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翻覆三千年》作者:柳柳柳柳柳 文案: 非正式版简介: 三千年后的历史是这么说的:"高乔,我掐指一算,你会在年满二十三的夜晚,在一间破草房里孤独而死!" 高乔:"不,二十三岁我还蹦跶得好好地~" 史说:"高乔,你会吃好多年的牢饭。不仅你吃,你爸你妈你哥哥妹妹,都要吃!" 高乔:"我这一世吃过苦,但坐牢还没体验过。要不要让朝廷给我开份无犯罪证明给你瞧瞧?" 历史气哼哼地站起来,戳着高乔的额头最后给了一击:"高乔,你这辈子娶不了老婆!你到下葬的时候还是个小处男!" 高乔笑了笑:"这你没说错。我心头有白月光,就再容不下其他饭黏子了。" 历史得意地叉着腰:"交待吧!是谁给你逆天改命的?!看我不十倍回击他,让这人命运多舛……舛……喘得他生不如死!" 高乔良久才说道:"我从不知道他名字……就是让我二十三岁死没关系,吃一辈子牢饭也无妨,只求你让我找到他,见他一面。" 历史为难:"这可不行。真带你回三千年后,爱因斯坦霍金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此文慢热,铺设有点大,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作者我尽量填补完! 聪明机智勇敢邪恶的未来攻×古代小萌新单纯世家子弟成长受。没有特别雷点,二十章之后互动都很戳。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乔,石头 ┃ 配角:高恒远,高仲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互相吸引 立意:梦里什么都有。醒了还是一场空。 ================== ☆、第 1 章 高乔狠狠地踹了一脚高家大门。 "呔!——喝喝喝——嘶!" 可惜力气不够。那门只嘎吱一下发出难听的呜咽,却安然无恙。 徒留疼痛从高乔的脚踝扩散至大腿根,让他为自己的不自量力付出代价。 高恒远不依不饶,追出门一看高乔这胆大妄为的行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被你娘都娇惯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半点未来当家人的模样吗?" "你知不知道桀骜跋扈,忤逆师长,恃武傲文,会给你以后的朝政生涯带来多大的隐患?更何况俞夫子在京都是响当当的大家人物,多少当朝官员不是出自他门下就是与他颇有渊源!" "圣贤书给你读到狗肚子里了?!" 父亲后面冒出两个一大一小的脑袋。 庶三子高英率先说道:"是呢,父亲!我看五弟就是想污我们将军府的门楣。您不知道他平日里有多嚣张!只怕今日不出事……难保明日能安泰!不知连累多少人,他才满意!" 高乔瞪大了眼睛:"怎么哪里都有你的事儿?你还有脸这么跟我说话?" 庶长子高仲截住高乔的话,说道:"爹爹,别怪罪他。五弟一时年轻气盛而已,不至于这么严重。我们还是快去给俞夫子赔礼吧!听说宰相张大人当时正在学堂,恰巧看见这一幕。儿子就担心这闹剧上传圣听,引起皇上不满……" 高英嗤笑道:"大哥,你还别说。皇上最近总是给父亲鸡蛋里挑骨头!我看,五弟就是受了他舅舅的命令。专门给父亲使绊子的!他可不就是……" "住嘴!高英!"高恒远威目一凛。 ——这是他的兄弟们。高乔想。 离心离德。 一个落井下石之心昭然,另一个表面上在解围,却口口声声宰相皇帝治罪。而他的父亲…… 高恒远从年少身世飘零至打下军功到挣到了家族第一个勇武大将军,期间历险重重几欲殒命。然而这些艰险却远不上他对自己唯一一个嫡子高乔的挫败感。 不服管教!目中无人!自视甚高! 学文善武有什么用?税气难挡,戾气泗横! 委实配不上高恒远心目中合适的继承人身份! 剑愈刚则易折,而在这宝剑尚且蒙尘的世道,高乔乃至高家的未来不可谓不凶险。 高乔长得好,吊着一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吧好吧。你们都看不上我。嫌我碍事。阻了你们的道儿。" "既如此,家谱除了我的名儿,我不入仕,也非是高家人,落得个清净自在,就去闲云野鹤游山玩水一番,哪比不过你们高家门高户大,内里嫡庶戕害,父子相疑的"假把式"。" 高恒远动了大肝火,胡子也气得一跳一蹬地:"好好好……你个逆子,你就盼不得我一点好!左右你母亲那还沾着点皇亲的身份,你就有恃无恐了是吧?你个……" "你个逆子!你有本事今天就出了这道门,若还认自己是个硬骨头,就不要去打扰你母亲!除了你高家公子的名头,看你能活出个子丑寅卯来!" 高乔露出了白色的牙齿,笑了笑,只倦倦地看了这位在外鼎鼎有名的高将军一眼,和藏着笑的两个庶兄。 眼神里带着不屑,和失望。 没等到他娘亲高夫人追来,高乔就先一步消失在将军府门口的人流里了。 然而缓过神来,这位口气颇大的豪士却也不得不为干瘪的腰包捶胸顿足。 没几天,高乔就不得不为五斗米、尺寸席折腰之。 确实如他父亲所料。 他高乔抛了皇贵的名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就是去当个店小二,人家还嫌他动作慢,放不下架子。 高乔盘算着身上分文没有,今晚该去哪儿住宿。 "该死的自尊心,让我吃苦受累!"高乔眉毛皱起。 一抬头。 却见一棵桂花树,枝繁叶茂,香气熏人。 是以,薄暮已过,皎月当空。高乔背倚树梢,席树枝,幕夜色,也能勉强符合当朝矜贵公子的风雅品味。 高乔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也许是因为睡得不踏实,梦里颠三倒四,各种似是而非的景象纷沓而至,使得高乔更加疲劳了。 最后一梦还有点记忆。只道是,黄沙卷地,残桓断壁,飞尘扬砾,而高乔自己竟坐在尸堆里,留下来带血的一行泪水。 世道不太平,连做梦也不给个盛世。 高乔被梦魇惊醒的时候,想道。 他一人静静看梢头颤动的树叶,怎么也不肯再有睡意了。 自己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没道理让高仲那两兄弟得意这么久……示弱而已,有何难。 打定主意,高乔心中释怀不少。趁着父亲上早朝自己就赶回去,也避免同他尴尬;再怎么说,自己都是他唯一的嫡子,难不成还真要再赶一次?! 高乔翻了个身。 那枝杈也不甚粗壮,高乔没留心,险些跌下树去。 "好险!"高乔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的半边脚为了支撑平衡,吊在了半空中,这侧的鞋子也一副要掉不掉的样子。 高乔低下眼睛,这一瞬,出乎他的意料。 "嗬!——" 高乔对上一双波澜不惊的杏眼。 那男人一身白衫。但这长衫像是一块简单裁剪过的布,松松垮垮地挂在这青年的前襟上。他的头发最为特别,剪的离经叛道,只薄薄一层均匀地贴着头皮,比和尚好不了多少。 唯有一双眼睛,是说不出的漂亮。只不过毫无神韵,跟架在他眼睛前面的奇怪透明镜挂饰一样,冰冰冷冷的。仿佛跟自己是一般年纪,却浑身上下没一丝跟少年人的灵气沾边的。 "你是谁?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在这儿?"高乔连连问道。 那男子瞥了树上的高乔一眼,嘴巴间或在自言自语什么,却不回答。更显得他薄唇银牙,有如画中人。 那副透明镜挂饰滑到男子鼻翼处,发着极微弱的光泽,一下子缩短了它与男子那紧抿的嘴唇的距离。 "那东西……在哪儿见过似的?" 高乔盯着那两块奇怪镜片看了一会儿。 仍没得到男子的答复,高乔也只好摸了摸鼻子。 "你若是想趁月黑风高打劫,奉劝你别费那个心思。我要是有银钱,何必半夜露宿街头?要是你想抢我的衣服……你的奇装看着就不顶寒……那我必定二话不说跟你打一架。我看着是没多少分量,可我乃是习武之人。你想在我身上找便宜,省省力气吧!" 高乔在枝头俯下半个身子。这段时日没人搭理他,他这时却起了插科打诨的精神。 男子只推了推眼镜,眉眼藏在镜片后面,似一道屏障。他的眼镜一刻不错地盯着高乔,准确地说,是高乔的喉咙。 那目光刺得高乔难为情起来。 木讷蠢笨。貌似无所图,也无甚威胁,看那打扮,也许只是个痴傻之人。 "好罢,你不理会我,本公子也不是那等讨嫌之人。今晚一过,我回我的居所,后会无期。请自便!" 高乔头枕半边胳膊,硬逼得自己睡去了。 他也就没发现,这男子在高乔收回视线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再把手指戳进了自己面前的土里,轻松刨开了上面一层。 这回的梦,不似之前那么荒诞。 更像是旧事被潜意识翻出来,以梦的形式再使高乔经历了一次。 十年前,高乔还是一个七岁大的小豆丁。 七岁前,宫里的小高乔大多数时候被放养在宫廷里。玩蟋蟀逗鸟兽,整日一副没什么出息的样子。尽管如此,小高乔和很多身边揣测他身世的下人们一样,知道自己有个武功盖世的英雄爹爹。 七岁的小高乔,今日特别高兴,因为他获准从皇宫回高家探视。 自高乔幼时被抱入宫起,这还是他第一次回高家。更是第一次有机会见见生父。 虽然高夫人偶尔会来宫里见儿子,但高乔可从没见过父亲呢。 经通报后,高乔弗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长身鹤立的男子举着一副细细临摹好的山水图,与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讨论。 "乔儿,那是你哥哥高仲,和你父亲。"高夫人介绍道。 "哦。"高乔捏着自己两只手,呆呆地站着。 高乔好不容易等高将军和高仲讲解完这无聊透顶的画,一张笑脸上堆满了期待,希冀着这个与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会说些什么话。 高恒远却板着一张脸,语气严厉地指教道:"你就是我儿高乔?!我可听说,你在宫里没人看管,在学业上甚是无所作为。已然七岁,可曾开蒙了?" 高乔弱弱地回道:"舅舅给我安排了大儒……爹爹……" 高将军态度不善地训道:"开蒙已久,怎么还稚声稚气喊我爹爹?不知道叫父亲更为妥帖吗?你怎么还一团孩子气地撒娇?我们不在身边,你都没有一点成长的吗?将来怎么顶得起高家上下几十口的未来?!再者,皇上是你舅舅不错,可是你将来是为臣子的,怎么不知道早早改口为好呢?" 小高乔实在委屈于父亲近乎变态的严苛和对高仲时的态度反差,再加上等了一段时间心里也有些急躁,便道:"我听见了!刚才他都喊你爹爹了,我为什么就不能?他还比我年长那么多。你怎么不管管他?而且,我的皇帝舅舅永远是我的舅舅,然,我却可以不为官不做臣,他就也不一定就是我的君。" 高恒远的手放在高乔肩膀上,手指头无自觉地抓住了高乔肩上的衣服:"什么混账话?!你哥哥是我的庶长子,你是我堂堂正正的唯一嫡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会偏颇你们两个到哪种程度!" "不是你的君,难不成你要叛国?你不为臣子,难不成你要为布衣芒屩?……你这些话在这里说说也罢,在宫里言至此,只怕性命都难保!大儒都教了你什么满嘴荒唐?!" 高乔甩开了高恒远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叫道:"你是不是我爹爹?我从小你就没有进宫见我一面。一见面不问我过得好不好,总想着呵斥我,显你的将军威风。你还没有我舅舅对我好!" "你不是我爹爹!" "我爹爹不是像你这样的坏人!" ☆、第 2 章 梦外的高乔也不禁颦眉。 梦里的小高乔回了房。 小小的胸腔却有好大一股气,眼尖看到院里儿有个半米高的狗洞。 高乔从鼻翼里发出"哼"的一声,想也没想就钻了出去。 高夫人急得直跺脚,却左找右找也不见儿子的踪迹。 "由他去!"高恒远怒斥道。 书童洛子自小侍奉高乔。 高夫人被轰出了房间后,洛子趁人不备,溜进高乔的房间四处转悠,终于找到了自家公子可能的去处:墙洞。 高乔玩心重。等洛子寻到高乔,已是黑夜。 巷道空无一人,伴随着冷风,甚至变得十分阴森。 两个幼童迷失方向,在同一个地方不停打转。 一个半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尾随小孩们好一段路,这时施然现身。 "孩子们?是不是跟家里人走散了?要不要去奶奶家歇一歇?奶奶家里有好吃的冰糖葫芦。" 高乔本想说好,可是洛子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还凑到高乔耳边私语:"这人看着奇怪。公子,我们还是自行找找回去的路吧。" 高乔心里也有些慌张,依了洛子的话,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这个老妇人仿佛生出了一股无穷的力量,一下子抱起了小高乔。 高乔一惊。 紧接着自己已被扛在肩头,飞快地与洛子远离。 后边,洛子一边哭泣着呛出了鼻涕,一边恼怒又哀求地喊道:"坏人!别抓走我们少爷!" "别抓我们少爷,抓我……放了他……"洛子跌跌撞撞,摸索着找将军府的位置。 …… 高乔被反绑后扔在一个窄小的小木屋里。 桌面上留着一盏已烧了大半的烛台。 房门紧锁着。那个老妇人不知所踪。 高乔又困又冷又饿,不一会儿又睡去了。 半夜不知几时。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顺带着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醒醒!你醒醒!小孩!" 高乔的脑袋半抬起来,露出了自己挂着眼泪鼻涕和灰尘的眼睛。 眼睛却不敢直视对方,提防着任何变故。 那男声问道:"小朋友,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不知道。我被抓来的。"小高乔软软糯糯的声音。 男子将大手压到高乔头上,充满怜惜地拂了一把。 小高乔顶着头上不轻不重的力道,感受到善意,才好奇地直起小身板。 闯入高乔眼帘的,就是一张这样的面孔。 灯光下显得流光溢彩的一双杏眼,微微皱起的眉头让他看起来有些不耐烦,而发上的一抹牙白色发带在黑发映衬下懒懒垂下,一身玄色精致的长衫,也似乎细细流转着光华。 他褂上的一只透明镜挂饰,诡异异常,竟还闪着暗蓝色的光芒。 这男子因此也看清了小高乔的脸。 他讶异地微微张开嘴,却忽然舒展了眉毛。 "啊,你,你是……高乔吗?你好小啊……我竟到了十来年前?!" 男子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白牙,隔着半空,用手临摹着小高乔的眉目。 高乔问道:"咦?你怎么认识我?你是谁?不是和那个坏婆婆一伙的吧?!还是……你也是给绑来的?" 回过神,男子的眼睛里迸出一道惊喜的光:"高乔!你!……你有救了!我找到你的血了!" 高乔听不懂。 这男子没一会儿又噼里啪啦地掉眼泪,一副奇奇怪怪的疯癫模样,与先前的斯文模样迥异。 高乔屁股蹭着地,慢慢往门边挪去。 然而这男子反应过来,越来越逼近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盖住了高乔的眼睛…… ——后来呢? 高乔恍惚记得。再度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旁边是娘亲高夫人在絮絮叨叨。 左右她不过是哭骂小高乔闹脾气出走,还差点被人贩子拐走。 尝试回忆起那男子的话语和之后的情节,可怜高乔,竟连一丝的头绪也没有! 好像真的只是小高乔耍闹贪玩,又无意涉险,全凭洛子与高府的搜寻队伍相遇,在大概位置逐户探查到了小高乔的下落,营救成功。 …… 高乔睡着,却比醒着还要疲惫。 梦中他那一丝微弱的意识,老将那奇怪男子的脸推入高乔的脑中,反反复复地打扰他的安眠。 高乔跟梦里的自己置气,揉了揉眼睛就不睡了。 他第一反应是看向树下那个男子。 那男子低着头,似乎还在沉沉地酣睡。 ——趁他还没醒,我得先走。 简单舒展了一会儿身体,高乔从这树上一跃而下。 没成想,即使高乔做好了跳地前的准备,还是给狠狠地崴了一脚。 高乔忍住即将出口的痛呼,发现自己正好踩中一个面积不小的土坑。 男子却已然被吵醒,跟高乔大眼瞪小眼,不一会儿还傻兮兮地露出了个微笑。 与梦里那个颦笑间尽是风姿的男子判若两人。 "你搞的鬼?你还笑我?!"高乔逼视对方的脸。 围着树的一圈沟壑,还被杂草虚掩过。 高乔可不记得他昨天上树前还有这么"天然"的陷阱。 他深吸口气,既然人家不言不语,何必再浪费时间。 瘸着自己一只脚,高乔一深一浅地往府邸走去。 ——赶在父亲回来前到家! 这是坚持他的唯一信念。 只是这男子真没打算轻易放过高乔。高乔往东,他向东;高乔向西,他向西;高乔不动,他就几步开外站在其身后;高乔怒骂,他不解其意,像个稚童般现出懵懂的笑容。 天快亮了,早起的商贩都出来赶集了。 更是由于男子非同寻常的打扮,大半个街的人都注目而视,让高乔相当不自在。 "你还要跟我到哪里啊?"高乔额头青筋暴起。 男子瘪了瘪嘴。 "你要干什么?"高乔揪起他的领子。 男子一拱手,扯了扯衣服,使得衣领不那么勒脖子。 ——算了,对小时候的事情我还有些好奇……可怜他一个傻人举步维艰,我也无妨施以援手。待到之后,另做打算……也免得一众人苦心向我身边安插眼睛。 高乔无奈地想道。 这么纠缠下去,不是办法。 "但是,得先去把你这身奇装异服给换了才行!" 高乔招了招手,言下之意让男子跟上。 男子像条大型犬类,得到这一示意,挨得高乔更紧了几步。 高乔穿过许多无人的小巷,最后伸手敲开了一扇后门。 许久没来,门口新换的小厮已经不认得自己。 所幸府里管家很快闻声出来,应高乔的吩咐给拿了一件普通衣服。 等拿到了衣服,他抬腿就要走,却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不急不忙地响起: "高小五,听说你长本事了,离家出走几日未有音讯啊……姑母这段时间都找你找疯了,还连累得我也派人找了好些时日。今天你刚来,就想走了?" "因为知道我娘会来,免得我们老七难做人,所以我也不敢劳烦你给我借宿吃喝啊。怎么,老七,我现在就回府请罪去了,你还要拦我?" 高乔就知道,拿个衣服而已,何须要这么久。 下人肯定先去通风报信给这小宅的主子了! 七皇子哈哈大笑,却反手将门亲自关了。 他的眉目秀丽,在数位皇子中排得上是面容姣好的首位了。因生母身份低微,早些年在这宫廷里不甚器重。 而高乔从小因与皇帝的甥舅关系备受宠爱。虽是质子,但人人敬他,只身边少有同龄人相陪。 偶然相识,一来二去,高乔不与那些古板小大人气的尊贵皇子们亲近,反而独喜与这个年龄相仿的老七玩泥巴编草人。 这七皇子跟高乔玩的好,连带着在皇帝面前存在感也多了,慢慢地积累的实力也不容其他皇子们小觑。 不知近几年得了谁的力儿,他一个及冠少年,出手却十分阔绰。 往往别的皇子也就在庭论上一较高下,要不就搏个德行的好名声,而七皇子却直接将一锭锭金银送入皇帝行宫,粗暴直接,献媚讨好之意昭然若揭! 高乔走不了,便轻轻叹口气:"既然都被你碰着了,那你干脆再借我件衣服穿吧。穿着皱巴巴的旧衣回去,指不定我娘该怎么胡思乱想呢。" "那是当然。你我如何交情。" 七皇子余光审视高乔后边默不作声的男子。 高乔直觉不想让七皇子窥视,就一手伸到身后,猛地将管家拿来的衣服简单套在男人头上。 视线一片黑暗。那男子作势要挣扎,却被高乔的一只手按住了头顶,不容反抗之意昭然。 男子安安静静不动弹了。 高乔抽回手,迎着七皇子的眼睛,调笑道:"看够了吧?" 七皇子见高乔这护短的模样,打趣道:"高小五,你可别说,这一趟出门把媳妇都物色好了!" 高乔凭记忆走向他从前留宿过的一间客房,听到这话脚步一顿。 他偏了偏头,带着特有的清亮的嗓音却恶狠狠地说道: "闭嘴吧皇老七!" ☆、第 3 章 七皇子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的表弟有那闲情发展桃花。 那明显就是个男子的身材。 再者,自己表弟,那番家世,那般姿容,要什么,旁边的人不争着抢着奉上?还需亲自摘采什么路边的野花? 但,这男人是谁? 难道高乔在外几日,都与此人厮混在一起吗? 从那双露出的白皙细嫩的手,却也看不出那男子会是个贫贱身份。 七皇子一时思绪出了神。 ——父皇为了掣肘高家,没少在这小子身上下功夫。高小五虽然看着与皇家攀亲带故,但涉及至亲,世事难料……他是咽下这口苦水还是临场反戈也未可知啊…… 但转念又想道:高乔自十岁离宫回高家以来,虽听说与他的父亲关系有所缓解,可是哪个稍有情报的人不清楚,两个人之间多少还是有些龃龉。谁能确保,高乔的逆鳞,会跟普世的公子哥们一样,都是亲族呢……他自小看上去没心没肺,心思却最是难猜。 七皇子心里考量情况,一面又不经意摆了摆手。 身旁的护卫得了指令匆忙向高府赶去。 而另一边,高乔带这男子驾轻熟就推开了客房的大门。 自从上次一别,离再回到此宅已约莫一年光景。 七皇子烨容从来就不是一个愿意委屈自己的人。成年后,他也不爱往皇宫跑,大多时候窝在这府里,就花了心思布置这儿。 即使仅是客间。这屋子里还是摆列奢华,处处可见富贵。可以想见,若是老古董御史们看到了屋内哪怕一样陈设,也要跳脚了。 ——我的这个发小,看起来笑脸迎迎一团和气,终究是摆脱不了骨子里那股物欲。只盼有一日,别被鬼迷了心窍。 高乔面不改色地思索道。 此时,他换上水蓝色丝绸装,甩手一挥折扇,就如一个翩翩公子,潇洒倜傥。 高乔好像看见了什么,忽然瞪直了眼睛。 "喂!你,在,干,什,么!生,活,不,能,自,理,吗?" 面前的那男子,虽然两手套上了衣服,可是跟他之前那件长褂一样,只松松垮垮地散于身体两侧。这也就算了吧……那你好歹把裤子提一提啊! 什么?这裤子看着好怪异? 什么!你把两条腿塞进一个裤管里了?! 你是不是有病? 高乔握紧了拳头,却在深呼吸之后缓缓松开,甚至长手一挥,将这人拉到自己面前。 他此刻一心想着快些回府。 距离他爹下朝时间越来越近。多一分迟疑就丢一分颜面。 高乔利索地将面前这男人收拾干净,只剩一条腰带。 "我也不能总是这么没名没姓地叫你。既然是不知哪儿蹦出来的家伙,就叫你石头吧。反正跟了我,就是做我家的下人,名字好不好听有什么打紧。"高乔嘀咕道。 一边半蹲下身,他虚虚抱着石头的下身,将衣带串过石头的腰身。 等扎好了结,高乔无意间一抬眼,就见这家伙呆呆看着自己,仿佛是个痴人。 "我领你回去,不会还要照料你吧?" "真不晓得,谁是公子……" "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怎么一言不发呢?" 高乔直起身,随手将一块方巾叠了会儿。 可惜这布戴在石头那光秃秃的脑袋上,显得更加刻意。以及,蠢。 高乔揉了揉男人的头,那短短的毛发也不十分扎手,反而像是在给高乔的手做按摩。 男人乖顺地看着高乔,一副全心依赖的样子。 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形状漂亮的双眸,皮肤白皙毫无瑕疵。稍作打扮,他简直像个娇嫩的俊俏小娘子。 高乔忍不住唾骂自己,觉得自己是受之前七皇子那番损话影响,脑子里多少也带着点绮念。 他向管家要来一顶帽子,也不看石头,径直扔到他怀里,指示他自己戴上。 看着真糟心!——高乔想。 出了七皇子的宅院,已不见烨容的任何踪迹。 高乔回头扫了一眼。高门大院,街上来往的人以为这里只是个平常居所。贵门子弟调侃这是七皇子私下"风流"的地方。他们都不知道,这儿原是七皇子的母宅。 可惜,现在被搞得乌烟瘴气。 高乔慢慢回过神来,不敢再细想这宅里的复杂情况。 ——真怕我有一天装糊涂装不下去了…… 高乔琢磨出一些伤感,更多的是不忿和无能为力的悲哀。 回过头,他带着石头快步地走了。 七拐八弯,石头在高府门前停下。 大门敞开着,一个貌美的雍容妇人领着几个随从,杵在门口向街道到处张望。 一看见高乔,她先是一愣,紧接着碎步向前,后边一溜儿的仆使都纷纷小跑簇拥着这妇人。 妇人一把抱住了高乔,嘴里念叨着:"我儿!我儿受苦了!一别多日,外面不好过吧?看你,你都瘦了!" 高乔刚刚把手放在他母亲的肩膀上,就听身后一声浑厚的咆哮:"逆子!你还知道回来?吃点苦头才能老实些吗!?" 高乔心里暗叫不好,却装作波澜不惊地转过头,看着几日未见仍精神饱满的高将军。 虽然明面上高乔不好顶嘴,但是他还是嘟囔了一句:"什么苦头?我只不过是嫌家里太闹腾,出去静静心而已……" 进了内庭,屏退了房内仆从,高将军僵硬地问道:"还敢回来,便是知错了?" 高乔想了想,说道:"若父亲是问俞夫子的事,那孩儿承认,是我过于鲁莽了些。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将他直接打死,哪还有让他再扑腾的余地?" 高将军忍了忍,没忍住,一只手直接拍在就近的案板上了。 案板颤了几下还算结实,可怜上面的茶盏吓得摔在地上。碎了。 "你和俞夫子究竟有什么过节?竟想置人于死地?"高将军扶额。 高乔笑嘻嘻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他垂涎我的美色,动起我的念头了,那日没把他打残,说出去都算是我亏了呢!" "你是在发哪门子的疯?俞夫子不说是个正人君子,也是风头无两的人物,怎么会是好男风的……还对你起了歹念?"高将军觉得儿子又想耍他。 高乔嘲讽道:"父亲,我的哥哥们就未曾透露过一点口风给您吗?所谓的兄友弟恭,只是戏本里说着好听罢了的玩意儿。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问他们,有什么脸面在陷害我之后还领着您兴师问罪?" 高恒远直接说道:"他们陷害你干什么?" 高乔的桃花眼里闪着幽深的光:"也许,是为了和我计较计较我生来就有的身份……这没什么,左右我撅了这个高帽子,再来一世也轮不到他们来戴……" 高恒远低下头思考一会儿:"你是我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只要我在一天,谁都动摇不了你的地位。高乔,你之前所说……俞夫子……" 高乔正色道:"孩儿年轻气盛不假,可不耻于陷害手足和欺瞒!这是我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也是距父亲您几步之遥的事情。现在他们可以下这么一盘棋,等我以后掌家了还会给我使什么绊子呢?!" 高将军诧异地看着儿子的脸,还是半大孩子的脸,却已经长大了。 生杀大权,得来过易。行有差池,后果难测! 有时候高恒远自己夜里辗转,想到高乔又是自己的儿子,又是当朝大公主的娇娇儿,同时还是圈养在皇宫数载的真正国戚,都觉得有些后怕。 兄友弟恭最好,可是……一个比一个忤逆霸道! 高乔继续说道:"往日我不想告状,是怕伤了和气。也是我不善言语。可我这几日实在是憋屈。倘若父亲真要睁只眼闭只眼,孩儿不会有异议。左右一点委屈,我且不是没受过。" 高将军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这事我会去着重地查。别跟为父置气。往后再进官场历练几年,诺大个家业还不得交到你手上。" 高乔眼睛里透着□□裸的怀疑和不甘。高恒远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达到自己的目的了,高乔只得接下最后这截话茬,卖个乖:"父亲的安排,自是极好的。高乔谨记在心。" ——从前我想着,不过是在高府里养着些玩意儿。看你们披着人皮儿,上蹦下跳,又能解闷儿,又能逗趣儿,也就没往心里去了。可是,这回你们做得太过了些,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真当我菩萨心肠吗?! 高乔踏出房间,眼睛里却带上了不一样的神采。 ☆、第 4 章 话还没讲完,然而久等在外面的高夫人已经急得跳脚了。 特别是那突兀的砸杯子的声音,使得高夫人心下暗叫糟糕。 借着厨房备好糕点的由头,高夫人不管不顾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老爷,你们谈话饿了吧?快来几口茶水垫垫肚子。"说着,高夫人悄悄瞥了一眼高将军的脸色。 ——嗯,还好,没崩。 高夫人腹诽道。 而高恒远表面上波澜不惊,对妻子的突然闯进书房也只是捏了捏就近的茶几边缘。 每当高乔在书房顶撞父亲的时候,高将军都习惯性地去抓旁边的小几。这会儿,父亲应当是不喜母亲打扰的。 高乔搭上他娘亲的臂膀,轻轻地调转了她的方向,然后调笑道:"娘,你怎么不请自来啊?不知道我们大老爷们讲话女人们别瞎操心嘛?" 高夫人转了转眼睛,回过头对着高将军嘱咐道:"老爷,别忘了前些日子我给你提的……" 高夫人能有什么事情跟高恒远商量得着的呢?她对高乔的教育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也不十分关心府内的庶务和官场的林林总总,唯一排解寂寞的就是整日与一些深闺女眷话私房,拉郎配。 高乔忽然一丝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不其然,高将军点点头,难得应和道:"立业有了决断,成家也须上心。我与你母亲挑看了一些人家,其中尚书之次嫡女温文尔雅性情敦厚,若你俩八字相宜,倒不失为一桩好婚。" 高乔虽然对未来妻子总有些少年的旖旎幻想,但委实不愿年纪轻轻就受家庭所制。况且多半从家族利益出发的联姻,一沾上利字难免就伤了情。 官家更是。远的不提,看自己父母亲就知一二了。 可自古以来,父母对儿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权利太大了。若高家两老意已决,高乔在这事上很难有转圜的余地。 高乔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但又不能据实相告,只好打哈哈道:"现在与婚,我只能娶尚书之女,给高家带来的只是有限的助力;而等我加官晋爵之后,风头无两,又何愁不能尚郡主,尚邻国公主呢!过早给我筹谋亲事,只会害了儿子啊。" 高恒远最见不得高乔这幅油嘴滑舌的腔调,斥道:"你就肖想着吧!尚书之女看得上你一介武夫,你就应该知足了!公主有那么好吗?配你这个牛脾气,岂不是要日日鸡犬不宁了!男人政务在外,内有贤妻,里外一心,互为助力,岂不妙哉。" 高乔顶撞道:"父亲一介武夫,还不是娶到了公主!也没见您有多珍惜!日后我娶了我心尖上的人,一定视若珍宝,不同您一样!" 说完这话,高乔就自觉失言。 高恒远拿他的一套标准比对母亲,对高夫人的不满由来已久,夫妻间也没什么乐趣可言。高夫人虽未置一词,可是作为她最亲近的儿子,高乔知道她有多避讳别人掀她的短。 更别提,那个掀短的是自己最想瞒过去的儿子。 高恒远没说话,反着左手在背后,捏着毛笔描摹一副花鸟图。 "你也就在家撒野。出了府门,看你还敢嚣张?!" 高恒远像对待情人似的,将笔下的景物看了又看,不再关注这对母子。 高夫人的眼睛短暂地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然后立刻低下头去,阖上了本就是半睁着的眼睛。 高乔动作熟稔地一鞠躬表告退,和母亲一同出了书房。 高夫人是先王的养女。当年先王子嗣不丰,群臣不安,朝野上下人心沉浮。恰逢先王的兄弟,静王爷,领着粉圆可爱的三岁女儿进宫拜见先太后。 恰逢先王在先太后居处停留,并对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颇为挂心。经先太后一番敲打,静王爷只好留下爱女,独自一人回自己的藩地了。 这该死的缘分。高乔想。 说来也奇怪,打这女娃娃进宫后,先王的几位妃子及皇后接连怀孕,所出的子嗣中也包括当今的圣上。 宫廷中虽有勾心斗角,但也没有多少人真正与一个幼年失去双亲照拂的孩子计较。况且这孩子还受先王看重收做养女,封为"雅善公主",另得各求子的嫔妃娘娘们的追捧,故早年养得分外率真纯良。 高乔突兀地说道:"母亲,你当初要是嫁了别人,我们一定活得比现在好的多。也轻松得多。" 从前父亲总不来宫廷见一见自己。高乔小时不懂事,追着来宫殿的母亲打听,却总得不到个正经的答案。 等到被敷衍的次数多了,小高乔直觉自己不该问下去。这一念头一起,到现如今,在父母之事上,他都把自己裹成了个聋子哑巴。 小孩子的眼睛最明亮。照得那些尘事无所遁形。 高夫人挽着自己儿子的手,良久后展颜一笑,回忆道:"我自小离家,你的皇爷爷把我从我生身父母那儿要了过来,跟你小时候一样养在了宫闱里。但是呢,和你不同的是,我那时已经是个半大的娃娃了。自己时常思念双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可以得了准儿回家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寄人篱下,这滋味特别不好受……你猜,我会想什么?" 高乔想了想,说道:"我猜娘你一定很想回到亲近的人旁边。我知道……即使是我,从小跟着舅舅他们生活,心里难免也常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高夫人欲抚摸一下儿子的头顶,可是高乔个子蹿高了好多,她只好摸摸他的后脑勺。 高夫人接着说:"对啊。可是静王爷那儿我终究是回不去了。我只能寄希望于早日成家,有自己的孩儿丈夫,有自己一个安心的小窝。乔哥儿……先皇给我挑选了一门好亲事。那人是新起之秀,实力出众,相貌堂堂,而且双亲早逝,对新媳来说,杜绝了今后婆媳争执矛盾的可能……那时,我年纪正当,铁了心要离宫,所以没有多加思索就答应了。" 高乔笑道:"我知道。这人就是我父亲吧。当初皇爷爷赐婚的思量全面,可见对母亲您真是有如亲子。" 高夫人说:"但是我们却不知高家早已和他的表亲定下了媒妁之言。婚事一出,你父亲也没有推辞,娶了我后仍待我相敬如宾。可是,这种关系总让我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他后来接了那个青梅小表妹入府,我才明白这差的味道是什么。" 高乔看向高夫人:"是高仲的母亲,陈姨娘?" 高夫人颔首:"不知多少人羡我美满姻缘。只是,真心和客套总是容易分出胜负来的。你七岁回来那天,我白日里刚发落了陈姨娘房里几个手脚不老实的丫鬟。转头却被她告了状。你父亲也是可笑……借着你的由头,实则是在敲打我。高仲从小离他三日,他就差遣左右问候。可是你久违一声爹,反被斥责幼稚……是娘的错。没捂暖你父亲的心,还让你的亲情也有了空缺。" 高乔局促地握住了高夫人的手,目光里却有坚定:"娘亲,你做的已经非常好了。是父亲傻,没回过味儿来,不配。" 高夫人与高乔那双相似的桃花眼露出了温和的眼神:"自那以后,我撂了高府的掌家事儿。何必吃力不讨好。之前搭补进去我的嫁妆,就权当是给自己买的教训。现在啊,除了你的婚姻大事,其他的,我皆不想插手了。你父亲虽然对各子女偶有偏爱,可是在嫡庶问题上,我看他还没犯了傻。兄弟祸起萧墙的历史教训比比皆是,他还没有胆量大到拿自己骨肉来应证。即使他真有,也得先过我这好几关。" 高乔是很感动于母亲的拳拳爱子之心,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诉之于口啊:"娘亲……我的高夫人……我就想问问你……我还年纪尚轻,可以推延一下亲事的打算吗?我……现阶段,实在不想拘泥于家事中啊……诶诶,您也别推说父亲说了算。要是您真不同意,无须您惊扰我九泉下的皇爷爷,只要您搬出我亲外公静王爷和皇帝舅舅的威风,父亲能不答应这等小事吗?" 高夫人嗔怪地看他一眼,道:"嫁娶而已,至于让你如此避之唯恐不及吗?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不管如何,你终究也会成为女子的归宿。若是往日,我何至于催你催的如此急,平白惹你厌烦。只是我怕世事多变,难全有情人。" 高乔笑道:"母亲莫怕。" 高夫人继续慢慢道:"乔哥儿,养儿方知父母心。我虽然是个妇人,两只脚走不出闺房宅院,但是外面的消息顺着风地拐到我耳朵里。娘知道世道要不太平了,南边的战火指不定哪一天要烧到我们京都了。我虽只求你能够平安顺遂,幸福终身。但是,说句不好听的,这兵荒马乱的,你总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给高家也留一线生机吧?!" 高乔反问道:"这又是哪儿的话?我把生机系在我还没影儿的儿子身上?哎呀……我说……您就放心吧,我能有什么差池?尽宽心吧!" 高乔知道母亲与静王爷那边始终有些联系,有些风闻也是不稀奇的。 高夫人不再说话了,只是叹了口气。高乔看了矮自己一头的母亲的发髻,加上先前高夫人那一番话,让高乔的诸多情绪都涌了上来,梗在喉头。 他只好低低地又应道:"不管怎么说。娘的苦心,我知道。" 高夫人终于笑道:"你知道才怪。我只盼上天有一日能成全我的这副慈母心怀,早早地让你安门立户。你像你父亲一样庇荫家庭,教养儿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我这个老太婆,也能有这个荣幸看护我的小孙子,跟他讲讲当初也有个小不点儿……从那么点儿,变成了个翩翩公子。" 高乔见这话题绕着绕着就是绕不过去成亲生子这个弯,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娘亲,我刚刚带回来的小厮呢?您不会没看住让他跑了吧?" "那小厮?"高夫人努了努嘴,娇笑道,"什么人物,也值得你这样挂心了?看,我就把他安置在了你内院。再说,就算他跑了你有胆子怪罪到我头上吗?" 高乔赶紧道:"不敢不敢。" 回了自己的屋子里,高乔就见石头静静坐在案几边的矮凳上。 为难他那么大高个儿,坐的那凳子是府里女眷上轿子踩高用的。平常高乔房里绝不会有这东西,也不知是谁这么故意刁难他…… 这大家伙往那儿一坐,硬是衬出一股子窘迫感来。 但高乔清清楚楚知道,这人可惯是个厚脸皮子的 新来的小厮果然一点也没客气,已然扫光了桌上母亲吩咐准备好的茶点。 那可是高夫人用心备来给高乔吃的。 "我还饿着呢,小子!"高乔喝了一杯茶,聊以解解馋。 石头的一双眼睛扑棱扑棱地眨了眨,给高乔又续了一杯茶。 高乔对这活宝又气又好笑。 门口的一个年轻随从趁机询问:"公子,请问这小厮是按平常的下人来管理呢,还是您另有安排?" 高乔想也没想:"竹清,你看着办吧,这只是小事。" 这个竹清的小厮暗暗松了一口气。高府的这个少爷,脾气和心意都最是难测。自己熬了这么多年光景,才略略在这人员松散的厢房里得了个嫡子近侍的位置。 之前的书童洛子不知因何缘由突然回乡了。现下正是高家这位说一不二的少主人填补这个空缺的时机。 本来竹清对自己的资历和能力颇有些自得,但没料到公子一趟离家突然带回个不知深浅的人物。公子性情多变,这次怎么特地带回个小厮呢? ——由我安排,看来是没把他放在心上吧。哼…… 竹清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藏住心里的得意,却在转身要离去时,听到公子迟疑地开口。 "对了,这人大约耳朵不好使,估摸着也不会说话。当作普通家仆即可……" "他就贴身伺候我吧……叫他石头就好。" 一句轻飘飘的话使得竹清心中千回百转,难辨滋味。 ——呔!这人,果然想顶了我的肥差?! 面儿上,竹清忙不迭地回是,却余光偷偷一扫,待见到新人,一时竟呆住了。 那唤做石头的小厮一副养眼的皮相,不动作的时候很有话本里人物的风采! 竹清克制住嫉妒,得令去安排新来的小厮的住所。 …… 高恒远这头动作迅速,已经发现了高乔在学堂里的一些不平常。 高将军叫来了自己的几个庶子。打人员一到齐,他就劈头盖脸地怒道:"俞夫子的事情,你们有多少说多少!本将不是傻子,别逼我使出雷霆手段!" 他看着自己的一众儿子,皆是来自不同的侧房。他虽然对女人们的争宠弄谄不甚上心,可是换成自己孩子油滑耍奸就不一样了。 高恒远继续说道:"我不介意兄弟之间竞争压制,只要你们凭真手段、有出息,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你们在做任何事前要掂量掂量一下身份。" "高乔永远是不二的下一任家主,不是你们可以动的!我儿子们多,最不愿看见你们为了一个虚名争得头破血流。" 庶长子高仲附声道:"爹爹从小教我们光明磊落,兄友弟恭,仲不敢忘。五弟聪敏过人,是我们高家的福气。" 高恒远看了高仲一眼,几个儿子里他是最为通透的。现在,连高仲也打起了太极拳,看来,自己真是压不住这帮猴崽子了! 高恒远按耐住滔天的怒火,道:"那好。接下来,俞夫子的事情你们是自己说呢还是我来替你们说呢?" 庶子们互相看了一眼,三子高英深吸一口气站了出来…… 主堂的动静,传到了高夫人的耳朵里。 高夫人身边一个嬷嬷忿忿道:"偏房里的杂碎们一天天永远不消停。听说乔哥儿学堂的事情,这几个兄弟非但没帮忙,还找着机会就要在将军面前踩一脚。这会儿也不知我们乔哥儿心里该多难过。" 高夫人放下手里的诗集,说道:"嬷嬷,老爷已经惩治他们了。在主堂上上下下那么多双耳朵,老爷也丝毫不避讳传出去对他的庶子们的名声。可见是想做给我看的。" 罗嬷嬷得意道:"毕竟夫人您身份尊贵,连老爷也要敬着您。这次就要给那帮小混球们点颜色瞧瞧!我们乔哥儿离家多日,有些人就要以为自己翻出天来了。后院那妖精,迟早也得收拾了!" 高夫人心想:对啊,我身份尊贵。 所以高恒远这么多年,也一直敬着她护着她,心有挚爱却无法厌弃她。 也许是她变了吧。高恒远永远是那么的不可一世,只是高夫人自己没了年轻时的情意,才看他如此憎恶,如此丑恶。 高夫人说道:"我不必去沾他的妾室。老爷对乔儿多维护,说明他还是最重嫡亲血脉传承的。看多了其名不正引发的众多血腥夺位,他当然也怕自己的儿子们走上内墙争斗的老路!他的庶子们,他的妾室们,更是不足为惧!" 罗嬷嬷没接话,她也不敢接。 高夫人叹一口气。想到: ——人人都说我得运,养在天家,又不通俗物,性子活泼开朗,封了公主尚了将军,志得意满。可是……哪来的这么多好运呢?只不过是人们仅看见了自己想看见的一面。 ——而在那一面背后,人们一定看不见,我的亲生儿子在十岁前被我的兄弟挟制,我的夫君冷待防备于我。我们母子成了皇帝和将军几方之间相互制衡的工具。我是有一些好运。可是有些好运剥开了,才知道是烂了芯的好运。 ☆、第 5 章 听说高仲高英都吃了厚实的一顿板子,高乔这几天忍不住眉眼带笑。 直到见到母亲身边的姚嬷嬷。 嬷嬷年近五十,曾是高乔的乳母,现在在高夫人处赋闲当差。 饶是平日里活计不多,她一张老脸却似古木,苍老异常。要知道,一年前她可没这么显老。 都是忧心所致。 她少年时得了几个孩子,却接连夭折,唯一幸存的女儿去年底被拐子趁乱掳走,不知被卖到哪处山沟里。被拐前,她女儿也曾跟高乔有过几面之缘。 初闻消息时,高乔还为她们的遭遇惆怅了好一会儿。 "噫!——" 高乔总算想起来那时在七皇子的宅院里,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出自何处了。 起初那女子撞到了高乔怀里,仰起的脸让高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但高乔忙着赶上高恒远下朝,并未深究。 没想到!原来是姚嬷嬷女儿彩凤!两张面孔五官奇像,可能是女子长开了吧,高乔一时也记不起来。 当时那女子瞄了一眼高乔,嘴唇蠕动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话没出口,眼泪就先掉下来。 高乔刚想出口询问,却被赶来的另一个下仆打断,直道是误闯的洗衣房奴婢。女子立刻被挥退了。 看那女子打扮,是挺朴素简单的。 高乔未追问太多。真的要查一件事情,摊开讲是最后一招险棋。 即使,对面坐着的是自己曾经的发小。 高乔出了母亲房门,叫住姚嬷嬷,细细向她问了一些事,又克制着不去带来渺茫的希望。之后高乔状似无意地拨了几个小厮,给自己打听一些事情。 坊间素传七皇子的来钱手段不甚磊落。今年七皇子岁刚逾二十,可是手中却掌管着京都数百家青楼酒馆赌房的生意。堂堂一国的上位者,却干着勾栏失礼的下等事儿。七皇子却不以为耻,很多风闻还是他亲自传播,豁出了名声,打招牌,做买卖。 因这,平日里嫉妒七皇子御前红人身份的其他皇子们没少冷嘲热讽。 奈何,皇帝就是嗜好金银一道。关于它们的来历,皇帝可不关心。即使那金灿灿的银票里可能是从别人的刀山血海里捞出来的。 王朝腐朽,攀附在这棵将死的大树上的蠕虫们报着得过且过,今宵有酒今宵醉的心态仍在蚕食这棵大树。 ——东南西北的火都烧向这老树了,若没有甘霖冲刷这火势,几朝数代的历史沉淀又算得上什么呢?是一场体面的玩笑吗? 高乔想道。他独身一人出了门,也没有走当初的小巷子,而是刻意沿着繁华的商道。他常这样,偷偷溜出来,隐在集市里,感受烟火气儿。所以旁边小厮们都说,看不懂他的人。 他们只是看不懂这样的贵族。作为人,高乔自认自己是很好懂的。 突然,几个斯文模样的男人拦住他,请他随之走一趟。 "正好。我也要去。"高乔道。 而后他们叩响了一个宅院的大门。这次走的是前门。 大门匾牌上写着朱府。朱是七皇子生母的姓氏。 府内的小厮很快来应了门,并招待高乔到客厅等待七皇子。 然而这次有些特别,七皇子直到薄暮将入夜了才堪堪现身。 这时,在灯光昏昏黄黄的反射下,烨容的脸让他看起来很是一派童真稚嫩的感觉。他一手拖着自己的下巴,整个人歪坐在椅子上,一反常态地十分慵懒。 高乔弯了弯眼睛,走近主座弯下腰,凑近烨容,笑盈盈道:"七皇子,又有什么好玩的找我分享啊?" 高乔一向不恭敬惯了,这走卧坐起的规矩永远都不按台面上教好的走,无法无天,一向如此。可是今晚的七皇子也似乎难得享受一回破了规矩的快意,放往常,他这坐姿要被他的内官们严厉斥责的呢。 七皇子嘴角轻微地上扬了一下:"我还以为你要和我分享游戏呢!查人查到我的头上来。怎么,认识我还要通过那些猫猫狗狗吗?" 高乔问道:"真的吗?" "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你,可是到头来,烨容,皇老七,现在我问不出来了。"高乔面无表情。 "你又不是个笨蛋。你现在还不知道答案吗?!……只怪我手下留情,饶了那女的一命……不然,我们还是好哥两。"七皇子有点郁闷。 "你……都城里不只掳了一个奴婢那么简单吧。最近不少有名有户的府邸里也挂了府里女眷失踪的告示。不到万不得已,人家是不会做出这么自毁家门清白的招数的。你把那些小姐妇人们,弄到哪儿去了?" "我干什么营生的,凭什么在宫墙缝儿里夹生的,还要我再来提醒你一次吗?高小五,你和我本来就不是同路人。我一时心软可以,但是这心软若反噬我,第一个挥刀斩断情义的就是我自己。"七皇子盯着高乔的脸,直起上半身。 高乔思考了一会儿,说道:"难道是你布的局?为了断我们交情?其实你大可不必。我不是上赶着和你推杯换盏的那类人。你嫌我碍事,我也不扰你的"清净"。" 七皇子皱起眉毛,良久没有说话。 这个彩凤被一个暗线携进来,没接过几天客,自己就发现她是将军府里出身的。一时说不出是以免日后和高乔撕破脸,还是怎么个心理,他留下此女在府里做些杂工。那个暗线被多久就被查出是自己皇兄们的奸细……自己亲兄弟们真是好算计! 高乔说道:"她呢?是我府里的人吗?至少,还给我吧!?" 烨容勾唇道:"现在才问,不觉得太迟了吗?我呀,一向是个心黑手辣的人。" 七皇子从不是个任人鱼肉的主儿。就算要断义,也得自己操刀。他明白,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有单纯跟他交心的好友了…… 七皇子接下去说道:"为了好好惩罚她们以儆效尤,我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勒令上上下下的女眷一同观看,看这些我不顺眼的倒霉孩子被斩断手脚,拔出舌头,烙上火印,被封在坛子里做成一尊尊人彘。" 高乔的喉咙里发出了艰涩的声音:"我不信。凡夫俗子你无所忌惮我可以理解。可是这其中不乏世家的小姐夫人。你胆子滔天吗?有命受他们的雷霆怒火吗?" 七皇子哈哈大笑:"这有什么不信的?不少权贵们,也就好这一口。宅子里的小娘子们细皮嫩肉,比贩夫走卒的女儿家们可抢手的多。这事儿做的隐秘……再者,就是暴露了我也多的是后招。" 高乔:"我以为你跟舅舅……皇帝不同。你小时候的样子,真像个好人,一点也不像正经皇家人那样黑心肠。" 高乔还记得,他幼时无意间看见皇帝亲手鞭笞几个近侍的场景。他可亲的舅舅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透着狰狞的怪笑。四散的血溅到皇帝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个恶鬼。 那时,皇帝最爱逛御花园。奇怪的是,御花园里不常见奇花异草,却每每堆砌着很多密封的大坛子。虽每隔几月余,内侍们总会将所有坛子更换一遍,可是不知那器皿里装的是什么,竟经久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熏得御花园周遭的人几欲窒息。 高乔从小坐不住,疯跑疯玩,却也因此听到了宫人们的不少议论。关于御花园,曾有女官窃窃私议道:皇帝即位后没多久,心性大变,似乎对做人彘独有情钟。 为此皇帝私下请教了一些江湖术士,如何切割人体四肢为妙,并以此研究为乐。而那些及腰高的坛子里皆填满了不知姓名者的骨血。还传言,曾有守夜的御花园宫女夜半惊醒,看见皇帝凑近坛子仿若在饮用其中的东西。 "我以为你是不同的。你小时候的样子,真像个好人啊!" 七皇子仰头想了想:"应该也差不多吧。我同父皇一样,对亲近的人来说,我们是好人。对百姓和王朝来说,父皇可能会被记成一笔性情乖张的昏君,而我纵有名讳在青史上,左右也逃不了一个阴险奸佞的描写。可是,人是活在当世的,今后的蜚语皆是我身后事,我又何须因此束手缚脚呢?!" 高乔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干巴巴地问道:"那些被你牵扯进来的无辜的家庭……你就不可怜可怜他们吗?" 七皇子很轻快地摇了摇头:"同情心值多少钱?要是我的买卖耽搁了,我要心疼多久?" 七皇子在皇帝的授意下,公开地靠着用不入流的各种手段敛财,笼络朝臣、商贾、外邦者……巩固统治,然后谋取更大的利益。在此过程中的巨大金银流动,几乎都充入圣上和烨容个人的私库,作享乐之用。 这是众人心里的秘密。但是在这之外,高乔一想到有一天他的至亲、朋友、同僚都有可能成为交易的一部分,他感到愤懑和恶心。 自己眼睛里切实看见的罪恶,远比长在传闻里的事情更震撼和绝望。 "你果真跟大皇子说的一样,是个趴在马背上的吸血虫!" 高乔前面的话说得很慢,似乎想在每一次停顿的间隔里听到七皇子的反驳。 七皇子回道:"为了压我的一众兄弟一头,我可做了不少努力和牺牲才到今天的位置。你生气归生气。如果我还你一个彩凤……那,高小五,我们,还是朋友吗?"七皇子抬起头来,眼里竟有一丝忐忑。 高乔停顿片刻,说到:"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知道说你错还是不错。如果皇帝舅舅都不在意这种罪恶,又有谁能来评判一下世间公道呢?这对无辜的人太残忍了……而我能做到的我的公平,就是不再跟你是朋友。" 高乔预备踏出这厅室,一时不察,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 七皇子的声音遥遥呼道,隐有呼唤之意:"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我告诉你这么多,然……私以为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虽说你曾是我的挚友,但是你若成了绊脚的石头,我可是会毫不留情地碾碎你的哦。" 院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好几口坛子,其中一个坛盖上似乎无意被蹭上了一个血手印,显得阴森恐怖。 高乔了然,心里轻轻说道:"彩凤姐姐,往去安好。" "你不敢……一个皇帝你都费了这么多的周折。我后面的静王爷和高家……就是不交友,你也不可能与敌。" 七皇子回道:"真没意思。你以为我真当要杀了你吗?真伤感情……我开个玩笑而已……高小五,真想再和你捉一次蛐蛐。" 高乔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也没看见,七皇子目送他离开时,两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高乔从前以为,所有的朝代都经历着一样的困局。自己活在的时代里也一样,偶有不足,但大多事情都在轨道上正常运行着,皇帝在位皇子环伺,朝臣汲汲营营为求重用,官宦家庭依然糜烂奢华,百姓依然辛勤劳作日落而息…… 好像,匈奴的铁骑还在万里之外的山河,南下的战火还只是一簇可以轻易踩灭的火星,寥寥的兵马实力只是朝廷重文轻武的自主选择…… 原来,实际上,不是每个朝代都承受着同样的困局。 对于大长朝而言,倾颓在即的它所要接受的挑战远大于之前几朝数代的。特别是三代帝王中的苛政、无为、奢靡后,大长朝像挂在冬日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耗尽了能量,已经摇摇欲坠了啊。 乱世。活在乱世里的人,要不是傻子,就要被逼成个疯子。 远远地,一双狭长的眼睛看见高乔面色不善地走出朱府。 这眼睛走出黑暗的角落。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快意地一拍手掌,笑道: "交差!" ☆、第 6 章 ——七皇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高乔迷迷糊糊地想到。 他好像还是幼时那个在深宫里被太监欺侮的小童,在被皇帝舅舅拎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会露出一副怯懦柔软的眼神。他好像还是曾一起爬树捉鸟,调皮捣蛋的玩伴。 怎么一转眼,他就成了不少人私下嘀咕的小小年纪手段阴毒的殿前红人。 就成了推杯换盏间置人于死地的佞臣。 高乔回到府里的时候,四下一片静谧。他吩咐守门的守卫不必惊扰母亲休息,只一个人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里。 竹清之后来过,但见少爷不搭理人,就又兀自退下歇息去了。 吹在脸上的风凉了半截。似乎又回到了自己意气离家,跑出去那段时日中的深夜。 那些夜里,会有自己对洛子事件的自责,也会对周遭小人物们的同情,也会有对自己不由自主的软弱产生的内心不安,更多是对变幻莫测的所有未来的惶恐。 高乔回过头来,惊觉脚下绊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只见一个瘫坐在地上,歪靠着树干的小厮打扮的人把脚横在高乔身后的地方。 这人被这一踢惊醒,抬起头来,现出石头那张白得晃眼的脸。 高乔冷静了半夜,心情虽然平复下来了,这时却也哭笑不得道:"你不睡觉,来着待着干嘛?又想挖坑陷害我了?" 石头仿若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只缓慢地露出一个轻轻的微笑。 这笑像夜晚的风,让高乔感到舒服和平和。 高乔自言自语,甚至语气里带上了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温和:"忘了你是个不懂人话的家伙。不好意思。" 然后高乔引着石头回了在高乔房间一侧的下人间。 "喏,这是你的地盘。早日歇息吧。" …… 隔日一大早,高乔吩咐竹清陪他一同去学堂。 之前的书童洛子卸了职,高乔只好随意挑了一个用的久的仆从临时替上。 刚迈进学堂,之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各学子一下子都住了口,一众眼睛盯着高乔。 高乔是个什么人物? 高乔的母亲是赫赫有名备受上下两代帝王关照的"雅善公主"。他的父亲高恒远是从一介布衣到威风凛凛的将军,在沙场里浴血杀敌、实打实拼出挣来的战功。高乔也是他父亲唯一的嫡子。 更了不得的是高乔有一个身份贵重的皇帝舅舅,和一个已故的先皇外公。 先皇子嗣不丰,仅三子和一女。此女就是被收做天家养女的高夫人。 当今圣上在刚上位时,为扫清兄弟阋于墙的障碍,推波助澜使他的两个皇弟先后死于非命。为了适当消减世人对于皇帝不容先皇血脉的传言,圣上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十分关照,连带着对高乔小时候也格外受宠爱。 小高乔十岁后离了宫,仍然三天两头被接进宫里玩耍,但凡小高乔喜欢的东西隔天就会被赏赐到将军府中。陛下儿子颇多,对皇子们也不十分亲近;却对自己唯一的这个小外甥"照顾有加"。 而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小高乔简直可以算得上"无法无天""没规没矩"的代名词了。虽然从没落下过一节学堂的课,但每每课程中有什么不满,就对学堂名望颇盛的夫子们指手画脚,若有余兴,一整节课里可能都是高乔和夫子的半辩半讽。 不少世家公子对高乔又嫉恨又巴结。 小厮竹清对高乔耳语道:"公子,我怎么觉得他们在说您的坏话呢?" 高乔没说话。刚在最后边找了个位置坐下,一个圆头大耳的人就凑到高乔旁边。这是京都太守的次子。早前就对高乔的事迹非常佩服,因为他总觉得高乔身上有一股不同于他们众人的特立独行的气息。 这位太守公子爷讨好高乔道:"高公子,你还不知道吧?听说昨晚七皇子在宴上打死了一个地方知府带来的奴才,只因为……只因为那奴才与你模样有些相似。然后七皇子……当众笑谈道,以后莫要在他面前提起你的名讳,否则翻脸不认人。" 这个小胖子没忍住好奇心,又问道:"听说你们因为女人的事吵起来了。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使得你们反目成仇啊?" 高乔捏起的拳头缓缓松开,随意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比你美,应当是有的。" 太守的次子张衡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皱眉道:"我想不出来。" 高乔刚想接话,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来。 与大皇子交好的礼部长官之子曹亮辰大声道:"千日养鸟,没想到一朝被鹰啄了眼睛。哈哈!这叫什么?这叫自己栽下苦果的自己尝。报应不爽啊!" 大家熟知曹亮辰对高乔记恨已久。若不是当初七皇子得了高乔的力在皇帝面前得了些许注意,之后哪有七皇子为皇帝搜刮金银、铲平麻烦而得来的名声身家,七皇子又谈何资格能成为现下压大皇子一头的储位竞争对手呢? 七皇子现在给大皇子挖的每一个坑,都是他看高乔不顺眼的理由。 高乔忍俊不禁道:"不过是区区一个七皇子。你是攀附在大皇子身上的蠕虫,然而,我可并非靠七皇子走到今天的。曹亮辰,你我处境还是天壤之别,在冷嘲热讽之前请有点自知之明。" 曹小公子咬了咬牙:"你说的对。人是该有些自知之明。不要试图走捷径,使一个秃毛公鸡变成凤凰!哦对了!就是不知道看见你的书童勾引学堂夫子之后,你会不会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赧颜呢?" 曹公子眉飞色舞地给旁边的同学讲到:"自古以来只听过女人爬男人的床,我还是头一回见识断袖也能撅了屁股爬床呐!高公子如此通达一个人,身边怎么掺和进一个不知廉耻的贱奴呢?" 这话说得委实难听。 高乔的眼睛看着曹亮辰的脸。那目光里沉沉浮浮的情绪,让曹亮辰有些后悔说出之前的话了。 高乔问到:"这么说,那事里也有你的手笔?你藏的可真够深的……" 曹小公子梗着脖子道:"哦?那事如果有我介入,你以为你会这么轻易逃脱嘛?我只是作壁上观而已。只可惜你的傻兄弟太莽撞,把一桩好戏硬生生给搅黄了。" 旁边的有些人精已经猜出了他们话里的所指。 竹清张大了嘴巴:原来洛子是勾引人家俞夫子未遂,连累了公子,才被逐出高家府邸的!他胆子可真大!……那少爷怎么打了这位俞夫子呢?不是应该赔礼道歉吗? 曹继续说下去:"你的运气可真好。宰相大人帮你遮掩了这丑事,不至于让你当人家主子的下不来台面。也不知道平时,这个危险的断袖有没有机会对你动手动脚、投怀送抱呢?" 这话里的猥琐劲儿实在不像是一个矜贵公子哥能说出的话。 竹清再不懂事,此刻也知道该护主表忠心:"你胡说什么?我们公子清白地很!你空口白牙就在这造什么谣!" "我也不信你家公子断袖会断得这么将就。我看那小厮,容貌平平,性格无趣,哪有女人有滋味?而且你家公子和七皇子闹翻不也是因为女人问题嘛?!"曹亮辰挤眉弄眼道。 他借力打力,一下子串起两件事损高乔,可谓是出了一口恶气。 高乔叹了口气。 他对面红耳赤的竹清斥道:"竹清,走。"不等仆从反应,就率先离开了学堂。 竹清走之前还愤愤说道:"依我们少爷的才情,今天这课不上也罢!你这个造谣者……你给我等着!"放狠话还是要的,总不可能要自己一个小厮真的去打人吧。 竹清算计着给自己又加了一分,然后赶紧跑出去跟上高乔。 学堂逃课后,高乔沿着商业街安静地在前头走着。 随着喧闹嘈杂的人流向前,经过街边叫卖的摆摊商贾,高乔的脚步停留在一个卖糖葫芦串的摊前。 高乔不准竹清再跟上来。竹清只好看着自家公子的身影一步一步地,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高乔叩响了一户人家的木门。 吱呀一声,一个土黄脸的齐腰高的小孩子开了门。一见是高乔,立刻露出了一张绽开的笑脸。 小孩说道:"哥哥,你好久没来了呢。是不是可忙了?" 高乔揉了揉小孩子的头,温声细语道:"有些事情脱不开身。但是,我可没忘了答应给你买的糖葫芦。给!" 小孩子一把捧过高乔变戏法般掏出的糖葫芦,一边喜笑颜开地迎接高乔进了里屋。 虽是白日,可是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空气混浊不堪。 高乔问小童:"小猴子,你哥哥呢?" 小孩子收起舔了一口的糖葫芦,走到内室,捞起床沿的挂帐挂到一侧。 小孩子:"哥哥,高家哥哥来看你了!" 高乔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隐隐约约知道有一个瘦削的轮廓挣扎着在床上坐起来,可是没等成功,这身影就无力地又躺了回去。 洛子沙哑的声音:"公子,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儿了?" 小孩子体谅高乔视力受限,刚才得空去打开了窗户,透进来一丝碎碎的明亮的光。 高乔大概猜洛子得了医嘱不得见风,所以屋子里关的严严实实。他张开口说道:"不必,我看得清……"可他那双伸向孩子方向,预备制止孩童动作的手被洛子巧妙地摁下了。 回过头,高乔视野里一下子清晰可见的人影:一双温柔的眼睛,挂在一张瘦得脱了相的脸上,头发凌乱,细细的胡茬,虽如此落魄却还是猜得出,打理之后会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郎。 高乔宽慰他:"没人知道你在这儿,你尽可以放心。我来,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没其他意思。" 洛子用手肘支起上半身,喉咙里轻轻地吐着粗气:"少爷。是不是因为我的事,你遇上了些烦心事啊?若如此,你不妨和我说说,兴许能稍作解忧。" ☆、第 7 章 高乔良久说不出话来,闭了闭眼睛:"没事,只是心情郁结罢了……对了,我有些好奇:那天,你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将竹棍扎进那老贼的肩膀的?你平日里可是连我的弓都拉不开,更何况当时还被下了些散力的药!" 洛子勉强笑道,像唱戏似的充满了一种古怪的快活:"这有什么!一激动,我上下竟浑是胆气!胆气!凭那一瞬使尽力气……少爷……看你为我这么忙前忙后的,洛子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当初都是我蠢,才让您也得了连累。" 高乔闭上眼晃了晃头,说道:"是你受了我的牵连。高英与我一向不对付……那天,你受他蒙骗。高英让你上课中途到俞老贼的书房拿我的文章。俞夫子与高英说好毁我名声,便趁你不备,借伪造我书童和学堂夫子的香艳之事泼我污水;没想到你临到后来拼死一搏,拿着竹棍插进老贼的肩膀,险险逃过一劫。" 洛子本想张口说话,可是迟疑一会儿又不再开口。 随后下了学,高乔发现不对立刻来寻。适时,高英却鬼鬼祟祟地召集一帮学子去俞夫子的屋子,原是准备瞧笑话,却被高乔逮个正着……本高乔吩咐的人先一步到达书房,欲可以遮盖这一祸事。没想到宰相恰逢经过,得知此事后,竟然当场发落高乔的书童,将他打了个半死。想是下了死手,给俞老头子卖个人情。再不济,俞夫子教学十几载,桃李满朝堂,说不准日后哪一关节就被桎住了。 高乔疲倦的语气:"明明是你遭受到无妄之灾,可是只有你,当场被打得连性命都要不保;而那些做局者,那些助纣者,都因身份贵你一等,万事无恙。洛子,你跟我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非常,可我却护不了你。一旦我被设为靶心,你就不可避免地受牵扯。" 洛子感怀道:"公子,你已经尽了您能做的……要不是宰相大人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连这一条贱命可能也要丢了……洛子对您的大恩无以回报!要是有下辈子……" 高乔摇了摇手。弱光下,他的一张脸好像浸在了水里,缥缥渺渺。 高乔:"你我主仆多年……我能做的太少了。" 大长朝的法律里,人命也分三六九等。若是行凶,施害人是贵是贱,和受害者是贵是贱,都导向不同的处理办法。 像此次罪名通奸,无论被陷害者有多冤枉,只要他是一个草民,为了维护贵人的德行,为官者都会优先绞杀草民,以表贵人的清正。 高乔似乎在问洛子,又似乎是在自问:"人和人是一样的人?还是不同的人呢?如果你不是跟我从小长大的仆人,我可能跟很多人一样,当做一场戏就忘却了……我也是个卑劣的人。" 高乔默默地想:俞夫子作恶已久,有淫心,可是素来贼胆小。据查,从前他大多时候都是挑民间一些贫苦人家的俊俏孩子,近些年却胆子渐长寻求刺激,转而开始骚扰学堂身份一般的公子哥们的小厮书童。 有些仆从怕得罪有名望的夫子也就忍了,有些不愿屈从,俞夫子可能对他们家主子学业政治前途上威逼利诱,这些家境一般的公子哥们或许就巴巴送上小厮以示诚意。 毕竟只是一个下人,只有杂役的价值,遣出去换取利益并没有什么可惜。 俞夫子是决计不敢主动招惹身份稍微尊贵一点的学子的小厮们的。 虽然律法对他有利,可是好男风并不是那么磊落的癖好。政治前途当然要重于私欲了。然而,他受了高英的蛊惑,去构陷高乔和其书童,换取高将军手下几个小官名额卖给其他学生。 事后,据被重金收买的高英贴身仆从透露,正是高英对俞夫子献计,高乔上课从不缺席。趁高乔没有防备,俞夫子可以促成他们的计划,来羞辱高乔。 高英自小与高乔剑拔弩张。为了挫挫高乔这个嫡子的威风下他的面子,高英安排一行人去俞先生书房"捉奸"。以高乔的清高劲儿,多年书童和老师搅和在一块的事情势必给高乔带来不小的打击。 虽在现场宰相维护了俞夫子的脸面,可他稍后会不会借这事儿上传圣听,或当做把柄,还未可知。 洛子迟疑地问到:"少爷,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嘛?" 高乔思绪被打断,于是询问他:"什么事情?你说吧,我竭力去做。" 洛子苦笑了一下:"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但我也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只能拜托少爷您,让你见笑了……府中下人房里有一个洗衣服的奴婢,人称"小辣椒"。她娘亲从小给她定了一门便宜亲事。我以前许诺她,等我攒够钱就买一间小房子娶她。虽然我还没有存到足够的银钱,可是我担心她等着,白白错过了韶华。她那人是个死心眼,却也是个好姑娘。" 高乔温和地说到:"洛子,你会好起来的。这话,你要自己跟她去说为好。" 洛子的手抓紧了床沿,一派风轻云淡地说:"好不了了。大夫说我伤到了内脏,能活到今天已然是个奇迹了。" 只听洛子继续说:"我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公子,你帮我跟小辣椒说,说我回家里成亲去了。让她趁早忘记我,再去找一个人托付终身吧!无论是她从前的娃娃亲,还是谁……能有个人陪她厮守……" 洛子说完这话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厉害使眼眶也红了。 高乔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洛子的身体实在不能经受这么长时间的会客。所以高乔一个人走到他们院子里,看草丛间的野花开得灿烂,同时有心拜会一下据小孩子说今天赶得回来的洛子家两老。 正在这时,两个年纪挺大的老人家径直走了进来。 高乔给这两个风尘仆仆的老人家施了一礼:"两位老人家你们好。在下高某。洛子曾是我府内的书童。若有什么在下帮的上忙的时候,尽管去高府找一个叫竹清的小厮。我会尽力相助的。" 老人家们两双沧桑的眼睛看着高乔:"不用了公子。应当……没有什么事情可麻烦您的了……" 老人家们早得了洛子的口信,若他病重或者过世,家中人切忌以此托大,贪图财富,白拿公子的物什。洛子嘱咐过:"公子心善,今日对我愧疚,来日总会千倍地把恩惠还给小猴子的……小猴子是我亲弟弟,我总不会害了他的……" 高乔又问道:"需要些银钱嘛?看病吃药都是一笔大开支。我……" 老头率先说道:"洛子说了,高府待他不薄。靠着他被遣散时的银钱,他的生前身后事都能足够妥善地被安排好。我们农庄人家,老天赐饭吃,知足的道理还是懂的。" 一旁的妇人说:"要不是当年全家被饥荒闹得都要活不下去了,我们也不会卖了洛子去别人家里当杂役。现在虽不富贵,好歹有口饭吃,小儿子就留在身边,左右有条命吊着,不至于像他哥哥一样,说没就要没了。" 高乔看见他们腋下夹着一张草席和一块白布。虽然心里知道那是以备不时之需用,可转瞬,之前那种阴冷的感觉又涌上高乔的心头。 高乔问道:"怎么称呼两位老人家?" 那个老妇抬起头,道:"我家姓李。公子呼我李婶就好。至于我家老头子,你就叫他李大叔吧。" 高乔心想,既然洛子父母到了,他们一家人可能需要话一下私房。反正下次还有机会……我还是不专门去跟洛子道别了,免得打扰他们讲话…… 高乔这么想着,可是心底又有一丝丝讲不清的不安。他同高家两老道了别,目送他们进房门。 而高乔没走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一颗大树高高耸立,掩住了洛子所在的小木屋,使得这小木屋似乎被周围的其他民宅隔开,自成了一块地界。 忽然,一声年长女人的凄厉的嚎啕从这个小木屋传出来。 高乔心中咯噔一下:洛子…… 一个稚气的孩子开了门,憋着泪,撕声冲高乔喊到:"高家哥哥,我哥哥呼不出气了……把坏人抓起来,给他报仇……" "天快黑了公子快些回家吧……别人不知道,我洛子却知道,公子最怕黑了……"高乔自言自语道,"天黑了,我得快回家。不然洛子该担心了。" ——我什么时候怕黑了?……我懒得驳斥你,你就真当我怕黑才回家了?…… 高乔想着,木然地往前走去。 他没有再回过头。全身冷得要命,好像掉进了一个冰窟。可是他害怕地不敢回头。 熟悉的人的尸体,令他抗拒…… 高乔额头上还一直冒着细细的汗水。汗水濡湿了眼眶。 ☆、第 8 章 "小辣椒"淑珍被少爷院里的竹清叫过去的时候,心里实在猜不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高乔的语气高高低低,简直乱七八糟:"你知道洛子吗?就是我院里的书童。没几个时辰前,洛子死了……也许你想不到,但是他死了。" 虽然洛子让高乔骗这女孩他另娶她人了,可是高乔打心底里不愿意让洛子死了还背负一个薄情的罪名。 淑珍被这话惊得抬起了头:"少爷和我讲这话干什么?我不识得这人。管家还差我做事呢。想必少爷找错了人。我先出去了。" 高乔无甚意义地笑了:"哦。"一下子平静下来。 大长朝的寻常女子规矩繁多。相关的市井流言对一个女子的婚配也有很大影响。若是一个女子被定了娃娃亲,还在契约被毁前有与他人首尾的嫌疑,就很容易被冠上一个□□的名头。 淑珍还不走,仿佛和高乔较着劲儿:"公子今天怕是犯糊涂了吧?大家都知道我娘从小把我许给了张屠夫,我怎么会和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书童有什么瓜葛呢?你一定是搞错了吧!?不过,那女子想必十分可怜。" 高乔说:"哦。是我疏忽了。" "小辣椒"嘴唇抖了抖,没再说话。只是在快出门的时候,嗓子里发出一声呜咽,短促地好像是高乔听错了。 高乔收回放在"小辣椒"身上的视线。 虽然撑着一张笑盈盈的脸,但是高乔心中腾起了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窝火。 从他这样的官宦子弟,到奴仆杂役,尽是一些被父母长辈牢牢把控婚事的可怜人。可恨的是,终究有所谓的痴情人忍痛将就这一段强加的"恋情"。 可惜有些傻子,临终了还以为自己是痴情人眼中的唯一呢?! 这时一个穿着棕色小厮服的人低着头进来了。等高乔看清他的脸,发现那竟是石头。不过此时,石头白皙的脸上有明显的淤青。 高乔捏着石头的下巴看了看,眉头不禁皱起来。 高乔问到:"怎么回事?怎么还和人打架了?" 石头傻兮兮地笑着。莫名地,让现在心情不是很好的高乔想起来之前的书童洛子。 都是木讷的少年,都算得一定程度上的口拙……虽然这个就根本不会说话了。 高乔耐着性子叫来竹清。等他一进门,高乔就指着石头的脸直言道:"他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可不记得我出门前他是这副鬼样子啊!" 竹清心里忐忑,战战兢兢道:"就是陆虎等几个小厮见石头样貌斯文,想让他扮个女装给大家解解闷。但石头玩到一半突然翻了脸,和陆虎他们扭打起来。" 高乔的脸黑得吓人。 陆虎他们可能单纯就好奇新人,只是用穿女装的方式给石头来个下马威,也极有可能是看石头姿容出众起了一些不善良的念头。 毕竟大长朝不是没有出过断袖之癖的人。虽然闹出这等绯色传闻的当事人往往会被歧视,甚至影响到未来前途,可是私底下闹着玩也不算什么。 譬如俞夫子。只要自己形象包装的好,有一定势力和行事低调以免结仇,一般来说,大多数人对这台面下的奇怪的性向癖好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竹清宽慰少爷道:"这石头也不知是哪来的怪力。公子您别看他脸上都是淤痕,但这都是明面儿上的。实际上,陆虎几人伤得才重呢。这石头也不知吃了什么大力丸,竟撂倒了周围一帮人,害得他们到现在都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高乔眼睛一扫竹清,说道:"府里不养闲人。他们几个,这个月的月钱都给我扣了。" 竹清应了,就从房间退了出去。 高乔看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他走近石头,自己两个黑亮的眼珠子里就倒映着一个无喜无怒的漂亮男人。高乔不自觉地想摸摸他受伤的脸,又感到不太自在,手半路换了方向,摸了摸石头的头。 高乔说道:"是我思虑不周全。你这名儿起得不好。从此以后,你就叫乔石头,冠着我的名,分你点福气。也少受点欺负。" 石头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他看见高乔带着非常温柔的微笑,也不禁扯了扯嘴角。 高乔半推半赶地把石头催回了侧房,自己却不准备回屋休息。 他在院子里看没有月色的天。 思绪起起伏伏,就像一只脱线的风筝,不知其所始,不知何时终。 站了半宿,没想到,高乔又被身后靠着树的石头给绊了一跤。 高乔的忧伤一下子被冲上脑门的不耐烦代替:"你这个臭石头,怎么老跟着我?半夜不睡觉,想打家劫舍嘛?" 石头本来睡着了,被这一顿叫给生生叫醒了。听到高乔气急败坏的声音,石头却拉住了高乔的手。 高乔说道:"被我骂了还笑得这么开心?……和一个不会回嘴的人说话真吃力……我以前的书童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现在更倒霉,我还要被个石头脑袋的人伺候着……" 高乔没有抽回手,由得石头将他的手随意摆弄着。 最后,手放在了石头低低的脑门上。 石头就这么坐在地上,沉沉的睡去了。 想必做了个好梦,石头的嘴角翘起。 一夜过去。 一个月后。尽管高乔总是被父亲高将军三天两头提点着该去学堂了,可高恒远也不敢催他催地太狠。这对于一向脾气暴躁的高将军来说,已经是难得的耐心了。 自从上次发现高英在学堂玩弄那些妇人的阴私手段后,高恒远总觉得自己愧对高乔,在自己这个嫡子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 这日高恒远上完朝回来,就兴冲冲地宣下人叫来高乔。 高乔这一个多月来讲话总懒洋洋的,不喜言语。 这在高家两夫妻的眼中,俨然说明高乔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待人接物不像以前那样毛毛躁躁,有些男子汉的样子了。 高将军:"高乔,你母亲前几日已经同尚书府交换了庚帖。你和尚书次小姐的八字甚合,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上门送聘礼。" 高乔:"父亲……可我,不是说了再等等嘛?" 高将军语重心长道:"这种事,向来父母做主。你涉世未深,做长辈的当然要帮你把路铺好。你娘最近总念叨着你沉静不少,做派也有了点大人的作风,能不能别让你娘再担心了?" 高乔:"你们就不怕我逃婚啊?" 高恒远板着脸怒道:"你敢!" 高乔深吸一口气:"不敢不敢。" 第二天,父亲无故突然让高乔给他购置一些文墨。 高乔被父亲的亲信小厮领到一个城中的铺子,百无聊赖,只好草草看起了这些文具。 忽然间,这亲信的手肘用力捅了高乔一下。那力道不轻。高乔陡然被"偷袭"后反射性地捂着自己的腹部。 高乔恼怒道:"见风,你干什么!" 见风却全然没有心思管自己公子哥的状况,只压低声音对高乔说道:"公子,快看!那个刚刚走进来的穿鹅黄色裙子的女人,就是老爷给你相中的妻子!蔡伊楠!" 高乔听了这话不禁向门口看去:一个女子身姿袅袅婷婷,着一身黄色襦裙,正和她旁边的奴仆交头接耳。抬起头来,一双弯弯的笑着的眼睛精准地看向高乔。高乔也由此看见她一张小巧玲珑的温婉的脸蛋。 这女子很快又低下头去,转身想要离开这店铺了。只不过走前她又回过头看了高乔一眼。这次眼睛没有带笑,黑黑的眼珠子显得她整张脸变得灵动狡黠。 高乔有一股被坑的感觉。 这确定不是定亲前双方当事人提早对对眼嘛?加上走前那女子的动作,让高乔肯定了,那女子的家丁一定也告知了自家二小姐自己的位置了。 见风调侃道:"公子好福气。看尚书府二小姐的模样,是个好相与的人呢!老爷给您挑的婚事,您还满意吗?" 高乔斜着眼睛,看这个一会儿准备回去领功的小厮脸上洋洋得意,于是一字一顿道:"我满不满意先不谈。我看你倒是挺自得的,不如让给你这桩好事?" 见风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道:"见风可不是那等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只能浪费公子你一番好心了!" 这话没毛病。高乔也懒得与这一个下人计较,毕竟他爹高将军才是背后拿捏他的人。 高乔正心烦着怎么拖延过去。谁知回府后过了几天,高夫人就来到高乔房里。 简单寒暄几句后,高夫人问到:"之前,你看见那尚书家小姐了?" 高乔应道:"见着了。怎么,什么时候定日子啊?" 高夫人欲言又止道:"你这么快就看上了?你已经喜欢上了?" 高乔觉得他娘这话问得奇怪。照理说,他娘亲不该露出这一副又尴尬又愧疚的神情打听这八卦事儿。 灵机一动,高乔决心诈一诈高夫人。他回道:"我看上她了。怎么,不行吗?难道又有什么变数了?" 这话里的随意劲儿却被正在情绪里头的高夫人刚好忽略了。 高夫人的语气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听在高乔的耳朵里有些滑稽。她说道:"这门亲结不成了。出事了……尚书府出了事情……" ☆、第 9 章 "出了什么事情,值得娘亲这么慌慌张张?"高乔好奇问道。 高夫人说道:"刚得了信儿,宰相刘大人……参了尚书一本……据你父亲说,今天早上皇上龙颜大怒,将尚书关进了大理寺。现在,里面情况不明,我们结亲的事情还要再斟酌斟酌才是。" "娘。你知道尚书出了什么纰漏啊?"高乔问道。 官场上哪个高位者不是滑不溜秋地让人难以抓住把柄,怎么尚书都稳稳走了几十年,临到老了反而让人钻了空子呢? 高夫人语焉不详:"大概是他家奴仆把一户农人打死了吧……那农田里长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我也不甚清楚。皇上大发脾气。你父亲一得知此事,就让我通知见风别带你去相看他家小姐了。可是见风动作快,我也忘了这茬。" 高乔不禁松了一口气,至少这逼婚的戏码可以暂缓到择日再说了。而且高家父母因为他们判断失误的这回选亲,近期内应该也失了催促高乔结婚的底气。 高乔的脸垮下来,表现得好像真的对一面之缘的尚书小姐一见倾心似的。然后高乔对着他娘抱怨道:"那尚书小姐温柔可人,儿子十分中意,本想着就依了你们的意让她做儿媳妇了……可是母亲,你莫不是在耍我吧?哪有我都要抬聘礼的前夕,突然翻脸说,之前所商量的亲事都是不作数的?" 高夫人小心翼翼地问到:"儿子,你不是不想这么快成家嘛?尚书这事变数多,娘可不敢拿你的终身大事做赌注。要不,我们再等等?" 高乔知道,尚书这事还要细细查证。然而亲事告吹却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高家之前看中尚书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里门风清正,书香门第,百年世家,对高家以后的名声好;培养出的子嗣少有纨绔,利于家族长远发展。 但若尚书府沾上了切实的污点,以他们平时的底子,即使挺过去也是元气大伤,更遑论在原来的位置上屹立不倒了。为官者重利,高家还没有做好拖着亲家这个大拖油瓶在官场负重前行的准备呢。合适的亲家虽不好找,但高恒远可不像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 而面对一个危难前对自己弃之若敝屣的试用期亲家,即使尚书府能泰然度过危机,以他们的风骨,哪还会同意这求娶呢? 高乔忧郁地对他娘亲说道:"等是可以……三年。娘,我三年内不打算成家。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我需要点时间平复一下我失望的心情。" 高夫人也不是个傻子。她端详高乔的脸色问到:"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娘亲没考虑周全是不对,可是乔儿,你也没看上尚书府小姐吧?不然以你的性格,怎么会这么平静?" 高乔只好对着母亲撒娇道:"娘亲,拜托了,你和爹总得给我点补偿吧?儿子实在没心情纠结儿女私情,等过几年儿子长大了您再为我筹谋吧!" 高夫人想了想:"一年。一年时间娘不拿这事儿打扰你……" 高乔知道他娘亲在高将军面前还是很有一番公主的面子的,所以他喜笑颜开道:"行啊!" 高乔得了高夫人的承诺,正泰然地逛花园呢。哪料的这时,竹清突然闯进来,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公子,门口有个老妇找你。还自称是洛子他娘亲,有关身家性命的急事要同你讲。" 高乔惊诧道:"什么!?" 竹清摸不准少爷心里的想法,又多嘴补偿了一句:"竹清本来也不想拿这等小事麻烦公子的。可那老妇衣服破旧,脸上衣裳上不仅有尘土还有一些血迹,看着着实吓人。竹清又恐生变,特地先来告诉少爷一声……" 竹清啰嗦地讲了一大串,然而高乔没那个心思等他讲完了。 ——照竹清所说,洛子他娘缘何如此狼狈仍孤身找我?应该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自上次高乔帮忙处理了洛子的丧葬事宜后,他们一家人都回了乡下。高乔也未再听到有关他们的消息了。 高乔让仆人接洛子他娘进了自己的院子。 没料到甫一进门,这个年迈的老人就扑倒在地,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的无助。 "公子,我晓得你是有些个权势的人物。能不能看在我们家洛子以前尽心竭力地伺候过你的份上,再加上当初我家娃子和俺家啥也没贪图索要,你……请您出手给我们一家寻个出路啊!?实在是没办法了……" 老妇的声音凄厉悲怆,使得高乔的心紧紧揪起。 "老人家,有什么事情慢慢说。若有需要,我一定尽力施以援手!"高乔恳切地说道。 "一亩田。我们田里出了祥兽样子的瓜果……我老头被抓了去……官兵突然来了……小猴子下落不明……不知……怎么办?公子,求您救救我们!"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说道,只不过话不成句,让人难以理解。 一番简单的谈话后,老妇人被人带下去洗漱休息了。高乔坐在他的小塌上,静静捋清事情始末。 约摸是上次一别后,洛子一家人就回了乡下事农耕了。大概是运气使然,田里面收获了一些轮廓似麒麟的瓜果。这消息传到上头长官那儿,为了博圣颜一笑,某些取巧者便有心得到这田以牟利。 只是中途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这笔交易没谈成。洛子他爹被官府扣留,他们的小儿子却不知所踪。至亲不在身侧,心乱如麻的洛子他娘这时连自家田地也看顾不上了,匆匆忙忙大老远来了高府求助。 高乔原准备连夜去打听一下消息,毕竟现在连所涉官府的基本的情况都还不确切。至少要先找方法把洛子他爹救出来,田地乃身外物。小猴子此时失踪的事也有颇多蹊跷,性命攸关,不容闪失。 可是高将军一回府就不知怎地,把高乔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高乔问到:"父亲,怎么了?是……有关尚书府的事情嘛?" 高恒远皱着眉头:"听下人说,有个老妪找你?那,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接进来的老妇与尚书一事有关?" 高乔惊疑洛子他娘怎么会与这事有关联。但他细细一想,这两件事确实都关乎祥瑞和土地争议。这个时机,可能事情发展比想象中还要坏。 高乔问到:"乔不知。父亲,出了什么事?尚书出了什么问题,被圣上扣在大理寺?" 高恒远在外奔波一天了,了解的内幕比高乔要齐全。他说道:"尚书风闻有一块产了瑞兽的田地,于是与那户人家谈好了价钱,准备购置下,呈给皇上。也为我们两家的亲事讨个赐婚的好彩头。只是那农户,不知怎地,隔了一夜就反悔了。尚书派去的小厮与这农户起了争执,直接就将这小民打死了。本来不是一桩需要审查的大案件,只是原先那片田在这农户被打死后的当晚,无端起了场大火,将这形若麒麟的瓜果们一并烧没了。这话传到了宰相耳朵里,他们两的政见素有不合,所以宰相借机参了尚书一本。" "唔……"高乔觉得这整个事件里布满了疑点,只得继续听父亲详述。 高恒远说道:"皇帝也心知世人不满苛政已久,一见自己本有机会借这祥瑞好好称颂一番自己的"功绩",却因尚书处理不当毁了这良机。于是拿下尚书搁置在牢里,只为撒个气。虽不至死,但尚书这门亲我们还是免得结了。尚书这番作为,也折损了他文人的清高,现在朝上都在言谈,尚书也是一个谄媚权贵的人。若我们迎头而上,这场风波可能也会影响我们高家的风评。" 高乔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看着他父亲,直到高恒远愣愣地回看他,高乔才重新低下头去。 高恒远不无愧疚地说:"天降横祸,防不胜防。高乔,我听你母亲说了,容你的亲事再缓个一年。我们临时弃了尚书府,也不得不遭有心人诟病。左右你还年纪小,再等个一年半载,只待我们都从这风头中被摘出去了,再择你的婚配。" 高乔明知故问道:"父亲……这些话你拿来搪塞我娘,兴许会更有说服力……其实您找的这些借口,都不成理由。尚书行事再有不妥,也是那个挂着牌匾,风吹不倒的蔡府。这一阵微风,怎么就至于就让您丢弃花了心思,早早选好的亲家?" 高恒远坦然地笑道:"我儿多智,这么看来,尚书府一个小姐配我们家确实高攀了……高乔,你虽是皇帝的外甥,可到底,皇帝是个连自己都做不了主的人,怎么护下你这个远戚呢?宰相如今位高权重,手眼通天……我和一个他看不顺眼的对头结亲……唔,日后这娘家非但不能成为我们的帮手可能还会拖后腿……我,可不准备拿你的终身大事冒险。" 这最后一句话和高夫人所说的有点相似。 只不是一个是慈母心肠,一个是锱铢必较的为求万无一失的算计。 ☆、第 10 章 "仅凭下人通禀,那父亲怎么知道我那刚接进来的老妇就是那涉事尚书的农户一家?"高乔问道。 高将军说:"现在为了给尚书府定罪……大理寺已经全城贴了这妇人的告示找相关人员。我刚回来,就听小厮说,你把那画像上的老妇接进府来了……我来敲打敲打你,你可不要多出闲工夫管这等麻烦事!" 高乔没有应这话。只低低地问道:"父亲先前说那农户早被打死了?这是真的吗?" 高将军不耐道:"这等琐事,应当没有什么欺瞒的必要。打死就打死了,难不成堂堂重臣因此被关在府衙了,还抵不过他一条命吗?我再告诉你一次,高乔,别去沾染这事,那老妇你明天一早就给我扔到大理寺去!" 高乔笑眼弯弯:"父亲,我可从来都是最听话的一个孩子!" 从高恒远房里退出来后,高乔虽然还有些心神不宁,但大约已经胸中有了计量。隔日一早,高乔吩咐小厮备好车马,携带着洛子娘亲,直直奔向了洛子家的方向。 父亲已明示不要插手。那府里的人手自己不能再用…… 舟车劳顿了将近一天后,他们趁着夜幕降临前赶到了赵家村。 以前的住所已经不能住人,好在洛子他娘亲有一个手帕交,热情地收留了他们。一行人挤在一个不怎么空阔的空房里,守着昏暗的烛火。 高乔不愿意就傻等着。现在乡亲们都还没到就寝的时辰,高乔准备四处打听打听,多方意见综合下可能会有新的发现。洛子娘心里烦闷,也跟着高乔出去了。 一身华服的高乔顶着"大理寺密探"的自封头衔,挨家挨户地探听他们对洛子家事况的看法。大多数是无用的消息,但是不乏也有惊喜。 譬如,周围很大一部分的邻里都知道,在尚书和洛子爹谈成买卖之后没多久,小猴子就消失了。为此,两老着急上火地问了很多人。 洛子娘想了想,补充道:"孩儿他爹有一天回来,不知怎地不让我出去找小猴子了。没过几天,尚书府的人上门要换地契了,老头子却当场反悔,非常执拗。" 高乔一针见血道:"洛子娘,你有没有想过小猴子失踪和这亩田有关?" 老妇人狐疑道:"我之前也有这个想法……可是不久后老头对我说,原来是他一个富贵的远亲,多年未有联系,膝下无子,想接小猴子过去热闹一段时间。等事情办成了再接回来。" 高乔说:"就算是亲戚,他们可能会认识李大叔,却不太有可能多年后还当街认出小猴子就是李家孩子。还不置一言就带走了小猴子。李大叔这话多半是为了让你安心……无巧不成谋。我们大胆猜测。这事与田地买卖的背后一定有联系。李大叔也许是发现了背后有其他买家想收购这田地。这些买家为了增加筹码,逼你们就范,而绑架了小猴子。所以才有洛子爹临时与尚书府反戈。" 高乔思忖道:"但是尚书府怎会白白放过一次立功的机会!就算尚书清风亮节没这个打算,尚书府的一干利益相关者怎么会罢休……他们可能想强占……于是洛子爹被抓去估计也是他们的授意。但尚书没料到,那个潜在的买家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宁可烧了一地的财富名望,也不肯让它们旁落他人之手。" 托高夫人的情报,高乔多少耳闻一些有关尚书府的云云。尚书府上一任老尚书向来对儿女教养甚严,培养出来皆是行至有度的下一代。但坏就坏在他早年死了元妻,依了妻子娘家的请娶了他们府里一个庶女为继。 这庶女没几年就熬死了老尚书,运道斐然,不大的年纪当上了尚书府的老夫人,就是大权在握的尚书也不得不朝夕请安。她虽摸不到什么政治上的实权,在尚书府的范畴里吆五喝六还是不成问题的。 书读的不多,野心却不小。据高夫人的补充,这次事件也是这老夫人先起了头,后来事态闹大了,尚书才被逼着收拾残局,揽下一众罪名。 高夫人还由此得了个结论。若是尚书嫁女儿也就算了,左右是进门的别家媳妇,和娘家的祖母有什么关系。但若是尚书找儿媳,那这些个姑娘家们就要多加思量了。有这么个精力充沛的糊涂老人搅局,大抵府内也是相当折腾人的。 洛子娘说:"先赶快把我家老头子救出来吧,高公子!这些弯弯绕绕,我不懂,但是只有洛子他爹出现了,我们才知道真相啊!" 高乔叹了口气,心道,急对事情进展并无益处。他的脑袋里却无缘无故闪现乡里夫子家,赵大婶的一句话。 之前赵大婶提到:"我们住在低山腰上,那晚火势凶猛,借着火光看见几个深色衣服打扮的人在长麒麟瓜的田里上蹿下跳……第二天大家都去着火的田里看情况,我家二狗子发现一块挺精致的金色木牌就带回家了……过几天二狗子正吹嘘他的小木牌呢,没想到当晚这木牌就被盗走了……" "你可记得那木牌什么模样?"高乔记得自己当时多嘴问了一句。 "底下有个张字,纹路挺精巧的,左边刻着一只鹤,右边雕着一条吊睛老虎。用红绳子串着一块碧绿珠子挂在牌上,那珠上写着忠君二字。"赵婶答道。她好歹跟着丈夫读了几年书,略懂几个字。 高乔本还想去田里见识一下引起这么大波澜的瑞兽瓜果,可是深山里进进出出多有不便,特别是入夜了又凉又黑,一不小心岔道了还要多费好一番波折。只好先回了住宅。 高乔大概掌握一些口头情况,就在思考着明日回到京都的行程。因他一个有名有姓的公子哥,就是一天不着家也难免会惹父亲和另一些人的怀疑。现在怀里捂着一个烫手山芋,万事皆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而且那个被尚书府家仆打死的农人,究竟是不是洛子爹?洛子娘口中的官府关押又是怎么回事?小猴子失去联系已有一段时日,无论如何,搜寻幼子的工作刻不容缓。 虽说现在学堂也不去了,高乔的一双臂膀每天仍投入大量时间握笔作画、射箭骑马。今日一日净是策马奔腾的体力活儿,高乔的几根手指头却不安分了。 他随手描绘了一张木牌的模拟画作。稿纸面前,高乔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京都有一灰色职业,自谓是当今朝廷上下官员、府邸的资料库,以贩卖错综复杂的涉及官场的情报营生。 隔日天不亮,高乔就和洛子他娘奔赴京都。因两人心中均是着急,所以回程未多作休息,竟在下午就到了城门口。 回了城,高乔担心自己进了高府后,父亲可能就不给放行了。现在情势不明,高乔特意绕开了高府附近的地段,略作思忖就找上了京都太守的次子张衡。 张衡刚刚放学。高乔在学堂门口瞄见了他熟悉的敦实的身体,吩咐小厮径直去告诉张衡,高乔在附近等他。 一见面,小胖子就难捱激动地问道:"高公子!好久不见!上次一别都将近两个月了,你怎么一次都没来上课了?……" 高乔从前很是反感别人太过自来熟的问候,可是张衡的这番热情倒是不多不少,正正弥补了两人不熟的尴尬的初次私下会面。 高乔鞠了一礼,打断张衡的喋喋不休,言辞恳切道:"张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张衡看这情况奇怪,摸了摸后脑勺道:"你……你能有什么事情求我?你都办不到的事儿,我还可以帮到你吗?" 高乔肯定道:"能。我想请问一下你,或者你父亲京都太守,能否帮我引荐一下万事通?" 张衡平日里只顾吃喝玩乐,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万事通的事情他怎么会知晓。 张衡咬着嘴唇:"你是让我问我爹?" 高乔点了点头。 张衡苦着一张脸抱怨:"我跟我爹一见面就要脱层皮。平时我都躲着他,免得让他逮着我,叨叨得我头都大了。你还让我上赶着去跟他说话,这不是要我的命是什么?……高公子,你还觉得这是个小忙啊?" 高乔接道:"那我就不为难张公子了。得到我想要的结果,我有的是方法。亏得我还以为我们是多年同窗好友……多有不便,打扰了……" 张衡见高乔要走,急吼吼地拉着他的袖子道:"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急躁!我有说我不帮嘛!就冲你说我们是朋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高乔盯着这个面前的张公子,再次行了一礼:"不管成不成,都谢你这一番义气!" 张衡一张脸上全是笑意,接着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就去问我爹。稍后我折返回来告诉你!" 高乔叮嘱道:"张公子,不必告知别人是我要问这事。太守大人是个脾气软和的人。况且你是他的爱子。你胡搅蛮缠,多半会达成目的。" 高家现在与尚书府关系敏感,再者高恒远一意欲抛弃这个盟友,为求妥当,高乔还是免得泄露身份。 张衡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我可半分都看不出来他疼爱我了。高公子放心,我是不会招认出你的!" 高乔哭笑不得。待到一时辰后,张衡回到学堂附近,就立刻领着高乔四横八拐,到了一户民居前。 张衡一努嘴:"喏,这就是我爹说的地儿。祥水巷壹号。也就是万事通的"贼窝"。" "好好的地儿,怎么就给你说成是个贼窝了?"高乔无心问道。 "我爹说的。贩卖朝廷的情报,这活儿能是明面上的吗?钻营此道的多是寻求暴利,或是鸡鸣狗盗之辈。京都没端了这窝点,只是因为这万事通很有些神通,不知道从前做成了谁的买卖,背后很有些靠山……我爹还说了,他只是不想得罪人而已。京都的案子,大多牵扯不清……"张衡挺着自己的肚子,鹦鹉学舌般,把他父亲指教他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 高乔不禁想:太守这儿子真是毫无戒心啊!不禁想为太守抹一把汗。 张衡见高乔眼神漂移,明显不想听他学舌了,于是再次强调了一下自己获取信息的艰难:"我父亲刚开始不给我这地址,还怀疑我做什么不轨之事。经过我撒泼打滚,又信誓旦旦一年内一定发愤图强好好学习,才勉为其难告诉我。还……" 高乔已经推开了这扇民居的大门。里面静悄悄的,连碎嘴的张衡也自觉地闭上了自己的话匣,只是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唔……" ☆、第 11 章 高乔拿着自己之前的木牌拟图,从万事通处出来后,脑子里还残留着一些那白衣老人的话语。 ——"简而言之,这是宰相府幕僚的私人的木牌。我们对这些官员的物什私件多有涉猎,其真实性很有保障。" 小胖子肉疼地捂着自己的荷包:"啊!没钱了没钱了!该死的!问个话而已要这么贵!" 高乔回过神来,对张衡一笑,道:"再陪我去个地方。" 张衡忧郁道:"别花钱就好。别花钱,上刀山下火海……" 高乔嘀咕道:"那可不一定。这事儿没法保证。" 高乔和张衡来到了大理寺门口。甫一进门,一个身材魁梧的高大男人着一身红色官服走出来:"毛头小子们,你们找谁?找我?" 寺卿不在,这个汉子显然是现在当班和管事。只是这人看起来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 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瘦子捋了捋胡子,精明的小眼睛细细扫视了眼前两个少年郎,接着附在那汉子耳边,悄声与这个汉子交谈了几句。 这汉子听完,抬起头,仔细注视了一番高乔和张衡:"听说你们一个是将军少爷,一个是太守公子。怎么,外面花花草草玩够了,敢来大理寺放肆了?" 这汉子边的瘦子一拳"软绵绵"地砸在汉子身上,语气又急又快:"不是让你好好说话的吗?!哪来的这身匪气啊!不要命了?" 汉子似乎很不满自己在两个半大孩子跟前掉面子,一张脸黑里透红。 高乔吊着他那双含着光的桃花眼道:"这位大人……你莫不知我高府与尚书府大人结了亲了吧?……他不管怎么都是我的未来岳父。现在他落狱,我这个要当人女婿总不能熟视无睹吧?我就想来看一眼,亲眼见他安泰,这心里才踏实……" 这汉子见多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冷清场景,骤然见这有个性情中人,不禁喜道:"你倒是挺有意思的。安心,上面交代了,只是将你岳父关个几天,让圣上爷出出气。没待几日,他就齐齐整整地打道回府了。这话我一早都和尚书府的人谈过了……他们也不和你们这未来亲家通通气吗?" "还未曾。不过,大人,我可以看看尚书大人吗?总希冀着见一面,他妥当了,才……"高乔欲言又止,面上现出一副愁绪。 那瘦子就担心自己这同伴一时嘴快得罪了这两个公子哥,再加上尚书被释放的事情也就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遂赶紧抢白道:"去看吧去看吧。既是岳丈,我们又岂能阻了你们胥婿交心。外边盛传大理寺铁血无情,可是……我们这些当差的可也算是半个侠骨柔情的江湖人!" 这汉子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们例行确认高乔身上未携带什么药粉毒物后,就将高乔独身带到一个客室里。 "你等着吧。"汉子说道。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门。 没一会儿,一个白衣男子打开了门。 只见尚书一身囚服打扮。好在他面容干净,神色沉静,一点儿也看不出受了几天牢狱之灾的样子。 尚书语气很冲。问道:"你来干什么,高家小崽子?" 高乔与尚书平日里没什么交集。即如此,这番盛气凌人的话也不像平常的尚书大人能说出口的。可见是被气得狠了。 高乔心知不好,看来父亲早一步拒了与尚书的儿女亲事,这悔婚的事情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可惜高乔绝不能承认自己也知道这毁诺的事情。他只好恭敬地说道:"尚书大人何出此言?来此处是缘于晚辈实在是关心你的处境。之前我托了大理寺的大人们,又费了好大一通口舌,才得以见您一面,全了在下的一番好意。" 尚书讽刺道:"我跟你无亲无故,你来凑这份热闹作甚?该来的人不来……该来的时候不来!你们高府,就是如此惺惺作态的吗?" 高乔的脸上隐隐约约地现出了一片红云:"尚书是说的我父亲?埋怨我们没有及时向上劝谏?实在是冤枉……朝廷现在武将只那么零星几个,我父亲更是树大招风,引人关注。先帝在世时降权于高家,可是现在皇帝已对收回高家的兵权有所意动,只差个由头罢了。今日我父亲若上奏朝廷,开恩尚书府,明日只怕皇帝起了彻查、严查、深查尚书府一案的念头。本来只一桩蝇头大的案件,只消蔡大人您换个地方休几日公假,到头来却发展成一个刨根问底、欲加高蔡两家之罪的情形,岂非得不偿失?" 尚书轻蔑地笑了一下:"这么说来,还多亏了这个意外,让我早早看清高家的形势?若是"不慎"和你们将军府结了亲,以后皇上不是要盯着我们两家找茬儿了吗?……哼哼!说辞倒是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高恒远那个愣头怎么养得你个牙尖嘴利的小子!" 高乔反而一点也没被尚书的情绪传染,一字一句地说道:"蔡大人还在气什么呢?气大伤身。以上的话仅是出自我——我这个身份下所能掌握到的讯息——的综合考量。您可以自己斟酌一二。" 尚书大人一段时间不吭声,然后冷哼了一声:"那些目之所不能及的方面,都只是你的空想!我在我身份上能看到的,仅是,朝堂之上,皇帝要定我的罪。我不求你父亲出来能力挽狂澜,可他也没必要特特地附议治罪,话语间极力撇清我们两家的关系吧。" 高乔听着,却也觉得他爹高将军这么做确实像他的作风。 尚书继续说:"我们好歹之前也是交换过庚帖的人。一点小灾小难尚且如此,今后如何风雨同舟?一条船上……可是你父亲这桨撑的,实在是有违水准!" 高乔没说话。等尚书愤愤不平说完后,高乔才露出一副笑脸问道:"我父虽然可恨,但是亲还没结,双方都有反悔的权利。就像那此次的相关农户,临场了也可以说自己不想卖那瓜地了。尚书大人能如何?怨天尤人嘛?" 尚书怔怔:"你这是什么话?狡辩的词藻而已!一事和另一事怎么能相提并论!我们是确认了庚帖……" 高乔一张笑脸陡然严厉起来,打断尚书的话:"蔡大人知道罪责别人,却不知推己及人。瓜农一事,听说你家奴仆打死了人,尚书不登门致歉,反而欲顺水推舟强占瓜地。尚书大人的狡辩的词藻,可一点也不输给在下。" 尚书脸红地争辩道:"那非是我指派府中人打死的农人啊!强占一词,是你们的臆想,而非事实!" 高乔问道:"哦?" 尚书说:"算了,跟你一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高乔转了转眼珠,深沉道:"您不说,怎么知道我就帮不上忙呢?难道你不想知道那夜里着火,到底是何人蓄意陷害您吗?" 尚书惊疑道:"你能知道什么?你一个毛头小孩……" 高乔说:"那要看尚书大人说的实情有多少价值,配换得我一个答案了!" 尚书大人想了想,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几圈,才娓娓讲道:"其实这次我入狱是小事,谁都知道皇上不过是拿我出气。然而,因我家里人之前确实动过一些歪心思,这次事故使我名声大大受累。我家世历来清明。而这"历来"两个字,是由我们族里多少先辈、积了多少声望撑起来的。今天家母一时糊涂,不单抹杀了之前尚书府的代代清正之说,更甚者,把家族加入"沽名钓誉""强取豪夺"之伍!这背后动手脚、拆我台面的人实在是可恶至极!" 高乔慢慢踱着脚步,没接尚书的话茬,反而声音里带点难以察觉的颤抖问道:"动了什么歪心思?那个农户你到底打死了,还是留他一命了?" 尚书大人还以为这个"愣头青"会顺着自己的话,揭下幕后黑手的真面目。却不想,这边跟高小子讲了些洋洋洒洒的个人感悟,他倒好,打破砂锅问到底,左右绕不开实实在在的真料。 尚书回答:"能有什么?就是欲征农地给她娘家牟利嘛……我后母为人市侩,好大喜功。她擅自作主,瞒着我私下府令,惹出好一堆麻烦事儿!直到兜不住了才把真相告之于我。我自问无愧于天地。只可惜,我的家中长辈确实动过将瓜地收入囊中,以谄媚权贵的想法。一个祥瑞,可能直接决定了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这个诱惑,难道不大吗?……至于那瓜农,打死了也罢,幸存也罢。这只不过是上面治我的托词而已,当得什么要紧。我们大长朝难道会如此在乎一个贫贱百姓的性命?别说我不信,就是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也知道当不得真吧?!" "对我来说,十分要紧……"高乔的桃花眼里好像倒着一汪水,让尚书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尚书大人,您还知道有关此事的其他内幕吗?关于那个瓜农,他于我很有些渊源。我既应了别人的诺,就要竭力宣之以真相。" 尚书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你倒是与你父有些不一样。若是高将军能像你一样一以贯之……" 高乔截断了尚书的话茬,说道:"不管如何,晚辈都对此感激不尽了!" 尚书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隐晦的秘密,于是畅言道:"后来是有过听说……我府内的家仆,有一名唤晁投,也是我母亲那边常使的小厮。脾气有些躁动,但出身农庄,对同为贫苦人家的老老少少还是很有同情心的。那天,我后母正等着家仆把农田老伯接到府上,想追责他缘何要临场放弃买卖农田的计划。我后母正谋划着呢,晁投却急急忙忙赶回来,先禀了我他误伤了那农庄老头一事。大抵他还是担心捅了娄子后,我母亲可不是能掌事的人,所以擅自就先在我这里漏了底。没等我们和大夫赶过去,这老头就突然死在了大街边。不仅如此,这强占人农地的污名竟也扣到我的头上了。" 尚书大人的下颚崩得紧紧地,咬牙切齿道:"这晁投,虽不常在我身边,可是我大概也知道,此人向来胆小不经事,可不像个有血性一棒子打死人的人。而且他身材瘦弱,比之你我尚且不敌,更何况是那谣传中徒手打死一个身强体壮的耕夫呢!只恨我家事未平,我后母为了推脱责任没多久就毒杀了晁投,使我有心想要追究事情的原委也变得困难许多。更遑论我现在身处大狱……若是可以,我倒要知道知道,是谁策反了瓜农反悔,是谁混到晁投的队伍里进行了暗杀,是谁散播了尚书府谋财害命的传言,又是谁趁夜点燃了麒麟瓜地引起上怒!" 高乔摇了摇头,一边转身一边回道:"再会了。尚书大人。在下还有琐事缠身。既已与您约好会告知背后动手脚之人,我就一定会遵守承诺……但不是今天,现在,告辞了。" 高乔一抬脚就准备离开。尚书大人气坏了,大声咒骂道:"竖子!还以为你跟你父亲不一样,到头来,还不是戏弄于我!若没有能力履行你的诺言,又何必夸下海口?你是存心愚弄我吗?!" 高乔的背影顿了一顿:"稍安勿躁。尚书大人,我确实还有一事要查明,稍后才能给你奉上我的结果。不过我倒是可以和您透个底。跟宰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该啊……"尚书的话没叫高乔听见。 带着张衡这个跟屁虫撤离大理寺的时候,高乔迎面撞上了一个粉衣服的女孩。 那女孩含着头,连连说道:"抱歉抱歉!"一双眼睛抬起来,却饱含担忧的眼神。 高乔认出她就是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前任未婚妻,退了几步到他自认妥帖的位置,温柔地说道:"尚书家小姐,不要怕,你父无恙,虽不似锦衣玉食,但体态俱佳。据悉,再过几日他就可以获释了。" 尚书二小姐睁着茫然又懵懂的大眼睛,说道:"我还是要去看一眼。这位公子,多谢你了。你……你是高公子是吗?"一面之缘,她都有些忘了。 旁边她的婢女拉了一下她家小姐,拼命地使眼色。 高乔打趣道:"正是我。你就是蔡二小姐吧。幸会。不扰你的安排了,我和朋友先行一步。" 蔡伊楠点了点头。高乔拉着张衡走了。 一路上,张衡挤眉弄眼,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高乔颇无语,就正面答道:"别多想。正事要紧。我跟那女子没关系。" 张衡憋了一路,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八卦之火:"我都没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问她?你说,你是不是心悦她?!啊啊啊!她是不是让你跟七皇子决裂的女人?没想到,平生我还能近身见证这一场好戏呢?!" 高乔白了他一眼,冷漠地说:"你的脑子里除了八卦还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事儿?虽不说我是个对女人怜香惜玉的人,但她曾与我府有过干系,这一句安慰还是应该提的……最后,我跟七皇子有嫌隙并非只言半语可以道明白的,你也不用瞎打听了。" "干系?什么干系?她是谁啊?不会……不会是尚书府跟你定亲的小姐吧?"张衡夸张地叫唤道。 高乔目视前方,嘴边挑起一抹微笑,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他说道:"我还没有婚配的打算……事情一件一件慢慢解决。急不来。张公子,可否先准备准备您的现银呢?" 张衡被蒙在鼓里,只好一路跟随着高乔。 天色渐晚,高乔终于敲响了一扇高门。 一个小厮看这单薄两个少年,只慵懒地应道:"什么事?无事莫扰宰相府。" 张衡吞了口唾沫,定睛一看脑袋上方的匾额:宰相府。 ☆、第 12 章 高乔抢过张衡手里的荷包,全塞到小厮手里,严肃道:"小哥,通报一声,找宰相府的幕僚,唤褚桑先生。" 那小厮捏着钱袋,快速打开看了一眼,趾高气昂道:"褚桑先生可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人物。我就帮你问一声。如果不成这钱也得归我。" 高乔应是。又提醒道:"跟他说一句话——毁了庄稼的人比守不住收成的人更遭人痛恨,烧了吉祥的人比守不住吉道的人更遭人厌恨。" 小厮看了高乔一眼,嘀咕道:"神神叨叨的怪人。这么长又拗口,我怎么记得住。" 不一会儿,高乔和张衡被接进了一个偏僻的小院子厅堂里。 褚桑先生吹着两撇胡子瞪大眼睛,发出一个尖细的嗓音:"就是你们找我?找我还打哑谜吗?什么谜题这小厮也不会转述。你们的身份,只要富贵、尊贵我都接谈。哈哈。" 高乔笑盈盈:"这位兄台,这画上的木牌是你丢的吧?之前去乡民家里盗回遗物的感觉,怎么样啊?" 褚桑皱起了眉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若是高乔不注意,可能就很容易忽略了:褚桑的袖子里极快地抽动了一下,应该是在找什么武器。 高乔的桃花眼也不笑了,掏出了一块金色的印章:"听不懂也没事。初次见面,本人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高恒远将军的嫡子,名高乔。但是京中更多人是知我为,皇帝亲外甥。我旁边的公子哥儿,是京都太守的儿子,谓张衡。你的介绍就免了。我晓得……" 高乔逼视着褚桑的眸子:"你是放火烧了祥瑞瓜地的胆大包天之徒!凭你现有的身份,想必因此事也要将成狱中要犯。不日后即使侥幸不被处死,而尚书大人怎么会咽下这口气让你安然无恙。而你猜,宰相大人会不会为了保下你,同一个已经得罪过的朝廷官员作对?即便是不在乎尚书大人,宰相还是要多少考虑考虑皇帝的心情吧。" 褚桑隐约看那印章是皇宫的出行令牌。坊间都知道高乔从小出入宫闱,有这物件足以说明眼前这个人与皇帝渊源颇深。他默不作声地把刀柄揣回袖子,谋杀不行,只能另寻他法蒙混过去。 褚桑躬身道:"在下哪来如此大的神通,去触陛下的眉头,毁坏那盛传的祥瑞呢?难道,小公子这是连宰相府也冤枉上了吗?" 高乔对这幕僚的暗示施压无动于衷,一意问道:"你,或者你们,是不是劫走了小猴子?就是那田里农夫的小孩子。矮个子,笑起来有两道梨涡。" 褚桑说:"我记不清了。什么孩子?我自己的儿子都没时间养怎会去要来别家的小孩呢?我奉劝公子,为何不去问问宰相呢?" 高乔语气沉沉地说:"你别忘了。宰相,我可能动不了。可是凭着跟皇帝的那层亲属关系,让我杀个把没名没分的属下门生可不是什么过分的难事。你交代吧,小猴子在哪儿?趁我好声好气地问着,你早点剖白,别等……" 褚桑反问道:"我如果认下了劫走农家孩子的事情,岂不就是变相承认我与这农地有关。我还没有傻到把自己的软肋摊在日光下,让你用以日后攻讦我。" 高乔回道:"说实话,我一个官宦子弟,衣食无忧,诸事不扰,并无心参与你们那什么政治陷害和争斗的戏码。只是我与那农户有些相识,那家的孩子我也略见过几面。受人之托,答人以诚,那农家人就想知道自己儿子在哪儿。其他的事,我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今日你成了我的事,日后在我这里也承你一个情。" 褚桑思虑一会儿,道:"好好好,小公子,我这人就不吃硬的,软的有关利益的……那我是非常喜闻乐见的!我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是掳来农家儿子,勒索农户不要答应买田协议,献好于宰相。可之后见尚书府打死了农人要强占失地,我也是受宰相差遣才去烧了那瓜田的……" 高乔疑道:"小猴子在哪?" 那褚桑叹口气:"年轻人不要这么心急啊。我说这么多只想让你明白,虽说前事是我自作主张,可是后来宰相不也默认了嘛……错不都在我。我做的只是出于每个见到机遇的人都会表露出来的贪欲……只是实在是运道……我看你有点能耐的样子,我不欲与人结仇……该我领的我拿走,不是我的罪我可不受啊!" 高乔的脸色不善:"怎么回事?孩子呢?在哪?" 褚桑静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孩子,我没放在心上,直接交给了宰相大人。可是……我没料到宰相大人也没放在心上……今晨我偶然想起这桩事情,去了关押孩子的厢房……发现他,早已……没了气息。" 高乔感觉有一团声音在耳边打转,可是饶是每个字都听得懂,组合在一起,都觉得理解得很吃力。 高乔压下这股说不清的感受,问道:"那孩子的父亲,听说死在了集市上。我就问,那农夫呢,你是否也暗算了他?" 褚桑见高乔面上不显,轻声道:"那农户已经受了我们的挟制,我又何必去对我这一个助力暗下杀手。你……这多半是尚书那个滑头做的奸佞事!" 高乔问明了小猴子的所在,也得知了农户当初起冲突的地点,就离开了这个厅堂。褚桑遣了一个下仆,带他两去杂役处。 褚桑心里摸不准这个公子哥儿的意图。似乎那小孩对他有些重要——若如此,再加上眼前的既成事实,自己多多少少也要被治得脱一层皮了。他皇戚的身份确实能给自己造成威胁…… 这边褚桑忙活着最近去外地避一阵子风头,那边宰相却回府了。 府里的事莫能瞒过他的耳目。 宰相听人报了一遍找褚桑的孩子们的衣着打扮,自觉蹊跷,就往褚桑的院子走去。 半路上,张衡对高乔说,天色已晚,而且事情似乎越来越没意思,他先回去吃点食物垫垫肚子,有什么还需帮忙的地方让高乔去学堂或太守府找他。 高乔估计张衡再留下去反而给彼此都增加麻烦,就点头示意,并表示日后会还清今天要走的银两。 张衡离开后,高乔被仆人领到一个小房间前。仆人快步离开了,走前善意地提醒道:"这尸体虽是今日发现的,可是尸臭愈浓,公子还是快些离开为好。明日,它就要被埋到乱葬岗了。真是可怜,被活活饿死了……" 高乔推开房门,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萦绕在房间内。房门朝内一侧有被人狠狠撞击的痕迹,应该是曾被人用力击打过。 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隐在黑暗里,悄无声息。 高乔拿起桌子上的劣质长命锁看了一眼,塞进了怀里。 当高乔掀开裹在被子里面的小孩子时,小猴子那张发青的好像沉沉睡去的脸终于露了出来。就在此时,高乔的手好像承受不住这薄被的重量,这被子又重新掉回了小猴子的脸上。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高乔的心好像才在热油里滚了一遍,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应有的痛楚,就先被那即将到来的痛给魇住了。 一只手攀上了高乔的肩膀。 高乔愣愣地转过头,嘴里喃喃地应道:"小猴子……" 一张清俊而成熟的脸跃入高乔的眼帘。 宰相大人和蔼地笑道:"高家小子,你今天怎么得空来我这串门啊?" 高乔的身体劈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还沉浸在震惊中,另一部分却能理智地与宰相回旋:"我是受人之托罢了。那张大人呢?是受了谁的托一把火烧了麒麟田?是天命吗?而你又托了谁干了敲诈勒索的下作事儿?是你的幕僚吗?" 张宰相的脸皮笑道:"小子,你好不客气。"可是眼睛里反射着一束寒冷的光芒。 高乔道:"之前在学堂差点打死我的书童的事儿,我没跟你算清。我和你,需要讲什么客气。" 宰相道:"这点事和你有什么干系。再者,之前是为了全大家的面子,才惩治你的书童。我替你下决断,陨他一条命,成全了你们高府的品德,按下了流言蜚语,你哪来的这么大委屈?!" 宰相的眼睛盯着高乔,一字一顿地说:"另外,你算什么身份?最大不过算皇帝的外甥罢了。你以为皇帝为什么在你小时候总接你进宫。难不成是真的疼爱你?只不过是我提的建议,牵制你父亲母亲而已!他们两个背后偌大的军权,才值得让我多看你一眼……" "连皇帝尚且不能离我左右,而你,实在算不得什么人物。" 高乔握紧了拳头,问道:"那现在,你是想杀我?才同我废话这么多……" 宰相的声音骤然轻下去,几乎微不可闻:"我说过了。在我眼里,你不算什么……你走吧。棋盘上没了你,这个局也不是那么好玩儿了。记得,下回,少点你的无谓的同情心,有那时间,不如去吟诗作对。呵。" 高乔不死心又多问了一句:"这孩子……他在你宰相府活活饿死了。你就不怕有一天因果报应,你也落得个这般凄凉下场嘛?" 宰相不欲再说,只是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毛。 高乔出了宰相府。临近夜晚的风凉凉的,不至于那么冷。 高乔怀里的锁有些硌人。他将它拿出,贴在手里,竟让它也染上了些许热度。 沿着一条羊肠小道,高乔到了褚桑所说的洛子爹临死的街道。 一户人家见入夜了,一个孩子却还这么直愣愣地站在门外,大着胆子隔着门问道:"小公子,你干嘛呢?这儿前几天刚死了人,你这么站着怪渗人的啊!" 高乔问道:"那人是个农夫嘛?" 门里的邻里笑了一声:"你小子也知道这事儿啊!没错……好像是之前卖田又反悔的那个……世道不好,那富人家无非就是不顾农夫意愿要强占田地嘛……也怪那农户气量太小,没走几步,就被气死了……我的乖乖,你说,这事儿也算奇闻了吧!" 高乔重复道:"气死了?" 那门里的人碎碎念道:"对啊。那富人的家仆也实诚,还好心找了个大夫呢。大夫当街诊出气急攻心之类的。你说好好一个人,田没了就没了吧……连命也搭进去。真是想不开……" 高乔不再回话。那邻人见他没反应,就离去了。 高乔靠着一面墙缓缓坐下。想起两个月前与洛子的最后一面和今日见小猴子的场景,他露出了一副要笑又哭的模样。 想不出,小猴子该是如何在无尽的恐慌和无力感中被活活饿死的。也想不出,洛子他爹该是在怎样的对孩子的遭遇不安和愧疚中忧虑而亡的。 若是换在从前,可能高乔也随波逐流,觉得平民的命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当从小玩到大的洛子受牵连枉死,当他们一家人在另一场事故中被当成较量的筹码分崩离析,高乔想法动摇了。 ——只有愚蠢的人才看不起别人。 周围的温度渐渐低下去了。高乔撑着墙面站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第 13 章 高乔回府的时候,他娘亲高夫人却等在门口。 高夫人一见高乔就心急问道:"你去哪了?你父亲生了好大的气!" 高乔不答反问:"父亲睡了吗?" 高夫人:"好像最近格外忙些。他已经休息了。但,保不齐明天你要挨训了……" 高乔道知道了,推他母亲回去歇息了。随后,高乔见洛子娘的房间灯还亮着,就敲了几下门后进去了。 洛子娘:"公子,怎地大半夜回来了?是我家里的事有着落了嘛?" 高乔说道:"李大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能力有限,找不到一点线索。" 高乔不知怎么告诉她实情。本来话到嘴边,遛了一圈,却又咽回肚子里。 高乔回了院子后,心神不宁,又起身去了园子里。园子里静谧如常,连树底下那个熟悉的瞌睡的少年都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了。 高乔心想:这人也许喜欢来外边睡。随他吧。 便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石头身上。 而高乔则静静地仰望着月亮。一时百感涌上心头,让他有些出神。 尚书虽然人被关进了大理寺,可是让人带个口信的本事还是有的。再怎么说,日后出了牢房,还是朝堂上一只潜在的利爪。 昨日一回府,一个跑腿被尚书遣到高府,送上一个字条。高将军打开一看,上面只写着"高恒远,你可是养了个好儿子啊!" 竟然连官职头衔也不顾了,径直呼他姓名。高恒远一时摸不准尚书这是个什么情绪,但大抵不是个好兆头。 之前就算是悔亲,尚书也顶多闷声置气。今天是自己哪个儿子,真的惹着了尚书了?儿子中谁有胆子能触尚书的霉头呢? 联想到高乔把尚书一事相关的老妪接到了家中的事迹,高恒远沉声吩咐一个高乔房里的小厮来答话。 一问竹清,这个小仆却是想交待也交待不出什么。他啥也不知道…… 老妪没走,高乔数十个小时未归,去干什么了不清楚。 但高将军猜,大约逃不过给自己找麻烦的混账事! 第二天一大早,高恒远听下人说儿子回来了,本想就揪着他狠狠责骂一通。但是竹清来报,说少爷天不亮又出门了。暂不知道在何处。 高恒远捏了捏手,深吸一口气,只得先准备上朝的事宜了。 这边高乔天蒙蒙亮就漫步在街道上了。这时虽然路人不多,但是很多小商贩已经摆出摊子,贩卖商品了。 这股烟火的气息,通过高乔的鼻腔进入他的胸膛,让他塞满了苦涩的内心被平静替代了。可是等到行至皇宫前,高乔的心陡然有些紧张。 其实已经好久没来这儿了。连门口的守卫的脸,高乔也不甚识得了。只在拿出那块出入宫闱的金牌时,高乔才好像有了一点故地重游的实感。 特别是遇上了之前守门的侍卫、现在晋级成了统领的熟识,高乔很快被批准放行了。高乔熟练地找到了秦公公的住所,让他帮忙通传一声给皇上。 得到皇帝批准后,高乔进了皇上的寝宫。皇帝一点儿也没有卧室会面的尴尬,一面展手让公公们穿衣,一面慢条斯理地问道:"怎么了,高乔?找朕有何事啊?好久不曾见你了。你比朕还要忙得多吧?!" 高乔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但很快地,他的思绪整理好了,也没有行过多的礼仪,直接说道:"皇帝舅舅,你可知道,宰相才是那个火烧麒麟田的元凶啊!根本不是天灾,而是有人使诡计,存心坏了您的威名。" 高乔一直以来,总下意识地在皇帝面前展现出一副全心全意信任和依赖的模样。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高乔很明显地能感知到,皇帝的笑容也会卸下一些防备,多几分真心。 皇帝看着自己的这个外甥,虽然嘴角依然是挂着微笑,但是他细细的眼睛却更加眯起,丝毫没有因为高乔的话露出些许的吃惊。 皇帝自幼不是很得先皇器重。开蒙过晚,七岁前口不能言,加上生母早逝,他小时候虽贵为皇胄,却也没少受自己的宫人们的委屈。只有雅善公主,心思纯净,看不惯宫廷里面的弱肉强食的把戏,幼时没少维护这个小弟弟。 皇帝固然铁血无情,可是越是久远的恩情,在这个帝王的心中就越显得弥足珍贵了。 他对自己的这个外甥也是真心疼爱过的。但就每一个孩子曾经历的那样,当孩子愈长大,心智愈独立,旁边的大人们就会愈有这种无法控制的未知和荒谬感。高乔刚进宫的时候,还粉粉嫩嫩一个奶娃娃,等他大了,皇帝借孩子操控高家的心思才慢慢重了。 皇帝亲切地笑着:"孩子。你这话有什么凭证吗?" 高乔的眼睛还像小时候一样澄净。 他说道:"宰相府上有个幕僚。就是他绑架了农户的孩子,使得尚书不能轻易得手那祥兽瓜地。摸不准尚书会不会强占耕地,那幕僚撺掇着宰相火烧了瓜田,让皇帝舅舅你错失了那瓜田。彰显圣明的瓜田……宰相和尚书,都非良人!最可恶是宰相,事后还能恶人先告状呢!皇帝舅舅,那些受牵连的都是您的百姓。您一定好好治治这两个家伙!" 皇帝看高乔说完后还挺了挺腰,仿佛觉得自己明察秋毫聪明绝顶。 皇帝轻轻按压了一下自己翘起的嘴角,回道:"朕知道了。"他仿佛得了极大自信,又回到了当年自己独当一面的记忆中去。 高乔一副"稚气"地追问道:"皇帝舅舅,你想到该怎么惩治他们这些卑鄙小人了吗?" 皇帝对自己外甥的追问有些不满,难得严厉地指教道:"高乔,这是朕的事务。这朝政之上,我如何切断我的左膀右臂迎合区区一个农户的公道呢?!朕最多只能口头提点一下宰相他们。但是……" 高乔"孩子气"地争辩道:"皇帝舅舅,若是如此迁就朝臣,那我们大长朝怎么长久得了呢?一时痛,总好过痛一世吧!" 皇帝衣服穿完了,黄色的袍子显得他威严十足。皇帝叱骂道:"放肆!你懂什么!大长朝久不久得了岂是你一个未及冠的小孩就洞悉的!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吧!听说你最近连学堂都没去了。怎么,我大长朝养得起纨绔,就养不起奸臣了?" 最后的话说得有些重了。皇帝没让高乔退,就自己领头走出房门了。只是在经过高乔身边时,还是不忍心地摸了摸高乔的脑袋。 高乔摸着自己的头,有种晕眩的发懵的感觉。 他的心情恹恹的,有些想哭。 高乔逃避了数年的童年阴影,和面前这个黄袍加身,严慈并存的舅舅重合了。当初他教训宫人的暴虐场面,一度让高乔惧怕与他的见面。他不是个圣君,甚至是个恶人。恶人之上还有恶人,无穷无尽。 下了朝,皇帝让人留下了宰相。 宰相:"陛下,何事?" 皇帝不复高乔眼前的威严,半是试探地近身问道:"张宰相……听说你烧了朕的麒麟瓜地?" 宰相瞥了皇帝一眼:"谁说的?" 皇帝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问题有知道的必要吗?" 宰相问:"那陛下信此人吗?" 皇帝只道:"宰相觉得我该信吗?" 宰相噗呲一下笑起来:"是臣做的……若是臣这么说,皇帝您是不是还要治我的罪?将我发落在牢里?同尚书一样?" 皇帝摆摆手:"怎么可能。朕这儿里里外外都是你的手眼,怎么敢……朕还想再坐几年皇位呢。你的底牌一直没亮出来,朕也只能给你绑住手脚听你吩咐……你做的也好,非是你做的也罢。将尚书从大理寺放出来吧。左右他家也办砸了事情,关个几天不冤枉。多了也不济。至于你,让你罚点钱总不过分吧?" 宰相想要还嘴,可是皇帝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宰相被屏退后,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干脆让马夫驱车去向高将军府的方向。 窗外一个宦官模样的人再次点了点头:"没错,宰相大人,是那小子不假!" "高家小子。你倒是有点意思。还要告我的状!?" 车上,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很快又散落在马车疾驶的风中。 ☆、第 14 章 下朝后,高恒远一心奔回家,却在半道遇上了几个官员。推脱不过,在下车和同僚们闲聊几句后,高恒远就急急地返回了车厢。 等他坐定有一会儿了,然而那车夫迟迟不驾马前行。高恒远有些不耐烦,于是钻出车子对着前面问道:"怎么回事?" 但不见前面的车夫。只有一个身材均匀的深红色官服的男子站在自己的车架前。听到了响声,那男子转过身对着高恒远,笑道:"高将军,别来无恙啊!我恰好看见你的马车在此处停留,特来打个招呼。" 高恒远心道怪哉,宰相向来与自己没什么交集,今天哪个山头的歪风把他给招自己跟前来了? 高恒远面上却透着欢喜:"原来是宰相大人啊!幸会幸会。敢问张大人要往哪里去啊?" 宰相的脸保养得当,看着比高恒远这个武将可面嫩了不止十岁。他说道:"啊!真巧!我也要去往高府!你我不妨结伴同行?" 高恒远的脸色变了一变,问道:"张大人,去我那儿?您找本将有何贵干啊?……若是要事,直接说了,我能办到就为你周旋,何必跑这一趟呢……" 宰相被高恒远逗笑了:"我能求到你什么事儿?!只是我今日乏味,一时兴起,想同你去你家中观赏观赏花卉。我可听说了,你家的桂花飘香,私底下不知藏着酿了多少美酒呢!" 高恒远没什么养花的癖好。所说的桂花香也就是高乔小时孩子心性,闹着栽下,之后没几月就却将这事抛之脑后。 奇的是,桂园虽几度遭遇了荒废,也没几个人打理,近些年却忽然花开灿烂。特别是天气渐寒的夜晚,淡淡的花香煞是怡人。 高恒远也不好推却。 他问道:"既如此,甚好。您不提我都忘了我还有个桂园呢……只是,宰相大人可曾看见我的马夫?一会儿工夫,这一个粗使也不知上哪儿偷闲了……" 宰相一点也不提他将那马夫赶去了其他地方的事情,反而爽朗地一拍手:"正正好!再好的马夫也比不上大将军驭马的能耐!有劳将军给我驶一段路,我在后面的车厢里给将军吟诗得乐子怎么样?" 高恒远右手捏了捏自己的左手手腕,抵着后槽牙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叠声:"好好好……" 宰相来了府里。这可是权势滔天的当朝宰相来了将军府里啊! 当这个消息长了脚一样正跑遍整个府邸时,宰相正稳稳地喝着香茗,跟高恒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 高恒远做老爷久了,一下子让他像少年时一样给人套缰牵马,心理还未能完全自然过渡,很有些别扭。尽管对方是宰相,可也不能掩盖他一个大将军被人当马夫使的事实啊。 所以当一个家仆宣有其他客人在厅堂等着会面时,高恒远似从椅子上弹起来,欠身道:"真对不住宰相您……在下先去处理这一要事,此事拖延已久,不得不办……若你还要游玩,下次提前说一声,我必定更加盛情款待。今日有些寒酸了,见笑……" 张宰相摆了摆手,了然道:"我也要回府了。将军,你忙你的就行。" 高恒远走后,宰相挥退了周围的仆从们,一路闲逛,很有些把这儿当成自己家的模样。直到一个偏院里,他才停下脚步。 竹清正在洒扫,不想撞上一个穿官服的威严男人。他眼珠子一转,就知道这位男子多是今日的贵客。 竹清巴结道:"这位爷,问您贵安。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宰相本来不想理会这一个小厮,可是转念一想,这高府他确实不熟,便问道:"本相来了这一趟,原欲看桂花,却差点把这事儿忘了。临走了,我想见识见识你们嫡公子养的花,顺便见识一下怎样的人物能养出这么好的花来!" 竹清道:"嫡公子?我们府上就一位……您说的是五公子吧……他就在这个院啊!那花也在院儿不远处。恰好,我是这院儿的管事。您找公子嘛?" 意不在花,在人。竹清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拍手。 宰相看了他一眼,说道:"差不多吧。你领我去。" 竹清关上房门,缓缓退了出去。 里面的宰相见小厮们都退下了,终于开口道:"高小公子。" 高乔还没练完箭就被竹清慌慌张张地叫回来,此时汗水也没抹净,脏污的脸就像一块蒙了灰尘的白玉。 他问:"宰相?我知道你。不是才见过吗?怎么,找我玩儿吗?" 宰相:"那得看你做了什么值得嘉奖的事情,劳我专程来寻你?" 高乔咽了茶杯里一口水,面上平静地说:"这么快就知道了?可见,人还是得少干点坏事。于我,缄口为好。于宰相你,端正操守为好。" 宰相:"我什么时候没有操守了?" "何时有?" 宰相慢悠悠道:"说话可得有凭证。你这样胡说,我很容易记仇的,甚至不小心给你们高家动点小手脚也是极有可能的哦。" 高乔的情绪直到此时才涌上来:"如果你是一个有操守的大臣,你就会辅佐君王而不是掣肘帝王。如果你是一个有操守的同僚,即使政见与人背道而驰,而你依然不会拿对方的隐私或制造他人的困局作为攻讦的工具。对事不言人,对政不谈私。如果你是一个有操守的上位者,正直的门生会簇拥在你左右,而不是像歪门邪道的褚桑之辈团聚两侧。" 宰相一脸恍然:"原来,你说来说去,还是怪我在尚书一事上动了手脚。" 高乔道:"何止呢。如你所说,我自小未伴双亲左右,大约也是托了你的请。我一个末微的角色,可有劳您惦记,还能制约静王和高家军两股势力,也算得上是物尽其用了!" 宰相看着面前这个少年郎,笑道:"年岁不大,倒是跟我一般能记仇的。你要真有什么能耐,就不会在皇帝面前露出这幅撕咬的丑态了。他尚且自顾不暇呢。" 高乔不欲与他讨论这个,最近的遭遇已然让自己对宰相厌烦至极了。 "就近说,祥瑞瓜田之事,你平白牵扯了两条冤魂。若没有你从中作梗,事态也不会发展到众人俱损的地步。" 高乔看了一眼宰相的脸,那张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宰相回道:"高家小子,原来你还是在为尚书府抱不平!你的岳父大人不是毫发无损吗?为他,也值当叫屈?你难道是替你未来的媳妇出气?哈……你父亲可不是个情种,怎么到你这就成了个情痴了呢?" 宰相显然歪解了高乔的意思。对高乔来说,真正令他沉痛的是农家的两条性命就此枉送了。 "对啊,毫发无伤……有趣。难道,市井小民的性命也特别廉价些吗?若我没记错,听说当初您也是从一介布衣登上这宠臣的位置。高处不胜寒,张大人,别忘记了你来时的路上也曾受过饿挨过冻。"高乔睁着一双圆目,从中可以看出那里强抑制住的嘲讽。 宰相才明白高乔所指,好笑道:"那有什么?我祖上三辈事农又如何?今天我是宰相,在我的官位上,我考虑的就是我的得失。你大可问问你父,他也是从人堆里爬上来的,他的所为难道还纯粹只为守一方百姓吗?再者。即便那农家父子两的血债算我头上,我敢负责,他们敢索我的命吗?几个杂碎,没了就没了,落得干净。" 高乔一口气堵在心头还没有疏解,这时却闯进来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妇人。 这妇人明明着一身上好的花衣裳,但是面上全是一派灰白的颓败样。 洛子他娘愣愣地说道:"少爷,您院里的小伙让我给你送些茶点。" 宰相眯起眼睛:那个竹清的小厮挺有灵性。该说的,该做的,都分毫不差,仿佛就是一块反间的好料子。只不过太拙劣了些,还让本宰相有些恶心。 但他完全不介意火上浇油。 于是宰相道:"正好。借着那片瓜地两条贱命的谈资,我们刚好可以作茶食。他们家那留下一条命的老妇人也真可怜,有大运道却没相应的能力守着它,到时候这运道也只是个催命符罢了。平白搭了下半生。" 高乔感觉宰相意有所指,但他来不及追究。这边李婶迫切地找他要个答案。 老妇人向高乔问道:"少爷,别人的话儿我不信。之前你跟我说的也当不得准儿。我就求你告我一个事儿。这人说的对还是不对!" 高乔闭着眼睛低下了头,没多久又抬起头告诉她:"对。他们两个是遭了不测……但是,你以后留在府里!高家一天不倒,你一天仍有所依靠!" 老妇的笑容里面有着一丝凄苦:"是吗?之前我就有种预感……常日夜不能寐,总是恍惚想到我家的小猴子……他们三个是团圆了,也不在乎我这个老婆子……" 高乔说道:"无论是他们哪个,洛子也是……都希望你带着他们那一份好好生活。李婶,人生无常,节哀顺变……" 老妇没应高乔的话,只低下了头,后抬起头:"如这位官爷所说,那什么运道不运道……我一个老太婆,并不在乎。谁要,尽快可以卸了去。只要能还我好好一家人便好……"越到后面,话里的哽咽越明显。 高乔碍于宰相在场,于是劝道:"老人家,我一会儿送走了客人再和你亲自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伸手要拉宰相的袍子。 宰相还是头一次遇上敢这么拽他衣袍的人呢。这高家小子,虽然有些莽撞,可是性子着实有趣地很。 ——当初小小个在宫里横冲直撞的性格还是没改。 宰相想道。 两人拉拉扯扯没多久,这老妇人一言不发,却跌跌撞撞抢先他们一步跑了出去。 高乔正要追,可是宰相却反手拦住他的去路,悠悠开口道:"怎么,高家小子,挖苦完了我就想找机会开溜?没这么便宜的事儿……你别忘了,我现在可不是跟我祖辈一样的贫农。上一个这么冲撞我的人,早已是在数年前,他的白骨都要被风碾成粉了呢。" 高乔一边推开宰相的手一边说道:"既如此,今后你便尽可来试试。" 之后,高乔好不容易摆脱了宰相的纠缠,却不料竹清慌慌张张冲到自己面前,嚷道:"公子公子!您带来的老妇人溺毙了!" 这话远远近近,听在高乔耳朵里犹如隔了一层屏障传过来的。高乔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竹清喘口气,缓过神来,说道:"我第一次见到死人呢!可把我吓坏了!公子,就是你之前的老大娘,今天白日还来你房间送过茶点的,竟无缘无故死在桂园就近的池塘里!" 高乔直起身子:"快走!快走!快去救她!" 竹清念到:"公子你别去。她死透了!溺水的人死相可怖得很呐!脸上全是泥水,没过几天就要发尸臭了……池塘底下杂草丛生,我看那尸体身上缠了不少水藻,像是活活给耗死的!" 高乔却已经大步往池塘走去。 一到了水塘,几个自己房里的小厮还在水边的低岸上清理污渍。 高乔问了其中一个奴仆,说是洛子他娘已经被抬到杂物间,只等明日将尸体运往乱葬岗。 杂物间里,黑漆漆的,有些恐怖。高乔拿开一条脏污的抹布,底下就露出了一张青白的面孔。 "之前去你房间要给你小猴子的长命锁。可惜我那时没给出手。现在,终于能还给你了。" 一把劣银制的链子被高乔轻轻塞到了尸体的手中。那手滑腻而冰冷,一点也不像活人的肢体。 ——为什么呢? 高乔想到。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为什么她要寻死。 ——因为没有她可留恋的世间物。 高乔走出杂物间。他踱着小碎步,在渐渐洒满月辉的地面上左右摇摆前进。他的半截身子无知无觉,好像已经惊吓过了度,脑子里的指令无法完整传达给四肢。 高乔望着再度展现在眼前的小池塘。原来出了停尸间,没几步路就是这段小水沟了。李婶这人死前是不是还精细地打算过,生怕麻烦了府里的人。 水里倒映着夜空中的星星点点。一颗石头轻飘飘地被抛出去,打破了这静谧的湖面。 这,安静的,却会噬人的,一滩湖。 ☆、第 15 章 高将军当然对府内的波涛汹涌有所察觉。 他几次想跟宰相探探底,都被委婉地回绝了。而自己那个闯祸儿子,更是闷声打不出个屁来。这段时间愈发乖张,高乔的明细连身边小厮也交不出底。 但辗转打点了宰相旁边一个人后得知,宰相那天回府心情极好。 "应当无碍……吧。" 高恒远皱了一下眉头。 他还没有蠢到凭几两银子就可以刺探宰相的口实。但是人家既然愿意让人给自己发出这样的消息,想必也不是执拗于此事之人。 第二天,大街小巷中流传着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 继麒麟瓜地的两个男丁先后亡故,其女主人今晨被人发现死在他们乡下的瓜田里。 尸体旁边是乡众们眼熟的农妇的常服,而尸体只剩下一张女人的脸,依稀可辨生前的模样。要不是她幼时交好的妇人惊呼出来,大家还不晓得这人是甚。 头部以下的身体组织皆被切割成细碎而不均等的小块。远远看过去,竟有一种残忍的精细的美感。 这桩命案极大地丰富了村民单调的农耕生活。但是对于某些受牵连的人来说,这个离奇的事情简直就是飞来横祸。 尚书前脚刚被放出大理寺,人都已经稳稳地坐在回程的坐垫上了,却后脚大理寺人急急忙忙追出来,直道此事还有疑点,硬是"请"回了尚书大人。 尚书被押回了牢房。这次,却不似之前牢狱的小打小闹,反而加紧了对尚书大人的看押,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名头出入牢房。 谁知此时一张手掌大的纸条穿过了木栅栏。上面贴心地详细叙述了尚书可能不知晓的有关农地的点点滴滴,也包含了今早发现的女尸。 尚书看这行云流水般的字迹,轻易就想到了自家的聪慧女儿蔡伊楠。 寥寥几眼扫完字条,尚书抱怨道:"飞来横祸飞来横祸啊!宰相!你可真是要置我于死地!以前说好的都不算数了嘛……"却忽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细细的脚步声远远离开。 御书房里,宰相一个人郁闷地想到:是谁有这等嫌疑,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乡村野妇?又有怎么样的血海深仇,在人死后还要碎她的尸,扒她的皮?是为了引起民意躁动吗? 怪不得宰相有这样的联想。 这民间的不满堆积久了,大大小小的□□常有。明显地,近几年规模和声势愈演愈烈。 西南的地区暴动还未镇压,不少前锋反贼已经在京都附近徘徊,打探消息。无论是他们欲用这时事鼓动人心,营造皇室的不加重视乃至罔顾人命,还是根本就是他们制造了这后续的热点事件,为了栽赃朝廷官员,丰富他们"贵民重民"的旗号,都很有可能对大长朝造成坊间的舆论威胁。 这些曾经的市井出生的村野夫们,用自己叛乱的经历非常切实地体会到了:当压迫到了极点,兔子也会咬人! 即使压迫难以发觉,他们也要让民众惶恐地发现,压迫无处不在,大长朝在一日,便如影随形一天! 宰相所担心的,就是这次与皇帝官员颇有牵扯的血腥杀人案,很有可能会成为又一部分造反者们举大旗的由头。 ——这可不行。大长朝这块肥肉,要由我拆吃入腹! 皇帝看了一眼宰相的眼色,慢吞吞道:"这点小事也值得上呈?宰相,你莫不是比朕还老眼昏花了吧?" 宰相一边思考一边说道:"这桩命案处处透着奇怪……在我和你谈话过程中,我派了不少人手去阻止流言扩散。可是非但没有遏制,反而随着不明势力的加入传播迅猛……若是平常人看来,像是尚书不满农户给他遭灾,不仅灭人满门还整人般将死人碎尸万段……" 皇帝点点头,笑道:"不错……所以朕才命人赶紧又收押了尚书。毕竟,朕又不能关你!" 宰相看了皇帝一眼,又道:"臣不认为尚书有这样的气魄去干一件无利可图的事情。更有可能……亦或是仇视皇室的人故意煽动民意做出的。但……尚书不能死,民愤不能息……皇上,去年以东洪灾,以西瘟疫,难民往京都来,一路上饿殍满地。有血气却涉世不深的民众,遭别有用心之人撺掇,心生埋怨,很容易干出傻事……着眼虽小,却事关大长朝倾覆与否的大事,请慎重!" 皇帝尤不喜尚书这谈论国家分崩的语气。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个无用的昏君似的。 他接位以来至今,举国上下已颓败又数十年。先皇在世时没料到自己会匆忙去世,之前也未定下合心的继承人,只是临死前对他委托重任。这一仓促,使得皇帝的执政能力和心态还没有完善就被匆匆推上了帝位。 皇帝刚即位时也曾有心壮大国家。年轻的他试图改革利民,却被朝臣们驳斥,自己的亲兄弟更是冲在前头对自己一通数落。皇帝疲惫不堪,不破则不立,于是暗地里清算了自己的手足胞弟们,尽力推进革新。 皇帝求变心切,只可惜才思有限,可用之人寥寥。再加上天不遂人愿,天灾荒年接连不断,改革没有适时的土壤,很快就夭折了。 朝野上下一片默然,不去触皇帝的霉头。尽管如此,不少隐晦地埋怨皇帝无才无德还瞎折腾的奏章像雪花一样飘到了御用案张上。 皇帝陷入了一种深切的自我怀疑当中。与此同时,他后知后觉地,竟被自己残杀手足的梦魇纠缠住了。更令他难安的是,有时先皇入梦来,叱骂自己的无能和残忍。 此后,皇帝厌烦了这代表着荣光和困顿的皇位,也没甚心思在改国强民的路上钻研。他回归了贪好享乐的做帝王前的生活,也不想考虑以后这烂摊子会不会真的变成一堆无人理睬的垃圾。 他蒙蔽了自己,捂起耳朵,装作听不见外面的骂声,自然也装作听不见四面八方迭起的起义的呐喊声。 皇帝显然对这桩小事引发的飓风效应始料未及。他故作沉思道:"何至于此……尚书不能死……你找个替罪羊,以息民愤。" 宰相道:"那便听皇帝您的。我着人去办!……如此,皇上,你让尚书发一份罪己书,再罚俸一年,处死尚书府那些个与农户有牵扯的奴仆,也算是间接的以命抵命了。" 皇帝嘱咐道:"别出错。朕一日是君,你就一日是臣。我不让你动的,你想也不要想!" 宰相道:"乃父事农一辈子,尚且知道四个字财不外露。臣做官也一样。行官者宜低调行事,忌一家独大。皇帝您铁了心要扶我的政敌,这个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皇帝懒懒地瞥了宰相一眼。执政者中,制衡者为上。 宰相退出去,一张白玉似的脸上却翘起了一抹轻笑。皇帝扶持自己政敌的行为并没有给他任何打击,相反,他的计划出奇的顺利。 几年前,朝臣们对宰相这个近臣的势力感到非常惶恐。在那时的朝官们眼中,皇帝大权旁落,自己犹若未知,还给世人口里的"奸相"推波助澜。 那时起,宰相就有了竖一个仇我的靶子的想法,让朝臣的积怨有个出口。 正是因为尚书是他亲手扶起来的。所以朝堂之上,并无敌我,全是友人。即便尚书有心憋着劲儿给自己使坏,宰相他照样无所畏惧——除了他,世上所有人,处处皆是破绽。 …… 尚书的处置方案下来了。这次尚书顺利回了府,带回了一些惩戒,按旨意利落发配了几个有干系的仆人,就洗漱一番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怀里的纸条掉出来。尚书蹲下一看,是那张牢狱里有人送来的字条。看那娟头小字,尚书老迈的脸上爬上了一丝微笑。 尚书府二小姐被刚回来的老爷急急叫过去。仆人们还以为二小姐犯了什么错,毕竟尚书一回府就大动干戈,死了几个仆人不说,剩下的一众人月钱被大大削减。 屋内。 尚书对刚进门的女儿说道:"楠楠,这次为父在狱里,你是来得最勤的一个。为父与外界不通只言半语的时候,也是你悄悄把消息放进来的。这次,真是辛苦你的一番作为了!" 二小姐谦逊道:"父女之间,谈何如此生分。楠楠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尚书听到这话暖心了片刻,又想到几个不争气的儿子竟还没有闺房女子考虑和处理事情的周到,不禁又有些埋怨。 尚书慈爱道:"女儿,那纸条是谁教你写的?" 二小姐:"女儿虽不知父亲为何与此人有交集……但是……那是宰相的人!他说,让小女别担心,父亲一定会平安归来,长久的深厚交情不至于连这个小忙也不帮。" 尚书送走了蔡伊楠后,脸色忽然一沉:高家小子说和这次事件有关系的是宰相。我的人查到了一点枝节,也立刻被对方掐断……看来,之前想拥立皇帝的打算被泄露了……宰相,这是在,敲打我呢……大殿之上,无人可信,我一个人,即使换得了宰相片刻信任,也不能只靠忠心救大长朝于水火……本想联姻拉拢高家和兵权,奈何对方也非良人……看来是彻底没戏了……我已尽力,祖宗们,原谅我这个不肖子孙吧…… 尚书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愤怒。他挤出一丝笑,只是那笑容里多少带着点渗人。 二小姐沿着花间小道慢慢散步。身后新来的小婢见四下只有她们二人,就问道:"小姐,今天你去找的那公子是谁啊?真是一表人才,跟小姐真真般配。" 蔡伊楠却没有露出小婢设想中的羞意,只低低地说了声:"是有缘无分的一位好公子。此事,以后切莫跟任何人提起。" 宰相没有给她提供进牢传信的方便。所以当高乔问起需要什么帮助时,她以一个忧心家人的名头求他送平安信进去。高乔没有推脱,凭着他的身份,饶是牢头也给他三分薄面。 高乔这边,见风已经禀报完了情况,又满心疑惑地问道:"公子,你为何要让我帮尚书府传递消息呢?多事之秋,您可千万别惹事了!" 高乔托着腮帮子:"你忙完了就可以退下了。我这儿没什么事情。父亲那里忙得很,他可一刻都离不得你。" 见风气急:"少爷不说,那我去问问老爷吧!" 高乔坐直半个身体,半是严肃道:"就算父亲知道了,也顶多责骂我,毕竟并没什么大干系……我也没有搅了他的局……但你为虎作伥的一个小厮,可不知道经不经打呢!" 见风气冲冲地走了,也没有告退。 高乔轻轻地笑了一下,自说自话:"一点小忙而已。当初退婚有辱斯文,败了人家名声……人家一个女孩子,我多少还是怜香惜玉的……免得你们误会我有意,还是缄口不提为好。" ☆、第 16 章 线索断得一塌糊涂。 因着父亲的刻意掩饰,李大娘尸体的异样的消息直到几日后才传到高乔耳中。 怪不得尚书又入狱了……可恨自己那时竟毫无察觉。 高乔细细查。查破了脑袋,也找不出任何端倪。就好像人家抹平了所有踪迹,只为了欺辱一具尸体。 高乔的拳头握紧。这次,又是谁? 一墙之隔的石头仿佛睡得香甜。 事实上,他已经病了好几天了。 石头本来就是一个身份低微,来历不明的小厮。与近旁的奴仆们关系不怎么亲近,更是因上次穿女装事件惹好几个仆人记恨。 他病了。这事情是那么平常,谁都有头疼脑热的时候。 可特别的是,石头这一病气势汹汹,使得他连着几天水米不进。又缺的人看护,所以很快,他那张白瓷般的脸上显出了几分的憔悴。 竹清摸不准少爷对这个亲自拎回来的小厮的态度,又缺经验,生怕这新来的不经事死了。以免日后遭祸,他就简单地对着高乔一通报告。 高乔心里烦得很,却还是打定主意过去看一眼。 石头睡得昏昏沉沉。高乔来到他床前时,他若有所感地睁开了半只眼睛,很快又合上了。 高乔回身拿了一些茶水,浇在石头的嘴唇上,本想润润他的唇舌,没想准头不够,极大一部分洒在了石头脸上和衣襟上。 ——真可怜。自己若是不帮忙好歹也不能添乱吧。 高乔想到。 于是他伸手用袖子擦了擦石头的下颚和脸颊。他的手指不小心触到石头的脸,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却用食指又轻轻刮了一遍石头的右脸。 ——摸上去真像一块白缎! 高乔想道,并缩回他的手。 停顿了片刻,他又直接下手去扒了石头衣服的前襟。 石头的眼皮倦倦地抬起来,想要避开高乔的动作,却因实在无力只得随他摆布。 高乔将怀里一条手帕展开,平整地铺在石头的衣襟底下,之后慢条斯理地又将石头的衣服拢好,以防石头因先前散落的冷水受凉。 高乔让下人好好照顾石头,每日给他喂点米糊。 对着这个不知出处的二愣子,高乔心里时常冒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是一只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大"宠物"。 从前,小高乔十分艳羡有家宠的人。七皇子虽是他的幼时好友,但是过了刚开始密友的劲头,七皇子就开始神神秘秘,鼓捣他皇子份内的事务了。高乔大多时候没个伴儿,深宫高院,偶有猫狗跑过,才能稍微添点生气。 逗弄这些猫狗久了,高乔对这些小生物们格外有感情。只可惜,宫里四处溜达的猫狗多是有主的。再加上皇帝对毛皮不适,高乔从来也没有机会自己得一只养着。 眼前的这只大"宠物"的脑袋拱了拱被窝,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就不动了。 高乔心想:我是个有良知的人,再怎么没钱,也没道理做出个苛待下属的劣事。 顺手又帮石头掖了掖被子,正了正人家的脑袋。 过了十来天,高乔又去例行看看小厮石头,看他床边的瓜果新鲜,就顺手抄起了一个苹果。 床上那人依然紧闭着眼睛,只是同之前相比,更像一朵枯萎了的花,怏怏地垂在枕边,几乎感受不到生机。 这段时间,高乔已经把这个探望行为当作一种业余消遣,想看看这人到底能不能活下去。大夫来了几次,但都诊不出什么结果,真是急病难医,一筹莫展。 下人们中间盛行赌局已久,关于小厮高乔的生死,大多数人都押了死局。 高乔拿起手边的苹果啃了一口。这时节果子多汁。 却因高乔不慎,这果汁溅到了石头的脸上。 高乔用袖子"粗鲁"地糊了一把石头的脸,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杂事。 一回头,高乔就对上了一双潭水般沉静的眸子。 这次石头不仅清醒地睁开了那双如梦如幻的杏眼,更是两臂支撑着自己,动作缓慢地,勉强坐靠在床塌上了。 高乔只在刚对上别人眼睛的时候惊讶了一会儿,随后泰然地看着这个少年郎自己坐起来。 苹果叼在高乔口中,他的手腾出空还帮扶了石头一把。 "哈!你醒了!" 高乔说道,咽下了嘴里的果肉。 高乔不指望一个哑巴能搭他的话,又接着数落道:"我看这次受罪就是你自找的吧……你也不知道被我撞见多少次,在院子里睡觉,还靠着树坐眠……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你这样的折腾啊……" 乔石头的眼睛有股魔力。特别是当他眼睛半弯时,像个月牙儿似的眸子扑棱扑棱睫毛,仿佛能软化人的心肠。 真像一只软萌的大狗。 "你好像有点奇怪……" 高乔感到他的气场有些怪异,然后才后知后觉过来,原来石头人笑了! "多谢你关心!" 就近传来一个声音。哑哑的,带着点奶气的声线。与石头那张俊俏的小生脸不十分相符。 高乔望着石头的脸,惊道:"你会说话?!" 石头说:"之前不会。托你的福,我现在会了。你好,高乔……公子……" 高乔心里有些疑惑:"难道大病一场反而让你因祸得福了?!奇闻奇闻……" 石头不说话。只是眼睛锁定着高乔的面庞,不知道在发哪门子的呆。 高乔问他:"你知道你是谁吗?来自哪里的?" 石头说:"这个…… 高乔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了不少东西。好像又没有,因为高乔的脑子就像一个漏洞底的筛子,什么也听不见,记不住。 直觉里应该听得懂的话,可是不知着了什么魔硬是记不下高乔说的任何字眼。 他只好再问乔石头:"你说什么?我怎么觉得我聋了还是傻了……什么也理解不进去……" 乔石头笑了笑,说:"果然如此……算了,没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脑袋稍稍倾斜了一些幅度,使得他碎碎的细发静静地挂在他的肩膀上。 高乔这才发现石头的头发已经到可以扎成发型的程度了。 高乔忘记了前面的不快,心血来潮,说道:"石头,你这头发这么披着可不雅观。来,我教你怎么束发!" 石头一手想要推拒他。可是由于经历了大病才刚刚缓过来,石头的手仅仅软绵绵地按在高乔的肩膀上,并没有什么阻力。 高乔一只手穿过石头的短发,潦草地用这只手把头发拢成一团。而另一只手随意抽出自己腰间一帛丝帕,用牙齿勾着一边将帕子捋直,这只手再简单地用这丝巾绕在头发上。两手配合打了一个死结。 高乔心虚道:"哎呀,我这束得可不怎么漂亮。一会儿我让竹清教教你。他打理头发有一手。" 石头摸着自己被扎成一条简单辫子的头发,慢悠悠地回道:"哦。你,扎的也还行。谢谢。" 高乔问道:"不过,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睡在院子里的树下啊?" 石头回道:"因为那里有风还有香味。那是我以前难以感受的东西。" 石头把刚绾好的发尾绕着手指打圈。 高乔隔着一米来远看他,数着头发被转动的圈数。 高乔嘀咕道:"神神叨叨……"但心却不经意地,很轻很轻地,动了一下。 ☆、第 17 章 病着的时候,石头的意识好像飘了出去。 本来不应该忘记的。但是在时空穿越的过程中,激烈的粒子碰撞刺激脑电波发生不同寻常的波动,使得高乔刚到这个朝代时失去了自己所有记忆。还好学习能力还保持在原有的水平上。 毕竟三千年之前的世界语言与之后的语言天差地别。高乔像个新生儿一样学习周边的生活方式,和语言表达,终于在几个月后大概与该世界的人无异。 三千年后的世界。还有他的家园。 那个时代,生态环境极度恶劣。一场七百年前爆发的传染性红细胞病毒灾难,让地球上的生物几乎死绝。有许多人认为,红血是受到了不明的污染,才会让病毒肆虐。 所幸一小撮人类拼死逃过一劫,利用高度发展的科技力量改造自己红细胞,并为后代们提供了,在胚胎时期有可能基因修正变成了蓝血人的应对方案。 只是这种方式对胚胎来说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石头的胚胎本来是要被筛选出来淘汰的,也就是说,他蓝血基因不显性,成了一个容易受当时红血病污染的易感生物。 这种易感人群的夭折率在当时达到百分之百。致死的原因几乎都是,由病毒引发红细胞病变继而诱发的呼吸衰竭。 但是,因为石头的出现,这个百分之百的死亡率被打破了。 据说在集中处理失败试验品的过程中,一个科学家突然听到附近的装置中啼出了一个婴儿的哭声。这情形,不异于在坟场听见一声土堆下的嘶吼一样诡异恐怖。 这个科学家循着声音找到石头,大着胆子抱起这个作为失败品的红血孩子。 小孩子小的很。连眼睛也睁不开。却已经知道哭。 另一方面,这个世界里蓝血后代存活成功率也极低,只略优于当时红血人的全军覆没。在百年间,胚胎活至成体的人数也不过几万人。 因此科学家出于存活率的考量,即使一个幼体身上带着明显瑕疵,只要他还没有自然死亡,就绝没有放弃这个增加人类数量的机会。 更何况还是一个极佳的变异体培养对象。 虽有了看护者,小小的石头也曾无数次和死神在阴阳之间搏斗。 侥幸逃过了必死,可他没避过幼体时各种试剂和试验。这也就是他成年后身体赢弱的原因。 数次濒死,奇迹的是,石头至今没被红细胞病毒感染,像是邈邈疫病法则中一个孤立的特例。 而针对他的基因实验,未有一例复制成功的实验体。 对了,石头不叫石头。在他的世界里,婴儿集中化培育。并不打算在无用之事上多做计较,所以负责人们都以编号给孩子们取名,称呼他们。从这方面考虑,石头的真名应该是三千。 三千,也就是石头,从事的职业跟那时的大多数人一样,科学家。大部分时间,他在实验室里同另一个同事兼唯一的好友,五十三,一起研究项目。 最近的一个项目围绕在一台违法研发成功的半成品穿越机器上。五十三给这机器取名叫十两。因为这机器的设定穿越次数只有十次,涉及与另一个未知的时代的接触,所以具有很大的变数和危险。 一旦政府获悉有人试图拿这样的半吊子,做以生命为代价的高昂实验,所有相关的人员都会受到严重的限制人身自由的处罚。 不仅谋杀犯法,自杀在这个人口稀少的世界里,也是违法行为。 但仍很多人暗地里支助这个五十三实验室主导的项目。 一部分资助者中,不乏有很多经过了七百年前红血与蓝血过渡的人。经过数百年积累,这些人攥有大量的技术和财富。 他们从前的躯体老化得不行,只好把脑部神经重拟后藏在一个机器人的壳子里。 但是这个壳子只能算得上是个暂居的容器,且极大地抑制了他们作为人的诸多需求。 他们怀念在病毒爆发前的红血时代。虽然那个时代外面也是狂风毒气寸草不生,人类也是活在防护罩里勉力支撑,但总的来说,人类的身体是自由的。 而受蓝血的终身排斥作用影响,人们的体力智力上乃至生育能力上都遭遇了瓶颈,受到很大的限制。反观红血时代,人类拥有更多的自主决策能力——决定自己的极限,定义自己的潜力——也让很多老一辈生出了向往追忆的念头。 他们希望通过这次穿越实验,带回一些健康的不受病毒威胁的红血人,一部分用作他们红血的新的□□宿主,另一部分则给国家当作生育红血健康人的工具,促成合法化。 千年中,一次病毒意外,让红血成为现代人身体中的毒药。 但是千年前,在病毒爆发前的很久很久,每一个人身上的红血相比而言都是纯净的,不染毒素的。有可能,有可能,那样的躯体,是现在蓝血人的生机。 五十三和三千进行了最后的机器测试。在两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在那一瞬,机器故障…… 三千离得最近。他被机器接受并即刻自动开始了时空传输。 机器屏幕板上显示着十秒倒计时。底下一行小字:三千年前。 三千急急地对着五十三喊道:"关闭机器!关闭机器!" 五十三手忙脚乱去发布指令,可是机器不听使唤…… 五十三经过短暂的惊愕,也叫道:"机器失灵!三千,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让你能回来的!一切小心,注意……" "注意你个头啊!拔电源!切电源!你发指令关闭有什么用!"三千想要喊出声,可是他的喉咙火辣辣的,身体也火辣辣的…… 话没说完,三千已经被传送到另一个世界了。 "只可惜,"石头坐在床上,抚摸着怀里的眼镜,"这个通讯工具似乎也受了些影响,早早不能使用了……" 思绪扯回面前。 石头想着:果然,高乔这些旧时空的人会自动屏蔽我的来历等信息。不知是时间的修正力,还是机器十两加在自己身上的制约。 总之,自己是决计要少掺和这个时代的事情的。上次鬼使神差去解剖了一个老妪,虽然在这过程中记忆回来了,可是历史的反噬作用使我这半个月都瘫痪了似的……脑子疼死了! 石头真不敢想,扰乱一个活人的正常秩序自己还会缺哪只胳膊哪段腿。 石头举起一只手,五个指头聚在一起轻轻摩挲。 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可,好像手指尖还残留着粘稠的血的痕迹。 日光透进房间里,只显得那双手温润如玉石。 石头喃喃道:"多好的天气啊……从前总住在白昼般的护罩里,少有黑暗。难得在带花香的院里里守候夜晚,静待天明,真让人感动……" "还有古代人身上浓烈的血的味道。" "真是香甜……哪怕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将他生吞活剥了……" 皇宫里,七皇子正跟皇帝争辩。 烨容艰难地问道:"父皇,您就非要派高家去吗?"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声道:"你跟高乔早不是两路人。且之前你们闹得也不好看。怎么,你还是放不下高家的助力?" 七皇子忙辩解一声"不敢"。踌躇片刻,他说道:"我跟高家小五,关系不至于那么僵……只是我意气用事而已。高家说到底,也是我们大长朝的兵。今天把它送给了外敌,哪天我们自己都要保不住城池了……父皇,望三思!" "这兵为我所用倒还好。若是攻讦于我,那我宁愿先下手为强。就连你,也是。" 烨容跪倒在地上。从上面俯视的人也近乎看不见他的脸。 他说道:"儿臣惶恐……儿子突然记起,我底下一间当铺的管事,前几日向我宅子里送来了一匹上等玉石雕刻的瀑布。不是什么精致玩意儿,但胜在讨巧新奇。早知道父亲爱山水,不如哪日儿臣捎了物什向您讨教讨教?" 皇帝的两脚微微向后拢,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哦?朱府?是你生母的宅子?" 七皇子应了一声。 皇帝的脸色忽然就耐人寻味起来了:他这个儿子,从小最是机灵稳重,又天生一把生钱的好手,让自己这个皇帝都颇为另眼相看。只是,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放心把产业和本钱都交付给他? 自烨容和高乔摊牌的那日后,朱宅就被他给箍成了个铁桶,不放人也不进人,更是严密监管着。哪来的什么当铺管事送珠玉? 七皇子这是告诉自己,他已将皇帝的动静看在了眼里! 可他全然信任,所以全然不反抗。朱府是两人最后的默契。 然而皇帝惬意地舒了一口气,赞许道:"老七做事一向妥帖……何须改日!你明个儿就送瀑布来吧!正赶上朕借物咏诗的雅兴!" 烨容应了。没几句寒暄后,皇帝就令他退下。 就在门开的一刹,光透进来,使皇帝近旁的幕帘后面闪出一个剪影。 但是七皇子已然转身离开,也就没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开了帘子,露出了半截官服的身子。 皇帝急道:"你怎么就出来了?老七还没走远呢。" "那有什么!当初七皇子在房内跟高乔语断交,皇上您派的细作还不是就躲在屋外一门之隔的地方?……为了您的金银库,您可不就得守着?!"宰相慢吞吞地走到皇帝面前,站定后,一双淡棕色的眼睛里闪着明灭的亮光。 皇帝道:"朕的皇姐夫,高恒远,为我立功不少,也从不居功自傲。朕心里明白,要是朕做的再好些,他一定会助朕……这次之后,给他个善终……" 宰相反问道:"莫不是皇上您被七皇子说动了吧?" 皇帝原地转了半圈,背对着宰相,不再说话。 宰相只好又把之前作好的商量重复了一遍:"早先年朝廷无可用之将才,而天家属下的籓地又各自为营阳奉阴违,边境群狼环伺,我朝不得不提拔人才抗御内外祸患。二十余年,我们培养出一个高恒远。年少成名,颇有盛名,实权在握,浸淫官场数十载……他的人中威名早已逾越了一个普通臣子该有的尺度了。" "况且,当下,静王爷的兵马作为众封地中实力最雄厚的一支,起于前朝初期,羽翼渐丰,兴于近年,却与高府也有着事实上的姻亲关系。高家五子……其幼时还能当作他们二人共同的软肋让我们加以制衡,可是……质子年纪渐长,两家施压,只能先放高乔回高家。" "七年蹉跎……七年里,我大长朝就是在赤脚走在火海冰山上。一旦他们两者有异动之心,全无后顾之忧!皆是,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可以随意驱使高静两方的底牌了!高恒远去年以战功奏请私兵的恩准。这是,已经遮掩不住他今年欲成大事的不臣之心了?虽说陛下英明,驳了他的请。可,就怕其反心已起,朝廷焉能泰然?!" 忽然,宰相把声音降到很低,使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尖刻:"再不济,皇上您也得考虑考虑匈奴大汗的心情吧。既然互相说好了,要拿他的性命祭十几年前折在西北郡的几万个亡灵,那临时毁诺会不会招致匈奴疾风暴雨似的报复呢?!" "匈奴现在还没打过京都,只不过是赖他们国内老可汗立储而引发的十子夺位。一旦那边大局已定,少不了要找大长朝秋后算账。" 皇帝打了一个冷哆嗦,转回半张脸看着宰相:"一个老七已经够朕头大了。你还也起哄跟着念,念,念……按之前的说的办。此事不必再提。" 宰相扯起了一抹笑,但是立刻低下头加以掩饰。因动作太大,他衣领稍松处露出一段绳结,下面吊着一块白色的玉石。 只见,宰相一手很快地把这坠子揽进衣服里。 "善终当然可以给。" "高恒远,我可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会多送点人过去陪你,让你在地下也不孤独!" 推开宫门,暖洋洋的阳光照得宰相打了个哆嗦,他却觉得没有比这更舒心的了。 ☆、第 18 章 乔石头大好的那一天,他听旁边的小厮们在议论,皇帝突然决定,讨伐年初匈奴刚刚收入囊中的西北郡。 这决定处处透着怪异:皇帝对外敌容忍已久,且无心恋战,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作风,先后割了不少"肉"给匈奴。怎么今儿风向转变,手腕如此强硬? 尽管如此,全府上下还是一片慷慨激昂。 高恒远战匈奴早有威名。当年他凭的就是一身不要命的能耐,生生夺了十几年前匈奴险些到嘴的西北郡,以此发家进爵。十几年后,匈奴卷土重来,直指对高家而言颇有些特别的西北郡,这番挑衅饶是文人都不能忍下。 更何况一个踌躇满志的热血武将呢。 皇帝还特命高恒远带一万精锐骑兵前锋,备部分粮草轻装,深入西北边陲。升高恒远为骠勇镇国大将军。 此外,充足的粮草随十万大兵由另一老将领紧随其后。 石头忙完了手头的活儿,还待在他感觉自在的园子里,偷的几分闲。不远处的吵闹声传入耳朵。 石头心道:耳力太好也是种失误啊! 书房里,高乔和他父亲一番争吵。简言之,就是高恒远想带庶子高仲去战场。 高恒远难得耐心地劝道:"高乔,你是嫡子,也是未来继承我位子的不二人选。今日我出征,你在家承担家长之责,事关重大,不容推却。再者,你的哥哥高仲素有武将之能,只需稍加锤炼,凭战绩挣个功名,非是难事……为人父母,总要为每一个孩子都考虑全面……你们兄弟间都有名有势,不也是为我们家族繁盛着想吗?" 高乔却道:"我不稀罕你的爵位。我凭自己的战功封侯列相。高仲练武虽可,但说实话,远在我之下。父亲这么安排,不也是考虑到了高仲是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姨娘所出吗?!" 高恒远一口气咽不下,怒道:"胡说什么!姨娘所出……不也是认你娘亲为母亲的吗?……我何至于会偏袒至此。高乔,你身上干系重大,不能出一点差错。战场凶险,为何就非要任性妄为,随父亲征呢?!" 高乔抿了抿嘴,笑而不言。门拉开的时候,高乔低低地回道:"父亲,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就一定让我按照你铺好的路走呢?你,是高看了自己,还是小瞧了你的儿子?" 高恒远想说的话只低低盘旋在自己喉咙里:"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此去凶险,高家飘摇……那战功,你以为那么好得的?" 即使石头是高乔的贴身小厮,之后好几日,石头却都没看见过高乔的身影。倒是高恒远一日复一日地准备出征前的行囊和布置,似乎也刻意忽略了高乔耍的小性子。 石头这几天摆弄着他的破眼镜,脑子哗啦啦地转动。 他又一次把眼镜挂在自己的眼睛前。这一次,他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将它很快放下。 镜片上闪过一道极微弱的光。快得几乎让高乔以为是自己错觉。他凭着直觉去敲讯息栏,各种尝试的操作让他这一整个早上脑袋都疼的要命。 院子里竹清尖刻的声音响起:"石头,你又跑去哪儿偷工了?……一日日的不思进取,找也找不见个人影儿……你等着,公子回来看我不汇报上去,整死你!" 在竹清唠叨着离开时,石头注意力回笼,竟惊喜地发现信息栏被打开了! 五十三的消息很多,大多是询问情况和请求建立联络的事。回复的按钮已经找不到了,也就是说,石头只能看,却传递不出任何信号…… 最新的一条,是五十三信誓旦旦地保证修好机器,助他回现代。附赠一条投资者下的指令:不有余力地改变历史,改变人类历史被红细胞病毒摧残的未来;以及尽他一个生物学家的能力,重新研究分析古代人生理构造,为之后基因重改造寻找一个突破的方向! 这眼镜是集合现代技术研发出的最坚固的科技用品。也是匆匆被机器传送的石头手里最高级耐用的联络器。五十三坚信它挺得住,也只能通过这种方法,希冀联系到石头。 石头打定主意继续旷竹清的工,享受难得的穿越度假。 他眼睛半阖着,似乎已经真的睡着了,只是喃喃自语让人恍然他并没有:"在解剖老妪的过程中,我已经搜集了大概的资料。现在最为难的,是我改变未来后可能遭受的"灭顶之灾",以及,怎样的改变能大到波及几千年后的人类世界……头疼啊!" 高恒远出发前一天,被请去了皇宫酒宴道别。 层层包围着府邸的兵马们的作用下,整个高府上下仿佛笼罩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穆气息。 石头靠着院子里一颗梧桐树,星光点点月色朦胧,使得他心情很是愉悦。只不过,如果这噪声的音源动静能更小一点就好了—— 高乔从两人高的墙头一跃而下。亏得他走运没有折到腿。只是那张往日一直白嫩嫩的脸沾满了灰尘。 高乔还没发现石头也在后院里。他声音几不可闻地自语道:"这两套兵服,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才搞到手呢……好在,努力没有白费……高将军,这世上的事儿可不是您想怎么指挥就怎么发展的……" 石头过人的耳力将他的这番自言听得一清二楚。 计上心头,石头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吓得高乔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四处张望,呼道:"谁?谁在附近?" 石头拍拍衣裳,从席坐的地上站起来,笑道:"公子,是我。怎么这么晚了才归来?" 高乔见是他,冷冷地睨了石头一眼,不屑道:"你管我这么多?!看来你恢复了语言能力对我来说也不是个好事……我最讨厌别人多嘴多舌了!" 石头道:"哪敢哪敢。" 高乔昂首挺胸地经过石头身边,欲回房里去。 石头瞧着高乔背上的两个大包裹,说道:"公子,这有两套兵服……看来是您还打算换洗呢?只是,旅途上,谁能帮你这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公子哥儿濯浣衣物呢?" 高乔默了一瞬。 就在石头以为他要呵斥自己的时候,高乔带着缓慢而不羁的语气说道:"你想要什么?既已被看见,我也没与你虚与委蛇的心情。给你一些金银,放你出府找个好活计,如何?" 石头摇摇头:"不,我只想和您、和大队伍一起去西北。公子,你看,我还会洗衣烧食,略懂些医理和生活常识。你带我去,就像带个包你后勤一切麻烦的嬷嬷。你只管在前头潇洒,我尽在后边支持你威风。如有危机,我还可以替您挡刀!" 高乔惊愕道:"你算什么人物?也想和我一起去战场?!" 话一出口,高乔觉得有些不妥。他自诩和瞧不起人的官家子弟不同,但是难免自己心里有时也带了些偏见。 高乔说道:"我自己混进队伍尚且吃力……再带着一个小厮……难不成我就傻到给自己立这么大个靶子,好让我父亲知晓吗?" 石头不说话了。从高乔的眼睛望去,对方就这么恹恹的,仿佛放弃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给你一笔金银。你可以出府去。我不在,也不必你伺候了。只一件,今晚之事在我出征前你不能与任何人透露。……再一件,你是我带回来的人,不要妄想威胁我。我不是你看起来那么好欺负的。" 石头目送高乔沿着一条小路蹿回他自己的房间。 他的眼皮才缓缓合上。 ——哪里有最新鲜的尸体?不用动手,那些研究的样本就已经四分五裂肝肠俱泄……哪里的实验,对自己受反噬的可能性最小,同时又能改变大多数人命运?哪里可以使我跳出古代的限定的框架,方便我推动命运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 ——战场。 ☆、第 19 章 点兵场时,高乔一侧面,就看见了乔石头。 他那双眼睛,自从会开口说话了之后,就仿佛被灌进了灵性。一颦一笑间,有种超脱这世间的泰然。 趁着兵头们不注意,高乔没几步换到了石头旁边。 还没等高乔说话,石头就抢白道:"我可没有像你一样大费周折,要抢人家衣服才混得进来。一万的兵根本没凑齐,到现在去募兵处打听,只要你愿意去,就立刻进编……不过,像你这样背景的娇娇公子,可得好好装扮一番,以免被你父亲的近卫们偶然遇上……" "怎么可能是现招?就算不动京都的人马,我父亲手里的兵权去调配个区区一万人马不是难事……不行,这事有诈……" "十万兵马也是之后才到,万一其中生变,以不足一万的兵力长途跋涉,还非是精兵……就是要我们白白去送命!" 高乔手高高地举起,但是乔石头眼疾手快,将他拍昏了。 "中暑了!中暑!"乔石头这么向因动静看过来的一双双眼睛解释着,心里却在想,绝不能让你坏了我去战场的安排…… 怀里的高乔不安地皱起了眉毛。 于是石头放开了掐在人家脖子上的手,将他打横抱起…… 贾达村、魏不亮、常路,打以前他们仨就曾分配在同一部队里,在这次以五人为一个小队的编排安排中,很快就熟稔了起来。 另外两个人一看就是新兵蛋子,双手白细,也不像是走穷苦人家不得不刀尖舔血的路子。 常路收回打量他们的眼睛,说道:"这次真是怪得很!" 魏不亮哼哼道:"哪儿怪?你不会信了话本里的话,以为这两娘们唧唧的新兵是匈奴的奸细吧?!兄弟,别紧张。匈奴人怎么会知道我们皇帝派兵去收他们了?以前皇帝老儿可都是上赶着送地过去,匈奴人那些个愚弄脑袋,怎么会猜得到我们如今就要去讨伐他们了呢?更何谈派来奸细随军左右!" 贾达村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匈奴人愚笨?你怎么知道的?你从前看见过匈奴人,还是你就是匈奴人?我可跟你们说,匈奴人一个个阴险狡诈,滑得就像到手的泥鳅!以前我爹做过几年匈奴那边的行脚商。哪次回来不是货物空空,银钱却没几个。他跟我说过,匈奴人锱铢必较,糊弄他们实属不易。再加上后来总是被白抢,我爹只好撇下这门生意另寻门道了……可见,匈奴人又奸又蛮,不是好惹的呢!" 魏不亮被一通抢白,有点不悦,说道:"我看匈奴人好不好糊弄难说,你爹编故事的能力倒是不赖。匈奴人一向抢掠无度,蛮横出了名。要什么东西挥挥拳头就有人送来了,何必找你爹买呢?大约啊……大抵是自己吃酒耍完了银子,就随口胡诌来,打发你娘和你罢了!哪想你是真呆,全信了……哈哈,真好笑!" 贾达村的脸憋得通红。因不忍自己被同僚下了面子,他把脸朝向常路,问道:"常路!你评理,我说的是真还是假?!" 常路没理会他们的争吵,声音闷闷的:"着实是怪!皇帝老儿态度莫名其妙,一个软骨头不可能一个晚上就改变了……将军也是,安稳数十年却重拾兵戈,还带这么点兵,一把老命颐养天年不好么……早年算是个狠人,难道年纪大了还想争那战功嘛?" 贾达村也来了兴头,悄声说:"听说,我们兵马出发不久,高将军就频繁派人去看后面十万兵马粮草的情况……更有甚者,说高将军都立好了遗书,只待这边身死消息一出,京都那边就公示了……傻子都知道,功成身退。将军是条好汉子。只可惜,这狗皇帝不是个好东西!" 一直在角落里瞌睡的高乔睁开了眼睛:"什么遗书?狗屁不通!" 在兵营呆了一个月,高乔也不自觉地染上了点匪气。 "睡吧睡吧!"魏不亮吆喝道。他压根没把高乔当做一路人,高乔的话在他这儿才真是狗屁不如。 常路望了一眼正要进来的乔石头,无端想到自己曾经家养的两只娇贵兔子,自己也不知为何,哧哧笑了一声。 他将自己的铺盖展开,吹灭了就近的一盏火烛,倒头睡去。 而另一边,石头摸黑走到高乔附近,放下刚洗过的衣服,对他不经意地嘱咐一声:"喏,你的放这儿,今天晚上湿气重,决计是干不了了的。明天你穿我的。我不介意。" 高乔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好闻的味道。可能是平常世家子弟爱熏香,久了后身体自然而然就会残留着些许味道。石头尽量放缓了呼吸,希望减少这气味进入鼻腔的数量。 他五官异常灵敏。可是生性着实是不喜接触。这会儿高乔的气息萦绕在周围,让他颇有点不自在。 高乔身着一深褐色的兵服,即使隔着一层自己带出来的丝绸中衣,即使月余过去,也感到浑身上下充满了与自己相悖的别扭。 他一扭头,向乔石头抱怨道:"你的衣服我不习惯穿。" 乔石头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冷笑,这是与高乔这么久相处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荒唐:"我也不习惯伺候别人。可是不照样忍了。出门在外,记住你的身份。你每天都要换衣服,每天都要我找水给你洗……你真以为自己还是……" 高乔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里忽然荡过一丝微小的涟漪:"当初你自告奋勇随我来这儿。现在怎么,你是不情愿了吗?" 乔石头想狠狠抓住这个公子哥的衣襟,却恶作剧般地抓住了高乔的脚踝。 黑漆漆一片,目力过人的石头贴着高乔柔声说道:"穷山恶水出刁仆。小公子,你再闹腾几下,我不能保证在遇到危险是会不会拿你挡刀……" 高乔凶狠地提脚踹去,可对方制得他无法动弹。 乔石头把这个小少爷的脚塞进薄薄的被子里,自己也灵活地爬上床铺。 乔石头的时代已经突破了很多传统的概念,伴侣不一定是异性,甚至只要提供足够的资源,生育权也不一定是女性的专属。 "这个三千年前的老祖宗蛮有趣的。"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连石头也没反应过来。 第二天起来,高乔虽有些记恨,但看见枕边干净的兵衣后也就释然了。 行军到了西北郡附近,大军休整,难得高乔可以晒个太阳。他自语道:"离家多日,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看见我离开前留下的字条?她该担心坏了……" 石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放在床头。竹清又不是个瞎的,估计我们前脚刚走,她就收到信儿了。" 高乔的桃花眼斜睨了一眼身后的石头:"哦?多谢提点?……走一步算一步吧,除了这样我也别无他法……" 高乔好歹有个小厮相伴,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中,日子也不是那么难捱。可是对于高恒远来说,将至未至的后方部队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每一思量就会让他心神不宁,难以入眠。 从一出发就稍显诡异的送将宴上,一向拮据的皇帝将数不清的珍宝送入高府。再到七皇子拦住他,却一句话也不说。最后,是被应承的十万兵力怎么也联络不上,即使迷了路他们也不至于连个冲天炮的回应也没有吧。 "高家!一切为了高家!"高恒远不是个傻子。 相反,他太精明了,所以明哲保身撑到了今天。尚公主弃进官,要嫡子给儿子,要放权还军权,皇帝的要求他尽力满足着…… 可是人家视我为眼中钉,更有宰相那样的权臣煽风点火,匈奴虎视眈眈,他想善终实在太难了。 只要保得住高家,高乔撑得下去……就是豁出他一条老命怎么了! 硬着头皮,高恒远来了西北郡。在途中,每一次回头,都在日复一日等待着没有结果的答案。 "我不是考虑死还是活。我是在想怎么死才配得上我的体面。"高恒远等的答案在一周后终于来了。 一周之后,高恒远依然没等来后续的兵马和粮草。 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头和攒动的马蹄声传到营地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匈奴来了。 ☆、第 20 章 敌方浩浩荡荡少说十万。 从地平线上浮起一队队人马,像潮水一样涌向了西北郡的方向。 高恒远心知此时危急时刻,立刻遣散了大批兵马,分散成个各小中队隐蔽于四周。 另一侧。高乔刚想抬起头见识见识匈奴人的真颜,可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脑袋,一个沉稳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回荡:"别动。" 石头凑近高乔,解释道:"现在情况难测,先护好自己。" 他眼力好,高乔要是一探头,离得最近的匈奴兵可能就要发现他们了。 身后匍匐着的贾达村嘻嘻笑了一下,用极小的音量和旁边的常路交流:"他们有猫腻?" 常路白了贾达村一眼:"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么一趴就是一上午。高乔闲的无聊。头顶上那只大手还没有移开,掌心处的热源烘得高乔晕乎乎的,好像吃醉了酒。眼皮越来越重,前几天省下的困倦一下子全袭来,睡意滔滔。 石头的眼睛一丝不错地盯着前方,还抽空观察了一下四周,竟见这小公子已经睡着了。 "你能不能再可爱一点。" 十七岁的高乔睡颜还带着一团孩子气,石头却始终没抽回放在人家头顶的手。 …… 皇帝收到高恒远好几封信,可是总提不起精神来给当朝大将军写回信。 战场的信都很珍贵,一打开恍然有风沙袭面,久了,皇帝连看也懒得看。 直到后来皇帝一连好几天都没收到那边消息,他才找出最后一封收信,上面写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夜色渐渐深了,躺在皇帝旁边的萧贵妃轻轻地掖了掖身边皇帝的被子。没想到皇帝还醒着。他翻了个身坐起来,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 贵妃转了转眼睛,巧笑倩兮:"皇上,难道你还在为将军的事情感到担忧吗?听小李子说,今天白日你要了高将军的信函?" 皇帝的脸朝着贵妃,一只手伸过去碰了碰萧妃的肚子,说道:"我心有愧……虽然为了暂时的和平,必要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可是,就因为之前和可汗他们应承的话,朕真要夺走朕皇姐夫的一条性命嘛?" 贵妃的肚子微微隆起,已经有些月份了。这一胎来得不易,对老皇帝来说,这也是他颇感自豪的老当益壮的一个象征。 戏子出身的贵妃抓住皇帝的手,一嗓音里唱着凄凄哀哀:"皇上,匈奴人气焰嚣张,就是要拿高将军的血祭一祭他们亡故的兵马,您除了答应他们的要求,又有什么办法?况且,这京都里住着高将军的一众子嗣妻妾,为了自己的家族,高将军就是洒点热血,又怎么了?皇上您要忌伤神,一定要保重龙体,我们的孩儿以后还指着他的父皇教他识字读书呢。暂且让高家忍下这委屈吧,皇上您也没少为国家安定牺牲个人荣辱啊?!" 皇帝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柔情:"对啊,为了我们的孩儿,让别人受点委屈怎么了?至于高家……唉,就怕长公主和高乔……" 萧贵妃娇嗔一声:"况且,皇上您还送了一万的兵马给高将军陪葬呢。想必这黄泉路上,高将军也不会有多少寂寞吧。" 皇帝没有说话,只低低地叹了口气,默默合上了眼皮。 高夫人从来就像是一只活在人家屋檐下的猫。当她还只是个小小的善雅公主的时候,她依附着先皇帝和后宫各妃嫔小心苟活。当她成了高夫人,以为会有自己想象中的美好时光时,她的婆婆高老夫人却细细拿捏着他们府中大小事宜。她虽是公主之躯,也只能逃过身体上的磋磨,在很多时候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看眼色行事。 好不容易熬过了婆婆……而高恒远却像抛开了包袱,开始一房接一房,变本加厉地抬姨娘。高夫人为了尚在襁褓的幼子,也就忍下了诸多苦楚与不快。 现在,丈夫和其庶长子高仲在战场杀敌,生死难料。这边自己却接到了静王爷留下来的耳线的汇报:皇帝欲用一万将士做局,送高恒远命于匈奴,以求朝夕残喘又数年。 一念及自己的独子高乔早先留下的一封私函,说是他一意孤行潜进了父亲的队伍里,想借此时机开开眼界,让母亲宽心,云云。 一念思及这静王爷和朝廷的动静,高夫人现下是坐立难安,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无力转圜的疲劳感和一阵酸楚涌上心头,高夫人低低地说了句,仿佛是在和千里之外的高乔说话似的:"你怎么让为娘宽心啊……这可是丢命的事儿呢……" 之前,她原以为至少还有十万兵马押后。可是,都快两个月了,军营里未发一兵一马,好似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打听消息的人来来回回,嘴里都是千篇一律的回话,让一向能忍的高夫人直觉,再不做点什么,高乔也性命难保了。 信末,静王爷宽慰道,此次横祸也不失为一次契机。高乔已被排除在这次行军事件外。若是自己的外孙儿能带领举府挺过这次难关,成了高家真正的掌门人的话,我们也不失为因祸得福。 比起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婿,一个身负皇家亲缘的外孙儿合该会来的更可靠些吧!更何况,可以得见,皇帝只想以高恒远为饵料,不舍动整个高府……有皇帝的补偿心理加持……颇益于我麟儿发展。 高夫人默然。没有了高乔,泼天的富贵也只是镜中花。到头来不知便宜了哪个高恒远的姬妾子。打定主意,她穿上体面的服饰,径直向皇宫提出觐见请求。 皇帝却拖延着不放她入宫门。 连平日里对自己十分巴结谄媚的守卫,都态度强硬地要求高夫人,听候传召,不要在宫门前徘徊影响秩序。 日子一天天过去。高夫人之前寄出给兵队的书信不知辗转了多少山头,都杳无音讯。好像西北郡俨然已成了一座监牢,有去无回,连同信戋。 里面关着高恒远和高乔。而自己穷尽目力也不能窥见自己亲人的一丝一厘近况。 三天后,在高夫人发疯般带着府兵与禁兵们发生冲突时,皇宫终于传来旨意,宣高夫人立刻去大殿。 这次,高夫人衣物简单朴素,只最外侧披着前几年御赐下的毛皮披肩,稍显点低调的华贵。之前因为打斗,她发髻上好几支珠钗都歪了。 一步一顿,她跟着带路的太监慢慢往皇帝内殿走去。这宫殿里的每一寸每一分,她早已烂熟于心。 连前面那个小太监绕远了几个岔路,她也一清二楚。 殿上,皇帝站立背对着大门。 高夫人一进门,太监就手脚麻利地关上了笨重的木门。 台阶上面,是曾经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小不点"。 现在,反而是自己站在数阶高台下,半仰着脸,活成了如世间其他人一样的角色——成为"真龙"的伏拜者。 "皇上,我送去西北的信,是您截下的吗?"高夫人早被皇帝之前的避而不见凉透了心,一句话问得有几分尖锐,一点也不像从前温婉的模样。 皇帝闷着声音说道:"长姐……放下你对朕的敌意吧……高恒远一死,并非对你没有好处。" 高夫人之前既没有行礼也没有跪拜,连在大殿中所站的位置也不合常理地向前好几寸。高夫人嘲讽地问道:"没了夫家,我就是个无所依的妇人,难道再来求皇宫给我庇荫嘛?……一声长姐,我可担待不起!我差点忘记了……你可是连自己的手足都能狠下心来斩断的人!我一个区区裹足的妇人……你这个作弟弟的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 皇帝转过身来,一张脸竟有微微的死气。他说道:"长姐,你总是不同的。我,至少从没没想过要你的性命。" 高夫人冷笑一声,这笑声从牙缝里蹦出来,有一点突兀:"你可能今天没有取我的性命,也不过是因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你能有多大的威胁。但是,在谈及利益的时候,你能毫不犹豫,就把我的夫婿,我的儿子的性命给交代给了匈奴!"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是你偏偏把刀递给了我们的死敌,杀我们大长朝的忠臣功将!你愧对我们大长朝的历代先皇!" 皇帝用力地瞪大眼睛,看着高夫人。她老了,讲话的时候嘴角勾着脸皮有密密的褶子。 而自己在位数年,却老得比自己的这位姐姐还要夸张。刚才去铜镜前一照,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 皇帝的声音卡了一下:"高乔?高乔怎么会去?……我只批准了高恒远带他的庶长子去西北啊!" 高夫人悲戚地问道:"倘若你知道,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乔儿也随军了,你能不能挽回一下……撤回你同匈奴人定下的杀计?" 这一问劈醒了刚才稍有些恍神的皇帝。他犹豫地说道:"生死有命……真是如此,也只是命中他该有的劫难……长姐,高乔一定会没事的……" 高夫人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所以你这个做舅舅的就是让外甥去送死吗?你……皇帝,你……一旦高乔有什么不测,即使我拼了这把老命,也要让你还上这笔血债!" 皇帝目露不忍:"长姐,事情已至如此,你就非要闹到每个人都不得安宁吗?我并非不知道这消息是谁传给你的……我选了我们长朝的江山而不是我的外甥……那你呢?打算为了儿子,将对你有助益的静王家搅得鸡犬不宁?你有想过静王刚出世的嫡曾孙儿吗?" 高夫人好似傻了。良久,她竟露出了一个笑,嘴角牵着两个大小均匀的梨涡,眉眼弯弯:"皇上。你可以拿我们的命去换你要的和平,为什么我们高家就要任你宰割?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皇帝怒道:"我是天子,我就是道理。你怎么就是听不懂?!" 高夫人语气平缓,讽刺道:"你算什么道理?你当的上名正言顺吗?……当年父皇早逝,大殿之内,与你我临危嘱咐,诏书上明示了让二弟即位,我们在旁协助。你欺二弟当初赶不回来,出门竟口宣自己为帝。我不欲兄弟间起争执,隐而不表,本以为你上位后能厚待皇弟们。没想到,二弟三弟后来接连受奸人所害……你扪心自问,他们的死与你无关?现在大长朝一副乱象,也与你无关?" 像被戳到了痛脚,皇帝暴喝道:"放肆!放肆!雅善,你不要以为我的容忍是无限的!若是旁人捏造了你这番言辞,早已人头落地!你今日心情悲痛,朕对你已无限包容……但是,你若再疯癫下去,别怪我翻脸无情!" 高夫人嗤笑道:"好罢……想来,你不敢动我,不就是怀疑我藏了当年那份即位诏书吗?当初你大费周章,在我孩儿刚出生没多久就将他接进宫里,不仅为了兵权,也是向我胁以为质!十年过去,你该查的都查了,查不到诏书,才放心让高乔回我身边……但是……今日你记住,千万要记得……若是我儿不保,你的皇位势必会坐得不那么安稳!" 皇帝道:"真在你手里?雅善,你真的想举国大乱吗?让整个大长朝给高家陪葬?" 高夫人道:"你且看着吧……刚才太监领我来的路上,特地经过了我们幼时玩耍过的宫道。一砖一瓦,仍似从前,差点让我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稚气少年。你让我顾念从前,多些仁慈…只是……我若放过了你,成全了大义,又有谁为我的乔儿讨公道呢?" 她施施而行,贴近地面摇曳的粉红裙角碎碎摆动,像一朵微风吹拂的荷花。 她的脊背始终笔直地立着。 即使在数次失去理智的关口她也保持着淑女的风姿。 这次门口的侍从都不见了。听到这等辛秘,他们的性命可能堪忧。可是高夫人已经自顾不暇了。前面好像一点希望也无,可是人总要有希望,才能活得像个人。 皇帝懊恼地坐在龙椅上,双手抱着头,说不出话来。 路那么长。从年少走起,走到白头。这条路,对他而言,好像永远都走不完。 ☆、第 21 章 诏书只是个诈招。 高夫人说出口的时候,更多的是一时意气。但令她感到加倍心寒的是,皇帝没多久就派人在高府软禁了她。 她站在府门内,出不去,也不想叫下人们觉出她的悲喜。 她对最旁边的管事说道:"来福,你把账簿拿来。我从没处理过府务。现在,托你帮忙,我也得拾起我做当家主母的责任来。" 管家犹豫着问道:"陈姨娘那儿怎么办?以前老爷都是让她看管的……夫人,现在还是少起事端的好……" 高夫人的眼睛里透着狠厉,愣是镇住了管家来福。 一个平和的人突然生气,更何况这人还位高权重,管家没法拒绝她的要求。 …… 没有一封同僚或家眷的书信。没有追尾的兵马的丁点声响。千里奔波,高恒远愈加觉得,自己与京都的联系已被一刀截断。但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挺住,和挺住军内的士气。 上次匈奴压城的险境还历历在目,军中人心已有明显松动。可是任高恒远心中再急迫,面对周遭如出一辙的猜测,高恒远都要从容回一句,等。 等朝廷派发的后援。 相信那不会无故蒸发的十万人马。 以不变制万变,尽最大可能减少无意义的伤亡和损失。 可是,等的太久了…… 驻军半月了,当连高仲的眼神中也带着明明白白的质问时,高恒远的说辞更像是大家维护他的体面而不拆穿,体谅他成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话。 随着全军的粮草下发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慢,有些悲观和敏感的将士已经写下遗书。 "你说,书呆子,朝廷真的会派人收我们尸首吗?我的信能寄回去给我老母吗?"魏不亮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会的。他们要看看。确定将军死透了没有。"常路帮好些不识字的兵友们写信。可是他自己也没把握这些行为是不是徒劳。 "我们逃吧!饿个几天,至少撑下来还是条汉子!再这样下去,我们不是给匈奴发现杀了,就是粮草不够而饿死……" 高乔问旁边的石头:"你想回京都吗?" 石头摇摇头。他还没真正冲上战场,什么也没改变,白白耗费自己时间和力气。但是京都比这里阻力更大。他甚至在思考自己叛变,投靠匈奴的可能性了。 "哪里都一样。哪里都是祖宗。" 乔石头的牙齿白得恍神,高乔只好把头偏到另一边。 刚好对着贾达村。他问高乔:"嘿,你吃饱了吗?我看你年纪还小,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大得很吧?我在你这岁数,能吃得下一头牛呢!" 高乔盯着他长着胡渣的脸,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彼此间关系还是不热络,但比头几次见面好多了。 "喏!这是我从山里摘的果子,你充充饥罢。放心吧,没毒,我们三个都吃了好一阵……小时候我常在山里野,这些识别花果的能耐还是不错的!"说罢,左手指头缓缓张开,几颗拳头大小的红色果实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高乔伸手接过,刚欲开口道谢,没想到从他的右侧突然掠出一只与贾达村截然不同的秀气非凡的手。那手指甲都干干净净,骨节分明,甚至因为白皙异常,在灰蒙蒙的帐营里尤为亮眼,让高乔都有些耻于现出自己一双手了。 高乔这才带上些真正的少年气,气哼哼地说道:"石头,别急!我又不是不给你!"引得旁边三人都哄笑起来。 高乔和石头分食了这几个果子。 他现在也不耍什么公子爷的脾气,并不主动要求石头干什么。石头乐得清闲,并不主动请缨,也为了保存些体力。 最近军营里严令夜间点火以致招敌。暮色将至,因此从贾达村的角度看去,面前这个少年人的上半张脸被黑暗遮住,月光只照得他尖俏的半个下巴。 贾达村问道:"小兄弟,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做逃兵?"他早看出在这两人中间,高乔做得了另一个新兵的主儿。白日的交好,或多或少也是为了现在的商量。 高乔的眉毛皱起。 是啊,鸟儿无利不起早,世人亦是。否则人家怎么忽然吃了一阵的独食,现在突然慷慨地分给我?! 这几天军中形势紧绷,前途不明。父亲一个人率领大军,却不为出战,只是东躲西藏逃避与匈奴人的正面冲击。 十万后援,谁也没奢望会等到——军心涣散如此! "我不逃。苟活于世,非我所愿。"高乔的话闷声闷气。 只有石头凭着自己基因优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看见了高乔几乎铁青的面孔。 狭小空间中的沉默被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小兄弟,我虚长你几岁,有些道理你现在还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单靠义气就可以迎刃而解的。我曾有幸读过几年薄书,也曾意气风发考功名,欲效力社稷。可是当年地方官偷梁换柱,将我的成绩卖给乡绅……我跻身于此,惶惶度日,就连自己的姓名也被剥夺去……现在,人家只知道有个常路的落魄兵丁,不知我曾经也做过拜官守爵的梦!" 魏不亮粗犷的嗓子眼儿发出一声苦笑:"常路,你和这公子哥儿说这话有什么意思!人家细皮嫩肉的,没吃过苦,大约是不屑和我们这些粗人为伍!……若不是我瘫痪在家的老母,若不是我没过门的媳妇,我魏不亮何至于到今天,被一个毛头小子指摘为怕死!我一人死了也就算了,可是谁来奉养老人,谁来应我未婚妻的约?!为这狗皇帝?……我没受过多少朝廷恩惠,倒受了无数剥削。我骨头硬,即使砸碎了几十年后也是条汉子……可我也是人,我的心软!小兄弟,你的心软的还是硬的?" 高乔吃了一惊。可是最初几秒的惊愕过去,冲上高乔心头的是一阵又一阵的无奈和心酸。 "逃了这一次。你们这一辈子都要做逃兵了。值得吗?"高乔的话里隐含着克制的诘问。 屋子里暂时失去了声响,甚至没有呼吸声。 "我从军,算上这个年头,已经整整十年!我不欠大长朝的!大长朝欠我的,我也不想再去讨!这次真要挣得个生机,我和家里妇人们相依相偎,宁愿做个乱世下的缩头乌龟!"魏不亮说道。 风吹进了营帐,带进了一些月光。站在出口处的贾达村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只是脸上有动情的泪水。 高乔转回头,呷了呷嘴巴,才发现要说的话已经化成一缕轻飘飘的烟飞走了。 他读过圣贤书,然而现实比书上描述的情景还要晦涩许多。他也常在宫闱中行走。可是那行走一直是浅薄的,并不是如踏在泥沼里那么深刻。 "你们走吧。我家公子一定不会告发你们。有本事就对着匈奴、官府使狠……拿刀对着两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算什么好汉?!"石头把手准确无误地搭在高乔肩膀上,安慰地拍了拍。 常路低笑了一声,反手将帐里的一个小窗帘掀开了。微微的月光细细地洒进来,照在常路手上的小刀上,也不由地抖了抖。 而离他稍远的地方,靠近高乔的床榻,魏不亮执一柄十多公分的刀具,全身紧绷地站着。脸上还有些污渍,仿佛是未干的泪痕。 常路把小刀放在手上把玩,一抛一落间,与刚刚那个坦言相待的自己判若两人:"谢谢你小兄弟!只是,逃兵令牵连甚广,一旦日后你反悔告发我们,即使我们侥幸活下来也要遭受更加非人的虐待和报复。人心难测……大家萍水相逢,我也不想手上沾上无辜之人的血……要不,你和你的跟班也做逃兵,我们各自捏着对方把柄……要不,我们只能以多欺少……实非我所愿!" 高乔握住石头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异常和气地对着空气说道:"石头,多谢你!否则在外的这几个月,我一定更难熬!你逃吧,你不像我,我是……绝不能逃的!我要和父亲去打仗!要死也是死在战场上……" "你若是有缘回了京都,劳烦你告我母亲一声,儿子我不懂事,劳她操心了,让她以后一个人好好过!" 高乔的手软得像团棉花,放在石头的手背上,让他整只手腕都要酥得掉下来似的。 石头侧过头看高乔那躲在黑暗里的脸,真真切切地感到,那还是一张还未成年的孩子的脸。 孩子的脸。却是三千岁的自己的老祖宗了。 石头的心颤抖了一下。在他自己都还没有回过味来时,军中的集中号令响起,在这个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未几,各个营里脚步声应声响起。 离出口最近的贾达村快速地抹了一把脸,闪身出去。走之前警觉地回过头,对着常路喊道:"你们呆在这里,看好他们!我去看看其他人都准备好了没有!" 高乔心知不妙。军中大忌,军心如散沙。 隐匿在黑暗中的各个帐子里,互相勾结,将还有多少相似的一幕发生。 帐外刚开始还没什么动静。但是就在众人的神经都难免松懈下来的时候,外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骚动。 高乔侧耳去听,终于察觉到,像是有隐隐约约欢呼和悲戚的声音杂糅在一起。 这个响动过去好一会儿,帐帘被一只手撩起,贾达村拖着自己沉重的脚步进入营帐。 常路心急问道:"贾达村!怎么了?" 贾达村不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缓慢地点起。 之前士兵的火折子都被收了去,以防有人一时松懈点了来,引起匈奴的觉察。而这时,贾达村竟在军队集会后得了个火折子?!一定有蹊跷…… 四周的几双眼睛看着他,然而贾达村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啼笑皆非的表情。 他说道:"不必。不必逃了。不必!" 魏不亮没明白过来。他喘着粗气尖声斥道:"你疯了?夜不点灯!你怕匈奴看不见我们吗?再者,如此招摇,一会儿我们怎么……出去?!你会暴露大家的行踪的!" 贾达村依然很平静。他的嘴巴里蹦出字来,然而这些文字的组合太奇怪,史无前例,使得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瞪大了眼睛:"将军刚才召集大家,告之众人朝廷欲弃我军。一万将士,贸然领战,很有可能是白白送去给匈奴人的刀填肚子。所以,他决定……让将士们自去东西,就地散了。而他尽他将军之责,带亲兵深入敌营,最后一搏,死生天定……就是说,我们想走就走。真的追究起逃兵,我们也只是听从领帅命令的虾兵蟹将,而高将军,一人领罚……很有可能,活不到朝廷向他追责的时候……常路,不必扣押这两个小兄弟了,跟之前商议好的一样,我们和其他几个帐的一起走吧!" 常路狐疑道:"真的?" 贾达村犹豫地说道:"应该是的……我远远望去,将军身上的铠甲已穿戴整齐,坐着高头大马,陈词激昂。其后有百来人的骠骑待命……有不少人感念将军的胸怀,欲追随将军去战。没想到将军不许……他说夜袭匈奴,讨的也是个巧劲儿,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最后他一拱手,便领着他的侍卫们离开了。我也着急赶了回来同你们说。" 魏不亮兴冲冲地说:"这将军好气魄!可惜这样的帅才,屈居在狗皇帝翼下!常路,我们走罢!" 常路朝高乔和石头各一颔首。 就算有过剑拔弩张的时候,大家都只不过是不同政见的苦命人。 高乔冷静地不像话:"有酒吗?……有酒吗!?" 魏不亮有愣怔。他的视线投在了昨夜刚刚小酌过的烈酒罐上,好奇地问道:"你要酒做什么?庆祝?" 高乔不言明。他几个大跨步,劈手夺过了那酒瓶,掂量着里面还有许多,稍稍宽慰一些。 尽管他心里盘旋的不安已越来越厚重。 然后,他没顾得上任何人,抄起床上的弓箭就独自冲到了帐外。 那把弓箭是在路途上高乔用木头削成的。之前琢磨过好几具,只留下这一把做得最为精细。起初连石头也笑他,说他一定是一时兴起。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高乔自小工于骑射,也暗暗立志过,成为他父亲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父亲……他是个很为自己打算的人,不会贸然弃自己生命于不顾!京都家眷甚多,牵挂甚重,他怎么敢去寻死?!他是一个如此爱惜自己政绩羽毛的人,鼓励逃兵……他难道,没想着自己活着会京都,见我和娘亲吗?!他不能死,小时候对我的亏欠我不会再去计较了……只要能平安,能平安! 高乔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丢下所有人,他咬了咬牙关,冲进了黑暗和碎光牵绊的前路中。 夜色里,来来回回流窜着不少或忧心或笑颜的士兵。高乔不知道往哪儿去,只好向着士兵流向的反方向前进,希冀着父亲的动作应该没那么仓促。 "诶?这不是五少爷吗?!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声音在高乔耳边炸开。高乔转过头—— 这张铺着一层白面的脸,不就是高仲的近侍吗? "你?……知道大公子和父亲在哪儿吗?快告诉我!" "奴才也不知道……啊,对了!"他的眼珠子转了转,那张油腻地反光的脸翘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可能往匈奴山头去了。您知道在哪吗?就是西南方向十来公里的地方。他们扎在西北郡外面,这段时间日日夜夜找我们长朝的兵儿。老爷和大少爷……我听说……啊不,我琢磨着,他们应该是去折腾匈奴人的粮草。" 高乔只在高仲身边与这小厮有过几面之缘,可是并不熟悉。这个小厮吐字反反复复,令人起疑。 但高乔来不及追究。他问道:"有没有快马?有没有快马?!" 这奴才为难地说道:"有一匹是临去前,大少爷看在多年主仆份上赏我的马……要是五少爷不嫌弃,尽拿去吧!" 高乔又甫一想到什么,说道:"火折子呢?给我,越多越好!" 小厮讪讪地笑着,可是这回却不那么痛快了。 高乔脸色有些不善,这奴仆只好恹恹地掏出了他怀里,数十个完整的火折子。 高乔跃上坐骑,驾着马,驶得像团劲风。 正此时,沿着近旁一棵树,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被一双绣着两朵云的黑靴踩住了底部。 "公子!我已按您吩咐的做成了!但是,五公子还拿了火折子……这没事吧?"白面的仆人喊道。 高仲的眼睛里露出贪婪的神色。 但只一瞬,他就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他说道:"都是死路一条,不必计较……好罢。现在,我们是时候去追上父亲的脚程了。" ——嫡子又有什么用呢?下一代家主又有什么用呢?不让你送死,你却偏偏找死?别怨兄长心狠……只是你太蠢,处处都是破绽! ☆、第 22 章 匈奴营里静悄悄的,也许是深夜都在睡觉。甚至连门口的士兵也没有几个。 高乔捏紧了自己的胸前的箭。每个箭头都被他浸了酒。 甚至没有削到足够的箭矢,他拾了许多木条,也都裹上从帐子里撕下的布条,泡了浓酒, 匈奴营附近没有人迹。若是父亲真已到了此处,这么短短时间内,面前的敌营不可能这么安静。 既然找不到我军,高乔能想到最好的主意就是在大长朝突袭前,自己先搅乱匈奴营,进而打消父亲率人以身试险的打算。 不管怎么样,高恒远才是高家的主心骨,不能有差池。 高乔的运气不错,匈奴扎营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丘。他心里着急,将手上已有的箭和木棍们摞成一堆堆,拖着它们向山头爬去。 他心里默念着:"到了……快到了……这个距离有些勉强……好,这儿,看到了!" 虽然到了山丘上,他却发现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风向不对。可是这时再去想其他好办法,只会浪费体力和争分夺秒的时间。 高乔只好沿着小路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差不多的位置。再把所有物件搬到新地点,又过去一段时间。 ——高乔,耐心点!再等一会会!再等一会会! 高乔在心里对自己嘶喊着。 迎面而来的风有些冷,自己薄薄的兵衣并不怎么御寒。高乔不自觉地打起了寒战,不知是出于这寒冷,还是惧怕。 仿佛是一种错觉,高乔竟感到风短暂的停息了一会儿。他眼疾手快,遂将怀里的火折子点燃,一狠心就扔进了刚才堆起的杂草里。 火光起初并不盛。高乔利落地抄起一根木箭,看着箭头轻轻地被火舌吞噬,定了定神,朝匈奴营射去。 箭一离弦,高乔也不去管到底中了还是落了,立刻去捡另一根箭,搭上弓凝神屏气,又是一箭飞出去…… 直到箭都射完了,高乔才有空看自己的成果。大多数木箭要不就是在快接近敌营时燃尽了,要不就是被偶尔一阵阵的风熄灭了。少数射到了目的地,也只是在沙地上静静烧着,像怕打扰了人家安眠似的。 高乔喘了口气,隐隐地、仿佛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外衣在愈演愈烈的风声里随之猎猎作响。 高乔一鼓气,抱着算不上箭的木条,冲下数十米。"离匈奴营太近了……"他的直觉这么对自己说着,可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掏出一个火折子,手搭上了弓箭,疯也似的向前撒去…… 等到了手边再也摸不到之前准备的"箭",高乔笑得邪性,脱下兵服,里面包着石头,一挥手就着几个火折子点了,趁着不烫手的时候竭力扔去。 饶是如此,自己手上、脸上也几乎被烫得锥心疼,可他眯了眯眼睛,没来得及高兴,就转头尽力往山头上奔去。 匈奴人动作迅速地纷纷钻出了帐营。 大部队在吓了吓大长朝的孬兵儿们后就回去了,只留下约一万人的兵马。现在,连片的火光让这些匈奴人几乎都逃出了帐子,远处看去,像被火烧了老巢的蚁群到处乱窜。 "就一会儿不留意儿,叫一个毛头小子算计了去!?你都是干什么吃的?!"一个男子,最先钻出军营,且长得尤为凶煞。 他一见这渐渐汹涌起来的火势,眼睛竟像被火烫着了似的,迸发出十分的狠绝。 走在他们队列最前列的另一高个男子哧哧笑道:"你是让我守着,可防总是防不住的嘛!虽说昨儿个确实得了人家通风报信,高恒远那厮的嫡子要来我们这儿做袭!……可谁也没想到,人家要这么偷袭我们!绝了!" 凶恶男子瞪了高个儿男子一眼:"我知道你记恨我抢了你的主将位子!但你也别瞎了眼,给我动手脚对你可没有一点点好处!折了的一兵一马都是算咱两头上的!" 高个男子嘻嘻笑:"善大将军,立了军令状的是您!可不是我!……放心吧,就算这毛头小子我们今晚抓不住,迟早他那个黑心哥哥也会送到我们手上!昨日我去跟了那个传信儿的……你猜怎么着,我用点手段他就全说了……高家大公子,真是好手段,不脏自己手,还能除了自己心头大患!" "不行!不管是高恒远还是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嫡子,都要在我手里受尽折磨死去!我要亲自去抓他,不然今晚的仇,累下的债,他们高家可还不起!李青,你疏忽犯下的错,我也会慢慢讨回来!" 李青轻轻笑着:"好哇!你要是讨得回去,尽来!善羽……大将军,这回我不会手下留情!" 善羽不愿再做口舌之争。前面追赶纵火者的人已经去了有一会了,他留心有什么变数,疾步跟了上去。 ——是一个瘦弱似猴崽子的男子。已被自己的兵层层围住,脸色铁青,身子摇摇晃晃,一副马上就要晕倒的衰样。 善羽讽刺地一笑,心想:这样的身板儿,放眼整个匈奴国的男人,都找不出几个……也就是中原这个穷山恶水,才会出了这样狡诈的高家子弟,还有卑鄙如李青的混子! 善羽只看了高乔一眼,捏着高乔下巴的手充满了力气:"就是你……" 高乔好像连抬眼都十分吃力,浑身脱力,被两个强壮的匈奴兵擒住了手脚。 善羽转身要走。没想到,背后突然袭来一股寒意。等到他反射性回过身,就看见高乔暴起拿刀的一只手已经被右边的匈奴兵卸了力气。 "有意思!就你这样还要取我的命?你比我第一次见时的李青有胆识得多!叫什么名字,高家小子?"善羽看着高乔睁开的那双不服输的眼睛,兴趣盎然。 "高乔!记住,你爷爷叫高乔!"高乔大笑起来,像个真正的兵匪。之前那体力不支的样子也不装了,脚下还有些踉跄,却眼神清明。 后边一个小兵双手疾速拍开拥挤的人群,挤到善羽身边。"大帅,不好了!我们粮草也着了火!水不够,河又远,眼看就要没了!" 善羽沉声:"带上那放火的小子,我们现在回营!" 在场无一人发觉,半米处的高高树杈上坐着道黑影。 黑影一动不动,就在鸟要落到他身上时,他才摇头晃脑一下,有点活人的味道。 "带他走,问过你爸爸了吗?!" ☆、第 23 章 在短短的路途中,高乔在队伍最末尾,被四五个匈奴人防备着押送。不时有喧闹声。 而周围的匈奴恨惨了他,几乎是拖着高乔。 到最后高乔膝盖着地前进,应该是磨出了血,因为疼意识很难涣散,仿佛是他们刻意的折磨。 他的目光掠过了好几个扎堆在前面的将士,看远处的夜色,脸上湿湿的,应该是流泪了吧。 这要是被石头看见,指不定会笑话自己没胆气。 ——想来好笑……这时还想看看父亲知道我死了后的模样,会不会有疼惜?如果我没被送进宫去,如果一家都只是平头百姓,如果再晚个几百年选个太平日子出生…… 高乔闭上眼睛。耳边风声呼啸。 …… 脸上溅到了好几滴液体。高乔疑惑地睁开眼睛,却见高个子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动作像凝固了一般。随后,缓慢地倒在了地上。就在短短几分钟内,身边的其他几个匈奴大兵们也纷纷倒下。 对方的身手敏捷,被攻击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高乔失去支撑歪倒在地上。前面的匈奴队伍还在向前,根本没注意到后方的一举一动。高乔拗着脖子向后望去,只见到一双黑色的靴子和白色的裤脚。 他无力再向上挪动视线,但觉出对方正朝着自己步步靠近。 "是谁?是谁?是谁?"高乔心道。 那人蹲下来。一手里原还把玩着一个极细长的凶器,没一会儿就被他自己收进了怀里。 高乔与那人对上眼。隔着两片架在对方眼睛前的透明镜面。 "石头?"高乔喃喃道。 现在的高乔,简直不能更狼狈了。一张脸被火熏得灰仆仆的,还有不知从哪儿沾上的血迹斑斑,连扭个脖子的力气估计都使不出来,浑身上下充满着烧焦味。 ——就凭你这样的人?就凭你这样的人!也配我喜欢吗!你配吗? "高乔,其父骠勇将军,战功累累。其母先皇养女,被赐封为雅善长公主。其亲外祖父手拥重兵,留守西南。高乔幼时即被养在皇宫,效质子之用,平皇帝忌惮之心。过目能诵,聪颖非凡,善于骑射,小时了了。十岁出宫。及冠之礼,高家谋逆,基业倾覆,举家皆沦为阶下囚,一时牵连甚广。恰时天子暴毙。新皇即位,大赦天下,叛臣流放边陲。然三年沉浮困顿,高乔二十三岁即卒,生年未曾嫁娶。"寥寥野史上曾有的名讳,石头离线搜索眼镜里的资讯好久,才手动找到了这些资料…… ——你配! 石头的心底呐喊道。 他透过高乔的瞳孔里看完全占据视线的自己的脸,薄唇轻启:"小少爷,你,完!蛋!了!" 一天一夜过去了。 当高乔在弃营里活过来时,石头刚好端了点水进来。 高乔本能地喝尽了几大碗,才有空问道:"石头,你怎么在匈奴营那儿?当时……你没走吗?" 石头的目光让高乔有些不自在。 直到高乔颦眉了,他才说道:"没有。我在等一个机会……等到了,我才走!" 高乔问道:"什么?……算了,昨晚父亲没去匈奴营。我现在不良于行……你这几天先帮我看着敌营……也有可能,他们中途改道了。真是如此,我们也回京都吧。" 石头却说道:"谁说我们要回京都了?!高乔……这里有两件事你必须知道!" 石头两手撑在高乔两侧。高乔下意识拿手去推他,却因此时体力透支,怎么也不能动摇他分毫。 "你离我太近了!"高乔仰起脸。 石头却将身子更加前倾。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交缠在一起。 "一是,我看上你了!"石头杏眼里亮光点点。 "二是,我要让你当皇帝!" 高乔像看着一个傻子。 等到他意识到对方不是在戏言,高乔深吸了口气,说道:"石头,我一对男风无好感。二对做乱臣贼子无意向。在兵场上,也许你受了刺激……我理解。可是眼前的事过去,我们还是要回到原先的位置!" 石头皱起眉毛,他的任务就是不让历史回到正规。 他平视着高乔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可以看见脆弱,和坚强,畏惧,和一往无前的胆魄。 作情人,高乔是个有趣的对象;作皇帝,他的天然有希望推动自己的历史变革。 "小少爷,你说我是个疯子也罢,我是个傻子也罢……不管如何,我救了你,还要为你遭受反噬……现在拿点利息来,不算过分叭?" 高乔睁大了眼睛。 石头说罢,逼近那副蓬头垢面拼死挣扎的脸,就要亲下去。 气息混成了一团,呼吸烧得彼此的脸都有些热。亲密的身体距离,使得石头肾上腺素都分泌得有些旺盛。 直到碰到了高乔软绵绵的嘴唇,他才来得及看高乔的眼睛,不想人家却哭了。 带有一半意气行事的调戏,在石头眼里,可能是一次值得回味的风流韵事。但是高乔才十七岁,就是古人早熟,他的心智也没有到忍受一个关系平常的同性强吻的地步。他现在手脚酸疼,且逃了一难心气未平,再受石头这么一欺负自觉力穷势孤,心中无望。 石头有些赧然。 高乔的模样怎么也比不上经过基因改造的现代人,除了骨头硬性子矜贵,哪里都比不上石头以前交过的任何一任对象。自己饥渴到这种程度了?! 可是石头鬼使神差地觉得,高乔这幅在敌强我弱形势下仍不折腰的倔性,实在是该死的迷人! 也许是太寂寞了吧?毕竟从前,即使不喜接触,但自己身边从不缺人陪过。 来到三千年前的这儿,石头就如同掉进了一个孤岛。有人来来往往,但那些对于他来说都称不上人。 "我不亲你,你别哭了。"石头贴着人家耳朵说道。 却在高乔放下戒心之后一秒,牙齿极迅速地拱到了合适的位置,恨恨地咬了一下高乔的下颚。 高乔不知该摸嘴唇还是下巴,只怔怔看他,如同看一个变态! 然而石头还没走到门口,手里的碗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整个人也轰然跌倒了。 在乔石头晕过去的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句:"可恶!杀了五个历史人物!这会我真要被整死了!" …… 另一头,常路一行人还被困在西北郡左右的地盘里,不得其出。 看似松散的郡城分布。实际上,从昨夜起,每个大道的出入卡口几乎都已被匈奴人把持和控制着。常路一帮人秉持着十分的谨慎态度,沿着狭小的山路一点点摸索。 特别是刚离营不久,他们差点正面撞上一队匈奴兵。自那以后,白天他们几乎就驻在一处,只夜里摸黑走上那么些路。大伙儿都又饥又渴,又累又冷。 ——若有风吹草动,匈奴士兵很有可能会倾巢而出。 常路一行人此刻正在山林间小憩。略得一些精神,就要去寻点水源填满水囊。时间多耽搁一刻,对于一群没有足够的先行储备的"新手们",无疑多添了一份凶险。 常路叹了口气。他习惯性地回过头看远处的山林,期待着跟昨夜一样会出现几点跃动中的红光。可是没有……高将军一伙人,大概已被倾巢端了吧…… 常路又叹了一口气。他轻声吆喝了好几声,后面二十来个人才慢悠悠地跟上他的步子,继续他们的探路。 三天后。常路心头的几许恐慌扩散得愈烈了。 每当魏不亮剧烈地咳嗽一声,常路都会条件反射性地一皱眉。 这个魏不亮,平常一副五大三粗,妖魔难侵的样子,哪知道,大家就这几日操劳了些,他竟发起热来!瞧他这个有气无力的颓样,大伙儿不知道要因此耽搁多少时日。 常路一脸苦涩地问贾达村:"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要带着魏不亮寻路吗?一是他身体很有可能吃不消,二是无粮且累极,我们本身时间就颇为紧迫……不如将他安置在一处,休养生息,等到我们找到合适的路径了,再返程来接他!" 贾达村怄气道:"说什么漂亮话。你我都知道。在这里落单,还生着病,跟送死是一码子事!就是你我出去了,再回来这儿,来来往往,又要多费功夫,而且指不定会迷路……他的生机不是更加渺茫了吗?!" 平日贾达村虽然与魏不亮冲突频繁,可是到底两人都是爽快人,就事论事,互相都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临危舍义气,与他心中的道义有悖。 "那你就罔顾其他二十来人吗?为了他一人,我们其他人都活该陪葬吗?"常路的眼神阴沉。 两人争执不下,魏不亮还在昏睡中。 常路不欲再作口舌之争,遂就地而坐。他心里郁结,又连日担惊受怕,偶一阖眼,竟没多久就陷入了浅眠中—— 这是好久之前的事儿了。其实也不久。就在一万将士出城前的几天前。 百来个陌生人聚在一处私宅。其中,有些在席的人还是常路曾有过眼缘的。 大概来讲,在场的都是军中稍有点文墨和在小兵中颇有些声望的老兵们。 一个打扮低调的中年人进了门,站在所有与会者的前列。几番寒暄后,他说道:"我深知各位都是军中的真汉子。但奈何,国不为国,君不为君,民何以安居?!从将者焉不心寒?!" 人群一片沸腾。正此时,某人厉声嘶喊道:"莫说我在这里造谣生事,诋毁朝廷!……我乃是某一府衙官底下一个无籍门生,平生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愿奉自己初心,当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我幸得了高官的赏识,略有通时事,今日却乍闻一怪事:我们的天子,要把我们这出征的一万将士,白白送命于匈奴兵!" 常路被后面的士兵推搡了一把,一股惯性使他冲到了最靠近发言者的位置。常路有些窘迫地站在这人的对面,盯着他腰间的精致腰牌发愣。 那牌子底下有个张字,左边刻着一只鹤,右边雕着一条吊睛老虎。红绳上吊一碧绿珠子,那珠上写着忠君二字。 ——忠君者,却要背弃主上? 常路想到。 中年人继续说道:"你们若有疑议,尽可以通过接下来要发生的三桩事来验证我话中真假。第一件,十万后援迟迟不至。第二件,先行粮草不日匮乏。第三件,匈奴气势汹汹却不发起总攻。头两桩皆是皇帝讨匈奴人的欢心而设下的圈套,最后一个乃是匈奴人已得了我们朝廷的准话儿,心中已有计量,欲不费一兵一卒围困我军于山林饥寒之中……埋尸填骨于沟壑,死得其所也就罢了!只是遭人构陷而死,死或轻于鸿毛,未免也太令人悲怆了吧!士为知己者死……我们人微言轻一个贱民,即使将长朝看作我们的归宿——认清现实——朝廷也不会视我们为其子民!" "……若是我所预测的三件事都发生了,那诸位再信我一句,险境之下必有后福!朝廷一身虱子,我们倘若惹不起,便合该躲了去!几周天后,西北郡外,烦请大家发动自己身边的兵友,早早做好逃营的准备。若想活命,我们只能依仗自己!一营事二心,一心为战,一心为退。如此,想某日有机会能尝尝泼天的富贵味道,也尽可期!" "在下在乡间有几间农舍,有几亩薄田,有几个美妾,更有几匣金银……若干时日后各位成功身退,我同各位淋漓酣畅一番,也让大伙儿有个安置的住所!假使我有宽余,必与你们同享……我悲你们所悲,怒其所怒,恨自己忠不得守也如斯一辙!老夫孑然一身,赤条条来人世赤条条去黄泉,只剩一身胆气和义气。若这点微不足道的悲天悯人的酸儒气儿能给大伙儿一点启发,我也不枉这次辛苦筹谋了!……" 这人说的话颇具煽动性。 大长朝连年官民冲突加剧。诸如此类的明嘲暗讽官家的话,不少人也都在私底下传播,更有甚者,结党营私。若能像西南一样形成一个势力庞大、机构繁复的民间团体,大约可与朝廷分庭抗礼。 乱象迭出。常路并不奇怪有人又在民间进行反动。唯一让常路感到疑惑的是,这人竟就准确无误召集了他们一批应该都在出征名单中的兵子们?他所牵扯出的背后势力,不可小觑。 常路等大家散了,一个人蹲在府外的墙角发呆。几刻钟后,里面抬出一顶朴素的轿子,一颠一摇,四个轿夫谨慎地汇入进了街道上的人流中。 常路揉了揉鼻子。他做事一向不喜被人牵着鼻子走,遂打定主意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有这么的神威?! 轿子拐了好几个弯。好几次常路都要被甩丢了,最后,他抬眼望向那个进了轿子的高高的府衙匾额。 ——丞相府。 ☆、第 24 章 常路一觉醒来,大概的梦境已经忘了,只隐隐还有些世事荒谬的情绪难以自拔。 他侧着眼睛"不经意"地寻找着贾达村的踪迹。 贾达村也在轻轻地打着盹儿。 这几日两人都太过操劳和紧绷,一时得了喘息的间隙,竟先后睡着了。 常路的心气儿这时也消得差不多了。 他之前所说的话完全出于自己理智之下的判断,自知也稍显失当了。毕竟是处过很久的战友,不是一句割舍就真能弃之不顾的。 虽不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心人,可是他好歹还有一些教条般的礼义绑于诸身。真是舍了同袍,就是贾达村不述之于口,有朝一日,他也会心有内疚的。 他摇醒了贾达村,半是戏谑地说道:"喂,醒醒,我们到底还走不走了?日睡夜睡,哪来的这番好闲情?" 贾达村一时还是懵的,待反应过来后,他问道:"什么?往哪儿走?跟谁走?" 常路一手托腮,郑重地说道:"还能跟谁走?你们两个不跟我走,难道要跟山鬼一道修仙去吗?" 贾达村听出了他话里的重点:"我们两个?你愿意带着魏不亮了?太好了!" 常路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然能怎么办。不过,我们说好了:其余人的体力和精力也都很宝贵,不止你们两个的命才叫命……接下去的行程里,我会迁就你,但是你自己须负担起魏不亮,独自照料他,保证不会将他假手于人。现在,若其他人没有异议,我们先去旧营,休整大家,调整路线,如有可能,找点遗落的吃食或有用的物件!" 贾达村缓缓地点了点头,回道:"都听你的。至少这样做,对得起我良心。" 回程的路虽不好走,可是至少有了大概的目标,比之前蒙头摸索要敞亮的多。 一天后,一行人已经到了高军的旧营附近。中间魏不亮醒来了一次,可是因为不适没多久又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昏迷。 虽然常路嘴巴硬,可是连同他在内,好几个兵友也多多少少给贾达村搭了把手,让贾达村十分感动。 大伙儿到了地儿,本来就要选顶大篷子进去。可是常路挥手截停了他们,再一抬手。 几个眼尖的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发现,有一个帐子上晃动着人影。 常路第一反应是匈奴人发现了我军的旧址,在搜捕中。但是周围环境比撤兵前还要整洁,一点也没有被敌人进犯过的模样。 常路心跳如擂鼓,不敢松懈。 这时,一个人半弯着腰从帐子里踱步出来。 大家都手脚迅速找好了藏身地。常路拉着贾达村躲在一丛矮灌木里。 而魏不亮一路都软软趴在贾达村的背上,此时事发突然被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他发出了一声闷哼。尽管贾达村想捂住魏不亮的嘴巴,可是已经迟了。 远处,对方一双清亮的眼睛缓慢地探视着三人的方向。 常路硬着头皮匆匆瞧了一眼,后知后觉那营地上这人服饰装扮着实熟悉。十有八九是自己人退回原地了。细细琢磨一下,逃兵路阻,难度加番,退守弃营,不无可能。 他安静等待了一会儿,感觉没什么动静了,又半撑着身体向前眺望。 营帐前却已经没了人,只有一张拉开的帐门,证明大伙儿刚才所见确凿发生过。 旁边的贾达村喘了口气,靠近常路,刚发出一个音节"你……"。 常路耐着性子等不到他的续言,看了一眼贾达村。只见他的视线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似的,用力探究自己身后什么物件。 常路顺着贾达村的目光看向自己身后。 二十来米开外的桑树边,一个身形瘦削、眉眼灿烂的正当年纪的少年双手抱胸,斜倚着树干。亚麻的兵服穿在他身上,硬是拗出了一股翩翩公子的气度。 "好久不见啊!近来可好,两位?"这个年轻人露出了一口糯米般瓷白牙。 "高乔?!你怎么在这里?"常路控制不住叫起来。这还是他人生中少有的几次失态。忽感背后一团风,却见贾达村已经飞快地向前奔去,操着一股一探究竟的劲儿。 "各位,没事了!这是之前和我同一个营帐的兄弟!他应该也是跟我们一样返回故地了……不用躲了,大家休息休息吧!"常路喊道。 四周躲得近的、远的士兵们都探出头来,不疑有虚。这些天常路带头带路,在二十几个人心里都有了一定号召力。 看着前方交谈的两人,常路终于展颜一笑,心中多日堆砌的疲惫和忧思暂且有了净化的出口。跟匈奴人比起来,自己人之间就算有再多嫌隙也好歹还是一个阵营。 贾达村跟高乔交流了一会儿。之后贾回过身,一面摇动他的右手,一面大声地笑道:"常路,走吧!我们就住在这儿!这小子,可真是了不得!" 常路蹲着身子拍了拍魏不亮的肩膀,一手已经将魏不亮的半个身体搭在了自己的背上。 魏不亮在他的肩上艰难地嘟囔了一声:"怎么了?找到回去的路了吗?" 常路的声音没有一贯的丧气:"人多力量大。快了!总会找到出路的!" …… 皇帝笑眼弯弯,止不住地夸赞道:"丞相,你真是聪明过人啊!有尔幸哉!" 丞相的高挑身姿背着光,使得他的面部尚看不清楚。他缓缓说道:"为皇上分忧,是臣子的责任。而且此计一出,还可稳民心。百利而无一害。" 皇帝细细品味他之前从丞相那儿听见的只言片语,低低地重复道:"天下粮仓……好主意!在百姓丰年的时候征民粮,储民仓,在灾年开仓赈粮。一来一去,朝廷空得了个好名头……妙哉妙哉!" 宰相俯了俯身,打趣道:"若是积累下来连年的盈余,也可充作公用。就是应对国库虚空的窘境,凭此法,我们也有了对策。" 皇帝为难地问道:"只是举国上下已经贫瘠多年,乡户之间哪有闲余的油脂可揽?真把那些村野鄙夫逼急了,前段时间的民间反动又要卷土重来了吧?" 宰相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但是很快掩饰下去:"只是收粮,又不是缴钱税。再紧巴巴的农户,一口吃的还省不下来吗?再来,就是我们变卖了粮资,也是用以对付凶年洪水大旱等不可抗灾害,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宰相回府没多久,褚桑就上门求拜。 宰相心情颇好,也没让他久等就允了进门相见。 褚桑瞄了一眼宰相,拱手奉承道:"看来丞相您已经把在下前几日手书的计策献与皇上了啊!" 宰相勾起一抹冷冷的微笑:"哦?" 褚桑隐隐地带着点得意:"否则您今天怎么刚从宫殿回来就允了我的拜见?……自从三年前宰相您外出一趟,回来后不仅免了所有近身人的职,还鲜少再与府里人主动接触。在下心里就是有千万个点子,也没处可使。还好,您还愿意翻阅在下陈上的书信。" 宰相不发一言,好久才说:"若是此次领十一万出征的高家全军覆没,你怎么看? 褚桑摸不准宰相的话题怎么忽然跳跃得如此远,他沉思片刻说道:"若是在下,难免猜疑其中有诈。" "高家带兵往年也很有些神勇,再者是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即使战场凶险难测,大抵我军也不会全军折没了。民间的反叛力量日趋强大,特别是西南一派……他们估计大肆宣扬大长朝已经气力耗尽、无力转圜,再是纠结各方势力,完成他们口中的肃清朝廷奸佞。若是大长朝的汝汝众生,应该是失望和无奈吧。敌军来袭,从今唯有缴械投降,朝廷失去了最后的强权后盾……" "对于长朝,他们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支声势浩大的官兵……了。" 宰相露出了久违的真心实意的笑容,继续道:"若是匈奴人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胜,中原兵四散而逃不驱而降,这可就更令人期待以后会如何发展了……" 褚桑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说道:"那我大长朝危矣!" 宰相透过窗户看着远方,目光里有浓烈的眷恋。 流落街头数十载,苦心经营朝和夕……被人凌驾于头顶的形势不会持续太久,他总是这么告诫自己,总有一天,大长朝也好,匈奴也罢,都要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 宰相的目光有些吓人,惊得褚桑低下头,咽下了自己胸中的疑虑。 ☆、第 25 章 高恒远在这些个山坳里转悠已有月余。 山川迭立,日月更替。 他和他的一队子弟兵虽然避开了匈奴人把持的各个关口,却最终不得不迷失在这层层叠叠的树木当中。马匹已经陆陆续续被宰杀,就剩手头这点口粮,很快也将消化在了他们没日没夜的行路中。 匈奴兵仿佛就卯上了他们,一日愈比一日地加增人马,却不搜山,铁了心要耗死他们。 内外交困,加上连天来承受的精神压力,一行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高恒远尽量避免同庶长子高仲的眼神交汇。 当初临行前,确是为父的将儿子的身家性命绑在自己身上;现在生死存亡之际,高恒远多少还是为儿子如此年纪,如此际遇感到可惜和愧疚。 散发干粮时,高仲坐到了高恒远身边。 赶在高将军找借口起身前,他开口道:"父亲,都这时候了,您还在怪我逼你那夜带队伍逃亡?现在,至少我们还有一线生机,无论这生机多渺茫……要是那时我们去了,以匈奴兵的人数气势和时机……到现在我们的尸骨都化了吧?!" 高恒远停下脚步:"仲儿,我没这么怪你!这几日我也常在想,我戎马半生,即使死得不够体面,也不愧于天地。死节容易,难的是谋生。" 高仲的眸子跟高恒远很像,严肃起来带着不怒自威的霸气:"父亲,跟匈奴硬闯无益。实在不行,我们回去之前的军帐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之前遣兵突然,很多器具等都还在原地……我们先去那儿修养几天,养足精神再走,也许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高恒远遥望远处,估量距离也不长,遂同意了。 将去下指令前,高将军慈爱地看了一眼高仲:"你平日里也没少钻研兵书……在敌众我寡的情形下,用正面强攻守的方法已然是愚钝。诸葛亮这般人物尚且空城计避敌锋芒,留得青山在。哪怕是用些非比寻常的法子,也好过枉死一场。为父没有你想得那么迂腐。京都的高府,凭着高乔的背景和其他人的相助,也会平安无事的。天佑我高家!" 听到高乔的名字让高仲一愣,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父亲,那夜出逃我已派上一个小兵去乱敌营。就是日后得幸归朝,我们也可佯装已夜袭了匈奴营,机缘巧合,才捡回一条命。不管怎么,给老皇帝切断给我们再下杀手的念头!" 高恒远笑道:"虎父焉有犬儿?!" 高仲停顿了片刻,问道。 "父亲,高乔和我,您更心怡哪个儿子?" "都是我的儿子。我一贯说过,不偏疼哪一个。" 重新制备过路线后,一向跟在高仲左右的白面儿近侍隐秘地将高仲拉到一边角落。高仲不动声色地与他隔了一段距离,问道:"怎么了,何达?" 高仲的近侍脸上的□□已经糊得东一块西一块了,像是在脸上裱了一块布满污渍的白布。 他靠近高仲,压低声音说道:"往那个方向去,实在太危险了……万一五公子在那儿留下了什么痕迹,我们难以担保高将军就一定会被糊弄过去!此事毕竟与我们干系重大,少主人您得掂量掂量……" "那就太好了!失踪之人还能让人心存侥幸,可是死人,死得不能再透了的死人,才能让父亲日后放心交权于我!他高乔最好横尸于山野,好歹做过兄弟我可埋尸,让他下辈子还能投胎为人!但叫他投个好胎,莫要于我高仲再为敌……" 何达讪讪笑了一身汗,却老老实实地没有讲话。 高仲思考了一瞬,再问道:"你确定高乔死了吗?" 这个白面小生心想:那夜里他一路悄悄跟在高乔后面,看见这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五公子一下子发狠,竟射火箭到匈奴营里。也算这家伙本事,竟真射中了几回合…… 可匈奴兵得了他前一日的提醒,没多久就浩浩荡荡地朝这个不要命的家伙走去索命……接下来的事情他自觉已在掌控之中,遂赶紧离了那险境,追上高仲他们的人马…… 所以白面何达唯唯诺诺地连连点头,叠声道:"死了死了。如您所愿,死得透透的了。" 高仲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带着痛快酣畅的语调,阴测测说道:"好。毕竟我的迷香,可不是吃素的。在某一时刻可以乱人心智……" "他高乔就是作了偷袭后撤退的打算,我的迷香后劲猛,也必须让他有去无回,无法自控!" 何达应和地笑着,才反应过来,那晚他的宝马何至于有淡淡的香味。 连他跟在高乔身后,稍不留神,都好几次险些跌下马去。 原来,这就是皇胄贵门家的手足之情。 何达裹紧了衣服,可是寒气还是不住往他心口侵入。 高恒远警惕非常。特别是在他觉察到旧营里有几股蠢蠢欲动的势力和已然变化的若干帐篷位置时,他号令身后一个侍卫先他一步掀开某个军帐。 正在这时,一只手从离高仲最近的营帐里迅速地窜出来,搭在了高仲绷紧的肩膀上。 随着高仲短时间内响起的惊叫声,高乔一张满面春风的笑脸慢慢凑近了失声的高仲的眼睛。 高恒远眼疾手快截住高乔的后领,待看见高乔一张脸,手上的力气也松了大半。在脑子有思绪前,他的话就先出口:"高乔?!……你怎么,怎么可能在这里?!" 高乔攀着高仲的半个肩膀,笑嘻嘻地回到:"自离京都以来,一路上我一直混迹在兵营里,瞒着您……刚才前面探风声的兵友回话说,又有一队旧战友回这里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是父亲您!这段时间大家都躲躲藏藏于山林间,不得出,中间曲折不断……父亲您必定也受了不少苦!" 高仲夺过高将军的话柄,变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会……你到底是人是鬼!?" "兄长你还不知道吗?在你们散了队伍的那天夜里,我碰上了你的小厮,他还赠了我马匹。我以为他已经和你汇报了我在军营的事情呢!" 高乔说出的话带着真挚,却听得高仲心跳连连。 父子俩热切地交谈着,一回头已不见了高仲的身影。 一个闪身,高仲揪着何达的衣服把他往林深处拽。 何达已经吓得魂不着体,不住辩解着:"大公子,这绝无可能!我亲眼看着他,他被匈奴人包围的……这一定是哪除了差错!是不是,是不是匈奴那儿出了什么奸细,将五公子放回来了?" "奸细?"高仲的声音冷冷的,却无端让何达感到惧怕:"你还可以再说些更荒唐的话吗?!高乔不死,现在,你得死,你得死!" "不,饶了……"何达话没说完,就感到腹下一疼,低头,是从前自己讨好高仲时送的一把最锋利的私刃。 "我还有利用……利用……利用价值……饶了……" 何达抱住了高仲拿刀的臂膀,人却还是止不住地往地上滑去。 "见之不取,失之千里……虽难矣,高乔的事我之后还可以谋划,可是你,这一次放过了,我可就难交代过去了!" 高仲的眼睛充满着戾气。他第一次杀人,但觉得滋味不错,如同在摆弄自己一件没用的玩物而已。扎了见骨深的好几刀,高仲才将他推入早准备好的浅土坑中。 高仲随后进了私人的帐子里。正赶上高恒远愁着脸问道:"此次冒险偷行,你母亲知道吗?" 高乔抽空看了高仲一眼,恭敬地回道:"我留了信,她应该早已看见了。大哥,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半个袖子都是血迹?" 高仲反射性检查自己衣服,倒没有高乔说得那么夸张,只是肘部往里有一些明显的血色。 高仲答道:"我去捕鸟了。可惜,没捉到,反伤了自己一胳膊……这畜生最是滑头!五弟,你也要小心是好。" 高乔已经呆在旧营数十天,养得气色颇佳,一笑之下更是英俊逼人:"捕什么鸟?!现在温饱都没有解决,我没心思、也没工夫玩乐!" 高仲认同地说:"我原先是想抓来给大伙儿补补荤腥,没料到这玩意儿费事还难搞。是我疏忽了……对了五弟,我去找了你说的小厮……可是大家都对你没印象……我的小厮?会不会是你记错了?还是说,这小厮在我们奔波途中,出了意外?" "从头到尾,你在军营的消息,我不曾收到过半点风声啊!" 高乔抿着嘴。 反而是高恒远脸色凝重地跟两人说道:"既然你们母亲知道乔儿在此,不可能到目前为止无半点行动!莫非朝廷弃了我,还要拿高家的嫡子去祭匈奴兵吗?照理说,皇帝还没有糊涂到将高家赶尽杀绝的地步,也万万不可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你母家那儿,他是无法交待的!" 高乔赞同:"没错父亲,这几日我也在想此事……现在我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是他比起我母亲和外祖那儿,更惧怕外敌的反扑。挨打了这么多年,皇帝怎么可能一朝雄起!我来这儿的消息传到他们耳朵里,已经是伸手莫及的时候。" 高恒远道:"也算是好事……皇帝若想像你小时候一样,拿你的安危压制我们高家,可就妄想了!既然你们两都在为父身边,那我势必杀出一条血路,即使困难重重!" 高乔问道:"乔有一惑:那夜我们散了之后,父亲不是说要去匈奴营突袭吗?我左等右等了好多日,也不曾见你……" 高仲抢白道:"是我劝父亲留着羽翼,日后谋大事。这么去送死,我实在是不甘心!五弟,你别怪父亲不守诺言……横生变节,非父亲、你我所愿!若我们真去了,现下大家怎么还有机会坐在一起?死不难,反抗不易,逆境里求生不易!" "我们留下一条命,难道你不高兴吗?"高仲道。 高乔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高仲:"我的意思并不是你们必须去冒险。那夜我一人去了匈奴营,担心父亲真要去打那没把握的战役,就率先在敌营里制造了些骚乱,也是想阻止你们……" 高恒远道:"什么?!那你可有受伤吗?行军以来,怎么不与我相认?" "九死一生,还好虎口脱险了。孩儿也想磨练磨练自己,就没着急表明身份。当初父亲也不是正当年纪,打仗和行险的嘛!"高乔说。 高仲的眼中精光一现:"五弟,你怎么从匈奴手下脱身的呀?" 高乔:"我在他们营里扔了好些燃着火的短箭,他们气极,但我还是趁其一时疏忽逃出来了……说来话长,若兄长有兴趣,找些空闲我私下跟你说。" 高恒远宽慰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无论我能不能逃过此劫,我至少从没像现在一般安心。两个儿子都远胜我当年的风范,为父甚慰!" 高乔转折道:"父亲,接下来该怎么行事,您有了主意吗?不妨听我一言……" …… 高乔回了自己帐里,用沾水的布条擦了擦手,再喝了最近大家都在吃的野菜炖蘑菇水。 吃完这一顿,下一餐要饿着了。 人数一下子增加,存粮几近耗尽,大家都是饥一顿再水饱一顿。 碗里还剩一些菜渣子,高乔如之前一样,将它们悉数倒入了石头的嘴巴里。也不管昏迷到现在的他到底咽不咽得进去。 要是石头清醒着,不难看出这是小公子小心眼的报复。 "你这样都还熬得住,真是厉害!还要多久睡下去呢?你救了我一次,我可还你一次了……快点醒过来吧,接下去要……" 高乔用那擦手布拭去石头嘴边的污渍,望着对方消瘦的脸庞出神。 对方却没有回答。好像又像上一次,石头陷入了更深、更难以触及的梦境。 ☆、第 26 章 石头醒来的时候,浑身无力,稍稍一动弹,四肢如同搁置了很久的机器零件,隐隐约约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的喉咙里面像着了团火,干渴异常。 但是四周不见人影,不闻人声,他只好拖着病体自己下床找水喝。 "高乔……你这个混蛋!我帮你躲过一难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 石头的神色忽明忽暗。整个房间就跟逃荒后幸存下来似的,除了稍微整洁些,不见一滴水,一粒粮食。 石头舔了舔自己的唇,然而却感到更渴了。他穿上散落在床脚的衣物,撑着力气出了帐。 一出来,外面更是可怕,安安静静的,除了自己好像听不见其他人的呼吸声。 石头一个帐子一个帐子搜过去,终于让他摸到了半块掉在床底的干饼。 说它是饼,简直是对饼的侮辱! 食之无味,表面布满灰尘,不知放了多久,多少虫子爬过……舌头还清楚地感觉到石子儿的尖锐! 绕是如此,石头混着唾液,硬是咽了下去。他一遍遍放空大脑,不去想这饼的来历。 接近天黑,石头咬着牙关,才喝下了之前找到的半盆洗脸水。 当然,也有可能是洗脚水。平民老百姓都知道省水的步骤是先洗脸,再洗手,洗脚,也有可能是上厕所回来擦身子……这里是寸水寸金的兵营,翻覆利用一件东西的机会只会更多…… 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石头快要吐出来。可是水进了嗓子,身体就比意识还快,诚实地吸收了个干净。 他简直恨死高乔了。 只是轻轻的、都算不上吻的碰了一下嘴唇而已,高乔就做出丢下无自理能力的人一走了之的举动。真是禽兽! 啊不,禽兽不如! 石头叹第十次气的时候,一只手掀开了帐帘。微弱的光短暂地闪了一下石头的后脑勺,然后不见。 石头没点灯,也没留心这黑夜里会有什么人来。 直到他耳朵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是已经走到床头的一道人影。 石头的目力在这样的形势下是个优势。所以他动作迅速地抽出了自己用以防备的利器,轻巧地捏住了来人的脖子。 在靠近人家大动脉的位置轻轻刺了一个口子。 "呀!"一阵短促的喊叫。带着熟悉的感觉。 "还不把刀放下!石头吗?你是石头吧!"高乔的脸皱起。 石头在高乔点火折子前诡异地笑了一下,灯亮了,他才一脸抱歉说道。 "啊!是少爷啊!我还以为是匈奴人呢!" 他面不改色地撒谎。早在回身看到对方第一眼就认出了高乔,但石头还是泄愤似的给他来了一刀。 "匈奴?匈奴会一个人来吗?就为了你?"高乔垂着脑袋伸手摸自己的伤口。 "哎呀!不过,公子你怎么认出我了?万一拿刀的不是我,您也不反抗,很容易死的呢!"石头善意提醒。 高乔说:"你那两把细如蝉翼的小刀,之前用它将我于匈奴手下救出,我记忆犹新。刚才划到我脖子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你是用的它。没其他人有过这种兵器……再则,这本来就是你之前的帐子。我夜夜来看,没有任何变故,大概就是你醒了,提防有人进来自卫而已。" 石头收起了自己的解剖刀,连同眼镜,珍贵地叠在一起,也不介意高乔扫过来的探究的眼神。 刀上沾了些血,石头用食指和大拇指抹干净了,却没急着擦干净手。 "哦,公子您还记得我曾救您于匈奴兵那儿啊?怎么,我还以为你忘了,所以才扔我在这儿反省反省。" 高乔奇怪道:"反省?反省什么,生死之外都是小事。另外,我没扔你在这儿啊。现在大家都有其他的事,不在这儿。但是那里凶险更胜,我只能放你一人于此,但还是每晚来给你润点汤水。为防你醒来没找到食物,我还放了不少吃的喝的。一应俱全。" "哪来的吃的喝的?"石头闭着眼睛一脸痛苦。 "你瞎了嘛,不就在这儿!" 石头顺着高乔手指的方向看去。 床正上方吊着不少粮食,甚至有好几摞干肉,可见花了不少工夫。 可惜石头那时渴得慌,直接将视线投向左右前后。 脑袋上可能会悬着吃的?抱歉,石头真没想到。 "我!没!找!到!" 高乔回道:"那不是还没吃吧?快来,我拿刀砍几根线,你拿手接着,别落地上了。你也真是,我们就一张床和一些杂物在帐营里,我也没别的地儿给你放这些,你怎么没想到呢?!……说来好笑,之前一有吃的喝的,最多床边搁一会,很快就吃完了,哪里还有机会想多出来的吃喝要放哪里呢!" 石头欲哭无泪:"我一会儿再吃。" "来嘛?你今晚陪陪我吧,我一个人害怕!顺便给我讲讲,从那天救你回来后昏到现在,都发生了多少变故?"石头藏起了心思,竭力装出一副正直样子。 高乔不疑其他,像从前行军一样毫无顾忌地躺在了石头旁边。 无视心中呼啸的大作警铃—— 没多久,高乔就撑不过去睡着了。他白日里劳作得多,乏得很,更别提在这个年纪正是渴睡嗜吃的时候。 石头却十分精神,盯着高乔的睡颜发呆,瞥了一眼吊在半空的吃食,不自觉舔了一下自己的食指。 舌尖有铁锈般的味道。即使过了这么些时间,血液还殷红似颜料。 哪像自己的血,好像是它稀释几倍后的效果,而且淡如饮水。 食指和拇指还留有高乔的血。一想到这个,石头两根指头都吮干净了,凑到高乔的身边,还贪婪地看着高乔脖子上还隐隐渗出的血迹。 那不单纯是对一个有好感的人该有的眼神。躲在背后的,还有三千年后的残次品红血人对自己老祖宗健康血液的病态崇拜。 石头战栗着拿嘴咬高乔那一小段的伤口,逼得血更快出来,然后一扫而光,牙齿控制不住地在高乔领口那儿留下一个牙印。 高乔不适地欲翻过身子,却被石头一脚踩住两只动弹的双腿根。 "往哪儿去?"石头戏谑道,侧卧的身体离高乔更近了些。 那呼吸喷在高乔的颈子里,热气仿佛要把高乔的里衣都给打湿了。 睡去的高乔微微地涨红了脸,做了一个缱绻的从未有过的梦。 梦里他似乎要解开一个女人的裙子了。那女人眼波流转,红唇烈焰,烧得高乔百蚁噬心。 可是,女人的衣衫下长什么模样呢? 高乔不知道。也从未有过涉猎。 他只能想象着一具跟自己差不多的躯体,然后亲着对方的脸,揽着对方的腰肢,不住地贴近对方。 那腰肢应该是极软的。高乔迷蒙中一颔首,却见怀里那人的脸皮变成了一张令他感到惊悚的人脸。"石头?!" 高乔在梦中惊呼出声。 旁边的石头一无所觉,好像已经夜半了。 高乔下了床,叹了口气。自己可没带多余的裤子啊…… …… 高恒远问高仲:"你五弟今夜有和你说不回来了吗?" 高仲回道:"没有。不过无妨,他现在主意多,本事大的很呢!"何止今夜高乔不要回来,最好以后都不要回来。 高恒远劝道:"你也别怨他。现在大家可能是累了些,但多亏乔儿,我们解决了基本生活需求……为父现在,越来越觉得,当初真是小瞧了乔儿。他,不仅撑得住我们高家,为父百年之后,他一定做的比我出色!" 高仲不再说话,高恒远以为他睡了,也就闭口不言了。 另一头的高仲却满嘴都是苦涩的味道。碍于高恒远他们都是与自己贴身行动,很多小动作施展不开,高仲只得眼看着高乔一步步让高恒远改观。 忍。忍?忍!高仲告诉自己,高乔现在就是得了些本领又如何?这世上最妙的事,就是英雄折翼,扼腕莫及。 高恒远做了个梦。梦到匈奴人某天一举攻进了营里,自己被五花大绑,只等处置,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惊醒的时候,离天亮也不差多久。高恒远靠在床边,静静地想一个一直以来大家都刻意忽略、刻意缄默回避的事情: ——匈奴人待了这么久,布置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花费的时间精力远比他们速战速决多得多,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什么时候准备进攻?到底还准不准备让这场战役打下去? 这些问题,不止现在的高恒远,早在月前的敌营里,乃至到目前,每个匈奴兵也同样一头雾水。 …… 在被高乔偷袭的第二天,李青一大早就赶到主营里,仿佛在等着看一场戏。善羽倒是不介意,李青在他眼里就不是个正常的人。 临近中午了,善羽还岿然不动地坐在桌前琢磨一些图纸。李青有些奇怪:"怎么消息还没到?" 直到善羽要去吃午饭了,他的一个亲兵风尘仆仆闯进来,刚想说话。却见李青先站起来,起哄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高恒远那儿出了什么岔子?"李青及时把话转到了高恒远。 善羽白了李青一眼,问道:"何事?说!" 这人却把一封信递上来,且向善羽使了个眼色。善羽道:"李青,你先出去吧。这是家书,我跟这人也有些家事要交待。" 李青努了努嘴:"什么家书,跑得这么急?!"脚下却是一溜烟出去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善羽就召了李青回来,跟他说明要回匈奴一趟,让李青帮他暂代处理这边事务。 李青见他如此性急,特意拦住他,笑眯眯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不带我们打高恒远了吗?" 善羽一双手握紧了又松开,半是敷衍道:"没什么大事。你别担心,替我管着这儿,我很快回来!" "那可不行!他是你的仇人,你不亲手杀他怎么会甘心?!游戏才玩到一半呢,现在退出,未免太早了吧?!"李青如果能把表情再放严肃些,善羽可能就真以为这个跟自己从不对头的小子今天会转性了。 善羽不耐道:"你留着他给我来杀!我尽早赶回来!就这样!" 李青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好不容易忍住的笑声才终于发出来:"哈哈!哪有那么快回得来?!当初好不容易拿着高家作饵把你骗出了宫城……现在他们毒手也差不多下完了,你就是赶回去也无济于事!" "跟我作对的人……"李青笑得很和煦,"没一个好下场!" 善羽离开后,一边的小兵见眼色奉承道:"李青将军,主帅之位到底还是掌握在您手中啊!" 李青眼神一厉:"傻子才稀罕这位置!……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受宠若惊:"小的叫瓦哈,从军不久。" "好啊!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营发号施令的人了!我也要回匈奴去了……你只需围困着高家将,其他不须多虑!直到我回来!"李青俯视着这个半弯着腰的小兵,如若在谈赐饭一样简单的事。 瓦哈不敢置信:"交给我?!真的吗?!那不打了?!" 李青仿佛在看一个蠢货,说道:"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和高家的小打小闹这里。真正的战场,在宫城……杀人不见血,谈笑间便决胜于千里之外。" 瓦哈以为天降大运。他只顾着享受砸在头上的好运,美酒高歌还有下边献上的美人。 过了几近一月,以他简单的阅历,瓦哈只能不停加派围守各关卡的人数,其他的,李青没说,也没让他做,他就不敢妄动。 身居高位容易让人麻痹五感。瓦哈潜意识里有些不安。 一天夜里,他搂着两个露香肩的美人刚刚睡着,过了半夜被尿憋醒。等他回来一看,吓得脸色苍白,睡意去了大半。 只见床上两个蒙着头睡的女人被刺了个对心穿。瓦哈走得近了,还闻得见浓重的血腥味。 "有人想杀我!营里有人想杀我?!"瓦哈的脸色阴沉。 "谁?谁?谁!" 必须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匈奴营里说一不二的老大!不是可汗任命的善羽,也不是走了一个多月的李青,是他瓦哈,是他这个蹲场子一个月、手里掌全营生死的瓦哈! ☆、第 27 章 西北郡不是一个富庶之地。夹在匈奴和大长朝的边界,几经易主,城内的首领今天可能酒肉百姓,第二天就成为刀下亡魂,尸首分离。 没有一个强劲的政治环境支持城内稳定,城内民众谈不上什么安居乐业。 律法荒废,靠着一些青壮年汇集的民间势力勉力维持各方势力平衡,普通人但求生计,也不敢指望其他。 在高乔的提议下,大长朝的兵既然躲不过埋伏在关口的匈奴兵们,干脆拼一把,化整为散,汇入西北郡——匈奴功掠下的领域。 进城也并非难事。 守门的只一个大高个儿,高仲扔了好几块品相一般的珠子,士兵们装扮成一批批不同的行脚商人,轻而易举就被放了进去。 西北郡就是再不济,也不可能比食不果腹、一身力气无处使的被困处境还糟。城内多的是体力活,来钱快,也不需要什么社会环境,甚至也不需要身份,本就是礼崩乐坏的城池。 高乔第二天赶回来的时候,高恒远和高仲还在搬货物。 高仲身上稍微值当的东西都换成了各士兵进城第一日的口粮,现在也是灰仆仆的,没有一点贵公子的风范。他眼睛不动声色地瞄了高乔一眼,拉着一袋重物进了后门。 石头跟在高乔身后沿路走来时,已经观察得差不多了。他大病初愈,高乔没有招呼他干活,他也不会上赶着去勤劳苦干。 直到下午了,这家的主人才端出些粗菜白饭,还颇有些热心,对在这儿从不偷工耍滑的高家几人很有好感:"接下来我这边活也差不多了。你们还想挣口吃的,就去三个街口外的陈宅那儿。人家最近房子盖到一半,人手多了也好干活。待遇不会差的!" 高恒远点了点头,带着沉默的感激。数十年前他在这儿起的家,后来不再与此有所纠葛……眼下看到这个被匈奴劫掠过无数次的小城,还有这么多人在汲汲营生,求活求生,他内心有过无数自责和感动。 匈奴无意同化这个历史、文化、人种迥异的西北郡。得了它这么久,却只是放着,一段时间后来搜刮民脂,再放着,再来刮点油水…… 像这次高乔进城以来,也就看过匈奴来了一次,骑着高头大马,撞翻了不少平民百姓家的篱笆和摊子。 高乔一口吞下炒烂的蔬菜,没顾忌着石头,正面对高恒远说道:"父亲,现在大伙儿都歇的差不多了。再待下去,恐怕对士气有亏。" 高仲忍不住刺道:"那我们还有什么后路?我以为在这儿等到匈奴人撤走,我们再回京都即可。凭我们两千人上下的人手,稍微动一动就容易伤筋动骨……就是在这儿,也得提心吊胆,免得汇聚得多了遭人忌惮。" 高恒远不说话,脑子里好几个声音在吵架。 石头眼珠子转了转:"就这么回京都,怕是不妥……就是还有半条命可以挥霍,回了皇城脚下,明枪暗箭,还能有运气躲得开吗?在这边都被欺负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么孬回朝,日子只能更难过!" 高恒远以为石头是个普通的小兵,特别温和地问道:"小兄弟,你有什么见解?"实则没打算从他嘴里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想法。 石头一心在这里闯事业,直言不讳:"高将军,你们来得比我久,就没注意到一路上,有很多双偷窥你们的眼睛?你们自言,两千强壮的男人在一夜之间涌进一座小城,他们原住民就傻到一句疑惑也不曾有?" 高仲这才将头从碗里抬起,隐晦而认真地看着这个打扮朴实的年轻人。 高乔思索了一下,问道:"偷窥的眼睛?你指的是连同这家主人在内的人吗?他那时确实是在试探我们。" 石头说:"不止,他还在邀请你们!" 高恒远这才出声:"什么意思?请指教!" 石头笑盈盈:"你们刚才干活的时候我去四周走动了好几趟,附近也没有要盖新房的迹象,三个街头拐过去,确实有座陈宅。那陈宅占地颇大,里面不知深浅,府门特别陈旧,附近也没有邻居,想必是荒置了很久……或是刻意的在低调!公子说的试探,是据此推断吧?!" 高乔才觉得石头真是牙尖嘴利,观察敏锐,与从前那个口不能言、目若呆鸡的小傻子仿佛两个人。 石头也没理会高乔探究的目光,继续道:"又是你们干活的时候,不好意思,我去逛街顺便聊了会天……从他们与我说话的语气和内容……你们两千人中,有人应当露出了马脚,整个西北郡除了你们不知道自己暴露了,其他人大概都知道了你们是大长朝的官兵。" "久经战火,西北郡民风彪悍。陈宅……我据实说吧,是当地青壮年自发组成的一支有些历史的民兵据点……人家让你去陈宅,不是为了盖莫须有的房子,而是增加人手干其他……嗯,伟业?"石头说道。 高恒远听得胆战心惊:"你的意思是,是我们和这里的民间组织联合,反制匈奴?!" 石头悠悠道:"高将军,风闻您是个不拘小节的真将才。逃兵的事做了,这西北郡敌城你也进了……还怕再多一项罪责,拥私兵民兵吗?!您是真英雄,我希望有一天史书上不会只写您尽大义于匈奴手中,止步于此;而是写您十年后,二十年后,乃至功成身退,成为世人皆知、史册留名的大帅才!" 石头漂亮话说尽。高家几人这里顶多有些小波折,但他料定不是难事。他心里却在想其他的事。 他并非有这样的洞察力,刚才是为了达成他所想,便把所有推断的和已知的材料混合在一起,迷惑眼前几个人精。 石头刚和高乔来这儿不久,是注意到了这个格外特别的陈宅。 他从几个乡民口中意外容易地打听到了陈宅真正的用意。 石头叩门求见。几个民兵领头刚开始听见官民一同抗击匈奴兵的意见,极为反对。同朝廷合作,吃亏的只有势弱的自己一方。 高恒远的两千兵没暴露。是石头专门为了打击他们,贴心透露的。"你连高家军的势力的指头尖儿都摁不过!你们民兵,说到底就是半个山大王,连一个也算不上!大长朝来人了给人家开门,匈奴骑高头大马来了你去给人家擦鞋……永远遭人欺侮,不是地理缺陷造成的,而是你们弱,哪哪都要挨打!不与虎谋皮,焉以制虎?现在与大长朝高家联合,有朝一日你们民兵学到一星半点,也壮大起来,才是真正靠着西北郡人守西北郡!" 领头听得头皮发麻。 一个小年轻不好意思站起来:"我们民兵,才不到一百人,且都是有其他生计,大多是业余来练练拳的……所以很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和官兵结成一起,也毫无帮助可言……" 石头心说你们不早说,但是面上却打定主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民兵有它的特点和优势!" 不然呢,白白看着自己改变三千年后的机会堙灭了,连尝试也不敢尝试吗?! 回去后,石头让家主人给高家人传了个信,说陈宅要盖屋子。家主人嘀咕道:"没听说那边盖了啊?"石头仍要他带个话。 ——高家的人有退路可走,他石头可没有。也不准备走。兵民联合是块难啃的铁饼,一不小心还会呲了自己的牙;可不走,延伸出去的历史平面上,怎么会轻易起个水花! …… 瓦哈抓了一千人。也不算是抓,更准确来说是投网了一千来个大长朝的兵仔,目前为止。 手下的匈奴兵守了这么久,也不是一无所获。 瓦哈让人把他们领出来,也不打算再养着这些敌营里的废物。白白处死便宜了他们,干脆就拿来立威。 两百个拿来千刀,两百个拿来腰斩,两百个拿来浸面,两百个拿来活埋,两百个拿来马下拖地,两百个拿来鞭刑……瓦哈玩得很痛快。 看着底下人噤声谨慎的模样,瓦哈的喉咙里发出了奸邪的笑声。 笑声太渗人,以至于数十里外的西北郡里也听见了。 高恒远身上穿着将衣,面上或悲或戚:"大家听见了吗?那是我们的同袍的哀嚎!匈奴人想逼疯我们,想警示我们,失败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命!" 民兵领头看起来气势少了一大截,仍站在陈宅外边,看着围得越来越密的人群,高声道:"樵夫进山回来说了,匈奴人发癫了,在杀人取乐,山沟沟里都是尸体!也不知道,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好?乡民们,我们得反抗!" 底下二千多个高恒远的兵因着惧怕倒是士气昂扬,可是西北郡的人显然不这么想。匈奴人和大长朝在他们眼里,有如一丘之貉。 石头出了一趟城,剖了好几具尸体,闻着红血浓烈的味道回来的,心情简直不能更愉悦。他举着手掌高喊,不介意为民兵们添一把火:"匈奴人坏了我庄稼!抢了我女儿!掀了我的摊子!这跟要我的命有什么两样?!大长朝好歹跟我们血脉同源……谁能保证有一天,匈奴人不会把屠刀对准无辜且手无寸铁的我们!"这时人群里总算有一点躁动了。 高乔站在众人面前,接下去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各位乡亲们,我们若是一去不回了,匈奴兵仔细盘查后心中必定会起疑,毕竟城中人也有掺和于此……这西北郡只会遭受更疯狂的报复!匈奴人从来都是异己,与我们血脉异源……这一去我们并非毫无胜算!但若各位,若能汇聚各位乡民的力量,我们胜十之八九!在下是高将军的嫡子,在场要是有些年纪大的,可能听过乃父高恒远的名字。他几十年前重创敌手,安定西北郡数载……" 石头说:"对!要不是现在山长水远的狗皇帝昏庸懦弱,何至于西北郡一度重陷匈奴人之手?!此劫未过去,我们郡中民众们更需团结对敌,以为郡内的后人再留个几十载的安定环境,不受外敌威胁!高家军就是走了又如何,我们民兵将本事学到了,就可以一辈子留用,造福乡郡!"石头又为皇帝招了波黑。 高恒远说:"是的,小兄弟考虑得长远!这段时间我们和当地子弟兵们共同切磋,互为长短,即使以后朝廷力弱,西北郡可一定程度上独当一面!……当年我第一次来西北郡,匈奴人刚刚占领这儿不久,在乡间随处可见被他们纵过火的作物,还有他们掳掠民女坑害普通老百姓的斑斑劣迹……今年我又于此,看见匈奴口中的治民数余年、与无人看顾的西北郡现实的巨大落差,我相信,唯有大长朝自己能守西北郡!能护西北郡一方百姓!" 他继续道:"我高恒远现在两手空空,即使官场上为将为臣的多少年,在战场上却同你们一样,只有项上一颗脑袋为赌注!输了我给,赢了我拿走……以命相搏,必定竭力而为!" 高仲的目光里装满了真切的不可置信。 高恒远抛出的话太过响亮,已经不打算给任何人留余地,尤其是高恒远自己。 更是因此,几步台阶下攒动的无数人头,从这边街道挤到了下个、下下个路口的无数混杂着妇孺老幼的人群,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蓬勃的干劲。 比如,一个老妈妈张着灰败的眼瞳,告诉周围年轻人:"别的我不懂,但再怎么说,我们在这儿活一辈子,我们子子孙孙还要在这里延续下去……这个郡在匈奴手下是不成样子!再不拼一把,不是让我们自己走活路,而是给后来人留死局!" 比如,一个屠夫说道:"当年,匈奴人把我们几个人绑在一团,一声令下让我们戴着绳索逃跑。然后架着坐骑的他们拿着弓箭射我们……成为两脚羊被人狩猎的屈辱,我此生不能忘!在死人堆里装死的屈辱和憎恨,我此生不能忘!" ……瓦哈两天前杀人溅起的那场血雨,似乎把下边所有不服的声音都浇灭了。他睡觉格外踏实,两只脚各踩着一个美人的腹部,烘得被窝暖绵绵的。 可惜这个瓦哈有频繁起夜的毛病。在他又去了一趟厕所准备钻进帐子时,他直觉有些不对劲。 今晚实在太安静了。 换在往常,他也不拘着部下,路边常有喝酒吃肉划拳打发时间的匈奴兵们。可是今天……瓦哈环视四周,有好几堆篝火还亮堂堂地燃着,可旁边不见一人。 瓦哈打了个寒颤,甩掉心头怪异的感觉,准备明天再看看情况。 此刻他不知道,明天对于接下来的他是个不可即的梦。 高恒远熟练放倒了好几个匈奴兵。高乔和高仲刚开始手生,练习了没一会儿就跟上了高恒远的节奏。 大家们先背后蒙住匈奴人的口鼻,一刀割喉,再将尸体拖到附近的营帐里。当然,营帐里的匈奴同伙已经被其他人解决了。 高乔走进一个大帐里,高仲也一同跟了进去。 床上似乎躺着三四个人。凭他们两个人,一次性全部令其毙命似乎有些困难。 但是高仲已经走到床边去,大概瞄了一眼就给床外侧的一个女人致命一刀。高乔紧随其后,趁里边一个女子还没清醒,轻易献了一刀。 只是这时,高仲的短刀往女人身边一歪,原以为几人都是一头睡的,没想到却只扎到了人家腿部。 那人睡意不深,一下子被刺伤惊醒过来。那刀太狠,小腿处一定见骨了。 高乔反手就要往床的另一头杀去。没想到这人手疾眼快,抓起躺在同一头的一个女人给自己挡了一刀。 女人瞬间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声,紧跟着一个狠厉的男声从女人背后发出:"来人!来人!有人偷袭!" 高乔暗叫一计不成。 高仲已经在变故发生一刹那躲了出去,高乔不知对方深浅,更何况还有后招,也不恋战,从最近的窗口一跃而出。 此时的瓦哈愤怒异常,简单套了件外衣,让人吹响紧急的号角,召集全部人于空地上。 从前的好多张面孔都没有出现,瓦哈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一个小兵低着头凑到瓦哈耳边:"将军,我们损失惨重。对方太快太狠,大约折了大半人手……" 瓦哈的脸阴沉得要滴黑水。山头上的那群贼人应当迷路了,竟还嚣张地点起了火光四处打转。看着近在咫尺的凶手们,瓦哈的心暴虐难安:"让大家做好简单的准备,我们打上去!" 这个小兵谨慎地提点道:"我们现在只剩不到六千人。对方这样的速度和成绩,估摸着也有千数以上的兵力。将军,要不我们再思虑思虑?" 瓦哈掌权久了,有些自大,颇为不满别人置喙他的决定:"让你去做就去做!要是延误了军令,你想以死谢罪吗?!" 等到瓦哈使人追上来后,那伙人最前边的一人在光亮下浮出一张脸。匈奴人里少有不识这张脸的,因为善羽将军从前最恨此人,时时挂于帐内督促自己手刃其人。 瓦哈情不自禁叫出声:"高恒远?!" 高恒远尽力发出嘲讽的笑声:"匈奴狗贼,你们爷爷过几日再陪你们玩叭!"然后一拉暗号,大长朝兵手里的火全灭了,人也各自散开,往四面八方毫无章法地跑开了。 瓦哈看高恒远今夜一身白衣,在黑夜里勉强还可认出,便一挥令,一行人朝着高恒远的位置冲去。 只是这时的高恒远,仿佛摸清了地形,七弯八拐,愣是让后边的瓦哈他们够不着,只能不近不远地看着。 一直往前,忽然高恒远不见了踪迹,瓦哈一抬头,是西北郡城门口。 瓦哈从前也是进惯了西北郡,所以并不担心里面的路线难走。他催促后边部队都跟上,自己骑着棕色壮马,率先进城。 在他一露面,埋伏在城门内外的高家军拉起地面的细线,骑着马的匈奴兵们都滚下马来。 瓦哈嚷道:"呔!高恒远,你未免太卑鄙了!这些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来人,都给我冲,他们都是些残兵败将,不值为惧!打输了你们也得死!给我上,往死里打!"瓦哈一心要激匈奴兵奋勇杀敌。 瓦哈的目光朝自己后面,也没注意到前面几十米外轰动的脚步声。 ——此时,在西北郡城内,各个匈奴人可以看得见的街口,都站满了大长朝的士兵。 他们敲锣打鼓,举起的火棍越过了头顶,照得发梢都透着正义的火光,好像是天赋的战士。 助阵声越来越大,不止高家人听见,匈奴人耳朵里也胀满了他们的回响:"退匈奴!还西北!退匈奴!换西北!……" 很多匈奴人缩头要退。眼下对方的数量,远超自己军被袭后的六千人,就是和未受袭前的一万来人相抗衡,自己军也未必能赢! 刚才点人头的那个匈奴兵离瓦哈最近。 直到血迸到了脸上,瓦哈的表情还是之前一般傲慢和目中无人。 这个匈奴兵呼道:"我杀了瓦哈这个傻逼!与其再忍受这样的蠢货带着我们匈奴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大家找机会撤!" 可惜高乔他们没给匈奴兵反应的机会。 前后夹击,匈奴人已经被困在一个圈里,哪个人要冲出去就被绞杀。 …… 杀了瓦哈的匈奴兵痛苦地捂着自己腹部的一把剪刀,咬着牙看清了前面郡内冲过来的一个"大长朝兵"的脸。那不是一张年轻的脸,甚至不是一个男人的面孔——那是一个瞎了半边眼睛的脸上全是皱纹的老太婆! 老太婆?老太婆?! 那么,这里有多少是大长朝兵?有多少是佯装、为造声势的"伪大长朝兵"? 这个匈奴兵睁着眼睛死去了。 老妇人身后站着石头。他算是官家的兵,按理说他要跟高乔一起去前面执行埋击的任务,但是他凭着献计在这次行动中有一定指挥能力。他随口一说要亲自看顾着西北郡乡民们不出差错,高恒远也就都依了他。 石头不是喜欢冲锋陷阵的人。 今夜的他也无心剖尸。 实验体这里永远不缺……石头更喜欢工作的时候带点兴致。他现在兴致缺缺。 他往前方左侧看去,尽管除了高恒远其他人都着黑衣,可石头还是一眼看见了高乔的踪迹。 在过人的视力外,他还靠了一部分第六感去找高乔。 他想起了那天和高恒远提出兵民结合的那天,高乔拉着他回去,狠狠教训他说:"你能知道匈奴人有多少嘛?一万?十万?二十万?做计划要考虑实际!" 他想起来自己吹嘘的声音:"第一次匈奴从我们眼前过时,我把你的头摁下了,可是我心里默数了好久的。十万五千零三人。第一次的时候。我的计划,可以对付这十万人!但可惜了,那次晚上你去放火烧匈奴人时,我又数了一遍,对方只一万三千四十人,是我眼里看见的,没看见的人加起来,大约有个几百上下的落差吧……我的计划一取决于你们动作,大约可抵四千匈奴人性命,计划二,可一网打尽!" 他想起来高乔的眼睛明明灭灭,第一次在自己脸上停留超过了二十秒。他没有犹豫,抓起了高家小子的手放在嘴边,调笑道:"怎么?现在开始明白,我到底有怎样的底气跟你说让你做皇帝了吧?!那你,是不是该思考一下,给我点甜头,让我能保持喜欢你的状态!毕竟,我这个人,是很容易变心的。" 他想起来高乔条件反射般要举起的巴掌,却在临扇到自己脸上时,龇了一下牙,又恨恨放下。 他想起了昨夜眼镜里突然传来的一条新讯息。那是时隔很久才又传来的一封电讯:三千,我是五十三,刚刚我又修复了眼镜的一部分功能,所以我知道你已读了前面的消息。现在,我们面临被撤资的威胁,投资者对项目信心空前低迷。我需要你给我提供新的数据,以证明三千年前的人和我们没有存在生殖隔离,仍属于同支物种。 他也想起了高乔对他来自同性的喜欢的嫌恶。虽然有点可惜,但五十三发的信息话里行间都在要求他与这个时代的女性结合生下可育后代。 只是有点可惜而已,难得有个看得顺眼些的"玩具",没想到突然被标了"不合标",可惜自己下的功夫…… 石头长吁了一口气,还是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今晚的胜利,不管心里有怎样的烦心事,都值得敞开心扉,一笑庆祝! ☆、第 28 章 高乔看见石头逆着人流,消失在街角处。他盯着那个方向迟疑了一会儿,想要提脚追去,却被近旁一个敌兵绊住了步子。 等到解决了,高乔却没有之前的底气迈开脚步了。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般的光泽,夜色快过去了,一切的幻觉也该醒一醒了。 不管是曾几何时不明来历的小厮,还是现在变了面目、一下子又满嘴荒唐言语的兵友。 亦或是自己最近似有似无、难以言明的、对一个不相熟人的探究。 在天亮之前的一刻,都须放下。像他自己告诫自己的,战场上,除了生死,其他皆是虚无。 …… 当善羽领着九万兵马赶回匈奴营的时候,已日过西山。明明才离营不过两月,可印象里却恍若经年。 宫城里死了很多人。有他曾为其效力的,有他曾敌视的,有他曾虚与委蛇的,有他曾怒目对骂的,有他的酒肉挚友,也有他阴谋算计过的…… 可汗一下子更老了,病魔缠身,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鲜血来。善羽才知道,那个从前骑骏马,带他们亲征过沙场的最高权利者,也不过是丧子后萎缩在王位上的小老头。也不过是个平凡人。 十个儿子在几十天内,惨死的惨死,重伤的重伤,查不出幕后黑手,最后仅剩最式微的八子,和画妃诞下尚且在襁褓的三岁幺儿。 善羽交好了半生的大王子,下场最为凄惨,失去踪迹一个月,随后在挖开了他院里湖泊底的淤泥才寻到尸体。恶臭连连,那张腐化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是生前大王子威严的模样。 善羽以为自己见惯了太多死人,就算有朝一日亲近的人遇险了,自己也并不会再有大感触。他带着一脸平静处理了大王子生前的妻妾子嗣政务,人人都夸他行事有规有矩极为周到,就是大王子本人也不一定比他处理得更好。 善羽自己也差点以为,大王子的死很快会过去,连同他心底的伤痛。 可是他半夜总是被梦魇惊坐半宿,总在梦后湿了半张坚硬的男儿脸,总是发着呆想起某个与大王子有关的瞬间,然后忘记了呼吸…… 善羽和大王子年稚时相识,走过数不清的路。读了许多或无趣或精彩的书籍,也赏过不同山川风水……为主仆为好友互为家人好多好多年。大王子的存在成了善羽的一段呼吸,不能触及的呼吸。 匈奴人都是说善羽大将是大王子最有力的臂膀。却鲜少明白,大王子一死,善羽也只能是一具没有头颅驱使的躯壳。 画妃手腕强硬,背景高深,将幺子保护得密不透风,能逃过这次大乱得益于部分侥幸,和其母本身就加倍小心谨慎的性格。 可汗的第八子,为人阴森低调。只一件,他曾向可汗举荐了李青这个大长朝的旧奴…… 大王子的尸首,还是李青一边笑着,一边不经意间般提点善羽去找的。 当善羽向可汗要最后一道求兵帖时,可汗正是心力交瘁的时候,没多久也允许了。 那时的善羽领着手下九万人马,出了高高的宫城,回顾城门一砖一瓦,想起自己年少曾与大王子一同飞檐走壁,一双眼睛里才后知后觉地淌上了热泪。 却在这时,宫城里追出了个李青。 "善羽,等等我!" 善羽咽下了心里的万般愁绪,看着喘着气的李青:"李大将,真是好手段!八王子得了您,还怕成不了下一个可汗吗?!" "善羽……"李青缓过气来,一张面目里透出些许遗憾,"你我若不是各为其主,可能不会这般交恶!生死有命,我李青也没想过这双手进了宫城还能不染血出去!" "不管如何,我佩服你的为人,八王子也有心交你于麾下,只要你肯放下过往,重择恩主……" 经过这些日子来的暗算,李青扫清了八王子继位前的大部分障碍,整个人通透明达了不少,人逢喜事心性也不似从前般狭隘。 善羽觉得李青这幅样子碍眼得很,冷冷道:"我与大王子更甚于主仆。你如是杀我友,如是杀我亲眷……此仇我恨不能啖你肉,饮你血,如何能解?!" 李青终于掀起怜悯的一双美目,仔细看了看善羽,道:"你最后还想做个情义人?可惜不是个聪明人!这情义于八王子无干系,那我们只能干戈互对了。" 李青看着善羽的后脑勺,在颠簸的马背上越来越远…… 善羽一口气执着马绳,没有歇息一路赶回了西北郡附近。 日过西山。故地重游,心性早不似当初般肆意。 走进匈奴营,也只静悄悄的。 善羽拿刀挑开一个趴在地上的匈奴人。对方已经死了许久,面目全非。后边一个小兵转了一圈,向善羽沉痛地摇了摇头。 全军覆没。 善羽咬着后槽牙,逼着自己不去发疯,从嗓子深处吐出两个字:"李!……青!" 现在李青得罪了太多人,想他死的人不计其数。 然而这里面,有一个人的身份最为特别。他并非身在宫城的匈奴臣子,也并非被李青害得家族倾覆、身首异处的王子一派。 他是大长朝的宰相。 宰相大人现在对李青恨之入骨。 画妃不得已飞书过来,对宰相道:"我们多年来苦心经营埋下的多处暗线……被八王子抢先一步利用了。" "布置在八王子身边的李青脱离掌控,已叛变了我们。我们现在哑巴吃黄连,为了不被可汗抓到其中也有我们手笔,再苦也得装作无辜咽下去。" "幺儿没事,你且放宽心。尽力往好处看,至少势力简单得多,现在宫城只八王和我们两派。可汗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下面该怎么做,张恒之?"书信最后一句结尾。 宰相将信揉成一团,眉头紧锁:"蠢女人。之前人多才能把水越搅越浑,看得清的只有我这个握着最后所有底牌的人。" "现在王子数量骤减,实际上更难操作了!李青这贱人,是想逼我出手!" "本想逐步肃清大长朝所有的兵戈,以不费吹灰之力侵蚀这百年朝堂……现在,我不得不回匈奴一趟……鱼与熊掌,都是我的俎上之肉!" ☆、第 29 章 常路等三人从没想过这辈子能与皇族贵胄有什么交集。 知道了高乔的身份后,几人无不目瞪口呆。 更是在之后设计的计中计,彻底服了高家人的手段和魄力。 高乔也赏识常路的口才和见识,批给他包括魏不亮和贾达村在内的、一队一百人的小兵。现在风平浪静,他们只需日常巡查西北郡和留心郡外匈奴人回击。 之前高恒远活捉了几个匈奴人,分开审问,得出了这次绞杀的并非他们可汗封的主将的结论。 其中一个匈奴人为了求一口气活命,更是主动招供他们善羽将军和李青副将不日后会带更多人马回来。 如今匈奴人的绝境,有一部分是他们太过轻敌自掘坟墓,也有一部分是宫城出了大事,大将们自顾不暇才缺席了战场许久。 怪不得有个骨头硬的匈奴兵死前说:"你们胜了也不过是乘人之危。若不是顶替上的瓦哈实在愚蠢,哪有你们一丝空隙可钻?!" 高恒远便吩咐下去,大伙儿暂时先守在西北郡内,维护和巩固城池建设,并为接下来匈奴人的回扑做准备…… 常路远远地看见匈奴营寂静的样子。 魏不亮身子经过上次的高烧,弱了不少。他半是催促道:"常路,我们这段时日天天来探。可今天匈奴营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我们就在这儿停下,回去吧!" 前面还有一段距离,魏不亮舔了舔嘴巴,难忍干渴。 贾达村把水扔在魏不亮怀里,解围道:"你要是累了就在这儿等着。我们一会儿回来了,再一起返程。" 常路赞许地看了贾达村一眼。这两个都是微末时相识,情分同普通的同袍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魏不亮实在腿酸,也不扭捏就同意了。 常路等一百来人继续沿着惯常的小路往前探索。 走过好几次的旧路,再加上之前还有人掉队领队也没苛责,几个小兵也松懈下来,时不时还聊上几句。 常路低声吼了一声:"安静点!要是匈奴人在前面,我们就要都性命难保了!" 一百来人的小队里发出零落的嗤嗤笑的声音,显然好多人没把常路的话放在心里。 "常队长是把咱们当成小孩子来训了!"一个兵儿赖着自己混在队伍里难被找出,竟大着胆子调侃道。 贾达村及时制止后面更多开始起哄的兵仔们,然后回过头对常路道:"日日巡山,大家难免有些无趣了。只是谈笑几句,常路你也别总板着脸来教训他们了!" 贾达村作了台阶,常路只好闭口不再言。 未几,队伍里开始不轻不重地唱起了西北郡最近盛行的山歌:"山高水长皇帝远,自在快活似神仙……曲终不达意,再去山上摘野花,镶你鬓上一朵结良缘……只待匈奴散,齐齐把家还……" 贾达村也来了兴致,还举着两手应和地打着节拍。 常路看着兴起后越过自己往前去的贾达村,不耐的脸上也不自觉地浮出了一个浅笑,等想到自己这番失态又赶紧变回了严肃的模样。 匈奴人密密丛丛的营帐近在咫尺,常路受这欢快的气氛影响,也不禁把思绪飘向了很远。 前面贾达村发出短促的一声叫。 后边越发没规矩的小兵还开玩笑:"哈哈,贾大哥准是得兴过了,掉进坑里了吧?!" 常路转过身要斥责大家太过"得意忘形"了些,却在回头的刹那间,看见道路两旁踮着身手逼近主道路的陌生人们。 "不好!快跑!"常路高声喊起来,发出的声音甚至因为惊恐而变了声线。 可是……太迟了。 匈奴人已经将他们前后左右都围剿起来。 乌压压的人群。 看得常路快要窒息了。 "快跑!有人逃出去后!告诉郡内人!匈奴人回来了!"常路扯着嗓子叫道,想紧紧攥着手里的刀借些安全感。 只是汗水不断顺着掌纹滑下来,让人错觉…… 这一场生死劫要逃不过了! 近到清晰吓人的"错觉",逼得常路经脉里热血泗流。 这层层骠勇的匈奴兵中分出一条小道,一个神情冷漠的中年男人骑着壮马,像看蝼蚁般扫了他们一眼,说道。 "一个都不留。杀掉!" 匈奴人接到命令,将围住常路他们的圈再缩小了些。 常路想负隅顽抗。他挥出了一刀,没想到后面立刻就有人给他切断了一只手臂。 那刀太快,以至于常路看见落在地上的胳膊,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剧痛。 "啊——" 从第一声难以自已的惨叫声开始,其余的匈奴人们都冲上来,毫无顾忌,互相瓜分着敌人的首级…… 善羽懒得动手。 他俯视着再度缩小直至消失的包围圈,眼神中毫无波澜。 他想,该是怎样的笨蛋,可以在情况未明前,于敌营放肆,唱最响亮的歌,给自己送上最急的催命符?! …… 魏不亮打了个瞌睡。 一觉醒来,仍没看见任何自己人归来的动静。 魏不亮担心前面有什么意外,便径直冲向熟悉的山路,企图找到大部队…… 一路走来,刚开始还是三三两两的。 魏不亮加快步子。 却越往后,满眼皆是越来越多同僚们或跪或趴在地。 无一例外,皆没了生息。 待到他看见一地堆横的满地疮痍后,魏不亮整个人已经懵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他一个个找过去,很多近几日互相打闹的兵友已成了冰凉的尸体。魏不亮才想起来似的,急着去找贾达村和常路,却怎么也没找到。 他又冒险往前走了好多步,才在一个下坡看见滚落在地的常路。 常路的一只手不知道被砍了丢到哪儿去了,俯面躺着,背后已全是伤痕,和浸血的残破的衣服。 魏不亮将常路翻过身来,见到他一张脸也被划了好几道,整个人几乎就是这么泡在自己的血水里的,像这样正面还能清楚看见他膝盖和大腿上也布满了刀痕,惨不忍睹。 同之前的尸体一样,对方手段狠辣,饶是常路他们已经死了还在尸首上不停地补刀。 魏不亮姑且可以推断对方人数众多。要是互为平手,人家没必要制造如此多多余的致命伤…… 他找不到贾达村。 然而魏不亮心里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要立即回西北郡告知将领。他的脚刚沉重迈出去,却倏忽停下了。 "不对……不对!"魏不亮感觉到了蹊跷。 他又重新蹲下来,仔仔细细辨认常路的遗体。 只见常路脸上貌似毫无规则的伤势,若留心判断,隐隐像极了一个字:匈。 匈。 匈奴人回来了?!匈奴人! 魏不亮深深往前看了一眼。矮矮的敌营仿佛如往常般毫无变数。在偌大的平地上,失去了人气的它们,只是匈奴人曾留下的一个符号罢了,诱惑着好奇者进去一探究竟。 ——常路!常路! ——你是在受了多少痛后,还要自施黥刑来告诫我们……你又用了怎样的毅力,耗尽最后力气将自己翻过身来,只怕匈奴人发觉你的意图……常路,我来不及带你回去安葬,只能把匈奴人都杀尽!以慰你们两个在天之灵! 魏不亮没有留恋地提脚跑回去。 高恒远听了汇报,也没来得及疼惜折了的一百将士,就赶紧召集了西北郡的乡民,打算再向他们借一臂之力。 高乔等高恒远出了屋子,才问魏不亮:"他叫什么名字?" "谁?"魏不亮的目光好像失去了焦距。 "常路。常路他叫什么名字?可曾说过?"高乔记得他说过,"常路"并非他的名字。 魏不亮沉默了一会儿,才缓慢回道:"林、远、道。" "墓碑上给他们一百人都刻上姓名,最前面是贾达村,和林远道。"高乔往李宅的门口走去。 "好哇。真是好。" 魏不亮笑出眼泪来。 ——杀尽匈奴人!以慰你们在天之灵!在天之灵! …… 高乔才在酒馆找到了石头。 石头正听台上的说书人讲高将军和郡民一起灭匈奴的故事。 就算天天窝在这儿听了好多遍了,他仍是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高乔走到他身边,尽量放低声音不打扰到旁人:"匈奴人回来了。" "什么?你说大声点!我听不见!"石头瞥了高乔一眼,伴随着台上人一段夸张的说辞,还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匈奴人回来了。"高乔弯下身子,靠近了石头一些,又重复道。 不知道为什么,高乔直觉第一个要让石头知道。可能,是自己期待着石头会给他像之前一样有新意、更有底气的对策吧。 石头其实五感过人,即使高乔不重复他也早就听明白了。 但石头近期心情一直不好。 他无所谓再多捉弄这个高小公子一下,使自己稍微不那么郁闷一点:"你说什么?到底怎么了?" 高乔本要发作了,可是到底还是忍了,贴着石头凉凉的耳廓道:"匈奴人来了!" 石头眉眼弯弯:"早说嘛!主要你太小声了,我怎么会听得见……不过,你也可以写在我手上呀,像这样……" 石头抓过高乔的手,尖尖白白的食指在高乔的掌心没轻没重地划过。 高乔觉得手腕以下都痒得快要掉下来似的。 特别是当石头有一笔特别用力,浅浅的指甲半是陷进了高乔掌心的纹路里时,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从高乔的尾椎骨爬上他的后背。 "你感觉到我写了什么字吗?"石头恶作剧的时候,总是特别开心。 "匈。"高乔说道,同时快速抽回了被握在石头手里的手。 "能不能别开玩笑了。这是大事。"高乔仿佛面色不虞。 石头只好站起来,同高乔并排,个头压过了身边人一大截。 "怎么发生的?" 高乔道:"魏不亮回来说的。除了他,巡山的一百人,包括常路,都有去无回了。" "魏不亮伤势如何?" "完好无损。他们去探路的时候,他身体不适半路休息去了。后来见不对才跟上去,幸好常路给他留了线索……他不敢久留,回来通报。" "是嘛……匈奴人什么动作?" "在搞诱敌深入的把戏。不过,再玩几天也腻了……接下来可能就是狂风骤雨般的报复。"高乔一一回道。 石头自言:"魏不亮能活着回来且掌握的情报太少。敌方人数他也不知……不能打无底细的战役,除非,"石头看着高乔的眸子,"除非你们想输。" ☆、第 30 章 善羽只等了一日,稍作休息,就指挥九万战力全线逼近西北郡。 他没有心情再跟高恒远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九万兵力挤在不大的西北郡门前时,即使他们未发一言,暂时也没攻击性的动作,却令郡内的人无一人不注意和忌惮他们。 善羽动了动手指头。 后边推着大大小小板车的兵士就把昨日新鲜宰的敌军尸体从车上扔下来,叠成不大却极为可怕的尸体堆。 善羽动了动两根手指头。 于是马下紧跟的一个匈奴兵卯足了劲儿喊到:"立刻投降!反抗,屠城!立刻投降!反抗,屠城!……" 高乔按石头说的,只管使劲拉满了弓。弓很重,一人高,又架上了一只特制的有分量的箭矢。 石头眯着一只眼睛,对高乔说道:"对,这个方向,射!" 高乔勉力又将箭连着弓弦拉得更开了一些。 没想到高仲往前一步,用手心包住了箭头,再度说道:"父亲,真的不考虑了吗?真的不考虑了吗?!现在,我们还可以退后,全身而退!只要留下西北郡,我们就可以折返京都!就可以家人团聚,安然无恙!" 高恒远抓住高仲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折断高仲臂膀:"全城人都在我们身后,需要我们为将者的庇护。现在,我们!我们是包括乡民在内的所有人!我们没有退路!城在人在,城灭人亡!没有可退之处了!" 高仲脸色苍白,却放下了箭上阻挡的手。 高恒远朝向高乔:"乔儿,弓也重,箭也重吧?这担上的责任是更逾千斤的重量!为父助你!"他走近高乔,帮高乔撑住弓。 高乔腾出一只手,便用尽全身力气将箭再往后拉一拉。 石头重新眯了眯眼睛,把自己的手放到了高乔的手背上,以防高乔不稳。 却不料高乔极小幅度地抖动了一下,身前的箭矢飞一样地冲出去。 善羽没抬头,三根手指头却一齐动了动。 于是身后这匈奴兵改了说辞:"敬酒不吃吃罚酒!吃罚酒!吃罚酒!" 天边好像有道黑影奔着自己的方向来。 这匈奴兵偏了偏方向,深吸了口气要接着喊。然而马背上的人比他更快喊出了声。 "唔……呃!" 善羽先是闷哼一声,可是巨大的箭插在胸膛里,连带着细小的木勾,无与伦比的痛楚使得他浑身战栗,叫出了声。 马下的匈奴兵才魂回躯壳,惊呼道:"善羽将军中箭了!" "中箭了!来人,快回营找大夫!" 石头的眼睛轻而易举就看到高乔射到的位置离致命口还差一寸。他摇了摇头,说道:"他现在立刻回去医治,可能会被救活。" 高乔心知自己刚才手颤造成局面有差,愧疚难当。 高恒远摸了摸高乔的头:"至少我们眼下争取到了更多时间,为了下一次反击!" 西北郡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危机暂时平缓度过。 高乔走在最后面,特意走在石头前一步。 见身后人没有开口的迹象,高乔忍不住问道:"数清了吗?多少人?" "不想告诉你。" 石头不看高乔,心里明白刚才是高乔不适自己碰他的手,才无意间手抖的。 "为什么?"高乔的眼瞳亮亮的,这是属于十七岁的光彩。 "因为……讨厌你了。" 自己这段时间一边想破脑袋对付匈奴,还要找机会与异性"祖宗"交流感情。但这里可是军营,女人的头发丝儿都难找,更何况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子呢。 加上就是尽力避着高乔,他两同吃同住还是免不了常常见面。眼前老杵着个令自己心痒难耐的人,石头心情简直糟透了。 "为什么?讨厌我?"高乔一脸莫名。 石头不理他,自顾着神游天外。 "那好吧……你为什么喜欢我?"高乔换了种方式问道。 高乔一停住脚步,石头就不留意撞到了前面的高乔身上。 胸腔被撞得有些疼,在高乔以为对方会无视自己的时候,他开口了—— 石头答道:"因为,你的脸好看啊。"他不介意逗这个小公子玩会儿。 "因为我的脸?"高乔像看着神经病,"不是因为我有钱有势,还出生贵重?!就,因为一张脸?你们好男风的人,真是奇怪!" 石头勾起嘴角:"……现在的你落魄至此,京都哪一个拎出来不比你强?!除了一张脸我还能有所图,我还可以喜欢你哪里?" "肤浅至此!"高乔难得气红了脸。 "是呀!"石头摆了摆手,自己绕过高乔先往住所走去,"是呀!富贵声名努努力大家都可能达到。可是我曾喜欢过的你的脸,这世上只此一张,其他人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复刻。" "肤浅至此。" 高乔原地发着呆,声音却很低,卸下了在石头面前虚张的声势。 "还真是个变态。"口不择言。 等那红潮从脸上褪去,高乔吸了口气,赶紧往大部队汇合。 今晚的他们,注定难眠。 …… 是夜。高乔领着五百来人的小队,同他一样的还有高恒远和高仲,以及魏不亮。 大长朝的兵儿们在匈奴营外徘徊。 今天白日善羽受了偷袭,整个匈奴营暂失去头领的控制,好几个帐子里还有细碎的议论声。 "善羽将军是不是有些傻?上人家门外给人伏击?!好像出了宫城,状态一直不好……"一个靠近帐门的匈奴兵说道。 "宫城里王子死了好几个……换谁谁不慌。等善羽将军好起来了,看咱们不削平了这座狗城?!拔了大长朝的脑袋!看高家的兔崽子们还嚣张不?!" "是了。"…… 几行人又等了好一会。 夜半过去,所有帐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此起彼伏的酣睡声和呼噜声。 高乔他们都用水囊往自己脸上泼了些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 高乔先行,负责在帐子里插起迷香,让匈奴人睡得更深些。 上万个帐子他们忙活了好几个小时。 高恒远负责泼酒,并在各个帐子间铺干草、柴米等易燃物。 高仲一会儿将点起火来。等个别警觉的匈奴兵先处帐了,魏不亮要及时将他们灭口,以给大火蔓延留下足够的时间。 为了一举挫灭匈奴人庞大的气势和阵势! 大家都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在石头的计划里,即使中间出了意外,众人仍有另外可控的逃路。 高仲在点起第一个帐子后,火光印在了他年轻的面容上。 这一刻的他,是矛盾的,既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父子兄弟间可以拥有同一个利益方向;又希望时间能快些,带他离开,离开这不忍细看的假象。 "父亲,对不住了。"高仲怔怔朝着高恒远的背景呢喃,"辞别书已经留在房间里……我心里到底还是无法苟同你,这段时间我已经充分地让我自己明白,我骗不了自己……" "我不能在这里陪你们玩命!我的性命对我而言最是重要。" "什么郡民,什么养育之恩手足之情……父亲,您若逃出生天,来世不要再有我这样的不孝儿!" "走!"高仲对着身后已经吩咐过的五百多小兵说道,"走!我们有另外的安排!即刻离开!" 高仲趁夜离去。 …… 善羽睡梦中有些难以喘气,挣扎着睁开了困倦极的双眼。 身上的伤经过一动牵扯着五脏六腑都痛不欲生。 善羽沙哑地呼道:"有人吗?有人吗?" 一脸五六次这么叫着也无人应答。 善羽心里有些忐忑。尽管身体不舒服,他还是凭着极大的意志力支撑自己走到门口。 一掀帘子,就是蔓延进来的烟沙。 "咳!"善羽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等他擦干呛出眼泪的双眸,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火光接天,浓烟像一条条巨龙在一个个独立的帐子间流窜。帐子里还没什么感觉,但在外面呆了一会儿,这扑面的热气仿佛就要浇灭善羽的理智。 善羽晕乎乎的,跌跌撞撞拍打就近的一个帐子:"来人!起火了!起火了!快去救火!" 帐子里毫无声响。在善羽翻开帐子的一刹那,一个健硕的身体从窗户里滚出来,一连冲了好几步,才在离开善羽视线前回过头来:"好久……不见。" "高恒远!高恒远!"善羽几乎力竭,伤口剧痛,然而滔天的怒意还是如洪水般冲上心口,使得他吐出了半口血。 高恒远几个大步就在善羽的眼皮底下进了另一个匈奴帐子。 善羽咽下这半口血,扯下就在眼前的帐子,不出所料,里面的人都死气沉沉了。营子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与夜色中的花香混合和弥漫着的迷香味道。 善羽的拳头握起,给自己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疼痛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实。 他不顾伤势,大步往外走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善羽在敲打空地上的锣鼓。 "起火了!遭袭了!"他喊道。 "咚——" 他自信大长朝的虾兵蟹将不可能一时就杀尽九万战力的匈奴人,即使用了卑鄙手段,区区人手,仍憾不动根基深厚的匈奴将士! 军号一出,匈奴兵们都发现了蹊跷。互相护着跑到了空旷的地方,他们发现了狼狈不堪的善羽将军。 "敲下去!敲下去!让那群杂碎!……让他们自食其果!自食其果!杀了大长朝的杂碎!"善羽吼道,声音低低的,却让每个匈奴人都心生寒意。 "咚咚咚!" 这次的鼓声更加有力。一个匈奴兵接过将军手里的鼓槌,卖力喊着。 "集合!集合!集合!——" 另一头的高乔才笑道:"匈奴人杀是不可能杀完的。现在,我们回郡!" 高恒远和魏不亮的队伍也听见了鼓声,各自使了个眼色,却都朝不同的路线迂回了西北郡。 一边,所有郡民们,连同石头在内的人群,在城门也候了小半夜。 即使是稚子,却也睡意全无,倚着父母的身体,痴痴看着地平线,等待从那儿升起熟悉的兵衣。 这一刻,在场的每个人,人生中没有任何时刻能像现在一样,如此深切地认识到,自己是大长朝的子民。 是大长朝的一份子。所以荣辱与共,唇亡齿寒! "有人!"一个骑在爷爷背上的小孩叫道。 大多人闻言踮起了脚向更远处看去。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有女人捂着嘴巴哭出声来。 "快去准备饭菜!快去备热水!"一个老妪佝偻着身子,压下沉寂已久的心中乍然而起的感动,往郡内走去。 今夜! 注定无眠。因为,还有下一场仗。 不同的是,它将更加艰险。 高恒远却板着脸。他们三队集合的时候,不见高仲的身影,连同他带的五百小兵。 高恒远知道不能意气用事,于是和其余人先赶了回来,赴下一场战局。 才走到郡门口,石头就迎上高恒远的人马,沉声和他说道:"要事。" 高恒远打发大家暂且休息一下,说道:"什么?关于高仲的吗?" 石头点点头,将一封书信递给高恒远:"您看。" 高恒远却没接:"写了什么?" 石头把信塞到高恒远怀里,向后退了几步,回道:"我没拆开。您可以自己看。"之前石头对着日光大概就对出了信的意图。他本来就眼力过人,并不需要费心拆了,还为得高仲跟高恒远日后相见两别扭。 高恒远颔首。待得石头会意地快步离开了,才见信如下: 父亲,儿厌倦战场杀戮,不能承受其重,恕儿不能陪您左右。我回京都守着高家,等您和五弟凯旋。 高仲……书! 高恒远仰头大笑了起来,却在心底盛满了最苦的泪。 小时候攀着自己的手学着画大江大河的孩子,最后还是彼此远去了啊…… ☆、第 31 章 "高仲!……" 高仲回过头,恍惚间感觉有人在呼他的名字。 可是这明显是个妄想。 现在的高乔他们,即使有千难万难的变故,也不得不往那个叫做"石头"的小兵设计好的方案办事。他们的计划里,没有留下任何空余时间追回自己。 也是高仲选这个时候不告而别的原因之一。 于是高仲继续前进。 生活在这个偏远之地有一段时间,所以他们驾轻熟路地绕过了西北郡,沿着边围往下一座城池出发。 高仲原以为不会有什么阻碍。 直到,下一座城里的郡长硬是邀请他们一队人留宿。 即使高仲是大长朝的人,还领着几百人的兵儿,可他也从未暴露过任何其他更为贵重的身份。对着一个小兵头儿,郡长这般殷勤……让人起疑。 "大人,我们还要回去复命。谢您的好意。实在是心领了!"高仲委婉地推却道。 这个肥头大耳的郡长却把眼一横,道:"给脸不要脸。那我只能不客气了!" "你在饭菜里下了什么?"高仲晕乎乎的,不敌药劲。 "一点见面礼而已。"郡长笑着,在高仲昏过去前,推开了房门,"这小子晕了。快!叫……叫大人过来!" 高仲醒来的时候,眼睛被蒙上了布条,耳边静悄悄的,只有偶尔路人的脚步声。 高仲不敢开口讲话。 困着他的人仿佛忘了他们似的,不提供吃也不给喝,高仲甚至怀疑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 高仲实在忍不住了,就喊道:"有人吗?我想如厕!有人吗?" 自己所处的地方片刻宁静后,周围响起其他人的声音:"是高将军吗?高将军?你也被关在这儿了?!" 是自己带来的那五百人。"看来对方把我们都押在一个屋子里了!"高仲试探着回道。 "我刚才吃得不多,现在就醒了。其他人之前一见酒菜,开怀畅饮,想必还要一会儿才能醒。"之前的小兵解释道。 刚才高仲和郡长两个人谈事,与他们分开进食。 "如此。推却不过,我才只喝了几杯酒。想来……啊!那郡长,非良善,我们得快些逃离此地!"高仲说道。 "可是,我的手脚都被绑在身后的木头上,又全身无劲……实在有些麻烦。"小兵悲观地说道。 "我们且等着。对方一定有所图,到时见了面,我们和他们交涉,趁其不备……"高仲说道。 但高仲万万没想到,这一等,足足三日。 三日后,对方把这五百兵都扔到木车上。 嘎吱嘎吱的轮子滚动声,让高仲的心跌到谷底。这群人,所图的,竟只有让他们死。 因为,他们是匈奴! 善羽的眼睛里半是阴狠,对着城墙头的魏不亮叫道:"高恒远!你杀了我那么多弟兄,今天,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你自己的儿子在你面前,被我千刀万剐!" 郡长的声音钻进高仲耳朵里:"我确定无误。这小子,决计是高家的少爷,就不知道是那个嫡子还是长子了……我之前从京都退下来时,偶有一面……到今天仍记忆犹新!善羽大将军,您放过我妻儿吧?" 善羽没理会这个郡长,又重复道:"高恒远!这场戏没了你,可就不好看了!你出来,看看你的娇娇儿怎么在我手上,一点点断气的!" 魏不亮瞅着下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吩咐下去:"叫高将军去!问高将军该如何做!" "可是,高将军之前说过,绝不可打扰他们……那夜回来,他们就直奔那处,精心布置,不守到人马绝不回来啊!"一个兵仔说道。 另一个兵儿也劝道:"对啊魏大哥!高将军嘴上不提,谁不知道他这个没出息的儿子抛下整个西北郡,还有他爹,带着我们珍贵的人马要独逃?!现在这番结果,也是咎由自取!就是高将军来了,也赶不及,你何必去当这个恶人呢?!" 跟随在魏不亮身边较久的一个老兵叹道:"高将军是个英才!可是他的这个儿子平时就看不起我们,情况危急,还落井下石,非是善类!高将军来了,也是无力回天!……魏将军,像常路和贾达村小队长这般的人物的牺牲……我们的同袍多少死去,可不是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这样兵中败类腾下位置,贻害军威!" 常路他们的名字是魏不亮心中埋地很深的痛。 魏不亮目光灰暗了一下,转而下定决心:"匈奴狗贼!高将军至仁至义,至威至武!" "高公子也是如出一辙!如同其父!你且放马过来,有朝一日,血仇必报!" 高仲闭上了眼睛。 即使现在布条被善羽拉开了,他仍不敢睁开眼睛。 他怕一打开眼睛,眼泪就要落下来。 他是个男儿,有泪不轻弹,死亦不能畏。大丈夫,须慷慨赴死! 这是父亲高恒远的信条,是高恒远日日夜夜教过高仲的话。高仲从前不放在心上,用着伎俩使父亲作逃兵,用着伎俩自己再度作逃兵。他自己也差点忘了,小时候许下要做个男子汉的愿望。 "我高仲!死不足惜!" "高将军至仁!至义!至威!至武!我也愿景如是!如同吾父!你且放马过来!" "有朝一日!血仇必报!大长朝永世泰平!" 高仲三天被人束缚至此,衣衫污秽,蓬首垢面,被发跣足,与从前翩翩公子的模样迥异。 可是在生死面前,即使是天子,也是放下所有外物,坦诚如同赤条条的新生儿。 高仲从没觉得自己活得像今天一样明白。从没觉得像今天一样,焕然一新,丰神俊美。 因为在大彻大悟时,他终于解脱了那个一直惧怕被弟弟抢走关注,惧怕被失势裹住脚步的内心的自己。 "咔!" 善羽刀能削发,也能剔骨。 高仲的头往前转了好几圈,仿佛想离生前无比嫌弃的西北郡更近些。 却见善羽恣意一笑,踩过了他的头颅,命令着攻城…… 高恒远趴在同一个地方很久了。这几天,他们维持这个姿势,除了起居轮换一下岗位,其他时候,一千来个人都静止卧趴在高高的山崖上,不敢动弹。 他们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但一定会来的时机。赌赢了,他们就可以结束这一场噩梦,回到稍正常些的现实中。 高乔看高恒远皱了一下眉头,问道:"父亲,怎么了?要是您坚持不住,先歇息一下,这里我看着。" "不。"高恒远答道,"只是不知为何,心有些慌。没事儿,我们继续守着!" "也不知西北郡内如何了。上次火烧敌营后,要是石头估计的粮草限量准确……匈奴人数量庞大,靠这么些粮食支撑不了多久,明日已是极限。" "前几日没传来消息。看来,就是今日或明日,他们要攻进西北郡内了……"高恒远担忧。 "石头为人机灵。早早已封死了西北郡城门。进不了,出不去。况且,这里地处偏僻,地瘠民贫。各个郡即使仓粮相加,也不够这九万匈奴人一时的用度。他们不会花费太多力气撬一座没多少利用价值的城池。如果,那个所谓的善羽还有脑子的话。" 高恒远点点头:"你看,那前面是什么?" 高乔抬眼望去,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几个蚂蚁般渺小的人群将要往这里来。他们车上、马上驮着大量的包裹。 高乔拍了拍身边一个矮小的兵子的后背。那兵儿一下子鼓足了气,小小的胸腔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哨响,声似雕鸣。 "匈奴人手脚利索啊,这么长的路竟短短几日赶到了此地。也可料见,善羽已穷途末路了。"高恒远跟高乔说道。他已感觉高乔很有些将才,想趁此机会雕琢雕琢这个嫡子。 高乔点点头。留心这口哨声越过三声。 底下押送粮草的匈奴人眼见意外发生,想做些什么却已为时已晚。 千个巨石从崖壁上滚下。这是从匈奴城里来善羽处最近的一条官路,唯一的缺点就是,地处峡谷之间,其道极窄,非紧急不入。 半刻后,匈奴人不是避之不及被活活压死了,就是互相踩踏受了重伤,还有的前面路全被大石头隔断了,他们只好丢下粮草往来时的方向逃走。 若是,他们逃的走的话…… 高乔布置的一路人已经堵住了峡谷进口,逐渐杀红了眼。这些匈奴兵受了惊吓,士气锐减,无心恋战,很快丢盔弃甲。 高恒远一行人也很快冲下来,加入围剿的工作。 …… 清理完尸体后,高乔笑说:"我们收获颇丰!这粮草,不仅够我们区区几千个兵仔吃,还够西北郡,乃至周边诸城!" 高恒远也十分得意,大手一挥:"赶在天色变暗前!回西北郡!带上战果!……回西北郡!吃个饱!睡个好觉!" 后边的士兵们也都气势大涨:"回西北郡!吃个饱!睡个好觉!" 高乔也随他们喊道。 无缘无故,他心里就长出一个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石头,乔石头,你还有什么是不会的?还有什么是料不准的?! 他想看看那张白得看得清青筋的脸,还有那张脸上不时露出的狡黠、睿智的表情。 现在!立刻!马上!想看见! ☆、第 32 章 高恒远听说高仲死的时候,没说话,只一个人去了房间。 没多久传来了一阵形似呜咽的声音,却又很快停了声息。 石头问高乔:"你的这个哥哥死了。我不确定你还想不想知道……很久之前,好像是很久之前了……那一晚你独自冒险去匈奴营时,你哥哥给你使了坏手。他,早就知道你在行军营里。" 高乔说:"不必告诉我了。人死如灯灭,既往不咎……而且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他,还是我眼中那个不可一世,自诩矜贵的兄长。有些傲气,却无坏心。名声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如同白练。" 高乔凑近了石头,问道:"怎么?干嘛这么看着我?" 石头收回自己有些放肆的目光,也不再提高仲过去那些阴差阳错的恶念。 "现在,等。"石头说道,"我们痛苦的时刻熬过去,就轮到他们难受了。" "石头,我想跟你提一下。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觉得我们要变化一下具体计划内容。之前你说的想法,在当时虽有离经叛道之疑,但不失为可行之法……但事情发展已经超越你的计划,即使匈奴人同意了,我父亲不一定能过这道坎……"高乔正色道。 "这算什么坎?!不就一个儿子吗?高将军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儿子他也有不少。我以为,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石头坚持。 "不。高仲是他最心爱的长子,心血非同一般,与我无两。接下来的安排,不通……我们另寻他法!"高乔强硬地下了决定。 "你是在为你父亲做决策?!小公子,说到底,这里的主儿是高恒远,不是你……丧子之痛常人不能忍,可他是高恒远,后面顶着高家和大长朝的希望……就像你出军前希望父亲莫要低估了你,我也不建议你凭着你一星半点的认知小瞧了你父亲!" 高乔毕竟年岁尚浅,很多事情甚至不如石头这个异时代的人看得深。小孩子话说得仿佛似模似样,但行动起来总有偏差。 战场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但。 为了成大业,生死也只是件习以为常的小事。 高恒远出来后不久果然找了高乔两人进大堂商量。 "小兄弟,你才智过人。我听乔儿说你是府里带出来的小厮,唤作石头。此战已近半,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营里第一个军师!"高恒远向着石头说道。 石头不亢不卑地点了点头:"幸不辱命。我自是竭力而为,高将军放宽心。" 高乔问道:"父亲,匈奴人和我们杀仇不共戴天。石头……不,军师之前的安排太过草率……兄长一死,和解不可能达成。且全军并未有几人知晓接下去的计划走向,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高恒远是老了很多,老到要自己不及弱冠的幼子停下步子等他,老到要全兵营的子弟顾及他的感受。 可是,他还没有老到糊涂! 石头一开始提出来的意见是有多处荒唐言。但仔细想来,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唯一不用作他人的弃甲,可以作战车冲锋的出路! 这样的世道…… 高恒远身居高位太久了,差点都遗忘了自己从前也是风雨露宿,也是孤苦无依。大长朝、乃至匈奴人中,有几个幸运儿未遭受亲眷离去的痛楚,未遭受战火纷飞的恶果?! 只要战争持续下去,永远有人牺牲。高仲即使留下一条命,万人坑里却还要填满他人的尸体。 还要有写不尽的碑文!哭不尽的血泪!看不到头的日复一日! 高恒远胸中如有丘壑耸立。 他想教高乔打开心中的肚量,放眼天下,心系苍生;可是高乔懵懂如幼童,还要经历太多才能达到自己的深度。 于是高恒远从没如此温柔过地对高乔说:"乔儿,再等个几日,计划照旧。连连乘胜,你可能错觉西北郡也有了退路……但大长朝一日跨不出那一步……西北郡安定又如何……我们照样退无、可退之地!" 高乔唯父命是从。 石头离开前,问道:"高将军,在下有个问题。家国天下,先有家,还是先有国?" 高恒远知道这个军师是个特别的聪明人,不介意再给他详解:"本将以为,先有国。无国不家,国定家成,方为人上人。" 这简直可以用居心叵测来定义高恒远的话了! 石头背过身:"看来贵公子的死,对您打击颇大……在下祝您心想事成,吉运鸿天!" ——朝廷叛你,你可以忍,但高仲却算是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高大公子,死得可不冤!也不枉我避开你们连夜去追他,布下层层叠叠的天罗地网,只为了现在将你我推到避无可避、破釜沉舟的境地。 石头腹诽道。 要是历史真的是一条线。 那么这个时候,这个线向上翻滚了一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波纹。 波纹向前一直传递着,直到幅度越来越小,直到被湮没在长久的历史线条中。 善羽问道:"还没有人来嘛?" 一个匈奴兵战战兢兢说道:"没有……" "真的还没有?"善羽又问了一次,眼睛里有血丝,看上去像个煞神。 "没有……大将军,再等等,也许就到了!"小兵被这眼神吓得一哆嗦。 "有人去搜附近的路了吗?就,一点踪迹全无?!"善羽压低了声音,却令人更加胆寒。 "搜路的人还没赶回来。我们都在等消息。将军,粮草就快到了,别着急……" 善羽拿着刀柄狠狠敲了一下这个匈奴兵的肩膀:"快到了?我看是,我们要快完了吧?!……六万将士不吃不喝两天了,我们无一点军饷!就是现在撤回宫城,只怕也死伤再过半了!" 这个匈奴兵强忍着不去摸自己被砸疼的肩伤,再度安慰道:"大将军,我们去占几个郡嘛……以前又不是没抢过,好歹也是点……" 善羽举起刀柄就要在另一边肩膀再狠敲一下。 这匈奴兵立刻求饶:"大将军手下留情!再打几下,小的我要负伤养命了。您知道,这军中现在养不起伤患,小的会活活被折磨死的!" 善羽止住手:"这些郡历来勉强糊口,就是强抢也不够我们这么多人吃的。再则,高贼一来,这些郡更是无法无天,与他沆瀣一气,都把自己城门用砖石封死了!我们想进也难进!强攻的力气,不如省着保存体力。" "您已飞书可汗,粮草后行……无绝人之路!将军,我们且再等等。"匈奴小兵说着拗口的安慰话,却连自己都不信。 "报——"最后一匹马累瘫在地,马上的小兵连滚带爬进了营。 "快说!"善羽冲上去揪住了对方的领子。 "呼……粮草……护送粮草的人马早已在百来里外的山沟里……遇袭……无一人活口……呼……粮草,不知所踪!" 善羽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反而平静下来,对着呆在一旁的匈奴小兵说道:"扶他去休息,给口水……把马杀了,给营里的弟兄一人一碗马肉。" "大将军,这马肉就是一人一指甲盖也远远不够哇!" 善羽的脸色灰败:"你去办。给尚身体无恙、年轻强壮的兵士先吃饱。今晚歇片刻,明日,我们回宫城。" "大将军,你要放弃其他人了吗?!宫城一路颠簸,大家还饿……" 匈奴小兵本想继续的话在看见善羽几乎渗出泪水的眼睛后,又强行咽了回去。 "得令!"他退下,搀着累得半死的另一个匈奴兵。 身后的善羽,才终于掉下了坚强的表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报——"一个守营的小兵跑进来。 "说!"善羽就这样席地坐在主帐中央,也没有起身。 "有人……有人求见……"小兵看出大将军心情极差。 "说!说!"善羽懒得敷衍。 "是……是……高恒远!高恒远!"这兵第一次随军,胆子极小,短时间见了两个营中的顶当当的大将军,腿有些软。 "什……什么?!"善羽惊呼出声。 "他带着二十来人,手上并没携带任何武器。他说……想见见您!" 善羽阴恻恻地露出一丝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宣——!顺便,让弟兄们备好家伙!" "来送死?我奉陪!"善羽站起身,好像又是那个无所惧怕的大将军。 高恒远进了帐子。 高乔一手拉住高恒远的手臂,劝道:"父亲,我先行!如有埋伏,我也可以先挡住!" 高恒远拂去高乔的手:"善羽将军,顶天立地,不屑于用阴谋诡计!我与他曾数次交战,道不同,却互相引为知己!" 善羽听到了高恒远这番大声的辩驳,冷冷出声:"数年前的高恒远确实是条汉子,我想他死,却又互相敬佩。可是,现时一见,眼前的高将军已非彼时人!种种卑鄙手段,你,用得真是登峰造极了!" 石头说道:"我们两军兵力悬殊,若不使些奇招,恐怕早成你刀下亡魂了!" "我们那些粮草行军,也是你袭击的?"除了高恒远,善羽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是!"高恒远回答得敞亮。 "你就带这么些人来?" "是!与你相见,这些人已经够了。若你想要,他们也可都退出去!"高恒远的手再次被高乔拉住,可是他仍固执拂去。 "身在敌营,你不怕我使诈?现在杀你,真是太简单的事情了!"善羽的笑看得高乔感到刺眼。 "我怕!但我知道,善羽将军,不会为了自己私欲,罔顾这上上下下几万的匈奴同袍。死节容易,但活着难。" "今天你杀我,我的血只能溅三尺,十年后子子孙孙仍繁盛不息,史上赞我是个英杰!可是我死了之后,你手下的士兵大多也要在回程时折没……" "势极而败兴归,你善羽只是个莽将!" "……善羽将军一心为主。可是时过境迁,大王子已身陨,你现在做的诸多也不过是为大王子生前的劲敌作嫁衣罢了!" 善羽挥起拳头捶在了高恒远的腹部。 高恒远没有挡。 "父亲!"高乔急道。 高恒远剧烈咳了几声,仍稳稳站在原地。 "这些情报,都是从我军中受伏的匈奴将士中获悉的?……高恒远,你好有本事!说吧,你来这儿,到底要些什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善羽问道。 "善羽将军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呢?"石头说道,"我们要的,无非就是这六万匈奴好汉,和善羽你!" "我凭什么肯?!"善羽简直要气笑了。 "你与我们虚与委蛇,还有一条全身而退的路可走……可是,抛却了与我们合纵连横的机会,你和你的将士们,唯有一条死路!"石头接道。 善羽上下打量了一番石头:"小子人长得漂亮,说出的话怎如同儿戏?" "我与大长朝联合,才是真的没给自己留余地!才是真的回不去!" 善羽反身走了七步。 一二、 三、四、、 五、、、 六、、、、、 七。 七步后,他低头现出半张侧脸:"不过,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 "有意思!我来!我赌一把!来吧!和我们匈奴人一起,打回匈奴吧!"善羽几乎要笑出了眼泪。 "不——"石头说道,"不。" "和我们大长朝人一起,打回大长朝!"石头笑了。 高乔倏忽抬起了头,望向这个口不择言的男子。 全程,高恒远却没有制止石头。他们两人,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默契。 石头兀自笑着,仿佛在讲一个无关痛痒的笑话。 ——这笑话,也未免,太毛骨悚然了点吧?! 高乔想道,脑袋里发出"嗡——"的一声。 ☆、第 33 章 "长姐,你还好吗?"皇帝的脸从门口露出来。 高夫人淡淡看了他一眼:"皇帝今儿怎么屈尊降贵,来我高府?" "长姐,放下你的短刃。你还不明白吗,上下都是我的眼线,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控之中。"皇帝的声音很倦。 高夫人袖子里掉出一把绣花剪子,嘲讽道:"是啊,听说有贵客来,我不备点薄礼怎么好意思?!" "长姐,我们两个何至于刀戈相向……要是朕不做这个皇帝,你也非是高家女眷,我们就是平常人家的姐弟……那该多好,多好!"皇帝像瘫泥,择了最近一个下座就坐下去了。 "你来……是为了什么?还是,传递什么消息?"高夫人一凛,"您无事不登三宝殿,奴才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周旋。免得一时疏忽,又被算计了去……" 皇帝不开口说话。 茶几上有一杯凉透了的茶。 皇帝端起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竟一饮而尽。 "静王爷的人也真是。如此好茶,也不懂品,白白糟蹋了长姐一番心意呢!"皇帝擦了擦嘴角,才温润地笑了一下。 高夫人说道:"皇帝。先皇在时,曾有一日元宵晚宴。你问我为何不去席上坐着。彼时,我还是宫中一介孤女,你也只是个与皇位没甚干系的闲散皇子。元宵节,家家团圆,我却与生身父母两地相隔,心情很是不好……你记得吗?" "我记得,那时朕十岁光景。陪着你吹了一夜的风,湖边寒气逼人,第二天你我都病得厉害。"皇帝甚至又笑了一下。 "十岁的皇帝尚且怜惜我的境遇……数十载过去,现在,皇帝您却要处处逼我进死角!"高夫人说道。 "是朕吗?" "是朕的错?!" 皇帝一挥衣袖,茶杯被带得跌下案几,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你得了静王爷的信,想必不需要朕告诉你!你的好夫婿,现在可是打着谋逆的旗帜,在边关作威作福呢?!" "朕一手捧大、比对朕的皇儿们都贴心的外甥,跟着他大逆不道的父亲,扬言要攻下皇宫,取朕的项上人头?!" "他们不顾你的生死!天子一怒,横尸遍野!高家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物,都已沦为弃子?我原以为高家一门忠烈,死得其所,亦会善待高家后人……没想到,这一试,竟试出了高恒远的反骨!沦为笑料的,竟是我自己?!" 皇帝将一纸信扔到高夫人面前:"高恒远寄来的书信……啊不,是,是战函!" 高夫人俯下身去捡那张皱巴巴的信: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高恒远的笔迹她认得,这确是他的手书。时隔将近半年的手书,证明着,他还活着。活得恣意,像他曾经活过的那样。 高夫人竭力忍住眼泪,头仰着,半晌才说道:"臣妇于谁都是拖累。请赐一死……请赐臣妇一死!以平圣上的涛涛怒火,也原谅我麟儿年幼不懂事……有朝一日受降于您时,能留他一命!" "臣妇求您!"—— 皇帝惊叫一声:"你干什么!"一把打落了高夫人从地上捡起的剪子。 "但求一死!"高夫人去抢剪子,没想皇帝脚一踹,那剪子就被踢到门口。 "长姐,朕不是为了……今天,朕不是为了为难你。高恒远一死,高乔还能回头,我也大可以放过你们母子两!你们是皇胄,高恒远可不是,他只是个没门没派的狗杂种!" "只要,只要长姐你发个信儿,让静王上京来,为朕平乱!静王手下养着一批私兵,朕不说,不代表朕不知道!"皇帝扶住了高夫人的手。 "皇上您下旨意,比臣妇管用得多!"高夫人推开皇帝的手,退了几步站定。 "朕几番催促,可静王爷以年长为由辞不复命。他们在西南,若是不肯主动上朝,朕也毫无办法!"皇帝摸了摸鼻子。 高夫人愣愣地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你会杀臣妇吗?" 皇上心道跟妇人讲话就是吃力,便好言道:"长姐,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朕的至亲!高恒远一死,朕和你之间也并无其他龃龉,又何必取你性命呢?" 高夫人呆呆的,片刻眼睛里竟透出绝望的光:"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臣妇……恕臣妇失礼。" "臣妇,不能答应皇帝的要求。" "给静王爷的信,臣妇一个字也不会写!" "臣妇未尽孝于生父母身边!此生此世,引以为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是皇帝您要了臣妇的命,臣妇也不敢陷父母于不义之地!臣父年逾古稀,病体羸弱,比之枯树而不如。臣妇一条命,全忠义孝道至此,死而无畏!" 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女人,并不意再与之周旋。 "是吗?来人!"皇帝走出正堂,"来人,将这个乱臣贼子的家眷,统统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死?朕当然不会现在让你死!"皇帝心想,"死太容易了些。且拿你去威胁高恒远那厮,让他们父子离心离德……再一网打尽……让你们全家,都同年同月同日陪葬,为自己不自量力的野心、陪、葬!" 善羽和一众匈奴兵被昌平郡的兵将逼到河畔。 "大将军,我们投降吧!这块地儿,不好攻!"一匈奴人说道。 他们自从遂了高恒远的队伍后,领了被高家人之前劫下的粮物。 一伙人浩浩荡荡地越过西北郡,往京都的方向打去。 起始几个郡偏落后,不战而败。但是昌平郡是大长朝版图中央的一个大郡,且地势易守难攻。 善羽这样骁勇的队伍,也攻击不进。反而是对方越战越勇,凭几支官兵和府兵,大有吞并自己兵士的气势。 "娘的!这是什么府兵?!怎么有如此人数?!高恒远,你们的同僚养私兵到这番地步,狗皇帝也不管管吗?!"善羽心中骂道。 可惜高恒远那孬夫不在此处。 "大将军,要不我们趁现在逃回匈奴吧!就跟可汗禀报,我们是迫不得已而降的!这么下去,迟早被高家弄死!"匈奴兵仔建议。 昌平郡的人马还在外面搜他们藏身之处。现在局势如此,若是被找到,不免又是一番恶战。 善羽躲过了暂时的追击,在河边解下外面厚重的兵甲,扑了一把水就洗脸。 他遥遥望着河边或休息或饮食的兵儿们。 他们大部分都是浴过血的匈奴人。 是自己人。 跟着自己一路,无怨无悔,受尽磨难的自己人。 善羽的骨头之前在向高家的时候妥协了一次。 今天,难道还要再妥协一次?回宫城,面对朝上的尔虞我诈,面对李青和八王子这两个狡诈恶徒,真为他人、不,仇人做嫁衣?! 善羽脸上的水滴到了眼睛里,一时睁不开。 就这一瞬,一个匈奴人大喊:"大将军,有人!他们发现我们了!" 善羽的眼睛生疼,尽力睁开了眼睛:"打!打!杀!杀死他们,冲出去!我们回宫城!" …… 魏不亮正坐在茶馆里,和几千个队伍里的壮兵喝茶。 "魏大哥,我们就放那帮匈奴人在郡外自取灭亡吗?" 魏不亮勾起嘴角:"我们血海深仇。高将军忍下了,我可没打算忍!苟活了这么多日,他们也是赚到了!" "有理有理!可是……不会破坏高将军的计策吗?"一个兵畏缩地问道。他们休息了半天,这茶馆的酒水都要被这千人的队伍喝尽了。 魏不亮掌掴这个兵仔后,斥责道:"你不是后来郡内补上来的兵!那你也该知道!连同常路等多少豪杰,匈奴人杀了我们多少兵士!与我们有多深的隔阂!你是糊涂了吗?在这儿教我做事?!" "谁敢教你做事?" 魏不亮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清亮,却无端让魏不亮寒毛根根竖起。 "高公子!"魏不亮俯下身体一拜,想了想觉得不够,就跪下了。 "你们几千人不是该去支援善羽他们吗?怎在此?怎敢违军令?!" "他们在哪儿?还在昌平郡外吗?" "你,魏不亮,回去!领军法!剩下的将士!整装!上马!齐步!跟我走!" 高乔说道,没做犹豫就骑上一头膘马,往前奔驰。 "希望赶得及!" 善羽这边战事节节落败。正要撤回,就听见不远处踢踏、踢踏踏踏的马蹄声。 "是谁?"善羽分出一丝心神,却让对面一个敌兵得了空隙,一刀切了他的后背。 之前胸口伤还未痊愈,现在背后又火辣辣地疼。 善羽意识有些模糊,却咬着后牙龈挥刀。 高乔眼睛里落了这一幕,几步飞跃过层层人群,将袭击善羽的兵一把砍倒。 "善羽大将军,我来迟了!对不住了!"高乔抽身说道,后面几千个兵士也加入了战局。 "现在……"善羽艰难咽下一口唾沫,"你这么点兵,怎么够打……人家那十来万的……十来万的兵?!高家猪崽子,你想让大家,都死在这儿吗?!" 高乔没在意善羽的嘲讽。 千人黑甲,像团飓风,以极快的速度更新战场时况。 他们并不像普通训练的士兵一样,而是专挑人体薄弱的关节进行攻击。 这是军师曾千百次叮嘱过的。 先前魏队长扣下了大队伍,好多人都以为这套精巧的打法要派不上用场了。没料想,高公子当机立断,誓要力挽狂澜,带着这千人战队仍一意奔赴战场。 原本昌平郡的大部分并非兵家出身,之前也就是凭着人数压倒匈奴人。再加上打了小半天,匈奴人也硬抗了许久,让他们都心底躁动了起来。 若是这新兵不加入,他们还能尽把力,以绝后患。可惜,现在局势渐渐逆转…… 对面这千人如同天降的神兵,以一敌百,打法精湛,处处攻人不备。稍不留神,自己就要给削去一块肉。 ……不少郡兵生了怯意。 "昌平郡的!走!我们之后再战!"郡长喊道,一边快速地下了战局。 高乔抓住机会,连连前攻,势如破竹,连同着匈奴人也气势大涨,意欲讨回前面受的气儿。 这一刻,两个民族的人,都不再掩饰眼中对胜利的渴望。互相配合,逃不及的郡兵被打的落花流水,甚至,他们活活逼得前面逃了一半的郡长滚下马来。 "逃!掩护我!快逃!"郡长吓得屁滚尿流。 高乔掏出马鞍上一柄小巧的弓,抽出一支箭,眯起一只眼睛就要对准—— "饶命!饶命!壮士!饶……" "噗嗤……" 郡长未说完的话就在口中,却再也发不出声音了。伴随而来的,是戛然而止的战况,和癫狂疯魔的笑声。 "哈哈哈!"一个匈奴人先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大长朝的兵附和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刻,不论是匈奴人,还是大长朝的兵,都汇成了唯一的标签:高家兵! "哈哈哈!" 高乔笑道。 "高家小子!咳咳……别笑了……不先处理一下伤员吗?咳……咳咳!"善羽摇头,却也是微笑着的,带着自己也毫无察觉的柔和。 "对!"高乔拉着善羽胸口固定的纱布,说道,"善将军……此番战役你们受苦了!……我们来迟了……我也不推卸责任,也不欲拼凑什么故事……是我们来迟了,我向你请罪!" 善羽记得,计划里是那个叫魏不亮的兵头领这几千人来应援。 他也丝毫没有忘记,成为暂时的盟友之前,他跟任何一个大长朝的兵可能都有过生死大仇! 彼此间本来就是互相猜忌和对立的关系。 只是为了一时的利益,姑且站在了一起,他们,仿佛是朋友……却一直是仇人! 高乔跪在坐地上的善羽身边,磕了一头:"善羽将军,对不住您!也对不住因为我们迟来而无辜殒命的弟兄们!" 善羽的眸子流动着不明的情绪。 在善羽反应过来之前,高乔大吼一声,走到人群中央,铮铮身骨,仿佛已经是真正的男人了:"大家们!我是高将军的第五子!叫高乔!今天,我向所有受伤、落难的来自匈奴的同袍说一句,来迟了!对不住!" "对不住!" 他一膝盖用力砸在地上,一下子就磕出血,却没人注意。 因为高乔这个人,已经足够令人侧目了。 "诸位,我们政见可能不同,但希望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团结一心!一路向东!伐大长朝,日后再平匈奴乱……平定乱世,两朝之间,各创盛世," "两朝之间!始终辅车相依!有朝一日,定能和平共处!" "两国国民之间,能公平地互通有无!望乱世之后,再无战戟!" "为结束战局,我们开启战局!持续战局!现在大家都负重前行,步步艰险,而道路多曲折……高乔心中无限感激!不分你我,都值得高乔再一拜!敬你们的舍身成仁,侠肝义胆,兼济天下!" 高乔头也不回地甩在地上,石子上沾了浅浅的血迹。 "高公子,您要的酒。刚才茶馆出来的急,只带了一壶,不够分的……"一个小兵说道。 "我以这杯酒,再敬你们!" 高乔起身将酒洒进上游的河道中:"大家都取一捧来饮!即使不同意我的说法,为这今日小小的胜局,都来分享这一抔酒水吧!" 高乔率先一掌接起河水,就往嘴里倒去。 兵士们都窸窸窣窣地模仿高乔的动作,愈发胆大的几个就着溪水玩闹起来。 真看不出他们曾互为对手…… 高乔来到善羽身边坐下。 善羽嫌弃地看了这个自己眼中的小公子一眼,别扭地问道:"怎么?我不配喝吗?欺负我行动不便?" "也不掬一手掌来给我?!"善羽说道。 高乔转过头,笑道:"重伤不能喝酒。我允许你以水代酒!给!水囊!" 善羽一把接住:"什么奇奇怪怪的规定!我看你就是欺负人罢了!"却咬开盖子,狠狠喝了一口水。 高乔轻快地笑了起来: "哈哈!" "哈哈哈哈!" 他从未像这一刻,豪气填满薄薄的胸膛。 他开始领悟到,什么,是父亲所说的, ——家国天下! ☆、第 34 章 石头在昌平郡内的小酒馆坐了好久。 他的视线起起落落,因没看见熟悉的人甚至半阖上了双眼。 门口一个一闪而过的侧影,让石头感到有些不对劲。 "怎么,像是高乔?" 石头怀着疑虑追上去,几步远处就是城门。这也是他在这儿歇脚的原因。 那身影后边还跟着一串尾巴:"小姐!小姐,慢些!" 这女扮男装的小姐却真的停了下来。 她眼睛里含着泪水,看不清前路,只知道自己差点撞到了面前的高头大马上。 前边一个坐在高高马鞍上的年轻男人,一把扯住她的衣领,将她往后拖了几步。 "小心。"高乔冷淡的声音响起,一双轻轻皱起的眉眼却看着几步之遥外的石头。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石头走上前,向高乔打招呼却半点不看他,只盯着这个男装小姐的样貌。 也并没有多肖像高乔,只是刚才匆匆一瞥,下半张脸和身影有些神似罢了。 高乔发觉石头几乎算得上是凝视这面前这"男子",不由得心中有些不痛快,却忍下不能发作。 众目睽睽。自己还领着几万大军。 却仍是不甘心地骑着马走到石头面前,脚不经意似的踹了石头一脚。 石头被这"偷袭"弄得向旁边跌了一步。 ——乔石头,是不是只要一个稍微俊俏点的男人,你就要一头扎进去了?! ——你说的变心,这么快的嘛?!简直是换了一颗心! "昌平郡攻下来了。接下来呢,跟父亲会合了吗?" 高乔下了马,身体挡住了后面的耳目,面色严肃,用一手扳过石头的脸,逼得他直视自己。 "他会来此。今夜。"石头打掉高乔的右手。 "还有,你手上的血蹭到我了。我不舒服。"石头道。 ——哼。 高乔越过石头,后边是浩浩荡荡的万数人马,向着石头已经布置好的住所走去。 "劳烦问一句,郡长呢?他在哪儿?"这男装小姐抓住一个兵的衣角。 "当然是死了。"这个是匈奴兵,人也够豪爽。 "小姐!你醒醒啊!" 一个仆妇扶住晕过去的自家小姐。 石头踱步上前,问道:"她是谁?" 这个仆妇警惕地看了一眼石头,这个人和攻城的敌军一伙,都非良善。 "你不说,我怎么将你家小姐带回家呢?"石头的杏眼仿佛无辜。 "去你们那儿,就是你的地盘。我一个人手无寸铁之力,怎么也翻不出天来呢!" 石头已经夺过这昏迷的女子,打横抱起。 "带路!" 仆妇战战兢兢:"昌平郡府。去那儿……我们府门大院,人手繁杂,歹贼!你非能造次!" "她是谁?"石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子。 老妇沉默。 "她是郡长的独女。"仆妇的头抬起,怒视着石头,"是你们砍刀下的郡长、之女!" 石头把耳朵里听来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嘴角的笑意却止不住地扩大: "那真是,太好了呢!" …… 是夜。高恒远风尘仆仆,眉眼间尽是疲态。 "父亲,静王爷那边怎么说?"高乔问道,边接过高恒远手中的包袱。 高将军却没回答,一张口满是喟叹。 "乔儿,我只知民生疾苦,万万没想到……民不堪命,与死无异!一路上,我见尽了多少人几欲卖儿卖女,仍食不饱腹。而民少吏多,多少高官尸位病民,在其位不谋其政!" "更有宰相新法误国殄民。什么天下粮仓?搜尽民脂民膏还不算,还把筋肉都抽出来,做他们的腰带!我们大长朝都已经民穷财尽了啊!皇帝却还只想着他的库银、剥削!他真不怕哪一天神怒民叛,种下的苦果都要拿命去偿还吗?!" "我去西南的路上,看去年的洪灾瘟疫都还没解决,难民一拨接一拨倒在地上,有如人间炼狱啊!" "……"高乔说不出话来。 但父亲此时,肯定是希望自己附和他前面的话语的。最好应着父亲的话,再对皇帝踩上几脚。 可高乔一言未发。 起兵已是忤逆之罪,反最昏庸的君在历史上还是要搏下个篡位的骂名。 再怎么给自己找借口作叛臣,对面站着的还不是皇帝舅舅,挥刀时六亲不认的还不是自己吗?! 高乔的心是矛盾的、是优柔的、不够果敢的。 正如高恒远所预料的,高乔还要经历更多,心才能变得跟自己一样硬、一样深刻、一往无前。 "乔儿。你知道我们这一起事,已不能回头了吧?"高恒远把手搭在高乔肩膀上。 "吊民罚罪,一旦迈出这一步,无回头之路可走了。为父我已经抛却所有了,京都的庶子们,京都的姨娘们……"高恒远道。 高乔退后一步,一只脚叫高恒远难以察觉地打起颤来。 "甚至抛却母亲?!……静王爷那儿,父亲您收到了什么消息?"高乔问。 "你外祖父同意借兵十万,但他要求,你是我永永远远唯一的嫡子、继承人。" "这个没问题。"高恒远捏住高乔肩上的外衣,接着说"另外,从他那儿得知,处在京都的高家人已全部入狱,不日后处斩。如果,我们不回去的话,这场春日过去,就要行刑了。" "父亲你不去救母亲吗?"高乔歪着头,好像真的听不懂这一番话中的深意。 "乔儿,我的心也痛。我失去的比你还多,儿子妻妾……但唯有斩断羁绊,我们这条路才走得顺遂……为父这么跟你说,你可能觉得我无情冷血。但是时势逼我们到此。为了顾全大局,一切皆可抛,一切皆可扔。螫手解腕,局部的牺牲种种,却都是为了今后的康庄大道!" "父亲,你有没有想过,妻妾你可以再有,儿子你还正当益壮可以再生。"高乔说道,"可是我的母亲……除了她,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其他娘亲了。" "父亲。你知道吗?我母亲可能只是你的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可是我唯有这一个娘亲。" "我也只是你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嫡子算什么,你想要再娶一个正房,依旧可以再有无数嫡子。哪怕有一天情况凶险,你也会像扔下你的其他子嗣一样扔下我。" "高乔?"高恒远迷惑了。 ——高乔怎么跟以前那个不服管教、一意孤行的样子重合了? "你沉稳了这么久,我真的还以为你有所长进了。怎么,都是假象吗?"高恒远的神情颓败。 无人回应。 高乔冲出房门。 心却如坠冰渊。 ——父亲。原谅我这一回不懂事吧。我怕我太懂事了,会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害怕的人。那还是我吗? ——不、只是一个穿着高乔的壳子的怪物。 ——母亲,是我最后的底线。 …… 高乔重复了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石头坐在桌边看他忙活了半天,云里雾里:"你到底要干什么?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啊?" "回京都。"高乔打包好了行李,跨在肩上,"救我娘。" "那我才不去。"石头想也没想。 "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高乔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 "我是说,你之前还帮我这么多次,这次有你陪同,我会更踏实。"高乔这话自己听着也颇感拗口。 "你怕和我分开?不会吧!没想到小公子你是日久生情的那类呢?!"石头将空茶杯在手掌转了几圈,一脸戏谑。 "看来你是无意了。此去若是大难不死,自是极好的;若是后会无期,你替我照顾好我父亲。你且保重。一直以来,多亏了你相助。"高乔夺过石头正把玩的茶具,放在桌上,慢慢斟了满满一杯。 "这杯,我祝你和你的新欢和和美美。"高乔仰起脸要喝,从石头的角度看去,只看见对方青涩光洁的一个下巴。 "什么新欢?没影儿的事儿……好,我陪你去,但这帮总不能白帮吧?你能给我什么好处?"石头劈手拿过高乔的杯子。杯底不剩几滴茶水,饶是如此,石头还是就着高乔喝过的地方,再饮了一次。 "你想要什么?"高乔问。 "我想要办成的事儿,你一件也不能帮我达到。但是你可以逗逗我开心。" "——比如,你给我睡一觉。"石头抚摸了一圈杯沿,露出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微笑。 "什么?我们不是经常睡在一张床上吗?"高乔侧站着,此刻一手撑着桌面,实在难以想象两个男子睡觉还可以翻出新花样么。 "没关系,有空我教你。如果你愿意学的话。"顺着高乔放下来的手,石头的手指头攀到高乔的肩窝上,轻巧地撂下高乔身上的包袱。 "你想学,待到哪日我空闲了,好、好、教、你。你可别忘了你欠我一觉。" 石头拍拍身旁的小凳子,示意高乔坐下。 "现在你给我讲讲京都。我,可从不打无准备之战。" …… "我在高将军那儿报备了一下。此番,若是京都势力果然如你所述,那我们两人去就足矣,不必带其他人马。"石头从门后闪身回来,关起了门。 "父亲同意了?"高乔惊喜地站起来。 "他自己还有任务,比我们还要头大得多。我原想自己搞定昌平郡家的小姐,抠出他们家里还剩的那三万余残兵。" "我这一走,你父亲要自己去向她软磨硬泡了。迟早有一天,这小姐会理解并且交给我们郡内将士的主领权。即使她不愿意,郡民也不是个瞎的。我们以武力打开城门,恃德仁留住人心。高将军只要在此郡治理有道,杜绝苛政暴刑,束杖理民,护郡佑民,元元之民亦反哺于我方的名声。八方有识之士观之闻之,也引以为豪杰。" "高恒远是个枭雄。他解民倒悬,施惠于民。这样的人又谈何不守臣道呢?正是因为政荒民弊,所以才心怀异志。" "正是因为多少乌纱帽不作为,反而误国殄民,所以高家挺身而出,做这个乱臣贼子,负这个千古骂名。" "你瞧,你父亲任务多艰难。所有正本清源过程中的小小'牺牲',和那些不得已而为之,需要通过他接下来的良政、表现出的为国为民大家情怀、和其他郡之间的鲜明对比,如春风化细雨般,渗透到每个民众心中。" "他现在,哪有时间管我们!当一个优秀的上位者,并不是开玩笑而已!希望我回来后,他能好好完成任务,别让我失望。" 石头的脸一下子让高乔觉得好陌生。 ——石头眼前看到的风景,所体悟到的世界和命运,真的同我看见的是一样的吗?难道真是自己的眼界太狭隘了吗?他们所妄想的远方,真的存在吗? "你就是这么跟我父亲说的?真是难为你了,这一顿马屁……你也夸的出口?!"高乔艰涩地说道。 "不。我是认真的。"石头的脸异常严肃,仿佛在睥睨高乔,"我也希望你能认真点。" "让你做皇帝,我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石头说。 "咯噔——" 高乔的眼瞳震动了一下。 如果心动有声音的话。 在场的两个人就能够清楚听见这声音。 高乔想:我、完、蛋、了。 ☆、第 35 章 "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去重牢里救人,远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容易。"高乔走出昌平郡,骑上了刚才拉着的大马。 郡外的风吹拂着他的脸庞,连同他的衣袂飘飘。他手里的缰绳握紧,回过头对着来时的方向,对着那方向上长出的一草一木,露出了一个笑靥。 石头骑的是一匹棕红色的彪马,听到高乔这话,浅浅地叹了口气,满是宠溺: "你让我陪你。我同意了。你又反悔。男人,怎可如此优柔寡断,反反复复。" 高乔转过头,额上却拂来一只手。 只见石头已一颠一摇,虚虚挥着那只曾短暂停留在高乔额间的手,招呼高乔跟上。 "我说出口的话,从没有收回的道理。"石头道。 留下的背影投射在地上,和高乔的错落地交叠在一起。 "驾!"高乔御马跟上。 …… 临近京都的时候,高乔轻易感受到了一丝不平静。 京边的难民陡然增多。各种势力混杂在一起,像是蛰伏在某个角落里等待攻击。 "去找张衡。据你所说的,他是京都太守的儿子,可能对我们有所助益。"石头道。 他们两个在张府外等了一天。高乔却始终没找到那个熟悉的壮实的身影。 于是高乔强耐下性子,在此更加认真地观察了所有进出的男丁,终于看见了一张相似的面孔。 "他貌似是。但体型变化太大,我不近前无法确定。"高乔道。 石头点点头,便站在街角喊出声:"张衡!" 那瘦高的男子反射性地四处张望找出声的人。 石头撇下高乔,走到府门中央,隔着一段距离,问道: "你是太守次子,张衡么?" 那男子冷冷地问道:"不是。你找他干什么?" 石头盯着男子微微张大的瞳孔,笑言:"看来你就是他了。" "何事?"张衡正对着石头,有着官家人的一点桀骜。 "我受高家公子所托,请你一聚。"石头不亢不卑。 "哪来的高家公子?"张衡与从前变了很多,变声后的男声低沉平稳。 ——京都高家人都在天牢里听候发落。这人说的高公子,莫非…… "他在哪儿?"张衡眼色一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若想见他,现在立刻跟我走一趟。你独身来。"石头道。 张衡却环顾四周。 "他在哪儿?"一年前的张衡是个傻小子,可是一年后经历种种,他早已不信人心这种东西。 "现在他可是皇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你防备我,可是他要防备的人只会更多,更凶残。这一趟你不跟我走,你和他就此生再无缘得见了。"石头莞尔。 "好。" 张衡跟着石头来到一个客栈房间。石头退了出去。 正此时,一个背对着门口的青衣男人转过身。 果然是高乔。 只不过这一年未见,高乔的肩膀略宽厚了些,脸上有一种介于成人与少年之间的矛盾的俊俏。 高乔也打量着这在从前学堂上算是半个知己的故友,轻快地笑道:"减重了不少啊。凭你这样貌,我刚才在府外看,都不敢相认呢!" "不止这个。即使我如斯,你我也不便在白日大庭广众下交流吧。毕竟,你可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反贼。"张衡声音有些嘶哑。 "你的声线变了许多。"高乔自嘲道,"你变得这么多,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那么,你为什么会来呢?" "看看你落魄至此。果然不负曹良辰所望。活成了一个笑话。"张衡的话里话外都是恶毒。 "曹亮辰?" "这些人名离我好远,一下子想不起来。他从前是大皇子的走狗吧?呵。" "京都的事,学堂的事,都好像是我上辈子的残影,要费些力气才能想起。"高乔不满十八,却已有感沧桑。 "这么说,那我也是活在你残念里的人?你费力气与我重温什么交情?!平白无故来找我,想必又是跟从前一样,让我帮你吧?" "你为,钱财?还是为权势而来?……"张衡的唇角藏着讽刺。 "这一年里,因着我的愚蠢,我几次险些遭人暗算,殒命黄泉,甚至波及身边至亲。我本无意的嫡位,我本无意的名利,却是我现在保全一条性命的缘由。我要是再傻下去,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早就尸骨无存了。所以,高乔。" "你我之间本是陌路人,无情意,也无信任可言。学堂的那点交情,真不值得你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 "我来这儿,只是看看同为嫡子的你,怎么把一副好皮囊、一个好家世作践得神憎狗厌!"张衡的话愈发难听,却是为了劝退高乔,更是自己的那点容易遭灾的善心。 他的身家,并不是他张衡一个人的身家。 他张衡要保全的,是一个世家,是家族的荣光。 "谢谢提醒。至少你没有去揭发我,反而愿意跟我说这一番话。萍水之交,能到此地步,高乔已不敢奢求更多。"高乔与张衡错身而过。 在高乔肩膀擦过张衡的一瞬间,张衡却横出一只手拦住他。 "是我吃了点酒,接下来这些醉话,你不听也罢。我知道你母亲被押在牢狱,很是受了些折磨。你若想见她,找你曾经的预岳父大人,尚书大人。现在宰相称病不理朝务,朝廷上下,皇上唯信尚书。若他有心放你一马,你母亲被救出监牢仍有希望。" "现在京都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你行事之前,多加小心。我已非当年不谙世事少年郎。此事之后,你不必再来寻我。就此别过,各愿安好。" 张衡无视高乔扫过来的眼睛,越过对方先一步出了门。 门口的石头即使只站在十米开外,若是有心照样能听得见里面的只言片语。 哪怕还隔着一道门。 张衡从头到尾没把石头放在眼里。所以石头讲话的时候,他也未做任何停留。 "我代他谢谢你。"石头倚着栏杆。 张衡这才白了石头一眼:"照顾好你家公子。否则,打折你的腿儿。" 随后隐没在川流的人群里。 …… 尚书没想到高乔竟在他下朝途中,直接将他截走了。 高乔身边一个小厮身手利索,拿着两柄极玲珑细长的银刀,轻易制服了自己身边五六个大汉。 "你想要什么?"尚书被推到桌角,嫌恶地看向高乔,"高家毛小子。" "不是什么让您难办的事儿。晚辈就是想让您动动手指,放我高家人一条出路。" "这么不知廉耻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尚书怒视。 "我以为在你们举兵叛乱的时候,就做好被活擒的准备了!"尚书道。 "尚书大人。您也是有儿有女的人,难保哪□□有差池,祸及家人。真有那一天,可怜家中女眷何其无辜。你以已度人,能网开一面吗?"石头蹲下身子,与尚书视线平齐。 "呸!"尚书啐了一口唾沫,却被石头险险避过了。 "我与高家即使曾是亲家,现在也只是仇敌。当初高小公子退婚,就没料到有一天,老夫也会得势吗?以德报怨,本官可没有那样的度量。" "你们若真心怜惜家中女眷,就万万做不出忤逆犯上的举动!而不是现在亡羊补牢,求我手下留情。我的手缝儿小,可留不住那么重的情谊。"尚书冷哼一声,即使受制于人仍满脸不屑。 "拿你的命威胁你呢?你可欢喜些?"石头手里的解剖刀锃亮,照出一张变形的尚书的脸。 "寡廉鲜耻。丧尽天良。卑鄙下流。老夫赠你!"尚书挑衅道。 "好哇!"石头道。 就在石头刀口将要落下的一刹那,高乔喝道: "住手!石头!" "我送他出门。你先下去吧。"高乔严厉地对着石头说道。 "尚书大人帮我,是他的善意。不帮我,也是他的选择之一。我做事恩怨分明。强逼他人,非我所愿,非是所幸。"高乔扶起尚书,态度凛然。 尚书看了高乔一眼:"那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我送您。"高乔礼仪周到,伸出一只手往前托去。 自尚书出门后,高乔低低地对石头指挥道:"那里你也曾去过。我解决了这边后,就与你在那处相见。我们分两路进行。" 石头手里的小刀舞得几乎要飞起,半是不满地说道:"你还要在这老头儿身上浪费时间?你也不怕我生气吗?一会儿,你传说中的前未婚妻可要来了!" 劫来尚书时,石头有意放一个破绽,一个大汉随即逃回了蔡府。 腰间被放了一封给尚书二女儿蔡伊楠的私信。 算来时辰,尚书的府兵们也差不多该搜到这儿了吧?! "搜店!"楼下有个粗暴的男声。 "他们来了。"石头贴着高乔的耳朵说道,"你可别把自己卖了哦。" 高乔的耳朵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 虽然竭力控制,与之前比,他的呼吸声不免还是粗重了一些。 "那我戳个印,免得你招人惦记。"难得高乔这么乖顺,石头有些疑惑,却得寸进尺,用牙齿碾了碾高乔的耳垂。 片刻,高乔的整只耳朵都红透了,不知是疼的,还是臊的。 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明显到高乔也能清楚听见。 高乔才用力推开石头,道:"走!" 石头推开窗子,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几米远的地面上。 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第 36 章 "把那个劫匪给我抓起来!"尚书的声音陡然洪亮,就要跨进门内。 ——太高估自己了? 高乔原以为自己下错了赌注,正要离去,却听见一个清丽的女声响起。 "父亲,且慢。" 一个女子着白衣,裙摆层层铺展开,宛如随风摇曳的婀娜多姿的荷花。 "蔡小姐,别来无恙。" 高乔缩回一只脚,反身温润地笑道。 蔡伊楠久别以来事务繁多,但她抛开所有的琐事赴了高乔的约。 尚书的脸有些青,仍摆手屏退了一干奴仆。 房内三人,各怀心思。 "高公子仍是风采逼人,一如当年的不凡风度。"蔡伊楠的眼底波澜不惊,早没了当初的灵动,"可惜小女子为府里日夜操劳,无一刻能松懈。岁月蹉跎,从不欺人。" 高乔的目光停在几步远女子的脸庞上。 尚书就要出口骂一句非礼前,高乔收回视线,真诚地说道: "小姐比从前更风姿绰约。柔美不再,却多了刚毅。女子为强,也不失为一种魅力。" 蔡伊楠难得露出了一个羞涩的轻笑,转瞬敛了回去。 尚书道:"你找我家楠楠有何事?不会还心存希冀,指望着从我们这儿救出你母亲吧?" 高乔不值一评。 蔡小姐咬了咬下唇,对尚书说道:"父亲,当年您受难落狱之时,这位高公子也助力不少。否则,那封家书无论如何是到不了您的手的。" 尚书惊异地看了自家女儿一眼:"那不是宰相……原来如此。" 宰相那时一意要敲打自己,怎么会事事办稳妥,为以让自己安枕无忧呢。最好是尚书坐立不安、心有戚戚时候,他宰相才能推拉得当,将手里套着自己的缰绳执得更紧。 蔡小姐不看高乔,对尚书道:"父亲,您好歹让他们母子见一面吧。" "你难得跟我提要求,为父怎么会不依你呢?!" 尚书踱了几步,在高乔身边站定。 抬头,从高乔的方向看去,蔡伊楠的脸无处不娇美,无处不动人。 ——可惜了。这个榆木脑袋,可不懂儿女情长,不解这风花雪月。 ——也是一种庆幸。 尚书想道。 "娇娇,为父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你说。话毕,你就先回府去。" "是。"蔡伊楠的目光隐晦地落在高乔的眉眼里,喟叹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愿高公子福泰安康,逢凶化吉。" "若是有缘再会,希望能与您饮一杯茶。"蔡伊楠道,眼波潋滟,香腮粉红。 尚书看在眼里,怒上心头。 自己女儿自一年前被退婚后,仍不缺家户上门求娶。蔡小姐的身份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出色,自己也认为,何至于为了一个没成定论的婚约,错付了女儿家最珍重的这几年,积极与人攀交,只为了给她找个可托付之人。 然而,每到最后关头,女儿都敲开尚书的房门,言之凿凿不想嫁人。 她哪是不想成婚啊?看她今天这火急火燎、撂下家务的做派,看她这精致的眉黛掩不住风情,只怕她想的夫婿,非是尚书所求的心安之人。 "楠楠,"尚书拉她于门外,语气冷凝,"这次我帮了这小子。以后你就断了这没缘没分的相思吧。懂吗?" 蔡伊楠蹙眉:"父亲的意思,女儿不明白。" "你不明白?"尚书的声音高起来,"我怕你一错再错,真心枉付!" 蔡伊楠急道:"父亲,轻声些!" 被戳穿的羞赧尴尬,使她眼圈也红了。 "那父亲之意,是让我为您一辈子所用?" "我替您揽下祖母手里的庶务,为您扫平家宅内乱。这一年间,我夜不能寐,时时自省有哪一处做得不够好,生怕丢了您的面儿。您在圣上面前鞠躬尽瘁,我在后方也不曾倦怠。全心全意、焚膏继晷……" "我何尝不想像长姐一样,出阁多时,母家的磕磕绊绊也与己无关,守着夫家子女,便是安好。可父亲您身边无可信之人,母亲早早过逝,若是我不回护您,您还要受继祖母多少磋磨?您的官路,这段时日以来,能走得如此顺遂吗?" "今天,您是跟我说,让我放下这最后只一点点的绮梦?难道我在梦里慰藉一下自己,也不能够吗?"蔡伊楠说道。 "为父也很感激你的付出。你是为父的好女儿。只是,高乔非是良人,你要思虑周全。"尚书有些许难堪。 "女儿唯这一丝丝儿的柔情。"蔡伊楠的眼底很深。 "只这一次任性。" "求父亲成全。"蔡小姐前进了一步,尚书不得不后撤半步。 此刻她说出的话,已经远远超越了一见所钟之情的意义。 而是尚书,这个位极权臣的老父亲,甘不甘愿为了牺牲颇多的嫡女铤而走险一次。 哪怕这一次摔倒了,他要跌得粉身碎骨。 尚书却将两手挽住女儿的双臂,道: "当然。女儿的仅一次的请,为父说什么也会为你办到。" 蔡伊楠眼眶里的泪水才掉下来、 "谢谢父亲。" 只不过她没留意到,尚书那双饱含愧疚和遗憾的眼睛。 …… "你心悦于她吗?"尚书直视高乔。 "并不。谢小姐的一番心意。"高乔站起身子,给尚书倒了一杯酒。 尚书没有拒绝,反而一饮而尽,脸色苦闷。 "既如此,何必再有纠葛。"尚书这话不知是跟高乔说的,还是跟自己说的。 "你此次会呆多久?"尚书问。 "救出我母亲后,立刻启程。"高乔又灌满一杯,却兀自饮下了。 "那好。"尚书道,眼睛里狠色一闪而过,"那就好。我帮你救出你母亲后,你即刻离开京都。" "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也不要再奢望借她的一点微不可道的情谊,跟我谈交易。" "否则,你就是在找死。"尚书给自己斟满一杯,却不喝下,往前一泼。 "噗——" 高乔的脸上挂满了粘腻的酒滋味。 "多谢。"他也不躲,反而鞠了一礼。 "三日后,你在京都门口等我。我找个相似的罪妇人替换了你娘亲,再将她偷偷运出天牢。此事关系重大,你我都好自为之。"尚书敲着桌案,发出笃笃的声响。 ——楠楠,为你好,所以为父我,替你斩断情丝。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绵长的情意,从不是我们这样的官家人可以碰触的东西。 ——高乔,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自己愚蠢。我们各为其主。你要利用我,也要小心刀不扎了你的手。 ☆、第 37 章 石头出了朱府后门的时候,天已经昏昏暗了。 高乔从前方一条无人的小道钻出,一张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尚书那儿搞定了?"石头下了台阶,却背对高乔,注视着朱府的门匾。 "他同意了。"高乔颔首,"附加了一些可有可无的条件。" "那倒也符合他的性格。先救出你母亲,他的那些个条件左右都有回旋的余地。"石头与高乔步伐轻快,转进了另一条巷子,"只要,你没把自己卖了就行。" "他巴不得我远离蔡小姐。那些陈年往事,他比我更不想掰扯进去。"高乔埋头快走。 "这么说,七皇子这儿,我是白来了一趟了。"石头的声音传自身后,带着天然的落寞。 "他怎么说?我之前,不是让你在这儿等候我吗!你怎么自己先进去了?" 七皇子是高乔明面上断交的故人,某种程度上,高乔宁愿在尚书那儿多拐几个弯,也尽量不愿在烨容这儿求情。 "他的耳目可比一般人灵敏多了。我才刚到,就被请进去了。"石头的语气却并不怎么高兴。 ——一般人指的是尚书他们吗?也对,皇老七可从不落人下风,争强较能依旧,即使权力不再。 高乔想道,一边进了一个低调的民居。 京都变化那么大。也怪不得每个人都仿佛换了一副面孔。 他在辞别尚书后,去万事通那儿走了一趟。高乔才知道高家出兵不久,大皇子接过了七皇子手头所有的生意,礼部长官之子曹良辰在旁协助。烨容实际上已经被架空了。所以刚才的朱府,即使正门口,也不似往日般严防死守。 他挣了那么久的荣华富贵,失去也就一瞬间而已。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没有揭发我们的企图吗?"高乔推开房门。 房内因荒废已久,扑鼻而来一股东西腐败的恶臭,以及久无人烟的朽味儿。 曾是自己书童洛子的京都居所,也是他的安葬之地。想来京都这地方,真是让人厌恶。 处处如梦似幻,却恐怖骇人。处处都是回忆,做不得假,却也当不得真。 "并无。他没说什么。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安心些的话。"石头皱起了眉毛。 "哼。" 半晌之后,高乔才低低的呢喃了一句:"他这人一向嘴上不留情,想来话里带刺,我还是不要知晓得好。" "这种地方你也寻来了?!真是厉害。"石头还以为这公子说的歇脚地儿是什么神秘的酒楼之类。没想到,就普普通通一个弃宅。 "我身份敏感。这段时间,你我暂且将就一下。"高乔也只经过这儿几次,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准确的路径。 洛子一家的死,对于他来说从来都是无法抹去的伤痛。从俞夫子处点燃,拉开的巨大悲剧,必定要由俞夫子血债血偿,才能结尾。 "好吧。"石头掀起袖子,就要去找水。 "我帮你。"高乔在军营中自理能力提高不少,与从前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判若两人。 石头眯起眼睛,却眼疾手快拧过高乔的手,将高乔压在墙边。 "干什么?!"高乔恼怒。 "有人。别吵。"石头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高乔的双唇有些干燥,蹭着石头的掌心的热度慢慢发烫。他尴尬地抿紧嘴巴,甚至连呼吸也尽力停止,以免拂到石头的手背上。这么一来,却更令心跳如鼓,不可抑止。 石头低下头看眼前的人。黑暗中,高乔的眼睛失神地盯着自己,忘了回避,仿佛失去了焦距;高乔的身体却紧紧贴着墙壁,表达着沉默的抗拒和不适。 ——心口不一。 石头这么想的同时,将高乔的手摁得更加用力,一只脚并入高乔的两腿之间,使之无法合拢。他眼睁睁地看着,视线藏在夜色中,高乔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次半;他感受到盖住嘴的那只手下,对方的嘴巴猛然张大,狠狠嘬了一口气。就像在亲自己手掌心似的。 石头侧过头,轻轻叹了口气。 "疯子。"石头这么想着,话却是对着自己说的。 几分钟过去,他耳朵里的脚步声渐远,才放开高乔,装作不在意地收拾起了屋子。 高乔平复呼吸之后,却再没正眼看过石头一眼。 一夜过去。 "你去哪儿?"石头服了这小公子的毅力,天天在外面扎堆,就像一个行走的立体通缉令。 "借你的手,帮我个忙。"高乔费心思得来个机会,不得不走这一趟。 "什么忙?"石头跟上了高乔的步子,手一扬,给高乔脑袋上挂了个面具。 面具是在屋子里翻到的,是个简单的猴子模样,应该是给屋主人家的孩子玩乐用的。 "杀人。" 高乔将面具戴在脸上,只露出一抹下巴。 "杀人你自己不也有很多套路嘛。何必专程让我来?"石头拉住高乔的后衣领,逼停他,"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把人带来。你这样子,真是不便在外奔波。" 石头微微低身,凑近高乔的脸:"戴上这面具,你的视野也狭窄了不少吧。我把人劫来,你自己下手。" "我怕自己控制不好,忍不住下了重手让他早早死了。"高乔神色暗淡,"可是他这种人,不配死得那么利索。" "这样。可我实在无能为力。我晕血。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动手。"悬在石头脑门的这一把历史反噬的剑,可不是句玩笑话。 高乔停下来:"当初我被善羽制伏,你在杀那几个匈奴人的时候,倒是挺干脆的。那时,也恐血?" "那就是我所说的万不得已的时候。"石头瓷白的牙齿,看得高乔恍神。 "真是多谢了。"高乔的话干巴巴的。 "不过,"石头抓起高乔垂落一侧的右手,打量着那形状姣好的五根手指头,"我倒是可以教你怎么用刀。" …… 俞夫子想不明白。 自己不过就是应约和以前的学生喝杯茶,怎么没等到学生反而被一个身手奇快的男子敲晕了。自己还被带到了这里。 这个学生就是太守次子张衡。要不是看在他哥近期亡故,这张衡很有可能成为,不,只要他活得下来,就一定可以承太守的班子,享权势财富,这俞夫子还不一定这么积极去和人喝茶呢。毕竟他现在可是贵为名师。师门下的曹良辰,一时风头无量。 被绑到这间破烂的小屋后,俞夫子思考许久,也猜不出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劫持他。自己与张衡无冤无仇,这张衡顶多是个幌子诱惑自己赴约的。 除了……他的瞳孔睁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随着那个表情浮现,仅有的一扇门被打开。逆光的少年的脸,在朗朗白日里,仿若鬼魅。 "高乔?"俞夫子四肢被绑在了一张椅子上,嘴却没被堵住。 是了。自己履历多么漂亮,都不能否认在那角落里,有个无法抹去的瑕疵——教出了高乔这样的顽徒。不过人家家门不正,满门皆是反骨,哪是自己凭区区师德就可以矫正的?上梁高恒远已不正,下梁高乔,注定要歪! "夫子您,想必日子极为舒坦吧。"高乔跨过门槛,关起了门。 这房子难透光。此刻整间屋子陡然变得阴暗。 "高公子,您有什么难处,尽管和老夫说!师徒一场,老夫绝不会告发你的行踪。只要我能平安无事,一切要求你尽管提!"俞夫子言语里尽是谄媚,与平时的正气浩然截然不同。 "这可如何是好。"高乔手里拿着那两把石头的解剖刀,因为用力甚至让刀具也染上了些许温度,"除了让你死,我在你身上没别的意图。" "我和你除了你家书童的事儿,还有什么恩怨?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你也耿耿于怀这么久?!枉为君子!"俞夫子见软话高乔听不进去,转而破口大骂。 "对我来说,不是小事。"高乔一手点起了一盏微弱的油灯。 "皇胄贵门的兴亡,对你而言是大事;市井平民的生死,于我来说,也是大事。"灯下的高乔在心里暂时熄灭了自己世界的灯火,"你追求你的道义,我遵循我的王法。" 俞夫子惊惧的脸在灯下比高乔要可怖千万分。 一声声惨叫比平静的高乔要骇俗凄惨得多。 高乔轻轻划过的每一刀,是在处刑俞夫子,也是在凌迟自己曾有过的软弱无能、无知天真。 门外的石头叼着一截狗尾巴草,伴着屋内的一阵阵动静甚至哼起了歌。 君王,就是要如此冷情。果决。顽固。毅然。 哼着歌的石头从没一刻感到,高乔是如此地肖像君王。 …… 高乔出门的时候,石头一努嘴,示意高乔去水缸里净手。 高乔的脸色苍白,衣服凌乱,只一双手连着自己的两柄小刀布满血迹。 他心里空荡荡的,像缺了什么东西。 在折磨人的同时,自己却感受不到快意。只有不知源始、无穷无尽的悲伤和愤懑。 水扑啦啦地洗干净了满手的污秽,一缸水却被搅混了。 ——杀了俞夫子,洛子还是回不来。除却洛子,他们一家还有血债,这些又该向谁讨呢? 高乔的手止不住抖动起来,一脱力,两把解剖刀被扔到了缸底。一个水纹荡开,照清了水面上一个愣怔的年轻人的脸。 石头见情形有些怪异,走上前,距离几步之外,却被高乔大力拽到了怀里。 ——要让这个丑恶的世道,给他们殉葬,给世道上的每一个哭泣的孤魂一个交代。待一切了结之后,河清海晏之后,我再去忏悔,再去偿我的罪。 石头却排斥道:"小公子,你衣物上染满了别人的血,真脏。还敢抱我?" 高乔不管不顾,仍趴在石头的肩头。 石头要再说出口的话,被自己肩膀上的泪渍阻断了。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石头摸了摸怀中人的后脑勺,包容了对方成长过程中偶尔的彷徨。 ☆、第 38 章 次日早上,七皇子亲自来了高乔这间破屋子,身后是一个梳了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 等到高乔一开门,烨容原本低着的脸才缓缓抬起,却不向前一步。 "你!"高乔惺忪的睡眼一下子醒神。 "高小五。"七皇子接过女子手里的食盒,木制的盒顶却细密地盖了一层露珠。也不知他们在这儿等了多久。 "高小五。久违了。"七皇子形容平和。 "你怎么在此?"高乔踏出门槛,并带上了房门。 "我前夜派人去追你,可是他们动作慢了一步,没寻到你的藏身之所。昨天你劫走俞夫子后,我的人得了一点你的行踪,才得以有机会再见。怎么,你我也是多年的竹马了,不请我进去坐一会儿吗?" "不用了。我们在门口聊吧。"高乔拒绝。 "看来俞夫子已遭难了啊。没关系,我见惯了打打杀杀,这点刺激还是受得住的。"七皇子盯着高乔的脸,还是以前的轮廓,但高乔的五官细节处却有轻微的变样。 高乔道:"屋里没理清。怕碍了你的眼。" 七皇子了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们一别都多少个三日了,现在的你竟可以与尸体同室而眠。" "去了沙场,我才知道有方寸之地卧眠、有斤两之食下肚,已是不易。人所需之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奢求更多也不过是多余的贪欲作祟。" 七皇子才明白,高乔的不同,是他眼里的风月已无关从前看到的风景。 "我今日本是要跟你道别的。"七皇子说道,"我要一路往北。那边山长地远,天明水秀。我做皇子的许多年困在尺寸之地,现在闲下来了,自然趁还有气力游历一番。" "你不做你的七皇子了吗?"高乔昂着头,天边一朵云飘过,仿佛垂手可得。 "白云苍狗,如你所说,我也倦了这虚假的繁华。我父皇一世帝皇又如何,也比不上我现在的洒脱,说走就走。缓带轻裘,轻车简从。"七皇子顺着高乔的视线,那朵云远在天边,却总骗得世人以为它近在眼前。 "你也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计较了。"高乔收回目光,笑里却带着了真诚。 "不,漂亮话是说给你听的。我可是锱铢必较之人。大皇子那个蠢货自以为抢走我的生意,不日后会风光无限。可是,世事变迁,有你们高家,有西南暴起的起义军,这个王朝撑不了太久了。我及时抽身,也为自保。"七皇子话里带着顽皮,仿佛谈论的是一件极轻松地话题。 "皇帝舅舅,不,皇上呢?他还好吗?"高乔迟疑。 "少了宰相的掣肘,父皇最近政事繁忙,却多少有些松快。要是他能少听些大皇子和曹派的谬言,少采纳些尚书大人的一腔热情却丝毫无益的空话,大抵会更贤明些。" 高乔见七皇子面上隐隐有不虞烦恼之色,便转移话题:"烨容,你身后的女子是谁。" 女子的头一直低垂着,此时,听见高乔的话,不自在地使脑袋更低了些。 "是彩凤。"七皇子笑道,"你的故人。我还给你。" 高乔走近几步,仍没看清女子的脸。七皇子一手勾起她的下巴,对方被迫着抬起脸,果然是彩凤姐姐。 "七皇子,奴婢要跟着您走。"彩凤的眼睛只容得下烨容。 "我还以为你遇害了!彩凤姐姐,你见过姚嬷嬷了么?"高乔问道。 "母亲回乡养老了,险险逃过落狱一难。公子,谢你的挂心。这食盒里备了些糕点,是七皇子昨夜吩咐我做好的。"彩凤一扫高乔,却只把头低得更下了。 烨容缓慢地递给高乔这个木食盒,却在高乔去接的一刹那缩回了手。 "高小五。我还你一个彩凤,我们还是朋友吗?这个问题我以前问过,你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现在,你改变主意了吗?"烨容直视高乔的眸子。 "不!七皇子,女婢要跟在您左右……奴婢也想去大山大川走一趟,一路服侍着您!"彩凤抓住七皇子的衣袖。 高乔勾起一抹会意的淡然的微笑。 "餐盒我接了。答案,还是从前的回答。拂了你的意儿,仍谢你的情谊,一路走好。"高乔自主拿过七皇子手里的盒子。盒子很有分量。一如两人从童年起各自选择的方向、走出的路,往事种种,不堪其重。 "好的。"七皇子勉强露出了个微笑。 在转身离去的一刻,他说道:"我知道你来京都的目的。你母亲尚在狱中。我即便式微,最后搏一搏力带你去见见姑母,也是可以达成的。" "我也见过她几面……就算大长朝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要是再聪明些,也该和我一样躲起来,明哲保身。我们皇戚之间错节盘根,付出的代价、牵连的亲眷,总比无牵无挂的揭竿而起者要惨烈得多。让姑母左右为难的是你,从来都是你,高小五。"七皇子话说的轻飘飘的,却让高乔的眼眶有些酸涩。 "不劳烦你了。我稍后自会见她。"高乔说道。 ——今日就是尚书所说的掉包高夫人的日子。越是这种关键时候,越是不能打草惊蛇。高乔他越是须冷静自制。 七皇子前脚才走,石头后脚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碟早膳,是外卖来的荤素各色包子。 "你怎么有了吃食?"石头出门的时候,高乔还在熟睡着。 "七皇子给的。"高乔掀开七皇子的餐盒,里面精心备了许多小食。 "哦。"石头跟着高乔坐在院子里,说道。 箸杯碰撞交杂间,不闻两人的片刻言语。 食毕,石头才幽幽地说道:"七皇子对你的赤诚,可比你回馈给他的要深重多了。" 高乔闻言,文静地擦了擦嘴,回道:"要是他早能把这些赤衷平分给世人,推己及人,我们何至于此。" …… 高夫人坐了半宿,思考着尚书的一番话。 那言语间的公私难以两全之意,与其说是尚书在告诫自己,不如说是高夫人的良心在自我鞭笞。 早上的时候,尚书命牢头奉上了一桌极丰盛的饭菜。 还有一壶温好的浓酒。酒中带着剧毒。这是两人的共识。 "夫人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嗣,要全忠义,又要尽妇德。唯有一死,能明汝志。"尚书盘坐在牢房外,宽大的袖子里两手攥紧。 高夫人夹起一口鱼肉。肉质鲜美,不遑宫内佳肴。 "尚书大人为了本夫人这最后一顿,也是颇费了些心思啊。"高夫人眼角细细的褶子,明示着这个妇人已青春不再。 "您是皇帝的姐姐,也是大长朝的长公主。下官还是要看顾您的体面才行。" 高夫人动了几筷子,却没胃口再继续进食了。 矮桌上的酒杯倒满。可她一滴未沾。 "下官明白高夫人的意思了。"尚书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高夫人一身囚服,潘鬓成霜,发上一支朱钗也没有。她的一生起伏,现下却是最落魄潦倒的时候。饶是如此,身为贵女,她从来都是昂首挺胸,姿态得体。 "夫人,请。高公子在城门外等您。"尚书将牢门打开,恭敬地弯腰一招手。 高夫人高视碎步,从尚书的一侧率先绕过。 "夫人。"尚书直起腰,眼底看不出情绪,"您刚才误食了豚鱼。接下来路程颠簸,您还来得及与贵公子见最后一面。语一句道别。" 高夫人回头看尚书。却见尚书连表面的客气也不愿维持下去,倨傲不恭写在了脸上。 高夫人幅度极小地一颔首:"谢尚书大人,至少给了我机会,让我与我儿能短暂地的相见一次。本夫人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尚书能让人将马车驶得更快些。让吾儿的身影在我眼睛里多停留一瞬。在我死前。" 尚书道:"下官会吩咐下去的。高夫人,本官给您一句劝告。" 尚书就这么站在高夫人的身后,就像一条潜伏在人背后的毒蛇:"就算本官不在现场,也多的是办法得到你们讲的每一句话的内容。您若是足够识相,我想,我不是不可以在高家兵变失败,株连九族的时候,一晃神,留下贵公子一条性命。" "使得。"高夫人连回头也不屑了,"尚书府,在是非两道,户告人晓,都是个门风清正的百年世家,是万不可能做出弃义背信之举的。本夫人谨记。" "极好的。"尚书的脸浸在地牢的黑暗中,像被泼了墨的一幅图。 ——我不是跋扈。不算食言。更没有忘了初心。只是这权力的滋味,未免太过美妙了些。 尚书想道。 ☆、第 39 章 高乔和石头远远看见一辆疾驶的马车靠近城门。 一双细长干瘦的手掀开了帘子,一个妇人露出一对探寻的眼睛。待瞄见了酒肆边端坐的高乔,女子的脸才从惊惶焦虑转为压抑的平静。 "娘!"高乔压低帽檐,尽量从容的脚步声中却泄漏了一丝凌乱。 高夫人看着自己养在身边不全十载的幼子向自己奔来,强压的悲怆此时却在心头弥漫。——果然,能陪伴你的时光就到此为止了吗? "慢些。"高夫人的衣角从车帘下一闪而过,还是狱中的囚服颜色,"你父亲如何?" 高乔立定,道:"他在昌平郡。我们也将前往那处。" 高夫人拍了拍驾车的位置,马夫一跃离去。高乔于是在母亲的示意下坐上了外车座。 "乔儿,先别出发。母亲有些累,你陪我聊一会儿天可以吗?"高夫人的面庞确实有说不出的苍白和痛苦之色。高乔依言。 "先置你父亲在一旁不理,你回答我,你可以不做这反贼吗?可以放下恩怨,哪怕只做个贩夫走卒吗?"高夫人一手搭在胸口,攥紧了拳头,一手情不自禁抚摸着高乔的后脑勺。 "不。母亲。我不想再逃避了。孩儿心意已决,您不必再替皇帝当什么说客,也不必替他找什么蹩脚的借口。无能,就不配为君。"高乔抓住母亲的手。那只手太凉了,有如当事人跌倒谷底的心境。 高夫人眼看就要哭出来,却在高乔转过头察看自己的一瞬间收起了所有脆弱。她那放在儿子后脑的手落了空,便隔着一段距离在半空中细细描摹高乔的五官,好像要将这幅面孔深深记到心里。 高乔的眸子明亮,桃花眼里神采奕奕:"母亲,我们先走。其他的事,接下来再说。" "不。乔儿。我想现在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你回答为娘的话。"高夫人一手仍是紧贴胸前,另一手垂下,握住了高乔欲挥动的马鞭。 "乔儿,你……有把握吗?"高夫人的呼吸滞了一会儿,体内有如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生怕自己可能咳出血来吓到高乔。 "并无。只是弦已拉满,这箭回不了头了。"高夫人的疲态让高乔皱起了眉头,心中有疑虑。 "那你有把握保下自己一条命……吗?"高夫人剧烈地咳嗽了一下,只轻轻眨了一次眼睛,一滴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滑下来。 "我会多加小心。"高乔用宽大的袖子拭去了母亲的泪痕。 "昨天是你的生辰。你还曾答应我,这一岁儿给为娘娶个媳妇来。但既然你决意要过同你父亲般、头别在裤腰带上的提心吊胆的生活,你就别去祸害人家清白姑娘了。娘受了的苦,别的姑娘也没必要再经一遭。"高夫人狠狠地抽了一次气,扣在身前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娘,这里人多眼杂。不如我们先出了这城门,再叙旧不迟。"高乔已觉出不对劲来,招呼酒肆里的石头近前,眼看就要启程。 "不——噗!"高夫人情绪激动,随着胸腔的巨大震动,一条血痕顺着她的嘴角流下。 "我已服了毒物。这马车颠簸,只怕我跟你再说不了几句话了。" "你服了什么?我们现在去解,还来得及……"高乔声线渐渐不稳,只凭着一股逞强在发声。 "不,来不及了……与其浪费时间,不如让我再多看你几眼。为娘,呵,一生困在这京都,从没迈出过一步。不,甚至说除了皇宫和高府,我再没见过其他的风景。为娘也不会骑什么高头大马,只有没用的娇贵……一路人你们拖着这马车只会备受连累。"高夫人的口舌慢慢僵直,攥在胸口的手也无法压制五脏巨大的痛楚。毒素夺去了她鼻翼下仅有的一点空气,让她在窒息的绝境中一点点湮没生机。 ——尚书大人。希望你不要食言而肥。否则,我死了也要变成厉鬼索你的命! "石头!去找大夫来!去找大夫来!"高乔的泪腺奔溃,嗓音尖刻。已然无视城门口骤然的骚乱可能带来的麻烦。 "你去……"高夫人脊骨脱力,往后栽倒。马车内响起一个重物落下的短促声音。 石头一眼觉出了高夫人处境已无力回天,朝着高乔叹了口气,摇了一下头。 "给我磕……"车内的高夫人松开了自己握紧的拳头。 "你去给我磕头……"高夫人看着高乔一跃进马车,那张姣好俊俏的脸上露出了无法言喻的沉痛。 "你去给我磕三个响头。"她的瞳孔里还照得见高乔的脸,脖颈上还有活人般的余温,说出口的话还久久萦绕在高乔的耳边。看起来,真不像一个死人。 高乔的视线模糊,抱着高夫人躯体的手才感觉到一点冰冷,原来是汇聚成一滩的泪水。心中升起了没有缘由的焦灼感,烧得他疼,烧得他浑身抽搐,烧得他失去了理智。 石头守在马车外,并不打扰他们两人的独处。 "驾——"一枚细针戳入了车前的马匹,那马嘶吼一声,就朝着京都外横冲直撞过去。 …… 高乔没把尸体安葬。像在照料一个植物人似的,高乔日日给"她"润唇,净面,擦拭四肢。 仿佛在尽没有完成的孝道似的。 头几天石头忍了。可是昼夜温差太大,那尸体逐渐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 石头又不傻,且略精于此道。再这样下去,尸身会生蛆虫。 再则,高乔整日沉溺在悲伤里,只怕置之不理,他也将成个行尸走肉。 "吃点吧。"石头向高乔说道。 高乔充耳不闻,抱着母亲的尸身,意识被茫然和哀伤填满,渗透出来的唯有麻木。 "你有完没完。这槛还过不去了是吗?!"石头将手里的干粮猛地往地上扔去。脸上有无法压制的愠怒。 然而高乔只拢紧手臂,闭上了眼睛,煞白的两颊贴着高母的囚服,与囚衣的灰白色儿似是浑然一体。 石头没来由地一阵暴戾,纵身跨上马车,夺过了那飘散异味的死人,拉开了高乔欲冲上前的身体。 "还给我!"高乔像是一匹被惹毛了的瘦狼,声音嘶哑异常,形容恐怖。 他一直以来滴水未进,精神萎靡,体力羸弱,与石头自然是无法抗争的。 于是石头一狠心,一脚揣在高乔的肚子上。后者发出一声闷哼,好歹停住了往前扑的动作。 "清醒了没有?还要这样半死不活多久?!你这样能安慰自己,还是能挽回已经逝去的人或是事呢?!"石头将尸体抱出车外,侧着脸露出的一只眼睛里有无限可惜。 "我让你还给我!你想死吗?"高乔被车辕跘了一跤,跌下车子,却匍匐身子挣扎着去抓石头的脚腕。 石头提脚就碾去。高乔的手掌发软无力,石头踩在上面,脚底如同放在一丛浅草上。 高乔嘤咛了一声,眼睛里全是汹涌的怒气。 "我最后说一次。你、还、给、我!"高乔道。 石头的视线只轻盈地在高乔身上停顿了一秒钟。 高乔趴在地上,见对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向,撑着酸软的半身就要爬起。可是两腿太久未动弹,竟剧烈地打晃起来。 草丛深处石头已挖好了一个土坑。他将高夫人抛下洞内,就一铲子接一铲地填土。 高乔低声地嘶吼了一声,喉咙里涌起的情绪冲上眼底。再抬头,变红的眼睛砸下一滴泪,内心却逐渐变得安宁。 "带我去见见她。"高乔向一边拍手一边走来的石头道。 石头却担心他又要发疯,越过了苟在地不能动弹的高乔,自顾自地躬身进了马车。 "我说。石头。乔、石、头!带我去见见她!"高乔屏住呼吸,竭力叫道。 石头不耐烦起来,抖了抖清理车厢的碎花布,还是走到高乔面前。却并不搀起这半条命折腾了的小少爷,反而揪起人家的领子,伸手就是一巴掌。 "啪!"高乔的半边脸被轻易地打歪过去。 "我上下两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倔的一个人。怎么,真要把你活活打醒,还是打死?"石头离高乔极近,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人鼻子贴着鼻子,额头碰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饶是如此,互相间没一点缱绻的气氛。 ——道理我都懂。只是脑子真的转不过弯儿来。心上被挖了一道口子的人,不是完整的人。 高乔嘴角展出一个平淡的微笑,比哭还难看。 石头将脸离他远了些,一缕缕头发从高乔的额角滑落,石头怔了一会儿,耐着性子将它们理顺。 "三千烦恼丝,还动它干嘛?"高乔昂着头。 "因为是你,我才稀罕动……我也无父无母。"石头捧着眼前人的脸,郑重其事地说,"时间是个好东西,是最好的忘情水。人总是在被打击后以为自己熬不下去了。但正是那些差点摧毁我们的磨难,将我们打造成更强大的人。" "希望我的这些宽解话儿,能使你好过些。"石头摩挲着高乔的发际线,语气陡然温柔。 "带我去我母亲坟前看看。"高乔道。 石头搂住高乔的一臂,将他打横抱了满怀。高乔安静地卧在石头胸前,双手更揽紧了对方的脖颈。 土堆前。石头之前潦草地在木牌上刻了"高夫人墓"几个字,另起一小行,书高乔之母。 "刀呢?我来写。"高乔示意石头把他放下,接过递来的一把手刀,就着木碑的反面即开始篆刻。 ——一横,是你。竖勾,是你。一撇一捺,都是你。雅…… ——这一生于你太短。死后不再做高夫人,不再做娘亲,不再做乖女儿,就做你自己。善…… ——娘亲要我给您磕头,想来是怕自己濒死的模样吓到孩儿,才让我离您远些。怎么会呢?儿莫嫌母,因着母从不嫌儿。孩儿频繁给您招事儿,您也没享过我几天的儿孙福。母亲您去了,孩儿以后,何处为家?墓…… 一刀不慎,高乔割了手指头。伤可见指骨,献血溅在木牌前,晕染开来,仿佛一朵柔嫩的花瓣。 天色慢慢压黑而来。石头安置好了入睡的高乔,才来得及看他密密麻麻、被割到起皮的指尖上一道道刀痕。 "驾——"石头提起缰绳,一脚飞起劈在马屁股上。那马连日来也是奔波受苦,再不堪这非人的虐待,扬起马蹄儿,就往前撒去。 草堆中的"雅善墓"被风吹得向前倾倒,一抔泥土却挡住了它将要倒下的势能,保持它往远处眺望。那疾风却是不甘,粗暴地翻开这坨土,把土里埋着的一截头发吹到半空。 一根根细发如春日的细雨,淋在了身后的土堆上。有一根正巧落在碑文的血迹上,仿佛给那朵无根的小花儿做了枝柄。 ——孩儿,再见了—— ☆、第 40 章 "你在干什么?"高乔问石头。这是自启程后,他与石头第一次主动搭话。 高乔身体还是有些虚弱,这段时日,总是沉默地进食完毕,沉默地望天,沉默地回避与外界建立任何联系。 除了今晚。 今晚高乔在马车上实在歇累了,四处不见石头的踪迹,本想视若罔闻。 然而一个黑影在窗外一闪而过。高乔天生的警觉使得他掀开帘子一探究竟,却见石头光着脚四处撒欢,好像着了魔。 石头一脸惬意,喟叹了一息后说道:"在寻开心。"一边捡起一块石头,垒在搭得像模像样的石堆上。 "这有什么可开心的。"高乔的语气平稳,一点儿也听不出有好奇的成分。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石头说罢就要起身来拉高乔。他的大脚丫还沾着泥,脚印在车架上踩出了一个明显的污迹。 "不……"高乔往车内缩了缩,抽空一脚踢落了刚刚自己拉起的车帘。 没想到他还没将身体完全拱进马车,一只宽阔的大手反倒先握住了自己的脚踝,并在电光火石之间,使了大力气一把拽出里边儿的人。高乔几乎是贴着车壁被扯到车外的。 小公子来了脾气:"石头!——"呵斥的话却在看见石头脸的一瞬间硬生生卡住了。 "来!"石头的眉毛弯弯,睫毛长长,眼珠里如有星河,夺人心魄。 "来!"他的唇珠殷红,两腮因运动过起了一层粉红色,两排隐隐显现的牙齿像珍珠嵌在了嘴里,下巴上两个浅浅的梨涡天真却带着不自知的勾人。 高乔愣住了,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石头抓掉了自己的鞋袜,冰凉的空气顺着缝隙钻进小腿,使得他打了个喷嚏。 石头握着高乔的手,半是拉扯地将他推到自己费了心思、叠得高高的石头前面。 高乔感受到从对方手掌处传过来的人体热度,心也不再似之前一般的死水。他往石堆方向挪了一步,就看见石头围成的圈子里有一汪波光粼粼的水。 高乔蹲下半身,竟见到水里还有两尾极小极细的鱼儿。 "你怎么找到的?"高乔问道。这回声音里带了些疑问的情绪。 "昨天找到的。养在我的水囊里。今晚月色甚美,给它们出来透透气儿。"石头注视着高乔白皙的侧脸,感到此刻自己心才跌回肚子里。时间,果然是最好的疗法。 "你这志趣也是不一般。"明明应该是嘲讽,高乔说出的话里却带着柔情。 "恩。"石头没有反驳,投在高乔的视线却越来越专注。直到高乔回望他,他才露出一个挑衅般的微笑。 回了车上,两人俱是无言。 往日里高乔心情郁结,即使马车上躺着另外一个人,他也丝毫不感不便。反正他将薄毯一蒙头,就可以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内心世界里。 可大抵是今晚月亮太灿烂了,又或许是那两条鱼游得太起劲了些,高乔直到一刻钟过去,呼吸之间仍充满了恼人的拘谨感。石头浅浅的鼾声敲打着高乔的耳蜗,那不时的、细微的翻动声更是刺得高乔心绪不宁。 高乔背对着石头蜷成一个团儿太久,半边压着的手臂偶感痛意。他犹豫了一秒钟,才装作不经意地翻了个身,面对着石头的后背,却愈加烦躁。 他弓着身体,屏住喘息,自然而然地往对方宽广的背部靠过去。 石头纹丝不动。 高乔大着胆子,上半身又向中间逼近了一寸,再一寸,直到自己胸襟与石头的背后相贴。 石头原封未动。仿佛睡得香甜。 高乔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感觉心还是空落落的,有无法填补的虚无感,便壮着胆子,一气儿挺着胸膛、悄悄撞到了石头身后。两人前胸贴后背,宛如依偎而眠的情人。高乔的一手爬上了石头的腰肢,整张脸都埋在面前这人的脊背中央。 全然的依赖。 猝不及防地,石头翻过了身体。 他的鼻尖隔着极小地一段距离就可以挨着高乔的。 高乔看着眼前人高挺的眉骨,阖紧的双目,微微翘起的嘴唇,满脑子竟不是什么香艳的念头,反而手足无措,充满委屈,一吸一顿地抽泣起来。 他努力压抑声音,可是呜咽还是随着他胸腔的一起一伏,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 "你哭什么?"石头半睁开眼睛,问道。 "呜——呼!——"高乔嚎啕大哭,哭声凄惨,想必哭相也十分狼狈。 "别哭了。"石头将两手轻轻架在高乔脸上,抹去了他两边面颊各自的泪迹。 哭了几分钟后,高乔渐渐止住了啜泣,睁着朦胧的泪眼看石头。 "你看我做什么?"石头笑谈。他的两手始终没撤离高乔的脸庞,放任手上湿滑的触感。 高乔不说话,把脸往石头的两手间再次拱了拱,显得脸蛋更加精巧细致。 这一时,石头感到自己捧着的脸全然一股孩子气。原来高乔发泄完了郁气,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娇气模样,真是……有趣,也让人心生怜惜。 "你的生辰刚过不久吗?"石头抵着对方的额头,恰似情人间的呓语。 高乔默然无声,只是一双哭过后的特别清澈的眼睛茫然盯着石头。 石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目光却流连在高乔的口唇间逐渐幽暗。 "我送你个生辰礼物好么?"即使石头觉得自己像个诱拐无知少年的匪徒,但他还是遮住了高乔不曾合拢的双眸,顺从自己内心的欲望。 而高乔在有热度的黑暗中,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嘴唇被什么东西吸吮住了。他心动怦然,反应生涩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地任人采撷,不敢回应。 两人的光裸的脚在某些个时刻不经意地碰触到,如同刚刚那嬉戏的两尾鱼,挑逗意味十足。 而石头没有得到少年及时的反抗,更是心痒难耐,由轻轻的舔舐变成在啃咬对方的上下唇瓣。石头的脑中不断传来对方唇间柔软饱满、富有弹性的触觉回馈,凭着本能冲动就要嘬开高乔细细的一条唇缝。 "不……"一声半是迎合半是推拒的嘤咛响起,高乔却已经晕头转向了。 石头一手将高乔堵在身前的手半折起来压在车板上,另一手捂紧了高乔的后脑勺,将高乔面部压得离自己的无限近,几乎要镶嵌成一体。这个吻也由此变得分外绵长。 甫一分离,高乔嘴边的唾液拉成一条晶莹的丝线,舌根微麻,面色绯红,被人侵犯的威胁使得他的尾椎骨升起了过电的酥软发麻感。但这只是片刻的失神。 他潜意识里应是很不满这样的攻势,饶是强逼之下,一只脚仍不自觉地弯曲起,扣在了两人的中间,隔出半米的空位。石头粗暴的动作间藏着敏感,这一瞬感到了对方莫言的反抗,心头焦灼难耐,身体一个倒转,沉沉地压到了高乔的上方,撕扯着高乔受了□□后发烫的嘴唇,开始了第二轮吻技。 这一次将要结束的时候,高乔实在难以呼吸,只得将身一扭,得了空隙就偏过头去。石头的嘴巴落在高乔的脖子上,牙齿碰到了高乔柔弱的颈肉。高乔一吃疼,也得幸于此,整个人已经差不多清醒过来了。 "不!"高乔巴掌要舞起,可是迟疑着却没有落下。 ——自己现下是被人压制在下方,这巴掌就是闪出去力道也不大,还伤自己胳膊。 于是高乔推开石头,对方还要再扑过来的一刹那,自己两手撑着地赶紧半坐起来。一有了拉长的距离,心理压力也减轻不少,高乔便再度挥高了右手。 石头的脸上虽然带着明显的□□,可到底不是高乔那等毛头小子,稍一抽身,即是滔天的欲念也很快得以冷却。特别是看见几步远的高乔的举动后,此时,他的面儿上竟出奇的冷峻。跟之前要拆吃了人家的样子天差地别。 "怎么?要打我?"石头端坐着,目光肃然。 "够了……不要了。"高乔怯生生地收回举到一半的手,低下的头躲在自己青衣色儿的前襟前,隐去了嫩白的面孔,唬得人以为他只是一团糊影儿。 "唉……"石头叹息了一口,拿手扫开车窗,让里面的气息散开些。 高乔的鞋袜自从被自己除了去之后,就没穿上。石头翻找了一番,才将高乔的巾袜仔细穿过高乔纤细的足弓,一直挽到他的小腿处。 石头要拿手蹭高乔,却见高乔反射性地一哆嗦。他笑了笑,心无旁骛地凑过去,拿袖子擦了擦小公子下巴上不自知的唾沫。 之后他才随意打理了一番自己,卷起车帘,跳下车架,慢吞吞往林中深处走去。 高乔没敢叫住他,全程避免与他再有肢体接触。直到石头要消失在密林深处了,高乔才支支吾吾喊道:"石头,你去哪儿?"却多少泄露了点不情愿。 两人隔得极远。然而石头耳力过人,闻言顿住脚步,身影抖了抖,却是由轻笑到狂笑不止。 "你睡吧。明天见。"笑完了,他摆摆手,整个人已经被树林密密匝匝地盖过。 高乔趴在窗口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抽回视线,手抚摸着自己刚刚被别人撞破的脖子肉,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他抿了抿嘴,唇上还分明地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和对方造成的伤痕。突然想到石头曾逼得那么近的身体,高乔感到自己脑袋微微发热,身体胀满了无法言说的情动。这可不行,明明是冒犯……高乔想道。 石头不会读心。他只是在惆怅,如同普通人一样。 ——夜晚的风夹杂着冷意,拂面而来能使自己轻易就忘了刚才那张意乱情迷的脸。高乔只是个孩子,你指望他懂什么呢,乔石头? ——你在一个孩子身上找归属感,找安全感,找自己在这个时代的痕迹,你是在做什么蠢事呢,三千? ——睡吧。今晚的放肆,明天起了,就不要再记起了。 ☆、第 41 章 回到昌平郡时,天上下着小雨。地面湿滑,街道上寥寥行人。 高乔兀自回去歇息了,只剩下石头独自向高恒远禀报京都近况,再者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石头并非局中人,在高恒远黯淡神伤的表情中,不难推断出这个看似冷清冷面的将军对于自己发妻身亡一事还是心有不忍的。但逝事不可挽回。他也没特意问起其他亲属乃至庶子的情况,石头也不便主动汇报。 看来,高恒远断情绝义比高乔利落得许多。这是高乔现阶段的阅历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境界。 "现在集结的兵马已过二十五万。在下以为,再经营昌平郡一段时间就可以直捣黄龙了。"石头得出结论。 "静王爷那边信函有传,西南的局势已经超越他能管辖和控制的范围。不知我们起兵时面对的是当今皇帝还是迂回向北进发的农民起义军……"高恒远俨然已把石头当做掏心掏肺的自己人。 "他们都是不值为道的蝼蚁,目前来看,我们的实力任何一方都鞭长莫及。"石头道,"我们最需优化的是自己的处境。前提,保持住不崩盘,保持克制。过程,在昌平郡打下名声,招揽志士,时机成熟之时,哪怕只是一阵微弱的东风,都可以让我们得偿所愿。" 高恒远深以为然。 "请问将军,昌平郡小姐将她手下的壮丁也都充入我们兵营中了吗?"石头的食指葱白,在横亘自己胸前的另一只手臂上没有节奏地敲打着。 "是。尽管有杀父之仇。然这家小姐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你们走后没多久,她就交出了兵权与我,是个相当识大体的女豪杰。"高恒远这番对话间兴致一直不高,却还是在谈到这郡小姐时难得地夸赞了一番。 "是么?"石头的脸色却陡然阴沉,"这样的速度?!希望不会出什么坏事情……将军您可知晓,那小姐,叫什么?" "不知。我整日忙于事务,未曾留意。现下军师一来,能为我分忧不少了。"高恒远摇摇头,脖子也应声向上舒展了一下筋骨。 "如此。那我先退出房间,使将军您得空休息会儿。"石头好像也并未对此事十分挂心,稍等片刻就回了自己房里。 …… "高公子这几天与一个叫作阿连的男子走得十分近。" 当石头听见这话的时候,才恍然记得,自己回郡后与高乔未曾接触,竟过了两个礼拜。 一来,高恒远把昌平郡大部分政事交给自己,他本人亲自指挥几十万的兵士,日夜操练。自己分身乏术去理会高乔的近况。二来,石头也有心冷却一下两人间难堪的氛围,想着留置更多的时间冲淡两人间的情感冲突。 "那人什么来历?"石头向杵在房屋正中央一脸局促的魏不亮问道。 魏不亮心里拿不准,现在自己这么出卖高乔会不会为以后埋下祸患。毕竟从他与两人相识开始,高乔一直是做主儿的人,哪有做人小厮的反过来打听自家公子的私密。 "您可以去问问高公子。"魏不亮避开了石头直接的注视。 "你可要想好了。"石头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不大的空间里全是茶香浓郁,"如今,我是高将军身边一人之下的军师。而他,高乔,除了一个公子的身份外,可再没握过其他实权。你确定要跟我杠上吗?" 魏不亮心里暗自跳脚,这种左右皆是错的选择,要了自己这莽汉半条性命。 "属下确实不知道。"魏不亮两颊流了一道汗水,硬着头皮说道。 "哼。"石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他慢条斯理地举起茶闻了一遍,再凑到嘴边欲品尝。就在魏不亮以为事情要敷衍过去的时候,石头却把茶水一泼,全洒在了魏不亮的脸上。魏不亮直起身子,一意欲顺着坦率的性子骂出口,但见石头的眼睛里布满了戾气,气势竟急转直下。 这人,已全然不同于自己从前认识的风云不惊的模样! "别跟我玩这种小动作。我也是个有脾气的人。"石头斜过眼睛,勾起的微笑里带着清楚的狂狷,"告密,要告就要告得彻底。你这样吊着我一口气不上不下,算什么意思?糊弄我,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魏不亮面上赧然。明明那茶水已经放置了好一会儿,不十分烫脸儿,甚至算得上是净面的最佳温度,可是魏不亮无端觉得脸烧得慌,一会儿又感到背后渗人。 "那阿连是女扮男装。那是前郡长的大小姐,莲姑娘。"魏不亮话一出口,自己也如释重负。 "你回去。今天的事情,出了这门你就忘得一干二净,我也不记得你我有过今日的来往。" 石头看着魏不亮仓惶逃出了自己的房间。 他整个人仿佛在这一瞬被定住了,坐在木椅上,一动也不动。连眼皮儿也不眨一下。 直到一缕水烟顺着炉火飘到了石头眼前,石头才徐徐地闭上了双目,半歪的头颓丧地垂下,长长地吐出了一息。 "拿你,怎么办是好?"一声呢喃,很快地弥散在空中,消失不见。 而这时的高乔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 他整日同阿连形影不离,除了膳食和起居时间,两人大多时候都在茶肆谈风土人情。 阿连借着饮茶的空隙偷瞄了一眼高乔,眼底露出一抹嫌恶。然而她放下茶盏的工夫,所有情绪很快隐去,直面高乔,显出虚伪的客套。 "这么说,你相信有山怪了?"高乔兴会淋漓地攀谈着,身子挨过了半张桌面。 阿连的眉眼间存着女子的妩媚,明眸皓齿,一举一动间有刻意的优雅又娇妍的风流。从前着女装的她,不仅身份贵重还当得上昌平郡第一美女;即便现在换上了男装,以她的这番品相也可与郡中第一俊男之位相较量。 "高公子,这天都聊了小半月了。"阿连强忍住不耐烦,"我都只差明面上接受你的殷勤,你怎么还不开展下一步?这茶馆里的各式种类茶点,我们都品尝了近三轮,可不可以换个场所了?!" 阿连心想在这重复单调且众目睽睽的场景下,自己下手也相当不便。奈何这高公子脑袋里要不就是塞满了道德经,要不就是灌满了秽物,任凭自己百般试探就是找不到一点可乘之机。眼看凭着交出去的几万兵马换回来的一点时机、一点信任,难道就要白白折在这笨拙公子哥儿上了? "不……"对方的直白使得高乔的身子受惊往回缩了一半,两手也转而苟在桌面边缘,"在下并非贪图你的美貌。" "哦?你不贪图?"阿连撑着茶几站起来,却不迈步,倾下大半个身子在桌面上,这一动弹间脸就离高乔不过一公分。她的瞳孔是淡棕色,映在她眼珠里的高乔是一张局促不安的脸,还有对于男子来说过分瞩目的漂亮的桃花眼。 她的呼吸喷得高乔感到无比憋闷,好像面部在受一顿无形的鞭打。高乔将椅子拉得远离桌案一米开外,才抬起眼睛看阿连:"姑娘,请自重。" 阿连只要用心,即使不扮女相,走起路来也是婀娜多姿,像踩在在场很多男性的心尖上。她绕过中间的桌子,眼神间风情万种,一双芊芊玉手攀上了高乔紧贴椅背的脖子,撩拨着高乔如雪洁白的衣领。 "公子是嫌弃我男装不够性感吗?不妨随我去我闺房里,任你千般万种花样……"她的手毫无章法地往高乔胸前乱戳,在将落在高乔的肚子下方时被高乔反手拧过。 "姑娘,请自重!"语气里已经带着责怪和严厉。 高乔直觉这郡小姐非是这种人物。否则,也不必到如今才显出形儿来。当初高乔与她交往也是佩服她为女子却有一副侠肝义胆,受尽诘难仍心有家国,交出家族保命的人手以有益昌平郡革新。更甚者,暂且放下杀父之不共戴天之仇。其智其勇,其义其仁,值得高乔放下身段与之相交,并予她以一定程度上的便利,助她逃脱郡内的指摘和族内的胁迫。 阿连对高乔的怒斥不予理睬,反而矮身粘着高乔的耳朵,细语道:"高公子,就是拒绝我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跌面儿吗?毁了我的名声,是方便让我纡贵给您当妾室吗?唉,可怜我弱女子,族长要辱我欺我,一心把我泼出门,好转移我爹爹的财产,你也与他们沆瀣一气,想要我的人却不想花力气娶我……都怪我无父无母好欺凌!" 高乔闻言缄默,想着对方误解了自己最近的作为,便站起身子,连带着扯起阿连的手腕,道:"好,我们去个厢房。我同你说清楚。" 阿连忍不住勾起了得逞的笑意。 "你跟她去哪儿?" 一个带着愠怒的声音在阿连耳边一下子炸开。 阿连转头去看,见那人长身玉破、风度卓然。入鬓的剑眉死死地皱起,目如朗星晶莹,鼻若悬胆,唇若涂脂艳丽。天资秀出,乍一看当真是惊为天人。 可阿连觉得这男子仿佛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才惊觉这人在昌平郡被攻陷的那一天与自己有过碰面。 只是那时自己心事重重,再加上他一直都稍驼着背,一副浑事皆不在意的态度,轻易就被人怠忽,误以为只是个不打紧的边缘角色。远没有今天阔步向前、昂首挺胸之后的风采,和气高胆壮的气势。 阿连的手在石头出声的一刹那被高乔扔开。但是高乔自觉自己这般有些窝囊,于是就执起阿连的手肘关节处,底气不足却嚣张依旧地看着石头。 "关你甚事?"高乔牙尖嘴利的模样刺痛了石头的眼睛。 "你真是不配。"石头看着阿连,俯下的视线像审视着一件货物。 阿连自诩男装就是没石头俊朗,样貌也算的上乘,何至于被如此诋毁。更何况,自己更是个俏佳人,论起资历来,只有别人配不上自己,哪有自己倒贴别人还被旁人嫌弃的道理。 是以,阿连带着鄙夷之色,问道:"你说谁不配?!" "我说,你。"石头看向阿连的头转了个方向,直勾勾望着高乔,"公子,你真是不配,我的喜欢。这个人,全身上下,有哪一秋毫可以跟我相较的?你莫不是个瞎子,抑或是个缺心眼儿?" 高乔愣怔之后,才冷冷道:"多谢。我不需要。你的自夸,也蛮令人费解的。" "哼。"石头围着高乔转了一圈,在高乔心里发毛前对着阿连清了清嗓子,"姑娘您小心点,别动我的人。他不懂事,你也别跟着凑热闹。否则,哪只手碰的我让你哪只手留下!我,一向是男女平等,不惯怜香惜玉的。" 阿连被迫上演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即兴剧场里,只承担着工具人作用的配角,心想,这世道也是绝了,万万没想到是男男,够刺激…… 石头剜了一眼高乔那只执迷不悟、还搭在阿连胳膊间的手,故作姿态似要重重打落他们两人相接处。高乔眼明手快,先一步撂下了自己逞能的手掌,却瞥见石头那一个"奸计"得逞的称心和自满表情。 高乔心中窝火,就要扬声恶骂。可石头没给他这个机会,莞尔一笑,随即远离茶摊,隐入来时的道路。 ☆、第 42 章 房内,高乔后阿连一步进入。他将房门半敞开,岂料阿连回身又把门轻轻带上。 "怎么,高公子是怕我一介女流还能吃了你不成?"阿连转过头,一双眼睛里强装出媚态,却不伦不类活似一种变相的威胁。 高乔踱步几许,还是在另一头打开了对外的窗户。正值此时,阿连将手里的药包谨慎地全数洒在茶壶里,将壶沿着桌面微微叩动,以助于药粉尽快溶解。 高乔好似没发现自己的动作。于是阿连斟满了两杯水,捏着杯子,将其中一杯递给了高乔。 "高公子,喝点吧。"阿连像是不经意般说道,自己也浅浅抿了一口。 高乔却把杯子放置在桌子上,并不饮用,脸部朝向窗外的风景,极尽目力眺望远方。 远方是一片风平浪静。人群熙熙攘攘,唯独少了自己凌乱的思绪中无比清晰的那张脸。 "高公子这是不给我面子。好聚好散,我陪您喝了这么多天的酒水,您却连我敬的最后一杯茶也不肯引。果然,孤女就是孤女,我有什么资本请你给我脸呢?"阿连比在茶肆中放开许多,话里带着明显的怨气。 高乔不疑其他,一手端起茶盏,只一口便囵囤喝下尽数的茶水。 阿连这一刻开始便在计算药效,等到怨天尤人的话令高乔听腻了,高乔动身要辞别时,才大呼道:"高公子,临别之时小女子有个物件要交予你。请随我来。" 高乔尾随着阿连,却见她走近内室,竟然要宽衣解带了。女子的圆润的肩膀在空气中微微抖动了一下,高乔就立刻缩回眼睛,背身而立,庄重地劝道:"请阿连姑娘不要自轻自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我非……" 话没说完,高乔背后扇起一股劲道的风,带着十足的狠厉,向他没有防备的后背扑来。 阿连估摸着迷药开始起作用了,自己的下肢也渐渐有些瘫软,更何况高乔饮用的量是自己的几十倍之多,现在人还能站立估计也是强撑着吧。她以身试险,刀在手上快要滑开了,可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却挥出了远超自己女子力道的一击,就要刺向高乔的腰腹处。 谁知高乔身手矫捷,此时往前走了一步。那刀擦着高乔的衣服,将它划出一道短而深的破损。 高乔转过身来,没有扶跌倒在地的阿连,反而去拾她刚才动作间掉落在地上的外衣。他将衣服搭在阿连的肩膀上,直起身子退后一米开外,才说道:"那茶我趁你转身吐在了窗台上的花瓶里。阿连小姐,你的杀机太拙劣了些,凭这样的手段我还是死不在你手下的。" 阿连支起手臂,仍紧紧抓着匕首,抛开那件仿佛是出于怜悯高乔才给自己穿上的外套,冷冷地自嘲道:"是。高家屠我昌平郡多少人马,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还敢反抗呢?我就应该乖乖蹲在角落里,乞求血海深仇的敌人给我舍一碗饭食吗?" 高乔默了一会儿,才道:"阿连,你要强大起来。你现在的雕虫小技,即使伤了我,对我们也未伤及分毫。你应该蛰伏,积累实力,直到有一天让我心甘情愿地被你手刃。" 阿连咬住下唇,高乔的话好像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全然善意,却又全然是轻蔑。 "你就是铁了心要欺负我吗?"阿连说道。 "不是欺负你。而是尽力提携你。为了拖你逃离宅门族亲,我花了这么多工夫。如果你看不见,就当我没说。但是,你确实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你不应该只被眼前的仇恨蒙蔽,耽误自己的大好青春。你值得更好的人生。"话毕,高乔就要拉开房门。 阿连的一个"不"在还盘绕在口舌间,一把又利又快的剪刀已经向高乔正面胸口处捅去。 一个仆妇没来得及拔出剪子,甚至没看高乔的伤势如何,就已经慌了神,两三步跑到自家小姐身旁,一双满是操劳的褶皱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阿连望去,是高乔撑着身体走出房门。一只莹白的手从另一个方向及时抓住了高乔略有摇摆的身子。 阿连只看得见高乔的窄肩软软地倒在了看不清脸的高半个头的男子身上。短暂几秒钟后,那男子抬起头,一眼饱含着无数恶意和凶狠向阿连扫视过来。 "将她们两个关起来!"石头一手搀着高乔半是软弱的躯体,一手指着阿连她们发号施令道。 高乔的手臂攀上石头横在空中的手,颤巍巍的拢住了石头的指头,却道:"放她们走。石头。听我的。一报还一报。" 石头露出惊愕的眼神,只是一瞬间,却未予置评。之后他就将高乔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了酒楼。 高乔的伤情石头心里大概也有个底儿,休养半个月估计就可无碍。 石头本来是个理智的人,却在高乔的血从剪刀未堵住的口子里持续流出时,当时整个人慌了神。但是,石头又深切地明白,迟早有一天,他将彻底失去这个小公子。无论是阶级还是性别,无论是性格还是观念,无论是跨越时代的隔阂还是基因差异,他们两个最多只可以谈一场不走心的恋爱。一旦过心了,他,或是高乔,都将陷入巨大的悲剧中去。 这无处释放的压力啃咬着石头的心房。 他想抱紧眼前昏睡的人,却碍于高恒远和一众将士在场,不能遂意。他想握着高乔的手,感受自己被人需要的紧迫感,却又从没一刻比此时还孤独,还悲伤。 高乔一无所觉。头下的枕头被高乔压出一个深深的印迹,高乔的脸陷在松软的枕间,真像一副雅致的画。 石头把高乔的胳膊套进了被褥底下,趁着大家去整理药物的空闲,抚摸着高乔的脸颊,俯身亲亲他的下巴。光洁的下巴一如从前,高乔还没有到长胡子的时候,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算是较晚的了。 撇下高乔后,石头去了昌平郡的一间柴房,看望阿连和她的仆妇。这两个胆大包天到敢伤他的人的不知死活的女人。 ☆、第 43 章 阿连身上伤口不多,然而其中的每一道都有如凌迟。细密的条条伤痕无一例外被撒了粗盐,再加上不供吃不供喝,饶是身边体格稍微健壮些的仆妇也受不住,晕过去了半天不能苏醒。 阿连迷瞪中被人搀起,扔在了颇有寒意的街道上。她抱紧了身体,四周摸索不到仆妇的躯体,便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无助和绝望扎在心口折磨着娇生惯养了一辈子的女孩儿。 等到第二天,一个过路人经过高家后门的小路时,才看见两个萎缩成圈的尸体。 路人叹了口气。路有冻死骨,这是常见的事情。虽然昌平郡富足了许久,也不过是朱门酒肉臭的自我狂欢而已。 石头在阿连咽下最后一口呼气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没走两步,整个人就摔倒在地,久久不能自己爬起。 按理说,只是用了点不上台面的手段惩治一下两个古人,甚至没有亲手手刃她们性命,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噬作用呢? 石头忍着脑子里针扎似的痛楚,和在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的越来越剧烈的不适感,掏出眼镜,离线搜索了一番。 "你,竟然会在未来成为储君大皇子的妃嫔?"石头的意识涣散,怎么也无法拼接起原有的历史轨迹,"更是下下任皇帝的生母?!" 一年过去。 宰相倨傲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八王,声音里满是冰冷的恨意:"我的好哥哥,真是好可惜。你比起其他几个蠢货自然要机灵得多,也只堪堪差一步就能坐上那个位置……真是好可惜,要是没遇上你弟弟我这样的对手的话。" 八王的头颅被张恒之踩在脚下,四肢被打得血肉模糊不能动弹,仍绞尽力气,对着上方的鞋底吐了口唾沫:"狗东西。你一个私生玩意儿,也配和我称兄道弟!" "我是个私生玩意儿。哼!"张恒之的腿脚发力,将八王的脑袋完全碾在地上,"那你的十弟,算什么?是私生子的杂种吗?" "你?你竟然跟画妃那个贱人有阴私?!"八王子的手指里抠住了一堆土,头被压制了看不清什么方向,只好凭着感觉往张恒之的身上扔去。扬起的灰尘对张恒之没有任何伤害性,却令他有些厌烦和嫌恶。 他屈尊蹲下了身子,一寸寸扫过这个手无寸铁的家伙负隅顽抗的姿态,向后使了个眼色。身后一个拿刀的侍卫便利落地给八王刺了一刀。 画妃撇过头去,被凶残的画面吓得花容失色。张恒之没有顾忌女人的恐惧,对着睁大眼睛俨然只剩一口气的八王最后说道:"还有。李青那个家伙,现在已经'被'自缢在他的书房里。我养的狗,我就是杀了,也不许别人染指。你最令我恼怒的一点是,策反了我布下的奸细。" 八王的气息一点点消散在人世间。 画妃抱紧了张恒之的后背,压抑住极度的惧怕装出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恒之,那个老家伙还躺在我的床榻上。人家怕,你去解决了他好不好?" 张恒之挥开女人贴上来的身体,邪魅一笑道:"他都中风了,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对杀一个形同死人的人,我没兴趣。再说,我还想看着他一边看你我缠绵,一边惋惜自己的王朝旁落他人之手的样子。哈哈。" 画妃打了个冷颤,伸出去要摸张恒之脸的手停顿了一下,缓缓收回来。自己的孩子自从张恒之回来后就被变相软禁起来。一年多了,画妃还总是心神恍惚听得见孩子的哭闹声。 "变天了。"张恒之的后背伟岸,又如此残忍。离去的背影,没有回过头看自己一眼。 画妃第一次觉得,与这个男人联手是否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败笔。当初的病弱少年,因为出身自可汗与不知名的大长朝商户女的通奸,甚至排不上王子的序列。在画妃鼎力相助下,看他一步步崛起,看他离开匈奴,助他顶替大长朝宰相之高位,助他有权有势重返匈奴。直到他挟制生父,挟制自己的幼子,挟制整个宫城乃至匈奴国。 张恒之回了自己的住所,吩咐下去:"整顿兵马,不日讨伐大长朝。" 一切尘埃落定,他安静地坐在华贵的椅子上。 一如这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似乎于他只是个平常的一天。 只不过他已不是他。他手掌天下权,他亦非池中物。 ——离开了这么久。大长朝,我没忘了你。 …… 酒馆里一个说书人,名叫张衡。据说早些年很有些贵重身份,只不过打从匈奴人打进京都后,就无以为生计,只靠着卖弄口才博□□。 "……话说那匈奴老贼打上了大殿那天,大皇子吓得屁滚尿流,主动供出了皇帝的逃生之处,以及上上下下各官员的名单。老皇帝给咔嚓一刀,锁喉,就死!他老年的小儿子,才将将一岁呢,竟被张恒之那丧尽天良的东西一把扔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匈奴人也就得意了个三天。我们现在的皇帝,也就是当年的高将军从昌平郡腹中发兵三十万,与尚书里应外合,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绞杀了匈奴头头,英勇可见一斑。自立为王,封了新国号,有了我们大宁朝的今天。" "……还有些香艳事儿。现今的太子爷儿,在回京都后不久被尚书嫡女拦住。两人拉拉扯扯,最后太子拉下脸来,怒喝道'我们没有婚约',才将那女子打发走。话说,这太子一表人才,是多少京都的好女儿的梦中情人,也不知便宜了哪家小姐儿。" 高乔看着往日的小公子即使家道中落了,也活得使劲,不曾折腰来求自己帮忙,宁愿靠自己自食其力,不禁莞尔。 张衡的话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现在,高乔已经不是太子,只是个闲散平民罢了。 他不敢久留,再瞥了一眼,恍觉张衡扫过来的视线,便把袖子遮了半脸,向门外走去。 石头还乖乖躺在马车里。高乔拂了一把他的发际,鼻子有点酸楚的感觉。 "你怎么,还不醒呢?两年了,你这样,到底算死算活?" 马车吱呀呀地启程了。这一次高乔不欲再走集市,而是沿着小道一路往山水深处而去。 湖边的水冷冰冰的。照顾完了石头,高乔擦了把脸,嚼了几口干粮。一个人静静安坐,好像又回到行军的那些个白天黑夜。 那些日子里,想法很简单。欲望也很单纯。 多少人兜兜转转已经被自己弄丢了。常路、贾达村,甚至魏不亮、善羽、父亲…… 高英作为当初高家灭门的唯一幸存者,被高恒远封为了闲散王爷。然而他素与高乔多有争执,暗算高乔不成,在政事上与魏不亮起了冲突,并陷害于魏不亮。高乔去为魏不亮求情时,才懂高恒远其实并不需要真相,需要的只是一个卸磨杀驴的借口。 既然这把刀已经由高英放在了他的御案上,高恒远并没有多加迟疑,接过了手……连同铲除了善羽手里的兵权,善羽被流放至苦寒之地。 那天,高乔去找高恒远,讨个公道,却被侍卫层层挡在了宫门外。当高乔硬闯进去时,高恒远在与尚书讨论扩招秀女的事情。 "父皇。您若是不能放过他们,我会辞去这太子之位。"高乔的心已经冷了半截。 "你辞吧。我的孩儿,真是不多你一个。"高恒远的眼皮都没有抬起来过。 高乔的眼神怔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出走那个傍晚,百般的痛苦糅杂在一起,高乔唯有在看着石头平静的睡颜时才有了些许安慰。 意识回笼。 高乔看着湖面上渐渐暗淡下去的波光,也担心石头一个人在车内太久出什么变故,就回了车厢。 "今天是我的弱冠礼。只有你陪在我身边。"高乔夜不能视物,也无意点灯。 他凑近石头,轻轻地吻过石头的额头,试探着去找石头的脸颊,乃至嘴唇。 石头病了好久,白日里看他面色都是毫无光泽,像一朵失去水分的焉了的花。高乔不知道这场病后石头能不能康复起来。他的心理逐渐有个荒谬的想法:要不石头就一直睡下去好了,这样,他也不得不接收如此肆无忌惮发散着脆弱的自己。 高乔这么自暴自弃地想着,一滴泪就从眼眶里流下来,顺着脸颊挤进高乔和石头贴紧的唇齿间。 身下的躯体极小幅度地动了一下。只一瞬间。 高乔却没发现。直到对方的嘴唇微微含住了自己的,才后知后觉过来。 "这是最好的生辰礼物。"高乔闭上眼睛,像个疯子一样啃咬着石头的唇舌,也不管对方大病初醒,能不能承受得了。 "你要不要跟我去我家?"石头在高乔的身体离开自己时,沙哑地问道。 "好呀。" 黑暗里,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 五三失去了所有资助,本来穿越机器的项目可以搁置了。可是他跟三千毕竟相处了那么久,技术事故也有自己很大一部分的操作失误。五三决心修好机器,让三千能尽快回来。 没想到自己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你倒是说说怎么让我回去啊?"石头阴沉着脸,眉眼间尽是着急。 "我也没想到三千年前的古人一来就会被红血胞病毒感染啊。这样,我试试让你回去,取他本人的正常红血回来。然后我复刻,争取让他捡回一条命。" 石头在出发前还担心自己万一记忆和语言能力又消失了怎么办,会不会耽误救治高乔。 但是既然目前仅有这一个办法,即使风险巨大,他也要一试。 三千年前,石头看见了小豆丁模样的高乔,被府中姨娘设计在大街上给人贩子掳走。他走近茅屋,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情不自禁掉下眼泪。 "终于,找到你了。"他遮住小孩的眼睛,利用带过来的工具拿到了可以救治高乔的红血。 高乔醒来后,随同石头到高恒远的时代生活。机器仿佛只能以十年为一个跳跃幅度,等他两到了大宁朝,已经又是一个十年后。 高恒远已立了他的老来子——九岁的高庸为太子,自己身边无一人可用,只由得高英和尚书狼狈为奸,把持朝政。彼时,高恒远已力不从心,早十年的过度为国事、为美色掏空精力,辅之以高英下的□□,终于瘫痪在床。 "晚年的高庸在摇椅上追忆往事,给自己的孙辈们讲道:'朕的父皇当年被奸人所害,朕年幼无知,无人相助,九岁仍不曾开蒙……所幸先皇,乃是朕的皇兄,用了他外祖家的势力,进入宫闱,斩杀高英和尚书贼党于刀下……朝廷内忧外患,先皇为朕守了十年的江山,不近女色,尽心竭力,扶持忠臣义士,打开了大宁朝的繁荣局面。十年后,先皇还政于朕,归隐江湖……'"五三对着石头,也就是三千,念道。 "后来呢?你怎么撇下高乔一个人回来了?"五三关闭浏览器,揉了揉眼睛。 三千没有说话,眼神却很温柔。 隐退后,他们过了二十年平淡的日子。爬过最高的山,涉过最深的水,拜会过很多故人,也互相表白过最动人的情话。 直到高乔得了急病,虚弱到在床上翻不过身来。 他眼睁睁看着高乔一点点驼了背,渐渐走路跟不上他的步子。 而高乔透过石头永远年轻活力的脸,似乎也意识到了两人之间深刻的鸿沟,却劝道:"石头,不要做任何事情。我这辈子已经很知足了。不要做任何事情。因为或早,或晚,终究我们要面对。" 高乔的墓挨着他的母亲。石头陪着这两个小土丘,不吃不喝坐了三天。 三天里斗转星移,不同时候的风从各个方向席面而来。 "呀。"五三惊叫了一声,指着自己眼镜发来的最新通讯消息道,"三千,葛家堡实验室研制出了红血病毒的疫苗!据说,成功率很高呢!" 石头转过了头,看着五三。 他爱人的墓葬所在之地。三千年后,几经更名成为葛家村。葛家村最负盛名的是出了一个葛家堡实验室,注定会再次改变之后的人类历史。 五三被盯得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三千?不是我说,你古代回来后一直不人不鬼……小心我报警抓你啊!" "……你哭什么?你真的在哭?!我又不会真的报警抓你!不要怕啊!"五三听到对方的哭声,却先手足无措起来,掏起桌上的一块毛巾往石头脸上倒腾过去。 石头呆呆站着。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翻覆三千年。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结尾很匆忙,几乎是把我脑子里的大纲潦草整理了一下。 这篇故事写下来可能也只感动了我自己。因为还是新手,我在很多地方都没有发挥好。对读者,还有对书里塑造的人物都很愧疚。锅我来背,笔下的人物都是无辜的。有机会我可能会回过头,将文章大改一次,但是内核不会有很大变动。 在写的过程中,我有时很高兴,有时很沮丧,有时很激昂,有时又很颓废。压力也很大,经常头疼,担心自己会猝死。也不知道写出来有没有价值,因为写小说过劳死会不会太委屈。完全就凭着一股"我的小说角色在等他们的结局,绝对不能坑"的信念完成的。我终于感到写文章是这么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热爱是一个多么严肃的话题。 在此特别感谢追我文的朋友。还有特别特别谢谢从我二十章左右开始追的几个小可爱,因为那段时间是我差点弃文的时候,正是你们的点击使得我又发力坚持了好几天。虽然隔着网路不知道你们谁是谁,但是我很珍惜这一点点缘分。接下来我会开新文,尽量吸取现在的教训,使水平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