娘如今就多疼疼吧。” 丫鬟们捂嘴笑,对思淼的羡慕简直无边无际。林娘子表示小丫头们就是好骗,她心里可是一点儿也没底。 华奕轩今日新婚,并不准备出门,只叫了伍儿过来在院子里说话。 “公子,昨晚睡得好呀!” 他打着哈欠,满眼泪汪汪,“你说呢。” 伍儿忍住笑,也晓得夫人只留下一床被褥,这位祖宗如果不想挨冻,就要和林小娘子同塌而眠,以为他要开口让自己偷拿床被褥来。 却听华奕轩直言令色道:“去替我查个人?”忽又笑眯眯,满脸调笑,“也是为你自己查,黄家药铺的事,你未来老丈人家。” “公子别乱讲。”伍儿立刻挂不住。 “可记得不要徇私舞弊哦!” “公子要查什么?”不好意思地问。 华奕轩勾勾手,伍儿俯下身,“黄掌柜一直都在京城经营药铺,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黄大娘子的出身,还有——”顿了顿,“林小娘子。” “咱们以前不是查过林娘子,也没发现什么。” “这次主要看看和飘桐村的关系。” “还让机速房帮着看吗?” “不——机速房归属枢密院,我可不想惊动晏瑜然。你自己去,找和官家没关系的人。” 伍儿点点头。 第59章 秋风变神秘莫测的拒霜花。 秋风瑟瑟, 未到白露时赵府已经在收拾暖阁,大丫鬟芷媛一边给思淼梳头发,一边指挥小丫头摆火盆, 烧暖炕。 “今年秋天冷, 夫人嘱咐早点做准备,怕冻着小娘子。” 思淼笑嘻嘻, “既然这样, 不如先多拿几床被褥可好呢?”华奕轩天天和自己挤一起,她可受不了。 芷媛偷偷抿嘴道:“那可不行,奴婢不敢。” 林思淼瞧着花镜中的容颜,撒金松花色薄袄,下身绫棉百褶裙,飞仙髻上珠翠横叠。她嫌太累赘,取下不少首饰,只留那只海棠花簪熠熠生辉, 而先前的金色钿花则悄悄藏在身上。 面容确实越来越美艳, 但日子也是百分百无聊,身为新嫁娘一时不能去药馆,早上起来吃饭请安,余下就是数花玩, 她又不爱女红,也就偶尔读会书还算解闷。 华奕轩依旧天天去济世堂, 承诺会照顾春回久生意,如今也把伍儿派过去, 有特别的药方就拿回来给她过目,隔日再把药带过去。 男子一直不怀疑她的药从何而来,思淼几次想坦白又把话咽了下去。她只想找机会去黄家药铺探虚实, 潜意识里觉得不是件小事。 一边的黄大娘子这几日正气不顺,先听说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与欧阳郡主订婚,没几日一顶花轿又把林思淼抬进赵家。 这傻丫头真不是省油的灯,她简直是怒火攻心,每日喝上清热解毒汤也浇不灭烦躁之火。 秀儿倒是一件大事落了地,她从来不想嫁给什么翰林小公子,想到伍儿那副温柔腼腆的模样,还有在思淼门外听到的字字真心,黄金万两容易寻,真心一人也难求。虽还称不上芳心暗许,也是有几分喜欢。 这会儿去给黄大娘子送清火汤,又被妇人拉着说教,“哎!我儿聪慧貌美,就是对终身大事不上心,才让别人抢了先,想起来就不甘哟。” “娘,缘分天注定,休要说这种话,养好身体是正经。” 妇人瞧自己女儿姿容甚美,更觉亏得慌,想这满京都的贵公子还有哪个能攀上。 黄大娘子心眼转得快,用帕子擦下嘴,又含口蜜饯道:“如今事已至此,确实要从长计议。过几日中秋节,你带上礼物去趟赵府,她是你的好姐姐,咱们到底一家子,让她给你寻个好姻缘。” 秀儿想推脱不去,又想到兴许能遇见伍儿,温顺地点点头。黄大娘子这才算松口气,都说飘桐村里的人不吉利,人家傻丫还不是顺风顺水,简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想要趁中秋拜访林思淼的人可不少,还有老房东令狐娘子。这几日都在精挑细选好东西,首饰珠钗人家可不缺,忽然想到以前瞧过两人在春回久门口喂白猫,脸上尽是宠爱,可见非常得喜欢,便想在这上面下功夫。 其实她也不是有求于人,但身边有富贵之门,怎么也要留条路。她家之前仰仗的是枢密院主使钱家,但朝堂上的事变幻莫测。林小娘子不只和翰林医官院有往来,还经常出入太师府,晏瑜然可是二龙之一,虽是小人物也需早做计划,谁也不嫌靠山多。 她们都各自打算,白露时第一个上门之人却是个俊俏佳公子,身后侍从提上拜匣,放着刚采摘的上好白茶。此茶经过酷暑夏日又在寒凉时迅速生长,兼具春夏两茶优点,甘醇清香。 侍从先敲门,仆人看打扮知是贵客,不敢怠慢。但又碍着是位男子,怎好领上去见林娘子,面露尴尬。 晏瑜潇瞧下人一脸为难,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男扮女装不方便,改口说来拜谒华公子,这才领进清羽院。 华奕轩刚起床,穿好衣服歪着头瞧自己的美娇娘在梳妆,心情甚好。 “你又没事做,少在这里盯着我看!”林思淼觉得不自在,推他到花屏外。 “瞧瞧都不行嘛!”探出头不乐意,“那就等夜深了我再仔细看。” “旁边的暖阁都弄好了,你怎么还挤在我床上。” “那里面只有张床多膈啊,我这么身娇肉贵!”哪有个大男人这样说自己的,林思淼扭脸不去理他。 小丫头进门通报时,两人正隔着花屏在斗嘴,听见来客姓晏,华奕轩立刻意识到是闹腾的小郡主,赶紧让请进来。 晏喻潇闲庭信步边逛边走,一见思淼欢心得不行,拉起她的手问长问短,全然忽略华奕轩的存在。 “你怎么竟嫁人了!之前都没提起过?”急急地问。 女子想我其实也很意外。 “要不是嫁到这里来,还能在我们家多待待呢。” “她如今也能去贵府啊!”华奕轩抿口茶笑道,现在是名正言顺一点儿也不担忧,气定神闲地:“只是记得按时给我送回来就好。” “此话当真?华公子你别装大方!今日我就要带思淼出去转转呢?” “可以呀,只要郡主亲自跟着,我自然也放心。” “好,一言为定。” “稍等,”林思淼张张口:“请问我是两位的私人物品吗!是不是该尊重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华奕轩垂眸笑着出门去医馆,刚踏出院子伍儿就通报前院来了人,“公子,好像是宫里的人,怕是请你去瞧病。” 男子脸色一沉,抬脚往大堂去。 屋里的小郡主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兴奋之光,一看就是鬼点子在乱转,“思淼,咱们去个好地方,天天在家里多闷得慌。”吩咐仆人打开包袱,里面是套琉璃蓝刺绣锦衣,山茶花暗纹环绕,甚为精美,“你穿这个!” “还要换男装?” “女子进去也行,但男装更方便,再说你穿上这身咱们才好溜出去!”等女子换好又转圈仔细打量,“哎呦呦,好个娇美的白净公子。” “到底去哪里?”思淼被拉着一路小跑。 “先去万香阁挑礼物。” “还要带礼物?” 她故作神秘嘘了一声,“你且放心跟着 我,去了就知道。” 两人先装作主仆出了园子,做轿子直接来到万香阁。 思淼俊美若女子盈盈身段,喻潇身型挺拔,十足个俊俏公子,两人乐悠悠往店里走,引起客人侧目。 掌柜的早就迎出来,一眼就认出晏瑜潇。满城都晓得晏府上的郡主最爱玩,她又得瑜然宠爱,哪个还敢得罪,赶紧捧出南洋最珍贵的香料和香片供郡主挑。 喻潇挽住思淼,闹着让她选。 “你不说清楚要送什么人,我可不敢挑。” 瑜潇痴痴地笑,“是位才艺俱佳的貌美女子。” 这个小郡主真能闹腾,她无奈选了盒花形香片,味道普通模样却好看,片片若花瓣绽放,微微泛粉,掌柜的说叫拒霜。 “好!好!”瑜潇拍起手,“这个名字最应景。” 林思淼更糊涂,又跟着她坐马车在蓝桥吃东西,直到晌午后才来到京都东边一处宽阔地。 正直秋季,木芙蓉开得最艳,成片如粉海潋滟,不久前朝廷突然派人修建庭院,尽是能工巧匠日夜赶工,没几日亭台楼阁就平地而起。 众人还以为是哪位朝廷大员的别院,没成想不久后,外边朱红的大门却挂上“芙蓉落”三个大字,潇洒遒劲的瘦金体,又贴上告示:酒楼择日开张。 如此宏大的建筑居然是酒楼,众人心里好奇,全都跃跃欲试,也不知是哪位掌柜面子如此大,能让朝廷派人修建。 大穆朝明文规定官员一律不可涉及商业,但看那架势必不是普通人家,都在相互猜测。 雕廊画栋,琼楼玉宇,庞大的建筑群里十来个小庭院错落有致。刚过午后,远远飘来轻歌曼舞声,无数婀娜多姿的少女成群结队,彩纱漫漫,坐着马车驶入桃花馆。还有杂耍的艺人手拿家伙式浩浩荡荡,朝里面不断涌进。 馆外站着威风凛凛的侍卫,整齐划一,连伙计俱是俊俏少年,说话软软糯糯,眼角眉梢尽是风流。 无数锦绣马车停在门外,少年们连忙笑脸相迎,从仆人手里接过烫金帖子,微微俯身却不是点头哈腰,脚步轻盈地在前面领路,说话也不是一味应承,恰到好处的语气既让人舒服又生出几分客气来。 “侯爷今儿想喝什么酒?还是紫红华英?” 那人点点头,一把年纪脸上却光滑细嫩,胡须斑白,缓步前行也不搭话。 小伙子跟在旁边,并不靠前,但由于要引路便把胳膊刻意伸长,“侯爷雅座请,里面清净,翠雀花已经插好。”这位侯爷才嗯了声,露出喜悦之色。 喻潇在后面也挥挥帖子,吧嗒一下扔进映出来招待的少年手里,拉上思淼大摇大摆走进去。 伙计身边跟着,低声笑说:“郡主里面请,特意为您选的望月亭,郡主爱热闹,那里可以观赏整个院子的风景。”又小心地试探,“不知副使今日还过不过来?” “我二哥哥忙得很,再说他也不喜欢声色之处。” 声色之处!林思淼心想可真有意思呀,莫非今儿要逛青楼? 第60章 欢场芙蓉天子垂爱落谁家。 木芙蓉在秋阳下繁花似锦, 晏瑜潇摇着湘妃竹扇,与思淼穿过几座庭院。 耳边丝竹弹唱,清幽雅致, 忽听有人大声呵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敢耍下三滥小把戏,也不看孝敬的是谁?” 她们顺着声音好奇地望, 正面是个身材魁梧的黑衣男子, 满脸横肉堆叠,正冲着伙计大喊大叫,脸色因愤怒涨得通红,更像个十足的屠夫。 旁边坐位细长身条之人,吊角丹凤眼酒楼,说话像捏着嗓子,慢悠悠地:“说要荔枝果儿,怎么给换了?” 伙计倒不惊慌, 微微颔首答话:“言仆射,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昨儿小的就遣人去府上赔罪,荔枝果今天没有,樱桃酒早就等着, 一样新鲜甜美,您尝尝看。” 那人低头挑着指尖哼了声, 后面三五个仆人立刻怒目而视,各个膀大腰圆, 一身煞气。 满脸横肉之人抢前几步,伸手就要推伙计,那少年也是眼尖动作快, 侧身一避,对方扑个空,差点摔个趔趄,顿时恼羞成怒,转身掏拳头砸过来。 喻潇一个箭步冲上去,扇子一挡,正打在他的手腕处,笑道:“哟,什么大事呢,还要在这种地方动手!” 那人腕部一酸,吃惊不已,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拦,扇子虽轻却也有些力道,定睛瞧见个俊俏公子巧笑嫣然,更是又羞又恼。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扯着嗓子吼道,正想还手,却被言仆射大声喊住:“住手!该死的下作东西,谁给你的胆量。”顺手就是个响亮耳光。 思淼适才听见是言仆射,因想起蕊奴的事并不想近前,没想到喻潇瞬间冲了过去,她也赶紧跑几步跟上,“你也太不小心,刚才要是被打了怎么办?” “哎呀,你可是心疼我,要是被这个人打死了,有小娘子几滴泪,我也值了!”思淼被她气笑,只反复叮嘱再不可这样。 “怕什么,我是谁的妹妹!还能没点本事吗?” 她两个公然在那里你侬我侬,对面几个家仆面面相觑,不明就理,尤其是那个被掌嘴的奴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言仆射亲自动手打人,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言光耀走到近前,礼貌地陪笑,“郡主,刚才多有冒犯,可有什么闪失?” 喻潇并不正眼瞧他,“仆射,咱们是来寻乐,何苦惹事。” “是,郡主说的是,仆人不懂事,我一定严厉惩罚,还请代问晏副使好。” 喻潇哼了声,算作回答。 她拉起思淼头也不回地走掉,径直来到望月亭,水果香茶早已摆好,亭子里还候着一排清秀的丫头。底下是个人造湖,水光粼粼,丝竹飘过水音儿又添雅致韵。 思淼笑着问:“怎么为了荔枝和樱桃都能吵起来?”她一脸天真,惹得女孩们忍不住抿嘴,伙计又问需要什么,喻潇摆摆手。 等他退下才咯咯笑道:“林小娘子果然是不谙世事,那些樱桃,荔枝,还有花和草可不是什么物件?” “那是?” 喻潇喝口酒,眨眨眼,“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想?” 思淼才恍然大悟,原来都是指代女孩子,随即又红脸问:“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喻潇捡起一串关外的水晶葡萄扔入嘴里,“咱们不需要美人作陪,可是能瞧瞧啊,再说又有帖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不来白不来。” 真是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这里左不过是歌舞逗趣,能有什么意思。她寻思过会儿要找个借口溜走,可以去黄家药铺转一圈。 众多院落的中心有座高台,装饰着彩纱漫漫,木芙蓉花层层环绕,四周的庭院各有湖泊交相辉映,花瓣随风摇曳甚为绮丽。 不大会儿,有一众少女飘然而至,罗衣璀璨好似仙子降临,又有女孩簇拥位紫衣少女走上台。 两个少年放上琴台,摆好古琴。紫衣女孩落座,只是伸出芊芊素手调拨几下琴弦,琴声所到之处顷刻间鸦雀无声。她因围在芙蓉花中央,别人并不能看得真切,却都屏气凝神地侯着。 望月阁临近中心位置,思淼从高处能看个大概轮廓,女子身姿曼妙,约莫非常得年轻。 旁边的喻潇痴痴地笑,用手肘轻轻推她,指指下面,“这才是真正的芙蓉花,”附耳道:“林—诗—诗。” 林诗诗是既封蕊奴之后的京都第一角妓,她当然知道。只是不知这家掌柜是何来头,林诗诗可不好请。 思淼一脸诧异,喻潇又道:“她啊,才是芙蓉落的主人。” “呀,这样有本事。” 喻潇并不吭声,用扇子柄指指左侧上边,捻起个雪花酥只管笑。 思淼抬头看去,才注意到最上方仍有一座大亭,外面俱是锦缎丝绸,还站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牌匾上写着霜降亭,里面看不大清楚,像是位姿态翩翩的年轻公子。 喻潇所占之处是晏瑜然的位置,而此人的亭子比他还要高,可知地位非凡,才发现这芙蓉落里的客人均是非富则贵,更觉浑身不自在。 琴声传来,丝弦声如泉水叮咚,又如风吹松海更添幽深。 思淼完全不懂音律,竟也被慢慢吸引。一曲高山流水觅知音,曲调浑圆大气,意外地减少了风流之地的浓艳感,众人似乎回到太学的大堂上,演奏者也不是什么烟花女子,而是高雅风骨之师。 外面的喧闹声慢慢被宁静琴音褪去,芙蓉落内外一片沉静,其实远处听不大真切,不过偶尔几个音符掉落,也足以惊才绝艳。 曲毕,人们还沉寂在婉转的音色中,直到高亭处传出掌声,众人才伸出手喝彩,呼啦啦如大海碧浪汹涌。 思淼也激动地拍起手来,旁边的喻潇瞧她直乐。 林诗诗缓缓起身,娇俏地施礼致谢,面部轻轻抬起,向着最高处亭子里的人低眉垂眸,嫣然一笑。 她走下高台,自然有人引着往霜降亭里来。林诗诗的手搭上丫鬟春歌的指尖,勉强笑笑并不开心。 春歌是与她一起长大的玩伴,同属于乐籍,最明白诗诗的脾气秉性,“姐姐,”亲近时她总这样称呼,咬着耳朵,“你看,哎哟!偷偷瞧——”连忙提醒她,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他在下面的院子里,你只应付完这一遭就行。” 另边的华奕轩随宫里的人来到玉簪宫,帝姬柔姿正等在小院里,男子作揖后,她柔柔笑道:“华公子,”话一出口满脸羞涩,垂下眸并不看对方,“怎么林,哦,夫人没来?” “她今日不太舒服,所以我先来看看。”晓得林思淼出去玩儿,打个掩护,“不知帝姬哪里不舒服?” 女子满脸愧色,嗫喏道:“实不相瞒,是太后想让夫人来瞧瞧皇后的身子,不过皇后性子急躁,所以只说让我带着林娘子去说话,女孩家在一起容易熟络些。” “这样啊!”华奕轩明白是为了皇后子嗣之事,轻笑道:“那看来我是白来一趟了。” “等夫人身子好了,还请她来瞧瞧。”女子一直垂眸低首,待华奕轩离开才又痴痴地望着宫门口叹气。 她坐在花架下出神,不一会儿侍女舞华捧个冰裂纹食盘,上面放着汤药和蜜饯走到近前,“这是养颜安神汤,华大夫说一天喝上两次,面色好又补身子。” “华大夫?” “嗯,”舞华笑嘻嘻,“刚特意嘱咐我去御医院取药的。”将药碗递过来,又将蜜饯取出一颗,“还说这个糖茉莉最清甜,去口里的苦味最好。” 原来华奕轩刚才仔细瞧过帝姬的脸色,出门便开了方子。 柔姿望着褐色的汤药出了会儿神,拿过来一口喝下,赶紧又含上蜜饯。 舞华坐在旁边喃喃自语,眼神里尽是遐想羡慕,“那位林小娘子真是有福气,华公子多疼人呢,其实帝姬要是喜欢——” “胡说!”柔姿正言厉色,“别人不知道罢了,你还嚼舌。” “奴婢不是糊涂,但赵公子已经去了,若是忘不掉,华公子不是正合适?” 柔姿摇摇头,“别闹了,快去看看百草粥,一会儿要给太后拿过去。” 侍女唯有住嘴。 华奕轩离开宫里又来到济世堂,迎面伍儿拿着贴子晃悠,只说前几天收到忘了给公子说。 华奕轩一看原来是芙蓉落的请柬,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随手扔到旁边。 不过他的心尖娘子却还在芙蓉落里听琴,林思淼瞧见林诗诗进了春水亭,不一会儿传来轻笑声。 她像只好奇的猫儿,满心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再加上瑜潇也是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不安生,别人都是垂眸自顾玩乐,她们却在望月阁里目不转睛地盯着。 过去有半盏茶的时光,那些官兵才自动散开,像是里面的人从侧面小道下山,仍旧由众人护住,看不清是谁。 喻潇忽地捡起个蜜果,嗖一下扔出去,还未到近前就被人打飞,她不自觉喊好身手,赶紧佯装是打鸟,“哎呀,怎么飞走了,真机灵呢!” 思淼立刻打配合,“都是你淘气,那鸟儿多好看,别闹了!”余光瞧那些人停了会儿又继续走开,松口气,“郡主太莽撞了。” 喻潇乐滋滋,心里对那人是谁有了底。 第61章 望月阁男子心,海底针! 夕阳染红天涯, 芙蓉落里仙乐飘飘,繁闹如常。 晏瑜潇依旧摇着湘妃竹扇,刚才那人出手利落与柳林枫不相上下, 只能是御林出身, 拉起思淼笑嘻嘻,“小娘子猜是谁?” “我哪能猜到, 肯定又是个富贵之人呗!” “你可听过京都的歌谣, 天下有二龙?”随即压低声音:“唱的是我二哥哥,还有另个呢?” “难道——”林思淼会意,没想到今日居然遇见主宰天下之人,怪不得林诗诗能有如此大的排场,千古帝王爱美儿人,史书诚不欺我。 瑜潇乐悠悠地又坐下喝酒,还嫌九丹玉液不够味,叫唤着要换烈的来, “以后这宫里可就有意思了。”脸儿红扑扑,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不过是个乐妓能掀起多大波澜,你可别在这里胡说,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那是你不了解里面的门道,哎!”又叫唤开来, 已经微微熏醉,“怎么烈酒还不来。” 丫鬟面露难色, 先前那个带路的少年又走进来,笑嘻嘻地解释:“郡主, 今日客人多,烈酒已经没了,给您换成桑落如何?” “你又诓我, ”瑜潇脸色一变,怒气冲冲,“是不是怕那个晏魔头!” “郡主——”少年不好意思地急红脸,想她一定是醉了,“副使当然也不想郡主喝多。” “思淼,”扭过脸有又气又委屈,“你说我多可怜,生下来上面就顶着晏瑜然这个魔头,这辈子都要活在他的爪子里,哼!连喝个酒都不能痛快。” 林思淼深以为然,使劲点点头,虽然晏瑜然也没把她怎么样,就是有种阴森森压迫感,“有那样的哥哥确实人生不易。” “对呀,凶巴巴的。” “我估计他都不会笑,”继续诚意满满,“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管这种人叫什么吗?” “什么?” “面瘫。” “啊?”喝口酒,迷迷糊糊。 “好像现在也称做口眼歪斜症,不过他也不是真生病,就那个意思,面部僵硬到不能做表情。”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呢!”瑜潇哈哈大笑起来,猛然间瞧见晏瑜然正站在不远处,脸色黑压压地渗人,离思淼身后不足五米,柳林枫正在给自己挤眉弄眼。 小郡主立刻清醒,迅速看向思淼,对方正在自斟自饮,悠然自得,“我在家闷死了,幸亏今天出来透口气,你二哥哥性情奇怪,真称得上是个极品。” “思淼你醉了,”讪讪地笑,“怎么今日总蹦怪词。”又用扇子柄敲她,偷偷使眼色。 林思淼也不是傻子,瞬间觉出不对来,人生最重要的就是随机应变,立刻改口:“其实嘛,极品的意思就是极致精品,天下少有,也是我们那里的家乡话,呵呵呵——” 晏瑜然抿嘴冷笑,心想这丫头还和以前一样怕死,慢悠悠走进来,缓缓落座。 柳林枫摆手示意丫鬟们退下,只留下少年道:“上些热酒,不要太烈,另外——”担心地瞧了眼郡主,“还有醒酒汤。” 男子应声下去,望月阁里只剩醉熏熏的瑜潇让柳林枫扶住,还有面无表情晏副使以及尴尬的林思淼。 林小娘子的脑子在飞速旋转,晏瑜然如此位高权重,肯定不会和自己一般见识,再说刚才也说了几句好话呀!而且现在是男装,也许对方瞧不出来呢?因为紧张开始精神错乱,万香阁掌柜都能认出来,对面男子又不是脸盲。 “这位公子,”晏瑜然的指尖放在桌子上,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我是不是得罪过你。” “啊,不敢——”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副使真是爱开玩笑。” 晏瑜然忽地笑了笑,“是吗?原来我这种那个什么——”微皱眉头,幽潭眸子看过来,“哦!面瘫,也会说笑话?” 思淼垂眸喝口酒,低头不敢吭声,认为此情此景唯有装傻比较应景。瑜潇又开始闹腾,瑜然使个眼色让林枫将她带走。 不一会儿,伙计奉上桑落酒,将青白瓷酒壶温在同色注碗里,低首垂眸退下。只剩晏瑜然和自己,林思淼更为不知所错。 她适才与瑜潇已经饮了点酒,这会儿为壮胆又开始喝,几杯下肚也有些胆量,余光瞧男子同样在默默饮酒,一言不发。 思淼开始寻思那个指环,清清嗓子,“主使的指环真好看,我都想弄一个。” 晏瑜然并不吭声,林思淼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意这个指环。 他抬起眼皮,“你想戴吗?” “哦,不敢。”话音未落,只见男子右手拇指轻轻一推,将指环从中指取下,落在食指与拇指中间。另只手握住女子的左手腕,隔着衣服力道轻却很快,顺势将指环套在她的食指上。然后松手,仿若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喝酒,听不远处的丝竹绕耳。 林思淼有点呆! 晏瑜然从小在沙场历练,伸手极好,一系列动作只是瞬间,她恍惚还以为对方会不会用暗器杀掉自己,后又想如今她也算是翰林医官院小公子的内人,大概不会这么容易被除掉吧! 生死时刻还不忘胡思乱想,也是林思淼的一大天赋。 她手上戴着晏瑜然的指环,还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忍不住仔细端详,金色指环没有任何额外装饰,唯有上面的龙纹栩栩如生。 蕊奴的指环上雕刻的是凤纹,除此之外绝对是一模一样,尤其是夕阳散落时指环显出五彩斑斓,绝对不是普通材质所锻造。 “公子,”压不住好奇心,“这指环是——” “我自小随身的东西,不算什么稀奇宝贝,不过讨个吉利罢了。” “我看大公子手上好像没有呀!” 晏瑜然挑眼看过来,似笑非笑,“你倒挺细心,如此留意我兄长,何必还要走?” 林思淼心想我更留意你呢,“小女子就是好奇!” “好奇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是。”立刻变乖宝宝。 晏二公子今日演练一天,非常得疲惫,要不是听下人说郡主又不见踪影,猜到她闲不住要喝酒,也不会跟来。 此时他微闭双眼,眼缝里瞧见底下半数官员看到自己,正蠢蠢欲动要来拜见。男子最烦应酬,索性靠在亭子里的罗汉榻上,佯装醉酒。 大好的机会!林思淼见状就想溜,“林娘子。” 她刚扭身就被喊住,“啊?” “你如果不想被那些无聊之人堵在半路,最好乖乖待在这里。” “我不走,他们看到我照样上来啰嗦,要怎么办?”往外瞧,望月亭外已经有不少人端上酒缓缓上移。 晏瑜然拍拍罗汉榻,“你也可以躺下。” 躺下!你身边——林思淼几乎要喊出来,“我还是站着吧。” “随你!”晏瑜然翻个身,“只是如果众 人发现翰林医官院小公子新娶的美娇娘竟和我单独喝酒,算不算惊喜呢。” 林思淼瞅了瞅自己蹩脚的男装扮相,如果光顾过她药铺的人肯定能认出来,一会儿瞧外面,一会儿看晏瑜然,心里反复掂量,情势所逼——反正罗汉榻宽大得很,面朝里隔着丈八远躺下,连衣服边都碰不到。 外面的人瞧晏副使与朋友皆醉倒,不敢打扰,便又陆续退出去。只有一个人大摇大摆,闲庭信步走入望月亭,琥珀色外衣扎上暖金束腰,眉眼若笑。 他走近来也不作揖,独自落座后先饮杯酒,才轻笑道:“副使多日不见。” 林思淼听见声音顿时吓一跳,更不敢扭过脸来,晏瑜然闻声睁开双眼,“原来是华公子啊。”依旧躺着并不起身。 华奕轩扫了眼林思淼,“这位公子看来醉得厉害,”顺势坐到女子身边,“还是让在下诊脉开服解酒药吧。” 林思淼——这不是我的躯体,我的灵魂已经不在。 华奕轩把手指放到她的手腕处,心想真是冷静啊,还不起来——忽地瞧见女子手上晏瑜然的指环,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我看这位兄台醉得如此厉害,恐怕要下针才可以,”像模像样地掏出几根银针,只轻轻放在对方皮肤上摩挲,银针寒凉,林思淼一个激灵坐起来。 “啊,公子真乃神医,刚才在下还恍恍惚惚,现在居然清醒如常,佩服佩服。” “在下也很佩服。”华奕轩依旧嘴角带笑,忽又皱起眉头满眼关切,“公子脸色还是不好,”叫伙计过来问:“你这里可有药材?” “不只有药材,还有大夫坐堂呢。” “甚好,我这里有一个醉酒方,需要酒醉后立刻服用,快拿纸笔来。” “是。” 他坐在桌边,潇洒地泼墨挥毫,一边还念叨:“穿心莲二钱,木通二钱,龙胆草四钱——”皆是天下至苦之药。 林思淼算是明白了,他这是要把自己给苦死,立刻起身:“华公子,不用这么麻烦。” “公子太客气,喝一点精神好,回家才更方便。”男子依旧笑容满面,特意强调回家二字,她却看出满眼杀气。 “我若不想让他喝,”旁边的晏瑜然揉揉太阳穴,猛然间开口:“公子还要勉强吗?” 第62章 指环指环之上,龙凤为约。 星子显天边, 芙蓉落里望月亭,晏瑜然起身抿口酒,冷冷道:“我不想让他喝, 仍要强迫吗?”又抬起眼皮朝向思淼, “这位公子难道不是我的朋友?” 林思淼恨不得有隐身大法。 华奕轩淡淡地:“副使何必明知故问?” 晏瑜然居然也难得笑出声,“华公子看来还是不太了解我。”眸子里神色诡谲多变, 压低声音, “我这个人就是对朋友上心。” 气氛莫名凛冽,几个伙计走进来撤掉冷菜,重新添上刚从小厨端出来的热肴,中间还有青白瓷碗盛着褐色解酒汤,只肖看一眼舌尖便生出无尽苦涩,思淼忍不住倒吸口凉气。若是平时她早就怼回去,但这回自知理亏,和瑜潇出来也就罢了, 喝酒确实不该。 “把解救汤撤了。”晏瑜然冷冷命令。 “还是喝了得好。”华奕轩笑容满面回应。 伙计两边都不敢得罪, 只好可怜兮兮看向女子。林思淼心想看我这个命哟!眼前分明是两个幼稚鬼。 她狠狠心,迅速拿起药碗一口咽下,神色凌然如喝毒药般,晏瑜然皱皱眉头。 温热液体入喉, 却不是想象中的苦涩,甚至还带有丝丝甘甜。 思淼其实不胜酒力, 刚才虽然只喝了几杯,腹部也烧得难受, 还寻思回去要弄点碱液喝,但此时药汤缓缓流入胃部,让她顷刻间轻松不少。 这是——真的解酒汤!咬咬嘴唇, 不由得瞅瞅华奕轩,男子并不看过来,显然还有点介意。 她温顺地挨着男子坐下,当然也是为了以后还能溜出来方便,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垂眸不语。 华奕轩怎么舍得让女子服用苦汤,嘴上说着药方,笔下却不是那样写,怕她嫌难喝还刻意添加的蜜糖,但心里还有气,尤其是看到女子手上的指环仍未摘下。 其实林思淼早已忘了这事!还在琢磨他怎么还气哄哄,虽然表面依旧带笑。 对面的晏瑜然略感意外,自上次华奕轩离开太师府,他派人打听过二人虚实,老实说男子并不觉得他们是真的成婚。如果早有婚约,何必为了躲言光耀进入太师府,但看到两人适才情态,仿佛又是自己错了。 晏二公子并不愿意浪费时间琢磨儿女情长,他想要的一切,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瑜兰都不会放手。何况从小到大也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华奕轩算是第一个! 晏瑜然不说离开,谁也不好走,三人又在沉默中喝起酒来,四周空气瞬间凝固,远处的丝竹声似乎都飘不进来。 少会儿,伙计又奉上一坛色泽如血的新酒,笑说请三位公子尝尝。 玫瑰色的液体让林思淼觉得似曾相识,忍不住像小猫一样偷偷端起来闻,呀!可不就是葡萄酒吗。 这会儿有如此好的东西,伸出舌头舔舔,略微苦涩,她本来并不喜欢带苦味的东西,但想到此时葡萄酒可是珍贵舶来品,一副想喝模样。 华奕轩莫名其妙地瞧她,满脸写着你还敢喝,没完没了!林思淼唯有恋恋不舍地放下。 女子的动作和神情皆被对面的晏瑜然收入眼底,男子端起酒笑容可掬,碰碰思淼刚搁下的青瓷酒杯,清脆一声,“公子,请!” 枢密院副使敬酒,哪个还敢不喝,她的手禁不住开始抖,尤其是看到对方一脸笑意,感觉晏瑜然笑起来比面无表情更为恐怖。 华奕轩直接伸手拿起来一饮而尽,“拙荆不善饮酒,还望海涵。” 晏瑜然牙缝里哼了声,华弈轩也淡淡的,两人几乎不说话,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林思淼偷瞄眼前人,不知为何葡萄酒竟被他们喝成二锅头。 她只敢在心里腹诽,反正自己是个小人物,这两位都不是善茬。 直到二更天才算吃完,林思淼长出口气。 回赵府的路上华奕轩一路沉默,林思淼还没想起那个指环,搞不明白对方怎么如此生气,伸手拽拽他,咬咬下嘴唇,“那个——” 还未开口,对方突然把翠绿纱的褂子裹到她身上,依旧垂眸不说话。虽然在怄气,依然心疼怕她着凉,林思淼心头一暖,开始全心全意地撒娇,“下次不敢了。” 听女子声音娇柔,华奕轩的气随即消了一半,只是瞧着她的指环仍旧不舒服。下轿子时却不放心地过来扶她,回到屋子里嘱咐芷媛熬碗清粥来,又看她一口口喝下。 她更觉愧疚,脸颊绯红嗫喏道:“以后真的不敢了。” “我是怕你出事。”华奕轩又恢复往日温柔语气,“现在感觉好些吗?弄点茉莉果子尝尝吧。” 丫鬟烧起暖阁,两人移到里面背靠着枕头说话。思淼才想起指环之事,“哎呀!给你看个东西。”神色严肃地取下,又把蕊奴的也拿过来让他瞧,“是不是一模一样?不过蕊奴的是凤纹,晏二公子的是龙纹。” 他心情瞬间好了不少,忍住笑意道:“纹路并不能表明什么?龙凤图腾在本朝也不是只有皇族才能用。” “不是纹路蹊跷,是材质特殊,你看——”把指环放到烛火下,隐隐显出五彩光华。 华奕轩却不在乎指环之事,只忙着给她披上大红金比甲,笑嘻嘻地叮嘱:“别冻到。” “你看嘛!”拽他过来瞧。 男子才仔细端详起指环,于是脸色一沉,轻声道:“这是五彩石。” “啊!五彩石,我听洛医官说过,锻造医者印章所独有的材料。”她当时看洛徽的朱砂印章时并不在烛火下,所以没有看到五彩斑斓。 “娘子,”男子又皱起眉,歪头看她,“以后不许见什么洛医官!” “和你真说不了一句正经话,干脆把我关起来好啦。” “可以吗?”委屈巴巴。 她又笑起来,面容极美,刚才又喝过酒,霞光飞上两颊,仿若桃花娇艳,窈窕身段依偎在床边,软绵绵娇弱无骨,声音柔柔似有娇嗔之意。 她当然是无意,不知此情此态甚为销魂,华弈轩可才喝完酒,度数不高也是酒! 他第一次垂眸刻意不看她,尴尬地清了几下嗓子,“暖阁烧得挺好,我今夜就睡这吧。”径直扭过身躺下。 “哟!”她越发扭脸笑吟吟,“今儿转了性情,可惜没有被褥只怕下半夜会冷。” “不妨事,外袄也挺厚。” 林思淼以为他还在生气,先将指环用帕子包好,又拿起被子盖到男子身上,“我那里褥子厚些,你用这个。” “晚上冷,别把你冻着。”他立刻起来推,两人一时对视,忍不住乐出来,谁能想到在钟鸣鼎食之家,居然为了床被子起争执。 “我问你,”林思淼又坐回暖阁,神色忧虑,“你真有心症吗?” 她始终还是放心不下,想问又怕问,由于是自己关心之人,守着个医药系统也发愁。 [宿主,要不要解锁所有心脏处方药?] 你又出来! 第63章 救命丹孤身之路有情人。 秋天的夜晚寒凉萧瑟, 赵府清羽院中,两人偎在温暖馨香的暖阁里说话。 [宿主,小可爱强提醒:黄金印章可以解锁所有的心脏专科用药!] 林思淼当然晓得, 只是懒得理。 她本来就不是学医出身, 何况古代的疾病诊断和现代不一样,就算手握所有的顶级药品依然不敢下药, 咬嘴唇叹口气, 全部忧思尽数落在眼中。 对面人瞧见,不觉有点心疼。 女子已经将所有的秘密宣之于口,除了春回久药品来历,几乎是倾囊相告,而自己的事她又知道多少。 前一阵伍儿来回话,正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黄大娘子多加小心,她来自飘桐村之事还是被查到。照这样估计, 蕊奴与思淼也同是飘桐村生人, 指环又表明蕊奴与晏瑜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当年兄长与向普安去世前所到之处恰恰是太师府。 何况五彩石,那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拿到之物。 男子眼眸略过稍纵即逝的忧虑,林思淼却只担心他的心症, “真是很严重吗,你总也没句真话!” 他抬起眼皮笑笑, 准备第一次正式回答这个问题,“嗯, 从小就有。都说五月生子不举,我就是五月的孩子。” “这都是封建迷信。” “啊?” “反正我不信这些。”她满脸焦虑,自己都无法想象得发慌:“大夫怎么说?” “先天心症, 一直扎针喝药,这些年好些。” “那赵御医呢?” “一样啊。” 先天心症不就是先天性小儿心脏病,状况可轻可重,他既然能活到这会儿想必不能要命吧!突然想到那日在大相国寺伍儿给老者的救命丹,灵机一动,“你的救命丹拿来让我看看。” “娘子你还不累,早点睡吧!”他又哄孩子般。 “不,今儿一定要弄清楚,我——”垂下眸子,不想让人看出自己上了心,“我也是行医救人,多救一个算一个。” 华奕轩唯有从怀里掏出一颗红色药丸,轻放到思淼手中。她把小药丸拿到烛火下,用两只手指夹住看了半天,普普通通,确实也瞧不出特别,问道:“不知用何种药材所制?” “丹参和黄芪,左不过就是这些,但肯定还有别的?” “你都不清楚,那是从何处得的?” “赵主使说是位神医给的,一共只有几颗而已。” “几颗,如果用完了呢?” 华奕轩忽地低头不语,林思淼心里咯噔一声,顷刻间觉得手中的药丸莫名沉重,可是自己也有急救药啊,治疗急症现代的硝酸甘油就可以。 “我——”犹豫一下,“能不能把药丸掰开看看?” “可以,”华奕轩点点头,“不过赵御医叮嘱过打开便不能再用。” 她正准备捏药丸的手突然停住,总共也没几颗,万一打开是她不知道的药可怎么办!只好又还回去,满面忧虑。 “瞧你,”华奕轩笑起来,紧紧她的红色金比甲,“发什么愁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你以后少累些,今晚还是睡到床上去。”瞧女子紧张兮兮的样子,男子眼角笑意潋滟,“这可是你让我睡过去的,等会儿别后悔。” 她吐吐舌头,“对呀,不过我睡外面。” 华奕轩也知拗不过她,如果执意睡到外面又怕她把被子拿出来,一来二去两人都别想睡安稳。“好,那你盖被子在外面,我在床上。” 林思淼点点头,方才各自睡去。 秋夜露重,银月下小院鸦雀无声,红烛已灭。约莫女子已经睡沉,华奕轩偷溜下床,伸手将她抱回床上,心满意足地笑笑。 他舍不得走又怕把持不住,忍忍还是睡到暖阁。没一会儿又听女子在梦中惊呼,赶紧又跑过去,被迷迷糊糊的思淼一把拽住衣襟,喃喃地:“檀桓,你又骗我!”青丝散落双臂,娇颜半掩,红唇张合软语绵绵,“等我给你寻药——”后面声音便小得听不见。 本以为她是梦见飘桐村的大火害怕,原来是在牵挂自己的心症。 他如今已经对思淼的出身了如指掌,黄家药铺掌柜山里捡的养女,本来痴痴傻傻,跌倒晕过去后居然一夜之间换副模样,还有相遇时女子所用药物奇形怪状的包装,后来自己在春回久药馆做活也能看出一二,他何等聪明,心里明白对方不简单。 林思淼虽然没敢打开药丸,男子却早就查过,红色外层应是黄芪与丹参熬制后加入冰糖所成,里面是白色粉末,味道苦涩。 他从没有在大穆朝的药材里瞧见过,却和林思淼的药颇为相似,适才本可以和盘托出,却还是犹豫不决。 女子从何而来,有没有不可告人目的?这些药——他从小到大身份尊贵,说起来都是众星捧月,天下第一公子,可又有谁知无人可信是什么滋味。 兄长可亲但早早离世,父母可亲却将他过继于人。他自小身子不好,赵主使也从未瞧过一次,也许传言五月生子不举,果真是吧。 如今他要去查兄长的死因,已经牵扯到太师府,或许今后还会更进一步与权利之巅交锋,一条孤身路是不是真的有人可以信任。 就算真的有,他又何尝舍得将对方置于险地,想到这里瞧女子娇媚容颜在枕上安睡,神色甜美宛若婴儿,嘴里时不时还低声细语,“什么药呢?药——” 华奕轩眸子里柔情涌动,缓缓俯下身,就靠在六柱式架子床边,小心翼翼将被子掖好,只将所有的顾虑重重抛之脑后,人生最得意之时便是在无条件卸下防备那一刻,他也附耳低语:“娘子,为夫以后——绝不对你说一句假话。” 已过三更天,人皆睡去,唯有赵御医还在书房里手不释卷,斑驳头发下愁眉紧缩。夜风袭来,他起身关紧窗户,月光透过花窗倾洒,缓缓走到梨花木书架旁,伸出手在医书后摩挲,手触碰到一个窄小而隐蔽的暗格,再往里伸取出个檀木漆盒,上面有金锁禁闭。 他掏出从不离身的钥匙将漆盒打开,里面分上下两层,掀开上层的金丝锦布,露出几颗红褐色滚圆的小药丸,仔细数数共有十颗,叹口气失神地念叨:“还魂丹。” 又轻轻拉出二层,仍旧是金丝棉布包裹,里面也有五个靑褐色小药丸,“断魂果!”赵大人嘴唇动动,声音更像是从嗓子眼低哮而出。 还魂丹是华弈轩的命根子。 断魂果是赵朝语的催命符。 这小小漆木盒子里,是他两个儿子的命。 风吹上绿纱窗,树叶在月色里摇晃,张牙舞抓好似野兽。 二十年前,仍是一个秋日夜晚,那位身穿花青外衫的男子姗姗来迟。他在黄花梨木展退式半桌边落座,自斟自饮一杯般若,“好冷啊!”眼里寒光一闪,显然不太开心,“赵大夫,怎么不备热酒呢?” “给你热酒?”他冷冷地:“你是毒,我是医,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哈哈——”对面人不气反笑,丰神俊朗,“赵大夫何必动气,毒医本是一家,我听说贵府近日又添了一位小公子?” “你——” 男子指尖仍握住白瓷酒杯,瞧赵御医惊慌失措。他隐隐一笑,垂眸不语,唯有眼神幽暗灼灼仿若不是世间之人。 第64章 毒医天下至尊,琉璃医者印章。 大雨倾盆而下, 落花枯叶随风盘旋,瞬间将世间所有的宅院封禁。静谧无声之夜,身穿花青衫的男子又抿口般若, 轻皱眉头, “哎,要不是这酒好, 真是冷到无法下咽。” 赵御医紧紧攥住双拳, 一双眼睛全是怒气,上下嘴唇禁不住哆嗦,“你,还不走!” “赵兄,”他一脸笑嘻嘻模样,“我可曾得罪过你?” “你还知道什么叫做得罪?”冷笑几声,用尽全力压住怒火,人人得而诛之几个字在牙齿间打转, 恨恨地就要夺口而出。 “我并不是为你而来。”来人声音也冷了几分。他看上年纪去不过二十岁上下, 黑发以逍遥巾束起,眉宇娟秀却有一双阴郁的眸子,烛火摇曳中肤色若雪,薄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泛出淡青色。 男子饮完整壶, 冷酒烧心让他有些不耐烦,忽地又嘴角微微上扬, 似乎是自顾自地欣喜起来,随手一抛, 扔过来个小瓷瓶,正砸到赵御医的怀中。 “此乃还魂丹,用完可来药王谷取。”他有些醉了, 单手扶住头揉揉眉心,面容冷峻中带有一丝稍纵即逝的温柔。 赵御医摩挲着怀中冰凉的小瓷瓶,忿忿地:“你觉得我会信?” “不信。”语气充满不屑,“你有那个本事吗?” 对面人咬咬牙,没本事!自己贵为天下第一御医,不到三十岁便掌管翰林医官院,但面对眼前这位年轻男子,大穆朝唯一的琉璃医者印章持有者,他确实是没这份资格。 制毒或是行医,自己均不如他。 “我不是为了你,”他又喃喃地重复一遍,“赵大人,你这一点儿医术恐怕下半辈子也不及我,不过嘛——”男子抬起眼皮,嘴角笑意荡漾开来,“你的儿子们倒是可以期待一下。” “我行医救治天下,你用毒残害苍生,本就不是同道中人,我赵家的后人也不屑与你相提并论。” “啧啧啧——”男子轻笑,摇头叹气,调笑道:“大人的脾气还是这样暴怒,我今日可是来救小公子的命。”话音未落,鬼魅般地靠近,一把夺过药瓶,复又坐下冷冷道:“送到门前你不要,如今就跪下来求吧!” 他眼角含笑却盛气凌人,一边扔起小瓷瓶玩,一边极有耐心地等,倒要试试享誉天下的名医爱不爱惜自己亲生儿子的命。 赵御医不觉有些后悔,孩儿的性命要紧,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但此人医术虽高却没有半点仁心,身上背负着命案累累——可是轩儿的病,他身为御医很清楚,普天之下唯有男子有这个本事! 风雨飘摇之夜,狂风席卷而来,腾地吹开未关紧的纱窗,啪哒哒一阵急雨随风而进,房中烛火猛地熄灭。 两人正在僵持之中,门外有大丫鬟急急地扣门,声音尖厉而慌张:“大人,夫人觉得不舒服——” 屋内人同时一惊,赵御医迈腿往外走,却被男子伸臂挡住,“等一下,”声音里透着隐隐的担忧,“还是我去瞧瞧得好。”说罢又将药瓶扔过来,仿佛刚才让对方下跪只是说笑而已。 “你——”赵御医张张口却说不出话。男子也不等他回答,径直冲出去仿若自家庭院,对着大丫鬟道:“你家夫人有何不适?快带我去瞧。” 丫鬟千月愣了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眼神躲闪地望向自家主人,只见他极不情愿点点头。 三人撑起伞,快步来到后院,推开房门走到漆金曲屏前,男子留步在外,赵御医绕过来,只见夫人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婴儿眼泪汪汪。他心头一紧,叹口气:“夫人可是胃又烧心得疼,早劝你少忧思。” “这孩子身体这么弱,叫我怎么安心,”眼泪簌簌而下,本就娇柔的面容更显楚楚可怜,丝毫没有把自己的难受放在心上,满眼尽是孩儿,“大人想想办法,若是轩儿有什么不测,我也不愿活了!” 赵御医瞧她面容憔悴,心里更加不忍,垂眸沉吟半晌,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般挥手摒除丫鬟,方才低语道:“夫人不必担忧,你看谁来了。”后半句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透出无奈。 女子一惊,先用帕子擦擦泪水,才鼓足勇气向外瞧,烛火映在曲屏上,缝隙间俊逸挺拔的身姿若隐若现,稍显清瘦却风度翩翩。 呀!她只在心里喊了声,脸色突变,顷刻间神情慌张,眼睛不由自主往向自己的夫君,赵御医淡淡笑了下,起身默默退出来。 他缓缓走出来,正面与男子四目相对,瞧见对方眼里的紧张不差自己分毫,甚至更胜一筹。 “千月,”低沉的声音在暗夜里有莫名的无助感,“随我去拿点药。”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年轻男子才轻步绕到床边,垂眸不自然地笑笑,佯装漫不经心地问:“给你的药可按时吃了?”眼里的担心已经溢满,无论如何也骗不了人。 “嗯。”女子柔柔地答。 “又浑说,若是吃了怎么还会犯病!”他一着急,语气里的关切之情更是无边无际,随即俯身半跪在床前,拿出个小瓷瓶递给夫人,“这是由三种药粉混合而成,至少吃上两周才可以。” 女子脸不自觉灼烫,再抬眼瞧他已经端过水来,责备里却带着怜惜,“你总是好了就停药,当然无法除根。” 她温顺地服下药,还未尝出苦涩,对方就递过来色泽金黄的蜂蜜糖,笑说还是寂儿最喜欢的味道,慢慢含在口中也很养胃。又顺手抱起小婴儿亲昵地:“都说男孩像母亲果然不假,两位公子全是你的模样,没有别人一点影子!”他说没有别人影子时显得分外欣喜,这个别人自然指的是赵御医。 “你——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儿!” 他笑了,满眼怜惜,“你怎知我没有?” 赵夫人名为柳寂寂,寂儿是她的闺中爱称。女子凝视着怀抱婴儿的男子,心里升起柔情缱绻,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只是不断有骇人听闻的传言入耳,众人都称他为毒医,虽为医者,手握天下至尊琉璃印章却视人命为草芥,下毒之时比医治之人还多。 她却总还惦记着他,往事顷刻萦绕心头,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情景。 月明风清,七月七夕女儿节,男子手握影青瓜棱酒壶,醉眼迷离似在自言自语:“小姐的闺名原来是柳寂寂!倒是和在下的很般配,”轻笑如朗月清风,“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我的名字啊,就叫做洛清衣。” 第65章 螃蟹宴娇宠夫人俏郎君。 碧海青天星河耀, 圆月挂林稍。 [宿主,系统里还有许多处方药没有解锁。] [你怎么还不搜集病人!] [守着翰林医官院小公子,整日好吃懒做。] 林思淼翻个身, 全当耳旁风。新婚燕尔肯定不能出门做活, 她也一百二十个无奈。睁眼瞧见华奕轩趴在床边,打着哈欠一骨碌坐起来, 嘴里低声埋怨:“自己有病也不在乎, 大冷天受了风可怎么办!”顺手把被子盖在他身上。 青丝以银冠束起,搭着松花黄金丝绒袄,秋日寒凉,男子微蹙眉头。她又趴下,歪在枕头上正对着华奕轩的脸颊,看长睫毛落下阴影,甜甜一笑,“真好看!”吐吐舌头, 这人要是不乱开玩笑, 倒也挺可爱。 她记挂着他的心症,又开始琢磨起救命丹,想到那日在大相国寺伍儿嘱咐老者含在嘴里,岂不是和现代硝酸甘油的用法一样, 还有在大理寺蕊奴所服用的断肠药,能够短暂使人神经麻痹, 也和手术时使用的麻药效果相似,尤其是晏大公子的病情更像是药物相互作用所致。 所有种种同时浮现在脑海, 她心里一惊,莫非——大穆朝还有人使用西药?难道除了自己仍有别的穿越者! [宿主,请不要胡思乱想, 专心于自己的事业。] 你着急跑出来,看来我寻思得不错。 [沉默几秒钟——对与错和宿主没什么关系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事要做。] 如果还有别的穿越者,大家一起干活力量大呀! [宿主你又不是要拔河。] 还是坦白吧,莫名其妙把我弄来,又托生在一个傻丫头身上,背后不知有多少鬼预谋! [啊,过几天中秋佳节,小可爱祝宿主节日快乐,别忘了吃螃蟹哟。] 瞬间消失—— 林思淼叹口气,系统不靠谱,夫君不正经,生活真心不易,推推还睡眼惺忪的华奕轩,凝视着他身上的松花黄袄子发呆,嫩黄娇艳,好像——松花饼。 “我要吃松花饼!” “啊!?” “还有菊花大闸蟹!” “等中秋时,”他醒了,半眯着眼睛伸懒腰,“一起去辛正酒楼吃个够。” 突然看见林思淼不知从哪里取来纸笔,正趴在桌子上飞速写着承诺书:今有翰林医官院小公子华奕轩应允春回久药馆掌柜林思淼,中秋之夜去辛正酒楼吃螃蟹与喝桂花酒,立此为证,如若违约需赔上黄金医者印章为补偿,按手印处:—— “我发现你真的对医者印章有执念?”华奕轩用手指捻起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在读,“还要按手印?” “像你这种人不按手印能算数吗?快!”把口脂拿过来,拽过他的手沾上朱砂红膏体就往纸上按,“哎!”男子喊道:“你这是强迫啊?” “我是呀!” “娘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恃宠而骄。我啊——”将手印按好,用帕子擦着指尖,春水潋滟在眉梢眼角,“就是惯坏了你。” 她抿抿嘴唇,薄纸捂住脸颊忍不住笑。 京都灯宵月夕,金翠罗琦,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街,茶坊酒肆箫鼓喧空,索河上花灯浮动,家家户户中庭摆上香案,众人焚香拜月,男子只愿蟾宫折桂,女子祈盼貌美如仙。 晌午刚过,林思淼就开始被芷媛打扮,飞仙髻叠翠鎏金,银鼠袄配锦兰裙,海棠花簪小心地插在青丝下。玫瑰露点上胭脂,玉簪花里藏着茉莉粉,黛眉初画,香腮娇艳。 芷媛取出菱花镜让她瞧,思淼眨眨眼,不知为何过个中秋还要如此盛装打扮,心里只惦记大闸蟹和酥油糖粉做成的红菱饼。 华奕轩一大清晨仍去医馆,晚饭前马不停蹄赶回来,推门瞧她恍若仙子,笑吟吟地端详半天,“到底是我的人,天下绝美。” “你可得了吧,闷死我!”撅起嘴来,“咱们可说好,中秋过后一定要放我回春回久。” 他点点头,“娘子别急,不就是想找事做吗?明日——”突然想起中秋过后要去欧阳府上正式定亲,脸色一沉顿顿道:“后日我带你去宫里转转。” “宫里也能随便逛吗?”吃惊不已。 “当然不是没事乱跑,”拉她坐下,“娘子可有助女子怀孕之药?” “没有——”斩钉截铁地回答,立刻想到宫斗电视剧里各位娘娘为求子竭尽所能,她可不能趟这摊浑水。“没有,我对此事一窍不通,千万可别找我!”一键三连式拒绝,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瞧她满脸不愿意,华奕轩乐悠悠地:“你不想也没辙,如今娘子是名声在外,宫里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不过——”又温柔起来像只小猫儿:“娘子放心,有为夫陪着。” 林思淼呵呵两声,心想有你跟上好像更没底。话虽这样说,晚上辛正酒楼的螃蟹宴可不能错过,两人先在庭院里焚香拜月,不一会儿就坐上马车赶往蓝桥。 “都说辛正楼的螃蟹好,如今这么晚才去恐怕卖完了?”她急不可耐地:“桂花酒我也要尝尝。”一路上念叨个不停。 华奕轩抿嘴笑,故意不告诉她其实早就定好翠月阁,秋蟹与桂花酒也已经摆上桌等着。 下轿子被掌柜迎上三楼雅间,檀木桌上菜肴飘香,中间是五六成群的澄黄肥蟹,具用蒲色蒸熟,旁边是蘸醋蒜,桂花酒以及一堆吃螃蟹的器具。 林思淼欢心落座,却看到小方桌,腰圆锤、长柄斧、长柄叉、圆头剪、镊子、钎子,她目瞪口呆,“我能不能直接用手?” 华奕轩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只蟹放上小方桌,用腰圆锤将整只蟹敲打一遍,然后再用圆头剪将蟹脚、蟹螯剪下,放入思淼盘中,递给她钎子用来吃蟹肉。 林思淼皱着眉头,用这个细钎子要吃到什么时候,“那个——我还是想用手吃!听说有个菜叫洗手蟹,”转向掌柜,“不知道咱们酒楼可有呢?” 洗手蟹是将蟹切断,再加盐酒姜,陈皮和花椒等调料腌渍烹饪而成,吃法简单,不需要如此费事。 掌柜笑说马上就去做,又吩咐伙计端来苏叶汤清油腻,苏叶水食完螃蟹后专门用来洗手。 林思淼深深地叹口气,吃个饭竟然有这么多规矩,怀念起在路边摊自由自在啃螃蟹的日子。 [这叫做风雅,宿主!] 你又吃不成,凑什么热闹。 [因为宿主太佛系,系统针对你特意开发病患出现提醒功能,以后只要周围有病人,小可爱就会适时出现。] 我要好好吃饭,你不要捣乱。 [目标人物将会在半柱香内出现,宿主你要想吃饭就趁快!] 林思淼看着眼前整齐罗列的“蟹八件”,如果按照这种方式起码要吃到后半夜,又迅速催了遍伙计,“请快点上洗手蟹。” 华奕轩抿口桂花酒,瞧自己的娇娘子好像个饿死鬼附身一样,笑嘻嘻地把螃蟹肉都放入她的盘中。 林思淼狼吞虎咽,半柱香应该稍纵即逝,必须争分夺秒,好几次差点噎住自己,把身边的华奕轩逗乐,只在旁边尽心尽力地端水伺候,自己则一口未吃。 “娘子,”他摇摇头,“看你这幅样子,好像我赵家是牢房般,可怜得你饭都吃不饱!” 林思淼只是爱吃螃蟹,来不及和他对嘴,满口咀嚼鲜肉,腮帮子鼓起像塞着两个小鸡蛋,继续全心全意地在吃。 辛正酒楼里丝竹绕耳,汤婆子茶博士穿梭客人之间,巧笑嫣然的女子轻纱掩体,惹人驻足。 圆月皎洁,灯火阑珊处走来个男子,朱瑾色外衣在月色里如火燃烧,生就一双桃花眼,朱砂痣点在左眼下,摇着描金加彩折扇信步走入酒楼,刚露面便引来女子侧目。 他径直来到大厅落坐,临靠窗的位置已经留好,伙计先上菜后准备斟酒,握着青瓷酒壶的手还未抬起,就被他的扇子打在指尖,“你倒的酒我可懒得喝。” 伙计一笑,张口语气熟络,可见对方是常客,“段公子还是老样子,依我说且收着点儿,别惹出事来得好!” 男子爽朗大笑,“瞧你,我都不怕,”抬眼皮正与欢楼游廊间一女子对视,笑意盈盈地将酒杯抬起又放下,那女子会意,扭起杨柳腰缓缓走过来敬酒。 伙计见状只是摇摇头,扭身往后厨走,嘴里念叨着:“才子爱风流,色字头上一把刀。” 此时那女子已经坐在段公子怀中,纤纤玉指握住酒杯,凤仙花的指甲下是碧玉色在烛火中流离,男子眼神灼灼,柔声道:“这样的酒才能入口。” 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那个——”刻意走近几步咬耳朵,“不就是段丰言。” “哦,原来他就是段丰言,据说写得一手好文章。” “唉!”另个人插话道:“不过是些淫词艳曲,此人惯会在风月场上下功夫,就连林诗诗——”忽地戛然而止,似乎有不可言明之事。 [宿主,病人已经到达!] 林思淼塞进最后一口洗手蟹,系统的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她在心里问道:“在哪里,什么病,有定位没?” [楼下大厅东侧靠窗位置,身穿朱瑾色外衣,病症要宿主自己去判断。] 滴——又是熟悉的消失前提示音。 林思淼无语,人家要不想瞧病,自己难道直接冲过去: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是不是有病?她真怕被人当神经病打死! 女子总是时不时陷入沉思,表情变化多端,华奕轩歪头瞧她,却愈发觉得可爱,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的夫人怎么瞧都顺眼。 第66章 中秋夜妇唱夫随甜蜜蜜。 月色如轻烟飘絮, 成排楼阁飞檐画角连绵相接。中秋虽是各家团圆之夜,大穆朝京都的人却早已习惯夜夜笙歌,依旧热闹非凡。 辛正楼里人头攒动, 或大快朵颐, 或长醉不醒,也有只是为了一览春色, 醉生梦死里活色生香。 朱瑾色外衣的段公子坐在大厅东侧, 伸手打开轩窗,夜风伴着秋日寒意,吹上皮肤冷嗖嗖地瘆人,“哎呀!”怀里女子娇嗔地叫着:“公子快别开窗,冷到奴家。” 男子伸手一把拢过杨柳腰,抬眼情意绵绵地瞧,下睫毛里藏着的朱砂痣若隐若现,“冷就靠近些, 喝几杯身子就暖了。” 他确实有副好模样, 又才气逼人,到哪里都是欢场红人,女孩子们一个个奉迎也不全为了那点打赏钱,主要还是心里乐意得很。几杯温酒下肚, 酒楼里便待不住了,女子俯耳娇滴滴, 香腮涨红,“公子何时带奴回家呢?” 段丰言笑笑, 他的酒却是越喝越冷,全然没有度春/宵的兴致,但也不肯放女子走, 两人嗫喏一阵,那女子便有些不悦,挪开身子道:“今日出门只为寻乐,公子可是心里还惦记别人?” 此话触到他的痛处,男子却嘴角笑意更浓,抿口酒懒洋洋地:“我心里只有你而已。” 女子才又软绵绵凑过来,撒娇赌气,用指尖抚上他的腰间,“我这一辈子自然是比不上她,只求公子怜爱。” “你怎么比不过,”段丰言小拇指勾着她的金耳环荡漾在烛火里,轻蔑笑道:“就凭这幅乖巧样儿,依我看也强过她百倍。” “此话当真?” “一百二十个真。” “公子以后若再不去芙蓉落,奴就信你。” 他垂眸笑笑,显然不想回答。 对面女子腾地臊红脸,想自己不过是个烟花女子,竟还把调情之语当了真,京都第一角妓林诗诗岂是她可以压得过,至此手搅红纱帕,春色满眼只是敬酒,再不说自讨没趣的话。不过一场买醉,你情我愿何必生事。 郎情妾意,酒过三分,正是不可开交时,忽地不远处走来位身穿葱黄绫子棉对襟衫的女子,手中捧着一盘红菱饼。 二八佳人眉宇温柔,书卷气十足,段丰言醉眼朦胧,不自觉放开怀里的女子,瞧着新鲜美人儿笑,“小娘子有事?” 林思淼勉强挤出个笑脸,心里正在埋怨鬼系统,她本想装作不知道混过去,但系统一会儿就冒出来捣乱,不停强提醒,满脑子嘀嘀声真的要疯掉!只有给华奕轩扯谎出来方便,先到楼下点份红菱饼,装作是来上菜的架势,总之先搭个话再说。 “公子,”将盘子放下,客客气气地:“中秋之夜怎能没有红菱饼呢?” 段丰言揉揉太阳穴,睁开眼仔细端详她,笑意盈盈伸手示意女子落座,先前那位烟花女子自然很有眼色地离开。 “我只是来喝酒,几盘下酒菜足以,倒是如小娘子这般的美人儿不能缺!”他笑得不怀好意,已经把对方当成风尘女子。 林思淼立刻正襟危坐,心想果然是个色鬼,适才就瞧他和妖艳女子在大庭广众下纠缠不清,这种人能有什么病,看上去好得很呢。 她最烦好色之人,抬腿就想走,[宿主,这人对你很重要。] 天下病患满地跑,不缺这一个。 [你缺啊!] 那你告诉我他有什么病? 嘀——系统:看我凌波微步。 林思淼在这里犹犹豫豫,对面人看她也有趣得很。段公子还是头次遇见不向自己投怀送抱的乐妓,纤细手指端起自己的酒杯递到女子嘴边,“酒未冷,正好暖暖身子。” 他整个身子顺势压过来,林思淼吓得往后靠,差点跌落到椅子下,立刻柳眉倒竖,恨不得拿起酒壶砸过去,却感觉有人快步来到身后,一股清幽之香袭来,那是傍琴台的味道。 她赶紧站起身,晓得华奕轩来了,扭头迎上男子带有几分怒气的眼眸,自知做事不妥,唯有老实撒娇认罪。 “夫君,我——”走到他身边百口莫辩,总不能说系统提示这是个病人,我要救死扶伤,“我——”又重复一遍,心想豁出去了,伸手指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段丰言,撅嘴道:“我看到个病人,想要救他一命!” “啊!?”段公子满脸懵,辛正酒楼何时改成医馆,乐妓还会瞧病,何况自己正值壮年,身体甚好,抬眼朝华奕轩看来,只见他眉眼若笑,一双金丝瑞凤眼清辉流转,通身气质华贵,不由得在心里赞叹天下竟有这么标志的人。 华奕轩却没心情欣赏对面人的玉树临风,带着惯有的笑容走过来。林思淼知道他在生气,正想继续装无辜,哪知男子径直绕过她落座,将酒杯哗啦一声推回去,声音里带着几分凉意,“公子看来病得不轻!” “什么!?”真是一对疯子,女的莫名其妙,男子也跟着胡闹,看他锦衣华服必是世家子弟,段丰言压住性子道:“公子与我不过是来寻欢作乐,何必为了个女子起争执?” 华奕轩忽地轻笑出声,“在下是大夫,自然不会胡说,拙荆既然说公子有病,那你当然有病!” 这次轮到林思淼满脸不可思议,难道华奕轩看出男子有什么不对吗?真乃神医啊! 段丰言脸色顿时一沉,原来二人是夫妻,适才确实有些莽撞,但这纯粹是对方不请自来,与自己有何关系,想到这怒气也往上冲,将整壶酒一饮而尽,懒得搭理他们,扔下银子就要走。 “公子,你真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林思淼快走几步上前问:“若有不适还请来春回久药馆找我。”系统虽然不靠谱,但她不觉得判断会有错。 段丰言哑然失笑,挥挥袖子走出酒楼,心想今儿真晦气,小娘子虽美可惜脑子不正常,那个英俊公子也是个匪夷所思之人。 待他挺拔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伙计才赶过来收拾桌子,笑说二位别介意,段公子就是这么个人,擅诗文更爱风月。 “他可是日日来喝酒?”思淼好奇地问。 “先前也不来,毕竟人家有——”压低声音似乎不好开口,看林思淼一脸求知若渴的模样,华奕轩掏出几辆银子赏给伙计,“今儿中秋,去买点酒喝。” “哎呀,多谢公子,”方才悄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常来的人都知道段公子的心上人是林姑娘。” “哪个林姑娘?” “京都第一角妓林诗诗啊,所以人家平时都在芙蓉落。只是今个中秋,那位林姑娘有更重要的客人,他不就——” 芙蓉落,林诗诗,更重要的客人!林思淼当即会意,坐回华奕轩身边咬耳朵,先把林诗诗最重要的客人是天子之事告诉他,又好奇地问:“你刚说他有病,可瞧出来是什么吗,你可真厉——”钦佩之情还没来得及表达。 “没瞧出来!”满脸淡定。 “那你一口咬定?” “娘子说有就有啊,”柔情满眼里涌动丝丝怒气,“再说吾妻如此气质端雅,他竟误以为是烟花女子,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原来他在恼这个,她还以为是气自己乱跑,忽然想到不管做什么,华奕轩竟从未真心生过气。若是婚事为真,如此夫君也是三生修来的吧!想法纵使转瞬即逝,也让她羞红脸。 “娘子我们回家。”华奕轩将银鼠袄为她披好,柔柔地:“天色已晚,烦心的事明日再说。”她点点头,瞧月色中轿帘随风掀起一角,不自觉靠向他,越来越近。 赵府内,清羽院,两人又偎在暖阁里。 “你前几日说宫里有人让我去瞧不孕之症?” “嗯。” “是谁呢?” “皇后。” 林思淼咬嘴唇叹气,“如今陛下有新宠,皇后吃什么怕是也难以怀孕。” “不过是去走个过场,你我只管瞧病,至于陛下宠爱谁,自然有别人操心。怎么——”他歪在枕头上,满眼好奇,“娘子真有助孕的药?” 她想继续装傻说没,却不忍心对他说一句谎话,犹豫会儿道:“有是有,但剂量不容易掌握。若是吃错恐怕伤身,何况不孕有许多原因,我也难以分辨。” “不是还有我吗。 “是,全靠你这个神医啦。”她说得娇媚,也靠在枕头上笑出来,“你这个信口胡诌的神医!不过说真的——”收起笑意认真地问:“当初给蕊奴的断肠药到底哪里得的?” “那是我赵家祖传的方子。” “祖传?”她来了兴致,像只好奇的猫儿,“我能瞧瞧吗?” “好啊,明日拿给你看。” “还有给你救命丹的神医又是什么人呢?也不知在不在世?” “娘子的问题还真多。” “提问使人进步。” “我听说读书使人进步。” 他扭头剪了蜡烛,屋内立刻暗下来唯有月光,林思淼望着花屏在一片银色里,想到她家里窗户上的海棠花窗帘,心里忽地升起思乡之情,今天是团圆之夜,不自觉湿了眼眶,还好在暗处对方也瞧不见。 “娘子,”华奕轩轻轻靠过来,柔声道:“我给你说件开心事。” 她偷偷擦泪,佯装平静地:“什么?” “今天辛正楼的洗手蟹可好吃啊?” “嗯。” “小厨里放着几份,明日给娘子当午饭。” 她清楚地记得掌柜说卖得好,没几份剩下,自己那盘还是早就定下的才行,“你怎么弄来的!” “哎,娘子这种人就是好骗,”华奕轩笑眯眯地摇头,“不怕没有,只要钱多。” 林思淼噗嗤笑出来。 “娘子,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嗯。” 他逗她开了心,自己也觉得舒坦,哄女子睡下,一个人又开始烦,明日——华奕轩要去欧阳府上正式定亲。 第67章 退婚无缘偏要求月老。 秋高气爽, 阳光洒上落叶,依旧金灼灼地耀眼。清晨的欧阳府上,仆人都在急匆匆打扫布置, 今天是赵府上门提亲的大日子, 小厨里早就烹上美味四溢。 蜂蜜煎樱桃、杏酪蒸嫩羊,将鳜鱼肉切粒后调味, 酿入嫩莲蓬中的莲叶包鱼。 欧阳老爷满脸堆笑从第三房米夫人的娇玉院里走出来, 他才添了一对双胞胎小公子,心里美滋滋,加上紫陌的婚事又要订下,更是心情大好。 华奕轩纳侧室之事他也知晓,男子身边多几个美娇娘岂不是常态,何况自己的女儿是正妻,结下华赵两家的势力才是正经。 欧阳夫人可不这样想,她也是明媒正娶, 可惜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如同守活寡, 夫君侧室足有五六房,更别提收的丫头数不胜数,最得宠的米夫人又新添娇儿,她的日子更显孤寂冷清。 莫非自己的女儿也要重蹈覆辙, 那位华家公子可比当年欧阳老爷标致得多,又一副知冷疼人的模样, 没正式娶亲就纳侧室,以后还得了。 这日又早早来到紫芜苑, 进门坐在紫陌床边唠叨,“我的女儿,为娘说了几次你也听不进去, 如今反悔还来得及,一会儿赵家来人订下,可就真的没有后悔药吃。”情真意切,眸子里尽是担忧。 小郡主刚睡醒,睁开眼甜甜一笑,拉起夫人的手柔声道:“娘别忧虑,女儿心里有数。” 她当然知道林思淼被娶进赵府,那日在春回久瞧见二人情态就早已预见,意料之中何必大惊小怪。虽然偶尔也有纠结伤心,但既然自己喜欢,大家公子有几房美妾不过普通之事,有何不能接受。 这一点倒是和欧阳老爷不谋而合。 鸢儿端着银盆来伺候郡主洗漱,今日虽不出席,还是仔细打扮一番。她生性不爱脂粉香花,所谓盛装也不过就是蜜合色金丝袄,披上淡青金比甲,下配耦合棉裙,仍旧素淡的模样。 夫人摇头叹口气,知道女儿心意已决,唯有满脸不情愿地离开。 其实还有一个人比她更发愁,华奕轩靠在枕头上饶有兴致地瞧林思淼梳妆,全神贯注地时不时还口头指导一下,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似乎不想订亲之事就能躲过去般。 直到用过早饭,伍儿捧来会客的外衣,他才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思淼好奇地走过来瞧,琉璃蓝外衫上如意牡丹纹繁花似锦,“真是精致,今儿有什么大事?哦——”将衫子取下放在华奕轩身上比划,忍不住满眼喜欢,“是不是前几日说的要去宫里给皇后问诊。” “那是明日。”他尴尬地回,拿不准现在说出来对方会不会怒火攻心。 小书童机灵得很,见状也不多嘴。“公子你换好了,小的在外面等候。”笑意盈盈瞅眼华奕轩,神色里藏有深深的同情,听说女人心眼最小,一会儿妒忌起来公子你就自求多福吧! 华奕轩先慢悠悠接过衣服往身上套,然后缓缓系腰带,挂配饰,整个过程就像是分解动作。 林思淼被逗乐,用手帮他把衣衫理好,“果然是个半废人,没有丫头伺候连衣服都不会穿。”责备语气里尽是爱意,她最近愈发贤惠,入戏颇深。 “娘子,”华奕轩歪头瞧她,自然也是非常得喜欢,“你说这一个人的心里能有几个意中人呢?” 她脸微红,还是头次听对方正色庄容地提起这种话题,“自然只有一个呀,不是有句话叫做只求一心人,白首不分离。”不自觉抬眼瞧男子,四目相望,他垂眸呢喃道:“白首啊,我也想呢。” 她忽然想华奕轩一定是在操心救命丹如果用完,以后可怎么办。神色认真地接话,“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肯定能延年益寿。” “娘子,”华奕轩哑然失笑,“过奖,过奖。” “我会找到药,”她咬着嘴唇仿佛在赌咒发誓般,语气温柔而坚定,“一定,一定医好你的心症。” 他心里咚咚直跳,晓得这次不是由于心症,柔情翻涌的爱意再也藏不住,忽地俯下头,柔软嘴唇贴上她的耳根,两只手把女子往怀里拥,温暖呼吸吹上脖颈,傍琴台的香味顷刻将自己环绕,她还来不及害羞,身子酥倒竟也无力挣脱。 冷不防伍儿在外面扣门,“公子,老爷派人来催了。” 他恢复理智,手轻轻一松,林思淼才退后小步,面红耳赤。适才瞬间缠绵,这会儿都很尴尬。 华奕轩装模作样整好衣衫,清清嗓子,“我——过会儿有事。” “哦。”魂不守舍地答,也不问他干什么去。 待要抬脚出门,忽又扭头瞧向自己的美娇娘,想起曾经的诺言,再不对她说一句假话,但语速极快好像每个字都在烧嘴,“今日是去欧阳府上订亲。不过——”特意加重语气,“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几个月两家就约好的。”说罢呲溜一声跑出丈八远,又害得伍儿在后面狂追。 短跑——果然是身为华公子书童的必备技能。 林思淼傻傻地待在原地,却在担心对方跑那么快会不会犯病。定亲!与三司使府上的欧阳郡主,她又不是才知道,咬咬嘴唇,竟然委屈地湿了眼眶。 女儿家的心思就是如此多变,明明对自己说不介意,却还是伤心欲绝。这样可不行!林思淼用帕子擦擦泪珠,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多愁善感还要不要活!反正她不会永远留在这里,可是刚才那一吻——她又开始心烦意乱。 午饭时干脆化悲愤为食欲,嘱咐芷媛把小厨里的洗手蟹都端出来,“夫人,那可是好几份呢?”丫鬟睁大眼睛,“别吃出毛病来!” “没事,我身体好得很。”又要了菊花酒,桂花酿丸子,梨花金丝银杏膏,雪花酥满满一大桌子,恨恨地想华奕轩现在肯定正吃得欢心,她也不能示弱,天下没什么是一顿饕餮盛宴解决不了。 另一边的华奕轩面对着丰盛午宴味同嚼蜡,实际上他根本没吃几口,有点挂心清羽院里的林思淼,想她不会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哭吧,因此也就分外沉默。 他半天也不吭声,正合赵大人的心意,就怕这个小祖宗出幺蛾子。 聘金,礼金和聘礼已经安置好,聘书也递给欧阳老爷和夫人过目,金银首饰,锦绣绸缎都不算稀奇,最贵重的要属华家特意准备南洋香料,让欧阳老爷喜上眉梢,仿佛已经看到自家孙儿接管京都首富的家业时是何等盛况空前。 欧阳夫人依旧沉着脸不说话,待酒过三巡,她也饮了几杯,想起未来女婿的侧室心里就不痛快,为不让心肝女儿受委屈,端起冰裂纹酒杯递给赵夫人,缓缓开口:“妹妹,我虚长你几岁,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姐姐请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何必客气。”赵夫人赶忙接过来,抿一口满脸堆笑。 “那我就免去寒暄,有话直说,听说轩儿前几日刚纳了侧室。”顿了顿,言语里明显不悦,“我上次与妹妹也交过心,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纳几房侧室也算平常,但我总想着紫陌能得到个一心人,也不知这位林娘子什么来历?” 旁边的华奕轩竖起耳朵,微笑着放下酒杯,还不等自己母亲搭话,满脸喜悦地,“夫人,拙荆是春回久药馆的掌柜,我们相识已久,甚为投缘。”话音未落就深情款款地垂眸,面露宠爱,活脱脱一位陷入爱情的痴心男子。 赵夫人最了解自己的儿子,心想又来了,哪怕一点儿破绽都能让他抓住。 欧阳夫人看着气更不打一处来,忍着性子又听他道:“纳侧室之事晚辈做的鲁莽,确实太过于仓促。” 这还像个样子!她正想客气一句。 “也没有给娘子一个像样的大礼,”十足地懊悔,“主要是她那会儿给晚辈闹脾气,只怕再晚些,婚事也就办不成了。” 欧阳夫人已经快气晕过去,感情人家纳侧室还费了如此的心思,自家女儿却一拖再拖,以后嫁过去还不是凭白受气。 “啪——”将酒杯放下,火冒三丈,“依我看紫陌年纪还小,这婚事还是再议吧!” 欧阳老爷与赵御医正在探讨秋后出兵之事,突然听见来这么一句,他赶紧陪笑,又转向自己的夫人,厉声道:“这话岂是胡说的!” 他态度不好更惹得妇人不悦,想对方就是受了侧室的妖惑才对自己如此不尊重,紫陌绝不能过这种日子,也不多做解释,转身离去。 留下众人尴尬异常,赵夫人瞧着摇摇头,真是拿这个儿子没辙。 唯有华奕轩心里一阵狂喜,悠然自得抿口酒,不知这个消息回去能不能哄得林娘子展露笑颜。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美娇娘正怒气冲冲地狼吞虎咽,这会儿涨得胃疼直在床上打转,吃了好几片促进胃动力的药都没丁点儿缓解,一腔怒火全烧在男子头上。 “芷媛——”可怜巴巴。 “夫人还不舒服吗,也不知老爷公子何时能回来,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我就想问一句,咱们家有没有搓衣板呢?” 第68章 赔罪娇滴滴的女儿最好命! 夕阳西下, 清羽院内,林思淼仍趴在床上哼唧,腹部阵阵绞痛, 她又吃了一次对乙酰氨基酚, 由于是胃部不适所以尽量避开非淄体抗炎药例如布洛芬。 抓住枕头冷汗直流,吓坏旁边的芷媛, “夫人且等等, 我去前面看老爷和公子回来没?” “不用,”她咬嘴唇忍住疼,肠胃不适也没什么好药,再说一会儿对乙酰氨基酚就能起作用,不行还可以加大剂量,长出口气,“既然没有搓衣板就算了,麻烦拿杯蜂蜜水来, 蜜罐就在桌子上, 先用冷水冲再慢慢加点热水。” 芷媛应一声,赶紧退出去准备。 急性肠胃病需要忌口,她也只能喝点蜂蜜水。桌上青瓷小药瓶里放的是高浓度麦努卡蜂蜜,UMF15以上, 切忌用热水直接冲开,温度太高营养价值会被破坏。 过了半晌, 止疼药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她才能勉强撑着坐起来, 抿几口递过来的蜂蜜水,瞧着丫头满脸担忧,心里感激, “多谢你,我好多了。” “夫人说什么呢,刚才可吓死人。”替她拿来个枕头靠上,“以后可不敢吃那么多洗手蟹!” 她提起洗手蟹就想到华奕轩,胃疼才好心火又烧,摩挲着水杯撅起嘴,“芷媛,一会儿拿个蒲团,就是上次我给夫人请安下跪用的小圆垫,记住挑个薄点的。” “要那个做什么?”丫头好奇地问:“秋天凉,可不能坐在上面。” 思淼笑笑不吭声。 天边已经挂星,华奕轩推门而入,瞧见芷媛靠在鸡翅木座屏外绣花,林思淼则躺床上闭目养神。 丫鬟见他回来,先放下手里的活,笑吟吟地把外衣给公子换掉,压低声音指向花屏后,“夫人中午把小厨里的螃蟹都吃了,肚子不舒服闹腾一下午,这会儿才睡下。” “哦,劳烦姐姐照顾她,如今我回来了,你快歇着吧。” 芷媛是赵夫人屋里出来的大丫鬟,华奕轩一向嘴甜,女孩抿嘴笑笑,想起思淼让拿来的蒲团,又悄声道:“夫人只怕是心里还不舒服,公子今晚可悠着点。”说罢偷偷捂嘴笑。 华奕轩先从花屏后勾头往里瞧,林思淼半眯眼睛也看见他,故意扭扭身子,手才搭上枕头,男子嗖一下跑过来,连忙把软枕摆好,坐在床边,“娘子哪里还不舒服,这枕头太高了,明日换一个来。”满脸讨好地笑,春风满眼又透着心疼,可谓是求生欲爆棚。 林思淼哼了声,“装什么装,表情再到位,我闭着眼也瞧不到。” “既然闭着眼,怎么还能说我的表情好呢。” “谁说你好,”猛地坐起,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被他宠坏了,本来男子与欧阳郡主定亲就在之前,她原本没有发脾气的权利,反正被宠爱的人总是娇气,委屈巴巴地:“你今日可玩美了,山珍海味,剩我一个人在屋没吃没喝地生病。”拿起帕子抹眼泪,虽然是在胡说八道,神色却颇为认真,娇滴滴得梨花带雨。 他当然知道那是好几份洗手蟹的缘故,不过仍旧满眼愧疚地拿起帕子替她擦泪,“都是我不对,下次再也不敢了,娘子饶我这一回。” 下次!林思淼却在想你难不成还要定亲。她拨开对方的手,满脸不高兴,眼角还挂着泪珠,此时纯粹小女儿情态在撒娇,和她对自己亲事是装样子的定位完全不相符。 他笑笑,还是歉意满满,“娘子怎样才开心呢,可别再哭了。” “那你给我赔罪!” “好呀。” 林思淼指着床底下的蒲团,“下跪,保证以后再不——”突然脸通红住了嘴。 “怎么呢?” 她其实想说再不出去定亲,意识到自己好像个妒妇,不好意思地把帕子挡在脸上,又翻身躺下去。 华奕轩站起来,撩衣服做出要下跪的架势,像模像样地提高声音:“为夫错了,这就给娘子跪下赔罪。” 她可没想对方会照做,只是随口胡说试试而已,赶紧又一骨碌翻身下床,“你还真跪呀!男儿膝下有黄金,懂不懂。” “你可消气了?” “好一点吧。” “中午都没吃东西,我叫小厨把那些螃蟹热一热。” “不用了。”伸手捂住嘴,提起螃蟹就反胃,抬眼瞧男子一脸坏笑,立刻意识到对方其实什么都清楚,心眼真坏!害自己又快吐出来,止疼药的效果已过,胃部开始隐隐作痛,她捂住肚子弯腰坐下。 华奕轩瞬间收敛笑容,俯下身将指尖搭上她手腕,温柔地:“你本来脾胃就虚寒,螃蟹又偏冷食,都怪我让你吃了那么多,一会儿开点健脾温胃的方子,每天喝一副补补才行,现在可还疼得厉害,下针扎扎吧。” 林思淼最怕扎针,头摇个不停。 “人常说脾胃不和,主要也是心里的气不顺,”笑意盈盈地:“我还有一个方子专门用来理气舒心。” “苦吗?” “甜得很。” “那可以尝尝。” 他笑嘻嘻凑过来,像只猫儿在俯耳:“今儿虽是定亲,其实也是退亲。” 林思淼睁大眼睛,“你——现在就要休了我吗?” “啊!?” 她想着欧阳家与赵家门当户对,定亲当然不是儿戏,那退亲也许是自己,一脸懵圈。 “娘子,你都进门了还能算得上退亲吗?” 她心里一惊,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 华奕轩神情温柔似水,语气却玩笑,“反正我这个人不正经,少祸害一个是一个。” “那就对了,”嘴上说着,眼眸里的笑意却藏不住,“多积点德吧!” 晚上又端来小米山楂粥哄思淼喝下,叮嘱夜里疼了就喊自己起来,瞬间变回原来药馆的小伙计。 林思淼裹在被褥里觉得甜蜜得很,想起明日还要去宫里,也关心他早点睡,寻思举案齐眉也就是这样子吧,不好意思地翻身偷乐。 银月皎皎,赵大人与夫人一起吃着宵夜说话,定亲宴闹成那样,晚饭也没吃几口,左右都是拿这个儿子没办法。 瞧自己的夫君满面愁容,夫人安慰道:“依我看退了也好,咱们家本来也不想结这门亲事。紫陌郡主确实讨人喜欢,不过我看林娘子也挺好。” “夫人是爱屋及乌吧。” “只要轩儿喜欢,我当然也乐意。” “都是夫人太惯着他,我总觉得轩儿将来要惹出事来,”连连叹气,“明日他们两个还要进宫去见帝姬柔姿。” 夫人神色略过一抹慌张,“唉!我正是不放心,才赞同他纳侧室。如今轩儿也算有了心上人,办事说话自然不像以前毫无顾虑,只盼着这个小丫头能拴住他的心。” 赵御医苦笑几声:“夫人以为他是认真的?不过顽劣而已。” 赵夫人抿嘴笑,儿子虽然是贪玩,不过眸子里动情却是藏不住,那样的眼神她也曾经见过,在另个男子幽暗的眼眸中,不觉心里一疼。 第69章 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烛火摇曳, 赵御医已经睡下,唯有夫人仍坐在窗前,瞧火影在茜纱窗上跃动。 她单手拖住脸颊, 面容极其柔美, 名副其实的雪做肌肤花为肠,连说话的语气也是甜腻腻得软糯。 柳家人总嫌小姐太柔弱, 生就一副逆来顺受的性格, 因怕她在夫家受委屈,父母早就订下娃娃亲,对方是医学世家公子,也就是现在的夫君。 外人都说柳寂寂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又通晓琴棋书画,既是孝顺女儿也是贤惠妻子,出身书香世家,完美到无可挑剔。 唯有她清楚那段不可磨灭的记忆, 揉碎了心中所有的世俗道理, 惊心动魄。 “小姐的胆子还真大!”她记得对方醉眼迷离地呢喃:“既然来了恐怕回不去了。”将酒壶扔到青草地,修长身子半靠在梧桐树上略显清瘦,孔雀蓝衫在月下仿佛被银色清洗过,如幽海波澜壮阔。 女子很怕, 秋日里浑身冷得发抖,牙齿都咯吱吱打颤。 “我——求你。” “求我的人太多了。” “金银珠宝, 古玩字画,不知先生喜欢哪个?” “都不稀罕。” 她胆怯又焦急, 脸颊红彤彤发烫,心里却由内往外冷沁沁,嗫喏道:“那, 先生想要什么?” 男子醉意朦胧,眯着眼睛轻蹙眉头,一阵秋风席卷梧桐叶落下,半晌他才被冷风吹醒,睁眼瞧见位娇媚女子孤身站在对面,身子微微蜷缩,显然是怕得不行。 他刚才与女子对话完全是在应付,这会儿才准备认真回答一下。 “我啊,现在还想不起来。” “只要先生肯救我的父亲,什么都可以!”心急地往前走几步,抬头看到他的双眼,幽暗眸子下有寒光闪过,吓得又退回去,“我——愿意立字据为证。”哆哆嗦嗦甚为惹人怜爱。 可惜洛清衣,却并不是怜香惜玉之人。 “小姐可要想好,真的什么都可以?”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荡漾开来,让人捉摸不透。 “嗯。”咬着嘴唇点点头,像是交上了自己性命。 也是清冷之夜,一样梧桐繁茂,至此她都喜欢秋日瑟瑟,常念叨:不知秋思落谁家。 “夫人,该睡了。”大丫鬟来剪灯,妇人才回过神,恋恋不舍地将回忆封禁。 第二日天光大亮,林思淼一夜安睡,起身看华奕轩躺在床边,中间隔着软枕。她吐吐舌头,觉得对方乖巧得像自己的小宠物。 两人刚吃完早饭,大太监陈贤文就等在府外,笑说是去玉茗宫,太后不放心所以派自己来瞧。 林思淼听华奕轩交代过,今天是要去看皇后的不孕症,但需要先见过帝姬柔姿,那个清冷美艳的女子,众人装作说笑玩乐,目的是与皇后相识且不让她尴尬,然后再从长计议。 “你一会儿去哪里呢?”她在轿子里问:“我可有什么需要小心的地方?” “我去太后那里调药方,皇后脾气急,娘子多听少问,有不明白可以私下问帝姬,她是个好性情。” 林思淼一脸八卦之光,想到那日替太后看病时柔姿望向男子的眼神,“帝姬可真好看,你觉得呢?” “我觉得娘子最好看。” 她哼了声,真是标准答案! “说正经的,你可给皇后诊过脉?” “没有,但我查过翰林御医的药方,看起来挺好,只是吃过些补药。” 林思淼心里没底,不孕症是现代医学也解决不了的事,除非是做试管婴儿,促排卵药倒是可以用一下,但成功率不高,再说陛下至今无子,说不定还是男方的问题。 “这个不孕之症啊,”像模像样地一副科普老师神态,“男女都要看才行,也不都是女子的缘故。” “你还野心不小,连陛下的身体也惦记。” “我是尊重生命科学。” “啊?!” 她扭过脸去,寻思万一看不好也不至于掉脑袋吧,自己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玖拾光整理翰林医官院小公子的——不自觉幸福满脸。 “娘子,你又一个人上头?” “我哪有。” 轿子进入芳林门,径直驶向后苑。 玉茗宫内花架下,红木雕狮拼圆桌上摆满精致点心,糖香果子,酥蜜饯,甜香弥漫,舞华和舞月两边伺候,柔姿身穿缃色团花袄正在等待。 林思淼又被女子的美所震撼,大穆朝第一美人实至名归。 “夫人来了,”满面春风,轻声唤她坐下,“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如果有特别爱的就说出来,让舞华去准备。” “已经很好了,我这个人不挑食。” “夫人性格真好。” 她笑笑,吃饭让人快乐呀! 柔姿抬眼望向华奕轩,速度极快又垂下双眸,“华公子可有想尝尝的?我这里有专门的小厨,味道连太后都说好呢。” “多谢帝姬美意,我就不打扰了,慈溪宫那里还等着。”扭头朝向思淼,笑意盈盈,“我过会儿再来。” 他随大太监陈贤文往慈溪宫去,少会儿,皇后便姗姗而来。 林思淼赶紧施礼,柔姿只说不要拘谨,拉过皇后坐下,“这几天都没见过妹妹,今天刚好来说说话。” 钱皇后满面愁容,一双丹凤眼烦躁中还流露出不耐烦来,抿下薄薄的嘴唇,先居高临下看思淼,“这位是?” 明明思淼之前已经自报家门,但对方却完全不记得,反正她也是个小人物,所以丝毫不介意,柔顺地又再次施礼,“小女子名为林思淼,在京都开——”看见柔姿朝她使眼色,立刻停下,意识到不能提药馆,省得皇后敏感。 “这位是华公子的内人。”帝姬接话道:“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 “哦。”钱皇后嘴角露出笑意,“那位公子也是有名,今天也来了?” “在太后那里。” 钱皇后捡起个蜜饯含在嘴里,清甜融化舌尖,她不自觉叹口气,“林夫人成亲多久?” “不过半月而已。” “新婚燕尔,难怪夫唱妇随,走哪里夫君都带着。”语气竟有一丝羡慕。 林思淼敏感地想到圣上与林诗诗,她不好插嘴,只在旁边留心听二人说话。 柔姿端起清茶递给皇后,温柔地:“我与林娘子关系极亲,在这里都不要拘束,姐妹们尽情说笑才好,也给你解个闷。” “哎!”对面人又叹口气,珠翠横叠的发髻下,面容全是烦闷。 她从小长在富贵之中,及笄之年戴上凤冠,陛下又极为宠爱,生活顺风顺水也养成娇纵性格,可惜却迟迟无孕,如今还冒出个京都角妓。 女子一口口抿着茶,内心焦虑全写在脸上,林思淼觉得她像个小女孩般不藏心思。 帝姬柔姿当然晓得其中缘故,捡起她最爱的茉莉果递过来,突然手部一抖,那香果啪嗒掉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好远。 钱太后的手也是如此!林思淼不由得轻皱眉头。 第70章 谜团往事如烟新人笑。 玉茗宫内, 花架下,秋风乍起吹落残花枯叶。 茉莉果滚在地面直到舞华脚边,侍女蹲下捡起, 语气担忧:“帝姬可是又不舒服了?” 林思淼忙问:“怎么个不舒服法呢?” “哪有的事, 别听舞华一惊一乍。”转向皇后笑道:“只是失了手,林娘子不愧是和华公子同个行当, 就爱问人舒不舒服?” “这才是夫妻同心呢。”皇后接话, 又叹起气,心中烦闷溢于言表。 林思淼脸一红,也含起蜜饯吃,抬眼偷偷端详两人神色。 兴许是柔姿的关系,再加上翰林医官院小公子内人身份,让钱皇后放下防备之心,“姐姐——”欲言又止,“最近可曾见过陛下?” “陛下政务繁忙, 妹妹不要多心。” “哼!”眼里流出轻蔑之情, “中秋之夜,宴过群臣后就不见踪影,还不是——”话到嘴边又咽下。 林思淼嚼着蜜糖酥,心想果然是由于林诗诗。 柔姿摇头笑道:“好妹妹还在乎这个, 她是什么人,还值得你惦记!” 女子垂眸, 火气却掩不住,天下最尊贵又如何, 宠爱与身份没有丝毫关系,还不是由于自己不能有孕,这些年喝药扎针, 受了无数冤枉罪依旧一无所获。 她如今想起大夫就头疼!忽又挑眼看林思淼,刚才帝姬提到这位小娘子和夫君同个行当,莫非也是个大夫,女大夫? 钱皇后近日除不孕外还添了件烦心事,皮肤上突然出现几个红色斑点,不多却非常疼痛,部位涉及隐/秘之处,也不好意思让御医来瞧,想到这里又不由得看了林思淼一眼。 “林娘子是开医馆营生?”好奇地问。 “我是开药铺的,但没本事瞧病。” “林娘子真是谦逊,她的药可非比寻常,效果既好又快。”柔姿连忙搭话:“还不用喝那么多汤汤水水。” 钱皇后心里一动,颇感兴趣,笑说能不能拿出来看看。 思淼把随身带的药箱打开,里面是华奕轩出门前与她一起准备的药。男子开药方,女子找机会取,对方仍旧不怀疑药品的来历,有时甚至帮自己打掩护,她在心里犹豫要不要干脆如实相告,那个人反正也不正经,估计不会被吓住。 取出美容蛋白营养液,药用保湿护手霜,还有两个精致的香水防蚊手环,皇后瞧见手环惊奇道:“原来这是林小娘子的东西,前一阵在宫里很是风靡呢。” 思淼取出金黄镶银边的手环递给皇后,“这只是蔷薇花香的防蚊手环,秋天也有蚊虫叮咬,很管用。”将另一只水粉色的给帝姬戴上,“桂花香味的也好闻。” 钱皇后闻到一股蔷薇香从手环里飘散,气味馥郁但又和宫中后花园长的很不同,那是现代英伦玫瑰的气味,加入人工香料,更加浓烈。 她很喜欢,眼角眉梢终于有了笑意,寻思身上的红疹会不会是蚊虫所咬,庭院里的花草众多,即使是秋天小虫子也不少,想到这里心情放松下来,“林娘子有没有治虫子咬的膏药呢?” “有啊,可是皇后自己用?” “嗯,近日身上长了点疹子,不是很痒却疼得很。” 林思淼习惯性地在心里做分析,蚊虫所咬通常会痒而不是疼痛,其他过敏症也多是痒为主。 “不知是长在哪里,有没有请御医?” 皇后脸一红,支支吾吾:“倒也不是多严重。” 思淼在药房工作多年,相当有经验,马上想到对方有不便之处,也放低声音:“不知我可不可以看一下。” 钱皇后犹豫会儿,又看向帝姬似乎仍不放心,直到听见柔姿肯定地说:“我有不舒服也是林小娘子瞧的。”才点点头。 舞华侍候二人来到屋子里,镶银丝红木座屏后,先关上窗户又恭敬地退出去,只留思淼和皇后。 她刚才在外面就有猜测,这会儿等皇后褪去罗裙,瞧了眼心里咯噔一下,长在私/处的红肿丘疹肯定不是过敏症,蚊虫叮咬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不放心又检查了遍身体皮肤光滑,更不像是普通皮肤病。 看起来很像——花柳病!脑海里冒出这几个字自己都吓一跳,可皇后长于深宫不可能沾染此种难言之症,没有十全的把握,她不敢直说怕吓着对方。 “娘娘不用担心,我明天送点药吃几次就好了。” “可是虫子咬的?” “嗯,小问题,确实不用找御医。” 钱皇后起身笑嘻嘻:“那明日就等着小娘子的药,医官院都是男子,真是挺不方便。” “娘娘,我有句私房话不知该不该问?” “哟,这有什么!我可把小娘子当姐妹了。” 林思淼又施了个礼,显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谢娘娘抬爱,”靠近几步悄声道:“这疹子虽然不打紧,但地方不好,可能会影响娘娘受陛下宠幸。” 皇后羞怯中又带有不忿,沉思一会儿才开口:“实话给妹妹说,除了每月中例行有一次宠幸,平日里都见不到人影,京都里恐怕也都传开了,芙蓉落里那个——”停住嘴,觉得林诗诗这三个字不配从自己口中说出。 月中也就是二十来日前的事,花柳病潜伏期恰巧也就这么久,联想到陛下与林诗诗,还有那日在酒楼的段丰言,事出突然,她需要找华奕轩商量。 另一边的慈溪宫,华公子眼见太后手抖得更为厉害,心里也七上八下,预感到事情不简单。 他已经用药有段日子却丝毫没有缓解,这会儿正劝太后可以下针。 “我最怕那些东西,再说这也不碍事,反正年纪大了一天到晚没事可做。” “太后说笑,要不是气质尊贵无双,在下恐怕会唐突,以为对面是一位豆蔻年华刚入宫的女子。” 钱太后抬起眼皮,瞧对面男子眉眼带笑又俊美温柔,语气宠溺:“翰林医官院里总算有位会说话之人,你那个父亲啊,整日里板个脸,真是无趣!” “赵御医公务繁忙,自然和我这种大闲人不一样。” “长得也不像啊!你与兄长都是好个模样。说起来朝语真是可惜,我记得那年先皇才离世不久,他也就去了。”说罢满面哀伤地陷入沉思。 华奕轩并不言语,只是候在一旁。 过了半晌,太后又嘱咐让林娘子对皇后的事上点心,“唉!可惜本朝唯一的女大夫向普安也是年纪轻轻就不在了,如今宫里女子瞧病也有许多不便。” 华奕轩正想问向普安之事苦于没个头绪,刚好逮住机会:“太后,臣听说这位向大夫极有本事,不知犯了什么病?” “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也记不大清楚,好像是在太师府上生的病。那会儿太师夫人身怀六甲,一直由她照顾。孩子生下没多久,据说向普安得了急症。不过啊——” 钱太后挑眼意味深长地望向华奕轩,“说来也巧,她与你的兄长都是夏天过世,前后也不差几日。当时先皇才离世不久,到处都乱哄哄的,我也就只记得这么多。” 华奕轩迎着妇人炯炯的目光淡然一笑,垂眸退下。 薛大娘子那日明白无误说是在宫里,人都没来得及见一面,太后却说是在太师府,可见有人在扯谎。 晌午过后,华奕轩才接思淼回府。两人在轿子里都沉默异常,她几次想开口,却见男子轻轻摇头,示意不方便。 待回到清羽院,一番梳洗完毕,等芷媛离开,林思淼迫不及待地问:“今天在玉茗宫里见到皇后,我发现不得了的事。” 华奕轩笑眯眯地拉她坐下,“你还不累,不如睡会儿起来再说。” 真是个火烧眉毛都不急之人!林思淼可没那么有耐性,“皇后好像——”压低声音凑到华奕轩身边咬耳朵。 “你可有把握?” “也不敢说百分百,”红着脸咬嘴唇:“但很像。” 华奕轩寻思这事不好办,一来皇后大概不会让御医来瞧,只能靠思淼又不能确诊。二来如果真是花柳病可没有好方子,《千金要方》云:以菖蒲末白梁粉敷合,或用蜜煎甘草药涂之,但从未尝试过所以没有把握。 男子想到自己的美娇娘,天下就属她新鲜玩意儿多,“娘子可有药?” “有。”斩钉截铁。 果然——华奕轩笑笑,“依我看可以先按照花柳病来治,试试效果再说。” 林思淼点点头,“我只是怕——” “娘子是担心圣上的身体。” “嗯,”她皱起眉头:“这件事说起来蹊跷,一般花柳病的症状男子应该比女子严重,可是并没听说陛下身子有恙,或者夫君明日去查查御医的药方?” “你适才唤我什么?” 哎呀!她全神贯注琢磨此事,顺口叫了声夫君,这可是第一次在无人时如此称呼男子,不好意思低下头,嗫喏道:“人家说正经事呢。” 他歪头过来,满脸喜悦:“我也在说正经事啊,今儿真是个好日子,以后就改了口吧!” 她佯装自己累了,躺下不搭理对方。 华奕轩笑笑,伸手倒杯清茶,如果皇后得的真是花柳病,必然来自于圣上,最近陛下频繁出入芙蓉落,林诗诗本来就是京都角妓,传言中的相好段丰言也是个沾花惹草之辈,前后联系倒也合情合理。 但正如林思淼所言,陛下的症状应该比皇后严重,如果不是——他忍不住又冷笑声,事情就有趣多了! 第71章 各怀心事翰林院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 慈溪宫, 铜胎四足暖炉里放上香片缓缓燃,绨绣递上百草粥,“太后, 今年天气比以往都冷, 不如让惜薪司早点准备火墙。” 太后点点头,瞧着百草粥问:“柔姿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晌午过后, 那会儿太后正在休息, 帝姬放下粥就走了,真是孝顺。” 妇人喝口粥,草药味里透出丝丝清甜,是自己最喜欢的牛乳蜜糖味,用帕子擦一下唇角,欣慰不已。 “她是乖,这些年也想给寻个好郎君,提过不少贵公子, 可惜都不合意。” 绨绣把青瓷碗接过来, 笑道:“女儿家心事也难猜,说不定哪天就有喜欢的了。” 门外走来大太监陈贤文,先朝太后施礼又看向绨绣,侍女明白这是有话来回, 悄悄退下。 陈贤文走进几步,跪在太后身边耳语, 将早上玉茗宫里的事描述一遍。 “哦,林娘子确实给皇后瞧了瞧吗?” “是的, 两人一起去到屋里。” 太后满意地嗯了声,心里盼望林思淼能有办法让皇后早点有孕,她才能放下心头大事。 “芙蓉落那里呢?” “太后不必挂心, 陛下年轻就是图个乐子,而且——”再度压低声音:“那位角妓也不是一心一意。” “真是猫儿狗儿爱新鲜,随他去吧。”叹口气,“等皇后的身子调理好再从长计议。”说罢闭上双眼,等着绨绣来伺候梳洗睡下。 陈贤文却犹犹豫豫还不想离开,半晌清清嗓子小心翼翼,“老奴有件事不太明白,想讨太后示下。”见对方并没有吭声,继续道:“适才翰林医官院小公子来,太后为何要提起赵御医的大公子和向大夫之事?” 钱太后忽地笑了声,抬起眼皮,“你也太小心,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陈贤文自从钱太后进宫时就跟着,多年相处下来,深知她心思缜密,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办错一件事。当然也晓得对方在搪塞自己,随即赔上笑脸:“奴老了,啰里八嗦还请太后见谅。” “安下心来,陈公公,那件事早就过去了。” 夜色沉沉,朱栏彩槛,绿色琉璃瓦在月色中流光溢彩,翰林院内灯火阑珊。 华奕轩晚饭后就来查药方,当值的年轻太医姓松,瞧见他赶忙迎出来,客气地说大晚上小公子还来,真是勤勉。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能和前辈比。”华奕轩依旧笑嘻嘻。 松太医比他年长几岁,看对方一副温文尔雅的谦虚态度,心里喜欢,“不知公子有什么事?” 男子并不隐晦,直接说明来意,想看看陛下最近服用的补药。 按照大穆朝的法令,所有医馆与药铺的药方都会定期交给翰林医官院分属下的药管所管理。 宫里的药方更是专门分类保存,尤其是圣上的用药皆由赵主使亲自问诊开方,再让专门的人来熬制,药方自然也是赵主使手下最信任的人来存放。 松太医略显为难:“公子何不去问问赵主使?圣上的药方我等并没有这个资格取出来啊。”心想这位小公子真是难以捉摸,可以关上门商量的事还要大费周章,他哪里晓得对方最不想与生父打交道。 华奕轩当然知道圣上的药方不是说看就看,笑说自己想偷偷学艺,问如今是谁专门掌管呢? “洛医官。” “洛徽?” “正是。”松太医又指向后面深处的一间屋子,灯火通明,“他还在,公子可以去问问。” 华奕轩点头致谢,独自来到门前。 洛徽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医书,猛然间听到敲门声,此时还能留在翰林院的肯定不是外人,忙应声道:“稍等片刻。” 起身打开门,却见华奕轩满脸带笑地立在那里,先愣了会儿,马上恭敬作揖:“小公子。” 华奕轩也客气得很:“洛医官,好久不见。” 两人在红木圈椅子上落座,一腿三牙的黄花梨木方桌上燃着盏琉璃灯。 洛徽先开口:“公子有事?” “在下近日有空,想看圣上的药方学习一下,不知是否方便。”依旧直言直语。 他已经跟随赵御医有些时日,深受对方的喜爱与照顾,对父子两人的关系也略知一二,垂眸沉思会儿,华奕轩也很有耐心地等待。 半晌洛徽笑道:“小公子稍候,我这就取来,不知是要看那一日的呢?” 没想到对方竟答应得如此痛快,华奕轩略感意外,即使是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按法令也不可随意查看圣上的药方,他如果想拒绝,不需要任何理由。 “最近半月就好,多谢。” “只是此事不合规矩,小公子恐怕——。” “我自然会守口如瓶。” 他点头,转身来到红漆描金圆角柜前,打开是层层整齐排列的檀木盒,取出最上面的拿出来,里面堆叠着字迹潇洒的药方。 华奕轩随手翻开,洛徽则回到书桌前继续看书,一盏茶的功夫后,男子笑着把药方还回来,并不多话直接告辞。 “公子——”洛徽突然有些脸红,停顿一下道:“此话虽然有些唐突,不过在下前几日路过春回久,听秋蝉说林娘子,哦不!是夫人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药馆。”满脸想说又不好意思的神色,“夫人天赋异禀,若不出来行医未免可惜,前一段欧阳府上的米夫人还问起过,想再吃点上次临产时从春回久拿的补药。” 为了避免尴尬,把米夫人抬出来做幌子。 华奕轩心里哼了声,面子上还笑盈盈:“多谢米夫人还惦记她,拙荆若想出来行医,谁也拦不住。”明白无误地表明爱意,“我凡事都顺着她,疼还来不及呢!” 洛徽脸颊烧灼灼,身为贵公子主动提起对方的夫人实在尴尬,便不再开口,沉默中把对方送出门。 待再坐下念书,却是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去半个字,不自觉掏出朱砂印章,瞧五彩石斑驳在烛火中,想到端午时思淼凝视着医者印章的兴奋神情,腼腆一笑。 他也找了她许久,只是对方不晓得而已,到何时才能言明,也要看缘分吧!抬头望向一轮明月,清秀眸子里波光潋滟。 银色如水光麟麟,倾泻入千家万户。 林思淼坐在圆桌旁瞧芷媛绣花样,牡丹花娇艳妩媚,花瓣舒展栩栩如生。 “真好看啊!”她崇拜得不行,“这是绣给谁的?” 芷媛脸一红,“给公子帕子上的,夫人要喜欢,奴婢多绣几副。” 思淼笑嘻嘻,用手撑住脸颊寻思大家公子的头等丫鬟多数会收入房中,好比晏瑜然的安玲珑。这些人可真有福气,自己下辈子也要托生个贵公子,娶上几房美娇娘。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华奕轩走到身边也没意识到,一脸美滋滋。 男子故意把烛火吹灭,屋里顿时变得漆黑一片,她才回过神叫唤:“哎呀!停电了——不,谁把蜡烛弄灭了。” 他笑着把单颗牛乳雪花酥放她眼前晃悠,“娘子猜是什么?” “你又装神弄鬼,”毫不犹豫张口吃掉,蓝桥边李家糖果铺的秘方,她以前就最喜欢。 “给你就吃,也不怕。” “怕什么,难不成你要毒死我。不会只有一颗吧,小气鬼!” 华奕轩打开食盒,取出李家糖果铺子里的招牌甜点足有五六种,“吃上三天也够了。” 林思淼这才乐悠悠,男子凑过来撒娇:“我也饿了可怎么办呢?” “你吃啊,请便。”大方得很。 “我心里不舒服,想尝点顺气的。” “怎么啦?不会是累着了吧,先去床上躺会儿,我让芷媛弄点粥来。”林思淼的职业病,生怕对方生病。 “我想吃娘子做的饭呢。” 他又在逗自己,忍不住哼了声:“那您就等着吧,下辈子差不多。” “唉,”声音颤巍巍,每个字都偷着委屈,“那我就吃点雪花酥解馋吧。”伸手拿又缩回去,可怜巴巴:“娘子,我手疼。” “你怎么不说自己残废了呢?”林思淼一边嚼着甜糯的点心,一边狠狠地瞪他。 “你真不喂我?”身子猛地靠过来,嘴唇离她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那我自己来了哦。” 林思淼吓一跳,指向食盒,“你可以趴在盒子上吃。” “我又不是小狗。” “你抢我嘴里的不也是小狗。” 他又自顾自地靠近,林思淼无奈捡起个酥糖放对方嘴里,才哄得此人老实坐下。 “说正经的,陛下药方里可有问题?” “没啊。” “什么也没有。” “身体好得很,连补药都不喝。” 林思淼心想真奇怪,莫非是自己判断错误,她到底不是医生,古代又不能做化验,也没有百分百把握。 皇后的身子精贵,又牵扯要怀孕,叹口气不知如何是好。 华奕轩猜到她在发愁,“娘子明日就按照花柳病来治,”月色下清辉璀璨在眸子里,“回来告诉我怎么回事,为夫与你一起商量。” “也是,还守着个名医夫君呢!”也笑眯眯地打趣他,“断肠药的方子,夫君可别忘了给我。” 第72章 用药妙手回春试真假。 昨夜贪吃甜果, 清晨唧唧歪歪。 秋高气爽的日子,林思淼窝在床上翻来覆去胃难受,挑开轻纱帷幔露头看, 金炉中杏花雾燃着, 暖阁里温香融融。华奕轩盖上褥子仍在睡。 她又退回去,一会儿要去宫里送药, 挥挥手。 [小可爱系统来啦!] 我问你, 段丰言得的什么病? [不知道呀!] 那皇后呢,中间是不是有联系? [宿主,自己的疑问自己解决哦。] 问也是白问,拿出华奕轩开的方子,扫描后录入皇后具体信息,突然扫了眼历史病例,发现系统里已经存有不少病人,真是积少成多。 先按照花柳病来下药, 皇后的病症属于早期感染, 应该一周左右就可以清除。 又考虑到没有办法做青霉素过敏实验,选择了更为稳妥的头孢菌素类,先给十天的用量看疗效,另外备些保湿霜, 止疼膏,外用清洗液来换药。 一切准备停当, 偷偷取出柜子里早存好的小药瓶,手脚麻利地换掉包装, 再抬头已是天光大亮。 芷媛来扣门,华奕轩揉揉眼睛,照例爬到床上陪她躺下, 才开口让丫鬟进来。 洗漱完毕,芷媛端上消食小米山楂羹,笑说昨晚公子嘱咐一大早做的,怕夫人昨夜吃多糖果不舒服。 林思淼撇眼正在穿外衣的男子,今儿又换了身赭石色箭袖束腰长衫,团花锦簇在领部袖口,头发以褐金海棠花冠束起。 她摇摇头,惯会哄女孩子,花花公子如是也。 后院给赵夫人请安后,两人驱车往宫里走,华奕轩不放心地叮嘱:“娘子先去凤藻宫,我在太医院拿点药再送过来。” “不合适,”思淼寻思会儿,“皇后忌讳别人知道,即使是你也不好去。” 华奕轩立刻吩咐转去济世堂拿药,他干脆直接去慈溪宫,省得皇后怀疑。 “娘子说话小心,所谓——” “伴君如伴虎,我晓得。” 凤藻宫内,侍女都在浇花喂鸟,钱皇后歪在廊下的贵妃榻上看秋阳灼灼,笑说今儿天气真好。 昨日思淼给她瞧过病,临走时留下止疼药,服完疼痛立刻缓解不少,晚上睡得好,早上也就心平气和。加上帝姬柔姿夸得林娘子和花儿一样,她也难免动心,指不定自己的不孕之症真能好。 贴身侍女妧眉送来清露茶与乳蜜饯,放到单枨式长桌上,“娘娘,午饭吃甜橙酿蟹可好呢?” “御膳所就只会弄这些,每年秋天也不换个花样。” “今年的螃蟹好,娘娘尝尝。” 钱皇后从小锦衣玉食里长大,对这些山珍海味不感兴趣,想到林思淼要来,需要备些赏赐,对方也是翰林医官院小公子的侧夫人,金银珠宝未免俗气,不如赏点御膳所的精致菜品,显得亲切。 “多备些,中午留林娘子吃饭。” 才嘱咐完,林思淼就提着黄花梨木药箱走进来笑嘻嘻地施礼,先问皇后昨日睡得可好。 “多谢惦记,夫人的药果然管用。”说罢又捡起桌上的乳蜜酥让她尝。 思淼立刻开启嘴甜模式,守着个华奕轩自己也长进不少,“哎呀,昨个儿我还唠叨要吃乳蜜酥呢,娘娘的肯定强过蓝桥上的百倍。” 其实她昨晚才吃蜜果吃到想吐! 片刻寒暄,先好声好气地让妧眉准备清粥下药,再扶皇后到屋里,仔细检查一遍发现红疹又多了几颗,越发觉得不可能是蚊虫叮咬,清洗后将止疼消炎药膏敷上。 妧眉绕过嵌银丝红木屏,端来小碗甜粥,思淼将抗生素药粉混入粥里,伺候皇后服下。 “一日服用三次,无需御医院熬制,每份的量已经用纸包好。” 钱皇后喝着粥,舌尖甜味里带有一丝苦,比汤药容易下咽得多。思淼又取出小瓶益生菌粉,交代此种药要和另一种分开一个时辰后再服用,以避免肠胃不舒服。 她温柔可亲又妙手回春,宫里都传这位小娘子不简单,皇后心里又升起期盼,垂眸道:“夫人——”面露难色,隐隐不好启齿。 思淼心里有数,把莲花青碗接过来,“娘娘不用忧心,等过几天把身子调理好,早日诞下皇子,也是我们的福气。” 她先提起来,免得对方尴尬。 “唉!孩儿的事也是缘分吧。”眼神忧郁,心里五味杂陈,“之前御医院的汤药当饭吃,也还是没有起色。” “我这里也有药,娘娘可以试一下。”这句话落到对方心上,眼角笑意荡漾开来。 都说钱皇后娇纵,林思淼倒觉得挺好相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之人简单得多。 圣上的药方看不出端倪,假设不是男方缘故,那皇后的病只有两种可能:自己判断错误,对方得的是普通皮肤病。或者——她私下有相好的情人! 但后宫戒备森严,唯一可以遇见的除了太监就是御医,可能性太低,想到这层觉得相当复杂,忍不住叹口气。 钱皇后还以为她在犯难,缓缓道:“我这点事也不是一日二日就能好,宫里还有那么多姐妹,哪一个怀有麟儿都是大喜事。”嘴里说得好听,语气里却有忿忿之色。 林思淼赶紧接话:“娘娘的孩子是未来储君,自然与别人不一样,我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定会尽心尽力。” 钱皇后听着心里舒服,欢喜地拉起她到院子里赏菊花,也是翰林医官院小公子的内人身份加成,显得分外亲密。 艳绝菊花下,思淼嚼着乳蜜酥,喝口清露茶,看对方情绪甚好才敢开口问:“娘娘十几岁就掌管后宫,可见陛下特别宠爱,不知刚见面是什么情形呢?” 钱皇后的丹凤眼里掠过情丝涌动,像一个十几岁娇羞的女子提起心上人,她本来年纪也不大,红晕飞上两颊更显青春娇媚,“第一次见面就是凤冠霞配时,也没有特别之处吧。”说着陷入沉思,往日喜悦又重新回到这张许久不曾动容的娇颜上。 林思淼抿嘴笑,女子并不关心八卦,只是想试探一下皇后的情愫,爱慕不爱慕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她很肯定皇后这里没问题。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自己的判断有误。 为了谨慎起见,她特意停用消炎膏,只给口服止疼片和抗生素来试用。 抗生素针对过敏症或者其他皮肤病不会有任何好转,除非是花柳病。 再等几天吧!就可以看到结果。眼睛凝视着秋日菊花,心里莫名七上八下。 欧阳府上的菊花也开得正艳,一簇簇风里摇曳,花影落在紫陌郡主的脸颊上,她坐在廊下神色忧虑,丫鬟鸢儿想劝又不敢开口。 半晌夫人来瞧,宝贝女儿从前两天订婚未成就愁眉不展,茶不思饭不想。她叹口气,伸手摒除丫鬟,坐下语重心长:“紫陌,人生大事不可唐突啊!” 郡主咬紧嘴唇不说话,柳眉轻蹙,双眸失神,阳光温柔地抚摸圆润面庞,微垂的眼角似有泪光,夫人心里一忖。 她这幅面容情态,活脱脱就像一个人。 欧阳云翩郡主,自己夫君的亲妹妹。 人常说外甥女像姑姑,果然不假,平日里看不出来,就是那么几个侧脸真是神形兼具。 这位云翩郡主之事在府上也属于忌讳,她那会儿刚进欧阳家没多久,和这位郡主打过交道,都说是骑马意外离世,当然是扯谎。 云翩郡主也是爱慕错了人,据说那位男子也是好个模样,只是心狠手辣惯于用毒,唉!女孩家婚配绝不能糊涂,她怎么能眼睁睁看自己女儿犯错。 第73章 故情天上星河转,地上人如棋。 菊花摇曳在小院中, 月色里如精灵般轻盈飘逸。 欧阳夫人靠在暖阁里思绪万千,紫陌从小温顺知礼,还从未对一件事如此执着。 她叹口气, 猛地瞧见欧阳老爷推门而入, 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在这个时辰看见夫君,愣了一下, 起身迎出来。 欧阳老爷也不进到里屋, 径直在小厅里的黄花梨八仙桌边落座,丫鬟赶紧垫上软枕,他挥挥手,看样子不准备久留。 夫人明白肯定是有事才来,十有八/九仍旧为了与赵家联姻。她早有主意,绝对不会退步。 “夫人,”对方也顿顿,眼神严肃, “紫陌的终身大事还请斟酌, 满京都望过去,赵家公子可谓是万里挑一,因为个侧室就退婚岂不是大惊小怪?” 他纵使白发苍苍,依然还是想不通女人的心思, 聘为正妻身份尊贵,锦衣玉食还有什么可埋怨, 家族前途才是正经事。 欧阳夫人却是孤独大半生,夜夜思君不见君, 当然与他万花丛中过,逍遥自在不同。虽然心里有火也还压住性子道:“老爷难道没有看出来,赵家公子根本不愿意这门亲事?从第一次见面再到前几日定亲, 一举一动哪里像要婚配之人?” “唉!”欧阳老爷叹口气,满脸写着头发长,见识短的轻蔑,“此话差异,二人婚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家公子年纪还小,以后定性也就好了。” 妇人垂眸不接话,明摆着此事没得商量。 “夫人你仔细想想,”对方放下姿态,开始苦口婆心地劝:“钱家为何要把女儿送进宫中?太后年纪渐长,陛下可——”压低声音:“陛下可是年少气盛,前些日子排除异己,封晏家二公子为三衙殿前司,听说要不是新课状元何子谦出了事,连尚书省也要动。朝中风云变幻,皇后又迟迟不见有孕,储君未定,你我可要为欧阳家的将来着想。” 夫人冷笑一声,“你就只为头顶的乌纱帽!看上华赵两府的势力与万贯家财。” “这有何不妥?大家族联姻本也如此。” “老爷说的是,毕竟是连自己亲妹妹也能舍出去!” 她指的是欧阳云翩郡主,比欧阳老爷年岁小许多,曾经也是他最疼爱的小妹妹。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凌冽,欧阳老爷脸被怒火烧得通红,夫人却是满眼无所谓。此时此刻就算鱼死网破,她也毫无顾虑。 “你到说说看,我如何对不起云翩?”嘴唇哆嗦,反过来质问对方。 他越焦急,她越冷静。 “夫君何必在我这里装糊涂,云翩当初逃婚去了哪里,你不知道吗?” “她做出此种不要脸面的事,我还管她做什么!”恨恨地嘴里低语:“瞧上谁不好,偏是个邪毒之人。” 夫人忍不住又冷笑几声,“老爷无需动怒,我听说有人在飘桐村里看见过云翩,据说她还带个小女娃,你难道不晓得?”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难看,张张嘴说不出话。 “都说飘桐村烧的是天火,好像也不能责怪谁。”话里有话在提醒对方,飘桐村那场大火老爷不可能一无所知,居然眼见着亲妹妹葬身火海。 欧阳老爷如坐针毡,腾地起身拂袖而去。唯有夫人独坐在烛火下,嘴角仍有浅浅笑意,夫妻大半生,如今刺到对方痛处,她竟有一丝喜悦,真是滑稽至极。 忽又想到云翩郡主,眼眸里掠过愁情。 “嫂嫂可是真钟意于兄长呢?” “依我看他大你那么多,真是不般配。” 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稚嫩脸庞浮现眼前,恍惚中念起旧情。 另一边的林思淼从宫里回来,瞧见桌子上摆着精致拜匣,打开都是些家常小点心,芷媛笑说今日有客人上门,是黄家药铺的秀儿小姐。 她寻思黄小姐儿应该遇见伍儿,以后还要找机会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习惯性地捡起块往嘴里放,被从后面突然冒出来的华奕轩一口咬掉,“娘子还吃,晚上又要闹腾。” “能有你闹吗!”大冷天非要睡出去,自己半夜还要操心给他盖褥子,暖阁到晚上也有些冷,思淼职业病加成,总操心别人身体。 “你还嫌我闹,难道不是你来折腾我!” “天理何存啊,还不是你鬼点子多,想一出是一出。” 他两个斗嘴,芷媛脸红艳艳地退出去,思淼才意识到此番对话让人遐想连篇,立刻住嘴,想自己这辈子的清誉算是完了。 眼前人却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自顾自倒杯茶,抿口问皇后的病症。 思淼如实相告,也特意提到专门用药来试,华奕轩很赞许地瞧着女子,眼里的喜欢愈发藏不住。 男子含情脉脉地望过来,烛火闪在眸子里。双眸里有清辉璀璨,火影与清辉交融,如冷海中燃起火光,竟把自己看得呆住。 他俯身凑近,思淼下意识地想起之前那个吻,往后退了退,她并不是真的想躲,只是习惯性地动作,也许还有点害羞。 华奕轩笑笑,青丝散落,瞧见对方在躲却并不生气,他知道她有点怕,反而特别心疼,伸手把女子拢进怀里。 思淼把头藏在对方怀中,听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清幽香气将自己淹没,嗫喏道:“我不是故意避开——” “你还操心这个,”柔柔话语略带笑意,“真就避开也没什么,以后有的是时间,不过呢——”突然又开始撒娇卖萌,语气像个孩子般,“以后不允许独自见别的男子!” “你这又唱的哪出?” “夫人经常出入凤藻宫,指不定遇见什么盛医官,洛医官的?” 林思淼哭笑不得,“夫君有空胡思乱想,不如仔细琢磨一下皇后如果真是花柳病,可是怎么回事呢?” “你我只管治病救人,何必想那么多,为夫的心思当然都要用在娘子身上才对呀!” 她仍旧靠在他的怀里,心尖情丝涌动,觉得能永远这样生活该有多好。林思淼第一次有了留下的想法,留在大穆朝,守在华奕轩身边。 他拥着娇软的身体,想起那日在海棠花树下遇见,从对自己万般防备到如今温顺地待在怀中,她甚至还怕自己生气!就在刚才,柔情似水。 虽然不能八抬大轿娶她进门,但两人青丝缠绕,她就是他唯一的妻。 “娘子,我其实打开过救命丹。” “啊?!”推开他吓一跳,“你怎么这么不老实,自己的命也能拿来开玩笑,不是说打开就没法用了!” 林思淼是学西药出身,药品打开就不能用这种情况太少见,她本来不信,但关心则乱,如今也犯起迷糊。 倒是华奕轩毫不在乎,笑嘻嘻又伸手拉她入怀,温柔地抱紧,“娘子老实点。” “也不知还剩几颗,”她呢喃,眼里写满担心与忧虑,“或者能不能找那位神医再要点?” “神医居无定所,再说是我幼年时给的药,如今还不知他在不在人世?”歪头垂眸,注视着怀里的娇娘子,“别担心,其实我觉得救命丹里的药和春回久卖的还挺像。” 林思淼瞬间两眼放光,“此话当真!” “嗯。”他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不早说,”激动已经掩不住,“快告诉我什么样的?” 华奕轩哑言失笑,“不就是白色药粉,还能是怎样的呢。” 西药研磨后根本分不清楚,除非是经验丰富的药师才能辨别,难道她要再打开一个看?可是如果自己认不出来,那就等于又浪费一颗。 她还在犹豫,华奕轩已经掏出随身带的救命丹,夹在拇指与食指间正要捻开,思淼赶紧伸手捂住,“那个——我要认不出来可怎么办?” “认不出来就认不出来,有什么要紧!”仍旧若无其事。 “你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埋怨里带着撒娇。 “以前是不在乎,现在可怕死得很!”单手把她搂得更紧,嘴里总是含块蜜般,“如今一心一身都是娘子的,自然要加倍爱护!” 林思淼噗嗤笑出来,这一心一身的台词好像都是女孩家才说的吧。 两人在烛火下把红色药丸打开,里面是团白色粉末,林思淼用勺子点一下闻闻又放嘴里尝,苦涩萦绕舌尖,还带有种烧灼感,她微微一笑,将半颗都放入舌下,华奕轩脸色大变,“娘子,药可不能胡吃。” 眼见着女子脸颊绯红,好比海棠春醉,他心里吃惊,关切地问:“可是不舒服?” 林思淼瞧见自己在菱花镜中的容颜娇媚,心里升起喜悦之情,舌下含服片硝酸甘油是一种血管扩张剂,服用后脸颊会变得通红,兴奋地:“夫君,这种药我有!” 男子却可怜巴巴,“娘子如此美丽,真让人担心!” 林思淼真是服了他,哪怕是生死关头也能风花雪月。 “你听见没,”强调一遍,双手开心地绕着他的脖颈,“我说这药我有。” 林思淼初步判断他有天生的心肌缺血之症,但毕竟自己不是医生,无法做出精确诊断。不过现在有硝酸甘油做急救,他又如此年轻,最好的补药吃上,应该可以延年益寿! 想到这里,快乐更是无边无际,忽又意识到哪里不对。如果这是硝酸甘油,那么百分百还有另一个穿越者,难道就是那位神医。 而且—— 她神色认真地问华奕轩:“你说这药是从小给的?” “嗯。” “夫君,”她狡黠地眨眼睛,故弄玄虚地拉长声音:“赵主使恐怕撒了谎,那位神医肯定还活着!” 华奕轩也来了兴趣,“为何呢?” 林思淼甜甜一笑。 第74章 制毒所娇柔软语话毒医。 秋风萧瑟纱窗锁, 红烛下林思淼娇柔地坐在他的腿上,白皙手臂绕住脖颈,欢心雀跃像个小女孩。 瞧女子如此喜悦, 华奕轩深受触动, 原来自己的命对她而言如此重要,言语温柔至极, “娘子, 那我便要好好活着。” “当然啦,你又不是只属于自个儿。”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我敢断定那位神医还在世,而且赵主使肯定这几年才拜访过。” “何以见得呢?” 林思淼把已经打开的救命丹放到手中,晃了晃道:“我的药与普通药材不同,有效期很短,至多一年。如果是从小给的早就不管用了, 怎么能维持药效到现在呢?” 华奕轩恍然大悟, “大相国寺时,那名老者服用后症状很快缓解,加上娘子刚才试药,可见赵主使至少一年之内见过神医!” 思淼使劲点头, “但不知为何赵主使要对你扯谎?”眼珠滴溜溜一转,“或者——” “或者他早就知道救命丹里的药非比寻常, 刻意瞒住我,还说打开便不能再用!” 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 女子笑嘻嘻,“我这种药是需要遮阴保存,不过打开就无效确实不至于。” 他们在火光中彼此凝视, 注意力都聚集在那位神医身上。 林思淼情绪复杂,能替华奕轩找到药,她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但确定存在另一个穿越者,又不知是福是祸。 救命丹是硝酸甘油,那晏家大公子的病难道真是药物相互作用所致,如果还是那位神医,应该很清楚此三种药不可以混用,为何要刻意下毒? 既是悬壶济世的大夫,又是害人性命的毒者,世上真有如此矛盾之人,而且晏瑜兰服药时还很小,怎样的深仇大恨要对一个孩儿下手! 她越想越严肃,深蹙峨眉,华奕轩用手指柔上她的眉心,心疼地语气:“娘子有烦心事却不与我商量,为夫真是没用!” 她眼角才有了笑意,无论何时何地对方都能让自己笑出来,主动藏进男子怀中,肆意感受对方修长指尖轻拂过耳后秀发,犹豫会儿便将心中的疑惑全盘托出,省略掉神医是穿越者的部分。 华奕轩摩挲在女子耳边的手指停了下,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出神,“即是大夫又是毒者,好像是有那么个人。” “你听过?” “嗯。” “恐怕医术了得!” 她直起身若有所思,暖阁里竹节花几上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株秋日海棠,花影恰巧落在她的额头,好像精心描绘的花钿般美丽。 褪去银鼠袄,只穿一件碧蓝扣衫,外面灯架上的烛火已被丫鬟剪灭,里间只剩单只火焰跳动在水粉抹胸上。 夜已深,佳人在侧,纵使只能相拥而眠,也好过在这里发愁前尘旧梦。 华奕轩凑过来,忽地吹灭烛火,音色柔媚:“娘子,今晚我睡回去吧,省得你半夜操心。” 她不依,月色中拽紧男子衣襟,从来都是自己说得多,对方总是关键时刻打马虎眼,今晚一定要弄清楚神医来历。 最后华奕轩拗不过,两人各自靠回床上的软枕上,他才如实相告。 原来大穆朝翰林医官院下属有一个传说中的机构,名为制毒所。 之所以称为传说,是由于现在的医官们都没有看见过,只有一些资历老的高阶官员才知道。 最早御赐的名字叫做试毒所,专门用来负责宫内的饮食与用药安全,尤其是皇族每日入口之物,必须要经过试毒所官员的检查,里面的医官不只精通辨毒,更善于用毒。 久而久之,这些人聚在一起也就开始制毒,据说还参与到宫廷隐秘之事,也是众人的谣传不知真假。 “哦,”林思淼听得饶有兴致,“那这些医官属于翰林院,主使也没见过?” 华奕轩瞧她一副听书的神色,用手挂下女子微翘的鼻尖,笑道:“都是很早以前的事,制毒所如今已经不在,至少我没听赵主使提过。” “那些留下的毒药呢?” “不清楚,可能也早就没了吧。” “这个神医就是制毒所的人?” 华奕轩点点头,“应该是。” 制毒所历代医官都是神秘莫测,虽然隶属于翰林但行动直接听命于圣上,举止难免轻狂,与翰林医官互相看不顺眼,众人特地给起了个称呼,叫做毒师。 所里面的毒师并不多,除固定当值人员,各个神出鬼没。他们也从不瞧病,只专心于研究毒药,好在大穆朝法度严明,规定不可以随意用毒,所以毒师大都行事低调,与翰林医官也还是相安无事。 直到二十几年前出现一个人,彻底打破这种平衡局面,此人年纪轻轻,医术高明却用毒狠辣。 他也瞧病,不过是看心情行事。 他也用毒,不过是想用时便用。 大穆朝开国帝王的亲兄弟,鲲鹏王世子洛清衣,出身高贵,天赋异禀。 三岁熟读医书,六岁给人瞧病,众人都道是华佗在世,本朝对医者尊崇至极,鲲鹏王也对他给予厚望。 十二岁进入翰林医官院,众人都以为他会毫无悬念地成为主使,但洛清衣却擅自转向制毒所,坦言行医者不擅于用毒,用毒者却可以精通行医。 不过一个十二岁少年,却以高超的医术和制毒手段震慑住所有诡谲多变的毒师们,两年后便接管制毒所,可谓是盛极一时。 至此有关他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传他从不轻易救人,对下毒却饶有兴致,以人心做药引,命案累累。 但十几年前又突然消失,制毒所也从此一蹶不振,直到职能全部归属翰林医官院,形同虚设。 林思淼眨眨眼,“洛清衣——”觉得这个名字异常亲切又好听,喃喃自语:“不知道能不能见一面!” 华奕轩凑过头哼了声,“娘子这么喜欢他,比我还好吗?” “对呀!”思淼故意开玩笑,“谁让你不正经。” “娘子好胆量,与我同床共枕还敢这么说话。” “哎呀,我不敢了。”她笑嘻嘻地求饶,被男子搂入怀中。 窗外朗月清风,屋内人一夜安睡。 静谧之夜,风吹向树叶掠过花影,京都东侧芙蓉落,红绡帐内卧鸳鸯。 林诗诗精巧的下巴撑在纤细手背上,秀发如瀑拢住半个白玉般柔软身子,散落发髻上别有一枚累丝嵌宝石金凤簪,两颊红霞弥漫,眼眸如水却有丝丝忧虑。 金凤簪子上有线条流畅的修长手指,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簪子玩。 旁边侧身躺着位年轻男子,蜜合色薄衫散落到肩下,烛火跳动在帷幔,映在白瓷般肌肤,俊美的眼眸柔情似水,“诗诗近日可有烦心事?” 女子摇摇头,“有陛下宠爱,奴别无所求。” 他俯下身吻上粉面桃花,又把她拥在怀中,忽听外面一阵喧哗,哗啦啦!是瓷器震碎的声音。 女子腾地坐起来,浑身颤抖,穆潭桓笑道:“怕什么!” 林诗诗心里陡然一紧,芙蓉落偶尔也有食客闹酒,她从不放在心上,但此时不同,今天是女子的生辰。 她没想到圣上会来,毕竟中秋之日已经与自己相伴,后宫三千佳丽,她不过只是一个京都角妓。 今夜自己原本想与心爱之人度过。 段丰言午饭后就送来只雀儿逗女子开心,甚至亲自下厨准备几样江南小菜。 两人将黄花梨长方炕几摆好,拉开帷幔,一边吃饭一边逗雀儿玩,郎情妾意温情脉脉。 男子抿口茉莉酒,欢心之余也显出忧虑,诗诗当然知道缘由,陛下最近经常下榻芙蓉落,世人都窃窃私语,他心高气傲怎么忍得了这么久。 可自己家境贫寒落入欢场,虽然现在锦衣玉食却都是陛下所赐,纵使倾心于段丰言也别无选择。 她不可能入宫,又没希望嫁给情郎,前路暗淡,凝视着男子浓密睫毛下的朱砂痣,心中却又升起愧疚感。 段丰言抬起头,瞧见心上人眸子里的忐忑,温柔地哄道:“诗诗,我来年想参加科举。” “啊?!”她吃惊地:“你不是从来不屑于做官。” 段丰言笑笑,他确实看不上朝堂里那些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只为一顶破乌纱帽。自己虽然不是簪缨世族,也属于家境殷实,没必要为了五斗米折腰。 可他遇见林诗诗,开始也是逢场作戏,谁知却深陷情网,不可自拔。尤其是圣上为女子建成芙蓉落时,他更是嫉妒若狂。 “诗诗,”拉起女子的绵软双手,“如果我取得一官半职,就可以不依靠家族,到时为你赎身,我们一起远离京都好吗?” 男子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他曾经留恋于花柳巷,见过无数莺歌燕舞,却唯有这一次愿意做出承诺,眼眸里爱火融融,几乎是在叹息地乞求,“好吗?” 人世间浪子专情最为致命。 女子双眸水光盈盈,她从没想过段丰言能为自己走出这一步,咬紧嘴唇眼泪如断线珠子潸潸而下。 第75章 情痴梦中人一诺千金。 秋日里的木芙蓉艳美绝伦, 芙蓉落下的林诗诗楚楚可怜,段丰言心疼地将额头贴上女子眉心,柔顺的呼吸温暖又灼热,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她当然信他, 圣上恩宠不过几日就过,她要的是与男子定下终身。 何况段丰言面容俊美, 潇洒飘逸, 本就喜爱之人又愿意许下诺言,天下完满不过如此。 “段郎,”她咬向对方的嘴唇,娇滴滴地:“只怕我配不起。”梨花带雨甚为美丽。 他也不搭话,径直用力吻过来。 正是浓情蜜意时,春歌却在外面急急地扣门。 “你这个丫头啊,”他还不停,顺着白玉脖颈吻到双肩, 呢喃道:“真该管教一下。”手顺势滑到楚腰上。 诗诗半推半就, 痴痴地笑:“可能有事呢。” 他们极尽缠绵,可急坏了屋外的春歌。丫头使劲拍门,想喊又不知该不该,半晌出来的声音只能是时高时低, “姑娘,有人来了, 重要的客人。”刻意强调一声:“极为重要之人!” 两人这才回过神,林诗诗花容失色, 段丰言两颊顷刻间涨得通红。 “难道今日也要来扫兴!”男子怒不可遏地起身,女子连忙捂住他的嘴,“段郎说话小心。” 他扭过头, 眼角目光凌厉,语气里带有不可思议地轻蔑:“你还要应付他?” 林诗诗垂眸,才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段丰言直觉心口一阵扎心之疼,愤怒地推门而去,差点撞倒外面的春歌。 小丫头努努嘴,走进来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屋子,一边还忍不住念叨:“这位段公子也太沉不住气,他以为自己是谁!” “春歌,”林诗诗用帕子抹干泪水,埋怨地:“有空嚼舌根,不如帮我梳妆。” 先撤掉床上的案几,香炉里熏上南国旧梦。女子换上鹅黄褙子,下搭柳绿百褶裙,坐在描金妆奁前敷上香粉,唇点娇红。 春歌还不放心地劝道:“姑娘可千万别再落泪,花了妆事小,惹得陛下不高兴可划不来。”瞧对方眼眸幽怨无光,叹口气:“依我说姑娘真是好福气,居然能得到陛下垂爱,论模样性情还不比这位浪子强得多,姑娘怎么不知足呢。” “你懂什么。”诗诗瞧着四足镜架上端的花页雕刻,映出自己的脸庞,比盛开在窗外芙蓉花还要艳美,黯然伤神。 “是姑娘想不通,咱们之前不是有位封蕊奴,痴心一片又如何?那位还是状元郎,谁又知道背地里的事。” 封蕊奴也好,自己也罢,不过欢场里过活,以色事他人能有几回好。 她拉过春歌的手,温柔地嘱咐:“一会儿陛下来,还请妹妹照顾段公子,别让他胡闹。” 春歌点点头,可是她哪里拦得住段丰言,男子早就喝得酩酊大醉,酒杯横斜,手中酒壶饮尽随意扔向地面,只听青瓷蹦碎的声音,才得几分痛快。 众人也知他是谁,无人敢管。 随着不远处的声响越来越大,林诗诗加倍揪心,她既怕段丰言伤心欲绝,又担心他做出不理智之事。 穆潭桓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挑眼撇向花屏外,目光又很快收回来,轻蔑地笑了声,用手指来回摩挲女子双唇,柔声细语:“诗诗什么都好,就是顾虑太多。” 她讨好地靠过来,柔媚眼神中还是有藏不住的忧心,嘴里却仍旧乖巧,“陛下说什么呢?” “你要是不喜欢芙蓉落,不如来宫里住。” 看似随意说出,却让林诗诗心里一惊。以她的身份进入宫中,那是大穆朝从来没有过的先例。 “陛下——”声音不自觉提高,略带颤抖,“诗诗只是个流落风尘之人。” “那又如何?”他勾起女子的下巴,眼里尽是宠溺,语气里透出不可拒绝的威严,“朕所爱之人,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天下尽在掌握,段丰言的存在穆潭桓早就清楚,只不过一个情场浪子不值得自己操心。 林诗诗与后宫总想着家族荣耀,乞求宠爱的女子太不同。她总是温顺懂事,不争不抢的性情,让被政事所累的帝王倍感舒心。 穆潭桓自小一举一动被钱太后掌控,如今他已然亲政,皇权在握,想做之事与所爱之人,根本无需再等。 “你最喜欢芙蓉花,”用指尖卷着女子的青丝,“勤政殿后面是一片杏花园,我已经让人移栽芙蓉树,准备再修建新的宫殿,也叫芙蓉落如何?” 林诗诗咬紧嘴唇,不敢应答。 媚药之夜,各有心思。 赵府清羽院内,林思淼已经熟睡,华奕轩为她捂紧被褥,自己却仍在寻思神医之事,脑海里逐渐拼凑出一副图案。 兄长与向普安离世前去的是太师府,这件事钱太后一定知情,至于向普安是在哪里离开暂且放下不管。 林思淼曾经讲过晏瑜兰的病症,与从侍女嘴里说出的赵朝语情形非常类似,假设晏大公子真的是药物中毒,那么兄长十有八/九也属于同种情况,还有向普安。 春回久的药世间少有,联想到救命丹与洛清衣头等毒师的身份,当时先皇又才过世,他叹口气:太师府里必定有玄机,自己的生父与洛清衣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薛大娘子曾说过向普安当时是在照顾产妇,又请来自己的兄长陪同,如此大的阵势,唯有太师夫人。 晏瑜潇年纪不大,所接生的孩子只能是晏瑜兰与晏瑜然这对双生兄弟。 而晏二公子身上也是谜团重重,男子的指环与丰蕊奴的一模一样,材质是珍贵的五彩石,可惜飘桐村那场天火已经死无对证,他不是没派人查过,但一无所获。 华奕轩想到这层,头隐隐作痛,躺下来依偎在女子身边,听她均匀的呼吸声起伏,心里升起柔情缱绻。 救命丹已经找到,不若放弃这一切与心爱之人相守终身,让她做自己真正的妻,如果他想谁也拦不住。 可是又放不下赵朝语,一直以来支持自己走下去的兄长,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思淼,”翻个身,只敢在睡梦中的她耳畔低语:“你再等等我。”说罢爱恋地凝视女子羽翼般的睫毛,就这么瞧着便满心欢喜。 “我等——”冷不防女子纤细玉嫩的双臂搭在他的脖颈,头凑过来好似还在梦呓,软糯糯地勾人心魄,“会等你——” 第76章 百草粥茶花落尽是百草。 凤藻宫中花瓣飞舞, 林思淼清晨来时,侍女正在院子里采摘菊花,或用来泡酒煎茶, 或用来煮制金饭。 以紫茎黃色正菊最好, 放到甘草湯加盐焯过,再混入米饭中同煮, 据说可以明目养颜, 如果能用南阳的甘谷水效果更佳。 钱皇后心情一天好过一天,私/处的疹子已经消退,思淼留下胶原蛋白粉既好喝又养颜,她也非常喜欢。 一大早吩咐侍女采菊花做金饭,准备招待林娘子。 思淼检查完皇后的身子,脸上虽然春风满眼,内心却喜忧参半。 抗生素发挥药效证明自己的判断没错,可是华奕轩明明说陛下的身体无恙。 她嚼着香气四溢的金饭依然心事重重。 午饭后皇后嘱咐侍女提上食盒, 一起去玉茗宫里瞧帝姬。 两人走到柔姿宫门前, 舞月恭敬地迎出来,笑说帝姬中午在太后那里,还请皇后移步慈溪宫。 林思淼一向不愿意离权贵太近,虽然现在也是深陷其中, 还是能躲多远是多远,恰巧钱皇后由于身孕之事, 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姑母。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在玉茗宫花架下等。 束腰雕花长桌上奉着秋菊茶, 钱皇后抿口笑道:“帝姬真是孝顺,比我这个侄女强多了,今天又是送百草粥去了吧。” “太后说喝粥后头疼好许多, 帝姬就天天都送。”舞月温顺地回话。 “百草粥!”林思淼好奇地问:“是什么药材呢?” “哟,”皇后笑出来,“夫人真是满心思都是药材,不愧是翰林医官院小公子的内人。” 思淼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也开药馆,自然感兴趣。”又接着问:“可在医官院有药方?” 舞月摇摇头,“只是帝姬寻来的偏方,普通清粥并没有什么方子,药材都是在后院自己种,也不稀奇。” “说起这个药材来,”皇后放下茶杯,满眼可惜,“以前后院种的全是茶花,艳艳的一片可讨人喜欢啦,谁知帝姬心血来潮全都狠心拔掉,竟然换上草药。”眼眸里的神色腾地暗淡,忿忿地:“若说起残害花草来,勤政殿后边也在大兴土木呢!” 那是穆潭桓要为林诗诗修建宫殿,承诺遍栽木芙蓉。 宫里已有传闻,舞月见状立刻垂眸退下,思淼也不敢多话。 倒是皇后心中烦闷无人倾诉,轻蔑地哼了声,“不过一个下等人,竟然痴心妄想要进宫。” 思淼瞧她怒气冲冲,不接话只怕对方更恼火,搭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笑笑,“别说她进不了宫,就算来了也不需要娘娘留意。” “唉!”努努嘴,忽又显出几分伤心,自己居然要与一个身份低微的角妓争宠爱,就算是提起对方的名字,她都觉得轻贱。 林思淼眼咕噜一转,很有眼色地提起怀孕之事,“娘娘如果能怀有麟儿,别人不管是谁也就随他去了。” 此话正说到眼前人心上,皇后脸颊留有一丝红晕,抑制不住地唇角上扬,哪怕只是想一想也觉得欢心。 “妹妹说的是,想必你一定有好法子。” “不敢说是百分百,但不疼不痒也可以试试。”思淼有心要帮她,“只是还需要御医院点头。” 皇后玩笑地:“御医院还不是夫人家里的,不用我首肯了吧。” 林思淼红了脸。 秋高气爽让人心旷神怡,她两个随意说笑,少会儿思淼想去看种的药材,皇后懒得动弹,仍旧在廊下歇息。 舞月乖觉伶俐,知道如今林娘子身份尊贵,操心昨夜有雨,绕过去的路上不干净,赶忙领她从帝姬房中直接走后门,刚巧通过柔姿的书房。 紫檀木竹节雕鸟纹书架中经典子集罗列成排,鼻尖弥漫的书香中还夹有一丝清雅花香,思淼的小狗鼻子让她忍不住打听。 “是茶花香片,我们帝姬自己制的。” “哦。”她想女子可真奇怪,院子里的茶花铲掉,屋子里却熏茶花香。 绕过书架旁,红纱窗外阳光倾洒而下,正照在不远处的书桌边,零散摆着几张白纸。 林思淼无意瞟了眼,顿时心里一惊。 她隐约看见上面的字:——午间休息。 太熟悉的字体,不正是被自己嫌弃淋湿 扔给苦役的那张。事后她曾经给华奕轩提过,知道这是男子所写。不由得心里开始打鼓,莫非帝姬也爱慕他,真是个西门庆啊! 舞月察觉出林娘子表情诧异,连忙走过去将书桌整理好,嘴里还不忘絮絮念:“今天帝姬急着出门,往常都是舞华姐姐收拾,我竟给忘了。” 思淼便假装没看见,径直往后面走,随意问道:“快到了吧!” “好大一片都种在院子里,夫人出门就能瞧见,奴婢随后就来。” 走出屋子,绿意葱葱映入眼帘,虽是秋天却没有半点萧瑟感,绿色植物的生命力果然强过娇柔花儿百倍,生机盎然。 林思淼在黄家药铺也学过几天草药,站在边上仔细端详会儿,发现不过就是白芷,川芎,还有甘草而已。 这些药材治愈风寒所致的头疼确实有一定疗效,但钱太后得的是偏头疼,上次用曲坦类药物才见好。 她忍不住好奇心,也许是职业病,偷偷拔上几颗藏到身上,寻思回去请教一下华奕轩。 待到帝姬回宫时,已经接近晚饭时光。柔姿满脸歉意,直埋怨舞月不懂事,应该去慈溪宫通报一声才对。 皇后笑盈盈地挽住帝姬手臂,“你这宫里有宝贝,林娘子求学来了。”语气亲昵还带点喜悦。 她平日里可没有这般好性情,柔姿心里明白,肯定是林思淼的药管用,治疗不孕之事估计也有了眉目。这也是她的心头大事,瞧着思淼的眼神异常温柔。 穆潭桓虽然已经亲政,但姐弟两个毫无根基,朝堂上半数都是钱家亲信,不想依靠也别无他法。 如今皇后一日不诞下麟儿,太后便一日不放心。 唯有以储君之位拴住钱家,穆潭桓手里的权利才会日渐巩固。 林思淼迎着帝姬的目光如水,却在想如果女子真的对华奕轩有情愫,怕是不会柔情似水地瞧自己吧。 柔姿天生眉宇清冷,此时却异常温情脉脉,越是冷美人笑起来越发勾人心弦,轻轻拉起思淼的手,“好妹妹,你真是个福星,”挑眼瞧皇后,“我都多久没见过皇后如此好兴致了。” 突然她的手又抖了抖,一瞬间就恢复正常,却被心细如发的林思淼看在眼里。 第77章 步步为营何处不留情。 夕阳渲染天边, 流云飘远,霞虹映在柔姿清冷眉宇,让女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情态。 林思淼愣了会儿, 瞧见舞华端着白瓷盅正准备往屋里走, 她玩笑道:“百草粥我也想尝一口呢?” “我说的是吧!”皇后咯咯笑起来,“林娘子果然是来偷师学艺的。” 柔姿摇摇头, 也是笑意盈盈, “粥里放了草药,可不能随便喝。” “没事,我就尝一口而已。”说罢径直走到舞华跟前,不由分说拿过来,打开瓷盖看到瓷盅里还剩有一点粥底。 她晃了晃,瞧见软糯的白色米粒中间夹杂着药草根,又把瓷盅倾斜完全露出底部,却见有白色颗粒妆粉末挂在上面, 幸亏有霞光照在盅底, 才能看得清楚。 柔姿已经来到近前,使眼色让侍女把瓷盅拿回,脸上仍旧淡然地笑着,“林娘子想喝, 下次吧。” “好。”她满口答应,佯装惊奇地:“真没想到这么一整盅太后都喝了, 肯定味道特别好。” “夫人真有趣,”舞月笑出来, “哪里是太后都喝了,我们帝姬也——”忽然看到柔姿的脸色一变,赶紧住嘴。 林思淼又开始假装听不到,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是宫内生存第一法则,她转身回去和皇后捡蜜果吃,笑问晚饭可不可以还赖在宫里。 橙子酿蟹,酸辣黄鱼羹,蜜枣熟肉等等摆上黄花梨半圆桌,再配上瓜果无数,菊花酒一壶,中间穿插有鲜花陈设,真正是食之有味,视之有花。 不肖说吃,看也能心满意足。 酒足饭饱后做马车回到清羽院,推门就看到华公子正坐在暖阁里怄气。 “娘子逛得越发欢了,把我这个夫君完全抛之脑后。”可怜巴巴。 “谁叫你今日要回济世堂,又不是我拦着不让进宫。”先把外衣换掉,男子又凑过来要帮忙,被林思淼一把推到花屏外站着。 他也就乐悠悠地捡食盒里的蜜果吃,是皇后赏赐的水晶乳糕,“依我说这宫里的蜜饯挺普通,还不如蓝桥边上的好。” 林思淼换好衣服,靠在花屏边痴痴地望着男子笑,故意提高声音,“宫里的蜜饯虽然一般,但美人儿多啊!” 华奕轩含着蜜糕歪头道:“美人儿我不是有,还惦记别的呐。” “我问你,”狡黠地眨眼,“宫里最美的就属帝姬,你可和她打过交道?” “娘子,怎么是个女子就要和我有关系呢?” “你还问我呀!”哼了声,“该问问自己。” 他又转回去继续吃蜜果,心里对女子略带醋意的神情分外受用,慢悠悠地:“偶尔进宫见过几面而已。” 如果只是柔姿保存春回久字这种儿女情长的小事,林思淼不大会放在心上,但她今日还瞧见女子的手抖得厉害,很像服用药物后的阵发性抖动,再加上白瓷盅底部的粉末,让人揪心。 “夫君,”突然嘴甜,一看就是有事要求,“我啊,觉得玉茗宫里有问题。” “哦?”他的神色也有几分认真。 思淼便将今日所见所想都说了一遍,最后提到柔姿保存华奕轩的字。 “西门大官人,这又是惹得哪出相思呀?” 华奕轩与帝姬曾经打过照面,但唯一搭话那次还是不久前替思淼进宫,给柔姿开药方。 帝姬对自己有相思之情,男子是绝对不信,为何小心收藏他的字,敏感地想到赵朝语。 华奕轩从小由兄长教书写字,字体确实与赵朝语非常神似,但朝语已经过世很久,何况字再像又不是完全一样,除非关系亲密或者刻意留心,不可能辨别得来。 帝姬手抖与钱太后极像,他从不怀疑自己娘子的辨药能力,如果柔姿也有春回久的药,又肯定不是来自于思淼,事情就更为复杂。 他突然很想去玉茗宫走一趟。 男子眼眸里的清辉随着思虑忽明忽暗,让对面的思淼又开始胡思乱想,她原本只是玩笑话,如今倒有些担心,这人不会真的对柔姿有意吧!毕竟帝姬那么美。 “娘子。” “啊?” “你呆呆地瞧着我做什么?” 她头一低,华奕轩抿嘴宠爱地看过来,“尽管放心,我心里没别人。”总是自己的爱意容易猜,思淼撅起嘴。 宫里的门道太多,华奕轩暂且不想让女子搅进来,温柔地问:“百草粥里的药你可认得是什么?” 林思淼摇摇头,“只看了一眼无法判断,但肯定和春回久的药属于同个品种。帝姬与太后的手都会有阵发性抖动,极有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只是嘛——”她用手托住脸颊,若有所思,“帝姬哪里弄来的药呢,总不会又是那个毒医吧!如果真是他,为何和我的用药不一样呢?” “娘子的意思是?” “我的药,哦,不。春回久所卖的这种药用量都有一定准则,以太后的偏头疼来说,明明可以用更对症而且副作用极小的药,为什么偏要用危险的呢?洛清衣的医术绝对在我之上,真是搞不懂。” 华奕轩瞧她冥思苦想的模样,剪了秋水的双眸皎洁明亮,爱怜地:“娘子太谦虚了!我这里也有个疑问。” 她扭头瞧他,迎着星河璀璨的眸子,听对方问道:“娘子和洛清衣可有关系?” 林思淼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竟忘了这茬,春回久来历不明的药居然与传说中最尊贵的毒医如出一辙,任谁都要怀疑。 “我——”语塞,百口莫辩。莫非今日要把身份和盘托出,可是她还没做好准备,万一坦白对方会不会拿自己当怪物。 她的脸红白交替,眸子里全是无奈与惊慌。直看得对面人心了疼,抚摸着女子发髻间的赤金绢花海棠簪子,温柔地嘱咐:“娘子,以后在玉茗宫里少打听药粉之事,帝姬的手抖我明日去瞧瞧。” 她才听出对方的话外音,原来是提醒自己行事低调,宫中隐秘传闻颇多,不要让人联想到自己身上。 华奕轩心细缜密,凡事考虑周到且从不怀疑她,让思淼心里升起柔情缱绻,温顺地点点头。 男子方才放心,他今日还去了趟太师府,在大公子房里瞧见晏瑜然,对方依旧冷淡至极,绝口不提指环之事。华奕轩清楚晏二公子的脾气,料定此事还没完。 天下懂得运用这种药品之人除了林思淼就是洛清衣,也许是时候该去问自己的生父。 此时他与林思淼已然成为局中人,越陷越深。 林思淼也在寻思,百草粥,救命丹全是现代西药,虽然断肠药的方子华奕轩刻意没给她,也能猜出来是种麻药,心里百分百确定:洛清衣一定是位穿越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轻声叫出来,“呀!” “怎么啦?”华奕轩担心地问。 “夫君,”女子眼里流光溢彩,兴奋不已,“我猜出皇后的病是怎么回事啦!绝对不是她另有情郎,肯定还是陛下那里的问题?” “可陛下明明身体安康。” “陛下现在身体康健,并不表示曾经没有染病啊?” 华奕轩愣了一下,“你是说有人治好了病,却没在翰林医官院留药方。”两人瞬间目光对视,异口同声:“洛—清—衣!” 毕竟以大穆朝唯一琉璃医者印章的持有者身份,绕过翰林医官院给圣上看病,可比皇后在侍卫森严的后宫中偷情容易得多。 女子满眼放光,聚精会神地盯着华奕轩,就差喊出来:快去问赵主使啊,我要见见洛清衣! 华奕轩肯定要去,不过自家娘子满眼倾慕惹他不舒服,腾地起身,懒洋洋地歪到暖阁,“我累了。”打几个哈欠直接闭眼睡觉。 [宿主,最近录入的病患都已经解锁相对应药膏哦!] 你又来了,真是时候。 [宿主,小可爱系统不明白你为何执着于洛清衣呢?] 哟!你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吧,看来比我还在意呀。 [你是不可能找到他的!] 不劳您费心,我会自立更生的。 [他很早就已经不在人世。] 你的话我都要打折听。 [好吧,就算找到他也不会帮你。] 穿越者惺惺相惜你懂不懂。 [洛清衣和宿主很不同,你——] 林思淼索性也闭上眼睛,躺回床上歇息,懒得再听系统唠叨。 夜色下的玉茗宫,风清月皎人皆寐,柔姿身披苍青外衣坐在书桌旁。 她的发髻已经散落,青丝如瀑摩挲在瘦削肩头,银色抹上额间,脸颊似燃在烛火中光影斑驳,水葱般的指尖夹着春回久招牌上的字,柔柔地叹口气,惊落躲在窗外梧桐树上的青鸟。 “帝姬别怕,”男子温柔话语飘荡在耳畔,他跪在地上,先用薄纱盖住女子脚踝,轻轻用手按摩,“一会儿就好,不疼。” 她咬紧嘴唇不吭声,泪水湿润眼眶却强迫自己要忍住。 “脸上的伤我也有办法,”男子抬头,天下所有的温柔都浸润在这双眸子里,亲昵地笑又像在哄她,“不会留疤。” 她的泪水竟控制不住地潸潸而下,第一次哭得无所顾忌。 一面缘起,一世债还。 谁又能料到赵朝语这三个字,足已囚她一生。 第78章 红豆此物最相思。 浑圆结实, 晶莹如珊瑚的红豆翻涌在热水的漩涡中,白腾腾热气升起,放入红枣, 小米, 再加几块蜜糖,秋季是红豆丰收时节, 也是各家小厨熬制红豆粥的好日子。 清晨醒来, 金光下落叶层叠,水珠凝结在纱窗上像透明的珠子晶莹剔透。 林思淼掀开帷幔,瞧见暖阁里的华奕轩已经起来,身子还裹在被褥里暖融融,露出的肩膀却又冷沁沁,吹口气水雾飘散,不由地:“真冷啊!” 她还没坐稳,男子已将五彩鸾凤穿花袍子披在肩头, “小心别冻着。” “你冷不冷?” “有点。” 她扭头嗫喏, 语气埋怨又仿佛是在撒娇:“一起睡多暖和,谁叫你不过来。” “你说啥?”他勾过头来瞧,眼眸中尽是笑意。 “我忘了!”抿嘴偷偷地笑。 屋外丫鬟轻轻扣门,芷媛笑嘻嘻走进来伺候梳洗, 又奉上红豆蜜枣粥,软糯清甜的香味顷刻间弥漫屋内, 旁边青瓷瓶里还插着三四支新开的梅花,娇红点点如若心尖之朱砂痣。 “夫人说天气太冷了, 以后早饭就各自在屋里用,省的冻着。”芷媛扶思淼坐下,“这是公子昨晚特别吩咐, 奴婢自己在小厨熬的红豆粥,秋天喝最好。” “就他讲究多,别累着你。”瞪了眼华奕轩,“真不怕折腾人。” “秋日干燥,红豆养血安神,你脾胃又不好,正是进补时。”也在一侧落座,春风满眼地瞧着丫鬟,“红豆粥人人都会做,想熬好可不容易,如果不是心灵手巧如芷媛姐姐,我怎么能放心呢。” 丫鬟粉面通红抿嘴笑,连忙说还有花蜜糕要拿上来,也是昨晚专门做的,知道公子最爱吃,正在笼屉上温着。 “姐姐总惦记我,亲生姊妹也不过如此。” “哎哟,公子可别说笑,折煞奴婢。”男子从小长在华家,成亲后才住进赵府,没想到如此温存可亲,丫头不好意思地垂眸,美滋滋退下。 林思淼一边喝红豆粥一边直摇头,他可真是招人,搞不好就遍插桃花自己还不知情,真是可惜了那些多情女孩。所以说这个男子啊,太温柔知心也不见得是好事。 “娘子,你怎么喝个粥也发呆?” 林思淼干笑几声,不搭理他。 “粥可好喝啊?” 她使劲点头,红豆软绵与白米相融,色泽如暗红玛瑙,入口丝滑即化,蜜枣甘甜又有嚼劲,不一会儿已经吃了大半碗。 “红豆粥甜滋滋就是好喝。” “那是因为加入蜜糖,红豆本来可不是甜的。”他用勺子拨动几下粥面,凝视着被煮烂的红豆皮微微失神,喃喃道:“此相思之物,怎么会甜呢。” 林思淼咬着勺子,瞧男子眼眸里的愁情,寻思大清早怎么伤情起来,也不符合他的性格啊。 “那个——嫌苦加点糖呗,吃起来甜不就行啦。” 华奕轩嘴角有了笑意,表情又恢复往日里眉眼带笑,“娘子说的对,草木本无情,是人愚钝才有这伤春悲秋的毛病。相思虽苦,但如果乐意也能生出甜来。好比一件事总有两面,苦或甜只看自己的悟性。” 林思淼呵呵两声,表示你在说啥嘞,太有哲学意味我可听不懂,还能不能安静地喝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幽幽地:“我若有一日去南国,也要在院子里遍栽相思树。” “还有海棠花!”她顽皮地笑笑,不想看对方如此忧虑,故意打岔:“你猜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呀!” 她撅起嘴。 “肯定是因为海棠为我华家图腾。” 她的脸更沉。 男子的目光流连在女子发髻间的赤金绢花海棠簪上,直到她柔美的眉尖,娇红软嫩双唇,深情款款地俯耳细语:“海棠花下,与娘子相遇。” 她方才开心,伸手顺势搂住他的脖子,也在男子耳边悄声道:“适才我说……”迟疑一下,羞红脸:“从今夜开始就睡在一处吧,再别搬出去。” “好。” 情到浓时便是如此,哪怕不知缘由也可以你若恼,我便哄;你若忧虑,我便逗笑。感之所感,爱之所爱,永不分离。 “娘子过几日随我回趟华府吧。” 林思淼咬着下嘴唇,笑意盈盈,婚前本来定下规矩,由于要正式迎娶欧阳郡主,她并不需要拜见华老爷和夫人。 这一回,越来越越名正言顺。 金碧辉煌的宫中,玉茗宫内。 舞月奉上红豆薏米粥,瞧柔姿一口一口地喝着。她皱皱眉,红豆本身有股腥味,味道略苦,粥内需加入蜜糖方才可下咽。可是帝姬只喜欢用清水煮一下,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想着舌尖都感到苦涩。 柔姿挑眼瞧舞月皱着眉发愁,淡淡笑道:“这粥虽然苦,却是红豆本来的味道啊。”垂眸指尖微颤,低声自言自语:“相思之味。” 舞月比柔姿年长几岁,她还记得女子刚进宫时的模样,瘦削身形罩在一身素衣下,眉宇间的清冷天下无双。 她也温顺地笑,但仍有拒人于千里之感,声音软糯却不带半点柔情,只有瞧见弟弟穆潭桓时,绝美的双眸才如一池春水潋滟温柔。 日子相处久了,舞月才慢慢了解柔姿,女子天生性情淡泊,从小与弟弟相依为命,虽长于富贵实则备受冷落,极少有人能走进她的心尖,但一旦被触动就是深深地生根,“唉,好比那位翰林赵医官!”忍不住叹口气,埋怨女子真是死心眼。 “你别杵在这里发愁,红豆粥也要给太后送点。” 舞月应声,按习惯先把瓷盅拿给帝姬过目,自己先退下。 柔姿将瓷盅放到圆桌上,一个人悄悄绕到漆金曲屏后,来到紫檀书柜前,女子由于习惯睡前读书,专门找人打制个小书柜放到床边。 她取出最上边的书籍,后面是一个小暗格,女子们总爱藏些珍贵的小首饰在里面,所以在宫里打制的家具中有暗格并不稀奇。 她伸手掏出粉色纸包,打开看到白色粉末里还伴有一丝茉莉花香,心想那位神医真是心思细腻,将香粉特地混入药中,即使真是不小心被人发现,也可以以女子香粉搪塞过去。 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趁四下无人时将粉末缓缓搅拌入红豆粥,又嗅嗅方才满意。忽听院子里的小丫头在学舌念诗:“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稚嫩的声音惹得她思绪万千。 “知不知——”无奈地苦笑:那人终归也还是不晓得她的心。 太师府的溟碧苑,安玲珑身穿紫袖金丝袄,手上捧着红豆小米粥正聘聘婷婷地往二公子房里走,嘴上也在念叨:“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莞尔一笑,这是她最喜欢的诗,出自心上人之口。 五六年前那场与银族的大战,晏瑜然从白骨堆里将她拉出来,小女孩目光呆滞,由于受到惊吓不停地哭泣,完全记不起自己的来历。 晏二公子直接将她带入太师府,当做副小姐一般养在身边,赐名安玲珑。 “玲珑骰子安红豆。”男子淡淡笑着:“此名甚好。” 安玲珑甜美地笑着,将小米红豆粥放在八仙桌上,抬眼瞧二公子还没有起床,最近整天都在外面操练,今日就让他多睡会儿。 她心里也有件好奇事,二公子一直佩戴的指环居然莫名其妙没了踪影,连太师与夫人都特别过问,男子只说放在朋友那里,过几天就拿回来。 丫鬟们窃窃私语,都传是从芙蓉落回来才不见的,肯定是送给艳美的角妓做定情物,没想到一向不近女色的二公子也会意乱情迷,连最宝贝的贴身物也送人。 安玲珑深知晏瑜然绝不是酒色之人,但如此重要的指环也不可能遗失,就算真的酒醉不小心掉落,芙蓉落里的客人都不是一般人物,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私自留着,而且以男子的身手,更不可能是有人从他手上夺过来。 她满心满眼尽是晏瑜然,对方的一个小举动都能让女子揪心。 “玲珑妹妹,”梨儿站在屋外招手,怕吵醒晏瑜然特意压低声音,“过来一下。” 她起身走出去,只听梨儿道:“前面小厮来传话,有人找你呢。” “哦,”有点吃惊,“可知道是哪里来的?” “不清楚,”伸手递过来一个小木盒,“人就等在前院的厢房里,说是你看到这个东西就知道了。” 安玲珑虽为丫鬟,但由于晏瑜然的关系地位极高,她无亲无故平时也没个客人,偶然间来一位都不敢怠慢。 女子寻到无人处,满腹狐疑地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放着一颗红豆,色彩艳丽好似鲜血,不同的是底部有黑色圆斑。 她的心头一紧,认出这颗并不是普通的红豆,而叫做相思子。 在紧密种皮包裹下的是剧烈素素,一颗便可以致命,女子不由得双手颤抖,将相思子紧紧握在手中,快步朝前院走去。 这颗相思子不只是普通毒物,更是银族的图腾。 第79章 银族相思子来断相思。 太师府内, 安玲珑快步走出溟碧苑,来到前院的厢房内,抬眼就瞧见绣牡丹画屏外的檀木桌边坐着一位妇人。 不到五十的年纪, 用丝帕裹住长发, 身穿青布衣,正在低头喝茶。 她来到近前落座, 客气道:“不知老妈妈找我有什么事?” 妇人才抬起头, 皮肤黝黑像是被太阳灼烧般,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讨好地笑,开口便是熟络语气:“哎哟,姑娘怎么忘了,不是前几日在蓝桥边上要买我的红豆吗?可惜那会儿剩得不多,现在都给你拿来啦。”说罢端起个小竹筐,打开遮盖棉布,里面全是颜色鲜红的相思子。 安玲珑眼里露出诧异目光, 刚想开口问是不是记错人, 那妇人朝她使眼色,原来是屋子外有老妈子在清扫庭院。 她顿了顿,也端起茶来喝,只听对面人开始介绍起红豆来。 少会儿, 庭院安静下来。妇人才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安玲珑, 嘴里轻声叹道:“几年不见果然长大,与你母亲一样是个绝色美人儿。” “你认识我的母亲!?”女子激动地要叫出来。 妇人立刻摆手并指指屋外, 示意隔墙有耳。 安玲珑极力强迫自己冷静,脸颊涨得通红,又问了一遍, “还请老妈妈讲清楚,之前是否见过我的母亲?” 妇人点点头,柔声细语,“我与你的母亲在阿那哲岭相处过几年,那会儿她刚怀有身孕。你父亲是银族最好的骑手之一,却被大穆朝派来的奸细所杀。”适才还眼眸里尽是惋惜之情,这会顷刻间露出凶光,“大穆朝的人历来狡猾,不像我们银族行事坦荡!” 安玲珑咬咬牙,她从小确实长在银族,但并不清楚自己出身,由于两边常年征战,出于本能也很自然地隐瞒这一点。 只听妇人又道:“姑娘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叫做赫丹琪吧,你的母亲柳林若原是大穆朝人,夫君战死后她本想回娘家讨生活,却被赶出来,无奈只有再回到银族,走在山路上腹痛难忍,幸亏被一个大夫所救,你才能平安出生。” “那我母亲为何不在了?”她满腹狐疑地问,仍旧带有十足的不信任感。 妇人却云淡风轻地冷笑几声,“你出生不久,阿那哲岭就被大穆朝强占,你的母亲也被乱箭射死,幸亏你命大被人救起,又带到固原城,后面的事你自己也该记得吧。” 安玲珑仔细打量眼前人,也冷笑道:“你不会以为只凭几颗相思子,我就会信?” “当然不,”对面人直起身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从怀中掏出个金丝软袋,里面拿出把银色小刀,非常精巧只有食指尖到第一个指骨那么长,递给安玲珑,“这是你父亲赫哲别的遗物,只有大穆朝最好的骑手才配得上,每个人所得的形状均不同。他离开后由你的母亲保管,但林若过世后,考虑到你的年纪太小才收回来。” 安玲珑觉得似曾相识,但自己肯定没见过这把银刀。 “按照咱们银族规矩,拥有银刀的骑手之子,无论男女都会在满月时,纹上与银刀同样大小的图腾。”她得意地哼了声,“姑娘难道没注意过?” 安玲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与自己左肩上的疤痕一样,她还以为是刀伤所致。 女子握着银刀的手抖了抖,心里翻江倒海,却不想让对面人看出来,警惕地问:“就算是真的,那又如何?” “也没什么,”妇人才轻松地叹口气,尾音拉得极长,就怕人听不出来话里有话,“我只想对姑娘说,也是大穆朝人最爱念叨的,万物起源自有始点,人最不可忘本。” 安玲珑的身子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妇人又笑说自己姓贺,以后有好的相思子还会送过来,恭敬地施礼离开。 贺氏走出太师府,扭头瞧着雕廊玉栋的府邸,眼底一片轻蔑。 她本名赫尔羽,与玲珑的父亲有些血缘关系,但并不亲近。 大穆朝与银族征战已久,双方各有胜负,银族为北方游牧民族,民风彪悍,前些年屡扰边境,让朝廷很是头疼。 五年前那场鏖战后,银族受到重创,至此修养生息再不敢来犯。但最近有探子来报,大穆朝刚亲政不久的帝王想要收复元山六郡,不知何时就会发兵。 银族统领当然清楚如今大穆朝军事的核心人物是晏瑜然,五年前那场大战男子才初出茅庐,但已经所向披靡。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安玲珑,便是银族留下的一枚棋子。 之所以选中女子,不只是因为她的身世可以利用,还由于玲珑自小长得极美,并且没有任何异域的面部特征,完全像她的母亲一般。 银族之前也曾试图安插过别人进入太师府中,但晏瑜然为人多疑难测,全都近不得真身。 索性让女子成为一个真正楚楚可怜的孤女,就连安玲珑自己也不被告知身份,做戏才做得真。 如今到了关键时刻,这颗棋子也该拿出来用一用。 待安玲珑失魂落魄地回到溟碧苑,晏二公子已经起身,梨儿正在侍候梳洗,男子看了眼放在圆桌上如血的红豆粥,问玲珑去了哪里。 她在花屏外听见才回过神,赶紧应声走进,接过梨儿手中的玉带,跪下为他系好。 女子竭尽全力显得平淡如水,神色里不经意的慌乱却被二公子尽收眼底,他突然开了口,懒懒地叫了声:“玲珑。” “啊?!”垂眸答应,不敢抬头。 晏瑜然俯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挑起女子的下巴,瞧她眸子里波光粼粼,淡淡一笑,“今日怎么了?” 他素来冷漠,从不曾这般说话,幽深的眸子凌冽若月下寒江,又问了一遍,“谁惹你不开心?” “没,”赶紧又低下头,“没有,奴婢就是昨夜没睡好。” “那就歇着,想吃什么让小厨去做。”紧紧鸦青色缠枝纹袖口,冲着女子挑眉道:“玲珑还是素日里的样子好,何必如此温顺。” 人人都说她娇纵,男子平时也只是默许,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好。 安玲珑粉面通红,心里却在忐忑如果对方知道自己是银族人,还会不会如此宠爱有加。 清羽院内,华奕轩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林思淼又凑过来唠叨:“别忘了去问洛清衣的事,还有替我查查后宫嫔妃的药方。” “娘子,”他哑然失笑,“你这是准备转行做仵作?” 她不搭理,只是自顾自地:“你想啊,若是陛下有问题,肯定不会只是皇后。” “那可不一定,陛下除了偶尔临幸皇后,已经很久不进后宫了。” “你怎么知道?”吃惊地瞧着男子一脸笑意,才反应过来心细如他,肯定早就查得一清二楚。 “那——”她垂眸仔细思量,不由得叹口气:“看来只能去芙蓉落啦。”系统曾经提示段丰言有病,绝对不会有假。 “夫君,我想去芙蓉落走一趟。” “不可以。”华奕轩当下拒绝,语气斩钉截铁,“你去芙蓉落必须与我一起!娘子,” 忽然声音又软下来,“在家待着确实烦闷,等这几天中秋节过完,我就求情让你回春回久。” 她哪里是烦,只是谜团太多心里不舒服,撅起嘴来,“那我今日还是去宫里转转。” “你还真是闲不住。” “这么多搞不懂的事凑在一起,你都不着急。” “急什么,”伸手搂过自己的美娇娘,“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只要娘子在我身边足以。” “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嗫喏着低下头,心里却止不住地欢喜。 华奕轩今日并不准备去济世堂,他不想在家里与生父正面交锋,赵主使今日在大相国寺里有义诊,庙宇静谧隐蔽,不如就在那里找机会。 让伍儿备上车,赶在晌午时来到寺庙专门为赵主使准备的禅房中等待,小沙弥奉上清茶一盏,问公子可要用素斋,他笑说不麻烦小师傅,双手合十致谢。 过了会儿,赵主使才珊珊而来,瞧见华奕轩有些吃惊,整理衣襟坐下,哼了声,“平时让你来就躲,今日可是有什么事?” 华奕轩笑笑一拱手,“在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赵主使又牙缝里哼了声。 禅房幽深,趁四下无人男子开门见山道:“我想打听一个人。” “你不会自己去查。” “就是难查,才来麻烦主使。” 赵主使端起茶杯,只听对方说出“洛青衣”三个字,手猛然间一抖,迅速扭头瞧着自己的独生子,仿佛不认识般。 “你打听这个人作甚!” “好奇而已。”刚才赵主使的一系列表情他 看得真切,语气轻松若常,“如此名医我当然想知道。” “他算什么名医,”怒不可遏地砰一声放下茶杯,“你专门到大相国寺,就是为了问这种奸邪之人!” 华奕轩的笑容更加掩饰不住,能让赵主使勃然大怒之人,原来并非只有自己,还有——洛清衣。 第80章 禅房夫妻连心,各自求证。 繁华喧闹的都城偏有这一处清净地, 大相国寺里飞檐斗拱,纵使是秋季依然花木葱茏。 午饭时分,小沙弥贴心地端上素斋, 脆黄炸油饼, 劲道的浆面条,配上五色素菜, 最有名的一道菜叫做素小肚, 用豆腐皮裹上蘑菇制成,黑色若素肉丁,白色若肥肉块,咬下去顷刻间唇齿留香,比真牛肚还强上百倍。 华奕轩尝了口,满意地笑笑,寻思过会儿要给自己的美娇妻带一份。 对面的赵大人还沉着个脸,他处心积虑隐瞒救命丹的来历这么多年, 就是不想等到这一天。 两人默默吃着饭, 气氛凉薄尴尬,也是父子之间常有的情态。 就这样一言不发用完膳,华奕轩抿口茶嗯了声,似乎就要开口再问。 赵主使先下手为强, 依旧怒气冲冲,“洛清衣是制毒所的人, 如今制毒所已经不在,他也早就不见踪影。”又瞪圆眼睛盯着对方, 命令道:“此人阴鸷狠毒,向来为我们医者所不耻,你身为翰林医官院的少公子, 以后休要提他!”试图以怒火镇住对方,想要搪塞过去。 华奕轩满眼轻蔑地调笑,“赵大人还是如此地不了解我,在下既然能问到相国寺来,难道要的是这种答案吗?” 那晚与林思淼说完话,他特意去翰林院查看几十年前洛清衣还在制毒所时的药方,居然一无所获。 洛青衣与其他毒师不同,男子不只制毒还在宫中行医,绝对不可能连一张药方都没留下。 按大穆朝法令,近五十年的药方必须妥善留底,特殊的方子或是病患身份尊贵,例如皇亲国戚,还会封存的时间更长。 世间能有如此大的权利私自毁掉药方之人,除了自己的生父赵御医,还能有谁。 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赵主使恨不得毁掉洛清衣的所有痕迹,明明此人给了他救命丹,可以让自己活命到现在的药。 赵主使咬紧牙根,脸色乌云密布,不停紧蹙又伸开的眉头显出内心挣扎,他摸不准华奕轩到底知道多少,也许只是年轻人单纯地崇拜洛清衣医术,当然这纯粹属于他的白日做梦。 “父亲,”看对方犹豫不决,华奕轩再一次开口:“孩儿顽劣,曾经私自打开过救命丹,你我都清楚那里面并不是普通的草药,以本朝历代医者来看,恐怕只有洛医官有这个本事。” 他再度称呼自己做父亲,足以证明这次是有备而来,不得到满意的回复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罢了!”赵主使突然长出一口气,竟显出几分释然,“该来的总会来。” 华奕轩刻意省略去林思淼这一段,是怕对方怀疑女子的来历不明。但其实自从赵御医第一次在欧阳府上遇见林思淼,看到女子的蛋白质粉就有预感,与洛清衣的药竟然如出一辙,果然自己一辈子都逃不出妖邪毒师的阴影。 “该来的总会来!”他又轻声叹息,抿口茶缓缓道:“我与洛清衣是旧相识,或者应该说——”嘴角上扬,苦笑了一下又带有自嘲地:“是我倾慕他已久。” 他的双眸放空,眼底却又有难得的水光粼粼,这张总是写满严肃的脸庞此刻无比放松,日日夜夜的谨慎小心终于能有一次放下防备,凝视着禅房窗外飘零落叶,幽幽地谈起前尘旧梦。 “洛清衣是鲲鹏王世子,王爷常年驻守边疆,并不关心朝政。他从小养在塞外,性情豪放与世家子弟迥然不同,况且鲲鹏王以军功出身封王,大家都以为洛清衣也会子承父业,成为一代上将军。可他偏偏天赋异禀,擅于行医,若论起聪慧,纵使千千万人加起来也不及他。” 华奕轩从没有见过父亲如此倾慕表情,心里顿感吃惊,又听他继续道:“我身为行医世家的公子,当然早就对洛清衣这三个字如雷贯耳。没想到他很快就进入翰林医官院,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行医曾让我倍感荣耀,他对病情的判断极其快,用药精准简直如华佗在世,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但他心术不正——” 主使声音冷了下来,又带有无法掩饰的惋惜,“他居然要去制毒所做毒师,从此也不安心给人瞧病,我便与他几乎不来往了。” “我看洛医官倒不是坏人,起码对父亲不错。”华奕轩指的是救命丹。 “哼!”赵主使冷笑几声,又恢复往日的不勾言笑,“不管如何,你的药确实是他所制,不过一笔归一笔,他终归下毒害人,不可能因此抵过。” 华奕轩看父亲打开了话匣子,赶忙接着问:“不知如今他在哪里?” “我上次拿药是在一年前。但——”忽然眼眸里有稍纵即逝忧虑之色,语气透出隐隐的担心,“其实我已经十来年没有见过他的面,只是由一个童子给药而已。” 赵御医口口声声说洛清衣已死,嘱咐救命丹只有几颗而已,并不完全属于空穴来风。因为自十来年前不只是他,可以说再没有人见过洛清衣,虽然每年如期都能拿到新药,内心依旧忐忑不安。 如果洛清衣故意要避世,纵使不见世间所有人,也不可能——想到这心里不觉一阵苦涩,如针扎一般,但又不得不承认,洛清衣假使还活在人世,最起码自己的夫人应该清楚。 男子,绝无可能不见柳寂寂。 赵御医最后能同意华奕轩纳妾,其实也是看重春回久的药,他本来也怀疑女子和洛清衣之间有关系,但林思淼几乎不懂任何医术,何况从小养在黄家药铺,与富贵至极的洛清衣大相径庭。 总之毒师们都行迹诡谲,何况是洛清衣,还是不要牵扯上最好。 华奕轩却越听越有意思,止不住饶有兴致地打听:“父亲每年是到何处取药?” “并不是我去取,一直有位小童冬至当天会送到府上。” “那父亲最后一次见洛清衣是何时?” 赵御医垂眸思忖会儿,又抬头若有所思地瞧向华奕轩,半晌才艰难开口,就像是在做生死抉择般,“药王谷。” 药王谷在距离京都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华奕轩只是听说过,但这番谈话足以证明治好圣上疾病之人是洛清衣的可能性不高,首先对方言之凿凿并不像在撒谎,其次可以看出来二人之间纠葛颇深。 洛清衣毕竟不是一般人物,如果在京都现身,出入宫廷之中,赵主使不可能毫无所知。 现在冒失去药王谷并非上策,看来最终还是要从芙蓉落着手。 另一边的林思淼已经从宫中回来,她现在操心之事越来越多,帝姬也在服用百草粥,给别人说不可以乱喝,自己却不在意。 女子几次想提醒并建议给太后断药,却被华奕轩拦住,只说弄清楚再从长计议。 “我真是菩萨心肠啊,惦记这么多人!” [宿主,这是你应该做的。] 她选择忽略。 幸亏皇后的病已经痊愈,今日去查了陛下的临幸日,准备先以口服避孕药调整皇后的信期三个月,算好排卵期便于受孕,再停药三个月备孕,到时候还可以用测排卵试纸来检测,以保证万无一失。 如果还不行,就服用促排卵药来试,不过风险太高,她估算应该不至于。 回到屋子立刻拿出纸笔,在书房的紫檀木桌边写写画画,至少要列出一个详细的表格来计算,排卵期受孕只有几天成功率最高,一点儿差错也不能有。 丫鬟芷媛端上菊花茶过来伺候,瞧着纸上满是数字好奇地问是什么,思淼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女孩子的信期,她满脸通红痴痴地笑。 突然“哎呀!”叫了声,俯下身耳语:“夫人可会医治女子信期不调啊?” “复杂的不行,简单的还可以。怎么你不舒服?” “不是——”害羞地低下头,又压低声音:“是上房的千月姐姐,我与她关系极好,听她说不舒服几个月了,总是不干净。” 千月是赵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地位不比寻常。 “怎么不找人来瞧瞧?”思淼有些意外,“咱们家里的人还能找不到大夫呐,说出去都新鲜。” 芷媛把茶小心递过来,笑嘻嘻地:“她脸皮薄,不好意思。” 林思淼点头,女孩家的事总是难于启齿,想到自己最近总去宫里,也有些日子没和夫人说话,笑道:“我要去夫人那里,顺便瞧瞧她。” 华奕轩心疼她早起,给赵夫人求情免了请安这类繁琐事,夫人本来性情柔顺,加上也是疼爱这个宝贝儿子,不只满口答应,平日里也都不打扰新婚小夫妻。 但思淼懂事,隔三差五总去闲坐,婆媳之间说点家常话,偶尔打听一下华奕轩的童年趣事,关系非常得融洽。 她提上拜盒,里面放了点系统里取出的蜂蜜糖,秋天寒凉正好用来润喉。刚走进院子,才过垂花门,瞧见小丫鬟卿儿在喂鸟。 思淼摆摆手示意她不用通报,想给夫人一个惊喜。 卿儿笑道:“今天暖和,夫人在凝冰亭里与千月姐姐绣花样呢。” 林思淼径直朝园子走去。 凝冰亭建在高处,下面有一片花架,上面花朵已经凋零,菊花却展露枝头,各个枝叶高大随风摇曳,她不由得停下脚步赏起花来。 忽然听到不远处飘来女子的说话声,正是赵夫人与千月。 “小姐近日越发吃的少,每年秋天都这么伤情。” 赵夫人淡淡笑道:“天太冷没有胃口。” “又唬人,我什么不知道,一定又是想起那人!”苦口婆心地:“依我说这人没福气,不能与小姐百年好合。” “你少提吧,免得让人听到。” 林思淼有点进退两难,她也不是存心偷听,但又显得十分尴尬。 “小姐这些年的心结也该打开了,不是说那位鲲鹏王世子最后也没娶欧阳郡主。” 鲲鹏王世子,难道是洛清衣!林思淼顿时惊呆住,可是这位郡主是谁?总不会是欧阳紫陌吧。 她当然还不知道欧阳云翩的存在。 第81章 情惑系统选中之人。 花架上的菊花姿态俊美, 临寒而开。林思淼站在底下满腹狐疑,使劲琢磨话里的鲲鹏王世子到底是不是洛清衣,谁又是那位欧阳郡主。 “千月!”只听赵夫人愠怒道:“不要胡言乱语。”虽然是生气的话, 可由她嘴里说出来依然好像温言软语。 大丫头努努嘴, 她可不是好脾气,但凡主人柔顺, 身边人必然要厉害些, 才不至于吃亏。 千月是好心,不忍心看夫人每年秋日就愁思满怀。她也见过洛清衣,模样极好又眉眼带笑,但气质却阴鸷妖邪,自家公子也是眼角若笑,就比他温柔俊美得多。 何况那个人命案累累,传闻众多,还与欧阳云翩郡主扯上关系, 也不知小姐看上他哪一点, 就算赵主使为人严谨些,当年也是位翩翩佳公子,论模样家势比谁也不差。 她最近身子不舒服,说话就更急躁, “小姐明明清楚得很,就是总犯糊涂。当年欧阳郡主为他逃婚, 闹得满城风雨,后来咱们也托人打听过, 郡主在飘桐村里独自还带个小女孩生活,说不定就是那人的孩子,简直是始乱终弃。” 赵夫人咬紧嘴唇, 手中的针线微微颤抖,平复了会儿心情才接话:“那又如何,你又没有十足的证据,我倒不觉得他是那种人。” “明摆着的事小姐也不信?”瞧夫人那个温吞吞模样,心里焦急万分,“奴婢从小跟着你,满心只希望小姐过上舒心的日子,不怕你恼我,天下谁也不是傻子,心里如果还惦记着别人,枕边人怎么瞒得过。” 赵夫人心头一紧,明白她说的是赵大人,自己的夫君。 正如千月所说,枕边人怎么会不知道对方的心思,赵主使一直借口事物繁忙玖拾光整理,每月不过留宿几日而已。他也没有侍妾,就真的一天到晚待在翰林院。有时回府晚了,便在书房卧一宿。 自己对夫君也缺乏关心,上次为他清晨煮粥还是因为要替宝贝儿子求娶侧室之时。她是温顺听话,凡事不自己做主,看上去全凭夫君拿主意,但内里也确实是冷冷淡淡。 只不过外人不知罢了。 抬头与千月关切的目光相对,想如今儿子都已经成亲,她又何苦执念不放。 赵夫人亲昵地拉过千月的手,“你且放心,我有数。”忽然觉得对方的指尖寒凉无比,才观察丫头的脸色苍白,忍不住担忧地问:“哪里不舒服吗?” 林思淼还站在花架下,飘桐村,欧阳郡主,弄得自己满头雾水,觉得此时很有必要露个相。 她刻意退几步,假装秋露地滑绊了一跤,轻声喊道:“哎呦!真滑啊。” 千月赶紧起身来看,林思淼正一摇一摆地艰难行走,老实说演技还不错。 她笑着过来搀扶,“林娘子的鞋今儿没穿合适吧,秋天露水重又总下雨,走路可要留心。” 思淼一边嘴甜说谢谢,一边打量她的脸色黯淡无光,看上去就气血不足。月事淅沥不停几个月,考虑到女子也没有婚配生育,初步判断是功能性子宫出血。 两人来到凝冰亭里落座,思淼瞧夫人正在绣花样,花绷子压住的丝锻帕上有一朵缓缓绽放的雪莲花,花瓣洁白如纱,蕊部金黄璀璨。 雪莲花,是塞外之花。 鲲鹏王常年驻守边疆,五年前那场大战后才卸甲归隐,府邸仍旧设在掖城。 思淼笑笑,刻意拿过花棚子瞧,两眼放光,“真好看,怎么没见过这种花呀?” “不就是雪莲,”千月放下食盒,“塞外才有,咱们就算见到也是入了药的。” “哦,”她夸张地点头,眼睛还是瞧着夫人笑嘻嘻,“娘绣得真好,栩栩如生,就像亲眼见过一样。” 赵夫人怔了怔,双眸闪过一丝局促不安,脸颊升起红晕:“我哪里见过,不过照着画罢了。你如今也嘴甜,都是轩儿闹得。” “我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把带过来的食盒打开,取出个青花瓷盒,拿颗蜂蜜糖递给夫人,“秋天还是要多吃点败火润喉的东西。” 对面人顿时吃惊无比,睁大双眸,声音都显得不自然起来,“你——从哪里弄来的?” 千月赶紧在后面使眼色,夫人才收敛一点,嘴角勉强笑了笑,“和其他家的蜜糖不同,挺有特点。”神色慌乱却是再难藏住。 林思淼心里有了数,原来赵夫人和洛清衣是旧相识,从刚才丫鬟的话来看两人保不准青梅竹马,纠葛颇深。 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以洛清衣天下第一毒师的身份,为何会大发善心要救治华奕轩,肯定不可能是因为一本正经,又处于对立面的翰林医官院赵主使,那是为了华奕轩的母亲。 哎呦!好像知道什么不得了之事,上一辈的爱恨情仇啊。 她的八卦之心又开始熊熊燃烧。 [宿主,你是不是来治病的!] 等一下。 [宿主,下次给你配一个八卦婚介系统如何?] 好呀。 [唉声叹气——崩溃哭泣,宿主你能不能安心于本职工作?] 不能。 “娘,这是春回久里的东西啊。”继续云淡风轻唠家常,“要是吃着好,我天天给你送。” “你真是本事,会弄这么多新鲜玩意儿。” 夫人将蜜糖含在嘴里,甘甜清润融化在舌尖,心里却一阵苦涩。 思淼见缝插针,“就是存货不多,春回久里只有个小丫头照应,我真的不太放心,总想着回去看看。”挑眼瞧夫人眼里露出赞同的神色,又道:“我家里有许多祖传的方子,这个蜜糖就是。” 祖传?赵夫人心里腹诽,当初华奕轩要纳林思淼为侧室,赵家派人打听过女子出身,黄家药铺养女,由于她已经自立门户,便没有特意与黄家商量婚配之事,后来也送过去一些彩礼表示心意。 “祖传,”夫人试探地问:“不会是黄家铺子的吧?” 林思淼讳莫如深地摇头,眼角撇眼千月,夫人立刻会意,让丫鬟去小厨取蜜饯。 女子才开始绘声绘色地把对黄掌柜说的话再讲一遍给夫人,什么突然想起药方,肯定是祖传之类。 赵夫人迟疑一下,“不知道黄掌柜是在哪里找到你?” 思淼其实不想把自己与飘桐村的关系说出来,但对方肯定会去查,不如大方承认,何况她还惦记那位欧阳郡主是谁,缓缓道:“听说是在飘桐村附近。” 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如水双眸凝视着林思淼,眉宇紧蹙。当年探子来报欧阳郡主最后就住在飘桐村里,身边还有个小女孩,林思淼的药与洛清衣完全一样,难道——她是洛清衣的女儿! 脸色随即青白乍现,颤抖的双唇轻声问:“你真的不记得自己亲生父母?” “偶尔会有些记忆,但都不真切,只有药方记得熟,看来我天生要吃这碗饭。”感受到对方的忐忑,故意缓和紧张气氛。 “你——可听过一个名字叫做欧阳云翩?” “好像,”装作在回忆,“有印象。” 她故意应下来,就是想知道更多。 [宿主,你不瞧病在这里做什么!] 别打扰我。 [病患都去厨房了。] 最近系统总在关键时刻打岔,愈发加重她的好奇心。洛清衣肯定也是带着系统,到底是什么原因会选中自己和他。 正想再问,忽听凝冰亭外卿儿在喊叫:“不好啦,千月姐姐晕过去了。” 小丫鬟尖厉的声音飘入耳中,恐怕是贫血,林思淼赶紧与夫人快步去瞧。 另一边的华奕轩从大相国寺出来,并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径直来到玉茗宫。 柔姿刚午睡起床,身穿青碧扣衫,云鬓凌乱,为女子的冷清之美平添一抹春色。 舞华过来伺候,递过来貂毛芙蓉绣花金丝比甲,瞧她艳绝天下却孤身一人,惋惜不已,“唉,可惜我们帝姬如此美丽,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疼。” “你又疯了。”柔姿笑道:“泡杯茶来喝。” 舞华还未退下,舞月就绕过花屏笑嘻嘻地施礼,“帝姬,华公子在外面求见。” “哟,疼人之人来了呀!”舞月咯咯笑起来,被帝姬狠狠瞪了一眼。 两位侍女赶紧收敛笑容,仔细替女子梳妆。 华奕轩站在廊下的花圃旁,望着零散开着的几株菊花出神,他听说这里以前的茶花开得最好,所以才赐名玉茗宫。 玄色绣芍药花外衣,金腰束身,发丝散落两鬓,长睫毛在暖金下抖动,眼角眉梢尽是柔情。 柔姿悄声来到男子身后,凝视着他修长背影怅然若失,岁月仿佛静止,迟迟舍不得打破这份宁静。 半晌还是华奕轩回过神,转身迎上女子一双美目,他笑笑作揖,她羞红脸颊。 舞华与舞月见此情此景,两人默默退下。 女子缓缓走到华奕轩身边,也假装望着那几朵菊花,心思却全在对面人身上。 “不知公子今日有何事?” 她也知他不是那人,却仍旧控制不住旧情难收,声音柔媚与冷清的眉宇形成鲜明对比,看他并未吭声,又轻轻问了遍:“是不是有什么——” 华奕轩突然扭头,瞧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在自己面前粉脸通红,眼神若霞映寒江,垂首小心翼翼。 男子眼眸里有不可捉摸的光华泯灭,低声道:“帝姬可是钟意与我。” 第82章 痴心命中注定,相遇之人。 玉茗宫内, 花圃中菊花随风飘曳,帝姬柔姿紧蹙峨眉,不由得倒退几步, 嘴里嗫喏道:“你——”咬紧嘴唇, 不可思议地瞧着对面男子,既害羞又恼怒。 她当然不是倾慕华奕轩, 只是面容极像让人意乱情迷。 实际上兄弟两个有着天壤之别, 赵朝语的温柔如山间清泉,纯净绵长。而华奕轩的柔情下却是暗流涌动,让人有种难以捉摸的不安。 前者可以一眼看进内心,后者却是嬉笑难测。 她不知为何对方突然要这样问,难道是自己所作所为乱了分寸。想到这里,抬起头神色凌厉,显出皇家威严,直言令色道:“公子是不是才喝了酒?若是醉了, 就当之前是醉话罢了。” 华奕轩淡淡一笑, 立刻收回咄咄逼人的情态,适才帝姬的反应他看得清楚,实在不需要再多问一句。 两人僵持半晌,男子方才开口:“人常说情迷心性, 帝姬如此聪慧,性情淡泊, 可以说是孤标傲世,应该不会被情字所惑, 意气用事吧。” 他突然又神情认真,语气里尽是关切。 柔姿愣了愣,只听他又缓缓低语。 “我的兄长最喜欢茶花, ”漫不经心像是随意提起,一字一句却落在女子心上,“他曾对我说世间最美丽的茶花就开在玉茗宫内,可惜我竟从没见过。” 柔姿紧紧盯着碧空如洗,双手紧紧又松,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六神无主,“你兄长,真得提起过这里的茶花?”虽然竭尽全力在克制,声音依然颤颤地抖动。 “嗯。” 阵阵秋风拂过,让人顿觉寒意。 两人又陷入沉思,互相揣测对方,却谁也不愿意,同时也不敢打破这份安静。 “帝姬的手近日可好些了?”少会儿,仍是华奕轩轻声问。 “劳烦公子挂心。”她木讷地答。 “日子若久了,难免有隐患。”温柔笑道:“可不要乱服药来治,想着还有我。” 柔姿的心砰砰直跳。 华奕轩只待了一会儿便离开,只剩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内,长长地叹口气,意识到有些事怕是再也瞒不住。 舞华瞧她脸色难看,急忙端来一盒刚制好的雪花蜜饯,想讨帝姬欢心。 “舞华,”抬起眼,眸子里尽是忧虑:“半年前你养母身子不舒服,我曾让你回乡探望,可还见过什么人?” “除了母亲和弟弟再没有啦,”立刻焦急地回答,生怕自己做错事,“当时帝姬嘱咐我私自出宫不合规矩,奴婢一点儿也不敢张扬,偷偷回去后就直接在家里足不出户,弟弟和母亲也叮嘱过不许告诉外人。” “那去药王谷的事呢?” “当然更是加倍小心,按照您的吩咐先在家里住上几日,又乔装成男子蒙面半夜去的药王谷,连奴婢的母亲和弟弟都不知道。” 原来半年前,舞华在南方江城的养母生病,帝姬向圣上求情让她私自出宫探视。临走之前交与侍女一封信,嘱咐让带到药王谷,为的是给钱太后头疼求偏方。 药王谷知道的人并不多,柔姿也是多方打听才得知底细,由于是毒师洛清衣所住之处,她也加倍小心。 据说洛清衣从不轻易医人,所以她也并没有抱太大期望,何况男子本身也是生死未卜,宫里每年都会派人去药王谷请他出山,但洛清衣却从不露面。 舞华来到药王谷,自然也没有那份荣幸见到洛清衣本人,只有恭敬地转交信给一位童子,之后便在屋外等待。 不大会儿那位童子又走出来作揖,递给舞华一个紫檀木药盒,嘱咐里面封有回信,还请仔细保管。 这便是帝姬所熬制的百草粥由来。 她点点头,对舞月笑道:“你别多心,我就是问问。当初也是不想节外生枝才出此下策,太后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不想看她遭罪才让你不远千里去取药。” “奴婢明白,绝对不会乱说。” 待舞月走出门,柔姿斜靠在金丝软枕上,她想起那封早被销毁的回信,上面只有一朵竹桃花的图印。 她忽地冷笑几声,不愧是天下毒师,下药也不问为何,甚至对要毒之人也丝毫不感兴趣。 只是由于自己那封信上也有同样的赤金竹桃花印,印章上的花瓣以朱堇色混入五彩石所制,图案在火光中呈现五彩光华,独一无二。 那是大穆朝历代帝王要下毒时的暗语,只有制毒所的一等毒师才明白此徽章的含义,即使是钱太后也一无所知。 当年先帝临终前特地传给穆潭桓,弟弟年幼,当做好玩的事私底下告诉姐姐,她才知晓。 换句话来讲,制毒所永远只听命与圣上。 她的信上无需写一个字要毒,对方也明明白白。 女子的手又抑制不住地抖动,这是毒物的作用她怎会不知,但太后为人谨慎,自己若不喝,对方是绝对不会碰。 下毒之人亦服毒,她心里清楚得很。 华奕轩今天话里有话,恐怕已经怀疑到自己身上,半年以来她处心积虑,也曾想过告诉男子,可是又顾虑重重。 毕竟她还没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者华奕轩的心意也难猜测,何况——又想到赵朝语,华奕轩是他最宠爱的弟弟,这错综复杂的宫闱秘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得好。 反正她已经舍出命去,何必再拉他人下水。 这几个月以来,当她看到太后的手愈发抖得厉害,预感到就要大功告成。 十五年以来的心尖之恨,日夜折磨总算可以放下,她忽觉一阵轻松,也许到最后时刻,自己会选择告诉华奕轩吧。 告诉他十五年前那个夜晚,夏花嫣然,她特意采摘院子里最好的茶花,紫砂胭脂,精心制成香花粉,存在玉簪花瓣里,一共五朵,仔细放入漆嵌螺钿妆匣里,捧着偷偷拿给太后。 柔姿虽为皇亲贵族,却没享受过几天锦衣玉食的日子,一直带着弟弟在宗亲的夹缝中求生存,内里清冷并看透人心,必要时刻也晓得要趋利避害,依靠权势。 能在大穆朝翻云覆雨之人只有当时还是皇后的钱氏,既为了生存也是想到弟弟的王位,她一向对皇后言听计从,哪怕对方极为严厉,性情多变,有时也打骂奚落,女子都是温柔听话的模样。 入夏不久,先皇驾崩,宫内一片哀嚎。 国不可一日无君,年幼太子穆潭桓继位,钱皇后荣升为太后,更是光明正大地把持朝堂。 白日里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己,连太师也谨慎地规避锋芒,可是到了夜深人静时,凄冷感倍生,放眼窗外百花齐放,一片艳丽盛世,太后的心里更觉悲凉。 她到底受到先皇一辈子的宠爱,此时怎会不思恋柔情蜜意的时光。 柔姿心细如发,早看出太后落寞,特意做茶花香粉来孝敬,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还撒谎说白日里胃不舒服,晚上不能来请安。 朗月清风,她淡淡笑着,捧上妆匣来到慈溪宫。迎面却瞧见绨绣急匆匆往外走,原来是太后有政务要处理,如今还在勤政殿,丫鬟正要去接。 柔姿点点头,温顺地等在前厅,好一会儿却还不见人来。她当时年纪不大,顽皮地跑到太后卧房,偏巧那天房子内外竟无任何奴仆。 女子就躲在金牡丹花屏内,想着此举亲密,太后定会开心。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似乎听到外面有动静,起身正想迎出去,烛火倒影在花屏上,突然映照出一个修长俊逸的身影。 她心里一惊,立刻后退藏起来,就躲在床旁边的衣架下,刚好有锦衣华服挡住,再透过曲折的花屏缝隙往外瞧,果然是位男子! 模样极好,相思灰的薄衫上绣有金丝缠花云纹,淡雅高贵,肤白若雪。 他径直走进来,直接在黄花梨八仙桌边落座,自顾自地喝起茶来,仿若是自己的住处般悠然自得。 柔姿更加错愕,不知这人是谁! 她在这里七上八下,忽听那男子笑笑,略微抬高声音,音色柔媚,“你总这么瞧着我,可不好吧。” 她更加呆住,进退两难,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那人又佯装叹口气,依旧眉眼带笑,“你若再不出来,我可进去了呀?”说罢就做出一个要起身的动作,柔姿吓得咬紧牙,想了想放下妆匣,还是一步三犹豫地走出来。 她站在离桌子老远的地方垂眸不吭声。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能随便进入太后寝宫的一定不是简单人物,如果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自己撞见,恐怕生死难料,脸上不由吓得面无血色。 对面人已经站起,这会儿又坐回去,瞧见眼前的少女抖成那样,轻笑起来,却仍给人一种冷淡蔑视感。 他也不问她是谁,抿了几口茶,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可没太多时间浪费在这里,既然有缘分,不如你替我转交吧。”一抬手扔过来个漆木小盒,眼睛望过来,“这是太后要的东西,你告诉她此举不合规矩,不过我今日心情大好,就勉为其难答应一下。” 好个狂妄语气,这可是在大穆朝最尊贵之人的寝宫。 第83章 真相何来无缘无故之事。 幽蓝天空繁星潋滟, 花影缭乱在庭院中,相思灰衣襟上的缠花在烛火中若金龙游走,男子仍旧喝着茶, 看起来并不十分喜欢。 柔姿手里拿紧紫檀漆木盒, 呆呆地站立在花屏一侧,满脸写着不知所错。 对面男子等得愈发不耐烦, 起身准备离开。 她才反应过来, 快走几步把盒子放回桌上,仿佛在用尽最后力气说话:“这种不明来历的东西,休要指望我。” 男子转过身,瞧见女子清冷眉宇间的一抹倔强,似曾相识。 他的心里顷刻升起一阵柔情,难得地压住脾气,轻声笑问:“你可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柔姿才抬头看他,好一双阴冷眸子, 众人都说自己清冷无双, 却不足眼前人的万分之一,阴鸷中还带有轻蔑,全天下都不放在眼里。 她胆颤心惊,低声嗫喏:“不想。” “不想呀, ”乐悠悠地:“我偏要说。”忽地又坐回去,神态里都是云淡风轻, “是毒药。” “毒——” “嗯。恐怕这几日太后又要送人走,此人应是位高权重, 找我来是为了要避开翰林医官院。”忽地冷笑几声,又绕有兴致地问:“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是谁?”她条件反射地问,既害怕又好奇, 男子提起下毒就像是在清晨的花园里讨论点茶般随意,越发让人不寒而栗。 “想知道啊?”笑眯眯地凑近,“我又不想说了。” 她恨恨地咬紧牙。 “你若是聪明,也该猜得到吧!” 他扔下这句话,潇洒地转身离开,只留柔姿一个人痴痴站在原地,瞬间恍惚后,意识到自己不能久留。 这是最隐蔽的宫中秘闻,太后绝对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 她赶紧拿起妆匣,急匆匆往前厅跑,才察觉到原来今晚整座宫里的侍女少得可怜,尤其在卧房前后空无一人,全是太后刻意安排,只为了要等那位男子。 待柔姿回到前厅,夜已深沉。 女子先将白嫩脸颊靠在妆匣上,略微用力磨出印子假装睡痕,然后揉揉眼睛弄花妆,直接俯身趴在桌面上。 三更天时,太后才疲惫地回到慈溪宫,抬眼瞧柔姿在睡梦中,依然双手紧握着妆匣,心里莫名有几分安慰。 秋风萧瑟,吹过纱窗呼啦啦作响,舞月赶紧来瞧,只怕窗户没有关紧。 柔姿靠在床边轻皱峨眉,从记忆里回过神来,那一晚后的第二天,赵朝语便突然离世,还有向普安。 她只恨自己囚禁在宫中,半步也离不开,直到现在也不知太后为何要下毒害死朝语,或许还有那位天下第一稳婆,向普安。 但柔姿肯定是太后所为,赵朝语心慈仁厚,一向与世无争地行医,从不和人有任何争执。何况赵府当年匆忙下葬,她记得绨绣曾无意间与太后提起此事,钱太后只是冷淡地一笑。 柔姿深知她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对于如此蹊跷之事,连宫人都忍不住议论纷纷,她却没有露出一丝怀疑,还特意发下话:望众人体会赵大人丧子之痛,切勿以谣传谣,宫中不可再有流言蜚语。 所有的一切都让女子深信不疑,钱太后就是毒死赵朝语的凶手。 而那夜慈溪宫内遇见的男子,如果她猜得没错,定是洛清衣。 被赵夫人怀疑是洛清衣女儿的林思淼,此时正在大丫鬟千月房中。 刚才千月突然晕倒将众人吓坏,还好女子一会儿缓过来,被大家搀扶着送回屋内,立刻要请大夫,千月执意不肯。 思淼来时,一众小丫鬟正在七嘴八舌,看到夫人进来,才勉强安静。 夫人瞧千月面色无光,嘴唇苍白至极,也非常得忧心,语气里又带有责备,“咱们是什么人家,还能有病没得看吗?” 思淼晓得她是不好意思,千月是个暴脾气,性情倔强,总不把月事放心上,但这次晕倒,她也有点怕。 “要不要让我来瞧呢?”她笑嘻嘻坐到床边,“人太多休息不好,大家先散了吧。” 等只剩夫人与自己,还有千月三人。 她才拉起对方的手,仔细观察下指甲,苍白得和嘴唇一样,肯定是贫血,又详细问了病症,确实如芷媛所说,除了月事淋漓不尽,并没有其它不舒服。 “姐姐放心,一会儿我就把药送过来,保证不到十天就管用。” 千月吃惊地瞧着思淼,心里异常感激。其实她身为夫人的头等丫鬟,对公子所谓的侧室并不太能看得上,平日里对思淼也没有特别照顾。 这会儿,面子上还有些挂不住。 旁边的赵夫人却没有露出任何诧异神色,在心里更加确定思淼就是洛清衣的女儿。 男子瞧病便是如此,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想到这里,心里莫名失落。 女儿——与欧阳云翩的孩子。 [宿主,恭喜你又录入新人,救死扶伤呀!] 可真会凑热闹。 [好好开药铺,别费心没用的事。] 我现在还偏就对那些感兴趣。 她先陪赵夫人回房,再到清羽院里悄悄取出补血的液体铁剂,另准备可以调节功血的避孕药,属于药师专用药所以不需要医者印章。 此药一个月二十八粒,按照日期排列,七片补铁剂在月经期口服,其余的荷尔蒙片则平时每天吃一粒。 她又取出特制红木药盒,也是之前托工匠打造的款式。两个小木盒紧紧连在一起,一边放铁片,一边放荷尔蒙片,先给一个月的用量来调节,不容易弄错。 所有药品准备妥当,又回到千月房中仔细交代用法,贴心备至。 她温柔心细,只弄得丫鬟不好意思,满口致谢。 思淼寻思这单生意不错,既救人病痛又可以和夫人的大丫鬟搞好关系。千月知道的内情一定不少,人的眼光还是要放长远些,以后刚好可以没事就来转悠,打听点小道消息。 哈哈哈—— [宿主好八卦,太让人失望了,哭泣中——] 怪我喽,谁叫你把我弄来这种无处不埋雷的古代! [宿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看你是闲得慌,还有——] 有啥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或者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你说啥? [宿主没发现自己和翰林医官少公子越来越像了吗!] 没——突然想起从清晨到现在都没看见华奕轩的影子,现在仍是中秋佳节,济世堂只开上午,不知道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 她不觉有些气哄哄,回到清羽院里也不用晚饭,就坐在床边噘嘴闹脾气。 [宿主你看自己这个样子,活脱脱受气小媳妇。] 你怎么这么啰嗦,哪壶不开提哪壶。 [所以说就不该选女宿主,谈起恋爱简直是丧失本性。] 哟!你还重男轻女呢。不过——她试探地问:你们选过多少人? [实话实说,真心不少。] 洛清衣是最好的? [是。] 她有点意外,系统今天是有问必答,干脆得很,终于第一次正面承认洛清衣也是穿越者。 [唉声叹气——宿主你的好奇心太强了,系统选中之人专心完成任务不就行啦,何必自寻烦恼。] 她有点目瞪口呆,相处这么久,没发现系统还能语重心长地说话,仿佛是位相识多年的好友般。 [你要记住自己的任务,解锁百分之八十处方药,录入所有病患信息,到时就可以回现代。] “等一下,”林思淼突然冒出个想法,“每个穿越者的任务都不同吗?” [是。] “那我的任务——”猛地直起身子,“到底是解锁处方药,还是要搜集病患的信息?” [宿主,你——] 哔一声,熟悉的消失提示音响起,系统再一次凌波微步中。 第84章 神秘人药方上的谜底。 夕阳西下, 林思淼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秋风飘过一阵寒意,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虽然系统是要搜集病患信息的想法只是灵光乍现, 也让她吃惊不已。 如果开药铺的目标不是救死扶伤, 而是搜集信息,她满脑子问号, 系统要这些这些做什么, 又不是在现代搞推销!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门被轻轻推开,华奕轩笑嘻嘻走进来。 男子提着个鸡翅木食盒,里面是特地在蓝桥边买的雪片小饼,由于自知理亏,先小心地把食盒放到桌子上,又缓步绕过花屏,勾头瞧林思淼躺在床上置气。 他反正擅于嬉皮笑脸, 也凑过去靠在床边, “娘子也不牵挂我,这么早就睡了?” 这人就是如此,倒打一耙的本事天下无双。 她闭上眼不搭理。 “娘子,我有好玩的事听不听?” “不听。” “我今天不是专门去问——”还不等他说出口, 林思淼一骨碌爬起来,眼睛里闪着兴奋之光, “洛清衣,是洛清衣的事吗?” 华奕轩便沉下脸来, 半真半假地在生气,扭过头:“不是。” 看他这幅别扭表情,一定在扯谎。 “快说来听听, 从实招来我今天便饶了你。” 他仍不吭声,为自己娘子对另一位男子颇感兴趣,心里甚为不悦。 林思淼真觉得华奕轩有时就像个小孩子,蛮不听话让她束手无策的三岁娃儿。 “罢了!”她采取迂回战术,“关心他做什么,你都不急我有什么可急的。” “就是嘛,他有什么可值得挂心的呢?”又开始春风满眼,“娘子要一心一意,眼里只有夫君才对。” “我说——” “啊?” 林思淼叹口气,“你真是没救了,这辈子就这么不正经下去吧。” 他云淡风轻地笑笑,觉得不正经这三个字和自己颇为搭配,先耐心地哄她吃饭,又将今日与赵大人的谈话描述一番。 林思淼咬着粥勺,一边听一边琢磨赵主使的话有几分可信。 她也了解华奕轩,知道对方肯定有自己的思量,犹豫会儿开口问:“你觉得洛清衣是死是活?” 华奕轩最先好奇的也是这位天下第一毒师,不过如今倒不是最重要之事,笑道:“洛清衣的毒只是被人所用,他不管死活都好,只要可以断定毒还能从药王谷出来,就足以搅弄风云。” 男子眼里的神色认真,仔细将宫里可能拿过洛清衣药之人与思淼分析。 第一个便是赵主使,自己的救命丹。 再者就是帝姬柔姿,太后的百草粥。 还有太师府里的晏瑜兰。 最后是圣上,不过并没有证据。 林思淼想了想:“这些人里你的救命丹是药,圣上的也是药,百草粥却二者兼而有之,晏大公子铁定是毒。这么算起来,”忽地笑了笑,“洛清衣还算是个好大夫呢?” “娘子果然只对洛清衣感兴趣?”冷冷淡淡。 “哦,不,你继续——”乖乖巧巧。 “没啦。” “没啦,不再继续分析一下?” 华奕轩开始专心致志地喝粥,一副不准备再说话的样子。他的心结在于赵朝语,帝姬柔姿,钱太后以及太师府,但没有十足把握并不想说,也有点担心思淼知道的太多会有危险。 林思淼却还在为另一件事怎么开口犯难,如何把赵夫人与洛清衣的关系告诉男子,毕竟古代规矩众多,直接说出来会不会让这位公子觉得面上无光,可是自己已经习惯对他知无不言。 她的眼睛瞧着对方,面部表情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欲言又止。 华奕轩直接被逗乐,“娘子有话?” “夫君,”甜甜地叫了一声。 “嗯?”满口应下来,意识到没好事。 “比如说哦,”绞着帕子,歪头甜蜜蜜:“青梅竹马又互相倾慕的两人,最后却由于种种原因不能终成眷属。各自成婚后,时隔多年还忘不掉对方,你觉得正常不?” “不正常。”一本正经。 林思淼抿着嘴唇,垂眸道:“我觉得挺合情合理的啊,你没听说过那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华奕轩突然轻蔑地笑了笑,“娘子还信这种话,不过是文人墨客闲来无事,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已。若真是情比金坚,又怎会分离?” 他眼眸里满是温柔而坚定,直直地望着思淼,让女子心里一忖。这句话仿佛是诺言一般,落在她心上。 “我挚爱之人,绝对不会放手。除非——”突然委屈巴巴,“是娘子不想要我了。” 果然,霸气不过三秒钟。 她寻思会儿还是准备直言不讳,“夫君——” 华奕轩表示有点怕。 “我啊,今天听见一个传闻。”眨眨眼,将自己在菊花架下听的话说了遍,为了避免男子有过激反应,特意一口气说完。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捡果子吃,偷偷用眼角观察对面人脸色。 华奕轩却一直沉默,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既没有惊奇,也没有生气,甚至看不出是在思考还是真的没听见。 她莫名紧张,觉得自己有点八卦,可是此事牵扯众多,飘桐村和那位欧阳郡主,也许还有傻丫的身世。 半晌后,男子突然喃喃自语:“欧阳郡主?” “你知道是谁?肯定不是和你定亲的那位,也许是上一辈人?”她又开始好奇害死猫,急切地:“快去查查,还有飘桐村。” 她不知道华奕轩早就查过飘桐村,却是一无所获,不过涉及到欧阳郡主,这又是新的线索。 华奕轩嘴角升起讳莫如深的笑容,他对那位郡主也有耳闻,说是逃婚后逐出家门,接着又坠马而亡,但如果那会儿还活在飘桐村,欧阳府上肯定不会放任自流。 一定找人查过这位郡主,通过大穆朝最隐秘的特务组织,总共分为三处。专门听命于皇家的近卫司,朝廷贵族最信任的机要房,还有民间的诡宗祠。 除了近卫司之外,他都可以打探一二。 先从机要房下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十年前之事肯定仍有探子记得,不过这些人都训练有素,极其遵守规矩,恐怕要费点功夫。 他在这里心思缜密地布局,根本没有把洛清衣和赵夫人那点陈年往事放心上,如果林思淼真是洛清衣的女儿,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挺有趣,又轻轻一笑。 林思淼却一直观察他的表情,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波澜,侯门贵族果然礼教森严,居然让他受到如此打击。 其实严格来说也算不得大事吧,又没有说他是洛清衣的私生子!寻思到这也噗嗤笑出来,自己都觉得十分离谱。 此时此刻,两人不约而同地望过来,四目相视而笑,都在琢磨对方是不是洛清衣的亲生子。 “娘子?” “啊。” “你刚才说了半天什么此情可待,就是因为洛清衣和夫人之事?” “嗯。” 他笑笑,眼神像关爱一个幼稚园的小女孩,“这有什么大不了。” 好吧——林思淼突然觉得自己比较像古代人。反正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和事让华奕轩放在心上纠结,他总是蛮不在乎,嬉笑难测。 窗外的菊花妖艳,还有几株木芙蓉随风飘扬,花影落在华奕轩的眸子里,惹起清辉潋滟。 京都外的芙蓉落,庭院里芙蓉遍开,院外依旧是门庭若市。 林诗诗端着菊花酒,娉婷袅娜地来到沁香亭,段丰言正在里面自斟自饮。 女子微蹙峨眉,眼底露出伤心之色,知道他在生闷气,将菊花酒递过来柔柔地:“别喝那么烈的酒,近日不是还在吃药吗?” 男子哼了声,舍不得冲她发脾气,又确实怒火攻心,只有不耐烦地:“那药也该吃够了吧,都说了我好得很,就算是补药也没有随便喝的。” 林诗诗笑笑,对段丰言一向耐心得很,“你前一阵不是说有点难受,刚好我遇见这位大夫给了个偏方,他让咱们一起吃,用完才行。” “大夫?”段丰言冷笑道:“御医吧!” 林诗诗的脸色也一变:“我怎么知道他是谁?能看病不就得了。” 段丰言突然想到中秋夜在辛正酒楼遇见的一对璧人,那两个人也口口声声说自己有病,前些日子他是有些不舒服,但早就好了,所以忘得一干二净。 男子是有名的欢场浪子,在与林诗诗相恋之前,天天眠花卧柳,他也知道花/柳巷不干净,但并不大介意。 直到诗诗担心他的身体,又说遇见位神医给的药,必须二人一起服用,他才勉为其难地喝几副,由于怀疑那位神医其实是御医,也就喝得特别堵心。 他不知道自己真就冤枉了诗诗,女子遇到穆潭桓时并没有任何症状,后来又用药品压下来,与常人无异。 圣上起先觉得不适时,也曾经怀疑过她,但看林诗诗没有任何异样,未免觉得自己多心。 他不想惊动医官院里那帮大惊小怪的御医,一个个老谋深算没有医者的样子,更像是朝堂上心思叵测的官员般惹人嫌。 只在半夜时吩咐高太监,随便去请个年轻的小太医来瞧,事后叮嘱他闭嘴即可。 第85章 主使之位 江山代有才人出。 夜深沉, 静谧无声,勤政殿内灯火通明。 穆潭桓揉揉眉心,高太监立刻捧上温着的白露茶, 陛下摆摆手。 他确实有些累, 如山的奏折压得人喘不过气,大穆朝自开国以来重文轻武, 虽然民众生活富裕, 但银族总是时不时侵扰边境,让年轻的帝王心烦不已。 晏瑜然主动要求收复云州六郡,他实在是求之不得。不过朝堂上的阻力仍在,不少官员贪图安逸,出于对战争的惧怕而一直主和。 不只人苟且富贵,连钱也舍不得出。 男子不由得冷笑几声,京都皇亲贵族众多,既然大家都觉得骄奢浮华的日子美得很, 他就下一道旨意:宗亲大户需要迁户守陵。 要么到边境晒太阳去, 要么离开京都,远远地为皇家守陵。 哭死闹活不想去的,那就按人头交钱,全部用来充盈军饷。他要让晏瑜然带上最精良的装备打这一仗, 以求永绝后患。 底下跪着的高太监偷偷观察陛下神色,看对方严肃的眼神中又透出丝丝寒光, 晓得圣上并不开心。 他是最擅于揣测心思之人,舔着脸往前凑几步, 轻声道:“陛下,老奴今天出宫见到诗诗姑娘,她让我带来亲手熬制的芙蓉花粥, 已经放到医官院验过,这会儿冷得很,陛下尝几口?” 穆潭桓想到林诗诗,心情愉悦不少,唯有每月去芙蓉落里待的那几天,才称得上是恣意快活。 朝堂上一帮腐朽喋喋不休,后宫仍是钱太后把持,更不肖提还有位嫉妒的皇后要应付,男子怎能不疲惫万分。 他点点头,又问为诗诗修建的寝宫进度如何,方才满意。 高太监眼溜溜直转,吩咐侍女去取粥,自己又讨好地压低声音:“这位诗诗姑娘真是难得的好人儿,前一段还给老奴说不想要名分,只要陛下开心。” 穆潭桓笑笑,饶有兴致地:“哦?” “她说自己身份低微,只怕玷污皇家尊贵,能在芙蓉落里已经是荣幸之至。” 男子脸一沉,“她——是不想来?”冷冷地语气里透出威严,眼角挑了眼旁边人,“你是来当说客!” 高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委屈万分,“冤枉啊,陛下息怒,就是奴老了爱嚼舌根,以后再不敢贫嘴多舌。”说罢伸手就要掌自己的嘴。 “高爱卿,”穆潭桓累的时候,还挺乐意拿这个胖太监打趣,“你小心别闪了自己的手。” “老奴笨,”赶紧又跪回来,“还是陛下心疼人。” 正在极尽讨好之时,门外的小太监突然报膳食所的人来送夜宵。 高太监立刻收敛笑脸,只看圣上点点头,他才敢恭敬地迎出来。 门外来人身形修长,上衣是青锻飞鱼袄,发别白莲玉冠,面部在月色下如雪皎洁,手提雕龙金漆食盒,垂眸低首。 高太监礼貌地接过食盒,瞧着男子客气道:“洛医官,每日半夜请你来为陛下诊脉,真是辛苦了。” 那食盒里其实放的是银针与药品。 洛徽连忙作揖,“能为圣上诊脉是臣子的福气,如此说真是折煞在下。”又温柔地笑道:“也是我的造化好,那夜当值的太医出诊,我恰巧就在医官院里看书,才能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温文尔雅又待人和善,高太监很是满意,“洛医官不要谦虚,所谓苍天不负有心人,你整日里在翰林院里钻研医术,老奴早有耳闻,以后必成大器。”在心里已然把对方当做未来的医官院主使。 “将来若是富贵,掌管医官院,还请不要忘记老奴啊!” “公公说笑,在下才疏学浅,也不是京都本地人士,哪有资格觊觎医官院主使之位,能一辈子待在翰林里就已经知足了。”洛徽微微笑着,更显谦逊:“何况还有医官院少公子的存在,他天姿聪颖,年纪轻轻已经手握黄金医者印章,我真是望尘莫及。” 高太监摇摇头,小眼睛里闪着轻蔑的光,“老奴没什么本事,唯独会瞧人断事,那位少公子我见过,模样确实是天下第一,不过那个性情呀,唉——” 随即叹口气,好像在说自己孩子般:“嬉笑玩乐,没个长性。你说好好的欧阳家亲事不结,偏要娶什么药铺掌柜,即便是那女子有些本事,也不能和侯门贵女相提并论吧,只一件事就知道是个不成器的。” 洛徽并不回应,腼腆地笑着,二人说话来到殿里。 男子先毕恭毕敬地施礼,再跪下为圣上诊脉,他的年纪与穆潭桓差不了几岁,话语温柔,面容娟秀,让人瞧着就有种说不出的喜爱与信任。 何况医术还很高明,口风紧又懂规矩,一来二去让穆潭桓也生出几分亲近感。 穆潭桓年幼时曾寄宿在宗亲家,由于出身而备受世家子弟的欺凌,后又常年长于深宫,加上钱太后管教严厉,怕他培养自己的亲信,就连太子伴读都不敢请,说起来没有任何一位年纪相仿之人能闲聊几句。 此时为他诊脉的洛徽,倒是算一个。 穆潭桓这会儿看着对方,笑笑问:“爱卿的家乡是哪里?” 洛徽收回手,低头轻声回:“在南方,江南小镇。”又喜悦地:“臣认为陛下已经基本痊愈,这药再吃上两周就可以停了。” 穆潭桓倒不在乎这个,自言自语道:“江南,朕还没有去过。” “如今国泰民安,陛下也可以趁闲时去瞧一瞧。” “爱卿姓洛,这个姓虽然不算新奇,但也不常见。”男子挑眉望过来,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十几年前先皇曾经对朕说过,有一位名医也姓洛,叫什么来着?” “叫洛清衣,”高太监接话道:“现在只有我们这些老人才知道啦。” “对,洛清衣。不知和爱卿有什么关系吗?”身在皇位,哪怕是在无意间闲聊,也一字一句透出天生的谨慎多疑。 “臣好像也听说过这位前辈,但——”极有分寸又亲昵的语气:“不瞒陛下说,我们那个村里全是姓洛之人,不要说臣的名字,就算是洛清衣也能找出不少来,若说有关系,也许祖宗是一个吧。” 他说得坦荡又有趣,引得穆潭桓和高太监爽朗大笑。 看圣上心情愉悦,洛徽思忖会儿又道:“臣还有件事拿不定主意,翰林医官院明文规定,圣上的药方必须分类保管,每月要与药管所药材的出入量相对等,可臣属于私自诊脉,草药均来自京都的普通药馆,只怕这个药方——” “不用留底,烧了罢。” “是。”男子回应,唇角扬起。 夜越来越深,穆潭桓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问:“爱卿的草药取自哪里?还是不要走漏风声得好。” “哦,春回久药馆。” 第86章 宠爱情丝难断,梦中人。 星月皎皎, 洛徽一个人从勤政殿回到翰林院,夜晚的宫殿在烛火中忽明忽暗,高墙耸立, 碧绿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秋风吹过他的衣襟,雪白肤色更显莹润, 薄薄一层仿佛透出光来。 男子独自伫立在雕龙石栏杆旁, 闭起双眼,鼻尖萦绕淡雅的花香,这是他最喜欢的桂花。 江南,月影镇,十六年前。 一个身穿青布薄衫的小男孩依偎在桂花树下,秋日寒凉,他又饥肠辘辘,为了不再总想着吃饭, 使劲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入睡, 脸上还挂着两三滴风干的泪珠。 他正在迷迷糊糊中,突然感到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摩挲着自己脸颊,耳边响起稚嫩的声音:“郡主,你看他是不是死了呀?” “怎么会?”另一个如莺啼般声音回答:“你看他比你大不了多少?” “可是他不动呢?”软糯的语气带着童音, “要是死了,我们把他埋了吧。” 他心里一惊, 忽地睁开眼,由于听见要把自己活埋, 怒目圆睁,狠狠地将对方的手一把推开。 “啪——” 桂花树摇摇晃晃,花瓣如雨落下, 站在花雨中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粉面红唇,圆圆的眼睛点漆作眸。 她愣了愣,瞧以为死了的人突然变得活蹦乱跳,还如此有劲,尽管手还被对方打得通红,仍旧欢心地笑起来:“他还活着呢,活生生的,郡主快来看。” 男孩却感觉阵阵眩晕,饿了太久又猛然站起造成的头部供血不足,他走了两步再度倒下,在失去意识的瞬间,闻到一缕桂花香。 “哎呀,他又死了呀!” 栏杆前的洛徽睁开双眼,从记忆里回过神来,他温柔至极地轻笑:“思淼,你总是这么顽皮,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三更半夜的林思淼,当然在睡觉。 她与华奕轩中间还用枕头分着楚河汉界,由于心情越来越安定,最近已经很少梦见飘桐村的大火,反而让男子有点失落。 主要是——他没机会再找理由抱一下。 “娘子。”聚精会神靠在软枕上。 “嗯?”迷迷糊糊快睡着。 “你喜不喜欢听人说故事解闷。” “好啊。”呢喃地回应,其实已经快丧失意识。 “奇闻异事可以吗?” 对方不回答,华奕轩又凑近些,绘声绘色:“据说京都郊外的村子,里面有户人家大冬天捡了个孩子,那个——” 突然发现对方已经沉沉入睡,尴尬中顿时没了精神。 他叹口气委屈巴巴,本来准备讲个恐怖故事,让娘子投怀送抱,如今看来是彻底没戏。 男子老实躺回去,由于计策没得逞甚为失望,此刻困意全无,睁着眼睛开始寻思要找机会去趟芙蓉落,另外机要房可以让伍儿去打听。 重中之重便是太师府,他虽然能进去问诊,却什么也查不出来。太师这些年不问世事,并没有任何把柄在别人手上,另外还有个晏瑜然得罪不起,机要房本来就归属枢密院,最怕打草惊蛇。 当初朝语和向普安为太师夫人接生后就突然离世,假设二人真的是被钱太后毒死,这其中的蹊跷恐怕才是关键,还有封蕊奴与晏瑜然的指环,五彩石可属于皇家专有。 若是先皇赏赐,身为双生兄弟的晏瑜兰却没有,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谜团太多,如今唯有抽丝剥茧。 芙蓉落与飘桐村自己可以再去查,钱太后与太师府,翻身又凝视着睡梦中的林思淼,恐怕要女子帮忙。 只要没有危险!在心里不停重复这句话,眼神含情脉脉又透出揪心,他莫名有些怕,这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一夜安睡,各自心思。 第二日天晴水碧,华奕轩早早起来,吩咐芷媛用拜匣装点酥果,特意叮嘱必须是自家做的,模样好看些。 等思淼起来,他已经收拾妥当,笑嘻嘻地递茶过来,又给女子披上外袄,比小丫头伺候得还周到。 女子又躺回被窝里,实在舍不得起床,笑道:“你这人一点儿也不像侯门公子,这么会服侍人吗?” “天天被人伺候,看也看明白了。不过我可不是谁都照顾,只有自家娘子才心疼。” 她也习惯了听哄人的话,眨眨眼打个哈欠:“这么早呢,今儿有事。” “嗯。”顺手把女子凌乱的发丝理好,“咱们先去华家,然后再出去逛逛。” 林思淼两眼放光,想自己成婚以后已经好久没和他一起出去逛过,欢心雀跃地像个小姑娘。 急忙起身换好衣服,临出门前又开始发愁:“一会儿要见你的养父母,我不能空手吧!” 华奕轩笑着问:“那你有什么珍奇古玩呢?” 她摇摇头,灵机一动:“我可以送些养身子的药啊。” “好个娘子,快别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外人也就罢了,咱们自家人再送和药有关的东西,生怕大家不知道你是做药铺营生的嘛!” 林思淼吐吐舌头。 芷媛恰巧走进来,华奕轩接过丫鬟送来的食盒,“都是一家人,有点暖心的礼物就成。娘子看这个好不好,就说是你起早做的?” 食盒里放着个白釉描金折沿盘,上面有七八块形状若花朵的芸丝桂花糕,以芸豆与绿豆制成,后又加入金桂丝,色泽金黄透亮,暖光下真如枝头上的桂花般好看。 林思淼不好意思地:“可是我不会做饭呢。” “不会做还不会说嘛。”先捡起一块掰开,放到思淼和自己嘴里,“金丝桂花糕做法简单又应景,让芷媛姐姐告诉你怎么弄,谁还会真让你下厨!” 桂花糕在她的舌尖融化,甜蜜地点点头,瞧对方故作神秘地悄声道:“等一会儿,看华老爷和夫人赏你什么好东西。” 一盒桂花糕就想换好东西,真是个滑头! 华奕轩当然有自己的打算,华老爷在京都人脉甚广,夫人出身江南大户,同为富贵人家,太师夫人的事可以问问。 两人只带上伍儿一起做马车来到华府,老爷和夫人听说心肝儿子要带新婚娘子来拜见,早就吩咐清扫庭院,小厨里准备午饭。 由于思淼是侧室,又收在赵府,本来没有要见华家二老的规矩,但华奕轩为了她退掉欧阳家的亲事,已经闹的人尽皆知,林思淼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 桌子上罗列着彩缎首饰,珠光叠翠,付奶奶正在清点一会儿要赏赐给新娘子的东西,全都是精致上品,还有金漆缠花云纹盒里的几块上好香料,名为暖情香,也想给她讨个吉利。 林思淼刚进屋,就被好些个美貌丫鬟簇拥着请进暖阁,莲花石纹铺地,当中摆一张檀木圆桌,香案几上暖香袅袅,玉石条盆上开着几朵秋海棠,锦绣纱幔环绕。 所见陈列摆设均是富丽堂皇,与赵家的清幽雅致截然不同,林思淼纵使完全叫不出名字也知富贵非凡,到底是首富之家,就算是想低调也不容易。 她也机灵,无论对待丫鬟婆子都一样礼貌客气,脸上总带着温柔的笑,哪怕心里再好奇也忍住不多话,加上毕竟是现代独立女性,落落大方的自信还是不能丢,一举一动尽显闺秀风姿。 华老爷与夫人看着满意,就连有门第观念的付奶奶也瞧着喜欢,本来准备一堆礼物是想小门小户的女儿家没见过世面,刚好压压新媳妇,免得她猖狂。这会儿倒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有点暴发户气息。 华家二老端坐在椅子上,按规矩思淼先跪下敬茶,夫人笑道:“以后我们又多了个女儿。”又过来拉她的手,一起饭桌前落坐。 丫鬟开始上菜,莲花鸭签,尖笋蒸鱼,素色锦,茭白竹等等,俱用玫瑰紫折腰盘盛着,山珍海味无所不有。 等菜备齐,夫人让丫鬟退下,才请付奶奶上桌,对思淼道:“这位是付妈妈,你也拿她当我一样孝敬吧。” 思淼温顺地点头,只见付奶奶哎呦一声,脸上非常得不好意思,谦让道:“夫人又说笑,老奴不过是活的日头多一些罢了,别让小娘子误会,还以为咱们家没规矩。” 旁边的华奕轩赶紧接话:“不孝敬奶奶才是没有礼数,别人不管,我可是您从小带大的亲孙子,还能不认吗。” “哟,瞧我们家公子这张嘴,”老人家满脸喜悦,眼里都是欣慰,心想到底没有白疼,“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你!”大家笑起来,其乐融融。 果然哄死人不偿命,林思淼心里又生出佩服之情。 华奕轩用筷子加起块咕咾肉放入她的影青小碗中,柔声嘱咐:“娘子小心烫。”迎上林思淼莫名其妙的眼神,满眼写着这位公子你不要太夸张。 男子笑笑,附耳道:“我不疼你,别人怎么会疼呢。” 她望着他清辉闪烁的眸子,如山里清溪波光粼粼,而那潋滟春色全是对自己的爱意翻涌。 他旁若无人地表达喜爱,就是为了告诉众人,这是我翰林医官院少公子的心尖人,谁也不能轻看。 第87章 调香世家水月镜花藏香事。 暖阳晴朗, 秋风乍起却冷得人寒沁沁,华府的暖阁里早就炉火融融。 丫鬟又添了几次浓滚滚的山药骨头汤,由于都是自家人, 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大家围坐在一桌边吃边聊。 华老爷是个乐呵呵的性情,年纪与欧阳主使相仿, 对养子也是非常得宠爱。 他笑咪咪, 眼睛成为一条缝,两鬓斑白下是个大圆球般的脸,慈眉善目地开口:“不知淼儿喜欢什么香?” 为显得亲切,刚才改口后他就一直这么称呼新儿媳。 “哦,香?”冷不防被问住。 “哎呀,”夫人摇摇头,心想自家老爷怎么满脑子都是香料,连一会儿吃完饭再问都等不到, 朝女子笑笑:“我们家是制香出身, 你如今已是自家人,老爷想专门配一种香给你呐。” 哇!林思淼心里惊叹:这岂不是私人定制,真没想到自己也能有这么一天。 “我喜欢茉莉香气。”脱口而出:“既清新又雅致。” 华老爷点点头,“那就是花香。” “嗯。”也想学华奕轩嘴甜一下, “我闻着夫君身上的香味也很好,他说叫做傍琴台, 肯定也是咱们家自己的吧。” “是啦,”夫人温柔地接话:“大穆朝除了圣上和后宫娘娘用的香是御香所制造之外, 哪怕是皇亲贵族,只要是独一无二的特制香料,都出自华家。” “就算是后宫和圣上, 也会派公公来咱们家订香呢,”付奶奶也满眼自豪,“我们每年还往宫里进贡。” 思淼满眼钦佩地说是,乖巧温顺像只小狗儿,把一旁的华奕轩逗乐,悄声咬耳朵:“娘子收着点,不用如此入戏。” “我是真心赞赏,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说恭维话好像喝白开水。” 他两个举止亲昵,夫唱妇随的样子惹得二老心情更好,不晓得人家其实是在斗嘴。 老爷捋捋胡须笑道:“淼儿的香我要亲自制。” 忽然一句话,惹得夫人与付奶奶吃惊不已,华老爷很早就颐养天年,自华奕轩的傍琴台后再未制过香,出乎意料竟如此钟意这位无权无势的新儿媳。 其实华老爷想得非常简单,只要华奕轩喜欢就行。 他这个养子从小生在富贵中,锦衣玉食里长大,从来不曾表现过对任何一向事物的偏爱,这次实属难得,何况林思淼温温柔柔的样子也瞧着顺眼。 他已经富贵至极,不再把名利放到心上。 若是林思淼能为华家开枝散叶,整个华家还不都是小两口的。 华奕轩朝思淼使眼色,她立刻会意,受宠若惊又甜甜地:“孩儿不敢麻烦老爷。” 华老爷哈哈大笑,兴许是今日开心多喝了几杯酒,玩笑道:“淼儿不会是嫌弃我年纪一大把,制不出好香来吧?” 林思淼立刻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认真的模样逗乐众人。 “孩子,你放心。”老爷收敛笑容,认真神色里也带有几分得意:“大穆朝里的调香师都清楚,天下有三种香最为有名,全部出自于我手。第一个就是轩儿的傍琴台,另一个是晏二公子的青麟髓,还有——” 他突然犹豫一下,瞧见满桌子人都好奇地望向自己,有点后悔刚才贪杯话太多,顿顿半晌才开口:“还有一种香很特别,我也从来没提过,名字叫水月镜花。” “哟!”付奶奶一脸诧异:“老爷还真没说过呢。” “这名字真好听。”思淼继续星星眼,下定决心要和公婆搞好关系。 “嗯。”对面人却十分犹豫,欲言又止。 华夫人也有些错愕,自家老爷调香数十年,每种香她都清楚,怎么从没听过水月镜花这种香。 华奕轩抿口酒,扫一眼桌边人心里就有数,这种香付奶奶没听过倒也罢了,看表情夫人居然也不知道,可见不简单。 他起身给华老爷倒杯酒,笑嘻嘻地岔开话题,刚好自己也想问:“父亲当年给晏二公子制香,怎么大公子没有呢?” 华老爷赶紧接过话,乐得回答:“大公子身子不好,太师说单给二公子就行啦。” “哦,”假装是随口一说:“也不知太师给了咱们多少银子?” “这孩子,”夫人责备里还是宠溺得不行,“太师府和咱们的关系,你父亲还能要银子吗!” 此话刚好落在男子心上,他又坐到夫人身边,“儿子以前也听过咱们和太师府关系好,但这些年又不见走动。” 华夫人叹口气,她和太师夫人都出身于江南大族,刚嫁到京都时以姐妹相处,关系极为亲密。 若说起有变化,还是在太师夫人将近临盆那段日子。 两人曾经私下约定如果谁先怀孕生子,另一个就要陪着住段日子解闷。她算着时辰差不多,欢心地收拾好衣物,带上丫鬟去探望,不成想却被奴仆拒之门外,说什么夫人胎相不稳,需要安心静养,至此都不能见外人。 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又嫁给京都首富,就那样急赤白脸地吃了闭门羹,想到对方毕竟是侯门贵府,恐怕嫌弃华家只是个商人,便赌气再不往来。 这会儿又连连叹气,她不好开口,付奶奶可忍不住,把这来龙去脉学给华奕轩听。 林思淼嚼着豆皮果酥肉馅,撇了眼华奕轩,知道他肯定在打鬼主意,不过太师府确实是疑点重重,她也很有兴趣。 “太师府里有两位公子,想必太师夫人那会儿怀孕辛苦,所以不想见人。”华奕轩又抿口酒,饶有兴致地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双生的孩子居然体质差这么多,也是少有。” 华夫人若有所思,笑道:“当时她怀孕七八月时我们还见过几次,真不觉得肚子有那么大。唉——”羡慕的语气,“真是有福之人啊,可惜就是大公子身体不行。” “那孩子生出来还好,后面不知怎么了。”付奶奶突然插话,也是一副惋惜神色,眉头紧皱更显得莫名严肃,“夫人可还记得我远亲的外甥女在他家做事,只是这些年我老了,很少见面。” 林思淼在溟碧苑住过一段日子,丫鬟婆子见过不少,逮住机会好奇地问:“我曾给晏郡主瞧过病,也住过几日,不知奶奶的亲戚是哪位?” “姓柳,她儿子争气,如今是晏二公子的贴身侍卫。” 柳林枫!华奕轩与林思淼同时想到这个名字,互相对视一眼。 男子的意思是:接着问。 林思淼会意,略带兴奋地:“原来是柳妈呀!我还见过呢,不仅人和善可亲,办事也麻利周到,像是付奶奶家里的人。” 她本想借机夸一下对方,顺便套点话。哪知付奶奶只是冷淡地嗯了声,脸色还有点愠怒。 这一下气氛莫名尴尬,好像思淼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得老人家不高兴。 夫人怕新儿媳脸上挂不住,开口打圆场道,“那是付妈妈家的远亲,不是非常熟络,而且——”瞧眼老人家,又住了嘴。 林思淼更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当初晏瑜兰的大丫鬟杜鹃说是喝过柳妈带来的牛乳,大公子才吐得厉害,眼见着自己离谜底越来越近,她怎能善罢甘休。 华奕轩当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想法。 第88章 柳林枫贴身侍卫的身世。 午后阳光柔媚, 暖金洒向娇艳菊花,花影便落到纱窗上,缭乱在华府暖阁中。 华奕轩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有关太师府的消息, 他起身倒杯酒, 端过来敬老人家。 男子嘴里还是抹蜜般:“孙儿娶亲太仓促,也没让您去瞧, 真是不孝顺。如今我和娘子一起来敬酒, 还请不要怪罪。”又瞧了眼思淼,似乎是在为女子刚才的好奇而道歉:“娘子年轻,若有话说得不合适,还请奶奶看着我吧。” 此话一出,对方倒有点不好意思,想自己年过半百,居然还和个小孩子般沉不住气,惹得晚辈心里不舒服。 老人家接过酒叹口气, “唉!老奴失礼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的这位亲戚以前确实有点事,所以本家人都不愿意认她。” 华奕轩就是要深挖这些陈年往事,现在达成目的, 又坐回思淼身边,二人都聚精会神地听, 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她本来是我远房的外甥女,家境不错, 人也水灵,父母早就定下同村的乡绅,就等着选好日子成亲。可是这丫头气性大, 死也不愿意。这也罢了,她居然——”瞬间满脸轻蔑,显出极其不愿意提起的神情,“居然私底下和一个男人相好,还怀了身孕。” 大穆朝虽然民风开放,但逃婚之后还私自怀孕这事绝不会被众人接受,作为现代人的林思淼不由得露出同情神色,婚配本来就应该自己做主嘛。 华奕轩瞅瞅她那个认真又动情的模样,忍不住笑。 付奶奶又接着道:“当初闹得沸反盈天,她父母也不敢见人,只怕让吐沫星子给淹死,没办法就把她赶出家门,听说后来和那个男子私自成婚,又生个儿子。” “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不是也挺好。” 老人家望着林思淼一脸天真,笑道:“小娘子还是没有经历过事,所谓世道多变,我那会儿已经在华府,也觉得她肯定能达成所愿,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谁知没多久却在太师府碰见,哭着说夫君去了,她孤儿寡母为了营生,只有到太师府做仆人。” “好好的人怎么就没了,也不知是为何?”她又忍不住问,华奕轩轻轻摇头。 付奶奶这次倒不介意,自斟自饮一杯酒道:“老奴当初也问她,不过人有旦夕祸福,人家既然不愿意讲,咱们也就别戳人的心窝子啦。”说着望向翻涌的骨头汤出神。 人生如戏,众人皆垂眸不语。 说话间,暖阁外走进位身穿粉花罗裙的小丫鬟,径直过来打开金猊香炉,用香箸捡起香片换香。 她盖上炉盖,狻猊吞云吐雾,香烟袅袅与窗外的树木香交融,迷人心魄。 大家这才缓过神,还是思淼先打破沉默,问道:“刚才的香沉静悠远,现在新换的倒有点杏花味。” 多亏她的小狗鼻子找到话题,华奕轩赞赏地笑道:“娘子的鼻子还是这么灵,此香就叫做杏花雾。” “杏花雾,”眉眼弯弯,水眸上睫毛微颤:“花香我最喜欢。” 女子的嗅觉如此灵敏,让旁边的华老爷惊奇不已,先打听她可曾学过调香,又问以前闻过杏花雾没有。 林思淼摇摇头,表示对香料属于一问三不知的程度。 “不只如此,”华奕轩又见缝插针,“娘子连傍琴台与青麟髓的味道都分得清楚。” 这次连夫人都不由得哟了声,傍琴台和青麟髓的香味极其相似,连她也难以分辨,更别说是普通人,大家最多说一句好闻而已。新儿媳如此有天赋,不调香简直是可惜。 华老爷当然更是如获至宝,没成想她还有这个本事,笑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原来这大穆朝人人偏爱熏香,街上出售香袋的小贩来来往往,各家各户厅堂,枕畔皆是香炉袅袅。 薰笼上置放衣物,衣襟下坠着香囊,随风轻摆,香气四溢。 民间如此,宫里更是讲究。香料局既负责给宫里制香,也专门收集各处的顶级之香,好比华家这般香料大户,祖上流传很多古法制香,香味质朴幽远,深得宫里人的喜爱。 大穆朝海运发达,促成了香料业的蓬勃发展。南洋,阿拉伯的香源源不断涌入内陆,起先多是制香家族私自包船交易香料,再分少量给散户,散户有的自己留着制香卖,有的则分给更小的商户。 这其中就多出不少门道,或是刻意加价敛财,也有滥竽充数以次求好,因此香料市场一片混乱。 朝廷为规范管理,同时也可以增加财政收入,便在沿海设置舶司,统一运送香料,归三司总管。 三司便是到了欧阳老爷的头上。 身为三司主使,自然是求之不得,京都里的香料生意一向是肥得流油,他怎能放过大好机会。 就单是给这些调香铺子分发香料这一项,就够他赚个满盆钵。 唯独头疼的就是华家,一来华府地位太高,他不敢私自扣香,二来人家的香直接特供宫中,要什么样的香料按时按量必须拿到,也没理由要瞧三司的脸色行事。 不过华老爷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逢年过节照旧准备好东西孝敬,可惜欲望难填,那么点儿怎能让欧阳主使满意。 他早就对华家超过京都三分之二的香料铺子觊觎已久,何况还有古玩珠宝等生意数不胜数。 华家金银,赵家地位,两府都只有一位小公子,真是千载难逢好机会,所以才满心思要订欧阳紫陌与华奕轩的婚事。 华老爷当然清楚对方的想法,大家族联姻实属平常,何况和欧阳家结亲对自己也没有坏处,只是他不喜欢对方视财如命的作风,如果轩儿喜欢也就罢了,不喜欢则刚好。 他此时瞧着林思淼愈发满意,没有家势意味着出身干净,单纯温柔又很聪慧,甚好! 华奕轩看出老爷的心思,给了思淼个眼神,意思是趁着对方欢喜可以再问。 女子会意,小两口现在是默契得很,不用言语交流也知道男子对什么感兴趣。 思淼倒杯酒,专门敬给老爷,乖巧地:“父亲,其实孩儿对制香也很喜欢,就是没有机会能学一学。” 华老爷正怕她不感兴趣,真是瞌睡就给个枕头,笑道:“淼儿喜欢就好,你如此聪慧,肯定不出几日就能超过轩儿。” “哎,师傅收了新徒弟,就开始嫌弃我这个没人疼的啦。” 男子说句俏皮话,气氛就更融洽。 思淼趁机又问:“适才提起水月镜花这种香,媳妇斗胆猜猜,水月与镜花均为可见却不可触及之物,难不成这种香也是清淡若无。” 华奕轩在旁边助力,“我倒不觉得,香气若无,还熏什么香呢?” 华老爷脸一沉,第二次提起这个话题,他依旧犹豫不定。 第89章 天涯海角两情相悦,山盟海誓。(三合…… 乳白骨头汤升起白雾飘散, 香炉里青烟缭绕,华老爷迟疑一下,想自己家虽然经营生意多, 范围也颇广, 但总归以调香起家,自己并无传人, 唯有华奕轩这个养子。 他苦心钻研的傍琴台, 青麟髓之法将来也要传与男子,轩儿已经娶妻立业,实在没必要遮遮掩掩。 只是水月镜花虽然是他的得意之作,实际上是却是偶然制成,自己并没有把握还能成功,而且他还顾忌那位求香之人,所以不愿多言。 但此时此刻大家都很期盼,似乎是在等着他开口。 华老爷嗯了一声清清嗓子, 想着只要不涉及那位求香人, 应该无妨吧。随即朝向思淼点点头,眼里露出赞赏与欣慰之色,“淼儿说得对,水月镜花确实属于淡香。其实啊——” 他略微提高声音, “水月与镜花是两种不同的香片,若单独使用没有任何味道, 需要同时焚烧才会有清香袭人,如皎月清冷寒凉, 又似镜花缥缈幽远,中间还有一丝春花独有的媚香,不是我自夸, 绝对属于世间少有。” 他停下,众人钦佩中夹杂着不解,弄不明白为何要大费周章制两种香片一起用,华老爷垂眸叹口气:“水月镜花是一位客人托我调制,她说想要两种不同的香片,又能合二为一。由于考虑到混香在一起经常会弄得不伦不类,所以才想办法让各自的香淡到几乎没有,唯独在一起焚烧时就会释放香气,其实也是偶然能成,再做一回就未必了。” 原来是孤品啊!更加难得。 林思淼猜测应该是两种不同的物质经过焚烧,发生化学反应所致,“不过这个客人真有意思,也不嫌麻烦。”她兴致盎然地笃定:“一定是位女子。” 华老爷爽朗地笑起来,今日已经被新儿媳逗乐好几次,心情十分舒畅,缓缓道:“淼儿聪明,确实是位女子,不过是谁我可不能说。” 言外之意,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当然。”女子连忙应声,其实心里想知道得很。 倒是华奕轩不依不饶,在一边自顾自地摇头叹气,表情惋惜好像个教书先生,林思淼瞧着就知道他又要作妖。 “可惜啊——”长叹一声。 林思淼:请继续你的表演。 “可惜这么好的香,儿子身为调香世家小公子,居然从来没有闻过,也不知这个极致的清冷与缥缈到底是何种感觉。” 真是可以,为了套几句话,竟能把翰林医官院那边的名头舍掉,大穆朝的世家子弟最在乎自己名前的称谓,时时不离口,他倒是什么也不介意。 华赵两家虽然关系极好,可是人都有几分私心,男子自小酷爱医术,对香料并不感兴趣,如今听他独称是调香世家的少公子,华家人听到自是欢喜。 夫人立刻接话,疼爱都快从眼里溢出来,“这有何难,只要我儿上心,以老爷的习惯,各种香片都会留一点封存,这会儿就拿出来熏熏吧。” “可父亲说是偶然得之,现在拿来给我闻岂不是糟蹋。”可怜巴巴的神情,像个想讨礼物又怕大人生气的孩儿,让人心生怜爱。 林思淼:厉害! 华夫人果然看着心疼,自己的宝贝儿子哪能受这份委屈,此时就是烧了华府哄他开心也舍得。 “哎呦,我的儿,不给你闻要给谁,依我说今天就是好日子,刚好淼儿也在。” 华老爷看夫人那个样子,当然不敢拒绝,识趣地让丫鬟取来个白玉花鸟纹香盒,这么好的香当然也不能随便熏,又取来鎏金莲花香炉,像是一朵盛开的金色莲花,长柄上莲花、莲蕊、莲叶、莲实以及枝叶都栩栩如生。 底部的莲花实际上是一个花瓣型融香炉,尾端较小的莲蓬则是专门放香料的香盒。 轻巧雅致,流光溢彩,吸引了林思淼所有的目光。 丫鬟又将屋里本来的香熄灭,打开窗户散会味道,才小心翼翼地点上。 月牙与花朵香片交融在一起,火中缓缓燃烧,不一会儿味道便弥散鼻尖,起先只是淡淡香气,似有若无,一丝丝难以捕捉,半晌香气浓郁起来,依旧淡雅至极,让人仿佛置身于月色迷蒙的庭院中,清幽深远。 雅香一过,立刻便是花香,如阳春三月里的桃花开遍,紧接着是一缕艳香,余味无穷。 “好秒的香!”华奕轩不由得拍起掌,侧身看林思淼,瞬间吓了一跳,只见她脸色煞白,手止不住地颤抖,就像是梦见飘桐村大火时的惊恐模样,此时正在竭尽全力掩饰慌乱。 男子立刻握住她的手,温柔眼神望过来示意她安心,迎上女子眼眸里有泪光点点。 林思淼的心狂跳不已,她——闻过这种香。 脑海里不停浮现出一幅幅画面,身穿鹅黄色罗裙的小女孩正在与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说话,话音犹在,仿佛就是昨日。 那是一间简单小木屋,前方用栅栏围成个院子,里面种着各色草药,零散开着几朵花,艳阳下也很清丽妖娆。 女子身穿青碧色褶裙,秀发以牡丹花巾裹起,丹凤眼微挑,薄薄嘴唇若含有樱桃般血红,眉宇天生一股俊气,要是扮上男装,定会颠倒众生。 她手里正拿个香盒,打开冲着小女孩道:“淼儿,快去村头刘奶奶那里把咱们的香炉取回来,再晚些只怕她当做腌咸菜的碗糟蹋了。” “嗯。”小女孩点点头,又笑嘻嘻:“早说过郡主不该借出去的,她觉得好就过来看呗!”稚声稚气的声音听着讨人喜欢。 “你这个小丫头,话还没说利索呢,就学舌,”宠爱地摸摸小女孩翘起的发髻,“快去,慢点跑。” 淼儿蹦蹦跳跳地走出院子,夕阳西下,村子里的人都在做饭,泥土路上空无一人。 她绕过村头的梧桐树,冷不防后面蹦出个年纪更小的女孩,颤悠悠地路都走不稳,由于年纪太小说话也带着磕巴:“哈哈,”试图吓唬对方,“姐姐,干什么?” “你又胡跑!”淼儿用圆鼓鼓的小手插上腰,生气地:“你娘又该满村找啦。“ 小女孩笑嘻嘻,伸出手晃一晃,“我娘给我个东西就走了,好得很。” 她的小手指肥嘟嘟,暖阳透过梧桐叶稀碎如金,照到手上的一只指环,映出五彩光华。 “真好看,”淼儿定睛瞧了会儿,“那你娘去哪里啦?” 小女孩摇头,吐个舌头道:“爷爷不让说。”可能意识到自己出来太久,扭身一步三晃地离开。 淼儿瞧她走远了,自己就继续往村头跑,不大会儿又看见一群人凶神恶煞地迎面而来,他们都穿着棉布蓝衣,看上去只是普通平民。 小丫头眨眨眼,飘桐村在深山里平时很少能遇见生人,出于害怕本能地躲到无处不在的梧桐树下。 她身子幼小,完全让树干给遮住,滴溜溜的眼睛注视着不远处。 那些人气势汹汹地往村里走,其中一个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后面的人耳语几句,那个人立刻直起身子道:“大人放心,一个不留。” 被称为大人的那位皱起眉,把手放到嘴边嘘一声,示意小声说话。 众人才点点头。 “原来是官老爷。”小丫头机灵,立刻意识到这帮人的身份,但不明白为什么是一个不留。 紧接着林思淼的眼前仿佛出现火光冲天,与以往噩梦一模一样,不同的是 这一次她看得清清楚楚,整个村里的人不是葬身火海,而是被那些人残忍地杀害,刀光血影,人间炼狱。 血雨腥风里的小女孩滚下山坡,再也没能见到让她取香炉的郡主。 傻丫的记忆历历在目,那位郡主——林思淼第一反应,只可能是欧阳云翩,而戴着指环的小女孩定是封蕊奴。 但不知为何傻丫也叫淼儿,或许是脑海里的记忆发生偏差,主动带入自己名字也有可能。 女子心里一阵恐惧,好像刚看完恐怖电影般浑身发抖,半座山都被熊熊烈火点燃,天空如血,人们凄惨的叫声响起,双手越发冰冷如雪。 华奕轩看出她的惊慌,身子缓缓靠近,思淼闻到傍琴台香味才觉得安心。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水月镜花。 水月镜花一场空,听名字就不吉利。 林思淼神色异常,当然也逃不过在座人的眼睛,夫人先关切地问:“淼儿可是不舒服?” 她摇摇头,想撒谎说香味太特别让自己激动不已,但实在说不出口,还是心神未定。 华奕轩笑笑接话:“娘别操心,思淼最近胃口不好,也许闻不惯香味,休息会儿就成。” “胃口不好!”夫人反而有点惊喜,坐过来挽起女子的手臂,“这事可大可小,怎么个不好法?” 林思淼有点懵。 华奕轩意会,借着杆子往上爬,“清晨总恶心。” 林思淼:啊哈! 华夫人大喜,埋怨地瞧着华奕轩,“你自己是个大夫还不小心,我虽然没有生养过也比你明白,快点诊脉看是不是喜脉。” 林思淼这才回过神,“有喜!” 华奕轩真就拉起她的手像模像样地开始诊脉,林思淼睁大眼睛发出警告:要敢胡说,今晚就睡地板! 对面人哪里怕美娇娘的威胁,他是宠妻无度,可不是胆小如鼠。 此时单手放在思淼的手腕处,表情突然变得激动,露出惊喜又慌乱的神色,似乎是想确定一件事又不敢相信的模样,双眸注视着思淼,“娘子——” 此事有关华家的将来,周围人都屏气凝神。 林思淼预感到完了,这人做戏真是全套。 “恭喜娘子,原来不舒服是由于喜脉。” 果然——林思淼哼了声。 仿佛天降霞光般,屋内立刻是一片欢腾,外面的丫鬟络绎不绝走进来贺喜,华老爷和夫人已经是合不拢嘴。 然而这还没完,男子仍握紧思淼的手,激动不已:“恐怕是双生!” 什么!林思淼目瞪口呆,自己先是诈尸,如今又诈孕,哪一个不是此人的主意。 她忍不住冷笑几声,挑眼看向华奕轩,看你后面怎么变出对双胞胎来。 此时此刻的林思淼,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本来桌子上有几份冷食,这会全部撤下,换做新鲜的蔬菜与瓜果。 夫人又问她喜欢吃什么,既然闻不惯香味就把香炉撤掉,如今那个水月镜花也没人再留意,所有关心都在她的肚子上。 先是惊恐后又懵圈,林思淼有点呆。 “娘子喜欢吃贺家酪面,最好是早上刚出锅的。” “好,就让伍儿天天早上送过去。”夫人还觉得不够,“再没啦?” “有啊,让儿子想一想。”紧接着又报出一大堆名字,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思淼大部分连名字都没听过。 她只在心里条件反射地算账:每天一份贺家酪面,每天早饭就吃两千块! 这顿饭吃得满载而归,回去后在清羽院内,芷媛只收拾东西就到后半夜。 幸亏还没来得及支会赵府上的人,明日消息传开,那才叫热闹。 快近三更天,林思淼才躺回床上,身子又累又无语。华奕轩撩衣服也歪过来,笑说享受一日是一日,有什么可愁。 “这还真像你说的话,没事撒这种慌做什么!” “如今众人都知道娘子怀有身孕,不便走动。”男子突然神色认真,“皇后的事可以先放放,林诗诗最近会入宫,恐怕里面不太平。” 原来是担心自己有危险,找理由搪塞。 “那也不用说是双生啊?” 他又笑笑,“我后几日会去太师府,娘子可同行去逛逛,既然都是怀有双生子,怎么也要朝太师夫人讨经验不是?” 他的鬼心思都在这上面,林思淼叹口气,脑海里又浮现出傻丫的记忆。 如果那个女孩真是封蕊奴,手上戴着和晏瑜然一模一样的指环,可见两人关系蹊跷,不由得也开始怀疑太师夫人的双生子有问题,抬眼瞧华奕轩眉头紧蹙,垂眸不语,晓得对方正在冥思苦想。 她只要一想到傻丫的记忆,飘桐村里火光冲天,便会身子抑制不住地抖动,这不只是由于害怕,更是藏在傻丫心里的恐惧。 林思淼抿下嘴唇,突然钻进华奕轩的怀里,身子软软地藏在男子臂弯,听他咚咚的心跳声,柔声道:“我以后就这样睡吧。” 他笑笑,伸手轻柔地拥起女子,求之不得。 林思淼闭上眼睛,心里觉得莫名安定,只有躺入华奕轩怀里,她才有勇气把刚才在脑海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没想到传说中那个欧阳郡主带着的小女孩就是我。但很奇怪——”想到洛清衣,不由得咬紧牙:“如果千月说得没错,我是洛清衣与欧阳郡主的女儿,那洛清衣我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呢?” “也许你从山坡上摔下来,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何况洛清衣行事诡谲,不见踪迹也没什么。”华奕轩安静地听完,心疼她害怕,双手温柔地拥得更紧,“我更在意的是蕊奴口中的娘亲。” “要不要写封信问问。” “那倒不必。”男子摇摇头:“薛大娘子捡到蕊奴时,说她年纪很小,肯定已经不记得任何事。若知道是亲娘的遗物,怎么还会给你呢。” 两人又商量半天,决定还是从太师夫人那里入手,另外柳林枫的身世可以打听一下。 夜已深沉,林思淼害怕闭眼就会梦到飘桐村,明明很困还强撑着不睡。 “娘子,你不累?” “我怕做恶梦。”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好呀。” “鬼怪志异?” “你存心的,还嫌我不够怕!” “我这叫以毒攻毒,用一个鬼打败另一个鬼!” 她气得假装要从怀里挣脱,他使劲又抱回来,扭头剪灭红烛,一夜安睡。 整个都城已经在夜色里静默,皇宫内的勤政殿里依然灯火辉煌,高太监正点头哈腰地送一位男子从殿内出来。 此人径直走下石阶,外面已经有绣着麒麟图形的马车等候多时。 他抬脚上车,旁边纵马驰骋的正是柳林枫。 晏瑜然适才与圣上商议收取云州六郡之事,定下此次的战术是以骑兵为主,准备风驰电掣打闪电战,为的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银族民风彪悍,男子皆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善于骑术。圣上叮嘱他要仔细备战,切莫急在一时,若是秋季不行,可以等到来年开春。 只不过——陛下居然提议要晏二公子带上一个人,名字叫做段丰言。 晏瑜然根本不晓得这个人是谁,只听说是位世家子弟,擅于绘画。 “爱卿此去路途遥远,身边跟上个有如此绝技之人,可以为你绘制战术地图。” 晏瑜然领命谢恩,晓得陛下是嫌这位段公子碍眼,此次要的是段丰言有去无回。毕竟他麾下全是精装部队,可不缺熟悉地形的绘图人。 秋风吹起轿帘,男子肩上的貂毛披风瑟瑟抖动,幽深眸子撇眼勤政殿后正在修建的寝宫,如此大费周章日夜赶工,牙缝里哼了声,“女子真是麻烦。” 天下有二龙,贵为真龙之一的晏瑜然,身世高贵,容貌俊美,沙场历练自带杀伐决断,所向披靡的霸气,与温柔儒雅的晏瑜兰,还有知情识趣的华奕轩大相径庭,早就是大穆朝万千女子梦里人,可惜男子实在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 他凛冽气质同时也拒人于千里之外,让无数贵族千金望而却步。 晏瑜然的婚事根本没人敢琢磨,就算是太师与夫人也管不了他。 他便更加自在,一心一意全在战场上,想起儿女情长就头疼。 晏二公子不问情爱,就连贴身侍卫柳林枫也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两人倒是形影不离,天下女子都得靠边站。 他在轿子里摇晃,心里笃定这次要带上华奕轩,凡是让自己不舒服之人,哪怕时过境迁,也绝对不会放过。手不自觉去摸指环,才又想起林思淼,已经有段日子没戴,却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晏瑜然想起林思淼为自己涂抹驱蚊液时的样子,忽地笑了笑,女子看起来十分害怕,但又胆子大得敢打指环的主意,以及随时找机会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的情态,让晏二公子觉得非常有娶。 那个指环他从小就戴,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是个习惯罢了。 马车消失在月色中,只留下马蹄的踢踏声渐行渐远。 月明星闪,京都里还有一处灯火阑珊。 太师府,夫人正在礼佛念经,静谧无声之夜,连娇花与绿叶也睡意朦胧,唯有木鱼声咚咚传出纱窗外。 夫人刚念完《大悲咒》,将经文仔细收好,才起身看见太师从屋外走来。 “夫人还不睡?”他撩衣服坐在太师椅上,“天气冷了,还要注意身子。” “大人不也没睡,我还以为你今晚又在书房里凑合呢。” 太师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热茶,抿口道:“一时有点事耽误了,现在都处理完当然还是要陪夫人啊。” 太师与夫人感情深厚,并没有像其他公公侯之家夫妻分床而睡,晚上也不要丫鬟伺候,总是两人腻在一起。 这会收拾妥当上床歇息,兴许是秋夜幽静让人思绪万千,他们互相依偎说起话。 太师瞧夫人越来越消瘦,疼惜地抚摸她的鬓角道:“你最近睡得太晚了,还是要早些休息。” “唉,”夫人叹口气,“我就是操心兰儿的身体。” 太师安慰着:“那位春回久,哦不,现在应该是翰林医官院少公子的内人,她给兰儿的药看来非常不错,夫人也要放宽心。” 夫人点头,想起本来要为晏瑜兰求娶林思淼,结果被华奕轩抢了先,心里还有点不甘心。 “要是咱们家早说一步,没准就是兰儿的枕边人,”突然想起来似地问:“对啦,前几个月咱们去江南住的那会儿,你不是还抽空去了趟西边,说是鲲鹏王有个小孙女也很好,想要结为亲家,怎么后来没下文了?” 太师笑笑,“我当初去拜访鲲鹏王的确是为兰儿的事,谁知后来去一看,哎哟,那位郡主简直是女儿男相,比兰儿看上去还像男子,顿时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夫人已经困意满满,笑着打哈欠,“你回来连句话都没有,我猜就没成,还偷偷摸摸地不让人知道。他们家也有趣,以前那个儿子竟比女子还妖媚,如今孙女却——”话没说完就呢喃着进入梦乡。 晏太师瞧夫人已经睡熟,在月色里的双眸显出心事重重。 他上次是偷偷去的鲲鹏王府,哪怕是对自己的夫人也借口说要给兰儿相亲,其实只是为掩人耳目,真正的用意却不可告人。 鲲鹏王曾经手握重兵与银族抗衡,在军队的威信一度压过枢密院与三衙司。 也正因如此,五六年那场大战之后,朝廷便收回兵权。蜚鸟尽,良弓藏,银族之患还未清楚,太后与自己的党羽就已经开始担心鲲鹏王功高震主。 毕竟外族还可以用金银求和,江山易主却是牵扯到切身利益,不可马虎。 鲲鹏王铁骨铮铮,舍命浴血战场数十年,绝无半点不轨之心,却被朝廷所忌惮。老人家心寒,索性做起隐士,从此不问世事。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虽然已经退隐,朝廷里的威望还在,当年与他一起征战沙场的将士们,有许多不愿意回到京都,索性做起王府家仆。 所以鲲鹏王府与普通的侯门大宅不同,他的家仆都是些骁勇善战上将军,平时一样在野外操练,加上远在边疆不受朝廷掌控,可以称之为是一个隐形的小型军队,对银族有很强的震慑力。 朝廷对此事装聋作哑,并非不想管,只是考虑到老人家已经交出虎符,实在找不到借口来惩治,想他也掀不起大浪,另外太后一族也不放心边疆之乱,便听之任之。 但如今晏瑜然深受陛下信任,几乎算是接管主要兵权,如果他再与鲲鹏王走动,难免要惹人非议,所以才趁江南游玩时,私自离开几日去到鲲鹏王府。 晏太师与鲲鹏王世子洛清衣属于同辈人,与王爷称得上是忘年交。 先皇在世时,两家关系极近,当初还曾想过把自己夫人的妹妹配给洛清衣。 可惜洛清衣为人诡谲多变,自入制毒所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后又传出与欧阳郡主的情事,当初云翩郡主本是要嫁给洛清衣同父异母的兄长洛清颜,后面不知怎又闹出丑闻来,这个洛清衣果然是离经叛道,他也就再不考虑联姻。 最后晏夫人的妹妹许配给当时的新科状元李文顺,如今他已经是光耀门楣的户部尚书。 紧接着先皇离世,朝堂上翻云覆雨,钱氏一族当权后,他便与鲲鹏王一样隐退朝中,天天游山玩水,当个闲差。 此次若不是为了儿子,他也不会贸然再去拜访王爷。 瑜然要收取云州六郡之事让太师忧心不已,以骑兵突袭本是银族最擅长之事,现在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不知瑜然如此年轻,到底能不能担此重任。 如果到时能有鲲鹏王爷助一臂之力,就算不能马到成功,起码可以护住儿子性命。 寻思到这里也有些困倦,闭眼准备安睡,突然感觉帷幔晃动,似乎是窗子被打开有风吹入,他心里一惊,悄声起身。 披上外衣来到前厅,月色中瞧见窗户确实被推开条细缝,外面有人影一晃而过,他快步向前打开门。 黑影嗖地闪进屋内,先毕恭毕敬地跪下施礼,太师把门窗关好,随后二人来到里间,才轻声责备道:“怎么不打招呼就来,如此招摇让别人看见!” 那人赶紧凑近,压低声音:“在下鲁莽,以后定会小心行事,本来约定是明日再与老爷书房相见,但二公子临时要带我去野外操练,所以才今晚前来。” 太师点点头,叹口气问:“上次让你办的事如何?” “按老爷的吩咐,已经和早之前安入钱府的人取得联系,他也很争气,如今深受主使信任,全当半个亲生儿子般,他告诉在下,钱家果然养有不少死士。” 太师冷笑道:“一个人亏心事做多了,身边不养几条狗,怎能安睡。不过——”挑眼看向对面俊郎男子,正是晏瑜然的贴身侍卫柳林枫,不放心地叮嘱:“这世上没有可以完全信任之人,当初我也放了不少人进去,只有这个小孩子最机灵,你可要看紧他。” 林枫会意,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老爷安心,他与钱家有世仇,何况亲生母亲还养在鲲鹏王府,不必多虑。” “是啊,”太师轻蔑地摇摇头:“也多亏钱肃这个人飞扬跋扈,想找他的仇家可是容易得很。”说罢陷入沉思。 半晌叹口气,注视着柳林枫的眼眸充满怜惜,语重心长地带有愧疚语气:“你父亲的事,当初也怪我。” 对面人赶紧接话道:“这与老爷无关,还请不要思虑过重,那不过是我父亲自己的意愿。” “你父亲为人品质高洁,柳家人各个都是顶天立地之人,包括你的母亲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男子精致英俊的脸庞略过一丝伤心之色,很快又恢复平静,嘴角上扬笑得冷静而克制:“老爷谬赞。” “你父亲的仇恨,我自会还一个公道。”太师眉头紧蹙,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柳林枫并未言语,男子眼眸里仇恨翻涌,腾地点燃漆黑之夜。 对钱家他早已是恨之入骨,柳林枫对父亲没有任何记忆,但每一次当母亲伤心欲绝时,尽管妇人总是偷偷地抹泪,那每一滴泪珠还是落到幼小孩子的心上。 “林枫,”太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要护好瑜然。” “是,属下的命从来都是为公子而生。” “瑜然身系晏家的将来,只有他平安,”忽然语气哽咽了几分:“瑜兰才有活路,何况已经死了太多人,绝不能再有人枉死啦。” 他又深深地叹息,忧愁慢慢溢满,就要淹没这秋日最后的凉薄。 一座都城,各家心思;万里山河,几度春秋。 夜深人寐,梦里飘摇。 [宿主,你知道自己解锁了多少处方药?] 林思淼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她今晚终于没做噩梦,但没想到——取而代之的是系统的碎碎念。 [百分之四十,oh!my gosh!] 气得系统在飙英文:[简直不敢相信,居然只有百分之四十,你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嗯,依旧蛮不在乎地睡觉。 [宿主,你有没有检讨过自己的成绩为啥这么差!] 你能不能闭嘴。 [就是因为你总考虑些有的没的,太爱管闲事,太师府的事和你有关系?傻丫是谁重要吗?你就安心卖药行不行,就算这大穆朝灭亡了,你也可以开药铺啊。]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哟!你还拽文呀,大穆朝灭了,不是还有别的朝,金族,银族,铜族,铁族,哪个不能卖药?] 林思淼忍无可忍,开始在梦里和系统吵起架。 你这种机器没什么感情,当然视人命为草芥,要是一个朝代没落,会死很多人。 [死就死,和我有关系?宿主不死就行啦。] 天,就你这副模样,居然是救死扶伤的医药系统,我看你一定是最差的那个。 [呵呵,那你可说错了,我可是出色得很,上面只有洛——] 洛啥?洛清衣的系统? [对,只有洛清衣的系统比我强。] 你最近是不是转/性啦,以前还装小可爱,现在这么强势。 [我急啊,宿主都不看自己的成绩,真准备永远待在大穆朝。] 即使是在睡梦中,这句话也问住林思淼,难道她潜意识里盼着留在大穆朝,就守在清羽院,华奕轩的身边。 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是越来越少思念家乡,满脑子都是华奕轩感兴趣之事,即使她根本不清楚男子有什么目的,却甘心跟着他一步步接近谜底。 林思淼心里清楚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何必去深究晏瑜兰的病或者傻丫的身世,到时拍拍手潇洒走人多好,如果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真无须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 可是她知道华奕轩一定有事要查,虽然嘴上再倔强,也不得不承认心里想帮男子。 她想着总有一日,他会对自己说,她就耐心地等着。 [宿主,说着正经事,你发什么呆!] 你还在呀,好烦。 [我不走,不走,不走。] 林思淼忍不住睡梦中挥起手,拳打脚踢一阵,猛然间惊醒,发现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她坐起来松口气,清晨秋露重,一阵寒意袭来,不自觉紧紧被子。扭头看旁边居然没有人,这家伙这么早就起床。 突然床帷幔被修长的手指拽开,华奕轩可怜兮兮探个脑袋,满脸不高兴,“娘子晚上睡觉还要谋害亲夫吗?” 不等林思淼回答,又气哄哄地坐上来,钻进被子里只露双眼睛,“冷死了!睡了大半夜地板。” 思淼才意识到估计是自己睡梦中和系统打架,不小心把他推到地板上,自知理亏,十分讨好地笑:“误伤,误伤。”赶紧温柔地问:“摔到没有,疼不疼。” “疼啊,”立刻用手指着肩膀,“嘎吱声,和断了一样。” “哎呀,快让我看看。”她配合地满脸紧张,心里知道对方在扯谎,真要断了还能安稳睡半夜嘛。 伸出手,轻放到他的肩膀上,先不轻不重地按摩几下,男子自然乐得享受。 可是不大会儿又忍不住伸手来抱她,“娘子不用这么辛苦,让为夫搂上就好了。” “我看你是摔得不够重。” “摔坏了我,以后真没法有双生子啦。” 林思淼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垂眸,嗫喏道:“我可没说要和你有孩子,等一年满后,反正我会走的。” 华奕轩也不细问,神色却是异常认真,“如果娘子不想待,也是可以的。” 她以为对方还会哄自己,冷不防听男子这么一说,心里莫名失落,看来他根本没有要挽留自己的意思,果然花前月下都是骗人。 他们这点程度,至多也就算个逢场作戏吧。林思淼越想越气,脸色煞白又升起红晕,身子也往外挪,用手狠狠地推开他。 对面的华奕轩怎会看不出来,眼眸里情丝潋滟,“娘子气什么呢?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又把她拉回怀里,柔情似水:“娘子可以走,我也可以走呀,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跟着。” “你又胡说,我要是——”心里已经抑制不住地喜悦,脸上却还要压住,显得不为所动:“我要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呢?” 她其实想说不同的时空。 “那我也跟着。”毫不犹疑,“只要可以。” 林思淼把头埋进他温暖的怀里,想自己真是完了,一颗心已经彻底交给对方。 人家几句话就能让她懊恼,一哄又瞬间开心,爱意再也藏不住,她所有的矜持和要回现代的理由不过是最后的挣扎而已。 她知道只要对方一句话,自己就不忍心离开。 男子用双手摩挲着女子散落在身上的青丝,其实也早就确定对思淼的爱意,若不是从心里喜爱,他怎会随意将一位女子拥入怀中。 只是华奕轩还有点怕,虽然不需要再担心身体,但赵朝语的事情却牵扯各个势力,将来会如何还难以预测。 也许等到安定下来的那一天,尘埃落定,就能和林思淼寻一处静谧地,庭院里种满相思树,相濡以沫,生儿育女地过平淡生活。 定会有那么一天,他对自己说,双手紧紧抱住柔软娇媚的身体。 “娘子,昨天太晚了,咱们今日先去芙蓉落逛逛?” “好啊,要不要乔装打扮。” “不用。” “女子可以去芙蓉落吗?” “咱们不是去喝酒,”春风满眼,温柔笑语:“是给人瞧病。” 第90章 缘字芙蓉落里识君颜。 秋日风露, 袅袅纤枝,淡淡红色木芙蓉迎风招展,摇曳生姿。 林思淼披着大红色牡丹水锻金比甲又坐在望月阁里, 撅着嘴满肚子气。 真后悔又信那人的鬼话连篇, 嘴上说得好听是嫌她闷所以出来逛,先给林诗诗看完病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乐。 这会儿却是她独自坐在八仙桌边等人, 华奕轩却在底下的院子里, 悠然自得地饮酒作乐,所谓的“不为喝酒,要去瞧病。”分明是:“你为人治病,我快活喝酒。” 亏她早上还感动得不行,冒出要与对方天涯永相随的心思来。 此时自己饥肠辘辘,早上可怜兮兮地只喝了碗清粥,本来华家知道她怀有身孕,派伍儿一大早送来贺家酪面, 什锦包子, 糖果酥,杏仁酸奶,雪花糕等等,早饭零嘴一大堆。 可惜全部让赵主使给拦下来, 说是早期孕妇不可以吃得过于复杂,怕她会孕吐伤身, 饮食还是要以简单清淡为主,多喝些汤来补身即可。 不只如此, 还大笔一挥给开了个莫名其妙的养胎方,不甜不苦全是怪味,喝完之后浑身不舒服, 林思淼简直是用生命在安胎,却仍要乖巧地说多谢父亲大人关心。 难怪大穆朝的侯门贵妇们不管生多少孩子,身材都保持得窈窕多姿,十有八/九都是这汤药喝得! 华奕轩瞧她一副难受的模样,心里也忍不住疼惜,趁没人时偷偷咬耳朵:“娘子别气,下次咱们找机会倒掉。” “不,我要你喝了。”她撒娇闹脾气。 “好,只要娘子高兴。” 其实赵主使对林思淼怀孕之事,心里还很怀疑。就算是真的有身孕,看样子最多也就不足月,怎么可能诊断出是双生子。恐怕又是轩儿胡闹,欺负华家人不懂医术。 不过到底是有关赵家的后人,为以防万一,还是小心嘱咐要仔细照顾,不能有任何闪失。 所以她今日能跑到芙蓉落也是过五关斩六将,先是华奕轩赌咒发誓只是出去透个气,又说怕她心情不好影响胎儿,夫人才勉强答应出门转一会儿。 正因为如此,机会难得啊,她在这里行个哪门子医! [宿主,你就这么没有上进心?] 哪里都有你。 [一会儿这个人对你也很重要哦。] 上次你说段丰言重要,我也没医治他,人家不是还活蹦乱跳。 [是宿主你不抓紧机会,让别人抢先。] 卖什么关子,你就直接告诉我不就得啦,肯定和洛清衣有关系吧。 哔——又跑了。 她正在这里百无聊赖地琢磨,望月阁外缓缓走过来两位绝色美人,前面的女子身穿白绫绣芍药花纹袄,搭配锻青色百褶裙,后面的女子则是通身樱花色长袄,身段妖娆,娉婷袅娜。 正是芙蓉落的主人林诗诗与贴身丫鬟春歌。 林诗诗白日里都用来休息养神,除了陛下与段丰言,一向不见客人,晚上若是心情好,才会演奏一曲。 小丫头进来通报翰林医官院少公子的夫人求见时,她正在与春歌收拾新采摘院子里的芙蓉花,商量如何做胭脂。 以林思淼如今的身份,突然莫名奇妙来访,让女子十分得诧异。她不敢怠慢,立刻梳妆整齐来到望月阁。 两人见面自是先客气一番,林思淼瞧她容貌娇媚若狐,眉梢眼角俱是风情,论姿色似乎比封蕊奴更胜一筹,心想这也难怪,必然要风姿卓越才能让万花丛中过的情场浪子段丰言,还有见惯三千佳丽的圣上迷恋不已。 她先笑笑,观察四周除春歌外再无旁人,开门见山道:“我这里有几句私房话想问,不知姑娘现在方便吗?” 林诗诗与春歌交换个眼神,也礼貌地一抿嘴,“夫人请说,这里没有外人。” “那我就冒昧了,”双眸紧紧注视着对方,不想放过女子面部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姑娘近日身子可好?” “奴——”有些犹豫道:“还好,不知夫人为何这么问?” 林思淼讳莫如深地叹口气,依旧直来直去:“不瞒姑娘说,你大概也知道我的身份,并不会无缘无故就来找你。” 她的举止高贵,言谈间还带点盛气凌人,林诗诗不由得一愣。 “如果不是陛下身子不好,我也不会大老远来打扰你。”说完抿口茶,挑眼观察对面人神色。 “陛下,”她脸上惊慌,但也不至于乱了分寸,迅速又恢复平静道:“奴不知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为人倒是小心谨慎,思淼笑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能来到芙蓉落,自然是有备而来。与姑娘讲明吧,在下是奉钱太后口谕而来,陛下最近身子有恙,太后非常担心龙体安康,我想姑娘大概心里有数吧。” 穆潭桓最近在勤政殿里日理万机,已经有段日子没来芙蓉落,林诗诗听着心里也打鼓,何况钱太后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思淼继续推波助澜,“其实本来是翰林医官院里的御医领命前来,但考虑到此事不好张扬,所以夫君才让我来问一下。” 林诗诗眼里露出诧异神色,抬头看眼春歌,丫头出去又回来,点头确定华奕轩就坐在下面。 “夫人,”女子抿抿嘴唇,这才粉面通红地开口:“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夫人的眼睛,诗诗前一段是有些不适,但已经痊愈,想必圣上是由于太劳累吧。” 她当然不能认下,倒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不想牵扯出段丰言。 林诗诗刚才的脸色变化,思淼都记在心上,推断她对陛下的病情一无所知,所以才会神色惊诧。 这就非常得蹊跷,林思淼本来想的是给陛下与林诗诗看病的大夫应该是同个人,而且他还顺手治好了段丰言。 自己与华奕轩都怀疑是洛清衣所为,先为陛下诊治,再由陛下指派给林诗诗瞧病。 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回事,考虑到西药在古代的稀有程度,唯一的可能性是此人分别为两边医治,而双方都毫不知情。 她极为想确定那人是谁,灵机一动试探地:“姑娘应该是服用过一种白色的药粉,疗程有七日并且必须忌酒,对不对?” “呀!”对方惊叹道:“夫人真是了不得,果然名不虚传,实话说奴刚看见那些药粉时还觉得新鲜,不敢吃呢。” “那姑娘在服药期间有没有腹部不适?” 林诗诗想想道:“确实有些,但并不严重。” “这就对啦。”林思淼开始胡扯:“那些白色药粉若单独服用,定会伤及肠胃,你现在虽然感觉好了,但寒气已经深入五脏六腑,恐怕后患无穷啊。” 对面人吓得脸色苍白,想到自己的情郎段丰言由于爱饮酒本来就肠胃不好,要是再落下严重的病根,岂不是麻烦。 “夫人,”急忙忙地问:“夫人既然知道这种药,肯定还有解救的法子吧!” 思淼点点头,“姑娘不必担心,只不过给你药之人居心叵测,不知来自哪里,姓字名谁?” 林诗诗先放心地喘口气,又水眸盈盈地瞧过来,既认真又诚恳地:“不瞒夫人说,奴并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只是奴当时不舒服,恰巧就遇见这么个人。他的药开始也不敢吃,但别处大夫又没有好办法,所以才冒险试一试。” 其实她说的并不是自己,当初求药是为了段丰言。 林思淼还想问,突然望月阁外走进位少年,与春歌低声说了几句话,丫头的脸色一沉,又与诗诗咬耳朵。 女子的神色也变得慌乱,同时带有一丝不解的神色打量林思淼,换副语气道:“夫人很想知道那位大夫是谁?” 她反而有点被问住。 “那人如今就在芙蓉落后面的小院子里,他让我给夫人带句话,说早已恭候多时,但只愿意见夫人一个人。” 言外之意太明显,不想让华奕轩同行。 “好,还请姑娘带路。” 林思淼一口答应下来,寻思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应该不至于被人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之类,如果她真发生意外,华奕轩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太想知道是谁在背后翻云覆雨,和她一样的穿越者,或许真是洛清衣——男子到底是不是众人嘴里的十恶不赦,心里不由得有些怕,但终归好奇心压过了恐惧,她一定要去看一看。 穿过几座庭院,来到一间画舫上,四面邻水,花叶低垂。 林诗诗与春歌等在外面,只有林思淼一个人强作镇静地慢慢往里走。 两边是一扇扇整齐精致的红木花窗,秋风拂过,芙蓉花颤颤巍巍,阴影斑驳缭乱到她的心上。 在最里面隔间,缠枝云纹紫金花屏内坐着个人,他正在默默地品茶,时不时还遥望一下窗外的幽静景色。 林思淼此刻停在花屏外,俊逸的身形映入眼帘,她意识到是位男子,警觉地不敢向前。 “思淼,”那人却先开口,好温柔的声音,“我就知道你会来。” 林思淼顷刻间愣住,这声音—— 她目瞪口呆地瞧见洛徽从花屏内缓缓走出,男子身穿碧绿色长衫,头发以逍遥巾束起,半边青丝散落。 他俊秀的眉宇间写满恬静柔情,在瞧向思淼的瞬间似乎又生出几分愠怒,或许只是心有不甘,也是还有丝丝委屈的瞒怨。 “怎么——”他笑笑,略带轻蔑:“想不到是我吗?难道在思淼的心里,只有翰林医官院的少公子才有治病救人的本事!” 第91章 画舫众里寻他千百度。 碧波荡漾, 雕廊刻凤的画舫临水而停,妖娆的木芙蓉枝叶伸展,似乎是妄想要穿过所有的花窗, 将整个幽静船舱绽满。 男子仿若伫立在繁花之中, 花影婆娑到他的碧色长衫上,有种不可思议的梦幻感。 是洛徽!林思淼一时半会儿还愣着, 脑子却在飞速旋转, 如果他是另一个穿越者?为什么不和自己挑明关系,毕竟都是来自现代,而且还装出对自己药物无比好奇的模样。 他是不是和洛清衣有关系?以花/柳病的症状来看,男子是先医治的林诗诗与段丰言,再反过来为圣上下药。 若是出于御医职责,为何不对林诗诗直言相告,必须要服完整个疗程后才可与圣上亲密,而是放任自流, 让女子自以为病症痊愈, 将此病传给圣上。 花/柳病要服用的抗生素因病情轻重,时间长短不一。林诗诗到底吃了多久的药,思淼也不清楚。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在服用大量抗生素后, 会造成胃部不适和腹泻,这也是她适才试探女子的理由。所以有丰富经验的药师会让病患在吃抗生素的同时搭配益生菌类。 抗生素对肠胃正常菌群有干扰, 益生菌则恰巧补上,只需要隔开一个时辰服用即可, 非常放便又可以减少副作用。 而林诗诗显然是没有补充益生菌,所以才会觉得肠胃不适,洛徽如果真是现代药学生穿越而来, 不可能会犯此种低级错误。 但如果他不是,一切又再次陷入死局,医治花/柳病的抗生素,还有帝姬的百草粥,都难以找到答案。 她的神色忽明忽暗,心里在不停地琢磨,想要张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对面人仿佛能猜透女子心思般,叹息道:“思淼的疑问太多了?” 男子突然唤自己作思淼,如此亲昵,之前都是礼貌地称林娘子,现在她贵为翰林医官院少公子的内人,再用闺名称呼无论如何也不合适。 林思淼回过神,虽然对面人轻言细语,但她却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压迫感,自己也不能示弱,若无其事地笑道:“洛衣官,好久不见。” “我一直都很想见你。”幽幽地:“总是没有机会。” 思淼后退两步,直言令色:“咱们有日子没见,不知洛医官晓不晓得小女子已经嫁入赵府,正所谓男女有别,恐怕还是称呼我一声夫人得好。” 他又轻笑起来,眸子里尽是轻蔑,言语挑衅:“你喜欢这个称呼?我听着却别扭得很。” 林思淼不敢相信从来腼腆儒雅的洛徽,此时却好像另一个人,她联想起传说中的洛清衣,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和洛清衣是否相识?” “哦,”对面人显出一丝欢心,仿佛很乐意被对方猜中的神情,“原来你也知道洛清衣,说起来有意思,好像大家都怀疑我和洛清衣的关系。” 林思淼心想我不是怀疑,我是确定。 那些药如果不是自带系统的穿越者怎么会有。 [宿主,此人没有系统。] 啊? [重复一遍:洛徽没有系统。] 那他哪里弄来的药? 哔—— 林思淼在心里叹口气,眼见着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你如果和他没有半点关系?那用药为何如此类似。” “春回久的药更是和洛清衣一模一样,”他反问过来:“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自己?” 她和洛清衣都是穿越者,没准傻丫还是洛清衣的私生女。 不过这些当然都不能告诉别人。 “洛医官,明人不说暗话,”开始换个方式试探:“以我对药品的了解,自然不会冤枉你。” 她顿了顿,本来想问帝姬的百草粥,但又咽下来,保险起见还是先问确定无误的事比较好。 “你给陛下与林诗诗,还有段丰言的药都不是容易弄来的?” 他往前走两步,笑意潋滟,就像看着自己没长大的小妹妹,“你的性子就是如此急躁,我难道不能去药王谷取吗?也许——”垂眸眼角流露出寒光,“还可以从春回久拿啊!你留下的那个小丫头实在太好说话了。” 林思淼已经很久没有回药馆,如果有需要处方药的方子,都是华奕轩晚上带给她后,第二天再把药拿回去交给秋蝉。 不过为了应付紧急情况,她会多留一些比较安全的处方药,好比抗生素类,止血急救药等等。 每个处方她都会过目,并不记得有需要长期使用抗生素的方子,更没有花/柳病的诊断。肯定是对方以别的名义取走抗生素,甚至还想办法从秋蝉那里拿走了备用药。 此时故意提到春回久——这是想拉自己下水,万一他出事,春回久也跟着遭殃,她狠狠地咬紧牙。 “你早就知道林诗诗得的是花/柳病,却故意让她传给陛下?” “郎情妾意,花前月下,我怎么拦得住。” “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圣上定会降罪,你也逃不掉。” “除了你,还有谁能知道?”他凝视着女子的眼神里情丝翻涌,忽又带有几分伤心之色,“难道思淼,要去说吗?” 林思淼满脑子问号,自己第一次在大相国寺里遇见洛徽时,男子那样的知礼温柔,后来还在桃花源为她掩饰谎言,如今言谈举止却带有莫名的阴鸷与冷淡。 猛然间想到从洛徽家出门时的惊鸿一瞥,那副画! 画上有一位老者,四周被形态各异的草药所包围,下面写着药王谷。 她清楚记得自己当时有瞬间恍惚,觉得老者的手中似乎握着现代的喷雾药,当时还以为是职业病,看什么东西都像药瓶子。 现在才意识到并不是眼花,难道那画中人就是闻名天下的毒医?可是以洛清衣的年纪,纵使现在不是少年,也不至于那样老态龙钟啊。 她满眼疑惑,却让对面的洛徽莫名心疼。 “思淼,”他温柔地靠近,“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言语亲切,所有的关心与牵挂都写在眸子里,这是在对傻丫说话,可见二人关系不简单。 “我——”林思淼立刻迎上男子目光,水眸点点,很配合地露出忧郁,“偶尔也有记忆,但都是些碎片。” “你想起什么?”男子变得激动不已,声音微颤:“可有记起我?” “好像有些模糊的影子,但又不太真切,其实第一次在相国寺遇见你,我心里就倍感亲切。”她特意把称呼亲切地换成你,就是为了套近乎。 考虑到傻丫那会儿只是个小女孩,一男一女要么是青梅竹马,要么是相亲相爱的兄妹,何况男子姓洛,兄妹的可能性似乎更高一些。 她紧蹙峨眉,垂眸望向窗外的芙蓉花,其实是怕表情做的不够到位,让对方看出破绽,无比深情地:“想你一定与我渊源颇深,我——” 正想继续抒发感情,看能不能套出傻丫的身世来。 “扑通——”好大一声,隔间的门冷不防被人使劲推开,华奕轩气哄哄地站在外面,旁边还有表情尴尬的林诗诗与丫鬟春歌。 “真是听不下去了!”华奕轩满脸不高兴地走进,也不去理神色诧异的洛徽,径直走向林思淼,又像在闹脾气又仿佛是撒娇卖萌,“娘子说的什么话,还渊源颇深,心里有好感,为夫听得气死了。” 林思淼真是醉了,莫名其妙地被这人打岔,破坏自己的大好计策。 “你来了多久啦?”她也没好气,“堂堂贵公子还偷听别人说话!” “我是担心娘子,费了大半天劲才找到你的。”委屈巴巴。 “此话不假,”林诗诗在一旁插嘴道:“少公子闹腾得快把我的芙蓉落拆了,下人没办法才告诉的地方。” 女子说完又撇了眼洛徽,他们其实才进来不久,并没有听到下药治病之事,只是隐约听出洛医官与林思淼似乎是旧相识。 男子眼眸里的怒火中烧,浑身笼罩在阴冷的气息里,可偏偏他又长得柔弱,气质与容貌形成鲜明对比,更让周围人心生寒意。 他燃烧的目光紧紧注视着华奕轩与林思淼,两人还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斗嘴。 林诗诗是在欢场里长大之人,最擅于揣测男女情爱,洛大夫眼里的情仇分明是嫉妒,她朝春歌使个眼色,两人识趣地退下。 只剩三人待在画舫,洛徽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二位如果没什么事,我还要赏景品茶。” 他在下逐客令。 华奕轩扭过身,言语随即也冷了几分,“洛医官,你私下与拙荆见面,似乎有些不妥吧。” 他笑笑,“有何不妥?” “明知故问。” “少公子,”他胸有成竹地问:“你与思淼的婚事是认真的吗?” 华奕轩冷笑道:“还请用尊称,思淼这两个字可不是你能叫的?” 对面男子突然哈哈大笑,平定了半天情绪才一字一句地:“人常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可与她的家人打过招呼?” “我的家人!”林思淼知道他指的不是黄掌柜。 “对,你的家人。”洛徽转向林思淼的眼睛又温柔若水:“便是我。” 第92章 芙蓉花开两小无猜惹情丝。 木芙蓉花一簇簇绽放, 秋风吹过花瓣,零散飞落,悄无声息穿过微开的花窗, 盘旋在船舱内。 林思淼瞧着男子灼热而深情的目光, 听到他说:“我便是你的家人。” 那些娇艳的粉色花瓣翻飞在男子青碧色衣衫上,消散入俊秀的眉宇间, 迷乱女子双眸。 思淼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 桂花树下孱弱的小男孩与傻丫头,或者应该说是现在的自己,淼儿。 可是在记忆里她与男孩并不相识,桂花树下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为何要说是自己的家人,而且在梦见飘桐村大火的梦中也没有对方影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唯有呆呆地站着。 “家人!”华奕轩却依旧神态自若,冷笑道:“不知与拙荆是什么关系?” 洛徽的目光总是流连在思淼身上, 从没有半点离开, 让华公子相当得恼火。 他刻意又走近自己的娇娘子几步,就差贴到她身上,或者应该说基本是挡在女子前面,直冲冲地横到两人中间。 思淼正在沉思中, 猛地被拦住视线,哭笑不得。 真是个幼稚鬼! 洛徽瞧华奕轩介意的神色, 心里莫名升起欣慰之情,他轻松地微笑, “我是她的兄长。” 此话一出,又开始心尖绞痛。 华奕轩脸色一变,随即又很快恢复平静, 轻蔑地:“洛医官不会以为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嘛?” 林思淼却非常激动,刚才脑海里的画面足以证明傻丫和男子的关系非同一般。 她从华奕轩身后跑出来,焦急地:“你可有证据?” 华公子撅起嘴。 “当然。”洛徽叹口气,“思淼身后的皮肤上有一块类似花形的胎记,你自己应当是看不见,不过——”挑眼望向华奕轩,语气充满挑衅:“你的夫君应该知道在哪里吧。” 胎记长在身后,她从没注意过。小两口只是同床却并未亲密,华奕轩肯定也不知道。 “华公子,你可知道在哪里?”他继续以玩笑的口吻在问,这几句话说得相当鲁莽且不合规矩,明白无误地告诉华奕轩,你们的婚事我早清楚,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以洛医官的身份,好像没资格打探我们夫妻之事!”声音已经在竭尽全力压住怒火。 “看来公子确实不知道。”他忽略对方的愤怒,自顾自地:“我与淼儿从小长大,才会知道她身上最隐秘之事,你还差得远。” 林思淼听得甚为不开心,虽然说这是属于傻丫的身体,但毕竟现在自己在用,就算对方是傻丫头的兄长,这些话也说得太过分。 她正想开口,却看见华奕轩朝洛徽走去,两人面对面站立,一个比一个气质凛冽,身为话题中心的自己倒显得不太重要。 会不会打起来!脑子里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应该不至于吧,毕竟两人都是贵公子出身,又整日行医救人,大概不能那么冲动,再说这二人打架也没看头! [宿主,关键时刻你在干啥?] 又跑出来,真是无处不在。 [好奇——] 其实你这个系统真的没啥用,就会添乱。 [好的系统是培养宿主,不是帮人扭转乾坤。] 我谢谢你哟。 [哎呀,看见朱砂印章和黄金印章的持有者对立,还挺带感。] 无语。 [顺便温馨提醒:宿主你已经收集到大理石(基础款随处可见),朱砂(洛徽等翰林医官)还有黄金印章(华奕轩)。] 所以呢? [白银印章以春回久如今的地位应该也不难,紫金印章还请宿主努力哦!] 你说啥,你是不是疯了?紫金只属于赵主使,他老人家我连看一眼都浑身发抖,你觉得我有这份本事? [加油哦!] 对面两人还在对峙,林思淼却在脑海里和系统对嘴。 忽听洛徽又冷淡至极地开口:“华公子,发生过的事永远也无法改变,你就算再不愿意,也抹不掉淼儿的过去。” “我有说要她割舍过去吗?”男子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清辉潋滟微微笑着,“既然钟情于她,自然无论前尘往事都一样心意不改,别说你是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兄长,就算是早有婚约之人,我也根本不在乎。” 洛徽怔了怔,本来洋洋得意,以为华奕轩会因此气到不能自已,毕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里长大的第一公子,应该受不得一点儿不如意,却见他冷静异常,还借此表白心意,不觉轮到自己怒火攻心。 尤其是当他瞧见林思淼望向华奕轩的眼神,嫉妒更是无边无际。 思淼有点意外,这还是华奕轩第一次对自己认真地表达喜爱,而且还是在外人面前。她当然欢心,尽管想要打探的事还一塌糊涂,但此时全世界都没有男子的那句话重要。 眼里顷刻柔情蜜意,爱意绽满如水双眸,只一心一意地凝视着华奕轩,心里还琢磨,要不要多说几句啊!脸颊通红。 洛徽牙缝里哼了声,正想再说几句话反击,华奕轩突然又轻松地笑起来,瞬间嬉皮笑脸,伸手热情地拽起男子的手臂。 林思淼:又来了,正经不过三秒钟。 “大哥!”叫得那叫一个亲切,“如果你真是拙荆的兄长,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不如今日就随我到家里去,赵主使肯定高兴。” 洛徽脸色铁青,看他继续眉飞色舞,“我也想知道思淼儿时的事,不知父母大人是否还健在,改日我要带上她一起拜访,把成亲时的彩礼都补上。大哥与我同时行医,又都在翰林医官院任职,真是天大的缘分,大哥——” 津津乐道地大哥两个字不离口,每叫一声都是刺痛在洛徽的心上。 他是故意如此,早看出自己对思淼并不是兄妹之情。 只有林思淼没反应过来,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脑补,说不定洛徽就是傻丫的亲兄长,比如洛清衣与欧阳云翩闹别扭啦,分别带着孩子居住,傻丫那会儿还小,所以就不记得有个哥哥。 总之还挺合情合理,体会不到眼前两位男子暗暗的较量。 华奕轩一副熟络模样,热情洋溢好似过年,说着就要拉对方往外走,也不在乎旁边人脸色阴沉沉得难看。 洛徽站立不动,冷冰冰地看了眼思淼,他想起那日在桂花树下相遇,自己又冷又饿地晕倒,当他从柔软的床榻上睁开眼,再一次瞧见小姑娘雪白微红的脸颊,两只眼睛圆溜溜得漂亮。 “呀!又活了。” 男孩倔强地咬紧牙。 “你真有意思,”稚声稚气:“一会儿活过来,一会儿又死掉啦。” “我一直活着。”喉咙里低吼着,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凄厉可怕。 对面的小女孩却一点儿也没有恐惧感,蹦蹦跳跳地走出屋子,先端碗清粥,颤颤巍巍地递过来,“吃点东西吧,郡——哦不,杨小娘子过会儿就回来啦。” 白色晶莹的米粒软糯,迎面袭来股甜香味,他是真得很饿,但却不想碰。 父母从战乱纷飞的边境逃离到京都,本以为可以做点小营生度日,却在翻山时被贼人打劫,他自己跑了出来,如今一无所有。 其实他也不想活,饿死在桂花树下岂不是干净,看对面的小女孩穿戴讲究,满脸无忧无虑,显然不是普通人家,果然人生来则不同,不由得冷笑几声。 “你不吃吗?”还在执著地问。 他扭过头去。 “真的不吃?可是我看你很饿呢。” 他开始心烦意乱,随手一挥,“真烦!” 正打在小姑娘的手背上,“哎哟——”叫了声,碗哗啦摔碎在地面,“好疼啊。” 娇娇地喊着。 她毕竟还那么小,让男孩不由得心疼,极不情愿地转过头,眼底分明写满关切之情,还要执拗地嘴硬:“都是你自找。” 小女孩噘着嘴,脸颊圆嘟嘟地像个红樱桃,嗫喏道:“好痛。” 他仔细看对方的小手,应该是被烫到的红肿一片,还好没有割伤。 可是那碗粥并没有很热,玖拾光整理怎么会如此严重,他的父亲曾经在村子里做过江湖郎中,耳濡目染男孩也懂得一点儿。 焦急地把女孩的手拉过来,又埋怨道:“很疼吗?谁让你端那么烫的饭,想烫死我啊!” 小女孩也不生气,眨眨眼认真地回答:“天气冷,杨小娘子说要喝热粥才行。再说这也不是刚才烫的,是被你在桂花树下打的啊!” 他心里一紧,对方两次受伤,竟然都是由于自己。可是女孩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生气,是因为太小了不懂事嘛。 男孩满腹狐疑地望过来,小女孩迎着他的目光,甜美一笑,“咱们可真像!” “啊?!” “我也是在树下被杨小娘子捡到的,她说我那会儿也饿得很,不过我是在梧桐树边,你是在桂花树旁,你说咱们像不像?” 洛徽的心针扎般疼,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听到小女孩若无其事说出这句话的感受,虽然有着一样的身世,但女孩性情却温暖如春,顷刻融化他如寒冰般的心。 思淼——他又忍不住柔情似水地瞧女子,难道真的是时间太久了,让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本来她就应该只属于自己。 华奕轩,又开始不乐意了。 第93章 同心结 不问归路只相伴。 秋高气爽, 暖阳透过花窗,明媚地流连在三人身上。 洛徽冷漠地推开华奕轩,淡淡地:“有机会定去拜访, 二位今日请回吧。” 林思淼还不死心, 一肚子疑问。 “洛医官,如果你真是我的兄长, 可不可以多说一些家里的事, 我现在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一直觉得傻丫的身世是关键,无论对于飘桐村,洛清衣还有晏瑜然,都是打开谜团最至关重要的一环。 洛徽笑笑,知道对方还在怀疑自己,温柔答道:“只要是淼儿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如实奉告。不过今天不太方便,改日吧。” 不方便当然指的是华奕轩, 华公子表示你觉得我不方便, 我还看你不顺眼呢。 “好。”思淼点点头:“我等着你的消息。” 居然当着夫君面,和别的男子有约! 夫妻两人回到赵府清羽院,华奕轩还满脸不高兴,眼眸里尽是委屈巴巴。 梳洗完毕, 林思淼拉着他坐到暖阁里,认真地注视着华奕轩的眼睛, “大少爷,你不是一直想弄清楚宫里的事, 洛徽这个人物非常可疑,你就不能压住脾气,对人家好点?” “夫人, ”对方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对那家伙礼貌,他就能老实说吗?你没看刚才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恨不得吃了你夫君呢。” 林思淼被他逗乐,怎么一个侯门贵公子,连“家伙!”这两个都能蹦出来。 “我看你也凶得很。” “我多么以礼相待,还叫他大哥啊。” “你那是笑面虎,我还不了解嘛。” 华奕轩靠在软枕上,不服气地:“你看到过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娘子当面和别的男子亲密?” 亲密——林思淼心想要不要太夸张。 “亲密,我们又没有搂搂抱抱。” “啊?你还想有肢体接触,眉来眼去已经够气人。” 他看上去相当认真,顺手把软枕揉搓在手里,撒气般:“还有什么渊源颇深,心里觉得亲切!” 林思淼清清嗓子,有点心亏,“那不是要套他的话?再说指不定真的是兄长。” “兄长,”吃惊地睁大眼睛:“娘子这么单纯让为夫怎么能放心,他那样的眼神,哪里像是看着自己的亲妹妹?” 林思淼突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洛徽的神色确实不简单。 她脸一红,岔开话题:“怎样都好,咱们说点认真的事。”开始聚精会神地给华奕轩分析形势:“洛徽肯定是给圣上与林诗诗,还有段丰言看病之人,他的药如果不是来自药王谷,恐怕就是春回久。” 华奕轩点点头,“药王谷里到底是不是洛清衣暂时还不清楚,但很肯定他的药还可以从里面出来。” “对,帝姬的药也很难讲,而且洛徽和药王谷的关系非浅。”思淼仔细描述一遍在洛徽家看到的那副图,沉思片刻道:“你想想看,如果我真的是欧阳云翩郡主与洛清衣的女儿,洛徽又和药王谷有关,那他真的有可能是我的兄长,对不对。” “娘子这样说倒是有可能。不过——”对方笑笑:“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思淼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自顾自地:“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不阻止林诗诗,以至于圣上也染病,如果帝姬的百草粥也是他的杰作,为什么非要选择副作用如此大的药,又或者这些药他都说了不算,只是洛清衣的主意。总之那百草粥里的药——”叹口气摇着头:“和毒也差不多啦!” 听到此话,尤其是这个毒字,让华奕轩心里一忖,他想到帝姬,传说中玉茗宫内的妖艳茶花,还有那日女子闪躲眼神。 “对啦,”思淼又问道:“上次我建议让太后不要再服用百草粥,你说了没。” 华奕轩笑嘻嘻:“我是那么粗心的人吗?这种事人命关天,怎么会忘。” 其实他根本就没提。 两人正在说话间,芷媛奉上清茶,笑说早上看见太师府的人来,可能是要请公子与小娘子去看晏大公子。 待她退下,华奕轩抿口茶,“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明日咱们就去太师府,娘子不必挂心百草粥之事,都交给我来办。” “帝姬自己也不能再喝啦。”思淼担心地叮嘱:“虽然说是年轻,可万一落下病根也没法治。” “嗯。她应该是不知情才会喝。” 华奕轩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早有另一番思量,只是不想让林思淼忧虑。 帝姬一定清楚粥里的药为何物,甚至有可能是女子专门所求,至于来源是洛徽还是药王谷里的洛清衣都不重要,他所有的关注点都在帝姬动机上,为了——赵朝语。 而这一切都和太师府脱不开关系,明日登门定要有所收获。 “娘子,”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你孕吐厉不厉害呀?” “啊?!”林思淼像看着傻子一样瞧着对方,“我看你没喝酒,已经醉了。” 华奕轩笑道:“明日要去太师府,娘子还是要像个孕妇比较好,恰巧和太师夫人探讨下双生子的问题。还有那枚指环——”讳莫如深地笑笑:“别忘了要戴上招摇过市。” 刚才和洛徽说几句话就吃醋到飞起,现在又让自己戴着晏瑜然的指环上太师府。 “哼!”她撅起嘴:“真是为了自己想弄明白的事,所爱之人也能不要。” “你说啥?” 她脸一红,“我说你现在不介意我和别的男子亲密啦,还让我戴人家的贴身物——” “不是这句,后半句。” 她闭上嘴不吭声。 他笑起来,柔情缱绻:“娘子刚才说的对,你是我所爱之人,世上唯一的妻。我怎么能舍你出去呢?” 告白来得突如其来,并不是以前的嬉笑模样。 她垂眸又用眼角瞧对方,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是认真的? 他当然看得懂,都怪自己平时没个正型,所以又认认真真地说了遍:“娘子是我此生唯一的妻,我华奕轩哪怕舍去一切,也绝不负你。” 天!她有点呆住。 夕阳红遍天涯,泼墨锦彩染上纱窗屋内,他的瞳色仿佛若有光,揉碎了金子潋滟无双。 林思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表明心意,做出承诺。她在现代毫无恋爱经验,基本属于小白程度。 “哦。”她就这么木讷地应了声。 华奕轩露出果然你是嫌弃我的表情,此时此刻居然没有任何表示。 “我——”她是喜欢的,却说不出口,以前借着害怕往人家怀里都钻过,现在居然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女子发髻,秀发上的赤金绢花海棠簪子在夕阳下流光溢彩,染上男子修长白净的指尖,金色仿若浸润在鲜红血中,华奕轩心尖一疼。 “你若不钟意于我也无妨。”声音柔媚,微微叹息,“只要记得我心里永远都放着娘子,如果——” “如果——” 他的眼眸低垂,佯装开玩笑道:“如果娘子真得不愿意,将来也可以——离开啊。” 后两个字说得极轻,还是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唯有林思淼能捕捉那眼中稍纵即逝的心疼。 好端端得为何说这种话,不只从何时开始自己就见不得对方心疼。 她俯下身子,又笑嘻嘻地抬起头,像只仰望自己主人的小宠物,鼻尖微翘就要蹭到他的唇边,“我才不走呢,好吃好喝,又有人伺候。” 他摸摸她的头,轻声细语:“好。” 这一夜又是静谧温柔,寒冷的季节能够相依相偎,足以消散所有的孤独寂寞。 第二日晌午,两人坐着马车来到太师府。 林思淼任何一个细微动作都在华奕轩的柔情注视下,时不时还殷勤地亲自来扶。 这下满京城都要知道自己怀上双生子,不过此次来太师府就是要从这个突破口去打探,委屈就委屈吧,她心里琢磨,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 林思淼估计是和华奕轩待得时间太长,现在她的演技也是稳步上升。 男子给晏瑜兰诊脉时,她就假装不舒服好几次,模仿起孕吐惟妙惟肖。 晏二公子今日出门操练,夫人却在浣花馆,瞧着她不由想起当年自己也是非常难受,关心道:“林娘子该喝点药,你们一家子行医,还能让孕妇遭这份罪吗?” 思淼用帕子捂一下嘴角,显出恶心又忍住的情态,勉强挤出个笑容,“孕吐喝药也不管用,又说我怀有双生子,恐怕就是要遭两份罪。” 妇人点点头,“女人就是这样,我当年也受了不少罪,怀孕倒还罢了,生产时才是要入鬼门关。” 突然停顿一下,叹口气。 “你们家里都是名医,该知道双生子可不容易生产,当时——”犹豫地瞧眼华奕轩,男子知道她要提赵朝语,又怕有忌讳。 非常有眼色地站起来,笑说大公子脉象平稳,不必忧心,他先去嘱咐伍儿再多取几副药。 这边大丫鬟也伺候瑜兰休息。 太师夫人便与思淼来到院子里看四季杜鹃花,五彩斑斓地迎风招展。 她当然不能放过刚才的话题,又接着忧愁地叹息:“唉!虽然家里医者多,到底不是稳婆,宫里头的说是有经验,但我也不放心,毕竟是双生子。” “稳婆啊,”太师妇人笑道:“那你可是没有赶到好时候,那会儿给我接生的可是天下第一稳婆向普安。” 第94章 龙凤指环青山松柏,杜鹃花下…… 杜鹃并不是秋天绽放的花朵, 浣花馆里的四季杜鹃却是常年盛开,一簇簇,一丛丛, 坠在暗绿的枝叶间, 阳光下血般鲜活,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眩晕感。 太师夫人与思淼在廊下说着话, 檀木八角圆桌上是丫鬟整齐罗列的鲜灵灵水果, 一盏白茶,香气缭绕。 “这位天下第一稳婆,”思淼早听华奕轩提起过,但此时要装作不知道又好奇地问:“果真那么好吗?” 夫人点点头,神色里都是钦佩,“不只医术高明,人也和善可亲,专门医治女儿家的病症, 接生更是一把好手。毫不夸张地讲, 我当初要不是她啊,生死都难说。” 林思淼露出惊叹又倾慕眼神,那是讲故事的人最喜欢看到的模样。 夫人笑笑,又开始津津乐道:“我那会儿怀孕五六个月, 才诊脉说是双生子,当时满府都吓一跳, 那位大夫虽说也是享誉天下,但到底年轻, 后面又请来向普安,才算是确定下来。” 年轻又享誉天下,林思淼很自然地想到赵朝语, 即使华奕轩很少提。 “后来还多亏了这位年轻御医和向普安的照顾,孩子才能安全生产。你不知道啊——”突然委屈,泪光点点,想必是之前遭过不少罪,“那会儿我是提前半月就开始腹痛,又是难产,还没听见孩子哭就晕过去,后来才知道是留了太多血。生娃儿真是鬼门关里打转,尤其是咱们怀有双生子,你可要千万仔细。” 她语重心长,话语关切温柔,思淼虽然并未怀孕,心里竟也莫名感动。 “夫人真不容易,好在两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也不枉做母亲辛苦一场。” 也是华奕轩的真传,无论何时何地,嘴甜都是必备技能。 夫人自然喜悦,二个儿子相貌英俊,学识渊博,即便瑜兰身体孱弱,却也是写得锦绣文章,瑜然更不肖提,天下二龙之一,骁勇善战。 两兄弟可谓是文物全才,贵不可言。 但又都有让她发愁之处,瑜兰身子太弱,让自己茶饭难安。瑜然倒是处处皆好,可终生大事一直没个着落,也无人敢过问。 瞧着思淼,不由得羡慕起赵夫人,看人家的公子,不只事业有成还坐拥美娇妻,如今连孙儿都快抱到怀里。 “唉——”叹口气。 林思淼也很聪明,立刻意识到是晏瑜兰病情让夫人挂心,乖巧地:“我看大公子近日气色好许多,过几天可以出去转转。” “也多谢了你。” 思淼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刚才夫人说的稳婆向普安不知现在还做不做?” “唉,”又是连连叹气,惋惜地:“所以说你真没福气,她早就过世,就连——” 思淼意识到她要说赵朝语。 “就连那位有名的年轻御医也不在了。” 赵朝语之事是赵家的隐痛,太师夫人没把握她知道多少。 林思淼是带有目的在谈话,对方的一字一句她都在心里反复琢磨。 刚才夫人说生产时晕了过去,也就是说 她并没有亲眼看到是双生子出来,还注意到对方预产期提前半月。 虽说不是什么重要线索,但如今只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她默默记下。 “那夫人第一眼瞧见自己的孩儿肯定特别欣喜吧!” 对面人神色慈爱,像世间所有宠爱儿子的母亲一样,遐想起来:“你到时就知道啦,还记得向普安与那位御医一人抱着个孩儿朝我看时,嘟嘟脸颊真是可爱,做娘的眼里就全是孩儿,连太师和我说话都听不见呢。” 林思淼又收集到一个讯息,侯门大户生产时肯定有不少丫鬟伺候,向普安身为稳婆抱着孩子合情合理,但那位御医也就是赵朝语,如果有丫鬟在周围,按情理并不会抱着孩子。 她以此推断当时丫鬟肯定都不在屋内。 这就有些蹊跷。 林思淼笑嘻嘻,温柔如水的眉眼显出羡慕来,亲昵地拉起夫人的手,“但愿我也能有一对可爱孩儿。” 她的手轻轻捏紧,夫人不由得垂眸,阳光穿过杜鹃花,落在女子纤细指间,那上面的金色指环流光溢彩,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林思淼故意放得久些,好让对面人看得仔细。 “哟!”太师夫人脱口而出:“这不是瑜然的指环吗?” 女子才慢慢抬起手,装作毫不知情地接话:“怎么二公子也有指环?我这个是刚进门时,夫君找人特制的款式。”说罢谨小慎微地观察对面人神色。 太师夫人却并没有露出一点儿怀疑,温柔地笑笑道:“看上去真像,这几天也没见他戴,刚才说话真是莽撞了。瑜然的指环是位道长送给太师,说是这孩子杀气太重,用来求福气。” 林思淼低头浅笑,端起胭脂红瓷茶杯,抿口幽香醇厚的白茶,心里有了底。晏家二位公子绝对有问题,而对面这位养尊处优的夫人恐怕完全不知情。 当时除了产妇之外,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向普安,赵朝语还有太师。 向普安与赵朝语在孩子出生后便去世,这是华奕轩昨晚才告诉自己,她看出男子眼里的痛苦,多少明白他为何对宫里与太师府的事如此执着。 华奕轩并没有提及钱太后与帝姬,有些事不让女子知道,也是对她的爱护。 如今这世上,恐怕只有太师对整件事最了解。 她抬眼凝视着如火燃烧的杜鹃花,突然想到那句,花上千枝杜鹃血。 浣花馆内杜鹃繁茂,整个太师府却是菊花最艳,佳木葱茏,雕花窗镶嵌在粉白墙上,底下虎皮石堆砌,假山下的小院子里还养着几只孔雀。 华奕轩交代完伍儿,也不方便回去,就在院子里转悠,顺势坐在石台桌边,捡起树叶逗孔雀玩。 此时太师从山石后绕过来,他刚应付完几个闲散官员,知道华奕轩今日要来看瑜兰,所以才往浣花馆走。 不成想远远瞧见华奕轩坐在那里,男子身穿松花绣金袄,搭配碧色长靴,银冠束起青丝,侧面弧线柔顺又分明,眼线修长飞入鬓角。 秋阳灼灼,他轻轻地笑着,悠然而闲散地逗孔雀,那样得好看。 温柔巧笑的模样拨动太师心弦,十几年前,也是俊美若眼前人的男子,他提着药箱来到府上,那样不似人间的容颜。 在赵朝语的静心照顾下,夫人由于怀孕而疲惫的身子才越来越好。 他还清楚记得,那一日天空晴朗明媚,夏日里繁花似锦。 就在离这里不远的湖心小亭中,男子淡淡地笑着,温柔作揖:“太师放心,朝语明白。” 他瞧着年轻男子眼帘低垂,长睫毛在稀碎的阳光下抖动,琉璃蓝丝锻长衫随风飘摆,水光波光粼粼流动在他雪白的皮肤上。 他其实希望他不明白,咬紧嘴唇,浑身哆嗦起来,“你——” 对面人却神态自若,轻松异常,“这是朝语自己愿意,与任何人无关,还请太师不要自责。” 男子反过来却安慰自己,明明是他身陷囹圄,朝不保夕。 赵朝语就是这般人,温柔若水,永远替别人着想。他似乎永远都不会生气,清贵若天山间的皑皑白雪,气质如幽谷中缓缓飞下的溪水。 清澈见底,丝毫不染世间的纤尘。 他再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太师心里一阵绞痛,不确定当初的牺牲是否值得,这人世间又有什么是值得。 值不值得那样的一个人,赔上自己性命。 老人家沉重而忧虑的目光注视着不远处的华奕轩,兄弟两个相貌非常相似,全部归功于柔美的母亲,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如果要去浣花馆,他必须途径养孔雀的小庭院,也许由于对面的男子太俊美,那只绿彩斑斓的孔雀展开碧沙羽扇,在金光下璀璨生辉。 华奕轩很喜欢小动物,眉眼越发温柔,也更加有赵朝语的风姿。 太师走到近前,瞧着男子愣了会儿,方才道:“华公子,今日又麻烦你了。” 听到声音,华奕轩连忙站起,看到是太师一个人,他心想正好。 男子往前走几步,伸手作揖施礼,“见过太师,大公子的身体恢复得不错。”艳阳下左手上的金色指环呈现五彩光华。 太师心里一惊,最近瑜然整日在外操练,中秋夜又逢宫里设宴,父子已经有段日子没见,但此指环是男子贴身之物,怎会到华奕轩手上。 他的表情震惊,张嘴犹豫一下,努力克制住自己疑惑的表情,假装漫不经心地:“华公子——手上的指环很有特点啊!” “哦,”抬起手让对方瞧了瞧,“这是成婚时请工匠定制的指环,太师看做工可好,给夫人也打几样首饰。” 晏太师笑说真是精巧玲珑,突然脸色大变。 华奕轩在旁边看得真切,又进一步试探,“前几日戴出去,还有人说像二公子的指环,晚辈也没注意过,改天——。” “还请公子告知,”太师的身子微微抖动,直接打断他的话,眼眸直愣愣地盯住男子,“是请哪位工匠打制的?” 华奕轩微微笑着,他今日戴的是封蕊奴的指环,两只龙凤指环极其类似,纵使有花纹不同,不仔细看绝对不会发现。 但太师只是匆匆一眼便肯定不是晏瑜然的指环,而是直接问自己从何处得来,还有那惊诧甚至带有恐慌的眼神无法骗人。 与林思淼的判断相同,太师——果然是知情人,这对指环应该就是打开谜底的钥匙。 第95章 故人魂(一)故人魂魄入梦来。 小院子里翠木摇曳, 几只菊花蔓延而下,暖光落到太师惊恐的双眸里,让老人家瞳孔里的慌乱更加展露无疑。 “华公子, ”他稍微平复心情, 认真地又问了遍,“这枚指环是哪位工匠打造?” “说是工匠, 其实也是位挚友。”华奕轩一步步试探, “他出身不好,所以只接私活,如果太师喜欢,晚辈可以引荐。” 太师轻蹙眉头,“出身,该不会是戴罪之人?” 华奕轩立刻笑着否认,“他只是对家乡有些忌讳,太师不要多虑。”说着又凑近几步, 低语道:“晚辈与此人私交甚深, 所以才知道底细,原来他的家乡是在飘桐村里。” 飘桐村一向是京都里最忌讳的字眼。 太师长长地“哦——”了声,若有所思。 半晌才把指环递给男子,缓缓道:“若是有空, 还请公子将他带来,我也想给夫人打几样首饰。” 华奕轩自然满口答应。 太师的心绪汹涌翻腾, 他当然认识那枚戒指,知道它真正属于谁。 此去太师府, 夫妻二人算是各自打探出一些线索。 午饭后,林思淼被送回赵府,华奕轩则要去宫里瞧太后。 经过与太师夫人的一番谈话, 女子隐约感到此事非同小可,恐怕会牵扯到宫中秘闻。 她恋恋不舍地在马车里叮嘱自己的夫君,满眼都是担心,不知为何只要想到对方要去宫里,就心神不安。 赵朝语死得蹊跷,她害怕华奕轩会重蹈覆辙。 其实思淼并没有任何证据,可就是能嗅到危险,何况当一个人倾心与另一个人,自然是含到嘴里怕化,捧在手心怕飞。 “话要少说,太后可不是一般人物。” 华奕轩轻笑,自己在京都长大,现在反而要林思淼这个完全不熟悉宫闱的人来嘱咐。 他知道她在担心,越是不放心表示越在乎,心里升起柔情荡漾。 “娘子,”伸出手搂住她的细腰,“你在家好好休息,为夫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那你——”嗫喏地,带点撒娇:“早点回来。” “好。”他修长的指尖顺着腰身滑动,轻轻揉上女子的发丝,让她把头靠在自己怀中,“你听——”柔声细语:“有什么吗?” 只有咚咚的心跳声,富有韵律地在跳动,自从知道男子有心症,每次林思淼听到他的心跳声,都莫名安心。 她笑笑,善解人意道:“我知道你想说自己很好,让我放心。” 他却仍在问:“还有呢?” “还有——”顺势抬起头,眉心正碰到他的唇边,脸一红更显娇媚,“你的心难不成会说话?” “人常说心意相通,怎么不能说话。” 又在胡扯,她垂眸不想搭理。 头在低下的瞬间却被对方用指尖轻轻勾起,他的嘴唇压下来,先是温柔地落在脸颊,摩挲着缓缓移动,直到贴上自己微凉的双唇。 温热的呼吸声带着喘/息,傍琴台香味瞬间弥漫,轻轻地舔舐,像一只久未饮水的猫儿偶遇甘露,柔软又贪婪,让人浑身酥/软。 她的手习惯性地想推开对方,但其实毫无力气,她知道自己心里愿意。 马车快驶进赵府,他吻得热烈,嘴唇已经滑倒脖颈,并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 “别闹——”最终还是思淼红着脸咬上男子耳垂,“快到了。” 他才喘着气松开,嘴角微笑却又带点不情愿,把额头贴上女子眉心,喃喃低语,气息柔媚:“你咬我那里,还想要停下?” 华奕轩声音本就好听,低语时更显绮丽婉转,伴着微微呻/吟声,让人不能自已,“那我——下次咬肩膀。”脸已经红得火辣辣。 “好啊,”潋滟的眸子满是清辉,又凑过来在耳边缠绵:“我今夜一定早点回来,要仔细瞧瞧娘子的胎记在哪儿。” “你越发疯了。”嘴里在怪罪,眼里的爱意却是波澜壮阔。 两人早已是心照不宣,只是华奕轩心里有顾忌,但又控制得身心疲惫。 偶尔,也要放肆一次。 如果,林思淼愿意,或许他也可以尝试着放下所有顾虑。 中秋节是大穆朝的重要节日,举国欢腾已经好几日,宫里依然是轻歌曼舞,鲜花缠绕,侍女奴仆们端着山珍海味满院子穿梭。 慈溪宫里,钱太后刚小睡一会儿,绨绣正在为她梳妆。 “太后——”侍女欲言又止。 “嗯?”她笑笑,绨绣从第一天进宫就跟着 自己,两人之间虽是主仆,也是亲人,没有任何的秘密。 在这见不得天日的宫廷,相依为命。 “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哎呦了声,意思是你与我之间还有什么顾忌。 绨绣抿抿嘴唇,垂头在太后耳边低语。 钱氏脸色突变,惊奇里带有愠怒,强压着怒火在问:“你确定吗?” “是。”又进一步道:“这是舞月前几天才开的口,她因为家里亲兄弟犯官司,才求到我这里。实话说,她那个弟弟本来就仗势欺人,活该被法办。帝姬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之人,舞月不敢求,才偷偷摸摸地来找奴婢。” “以前咱们也不是没查过,”太后叹口气,甚至有些忧愁道:“柔姿那个丫头对赵朝语有心,我也不是才知道。但没想到她那么大的胆子——” 话到此处,眼里忽地露出凶光,比千万个男子还要凌厉。 “这事也是凑巧,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舞华去药王谷的事本来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只是这丫头有梦呓习惯,除了和她同屋的舞月,恐怕自己都不晓得。” 绨绣放下檀木牡丹梳子,在一旁轻轻落座,寻思道:“奴婢本来想着也可能有假,但舞月的样子像是并不知道内里的门道,只是想说点新鲜事套近乎而已。她也知道太后历来小心,所以才来支会一声。” “你可找人去查过?” “嗯。” 钱太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绨绣退下。 她的目光流连在漆金曲屏边,黄花梨小方桌上的白瓷盅,那是柔姿今早送来的百草粥,女子与自己都喝了几碗。 她不由得冷笑几声,“好个乖女儿,人常说女生外向,真是一点儿也不假。”缓缓起身,用指尖摩挲着白瓷盅的盖边,寒凉感袭来,“居然要与我同归于尽,我到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魄力。” 钱太后正在沉思,又见绨绣走进来禀报华公子来诊脉。 她笑起来,淡泊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像野兽蚕食完猎物,血淋淋得快意。 “好啊,来得正是时候。绨绣——”眸子里笑意潋滟,“你说这位华公子和赵朝长得像不像?” 绨绣点点头。 “虽说模样不是完全类似,但也有十之八/九。” 钱太后愈发笑得妖娆,“本宫也好久没有做过媒了。” 说着朝绨绣使个眼色,侍女会意退下。 等在前厅的华奕轩,心里还恋着思淼,他的心情不知从何时起就随着女子波动,自己可是万事不放心上之人,如今却爱得痴狂。 男子垂眸轻笑,温柔至极。 钱太后看得真切,心里念道:“如此标志的男子,女儿你这次可要谢谢我。” 庭院里的金菊层层叠叠,秋风吹过,花朵低声吟唱。 妇人靠在贵妃榻上收起手,华奕轩恭敬乖觉地:“脉象平稳,不知头疼病最近可有再犯?” 钱太后温柔道:“难为公子挂心,御医院里虽然也有人来,但都毛毛躁躁,我今儿还给绨绣说,不如本宫的药以后都由华公子来开。” “太后错爱,臣承担不起。” “我也没什么好赏给你,这里还有一杯番邦进攻的美酒,不如公子尝尝?” 说罢绨绣就端酒上来,红色浓郁仿若鲜血,波光潋滟在金葵花酒盏中,触目惊心得好看。 华奕轩接过来,心中犹豫,他瞧着太后的眼神深不可测,想到帝姬与自己的兄长。 但——又不能不喝! 毒死自己,倒还不至于,毕竟自己也是身份尊贵之人,如今穆潭桓亲政,即便是太后也要忌惮几分,不可能像之前那样统揽杀生大权。 他猜不到太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男子笑笑,既然没得选择,不如遵命来得痛快,春风拂面仍旧一贯得嘴甜,“多谢太后,臣真是好福气。” 他端起酒盏,正要挨到唇边。 却听到有女子的声音由近及远,焦灼不安,几乎是喊道:“什么好东西,公子也不留点给我。” 他顺势放下,帝姬柔姿匆匆而来。 女子不停喘息,一路跑进玉溪宫,她美丽苍白的肤色因为焦急而显出红晕,青丝微乱,只是紧盯着华奕轩放回桌面的酒盏,长出一口气。 钱太后的嘴边浮现若有似无微笑。 “这可怎么办呢?”她佯装可惜,又带有三分玩笑,“如今就剩这一杯,我儿还是明日再来吧。” “既是如此,当然要给孩儿。”柔姿也全然一副说笑口气。 华奕轩意识到绝不简单。 冷不防帝姬伸出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华奕轩想拦已是来不及。 她把酒杯砰地放回桌面,冷笑一声,清冷的眸子更是寒凉,眼神狠狠盯住面前,落在绽放罂粟般笑容太后的脸上。 第96章 故人魂(二)情之所惑。 菊花摇曳下, 夕阳如血,映照在帝姬眸子里,冰冷的神色里藏着暗火燃烧。 钱太后也在微笑, 讳莫如深, 洋洋得意,那是一位执棋者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神态自若。 “这番邦的美酒, 我儿觉得如何?” 帝姬嘴角上扬, 与其说是微笑不如是嘲弄模样更来得贴切,冷冷地:“太后的赏赐必然是天下珍品,回味无穷。” 柔姿对钱太后一向温顺,此时此刻却分明是在对峙僵持,气氛凛冽而窒息。 一点儿火星就能燃起火光冲天。 华奕轩心头骤紧,女子毫不犹豫地饮下烈酒,很显然是为了自己,可他与柔姿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对方惦念的是赵朝语。 她用情至深, 可惜无人知晓。慢慢生根,默默生长,总有一天长成参天大树,突然倾塌, 将所有的情仇淹没。 而他又何尝不是,帝姬清冷, 华奕轩嬉笑,完全不同性情, 却有着相似的生命印记。地位尊贵却被此束缚,都算不上爱世人,只是爱那一个人而已。 偏爱, 常常都会走向极致。 何况所爱之人太美好,仿若吹散阴霾的清风,干净到白水鉴心。 那是他们脆弱时唯一感受过的暖。 华奕轩腾地起身,瞧见帝姬的眼神已经逐渐涣散,男子不知道酒里是什么东西,但他毕竟是医者,仍旧认为自己有办法。 钱太后也不拦,仿佛还有些许欣慰,温柔地说道:“帝姬怎么一杯就醉了,不知华公子可有解酒方?” 华奕轩应声附和,赶紧说自己有个方子最适合。 绨绣走近搀住柔姿,她已经是头晕目眩,手自然地被侍女扶着,缓缓走进暖阁。 西暖阁里温暖如春,香气缭绕,她靠在床架上,周身如火在烤灼,“好热——”喃喃自语。手摩挲在细白的脖颈,领口微松,绨绣俯下身,“这屋子里暖,奴婢觉得穿少了舒服些。” 她顺势将女子绣莲花纹赤金短袄褪下,将她安置入柔软的床榻中,只剩一件碧蓝色里衣,柔美窈窕的身姿与白润的皮肤展露无疑。 绨绣笑笑,起身离开。 外边华奕轩正在开药方,太后笑说早知就不让柔姿喝酒,没想到这孩子酒量如此差。 华奕轩心烦意乱,本来十分确定那盏酒里不至于有置人于死地的毒药,但帝姬神色慌乱,他有点担忧。 手中也不是单纯的解酒方,多加入不少解毒之物,交给侍女去医官院拿药,他依旧心情忐忑。 绨绣从西暖阁走出,先朝太后施礼,又似乎是在对华奕轩说:“帝姬身子很不舒服,奴婢斗胆还是请华公子进去瞧瞧。”满面担忧地看了男子一眼。 “那就劳烦华公子。”太后语气里也尽是不放心,“要是喝出病来,岂不是我的罪过。” 华奕轩早想去看,赶紧作揖随绨绣来到西暖阁。 他由于心急,不知对方情况如何,进去后匆匆往里走,径直越过芍药花屏,才突然听到咣当一声门被上锁。 华奕轩当下明白三分,但此时他更在意帝姬的生死。 快步朝床边走去,一眼瞧见帝姬云鬓横斜,碧蓝色里衣透出细腻皮肤,他心里一忖,赶紧垂下眸。 左右四处张望,并没有找到任何遮盖之物,唯有脱掉自己的外衫,轻轻盖在女子身上。 手还没有收回来,却被另只指尖冰凉,掌心却温热的纤细之手抓住,柔软无骨,帝姬的声音传来,“你——”语气柔媚,自带娇/音。 他心里一惊,抬眼注视女子双眸迷乱,似有情/色流转,那只手就像条蜿蜒的蛇游走到手肘,华奕轩立刻使劲抽回。 太后那杯酒里,居然是情/毒。 他立刻单膝跪在床边,指尖搭上她的手腕,帝姬的脉像奇怪,男子从没有遇见过,但看她模样确实与中情/毒一模一样。 天下之毒何其多,他不知晓也平常,何况还有位洛清衣,决定还是要按照情/毒来下针。 自己的医箱留在外面,按宫中规矩,每次入宫都要搜身,不可以带上银针随意走动。 他抬眼瞧见帝姬的红珊瑚耳环,耳针可以借来一用。伸手去摘,女子却顺势滑倒在他的怀中,柔软像只蜷缩的猫儿,平日里凉薄的嘴唇已经吻到他的脖颈,“赵公子——”只能断断续续地说话。 华奕轩立刻将对方推开,手里紧紧握着指环,长出一口气。多亏他天赋异禀,手速极快,冷不防已经扎进她臂上的穴位,女子轻轻地叫了声,方才安静下来。 大概半柱香功夫,他轻轻收回耳针,瞧女子两颊的红晕褪去,乖巧地睡去。此时的柔姿更像是个初生婴儿,沉浸在甜美梦中,再无伤心之色。 他把长衫又给女子仔细盖好,顺势也倒在床边,发现自己的心脏狂跳,紧张得不行。不是由于美人在侧不能自已,而是想到林思淼,要让她看见可是百口莫辩。 华奕轩向来做事只考虑目的,从不过多顾虑他人,这会脑海里腾然跃出思淼撅起嘴的样子,低头浅笑里带着甜蜜。 等会儿帝姬醒来,再从长计议。 柔姿还沉在梦里,赵朝语的模样若隐若现,梦里先是舞月匆匆而来,说慈溪宫里传出消息,华公子惹太后不高兴,又旁敲侧击提起药王谷,她便知道事情藏不住。 毫不犹豫地喝下毒酒,既是不愿再看到有人枉死,也是为了赵朝语。她没想到里面却是情毒,才意识到原来太后的目标本就是自己。 但她也早有打算,毕竟对方是步步为营登上权利巅峰之人,自己怎能掉以轻心。 只是情/毒摄人心魂,即使是再强的意志力也无保持清醒,尤其是面对与心上人如此相似的容颜。 她昏昏沉沉,又想到赵朝语,穆潭桓。 念起儿时岁月,也曾有过些许无忧无虑的时光,只是模糊一片。 当她再次睁开眼,迎上华奕轩关切的眸子,听男子问了句:“刚才我下针急促,帝姬还疼吗?”仿佛真的回到十几年前,心里酸楚,眼泪簌簌而下。 至清至冷之人,往往用情极深,柔姿便是如此。 她勉强坐起身,不好意思地紧紧男子的长衫,低声道谢。 华奕轩其实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早已猜到八/九,所以并不着急去问。只是关心她的身体如何,反复确认女子可觉得舒服些,因为他心里其实没底。 柔姿却对这种毒了如指掌,她曾听太后与绨绣谈起过,那会儿年纪尚小,也就不被人顾忌。此药名为宠媚丹,本来是太后私藏用来勾引帝王的丹药,量多却可杀人。 此药无解,唯一的办法帝姬自然不屑去做。现在华奕轩只是暂时封住药效,迟早她还是难以逃脱。 当然她不会告诉男子,免得让华奕轩为难。何况自己心里只有赵朝语,他也有美娇娘,怎能行越轨之事。 柔姿明白太后的心思,那是挑衅自己的冰清玉洁,一往情深,她偏要把这一切撕个破碎。 自己绝对不会让对方得逞。 华奕轩瞧女子神色多变,又不放心地询问,柔姿方才笑笑,“公子不必记挂我,倒是你一会儿可怎么出宫呢?” “我就大摇大摆叩门出去呗。” 她瞧着他哑然失笑,华奕轩与赵朝语性情迥然不同,他绝对不会像朝语那般家国天下,世俗道理背负如此之多,华奕轩是要活下去的人。 女子深情款款,像注视自己的弟弟般,低语道:“公子千万保重,有些事只怕隔墙有耳。还有——”脸一红,嗫喏道:“还有想请公子与我做场戏。” 华奕轩笑道:“帝姬不知,我这个人一贯很会做戏。只是——”他有些犹豫,半晌没说出口。 “公子是担心被林娘子误会。”随即羡慕地叹口气,“她真有福气。” 华奕轩被猜中心事,居然脸颊微红,这在他来说还是自打出生头一次,不好意思地:“此为其一,再者我也怕有损帝姬清誉,至于我自己,”淡然地摇摇头:“倒没什么所谓。” “公子放心,太后并不会将此事张扬,现在毕竟是在慈溪宫里,若是有流言蜚语,我也可以向林娘子解释,如今当务之急是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其实没说是担心药效再度发作,自己不能控制。 华奕轩点点头,又听对方嘱咐:“太后爱护自己的容颜,一天总也要沐浴几次,熏香养肤,尤其是在傍晚时分,她料定你我逃不出去,这会儿肯定也不会例外。以太后的心性,会留最信任绨绣在门外,你只要能瞒过她就行。” 华奕轩做起戏好比家常便饭,先把屋内弄得凌乱一片,随意扯扯衣服就准备满面惊慌地扣门,还不忘借帝姬的簪子往脖子上划两道血痕,像模像样。 “公子?”柔姿忍不住略带吃惊地问:“你也入戏得太快了吧。” 华奕轩笑笑,又觉得不好意思,语气宠溺:“我家娘子也总嫌弃我不正经。” 女子眼神潋滟,若有柔光闪动,情不自禁地:“真好。” “啊,帝姬说什么好。” “我说——”顿了顿,“你和林娘子真好。” 第97章 故人魂(三)情至深,爱之切…… 慈溪宫内, 西暖阁外,绨绣正在百无聊聊地等着,夕阳落在雕廊玉栋上, 暖阁里有不小的动静传出来, 伴随着喘/息声,她走近听听, 不觉脸颊通红。 太后嘱咐不可以关二人太久, 以免出事。 她确定大局已定,伸手松开门锁。 华奕轩早就守在门边,此时冲出去,脸色慌乱,衣冠不整。领口处露出铅白脖颈,那上面还有两条血迹,好似吻痕。 绨绣从小长在宫中,从未与男子亲近过, 他又生得俊美, 此时肌肤泛粉,眼波流转,侍女低下头不敢再看。 华奕轩乐得如此,提起药箱匆匆离开。 屋内的柔姿瞧见男子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松了一口气。她并没有起身,而是又躺回去, 身心俱疲,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门外的绨绣也不进来, 而是直接走到太后浴房里回话。 栾花铜镜前,钱氏已经穿好素色绢纱里衣,她一向爱惜自己, 虽然有些年纪,身材依旧是窈窕多姿,皮肤光滑细腻好似少女。 “怎么——”慵懒地问,一边瞧着自己美丽动人的容颜,“可是有什么事吗?” 绨绣乖巧地笑着,伸出手很自然地拢起她如瀑秀发,钦佩地:“一切正如太后所料,丝毫不差。奴婢本来还以为这位公子是个坐怀不乱的呢?可见美色当前,任是谁也不过凡夫俗子而已。” 钱太后却哼了一声,冷冷地:“你到底是年轻,不会识人。”扭过头瞧见侍女一脸茫然,伸出手点点她的眉心道:“还真信啊?” “太后的意思是?” “唉——”叹口气,似笑非笑地:“他们不过是做样子唬你玩呢。” 绨绣甚为吃惊,睁大眼睛不解地:“奴婢不明白——” 钱太后坐到软榻上,温泉水沐浴完她习惯休息会儿,绨绣赶忙跪下捶起腿。 太后缓缓说道:“我这个女儿啊,脾气秉性为娘怎会不清楚,她是玉石俱焚的性格,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事。那情/毒虽然厉害,刚开始也不是完全不能自控,之所以急于装出样子来骗你,无非是想让心上人的弟弟脱险而已。” 绨绣更是满腹狐疑,既然早知道如此,为何还要费这份功夫,但只敢在心里腹诽,不敢开口问。 钱太后一眼就看出侍女疑问,揉揉太阳穴笑道:“绨绣,你从进宫就跟着我,怎么还是一根筋。” “奴婢愚钝得很。” “这大穆朝除了本宫外,你想想还有谁说了算,难道不该顾忌一下吗?” 绨绣心下明白,太后指的是当今圣上,帝姬的亲弟弟,如今穆潭桓已经亲政, 如若帝姬有什么不测,穆潭桓恐怕会鱼死网破。 太后嘱咐自己下毒时,只放入半颗,药效绝对不足以杀人,如果意志力坚定甚至会自己缓解,她一直以为对方是手下留情,对帝姬仍有亲情。 可是此时看钱氏一脸冷笑,寒意涔涔,真不像是念及旧情之人。 突然想到适才太后的话,帝姬是玉石俱焚的性情,心里咯噔一声。 柔姿并不知道自己服用的是半颗宠/媚丹,她以为早就没有机会,而唯一生存的方法又绝对不会去试。 与其任人欺凌,不如—— 绨绣想到这里,脸色不由得面如土灰,自己跟钱氏多年,知道对方心狠手辣,思虑缜密,但柔姿毕竟唤她一声母后,从午饭时知道百草粥之事,再到用计策对人,不过瞬间功夫,没有半点迟疑。 只用半颗宠/媚丹,也是为御医将来验身做准备,要给穆潭桓一个查无对证的理由。 一种深深的恐惧感袭来,她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 钱氏闻着浴房里的熏香,妖娆娇媚,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懒懒地:“你去吧,我再躺一会儿。” 绨绣温顺地点头。 她走出浴房,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女子的心里砰砰直跳,她比柔姿年岁大些,两人一主一仆并没有多深的交集,下毒时也无半点顾虑,可不知为何,想起刚才太后那如罂粟般的笑容,升起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她想去看看帝姬,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做,或者会做什么。 脚下生风,小跑起来。 绨绣冲进西暖阁,一路飞奔到柔姿床前,女子正无力地用手撑着坐起,瞧见侍女神色激动,微微一忖。 绨绣跪下,胸前止不住地起伏,还喘着粗气,看见女子面色苍白,突然想起她小时也曾与自己玩耍的情景,声音颤抖:“帝姬,你不要做傻事!”犹豫一下,眼神里藏着深深的恐惧,“那宠/媚丹只有半颗而已,你——” 她突然停下,看见有茶杯翻落在地,摔碎在床榻旁,意识到可能已经太晚,焦急地:“你是不是服了毒,快吐出来,快……” 柔姿的确是刚服过毒药,那是从药王谷取来的断魂果,与钱太后这样的人周旋,总也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她不能等宠媚丹发作,无法控制时。 穆潭桓地位未稳,以弟弟的性格难免冲动,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她其实也能等,等到潭桓真正手握大权的那一刻,可是机会渺茫,她心急如焚,如果自己成功,也算是帮弟弟扫除障碍。 她早已平淡如水,但没想到绨绣是太后的身边人,居然会对自己说出此番话。 “绨绣……姐姐——”哽咽一声,未语泪先流,她不怪对方下毒,那不是一个侍女可以抗衡的巅峰权力,对方此时能够坦诚相告,已经是难能可贵。 这人世间的温暖,她总算又得了一点。 “帝姬,”被这声姐姐叫得泪水涟涟,起身搂紧她,“我知道赵家总有办法的,奴婢现在带你去。” 柔姿推推她,示意不用麻烦。 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屏住呼吸。 妖艳妩媚的钱太后从花屏后绕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个垂眸低首的年经奴婢,怯怯地不敢抬头。 “舞月——”两人禁不住叫到。 太后惋惜地叹口气,摇摇头坐在太妃椅上,笑道:“好个绨绣,我原不知道你这样有良心。” 绨绣手抖得厉害,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说。 太后使个眼色,舞月顿了顿,才上来用劲全力拉扯她,绨绣用手一挥,闪了舞月一巴掌,瞬间反而神态自若。 “你是什么东西,来碰我!”说罢又向太后冷笑道:“奴婢罪恶多端,应有此果。” 凌厉的目光袭来,反而让钱氏心里一冷。 两人毕竟在这深宫里相守多年,可惜啊!一瞬间的恍惚后,钱氏迎着她的目光,狠狠地站起来,“绨绣,本宫再教你最后一句话,太有良心之人,是走不远的。” 钱氏为人,从不会交心相处,绨绣已经是一个例外,但依然私自招舞月来问话,毕竟有求于自己的人,她才能放心。 适才绨绣在浴房的一阵慌乱,她便觉得不对。 躺在床上的柔姿想拦,却是自身难保。 不大会儿舞月回来,颤颤巍巍地俯下身回话,太后满脸堆笑,瞧了柔姿一眼,“快让舞华接帝姬回宫休息吧。” 她知道她服毒,当然不能在慈溪宫内出事。 这一夜,天空下起倾盆大雨,狂风呼啸而过,又吹落满城的秋花飞舞。 林思淼和芷媛关紧窗,两人对视一下,丫头很有眼色地走出门。 她慢悠悠地回到暖阁,华奕轩正靠在里面垂眸不语,林思淼觉得男子自从宫里回来就心事重重,眼里写满忧虑,甚至还有一丝慌乱无措。 一个总是嬉笑难测,万事都泰然自若之人却露出此种表情,怎能不让人担忧。 林思淼俯下身,也靠在软枕上,紧紧挨着他,歪头笑问:“夫君怎么啦?”语气软糯,想逗对方开心。 若是在平时,华奕轩早就笑嘻嘻地搂过来,柔情蜜意开起玩笑,此时却不为所动,居然还不由得叹口气。 林思淼心头一紧。 “你怎么啦,是不是宫里——” 华奕轩立刻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看女子满眼忧思,他又有些心疼,笑道:“没什么事,娘子早些睡。” “你又唬我,”既是担心也有瞒怨地:“总没句真话,让人心里没底。” 他瞧着她,欲言又止。全盘托出,怕思淼深陷危险之中;继续守口如瓶,又顾虑对方不知轻重,反而遭殃。 “娘子——”还未开口,突然门外有人敲门,打开竟是伍儿,手中握着油纸伞,衣服已被雨水淋湿一半。 书童神色忐忑,对华奕轩附耳几句。 “你看清楚了?”他焦急地问。 “嗯,今晚虽然雨大,还是能看见。” “可还有别人?” 伍儿压低声音:“没有,那轿子停在东侧门的巷子口,根本没人去,要不是公子嘱咐过今晚多留意,我也不能发现。” 赵府的东侧门进来,没多远就是赵朝语的住处,自从他离开后,主使和夫人忌讳,便命令紧锁大门,弃用已久。 华奕轩一把夺过伍儿的伞,快步朝东侧门走去,伍儿紧随其后,两人瞬间不见踪影,林思淼想追也追不上,只伴着雨音听到什么发现,轿子之类。 深夜赵府,仆人都已经睡下,巡夜之人由于是大雨天,偷懒也不会来到荒废已久的小道。 只有华奕轩与伍儿几乎是飞奔而驰,雨水溅起,沾湿男子的衣襟,“公子,你慢点——”书童嘴里不停说着。 华谊轩心急如焚,他回来后越想帝姬越不对劲,第一次害怕起来。 第98章 故人魂(四)归途有你,未来可期…… 急风骤雨, 飘飘洒洒,将整个京都浸在冰凉的雨水中。 家家户户禁闭窗帷,任雨水侵袭, 滴滴落在屋檐, 显得神魂飘荡。 柔姿坐在晃悠悠的马车上,一路来到赵府东侧门。她遣散所有轿夫, 只留自己默默守在外面, 心中还有点期盼,微弱的光忽明忽暗,想看一眼爱人的模样。 夜已经很深,整个世界在风雨里飘摇,她想他肯定已经睡下,唯有瞧着府内隐隐透出的烛火发呆。 困倦感阵阵袭来,她也想睡了,感觉不会再醒来。 不远处的东侧门, 忽地被人砰地打开, 年久失修的大门吱呀呀作响,要不是暴雨如注,恐怕会闹出不小动静。 华奕轩示意让伍儿把风,只身冒雨来到轿子前。 他先轻轻地喊了声:“里面可有人?” 沉默, 唯有雨声啪嗒啪嗒。 男子伸手挑开轿帘,一阵狂凤袭来, 雨水迷住他的眼,模糊中瞧见帝姬清丽绝伦的面容, 微闭双眸靠在最里面。 他赶忙走上来,温柔地扶起,女子便顺势靠在身上。 “帝姬。”快速将手放到她的手腕诊脉, 低下头来。 柔姿在迷迷糊糊中感受到温暖怀抱,勉强睁开眼,那是她朝思暮想的俊美容颜。 “公子,”喃喃地说:“你——来了。” 她柔美地笑,往日的清冷感荡然无存,仿若整个昏沉雨夜里的月光都聚集在这张脸上,“我想看看你院子里的茶花,不知道可不可以?” 华奕轩点点头,晓得她是把自己当做赵朝语。 男子收回手,心里意识到发生过什么,他迅速拿出随身的银针,却被帝姬轻轻推开,“不用了……不用白费力气。” “帝姬,我可以试一试。”所有的焦虑都在这句话里,“我定要试一试。”拿着银针的手不由得颤抖。 柔姿的笑愈发温柔,她轻轻挪动,嘴唇贴着男子耳边,喘息着道:“不要……浪费时间,我只想看看……公子院子里的茶花,你……以前答应过我的。” “好。”他咬紧牙,心痛难言。 华奕轩唤来伍儿,架着马车偷偷经东侧门驶入赵府,雨越下越大,漆黑的夜色温柔地掩藏着他们,来到赵朝语的庭院中。 他扶着她落座在院子里的游廊下,四周被繁茂的树木掩盖,留出一小块未被雨水侵蚀的干净处。 茶花并不会在秋季开放,满园里只有挺拔的树木四季常青。 她眸子里流露出失望之色,喃喃地:“终归……还是看不到吗?” 柔姿非常得虚弱,华奕轩一直小心地扶着,不忍心看她如此心碎,突然温柔地笑道:“帝姬,我这院子里本来就没有茶花啊。” “咦!”她瞧过来,眼神天真得像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没有……可你说过最喜欢茶花,还要带我来看——” 男子眼神潋滟,“那是因为在下想让帝姬来,却找不到别的理由,玉茗宫里的茶花最美,我想——”露出羞涩来:“你一定很爱茶花。” 他演得如此像,真情流露,让对方的眼里涌出泪水,又不敢相信地确认,“公子爱茶花,难道是由于——” “是因为帝姬爱茶花。” 她缓缓垂下眼眸,泪珠顺着苍白脸颊而下,落在雨中消散。 柔姿在华奕轩怀里睡了会儿,半晌又睁开眼睛,脸色更加苍白,她抬起头,想挣扎着起身已经是完全不可能,唯有顺从地躺在男子怀里。 华奕轩还不放弃,他第二次掏出银针,又被帝姬拦住。 还有林思淼,女子一定有办法。 这会儿人命关天,也顾不得许多,华奕轩朝伍儿使眼色去寻思淼,帝姬虽然半闭双眸,却好像对男子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不要——”用尽最后力气拉住他的手,“这种毒药来自于洛清衣,当时信里说得明明白白,无解。” “你为何——”心疼到说不出话来。 帝姬再次贴着华奕轩的耳朵,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如实相告。 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华奕轩时而觉得她是在对着赵朝语,时而又好像在和自己说话。 “华公子——”眼里有最后不放心,嘱咐道:“替我看好潭桓,太后……对他仍有顾忌,记得最后要将我送回玉茗宫,轿子从西侧的小院进去,没有人会发现。翰林医官虽然可以在夜间通行无阻,但一定不要暴露自己身份。你们……都不要冲动,日子还长,未来可期。” 此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她还在担心弟弟,害怕此行会连累华奕轩,可是又控制不住地想来。 柔姿这一辈子从未越过雷池半步,如今仍旧还在惦记别人。 女子的身体慢慢冷下来,在华奕轩同样渐渐冰冷的怀抱里,男子不由得浑身颤抖。 “多谢——”帝姬柔柔地笑着,“多谢华公子……适才温柔待我。” 原来——她从未糊涂,一直知道自己在扮兄长安慰她。 “现在,我要……去见故人了。” 她好像只是睡着,最后时刻选择服用与赵朝语一样的毒,永远安睡在他的庭院中。 可是还有那么多的遗憾,两人始终没有相互表白过心意,没有相拥在一起看过最美的茶花。 华奕轩的眸子湿润,男子已经很久没有落过泪,愤怒与伤心交织在一起,连气息也仿佛燃烧般灼热,双手紧紧地拥起女子。 “公子……”伍儿既关心又着急,“不能再待了,要快些——” 他点点头,强忍着收拾心情,想到那四个字,未来可期。 风雨交加深夜,慈溪宫。 一盏白茶袅袅,香炉里青烟缭绕。 钱太后在床上翻个身,觉得腰有点疼,习惯性地唤道:“绨绣——” 舞月立刻跪到床榻下,掀开床帷幔,“奴婢在。” 太后听到声音,不由得愣愣,十几年来都是与绨绣相守在宫中,可以说是最亲密无间之人,如今突然没了,她也不是丝毫没有感觉。 但这是条不归路,步步为营才到今天的地位,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背叛。 舞月还在温顺地等着,女子今天也被吓个半死,她最初只是想说点新鲜事与绨绣,好解救弟弟,却不知为何一发不可收拾,绨绣……连帝姬也——脸色黯淡,全身都被恐惧支配。 钱太后叹口气,幽幽地:“玉茗宫怎么样?” 舞月回过神,赶紧回话:“说是帝姬已经出宫,太后可要……” “罢了,随她去吧。” 钱太后抿口白茶,想到柔姿年少时的模样,温柔地唤自己“母后。”心里一疼,不觉得开始怨恨赵家人,“都是那个赵朝语!还不如早点除掉。” 她狠狠地低语,舞月打个冷颤。 “怎么——”太后挑起眼,似笑非笑地:“你也觉得是我毒死赵朝语?” “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扑通跪下,每一个字都散发着恐惧。 太后冷笑一声,刚才眸子里对帝姬的怜惜稍纵即逝,转而又换回笑意盈盈,罂粟般的笑容。 “实话告诉你吧,赵朝语是咎由自取,与本宫没有半点关系。” 舞月的身子依旧抖得厉害,在钱太后寒涔涔的目光里,小丫头仿佛已经被秋夜的大雨所淹没,一点点,一滴滴浑身渐渐发冷。 雨,不停地翻滚,烟雾缭绕。 赵府清羽院,林思淼已经焦灼地在窗口走来走去,她脑海里涌出各种各样的猜测,太后有问题,帝姬也不简单,太师府蹊跷,傻丫这边还有个洛徽。 叹口气,简直比自己当年背药名费劲得多。 可是她如今最担心的是华奕轩,又联想到赵朝语,更加害怕。仆人都已经安睡,她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 正在坐立不安时,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立刻起身冲过去,猛地打开,与华奕轩四目相望。 他的身子已经被淋湿大半,眸子里涌动着从未有过的情绪,不停地喘息着,在寒凉的夜里脸颊苍白,似乎又因为太过于激动,皮肤上浮现一抹血色。 林思淼呆住,不知道他怎会如此,心里焦急万分,脱口而出:“是不是心症犯了,我给你拿药!” 她根本顾不得避讳,只要能救对方,哪怕自己的秘密暴漏无疑也无所谓,伸出手要打开系统的瞬间,却被华奕轩一把抓住,男子猛地走进屋内,强有力地将她拥在怀里。 “怎么啦?” 她被他紧紧地抱住,都快喘不过气。 “没事——”半晌对方才叹息着开口,每一个字似乎都带上疼痛,“让我抱一会儿吧。” 她便不再问,温顺地待在他怀里,竖起耳朵听男子扑通心跳声,虽然有些快但很稳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没病就好。 华奕轩把头深深地埋在女子长发里,温暖柔软的身体,让他终于安下心来。 突然又想到帝姬那冰冷的皮肤,他还没有忘记那种触感,一愣神,松开思淼。 他很怕,怕怀里的女子有一天也会冷在自己怀中,是他带她入局,可是如今情根深种,他不能忍受哪怕一点儿的失去。 林思淼瞧着华奕轩,那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惊恐,女子咬咬嘴唇,冷不防伸手绕过他的脖颈,这一次换做是自己紧紧地拥住对方。 她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华奕轩在害怕,“我永远都在……”娇软的话里带着坚定:“永远,一定。” 第99章 故人魂(五)命中注定的对手。 漆黑之夜, 暴风雨肆虐整个大地,所有的人都在神魂飘荡。 暖阁里,林思淼把华奕轩的头拥在怀中, 这一次不再是他安慰梦魇中的自己, 而是她温柔地暖着对方。 思淼把下巴轻轻地放在华奕轩的发间,银冠已经取下, 青丝散落, 听男子均匀的呼吸声平稳起伏,闻着傍琴台的香味,至少此时此刻心中柔情缱绻。 华奕轩睡得像个婴儿,侧脸的弧线优美,鼻尖蹭着女子的脖颈,温热的呼吸感在皮肤上游走,有一种生的喜悦,丝丝蔓延开来。 她还什么也不想问, 一切都可以等到明天, 只愿男子安睡整晚,就像他无数次让自己坠入甜美梦乡一样。 半夜里,华奕轩突然凑得更近,她不由得再往里靠靠, 隔着帷幔,背后已经贴上墙壁, 只听对方在睡梦中呢喃:“兄长……我不舒服……” 林思淼立刻把手搁上他的手腕,数一数脉搏, 又用头蹭蹭对方的额头测温度,并没有发烧,放下心来。 或许是手指放在脉搏跳动处的动作太像在诊脉, 无意间触动梦中人的心事,华奕轩伸出手使劲抱紧她,林思淼有些喘不过气。 “兄长……”嗫喏道,完全是个小孩子在撒娇:“你过来,让我靠一靠就好,过来……” “好。”她轻轻地回答 对面人认了真,委屈巴巴:“为什么要送我出去……因为我身子不好!因为我是五月出生的孩子。” 林思淼以前听说过五月生子不举,当然那是封建迷信,她可不信。 “五月的孩子也是孩子,我就最喜欢五月。” “为什么……”也许是梦境与现实重叠纠葛,稀里糊涂也分不清对方是谁,只是机械地一问一答,“为什么……” 他凑得更近,林思淼觉得自己无处可躲。以前华奕轩搂着女子,总是极有分寸感,并不会像此时几乎是整个身子压过来。 他睡得迷糊,什么也不知道。 “因为……”脸实在是红得厉害,还要强做镇静地:“因为……五月是花朵盛开的季节,充满生命力的时分啊。” 这是她在某著名文学网站上看到的句子,觉得还挺文艺,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说完后瞧着对方,他却并不回应,似乎是安安静静地又坠入沉睡中。 林思淼松口气,她真怕对方越搂越紧,鼻尖几乎要碰到鼻尖,长睫毛微微抖动,俊美无双,虽然之前也是亲密无间,但此时对方意识糊涂,她可不想趁人之危,想到这里被自己逗乐。 她就那么呆呆地瞧着,想对方一贯都是满不在乎,云淡风轻的样子,没料到他有一天会慌乱得像个孩童,比上次赵朝语生辰喝醉时还无助,突然意识到那天不只是赵朝语的生辰,恐怕也是祭日。 有些话男子还不想言明,林思淼似乎也能体会,仔细回想与他相处的日子,女子不傻,知道许多事都是按照对方的布局在走,但他从来都没有伤过自己。 不管是春回久迫在眉睫地入册,还是之后设计让她留在赵府,有些事对方完全可以舍出自己,好比她顺势嫁给晏瑜兰,岂不是更容易打探出对方的秘密。 但他没有那样做,无论是有关药王谷,还是钱太后,最危险的事他都极力地护住自己,不让女子参与。 何况还有生活里体贴入微的照顾,她虽然是侧室,却完全是正牌夫人待遇。 当然也有让人生气之处,比如没来由地说自己怀孕,想到这里,伸出手捏捏对方的鼻子,娇嗔地:“看你将来……怎么圆谎。”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大会儿也迷迷糊糊地睡着。 经过整晚暴雨的侵袭,第二天的天空却是分外得秋高气爽,半边衰败的枝叶花朵经过雨水洗礼,仿佛绽放新的生机。 玉茗宫里却是愁云惨淡,气氛阴冷。所有的奴婢从宫外一直跪到庭院,地上寒凉,一个个浑身湿透,止不住地抖动。 床榻边依偎的是舞华,口里不停唤着帝姬,几度哽咽。 侍女身后的檀木桌边坐着满眼阴沉的穆潭桓,低垂双眸中怒火中烧,在紫黑的外衣衬托下,周身凛冽阴鸷,让人不敢多看一眼,只怕引火烧身。 他的心疼痛到麻木,仿若一刀刺穿心脏,顿时没有任何感觉。也许再过会儿,撕心的疼痛就会袭来,但他已经顾不得许多,手狠狠地颤抖,放在冰凉的桌面上。 身边的高太监连每呼吸一下,都怕出错。躺在床上不在人世的是帝姬柔姿,圣上心尖唯一在乎之人,整个玉茗宫就像座随时可以燃烧的火山,窒息到让人喘不过气。 穆潭桓挑挑眉头,高太监立刻俯身,“翰林里的人马上就到。” “让医官院主使来,不要别人。”冷冷地克制住怒火。 “老奴已经交代过。” 不大会儿,赵主使带着洛徽匆匆而来,先给陛下施礼,又小心地检查一番。 穆潭桓整个过程始终沉默不语,听对方缓缓说道:“帝姬这是突发急症,臣无能,并不能判定是为何。” 他抬起眼皮,尽显凉薄,“主使的意思,朕不太明白?” 对面人立刻跪下,“陛下,恕老臣无能,这种突发急症,如果是当时兴许还有办法,但如今大势已去,臣——并无起死回生之术。” “主使肯定是由于急症?” “是。” 男子的心如刀割,姐姐身子一向很好,怎会突发急症,这背后的门道,他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少年,冷冷地:“爱卿请起吧。” 他慢慢一挥手,所有人低眉顺眼退下,包括哭到不能自已的舞华。 鹅黄色的帷幔下,窗户半开,有风轻轻吹过,微微抖动。 他起身又坐下,仿佛只要不走近,不瞧见一切就都没有发生过,眼前女子分明是在睡梦里沉着,脸颊白净美丽,还是他最清丽绝伦的姐姐。 穆潭桓狠狠地咬紧下嘴唇,血色殷红在凉薄的唇色上,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纵使万里江山也比不上柔姿的一根头发来得重要。 突然想到那晚在勤政殿里,女子轻声嘱咐:“姐姐不管去哪里,你都要照顾好自己。” 泪如雨下。 男子独立伫立在床榻边,不知过了有多久,院子里的仆人仍旧战战兢兢地跪着,有的已经坚持不住晕过去,也无人敢去搀扶。 芍药花屏外走进来一位男子,眉清目秀,朝穆潭桓施礼道:“陛下,赵主使派臣来侍候。” 穆潭桓这才缓过神,扭头瞧见洛徽谦逊的眉宇,眸子里尽是关切,情真意切地:“陛下,节哀顺变。” 自从上次洛徽私下为自己瞧病后,穆潭桓便对他生出几分亲切,即使仍旧点头不语,脸色还是柔和许多。 洛徽看四下无人,又超前走几步道:“有些话,臣觉得还是要告诉陛下。” 穆潭桓挑起眉毛。 对面人显出为难又不得不说的表情,犹豫道:“依臣看,帝姬并非死于急症,而是……”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耳语:“臣在帝姬手臂上发现曾有针扎的痕迹,应是有人为帝姬下过针。” 穆潭桓心里咯噔一声,“爱卿是说——” “臣斗胆猜测,还请陛下先宽恕臣死罪。” 看他惊恐万分,穆潭桓点点头,示意但说无妨。 洛徽方才迟疑着开口:“此穴位隐蔽至极,臣并不能证明与帝姬的死有直接关系,只敢确定下针之人手法娴熟,天下也没有几个。” 穆潭桓在刚听说帝姬出事时,就已经派人去查过姐姐一天的行踪,除了帝姬夜晚隐秘出宫之外,他早就知道女子在慈溪宫见过华奕轩。 此时听洛徽说下针娴熟之人,不是这位赵家公子还能有谁,他并不觉得华奕轩会无缘无故杀死柔姿,只怕又是太后的爪牙。 何况赵主使刚才对下针的痕迹只字未提,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洛徽瞧见陛下低垂的眸子里怒火翻滚,嘴角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容,窗外秋阳明媚,和他的心情一样晴朗。 阳光聚集在茜纱窗上,一点点移动,映照在胭脂红的床帷幔上,吻着清羽院内二人的眼皮。 仍旧是华奕轩先醒来,他迷糊中记得是林思淼伸出双手拥过来,但此时睁眼却看到仍是自己紧紧地搂着女子。 男子脸一红,居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想松手,可是又舍不得,挣扎半天,身体和姿势还是保持原封不动。 直到林思淼往他怀里钻,“好冷啊——”眼睛半睁半闭,娇娇地:“你醒了啊。” “嗯。”轻轻地答应声,生怕把女子吵醒。 “你可还记得昨晚的事?”揶揄地问。 华奕轩有点尴尬,他这个人一贯运筹帷幄,从来都没有不能自控过,但昨夜之事却如醉酒般一片空白。 “我——没做什么吧。” “能做什么——”她噗嗤笑了,“连男女都分不清。” 他也跟着笑起来,瞧着她明媚的双眸,希望时光能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 第100章 大战在即(一)两情相悦定终身…… 秋天的阳光冷冷清清, 却给人一种鲜灵灵的感觉,只需要做个深呼吸,便能神清气爽。 华奕轩瞧着怀中嫣然笑意的美娇娘, 从没有像此刻一般, 强烈地感到眼前人属于自己,并且只属于自己。 他确定她的心意, 心中柔情缱绻, 轻轻俯下头,“思淼,”声音微弱好似叹息,又像是怕女子生气,带点胆怯:“我原本……也只是为了春回久的药而已——” 她噗嗤一笑,“所以呢——” 对面人更不好意思,“但现在,好像又觉得那些药有没有皆可。”抬眼瞧女子的水眸, 脸通红到耳根, 嗫喏着:“卖药之人才更……重要。” 林思淼顿时有点吃惊,华奕轩一贯甜言蜜语,这些话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但此时男子的情态与之前完全不同, 他在害羞,甚至可以说是惴惴不安。 她知道他认了真, 心里也扑通扑通直跳,用额头抵着他唇边, 无需多说一个字,心意已经表露无疑。 “我……也不知道以前做的事,你会不会生气……”对面人仍旧像个不敢大声说话的书生, 羞涩难掩,再不是那个运筹帷幄,嬉笑自在的华公子。 她心里的甜,就快溢出来。 华奕轩轻轻闭上眼,将自己所有的事尽数相告,从在黄家药铺看到女子往脸上涂药,再到一步步为她在翰林医官院入册,兄长赵朝语,钱太后与柔姿,一切一切全部都娓娓道来,唯有省略柔姿之死。 他怕林思淼会害怕,反正全天下很快就知道。帝姬的死对华奕轩深有触动,柔姿与自己的兄长,情深似海却从未言明,想此生时光短暂,实在舍不得浪费。 男子说得极慢,中间由于伤心停顿过几次,林思淼很有耐心,总是温柔地等待。 一个从来没有像任何人坦露过心声之人,在毫无保留将自己展现到对方面前时,比婴儿还要害怕和无辜。 此时他整颗心都在对方身上,一直垂眸不敢看思淼,要是女子恼火,非要离开自己可怎么办,想到这里心乱如麻,最擅于哄人的华公子,居然像个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年般手足无措。 华奕轩说的事,林思淼一半以上都已经猜到,她并不诧异,况且——女子愈发温柔,伸手搂住男子脖颈,“这世上各人有个人要做的事,无需事事言明,我信的只是你而已。” 这是华奕轩曾经对她说过的话,男子心头一暖。 天下易得,知己难求。 可是他还有顾虑,前途未知,生死难料,刚才还担心她离开,这会儿却又想也许女子此时抽身还来得及,轻蹙眉头,喃喃细语:“太后并不好应付,太师府仍旧不知底细,思淼你现在要走,还——” 话音未落,林思淼猛地抬起头,噘嘴问:“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休了我?” “啊?我的意思是……” “你可听好,”生气地哼了声,“以后再不许装神弄鬼,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 他瞧着她神色异常认真,脸颊也不知是由于生气还是害羞,粉面通红。 云鬓横斜,轻纱里衣下的身子娇柔无骨,自己的衣衫也很薄透,身体几乎是紧紧挨着,皮肤下的血脉涌动,砰砰的心跳声,他都听得见。 华奕轩开始怀疑自己脑子不正常,女子这样得美,眼里柔情万千全是自己,这是属于他的妻。 他居然等了这么久,此时此刻还在犹豫。 不是不爱,恐怕是太爱。 近情情怯,舍不得触碰。 不知为何,林思淼却一点儿也不紧张,她瞧着对方的神色,突然用嘴唇吻上男子的眉心,半开玩笑,轻声呢喃:“其实,你是不是——” “啊!?” “有什么问题。”她在故意开玩笑,却忍不住自己笑起来。 他便抬起头,嘴唇恰巧接住女子的柔软双唇,吻吻停停,“我也觉得自己有点……问题。” 她的手顺势放在他的胸口,指尖顺着华奕轩白净如玉的肌肤滑到救命丹上,小口袋里还有自己的五彩香囊。 一直都紧紧地贴着男子的心口,从未离开。 “思淼……”柔情缱绻,喘/息着问:“你说……我要不要先吃一颗救命丹……” 她觉得整个身子的皮肤都滚烫起来。 酡颜薄纱里衣,金丝线绣满娇媚海棠,在他温柔而深情的吻下,疼痛般叹息里,一朵朵沾上雨露,缓缓绽放。 两情相悦,天下至美。 凡尘纷乱,暂且放下。 芷媛已经在门外站了会儿,手里端着香茶犹犹豫豫,忽听里面有动静传出来,害羞地笑笑离开。 这一闹,再醒来已是午后。 正房中,赵夫人正在与千月捡菊花做花茶喝,丫头笑说林娘子的药可真管用,没几天身子就恢复如初。 夫人垂眸不语,想到这药果真与洛清衣如出一撤,心里对思淼是洛清衣女儿的身份深信不疑。 她正幽幽地叹气,千月突然紧张地起身,原来是赵主使来到屋内。他面容低沉,气质肃杀,丫头立刻识相地退下。 “怎么——”夫人抬起眼,“老爷有事?” 他张张嘴,撩衣服坐下,极不情愿地咬着牙开口问:“夫人……这些年可曾见过洛清衣?” 妇人腾地脸红,嗫喏道:“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最后一次见洛清衣是何时?” 心里一百二十个难受,又无法绕开这个话题,帝姬的死因别人不知,他怎会看不出来,与自己的朝语可是一模一样。 “就是最后一次轩儿不舒服,他来看的时候,然后就……”虽然语气尽量显得平静如水,却依旧神色忧伤,“再也没见过。” 对面人心里一疼,扭过脸去,并不想让妇人看出自己的失落之情,恨恨地:“那——他是死是活?” 这倒问住赵夫人,咬紧嘴唇。 赵主使又道:“这个人行踪诡谲不定,生死扑朔迷离。若是死了,为何药还能从药王谷出来,若是活着——”抬眼瞧一瞧自己的夫人,“为何不来看他挚爱之人!” 这最后一句说得猝不及防,多年压抑的情绪顷刻间决堤,激起千层波浪,汹涌澎湃在二人之间。 赵夫人抬起眼,脸颊通红又带有惊恐,身子抑制不住地抖动:“老爷,你——” 主使无奈地叹口气,心如刀割,就像有异心的是自己一般,“夫人以为我不知道?所以洛清衣……”不由得冷笑两声,“纵使是天下第一人,也还是有不如意之事。” 她无话可说,不晓得对方原来早就了如指掌,当初自己几次想言明与洛清衣的关系并不只是救命恩人那么简单,都被贴身丫鬟千月拦下,所有理由中最让夫人介意的就是赵家会成为流言蜚语的中心。 “夫人与那人之事已是过往,何必再说出来添乱!” 她觉得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 没多久洛清衣又无缘无故地消失,赵夫人也就深深地藏起心事,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夫君居然一清二楚。 她还一直天真的以为,救命恩人这个身份可以让夫君打消疑虑,她只是看不到自己望着洛清衣的眼神,旁边人怎会不知。 当初柳寂寂曾经为了求对方救治自己的父亲,与洛清衣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对于侯门小姐来说,已经是破了规矩。 这件事也压在妇人心尖许多年。 “老爷——”她扑通跪下,泪水涟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自己终归还是爱着洛清衣。 赵主使突然一阵心疼,他也曾经被嫉妒折磨,但此时更多的却是难过,看她泪如雨下,自己居然心如刀绞。 “夫人——”俯下身,扶她起来,颤抖着问:“你不言明,是不是……怕我伤心。”渴望着这个理由,证明对方与自己还有情意,毕竟柳寂寂与洛清衣的感情本就在他之前。 赵夫人垂眸咬紧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她听他这样讲,心里更加愧疚。这些年两人之间的气氛凉薄,她也不是无动于衷。 帝姬之事很快便传遍京城,穆潭桓颁布圣旨,举国皆哀。 帝姬下葬日,所有大臣,宫廷贵妇全部出席,当今圣上用最大的悲伤昭告天下,柔姿在他心里的地位。 慈溪宫里的钱太后,身穿素黑长衣,表情寡淡。夜幕低垂,她早早遣散众人,一个人在贵妃榻上坐了许久。 “柔姿,”喃喃低语,眸子里竟也有点点泪光,“傻孩子……”伸出手,袖袋里拿出个金丝绣牡丹绒袋,里面正是洛清衣给的断魂果,一共五颗,如今只剩下一颗。 “我身上是有数不清的命案,”自顾自地:“但唯独没有你的赵朝语。” 凝视着窗外的残阳如血,钱太后眼前 浮现出满山遍野,熊熊烈火,那是飘桐村的大火,冷笑几声:“算你好运,还让那么多人陪葬……” 寒光凌冽的双眸,早就忘记对帝姬之死的那点儿伤心,“薛宛宛,黄泉路上也不孤单吧!” 她正在回想往事,舞月怯生生地来报,说机要房的人有事来回,太后点点头,示意到自己的房间。 来人身材不高,身穿玄色长衫,黑纱蒙着半边脸,先恭敬地走近,看四周无人,方才跪下道:“太后,多日不见。” 一开口,才听出是位妇人的声音。 第101章 大战在即(二)钱太后的心事。 夕阳染上天涯, 空中点起冉冉火焰,缓缓卷起云边。 一片通红倒映在慈溪宫内,衬得钱太后身上的黑纱暗影灼灼。 她用指尖揉揉太阳穴, 半闭双眸, 似乎有点意外道:“怎么今日想着过来?” 来人恭敬地再次施礼,温顺地答:“奴婢好久都没来看太后, 心中甚为挂念, 今天趁着众人都在为帝姬之事忙碌,刚好来瞧瞧。” “你是好的——”抬起眼笑意盈盈,“当初我就说你好,所以才越过机要房选你到身边来。”话锋一转,语气顿时冷却几分,“事办得如何?” “奴婢每日都尽心尽力,想必太后也知道。” 钱太后笑笑,放松下来, “本宫也知道你的事难办, 但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可不要半途而废。晏太师这个人,看上去云淡风轻,是个逍遥自在的闲散老人家, 内里可未必!” 那人也顺着太后的话,乖觉异常, “奴婢也是这样想,一定处处留心。不过这些年下来, 确实也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想必是奴婢太笨。” “哟!这就过谦啦。”钱氏就是有这种本事,想笼络人心时, 立刻能让对方觉得亲昵舒心,姿态仿若知己,全然没有天下第一尊贵的气势,情绪瞬间转变,却绝不生硬。 “好妹妹,”走近拉起对方的手,语重心长,“我心里就这一件事放不下,多亏妹妹机警,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 对面人受宠若惊,赶紧扑通跪下,“太后错爱,奴婢承受不起。” 钱氏仍旧柔柔地笑着,缓缓道:“前几日陛下无意间提起,准备对银族开战,需要骁勇善战的上将军。我寻思林枫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总跟着瑜然虽说也尊贵,但到底比不上自己领兵建功立业强。何况我与妹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林枫也就和我的亲生儿子般?” 跪在地上的柳妈手指不由得打颤,无论太后是真心或者只是故意敲打自己,她都不愿意对方提起柳林枫的名字。 让钱氏惦记之人,能有几个善终? 柳妈垂眸低语,谦卑地:“太后对柳家恩重如山,真是折煞林枫,他怎么受得起。” 钱太后轻笑,这种漂亮话她听得太多。 原来柳妈的夫君,曾是机要房最出色的密探之一,十几年前在外出做任务时与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子相遇,一见倾心。 她为他背叛家门,他为她归隐江湖。 江湖远去,只求安稳度日。 可惜出逃家门容易,想要离开特务组织却是难于登天。男子知晓那么多宫闱秘闻,如何让人放心。 机要房下达最后一个任务,许诺完成便放他自由。男子在听到条件时就清楚绝对不会是容易之事,恐怕很难活着走出来。 他本是性命日日在刀尖游走之人,并不担忧生死,但此时已有美妻娇儿,心里难免顾虑重重。 临走前留下银子,劝她们远离京都,“最好去江南……”温柔地注视着女子,轻声嘱咐:“我很快就去找你们。” “嗯。”她温顺地答,一直以为对方是在做生意,并不怀疑。 她不知道此去一别,竟是永不相见。 几个月后,有黑衣人找到女子,递上男子随身匕首,那是他说要在路上跑生意所佩戴的防身之物,匕首上有自己精心缝制的平安结。 她哆哆嗦嗦地接过爱人的遗物,满眼惊恐。黑衣人也不绕圈子,直接说明来由,她才知道男子真正的身份。 那人笑笑,朝她毕恭毕敬地作揖,一字一顿:“夫人,可愿意为夫君讨回公道?” “我……可以吗?”手不小心碰到匕首尖,鲜血涌出,却浑然不觉。 至此以孤儿寡母的身份做障眼法,一步步进入太师府,成为晏瑜兰的贴身奶妈。 最后见到权利顶峰的钱太后,听从她的吩咐为晏瑜兰下毒,一个不足五岁的孩童,与柳林枫差不多年纪,每每想到这里,心里也忍不住绞痛,将来百年之后,纵使是夫君恐怕也不会原谅自己。 钱太后瞧着跪在地上的柳妈,居高临下,对方眼里有一丝恐慌,但稍纵即逝,她很喜欢。 “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总是活在过去之人,可没有什么将来。” 钱太后一向对识人极有自信,当初就怀疑太师的双生子有猫腻,特别让心腹派机要房最好的探子去查,没想到对方不过几日竟莫名其妙地过世。 她更觉得此事蹊跷,必需要小心谨慎,思前想后,这位未亡人倒是很合适,不只身家清白,还有恰到好处的仇恨,那个探子可是在太师府没得命。 “这个女子呀……”抿口茶对着机要房的心腹说:“若是动起情来,必是山崩地裂,可远远不是你们男人比得了。” 正好借来一用,对方的似海深情。 钱太后望着柳妈的身影离开,忽地又叹口气,想到情深款款这四个字——当年自己也曾经有过圣上的万般宠爱,纵使没有子嗣,二人也还是情比金坚,如果……”情绪一转,随即狠狠地:“如果没有那个半路杀出来的薛宛宛!” 她并不觉得圣上真会爱上薛宛宛这个乡下女子,不过一时情起,到底他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偶尔对一女子倾心也属平常,坏就坏在薛宛宛这个女人命太好,居然怀有身孕。 龙种!她怎么容得下。 至此薛宛宛再不是精美白瓷瓶上的一滴胭脂雪,而是真的变成挡路石,非除掉不行。 彼时圣上突然过世,薛宛宛还没来得及过明路,仍旧留在飘桐村。 一把天火,实为人祸,前尘往事烧个干净,她才算有点放心。 不过钱氏一直思维谨慎,暗中还是派人去查,薛宛宛到底有没有葬身火海。 几日后机要房才来报,事发前曾有马车去过飘桐村,形迹十分可疑。 太师与圣上关系走得最亲近,如果薛宛宛还活着,谁能保证不在太师府。 只是苦于没有证据,钱氏素来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性情,因此挑到柳妈这个背景干净的聪明人,处心积虑埋在太师府。 钱太后非常有耐心,将柳妈放进太师府许多年,也不着急,终有一日妇人趁太师醉酒时无意听到,先皇过世后薛氏产下皇子,便是如今的晏瑜兰,太师惧怕太后的权势,唯有韬光养晦,把晏瑜兰当做亲生儿子养。 “这个太师啊,”又开始冷笑,端起茶品起来,“也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还刻意让晏瑜然戴上先皇的信物指环,混淆视听。不过为了能保住皇族血脉,不惜以自己的儿子为诱饵,也是让人钦佩。” 又想到赵朝语与向普安,为了守住秘密,居然甘愿服毒自尽,真是迂腐得可以! 钱氏本来对柳妈的言语也有怀疑,太师为人小心,怎会酒后胡言,直到看见晏瑜然的指环,她深信这是太师此地无银三百两,故意迷惑自己,到底老虎也有打盹时,才让柳妈对晏瑜兰下毒。 洛清衣的毒无色无味,若是整颗服用,当时就会致命,好比帝姬柔姿。但如果慢慢服下,就好像人是自然生病般,根本意识不到。 此时已经用完四颗,晏瑜兰可谓是命悬一线。 钱太后心里满意,她此生千万种算计,可惜却露掉两个人,华奕轩与林思淼。 另一边的华公子仍旧时不时念起帝姬,女子在他怀里的模样楚楚可怜,心里一阵疼痛。 此时男子正准备到慈溪宫为太后诊脉,正遇见黑衣人从院子里走出,他知道是机要房里的人,并没有多做留意。 可是此人在与他擦肩而过时,突然顿顿,似乎是故意头一扭,露出两只眼睛,意味深长地瞧向男子,又匆匆离开。 华奕轩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觉得这个黑衣人似曾相识,心里一沉。 替太后诊脉时也是心不在焉,推说太累早早便出宫。 马车驶出东华门时,却见洛徽一个人正在路上走着。他眉头一皱,挥手示意停下,撩起衣服又换副笑容,缓缓地走下来。 “洛医官,好久不见。”礼貌得很。 洛徽早瞧见绣有负屃口含赭鞭图形的马车,知道是华奕轩,回礼道:“少公子,别来无恙。” 华奕轩走近几步,看样子好像是赶时间般,急急地:“我来是想问一声大哥何时去赵府做客,拙荆可是等得心急。” 洛徽冷笑:“公子说笑,在下可不敢高攀!”言下之意,本人并不想认你。 “唉……”对面人叹口气,眼眸里惋惜不已,“大哥如此生分,小弟也没有办法,不过这里还有一件事想麻烦。” 洛徽一愣,冷不防华奕轩凑到耳边,幽幽地:“虽然大哥与拙荆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吾妻腰后的那个花形胎记,还请以后不要挂在嘴边,否则——”顿了顿,眼眸一沉:“休怪小弟不留情面!” 最后那一句话,语气颇为狠辣,洛徽心里忍不住醋意翻滚,而且对方满口的兄妹,也让他怒不可遏。 华奕轩专门从马车上跳下来,居然就是为了气自己。 第102章 大战在即(三)谁是设局之人…… 天边已经挂星, 夜幕却未降临,骄阳若羞涩少女,恋恋不舍坠在天边, 星日同辉, 引得不少人出来好奇地瞧。 洛徽适才怒火中烧,此时却又微微一笑, 寒凉淡薄, 他想到不久后这位眼中钉就要去塞外的战场,又有什么可介意。 腥风血雨,华奕轩肯本不可能活。人死如灯灭,一切都带不走,他的淼儿很快就会回来。 男子恭敬地作揖,“少公子,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后会有期。”说罢转身离去。 华奕轩愣了愣, 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颇为幼稚, 但他就是左右瞧洛徽不顺眼,尤其是想到那日对方看思淼的眼神,心里一百二十个生气。 他翰林医官院小公子的爱人,岂能允许别人觊觎。 华奕轩坐马车赶回清羽院, 一进门还来不及换衣服,就先绕过海棠花屏, 紧紧抱住自家娘子。 “娘子——”像只小宠物在撒娇,“今日有没有挂念我?” 林思淼猛地被抱紧, 习惯性地用手推推,瞧对方一脸委屈,哑然失笑, 不过才出去半日,有什么可念的。 她这几日得到帝姬的死讯,震惊之余也非常伤心,联想到华奕轩那晚的神态,心中明白八/九。 思淼极其聪慧,华奕轩有许多话都不必言明,对方上次特意没提帝姬之死,是担心自己会害怕。 此时只想让夫君明白,她其实并不脆弱,不只是可以被放在手心宠爱的情人,更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依靠的妻子。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夫与妻,原本就是一体。青丝已结,痴心早赴,自然同悲同喜。 “娘子——”对方又开始强烈求关注,眼眸里尽是不乐意,还有点可怜巴巴:“我出去大半日,你都不恋着?” “又不是一整天,有什么呢?”她故意这么说,其实前一秒还想得不行。 “那——”把头埋在女子肩头,“我现在困得很,娘子陪我歇息。” “等吃完饭吧。” “不吃。”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林思淼瞧外面天还没黑,这会儿说困肯定是胡闹,笑嘻嘻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你困了就自个儿去睡,我还饿着呐,芷媛说晚饭小厨房做鹌子水晶脍,清蟹烫,甜品配咸煎花雕,可好呢。” 全是华奕轩平日里爱吃的,看他舍不舍得这会儿就趴床上。 只是此时对于华公子来说,与爱妻卧眠入榻的甜蜜远远超过所谓的天下美食,别说什么水晶脍,清蟹汤,就是天上的仙桃,他也没兴趣。 “娘子——真不愿意啊。”瞧他一副撒娇的模样,思淼只想乐。 “那你就别怪我啦!” “啊?” 他突然朝前走几步,单手轻拽她的手腕,另只手搂住细腰,一下子抱起来,“哎呀——”林思淼叫了声,“别让丫头看见,成何体统。” 他笑嘻嘻地:“你讲究还挺多。” “是你不像样子,”脸一红,嗫喏道:“没点侯门公子的矜持清贵。” “类型不一样而已。”边说边把她放到床里,自己也翻身上来,石榴红的帷幔缓缓落下,随手扔掉外衣,将爱人搂在怀中,心满意足。 林思淼没了办法,再说此时躺到对方温暖的怀里,秋夜寒凉,她身子也觉得软软地舒服,抬眼瞧男子闭上眼睛在养神,也很乖巧地准备眯一会儿。 [宿主,我都不想说你!] 呃——真是有日子没见。 [你还好意思说呀,现在天天就做人家的美娇娘,有没有我都没区别——系统暴风哭泣中……] 林思淼最近确实有点荒废事业,不好意思柔柔地:别这样,我哪能把你忘了呢,过几天就去春回久啦。 她第一次用哄人的语气和系统说话,对面表示受宠若惊。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现在也越来越像华奕轩。 天下没人不吃哄,就连系统程序都不例外。 [那——好吧,千万不要忘记哦。] 我还有件事想问一下,继续态度良好,亲昵无比。 [什……什么?莫名慌神。] 你说过洛徽这个人没有系统,对吧? [是。] 洛清衣已经不在人世? [是。] 大穆朝除了我和洛清衣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穿越者? [没有。] 林思淼在心里笑笑道:上次洛徽说他可以在春回久拿药,我就仔细看过铺子里所有药方,抗生素类确实没法查证,但帝姬百草粥里的药肯定不是来自春回久,因为那种药早就因为副作用太大而停用,我从没进过。 帝姬临走前也讲明她是在药王谷拿药,先不说洛清衣和洛徽的关系,假设洛清衣真的不在了,那药王谷里是谁? [呃……宿主你怎么对这种事如此有执念。] 我一直觉得药王谷里住着的是个大活人,和众人认为的一样是洛清衣,但考虑到你这个系统虽然笨点,有话也不明说,但确实从没撒过谎。 [呃——谢谢……夸奖。] 所以说药王谷里可能并不是一个人。 [冷汗中——] 也许是一个系统,洛清衣的系统!所以洛徽只要可以打开系统,就能自由地取药,对不对! [这个——] 但话又说回来,你们系统不是只能单独绑定吗?而且假设洛徽真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开药铺行医?上次他看见我的电解质粉虽然并不惊奇,但感觉也是真的不太会用,这个说不通呀。 [宿主,你能不能关注一下自己……] 洛徽可能是傻丫的兄长,我等于在关心自己啦。 [宿主……] 干嘛? [你的夫君醒了。] 少岔开话题。 她还想继续在脑海里和系统对话,冷不防华奕轩的嘴唇已经贴上来,半睡半醒,双手也越拢越紧,“娘子,你睡了没?” “我,”生气地咬了一下对方的嘴唇,“睡了也被你叫醒啦!” 他也不示弱,接着又咬回来,当然又轻又柔,慢慢地睁开双眸,满眼宠爱。 她瞧着男子,想对方如今已是坦诚布公,自己是不是也该告诉他有关系统之事。 “我……”犹豫一下,“有事想说。” “好啊,我也有事要说。” “那你先……说吧。”还是有点担心,主要怕别人会把她当怪物看。 华奕轩凑过来蹭蹭思淼的鼻尖,垂眸道:“我今日在慈溪宫看见一个人,很有意思。感觉上他很想让我认出来,但又似乎隐藏着什么,想来想去,总觉得那双眼睛似曾相识——” “是什么样子,我帮你猜猜?”她还挺感兴趣。 “很清秀像个女子,但又有些凌厉感。” “凌厉感——”思淼扑哧笑出来,“那我只能想到晏瑜然啦。” 华奕轩撅起嘴,“果然——娘子确实觉得晏二公子好吗?” 思淼无语,说一个人眼神凌厉难道还是夸奖,以前也没发现华奕轩是个醋缸子,不管说任何正经事都能被对方带偏。 她换副严肃神色,一本正经:“我心里只有你而已。”痴痴笑起来。 他听得欢心,以往都是自己哄人,这会儿也开始需要人哄,当然这个人只能是林思淼。 不过——他想到晏瑜然,心里咯噔一声,“娘子,今天那个人……很像晏瑜然的贴身侍卫柳林枫。但肯定不是他,柳林枫的身材高大,今天这个人有些娇小。” “莫非……”两个人异口同声:“柳妈。” 思淼脑子转得快,又加了一句,“当初付奶奶说柳妈进入太师府我就觉得奇怪,孤儿寡母,无权无势如何能进到太师府的浣花馆?” 华奕轩点点头,正想说什么,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原来是书童伍儿,附在男子耳边小声说几句话。 他又回来坐在床边,思淼着急地问:“有事儿?” “娘子,我今晚要去趟太师府,说是晏大公子不太好。” 林思淼现在很肯定晏瑜兰服用的是洛清衣的断魂果,男子的病是由于三种药物副作用所致,主要损害在肾部。 “我和你一起。”垂眸想了会儿,甚为不放心,悄声道:“那个柳妈不对劲,我记得杜鹃说过大公子服完牛乳后才有的第一次不舒服,可是医官院却说没事,也不知是查不出来,还是打马虎眼。” 医官院里主事的是自己生父,华奕轩预感到这是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局,而他已经接近最关键一步。 “娘子,”伸出手安抚思淼,“今晚我先去,你想想大公子的病到底还有没有得救,既然已经确定是洛清衣的药,恐怕世间也只有娘子才有这个本事。” “我想跟着你。”林思淼娇滴滴地说话,“刚才从慈溪宫出来,又要去太师府,全都是危机四伏之地,我可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华奕轩勾头过来,嘬了下她的耳尖,“呀!又胡来……”思淼脸一红,指了指书童还在花屏外,从缝隙就能瞧见。 伍儿这个大电灯泡表示,我什么也不晓得,皮肤从头红到脚,好像是自己亲了那么一下。 “听话。”华奕轩温温软软地:“娘子若去了,我总操心着你,不能专心。” 他神色认真,林思淼嗯了声。 晏瑜兰如果真是身子不舒服,第一个要请的也应该是赵主使,或者求林思淼拿点救命药才对,但这次伍儿说来人是先找到自己,才递话求见公子。 如此隐秘蹊跷,再加上柳妈那讳莫如深的一眼,两人都预感到谜底就在今夜。 第103章 大战在即(四)棋局之后。 秋阳湮灭在天涯, 当华奕轩和伍儿来到太师府时,已经是夜幕星河。 他们被直接带进晏太师的书房,果然不出所料, 与晏瑜兰的身体没有任何关系。 伍儿很有眼色地等在外边, 华奕轩只身一人来到屋内。 不大的空间,只摆张檀木书桌, 博古架上古玩陈列, 身后是个小型书柜,特殊之处在于左侧有个小巧玲珑的暖阁,以漆金竹兰曲屏隔开。 太师正在檀木桌边的梳背椅上坐着,看见华奕轩,笑吟吟地站起身。 他赶紧拱手作揖,毕恭毕敬:“晚辈有礼。” 太师伸手拉起他坐下,满面慈爱。 檀木桌上早有两盏香茶,可见一会儿并不会让人来侍候。华奕轩意识到太师定有隐秘之话要挑明, 端起茶抿一口, 默默地等待。 “公子,”沉默半晌后,对方缓缓开口,“可曾听说过圣上有出兵攻打银族的打算。” “略有耳闻。” 太师叹口气, 话语里突然带点祈求语气,“这次路途遥远, 敌情复杂,路上难免会有许多不适应, 以往随军医官只怕不能胜任,瑜然有意要请公子同行。” 华奕轩心里一忖,从未听过晏二公子打仗还要带上自己, 不过他历来处变不惊,仍旧淡淡笑着:“晚辈谨遵圣旨。” 意思是如果晏瑜然能讨来圣旨,他自然要去。本来以华奕轩的地位,穆潭桓肯定会仔细考量,翰林医官众多,晏二公子真不见得能带走他,但是自从洛徽旁敲侧击华奕轩与柔姿之死有关,圣上怀疑他与太后的关系,当下便准奏。 太师点头,语气更加客气:“一路上还请华公子多加照顾瑜然。” 此话说得莫名其妙,晏瑜然贵为主将,掌管生杀大权,他不过是个随行医官,手无缚鸡之力,何谈照顾。 看出对方的疑惑,太师眸子里闪过一丝忧郁,张张口又闭上,显出犹豫不决的神态,“不瞒公子说……”叹息起来,话到嘴边又停下。 华奕轩很有耐心地在等。 熏香已经快燃尽,气氛微妙。 “不瞒公子说,”太师终于又开口道:“我今天请公子来,实在是有非说不可之事,华公子是聪明人,大概也能猜到。” 华奕轩抿口茶,此时此刻他当然不能先说话。 只听对方压低声音,“公子想不想知道赵朝语之事?” 他的心咯噔一下,果然太师不是等闲之辈,早就猜到自己最在意的是谁。 晏太师的笑容里带有几分苦涩,并没有因猜中对方心事而得意,依旧叹口气,“华公子,我与另兄也算是莫逆之交,共同经历生死之人。” 华奕轩冷笑几下, “此话诧异,吾兄早已不在,太师却仍旧好好好活着。” 男子眼神凉薄,晏太一阵揪心疼。 “公子,朝语是……自愿的。”极度痛苦地说出这句话,声音颤颤巍巍。 华奕轩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也不知是由于气氛还是激动,他的呼吸开始不均匀。 原来当初太师曾经陪伴先皇去京都附近狩猎,偶然路过飘桐村,层层叠叠繁茂的梧桐树下,带着天然甜美笑容的薛宛宛让圣上心生爱慕。 当日他化名借宿飘桐村,只对女子言明身份,彼时圣上并没有多余想法,宫中仍有钱水芙,他绝无可能带宛宛入宫。 薛宛宛也不是有野心之人,女子曾经嫁过人,夫君离开飘桐村后再未回乡,只留下她和刚出生半年的女儿相依为命。 萍水相逢,聚后即散。 哪知薛宛宛怀有身孕,女子倔强,并未对圣上严明,直到陛下无意间惦念起梧桐树下的娇美女子,派太师去探望,才发现此事。 既然是龙种,肯定不能流落在外,但先皇柔弱,在心里颇为依赖行事风格果断的钱氏,况且当时钱家已经做大,他心里犹豫,才嘱咐将薛宛宛接入太师府。 先皇的身子每况日下,他预感到自己恐怕无法亲眼看到皇子降生。 夜阑人静时,与太师推心置腹,留下口谕:若是女儿,便给薛宛宛寻一处安稳地,好让母女过平淡日子。若是儿子,就是大穆朝真正的天子,无论如何要登上王座。 他虽然性子温顺,但到底是在宫中长大,明白此事不易,悄声嘱咐太师,自己早就留下遗诏,一式两份,其一在宫中藏档阁内封存,那里主事的是对穆家忠心耿耿的大太监,何况藏档阁里都是些陈旧诏书,平日里绝对不会有人留心。另一份则交由太师保存,必要时刻,凭两份诏书就可以名正言顺。 “其余的事……全要依靠爱卿去办。”男子笑笑,他正直壮年,可惜身子从小不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不该留的人一律不留。” 晏太师心里一惊,随即缓缓跪下。 晏家为大穆朝世代忠良,太师又与他情谊深厚,二人年纪差得并不远,小时在宫中常读书作伴。 大穆朝的太师实为加官,富贵至极却并无实权,势力弱小并不招人瞩目,恰巧可以成为皇子的保护伞。 圣上笑着点点头,情深意切:“朕一生,唯有太师可信。” “臣定会竭尽全力。” 对皇族的承诺重似千金,淡淡几个字足以改变无数人的生命轨迹。 先皇过世没多久,太师夫人与薛宛宛就面临生产,算起来两人怀孕的日子差不多,太师才想到若是男孩就偷龙转凤的计策。 他为了可以确保二人能在同时生产,特意请来赵朝语与向普安,当然之前也经过一番打探,深知二人医术高明又品质清贵,一定会效忠真正的皇族。 在催产药的作用下,两位夫人几乎是同时生产,太师曾经在心里期盼,希望薛宛宛生下的是一个女儿,然而事与愿违,皇子降生,可惜却不能昭告天下。 三人趁太师夫人疼痛昏过去时,将薛宛宛的孩子偷偷带过来,对外宣称喜得双生子。 然而钱氏多疑,四处派人打探,已经怀疑到太师府。迫在眉睫之时,他不由得想到先皇那句:“不该留的人一概不留。” 可是太师不是狠辣之人,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对薛宛宛,赵朝语以及向普安言明,希望他们能够远离京都。 其实几个人心里都清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活着就会被抓住,顺藤摸瓜皇子的命便保不住,到时不只是自己,就连家族恐怕也会死于非命。 这是条不归路,踏一步便没有回头的可能。 三个人全是自愿了断,钱太后彻底失去深挖线索的可能性,所以才开始尝试埋人在太师府这种耗时费力的方法。 晏太师说得极慢,回忆一幕幕就在昨日,在讲述到赵朝语时特意停下,挑眼观察华奕轩神色。 男子的脸上淡淡地,看似一个字都没进去,可是他的眸子里有哀伤翻滚,又仿若是愤怒之火燃烧,忽明忽暗。 华奕轩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唯独没有猜到自己的兄长,居然是自愿赴死。为了谁……他嘴角冷冷地抽动,脸色越发阴沉如夜,为了所谓的皇族,还有这满目疮痍的天下。 赵朝语终归还是和自己不同,他绝对不会做此种傻事。 华奕轩神色飘忽不定,晏太师停下话,留出时间好让对方平复心情。 烛火攒动,安静至极,跳动的火焰似乎下一刻就能把房屋点燃。 “太师——”男子冷不防开口,极力压制住情绪,“恐怕还没说完吧?”缓缓抬起眼皮,撇了下那扇漆金朱兰屏风。 华奕轩心细如发,刚进门就感觉到后面藏着人。 晏太师点点头,对男子的机警很是赞赏,拍拍手,稍微提高声音道:“出来吧,大家都是同条船上之人。” 华奕轩挑挑眉毛,对这句话颇为不喜欢。 曲屏后走出一男一女,女子年纪大些,男子正值青春年少,华奕轩当然认得,是柳林枫母子。 今日在慈溪宫里遇见的果然是柳妈,妇人瞧自己那一眼,是故意想让他来太师府。 二人向华奕轩施礼,柳妈犹豫地看向晏太师,对方笑笑,意思是不必多心,可以如实相告。 柳妈当初确实是以钱太后探子的身份进入太师府,只是很快就被太师发现。 他却并不急于拆穿她,而是极有耐心地把柳林枫当做亲生儿子般培养,还直接将柳妈送到晏瑜兰身边。 很久后才找机会告诉柳妈,妇人的夫君是如何被害死。与钱太后所说的恰恰相反,正是由于男子发现皇子的秘密,却不愿意被太后的势力所利用,佯装对机速房有异心,才直接被灭口。 柳妈一时迷惑,不知该相信哪一边,直到太师把所有前尘往事和盘托出,方才恍然大悟。 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虽为密探,却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绝不会做欺君罔上之事。 皇族的血脉,他定会用生命来维护。 华奕轩听到这里,已经忍无可忍,他只是看到死了这么多人,就为了所谓的皇族,那把龙椅……真真是一群疯子,他在心里发恨,疯狂至极。 男子腾地站起来,怒不可遏,青瓷杯砰地碰上桌面,里面的茶水翻腾摇曳。 “晚辈不知……”每个字都带着怒火,烧嘴般得疼,“不知太师有何用意,在下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 “公子,”晏太师知道他情绪激动,故意慢慢地:“此事确实复杂,也不是要你立刻……” 华奕轩猛地转过头,走进几步,整个人暗暗地压过来,轻蔑至极:“真是下得一手好棋,无数人白白送命,太师倒是毫发无损!” 他的眸子里有寒光闪过,晏太师仿佛被震慑到,哆嗦地张张口。 “华公子……”一旁的柳妈焦急地轻声喊道:“你误会了,太师他……” “如何?”冷冰冰地问。 “太师……也献出了自己的挚亲。” 华奕轩的手不由得抖了抖。 第104章 大战在即(五)真龙天子。 漆黑之夜, 乌云压顶。 太师府,小书房中。 华奕轩正在与晏太师对峙中,柳妈腾地冲回来, 挡在中间急切道:“华公子, 不要误会太师——” “如何?”他依旧怒不可遏。 “太师……也牺牲了自己的挚亲。”话音未落,晏太师哽咽一声, 哆嗦道:“这都是……罪过。” 华奕轩的手不由地抖了抖, 看见晏太师身体经过一阵剧烈颤动后,歪倒在椅子上,瞬间不再是那位精神矍铄的国之重臣。 男子的心又被揪紧,莫非——还有枉死之人。 柳妈赶紧扶住太师,端上茶让对方抿几口,这才算缓过神。 “华公子——”刚才始终沉默的柳林枫开口道:“在下明白公子心情,不过你我都是局中人,身不由己罢了。” 华奕轩越发觉得这些人都是疯子, 不敢相信地摇摇头, 垂眸不语。 晏太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见男子的情绪比先前平稳些,给了柳妈一个眼神,示意对方可以继续讲。 妇人点点头, 再次小声开口:“公子,实不相瞒, 我本是钱太后放入太师府之人。你也知道太后疑心颇重,如果不让她查出谁是真正的皇子, 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害怕地瞧了太师一眼。 “所以你就真的下毒?”华奕轩哼了声,想到晏瑜兰的病情,冷冷地接话。 柳妈眼里顷刻间涌出泪水, 咬着嘴唇嗫喏:“奴婢……是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这难道不是谋害皇子?”华奕轩狠狠地反问,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还是太年轻,尽管心思颇深,到底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宫廷政变,不明白残酷的权力斗争之后,是多么得血雨腥风。 柳妈张张嘴,眼泪簌簌而下,望了太师一眼道:“公子,奴婢并没有毒害过真正的皇子,奴婢……下毒的是太师之子。” 华奕轩脑袋嗡地一声要炸开。 屋内极静,风声也传不进来,烛火好像在燃烧,又似乎已经灭掉。 华奕轩缓了好久,才扭头瞧向太师,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承诺,能够让一个父亲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摇摇头,不置可否地冷笑,退后几步险些跌倒,深深觉得这是一群发狂之人。 “华公子……”柳林枫伸手去扶,被男子一把推开。 华奕轩尽力稳住心神,即使心里仍旧翻江倒海,还是平静地:“在下……要告辞了。”他要离开这间屋子,或许只是迫不及待地想逃离,真相如此令人窒息,一刻也待不下去。 柳林枫一个健步挡住门口,晏太师摆摆手,示意放华奕轩走。 他对华奕轩很有把握,也许男子并不会像赵朝语那样为皇族豁出命去,但也绝对不会坏事。 晏太师在心中也纠结良久,到底要不要告诉华奕轩实情,直到那日看到男子所佩戴的纹凤指环,才让他下定决心。 龙凤指环是由宫中稀缺的五彩石锻造而成,凤环由先皇赠送给薛宛宛作为定情之物,龙环则交给太师保存,要戴在将来皇子的手上。 薛宛宛却将此环留给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一直待在飘桐村的封蕊奴。傻丫与蕊奴都在村子里生活过,所以林思淼才有时不时浮现的记忆。 而龙环按理来说,应该将错就错戴在晏瑜兰的手上,可是考虑到钱氏多疑,明目张胆宣扬出来的自然都不可信,这也是太师与钱氏的心理战,他便冒险让真正的皇子晏瑜然戴在手上。 加上柳妈所谓的告密,钱氏果然上钩,真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以为太师不知自己下毒,还反过来拉拢瑜然,每一步正合太师心意。 晏太师之所以会下定决心告诉华奕轩,当然还有另一番考虑。毕竟对方已经接近谜底,还不如坦诚相对,退一万步来说,也可以借用翰林医官院的势力与名望。 “公子……”在华奕轩打开门的瞬间,轻轻喊了声:“你与你的兄长,其实很像——” 华奕轩内心的怒火都要烧到太阳穴,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去。 他只想回去问赵主使,这件事对方知道多少。莫非自己的生父也是局中人,和晏太师一般舍弃骨肉挚亲,赵朝语服用的毒药来自洛清衣,可凭借自己兄长的权力,绝无可能直接找到药王谷,恐怕赵主使也是关键人物。 华奕轩匆匆走出书房,几步便来到庭院中,他刚才感到一阵窒息,这会儿呼吸着新鲜空气,才仿若回到人间。 绕过几座山石,亭台水榭,顺着静语湖往前走,游廊下走出来一个人,紫金外衣,青丝散落,在昏暗的夜色里熠熠生辉。 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望着对方,那是晏瑜然。 晏二公子的位置稍高一些,华奕轩抬起头,两人瞬间对视,他适才平复的心情又开始波涛汹涌,眼前人身后有着无数条性命,想到自己的兄长,心如刀割。 他怒火攻心,却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因为晏瑜然对一切浑然不知。 如果男子清楚,恐怕也不会舍得晏瑜兰的命,华奕轩给大公子诊过脉,他看得出对方与兄长的情意,那双幽暗眸子里从不曾有过的忧虑,全都给了晏瑜兰。 可是他的恨也无处安放,再也做不到和往日一样嬉笑颜开。华奕轩垂下眸子,不知道该以如何的情绪面对晏瑜然,对方却露出淡淡笑容。 晏二公子傍晚从郊外操练回来,梳洗后就来到浣花馆,这是他多年保持的习惯,尽管瑜兰休息得早,自己也要去瞧瞧,问一下兄长的病情才放心。 此时刚从瑜兰处走出来,有点意外居然在这个时辰碰见华奕轩,而且对方的表情难看,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更是引起他的兴趣。 “华公子,好久不见。”饶有兴致地先打招呼,一改往日冷漠至极的模样,似乎还带着轻笑问:“这半夜三更,你不与新婚娘子相伴,怎么到这里来转悠?” 华奕轩真想把前尘往事和盘托出,看这位真龙天子还笑不笑得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总算还保留着最后的理智。 晏瑜然性格果敢,做事从不拖泥带水,男子最不喜欢这些背地里的门道,尽管是为了他自己,若是知道真相,恐怕也会瞬间就闹翻天。 太师心里很清楚,现在还不到时机,一定要稳住晏瑜然,否则便会功亏一篑。 华奕轩压住性子,冷冷地:“太师找在下问话,还是操心大公子的身体。” 晏瑜然点点头,愈发笑得欢心,此时两个人完全像是换了性情。他走近几步,唯有这双幽暗的眸子里仍旧寒光凌冽,揶揄道:“公子医术高明,以后还请多加照顾。” 他指的是晏瑜兰,也是在说不久与银族的那场大战。 华奕轩冷冷地嗯了声,并未行礼告辞,就径直走过去,姿态甚为嚣张,其实他是心里有无名火在燃烧。 晏瑜然倒也不生气,远远瞧见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漆黑夜色里,嘴角一勾,清清嗓子喊了声:“还躲着呢——不出来!” 话音未落,山石后腾地有身影一晃,嗖地来到近前,柳林枫不好意思地一拱手,“公子。” 晏二公子挑挑眉,“你今日不是说身体有恙,要静养。” 柳林枫一哆嗦,他刚才跟着华奕轩出来,就是怕男子碰到晏瑜然,果然怕什么来什么,不过还好那位华公子总算有分寸,他也就偷偷地躲到山石后,准备等晏瑜然走开。 可惜他身手虽好,却没法在晏瑜然眼皮底下搞小心思。此时只有乖乖就范,赔上笑脸,寻思自己和二公子生死相依这么多年,扯个慌应该还可以。 “我——”集中生智,想到今日是浣花馆大丫鬟杜鹃的生辰,女子在府里多年,地位颇高,想必这位小祖宗也知道,一脸羞涩道:“要去送点东西到前边。” “前边?”瞧对方的样子,差点被逗乐。 “就是——浣花馆,今日……” 晏瑜然挥挥手,示意别再说下去,他最不喜欢听儿女情长。 柳林枫长出一口气。 “这位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有点奇怪啊?” 晏瑜然随意靠在雕花栏杆上,自言自语,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散开,夜空星河潋滟,尽数倒映到他的紫金外衣上。男子俊郎的眉宇间英气逼人,此时忽地带上一丝笑意,暗夜里所有的光华都落在这双眸子里,真龙显现,天下无双。 连旁边柳林枫瞧见,也不由得心里一忖。 “你觉得呢?”再问一遍。 “哦——属下觉得是太无礼!”回过神赶紧答,特意露出愤怒来,“虽说翰林医官院的地位高,但也不可能强过咱们府上,刚才他居然不对公子行礼,实在是不可忍受,下次定要教——” “是吗?”晏瑜然笑了笑,如潭的双眸波光粼粼,语气似乎是突如其来得满意,“这才像个样子,总是一副娇滴滴的公子模样,如何和我上战场。” 柳林枫:“——” 第105章 大战在即(六)心上之人。 漆黑之夜, 晏瑜然挑眼看柳林枫一脸茫然,忽地笑了笑,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不久后与银族这一仗, 需要采取全新的骑兵战术,纵马驰骋大草原对于银族来说, 本就属于家常便饭, 但大穆朝的骑兵却并不熟悉此种打法。 华奕轩身为随行医官,可不能给自己添麻烦。 他其实也不是非要带着对方,但晏瑜然这个人从来说一不二,既然有了念头就不会改。 男子看华奕轩平时一副娇纵公子的举止,柔弱得手无缚鸡之力,天天春风满眼就知道说漂亮话,想起来就头疼。 刚才那瞬间的气质肃杀倒是很符合晏二公子的心意,不错……孺子可教! 大战在即, 事无巨细都要操心, 突然开始顾虑华奕轩会不会骑马,随口嘱咐柳侍卫,“抽空去问一下,看看翰林医官院的这位公子骑术如何?” 柳林枫领命, 心想不至于连骑马都不会吧,大穆朝自与银族交战后就有一条不成文规定, 贵族男子必须从小开始练习骑射。 可是——华奕轩的确从来没有碰过马,他身子不好, 华赵两家全都舍不得放这位小祖宗出门。 当柳侍卫把这个信息告诉自家公子时,他的心情也是相当得崩溃。 晏瑜然叹口气,生平第一次有点后悔要带上这个娇公子。考虑到对方的身份, 也不能随便扔到路边,任由生死不管。 “公子——”柳侍卫又犹豫地开口。 “如何?” “属下顺便也打听了一下段丰言,他也不会骑术。” “不用管。”一点儿迟疑也没有。 柳林枫呵呵两声,自家公子从来只在乎需要在乎的,其余的人一概不存在,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晏瑜然轻皱眉头,“林枫,翰林医官院少公子的骑术就交给你,我与圣上已经商定秋末出兵,还有几日你就不用去操练场了。”语气严肃,狠狠地下命令,“不需要精通,至少别给我从马背上掉下来!” “是。”虽然任务艰巨,柳林枫还是想笑。 华奕轩的那点蹩脚骑术,甚至还不如晏二公子的贴身侍女,安玲珑。 女子平日里在府上伺候,每隔一段时间就和晏瑜然去练兵场里骑马,兴许是血液里流淌着银族天生的桀骜不驯,她的马骑得特别好,身穿戎装英姿飒爽,并不亚于任何一位上将军。 秋阳潋滟,安玲珑正在溟碧苑的游廊下绣花样,小丫头骑术了得,但女红可是一塌糊涂,指尖下的针脚歪歪扭扭,她试了几次,“哎呦——”不小心扎上食指,血红点点,疼得不行,瞧见自己的绣花,仍旧是惨不忍睹。 赌气地哼了声,瞧见柳林枫乐悠悠地走出二公子的房间,忽然想起早上小厨熬的秋菊蜜枣粥,二公子不喜欢甜食,她特意叮嘱少放几颗枣,口味淡甜,刚刚好。 吹吹手指,欢心雀跃地跑到小厨,用白釉莲瓣碗盛上,端上来到晏二公子房里。 晏瑜然今日没去练兵场,午饭后就靠在罗汉榻上休息。 安玲珑将粥轻轻放下,看男子半闭双眸,犹豫着要不要先离开。 “玲珑吗?”对面人懒懒地开口。 “是奴婢,”快走几步跪在榻边,伸出手想替他敲敲腿,“公子要睡会儿吗?” “不,养养神。”翻了个身,问道:“什么味道?” 安玲珑笑笑,“秋菊蜜枣粥,公子尝尝?” 晏瑜然挑起眉毛,她立刻甜甜地:“不腻的,奴婢清楚公子口味。” 午饭是与太师夫人一起,母亲信佛,口味非常清淡,他吃得不太舒服,轻轻点下头,意思是可以拿来吃几口。 安玲珑小心翼翼地端过来,男子起身靠在软枕上,伸手接白瓷碗的瞬间,瞧见女子的左手食指尖上微微发红,“怎么啦?”猛地拽过来看,玲珑吓一跳,先用另只手握紧粥碗,粉面通红,“没……没事。” 晏瑜然挑眼瞧了她一眼,幽深的眸子似乎是在生气,女子的心跳随即漏了一拍,又嗫喏着:“真的是不小心……” “你又做针线,早说过不要碰那些东西。”晏瑜然松开手,他也看过玲珑的针线,觉得自己来绣可能都还强一点,冷冷的眸子里显出丝丝笑意,“你不适合。” 安玲珑刚才还在害羞,现在看对方一脸轻笑,不觉有点挂不住,“公子又取笑我,怎知玲珑不行呢……” 晏瑜然笑笑,开始捡起勺子尝粥,味道不甜不淡,的确是自己口味。 女子还跪着,低眸垂首撅起嘴,一直费心费力地学习针线活,还不是听丫鬟们常说要给心上人绣什么香囊,帕子——晏瑜然性格冷淡,平时也看不出对自己有任何情意,她心里没底,想让对方身上带点定情信物,可惜却没这份本事。 不久前晏瑜然的指环也莫名其妙地不见,她心里更加介意。 晏二公子随手把粥放到榻边的小圆桌上,如潭的眼睛里泛起淡淡颜色,落到玲珑高高耸起的流苏髻,看上去居然有点温柔。 她是长大了,刚从塞外带回来时不过七八岁,如今亭亭玉立,偶尔还与自己闹点小脾气。 他当然没时间照顾女儿家的心情起伏,但天下皆知安玲珑是晏瑜然的人,谁也不敢给她委屈。 “玲珑,”窗外阳光明媚,屋内光线软软地斑驳陆离,他也心情不错,又慵懒地唤了声:“玲珑,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安玲珑脸变得更红,晏瑜然今日特别温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态,充满磁性的两声“玲珑……”让她不知所措。 晏瑜然忽地伸出手,指尖挑起女子的下巴,看小丫头脸色通红中还带点不愿意,笑笑道:“你的性子还真像我,动不动就闹脾气。” “奴婢……不敢。”嘴角不由得笑起来,她喜欢这个比喻,喜欢说这句话的二公子。 “明日上午我要去练兵场,下午再带你去骑射。”晏瑜然又躺下,闭上眼睛随口说着。 “嗯。”点点头,想到不久后的大战,心里咯噔一下,大穆朝与银族之间的战争,像她这样身世复杂的人难免立场尴尬,可那位送相思豆的妇人再没来过,也许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 院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她起身将窗户关紧,拿来丝被给瑜然盖上,又用香箸挑出香炉里的沉香,重新换上新制的青麟髓,才轻轻退出屋子。 刚移步到游廊下,准备耐下性子继续绣花,却见梨儿笑吟吟地越过水榭来寻她,“玲珑……”朝这边招招手,“又有人送红豆来啦,也不知你怎么就偏喜欢她家的呢,定了那么多!” 安玲珑捏着针线的手微微颤抖。 一边的柳林枫,领命要去教华奕轩骑术,老实说他真不觉得这是个好差事。 对方身份尊贵,看上去也不是沙场里行走之人,又听说身子骨不够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是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穆潭桓要出兵银族的消息已经不是秘密,华奕轩会做为随行医官参战,赵府也是人尽皆知。 林思淼本来想去春回久行医,也因为此事搁置。她近日愁得茶饭不思,刀光剑影的战场,何况又是去塞外,古代又不像文明社会,还能有个手机报平安,这一去就是杳无音讯,她怎么能不焦急。 倒是华奕轩常来安慰她,依旧笑嘻嘻和个没事人般,“别想没用的,为夫只是医官而已,又不上阵杀敌。”语气一转,又开始好像撒娇,“娘子这回总要想我了吧?” 林思淼叹口气,看他那个样子哪里像是去战场之人,而且对方还有心症,想起来就让自己揪心,气哄哄地:“这翰林医官院里难道没人啦,偏你去?” “为夫的医术高啊?”嬉皮笑脸。 “那我的药还好呢,”突然眨一下眼睛,满眼鬼主意,悄悄地:“我也去吧。” 华奕轩搂起她坐到玫瑰椅子上,用手指卷着女子垂落的青丝,柔情缱绻,“娘子,你还怀有身孕呢?” “啊呀,都怪你,这谎话可怎么圆。”她一着急竟忘了还有这回事,主要也是华奕轩心疼思淼喝安胎药,每天大清早就偷偷给倒掉,赵夫人也不是爱打扰小两口之人,所以她才想不起来。 此次大战在即,一去最少几个月,她的肚子按理也该显怀,肯定是瞒不住。 林思淼急中生智,咬着嘴唇道:“干脆我一会儿趁人多,摔一跤算啦,就说没保住。”她想着反正电视剧里都那么演。 华奕轩哑然失笑,“这是下下策,娘子你现在摔一跤,还能不惊动赵主使,到时岂不是真相大白。” “那怎么办嘛!”叹口气,真心发愁。 女子娇滴滴的模样惹人怜惜,华奕轩的嘴唇又凑上去,伸手把她抱起来,边亲边呢喃道:“假事做真不就行啦,只不过要……抓紧时间。” 她脸一红,果然是个不正经。 两人正歪倒在床边,外面腾地响起急促敲门声。 “别理……”华奕轩拉住要去开门的思淼,心想谁如此没眼色,嘴里的吻仍旧舍不得停。 “说不定……有事呢。” “能有什么事。” “公子,”冷不防伍儿的声音飘进来,清脆响亮:“太师府的柳侍卫来啦,说要带你去——骑马!” 华奕轩突然抬起头,无语里带点尴尬,“骑……马。” 第106章 分别之时思念若星河。 华奕轩与柳林枫在练兵场学习骑术, 成果——只能说勉强能看,他是很聪慧,可是时间实在太短, 战马又烈, 华公子已经是费劲全力。 有好几次,晏瑜然带着安玲珑在不远处骑马, 瞧着在马背上东倒西歪的华奕轩, 频频皱起眉头,简直是没眼看。 安玲珑早就笑得前俯后仰。 晏瑜然这次不准备带繁琐的辎重部队,实行打到哪里,吃到哪里的战术,无论军医还是厨子,后勤人员一律要擅于骑术,绝对不能成为累赘。 秋末冬初时,草原树木凋零, 银族多会改变日常四处游牧的习惯, 转而扎营而居,最利于一举歼灭。这是男子从军以来的信念,准备以此永绝银族之患。 安玲珑当然深知二公子心思,她一直有个大胆想法, 想要穿上戎装跟着去战场,但考虑到自己毕竟是个女子, 所以迟迟不敢开口。 不过这会儿看到华奕轩蹩脚的骑术,瞬间充满自信, 她可比这位娇滴滴的公子强得不是一点半点。 “公子……”回到溟碧苑屋里,帮瑜然换好衣服,咬着嘴唇轻声道:“这次出去, 身边可想过带着伺候的人呢?” 晏瑜然柔柔眉心,还伺候——左边一个华奕轩,右边一个段丰言就够他受。二公子从心里是谁也不想带,摇头靠在榻上。 玲珑乖巧地跪下,抬起头两只眼睛忽闪闪惹人爱,撒娇地:“公子带上玲珑吧,路上也好有个照顾。”说罢期盼地望着对方。 晏瑜然半闭双眸,挑眉笑道:“你想去?” “嗯。” “战场上可是瞬息万变,真到关键时刻,我不一定护得住你。” “奴婢不怕……”激动地又靠近一点,“奴婢如今已经长大,公子不是也常夸我的骑术好吗,防身的功夫奴婢也会一点,总比那些……”想到华奕轩,噗嗤笑出来,“比有些人强多了。” 晏瑜然也想到华奕轩,无奈地叹口气。 “奴婢不只可以伺候公子,还懂银族的语言,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公子……”可怜兮兮地央求,低声呢喃:“我真的……不想离开公子。” 她的小女儿家心思,他怎会不知。 “想来就来吧。”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腾地让安玲珑吃惊不已,她没想到对方竟然会立刻答应,呆住好一会儿,狂喜袭上心头,春风满眼地:“多谢公子,奴婢真是好福气。” 晏瑜然意味深长地瞧过来,语气里也有几分柔情,“欢心什么!是答应你上战场,又不是去逛庙会。” “去哪里都不要紧……”将头大胆地靠在他随意放下的手边,粉面通红,只敢小声嗫喏:“只要和公子在一起,哪里也无所谓。” 那只手动了动,轻轻抬起,放在女子的秀发里,沉默良久。 转眼寒露已到,圣上排除众议,将大穆朝最精悍的骑兵部队交给晏瑜然,择日就要出兵。 大战在即,林思淼愈发觉得不舒服,尤其是清晨起床偶有干呕,忍不住瞒怨都是被华奕轩咒得,对方笑吟吟地拉住她的手诊脉,才知道真是有了身孕。 “啊……”被自己吓一跳。 “娘子……”男子轻轻将她搂入怀中,温柔地嘱咐:“我出门在外,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切记不可太牵挂于我,忧思伤心。” 女子突然就泪水盈盈,林思淼本来没有那么脆弱,也许是荷尔蒙的作用,她安慰着自己,委屈巴巴拽住华奕轩的衣袖,“我在家里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要多加小心,刀剑无情。” 她真恨不得跟着去,无法想象对方不在的日子。 华奕轩把嘴唇贴上她的额头,整个人都软软地:“放心,我一定好好的。” 尽管如此,林思淼还是不放心地备好各种药品,尤其是硝酸甘油与抗生素,一个是他的救命丹,另一个对于外伤抗感染有奇效,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不只如此,还特别取出免洗手部消毒液,大漠荒原,也不知饮水是否安全,又拿出专门净化饮用水的药片,总之个人卫生一定要保持干净。 大大小小好几箱,让华奕轩哑然失笑,其实林思淼真想把系统都给他,至少不用担心生病找不到药。 系统表示:—— 依依不舍的分别时刻,有人精心为枕边人准备衣物,也有人以命为诺。 京都附近的芙蓉落,满园花朵一夜凋零,转而却有几朵腊梅迎寒而开。 林诗诗在段丰言的怀里哭成泪人 ,抽泣着几乎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地:“若是公子回不来,奴就随着去。” “又胡说,”段丰言苦笑一声,疼惜地搂紧她,“不管我如何,你都要爱惜自己,圣……”顿了顿道:“他若是对你好,也值得托付。” 男子心里苦涩,知道这次定是有去无回,何必要耽误女子终身,穆潭桓是天下第一的帝王,自己如何比得过。 长睫毛下的朱砂痣在光线里隐隐灼灼,桃花眼中清波流转,他是风流,但也确实是钟意林诗诗,此时并不担心自己,反而更加顾虑对方,怕她做傻事。 “诗诗……”装作若无其事地小声说:“倘若……只是倘若我回不来——”话音未落,女子眼泪更如断线珠子,他赶紧停住,又哄了半天。 半晌复又开口:“后宫里规矩多,人情复杂,你要多用些心思,抓住……抓住圣上的心,才可以保证日后无忧。”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心疼。 林诗诗愈发难过,段丰言在性命攸关时还在关切自己,挑眼瞧他俊美模样,想到不久后的刀光剑影,血色翻涌,心上人就要去送死,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自己,她怎能不心如刀割。 林诗诗不是没有想过求圣上开恩,只要能救段丰言之命,她愿意舍弃一切,甚至可以承诺入宫后,与男子永不相见。 可自从段丰言接到要去战场的旨意,圣上便再没有来过芙蓉落,她好几次托高公公带话,也是没有回音。 穆潭桓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段丰言死。 强权之下,人如蝼蚁,她一个烟花女子毫无办法。 出兵之日,晏瑜然与柳林枫一身铠甲戎装,英姿勃/勃,城外有最骁勇善战的将士整装待发,圣上命令司天鉴选定良辰吉日,并亲自送到郊外。 御赐之酒入喉,穆潭桓拉起晏瑜然的手,情真意切地:“大穆朝的将来全要仰仗副使,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此战贵在随机应变,全由副使做主。” 这是百分百的信任与交权,晏瑜然点点头。 有成千上万的民众早早等在路边,想一睹天下精锐之师的英姿,柳林枫紧随晏瑜然走在最前边,他不经意间扭头,瞧见不远处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身材欣长,姿容俊美,若是别人定以为是个翩翩佳公子,只有他一眼便认出,是小郡主晏瑜潇。 女子朝他生气地努努嘴,用扇子轻敲腰部,柳林枫会意,温柔地一笑,那是小郡主在警告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否则没人可以和她比剑。 她在说:胜负未分,你可不要溜。 他当然不会溜,以男子的身手,明明可以不露痕迹地手下留情,可他却从未如此,不就是为了这一场又一场的比试,此生永不停歇。 晏瑜潇站在原地,瞧见柳林枫的那一笑,知道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送男子上战场,她知道他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她的宝剑,只用来与他比试,天下谁也没有这个资格。 林思淼当然也在路边等着,双眸盈盈地像个泪人儿,全然顾不得什么形象问题,华奕轩这个人平时在身边也不觉得离不开,突然要走,千里迢迢的草原荒漠,她真心舍不得。 何况肚子里还有身孕,本来想家国大义一次,到近前还是忍不住默默地落泪。 “娘子,”华公子只有拿出本事不停地哄,“你若总哭,为夫走得可不安心。” “什么走的……别说这种不吉利话!” “那……去的。” “还不是一样不吉利……”她急得直跺脚,一个现代人迷信起来居然比古人还过分,旁边的华,赵二位夫人本来也是揪心难过,一看思淼这幅模样,又有点被逗乐。 大军开拔之前,留有短暂时光与亲人告别,一群人中唯有华奕轩众星捧月,华赵两家倾巢而出,他就像个活龙般被人心疼,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晏瑜然瞧着摇摇头,真是无语得很。 这位公子简直是去郊游的架势。 慈禧宫中,舞月正在颤巍巍地给钱太后梳妆,她的手远远不如绨绣灵巧,试了几次都不好,已经快急红双眼。 太后到不介意,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凑巧枢密院的钱主使来请安,舞月趁势远离是非之地。 “太后……”钱肃先恭敬地施礼,两只聚光的眸子满是小算计,“今日晏瑜然已经离开京都,臣总觉得不妥……” 钱太后轻轻嗯了声。 他继续道:“晏瑜然此次带走的全是核心军队,只怕权利太大……” 第107章 开战(一)所向披靡。 初冬的寒风瑟瑟, 吹动钱太后身上的丝绒貂毛金比甲微微抖动,妇人不耐烦地听钱肃在旁边啰嗦不停,皱了下眉。 “主使, 若是有一日银族攻破我都城大门, 你可还会这样想啊?”她这位哥哥从来精于算计,要不是自己需要爪牙, 也懒得理睬。 “太后, ”钱肃并不死心,觉得眼前这位妹妹真是老了,竟然能如此放心晏瑜然,又压低声音道:“银族要的只是财宝而已,游牧民族一向居无定所,他们攻破都城有何意义,还不是为了席卷财富和谷米,总归待不了多久。可是如果晏家……” 钱太后挑眼望过来, 很是佩服对方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笑道:“兄长切莫担心,虽说此战是速战速决,表面上晏瑜然确实不受朝廷管制,但作战路线早就与圣上定好, 妹妹想拿到也不难。” 钱肃赶忙作揖,佩服地:“到底是太后, 那些左不过都是些毛孩子呐,只是老臣又在这里庸人自扰啦。” 钱太后垂眸不语, 这种口腹蜜剑的话,她早就免疫。 晏瑜然带走大穆朝最精锐的部队,她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这天下终归谁也不可信。 这场仗不可以输,但也绝对不能胜。 另一边的大军已经驶入广漠草原,塞外寒苦,草木已经开始凋零,原本郁郁葱葱的草原看上去青黄不接,暗淡萧条,不过落日却更显得惊心动魄,血色侵染半边天空,云层翻滚,壮阔绮丽。 晏瑜然这一路狂飙突进,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荡银族好几个营地,俘虏被绵绵不绝地送回都城,穆潭桓龙心大悦。 精锐骑兵以果敢的作战方式让银族闻风丧胆,何况还有个医术精湛的华奕轩,再加上林思淼的药品,可谓是妙手回春,对于飞速作战的将士来说,身体强健也是必不可少的取胜因素。 晏瑜然打得顺手,心情也颇为愉悦,瞧着华奕轩顺眼不少,就连段丰言看上去也不那么碍眼。 “公子,”安营休息时,柳林枫松松铠甲道:“那位段公子也挺有意思。” 晏瑜然挑挑眉毛。 “他不停给人画像,说什么巅峰时刻要留下记忆,回去好让亲人瞧,将士们还挺高兴……” 晏瑜然心想这也行,总算有点用处,段丰言一看就是欢场里吃喝玩乐之人,出乎意料的是行军如此辛苦,他却吃得消,平日里苦中作乐一下,倒也有几分潇洒。 “那位翰林医官院的呢?” “华公子呀,他正给将士们讲养生之道嘞,过会儿我也去听听。” 晏瑜然错愕地看了柳林枫一眼,“养……生?”意思是:你咋不去炼丹? 柳侍卫尴尬地笑笑。 夜幕星河,当晏瑜然和柳林枫来到帐外时,正瞧见华奕轩在教将士们练习八段锦第三式,调理脾胃须单举。 黑压压一群铠甲锃亮的勇士们,同时两手收到小腹前,手心向上,指尖相对,一起向上托至胸腹之间,然后向上,向下,左右开弓的翻手掌,到底是晏瑜然训练的兵卒,无论做任何事都有模有样,就是看上去莫名滑稽。 晏二公子目瞪口呆,看着华奕轩在人群中怡然自得地演示正规动作,寻思这种老人家的拳脚,他为何打起来那么得合适。 众人跃跃欲试,气氛被带起来,柳林枫也禁不住比划两下,晏瑜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凑巧八段锦练习到第四式,五劳七伤往后瞧,要求两臂自然下垂,身体徐徐左转,脖颈扭紧,略停两秒钟,大家齐齐刷地回头,正瞧见满脸青红的晏瑜然。 将士们一惊,习惯性就要行礼,只听华奕轩笑道:“晏主帅这厢有礼,我等正在练习八段锦,最忌讳停下伤身,还请海涵。” 他这么一嗓子,众人真开始担心,莫非有什么玄机,停下来居然会损伤身体,也就呆呆地保持不动,两秒后刷地回过头来,晏瑜然狠狠地咬咬牙。 不远处还有段丰言在那里挥毫泼墨,笔下生花,晏瑜然的脸色更加铁青。 “公子,”柳林枫讨好地笑笑:“最近战事紧张,将士们偶尔也需要轻松一下。” 晏瑜然叹口气,谁让他带上这两位祖宗,吩咐道:“不可太过。” “是。” 他回到帐里,安玲珑已经备好点心茶水,晏二公子躺到行军床上,瞧女子一身男装,英姿飒爽。 真真巾帼不让须眉,像他晏瑜然的贴身人。路途遥远,一路风尘里女子却显得更加娇媚,甚至让晏瑜然觉得之前把玲珑圈养在太师府,恐怕是委屈了她。 “玲珑,”他招招手,女子跪到近前,听男子轻声问道:“你可想家?” 安玲珑笑着摇头,有晏瑜然的地方才是她的家,斩钉截铁地:“不,公子又不在,奴婢才不会想。” 晏瑜然笑笑,又显出温柔似水来,他最近与玲珑说话总带着不经意的柔情,让女子不知所措,嗫喏道:“公子,为何这么问?” “我不是指太师府,是说你的家乡,银族。” 她的心咯噔一声,呆住良久。 男子的双眼如潭,幽深眸子里藏着光线诡谲多变,那份淡淡柔情只是浮于表面,稍纵即逝,转而取代的是寒光凛冽,她心生胆怯,身子微微抖动。 冷不防男子却摸上她的发丝,“玲珑,”嘴角荡漾起微笑,“你怕我吗?” 她点点头又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晏瑜然笑笑,示意要休息,玲珑才敢缓缓地退出去。 帐外一片漆黑,众人皆散,各自归位。由于怕惹人注目,火把也没点多少,她摸黑小心地往帐篷里走,抬眼瞧见不远处有两个人,一大一小躲着巡逻之人,小的似乎是被拖着,走到帐篷里亮起灯,她才能看得真切,那是华军医的住处。 安玲珑行事谨慎,毕竟正是两军对垒时,悄悄走几步,趴到帐篷后听,里面半天也没动静,她不觉有点着急。 忽地帐篷帘子被掀开,华奕轩勾个头笑道:“想看就进来,别偷偷摸摸得挺吓人!” 居然被逮个正着,安玲珑有点心虚。 可她实在好奇,还是扭扭捏捏地来到帐篷里,迎面看见个小男孩,至多不到十岁,浓眉大眼,一看就是外族的长相,正气鼓鼓地捂住左胳膊,衣服上渗出鲜红的血来。 安玲珑很吃惊地望了眼华奕轩,男子倒是云淡风轻,径直来到小孩子跟前,撩衣服靠在床上,“你真不想治,那就走吧,这条胳膊铁定是要不了啦!” 小男孩机警地瞅了眼华奕轩,又看看安玲珑,眉头皱得紧紧的,疼得牙齿直打颤,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安玲珑看他的模样,恐怕听不懂大穆朝的话,试探地用银族语言与孩子打招呼,男孩虽然没吭声,但眸子里一亮,看来是听懂了。 她才扭头朝着华奕轩解释,“公子你说再多也没有用,他听不明白。” “哦,我说嘛……”依旧笑嘻嘻,“哪有人不想治病,非要变残疾的道理。那麻烦安姑娘说一下,他胳膊上的伤应该是被野狼所咬,伤口不深却很容易感染,我这里有药,只问他愿不愿意。” 安玲珑的银族语言也是半斤八两,但赖好能说明白,男孩子的胳膊已经疼得冷汗直流,咬着嘴唇点点头。 华奕轩先用林思淼给的消毒液清洗伤口,再用消炎药膏仔细敷上,最后给男孩服用抗生素以及止疼药,还不放心地施针以求快速缓解疼痛,男孩子瞧着他睁大眼睛,眸子里流露出崇拜。 华奕轩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好啦,你也真能忍。” 男孩子眨眨眼,安玲珑赶紧说一下意思。 小孩子也露出个笑容,一排整齐的牙齿镶在黑黝黝肌肤上,显得极其可爱,他擦擦额头汗珠,对着安玲珑开始说话。 华奕轩完全是在听天书。 半晌玲珑笑道:“小家伙说多谢华公子,他今天偷偷跑出来狩猎,才让狼咬到,幸亏公子心善,救他一条性命,日后必定报答。” 华奕轩哦了声,心想这孩子还挺有志气。 夜深沉,男孩执意要离开,华奕轩也不强求,让安玲珑说清楚如何吃药,将药膏和抗生素都放在木盒子里让他带走。 未免平地起波澜,他们小心绕过巡逻的士兵,目送孩子远去。 男孩子很机灵,一会儿就消失在漆黑夜色里不见踪迹。 晚风吹来,安玲珑望向身边男子,轻声问道:“华公子难道不怀疑那是个奸细?” 华奕轩笑笑,“在下觉得不是。” “公子未免也太轻信于人啦?” “是吗……”华奕轩扭身准备离开,淡淡问道:“那姑娘为何怀疑他呢?” “一看就是外族的孩子,就算不能以貌取人,但在这大漠荒原安家之人,又不懂大穆朝的语言,十有八/九啊?” “这荒原上不只有银族,还有金族,青玉族,甚至有无数的零散人家,怎么能够以此来下定论呢?何况——”男子微挑眼角,清辉潋滟,“若说起外族语来,我看安姑娘说得更好呢!” 第108章 开战(二)深陷泥沼之中。 晚风瑟瑟, 冷冷地划过安玲珑脸颊,仿若动物的爪子般寒凉凛冽。 她顿了顿,勉强挤出个笑容, 小声道:“公子过奖了, 奴婢只是会说两句而已。” 华奕轩也不多言,打个寒颤, 依旧笑嘻嘻地:“太冷了, 小心别冻着。”说罢径直回到自己帐篷内。 战马嘶鸣,一路厮杀,骑兵作战贵在速战速决,晏瑜然的部队横穿整个大草原,像一阵狂暴的旋风,忽然来到,瞬间即走。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用银族历来飘忽的打法让对方措手不及。 他骁勇善战, 从来都是第一个带兵冲到战前,纵贯草原荒漠,无所不能。 突袭完一个据点,稍作休整便狂飙入另一个银族营地, 有时大军几天几夜也不能休息,终于在取得诺和城胜利之后, 晏瑜然再次吩咐可以安营扎寨,为不久后有几场硬仗做准备。 战术虽然飘忽不定, 但行军路线基本还是按照之前定好的计划,大漠荒原最容易迷失方向,稍有偏失就会走入泥沼。 安营休息时, 段丰言总算又可以拿起画笔,他此次抱着必死之心,反而少些患得患失,在战场看惯生死,以往对于林诗诗与圣上的种种痛楚,突然间烟消云散。 他每到一处便抽空画下草原大漠的美景,偶尔也加上自画像,心里还有丝丝牵挂,兴许可以让人转给女子,日后总算有份念想。 华奕轩依旧救死扶伤,愈发像个医者。 这两个人的行事风格虽然屡屡让晏瑜然皱眉头,但都还算有份硬骨气,出身娇纵,从来没有吃过半点苦头的贵公子们,一路下来也能和士兵同吃同住,有几分男儿本色。 晏二公子对于文官的印象,从此好了那么一点点。 只要——华奕轩别再有事没事打那个八段锦。 两军激战时,晏瑜然总是只身冲到最前方,虽然有柳林枫的贴心护卫,身上依旧是伤痕累累,每次都让安玲珑心疼不已。 小丫头行军时几天几夜不叫一声苦,看见自家公子的伤口,却忍不住泪水涟涟。 华奕轩上药时,她就在旁边噙着泪帮忙,只要晏瑜然稍微皱一下眉头,女子的眼泪就落下来,急着问疼不疼,华大夫下手轻点,搞得晏瑜然不敢轻易皱眉,华奕轩的手也无处安放。 “玲珑,出去吧。”晏二公子的伤口巨疼,他性格坚韧,当然不至于哭天抹泪,可是抽痛时皱一下眉的自由并不想被剥夺。 华奕轩赶紧附和,“别担心,公子的伤没事,死不了……”又开始嬉皮笑脸,“安姑娘那么多的泪都存着别浪费,等他真不行了,再哭也来得及。” 安玲珑最听不得什么“不行了……”之类的话和晏瑜然联系在一起,人虽然是温顺地往外走,抽泣得却是更凶,整个肩膀都在剧烈抖动,楚楚可怜。 晏瑜然狠狠瞪华奕轩一眼,冷冷地:“我不行了……你也得陪葬。” “哎哟,好怕呀。” 晏瑜然闭上眼不予理睬。 刀剑无情,华奕轩仔细检查完他的身体后,认真嘱咐:“公子必须要休息三日,大军才可以开拔。” “你这是给我下命令?”挑挑眉毛。 “我怎么敢,是公子的身体在央求而已。” 晏瑜然本来也有心休整,点点头。 大穆朝军队安营扎寨的这几日,银族也没有闲着。 墨黑城,几位部落的首领齐聚一堂。 银族之王,邪枝夜黑沉脸上,怒火烧在狼一样的眸子里。 他正直盛年,强壮的身体裹在皮裘衣下,由于气愤而不停地抖动,手中长鞭子落下,啪地一声,让四周之人胆战心惊。 “一个二十几岁的将军,二十几岁,带着骑兵在我们的眼皮底下,纵贯大草原几个来回,你们——”喉咙里发出怒吼声:“真是群废物!废物!” 一阵暗夜般沉默后,才有人敢试探地开口,是邪枝夜的亲弟弟蝉翼胡,“大首领,”轻轻地,生怕触怒对方,“这只骑兵战术奇特,行踪飘忽不定,有点像我银族的打法,但又整齐划一,纪律性极强,确实防不胜防。如今又是在冬季,我族赖以生存的草原贫瘠,也不能够怪——”声音压得更低,“不能怪各位首领。” “那你说怎么办!”邪枝夜反问道,依旧怒不可遏,觉得自己手下都是些无勇无谋之人,只能被对方追着打,冷笑一声:“缴械投降,向大穆朝低头?” “当然不是。”蝉翼胡凑近几步,突然狡黠地笑道:“大首领可还记得自己埋的棋子?” 邪枝夜眼睛挑过来,细长的眼睛露出凶光,“你是说——” 蝉翼胡点点头,又使个眼色示意摒除众人,单独说话。 大首领挥挥手,底下的人乐得立刻开溜,刚才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瞬间便退出去。 蝉翼胡满脸怪笑,凑近几步道:“那个女子,可以一用。” “她也来了?” “嗯,看上去就是个机灵人,而且深得晏瑜然信任。” 邪枝夜终于露出笑容,不过又很犹豫地念叨:“只是一个女子恐怕不够分量。” 蝉翼胡笑笑,“当然不能完全依靠她,咱们也可以加把力。”说着又附耳道:“大穆朝与我们银族不一样,他们的官员各怀鬼胎,我已经和掌权之人说上话,大首领还请放心。” 邪枝夜满意地瞧着蝉翼胡,当初父亲是要选定对方作为大首领,他这个弟弟曾经在大穆朝生活过一段时间,精通中原文化与语言,又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只是自己彪悍的性格让父亲顾虑,最终还是将权利交于他的手中。 蝉翼胡倒也没有二心,一直尽力辅佐,这种背后的诡计多端,最适合他来做。 短短的三天休整后,晏瑜然整兵待发,此次目标是墨黑城附近的两座营地,都属于银族的精锐部队,如果拿下,墨黑城便是囊中之物。 这是场拼命之仗,晏瑜然估算,恐怕会有半数死伤。 不过这最硬的骨头,当然是要他晏瑜然来啃。 两座营地分别为左右贤王来领兵,银族的这两位王子也是勇猛善战,不可小窥。 晏瑜然照旧晚上出发,分别派出两只善战的骑兵突袭,直倒二王的大营内。 红缨骑兵旋风般出现在营地里,对方一片慌乱,其实两位王子也已经做过部署,但无法抵挡晏瑜然骑兵的威力,很快败下阵来,乱作一团。 晏瑜然的这两只骑兵也不恋战,打几下,抓几个俘虏便走,一来二去让对方摸不着头脑。 本来两军对峙,最忌讳打草惊蛇,可是晏瑜然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要让银族二王日日惶恐,墨黑城的军队也不敢轻举妄动。 银族三处都有军队,却不敢相互支援,只怕自己后院起火,分不清晏瑜然的目标到底是哪一边。 晏二公子表示,其实我全都想要。 月黑风高之夜,草木皆兵。 晏瑜然领大军突然压近,这次并不打闪电战,而是要彻底将对方最重要的两个营地连根拔起。 银族战士已经被晏瑜然的骑兵折磨得不堪一击,他志在必得的同时,也想要尽量减少伤亡。 一路狂飙,很快便拿下二王,却在挺进墨黑城时遭到伏击,高山之上猛地出现无数银族骑兵,十几万大军从天而降,绝对不是一时可以调遣而来。 晏瑜然很快意识到中了早有预谋的埋伏,邪枝夜在黑压压大军之前得意地狂笑,他不惜牺牲二位银族的王爷,就是为了此刻。 晏瑜然并不慌张,他的作战计划飘忽不定,对方却可以精准算计到,除了有内应再无别的可能。 自古兵不厌诈,他也认栽。 不过就是硬碰硬,拼命而已。 当邪枝夜看到红缨阵前中了伏击,还泰然自若的少年将军,心里也不由得震撼,对方的身上有狼一样的血性,这才是真正的男儿。 英雄相惜,只不过各自为王。对付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当然是浴血而战。 晏瑜然的军队十分强悍,两边激战至天明才分出胜负,银族由于是早有埋伏 ,还是略有胜出,柳林枫拼死护住晏瑜然,和一小众军队退回大营。 大部分出战的将士已经战死,回来的也只剩半条命,华奕轩几乎是日夜不休地照顾,也只救回少部分。 就连柳林枫的左臂也中箭,要不是林思淼的抗生素发挥奇效,十有八/九就要成为废人。 晏瑜然伤得更重,有一刀直接紧挨心脏穿过,还好差上几厘米,如果不是华奕轩妙手回春,恐怕早就性命不保。 他迅速为对方包扎好伤口,抗生素药膏用到最大剂量,下针止血与疼痛,与哭成泪人的安玲珑守护整夜,晏瑜然总算皱皱眉头,有了知觉。 华奕轩松口气,心理寻思别的都好办,只是药物难喂,对方一会儿有知觉一会儿没有,就算林思淼出门前给了他几个奇形怪状的针管,说可以用来把药品打入口中,但还是很容易流出来。 预防感染,抗生素非常得重要,必须按时服用,想到这里,不由得叹口气。 安玲珑抬起红肿的眼睛,抽泣道:“华公子,是不是二公子他——” “他目前没事,”害怕她哭晕过去添乱,举着药勺安慰道:“就是没有意识,喂药麻烦一点。” 安玲珑咬咬嘴唇,脸红起来,眼睛也红彤彤,整个人都红扑扑的,嗫喏道:“不如……交给奴婢吧。” 华奕轩笑笑,留下药粉混合的白粥,走出帐篷外,他知道安玲珑要如何喂药,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未免女子不好意思,所以才退出来。 毕竟如果让他嘴对嘴给晏二公子吃药,就算是医者父母心,他也下不去这个狠心。 华奕轩在外面等着,最近日夜操劳让他异常疲惫,随意靠在帐篷的杆子上养神,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哭天喊地,他拉住巡逻的士兵问怎么回事。 那个小兵一脸怨恨,狠狠地:“是本来要送回都城的俘虏,宋将军为了替兄弟们报仇,要就地正法呐!” 第109章 开战(三)柳岸花明,峰回路转…… 寒风刺骨, 华奕轩紧紧身上的靛蓝披风扣,又听到一片鬼哭狼嚎,他皱皱眉, 犹豫自己要不要过去。 安玲珑一掀帘子, 从里面走出来。 女子脸颊依旧红彤彤,冬日里的风吹散两鬓头发, 显出凌冽而鲜艳的美感, 咬着嘴唇嗫喏道:“公子……”想说药喂完了,却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华奕轩笑笑,手上变戏法拿出颗蜂蜜糖,那是林思淼的糖,他总是带在身上,想她的时候含上一块,甜腻腻融化在舌尖, 让他想起吻着爱妻的感觉, 可惜现在见不到,思念成疾,放在嘴里不觉得甜反而很苦,苦也愿意, 苦也舍不得扔掉。 捏着蜂蜜糖朝安玲珑晃晃,“药苦吧, 这个甜。”贴心地放到女子手里。 她脸一红,赶紧含到嘴里, 舌尖清甜,像刚吻过花儿。 人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没有办法进行主动吞咽动作, 药品不管是用勺子还是针管打进去都无济于事,依然会原封不动地流出来。 但如果是嘴唇送进去则不一样,舌尖碰触会激起对方的被动吞咽功能,好比婴儿生下来就会无意识地吮吸乳汁般,晏瑜然的舌尖被玲珑柔软的嘴唇碰到,当药送入口中,他便轻轻地舔着,一会儿便咽了下去。 安玲珑当然知道对方是无意识,而且她急于将药喂进去,生怕晏瑜然会丢了性命,全然顾不得害羞,一下下喂完后,看他喉结滚动,方才长出口气,又觉得自己浑身发烫。 她给他盖好被子,跪下瞧着男子的睡颜,突然很想伸出手摸一下他的唇边,刚才明明还贴在自己的嘴唇上,这会儿却紧张地连碰一下都浑身发抖。正在发呆中,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的哭喊声,心里好奇才走出来。 那喊叫声越来越大,华奕轩决定去看看,安玲珑也跟在身后,她的脸还很滚烫,让冷风吹一吹也好。 锁链锃亮,男女老少一个个蓬头垢面,脚与手紧紧被锁在一起,战俘与物品一样,没有人会把他们当人看。 但晏瑜然的军队历来纪律严明,规定不可以屠杀老弱,一律交由朝廷处置。 可是这一次他们损伤惨重,鲜血染红草原,尸横遍野,仇恨早就刻在骨子里,士兵们看见银族之人恨不得生吞活剥。 华奕轩来到时,李将军正手里拿着短刀,双眼通红像烧着烈火,眼白的血管崩裂,沾满眼帘全是血河,他的亲弟弟牺牲在几天前的战场上,死不见尸。 在他强壮身体的衬托下,一群俘虏身躯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更显得任人宰割般无助,年轻的妇孺哭起来,撕心裂肺。 手里的刀子挑住眼前人的喉咙,刀尖已入,皮肤撕裂,鲜血淋漓,他不想给对方一个痛快,丧失挚亲的痛苦,不能一刀子就解决。 旁边的兵卒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浑身透出杀气腾腾,各个已经是红了眼,没人想要上前拦住,死了那么多的兄弟,连最骁勇善战的主将都生死未卜,他们觉得自己也活不了多久,命悬于刀尖之人,能多一个仇人陪葬总归是痛快。 此情此景仿若炼狱,李将军扔掉手中奄奄一息的死人,顺手拽起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刀尖压到脖颈,女子胸膛剧烈的起伏,却没有喊叫一声。 她这样强硬,更激起对方的怒火,面露凶光,手腕转动瞬间,却被冲上来的华奕轩拦住,“够了!”男子呵斥地喊一声,又迅速压低声音,“李将军,军令如山,晏副使一向不允许残杀俘虏,等他醒了不好交代。” 对面人浑身都烧灼在怒火里,唯有听到晏瑜然的名字,手略微松了松。 周围一片寂静,华奕轩能够体会到将士们的仇恨难灭,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但现在要的是冷静以对,邪枝夜不会休整太久,他们还需要保持战斗力。 男子提高声音,正色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战我大穆朝损失惨重,血海深仇,日后一定血债血偿。但首要任务是休养生息,何必浪费精力在俘虏身上。” 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不过他感觉到李将军的手已经放下,心里松口气。 正在此时,那位刀下的妇人却抬起头,突然神色激动地大喊一声,“玲珑!” 她冲了过来,由于脚下还有铁链,顺势倒在地上,身子匍匐着:“安玲珑,不,赫丹琪,我们银族最好射手的女儿……”伸出臂膀继续在地上爬行,手使劲扒拉着草地,皮肤上全是血痕,“你的图,图……”话音未落,竟一命呜呼。 众人目瞪口呆,安玲珑呆呆地站在原地,认出这位妇女就是给送相思子的贺氏,她定是服用相思子而死,临死之前还不放过自己。 李将军放下的刀又拿了起来,一个健步嗖地来到女子身前,瞬间左手就扼住她的喉咙,右手的刀已经压到脖颈,女子娇弱的身体几乎是悬空而起,胸口感到一阵窒息,张张嘴说不出半个字。 “赫丹琪!图……”他也是身经百战之人,晏瑜然一向心思缜密,这次居然会中伏击,早就想到会是细作泄露作战线路图,对方身为晏瑜然贴身之人,如果是她合情合理。 封住喉咙的手越来越紧,安玲珑的脸色紫青,已经快喘不过气。 “李将军,休要鲁莽!”华奕轩焦急地喊着,对方却是怒不可遏,对奸细的仇恨更甚于敌人,根本听不进去。 正在关键时刻,突然一把小刀飞射过来,不偏不倚正打到李将军的左手上,刀锋尖厉,划破他粗糙的皮肤,男子的手一抖,安玲珑摔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华奕轩立刻跑过去,扶起女子。 不远处站着柳林枫,他右手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鲜血,刚才是情急之下不得不出手,这会儿疼得冷汗直流。 “李将军,怎可听信一个俘虏的话,怀疑自己人……”往前走几步,十分得虚弱。 对面人愣了愣,柳林枫在军中的威信极高,他稍微收敛情绪,暂时压住自己的怒火道:“好……暂且放过她,但兄弟们死了这么多,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狠狠地盯着安玲珑,“如果真是她通风报信,相信晏主使也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就让属下寒心!都是活生生的命啊,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手足!” 后半句几乎是咆哮而出,眼泪夺眶喷涌,周围士兵的情绪又被带动起来,仇恨如热浪,就快要把整个营地淹没。 柳林枫给华奕轩使眼色,示意带着女子回到帐内,余下的他来解决。 安玲珑洁白的脖颈已经渗出血痕,她坐在草垫子上休息半天,还没有缓过神来。 华奕轩并不多问,只是嘱咐她安心,晏瑜然的军帐里很安全,说罢出去熬点安神汤。 脖子上的伤口很疼,冬日狂风呼啸而过,条条像刀割般扎心,让安玲珑想起小时候被晏瑜然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那一刻,七八岁的年纪,连恐惧都已经模糊不清,却记得他的脸,稚气未脱里英气逼人。 安玲珑默默从袖口里掏出一颗红豆,相思子有剧毒,是贺氏塞给她,本来要用来除掉晏瑜然,女子冷笑了几声,怎么可能。 她之所以会答应,完全是怕银族的人不死心,会派人陆续来谋害瑜然,不如自己应下来,缓兵之计而已,心里护住二公子的心从未变过。 可是现在——看了看手中鲜红若血的相思子,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陪着他。 不会有人相信她的无辜,将士们情绪激动,单是银族人的身份,就容不下她。 她若不死,军营里就会生出异心 ,会怀疑晏瑜然是为了女色枉顾将士性命之人,大战还未结束,前路依然困难重重,军心若乱,晏瑜然必死无疑。 因他生,为他死,玲珑的性子烈,没有半点遗憾。 在她就要把剧毒放入口中时,冷不防一块玉佩砸了过来,精确地将相思子瞬间打落,女子大惊失色下扭过头,瞧见晏瑜然扶着床头坐起,青丝散落在两肩,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停抖动着,喉咙里低沉地唤了一声,“玲珑。” 晏瑜然醒了,安玲珑喜出望外,她忘记自己刚才还要寻死,飞般地跑了过来。 “公子……你觉得怎么样?”要服毒时都没有落的泪,此时顺着白净脸颊簌簌而下。 晏瑜然垂眸不语,他刚才那么一扔,几乎使出全部力气,伤口再度裂开,揉碎骨头般疼痛,冷汗禁不住一滴滴沁上额头。 安玲珑扶着他缓缓靠在床边,男子一抬眼看到对方脖颈的伤痕,伸出手轻轻挑起女子的下巴,语气里全是愤怒,“谁弄得?” “没……奴婢不小心 。”拽拽衣领,不想让他生气,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晏瑜然此时的脸色苍白,更显得那双眸子如幽潭,难以窥见眼底,他停住半晌,力气微弱却非常坚定地开口:“玲珑,我身边的人都不可以死。” “可是我……”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的事,我都清楚。” 他的四根手指拖着女子小而莹润的下巴,拇指缓缓地来回摩挲,安玲珑的眼泪就落在他的指尖,抽泣着:“公子你要是留着我,会扰乱军心,我……” 晏瑜然忽地笑了笑,“你在府里这么久,还不了解我吗,我晏瑜然何时需要牺牲品来维护自己的军心!何况……”潋滟的双眸显出柔情来,“你做的事,不负责任就想走?” “我……我没做过。”安玲珑吓坏了,只能想到什么泄密之事。 看她一脸惊慌,晏瑜然更加笑意盈盈,他是刚从鬼门关里活过来的人,此时太需要一点儿人间烟火,声音像是在叹息,又带点戏谑:“亲完了就想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安玲珑觉得心都要跳出来,她一点儿也不想走,恨不得把自己揉碎了给他。 华奕轩其实也在帐篷里,就站在刚进来的地图架子边上,手上端着安神汤,由于里面两个人都很激动,他也不便打扰。 适才晏瑜然的那句,我身边的人都不可以死,让他心里一动,远远撇了眼男子,对方虽然身负重伤,却仍旧有震慑天下的气质,眼神如炬,贵不可言。 这大概就是真正的王,独一无二的真龙天子。 第110章 开战(四)以一命换一命。 华奕轩轻轻放下安神汤, 撩帘子走出军帐,迎面瞧见柳林枫踉跄地走来,右手捂住肩膀, 眉头紧蹙, 伤口的血又渗出一片殷红,他赶紧快步扶住男子。 “柳侍卫, 先回帐里看一下伤口。” “不用……”额头汗珠已经落下, 却还在坚持着咬牙问:“二公子不知道醒没醒?” 华奕轩真是服了他,笑道:“醒啦,还是多惦记自己吧。怎么这个人的生死对你那么重要!”语气带点轻蔑,也有几分不解。 他不是个守规矩之人,皇族正统皆不放在眼里,从心里难以理解柳林枫和太师,竟会为皇家豁出命去。 当然还有自己的兄长赵朝语,每次想到这里, 心口便一阵疼痛。从小到大都以为对方被无辜陷害, 却不曾想到是甘愿赴死。 忠烈满门吗?只在心里冷笑,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华奕轩多少对晏瑜然有些不满,当然他也知道对方是被蒙在鼓里,可是死了那么多的人, 还有自己的骨肉至亲,总归不太舒服。 他扶着柳林枫回到自己的帐篷里, 先仔细检查伤口,看血迹鲜红, 并没有别的渗出物,才放心地施针止血,重新上药。 对方服完林思淼的止疼药后, 精神明显转好,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有了点微笑,“多谢华公子,这次我与主人之命都是你捡回来的。” “现在谢得太早了!”把针放好,喝口水笑道:“柳侍卫,李将军他们的情绪怎么样?” “暂时平复下来,不过……如果知道二公子醒过来,肯定会讨个说法。”他挪挪身子,刚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来,“我很了解二公子,一定不会让安姑娘去送死。” 华奕轩用手摩挲着檀木药盒,长长地嗯一声,垂眸寻思着:“最好不要正面冲突,另外还有一件事不知我能不能问?” 柳林枫想起第一次在春回久见到华奕轩时的情景,傲慢得全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现在居然如此客气,他还有点不好意思,笑了声接话:“公子怎么还客气起来,如今咱们是同条船上的人啦。” “那好……”华奕轩坐到床边,凑近低声道:“开门见山地说,现在可谓是内忧外患,内部是李将军和士兵们想要杀掉安玲珑泄恨,外部则是邪枝夜肯定不出几日就会发兵,以求斩草除根。” 柳林枫点点头,不觉心里升起佩服之情,对方只是个长于绫罗的贵公子,没想到关键时刻能如此沉着冷静,将形势分析得一清二楚。 华奕轩继续道:“如果我们还在这里坐以待毙,无异于等死。晏二公子必须要离开!” 对面人露出诧异的表情,华奕选并没有提议大军快速返程,而只是说要晏二公子离开,不觉疑惑地问:“在下……不太明白公子的意思?” 华奕轩勾勾手,他凑近一点,轻声说了几句话。语毕,柳林枫目瞪口呆地瞧着对方,半晌嘴里嗫喏道:“华公子,你……” 华奕轩抿口茶,笑而不语。 另一边的晏瑜然伤势很重,只是坐起来少会儿,顷刻间便浑身冷汗。夜深人静时,安玲珑整夜守到他的床边,男子微微一皱眉,小丫头就端来止疼药粉,如果对方有意识就用勺子喂,要是昏迷中,她还是用嘴唇轻轻送进去。 晏瑜然半睡半醒时极其温柔,有时会用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温热,轻轻地来回摩挲,嘴里唤着玲珑,她的脸颊通红。 命是不能给,若可以早就给他。 这样又过了几日,晏瑜然的伤势逐渐好转,精神才恢复一点儿,便召柳林枫商议下一步的部署。 主力军队已经折损大半,军心不稳,晏瑜然不是愿意后退之人,但也并不莽撞,何况还顾虑到将士的伤亡。 最终同意柳林枫的提议,晚些时先撤回固若城内,那里兵粮马足,稍作休息后将实情禀明圣上,再做打算。 晏瑜然的身子还未恢复,与安玲珑坐在随军的马车里,外面的事一律交给柳林枫来安排,大军半夜开拔,趁着夜色,悄悄撤回固若城。 邪枝夜很快接到密报,这次胜利对于他而言也是代价惨重,可谓是虽胜由败,但不捉住晏瑜然无异于放虎归山,他迅速休整队伍,一路飞奔营地而来。 几万个银族士兵点着火把,如火海倾斜下草原,很快便将营地围得水泄不通,他远远看到有精锐的战士拉弓射箭,心里寻思晏瑜然一定仍在营地。 命令大军压下去,果然见对方的将士环绕一圈,拼尽全力护住个人,紫金战袍在月色下闪着寒光,威风凛凛。 定是晏瑜然,不会错。 邪枝夜大喊一声,正准备下令活捉对方首将,却发现晏瑜然的士兵乱放了几下冷箭后,突然尽数退回帐内,不见人影。 所有的火把业已熄灭,仿佛是一座空无人烟的营地。 他不由得迟疑片刻,蝉翼胡骑马走到近前,低声道:“首领,大穆朝人心思诡谲,小心有诈,说不定这大营之内就有埋伏,前几日探子来报,说晏瑜然似乎派人去找鲲鹏王的支援。” 邪枝夜听到鲲鹏王这三个字,心里一沉,随即冷笑道:“哼,这就是中原人常说的诱敌深入。” 蝉翼胡赶紧附和:“首领说的正是,此时夜色迷茫,咱们也看不清对方的实际兵马,不如等到清晨,想他们也插翅难逃。” 邪枝夜点点头,银族的骑士便在大营百米之外停下,马蹄嘶鸣,对方却如夜色般沉寂。 天将亮未亮时,突然有前方的探子来报,营地里并未发现超过百人的兵马,邪枝夜知道这是中了对方的缓兵之计,勃然大怒,脸色愈发黑压压地渗人,他摔起鞭子,大呵一声:“居然被人给耍得团团转,我倒要看看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 说罢长鞭一挥,数万银族兵卒咆哮着冲进大营内。 大部分军队早已经随晏瑜然撤往固若城,留下的二十个士兵也没有想过会战胜百万大军,他们的任务只是拖延时间,华公子说过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所以当怒气冲冲的邪枝夜拎着寒光锃亮的长刀与皮鞭闯入主帅帐内时,华奕轩刚泡好白茶两盏,路途遥远,他就带了这么一套青花水波纹茶具,这会儿拿出来还有点舍不得,笑嘻嘻地站起来一拱手,“邪枝夜首领,请啊——” “啊——”对面的邪枝夜脸都要气歪,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人死到临头,竟还有心情喝茶,晏瑜然手下居然有这种娇滴滴的贵公子,带上用来好玩的? 华奕轩瞧见天边已现日光,暖金顷刻间洒向大地,一片流光溢彩就快要染上衣襟,男子淡淡地笑笑,“美景好茶,何必辜负?” 他泰然自若,风神潇洒,倒让对面凶狠的银族战士一片沉静,“至少是个不怕死的!”邪枝夜点点头。 两人对坐,只留下蝉翼胡,其他士兵退出帐篷。 邪枝夜抿口茶,随即哈哈大笑,“真没想到我平生第一次与大穆朝之人喝茶,居然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 华奕轩也笑道:“首领可曾听过四两拨千斤?”他眉眼带笑,目光潋滟,温柔下却是杀气腾腾。 邪枝夜不免爱惜起来,晏瑜然也罢,这位贵公子也好,全都年少嫖锐,他银族却没有这样的后生,就连大穆朝新继位的帝王也是少年英姿,一个蓬勃向上的王朝,命中注定的对手。 他急于取胜,才中了对方的圈套,故意放出消息去找镇南王,也是和他打心理战,自己甘拜下风,但此人不能留,只怕养虎为患。 “公子贵姓?”语气里也显出中原人的礼貌来。 “免贵姓华。”依旧波澜不惊。 邪枝夜又喝口茶,叹道:“可惜你不是我银族人,要么可以活得久一点。” “命由天定,不可强求。” 邪枝夜哈哈大笑,好一句命由天定,不可强求。笑音未落,手中的长刀已经横在华奕轩的脖颈,“华公子,本首领亲自送你上路,不算亏待了吧。” “不亏,不亏。”斜眼看了下前方的蝉翼胡,提高声音道:“不知这位将军是谁?” 邪枝夜又被逗乐,这人真不怕死。 华奕轩并不是随口乱说,他早就瞧见蝉翼胡的左手腕有伤,虽然已经没有血迹,皮肤四周却是发红肿胀,而且因为疼痛,整个手臂连续抽搐好几次。 他是医者,一眼便知是伤口感染,没有林思淼的药或许会变成残废。 邪枝夜继续冷笑道:“华公子操心太多了。”说罢手一抬,刀就要落下。 华奕轩正想喊身后那位勇士恐怕性命不保,只有自己能解救,却听帐外阵阵喧哗,战马嘶鸣,三个人顿时都愣了一下。 有银族的将士踉踉跄跄地来报,“首领,晏瑜然……他杀回来了。” 华奕轩的脑袋嗡地一声,这位小祖宗不好好保命,此时此刻添什么乱! 第111章 大战(五)命命相连。 刀架在华奕轩的脖子上, 邪枝夜的手抖了抖,听到来人踉踉跄跄地喊着:“晏瑜然……他杀回来了!” “多少人?” “几百人……千人……”哆哆嗦嗦地说着,显然是被吓坏的模样。 “我可是上万大军!”邪枝夜咆哮道:“没烈性的东西, 吓成这样。”说罢狠狠地踢了来人一脚, 那位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呜咽一声不再说话。 他与蝉翼胡冲了出去, 华奕轩被撂在一旁。 帐外厮杀正酣, 刀剑乱舞,华公子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毕竟打仗他实在是不在行,搞不好还会给人添乱。但留下又怕对方找不到他,琢磨着晏瑜然杀回来大概是为了救自己吧。 正在进退两难时,有人冲进帐内,他下意识地往后躲,只听到一声大喊:“华公子, 华公子可在?”是柳林枫的声音, 赶紧迎出来,瞧见对方满身血污,长剑已被鲜血染红,两人来不及说话, 柳林枫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走。 帐外已是一片血与火的海洋,不停有人哀嚎倒下, 柳林枫手持利剑护住他,真真以肉身为盾左右厮杀。 华奕轩几次想劝对方放下自己, 都被毫不犹豫地拒绝,在快杀出重围瞬间,看到晏瑜然的英挺身姿搏杀在战斗中, 男子伸手矫健,手中之剑快而准地落下,一剑击中,从不虚发。 他果然是亲自杀回来,明明伤重到已经剩下半条命。 晏瑜然走到半路就发现不对头,质问柳林枫为何不见华奕轩来换药,柳侍卫实在是不善于撒谎,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如实招来。 晏二公子没有片刻犹豫,起身就带着不足百人杀了回去,事先对将士们言明,此去九死一生,家中独子的不予考虑,其余人等自愿。 他手下的骑兵有不少敢死之士,各个训练有素,骁勇善战,面对近万大军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邪枝夜率领队伍追到半路,在两座山围绕的沼泽地前停下,地形险峻,加上夜幕降临,命令暂且驻军在外。 唯一的出路也被封住,他势在必得,待到天亮便要活捉二人。 幽暗山坡下是片片沼泽地,后有追兵,前路封死,可谓是毫无生还可能。 华奕轩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草丛里,旁边是半闭双眸的晏二公子,他伤口的血开始渗出,呼吸也变得急促。 华公子掏出银针,拉过对方手臂,晏瑜然被弄醒,轻笑道:“你还真是个大夫,随时随地都带着针?” “晏二公子难道不是刀不离身。”开始下针,晏瑜然轻蹙眉头。 “公子看来伤得还不够重,”一边用手捻着银针,一边还不忘唠叨:“好不容易逃出虎口,居然还往回走?” 对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你想替我死,还没这个资格!” “谁要替你死,我不一定会死呀。”一脸天真神情,晏瑜然差点被气笑,“我发现华公子这个人还真是匪夷所思,说好听的叫做视死如归,其实是有点傻吧?” 不远处的躺着疲惫不堪的柳林枫,心里琢磨这两个人真是极品,这会儿还有心情斗嘴。 晏瑜然的皮肤滚烫,没说几句话就进入半昏迷状态,明显是由于伤口复发感染所致,华奕轩从贴身里衣拿出林思淼临行前给他的抗生素,先掰开胶囊,强行让男子服下,转身把其余的交给柳林枫。 “柳侍卫,”犹豫一下,抬眼环顾四周,月黑风高,远处传来阵阵野兽哀嚎声,伤痕累累的将士们倒在血污里,就连眼前人也是衣襟染血,忍不住叹口气问:“等天亮打起来,你可能护住晏二公子?” 柳林枫想了会儿,“如果有将士们全力掩护,也许可以冲出去。但……我家二公子只怕不会愿意。” 华奕轩笑笑,不紧不慢又掏出颗赤色小药丸,反手就喂到晏瑜然嘴里,“那可由不得他了。” “华公子,你……” “没事,不过是让他睡一会儿,到时候打起来你就把二公子绑在马上,定要将他送回固若城。还有……”突然脱掉外衣,开始朝对方低语,柳侍卫点点头。 “只是公子你……”柳林枫没想到华奕轩会为了晏瑜然再次豁出命去,毕竟男子一直对所谓的皇族嗤之以鼻,前一阵还说自己和太师与疯子无异。 一个娇纵的贵公子,连骑马都是才学会没几日,“公子……你……”又重复一遍,满脸诧异。 华奕轩笑而不语。 他也不清楚为何要这样做,如果说刚才在帐中是寻思还有一丝生还可能的话,这一次是绝无活路,两军乱战,刀剑迸血,自己只能做个无名鬼。 也许是刚才晏瑜然带着伤冲回来的气魄让他折服,或者是看到眼前的满目疮痍,年轻将士们奄奄一息的模样,都使华奕轩感到触动,他到底还是一个医者。 “我身边之人,都不可以死。”脑海里浮现出晏瑜然的这句话,心尖一动。 不管是这混乱纷飞的战争,还是宫中幽暗龌龊的勾心斗角,都迫切地需要有一个人来结束,一个真正强大的王。 “华公子,”柳林枫神色激动,“请受在下一拜。” 华奕轩扶起他,依旧淡然自若,“咱们都是生死未卜之人,何必还谢来谢去。我也只是尽量拖延对方,所谓一计不用两次,此时也是没有办法,晏公子性子烈,不见得能按计策行事,今后还要仰仗将军。” “公子放心。”赌咒发誓,承诺如山。 “嗯,”忽地笑了笑,“若是他不听话,你就说我会变成鬼魂,天天梦里相见。” 这个人就是到最后也还能开玩笑,可惜林思淼不在,世间唯一能读懂男子嬉笑颜开下那颗普世大爱之心的人,心疼他的人——不在。 “公子,太师总说,”柳林枫嗫喏着:“你与你的兄长……” “诶,我和他——可不像!”满脸拒绝。 草原上的太阳照常升起,一片金光卷起云边翻滚,“真美呀!”他望向满山遍野的暖光,想到林思淼娇美脸庞,“如果有来生,如果——”他想对她再好一点,所有未说的话,未做之事,但愿还有机会。 耳边已经传来银族的战马嘶鸣,此地瞬间就要被血污沾满,一切都尽数消亡。 当柳林枫将看上去和死人一般的晏瑜然带进固若城,鲲鹏王府上下震动,老王爷年事已高,大公子洛清羽玉世袭王位,亲自迎进府内。 安玲珑一直揪心不已,这会儿立刻冲过来,哭成泪人,柳林枫推推女子,使劲最后的力气朝洛清玉说了句,“王爷,我家公子已经战死,这位是在下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翰林医官院少公子。” 安玲珑心里一顿,仔细看柳侍卫护住的这个人,确实身穿华奕轩的琥珀黄外衣,脸上血污横流,发丝混乱,看不到实际容貌,但她与晏瑜然朝夕相处,很肯定是二公子。 不解地忘了柳林枫一眼,对方轻轻摇头。她很聪明,低头不语。 洛王爷并不熟悉晏瑜然,自然相信对方的话,一阵惋惜后先让医官来为柳林枫与晏瑜然瞧伤。 待到二人稍微安定,只留下安玲珑侍候,柳林枫才单独求见洛清玉。 星光闪烁,暗夜月明,二人商谈了一番。男子才把晏瑜然和华奕轩互换身份之事言明,这也是华公子提前交代,回朝后要借助鲲鹏王的势力,太师与鲲鹏王素来关系甚好,必须坦诚相告。 休整数月后,大军返朝。 此次损失惨重,主将战死,又是中了埋伏,太师府早已经哭成一片,悲怆之声响彻整个京都。 慈溪宫内,钱太后抿着白茶,瞧见穆潭桓阴沉着脸坐在对面的檀木玫瑰椅上,她也显出悲伤来,“唉……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我朝又损失一员大将,以后恐怕是军中无人啊。” 穆潭桓冷冷地:“太后不要悲伤,江山代有才人出。”说着又瞧了对方一眼,眸子里寒光闪过,“不过儿臣这句话也是多余,太后向来想得开。” 这话说得越界,钱太后缓缓抬起眼,迎着对方的目光,毫不示弱,“儿啊,人这一辈子就是要学会往前看。” 穆潭桓笑得愈发清冷。 赵府里也接到消息,华奕轩不日就会随大军返回。林思淼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此去时日不长,她的肚子还未显怀,但偶尔孕吐还是难受得很,这会儿听他要回家,感觉浑身轻松。 晏瑜然的过世她也知道,唏嘘了好一阵,先是帝姬柔姿,又是晏二公子,虽然算不上熟识,但也让人痛心。她仔细收好龙凤指环,想着将来真相大白后,可以留给封蕊奴,也是个亲人之间的念想。 华奕轩要回府的那日,上下打扫一新,她早早穿上对方最喜欢的嫣红绣金丝袄,别上赤金绢花海棠簪,照着镜子巧笑嫣然。 惹得芷媛笑说夫人如此美丽,只怕公子看着受不了,可别忘了还有身孕呢。 她脸一红,伸手打了小丫头一下,“我看你是疯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正欢心地闹着,突然伍儿急匆匆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林娘子,公子他——” 第112章 还朝九五之尊。 初冬阳光冷冷地, 照在林思淼崭新的嫣红金丝袄儿上,折射出暖光融融。 她瞧见伍儿满脸惊慌,心里也咯噔一下, “怎么啦, 公子不是说先去宫里吗,这会儿就回来了?” 伍儿点点头, 仍在大口喘着气, “老爷和夫人都在前厅,让林娘子也过去。”突然顿了顿,“那个……”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林思淼更是着急,抬起脚就要出门。 “林娘子……” “有话快说!”连芷媛都听不下去,撅起嘴来,“你怎么磨蹭得很。” 伍儿站直身子,认真的眸子里显出关切之情, “公子他不太好。” 芷媛立刻扶住身子微颤的思淼, “什么意思?”话音都在抖。 “林娘子也别太担心,公子人倒没什么,就是战场上受了伤,脸上……”想到华奕轩那张全天下都说俊美的容颜, 语气里充满情不自禁的惋惜,“脸上有划伤, 所以带着面具,而且也失了声音, 但老爷说很快就会好。” 林思淼当然心疼,不过只要人能活着回来,她也便知足。 芷媛温柔地安慰, “夫人想开点,还有孩子呢。” 三人来到前厅,果然看见赵夫人正泪水涟涟地和儿子说话,对方只是点头。 华奕轩与晏瑜然的身高差不多,只是晏二公子身材更加健壮,不过由于他大病初愈,此时也清瘦不少,冬日的袄子又厚,所以看不出差异来。 第113章 相认九五之尊。 冬日阳光凌冽, 虽然亮晃晃得刺眼,却没有半点儿温度。 林思淼站在门口处,瞧着晏瑜然与赵夫人一起, 丫鬟们两侧围绕一圈, 各个殷勤地端茶倒水,生怕少公子受半点委屈, 大战之后回到府里, 当然是娇宠备至。 她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男子回过头,目光交汇,对方眼神里确有柔情点点,但并不是往日感觉。 在华奕轩清辉潋滟的眸子里,温柔也是软软地,有时像个婴儿般惹人疼惜,可此人的柔情却如冰下的烈火, 截然不同。 她不由得忖了忖。 赵夫人瞧见二人似乎有点尴尬, 推推儿子道:“孩儿,还不快去安慰一下你的娘子,她怀有身孕,整日里还要操心战事, 为娘看见都心疼。” 晏瑜然听话地走过来,与思淼并肩, 缓缓伸出手,并不说话。 刚才伍儿说他受了伤, 不能开口说话,思淼犹豫一下,轻轻将手放到他的手上, 瞬间有了底。 她与华奕轩如此亲密,碰一下就知道是不是对方,根本不会认错。心里扑通直跳,不晓得华奕轩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人假扮,一种恐惧感袭来,身子不由得抖了抖。 晏瑜然感受到女子的颤栗,用手稍微用力握住她的指尖,这个细微动作又让思淼抬起眼瞧他,男子点点头。 他知道她认出自己,示意不要作声。 饭厅里已经摆上早饭,杂色煎花馒头,水晶脍,贺家酪面,五彩粥,珍珠汤,尽是珍馐美味给少公子洗尘,林思淼一口难咽,味同嚼蜡。 好不容易熬完这顿饭,两人总算可以回清羽院内休息。 芷媛收拾好床铺就退下,关上门,终于只剩二人。 林思淼早就按捺不住,开门见山地问:“华——我夫君在哪里?” 晏瑜然转过身,两人站在海棠花屏前,相隔一米的距离,思淼压低声音又问了遍:“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是否安全——晏……二公子!” 对方直接叫出自己的名字,让晏瑜然吃惊不已,他从来没想过要瞒着林思淼,也不觉得能骗得过女子,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夫妻。 本来他还觉得是两个人是故弄玄虚,为了躲避嫁入太师府而做的假夫妻,可当他看到林思淼微微隆起的腹部,还有那揪心眼神,就明白眼前人是来真的。 但很意外对方也能一眼认出自己,其实晏瑜然并不喜欢这种偷龙转凤的计策,当他在鲲鹏王府里醒来,已经是五六天后,浑身的伤口针扎般得疼痛,整个人已经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睁眼就瞧见安玲珑哭红眼睛,还有守在一侧的柳林枫。 没有见到华奕轩,他心里一沉,平日里给自己换药的都是这位少公子,如今却不在,喉咙里狠狠地吼了声,“华奕轩呢?他——” 柳林枫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二公子,期间停顿了一下,示意安玲珑出去把风,才又艰难地开了口,“华公子说这是没办法才用的计策,还请公子海涵,还说——” “什么?”已经是怒气冲冲,想着自己三番四次救他,这个人怎么会如此找死。 “说要是公子不好好活着,他变成厉鬼也要来找你。”哆哆嗦嗦地说完,瞟了一眼,觉得自家公子的表情已经快炸开。 晏瑜然强撑着靠在软枕上,浑身和散了架一样,只有这颗心还是砰砰强有力地跳着,也许是怒火,也许是惋惜,也许是不明白那样一个他看不顺眼的人,为何会为自己豁出命去。 晏二公子的目光寒凉阴冷,紧盯着柳林枫,半晌开口:“林枫,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侍卫张张嘴又合上,不知怎样开口,但也知道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刻。 “公子——”他扑通一声跪下,神色激动,又尽量压住声音,“因为——因为公子之命是天下最尊贵的,牵扯到江山社稷,我等都会如此。” 晏瑜然挑挑眉毛,“什么?” 柳林枫说得极慢,考虑到晏瑜然的伤势不轻,而且性子冷烈,在讲到飘桐村大火时,更加逐字小心,生怕对方情绪过激,冲动行事。 晏二公子默默地听完,表情阴沉冷鸷,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变化。 沉默——唯有窗外的风声呼啸而过,柳林枫心里忐忑不安,甚至不敢抬头看晏瑜然一眼。 不知过了有多久,晏瑜然抬起手挥了挥,柳林枫只有乖乖地退下,嘱咐安玲珑也不要进去打扰,只在外面守着便可。 晏瑜然禁闭双眸,半靠在床头,柳林枫的话一字一句还盘旋在耳边,他从小到大都是掌控全局之人,没有完不成之事,没有达不到的目标。 可是此时此刻——他是棋局里的王,也是被隐瞒最深之人,深陷其中,浑然不知。尤其是想到晏瑜兰,他的兄长,男子孱弱的身体挑动晏二公子的每根神经,甚至让他忘记还有浑身的伤口,滚烫发热得疼。 他才读懂那晚华奕轩的眼神,充满怨恨又无处发泄的愤怒,为了自己,所谓的皇子!死了那么多人。 柳林枫居然还说大公子是自愿的,晏瑜兰那会儿才七八岁而已,懂什么! 此时此刻,他望着林思淼,女子眼角通红,发抖的声音充满恐惧,又是一个因为自己命运被改变之人。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晏瑜然说得很慢,像柳林枫告诉他时的语气般,生平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讲话。 思淼的身子控制不住得抖动,她的头很晕,心跳剧烈的起伏,几乎快要跌倒,晏瑜然想伸手扶一扶,对方却摇摇头,只是轻轻地落座到玫瑰椅子上。 他等了会儿,走过来给女子倒杯茶,送到她的嘴边。又缓缓蹲下身子,从里衣掏出个五彩香囊,轻轻递过来。 “这是华公子交由我保管的东西,说如果半月内还没有他的消息,就将此物交给夫人,希望夫人能将两个香囊放在一起,为他做个衣冠冢,只要将此物深埋入土即可。” 林思淼知道华奕轩说的是新婚之夜,存放二人发丝的琥珀盘花香袋,她一直忍住的泪水终于簌簌而落,泪眼婆娑地看见晏二公子几乎是半跪在自己面前,心如刀割。 “夫人——” “不,请公子将香囊收好。” 晏瑜然愣了愣,他看见林思淼紧紧咬着嘴唇,下嘴唇已经毫无血色,眼里有泪却神色坚定,“公子将香囊收好,相信不出几日,就可以亲自还回我家夫君手上。” “夫人——”他轻轻唤了声,声音微颤。 林思淼眼角挂着泪,却还能挤出个让人心疼的笑容,“我相信他一定活着,因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她说完话,长出一口气,满眼泪痕。 晏瑜然停住半晌,收回手将香囊放好,望着她轻轻说了句,“夫人说得对。” 晚上,晏瑜然睡在暖阁里,他不太放心思淼,又不能真的挑开帷幔看,只有干脆坐起来,整晚就准备守着对方,如果她有什么需要,他立刻就能知道。 晏瑜然的伤其实还未痊愈,华奕轩留下的抗生素并不多,不够一个疗程,而他的伤至少需要服用三个疗程以上的药,柳林枫也给二公子说过,华大夫嘱咐过只要一回京,立刻去春回久拿药。 可是他看到林思淼情绪激动,完全将此事抛之脑后,一心只牵挂对方的心情和孩子。 夜深人静时,男子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到了后半夜已经疼到出了一身汗冷汗,就连呼吸也开始急促。 躺在床上的林思淼当然也没有闭眼,今天的一切冲击太大,腾地心口麻木,还反应不过来疼痛,只在嘴里反复念叨着华奕轩绝对不可能死,绝对不可能—— 突然听到暖阁里传来阵阵急促的呼吸声,以前华奕轩在暖阁里睡了很久,她神智迷糊,一瞬间觉得那是自己的夫君,翻身下床,小跑几步来到近前。 却看到晏瑜然靠在榻边,身子由于疼痛蜷缩在一起,她愣了愣,职业习惯附下身,哆嗦着问了句,“你怎么啦,有伤?” 男子额头全是冷汗,面具已经取下,冷冷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颊被青丝缭乱,喘息着瞧了思淼一眼,“没事……你先睡。” 多像华奕轩,总说自己没事,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让人以为他真的所有事都不放在心上。 她的心一阵揪紧,态度强硬,“让我来看看伤。” 晏瑜然一愣神,还从没有人和自己这般说过话,语气里带着命令。 “你不想死在我的屋子里吧!” 他居然温顺地坐起来,手还有点不好意思拉开衣服,思淼顿了顿,冷冷静静,“公子不用太介意,有句话叫做医不避人,如果让我来,恐怕更不好吧。” 晏二公子表示没有听过。 不过还是顺从地脱掉里衣,确切来说只是打开衣服,思淼瞧了瞧,果然伤得很重,一道道刀痕遍布整个胸膛,张牙舞爪,触目惊心,她在想华奕轩的身上是不是也有同样的伤痕,泪如雨下。 第114章 归位痊愈之伤,心上之人。 冬日的夜, 漆黑阴冷,暖阁里烧得热腾腾,却让晏二公子的伤更加疼痛。 林思淼扶他躺下, 嘱咐对方闭眼休息, 自己回到床上拉紧帷幔,挥挥手从系统里取出更加强效的消炎药膏, 还有新一代抗生素。 [宿主, 不要太悲伤哦。] 林思淼不语。 [宿主,肚子里的孩子还想留下吗?] 她的手抖了抖,带着怒火:什么意思! [华公子已经不在,你还要回到现代,生下孩子成为孤儿,岂不是很可怜。] “谁说他死了!”压低声音,嘴唇都在哆嗦:“再说这个孩子也不会成为孤儿,我身为母亲会一直陪着他。” [唉……不要意气用事哦, 如果宿主现在想回现代, 也是可以的。] 林思淼盯着悬在空中的显示屏,忽地冷笑一声,“让我回去?任务都还没完成,还是说……发现我不可能完成任务, 所以要重新培育新人?” [宿主……你真的很聪明耶。] 既然如此,何不把我直接拉回去!有什么可问的。 [这个嘛……] 林思淼又哼了声, 手不由自主地摩挲起腹部,很有把握地说:“恐怕是由于我怀有身孕, 所以你们也没有办法。” [宿主既然能猜出来,系统就直接说了哦,现在看来你的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 所以系统需要重新绑定,原则上需要将宿主带回现代,但你现在怀孕,就是两个人,没有办法做到的。] 我如今肯定回不去,你不如直接离开。 [你不回去,系统不可能重启绑定别人啊!] 那你就好好地等吧!她按掉退出键,心里还记挂着晏瑜然的伤,没时间在这里乱扯。 当初任务指示说得明明白白,需要解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处方药,春回久天天都开门,最近自己也常去,加上之前有华奕轩的黄金医者印章加成,还有洛徽等翰林医官,解锁的处方药肯定能达到标准,居然说什么不可能完成。 可见真正的任务根本不是这个,系统也认为华奕轩已死,所以立刻就要抽掉自己,难道任务与华奕轩有关——想到这里心中又阵阵绞痛,莫非华奕轩真的不在了吗?! 晏瑜然已经疼得处于半昏迷状态,林思淼安定心情,先为二公子换药,当她瞧见对方的伤痕累累,又忍不住想华奕轩到底在战场受了多少苦。 对方身上青麟髓的香味顷刻弥漫鼻尖,她却只念着傍琴台,都说青麟髓与傍琴台香味类似,一般人难以分辩,可是她竟从来没有搞混过。 命里注定的情债,就算想骗自己也不行。 敷好药,又让他吃完止疼片,收拾完已经快天亮,思淼累得趴在榻边,暖阁离自己的床边只有几步路,她都没力气走回去。 半晌,止疼药发挥药效,晏瑜然醒了过来,手肘撑着身子坐起,看到林思淼整个人俯在旁边。 他瞧着她脸色苍白,心里一紧,轻轻伸出手,隔着衣服拢起她的肩膀,“夫人快回去休息,下次无论我再疼,都不用管。” 林思淼笑笑,并不作声。她是真的身心俱疲,被对方扶回床上,不一会儿就睡去。 梦里全是夫君的影子,从第一次在小院中遇见,再到春回久里朝夕相处,后来成为夫妻假戏真做。 开始的相互试探,之后的坦诚相待。她总是理解他的言不由衷,他处处护着她的有口难言。 自己还让华奕轩在暖阁里睡了那么久,如果再来一次,也要对男子好点,如果可以——梦里海棠花落,片片纷飞,沾满眼帘,泪水湿透枕头。 晏瑜然并没有回到暖阁,不放心地坐在花屏外的玫瑰椅子上,他听到林思淼在梦里哭泣,抬了几次腿,也没敢走进去。 就这样过了几日,晏瑜然怕往外走动太频繁会暴露身份,基本上也就待在清羽院里。 外面的事一律交给柳林枫来办,男子先回到太师府,禀明实际情况,太师示意先与鲲鹏王府保持联系,又嘱咐在钱肃府上埋的人也可以动一动。 大穆朝最精锐的部队已经被晏瑜然带走,如今都在鲲鹏王府养伤,本身鲲鹏王就手握无数死侍,当然都是以家丁的身份隐藏。 如今大穆朝仅剩的兵力尽在枢密院与三衙司,不过这两个地方之前都归瑜然统领,钱肃虽然是主使,却不懂军情,总是惦记自己的乌纱帽,早就不得人心,真要有风吹草动,太师并不担心。 剩下的便是御林军,由穆潭桓亲自领兵。当然也有一支专门听命与太后,虽然各个都是高手,到底是寡不敌众。 兵全在握,余下的只需要名正言顺,他想起自己的好妹夫李尚书。 二十年来,下了一盘棋,终于到了收子之时。趁着夜深人静,太师拿出来先皇的诏书,交到李尚书手中。 “贤弟如果不信,可去藏诏阁里查证。” 李尚书的手抖了抖,他知道太师并不是不分轻重之人,晏瑜然真的是血统纯正的先皇之子。 “秉烛题桃符,登梯挂钟馗。” 转眼除夕来临,换门神,订桃符,街道两边的店铺叫卖着爆杖,苍术,小枣声不绝于耳。 各家各户开始打扫门庭,林思淼坐在廊下看芷媛嘱咐婆子们清理落叶,转眼又过去许多时日,华奕轩依然没有消息。 晏瑜然就站在身后,靠着雕花门框瞧女子单薄的背影散在冬日里,尽管已经有五个多月身孕,可由于吃得太少,完全没有显怀。 柳林枫为了避嫌,送二公子回来后再没有来过赵府,他凡事只能交给伍儿来做,不能说话,字体也不像,最后只有故意歪七扭八写几个,说自己手臂受了伤。 他适才就吩咐伍儿去蓝桥附近买点好吃好玩的,凡是新鲜有趣的都拿回来,想哄林思淼开心。 伍儿瞧着假公子愣愣,若有所思地走开,晏瑜然怀疑对方也已经识破自己身份,毕竟是贴身书童,就好比柳林枫,想到这一层又自嘲地笑笑,柳林枫跟着自己也是由于皇族的血统吧。 他身边之人,为了他能豁出命的人,哪一个不是效忠于皇族,有谁是因为晏瑜然这个人本身。 在这一层面,倒是有点羡慕华奕轩,翰林医官院的小公子,有深深惦念的娇妻,还有真心待他的书童。 华奕轩在离开之前,已经将宫里之事全部告诉林思淼,他担心万一风云变幻,女子会不知所措,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摸清厉害关系总是好的。 这几日晏瑜然也刻意提起过有关宫里的话题,林思淼并不感兴趣,她知道对方的目标,只是按部就班,不吭不响帮他瞒住身份,心思全在塞外回来的消息上。 这是一位满心全是爱人的妻子,让男子不觉有点心疼,忽地又轻蔑地摇摇头,他晏瑜然何时变得如此儿女情长起来。 终归普通人的生活,从他出身那一刻便注定不可能,何况现在还背负着国仇家恨。 不大会儿,伍儿捧着鸡翅木食盒回来,精致小甜点买了一大堆,又掏出来土木粉小泥人,五彩斑斓得好看,另还提了盏走马灯,说是京都最流行的样式,晚上点起来漂亮。 晏瑜然看着全是糕点,皱起露在面具外的眉毛,提笔写着:太甜腻,怎么吃得下? 这一问彻底让伍儿有了底,林小娘子最爱甜食,如果是自家公子,怎么会不记得。 书童心里一阵难过,不知华奕轩身在何处,脸上还要勉强笑笑,“公子,林娘子最喜欢这些嘞。” 晏瑜然便放下笔,这也提醒他以后不可关心则乱,要懂得分寸才是。 今日,宫里可有大事。 是夜,爆竹声噼里啪啦震耳欲聋,蓝桥边瓦舍齐开,腾风雪舞。 供桌上已经摆好春盘和斗柑橘。 屠苏酒飘香,角子已经在水蒸气里的白雾中翻腾。 宫中除夕设宴,各位官员齐聚一堂,临近午夜时才会打道回府,天下喜气洋洋,宫门大开,车马如龙。 钱太后祭天时自谈要露脸,但她如今年岁渐长,不太喜欢热闹场合,过会儿便推说头疼,回到慈溪宫。 夜已三更天,宫内外依旧一片欢腾,钱太后独自靠在软榻上,突然想起帝姬柔姿来,还有绨绣,往年都是这两个听话的孩子陪着自己守夜。 如今抬眼望去,除了谨小慎微的舞月,只剩缓缓燃着的灯火。 她这一生,最终还是个孤家寡人。 钱水芙笑笑,用手指揉揉太阳穴,面容仍旧很美,艳若罂粟,她有点惋惜,稍带点感叹,不过很快就过眼云烟。 皇家的事历来如此,她也不过是按照准则行事罢了。 夜越来越深,舞月扶太后到寝室休息,放下相思灰的帷幔,剪灭灯烛,只留最外面的几盏。 妇人做起梦来,似乎听到窗外风雨飘摇,还有熊熊烈火蔓延,以为是在山野中,却又觉得不真切,不由得用手抓紧绣枕,迷迷糊糊中才看清是在宫里,就在慈溪宫。 “太后——”凄厉的喊声将她惊醒。 第115章 尘埃落定万物归宗。 幽深之夜, 梦魂漂荡。 钱太后从睡梦中惊醒,腾地从床上坐起,瞧见舞月跪在相思灰的帷幔外, 整个身体颤抖不已, 她身后是一片火光冲天。 “太后——”又喊了一边,声音哆嗦。 “怎么, 走水了?”以为是宫中着火。 “不……不是!”话音未落, 只听见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阵阵刀剑崩裂声,太后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有刺客?” 她迅速起身,披上绣金凤霞红外衣,喊道:“御林军!” 宫门被砰地推开,刚才混乱的刀剑声顷刻平息,紧接着是军队整齐划一的脚步, 让钱太后心里揪紧。 就在门外, 烛火通明,她听到嘶嘶火焰燃烧声,被夜风黑压压地吹着。 钱太后的惊慌转瞬即逝,妇人穿好衣服, 冷笑几声,垂眸看了眼瑟瑟发抖的舞月, 径直走出门去。 庭院中站着铁甲雄兵,前方是晏太师与李尚书, 中间的男子身如鹤立,缠花绣紫金外衣在月色与烛火中流光溢彩,脸上的银灰面具熠熠生辉, 众人皆是手握利器,就连太师也持把利剑,唯有他两手空空。 钱太后看清男子,脱口而出:“华……”随即闭了嘴,不对——绝对不是翰林医官院的那位少公子,此人气质肃杀凌冽,截然不同。 妇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却并不慌乱,她拢拢外衣,嘴角上扬,“怎么,各位是来给本宫请安吗?” 死到临头,还能神色不改,晏二公子笑了笑。他伸手摘掉面具,指尖微松,银灰的面具便燃在烛火中,飞灰一片。 男子青丝散落,幽深眸子里是世间最深的湖水潋滟,冷冷地:“儿臣来向母后请安。” 钱太后此时眼里才露出惶恐,如果说晏瑜然没死,此时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让她震惊得话,那一声“儿臣”才让妇人三婚丢了七魄。 她当然聪明,意识到对方的意思,莫非先皇的骨血不是晏瑜兰,而是瑜然,猛地瞧见男子手上的龙纹指环在漆黑之夜中璀璨鎏金,愣住几秒,忽然哈哈大笑。原来自己机关算尽,不过也是笑话一场。 “好一个儿臣,”凄厉地笑,扭头注视着晏太师,“本宫这一生并没有钦佩过任何人,唯独太师除外,可以豁出去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与人陪葬,我等自叹不如。” 她语气轻蔑,故意挑动对方的痛处。 钱太后毕竟贵为天下之后,掌权许久,虽然现在可以说是阶下囚,众人一时迟疑,迫于往日的震慑力,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妇人又目中无人地笑起来,正想再度开口,冷不防脖子嗖地被一双手掐紧,身子狠狠地撞在门框上,呼啦啦整个屋檐似乎都在颤抖。 她觉得难以呼吸,勉强睁开眼,瞧见晏瑜然那张英俊脸庞,身子已经被掐着提起来,男子手指的骨节咯吱作响在脖颈间。 她忍不住使劲用手拽住对方的手腕,拼力挣扎。 “太后……”瑜然依旧冷如冰雪,唯有幽暗眸子里火焰翻涌,狠狠地:“适才说要谁陪葬!黄泉路上,你还想有人作伴?” 钱太后急促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有乖乖地听对方继续道:“我这个人并没有那么好性情,太后应该清楚才对。” “你……”缓了缓,终于憋出来几个字,“这是欺君罔上,我不信……你敢杀了我。” 晏瑜然笑起来,似乎被逗乐,像狼叼着一只小鸡仔,“杀了你又如何?不过碾死只蚂蚁。” “你如何……昭告天下,纵使我命案累累,你也没有证据。”脸已经憋到通红,勉强说出这句话,又开始气喘吁吁。 “太后也太操心了!身后事还是别费神得好。”手指只是轻轻收紧,钱太后瞬间晕了过去。 晏太师怕瑜然真得杀掉对方,连忙快走几步,来到近前,“儿……”立刻反应过来,此时这种称呼已经不太合适,躬下身子,“殿下,还是留她一条命,交由大理寺来办吧。” 晏瑜然点点头。 宫外有探子来报,柳统领已经占据枢密院主使钱肃之府,鲲鹏王的将士也在城内驻扎,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除夕之夜,各家各户守岁欢腾,蓝桥边依旧是醉生梦死,不晓今夕是何年。 宫中却是已大变,天下易主。 钱太后被关进阴暗潮湿的监狱,发丝蓬乱,金钗横斜,衣服也是破损不堪。方才明白金枝玉叶,锦衣玉食最为容易破碎,仿若黄粱一梦。 她只是不明白,整件事中穆潭桓到底在何处,圣上手握一支精锐的御林军,要是愿意抵抗,自己也不会那么快就束手就擒,难道对方也参与其中,可是晏瑜然如果登基,穆潭桓的皇位就要拱手相让,男子真得会甘心! 监狱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高太监提着盏牡丹花灯缓缓走进,身后是身披龙袍的穆潭桓,他俊秀的脸映照在花灯中,眉宇看上去那么像清丽绝伦的帝姬柔姿。 太后忖了忖,看男子满脸轻松,心里明白八/九。 “母后……”穆潭桓微笑着,舒心地出一口气,“孩儿这些年多亏你照顾,也从母后那里学来不少。” 太后哼了一声,“你也是个狼崽子。” “哈哈——”男子笑得豪爽又欢心,“承蒙母后夸奖,随即脸色一沉,幽幽地俯下身,“母后是不是年纪太大,容易忘事?” 她盯着他目光炯炯的眼睛,两人对视,十来年的第一次,他没有退缩,“钱水芙,你不会忘了帝姬柔姿吧!” “柔姿之死和我并没有关系,是她自己服毒。” 穆潭桓的眼光越来越冷,慢慢地开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凭借胳膊上的几个针孔,我就能怪罪到翰林医官院。不错,是帝姬先下毒,那也是由于你太丧尽天良。华奕轩出发前就已经找我坦言——” 他说着掏出赤金竹桃花印,冷笑道:“母子一场,让你死个明白。这是先皇给我的印章,专门用来调动制毒所,我只交给姐姐,她临死前转给华奕轩,就为了保他清白。” 钱太后抿抿嘴,垂下眸,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有活路,不过——哼了声:“我的儿,你恐怕也坐不稳皇位?” 穆潭桓笑道愈发开心,语气调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大穆朝只要是穆家的,我并不在乎是谁。倒是姐姐的债,总要血债血偿。” 钱太后咬紧干裂嘴唇,华服下的身子颤抖起来,“你们别想得逞,改朝换代谈何容易,不是掌握兵权就可以,还要明正严顺,你们——有什么证据!” 她有些歇斯底里,男子叹息着摇摇头,伸出手来,高太监便放下花灯,从怀里掏出两份文书,交给陛下。 穆潭桓抖抖手,一张张拎着给对方看,极其耐心地:“太后瞧仔细了,一份是先皇遗诏,足以证明晏瑜然的身份,一份是你委托枢密院钱主使给银族通风报信的书信,上面可有太后的凤印。” 她确实让钱肃与银族交易,但送信之人早就灭口,如何会在穆潭桓手中,不过此时的钱氏更在意另一份诏书。 她目不转睛盯着先皇的笔迹,一字一句,亲笔诏书,忽地泪雨滂沱,自嘲地笑道:“终归如此,如此……” 先皇在世时,对她恩宠至极,可终归还是比不上天下重要。 钱太后目光涣散,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的是情伤,笑的是自己。 她到底还是输给薛宛宛。 穆潭桓愣了愣,转身离去。 天边星辰微退,一缕光线隐隐欲探。 赵府,清羽院。 林思淼睡睡醒醒,最近因为伤情,孕吐得更为严重,本来三个月已过,应该好转才是,但她此时又觉得一阵恶心,支撑着身子扶床坐起。 芷媛端起莲花灯来瞧她,轻轻打开帷幔,轻声道:“夫人可要喝点水。” 思淼有点意外,今夜居然是丫鬟睡在暖阁,芷媛笑道:“公子今夜要在宫中守岁,临走前嘱咐我在外边伺候夫人。”说罢转身去倒水。 林思淼叹口气,她知道宫里要变天,但自己只关心华奕轩的消息,别的都被淡化。 “夫人,”丫鬟笑嘻嘻地端水过来,抿着嘴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还和我生分呢?”思淼笑笑。 “奴婢觉得啊,公子和以前很不一样。” 她心里一顿,还是淡淡地问道:“怎么……不一样呢?” 芷媛索性坐到床边,长长地嗯了声,饶有兴致地:“以前公子最喜欢说说笑笑,这次显得人沉稳许多。” “那是他现在说不出话来。” “不……”摇摇头,羞红脸很肯定地:“是整个人的气质变了,奴婢觉得啊……都挺好的。” 林思淼笑笑,真是个小丫头。 两人正在说话,门被缓缓推开,想是自家公子回到屋内,芷媛赶紧识相地退出去。 临出门前,不经意抬眼看到晏瑜然的面孔,大惊失色,“哎呀……”叫出声。 幸亏伍儿也跟过来,他已经知道整件事情经过,一把拽芷媛出去,示意女子不要出声。 今日宫中已经改朝换代,很快就会昭告天下,晏瑜然已经完全没有隐藏的必要,男子本来可以直接回到太师府,但他还是选择到清羽院瞧林思淼。 还有一个时辰,晏二公子愿意再做华奕轩一个时辰。 林思淼看他摘掉面具,就知大局已定,勉强撑起身子要施礼,一把被对方扶起来,男子笑笑,久违的温柔,“夫人可以永远免去这些繁文缛节。” “那怎么行,不合规矩。” 晏瑜然为她把锦被盖好,柔声道:“我不喜欢……太规矩的人。” 林思淼垂下眸子,又听他慢慢说着,仿佛每一个字都怕自己伤心,晏二公子此生也没有如此小心翼翼过,深海眸子满是心疼,“夫人,我会派人继续到银族查探,如果有华公子的消息一定及时带回来。” 林思淼噙着泪点点头。 “如果——”晏瑜然犹豫一下,“如果华公子真有不测,夫人也不要过于伤心,想想腹中的孩儿,只要天下有我晏瑜然在,必有夫人一席之地。” 这是出于未来君王的承诺,掷地有声。 第116章 权力皇权之巅。 天边暖光盈盈, 一点点揭开夜幕,沉睡的京都慢慢醒来。 街道上开始有小贩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刚出笼热气腾腾包子, 伴着香甜清粥, 蝴蝶般馓子,各色糕点在白雾露水中, 像披着纱衣, 鲜灵灵惹人爱。 赵府,清羽院内,晏瑜然还没有离开。 林思淼睡去,他就一直守在床边,直到芷媛小心翼翼地问早饭,二公子连忙摆手,示意轻一点,不要打扰她休息。 宫里已经派人来接, 新任的内务总管高 太监清晨就在院子里恭候, 赵主使也站在一侧,他其实早就认出不是华奕轩,只是和夫人一样不愿意揭开伤痕,适才安慰过伤心欲绝的妻子, 这会儿还要来迎驾。 皇权至上,赵家已经丢了两个儿子, 唯一的血脉就在林思淼身上。 晏瑜然自己不出来,也没人敢进去打扰。 宫里的穆潭桓也在等, 还有李尚书和太师,以及众大臣都摸不清晏瑜然的心思,大理寺更不敢擅自开审钱太后。 整个大穆朝都在寂静中等待, 只等着林思淼醒来。 她突然就成了整个皇都举足轻重之人,若是以前想着自己的药馆会如何生意兴隆,早就乐得合不拢嘴,但世事多变,如今思淼已不是来时的心境。 她只想与心爱之人,寻一处清净地,行医救人,安稳度日。 日头越来越高,冬天的太阳孤独地悬在空中,没有任何温度,唯有冷冷地发亮。 除夕过后,中原就要进入春暖花开的时节,草原上的第一株草也已被染绿。 天山脚下,萱叶城,是青玉族的聚集地。 圆尖顶的建筑,白玉铺地,宫中正在设宴迎接春天的来临,青玉族前身也为游牧民族,不过生活习俗却和中原人类似,他们择地修建城池,安居乐业。 青玉族一直有心与大穆朝交好,想让自己的商人可以络绎不绝地前往内陆做贸易,将塞外的珍稀之物换取中原物品。 若不是银族割据草原,切断交通要道,他们早就派使者觐见大穆朝的帝王。 弹拨尔,达莆奏起舞曲错落有致,乐姬旋转曼妙身姿,面纱伴着首饰的碰撞声,到处都是美酒飘香,人声笑语。 一个衣着讲究的小男孩,手里捧着刚切好的烤羊腿,欢心雀跃往外跑,突然被迎面而来的侍女拦住。 女子将手轻放在左肩,垂首施礼道:“小王子要去哪里啊?” “我去给恩人送好吃的,你们只管着自己。”他说着,两只眼睛露出生气神情。 少女咯咯笑起来,接过银盘悄声说:“你现在别去……” “为什么?” 女子又笑起来,指着盘子道:“女王陛下刚才也端着一模一样的东西往那边走呢。” 小男孩长长地哦了声,两人相视一笑。青玉族人吃烤羊腿素来豪放,此时盘中的肉片却被小心地切成片,整齐罗列,自然是要给来自中原的尊贵客人。 “你说,”两人往回走,男孩还忍不住问:“他能留下来吗?” “能吧,女王那么美,哪个男子不喜欢呢。” “就是……除非他不是个男人。”气哄哄地。 “用中原人的话来说,你可真是人小鬼大!”紧接着一串笑声,两人消失在长廊里。 不远处的房屋里,皮毛为褥的床边靠着位俊美男子,他抬起眼,一双眸子清辉璀璨,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华奕轩赶紧坐起身。 推开门的是青玉族女王,吩咐侍女留在屋外,自己端着烤羊腿来到近前。 华奕轩正想施礼,却被对方扶住,女子边把银盘放下边关切地嘱咐:“公子身子还未养好,不要乱动。” 真是漂亮又好听的中原话,有一点儿异族口音,也显得有几分可爱。 华奕轩的身子的确还有些虚弱,他顺势坐下,笑道:“多亏女王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女子轻轻笑起来,面纱外一双深深的眸子尽是春色,耳边的红宝石耳环微微颤动,“公子是我家廖贺奇的救命恩人,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华奕轩也笑笑,并不搭话。 青玉族的女王娜妤若氏,本是青玉王的皇后,几年前大王突然去世,小王子年纪尚幼,各部落首领才拥护娜妤若继位,将来还是要交权与廖贺奇。 她非常得年轻,约莫与林思淼年纪相仿,小时在大穆朝住过一段时日,所以中原话说得很好。 当日小王子廖贺奇贪玩,让将士带领去草原深处追狼,中途与侍卫走散,负伤后才遇到华奕轩。被对方所救后,又与四处寻找他的侍卫共同返回萱叶城,将事情的始末告诉母亲。 青玉族与银族在草原上互相制衡已久,虽说论兵力银族更胜一筹,但青玉族也不是等闲之辈。 双方都有探子互通军情,当女王得知自己儿子的恩人恐怕会被银族俘虏,便派最骁勇善战的将士赶到阵前,在一片混乱中救出华奕轩。 彼时华奕轩伤情很重,身上血肉模糊,萱叶城最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 还是小王子想到华奕轩给自己用的药非常特殊,又派探子重新返回晏瑜然舍弃掉的大营,翻来覆去才在横七竖八歪倒的帐篷内寻到紫檀木药箱,带回来打开,只见里面全是一个个小药盒,分别还贴有叠好的绢纸,上面写着药名与服用方法,一张张全是手写,那是林思淼的字。 青玉族也有大夫识得中原字,便按照上面的指示给药,华奕轩果然起死回生,只是身体虚弱,静养了半年。 期间男子也托人带信回去,却总是不见回音,日子久了他也心里清楚,信件是故意不送回去,但不知为何。 华奕轩没猜到原来是青玉族女王对自己心生爱慕,不想他回到中原。 钱太后与银族串通的几封信件,也是青玉族人截到,只不过当初女王不想插手此事,如今为了讨华奕轩喜欢,才拿出来,表示会助晏瑜然一臂之力。 他一直仔细调理身子,只盼着能早日回到大穆朝,瞧见药盒上林思淼的字,心如刀绞。 女王也很聪明,每次看到男子往向药盒的眼眸情丝涌动,心里明白,却不想点破。 她只想留住心爱之人,有何不可。自从第一次见到男子负伤躺在床榻,即使是浑身血污,俊美容颜也让女子倾心,何况他博学温柔,此生若是错过,便是抱憾终身。 只是对方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若是硬要离开,自己也不好强行扣押,想到这里,也是心情复杂。 此时她面纱下的脸庞羞红,爱意沾满双眸,只要待在对方身边,也是不能自持。 华奕轩抬眼瞧见,突然明白一点。 “殿下,”他轻轻开口:“最近在下有些心事不知能不能讲?” 女子娇羞地点点头。 “不瞒殿下说,我在大穆朝早已娶妻生子,相隔天涯,甚为思念。”最后几个字带着颤音,落到女王的心尖。 她皱皱眉,向前走几步,又猛地转身,忽地伸手揭开自己的面纱,像草原月色一般的美丽脸颊,双眸幽深,咬着红唇道:“公子,我与夫人……哪个更美?” 华奕轩笑了笑,神色认真,一字一顿:“殿下何出此言,我的心里只有夫人而已,从不会拿她与世间任何一位女子相提并论!” 他深深地像对方施礼,女子愣了愣,言外之意是说自己甚至没有资格与男子的夫人媲美,怒气冲上脸颊,生气道:“我若不放你,又如何?” 华奕轩抬起眼,云淡风轻,“除非女王想与一个死人厮守终生。” 他是在刀剑下死过一次的人,绝无戏言。 舞姬还在不停地跳跃,醉生梦死,女子缓缓戴上面纱。 赵府,清羽院内,林思淼终于醒来,她这一觉睡得很沉,自有孕以来难得感觉神清气爽。 才拉开帷幔,芷媛就来侍候,梳洗一番走出花屏,才看到晏瑜然还坐在玫瑰椅上。 丫鬟偷偷指向窗外,林思淼立刻明白。 她又想下跪,自然再次被瑜然扶起。 “都说有身孕之人爱忘事,昨晚才说过的,夫人就不记得了?”轻松的语气在玩笑,这在晏二公子来说也是千载难逢。 他幽深眸子里泛起春水潋滟,与肃杀的气质行成鲜明对比,连旁边的芷媛都心里一动。 林思淼不好意思地推开男子的手,以前装作夫妻,难免有点接触,现在则是完全没有必要如此亲密。 晏瑜然垂眸笑笑,并不介意,想起第一次见林思淼的模样。那时的女子,举止虽然战战兢兢,但眼底更多的却是新鲜与无忧无虑,有点儿怕自己,却不是如今的冷淡,与此时此刻截然不同。 晏二公子未免又有一丝心疼,他挥挥手,示意芷媛去弄吃的,自己则倒杯热茶,小心翼翼地端到女子嘴边,把思淼吓一跳,赶紧接过来。 外面的人还在不明所以地等着,晏瑜然却慢悠悠地:“夫人,有件东西还给你?” 他突然靠近,轻轻拉过思淼未碰瓷杯的那只手,拇指与食指划过对方的食指,温柔地触碰着,将龙凤指环又套在她的手上。 “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收回来。” 第117章 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午后的阳光乍泄, 温柔流淌在整个庭院,梅花点点绽放,有花影落到对面男子的冷俊脸庞, 幽深眸子里暗波潋滟。 林思淼看着手上的指环, 愣了愣,她伸手想要摘掉, 又被对方轻轻碰下指尖, 示意不要动。 “殿下,”半晌,咬着嘴唇试探地问:“可知道封蕊奴是谁吗?” 晏瑜然摇摇头,他记得太师说过自己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但已经葬身于飘桐村那场大火中。 林思淼站起身,当初华奕轩将龙环还给晏瑜然,凤环依然在女子这里,她小心从黄花梨螺钿首饰盒里取出, 拿到对方面前。 “殿下请看, ”将凤环与自己指尖的龙环放到一起,缓缓道:“这是对龙凤环,凤环的主人就是封蕊奴,她是殿下的亲人。” 晏瑜然抬眼瞧思淼, 笑笑:“怎么在夫人这里?” 林思淼便把蕊奴之事从头到尾复述一遍,脸上也露出久违笑意:“她如今就在江南, 殿下可以接回来。” 也许是替晏瑜然与蕊奴亲人相认感到喜悦,她红了眼尾, 情绪激动下忽然觉得头晕,怀孕后期血液和营养主要供给胎儿,孕妇很容易如此, 身子轻微摇晃,扶了扶桌边。 晏瑜然赶紧把茶端起来,嘱咐芷媛去弄食物,心疼地:“我会把姐姐接回京都,夫人好好休息,切莫操心这些。” 他也听过封蕊奴的案子,没想到是华奕轩与林思淼从中周旋,才护住唯一亲人的命。 晏瑜然从小长在太师府,这几日才知道自己身世,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姐姐还有母亲薛宛宛都毫无记忆,此时瞧着思淼怀孕辛苦,想到生下自己的母亲,微皱眉头道:“我原不知道怀孕如此难过。” 林思淼看他满脸认真,仿佛怀孕这事比在千军万马中搏杀还要艰难,忍不住乐了一下,“殿下,生儿育女乃人之常情啊!而且对于母亲来说,只要孩子健康平安,自己吃点苦真算不得什么。” 晏瑜然的眼神暗了下来,“是吗,丢了命也可以?” 她心思极细,知道对方在想念生母,那位从来没有见过面,最陌生的挚亲。 “殿下……”温柔地小声说:“天下母亲的心都一样,不管荣华富贵还是权力滔天都不重要,只盼着自己孩儿安康。” 晏瑜然缓缓抬起眼,注视着女子软软的双眸,柔情似水。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低声细语:“夫人怀孕辛苦,以后我不便往这里跑,有什么需要还请让伍儿知会一声。还有……”接过凤环道:“这枚指环我先收着,将来交给姐姐,龙环留给夫人,你们关系要好,刚好配成一对。” 他想让女子戴着他的指环,仅此而已。 庭院里的人还在侯着,高太监挑起眼睛瞅赵主使,对方垂眸低首,并不搭理。 芷媛从小厨拿来热饭,晏二公子瞧思淼都吃完,才放心地抬脚出门,先拜见赵主使,谢过华奕轩的救命之恩。 赵主使立刻扑通下跪,自然承受不起。 他笑笑,径直坐上马车朝宫里去。 勤政殿内,穆潭桓早就翘首以盼,男子已经脱下龙袍,浑身轻松。 今早芙蓉落传来消息,林诗诗准备遁入空门,带发修行。他心里一沉,没想到女子如此决绝,恐怕还是为了生死未卜的段丰言。如果自己一直龙袍加身,就永远和对方有着天壤之别,虽然大权在握,到底买不来逍遥自在。 如果晏瑜然登基,他就可以摆脱宫廷,兴许还可以去看看林诗诗,不知对方是否愿意。 正在心里揣测时,晏瑜然走了进来。 穆潭桓已经当对方是新一代君王,立刻起身迎接,准备施礼时却被晏二公子抢了先,只见他突然跪下,喊了声:“陛下。” 穆潭桓一时没了主意,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停顿下道:“兄长,这是为何啊?” 若按照宗族排序,瑜然算是他的哥哥。 晏二公子抬起头,难为他下跪也是一副睥睨天下的架势,“陛下,一日为臣,终身为臣。” “兄长,切莫说这种话,折煞小弟。”赶紧扶他起来,两人亲昵地落座。 晏瑜然满脸笑意,看上去心情极好,玩笑道:“臣生性狂放不羁,恐怕不能被拴在一把椅子上,这份罪还是劳烦陛下接着受吧。” “兄长……”他想劝几句,又被对方斩钉截铁地打断,这一次晏瑜然的神色略微认真些,“我是武将出身,并不擅长于宫帷之事,陛下自从亲政后励精图治,整治朝纲,实在是明君再世,又为何要让出江山?” “可是这天下本就是兄长的。” 晏二公子爽朗地笑起来,“天下……百姓皆安即可,何必在乎谁为君主?” 穆潭桓不由得愣了愣。 “只有一件事……”二公子开口道:“钱太后的判决还请由臣来办。” 没过多久,京都里的人都知道原来钱太后里通外族,陷害忠良,要将大穆朝江山拱手让人。 大理寺判决实行火刑,这也是本朝开天辟地头一回,晏瑜然要的是血债血偿。 转眼已经开春,满山遍野的鲜花竞相怒放,再过一个月,林思淼就要临盆。 这一日午后,她与赵夫人在廊下看千月绣花,暖光融融,万物复苏,唯有思淼眸子里仍有一抹伤心色,夫人也瞧着心疼。 “孩子,”她轻轻地唤,其实自己也还没缓过来,偷偷抹几下眼泪道:“要保重自个儿,那边的人也希望咱们好不是吗?” 林思淼点点头。 赵夫人叹口气,思淼让她想起自己,当初得知那人的死讯,虽不知真假,也是茶饭不思,伤心欲绝,就是眼前人的模样,想到这里,劝人之人反而更伤心起来。 千月赶紧扶思淼回到屋里,省的两人在一起只知道落泪。 刚进清羽院,芷媛就迎出来,说有位洛医官奉老爷的命来送安胎药。 思淼吃得不好,为了孩子再苦的药如今都能当水喝。她有阵子没见洛徽,心里还惦记男子是不是傻丫的亲哥哥。 洛徽先把药端出来,嘱咐芷媛去热热,等丫鬟出去了,才抬起眼看思淼清瘦脸颊,不自觉叹口气,“今天赵主使离不开身,所以叫我来,刚好又加了味新药。” 林思淼说多谢,心里当然知道对方是找机会来瞧自己。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都有点别扭,有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是洛徽先打破沉默,神色凝重道:“思淼……可愿意跟我回故乡?” 这话问得唐突,林思淼轻轻“啊!”了声。 “我已经跟陛下辞官,如果你愿意……” 林思淼一脸莫名其妙,尴尬地笑了下,“洛医官,就算我……是你的妹妹,但我此时怀有身孕,也有夫君,怎可说走就走。” 洛徽冷笑了一声,手里端起青瓷茶杯,“你的夫君恐怕早就不在了!” 林思淼的火腾地一下就冲到太阳穴,就算是亲哥哥也不能这样说话,她涨红着脸,怒气冲冲:“没什么事,我要休息了!”这是在下逐客令。 “思淼,”洛徽又恢复往日的谦和温柔,“明人不说暗话,即便华奕轩没有死在战场,他回来也是活不长的。你不如……” 林思淼已经站起身,被过脸去,傻丫的身世她虽然好奇,但心里疼得厉害,想起华奕轩不愿意自己单独见洛徽的样子,觉得对不起他,随即冷冷道:“请回吧!” 芷媛恰巧端进来安胎药,洛徽作揖告辞。 刚出清羽院,又碰到晏瑜然,晏二公子虽然嘴上说不便前来,跑得可是真勤快,不只自己来探望,还派柳林枫打听,一天好几次,只怕思淼有什么事。 这会儿瞧见洛徽,他皱皱眉毛,嫌弃地:“洛医官这么晚还来,也不知道避嫌?” 日头高照,青天白日,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身后的柳侍卫差点没笑出来。 洛徽清楚对方的脾气,温顺地回答:“主使说得对,下次一定注意。” “还有下次,没必要了吧!”转向柳林枫命令道:“最近闲得很,派个人跟到翰林里去,不必麻烦洛医官。”说罢径直就走进院里,洛徽也不生气,他很快就要回到药王谷,没必要与任何人置气。 三月三,踏春时。 思淼行动不便,只能在院子里看芷媛一众丫头编花篮,斗百草玩儿,夕阳西下,她回到榻边昏昏欲睡。 迷糊中感觉一双手温柔地摩挲起自己的脸颊,太熟悉的触感,以为是在梦中,她害怕醒来,闭着眼抓住那人衣袖,泪水簌簌而落,不一会儿就泣不成声。 对方轻轻拥她入怀,傍琴台的香味若有似无就在鼻尖,比以往淡了许多,这是香入肌肤的味道,思淼猛地睁开眼。 他就落在她眼里,还是眉眼带笑,青丝散落,一双眸子里清辉潋滟,再没有更好看的人。 林思淼哭得更凶,使劲扎到对方怀里,嘴里呢喃着:“你终于……变成鬼回来了!” 华奕轩刚才心疼得很,这会儿又被逗乐,一只手紧紧环绕妻子,另一只手四指拖起她的脸颊,拇指温柔地试去眼角泪痕,“谁说我是鬼?” 那指尖的温度还留在肌肤上,耳边砰砰的心跳声,林思淼不敢相信。 她不知道他离开青玉族女王,拖着半条命横跨草原,中途又显些被银族抓走,才千山万水回到她身边。 只要他回来了,一切就都美好得恰到好处。 华奕轩把思淼楼在胸口,嘴唇贴着她的额头,“我还要看着孩儿降生呢。” 飞花逐流水,一个月后漂亮的小郡主诞生,还没出生就被封了领地,满月酒宴直接开到宫中,当然少不了晏二公子的推波助澜。 华奕轩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只是刀口太深,疤痕难除,林思淼天天换着法子给他涂除疤膏,每次都心疼得眼尾通红。 华奕轩总是笑笑,凑过来亲她一下,“娘子,留点疤痕挺好的,显得我男子气些,你看晏二公子……” 林思淼不搭理他,真是个小心眼,还介意自己收着晏瑜然的指环。 [宿主,恭喜你,可以重新开始任务了。] 系统又在脑海里出现—— 我的任务早完成了。 [宿主,你今夜点开系统最上面蓝色图标哦,完成这个,宿主的任务就圆满了。] 果然,现在终于开始交底。 适夜,林思秒趁华奕轩与孩子都熟睡,打开系统,按指示点开图标,腾地大吃一惊。 第118章 天长地久月月流光相皎洁。 朗月如明镜, 林思淼吃惊地盯着屏幕,一排排整齐的字体逐渐显现。 [恭喜宿主完成初级任务,解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处方药品, 系统已经自动收集到大穆朝人的健康信息, 与现代人的身体状况基本相似,最后的任务就是将一款全新型的免疫药品推荐给大穆朝的民众, 服用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宿主就可以回到现代。] 原来如此,林思淼冷笑道:“不可能,我不会做。” [宿主,怎么不问一下是什么药呢?] 不感兴趣。 [新型提高免疫力药品啊,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你觉得我傻吗? [宿主很聪明啊!星星眼——] 如果真是这么好的药品,我为何从没听说过? [新研制的啊!] 完成临床实验了?顿了顿又笑道,你也不用回答我, 因为肯定没做过。难为你大费周章做这些, 无非是对药品的安全性没有把握,想用大穆朝人的命来做实验。 [宿主……]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你也不必告知,反正我不会做。 [宿主是现代人, 对与你来说大穆朝的人都不存在啊。] 林思淼咬紧嘴唇,看着熟睡中的华奕轩与婴儿, 笑道:“大穆朝的人也是活生生的命,我的夫君, 孩儿,哪个不是?” [宿主如果不完成任务,春回久恐怕要关门。] 她顿了顿, 没关系。 [你也回不成现代!] 她心里一揪,没关系。 [那……华奕轩的命也没关系吗?] 林思淼猛地愣住,紧紧盯着显示屏幕,你说什么! [宿主如果拒绝任务,系统就会自动离开,华奕轩的心症并没有好,负伤后更是元气大伤,他的救命丹根本不够用,你要去哪里找。] 林思淼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恨恨地,你威胁我? [系统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再问一遍宿主,华奕轩的命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呀!突然有清朗的男子音传来,思淼一惊,立刻回过头,睁大眼睛看着华奕轩笑嘻嘻走到身边,“娘子……眼睛好大呀?”还有心情开玩笑,一点儿也不惊奇或是紧张。 “我……那个……”林思淼慌得不行。 华奕轩伸手搂着她,面向系统,仔细瞧了瞧,“这东西还挺有趣,能听懂我说话吗?” [我不……是东西,哦,不……我是最可爱的系统。] 不管你是什么,我们夫妻两个马上要休息了,你要在旁边守夜吗? [这个……好吧,宿主你不要后悔哦。] 不会的,男子答道。 这一夜,林思淼紧紧把自己蜷在心爱之人怀里,又湿了眼眶。 “娘子越来越爱哭了,”华奕轩抹去她的泪,心疼不已,“都是为夫不好,嫁给我可觉得委屈?” 她用手推推对方,嗫喏着:“又胡说,你知道我操心什么?” 他楼得更紧,“人命自有天定,我会好好保养自己。” “那……”声音愈发低到听不见,把脸埋到对方怀里,“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事呢?” “以前怀疑过,但刚才算是确定了,说起来你的那个……什么系统还真有趣。”他语气轻松,让慌乱无主的思淼安心。 华奕轩看她噘着嘴,眼睛滴溜溜直转,红嘟嘟的嘴唇快要贴上自己的胸口,索性楼得更紧,附耳道:“娘子无论来自哪里,最后还是要在我怀里,那以前的事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羞红脸,从来没有人能如此轻易地抚平自己的不安,落在她的心尖,忍不住轻轻抬头亲上他的锁骨,华奕轩正想吻过去,思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坐起来,“哎呀,有一个人也许有办法?” “啊!?娘子……”他又不乐意,“这会儿说什么呢?” “我说有人能拿到救命丹。”兴致勃勃地快蹦起来:“明日咱们就去趟药王谷。” “明日再说明日事,今天晚上还是要好好过。”伸出手将她搂了过来。 林思淼想到的人是洛徽,也可以说是洛清衣,她早就怀疑药王谷里有一个单独存在的系统。 事不宜迟,第二天两人就动身。 几日后来到洛家村,打听附近可有一座药王谷,村里人看这二位容貌俊美,锦衣华服,都小心翼翼地回话。 药王谷就在离洛家村不远的两座高山之间,山谷内奇珍药草众多,只不过本地居民大都不认识,所以并没有人进去过。 思淼还打听到一件新鲜事,原来洛家村本来叫做娄家村,几十年前由于当地居民突然上吐下泻,村里的大夫都束手无措,幸亏来了位名医,可谓是药到病除,此人姓洛,整个村庄为了感激他,才改叫洛家村。 后来这个人就在附近的山谷居住,称为药王谷。 “你看,洛清衣虽为毒医,一样也治病救人呢。”思淼换了身男装,与华奕轩往山谷里走。 两边草木叠生,景色幽谧,华奕轩一路都能认出草药来,思淼满眼倾慕,自己爱的人,自然怎么看都合心。 顺着山路转了几处弯,眼前豁然开朗,金光散落,碧水荡漾,鲜花锦簇中有几座相连的小竹屋,前面并无庭院,旁边依着层层翠绿竹林。 “这洛清衣一看就是个会享受之人,”林思淼笑道:“和你还挺像。” 华奕轩靠过来搀紧她,山路很滑,总担心摔到自己的美娇娘,半开玩笑地:“别总想着打趣你的夫君,仔细脚下路。” 两人亲昵地来到竹屋前,还未开口,就见两个童子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位眉宇俊雅的男子,一身湖绿长衫,与整个山谷交相辉映,正是洛徽。 洛医官微微笑着,面向华奕轩,“华公子还真是命大,没想到还有见面时。” 华奕轩迎着对方的目光,也满面笑容,“我就是有命大这一个优点。” 思淼实在懒得听他们斗嘴,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洛……哦,兄长,一定知道妹妹来的原因吧?” 男子凝视她的目光深情款款,华奕轩在一旁可就不愿意起来,要来药王谷可是思淼的主意,他拗不过才跟着,不自觉走得更近些,几乎又要隔在二人中间。 思淼心想这人一辈子都如此幼稚,又好气又想笑。 “罢了……”洛徽突然说到:“淼儿既然想要,就拿去吧。”转身走入屋内,一会儿有位童子捧出个桃木药盒,打开是五颗救命丹。 “我家先生说了,每年只有五颗,明年再来。” 两人都很吃惊,没想到竟如此容易,向童子道完谢,又往洛家村走,转身的瞬间,闻到一股奇香,二人异口同声:“水月镜花。” “莫非洛清衣还活着!”思淼拉住华奕轩的手,“夫君你想,若是洛徽自己,他肯定不会给你救命丹,但如果洛清衣在,就一定会给。” “为什么呢?” “因为……”思淼可不想此时说婆婆的坏话,揶揄道:“嗯……前尘往事呗。” 华奕轩笑了笑。 山野空旷,翠鸟莺啼间万花嫣然,她瞧着对方眸子里的柔情缱绻,觉得万事万物都没有眼前这个人重要,捂紧手中的救命丹,就像是自己的命。 “夫君……我有没有说过,你真好看!” 他搂过来,“娘子最好看。” 两个好看的人相视一笑,男子轻吻女子额头,瞧着她乌发间的海棠钿花与赤金绢花簪子,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