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山往事》作者:堀川嵐 文案 金丝雀和野孩子,在世纪末的老东山村交朋友的往事。 原创小说 - BL - 长篇 - 完结 现实主义 - 青梅竹马 - 破镜重圆 20世纪末,下海经商的父亲带着丁海闻和母亲,在老东山村开了厂。 遇到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小伙伴和大伙伴。 你家有几个孩子? 父母是做什么的? 农民不就是种地吗?为什么茶园里有危险? 初恋的那个人,到底在搞些什么花样? …… 为什么我没有在标签,找到幼驯染。 往事系列第二个坑。 竹马竹马的田园物语。 第1章 老东山村 1. 1993年,春 郊区的公交司机性子很急,丁海闻前脚刚落地,身后的巴士就卷着沙石子绝尘而去。 是真的绝尘而去。 村口隐藏得很好,穿过了一个半露天的农贸市场,杀完鸡烫鸡毛的开水气味填满了空气,丁海闻一抬头,黑体的油漆字,蓝拼白地写上了地名。 老·东·山,村 村如其名,依山而建,从村口往前,就是无止尽的上坡路,所有的课本外加本字典都塞进了书包里,丁海闻觉得自己的俩胳膊都要被勒掉了。 『阿闻!走快点!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母亲倒走得很轻松,人高腿长,不一分钟就把他甩在了后头,顾自走得快也就罢了,还要嫌人拖后腿。 他小跑两步就跑不动了。 所以丁海闻不喜欢乡下,这乡下地方净难为小学生。 『快看这棵老樟树!起码有一千岁了!!』母亲返头回来牵他,拽着他的手摁到熏满了烛蜡的漆黑的树干上,『阿闻你有没有看见过这么粗的树?反正妈妈以前是没有见过,你来抱抱看,没有四五个你我看是合抱不下来。』 鼻腔里同时涌进那种黏黏的,温润的烛蜡和刺鼻的香火气味,他没有坐车走过这么颠簸的路,阳光打透了春末红绿交替的樟树嫩叶子,晕乎乎地落进他的眼睛里。 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仰起头,双手合十地向巨大的树冠行了个礼:『东山村把村口这棵树当神仙供着,我和你爸爸也上了两柱香,希望这个地方真的有福气,你爸这次办工厂真的能挣到钱——』 『叮铃铃铃铃!……』村口边的东山小学刚巧放学,刺耳的电铃声划开了巨树边轻柔的风。 丁海闻实在忍不住,「哇」地在盘根错节的古树根节间吐得一塌糊涂。 『呜哇!真恶心!』 『你们快来看!这小子也太坏了吧!』 『喂!你——你这家伙,从哪儿来的……』一个留着毛寸只穿了绛紫色衬衣的高个儿男孩大步向前一把揪住了丁海闻的书包带子,抬眼瞧见了一个劲道歉的母亲,勾紧了的手指才犹豫地松开了,嘟哝着『我可是见他把这儿搞脏的,他得负责搞干净……』 『会的,会的,我们住得不远,我们这就去装点沙子来搞干净。』母亲一边道歉,一边拉着丁海闻往村里走。 就连乡下的小学生也难为小学生。 『别骗人了。』几个孩子好像没打算放过他们母子,又或许只是顺路,拎着铝饭盒,叮叮当当地一路跟在后面,『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你们不是城里来烧香的吗?』 『饼哥你见过他么?』 『怎么可能?』「毛寸」嘴上这么说着,却小跑两步赶到了丁海闻前头,回头仔细端详一遍才确认,『怎么看都是城里来的吧?』 虽然小跑了没几步,但是丁海闻的五脏六腑还没从晕车的后劲里复位,走不几步就开始咳嗽,他看一眼自己的母亲,很显然她抿着嘴唇,不大怎么愿意搭理村里的孩子们。 『哦我知道了!』「毛寸」突然站住了,丁海闻差点一头撞上去,『你家是不是农校那儿新开的厂子里的?』 他只好眼巴巴地扯着母亲求助,但是却没得到半点儿反馈。 『嗯。』他含糊地应了声,只看见母亲的眉毛紧了紧,便不敢再吱声。 而在这之后,他却感到周遭紧张的空气柔和起来,孩子们不再跟着他们,只有名叫「饼哥」的寸头默默地跟着他们,从工厂里取了黄沙去村口清理。 『阿闻的身体不好——谢谢,我来就好。』母亲从「饼哥」手里取过笤帚,『你是不是卖香烛那家的孩子?』 丁海闻看见男孩儿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是的。我叫胡一平。』 『哦,那海闻就拜托你多照顾了。我和他爸爸很忙,因为身体不好他也很内向。』嘴上这么说,但是母亲的表情很敷衍,收拾停当便冷冷地招呼他,『走了,你这个小孩真是,折腾。』 厂子建在村子尽头,原本是一个农业技校,和一个更大的专业职高合并之后老校区便废弃了。 学校的招牌取了,但是新招牌还没挂上去,铁皮大门光秃秃的,在三棵酸枣树下面支棱得楚楚可怜。穿过几个篮球场,便是教学楼改的厂房,再往里走是食堂,再往里边是两栋现成能用的学生宿舍,最靠里的临了山边,是大片的教学用农田,栽了几棵丰盛的桂花树,旁边一座扎眼的新建小楼是父亲给家里盖的小别墅。 灰中带绿,奇丑无比。 父亲豪情壮志地把学校全部租下来,准备借东山村的美名东山再起,迎来人生奋斗的第二春。父亲赶了改开下海潮的头一波,抛下幼年的阿闻和母亲,去珠三角闯荡了几年,终于把家里拨给他的钱都变没了,这一波回了老家准备好好地重新做人。 说是要重新做人,百来万扔下去一点水花都看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生意谈得顺利,父亲回来的时间很早,难得体恤母亲,从村口菜场买了现成的馄饨回来,馄饨下了锅,猪油的香味就飘出来,丁海闻原本胃里吐得精光空空荡荡,这时间饿得咕咕乱叫,忍不住把头伸出去,就被父亲的大手摁住了。 『怎么样阿闻!这村子怎么样?!』又去招呼母亲,『话说妈妈,我看这儿也有学校,给阿闻转学到村里来吧?』 …… 『我不要!』丁海闻激烈地摇起头,觉得头发都让父亲薅去了一把。 『开什么玩笑?!』好在母亲在大是大非前跟他站在了统一战线,『你自己要到乡下来就算了,我也陪你过来,凭什么阿闻也要到乡下来读书?这种学校念过,以后还想上大学?』 『……凶老太婆……』父亲隔着矮柜想把孩子给端起来,不想丁海闻已经11岁了,即使瘦弱也不是一下就拎得起来的,腰狠狠地闪了一把,松了手趴在矮柜上喘粗气,『……阿闻扶我一下,哎哎哎——慢一点,不上就不上呗,我想这地方空气好……唉你和你妈先吃,我去趴一会儿。』 他一转身,父亲又在身后招呼他:『阿闻啊,把你一个人,放去阿公阿婆家,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丁海闻轻松地回答。 比起父母无止尽的争吵,他觉得慈爱的外祖父母家环境反倒松弛得多。 父亲没骗他。 纱窗挡住了好几只追着光的大蛾子,却钻进来春夜的凉风,站在窗边吹了一会,丁海闻就冻出了一个大鼻涕泡。 第2章 卖香烛的儿子 2. 嗷呜—— 嗷呜——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眼皮很重,但是丁海闻还是被狗吠给吵醒了。 外面还黑着,他睁了眼以为做梦,听了好一会儿竟听出了好几种狗的声儿。 丁海闻套上衣服,准备摸到父母房间去问问,却在走廊上听到了父亲有如洪钟的鼾声——母亲是怎么做到和这种家伙同眠一室的?他有点想不通。 星光依稀可见,残月还挂在东天。 犬吠声小下去,久久回荡在山坳间。 晨雾还没散去,迎面扑来的潮湿空气冰冰凉地打湿了丁海闻的袖口。 他钻出厂门去,沿着山坡往前走,不出百米,就见到一座小庙,庙前有座香塔,塔边搭个小棚,棚上挂着油布,晨光熹微,黑乎乎的一间,其中隐约有人影动了动。 他放慢了脚步,看清人影之后便站住了,甚至有点想马上掉头回家。 那人也看清了他。 『哟。』胡一平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起这么早?』 『你在干什么?』丁海闻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不害怕这家伙,只是越走近那香塔,地上越是积了一层黏腻的蜡油,粘在鞋底上的触感十分怪异。 『哦,再等一会天亮了,城里来烧香的大妈就该到了,要提前把这个水槽清干净。』胡一平头也没抬地回答他,手里拿着块折成簸箕形状的白铁皮,从黑乎乎的水槽里,捞着些红红的东西。 『这是什么?这是蜡烛?』丁海闻嫌脏,只探了探脑袋,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了,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蜡烛香味,『为什么要你来搞卫生?你在给庙里打工?』 走近了看,着实是很小的一个庙。 门口挂着块铜漆刷的招牌,书法也不怎么高明,拿繁体字写着:『東山廟』。 『哈哈哈哈打什么工,你们城里人说话好奇怪。』胡一平把残蜡倒进一个泡沫箱,『我家把蜡烛卖给香客,他们过来上香,烧完了,我来收回去,重新做成蜡烛。』 还能这样。 丁海闻眼见他把没怎么烧过的蜡烛一根根从烛针上拔下来,丢进另一个筐。 『懂了吧,小少爷。』胡一平走过来拍他的肩膀,丁海闻下意识一闪避,被拍了个空,『啧。你叫啥?』 『丁海闻。大海的海,新闻的——』 『阿闻是吧?』胡一平蹲在地上收拾,把泡沫箱搬上板车——说是板车,只是一片门板下安了轮子,『在东山村呢,你可以认我做大哥,我罩你。』 『噗——』丁海闻刚想笑,看到蹲着的少年抬起眉毛用凶狠的眼神光看他,活活把笑憋了回去,接着的问话连气都送不稳,半句话都说破了音,『你几年——级啊?』 『……』胡一平站起来,抬着下巴眯着眼睛看他,比他高出了足一个头,『怎么了?四年级,但是我12岁了。』 丁海闻的嘴角勾起来,毫无惧色地挺了挺胸:『下半年我就六年级了,怎么可能认一个四年级的做大哥?再说,12岁才念四年级,你是留级了吧?』 这家伙生气了。 胡一平没答话,只是牵起板车的绳,推搡了他一把,『让开。』就沿着下坡往回走。 『这村里有很多狗吗?一大早吵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四年级」作祟,丁海闻一点儿都不怕他了,甩手甩脚地跟在后面。 『不是村里的狗,都是养狗场的狗,给武警用的,清早训练前喂狗,天天都这么闹,你看到溪边的高墙没有?墙里面是武警总队,哦,还有个监狱,关的都是重刑犯。』胡一平虽然生着气,但也算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什么重刑犯啊?』 『就是关几天得拉去凤雏坞枪毙的那种犯人,杀人放火贪污受贿——你知道什么叫贪污受贿吗?』胡一平拉得太用力,板车撞到了自己的脚腕子,疼得他蹲下来,回头埋怨似地看一眼他。 丁海闻摇摇头。 『就是经济犯,算了,还下半年六年级,六年级了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见胡一平后脚筋蹭破了皮出了血,刚要上前装作关心一下,就被人反手推到了地上。 『喂!』 『你家这种做生意的最容易变成经济犯。』胡一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什么意思?!』丁海闻气不过又追不上,急得路边捡了个小石头用力地扔过去,却又扔偏又不够远,少说离了有十来米。 『我准备把食堂靠南边围墙边上那个破房子拆了重建,没有锅炉房实在不像样子,澡都洗不舒畅。』父亲吃完早餐就靠在窗边看图纸,『阿闻他妈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个热水管子这么走行不行?』 『你不要每次都在老娘干活的时候叫我!』母亲是个暴脾气,两只手都是洗洁精的泡,一把扯了图纸去,『阿闻他妈阿闻他妈,阿闻他妈死了!——你看一下这个管径怎么回事,什么垃圾师傅画的图?』 『……』父亲的脸拉到了地上。 『爸自己画的图。』丁海闻嘴里塞着半个包子,这时间已经有点返困了,生怕他老子不够生气。 然后前额成功收获了来自父亲的栗子,半个包子也应声而落,撒了一地板油。 现在他妈也生气了。 虽说丁海闻像每一个小学生一样爱玩,但是这乡下地上也实在不够好玩。父亲在一旁当导游,他一边听得想原地睡着。 『你看这一路上,有三座寺庙,都很有名。前面这第一座——』 『是东山庙。』丁海闻打着哈欠答他。 『……你看我们右边这条溪流,从东山顶上流下来,一直流到村口的大樟树那里,村里的大家都用这条溪的水,所以这条溪叫——』 『东苕溪。』父亲无聊的导语就像每一节提前预习过的语文课。 『村里的人很多都在东山上种茶叶或者种毛竹,当然也有一些做香客的小生意。』晨霭散去,春光落在山间,被溪流冲开破成碎片,点染了大片的深浓浅绿,路不怎么好走,丁海闻边走边跳,生怕踩到潮湿的烂泥。 『今天生意好不好哇?』父亲拖长了调子,跟路边推着二轮车的女人打招呼,车上摆满了香烛。 『还可以啊,就是现在的老太婆越来越会还价了哇!丁老板今天——啊呀这是你家儿子吧?长得真像你,帅。』 『诶嘿,带他到山上去转转。』父亲脸上自然而然洋溢着高兴的颜色。 胡扯。 他长得明明像母亲,除了性别,自己没有一点和父亲像的地方。丁海闻一边腹诽成年人虚伪的客套,一边偷偷快速端详了下卖货女人的长相。 这女人是「饼哥」的母亲,跟那家伙一样长着一张长脸,头发蓬乱,脸色蜡黄,眼睛又深又圆,嘴唇又薄又宽,叽叽喳喳,聒噪地说个不停。 他没停下脚等父亲,一个人往山上走去了。 却远远地看见卖香的儿子也在山上——这村里没别人了吗? 那家伙在茶园里闪转腾挪,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一会儿,茶园里钻出来一只白色的小羊,又一只,一只又一只。 丁海闻决定装看不见。 『阿闻!!』父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来来来,跟小胡同学认识认识!啊呀一平你在放羊啊,真厉害!』 他看不见什么好的景色,只在心里默念,下周末就赖在长辈家里吧,死都不要来这个破地方了。 第3章 基地 3. 要是能一口气变成大人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担心外公外婆去疗养而好好的一个周末他又得被迫到乡下去「度假」了。 『阿闻觉得东山村怎么样?』父亲的司机阿宏是个精瘦黝黑的年轻男人,比起郊区线的公车司机来要好得多——至少碰到路面上的大小坑洞的时候还晓得减速。 『一般。』他坐在后座,带了两本书看,却一页都看不进去,路况实在是太糟心了。 『我小的时候,讨厌读书,最喜欢去学农,学农就可以在乡下瞎玩,烤地瓜,捉蚂蚱。』阿宏透过后视镜看见了男孩子一张阴郁的脸,『阿闻你太内向啦!到底像谁呢?』 到底像谁呢? 他在学校里也没有多少朋友。 他的成绩不错,运动却不行。 他看的书也挺多,却算不上一个有趣的人。 他也喜欢打游戏,但是打街机的时候全靠投币。 班里有好几个他不熟的女生在为他争风吃醋,非常吓人。 但是他实在不算多帅,要是能长成何家劲的样子就好了,但是一个男生追求长得好看也算不上多大出息。 太无聊了。 这世上有什么真正有趣的事情呢? 这其中恐怕不包括被迫跟乡下的小孩子交朋友。 『你爸说可以找你一起玩。』丁海闻一开门,看到好多张陌生的脸,当时就想把门关回去。 『对不起我人不太舒……』 『出去!』屋里却传来父亲不容置喙的命令。 过几日就是清明,茶山上星星点点落满了肩上系着毛巾,头顶戴着斗笠的忙碌身影。 丁海闻面前站着好多个高矮胖瘦的男生女生。 『这是阿真,这是阿川,这是小丁——对这家伙也姓丁,这是强哥——强哥的脑子不是很好,这是丽丽,这是明明——』胡一平挨个儿地介绍村里的小孩子,丁海闻只见那个叫「明明」的女孩子小小一只,非常害羞地躲在这家伙后面,拽着他的衣角。 『叫我阿闻就好了。』他言简意赅,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的气势,反正他也不是常驻居民,不在乎乡下孩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先去备用基地。』「饼哥」一声令下,孩子们撒开腿就向溪水的驳岸边跑,一个个飞也似的跃过了湍急的溪水。 丁海闻照模照样地单腿起跳蹦过去,却没注意脚下踩到块长满了青苔的卵石,湿了鞋不说,裤子也摔脏了。 他妈又要发作。 他的头很胀。 野茶园里有一片洼地。 『今天找你出来,是要商议一件大事。』胡一平的表情有如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严肃,『我们的主基地有危险。』 『然后呢?』不愧是四年级,说出来的话就是比一般人幼稚,丁海闻默默地想,漫不经心地回答。 『所以要派你紧急中止主基地的拆除行动。』「阿真」是个衣服很脏的胖子,说话有些大舌头,他一只胖手扶在丁海闻的肩膀上,十二分别扭却甩不脱。 『我都听不懂你们的玩儿法。』他的五官都皱起来,他已经五年级了,四舍五入算半个初中生了,他还要跟一群乡下孩子玩过家家,还要拆……拆「基地」? 『前天,我们发现,我们的基地被封了,你家厂子里的传达室老头儿说,不许我们进去玩儿了。』胡一平认真地给他解释,『就是你们厂子南边的一个小楼,农校搬走后,一直没有人用,是我们几个的秘密基地。』 『哦,哦吼。』丁海闻想起来,上礼拜父母亲还因为热水管冷水管的事情吵得撕了图纸。 『我们又打听到,你爸爸要拆了那个房子造锅炉。』 『嗯。』丁海闻点点头,虽然是四年级,但是消息还算灵通。 『所以我们决定派你去跟你爸谈判,能不能把基地留下。事成之后……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好处?』 丁海闻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这笔交易。 他家境不错,没什么缺的东西,更别提从村里孩子手中拿什么,写作业也没什么负担,毛笔字比较费劲但是让这些人帮忙也太心虚了…… 『……你是这些人的老大对吧?』他盯着胡一平看,少年站在低处,刚巧能平视对方。 『饼哥我想尿尿……』小姑娘的声音很小,「明明」扯了扯这家伙的衣角,松开了就摇摇晃晃地朝林子里面走。 『别走得太远!』胡一平扯着嗓子吼,然后返头来回答他,『是的,这村里孩子都听我的,你可以直说,有什么我们能办的?』 一双双眼睛看着他。 让他意外地感觉到这过家家的戏码也变得沉重起来。 再让人盯久些丁海闻脸上就会被烧出个洞来。 『我去跟我爸谈,让我爸别拆那个破楼。然后——』他咽了口唾沫,尽量不去注意别人的表情,专注只盯着胡一平一人,『换我当你们老大。』 第4章 妹妹 4. 高个儿少年抬了抬眼,他的眼褶很深,睫毛的颜色也重,胡一平一时间不说话,既没有爽快地答应下来,也没有立马表示反对。 『饼哥!这家伙——』倒是他那几个喽啰嘴快。 『你也知道,上学的时候我也不住这儿,至多周末和暑假过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还跟你们以前一样——我在的时候——你们得听我的。』话都说出口了,丁海闻反倒很怕一下就被拒绝了,赶紧补充了几句,他心里琢磨着,也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胡一平长出一口气:『行。』旁边叽叽喳喳的异见也瞬间消失了,他想了想,『前提是——』 『我老头没拆你们的楼。』看得出来,东山村这孩子王是个爽快人,丁海闻就喜欢爽快人。 春天的风很凉,在高大的野茶树枝条间穿行,发出沙沙的声音。 『胡一明人呢?』名叫「丽丽」的女孩儿穿着粉色的灯芯绒外套,拖着鼻涕,茫然地摇摇头。 他只见少年突然慌张起来,『胡一明!』 『明明!』 孩子们呼喊着丢下他走进了浓绿的野茶林。 虽然还没正式成为「老大」,丁海闻觉得自己也有义务去帮着找人,他抬头看了眼太阳,又看了眼溪流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挑了另一个方向找过去。 『明明!』丁海闻眼尖,不出几步就见到了一颗枯树后蹲着个穿深蓝色外套的少女,裤子还褪在膝下,脑袋却埋在双膝之间。 他赶紧转过身去,退着走了两步,只听见「明明」虽然小声,却嘤嘤地哭着。 『我什么也没看见!』丁海闻有些慌张,『你……你走开得太久了,大家都在找你呢……啊你是不是没纸……我回去给你……』 『不要……呜呜呜……』 明明哭得更厉害了,在身后哭得丁海闻脑仁嗡嗡的:『不是,你哭啥啊,你怎么了啊?肚子疼?』 『呜呜呜呜闻哥哥……我…………出血了…裤子…』女孩儿声如蚊蚋,只能听一半猜一半。 但是丁海闻也算机灵:『啊哦,这样——』他迅速地脱下外套,还没动作却只见「强哥」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过来。 『啊呀!明明在这里哪?』 这是个比胡一平个子更高的男孩儿,又高又虚胖,说话的声音很粗,也许因为缺了个门牙的关系漏着风。 『明明在这里呐!!』虽然漏着风,扯着嗓门也喊得很大声。 『喂喂喂喂喂!!别动!别往前走了!!』强哥吓了一跳,木愣愣地站直了,丁海闻撑开外套举起来拦在他面前,像个斗牛士一样。 『背过身去!那个啥,叫……叫丽丽过来!』 强哥倒是很老实,转身回去招呼另一个女孩子,虽然嗓门还是一样的大——『丽丽!!丽丽!!』 他把外套卷起来扔给了明明:『要不要先围在腰上,你让丽丽陪你回去吧?』 『明明怎么了?』胡一平找得远,摸回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儿已经下山坡回了村子,『怎么的回去了?还想招呼大家休息天择点野茶叶。』 『人不太舒服,先让回去了。』丁海闻低了低头,刻意忽略了来自一个瘦小男孩儿带着敌意的眼神,『我跟你们去吧。』 丁海闻的指甲留得很短,一旗一枪①地掐了不多久,甲床的肉就开始疼,分给他的布袋子才装了个底,指尖竟肿起来了。他算个不愿服输的孩子,忍着痛换个手采茶,只是动作愈发慢了。 『我刚听你喊胡一明,明明是你的妹妹?』他赶上了计划生育头一年,班里有些月份大的同学家里都还有兄姊,但是一来胡一平大他一岁,二来似乎农村家庭能有两个孩子。 方才丁海闻跟着大家一起找妹妹,他油然升起一点没来由的羡慕。 胡一平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很利落,布袋挂在腰间,趴在老茶树边,两只手上下翻飞,正像动物园里抓虱子的大猴子。 『你说明明啊?』他时不时抖落一下腰间的布袋,『之前也碰到别人这么问,不是的,看起来像是吧?我还没生,我老子就死了,我家就我一个。明明家住在西马路,老东山很多人都姓胡,可能两百年前真的是一家也说不定。』 『原来不是啊……』丁海闻心里那点没来由的羡慕突然就消退了。 『当然也是妹妹,要是谁敢欺负明明,我揍爆他的狗头。』胡一平怀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对明明有想法?』 肿着的手指痒起来,丁海闻正把指尖咬在嘴里,凭空一口大锅就扣下来:『绝对没有!一点都没有!怎么可能有——』眼见胡一平脸色变得快,『一饼你想什么呢我还是个小孩儿啊!』 『你叫我什么?』大约是自幼丧父的关系,胡一平生来强妄,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没人敢给他起过外号。 『你打过麻将吗?』这个外来的实诚人还认真地给他讲解自己现编的外号。 『……』 『用土话叫你的名字,不就是一饼嘛。』他伸头去看采茶能手的袋子,发现并不如教他的那样严格,两旗一枪②甚至三旗一枪的比比皆是,『诶一饼你怎么什么叶子都装进去——』 他伸手去掏胡一平的袋子,被一把捏住了手腕子。 『不准叫我这个。』一饼的手劲很大,捏得他尺骨桡骨要绞在一起,『听到没。』 丁海闻推他一把,自己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幸好没有跌倒:『我爱怎么叫怎么叫。你再弄疼老子就去村里叫。』 胡一平追过来就要揍他,被一闪身躲过去:『改明儿我那事儿办妥了。你还得叫我闻哥。』 小孩子不喝茶叶,况且丁海闻采得很少,把仅有的一点收成交给胡一平后,他便盘算着回了家怎么跟父亲开口拆房子的事。 不想还没走到正门,远远地从山坡上就看见那危旧小楼边围着一群工人。 他头一回觉得办事拖拉的父亲这一回动作怎么这么快。 厂门口聚着一伙村民操着土话在争论些什么,丁海闻便硬着头皮过去听,他听不大懂,厚着脸皮去问,终于大致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领着临时找的工人去拆旧,不想那破屋正中窜出一条碗口粗的大蛇,众人慌乱中奋力制服了那条大蛇,装进了铁丝笼——期间似乎还有人受了点轻伤。 『这不是蛇啊,你可见过这么大的蛇?这是龙啊,是镇我们东山村的神龙,不能打。』 『确实,最好还是放回去。』 『没想到啊,原来那个屋子学校一直留着有这个关系。』 村民们喋喋不休,丁海闻心花怒放。 虽然稍稍被村民的描述吓到,但是却让他捡了个大便宜,他正愁不知道怎么说服父亲别拆那个鬼屋,不想天意如此。 嘻嘻嘻嘻。 第5.6.章 入伙 5. 『阿闻!』 『阿闻回来没!吃饭了!』丁海闻正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房间里洗裤子,母亲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叩在门上,他擦干净手,欢天喜地地捧着咕咕叫的肚皮去吃饭。 『今天不在家吃,我们都去食堂。』自从工厂正常运转以后,母亲就忙得不太有时间做饭了,他也很习惯跟着父母去食堂,用白底蓝边的搪瓷碗打饭吃。 厂里大部分是女工,少有本地人,有些看着比丁海闻也大不了几岁。 太阳虽然落下去,但是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女人们手挽着手,三三两两地也向食堂走。 『你们听说了吗?南边挖出一条蛇。』 『有这——么大,还好没有窜到厂区来。』 『要是我碰到,我肯定当场吓昏。』 『你说我们的宿舍靠着山边,会不会有蛇窜进房间来?』 『别说!今天就回去用毛巾把门缝塞上!』 工人们嬉笑打闹,丁海闻心满意足。 食堂里飘着饭香,魁梧的大师傅站在外面,手里握着大汤匙,守着滚烫的汤桶。 『老板娘来啦!』师傅向母亲微微欠了欠身,接过搪瓷碗去,兜底打了满满一汤碗菜。 『谢谢,辛苦了——今天后厨弄起来方便吗?』母亲把碗递过来,丁海闻看见汤里飘着卷起的鱼片。 『哎哟,那可是折腾哦!对了,还拌了凉菜,我给您去装一点。』 他小心翼翼端着汤碗走到食堂靠窗的角落,果绿色的墙漆反射了昏黄的白炽灯光,落在汤碗里黑黢黢的,令人颇为抗拒。 母亲端来的那盘混在香菜和红椒丝里的鱼皮也黑乎乎的,丁海闻饿着肚子却实在提不起胃口。 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 这时候父亲一边摘手套一边大步流星地穿过食堂走过来,让他想起了正经事。 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父亲都泡在车间里,国产的车床和铣床虽然便宜,但是显然经常出问题,简陋的流水线也经常因为设备故障而停下来,而老板兼厂长这时间就变成了车间的万精油修理工。 所以这时间父亲整个人都脏兮兮的,扯了后颈上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毛巾来擦手,心情看起来非常不错。 『阿闻今天跟小朋友们去哪里玩了?累不累?饿不饿?』 村民们都在讨论,南边的房子里挖出了巨蟒。动土改建太不吉利了,不如留着那地方。 他在心里盘算怎么组织语言跟父亲说拆楼的事—— 『哦!!!不错啊!!阿闻,尝了吗?蛇汤好不好喝?』 他张着嘴,盯着父亲。然后放下碗筷,飞奔过厂区,深蓝的夜色里,那栋小小的「基地」俨然已经被掀掉了顶盖。 6. 梦中有一条大蛇,起初黑乎乎的,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灰白的银光,那蛇沉静地望着他,不紧不慢地吐着信子。 大蛇游过蒙尘的木地板,留下一条蜿蜒的潮湿痕迹。 他呆立在原地,并不是不害怕,而是害怕得寸步难移。那蛇像在审视他一般,绕着他转了两圈,贴着他的脚背盘旋而上,缠紧了他…… 『啊!』他惊叫着醒过来,冷冷的汗湿浸透了睡衣,万籁俱寂,甚至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敲开了父母的房门,父亲完全没醒,母亲蓬乱着头发揉着眼睛问他怎么了。 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全身都冷冰冰的。 『做……做噩梦了……妈……』他的声儿不大,却也每个字儿说清楚了。 『神经病。』母亲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过了两秒门又开了,母亲好像是醒了些,扶着他的肩膀仰头看他:『没事没事,你看你这不是醒了吗,再睡就好啦!妈妈刚才有点困,说话态度不好,向你道歉哈。』末了补了一句,『你已经是男子汉了,做噩梦也不怕了,好吧。去吧。』 事与愿违,他再也没睡着。 被子里都是冰冷的水汽,他一边想着怎么向一饼他们道歉,生生看着东天翻出了鱼肚白。 他甚至不需要鼓起勇气去找村里的小伙伴。 人家就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对不起我……』丁海闻对那破楼并没有感情,但是这时间却无端生出了共情来,也实打实地向村里的小伙伴感到抱歉。 『我早就说过不能相信城里人。』阿真在一边向胡一平抱怨,两只肥胖的手绞在一起,拧得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饼哥!他们不让我进去!』精瘦的阿川飞也似地奔过来,『怎么办饼哥!』 『姓丁的。』胡一平这么招呼他令人感到非常陌生,『我们有东西还在基地里,你去拿出来。』 『没问题。』丁海闻正要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好像机会就马上递到眼前,『什么东西。』 工头犹豫了两分钟,递给这个厂长的儿子一顶安全帽,想想还是不放心,跟着丁海闻钻进了拆除中的危楼。 这楼外面看起来小,然而螺蛳壳里做道场,三跑楼梯把屋子活活隔成了两层半,地板盖着厚厚的灰,要不是杂乱的脚印根本看不出深红的本色。 丁海闻低着头走进去,见到层间的横梁断了一根,吱吱悠悠地吊在空中,他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墙绕过去,没注意脚下地板一个蛀空的坑洞,不轻不重地扭了脚。 『不要紧吧!让你不要进来,找什么?我来找。』工头快步跟上来,结果又踩塌了一处。 『没事没事,我马上就好,麻烦您了。』丁海闻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找所谓做了标记的一块地板,果然,在靠近窗口的地面,有两块更干净的地板,他把手指伸进缝隙里去,掀了起来。 指尖一凉,一只黑色的蟑螂顺着缝隙惊恐地爬出来,溜过地板上的一缕阳光,钻进阴影里不见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迟钝了两秒才开始真正的心悸。 地板下的地基空隙里,安静地摆着一个白铁皮月饼盒。 『谢谢叔叔!』丁海闻抄起月饼盒,飞快地钻了出去,试图把蟑螂和灰尘的气味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一小摞洋片①,几个尼龙发卡,一个印着米老鼠的本子,一个玩具电子表,三张大团结②,那个「宝箱」拢共就这么些东西。 『说宝箱我还以为啥大不了的东西——特别危险我跟你们说——差点儿就出不来了……』丁海闻夸张地描述比手指还长的蟑螂,用以消除心底剩的那一点点愧疚,『这种东西我家多得是,新的,整套,黄金十二宫③……』 他说了一半就闭嘴了,明明接过那月饼盒子去,检查了一遍,然后便抱着盒子开始掉眼泪。 『……喂……我不是那个意思……』丁海闻慌乱地解释,『你这个头花吧,也挺好看的……这不是拿回来了嘛……』 『跟你没关系。』胡一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过来说话。』 『其实,我们征用这个地方,时间也不长。但是明明喜欢。』胡一平撕了一袋儿零食递给他,远远地望着厂区,脸上写着那么点惆怅,『我们也知道,这算不了我们的地盘儿。』 透明塑料袋装的紫灰色的零食,模糊地印着「无花果」的字样,母亲是从不让他碰零食的,但他也不信母亲的话,大方地捏了一把塞进嘴里。 不酸,也算不得很甜,裹着盐粒的零食绽开非常鲜美的味道。 『有一栋宿舍还空着,虽然我没有钥匙,但是我会想办法找一间捅开——如果你们真的想要一个秘密基地的话。』 『……这不好吧。』一饼嘴上说着不好眼睛里却闪着期待的光,『还有,我们……那个……还是决定让你入伙……了……』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哦?』丁海闻差点笑出来,拼命板着个脸,假客套地推辞了下,『倒不用,我来得少,兴趣班还多……而且——』 他还没忘了,就算——他也不想给四年级的当小弟。 『老大给你做。』 丁海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扯着衣服往下坡里走。 『去村口。』 第7章 老大 7. 东苕溪顺流而下,在村口前打了个转,绕着古樟汇成一个水塘。 晴好的天气,村里的妇女蹲在青石上,任流水冲刷过手中的衣物,再抄起光滑的洗衣槌敲打,木击水面,此起彼伏地拍出水声,红色的樟树叶子在塘里打着转,有惊无险地躲避着每一支棒槌。 地上同样铺满了樟叶。 松软地踏上去有沙沙的响声。 而绕着古樟的落叶被清扫干净,堆出了一个小丘。 胡一平站在那红色的叶山边上,胸前捧个带着耳朵的搪瓷缸,一脸严肃。 一只白色粉蝶翩然而至,在他的毛寸头顶上飞了一圈,终于停住了。 丁海闻不知道这个仪式怎么搞,大家都这么沉默他也不能笑,直到强哥的胖手想赶那粉蝶,却一巴掌拍在了一饼的脑门上,他终于笑出声来。 『我要做什么嘛?』他笑着问,不小心瞥见了明明,小姑娘擦干净了脸,穿着新洗的衣服,除了两根辫子扎得有些潦草外都——非常可爱。 『包括你在内,我们一共有8个人。你做了老大之后,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任何时候都以大家伙儿的利益为最先,此外——』胡一平顿了顿,『直到长大了,也不能忘记大家。』 什么嘛,这不是很容易嘛…… 丁海闻默默地想,一边对着那古树起誓。 『直到长大了,也不会忘记你们。』 他接过胡一平手里的搪瓷缸,里面是半杯清水,里面装着八条灰黑色的蝌蚪——也不知道怎么捉来的。 『喝了这缸蝌蚪,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了。』 …… …… …… 等等。 现在不当还来得及吗? 丁海闻瞪大了眼睛。 他咽了口唾沫,狐疑地环视一周,却只收获了期待的眼神——可能那个叫阿川的家伙表情里还带着一丝不忿,但是这种人怎么会帮自己解围。 春风拂面,阳光正好。 丁海闻只觉得自己被期待架在火上烤。 他连路边的葱包桧①都没吃过,因为母亲说不卫生。 每次沉默与抉择,席卷过整个世界让他无处可躲。(……) 『等一下,是生着喝吗……』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是他自己想多了,他勉强地笑了下,指着杯子里,『就——连着蝌蚪喝吗?』 『嗯嗯。』不用胡一平开口,小伙伴们纷纷肯定了他的疑问,并挤向他,努力在那杯子里认领属于自己的那尾蝌蚪。 『没事的,我也喝过。』胡一平拍了拍他,拍完,手就落在他肩膀上停住了,让他生出些可靠的勇气来。 丁海闻眼一闭,放空脑袋,仰头灌下去。 『唷!阿闻——!』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招呼他,丁海闻差点一口蝌蚪喷出去。 强忍着微妙的青草腥味,他硬是咽下一大口溪水,回头只见父亲的司机靠在车窗边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阿闻跟大家伙儿打成一片了啊。』 丽丽高兴地跳起来:『是阿宏叔叔!阿宏叔叔有鱼片干!』 『……』司机一边挠头一边松开了刹车,笑着启动了车子,『今天没有鱼片干,啊呀去宁波才有鱼片干,平时都没有哦!』见小姑娘追着车子跑了两步,只好又停下来,从车窗里递出一个易拉罐来,『算啦,给你一瓶可乐吧!』 就算被打断了,丁海闻的「入伙」仪式也算是结束了。当「老大」的第一刻,他望着古樟的巨大树冠,突发奇想地产生了一个主意。 『我说,你们听说过时光胶囊吗?』 跟自己学校的同学比起来,老东山村的大家似乎梦想更贴近现实一些。 阿真想住到城里去。阿川和小丁不出意料地想当一名武警。 跟强哥沟通了很久才弄明白并帮他写下了将来的梦想,每个星期起码吃一回烤鸡。 丽丽想继承自己父母的早点铺子,还希望弟弟去读大学。 胡一平就没这么爽快了,字也写得丑,纸条也叠得快,丁海闻问了一遍人家没回答,他也不好再追问,显得对这家伙有多大好奇似的。 丁海闻也没告诉大家他的愿望。 「希望今晚不会拉肚子。」他只是写了这么一句话,默默地跟其他人的梦想一起放进白铁皮的月饼盒子,在樟树边的石桥下刨了一个坑,深深地埋了起来。 梦想是什么呢? 彼时的丁海闻确实不知道。 甚至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冒出什么高明的主意。 『饼哥。』散伙时他无意中听到明明拉着胡一平的袖子小声说,『今天他们也上夜班。』 『好。我晚上过去。』胡一平呼噜一把姑娘的头发,明明的辫子更蓬乱了。 丁海闻有些在意,特别找了个避人的角落,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问:『你夜里去明明家里干什么?』 他问这话自己都有些脸红,少年懵懂,他也不是擅长这种问话的类型。 反倒是胡一平毫不脸红:『啊你听到啦?去陪明明睡觉。』 他涨红了脸,组织好的语句都被胡一平一句话打散了:『这……怎么行……为什么……』 『……这个啊……』 整个村落被夕阳刷成了金色。各家的院落里都热闹起来,鹅群扭着白胖的屁股 从溪边昂昂昂昂列着队往自家走,远方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间或夹着不知哪家哪户打孩子的哭闹声。 『明明家住在西马路,你知道,我们这大门朝西马路开的人家本来就不多。』 因为胡一平要帮家里做活,丁海闻为了听故事就跟人回了家,只见后半间屋子被改造成了间蜡烛作坊,地上又滑又粘,空气里飘着刺鼻的香精味道。 『明明的爸妈在凤雏坞上班——你知道凤雏坞是哪里吧?』 『听说有一个枪毙场。②』 『啊呀……是啦,但是主要是,那边有一个殡仪馆,明明家都在殡仪馆上班,她爸爸是给死人化妆的,她妈妈是烧炉子的。』 『哦……』 胡一平把回收的蜡烛按颜色分开,然后就钻进炉灶去生火。 『你们城里人可能不迷信吧,我们这里人可迷信了。总之就不怎么和明明家打交道,从前还有些人会欺负明明。』 『城里人……也……迷信……』他想起来为了讨个「东山再起」的彩头而来这地方开厂的父亲。 『都说她爸妈会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回来,有些段子传得很邪乎——帮我一把!』丁海闻刚把蒲扇递过去,就被扇了一脸灰,激烈地咳嗽起来,『明明这个小笨蛋,她自己都会信。』 『会害怕也很正常吧……』 『是啊,她爸妈经常要轮夜班,我和小丁就会轮流去陪她。』见丁海闻的眉毛上挂着飞扬的柴灰,胡一平扬手帮他擦了一把,没想到自己手太脏,在眉毛上黑黑地留了一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女孩子家家的,什么什么的,其实——不要说出去就好了。』 『不。』丁海闻板起脸来,『这是我的命令,你和小丁,都不可以再去明明家陪夜了。』 『我是无所谓,明明怎么办?』 他的眉头皱起来,碰到了当「老大」后的第一个难题:『……我来想办法。』 第8章 炎夏 8. 众所周知,杨凤玉是厂里最漂亮的姑娘。 如果再瘦一点就好了。 她并不在意那些源于嫉妒的闲言碎语,天还没亮,她就起床收拾停当,坐在书桌前对着红色的塑料镜子捯饬她的头发。 『姐姐,头发是干的,为什么要吹呀?』胡一明起得更早,她本来应该赶回家去收拾书包上学,但是现在已经是暑假了,如果她想的话,甚至可以留在厂子里玩一天。 杨凤玉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用梳子把刘海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啥?!听不见!』 『……玉姐姐真好看。』明明由衷地赞叹,这个姐姐生得很白,比城里来的阿闻还白,大大的杏眼,小巧而挺翘的鼻尖,落肩长发乌黑发亮,完全是胡一明理想中的美女。 『明明长大了会更好看的。』杨凤玉的心情很好,这是她轮休的日子,她提前跟心上人约好了,要搭他的车到城里去玩——她拿出小小的口红,先抹在指尖上,再一点点摁到嘴唇上,既化了妆,又不希望一眼就能看出来化了妆,也很考验人的功力。 『玉姐姐要去约会吗?』女生总是容易被女生一眼看穿。 杨凤玉抄起手边的毛巾就丢过去:『小东西哪儿学来的词,就你懂的多——好啦!你都起床好久啦!该回家啦!姐姐赶人了!』 『好哒好哒!我这就让位子。』这几个月胡一明开朗了许多,一边跑一边不忘多调笑一下这位姐姐。 她手里攥着枚簇新的一元硬币,一路蹦蹦跳跳地去村口的农贸市场。一辆小货车沿着村道疾驰而下,胡一明闻声闪到一边,却看见仿佛……机械厂的那个司机边上坐着的,就是她的玉姐姐——她看得并不清楚,也许不是。 『明明来啦!』她把硬币递给抱着婴儿的女人,就闪到一边跟好朋友打招呼,大锅里装满了沸腾的开水,整个馄饨摊蒸汽缭绕,丽丽站在板凳上,手脚熟练地把生馄饨往锅里扔——趁母亲不注意,多扔了几个。 女孩儿们的脑袋凑在一起说小话。 『城里不放暑假吗……』 『期末的时候闻哥还说一放假就来的,说话不算话。』 『你最近见到他爸妈了吗?』丽丽戳了戳明明的胳膊肘,『你昨天也在厂里睡的吧?』 『见了啊,昨天还见了阿姨,对了——』明明从裤兜儿里抽出两块巧克力递过去,『阿姨给的,啊呀!都化了!』 『真奇怪呢……』 『对了,你在村口,要是看见闻哥了,跟我说啊。』明明望着市场里往来的人群,压低了声音。 『好的啦好的啦……如果看见你的闻哥——』丽丽的嘴被明明一把捂住了,『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女孩儿在这边打闹,那边就传来女人的叫骂声:『有客人来了!』 老东山村的炎夏如约而至,胡一明一天冲了4个澡,在傍晚的时候终于看见飞奔而来的闺蜜。 『他是……去厂里了吗?』 『饼哥从留下①驮回来一个西瓜!有这——么大!』丽丽夸张地伸开双手举向天空,画出一个不存在的满圆。 『晚饭后去大树那边碰头吗?』明明觉得又出了一脑门汗,等入了夜她要再去冲个澡。 『饼哥说去野茶园哦!那边的溪水凉。』小通讯员传完了话,兴高采烈地跑了,留下胡一明一个,只觉着脸颊发烫。 滚圆的月亮爬上东山,和月亮一起升起的还有一颗璀璨亮星。 『哦哦哦!今天能看见呢!』阿川操着一把足有半米长的西瓜刀,在溪边石头上把西瓜杀了个横七竖八,一抬头星河就落进眼睛里,『饼哥!我看见了!是你的爸爸!』 瓜切得很垮,丁海闻拿着硕大一块正愁不知道从哪下口,只见强哥端起西瓜就一头埋了下去。 『一饼的爸爸?』他困惑地抬起头,就算突飞猛进地熟悉了彼此,胡一平还是很少提到他早逝的父亲。 『就是月亮边上,闻哥你看,边上那颗最亮的星星。』阿川很激动地指给他看,他看了眼胡一平,对方点了点头。 『嗯。我妈说我爸死了,就变成了启明的星星。』 『噗——』瓜瓤儿跑进鼻子里去让他很不好受,丁海闻一边笑一边连着打喷嚏,『挑了这颗吗——这颗可是维纳斯啊,不但是个美人,还是个老外呢哈哈哈哈哈……』 西瓜的汁水吸引了他大部分注意力,既凉且甜,沁进了嗓子里。 他没注意到月光下胡一平的脸色阴沉下来,嘴唇也绷紧了。 『唉我说,要不我给你们讲讲吧,夏天这些个星星都叫个啥,怎么认的,咋样。』他发现一饼带的这瓜非常脆生,可以轻松地用手掰成小块,吃起来能稍微像个人。 『好耶好耶!』丽丽先捧的场,然后小伙伴们都围过来,啃着西瓜望向天。 『牛郎的两个孩子并不太显眼呢……仔细看才能看出来——』 『我看到了!』强哥突然冒出声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牛郎……扁担……娃娃……』 『嚯,强哥很厉害啊!』丁海闻赞许地拍了拍他。 『那么跟织女星差不多亮的这颗,在银河中间的亮星——叫天津四——比牛郎星还亮些,这三颗星星构成的三角形,我们又叫夏季大三角。』瓜皮吃了一地,丁海闻讲得口干舌燥,膀胱发胀,『现在还不在天顶,等到半夜了,这个三角形会转到天顶,我们脑袋上最正中的地方。』 『闻哥真厉害啊……』 『所以说,其实牛郎织女还有个三角恋的故事也说不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腿上的风油精正在失去效力。 山里的大蚊子对着孩子们的胳膊腿虎视眈眈,村里孩子睡得早,大家把瓜皮堆好肥,都打着哈欠回家去了,只有丁海闻一个人还精神着。 一整个晚上胡一平都没怎么说话。 『一饼你怎么了?』见他的脸颊上粘着两个西瓜子,丁海闻就笑,笑着去捏他的腮帮子。 却被他一挥手打开了。 『我爸爸,是村里推荐出来的工农兵大学生。』胡一平闷闷地说,『毕业以后分配到留下的邮局,是整个老东山最厉害的人。』 『嗯。』丁海闻答得有些敷衍,厉害的父亲吗?别人都说自己的父亲厉害,但是他却并不这么想,如果儿子根本没有见过自己,而全靠别人来告诉他你父亲多厉害,真是一种狡猾的作法,『但是你也没见过他对吧。明明一直全靠你妈妈——』 他觉着被人狠狠一推,眼角就胀起来,胡一平的拳头凉凉的,但是似乎把风油精带进了他的眼睛。 『我也没说错吧!你是不是有病啊!』那种眼角的凉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火辣辣的痛感,野草从背后扎进了他的衬衣和背心,划破了他的肘关节,其实胡一平出手不算重,但是锤在他胸口还是闷闷的疼。 『妈妈她……』这家伙竟然还哭了,都十几岁的人了为这点小事儿哭鼻子,要不是被姓胡的骑在腰上喘不过气,手疼脸疼背脊疼,丁海闻都能笑出来。 胡一平停了手,被丁海闻拽着脚腕子掀翻了,但是文明人不会以牙还牙。 他站起来,摸了摸自己肿起来的颧骨,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是我说,一饼你,真的,幼稚。』 第9章 小偷 9. 丁海闻撒过很多谎,但是还没碰到过这么快就被戳穿的。 『天黑嘛,踩到个吃剩的瓜皮……』他龇牙咧嘴地站在母亲面前「受刑」,她用棉棒沾了红药水,蹭到脸皮上却有些粗鲁,丁海闻觉着原本只是擦到而还有救的脸皮都要被母亲秃噜下来。 门口有喧闹的声音,很晚了,在老东山这种地方,很少会有人这么晚还上门打扰。 母亲放下手里的东西去开门,只听见女人的声音,『老板娘对不起!』 大多数周末他都会来村里和父母一起住,在走过纵贯村子的漫长坡道时,总能遇到胡一平的母亲,板车上摆着香烛,夏天里又多了熏蚊的艾草。 『啊呀怎么了嘛,蚊子多,快进来说话。』 来人只有一个,丁海闻躲在卫生间里,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父亲哒哒哒从二楼跑下来,仿佛这种跟村民社交的大事需要他来出面才好。 『我们家阿平像头牛一样,真是死倔死倔,让他过来道歉,大概是不好意思,我已经教训过了——你家公子还好吧?……』女人喋喋不休,丁海闻见到母亲狐疑地一回眼看着卫生间的方向,赶紧关上了门。 『啊呀这点小事,男孩子都是这样的!』是母亲的声音。 『怎么了?一平跟阿闻打架了?是要敲打敲打阿闻这个木头,我看挺好。』父亲从插嘴开始,变成了单方面的长篇大论,『你看一平多能干啊,起早贪黑给你做事,我们家这个,他妈妈不吼三遍根本不会想到起来,起来也不做家务,整天游手好闲,好朋友打一架是好事!』 等父母哄走胡家婶婶,丁海闻光速冲了个澡想假装没事人一样溜回房睡觉,被母亲揪着T恤后领子拽住了。 『怎么不跟妈妈说?』 『对不起。』虽然自己努力避开了,但是洗澡水把脸上的红药水带了下来,滴在前襟上。 『以后少跟这些小孩玩,尤其是没爸爸的,家里也没人教,会把你带坏的。』 『好的。』他胡乱应允着。 奇怪的是,他原本对胡一平积攒了怨气,在素来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毫不在意地安抚对方母亲时到达了顶峰,而自己母亲下令要求他与一饼断交后——这种怨气神奇地被逆反心冲走了。 虽然很幼稚,但是西瓜是无辜的——西瓜真好吃啊,在城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西瓜。 大约整个村子都进入了梦乡,只剩他一个人不困。 村里的夜并不热,纱窗里外交换着清凉的空气,但是丁海闻在床上睡出了半身汗,他翻个身想晾晾汗湿的半片身体,受伤的颧骨却蹭到了枕巾。 『嘶……』他捂着脸坐起来,却听到奇怪的声音。 先是石子地的沙沙声,然后是草木被碾进土里的声音——他起初以为传达室的老头起夜,但是这夜起得也太远了,都起到他家来了? 他坐起来,见窗外有人影,吓得差点要喊出声来。 月光落在胡一平脸上,少年敲了敲纱窗间的窗挡,丁海闻捂着自己的嘴,把未说出口的脏话生生咽下去。 『喂,你还好吧?怎么还没睡?』一饼低声问他。 『我说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吓疯了好吗?』丁海闻趴在窗口上,借着月光看到了少年额头上的伤,『你脑袋咋回事啊?我根本没还手啊哥!』 『哦,我妈拿笤帚抽的。你咋破了这么大一块?』隔着纱窗他戳不到丁海闻的脸,手指停在了半空。 『是红药水,不是破的,你半夜溜达出来回去等着再被抽吗?』丁海闻看着停在纱窗上的蛾子,心想外面是不是会被蚊子咬死,却没勇气打开纱窗放朋友进来。 『我就看看你——』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 是父亲的脚步声。 因为丁海闻听到了母亲尖利的声音:『我不去看!你去看看!我不去我害怕!』 然后响起了父亲的敲门声:『阿闻?阿闻!』 他示意胡一平蹲下去,然后睡眼惺忪地拧亮台灯去开门:『阿爸?』 『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父亲也困,揉着眼睛问他。 『没有……』 父亲关上了门,就听见母亲催促父亲:『你出去看一下!!你让传达室也起来看一下!!我真的听见了!!』 丁海闻顾不上蚊子,打开了纱窗,朝着窗台下的胡一平打手势:『快点进来!』 这家伙还真重。 他的房间原本是客房,但是因为他二楼的房间朝西,夏天里尤其闷热,父母特意让他去客房睡——幸好是客房,他自己的房间连门锁都没有。 『我还第一次走进你家里。』胡一平像个阿拉伯人一样把他的毯子盖在脑袋上,借着月光好奇地东看西看。 「你这也不算是走进吧……」丁海闻腹诽,『你妈怎么手这么重,我妈都没怎么打过我。』 『因为你聪明吧,我很笨,经常做不好事,我妈说不但要给我攒媳妇本还要攒棺材本哈哈哈。』胡一平原本坐在床沿都很拘禁,没两分钟脚都盘上来了。 『打成这样你都不生你妈的气的吗……』丁海闻掰着他的脑门又凑在窗口看了看,伤口很深,和这伤口比起来自己蹭破了那点皮竟然还要擦药,他感到有些丢脸。 『你生我的气吗?』胡一平反问他,问完又顾自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 『当然生气了!』丁海闻趁人不敢大动作,捏起他的腮帮子往两边扯,『真是反了你了,对大哥都敢出手,是不是应该被罚去扫厕所?……』 他临时想出来的,他的班主任老太动辄给不听话的学生下发检讨书加上扫厕所套餐。 『扫茅厕啊?』胡一平竟然真的在考虑这件事,『我可拿手了——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才放暑假?』 『……集训。』他有些神伤,比赛还有半年,培训一开始就挫伤了他的自信心,更别提临时组的特训班里有些孩子虽然厉害,但是特别讨人厌,『就……哎呀反正一个数学的——』 『华罗庚杯吗?』 丁海闻惊讶地抬起头:『……一饼你知道啊?』 胡一平露出了自豪的表情:『明明也要参加,不过老师说要下半年才报名。』 那个妹妹吗?…… 『不集训根本不熟悉题型,肯定会落选的。』丁海闻总在一些小事上特别耿直。 他不知道这种耿直老是惹人不高兴。 『明明超厉害的,明明一定会得奖。』 …… 他忘了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胡一平那家伙什么时候翻窗溜走的。母亲带着怒气来砸门时,早已日上三竿,阳光落在脑门上,一摸全是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昨天夜里说了些有的没的,母亲让他做了半天家务,拢共敲碎了三只碗两只花盆,灶台也是越擦越脏。 『我看过了,是有小偷来过了。』父亲撇着嘴角走进来,『看样子,要弄一条狗来。』随即转向丁海闻,『阿闻!给你弄条狗怎么样?!』 他猛一抬头,从剥毛豆的苦海里脱身出来:『嗯????什么狗??好的!!好的好的!!』 母亲却板着个脸:『你们自己养,我不来喂。』 『阿闻!要不要出去转转!』司机阿宏在门口张望了下,就大声招呼他。 丁海闻把剥好的毛豆粒倒进竹箅子放进水槽里,两只湿手在裤子上胡乱一擦就钻出去,难得碰见个救兵简直扒着不能放手。 阿宏收了账,开着车下山去更偏远的一个镇子的水泥厂送发票,在沿途的小卖部了买了玻璃瓶的冻可乐,两个人站在树荫下面边喝边歇脚。 『爽。』年轻男人一口气喝完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嗝,掏出兜儿里的红塔山①,玩味地看一眼丁海闻,『来一根儿?』 他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不会。』 他说罢阿宏就笑了:『阿闻是可以学起来的年纪啦!』 他不说话,但是却咬着吸管,看阿宏熟练地点烟的样子,又想起在电视里看过的周润发来②。不可否认,他是羡慕的,也跃跃欲试。 男人没从男孩儿眼里看出这点期待,接连发出了感叹来:『唉,阿闻你要学的事情好多哩……对了!要不要跟叔叔一起去看录像?』 母亲总是严格控制他看电视的时间,就连亲戚送给他的「变形金刚」的录像带,也是一盘分了七八次才能看完,『好。我去。』 第10章 本能 10. 在村口见到胡一平的时候,丁海闻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多买一瓶冻可乐。 『你……你还好吧?』 烈日下头,豆大的汗滴顺着胡一平的发际线流下来,流进他额前的伤口里,他眯着眼睛,抬手擦汗,下意识「嘶」了一声。 大概是被太阳晒得有些懵,他茫然地看一眼丁海闻,又慢慢转头去打招呼:『阿宏叔叔好。』 『你干嘛呢?』丁海闻去扯他,少年拎着个红色塑料袋,袋子里是黑乎乎的土。 『……唉,昨个夜里我家羊生小羊了……』他看见胡一平手臂小腿的新伤,默默为他大叫倒霉和打抱不平,『嗯,被我妈逮着夜里溜出去了……』 『哇!有小羊羔啊!阿平真厉害!』阿宏撸一把少年的脑袋,摸得一手汗,『我跟阿闻要去看录像,你也来吗?』 胡一平摇摇头,提起手里的塑料袋:『我妈让我出来买红糖的。』 『……一起嘛!』与其说是盛情邀请,不如说丁海闻潜意识里一个人不敢——他从没进过「那种地方」,虽然从同学那里或多或少听说过那一扇贴满海报的木门后面到底是什么,但是…… 承认是不会承认的,拉上胡一平主要是为了壮胆。 丁海闻一把拽过少年手里的红糖就往村里跑,一边跟阿宏招手:『马上就回来!!你等等我们!!』 折回录像厅,丁海闻跑出一身汗,拽着胡一平顶着布帘一头撞进黑黢黢的小房间去。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房间里的暗环境,录像厅里很凉快,看来是装了空调,男人们懒散地坐在塑料板凳上抽烟,香烟的雾气被冷气吹开了,一股劲地朝门口钻。 阿宏叉着腿坐在把折叠椅上,招呼他俩过去,但是并没有合适的地方,他拉着胡一平退到房间后面,把两条板凳拖到一起,老老实实坐下。 『锁门了哈!』老板咬着根冰棍,斜着眼盯了会儿两个男孩儿,盯得丁海闻浑身不自在。 好在有胡一平,对着老板嘿嘿嘿嘿一顿傻笑,算是糊弄过去。老板把木门一推,门帘严丝合缝地卡在了门缝里,『放个新的电影啊,好片儿。』 跟电影院不一样,录像厅里聊天的声音很大,一个胖子在跟阿宏抱怨夏天里卡车容易熄火,有个年轻人嚷嚷着让老板快进,而有个面熟的老家伙一直在跟边上人絮絮叨叨山腰间厂子的事情——丁海闻的耳朵可尖着呢,『不可能,这男的是主角,没这么快被弄死。』他还能分出心来回答一饼时不时的提问。 虽然是个正经的电影①。 然而,金发碧眼的俊男靓女在屏幕里难免一发不可收拾,似乎每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那个一直要老板快进的家伙,现在嚷嚷着『倒回去!再看一遍!』 丁海闻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 没有人在意他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人类观察家。 比如一饼,方才他在烈日下面提着红糖的窘迫全没有了,他跟大家一样,瞪着屏幕,半张着嘴,手扶在膝盖上,脚趾夹紧了人字拖,在地板上无意识地蹭。 丁海闻忍不住笑,结果被发现了,上臂被狠狠地拧了一把。 他只得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本身,去注意男主角胳膊的线条和那些发光的汗毛,去注意那些杀戮和性爱。 可乐的后劲上来,二氧化碳顺着嗓子眼儿往上冒,把他的午饭也顶起来。 他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有人认出了他——「这不是机械厂的少爷么」,他踮着脚在板凳间寻找落足地,『让一下……不好意思……嗝……』 老板没有骗人,他真的锁上了门,丁海闻没坚持多久,扶着门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不是吧……死个人而已……』 『老板啊,我说就不该放小孩子进来啦。』 『是阿宏给的钱吧……阿宏你快去帮老板搞卫生。』 太丢人了。 胡一平扶着他走回太阳下,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好踉踉跄跄走进古樟的浓荫里。溪边只有个洗米的妇女,两个人老老实实地坐到下游些去。 『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胡一平心直口快地问他。 人家要这么问也没错,毕竟两人头一回见丁海闻也是在这鬼地方吐成个狗样。 『可能,中暑了吧……』女杀手湛蓝的眼睛在他面前挥之不去,他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我没啥事,你回去看吧。』 胡一平突然一手刀劈在水面上,溅了他一身。 他惊讶地偏过头去,结果又被一手刀溪水正中颜面。 『看啥啊,也没啥好看的呀。你都这样了。』胡一平自己脸上也溅到了些,咧着嘴傻笑着,水珠子从睫毛上滚下来,还生得挺长。 丁海闻头一回注意到,不由盯着多看了一秒。 不想这家伙不讲武德噼里啪啦拍起来,把他的衣服都搞湿了。 『明明就觉得好看吧!都看出神了!』丁海闻也回击,却没有经验,拍起来的水大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你掩饰个啥——』 没想到他笨手笨脚,水拍到了边上洗米的女人身上,换来一顿半懂半听不懂的叫骂。 『哈哈哈哈哈哈哈……』胡一平见闯了祸拔腿就跑。 『可恶……』丁海闻掬一捧水追上去,可惜追不两步就全洒光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胡一平手长脚长,不一会儿就跑远了,追得丁海闻接不上气。 『你等等!我追不上了!』 『好吧好吧,看在你这么虚弱的份上。』可能是想起来丁海闻刚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呕吐,胡一平停下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先前跟着父亲,丁海闻上过几次老东山,沿着东山庙再往上走——再往上爬二百多米,就能到山顶的财神庙。 父亲不信佛,却别扭地买了香给他让他去求,丁海闻也不跪,认真恭敬地默念了两句把香供上。 他跟财神说的是今年一定要多长高些。 『我知道,财神庙嘛,我都去求好几回了。』听胡一平说要带他去山上的庙里看看,丁海闻并不以为然。 『到了你就知道了。』胡一平走到山腰,便停住了,『往这儿走。』 区别于青石板铺就的上山路,扒开一棵茂盛的木莲树,有一条踩出来的黄泥小道,丁海闻好奇地跟上去,一个拐弯就看到了一个凋敝的山门。 『哇!真的有座庙!』破庙虽然倾塌,但是实在占了好大一片地方,也可以看出当年一定是座蔚为壮观的寺院,他们穿过贴着警告危险标志的山门,走进杂草丛生的院落里去。 『这里是我们最早的基地,后来被村民发现了,说小孩子不能进来玩,后来山门贴了封条。』胡一平一脸的得意,『但是前几天我发现封条不知道被谁取掉了。』 涉足禁地永远是少年的梦。 丁海闻一边踢开脚边的土块,一边好奇地观察这座破败的木质建筑,斑驳的屋梁下面雕刻着精美的图画,退了色的老墙裂出狰狞的缝,被自己的重量压歪了半堵。 『喂阿闻!别走进去,小心真的塌了。』他不自觉就走进去,被胡一平揪着后领子拽了出来,『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寺院后种满了竹子,穿过竹林便是一小片宽阔地。 一汪深潭被石板圈起来,又由一道导流槽引向山下,看起来这地方,应当是东苕溪的源头了。 东苕溪纵贯整个老东山村,从村口逆流而上,水流由平缓而变得湍急,越往上却越清澈,而这潭深水纯净得晃眼,再往上,能看见敷满了青苔的山石间有涓涓小流不断汇进来。 『这两天没下雨,要是下雨的日子,这儿的水很大,能看见一道瀑布。』胡一平坐在池边,脱了鞋,两条腿伸进水里去,悠闲地晃起来,『你也试试!』 丁海闻笑着骂他:『胡一饼啊胡一饼,素质!——村里还用这水淘米洗菜呢,把脚给我拿出来!』 『啊呀我们农村人不挑的,我小时候还撒过尿呢,对了——』他倒是真的站起来,然后脱了背心和裤衩——简而言之就是脱了个精光,丁海闻发现这家伙连内裤都没穿。 『喂……』 少年拍了拍池边一棵不算粗壮的毛竹,然后灵活地手脚并用爬了上去。跟丁海闻想象中的爬树不一样,似乎少年只有四肢挨着了毛竹的竹节,就像拉着竹竿,靠两只脚走了上去。 毛竹本就向阳面微微倾斜,在体重的作用下,竹竿弯得愈加厉害,就像鱼竿一样把少年钓到了溪池上面。 『看好。』 这家伙好像一只猴子啊。 丁海闻默默地想。 少年先松开了腿,毛竹微微晃起来,然后他松开了双手。 『咚。』毛竹剧烈地向反方向回弹,蹭到了别的枝丫发出嗡嗡沙沙的响声,胡一平本人也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不一会他湿漉漉的脑袋从池里冒出来,仍然是咧着嘴笑:『怎么样,闻公子,没玩儿过吧?』 第11章 水源 11. 怎么会有正常人这么玩?! 丁海闻直愣愣地看他从池里爬出来,像一只狗一样甩着脑袋,试图把耳朵里的水甩出去。 阳光落在胡一平的身体上,这家伙拥有着过度生长的手臂和长腿,脊梁骨从健康的小麦色的背脊中间鼓起来,牵紧了边上微微鼓起的肌肉。 丁海闻感到从未有过的嫉妒。 这是他想长成的样子。 而不是现在这样,个子矮小,白皙羸弱,跑两步就喘,三步呕吐。 『阿闻也来试试!』胡一平总是嘴上说什么就上手,丁海闻虽然心底里很想玩却总有太多顾忌,比方说——他的衣服很快就被扒掉了,『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脱短裤,没关系的,湿了也没关系的!』 他就像一个笑话,穿着内裤,赤脚踩在一棵他从来没尝试过可能也不想被他尝试攀爬的竹子边,手足无措。 『初学者要注意配合,手臂和腿——起码有一边要箍紧了,』胡一平一边给他加油打气,一边手舞足蹈地现场教学,『对!现在手松开点往上再走一节!』 他爬得好狼狈。 他爬得好慢,手脚都不听使唤。 竹节卡在他的生殖器上,好痛,但是他又不敢松开腿上的力气——还有一个新的问题。 他已经爬得够高了,但是竹子并没有弯到理想的位置,虽然没有到理想的位置,但是已经足够弯到他没办法继续爬了…… 丁海闻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哇,阿闻你太轻了啊!你等等。』胡一平说着就沿着同一根竹子爬上来。 『一饼!不要!』与其说是担心毛竹不堪重负折断,丁海闻更害怕的是这种无序的,不由他自己控制的晃动正在加剧。 『啊呀可以啦!』 他往下一看,自己正悬在那一汪深潭的正上方,池水里有他的影子,一个雪白的,缩成一团挂在毛竹枝头的笨蛋。 『松手啊阿闻。』他听不见胡一平催促的声音,只听见竹林发出了嘲笑他的声音。 他要死了。 但是他咬着牙也不会说他不敢。 毛竹离开他的身体,竹节擦到了他大腿内侧的皮肤。 他自由地落下,池水狠狠拍在他背上,他的耳朵和鼻孔灌满了冷水,有无数白色的气泡从四面八方升起。 丁海闻觉得自己的意识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松弛。 『咳咳咳咳咳!』虽然咳得有点口干舌燥肺泡疼痛,但是夕阳暖暖地落在身上令人非常愉悦。 『厉害厉害!』胡一平大力拍着他赤裸的背脊不遗余力地夸他,『我们村的小丁,上回上去了就下不来,手也不松,最后村里的大人找个绳儿才把他救了。感觉怎么样?嗯?阿闻?』 『还可…………明明?』 女孩儿兴高采烈地从寺院里跑出来,看到他俩以后愣在原地,都忘了闭眼。 『啊……』胡一明长大了嘴,还没发出声音就见两个男孩儿齐齐蹲下向她比划个噤声的动作。 『我在山上摘草莓,远远的就见着你俩了……』胡一明用力闭着眼睛,小声说,『我就想是不是老庙又让进了……』 女孩儿一闭眼,胡一平就「蹭」地站起来跑回去迅雷不及掩耳地套上了衣服裤子,夏天天气热,他都快晒干了,只剩丁海闻一个人湿哒哒地不知道捂哪合适。 『好啦好啦,我穿好啦!阿闻穿着裤衩呢,睁眼没事儿,看都看了,不用对我负责。』胡一平嬉皮笑脸地去拍明明,女孩儿涨红了脸,手里拎着一个钢精水壶,壶里装满了野莓子,熟透了,比脸还红。 明明虽然睁了眼,却不好意思看他,手忙脚乱地张罗招呼他们吃莓子:『我采了好多草莓呢,你们多抓点儿。』 『……这东西是草莓吗……』丁海闻将信将疑地抓一个,对着太阳看了看,红彤彤的果实涨满了汁水,却是中空的,看起来的确诱人…… 『怕啥,没毒,我们都采了十好几年了,每年夏天都有——谢啦!』胡一平倒是不客气,抓一把塞嘴里,吃得牙缝里,嘴唇边上都是溅出来的,浅红色的果汁。 绝对不是草莓,但是很好吃,有一点点酸,一咬就破,甜味在舌尖爆开来,丁海闻下意识又拿了几个才不好意思起来:『啊!可以了可以了!谢谢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的……』少女有些忸怩,眼睛不自觉瞟过来,『你们在玩儿跳水啊——好多年没玩儿了呢……』 丁海闻瞪圆了眼睛(……不他瞪不圆):『明明也跳过啊?!』 『明明跳得可好了!』胡一平接过少女的水壶,一只手推着她,『明明,给阿闻看看,咱们跳得多漂亮。』 『……才不要!』胡一明反手推他,『几岁了还玩儿这个——』她突然转头看到了光着膀子不能自处的丁海闻,发现说错了话,『不是……那个……我听说,这个地方,要建一个水塔……』 众所周知,丰水期蓄水,枯水期放水,水塔在很大程度上能解决村民看天洗衣服的困境,而这个天然的水源地确实是很好的选址,也是一个很好的台阶,让胡一明从尴尬里脱身出来,坐在池边跟丁海闻讨论了好一会儿村里的用水问题。 而胡一平并不感兴趣,只觉得以后不能在这地方玩水简直太遗憾了,趁着最后的机会,拼了命地要把他的脚丫子洗秃噜皮。 尽管是夏天,用体温把短裤烘干也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三个孩子往山下走,天都有些暗下来。 『阿闻哥的脸怎么回事啊?』胡一明憋了好久,终于是问了。 『……』丁海闻颇有意味地看了眼胡一平,这家伙在池子里洗了个干净,头上身上那些道道更清楚了,『你怎么不问他?一饼头上的口子才大吧?』 『啊饼哥啊……是……是哦?』少女扭头去查看,踮着脚还摸了下一饼的脑门,疼得他直躲,『你又被你妈抽了吗?——你妈手可真重……啊!』她突然站住了,『闻哥也是被你妈打了?!』 …… 这逻辑可以啊…… 『哎呀,我妈也是会打人的。』丁海闻赶忙圆场,自以为是给胡一平使了个眼色没想到那家伙根本没接。 『是我——』胡一平没机会说出下半句,只看见丁海闻的母亲站在厂门口,叉着腿抱着臂,脚底仿佛生出了火焰。 『丁海闻!!!!!!几点钟了??!!!?!』 第12章 阿狸 12. 丁海闻都忘了跟小伙伴告别,就被母亲拎着耳朵拽回了家。 『耳朵没有用可以还给我。』母亲真的好像要把他的耳朵扯下来,『怎么跟你说的?不要跟没人教的小孩子一起玩。是没听到是不是?』 『听到了……』厌恶的情绪涌上来,但是身体却越发老实。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跟卖蜡烛的儿子混在一起,我跟你讲——』母亲松了手,『我跟他也不客气……』丁海闻愤怒地斜着眼睛看母亲,却发现母亲的表情柔和起来,『好了,知道你在乡下很无聊了,看看你爸给你请了个什么祖宗。』 玄关里有个牛皮纸盒子,盒子里有个煤球吃饱了奶在睡觉,睡着就像做了梦一阵乱蹬,蹬完了闭着眼睛搁那儿瞎呜呜。 『哇啊!』方才的不快和愤怒一下儿被他给忘到了天边,他捧着那个煤球上了餐桌,放在灯底下看——又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阵斥责,他只好把它放在窗台上,小煤球还眯着眼,但是额头上张着两颗浅黄色的眉毛,腮帮子也是浅色的,而腮帮子上浅色的毛一直延伸到了胸口,四只小爪子也不那么黑——后来他知道了,父亲给他带回来一只刚满月的黑柴——但是这时间,小煤球还在梦里咧着嘴笑,也把他给逗笑了,『你好像一只狸猫啊……』 『所以叫阿狸吗?不知道丽丽会不会生气……』胡一明把煤球团子抱过去,用手指头蹭那狗脖子后面的绒毛,蹭得小东西扭来扭去,一停手就会招来不满的「汪汪」。 『让我看看!』胡一平手一伸,就把小狗捞过去,翻个身肚皮朝天地拨开两条后腿,『看看是不是女孩子。』 『臭流氓。』明明用力推了他一把,差点连人带狗一起翻了,阿狸奋力挣脱了,小短腿紧跑几步,躲回丁海闻怀里去。 『是女生啦,女生。』阿狸还在丁海闻的怀里对着一饼汪汪大叫,突然被小主人捏住了爪爪,『你看!』 『我不要跟你们两个玩了!』明明真的生气了,丢下两个笨蛋就往山下走。 胡一平腿脚快,直追下去把人拦住了:『不生气了不生气了,我们带阿狸去看看厉害的狗子吧?』 跟村里的每一只狗一样,阿狸也没有拴绳儿,一蹦一拐地跟在娃娃们身后,狗场向西马路的一侧是铁丝网围栏,三人一狗生生地在树荫下扒着铁丝网看训练。 『我妈说他们这的狼狗,一天能吃五十斤肉。』胡一平把阿狸提到肩膀上蹲好,『来看看这些能吃的哥哥吧你这吃奶的家伙。』 『扯吧你就。』丁海闻瞥一眼胡一明,『我看明明也就只有五十斤。』 『我看你也就只有五十斤。』胡一平满不在乎地笑话他。 『老子快七十斤了!』围栏里放着堆放杂物的铁桶,挡住了他们大部分视线,见女孩儿踮着脚很辛苦的样子,丁海闻皱着眉毛蹲下来招呼她,『明明,你可以骑我脖子上看。』 『……』女孩儿愣了愣,迟疑地跨坐到他肩膀上,由他握住了脚腕。 『嘿……咻——』丁海闻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身体晃了两下,却没有站起来。 这不科学。 胡一明这小妮子看起来轻得像一只风筝。 『……嗯……』一定是姿势的问题…… 可恶,要被一饼这王八蛋笑话了! 『闻哥,要不算了吧……』明明扶着他的脑袋伸腿撤下去,『我也能看见。』 他还在负隅顽抗:『是我蹲得太低了——』头顶就多了个毛球。 『阿狸还你。』胡一平并没有如约笑话他,但是还不如笑话他,『明明过来,我背你。』 『呜呜……』 阿狸一脸向往地看着高大的警犬在训练场奔驰、急刹、跳跃、绕圈,全然不知道他的小主人看身边的少年一把扛起少女时的心情有多酸。 『话说,阿川和小丁就想当武警。』和警犬一样,武警战士们也在同一个场地进行配合训练,烈日下面,年轻的士兵们满身尘土、汗流浃背,其中一个新兵正在被长官训诫。 『不要吧……看着都很苦啊……』大头皮鞋一下下踢到新兵的胫骨上,年轻人一下下生挨着。 『喂!!这算虐待吧!』丁海闻的声音不小,似乎传到了武警长官的耳朵里。 『嘘!』胡一平分出个手扯他的衣服,『声音小点儿——』 『看什么热闹呢!?小孩儿!』 既然被发现了,三人一狗又不甘心又不舍地走开,一路上丁海闻还是放不下心,还琢磨着回去找个「大人」去部队里评评理。 『这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 跟他不一样,阿狸长得很快,毛茸茸肉墩墩一天天大起来,毕竟是父亲找来当看院狗的,阿狸尽忠职守地朝着每一个访客汪汪——其中当然也包括胡一平。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开学了以后,丁海闻恢复了一周来老东山村探视一次的生活,而阿狸似乎对着小主人积攒了无限思念,『裤子要被你舔湿了!』 似乎能辨认得出他的脚步,丁海闻每每走过村口的樟树不多久,阿狸就会从坡顶一路啪塔啪塔地冲下来扑向他。 而阿狸带来了信号,村里的小伙伴们也会出来迎接他。 『唉,你们来家里看电视吧,我可能出不来。』这礼拜的丁海闻心情没那么好,『学校的排名出来了,我可能没资格去参加外语学校的考试。』 『那就不考外语呗!』似乎除了明明也没人关心他的学习。 『那怎么办?』上了五年级,明明把头发剪了,现在看起来活脱像个假小子。 丁海闻撅了噘嘴:『我妈想让我突击去考个级——能考出六级也能有资格去考试,所以周末都得在家练琴了。』 『什么玩意儿六级啊闻哥?』 『……诶?闻哥以前就会弹琴吗?』 『闻哥你是不是从来没练过?』 『能给哥几个弹弹吗?礼拜天瞎子结婚你能去给他们弹琴吗?!』 …… 『嘘嘘嘘嘘嘘……』丁海闻一边给阿狸嘴里塞火腿肠,一边打手势招呼胡一平和明明爬窗进来。 为了考级的事,钢琴也被母亲找人运到了乡下,放进了客房里。 阿狸很喜欢火腿肠,一高兴就「汪汪」起来。 『别出声儿啊小宝贝儿……』幸好明明来了,阿狸看到明明就一脑袋乖乖地拱过去了,丁海闻压低了声音,『他们不来看电视吗?』 『就我俩,我俩来看你弹琴。』胡一平从后腰甩出一个书包来。 他俩真的就是来看丁海闻练琴,明明甚至还带了作业。 『太厉害了……唱都唱不出来……』胡一平约莫是觉得自己屁股脏,不好意思坐床,又不好意思靠人太近,只骑在了琴凳的一个角角上。 『……你想唱啥?』丁海闻练习的间隙拿着茶缸喝水,看了看屋里的两个听众,只觉得画风过于不统一,『一饼你怎么没作业?』 『写不来,等明明做完了——』胡一平满不在乎地一摊手,然后撑在膝盖上,『阿闻你会弹歌儿吗?』 『什么歌儿?应该可以吧,如果我听过……你想唱啥?』丁海闻想起来这家伙放羊的时候就喜欢唱歌,突然也来了兴致。 『什么都可以吗!』胡一平也很高兴,又显得不好意思的样子,扯了胡一明来,『明明你想个歌儿,闻哥可以给你伴奏。』 少女一翻白眼:『是饼哥想唱歌吧。』 胡一平看这便宜妹妹用不上只能独自一个人脸红起来,别扭了半晌:『你会弹花心①不……』 丁海闻一口水喷在琴键上,又怕受潮手忙脚乱去擦,还顾不过来笑,笑得胡一平过来捶他的头也止不住,笑完了才答应人家:『会啊。』 第13章 放羊 13. 『…………空把花期都错过,你的心,忘了季节……』 琴声在丁海闻的指尖流淌,跟考级练习曲不一样,反而是这样简单的旋律让胡一平意识到朋友弹琴的时候是那么——陌生而优雅,到了拍子也忘了唱歌,第二句才急急忙忙赶上来。 『从不轻易让人懂……』 丁海闻看他一眼,脸上有一点点笑的意思,胡一平登时憋红了脸,半句都唱不下去了。 『怎么了吗?怎么不唱了。』丁海闻停下来,笑意更明显了。 『你起高了,春去春会来那儿该上不去了。』胡一平认真地回答,脸还是红的。 『好好好我降一点儿,降三个调儿够吗?』丁海闻又试着弹了遍前奏。 『啊呀我不懂这个……你弹得真好听。』他挠了挠长长了的头毛,『就你弹吧……我就不凑热闹了,怪难听的……明明!』听到少女边写作业边在身后嗤笑,胡一平才想起她来,伸长了手去戳她。 『哪有,一饼唱得很棒啊,就像歌厅里的人唱得一样好。』夸奖是真的,也是假的,丁海闻从来没有去过「歌厅」,但是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很潇洒。』 『哈哈哈哈哈哈哈受不了了。』一直在安静作业的明明突然开了腔,『你俩太肉麻了我要走了,闻哥还练不练了,不练我们还想去溜阿狸呢——饼哥的羊还没吃饭。』 『但是——』丁海闻也想溜出去,只是母亲关照的,要是离开这房子半步就把他的头拧下来——『你们等等。』 他从卧房搬来一个录音机,洗掉了一盘新概念英语,然后向小伙伴们示意不要出声儿,锁好房门,完完整整录了一遍快速练习和考级的曲子——设置循环播放,把音量调响,然后跟着他俩抱着阿狸越窗而出,高高兴兴地上山去放羊。 真正意义上的放羊。 『阿狸!!跑慢点!』两个月之后,阿狸变成了一只精力充沛的小狗,尾巴上的毛也长长了,像一面旗帜迎风招展。 上山路还是这么陡,丁海闻,跑不快,追不上,一直喘。 『啊,这就是当时那只小羊吗?』胡一平的羊长得更快,全然不像刚出生时那随时会夭折的脆弱模样。 『汪汪!汪汪汪汪汪!!』阿狸高兴地来回蹦跶,似乎很喜欢胡一平的小羊,『汪!』还用鼻子去顶小羊的屁股。 可小羊并不这么想,被阿狸顶了下屁股,『咩!』地往前一蹦,撒蹄子跑起来,一转眼就跑进了茶园。 『汪汪汪!』阿狸却只觉得更有趣,一溜烟追进去,其余的羊也受到了惊吓,纷纷钻进茶园里。 山坡上的茶园,起来整整齐齐,但是缺口并不那么统一,羊群白色的身影在里面若隐若现,要抓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 『我去追阿狸!』丁海闻只觉狗闯了祸,尽早抓住,羊群总归不会走散。 『明明,我们去抓羊,不能让羊上山!』茶园背后就是老东山余脉的莽莽山林,羊要是真的上了山,未必找得到回家的路。 这茶园外头看起来平整,跑起来却一脚深一脚浅,阿狸又基本是黑色的,要不是蹦跶得欢快,丁海闻真怕把这小东西给追丢了。 『阿狸!站住!你这坏家伙!』眼瞅着阿狸有那么点放虎归山林肆意奔放的样子,丁海闻不由担心起来,『别去!别去山上,回来!!!』 可是阿狸的玩心胜过了小主人的呼唤。 眼见狗子钻进山里,丁海闻也顾不得,抓着茶树一个背跃滚过去两排,跟着阿狸进了山。 『阿闻!!阿闻你小心点,你小心阿狸别被夹子逮了!!』胡一平在身后嘶着喉咙喊,但是丁海闻听着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怕狗让他给弄丢了—— 山间没有路,阿狸像一个小精灵,在深红金黄的落叶里蹦跶,好像招呼他「阿闻阿闻快来玩呀!」 日光落在大煤球满身落叶的碎屑上,那碎屑在风里跳起了金色的舞。 『看我一会儿——咳——怎么打你屁股。』丁海闻跟上去,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咯吱咯吱地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然后他摔了一跤。 没有任何预兆。 就好好地朝着阿狸的方向走,然后一个脚突然失去了感觉,再没办法往前走哪怕一步了。 他整个人扑在地上,扬起的灰尘钻进鼻孔里,枯枝隔着衬衣扎在他的胳膊上,又痛又痒,但是他全身的血好像都往一处流去。 『啊!!!!!啊啊啊!!!!!!』丁海闻因为剧痛失了声,过了半晌才攒起气力大喊起来。 一个黑色的东西死死咬住了他的脚,但是他却看不清是什么,阿狸跑过来担心地舔他的脸,在痛昏过去之前,他只看见阿狸黑亮亮的大鼻子顶在自己额头上。 …… …… 『还好从厂里借了千斤顶来……但是肯定还是去医院吧?』丁海闻醒过来,脚上的压力已经消失了,但是仿佛更痛了,胡一平低着头,在一边挨村民的训。 『阿闻醒了!』丁海闻这才发现明明就蹲在另一边,焦急地看着他,一见他睁眼,高兴地原地蹦起来。 『那就去医院吧。』胡一平侧身蹲下来,『明明你帮我一下,我背他去医院。』 『不要,我可以走。』丁海闻挣扎地坐起来,用完好的那只脚站起来,然后迈了半步—— 『……』半边身子塌下去,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好在被胡一平扶住了。 『你是要背还是要抱,七十斤我也可以抱。』一饼看他的表情很严峻,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表情疼到扭曲。 『…太丢人了………那背吧……』丁海闻别扭地先把手上的腿挂到一饼的胳膊上,从背后搂紧了这家伙的脖子,另一条腿登时就被一把捞起来腾了空。 有些村民会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在靠近村子的山里放一些兽夹,用来捕猎妄图下山觅食的野猪,这时节的野猪,膘肥体壮,抹上盐晒上一晒,过年就是最好的年菜。 没想到只有七十斤的丁海闻,也接受了年菜的礼遇。 『你这个人走路怎么这么颠?』丁海闻只觉得一饼这家伙应该没洗头,怎么都不愿搂得高些,但是重心一放底,让人背着,每每都感觉要滑下去,胳膊也酸,大腿也酸。 胡一平不说话,只向上耸了两下儿。 第14章 瞎子的婚礼 14. 『麻烦到了人家,我拿几盒桂圆去给他们。』父亲沉着脸,在储藏间一阵翻箱倒柜,提着几盒特产出去了。 『你心思放在什么地方!你找阿宏来把小闻送去城里医院啊!』母亲急得对那背影吼,父亲仿佛都听不见。 在村医那里进行了简单的检查,敷了些灰绿色的伤药,冰冰凉的很缓解疼痛,然后脚踝用纱布裹成了一个馒头,做了皮试,又打了破伤风针,这时候胡一明也和阿狸一起带着母亲来到了诊所。 一饼那家伙不知道趁什么档口溜了。 『医生说就最多软组织挫伤,没事儿的。』丁海闻表面上在安慰母亲,实际上心虚得很,他还没忘了练琴录音的事,现在父母亲肯定都知道了,只是碍于他暂时是个伤员不好发作罢了。 『赤脚医生罢了,明天我送你回去城里好好检查一下,对了,你华杯赛得好好准备,考级也就一个多月了,收收心,寒假前不要来了。』母亲担忧地扒开他脚踝的纱布,用碘酒把草药都擦了,那种火辣辣的疼痛又回到了患处,而丁海闻一个字都不敢说。 『你可以跟明明做朋友,我听杨凤玉说这姑娘学习不错。』末了,母亲又补了一句。 「呜呜呜呜……」 阿狸伸着脖子让他挠,他敷衍地挠了挠,就去敲它的脑瓜:『都怪你,小笨蛋。』 一大早他就让鞭炮声给吵醒了,翻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却听见父母在隔壁吵得很凶。 窗户玻璃起了雾,外面灰蒙蒙的,也看不出几点了,丁海闻裹起被子,踮着受伤的脚,贴到墙上去偷听。 『我不管,阿宏用不上我打电话叫辆的士开过来接,丁海闻这个脚,这么粗的钢筋这么夹一道,不拍过片子我不会放心的。』是母亲的声音。 『啊呀拍的呀,又不急这半天,阿宏是给瞎子接新娘子去了,农村里摆流水席中午就吃完了,下午阿宏空下来就送你们回去城里,好伐?』父亲的口气还算温和,好言好语地安抚母亲。 『瞎子结婚关我们事?要阿宏去开车?』但是母亲似乎不吃这一套。 『你不要搞事情我警告你。我去叫阿闻起来。』 丁海闻连忙滚回床上,不一会就响起了父亲的敲门声:『阿闻!好起来了!今天有人结婚!你要不要跟小伙伴去凑热闹啊?!』 这天里没人在樟树下溪沟里洗涮,因为沿着溪边摆满了桌椅板凳,红色的气球扎成束,古树的低枝上挂着金色的彩纸。 瞎子似乎40多岁了,也并非完全看不见,只是小时候的眼病没及时治,导致视力很弱,跟人打招呼时,似乎也看着别的方向——不过终归还是运气很好,来自隔壁杨家村的新媳妇虽然是个真正的盲人,但是不但年轻,还上过盲校,有份正经的工作。 所以瞎子一边笑嘻嘻地派烟,脸上挂着犹如喝了半斤的酡红。 新娘子穿着红色的呢子衣服,脸孔涂得雪白,嘴唇点得很红,由瞎子牵着,闭着眼睛慢慢走,远远看去确实是个文静的美人。 村里的孩子一拥而上,嘴里喊着车轱辘的吉祥话,能从新郎和伴郎手里讨个喜庆的红包来。 『我就算了吧……我都不太熟……』丁海闻的脚还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第一次见这种阵仗,看着新娘紧紧抿着的嘴唇,总感觉自己害羞到走不动路,『咦?明明呢?今天没看到她?』 害羞之余丁海闻也觉得别扭,这才发现别扭在什么地方。 『……呃……这种场合……明明都不会来的……』胡一平有些犯难,『你知道……明明他家……做白事,不吉利……』 『有什么关系,我去找明明。』丁海闻转头就走,又走不顺溜,胡一平也跟上来,扶着他往西马路走。 『马上华杯赛了,我要做题。』明明看不出什么表情,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两位哥哥。 『这有什么,我也华杯赛,我还考级呢,拿个红包就回来刷题,走走走走走……』丁海闻伸手去牵她,一下没牵到,还踉跄了下,『你看我还是个瘸子呢。』 丁海闻这一踉跄,胡一平赶紧挽紧了他,明明看着这俩大傻子,绷不住笑了:『好吧。要是能抽到大红包就请你俩喝汽水。』 『大冬天喝什么汽水啊,走走走走走。』但是小姑娘不让丁海闻牵,锁了门一个人甩手甩脚地走在挺前面。 一来一回,流水席已经坐满了人,丁海闻的父母似乎坐在主桌边的圆桌上,母亲皱着眉毛招呼他过去,但是他摆摆手拒绝了。 孩子们自觉地坐在了小桌边上,强哥疑惑地摆弄着他手里的红包——里面怎么啥都没有呢? 『明明来啦!』丽丽高兴地跑过来搂住她,『我今天拿了两个红包,有10块!』 『那不错啊……』明明探头探脑地张望传说中的新娘子——但是不知道是换衣服还是化妆去了,怎么张望都没瞧见。 流水席的菜式是提前准备好的,临了饭点统一放到大锅里去蒸热,村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去帮厨了,只剩男人们在那里抽烟打屁。 『好可惜呢,没赶上抢红包。』胡一平不无遗憾地摊手,还跟丁海闻使了个眼色,似乎这事儿有一半得埋怨他的意思。 『啊呀一起吃饭也不错嘛,对了我今天回去以后可能要寒假才能过来了。』丁海闻就像交代重要的事件一样,『阿川,不准欺负强哥。』 『早就没欺负过了!』阿川不满地抗议,阿真在边上不断帮他说话证明这家伙所言非虚。 『听说闻哥的脚让逮野猪的夹子夹了?』小丁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听村里大人说的。』 『没有!』丁海闻涨红了脸,『是……』 『是闻哥在茶园里追阿狸扭了脚。』明明一脸平静地帮他撒谎。 『对。就是这样。』 胡一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俩一唱一和地说假话,都没注意到大人们已经开始上菜了。 瞎子的姐姐很早就嫁去了村外,这时候已经是奶奶辈的人了,她手里的簸箩里放着许多个装着毛豆蒸鲞的碟子,正分到孩子们这桌,便看见自己的孙子正在丽丽怀里高兴地吃手: 『啊呀丽丽丫,辛苦你帮我带孙子啦——等一下!』 她好像是突然间看见明明的一样,她愣了愣,又确认般地叫了旁人来:『这是西马路那家……在火葬场干活的小孩吧?』 女人的脸上表情飞快地变化着,丁海闻只觉得不安,在桌子下面捉紧了明明的袖子。 『苍天啊!你家里人不教你的吗!这种日子还要出来触霉头①!』女人的脸孔绷紧了,盯着胡一明,『滚!马上给我滚回去。』 明明也回望着她,一言不发,似乎在用力呼吸。 她用力往回拽了拽自己的袖子,但是被扯得太紧,她没能甩脱。 直到豆大的眼泪无声地掉下来,丁海闻才慌了神松了手,明明转身就跑了,他一瘸一拐地追上去,一饼跑得比他快,但是就算追上了明明,也没能成功截住她。 『要不先,先去我家吧……』明明一口气跑到了村子尽头,被阿狸扑了个半道,似乎是以为小伙伴们来找自己玩,阿狸咬着明明的裤脚把人往丁海闻的屋里拖。 『我就说吧……』女孩子哭起来就很难止得住,胡一平的膝盖都被明明哭湿了,他一边拍着少女的背脊,一边埋怨阿闻,『我们农村人就这么迷信,很难改的……』 『你一句话都不说!由着那个凶老太婆骂明明!你还有理了!』丁海闻自知理亏,只是一股脑地把脾气撒在一饼身上,『还做老大的,就你这么做老大,明明都被人欺负多少回了!』 『我不说话,你说话了吗?!是谁来了就要做大哥的?你自己强行拖着明明去,明明被骂的时候你吭气了吗?!』胡一平不甘示弱,嗓门大起来比阿闻还凶,凶得阿狸都汪汪起来。 『我又不认识她!!我怎么说,你们一个村的,你还这么怂,一饼我跟你说,你就是一个字,怂。』他站着比胡一平高出好多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胡一平让他盯毛了噌得一下站起来,也没顾得明明,也没走正门,一把拉开窗子翻出去跑了。 『嘁。』 丁海闻坐下来,意识到少女还在身边无声地啜泣,他深呼吸了下,扶着明明的背脊:『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我……那个……』他瞥向一边,『这样吧,我送你一本真题吧……听说你也要参加华杯赛……』 明明转头看他,似乎是翻了个白眼,却不哭了,好像很隐隐地还笑了下。 丁海闻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还试图补救:『我们辅导班的老师说了,不刷题很难拿名次……』 他也不觉得饿,明明似乎对竞赛题很有自己的见解,虽然低他一级但是许多思路确实打开了他僵化的脑子。 『明明你好厉害啊…………』丁海闻由衷地感叹。 「汪汪汪汪汪!」阿狸突然叫起来。 『嘿咻。』似乎走门太麻烦了,胡一平原路去原路回,翻身从窗口进来,手里拿了厚厚一叠红纸包,『明明!你的!』 他把红纸包铺在床上,整有几十个之多。 『一饼你……这是啥?』丁海闻不解地问。 『哦!是明明的红包。』他拉着少女过去,『快看看有没有大的。』 明明的脸色却很差,而且第一次直呼了一饼的名字:『……胡一平你……』 『瞎子给了明明这么多红包啊?』丁海闻扒拉过来看,拆开了红包的封口,有1块的,5块的,也有10块的,『就是,就得向明明赔不是,他姐姐也太凶了——』 『不。』明明冷冷地说,『是胡一平偷的。』 『啊?』 『我没有!』胡一平抗议道,但是嗓子里犯虚。 『那我现在就去问瞎子。』明明不依不饶。 『别!』胡一平马上服了软,『……老子……老子气不过……咱们可以拿着去看电影……或者——』 『阿闻你这个孩子!回来也不跟妈打声招呼——』母亲推开了房门,看着三个孩子,和一床红包,也愣在原地,『……这是什么?』 第15章 礼尚往来 15. 『是我拿的。』 丁海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非但不害怕,还有种释怀的愉悦在胸口里。 『你收拾一下还回去,我陪你去道歉。』母亲显得很平静,但是目光却没从一饼身上离开过。 这孩子默不作声,略显别扭地拧着身子。 『明明,阿姨知道跟你没关系,所以阿姨问你,是我们阿闻拿的吗?』母亲看一眼少女,又把丁海闻扯到身后,『阿闻你闭嘴。』 『……嗯……但是闻哥他不是为了拿钱——』胡一明在瞬息之间跟他成为了共谋。 喜宴的酒桌被收去了一半,还剩下一半的桌子留着未来两天招待全村,瞎子和同辈好友,姑表兄弟还在其中一个桌子,就着花生米互敬残酒,新娘依旧不见踪影。不知何故,父亲也被拉到了那个桌子,坐在一边眯着眼笑,倒不说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瞎子你晚上不要走错路啊,要不要兄弟来帮忙?』 『人家瞎子也不是没开过荤。』 『算了,走错路也不是不能用嘛,就是趁早抱不上儿子咯。』 男人们脸上都挂着轻浮的笑。 丁海闻走得慢,但是他见着母亲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哎呦喂,丁老板,你家公子来了,来来来,跟叔叔喝两盅。』桌上的男人招呼他过去,丁海闻却站着不动了,『怎么了,老板娘,孩子看着不高兴啊。』 母亲挤出个笑:『借新郎官几分钟,我们家孩子有点事。』 『什么事?』父亲笑还挂在脸上,但是表情已僵硬起来,『什么事这里不能说?阿闻,说,什么事情。』 父亲手里捏一个装了白酒的小盅,手肘靠在桌子边,里面还留着半口。 『对不起。』丁海闻走过去,避开瞎子奇怪的目光,站在他面前,把手里的红包递出去,『从你家新房里偷拿的。』 瞎子好像有些惊讶,嘴半张了张,一时没说出话来。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在这么好的日子给您带来麻烦了。』丁海闻低下头,看到瞎子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变形,指甲里塞满了秽物。 尴尬的空气好像在烟酒的味道里凝固起来。 『啊呀……瞎子,这不是夜里头的封口包①吗,怎么给了丁公子,让人家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嘛!』桌边的朋友们忙着在这尴尬里帮他解围,『阿闻,拿就拿了!红包嘛,谁拿到是谁的!』 『但是,我觉得,这么好的日子里,明明也应该可以上桌吃饭。』 是他自己要把这空气生生冻起来。 『啊?』瞎子也不明白了,他无法聚焦的眼珠左右游移,『明明是谁啊?』 『……哦大概是西马路办丧事家的女儿,她今天来了吗?我们村女孩子都能上桌的嘛!——但是办丧事家的女儿就…你说是吧,丁老板。丁老板?……』 父亲站起来,脸色完全黑了。 『好了,真不好意思打搅了,你们继续,阿闻——走了——』母亲话音未落,只见自己儿子就像片无力的叶子被风卷起来,又落回地面。 丁海闻听到了母亲的尖叫。 他没有喝喜酒,胃里也是空的,却忍不住想吐。 『明明很——开心——地来吃饭,却被你——姐姐赶走了。』内脏好像绞在一处,体内的钝痛让他一句话都要分三四口气才说完,他的手被父亲提起来,指甲好像被捏进了肉里,拼命却挣不脱。 「丁飞扬你疯了!」 「算了算了,丁老板算了——」 「不要吧小孩子还小……」 他被一个耳光扇得找不着北,耳朵里嗡嗡的,连母亲和村民的声音听起来都变模糊。 他好像感冒了,头又昏,鼻子又酸,鼻涕又止不住——也好像是鼻血,滴滴答答落在厚厚的落叶上。 「给瞎子个面子吧丁老板,毕竟他结婚……」 他松了口气,世界仿佛从喧嚣变得安静。 话说一饼那家伙,是不是也经常被揍得这么惨呢? 现在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可惜错过了华杯赛,准备了这么久——只是很想知道明明考得怎么样。 被野兽夹夹到的脚最后被诊断为骨裂,同时骨折的还有他的鼻梁和左手小指。 母亲整整两周都没有回老东山村,一直在身边照料他,母子俩很少提起父亲,却难得多了些交流的时光。 『我觉得练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去考,如果考不过也没关系——也不求你长大了靠弹琴吃饭。』 『我们跟村里人,说白了还是两个世界。』 『你爸爸很喜欢卖香烛的儿子,我实在是看不顺眼,但是可能是妈妈很难看见别人家小孩的优点吧。』 『就像妈妈我也很不喜欢阿宏,但是你们好像都很喜欢他。』 学校里也很顺利,虽然像个实在的伤员一样被绷带包住了鼻梁和一只眼睛,但是同学们都很关照他,女孩子们嘘寒问暖,不喜欢的点心和巧克力塞满了书包。 平安夜的前一周,学校里一夜之间开始流行互相送贺卡。 连不认识的女孩子都托了班里同学来送各式各样精美的卡片给他,一转眼竟然都要圣诞节了,丁海闻不由地联想起不知道村里的大家会不会过圣诞节,会把小纸片都挂在茶树上吗…… 他挑了两张没有署名的圣诞卡片,一张很精美,展开后有雕刻成圣诞树和礼物的立体结构,另一张缀满了金粉——他用彩笔把字体加粗,然后换上了空白的信封,写上了一饼和明明的名字。 平安夜的老东山村下了雪,他搭了阿宏的车,拄着拐杖,回到了村里。 『那个……圣诞快乐。』 兴许正是因为圣诞贺卡「来路不正」,丁海闻递出去的时候还有些心虚,但是看见两个家伙高兴得涨红的脸,多日的隐忧终于也放下了——自己算是替一饼为喜宴的事情挨了打,而这家伙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而避着他。 『对了阿闻!华杯赛你考得怎么样!明明进了复赛但是说没见你的名字……』一饼高兴得仿佛进复赛的是自己,但是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冒犯,『啊……』 丁海闻笑起来:『没看见就是……没考进呀,明明果然厉害!——明明巧克力吃吗?』他又借花献佛地拿了点心出来,却没有说明自己因为挨了顿暴揍完全没办法去参加比赛。 『闻哥你等等。』明明收下巧克力,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考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明一走,胡一平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下来,『都怪我。』他近前来摸他脸上的绷带——这绷带已经轻巧许多了,大半的功能是用来遮挡鼻梁尚未复位的青紫。 『别动。』一饼的手不大干净,丁海闻及时逮住了。 『还很痛吗?』 『不怎么痛,感觉只留下了帅气。』他看见一饼自责的表情微妙地变得扭曲,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毛,不帅吗?』 『行,特别帅,虽然没进复赛。』 什么时候轮到留级生来嘲笑他考试力有未逮了? 『一饼,你看着这个巴掌——再过一秒就会落在你脸上——』 他正拧着胡一平的脸,痛得那家伙龇牙咧嘴,明明提着个网兜喘着白气就回来:『闻哥!是我给你的回礼!』 网兜里的冬笋裹着新鲜的泥土,『我今天下午刚去山上刨的!』 『明明什么都会呢……』虽然脏但是丁海闻还是接过来,毛茸茸地划拉着他的手掌心。 『……明明挖一个断一个——』 胡一平在边上小声埋怨,让少女听见后不满地竖起了眉毛:『行吧!是饼哥下午刚去山上刨的!我的全踢断了。』 『挖这个有什么技巧吗?』虽然想也想得到,但是都是同龄人——一饼确实好厉害啊,丁海闻早就这么觉得了。 『技巧就……技巧就算了,以后我负责挖,你俩负责吃——冬笋也好,春笋也好,毛笋也好②,一年四季都可以。』 跟明明一样,一饼也跑回家拿了「回礼」来,他用牛皮纸包着一方冷的羊肉,又包了一小袋椒盐来:『你记得吗?夏天的时候,我头一回上你家,结果我家生了小羊——就是这只,后腿肉生得很好,煮的时候可香了。』 丁海闻脑子里还是小羊羔的可爱模样,一下子没意识到跟手里这方冷肉有什么实际联系:『什么……哦?!已经……已经可以吃了吗……』 『可以切片蘸酱油,但是我觉得椒盐更好。』胡一平挠挠头,『我们……没过过圣诞节……不知道送什么合适……谢谢你的卡片……』 卡片根本不值一提。 丁海闻打心底里羞愧起来。 却害怕被父母发现收了礼物,等到万籁俱寂,圣诞老人上了班,才摸出来那方羊腿肉,就着窗外的雪片和月光,蘸着椒盐啃了一晚上。 真的好香。 第16章 初恋 16. 南方一年总要下几回雪,而在城里的时候,雪总是积不起来,漫天鹅毛落在地上,转瞬化成了冰水,而郊区不一样,老东山的雪能一直盖着,一层一层,盖过新年。 丁海闻脚上的石膏终于拆了,但是母亲并不让他多走动,他远远看见胡一平拉着驮蜡烛的板车,满载着白菜萝卜雪里蕻,从山脚下沿着坡道拖上来,而母亲推在后面,一路充满歉意地道谢。 『真不好意思……让你帮忙……』 一饼穿得很单薄,好像也不觉冷:『是我们乡下过年的时候不够方便,城里的菜场,过年不休息吧?』 『也休息,不会休息这么久。』 听丽丽说,菜市从小年夜开始,也一直休息到元宵节,如果不准备充足,年就会过得局促。 父亲从厂里走出来接,母亲一边向他抱怨:『你看!还要辛苦小平!本来让阿宏拉一趟这么轻松的事情。』 『人家老婆这两天预产期,就别折腾阿宏了。』母亲似乎还有要抱怨的,被父亲堵了回去,『对了,门卫放假的时候,我从武警借了个小伙子来住传达室。』 『……借……啊呀那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你别说厂子一空下来,还真有点怕。他们指导员还真肯借啊?……』 『我叫卢云伟,今年二十二岁,是一名志愿兵,在武警支队负责通讯和网络技术。』 这一年的雪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年轻人踩着黑色的大头皮靴,披着军大衣来向父亲报到,短发上落满了晶莹的雪花。 如果能时光倒流,丁海闻一定早起洗头,洗澡,把头发梳好,把最清爽的毛衣和裤子搭配起来——也不至于头发东倒西歪,披着母亲的玫瑰色棉袄穿着贝壳鞋,第一次见他。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在初次见一个人时胸口紧缩而呼吸困难。他想当场遁地逃走,却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海闻同学也可以叫我芦苇,我的战友也会这么叫我。』 好像一名军人就应该是这副模样。挺拔的身材,宽阔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的英俊的脸孔,丁海闻也偷偷记下过外表帅气的男艺人的样貌,但是毕竟不曾呈于眼前,所以当卢云伟站在门口,立在雪里却不进前,他笑起来时候长长的眼尾和嘴角的小坑,一锤子凿进丁海闻的心里。 『有多帅?有黎明帅吗?』要不是明明突然提起,丁海闻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喜欢什么明星。 『……不,不能这么说,感觉,不是一个类型吧,一饼你说说,你见过。』他对自己的审美也失了主见,急忙要拉个旁人来给自己佐证。 『我那也叫见过,囫囵看得出是个人罢了——不是人一会儿就来传达室接班给你家值勤吗?不就能见着了?我觉得——一般吧?』刚还说没看清,胡一平后半句就不屑地否认了他的判断,『……下整两天了,能打雪仗了不?叫上阿川和阿真吧,他俩搓得可圆。』 茶园和竹林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被,丁海闻也真担心水塔边的破庙被彻底压塌。 『饼哥!』明明气得尖叫起来,『我和闻哥的寒假作业都写完了,就你一个还没开工呢!』 胡一平的脑袋缩回来,装成一副害怕的样子,掏出他明明一个字没写却皱成腌菜的寒假作业,恭敬地写好名字学号:『……我有什么不会的问你俩啊?』 『嗯,碰到不会的再说。』丁海闻捧着小说看,跟胡一明踩在同一盆炭火上,并在争取既能取暖又不烫脚的位置上展开了周密的角力。 『……闻哥还是不了解你。』明明无奈地说,『你把能做的先都做了……饼哥你不冷吗?』少女为了给胡一平腾地方,膝盖靠向一边,几乎要挨着丁海闻的腿。 『……不冷,作业写不完,急得冒火。』胡一平好像真的不冷,穿的也少,共处一室仿佛活在另一个季节。 丁海闻也想自己穿得少点,但是眼睛一睁开就被母亲裹成了棉球,而且要是被发现随便减衣服会被一直念一直念,只能穿这么多硬扛——然而这冷天里穿多也很必要,他踩着炭火盆,还觉得明明一直在往自己身上靠。 传达室的小门被推开时,他也下意识地推开了明明。 『阿闻的小伙伴也在啊——』年轻人脱下军大衣挂到墙上,熟络地蹲到炭火边,『你们好,我叫卢云——』 丁海闻倒希望小伙伴们全不在。 自己怎么没撺掇他俩去打雪仗呢——反正他的脚不好,自然而然就能留下了,他在看乔万尼奥里的小说①,还能和芦苇讨论一下那场战役。 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一饼占着书桌,三个孩子把屋前都塞满了,芦苇只能坐在行军床上,把笔记本电脑搁在膝盖上,噼里啪啦地不知道写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电视?』明明耐不住好奇,爬过去问,一饼也好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把作业一丢,两步就跪到床边,胳膊肘撑在床沿上,一只手扶在芦苇的膝盖上—— 大惊小怪:『哇这是啥!卢叔你在做啥?』 卢叔。 一饼一直以来,遣词用句都很不恰当。 丁海闻回身扯开他,也伸了半个肩膀挡了挡明明:『就笔记本电脑啊,芦苇在写程序吧?』 他有些骄傲地扬起脸,目光却落在屏幕上那些看不清的文字上。 『这就是电脑啊!』一饼真的是个,聒噪又大惊小怪的人。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电脑!』明明怎么也跟着他起哄。 『对……也不算写程序吧,我在搭一个网站——阿闻知道什么是网站吗?』芦苇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我不知道。』他不但不知道,他都不知道怎么去思考。 『打个比方,报社把新闻印在报纸上,通过邮递员——分发到每家每户,我们可以及时知道昨天,或者最近发生了什么对吧?』他的牙也很整齐,很白,剃干净的下巴上有些青色的痕迹,『又或者咱么可以从广播或者电视上看到更近的消息,也许就发生在不久的刚才。』 『对!阿闻家有电视!』 『但是如果我们对这个新闻有什么想法,或者对报上的故事有什么建议,怎么办呢?』 『可以给报社写信。』丁海闻淡淡地说,他不但给报社写过信,他的信还登过报。 『说的也没错,但是总归不太方便——网站就是可以,及时把新闻和信息公布在网上,别人可以在任何时间查看到,甚至可以在下面留下评论和建议。人们甚至可以随时随地在网络上交流。』芦苇不是第一次向别人解释万维网的概念,但是要向小孩子说明白,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阿闻家有电脑吗?』他伸手揉了揉丁海闻的头发。 『有一台苹果II型,最近又买了台486②。』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并暗暗庆幸自己把头发留长了。 芦苇的掌心很温暖,这温暖从发丝间传递给了他。 『世界上的每一台电脑,都可以选择接进网络,选择参与进去,我们可以不用打长途电话就和在外国的陌生的朋友们讨论同一个话题。』 『但是我们家都没有电话。』明明无限好奇又无限失落,眉心皱了起来。 『我觉得,不需要很久吧。』芦苇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阿闻会编程吗?你刚才说我在编程。』 『我不会。我是猜的……』他有些不好意思。 这世界上他不会的事情太多了。 『也可以会,阿闻想学编程吗?——或者说有谁要学编程吗?』芦苇环视四周,看着三张稚嫩的小脸,看着他的时间尤其久。 『想学!』 三个人异口同声,边喊边举起了手。 第17章 初恋2 17. 这是很典型的冒泡排序,但是编译检查就一直有错。 丁海闻也不知道错在哪。 胡一明基本也是这么写的,但是就一次通过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芦苇租了录像带回来看,一部电影里塞满了香港影星,他们三个在电视前笑得前仰后合①——但是他不能像一饼那家伙一样自暴自弃。 …… 但是,他也好想去看。 假装运行成功了吗? 他好像演不出来。 屋里很温暖,唯独他这一隅冷冰冰,滴,屏幕又跳一次错,运行结果还是没显示出来。 『怎么啦?』芦苇走过来,两只手都落在他肩膀上。 心跳敲在他耳膜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 『嗯?』身后的年轻人弯下腰来查看屏幕,耳朵都要擦到他的头发。 丁海闻像摸了电门一样弹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顺着逻辑走了一遍了,就——』 他冰冷的手被捉起来,戳在显示器上:『你看这个词是不是拼错了——很小的错误,阿闻不用放在心上。』 体温传递过来,他突然大笑出声:『什么嘛……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拼错了啊——你们几个混蛋……』 他假装要扑到电视机前却被芦苇从身后抱住了:『可恶你们都看了多少了,倒回去倒回去!』一边做出要揍一饼的样子,『喂!没写出来的人,为什么你也在看。』 他很享受被箍在怀里佯装挣扎的过程。 『饶了我吧!我连几个词都记不住——叫什么,语法的单词——啊!钱真的烧了!』一饼伸手来挡,目光却没有从电视屏幕移开去。 『这个男的好坏啊。』明明在看喜剧电影的时候也一本正经地评价,『有女朋友了还去追别的女孩子。』 丁海闻不折腾了,老实地挤进沙发里去看电视——又有些嫌沙发太小,否则的话,芦苇也不用坐在一边的硬板凳上了。 『我上次看他演电影,还是赌神呢……哇果然很坏……但是周润发看起来就很像浪子。』 芦苇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们讨论电影,那目光好像有实体,烧到丁海闻的脸上,不一会就烧得滚烫。 『我以前觉得,阿宏也是这种——浪子的类型,没想到他早早地就结婚了,这几天该当爸爸了。』丁海闻自己点了点头,增加这个判断的可信度。 『嚯,阿宏叔叔结婚了啊?』胡一平倒头一回听说,也表现得很惊讶。 『……』明明趴在一饼的肩上,瞪圆了眼睛盯着他,『……怎么会……』 『怎么着?』看一饼手里端着个吃了一半的烤橘子,丁海闻眼疾手快地埋头就吃,『……不是吧?明明?看上阿宏了?』 结果挨了一饼一记笃栗子②:『胡说什么?明明怎么会看上老男人。』 无妄之灾来得太快,烤橘子的汁液溅到他的喉咙里,让他咳嗽起来:『什么老男人……我告诉阿宏去……』他突然看一眼卢云伟,登时慌乱起来,『一饼才是,说什么呢你……』 虽然本人竭力否认,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电影后半截看得明明心不在焉,就连好笑的地方,阿闻和一饼都已经笑出声了却还会因为笼罩在明明身上的阴沉空气及时刹车。 『趁雪还没有化,我们再去打一次雪仗吧?』 芦苇也看得出来少女脸上的忧思,收拾好录像机就提议道,『一饼没有完成功课,嗯——那么,我们三个一组,打你一个,没问题吧?』 『噗……』丁海闻看着一饼脸上富有戏剧化的表情变化,实在忍不住笑喷了。 『……还能这么分——喂!你是大人诶!你还是个当兵的……你们仨组队打我一个……』一饼不服气,大声嚷嚷起来,『当兵的欺负小学生——』 『不能算欺负吧!你看我一个瘸子明明一个女生,还不是因为你程序没写出来就过来看片子了。走走走,就这么分。』丁海闻拎起一饼的棉袄外套搭在人身上就往门外推。 那衣服又薄又沉。 『要不我跟你一——』他刚起完哄又有点后悔,要不是他拉着,一饼也不会硬着头皮来学编程,毕竟人家写个五年级的寒假作业都困难…… 谁知道让明明抢了先,『我跟饼哥一组吧,少个女生不吃亏吧?芦苇哥哥。』 操场的积雪都被脚印碾成了泥水,要寻一方完整的雪地并不容易。 『唉。』明明泄气地用脚尖去踢堆在路边的脏雪。 『有了!!!』丁海闻灵光一现,『明明,我们去宿舍楼吧!』 这是一栋单侧走廊的五层楼,明明曾经借住的工人宿舍在春节假期人去楼空,走廊里还挂着女孩子忘记收回去已经冻硬了的袜子。芦苇跟着三个孩子爬上五层,然后从小露台走上消防楼梯,一路挪到了屋顶。 屋顶一片平整的白雪茫茫。 脚腕确实还没好利索,根本躲不开,不光是一饼,就连明明丢起雪球来也是快准狠——丁海闻好不容易攒了三四个搓好的雪球,一抬头就被击中了眉心。 『可恶……』他忙着回击,却一个踉跄向前扑倒在雪地里——白白浪费了一个球。 『快起来。』芦苇向他伸出手,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把他一把扯起来,『快过来这里。』 屋顶有一座储水的水箱,但是那水箱离一饼和明明更近。 芦苇拉着他移动的时候,一边集中火力向胡一明进攻,雪球砸得少女尖叫起来,直到一饼完全挡到她身前。 『阿闻,手冷吗?』把水箱当掩体,芦苇带着他蹲下来,『不冷就多搓几个雪球,搓紧点儿,不用大。』然后递给他一顶护耳帽。 丁海闻心领神会,在掩体后认真做起了「雪弹」。 芦苇不愧是个当兵的,准头好得过分,一饼让他招呼得几无还手之力,不自觉脏话就冒了出来。 『一饼!』丁海闻有些生气,『不准说脏话!』 『去你——』一饼刚脱手一个雪球,脑门就沾上了一个新的。 『一饼再说脏话我们不玩了。』芦苇的语气很温和,但是听起来似乎更有威慑力,『阿闻!你到另一边看看!我这里看不见明明了!』 丁海闻立马跳起来,挪到水箱的另一边,谨慎地往外张望,手里还紧张地攒了个雪球丢出去。 没有人。 明明不在。 『诶?!』他后退两步,跟芦苇背靠背,那边明显弹药不足,正在一边搓雪球一边接着攻击一饼,『明明好像,被你砸跑了啊……』 他有些忐忑,明明本来心情就不好,结果芦苇玩个打雪仗还这么认真——原本就应该让着女孩子吧?…… 是不是应该让着女孩子呢? 但是靠在这家伙背脊上的踏实感觉…… 『阿闻小心!』 丁海闻感到身后的人一跃而起,试图把他拖离水箱,但是他快13岁了,没这么轻巧了—— 他被一双有力的手带进怀里,脑袋顶着芦苇的下巴,两个人一起被埋进了雪堆里。 『干得漂亮!!明明!』一饼的声音响亮而模糊。 『哈哈,大意了。』芦苇的声音很小却清晰。 他还听到两种心跳声叠在一起,芦苇的呼吸落在他的头顶上。 明明轻巧地从水箱上跳下来,笑嘻嘻地抱着沾满了雪的手臂,以一副胜利者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他们。 第18章 除夕夜 18. 自从瞎子结婚,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丁海闻还没原谅父亲。 『阿闻,搭把手。』父亲把电视背后的电线卷起来,招呼他过去,『晚上村里人要来看春晚,把电视搬到食堂里去。』 他沉默地走过去,和父亲合力搬起巨大的特丽珑电视,小心地放到板车上。 『脚好点没?』父亲推着板车,他弯着腰在一边扶,他很少听到这样的问话,不由得惊讶地看一眼父亲。 『嗯。』他含糊其辞地回答,却琢磨着这问话里是不是只提到了脚的事。 『还是要多喝牛奶,长身体的时候,如果缺钙,骨头就会很脆,骨头一脆就很容易受伤。』父亲停下脚步,提起他的上臂,用力捏了捏他的肱三头肌,捏得他疼痛得瑟缩起来,『蛋白质也要多吃,多吃肉,人才会结实。今天晚上多吃点。』 总是这样。 哪怕是自己手重,打伤了儿子。 父亲还是会归罪于儿子身体不够结实。 不消几日,阿狸跟芦苇就混熟了,年轻人走到哪,阿狸就趴到哪——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好吃的贿赂了,然而除了芦苇,还是逢人就叫。 而既然是除夕,往来的村民又格外多,不得已,芦苇只能把项圈给阿狸套上。 堪堪能做到只叫不咬。 村里人带来了蒸好的野猪咸腿,猪油亮晶晶地浸润了厚厚的肉片下排着的冬笋和豆腐干。母亲在蜂窝煤炉边守着锅子,金黄的油锅里刚滚过堆成山的藕夹,接下来还有青鱼片和臭豆腐。 但是留下来吃饭的却不多,明明也是,捧了个菜过来就一溜烟跑回家吃自家的年夜饭了。人少菜多更显寂寥,在母亲催促下,丁海闻红个脸硬是把一饼和他母亲拉了来将将凑一桌。 一饼的母亲很拘束,吃饭的时候连手肘都紧紧地靠在身体两侧,但又表现得对桌上的那位志愿兵武警十分好奇,把人家从籍贯到编制,琐碎事情,打听了个周全。 芦苇不是本地人,在省内一座海边小城长大,一路考上了之大,念计算机,毕业后志愿加入了武警部队——「想在有条件的地方做些专业对口力所能及的事情」。 丁海闻津津有味地听,饭桌下却不停地跟一饼踢来踢去,突然一饼好像变了脸色,他正奇怪,下一秒便也被芦苇踩住了脚。 『一平挖来的笋当真好吃,特别鲜……你每天都要做蜡烛卖,村里分的毛竹地是他一个人在打理吗?』村里包干到户,有些人家分到竹林,有些分到茶园,有些兼而有之。 『没有毛竹地了。』一饼的母亲不无遗憾地说,『他爸爸读大学的时候用掉了①,真是个讨债鬼,没办法才去卖蜡烛的,难啊——』 『那……』 『虽然说,胡一明她们家晦气,但是爷娘都有班上,所以他们家的地,我们一平在帮着打理,象征性的收点租——我们还开玩笑,说胡一明他们家也没再要儿子,我们两家结个亲——阿平你干嘛——』 一饼好像嫌母亲话多,夹起一个春卷就要往母亲嘴里塞。 『哈哈哈哈哈我看挺好。』父亲笑着表示赞同,母亲只是笑,倒没说话。 是这样啊…… 所以一饼才会处处维护着明明吗? 拖拖拉拉吃完了年夜饭,芦苇和一饼抢着去洗碗,甚至在水槽边争执了起来,在丁海闻看来十分不可思议,除夕天滴水成冰,再沾了菜油简直就像地狱。 『瞎子看什么电视啊!哈哈哈哈……』而晚饭后的村民陆陆续续地聚集到工厂的食堂来,为了防寒纷纷提着热水瓶揣着汤婆子。 『听听还不行吗?再说了,老子也不是一点看不见。』瞎子的两只手对插着揣进了棉衣袖子,脸孔红扑扑的,兴致很高,看起来除夕里也没少喝酒。 『那你就把老婆丢家里啦!——话说瞎子,弟妹她是一点儿都看不见对吧?』 『嗯。说是小时候还能瞧着亮,现在全黑啦!』 『那你还欺负人家。』 『你哪只眼见我欺负她了!都是她欺负我好不好!我跟你说,挣钱就是不能比老婆少。』 『嚯!瞎子你挣得比老婆少还打人家,我听见了!昨天就听见了!』 『你肯定听错啦!是川爸在打阿川吧!』 「汪汪汪汪汪!!!」阿狸见家里来了这许多人,急得转着圈儿乱叫。 『喔哩哩哩哩哩。』丁海闻把阿狸的脑袋搂在怀里,手指头插进它脖子后面的绒毛里,随着冬天的到来,这家伙长成了一个毛球,又暖和又软和,『小可怜,是哪个坏人给你项圈套得这么紧——我们去看看妈妈在煮什么!』 这里的除夕,许多人家会煮上一大锅粽子,个头不大,糯米裹着浸润了酱油的五花肉被箬竹叶子裹得紧紧的,长长的春晚看到后半程,母亲就会把热腾腾的粽子端出来,每人分上一个。 母亲总是这样。 厂里也好,家里也好,郊区城里两头跑,一年到头永远在不同的地方,忙个不停,料理着工作、父亲、自己,所有的事情。 『来干嘛?别添乱。』母亲总拿着这种不耐烦的语气跟他说话。 但是他倒不怎么在意。 『阿狸叫个不停呢!我只好……』他挠挠头,厨房飘满了肉香,阿狸马上换了个兴奋的叫法。 「呜呜……」 『我告诉你啊。』母亲腾出个手,把熬汤用的鸡架子放到水龙头下面冲了冲,递给阿狸,『阿狸她啊,见着好人从来不嚎,就吼那些坏人。』 『……』丁海闻当然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你不信啊?』母亲一边用吃的逗狗,一边向外张望是不是要出去添茶,『阿狸和人不一样,狗不怎么听得懂人说话,也搞不明白人和人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她看到的人啊,就是这个人本来的样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阿姨。』他突然发现卢云伟站在厨房门前,『碗碟篮子都送回去了,您之前说烟花爆竹都存放在淬火间——我不太清楚是哪儿,我去拿出来准备好。』 『我知道!我带你去!』丁海闻有理有据地高兴起来——首先,芦苇叫母亲「阿姨」,而不是「姐」,意味着他和自己是同辈!要知道,前几日他可是喊「老板娘」的;其次,虽然芦苇本身就是受事务长的请托来自己家帮忙的,但是自然地融入进来而去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丁海闻觉得恍惚间这个大哥哥已经成了家人。 他前脚跨出厨房,后脚就看到明明的人影窜了进去——『阿姨!』虽然每个除夕母亲都很忙碌,但是这个似乎尤其忙碌。 明明穿着新衣服——看起来有些太大了,是米白色的灯芯绒外套和裤子,有很大的翻领和海军图案刺绣,似乎很洋气,她手里拿着十块钱,『阿姨我想请您告诉我,玉姐姐的电话——如果有的话,我想……给她打电话拜年。』 『杨凤玉的电话啊……她老家装电话了吗?……这还真得好好找找……』母亲嘴上这么说,却擦干了手转身去查。 倒数计时之后,山腰、山顶上和山背后的几座寺庙,都响起了新年的钟声,而村子里也有好些人家点燃了鞭炮。 一饼和芦苇一起,点着了四方大烟花筒就急忙跑回人群里捂住了耳朵。 焰火升上天空,绽开成桃红色、翠绿色、金色的光球,接连不断地在巨响中盛开又落下。 『瞎子啊!这么大的烟花你能看得见吧!』有人拉着瞎子的耳朵,大声地喊。 『能看见啊!好看的嘞!』 丁海闻因为婚礼红包的事,整晚上都有意识地躲着瞎子,这时候竟不知不觉地站在了附近。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年轻的男人们拿着长管焰火打来打去,小孩子提着烟花小棍儿。 『14岁快乐。①』芦苇的手搭在一饼肩上,却侧身弯下腰来对他说。 却又改口:『你俩都是。』 『阿闻新年要长个儿啊!』一饼这个不识相的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搂紧了他。 时至今日,丁海闻还会想起来那晚的焰火,虽然他和胡一平看过更大朵更壮阔的焰火,但是在他的记忆里,童年就像1994年除夕的焰火一样,融化成金色的碎片,消失在老东山村寒冷的午夜里。 第19章 焰色反应 19. 在古寺钟声的庇佑下,胡一平的新年许愿非常灵验。 『阿闻新年要长个儿啊!』 这一年的春天,丁海闻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感觉能听到类似于竹节抽条的声音——那是他的关节在疼痛地呻吟。 一日三餐以奶代水,天天被母亲赶出去晒太阳,但是他还是字面意义地从骨子里感到了缺钙。 虽然小指的受伤并没有影响到钢琴考级,他顺利地拿到了外国语学校的考试资格,却在扎堆的天才小学生中落败,悻悻去了一所户口所在地的普通中学。 有多普通呢——普通到他会有这种错觉,仿佛和一个排的一饼坐在同一个教室上课。 课业压力比想象中小得多,他一如往常在每个周末搭阿宏的车,去老东山村探亲。 很遗憾的是,从新年的寒假结束后,芦苇就恢复了常规的工作和训练,即使偶尔有假期,似乎也会和战友们一起去城里玩——和丁海闻相反的行动轨迹让他觉得两个人似乎……就要这么永远错过了。 跟他不一样,明明经常有机会见着芦苇,甚至已经改口开始叫他芦老师。 在明明的央求下,母亲同意她偶尔来家里的客房使用计算机来学习编程,作为交换,明明也答应帮母亲处理一些录入和表单。 在父亲的几次创业经验里,这一次无疑是顺利的,大量订单雪花般纷至沓来,空置的教室加急打通建造新的厂房,尝试引进使用更先进的半自动化流水线,母亲和阿宏几乎都泡在人才市场招工,祖辈的溺爱让刚刚长大的阿闻有些膨胀起来。 『阿闻这就走了啊?』七彩的灯球在头顶闪耀,四下是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一个男生凑在丁海闻耳边吼起来。 『嗯,司机该来接我了——要是让他等得不开心,给我爹妈讲小话就不好了。』他翘了课跟同学在溜冰场混了一下午,这时候阿宏该在楼下叉着手跺脚了,『我先走了!!账已经结过了!』他朝着远处刚刚牵上手的小情侣挥了挥,从昏暗的房间里钻到阳光下。 『这是我给阿姨做的一个小脚本,跑一下它就可以很快整理好开票信息。』明明得意地跟他炫耀电脑上的软件应用,『你看!』 他的思绪却完全不在屏幕上,却又不能生硬地开口问。 问这个周末里,芦苇在村里吗? 『闻哥在想什么?』放空得太久,难免被少女发现,胡一明靠过来,用力地弹一下他的额头。 『哦!……话说,上礼拜也没见到,这礼拜也——一饼到哪里去了?』心里久久徘徊,说出口却是别人,『我还想路过他妈打个招呼,结果这礼拜也没碰见他妈。』 『我还没想好怎么说……』明明倒没有犹豫,『因为一饼让我别说——但是谁规定要听他的了,其实香烛嫂病了,上上个礼拜就送城里了,病得挺重,要动手术。所以礼拜五一放学,他就奔城里去给他妈陪床去了。』 香烛嫂寡居了十几年,外村嫁进来的她已经被大家伙儿忘了真正的名字。而且「一嫁进来胡建国就丢下全家归西了」,顶着这种不祥的身份咬着牙熬死了胡家人,却发现包干到户的毛竹地早已「为了争取工农兵大学生的推荐名额」而易主,好不容易做香烛把小祖宗供到十来岁能当半个劳力,胸口疼的毛病却一朝发作,从厅堂一路躺到了市里。 乳腺癌的手术,要剜去一边的乳房,而且由于淋巴组织的扩散,整个右胳膊都要一起截肢—— 『香烛嫂也真的不容易,还好她妹妹远道而来能帮她跑前跑后。』父母在餐桌上的议论并不避着阿闻,『小平还在念书,不知道后面怎么办。』 『你们不能给他家钱吗?』丁海闻的人生,还没经历过什么坎坷和困境,在他看来,友人的难处并不复杂。 『小闻,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更况且,我们来老东山是办厂做生意,其实不是做慈善——』看到儿子的脸色拉得很难看,母亲叹了口气,『你爸爸也说要帮,但是给钱是不行的——你朋友家铁定也不会要,你要真有心,你想个方案。』 你要真有心,你想个方案。 丁海闻久违地失眠了,顺便把他的兵哥哥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上一次还是初考落榜,如果没有右手,蜡烛工坊的活计大半就要落到一饼的身上,这家伙虽然脑子不行,但是原本承担的工作已经很沉重了,一副小蜡烛三块钱,大蜡烛七块,一个周末如果两百个香客,其中一半买了,刨去买新料的钱,现在他妈少了一只手,产能不知道还能保留多少…… 他根本睡不着,半夜从卧室溜出来,在父亲的鼾声中摸到书房,看着电脑又想起明明帮母亲做账开票的事——明明这么聪明,应该比自己更快想到帮助一饼的法子。 书房堆满了父亲的技术类书籍,一翻开尽是天书——不想天书后面另有乾坤,被他生生拽出几本《龙虎豹》来,台灯下面满眼搔首弄姿的艳星让他愈加心烦意乱,生生地脸上盖着杂志在书房睡着了。 2004年,夏 『哈哈哈哈记得吗,你妈那时候不知道是揍你好还是揍你爸,真是太为难了。』 开发区入了夜,总算凉快下来,除了路灯便不再有多余的喧哗,胡一平把小巴停在路边,偶尔见一个路人便喊,『总站走伐?两元一位,带一下带一下!』 『我妈破天荒揍他不揍我,还让你撞上了——给我家老头的内心蒙上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哈哈哈哈哈哈——唉……』丁海闻也学着他的样,朝远处的路人喊,『两元一位!!上车就走了!!』然而眼神不可避免地落寞了。 『都过去了。』胡一平拍拍他,拍得很重,好像那落寞能从他身上拍下来,『我妈也好——你……你家也好。但是谢谢你陪我搞那个蜡烛…阿闻,我……』 『所以我们这个蓝色絮状沉淀物——』 『啊!!这个有点意思!!』丁海闻突然从化学课上站起来,从老师到班里同学都吓了一跳。 『丁海闻你什么事情?』老师的头发从头顶被吓到了一边,仿佛一条长刘海垂在脸颊旁,班里发出了隐隐的笑声,让这可怜的中年男人更恼怒了,『发神经啊!站到外面去!』 丁海闻自己也有点懵,仿佛是有人控制了他的身体,他挠了挠头:『哦……好……好的,我书带出去看,可以吧老师……』 『那你带着。』班里的笑声更明显了,化学老师目送他拿着书出去罚站,都不知道这孩子葫芦里装了什么道道。 『闻哥刚才怎么了,「地中海」都让你吓懵了。』 『哦哈哈没什么,我在看后面的课——喏你看,「盐和焰色反应」』丁海闻指着化学课本,向同学说明。 『不愧是你……预习预到罚站。』同学不由调侃他。 『不,是我想到了一件事……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的,过年的时候放的那个焰火,里面就是不同的金属盐,炸完了出的颜色就不一样——这东西要是能做成蜡烛,我有一个乡下的朋友,家里是做蜡烛的,你想,要是市面上有一种蜡烛,他的芯儿点的火颜色不一样,比如,他的火是蓝的!是不是特别有意思!你会不会买?!』丁海闻过于激动以至于说话都带着唾沫星子。 同学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蓝色也不稀奇啊……煤气灶不就是蓝色的……』 『那就——绿的,紫的,粉红的!你想,跟女孩子告白的时候点个粉色的蜡烛……』 丁海闻一头钻进了研究焰色反应的课题里,虽然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有了青出于蓝的自觉,每个晚上都泡在省立图书馆的他让祖辈非常担心,但是父母亲表示「是好事,由他去」,给他的第一次创业又增添了信心。 『我要一个实验室。』在往后的时间里,丁海闻再没有这样狮子大开口过。 跟丁海闻不一样,胡一平是被动被拉进这个大项目的。 在他印象里,母亲的头发总是黏糊糊乱糟糟的,现在倒不用担心这个了,脱落得稀稀拉拉后,索性剃光了。母亲从来就不是个娇气的人,却在一次手术二次手术后整夜整夜地不睡,哼哼唧唧地喊疼,或者直接哭得很大声。 跟他不一样,小姨在病床边整月整月地挨着,这时候好脸色也变黑了。 折腾完一切回到村里,除了白天晚上地换药照顾母亲,还要被丁海闻逼着做实验。 『你都哪儿弄来的这些个火药……』胡一平打着哈欠搓柱芯,还要小心不让手沾着丁海闻弄来那些东西。 『都说了不是火药,点不点的着还不一定呢,化工商店弄的,但是我老子只给了这点,说再多容易炸——对对对你把芯子放进来。』他们已经失败了一轮——尝试把金属盐掺进烛蜡里,用了大量的原料,得到一批普通蜡烛。 『弄这些个粉,得花不少钱吧?』胡一平不敢动,蜡烛作坊的灯光很暗,每一步都弄得小心翼翼的——还要避着他神经衰弱的母亲。 『这叫前期投资,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哈哈哈。等咱们成了事,我做董事长,你当总经理——兼厂长,咱们可以外聘我老子来当技术顾问……』说到父亲,丁海闻有些心虚,他其实一直看不清父亲的面貌,似乎是村民口中温和的大好人,在家里却会露出狰狞的面孔,教训他的时候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活下来——但是在研发彩焰蜡烛的事情上却给了他超出想象的帮助。 『阿闻,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做蜡烛的事,不能告诉明明啊?』 丁海闻抬头看着一饼愈发瘦削的脸,白炽灯把他的脸色染得很黄:『别说就行了……我跟胡一明……较着劲呢。』 第20章 人命案子 20. 『早啊香烛嫂!——今天生意怎么样?』 『……村口新来那两个贱人卖得便宜,烦死了,赶都赶不走。』 『是炮台村来的吧?唉……你去开刀的时间里,过来卖了几天,就驻笃了,没办法啊——对了对了,昨天半夜里,你有没有听到警车声音?』 『没听到诶,我们家住得太上面了。怎么啦?』 『嘘——!我也是,打听来的,说是瞎子家出了事——昨天警察来,把瞎子的媳妇带走啦!』 这一年丁海闻家装了空调和暖炉,长长的烟囱上搭着毛巾袜子棉毛裤①,穿过屋顶,从气窗通出去。 芦苇的军大衣挂在烟囱旁,外面下着小雨,衣服上有深深浅浅的水印。 『这次的更新增加了对类的支持,这个概念是定义同一类的所有对象的变量和方法的原型,比方说,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定义了当前②——阿闻?』严冬里的暖气最是杀人,芦苇回过头便发现丁海闻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头发蓬乱——还黏糊糊的,眼窝青黑。 『不是吧阿闻。』年轻人捏了捏少年的鼻尖,动作突然放轻了,『明明,我今天还没开始啊,讲得这么无聊的吗?』 『不会无聊!芦老师。……闻哥他——好像是有点萎靡不振,可能是生病了?』少女拨开他黏糊糊的额发,凑近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一点点热,应该没发烧吧。闻哥怎么也不洗头了……』 芦苇都看在眼里:『那今天我们就先不——』 『没关系的!我学会以后,我会教闻哥的!——芦老师你太忙了,好不容易买到软件装好更新了,请一定教我新的内容!』 『不着急,阿闻落下太多了,我们等等他——其实我也租了新的光碟,想看鬼片吗?』芦苇翻开军大衣的内袋,翻出了两张VCD。 胡一明却捂住了眼睛,整个人都往沙发里钻,『我不要!我害怕!——我迷信得很……芦老师——你说瞎子会判几年?他虽然杀了人……但是那人是坏人吧??』 前一日·夜 『这回的火要还是黄的,我把这盒蜡油喝了。』丁海闻方才让柴火燎着了,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胡一平。 『……』一饼也很紧张,他都不敢回看,手里的打火机点亮了两回都让他自己抖熄了,生硬地吞了口唾沫,僵着手指去点那新出模的蜡烛。 但是他点的是蜡烛的底,融化了一些后,他把蜡烛粘在木头桌面上。 『你能不能快点儿……你点着了我拉灯。』丁海闻一手拉着灯线,不耐烦地催促他。 黄色的火苗有蓝色的小芯,映在人眼睛里久了会产生恍惚的幻觉,这火苗挨着烛心——挨了好几秒,火苗终于变大了,电灯被拉灭,只有小小的火焰在蜡烛顶端跳跃着。 这火焰起初还是黄色的,把顶层的蜡烧掉之后,慢慢发出了,粉红色的光。 虽然焰心还是橙黄色的,但是外焰确确实实是粉红色——接近玫红色的光彩。 这光彩不怎么亮,一饼的轮廓都照不太清,但是这家伙愣在原地,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丁海闻跨过板凳,夸张地笑起来,一把抱紧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发财了一饼!』他不敢喊得太大声,一时间感觉到眼泪和鼻涕都流了下来,那呆愣木头还是没什么反应,让他拿手背轻轻扇了两下脸,『喂,喂喂。』 『阿闻。』一饼拍拍他的肩膀,把人推开,脸孔凑近了火苗,鼻子几乎都要被点着,喃喃道,『你上回说——这东西,能卖多少钱?』 『少说能卖20块一根儿,九根儿包成礼盒卖二百——长长久久!就你说,拿来送人,哪个姑娘不动心!』阿闻高兴地大力拍他,好像要把这家伙肩膀都拍脱臼,却只见一饼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呐呐,你看着这个粉的火。我来给你演一个——一饼!请嫁给我吧!』丁海闻踢开板凳,在烛光里单膝跪了下来。 胡一平的目光从烛火上移开,他也很高兴,但是阿闻这家伙的高兴异乎寻常,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个聪明的家伙这么傻过——这张清秀的少年的脸孔,仰望着他,带着一脸弱智的表情。 见他不配合,丁海闻急得敲他的大腿:『配合一下,演一下!』 『演……演什么?』倒不是不配合,只是胡一平真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面卖得什么药。 丁海闻绝望地捂住了脸:『说你愿意啊笨蛋!』说着颓丧地要倒下去。 『哦……好的,我愿意。』这时候胡一平倒是配合了,一把扶住了要倒下去的人。 『就是这个感觉!』丁海闻一跃而起,脑门顶到了一饼的下巴,撞得两人都疼得抽冷气,『表白啊,求婚啊,办喜事,有这东西谁还用普通蜡烛——别说纯情少女,就连笨蛋一饼都顶不住的火焰!』 『你说谁是笨蛋。』胡一平假装不高兴,两个胳膊叉起来,带起的风却吹熄了烛焰,四下一片漆黑。 『你是笨蛋啊谁是笨蛋,话说我们班都有人搞对象了——你知道吗?有个男生同时和两个女孩子谈恋爱……』丁海闻在黑暗里摸索,但是由于对场地完全不熟悉,一手捅进了胡一平的鼻孔,『啊呀。』 『脚踏两只船啊——这很危险啊。你看瞎子的老婆,外面勾搭一个,让瞎子给干死了吧?』一饼摸到了灯线,点亮了灯泡,眼前的阿闻却一脸错愕。 这似乎是老东山村这么久以来头一回碰上人命案子。而从村口到村尾,不同的大人口中,这案子演绎出了一千种样子。 无可辩驳的部分,大概就是,瞎子历尽艰辛,摸到城里的一家推拿店,半夜敲进门去,把里头的一个师傅用改锥攮死了——当时似乎是没死,但是等到瞎子摸到派出所去自首,警察带着人再跑回店里去的时候,人已经死透了。而这位师傅,之前在盲校做校工,据说是瞎子新过门的俏媳妇在外头处的相好——也有另一种说法,结婚不久,瞎子的新媳妇就怀上了,可坏在怀的地方不对,上医院一检查就得做手术,说是宫外孕。本来挺辛苦挺受罪的,不知道哪儿来的碎嘴说宫外孕呐是因为娃娃嫌肚子里脏,进过别家的东西。这下好,让瞎子听进去了,隔三差五地给他媳妇一顿狠揍,可怜的女人受不住便招了,说还是个大姑娘在盲校念书的时候,让一个校工给欺负了好多回。瞎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一路摸到了城里去——接下去的事情,就在村民这里,编出了花儿。 胡一平为「桃焰」的第一次量产费了很大功夫。 『但是你看,这个芯子烧得太快,蜡烛容易自己灭了,肯定是因为浸了你那个药。』滴满烛蜡的木桌上,支了一排烧不完三分之一就熄灭的残烛,『你这种蜡烛得做细的那种,粗的可能真不行。』 『不不不,细的就跟生日蜡烛一样了,很没劲,就得是这种,你看外国电影,圣诞节人家点的都是粗的……没关系,先做一批,一般人不会看着蜡烛烧完的。』丁海闻不大担心,他已经拜托阿宏带他批发市场,买了一叠礼品盒——第一批蜡烛,怎么也得赶在圣诞节前去试卖,当然在那之前—— 『打开看看!』 面前的两个男孩儿都憋着笑,胡一明疑惑地拆开了一个印着玫瑰和红心的盒子,里面赫然摆着一对蜡烛。 『……不不不,饼哥你不用送圣诞礼物给我……不过,如果停电倒可以用——谢了……』她说着就转身要把蜡烛塞进五斗柜。 『等等等等!!!明明,那个……』丁海闻故意憋着不说话,胡一平忍不住拉住了她,『呃……阿闻想让你点着了看看……』 『大白天的……』明明看着两人叹了口气,『好吧。』 『你们竟然瞒着我!!!』明明嘴上挺凶,还推了把一饼,脸上却在笑,『肯定是闻哥发明的,我才不信你呢!我就说呢,这俩人怎么变得鬼鬼祟祟的了,这很不得了啊!闻哥,能告诉芦老师吗?』 丁海闻这才想起芦苇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当然可以,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 『要告诉!你们之后还会做别的颜色对吧?让芦老师给你们搭一个网站,在万维网上卖!』一饼这时候有些明白,为什么阿闻说要瞒着明明,这个女孩儿,说风就是雨,脑洞比起阿闻来可大多了。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明明吹熄了蜡烛,又沉下脸来,『……瞎子,好像要被枪毙了……』 第21章 行刑 21. 天一进去五月,就变得又干又热,通向老东山的那条破路说修说修,三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挖开了两次埋管子,埋完又填不平,到处都是沙土。 『我走不动了,你们走吧,我要坐公交车。』才早上八九点钟,东边的太阳就晒得他不行了,丁海闻在公交站停了脚,跟小伙伴们讨饶。 『真的没几步!闻哥!』小丁偷穿了他爸的衬衣出来,顶在头上,倒是不怕热,『过两个坡就到了。』 『公车只用坐一站,说不定得傻站半小时呢,走吧闻哥。』阿真比头两年更胖了,头发都让汗给浸透了,他本来走在后边,走得都有点喘,但是连他都这么说,丁海闻又动摇了。 『这就走不动了,闻哥怕不是没爬上去过老东山吧?』阿川借机在一边揶揄他,说来最近倒是收敛许多了。 丁海闻抹一把额上的汗:『山上有树啊哪像这大路光秃秃的,我来村里头一年就一口气爬上去了。』 大家哄笑起来:『哈哈哈哈还一口气爬上去,村里生的孩子两岁就能一口气爬上去……』 一饼走回来,拍了拍他:『走吧,就二里地,一晃就到了。』 凤雏坞空有一个好名字。 千年前南逃皇帝落脚的青山秀水被大片的屋棚切割得支离破碎,而这勉强山水间北有殡仪馆,南有刑场,一条大路从中道破开,倒也是恰如其分。 『明明,你好熟悉这里啊,是因为经常过来爸妈上班的地方吗?』在小团体里,明明的家事早就不用避讳,看她老练地带路走在前面,丁海闻便问起。 『才不是呢,我们都很熟悉啊——以前还有公判大会!梆!——』阿川学起托着步枪瞄准的样子,『但是很久都没有了,这次也是小道消息。』 经过两年的徒长,丁海闻已经快够上一饼的个子了,但是并肩走起来,还有点赶不上的意思,一饼眯着眼睛偏了偏脑袋,『阿闻还从来没看过吧?』 『啊……』 『我说行刑。』穿过一条羊肠小道,有一处倒塌的民房,而民房背后,是一堵围墙。 围墙上已经有人了,附近的闲散村民——多是阿闻这种半大孩子,皆是有备而来,头上顶着柳条圈的帽子挡太阳,手里提着大水壶,里面灌了梅干菜泡的咸茶,胡一明似乎有认识的人,也简单打个招呼。 『怎么他们……装备这么全。』丁海闻只带了个高倍望远镜,因为听说——现在行刑都不让老百姓围观了,场子很大,要看得隔好远。 『咱们也带了啊——阿闻吃萝卜干吗?』他还没答应,一饼就用手抓了塞进他嘴里,又甜又辣,主要是辣,辣得他七窍生烟,一头汗原本还能老实停在脑门上,一条萝卜干,全淌下来了。 等了不多一会儿,场地内的武警便开始清场,大家伙老老实实地缩头躲起来,也不敢出什么动静,但是事实上压根儿没有清理到这么偏的地方。清场还没结束的时候,几辆卡车就突突突地开进了场地,绿衣服的武警战士押着囚犯下了车,大家伙儿一个一个地数,能有十个。 『看清了吗?有瞎子吗?』明明焦急地问,她有些近视了,但是还没去配眼镜——平日里都是五米开外人畜不分,这时候仿佛只有自己看不清刑场,不禁嚷嚷道。 『有,我有望远镜,这个地方能调焦距,你看看……』丁海闻跨过一饼,支在他身上给明明讲望远镜的用法,力气大了差点把人推下围墙去。 『啊,真的。』 他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饼偷了瞎子的红包钱,他主动顶替去当面认错,被父亲揍得意识模糊,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他曾经骨折过的脚踝都开始隐隐作痛,瞎子却跟其他9个死刑犯跪成了一排。 明明聚精会神地透过双筒望远镜盯着刑场,一饼却心不在焉地左看右看。 『你看什么呢?』丁海闻问他。 『咳……』胡一平挠挠头,『我这不是,怕碰着瞎子家里人——』 『闻哥!!!』明明突然靠过来,隔着一饼猛烈地摇晃丁海闻,差点把坐在中间的胡一平推下围墙去,『我看不清,这是芦苇老师吗!?』 武警战士的帽檐压得很低,脸孔都隐没在影子里,但是从望远镜里看却很清晰。 『是不是啊闻哥……』丁海闻在小伙伴的议论声里,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抿紧了嘴唇,抬起步枪,上膛,对准了瞎子的后脑勺。 砰,砰,砰,砰,砰。 声音不很大,还比不了新年的礼花。 『走了走了!我妈煮了酸梅汤有人要去我家吗?!』 大家伙儿一个个沿着围墙顶上走,然后从危房的房檐上走下去。 丁海闻愣了很久,直到指尖一阵钻心的痛,『啊!对不起对不起!!』小丁一边吐舌头一边道歉,『踩着闻哥了。』 让一饼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看着点儿啊,闻哥可是弹琴的手,要是受伤了,剁了你的也赔不了人家。』 『没事没事。』丁海闻赶紧翻下围墙来做和事佬,『一点点,没怎么碰着。』 孩子们的八卦转瞬即逝,对瞎子一家的猜疑似乎随着瞎子中枪后的歪斜倒地而一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话题,却是镇上新来的医生,阿川家新装的电话,明明的跳级和保送。 丁海闻一路都很沉默。 他素来觉得自己是个很成熟的人,比起身边这些傻孩子来。 这不像他,他仿佛永远留在那堵围墙上了。 芦苇的帽檐下面,鼻尖的汗,下颌线的形状,开枪前微微动了一下的喉结,好像都刻在了他的脑子里,那一枪似乎没有对着瞎子,而是打穿了他的心脏。 每走一步都觉得窒息,他不得不低下头,仿佛只是热得脸红。 小指有些肿,指甲似乎嵌进了肉里,不去在意倒不怎么疼,但是那一点点疼好像「滋啦」在他的脑仁里。 弹琴的手吗? 自己这双,不怎么好看的,关节和手指比起来有些粗壮的,甲缘剪得很秃的所谓「弹琴」的手,是否能牵得了那双在键盘上敲代码,不——是否能牵得了那双举枪杀人的手? 『恭喜明明!!』 『干杯!!』 『丁飞扬你是不是给孩子们倒的白酒?!』 『啊呀难得喝一下有什么关系……』 确实是非常难得的餐桌,因为明明的升学,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丁海闻也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地跟明明的父母同桌说话。 原本跟胡一平没有丝毫关系,但是明明连拖带拽,强行拉着他一同来坐下了,结果一顿饭吃得他坐立难安。 『男孩子可以考得远些,女孩子就不要上北京去念书了,我看之大就挺好——阿闻他妈妈就是之大毕业的,以前成绩也不错的。』无论是什么饭桌,父亲总能自说自话地变成一个人的讲演台。 丁海闻自小对这样的父亲,厌恶至极。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念书,』父亲还会自以为是地给「弱者」以关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长,小平初中毕业以后什么打算?』 胡一平本就觉得插不上嘴,这时候更不自在了:『……应该,去……打工吧,或者如果可以的话,继续管叔叔阿姨的毛竹地……』说罢看一眼明明的父母。 『我说吧,小平要不要到叔叔厂里来做学徒?我看你很聪明,虽然可能不在读书这个方向上。』父亲有一个技能,能把一件好事,说得又别扭,又惹人厌。 但是胡一平倒不显得讨厌,一仰头把杯子里的白酒喝了:『好!!』 大概因为父亲的「邀约」,胡一平整晚都高兴得很。喝完两盅白酒便换了雪碧,结果反倒是让雪碧喝醉了,『留步留步,我们给香烛嫂把儿子送去就好。』明明的父母架着一饼就走了,阿闻的父亲却硬要跟了去,明明主动要帮厨去洗碗,却被母亲婉拒了,只能和阿闻一起留在餐厅里。 『虽然,他们都说了……但是,你真厉害啊。』说不嫉妒是假的,阁楼上堆积如山的蜡烛似乎证明了自己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 『因为想追上闻哥。』明明酒喝得很少,但是只那一点酒也爬到脸颊上来,透过玳瑁边框的眼镜,看起来红扑扑的。 『少来了,你从来都比我厉害多了好吧。』丁海闻也不想客气,可就是实事求是,掏空心思,他也没想出来自己哪里有什么长处,能胜过眼前这个姑娘。 『我希望成为一个厉害一点的人,闻哥也能喜欢我。』胡一明说话的音量语气都很正常,丁海闻却慌张地看向厨房去确认关没关门。 厨房里一点动静都没,他甚至怀疑母亲贴着门在偷听。 『丁海闻,我喜欢你。』胡一明越过桌子来,握住了他的手。 第22章 恋爱 22. 丁海闻,我喜欢你。 不等他反应,胡一明就给自己搭了一个台阶下:『我知道可能说太早了,但是总觉得如果等闻哥上高中了会更受欢迎的,所以——我希望能在闻哥的人生里占个座儿。』 他果然没有什么长处,能胜过眼前这个姑娘,就连恋爱的勇气也一样。 『……可真会说,输给你了。』丁海闻把手抽回来,想挠挠头,头发却不听话地东倒西歪起来,要被父亲见了,又得扯着他的头发威胁他「全部剃光」,『说什么占个座儿,明明你是抢座儿吧,数学也好,编程也好……』 他不该这么说的,太小气了。 但是嫉妒催着人跑,停都停不下来。 『我也是为了坐在闻哥的身边,才学习编程的。』明明大方地打断他,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芒。 但是却夺走了芦苇和我相处的时间。丁海闻忍不住腹诽。 『明明,咱俩永远是朋友——不对,我跟一饼一样,你永远是我妹妹。』他比明明高出一头多,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头一次发现少女的耳朵很小。 他对告白并不陌生,拒绝起来也算熟练。 『还有——明明,其实,我喜欢男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拒绝却让人如同告白般胸口发紧,瞳孔涣散。 2000年,秋 『其实,我喜欢男的。』丁海闻感到箍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明显僵了僵,『就不去凑热闹啦!』 『骗人。』室友狐疑地叉起手,盯着他。 他放下微积分作业,抬起头:『真的。你看我是不是没给你们炫耀过女朋友?』 『所以才要去联谊啊!!丁先生赏个脸一起嘛,我们屋就你这脸拿得出手啦!不能让法语系的妹妹太失望啊!』室友把他的作业囫囵收了,圈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拖,『世风日下,据说大四的都要掺一脚我们大一的联谊会。』 『那真是丧心病狂。』丁海闻严肃地板起脸,『不过其实也说明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学土工,四年找不着对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求求了别这样,对了,听说大四去的有一个男的特别帅,把妹圣手,泡妞狂魔……』室友讲得绘声绘色,把丁海闻逗乐了。 『哦是吗?那要去看看。』他拉开衣柜,一手插着腰,一手扒拉起来。 『……他,知道吗?……』趁母亲洗完那一大堆碗碟家伙什之前,丁海闻拉着胡一明走到院子里来。 前些年母亲种下的夜来香开得正盛,花香浓烈,熏得他意识模糊。 『怎么可能说呢?再说他也不会喜欢男生。』 怎么会这样。 是胡一明跳了级,跟自己同一年进了高中——不,人家胡一明已经保送了,而自己还在等待中考。 是胡一明说喜欢自己,本来也不算多麻烦。 怎么搞得像他在找一个妹妹谈心一样。 谈心就罢了,他还要学个怀春少女一样把地上的石子往花坛里踢,更该死的是让明明一提,芦苇的模样就在脑子里走马灯,再也拽不走了。 『不说怎么知道呢?』小妮子还不死心,『……我如果今天没有说,我也不知道闻哥喜欢男的。』 这家伙真是逻辑鬼才,概率爆破手。 输了输了。 『好吧,我会说啦。但是怎么的也,等我考上个好学校吧——成为一个厉害的人,他也能喜欢我。』丁海闻别的不会,现学现用很擅长,但是这场合似乎没用对,胡一明先前告白被拒的时候都没怎么,这时候眼泪却下来了。 『喂别哭啊!……等我跟他说了指定就失恋了,咱俩又在同一起跑线了……喂明明!对不起,等一下明明!』少女用力甩开他,他还担心是不是扯痛了她,就哭着跑了。 阿狸也跟风追了几步,还十分多余地「汪汪」了几下。 『别叫了啊笨狸!』阿闻劝不住狗,急忙捏住阿狸的嘴,『是明明啊,你叫个啥子啊!』 阿狸只好扭着屁股「呜呜」起来,大尾巴一扫一扫,委屈地伏低了身体。 『算了,我也没……也不算欺负她了吧……唉。』见阿狸不叫了,丁海闻才松手,在狗子蓬松的颈后用力地撸两把,『真难啊,恋爱——阿狸也是吧,三岁了还找不到对象。』 『呜?』阿狸当然听不懂,提溜着她的圆眼睛傻乎乎地望着他。 尽管热,丁海闻还是坐到地上,把阿狸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一个人叨叨起来。 在阿狸快到一岁的时候,头一次发了情,不知道如何自处的她四处转悠,下半身出的血滴得厂区哪哪儿都是,把传达室大爷的笤帚杆儿都咬断了,最后还是让阿闻搂着看电视才消停的。跟长相不一样,对于村里上门示好的公狗,阿狸显得格外凶悍——似乎在这时候才成为一只尽心称职的看门狗一样,而在求偶落败的公狗往往夹着尾巴逃走后,再也不敢往厂子门口溜达了。 『你说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其实是个奇怪的家伙呀。』 丁海闻一个人唠叨,阿狸压根不想理,枕着他的胳膊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 见厂门口来了人,他潜意识认为是溜达回家的父亲,松开了阿狸就去开门,却发现来人是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而这女人他也认识,是父亲厂里一个长相清秀却很爱打扮的女工,在前几年还关照过明明很长一段时间。 『是阿闻啊,最近很少见——』杨凤玉原本颤抖着双手扶着工厂的铁门,让丁海闻把门拽开后却失去了支点。 女人两脚一软,昏倒在他怀里。 『阿闻你回去吧。』母亲给了他50块钱,催他赶紧打个车回家。 父亲焦急地在手术室门口跟医生反复确认自己雇主的身份,但是医生似乎却坚持要病患更亲近的家属到场,才能签一个叫术前免责声明的东西。 『起码要是男朋友。』 而父亲似乎对这个说法非常不满,在急诊抢救室门口发了飚。 『谁他妈知道男朋友在哪?要是男朋友能做点人事,至于变成现在这样?!我话就撂这了,老子是这儿最不想小杨出事的人!』 『快走吧。』母亲急着去劝架,硬是把丁海闻塞出门去。 月亮已经过了中天。 这一个晚上被各种事填满。 医院门口有两三辆出租车在排队,司机们悠闲地扎堆抽烟。 他刚抬起手,就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喊:『师傅,老东山去不去啊?』 第23章 告白 23. 『没想到能在这地方碰到你。总觉得好久不见了,是吧阿闻。』不知道是不是午夜错觉,丁海闻总觉得身边人看起来相较往日,憔悴了许多,『所以你送来的姐姐,不是工伤?』 『不是不是,应该是去黑诊所做手术出了问题。』父亲虽然惹人厌但是毕竟不是罪大恶极资本家,他赶忙摆手,『芦苇哥你……是感冒了吗?』 他对病的认识不多,而芦苇的声音又干哑鼻音又重,午夜出现在医院想必病得很重。 『啊我没什么。事情办完才想起来上医院,占用医疗资源了哈……』 同坐在出租车后排,芦苇却同他离得很远,又挨着窗子。去老东山的路上鲜有路灯,偶见一盏都是匆匆划过他的脸:『阿闻准备考哪所高中呢?——听说明明保送了,她那所是最好的吗?』 又是明明。 『嗯,是最好的。我的话,随缘吧……』 他不讨厌谈论学习,但是他讨厌和别人比。 他有很多弱点,没必要一件件撕开来都跟别人相较高下——尤其是面对一些,看起来没有弱点的人。 又或许有。 『阿闻,我吧——』芦苇好像看了看他,又好像一直看着前方,『我可能今年就,退伍了。』 志愿兵没有服役期限。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即使希望渺茫,他也不慌不忙地在等,等自己长大,等两个人的年龄差变得不那么锐利,等自己鼓起勇气反手握紧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怎……怎么?阿闻?』少年人突然按住了自己的手,按得很重,好像要按进出租车开裂的皮座椅里,芦苇不得不惊讶地看向他。 丁海闻低着头,刘海全部垂下来,挡住了全部的表情,下巴快要嵌进胸膛里。 『为什么……』他说得很轻,话问出口便觉得自己像个多管闲事的老头子——也许部队的司务长也会这么问——「小卢啊,怎么就想到要退伍了呢?」 『……不要走……』他慌张起来,似乎芦苇说的不是「可能」,不是「今年」,而是「现在」,而是「马上」,他也没来得及害羞,又说一遍,『不要走。』 『哈哈哈哈你怎么了啊?』芦苇摸不着头脑,只好摸摸自己的鼻子,『阿闻你现在好像个小孩子哦。』 『那个,停在这里还是开上去?』出租车司机刹停在村口,看一眼又长又陡的村路有些犹豫,讨好地问。 『那就停在这里吧!』芦苇抢着付了钱,跟阿闻一同下了车,这个傻小子钱没付成,手也没松。 空气里传来淡淡的香火气,村口小学门前吊着的白炽灯,「啵」地一声黑了,芦苇仰起头看古樟巨大的树冠,是满天星斗间茂盛的剪影。 『要说为什么的话,可能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做个武警。』手心传来的潮湿空气,慢慢上升,把睫毛都打湿,『前一段时间,我出了一次任务。也不是特别大不了的事,感觉整个连队,只有我过不去这个坎。』 丁海闻没办法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端着半自动步枪的芦苇,额上滴落的汗还刻在他的脑子里。 『我也是个老兵了。除了修电脑也是出过很多任务的,但是这次感觉不行了,夜里睡不着,头发都掉了不少,所以前两天我给上头提了退伍申请,虽然上头还没批准,但是我想,八九不离十吧——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小孩子讲这些……』 『我不是小孩子!』握紧的手都要发麻了,丁海闻突然提高了声音,惊醒了一巢山雀。 『明明都已经,参加比赛了……我却还,什么都不会……芦老师我……』只有懦夫才会躲在别人背后,正巧丁海闻就是一个。 『因为阿闻在别的事情上努力着嘛!你们的蜡烛做得很棒啊,我还向一平买过两盒呢。绿幽幽,效果特好,特别瘆人。就是津贴少,不然——』 一饼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这个混蛋。 『而且吧,因为教你们三个——你们两个,让我大概知道了自己以后想做什么事情,也想找个机会感谢你。谢谢你啊,阿闻。』芦苇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尽管那手已经被握得湿漉漉的,初夏的风从指缝中穿过,他微微欠身,摸了摸丁海闻的脑袋。 『那就再教一点啊!卢云伟!』丁海闻懊恼地打开他的手臂,双手自耳后捧起他的脸颊便吻上去,没给一丝躲闪的机会。 他还记得初见时漫天大雪中的那张脸,炉火前烘得发红的那张脸,电脑屏幕前拼命忍住笑的脸,假装严肃训斥他却又假装失败的那张脸,刑场上眯起眼睛嘴唇紧绷的那张脸……都重叠在一起,就在面前,离得这么近,近得可以吻到他的鼻息。 好喜欢。 这喜欢好绝望。 他被重重地推倒在地,尾椎生疼。前额似乎也挨了一掌,却木木的。 这喜欢隔着十年的沟壑,隔着同为男性的罅隙,怎么都,传递不出去。 『对不起!……你没事吧!』芦苇赶忙蹲下来扶他,就是这样一个,自己受到了冒犯,嘴上却先抱歉的温柔的人。 『很恶心吧……被我这种,小孩子喜欢。』屁股好疼,疼得眼眶都要裂开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落泪,愤怒就罢了,这时候哭鼻子,显得好无能。 芦苇一定更讨厌无能的人。 『……是我说错了,阿闻不是小孩子,我只是……』芦苇无视他的挣扎反对,蹲下来抱住了他,抚着他的头发,『只是没有准备好,不——我永远都没办法准备好,被阿闻用这种方式喜欢,但是,谢谢你喜欢我。』 他真的是个无能的人。无能又猥琐。 硬是从芦苇的药袋子里要了一颗安眠药回来,却不敢吃。 在浴室里冲了个冷水澡,在漆黑的夜里做着清醒梦,看自己逐渐成熟的身体,看少年的欲望卷进水流,消失在下水道口。 『阿闻!!!阿闻!!!丁海闻!!!』他觉得自己才刚睡着没多久,就被阿狸的汪汪声吵醒,而一大早的一饼比阿狸还聒噪。 但是他暂且谁都不想理,翻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喂!阿闻!你不会出事了吧!』 阿狸叫得更欢了,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一饼这家伙会爬墙,生生二楼的小阳台,不知道怎么爬上来的,见里面有人,直接开阳台门走进他卧室来,『我昨晚喝多了,我没闯祸吧!?』 『嗯。』实在是困,丁海闻翻个身,把毛巾被压在身体下边,屁股蛋子凉嗖嗖的。 『你怎么不穿裤子!』胡一平光晓得喊,也没打算帮他拉个毛巾被遮遮。 他不但没穿裤子,地板上还丢满了纸巾团。 『那别看,看了长针眼。』见胡一平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皱着眉毛艰难地撑开眼皮,『你什么事啊——搅人清梦……』 『是春梦吧?』一饼凑到跟前来,把他怀里的枕头扯开,『昨个我怎么就被你爸给喝趴窝了呢——那个,明明给你说了吗!?其实我是陪她来给她壮胆的,没想关键时刻掉链子了,哎嗨……』 『那你问她去啊……』丁海闻自暴自弃地翻过身,仰面朝天地躺平,大约是年轻,他顾自弄了一晚上,天亮了小兄弟还能在晨勃里清醒,把毛巾被顶出一个很滑稽的形状。 『她不开门!』胡一平气鼓鼓地说,『小丫头大概在生我的气,』他又盯着阿闻身上那顶真实的小帐篷,『阿闻你可以啊……快给我说说,你跟明明——』 『我也没开门啊你不照样进来了。我不会说话,把你妹妹惹哭了。』丁海闻翻身起来,光着屁股在房间里溜达着找裤子,『想揍我的话趁早,你看老子现在一点儿防护都没有。』他把地板上的内裤捡起来,大咧咧坐在床沿上伸条腿穿,却发现一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他穿好内裤拍了拍床架,示意一饼过去坐。 『你……有点奇怪……』胡一平虽然坐到了边上,却并不大自在,眼神游移,一直没从他的身体上挪开,『你……不喜欢明明吗?』 『硬要说喜欢也不是那种处对象的喜欢吧……』丁海闻两只手臂撑在身后,胸膛被斜进窗户的朝阳照得雪亮,跟胡一平小麦色的胳膊比起来格外显眼,『我反而很羡慕你啊,胡子都长出来了,却什么都不懂。』 一饼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咕哝起来:『很明显吗……我是不是应该剃一下——但是我家没有剃须刀,等等!你什么意思?!什么不懂,我早就开始打飞——』见丁海闻微妙地眯眼看着自己,他及时刹了车不再往下说。 『这么说吧,昨个夜里,老子也失恋了。』他的手扶在一饼的一边膝盖上,那膝盖不大好看,皮肤粗糙,带着明显的疤痕,『一饼,比起女孩子,我更喜欢男的,是不是很奇怪?会不会很恶心?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跑出我家窗户,从二楼跳下去?』 第24章 回归 24. 『我不知道。』胡一平茫然地看着他,『我本来觉得如果谁要是有胆子敢惹明明哭,老子废他三条腿。但是阿闻你这么说,我一点都没办法生气——我好奇怪啊……』 『那很简单啊,说明你本来就不希望明明跟别人好,加油啊一饼。』只要提明明的次数够多,丁海闻的下半身就能偃旗息鼓,『祝你们百年好合。』 『少来,所以你喜欢那个当兵的很久了?』胡一平赞成明明的观点,在他看来阿闻也是个很容易就受到女人欢迎的家伙,所以这家伙不管在什么事情上,都更愿意迎难而上吗?『也未必是不喜欢女孩子吧?只是刚好这回是个男的,你看阿川也总觉得当兵的特别帅,成天的在武警总队门口发花痴。』 『谢谢你。』见胡一平不躲,丁海闻便捏着他的下巴认真瞅了瞅,『要不要帮你剃个胡子?——我之前试过一次,一点儿也不疼。』一饼的肤色深,若是认真看,唇上已经攒了不少细细的胡子,他揪住一根显眼的,用力一拽,疼得小伙子忍不住嚎起来。 失恋没有他想得这么痛苦,尽管如此,丁海闻也知道自己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他心不在焉地给胡一平打剃须泡沫,乃至拿错成了摩丝发胶的瓶子也没发现,一通手忙脚乱后一饼也让他洗没了脾气,红着眼睛流着泪坚持要自己剃胡子,结果双面刀片非但切破了嘴角还割伤了手,只得乖乖地把剃须刀递回给他任人宰割。 他脑子里还盘桓着昨夜那吻的味道,成年人的嘴角竟然带着不易察觉的烟草味道,这让他觉得陌生,他从没见过芦苇抽烟——到头来自己根本不了解对方,自己也许喜欢的只是一个幻象,像一饼所说的,一个「当兵的看起来也很帅」的幻象。 到底是喜欢在先,还是看起来英俊在先呢? 是因为英俊而喜欢,还是因为喜欢而加深了外表的印象呢? 如果不是喜欢的话,自己会这么准确无误地在脑海里描摹出对方的样子吗? 认识一饼超过4年了,似乎也是头一回凑这么近看这家伙的五官容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眼褶更深了,睫毛无序地乱翘,简直能在眼尾打结,仰起头的时候,显得鼻孔也挺大——丁海闻还没反思自己为什么要去在意人家的鼻孔,就意识到一饼自己搞破的嘴角洇出了血,混在须泡里,像一小团粉红色的云。 『唉你等一下。』他拿了毛巾来擦,胡一平绷了好久的嘴唇才放松地张开来——跟肤色相比,那嘴唇颜色很浅,又肉肉的,出现在这张脸上似乎有些不合时宜的可爱。 『是一平啊……』父亲满脸倦容地走上楼梯来,见儿子拿着自己的剃须刀给人家刮胡子,很难掩饰脸上的不快,『阿闻啊,这个刮胡刀最好不要混用——』 『对不起!』一饼的反应太大了,他脸上还挂着些泡,跳起来站直了,深深地低下了头。 『没有对不起,这有什么对不起,你等一下,叔叔送你一个电动的,不容易弄破脸。』父亲转身进了卧室,不一会拿出来一个不算小的纸盒子。 『香港买的,阿闻还用不上,先送给你……阿闻没意见吧?』父亲虽然看起来在征询他的意思,但是也照例没留反驳的余地。 『这怎么好意思……香港……』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老实,接过纸盒子的刹那,胡一平飞快地拆开包装研究了起来。 『香港也没什么特别的,过几天香港都回归了,到时候城里会有庆祝活动,对了阿闻,你要不要带明明啊,一平啊,到城里去玩玩,那时候你们该考的试也考好了,一平也放暑假了。』父亲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把儿子拎到边上,『考试还是第一位的,还有——』他压低了声音,连丁海闻都听不太清,『昨天晚上的事情,嘴巴闭紧。』 真羡慕胡一明,失恋之后,也不用硬着头皮去参加中考。 也不用浑浑噩噩地等听力广播结束之后才意识到一个题都没选。 考试结果出来之后,丁海闻反倒放下了心里的包袱——他原本竟然在担心等考上了明明的学校,成为同学后,在校园里难免就会抬头不见低头见——果然是他想多了,考成这个德行,堪堪够着一所二流重点高中。 从郊区线倒市内线,胡一平晃晃悠悠地坐了快两个小时公交车,下车的时候看到丁海闻坐在烈日下的站台里,整个人都快融化了。 『不是我没去叫!明明不在家……听说集训呢。』见丁海闻眯着眼睛目光越过自己,胡一平赶忙解释,『我知道你没放在心上!——所以就咱俩,你也可以轻松点儿……』他拍了拍阿闻的肩膀,只见下巴上的汗珠子纷纷赶着落到了地上,『你就不能找个阴凉地儿吗!走走走,哥哥请你吃冰棍儿去。』 『不是怕你找不到地方吗?我老子让我必须站定车站里等,刚你来之前还下了场雨,现在已经晒没影了……』正热得头昏,又被搂进一个更热的怀抱里,丁海闻用力挣出来,却见胡一平手里捏着张蓝紫色的票子,『一饼你怎么突然这么大方,发财了?』 2004年,夏 『没想到这车是你买下来的——胡老板在哪发的财?』小巴在开发区空旷的车道上驰骋,扬起一地烟尘,『我还以为你是在帮别人跑车呢。』 『也不贵,卖我的时候都第三手了。』胡一平一边开车,一边把脑袋伸过来,丁海闻便把手上的棒冰递到他嘴边,这家伙一口,咬了半根去,『我前两年去香港了,在办公楼中间送快件,不过也没攒下什么钱来。』 『原来饼总在香港发的财啊……』丁海闻揶揄他,结果胡一平伸手来打他,人没打着,半根棒冰拍在他两腿间的小巴凳子上。 『为什么香港回归要在西湖边庆祝啊?』两个大男孩在湖滨的大排档吃得肚皮溜圆,临末了还不甘心地从冰柜里又拿两根雪糕捏在手心里。这时候丁海闻才觉得开怀,身边摩肩接踵的恋人,带着孩子的老人,人们脸上随处可见夏季清风般的笑。 你看,香港都要回归了,什么被甩也好,落榜也罢,可去他妈的吧。 『因为每个城市都趁机搞庆祝吧?』他用力咬下一块雪糕来,冻得牙根发酸,『一饼,你记得过年时候我家放的烟花吗?』 胡一平的T恤都被肚子顶了起来,他还摆了一个手在上面摸:『记得记得,真好看,你家搬来老东山村之前,过年只点炮仗,干听响,不见亮。』 『听说一会儿湖边放的烟花特别多。』眼见扶着肚子的一饼就快被人群冲走了,丁海闻咬着雪糕,伸手就把人拽回来,『胡一明看不上,损失巨大。对了一饼,我爸给你开了多少工资啊——这一顿给吃没了吧?』 胡一平满16了,初中却还没毕业,父亲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在假期收他当学徒工。 刚做了没几天,这家伙就带着整钱来城里挥霍了,可真是有出息。 『……啊……』胡一平瞪圆了眼睛,『我以为你给了——』 『不是说你请客吗?!』丁海闻眼睛不大,也用力瞪着他,『你请客我给什么?!』 『……因为以前都是你给,习惯了你给……』一饼好像在心底下个什么样的决心一样,拉起丁海闻的手,用力拨开人群往前跑。 他们早离了大排档半里地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跑。 却跑得尤为认真,全力以赴。 礼花升空前湖心里发出了几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头顶的天空就被前所未见的绚烂烟火笼罩了。人群爆发出似乎和自己息息相关的欢呼,在远离大排档的西湖另一边,胡一平也起哄式地一蹦三尺高,落下来时甚至踩了身边人的脚。 『回归了以后,是不是咱们也可以去香港了?』他揪着丁海闻的耳朵向他吼。 ……不回归也能去啊。 冷静的少年捂着耳朵暗忖:『是啊。』 『那以后你带我去香港吧!』这家伙脸上总洋溢着纯真又不大聪明的笑,这天里又因为下巴剃得格外干净而闪闪发光。 第25章 学徒 25. 「她来得太不凑巧,我们不能留下她,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就带着这些钱去香港——当然,毕竟我还有个儿子,我也会留一些给他,但是你放心!到了香港,我们可以要自己的孩子,这次就,委屈你了……阿玉……」 手术室蓝色的窗帘上留着深深浅浅的污渍,窗外尽是蝉鸣,暑热源源不断地钻进来,而她握着手术床沿的手指疼痛而冰冷的。 护士进进出出,医生满头大汗,好像那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个钳工,每每动一下,都仿佛有一把烧红的槌头凿进她的身体里。 她起初还咬着牙,之后实在摒不住了开始胡乱地喊叫,直到她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喊叫聒噪而闭了嘴。 杨凤玉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下半身仿佛不属于自己,只有冰冷的点滴顺着静脉从小臂进入,流经整个身体,她才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活着的感觉。 她的女雇主手里握着移动电话,趴在床尾睡得正熟,额角渗出的汗打湿了头发。 第一次见她时还是个风风火火的年轻女人,现在看起来,步入中年,满脸写着疲惫的老态。她从车间被抽调出来,从做安全记录,到做出纳,到考了会计证,这四年里,她不知道被这个女人骂哭过多少回,但是现在—— 现在她要跟别人一起伤害这家人。 移动电话响起来,她闭上了眼睛。 『喂?喂喂?!不好意思刚睡着了,对对对,物流已经安排了——嗯,我们的司机最近家里有点事,请放心——』 女雇主接着电话走出去,而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回到厂里,除了再没见过那个男人,其他的一切仿佛如常,仿佛那些增票不曾虚开,仿佛那些质押金不曾预支,听说以前照料过的那个聪明姑娘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而跟那姑娘一起玩耍的傻小子进了厂里当学徒。 她不能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隐隐地做着「也许他还会来接我」的梦。 『绿豆汤来了!』胡一平推着板车,板车上的铁皮桶冒着热气,车间里出来个男人,帮他一起把铁桶搬到门口。 『啊呀一饼你的手怎么回事啊——』女工们纷纷涌出来领祛暑的甜汤,有人端着胡一平的胳膊仔细瞧了瞧,上面有大片的红斑,『啊你不会是在淬火间让蒸汽烫到了吧?!』 『诶嘿。』胡一平抽回胳膊,傻呵呵地挠着头笑。 『涂过牙膏了吗?走走走,姐姐给你去涂点牙膏,不然起了泡会发炎的。痛死你!』 一饼拗不过人家,让人拽到了宿舍区,用自来水冲了又冲,而后在上面厚厚抹了层黄绿色的牙膏。 『所以你就想让她坐牢对不对?』母亲的声音很小,气得发抖,『她坐牢了,钱就能追回来?你知道钱不在她这里!』 『我无所谓,但是我知道警察可以帮我们问她,帮我们去找阿宏那个小逼崽子在哪里,你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你早就知道那女的跟阿宏轧姘头①对不对?!』丁海闻从没听过父亲一口气说这么多脏话。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知道还叫她做会计?!』 『还不是因为你把钱交给外人管?说不定你也是一伙的,你们合谋气死老子,老子死了你好去找年轻的男伢②。』 『丁飞扬你疯了,就算她进去了,企业也有连带责任,这个时候你不是大义灭亲,你是大义自杀,再说了,阿玉刚刚鬼门关走一遭,你是要逼死她?』 『那你要逼死我?』 丁海闻忍无可忍,把手里的书一合,耳机一摘,踢开家门,顶着太阳跑了出去。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喜欢跟狗一起玩。 阿狸见了他,就算打着瞌睡也会立刻醒过来,摇着蓬松的尾巴等他松开狗绳。 拎着阿狸去找一饼好了。 却看到一饼在宿舍区跟个姐姐拽着胳膊拉拉扯扯。 『喂!胡一饼!』他犹豫了下,还是放开了嗓子喊。 跟户外夏日骄阳蛰得人睁不开眼反差很大,淬火间黑黢黢的,隐约可见电炉开合间,那深红的火光。 丁海闻不放心阿狸,还是栓在了门外。 『你怎么就上起班来了呢?这都开学了。』一饼还在念初中,而学校在四站路远的镇上,『你真的不考高中了?上个职高都行啊。』 『不考了。』胡一平熟练地把烧红的型钢一条一条拖进淬火篮里,『反正我脑子也不好,上学很浪费钱。』 丁海闻站了不多久就觉得汗水浸湿了衣裤:『高中不贵啊!一年才一千多……』说着便觉得不够得体,闭了嘴。 『我搁你家厂里一个月就能挣一千多。』一饼回头得意地一笑,不想钳头一条型钢没夹稳,当啷一声跌下来,溅起好几颗火星,『啊呀。』 『你看。』丁海闻也吓得退了两步,『很危险的,还会受伤,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凉快得很!你看!』他小心地提着淬火篮走向淬火槽,『我在家做蜡烛也总是笨手笨脚地被烫到,已经很皮实了。』 水汽蒸腾起来,把少年整个人都裹进去,一时间淬火间里宛如仙境。 「汪汪!汪汪汪!」蒸汽的声音吓到了门口的阿狸,蹦跶着叫起来。 『唉,我都不知道你受伤了,先前还以为你在跟厂里的姐姐搞对象。』丁海闻的眉毛皱着,他很熟悉厂里的一切,但是怎么都不能习惯自己的朋友,在酷热的天气里,做着一样辛苦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汗水蛰着了眼睛,胡一饼下意识就用胳膊去擦,不想牙膏蹭进了眼睛,凉得眼泪喷涌,停都停不下来,『怎么可能有人会喜欢我这种人,像我这么笨的人——对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事情,猛地抬起头来,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阿闻,听说你上的那个学校以前可是女校呢,现在也——美女特别多……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女孩子也可以?』 胡一平说对了一半。 女孩子们好像,在十五六岁的暑假里突然蜕变成了一种温柔美丽的生物,丁海闻忍不住腹诽为什么同龄的这些男生,一个个都,又土又邋遢,一脸小胡子就算了,还会把运动裤提到膝盖上面,露出肆意生长的腿毛。 反倒是这种情况,让他意识到了,『尽管如此,女孩子也……不可以。』 这对丁海闻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用很短的时间里抱着佛脚考进了实验班,还在奥赛预备班里跟胡一明打了个扬眉吐气的照面。 『真羡慕你啊老丁,长得好,学霸,一个人住,住这么好地方家里又有钱——真是想泡谁家姑娘泡谁家姑娘。③』新同学里最熟络的男生,一开学就坦言,考这地方就是冲着全城最高的漂亮妹妹密度来的。 『讲文明树新风,嘴巴放干净点。』为了方便上晚自习,丁海闻一个人搬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寓里住,房子很大,却空空荡荡的,他也不讨厌自己温书的时候,有个把活人在家里看影碟或者打游戏,所以经常带着同学一起回家。 『不知道还能有钱几天。』他笑着从冰箱里拿了啤酒饮料给大家,『喝什么?』 『你说什么?』 『没什么。』 第26章 破产 26. 钢琴是最先被搬出去的。 父亲在陷入困境的时候仿佛失去了一个成年人的耐心和判断力。 『你问问他!他又不弹!整天不知道搞什么东西。』 如果儿子在场,母亲还会尽力维持一个家长的体面和尊严:『阿闻你也劝劝你爸——你把游戏机放下!只不过新签的那个条约①精神发下来大家都在收缩生产——一时压货也很正常嘛!大家都要转型的嘛!我们也可以转型的嘛!阿闻你说句话啊你是死人吗?!』 虽然没走到存档点有些舍不得,丁海闻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掌机。 『爸。』他打不起精神,但是也硬着头皮走到父亲身边,『妈说得对,客户的厂子也不是不开了,人家转型我们跟着转型就行了——』 『转什么型?我流水线买过来做什么东西?做你的彩色蜡烛吗?!』父亲一掌推在他胸前,整个人都被推出两米去,后脑磕在客厅的书架上,哗啦啦掉下来好多摆件。 『丁飞扬你做人没本事拿小孩子撒什么气?!』每每到了父亲对儿子动粗,母亲才会像突然被点燃了一样。 『小孩子?这个人你说他小孩子?整天跟在阿宏屁股后面转,我看你们没一个好东西——等下我接个电话。』父亲似乎平静下来,接了电话后却一言不发地听那头讲,脸色阴沉得恐怖。 『我出去了。』趁空气还没完全凝固,丁海闻跟母亲点个头就开门出去。 『去哪啊?!』母亲也趁机追了出来。 『……』他没有想好,他只是不想在这种家里再多待哪怕一刻,『我去找一饼。』 『那刚好,我就想跟你说,你也知道——我们家一时半会用不着学徒了——你帮我给他——』母亲递给他一个白色信封,上面是母亲写得不大好看的字—— 「胡一平 1997年8月、9月」。 『这个畜生——他连杭钢的质押金也收了!』父亲在房间里尖叫起来,丁海闻抓过信封撑着扶手就蹦下楼去。 『嗯,我理解。只是不知道,村里还有什么能做的事——你知道,我妈妈身体的关系,我不想跟别人一样,跑出去打工。』胡一平茫然地看着手里装着现金的白色信封。 丁海闻也看着那个信封。 黑色的笔迹扭动起来,跳跃着,仿佛他们的未来也陷入无望的混沌里去。 『我昨天梦到阿宏了。』他喃喃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朋友说这种事。 『你在梦里揍他了吗?』一饼把工资收进口袋,翘起一个腿,托着下巴用手肘支着膝盖,偏着头看他。 『没有。』他也看回去,说得很平静,『在梦里,我跟他做那种事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那种梦,而那种恐怖的余韵直到他惊醒很久后,还萦绕在他的身体里。 『不要吧兄弟……』胡一平表情凝重地按着他的肩膀折过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振作起来啊朋友,我也——虽然体会不了你的这种……应该叫,落差?但是不要吧,阿宏这种人,应该送去枪毙吧?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他冷冷地看着远方,『我们现在这个年纪,不要说阿宏了,我对个烧一半的蜡烛都能硬起来。』 他本不想说这些的,更是后悔口不择言地提了蜡烛来冒犯对方。 「汪!」连阿狸也对他说的感到不满。 『如果我家决定关停厂子,我可能没办法把阿狸带去城里——他太大了,做不了狗证。』丁海闻叉着阿狸的前爪,费力地把狗拖到腿上来搭着。 『怎么会——什么狗证?』比起狗来,朋友的突然离开似乎更让胡一平挂心。 『五千块。』他伸开五指,给一饼比划了个数字,『阿狸这种狗,办个证要五千块,如果我爸妈决定把阿狸寄养在村子里,我还想麻烦你——你放心,伙食费我会给你的。』 『我根本没提钱的事情!』胡一平一脸的不高兴,接过阿狸的一个爪子来,『我是说……你以后就不来村里了吗?……』 『肯定会来吧……阿狸还在这呢……』他低下头,阿狸心领神会地凑了上去,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 『……好吧。』胡一平的阴晴转换总在一瞬间,『不过……阿狸,你要是姓了胡……是不是有点奇怪?——你还是狗吗?哈哈哈哈哈……』 也许阿狸并不喜欢这位土生土长的村里少年。 为了减少开支堵上债务的窟窿,家里卖掉了城里的两处房子,父母为了方便处理法务上的纠纷,大多数时间都住回了城里,厂子也处于半停工的状态。 而阿狸在胡一平家住的第二个月的某一天,就走失了。 这一天里丁海闻从吃晚饭的时候就觉着莫名的心慌,但是饭桌上的气压低得发指,果不其然吃一半父母就开始吵,好在吵不多久父亲就摔门出去了。 『妈,周末我想去趟厂里。』母亲总归是更好说话的那个,『上回见阿狸的时候它精神不太好……』 『你是说卖蜡烛的没给它吃好?』母亲停下收拾碎盘子的手,严肃地抬起头,『那不行,我们寄养是给了钱的。』 『不是不是!……』他连忙摆手,『阿狸它也算失业了嘛——我怕它不习惯。』 『你就是想太多,多想想期末考……』母亲的语气柔和下来,『吃了两天面疙瘩,妈妈的手艺还可以吗?』 没等他回老东山,一饼母亲的电话就拨了过来。 『东家!昨天晚快边②就没回来,我让一平出去找,找到前半夜,我心想是不是在茶园里被缰兔子的夹给逮住了,今天一早又上山去找,还是没找到——真是对不起啊东家……阿狸她……』 母亲并没有开免提,好在对面的声音足够大。 深秋的空气特别凉,从四面八方钻进丁海闻的睡衣里。 『我现在就去!』他的头发还七倒八歪支棱着,胡乱套了衣服,赤脚蹬上鞋就往外走。 『去什么去!回来!!不上学了?!要去的话明天再——』但是他全当没听见,一路下了楼梯,跑到底楼还听得见母亲愤怒的喊叫。 『丁海闻!!』他听到母亲在头顶隐隐地喊,『你等一下!!我给你打印几张纸你带去贴!』 心乱如麻。 他在茶园里找到了胡一平。 少年的脸色很不好,红着眼睛,似乎一夜没睡。 『……你怎么……没去学校……?』一饼问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也没去上学,硬挤出个笑脸,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八成搁哪儿吃太饱睡觉呢!』 『嗯……』一路上丁海闻是带着怨气的,等见着人了又不怎么忍心去责怪对方,『我去村里问问,你要不要陪我——去附近贴一下告示……』 『什么告示?……』胡一平扯过他手里的打印件,『寻狗启事——酬金……五千吗……』 『找着了钱归你。』 不想一句话就把他点着了:『丁海闻你什么意思?!你自己去贴,我去山里转转,看看是不是哪家没良心地还在撒野猪扣③,去你妈的……』说罢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茶园深处。 早些年他还是村里这些孩子的「老大」,而这时候连有些人举家搬走,有些人辍学离家都没有及时得知,村里有些老人家挺喜欢他,见了他便拉着唠嗑不让走,而另一些,约莫是他跟胡一明走得太近,以及瞎子家的变故对他提防得紧。 『如果看到了请务必,务必告诉胡一平——就是卖蜡烛家的儿子,拜托了!』 不曾有一年的秋天,这么冷,又冷又潮。 潮气凝结在脸上,他独坐在空荡荡的传达室里,抱着脸哭了起来。 『……阿闻。』 他猛地抬起头,见胡一平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慢慢地,摇了摇头。 『刚才……对不起。』他这时候才仔细看他,一饼穿得很少,汗水却打湿了衬衣,深色的棉布上结出了盐花,『阿闻你…要不要先去我家吃个饭……』 他从醒来就没吃过东西,这时候也不觉得饿,只感到胃里沉甸甸的,疼得发紧:『不知道阿狸有吃的没……』他一个十六岁的男子汉,不争气地让眼泪淌了一脸。 『没事的没事的……』胡一饼走过来,见他不躲,便抱紧了他的脑袋,把面颊贴在他的头发上,一只手在他后背轻轻地拍着,『兴许人家阿狸开窍了跟谁搞对象去了呢……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吃点东西再去找……』 『嗯。』这对他来说很受用,起码和失去阿狸后突然侵袭来的巨大孤独比起来,一饼的胸口——很是温暖。 『阿闻。』他抱着却不松手了,『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香?』 第27章 卧谈会 27. 整个周末,两个大小伙子都泡在老东山的野地里找狗。 礼拜天胡一明拖着箱子回家来换衣服,见到村口的告示,箱子也没开就也奔到山上来。 丁海闻「香香」的头发此时像鸟巢一样顶在头上,其间粘满了草籽,而谁也没顾得上笑。 『闻哥。』除了短暂的碰面,自明明告白被拒之后,他们还没有专门说过话。 『……啊。你们那,高一就抓得这么紧啊,听说周末也不休息……』丁海闻还是有些不自在,『不愧是——』 『你最后一次见到阿狸是什么时候?』胡一明干脆地打断了他。 『谁?我吗?我其实有点儿记不起来了,大前天下午我妈要洗澡,我一直在搞热水,阿狸本来在门口晒太阳的……』胡一平从茶园里钻出来,人的状况没有一点能比丁海闻更好的。 『我问的是闻哥。』 丁海闻想了想:『应该是上上周的周末,上周我学校有点事儿就没过来——啊?』 『我寻思,阿狸会不会……是去城里找你去了?』 说来很奇怪,明明就像直接给了他俩一个很大的喜讯而不仅仅是一种可能性。 『我好想你啊!!!』久不见面,丽丽远远地看到一行人,就从馄饨铺飞了出来,围裙都没摘跟明明扑了个满怀,夕阳金色的光里,扬起了一阵面粉。 『诶嘿嘿……』明明亲亲热热地蹭了蹭丽丽,『要三碗小馄饨,对了,你俩要葱煎包还是锅贴??』 『葱煎包卖完了!』丽丽母亲的声音冷不丁从笼屉后面冒出来。 『……那就锅贴嘛,丽丽,看看还有多少,我们今天倒担①了。』丁海闻笑着欠了欠身,不想丽丽的母亲「腾」地站了起来。 『啊呀是小闻啊!!这么大了!大小伙子了!!想吃什么你说,阿姨马上给你包。』 『谢谢谢谢,锅贴就可以,真的。』丁海闻连连摆手,正瞥见一饼那个幼稚鬼在一边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你跟小丁真的——』一饼话说了半句就被丁海闻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嘘!!』明明够不着他,也拼了命地使眼色,『然后他就一个人去打工了?——他不是想当武警吗?』 『高中都考不上的人当什么武警,』丽丽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洋溢着幸福,『前几天他给我写信了,说广州很大,工资也挺高——等我毕业了,他攒了钱回来,给我盘一间正经的门面。』 『我听说广州很热。』明明若有所思地说。 『广州离香港很近!很洋气!』而一饼的嗓门仿佛丢了电位器②。 『……对了对了,你们知道吗?下周末芦苇哥就要退伍了呢?你们去送吗?』丽丽认真地盯着明明,丁海闻却在一边流了一身冷汗。 好在丽丽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疑虑:『唉……他真的很好啊,总是来吃,还会打包一大堆给战友……』 他的担忧很多余,他一直知道明明的性格。 『去啊去啊。是周六还是周日?』明明又扯了扯一饼,『你们去送吗?』 『关我屁事啊!——』胡一平不经意间瞥见阿闻埋头喝着馄饨汤,突然改了口,『去就去呗,是不是还得胸戴大红花?那就,陪明明看看热闹。』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闻喝着馄饨汤就呛了去,呛了一地,还咳个不停。 『好像很久没在你家住了啊!』胡一平的头发太短,根本没办法揪下来搁在鼻子前面闻味道,只能傻乎乎地用毛巾一顿擦,然后把脸埋进湿毛巾里去,『牌子是叫沙宣吗?太好闻了。』 胡一平本来只是借用丁海闻的洗发水,结果洗了澡光着就出来了,大有要睡一晚再走的意思。 『……从来就没住过吧?』丁海闻在被窝里刚挂下给母亲的电话,见一饼这么赤条条地走出来下意识地有些脸红,『大哥,这是冬天,不冷吗?』 胡一平的脸也红:『不冷,你家的水真热!哎你挪挪啊——床全让你占了……』 丁海闻有些不情愿地把睡热了的地方让出去,却发现挤进被窝那位全身被热水冲得滚烫,『我爸妈在城里也找了,暂时还——没消息。』 『对不起……』阿狸的事情上一饼理亏,除了道歉攒不起第二句话。 『都说了没有对不起了!』丁海闻有些恼,但是自己凉冰冰的脚尖挨着那边热乎乎的小腿,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一些奇妙变化,『话说你明明知道的,我……你还在这儿陪我过夜?』自我厌恶让他缩回了脚。 『我昨晚上做梦,就梦见你一个人睡这大房子里边睡边哭呢!心想说不定你真的怕得睡不着,今天怎么都得陪你。』胡一平好像很领情,得意地伸手伸脚起来。 在山里搜了两天狗,心灰意冷的丁海闻确实一边想着阿狸一边在棉被里呜呜了一夜。 『谁会怕得哭啊?!』他一掌捶到一饼的头毛上,却惊讶地摁住不动,又用力搓了两把,『……胡一饼,你是不是以前没有洗过头?』 『这就说得过分了,』那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没用过这么高级的洗头膏罢了,以前都是用肥皂,不过是的吧?是不是特别蓬松?』说罢又蹭了蹭。 这家伙身上总是带着去不掉的香烛的味道——就像村口的那颗古树一样,触感也是,粗糙而温暖。 『别拱,跟狗似的。』面对自说自话蹭上来的一饼,丁海闻深吸了口气,愣是把人往外再推了推,而后拉灭了床头的台灯。 老东山这种地方,跟城里不同,没有星光的夜里,四下里皆是黑漆漆的。 『阿闻。』胡一平在一片漆黑里睁着眼睛,『如果厂子不开了,阿狸也——找不到的话,哦姓卢的又退伍了,你是不是就彻底——不回来了……』 阿狸两个字他是咬着牙说的,如他所预想的,房间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这块地我爸一口气跟农校租了20年,前一阵还在扯皮呢——怎么也得用满吧。』良久之后丁海闻开了口,『嗳,饼子,你给我想想,这么大片地方,咱们用来干什么好?』 『咱们?』胡一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是你兄弟想做生意了,你就一点都不帮衬吗?当初我可是帮你一起做蜡烛了——』丁海闻反客为主地占领了道德高地,『老东山这地方……咱可以开个客栈,原汁原味的那种,仿宋代风格的——得有自己的主题,对,就搞茶园主题的,白天体验上山采茶叶,然后自己上铁锅炒茶,最后称斤让客人买走——炒得好有奖金,本周茶王!一条龙服务。』他一口气编了个设想,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都落回自己脸上。 『阿闻,我一直觉着。』胡一平伸手来够,刚巧摸到他的鼻尖,『你真的……像个天生的老板……』 『我也觉得。』丁海闻毫不羞赧,只觉得鼻尖上的手指汗津津的,一饼这家伙不愧是热血少年,『对了!篮球场得留着。』 『那肯定得留。』胡一平附议道,『然后做个网站,线上宣传。』 丁海闻让他摸得满头汗,偏过头来看,黑暗里隐约有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不禁笑起来,『你真的,怎么跟明明一样,啥事都,做个网站。』 『你知道吗?明明家买了电脑,现在接上电话线就能上网了。』胡一平也让阿闻的空口白话感染得激动起来,两个脚都热得要伸出棉被去透气,『前一阵我就去她家上网了。』 『我知道啊。但是挺贵的——话说你俩上网看些啥?』丁海闻揶揄地推他一下,差点把人推到床下去。 『就查一些……』反倒是被问了,胡一平却开始支支吾吾。 『嚯,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丁海闻咬定这家伙心虚,把人从床沿上捞回来后就一个劲地挠他。 『别别别……』被子里的人扭动起来,把外面的冷风都掀了进来。 他以前没发现一饼怕痒,挠得更来劲了,『老实交代,跟明明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就查了一下,同性恋的事……』 他说得很轻,但是一句话好像在空气里回荡了很久,才静悄悄地落了地。 第28章 明明 28. 『现在小杨去蹲了牢监,你满意了伐?丁飞扬我跟你说,老老实实把账清掉,我已经跟一家外企谈好了,过了元旦就去上班,你不想过太平日子我还想,你就不能等丁海闻上了大学再作妖?』 这个周末他要起早,去老东山村给退伍的芦苇送行,闹铃还没响,一墙之隔的夫妻已经吵翻了天。 父亲的声音不大,或者说不够有穿透力,丁海闻得竖起耳朵听,甚至要爬出被窝,把耳朵贴到冰冷的墙上才能听清。 『杨凤玉是罪有应得,法律写得清清楚楚,她自己去自首的,我有什么满意的?钱还我们了吗?你要上班就上班,还外企,给洋鬼子打工,你可以的,从今天开始,我们两清,方老师说设备过几天就到了,你把电话簿给我,工人我要叫回来。』 他不知道方老师是谁,反正父亲不靠谱的朋友那么多。 『丁飞扬你真的不要搞事情了,供应链渠道生产技术一样不沾边,说要做玻璃就做玻璃了?阿闻真的跟你一毛一样,但是你也是小孩子吗?活了四十多年你对自己几斤几两没点数?』 被母亲这么评价,丁海闻心里有点不快活,冬天里的房间冷冰冰,他默默套上了秋裤,但是再套牛仔裤就紧绷绷的——少年人狠狠心又把秋裤脱掉了。 『我没点数?你们娘俩吃谁的用谁的?你跟我二十年过过一天苦日子没?要不是阿宏那个畜生,厂子是谁办起来的?啊?』 父亲似乎是推了母亲一把,传来很重的一声「咚」,似乎是母亲的脑袋撞在了墙上,没两秒钟,他就听到了母亲哭泣的,声嘶力竭的声音—— 『不是陆先生给的吗?!我什么都知道!我们结婚的房子,钱,投资用的钱,你搞厂的钱,租地皮的钱,你的一切都是陆先生的!用脚趾头想想都有问题,别以为我不知道,陆先生又不是你老子,对你这么好图什么——丁飞扬你,恶心!』 丁海闻原本已经冲到门边去保护母亲,但是听到「陆先生」又刹了车,那位老先生他只见过几次,少有的交集无非是听说那位先生作为长辈帮着父母给自己起了名字,而母亲带着哭腔的每一个字足以让他钉在门前,浑身冰冷,对父亲和自己都,带着甩脱不掉的厌恶情绪。 『嘴巴这么臭——我弄死你……』等他反应过来一脚踢进主卧时,母亲的睡衣已经被父亲扯掉了一个袖子,甚至那破碎的布料还紧握在父亲的拳头里。 他失魂落魄地上了去城郊是巴士,母亲带血的额头还在他面前晃,他已经16岁了,却什么都不能做。 既找不到阿狸,也拦不住离家的母亲——也打不过丁飞扬。 成年人的世界都是这样的吗? 如果都是这样的话,他反倒怀念起老东山村那些单纯的面孔和温暖的身体。 老东山阳光明媚,显得常绿的樟叶生机勃勃,似乎有些太明媚了,透过树叶的缝隙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明明早早地在樟树下等他,如果,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小姑娘化了妆,眼褶上抹了又蓝又亮的眼影,嘴唇亮晶晶的,涂得有些多,显得有些肿。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见了他,明明把手里的书一合,蹦蹦跳跳地迎过来——就像过去的那4年一样。 『不来不就显得,人芦老师只带了你一个学生了吗?』他瞥了眼明明手里的书,黑色的封面上孤零零写着《结构算法》四个大字,『明明你是真的喜欢编程吧,根本不是因为喜欢我——』 『起初是因为喜欢你!』少女不满地大声反驳。 『好吧——这半年,你还,在芦苇这上课吗?』他们远远地从城市的不同方向赶回村子里来,送一个原本就不属于这村子的人。 『唔,其实没有了。芦老师他,说教不了我了——闻哥,我是不是很厉害?!』少女蓝色的眼影闪啊闪,恳切地向他讨要一个肯定。 2001年夏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清大这次是教主带的队!!』 为了筹备建模大赛,作为唯一的新人丁海闻攒了几个月的压力,先不说几天没剃胡子,头发也长得在脑后扎起了小辫儿。 『什么教主?』他从泡面碗上抬起脸,笑嘻嘻地问,『张无忌带的队吗?』 『是的!!!』学长差点激动地拔了显示器,『就是明教!天哪你竟然不知道,这是教主第一次君临之大!我给你上网搜搜照片——』 『神经病吧……』丁海闻端起面碗来喝汤,香辣牛肉面呛得他喝不动第二口就开始咳嗽。 『你不要跟他说了,』另一个学长推门进来,扬了扬下巴指向丁海闻的方向,『这家伙喜欢男的。』 三天三夜的建模大赛就像一场漫长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结束后丁海闻睡了个昏天暗地然后收拾干净去场地里和友好院校的不同队伍进行赛后交流。 胡一明穿着宽松的学校文化衫,下摆扎进牛仔裤里,拿着麦克风笑吟吟地表达对之大的喜爱。他们隔得不远,而队友拿着借来的数码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原来明教是这个意思。 笑容不自觉浮上丁海闻的脸。 胡一明在高二时保送了清大,独自去了北京,而这两年——她也没再长高,相反好像瘦了些,但是化妆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或者说其实她根本没有化妆,只是她本身的样子就足够可爱,让身边这些大学男生跃跃欲试却又不敢。 全国青少年信息学联赛一等奖 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IOI)金牌 TopCoder算法中国区第一名 ACM/ICPC中国赛区各站冠军 …… 倒也不难理解那些跃跃欲试和不敢。 这家伙离开老东山,默默地变成了男大学生的偶像,而自己却从学长变学弟,要从清大的折页介绍里了解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 『闻哥!!』胡一明穿过人群不由分说地扑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丁海闻感觉好像被周围的视线杀死了,『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这么多年了,明明撒娇的时候还是恶人先告状。 『太狡猾了吧丁海闻!』 『说什么喜欢男人——这个混蛋……』 『那就,带你溜达一下最美校园吧……』丁海闻甩不脱胡一明搂着他的胳膊,索性牵起了她的手,拨开人群往学校里走。 『最美校园不是清大吗?』明明嘴上这样说,却高高兴兴地由他牵着走出人群。 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停在他们面前,这时候探出一个架着墨镜的帅气的脑袋,『哟!这不是阿闻吗——等等你是胡一明吗?就是那个写代码写出花的……』 『闭嘴。』丁海闻没好气地回他,拉着明明就要走,而明明反倒站着不动了。 『我要去龙井送礼顺道吃个饭,小情侣一起走吗?哥哥我请客哦。』墨镜男不依不饶地盯着胡一明,从里面拉开了车门。 『你是,闻哥在大学的朋友吗?——那就,去一下吗闻哥?好不好吗闻哥?我这个本地人从来没去过龙井呢……』丁海闻叹一口气,一把关上了副驾驶的车门,然后拉开了后座的门示意胡一明先坐进去。 『你好,我叫秦伊——是阿闻同系大四的学长,之前在联谊上认识的,很高兴认识你,不,更高兴认识你。』秦伊这家伙虽然轻浮,说得倒全部都是实话。 『联谊……』明明咂摸了两遍这话,突然恍然大悟,『啊!你也是——!』 『我喜欢女孩子哦!尤其是像教主这么可爱的。』秦伊把墨镜推上了头顶,然后踩足了油门,轿车在杨公堤上猛地翻了一座桥,乘员都短暂地飞了起来。 『哇!』明明忍不住喊出了声,『什么嘛——不要这么叫我啊……』 『明明,』丁海闻扯了扯明明的衣角,『尽量不要跟这个人说话。』 『阿闻太见外了!你就这么对待关照你的学长的吗?我可是——马上就要去边疆修路了。』秦伊一边抱怨一边假装叹息起来,『只恨早生了几年不能和可爱的学弟学妹们一起玩耍。』 『修路?真不像你。』丁海闻不是没想过这么远的未来,只是他先前的,关于未来的梦,已经一个一个都被击碎了。 『咦……我的手机上哪去了……是不是掉到座位下面去了……』秦伊停了车,弓着背在座位下面一阵摸索,『明明,你手机借我打一下,我听听掉哪儿了——』 明明刚把手机递过去,就被丁海闻握住了手腕。 『我给你打。』他冷冷地打断。 第29章 芦苇的信 29. 支队门口先是放了鞭炮,红色的碎纸扬上了天空,墨绿色的军车从白茫茫的烟尘里开出来。 跟胡一平夸张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退伍的武警们列队站在卡车上,胸前戴着绸缎扎的红花,绷紧了嘴唇向道边的群众敬礼。 芦苇就在那些人当中。 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芦老师!!!』明明蹦起来,挥舞着手里那本结构算法,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芦老师给我们写信!!写EMAIL也可以!!』 丁海闻的双手插在裤兜里,攥紧了又松开,他漠然地看着行驶的车队,尽力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哪一个特定的人身上。 但是做不到的,他还是会看着那个人,不论明明喊得多大声,都不愿分一个回望的眼神的人。 『没意思,走了。』一饼圈着他的脖子就拽着人往回走。 『他是谁啊?』他听到身边看热闹的小孩子偷偷地看他,而后窃窃私语——他们长大后,村里有了新的小孩子,那种十岁左右,天上天下最淘气的小孩子。 『你不知道吗?是闻哥啊,就是山底下那个厂子里的儿子啊。』另一个小孩子回答,倒也没避着他。 『那他家有钱吧?』 『你咋啥都不知道,他家钱让司机跟会计卷走了啊,会计都坐牢了,破产啦!』 他默默地跟着一饼走,只听见强哥憨憨慢慢的声音:『再……再乱……说把你的……舌头……拔……拔掉哦!』 小孩子的声音才变得小下去。 『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吗?』也许他表现得过于无精打采,连缺根筋的胡一平都能看出来,用一种很少见的温柔声音问他,『或者想干点什么?还是想吃……』 『嗯,有点想去书房弹琴。』丁海闻轻轻地说。 『走!哥哥给你唱个——唱个什么好呢……』胡一平真的烦恼起来,挠着头望着天。 『但是书房没有琴了。』他轻轻地补充,抬头看了眼紧锁的工厂大门,便快步走过去,『前一阵让我老子卖掉了。』 『……阿闻……』胡一平跟着他,沿着茶园边的上山路默默地往上走,『对了,你记得吗?老东山脚底下那座破庙?』 『东山庙?』他们正路过老东山庙,时近冬至,又是周末,来求佛的香客很多,一饼的母亲正熟练地用一只手拣选蜡烛递给客人又熟练地收钱找零,他不想去打搅人家的生意,只远远地跟那女人点头打个招呼,『你妈身体还好吗……?』 『感觉还不错啊,吃得比我还多——我说的不是东山庙啦!是那个很破的庙,记得吗?跳水的那个地方?』一饼穿着很旧的毛衣,看起来比身体要大上两个码子,袖口和下摆都起了毛球,他穿着这么厚的衣服仰起头,像一个冬天发毛了的猴子,模仿起攀树的动作。 『噗……』丁海闻让他给逗笑了,『记得记得,跳完就后悔了,真的后悔。』 『哼,再想跳也没有了——你知道的吧,那边建了水塔。前一阵,村支书跟着一群大领导——还有一个大师,到村里来转悠,我听说,咱们去的那个破庙很不得了,比村口那棵树的年纪都大,很快就要修复重建了。』胡一平描述得很夸张,『咱们去扒拉扒拉,说不定能扒出点值钱家伙呢。』 『喂你这可是犯罪啊。』越往上走,太阳便隐进了浓云,山里的雾气越重,丁海闻笑着敲打他,却也快步跟了上去。 「花的心藏在蕊中 空把花期都错过 你的心忘了季节 从不轻易让人懂 为何不牵我的手 共听日月唱首歌 黑夜又白昼黑夜又白昼 人生为欢有几何」 丁海闻劝不住他,只默默地跟胡一平一起坐在山脚的古寺废墟里,研究那些残砖碎瓦。 『怎么这么多年了你就会这一首?』听一饼边扒拉边唱歌,他忍不住问。 『别的我也会啊——』胡一平不服气地说,『但是记不住词……』说着便自己笑起来,『可能我的脑子真的不好吧,连歌词都装不进去,难怪课本里的知识也装不进去……也记不住太多事,也记不住很多人……』 真是幸福的人。 丁海闻默默地想。 『一饼。』他丢了个石子过去,带着空气里凉凉的水汽落在胡一平脚边,『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女生?』 像这样的家伙,虽然唱着花心,然而如果喜欢什么人,大概一生一世就是一个人。 『……』一饼竟然当场脸红起来,红得隔了好远都能看得见,似乎在这千年古寺讨论女色的问题十分不合时宜,『我小的时候,喜欢明明。』 『果然。』也很理所应当吧,胡家兄妹才算得真正的青梅竹马吧—— 『果然啥子啊果然!直到我遇见了你——我就觉得……』一饼的脸更红了,仿佛在严冬里烧起来,烧得燎到了丁海闻的眼睛,让他觉得眼睛刺痛,口鼻干燥难以呼吸。 『觉得明明……有点土。』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然当然,你别笑,我知道,我更土……』 丁海闻笑弯了腰,笑得眼泪和鼻涕一起喷涌而出,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心脏咚咚敲打着胸腔,笑得他仿佛不再像自己。 母亲带着仅有的一点私人物品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家。 父亲和一个自称之大教授的人合伙开了一个玻璃厂,原有的机械铸造厂房竟然真的能改造成玻璃制造车间,只是工人回来得很少,厂里显得很寥落,只有电炉日日夜夜爱岗敬业地闪着红光。 父亲对工作永远有热情,只是生活上父子俩突然变得一塌糊涂,有时候丁海闻睡到后半夜,听得父亲风风火火地回到家,开大龙头洗完澡之后对着空气高喊,『我的毛巾呢?短裤帮我拿一下!』只能默默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去,从杂乱无章的衣柜里帮父亲翻找。 他需要花费很大精力,很多时间,才能在班级保持一个名列前茅的好的成绩,他也不再在意T恤的图案,球鞋的品牌。暑假的第一天,他拎着一行李袋的课本和考卷,像往常一样搭那班风尘仆仆的郊区线回到了老东山村。 『猜猜是谁给你的信!』明明竟然早他两日就放暑假了——这并不常见,但是仿佛是专程回来见他,并充当一个重要的信使。 『……』他并没有什么头绪,但是总八九不离十是哪位一面之缘的怀春少女,这种情书丁海闻收过很多,从明明手里接过来,并没有在意就塞进包里,『麻烦你了。』 『喂你就不看一下吗!是芦老师!!是你的芦苇哥哥!!一定是怕被你爸妈截下来所以寄给了我让我转交呢——我先说好!我可没有看哦!但是我好想知道他写了什么——你能不能拆一下啊……』明明的嘴巴撅起来,一副央求他的表情。 『不能。』他言简意赅地拒绝了,『好热,我回去冲个澡,傍晚再来找你,家里买了台冰激凌机,你们也可以直接来我家吃冰激凌。』 『好!!!』虽然看不到信,但是只是冰激凌就让明明心满意足地放弃了。 『为什么要避着明明?——姓卢的也不可能写什么大不了的吧?』胡一平翘着脚在冰激凌机边上等着机器预热,他已经正式从初中毕业了,母亲托了关系,不久后便可以去老东山顶上的观光缆车那卖票了,成为一个真正的,拿工资的社会人了。 『不知道,不想她看。万一芦苇对老子回心转意了我怕小姑娘接受不了。』丁海闻笑着拆开了信封,『毕竟我们本来是一个失恋阵线联盟的。』 『行吧……』一饼取过一个不锈钢碗,正用力地把冰激凌从机器里挤压出来——他眼睁睁看着笑容慢慢地从丁海闻的脸上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毫不避讳地从他眼眶里滚出来,不断地滚出来,落在汗水未消的T恤上,落在钉在地板无法挪动的脚面上。 胡一平让丁海闻吓到了于是伸头去看—— 阿闻: 我是个懦弱的大人。 我现在都在想,上一个夏天,如果是现在的我,面对你这么好的告白,能不能做个更成熟的决定,能不能继续教你计算机,能不能和你做个年龄跨度很大的朋友。如果我不逃避你就好了,这样我就有勇气去制止一些更坏的事情的发生。 阿狸也是我的朋友,到今天为止,她的死跟瞎子的死一样,都成为了我无法逃脱的梦魇。 在退伍前一周,我一同退伍的战友,用气枪打死了她,然后拆分了她的骨头和肉,煮了一锅汤,分给了除了我之外,每一个同期退伍的人。 我知道你和胡一平每天都在山上寻找她的踪迹。 却没有勇气走到你面前告诉你,跟瞎子一样,几乎是我杀了她。 你用最纯真的心和眼睛在看着我,我却一直在反复伤害你。 做了这么多残忍的事。 我根本无法跟你好好地告别。 我也没有资格。 对不起。 卢云伟 1998年6月 『这个混蛋……』胡一平一把攥住了阿闻手里的信,不想阿闻攥得更紧,扯都扯不下来。 『芦苇他,为什么。』丁海闻哭得停不下来,嗓子眼都哽住了,他似乎生来拥有得更多,所以不得不失去,不断地失去,『为什么啊……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啊……』 胡一平的鼻子和眼睛都发酸,冰激凌碗翻倒在他的脚背上,慢慢融化成奶白色的一滩,他用力掰开丁海闻的手,把信纸撕成了碎片,然后伸开手臂抱紧了他。 『不要在意那种王八蛋了!』他抚摸着丁海闻脑后的头发,软软的,滑滑的,像往常一样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怎么可能不在意……』阿闻带着哭腔小小声说。 『你就不能在意在意对你好的人?在身边的人?在你面前的人?』一饼盯着他的眼睛,那眼睛已经哭红了,虽然从小就知道这家伙会哭,但是这个样子的丁海闻,他也是第一次见,『比方说我——妹妹?你根本不知道,找不到阿狸的时候,明明打了多少个公交公司的电话,找了多少交通电台去问——』 『对我好的人……』阿闻握住了一饼的手腕,而那手掌正抚在他自己的脸上。 『除了姓卢的,我们都很喜欢你啊丁海闻!我们一个都不值得你喜欢吗?!』那粗粝的掌心托着他的脸,那张骂骂咧咧正在生气的嘴也覆上了他的唇。 第30章 吻 30. 他从未被这么温柔地吻过。 或者说他不知道亲吻还有这种小心翼翼的状态。 他的上唇被轻轻地抿起来,以一种细小的方式试探地摩挲着,而心跳得快要破口而出。咸咸的眼泪被脸颊间的缝隙挤落,淌进他微张的嘴里。 就像看起来一样,胡一平的下唇肉肉的,热热的,很难解释为什么这家伙的鼻息这么慌乱却亲得这么坚定。 『我妈妈也不要我了。』一吻结束丁海闻才真正地哭出来,埋在胡一平的肩窝里哭得抖如筛糠,哭湿了他土气的的确良衬衫,哭得一饼不得不一次次地托起他的下巴来亲。 『我来照顾你。』从这么近看,胡一平小麦色的面孔也称得上可爱,鼻梁的左右浅浅地还散落着好多颗雀斑,平日里倒是隐藏得很好,那双睁得又圆,瞳色又深的眸子坚定地望着他,『我来保护你。』 跟胡一平的脑仁儿一样,丁海闻的心似乎也很小,很容易就被抽空了,却也很容易就能被填满。 『谁要你保护啊!』他一边擦眼泪鼻涕一边笑着打人,『你这人怎么趁机占人便宜呢!』 香草味儿的冰激凌在不锈钢碗里融化得很快,丁海闻只能一大勺一大勺地挖进嘴里,除了有些牙酸口感大体上既浓郁又香甜,跟冰激凌比,似乎刚才那亲吻的甜味显得有些太淡了? 甜味? 『胡一饼,你是不是在我来之前就偷吃过冰激凌了?』他翘着脚坐在折叠椅上吃,用脚尖一下一下地去踢一饼的膝弯。 玻璃厂的工人,休息的时候你推我我推你地挤过来领冷饮,胡一平熟练地使用机器一碗一碗地把冰激凌盛出去,不锈钢碗一下就不够用了,他又麻利地争分夺秒收回碗来放进水槽里冲洗,脸颊后知后觉地红起来,就像吹制车间的工人一样。 『你亲眼看我开的机器这玩意是说有就有的嘛?——与其在那怀疑老子偷吃不如过来帮忙?』胡一平口气特别凶,脸上却堆着笑,不由分说地把一堆碗推给他。 不锈钢勺子薄薄的,在水龙头下面一冲就很干净,日光落进窗子,反射光闪得他睁不开眼睛。水花溅开来,把他的T恤搞得很湿,裤子也很湿,脚上都是水,嗓子里给冷饮冻得有些麻木的后劲,嘴唇上好像还沾着那个吻。 『在想什么呢?』一饼故意接了捧水泼他,『还在想姓卢的?』 『嗯。』与其说在回味,不如先承认下来,他回了一掌自来水过去,『毕竟是我第一次喜欢别人。』 『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是我吧!』他的脸颊突然让胡一平用湿漉漉的手掐住了,『是我吧!是……是我吧?又没别人……』 这压根不是有没有别人的问题吧?丁海闻心想。 『天哪你真薄情,难得我记得这么久。』见他一脸茫然,胡一平失落地垂下眼睛松了手,失落地开始收拾餐具,哗啦啦啦啦倒进篮框里,然后搬出去晒,『你记得有一年圣诞节,你给我和明明送了贺卡吗?』 『嗯。』怎么会不记得,很少有早年的一件小事让他后悔到今日的。 『你记得你在那张立体圣诞卡的礼物箱里放了表白的纸条吗?我当时以为——你是写给明明的,我还告诉明明了,丫头高兴了好久……』胡一平撇了撇嘴,『直到——我也算不清直到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你光着屁股给我说喜欢男人的时候吧……我才意识到是我,真的,特别后悔……阿闻,阿闻你怎么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丁海闻的脸埋在掌心里,耳朵红得要冒烟,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在心里激烈地两害相权起来,捂脸捂得久了,就能隐隐地摸出来自己脸颊的形状和嘴唇的起伏,他决定把这个令人羞愧的秘密永远咽下。 『嗯。』他的脸也让自己给捂红了,『因为一饼是笨蛋,害我喜欢上别人了。』 也不知道是丁海闻难得一见的害羞突然令人心动,还是胡一平冲干净了手脚冲肥了胆儿,愣是扒开他的手又亲了一下:『阿闻陪我上个山吧,还有,你妈妈怎么回事,能给我说说吗?』 盛夏的老东山里,浓绿的茶园和竹林融进了生机盎然的自然混响,蝉鸣被东笤溪的水声卷着顺流而下,阿闻和一饼肩膀上搭着浸湿的毛巾,钻进一个又一个树荫,踩着掩映在莽林间的青石台阶拾级而上。 『我真的没发现你妈都没来了,你怎么都没给我说……』胡一平说是埋怨,却是在反省自己整天师父长师父短地关心人家父亲,却一直忽视了这家里女主人的存在,『但是夫妻吵架啦,回娘家啦,很常见啊,小丁的老子老娘就经常从村头打到村尾。』 『那不一样啦!』丁海闻每走一段就得小跑几步,否则总跟不上,『我听见我妈说我爸跟——反正一个老头儿……』看着胡一平突然放慢的脚步和扭过头脸上迟疑的表情,他突然后悔了,『早知道不跟你说了。』 『没有!我只是……不怎么敢相信。』要不是上一个夏天的变故,这时间胡一平一定已经是师父手底下最勤快的徒弟,虽然他只在淬火间干了两个月,但是厂子里的大小机器他都上手摸了,甚至跟着师傅一头钻进去,一修就是一天。这么能干,什么都会的师父,怎么可能是倚赖别人的施舍才开成的厂子,更别提不正当的关系了…… 『……他们大人的世界谁说得好,你能想得到瞎子能杀人?想得到阿宏这么有趣亲切的家伙,是个人渣诈骗犯?就连芦苇……』阿闻说一半刹了车,总觉得把芦苇和那两位并列作例子并不妥,又不好意思让一饼看出来他在耿耿于怀。 他在耿耿于怀什么呢? 芦苇根本就没有回应他的告白,那么他在意的是人家对友谊的背叛? 然而细说起来,先背叛友谊的那个人,却恰巧是他自己。 老东山海拔不过三百余米,却已经是城郊最高的山峰了,从北麓上,曲径通幽,与西向美人峰交相辉映,倘若脚力好,半个小时就能登顶,只可惜丁海闻腿废,短短一程路要分三截走。 『不行了我要喝水,你怎么不带水。』脖子上的毛巾已经让体温和阳光烘干了,他摘下来撑平了盖在脑门上。 『再走几步嘛山顶有水,你怎么这么点儿山爬不动,以后我得在山顶上班呢你不来看我吗?』胡一平偏离了主道,灵巧地攀着树干爬了一段野路,『来来来,这儿有个池子。』 丁海闻折腾了两下攀不上去,还是等胡一平折回来伸手拉他。 『哇塞阿闻你有点重啊——』原本登山走得很轻松,没想到让丁海闻喝两口水这么费劲,胡一平脑门上憋出了豆大的汗,『想当年你才七十斤重——』 『早就比你沉了。』不光是比他沉,哪一年一饼的新年愿望太显灵,这时间阿闻的个头都比他高出一拳去,『我的妈这也太脏了,我才不喝。』 一饼给他找的山泉池子小小一方,上面飘着几片干枯的落叶。 『爱喝不喝。』胡一平俯下身去,用手轻轻赶开水面上的落叶,掬起一捧来。 『真的,别喝啊一饼,这种地方血吸虫和尾蚴特别多,真的别喝——』丁海闻拽起他的胳膊,人家已经喝了一大口去,『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唔……』 胡一平顺着拽他的气力一个打挺起身来,掐着他的腮帮子踮脚又亲了他一下,还带着山泉的凉气:『好了,闻少爷,现在你也感染了,有没有感觉到?那个吸血虫正往你的大腰子里钻哈哈哈哈……』 他的五指攒在一起,尽往丁海闻的痒痒肉上招呼。 『哈哈哈哈!!神经病啊!!不要动不要动——救命啊……』丁海闻躲闪不及,踩到个松动的石块上扭了一下眼看就要跌落下坡去,好赖让胡一平给拽住了。 『好了好了不弄你了,摔死了明明该哭了。』他扶着棵老树蹲下来给阿闻检查脚腕子,结果让丁海闻提膝一脚踢翻在地。 两个年轻人在池子边扭打了没一会就打没劲了,『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不跟你闹了我真的——』 虽然一饼从来就没个成熟稳重的样子,但是今天看起来也太没个正经了。 这也太刻意了,他在逗他开心的时候也太用力了。 『闻公子,闻老板——咳,闻爸爸松松手,肩膀给你摁碎了……』胡一平细长的身体让他紧紧地按在地上,嬉皮笑脸地露出谄媚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你这么怕痒嘛……』 『谢谢你,对了——恭喜你找到工作。』他轻轻低下头,在胡一平额上留下一吻,『还有,你知不知道你其实不会亲?』他松开一只手,用大拇指搓了一把身下人肉鼓鼓的下唇。 那水里兴许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东西长驱直入地钻进了丁海闻的脑子里。 『还好吧!也不算不会吧?!我也最多算没什么经验,大家都一样谁看不起谁呢?』胡一平嘴硬的时候很可爱,骂骂咧咧的,眼神飘忽不定,根本没胆看他。 『那不一样,我跟你不一样。』炎夏里,一饼的小脸完全落在他的影子里,他眼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来越大,眼看着一饼紧张地闭上了眼睛,两只手都抓紧了他腰侧的衣服。 这张脸既不英俊也算不上漂亮,但是只是长而杂乱的睫毛和柔软的嘴唇就构成了一点点足够动人的元素,尤其那嘴唇微张着,明目张胆地诱惑他。 那种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可能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东西,看起来很无害,尝起来有点可爱,多试几下就能把潘多拉的盒子打开来。 他的舌尖撬开那嘴唇,用他自己能理解的方式用力吻下去。 夏蝉还在头顶孜孜不倦地咋呼,只是接吻罢了,舌尖缠着舌尖,舌尖挑逗着齿列,舌尖搅起的水声钻进耳朵,他恶劣地咬着他肉鼓鼓的双唇看他的双颊变成猪肝色。 心跳声完全合不起来,前赴后继地攀比谁蹦跶得更快,丁海闻不得不屈起膝盖岔开腿,撅着屁股避开彼此的脐下三寸。 『一会儿让游客看见了。』胡一平让他亲怕了,声音也变得又小又怯懦。 『现在晓得怕了,刚在厂里怎么不怕让工人看见呢?』丁海闻得理不饶人,鼻尖还碰在一起,又张嘴用力咬了口,『我问你,学会了吗?』 『……我还去山顶跟新的师父打招呼呢……』胡一平净知道顾左右而言他。 『学会了吗?』丁海闻的眉毛竖起来,装出副严肃面孔,作势又要亲。 『学会了……』 山顶的财神庙号称天下第一,在跟缆车师傅打完照面后,丁海闻跟着胡一平也顺便进庙里跟几个和尚打个招呼。 起初两个人沉默着走上山时,迈开腿都觉着别扭,这时候终于好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废弃的蜡油以后就拜托小施主带下山去了。』 整个老东山村永远都笼罩在那种香烛的味道里,连这山顶也并不例外。 而站在老东山顶,便可以俯瞰整个杭州城。 『你看!能看到西湖!』一对似乎是情侣的游客倚着山顶的栏杆,兴奋地大呼小叫。 『你的学校在哪里啊?』胡一平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能不能指给我看看?』 『这哪看得清啊……』丁海闻支着下巴,然后在湖边密密麻麻的建筑里仔细分辨起来,『大概是……那个方向?不太确定,太亮了……』 胡一平却很兴奋:『太好了!以后我上班的时候,也可以出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学习。』 他激动得唾沫星子四溅,仿佛把那个脸红的可爱家伙丢在了半山腰。 『就你还敢讲我有没有好好学习?!要点脸不要?……』 第31章 出柜 31 『暑假……要不要来上海逛逛?公司给妈妈找的房子很宽敞,书房里也有沙发。』母亲离家8个月了,虽然定期会给他打电话,却一直没有机会碰面。 『妈,你和爸,是不是已经,分开了?』虽然父母口径一致¬——只是一边不再在工厂工作为了个人职业去外地发展,但是丁海闻是亲身经历了那个歇斯底里的清晨,亲耳听到了那些话,他没有办法向父亲询证,在一饼的鼓励下,他想试着问问母亲,『陆爷爷——陆先生他,是爸爸的情人吗?是他告诉你的?真的是这样吗……』 盛夏里,他在沉默的电话里听到了母亲吸鼻子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爸爸去谈这件事。』过了良久,母亲深呼吸了两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你爸爸确实,一直在受惠于陆先生,你爸爸是个很有趣的人,能力却并不怎么行——看人的眼光也不准,不论做什么事总是失败,但是陆先生却没有计较过他浪费掉的时间和资源,持续不断地投资给他,不论他想做什么事,异想天开搞发明也好,下海经商开工厂也好——非亲非故的,一般人不会这样吧?』 『但是即使是这样——』 『更况且,半年多前,因为要卖城里的房子,我在书房里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母亲顿了顿,似乎又在那边掉起了眼泪,『算了,你小孩子,跟你说你也不懂。』 丁海闻只觉得手心出汗,捏着的电话都开始打滑。 那是他一个人在城里住的时候,从夜晚天桥下,从电子市场深处带回家来看的东西。 那些个语言不通肤色各异的影像少年算是陪他度过了很多个寂寞的午夜。 『没事的啦!你要不要来嘛,要来妈妈调休两天陪你出去玩——去海洋公园?』 『学校里……还有加课,9月就分班考了……』他连撒谎都很少撒得这么忐忑。 『好可惜啊,那等妈妈年假的时候回来看你吧——好好学习,别想你爸的破事,要是他打你了,马上给我打电话——打110都行,听到了吗?』 『好。』他却没有勇气告诉母亲真相。 父亲还在客厅,操着蹩脚的英语跟同样语言困难的韩国人谈生意,他假装无事发生地溜进书房把门上了锁。半年过去了,从城里搬来的纸箱子几乎还没被动过,他耐心地一箱一箱开,一箱一箱找,终于如愿寻着带了出去,思前想后,还是回到野茶园里挖了个深坑,尽数埋进去。 这烦恼太简单了,简单到不应该发生在16岁的他身上,这烦恼又太困难了,似乎两边都是深渊。他一出门便看见一饼的母亲在熟悉的庙旁桥边吆喝,若无其事地问朋友在哪却被告知一早就去山顶的缆车售票处上班了,要干到第二天才回来。 丁海闻这时候突然意识到,除了胡一平,自己连个能倒苦水的朋友都没有——村里的那些小伙伴,明明自从上了高中就像神隐了一样——要不是为了给自己递信兴许暑假都见不上一面,丽丽跟着小丁去了南方打工,强哥带着牙牙学语的妹妹小心翼翼地在溪边走,见了他就高兴地跑过来反复告诉他自己家新装的电话号码,就连虽然不会说话但起码会撒娇的阿狸也—— 而且就算,就算哼哧哼哧爬上山去,能跟一饼商量什么呢? 2000年,秋 幸好跟着室友一起来联谊了,丁海闻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太狡猾了!这个人到现在一口酒都没喝过!秦伊啊,你们系今年招的新生看起来可爱一肚子坏水啊!』西语系的学姐喝得脸都红了,挽起袖子把头发高高地束到头顶,一手握着啤酒瓶子笃在大理石茶几上,一手又拿起了骰盅,『等一下,我忘了,你叫什么?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在骰子里做了什么手脚……』 『丁——』丁海闻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位名叫「秦伊」的气氛中心便伸开长腿跨过茶几一屁股挤在了他的身边。 『是叫阿闻,对吧,好了好了,这把哥哥替你玩,玩输了你喝,怎么样?』陌生的英俊面孔突然靠得这么近,丁海闻的四肢僵硬起来,瞳孔都紧缩了下。 『……也,也可以。』他答应道,目光却没离开男人的手。 『四个一。』这家伙摇着骰子的时候压根就没看他,丁海闻却觉得他在朝着自己笑。 『什么嘛!我才不会上你的套呢!开!』学姐一把抬起手里的骰盅,见桌子上零落几个骰子不见一个1,便急不可待地抓着秦伊的手去开他的。 『啊呀真可惜……』秦伊的骰盅里也仅有一个红点,满脸抱歉地挠挠头,『竟然没有骗到你……简直大失败——第一句叫停喝两杯,辛苦啦阿闻!』这时候才真正笑嘻嘻地看过来。 丁海闻早就老老实实给自己倒满了酒,这时候心领神会地一饮而尽,杯子还没松手,女孩子们又开始起哄,诸如「老秦你跟他来一把谁输谁空瓶」「小闻肯定耍赖了只喝两杯太便宜他了起码表演个节目」「要不然老秦你自己也来个节目」…… 『啊我没办法了,你替我俩唱个歌吧?』秦伊在他背上拍了拍,他紧张地坐直了身体,卡拉OK包厢的灯光很暗,兴许也没人看得见他脸红的样子。 「花的心藏在蕊中 空把花期都错过 你的心忘了季节 从不轻易让人懂 ……」 前奏响起的时候就有女孩子开始笑,一曲唱毕连室友都笑得捂着肚子拍着他肩膀叫他爸爸。 『不行了,太中年了——我爸就爱唱这种歌……哈哈哈哈哈闻爹你怎么这么复古……』 女孩子们却在笑另一件事:『秦伊听见了没!人家在唱花心,人家在说你啊!』 说得也是,如果花心能被具象化,丁海闻能想得出来基本就是这家伙长成的样子。 『你也是本地人?』丁海闻终于喝到被啤酒撑紧了膀胱去卫生间放水,恰巧碰见秦伊也在那抽烟透气。 对方立马换了方言回答他:『这要是外地人就考不上贵校了①。』 『嗯,我也是。』秦伊并没有一点要偷看的意思,但阿闻还是潜意识侧了侧身子,用一边背对着他。 『我还从来没见过跟女孩子玩个游戏玩这么认真的,你这个人真的蛮有意思。』秦伊抽完了烟,也凑到边上的便池来,大方地解开了裤子,『告诉你个诀窍,跟女孩子玩呢,要张弛有度,你要让她知道你虽然知道她的底牌,但是仍然愿意让着她——』 『我不喜欢女孩子。』丁海闻完全不敢看,抖都没抖就拉上了裤子,言简意赅地打断他。 『啊——』这倒是很出乎意料,秦伊一下子都没尿出来。 『我是陪他们来的,我自己喜欢男的,』见秦伊半张着嘴盯着他,心一横,『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就——郑伊健王力宏陈冠希,嗯,我更喜欢帅气的小哥哥——哈哈哈哈你也算,不过放心啦我不会对你下手的,感觉你很受女孩子欢迎啊。』他一口气说完,感到脑袋有阵微微缺氧。 『哪有——其实我有女朋友啦就是,啊呀这不是怕我可爱的学弟们会冷场才来的!』秦伊明明震惊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却故作镇定地问他,『啊那你算是出柜了对吗?太好了!』他也没顾得上自己还没放的水,匆匆拉好裤子整理下衣服去洗手。 『算……是吧。』丁海闻也不知道有什么太好了的,毕竟出柜这件事放在谁家里都是痛苦的过程。 『那你有过性经验吗?或者说还是处男呢?』秦伊匆匆洗了手,也不擦干就这么摆在他肩膀上,激动得两眼放光。 『…………』这话题跃进得太快,丁海闻狐疑地瞄了一眼秦伊,眼睛又垂下去,『算是,有吧……』 『我正愁这件事呢!太棒了,哥跟你商量个事儿啊,学生会呢,要找个防艾宣传大使——你知道防艾吧?艾滋病,那我觉得你搁这太合适了——当然了!不强迫!小闻你考虑考虑?』 第32章 老东山顶 32. 『就FLIGHT它那个包裹的结构,打球的时候很舒服,不容易扭到脚——』自从母亲离开家,他如果回到老东山村,就会跟父亲在食堂解决一日三餐,自从见过学校里一起打篮球的同学炫耀了新的球鞋,丁海闻就心心念念地也想搞一双。 父亲把米饭倒进汤里,然后端起搪瓷碗呼噜呼噜一通喝,不一会就算速战速决了,他抹了把嘴,『多少钱?』 丁海闻有些忐忑,但是咬咬牙说:『一千……零一点,耐克嘛,你知道的……』 父亲盯着他看,看得他全身发毛,仿佛从未见过这个儿子。 他心虚地挪开目光:『要不……算了,我也就随口一说,反正我篮球打得也不多——』 『你是知道家里什么情况的,对伐?』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质问他,『我还当你16岁了会懂事一点——看来你在你朋友身上,什么都没学会。』 他确实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像一饼这种学徒,攒两个月工资才能买一双这样的球鞋。 但是人和人本来就不一样吧? 『我不是说了算了吗……』他一边咕哝一边往嘴里扒饭,『但是之前几双鞋子真的有点顶脚了,我估计我得穿42码了……』食堂阿姨总喜欢放些油渣在菜里,丁海闻不吃肥肉,只好吃力地一颗一颗挑出来,丢在不锈钢餐盘里。 他的万事万务,向来都是母亲着心,母亲离开后,小到生活起居,大到—— 他往饭桌边伸了伸腿,扭动了下脚趾:『要不买双锐步算了…但是他家的鞋面很薄——』 『挑来挑去就别吃了!』父亲蓦地掀了桌上的餐盘,褐色的油渣抛到空中又跟着餐盘落到地上,金属落地的动静很大,一时间工人们的闲聊声也停下来,纷纷看向这边。 『……』阿闻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滚。』父亲低声吼道,连正眼都没有看向他。 就算夏夜里天黑得晚,这时候要登山却已经很困难了。手机屏幕亮着的绿光完全无助于看清山路的台阶,反而在面前晃来晃去搞得人头昏眼花。 丁海闻在晚饭前就冲了澡,这时候汗却顺着额角流下来,淌进他的领子里。 售票处的玻璃窗口虽然合上了,但是屋里依然亮着灯,『不好意思索道已经停止运——』他敲了敲玻璃,里面传来胡一平闷闷的声音,『阿闻!!你怎么——快进来吹电扇!』 售票处的里间是值班室,纱窗上打着补丁,一只金龟子不知疲倦地往白炽灯泡上撞去,撞得灯线左摇右晃,房间里一张行军床,却因为是夏天,只铺着草席,一张刷了明黄色虫胶的书桌上只有一台收音机,房间一隅还摆着一个大樟木箱,上面扔着胡一平从小学用到现在的单肩书包,里面胡乱塞着衣服毛巾。 『阿闻你吃饭了吗?!我刚泡了面——但是我还有,你可以先吃!』铝饭盒上盖着本受潮皱成波浪形的杂志,空气里飘来雪菜鸡丝面的味道。 他背对着电扇,撩起T恤,风从衣服的下摆灌进来,把他吹成一个孔明灯:『没,没事,吃过了——跟我老子吵架了……』 他后半句说得很轻,说到底还是心虚,毕竟吵架和单方面被骂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事情。 胡一平却当即放下饭盒扑过来,掀起他的衣服来看没什么异样,又拉起两条胳膊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最后端着他的脸东看西看:『他打你了?!』 一饼又趁他不在剃短了头发,毛寸间露出了青色的头皮,跟脸庞截然两个颜色,鼻梁上还挂着汗珠,一张嘴一开一合地催促:『是不是啊?阿闻?』 『啊不……没有……』母亲看到了他的色情影碟,母亲误以为父亲欺骗了她,母亲离开了家,家里的生活一团糟,他的衬衣都皱巴巴的,球鞋也变小了,穿久了顶得他趾甲痛,他有这么多琐碎的烦恼——他只看到那张嘴一开一合的,『一饼,来接吻吗?』 似乎接吻就好了,烦恼就可以抛到脑后去。 『为什……』一饼靠得太近了,近到没有犹豫的可能,近到阿闻拢着他毛刺刺的后脑勺就可以亲到他,近到他的汗珠蹭到阿闻的鼻尖上,近到眼睛里都热出了汗。 丁海闻重重地跌坐在行军床上,床脚磨出了刺耳的声音,他拢着一饼的腰,托着他的背,把竭力挣扎的家伙无限贴近自己的身体,就算松了嘴,也循着他脸颊的轮廓,亲他的耳朵,亲他冒出了胡渣子的下巴,亲他锁骨和锁骨间的小坑。 『阿闻……』一饼总算是薅住了他的头发,跪在床沿,虚坐在他的膝盖上,抬起他的头来居高临下地俯看他,『你今天……怎么了?』 『我从眼睛睁开,就想亲你。』阿闻仰着头,伸长脖子又啄了下他的下巴,『脑子里一直一直,一直在想这件事,一直想亲你——天黑了也在想,就爬山来亲你了。』 『一直想……』胡一平从不怀疑明明会喜欢这个人的心情,但却几乎没有问过自己,这个看着沉稳内向却根本没羞没臊的家伙在用什么吸引着自己。 这么好看的人就应该去演电影——这么聪明的家伙就应该去挣大钱——他太笨了,笨到一被吻上就会停止思考。 好热。 阿闻的舌头伸进来就搅散了他的脑子,短路的神经发起热来从手肘到指尖都是麻的,胸口既热且闷,心脏被无形的手捏紧了就不松开,小小饼隔着裤子翘起来,像生铁一样硬,下意识地往另一边身上蹭——却意识到两个人是一样的。 『等——等一下!我的面……』天晓得胡一平是怎么想起自己的晚饭的。 而丁海闻真的就松开了手,一脸歉意地把人从行军床上拉起来:『……对不起,可能,都是我不好,害得面都泡涨了……』 饭盒里不剩一点汤,金色的面条撑得比往常粗好些,却并不妨碍胡一平唏哩呼噜往嗓子眼里倒。 丁海闻靠在书桌上,偏个脸看他,一只手搭在两腿间,坐姿十分别扭。 他吃东西的时候太粗鲁了,动静也很大,一条腿下意识地踩到了凳子上,拿筷子的手肘就支在膝盖上。 『早晚得告诉你妈的吧?不然你爸妈真因为这点小误会离了婚,你不后悔吗?』胡一平的嘴角还有菜,丁海闻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被他自己一手背抹掉了,『你可以说是别人存在你这的!对!就说是别人的!就说是明明的!』 这家伙就算想骗人,也是那种朴素的,单线程的,一下就会被拆穿的。 『你就饶了明明吧……』丁海闻笑起来,『别害人家了,我已经很久没说你喜欢她了。』 『本来就不喜欢吧!』一饼把饭盒一推,转身从门口的水桶里提出一瓶可乐递给他,『快喝几口,就一瓶了。』 『本来不是喜欢的吗?』阿闻还在笑,没有接可乐,『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这个班怎么从早上到晚从晚上到早?不休息的吗?』 胡一平也没多客气,拧开盖儿一口气灌下去半瓶:『白天里算上班儿,夜里算值班——学徒就这样的,我师父住灵隐①,搭了最后一班索道下去了,夜里也没啥事儿,就管着别让黄鼠狼来咬电线就行。』 『怎么还有黄鼠狼……』 『还有野猪呢你不记得了?阿狸帮着抓的——』胡一平话说一半就刹了车,但是可乐的后劲太大,实在憋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嗝。 『嗯。』丁海闻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悲伤和愉快都没有,『除了卖票,你这还干些什么呢?听我老子说还要会修?修什么?』 『就索道这个绞盘嘛——柴油动力的,时间太短了,我还没闹明白,这几天也没出过故障……』胡一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了!山顶没有什么灯,可以看星星,你想去看吗?』 『嗯。』年轻的躁动还在他身体里翻滚,丁海闻站起来的时候刻意地拉了拉T恤的下摆。 在老东山顶,头上是漫天星辰,俯瞰是城市的万家灯火,比起胡一平逼仄闷热的值班室,外头的晚风也很是凉爽。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们看星星?就你被我揍惨了的那回?』 记忆真是一种,可以任人美化的东西。 被谁揍惨了? 但是丁海闻却没有去戳穿:『嗯。』 『你从小就这么厉害啊——能认识这么多星座的名字……就像喜欢算卦的女生一样……』 『嗯。』 『我早就应该看出来你跟别人不一样了——唉!』胡一平一掌落在他后颈上,然后摊开带着血的手心给他看,『都擦了风油精了,蚊子怎么还扎堆咬你呢?你看这一巴掌拍死两个……』 丁海闻笑着说:『兴许在约会呢?——你知道吗,和情人约会的时候,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只要灯光到位,音乐到位,烧饼都能被餐刀切成花。』 『有道理哈哈哈哈——诶不对!』一饼猛地一抬头,『闻少爷这就没常识了吧!嘻嘻嘻,吸血的蚊子就没有公的,你说两个母的她约什么会啊……』 『不能约会吗?』丁海闻望着他,又好像望着他眼睛里倒影的星空,『两个母的,或者两个公的,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不能是情人吗?』 『……』胡一平不再吭声,一脸说错了话的表情,他看一眼阿闻,又低下头去。 『不能吗?』在凉爽的晚风里,终于可以倚着石栏,扯着衣服把一饼拖过来亲,他终于不再穿他父亲的不合尺寸又质料拙劣的衬衣了,薄透的白色文化衫宽松地罩在少年的身上,上面用深蓝色的字体印着「老东山索道」,隐约能看见胸口的颜色和乳头的形状。 丁海闻并没有亲多久,只是交颈抱着他,双手从衣服里探进去,一寸一寸地探索少年结实美好的身体,他本来以为他们会说很多话,会彻夜长谈,到头来只是把呼吸的声音递给他听。 『阿闻我——』他的身体微微战栗,弓起的脊背上又起了一层汗,『不行了……』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荧光绿的手机屏幕从丁海闻的裤兜儿里亮起来,震得他硬挺的下半身差点一口气去了。 听筒里传来父亲愤怒的咆哮:『人家上班,你去当瘪三②?!半夜三更还不回来?挨些老子把你吃鞭三饭③。』 第33章 化为星辰 33. 『你要走了吗?』一饼还在弓着腰调整呼吸,一只胳膊还挂在他肩上,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汗。 『嗯。』丁海闻一边摇头一边给他肯定的答复。 他也不好受,甚至说心里都凉了半截。 『那你等一下,值班室里有手电,摸黑下山太危险了!我去拿——』他没走开半步去,就被阿闻扯回来拢进怀里。 『但是没有手电我就不用下山了。』胡一平的鬓角和耳廓上都是汗,咸津津地让阿闻咬在嘴里,也不算真咬,但是犬齿就酸酸疼疼地勾着他。 胡一平愣了愣,从腹股沟处传来的清晰的热烈的触感让他不知所措:『……那,值班室没有手电……』 『一饼想做那种事吧?』丁海闻的拇指在他腰际逡巡,摸到肋骨下缘便不再动弹,『一饼想跟我做吗?想的吧?你都这样了——』跟自己不一样,似乎从没见一饼穿过牛仔裤,涤棉的裤衩裤腰的松紧带很松,很容易就能把手探进去,将碰未碰之际,丁海闻发现自己的手腕被胡一平慌张地一把抓住了。 『现在就……做吗……』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或者说已经哭出来了——睫毛和颧骨都是湿的,而胡一平却很庆幸自己抓住了,如若不这样的话,他一定会哭着射出来的。 『下次就做吧。』丁海闻把手抽出来,想摸摸他的脸,却摸了一掌的汗和泪水,『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值班的时候,我们就做吧?好不好?』他托起来胡一平的下巴,也被别扭地躲开了,『把手电筒借给我吧。』 丁海闻从没见过这种巡山的手电,那是一个像秤砣一样沉的带提手的电瓶,前面长着一个青蛙眼睛般的灯头,点开后整个山顶平台恍如白昼。 『那我走啦,希望我老子今天手别太黑。』他苦笑着转身,胸口却有奇怪的甜蜜不断地涌出来,那一刻他似乎有些理解了胡一平的笨拙。 『阿闻!』一饼急急地在后面喊,又快步追上来,『……我能告诉明明吗?那种事……』话毕又觉得难为情,两只手拽着裤缝,却在正面撑出一个勃起的形状。 『这种事你也要跟女孩子商量吗?……』丁海闻也感到别扭,但是一饼忸怩的样子又实在太可爱了,『随便吧!就是你小心给她打死——走了哦!搓枪的时候记得想着我哦。』 说着这种下流的话让丁海闻心情舒畅,一边笑一边往山下跑,也不知道胡一平是追不上他还是舍不得打。 他两个月后才再见到他。 那一晚他的眉毛被父亲的钢尺彻底划开了,趁夜去急诊缝了四针,愈合后眉毛断成了奇怪的两截。 母亲听说了这件事第一时间搭了火车回来,若不是他和父亲的合伙人一起拦着,受伤见血的人数还要增加。母亲干脆地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却因为身在台湾的陆先生突然去世被耽搁了。 陆先生终生未婚,膝下无子,对丁飞扬一直视如己出,不想罹患胰腺癌已三四年之久,也未曾提前告知过这边,根据律师带来的遗嘱材料,除了少许遗物,余下十几亿台币的财产皆捐付浙西地区若干个文教事业,骨灰转运下葬也耗费了父母不少心力。 『阿闻还有两年就成人了,按你自己的意愿来选择监护人吧。』 母亲没有追究那场误会,也许分居的大半年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阿闻,跟妈妈去上海吧。』这罅隙似乎从四年前父亲在村民面前殴打阿闻时就埋下了,母亲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继续把这个男人当作丈夫。 脚上的新球鞋白得发亮,他觉得自己踩在云端。 『我不想转学。没事的,妈妈,我不会有事的。』他不知道到底割舍不下什么东西,好像有什么看不清的绳索,把他捆在了父亲的身边,『我去看你。我周末就去上海。』 胡一平穿着他的新鞋原地蹦起来三尺高,又重重地落下来。 『这也太爽了吧?!』却马上小心翼翼地脱下来摆回鞋架上去,『但是你们学校的人有毛病吗?高中生打篮球打这么凶有必要吗?』 他摸着丁海闻两截眉毛间长出来的粉色的新肉:『你有没有打死那家伙?唉……这么久没见阿闻竟然破相了。』 『破相了吗?』说到底他还是在意的,挑着另一边的眉毛,一边捏着胡一平的手腕子往自己身后带,『真的很丑吗?』 『没有没有!!只是——你这么洋气的脸孔,感觉变凶了……怎么会丑,我一直觉得你可以去拍电影——真的!是真的!』胡一平从进门就显得很开心,一双手在他背后乱摸,摸了一阵突然意识到害羞而僵在那里。 『太夸张了吧。』他松开一饼,转身去开电视,『对了,给你看个帅哥,真的电影里的那种。』 虽然胡一平满嘴的「不可能,我不信」「洋人都长得一样」,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①的侧面人像充满屏幕时也不由地骂出了声,『操他妈,是有点帅。』 丁海闻对剧情早已倒背如流,光碟的某些片段说不定都被光头读花了。 他的手掌一直在一饼的衣服里,有时候在裤子里,他摸得到那光滑皮肤上的少许粗糙和轻微凸起,那些是就算不用眼看也能想象得出来的旧日伤痕。 『但是这女的有未婚夫啊——他们不会就这么好上了吧?』胡一平担忧地皱起了眉毛,『杰克不会给她对象戴绿帽吧?』 『一饼你真是——』丁海闻忍无可忍,揪着他腰间的肉,重重地捏了一把,『封建余孽。』 封建余饼的嘴闲不住,身体也扭来扭去,双颊也慢慢红成了上锅的螃蟹。 『但是就算到了美国他也没钱啊——养得起这妞儿吗……』 罗丝应当也想不到,有人在看到她留在起雾玻璃上的掌印时,还在想挣钱的事。 经年的大剂量体力工作,又加上在山顶工作而上上下下,一饼的屁股又圆又翘,捏起来有结实的肉感,下缘也没有自己那种久坐而成的粗糙皮肤,丁海闻不自觉地越捏越往下,越往下胸口的恶兽越快要挣脱茧房。 『为什么——』屏幕上的小提琴手还在进行最后的演奏,胡一平忧伤地看向他,像每一个初次观影的少年少女一样,『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他们都会死,但是还是特别——难受……』 他忍了两个小时,终于连电视都没关,连抱带拖地把人拎上了二楼丢进卧室里锁上了门。 『阿闻!阿闻你等等——』一饼一边挣扎一边不敢喊得太大声。 『不等了,再等我老子回来了。』他粗暴地拧开劣质衬衣胸前的尼龙扣,却发现尼龙扣因为老化而勾住了锁边的线头,不耐烦地小声嘀咕,『你能不能别穿你爸的衣服了?!』 『……那穿什么……我没有很多衣服……』见丁海闻跪在床边跟他的衬衣扣子较上了劲,胡一平索性两手抓着衣服下摆套头脱了出来,心想着阿闻真的跟着眉毛一起变凶了。 『什么都别穿好了。』他急不可耐地吮上了他的嘴唇,三两下连着内裤一起把一饼的运动裤扒了,橘色的夕阳穿过窗帘间的窄缝,落在胡一平赤裸的身体上,修长起伏的肌肉线条,是丁海闻最初就见过的最美的雕像。 就像他衣冠齐整地掌控和拥有了他。 而胡一平没有提出一点异议。 『阿闻你等一下,』因为看不清,一饼跟陌生的皮带扣战斗了很久,终于在帮助下松脱扯了开来,『我会的,你等一下我……』 丁海闻不禁哑然失笑,乐不可支地抖起来,害得一饼根本抓不到「重点」:『你会的,你会什么啊?』直到小小闻被一饼握在手上,他才笑不出声,『……你是第一次吧……?』 『对。』胡一平认真地点点头,『但是我真的会,我在家已经做过了,我来就好了。』他从床上爬下来,扶着丁海闻让他坐在床沿上,自己分开腿跪在地板上,一只手垫在屁股下面,一手握着小小闻低头就要吃进去。 被进入方在初次体验里很难获得快感,扩张不到位的话,也容易受伤。 明明太聒噪了,导致网上很多重要的信息他都没记住。 但是像阿闻这种娇生惯养的家伙,胡一平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想象再让他受伤的样子。 他试了很多次,他的屁股总跟他较着劲,终于有天能吃进去两个指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膝盖都在洗澡棚的地上跪破了皮。 虽然当他扒开丁海闻的裤子后发现两个指头兴许不够用,但是这时间也没有什么退路了。 『不需要!』他的脑袋被一把推开了,直肠里的指头也被拔出来,丁海闻托着他的屁股把人拥上了床,『不要这样……你的手太粗糙了……』 他人的手指取代自己的进入身体,一边温柔地安抚他。 只是想着那双手的样子,胡一平就感到眩晕。他搂着丁海闻的脖子才能保持身体向后翻折过去,而这家伙却利用了这一点咬着他的乳头不松口了。 他的乳头很硬,涨成了深红色,让阿闻又舔又吮又咬地好像又大了一圈,跟小时候明明从山上采来的野莓很像,亮晶晶的仿佛吹弹可破,却坚韧得可以由人蹂躏,咬得重了,小小的声音就从他的嗓子眼里滚出来,拦也拦不住,吞也吞不下。 他抱着阿闻的脑袋,发丝间传来熟悉的香气。 虽然知道实际上只是洗发水的香气,他却固执地认为这就是阿闻的味道。 阿闻的头发很漂亮,长且顺滑,刘海也是偶尔朝东边,偶尔朝西边变个不停,他的手指绕在丁海闻的头发上,不禁感叹:『阿闻的头发真好啊——啊……哈啊……』却由于胸前和股间的刺激,不小心把涎水落在了那发丝上面。 『一会儿剪下来送你。』丁海闻迷上了他的乳头,却好像要在这个傍晚就摧毁它们。 『谁要啊?!』他要被这不上不下的快感折磨疯了,说话也不那么小心起来,『丁海闻你怎么这么喜欢奶子,你不是喜欢男人吗?』 『刚巧喜欢你的奶子啊。』丁海闻接了他的话来说,说得自己都心潮澎湃起来。胡一平的胸肌结实又饱满,让他舔得净是水光,他张大嘴,含着一边乳头就用力咬下去。 有一瞬间胡一平觉得自己已经射了。 他咬着牙低头看却发现只是弄湿了一点点丁海闻的内裤——甚至有可能不是他弄湿的,是阿闻自己硬得出水了。 『别舔了,能不能换个地方舔?』他看着胸前的牙印,只是想到被当成女孩子一样对待,心底里就会冒起一股不爽来,要不是阿闻在他肠子里摸得他很动情,胡一饼兴许一把就把人推开了。 在丁海闻看来,那牙印比他看过的所有影碟都色情。 『好。』他爽快地答应,迫不及待地拥着一饼平平地倒下去,把人推高,分开他的膝盖,弄了两个指头到他屁股里,最后一口含住了他的小兄弟。 小小饼算是个漂亮的家伙,脑袋圆圆,像颗成熟的红李。 只是意志实在不够坚定。 『丁——啊我——别,不……』丁海闻只觉得手指关节被绞得很紧,一抬眼这家伙漂亮的腹肌都痉挛起来,『松口啊啊……』 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的阿闻甫一松嘴,胡一饼就自暴自弃地射了他一脸。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精液沾在他的睫毛上,顺着他的鼻梁滴下来,胡一平挣扎了两下都没坐起来,才意识到是因为屁股里丁海闻的手指正恶意地用力屈起来。 『那一饼要怎么赔我?』阿闻用手指蹭掉鼻尖的精液,又把那黏糊糊的东西送回到一饼的身体里。 胡一平一眼看穿了他的坏心,而身体却在不应期那些四散分离的微小电流里:『什么怎么赔?老子让你看了笑话,又都随你搞了还要怎么赔?』 他一边说这样的话一边厌恶自己,好像这些粗俗的话并对不起那双漂亮的,闪着期待的光芒的眼睛。 『随我吗?』丁海闻把手指抽出来,湿淋淋地摁在一饼的额头上。 『随你啊,老子又不会怀孕?』胡一平觉得,每多说一句话,对自己的厌恶就增加了一分。 丁海闻用力地吻他,本想温柔而缓慢地进入他的身体。但是发现实在由于生疏而难以达成,只能松口专注做一件事。 太紧了。 这跟说好的根本不一样。 狭小的入口不但箍紧了他的小兄弟,又好像箍紧了他的整个灵魂,让他无处逃脱。 胡一平不吭气,咬着自己的拳头,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丁海闻心里着急,抱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情一口气贯穿到底。 『操你妈的丁海闻我杀了你。』胡一平松开了拳头就开始骂街,声音不大却骂得喉咙都哑了,丁海闻只能一边慢慢地抽出来又往里进,一边安抚地去吻他,还被咬了舌头。 『马上就好了……乖……』阿闻苍白无力地安慰他,理智地想停下来,却根本停不下来,对青春期的少年来说,性爱这种一剂上瘾的毒药根本不可能停下来。 日光从老东山那头坠落,两人纠缠在一起落入黑暗。 身体被痛苦的快感折磨得麻木,丁海闻毫不掩饰沾满了欲望的每一声喘息。 『我爱你——』他抱着一饼潮湿而温暖的身体,一下一下凿得更深一点,『胡一饼你记得,我是……第一个,说爱你的人。』 胡一平本想反驳,咂摸了一下却意识到他并没有说错。 更何况,他已经失去了反驳的力气。 他第几次射在他肚子上的时候,觉得灵魂都随之远去了。 人如果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把灵魂交了出去,他就很难不爱上彼时拥抱着他的那个人了。 第34章 人事 34. 『一平来啦?回去叫你妈妈一起来吃饭!』父亲在门口踩到了脏兮兮的球鞋,摁灭了电视就扯着嗓子喊。 『马上!』却只有丁海闻的回音。 胡一平的身体向来很好,头疼脑热基本没有,这时候却连在地上走一步都很困难。 『我扶你吧……』丁海闻压低了声音,一伸手就被推开了。 『没事,可以的。』他举步维艰地挪到了门口,又努力扥了扥被揉皱的衬衣,『看起来还可以吗?』 『嗯。』丁海闻一边肯定一边下意识摇了摇头,把他的衬衣扣子扣到了顶。 『谢谢师父。』胡一平还没有改口,『我还是回去陪我妈吃饭,她有些感冒。』他声音沙哑,咬着牙快步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明亮的门廊都在视野里开始旋转。 『等一下。』父亲叫住了一饼,伸手摸了把他的额头,『那好好照顾妈妈,我看你也有点感冒。』 他的脸就像真的烧了起来。 作为一个挑三拣四的公子哥,丁海闻这两天一顿差不多能干下半斤饭去,父亲也很满意,陪着儿子打了两把篮球——同时肯定了那双鞋的必要性。 只是夜深人静时,他便不由得担心起一饼来。 「操你妈的丁海闻我杀了你。」 回想起胡一平带着气音的叱骂声,丁海闻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又急急忙忙地想用手把那笑抹掉,不自觉间,考卷试题上的反函数曲线都被他涂成了奇怪的形状。 那是一饼的形状。 嘴唇的形状,耳朵的形状,屁股的形状奶子的形状。 他的画技拙劣,怎么涂改都不够美好。 待到意识到这一番兴起他用的竟是圆珠笔,才羞愧难当得一边头顶冒烟一边撕了卷子准备谎称丢失。 他太想他了。 果然是做得太过火了。 不知道是称病还是真病了。 他反锁了房门脱光了衣裤赤条条地站在衣柜镜前,怎么也看不出这具躯体里有什么蛛丝马迹,能彰显它刚刚拥有过旺盛的生命力。 但是即使是那时候—— 他听到空调外机架的响动,又听到小阳台传来敲玻璃的声音。 丁海闻像摸了电门一样蹲到了床沿的阴影里去——然后看到胡一平在月光下面猫着腰敲窗子的影子。 他只光身披了外套连裤子都没穿就去开门,把一饼接进来后才发现这家伙似乎也是从被窝里直接过来爬的窗子——褪色的汗衫上满是破洞,裤衩的皮筋松松地露在外面,除此之外,他还拎着他的旧书包,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就像卡通片里最常见的小偷。 『怎么,镜子里面照什么呢?』他一走进来就把书包往墙角一扔,抱着阿闻的腰把人推回了床上,『看看你那鸡巴还能使吗?不会用一回就作废了吧?』 胡一平说这种话的时候抬头望着他,眼睛里的温柔像要溢出来。 『一饼你这是……』丁海闻不明白,他在想他的时候他就偷偷溜进厂子里来,他在想做的时候被吓萎的小兄弟就落进温暖的手心里去。 『这还用问吗?』他眨巴了下眼睛,『想做爫——』见丁海闻白皙的面庞腾地红起来,便立刻改了口,『想和你睡觉啊,明天就上班了……阿闻明天也要早起吧?去城里。』 丁海闻16年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厌学。 而这个穿着旧汗衫和破裤衩的家伙就是他的灯神,他结结实实的缪斯,他柔软灵巧的幻梦。 『你怎么这么冷。』丁海闻翻个身,把一饼也裹进被单里,冰凉的手脚缠在一起,不一会就热起来,『我以为你病了……』 『老子从来不生病,』就算是被压在身下,胡一平也能轻易仰着下巴看着他,『这不是刚洗了澡吗,你要不嫌我下次不洗了——』 『洗的冷水吗?』汗衫虽然旧,但是很柔软,丁海闻轻易地就能伸手摸进去,『别感冒了,感冒了谁照顾你妈妈?』他的手顺着抬起的腰线摸下去,在臀沟里摸到了油润的地方,『里面也用冷水洗的吗?』 『不然呢?洞里面冷死了快给爷暖暖。』胡一平的垃圾话素来很多,但以前听起来只让他觉得好笑罢了。说来奇怪,自从丁海闻的童贞破防,听一饼随便说些什么,他都能原地起立。 少年的脑袋上冒着熟悉的洗发水香气,丁海闻卡着他的小脸把后面的垃圾话都吃进嘴里。 『我以为你不喜欢被我——昨天你走的时候好凶…』他晃了晃手腕,那手腕前日分别他妄图偷偷地去牵一饼的手而被一饼拧转,差点掰断,『痛死了,今天摸不动了,阿饼自己摸好不好?』 一饼晓得阿闻只是撒娇罢了,更况且自己在洗澡棚里早就清理得手酸,不轻不重地咬他一口:『阿闻不想,只好算了。』又把胸口的爪子摘开,『我去值班了。』 虽然一边肩膀都从衣服里扯了出来,胡一平真的煞有介事地像生了气地要离开的样子。 丁海闻肯定不会让他走,却又说不出什么人话,欺身蹭了蹭胡一平梆硬的小兄弟:『但是我知道,一饼是上瘾了不会走的——起码它上瘾了。』 那裤子很好扒,也不知道早就攒着,还是刚动的情,总之小小饼翘得老高,脑袋上黏糊糊湿哒哒的,蹦着跳着往阿闻的手心里钻。 『你他妈的上不上?!』一饼看着是真的气急,话语听着也不那么可爱了,『老子都摸软了来的,』又抓着他的手往身后摸,『能不能做一回再聊天?』 那洞里又湿又软,而且根本就不凉。 就算是垃圾话,这小子也会撒谎了。 『抹了什么?』他好像从那穴里出来不久,又好像出来太久了,等不及叩门就复又进去,连一饼的睡裤还牵着两个脚腕,『连短裤…都不穿。』那穴密密匝匝地裹着他,把他想说的话都掐断,又生生热出一头汗。 『怕弄脏了,老子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呗。』一饼确实很灵巧,用背脊和手肘支撑住,摆着腰就迎上来,洞里真的像被自己操熟了,他也不闭眼,眼睛里跟穴里一样湿,唇弓一颤一颤的,下意识地要讨一个亲。 丁海闻没这么爽快地遂了他的意,反而拉远了身体去剥他的汗衫。 『啊…』只有一瞬间,衣服遮住了一饼的脸和视线,而只那瞬间,一饼慌乱地扭起来,仿佛让人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地方,捅到了不该捅的去处,『啊哈…哈…呜——阿闻…』 他又看不见,为了脱衣服被丁海闻摁着手臂举过头顶,后背里只肩膀挨着床单,下半身被迫抬起来,两条长腿本松松地搭在阿闻的背上,这时间突然勾紧了。 他奋力从衣服里挣出来,勾着阿闻的脖子用力地亲上来,毫无技巧地又亲又咬,不过寥寥数秒,就湿湿凉凉地射了自己一肚子。 『一饼你…』就算是十六岁,男孩子们也都很在意自己一口气能做多久,丁海闻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以至于要掰开他遮在眼前的手,『你怎么…这么快…』 『突然……』胡一平别扭地偏过脸去,难以形容过去几十秒的神奇体验,『突然就很舒服…一下子就…』要不是身体还在提醒他,这种事情他都不大愿意承认,『爽到了。』 他的肚子还在打着褶地抽动,软掉的小家伙显得特别无辜。 『只是用屁股就爽到了?』丁海闻倒也不是不信,毕竟谁也假装不了,他退出来些,轻轻浅浅地弄,弄出了胡一平一声声软绵绵的呜咽,『要不先缓缓?』 『不要!』一饼的小腿肚子紧了紧,『你管自己做就是了…』潮红这才从蜜色的皮肤底下泛起来,他刻意地用手臂挡住了胸口,那胸口也被顶得一耸一耸,却没几下就受不住,『轻一点啊畜生…』 『一饼好难伺候啊!』丁海闻不仅没慢下来反而顶得更深了,好像那穴里越深处越软,越深里越热,他一支胳膊撑着,扒开了一饼挡在胸前的手,他本无意于这处,愣是让一饼遮遮掩掩地勾起了好奇心,『奶子也不让碰了?』 胡一平自己也这么讲话,但是轮到他听丁海闻嘴里蹦出「奶子」这种庸俗字句,总会又别扭,又没来由地一阵激动。 他的「奶子」稀松平常,要不是前一日让姓丁的掐肿了,也不至于水淋淋地大上一圈,大也便算了,顶上根本不能碰,让衣料磨着了都难以忍耐,搞得他走起路来,都不自觉含着胸走。 『真的别碰…痛死了…』丁海闻下巴一低,看着就是张嘴要咬,吓得他退无可退整个人往上窜,这胸口的疼跟屁股又不大一样,屁股疼完了得了趣味是真的爽,奶子痛起来全然没一点好处。 丁海闻不听他的,照样吃进去,含糊地给他下了个台阶,『轻一点,没事的。』 胡一平在不应期里没有半点力气,有点任人宰割的意思,丁海闻埋头苦干的时候断成两截的眉毛立起来的样子很是严肃英俊,自己又骂不出什么高明的话,更别提前脚刚说要杀人后脚就洗干净屁股来爬窗子,简直自取其辱。 阿闻没骗他。 他一边插他的时候确确没有再咬,而是不厌其烦地舔他的奶头,好像伤口能舔好肿胀能舔消,那种细细密密过电般的快感摸到了他的脑,让他像毛片里的女人一样浪叫。 他也没能叫两声。 就被丁海闻拿枕巾塞住了嘴。 『——!!』他只当丁海闻发出的闷哼是警告他不要喊,过了一刻才意识到被满满当当地射了一肚子。 短短两天,他的身体,每一处每一寸,都让姓丁的给摸熟了。 心跳像暴雨一样落在他胸口。 阿闻变成了一个很沉的家伙,完完全全盖在他身上,压得人透不过气。 似乎是想亲他般,丁海闻的脑袋抬了抬,一点都没亲上便又自暴自弃地把脑袋搁回去,尖尖的下巴戳得他肩膀生疼。 『猪,快滚开啊…』胡一平抬手推了推,是真的没推动,『你爷爷要被你压死了。』 『绕着弯想给你师父当爹?』丁海闻揶揄他,而此般柔弱无力的一饼太少见了,他有种必须珍惜眼前一刻的温柔冲动,『呐,一饼起得来吗?要不要跟我比个掰手腕?』 这温柔冲动是真不做人。 掰手腕这种寻常游戏,前些年一饼和他比了没有几十回也有上百回了。 有时候只他两人,有时候村里的其他男孩子也都有参与。 战力上强哥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把交椅,连芦苇都没掰得赢强哥,但是再往下——总之一句话,跟一饼掰的场合,丁海闻未曾赢过。 胡一平为了来夜会他,耐着不适给自己清洗扩张,搞得两只手腕都累得伤了筋,更别提一整天都根本不敢吃东西,又让他扎扎实实干了一轮,这时候站在地板有如站在云端。 书桌临着窗,「公平」起见两人各站一边,半个身子伏在桌上,丁海闻是坦坦荡荡光个屁股,胡一平还在挣扎着套他揉得稀烂的睡裤。『你别穿裤子了,一会儿东西流出来了。』阿闻这时候都能一本正经地说这话,好像心思一下子全安在了掰手腕的事情上,『今个我要一雪前耻。』 胡一平只觉得好笑,强忍住了:『输了罚什么?』 『…输的要听任赢的命令做一件事——嗯,当然除了犯法的事。』丁海闻想了想,感觉表达还是比较严谨,『哪怕赢的让输的光屁股去定点投篮…』 胡一平看一眼他雪白的屁股,握住了阿闻搁在书桌上的手掌:『好的好的,这就派你去投篮。』 额上的汗都让晚风吹干了。 游戏从一定胜负被一饼改成三局两胜又改成五局三胜。 倒不是他输不起。 他只是没来由地害怕丁海闻会让他做什么。 而他一定会照办的。 『看来一饼真的很舒服…』两人的手掌已经在无聊的扳手腕比赛里被彼此握得通红,这时候顺着指缝摸进去反扣着握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丁海闻抹一把他额上的虚汗,『力气都丢光了干没了…』 『…』这时候看胜者的脸,胡一平难免有点气不打一处来,有些暴躁地问他,『那你想让我干个啥?有屁快放。』 『不想让你干啥…』丁海闻头一回赢,有些得意过头,『胡一饼,在我不在的时候,不准一个人打飞机,必须做到。』 胡一平真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差点翻倒过去,好不容易笑完了:『就这?我还以为什么事吓死我了…没问题啊,别说你不在的时候——』他盯着他的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我再也不想打飞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离得他很近,近得鼻尖碰在一起,如果他想,嘴唇也能碰在一起。 『我也是…再也不想打飞机了。』丁海闻把他推回床上,一边取笑他大腿内侧滑腻的体液,一边并拢他的双腿从中间操进去。 好像在跟时间争夺整个夜。 然后枕着他咕咕叫的肚子入眠。 虽说口头上答应得很好,要做到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倒模做蜡烛,给明明家的竹林打围栏,给母亲打下手做饭,上山巡检,修理绞盘,他本来每天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脑子却顾不过来了。 脑子里只想着脐下三寸那一点事。 丁海闻都没说清楚是周五就来,还是周六再回。 他一个人在山顶值班值得坐立难安。 他在夜幕里看到打个手电晃到眼睛,扶着膝盖喘着粗气的身影,登时感到心动过速难以呼吸。 就算只是拥抱也可以。 身体和身体贴在一起,年轻的欲望也挨在一起。 四脚蛇偶尔光临他值班室破陋的墙壁,却会害羞得加速爬走。 极少时候,多是要等丁飞扬出个远差,胡一平又不用当值,两个年轻人在丁家难看的小别墅里胡天胡地混在一起。丁海闻打开冰箱扒吃的东西,或者把他赤裸的身体按在冰箱上吃他。 更多时候,他在老东山顶等阿闻,有那么一点涂山氏女的意思。夜里山顶风寒,丁海闻却总变着法子来作弄他,其中最可恶的,就要数把人推在售票窗口前,只让他扶着桌子就从后面弄进来。窗口能见得外面整个山顶,外头自然也应当看得进来。好在深夜山顶没有他人,但并不影响一饼羞愧难当而射不出来。 而他勉勉强强,也真的履行了诺言。 第35章 家里的客人 35. 母亲离开一年后,父亲带回了新的女人。 李旦前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娃娃脸,眉毛细细眼睛大大,由于微胖,从眼角很难寻到些岁月痕迹,只是穿衣打扮很是守旧,一眼望去,便是妈妈辈的人。 这寒天里也穿得像尊移动的煤饼炉,灰色的棒针围巾就像生铁打的项圈紧紧箍着脑袋,进了门厅才一圈圈地松脱开,仿佛给了那通红的脸孔一线生机,气道也终于回过一条命来,用沙哑的声音跟他打招呼:『小闻在家啊?小闻穿这么少啊?』 『李阿姨好,我刚要去朋友那,晚上就不在家里吃了——李阿姨再见。』丁海闻飞快地收拾好书本作业,套上厚厚的羊毛外套,在父亲惊讶又满意的眼神里离家。 这一年很冷,但是一场雪都未下过。南方的冬天很是贱格,冷极的日子反而没有足够的水汽来下雪,大概是晓得下了雪反倒能感觉暖和些。雪是没有,沿着东苕溪边结结实实冻了一层冰壳子,溪水还在下面奋力地流,流着流着就流进了看不见的去处。 这么冷的天,他也不想上山,一来路滑难走,二来上去了也干不了什么好事——值班室的炭火只烤得暖方圆半米,就算胡一平屁股上生了三个炉子,他还是怕冷,终究说来还是虚。 他绕过村口的古樟,去年夏天,在他夹在父母离异以及跟胡一平初尝禁果的冰火两重天里时,古樟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经年的蜡油布满了古树胸径以下的每一寸树皮,而要是树脚下的香烛燃得过近,很容易燎到树皮间的蜡油,而那鬼使神差的一天,香客点着了树干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彼时又恰好没有村民在溪边濯洗。等火灾被发现时,樟叶带着油脂都燃着了噼里啪啦的火苗,浓烟升上天空,直到动用了消防栓才得以扑灭。 古樟倒是活着,只是加装了难看的金属围栏。而烧毁的痕迹尚在,就像位剃坏了胡子的秃顶老人。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陆先生。随着年岁的增长,丁海闻也算是学了些初级经济学,万事万物循环,交换,除了亲缘和爱情,还有什么强有力的缘由来推动一个人不求回报地对别人付出,对别人好?他以前从没意识到过这种天经地义的问题。 人归于尘土,而他付出的那些爱也会慢慢消失不见。 丽丽家的馄饨店还开着,他本来打算潦草吃过晚饭,在外面墨迹一阵再回家——根据李旦前的行事习惯,虽然跟父亲走得近,但是倒还没有脸皮厚到留下过夜的程度。 冬天的馄饨汤锅一旦掀开盖子,就变成一个仙境制造机,而在汤锅边收拾漏勺的女人,穿得极其臃肿,到了行动不便的程度。 『麻烦要一碗大馄饨——荠菜肉…』女人迟疑地抬头看他,然后跟他异口同声地「啊!」了出来。 丽丽并没有因为见到他而表现出一点高兴,反而丢下手上的漏勺,一步三晃地逃进了里间。 换了馄饨店的小儿子磨磨唧唧地走出来,垮着个脸,重复了一遍荠菜肉就开始往滚水里下馄饨,头发剃得很短,露出发青的头皮,和头皮间略显狰狞的疤痕。 『那个…好久不见哈——你还记得我吧?』在阿闻印象里,似乎从来没跟丽丽这讨嫌的弟弟打过招呼,但是小孩子长大了让他隐约想起来初见一饼时的样子——不,更主要是他姐姐的行动太反常了,让人不由想打听个究竟。 『记得,闻哥,馄饨三块五。还要别的不要?』少年下完馄饨言简意赅地伸手摊开掌心收钱。 丁海闻摸了半天也没摸出零钱,只能在奇怪的目光里交出张百元钞,在少年埋头找零时候又不甘心地问:『…你姐这是?』 『我姐要成亲了。会请你们来喝酒的。』少年犹豫地塞回一张软趴趴的50元,掏出一把十块开始数,『别跟人家说,还没完全定下来——』 里间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争吵。 『…一天天的,烦死了,闻哥你管你吃,我妈脾气大你别管她们。』少年草草地用漏勺盛了馄饨,也不管汤撒在了外头,大步流星地走回去大声喊,『有客人在啊!就知道吵吵吵。』 南方的方言只隔两条街巷说起来就有差别,更别提城里和郊县。丁海闻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只听了个大概,大约也就是小丁家不做人,说好的彩礼给不到位。 丽丽比明明还小一些,满打满算十六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要结婚了,这果然也是他没办法想象的烦恼。 『方便,我一个人在外头吃饭。』他为了接母亲的电话,一个馄饨啪地掉回进碗里去,溅了他一脸汤水。 虽然不指望父母复婚,但是他却也并不怎么想透露家里出现新女人的情况。 『年级前…前三十吧…下学期再努努力。』学校生活和期末成绩平淡到父亲看过以后没有发表半句感想,但是母亲就不一样了。 『阿闻最厉害了,啵啵啵啵——还是阿闻省心,真是个好孩子,一点都不像你老子。』母亲热情地一顿夸完,突然发出了奇怪的感慨,『你听说了吗?你那村里的小朋友小丁,要跟馄饨店的女儿结婚了。』 『…嗯。』馄饨店的儿子吼过以后,里间吵闹的声音明显变小了,丁海闻也不好意思多展开——这种在别人眼皮底下背着说别人小话的感觉很是奇妙。 母亲那边不知道他正在馄饨店里,把话题自由地伸展开去:『听说馄饨店的女儿,去南方打工,不出几个月,大着肚子就回来了——农村人就是——』 『妈。』丁海闻有些不快地打断了她。 『好的好的我不说了——不过你给我听好,你自己也要注意,十六七岁,犯错误就在一闪念间,如果阿闻有喜欢的女孩子,后面的事你自己把握。』母亲严肃起来,似乎真的开始烦恼儿子的青春期。 『没有的,不会的,不可能的,你放心好了。』他敷衍地回答母亲,却有一丝无端的得意从身体的什么角落里生长起来。 『学生阶段真的很重要,如果意外怀孕,对女孩子的身体也会造成损伤——』母亲还在喋喋不休。 而他的思绪早都飘到了山顶去。 幸好在山脚下碰上了提前换值的一饼,要不然这山可能就白爬了。丁海闻又惊又喜,也没管天黑没黑全乎,抱着人家的脑袋狂啃了一阵,亲完心里又热起来,厚着脸皮要跟人回家挨一会儿。 『后妈?』胡一平挠挠头,试图作出思考模样,『你别乱想啊,你爸是老板嘛,老板有很多应酬的,再不济你问问?我感觉你爸这体质…老是被人冤枉。』 碗橱里只有冷饭,而一饼的母亲帮他重新用砂锅煨了煨剩菜,如此这般,饭就不用热了,倒进砂锅便是。 『差不了,这种事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低头看一饼端着砂锅吃饭的样子,总有一种饲养动物的感觉,『一个男的吧,就他看着别人的眼睛里,你能看见有爱情在里边。』他假装老练,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有爱情在里边的眼睛,看起来是怎么样的?』胡一平扒着泡饭抬起头看他,眼睛里是他自己的影子。 一饼嘴里塞得很满,像个松鼠一样艰难地一边嚼嚼一边回转,却认真地盯着他,好像这问题问得多有深度,这就能把他难倒了似的。 一饼家里最亮堂的地方本是做蜡烛的工房,而那地方现在变成了堆积成品蜡烛的仓库——母亲在手术里失去的一只手臂,加上胡一平两班倒的工作,已经难以维持重复利用烛蜡来自己重新脱模做香烛的工序了。 门厅兼具餐厅的作用,在阿闻看来只是一张桌子和两条板凳,而且家里的一切都有些烛蜡的黏糊糊的感觉,厨灶和房子并不连着,胡一平看着他的时候,脸上抹着白炽灯泡昏黄的光,而他自己完全落在影子里。 说起来好像很玄妙,但是往前数一年,他还在因为初恋的离开而耿耿于怀。丁海闻很擅长说服自己,长达四年的单恋很容易就变成了一个不令人痛苦的回忆,因为在这个过程里,他完全接纳了为男人着迷的自己,也没有错过身边这个温柔的笨蛋。 但是此时这个笨蛋的眼睛里没有爱情。 平常的一饼和——情事里的一饼好似不像同一个人,身体软下来而小腿绷直脚趾勾拢时,这家伙的眼睛里是有爱情的,跟纯真的欲望搅和在一起的浓烈的爱情。 『喏,有爱情在里面的眼睛。』丁海闻把手指按在颧骨上,向下微微扯了扯,作出一副眼角下垂的样子——他的父亲就是这个长相。 『哈哈哈哈哈哈——嗝!』胡一平捂着嘴才没把泡饭笑得喷出来,但是却似乎噎住了,一边笑一边打起了嗝。 『吃没吃相!』 丁海闻压根没注意到一饼的母亲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正庆幸自己没有趁着一饼吃饭对人动手动脚——实际上是有点介意他家的桌椅板凳不够干净,从进门起就像个蜡烛,插在地上哪都不愿坐。 『小闻怎么站着?随便坐嘛!——哎呀阿姨给你垫个报纸。』香烛嫂熟练地用左手打开红色塑料绳扎得齐整的报纸,抽出一份在空中抖平铺在板凳上,整个过程不过几秒。 是自己的嫌弃表现得太明显了吗? 无论如何,一饼有些时候还是像他的母亲啊,起码在外人或者他看来,香烛嫂是个热情又温柔的人。 从手术中被切去右手,已经过了三年,香烛嫂的左手显得尤其灵巧。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但是明明家送来的橘子很甜!阿姨给你剥一个。』圆圆的橘子在女人的左手里旋转着开出一朵花,『小闻很少来做客啊,总是我们小平来你们家添乱。』 『你们能做朋友真是小平的福气,真的,我们小平以前都笨笨的,现在感觉灵光起来啦!』 『过日子也越来越讲究,起早摸黑都要刷牙,一个澡你不去催,一个小时洗不完,自来水都给用光了!——是不是你们城里的小伢都这么爱干净啊?』香烛嫂看着他,他笑着看一饼,这家伙的砂锅早吃空了,还在僵硬地扒着空气,脸红到了耳朵尖。 第36章 元宵 36. 年还没过完,父亲就早早地前往苏北采购制造玻璃的原料石英砂,原本快成年的儿子一人留在家里也没什么,然而他却特意跟「女朋友」打了招呼,让李旦前费心照看阿闻两天。 李阿姨的车很高级,司机看起来也很正派——自从阿宏潜逃以后,丁海闻对司机都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而胡一平就不一样了,看起来心思完全投入在轿车车门的真皮扶靠和镀金拉手上,小心地摸了几下,看阿闻没阻拦,就放心大胆地摸起来。 『今天是元宵,陪你们吃完晚饭以后,阿姨还有一些小事要办,城隍山的灯会很热闹,阿闻可以带着你的小朋友溜达溜达,晚一些给我打电话,今天咱们就不回老东山了,难得过节,住在湖边吧?』道路有些拥堵,司机却开得很平稳,李旦前在副驾驶上涂起了指甲油。 淡淡的丙酮香味在车里飘散开,意识到这点,李旦前一脸抱歉地回过头来:『对不起啊两位同学!窗子能稍微开一条缝吗透透气,就是会有些冷…』 『没关——』 『没事儿!开吧!我可扛冻了阿闻知道!』胡一平抢着回答,他太兴奋了,说话的声音很大。 『嗯。』丁海闻不愿意多说话,只短短地应了,想扯一扯一饼提醒他注意音量,却不小心抓到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缩手,就被大方地回握住了。 他不愿意说话是有原因的。 过了17岁生日,丁海闻就觉得自己说话变得难听了,时尖时粗,一句话说着说着就破音了,他是明白这其中的原委,所以多数时间选择闭嘴。 西餐厅烛光摇曳,胡一平的刀叉在盘子上刮出了尖利的声响,他讪讪地喝一大口饮料,扭过头来看着丁海闻吃。 阿闻熟练地剃掉小羊排的骨头,用餐刀垫着肉递进一饼的盘子里。 『闻着味道有点怪吃起来很香啊!!不输我妈炖的!』一饼一口就吃没了,巴巴地望着他,面对递过来的肉又一脸欲拒还迎地『不要不要,你的别给我,这不都分好了嘛一人就两片…』之后却老实地接过来吃掉。 李旦前只往盘子里叉些绿叶沙拉,忍不住地笑:『感情真好啊。』 两个男孩子同时停住了手,胡一平嘴里的肉都没嚼烂,生生地咽下去一大块。 『我看见你,就会想起我自己小时候。』李旦前仿佛一丝都嗅不到空气里的尴尬,笑吟吟地看着丁海闻,『脑子里总挂着一个弦,又要懂礼貌,又要把事儿都做周到。』一边招呼侍应生加两份方才的羊肉,『尽管放轻松点呐,不然阿姨会觉得很内疚。』 『用手吃也可以吗?』胡一平也觉得不自然,但是又笑嘻嘻地想插嘴,说话间竟像课堂里一样举起了手。 李旦前也笑起来:『用手吃当然更好。』 节日里大部分餐馆都被订满了,来吃西餐也是临时起意的下下策。 三个人手口并用,吃得满嘴是油——听说胡一平这个月就满十八岁了,李旦前还执意开了瓶酒,起初「未成年」的丁海闻还执意不喝,后来被一饼出卖说逢年过节的阿闻都会跟父亲一起喝,后来也喝得双颊泛了红。 跟丁海闻猜想的不太一样,面前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从喝上改革开放头一口水的父辈这里继承了巨额财产以后,从纺织、造纸、印染到精密仪器,把集团企业做成了行业巨鳄,遍及杭嘉湖平原,是不折不扣的大佬,而仅仅是她集团下属的太阳能热水器厂希望开源节流采买国产的真空玻璃管代替进口品,才会和丁海闻的父亲取得商务上的联系。 『太可惜了竟然不喜欢摄影,摄影多好玩儿啊,我就是看你爸拍的录像有点儿意思——才跟你爸爸交的朋友……咕。』李旦前的胳膊从身体两侧伸开,舒适地搁在餐椅扶手上,面色红润,神采飞扬。 『师父拍了什么录像啊?』胡一平一直没改口,提起老丁就是一声「师父」。 『什么都有吧,记录城市变迁什么的——你知道十年来,这地方变化多大……哦对了,还有这家伙光着屁股在雨天玩水的录像——』李旦前指了指丁海闻,录像主人这时候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手忙脚乱地摁紧了身边跃跃欲试的朋友,『小胡同学想看吗?』 一饼红着双颊,下半张脸油腻腻地让丁海闻捂着,小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 『可惜在人家爸爸那儿,』李旦前遗憾地摇摇头,『真的太可爱了。』 自家老头真的太过分了,为了泡女人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卖。丁海闻暗自有点生气——但是这个女人,跟他从前认识的又都不大一样,他很难说清这种不一样体现在哪里,李旦前绝不算个美女,然而尽管才打过几次照面,却好像认识了很多年。 『那阿姨去忙了哦,你俩别在外面玩得太晚早点回酒店——明天一早我就来查房。』一轮明月从东天升起,李旦前围紧了大衣,在北风里点了根烟,转身走了,边走边接起手机来打电话,隐约能听见她被酒精麻痹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喂……老婆……』 城南的夜市保留着从南宋以来的传统商业街区,虽然近年来被改造保护得不伦不类,每逢过节依然是市民活动的聚集地。 丁海闻一直不喜欢这种热闹的环境,哪怕在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的元宵日子,人挨着人挤着人喧哗着,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贴着他的身体被父母拽着走,在他外套上留下黏糊糊的麦芽糖——他也不能大步穿过人群离开这繁华地方,因为身边的一饼对每个店子每个摊子都好奇,都要停下脚步,探头探脑,好好端详。 『阿闻等等!我要买这个!』胡一平似乎又要停在一个道中的零食摊边上,丁海闻刚想脱身到宽敞些的路边等他,就被一把拽住了衣角,『老板这个糖怎么卖!』 『你还吃得下?……这个很甜诶……』丁海闻被晚饭撑得走不动道,勉强自己来夜市溜达也有一点点帮助消化的意思。 小吃车的玻璃窗里,摆着一盒盒龙须酥,摊主在窗后熟练地沾着糖粉,把洁白的糖丝一圈圈地绕成一个个小团,头都没抬,『一盒六块两盒十块。』 『一盒五块。』胡一平自信笃定地从屁股兜儿里掏钱。 『那不行。』摊主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哈?!』没想到会在这种小事上遭遇滑铁卢,一饼的表情异彩纷呈,连递出去的五块钱都显得分外委屈。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胡一饼气呼呼的小脸一时间把丁海闻的脑子吹了起来,飘飘然不知道何处落脚。 『买两盒。』他越过胡一平的肩膀把钞票递进窗口去,然后连着那委屈的五块一起握紧了一饼的手又收回来装进口袋。 『真贵!』一饼由他拽着不住地抱怨,却小心翼翼地提着那塑料盒子,那盒子里码得齐整,像铺了新雪。 『景点嘛都是这样的。』穿过商业街区便是节日彩灯游展的广场,人群也不那么拥挤,丁海闻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意识到兜里还揣着胡一平的爪子,连忙捡出来甩开了。 一饼倒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先对着满广场的花灯吱哇乱叫了一阵,『景点……对哦,就好像跟你来旅游一样!』不知道为什么,酒气被冷风散尽了,胡一饼的脸孔还是红扑扑的。 『太夸张了也——这是你的老家啊胡一饼,你这话说得倒像个外地人。』他指了指一饼手上的龙须糖,『买了不吃吗?』 『嗯。』胡一平小心地提了提正那两盒糖,『话虽这么说,但是对我们郊区的人来说,城里永远都不是老家吧,老家就是那种,所有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东西,从眼睛睁开到夜里睡着看到的东西都——怎么说故乡也只能是老东山吧……』 只有老东山才能算故乡吧。 丁海闻咂摸着这句话。 这句话背后是胡一平被灯笼照成各种颜色的脸。 『那就当带你旅游了,』丁海闻温柔地笑起来,突然睁大了眼睛,抬手一指,『你看这个好像你啊一饼!』 胡一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只灯笼扎成了小猴子的形状,攀在「吴山天风」的摩崖石刻上,灯笼做得不那么精致,小猴子圆圆的眼睛被墨水点得歪斜,细看起来丑丑的。 胡一平脸孔小小眼睛圆圆耳朵招风,长了18年,也不知道被人说长得像猴子说了多少回,大抵也是习惯了,他也不恼,撇了撇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远处,突然掰过丁海闻的肩膀,『啊!那是你!』 突然被人转过身,丁海闻站不稳,要不是一下靠在了一饼的胸前,他差点跌倒。 只看见面前缓慢地开过一辆满载花灯的花车,车上扎满了粉色绸布包得圆圆又发着微光的——小猪。 『喂!』丁海闻假装生气,回身箍着一饼的脖子就要敲他的脑袋,被灵巧地逃脱了去,还被返身扭住了胳膊。 『呆子!』胡一平捏起声调来,学着西游记里的六小龄童说话,『敢打老孙!』 他学得很像,丁海闻忍不住笑起来,一笑弯了腰就更没有力气,被反剪着胳膊也直不起身,他只能一边笑一边蹦跶,直到胡一平「哎哎哎!糖碎了糖碎了!」地松了手。 龙须糖让他颠了几下,不至于稀碎,然而在盒子里却排得不那么齐整了。 『八戒你看,糖都碎了。』胡一平不无遗憾地托着塑料盒看着他。 丁海闻扁了扁嘴:『一会儿吃肚子里更碎——』身后的音乐就响起来。 花车上点着灯,灯上挂着灯谜。 把字谜摘下来,去广场上寻到对应的小摊,要得猜对了灯谜,就能换个点心,或者便宜的吉祥挂件。 丁海闻向来只觉得这种旧历民俗吵闹。 而这夜里却和胡一饼抢了好些张灯谜,抢了又猜不出来,猜错了还互相埋怨。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跟彼此说句什么话,都要扯着耳朵大声喊,口袋里塞着一把猜不出来的灯谜,又生怕没有手机的一饼不留神被人群冲散了,掌心都握得汗津津了,他还死死地拉着那对着字谜抓耳挠腮的家伙不放手。 第37章 成年 37. 要把这家伙装进口袋里。 要给他买各种甜腻的土特产。 要把他喂饱,然后捏着他的小脸给他刷牙。 要在他牙齿刷得白亮亮泛着薄荷香的时候亲他。 『好想以后每天都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好啊。等我以后接手了我老子的厂,挣多些钱,带你住一天换一个地方。』 『…哈哈哈哈住一天换一个地方,那不是跟要饭的一样吗?』 李旦前帮两个男孩儿定的酒店房间不大,却临湖,不算宽敞的落地窗外是专属于午夜的绝景。 如织的游人散去,灯笼却还挂在枝头。 丁海闻盯着湖上或金色或红色的微光发愣,一饼时响时停的水声已经在身后折腾了好久了。但是这时候丁海闻倒不那么想那种事了。 毕竟是元宵,就连行人都少有落单的,情人依偎着走,丁海闻看在眼里,生出些幻想。 他也总在幻想,关于未来的幻想。 『一饼?』水声停了很久,他等得有些焦躁,就去敲浴室的门,手握在门把上转了半圈。 『别进来!!!我马上!』哗啦啦的水声又响起来,丁海闻想象了下胡一平手忙脚乱的可爱模样就有些忍不住想推门去看,却硬是忍住了。 房间里空调打得很足,他只穿着裤衩等在浴室门外,浓浓的水汽从门缝里钻出来,熏得他两条凉凉的小腿潮乎乎的,他扶着门把抬起腿来擦,不想胡一平这时候就从里边把门拧开了,害得他站立不稳,直扑进一个热乎乎的怀里。 『…这么等不及?』一饼笑他。 胡一平没穿裤衩,只是擦干了身体,堪堪把毛巾围在腰上,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扑,也落到了地上。 他倒也没半点局促,赤条条坦荡荡地半抱着丁海闻站直了。 这家伙洗得久也是有道理,丁海闻还没在玄关射灯下面这么近地看过他,一饼洗得很干净, 腹肌的线条对称地延伸到肋下,蜜色的皮肤泛着柔软的光泽。 『哪有等不及,你洗太久了老子要尿尿。』丁海闻生怕自己的心动过速被听了去,赶紧推开他大步走进卫生间扯下裤衩,却一时尿不出来,只能猥琐地放弃了,『而且,谁让你洗个澡洗得神神秘秘的,还不能看了——也没关系吧…也不是没看过,什么样的都看过了吧,从小看到大…』他心虚起来啰啰嗦嗦的,声调也忽高忽低。 『那你看呗,看看有多大——』胡一饼只是捡起了毛巾却没有考虑再围上,伸开双臂大咧咧往床上一躺,『啊…这床好爽……』他不由感叹,『啊哈…』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丁海闻也是消耗了不少理智才没有直接扑过去,否则就应验了人家笑他这么等不及。标间的床不大,让胡一饼一个人就两手两脚地占满了,他只能坐在床沿小心地躺上去,枕在一饼的胳膊上,『困就睡吧?』 胡一平就笑,笑着又打了个哈欠,边打边笑着说:『爷爷头一回住这么高级的宾馆,怎么可能睡啊?』丁海闻靠的很近,额发都扫到了他的耳朵,痒痒的,『你不会想睡觉了吧?老子搞了半天——』 『我知道的。』丁海闻翻身骑在他腰上,这家伙腰很细,但是颇为结实,并不算是盈盈一握的那种纤细,被他突如其来地一坐,腰侧的静脉血管都鼓胀起来,『在那之前,送你件衣服。』 这个时候丁海闻才意识到李旦前做事妥帖的一面。他素来以为这个女人只是巴结父亲或者说未来的继子,所以时而不地送些电子产品,或是衣服给他,包括他做梦都想了很久的球鞋。然而正月十五这顿饭吃过,就算是笨蛋,也能明白这里面,只有浸淫商场多年的人情世故罢了。 『…你后妈他——这我怎么好意思收?』胡一平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老实,纯白的绞花羊绒衫光身穿着显得有些大了,下摆堪堪遮住屁股。 『收就收了,你都穿过了退不回去了。』丁海闻比一饼更喜欢这件衣服,如了他的愿,一饼似乎也并不急着脱,『再说了,后妈不后妈的,我爸说不定攀不上人家呢。』他也羞于承认自己判断错误,及时拉了父亲出来背锅。 『那就更不能收了吧!』一饼倒是老实,这下真急着要脱了还回去,衣服下摆和手背一起被按住了。 『…但是我喜欢……喜欢看你穿。』这是心里话,廓形毛衣似乎把一饼身上那些别扭的,粗糙的东西都盖住了,只留下了可爱和——丁海闻的手从毛衣里伸进去,手背里柔软温暖,手心里光滑紧致,开始了胡一平最讨厌的,漫长的,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为了防止一饼从衣服里退出来,他咬着他的嘴唇亲。一饼推了两下没推动他,反倒自己穿着毛衣落进棉被里。 射灯照亮了一饼半个脑壳,床头灯却是昏黄的,柔柔的,消减了他脸上锐利的阴影。睫毛的影子重重地落在眼睛上,却还能看得清楚浅褐色的瞳仁。 『你好漂亮…』丁海闻直勾勾地看着他,连手脚都停了动作,他虔诚地看着他,连心跳都慢下来。 胡一平从没被这么夸过,脑子当时就莫名其妙地「嗡」了一下,把目光挪开去,胸膛却起伏不停:『……神经病吧,说点啥不好啊丁海闻!』 一饼在同他初次的肌肤之亲时,就皱着眉头让他别动不动就与人言爱,这回连漂亮都不让讲了。 他只得捏了捏他的奶子改了口:『……你好骚啊…』 雪白的月亮爬上天顶,又落进湖心。 2000年元旦 『哇你都成年了还缺乏母爱吗…再嘬也嘬不出个花儿啊!』胡一平咬着牙,忍无可忍地低着头看有人咬着他的乳头不松口。 比起这个,丁海闻吊着他,在门口溜达来溜达去就是不进去,让人越来越焦躁。 过去了两个夏天又两个冬天,阿闻都要临着考大学了,一礼拜休息两天,一天半都在考前辅导老师那里刷题,只能见缝插针地来见他。 他却愈来愈离不开他。 『一饼你看,这不是嘬出花儿了吗?』姓丁的松了口又松了手,他的胸口嫣然开出了两粒绯红的花骨朵,跟先前比起来,长大了好几圈,不用多说都是托了阿闻的福,变得敏感,又楚楚可怜。 始作俑者却还在委屈巴巴地撒娇:『就让我欺负你吧…刚才我又叫我老子打了。』 赶在丁海闻高考的这个当口,父亲的厂子也在濒临倒闭的边缘。这起源于去年春天父亲对李旦前的告白—— 『但是人总要成个家吧?!你都40多岁了啊!』一开始得知李旦前只是把自己当朋友,并且拥有稳定的同性伴侣时,父亲并没有太失望,甚至没有太当回事,『难道你就一直当个老姑娘吗?』 直到李旦前彻底躲着他,电话不接消息不回,只在采买玻璃真空管的事务上派采购主管来与他对接,父亲才彻底地被失恋打击到恼羞成怒。 『我丁飞扬向来,都不需要靠女人,这批货交割完,这条生产线就停掉。你这的钱,老子不挣了。』 事实证明,玻璃厂从一开始,就靠着李旦前的扶持,才走到今天。为了父亲的男性自尊,他第二次——也许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开始遣散厂里的员工和属下。与此同时,真正人到中年的丁飞扬似乎被多米诺一般的困境击垮了,他不再在车间钻研优化产线,不再奔波于各地的展销会,总把自己关在那栋浅绿色的小楼里,时而清醒,大部分时间都醉醺醺的。 这一天里,丁海闻刚进家门放下书包,就被父亲要求「弹个曲子来听听,整天学习,手都生了吧」,而他生气地反问「这就要问琴被谁搬走卖了吧」。而要不是他躲得快,酒瓶子就不会这么幸运地擦着他的耳朵,碎在了身后的墙上了。 他没等吃晚饭,就拖着书包上了老东山,一边听索道绞盘吱吱呀呀的声音,一边做卷子等一饼的同事们下班。 而在山顶工作的大家,也渐渐认识了他。 并纷纷对丁家少爷的不幸表示同情。 『太客气了阿闻,我们这里零食可多,你就别破费往上带,以后碰到你家老头喝大了,尽管来咱们这学习!——老丁也真是的…孩子考大学呢……』 他只想讨好一个,却要做得礼数周全。 他也只想欺负一个,然而一饼却显得渐渐疲惫了。 每回激烈地弄过一轮,丁海闻都会觉得冷到哆嗦,整个人都缠在胡一平温暖的身体上,头靠在他胸口,手不得闲地拨弄人家下半身的毛发。 『我明儿个休息,今天可以睡得晚些。』 胡一平突然开口,听见这话丁海闻突然来了精神,也不管支起的胳膊是不是压痛了人家:『那我给家教打电话,明天不去了,跟我去城里吗!我们可以在偏一点的地方找个旅馆,后天再回来——元旦就应该放松放松!』 『别打。』胡一平疼得往上窜了窜,『明天陪我妈去医院呢,好不容易约上了。』 阿闻就像松口的气球一样瘪下去:『…难得过节嘛…饼哥…小饼饼…』他又亲又舔地取悦他,希望一饼能松口,趁着假期,陪他半天。 『虽然阿闻很厉害,但是总是翘课,考不上清大吧?』初中毕业生胡一平在这半年来也变得严厉了,要是见到丁海闻在山顶做真题自测,不做完都不让他碰,『明明都已经去念大一了呢。』 半年前,高二的胡一明又通过提前招考保送了清大,省去了一年高中时间。 『谁要跟她一个学校啊!』丁海闻装着生气,趁机咬了人一口。 『好好好,那就考京大,我听说这两个学校最好了,你和明明都是厉害的人——』胡一平捧着他的脑袋,拇指在他耳朵后面搓了搓,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 『别了,我考个之大就行,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丁海闻一本正经地看回去,『等我上了大学,我就跟家里说咱俩的事。』 一饼好像让他给吓到了,半晌没应,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咱俩……啥事……啊……』兴许对自己的演技不自信,又添了一句,『我们不是……挺好的吗?跟家里说干嘛……』 兴许是自己太着急了,太着急把想象的未来摊在对方面前。 『哇胡一饼,你不会这时候给老子装傻充愣吧——』丁海闻揉着他偃旗息鼓的小兄弟,合着棉被贴上来,『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知道跟我在搞对象?』 胡一平让他的掌心跟体重搞得很焦躁,索性承认了:『嗯。这种事怎么好说……』 『你还想跟别的人约会?亲亲?想让别的人碰你?』丁海闻这么说的时候,碰他碰得很重,小兄弟刚让揉得抬起头,又疼得低下去,『这种事以后你也,只能跟我做。』 『……』一饼双颊绯红,要不是拼命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就快被他给压坍了,『以后……等你结婚了呢?』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做得太过火,他的眼睛看起来也红红的。 他脸上写着明白的忧愁。 忧愁里掺杂着委屈。 每每这时候丁海闻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年轻欲望的背后,实实在在地爱着他。 『没有结婚,我不结婚,不生孩子,不闹心那些个破事。你辛苦了这么多年就可以歇歇,我念完了书就去挣大钱,你就在家躺着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感情真挚而热烈,一度相信彼此本就属于彼此。 『呐,胡一饼,我喜欢你,以后也喜欢你,永远都喜欢你。』 第38章 孩子 38. 1999年夏 『我操!!那明明就已经是——大学生了?』胡一平一额头机油,手里捧着个冰激凌碗——自从丁家的厂子濒临破产,冰激凌机就没开起来过几回,这回算是为了给保送大学的胡一明接风洗尘,丁海闻特地去买了两桶牛奶,『那你呢阿闻?』 冰激凌机还没打到足够的温度,活活接了两碗甜牛奶,丁海闻正有点恼火,跟胡一平咕嘟咕嘟地喝冰牛奶,口齿不清地回答:『我什么我,我开学高三啊,我哪有那个本事啊,老老实实复习高考呗。』 小妮子翘着脚,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上等,有些欠揍地插嘴:『其实我觉得……高考也算是很难得的人生经历吧?没法儿感受,挺可惜的。』 丁海闻硬着头皮喝牛奶,生生翻了个白眼。 『明明你这么小就上大学了……要不要紧啊?话说阿闻,像她这样的,不考试就让念的,多吗?』只有胡一平在真诚发问。 『据我所知,好像外省也还有两个,我这么大的。』明明也勉强算是真诚回答。 『阿闻,我很奇怪……为什么明明这么厉害?』他有时候很搞不明白胡一平的回路,他趴在他的肩上调整呼吸,黏腻的体液从两个人相接的地方涌出来——这时候不应该夸他厉害吗?! 『明明不是从小就超厉害的吗……』丁海闻喘得厉害,只把全部体重都压在一饼身上,『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人家初中就少念了一年,高中又少念一年。』 『但是以前我们老师说过,女孩儿小时候成绩好,念到高中就不行了——我说丁海闻,你不能往边上去去吗?!』胡一平弓起背脊,用力把人从身上掀了下去,又伸手捏他的肋边肉,『喂,你是不是胖了啊?』 他连忙抬起下巴,有些心虚了起来,又觉得心虚得毫无必要:『连老师都这么说——幸好我当时没转学来你们这儿。』 『那当然,谁愿意来乡下上学。』丁海闻备考的这大半年在食堂被学校喂得虚胖了一圈,让胡一平像文玩似的掌在手里呼撸,『但是如果和阿闻一起上学的话,我倒愿意多上几年。』 『就你啊?拉倒吧…一饼也就能算清个票钱吧?』阿闻躲避一饼猴子一样挠着他的手,拉着那手向下摸到了自己,『要不你算算,今天哥们能弄你几回?』 关于世纪末有很多传说,包括耶稣再临,包括末日,包括千年虫。 世纪末的老东山村口水汽缭绕。 『小馄饨也两块五啦?』听到别的顾客说,丁海闻才抬起头注意到菜单板上的贴了一片片红纸,重新写了价格。 『肉涨价了呀!原先一斤五块钱现在十块了!』丽丽的母亲飞快地用找零的手抹一把粘着面粉的案板,就把大约数二十朵白玉兰花似的小馄饨扫进了汤锅——老板娘的手势并不准足,丁海闻无聊的时候数过几回,总是十八九只,偶尔只有十六七只。 『哎呀老板娘你这个话就过了,小馄饨里有什么肉啊…』 丁海闻也见过丽丽包馄饨,几乎是用筷子在肉馅里沾一下,然后用薄透的馄饨皮一擦,只依靠油脂的黏性,便捏成一朵。 丽丽胖了些,大概是因为哺乳的关系,胸部很大,短发上沾着面粉,但似乎也很不愿见到他,从他一进门,就把站桶①里的孩子一抱,钻进里间去了。 『哪个说我们亲家母的馄饨里面没有肉?』跟声音一同到达的还有浓重的烟味,丁海闻刚一抬头就见着小丁的父亲热络地跟他打招呼,『哎呦稀客啊,本家少爷。』 他拘束地点了点头,马上就把目光移开了,然而又猛地意识到什么地看回来,人家倒是没顾着他了,高兴地跟老板娘攀谈起来。 『少跟我来炫耀,你儿子有点本事应该给我们丽丽买衣服,小伢牙齿都要长出来了,一天都没管过。』丽丽的母亲并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这倒也很平常,丁海闻似乎从未见过老板娘高兴的样子。 『哎呀小丁这不是过年就要回来的嘛——他哪会想着他老子哦,这衣服当然是我自己买的——真正的开司米,棉袄都不用穿了,一点都不冷,又软又轻。』 熟悉的白色绞花,熟悉的套头羊绒衫。 丁海闻记得从这衣服下摆里伸进去,胡一平光滑而富有弹性的身体。 『跟一饼那小子买的,花了我两千块——但是穿上去你就晓得,值!』 『你倒是有钱买衣服没钱修房子。』老板娘生气地把锅铲一扔,把亲家公自顾自打包的煎饺抢了回来,『还想到亲家这里白吃白喝,天底下怎么会有你们丁家脸皮这么厚的人家?』 这指责跟丁海闻没一丝关系。 但是他却觉得胃部突然被顶住了。 他剩下大半碗馄饨,匆匆跟老板娘点了点头,转身跑了,没再多看那件毛衣一眼。 『我说亲家母啊!你说话太没分寸啦!』小丁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嗡嗡地想起来,但是鼓膜仿佛被气压堵上了,模模糊糊地怎么都听不清楚。 丁海闻一时半刻都无法分辨堵在胸口的是哪种情绪,就像打完球累得浑身冒火,却只能找到一瓶常温可乐,一仰头就往嗓子里灌,胃部和食道都被冒着泡的碳酸顶上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应该是生气吧。他明明说过自己喜欢这衣服,然而这衣服根本就不曾属于他,也根本不是来自他的赠予,就像他无数次表达过喜欢一饼留长了的头发,人家都会无视他的需求刮成毛寸。 所以这无名火根本是自己理亏吧——丁海闻一向来擅长对情绪的自我消化,走着走着甚至笑了出来,那种衣服就算是新的也花不了两千吧?真不知道是小丁的老爸在那儿吹牛,还是说不愧是一饼,真是块做生意的好料。 自己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人,在未来的未来,一定会和喜欢的人一起挣大钱。 世纪末的梦想如同一股暖流,在丁海闻日渐拔高的身体里上蹿下跳,在这数九寒天里就算敞着外套,也觉不出一丝冷来。 我喜欢你,以后也喜欢你,永远都喜欢你。 丁海闻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耳朵都麻了,世界上不会有更好的告白了。 成年的他有着确切的,成熟的关于未来的设想,这设想里的每一件事都要面前这个赤裸着身体红着脸的家伙一起来做。 不仅是一饼,在老东山村的这些年,这些小伙伴,诚然也有明明这样的直飞向天际,他却看见更多人挣扎在泥里。他从5年级的时候就当了「老大」,他要用很多时间来帮助这里——跟胡一平一起。 他设想里的「人生伴侣」只是脸红,却看不见有多高兴的神色。 『……人怎么可能不要孩子?』胡一平没有迟疑太久,近乎是诚恳地问他了,那模样让丁海闻觉得很陌生,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没有孩子——等咱们老了,谁照顾咱们?』 『…等你老了,等你生病了,我照顾你。』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本想粗暴地反驳却拼命忍住了。 却换来几声没有营养的干笑:『…哈…哈哈?阿闻认真的嘛?你照顾过谁啊从生下来?闻公子是一直被别人照顾着吧?』 实际上胡一平倒也没有说错,然而在新千年伊始,被恋人拥在怀里,讲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妥帖,然而就算这样也还没有把丁海闻点着了。 『你这小脑瓜里怎么尽想着生孩子呢?要不一饼来给我生孩子吧。』实际上他已经偃旗息鼓了,生硬地用尽最后的脸皮在讨好对方,他弓起身体,腾出一只手往胡一平湿淋淋的下半身探,却被一把摁住了。 『…别跟别人说,我们的事情,求你了。』如果不是这个当口,胡一平这时候的表情说不定算得上可爱极了,『以后也…不能说…』 『…为什么?』丁海闻渐渐地把自己从情绪里抽离出来,冷冷地用理智看着他。 兴许这地方的大家注定是这样的,胡一平也不例外,注定需要去拥抱一个女孩子,结婚生子,去度过庸俗的一生——这时候丽丽的幼子,那塞在站桶里的,红着脸颊,拖着鼻涕的小脸出现在丁海闻的脑海里,令人厌恶而挥之不去。 『…我妈会不高兴的。』 他一定都根本没有试过,就断言母亲会生气。 『我他妈也不高兴。』丁海闻用了一种奇怪的,近乎彬彬有礼的语调回应,他坐起来,起身的时候毫不怜惜地摁在了胡一平的肚子上。 『喂!不至于吧?阿闻?』被丁海闻按着肚子,身下涌出些奇怪的体液,胡一平一下没坐起来,慌乱地去抓草纸来擦,『你也总会结婚的吧?你也不想以后的老婆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丁海闻快速而粗鲁地套上了衣服,拉牛仔裤拉链的时候还不慎夹到了体毛,疼痛配合焦躁让他出了一脑门子汗。 『谁他妈像你一样惦记老婆?!』大衣上连着的帽子没来得及翻出来,顶在背脊上,怎么都穿不妥帖,丁海闻抓了两把都没成功,自暴自弃地蹬上靴子,嘴里小声咕哝着,『我这么喜欢你……』说又好像怕被人听去地翻了个白眼,有多少不合时宜的话往他脑子里冒,随便捡一句都能伤害到他自己,『你不会觉得被我搞了两年,还会有女的想嫁你吧?』 胡一平原本一分委屈两分错愕,丁海闻突如其来居高临下的指责让他疲惫的身体本能地感到恶心起来。 『这么喜欢我?』他反唇相讥,大咧咧张开两条长腿,股间的精液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是这么喜欢我还是这么喜欢搞我?』 丁海闻愣了愣。 他本来有一秒钟迟疑和后悔说了那种难听的话。 『妈的。』他大踏步走出了这间山顶的小值班室,重重地甩上了门,『去死吧。』 他在一片黑暗里急匆匆地下山,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脑海里过了无数个小剧场,甚至想到了这家伙跟小丁的父亲说不定有什么龌龊事。 老东山早些年经过整饬,所有的石阶都很平整,却耐不住丁海闻黑灯瞎火地往下冲。他在一处折弯绊了一跤,整个人都飞出去,幸好书包护住了脑袋,手肘和脚踝却没这么好运。 他胡乱地摸出手机来照,湿哒哒却委实分辨不清是泥土还是血,手一摸钻心的疼,疼得他眼泪喷涌而出,眼眶不够用了,就从鼻子里滴下来。 新千年伊始的老东山山头,丁海闻在一片黑暗里痛得鬼哭狼嚎。 父亲没有给他留门,却留了一桌子酒瓶子,他随手拿了瓶剩半拉的就上了楼。 父亲的鼾声震天,丁海闻放开了手脚丁丁框框地洗漱清理伤口,脚踝倒奇迹似地只是擦伤,膝盖倒破了一个大口子,组织液渗进了牛仔裤的织物里,撕开的时候疼得咬牙切齿,他也没避着,哼哼唧唧地折腾完,灌下半瓶白酒去,倒头就睡。 第38 .5章 伊的电话 2002年春 寝室里都说丁海闻这一年发了瘟。 篮球也不打了对象也不找了,一个学期选了五十几个学分,每天从八点钟开始上课,一星期要跑满72个学时,头发也不剪,胡子也不剪,白净的脸上还冒出几个痤疮,跟大一的样子判若两闻,同专业的大家伙都开始叫他叔叔了。 再听说,是前一年跟丁海闻交往甚密的系花学长毕了业,丢下他一个人去远方供职了。 关于系花——由于土工这个专业并不是每年都有女生入学,所以恰好,秦伊在他这一年轮到了这个诨名。 晚课上不让带手机,这天夜里丁海闻十点半才回到宿舍。门一打开就被室友搂着拽着拖了进去,简直离谱。 『闻叔!!!伊哥给你打电话了!!你快给打回去!!他说晚一些说不定就没信号了!!』 『…』虽说大家都是好人,而且就算知道了他的性取向也始终如一地把他当自己人对待,但是这时候室友们脸上画满的,猥琐又八卦的表情实在是太别扭了。 『没信号就没信号呗?』丁海闻望着橘色的手机屏幕上久未联系的拨入电话,眉毛就皱起来。 『…快拨啊!!』不知谁的爪子这么不识趣,伸过来就按了绿色的左键。 『滚滚滚!』丁海闻不再反抗,但是耳朵贴紧了听筒,走到阳台上去,把门关紧了,见两张侧脸毫不避讳紧紧地贴着阳台门上的玻璃,简直无语了。 『阿闻你虽然喜欢男的,但是还是有很多朋友和弟兄的对吧?』秦伊也挺让人无语的。 『……我也不是花痴,谢谢。』 『那你会跟兄弟上床吗?』但是他说话的方式倒一如既往地——说直接也对,说粗鲁也对。 『……那得看一哥你愿不愿意了?』但是丁海闻也喜欢逗人家。 『……就我在广西这里,修路嘛,你懂的,大半年了,有个同事,男的……』秦伊说话吞吞吐吐倒是很难得,但是他说得太拖拉,都没能盖住丁海闻的轻笑。 『你喜欢上人家了?你不是「我喜欢女孩子?」』 『……不准嘲笑!就我,挺吃不准他怎么想的,有时候脾气很怪…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也…而且是我搞得他……』不知道为什么,丁海闻感到秦伊变了,这个支支吾吾的家伙在假装纯情吗? 『别多想,该怎么怎么,说白了就你们那种地方,日子久了见个正经文化人都能当天仙看,不挑嘴罢了,更何况你是个帅哥——你知道你是个帅哥吧?』 『但是他之前有女朋友……』 丁海闻听到「女朋友」三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明明,但是说到底胡一平也只是暗恋过人家,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暗恋,『给你点个蜡。』 丁海闻,一个毫无感情的恋爱咨询师。 『怎么了?』 『老秦吧…你就别高估自己的没有选择时候的关系,有时候就是性欲,或者圣母心,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再碰见你这样的,世外桃源,再加上你丢了女人,圣母心一上来,撅着屁股就让你上了,等你们修完路,该结婚结婚结婚该要娃要娃,一点儿不耽误,又不吃亏。我劝你别陷得太深。』 『但是他真的很可爱。』 见鬼了,他还以为自己很了解呢,话说他记忆里的那个花花公子去哪儿了? 但是他记忆里的胡一平倒再也不会变了,『我那个绝对更可爱,世界上就没有更可爱的家伙了……』 『阿闻,你这小家伙说话怎么这么油腻……』听着秦伊都要哭了,字里行间地嫌弃他。 『那没办法,我当了十年gay了,学着点吧新人。』他一边笑着回答,一边用力踢门,好像就可以踢开哪些嗡嗡偷听的苍蝇们。 第39章 人生的峰谷 39. 梦里有好几个胡一平。 有12岁的,又浑又土,穿着紫色的确良衬衫的,有14岁的,脸孔让烛火映成粉红色的,有16岁的,光着膀子从淬火蒸汽里走出来的,有18岁的,嘴唇被咬得要滴出血来的。 他又清楚地知道是梦,酒精在他的血管里激流勇进,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宿醉也让他在漆黑的清晨听到了双倍的犬吠。 他手脚冰凉地走到小阳台的窗边,从这儿能看见下山的唯一小径,如果…如果能看见下班的一饼,他就决意要喊他的名字,他要给自己搭十三层体面的台阶。 胡一平穿着单薄的衣服,书包斜背在身上,从坡上下来,走路的样子有些垮,还有些一脚深一脚浅。 当丁海闻看见他的时候,胡一平一定也看见了他。因为他盯着他停下了脚步,定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蹲下去似乎是系鞋带,站起来便朝着他的方向飞奔而来。 一饼是用尽全力向他跑过来的,随着下坡,步子越跨越大。他们很多年没吵架了,女人也好,孩子也罢,丁海闻一瞬间就原谅了他。 『一…』他呼吸急促地站在小阳台上,只见胡一平跑到跟前刹住了车,半个身子侧过来,劲瘦的腰像一张弓似的向后折去。 『去死吧!!!』胡一平脱手而出掷出一方不大不小的石块,呼啸而来,擦着丁海闻的耳朵,越过他的肩膀,击碎了他身后的玻璃门,发出很大的声响,打破了新世纪第一个宁静的黎明。 元旦假期他浑浑噩噩地喝了几天,家教课也真的都翘了,父亲为了修理被砸碎的玻璃门割破了手,脑袋都不大清楚的爷俩就这么瞪着伤口往地板上滴血,然后哈哈大笑得停不下来。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父亲的合伙人方老师为了生产资料最后的交割来到了老东山村。从父亲擅自因为李旦前的事停了生产线开始,这位先生就对父亲的行事颇为不满,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而这一回也不例外,只是丁海闻的脑子让酒精泡了太久,也懒得负责劝架,就这么冷冷地围观两个中年人拍桌子,直到父亲红着脸扫开了桌上的空瓶,撑着桌角开始呕吐,丁海闻感觉自己突然醒了。 在困境里麻痹和放弃自己,这就是因为身上流着这个人的血吧?十几年来,他眼看着父亲从熟悉变陌生,粗暴而神经质,看着所有没耐心,好面子,眼高手低在父亲身上逐渐放大,看着曾经不屑一顾的家庭温暖从这男人身上流走。 现在的自己,倒是很像他。 他劝走了方老师,给父亲清理停当,不顾身后骂骂咧咧的声音,抹净堆灰的厨房,给父亲煮了锅泡面——又给自己也煮了一锅。 高考前最后的日子平凡又枯燥,连填志愿时他都膨胀得差点写了北方两所——终究是选择留下来,收到之大的录取通知时,他仿佛自己已经功成名就挣了大钱,正要承包下整座老东山让售票算账修理绞盘的胡一平低眉顺眼地从他手上领工资。 在他与家人的劝说下,父亲也搬回了城里,然而却很少与他联系,倒叫他偶然接到父亲的电话都会感到紧张。 2000年冬 『那得叫你一声学弟了!』 时隔四年他又见到了初恋的那张脸。 时间可以让爱情消散,但是见面可以证明它怎么消散的。 卢云伟小心翼翼地给父亲斟酒,倒得又慢又满。丁海闻却在那张全神贯注的脸上挑刺。 颧骨上有块燕尾形的疤痕,山根有些太高了,仔细看的话,左右眼睛甚至有些不对称。 不知道是自己审美的变迁,还是卸下了爱情的滤镜,丁海闻头一回觉得芦苇不过是个端正而温柔的普通男人。 这个普通男人退伍复原之后成为了一名大学计算机老师,也真的去做了他「发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这回也是为了评选职级来省城进修,不能免俗地给这位长辈故交拎来了鲜花和果篮——那些超脱世外的东西也仿佛从芦苇身上消失了。 『短短几年,互联网的优势就开始发力了不是吗?』推杯换盏了几番,话匣子也打开来,男人间永恒的话题无非就是科技,股票,打美国佬,『我听说这边民用的宽带已经在推广了,省城真好啊。』卢云伟喝不过这对父子,只能托着腮望向窗外,『时间过得真快,长江后浪推——』他顿了顿,瞥了眼阿闻,便没接着往下说。 『在我老头子看来,你们都是小伙子。』父亲酒量其实很好,但是这一年来约莫是喝伤了,说话总有点大舌头,『芦苇今年…三…三十岁了有没有?哎呀这是最好的年纪了——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呀?』 而父亲大着舌头说话的样子,真真正正地像一个老头。 丁海闻也有点兴趣,既然爱情消散,他毫不在意听听旧人说说那些他从未知晓的感情生活。 他手中的酒杯伸过去碰了下,笑着催人家:『说说呗,哥。』 从那个夏夜,不,更早之前,他眼中这位带着梦幻泡泡的大头兵不顾同窗女友的阻拦,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武警部队。女孩儿等了他四年,直到芦苇退役,一同回了他的故乡,一番好事,前前后后,磨了八年终将开花。 『前一阵领了证,喜酒总得等明年开春了吧……』卢云伟说着就害羞起来,杯子都空了,一边挠头,一边笑得很傻。 他由衷里祝福他。 『服务员!!来来来,这个酒再帮我们拿两瓶!』 平日里父亲这种粗鲁而爽朗的笑声总让他很反感,但是这回,他却主动笑着帮大家都重新倒满。 既然聊到了这种话题,丁海闻就不可避免地被芦苇追问「找好了合适的对象没有」的话题,而不知道是不是吝于出份子钱,父亲的话题急转直下,一路埋怨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家道中落妻子跑路,幸好儿子争气一心学习,并不怕在道边野花处荒废精力,就连童年身边一起玩的女生,都很少再碰见。 『哦也是!说起来——明明她……』 卢云伟有一些明知故问的意思,但是丁海闻还是配合地有问有答:『明明特别好啊,高二就保送了,跟你一样,学计算机,但是北京毕竟不方便嘛,暑假都没回来——过年兴许能回来。』 见芦苇脸上浮现起欣慰的笑,他又补充了一句:『明明也真是从学妹变同学,再变成学姐,一口气完成两次跃迁。』 『那也还是妹妹嘛。』卢云伟闻到了空气里的柠檬味,赶紧刹住了话题,『那另一个你们的小伙伴——叫什么来着的?就是那个很像明明的哥哥的小家伙。』 丁海闻胃里一沉。 叫胡一饼,叫老东山齐天大圣,竹林间的恩底弥翁①,芳心纵火犯,冷酷无情的丁海闻杀手。 他的脑海里冒出无数好笑又锋利的字眼。 但是嘴里只是平静地说:『胡一平他早就工作了,在老东山顶上开缆车——山顶到灵隐的缆车,不过很久没联系了。』 『那也不错。』芦苇没听出什么异样,『我就记得那孩子特别讨厌我。』 送走了芦苇,他无法忍受和父亲多待一秒便跨上了他的自行车。 老东山离城市很远,午夜的北风从领子里钻进去,熨过他被酒精蒸得滚烫的身体,鼻涕流进嘴里,一直在阻碍他的呼吸。 他从未觉得老东山村的上坡这么陡,这么陡又这么长。 都怪一饼。 全世界都人手一个移动电话了,这家伙家里还不肯装座机。 香烛棚子的梁都歪了,落下一大片尼龙布来,他推开没上门闩的外门就走进院子里。 里间照样门窗紧闭。 『香烛嫂!』他拍了拍门,接着酒劲大喊,喊了两下就变成,『胡一平!!』 『一饼!!在家吗!!!一饼妈!!』 他嗓门很大,拍门的声音也很大。 胡一平可能值班吧,但是他是无论如何都爬不动那二百多米海拔了,这家伙的妈妈不是生病吗?香烛嫂总在吧?! 『哪个啊?!』他拍得太久了,迷糊间看到小丁的父亲从门外钻进院子来——身上还穿着那件白色的羊绒衫——在月光下白得发光,『啊是本家……好久不见啊小闻。』 丁海闻拍门拍得一脸鼻涕,恼火地用手臂去擦,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抱歉:『吵到你们了,丁叔叔好,香烛嫂不在家吗?』 『啊……』男人愣了愣,似乎有些难开口,『啊你不知道啊……我以为你和小饼很要好……』他犹豫地看着丁海闻慢慢瞪大的眼睛,『寡妇一年多前就又病了,你知道吧?她之前手膀都切掉了,但是去年查出来,那个癌啊,它从奶子里转移到肺里了,那就不好切了。』 肺癌需要进行放疗,胡家的经济状况也跟着母亲一同由病转危。 不知道是不是值得庆幸,不出两个月,香烛嫂就告别了人间。 『唉,我们也帮助不了太多,我瞒着小丁他妈妈给了阿饼两千块钱,小伙子死都不收——我就把他穿的毛衣拿过来了,我说这个值钱,但是有什么用呢?一天就花没了,可能他们这家人,命就不好吧。』 男人站得久了,从兜里掏了烟出来抽,『来一根?』他低着头点火,另一只手夹着烟递过来。 橘色的火星晃得他眼晕。 高温的烟气燎得人肺痛。 剧烈的饭后运动和酒精顶得他反胃。 丁海闻扶着门框,一边呛咳一边「哇」地吐了一地。 第一次见一饼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头昏眼花,吐了一地。 八年过去了,他一点进步都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 听说胡一平辞掉了山顶日复一日的工作,在小丁的介绍下,去了南方打工。 『…喏,我有他的寻呼机号,婆娘抄在本子上了,你等一下——』小丁的父亲咬着烟跑了,不一会又拿着个烟壳纸回来塞进他手里,『这还是我家新妇②硬要小饼买的,说小饼是她的眼线,要时时刻刻盯梢——你说我家的傻儿子有谁要啊……』 男人管自己絮絮叨叨做父亲的难处,丁海闻把写了号码的烟壳捏在手里,一句都没听进去。 那一串数他在手机里输完又删了,删完便再输一遍。 如果显示了他的手机号码,一饼认得那个数吗…他会——给他回拨吗? 他是不是要大半夜跑出去回拨,他和小丁一样去了电子厂吗?…还是…建筑工地呢?宿舍会不会没有电话? 丁海闻站在老东山村的古樟下踯躅不前,索性靠着围树栏杆坐下来。 如果他回了,该说些什么呢? 是迟来的节哀?还是说他很想他? 他看了眼石桥下潺潺流淌的东苕溪,三两步跨过去,捡了一片破瓦,就开始挖。 时间过去很久了,他把洞挖得老大,才看见了生锈的白铁皮盒子。 时光胶囊受了潮,纸条拿出来都湿乎乎的。 『希望今晚不会拉肚子。』11岁的他,字迹稚嫩而工整。 『希望村里人不再讨厌我家。』明明那时候的字倒不太好看。 ……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来那些折好的纸片,再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碎成一滩,手指冻得发硬。 『…想和阿闻做一被子的朋友。』 第40章 香港 40. 2001年,夏 香港,上环 KWAN DESIGN在上环的摩罗上街有一间小小的门面,只吊一只古董吊灯,边上摆着个佛龛,昏暗又狭长,从背面楼梯上去,却别有洞天。在这里工作的男男女女多数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衣着朴实,貌不惊人,却多数毕业自港大或PolyU,是如假包换的建筑设计高材生。 『哈喽,这边是SCUD(飞毛腿)速递,请问是这边打电话叫的服务吗?』狭窄而高耸的楼梯,胡一平三两步就轻巧地蹦了上来,然而看到办公室里挤着这么多上班族,不由左看右看有些心虚。 『终于来了!好慢啊!』一个瘦小的女人踮着脚,穿过堆满图纸的办公走道,从墙脚边费力地拖出一个大纸箱,里面一卷卷放满了半透明的设计图,『这些先送到佳丽印务,这些让他们先晒,之前的那些蓝图,你从那边再带回来,没问题吧?』 胡一平有点懵,只傻傻接过箱子来,发现比想象中还要重:『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来,晒什么?我送过去然后再问他要什么?』 女人已经抽脚往回走了,又停下来:『啊呀算了,你人先过去,我给印务那边打电话,好吧?』继而有些失去耐心地小声嘀咕,『你们速递怎么天天换人,大陆仔这么爱跳槽的吗……』 胡一平有些羞愧。 这是他到香港后换的第三份差事了。 『麻烦您了。』 他欠了欠身,抱着箱子往下走,因为心急,又被纸箱挡去了大部分视线,等到他听到『等等等一下!』时已经收不住腿了。 他又搞砸了,搬着货品,尤其还是图纸这种需要小心轻放的东西,在下楼梯的时候撞到了人,人摔倒了不说,纸箱顺着楼梯滚下去,图纸散落了一地。 『我说你这个人!!!』刚才的女人追过来,音量提高了三倍,随后又失声大喊,『啊!辉哥!!没受伤吧!!』 『没事没事。』胡一平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撞的是位男性长辈,个子不高,穿着普通的白T恤和休闲裤,头发却梳得很整齐,青丝间偶见两根白发,妥帖地伏在头顶。 『对不起先生!!』他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都忘了搭把手去扶人家起来,这时候人家已经自己起了身,任何动作都显得多余。胡一平只好一边鞠躬道歉,一边飞快地跑到一楼去收拾图纸。 『不要搞乱顺序!!!』女人跟下来,一把扯开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检查图纸,『我等下要打电话去scud投诉。』 『不要啦阿May。』那位先生不紧不慢地跟下来帮着收拾,『先让人家帮我们送去印务啦。』又蹲着回过头来,『小弟弟是飞毛腿的新人来的?』 『嗯……嗯。』胡一平点点头,『已经做了很久了,但是第一次来府上——哦不是!来贵公司……』因为紧张又无处插手,他答得磕磕巴巴的,连流利的普通话都说不好了。 『没关系,不用讲香港话,』男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我也不是香港人。』 港岛在某种意义上跟老东山很像,胡一平很容易就习惯了在相似的高层楼宇间穿梭递送快件,早年间建造的商住两用高层建筑,十几户共用一个偶尔出故障的电梯是家常便饭,他也很少乘用电梯,基本就靠两条腿在楼梯间上蹦下跳。夜里揉着酸胀的屁股躺回公司帮忙租的西环劏房,倒是比刚来时要充实许多。如果轮到了夜班就更好了,夜间的快件需求电话很少,但是路费翻倍,提成也多,道路通畅,骑着单车从威灵顿街的坡上冲下来,晚风招呼在脸上,让他时不时回想起故乡。 琥珀色的玻璃杯里,烈酒顶着整杯的冰块,正在发出轻微的吱吱融化的声音。关正辉靠在吧台上巡视着来来往往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子,而胡一平把两只手都摆在膝盖上,死盯着酒杯,时而偷瞄一眼周围,便复又坐端正了。 『不不不,老东山是个很小的地方,您一定没听说过。』胡一平有些挠头,他对这种场合很不在行。 但是关正辉跟他平常见的那些香港人不一样,走路也慢,说话也慢悠悠的,颇有点春风化雨的意思:『哈哈哈哈,我去过的地方很少,但是这些年我经常去上海,我很喜欢长三角那片地方——真是好地方啊,一平是怎么想的要来香港的呢?』 『我最初跟一个老乡一起到了深圳,在那种电子厂里工作,后来——』胡一平一滴酒都没喝,脸却红了,『我有个仇人,我听说有人在香港见过他。』 『哦?』关正辉原本只觉得这个大陆仔长腿翘臀生得合胃口,没想到还有些故事,『说来听听。』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见证了李家王朝最好的年代,大学毕业远赴大洋彼岸去深造建筑设计,在业界知名的建筑设计公司工作了十年,有了些地标项目的积累,便到香港开设了属于自己的设计事务所。他对乡村和田野没有太多了解,生活中也没有出现过给他这些素材的亲近的人,胡一平很特别,他愿意浪费一些春宵一刻的时间,来听这个毛头小子讲故事。 『其实我没太明白,你说那个司机,卷了你男朋友家的钱,逃到了香港。但是又有人告诉你,那个家伙在罗湖口岸当水客①?没必要做这种违法又危险的事情吧……』 『是辉哥!』胡一平眼睁睁看着一个金发的西装革履的高个儿家伙,大步走过来弯下腰跟关正辉贴脸,不由张大了嘴,合回去才意识到失礼,『辉哥好久不见啊!啊你今天带了年轻的靓仔来!!不肯介绍一下吗?』 胡一平顿时警觉起来,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仿佛时刻准备着跳起来落荒而逃,但是金发的家伙说的是普通话,于是他试图大方地自我介绍了起来。 『原来如此。同学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伴了啊——好可惜,不过还好啦!本来我都吓一跳,都说辉哥跟阿澍去了大陆,怎么又见回来钓男仔呢,原来只是大陆的朋友啊!』金发男缩回了先前肆无忌惮落在他肩膀上的爪子,『所以现在是怎样?你跟阿澍还好吗?』 胡一平不知道「阿澍」是谁,但是总归清楚是个男人,这里的人都很像,来来往往,成双成对或者形单影只,在这间昏暗的小酒馆里分享快乐,或者,狩猎一个可以拥抱的,跟自己相似的身体。 关正辉脸上的笑容浅下去,那笑容像一层薄纱一样遮在生气前面:『没有,我和阿澍没什么。你不要乱讲。』他把酒杯递到胡一平手里,后者只能闷头大喝一口。 这酒好烈。 胡一平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早先也顶多是跟小丁他们在夜宵摊开瓶啤酒,这一口像一记重锤砸在嗓子眼里,半晌才缓过点甜味来。 『跟他去大陆只是挣钱而已,还阿澍个人情罢了…不是那种人情!』他听着关先生的语气变得有些暴躁起来,不知缘何反而轻松了许多,大概是因为看见很多人都在恋爱里烦恼,自己的烦恼倒也不那么痛苦了。 『辉哥?辉哥…那个…』酒保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挤眉弄眼地招呼关正辉,『那个…』 『我说!』这小酒馆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中年女人,但是胡一平也并没有觉得突兀,只是女人气势汹汹的对象恰好是他温文尔雅的同伴,让人有些意外罢了,『Final render你check了吗就出来玩?阿may的消息你也没回,我的电话也不接?好大的胆子啊你?』 『…哎呀让我给忘了!不要生气啦是我的错,我这就给阿may道歉,好吧,也向你道歉。』关正辉也不恼也不怕,笑容堆在脸上应付到。 女人语气缓和下来,但是依然是冷冷地:『我今晚要去新界,车我开走了,你一会就打的士吧。』 『没问题!』关正辉似乎很高兴,从钱包里翻出张卡片来递过去,『顺路把车洗一下?』 『刚才那位是?』女人走后,胡一平没止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太太。』关正辉落落大方地承认,只是把声音压低了些,『对不起啊,刚才我在路边看见你在吃叉烧饭,一时高兴就加入了进来,还带你来了这种地方,把正事给忘记啦!』 胡一平虽然喝了酒,但是脑袋还是清楚的,这清楚的脑袋此刻受了巨大震动而有点结巴起来:『…辉…辉哥结过婚哦…』 他倒也未必要从道德层面审判对方,他只是没想过像这间酒馆里的人还能面对着合法妻子如此坦然。 『…我们比较特殊啦!——有个好长的故事,但是不听也罢,都叫他们给打断了,我还想听听那个水客的故事…』关正辉企图糊弄过去,没想到年轻人直接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像全家福一样的东西,被对折又对折才塞进的钱包,折痕倒都在衣服上,一张张脸勉强看得清楚。 小孩子们穿得很寒酸,有两个女孩儿,小男孩有好多个,成年人穿着十年前就过气的宽肩的大衣……而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的脸,被圆珠笔圈了起来。 『这个就是?——』 『嗯,是阿宏,其实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来了香港也未必叫原来的名字…』胡一平颓唐地把照片展平在吧台上,射灯的光落在照片上,丁海闻的脸变成了白色的亮斑,『这照片很旧了,1994年过年的时候照的…』 关正辉却兴趣大增地凑过来看:『啊那你也在里面!你那时候还是小孩子…让我看看,这是你吗?!』 他指着画面中间的丁海闻。 实际上边上那个个子更高穿得更少的才是他。 『嗯。』他敷衍地挪了一下关正辉的手指,『对,我小时候更不好看些。』 『…哇!一平,你有变帅耶!…哦!所以这个靓仔后来变成你男朋友…哇是青梅竹马——阿Paul你来看!』他高兴地招呼酒保过来,『你看他们是从小在一起——』 酒保一边转着杯子用白布擦,一边凑过头来看,目光却落在圆珠笔的圈上:『咦,这不是那个谁吗?…前两天还背了两瓶拉菲走,天呐那个大陆的水客叫什么啊…』 第41章 萍水相逢 41. 也不能怪人家请的酒太烈。 他的话匣子开了扣儿,口无遮拦地往外倒。从他在婚礼上偷了钱,丁海闻去顶包,到为了帮他抓羊,丁海闻被夹断腿,林林总总,太多过往,『我一直只想留在他家做个学徒就好。』却不曾想,『对我来说重要的人总会变得不幸。』 『然而他已经离开你了吧?』关正辉滴酒不沾,歪着头打量着他。 『…你怎么知道…?』他的脸好红。 『我就是知道。』 总之,他跟着关正辉回了家。 不知是什么缘由,但是经济上落魄了的阿宏选择了往来于深港之间带货来谋生,有一些洋酒代理,偶尔会为了逃税来找他干一票,跟那家酒馆的老板也有着几面之缘。而身边这个小个子中年人,是酒馆老板的朋友。 他能帮他找到阿宏。 胡一平不是十二岁了,他深知这位先生觊觎着什么。他总是这样,当初也是如此地厌恶自己,为什么要跟城里来的阿闻玩,为什么要在人家父母面前装成一个好孩子,不也是贪图人家厂子里条件好,能拉他脱离赤贫的泥淖。 『先生,借我卫生间去……清理一下。』对方还是个有妇之夫,关正辉的房子里有着明显的女性居住的痕迹,虽然胡一平对那些造型有趣的装饰感兴趣,但是他也深知自己不是来参观居所的,于是开门见山地在玄关就提出了邀请。 这倒叫关正辉觉得很意外。 他也曾经跟些愣头青厮混过一段时间,但是并不怎么往自己家里带,一来各取所需的关系不方便暴露太多私生活给对方,二来他形婚妻子也总会笑话他找不到让他安定的人。 直到遇到了一个叫陈澍的上海人,虽然他们滚进床单前聊了都不知有没有二十句,但是这家伙似乎比他的妻子更严厉,把手伸得更长,伸进了他生活的细枝末节。 关正辉嘴上说着根本看不上人家,但是这家伙跟苍蝇似的挥之不去,十年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不开了,却发现时过境迁跟陈澍已然成了很难再共枕的至交朋友。 到他这个年纪,性欲倒已经其次了。带一个纤尘不染的青年回家,更多是想在爱欲之余,炫耀炫耀藏品和阅历,换些年轻的向往眼神和空虚无度的成就感。而且—— 『哦呀?看来我们撞号了啊。』关正辉倒也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失望,趁年轻人脱鞋子的当口一只手扶在人家腰上,微微向下似有若无地捏了一把,『也不用这么急,先进来坐吧,喝口茶解解酒。』 沙发上堆满了干洗店送回的衣服,关正辉苦笑一声,边招待边收拾起来:『我太太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请不要放在心上。』 胡一平当然不会在意,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坐进这么宽敞而整洁的房间里了,然而说不在意也是假的:『辉哥——我也可以这么叫吗?你这样……我这样……』他有些结巴,『夫人不会,不高兴吗?』 『不会不会。』关正辉摆摆手,『平仔听说过mutualism吗?喔就是,一种共生的关系,就像海葵和小丑鱼一样。你看,我的设计事务所实际上是我们两个人的,她占有了更多的股份,操持着运营和商务的部分——但是生活上就,我照顾她多一些。』 胡一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关家的红茶沫子很细,有一种奇怪的香味,但倒也不至于喝不下去,他甚至有些高兴,觉得世界上总有与他想法相近的人,而遗憾的是,阿闻并不能理解他。 『辉哥有孩子吗?』他自然地问,他对这位前辈的了解甚少,但是总归估计得到人家的真实年龄,如果对方有孩子的话,兴许都快成年了吧。 这下轮到关正辉感到惊讶了:『…什…当然没有,如果那样的话,就不是mutualism而是parasitism(寄生)了吧。如果我是这样的坏人,平仔这样的好孩子还愿意跟我回家吗?嗯?』显而易见,他的手指很美,从胡一平轮廓分明的肩上,一路轻抚到结实饱满的胸前。 「飞毛腿速递」的橘红色广告工服在他胸前微微绷紧,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你的这里很敏感啊。』关正辉只揉了两下,胡一平就呼吸急促地含胸向后退去,脸孔涨得通红,全然不敢看人,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你在想他吧?你的小男朋友。』看到年轻人拼命地摇头,关正辉笑笑地把他搂进怀里,『想也很正常吧,如果想的话,就把眼睛闭上好了。』 胡一平老实地闭上了眼睛。 这可真是。 跟面前的年轻人不一样,关正辉很有自知之明,从一个美少年变成美青年,人人都爱他,人人都想得到他,反而这些年倒是体验了些人生的急转直下。 他也说不清是不是这种急转直下让他焦虑起来,假装宽厚地去爱人,却鲜有所得。 速递员的嘴唇上还留着伯爵红茶的香味,既软且韧,甚至完全摒住了呼吸,一滴泪从眼角贴着鼻翼滴下来,淌进关正辉的嘴里。 『喂,我有这么可怕吗?』他笑了,拍了拍胡一平的脸颊,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你再这样我什么都做不了诶!』 『不,我只是,很谢谢…很谢谢辉哥。』胡一平用手扒拉一下脸,『您这么忙,还听我说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关正辉笑得更开了:『是我要你讲的,也不是微不足道的事。』 『也谢谢你抱我。』胡一平没看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我偶尔会想,妈妈去世以后,这世界上就只剩我自己一个人了。』 关正辉觉得心脏一时间要被揉碎了,他不常是个感性的人,这时候叹了口气,『小家伙啊,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抱你。』 想被拥抱。 胸口和身体都想被填满。 刚到深圳时,小丁就给他介绍了同样南下打工的女孩子。女孩子诚然很可爱,撒着娇向食堂阿姨多讨一块肉来分给他,才换了没几天的衣服就被强行收走洗干净了才送回来。 胡一平便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女孩子。 每一天,身体和心都在背叛他,连女孩子发梢的香味都能击溃他。 『一饼大傻逼!』他都还没搞清楚这种跟女孩子在休息日同大家一块聚餐或者看电影的生活算不算恋爱,这段关系就激烈地画上了句号。 幸好人家说得对。 是他逃开了。 每次逃开的都是他。 他回到这种久违了的拥抱里,感慨得落下泪来,年长者的手法精湛,只是隔着衣裤一挑一捻他就漏出了舒服的呻吟。 只在张口间才意识回归清醒不至于叫错了人,『…阿…阿辉…』就算这么叫失礼也没办法了,『你的手机是不是在响…』 『嗯,但是我不想接。』关正辉温柔而低沉的声音落在他颈侧。 手机响个不停。 『…要不,还是接吧?』胡一平小心地推开他,看到自己的小兄弟斗志昂扬地站在两个人之间。 「你好请问您是车牌MK5273的持有人关正辉先生吗?这边是油尖旺的伊利沙伯医院……」 胡一平看见关正辉额头上沁出了汗,沿着发际线,一直向下淌。 「好,好。」 「我这就来。」 「我马上到。」 尽管关正辉坚持要一个人去九龙要他早点回家,但是他还是执意坐上了离开港岛的的士。 『小家伙这跟你没有关系,坦白说我只是想找你打炮而已。』的士司机没有开空调,隧道的风呼呼地灌进车子里来,纵使让胡一平揽着肩膀,关正辉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 胡一平攫紧了他的上臂:『我知道,我也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可以帮您跑腿的地方而已。』 早些时候,金巴利街的一间食店发生了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飞出的燃烧着的罐体祸及一辆缓行路过的家用轿车,而车里坐着关正辉的太太和她新近交往家在新界的女友。 食店爆炸的伤者很多,候诊大厅挤满了人,分诊台的护士大呼小叫地安排问询。 『警察局就不能就近安排送去其他医院吗?!现在根本就没有抢救室来分给审讯时装死的家伙啊!』外面似乎有警车送了新的病人进来,引起了分诊医护的不满。 『我来联系她在广州的家人。』中年人比胡一平想象中坚强得多,在一片嘈杂的公立医院里井井有条地签署告知书,转头就去给他太太女友的家人打电话。 『你连……都知道啊……』没想到自己并不能帮上多少忙,歇下一口气,胡一平看着自己被捏得发红的手心,疑惑地问。 『要知道的,我要保护她的嘛——虽然也没有保护得了就是了。』关正辉垂下眼睛,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疲惫的表情,『平仔,你在scud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突然被问到薪水,胡一平的脑瓜里转了几个弯才算出个大概来,『有,一万两千块的样子,怎么了?』 『不,只是,想听一些其他事……来分心罢了。』说完,关正辉便真正地沉默了。 「借过,借过一下」移动担架上的急救病人由一位医护两位警员快步带入急救通道,躺着的男人口唇绀紫,瞳孔缩成了针尖样子。胡一平张着嘴从座椅上站起来,都忘了松开关正辉的手。 第42章 出Gui 42. 2004年初 『你笔试没去?!』听说丁海闻弃考了研究生笔试的父亲怒不可遏,然而住处是从朋友那借的,损坏任何家具都说不过去,他便大步向前反手就是一耳光——抽在了门框上。 『我实习单位已经找好了,已经上了一个多月班了。』他熟练地躲过了父亲的耳光,平静地歪着头回答,『按期拿到毕业证书就能转正。』 『现在不比当年,你知不知道,你一个男人,本科毕业就跟文盲差不多!』父亲没从手疼里缓过劲来就作势又要打,被丁海闻牢牢地钳住了手腕。 二十多年来,儿子从未直接反抗过他,却好像时时刻刻在反抗他。 看儿子大半夜不睡觉在计算机前面敲敲打打,又在纸上勾勾写写,本以为这家伙已经在准备考研复试的内容了,走近一看竟然是工程现场的月报,才发现儿子根本没有去参加考研笔试,而且已经在施工单位实习了个把月了,丁飞扬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把他的月报撕了。 『我老早说不要读这个专业,而且你以为工民建读出来就是去工地里混着吗?!那种地方连个姑娘儿都没有!』儿子比自己高了不少,虽然精瘦但是力气却不小,丁飞扬施展不开,口气也算是软下来,他只是起夜,也没有喝酒,情绪尚且还在可控的范围里。 儿子的脸映出电脑屏幕惨白的光:『…我不是你,我根本不在乎女人。』 丁海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残酷的快感。 『别装了,你早就知道了吧?』他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父亲,『知道你儿子整天跟男人混一块忒屁眼子吧?』 『没有没有,哪有什么人带坏我,我可不像你,我碰上的可都是好男人呢——哦不,我想起来了,阿宏算不上个好人,亏得我后面几年还会想他。』他模棱两可地说了这样的话,试图用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怨愤去激怒父亲。 『怎么了?你也想他了?』父亲的手腕卸了力气,丁海闻得寸进尺地逼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混到这步田地,都怨阿宏一个人?——不,都怨你自己,丁飞扬,都…』 父亲直勾勾地盯着他,涎水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下来,身体歪到一边,他一松手,就直挺挺地跌倒在地板上。 『丁飞扬??…喂丁飞扬!…』丁海闻一瞬间从愤怒中走出来,蹲下来拍父亲的脸,『丁飞扬你搞什么啊??老丁??爸!!爸?!』 父亲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嘴歪到一边,想说什么,却没有能说出来。 景方午夜后半被手机铃闹起来,头皮一麻心想是不是忘了灌浆的事,难道现场炸模了,妻子在睡梦中抱怨似的用脚一直踹他,跑到客厅接起来听到手下可爱的实习生的声音才放下了大半颗心。 『…景工对不起,月报被我弄掉了。』景方驱车赶到人民医院的时候,实习生两眼通红,手足无措,完全不只是月报弄丢的样子。 『不要紧,明天我去开会,这种东西拖两天再补没关系——你还好吗?你父亲……脱离危险了吗?』午夜的急诊大楼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有如日间,绿色通道时不时有移动担架推进来,生怕丁海闻把身上的羽绒服抠个洞出来,景方从他指尖抽了病危通知来看,顺便握住了他的手。 『没有,还在抢救……景工对不起——这么晚还,』年轻人无助地望着走廊尽头,『我没有很多朋友……也不想告诉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 他们交情不深。 过了年,景方就整整工作十年了。 从一个小镇做题家一路走来,该考的证都考了,该挂的证都挂出去,老婆娃娃热炕头,在三个工地做项目经理——不论怎么看,景方都算是青年才俊年轻有为,但是手底下一直缺人 ,确切的说倒不是缺人,是缺脑袋灵光干活麻利的小朋友。 上一年年底时候,工程部的老大给他挂了个电话,说有个七转八回头的关系户,塞了个年轻人进来上班,让他好好照顾一下。 景方听到关系户这三个字就头胀。 即使带着这种偏见,他跟丁海闻共事了一段时间也不由自主地喜欢上这个小家伙了。 『为什么不选道桥或者岩土接着读研呢?』他也这么问过丁海闻。 这个穿着朴素但是满脸都写着贵公子的小家伙说,家里条件不太好,想早一点参加工作。 『唉你就像我当年一样,』景方拿捏了半天都没找到一个好词,『鼠目寸光。』 丁海闻感到冰凉的手指让前辈捂得出汗。 他有些惊讶,却沉浸在愤怒的悲伤里没有抽走,很多似乎不属于他的回忆从心底涌出来,而那些回忆里,父亲是个努力而有趣的人,一直鼓励着他,勇敢地去探索这个世界。 『我爸前几年也中风了,现在也挺好,就是数学差一点儿,算不清钱。』景方不知道怎么安慰人,选了一种最拙劣的共情方式,『不过老头儿原本就算不清钱,四舍五入这毛病对他影响不大,哈哈……哈……啊』他尴尬地笑了两下,才意识到笑得多么不合时宜,『阿闻,我……』 『我爸也算不清钱。』丁海闻平静地回答,想了想把手指从前辈的掌心里抽出来,『老头是被我气的,我向他出柜了。』他看着景方惊讶的脸,『对不起,我是那种人——』 『丁飞扬家属!!丁飞扬家属!!刚才那个小男孩呢?!丁飞扬家属!!』护士从急诊手术室里急匆匆地走出来,四下张望,扯着喉咙就向人群里喊。 『我我我我!!医生我在这边!!』丁海闻丢下景方,一路飞奔地跑过去。 『对了刚才问过了,你成年了吧?是病人的唯一子女吧?』护士不等他确认,就滔滔不绝地向他陈述父亲的手术进展,『因为你爸爸吧,他这个是大面积的脑梗,引发了脑疝,我们现在要做一个骨瓣减压的一个急救的手术,但是这个手术也是存在很大风险的,病死率和致残率很高,你看一下这个说明吧,预后也不会很好,而且不进入医保的金额也不是一个很小的数字,你们家人讨论一下好吧?是做还是放弃抢救,我们医生也要稍微准备一下,你们决定了就签字,然后去付款——这位是?』护士急匆匆地说完,对着丁海闻却一脸的不信任,返头求援似的看着景方。 『是哥哥。』景方笃定地回答,看一眼丁海闻惊讶的脸,又补充了半句,『表哥。』 『所以配偶是已经离婚了是吧?那好的,表哥你们尽快通知其他家属顺便讨论一下,好吧——唉我总结一下,就这个手术做了有可能变成植物人,但是不做肯定人就没了,明白了吗?』护士放下手术告知书,便匆匆地离开了。 『五万……七千……』只看着数字丁海闻就觉得要窒息了,却强装镇定地签了字。 『有钱吗?』年轻人的字很漂亮,却写得一笔一顿,景方揽着他的肩膀问,『真的不用跟别的亲戚说吗?爸爸的兄弟姐妹什么的……』 『我爸是独子。』若不是独子也不会变成这种独断专行的性格,而这时候丁海闻也没功夫去腹诽,『景工,我……』 『嗯,我借你。』景方在很短的时间里做了这种决定,『但是阿闻啊,你要想清楚,想清楚以后我给你打个借条,半年里不算利息。』 跟丁海闻以往遇到的人都不一样。 景方是一个慷慨又精明,可靠而一丝不苟的人。 丁飞扬一直没有能离开医院。 术后李旦前两次来ICU探望他,硬是留下了两个红包,抵消了丁海闻将近一半的债务。 而父亲这种活死人的状态让他时不时怀疑自己当时到底有没有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除此之外—— 『可以吻你吗?』景方笑眯眯地托着脸问他。 医院工地两头跑,有时候累了丁海闻就不回家在现场和衣而眠,而这天眼睛一睁开项目经理就拎着市中心西点店的乳酪蛋糕进办公室,连着凉了的咖啡一起递给他。 低血糖让他饿得昏头,而蛋糕又实在美味。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脑子木木地复述了一遍:『可以吻我吗?』 而景方就弯着腰越过办公桌来吻他了。 好像本就是这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一样。 『唔——不……』丁海闻用力推开了,瞪着景方,拿起咖啡一口气灌下去,用手背一抹嘴,蹭的全是蛋糕沫子。 『我太鲁莽了,对不起。』对面倒是游刃有余地收拾了桌上残食,轻快地转身走了。 丁海闻没来得及生气,愣在了原地,便反思起来是不是自己释放了什么错误的信号。自从前一年他的好友秦伊在广西结了婚,他已经空窗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倒不是说他对朋友有什么非分之想,而且是他自己装得像个情圣一样劝告秦伊,不要把「朋友间」短暂的恋爱关系看得那么重的,真当人家热热闹闹地揣着红包在漫天金粉里亲吻新娘的时候,丁海闻那看似勇敢的人生信仰仿佛遭受了一记重锤。 所以也没什么,他的心灵天生就更皮实些,芦苇也好,一饼也罢,可以从一场又一场的浩劫中幸存下来。 『景工!』他追出去,看到景方已经戴好了安全帽准备去现场巡查了,扣好了自己松松垮垮的工服,『……等我一下!我也一起。』 第43章 情人 43. 『下个月就回内蒙了呜呜呜呜…闻叔我们今个…不醉不…归…』 本科毕业的那个月,除了设计答辩,合影留念,拢共没几天是完全清醒的。四年里本身关系就不错的同窗,这时候更显得如胶似漆。学校门口的垃圾街坐满了毕业生,班里二百斤的内蒙人挂在丁海闻脖子上,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勒出来。 『阿闻!』景方的声音伴随着锁车门的「滴滴」从身后响起,只看见他食指上套着钥匙圈抬手笑着打招呼。 『喂,男朋友吗?也太没气度了吧…散伙饭也要来抓人…』内蒙人在他耳边嘟囔着把人给推出去,『这才几点啊?!』 『不是!』丁海闻连声辩解,然而实际上临将作别的昔日同窗们,也不怎么理会他,也不大怎么在乎真相。 『好啦好啦,你快把闻叔还给婶子。』边上人也调笑着一边把他推出去,一边打量景方。 虽然丁海闻的胡子没留多长时间,但是闻叔这个称呼却一直留了下来,而且之后他同谁交往,都会被戏称为婶子。 『我可不会做搅扰年轻人的恶行,就路过见到你来打个招呼,提醒一下明天做压力测试了喔!』景方凑过来,用手背贴了贴他滚烫的脸皮,『喝这么多,明天起得来吗?』 『…不…喝了…走了,一会儿…多少钱,老班长帮我挂…个账…』散伙的酒局从班长开始,由大家轮流做东,而这天里恰好轮到丁海闻,他一边喝得很心疼,一边发短讯跟景方抱怨了两句,没想到人家直接过来了。 人来了也就罢了,景方把他带走前又叫了两箱酒顺道结了账,就算喝的有点多,他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的难看。 『…这算什么…宣誓主权吗?』丁海闻坐在副驾驶看向窗外,他没办法把不高兴憋在心里。 『别往多了想。』无人的街道被一个红灯拦下来,景方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越过他的腿打开手套箱抖出半条烟,『帮我拆一下。』 丁海闻从「软中华」、「硬中华」、「利群」、「牡丹」①当中犹豫地挑了盒最便宜的,撕开包装,磕出一根来,看一眼景方,不动声色地叹一口气,便咬在嘴上,用点火器燃着了才递回去。 『不高兴了?刚才一块儿吃饭的,有你喜欢的人么?』景方开了车窗,夏天的热风呼呼地灌进来,又在风里狠狠地抽了两口烟,才慢悠悠地问。 『没有。』 『…没有的话,就算被别人误会了也没什么吧?』好像憋了很久一样,景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我只是想着天这么热,一会你要回宿舍连个空调都没有,就顺道来接你回家去——是这个方向吧?不逆行吧?我很少往湖边走,白天太堵了。』 『对,是这边。』丁海闻话音未落就被一个急转弯甩到了车窗边,配合他喝了一夜的酒,五脏六腑都不安定起来,他捂着脸弯下腰去,看到脚边滚落了不少橘子,就捡起一个来。 柑橘精油的气味突破了呛人的二手烟,在车里弥散开来。 『在我毕业的时候,系里也有个喜欢男人的家伙——他可没你受欢迎,没少受欺负,毕业前上吊了,宿舍封了半年——你猜为什么?』 丁海闻一边吃,一边惊讶于他脸上轻松的神情:『就因为黄家驹去世了,这可真是脆弱。』 『哦对,吃橘子。』景方后知后觉地邀请时,丁海闻已经顾自吃了大半个,『帮我也剥一个。』 这位前辈,在照顾他的同时,也实在很会使唤他。 『不请我上去坐坐吗?』他道谢后下车关了门,不想车夫也一同下了车。 『家里……有点乱……』很显然,景方并没有把这当成拒绝,不由分说地揽着他上了楼,连玄关的灯都还没摁开就把人顶在门背面用舌头撬开了他的嘴唇。 这算不上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第二次也算不上,粗略数数都算不清是第几次了。 鼻腔里都是橘子的味道,还混合着一些属于景方的,生姜洗发水的味道。 『等——』丁海闻没有欲拒还迎,然而景方没有意识到他真的是急着提醒玄关里有个台阶。 跌倒的剧痛让两个人都从接吻的气氛里清醒过来。 『我爸弄的装修,说日本人这个地方的设计很好,不会把土带进家里来——真是太傻了……』丁海闻揉着麻木的尾椎骨开了灯,又伸手去拉景方起来。 指尖勾到了他左手无名指的素圈戒指。 那戒指他每天都会见到,而在自家玄关的灯下却显得格外刺眼。说不上嫉妒,但是微妙的情绪上来他下意识地挑了下他断成两截的眉毛。 景方看向他的表情变得柔和,嘴角像是自嘲般勾起来,用右手摸下了那只戒指塞进裤子后袋里。 而这小动作让丁海闻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情绪,这情绪让他从心底里自我厌恶起来。 『你家房子很大啊。』景方从背后推着他,越过他的肩膀参观他的家,『哇这个小阳台能看见西湖呢!』 这城里的房子经历了他孤独而快乐的童年,经历了父母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现在这房子里只有他了。 『就是小区有点年代了,美中不足。』景方还在对他仅有的东西评头论足,让他焦躁不已,怎么样都好,如果要做什么的话,快点结束就好。 『不知道明天压力测试能不能行啊——』景方敞开手脚摊在他家的沙发上,眯着眼睛看着他跪在面前帮他松开皮带,『这次的管子有点问题。』 『?』他停了手,景方的裤子里只有小小的动静,这比他的状况好,他自己的兄弟毫无动静。 『阿闻啊。』前辈伸手来摸他的脸,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原本也不想告诉你,实际上,我的私房钱呢——也很有限。』 『…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上的。』父亲在icu无知无觉地多活一天,丁海闻身上的债务就沉重一分,而实际上他对此毫无办法,就像被一条巨鲸咬了饵,而吊线只一个劲地把他扯进深渊。 『这次的管材,我收了些好处。』景方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为了你。』 这负担好沉重。 『做我的情人吧。』景方低下头来吻他的额头,『阿闻。』 他倒不那么在乎。 虽然他从来没有被动进入过一段关系。 然而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别想着还钱了,阿闻要是有那个本事,还会让妈妈帮你找工作吗?』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指腹捻着他的嘴唇,说着魔鬼的呓语,『依靠我吧。』 头很疼,心脏和他手里陌生的家伙什儿一起突突地跳:『可以还的,我可以把这房子卖了……』 他不大清楚个中流程,但是在向景方借了第一笔钱之后他就做过功课,自己作为监护人有没有权利处置父亲的财产。 『卖给我吧。还写你的名字,不,是也把你的名字写上去,阿闻,』就像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样,景方和盘托出一个看起来两全其美的方案,『我从来就不喜欢男的,但是我很在意你……』 丁海闻很快还清了钱。 他用剩下的钱贷款在市郊买了两套小房子,勉强以租抵贷,然后把所有经过告诉了母亲。 不知道继承了父亲还是母亲,那种刻在骨血里的对金钱的较真劲,让他在那个毕业前微醺的夜晚,把同个单位的前辈衣冠不整地推出家门去。 管材的事他倒摁下没说,再不讲情面,丁海闻也不是不讲义气的人,从工程公司转了正,他依然对景方在最困难时给予的帮助,心存感激。 『景工!这个报批文件今天下班前要送到开发区管委会!我去跑一趟!!』丁海闻从工地巡场回来,安全帽下面全是蒸汽,看到桌子上的文件才如梦初醒。 『不急不急,喝点茶叶。』景方悠然地提着大茶壶给他倒满了一瓶子,『我刚看见了,我叫了个跑腿。』 『什么跑腿……』茶叶又浓又苦,仿佛把整棵茶树不分新叶陈叶全剃了下来。 简易房的门很轻,一敲就飘开了,胡一平的寸头脑袋就探进来:『工程部是这间吗?有人要快递材料吗?』 第44章 重逢 丁海闻是个乐观的人。 他把过去全都理智地放下,记成美的,他跟一饼在最好的年纪里厮混的日子,无疑是他最珍贵的回忆。 彼时他应是富甲一方,而后归田园居,也不选别处,本着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来的人生信条,还是得回去老东山,把千年的樟树圈进自家院儿里。胡一饼那家伙说不定跟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结婚,生儿育女,劳作而清贫,却可以跟他重新开始一段,更成熟的友谊。 他还心心念念,总不难完成,胡一平12岁的愿望。 「想跟阿闻做一被子的朋友」 个中巧合都能让丁海闻梦回少年时笑出声——这时候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胡一平看起来还是十九岁的样子,虽然在微妙的地方有些很难捉摸的变化,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还是记忆给他捏造了一个更粗糙朴实的回忆,眼前的一饼少了点可爱样子,多了分精神帅气,而他一时间却只想到自己。几天没剃胡子,头发半天就让安全帽压塌了,又被汗一蒸,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工服一开始就不合衬,从室温40来度的现场做人体蒸笼回来,深蓝色的棉布上结出一片白花花的盐霜。 而胡一平的鸭舌帽从门口探进来时,他都没有第一眼认出来,照样捧着发黄的塑料瓶大口喝茶,喝得太快都漏了些进领子里面。 『闻,你把报批文件给他。』景方放下茶壶,指指点点地招呼他,『你给他那个单子上写清楚,送到建委会哪栋楼几零几,毛老师的电话你也写上去——闻?』他只看见丁海闻立在原地,茶水浇湿了前襟,半张着嘴瞪着门口,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门口那个「跑腿」也差不多,背着光像一道影子,插在那当起了门神。 『怎么了?』景方觉得有些好笑,门里头这个说不定中暑了,门外头那个也是吗? 『阿(一)……闻(饼)?』丁海闻更迟疑些,上前去掀了小哥的帽檐露出一头汗津津的毛寸,才叫出第二个字。 景方饶有趣味地左右看了眼:『哦哟——你们认识啊,还有这么巧的事。』门口那位他看不清,但是丁海闻的眼神过于浓烈让他有半秒里觉得撞见了小孩子一见钟情的戏码,他把人揽过来,『介绍一下啊,阿闻。』 有很多话,争先恐后地扒着气道口,却一句都钻不出去。 反倒是胡一平那边,被摘了帽子,就傻呵呵地笑起来,小麦色的脸上咧开一嘴白牙:『我还当我眼花了呢闻公子你怎么在这边上班——唉我的天,是阿闻要送材料嘛……等一下阿闻你怎么上班了你不上学吗?!』 『……嗯是……已经毕业了。这是胡一平,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一饼你……回来了吗…在送快件吗…嗯,今天下午四点半之前要送到开发区建委……』他心如乱麻,也不知道挑哪一句说好,甚至没办法直视对方的眼睛,景方又热又沉,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手肘顶在他胸前,两个指头不老实地捻着他的一边耳垂。 『快四点了哦。』景方「好意」地提醒他,『毛老师可是不加班的哦?』 『一(阿)饼(闻)你的(几点)号码(下班!)!』 景方没来由地觉得聒噪和牙酸,只想把材料塞到这寸头小哥手里,然后尽快把这家伙赶出去。 『真的不跟我走吗?』丁海闻装模作样地趴在物料单上,拿一把尺对齐,一只手抄抄写写,景方有点不爽,明天开始他要去另一个工地,倒没有舍不得的意思,但是这家伙到了下班点连回城的顺风车都不搭,让他觉得莫名扫兴,『班车已经开走了哦?还是说你又想在这儿过夜——人会变馊的哦。』 『嗯,没关系,刚才被物流仓的大姐骂了,说我们拿材料太随便,领料单对不起来……』丁海闻说的是实话,又不全是实话。 『在等你的小朋友吗?』景方拉了把椅子来,反着骑上去,包垫在手肘下边,撑着下巴盯着他看,『真稀奇啊,你也会有这种乡巴佬发小。』 年轻人的眉毛皱了皱,却没有表露出不高兴来。 自己在期待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准备好,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他都没想好跟胡一饼聊点什么,久别重逢后,除了一地鸡毛他都没有一丝闪亮的生活可以拿出来给他看。 可要是没有这种时髦的,有趣的,可以炫耀的,可以显摆的生活傍身,他就成了一个空壳,他想听一饼对他说什么呢?可真是辛苦你了啊,社会新人? 丁海闻越想越怕,胡乱收拾了东西锁了板房就想逃走。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氙气灯耀眼地悬在头顶,把空无一人的工地染成一片橙黄色,脚边的建筑材料码得齐整,这让他想起了老东山顶。 入夜的山顶游客散尽,平台围栏都孤零零,月亮在天顶,明晃晃地洗白了索道边的空地,一饼很少会老老实实地坐在长凳上听他说话,用骑在空地边的围栏上,听他讲古代的苏美尔人,听他讲东欧的战争局势,偶尔插上几句,身体晃晃悠悠,要是一个不注意,就会失去平衡,从反面滚下山去。 事到如今,苏美尔还在打仗——丁海闻面前急转而来刺眼的光,伴随着尖利的刹车声音,一辆小巴车刹停在他身边。 开发区远离市区,沿江而建,几乎要摸着海边,新建的多是高校和工厂,公共交通并没有跟上建设,每天下班以后,整个开发区空空荡荡,有如鬼城——这时候会有些沿途兜客的接驳小巴,就算没有任何经营执照,也成为了加班人士的救星。 就这么一辆小巴,在路口急转地掉个头,有一瞬间丁海闻都担心这破车要侧翻,而就算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想搭这么危险的黑车回城。他摆摆手—— 『阿闻!!!』胡一平半个身子都从驾驶室钻出来,『太好了!!我担心你走了!!』 重逢比他想象得容易得多。 『你知道明明去美国念的什么书吗?学外语吗?』开发区唯一一所投入使用的大学门口,道路都没有完全修好,却满满当当地停满了各式的小吃车,胡一平的炒面上厚厚地盖了一层香肠和豆芽菜,饭盒端起来就扑棱扑棱往下掉。 丁海闻等他等得饿过头,又些微中暑,坐在胡一平叮叮当当的车上甚至有点晕车,灌下一瓶可乐才稍稍缓过来些:『我很多年没见她了,上次见她还在清大,但是提了一嘴,说她要去美国搞人工智能算法,无人驾驶汽车啥的。』 一饼好像让一把豆芽菜噎住了:『……电脑开车?那我不是要失业了?』他含糊不清地抗议。 『哈哈哈是啊,早的很呢吧……明明她,讨厌司机嘛。』彼时丁海闻还在念大一,鬼使神差硬着头皮被秦伊拉着跟胡一明在个高级餐厅吃了顿饭,那两位聊得投机,倒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你知道,杨凤玉后来坐牢了嘛——明明她,很记恨阿宏。』 丁海闻很是欣赏胡一明这种敢爱敢恨的逻辑。 『我在香港见到阿宏了。』胡一平照旧扒着面,好像在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死了。』 金巴利街的瓦斯爆炸事故那天夜里,胡一平陪着关正辉到医院探望在爆炸中受了重伤的妻子,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由于携带毒品出入海关在警局接受询问时毒发送医的阿宏。 『你是……去香港,找阿宏的?』丁海闻难掩震惊,但是比起阿宏死在异乡,更让他在意的是胡一平同他分手后,还惦记着那个伤害了他全家的司机。 『不不不没有,妈妈去世前,向各路亲戚借了很多钱。』胡一平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他的面,『打工挣的钱太少,听说香港工资高,我就——你看现在钱都还了,还能做点小买卖。阿闻你——』 如果说送快递和跑黑车也算是小买卖的话…… 『嗯?』炒面摊的节能灯就挂在他头顶上,丁海闻抬起头来就有些睁不开眼。 胡一平手抬起来,伸到阿闻的脸颊边,不知是要摸还是要捏,最终也没碰着,用他的手背和阿闻的脸皮比了比,竟然不分伯仲,犹豫地挤出来半句:『你晒黑了……』 『工地狗哪有不晒的……』突如其来的悲伤席卷了他,他们只有短短四五年没见,他都没能维持最基本的体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一口不吃这路边摊,他不知道一饼回忆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但是重逢让这样子坍缩成了一个丑陋模样,他抬手揉着自己晒痛的鼻梁,眼睛都酸起来,『对不起,一饼,一直没有机会讲,对不起……』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对什么感到抱歉。 还是说如同明明说的,没有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更厉害的人? 『阿闻还住在城里吗?老东山太远,我在附近租了房子,你……要不要来坐坐?』胡一平突然把他的可乐拿走,仰头喝完了他剩的底,仿佛回到十年前,那种暑热的夏日暖风笼罩着人的手脚和膝盖,大方地发起邀请。 第45章 旧友 45. 小吃街的大家安心地看着胡一平跟一个脸生的家伙吃晚饭,然后带着那人手一挥「今天不跑了」钻上驾驶座就要逃走,差点群情激愤地把人拽下车。 『好赖把大家带进城吧?!饼哥?』大家习惯了搭这辆装满了小板凳的小巴往来于开发区和城市边缘,也习惯了这个超过正常饭点的时间见到这位年轻司机在小吃摊上吃炒面。 『哈哈哈哥今个儿真的有事,又不止我一个车,你们等老周嘛……』看到胡一平被七手八脚拦着无措的样子,丁海闻只觉得好笑。 『老周上礼拜涨到六块了!简直抢钱我打个车不好啊坐老周……』 『饼哥你有事你去办呗,小巴留下就行。』也少不了插科打诨捣乱的。 『再拉一车吧一饼。』丁海闻拽拽他的袖子,笑着卑微到土里去,『也不差十几二十分钟……』 城市的灯火留在身后,晚风呼呼地灌进衣服来,胡一平把回程的小巴开得像拔了刹车。 放走一车乘客后,车里安静下来,他们沉默了很久。 方才他们聊了很多,聊明明,聊父母,聊老东山村的大家,聊山间的水塔,聊香港的巴士,就是不聊他们自己。 『为什么不来找我?』丁海闻靠在车窗上,他下午向仓管借了把剪刀把脸胡乱地修了一下,在路灯下留出一个胡子拉碴的剪影。 胡一平从香港回来有一段时间了,逢年过节,有些周末也回过老东山,如果他想的话,想联系到丁海闻易如反掌。 一饼似乎是嗤笑了一声:『那个时候你是小少爷,我也没觉得自己和你有什么区别,但是后来你成了大学生,我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笑得很有道理,现在自己听起来这缘由都很是滑稽,『仔细想想,我们从来也就没在一个世界过。』 丁海闻一点都笑不出来:『你和明明倒是一个世界的哈——独独排除了我罢了。』 『阿闻不也一样吗?你也——没有在意过我在哪里吧?在哪里,做什么,过得怎么样,我就是阿闻的一本相册,合上就合上了吧?』胡一平有些生气,不惜借了关正辉说过的话来再说一遍。 『所以——一饼讨老婆了吗?』反倒是看见一饼有些生气地抱怨,让他有了被在意的自信。 胡一平的眉毛挑到了天顶:『哈?!你还记得这茬呢?』随即嚷嚷起来,『怎么可能呢?!确实试过几次,但是根本做不到啊!!』他像个漏气的皮球,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把小巴停在了租住的农民房外面。 丁海闻无声地笑起来:『是嘛?』 便回过头来望着他,『都怪我,把你的起点抬这么高。』 车停下来,风也就停下来。 车里的空气也变得热而黏稠。 丁海闻记得1998年的夏天也是这样的炎热天气。 彼年他好像还是个小孩子,而这时候他依然没长大。 胡一平揪起他的领子,他下意识地紧闭这眼睛把头偏到一边,就算被揍也是正常的吧。 却只感到被吻到了脸颊和嘴角。 『白天那个人呢!?』没亲到的胡一饼有些失望,趾高气扬地提着他的领子问,『白天那个长脸的男的,是你的男朋友吗!』 小巴没有中控和扶手箱,胡一平一折身就可以一条腿跪在副驾驶座边上钳制住他。 『就这儿有个痦子那家伙!』胡一平一个指头戳着自己的颧骨上边,他和老东山村的大家一样,爱憎来得很直白,要不是景方叫了他这单快送,也许隔再久两个人都不能再遇上,这时候却像得理不饶人似的揪着丁海闻问。 那是泪痣好不好。 胡一平越是不高兴,丁海闻越觉着松弛下来。他任由一饼拽着,恢复了些恶劣的神色:『暂且…还不算吧…』 见到揪着他的家伙绷不了几秒便泄了气,脸上弥漫着失落的情绪,便又补上一句:『也可以一直不算。』 这么久过去了,一饼还是不大会接吻,却跟1998年那回不同,亲得又急又凶,丁海闻觉着鼻梁都被撞疼了,还要分心注意不被推下车去。胡一平的力气变得很大,揽着他的腰就能把他举起来,他都没看清这群租的农民房有一个什么样的厅堂,就被又亲又拽地拖进了房间里。 『我根本不在乎那家伙是谁。』胡一平自己亲得换不过气来,气喘吁吁地趁着空隙补充道。 『那你问个屁啊!』嘴唇都让他咬麻了,丁海闻毫不留情地捏着他的脸颊,用力地把人的嘴角扯开,『你是不是吃韭菜了?你刚才炒面里是不是有韭菜?』 胡一平也没在乎什么韭菜,把他顶在门框上黏黏糊糊地又亲了会儿,两只手就不老实地往他汗津津的工服里钻。 有多久没见他了?上一次见的时候,也会这么莽撞地肌肤相亲吗?如果说上一回还是丁海闻自己脑子里只剩下脐下三寸的欲念不管不顾地抱人家,这一回他倒在唐突里觉得不对劲了。 『…好热,也好脏…一饼,我讨厌这样…』他从胡一平的拥抱和亲吻里挣脱出来时,耳朵和脸还是红的,宽松的工服胸前被扯开了两个扣,而丁海闻为了贪凉快里头什么都没穿,下半身也没更优雅些,卡其布下面支起一个棱角分明的帐篷,『…你的厕所在哪,我去冲个凉…』 狭小的浴室停满了大蚊子,墙角摆着红色的「沙宣」洗发水瓶子,皮管由于水压像蛇一样在墙上扭动却又被铁丝箍紧了摘不下来,退一步后背就会贴上打湿的玻璃门,而他知道胡一平端着毛巾就站在门背后因为被他锁在外面不让进来。 「在雨中漫步 蓝色街灯渐露 相对望 无声紧拥抱着 为了找往日 寻温馨的往日 ……」① 冷水从随机哪个方向浇在他脸上,就算隔着玻璃,胡一平的体温似乎都能从背后透过来,丁海闻在水声渐小时听见他在门外唱起了粤语歌。 『……一饼现在都会唱粤语歌了。』 他顶着门开了一条小缝,抓到毛巾的瞬间看见了一饼热切的眼睛。 『阿闻,我只是——我只是很想你……』胡一平展开毛巾,覆在丁海闻身上,隔着毛巾抱住了他,把下巴搁在他湿漉漉的肩膀上,『对不起,从你身上寻找过去……』 『我们有很多种过去。』丁海闻的手臂被束缚住了,勉强地伸到他背后拍了拍,真真切切地希望跟这个家伙重新拥有一段更为长久的关系。 胡一平租住的农民房位于开发区的边缘,从窗子看出去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江海。下弦月从东方冒头,被云层隐隐遮住了一层,散射出一圈月华的光雾。 胡一平一个澡洗了很久,丁海闻在要不要落荒而逃间左右摇摆,终于因为看月亮升起而平静下来。 『那是金星,对吧。』胡一平头上盖着毛巾,活像个偷地雷的二鬼子,睡衣上印着洗旧的米老鼠头,咧着嘴指着月边微亮的星星问他。 『是你爸爸。』天边的那颗实际上是木星,但是丁海闻这时并不想钻牛角尖地去说明。 『哦是啊……说起来妈妈也会一起吗……』 『嗯。一定也在。』这时候丁海闻想起来由于他的坚持而躺在ICU受罪的父亲,下意识涌起些异常残酷的想法,他甩了甩脑袋,好像要把那些想法甩出去,『对了,一饼你开这个车,没有运营执照的吧?』 在开发区这种三不管地带,跟大部分黑车一样,一饼也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刚需实际上既不合法也不合规。 丁海闻看着书桌上厚厚一摞单据和手画地图: 『但是跑腿快递这一块你是自己在干?还注册了一个公司?』 为了让买的三手车跑出最大能效,胡一平在用车需求量小的工作时间段往返于各大高校和开发区工地做小件快送。 『对。开始有个哥们说要跟我合伙,干了没几天就跑了……』胡一平脸上写满了「留下来」,但是却老老实实委委屈屈地坐在床沿左手搓右手。 『你注册的公司,经营范围包括了哪些?——』丁海闻打开抽屉,最上头就端正地放着营业执照,便仔细端详起来,『下半年另外两所大学开学投入使用以后,会增加三条公交线,到时候你这个接驳车的活就没现在好干了。胡一饼,你要是信我的话,我给你出出主意。』 『嗯。我信你。』胡一平动了动,似乎是想伸手来搂他,却忍住了。 开发区正在建设的这些企业,都跟大型的物流企业签订了合作协议,然而这些企业的物流仓,还没有及时跟进在附近开辟中转仓,在丁海闻的公司,除去大型建材和机械,很多少量的寄送物资,都需要到城南或者城北的物流仓去自提,颇为不便,而这种情况在开发区非常普遍。 『即时的跑腿是个很好的业务,国内这一块做的人还很少,建议你保留着,除此之外,你去找一家或者两家城里的快递公司谈,承包开发区这边的业务——这个事情要做得快,首先咱们去物色个仓库,先不用很大,等高校的第一批学生一开学,或者以后网上购物的普及,开发区的这块需求就是谁占坑谁喝头口水……』 丁海闻讲得很激动,讲得唾沫星子四起。 胡一平也不再傻乎乎地听着,翻身就起来开了电脑,一边查一边做起了笔记。 『阿闻,你——还跟以前一样……』丁海闻也如他所愿地留宿了,躺得很近,皮肤让空调吹得有些凉,时不时地挨到他的手臂。 『一样什么?』 『我说不好……』胡一平深吸一口气,洗发水的香味通过鼻腔涌进他的身体,是他买的洗发水,却是丁海闻的味道,他的心突突直跳,身边的人近在咫尺却—— 丁海闻翻过身来,把他也推转了半圈,似乎有些怕冷地拢住了他的手脚:『快睡觉了,明天要起不来了。』 他的小腿肚子贴着丁海闻的膝盖,肩膀上也搁着条胳膊,颈后净是温温凉凉的鼻息。 『阿闻,这几年——你有跟别的什么人……做过吗?』胡一平感到肩膀上的手一僵,他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蜷缩起了身体。 丁海闻硬得发痛,屈起膝盖来却顶到了胡一平的小腿,他知道那小腿有着怎么样结实而纤长的肌肉,感觉自己不会再好了。 他谈过很多恋爱,自从做过学校的艾滋科普宣传大使之后——节制而防备地和不同的人进入一段关系,而这关系总在冬天发生,夏季结束,他也说不清是不是由于酷暑总会打消自己和人亲近的愿望。 胡一平就不一样。 仿佛过去多久都不会改变的,想进入他的身体,想参与他的人生。 「阿闻,你有跟别的什么人,做过吗?」 丁海闻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张了张嘴却很难发出声音,他的声带他的气管都失去了控制,『没有。』虚弱的谎言颤抖着,没有一丝力量,『一饼呢?』 他好像要扶着胡一饼才能顺利地反问。 那边也犹豫了下:『我是有的。』 第46章 父亲 46. 『辐射半径为以建设七路新四路为圆心的五公里范围,包含4个行政村,原有一个可收发邮政网点,只受理普邮…』 『我们还有一个新的业务模式,不通过中转仓的即时速递,这个模式起码在开发区现有的市场看来具有相当规模的前景,希望也有成熟的物流品牌来背书…』 『实际上我们现有的资源集成了在开发区原址上的营运车辆和人员——以获得田地拆迁补助的本地人为主。』 配合投影仪上的演示,丁海闻手舞足蹈地讲解方案书,胡一平半句话都插不上,全程呆呆地当个听众。 这是他跟着丁海闻跑的第四家企业了,虽然主题美其名曰拉投资但是实际上跟要饭差不多,但是修理清爽的丁海闻在他看来,全身散发着光芒。 『但是不是今晚才去跟吕哥谈吗?而且老周不太喜欢我,肯定不会加入的…』胡一平跟开发区的黑车师傅们混得不错,但是也仅仅是…不错罢了。 『不碍事。』连续碰壁丁海闻自然也觉着焦躁,心里却还惦记着icu的探视时间又快赶不上了,『我既然工地上请假了就去个医院,你把我送到公交站。』他熟练地跳上小巴,抄了把板凳坐上去。 胡一平也蹦上驾驶座,打着了再扣上安全带,摆了摆手:『阿闻坐后边去,我送你去医院。』 丁海闻一动没动:『…去什么医院,医院在城里啊一来一回浪费多少油?一会儿有电话找你送货怎么办?』说着就扶着换挡杆催促人快走。 『…我也去看看师父。』胡一平握着他的手背启动了小巴。 见完了金主,两个人便再舍不得开空调,等到了医院,两个人的衬衫都让汗水浸透了。胡一平还在门口水果店驻足研究,就被丁海闻一把拉过手去拖着走。 『跟你说了用不上,老头半年没吃过东西了,而且这种地方的水果怎么好买…天价回收果…』大滴的汗沿着鬓角流到下颌边再滴下来,掌心里的手指湿得握不住,丁海闻回头看了看倒笑了,『有这么热吗…一会儿出来给你买冰棍儿。』 在ICU门前跟护工老伯打了个招呼,丁海闻就熟练地从储物柜里抽出隔离衣来往胡一平身上套,刚捯饬完把人放进去,他自己就被主治医生叫住了。 『上周的费用马上去付!!』多亏卖了房子,经济上倒没有那么捉襟见肘,但是丁海闻确实总是因为工地医院两头跑,最近这段又在忙一饼那摊子业务拓展的事,延误了父亲的医药费,所以见到医生也是一阵心虚。 『…哦倒不是费用的问题……小丁是这样……』医生的表情倒突然凝重了起来。 跟…胡一平印象里不一样,人民医院的ICU是个挺大的病房,七八张病床井井有条地摆着,床边架子上放满了生化检测的仪器——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肿瘤医院普通病房去世的母亲。 只是4年多没见,他几乎认不出丁飞扬了。 师父的脸浮肿而苍老,眉毛变成了杂乱的灰白色,两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斑痕,皱纹密布的气道开口处留下了医用胶布反复黏贴的痕迹。 『…师父……』胡一平对亲生父亲没有一丝实际的印象,他对丁飞扬却有着近乎于父亲的复杂情感。这位「师父」的两面他全见过,对他这样的「外人」的温和亲切,和对家人的暴戾无情。然而尽管总是为丁海闻打抱不平,从他自己内心深处,一直记挂和惦念这位耐心当了他很久的「师父」。 曾经结实的手臂上的肌肉消失了,只留下被滞留针怼出淤青的松垮皮肤,支楞在嶙峋的骨头上。 那苍老的手指动了动,胡一平突然大声喊起来:『阿闻!!师父是不是醒了!!?师父?!』 『先生不要大声喧哗!』 在护士快步过来赶人前,胡一平先窜出了ICU,拽着丁海闻就往里拖:『阿闻师父他醒了!他动了一下!』 『…是吗…?』丁海闻戴上口罩,将信将疑地跟上去。 走了没两步,就听到主治医生在身后说:『…这就是,肺炎导致的缺氧的状况——哎!』他招呼护士过来,『氧气压力调一下……』 盛夏正午的阳光被小店雨棚切出锋利的阴阳线,把胡一平劈成两半,一半在外边忍受烈日,另一半躲在影子里吃冰棍。 丁海闻买的冰棍,布丁味,七毛一根,胡一平看着他把找零摸进口袋突然来了一句:『…阿闻变化好大啊……』 『嗯?』 『…记得阿闻以前买的雪糕要七块钱,巧克力壳子的。』冰棍冻得很硬,初有两秒粘到了嘴上,而没等吃两口,就忙不迭地要化成一滩水,顺着木棍儿往下滴,胡一平刚说一句话,糖水就淌到了手指上,急得他赶忙整根冰棍儿齐根塞进嘴里,结果呛着了,呛着也不松口,含着冰棍咳了几下作罢。 丁海闻整个人都靠在阴影里,见胡一平让太阳晒着背就把人扯进来些,但是这家伙的嘴唇包着冰棍儿呛出了眼泪,只好把冰棍儿拿出来从底下往上舔,舔得颇为认真,他只好扭过头不去看:『现在可不得自己挣钱嘛…没本事只能抠点儿——不对,我发现长大以后对那种奶里奶气的甜甜的东西不感冒了,你也是吧?』 『我倒还挺喜欢的……』胡一平抬起头,发现丁海闻三两口咬着就下肚了,没来由地不好意思起来,发狠咬了半支下来,没想到冰棍儿不争气,棍子上都粘不住,左右一分,全掉在地上。 『幸好你来了。』胡一平含着半块冰一脸懊恼的样子,让他焦虑的心有了片刻的安宁,『刚医生找我说,老丁估计——也就这几天了。』 这对一饼来说倒像个冲击:『…怎么会?!刚看不是好好的吗?!…』 丁海闻苦笑:『好好的人就不来医院好吧?……因为他一直这个状态,是不可能好起来了…老头有很多倔的地方,喝酒喝成那个样,除了脑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肝也出了问题,而且从我妈还没跟他离婚的时候开始,就死活不交社会保险,那时候就没少为这事吵架。』 『…很重要吗?社会保险…』胡一平注册了快送公司以后,每个月固定的这笔支出总让他心疼,『啊!你看我这个人!——师父他这样,师娘……你妈妈知道吗?』就算冰棍吃得不顺利丁海闻也没有再给他多买一根的意思,反倒急急忙忙拖着他往停车场走。 不论是拉投资也好,来医院探视也好,都挤占了工作时间,丁海闻在太阳下面走,不知道是方才医生交代的父亲的现状,还只是连续的工作让他缺少休息,又抑或只是天太热—— 胡一平衬衣上深色的汗迹好像渐渐地晕开了,在他面前旋转起来,马路也像被晒化了一样越走越软——『知道得…不多……』他的胃部抽紧地疼痛了一下子,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1986年冬 『这把扫帚叫哈雷彗星哦!不过阿闻过几天肯定就不记得了。』父亲帮他扶着单筒望远镜,但是他自己总想把父亲的手赶开,结果一动,目镜里的银色扫帚又不见了,气得他站在靠背椅上直跺脚。 『看不见了!』他只好又去拽自己刚赶走的父亲的手,好让那颗大脑袋凑过来帮自己在漆黑的夜空找扫帚。 『可惜啊,阿闻太小了,下次要再见到这把扫帚,要等到76年以后,那时候你就是个老头子啦!』肉眼逐渐适应了天空的亮度,似乎满天星斗都从帐幕后探出了脑袋,父亲把他抱起来,举过头顶,骑在肩上,远远地指着天边的彗尾给他看。 『比爷爷还老吗?』他抓着父亲的头发,生怕掉下去。 『比爷爷还老哦!也有可能像爷爷一样变成光头——』 『那时候我就比爸爸还大了!』丁海闻突然兴奋起来,用力地扯下几根父亲的头发来。 『…』丁飞扬被儿子扯痛了,又一时不舍得打,便板起脸,『你长大的时候,爸爸也会变老,等阿闻变成老头子的时候,爸爸就死啦!』 四岁的丁海闻并不畏惧死亡。 『…爸爸是怎么死的呢?』他扒住父亲的脸,把脑袋凑下来问。 『说实话,虽然肺炎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得过,但是令尊这种情况…大概是挺不过去了,按您的意思,呼吸机还是上着,有任何情况——请务必保持手机开机。』 『做梦了吗?』是胡一平的声音,而后他感觉脑门上的干毛巾被拿走了。 在睁眼之前丁海闻就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粗糙的枕巾蹭在脸上,淡淡的肥皂香味钻进鼻子,不久之前他就在这里和衣而睡一夜无眠,没想到大白天的竟然睡着了,要不是窗帘缝里钻进来的金色夕阳落在眼睑上,都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 『不是吧!』毛细血管的红色映在视网膜上,他倒一下子清醒了,猛地坐起来的时候小小地闪到了腰,又「砰」地一下倒回去了,『天哪一饼几点了操……竟然旷工了……』 『我给景工打了电话,他说他在现场没什么关系。』胡一平把他扶起来,又递了杯水过来,他也不客气,仰头一口气就喝空了。 『我是……?在马路上睡着了?』丁海闻还在回味那个梦给了他什么启示,又或者在他睡觉的这几个小时里父亲已经远赴星辰? 『你最近太累了,阿闻,可能还有些中暑,我本来记得你家离那医院很近,就想送你回去休息——结果一看在装修,邻居说早两个月你把房子卖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胡一平扶着腰坐下来,语气里尽是埋怨。 『也不是什么大事……等等,一饼你是扛着我去我家的吗?!』丁海闻觉得自己可能又中暑了,不然头皮怎么突然就这么烫起来,虽然是他发的问,但是又并不想知道一饼到底是背着还是抱着他去的他老宅,还让老邻居看了去——他还是比一平高一些,不管什么方式,想想都很丢人——且费劲。 『阿闻,师父得的病,这么费钱吗?你……经济上没问题吗?』胡一平没回答他,倒是抛回一个问题来,『那咱们搞这个物流公司……你给我出的钱……是从哪来的?是师父的……救命钱吗?』 …… 是的。 但是不能说。 钱虽然不多,但是能保证他想做的事情最低限度地做起来。 但是说了的话,他一定会再次失去胡一饼的。 况且,父亲确实已经——不用再多花什么钱了…… 丁海闻感到心脏很不舒服地抽动了一下,他没有看一饼,扥了扥睡皱了的衬衣,钻出门去,对着卫生间的镜子整理领带,一边催促到:『一饼动作快一点,跟吕哥吃饭别迟到了。』 第47章 人间世 47. 开发区在3年前向村里征了地。 胡一平是村里的阿虎带回来帮他开黑车的年轻搭子,后来阿虎赌红了眼,就把小巴盘给了他,总的来说,是个勤快的热心小伙。 另外这个姓丁的小子…吕新才在记忆里搜索了半晌,不得不承认从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伢儿,但是好看归好看,一定也是个不好惹的家伙,那张漂亮的脸上,一边眉毛的中段,生生断成两节,他老吕活了四十来年也是见过些世面,这一看就是打群架时候让人划拉的。 吕新才比这两个小子要大上两轮,说差着辈儿都不为过,他原本是开发区征地所在的村子里的拖拉机手,劳作了半辈子的农田被填成工厂,便带着大家伙利用好补偿款来开黑车。而眼下,这两个半大小子想劝着自己带大家伙儿「从良」。 『拉一个人,一百二十斤,2块,好吧按老周的价儿来,5块——一百二十斤,差不多25件小件货,40到60块佣金…』丁海闻把点菜簿子翻过来,拿拴了线的原子笔给吕新才算账。 『噗嗤…』胡一平突然笑出声来,他原本一个劲地给丁海闻夹菜,已经攒了一小碗盐蘸牛肉动都没动。 算账的两人奇怪地看他一眼,胡一平还没止住笑,筷子上的香菜都被他抖下来。 『…饼饼你乐啥呢?』老吕跟他混熟了,对着额头就是一个脑瓜崩。 『小件货……』一饼重复了一遍,又想笑,结果脑门又挨了一下,『呜……』 『没个正经。』吕新才笑着骂他,他的脑子快让姓丁的小子绕晕了,他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就算不拉客,他也拉了多少年货了,这时候蹦出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跟他说拉货能发财,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虽然现在一饼还在用接电话的方式,人工下单,人工算路,人工派件,但是等咱们做起来,以后一定不会还是这样,像大的物流公司已经在人工接单,电脑算路了,我觉得以后会变成自动接单,在线算路,电脑派单,吕哥你把车队和人管好就行。』丁海闻把胡一平揽过来,大有揣在怀里的样子捏着人的腮帮子,却听见一饼加了一句,『万事开头难是一定的,开头我和阿闻给大家发工资。』他睁大了眼睛,却没说什么。 见吕新才像是吃了定心丸的样子,丁海闻赶紧又补上一句:『不过如果现在这个点不下决心大家一块儿干的话——等无牌营运车辆整顿了再入伙,我们可能就得再想想了。』 『我信阿饼,就也信你——不过,你俩真的是发小啊?』俩孩子为了拉他入伙给整了一桌子肉,吕新才菜没吃几筷子酒杯子却没喝空过,他也见得胡一平在桌子上给他满酒倒得殷勤,也见得两个年轻人在桌子下头你踩我我踩你踢得起劲,『哥倒不是怀疑啥,只是你俩感觉上差得太多了,一时兴起问问哈——毕竟饼饼是个特别老实的孩子…』 言下之意便是另一位看起来不那么老实。 『真的是发小!』胡一平着急起来,『这家伙脚底心有几个痦子我都知道!』 『系统的事儿咱们得找明明出出主意……毕竟她更熟悉这个领域,可惜她暑假也不从美国回来,所以我约了她明天一早——也就是她的夜里,咱仨视频聊一聊。』 搞定了物流车队的头儿,纵使胡一平几番挽留,丁海闻还是坚持在这暑热的夜里要回学校的宿舍去住。 『你怎么毕业了还住学校呢?』早就错过了末班车,胡一平得把人送到城郊结合部的公交车站去,虽然他更想直接一路送回学校但是丁海闻严词拒绝了。 『学校多好,租金便宜热水管够,我学弟自己搬出去跟女人住一块,我一个月给他二百,他还能挣点。』丁海闻毫不避讳,按规定毕业生当然不能接着住学校的宿舍了,但是人总是有办法。 『…你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不论从什么角度,胡一平觉得自己的提议都不能更合情合理了,搬到开发区来,不用浪费时间通勤,还……… 『等等我接个电话。』丁海闻抬手示意他安静闭嘴,这么完美的提议就这么活生生被掐断了。 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亮起的红灯却格外长,要是在平时,胡一平根本不会在意闯一两个这种红灯,说到底丁海闻也没有就这种事计较指责过他,但是很奇怪的,阿闻在车上他便格外老实。 一秒一秒过去,交通灯终于转了绿,他拨进档位,抬脚起步—— 『一饼,能不能…辛苦你,再…送我去个医院…』丁海闻挂下电话,脸上很平静,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却很费劲。 人民医院太平间外的走廊很长,到了深夜,走廊上的灯隔两盏才亮着一盏,景方接到下属请丧假的短信,穿着汗衫大裤衩夹脚拖就赶来了医院,却只看见开发区跑腿送快件的小子一个人坐在走廊上。 『阿闻人呢?』他知道他可爱的下属最近整天跟这个跑快递的黑车司机混在一块儿,但是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小事的时候。 『里边。』胡一平抬头看一眼,这个面相刻薄的项目经理这时候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急诊病人家属一样狼狈,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确实升起了不合时宜的嫉妒,『阿闻叫你来的?』 也许是这样,他那时候忙着给殡仪馆以及明明的父母亲打电话安排灵车,也许阿闻在那个时候喊来了这个长脸的家伙。 『没有。』景方如实相告,『…节哀顺变很容易讲,我只是来看看他,也看看有什么还能帮得上忙。』 倒也不是帮不上忙。因为丁海闻对这种事毫无准备,所以胡一平和景方帮着他给父亲穿寿衣的时候,父亲已经有些僵硬了。 『把腰托一下啊大哥,』一饼对这种事算是有了些经验,不客气地指挥景方帮忙,『不是整个抬起来,半边儿半边儿穿……唉,我来吧……』 丁海闻站在一边。 仿佛只要站在一边,自己就和一切无关。 他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实际上从接完电话,他就没说过什么话了。 夏末秋初的东方天空早早地就撕开了一个角,早早地白了,太阳却扭扭捏捏地躲在云层后面不肯冒头。 忙了半宿,在殡仪馆的灵车来之前,丁海闻要求再回太平间看看父亲,就把两个劳力撂在外面。 『你喜欢他?』景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向后靠去,整排金属坐凳都往后倒去,「哐」地撞在了瓷砖墙上,见胡一平有些恼怒地斜眼看他,又补了句,『哦,处过?』 『关你什么事?』胡一平刚才在缴费处还跟景方假客气了几分钟,现在没必要装了便回到剑拔弩张的语气。 『…哦,处过又掰了?』景方翘起个二郎腿,慢悠悠地自问自答,小腿上的毛发因为空调的关系都直立起来。 一饼鼻孔出气「哼」了一下,仿佛是默认了。 景方完全侧过来,左腿翘在右边膝盖上,脚背却勾着小腿,右手肘支撑在左边膝盖上,身体因为怕冷自己扭成了半根麻花,他本想用左手去搭胡一平的肩膀,犹豫了下还是搁在了椅背上:『但还是喜欢?』 『对。』一饼回答他,却直直地瞪着太平间的不锈钢门。 『哎呀,这可不好办,一个人吧,从高中毕业以后要不就工作,要不就去念大学,从本科毕业以后呢要不工作,要不去念研究生——可没听过什么人本科毕业以后回去念高中的,是吧?』景方出来得太急,原本就冻得不行,这时候肚子都不合时宜地开始咕咕叫,更让他不满的是,身边这个拉黑车的今夜里穿得倒人模狗样——像个卖保险的。 『…我没念过高中。』胡一平闷闷地说。 景方自以为打了个粗浅而高明的比喻,没想到对方完全没领会到——或者说完全不接翎子,这让他饿着肚子感到了挫败。 『……那你俩还能处上可真是…』景方挠了挠头,发现自己的头发睡得又油又塌,还让空调吹得很凉,简直浇灭了身为前辈的自信。 『阿闻他不在乎的这种事的,做朋友也——不会嫌弃…』胡一平也不知道跟谁赌气,师父溘然辞世他也很悲伤,但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跟讨厌的家伙在这打嘴架,他总觉着自己说不过人家,与其这样不如真的打一架。 『咳,谁能不喜欢呢,阿闻这种人。』他诧异地听到景方如此直接的告白,却又好像不是在跟自己说,『你看啊,要是他哪天跟别人在一块儿了——比如说我吧,你还能跟他做朋友吗?』 …… 『我会把你的手指头先剁下来。』他对着椅背上景方的左手抬了抬下巴,那手的无名指上套着素圈的婚戒。 『哎哟哟,弟弟诶你可吓着我了…』景方装出害怕的样子,『可惜我是没可能啦!』 『瞧见你那天下午,阿闻这孩子对着整卷的不锈钢板当镜子,用工地上那大剪刀修胡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没可能了。』 景方似乎也并不等着他回话,抱着臂站起来。 「困死了困死了,操,天都亮了,回去睡会。」这么说着,迈大步走了。 太平间沉重的门打开,丁海闻在晨光里抬起苍白的脸,好像在空气里寻找自己的视线,那视线蹒跚犹豫地落到胡一平脸上。 『对不起。』 这家伙大多又要说什么辛苦了麻烦你了这样的话,想到这里胡一平就有些不爽地皱起了眉毛。 『对不起。那个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 『说什么呢你……唉来接的车还得等会儿……可别碰上早高峰——你要不要靠我这眯会儿?』胡一平也有些熬夜后的疲惫,见丁海闻不动,便站起来去拉他。 却把自己拉进阿闻的怀里。 丁海闻的脑袋很沉,卡在他的肩窝里。 『自从我开始……照顾他,就觉得反而加深了那种……怎么说呢……让人又讨厌,又没办法甩掉这家伙,时间久了,他是我爸爸的感觉反倒清晰起来,所以——无论怎样都不想他死,说起早几年的时候,我经常会觉得,要是他死了就好了,我就,自由了……但是后来……』 丁海闻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胡一平只是抱着他听。 『但是很奇怪,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真的有了解脱的感觉……一饼,你说,我是不是不正常……』 胡一平听到他吸鼻子的声音,又感到丁海闻的鼻涕大约是滴到了他的后背上。 温温热热的,越滴越多。 第48章 开张 48. 上一次来凤雏坞,还是瞎子被枪毙的时候跟老东山村的小伙伴们一起来刑场凑热闹,转眼七八年过去了,路南的刑场已然不在了,平整的场地被瓦楞钢板围起来,似乎要开发成什么商业用地。而路北的殡仪馆倒是十年如一日,迎来送往,尽职地守好人间的,最后一站。 丁海闻很久没见到母亲了。 在这种情状下碰面,他沉默地抱紧了母亲,注意到她头顶中间生出的几束白发,但是很令人意外地,母亲离开后似乎变得年轻了——如果不在意那几束白发的话,甚至跟小时候回忆里的模样重叠了起来。 在不久之前,母亲建立了新的家庭,碍于此,他才对父亲的病情含糊其辞,直到父亲去世,也是好事的亲属越过他,通知了他母亲。 『辛苦你了,这些年。』母亲把他的前襟都哭湿了,比起鲜花里躺着的那位,他倒更心疼起母亲来。 幸好母亲及时离开了他们。 如同毕业前的家长会,追思会列数成就的那个人总让人觉得陌生。丁海闻不曾记得生活里出现过这么一个强大优秀而完美无缺的父亲,但是真实的记忆在向他涌来时也似乎夹带了温柔的天国光环,幸好那日在胡一平肩窝里哭了个畅快,这一刻倒显得平静了。 『节哀。』李旦前穿着黑色的套装,没有化妆,她与母亲擦身而过的时候丁海闻有种时光飞逝的错觉——却也仅仅是错觉。 『劳烦您来看他。』他微微欠身,『对了,我介绍一下——不过之前您也见过,胡一平,我——朋友。』 胡一平当了一上午司机和接待,正靠着门吨吨吨喝水,一听他说话,立马站直了。 『李阿姨好!』 李旦前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啊,我记得你——感觉小饼变化很大啊……』她的目光回到丁海闻脸上,『年轻人真不得了啊,小饼还在老东山村吗?我都好多年没去了……』 『不,一饼现在是我的……』丁海闻见得李旦前眉毛一挑,『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准备合伙办一个物流公司。』 李旦前跟两个男孩儿从丁飞扬的豆宴①一路吃到了城里风景最靓的Rooftop bar。 『年轻人真不得了啊,这句话我还是说早了,应该说是——后生可畏吗?』李旦前跟胡一平都一身黑地在夜晚屋顶卡座聊天,看起来跟身边往来形形色色的摩登青年格格不入,『但是你们说的易趣啊,淘宝啊…我觉得成不了气候,阿姨对电子商务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就像那个阿里巴巴,它本质上就是一个线上的黄页,对企业和企业来说,了解上下游的渠道是足够了,但是对普通消费者,就你说开发区大学城,大学生,这衣服不试试有几个人会买呢?况且,这些小商家无监管不纳税的平台,政策难道不会出手干预吗?』李旦前点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向后靠去,『如果这个爆炸性增长点的前提不成立,那数字化小件物流仓就更是空中楼阁了,不是吗?』 『那个,李总,C端也只是目标客群的一部分,』胡一平不由自主地更换了称谓,『主要的盈利和客群还是企业用户,阿闻和我之前做了个田野调查,当然一定不成熟,本来就是要请教您。』丁海闻在葬礼后忙着谈工作而怠慢了自己的母亲,这时候不知道找了哪个安静角落去打电话拼命安抚去了,突然之间变成胡一平独自应对李旦前,免不了手足无措地紧张起来。 『你们已经跑了四家物流公司拉投资了。』但是小家伙缺了丁海闻就紧张起来的样子让李旦前觉得很有趣,忍不住想多逗他一会儿,『阿闻那小子也没想到过阿姨,我有点难过啊。』 『……』胡一平手心脑门一齐冒汗,望着李旦前但是眼神忍不住四处乱瞟,他张了张嘴,却憋不出半句话,心里只想着丁海闻一个电话打到哪里去了,连自己的膀胱都开始胀起来。 『我猜两个可能,第一个,你们知道这事儿不挣钱——或者自己就没信心,但是要真是这样,今天小闻就不会在我面前提了,第二个——』李旦前远远地看见丁海闻举着两个鸡尾酒杯子小心翼翼地往卡座边走,便停下来等人走近了才接着说,『嘛,你俩有野心,既想要钱要资源,又不想失了话语权,是嘛小闻?』 『是啊。』丁海闻把杯子放在李旦前和胡一平面前,大方承认,『因为我和一饼,没有什么筹码嘛!』随即话题一转,『我刚才看到吧台那有人点了漂浮,感觉是你会喜欢的味道,尝尝?』 漂亮的苏打酒液里装着香草味的冰淇淋球,上面缀着五彩缤纷的糖粒,噼噼啪啪地发出微小的爆裂声。 李旦前从丁海闻手里接过不锈钢的长匙,然后眼看着丁海闻用另一柄㧟了一勺塞进胡一平嘴里,身不由己地眯起了眼睛。 『那我问最后一个问题,这种生意做法,实际上也无非是想投些钱进去,培养用户习惯,然后抢占这一块生意——但是生意模式实在是很容易被别人复制,现有的,那些大的物流企业——暂时还看不上你们这块肉,万一你们挣了钱,有人眼红呢?人家要做这事儿天时地利全占了,你们怎么办?』 『哦,到那时候杀起来,我们就把公司卖给他。』丁海闻满不在乎地回答 『你俩也知道,我吧——这些年也一直在投石问路——同时坐八壶水,看哪壶开了提哪壶,并没有这么多精力把手伸得这么长,东也管西也管,但是你们的计划问题还是大把……要听老人家叨叨吗?』酒是荔枝味的,卷了一点跳跳糖一起冲进喉咙里,就算对李旦前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新奇的体验。 直到客人散去,酒保静静立在吧台里擦着杯子,李旦前自己也打起哈欠,两个小年轻还在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 『虽然跟我无关,但是胡一平你知道吗?其实有一个说法,生意场上最是忌讳跟至交朋友合伙挣钱。』她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当然,我们能看到有很多成功的企业,它是夫妻店,但是朋友跟夫妻是不一样的,明白吗?』 胡一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诶?!为什么不问阿闻……』 『因为小闻他明白得很。』李旦前冷冷地说,『虽然你俩亲亲热热地就好像真的情侣一样,但是实际上,小饼,你和小闻并没有在一起吧?』 胡一平不自觉地挪开了紧挨着丁海闻的屁股:『不是,什么,诶?不是情侣,当然不是情侣的!』他甚至推了一下身边那个喝着可乐的无辜的家伙。 『但是一饼,你要明白,你是你,小闻是小闻,你们有可能站在各自私心的立场无谓地内耗、争吵,撕开这个脆弱的初生企业,明白吗?』李旦前说这话的时候却盯紧了丁海闻。 『明白。』作为替代,丁海闻干脆地回答她。 『就算你们哪天走到一起,也不是夫妻,明白吗?夫妻是一种,可以互相作为商业担保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强大的关系。而我们这种人,终其一生,都只有自己。』要不是丁海闻不自量力地在她面前演戏,李旦前也根本不愿意用说教的方式来谈话。 『明白。』丁海闻有些心灰意冷,一边回答一边默默地捏了捏胡一平的掌心。 『不是这样的。』胡一平却破天荒地大声反驳到。 作为企业发起人,胡一平需要分好几阶段接受李旦前的注资,而丁海闻也没有接受赠与形式的干股或者代持股权,而是以共同出资的形式成为了企业的小股东,他也并没有辞去施工员的正职,因为「还有很多要学的事」,况且「证还没考呢」,所以推广、签单,胡一平扛下了绝大多数初创期的工作。 除了老吕和回迁村的司机,他们还招纳了一些物流专员和客服。 前些年跟着父母住进城里当了监控室保安的阿川,也被一饼生拉硬拽地拖过来监管分拣。 天气渐凉的时候,胡一明回国,虽然第二天就要去一间重要客户那儿开标,但是一饼开着破小巴就去了机场,从人家父母手里半道把闺女截到了开发区。 『你是开窍了吗?我以为阿闻跟我开玩笑的呢!没想到真的办了公司。』明明染了一头金发,脸晒成了金色,夕阳里看着比一饼还黑,穿着面包似的羽绒服,下半身却光着腿,看得胡一平直哆嗦。 他答非所问:『咱们去近江吃农家乐吗?明明是不是好久没吃鸡壳②了?』 『我最近吃素耶。』说罢女孩儿自己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是好久没吃了——话说一饼你有变好看诶,是谈恋爱了吗?』 小巴车在路上猛地一怠速,安全带勒紧了他俩。 『恭喜你!!』明明高兴地鼓起了掌,『是男孩儿吗?你们分开后……我一直很担心你……毕竟你跟阿闻不一样,不是那种容易自愈的类型,来来来说说,是怎么样的男孩儿——不会是大叔吧!?』 『不是,没有!我都没说有,都是你自己在讲……』胡一平咕哝起来,他有点生气,却不方便表现在脸上,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只有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人生才能算前进了一步呢? 他扯开话题,『我们先去接阿闻,他就在前面仓库等我们——就是一个分拣点,最近系统上线,阿闻说是你介绍的团队弄的。』 明明还没从八卦的气氛里跳脱出来:『阿闻啊……我也挺想他的,不过更想他朋友——哈哈哈他有没有给你介绍过他的一个朋友,特别帅我给你说……』 『什么朋友……?』胡一平警惕地问,在巨大的物流仓前刹停了小巴。 『哇!!!』明明好像没听见他问的话,『好大的库房!比我想的还牛逼啊饼哥!』 天色暗下来,库房外站着几个分拣员和客服,头顶让悬吊的节能灯照得雪亮。 『饼哥!!真的是饼哥!刚才!刚才!就刚才!闻总被人叫出去,我们里头看是个小巴,就还以为是您来接他了,然后见闻总这儿——』女孩子指了指肚子,『这儿挨了一下,就被拽上小巴带走了!』 『我们追出来一看,闻总的手机还掉在地上呢!』 『怎么办啊饼哥,我们都报警了,警察说他们人会过来,但是咱们这开发区不比城里,没什么监控啊——咱们这的监控也拍不到门口儿……只拍到了闻总走出去……』 第49章 仙人跳 挨的那下太重了。 失手把手机掉了。 这下惨了。 这破车好脏,虽然都是差不多的小巴,但是这地上的烟蒂话梅核口香糖都没人清理,货品也没有好好地栓在边上,动摇西摆地滑来滑去,偶尔会撞到他的脑袋。 胃疼。不知道是挨的那下没缓过来还是饿的。 可能是饿的。 一饼说带明明一起去吃鸡壳。 他不喜欢吃鸡壳,这一类重油重盐重调料的路边摊小吃他都提不起兴趣。 但是好久没见明明了。 明明在美国也很受欢迎,但是根据本人的说法好像还是更喜欢亚裔。 他自己好像不会在意这些。 他甚至不在意长相,隔了这么久,他还是会喜欢上长相平庸的家伙。 那家伙说不定已经开始找他了——但是那脑瓜子偶尔会犯蠢,可千万要报警啊…… 『请问有多的盒饭吗?』趁一饼跟警察沟通的当口,明明礼貌地跟仓库的客服妹妹攀谈起来。 『……有是有,但是我们的盒饭很差……』面对突然开口「讨饭」的时髦女人,客服忐忑地从里面拿出红色塑料袋,里面是白色泡沫盒装的快餐。 『我再给你们定吧,这两盒能给我和饼哥吗?』明明挤出一个笑,『我太饿了……而且之后看起来也,没什么机会吃饭的样子。』 胡一平吃不下。 尤其在明明说了:『我发现饼哥真的丢三落四,我每次回家,都要帮你一顿找,上次是阿狸,这次是闻哥。』这样抱怨的话之后。 『怎么了怎么了?闻总不见了?』吕新才原本在城北卸货,被胡一平一个电话叫回来,风风火火地把货车停在了大门口,把进出都挡住了。 『一定是老周!吕哥,求你了…帮帮忙…阿闻让老周带走了…他们还动手了…』吕新才半只脚没落地,就要被胡一平推回驾驶座上去,『带我去找老周吧…好吗?』 在车队主管回来前,胡一明从发小嘴里了解了一个大概。 听从了丁海闻的建议,他们这个草台班子车队的师傅们,大都是像吕新才这样的当地人,征地之初,在开发区都开着无照营运的黑车维生——当然他胡一饼,在半年靠前,也是靠这个讨生活。 但是黑车总要有人开,以及,总有人不那么喜欢胡一平,又或者,原本跟一饼挺处得来的人,也未必怎么喜欢他身边那个自鸣得意的施工员。 原本相安无事的两边,却因为开发区对黑车的整顿被打破了平衡,有些人跟交通巡警打游击,也有人想连人带车转投这边送速递。 老周就是其中一员,他和吕新才关系不错,但是一直看不上「外来的」一饼,而且因为开车搭子意欲「跳槽」而闷闷不乐,前阵子还来闹过一回,让吕新才劝下了,没想到这次… 『是老周吗?』吕新才问方才那两个客服妹妹。 女孩子摇摇头:『…不知道,看不清,但是开着跟饼哥一样的小巴…』 『…小饼,那就是你的不对了!都是自己人至于报警吗?!』吕新才的巴掌都举起来了,看到胡一平漠然失落的样子又放下了,『你刚才说,老周动手了是吧?行,你跟我找他去,老周这个人我了解,先动手的一定不是他。』吕新才把胡一平拽上车,似乎这时候才见到明明,他愣了愣,『…话说起来,这位小姐妹是谁啊?』① 『奇怪,老周说他在打麻将,说话间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吕新才挂下电话,疑惑地回头看了眼胡一平,『小饼啊,你这么笃定的吗?』 『闻哥他老爸死了以后,有什么遗产分配的问题吗?』明明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过闻哥也是独子,感觉应该不会有什么纷争——他现在是还在光厦建设上班吧?工作上有耽误吗?有什么不对付的仇家吗?有始乱终弃的对象吗?饼哥你知道吗?』 胡一平愣住了。 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却发现自己对阿闻的生活一无所知。 他自己的世界很简单,鸡毛蒜皮都会讲给阿闻听,反过来,却知之甚少。 『你们都听见了吧?跟我那车一样,一定就是老周!』胡一平似乎在什么时候也有过这种体会,自己明明在嘴硬,却别无选择。 似乎是歌房的包厢。 隔着墙壁能听见边上的屋里有人唱歌唱得像鬼叫。 他伏在沙发上,皮面上传来老旧的霉蒸味。 包厢里很黑,只有电视的光落在对面人的脸上。 他边上坐着另一个粗壮的男人,却因为背着光,怎么也看不清,那人把他扶起来,却用力按紧了他的肩膀。 『久仰久仰!没想到丁总这么年轻。那谁,帮丁总擦擦脸,都蹭脏了。』他的头还有点疼,因为饿着肚子,还挨了一下,似乎还晕着车。 丁海闻在这城市呆了二十多年却不够了解,是哪个角落还保留着这种90年代初风格的歌房夜总会。 馆李昊-二九七七六四七九三二 『没见过你们。』他声音哑得出奇,一路上塞在他嘴里的手帕吸干了口腔里的唾液,让他说的每一个字儿都像在砂轮上蹭过一遍。 『唉唉唉!闻总喝水!你看看我这个人…真是太不周道了。』对面的男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穿着普通的夹克衫,五官不怎么周正,但是看起来却像个热情温和的人,让他隐约地想起阿宏来。 「阿宏」递了一杯水给他,丁海闻接下来,却端正地放回大理石茶几上。 『…唉,别,我这几个弟兄做事儿总这么毛糙,我在这儿给您先赔个不是!大家都是干物流的,对吧,真是的,夏天的时候您还带着您的小兄弟来过咱们这呢…说合伙弄个转运仓。』「阿宏」把杯子取回去,自己喝了口,又转回半圈来,递到他手上,『当初我们老板就说丁总青年才俊,后生可畏来着…贵人您还,记得吧?』 丁海闻隐约地想起来。 他为了拉投资跟一饼跑的地方太多了。 可以说几家大的物流公司,挨个儿转了一圈,所以…要说想起来,也实在算不上想起来。 『找我做什么?哦,明天那个标,你们也投了,你们不但投了,还特别看中,因为是一份两年期的标,对吧?』他虽然没有想起来,但是思路理得飞快,『现在找我干嘛呢?投都投了,等结果呗?还是说有什么内部消息?』 丁海闻喝了水,喉咙和思路都清爽了起来。 这什么破事…只是开个标而已。 『所以才说丁总后生可畏,我们老板是真的怕您了啊——一直想找个机会,能好好儿地,招待招待您——』身边的男人蓦地站起来,从侧后方捂紧了他的口鼻。 丁海闻挣脱不能,肺里的空气渐渐耗尽,除了濒死的绝望,脑海中还闪过一丝莫名其妙,他手推脚蹬,把茶几都掀了水杯也踹碎,却毫无还手之力。 挣扎中隐约看见男人悠闲地坐着招呼边上人「我一会儿去找monica,让她打扮打扮」一边从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在他意识快消失的时候,那手掌仿佛松脱了一点,他抓住这个机会,用力吸进一口——空气——涩涩的,又有些甜味,奇怪的粉末乘着气流进入了他的身体里。 『干!!』手脚的禁锢都被暂时解除了,他瘫坐下来,大口呼着气,但又试图节制地去控制呼吸的频率。 丁海闻虽然是个社会新人,但是见过猪跑也听过猪叫,他不能确切地知道刚才「阿宏」怼在他面前的小纸卷里装的什么,但是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者就是那种「好东西」—— 他直扑过去,疯了似的从那家伙包里抖出一堆钱包钥匙之类的杂碎。 『别急啊小丁总~』男人轻浮地笑起来,拧开手里的饮料喝了一口,『好东西只给你带了一点儿,多了就没有啦!』 丁海闻瞪着他。 氯胺酮,他刚才被弄进气道的大概率是这东西,念书时候去夜场蹦迪,他也碰见过兜售这玩意的家伙。 …不像吃进去的药还能呕出来,他现在只能…只能大量喝水…水…趁意识还清醒… 他一把抢过男人手里的瓶装饮料,「吨吨吨」地仰头饮尽,未等他再动作,手腕便又被掌住,弹起的身体也落回沙发上。 男人愣了一下。 随即大笑起来。 『…太有趣了!!小丁总还真是有胆子…这样吧…』他便又招呼边上人过来,『给我们小丁总找两个妹妹过来。』 『你想…干什么?』他的肚子里像烧了一团火,胸口好像开了一道拉链,里头万千只被火燎着的虫迫不及待地要奔涌而出…他脑袋开始脱离身体,却并离不远,在靠近身体的地方俯视着自己虚弱的样貌。 他已经有点想不明白了。 同行竞业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那么,除了被弄到这鬼地方的他,一饼他…不会出事吧……等等,如果一饼碰到了这种事…?! 『…如果有任何阿闻的消息!!请尽快联系我们!!』明明一脸愁容地挂了电话,从麻将馆无功而返地出来,不光是老周这里,他们能想得到的每一处都碰了壁,时间将近子夜,她不顾胡一平的反对,执意把丁海闻被劫持失联的事一一告知了他的亲属同学,也包括领导上司。 她挂下景方的电话没多久,对方便就回过电话来。 『…什么?…闻哥他?!……怎么可能呢?!……』 胡一平载着明明,在午夜的城市车道上疾行,明明说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很沉,沉得他踩不下一脚刹车。 『饼哥,我有个很不成熟的想法,如果对方并不是记恨闻哥,并不是要害他呢?也许只是…找个莫须有的罪责拖住他,比如弄个仙人跳?这样明天你们开标法人代表不到,如果中了,是不是就废标了呢?是不是就有人得利了呢?』 胡一平并不同意这种说法:『但是你知道阿闻并不会上这种套啊!』 『…所以说不定是把闻哥敲昏了丢进洗头房呢?』 只是那样的话,就也…还好,就也…没什么。 这种想法让胡一平自己吓了一跳。 『对了,明明,阿闻没跟你说吧,法人并不是他。』 『…我想…喝水…』胡一平几乎是头一回来到派出所,越过与办案民警理论的景方,他在留置室看见了因为「嫖娼」被抓的丁海闻。 丁海闻看起来并不好。 他背对着他,一侧靠着墙,衣服不分内外胡乱地套在身上,牛仔裤褪在臀线下面,露出了反穿得内裤,他坐在自己的左脚上,右脚光着撇在一边,身体时不时抽动一下,就像在哭。 『已经抽了血去送检,我们怀疑这家伙是嗑了药的,说配合吧也还算配合,要说正常吧也不太正常。』身后的民警好心地提醒,『你是亲属吗?他说他没亲属,所以我们靠身份证通知了单位,』见胡一平还想往前走,一把扯住了他,『铐是铐上了,但是你小心他咬你,这小子衣领子都要被自己咬烂了。』 『阿闻。』胡一平扶着他的手臂蹲下来,『你嗑药了吗?』 却看见一双布满血丝的惊恐的眼睛:『…一饼…我射不出来…』 第50章 回家 连夜安排了第二天的开标会,凌晨三点把李旦前从睡梦里喊起来,挂下电话看见景方一边分着烟一边四下打点,胡一平突然意识到自己醋得很多余。 『虽然检测报告还没有出来,但是闻哥应该是服用或者吸食了什么致幻剂,咱们还是带去医院看看吧?』因为倒时差的关系,明明已经超过24小时没合眼了,说话的时候都有点儿困得前言不搭后语。 『好。』早些时候,胡一平废了好大劲把丁海闻穿错的衣服一件件扒下来又一件件按顺序套回去,发这家伙真的硬得出奇滚烫,连牛仔裤都很难套回去,寻思怎么也是药的关系,他架着丁海闻,拍拍他的背脊,『阿闻,咱们去医院,啊。』 『我不要!』丁海闻推开了他,浑身颤抖起来向后退去,一个踉跄就要站不住,幸好让景方扶着了才没跌倒。 『是为了你好,阿闻,你得休息,那你想去哪里?』景方从身后托着他,问得很轻,口气很温柔,温柔得胡一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想……我想回家。』 胡一平有些犯难。 尽管毕业了很久,丁海闻为了廉价的房租还是和新生学弟一起住在学校宿舍里,这个钟点,人是这个状态,送回去显然不现实。 而之前丁海闻拒绝了他的……同居邀请,又因为物流公司的创建起步,他拉阿川入伙的同时,也让人家住进了自己的出租房,这时候显得又不方便又不得体。 这些都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怎么撕开一个口子,告诉丁海闻:你没有家了。 但是他受不了30岁的长脸男人离阿闻这么近。 『我们回老东山好不好?』他试探地问,又瞥了一眼明明,这丫头的行李已经让父母拉回家了,看上去上下眼皮也直打架,索性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好。』丁海闻顺从地点了点头,又返过头对景方欠了欠身,努力自己走了两步,别扭地拉住了胡一平的外套袖子。 开发区位于城东外,而老东山正相反,一东一西隔了有近三十公里,胡一平的小货车副驾驶只能坐一个人,明明推不过阿闻,挨上座儿就睡了去,丁海闻靠着驾驶座背面堪堪收出片空来,席地就坐在了车板上。 找了一夜人,小货车油箱都让胡一平一路油门给踩空了,他没开出二里地就寻个地方加油,车一停下,就听见丁海闻靠在后头,嘟嘟囔囔地喊「一饼」,跟梦话似的。 『还没到呢啊,到了再喊你,闻你先睡吧。』 胡一平原本迷迷糊糊的脑子被外头冷风吹了个清醒,等到他挂好油枪拔了卡,坐回驾驶座要点火的时候,才隐隐地听清楚座儿后面传过来的呻吟。 丁海闻喘的声儿很大,他从车内后视镜并看不太清楚,但是他还是微微调整了一下,万一大少爷忘了人家姑娘还睡在副座,躺平了接着撸可不是什么好事。 『饼哥。』明明突然口齿清晰地出了声儿,把胡一平吓了一跳,差点没把后视镜掰下来。 他低头一看,姑娘眼睛都没睁,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窝在面包似的衣服里躺得安详,只是嘴皮子又动了动。 『你说恋爱是件多好的事儿啊,开心,快乐,many splendid.』胡一平这才确定真的是明明在说话。 『嗯。是的吧。』胡一平没完全听懂,却启动车子,附和道。 『但是你说这么美好的事,为什么要选择……这么痛苦的道路?』明明依旧抱着臂,微微睁开了点眼睛,却看着副驾后视镜里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 『……其实……也没有很痛苦。』胡一平咬着干裂的嘴唇,他本以为自己就算急得上头也没多表达心事,不想根本瞒不住这丫头。 明明却朝后车厢努了努嘴:『没说你,我说他呢。』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好吧,饼哥,那么你觉得恋爱是什么?』 胡一平搜索枯肠。 但是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他记得的话,都是丁海闻说给他听的,又或者—— 『你觉得大海很美,但是下过水就发现,海水既咸且苦,你游得不好,还会被呛到,终于你害怕了海,却囿于它的美,就住在海边,每天望着它。』他做了弊,他根本没觉得这是爱,他只是听过关正辉小结他那卑微而无望的恋情,『你在等,等哪一天海水变甜,等哪一天水钻进你的耳朵鼻孔肺泡里也不会窒息。』 『哈哈。』明明听着笑起来,『你真的去香港上学了吗?』 『不会的。』他自顾自地讲,『你等不来那一天的,你只会等来一场海啸把你一生都卷进去。』 他们的车,一路向西往暗里开去。 把明明送回了家,胡一平以为要费很大劲才能把丁海闻从后车厢里扛下来,没想到还挺轻巧,山里天亮得晚,这时候也几乎都白了。 『你把门修了啊……』丁海闻挪着步子走,见以往破破烂烂的木门拆了,换成了两扇不锈钢的金属门,却一如以往地不上锁,门上结了霜,他摸一把那门,便留下几道指印。 『对,我还修了厕所,现在不但有抽水马桶了还装了热水器,』甫一进门,胡一平直接打横抱起了丁海闻,『一开就有热水,阿闻先洗个澡吧!我去给你倒水喝!』 『阿闻…要帮忙吗……』折腾了一晚上胡一平本就累得够呛也困得半死,听见浴室里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来却浑身都精神了。 『……』里面没有回音,隔了几秒,浴室门开了一条小缝,明亮的暖灯光线漏出来,让胡一平的心也钻进这道裂口里。 『你跟她们做了吗……』丁海闻的脑袋搁在他赤裸的肩膀上,下半身在他的手里挺动,他的嘴却惦记着这种混账事情。 『没有。』回答倒是很干脆,『老子可是……预防艾滋宣传大使,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胡一平由衷地笑得手臂和身体都开始颤抖,他听过丁海闻说过校园生活里这不忍回忆的一茬,不想在这个节点上又被提起。 『对不起,我可能……』怕弄湿衣服,胡一平脱得只比丁海闻多条裤衩,但是被人抱着帮他打手枪,那裤衩没一会儿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生生地被顶起一包来,『阿闻别看……』 『好我不看。』丁海闻操着他的手心,一边在他耳朵边上吹气,竟然还说得出这种话,果真没三秒就后悔了,一边扯着他裤衩子的松紧带一边央求,『就让我看看吧……我们不是……朋友吗?』 真是狡猾啊。 『朋友吗?』印象里丁海闻的那家伙什儿周正又秀气,分量却很足,而今天却经络鼓起,涨成了紫红色,胡一平堪堪握着却让他捅得很是心虚。 『对不起。』丁海闻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睛里尽是血丝,不知道在用憔悴表达什么歉意,『虽然——但是幸好不是你。我——我还在爱你,我根本没资格做你的朋友。』 兴许是这地方的关系。 兴许老东山有什么魔咒。 只要回到这里,只要回到这里的话。 『我也……』穿过丁海闻的指缝,胡一平跺着脚踩掉了自己的底裤,用力地贴上了那滚烫而可怖的一支,笨拙地握在一起,又亲了亲他的眼睛,『我也在爱你。而且——』 『而且还想当你的朋友。』 『……哈……一饼……要到了,好痛!!啊……哈……』他从一个漫长的亲吻里挣脱出来,药物晶体被尿液和精液一起推挤着涌出尿道口,跟爽利地射在他肚子上的胡一平不一样,丁海闻经历了人生最疼痛的一次高潮后,却收不住,淅淅沥沥地尿了半分多钟,他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打开了花洒,让头一段冷水又浇湿了脑袋。 胡一平笑得很开心,又带着两分幸灾乐祸,不但不松手,还在不应期里用手去刺激小小丁:『阿闻你好脏啊!』他追着他的嘴角咬,『都尿我一手。』 丁海闻沉下脸,由着他亲,亲久了却无法自持地动了情,末了也没忘揶揄一句:『但是一饼你早就,里里外外都被我弄脏了。』 怀里的人睡得很沉,胡一平却不敢再睡,端着手机等李旦前发来开标消息。 他路上没说,明明也没听见。 他现在喃喃地说了,丁海闻也听不见。 不但听不见,还要打着小呼往他温暖的肚皮上拱。 『我都还没看清海的全貌,就碰见了阿闻,阿闻就是我的海啸。』 第51章 尾牙 51. 严冬腊月里,李旦前四季如春的办公室里摆满了鲜花,熏得人鼻子发痒。 胡一平和丁海闻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前,仿佛两个面试的大学生。 『那家伙说是我和一饼之前融资时候去拜访过的他们那,排除法一做,就是x通搞的鬼啊,李阿姨你找人去查查嘛,找机会把他们整个摊子给掀了。』丁海闻其实不抽烟,但是李旦前抽,氛围使然,他也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支任那香烟自管自地烧。 胡一平就不一样了,他捧着个烟灰缸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那雾挡住了李旦前拧紧了眉毛的脸,让两人完全没有读到一丝紧张的空气。 李旦前捏了捏眉心,不知道是年龄渐长的关系,还是假儿子们太不省心,她觉得血压一天顶过一天。 『…一平什么看法?』 『哈你问他什么看法,喏他最怀疑老周——一个跑黑车的——还跑上门去掀了人家的麻将桌…』丁海闻好了伤疤忘了疼,刚挂完葡萄糖针眼儿还在痒就开始用上帝视角编排胡一平了。 『怀疑同行很合理啊…反倒是你,阿闻,小时候觉着挺聪明的,怎么就变笨了呢?』李旦前实在忍不住,不过起码说出口没心底里那么严厉,『你让坏人劫了去,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他是谁?代表了谁?』 『…我也很纳闷啊,更纳闷的是…不过是同业竞争罢了,至于吗?被抓了可得坐牢吧?管制药品什么的…』丁海闻下意识喝一口水,提起这茬他的鸡儿又开始幻痛——无意间喝下的春药让他硬了一晚上,而药品结晶堵塞了他的通路让他痛了一夜,至于后头自己是怎么解救的自己,他在迷幻又困顿的后半夜几乎断片了,但是大概率是被一饼带回了老东山的家,在他家新装修的浴室里终于释放了出来。 他好像还做了一个不那么到位的春梦,一度以为那是现实,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被穿戴整齐地囫囵塞在被窝里,失望的同时又不由得庆幸。 『一平你给他说说至不至于。』李旦前俯过身来,在胡一平捧着的玻璃缸里掐灭了手里的烟,声音有些硬,动作有些大,丁海闻这才紧张起来。 胡一平也是闷头抽完一根才开口:『…我在香港送快件的时候,偶尔也会…去抢地盘——』 城市物流在香港是个几乎遵守丛林法则的行当。原本这些公司依附于帮派,香港回归以后帮派转进地下,但是规则的齿轮却从未停息。什么活是你的,你能接,什么活不是,你不能干,都在一个庞大而有序的体系里被多方认可,然而这种分配也仅仅是暂时的,一栋新大楼的落成,可能带来新的地盘,新的地盘带来新的争端。 『阿闻听我说过吧,有些家伙就会去用公用电话帮忙叫超豪华叉烧饭来给对家捣乱,只有新人在店里的时候,一口气收到五十份便当,三千块钱啊,也够组长头疼一礼拜。』 丁海闻想起来,但他只想得起胡一平提到那便当有多好吃时露出的笑,想起他的笑自己也忍不住要笑,只是看到李旦前的表情,笑才尴尬地收回来。 『破坏别人的物流车,偷窃货品,持械斗殴。』李旦前一件一件地历数这些胡一平亲手做过的事情,他只能紧张地把头埋在自己的烟雾里偷瞄着身边人,『所以别以为商场是什么文明人运筹帷幄的地方,同行争斗比你想得简单粗暴得多。』 『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没有任何好处,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和x通咬起来,总有人会得利的。』李旦前挥了挥隔在办公桌上的空气,勉强看清了两个大男孩愁苦的表情。 『所以是另一家投标单位!是x达!』胡一平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被丁海闻一把按住了。 『也许吧,但是既然很容易让人这么想,所以x通也摆脱不了嫌疑,主要是,咱们永远不可能有证据。』李旦前往前一摊手,她的烟都被薅光了,圆滚滚的手指显得十分寂寞。 『所以阿闻的事儿就这么算了?』胡一平不大明白,虽然标的落地,丁海闻全身而退,但是毕竟为公司受了委屈,他能理解李旦前不想消耗额外的精力做多余的事,但是就连是谁下的黑手都不能搞明白吗? 『不止如此,我希望小闻能退出,如果想保留股份的部分我没有意见,但是请不要再担任任何职务,也不要参与任何公司决议了。好吗?』李旦前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商量,却更像只是通知他俩一个决定,平静却不容置喙。 不追究也就算了。 还要把阿闻从公司赶走。 如果没有阿闻的话,这个公司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存在。 可是胡一平的屁股刚抬起来半寸,大腿根就被丁海闻摁住了。 『而且,小闻还在光厦上班吧?两头跑很辛苦吧?』实际上要不是受惠于景方的照顾,丁海闻心里也明白自己说不定一早就被公司开除了。 对丁海闻来说,这样也很好。 不如说这样更好,让他松了口气。他总是这样,从心底里长出生机勃勃的野心,用不了多久,这种野心就被他厌倦了。 从搭建一个挣钱的构思开始,吸纳同伴,储备金钱,打通关节,让亲手创造的这个机器顺畅地运转起来,这是最美妙的部分。再之后遇到的问题,小到基层客服对系统软件应用的培训,大到招投标阶段被绑架——都在消磨他对创业这件事情抱有的美好感情。 兴许父亲也跟他一样。 兴许他就因为是父亲的儿子才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更何况他在跟一饼一起做一件事——就算没了耐心,他也不好意思抽身而退。 『嗯,是的。我明白了。』他诚恳地点了点头,『实际上我也可以减持,好吗一饼,说真的,自从爸爸没了,绷到现在,确实很累。』 『不行。』胡一平坚定地看着他,『这个公司就像我和阿闻的孩子,阿闻可以休息,但是绝对不可以减持。』 2005年2月 这一年春节来得特别晚。 好在年来得特别晚,丁海闻这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社会新人,竟然靠着最后一个月提交的一份钢结构优化报告,拿了公司颁发的年度最佳工程人奖。 毕竟是年轻人,丁海闻不能免俗地强忍高兴,反复点开手机的短信栏,想了想还是给胡一平发了过去。 「提前预告一下,我可能要拿奖金请客了,趁明明还在国内,你想想咱去哪儿玩一圈」 「我靠你在忙吗?不是说年底不怎么忙么?」 「不跟你说了我去领奖了」 玻璃奖牌千斤重,他觉得虎口都要被勒开了,却只能站在公司年会的领奖台上傻笑。 说是公司年会,却因为工程公司的人员众多,规模巨大,只能按照地区来开,所以像景方这种高级项目经理,也能坐在领导桌上笑嘻嘻地跟身边的老头们介绍自己。 『高材生就是不一样啊!看着小丁,我就想起景工前几年刚刚毕业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真是年轻啊——胡子都还没长出来,是吧景总。』 景方陪着自己一圈圈地去敬酒,丁海闻稍微有些庆幸那些个油腻的胖手大部分时间都扶在景方的肩头。 『哦那景总还是没有小丁等样儿①,都不用假以时日,小丁现在放在台子上,就是可以当光厦的门面。』但是偶尔也会有讨厌的家伙借着酒劲蹭过来,在他的肋下又捏又摸。 没有人想占你的便宜。 全都是前辈。 这都是最普通的社交距离。 丁海闻闭着眼睛,默默地教化自己。 『阿闻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景方挤过来,扶着他,把他送到嘴边的白酒杯子摘了下来,『都怪成本控制部刚才那个节目用太多干冰了,熏得我也有点头昏,陪我出去透口气抽根烟吧?』 『阿景啊你这个干冰都受不了修为不够高啊。』他在人们的嘻嘻哈哈声里被景方牵着带离酒桌。 城里拥有大型宴会厅的酒店并不多,这一间独树一帜,通过一个连通的序厅,同时拥有两间容纳五百人以上的厅,所以听说在这年末时候尤其难定。 对面的厅似乎是一场豪华的婚礼,但这个时间已经开始陆续地散场,厅前用鲜花搭成的美丽拱门也被粗暴地拆散揉碎落在地上,就像人生最好的时光一样。丁海闻默默地想。 只有序厅中央摆着的三角钢琴边,兼职琴手认真而深情地演奏着一支又一支的曲子,用以送别这些穿着华服的喜宴宾客。 琴手很年轻,金发,欧洲人的长相,由于穿着合身的制服而显得精神又英俊。 丁海闻靠在门柱上,不自觉间已经盯着看了很久,直到景方实在忍不住跑过来拍他肩嘲笑他,才低下头匆匆回到会场去。 『胡总,你怎么自己跑过来搬货了?』临近新年,开发区的工地逐渐停工,学校也纷纷放假,胡一平的车队接了些本地货运的活,这天里也是帮着婚宴运送花材道具和清场,他一向来闲不住,这边厢正拆着,就在序厅对门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顺着丁海闻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外国人在弹钢琴,叮叮咚咚的。 丁海闻也会弹琴,他听过很多次,但是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他看见丁海闻看着琴手的样子,就好像站在那里的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年,脸孔白白的,脚杆细细的,双肩书包又大又重,头发又软又香。 『胡总小心头!』他来不及躲闪就被拆开的花架扫到了脑袋,待他吃痛地抬头时阿闻便不知去向了。 胡一平拉完了货,理应把货车开回仓库,但是年前的夜晚尤其冷,他给丁海闻打了两个电话也没人接,便有些放心不下地转回了酒店会场。 停车场的灯很亮,照得地面像铺了黄的雪,正巧一辆黑色轿车转出去,越过流线型的车背,他就看到丁海闻只穿着西装,向车行远去的方向鞠着躬。 胡一平正疑惑这家伙怎么直着背不动,跑近了才看见丁海闻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吐了一地。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丁海闻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家伙了,只是架在膀子上都显得很沉,幸好他只是脚步虚浮,倒没有醉得不省人事,『明明身体不好休息也不好,为什么喝这么多啊?』 『年——会,都这样,麻烦……你了……不过你怎么跑……过来的?我……喊你……来的么?怎么……不记得了。』丁海闻冻僵的手在西裤兜里摸了半晌才摸出个一堆未接的手机,『主要是,景工他,胃出血去医院了——就拜托我,送送领导……』 又是景工。 胡一平有意识地把人往怀里带了带。 序厅的灯只开了1/3,有一盏没两盏的,丁海闻靠着胡一平喝了大半瓶水才把那种难闻的酒味冲回去。 琴师早就下班了,琴台前空荡荡的。保洁拖着会场清扫余下的巨大垃圾袋从他俩前经过,问丁海闻要走了手里的塑料瓶。 『这儿要关灯了,两位要坐着休息的话,可以去大堂那边休息。』保洁好心地提醒。 胡一平点了点头答应着:『好的好的,谢谢。』又转过来问,『你好些了吗?』 『嗯。走吧。』丁海闻刚站起来,就觉得头一阵晕,抬脚走两步都靠在胡一平的脚边。 一饼却领着他走到琴凳边坐下:『阿闻,这琴很贵吗?』 丁海闻抚着琴盖的烤漆面,把琴盖抬起,借着微光看了眼琴标又盖回去:『…还行吧也不算太贵,毕竟不是九尺琴——但是比你原来在我家见过那种立式的钢琴还是……贵一点。』 『今年……最多明年,我买一架送你。』一饼挨得很近,说这话的时候还逮住了他的手。 跟任何别人都不一样,如果是一饼的话,牵手的时候就不会产生那种暧昧空气,丁海闻由他握着,就仿佛,左手握右手。 『买来干嘛?神经病啊——再说了,摆哪里?摆进仓库吗哈哈哈哈……』丁海闻笑得很刻意,似乎这么笑就能掩饰方才那一瞬的莫名心动。 胡一平低下头去:『我以为你很想再有一台……你们年会的时候,我在这个厅搬花,我看见你一直盯着琴看,就想起来小时候你的琴被你爸卖了的时候,你也很不开心……』 『什么嘛……你在啊……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想到那个金发的琴童,丁海闻让酒精涨红的脸突然烧起来,『不是!我没有盯着!我就是看那小伙子弹得挺好的!』 『你也想弹吧?』胡一平自说自话地打开了琴盖,捉着丁海闻的手就放上去。 『才不想。』琴键上的手却没有移开,丁海闻的无名指反复摩挲着一个黑键,又落下来,摸了摸紧邻的白键。 他的手在木模和钢筋的时间里变得有力起来,甲缘也有些毛刺。 『那是我想听,毕竟很多年没有听过了,以前可是经常听的,还可以点歌……』丁海闻磨磨唧唧的样子让胡一平觉得很有意思,知道这人跃跃欲试只是欠一个台阶罢了,『阿闻,可以点歌吗?』 『不行。』丁海闻倒是干脆地拒绝了,『很久不碰了,是真的不会了。只能摸摸看最简单的——一饼你要听吗?』 胡一平倒也不回答他,只是把头一偏就搁在他肩上,放轻了呼吸,逮着他的另一只爪子也放到琴键上。 只是《水边的阿狄丽娜》罢了,他都能弹得笨拙又僵硬。 连左右手都不那么协调了。 他在念幼儿园的时候就会弹这支曲子了。 现在就好像倒退到了那时候,然而彼年也很好,含着眼泪也能看到母亲严厉嘴角的一抹温柔,磕磕巴巴地奏完一曲时,父亲就会高兴地冲过来营救他,把他举过头顶跑出门去。 那时候他还没遇见一饼,生活里也没有痛苦。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一曲未毕胡一平冷不丁地靠在他肩上插了一句。 他停下了手:『我知道。』 『不是,比你知道得更久。』 胡一平挺括的鼻梁边上有零星的雀斑,挨得这么近了反倒却看不清了,近得完全能嗅到他紧张而胆怯的呼吸。 『喂!你们两个!你们是住客吗!』他还没亲到一饼冒着汗的鼻尖,就被工作人员的大声斥责吓了一大跳,『住客是可以弹的,但是!但是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 『噢,我们是住客。』胡一平拉着他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就是我们还没有办入住,年会刚结束,这就去办。』 站在酒店前台,丁海闻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今天我们酒店有企业的年会,也有婚宴,所以大床和标间都已经满房了——我们还剩两个顶层的套间,折后880元一天,两位看是否可以?』前台接待的声音温柔有礼,反倒让人觉得更局促了。 『可——』胡一平没说完,就被丁海闻拽了拽袖子。 别浪费钱啊。 丁海闻没出声,只是做了夸张的口型给他看。 但是就算是口型,前台接待也都看在眼里,意识到这点后,丁海闻闹了个大红脸,索性准备心一横挥霍一把:『那就开一——』 『不过还有20分钟就过12点了,我们酒店过了午夜就算凌晨房,能打五折,两位看要不要在大堂里等一等?』 伦敦、纽约、东京、巴黎。 每个时区的钟滴答滴答,敲在丁海闻反手紧握着胡一饼的指缝里,深深地埋进酒店大堂柔软的沙发皮坐垫里。 第52章 清醒梦 52. 『喝了多少?还难受吗?』 『有半斤……多吧……其实还好,刚才外头太冷,吹得恶心,已经没什么事了。』 『还是你行,二两就能把我喝趴下——咱俩是不是也好久没喝了?』 『得了吧,你可是个司机啊……』 胡一平和丁海闻窝在酒店大堂一隅说着悄悄话,旁若无人地挨在一起,膝盖顶着膝盖,额头抵着额头。 『两位先办入住吧,我领你们上去。』前台妹妹盯着那两位好一会儿,绕过接待台走过来,『我先用清洁卡帮你们刷开,房卡12点以后就有效了。』 丁海闻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 『呐一饼,你说刚才前台那个妹妹,会不会觉得——那个……我们……咱俩……』他嘴里发干,手心出汗,『会不会觉得我们是一对?』 而这时候胡一平插上了房卡点亮了灯,正牵着他一声声惊叹房间的宽敞豪华。 『我们不是一对吗?』他回过头来,长睫毛下面一双明亮的招子,直直地看着他,『事到如今,阿闻还想跟我打马虎眼吗?』 『我没有我只是……』丁海闻慌忙地反驳他,被箍紧进怀里也忘了挣脱。 只是怕失去吧。 没有开始的话就不会结束。 已经打到终章的游戏在二周目前面犹豫吗? 再来一遍的话也会这么快结束吗? 『见不到阿闻的那两年倒还好。』胡一平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说实话挣钱也很快乐,但是一旦再见到阿闻了——根本无法想象你身边有什么别的人,会抱别的人,会和别的人做这样那样的事……』 『…我也是这样。』坦率永远是最容易的出路,丁海闻捧起他的脸来亲,『宽以律己,严以律你。』 『…什么……』胡一平一时没听懂,却很快放弃了思考,套房进门是一个小会客厅,不消两步他就被搂着跌坐进皮质沙发里,由着人的舌尖勾着他的门牙亲他,算起来,丁海闻上一次向他示好是什么时候呢?如果要追究起清醒的时间,可能要追溯到好几年前了吧——然而就算是好几年前,大家都还是少年人的时间,就真的清醒吗? 也许是延迟满足吧,丁海闻的这个能力被规训太久了,总是自己给自己设立考核目标,自己给自己犒赏。 真是太狡猾了啊。 但是反过来,一饼是不是也在等什么犒赏呢?浓密的睫毛不住地颤动着,浅粉色而有肉感的嘴唇微张着,就像最温柔的海,不容分说地拉着他沉没。 『呜嗯——』酒壮怂人胆,丁海闻好像要把丢了的时间都找补回来,捧着他的小脸吻个不停,涎水都沿着颌角淌下来,搅得胡一平周身的神经都敏感起来,裤子里的家伙什也精神百倍一跳一跳地硬起来,丁海闻的膝盖顶在那处,拨开他的手,从外套到毛衣,一件件地把他剥开来。 饼总在香港这么久也没买几件好衣服吗? 要换做以前,丁海闻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然而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丁海闻了。 『天这么冷,一饼回头换一件暖和点儿的吧。』他松了嘴,把胡一平的毛衣下缘捞起来,套过头顶,腈纶织物摩擦出静电,滋啦啦地闪出了火花,打到人的皮肤上,有些微的刺痛感,让一饼裸露在空气里的身体都热起来。 『阿闻……』他有点迷糊了,牵起丁海闻的手来,摁在自己胸前,『你想做吗?』他的心跳声很不齐整,简直越跳越快,要跳进别人的手心里去。 『房都开了,不做对不起这三更天吧?』丁海闻恶劣地笑起来,又好像笑得磊落光明,手里不重不轻地揉了一把便支撑身体站起来,『我今天喝得有些多啊,这家伙——』他拍了拍系着西裤的尼龙腰带扣,这种近似于拍肚子的动作把胡一平逗乐了,『这家伙可能起不来啊……所以一饼,你想抱我吗?』 虽然胡一平自己被两人协力扒了个精光,但丁海闻几乎还算是衣冠齐整,尤其在这天夜里为了开年会为了领奖而特意穿成了西装革履,就算没有这种反差,胡一平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抱你……我吗?』喝醉的明明是阿闻而不是自己,为什么会有血顶脑门的眩晕感。 『是啊,一饼不想要吗?那可真是令人伤感。』丁海闻在沙发前站直了,自上而下地俯视他,脱下西装外套甩在沙发扶手上,从领口开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衬衣扣子,而后把压皱了的下摆从西裤里扥出来,便低下头来认真地松开腰带,雪白的胸口也掩进落下的影子里。 就像受了什么诅咒。 胡一平一动都动不了。 丁海闻被工地的太阳晒黑了脸孔和手臂,让胡一平快忘了他原本白皙的身体,这身体从多少个旖旎春梦里钻出来,热情坦荡地站在面前。 他们之间隔了有一臂的距离,而又好像近得能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我不是,我没有,我想要抱你的,每天都——』他终于拉近这一臂的距离,把脸贴在丁海闻的小腹上,耻毛戳在他的下巴上,他近乎撒娇的用脸颊蹭了蹭,『阿闻,我好想你啊。』 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半年多来他们朝夕相处——也许微微夸张了,但是谁都知道这个「想」包裹着什么样的情谊。 丁海闻揉着他的头发,就像揉着一只大狗,发现胡一平的发丝间俨然蒸出了汗:『那一饼可要对人家温柔一点…』 不知道磨人算不算温柔的一部分,无法拒绝胡一平帮他做清理和前戏对丁海闻来说无疑是最温柔的酷刑了。 他趴在凉冰冰的洗手台上,眼睁睁地看着一饼沿着他的脊骨一路亲下去,几根指头在他屁股里挞伐,另一只手却还揉着他沉睡的小兄弟反复尝试唤醒,无功而返便丧心病狂地说:『要不算了吧?』 脏话哽在喉咙里,让他打了个嗝,一饼那家伙果然手上不动了,反而来拍他的背脊:『阿闻,你没事吧?』 丁海闻哭笑不得。 拽着胡一平的手腕把那指头拎了出来。 『早说了我自己来就好了。』丁海闻捞过洗手台上的润滑剂来,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挤了一大坨,见胡一平委屈巴巴的样子又很想亲他,凑到跟前又转念不想亲这张不会说话的嘴,于是一口啃在了一饼肩膀上。 『我担心阿闻这样…的情况,做了也没办法舒服……』早知道就亲嘴了,亲了一饼就能闭嘴了。 『只用后面也可以舒服的吧?!你自己就经常——』丁海闻突然闭嘴了,他低下头,额头顶在一饼的胸前,声音低下去,『…还是说你以前,都是装的吗…?』 丁海闻自知算不上个好情人,实际上他渐渐明白别人会爱上他,与他维持一段关系,多数是基于肤浅的原因,而他也不止一次被抱怨阈值太低床技垃圾,似乎除了一饼,就很难有什么别人,哪怕在性爱上给他些许正反馈了。 一饼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摇得脑仁儿都要从耳朵里飞出去:『…没有!没有没有装过!』 一别数年,丁海闻上了个大学,只学会了冤枉人。 冤枉了人还不算,阴晴还总在一瞬间,阿闻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仰起头来换上一张温柔得腻味的脸,手脚并用地拢住了他:『…要不你赶紧让我舒服舒服?』 他俩连亲带拽地跌进床里时,都没找着客房灯的开关,只借着外间的光线,倒是能分辨彼此的轮廓。 胡一平从很早以前起,就长着一副令丁海闻羡慕的身体,整体结实而修长,波圆臀翘,而小臂和腰侧的肌肉,虬结而扎实,在光的影子里,性感非常,让丁海闻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臀缝里顶着一支滚烫的烧火棍,他只看着,默默地咽了口唾沫,简直馋得要死,急色得要死,期待得要死,要换做在平日里,他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的。 他差点如愿以偿地死了。 胡一平进入的时候全不得章法,只得以自己喜欢的路子来,就算隔了很久他也不会忘记的,少年时跟丁海闻那些肌肤相亲的记忆牢牢地刻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的一切都被探究了个底儿掉,现如今他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激烈地肏开了心上人的秘境。 他喜欢一贯到底,再深深浅浅地戳弄一会儿,每每这个时候,就能发现从什么角度,停在什么位置,磨着什么地方,阿闻就能爽到,爽得整个内里都变柔软,完全为他打开。 而不是现在这样,他可爱的情人直接哭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后穴也绞得他难以继续,紧得他差点提前交卷。 胡一平紧张地抽身出大半,碍于丁海闻的脚后跟扣着他的背脊才没有完全脱离,只浅浅地留了个伞头在内里,他慌乱地抹了把丁海闻的脸,发现还真是湿的:『怎怎怎怎怎么了吗…吗…痛痛痛痛吗…』 他的伞头被那圈嫩肉箍得极紧,就要把他完全榨出来了,但是一时间紧张得结巴放缓了他自己登顶的脚步。 丁海闻的脚后跟重重地叩了两下,差不多算得上踢了他两脚,迫使他捣进了深处,阿闻看上去又疼出了一星泪花,笑着骂他:『不要吊着人胃口啊王八蛋,再进得深一点吧饼哥。』 自丁海闻当了「老大」以后,再也没喊过他一声饼哥,细究起来,似乎从来也不曾服软地叫过。这么朴实两个字挠在他心上,胡一平疾风骤雨般挺弄起来,每每往深里凿,一边说胡话:『…真的由我做了啊!别后悔啊小闻,哥念你第一次,收着力气呢啊…』 『神他妈第…后悔…』 丁海闻让他弄得整个人都散了架,内里都化了,舒服得止不住泪,这时候听胡一平挂念他第一次,就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第一次就第一次吧,丁海闻坦荡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准备把谎言带进坟墓里。 『…是啊,我就后悔,后悔那天在山顶怎么没有当场揍你一顿,后悔逃了这么久,后悔没给你深圳呼机打电话,后悔跟姓景的纠缠不清的时候没跟你做,满意了吗?饼哥。』 这一大段他断断续续说了很久,胡一平额角的汗滴和结实饱满的肩颈线条让他看入了迷,却抓不紧抱不住,他只能反手撑着床背,指甲抠进了软包皮子里,要不是这样的话,他自己大约要被胡一平操进墙里。 毕竟是第一次——撑不了太久,一饼全进全出了不多些时,就尽根没入交代了阿闻一肚子。 而阿闻确实因为小兄弟瘫软在肚皮上,又被贴紧的耻毛磨得有些疼而不得尽兴。 他两颊绯红——根本不关酒精的事,胡一平退出去,也不着急去拿纸巾,倒是把灯一开,提起他的小腿,敞亮又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疯了吧!看屁啊!』他骂道,另一只脚就去踢,只是被做得腿根酸软踢不上劲,另一只脚腕子也被胡一平逮住了。 『对啊…别踢…』一饼看得很专注,内心还在反复回味咂摸跟阿闻做了的巨大喜悦,而阿闻两条白花花的大腿间那个瑟缩着往外淌水的小洞简直能把他脑子里理智的弦扯断,『你还是满能吃的嘛……』 要是换做别人,丁海闻能把那张痴态的脸给踹烂,但是一来那张脸毕竟属于一饼,二来那始作俑者就着体液插了两个指头进去:『里面真的好软啊。』 丁海闻让着家伙的眼神烫了去,自暴自弃地用手臂遮住了脸,嘟囔了声:『也不算能吃吧!你也没怎么给啊——啊……啊!!』他失声尖叫起来,没喊两下便自己捂住了嘴。 胡一平的手指寻着他肠子里那颗小栗子,摸到了就一阵猛按,按得他落进倏忽而至的剧烈快感里,小小闻弹动了几下,突然涌出一股清液。他还没从无精高潮的喘息里回过神来,就被胡一平架了起来,骑跨在腰间,就着湿漉漉的入口,生生钉了进去。 『那再喂点阿闻自己吃吧。』胡一平的手劲很大,掐着他的腰提起来些许,又摁到底。 太超过了。 丁海闻压根坐不住。 他好不容易才别过小腿来,双手按在一饼胸前,权当支撑身体。他的屁股在高潮后有些麻木,但是知觉尚存,只是这么坐着的话,那柄东西已经戳到了不得了的深度,丁海闻咬着牙,有些不服输的情感在血液里流淌,他扶稳了,谨慎地用自己的身体上上下下地套弄起来。 『嘶……』胡一平额头上青筋暴起,扶着他的腰不让人动得太大,倒不是因为怕再来一回合射得太快,而是不应期太短,刚登顶就又硬起来让阿闻磨得过于敏感了,『别,别拧……』 方才胡一平背着顶灯,或者说丁海闻让他捅得不清醒,这时候才看见一饼结实饱满的胸前顶着两个深绯色的莓子,合着快和那一小圈乳晕等宽了,看得他色心大起,伸手使劲拧了一把。 他只觉得屁股里那一柄肉跳了跳。 『以前这里可不是这样的。』阿闻哈着气臊他,『一饼很喜欢被玩弄这里吧?』他俯下身像是要亲,却只是轻轻咬着,舌尖直往乳孔里钻,『都被自己玩得这么大了。』他一边舔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另一边胸也倒不寂寞,丁海闻的一掌都覆不住,手指深深地掐进肉里,不温不火地揉捏着:『你搓枪的时候会揉这里吧?我这么抓着,一饼你舒服吗?』嘴上说着荤话,他的掌心里却摸到了如鼓擂的心跳声。 『好舒服。』胡一平坦率地回应他,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背,穿过他的指缝,一同抓着自己的乳肉,那肌肉微微绷紧,连着整片胸腹的肌肉都收紧,臀部也夹紧,用力向上挺动起来,一下下地凿着他,像是要把他的荤话都捅碎在肚子里。 丁海闻只是嘴上强硬,又是酒后,骑不多久就俯下来,抱着一饼的脑袋由着他顶。 他扯着一饼的头发把人脸抬起来,尝试着去亲,但是就像骑着一艘结实的小船在风雨里摇,亲也亲不好,反倒被糊了一下巴口水。 不知道是被操开了还是怎么,肉贴着肉弄了一会,小小闻竟有点被干醒了的意思,颤巍巍地站起来些,却在两个人身体间被磨得难受,又歇了去。 胡一平察觉了他的些微变化,便把他掀下去,退出少许,卡着一边膝弯从侧面操进去,一边帮他做手活。丁海闻两条腿分得久了,腿根都有些抽筋,卵蛋撞在一起,黏糊糊的一片,他都不记得自己挤了这么多润滑液进去,就好像也不全是润滑液,也有些是上一轮的精液,也有些是汗。 是他觉得爱得很累,心尖上流下来的汗。 一饼的气力比起从前好得多,而他却不行。 被换着花样干到头昏,丁海闻心里隐隐升起一种还债的错觉。 在他小的时候,母亲总是笑着骂父亲讨债鬼。 『讨……讨债啊饼……』不停歇的操弄延长了他莫名巧妙的高潮,他都不知道射出了点什么东西,他断断续续地骂,都不指望一饼那家伙能听懂,能有什么回应。 『对不起——』难得胡一平真听懂了一次,下一秒他突然被亲了下鼻尖,身体里的小小饼也突入到了前所未至的地方,『好喜欢你……只喜欢你……以后也……喜欢你……』 永远都,喜欢你。 呐,一饼这个人,自己不上学,总是到处学那些轱辘话。 连告白的话,也从他自己这里,学了去。 胡一平好多年没有睡懒觉了。 丁海闻在看他,虽然逆着光线但是他隐约看得出来他在看他,特别像那种温存一夜后的早晨近乎无限柔情的看法,他仗着自己睫毛浓密,以为丁海闻没有发现自己微微睁了眼,赶紧又闭回去,调匀呼吸,等了很久,那边却毫无动静。 一般这个时候,会有个早安吻之类的不是吗?胡一平觉得自己装睡装得快要窒息了。 虽然怎么看怎么可爱,但是昨晚上也太乱来了,丁海闻隐隐地觉得一饼那柄东西似乎还留在肚子里,又酸又胀,但是这时候受委屈的仿佛是他一样,明明醒了却不睁眼,睫毛一抖一抖,眼珠子左右乱动。 『别装睡了,还有——昨晚上我喝醉了。』他忍不住揉了揉胡一平的脑袋,还是一如既往的扎手。 听到这里,胡一平仿佛决定就真的坚持继续睡下去了。 虽然也有预想到,在他们形影相伴的生活里总偶尔有些瞬间能给他惊喜,但也许也仅仅是这些瞬间罢了,也许丁海闻真的笃定了要跟他做回朋友的心,哪怕拥抱亲吻进入过彼此身体也要,虚伪地做回朋友去的那种决心。 也许浪漫的人只剩下他一个,做着浪漫的梦,而这梦只要不醒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托你的福,我都不知道现在头疼是因为假酒还是被床头柜敲的。』他在梦里听到丁海闻絮絮叨叨的唠叨。 『不过好赖现在酒算是醒了。』就连装睡阿闻也不让他如愿,揪起了他一只耳朵,『我说一饼,我看润滑剂还剩个底,要不要再来一次?』 太阳穴被丁海闻的手肘压得很痛,但是胡一平睁大了眼睛,他张着嘴,头一回体会到睁着眼睛做梦的感觉。 第53章 蜜月 2014年,初夏 大概没有谁的蜜月能比我的更糟糕的了。 老·东·山·村 虽然绿意荫荫,微风里卷着蝉鸣,但是导航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地方实在属于城乡结合,郊县地界。 我在村口饿得肚皮咕咕叫,妆都让烈日晒化了。 问就是后悔,婚假本来有10天,但是因为我那港督①领导搭的班子临危受命,接了个半路出家的项目,活活把我请好的假往后推了一周—— 我那亲爱的老公已经一个人玩儿了七天,还剩三天他说: 『要不咱俩去杭州玩儿吧?』 他怎么不说去佘山玩儿呢? 有哪个傻姑娘会答应老公度蜜月就去个百公里外的旅游城市看个破湖呢? 哦,原来那个傻姑娘就是我啊。 好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的亲亲老公开到杭州城郊,车子突然熄火不动了,没一会车前盖腾起一股子黑烟,吓得我赶紧开门滚下车去,远远地等了半天车子没炸,才想起来打拖车电话拉到最近的地方去修。 『咱们这个车的皮带配件也是进口的,店里没有,不过修理小哥说今天下单明天一早就能到,到了就能换上,所以咱们先吃点东西再叫车进城玩吧?……』老公话说得很谨慎,生怕我比车子先原地爆炸。 『为什么连皮带都没有啊!这地方也太乡下了吧!』我虽然情绪激烈,但是声音还是挺小的,毕竟吴语相通,我也不想惹什么麻烦。 『这还不是有人当初铁了心要买进口车嘛……』老公一边埋汰我一边往后躲,『好好好是我是我,别打了,我看前面有家馄饨店,你想不想吃?』 虽然是乡下地方,但是吃食店还是挺清爽的,木头桌椅旁边还放个书架,摆满了根本不会有人去看的那种成功学书籍,但是边上放着一摞旅游导览,老板娘顺手抽了一张递到我手上,我接是接下了,但并有没心情看。 老板娘妆画得很浓,看不出年纪,向上能往40岁猜,向下说不定比我还小,她说话很快,但是客客气气地:『不好意思,我们本来快关炉子了,两位想吃什么一次性点全可以吗?我们下午就不营业了。』 『两碗荠菜肉的大馄饨,再要二两煎饺——哦!不要煎饺,这里有笋丁烧卖,换一笼笋丁烧卖!』老公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大呼小叫的,很没见识。 『哈哈,本来也恰好没有煎饺了,一共36元,刷支付宝还是现金?』老板娘拿出一个塑料牌,上面印着付款的二维码。 『微信行不——』 『没有微信支付。』老板娘还是笑眯眯的,我也笑眯眯的,看到我鹅厂的老公脸上喜剧般的挫败表情,心情突然好起来了。 馄饨真的很一般,甚至不如上海随便一家连锁店——但是那个烧卖是真的很好吃,刚吃第一个我就冲进去问能不能加买一笼。 『老板娘,我看菜单上面还有砂锅啊——晚上不营业的吗?』正午时间,这种小吃店里确实没什么人,我这个人,吃饭慢,还要聊天。 『今天是特殊情况哈,看你们拉着箱子,是游客吧?定了我们老东山的哪家民宿吗?明天我们村里有姑娘出嫁,所以你们运气很好哦,等会走上去可以看见,这两天村里都装饰得满漂亮的。』 老公还在埋头苦吃,我拿起手边的旅游导览翻看,浙北产竹子产茶叶,这地方看起来也差不太多,许多民宿带着体验类的活动,挖笋炒茶叶之类的,看起来还挺有意思,只是时值初夏,好像都错过了,应季的活动只剩下垂钓和玩水——玩水也能算个活动,这旅游开发还真是深度啊…… 『你们村里还挺认真的嘛,村民结婚全村动员来装饰。』老公冷不丁插了一句。 『噢,那人和人不一样的嘛,结婚的是我小姐妹,』老板娘真的熄了炉子,从厨房转出来,看一眼我老公的格子衬衫,好像酝酿了一下感情,『嗳,你们听说过胡一明吗?』脸上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得意来。 我是个正经的建筑师,平时根本忙得没时间追星,我耸了耸肩:『没有。』 『是那个教主吗!我晓得,我晓得,圈内大佬嘛——老婆你不知道吗?就是「智行」的老板嘛……』我那朴实的老公视野不宽,如果话题刚好戳到了他的知识点,能给你唠三天三夜。 是那个手机打车的「智行」吗……我是真的没有印象,老实跟他说:『我对贵圈大佬没有兴趣,反正不是肥宅就是秃……』话说出口我有点后悔,突然想起来这人名并不是老公先提起的,我紧张地看一眼老板娘,好在人家也倒不显得生气。 『啊呀对的嘛,明天就是明明结婚嘛——对了我说的闺蜜就是她啦,因为我们村以前还没有出过明明这种金凤凰,所以大家都很重视——对了你们定了哪家民宿啊?』老板娘突然热情起来,反倒叫我有些手足无措了。 『我们……我们是车子坏了,我们准备去城里住………』我有些尴尬,瞥了一眼导览上长长的民宿清单。 『啊呀住下来嘛!城里人又多,车子又堵,喏!』她递过来一张店卡,『这间民宿最漂亮了,而且房型也很多,我们也是很有名的度假村落了,而且明天会很热闹,晚上还可以看萤火虫,还可以玩水,进村里去看看嘛!』 我本能地有些抗拒。 『那就去看看?』老公完全不配合我的抗拒。 虽然风景是很不错啦——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上面挂着闪闪亮的银色装饰,溪边栽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花境,不断地路过一道又一道用杉木搭起的拱门——有些还在进行最后的装饰,就像一整个村落都是婚礼现场,但是拉着箱子在长长的斜坡村道上走实在是很累,我小声地抱怨着:『你知道这种店卡是做什么用的吗?等我们住了店,被旅馆一刀杀了猪,他们就看这个店卡,给那个馄饨店的老板回扣。』 『是的啦是的啦,如果不值当就不住嘛。』老公兴致倒挺高,『不过我倒挺想住的,你想啊,教主的诞生地,也算是我们码农的福地吧?』 我经常很不懂,老公这种赛博迷信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走到民宿前——确切地说,是山脚下一大片延绵不绝的圆顶建筑的场地前,我自己也有了些,解构主义迷信。 圆形的小屋子被室外的弧形栈桥连接,屋顶开着圆鼓鼓的玻璃天窗,其余屋面种植着绿油油毛茸茸的草甸,这些个小屋子又各有不同,有些被栈桥穿过,有些只是挨着一边,有些试图爬上山坡,斜停在山脚下。 要不是被一个大舌头的迎宾打断了,这些可爱的小房子我能看一天。 『请……问……问问两位是入……入住的吗?有……没有有预定呀?』这位男士非常高大,体格有些胖,胸前的衬衣扣子像是随时要飞出来击中我的面门,我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 『对不起,我们是临时起意过来看看的。』老公很有担当,上前一步挡在了我前面。 『好好……好欢迎,请跟我……来,请上车……』他说的是一辆6人座的小电瓶车,我忐忑地看着老公把箱子拎上去,心里总是有些在意安全问题。 好在高个子的家伙虽然脑子看起来有那么点问题,电瓶车开得还是很稳当,不一会儿就停在了体量最大的那所圆顶房子前。 在这种度假村,这么设置迎宾大堂也算是合理,接下来我就猜测边上那个花生形状的小楼可能是全日餐厅或者酒廊之类的——我对这个民宿有些私心的好感,心里一边计算着能接受的价格一边拉着老公往里走。 室内设计装饰很朴实,但是细部做得很好,禁烟的标记也可爱又醒目,这让我更生好感。 『没关系吧?你们王淼都没住过这么贵的酒店吧?』老公已经刷了卡,但是还在假惺惺地安慰我,『啊呀蜜月嘛奢侈一点,就当去了巴厘。』 『没关系啊。不过我们王淼估计这么贵的没少住。』这两年公司在往开发酒店度假村的方向走,我的小领导大领导满世界地游山玩水,美其名曰实地学习。 『那你可以介绍这里给他。』老公揶揄地说。 『我才不要介绍给他!啊呀你等一下!我都忘了大众点评搜一下有没有优惠……』虽然这么说,但是一般前台也很少会给我机会吃后悔药。 我一边搜一边打量前台或者说看起来算个大堂经理,是位穿着深色制服的圆眼睛的胖乎乎的中年女人,非要说容貌可能在父母辈那个年代算是可爱,但是在这种价位的酒店里——好像年纪显得有点…我瞥到一眼她胸前的铭牌。 「杨凤玉」 果然是上一辈人会起的名字… 『啊!!这个酒店是关正辉设计的!』手机软件完全没有显示什么更优惠的活动,但是我却注意到了下面关于「必须打卡的小众酒店」的网红评价。 『很有名吗?』老公不合时宜地插嘴。 我有些愣神,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前面说了部门突然被迫要牵头开发一个西部城市的度假村,百转千回地找到了在酒店业颇负盛名的建筑师KWAN先生来主持设计,我是道听途说了不少事迹,却从未谋面过,只知道他早年在北美和东南亚都留下了许多动人的作品,十几年前来到大陆后却只参与了一两个市政公建,就因为家庭的变故而隐退了。 『不是被炸伤而是刚好开车经过被煤气罐砸到车?这也太倒霉了吧简直死神来了……』老公喃喃自语,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是啊,据说同车的另一个朋友当场殒命,而关太太以植物人的状态在医院躺了八年,可惜最后还是去世了。』最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几个女同事也十分唏嘘,忍不住互相对照了一下彼此的男朋友,『喂,如果我不能说话不能动,脸也说不定被撞得稀巴烂,你会在医院照顾我八年吗?』想起这一茬来,我就仰起头问老公。 老公似乎真的有在认真思考这种送命题,想了足足有一阵:『会的吧……但是我以为像你说的那种有钱人,可以不用停下工作吧,感觉会选择多挣点钱找人来照顾,只要静静地等着医学奇迹发生就好——发生不了也没办法。』 『所以跟你这种人聊爱情就很吃力。』我吃力地总结道。 而在妻子去世后,关正辉才慢慢地恢复工作,但是听说只在私下里做过一些小的住宅和民宿项目,没想到全不费工夫就让我给撞见了。 酒店大堂的弧形顶部开的圆形天窗,形似万神庙般把西斜的日光投进室内,在壁面留下一个耀眼的亮洞,而漫反射带来的光线照亮了边上花池里翠绿的槭树,那树边是一架纯白的斯坦威大三角钢琴,这时间没有琴师,只静静地摆在那里,我上前去看,一边感叹就算房费高企,民宿老板也确实舍得投钱。 我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仔细考察,顺便拍了好几段视频不假思索地给王淼发了过去。 我们的小屋子离大堂有些远,沿着玻璃栈桥一路走到了山边,大概是缘于屋顶的球面采光窗,独立客房在这初夏的午后显得有些闷热,我们安放好行李,打足了冷气,就跟着导览册子出了酒店溜达,沿着贯穿村落的溪水溯流而上,竟然还能路过一间颇具规模的监狱——我不禁感叹服刑人员的生活环境,路过了监狱便可以看到「老东山游步道」的标牌,一路上有些举着布幡的算命先生,大声招呼着要帮我俩算算姻缘。 江南的山林都差不太多,浓荫遮蔽了暑气,也庇佑了蚊虫,我生怕被咬,脚不能停地一路狂走,又因为走得太快而错过些野趣被老公活活叫住,白走了许多回头路,一路打闹着都没注意到我俩正站在一间开阔的古寺前头。 『你信教吗?』老公问我。 『我信马克思列宁主义科学真理教。』我小声笑着应付他,拖起他汗津津的手,迈上洁白的石阶,『进去瞧瞧,求个啥子。』 跟曾经去过的那些古寺不一样,这所簇新的寺院里很热闹,石凳上坐着头顶斗笠背着农药包的茶农,端着大桶茶缸在休息喝水,吹牛打屁。 吴语相通,我竟能听得懂几句。 又因为几位茶农在聊我们入住的酒店的所有者,所以我假意在研究功名簿,竖起一边耳朵八卦了起来。 大意是明天出嫁这位名人新娘,幼年时在村里有一位青梅竹马,而后来一个生意人来到了村里,生意人的儿子也爱上了这个姑娘,为了这个姑娘留在了村里,甚至开起了民舍,民舍越开越大,终于成了现在的体面样子。而这位村中海伦却一路求学,离开了村子,漂洋过海,终于荣归故里,却带着一个二婚的男人,涅拉奥斯和帕里斯她都没选,这时候离乡多年的那位竹马同学跟年轻的民舍老板才达成了和解。 总而言之,惋惜,惋惜。 言而总之,不值,不值。 在我结婚时,亲友众人纷纷祝福,大意除了早生贵子,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然最好是这样,但是既然人心这么柔软,那就有可能流向不同的方向。 『快走。』拿着相机一顿瞎拍的老公从正殿的台阶上跑下来,拽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他,他酷爱拍景,相机里却鲜少有我,而寺里的放生池清澈又空旷,我已经想好几个不落俗套的动作想让他给我拍几张。 『我听来烧香的人说,这位菩萨求子很灵,』这些年老公有些微微发福,跑不了两步就喘起来,『咱俩可别让菩萨看见。』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开始笑:『哈哈哈哈这也太迷信了吧……你不求菩萨做的事,菩萨也分不出精力帮你啊。』 『万一呢——』这家伙满脸都是汗,看起来认真的样子非常逗乐。 『你也装得太像了吧!为什么要演得这么紧张啊——我们明明都已经结婚了啊。』我笑着打他,反正也不痛,他不痛我也不痛。 『我还以为你讨厌小孩子。』老公抹一把汗,发福的脸上一双圆眼睛显得很无辜。 『是不太喜欢小孩子没错——但是如果,如果跟你生的话,也没什么吧,万一像我呢?』我已经不会害羞了,大言不惭地告诉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跟谁生都有可能像你吧!』但是笑着的嘴已经合不拢了。 夏天的昼格外长,我们玩到村路落暗,盖上一片深蓝颜色才回到酒店,而酒店竟然没有全日餐厅,所有住客的晚餐都单独约定送到房间。烹饪和摆盘都算得上乘,只是我怀念村口的烧麦才留了两分肚子,这两分盈余也都落进了老公肚子里。 房间没有开灯,碗碟只借着桌子中间的烛光闪闪发亮,而从房间顶部的圆形窗洞,能隐隐地看见夏夜的银河,这在长三角已经属于非常罕见的景色了,我盯着看了会儿觉得有些寂寥:『饭菜都送来房间的话,就好像只是我俩在家里吃饭罢了。』 『……』我猜老公想说菜式手艺远远强过我。 『但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家里吃饭了。』没想到他这么说。 似乎也是。 老公在鹅厂干着996的工作,我——我几乎24小时待命,时不时被领导从被窝里叫起来改图,就算是蜜月的假期—— 「嗡嗡」 我把领导的微信置顶了,生怕错过重要的讯息。 「老东山那家酒店?上个月去过,暖通做得不够好,你仔细看一下问题出在哪。」 我的领导不应该叫王三水,应该叫王八蛋。 『回去以后,一起在家里吃晚饭吧?』老公戳了戳我的额头,『晚一点也可以,叫外卖也可以。』 『好。』我把手机放到一边,想了想索性直接拿去充电,把手机留在房间里,拉着老公去酒廊坐坐。 酒廊就在大堂后侧,吧台呈弧形,围在琴台背面,视野有些受限,但是既然蜜月,我放弃了观赏吧台小哥哥,选了台卡座坐进去,点了杯白州②配绿茶,而我的亲亲老公说我一定会醉的,于是给自己点了杯可尔必思。 琴师姗姗来迟,抱着一大册琴谱。 我大概有近30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活人了,特指男的。 琴师一头乌黑柔顺的卷发,有些长,在脑后扎成一个揪揪,微微有些艺术家的意思。他穿得很宽松,白T恤下面套着丝麻质地的短裤,小腿很长,趿着拖鞋,总的来说偏瘦,下颌锋利,嘴唇很薄,鼻梁挺括,要是上学那阵子好好学语文,我一定能摘一个媚眼如丝之外的词来讲,但是我没有好好学,我只能说琴师看着琴键的眼神很是温柔,就像看着幼童,或者看着爱人。 只可惜,这家伙的琴艺和长相算不上匹配,他弹得很业余,简单的轻音乐、流行歌,时不时还有些错音,他本人倒不怎么在意,甚至会停下来,摸摸鼻子,又挠挠头,再继续。 边上的卡座陆陆续续有人坐进去,却也很默契地秉持着隔桌而坐的社交礼仪,一曲毕了,老公见我托着腮看了许久,终于吃味地拿走了我手里的酒杯:『喂这哥们儿有这么好看吗?这位女士,请自重啊。』 『不好看吗?』我反问他,『我一直很好奇,从客观的审美来看,我们女人认为是帅哥的家伙,你们男的看起来如何?』 『还行吧……感觉一定是整了容。』老公的声音很轻,他说得很笃定,但是语气倒是很心虚。 『没有吧。』如果那位先生眉弓上没有一道突兀的伤痕,我倒也愿意这么怀疑。 老公为了遮掩嫉妒心,强行转了话题:『不过琴弹得还可以。』 我差点一口酒喷他脸上,强行咽下去,憋着声咳了起来。 男人真的是,瞎话张口就来。 也有的男人喜欢多管闲事。 『请问你还好吧?是点的酒太烈了吗?』邻桌正在等待的住客站起来,蹲到我身边,抬起头关切地问。 这位住客只有一个人,拉杆箱上挂着套着布套的西服,他在前台停留了片刻就直接穿过大堂来到廊吧,孤身坐在了我们隔壁。 我咳得停不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公,老公心领神会地摆摆手:『她就是呛到了,不碍事。』隔着桌子他不能挤到我边上来宣示主权,声音倒是客气又抗拒。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给您免费换一杯。』男人自说自话地站起来,大步走向吧台,拿了酒水单回来,连着一杯柠檬水一起推到我面前。 我忽然想起在山脚庙宇听过的那个故事,想起那个为了女人留在村里「生意人的儿子」,快速观察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他头发很硬,发丝间冒着几根银丝,搓着厚重的发胶也难以服帖,睫毛像头发一样浓密,肤色很深,身材却很好——就像是在搞什么户外运动,我心里大呼LUCKY的同时,指了指酒水单上推荐的特调:『请问先生你是这里的老板吗?——唐突地问一句,关正辉先生是您的朋友吗?是这样,我是一名设计师,很是仰慕关……』 『对不起,我只是老板的朋友。』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希望我脸上表情没有垮得很明显,『至于关先生,我也不是特别熟悉。』 他招呼来吧台的小哥,帮我做了一杯玫红色泛着着雪白泡沫的鸡尾酒,便坐了回去,搞得我一肚子问题无处发泄,还不好当面跟老公讨论。 『好喝吗?』老公小声地问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了鸡尾酒过去尝,『呜哇——』 『你好幼稚。』我评价道。 『比起你们王淼,人家是不够成熟啦!』我的领导只是老公常用来假装吃醋的一个道具,用得随心所欲。 『这么好的地方,有帅哥有美酒有琴声——麻烦你不要提那种人,太倒胃口了。』我吐了吐舌头,装出被恶心到的样子。 我一语成谶,老公刚说出「王淼」两个字,帅哥就不弹琴了。 而他收起琴谱,径直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朝边上那桌走过去。 『啊呀果然还是西装吧?明明让我当伴娘的时候差点吓死,不知道能不能穿下。』琴师的声音很低,跟脸比有些违和,他大喇喇坐下来——隔着椅背,就跟我的老公背靠背了!我倒有些希望能跟老公完成瞬间换位子的超能力。 『王淼真的是单身吗?按理说他这种有钱的钻石王老五很受欢迎吧?——虽然没我帅。』老公还在喋喋不休我公司里的八卦,末了还不忘操作一番拉踩。 但由于方才我听到的似乎分明是「伴娘」,我忍不住竖起来耳朵听邻桌的故事。 『还没吃饭吧?我让玉姐给你去拿了盘点心。』我仍然认为「运动员」就是店老板,尽管他不承认。 『我不吃,我在减肥啊。』琴师耸了耸肩。 『你已经太瘦了啊!』我同意「运动员」的观点,『明天肯定很累,今天怎么的也要吃饱吧?』 明天……是指举村欢庆的婚礼吗? 『最近太散漫了,都没怎么动,担心西装穿不进。』说到「散漫」,倒是很精确地总结了琴师的弹琴状态和水平。 『不会的,吃完回去试一下。』我的逻辑有些掉档,如果说「运动员」是老板,那琴师约莫就是什么裙带关系了,毕竟这个水平也可以做琴师…… 『明天几点接亲啊?今天得早点睡啊——话说回来,一饼,今天你是住下的吧?』 玫红色的酒液混进了雪白的泡泡,泡泡变成了粉色,又一个一个地爆裂开来。 「运动员」没有骗我,「一饼」是故事里那位村里少年,那么相对的,他的朋友「阿闻」,也就是强迫客人欣赏他的幼稚琴声的那位才是酒店老板。 酒液甜美,我把「白州」推给了老公,时不时瞥一眼邻桌,两位友人讨论着婚礼的流程,琴师见缝插针地干掉了两块小蛋糕,然后前后起身离开了廊吧。 我和老公研究了一下第二天的行程,由于婚礼的关系,酒店范围内异常丰富的活动都告暂停,但是老东山的行山活动依旧展开,就像定向越野一般,在山间有诸多打卡点,按图索骥可以对应换取市内门票或者别的小礼品,老公虽然畏惧体力运动,但是照顾我的心情,他决定与这江南小岭一较高下。 从落地窗隐隐地能看见外面闪着微光的庭院灯,而在玻璃栈桥以外的地方可以说是漆黑一片——兴许不是这样的话,就看不见萤火虫了吧? 我无心向外一瞥,看见方才邻桌的两位先生,一前一后地走向那栋花生形状的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