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不做大哥许多年 作者:金陵公子 第1章 记得尤鹤四少当红的时候,江湖上还没有许凌云这号人物。 一眨眼四十年过去了,尤鹤四少变成了尤鹤四老。 所到之地,人人喊打处处挨揍,较之年少时娇纵肆意横行霸道的日子,主动变成了被动,当真是精彩万分惨烈异常。 而现在这会高举除歼旗号的,不说别家,亦无他号,便正是这位许凌云许大侠。 许凌云啊许凌云。 若不是遇上这位许大侠,或许老子的日子依旧是春风得意歌舞升平。 而尤鹤家老四也不会千山万水哭哭啼啼的带著一大堆举著大刀的正义人士一路追杀到我这地头来。 我提了壶老酒,翘著二郎腿,冷眼瞧着尤鹤四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伏在我脚边:求求二叔公,大发慈悲,救救小侄。。。。 我掏了掏耳朵,摸出来吹出一口妖气,笑道:尤四你这个老混蛋,一把年纪了还在老子面前装嫩。 尤鹤老四哭丧著脸道:是是是,小侄是老混蛋,求求二叔公大发慈悲救…… 我摆摆手,灌下一口酒:可别,老子不是活菩萨,不敢这档子舍己为人的事。 尤鹤老四老泪纵横,爬著扑上来抱住我的脚道:“二叔公,叔公爷爷,不论怎地,千万瞧在祖爷爷的脸上~ 我一脚将他踢开,冷笑道:这时候说起你祖爷爷来了,好,老子就跟你算个清楚! 当下我拔下鞋子,从鞋底掏出一本薄薄的黄草纸书,啪的一下甩在桌面上,怒道:你自己瞧瞧,从你祖爷爷起,撇开本金不算,到底欠了老子多少的利息! 尤鹤老四战战兢兢的拿起带著本大爷咸鱼脚气的草纸,尚未接近鼻口,便已被熏得几乎晕过去,两眼翻白连声讨饶道:叔公爷爷,这这这帐还是不要算了,都是自家人…… 看他著实吓得够了,我这才哼道:那个姓许的,武功很厉害么? 尤鹤老四一见我身架放低,连忙顺藤摸瓜连滚带爬道:那个许凌云倒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武功顶多及得上二叔公一成,只是他身边有个少年,功夫极高,甚是难缠。 我翘起二郎腿,尤鹤老四赶紧忍著我足尖芳香将鞋子替我套上。 我眯起眼,又是一脚将他踹开:你在外面为非作歹却要老子来给你擦屁股,真当老子是羊枯么? 尤鹤老四连声哭道:近年来小侄已经收敛很多。 我冷笑:少跟老子来这一套,那许凌云吃饱了没事干,带著一帮好汉过来踏青么?哼,定是你这老小子耍奸,欺侮到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家头上,人家才会揭竿而起,群殴来了。 尤鹤四老额上冷汗淋漓,不敢称是也不敢称不是。 我站起来,负著手来回走了两圈,一面寻思:这老小子将那帮人引到老子地头上,看来纵使不出手,这搬家也是必然。 眼光游弋到尤鹤四老头上,瞧着他冷笑道:许凌云那厮单枪匹马不找你单挑,却是躲在暗处高举大旗寻人群殴,殴成了也是他的功劳,殴不成也轮不到他被殴,他奶奶的,天大的便宜全给他占了。 尤鹤老四大喜,连声道:不错不错,他这算盘当真打得不错。 我照他头顶又是一脚,慢慢踏出两步道:哼,这般目中无人杀到我家门口,当老子隐居是白隐的么! 话提到此,杀机顿现。 眼光扫到尤四,竟将他惊得跌了个筋斗。 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尤四,当真要我救你么? 第2章 江湖上人人都想当高手。 所谓高手,必然是太阳鼓突,双眸精亮,身材壮硕,脸上写著:寡人很强,擅近者死。 前些年去山下小村子里换米,那个络腮胡子的说书先生便是这般形容的。 然而,尤四告诉我,如今江湖上几个风头正胜的高手,全他妈都是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 比如说眼前这个。 我蹲在驴车里,帘子外头是趾高气扬狐假虎威的尤四。 再往外五十步,是三五个大大小小满脸肃穆准备砍他脑袋的侠士高手。 高手么? 我眼珠一转,用扇子柄敲敲车框,尤四赶紧谄媚的探过头来。 我笑眯眯的瞧着外面:便是他们么? 尤四恭声道:正是。 我反手啪的一记瞧在他斑白的头顶:混帐,这么点人你都摆不平,当真是丢你祖爷爷的脸! 尤四恨声道:二叔公有所不知,这浓缩便是精华。 我沈下脸,正要训斥尤四这油嘴滑舌的老混蛋,只听外面一人高声道:阁下何方高人? 尤四赶紧跳出去,扯开嗓子洋洋得意:是你爷爷的二叔公。 我叹了口气,冷眼看著啪啪啪啪几记飞刀暗器险些把尤四钉在树上。 终於明白了为什么尤四这不成材的东西,明明没成就什么大奸大恶的丰功伟绩却被全江湖人追杀了。 我扶著额角叹了口气,梆梆梆敲了车棱三下,尤四听到暗号赶紧连滚带爬的挤进车里:555,二叔公,你看他们一言不合便出手伤人。 我抬头一脚便将他踹出去,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老子不在道上混已经许久了,江湖上的事本来与我无关。 声音一顿,跟著笑眯眯道:只是这厮自小没了爹娘管教,得了一点微末伎俩便在道上炫耀了几十年,落到老时,连个老婆都没讨到,诸位好汉不如手下留情莫伤他性命,只管将他痛打一顿便是了。 我话音未落,一个毛头小子的怒叫声便破空而来:那老贼将赵家庄一门四十三人灭口,连数月婴孩都不曾放过,若是不杀这老贼,你叫天下人何以信服? 我冷冷一笑,瞧了尤四一眼,只见他微微瑟缩,想必人家道破了实情。 只听另一人慢慢道:老前辈既然不问江湖事,就请交出尤鹤四。 那声音靠著一股内力递出来,听在耳朵里只觉得绵长有力,不是泛泛之辈,我盘腿坐在驴车里,伸筷子夹了块糖醋小虾,滋吧滋吧的嚼著等他下文。 不厚道的说一声,论起耐性,没人比得过我。 跟著果然便是先前那小子的嗓音:爹,他哪里担的起什么老前辈,听声音分明和我一般年纪,不知生得什么人模狗样,竟在哪里装神弄鬼! 啪的一声,手中的筷子被捏成两半。 他奶奶的,老子耐性十足,但涵养尚有欠缺,明天看来得去村头铁匠铺再打双筷子。 那人喝道:少凌! 我冷冷道:许大侠倒是生得一个好儿子,想来必然是虎父无犬子,也是一般少年英雄了。 那人一怔,声音微软:小儿年幼,不知轻重,得罪前辈。前辈既然不问江湖中事,有事不妨先行。 我笑眯眯道:若是老子偏要蹲在这里瞧热闹呢。 许少凌尖声怒道:给你脸不长脸,爹,咱们何必磨磨蹭蹭,直接动手便是。 许凌云尚在犹疑,想来是老子这个二叔公的身份让他有些吃不住。 毕竟尤四那点道行也能在江湖上横行数十年,可见这江湖上如云的高手有多么的一塌糊涂了。 我正在感慨世风日下,妖孽横行之时,一道疾风破空而来,那劲风竟将我修了三年才修好的破竹帘一劈为二。 好快的剑! 少凌小黄毛惊叫:“莫兄!” 凌云许大侠急叫:“小莫兄弟!” 尤鹤老四哇哇大叫:“偷袭可耻!偷袭可耻!” 这么快的剑不用在偷袭上才真是可耻。 我在心里鄙视尤四太过正派。 更加鄙视许凌云那帮白痴居然相信这么正派的尤四敢去灭门。 至於这孩子。。。 能得到我由衷赞叹的人这世上已是不多,是以在老子伸出两根指头夹住剑尖时,不由的多瞧了对方一眼。 可谁知,我这一眼,竟是瞧坏了。 “你!”那俊秀少年冰冷的眼里带著微微的惊异。 咯喳哢嚓,驴车被不稳的剑气震得分崩离析。 木土破步劈劈啪啪的落了我一头一脸。 奶奶的,连老子花了三文钱买的小毛驴也给惊跑了。 指尖微微用力,剑尖怦然折断。 懊恼的将搭在头上的车蓬布顶一把扯落,我拍拍衣裳上的尘土,慢慢站起来。 毫无表情的看著所有的人表情石化,这才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道:看在这小子的份上,今天这场架,老子是打定了。 许少凌喃喃道:为,为什么。。。 我伸手拽过尤四的胡子,正色道:我们邪道中人杀人放火可以,偷抢淫虐可以,但绝不接受冤枉,尤其是这厮,从小便晕血,要他杀人满门,不如杀他更快! 第3章 我的这番话若是换个人来讲,比如许凌云许大侠,估计在场众人便会复惊,复疑,复查,乃至真相复白。 可惜的是正因为此话由我讲出,是以那三五成群的人当中那个最具高手特征的(参见说书先生的原话)大胡子,第一个击掌大笑起来。 大胡子道:笑话,恶贯满盈的尤鹤老贼会晕血?你当我们全是傻子么?! 我微微一笑。 既然老子绝世高手的实力不能压倒他,那也只好用绝世高手的风采倾倒他。 果然大胡子有些承受不住,硕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连涵养一向良好的许大侠,面皮上也有些挂不住,薄薄的浮起一层青灰,仿佛在极力忍住呕吐一般。 少凌小毛头率先大喝起来:丑八怪,你算老几,竟敢…… “少凌!”许凌云厉声喝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笑眯眯:没关系,他年纪还小,尚且不能领略老子的风采。 许凌云嘴角边上两块肌肉微微抽搐,如果他的内力能和他的涵养一样好,老子估计就要归位了。 我正愉快的享受著大家崇拜目光的洗礼,却觉得身侧一道目光灼灼。 心头一沈,撇了一眼边上,正对上那少年黑得发亮的眼眸。那双眼狠狠的盯著我,仿佛要烧穿老子的面皮一般。 不自觉的伸手摸了下鬓角,心中纳闷:老子的易容功夫难道退步了? 唰的一下,那少年身影一变,挺剑疾刺。 我身子一侧,足尖点地,半腰翻上云空,仔细避过时,这才暗暗称奇。那少年剑法古怪,用剑如刀,劈砍刺扫,力道极佳,方位丝毫不错,虽然不是什么名家剑路,但起承咬合亦是自承一脉,不落俗套是其次,找不到破绽才真正让人头疼。 以往剑尖被折难道不该弃剑投降么,难道老子又落伍了? 啪嗒一下,黑布鞋踏在他伸出的长剑上,刚要逼他认输,岂料那剑身倏的偏转,双刃朝上,竟迫得老子撤脚跃开。 妈的,我反手从背後取出一双锅铲:“是你逼老子出手的。” 那少年咬牙不语,竟似拼了全力欲与我同归於尽。 我冷冷一笑,舞动双铲,以刀为魂,以棍为魄,以剑为神,我铲铲铲,我砍砍砍,让你见识见识绝世高手的本领! “少凌!”许大侠。 “二叔公!”尤鹤老四。 “小莫兄弟闪开!”大胡子。 他奶奶的,这种偷袭档次太低。 若是让我出手,哼哼,老子轻易不出手,出手必伤人。 双铲齐下,前後一挡,顺势翻转,轻而易举将两人全部拿下。 “恶贼,快放开我与莫兄,不然定然叫你好看!”少凌小毛头张牙舞爪。 敢威胁老子? 伸脚一踹便将那厮踹晕了过去。 说实话,若非他自己送上门来,迫得小莫出手救他,自己乱了阵势,不然还真不易让我一举得手。 许凌云大惊,却也只是踏上一步,不再前进。 那个叫小莫的少年面无血色,连瞧都没瞧许少凌一眼,只是慢慢垂下眼帘不在言语。 我叹了口气,看了五十步外还剩下的三五个人:几位大虾不妨一起上来,一个一个上耽误时间,老子屋子里还炖著小牛肉呢。 一阵冲天狮子吼,紧接著便是两头蛮牛一样的高手,举著大刀横扫过来。 可惜了这些人,内外兼修修得再高也只是这种水准,现在的江湖果然堕落了。 罢罢罢,权当是活动筋骨了。 老子操起双铲,指东打西,乱舞一通,正舞得兴起,却听背後风声急响,连忙提起转身避过,却不料迎面又是一阵劲风。 他奶奶的许凌云,亲自来搞偷袭了啊! 我翻身立起,堪堪避过两边各自一面冷刀,突然有些後悔,刚才为什么不早点做掉这两个门神。 移花接木繁华错手,手指如花蝶绕树般翩动,指尖在两幅刀面上连击数下,只听铮铮几声,竟是刀面断了。 我懒洋洋笑道:如何,诸位不妨卖我个面子,回去重新查查那桩灭门案子,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许凌云微微喘息,只是盯著我不语。 大胡子厉声道:你折我刀……不妨杀了我再做此春秋大梦! 他正要挺刀上前,却是一道人影挡在面前。 刷的一剑,正入胸口。 大胡子口吐鲜血,又惊又怒:“姓莫的,你!” 那少年不去瞧他,只是狠狠盯著我,目光灼灼,一字一字道:以後不许你再折别人的兵器。 另一人见他出手杀伤同伴,不由大怒,正要举刀回复,只见那少年森然回眸,长剑上剑尖折断处鲜血淋漓,不由退後一步:叫道:你做什么。 我瞧着这混乱的战局,不由呆了一呆。 尤鹤老四爬爬爬,慢慢爬到我身边,小小声道:二叔公,你不该折了人家兵器。 我有些恼怒:不然要老子杀了他们么? 尤鹤老四微微瑟缩:可。。。可是,一旦兵器被折,那是比死还难受。 我大怒:妈的,面子有性命重要么? 尤鹤老四吞吞吐吐:这倒不是,只是这二十年来江湖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旦对方折了你兵器,你若是不杀他,便只能与他成亲。。。。因为折断刃尖,既是生死相许。。。。。 我大张著嘴,慢慢转过脸瞧着正被溅得一身鲜血的少年,只听那老匹夫在耳边继续扭扭捏捏道:小侄就是被祖传的这套折人兵器的功夫给逼得走头无路,唉,都说了不喜欢男人,不喜欢男人,他们还非要嫁给我,我也很无奈啊。。。。。 第4章 听了尤四一番言语,老子突然意识到,日子不能再这么混混噩噩毫无建树的过下去。 大丈夫者,当断则断。 抬脚扫飞尤四,挥掌拍晕许凌云,再给少凌小毛头一记手刃,劈得他刚醒过来又昏过去,最後对上快剑美少年的脸,干笑两声,蓦然出手,拿出老子这辈子最强的绝招──眼花缭乱式,一双锅铲犹如群魔乱舞,三招之内,杀得他手忙脚乱,腹背空门大开。虚空连指,瞬间封住胸口巨阙、或中两穴,一跃而开,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六根清净,早不问红尘俗事,各位施主有缘再会。 那少年双眸几乎喷出火来,怒目而视,咬牙不语。 我赶紧转身施展轻功几欲先走,却不料一双手蓦的生出来,死死抱住老子的腿脚。 只听尤鹤老四放声大哭道:二叔公,你舍了小侄,可是逼著小侄去死么。 我略微一闭眼,反手便是一锅铲当头敲下:你他妈少跟老子装兔儿爷,他奶奶的,有这种破规矩不早告诉我原委,非要等到现在拖累老子下水,带你跑路,你当老子是傻子么? 尤鹤老四忍痛哭道:二叔公,一切看在祖爷爷的脸上。。。 我深吸一口气,深邃的回眸,揪著他斑白的头顶:难道你不知道男人的友谊,也有用尽的一日么? 才要抬脚将他踹飞,突然後襟一阵恶寒,心道不妙,腿脚却被尤四死死保住,动弹不得,正要破口大骂,却是一柄冷剑闪著寒光递到我喉前。 一步踏错,全盘皆输。 少年眉眼间一片冷寂,黑漆漆的眸子里亮的骇人:自我十三岁起,便没有人敢在我面前玩花样,不要逼我杀了你。 我略微呆滞,原来胸口穴道被封,上半身动弹不得。低头一瞧,喉间凉气森森,只得勉强咽下口水道:小兄弟,你有这把好剑,怎么刚才不拿出来? 这剑四尺余,两刃皆利而有齿,剑尖一钩如月,形状样貌不类寻常兵器。剑身薄而软,束腰上如缠薄翼,入体无声,滴血不沾,乃是杀人掠货居家必备之宝物。 我目光垂涎若渴,直勾勾的跟著剑身移动,表情猥琐淫荡,连尤鹤老四都觉得面上无光:二叔公,你口水掉下来了。 猛地长吸一口妖气,脸上顿时灿如春花:这剑多少钱一把啊,在哪里买的,还有没有存货啊~ 话音未落,蓦的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那少年右手持剑,左手捉住我肩膀,逼著老子连退数步,直到撞上一木老槐。那糙皮粗枝硌得我脊背生生作痛,可怜老子娇生惯养这许多年,竟让这一个黄口小儿给欺侮了去。 那少年目光灼灼,眼神凌厉,似在细细打量老子的脸蛋。 思及此处,心底一沈,这么丑的货色居然也能让他看上,莫非他还真铁了心要照规矩办事不成? 顿时瞪著他,扯了嗓子喝道:瞧什么瞧,觉得老子比你标致么? 少年狠狠盯著我的眼睛,突然伸手,冰凉的指尖在我脸上搭了三下,便蓦的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 一眨眼的功夫後,我敲晕了他。 毫无廉耻的顺手接过怀中少年的长剑,右手一松,少年柔软的身子冷颓然倒地。 冷冷俯视脚下的少年,我哼了一声:老子几十年前冲破全身经脉要穴的时候,你小子还没生哪。 第5章 人生在世,不就是得过且过这四个字。 认准这个理儿,走到哪里都过得舒心。 当然前提是,身边那只聒噪的老麻雀给老子安静的闭嘴。 尤四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生活情趣,前脚谄媚道:二叔公,小侄跟著您混,定然高枕无忧前途无量;後脚跟著拍马道:二叔公英明神武,天下无敌,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去你奶奶的一统江湖! 老子只想过清净的日子。 一脚踹在他脑门上,面无表情的吐出一个字:滚! 一日便是这般了无生趣的给老子过了过去。 想起原先在山里赏花赏鸟,说不上如何雅趣,却也是生动活泼精彩之极。 早先穷极无聊时,虚荣心作祟,也曾小小幻想出山的风光:脚踏七色祥云,身披五彩盔甲,雄纠纠气昂昂,所到之处都是千人敬仰万人瞩目,无数顶尖高手心悦诚服,伏地齐赞:大哥千秋,与世万福。 回首如今,身著灰旧衣裳,遍布补丁泥黄,骑著三钱一只初生小毛驴,摇摇晃晃,颠颠倒倒,心中不免酸甜苦辣,五味陈杂。 尤四哭丧著脸:“二叔公,天色将晚,不妨先寻个地方过夜。此处荒郊野岭,凶兽颇多,多,多,多,”他抬头瞧了老子一眼,赶紧捂著青紫的眼圈小声道,“……最适烹饪煮烤,小侄当年在庐山跟著一位朋友学了点手艺,二叔公若是不嫌弃……” 他话音未落,一阵狼嚎远远传来,小毛驴惊得倒退两步,宁可原地打转,也不再前行。 我心中烦闷,摆摆手:也罢,今晚委屈点,你去给我捉两只小狼来,咱们尝尝狼肉好了。 尤四脸上腾的变色,两股战战:多,多谢二叔公赏识。 我摸著下巴:自家人么,嘿嘿,快去快回,老子要吃新鲜的。 打发走尤四,我将小毛驴栓在树上,一面蹲下,摸著它低垂著的脑袋,低声道:小四,不是老子不疼你,你若是有点骨气,也不用栓在老子身边。 一宿无话。 第二日天明,潜了尤四探路先行。 三刻後,那老混蛋携了两壶酒,满面堆笑:二叔公,向前不远有一家小店,今夜可得好生歇歇。 我老远闻得酒香,不及等他走近,便牵了小四上前,接过酒盅眉花眼笑:是杜鹃红啊,好小子,总算有点你祖爷爷的样子,可成大器。 尤四分外欣喜:小侄往後全仗二叔公照应。 我拍拍他肩膀,将小四教到他手里:你尊老我爱幼,有我吃自然少不了你的。 顺手将他手里剩下那壶酒盅也接过来,拔了塞子,便要往嘴里灌。 上好杜鹃红,陈年佳酿,拔塞即是芬芳扑鼻。 酒将沾唇前一刻,突然想到:如此好酒怎会隐没在这荒山野岭当中。 眼光一转,背襟一凉,劲风袭来,心下暗道不妙,翻身跃起,将酒盅护在怀里,转身在空中绕了两圈,才硬生生避了开去。 身子尚未落地,又是一阵疾风,若是出手抵挡,怀中两坛老酒难保其一,左思右想,干脆将背心卖给对方,死前也要喝个痛快。 只听一声清冷的声音:这回可让你落在我手里。 我不理他,拔了塞子便往嘴里倒酒。 酒香如蛊,沁人心脾,老酒落肚,胸腹烫暖,全身三千六百个毛孔无一不舒展。明知背後不妙,却也懒得躲避,只求这一刻销魂。 尤四惊道:二叔公小心! 老子仰天大笑:痛快痛快! 一把舍了酒盅,拔掉另一壶酒塞,跟著仰头倒入。 尤四啊了一声,脸上又惊又喜,想必背後那人定是在最後一刻终於撤手,保下老子一条命来。 两壶老酒下肚,一个酒嗝涌出。 我慢慢转过身子,一道寒气扑面而来,明晃晃的冷剑指著老子的鼻头,剑尖一钩如月。 尤四哭道:那小子给小侄喂了剧毒,小侄也是情非得已,二叔公……一切请千万看在祖爷爷脸上。 去你奶奶的,你祖爷爷的脸早就给你这吃里爬外的东西丢光了。 我斜睨著对方:这个机会甚好,杀了我只是扎眼功夫。 初晨的阳光落在少年华贵的衣衫上,更是显得清雅如画。 那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凶狠之色:说,你到底几岁了?怎么会是尤鹤四的二叔公?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难缠。 杀不了你的时候拼命想要杀你;真正有机会下手时,却又尽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我双手一摊,掌心里一只空壶翻了两个筋斗跌落在泥地上。 尤四见我似有不妙,赶紧谄媚道:莫少侠,趁著这老妖怪毒性上身,赶紧下手,若是让他缓过来,咱俩都死无全尸。 第6章 树倒猢狲散,这就是江湖。 尤四活了这么几十年,年少时不知轻重,仗著一身微末伎俩四处树敌,闯出一点芝麻大的名声,说正绝对不正,说邪也没邪到哪去,顶多便是折了几个有头有脸人物的兵器,誓死不愿以身想许,於是被黑白两道追杀多年。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 是以他话音刚落,便阿唷一声被那少年一脚踢中檀中,气郁於胸口,当下背了过去。 少年冷冷道:这种贪生怕死的人活著也算是你家门不幸,不如我替你收拾他,不用太感谢我。 我笑:那是自然,若是我单单一脚也定然不过瘾,赶著机会在他死前狠狠折磨他一遍,最好广发红粉令,让他欠下那一屁股的风流债主,全部找上门报仇。 少年道:你想救他? 我摇头:算了,还是直接一剑了帐,简单实惠。 少年哼道:你想要他命,我便偏偏要他活。 我故作忧郁:阿弥陀佛,老衲一向有好生之德,施主饶了他可造七级佛屠。饶了我们俩,可造二七三十六级佛屠。若是连我家小四的命也一起饶了,基本上就功德无量了。 少年漂亮的脸蛋上全是怒意,踏上两步厉声道:你家小四是谁? 我遂朝正在津津有味就地吃草的小毛驴瞥了一记秋波。 。。。。。。 被人追杀的滋味,果然不好受。 尤其是在你身上中了软消蚀骨散之时。 偷袭,突袭同伴,杀人灭口,下药追杀。。。 这少年果然不是简单人物,不仅打入正义人士集团核心内部,还能保留我邪派中人的赤子之心,且不说他比尤四高明上多少倍的功夫,单单是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性,也必是我辈中人个中翘楚,比之那虚伪人君的许大侠不知强出多少倍。 思及此处,不由随口问道:你将许凌云父子也做了么? 那少年不答,剑花朵朵剑影团团,意欲将我困绕其中。 傻孩子,若是让你轻易的困住,老子还担的起绝世高人这四个字么? 眼见日头越高,再过不久便是午饭时光,遂收了戏弄之心,抖擞精神,左手一招青龙戏水,右手一招百凤朝鸣,拳打南山,脚踢北斗,穿花绕树,百变神行,不消一刻,少年额上汗水点点,已是颇为吃力。 由於内力流逝太半,只得靠精妙招数取胜,是以最後不能得意洋洋大笑三声点倒他,只能一记手刃硬碰硬放倒对方。 活动一番筋骨,伸个懒腰,慢声道:喂,不用装晕了,赶紧起来赶路要紧。 尤鹤老四应声而起,一个鲤鱼打挺,腰板翻得利索。 他一起来,便抱著老子腿脚痛哭流涕:“方才以为二叔公当真中了人家暗算,小侄好生担忧。小侄在探路时中了他暗算,逼不得已竟然出卖二叔公。”他一边哭一边小小的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二叔公千万瞧在祖爷爷的脸上,饶了侄儿,555。” 他奶奶的,你祖爷爷的脸都瞧了一千一万次了。 我一脚踢开他:去搜一下有没有解药,妈的,拿了解药赶紧上路。 那少年安静的伏在地上,华贵的衣衫沾上清晨的露水,衬得一张脸蛋竟是晶莹如玉。 遂不由叹道:好好一个少年郎,生得这样不去寻芳问柳,对得起父母么?目光触及他脚边掉落的那柄长剑,心中更是难舍难分,只是身子却是不敢再碰。那上面不知涂了什么厉害药物,上次偷拿了一下,让老子手肿上好几个时辰;本想拿了布包著走人,却又觉得自己拳脚功夫无双,拿把不能用却又醒目无比的剑带在身上,只怕反而不便。 权衡良久,终於放弃。 正要长叹一声,却听尤四哭道:二叔公,他身上没有东西。 我闭上眼睛,稍一沈默,道:五花大绑了给我打包带走。 末了,又补上一句:别落下那柄宝剑,给老子好生拿著。 尤四那老糊涂不知好歹,只是应声:是。 於是心底又生出些许幸灾乐祸。 少年被结结实实的绑成粽子,一双漂亮的眼睛朝我怒目而视。 尤四红肿著双手牵著绳子,老子啃著馒头骑著驴子。 当日摘记如下:三人一驴,相安无事。 第7章 尤四果然是个诚实的老混蛋。 老子小毛驴足足骑到天黑,才依稀见到村头的影子。 一路颠簸下来,只觉得屁股疼痛难忍。 尤四喘气如老牛,走两步就朝我叫唤:哎呀我的祖宗,小侄走不动了。 奶奶的,老子的毛驴都没诉苦,你个大男人先叫嚷个屁啊! 说道诉苦,再看看他牵著的那个粽子,也是一脸疲惫。 那孩子嘴唇咬得死白,腰杆倒是挺得很直。 这么倔强,说明走到村口至少还有气儿。 眼见月头高升,老子肚皮饿得呱呱乱叫,不免著急道:少磨磨蹭蹭的,快点进村子,马上就有吃的了。 尤四一直在打老子毛驴前面吊著的胡萝卜的主意:二叔公,看在祖爷爷的脸上,它又不吃那玩意,您就…… 我怒:少废话,快点走! 尤四不得不依,小声嘟哝:又不让人用轻功,又不给吃的,你当人家是驴啊。 我理直气壮:用轻功你跑是容易,那个粽子和这个毛驴儿怎么办?粽子你负著没问题,毛驴儿难道要老子扛么? 尤四大概饿绿了眼,居然顶撞起老子来:不就是三文钱么。。。。。 好容易到了村头。 尤四先前艰难保存下的右眼也黑了一圈。 寻间客栈,门前左右各六只红灯笼,一串一串高高挂起,已是一套打烊装扮。 店小二一见老子,先是一惊;再见粽子,於是更惊。 等见到尤鹤老四,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掌柜的循声而来,上下打量片刻,却不放我们进门。 我知道他是被老子绝世高手的风采给深深震撼了。 尤四不愧在江湖上打滚多年,顾不得粽子向我俩怒目而视,简单交代,大意如下:尤四於我乃是邻县的捕快,奉命押送该小白脸采花贼前去虔州,路上遇上他同夥前来打劫,发生激烈械斗,好容易击退他们,现在寻间小店歇一晚上,明早继续赶路。 言下之意,我等是人民英雄,住宿费拜托算便宜点。 哪知他话音未落,门便啪嗒一声给合上了。 掌柜的声音充分表明了他的不信任:讨饭的滚远点,别以为你们换了套装束大爷就不认得了。 我一脚踹开尤四,整了整衣冠,束了束衣领,轻轻叩了叩门。 粽子不屑一笑,老子大度,不合他一般见识。 依旧是掌柜探出头来。 遂展颜施礼,正欲张口,门啪嗒一声合上。 半晌,一张牌子从里面挂出来。 上书六个大字:本店谢绝乞丐。 他奶奶的。 尤四提议去灯火最足的人家梁上一宿。 我否决:老子的毛驴儿不会上梁。 尤四不死心:干脆把客栈掌柜的绑了,咱们大摇大摆的进去。 我摇头:被一个人追杀已经够麻烦了,老子可不想再多的麻烦。 粽子看不过去:罗嗦什么,杀人灭口不就得了。 尤四尖叫一下:我晕血。 我双手合十:老衲向善,戒杀生。 粽子沈思片刻:我来好了。 尤四与我对看一眼,只得叹气:二叔公,还是野外露营罢。 我摸著毛驴的头颈,坚毅的点头:也好。 然後低声附耳道:客栈後院刚才一眼瞥见两只勤奋的芦花鸡还没睡觉,趁著现在去,鸡棚还没关门。 粽子明明听见了,却只是冷笑不语。 尤四前脚走,老子後脚便牵著粽子往回走。 一路哼著小曲,心情愉悦。 突然听见粽子道:也罢,不管你究竟何人,我也认了。 老子顿时脚底一滑。 回头瞧见少年的眼,里头竟是一种绝望的沈默。 待到鸡毛拔光上架,香飘四里。 尤四一脸饥渴,瞧着被火焰映得通红的母鸡,竟如同瞧着一个赤裸的大姑娘。 我一口咬下半熟的鸡屁股,恶狠狠道:淫贼。 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宿,还真叫老子遇上了淫贼。 第8章 收拾完两只老母鸡後,这才记起咱把粽子小兄弟给忘了。 尤四颇有些羞惭,却怨我:二叔公,您怎么把小侄的解药给饿著了? 一面颇为谄媚的递上最後半只被他啃了一半的鸡屁股:少侠,这鸡屁,鸡後座也挺新鲜的。 少年黑漆漆的眼里满是厌恶:滚。 我幸灾乐祸:尤四啊尤四,人各有命。有些人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明白么。 尤四灰溜溜的将鸡屁股塞进自己嘴巴,一脸销魂:真是一只好鸡,连屁股都这么香。 我瞧了一眼粽子,只好起身,拍了拍毛驴儿的脊背:乖,委屈点啊。 从它嘴里取下半截剩下的胡萝卜,用袖子擦了擦,迎头瞧着粽子笑:哪,老子知道你吃素,特意给你留的。 少年一双眼黑亮得出奇,一字一字道:迟早也有你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我赶紧道:老子天生就是娇生惯养的主,兄弟到时可要好生照应。 满意的听著粽子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老子就地和衣而眠。 头顶上月高星稀,鼻尖隐隐一阵花香传来。 如少女衾衣神秘幽雅,又如高手内力绵棉不绝。 遂在心中默数:三重香,迷暗花,千秋石,好梦眠,百叶合。。。 好家夥一共五样迷香,各个皆是香中上品。 下手之人头脑清晰,身手熟练,有主有次,临危不惧。 临危不惧? 正是。 老子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绝世高手摆在这里,他居然伸两根指头啪啪啪啪几记,将老子百会、太阳、风池、翳风、合谷连翻点了个遍;偏偏对尤四那个老混帐全身十二大要穴不放心点了一遍还检查一遍。 他奶奶的,老子很生气,後果很严重。 只听那厮低声笑道:在下在寻间客栈瞧见公子受辱,心疼得肝儿都快给撕了,恨不得顿时便插了翅膀来救你。 少年不做声,估计正在用眼神射穿他。 那淫贼声音放柔,嫣然道:公子莫急,在下定当叫你欲仙欲死,尝尽这云雨的妙处。 少年蓦的冷冷开口,在夜间听起来犹如金石相击: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淫贼答的甚是得意:江湖上谁人不知公子的名头,南龄北玉,一文一武,风采绝世,容貌无双。在下仰慕公子许久,今日得此露水姻缘,唐突之处,且望公子包容则个。 少年怒急,声音如冰:妙手采花百里偷香,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如此胡来,不怕我日後将你千刀万剐? 百里偷香道: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再者,在下对公子一番情义,保叫公子等下欲罢不能。 一阵细细簌簌。 少年惊怒交加:你住手! 百里偷香笑:你叫得再大声才好,我在这里下了五重迷香,又点了他们全身穴道,只怕公子待会叫得声音更大,那两个糊涂虫也当是春梦一场,不甚愉快呢。 少年声音里果然有些许慌张,凄厉道:百里偷香,要么你杀了我,要么过了今日必叫你死无葬身之地、百里偷香但笑不语,须臾,恼道:哪个混帐将绳子梆得这么紧,坏爷的好事! 我实在忍不住,蹲在边上开口道:大家都是男人,又不靠上半身吃饭,何必专注於绳子,赶紧继续啊。 。。。。 老子终於明白了,有时候男人的尖叫比女人还恐怖。 百里偷香提著裤子连退数步,惊声道:你你你你你,你怎么。。。。 我瞧了少年一眼,只见他整个人已经被面朝下翻了过去,上半身绳子梆得结结实实,下半身裤子刚刚退到股下三分处,火光一照,那肌肤竟如同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细细股沟处露出一只玉势,刚入穴口,他身子一动便似要掉出。 心中不免好奇,遂上前轻轻碰触那玩意。 少年吃痛,咬牙止住呻吟,侧头叫道:混蛋,你赶紧杀了我。 我不理,回眸一笑:百里兄弟,怎么用这玩意儿开道? 百里偷香面无人色,勉强笑道:这个么,添加点情趣,那玉势上抹著上等淫药,触者则中,涂在那里,不进容易进去,而且更有酥麻软痒的功效。 老子一听这话,暗叫:坏了。 手指赶紧缩回来,指尖微麻,想来已经著了他的道。 那淫贼见我瑟缩,胆子大了起来,一脸淫荡:你虽然不若他生得好,蒙了眼睛却也能看,今夜既然叫你撞破,在下便换个花样,咱们铿锵三人行如何? 去你奶奶的铿锵三人行。 飞起一脚扫在他左脸上:阿弥陀佛,老衲不好此道。 百里偷香呸的一声吐出半枚牙齿,怒道:打人不打脸,妈的,老子跟你拼了! 我赞:这话说得才有点男人味,明明不是那块料,装什么斯文! 百里偷香腰间一抽取出一根软鞭,鞭长六尺余,鞭身乌黑发亮,火光一照,煞是好看。 我意味深长:不愧是个使鞭的,可惜鞭太软。 百里偷香大怒,长鞭一抖,如蛟龙戏水,飞砂走石,夹著劲风扫来。我身子腾空跃起,那软消蚀骨散几个时辰後药力早退,此时内力充盈,正是舒筋动骨好时光。当下拈了个绕字决,东一扫西一斜,绕得他晕头转向。正欲仰天大笑三声然後点倒他,忽然脚底一浮,一股热气由小腹徐徐上升,眼前百里偷香那张保养得当的小白脸,竟然变得娇媚异常。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七八种解药:这是什么淫药,奇淫合欢散还是生死姻缘丸,三颠三倒露还是百草销魂丹? 百里偷香张大嘴巴,结巴道:阁阁下,何何方高高人?竟有这许多百年难得一见的我道圣品? 我飞起一脚踢在他下颚,直将他挂在树上,怒道:这么落伍的采花贼也敢在老子面前摆谱,去你奶奶的。 回头瞧见那少年,雪白的脸上薄薄的一层晕红,当真是娇豔欲滴。 那白嫩双股忍不住扭动,含著玉势的***上下蠕动。 老子忍不住咽了一记口水。 啪的一声,玉势跌落在地上,露出粉红***,一张一缩,莹润若水。 於是老子脑袋里那根弦也跟著吧嗒一声断掉了。 那少年压抑的呻吟含恨的眼,竟是分外让人春心勃动。 第9章 有人说,男人发情的时候,母猪看在眼里也是前突後翘花容月貌。 更何况是看到跳跃的火光下那白嫩的肌肤上一口水汪汪粉色***。 这种香豔画面不亚於世上最风情万种的女人捂著一抹酥胸,一手妖娆的撩著湿漉漉的长发。 老子是男人,该硬的时候绝不疲软。 少年神志似已不清,一面在身下欲迎还拒,一面咬牙道:百里偷香,我发誓定然,定然,嗯唔~决不放过…… 老子心头一舒:正好嫁祸那淫贼。 只听百里偷香嘶哑著嗓子兴奋得大声嚷嚷:上啊,直接上啊,你个脑子进水的解那绳子做什么!?直接解裤子上啊! 双手握拳,青筋直冒。 他奶奶的,现世报来得真快! 伸手将少年裤子随便系上,老子森然回头,目光触及那高高挂在树上的人棍,竟将那厮骇得鼻血顿时止住。 足尖微微一钩,一枚石子落在手中。 百里偷香骇极,大叫道:大大大大侠饶命。 大侠? 我怒:别用大侠来侮辱老子! 百里偷香右颊吃了一记石子,顿时高高肿起,哭丧著脸道:大大大爷,前辈,老祖宗,555,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色迷心窍,以後定当重新做人,再再也不敢了。 我不耐烦道:老子的兴致被你搅了,直接说怎么办吧。 百里偷香挣扎不脱,只是陪笑:大大爷,小的有上好的催情药,一夜七次不成问题,若是大爷喜欢,嘿嘿…… 我大怒:去你奶奶的,老子一向至少一夜十一次,吃了你的药减成一夜七次,你当老子真脑子进水啊? 百里偷香张口结舌:大大爷真是英勇神武,非,非常人可及。 废话。 我白了他一眼:本大爷是绝世高手,要跟你一样,还高个屁。 回头再瞧一眼粽子,好容易系上的裤子又给扭开了。 於是伸手朝上:解药。 百里偷香瞧得两眼发直,垂涎道:此刻乃是人间美景,大爷何必…… 屡教不改。 遂从背後摸出一把锅铲,瞄准那厮下体,比了比远近,正要出手,只听百里偷香哭道:此药无解。 我双手一摊:粽子,不是老子不帮你…… 稍做挣扎,是先打晕百里偷香再嫁祸,还是先解开裤子放家夥的时候,树上那混球继续哭道:只需冷水浸上半个时辰即可。 去你奶奶的小白脸死淫贼!!!!!!!!!!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连飞踹出一十三脚,直踢得百里淫贼飞出十数丈外,口吐鲜血,眼见不活了。 淫贼,连男人都奸,你可真是邪道中的败类。 冲著你喊老子一声大侠,老子便当真扮扮大侠,替天行道。。。。 至於背上的这位,求求你别出声了好不好? 老子比你还痛苦! 一路向湖边飞奔而去,老子一面如是想著。 第二日,头疼异常。 一张开双眼,便是一柄长剑架在老子脖子上。 粽子拆了线,依旧是个翩翩少年郎。 少年脸上阴冷:谁叫你杀了百里偷香的? 我讶然,迷糊片刻,才找到话说:昨夜起夜小解,撞破小兄弟好事,当真对不住。 少年面上一阵白一阵红,黑漆漆的眼亮得骇人。 只听尤四一面惨叫一面跌跌撞撞奔来:二叔公不好了,前面有妖怪! 我眼皮越重,勉强打点精神:青天白日,说什么混帐话! 尤四哭道:真的,前面有个人被削成唧唧呱呱唧唧呱呱唧唧呱呱…… 尤四这老混帐在讲什么鸟语? 我暗暗好笑,腿脚突然一软,眼前跟著一黑。 身体知觉似有似无,遂心中大恼:他奶奶的,两个人同时下水,怎么只有老子犯晕!真他妈不公平!? 插花一节 二叔公: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攻尤四:二叔公,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金陵公子和小侄都支持你。 小莫:他说了不算。 第10章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见风使舵一脚踏俩船,哪边稳往哪站。 尤鹤老四就是他妈这类人中典范。 迷迷糊糊醒来只听尤四谄媚道:叔公爷爷,以后咱们便是亲戚了,爷爷可需照看些小侄。 眼皮沉重,也懒得看他那副挫样,正要张口应声,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应该三年前我亲手杀了自己同宗的兄弟。 尤四倒吸口气道:这个,这个。。。小侄必定为叔公爷爷尽心尽力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声音哼了声,接着便是一只冰冷的手搭在额上,凉意随着肌肤相触丝丝传来,扣着晕晕沉沉的脑门倒极为舒畅。 老子心道:他奶奶的,尤四这老贼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叔公。。。 眼皮微微一动,那手便立即缩了回去。 我撑开眼皮,瞧见头顶晃动的华贵的软丝蓬帐,一片鸾红上绣着一只小黄雀儿,不由咧开嘴勉强笑道:可是烤小鸟么,老子最好这口。 身边之人冷冷道:睡了两天,总算是肯醒过来了? 我嘿嘿哑笑两声,眼珠转了一通,刚要开口,一下又岔了气。 遂咳嗽半宿,叹气:风水轮流转,今天倒是老子变粽子了。 那少年微笑道:未免采花贼夜袭,我还特地将你上下都牢牢绑住,管教他即便来了也无从下手。 娘的,老子就说这被子怎么跟蚕蛹一样。 心中郁闷,张口哑着嗓子叫道:你绑了我,其他人呢,可别是一刀杀了? 马车帘子一掀,尤四痛哭流涕的抹着眼泪:二叔公,小侄对不住你,倾倒在这位叔公爷爷风采之下,没想到二叔公还惦记着小侄,真叫小侄…… 我哪里管他,自顾自嚷嚷:其他人要杀要剐老子不管,老子的宝贝毛驴儿呢,你要是给老子宰了,老子定然替它报仇! 尤四嘴巴里犹如塞了团大粪,一脸被抛弃的模样,愤然掀了帘子躲在马车外面呜呜哭泣。 少年慢斯条理让开位置,掀开地板,这马车下面竟然还有一个夹层。 细长的手指朝我里面一指:喏。 我拼了老命卷起身子探头来看,只见里面黑漆漆的一双大眼噙着泪与我遥遥相望。 少年道:知道你们俩情深意重,特地让你们同生共死,你身上绑了多少圈,它身上也绑了多少圈,你瞧,可不是安静了许多? 他奶奶的,这世道果然是弱肉强食。 我恨恨的盯着那少年优雅的吃着小碟小碟的点心,一口钢牙咬得咯吱作响:尤四! 尤四那不要脸的东西正抱着一小壶精巧的白瓷牙盅爱不释手:叔公爷爷,这剔牙的签子,可以送我一副么? 少年吩咐着仆从将行李一件一件卸下,随口道:全拿去罢。 尤四大喜,连声赞道:谢谢叔公爷爷,叔公爷爷好生慷慨。 少年指着老子与毛驴儿对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道:除了这两件,其余能扔便扔。 那小厮应声道:是,公子。 老子心头极为不爽:去你爷爷的混帐尤四,一口一个叔公爷爷,唤老子都不见得这般勤快,哼,以后别指望老子认你。 转念一想,不对! 这叔公爷爷岂是人人都叫得得的? 果然,只听那少年毫无廉耻的指着老子继续道:这人以后便是我岭南莫家的人,需得好生伺候,凡是他提出的要求一概不允。 小厮垂手道:是。 片刻又道:可需禀告老夫人? 少年沉吟片刻:当日放了许凌云一条命,实在不该。 他瞧了我一眼,眼里尽是无奈:也罢,反正迟早也要露面的。 第11章 我道:何必如此麻烦,只需一刀了帐,将老子割了脑袋吊在城门口,不单你清誉无损,只怕别人还对你赞誉有加。 少年道:我从来便不想要什么名声,不然也不会为了你一剑杀了陕北双刀。他顿了顿,又道:哼,若非为了岭南,便是皇帝邀我我也不去。 我连忙撇清关系道:既是如此,老子跟你黑白两道,何来你我之说。 那双黑漆漆的眼顿时狠狠盯着我,仿佛老子脸上挂着个红烧螃蟹。 我叹气:唉,绝世高手的风采就是遮也遮不住。老子知道,你们年轻人仰慕我,只是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呢。 我瞧那少年不语,赶紧撑热打铁:这样罢,咱们打个商量,你将我身上绳子解了,老子把尤四送与你,将来出去他人前人后喊你叔公爷爷,便是如朕亲临,一样的风光。 那少年脸色刷的一变,顿时撇了手中的糕点,扬声道:来人! 两个小厮赶紧从园子门里冲出来,紧张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那少年指着我道:这人嘴臭,给我寻块抹布来将他嘴巴堵住。 说完狠狠瞪我一眼,转身拂袖踏进门去。 我心头一急,连声道:最多老子将小四也送你了,那毛驴儿也曾是老子的心头肉! 那两个小厮瞧着我无法,其中一个绿衣衫的抿嘴笑道:瞧你被绑了几天也真是怪可怜得,惹上我家公子只能算你倒霉。 另一个嘻嘻道:可不,公子特地吩咐了让你继续呆在马车上,等其他的卸好了才将你搬进去。 老子不爽,道:这便是你们待客之道么,你们当家的谁,喊她出来,老子要跟她说话! 绿衣哥儿笑道:当家的乃是老夫人,远在岭南呢。 我赶紧道:这是哪里?除了你们公子便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了么? 另一个小厮调笑道:这是咱们莫家在虔州的别院。别说只是别院,便正经在岭南本家,公子说一,也没人敢说二。 绿衣哥儿道:前两日收到公子的飞鸽传说,教小的好生准备,起先还以为是渭州的秦玉公子,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虾肉粽子。 另一人跟唱双簧似的接口道:正是,只有秦玉公子才配得上与我家公子结交。 老子越听越怒,整个身子弹起来,尚未站稳脑袋便撞上马车顶蓬,眼前一阵金星直冒。 绿衣哥儿笑道:这位大爷省省罢,这绳子可有个名儿唤作捆龙索,大爷觉得自己厉害过龙么? 他奶奶的,老虎不发威,你还真当老子病猫啊? 深吸一口气,正待开口,只见门里又走出两个人来,眉飞色舞道:公子吩咐了,今晚主菜红烧驴肉,人人有份。 啪嗒一声,身上的捆龙索尽数挣断。 一截一截落在地上,犹如吃剩的拉面碎屑。 周遭顿时安静如水。 我盘腿坐下,稍稍活动了一下酸痛的颈项肩头。 只听尤四颤声道:二二二叔公…… 慢慢抬起头,两只手掌握在一起咔咔作响。 那老混帐着了件甚是华丽的新衣,正一手拿着一只烧鸡,见了老子顿时大张着嘴巴,骇得面无人色。 我狰狞一笑,飞砂走石,天昏地暗:是哪个不把老子放在眼里的,他奶奶的,给老子站出来说话! 第12章 那四名仆从互望一眼,齐齐退了一步。 尤四年老力衰,反应迟缓,自然首当其冲。 那老混蛋见我一双巨眼扫来,顿时鸡腿落地,双膝一软,扑地战战兢兢:二二二二叔公,小侄对你可是一片忠心天日可表! 我冷笑:你不去跪你的叔公爷爷,这时倒记得老子了。 尤四狠狠拧了自家一把大腿,号啕大哭:555,自二叔公病倒以来,小侄可是日夜不眠恨不得以身相代,555,二叔公明鉴啊。。。 我道:你当真有记挂著老子么? 尤四一脸坚毅:这个自然,小侄对二叔公一心一意,二叔公如不嫌弃,小侄立刻从良! 去你奶奶的混球猪头三! 老子信你,老子就是个二! 我摆摆手:既是如此,老子也大人不计小人过。 尤四大喜,爬爬爬,爬到我脚边,抱著我腿脚又哭又笑:二叔公,小侄本是迫不得已,他虽得到了我的人,却得不到我的心,小侄的一颗红心,好比那金葵向太阳,可是始终向著二叔公啊。。。 我试著挣他不开,遂笑笑:贤侄,人不能眼里只瞧着一个点,有空不妨回回头。 揪著他顶心一搓白发迫他转脸,那厮丝毫不知,一面迎合犹如捣蒜:正是正是,二叔公英明远见,委实,委实非我等可比……啊,叔公爷爷! 那少年换了件雪白单衣,领口金丝银线,衣摆上是正宗的广绣,银鹤松针,色泽饱满,繁而不乱,针步均匀,纹理清晰,当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老子瞧在眼里,痛在心头:这得白白烧掉多少只上等老窖头烤鸭啊。 尤四赶紧躲在我身後抱头蹲下:小侄这回可得罪大了,只求二叔公保全则个。 那少年恍若未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牢牢盯著我。 顿时叫老子头皮一阵发麻。 半晌,少年一笑,恍如冰雪酥融,春花初绽:这可是你第二次折了我的东西。 我啊拉一下跳起来,双脚连动,眨眼间已在地上刨了个坑将那堆拉面埋了进去。一面转身将毛驴儿扛起,高声道:尤四,撒腿,跑路! 提起跃起,突然觉得不妙。 果然,老子才跃了三丈来高,一口真气竟在胸腹间打了个转,顿时烟消云散。 啪的一下,连人带驴一道跌落。 可怜那毛驴儿还来不及张口叫屈,便一缕芳魂随风而逝。 老子从驴身上爬起,心中颇为讪讪:本能反应,本能反应,放心,老子定然替你报仇。 推始及源,罪魁祸首自然是那雪衣少年。 若非他将老子与爱驴连著绑了两日,气血郁积,筋骨不活,哪里会仓惶逃走之时,一口真气提不上来,迫得老子出於本能将老子的毛驴儿做了垫背。害得它跟著老子福没享上几年,性命倒给陪上了。 寻思至此,抬眼瞪向那少年,一脸狰狞状,厉声道:你害了老子的爱驴,老子跟你拼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不妨,先运运气,看看你身上的内力还剩下几分。 这奸人,活该被人奸! 老子怒道:你又给老子喂药了? 那少年道:自然,捆龙索都捆不住你,不喂药怎么行? 尤四也站了起来,谄媚道:二叔公,小侄身上毒药亦是不知何时可解,既然人家盛情邀请,何不顺水推舟。。。 我道:贤侄,老子不及你这般高风亮节,最後看在你祖爷爷脸上,给你次机会,跟老子还是跟他! 尤四见我动真怒,不由心惊胆战,立即躲到少年身後:二叔公,叔公爷爷也是人中龙凤,何必如此决决,总要留些退路才好。 我冷笑一声,暗中运气,浑身上下内力竟被化去接近七成。 那少年微笑:你越是动用内力,越是化得快,若是当真乖乖些,或许还保全一身武功。 我仰天大笑,道:这药果然好生厉害!可惜用在老子这等绝世高手身上,也未免太儿戏。 尤四一惊,赶紧又爬爬爬过来,小声道:二叔公英明神武,可有化解之法? 我不瞧他,只是对著少年怒目而视,一面低声哼道:便是没有,也不能在敌人面前短了气势。 尤四立刻退开数步,高声道:叔公爷爷,大喜大喜,那老妖怪已然无法挣脱,只消您老人家动动小指头,必然可将他翻倒。 那少年啪的一记甩在他脸上,森然道:瞧在他的脸上,我才留你一条性命,再敢如此无礼,必然叫你死得快活! 第13章 尤四哭丧著脸道:是是是,叔公爷爷教训的是。 那绿衣哥儿忍不出嘻的一下笑出声来:公子,这老头儿真正有趣儿。 那少年冷冷道:若是将你多嘴的舌头割掉只怕更有趣。 那四人顿时吓得一齐跪下来,齐声道:小人冒犯,公子恕罪。 我看不过眼,道:夜里瞧你也是个可人,怎么到了白天变得如此半生不熟? 那少年好看的脸上顿时唰的一层通红又复雪白,身子气得哆嗦,蓦的抽出长剑,厉声道:休要再提此事,不然杀了你! 我嘻嘻笑道:如此正好,老子等你出手许久了。 少年一双漆黑的眼怒火中烧,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在老子身上挖个窟窿:你当我真不敢杀你? 我道:老子不怕你不敢杀老子,老子是怕你杀不了老子。 尤四颤声道:二叔公,找死不是这样快法。 他奶奶的,你是嫁了他,改跟他姓了么? 白养你了! 信无旁骛,默数三二一。 果然白衣一晃,面前剑影缤纷,眼花缭乱。 我不动声色,那少年剑法较之常人虽快上许多,在老子眼中也不过是驴马之分而已。 关键的问题,是如何激出他的破绽。 尤其在老子内力尽丧的情况下。 想通此节,遂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罢罢罢,舍了命与你,也了却你一桩心事。 那剑尖离老子鼻尖不到一寸处停了下来。 那双漆黑的眼眸阴森森盯著老子,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後我们决一胜负。若是你赢,携了那他一道滚;若是我赢,你是生是死,随我处置。 我竖起大么指,笑道:痛快!老子最恨婆婆妈妈磨磨唧唧。 那少年哼了一声,道:既是如此,我们击掌为誓。 尤四道:555,二叔公,保重。 我笑:放心,最近吃得多,瘦不了。 少年从怀里取出一枚红丸,指尖一弹,那红丸落在老子手里。 我瞧着手中那枚红丸,抬头一笑,意味深长:原来你给老子喂的是畅骨舒筋丸,这种顺气活血疏通筋骨的妙药用在老子身上,你也倒真大方。 尤四惊道:畅骨舒筋丸,这可是好东西!叔公爷爷,小侄上了年纪,也需要舒舒骨畅畅筋脉,你单给二叔公,可不是偏心么? 地下四人心中诧异,想是听过这宝贝的名称,不免面面相觑。 那少年拂袖怒道:我给你喂的是断肠销魂散,什么舒筋畅骨丸,没听说过! 瞧着那孩子愤然离去的背影,我哈哈大笑三声:是是是,这断肠销魂散当真好生了得。 哧溜一下,药丸下肚。 尤四赶紧嚷嚷道:二叔公,可别忘了问他要小侄的解药? 我道:这个自然。 尤四大喜:二叔公真大度也,小侄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我道:单单说嘴上说说有什么用,实际行动才是正经。 尤四抓耳挠腮极为为难:二叔公,小侄最近手头也有些紧。。。 我道:了解了解,只是老子自然也是不会帮你问什么乱七八糟的断肠销魂散生死姻缘丸。 尤四赶紧摸遍自身上下,一头大汗道:这可真是遭了劫了。 一面小小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叫你贪图富贵,钱袋可落在原先的衣裳那里了。 我斜睨他一眼:正是,等会老子要是败了,你还不知道怎么著呢。 尤四一脸视死如归道:二叔公,小侄生是尤鹤家的人,死是尤鹤家的鬼,决计不会做出舍下二叔公独自苟活的卑鄙事来。 一面涎著脸道:二叔公世外高~人,绝世高~手,功夫高~明无双,又怎么会败给那个黄口小儿呢? 我哼道:话是如此,等下跑路前不许拖我後腿。 尤四指天誓日:一切听从二叔公指示。 顿了一顿,又朝毛驴儿尸身一努嘴,讨好道:要不小侄将小四也背著。 我心头一热,情不自禁握住他双手:贤侄啊,老子以往看错你了。 尤四一脸热络:小侄是想,与其让小四留下来做孤魂野鬼,不如让咱们带上做路上干粮。 他见我脸色有变,连忙附耳道:小侄从庐山朋友那里学了一招酱卤驴肉,味道鲜美之极,尤其是这新鲜宰杀的,那滋味,嘿嘿,两个字,绝了。 我牢牢握住他双手,激动得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人生得知己若贤侄者,何、其、艰、难啊。 第14章 须臾,尤四神通广大,乐颠颠借来一柄杀猪刀,一面又讨了些油盐酱醋。只恨没有柴木灶门,不免急得团团转。 老子慢条斯理,抬头眼见那四个小厮依然一动不动跪在地上,不由嘻嘻道:几位小哥,我与你家公子结了梁子,想必定是不肯借我些东西了。 绿衣哥儿负气道:自然,公子说了,凡是你提的要求一概不允。 我道:什么锅啊柴啊,老子不要,你们千万别给我。 那四人傻了眼,互相对视一眼,只得装作没听见。 尤四眼珠一转,奔过去附耳在绿衣哥儿身边一阵叽叽咕咕。 那人眼光顿时瞧得老子鸡皮疙瘩直掉,慢腾腾的起来,钻进门去。 我赞:好你个贤侄,当真有些本事,跟他说什么了? 尤四抱著屁股叫道:没什么没什么。 我越发好奇,揪著他头颈道:快说! 尤四无法,只得捂著脑袋道:小侄说了,你老可别恼。 我一脚踹向尤四屁股,笑骂:去你奶奶的,有屁快放! 尤四这才道:我跟他说,二叔公连著两次折了他家公子的兵器,可见功夫之高天下无敌。这一战败了也罢,若是侥幸赢了,他便是你家主子,日後若想混得好,不妨现在先允了他。 他奶奶的,这尤四果然是个人精。 老子若想日後过清净日子,迟早要踹了他。 就地架起一口大锅,干柴烈火烧起滚水来。 老子爱怜的抚摸了毛驴片刻,终於长叹一声。 双手合十,低眉顺眼:阿弥陀佛,愿你早日回归西方极乐。 眼皮不动,半天却不见那老混帐动静,遂急声催促:你他奶奶的给老子愣著做什么,再迟一刻,肉都臭了。 路人经过处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上前。 许是瞅著莫府那块金灿灿的门匾在烟雾缭绕中熠熠生光,格外辉煌,是以大多只停留片刻,窃窃私语,便快步离去。 我知道,他们是赞叹老子的锅架得好,柴火生得旺。 不消半个时辰,一只半熟的腿肉滴滴答答的递到面前。 尤四谄媚道:这可是第一只出炉的,小侄先孝敬二叔公。 老子眉花眼笑,正待接过。 那腿肉自己又缩了回去:且慢,还有一道酱料。 尤四从那一堆碟碟罐罐中摸出一只小陶罐,从怀里摸出一只毛笔,沾了调料,上上下下仔细匀了一遍,才小心翼翼的递上来:二叔公,这只可是烤到八分熟,最是好吃,您老先尝尝。 我伸长脖子,至前顺後嗅了一遍,赞道:好香。 尤四舒了口气,笑道:小侄手生,生怕做的不顺二叔公意,既然如此,小四泉下有知,当真死也瞑目了。 提起毛驴儿,老子不胜唏嘘:可怜它小小年纪。。。。贤侄,你也吃啊,何必如此拘谨? 尤四尴尬一笑:这个,这个。 我道:平日里跟老子抢食最凶的便是你,怎地如今这般大方? 尤四退後一步,眼光乱瞟,蓦的瞧见毛驴开膛破肚在身边,连扑过去,挤出一把鼻涕,大哭道:555,我与它也不枉交好一场,既然叔公喜欢,也只得割爱。只是眼见它身入火坑,若是再让小侄食其骨肉,当真是难以下咽难以下咽啊。 我暗道:不好,著了这厮的道。 嘴里两块肥肉正要吐出,想一想还是咽了下去。 慢条斯理将手中剩下腿肉仔细啃了个干净,舔完指甲,一面抽了根签子剔牙。 半晌,一个饱嗝匀出,这才懒洋洋道:说吧,你在老子肉里下了什么药,说出来老子不怪你。 尤四战战兢兢,顿时连滚带爬便要逃走。 老子指尖一弹,竹签激射,顿时射中那厮小腿足三里。 尤四扑倒在地,不得半分动弹,哭叫道:叔公爷爷救我! 我暗自运气,居然无恙,心中隐隐不妙,厉声道:你个混球,老子可是给你戏弄的么?快说! 尤四这才抽抽搭搭,一面嗫嚅道:是……是金泻油。 他娘的,老子就说今天他这么有孝心,涂酱料跟画画儿似的,原来给老子上的是金泻油! 顿时怒火中烧,走过去一脚踹在他头上:你这吃里怕外的东西,想拉死老子啊! 尤四吃痛不已,哭道:莫家财大势大,若是能得莫家庇护,小侄下半生也不用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二叔公,瞧在祖爷爷脸上,你便从了叔公爷爷罢。 老子怒道:去你娘的混球猪头三!你他奶奶的下半生幸福是有著落了,老子的下半身幸福怎么办?信不信老子废了你! 说曹操曹操就到。 朱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两列侍女嫋嫋走出,各个年轻貌美,身段不俗。 老子瞧得眼花缭乱,赶紧收回踏在尤四身上的大脚,顺手将满手油腻擦在他衣裳上,一面暗道:呆著这莫府也没有什么不好倒是。 一只雪白的云靴踏出门槛。 接著便是少年那清冷的声音:一个时辰已到,你可准备好了? 他奶奶的,老子现在终於明白了。 什么祖爷爷的情面,什么酱卤鲜驴肉,什么下半生安稳,什么下半身幸福,全都他娘的及不上一刀最糙最硬的手纸。 第15章 决战的结果,让老子在茅坑里捏著鼻子蹲了三天,憋了一口鸟气,愣是咬牙没出来。 尤四在门外哭道:二叔公,好歹吃点吧。 我怒:滚! 尤四哭叫得越发上心:二叔公,人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好歹吃点罢! 滚你娘的驴蛋! 谁让你个瘪三这时候在老子跟前假仁假义。 怒从心起,恶向胆生。 遂手掌一翻指尖连动,顿时一张张手纸有如锋刃一般唰唰唰穿透茅房门板直射出去。 外面尤四惨叫连连:啊啊啊啊,二叔公二叔公! 哼,叫你尝尝老子的黄稀大补汤。 老子心头正快活得解气无比,只听那老混帐跟著高声叫道:人家叔公爷爷好心来探望你,何必如此耍性子,啊叔公爷爷,赶紧回去换件衣裳罢。 老子提著裤子一脚踹开门板,只见晴天碧水,红花绿叶,哪里见得什么翩翩少年染便上身的大好风光? 一眼瞥见尤四,一口恶气涌上心头。 裤子尚未系好,便一个飞脚踹去,厉声道:你还敢来! 尤四抱著屁股哭爹叫娘:叔公爷爷,叔公爷爷,难道你眼见著小侄被欺侮么,5555。 欺君犯上已是滔天大罪,通敌叛国更是罪无可赦! 趁著程咬金未显身,赶紧朝著尤四的屁股上狠狠踩了两脚,只踹得他撕心裂肺大哭大叫。 老子大乐:嘿,喊你叔公爷爷出来啊,老子连著他一道收拾! 尤四鼻青脸肿,大声哭道:二叔公,二叔公饶命啊! 饶命? 老子狠狠一脚上头:还要老子饶你命?老子被你玩得半条命都快没了! 他娘的,越想越气:说!你到底给老子下了多少斤金泻油? 尤四抽抽搭搭:5555,二叔公,这事小侄顶多,顶多也就是个从犯。。。 我冷笑:从犯?你这混球三,别跟老子面前叫屈,仗著有人罩著你便抖擞起尾巴上的毛来。 尤四连滚带爬上前抱住我小腿道:二叔公,小侄平日却是有些不对,可此次实在是被逼无奈,二叔公千万瞧在祖爷爷的脸上~ 我揪住他头发,怒道:瞧在你祖爷爷脸上,老子好端端一个窝被迫移了位;瞧在你祖爷爷脸上,老子的爱驴儿死无全尸;瞧在你祖爷爷脸上,老子这辈子居然沦落到给人当小弟…… 一个声音冷冷道:是奴仆。 尤四一听著声音,拼了老命挣扎开去,呜呜呜的躲到少年身後。 滚你奶奶的,老子说是小弟就是小弟。 我怒目而视:别人讲话不许插嘴,你娘没教你么! 那少年淡淡道:没娘怎么教。 我呆了一呆,恼道:你爹呢? 少年脸色顿时大变,厉声道:不许你提他。 我怒:你说不提就不提啊,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少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满是怒火,狠狠的瞪著老子,恨不得在老子身上挖两个洞。 我瞧他手上青筋直冒,却忍是咬牙握紧了拳头,只怕是动了真怒,正要冷笑,只听尤四扑来惊声道:二叔公小心! 娘的,要你提醒,老子还在道上混个屁。 话是如此,尤鹤老四也算是真情流露,这回泻药之仇算是给他抵掉一半。 身子一侧,一阵香风拂过,顿觉浑身上下三万六千的毛孔无一不畅快。 有美人出没,老子形象要紧! 只听一个娇脆嗓音道:呸,你便是折了镜龄哥哥长剑的人么,怎生这番窝囊相! 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双鬟少女,红衣潋滟,更是衬得那张脸蛋莹莹如玉,不免心中暗赞:这小娘脸蛋挺美啊,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尤四惊声道:莫府镜龄,莫非是南龄北玉的镜龄公子? 我白了他一眼,认了个爹居然还不知爹姓啥。 白活了他! 镜龄公子声音微怒:翩翩,你过来这里做什么? 那少女嘟嘴道:镜龄哥哥,你不知道那天你信一到,老祖宗看了便差点气得背过去! 镜龄公子上前一步道:是以你便给自己寻了个借口偷偷溜出来上我这折腾么? 娘的,你说便说,挡住老子视线作甚! 少女咬唇:镜龄哥哥,不喜欢翩翩过来看你么? 她稍稍一跺脚,小女儿情怀显露无疑。现在年纪尚幼身形初成,已是明?绝伦,若是加以时日稍加调教,不知将是何等风情万种的美人。 老子正看得心旷神怡,只听尤四小声抱怨:二叔公,你口水都滴在小侄头上了,一股子驴骚味,煞是难过也。 第16章 那少女顿时柳眉倒竖,捂著胸口後腿一步:淫贼!看什么看!? 镜龄公子顺著她视线慢慢转过脸来。 尤四顿时骇得捂著脑袋屁股朝上伏倒在地。 观音姐姐,冤枉啊。 赶紧抹了一把嘴巴,照著尤四脑袋便是一巴掌:混帐,老子哪里流哈喇子了,你诓别人也就罢了,做什么诬陷老子!莫非你看上了那小娘么? 尤四哭道:555,叔公爷爷救我。 少年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杀气,冷冷盯著我道:以後若是你再这般色迷迷的看人,最好不要让我瞧见。 我冷笑:不然怎地? 少年道:不然我便挖了她眼睛,便是我亲妹子也不例外。 那少女顿时花容失色,惊道:镜龄哥哥,我。。。 我挺身而出:你他妈有种来挖老子眼睛,挖人家眼睛有什么用? 镜龄公子淡淡道:别人有没有眼睛,有多少眼睛,都与我无关。 顿了顿又道:你不一样。 那少女苍白著脸,哭道:镜龄哥哥别吓我,不会当真为了这个淫贼挖了翩翩的眼睛罢。 镜龄公子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他若不瞧你,你自然相安无事。 少女朝我怒视:他这个淫贼,若是非要色迷迷的瞧我呢? 他奶奶的,这小妞也忒不上道! 我大人大量,不与她计较,只是瞧着少年道:你即使想挖老子的眼睛只怕也挖不了罢。 少年眼波流动,静静一眼瞧来,唇角微勾。 他本是万仞之颠的冰雪,常年寒气环绕,此时一笑,竟是如冰雪初融万物初现。天地间所有的白色皆在瞬间如潮水涌退,放眼望去,满目苍翠斑驳,郁郁葱葱,稚鹿啼鸟,碧水幽潭。 老子竟是不由呆了。 只听那少年一字一字,残酷而清晰道:翩翩,我若是你,此时必然逃得远远的。挖人眼睛的法子很多,需要靠功夫得手的,只是其中最笨的一种。 尤四尖叫一声,哭道:叔公爷爷莫要吓我。小侄可是天生的老实人,从未打过二叔公的主意! 放屁! 不是你打老子主意,老子会蹲在茅坑里三天不露头么? 莫镜龄哼了声道:这便是我让你活到现在的原因。 那少女惊怒悲泣,一脸不甘心指著我道:镜龄哥哥,你当真为了一个外人便不顾我们从小的情分么? 莫镜龄冷笑:翩翩,你有本事折了我的剑么? 那少女叫道:这作不得数,老祖宗是不会同意的! 莫镜龄淡淡道:许凌云一干人等都亲眼瞧见,不作数迟早也是作数。 那少女一呆,突然冲上来抱住莫镜龄的腰哭道:镜龄哥哥,我知道你定是不愿对不对?为了岭南,你怎能如此牺牲自己。。。 如此狗血云云。 这边尤四在谄媚的给老子剥橘子。 我翘著二郎腿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不要这个,太酸。 尤四恭敬道:是。 一面飞快的瞧了那边一眼,在我耳边坚毅道:二叔公,小侄定然站在您老这边,决不让您老头顶绿油油。 我拍案而起:前面两顶绿帽子,你是指戴谁的那顶? 尤四哭丧著脸赶紧跪下:二叔公,小侄也是迫不得已。。。 去你奶奶的,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能不能换个台词先? 尤四哽咽道:555,二叔公,若是能解了小侄身上的毒,小侄立即收拾包袱跑路。 我眼珠一转:你那毒,若是真解也是不难。只不过比起亲自配药解毒,老子更喜欢偷解药。 尤四一听大喜,更加殷勤递上一枚橘子:二叔公英明神武,偷,偷,偷,拿解药这种小事必定手到擒来。 我似笑非笑:贤侄,到时可得听老子的。若是再出卖老子,只怕。。。 尤四连声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遂订约梁上,月黑风高,不见不散。 正研究路线到厨房,突然眼前人影一晃,一阵香气袭来。 顿时老子提起的真气放了下去,硬生生的受了她一记耳光。 那少女恨恨的盯著我咬牙道:我真希望自己从未来过这里。 那少年厉声道:翩翩,你敢! 少女不听,怒道:我喜欢了镜龄哥哥十年多,凭什么输给你这个一脸窝囊相的淫贼!咱们走著瞧! 目送少女远去,我捂著被打歪的嘴,一脸深邃:老子也希望自己从未来过这里。小姑奶奶,让老子走便好,咱们不用瞧了。 第17章 入夜三更,风越发刮得紧。 我拉了拉衣领,屏息凝神,足踏青瓦,一连数个小猫步,顺著屋脊摸进莫镜龄的主屋院内。 这边前脚刚落地,那边南墙也啪嗒一下落下个人影。 老子心头一惊,不是嘱咐过尤四去厨房偷干粮打点行装么,这厮向来推三阻四,这回怎生这般利落? 猫著腰小移数步,缓缓靠近。 哪知尚有十数步,他人影忽的一闪,竟是缩了回去。 顿时主屋门大开,一个少女哭著奔出,月光之下,红衣鲜豔,身段窈窕,却不是那翩翩小娇娘是谁? 老子心头大喜:好机会,待叫那姓莫的小白脸追将出来,再慢慢细语安抚停顿,花前月下你侬我侬,老子的解药便早已到手,与那尤四厨房相会,双宿双飞,管叫你天涯海角寻不到老子。 那少女奔到门口,竟是停步不前。 娘的,瞧那主屋里灯火通明却是丝毫没有动静,想来那姓莫的小子必然不解风情,让人家小姑娘一张热脸贴了个冷板凳,好生没趣,只得俏生生站在那里嘤嘤啜泣,楚楚可怜。 老子心头一软,怜香惜玉之情顿生,正待寻思引那莫家少年出来,只听那少女突然抽出一枚匕首,指著自己喉管哭道:镜龄哥哥,你当真要翩翩死在你面前么? 乖乖我的娘,一言不合就动刀子玩自杀,比咱们邪道还歪门! 月光之下,那少女凄楚万分,神情决决,竟是让老子心头一跳,半晌动弹不得。 里屋一声轻响,似是茶盅搁桌的声响。 一只雪白的云靴踏出门来,一步一步,丰姿绝代。 背後看去,两人立在月光之下当真如一对金童玉女一般。 他奶奶的,有钱的公子哥儿和千金小姐! 老子伸出前头破了个洞的黑布鞋,狠狠一脚踏住只毛虫。 莫镜龄看著少女道:翩翩,你回岭南罢。 少女哭道:镜龄哥哥,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莫镜龄道:自十三岁练成云岭九式後,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寻到对手。这次许凌云以他武林盟主的身份相邀,本以为那尤鹤四是何等武功高强,乾州交手之後才知道此行亦是枯燥无味,没有想到。。。 他轻轻一声冷笑,不再作声。 那少女一怔,哭叫道:镜龄哥哥他定是耍奸折了你的冷泉,为什么不下手杀了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莫镜龄脸色突然红了又白,咬牙切齿:杀了他多可惜,他害我,我,我,我要慢慢玩死他。 娘的,百里偷香干的鸟事干什么往老子身上扛? 不就是看了你後面一个洞么,大不了老子也还给你个看看。 哼,狗男女! 奸夫淫妇! 两道怒斥同时小声响起。 我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後头远远一个人正蹲在草丛里作握拳咬牙状。 好兄弟,有见识! 我俩遥遥相望,惺惺相惜。 莫镜龄身影一变,掠到他跟前:什么人? 那人站起来,理直气壮:翩翩,半夜三更你偷偷跑到人家屋子里做什么? 少女脸色一变,狠狠擦去眼泪,怒道:我警告你,别再跟著我! 那人急道:谁跟著你这恶婆娘! 他踏上前一步,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竟是个眉清目秀锦衣华服的美少年。 莫镜龄冷冷道:十七,你怎么也来了。 那少年脸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低声道:三哥,听说……有人折了你的冷泉。 第18章 接下来的事果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我说你那个叫十七的糊涂小子,精华全生在脸上了,人家哪痛你往哪踩,纯粹找抽不是。 我蹲在草丛里,瞧了瞧天色,眼见月亮越高,偷鸡摸狗的好时辰转眼便过,干脆打道回府。 走的时候,撇了一眼场内。 十七跟翩翩两个正明刀明枪斗得不亦乐乎。 莫镜龄端了杯茶坐在小院凉亭里赏月。 顺著屋脊一路摸回去,半路上碰见尤四背著个小山样的包袱喜滋滋蹲在屋顶上啃鸡腿。 老子大怒,一掌拍下去,鸡腿到手:叫你去办正事,你给老子蹲在这里赏月哪。 尤四赶紧从怀里掏出一盅老酒,谄媚道:二叔公,这可是正宗上好的杜鹃红,比上次两坛有过之无不及。 我道:下了的东西也比上次有过之无不及么? 尤四指天誓日:小侄若是有半分相害之心,立刻就叫雷劈死。 劈啪轰! 顿时一阵惊雷平地起。 老子手上半盅老酒差点没落在地上。 尤四抱住我小腿哭道:皇天在上,小侄若有半分不敬之心,立刻叫我被那几个冤家捉住给轮了~ 这句话够狠,亏他下得了狠心叫出来。 老子拍到一半的手掌终於放了下来:哼哼,月亮好好的,突然起了雷,可见老天都看破你的歪心。 尤四抹了把鼻涕:今晚风大,月亮高有什么用,没准待会就给云隐了去。 我道:你倒是有闲心,蹲在这里不怕给人发现么? 尤四一拍大腿,伸手解开包袱,献宝似的递上一只油布包。 这包袱才一解开,老子的鼻子就被老老实实的牵著走了。 尤四仔细解了一层又一层,最後露出一块被压扁了的桂花糕。 那糕面上用红豆沙塑了个蕊字,歪歪斜斜的,也瞧不出什么风什么体来。 那老混帐谄笑道:这可是望楼春的第一名点,小侄千辛万苦才带出来的。二叔公,您尝尝。 我一脸嫌弃:不就是一块桂花糕么? 尤四仿佛被人掌了一嘴巴,顿时双眼圆睁:二叔公此言差矣,这可是望楼春第一名伎檀蕊花亲手所做,光是闻著便带著一股子幽香,人家市面上可是二十两银子才得一块啊。 二十两银子? 我张开手掌比了比。 老子的爱驴才三文钱一只,她一块糕点便要二十两。 娘的! 恶狠狠一嘴巴咬下去,往死里嚼了半晌,没尝出个不同来。 尤四张大著嘴巴,呆呆的看著老子一脸凶像,半晌才蹲在地上画圈圈:小侄千辛万苦打点回来,二叔公都没有想到给小侄留一点,555去你奶奶的。 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糖丸,塞到他手里:喏,解药。 尤四喜不自胜,连声称谢:小侄就说二叔公乃是天下第一绝世高手,果然手到擒来,哎奇了怪了,这三花乱魂散的解药味道怎么这么像冰糖葫芦的壳子,就跟裹了一层白糖似的。 我赶紧递上剩下半盅老酒:来来来,贤侄,今晚月色甚好,你我把酒尽欢,好好聚聚。 尤四狐疑道:不是说好了偷来解药便跑路么? 我道:不忙,这莫家吃好喝好,解药既然到手,跑路便也不急於一时。老子在那穷乡僻壤里窝了半辈子,既然出来了,就要好好玩个痛快。贤侄,你说那檀蕊花生得有那叫翩翩的小娘美么? 尤四双目含泪,激动得点头如捣蒜,一脸肯定:人生得知己若二叔公者,何、其、艰、难、啊! 第19章 第二日一早,莫镜龄拿剑亲自押送翩翩与十七回岭南。 本以为老子也要跟去,行装都打点好了,谁知道那姓莫的一双漆黑的眼瞧了老子一遍,却道:你们暂住这里,过几日我回来。 尤四故作愁眉苦脸:叔公爷爷,这毒不会发作罢。 莫镜龄道:三花乱魂散岂是寻常之流,三花药引,不触不发。 尤四道:若是不巧让小侄撞上可怎么办? 莫镜龄盯著我狠狠道:运气不好,谁都救不了。 尤四不敢多言,只得退下。 好罢,你我运气都不好。 我装作没瞧见,只是淅沥哗啦的往嘴里扒稀饭。 翩翩还好被点了穴道装在马车里,十七被绑成了个白里透红的虾角粽子。 见到他,老子才明白那天那绿衣哥俩看老子的眼神为何如此怜悯。 临走前,老子实在忍不住,捉住他袖子问道:你这么放心,不怕老子跑路么? 莫镜龄微微一笑,老子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他反手抓住我的手掌,慢慢移开:比武那天,我不是送了你一枚红丸么? 我心头狂跳,逼上一步低声道:少诓我,老子也是,也是使药的大行家。 莫镜龄松开手掌,一双漆黑的眼珠亮得骇人:软消蚀骨散可以疲软内力只是几个时辰,混扰嗅触味却是要耗去好几天;畅骨舒筋丸虽是暂时散气,可它那第二道复气用的红丸里,不小心给添了些别的东西。 我额上一滴冷汗,嘴巴里有如塞了个烂倭瓜,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赶紧偷偷运气,脸上一面干笑。 莫镜龄优雅翻身上马,那双漆黑的眸子瞧着老子阴森森道:我说过,喂你的是断肠销魂散,平时听话便没事,若是不规矩,下场可是不妙。 我苦笑道:八十老娘绷倒孩儿,老子今天栽了个大跟头,总算知道了什么叫长江後浪推前浪。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跑出来,还连累了小四。。。。 莫镜龄哼道:你的爱驴没了没关系,可有你贤侄作伴。一个是断肠销魂,一个是三花乱魂,你们俩,我是一个都没落下。 那边管家老远走过来恭声道:公子,全部按照您的吩咐办好了。 少年微微颔首,转头再瞧了我一眼,冷冷道:启程。 说罢少年长鞭一扬,鲜衣怒马,车队滚滚尘土,远不复见。 我拉过管家:你们公子可有留下什么言语? 管家彬彬有礼:没有。 我道:不用身上绑上十来圈? 管家道:不敢。 我道:不用关屋子禁足? 管家道:不敢。公子吩咐了,您想要做什么一切随意。小的必然全力配合。 我手心朝上:既是如此,可不可以借我二十两银子先? 下午日头正豔,汗珠子一滴一滴直落。 老子拍门唤了几个小厮打了桶凉水洗了个痛快。 一面吩咐尤四从莫镜龄屋子里顺手摸了套衣裳。 不得不说这姓莫的小子挺有品味,衣裳都是丝绣缎绸的,轻软薄滑,穿在身上舒服得紧。 这边穿戴整齐,尤四谄媚的递上一把描金扇子。 老子唰啦一下张开,慢斯条理对著镜子摇了摇,颇为得意。 尤四双目闪闪道:二叔公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龙马精神! 废话,老子去泡!,能不龙马精神么? 我白了他一眼,这厮竟然与我一样穿了套少年人衣裳,偏偏他脸上的褶子厚得足以夹死一只凶悍巨大的母蚊子。 不由恼道:等会出了门,将脸上的东西给老子卸了。要见美人,也不换个好点的戴戴! 尤四哭丧著脸道:这些年来小侄被四处追杀,早先时候二叔公给做的人皮面具,几乎都用烂掉了,这已是最後一张。 我道:简单,老子这里有的是。 说著将扇子插在後领,抬脚拔下黑布鞋,顿时香飘四里。 尤四惊恐的退後一步,老子笑眯眯,从里面摸出一沓薄薄的黄皮道:这些都不错,随便挑一个,保证讨姑娘喜欢。 尤四连连摆手:这个,这个。。。 我道:要是嫌一张不稳当,不妨一次戴两张,这玩意儿老子做得天衣无缝驾轻路熟,戴上三两张不成问题,顶多觉得你脸肿罢了。 尤四犹疑不定,挣扎片刻,终於脸色颓败,垂头丧气:谢谢二叔公。 第20章 跟管家告了个假,大摇大摆的从正门出去,一路弯到个僻静胡同。 老子扇子一收,努了努嘴:尤四,操家夥,换皮! 尤四哭丧著脸:二叔公,小侄便顶著这张老脸也挺好。 我眼珠一转,琢磨著:也好,红花也得要绿叶配。 尤四左思右想不划算,一脸悲壮:罢罢罢,小侄今天豁出去了。 我笑吟吟:贤侄,那张脸皮沾了老子的仙气,保管叫你广受欢迎。 尤四捏著鼻子实在忍不住,哭道:小侄,小侄还是去换套衣裳。。。。只盼蕊花姑娘不要嫌弃才是。 於是又折腾了半晌,尤四才收拾好衣裳,一脸晦气的跟在老子身後,一路上不住唉声叹气。 身著江南织造纺雪衣,手拿西子描金百褶扇,足踏云靴,腰系玉挂。身後跟著个老仆,大摇大摆,威武非常。 一路上行人纷纷倾倒。 楼上的大姑娘们争相拿碧瓜红果朝下砸。 老子在漫天飞花暴雨中走得潇洒自如,赢得喝彩无数。 尤四小声咕哝:得意什么,这一身行头,连荷包里揣著的银两,全都姓莫。 他奶奶的,你眼红老子就直说。 有本事不要抢老子的西瓜。 好容易到了望楼春,硬生生吃了一个闭门羹。 我与尤四面面相觑,多少有些败兴。 门口一叫化佯睡,半晌才道:二位爷,头回来罢? 尤四赶紧递上两文钱:我家公子请客吃茶。 那叫化一脸嫌弃,勉为其难开了口:姑娘们眼下都在休息,找乐子不妨晚点来,等月亮上了稍,风凉得舒爽,大爷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尤四道:蕊花姑娘也在么? 那叫化幸灾乐祸:二位爷是来寻花魁啊,哎哟不巧,今晚知府大人宴客,头牌全给请了去,蕊花姑娘早就内定了压轴。 他奶奶的,丐帮的了不起啊,什么世道! 无法,只得先寻了间荫僻的茶馆,坐进去附庸风雅,顺便散散热。 进了茶馆,茶博士照例来了个凤凰三点头。 当下给尤四递了个眼色,那老混帐依依不舍的酬了两文钱,低头便抱著自己钱袋泪流满面。 我骂了声没出息,一面展开折扇,摇头晃脑开始听说书的扯淡。 那说书的,合上茶盅,清了清嗓子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那贺云天回绝了缥缈仙子一番情义,一路寻上无量山欲找那邪佛老祖一决高下。走了许久,方圆百里,竟无人家。贺云天瞧了瞧天色,此时微云淡月,荫郁绵绵。只听远方一阵笛声传来,一声高,一声低,断断续续,似在花里,又似在柳边,贺云天心下好奇,随了笛声,沿著一丛杜鹃,绕过两株老槐,行不上二三十步,但见一波碧水,一叶轻舟。那舟上立著个少年,束著方巾,穿著一身青衣,月光之下,云淡风轻,宛然一色。 尤四插嘴道:二叔公,在这茶馆蹲著有什么意思,窑子逛不成,还可以去酒楼转转么。 我道:你吃饱喝足,还有这个闲钱去探望你的蕊花姑娘么? 那说书的继续道:那少年瞧见贺云天,不妨一笑。诸位看官,贺云天也算是作怀不乱柳门高足,缥缈仙子何等美色都不为所动。可是这少年一眼一笑,竟是叫他一头扎了下去,从此万劫不复。 这时一人叫道:乖乖,这少年可是生得比缥缈仙子还要美貌么? 茶博士忍不住笑道:这位爷,情人眼里出西施,王八对绿豆,一旦对上眼,便是头母猪也觉得仪态翩翩,多情可怜。 底下顿时一阵哄笑。 尤四此时也渐入佳境,小声道:那缥缈仙小侄小时候倒是有缘见过一面,确实生得这个叫好!他一面竖起大么指,一面啧啧叹息:缥她年纪轻轻入了空门,当真可惜了。 老子灌了口茶,身上的热气散了太半,抹抹嘴:人各有命,摊上了只能认栽。 尤四悠然神往:不知那少年生得何等模样,唉,小侄若是早生几年便好了。 我笑骂:人家说书的扯淡混口饭吃,你也当真,年纪越大当真是越不象话了。 第21章 那说书的瞪了眼茶博士,续道:贺云天见少年一笑,竟是手足无措。那少年盈盈一笑,拾笛启唇,眼波流转,衣袂翩翩。贺云天见他渐渐远去,不由叫道,公子,可否一停,在下有事相问。那少年不理,立在舟上,随水而去。贺云天大是失落,俯身拾了几枚树枝,啪的一记抛在水里。。 有人打断:这小子糊涂心犯了,泡不到美人便开始打水漂。 说书的笑道:这位看官,那贺云天功夫也算是举世无双,不然怎会让缥缈仙子倾心相许,这手功夫唤做飞云纵,他内力一递将树枝递出数丈远,跟著提气跃起,足尖踏在那枝头,人在空中,再抛出第二根,这般借力连跃,眨眼功夫,便上了那少年的船。 茶博士一面倒茶一面插嘴:上船有什么用,关键是上床。 顿时满堂大笑,说书的师傅气得胡子乱颤,指著他骂:小王八蛋,满嘴吐不出象牙来。 尤四忍不住赞道:那贺云天倒是有些本事。 我笑:你指的是上船,还是上床? 尤四讪讪:二叔公,喝茶,喝茶。 说书的喝了口茶,扇子一敲:那少年见贺云天不请自来,竟也不恼,只是笑笑,阁下意欲为何?贺云天面皮泛红,既知唐突,只得拱手道,在下在山中迷路,见公子似是此地人,想借个秋风问问路。那少年伸手遥遥一指,顺著这水朝东走便可出山。贺云天暗道,朝东便是出山,朝西便应当入得了里去了。当下拱手称谢,旧法重施,便欲离开。可此时较之先前,舟行得越发远,他人在半空,手上树枝不够,若是一个掌就不稳,便是一头扎进水里。身後美人在望,岂非尴尬万分? 说书的说到此处,小小卖了个关子,环目四顾,见下头一干脑袋都听得入神,不免得意:等到最後一枚树枝用尽,他身离岸边还有十数丈,贺云天暗道不妙,眼见便要入水,忽然身後一道柔和劲风袭来,将他身子轻轻托起。贺云天顿时大喜,借力一跃,翩然上岸。回首欲称谢,只见远远一叶扁舟,少年凝目含笑,遥遥相望,竟是不觉的痴了。 尤四低声道:这少年功夫可见更好。 我捡了枚花生,丢进嘴里:这个自然。 那说书的道:那贺云天朝西走了一宿,待到天明时,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来时的路上。回头一想那少年纯真如兔,狡黠如狐,心中明知被戏弄,却仍是生不了那人的气,只是寻了间小店要了点酒菜,吃饱了抖擞精神继续上路。 此时帘子一掀,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人低声唤来茶博士:我家公子要来,你可有好位置让出来? 茶博士看了里头一眼,摊手道:这个不巧,刚刚都有人坐下。 那小厮瞧了这边一眼,塞了枚银两给他:我家公子身子骨弱,窗边好透气,麻烦你打点则个。 茶博士左右为难,老子摇了摇扇子,屁股便是不挪。 那小厮见茶博士鱼木脑袋,脸上生厌,过来放下一锭大银:这位公子,麻烦换个地儿,可生得罪,这是赔礼。 尤四暗吸口气,附耳道:二叔公,我瞧了瞧,那是十两多重诶。 滚你奶奶的孬种软骨三。 老子森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压在桌上。 那小厮见老子难缠,当下白了白脸,正要开口,只听一个柔和的声音低声道:不妨事,这位公子,如不嫌弃,可否搭坐? 那声音的主人一进来,满堂的眼珠子都转了过去。 说书的不悦,才一转头,啪嗒一声,手中的扇子掉了。 第22章 先是一只雪白的手优雅的挽了个花,将帘子掀起。 那手指根根修长,指甲莹润泽光,精致无暇,叹为观止。 指尖点点若春葱,雪里揉著粉,青青嫩嫩,仿佛一掐便掐出水般。 茶博士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嘀咕道:乖乖我的娘,这是神仙遭了劫。 那小厮赶紧上前挑起帘子,嘴里低声叫道:公子,您怎么亲自下来。 那人略略颔首,抬起眼来,迎面如一锤入胸,众人屏住呼吸,大堂之内,静可闻针。 只见一人裹著一白狐裘袍,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挽在胸口,领口一片黑色翻毛滚边,肤光胜雪,盈盈若仙,抬眸一笑,顾盼生姿,眨眼功夫,竟将那茶博士提著大茶壶酥倒在一边,半晌动弹不得。 尤四心下纳闷,附耳道:这大热天的,做什么裹件袍子。 我摇了摇扇子,笑话他不识货:这么件袍子,将十个你打包卖了都抵不了。 尤四恍然大悟:这般昂贵,怎能随意穿在外头?常言道,财不外露,不如裹在包袱里头,夜夜枕著睡觉罢。 我扇子一张,挡在面前嘿嘿道:人家有钱不在乎,十件袍子抵不得一枚暖生十火丸。 话及至此,那少年公子瞧向这边目光灼灼。 他奶奶的,这也能听见,算你狠。 跟著两名锦衣侍从快步走出,一人执毛毯,一人执锦缎,伸手利落,立即将老子边上一张竹椅收拾成虎皮太师椅,先前那小厮扶著他小心翼翼坐下,一面低声道:公子,小的去打点行李。 那少年公子点点头,示意他下去,抬眸若水,墨笔难描:叨扰了。 尤四这没见过世面的,顿时弯腰陪笑:不叨扰,不叨扰。 我两眼望天,羞愧万分,只得那扇子遮住脸,迫不得已清了清嗓子:说书师傅,後来怎样? 堂中无人作答。 那少年公子轻声道:这位老师傅,不妨继续。 说书的恍然梦醒,老脸一阵晕红,咳嗽一声,半晌没吐出个屁来。 茶博士赶紧给他添上一壶热茶:您老顺顺气儿。 说书的臊了脸皮,竹扇折脸,低声问道:讲到哪里了? 茶博士道:您老讲到那姓贺的再寻邪佛老祖。 说书的这才敲了敲扇子,咳嗽一声,正色道:且说那贺云天一路向东行了数里,途经昨夜相遇之地,忍不住停下脚步,但见眼前霞骜齐飞,水天一色,垂柳丝丝,波影沈沈,哪有什么扁舟故人,吹笛少年?贺云天心下失落不已,只得提气东行。不知行了多久,愈走愈深,路狭而陡。回首俯瞰,但见一片茫茫迷雾。贺云天心知入了山里,不由小心戒备。待到玉兔东升,不自觉又行了满满一日。只听咕唧一声,原是肚子叫唤,当下伸手入怀里摸了两只又干又冷的馒头,咬在嘴里,嘎崩作响。这时忽然一阵炊香远远传来,贺云天心下大喜,顺著那香气掠去。复行十数步,但见葱葱郁郁中隐约红瓦一角,贺云天分花拂柳,一路走去,白鹤清溪,桃花遍地。里面一户人家,门前巨石为碑,上书三个大字,桃花斋。这正是,试问朝中为宰相,何如林下作神仙。一壶美酒一炉药,饱听松风清昼眠。 那少年公子听得悠然入神,整个人蜷在椅子里,身上搭著条毛毯,底下露出一双锦缎小靴来,做工精致,不亚於老子脚下的莫氏云靴。 他底下一小厮,端了杯清茶过来,一揭盖,清香扑鼻。 老子装作不在意,伸了脖子瞟了一眼,茶色杏绿清浅,芽尖直挺竖立,雀舌含珠,名贵异常。 尤四贪钱爱富,吸著鼻子摇头晃脑:好茶,好茶,好香的茶。 那少年公子含了一口,朝老子浅浅一笑,目光闪闪:兄台如若不嫌,不妨同享。 尤四这个不要脸的顿时点头如捣蒜:甚好,甚好,如此甚好。 我按住尤四脑袋,露齿一笑,白牙森森,跟著一道酸:听书品茶,要的是个意境。听为主,品为次,舍主而求次,实非我所愿也。 第23章 那少年公子倒没说什么,倒是他身後俩小厮瞧不过去,对著老子呲牙咧嘴。 我扇子一张,灌下半碗茶,权当作没看见。 尤四这个老甲虫哀怨不已,怪老子丢了他的面子。 我暗骂: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那少年公子微微一笑,轻声道:既是如此,倒是在下俗了。 我这人,人与我撒气,我便更无赖,人若是与我称不是,反而不知所措。 当下鼻子也不是,眼睛也不是,只好扯了嗓子叫唤:看什么看!那说书的老兄,赶紧讲啊,把大夥撂在这里等你耍秋风么。 说书的讪讪,又清了一把嗓子,装腔作势:贺云天见到这般妙境,不由暗暗称奇,心道,这可不知是什么人家。正在寻思,只听吱呀一声,一人推门而出,青衣皂靴,眉目如画,却不是昨日萍水少年是谁?那少年见他,脸色大变,贺云天正要问他清楚,那少年伸手推他,昨夜已叫你离去,为何再来?贺云天道,在下进山寻人。他话未说完,少年伸手推他离去,只道,速归,此地不宜久留。正在拉扯,但听暮鼓三声,鸟雀惊飞。少年回首东望,叹了口气,也罢,现在走也迟了。 此时一人打断:可是那邪佛老祖出现了么? 说书的道:客官莫急,但听下文。 一面捋起袖子,抹了把汗道:那少年将贺云天推至屋内,一把扯开帐子道,快上床。贺云天哪里见过这般阵势,顿时大窘,犯了结巴,这这这这。。。那少年推他上床,一面拉下被子将他盖好,小声说道,此时来不及与你细说,待会无论什么声响,千万不要出声。一面从妆台小屉中取了束紫香,提到铜炉里仔细燃了,小心掩好门,自己脱了鞋,跟著卸下软帐上了床。 尤四羡慕不已:好大一个豔福,当真便宜了那姓贺的。 我一扇子柄敲上: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豔福凭空掉下来,多半都是孽福罢了。 尤四不服,小声道:您老不就是个例子。 我怒。 他奶奶的,莫镜龄那段,老子中起迷药春药毒药来跟个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茅房里直挺挺蹲了三天三夜,衣带渐宽黯然消瘦,哪里有什么豔福可享! 正想伸脚去踹,蓦的抬头,只见边上一双妙目灼灼,不由干笑一声,自灌两口凉茶消消火。 那说书的扇子又是一敲:贺云天不知那少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想起身,但见那少年眉眼含忧,较之昨夜月下吹笛,别有一番风流意态。满肚子狐疑到了喉头,打了个转又落了下去,只得老老实实藏在被子里头,不再作声。不多时,豔香扑鼻。贺云天心知有异,惊起,问,阁下这是何故?那少年红了眼圈,垂泪道,不敢相瞒,弟实非人也。贺云天大惊,待要起身,却被那少年一双手轻轻按住。那肌肤滑而腻,腻而凉,不类常人。少年道,公子莫慌,弟无害人之心。只是那妖孽鼻子极灵,藏在水里也难逃一死。说著素手一指,道,这炉香里燃的是三颠三倒香,那妖孽独对此香不喜,若是它今夜觅得良人,便不进屋来,公子捱到天明,可安然离去。贺云天道,在下并非胆怯之辈,从不信鬼神之说。他手握了剑,正要拔起,却是眼前一黑,两片香唇迎面按了下来,顿时心神荡漾,方寸全无。只道今日一劫,命中注定,生死与否,随他去了。 尤四心驰神往,双目含春:便是小侄,也是生死与否,随他去了。 第24章 那少年公子若有所思,将那生死与否随他去了自己低声念了两遍,再抬眸时,眸光盈盈若水,瞧着尤四一笑:这位老人家风流自在,委实少有。 尤四犹如吃了个闷屁,搔了搔脑袋,颇为讪讪。 老子心情大好,回头道:差不多是时候起身了。 尤四小声嘟哝:人家贺云天都没走呢,您老急什么。 老子一记扇子柄敲去:想听明日再来便是,给你一顿饭讲光了,你叫人家明天喝西北风去么。 果不其然,那说书的扇子一撂,案板一拍,给徒弟递了个眼色,开口道:诸位,欲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那小徒弟赶紧端了个铜盘绕著茶馆一路叮叮!!:谢谢大爷,谢谢捧场,谢谢谢谢,明儿再见。 走到这边时,那孩子知道面前的主子非富即贵,嘴巴跟抹了蜜似的,连著鞠了好几个躬。 那少年公子略略颔首,身後小厮上前摸出一枚五两来重的银子,轻轻搁在铜盘上。 那孩子又惊又喜,连声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那少年公子浅浅一笑,柔声道:不妨。 顿了顿又道:讲得很好。 跟著那双秋水眼往这边瞧来,乖乖我的娘,盘子立即也跟著递到老子面前。 他奶奶的,这位兄弟也忒不够意思,你说你给了钱赶紧走不就得了,蹲在这里半天不动,存心寻老子开心么? 我唰的一下张开扇子,冷冷一笑,大摇大摆,起身走人:尤四,给本大爷好生打赏。 身後俩爷们一个感激一个涕零,无以言表。 挺胸收腹,昂首抬头,一扇子挑起门帘,啪嗒一声,帘子一落,立即一道烟遁了。 不知转了几个胡同,远远一探,好一个杏帘在望。 肚里酒虫蠢蠢欲动,不肯干休。 无奈之下,扇子一张,摆了个阔相,踏进胜酒仙的大门。 店小二一搭肩头白抹布,乐颠颠奔过来:大爷,请。 顺著楼梯慢慢踱上二楼,临窗而坐,车水马龙,风景甚好。 店掌柜媚笑道:大爷头回来罢,要不要给您介绍点小店特色佳肴。。。 他奶奶的,怎么各个都知道老子头回来! 我摆摆手:废话少说,简单来点好了,两斤牛肉,一斤老白干。 店掌柜满腔热血立即化为一脸鄙夷,鼻孔里喷了个气便转身。 老子一笑,伸手唤道:小二,来来来。 店掌柜不耐烦,转头拦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老子从怀里摸出一锭五十两来重的银子,往桌上轻轻一搁,道:底下那卖糕饼的瞧起来不错,去帮老子买点桂花糕好么。 那店掌柜顿时眉花眼笑:一块桂花糕才几文钱,小店怎敢让大爷破费? 我笑眯眯:免费赠送?那感情好,多谢多谢。 不一刻,牛肉老酒桂花糕,齐齐列队。 那锭五十两来重的银子稳稳当当摆放在桌面上。 店掌柜的眼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 我瞧着那红红白白的糕糯,分外熟悉:真有你的,连蕊花姑娘的桂花糕也弄得到手,虽然这字是歪了点。 店掌柜吸了口口水:大爷真爱说笑,蕊花姑娘的桂花糕二十两银子一枚,谁吃的起?再说了,这桂花糕哪有什么区别,落了肚子一道出,要的不过是个情趣罢了。 转头一个客人叫道:掌柜,结帐。 那掌柜赶紧答应,一面吩咐小二顶班伺候。 我道:这桂花糕人人都送,贵店岂非亏到家了? 店小二爽朗一笑:这位大爷头回来吧,这桂花糕楼下小摊上一文钱能买仨,不值钱,不值钱。 第25章 牛肉忒老,老酒不陈,吃吃停停,勉强匀出个嗝。 洋洋散散伸了个懒腰,正待起身,忽然一人奔至,老泪纵横:二叔公,可叫小侄好找! 去你奶奶的! 老子一脚将他踢出个筋斗,慢斯条理站起来:小二,结帐。 店小二骇得面无人色,颤抖著嗓子道:一一一一共五钱银子。 他话音未落,尤四一个鲤鱼打挺,抱住老子腿脚大哭:二叔公,5555,你将小侄留在那里,又白白损了三两银子,可要好生补偿。 我指著那老不修,对店小二和颜悦色:他有钱,不是二十两一枚的桂花糕不入眼,直接问他要,保管你颇有剩余。 店小二白了脸,结巴更甚:这个,这个。。。 尤四一听问他要钱,顿时止住干嚎,撒了手改去跳栏杆:二叔公,你这是要逼死小侄么。。 店掌柜哭丧著脸:二位爷,都是一家人,何必要死要活? 老子冷笑,伸手在那锭大银屁股上一捏,掰下一点碎银,随手拍在桌上:行,咱出去解决。 那碎银被内力一递,连著剩下半截桂花糕一道嵌在桌子里头,店小二使了吃奶的力气,半天没拔出来。 尤四一见,顿时涕泪齐飞,扑下来抱住店掌柜的水桶腰,哭声震天:大哥,可要救我一救! 但见一壮汉扛了把杀猪长刀从厨房里钻出来,一脚踏上长凳:谁敢在老子店里撒野? 店里的客人本来还在看热闹,一见这阵势,顿时惊走大片。 店小二四处拦道:还未付银子,还未付银子!!! 我剔了剔牙,对尤四超外一努嘴:是爷们的,出去解决。 店掌柜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灰,灰了又败,硬是无法将尤四甩下来,只是急得团团转:这位大爷,小人家中有妻儿,这般吊在身上,影响不好影响不好。。。哎,大爷,没付银子便要走么! 那壮汉厉声道:你想走也走不了,今日店里的损失,一道算在你账上。 他奶奶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还真当老子是个二! 遂操起一根筷子,唰的一下顶在他身後柱子上,入木三寸余。 壮汉下盘顿时不稳,手上长刀摇摇欲坠。 店掌柜大怒,左手甩开尤四,右脚踹上壮汉後腰:操你个驴屁,老子一个月二两银子请你来当摆设,这点小阵仗都摆不平! 跟著一把抢过杀猪刀,指著我道:识相的,将你那元宝押下,携了那孙子赶紧给老子一道滚! 我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指尖微动,两根筷子唰唰飞去。 那水桶腰也真有些本事,将刀柄咬在嘴里,两手哗哗一接,顿时将筷子收了。 我飞起一脚,赞了个好字。 水桶腰下盘稳固,双拳如勾。以身力运手足,所及之处,虎虎生风。 我飞身跃起,提了壶老酒,拈了个旋字决,含酒含笑,神传意发,前俯後仰,将倒非倒。水桶腰凝神以对,拳似金刚,掌如利刃,内力游走,衣衫鼓动。我一笑,踏了个梅花步,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步随身变,身随意变,刚柔兼济,意气相合。水桶腰被逼无奈,眼看便要落败,当下大口一张,呸的一下,长刀激射。 他娘的,老子先前只当你舍不得这刀,没想到拿它做暗器。 忒浪费! 提气跃起,人在半空,一个旋身,食指中指并拢,稳稳夹住刀锋,只听喀嚓一声,额上冷汗,心下堪堪:还好力道收得及时,没断。 那刀柄上一圈牙印,深可入木,不由赞道:好口牙。 那掌柜迎面扑来,拳似流星,直捣黄龙,肘坚似棍,横扫千军。 我反手捉住刀柄,劈啪舞开,一记丐帮乱披风刀法,似守似攻,攻中带守,守里藏攻。 尤四那老匹夫蹲在栏杆上摇旗呐喊:掌柜的,我看好你! 去你奶奶的猪头方块三! 老子身形一变,一刀照著他屁股砍去。 尤四惊起,唧歪乱叫,一个鹞子翻身,落下二楼。 我冷笑:哪里逃! 身後那水桶腰惧高,只是抱著栏杆叫道:都给老子回来! 尤四发足狂奔:杀人啦。 街上行人纷纷让路,一辆马车惊起,嘶声长鸣。 我仰天大笑,提刀发狠:看你怎么逃! 尤四魂飞魄散,朝著那马车扑去,惊惧不已,叫道:借马一用。 四名黑影扑出,立即将他围作一团。 人之将死,其力如神。 那老混帐一阵拳打脚踢,胡缠乱打,竟然挣脱开来。 马车帘子微微撩起,尤四慌不择路,回头叫道:二叔公,饶了小侄! 我长笑一声,一刀下去。 尤四反手将那人拖出,挡在面前。 妈的,有本事你拖边上那四个下水,何必拉个不会武功的做挡箭靶? 老子心头大怒,无奈出手过猛,不及收势,只得翻手一转,变刃为面,迎头拍了下去。 俩小厮凄厉叫道:公子! 四黑影嚎啕大怒:主人! 啪嗒一声,那刀面拍到靶子肩头,青天白日之下,赫然断成两截。 老子呆若木鸡,滞著眼慢慢对上那双秋水眼,哑巴吃黄连,再也放不出一个屁来。 第26章 尤四惊道:二叔公,小心背後! 眼神一转,背後两道劲风袭来,方位角度恰到好处,四团人影凶狠异常。 我反手一刀,将面前舞了个密不透风,一脸不耐:老兔崽子,今日暂且放过你,赶紧给老子滚! 话音未落,身後一人软软倒下,半伏在怀,只听尤四远远叫道:二叔公好生保重,小侄必然给你供上长生牌位。 他奶奶的,这厮跑得还真快。 那四名黑影齐声叫道:淫贼,将主人放下。 老子反手一刀砍断套具绳索:老子好端端的,要个男人作甚! 正要将那人扔在马车上自己跑路,只听嗖的一声,一枚羽箭正中车辙。 那四人立即面朝外背朝里将我二人牢牢围住,一人叫道:不好,广明邪教的追风箭! 跟著唰唰唰唰,漫天都是乌压压的羽箭。 围观行人立即作鸟兽散,哭爹叫娘,生怕叫流矢给射中了。 那俩小厮伸手迅捷,伸手又截住几枚,高声道:不好,快护著公子离开。 我身子一侧,翻身上马:阿弥陀佛,老衲乃是方外之人,不问红尘俗怨,诸位施主好生保重,老子先走一步。 双脚一夹马肚,胯下老马转了几个圈,撒了蹄子一阵乱跳,死活不肯离去。 他奶奶的,不该走的走得勤快,该走的偏偏蹲在这里耍赖。 老子无法,再在马上蹲著便是一枚活箭靶,当下一手刀舞得叮叮当当,正欲改行双棍,忽的一人被抛将上来,只听一小厮嘶声道:求你照料我家公子。 他奶奶的,老子不是淫贼么? 那孩子伸手在马臀上一拍,眼神无限凄凉。 老马仰天长嘶,回头蹭了两步。那小厮微微一笑,人顺势倒下,背後一枚羽箭透穿心肺,鲜血大量涌出,眼见不活了。 胯下老马忽的有如神棍上身,腾的转头一跃而起,漫天流矢中向後横冲直撞。 老子顾不得许多,将少年揽在怀里,一柄残刀乱舞,咬牙硬闯。 忽的臂上一痛,心知不妙,蓦然提气,抱著那少年在马上一起翻身,唰唰唰三声,数枚长箭擦著头皮堪堪而过。 老子背心顿时湿透大半,面朝後伏倒马背上,只见那四名黑影直挺挺的挡在前头,一人身上数箭,凉风萧瑟,屹立不倒。 至始至终,那四个傻子连脸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教老子瞧见。 不知行了多远,老马渐渐缓下脚步。 那四人身形与夜色相容,早已远作不见,再也瞧不分明。 臂膀上火辣辣的痛,翻手捉住缰绳,心中千般滋味,百转回肠。 一路上颇为颠簸,瞧着两侧风景,许是寻了条僻静小路上了山。 人说老马识途,倒是不假。 我一手揽住少年,一面咬牙撕下一块袖襟,臂上伤口不深,皮肉见血,疼痛是免不了的。 他娘的,下次一定去庙里拜拜,风水不好,手气不顺,尽是乌烟瘴气烂桃花。 正在骂骂咧咧,忽的马身一低,跟著长嘶直立,顿时将老子连同那少年公子一道甩了出去。 不会吧,这路原是通向山崖么? 两耳风声直灌,朝上望去,只见那老马双腿齐折。身後立著一人,一柄寒刀森森,对著老子咧嘴一笑:好一对同命鸳鸯! 我身子一翻,将靴子握在手里,一递气送了出去,正好打在那人脸上。 一口恶气冲出,伸手拦住同时下坠的少年公子,长笑一声:痛快! 这才慢条斯理,打点起坠崖求生的事宜来。 第27章 一只蛤蟆四条腿,扑通一下跳下水。 两只蛤蟆八条腿,扑通扑通掉下水。 老子现在两个人的腿加起来才够一只青蛙的数,果然只得扑通一声,便是水花四溅。 寒潭彻骨,背脊冰冷,手足皆是一片无知无觉,这才体会到广大坠崖人的心情是多么的不情不愿。 好容易摸上了岸,寻了处僻静的山洞蹲了进去,一面将自己身上衣裳剥了个干净,抖抖瑟瑟晾在根树杈上。回头再瞧那少年公子,一身狐裘都湿了个透彻,脸蛋雪白,嘴唇乌青,可怜他原本便是寒毒入侵的身子,叫这冷水一浸,不消一刻便额头滚烫,说起胡话来。 听书喝茶逛窑子,谁会想到将火褶子带在身上? 左脚底下那一沓人皮面具全都浸了水,软耷耷泡涨成一团,摸遍全身,空剩下一枚不到五十两的银子。 拧干狐裘,平铺了摊开,比了比自己身子,稍微小了一点。 不能穿,不要紧,看它那雪赛珠光的样子,卖个几十两银子不成问题。 那少年公子穿的一身是华贵,手腕上一串翡翠念珠,各个晶莹剔透,珠圆玉润,价值不斐,可惜到了此时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伸手将少年赤裸的身子护在怀里,一手抵了他後心,内力一点一点送进去,遇寒化寒,遇逆舒逆,一面盘算:若是将那银子连同念珠狐裘一道抵了,是否可以给老子从天上抛个火折子下来。 实在不行,给点光看看也好。 如此过了良久,身上寒气退了大半,山洞里寂静如水,那少年更是弱得连心跳都几乎不见。老子内力不敢撤,只得搂著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哼著小曲。 渐渐的,连自己都快要睡去,忽然怀里一动,那少年羽睫微颤,幽幽醒来。我心头一喜,总算多了个活人做伴,不由道:老兄还好么? 那少年眼神涣散,好久才聚焦在脸上,见到两人皆是剥得干干净净,不由有些晕红,挣扎著要起身。 一面撑道:这是在哪里? 我道:有人追杀你,老子被你连累,一起落崖了。 咳嗽一声,又补上一句:先说清楚了,老子可不好男人,你身上寒毒未解,刚才又浸了冰水,若是离了我只怕撑不过几天。 那少年咬牙勉强道:其他人呢? 我道:对方来势凶猛,一时走散了,也未可知。 那少年怔了怔,慢慢红了眼圈,伸手握住手腕上念珠,半晌没有出声。 他奶奶的,好容易活过来了,居然又给老子装深沈。 我道:你身上寒气大胜,好生修养,过两天等你身子好了,咱们想法子出去。 那少年叹了口气,轻轻道:如此破败身子,留著何用? 我正色道:你现在能说话能喘气,全仗了老子一身内力相助,等到出去後你爱抹脖子抹脖子,爱撞痰盂撞痰盂,可是在这洞里,最好给老子好好活著,老子可不想白白赔了许多气力,换个尸体过夜。 那少年公子不再作声,似在呆呆出神。 那鼻息吹在耳边,竟是又酥又痒。 先前两相赤裸倒不觉得怎样,眼下这冰雪掐的人一但活转过来,顿时觉得那肌肤滑腻异常,脊背光裸舒爽,身下的小兄弟也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老子脸上顿时尴尬无比,第一反映便是撤了手下潭子泡个澡,败败火。身形方才一动,怀中少年顿时寒毒反噬,一声闷哼,便晕了过去。 我暗道不妙,赶紧搭起他心脉,内力一吐,只觉对方体内寒气一道又一道铺天盖地翻涌过来,一个收势不住,避之不及,只怕连自己都要跟著受累。老子打点精神,盘膝调气,凝神屏息,一点一点克化将去。那寒气受了逼迫,暂缓退却,少年身子忽冷忽热,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黑血,气若游丝,勉强撑起眼皮,竟是要挣扎开去。 我抹抹汗:老子都不嫌命长,你倒嫌命长了。 那少年气息渐弱,低声道:是我拖累你了。少了我,或许你可以出去。 我恼道:你可忒小觑我了。老子乃是绝顶高手,加上十个你,也能出得去。 良久,那少年终於不再乱动,只是喘息著靠将上来,长长羽睫微微颤动,既是美丽。慢慢闭上眼眸,少年低声道:如此,有劳了。 我见他气息越来越沈,心脉越发微细,内力连吐,竟是回转不来,不由道:别睡,睡了便难醒。 那少年眼睫动了动,声音低不可闻:我不睡,只是闭著眼睛。 娘的,这还不叫睡? 我急道:这样罢,老子跟你讲个故事,保管你听了还想听,想睡也睡不著。 那少年眼皮动了动,低低唔了一声。 我一面催加内力,一面道:便说那贺云天去寻邪佛老祖的事。 当下也不管他听过没有听过多少,从月半初遇吹笛少年开始,絮絮叨叨,直讲到两片香唇。 怀中少年气息渐稳,这才稍稍放心,慢慢道:对方调情手段极高,上下两手,便将那贺云天弄得欲仙欲死。原本那姓贺的也以为这一夜必然胡天胡地,颠倒过去,谁知到了解裤子的关头,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个被压的。你说他男男苟合也就罢了,只是这上与被上这事,区别委实太大。 说到这里,少年轻轻一笑,却不做声。 我见他心脉归正,心头不由大喜,著续道:接下来么。。。 贺云天自然提了裤子便要挣扎开来。那少年正在兴头,哪里由得著他,於是两人翻脸,接著大打出手。那少年不知使出什么邪法,眨眼间便将他制住,贺云天自负武功过人,如此硬碰硬被放倒,自然又急又怒,几乎晕过去。 那少年将他放到床上,隔著衣裳,摸抚添弄,千般手段使出,竟叫贺云天这个初识滋味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几乎咬碎一口钢牙。待到意志将要崩溃,便是任穿任插也由他时,少年施施然下了床,一身青衣,翩翩如初。 那贺云天挣扎了嘶声叫了几个你字,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回眸一笑:放心,自然叫你心甘情愿退了衣裳与我。 然後不再瞧他,推门出去。 第28章 我一面胡说八道,暗地伸手轻轻搭著少年的脉门。 那少年半睡半醒,气息如兰,伏在怀里,如同一只顺了毛的初生小兽一般,又柔弱又可怜。 探得他脉象平和,声音不由微微下降,学了声猫叫,见无反应,放心一笑,慢慢将他放倒。 一起身,脚下不稳,险些跌个狗吃屎。 那少年失了热源,身子蜷在一处,梦中尤瑟瑟。 我叹了口气,踉踉跄跄裸奔到洞口,眼见头顶迷雾森森,月光若隐若现,环顾四周,清水寒潭,碧幽泠泠,巨石青苔,兀立森森。 老子一条裤衩挂在树杈上晃晃悠悠,所有衣裳除了那狐裘之外,早已干透。心头难得一喜,三下两下套上衣裳裤子,取了根腰带胡乱系了个结子,然後将外袍一卷,走到山洞里平摊开来,将少年小心抱起,慢慢放下,袍子一翻,已将他轻轻覆上。 先前臂上的伤口早已结痂,随手取了枚空心草,一段留节,一段撕开,捣鼓片刻,堪堪弄出一只草笛。 於是盘腿坐下,舔了舔嘴,就著草口一番胡吹。 呜呜呀呀,呀呀呜呜。 那寒气透过巨石,穿过衣衫,直入肌肤,冰冷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後一声动响,惊了兴致,顿时笛声走调,一直绕了七八个弯,歪歪斜斜回到原点。 於是讪讪,嘿嘿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怎么老兄也好生兴致么? 身後那人半晌不做声,只得抹了把口水,转过身来,见那少年只是睡姿更变翻了个身,可笑老子自作多情,竟是白白酸了半天。 一时无话,再要吹就,那音调早已失了准头,口水喷得漫天,却是半个音都憋不出来。 无计可施,抛了草笛,双手枕脑靠在石壁两眼望天,耳边只闻水声潺潺,依稀似有银鱼潭中嬉戏。 顿时腹中馋虫大起,一阵唧呱乱叫,随手使了枚树枝,扯下腰带缚住,照著明明晃晃的潭水便是一插。 却听那少年凄厉唤道:容宣,容宣! 手中一抖,临渊窥鱼成了个夜叉探水,扑通一下,惊走一片。 灰头土脸摸黑回到少年身畔,探了探额头,原来老子内力一克化,竟将寒热逼了出来,眼下出了一身汗,少年梦中不醒,只是说著胡话。 我伸手抹抹汗,一手抵著少年後心,慢慢将内力复而递进,如此几番,损耗著实太大,身子吃了闷亏,转眼便罢工。 遂一头扎倒在少年身边,迷迷糊糊,跟著做起梦来。 这一夜,梦里软帐长垂,被翻红浪。 老子又惊又喜又羡,正道前辈子高香烧足,怎得如此豔福,忽的相拥缠绵之人住了手,慢条斯理著了靴子下了床。 老子一呆,跟著大怒:你想憋死老子么,赶紧给老子接著做! 那人不理,背後望去,长发及膝,腰肢如柳。 老子大急,又叫:有本事报上万儿,今日始乱终弃,滴水之仇,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那人临门一笑,声音缥缈。 ──痴子,寻我这么许久,还不知我是谁么? 蓦的画面一转,清溪流水,桃花绚烂。 月光如水,笛声如泣。 那人一袭青衣,高坐在巨石上,背影萧瑟,似幻如真。 我追将上去,厉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那人翩翩回首,眼波流转,长发如雪,凤眼於飞。 ──在下秦纵,字容宣,便是你跋山涉水千方百计欲杀之而後快的邪佛老祖。 我身如坠烟云,呆立片刻,不知所措。 那人折笛足下,踏上两步,凄惨一笑。 ──怎么,当真下不了手么。 那声音如一记重锤在胸口,叫人梦魂萦绕,生死难忘。 第29章 第二日,一觉睡到日头高。 懒洋洋撑成个大字,长叹一声,浑身舒坦了,这才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那少年公子体内寒热相抗了一夜,到现在还没转醒。 遂抽了他一件袍子,人家穿在狐裘里头的,自然是又透气又柔软,披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感觉良好,只可惜少了把折扇。 再看看躺著那人,赶紧道:天热,老兄你闷出毛病来可不好。 眼光一低,瞥见自己脚丫子五趾晃动,记起昨天一时兴起竟将靴子送人。於是蹲下,伸手比了比他足下靴子,偏小了点,穿上未免挤脚。 那靴子卸了又套上,套上又卸下,心中挣扎再三,终於咬牙放过了。 老老实实给他穿好靴子,一眼瞧见边上一只五花长足蜘蛛,正抬腿朝他裤子上溜达,心道:这个可是大补,打打牙祭也好。 正要伸手去捉,那少年公子倏的身子一滚,可怜那蜘蛛没修成蜘蛛精,倒变成张蜘蛛饼。 老子颇为惋惜,再抬眼,见那少年公子紧紧蜷成一团,一脸戒备,不由讪讪:早啊,嘿嘿。 那少年公子一张脸藏在阴影中,瞧不清神色,低声道:那狐裘……你瞧了好拿去便是。 老子一愣。 那少年公子闭了闭眼,半天才颇为艰难开口道:裤子不能给。。。 诸位看官,老子此时的脸便有如一只红烧螃蟹,起先没懂那是生的,等明白後腾的一下,熟了。 一怒之下,携了根长树枝,照著潭水来了个神龙摆尾十八叉,一会功夫树杈尖头串了十几条鱼,各个鲜嫩肥大,一肚子鸟气顿时给馋的烟消云散。 老子托腮蹲在岸边,面前一根树枝通天插在地上,顶头串了十几条鱼,望梅止渴还是生吞活剥,这是个问题。 身後突然一声响,竟是那少年公子勉强扶著石壁走了出来。 看他那一阵风便吹倒了的样子,我也只好不记前嫌,道:老兄你吃生的么? 那少年公子身子顿时一晃,险些跌倒。 好吧,老子换个方式问:阁下手头上有无火折? 问完,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昨天他身上哪里没摸过,要有早有了! 那少年公子略略一沈思,低声道:适才在里面瞧见角落里似有火石。 我一惊:我怎么昨天没瞧见? 跟著再一拍脑袋:昨夜里头太黑,没仔细。 炊烟嫋嫋,寒潭烧烤。 伸手抹了把鼻涕,一面老泪纵横不甚唏嘘:吃了这鱼,这辈子,值了。 那少年公子显然是没有经历过困难年代的痛苦经历,吃起烤鱼来斯斯文文秀秀气气,若是尤四那厮在,只怕连树枝都啃得少了层皮。 我俩正吃得欢,只听一声哭爹叫娘的悲泣呼喊:二叔公公公公公公~ 他奶奶的,曹操也没来得这般迅速。 那声音凄厉如鬼,深情切切,继续公道:555,你死的好惨~ 横手半根鱼骨头摔在地上,一脚踏了个粉碎,提了根鱼叉仰面怒道:公什么公公公,你他奶奶的才公死了~ 上面那鸟人顿时大喜,远远欢叫道:小侄就说了没错吧,这味道,只有我二叔公才烤得出来。 老子心头微微一舒,回头见那少年公子凝目相望,不免得意:这小子难得说了句人话。 只听另一个声音冷冷道:焦到这种程度,这么远都能闻到,的确少有。 少年公子微微一笑,声音虽轻,却还是不免让我老脸发胀。 瞧着剩下夹在柴火上的黑鱼,仿佛一盆冷水兜头倒下,别说吃,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了。 少年公子见我意兴阑珊,只得低声道:这鱼很鲜。 顿了顿又道:其实稍微焦点,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一直小口小口咬著鱼肉,那黑焦沾在唇齿上,看得老子心底热气上涌,伸手拉了他手臂道:别吃了,等出去了要吃什么没有? 那少年公子垂眸片刻,轻声道:到现在都没来,他们……定是遇上不测了。 那眼睫如蒲扇垂落,仿佛世上最优雅最轻盈的鸽子轻轻收了翅膀,又似冬夜里最寂寞的雪花慢慢飘落一般,无声无息,却是意蕴万千。 啪的一记,一道九股拧成的绳索顺著山崖垂了下来。 跟著上面尤四高声道:二叔公,叔公爷爷问你一个人爬得上来么? 我唰的一记,一只飞鱼递上:你再敢说老子的鱼焦,老子跟你没完! 果然听见那老不修谄笑声音:叔公爷爷,您看二叔公这么能耐,再说小侄也惧高~ 他又高声叫道:二叔公,那您小心些,小侄便不下去了。 他那个了字还没说完,接著便是一声惨叫,想是被人一脚从後面踢了下去。 第30章 我将那少年公子拉到一边:仔细你的衣裳,可别湿了。 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飞鸟走鱼,没命价似的各奔东西。 那少年公子似是有些忧虑,轻声道:这么高跌下来,不碍事么? 我笑:尤四那老骨头,油锅里滚过一遍还是铮铮如故,祸水么,没那么容易跌散的。 那少年公子沈默片刻,才道:当初你我也是这般跌下来的。。。 後面的话突然打住,硬生生给咽进肚子里。 那尤四跌进潭里半天不见动静,老子便提了根鱼叉走到水边,一叉探下去,唤道:贤侄,还有气儿么? 哗啦一下,水里扑腾出个人来。 尤四抹了一把脸,哆嗦道:够,够,够冷。 我道:冷还蹲在里面做什么,不怕肾亏么? 那老不修随即展眉,舌头依旧没缓过劲来:好,好,好舒畅! 一会又谄媚不改本色道:二二二叔公,哪里寻到的避暑仙境,难怪呆在下面几天不肯出去。 我一皱眉,什么几天,明明老子昨晚上才掉下来的。 回头瞧了一眼那少年公子,见他欲言又止,不由问尤四奇道:咱们只在这睡了一夜,怎么外头过了几天了? 尤四眼光在我俩身上游弋不定,半晌才暧昧道:咳咳咳,说起这个么,小侄年轻时候是深有体会,深有体会啊,正所谓抵死缠绵不觉三日已过,想当初江南第一名伎杜冰雨那个长相真是唧唧呱呱唧唧呱呱唧唧呱呱唧唧呱呱唧唧呱呱…… 我心头不快,回头道:他这辈子连老婆都讨不到,许是太寂寞了。 那少年公子会心一笑。 只听崖上那人声音冷冷传来: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在下面摸鱼么? 我一听不好,怎么将这位老兄给忘了,当下一叉甩在尤四脸上。 那厮仍在自言自语,被老子鱼叉一惊,咕嘟咕嘟沈到水下吐了四个泡,继续喋喋不休。 我眼见无法,摊了手道:这回怎么办,老子有个对头,现在便在顶上守株待兔。若是看到你,只怕你性命难保。 那少年公子垂下眼眸,复抬起,轻声一笑,温润如玉:公子若是不方便同行,不妨请先。 我道:这可不好,老子若是走了,留下你必是个死。 那少年公子低声道:颜丹今日有命全是仰仗公子相救。 我摆了摆手道:不行,老子耗了数年功力将你救回来,转眼挂了这笔生意忒不划算。 那少年公子凄然一笑,取了狐裘递给我,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他将那串翡翠念珠退了下来,一道放在我手上,轻声道:如此,算是纪念。 我抓著手里的珠子,光滑圆润,犹带体温,瞧着他一步一步扶著石壁走向山洞,心中五味陈杂。 蓦的一下冲上去拉住他,将翡翠念珠塞回他手心,一面将狐裘给他裹好,沈声道:你在这呆著也是个死,不如和我一道出去,哼,什么镜龄公子,阎王都不敢跟老子抢人,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能耐! 那少年公子怔怔瞧着我,半晌覆下眼帘,紧紧抓著那翡翠念珠,关节泛白,低声道:颜丹原姓傅,字蕊阳,自幼薄命被恶人虏了去,如今好容易逃出,只盼与家姐作最後一聚,若是死在这里,当真当真。。。 他说了几个当真,却说不下後面的话来。 我瞧着他身子微微颤抖,想是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他说那歹人必是给他喂了极其阴险的寒毒,迫得他不得离身。凭他那几个死士一路逃回乾州,想来也是废了不少心血,嗯,只怕原先一路同行的手下不止那么几个人。 想到此处,眼前仿佛又出现那小厮临终托付的模样,心下不免有些怜惜,待到惊觉时,竟已情不自禁将他搂住,心下堪堪,赶紧将手松了开去,那少年公子沈浸往昔,犹自不觉。 噗的一下,尤四从水里钻出,吐了两个泡,勉强爬上岸边,高声道:公子,你那姐姐莫非便是望楼春的檀蕊花? 那少年公子点头道:正是。 尤四大喜道:怪不得看你模样与蕊花姑娘生得相似。 那鸟人抹了把水,抖擞了精神朝我道:二叔公,不瞧在您老佛面上,单单是为了蕊花姑娘,这忙,小侄是帮定了。 第31章 我拉著他顿时不胜欢喜:贤侄,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尤四打了个哆嗦,道:实话说,前几日小侄与二叔公走散之後,寻了间小店住了一宿,第二日叔公爷爷便亲自寻上门来。 我道:他不是去岭南老家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尤四道:这个他没讲,小侄也不敢多问,跟著便是问我您老在哪。我哪里只道,只得将分手前之事老老实实跟他招了。 我咬牙一笑:招了什么? 尤四小声嚅嗫:就是您老兵器被折的事儿。。。 老子顿时大怒,那少年公子脸上微微一红,却不做声。 尤四这个机灵的,立即跪下抱住老子腿脚哭道:我的祖宗我的爷,叔公爷爷年纪虽轻,手腕却极是骇人;再说那日在大街上,遍地都是他的眼线,小侄在哪里蹲著一发便让他寻了出来,更何况那事? 我闭了闭眼,道:若是你的法子不好,仔细你的皮。 尤四这才抽抽搭搭道:是。 一面抹了眼泪,又眉飞色舞起来:小侄心想,叔公爷爷在意的无非是您老,若是叫他撞破奸。。。这个,这个,的确不大妙。但如若二叔公肯舍却小我,牺牲一下,或许不但能平安化解此时,还能保得这位公子下半生平安舒坦。 我纳闷:何为舍却小我,老子又有什么东西好牺牲的? 尤四贼忒兮兮,一脸暧昧:二叔公,这你就不明白了。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再说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您老舍却颜面,牺牲美色,一上去就给他来个梨花带雨乳燕投怀,他纵有天大的恼怒也不便发作,再使使手段将他哄得欢畅了引到别处去,小侄这厢负著这位公子悄悄爬上来,送他去望楼春便是。这便叫声东击西美人计,绝对可行绝对可行! 我狠狠一脚踹去:放屁!让老子去作这等不要鼻子的事情,不如直接一刀杀了我。 尤四立即躲到少年公子身边,执手相看泪眼:傅公子,我二叔公没这个胆气去和那人周旋,瞧在你姐姐的脸面上,在下愿意帮你收个尸。 那少年公子一双妙目瞧了我片刻,慢慢垂下眼帘,轻声道:若非公子,颜丹早就曝尸荒野,若是再要强求,莫说你,便是颜丹自己也觉得心中有愧。 他叹了口气,将那翡翠念珠塞到尤四手里,轻轻道:这念珠是我自幼戴著的,麻烦你。。。。。 尤四唏嘘不已,跟著垂泪:有亲人不能相聚,真是人间惨剧,人间惨剧啊。 那厮一面假装抹眼泪一面朝老子挤眉弄眼。 我心头大怒,恶狠狠道:少拿激将法来激我,老实告诉你,老子不吃这套! 顺著绳子越爬越慢,下面尤四的声音渐行渐远,待到崖顶时,那老匹夫在下面喊的什么‘二叔公加油,二叔公小侄看好你’早已听不见了。 我一面大骂他恬不知耻,眼珠乱转暗叫不妙:下面说什么上面听不到纵然好,但上面说什么下面听得到这这这未免有些麻烦。 一抬头,看见莫镜龄一身白衣立在面前,面如霜雪。 莫镜龄冷冷看著我,开口道:记得我说过什么么? 他额头抵上来,揪住老子的领子,一字一字道:你居然让人折了兵器,是偏偏与我作对么? 老子分外不爽,一把推开他怒道:老子爱折谁兵器,爱让谁折兵器关你屁事。 莫镜龄逼上两步,冷冷道:你当真不怕断肠销魂散么? 老子仰天长笑三声,豪气干云:老子活得够久了,早就想尝尝死是个什么滋味,有你相助,正是求之不得。 莫镜龄笑:你也不担忧你那贤侄么? 我呸了一声:尤四那老混帐,早点去西天极乐那是他的福气。老实告诉你,老子这辈子最恨人要挟我,难道你没听过么,人不要命天下无敌! 莫镜龄道:那是我低估你了,很好,很好。 他负著手,临风而立,脸如珠玉,莹莹生辉:既是如此,也省得我如此烦恼。。。。 我拉开架势,摆了个八象提脚双峰拜日,招了招手道:来来来,你我大战个七百回合,生死一笑泯恩仇。 莫镜龄冷冷一笑,慢慢抽出长剑:你我哪有恩,分明只有仇。 几日不见,这厮又打了把新的,剑身如秋水长鸿,蛟柄上一枚血色鸽眼,顿让老子不爽万分,心里打定主意:待叫老子踩碎你的剑,看你还嚣张到何时? 心念已定,一招白猿出洞,直接探了过去。莫镜龄衣衫微动,剑光一闪,眨眼间,恍如四周八方青光剑影同时围罩下来,分不清那是真,哪是假,只觉得处处皆是剑光,处处皆是人影。我赞了个好字,左一招青狮抱球,又一招赤龙搅水,引著他一路往林子深处走。 莫镜龄甚是狡猾,似是探知老子用意,转了几个圈依然拉他不开。老子心下焦急,尤四那厮不知何时上来,真叫他撞见了这梁子可就结得大,日後只怕大家都麻烦。 正在考较要不要干脆一招劈晕了他直接跑路,无奈夜里给那少年公子疗伤,身上真气损耗过巨,想要来个惊雷怒劈,却是心有余力不足。 莫镜龄冷笑道:怎么,这几日卧柳眠花,身子淘空了,功夫竟退步这么多? 我大怒,一招霸王撞锺,皮笑肉不笑:正是,肌肤凝脂,唇若点香,睡得老子分外销魂。 莫镜龄剑法陡然一变,顿时凌厉无比。老子暗叫不好,这时辰耗得愈久愈是於我不利。遂步法连变,做了个孔明七擒孟或,一路佯装败走,却是时而逗留时而逃。莫镜龄竟似下了狠心,明知有诈,依然追将上来。 老子心头大喜,一个窑子翻身,跃开数尺,只见远远尤四负著那少年公子已然爬将上来,正蹑手蹑脚悄悄离去。 我心头一枚大石放下,眼光才一收回,却见莫镜龄已瞧出端倪,也欲回头。老子顿时大惊,这一回头那还了得,赶紧一招黑熊反掌扑将上去。莫镜龄腰身一侧,依旧回望。我咬牙,又是一招伏虎灵台金豹扑鹿,硬是将他拉转回来。谁知脚下不知踩到什么,竟是一绊,手臂顺势拖下,从肩到腰,一勾一拖。莫镜龄一个不稳,竟被我一招得逞,硬生生的与我一道咕噜咕噜顺著山坡滚了下来。 老子此时心头一个念想:尤四若是识相赶紧携了傅颜丹走人。 不知滚了多久,腰上撞上硬物,痛得老子几乎折过去。那莫镜龄竟拿老子借力煞住,回身一个轻盈跃起,拾了剑冷笑:我倒要看看你防著我的究竟是什么! 我顾不得腰痛,飞身将他扑倒,咬牙使了个粘字决,厉声道:尤四,还愣著什么,快走! 莫镜龄面色铁青,拼命挣扎,老子胸口腰腹被他连踹数下,心中大骇:再向下踹几脚,不用刀子老子直接去做太监。 莫镜龄挣扎欲开,眼见拦他不住,老子一发狠,索性闭了眼,照著他嘴唇狠狠咬了下去。 身下之人霎时僵硬,那嘴唇倒是温润柔软,我咬了咬又舔了舔,咕嘟一声:舒服。 跟著颈上剧痛,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2章 昼无情念,夜无梦寐。 由此看来,老子是个多情的人。 这一闭眼,又是一场春梦。 梦中老子豪情大发,泛舟江上。一手美人,一手美酒。那美人身段柔软纤细,伏在怀里安安静静如同一只乖巧小猫。我醉眼朦胧,勾起美人下巴,照著脸蛋香了一个,那肌肤细腻无比,触在唇上,又嫩又滑。我道:美人,转过脸来让我瞧瞧。 那人不做声,温顺垂首,伏在怀里一发不响。那发丝被江风吹起,拂在脸上,痒在心里。遂淫心大起,一双手跟著不老实起来。那美人抬起脸来,面孔依旧是瞧不清,不知为何,老子却仿佛抱了个天仙极品,心下大乐,销魂不已。那美人咬了牙欲迎欢聚,身子越发软得化作了水,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老子心花怒放,亮了爪子便想来个鸳鸯戏水双峰拜日,谁知一摸之下,顿时傻了眼。那美人见我退缩,竟是轻轻一笑,蓦的伸手扯住老子衣带。我暗道不妙,待要伸手已是迟了一步,双腿之间风凉一片。那美人翻身骑上,嫣然如花:呆瓜,这辈子注定了你给我压。那声音凭地熟悉,我心头大惊伸手一掌拍去,却是一声闷哼,那人伏倒在舟上,船身一斜几乎翻倒。我赶紧系了裤子,回首四望,什么落日归鸿,余晖碧波全都化作一片茫茫白雾,瞧不真切。老子心下大骇,回头一瞧,那人捂著胸口苍白著脸凄然回眸:公子。。。 我心叫:坏了,打错人了。 俯身将傅颜丹扶起,连声道歉,正要探他脉象,忽被他反手扣住脉门,那声音又是一变,三分讥讽七分冷冽: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到我头上来了,当真不怕断肠销魂散么? 我一头雾水,只得连声道:误会误会。 莫镜龄冷冷一笑:什么误会,只消一剑我便放了你。 老子又惊又怒,这一剑可大可小。搁在脖子上倒没什么,割在裤子上可是万万不可。当下顾不得什么招式不招式,姿势不姿势,踢打扯咬,无所不用其极。那莫镜龄伸手牢牢扣住,任我怎么挣都挣扎不开。只听砰咚一声,那船竟叫我俩一番肉搏给弄了个贵妃侧卧,乌云避日,顿时身入江心,寒冷彻骨。老子一个哆嗦,眼睛张开,咕嘟咕嘟两口冷水灌下。再抬头只听莫镜龄咬牙道:你倒是终於醒了。 老子不及说话,一眼望去,寒潭巨石,故地重游,日里头白白爬了许久,一转眼又跌回老地方。 我忆起梦中情景,脸皮发胀,只得强道:这位道友,寒潭凄切,不必一道同游。 莫镜龄苍白著脸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拽住我手臂往边上去。老子伸手一推,轻而易举将他推开,赶紧回头往岸上游去,一面暗叫冻死老子了,冻死老子了。 不消一刻上了岸,回头一望,心头大惊,潭水粼粼,涟漪点点,水面上飘著一缕长发,再仔细瞧去,只见昔日风采翩然的少年竟是如一只布偶一般闭了眼睛无声无息的沈了下去,再也不见半点活气。 第33章 老子呆了半晌,一个激灵,纵身飞跃,啪嗒入水。 寒潭刺骨,越向下那寒气越是森冷得厉害。 仗著一身强悍真气,黑暗中待见银光点点,游走自如。 心下定了个主意:晚饭便是全鱼大宴了。 那潭水触在眼睛上刺痛难当,手脚都管不住哆嗦只想上岸,偏偏一咬钢牙给忍了。 黑暗中一片摸索,肚子里天人交战,走还是不走,救还是不救。千般挣扎,万分辛苦,终於还是化作一个又一个小泡,咕嘟咕嘟从嘴里冒出,一道散了。 莫镜龄啊莫镜龄,老子今日费尽心思救你一命,算是给你岭南莫家保下一脉好苗,不求他日涌泉相报,只是瞧在你莫家财大势大的份上,至少来点什么陈年老辣黄或白胭脂绿鬓桃与杏的,壮壮胆润润色,也算勉强值了这边心里又一面大骂:这水真寒得邪门,再在下面耽搁下去,老子的宝肾可要给阴虚了。姓莫的混帐小子,平日里瞧你威风得紧啊,现在怎么缩在下面扮乌龟了,识相的快给老子滚出来! 一个不防,两口冷水灌下,当下只得撒了腿浮出水面,狠狠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暖气,闷头再扎下去。 姓莫的小祖宗,赶紧出来吧。 咱们别捉迷藏了好不? 他奶奶的,要玩可以,有本事你捉我藏啊。。。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死寂。 只有那点点银光,随水流动。 恍如夜晚晴空,繁星万点。 只是眼里一样情景,心头两番滋味。 如此这般,辗转反复,忽的一下脚底踢到一具人体,牵扯拖拉,生猛硬拽,好容易将他弄上岸,探了探脉门,微微皱眉,再换一只手仔细搭下,尚得一息脉象。顿时舒了口气,打了个喷嚏,笑骂开怀:可捉住你了,到底还是老子赢。 一回生,二回熟。 生火剥衣裳,盘膝递内力,有条不紊,循序渐进。 世上有些事,明明过程极是从容老道,结果却往往不甚美好。 是以再挨了莫镜龄羞愤成怒一巴掌後,老子捂著脸皮沈思良久:这救人就跟喝老酒一样,同样个坛子,里头的东西换成辣椒水兑进去,下场到底火辣辣的不一样。 莫镜龄苍白著脸,倔强道:谁让你救! 他身子轻轻颤抖,左手下意识按在右手上,那手筋脉俱断,这以後一辈子,只怕是拿不得剑了。 我怒:老子难得做一次好人,你都不给我表现的机会? 莫镜龄嘴唇咬得死白,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著我:笑死人了,颠邪尤鹤四的二叔公会做好人?你当真救人上瘾了么? 我咧嘴一笑:正是。暖香温玉,香豔万分,一天一个怎么够,以後要日日救,夜夜救,这才快活。 莫镜龄大怒,反手一掌拍来,老子不躲不闪,一脸销魂状:轻轻,太轻了,没力道,舒服舒服,敲重些才好,哈哈哈哈哈哈。 莫镜龄气得双眸喷火:谁是你的亲亲? 我大笑,一手扼住他左手手腕,一手勾住他那尖尖下巴,慢慢沈下眼,对上那双漂亮的黑眸。惶惑,凄凉,倔强,羞愤,千变万化,美不胜收。 一个不留神,啪的一声,又吃了一记五指山。 莫镜龄咬牙道:不许看我,我宁可死,也不要别人怜悯。 我紧紧扣住他脉门,右手暗暗抵住他後心,恼羞成怒:这位仁兄,我们邪道中人同情心是一向没有的,好色心却是满肚子肠子都是,你若是再这般乱动,落到别人手里指不定辣手摧花先奸後杀,遇上我算你个便宜,咱们八二开帐先杀後奸好了。 莫镜龄回头怒道:你! 我邪笑:老子活的只爱女人,但是死了男女不限,尤其是老兄你这么个标致的人。。 说著忍不住松开脉门,指尖在他肌肤上这么一滑,冰肌玉骨,纤合适度:不错,较之傅颜丹别有一番滋味。 莫镜龄又惊又怒,却是被我牢牢梏在怀里,动弹不得。 我道:反正我折了你的剑,死活是赖上你了,下辈子若是有缘,不妨来折老子的剑,老子恭候大驾,当然早死早超生,若是你投胎的晚,只能再让老子折你的剑了。 这么胡搅蛮缠许久,内力暗进暗补,他脉息渐稳,身子也微微暖了起来。 一触之下,那少年腰身柔软,脊背挺硬,伏在怀里上下挣动,竟叫老子的下身也渐渐不老实起来。 悔不当初普戒劝我时,就该听他的话剃头出家。 莫镜龄身子一僵,显是知道身後不妙。 顿时挣扎更加,他手上虽无内力,力道方位却是把握得极好,老子又要照顾他後心,又要照顾命根,一番肉搏下来,吃力不已,权衡之下,干脆将他翻身压倒,好容易右手粘住他後心,拼命喘息道:不想死就别动。 这番挣动,却是关键时候内力岔了息,五脏六腑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心中暗叫糟糕,真气不顺,压制不住毒性,臂上箭毒发作,引得断肠销魂连锁反应,当下胸口几个起伏,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黑血,正好落在他身上。 他奶奶的,好一副泼墨山水。 一扎头伏倒在少年柔软劲瘦的身子上,闭了眼一笑:不想我死,就别动。 身下之人果然不动,只是僵在那里。 很久,很久。 直到意识渐退,才听到一声叹息。 一只微凉的手,将我轻轻搂了起来。 肌肤相触,凉中带暖,细腻柔软。 那手一点一点用力收拢,直到将我整个环住,再也挣不开。 第34章 第二日,一张开眼便瞧见莫镜龄伏在身边的睡脸。 眉如春山,发如流瀑。 尤其是那眼睫,长长翘翘,一根一根,清楚明白。恍如初生的雏鸟,柔柔振翅般轻颤,又如蜻蜓点水,一点一涟,可怜可爱,叫人情不自禁伸手碰触。 我一时童心大起,小心伸手过去,直到指尖传来细细扎扎的触感,柔软而盈韧,微微合拢食指与么指,想要捏住那不安分的羽睫,却听一个不解风情的声音冷冷道:费劲心思救了你,才一醒来,便要挖我眼睛么? 老子讪讪缩手:这个,这个。。有劳有劳,多谢多谢。 他奶奶的,这话是不是对反了? 莫镜龄道:一命抵一命,如此我便不欠你什么了。 我道:正是。多亏公子先见之明,不然若是忘带解药,老子今日可要归位了。眼珠一转,跟著又问:你那解药。。。浸了水还能使么?若是药效打个九折,老子可又要郁闷了。 莫镜龄哼了一声,撑著身子坐了起来。 他坐起速度很快,但身姿却是极美,那长发一丝一缕,随著他起身幅度变化,飘起又飘落,最终贴著背脊柔顺垂下。 不愧是名动武林的高手美人,随随便便一个姿势便优雅无比动人无双,唯一的缺憾是头发与腰肢之间,多了几层丝绣布料。 莫镜龄见我瞧他,斥道:看什么看? 老子立刻光溜溜的翻身,打了两个呼噜:谁看你了,没看见么,老子在做梦。 莫镜龄冷笑:梦里还记著我,真是难为你了。 我笑:哪里哪里,一场春梦,欲仙欲死,老子可是快活得紧。 莫镜龄大怒,伸手便是一掌,那手拍在老子身上倒没有什么,只是他本来便受了重伤,再这般肆意用力,顿时痛得自己嘴唇雪白,面无人色。 我叹了口气,拉了他道:是谁伤得你? 莫镜龄甩开我手,只是捂著自己手臂咬牙不语。 我只道他受此大挫锐气大减,不愿让人知道详情,遂好心开导:不如这样,你将尤四那解药一并给了,老子出去替你出气。 莫镜龄蓦的抬头,苍白的脸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狠狠盯著我:滚! 我只好退让一步:那好吧,只要你将我衣裳还给我,我立即自己滚出去顺便帮你出气。 啪的一记,一团衣裳砸在老子脸上。 卷了衣裳慢吞吞爬到一边,瞧见先前的鱼叉还留在地上,顿时大喜,回头叫道:姓莫的,过来过来。 莫镜龄整个人隐在阴暗中却不出声。 我将火折扔过去:昨晚上烧得没柴了,等下你去拾些树枝树叶过来。 话音刚落,火折迎头又砸了回来。 我不死心,又将火石火折一道递回去:等会老子下去摸鱼,你生点火,今日全鱼大宴,包你吃得痛快。 那个快字尚未说完,啪的一记,额头正中火石,痛得老子金星直冒,哎唷一声,捂住额角蹲倒在地上。 莫镜龄终於冷冷道:我不爱吃鱼。 我怒:你不吃便不吃,干什么动手! 一面看著水面,拍著大腿惋惜:哎呀多好一张脸啊,这下可真是破相了。 莫镜龄捂著右臂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反正那脸也不是真的,大不了再换一张。 老子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水里:你知道了? 莫镜龄道:你那宝贝爱驴死的那天,我便知道了。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揭,当真不好奇么? 莫镜龄哼道:你那时正吃的欢,满嘴是油,脏都脏死了。 我怒。 提起老子的爱驴,伤心往事,不甚唏嘘。 傅颜丹虽然也是个妙人,但终究只能看看。 唉,当初要是和那匹马一起掉下来该有多好。 捉了鱼,剔去鳞,除去内脏,叉在树枝上,一串递了莫皇上,一串咱家自己拿著,生煎烤烧,劈里啪啦,好不快活。 莫镜龄这娇生惯养的,压根不谙烧烤之道。 烤了半天,没见他动静,只是瞧着火光出神。 半晌,他突然开口:这几日,你与他也是这么过的么。 我没仔细,光顾著转动烤鱼:谁?我与哪个,怎么过的? 莫镜龄哼了声:你与那妖精在这里厮混了数日,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傻?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傅颜丹啊。。。 摸摸下巴又想了想:他被人追杀,正巧撞上老子,就跟我一道掉下来,嗯,也就睡了一个晚上。。。那人不错,脾气也好,就是身子骨弱了点,可惜了。。。 只听啪的一声,一串烤鱼被狠狠扔在地上。 莫镜龄面无表情站起身来:我说了,不爱吃鱼。 转身自顾自走进山洞去了。 第35章 这一日过得极为无趣,莫镜龄好静,一天都坐在山洞里打坐调息,老子寻了半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得蹲在岸边自己摸鱼。 适才野外烧烤,一不小心得罪了莫皇上,顿时晴空霹雳电闪雷鸣,至此头上始终缠绕一道乌云,上书四个大字:老子姓莫。 好容易熬到傍晚,原先那下绳的地方依旧连个绳影都没有,看样子尤四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怕遇上了劲敌,竟是让他连靠近都不敢再靠近。 也难怪,莫镜龄功夫算是不弱,却叫人一掌震断经脉,单单这手功夫,便足以威震武林,更何况是尤四那个贪生怕死的老混帐?想必他那时一见莫镜龄受创,定时想也不想脚底抹油,一道烟遁了。 只可怜傅颜丹,估计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连蕊花姑娘佛面都不待见,就要拜会阎王老子了。 念及此处,心下黯然。 虽然与那傅颜丹萍水相逢,却也算是遇上了个朋友,也罢,生死有命,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那身寒毒,除非施毒之人亲自相救,不然便是天王老子也无力回天。 老子也算是仁至义尽,暂助费都没收,白白送了五年功力,救他一时之命,算是对得起他了。 抬眼觑见那山洞里乌压压一片,气氛森然可怖,哪怕只是稍稍靠近一下,想必落得血溅五步,惨不忍睹。 当下舍了鱼叉,干脆一大字躺倒在地上,饱暖思淫欲,满脑子红粉骷髅,遂春情大长,放声大唱:哎~小妹子一笑醉芙蓉,窄窄蛮腰红抹胸,辫子一甩嘴一嘟,偏偏让你扑个空~扑个空啊扑个空,做天和尚撞天锺,鸳鸯戏水红罗帐,我是那和尚你是锺~ 唱完一遍又翻了个身,双手枕在脑後,翘起二郎腿,半闭著眼,自娱自乐:老子光棍许多年,家无柴米也无盐,红香软玉绿罗裳,都说有情却无缘~哎,人笑我痴我装傻,我笑人傻人真傻,娶个老婆有何用,到头还得你养他~ 这一节正唱到兴头上,突然边上一个声音道:原来你倒是个想让人养的。 我张开眼,瞧见莫镜龄淡淡的立在边上,由下往上望去,颇有压力,不由拍拍边上,佯作腾出个地,一笑:来来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一起一起。 莫镜龄哼了一声:地上脏。 我笑:放心,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跟著腰侧一痛,已是吃了莫镜龄一脚。 我打了个滚绕开,捂著腰怒道:你这个臭脾气要是不改,将来可没人愿意睬你! 莫镜龄哼道:我便是这样的脾气,你又怎地? 我怒极反笑:不怎地,老子不睬你。 莫镜龄哼道:谁要你睬? 一面选了块干净的石头,自己坐了下来,也不看我,只是按著自己右手,瞧着潭水出神。 四周幽寂,寒潭洌洌。 静的似乎可以听见水中银鱼扑腾跳跃的声响。 此时外面已是月上三更,这里却不见天日,只有朦朦夜雾,稀稀月光。 老子百无聊赖,翻身坐起,随手捡了根草管,东西折了几道,成就草笛一只。 莫镜龄瞧了我一眼,冷笑:没想到土匪也会贪恋风雅。 我不理他,就著寥寥月色,自己折了自己吹。 那草笛做得颇为粗糙,上到高音位置如同吊壶烧水,气漏得厉害。 那声音更是拐了十七八个弯不知吹到哪里去了。 莫镜龄皱眉,老子臊著脸皮只当没瞧见。 半晌,边上土地一动,一只黑壳老龟爬了出来。想是实在欣赏不了老子的品味,只能腾腾腾的下水去了。 我心头不爽,正要扔了草笛,掉头大睡,忽的一只手将那草笛接了过去。 我奇道:这位仁兄,你做你的阳春白雪,何必学我下里巴人? 莫镜龄哼了声,对著吹口处道:真脏。 我怒:脏你还吹? 莫镜龄慢条斯理:你不是不睬我么? 。。。。 心中无趣,做了个螃蟹迈步,横到一边去。 不得不说,那姓莫的小子很有天分,听过一遍的曲子,张口就来,还将老子没吹上的几个音都给忽悠出来了。 那莫镜龄吹了一阵,忽然放下草笛,道:有人来了。 废话,老子的烤鱼,香飘四里,便是太白居的大厨子也要痛哭流涕的过来拜师学艺,更何况这之後唱做俱嘉精彩绝伦的草笛独奏? 括弧,姓莫的吹的那段不算! 摩拳擦掌,活动筋骨。 我道:等下人来了,你进山洞去,我来会会他们。 莫镜龄不做声,他脸上分明写著:我不睬你。 他奶奶的,老子要再跟你说话,老子就是那黑壳老龟! 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镜龄哥哥!镜龄哥哥! 我心头大喜,原来是那唤做翩翩的美貌小娘,顿时精神抖擞,刚要开口,一只手捂了上来。 莫镜龄道:不要应声。 我装作耳背:唔唔什么,唔听不清。 莫镜龄道:他们是来找我的。我手废了,不想回去。 他说的很慢,字句清楚,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他不想回去是因为想多喝一口茶一样,简简单单一句话,没有任何修饰。 我趾高气扬道:可老子想出去。 莫镜龄慢慢道:挨过这阵子,有的是机会出去。若是不行,不妨开个条件。 我立刻变做乌龟:香酥烤鸡。 莫镜龄道:行。 我道:陈年老酒。 莫镜龄道:行。 我道:替我向管家还钱。 莫镜龄一愣:行。 又问:你欠他多少? 我道:二十两。 莫镜龄闭了闭眼,按住不耐:行。 我想了想:再将三花乱魂的解药给我罢。 莫镜龄脸色阴晴不定:你倒总是念念不忘他。 我张口便要喊:小美人,我在这。 莫镜龄赶紧握住我的嘴,咬牙道:行,给你。除此之外。锦衣玉食,富贵荣华,要什么都行。 我道:那美女有没有?我要脸蛋漂亮的,身段妖娆的,经验丰富的,不用负责的。 略微害羞的低下头,搭著两根食指绕圈圈:最好是蕊花姑娘,而且一边吃著她亲手为我作的桂花糕,嘿嘿,嘿嘿。 啪的一记,又是一脚踹在身上,痛得老子半弓起身来。 大怒而骂:踹两下也就算了,你踢下面干什么,真当老子是少林寺十八铜人么? 第36章 莫镜龄冷哼道:当你铜人是抬举你。 我怒:老子偏偏不识抬举。 莫镜龄道:那就怨不得被人踢了。 正在纠缠不清,只听翩翩一声惊呼,竟是从上面落下一道人影,眼见便要落入潭中。 我俩顿时住了口,莫镜龄身影才一动,我比他更快一步按住他肩头。 这种表现的机会怎能让你抢先? 当下步法连变,至岸边足尖点地,飞身跃起数丈,双足斜踏在石壁上,与她人影一撞,暖香温玉,接个正著。无奈坠势凶猛,一个不稳,几乎一道跌落。不及细想,只道:捉紧我,别松手。 足尖翻踏在石壁上,面朝下横空强行使出个千斤坠。可那力道实在猛烈,单以肉身相抵,不仅吃力,更难驾驭。无法,只得拈了个粘字决,足底贴著石壁,疾步连走。这越往下寒气越是逼人,老子眼前一片白雾朦朦,几乎结出一串冰晶。体内真气被迫流转,待到离水面五尺,蓦的大喝一声,上身用力扬起,足尖猛踏,借力上翻,抱著那人一连转了三个圈子,翩然落在岸上。 心中不免得意,虽沾湿几处衣摆略显失败,但纵观全程,自觉风流无匹,潇洒难敌,必定让那翩翩娇娘叹为观止,即便不倾心相许,也将对这救美英雄屏弃前嫌,重新认识。 尤四若在,必定鼓掌叫好,大声赞颂。 我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满腔柔情望向怀中之人:翩翩姑娘~ 那人被跌得七荤八素,懵懵抬起脸来,眸子里一片茫然。 老子顿时心头喀嗒一下,他奶奶的,一时情急,错把冯京当马凉,开口叫的是翩翩,真正跌下来的却是一个少年。 我说怎么波涛汹涌不待见,一马平川却满怀。原先还道是那小娘年纪尚幼,身形未成,现在看来,分明是老子吃素太久,竟已不识脂粉香,硬生生的看走眼了。 正在暗叫晦气,忽然腰间一痛,竟是吃了莫镜龄一脚。 顿时一个站立不稳,连同少年一起,踉跄跌倒。那少年本已渐渐清醒,蓦得被老子这么一压,胸口一口气没憋上来,顿时又晕了过去。 遂回头怒目:你吃错药了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踹人! 莫镜龄冷冷道:你要抱著我家十七到什么时候? 我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喃喃道:我说怎么瞧着眼熟,原来是道友。 莫镜龄皱眉:让开。 我放开十七,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小声哼道:又不是大姑娘,害老子显摆半天,真是俏眉眼抛给瞎子瞧了,晦气。 莫镜龄冷冷道:下流。 我怒:老子这叫风流,你个见识短浅的懂个鸟? 莫镜龄哼了一声,伸脚踢了下地上少年,冷冷唤道:十七。 我道:不知道还真以为你们兄弟情深哪,哼,也不过如此。 莫镜龄道:不关你事。 我道:人是我救的,怎么不关我事? 莫镜龄道:没人要你救。 我道:老子心情好,偏偏爱救。 莫镜龄冷笑:原来阁下是位大侠。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老子面皮绷紧,恼羞成怒:你他奶奶的才是大侠,老子是衣冠禽兽! 莫镜龄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我仰天大笑三声,恶狠狠踏上一步:莫大侠,别忘了你的命可是老子这个衣冠禽兽从阎王老子那里救回来的。 莫镜龄道:没人要你救。 我道:老子心情好,就是要救。 莫镜龄一笑:这位大侠,失敬失敬。 老子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莫镜龄毫不示弱,不紧不慢,四两拨千斤。 。。。。。。 俩人这般无聊小儿,斗来斗去,唇枪齿剑,你来我往,直到半个时辰後,躺在地上的十七还找不到机会将眼睛睁开。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老子忿忿不平的抹去一头冷水,回头望时,却见原先在地上的十七,正满脸惊骇的跳起来叫道:三哥,翩翩,是翩翩! 第37章 我一见大惊,抢上前去,还未入水,身後一人快速扑至,就地一滚,竟连同老子一道被带倒到一边。 我怒:姓莫的,你做什么! 莫镜龄苍白著脸道:快滚开! 我大怒:老子救的可是你的妹子。 话音未落,莫镜龄用力翻过,顿时眼前天旋地转,跟著一道翻到一边。再抬头,竟是一柄匕首照著眼睛直刺下来。 我吃了一惊:十七! 莫镜龄厉声道:快滚开! 跟著起身覆下,一记闷哼,背上已是中了一刀。 我又惊又怒,抱著莫镜龄滚到一侧,伸手拍了拍他脸:怎么样? 莫镜龄双唇泛白,咬牙道:真可惜,死不了。 我道:你先撑著,等我收拾了他。 堪堪避过一刀,我将莫镜龄抱到一边放倒,心头怒火郁积,正要起身,一只手无力的搭上来:别伤了他。 我哼了声道:放心,你活他活,必定不叫你孤单。 莫镜龄紧紧咬著唇,一缕鲜血顺著嘴角溢出。 我转身慢慢站起,瞧见对面少年双目呆滞,仿佛神志被人操纵的布偶,原先灵动之气半分不复。 我暗暗沈下心来,这纵魂大法失传已久,没想到今天倒让老子碰个正著。当下身随意动,拈了个绕字决,随手拾起鱼叉,脚踏八方,乾坤步法,顿时绕了他十七八圈。十七本是神志被迷,这般绕法更叫他晕头转向。十七身子晃了两晃,突然脸转向莫镜龄,口里一边又一边的念著: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莫镜龄勉强撑著身子,额上冷汗连连,喘息道:还愣著做什么,劈晕他。 我心中暗暗定了主意,飞快绕到他身後,一掌砍落在後颈。十七身子晃了晃,晕倒在怀里。我将十七放倒,伸手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忽听背後一阵水响,一回头便瞧见水里伸出一双白晃晃的手臂,正拖了莫镜龄拼命往潭里去。 莫镜龄右手经脉俱断,伤及骨头,背後又中了一刀,被她这么一拉,顿时一张脸白的不象话,身子一斜,跟著便要跌落潭里。我飞起一脚,将那水鬼踢开,一手抱起莫镜龄,绕了两个圈落在地上。莫镜龄面色雪白,蓦的喷出一口鲜血。 我将他紧紧抱住,眼见那水鬼慢慢从水里爬起,一头长发垂落,乌压压的浮在水面上。只见她慢慢上了岸,衣衫尽湿,一滴一滴往下滴著水,冷风吹来,森森可怖。 伸手握住莫镜龄的眼睛,我低声道:别看,那东西晦气。 莫镜龄挣开,咬牙:那是翩翩。 我眯起眼睛,若是不看上头,单看那身段,果然还是玲珑有致,颇为妖娆。 啪的一声,眼前一黑,莫镜龄左手扣我眼前: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眼睛。 我道:是是是。 翩翩上了岸,一步一步朝著这边走来。 我抱著莫镜龄,暗中戒备。 她走到十步左右,突然停了下来,慢慢抬头,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 莫镜龄吃了一惊:不对,她不是翩翩。 那少女眼波流动,媚态横生:镜龄哥哥。 我心头一懔,那翩翩虽然娇纵任性,却也是个天真憨痴的多情少女,眼下这一抬眸的老练风尘万种风情,较之先前那干干脆脆的一巴掌,实在匪夷所思难以想象。 莫镜龄冷冷道:放开我。 我道:放开你你站得住么? 莫镜龄勉强按住胸口:她被人操纵了,杀了我才会清醒。 我呸了一声:放屁!她清醒了反倒生不如死。 莫镜龄怒道:她生不如死关你什么事,快放开我! 我收紧手臂道:老子怜香惜玉,不行么。 莫镜龄怒极,说了个你字,接著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晕了过去。我一惊,反手拉开莫镜龄,只见他背上鲜血淋漓,适才一番牵扯,显然伤势更加,偏偏他一声不吭,咬了牙装作没事。 他奶奶的,在老子面前逞什么能? 轻轻将莫镜龄抱起,正要掠开,那少女突然从抽出一根软鞭,欺到身前:镜龄哥哥,别走。 我退开一步:让开。 那少女唰的一鞭袭来,咯咯笑道:翩翩好喜欢你。 我抱著莫镜龄侧身避过,脚尖踢起一枚石子,腾出两根手指,反手扬起,正中那少女额前。 那少女身子一僵,鞭子软软垂下,喉中犹在咯咯作响:好。。喜。。欢。。。。 我顺势点了她几处大穴,脚下一绊,她顿时跌倒在地。 轻轻调了个姿势,将莫镜龄抱牢,转身走向山洞,面无表情:对不住,他可不喜欢你。 第38章 这一日过的极为漫长。 莫镜龄後心上一刀伤得极深,再入一寸,恐及心肺。他整个後襟都染上大片暗红,仿佛无数迎风怒放的醉秋海棠。 指尖连动,将少年身上几处要穴齐齐封住。 轻轻将他抱在怀里,盘膝而坐,掌心相抵,心中百转回肠,不知作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忽的外面一阵啸声,惊起大片鸟雀。 我心头一懔,放眼望去,却见原先萎靡於地的两人脸上阴晴不定,竟是随著那啸声强弱运气抵御一般,若是此时不下手,只怕不消一刻,便可挣脱穴道束缚。 这是逼著老子下手。 我沈下脸,虽说不知这幕後主使究竟何人,但这借刀杀人的伎俩却是干净利落天衣无缝。 这世上知道纵魂大法的人本就稀少,能将纵魂大法练到如此纯青境界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十七落下来时被老子接住,刚开始倒还好,只是在叫了一声翩翩後,立即神志迷失宛如布偶;那翩翩小娘运气忒背,一落下来直接入水,再出现时,言谈音笑仿佛豔鬼上身,丝毫不复从前娇憨俏态。 这两种纵魂,看似千差万别,其实也只不过与那祁连山蝴蝶谷萧夫人的鬼手夺魂同出一辙,当然单从手法上看,花哨百变,颇有青出於蓝的架势。 那鬼手夺魂总纲第一条便是,夺魂制人,取引求变。 昔年萧夫人诱杀花恋蝶,便是以计赠花价值连城的倪裳织衣,待到萧花二人私通之时,萧无稽见衣夺魂,活生生将情人掐死在床上。 由此看来,对方千方百计要害莫镜龄性命,多半是寒潭为引,触水夺魂。只是在此之上,又设下第二重纵魂之计,一旦叫出这两人名字,潜伏於二人意识之下的杀人命令即被触发。 念及此处,心头一惊。 对方早已算准,就算是接住十七,阻住第一重,那翩翩跌下寒潭,难免有人叫破,如此一来,第二重纵魂便势不可免。再退一步,万一翩翩也被接住,莫家兄妹劫後重逢,言谈之间一旦提及十七或是翩翩这两个字,两人立即魂迷智失,同下杀手,这一招阴险狠毒,当真是防不胜防。纵使莫镜龄没有负伤,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在劫难逃。 那啸声一会强一会弱,看似简单,却是蕴涵高深武学,一惊一伏,进退得宜。 莫镜龄羽睫微颤,慢慢张开眼睛,轻声道:不好,和尚来了。 我问:什么和尚? 莫镜龄轻轻喘息:广明邪教座下四大护法,妖精,和尚,屠夫,与木匠。听这啸声,来的只怕是和尚。 我皱眉:广明邪教?好像在哪里听过。 忽然灵光一闪,顿悟:啊呀,追杀傅颜丹的便是广明邪教。 想起傅颜丹,心下凄凄:却是不知他死了没有。 莫镜龄哼了一声,却是牵动伤口,连连咳嗽。 我道:怎么了? 莫镜龄沈下脸:放心,死不了。 我正要开口,却听上面一阵簌簌,无奈身在崖底,终究听不真切,只得将耳附在石壁上,仗著高深内力,勉强听了个大概。 只听一人道:洒家可是奉了教主之命,你这般阻拦,究竟是何居心? 另一人柔声一笑:颜丹废了这许多功夫才伤了镜龄公子,你若是当真有心相助,怎么现在才姗姗来迟? 我心头大震,低头瞧向莫镜龄,那少年容颜若雪,气若游丝,抬眼望我,眼底无波。 这人即使生死顷刻,依旧淡然处之,气度不减。 我瞧着他双冷静的黑眸,呆呆半晌,不觉痴了。 只听那和尚哈哈大笑,笑声震动耳膜,竟是刻意用上几分功夫。 当下腾出一手,圈住莫镜龄两耳,环在怀里,低声道:不要听。 莫镜龄耳根微红,却不做声。 那和尚蓦然收声,森然道:傅妖精,你一路设下许多陷阱,又在渡口弄沈了洒家的船,害得老子差点归西,现在反倒来大义凛然振振有声了! 傅颜丹似是无碍,嫣然道:大和尚,不归西怎么成佛? 那和尚冷笑:不过是个暖床的东西,也敢在佛爷面前撒野! 跟著一阵毫无动静,想是两人交上了手。 莫镜龄忽道:那边角落两枚石头凭地古怪,夜里我瞧了眼,下面似乎有路。 我抬眼望去,里面阴森森的,瞧不真切:不就是个石头么。。。 莫镜龄咬牙:你在这下面呆了这么久,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恼:救人都来不及,哪有功夫瞧这许多。 话是如此,还是伸手将莫镜龄抱得紧了紧,低声道:还撑得住么? 莫镜龄吃痛,哼了声:死不了。 我道:痛便出声。 莫镜龄咬唇,低声道:那里怕有机关,你……小心些。 第39章 莫镜龄说的没错,那石头後面确实有条地道。 小心移开巨石,露出一只铜环转盘,上面歪歪曲曲刻著不少蝌蚪小字。 莫镜龄仔细瞧了一遍,想了想,低声道:这是乾坤圈,得按著方位转,仔细些,别转过了。 我道:转过了会怎样? 硬生生避开十四枚透骨钉,手忙脚乱挡掉二十只银铁袖箭。 轰隆一声,石壁缓缓移开,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窄洞来。里头乌漆抹黑,一股阴风透著寒意扑面而来。我取了两只树枝,胡乱绑在一起,制成一只简易火把。那火把递到里面,焰头忽的一偏,却又旺盛起来。 莫镜龄勉强道:瞧着光景,应该没事。 他话音刚落,迎面便是一团人影扑将上来。 我抱著莫镜龄就地一滚,莫镜龄伤势牵动,唇咬得死白。 我轻轻将他放在洞口:你忍下。 抬头但见十七双眼空洞,持了刀作了一个同归於尽状,当头砍来。 我腿脚一伸将他绊倒在地,伸手便要点他穴道。 忽的啸声大起,一阵惊变。 莫镜龄道:不好,和尚在催发药性,杀不了你,十七只怕也是一个死。 我道:难道老子要将头交给他砍么? 莫镜龄冷冷道:你让他随便砍两下又打什么紧,若是见了血,或许可缓缓药性。 我惊怒交加:放屁! 十七挣扎爬起,瞧见莫镜龄靠在一边,立即抓了刀朝他砍去。 我心头大惊,飞扑过去,将十七扑倒在地。他抓了刀回头朝我刺来,我身子一翻,让了开去。啸声又是一阵大起,十七身子一震,眼中一会清醒一会迷茫。 莫镜龄咦了一声。我却不能再给他机会,当下出手如电,一把夺取十七手中兵刃,反手将少年推开。却不想边上便是地道口,只听莫镜龄一声闷哼,竟是被他生生撞中伤臂。顿时两人倒做一团,一个重心不稳,竟然一道跌将下去。却听轰轰轰三声,也不知他俩触中什么机关,那地道口竟要缓缓合上。 我暗叫:坏了。 一个纵身,抢在前头,跟著跃了进去。 脚一踏地,立即四处顾盼,但见角落里两人落在一处。 我赶紧上前:有没有事? 莫镜龄咬牙闷哼:废话。 顿了顿,又道:只怕伤了头。 我赶紧拉开十七,仔细探了探他脉门,一面皱眉:的确有些经脉不调。 莫镜龄冷冷道:他伤了头,你探我做什么。 老子讪讪,这才转身去查看十七。 莫镜龄喘息片刻,凝目上望,隐隐似有忧色。 我道:他若醒过来,只怕要再动手,到时候老子可不顾得许多。 莫镜龄冷哼道:那你不妨现在杀了他。 我想了想,还是撕下一条衣裳,将十七鲜血汩汩的脑袋胡乱打了个结。本想将他负起,转念一想莫镜龄背心上的伤口,还是将他五花大绑。一只粽子拖在地上,能有什么威胁? 腰带一头缚在自己身上,俯身抱起莫镜龄,望向漆黑未知的前方,一脸悲壮:现在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莫镜龄闭了闭眼,道:随你。 跟著蜷在我怀里,缓缓阖上眼睡了去。 越往下,寒气越盛。 不知走了多久,莫镜龄身上暖意渐失,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脚下如履寒冰,那十七也紧紧闭著眼眸,任凭怎样颠簸,也没有醒来的意思。 整个地道里,寒凉如冰,寂静若水。 仿佛只剩下我一人的心跳。 伸手抵在他後心,一点一点抵著内力:姓莫的,我给你说个故事罢。 莫镜龄眼睫微颤,嘴唇渐渐发青。 喘息了下,开始絮絮叨叨起来:这话得从头说,从前有个叫贺云天的混蛋,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家里人给他相了个媳妇他不要,偏偏喜欢自己寻花问柳胡天胡地。有一天,他得知什么无量山有个叫做邪佛老祖的家夥很会喝酒,於是仗了自己几分酒量,便要与他一决高下。。 起初他还偶尔张开眼睛,冷嘲热讽下。 我说得越发热烈,唾沫横飞。 到了後来,他醒来的次数越少,偶尔睁眼,却是紧紧盯著老子。 我被他瞧得有些摸不著头脑,每每相询,他却只是骂:呆子。 然後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我自顾自念念碎碎,莫镜龄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连递去的内力也渐渐接受不了。 我吸了吸鼻涕,喷出一口白气:姓莫的。。。咱们快到了。 怀中少年毫无所动。 我道:你就是这个倔脾气,老子唤你你也不吭声! 地道里只有沈重的步子,和粽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 我勉强道:姓莫的,老子抱不动了。 少年长长的羽睫上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整个脸蛋仿佛冰镇的剥壳荔枝一般,说不出的晶莹剔透。 我踉踉跄跄,被石子一绊,带著两人一起绊倒。 额头磕在地上,顿时冒出血来。 那疼痛,锥心刺骨,怎样也止不住。 第40章 忽然听得身下一声细细的呻吟,竟是塞翁失马,莫镜龄叫老子这么倾倒一下,正好压到胸口,当下喉头咯咯几声,一口郁气吐出,那双长长的羽睫也扑闪几下,眼见便要振翅欲张起来。 我赶紧伸手抵住他後心,将内力一点一点递进去。这火候把持的可得相当精准,他身子冰冷,受不得重点的力道。老子虽然经验不足,但内力有余,小火慢炖,不消一盏茶功夫,他身子已隐隐传来暖意。 伸手抹了把脸,笑道:兄弟,你可吓死老子了。 莫镜龄缓过气来,半晌,只是低声道:你是怕那三花乱魂散没药可解了么? 我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老子刚才的惴惴不安,就是他妈一二百五。 莫镜龄缩了缩身子,依旧闭著眼睛:地上冷。 我哦了一声,赶紧自己站起来。 莫镜龄哼了一声,立即张开眼睛,狠狠盯著老子。 我嘿道:是不是觉得老子广阔伟岸的胸怀分外温暖? 莫镜龄冷斥:滚。 我瞧见他脸上青气渐长,这才意识到他身子骨经不住这地气,赶紧弯下腰伸手去抱他。莫镜龄脸一偏,挣扎两下:叫你滚。 我无奈:我滚了你怎么办。 莫镜龄偏过头去,闭眼道:不关你事。 我再伸手,他再躲开。 我怒:你他奶奶的存心调戏老子啊,哼,你的事老子偏偏要管,还要大管特管,便是你吃喝嫖赌,拉屎放屁都给经由老子同意。 莫镜龄怒道:我死也不要你管。 我哼道:这可由不得你。 伸手一把将他抱起,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睛硬生生的喷著火,心中欢喜,嘴上却道:老子折了你的剑,这辈子便是跟你耗上了,除非你杀了老子。 莫镜龄止住挣动,怔怔瞧着我。半晌,叹了口气,闭眼道:呆子。 我见他面色苍白,想他这么个骄傲的人,一路上跟著老子吃了不少苦,心头不由一软,低声道:行啦,等咱们出了这地道,你爱拉屎就拉屎,爱放屁就放屁,老子自己寻了路子离开就是,决计不多管闲事就是。 莫镜龄霍然张开眼睛,双眸喷火狠狠瞪著老子,挣扎道:放我下来。 我手忙脚乱:兄弟,耍脾气也要看看地方,再耗下去老子可是撑不住了。 莫镜龄怒道:谁管你。 他这一番挣动,身子里经脉渐活,血气流动,脸上也隐隐有了红晕,我愁眉苦脸:便是老子撑得住,你家十七只怕也撑不住了。 莫镜龄哼道:他死便死了,打什么紧。 说著一面朝後面望去,果见那粽子一动不动,又道:你过去些,我看看他。 我道:是,皇上。 一面不顾了他怒目而视,将他抱到十七边上。 那十七面色青白,冻得厉害,眼见出气多进气少,再拖下去,只怕是华佗在世也难以让他活转过来。 莫镜龄瞧了眼前面,道:你放我下来。 我收紧臂膀:地上冷。 莫镜龄提高声音:放我下来。 皇上发怒了,不遵旨便是死罪。 我指著粽子,颤声道:你要我负他出去? 莫镜龄靠在石壁上,护著右手道:我累了,要歇下。 我道:这里这么冷,要歇出去歇不是更好。 莫镜龄哼道:要去快去,废话少说,若是回来晚了,正好替我收尸。 他奶奶的,瞧不出你丫话不多,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倒是挺高。 话虽如此,老子负了粽子一路飞奔,行不多久,地势渐高,身上渐暖。估摸著差不多时,将粽子放下,解了腰带,提了口长气,一个飞云纵,折回来再负小莫。 莫镜龄一听到脚步,立即张开眼睛,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眸,分外清晰: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负起他,笑道:怎么会,你都撂下话了,怎样也要过来收尸。 莫镜龄冷哼一声,却不挣扎。 我暗地摸了下他後心,心下恻然:这一来一回终究迟了些,他身上寒气已深,日後只怕落下病根。 脸上却是十足精神:咱们马上便要出去了,再在这里蹲下去,老子只怕憋出病来。 莫镜龄不搭腔,只是伏在身後,异常安静。 老子一路自问自答,讨了无数没趣,变了法又道:你抓紧些,这地势渐高,摔下来可不好。 又是不吭声。 妈的,老子心灰意冷:我这话说在前头,你替我挡一刀,我救你们俩出来,等下出去了,咱们两不相欠,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青山不改,绿水长。。。 背後忽然收紧,我心头大喜,皇上也有听话的时候。 正要回头再说那个流字,却是眼前一暗,两片柔软的唇瓣迎面咬了上来。 顿时天旋地转,几欲摔倒。 只听那莫镜龄低声道:你折了老子的剑,这辈子便是跟你耗上了,除非你杀了老子。。。 他本来娟秀清冷,如此一番粗俗言语,到了他口中一字一字娓娓而出,竟是说不出的一番味道。 冰火相溶,刚柔兼济,竟让老子神魂予夺,情不自禁。 罢罢罢,今日一劫,当真是命中注定。 生死与否,只能随他去了。 第41章 莫镜龄伏在身上,紧紧贴著老子的嘴唇,舔了又咬咬了又舔。这动作生涩的,别说是跟男人,就算是跟女人,只怕他也是个雏鸟。我叹了口气,抱住他道:你身上伤得这么重,耍什么性子。 莫镜龄冷冷道:这可用不著你管。 我道:那你赶紧下来,老子可是急著出去,没功夫在这里耗著。 莫镜龄面色一白,冷声道:我知道你。。。 他顿了顿,不再言语,只是轻轻吻了下来。 他吻的极为认真,轻柔温软,极尽缠绵。 我忍不住伸手环住他,小心避开他背心上的伤口。 莫镜龄顺著颈子向下吻去,我方要挣开,却听他低声道:你的脸一张两张都是假的,说的话一句两句也是假的,可是只要你人是真的,我……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瞧着我的眼睛道:我……便割舍不得。 我顿时身上一僵,跟著脑中空白一片,想不通为什么会如此轻易著了他的道。 莫镜龄手指微凉,轻轻穿过衣衫,伸了进来,一面叹了口气道:我十岁那年家里请了圣手宿星来帮我司命,那老头只是说,姻缘系在剑刃上。 嘶的一声,衣衫被拉开。接著那柔软的唇轻轻吻了下来,一点一点顺著锁骨吻向胸口。那亲吻,碎碎点点,触在肌肤上,如同蝴蝶在花丛中跳舞。 我很想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口。 只听他接著道:江湖上什么规矩,即便是圣手宿星的司命,我也只当他在信口胡说。可是。。。 裤子被轻轻拉开,少年柔韧的身体贴了上来。 莫镜龄瞧着我失神了下,亲亲我的唇:一直在等你亲自揭下面具给我瞧,眼下只怕是等不到了。 他咬住乳首,牙间微微用力,我顿时吃痛不已,却仍是出不了声。 他顺著胸口一路吻到肚脐,舌尖绕著那里转了两个圈,最後视线落在下面,见我一阵瑟缩,不由抬头冷冷道:你这两天内力耗得厉害,一时半刻冲不开穴道,正好我也时辰不多了。 他抬高我的腿,咬了牙俯身迎上来。 顿时老子下身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利刃剜肉,又如尖刀刺骨。 他奶奶的,没有任何前戏,你一个雏儿没事学人家做什么直捣黄龙? 我抽了口凉气,闭了眼。 不用想,下面一定是鲜血迸射,惨烈异常。 莫镜龄慢慢将他分身递了进来,这一路,他痛我也痛。 尤其是身上穴道被点,话也说不出,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看著自己被他硬生生的奸了。 好容易递了进去,下面热烘烘湿漉漉一片,想是血花遍开,红斑点点。莫镜龄扶著我双膝,让我双脚环住他後腰,一面慢慢抽动起来,那双漆黑的眼眸,却是紧紧的盯著我的脸,一刻也不曾离开。 我心中暗暗叹了声冤孽,却无他法,只得由了他。 他身子越舞越快,我瞧着他雪白的脸上涌上一层情欲的晕红,如同梨花染晕,胭脂溶雪般,秀丽的长发迎风舞动,顺著肩膀垂落在腰上,发丝扫在我脚面上,轻轻柔柔,滑滑凉凉。那长发一会腾起一会腾落,仿佛少年正策马纵歌在茫茫草原上,奔放自如,潇洒快意。我怔怔的瞧着他那雪白的脸,那原先傲雪为骨寒冰为肌的莫家少年,这一刻竟是如此鲜活分明,风致栩栩。 脚踝忽然一热,先是一滴一滴,到了後来,那热流滴落的速度越快,直到汇聚成一道细流,顺著少年脊背滑落,几乎将我腿脚全部浸湿。 我咬了牙攒足内力,半晌,冲开哑穴厉声喝道:你这是在找死么? 莫镜龄冷冷道: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我张口结舌,他面无表情却加快了抽插的力度。我紧紧咬著牙关不出声,却看见莫镜龄那双毫无温度的黑眸似乎染上一层凄楚之色。 他腰肢幅动越快,痛得老子下身都没了知觉。 莫镜龄一声闷哼,忽的腰身一挺,老子下身一热,跟著少年的身子慢慢滑落,伏在我身上微微喘息,低声道:我恨你。。 死一样的寂静。 我沈下心,气运丹田,将剩下几处穴道冲开,翻身将少年抱起,探了探他脉门,又翻开他眼底瞧了瞧,面色渐冷。 伸手抵住他後心,一阵摧动,厉声道:你究竟吃了什么! 莫镜龄闭著眼睛,半晌,低声笑:莫镜龄早就死了,自他右手废掉的那一刻,就彻彻底底的死了。 老子脑袋一懵,什么都顾不得了,俯身上去狠狠咬住他的嘴,吸舔咬弄,诸多手段,花样百出,竟迫得他呻吟一声,下身渐渐又昂起。 我气喘吁吁拉开两人,一面舔了下唇,面色森冷:是妙手回光丸么? 莫镜龄只是冷笑,一心求死。 我心头渐冷,这妙手回光丸,是依靠药力强行提高体能,迫得体内伤势暂缓,一旦药性过後,药内所含毒素迸发,所有伤势成倍加重,依著他这般身子骨,只怕不消一刻,便是魂归西天,纵使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他不得。 第42章 正在焦躁不安,忽的心念电转,仿佛冥冥中有人指点,不由自主心下做了个计较。伸手扶起莫镜龄,将他靠在石壁上,抵掌而坐。莫镜龄张开眼睛,眸光清冷。 我笑:你不是想瞧瞧我的脸么,老子想了想,反正你要死了,给你瞧瞧也无妨。 伸手在两鬓顺颊按下,闭了眼,蓦的一揭,心中五味陈杂。 莫镜龄挣开,身子晃了晃,只是怔怔瞧着我,半晌,才道:原来你。。生得这么俊。。。。 我道:面皮再好,也不过是个壳子。去了这层壳子,人反而活得轻松。 莫镜龄垂下眼眸,低头不语。 我冷笑:老子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便是在孤老峰上一个人自由自在,遇上你算是倒了八辈子横霉,被你奸了不说,还要替你收尸,他奶奶的,这世上哪有这个理儿! 莫镜龄闭著眼睛,靠在石壁上,胸口微微起伏,低声道:活该。 我道:是是是,老子活该。只是你奸也奸了看也看了,说恨就恨说死就死,老子什么便宜没占到,反而落了个始乱终弃的下场,左想右想,就是他妈不划算! 莫镜龄面色一白,蓦的伸手抹了抹嘴,面无表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盯著他,突然伸手翻开他手掌,只见手心一抹猩红,显然是刚刚擦去。 十指一寸一寸收紧,眼睛紧紧盯著少年,一字字道:老子要奸尸。 莫镜龄这般清高骄傲,自然不会允诺,当下脸色雪白,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我目光如炬,喝道:便是此时! 莫镜龄不及回神,已被我唰唰唰连著点了他全身十二大要穴,只得僵在那里,朝我怒目而视。 我叹了口气,伸手合了他眼睛,只是柔声道:这以後,你可要好好珍惜,人活著不容易。 闭上眼眸,沈心止水,气沈丹田,五心向天。 么指中指相扣,取意如莲。掌心著气海命门,真气蕴发,徐徐而前。呼吸吐纳,渐息渐长。腹如盘火,心若善水。动静显敛,气养百骸。静心绝虑,醍醐灌顶。乾坤四向,阴阳五行。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慈无量心,悲无量心。喜无量心,舍无量心。不为形役,不为境转。 以一体之盈虚,济八脉之通达。 洗前尘种种,舍痴嗔怒怨,浑然忘我,一念重生。 凝视著少年的脸,不由微微喘息,额间汗水淋漓。 菩提虚妄,虚妄菩提。 守著记忆舍去性命,还是舍了记忆保全性命。 这逆转轮回的功夫,果然不会让人两全如意。 微微一笑,慢慢看著手心,那绵长命线开始慢慢褪去。 叹了口气,将他衣裳理了理,指尖滑过少年渐渐温暖的身子,想要上去亲亲他,犹疑片刻,终是作罢。 好容易站起来,胸闷气乏,脚下虚软,仿佛绕著无量峰来回奔波数十圈。勉强撑著石壁,低头再望莫镜龄,但见羽睫微颤,唇色复樱,心中暗道:你八脉既通,回去稍加调养,至多三月,定然能够重拾长剑,笑傲天下。只是莫镜龄,自今日始,你心念之中,便不再有老子这个人存於世间。 心中忽的一惊,这手无量回魂的功夫并非生来自有。 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顿时仿佛被隐隐触动了一下,心中难受之极,几欲落下泪来。 踉踉跄跄拾了衣裳,胡乱套好,一路扶著石壁朝外走去,嘻嘻笑笑,散散漫漫。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忽的一绊,几乎叫老子跌了个狗吃屎。 回头望时,只见一人伏在墙根,蜷作一团。 伸脚微微一勾,将那人翻转过来,原来是粽子,这一番耽误,竟险些将他忘记。想了想,若是留他於此,恐怕不妙,遂顺手携了粽子,两人一道,踏歌而去。 这一夜,不知为何,老子又造了个梦。 梦里依稀有人背光而立,月下吹箫。那箫声婉转凄凉,伤人欲泪。我听得心头难受,忍不住上前道:何必吹这么悲的曲子。 那人一顿,回眸笑道:你怎么来了。 虽瞧不清容貌,却只觉得他盈盈之间,眼波流转,风致无双。 那人偎上来,嫣然而笑:别担心,我没事。 我忽然有些茫然:担心什么? 他叹了口气:痴子。。。 又低声自语:难为我如此喜欢。。 忽然一下抽出,仿佛老子又成了个旁观者,却见自己伸手搂住他,低声道:我。。决计不会忘了你。 那人一笑:嗯。 眉目之中欢然悦色,更添娟致。 两人偎在一起,静静月下,宛然一道风景。 朦朦迷雾环绕,如镜花水月,黯然魂销。 第43章 接下来数日,风平浪静。 广明教此番重创岭南,却是一点风声都没走漏。 尤四那厮不知何处著落,若是落在傅颜丹手里,正好遂了他的愿。 美貌公子,多情少年,保叫他欲仙欲死,快活无边。 倘若实在不行,老子便给他来个广发红粉令,叫那帮痴男怨侣拿了吃饭的家夥一道上广明教寻人。到时,死是定然死不了,能不能仙,这个便看他造化了。 至於莫镜龄。。。我叹了口气,摊上了也只能认了,这便是命。 伸手给十七灌了口水,撂了帘子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一路上,粽子醒来十一次,被拍晕六次,饿晕三次,剩下两次他醒得不巧,正逢老子脱袜换鞋,一次左脚,一次右脚,都是才一醒来便双眼一番又晕过去。 车到山下,赶车的老头道:大爷,这路陡,车上不去。 我从怀里掏出两枚碎银,道:有劳。 将十七抗了正要下去,却听车把式迟疑道:大爷,小的问句不该问的,这位小哥他。。。。 我瞧了瞧肩头,想了想:多谢提醒。 跟老头讨了只麻袋,将十七顺道塞了进去,抬头笑:整个人抗在肩上,确实有些不妥。 车把式晒黑的脸上瞧不出颜色,慢慢退後,车下摸了根扁担,颤声道:原来你。。。果然是那逃犯。。。 我颇有些摸不著头脑:什么逃犯? 车把式不及多言,已是一扁担劈上来:呔!兀那淫贼,吃老汉一担! 我脸一黑,抗了麻袋退後三步:大哥,有话好好说。 车把式呸道:王八你个龟儿子,谁是你大哥!快将那小哥放下! 我道:这可放不得。 车把式大怒,又是一扁担扫来,厉声道:畜生,你淫人妻。。。不,见人就奸,恶贯满盈,今日叫你死在老汉手里。 他功夫平平,内力全无,只是仗著一身蛮力胡打。老子肩上抗了一人,不好出手,只得东躲西藏,一面讨饶:大哥,认错人了吧,老子被人奸还躲不及,哪有心思去奸别人? 那车把式气得眉须皆颤,弃了扁担又从座下摸出一柄杀猪刀,雪亮亮的耀眼之极:老汉早就瞧出你不对劲,趁你打盹时著人报了官,你若识相赶紧放下那孩子,不然待官爷来了,定叫你抽筋拔皮死无全尸! 我心头明了,赶紧将麻袋放下,连声道:误会,误会。 那车把式指著麻袋,怒道:什么误会,人赃俱在,这可由不得你! 跟著唰唰唰几刀扫过来,那架势跟杀猪没的区别。 不一会,果然听後面一群人高声喝道:百里偷香,哪里走! 我惊得几乎跌倒,指著鼻子堪堪道:你们都没长眼睛么,老子哪里生得像他! 那群人止住脚步,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道:刑老头,是你让人递的信么? 车把式赶紧恭声道:正是。 一面又道:那赏银。。。 那人从怀里掏出榜文,对著老子眉眼上下打量一番,久久不语。 他奶奶的,百里偷香老子又不是没有见过。 清清俊俊油油滑滑,一见便是纵欲过度劳色集身的样貌。 老子跟他千差万别,就算是这几日连日颠簸,身心俱疲,脸上胡子拉茬,风尘仆仆,和那小白脸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那刑老头心急,上前道:官爷,他那麻袋里还藏著个标致的小哥! 那捕头眼光顺势瞧来,见我手掌收紧,立即大手一挥:来人,拿下! 一面指著那告书道:你看你看,连眼圈都一摸一样,这分明便是他! 我伸长脖子探去,果见那上面一个馒头两个核桃,核桃下面一个半圈。若非亲眼见过百里偷香,老子还以为他那是他自己的自画像。 握了握关节,哢哢作响:官逼民反,这可不能怪我。 伸脚一踢,麻袋腾的一下跳起正好落在肩头。 我道:要上一起上,老子上山还有事。 那捕头脸色一变,噌噌噌退後三步:上……上山?莫非你是老老夫人的贵客? 我拍拍麻袋,叹了口气:贵客倒说不上,只不过有事相求。 那帮人一起退後,握紧水火棍,相互打了个颜色,牙关发颤:李头儿,你瞧着他像百里偷香么? 捕头沈吟:适才眼花了。。。 刑老头犹不服气,连声道:官爷,他分明便是那淫贼! 我道:少说废话,一起上罢。 正在此时,忽听一个少年嘻嘻笑道:李头儿,许久不来,死老太婆可是想念你得紧,天天在耳边叨咕没人陪她玩。 此话一出,那捕头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 当下一刻也不敢多留,干笑两声带了一夥衙役飞也似的一道烟遁了。 那刑老头吃了一惊,四下望去,却不见人影,当下颤声道:什什么人? 那少年怪叫一声:没听说过么,祁连山上多妖怪,吃了你,尸骨不剩。 那刑老头啊哟一声,忽的跌倒在地,扶著腰四处望去,依旧无人,只把愤怒的眼光投向老子:淫贼,做什么装神弄鬼! 我眨眨眼,抱著麻袋盘腿坐下:老子可没动,你听声音都不对。 那刑老头正待出声,忽的背上又吃了一记石子,痛得当场白了脸,忽然面色一青,颤声道:难道你是那萧。。萧。。。 他话音未落,嘴巴里又被人塞了团泥巴,顿时连滚带爬狼狈爬起,赶著上了马车,挥鞭而去。 我道:小兄弟,你家大人在么? 那少年怒道:你眼瞎啦,老子不正在你面前么。 头上树影微动,但听哗啦一响,一人趾高气扬落在面前。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模样是生得极好,就是右颊上多了一道刀疤,看上去颇有些诡异。 我无奈,只得陪笑道:乖,去寻你们当家的出来说话。 那少年张牙舞爪,狰狞道:老子便是老大,你再胡扯,小心老子砍你全家! 我搔了搔头:萧夫人不在了么? 那少年一愣,忽的抚掌道:原来你是那死老太婆的姘头,早说你寻她便好了嘛,来来来,老子带你去。 老子脸上一黑,却是无奈,只道:有劳有劳。 有人引路,却是不同。 只不过这一路太顺,颇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少年只是盯著老子,两只眼珠骨碌骨碌的转,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咳嗽一声:老兄与萧夫人怎么称呼? 那少年不以为意:老子喊她死老太婆,她喊老子祖宗爷爷。 。。。。 老子若是信你,老子就是那千刀万剐的百里偷香! 我被他盯得难受,遂又道:什么东西叫你瞧得这般起劲? 那少年讪讪,偏过头去赌气道:丑八怪,老子瞧你做什么? 我道:是是是,您老走前头。 那少年哼了声,走了几十步。 终於忍不住:淫贼,你圈著的那人,有我生得好看么? 第44章 一路冷汗涔涔,相顾无言。 行不复一盏茶功夫,已是入了山里。再蜿蜒十数步,那少年指著前方道:你自己进去罢,老子有事。 我道:多谢多谢。 那少年哼了一声,嗖的一下,反身跃入林中。 我赞了声:好功夫。 再看那那谷口,只见两处界碑,皆为青花白帝石所筑,长九尺,高三丈,颇为气派。左碑行颜体,棉里藏针,刚柔兼济,上书六个大字:祁连山蝴蝶谷。右碑行柳公体,棱角峻厉,骨力洞达,四个血红大字,触目惊心:妄入者,死。 出门拜客,自然不可废了礼数。 当下提高嗓音:萧夫人,别来可好! 里面余音环绕,久久不散。老子等了一刻,眼见拖不得,只得又道:萧夫人,门没关,老子进来啦! 掂掂麻袋,调了个姿势,昂首挺胸走了进去。这谷口乃是一道峡路,两侧云峰耸立,石壁森森。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踏一步,皆是极为小心,生怕触了机关。这天不时地不利,一堆石头迎头砸下来,老子功夫再高,也不过是个人肉酱饼。拖了个麻袋,算是包馅。 这一路走得很慢,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方舒了口气。这一出峡道,顿时心中大慰,抬头望去,但见碧云散尽,凉天似水,暖风徐徐,芳香阵阵。四下里花若鲜染,草若茸织,蝶舞翩翩,莺啭呖呖,真个是都道江南春色好,至此方信有晴天。 我赞:此处人杰地灵,果然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却听一老妪道:风光虽好,较之无量峰桃花斋,却是逊了三分。 我放下麻袋,转脸望去,只见一灰衣老妇左手执了拐杖,右手握著念珠,正从树荫里蹒跚走来。 不由一笑:萧夫人别来无恙。 那老妪哼了声:好什么,四十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我却更老了。 老子讪讪,只得摊了手道:这个,这个,也不是老子愿意。 萧夫人道:长生不老,容颜常驻,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偏偏你倒是不愿意。 我道:老子是人,又不是妖精,一个人孤零零的,活著再久也没有趣味。 萧夫人眉头一挑:四十年前你同我说话的口气,可不是这般。 我疑惑不解:四十年前,老子说话口气哪般? 萧夫人哼了声:不提也罢。 她顿了顿,忽道:你麻袋里装著个人么? 我笑:夫人好眼力。 顺手解开麻袋,露出十七一张苍白的脸来,微笑道:这个,可是有劳夫人了。 萧夫人瞧了他一眼,忽然脸色大变,走上前来,伸手探了探脉,又翻动眼皮,仔细查看一番,摇头道:这个不是我派摄魂大法,倒有点像北派的子母迷迭香。 我奇道:这也分南北? 萧夫人沈吟:起先的确倒是一脉,百十年前,先祖迷迭老人遭人加害,派内起了争执,道是出了内鬼。先祖尸骨未寒,膝下两弟子争执不下,愤然携了各自徒子徒孙,南北分立,自承一脉。南派以南宁赵家为首,北派以凤翔秦家为尊,相互结怨,素无往来。 我心下暗道:她娘家原来是南宁赵家,後台够硬,难怪萧无稽奈何她不得。只是此後二十年,赵家渐渐衰败,岭南莫家崛起,抢了她娘家许多风光,今日携十七上蝴蝶谷求药,却不知是福是祸。 念及此处,情不自禁又想起莫镜龄来,半晌,叹了口气道:这天下。。。本来便没有什么不散的筵席。 萧夫人微微一笑:难得你今日来,原本还道是起了什么秋风,原来这四十年一别,只是求我救他么? 我道: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夫人吃斋了这么久,救他一命,也算是件功德。 萧夫人道:老身不问江湖世事已久,阁下请回罢。 我追道:事关北派,难道夫人丝毫不为所动? 萧夫人执著拐杖,一步一步走远,背影萧瑟,仿佛风一吹,一把骨头便散了似的。 却听风里隐约传来淡淡叹息:我入萧家数十年,心中早已无南北。。。。公子请吧。 她说的还是年少时的称呼,那时蝴蝶谷情变血案,震惊江湖。萧夫人杀夫弃子,手段狠烈,巾帼不让须眉。便是现下行将就木意态龙锺,却依旧头脑清楚气度不凡。作为昔日邪道顶尖风云人物,也算是凤毛麟角的几个叫老子敬重的人。当下不再勉强,将十七装了麻袋,转身提了便欲离开。 甫出谷口,却听一少年笑道:老兄,闭门羹好吃么? 我笑眯眯:想吃么,改天我请你。 那少年哼了声,从树上跳了下来,左手拿了个桃子,就著啃了一口,含糊道:死老太婆这么简单就放你走了,看来你来头确实不小。 我道:天要阴了,小鬼别玩了,赶紧回家罢。 那少年顿时恼道:你才小鬼! 我哑然失笑:是是是,老子是小鬼,你是老鬼,行了吧? 那少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一桃子迎面砸来:老子要砍了你全家!!!! 我赶紧巴巴的迎上去,接个正著:好桃好桃,多谢多谢。 他奶奶的,接连啃了几天的窝窝头,嘴里早就淡出鸟来,这桃肉鲜嫩肥美,甘甜多汁,正好给老子提提嗓,润润肺。 那少年气得鼻窍生烟,跳过来左抓右抓抢了几次,都给老子俏生生避了过去。 那少年气急败坏,大跳大叫:淫贼,还我桃子! 我嗅了嗅,一脸色相:香,真香!来来来,让老子销魂则个! 那少年涨红了脸,怒道:淫贼! 老子哈哈大笑,狠狠一口咬下,当下桃汁四溢,喷得一脸都是。 却听那少年忿忿一跺脚,恶狠狠:淫贼,吃老子口水,有那么快活么? 第45章 这话说的老子顿时一口桃核哽在喉中,差点噎的半死。 那少年拍手笑道:哈哈,原来你脸皮倒薄。 我呸了一声吐出桃核,抹抹嘴:确实不及你厚。 那少年却不恼怒,跃到树上,抱膝而坐,笑嘻嘻的盯著老子:你这人倒真是有趣。 我负起麻袋,转身欲走,那少年一纵身,又跟了上来。 两人走了一段路,我走他走,我停他歇,分外不爽。 人道上山容易,下山难。。 先前入得山里,有人引路,弃了寻常大路不走,另辟蹊径,七拐八拐倒是不费什么功夫。现下里引路的变成了盯梢的,这一眼望去,哪里的花草都是一般模样,老子便成了那无头苍蝇,四处乱撞。 那少年笑嘻嘻,仿佛专门负责看笑话来的。 眼见天色渐晚,再行下去恐怕当真迷路。干脆寻了处树荫下,取了点枯枝树叶,生起一堆火来。 那少年蹲在树上,笑道:夜里山里多妖怪,当真不怕么? 老子懒得理他,靠在树边,将麻袋放下,解开系口,扶著十七出来。 那孩子脸色苍白,这纵魂大法迷人自迷,一路上几次发作,都叫老子十二穴连点,强行抑止。亏得他年轻,身子抵挡得住。只是这几番气血浮动,叫他身子日渐虚软,待到此时,已是瘦弱得只剩下皮包骨,再也瞧不出什么俊秀颜色。 那少年笑嘻嘻道:原来是个病痨子,差了我不知多少。 我伸手探了探十七的额头,冰冷冰冷,没有半点暖意。於是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馒头,掰碎了,一点一点喂到他口里。 火光映在那孩子脸上,更叫人心生怜惜。 那少年倒也安静,只是抱膝瞧着。 不一刻,十七呻吟一声,脸偏了过去,怎么喂都不再张口。 老子无法,只得从包袱里摸出水壶,将十七抱在怀里,喂了他两口水。那孩子触到水,微微有了活意,眼皮颤了颤,挣扎著张开。 我心一懔,暗自戒备,却仍是没法松手。 十七的眼里一片灰暗,喉中咯咯作响。我当他是喝水呛著了,放下水壶,正要将他扶起,拍拍後心,却是颈边一痛,心中暗叫不妙:还是著了他的道。 这一记咬得通彻心肺,若是强行将他拉开,只怕颈子上一块肉也要跟著掉下。我咬牙伸手点了他背心穴道,慢慢将十七放开,那孩子眼中无神,只是愣愣的盯著天空。 我痛得呲牙咧嘴,伸手摸了摸脖子,摊开一看,鲜血淋漓。 还好没有伤到要害,当下只得点了穴道止血,一面歪著脑袋,撕了条衣衫,勉强敷上来。那少年瞧得热闹,忽道:他伤了你,你还待他这么好? 我轻轻打了个结,抽了口凉气,喘息一下,半边衣裳全都是血。 许久,才慢慢道:老子不想杀他。 那少年凝目而望:他一定对你很重要。 我摇了摇头,一面盘腿调息,闭目不语。 忽听那少年正色道:若是你求我,我便救他。 我蓦然张开眼,大喜道:怎样算求? 那少年哼了声:老子只是随便说说,你也当真。 顿了顿,又道:就算老子能救,你越是这般在意,老子便越不救。 我心头大怒,脚尖一点,扑了上去。那少年身子甚是滑溜,整个人翻到树下,叫道:怎么,老子不救,你便要杀人灭口么? 我森森冷笑:聪明。 那少年吃了一惊,足尖点地,转身又将跃起。我早就瞧准了他去势,身子一弹,硬生生将他扑倒在地。那少年涨红了脸道:淫贼,你要做什么? 我道:你叫老子淫贼,老子还能做什么,自然是淫了你! 那少年挣扎愈加,翻来覆去道:你敢!若是当真淫了老子,小心老子淫你全家!!! 我哼道:先淫了你再说。 一把扯下他裤子,那少年霎时间骇得动弹不得。 老子手里加上劲道,照著他那白白嫩嫩的小屁股狠狠两巴掌,顿时劈啪作响:叫你调戏老子!叫你调戏老子! 打完了,拍拍手站起来。转身走到树荫下坐好。 伸手一摸脖子,他奶奶的,又出血了。 那少年僵在地上半晌,忽的提著裤子跳起来,眼泪汪汪道:你个淫贼居然打我! 我不理他,只是将脖子上的绑带轻轻按住,慢条斯理的哼著小曲:老子揍的就是你,就呀就是你! 那少年气苦,红著眼瞪著老子,忽的狠狠抹了把脸:你等著! 我扁扁嘴,心中颇为愉快:随时候教。 第46章 边上十七忽的一阵呻吟,半晌,缓缓张开眼睛,那眼里清澈若水。 我想了想,伸手解了他穴道,护著脖子慢慢靠近,柔声道:饿了么? 那孩子摇摇头,慢慢垂下头去。 那火焰摇曳,随风而动。 忽的他身子一震,猛地扑向火堆,厉声道:三哥,快杀了我!快杀了我! 我吃了一惊:十七! 待要抢上前去,已是不及。 那少年在一边幸灾乐祸:这次可真是来不及了。 我朝他怒目而视,却见十七抓了把燃著的树枝,森然转身。 缓缓抬起头瞧来,眼中又是一片灰暗。 那少年兀自不觉,只是嘻嘻笑道:你求我呀,求我便救他! 十七喉中咯咯作响,转了脸,猛地朝那少年扑过去。 那少年惊叫一声,跟著大骂:他妈的,你给老子滚开! 十七哪里会滚,只是照著那少年身上乱打。 他没了知觉,此时只知道无论如何都要杀了眼前的敌人。这般拼死杀敌,自然叫那少年措手不及,一面东躲西闪,一面怒叫道:淫贼,快拉开他,不然老子不客气了! 我负了手笑吟吟:不要客气,尽管不客气好了! 那少年几番被火焰烫到,颇为狼狈,咬牙伸手在面前结了个印。我见他手势繁复,却极为熟练,那十七盯著他手势,身子一阵摇晃,似乎在剧烈挣扎。 那少年脸色越来越红,忽的朝天一指,厉声道:放! 十七退後三步,几欲跌倒。 那少年喘息一下,回头怒目:你个淫贼,居然想借我解了他的迷迭香! 我干咳两声,转眼望天。 那少年红了眼,恨恨道:老子偏偏不如你意! 当下手势一变,厉声道:摄! 十七眼中顿时一片混乱,握住枯枝的手一会上,一会下,仿佛一只被人牵扯的线偶。 那少年森然道:我给他下了必杀令,现在便是止穴都来不及了! 我怒:不救就不救,干什么这么极端! 那少年恶狠狠的盯著我,忽的一笑,火光映著他的脸,说不出的妩媚极致。 我一惊:小心! 十七纵身前跃,那少年已是避之不及,被他扑倒。只听喀嚓一声轻响,那少年面色蜡黄,汗如雨下,似乎折了腿。这一跤吃痛,眼见那火把照著他眼睛插下来,顿时奋力翻身,将十七翻到在侧。我眼疾手快,正要抢上去拉下他。那少年忽然反手一掌:老子就是死,也不要你管。 我身後便是十七,不及闪避,只得受了他一掌,当下气血翻涌,喉间一甜,几乎喷出一口血来。 老子好心救你,你还狗咬吕洞宾! 当下身子一让,整个人飘後数尺,一手撑著地上喘息。 那十七双手划圈,一手快,一手慢,周遭气流剧烈涌动。 我捂著胸口,暗道不妙:此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截云手,拍中了他可是死路一条,却不知十七是怎生学得。 那少年小腿受伤,不复之前灵活,想要就地滚开,却是不及,眼见便要伤在这一掌之下。 忽的老子飞身一跃,挡在他面前。 只听砰的一声,胸前剧痛,硬生生受了十七一掌截云手。 连著退後几步,眼前发黑,只觉天旋地转,哇的一下喷出一口鲜血,腿一软迎头栽了下去。那十七一招得手,整个人却怔住了,身子晃了晃,喃喃道:我杀了三哥,我杀了三哥,我杀了三哥! 他一跤跌倒,正好压在老子腰上,痛得老子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几乎要了命。 妈的,老子可不是你三哥! 那少年又惊又怒,扑过来拉开十七,只将老子抱在怀里,哭道:我打了你一掌,你居然还为我。。为我。。。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胸前几枚肋骨怕是给折了,老子张了张嘴,一腔愤怒只能化为几口热气,进进出出。 可别会错了意,老子是被逼的。。。 无可奈何的闭了眼,心中尤自忿忿不平:他奶奶的,到底哪个王八蛋背後踢我! 第47章 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胸口有如灼烧,又如十七八只毛虫在上面爬来爬去,痛痒难当。 老子方想伸手去挠,却是连一丁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浑身上下如同被抽了魂的布偶,任人摆布,却是寸步难移。 好容易这股难受劲头熬过了,那寒意又一层层舒卷上来。起初只道是山上夜里凉,咬牙忍忍也就罢了。却哪知它云气云涌,翻江倒海,丝丝缕缕,浸入五脏六腑,侵城掠地,不一刻整个人如同在寒潭里走了一遭,颈子以下几乎失了知觉。那寒意仿佛成了精,知了你短处,不依不饶,顺著经脉一丝一丝狡黠滑散,最终化作一点火星,摇摇摆摆,挣扎反复。好容易等到它将灭就灭,只道从此天下安宁,众生普度,忽的又腾然跃起,愈演愈烈,势成燎原大火,折了个身烧将过来,却叫老子才出寒潭,又浸油锅,牙关里只打冷战,後心却早已湿透了。 只听一人带著哭腔道:淫贼,淫贼。 他奶奶的,老子哪里像淫贼! 我刚想答话,却发现连眼皮张开的力气都没有,只得继续装睡。 那人哭道:死鬼,淫贼,赶紧给我说话! 不好意思,老子心有意口难开,只能爱莫能助了。 再一刻,那哭声没了。 我纳闷了下,却听那人狠狠抽了下鼻子,带著浓浓鼻音怒道:混蛋!再不答话,老子便杀了你那小情人,跺成十七八段,碾碎了喂狗! 这可使不得! 我心头一惊,蓦的张开眼来。 只听那人长长舒了口气,低声道:死淫贼,你总算醒了。 我眯著眼睛,瞧见那少年肿著个眼睛跟个桃似的,心随意念,一道口水咽下,顿时肚子里雷打鼓似的叫了起来。 那少年浑然不觉,取了碗汤药吹了吹,欢喜道:饿了么,饿了便有救! 我张了张口,喉咙里火烧似的,哑著嗓子道:十七呢? 那少年脸色一沈,将汤碗往桌上一磕,恼道:杀了。 我闭了闭眼,强忍住怒火,低声下气慢慢道:我就这么个弟弟,他要伤你,我都替你挡了,念在他不是有意,又遭人暗算。。。 那少年哼道:别装了,老子知道你老得可以成精了,他那点岁数是你弟弟?笑死人了。 我恼羞成怒:他人呢?老子告诉你,你要杀了他,老子跟你没完! 那少年瞪著我半晌,眼圈又红了。 狠狠抹了抹眼,转身甩了门,拂袖而去:枉我拼了命救你,真他妈瞎了眼! 门砰的一响,扣在栏上,吱呀一声慢慢弹了开去。 暗地里松了口气,心中五味陈杂,不知作何滋味。 勉强挣扎著想要起身,这才发现胸口给人包得跟个粽子似的,浑身上下只套了条裤衩。床头伸脚勾了衣裳,抖抖缩缩的折腾半宿,气喘了十八次,系错衣带五次。 只听门外不远萧夫人沙哑嗓音唤道:公子。 我搁了手,斜靠在床边,喘息笑道:请进。 萧夫人缓缓拄了拐杖蹒跚而来,立在门边,却不踏进。 她一双眼睛扫在我脸上,接著月光,定定瞧了许久。 我忍不住道:夫人,却不知十七他。。。 萧夫人恍若未闻,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冤孽。 我摸了摸脸,触手光滑,不由在心底咦了声:谁剃了老子的胡子! 萧夫人忽的用力捏了捏念珠,低声道:素衣纤手试繁弦,半点梅花半卷帘。若非得信贺郎至,谁肯空歌唱婵娟。公子。。。当年风采无双,清冷如缥缈仙,长情若秦容宣,不论男女,不分正邪,皆是对你情之所锺,难以自禁。 我怔了怔,半晌,才勉强笑道:都过去这么多年,夫人还提那些做什么。 萧夫人叹了口气,瞧着我道:这么多年过去,公子容貌半点不衰,果然是习得了九转莲一么? 我想了想,摊了手道:老实说,我睡了许多年,醒来的时候已经过去许多年,记得的事情已经不多,什么九转涟漪,老子确实不晓得。 萧夫人道:那菩提续命。。无量回魂呢? 我心头一痛,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丹田之上腾然升起两股气道,错盘交织,互争互长,你压不下我,我压不下你。萧夫人见我脸色有异,当下欺身内室,伸手探了脉门,厉声道:果然是他! 我胸口烦闷异常,那两股气道走到哪里,打到哪里,不消一刻便将老子折腾得眼花缭乱,只道:什么他? 萧夫人出手如电,封住我胸口两处大穴,一面扶了我倒下。 她满是褶子的老脸拧成一团,哼了声道:念在你替那小王八蛋挨了一掌的份上,那孩子我救了。 我痛得额上冷汗连连,还得叫好:多谢多谢。 萧夫人沈声道:且不妨谢,我还有个条件。 我喘息道:夫人请讲。 萧夫人冷冷道:我要你立誓,此生此世,不可再与萧即墨相见。 我道:好好好。心中暗骂:他奶奶的,这萧即墨又是哪根葱? 萧夫人双目炯炯,似是看穿我疑问,淡淡道:那小子一心只想救你却不想弄巧成拙,哼哼,他那点内力能顶上什么用处? 我心中啊了声,原来是他。跟著道:要怎样立誓? 萧夫人取了枝笔,沾了丹砂,瞧着我道:很简单,我在你掌心写两个字,这丹砂一入肌理,永不退色,我叫你以後只要瞧见掌心的字,便牢记自己立下的誓,你瞧怎样? 我苦笑:人为鱼肉,我为刀俎,便是你要在我手臂上挖两块肉,我也只能答应。 那丹砂触入肌肤,当真如火烧一般,这滋味想不忘记还真难。 我握紧手掌,依言立了誓,萧夫人眉头方舒,柔声道:那孩子不论姓什么,我救好了便著人送他回去。 我道:有劳。 顿了顿又道:我歇下就走。 萧夫人叹了口气,转身望著窗外,低声道:我。。也是为了萧家。那小子。。。。是萧家唯一的血脉。我嫁进入萧家後便在祖宗祠堂里立了誓,如论如何也不可让萧家绝了後。 我转了转手掌,那肌肤灼烧疼痛,晃了半天还是一股焦味:原来他是夫人的。。 萧夫人凄然一笑:年轻时候气焰盛,一念之差做下糊涂事,怨恨了几十年,千里迢迢追杀他父母,直到寻到他时。。。那孩子才一岁多,小小的,揉著眼睛从卧榻上爬下来,迷迷糊糊叫了声,婆婆。那圆圆亮亮的眼睛张开,瞧见他父母尸横就地,瞧见我手里血淋淋的刀,那眼神。。。我这辈子都忘记不了。 我扶著手掌,怔了怔。 意识微微有些模糊,慢慢摊开手心,接著月光,瞧见上面写两个鲜红的字。 上秦下纵,柳骨颜筋,那两字斜斜书在手上,却仿佛深深刺在心头。 一撇一捺,刻骨铭心。 第48章 萧夫人送客礼数周到,一辆驴车,一席被铺。 她道:这驴识得下山的路,公子但行不妨。 起先还当她是寻个托词不肯相送,上了驴车才知道人外有人,驴外有驴。那毛驴儿认路确实认路,就是有点晕高。头一转向瞧见下面陡坡,顿时噌噌噌退後三步。无奈之下,老子只得含泪将唯一剩下的萝卜栓在前头。谁知那毛驴儿见了萝卜,如淫贼见了天仙,眼里谁都瞧不见了,一路俯冲,顿时颠得老子胸口几根断骨才接起来又要散架。 好容易坡势渐平,那毛驴儿追著累了,开始原地撒泼,拖著老子一个圈子来回打转。我瞧了瞧四周,一般的景致,再拉了拉毛驴儿,那厮噅噅叫唤两声,眼里只剩半个萝卜。 我叹了口气,索性仰面倒下来。 摊开手掌,瞧着上面殷红的字迹,怔怔出神。 迷迷糊糊之间,仿佛又听得一阵箫声响起,那曲调婉转,隐隐透著一股悲伤凄切的意思。 当下心中暗道:这箫声似曾相识。 我勉强扶著胸口坐了起来,萝卜转了半天,毛驴纹丝不动。无奈之下,只得强撑著身子走了过去。五步一喘,十步一歇,如此十数步,那箫声忽然曲调一变,凄婉之中隐约一抹温柔。我随手折了枚树枝,拄在地上,权作拐杖。这一路分花拂柳,寻著箫声走了许久,但见一株遮天老槐下,一青衣人月下吹箫。 我眯起眼仔细瞧了瞧,无奈他立在树荫之下,一张脸生得如何模样,全然不清。情不自禁想要慢慢靠近,一步一步,渐行渐止。忽听啪嗒一声,脚下一空,一不小心踩碎枚残枝,那箫声顿止。心中不免大憾,无奈,却只尴尬而立,讪讪不已。 那人收了箫,静静转过脸来,却是不做声。 其时风淡云清,树影微动,耳里只闻得树叶沙沙作响,偶有啼鸟振翅,扑闪几下,复归静谧。 我搔搔头,老子撒泼惯了,遇上这种斯文人,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那人迟疑道:你,伤得重么? 我立即将拐杖丢到一边,负手而立,摇摇欲坠:还好,还好。 那人低声道:你这人从来便是爱逞强。。。 我想了想,斟酌片刻:老兄,你我原是老相识么? 那人一怔,继而微笑:算是。 我勉强一笑:既是老相识,帮个忙好么? 那人道:何事? 脚下一软,整个人仰面跌倒:麻烦帮我把那边的驴车牵过来,老子有些吃不住了。。。 话音未落,那人已是人影一晃,抢到面前,双手轻轻一托,将我扶住。 我道了声谢,扶著他勉强站住。眼光一瞥,只瞧见一双皓腕,月色之下,如同白璧一般,晶莹润泽,说不出的好看。 那人待我站稳,立即垂下手臂,长袖如潮水退落,退後一步,低声道:不客气。 老子忽然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只是讪讪:公子的箫吹得真好。 那人微微一笑,侧过脸去,眼睫低垂:箫吹得好有什么用? 一会,又低声道:也无人倾听。 我抬起脸来,道:怎么会?公子方才吹萧时,俊雅秀逸,别说是我,若是叫大街上那些大姑娘小姑娘瞧见了,只怕要争著打将起来。 那人又是一笑,颇为欢悦。 我瞧着他,忽然心口烦闷,咚咚乱跳。 老子生平阅美人无数,便是遇见美貌若傅颜丹,也丝毫不为所动。但在此人面前,若以月为喻,傅颜丹便是那萤火小虫。若以妖而喻,傅颜丹也顶多算个半妖罢了。 蓦的想起一人,一般的青衣许许,风致翩翩,却是梦里黄花,沧桑过尽,只留余香。 正在胡思乱想,却听那人迟疑道:适才扶你时,发觉你脉象不稳,还是早些睡下休息才好。 我道:多谢。心中却说,你道是容易,老子的忙却不见你积极。 那人垂眸出神,怔怔不语。 老子想走走不动,无奈之下,只好相对而立,又是一阵尴尬。 这站著站著,一刻两刻也就算了。时间一长,便腰酸背痛,腿脚发软。 老子平素从不将脸面当回事,偏偏在他面前,不知为什么,便是舍了性命也要保全颜面。当下只得咬牙站著,心中盼他走又盼他留,忽的眼前一黑,气虚腿乏,顿时一跤跌倒。 那人终是迟了一步,只是急道:摔著了么。 老子痛得呲牙咧嘴,连声道:啊哟,没,没。 好容易定了定神,这般面面相对,仔细一瞧,竟然大吃一惊。 那人轻声道:你发现了么。。。 我摇头:没有。 那人凄然一笑,轻轻将我抱住,顿时暖意上涌。这暖意透过衣衫,渗入肌肤,直达心底。 不知为何,老子眼底竟沁出些水来。 却听他柔声道:没关系,瞧不见你的模样也没关系。 身上的手臂渐渐收紧,背上的衣衫被紧紧攥著,仿佛要揉到他骨子里一般。 那人将脸深深埋在我肩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一直。。都记得你。。 顿了顿,又低声道:从来便没有忘记。 第49章 这一夜睡得极香,什么梦都没有,一张眼到天亮。 身下微微晃动,肌肤所触的缎面又柔软又光滑,就跟十七八岁最年少的小姑娘的肌肤一般。 伸手摸了摸胸口,那伤又给重新包扎过了,用的是上好的密织绷布,松紧力道恰好,连最末的活结都系得极为妥帖。 却听身畔一人柔声道:醒了? 我闭了眼,懒洋洋:嗯。 那人一笑,俯下身子亲了亲:想吃什么么? 他眼睛虽然瞧不见,亲的位置却是丝毫不差。 我盯著他瞧了半晌,想不通。只得摇了摇头,将头枕在他腿上:这样靠著就好。 顿了顿,又道:我们到哪里了? 那人微笑道:已经下山了。 伸手摸了摸我头发,有些小心翼翼的探问:贺呆,随我回无量峰好么? 我想了想:在那之前,我想先回趟老家。 他一笑:好。 一面抬高声音:取道虔州,往孤老峰。 车外一人恭声道:是。 他脸上透著欢悦,容光焕发,娟色更胜。 老子忍不住笑话:秦老妖,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跟个以前一样,给点糖就欢喜得紧! 他声音有些颤抖:你记起以前了? 我握住他的手,心里难受,嘴上却笑道:被你压的时候都不记得了。 秦纵嫣然一笑,虽然瞧不见眼神,却是一般的风致婉转。 反手握紧我,柔声道:等你伤好了,换你在上面好了。 我大喜:怎么老兄今日如此大方? 他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低声道:都这么多年了,人总是要学会改变的么。 我将脸贴在他的腿上,感到那透过布料的暖意,一点点渗入肌肤,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都这么多年了,之前怎么不来寻我? 他想了想,唇边的笑容微微有些悲伤,初晨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头发上,衣衫上,落在他半垂的凤眼上,淡淡的,如同染上一层浅浅的晕。半晌,低声道:这事说来有些话长。 一面伸出手,轻轻刮了下我的脸,浅浅微笑:过两天,等你伤好了,我全都说给你听,好么? 我道:好。 他脸上欢颜悦色,喜形於见。 於是心里也颇为欢喜,伸手扶著秦纵,勉强直起身来。 秦纵伸手摸著我胸前的伤,低声道:痛么? 我道:不痛。 想了想又道:昨晚上你知道我受了伤,怎么不来找我,还让老子亲自来探望你? 他还在微笑,只是笑容中隐隐一抹忧虑。 涩声道:是我不好。。只是你怎么伤得这般重? 我双手一摊:一不小心跌了跤,从上面跌倒下面,倒霉撞断两根骨头。 秦纵将脸朝著我,凤眼半垂,不动声色。 老子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这人心思百变多疑,截云手只是胸口映上枚紫印,隔著肌肤骨骼震断心脉,亏得十七那小毛头内力不深,功夫不到家,好好一截云手给拍成断骨掌。好在截云手本是蜀中唐门的功夫,跟岭南莫家没有半分关系,就算他知道了,也牵连不上。 却听他淡淡笑道:是蝴蝶谷的人得罪你了么。 一面按住我的手柔声安慰:别恼,我替你报仇。 这一笑云淡风轻,却叫老子毛骨悚然。当下赶紧拉住他,连声道:不是,不是,别乱来。 秦纵握住我的手,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半晌,忽道:你手心写的是字么? 我笑:你摸摸看。 他抚平我手掌,细细摸了一遍,按住,又摸了一遍,一句话没说,眼圈却红了。 我有些手足无措:秦老妖,哭什么,丢不丢人。 他将我手紧紧攥住,慢慢贴到脸边,手指触到滚烫的泪,忍不住伸手环住他,轻轻吻了上去。他身子先是一震,慢慢收紧了手,热烈回应起来。 他的唇温暖而柔软,跟莫镜龄的冰冷生涩比起来,千差万别。 不知为什么,心底一角忽的隐隐作痛。跟著嘴上一抹甜腥,老子一瓣香唇,居然被他咬出血来。当下奋起反击,敌进我退,敌驻我绕,直到两人都有些情动,他才气喘吁吁罢了手,勉强拉开我道:今日不行,你身子还没好。 老子不服:我说行就行。 他笑:你便是这样,老拿自己身子骨是铁打的。 我耍赖:你说著让老子在上面的。 他按住我,只是笑:等两天你伤好了,你想在上面多久都行。 我道:这可不行,你说话从来不算话。 他嗤的一笑出声,抱著我的手又收紧了些:你还记得从前啊。 我哼了声道:不知道谁天天让人在茶馆里大街小巷轮流宣讲,从前是怎样一道又一道的耍老子,还给取了个名,唤做什么邪佛三戏贺云天,想不记得都难! 他收了笑容,将脸轻轻埋在我肩头。 我抱住他:怎么? 他环住我低声道:我一直。。都以为你忘了我。 我想了想,老实道:那时候,确实忘了。 他身子一僵,我忍住笑,拍拍他的肩:依著你的性子,会由著老子忘了你么? 他怔了怔,我懒懒靠在他怀里,闭了眼道:去了孤老峰,你就知道了。 这一刻,心里再也不愿想起别人。 第50章 入了夜里,风凉得紧。 秦纵担忧我伤势,赶在天黑前著人去镇上快马备宿。 我道:你不是一向独来独往么,什么时候养了这么一干手下? 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只是静静的削梨。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好看到每一片指甲都圆润饱满,泽光可鉴不消一刻,那雪梨已经削好,长长的梨皮卷成一圈一圈,绕在托盘上。 秦纵将梨递给我,微笑道:来,尝下。 我接过梨,转了个圈,忍不住赞道:你是故意装作瞧不见,骗我不是? 秦纵微微一笑:这个没什么,多练练就好了。 我咬了一口,喀嚓作响,汁水四溢。 秦纵柔声问:怎样? 我忙的啃梨,没功夫说话,只是竖了竖大么指。 忽的抬眼瞥见他依旧身体微微前倾,心如刀绞,赶紧道:挺甜。 秦纵展眉而笑,嫣然道:你喜欢就好。 跟著伸手取出一只长箫,轻轻笑:喜欢听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 我笑:就吹你常吹的好了。 他唇畔含笑,拾起长箫,靠在我身边慢慢吹起来。 那曲子倒是昨晚的曲子,调却微微上扬,整个路子一变,全然不复凄婉伤感之色,颇有些划破阴霾,重见天日的快感。 我瞧着小桌上乘著梨皮的白瓷托盘,大口大口的啃著梨。 他静静吹了半刻,忽然止住,放下长箫,侧过脸来,一笑:贺呆,哭什么,丢不丢人。 我抹了把脸,勉强笑道:胡说什么,老子明明没哭。 他怔了怔,伸手摸过来,抚上我的脸颊,微笑:还说没哭。 我推开他恼道:老子没哭。 他无奈,只得笑道:嗯,没哭。 一面将长箫啪的一下折断,柔声道:等下入了镇子,我们寻间客栈,洗个澡,再好生吃上一顿,怎样? 我心头大喜:老子要杜鹃红! 秦纵皱眉:你现在身上有伤,不宜多喝。 老子可管不了那么多,酒虫作祟,干脆满地打滚:老子要杜鹃红,杜鹃红,杜鹃红。 秦纵冷不防被我压倒,只得接住我,斜靠在车窗边,轻轻笑道:好好好,杜鹃红就杜鹃红。 忽然车身一震,桌上那瓷碟托盘离开凹槽,自己跳了起来,我赶紧伸手去接。 车外一人恭声道:主人,官差挡道。 秦纵皱了皱眉,低声道:不要生事。 却听外面两个官差的大嗓门嚷嚷:车里什么人? 车外那人不卑不亢:回禀官爷,我家老爷回乡省亲,途经此地,眼见天色渐晚,欲在镇上留宿一宿。 其中一官差道:现在四处通缉采花大盗百里偷香,上头吩咐了,凡是进镇子的,都要仔细盘查。 我一听,差点将梨核咽下去,顿时满脸涨的通红,拼命咳嗽。 秦纵伸手拍拍我的背,好笑道:怎么这么著急? 却听车外那人为难道:我家老爷伤了风寒,大夫吩咐了要静养的,倘若见了风,可是要出人命的。 我听得这话,噗的一下将梨核吐出,咳得愈发剧烈。 只听他压低声音:官爷,不妨拿去喝点茶。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那官差声音拉长道:既是如此,咱也不为难你们。 另一人插口,正色道:早点进去,睡觉时候关好门窗,小心遭贼! 车外那人连连点头称是,重新御了马车缓缓驶了进去。 秦纵忍不住微笑:你倒是卖力。 我咳了半天,伸手抹了抹嘴,笑:作戏要全套,怎样也要给你弟兄留点面子。 秦纵微笑不语。 我翻开掌心,瞧了瞧上面,悄悄伸手到桌板下面,胡乱抹了一把。 一面凑到车边上,问道:好汉,你给了他们多少银子? 外头那人恭声道:不敢,小人怕他们耽误主人行程,递了五钱银子。 我心头滴血,勉强打了个哈哈:怎么最近老在通缉百里偷香? 车外那人恭声道:小人听说是岭南莫家当家的少爷亲自出的告示,因为赏银丰巨,是以各地官差都极为卖力。 我舔了舔嘴唇,半晌,才干笑道:怎么莫家出个告示,比皇帝老子出个皇榜还管用? 秦纵淡淡道:岭南莫家在虔州以南的势力不小,山高皇帝远,自然是他家说了算。 一会,又抬起脸朝著我微微一笑:也不知百里偷香惹了莫家什么人,竟是如此兴师动众。 我心头跳了一下,嘿道:无妨,只要不碍著我的杜鹃红便成。 秦纵静静坐在那里,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我道:怎么? 秦纵伸手握住我手心,指尖触在那丹砂烫染的字上面,摩挲许久,一笑如花。 他说:今晚,我陪你喝。 第51章 马车停在一间客栈门口。 车外那人恭声道:主人,到了。 我掀起帘子一角对著那人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他睡著了。 那人呆了一呆,半晌,才反映过来:这个这个。。但请公子定夺。 我道:不妨事,你们先进去打点,我在这里陪著他好了。 那人略有迟疑,目光稍稍穿过帘子望去,只瞥了一眼,立即垂首道:是。 我放下帘子,慢慢坐了回去。 瞧着秦纵半靠在车窗上沈睡的侧脸,回首过往,恍如隔世。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倒是醒了。扶著额角,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佯作一本正经:秦老妖你睡觉还流口水,啧啧啧。 他嫣然一笑,应对自如:还不是因为梦见了你。 老子顿时脸皮发胀,恼道:你怎么就不上当! 秦纵将脸转向我,若非我亲眼瞧见他眼上一层黑魇,还真当他在看我。他这般对著我良久,忽的轻轻叹了口气:贺呆,你还是老样子。 我怔了怔,搔搔头:你怎么知道我的脸没变? 秦纵一笑,半晌,才道:那功夫是我教你的。你忘了么? 我想了想,道:是九转涟漪么? 他点头轻声道:嗯,九转莲一。这功夫堪破生死,接引魔障。若非天赋异禀,只怕第一重尚未练成,便已走火入魔,非疯既死。 我立即沾沾自喜:可见我天赋异禀,世人难及。 他微微一笑,半晌,忽然俯身过来,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是,我们贺呆,天赋异禀,世人难敌。 我捶了他一拳,哈哈笑道:老子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秦纵嫣然而受,伸手抱住我,柔声道:九转莲一,每九年长得一岁,练至第二重,每十八年再长一岁。 我打断他:那要练到第九重,不是八十一年才长一岁? 秦纵点头,微笑:九九归元,至臻化境,到时候凡刀剑所创,若非伤及要害,皆能转瞬及复。 我听得心驰神往,不由问道:这门功夫当真神奇。 秦纵摸了摸我头发,轻声道:佛法里有一层唤做他化自在天,便是指假他之乐事,自在游戏。待命终之後,便可出超化无化境。这九转莲一,练到最後,却已超越生死,更胜他化自在。 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大师所言极是,老子受教非浅。 想了想,摆了个超凡脱俗的姿态,又道:你瞧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有点那个意思了? 秦纵轻轻拍了下我头顶,笑:你至臻化境倒是半点没有,讨赖耍痞的功夫却是越发长进了。 我不以为意,拉住他的手,哈哈一笑。 秦纵揽住我,微微笑道:玩笑归玩笑,但你需记得,这世上万物皆无法跳出三界五常,即便九转莲一也不例外。 我道:你是说,倘若练到最高很有可能不类常人而类妖了么? 秦纵微微一笑,俯下脸亲了亲我,柔声道:贺呆,你从来便是个妖怪。 我恼道:秦老妖,你这是嫉妒么? 秦纵摇头浅笑:妖怪贺呆和邪佛老祖,天上地下正好一对,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老子臊了脸皮方要驳他,忽听得肚子里一阵咕咕乱叫。 秦纵微微一笑:好罢,再耽搁下去,非得在马车里过夜了不可。 老子正愁没台阶下,一听这话,立即从善如流,点头称是。 才一掀了帘子,便瞧见客栈门口三三五五立了好些人,神态谦卑,必恭必敬。 瞧着模样,各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心中暗叫不妙:方才一番调笑,这帮老兄只怕各个听得一字不漏。 秦纵道:怎么了? 我讪讪,做了个请的姿势:你先。 秦纵何等聪明,当下了然一笑,唤了手下,衣食住行一样一样吩咐齐全,将人全都打发干净,转身笑道:贺呆,卷著被子做什么,人都走了。 到了夜里,老子执意要分房而睡。 秦纵微微一笑:那些人我全都遣走先行了,何必如此在意。 我老著脸皮打发他走:老子生了风寒,要静养,你自己睡觉去。 秦纵也不推辞,起身翩翩而去。 他奶奶的,叫你走你还就真走了。 老子瞧着边上一个枕印,几茎雪发,暗香萦鼻,翻来覆去,一晚上硬是没睡好觉。 第二日,秦纵神清气爽,推了房门进来,身後跟了个端水的小厮,瞧见我的模样,忍不住嗤笑出声。 秦纵微微讶异,那小厮与他讲了原委。 当下也跟著浅浅一笑:原来两团墨印挂上头,公子挑灯夜读欲何求? 我满脸无奈:昨夜西风灌满楼,佳人携酒话闲愁。 秦纵微笑:芳樽对月空弄影,酒醉岂非更饱眠? 我双手一摊,叹了口气:谩道绿鬓红裳,半生消受。骨脆魂柔,无了无休。 秦纵接了铜盆,嫣然而前:原来我们贺呆还是个风流种。 老子扳回一城,大笑:自然。 却听门外一人来报,说是有人拜帖。 秦纵微微不悦:谁? 那人恭声道:岭南莫家三少,莫镜龄。 第52章 秦纵凤眼半垂,淡淡道:知道了,先放著罢。 一面撩了衣摆优雅坐下,伸手取了杯茶,微笑:等下吃了早饭,我们休息休息便启程。 我洗了把脸,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脸帕用力擦了擦,闷在里头道:老子要吃烧鸡。 秦纵柔声道:这两天还是吃点清淡点的,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好生吃一顿,好么? 我将脸帕递给小厮,只得点点头道:你吃了么。 秦纵尚未答话,那小厮抢著道:主人为了等公子,到现在还没吃哩。 他嗓音里犹带稚气,这番话说出来,倒是颇有些替主子抱不平的意思。 老子瞧瞧窗外,果见日头已高,心中颇有些歉意,拉著他道:那同我一道吃罢。 秦纵反手将我握住,嫣然一笑:嗯。 掌心一股温暖传来,我忍不住又紧了紧手,低声道:你可以先吃的。 秦纵微笑:无妨。 那小厮笑道:公子是要在大堂里开宴,还是在这里摆席? 我搔搔头:这个这个,一顿早饭拿两个包子过来就可以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最好再来只烧鸡。 瞧着那两人面色不对,只好委曲求全:实在不行,一只鸡腿也行。 秦纵伸手探了探脉,柔声道:你现在身体还虚,不宜过於油腻,暂时吃点粥罢。 一面转了身欲向小厮吩咐,我赶紧拉住他道:这可不行。 瞧见那小厮递来诧异的眼神,我咳嗽一声,慢斯条理:身子虚正是需要好生调养,那青菜漂水的东西能顶著什么用? 秦纵微微一笑,那小厮甚是伶俐,开口道:公子,主人早就吩咐了,这粥是鸡汤煨的,鲜得紧,不吃当真可惜了。 我抹了抹口水,故作镇定:那就来顿鸡粥罢。 那小厮嘻嘻一笑,收了帕子端了铜盆自己推了门离去。 我趁机一瞥眼,瞧见那人还立在门外,脸孔颇为英俊,手里拿了张梨玉版笺,神态恭敬,遂忍不住道:你不去瞧瞧? 这话一出口,恨不得再给自己一个小小的耳刮子。 昨夜睡前反省,日里头跟他说了不少瞧啊看啊的,人说秃子忌讳梳子,他一双眼瞧不见,我再让他瞧瞧看看的,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秦纵神态自若,仿佛没有半点不快,只是微微笑道:我们吃了饭再去好了,也不急在一时。 我心里琢磨他说的这个我们,不知自己是不是也有机会观摩下那张拜帖。 想起莫镜龄,心里总觉得难受。 秦纵忽道:在想什么? 我呆了下,不由自主道:我在想那雪色凝冰玉版笺,倒是和他那双金丝银线白雪缎子的云靴颇为相似。 秦纵停了半晌,将茶杯放下,微笑:你与莫家三少认识? 我手心里微微冒汗,只道:不算深交。 秦纵慢慢道:莫镜龄年纪不到二十便已经名扬天下,若能结识,也未尝不是件美事。 我呆了半晌,轻叹:有些东西,精致华丽到了极点,反而有些不识人间烟火了。 他点了点头,从床边取了外衣,手法准确自如,和常人无二。 伸手扶起我,慢慢替我披上,一遍淡淡对著门口道:你下去罢。 那人隔著门板,低声道:是。跟著一眨眼功夫便感觉不到任何气息,想是已经走得远了。 我心中暗暗赞了个好字,一面道:你手下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当真是内外兼修,色艺双全啊。 秦纵浅浅一笑:十个他加起来也及不上一个你。 我沾沾自喜:这话倒是不假。 秦纵嫣然,拍了拍手,门外一小厮应声道:主人,都准备好了。 秦纵点头:进来。 我伸长了脖子,门一打开,米肉香气扑面而来,不由赞道:好香。 那小厮将食盘放下,手脚利落将碗筷摆好,退到一边。 我咽了口口水:老子不客气了,当真是饿坏了。 秦纵一笑,与我正要拾筷。 忽听门外远远一人嘶声叫道:容宣,容宣! 秦纵脸色微微一变,那小厮立即抬脚朝外走,一面掩住门,小心陪笑道:店掌柜又在唤人,小人先行告退。 秦纵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去罢。 我张嘴咬了根脆萝卜,喀嚓一下,断成两截。 这顿饭他吃得心神不宁,我吃得味同嚼蜡。 好容易熬了过去,我放下碗筷,懒懒道:忽然觉得困了,想歇一下。 秦纵略有迟疑,半晌,还是放下碗,低声道:你先休息会,等你睡好了,我们启程。 我点点头:好。 慢慢回到床上,卷了被子,和衣而卧。 门轻轻的合上,他脚步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我闭了眼,心底叹了口气。 秦纵,那个唤容宣的人,我认得。。。 他叫傅颜丹。 第53章 一觉醒来,晌午已过,大雨瓢泼而至。 秦纵静静坐在边上削梨。 我瞧着窗外,笑道:这回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秦纵微微一笑:嗯。 那梨皮一圈一圈的落下来,仿佛无数个环叠落在一起,堆成个尖尖宝塔。 我盘著腿坐在床上,只能呆呆瞧着他,肚子里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是一个字也迸不出来。 不一刻,梨削好了,秦纵递给我,柔声道:来,尝尝。 我接过梨,啃了一口,笑道:不错。 见他展颜一笑,不由又赞:你削梨的功夫当真不错。 他浅笑:这梨自己生得甜,与我削梨的功夫又有什么打紧了。 我叹了口气:老子难得赏了脸赞扬你,你倒是不屑。 秦纵嫣然,取了帕子擦了擦手,柔声道:是是是,下次你若是再赞,我定然捧场。 我笑:哪有下次。我告诉你,世上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的下次。 秦纵怔了一怔,半晌才轻轻笑了起来,点头低声道:嗯。 我心里有些後悔,想要再说些什么,瞧着他安静自若的模样,却只能叹了口气,默默的啃起梨来。 窗外雨声转小,淅淅沥沥。 偶有夜风刮过,园子里几拱紫竹跟著摇了摇。 秦纵静静坐在窗边,烛火映在他脸上,摇摇曳曳,将灭非灭,当真是说不出的娟致动人,恍若一副活生生的美人沈思图。 我瞧着他忍不住低声道:风卷残红念妖娆,竹影敲窗,心事谁家晓。 秦纵随口接道:山抹微云寄月梢,柳烟梳眉,离恨付水消。 我一呆,大笑:原来你也有离恨。 秦纵微微一笑:嗯。 一会,过来揽住我浅笑:现在离恨既消,只剩欢情,你说怎么偿我? 我正色道:让你在下面。 秦纵嫣然:这辈子你想翻身都难。 我不服,恼道:明明说好了老子在上面多久都成,他奶奶的又骗我。 秦纵淡笑:让你在上面和让你翻身是两码事。 我怒:原来前面说了那么多,全是消遣老子来著。 秦纵一笑琅琅,握住我的手,含笑:不错,今日总算是长进了。 我恼羞成怒:秦老妖,迟早叫你落在老子手里。 秦纵嫣然:盼之甚切。 我握了拳头,还没扬起来,却被他双手包住。 跟著唇上一暖,秦纵已是俯身吻了上来。 老子不服,抵抗到底:老子伤没好。 秦纵吻了吻我胸口,颇为惋惜:瞧你可怜模样,本想勉为其难让你长进一回,既是如此,今日作罢。 我顿时迎了上去,揪住他森然道:这可由不得你。 秦纵被我一吻,颇有些动情。他功夫甚好,纠缠片刻便自发自然的伸手解我裤子。我暗叫不妙,左挡右挡,负隅顽抗。奈何敌方诡计多端,上下其手,声东击西,几番颠倒下来,竟是让老子手忙脚乱,气喘吁吁。逼得急了,老子只得抢先下手,将他要害牢牢握住,以盼围魏救赵。那老妖丝毫不理,反而更添兴致,盈盈笑道:咱们贺呆性子倒真急。 我臊了脸皮,不由分说便要抬起他双腿。秦纵神态自若,身子化若春水,顺水推舟环在我腰上。我扶著他的腰,只觉手到之处,盈然若折,忍不住俯下身子顺著他腰间亲了一遍。秦纵早已盎然,拉著我回到颈项,双唇相接,一阵缠绵。我一面抚著他下身,唇齿相接,做了个淫贼态:美人,今日便从了老子罢。 秦纵唇觉微勾:也好,待我试试你的手段。 伸手将我合身抱住,下身相抵。我慌道:你别动。 他只是笑,肌肤滑腻,身段如蛇。两相摩擦之下,老子顿时口干舌燥,舔了舔唇,压下一腔欲火,眯了眼恶狠狠威胁道:说了今日让我上你的,你若是再进一步,老子便跟你没完! 秦纵嫣然一笑,春色盈盈:好。 这一夜被翻红浪,颠凤倒鸾,老子腰身几欲折断。 秦纵搂住我亲了又亲,柔声道:贺呆。 我哼了声:做什么? 秦纵将脸搁在我肩头,舔了舔耳括,吐息如兰:我真是欢喜。 我别过脸,不去理他。 他微笑:下次真让你在上面。 我呸了声:老子要再信你,老子就是个二! 秦纵柔声道:好罢,现在便让你压。 我估摸了下身上的力气,没几分剩下了,索性闭了眼装睡。 他抱著我低低笑了半晌,心满意足:真好。 一会又道:就是让我明天死了,也值得。 我推开他,怒道:你死了老子怎么办? 他一怔,跟著脸上神色欢喜之极,重新搂住我,柔声道: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 我翻开手掌,瞧了瞧上面渐淡渐短的命线,半晌,叹了口气:嗯。 反手将他环在我腰间的手紧紧握住。 双眼望向那即将燃尽的摇曳烛火,忍不住轻轻唤道:……秦老妖。 秦纵背後,低低嗯了一声。 我又唤:秦老妖。 他笑:嗯。 我也笑了起来,滚烫的泪顺著眼角滑落,滴在被褥上,沁湿一片。 秦纵,虽然日後未知,但至少这一刻,我心里头是真的欢喜。 很欢喜。 第54章 第二日一早,马车继续南行。 昨夜一场雷雨,下得沿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只怕一个行将踏错,便是车外泥水四溅,车内茶水乱跳。 秦纵坐在我身边,唇边噙著一抹浅笑,眉宇舒展,娟雅秀致。 我瞧着他笑:这些年你倒是越发的稳当了。 秦纵含笑:何来稳当一说? 我只是笑。 记忆里那身披一袭月光,足踏半波翩舟,纵情而箫,顾盼神飞的少年,不知何时竟已经渐渐化作眼前这般安静自若优雅寂寞的青衣人。 秦纵握住我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终是叹了口气:这日子真像做梦。 我笑:那可赶紧抓牢了,放手梦就醒了。 秦纵紧紧握住我的手,嫣然一笑:嗯。 顿了顿,又低声道:咱们这辈子再也不分开。 他掌心温暖,十指有力,扣在手里,自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味道,叫人不得不臣服於他。 我无声苦笑,叹了口气,将身子靠了过去,点头道:好。 秦纵神色欢喜,微笑道:孤老峰美么? 我瞧着他,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唇:比不得你。 秦纵搂住我低声道: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怨不得我。 我笑:好,算老子不对,你放手便是。 他不放手,嫣然道:偏偏不放。 我嘿道:外头那么多人,你想惊世骇俗么? 秦纵吻了吻我耳括,笑:让他们听听,又有什么关系。 他亲吻技巧颇高,三下两下便叫我晕头转向。 好容易离了唇,气喘吁吁撑开他道:昨晚上没够啊,老子身子骨酥,受不得颠。 秦纵伸手摸了过来,那手指触到肌肤,仿佛生了灵性,撩拨得老子神魂颠倒。 忽的下身一凉,老子暗叫不妙,只得眼睁睁瞧着半条裤子化作天边云彩飘了出去。 忍不住叹了口气:完了。 长城即毁,寡人半壁江山可是守不住了。 秦优雅的抵住车壁,将我双腿扶在腰上,顺著颈项亲了下来:怎么完了,才刚开始。 我闷哼一声,扶著他肩头恼道:那绷带有什么好亲的。 秦纵舌尖滑了个勾,隔著密织棉绷一圈一圈滑在胸口,如隔袜搔痒,更是叫人不能自禁。 我哼了声,咬了牙迎上去,便是血溅四海化作拼命三郎,也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秦纵吃了一惊,牙间微微用力,惹得老子禁不住抽气。 他停下动作,眉间微蹙,低声问道:怎么,难受么? 我森森道:今日便跟你耗上了,是条汉子的有种别停。 他低低一笑,欺身上来,腰肢如韧柳,又如雪竹,几个来回,倒叫老子一腔热血魂销神乱,哼都哼不出声来。 秦纵扶著我腰,不知变了多少姿势,忽的手臂一挽,叠在桌边的一幅水绿色丝绣薄被迎头罩了上来。 我忍不住一口狠狠咬在他肩头,甜腥满口,暗香萦鼻。 眼底终於再也瞧不见其他,只剩下碧波浪里一双交颈鸳鸯,起起伏伏,上上下下。 这一夜,许久不曾做的梦,又来造访。 梦里头,我与他泛舟江上,一个吹萧而立,一个踏波而歌。 放眼天地,只觉胸中无限开阔,人生漫漫,不若眼前欢愉片刻。 忍不住握住他手,心中欢喜,正要开口,却被他轻轻挣开。 跟著情景飞换,下一刻,姿势分寸不变,我俩立足崖上,夜风吹来,衣袂飘飞。 心下顿时大愕,待要抢上前去,却听啪的一响,那玉箫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秦纵凄惨一笑:怎么,当真下不了手么。 我低头一瞧,果见自己摆了个黄蟒含津的姿势,当下赶紧负了手,连声道:误会,误会。 秦纵叹了声痴子,柔声道:也罢,今日我便成全你罢。 一个纵身,便要跃入万仞绝壁之下,茫茫云海之中。 第55章 蓦然惊醒,背心已然汗湿一片。 勉强伸手探去,边上残香空枕,没有半分余热。 昨日车进南康郡,著了家客栈稍做停歇。 胡乱洗了趟澡,倒上床时已经累得天地不支。 秦纵夜里三番被请出去议事,可见事态紧急,非常人所料。 我闭了眼睛想了想,思量来思量去除了那张拜帖思量不出别的东西。 这事闷在心里,有如锅里一摊滚水,任是怎么盖都盖不住。 伸手取了脸帕抹了把脸,套上衣裳走下床去。 窗外头月亮挺高,下了许久的雨,这般陡然放晴,忽的觉得寂寞了许多。 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转脖子,取了杯茶蹲在凳子上一口灌下。 按说这几日活动过多,合该不利休养,偏偏这身子骨跟杂草一般,怎么作孽都挺得住。 明明累得半死,上床眼一闭一觉睡醒反而好转起来。老子郁闷了半宿,硬是没明白其中究竟。 话说昨晚澡桶里扑腾时,秦纵那厮信口胡诌:天降大任命我劳累於你。越是劳累,越是见好。我一脚丫没踹翻俩凳子:扯淡。他脸上笑得越发动人,手下越发不老实。给逼得急了,我骂:劳累也行,换老子压你。秦纵嫣然一笑,腰肢如柳,架著我两条腿,只是笑:行,等会换你压。 这压来压去没个完,好容易轮到老子上场,外头有人敲门三下,道是有事相商,秦纵慢斯条理穿了衣裳,一脸惋惜:你的刀,看来只得先缓一缓。 我哼哼哈哈勉强翻了个身,咬牙道:快些回来。 这一去半个时辰,再回来枪才上架,又给唤出去。如此三番四次,饶是老子如何支起眼皮,也实在敌不住睡意,只得含糊道:权且将帅印寄著,迟早来拿。 叹了口气,其实老子也知道,这帅印交到他手里,哪里还拿得回来? 趁著月色,取了枚老竹团扇,缓缓暑气,一面信步闲庭,走到客栈回廊,忽然嗅得一阵鸡汤鲜气,勾得肚里馋虫大动。老子扇子往後颈一插,蹑手蹑脚,一共绕了三个弯,总算寻到了厨房。 香,确实是香。 刚要进门,却瞧见一条人影倏的闪去。我眼疾手快,随手抄起扇子朝他掷去。那人哎呀一声,背心穴道被止,当下重心不稳,整个人跌倒在地,案板叫他一撞顿时将那面单刃铁锈菜刀给送了下地。 我抢上前伸手接住,刀刃离他面上不到一寸处止住下落。 那人骇得面无人色,手里牢牢护著半碗鸡汤,只是颤声道:好,好汉饶命。 我心头大怒,揪住他衣领低声喝道:他奶奶的,跟老子抢饭碗,不要命了么。 那人啊了一声,手中一松,汤碗瞬间跌落。 我左手一翻,将刀面横下,稳稳接住汤碗,骂道:碗都拿不住! 一面拽了他拖到窗下,月光照在他脸上,却不是尤四是谁? 尤四见我先是大惊,复大喜,再大悲,直到整个人伏倒我怀里呜呜的哭起来,口里只是哭道:555,二叔公,小侄寻得你好苦。 哦,原来老子生在厨房里么? 我调了个姿势,端著油腻腻的碗灌了一口汤,不错,尚有余温。 慈爱的伸手抹了抹他的头发:阿弥陀佛,老衲也寻了你老久。 尤四干嚎了半天,一滴眼泪没有,听得这边动响,抹了把鼻涕抬眼道:二叔公,不辣么? 我道:当年我在蜀中做客,口舌早已锻炼纯熟,更何况我只喝了一口,这点小辣作不得数。 尤四盯著那空碗,讷讷道:二叔公这一口,当真不小。 我推开他,盘腿坐下:老子问你正经事,你给我好好回答。 尤四道:是。 我正色道:你那天是怎么逃出去的? 尤四愁眉苦脸:好歹他也是我叔公爷爷,不至於为难我。。 我怒:谁问你莫镜龄,我问的是傅颜丹! 却听一个声音轻声道:公子想要问我什么? 砰的一声,汤碗跌在地上,碎成四瓣。 蓦然回首,但见门外施施然立著一少年公子,垂垂病容,颜色若雪。 他伸手扶在门边,勉强踏了进来,长袖退落,露出半截雪玉似的手臂,上头一串碧色翡翠念珠,扣在门板,一嗒一嗒,说不出的好听。 第56章 我定了定心神,笑道:许久不见,好生挂念。 傅颜丹浅浅一笑,勉强支著身体寻了只凳子坐下。他身子单薄,走路时如风中蒲柳,薄薄的肩头微微晃动,颇有些楚楚动人的姿态。 尤四啊啦一声跳起来叫道:傅公子,你怎地骗我。 傅颜丹浅笑:我怎地骗你了? 尤四忿忿不平:我一路寻到望楼春,却被蕊花姑娘赶了出来,说是家中只有个妹妹,三岁时候夭折了,从不见什么兄弟。傅公子,你若当真想让我救,直说便是,何必诓我。 傅颜丹眼波流转:却不知谁口口声声说帮忙到底,誓死相送,一上了崖口,见著莫家公子,却跟老鼠见了猫,撇了在下不管,自顾自发力逃了。 尤四老脸挂不住,兀自嚷嚷道:这能怪得了我么,面前一排弓箭手对著,若非我闪得及时,只怕变成一只红烧刺蝟。 我叹了口气:你这个糊涂蛋,那排追风箭只怕不是对著你的。 尤四搔搔脑袋:虽说如此,可傅公子他一人得道也就罢了,弄得咱们鸡犬升天那便大大不妙。 傅颜丹嫣然一笑:说得很是。 我摊了摊手道:事到如今,干脆说开,你有什么想要说的,直说了帐。 傅颜丹一双妙目闪了闪,瞧着我浅笑:贺公子不妨猜猜。 他是定然不肯开门见山了,我心底哼了声,迂回曲折,斯文人就爱这调调。 遂示意尤四给盛了两碗鸡汤,一碗放在傅颜丹面前,一碗端在手里,手心握了握,稍稍有些凉了。我眯了眯眼,正色道:从茶馆偶遇,到寒潭走一遭,足见你我缘分非浅,来,先干一杯。 傅颜丹只是笑:贺公子,在下最喜欢的便是你这点。 我道:哪点? 傅颜丹微笑:装傻。 尤四嘻嘻笑道:傅公子好眼力。 筷子在汤锅里搅了搅,捞起片鸡肉,顿时老脸上满是欢喜,悄悄转过身正欲偷吃,却被我一筷子止住穴道,顺手牵羊了回来。 我道:从头到尾大概怎么著,大概么是弄明白了,唯独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你会找上我。 傅颜丹垂下眼眸,淡淡一笑:你记不记得那天你穿了谁的衣裳? 我想了想,出门逛街穿得自然光鲜亮丽,随便取了套莫镜龄的锦衣玉袍穿在身上。莫非这一穿歪打正著,叫他们错把冯京当马凉。可老子绝世高手的风采又岂是莫镜龄所能及,傅颜丹这么聪明,茶馆里对上两句一探便知真假。偏偏他依然沈住气,照著戏路继续演下去,定然是有把握用老子引出莫镜龄,只是不知他到底是得了谁的消息。 忽然忆起一事,回头道:尤四,从那天咱们酒楼分手起,到你被莫镜龄押著过来寻我,一共过了多少天。 尤四掰著指头算了酸,颇为犹疑:大约两三天罢。 我喃喃道:两三天足够了。 尤四搔搔头,莫名其妙道:怎么? 傅颜丹浅浅一笑:贺公子当真洞察分毫。 我哼了一声:哪里哪里。 心道:他奶奶的,老子被摆了一道。却不知他使出什么手段,叫老子不知不觉睡了两天,心中丝毫不疑有他。再著人递信莫镜龄,迫得莫镜龄半路折回。少了莫镜龄,被止住穴道的翩翩小娘和粽子十七岂不是手到擒来?是了,纵使他不送信,老子携了二十两银子私逃,管家怀恨在心也定然上报。不管怎么著,只要将莫镜龄引到悬崖,在埋伏上弓箭手,上前作靶子,退後是悬崖,迫得莫镜龄无处可逃,只得跳下来。 念及此处,忍不住开口道:倘若尤四走得不快,只怕也一样著了你的道。 傅颜丹微微一笑:先前他走得便不慢,此次定然也不甘落後。 我道:你从一开始便没将他算在里面。 傅颜丹摸著念珠道:颜丹原也不愿伤及无辜。 尤四眼泪汪汪,幸亏身子被制,不然定是上前握住他双手,感激涕零:5555,傅公子当真好人。。。 我哭笑不得,继续道:万一老子当真将莫镜龄引下山去了呢? 傅颜丹浅浅一笑:颜丹身上这寒毒有个名,便是唤做四分更,专吃真力,如公子这般充盈自如的,最是合它脾胃了。更何况公子这一倒下便是两三天,足见这寒毒之严厉,公子之慷慨。再者,镜龄公子年纪轻轻,便南龄北玉名扬四海,身家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些真本事,只怕也吃不住。 我心有不甘:倘若老子没有出手相救,你可不冤死了? 傅颜丹嫣然:颜丹命贱,死了也没什么。公子之助,於颜丹而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我叹了口气:阁下为伤莫镜龄,竟然不惜自残身体,深入虎穴,这一点倒叫老子不得不佩服。 却听傅颜丹轻轻咳嗽两声,顺了口气道:本来只是奉命生擒,特意在悬崖边上设下埋伏,却不料他居然为了你宁愿坠崖。 他顿了一下,一双妙目灼灼相视,唇角微勾:贺公子好福气,有人肯为你舍命相救,当真叫人羡慕。 我脊背上两搓寒毛立即竖了起来,讪讪道:傅公子如此妙人,肯为你刀山油锅的定然不少。 傅颜丹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天想必你也听到了,颜丹不过是个暖床的玩物,又怎会有人怜惜? 我道:傅公子忒谦虚了。老兄年纪轻轻,在广明教中便身居要职,後台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些真本事,只怕也有些吃不住。 傅颜丹抿著唇轻轻笑了起来,顿时珠玉生辉。 我瞧着他,只觉得隐隐有些眼熟,具体哪里熟,却又想不起来。 傅颜丹接著道:却不料半路程咬金杀出,执意要害公子性命。颜丹拼死相阻,无奈身上余毒未清,四肢无力,救公子不成,险些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我点头:也是,莫镜龄身上那一掌震断经脉,定然用掉你不少力气。 傅颜丹微微一笑:那也全是仰仗公子所赐,颜丹倒并未损耗多少。 我呆了呆,半晌,才叹了口气:傅公子若是去做买卖,假以时日,定然成为一代巨贾。 他一怔,美丽的脸上颇有些迷惘:他也曾说过跟你一样的话。 一会,又低声道:人说相恋的人不自觉会越来越像,我原先不信的,见了你,才越发的信了。 我道:你是说你们教主么? 傅颜丹嫣然一笑:正是。 他轻轻含了口鸡汤,慢慢咽了下去。 如玉的脸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长长的眼睫微颤,神态举止如同稚龄少女提及心上人,浅笑中一抹温柔:我们教主姓秦,字容宣。 第57章 我怔了怔,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 尤四伸手拉了拉我衣袖,我微微一笑,道: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莫镜龄。 傅颜丹一双妙目定定瞧着我,许久才嫣然一笑:贺公子又为何如此记挂莫镜龄? 我想了想,搜肠刮肚寻了半天理由,无奈,只得道:总算相识一场,不免问问。 傅颜丹神色了然,唇边噙著一抹浅笑:莫家在岭南势力不小,渐渐可与我广明教分庭抗礼,然而所谓正义一方,往往最爱挑起事端。便是教主置之不理,他们也会打著除歼惩恶的旗号自己寻上门来。 我心下黯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依著秦纵的性子,打定主意杀追小莫重创岭南却在情理之中。 尤四忽然插口道:二叔公,解了小侄腿脚穴道好么? 我道:好容易老实会,又坐不住了么? 尤四愁眉苦脸道:小侄先前喝汤多了,眼下肚里黄江泛滥,再坐下去,只怕要水淹七军了。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在他身上拍了一记:去罢。 那厮得了乖,夹著脚一道烟似的溜了。 傅颜丹瞧着他背影,微微一笑。 我道:我只是有一点不明白。 傅颜丹轻轻咳嗽两声,脸色更显得白了,轻声道:请讲。 我淡淡道:岭南莫家这些年势头正猛,如日中天,贵教教主怎么挑在这时候跟他硬碰硬。 傅颜丹不紧不慢道:如此重创,才更显得我教手段。 我冷冷瞧着他的脸,傅颜丹不亢不卑,眼神冷淡。 我叹了口气:你身上受的伤,是叫那大和尚打的么? 傅颜丹道:公子未免太抬举他了。 我道:那日在崖上,那和尚给翩翩和十七下了暗示,把他两个踹下来试探深浅。倘若莫镜龄手经震断,自然无力抵御,这两人一下来,我与他非死即伤。 傅颜丹道:教主有令,如若生擒不了,抬了尸体回去也成。 我道:连同老子的尸体一道么? 傅颜丹定定瞧着我,半晌才低声道:若是如此就好了。 我道:你不是不愿伤及无辜么? 傅颜丹一阵咳嗽,嗓音微微沙哑:可公子并非无辜。 我想了想,道:老子脸皮换了一张,你却丝毫不见惊讶,想来那天夜里你早就揭开老子脸皮瞧过了。 傅颜丹点头:不错。 他定定瞧着我,握住拳头道:我傅颜丹在广明教中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初舍了一切,追随在他身旁,他受伤时悉心照料,他痛苦时把酒相陪,为了陪伴他,不惜一切求他教我九转莲一。这么多年来以身伺榻,为了他刀山火海哪里都敢去,偏偏……偏偏那人什么都瞧不见,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你。。 他说著说著,眼圈红了,眼神却倔强凶狠,丝毫不让。 傅颜丹一字一字道:你与他一起四年,我与他一起四十年,孰轻孰重,上天何其不公! 晶莹的泪水从他眼里滚落下来,跌在地上,怦然破碎。 他念了两遍贺云天啊贺云天,忽的惨然一笑,踉跄站起:我知道自己与你云泥之别,但蝼蚁虽微,却也有骨气。他守了你四十年,我守了他四十年,只有你,快快活活四十年。你可知道自己多幸福么? 我见他神色颇有些癫狂,忍不住拉住他:你要去哪? 傅颜丹挣开我,神情冷淡:关你什么事? 他蓦的一阵剧烈咳嗽,伸手捂住嘴,鲜血从指尖流出。 单薄的身子如风中蒲柳,摇摇欲坠。 傅颜丹定定瞧着我,冷笑:你的莫镜龄好本事啊,没想到他也是有备而来,不仅重伤了我,又擒了那死和尚,现在说不定正设了埋伏在宝盖峰候著你的秦纵前去交换人质。我不像你,被他护在心里头,什么都瞒住。 他眼神迷惘,瞧着月色,笑了起来:因为你一句话,他放过莫十七。少了莫十七,不知和尚还剩几分性命。容宣他这人,什么都自己扛著,什么都不说,但我什么都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也不知如何说话。 傅颜丹勉强支起身子,瞧着我冷冷道:放心,我可不像你,就算死了,对他来说也没什么。 我叹了口气,道:何苦呢。你伤得这么重,去了也是添麻烦。 他脸上忽然升起一抹奇异的红晕,笑了起来:别告诉我说你要去。 我看著他,慢慢放下汤碗。 傅颜丹冷笑:你不怕我设计陷害你? 我瞧着他,淡淡一笑:那也只能说老兄这个计设得妙,迫得老子硬了头皮,不跳也得跳。 慢慢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蓦的出手如电,止住他穴道。 轻轻将他放倒,取了外衣披在他身上。 他盯著我,明亮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神采:你可要想清楚,我是要害你的,恨不得你死的。 我拍拍他,道:睡一觉,明天就能看到你的容宣了。 一面转身踏出门,却听他冷笑:你真蠢。 我顿了顿,微微一笑,迎著月色走了出去。 第58章 行不出数十步,只觉身後人影微动,眨眼之间,已被三五个黑衣人团团围住。 我左右瞧了瞧,无法只得摊手道:诸位也来赏月么。 那几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忽的一起跪下,齐声道:请公子回房。 我见为首之人甚是眼熟,想了想,一拍脑袋:那天递帖子的门神。。。 那人低声道:夜深了,公子请回房休息。 我道:你们起来。 等了会,见无人响应,只得又道:是秦纵让你们看住我么? 那人不敢应声,只是垂首不语。 我叹了口气道:他倒是当真费了不少心思。 环顾四周,皆是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起他们的衣裳长发,映在月色下,才有些许鲜活感觉。 我索性就地坐了下来,微笑:可惜长夜漫漫,老子无心睡眠。既然大家相会於此,不如老子做东,大家喝上一杯如何? 为首那黑衣人淡淡道:小人等曾向主人立誓,若让公子踏出客栈一步,立即自断心脉,了却性命。 我道:那你不妨告诉我,秦纵他大半夜不告而别,可是为了什么? 那黑衣人道:主人的事,小人不够资格过问。 我道:倘若老子执意要走呢? 周围顿时一片肃杀,夜风卷起三两片树叶,风光不久,携之无力,只得颓然落下。 那黑衣人低声道:主人也是为公子著想,公子又何必为难小人。 我道:你这是在为难我么? 那黑衣人道:小人不敢。 我笑了起来:寻你喝酒又不肯,让我出去也不行,你想活生生闷死老子么? 那人不做声,只是一动不动跪在地上。 我左想右想,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正在发愁,却听一小厮吃吃笑道:阿唷,这可真热闹,一二三四五六七,正好两桌麻雀牌。 这声音童稚未退,分明便是先前那聪颖伶俐的端水小厮。 我笑道:怎么数数的,明明还差一个,才凑两桌。 那小厮拍手唤了声:出来吧。 一面笑道:适才擒了个偷食的老不修,拉出来可不是八个么? 那小偷被捆成个粽子,愁眉苦脸的挪著碎步从回廊拐角里呜呜的出来。 我一见顿时伸手扶住额角,刚要起身告退,却听尤四连蹦带跳作势欲扑上来大哭:555,二叔公救我。 他身上忽然绳索一动,!!作响,顿时骇得尤四大气也不敢出,只得眼泪汪汪向我求助。 我定睛一看,那乌溜溜的一条,哪里是什么绳索,根本便是一尾长蛇。 那小厮故作惊讶:怎么,莫非这老先生是公子的熟人? 我冷汗淋漓,讪讪道:这个,这个。 尤四小声呜咽:555,小侄不过去寻个茅厕,却不了半路给逮住,好生冤枉也。 他话音未落,那蛇头忽地窜到他脸边,!的一下张大嘴巴,露出两刻尖尖的牙齿,月光下森冷如刀,尤四倒吸一口凉气,面无人色,几欲晕倒。 我咳嗽一声:他是我侄孙。 那小厮笑了笑:原来是公子的亲戚,得罪得罪。 他手指微微一动,那蛇与他心意相通,嗖的一下立即闪回他袖笼中。 尤四得了自由,顿时腿脚一软,跌倒在地:妈呀,吓坏小侄了。 那小厮扶起他笑眯眯道:敢问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 尤四不敢推辞,颤声道:在……在下尤鹤四。 那小厮瞧着我,迟疑片刻,笑道:公子姓贺,他却姓尤鹤,明明是侄孙,却自称小侄,这世上有趣之事当真不少。 我笑了笑:他祖爷爷与我乃是结拜兄弟,一把年纪唤我二叔公已是不易,瞧在他祖爷爷脸上,姑且让让他。 那小厮微微一笑:能与公子结拜的,定然不是泛泛之辈。 我瞧了瞧月色,笑道:你这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么。 那小厮只是笑:今日公子家人团聚,趁著月色尚好,不如把酒尽兴,公子那么想找人喝酒,眼下不正是个大好人选? 我暗骂:好你个人精。嘴上却道:如此,有劳。 尤四被他扶著一路走来,姿态僵硬,哭丧著脸道:二叔公,劳烦让这位大侠松松手,小侄忍不住了。。 我伸手一拂,那小厮扣住他脉门的手立即缩了回去,只是笑道:主人知道公子好酒,特意命人千里快马调来了百年陈酿贵妃醉,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尤四舒了口气,夹著脚叫道:二叔公且先饮著,小侄去去就来。 我叹了口气,笑骂:快滚罢你。 却听他远远叫道:千万得与小侄留点,尝尝鲜也好。 那小厮目送他远去,笑道:公子与他感情倒好。 我微微一笑:你们教主与傅公子感情也不错。 那小厮怔了怔,忽的笑弯了眼,嘻嘻道:公子当真有趣。 我摸摸下巴:不如咱们打个商量,你告诉老子你们教主去宝盖峰做什么了,我便老老实实蹲在这里喝酒。 那小厮眼珠转了转:宝盖峰。。。是傅公子告诉你的么? 不等我回答,忽的凑上前拉住我悄悄道:小人有一句,公子不妨听听。 我哦了一声,那小厮声若游丝,细不可闻:那傅妖精说的话,多半听不得。 我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却听那小厮接著不屑道:那莫镜龄算是个什么东西,咱们教主神机妙算,早料到他会有此举,哼哼,天罗地网,看他怎么跳! 他声音不大,却叫我听得呆住,想要咧开嘴笑一下,却是怎样都笑不出来。 第59章 忽的地面未震,耳边隐隐传来轰隆之声,夹杂在夜风里,引得我心头微微一跳。 那小厮正从旁人手中接过酒坛,一听这震响,顿时笑了起来:估摸著时辰也差不多了,也该炸了。 我吃了一惊:炸什么? 那小厮慢斯条理揭开了封坛,替我斟满一杯,微微一笑:炸山。 我惊道:炸山? 那小厮嫣然道:公子现在若要出去,也无人阻拦了。 他话音一落,那些黑衣人立即如潮水退去,再也不复踪影。 我颓然坐下,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一会拦,一会不拦,敢情你们都将老子当猴耍么? 那小厮笑著称了声不敢,一面又道:教主就快回来了,公子若有不明白的,大可以当著教主的面问个明白。 我冷笑:正是,老子倒要问个明白。 那小厮只是笑:公子这般担忧,教主若是知道了,定然欢喜。 握在手里的酒杯喀嚓一下被捏碎。 那小厮越发笑得眉眼弯弯:公子好力道。 我森然一笑:哪里,只不过将它看作你的脑袋罢了。 那小厮却也不恼,只是笑:公子当真有趣。 他奶奶的。 老子心中越发不快,撩衣而起,高声喝道:尤四! 远远一人提著裤子满头大汗奔过来。 那小厮不识时务上前笑道:公子,可是要去迎教主么? 我淡淡道:劳请备马。 尤四满心欢喜,骑在马上还不忘抱著那贵妃醉的坛子亲了一口又一口。 我道:老子有事,先行一步。你自己寻个地方蹲著,切记不要再回客栈。 尤四巴不得老子滚蛋,当下将酒坛塞进怀里,正义凛然:小侄一定谨尊教诲。 我叹了口气,策马扬鞭,一路披星戴月,八百里加急朝宝盖峰方向奔去。 行了不知多久,东方隐隐有微光。 我抹了把汗,勒住马,但见另一岔道远远滚尘,似有奔马而来。 我心下诧异:不知是哪里来的同道,似也前去宝盖峰。 遂牵马立於道边柳下,暗中观察,权作歇息。 此时天色渐亮,初云染晕,晨风徐徐,垂柳微动。 不消一刻,那滚尘已近至丈许。 那迎首之人雪衣怒马,衣袂翩飞,我心头大吃一惊,忍不住出声:莫镜龄。 但听一阵长嘶,那少年蓦然勒马,循声而睨,居高临下,森冷异常。 他身後相距两丈,数名劲装骑手,衣著打扮皆是一般的华贵不俗。众人眼见那少年停下,立即跟著勒马止步,动作之统一迅速,仿佛事先早已演练过一遍。 我心中五味陈杂,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双漆黑的眼眸紧紧盯著我,从上到下,再由下而上,最後落在脸上,冷冷道:你认得我。 我握紧缰绳,退後一步。 那少年追上一步:你与我很熟么? 我闭了闭眼,再瞧他时,面上平静如水:不,在下认错了人。 那少年神色微动,似要开口,身後一人忽然上前附耳低语两句。 他皱了皱眉,随手一鞭打在他身上,森然道:我便是要去,你奈我何? 那人吃了一鞭,半侧手臂鲜血直流,却不敢顶撞,只是低声道:不敢。 那少年哼了一声,转身扬鞭,不再瞧我一眼,纵马前行。 我立在树下,瞧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出了会神,指尖碰触到掌心被烫刻的痕迹,蓦然惊醒。 倘若现在去的这个才是真正的莫镜龄,那之前与秦纵在宝盖峰相会的又是谁? 念及此处,心头一懔,额前冷汗点点。 秦纵从未会过莫镜龄。他眼睛虽然瞧不见,但行动如常,倘若不是面对面非常仔细,外人未必能察觉。这般李代桃僵,偷天换日,引得秦纵前去宝盖峰自踏陷阱,莫非……是出了内贼? 倏的翻身上马,双腿加紧马肚,咬牙喝了声驾,狠狠一鞭刷下。 那马吃痛不已,仰天长嘶,声音凄厉,顿时惊走鸟雀无数。 第60章 好容易到了崆峒山脚下,身上大汗淋漓。 那山道入口处聚集了许多人,看衣著打扮,不类江湖中人,倒似平民百姓。 我拉过一个谯子道:小哥,这么多人堵在那里做什么? 那谯子年纪甚轻,黑黑瘦瘦,见了我先是怔了半晌,才搔搔脑袋道:都说昨夜里山神怒了,一道惊雷打将下来,将那宝盖峰硬生生塌了半边。 我心中越发不安,目光在人群中巡弋许久,只见道口守著几名带刀护卫,正是先前跟在莫镜龄身後的那几人,遂忍不住道:怎么有人守著不让上山么? 那小哥点头道:几条主要的山道都让莫家给守住了。怎么,岭南莫家的名头,公子没有听说过么? 我淡淡道:略有耳闻。 那小哥看著那边人头攒动,不免叹了口气:其实啊,我看多半是人干的。你说好好的,山神轰掉自己的庙做什么,只是苦了我们,今天又得绕远路了。。。 我心头一动,低声道:这山上还有别的小道么? 那谯子道:有是有的,只不过不好走,除了咱们这些靠山吃饭的,一般人都不知道罢了。 我诚恳道:小哥,可否指点一二。 那谯子一怔,脸上又黑又红,颇为不好意思:公子,莫折杀小人了。 他悄悄拉了我朝南边指了指:瞧见那两口大树么,那两棵树後头有条小路,只因枝叶太过茂盛,平日里不仔细,多半瞧不见。 我从怀中掏出两枚碎银,放在他手上,道了声谢,一路翻身上马,掉了个头,抄小道上山。 行不多久,果见两颗参天合欢,眼下合欢花开,粉丝如缕,嫣然若笑。我将马系在道边,拨开丛丛蔓藤,从两树中间穿了进去,果见隐隐一条曲折小道,蜿蜒依稀,藏在繁花锦木中。我提了口气,胸口隐隐作痛,咬了牙碎步跑了上去,心中暗暗将秦纵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 一直数到第三百十七个秦纵时,忽听一人冷冷喝道:到底是谁下的令? 那声音冷傲清冽,听得我心头一怔。悄悄拨开花叶瞧去,只见一雪衣少年,手里一柄长剑指在一人咽喉。那人也不反抗,右臂上血渍未干,又添新迹,细长的眉眼望著他,只是道:老夫人吩咐过,您身上伤未好,不宜太早拿剑。 那少年唰的一剑刺在他左臂,收了剑冷冷道:你回去告诉她,若是他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定然不会就此罢休。 那人吃痛,却不吭声,只是咬牙道:那傅妖精本是邪派中人,他所说的也未必是真,公子身未大好,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那少年转过脸来,不甚厌烦道:滚。 晴光之下,只见他长身玉立,眉目如画,正是三少莫镜龄。 那人不依不饶,只是道:广明邪教余党尚在,此地不宜久留。 那少年慢慢抽出长剑道: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那人固执道:咱们这么多兄弟赔出性命,不是为了再换一次人质。 那少年杀气大盛,眼看长剑出鞘,便要取他性命,我稍稍後腿一步,脚下啪的一声,踏碎一枚枯枝。 莫镜龄飞身而至,一剑递来,厉声喝道:谁! 他剑招太快,待到面前时,枝叶簌簌,刚刚被剑风扫下的几瓣欢花,这才落了我一身。 那剑尖递到面前一寸,倏然而止。 这场面当真熟悉。 我心中暗叹,抬眸瞧向那双漆黑的眼眸,恍如隔世。 莫镜龄紧紧盯著我,半晌,忽道:是你。 我勉强笑了笑:方才道边偶遇,没想到这么快又相见了。 莫镜龄收了剑:你上这来做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做到面不改色:实不相瞒,在下曾在此山上种了株相思与亡妻,适闻夜逢山雷,半壁峰塌,心中著急,故来探看。 莫镜龄盯了我半晌,却不做声。 他身後那人忍不住上前道:公子,我们早就派人封山,这人来路不明,若是那人同党,岂非不妙? 莫镜龄哼道:不是说十成火药连发,半条人命都没剩下么?便是同党,来了又如何? 我眼前一黑,勉强伸手扶住一株老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长气。 莫镜龄盯著我,忽的上前道:在孤老峰的那个,是不是你。 我微微一笑:在下可不愿孤老,又怎会去那孤老峰? 莫镜龄似有些失望,低声道:也是,他与你完全两样。。。 一面转了身,冷冷道:你走吧,别再让我瞧见。 我微笑:多谢。 那人瞧我眼里多有杀意,但却不敢当面下手,只得尾随莫镜龄离开。 我一直将微笑挂著,直到眼里再也瞧不见他背影。 蓦的喉头一甜,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摇了摇,抹了把汗,又拔起身子,勉强朝山上奔去。 第61章 眼见晌午将过,我喘了口气,腿脚一软,靠著颗大树缓缓滑了下来。 山上不比山下,纵使豔阳,也不似火烤。背心出了身大汗,此时静下来,反而稍稍有些凉意。 忽然闻道一股焦灼之味,我心头微跳,深吸口气,循著那焦味慢慢走去。 这一路,花败木残,到处都是一片断垣残壁,烧焦景象。 脚下蓦的一软,低头一看,竟是踏到半块血肉。 我蹲了下去,瞧着那残缺不齐的肉块,心如刀绞。 却听一人道:廿八,你怎么还在这里。 咬了咬牙,沈住气悄悄望去,只见前边不远空地,两人各携了只木桶,似在收集碎块。 其中一人蹲在地上,只是瞧着地上那块断臂出神。 另一人迟疑片刻道:这是初三的么。 那个唤做廿八的,呆了半晌,低声道:他从小便最爱凑热闹的,爬树跌下来也只是嘻嘻笑,这疤……是八岁时护著我让师父打的。 他忽的说不下去,埋在手臂里呜呜的哭起来。 另一人拍拍他道:是条汉子的,别哭。 那人狠狠抹了把泪:前天夜里三更过了还唤我出去喝酒,说是出任务前与我大醉一场,我……我只当他糊涂心犯了,没去搭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著哭腔:早知道他是做了死士,我怎样也不会。。。 另一人叹了口气道:人死有重於泰山,若非他们以身殉职,又怎能骗得广明教教主与他同归於尽? 我一听顿时如雷轰顶,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只是这一番动静,显然已叫他们察觉。那两人当即喝道:谁! 我缓缓从花树背後走出,那两人看得一呆,忍不住道:你是谁? 风轻轻吹过脸颊,引得发丝乱舞。 我垂下眼眸,低声道:原来是你们炸的山么。。。 那两人齐齐拔刀,厉声喝道:你是谁? 我笑了笑,慢慢道:不是说只是交换人质么。。。 廿八抹了把眼泪,咬牙道:笑话,咱们岭南莫家,也算是正道之首,怎能与邪教交换人质! 另一人接口道:邪魔歪教,人人得而诛之! 我仰天大笑,足尖一踏,一枚石子抄在手中。 那人冷冷道:廿八,这人八成与广明教逃不了干系,若擒不了,便是杀了也算功德一件。 我慢慢沈下脸,指尖微微用力,将石子碎成两粒:你们一开始便在和尚身上绑了黑火药么? 那人不答,只是厉声喝道:杀了他! 廿八嘶声道:初三在天上看著,定叫你们这些恶人不得好死! 身影微动,已是挥刀而上。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你的初三在天上,我的秦纵,只能不得好死下地狱么! 我森然张眼,手指微动,石子激射,硬生生的刻在那两人额前。 廿八喉咙里咯咯两下,双眼圆睁,一缕鲜血顺著额前滑落。 我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心底一个声音不断的重复:你开了杀戒,你开了杀戒。你开了杀戒,你开了杀戒,杀戒,杀戒,杀戒……那声音有如佛咒,挥之不去,留之扰人,有如蚊蝇,嗡嗡作响,不停不歇。 风冷冷刮来,吹得我额前鬓角头发乱飞。 隐隐听得有人哭道:这人乃是广明余孽,便是他杀了廿六与廿八! 又一人喝道:杀了他,拿他祭奠咱们死去的兄弟! 无数的人叫好,无数的人叫杀了他! 眼前人影攒动,不知有多少人围将上来,一刀又一刀,寒光似雪,舞得眼前一片缭乱。 我不知从哪里一把夺过刀,仰天大笑,声音凄厉如血:老子便要杀人,又是如何! 身上一刀,背上一刀,一刀又一刀,无数的人倒下,无数人哭叫。 鲜血如刀,溅在身上,染红了大片的衣衫。 依稀有人喝道:住手! 那声音清冷寒冽,我心头一呆,背上跟著一痛,这一刀伤在左肩膀。 惨然一笑,手起刀落,抓了那人一刀插在心口。 这一刻,已然成魔。 忽的一柄冷剑打斜里刺来,速度奇快,又如惊电。 我懒得避让,心里头早就绝了活的念头,能杀几个便是几个。 那剑刺在我脊背,顿时痛入骨髓。 我半边脸全是鲜血,森然回头,一刀砍了过去。 那人剑尖一转,狠狠刺向我胸口。 我身子一侧,只让出半寸,侥幸拿得一命,却是新伤旧伤叠在一起,绷带处又热又湿,胸口一阵发堵,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那人吃了一惊,竟忘了撤剑护身,我提了刀咬牙朝他身上砍去,只听他又惊又怒,颤声道:是你,是你,原来竟是你! 我眼前一黑,刀身停在他面前一寸。 伸手抹了把血,那少年的身影从血红的世界里拔出,雪衣长剑,赫然正是莫镜龄。 第62章 我怔了怔,忽的後心一痛,但见莫镜龄脸色大变,抢上前来狠狠一掌将边上一人拍飞,一面扶住我,只说了个你字,眼圈便红了。 我低头一瞧,一个刃尖透过胸口,鲜血渐渐晕开,如同五月的海棠,层层绽放,抬头笑道:你瞧,这花开得真豔。 莫镜龄雪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分外清晰。 我瞧着那眼里映著的东西,人不人,鬼不鬼,说不出的厌烦。 但听旁边一人叫道:三少,这人留不得! 另一人高声道:这人可是广明余孽,伤了我们不少兄弟! 这个道:不可让他活著出去! 那个道:要将他千刀万剐! 无数的声音愤怒的叫著:杀了他!杀了他! 莫镜龄咬了咬牙,厉声喝道:都给我滚! 人潮静了下来,天地间似乎只有风,自由自在的吹著。 喉头里热热烫烫的甜腥溢满唇齿,勉强一笑,喷出一大口鲜血,正落在他的袖口。那殷红染上雪白,看起来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一般。我身子晃了晃,喃喃道:真好看。 莫镜龄捉住我衣领,恨恨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我笑了笑:老子爱来便来,爱走便走,你管得著么? 莫镜龄咬牙道:你是为了他么? 我头晕目眩,勉强仗著一口真气支持住:废话,不为了他还为了你不成! 莫镜龄气得浑身发抖,捉住我领口的拳头上青筋指骨历历可见。 他盯著我,一字一字道:你势必要与我岭南为敌了? 我哈哈一笑,凄凉道:老子本来便是邪门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为不为敌又算的了什么? 他脸色一点血色都没有,那双漆黑的眼睛瞧了我半晌,终於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走吧。 此言一出,顿时叫声四起:三少,怎能放他走! 三少,不杀了他难以服众! 三少,今日的仁慈,便是明日的灭亡。 三少,纵虎归山,乃是大患! 三少,三少……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莫镜龄长剑缓缓从一人身上抽出,鲜血一滴一滴顺著剑尖滴落。 人人皆是退後一步,再也不敢开口。 莫镜龄冷冷盯著我道:我说过的话,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我笑了笑:走? 身子晃了晃,胸口,手臂,後心,大腿,身上无处不伤,无处不痛。 偏偏心底,竟是一点知觉都没有,仿佛早已麻木。 慢慢伸手到背後,抓了半天才抓住那柄刀,惨然一笑:老子根本便没想要活著走出去。 五指扣紧,用力一拔,将刀从身上蓦然抽出,鲜血飙了一地。 莫镜龄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他身形极快,将我喉头扣住,一枚药丸立即顺著喉管滑落。 我一掌拍在他胸口,咳出两口血,笑道:你娘没教过你么,自由也好,性命也罢,有些东西,勉强是留不住的。 莫镜龄喷出一口鲜血,面若白纸。 他身後抢上两人将他扶住,相互递了眼色,同时出手,正好止住他穴道,一面厉声叫道:这个妖孽打伤咱们三少,赶紧杀了他! 我提起长刀,哈哈大笑:正是,有本事便杀了老子! 那人怒叫道:待你落在我手里,看你怎么死! 一群又一群的人拿了大刀砍了过来。 我脚虚体疲的东一刀,西一刀乱砍一气。 迎上刀面也不闪躲,只是奋力数著血花。一朵又一朵,一瓣又一瓣,手上的刀越来越重,眼皮也越来越重,只有秦纵温柔的笑脸在心底越发的清晰。 一边打一边走,不知打了多久,不知走到哪里。 追著过来的人越来越少,最後那人一刀砍在右臂上,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左手接刀,反手劈在他身上,踉跄走了两步,几乎跌倒。 面朝黄土,鼻口里全是淡淡的湿腥。 我闭了闭眼,风吹在身上,如刀剃骨,痛不自已。 也不知过了许久,只听得些许一点哭声,仿佛有人在低低啜泣。 我勉强抬起左臂,一刀插在地上,支撑起身体。 一步又一步,循声走去,但见花叶层叠中,一个少年正抱著一人哭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跌跌撞撞走了过去,脚下被土石一绊,身子顿时不稳,狠狠撞倒在树上,痛得几乎昏过去。好容易张了眼,却见手中的刀已被少年夺了去。那少年抹了把眼泪,声音惊惧:你是姓莫的狗贼么? 我握紧了拳头,掌心的烫痕渗入心底。 那少年咬牙道:说话,不然老子杀了你! 我哼了一声,迎上刀尖,那少年一怔,眼看刀入胸口,忽然打斜里伸出一只手臂,将我牢牢护在怀里。 只听那人颤声道:贺呆……你怎么伤成这样! 我喉间一甜,勉强压了下去:没事,只是皮外伤。 用力伸出双手想要搂住他,费了半天力气,右手却是怎样也抬不起来,只得作罢,喘息道:你呢? 他将脸埋在我颈间,缓缓抬起脸来,勉强微笑道:我很好。 那少年忽的抢上来叫道:胡说,他,他腿断了,血止不住,赶紧想法子救他! 我低头瞧去,只见他左腿已被齐膝炸断,肌肉外翻,骨头露在外头,鲜血不断涌出。 这腿,眼见是不能救了。 第63章 手忙脚乱的替秦纵止血,扯下两幅衣衫小心包裹住断腿,一面抽下腰带,叫那少年过来帮忙,在他断腿及膝处紧紧系了个结。 秦纵苍白著脸,咬了牙没哼出声音。 我道:痛就喊出来。 秦纵唇瓣痛得直哆嗦,却仍是勉强笑了笑:还好。 一会,又道:你身上还在流血么。 我赶紧点了自身穴道止血,一面摇头道:没。 那少年脸色一变,似要开口,老子一枚石子递过去,正要封住他哑穴,却不料眼前一黑,准头歪了,打在一只小山猫身上,顿时骇得它惊叫一声,跳进树丛里。 这一出手,秦纵立即察觉:怎么?有人么? 伸手在右臂刀伤处狠狠一抓,痛得老子呲牙咧嘴,神志顿时清明。 那少年一脸恼怒,忽然低低叹了口气,终是没说出口。 我赶紧做了个感激不已你没说破,很对不住老子出手的表情。 那少年不理我,只是默默扛著刀,跳上树稍放哨去了。 我道:还好,是只山猫。 秦纵伸手摸过来:你别骗我,你身上血腥味重得很。 我抓住他的手掌,牢牢握在手心里,忧心忡忡:那是人家的血。老子的功夫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怎会轻易著道!倒是你,怎么落得这般狼狈。 秦纵迟疑片刻,终於将身子轻轻靠在我肩头,低声道:不管怎样,这次我可守住了诺言。 我一呆:什么? 秦纵柔声微笑:你忘了么,我说过,不会再使诡计对付正道中人。 我只觉口中苦涩万分:你不是原先要炸山么? 秦纵微微怔仲,片刻才道:我为什么要炸山? 心头一懔,暗叫不妙。 进了南康郡,便是莫家的地头。以秦纵的武功,天下能胜过他的只怕没有一个。他若想要谁的命,根本是手到擒来。直接出手便是,又何必选择炸山这样劳力伤神的笨法子!再说,这些天他昼夜不息,一直不离我左右,哪有什么功夫去人家地头预先设下埋伏。退一万步考较,真要交换人质哪里不好,莫家选择崆峒之颠做交易地点,从一开始便摆明了是个圈套等著他跳。 偏偏秦纵这个聪明人,关键不知为什么犯了傻气,明知是圈套还是跳了。 念及此处,不由低声问道:那端水小厮是谁,也是位护法么? 等了半天,没有任何应声。 心头猛然一跳,回头瞧去,只见肩头之人呼吸均匀,长长眼睫微颤,竟是已经睡去。 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他。此时并非熟睡的时候,外头强敌在伺,这边残的残,伤的伤,只剩个孩子,但。。。 念及那少年,不免抬头,悄悄唤道:萧即墨。 那少年蓦的跃下来,眼光在我俩身上打了个转,最後落在中间紧紧握著的手上,沈下脸冷冷道:你怎么知道老子名字。 我一怔,随即推诿在秦纵身上:他方才同我讲的。 萧即墨也不追究,转眼瞧着他,眼光柔和起来:他腿上血止住了么? 我瞧着他的断腿,悄悄握紧了手:会止住的。 萧即墨哼道:会止住是什么意思,你就这点本事照顾他么? 我压下不快,淡淡道:这里枝叶茂密,不容易找到,权且先在此处等等,现在日头快落山,待到天一黑,咱们就出去。 萧即墨大怒,指著秦纵道:你是等得了,但他,他失了那么多血,他等得了么? 我叹了口气,这孩子当真单纯得紧,谁对他好他便喜欢谁,在蝴蝶谷也是,在这里也是。 萧夫人宁愿伤我体肤得罪秦纵,也不愿再有牵连,必然会在他身上动些手脚。蝴蝶谷的往事,只怕他根本不会记得多少。 就像当初一样。 萧即墨瞧我不说话,脸上更怒,摩拳擦掌:我出去捉个大夫上来。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萧即墨恼羞成怒:便是寻不到大夫,偷点药上来也好。 我笑了笑:莫家的刀剑手弓箭手会跟著你的大夫你的药一道上来。 萧即墨毕竟还是个孩子,眼神偷偷瞟了秦纵好几眼,脸色灰败,坐立不安: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他来来回回踱了好几个圈子,忽然以拳捶手恨恨道:什么岭南莫家,什么侠义正道,好心好意帮他们把人送到,却骗老子上山送命!待我此次出去,定要叫那老太婆好看! 我心中低声道:原来如此。 萧夫人遵守诺言,让他送十七到虔州。所谓人质交换,一开始便只是引秦纵去宝盖峰的借口。那端水小厮说的炸山,只怕原本便是与莫家通气好了,让秦纵死得咎由自取。莫家引诱萧即墨上山,一旦萧被炸死,广明教依旧得背黑锅。百般拖延,千般算计,竟是善恶颠倒,原来这一切还是叫最不能信的傅颜丹说对了。 我呆了呆,蓦然惊醒,这才发现那萧即墨不知何时已然坐到了秦纵身边,原本滴溜溜乱转的眼眸,此时只是怔怔的瞧着他出神。 眼光顺势瞧去,心中黯然。 秦纵的睡颜,如夜里最寂寞的睡莲,宁静安祥,温柔不惊。洗去晨日里的喧嚣,哪怕明日便凋落,依旧纤尘不染,独自绽放。 轻轻挣开身子,想要将他放倒,却不料他的手一直牢牢的攥著不放。我迟疑了会,倘若力下得大了,只怕转眼便要将他惊醒。 只听那少年轻轻道:他,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 第64章 秦纵曾道:凡事皆有两极,善为福,恶为祸,善恶相佐,福祸相依。 我瞧了瞧天色,夜凉风紧,暗淡无月,若要趁夜出山,的确是个大好时机。 不妙的是,岭南莫家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天一黑,搜山的人犬俱增,大批人马聚集山下,显然放手一搏,拿定了主意要我们仨的性命。 萧即墨年少好胜,仗著自己有几分功夫,几次动了念头想要侥幸突围,好在发现及时,被迫用武力阻下。那小子颇为不爽,怒道:老子动作快点,未必叫那帮混蛋发现。 我道:只要你去了宝盖峰,莫家便认定了你必死。如若不死,广明教与蝴蝶谷恩怨难起。山外头只怕早就递了消息去萧夫人处报你死讯。 萧即墨冷笑:告诉那死老太婆我死了,岂不是正中她下怀。那老太婆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为了老子与广明教起恩怨。。 我叹了口气:个中缘故,实难道明。我这里只有一句,如若心存侥幸教人擒住,你可是必死无疑。 萧即墨束手无策,咬牙道:那怎么办,眼睁睁瞧着他流血而死么? 我探了探秦纵的脉,勉强支起身子,按住他道:你拿著刀护在这里,我去。 山上草药颇多,只是草药多的地方,麻烦的人也多。 不知道莫镜龄之前喂给老子的是什么,就算是妙手回光丸,我也认了,只是希望药效时间再久些。 好容易取了些止血草回去,便见萧即墨脸色煞白的抗了刀迎上来,指著秦纵急道:方才我以为有人,怎么晃他他都不醒,一探身子,竟然发起高热来。 我将草药交给他,吩咐:捣碎了给他敷上。 伸手探了探秦纵的脉,再抬头看了看天色,沈吟片刻,低声道:再迟一刻,咱们便下山。 莫家此次倾力封山,下山的几条要道,必然处处是伏兵。 我与萧即墨约好,我先他後,兵分两路,声东击西。 临行前,那少年唤我停住,将刀递了过来:你带上这个。 我懒得回头,只是摆摆手:老子不惯用刀。 身後没了动静,半晌他才低声道:你,要小心。 我微微一笑:放心。 慢慢握紧拳头,指尖触及掌心烫痕,叹了口气道:他便拜托你了。 提气跃起,纵身而出。这一步踏出去,便不能再回头。 无月之夜,风高夜黑,山上无数火把,星星寥寥。 伸手捏了几枚石子,一路绕了半个山腰,足足一个时辰,身後引了一帮闪亮异常的大刀长剑,两群凶悍无比的獠牙黑犬。 我咧嘴一笑,喘了半宿,咳出两口鲜血:既然来了,大家便好好玩玩。 不知奔了多久,脚步越来越沈,几次险些命落犬口,好容易重新杀回宝盖峰,背後再无退路。身後一干人犬皆是气喘吁吁。为首那人扶著膝头,喘道:阁下好本事。 心中暗暗叹息:若在平时,这山上山下跑十个来回如履平地,可现在才一个半圈便体疲气喘苦不堪言,老子的气数,今日果然是到头了。 那人功夫不弱,喘息两口便回复沈稳,踏上一步,冷冷道:将你身上之人放下,或许可留你一个全尸。 我笑了笑:老子若是不放呢? 旁边一人厉声道:廿二,邪魔外道,你同他讲什么道理!直接杀了他,为武林除害! 我仰天大笑,眼角都几乎笑出泪来。 那人怒道:妖孽,你笑什么! 我止住笑容,盯著他额狠狠道:老子闯荡江湖的时候,只怕你爹都还未投胎,这妖孽二字,是你叫的么! 他被我气势一震,颇有些吃惊,竟是情不自禁退後一步。 却听一人叹了口气道:他叫不得,那我叫不叫得? 我心中一震,听那声音,正是傅颜丹。 一时之间,莫家众人迅速列成两排,傅颜丹神态清冷,立在中间。 他瞧着我,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我心下微沈,岭南莫家怎么会让广明邪教的护法站在自己地头上耀武扬威? 傅颜丹淡淡一笑:颜丹此来,贺公子心中定有不少疑处。 慢慢退後一步,踏落一枚石子,只听啪嗒一声,那石子滚了两下,跌进万丈深渊,从此再无声息。 复抬眼眸,我笑了笑:那日伤了和尚,将他卖给岭南的人,是你么? 崆峒之颠,风大得紧。 傅颜丹长发未束,迎风乱舞,一双盈盈若水的眼睛瞧着我嫣然道:你怎么猜出的。 我道:老子知道莫镜龄身上伤得多重。 心下暗叹,若是他早有伏兵,那日他便不会下手决决,了断生念。 傅颜丹撩了撩耳际长发,白晃晃的手腕上露出几粒翡翠念珠,微笑道:贺公子与镜龄三少两相情悦,生死相许,自然知根知底。 他此言一出,顿时满座哗然。 先前那唤做廿二的怒斥道:傅妖精,念在你救我三少份上,今次放过你,若是再满口乱语,妖言惑众,我廿二第一个不放过你。 傅颜丹丝毫不惧,环顾四周冷冷道:你们装什么好人,所谓正道,无非是觊觎我广明圣教的邪佛宝典! 他发丝飞舞,盯著廿二纵声大笑:什么岭南莫家,你们老太君想要九转莲一就直说,什么放我性命,我默写给她的口诀才到第三层,便是我再说莫镜龄坏话第三遍,第四遍,你当真敢杀我么? 廿二厉声喝道:你! 傅颜丹不理会他,转身瞧着我笑道:贺公子,今日你注定了要死,何必拖累容宣?你也听到了,若是留容宣下来,或许能得一命。 我再退一步,咬牙道:老子与秦纵生死不离。 傅颜丹瞧着我,突然叹了口气:容宣是不是伤得很重,我瞧他根本便说不出话来,你这样负著他,迟早是害死他。 他忽然放柔声音唤道:容宣,容宣。 我哈哈一笑,抓紧了身後负著的草人,厉声道:他死也是与我一道,这可由不得你! 转身一跃而下,耳畔风声如哨。 傅颜丹,我知道你的心思。虽然不想成全你,却也不会怨你。 走到这一步,应是天意。 第65章 迷迷糊糊中,听得几声细细簌簌,似是有人靠近。 但听一人唤道:你可是贺云天? 我张开眼睛,但见一牛头,一马面,长喙朱发,狰狞可怖,正提了钢叉,迎头而至。心中不免好笑:老子可真是跌晕了脑袋,竟然眼花至此。 那牛头钢叉顿地,我顿感身下不稳,几欲跌倒,这才觉得有些不对。 只听他嘶声再唤:你可是贺云天? 我收起笑意,正色道:不错。阁下又是哪路神仙? 那马面道:贺云天,你阳寿已尽,快快随我去幽冥界复命。 我笑:原来真是牛头阿傍与马面罗刹,怎么不见黑白无常兄弟? 那马面道:你已属妖道,非无常所辖,上头特地吩咐了,叫我俩来拘你。 那牛头与我上了锁链,一路阴风阵阵,直将我拘到座城边。老子抬头一瞧,那城上一块铁牌,上书三个大字,正是幽冥界。城口两队阴魂徐徐行开,里头两个,正巧认识。一个萧无稽,一个花恋蝶,男女两列,一前一後,腿脚上铜锁铁链,叮当作响。 我忍不住道:老兄,问个事行么? 那牛头道:怎地? 我指著他俩道:这俩人碰巧老子认识,一起死了几十年,怎地还未投胎? 那牛头道:他们生前作孽不少,自然是将债偿尽了,才可投胎。 我笑:那老子这辈子刀山火海,可有的受了。 那马面道:你这事,咳咳,得崔大人说了算。 推推搡搡,跌跌撞撞,行至森罗殿上,却不见十代冥君坐堂,只得一个皂衣判官翘脚在案上,正提了铜笔在生死簿子画圈圈。 牛头马面齐声道:大人,贺云天已带到。 判官赶紧收了脚,笑道:有劳有劳。一面上下打量我,道:你便是贺云天? 我点点头道:正是。 那判官咬了铜笔,翻开簿子,仔细瞧了半晌,取下笔头,在上头又画了个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死得不快,傍老弟,权且带他去前尘镜瞧瞧因缘。 牛头马面携我至一巨大铜镜,马面道:你心里想知道什么,里面便有什么,不过说了是前尘镜,只有发生过的里面才有。我称了谢,见两人离去,才凑上前去,仔细观摩。 里头映出两个人正在武斗。一个少年公子,一个光头和尚,不消说正是那日在崖上头妖精与和尚的互欧情景。傅颜丹本事不弱,但终究不如和尚,不消一刻便吃力不少。但听和尚桀桀笑道:傅妖精,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傅颜丹冷笑不语,脚下步法微变,竟然迎著那和尚精钢铁杵将半边身子送了上去。和尚抢准时机,奋力一击,正中肩头,傅颜丹闷哼一声,顺势连退。那和尚哪得罢休,举了铁杵迎头敲下,却不料傅颜丹身影一闪,翻身下跃,竟然攀著蔓藤贴在崖边。那和尚收势不及,大骂跌下。傅颜丹提气一跃,从袖口摸出一把短剑,照著和尚後心刺去。那和尚避之不及,叫他正中要害,当下吐出两口鲜血,眼见不活了。 跟著场景一变,傅颜丹点倒翩翩,他身上伤也不轻,一路摸索下到地道里面,行不多时,却听一人厉声道:你究竟吃了什么?傅颜丹止住脚步,只听一阵细细簌簌,那声音又冷冷道:是妙手回光丸么? 听到这里,老子一张脸皮再厚,也忍不住老脸泛红,心中暗骂:他奶奶的,听墙根这事果然缺德。 那傅颜丹等了会,在上前时,只剩下莫镜龄一个人闭了眼睛靠在墙角。傅颜丹抽出短剑,正欲刺他胸口,忽然顿住手,盯著他瞧了会,蹲下身子道:莫镜龄,你当真好命。你可知道,他为了你宁可丢了自己性命给你菩提续命,无量回魂么? 莫镜龄脸色雪白,长长眼睫微微颤动,但听傅颜丹微微笑道:一旦你这一觉睡过去,就算今日再是情深意切海枯石烂,到了明日一觉醒来,依旧忘得干净。不过如若你愿意跟在下做笔交易,在下倒是愿意用纵魂大法,替你挽回一二,虽然不能全部记住,却至少能让你记得些许,不至於一干二净。 莫镜龄毫无所动。 傅颜丹笑道:怎么,信不过在下? 他顿了顿,妙目一闪:南龄北玉,若是凤翔秦玉说这句话,阁下信么? 伸手解开莫镜龄几处大穴,却扣著他脉门轻声道:不要和我耍花样,在下能使诡计能断你经脉一次,也能凭本事再断第二次。 莫镜龄倏的张开眼眸,道:你是秦玉? 傅颜丹淡淡道:若非那和尚坏我大事,你认得出我是谁么?哼哼,作为交换,敝教的大和尚护法极有兴致去岭南一游,无奈腿脚不便,劳烦莫家给他造个檀木游车暂时看护。 那铜镜又是一阵云雾,再分明时,竟是崆峒之颠,宝盖峰上,秦纵三人立一边,另外数十人一边,中间一口紫檀木棺材。 却听一少年声音冷冷道:和尚便在里面,信不信由你。 秦纵微微一笑:镜龄公子,拜帖上说得分明,怎么到了这里便只剩下一具棺材。 我脚下一滑,险些跌倒。那少年样貌气度较之莫镜龄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是声音像些,只听他哼了一声,棺材里有人呜呜作响,似是被塞住口舌,他淡淡道:人质交换,便请贵教交出我家十七来。 秦纵拍拍手,他身後一人抓起边上的大包袱,走上前道:你家十七在此!手上一动,包袱退落,露出个少年人来,双目紧闭,看脸蛋的确是十七不假。 却听到有人小声咦了一下,前尘镜心随意动,一下便将那人藏身之处放大出来,正是萧即墨。 第66章 那少年道:原来广明教喜欢玩李代桃僵这一出。 秦纵微笑:怎么,难道不是么? 那少年道:我家兄弟,又怎么会瞧不出真假,那人分明是假的。 秦纵道:你只一眼便断定他是假,我听那声音便知你棺材里头装的未必是真。不待那少年接口,他朝著树丛浅浅一笑:蝴蝶谷萧家小公子,出来罢。 萧即墨自知藏不住,只得跃了出来,朝著那少年恼道:这里哪有什么好玩的。 那少年道:无他,只是我岭南莫家请你做个见证。一面又对秦纵道:是不是贵教护法,秦教主不妨揭开棺材一看便知。 他身後两人上前道:主子,让小人前去。 那少年哼道:怎么,秦教主连揭棺的勇气都没有,还是以为我岭南莫家会在棺中设下埋伏不成? 我心下黯然,所谓死士,便是在棺中装满了黑火药,引得秦纵前去揭棺么?只可惜秦纵眼盲瞧不见,纵使他揭了棺也不知真假,他却因祸得福,逃得一命。 那人走上前去,正要揭棺,却听里面一阵响动,似有挣扎。 我微微诧异,不是秦纵亲自上前揭棺,岂非功亏一篑,怎么无人阻拦? 却听一声轻响,竟是秦纵手指微动,手上一枚扳指递了出去,正好打在一莫家人身上。 秦纵笑道:怎么,这位兄台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那少年毫不犹豫,回手便是一剑刺下。 那人腿脚不能动,奋力向身侧摔倒,只叫剑锋擦在腿上,厉声叫道:初三,你当真要杀我么? 那少年厉声道:你唤我什么! 那人冷冷道:你也知道这棺材一揭,埋在地下的火药连爆,咱们一个都逃不了。你是铁了心寻死,老子却不甘怨!他话音未落,身上又著了少年一剑,正中腹部,顿时大片鲜血涌出。那人一双眼睛朝著众人逐个瞧去,拼了口气凄厉叫道:你们都在这里是做什么来的,四个人端个棺材,两个小厮,两个护卫,装什么门面,大家都是无辜,却要给他个邪魔歪道陪葬!真正的三少却在家中好吃好喝人参燕窝的养伤,什么世道!! 人人均是不答,脸上只是麻木。那少年一剑刺在他心口,眼圈红了:闭嘴。 秦纵淡淡道:原来连正主都是假的,岭南好诚意。 他身子一掠便要离开,那少年眼见不妙,冲上前去便要揭棺,只听轰轰轰几声巨响,棺材炸得粉碎,四处炸药连爆,尘沙乱飞,血肉横扫,惨叫迭起。 我闭了闭眼,不想再看一眼。 那判官道:一啄一定,原是生死簿子上写好了的,只不过稍微出了点差池。 我苦笑:大人不妨明说。 那判官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本该四十年前跌崖死去,却是教秦纵硬生生从无常手中夺回性命。不过,迟了四十年,依旧还是个跌崖身亡,天意如此,违逆不得。只是你活下来,乱了他人命数,比如那个莫镜龄,他上世有些佛缘的,死前说了四十年後相见,你若死了,与他一道投胎,他在岭南莫家,你在南宁赵家,比武招亲,正好是个姻缘。 我默然不语,半晌才道:秦纵只是常人,又怎能逆天? 那判官道:此事说来话长,昔日西天朝拜,佛母大金耀孔雀明王座下一童子,不甚遗失一册卷文,不知怎地因缘际会,落到阳世凤翔秦家手里,那一代秦家家主,正是秦纵的身生父亲。 他叹了口气道:那卷文上总共两篇经法,一篇九转莲一,一篇无量回魂。 我心道:秦纵曾言,九转莲一练至第九层,堪破生死,更甚他化自在。原来真有此事。 那判官继续道:原本凡人资质,修习不得,偏偏秦纵是个天赋奇才,加上他自幼熟读佛经,心无旁骛,短短十年便参透第一层。你也知道,为这九转莲一,多少人性命断在入门处。四十年前你合该死在无量峰下,却叫他用无量回魂救了回来,他九层神功初成,早已堪破生死,只是因某件事破了杀戒,至此登仙不成,反而坠入妖魔道。 我道:九转莲一第九层,九九归元,至臻化境,不是说只要不是伤及要害,都能转瞬及复么? 判官沈吟道:似是如此。 我道:那秦纵怎会血流不止,双眼皆盲。 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判官叹了声冤孽,道:这前因後果得你自己去探究,本官无言相告。 我心下黯然,低声道:我死以後,他不知会怎样。 判官道:天机本不可泄漏,不过本官见你死得著实冤枉,不妨告诉你。 他摊开生死簿子瞧了瞧,小声道:秦纵广开杀戒,先杀妖精傅颜丹,再杀屠夫柳敬言,一举灭了岭南,最後反遭天遣,自焚而死。 我道:他为何要杀柳敬言? 判官道:柳敬言觊觎教主位置许久,通敌叛教,你今日之死,也有他一份推波助澜。傅颜丹默给岭南的抄本,在大火中烧掉,至此九转莲一在世间踪影灭得干净,他日再追究起来,也好搪塞。 我道:既是如此,大人与我这番谈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判官吞吞吐吐:道理上讲,应该是干净了……只是少了一人。 我道:谁? 判官道:这也都怪你,本来木匠尤鹤四与你一道前往崆峒,他为护你被乱刀砍死,可是半路上你却将他遣开,救他一命。他即无杀戮,也无恶事,九转莲一练到最後,只有羽化成仙。 我心道:原来他竟是木匠,一开始便伏在老子身边,却骗我是什么故人後裔。难怪老子前脚张眼,他後脚便哭上来了。嘴上却道:那不是挺好? 判官叹道:好什么!若是阳世常人命数出了些小茬子,只要不上达天庭,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仙藉上哪里有他的名字,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候补,追究下来,只怕颇为费事。 我道:原来老兄你是怕担的干系。 判官臊了面皮,咳嗽两声:算来算去,皆是因你而起,本官左思右考,只好让你重入前尘,将这拨乱的命数回归正途。 我道:如何回归正途? 判官道:这个简单,无量峰下面是水,宝盖峰下面是石,你选对地方跳崖,死得透了,保管秦纵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 我愕然回首,但见铜镜里老子跌成一摊血肉,果然是死透了。 他说著作势便要推我,我慌忙拉住他道:别,还有个事。 判官不耐烦道:本官知道你的心思,便是那莫家三公子对不?放心,他本来就该死在地道里,这会功夫,只怕已经跳了。 我大惊:跳什么? 判官推我下去,一面叹道:捏一个泥人是你,再捏一个泥人是我,泥人跌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67章 这一跤跌下去,由生至死再由死及生,不得不说天意难料世事无常。 我张开眼睛,入眼的是麻布白帐,上头两个布丁外头一个窟窿。一只蚊子真小心翼翼的从洞眼外钻进来,嗡嗡嗡对著老子舞了个来回。啪的一响,巴掌拍在左脸上,嘴巴歪了半边。 却见一只素手将帐子挽了起来,我眼珠子跟著那手转了半圈,才落到来人脸上。 那人年纪不过双十,青衣素缟,眉目娟秀,瞧见我醒了,微微一笑:我让张婶去炖了锅粥,现在应该已经好了。他声音很好听,清淡中不失温和,与秦纵倒是有几分相似。 想到秦纵,我心中黯然。正欲支起身子,胸口忽然剧痛,阿唷一声脑袋磕在硬邦邦的瓷枕上,顿时眼前金花直冒。 那人忍住笑,伸手过来摸了摸,柔声道:磕到头了? 他手不似秦纵那般温暖,体温略略偏低,触在肌肤上颇为冰凉。 我道:没事,没事。眼圈却忍不住红了。 那人笑了笑,却不做声。我瞧着那长长眼睫慢慢垂下,又轻轻抬了起来,那羽睫下面漆黑的眼里带著些许担忧。他替我掖了掖薄被,低声道:你身上伤未好,为何要出手? 我一呆,真是晦气,张眼便碰见个斯文人。 搔了搔脑袋,心中懊悔,早知道有今日,前尘镜中再多瞧两眼便好了,这么急被踹下来,赶著投胎么。却听一老妇笑道:这还用问么,云天少爷自小便是心肠最好的。 我抬眼瞧去,只见一荆钗布衣妇人,端了只青花白底瓷碗,一路推了门走了进来。 那人瞧着我,微笑道:这是张婶。 张婶满是皱纹的脸愈发笑得皱成一团:云天少爷只怕不记得咱们了。 她将粥碗放下,叹了口气道:那年两位老爷闹翻的时候,云天少爷才两岁,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都已经长成大人了。 我不由有些讪讪,摸著脖子想了老半天,才依稀记得似乎家里曾经有一房表亲,大概是姓许,两家原是极好的,却因为一些琐事,终於翻了脸,各自立下誓言,老死不相往来。偏偏四十年前的前尘往事,老子一概记不清了,只得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绕在心里头,挥一挥就散去了。 张婶抹了把老泪,兀自叨叨:想当初夫人们背地里约好了,咱们怀清少爷若是个女娃娃,亲上加亲,正是良配,也好化去两家的恩怨。可惜天不遂人愿,唉。 那个唤做怀清的站了起来,柔声劝道:张婶,且不说这些有的没的,先让他喝点粥罢。 张婶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干什么来的,都忘记了。 她颤巍巍将瓷碗递了过来:云天少爷,咱们这里没得什么好吃的,就这么点糙米粥,老太婆刚做的,您不妨尝尝。 我道了声谢,一口气喝了半碗,这粥没吹凉,烫得喉管火辣辣的痛。 却听一小孩声音尖叫道:公子! 跟著一个肉团扑了上来,哭倒在我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公子,你可醒了。 我瞧着他肥滚滚的小身板叹了口气,这小厮老子记得,家里头唤他贺有量,长到十三岁却得一百三十来斤,分量著实不轻,因此得了个诨名叫做贺小猪。 贺小猪揪著我衣角哇哇大哭:公子你可吓坏我了。 我拍拍他:没事。 贺小猪继续嚎啕:若是你死了,姑娘们都不扔银子,可叫我去哪里喝西北风啊。 老子嘴角抽了半天风,才咬牙切齿道:你当老子是象姑馆里头的头牌么? 贺小猪呆了半晌,哇的一下又跳下床,躲在怀清身後,怯怯道:你是谁? 我嘴角继续抽搐:我是你家公子。 贺小猪摇头道:我家公子风流潇洒,怎会开口如此粗俗! 我呆了呆,却见张婶也是一脸痴呆样,却听怀清咳嗽一声,轻声道:粥要凉了。 贺小猪不死心,上前道:你若真是我家公子,定然知道我叫什么。 我懒懒道:贺有量,贺小猪,贺泰山,你爱哪个名字便哪个。 贺小猪顿时欢叫一声,又化作一团肉球滚了上来:当真是我家公子!公子给起的十八个名字中,我喜欢泰山,比有量好听多了,偏偏他们都爱叫我小猪。 张婶这才神色释然,抹了把汗道:吓了老太婆一跳,还以为光凭那玉佩不靠谱,白白废了不少眼泪,却是认错了人。幸好幸好。 老子平白吃了个闷屁,心头不快,拍了拍小猪的背道:又长肉了,床都叫你压垮了,赶紧下去。 怀清轻声道:张婶,咱们先出去,给这位小哥也顺道盛一碗粥罢。 那两人走了,贺小猪仍然不肯挪开,拉住我又哇哇大哭起来:公子你替怀清少爷挡了一刀,正在胸口,大夫换了好几个,都说没救了。你要真死了,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问了两句,心底大概是明白了。 爹娘去了後不久,二娘卷了家产同马夫跑了,家里仆人走的走,散的散。老管家拦不住,只得递了封急信,唤我从华山回来。原先诺大的家底,只剩下几间瓦房,东西都被摸得精光。老子懒得追究银钱琐事,只说既然二娘志在四方,那便随她去罢。老管家哀我不幸,怒我不争,临终前叫我从园子里一颗老槐下掘地三尺,挖出一百两棺材本,说是老子若不回华山当道士,最好去投奔咱们贺家远在泉州的许家表亲,就算恩义不再,也争取混个脸熟。 问到这里,我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老子果然是个义薄云天既往不咎的好男儿,忧的是当初怎么那么刻板守旧自诩清高,硬是将那一百两全花在老管家的风光大葬上,分文不取也就罢了,还将那么大的宅子只卖了二十来两,连买两枚望楼春的桂花糕都不够。 贺小猪继续道:咱们好容易到了泉州,四处打听姑老爷家,都说许家迁了几次没得踪影,原本都要放弃了,却不料半路上正巧撞见泉州四霸路上劫人,恰巧劫的便是怀清少爷。 我笑了笑:然後老子拔刀相助,将那四个混蛋揍得东倒西歪? 贺小猪吞吞吐吐:大致是不错,只不过中间略有颠倒。他见我面色难看,赶紧抢著道:但,但总算将许少爷救了回来! 我叹了口气,搞了半天,四十年前的老子原来竟是这么不济。功夫这么丢人,还去什么无量峰找秦纵寻仇,当真是脑子进水活得不耐烦了。虽然不知去那里原因是为什么,估计多半是为了什么所谓武林道义,邪不胜正正必压邪没事找事有事找抽之类。 贺小猪瞧着我脸上阴晴不定,小心翼翼道:公子,你怎么了? 我道:你将那桌上铜镜拿来。 贺小猪从老子身上滚下去,屁颠屁颠将铜镜献宝样的递上来。 我左瞧右瞧瞧了半晌,这人是活的,壳子是真的,皮囊是好的,偏偏脑子是傻的。 遂指天誓日:从明日起,老子要发愤图强,好好练功! 贺小猪迟疑道:可是那四霸说了三日之内必来找咱们算帐,明日便是第三日了啊。 第68章 天色一入夜,两辆驴车悄悄驶入院子。 老子携了一干人等,背了包袱蹑手蹑脚上了驴车。 那车夫是对兄弟,日间里我让贺小猪去外头雇来的。起先张婶张伯还颇为不解,我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与其硬碰硬送死,不如收拾好家当,趁著夜色举家搬迁。 怀清,小猪与我一辆,张伯夫妇与行李一辆。 两辆驴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上了山路。 一路上略略相谈,得知许家迁至泉州後不久败落,姑老爷夫妻俩先後故去了,张婶原是许夫人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原先也曾服侍过我母亲,见到我自然颇为亲切。 贺小猪中间插口道:怀清少爷成亲了没? 怀清先是一怔,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前些年有人说过媒,只是家里清贫,拿不出聘礼,只得作罢。 我咳嗽一声:这样也好。。。 本想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怀清那单薄削瘦的身子骨纵使再有志向,这四方还得打个对折。正在想要接什么话比较得体,却听贺小猪清脆的声音道:怀清少爷娶不成妻,公子你好个什么! 气氛顿时颇为尴尬,老子搔了搔头,见怀清静静瞧着我,只得干笑两声:这个,老……我不是那个意思。一面暗自恼怒:当初怎么没把这头聒噪的小猪踢到张婶那辆车上去。 贺小猪扑倒怀清身上便哇哇大哭:公子不要我了,难道是想和怀清少爷单独相处? 好家夥,老子这么小的声音他都听得见!? 怀清叫他一扑,身子重重撞到车壁上,我赶紧将贺小猪扒下来,佯作生气:再胡闹将你踢下车去。 贺小猪抽抽搭搭,泪珠子滚来滚去,一面红著兔儿眼瞟著我:公子你喜欢怀清少爷么? 我轻轻拍了他脑门一巴掌:怀清与我乃是表兄弟,亲人之间都是喜欢的,只是这喜欢本是血脉之系,非关风月。 贺小猪抹了眼泪,牢牢抱住怀清道:那正好,我,我喜欢怀清少爷,公子可不许跟我抢。 怀清抬起眼眸,定定的瞧着我,半晌,低头对他道:小猪,你年纪尚小,不识情爱。你与我……这只是年少好奇。 贺小猪不依:怀清少爷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怎地就识情知爱了。 怀清轻轻抬起脸,望向车窗外,夜风吹得他发丝纷飞,明明就在咫尺,却似人在天边,越不见得分明。 他转过脸来,轻声道:我……也不识得。 我一呆,那双眼漆黑清冷,似曾相识。心中一阵恍惚,忍不住喃喃唤了声:小莫。 怀清微微诧异:嗯? 我蓦然惊醒,莫镜龄武功高强,许怀清手难缚鸡,莫镜龄倔强高傲,许怀清温和安静。这两个人一个是冷冷寒月,一个是暖暖晴空,完全搭不上边际,在怎样也无法重叠。当下不由讪讪:不小心将你看错了。 怀清微笑:是我与他生得相似么? 我答不上来,忽听贺小猪插口道:公子,你有朋友与怀清少爷生得相似? 我道:这个,也不完全是。 他不等我说完又开始自问自答,闷闷低下头去,一脸被抛弃状:。。。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道:花楼里认识的,你也要知道么? 贺小猪嚷道:公子什么时候去过花楼,不都是几家的姑娘们争先恐後的邀你去她们画舫上玩么? 我惊:哪有这种好事。 一转头,又瞧见怀清淡淡的眼神似笑非笑,老子顿时臊了脸皮,逼著自己假道学:咳咳,哪有这种荒唐事。 话音未落,忽的车身猛地止住,贺小猪一个不稳,猛地朝外跌了出去。 却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喝道:兀那车上的可是许广玉! 我一呆:许广玉是谁? 怀清低声道:怀清,字广玉。 秦纵也有字,傅颜丹有字,许怀清也有字,偏偏老子没有字。 嗯,字二叔公也不错。 念及尤四,叹了口气,伸手按住怀清道:你且呆著,我出去。 才要钻出驴车,忽然手臂被人拉住,蓦的回头,却听怀清低声道:你小心。 他指尖冰凉,这盛夏夜里,触在肌肤上,好似寂寂冰莲,又若练练寒雪,竟让老子一时间又险些错将他当成了四十年後那个雪衣长剑的少年。 第69章 拦路的是十来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边上两个脚夫,一个担架,上面哼啊哼的抬著个人,那绷带从头颤到脚,比粽子还粽子。赶车的两兄弟一见这阵仗,抱著脑袋蹲在路边直讨饶。贺小猪跌在泥地里,哭丧著脸抖著一身黄汤。张伯张婶已然叫对方拿住,颤声道:少爷小心。 担架上那人沙哑著嗓子桀桀笑道:本大爷神机妙算,就知道你们半夜三更脚底抹油,哼哼,打伤了咱们兄弟,还想一走了之,做梦! 他躺在担架上,如同一条搁浅的鱼,尖声叫道:还愣著做什么,速速将他给本大爷拿下。 我活动了一下筋骨,握得手上关节哢哢作响,摆了个犀牛望月的姿势,邪魅一笑:龟孙子们,放马过来罢。 那几个龟孙子当真听话,举了刀便朝老子这边砍来。 却听那人尖著嗓子叫道:要捉活的,捉活的!! 龟孙子们齐声道:是。 那人又叫:千万不要伤他脸蛋! 他奶奶的,这位老兄的屁话怎地如此之多。 脚尖一勾,两块黄泥入手,真气一递,啪的一记正中那人嘴巴。我掂了掂手中的泥块,一捏成五,指东打西,但听啪啪啪啪几声,迎头五人身子一僵,已被打中穴道。 贺小猪又惊又羡:公子好本事。 老子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却见那五人冷笑一声,举了刀复砍过来。心下大惊,转念一想,顿时了然。这飞花摘叶的准头是没得话说,偏偏内力不比四十年後,即便穴道受得一击,也全无力道,根本制不住。更无奈的是,这身子前几日胸口才受了一刀,伤在要害,哪里经得住这般闹腾。我咬了咬牙,伸手一掌拍断一根车棱,顺势操在手里。那车承力处断开,顿时喀嚓一声,矮下半截。 车夫兄弟大惊失色,眼中神情显是心痛之极。我抬了抬手掌,呲牙咧嘴:放心,老子皮厚肉糙,根本不痛。 那兄弟怒了:你死了最好! 他奶奶的,平白讨了个没趣,老子手掌还痛著哪。却听贺小猪惊声道:公子,小心! 我头一偏,一幅明晃晃的刀面贴著脸颊扫过。我伸出两根手指,眼疾手快将他刀面夹住。那人一惊,待要抽刀,我右手反起,手腕连动,那木棱在他腰腹之间唰唰唰扫了三十个来回,顿时叫他痛得面无人色,手上劲道一松,眨眼功夫,老子已将那刀夺了过来。那人弓下身子捂著下身在地上翻来覆去直打滚,我哼了声,将刀反手插在地上:玩偷袭么,这个老子在行。 其余几人相互间递了个眼色,渐渐将我围住。 我提起刀身,手掌一翻,嘿道:且让尔等见识见识这天下第一刀。 河南邵家刀法以花哨无力闻名天下,十八兵器谱上排名最末,也算个第一。老子当初在孤老峰上呆著无趣,曾下山遍游一趟,将天下武功各路皮毛收集一起,回到山上逐个练了个遍。尤其是那邵家刀法,舞起来雷声大雨点小,不需要多少力道,便能舞得虎虎生风煞有介事,乃是恐吓立威狐假虎威必备之刀,此时不用实在可惜。 却听一女子冷冷道:杀鸡焉用牛刀,对付这等宵小,公子又何必自降身价,亲自出手? 我抬头一望,只见一黑衣少女立在树上,一根黑色绸带舞了下来,顿时将一干人等手上冷器全给卷了个干净。担架上那人见了,竟然腾的坐起,贺小猪大叫一声,扑过去叫道:仙子姐姐。 我犹疑不定,这头小猪哪里又认识这般美貌的姑娘。忽然心头一懔,暗叫不好:莫非她便是那个缥缈仙。 那少女翻手一扬,绸带舒卷开来,所有刀剑叮叮!!落了一地。众龟孙们知是遇上了高人,脸上皆是一般惊骇,几双眼睛来回递了个眼色,抬了脚便往回跑。那少女淡淡道:冒犯了公子的人,都得死。 我受宠若惊:不必,不必如此多礼。 那少女瞟了我一眼道:车里头的是公子的心上人么? 我一呆,还不及答话,贺小猪已然握了拳头跳起来:才不是!一面朝我愤怒叫道:说好不跟我抢的,不许耍赖! 那少女脸色未变,飘然下树,一袭黑衣衬得她脸色越发雪白:既是如此,不妨请她出来,让我也见识一下能让公子舍命相护的人,生得究竟是何等的倾国倾城。 贺小猪急得跳脚:明明是我先喜欢的。一会又叫道:才不是公子的心上人。 我道:这个,姑娘误会了。 话音未落,怀清已是伸手撩了帘子,慢慢从车里走了下来。 适才他在车内,想必听了个完全,此时也不瞧我,只是淡淡看著那少女,慢斯条理:姑娘有何指教? 我吃了一惊,却不知这看似谪仙一样雅致的人物,骨子里头竟然如此有恶作剧的天分。 不过怀清既然这样讲,定然有他的道理。 这斯文人,从来都是有礼有节,有张有弛的。 贺小猪全然不能领会,当下大受打击,圆滚滚的身子跌坐在地上,抱著膝头呜呜哭道:骗人,骗人。 那少女赫然变色,冷冷道:难怪贺公子一再拒绝,原是有断袖之好。 那头张婶一声惊叫,已然晕倒。张伯抱著妻子,只是瞪著我,眼中颇有怒意。 这下好了,老子百口莫辩,只怕明日江湖上便传遍了,贺家云天公子原来是个龙阳志士,这话传到华山,老子绝对是个死无葬身之地。这个身子骨不用跳崖就给华山老道一劈两瓣,正好应个分桃的景。那少女目光灼灼,我待要张口,忽然想到尤四曾言,缥缈仙年纪轻轻便入空门,可惜了如此一个美人。老子这一张口,分辩清楚了又如何。还是不做声较好,免得与她又多一番牵扯,多害一个人。 那少女见我不答,自然是当我默认,凄婉一笑:贺云天,你拒绝我三次,便是为了他么。 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道:我与姑娘这辈子注定无缘。 那少女喃喃道:注定无缘,注定无缘。忽然黑绸一扬,卷住怀清腰身,咬了牙道:你不要我,我也不会要你好过。 她不及我答话,却在贺小猪一阵惊呼中,卷了怀清远远跃开。 老子内力不济,身子不行,自然赶她不上,只能先养好伤,慢慢再寻。且盼在她还念著些正道道义,不要伤及无辜。 这天夜里,崔判来寻我,只道怀清暂无性命之忧,便欲匆匆告别。 我拉住他不放:劳烦透露下去向。 崔判叹了口气道:这也是冤孽,无量峰前桃花乱,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他俩谁都逃不了。 第70章 我身如雷击,半晌,苦笑:什么叫他俩一个都逃不了? 崔判轻轻抽了袖子,叹道:这你要问月老,世上许多苦命鸳鸯皆是如此,有缘无分的,情深缘浅的,前因後果,一啄一定。 我恍惚了下:你这一说,老子越发糊涂了。 崔判来回踱了两个圈子,止住脚步,抬头道:与你讲明白了也好。你与秦纵,命定了根本便是路人。 我呆了一会,勉强定了定心神,道:怎么说? 崔判道:缥缈仙劫了许广玉,杀之不快,弃之不甘,一路行至无量山山脚下,恰好遇上秦纵逢魔之时。九转莲一第九层,成者可跳出三界五常,堪破生死。这个关头稍有差池,色欲迷妄齐涌上来,反而极易堕入妖魔道。缥缈仙撞破此节,几乎将秦纵引得走火入魔。 我吃了一惊:这可不妙。 崔判接著道:菩提续命有一章叫做移命双修,便是通过,咳咳,这个交合将疾病痛难由一方转至另一方。 我见他说得委实尴尬,只得接口道:这个我省得,接著下面又如何。 崔判吁了口气,接著道:那秦纵生死关头,顾不得许多,便寻了最近的一人将己身魔障引到对方身上。那缥缈仙功夫虽强,较之秦纵却是天上地下,更何况对方走火入魔,神志不清,於是弃了许广玉,勉强全身而退。只可怜那姓许的文弱书生,哪里经得住他一番折腾,待到秦纵由死到生九莲初成,他也只剩下半口气在。虽然之後秦纵百般相救,他却是万念俱灰只求一死。 他长叹一声:两个人一个想尽方法求死,一个偏偏不让他死。折腾来回,足足一个月,终於让许广玉寻了个机会从无量峰上跳了下去,临死前握著半枚玉佩,许了个愿,只盼来生可与他心上人再续前缘。 我有些语无伦次:他……怎么不救他。 一会又道:他可以救他的。 崔判道:不错,秦纵为了救他,宁愿堕入妖魔道。伤了无常兄弟,却夺不回他的魂魄。可叹那许广玉也是个痴心人,一心系在别人身上,道是纵使魂飞魄散也不愿再见秦纵一面。这般折腾来去,许广玉的壳子经不住天热,终究给死透了。 我手心早已凉透,低声道:这便是我上无量峰找他寻仇的原因么。 崔判瞧着我道:这便是他四十年不来寻你的缘故。 我看著他,眼前迷朦一片,忽然笑了笑:我不明白。 崔判道:许公子下世投胎,势必要与他心上人再续前缘,秦纵若想寻到许广玉,只能先看牢那个人。 所以他才会教我九转莲一,所以他才会用无量回魂相救,所以他才会遣人伏在我身边,所以他才会四十年後再出现,所以他才要生擒莫镜龄……一切的所以,全是为了许怀清。 我连笑的力气都装不出来,半晌,还不死心道:这个心上人,是我么? 崔判拍拍我肩膀:当初你跳崖那会,不是都已经想的挺透彻了么。 我苦笑。 崔判看著我,忽然道:十日之後,他俩无量峰下相遇,若是你赶得及时,或许可以挽救一二。 我摇摇头,无声笑了笑。 崔判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瞧那个缥缈仙,恋你三世,三世无缘。最早她是那落难小姐,满门抄斩,你是佛门弟子,无意间一命相救。她知道这世上本无两全法,叫你不负如来不负她,伤情一世,只能出家为尼,往生前祷祝,只盼与你许作来生再见。第二世她溪边涣衣,却遭恶人玷污,你翩翩公子,出手相救。这一番英雄救美,对你一见倾心。只是那时你已有妻室,对妻子情深意切,自然不愿与她。她只道自己败柳残花,匹配不上,辞了你远走天涯,最後出家为尼,临死前佛前许愿,只盼下世美貌武功兼俱,定叫人不敢欺侮於她,好与你再续前缘。几番辗转,终於到了这一世,偏偏,唉…… 我苦涩道:这一世她才貌双全,武功高强,偏偏老子又喜欢上了男人。 崔判道:她虽情场失意,但三世佛缘种下,反而因祸得福,仙藉上只怕已有了她的名字。 我沈默半晌,忽然开口道:大人,只要我选对地方跳崖,死得透了,便行么? 崔判瞧着我,叹了口气:我能说的都说了,剩下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 第二日早上天不亮,我便唤醒贺小猪道:咱们身上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没有? 贺小猪因怀清的事情一直闷闷不乐,闭著眼睛从怀里摸了半晌,摸出块玉佩道:这个是老夫人给你的,你总是丢三落四的,是以叫我给你收著。 我接过手一看,也不是什么明世宝玉,普普通通一块半圆翡翠,上面刻了个许字。 手中捏著玉,呆呆瞧了半晌,忽听张婶惊道:云天少爷,怎么哭了? 我赶紧抹了抹脸,将玉递给她:这个好当么? 张婶接了玉大惊失色,只怨我道:这个是夫人定下的信物,怎么好当! 她摩挲了一会,感春伤怀起来:原先怀清少爷身上也有这样半块玉,就是字不一样。当初两位夫人说好了指腹为婚,便拿了这玉作信物。结果咱们二小姐生下来的是个少爷,加上两位老爷不合,好好的鸳鸯玉,硬生生的给拆散了。 她抹了把眼泪,抬眼定定瞧了瞧我,忽然将玉往我手里一塞,叹了口气道:若是云天少爷好好待咱们怀清,便是怎样,我都认了。 第71章 我将玉佩到镇上当了数十两银子,取了十两买了匹快马,又在怀中揣上俩馒头,将剩下的银钱悉数交给张婶。 张婶颇有些犹疑:少爷,你不会将那玉佩当了罢。 我笑:怎么会。 看了尚在马车中熟睡的小猪一眼,低声嘱咐道:我点了他睡穴,让他暂时跟著你们。泉州呆不下,不妨往南边走,虔州以南有个洛水镇,就在孤老峰下,待我救出怀清,便让他在那里与你们会合。 张婶接过银两,点了点头,又按住我道:少爷,怀清那孩子自小便身子骨弱,你可得好生照料。 我道:这个自然。 张婶道:少爷小时候受了寒气,这天气渐凉,可不要让他冻著。 我点头:知道了。还有什么? 张婶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少爷脾气很好,咱们家败落那会,夫人总是哭,他小小年纪便知道知足常乐。其他的,能有什么。 她忽然一拍头,拉住我道:那黑衣裳的姑娘性子古怪,动不动打打杀杀的,可不适合你,千万别太靠近。 我苦笑,应了声是。又与张伯道了别,转身上了马,夹紧马肚行了一段。再回望时,张婶一家上了马车,背道而驰,越发走的远了。 我心下黯然,低低道了声保重,勒马转头,一路策马扬鞭,昼夜不息,只想抢在缥缈仙之前先到无量山。 半路上逢人打听他俩踪迹,每每失之交臂,总是较我先一步离去。 我抹了把汗,眼见日子越近,心头越是不安。 这天夜里,鬼府又有客至,不是他人,正是牛头马面兄弟。 我道:怎地不见崔判。 牛头道:崔大人最近有事,不方便前来,只托我兄弟趁著巡夜踏入你梦中,叫你千万小心。今次私自放你重入轮回,若是让人发现,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我道:此话怎讲。 马面道:许广玉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秦纵为他堕入妖魔道,最终自焚而亡,这世上凡与九转莲一相干的,都得消得干干净净。这其中若是有一人等得仙藉,牵扯的干系可就大了。 我道:便是登仙又如何,世上不有散仙之说? 马面叹了口气道:没有前因後果,哪来的飞升散仙?你看那些思凡的坠凡的,都是有来头仙子上君,生死簿子上清清楚楚,这些仙魂那些神魂,一个一个都是拘不得的,只能待他该历劫的历完了,游天下的游够了,再大摇大摆飞升上去。你们凡人看了,只道是上辈子积福修德才做了散仙,却又哪里明白这其中究竟。 我哭笑不得:原来飞升也需要後台,老子倒是长见识了。 牛头咳嗽一声道:也不完全如此,缥缈仙不就是个例子?说起来,那许广玉与秦纵虽有佛缘,只不过他名字皆不在仙藉上。你若是从中阻扰,断了两人孽缘,倘若只是让秦纵死掉,也就罢了,如若不死,他九层神功即成,只能飞升。届时就算冥君不办你,雷公也不会轻饶,只怕他一道天雷怒下,将你挫骨扬灰,三魂七魄轰个干净。 我低声道:这么说来,不是怀清死,就是秦纵亡? 马面道:他俩人天生命格相克,无论许广玉还是莫镜龄,只要与秦纵处在一处,必然两者殒其一。四十年前是如此,四十年後亦是如此。 我呆了半晌,朝两位鬼卒拱了拱手,道:多谢。 顿了顿又道:劳烦告诉崔大人,这回定然不叫他费心。 马面脸上似有不忍,张了张口,终是被牛头拉了一道走了。 我张开眼睛,天上一轮圆月,寥寥数星,颇是晴朗。 忽的脸上一暖,那呆马竟然舔了舔老子的脸颊。 我支起身子,勉强拍了拍他,低声笑道:渴了么,去前面喝点好了,你再歇会,咱们就上路。 牵了马走到溪边,那溪水清澈,汩汩流动,水波粼粼,映著点点星光,当真是说不出的宁静。 我将它系在树边,靠著树身慢慢蹲下,直到全身的力道卸在背後的树上,慢慢舒展了手脚,瞧着夜空出了会神。 那呆马喝完了水,又凑到我身边用头轻轻拱了拱我。我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鬃毛,低声道:真羡慕你。 随手取了枚空心草,简简单单做了一只草笛。就在唇边,轻轻吹就起来。 隐隐记得,多少年前的一天,有个人曾经手把手的教我吹草笛。 那时我道:你有了箫就好,还要这个做什么。 那人嫣然道:我吹竹萧,你合草笛,这叫琴瑟相谐,又叫百年好合。 我道:你吹得曲子都悲得紧,我可不爱。 那人微微一笑:只是怀念故人,你不爱,我便不吹了。 我靠在树下,一声高一声低,吹了一半,那呆马又将头伸过来,轻轻拱了拱我肩头。 我忍不住苦笑:听倦了么,我吹点别的给你听。 那呆马摇摇尾巴,又低头自己喝水去了。 我取了草笛,几次凑到唇边,却是一个音也吹不出来。 勉强笑了笑:对不住,原来我只记下了这个。 话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终於忍不住将脸捂在手里,低头哭了起来。 第72章 昼夜不息,不息昼夜。 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运道得转,终於让我在第九天前赶上了缥缈仙二人。 那黑衣少女骑了头青驴,怀清被缚了双手亦步亦趋跟随其後,两人中间一根绳子晃晃悠悠。 此情此景,分外眼熟。 缥缈仙见了我脸上倒没什么,倒是怀清脸色越发青白,那双漆黑的眼里幽若深谭,看不出半分喜悦之情。 我定了定神,低声道:姑娘,缘分不可强求,你又何必如此。 缥缈仙冷笑:若是我定要强求呢? 她左手微抬,一根黑绸快若闪电般卷住怀清颈项。 我笑了笑:姑娘没听过,强扭的瓜不甜么?顿了顿,又道:你我二人之事,何必牵扯旁人。 我话音刚落,便瞧见怀清身子微微晃了晃,颜色苍白若雪。 缥缈仙哼道:他哪里是旁人,他分明对你心存欢喜! 我道:我与他重逢不过数日,哪里谈的上欢喜不欢喜的,这其中定有误会。 缥缈仙忽然收紧黑绸,瞧着怀清冷笑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对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我踏上一步:姑娘,有话好好说。 怀清被勒得险些透不过气来,连唇色都越发清浅。 缥缈仙厉声道:快说! 我忍无可忍,伸手一掌朝她拍去。缥缈仙听得掌风,翻身一跃而起,那黑绸将怀清重重带倒在地。 我抢上前去正要将怀清揽住,只听她冷笑道: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她手上一抽,将怀清又拉开两丈。 怀清身上全是尘土,脸上被尖石划破,鲜血淋漓,已然晕了过去。 我勃然大怒,踏了一个蹊晨步,拍出两掌截云手。平心而论,她功夫高过我许多,但老子虽然内力不济,却是熟知各路功夫底细。这天下武功十番花样,老子学了个九成九。缥缈仙哪里只道我是再世之魂,被我惊得措手不及。老子东一拳,西一掌,大鹏金顶法,眼花缭乱式,不消一刻便将那黑绸夺了去。 缥缈仙又惊又怒,瞧了自己双手半晌,忽然愤而抬头怒道:你从哪里学了这手功夫! 我将怀清颈上黑绸扯开,轻轻拍拍他脸,唤了两声怀清,见他依旧不醒,心中颇为恼怒,冷冷道:老子使的功夫多了,你说哪个。 缥缈仙咬牙道:你方才夺我凌霄缎的功夫,分明便是我凌霄派的绝学。 我抱住怀清,探了探脉博,得知无大碍,才吁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道:你说那眼花缭乱式,你们凌霄派功夫就数这个简单,老子捡著随便练练。 缥缈仙欺身上前,怒道:你胡说!我凌霄派的功夫传女不传男,这眼花缭乱式连我师父都练不成,你怎会习得? 我淡淡道:时间太久,老子不记得了。 这身子任督二脉未通,手脚并不灵便,不过将就著对付缥缈仙,还是勉强可以。同样的招式,若对手换成秦纵,绝对是自寻死路。 我抱著怀清走了两步,叹了口气,道:姑娘,麻烦让让。 缥缈仙挺了胸挡在我面前,眼圈微微红了,厉声道:我师父死的时候,只道那眼花缭乱式的心法叫那恶贼盗走,难道你与无量峰也有什么关系么! 我呆了呆,低声道:不,没有关系。 怀中忽然一动,原来怀清早已醒来,我赶紧将他放下,轻声道:你身上痛么? 怀清摇摇头,只是伏在我怀里,轻声道:我以为再也见不著你了。 我笑了笑:怎么会,张婶张伯还眼巴巴的等你回去。 忽的怀清脸色大变,我心知不妙,身子一侧,将怀清护在怀里就地滚开,却见缥缈仙一刀堪堪擦著耳际落下,老子顶上发带被挑开,几茎长发悠悠落地。 缥缈仙一击不中,越发恼怒,厉声喝道:姓贺的,你拼了命也要护著他么? 我叹了口气:姑娘,在你心中,难道没有想要保护的人么? 怀中之人微震,不由自主抓紧了我的袖口。 缥缈仙神色凄然:他便是你想要保护的人么? 我闭了闭眼,低声道:怀清他娘与我娘是亲姊妹,他是我唯一剩下的家人,你这样咄咄相逼,几次欲取他性命,就算我当真对你有情,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瞧着他为你所伤。 缥缈仙怔了怔,怀清忽然用力挣开我,冷冷道:放我下来。 我黯然。 他脚一落地,腿骨微抖,险些跌倒。 我待要伸手去扶他,却被他不留痕迹让开,面色清冷,只道:多谢贺表哥。 缥缈仙瞧着我若有所思,忽然冷笑:你们俩明明在意对方,又何必装模作样,当我是傻子么。 怀清忽然脸上神色一变,捂著胸口几欲跌倒。 我抢上前去,搭他脉相,依旧瞧不出端倪,却听缥缈仙轻笑道:又发作了么,这噬心腐骨的滋味每天尝一次,感觉可好? 我怒道:你有什么要求直说罢,我都答应。 怀清身子一震,抬头拉住我,张了张口,却是唇色雪白,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73章 只听缥缈仙淡淡道:若你替我手刃仇人,我师父大仇得报,我不仅替他解毒,从此以後,天涯海角,决计再也不与你俩相见。 我咬牙道:好。 她伸出葱白的手掌停在空中,瞧着我道:敢与我击掌立誓么? 我正要起身,却被怀清拉住袖子,断断续续道:她……功夫那么好都报不了仇,对方显然不可小觑,你去只怕是送死。 我拍拍他肩头,微微一笑:人总有一死,早晚而已。 一面与缥缈仙击掌三下,跟著一串翡翠念珠落到手中,却听她冷冷道:这里面每粒珠子里头镇著枚药丸,捏碎了服下,三日一次,一共三十六枚。 我接了那串珠,脸上颇为犹疑,却听她哼了声道:怎么不信么?这本来也不是什么解药,只不过暂时压制他体内毒性而已。哼,我若要杀他,早便杀了。倘若疑我骗你,不拿就是。 我暗忖:倒不是不信……只是觉得这念珠好似在哪里见到过。 当下不得迟疑,微微用力将念珠捏碎,里头当真滚出一枚黑色药丸。 小心喂到怀清口中,他喉管里咯咯几声作响,好一会,脸色终於渐渐平复。 缥缈仙淡淡道:不管如何,三个月後,此地再会。倘若你不能提头来见,就亲眼瞧着他死罢。 我道:但请姑娘说出那人是谁,贺某必然尽力而为。 缥缈仙盯了我许久,低声道:无量山邪佛老祖,你可敢去么? 牛头马面的提醒言犹在耳,秦纵与怀清,果然只能活一个。 我苦笑:这天下,原本便没有老子不敢去之处,亦没有我不敢见之人。只是倘若我就此送命,届时,劳烦姑娘看在贺某的脸上,将解药赐了罢。 怀清咬牙道:我宁可死了。 缥缈仙瞧了他一眼,冷笑:我答应你。 我将怀清安置在镇上客栈里,这一路他不与我讲过半句话。 我叹了口气,将手里最後一点银钱递予掌柜,请他好生照看下。 回头探望怀清,他已倦得睡下。 我在他床前立了许久,临到走前,将他手腕轻轻抬起,这才发现他竟然瘦弱至此,不盈一握。那肌肤苍白且薄,青色脉络隐约可见。伸手从怀里摸出那串念珠,替他小心带上,收拢袖口,再轻轻放下。那碧玉翡翠与他肌肤相映,更显得娇翠欲滴。 不由心念一动,暗忖道:傅颜丹举止神态与他有七分相似,连说话都是一般的温文而雅,只不过一个性子偏暖一个偏冷罢了。 念及此处,心中微微一痛,忍不住黯然失笑:原来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倘若傅颜丹得知真相,不知道会不会好过一点。 轻轻伸手替他掖好被角,转身推门而出。 才出客栈,不及转角,忽然被一人唤住:这位施主,暂请留步。 回头望时,却是一青皮灰袍的年轻和尚,右边一个黑眼圈,青紫尚未完全退却。 我一呆,脱口而出:普戒。 那和尚吃了一惊:施主如何得知小僧法号。 我笑了笑:大和尚,你不是来劝老子出家的罢。 普戒合十道:实不相瞒,贫僧见施主顶上似有金光相罩,面相极有佛缘,倘若三皈五戒,舍妄去欲,戒除嗔痴,觉而不迷,定能破迷开悟,离苦得乐,自在清净,直至大乘。 我苦笑:真不巧,老子正要去杀人。 普戒大惊失色:施主怎能如此目无天理? 我惨笑:老子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天理二字。 普戒尚不及开口,便听一声女子冷冷喝道:秃驴,上次教训你还不够狠,今日又叫我撞见你在这里妖言惑众! 我一听,暗道一声冤孽何处不相逢,那来人正是缥缈仙。 那和尚颤声道:姑娘,你身上杀孽太重,趁早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倘若一意孤行,你这一身佛光,只怕要前功尽弃。 缥缈仙懒得理他,伸手一卷,那黑绸卷住和尚腰身,一声娇喝,普戒顿时从胡同这头飞到那头。 我贴著墙面正欲悄悄离开,却听她冷冷道:怎么,现在便不想见我了么。 我叹了口气:姑娘,又见面了。 缥缈仙盯著我道:你可记得昨晚咱们的约定。 我道:想忘记也难。 缥缈仙道:那邪佛武功高强,凭你我之力,鲜有胜算。倘若单凭你一人,别说三个月,就算给你三年,三十年,你都未必能将他杀了。 我苦笑:正是。 缥缈仙冷冷道:既是如此,不妨告诉你个信,今晚月圆之夜,正是那邪佛修炼的紧要关头。趁著这机会一刀杀了他,你那亲亲表弟也用不著等上三个月再拿解药。 我暗道不妙,脸上却佯作不解:这个消息姑娘如何得知? 缥缈仙哼了声:这是千真万确。当年武林众人齐上无量山讨伐邪佛,只剩我师父一人活著回来。她老人家临终前告诉我,那邪佛在修习一套长生不老的古怪功夫,每逢月圆之夜,月华大盛,天地精华,山水灵气汇聚峰顶,那邪佛何等狡黠,自然不会放弃这等大好机会。只恨他们当年伐孽时,正逢月圆後第二日,此时他邪功更高一层,内力更进一步,竟施加妖法,将众人全部引得自相残杀。武林正道伐孽不成,各路英雄豪杰都死於彼此之手,反而使得江湖上各大派系斗争更加剧烈。 我道:原来梁子是这般结下的。 她瞧着我冷声道:我在无量峰潜伏了三年,可恨那山上迷阵遍布,次次皆不能得手,倒让对方有了警惕。倘若这次不能一击得手,只怕便难有下次机会了。 第74章 缥缈仙一意孤行,铁了心思要取秦纵性命,天不及午,已然策马离去提前准备。 我在附近的猪圈里寻到满头泥污的普戒。那和尚又是尴尬又是叹气,我笑了笑,将他引到客栈,请小二打了桶水让他洗澡。 普戒感激不尽,待要说什么佛缘深厚菩萨心肠的诨话,我赶紧摆了摆手,只道待一切结束後,劳烦他护送屋子里的人前去虔州南孤老峰下洛水镇与张伯夫妇团聚。 普戒吃了一惊,道:施主,你说这话,可是依旧要去行那伤天害理之事么? 我苦笑:这世上有些事,本来便是身不由己。 普戒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身上没有半分戾气,何苦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我道:你在这世上可有什么亲人? 普戒摇头道:贫僧自出生起便被弃於寺外,一张眼见到的便是师父,并不曾有什么相干亲戚。 他顿了下,道:即使有,也不愿见我罢,不然怎会二十几年都不来看我一眼? 我一怔,勉强笑了笑:倘若你发现世上确有这么一人,於你乃是至亲至爱,假如有一天你发现他成了正道不容的大魔头,所有人都要你去讨伐他。他死了,你这辈子都不好过,他不死,你不仅被逐出师门还要成为万人公敌。此时你又待如何? 普戒沈吟良久,终於念了两声佛号,合十道:贫僧定会尽力劝化他。 我道:倘若大家定要他死呢? 普戒道:自古邪不胜正,倘若他仍旧执迷不悟,纵使贫僧不出手,也会有人降服他。 他看著我,忽然道:难道这便是施主所困扰之事,那人便是施主所要杀之人? 我微微一笑。 临走之前,只是稍稍侧头道:大和尚,怀清便请你代为照料。这一回算我欠你。若有来世,别说当和尚,就是当尼姑,老子也认了。 一路走到怀清房前,小心将门推开一道缝,但见里头素帐低垂,踏凳上整整齐齐一双布鞋。心中黯然,低低道了声珍重,一面将门掩上,转身下了楼。 一转眼到了傍晚。 早上天色还颇为晴朗,到了午後,日头被云层遮住,渐渐转阴。好容易挨了两个时辰,一声惊雷划破天际。霎时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这雨虽然来势汹汹,可惜底气不足,下了不足半个时辰,渐歇渐停。待到酉时,那雷声早已止住,耳畔只得几许雨声,淅淅沥沥,洗去心头三分浮躁,却盈鼻口两缕泥香。 我一身斗笠蓑衣,牵了马,立在无量山山脚下。那呆马被淋了个透湿,鬃毛湿嗒嗒的顺著颈项贴落,它见我浑身裹得严实,刨了刨蹄子,喷了个响鼻,颇为不快。我叹了口气,取下辔头鞍鞯,轻轻拍了拍它身子,低声叹道:去罢。 那呆马得了自由,撒了蹄子一路奔了十几步,忽然停下身子,转头瞧了瞧我,似是有所期待。我笑了笑:给你吹只曲子罢,算是送别,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遂从怀中摸出草笛,低低吹了起来。 那呆马两只耳朵微转,湿漉漉的大眼最後瞧了我一眼,马尾有一下没一下的甩著,慢慢转头走了。 我放下草笛,静静在雨中呆了半晌,忽听隐隐一阵笛声,划破天地间静谧,清亮婉转,远远而来。 我心头狂震,循著笛声奔了许久,但见一只四角方亭,里面一桌一凳,皆是青石。 那吹笛人坐在凳子上,青衣素袍,长身玉立,这般望去,烟雨朦朦,宛然一色。叫人看了只是隐隐觉得这泼墨般的山水亭台,分明蓬莱阆苑,哪里半分人间。那人在这浓墨淡笔的画里,一颦一笑,烟柳共醉,当真缱绻意舒,入骨风流。 我止住脚步,呆呆立在一株垂柳下,生怕再靠近一步,那笛声便断了。这曲子还是原先的曲子,不过曲调略高,少了几分悲凄,多了几许寂寥。 那人吹了一会,忽然收了笛子,取了把油纸伞,慢慢撑开。 他姿态优雅,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是一道最宁静最优美的风景。 我怔怔瞧着他撑著油纸伞走下石阶,一步又一步,一阶又一阶。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淡青的靴子已然停在面前。 只听那人微笑道:你草笛吹得不错,就是曲子悲了点。 我低声道:这曲子原是故人所授,我只学了点皮毛,根本不及他万分之一。 那人嫣然道:是么,如若有缘,可否引见一二,在下倒想见识见识那位吹笛高手。却不知他高姓大名? 我只是低著头,瞧着那双靴子出了会神,半晌,蓦然惊醒,这才沙哑著嗓子答道:他姓秦,他有很多名字,一个字的,两个字的,很多很多。。。 慢慢抬起脸来,凝视著那双梦魂萦绕的凤眼,无声笑了笑:你想听哪个? 第75章 那人眼波流转,微微一笑道:姓秦么,你这位故人似乎与我颇有缘分。 我慢慢握紧手掌,指尖再也感觉不到那烫痕的触感,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与你,究竟不同。 他撑著油纸伞,立在雨中静静瞧着我。雨水溅落在他淡青的靴子上,汇聚成一点,顺著布面的缝隙慢慢沁进去。似乎过了好久,才嫣然道:难道我生得与你那故人相似么? 我瞧着他,忽然抱了抱拳道:这世上形似神不似的千千万,神似形不似的万万千。我那故人与你一样,吹起箫来,俩字,高手!是以老子听了老兄吹得妙便忍不住过来瞧瞧,如有唐突之处,见谅见谅。 那人唇角微勾,微笑道:哪里。 顿了顿,凤眼含笑:正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今日难得碰到个知音。无奈天公不作美,这般阴雨连绵,好不畅快。若在往日,定然与你把酒邀月,痛饮一番。 我从怀里摸出一只酒坛,哈哈大笑:有酒喝遍天下,管他什么晴天雨天! 那人嫣然:你这人够痛快,若能交个朋友,也是件快事。 我笑得越发欢畅:是是是,当然是件快事。朋友,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喝酒去。 那人微笑做了个请势,一面引了我上了石阶。 我瞧着他的背影,蓬发纤腰,长身玉立。纵使青衣如故,却是咫尺天涯。 这一路,他慢慢的走,我慢慢的随。 不知上了多少级石阶,前面的人忽然止住脚步,回眸浅笑:请。 我收势不及,一脸痴呆傻相,叫他瞧个正著,当下颇为尴尬,抱了酒坛讪讪道:你也请,你也请。 他叹了口气道:痴子。 我心头一懔,跟著入了里面。 那人指著石凳笑道:请坐。 我脱了蓑衣,将斗笠立在柱子边上,却不坐下,只是道:一桌一凳,这亭子的主人,倒是清净自在。 他嫣然:他若是见了你,定然会记得再添一凳。 我翻身上了亭栏,一面将脚翘在栏上,笑了笑:何必如此麻烦,老实说,我可不爱老老实实的坐冷凳,倒是这样方才自在舒服些。 他瞧着我笑道:方才你走在我後面,是瞧我像他么? 我叹了口气:不像,不像。他只会唠叨喝酒伤身,每次说了要与我痛饮,都是丢颗糖果骗骗我,待我老实後,转眼就装作不记得了。 他笑道:你们俩倒是情投意合。 我摆摆手道:不提这个,咱们喝酒。 他微微颔首道:嗯。 一面伸手在桌面下轻轻一拨,只听喀嚓一声,那石桌上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窟窿,里面慢悠悠升上一只白玉酒壶,边上一只酒杯。他笑了笑:对不住,这亭子的主人穷得紧,连多的酒杯都没有。 我哈哈大笑,朝他举起酒坛遥遥一敬,张大嘴巴一口灌了下去。 他自斟一杯,浅浅雅酌,见我粗放举动,也不以为意,只是抿唇笑笑。 我瞧着外头氤氤细雨,叹道:这雨也下了许久,不知晚上会不会放晴? 他微笑道:便是放晴了也未必有月。 我心道:若当真无月便好了。脸上却笑了笑,不露声色。 只听他轻笑道:方才你一身蓑衣,一个人立在烟雨柳下,倒颇有些独钓江雪的意境。 我笑:可惜少了把鱼竿。 他凤眼明眸,嫣然笑道:等到天气放晴,咱们一道去江畔垂钓如何? 我脸上立刻堆作欢喜:好啊。 他转了下酒杯,笑道:钓鱼多少,各凭本事。 我笑道:好。 他微笑:除了有鱼,还要有酒。 我击掌:好。 他笑:我用弯勾,你用直勾。 我道:好。 话才出口,忽然觉得不对,果然见他已经笑得有些不支,顿时心下懊恼,搔了搔脑袋,道:这个,这个,有点不大好,老子毕竟姓贺不姓姜。 他笑道:你又痴又呆,可让我唤你什么好。 我哭丧著脸道:这个,这个,千万不要是痴呆。 他笑得伏在桌上好半晌,勉强支起身子,摇头笑道:痴子,我唤你贺呆罢。 我怔了怔,道:好。 一会,又道:比痴呆好。 闭了眼狠狠灌了口酒,辛辣入喉,烫暖入腹,伸手抹了把眼角,哈哈笑道:这酒劲真足,辣得我眼都花了。 他笑了笑:原以为你还是个练家子,却不想一坛杜鹃红便能让你辣出泪水。 我道:这你也闻得出? 他笑道:十里杜鹃醉贵妃,杜鹃红酒香最重,天下喝过这酒的,恐怕没人嗅不出。 我摊了手,叹了口气道:老子原本也是个正人君子,当初被这酒香诱上,一来二往,食髓知味,到了後来,竟真是舍不得了,终於变成了个酒鬼。 他哈哈一笑,遥遥相敬,杯酒入喉,嫣然道:我这酒唤做白殇,取酿自阿刺白与昆仑殇,前者辣後者芳,互补长短,相得益彰。你若尝了必定涕泪齐流,拍案叫绝! 我道:不信。 他微微一笑:接好了。 那白玉酒壶与他手上肌肤混作一色,我看得一呆,险些漏接了那酒杯。 第76章 却听一人厉声喝道:别喝,那酒里有毒! 那声音我认得,正是缥缈仙。 杯酒及唇,微微苦笑,仰头便倒入。 他修长的手指勾住壶把转了个圈,眼波流转,盈盈浅笑:你没听见么,她说这酒里有毒。 我伸手抹了抹唇边酒渍,哈哈大笑道:痛快,喝了这酒,死也值得! 那酒壶咯!一下稳稳停在原地,他定定瞧着我半晌,凤眼垂下复抬起,那眼眸色泽如酒,琥珀中揉著一抹淡黑,幽深寂寥,波光粼粼。 半晌,他唇角微勾:你当真有趣。 缥缈仙立在十步之外,氤氤细雨落在她眉上,发上,衣裳上,减去几分清冷,更添楚楚之姿。 白殇入腹,酒劲上头,我扶著额角,踉跄站起身,笑了笑:姑娘,怎么现在才到? 缥缈仙冷冷道:看看你这副样子,邋遢潦倒,酒意醺醺,你心底除了喝酒还记得什么? 我叹道:恨不能一醉方休解千愁,了却余生半数忧。 缥缈仙盯著我,终於咬牙道:贺云天,我算是看错你了。 那人慢慢站了起来,青衣淡淡,半点不惊,朝著我微笑道:贺呆,她是你朋友么? 我苦笑:纵使我想与她成为朋友,她也未必肯。 他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既是如此,我便杀了她罢。 他话音刚落,缥缈仙便已然跃了上来。 我吃了一惊,秦纵若开杀戒,定然堕入妖魔道。缥缈仙明知他武功深不可测,依然出手相激,想来是有恃无恐,却不知她仗的是什么法宝,忽然念及莫镜龄那把遍身毒药的宝剑,心念一动,叫了声:手下留情! 缥缈仙冷冷道:迟了。 她袖笼里唰的一声,一根精钢锁链滑了出来。那锁链宛如灵蛇,游蜒绕转,灵动自如。秦纵微微一笑,撑开油纸伞,漫步亭外,回眸瞧着我嫣然一笑:好,便瞧着你脸上,饶她一命。 缥缈仙咬牙道:我非杀了你不可。 秦纵浅笑:在下不胜期待。 他撑著油纸伞,立在朦朦烟雨中,身影似幻似真,任她一根锁链如何舞动都近不了身。 缥缈仙冷笑:看你怎么躲!纤足点地,折身跃起,唰的一声,又是一根精钢细索飞出,两根锁链交缠在一起,蛟龙双出,快若闪电,只听!当两响,已将亭柱缠住。秦纵步法微变,眨眼之间,翻身跃然索上。缥缈仙大怒,素手一抽,双索立撤。那石柱叫她力道一带,顿时喀嚓一声,裂出一道细缝。秦纵撑伞而立,浅浅淡笑:好大的力道。 缥缈仙冷哼一声,双索齐出。秦纵纸伞一收,挡在面前,正好叫那双索缠住。缥缈仙眼神凌厉,素手一挥,无数银针,如飞花暴雨一般激射而来。秦纵也不躲闪,指尖微动,眨眼之间,那双索已让他悉数解开,油纸伞一撑,伞面飞转,只听铮铮铮铮数声轻响,那百十来根银针竟然被他悉数绕了开去。 缥缈仙怒道:算你动作快!她双手互勾,娇喝了声:著!那双索得了主人真力,立即细细簌簌如游蛇向秦纵窜了过来。秦纵飘然跃开三尺,撑伞复立,风致翩翩,衣摆袖襟,没沾到半分湿气,笑了声:翻来覆去就这么几招么,没意思。 缥缈仙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厉声道:要了你的命便有意思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一跃而出,叫道:住手罢。 只听叮当几声,眼前银光乱现,手臂小腿上已叫缥缈仙双索紧紧缠住。 缥缈仙青白著一张俏脸,咬牙道:姓贺的,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秦纵撑著伞走到我身畔,替我遮住顶上半边天,轻声道:小心淋著了。 缥缈仙气急反笑:原来你见了他,连你的怀清都忘得干净了。 我道:姑娘,你误会了。我只是…… 话音未落,却见她双手么指扣住食指,挽了个兰花姿态,在面前一道弧线滑落。秦纵立即捂住我双眼,抱著我连退十数步,低声道:不要看。 缥缈仙咯咯笑道:迟了。 她那个了字刚刚出口,我一掌已然映在了秦纵胸口。 这一掌,开碑裂石,十成掌力。 我呆呆看著自己的掌心,看著那把油纸伞慢慢落在地上,看著秦纵捂著胸口,勉强退开数步,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云天啊贺云天,原来你才是那把压轴毒剑。 缥缈仙嫣然道:时机刚刚好,贺公子,配合得不错。 秦纵身子晃了晃,终於忍不住,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我抢上前去,看著那双幽深的凤眼,却只能硬生生停住脚步,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自己竟然中了她的摄魂大法。。。 秦纵扶著亭柱,勉强支起身子,再回眸,发丝乱舞,青衣如魅。他凝视著我的眼,轻轻一笑:你想要我信你么? 手指微动,只听嗖的一声轻响,那柱子上赫然喷出一道烟雾。那烟雾与雨水互染互浸,一层又一层,不断扩大。我咬了牙迎上去,厉声叫道:秦纵!今夜月圆时分,千万小心! 背上被人一带,顺势带出数丈。只听缥缈仙淡淡道:就知道你这人靠不住,所以我特地将你的亲亲表弟一道来了过来。 我一掌推开她,勃然大怒:你带他来做什么! 缥缈仙冷冷道:是他自己要来寻你,半路上撞见我,他一个文弱书生,淋点雨便晕倒在路上。若非看在你脸上,我才懒得管他,随他生死好了。 我又惊又怒:他人在哪里? 缥缈仙哼了一声:邪佛受了重伤,今晚正是杀他的大好时机,他不死,你的怀清便要死,自己拿好分寸。 我沈下脸,一字一字道:他在哪里? 缥缈仙冷冷盯著我半晌,忽然转身跃出数丈。我跟著她一路到了半山腰,越是靠近,越是惊怒,忍不住怒道:你将他带上山了? 缥缈仙道:给他找个地方躲雨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我锦衣玉食好生伺候他么? 她一路拨开树丛,指著前面一个洞穴,道:人就在里面。 我抢上前,唤了两声:怀清,怀清。 洞中却无人回音。 缥缈仙微微皱眉,忽然指著洞边两丛脚印哼了声:原来是那死和尚坏事,早知道上次就应该将他两条腿都打断。 我低头瞧去,果然其中一道脚印一深一浅。 第77章 这下当头,心中暗叫一声不妙,转头便朝山上发足狂奔。 身後缥缈仙提气欲追,不消片刻终是止步不前,急声喝道:这山又高又陡,迷阵遍布,我且不敢乱闯,你又去哪里寻他! 我微微一停,笑了笑:老子寻个地方出恭,也要向你告假么。 缥缈仙勃然大怒,咬牙道:你干脆死在里面算了。 我纵声大笑:正有此意。 脚下不停,一面穿过两丛红蔷薇,绕开一迳碧荫桐,左脚踏下乾坤位,翻身跃开庚已水,三下两下,转眼之间已将缥缈仙远远抛在後头。 山上不比山下,虽未瞧见月亮,但夜空早便放晴。 行至山里,一草一木,瞧在眼里,恍若隔世。 缥缈仙说得不错,无量峰不比孤老峰,地势盘根错杂,处处机关迷阵。秦纵这人生性多疑,一向喜欢独来独往,不与人交,以往每隔几个月穷极无聊时,总喜欢将山上山下阵法机关重新排布,乐此不疲。他自幼修习九转莲一,时间较他人多处十数倍。想当初老子在孤老峰,柴米油盐衣裤鞋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穷极无聊时候,将那些稀奇古怪的功夫研究了个遍。推我及他,必定也是如此。这旁门左道剑走偏锋的破机关烂陷阱,正是消磨时间的大好玩意。只是苦了老子当年,每次在山上迷了路,还得低声下气,递信求救。那人总是盈盈浅笑,顶著张谦谦君子的皮,行那百里偷香常干的事,寻著机会将老子的便宜大占特占,不亦乐乎。山石花草,江畔溪边,软言温语,奇淫技巧,哪里都能将老子的裤子脱得顺顺当当自然而然。 那时候无量峰在江湖上算是个不成文的禁地,无人敢来挑衅。他依旧我行我素,一旦老子山路走得熟了,立即改换阵法,只将我团团困住方才罢手。我恼他醉翁之意,其心可诛。现在看来,倒是我曲解了。回头往下瞧去,层峦叠嶂,山脉依依,竟是不知不觉已然接近峰顶。 其时已近三更,山上不见月色,行起路来,颇为艰难。 我从怀里取了火折子,好容易生了堆小火,燃了根树枝,权作火把。 秦纵受了我一掌,定然要寻个清净地头疗伤,是为峰上。普戒救走怀清,定然要寻条小路下山,是为山下。只要那大和尚没走错路,一切都好办。 不知走了多久,耳畔听得涓涓水流声。秦纵曾笑我:若你再迷路,不妨寻著山间水路走。本是一家姓,那白鹤却较你认路多了。 脚踏清溪卵石,手持荧荧火把,不消一刻,果然瞧见只白鹤正优雅的折起长脚要会周公,心头不由大喜,暗道:桃花斋便在前头了。 这一路树枝石棱,泥泞遍地,老子一身秀才打扮,越走越褴褛,到了这里,终於入了丐帮。 缥缈仙若这时瞧见我,定然痛定思痛,悔不当初。 进了桃花斋,伸手推开房门,红烛缦帐,铜炉焚香,一如既往。 那墙上挂了幅绢画,上面立著一个绝色佳人,广袖蜂腰,长裙逶地。竹林月下,青衣碧萧。下面寥寥数字:若非秋思箫一曲,不识山中有佳人。 我将墙上的画移开,里头露出个一尺见方的窄洞。伸手将里面的盘轮微微拨转,但听喀喀两响,床铺翻起,底下一股寒气透上来,正是个地道。 我取了只灯笼,翻身一跃而下。却听阿唷一声,脚下触体柔软,正踩到某人的肚子上。 听声音似是男子,却不知踩到他哪里,要是一脚踩成太监,可当真对不住。我低头一看,光头青皮,灰衣僧袍,正是普戒。伸手探他脉搏,并无异常,拿灯火一照,见他捂著肚子勉强低叫道:施主,你可险些要了贫僧的命。 我赶紧扶起他,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他忽然脸色一变,拉著我唤道:不要管我,快往里面去,那妖物擒了许施主,便在前头。 我心底砰砰乱跳,辞了他沿著秘道一路朝里奔走。 这暗道另一端是个石洞,向外以瀑布为帘,下有清水谭,西南接引桃花江。 秦纵教我九转莲一便是在这里。 眼见便要到了尽头,我来不及喘气,伸手便要推开石门。却见里头一道缝隙,隐隐透出些许光来。我迟疑片刻,终是抑住呼吸,凑上前去。迎面墙上镶著两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那珠光柔和晕黄,照得石洞内一片亮堂。 秦纵盘腿坐在石床上,指状莲花,正在运功疗伤。他外衣已退,长发逶迤,一身雪白的袍子,松松垮垮的挽在腰间。那胸口一个青红掌印,正是本人的五指山。边上怀清靠在墙角,衣衫整齐,似是并未受伤,只是双眸紧闭,晕了过去。我暗道一声侥幸,正要推门,却是身後风声一响,背上几处大穴已被人止住。 只听缥缈仙低笑道:多谢带路。 便是一阵香风拂过,已然抢入室内。 我心头轰然一震,她功夫远高於我,之前故意落後,竟然叫我完全听不出有人尾随。 耳畔忽得一人幽幽叹息:许怀清担心你被她利用,想阻止你前来,奈何半路毒性发作昏倒在路边。缥缈仙带了怀清上山,本想作为要挟,却不料让普戒给偷偷救了。普戒负著怀清下山,病急投医,乌漆麻黑中走错了路,正好被秦纵擒住。你担心怀清,仗著熟门熟路,想赶在前头阻止这一切,却不知让缥缈仙钻了空子。你拍在秦纵胸口那一掌,以你现在的功夫,其实根本不足以让他动用移命双修。只可惜缥缈仙这一来,让他二人孽缘种下,势不可挡。 我不能开口,也不能动弹,只能隔著石门,透过缝隙,眼睁睁看著缥缈仙偷袭秦纵,看著秦纵走火入魔,看著缥缈仙抵抗不过只得跳下瀑布逃生,看著秦纵捂著胸口踉踉跄跄走向沈睡的怀清。 崔判轻轻拍拍我道:无量峰前桃花乱,这一切原是环环相扣,都是因果。命数定在那里,任你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既然已经尽力,何不顺其自然? 第78章 我苦笑。接下来的事,不得不张著眼睛瞧,不得不伸著耳朵听。 老子第一次,终於知道人生竟然有这么多个不得不。 忽然听到崔判低低咦了一声,我定睛瞧去,只见秦纵将怀清衣裳剥了一半,忽然住了手。却听叮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他捂著胸口慢慢弯下身子将那物事拾起,长发顿时如流瀑般滑落肩头,那长长眼睫微垂,这般侧著脸凝视著掌心半晌,终於将那物事放回怀清手中。他一面扶著墙面勉强站了起来,再也不瞧他一眼,只是径自向边上走去。 我心头微微松了口气,再向边上瞥去,却不见崔判的影子。正在纳罕,却听身後地道另一头隐隐似有声响,这才蓦然忆起普戒还在地道里,却不知与缥缈仙打过照面没有。若是侥幸躲过还好,不然的话,依著缥缈仙的性子,只怕不会让他好过。 念及此处,心中微微黯然。 秦纵靠著墙壁,闭上眼睛,脸上苍白骇人,一分血色也无。我看得心中暗暗焦急,生怕他忍不住杀个回马枪,又担忧他伤势过重抵抗不住就此倒下。 这般矛盾而复杂的心情,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更让人觉得这种等待又是漫长,又是抑郁。 忽然听得砰咚一响,似是重物落地,整个地道都恨不得为之一震。 我暗暗焦急,不知普戒碰上什么机关,竟是引起这么大动静,秦纵何等精明,隔著一道厚厚石门,只怕也已然察觉。无奈的是,老子这壳子实在窝囊,内力也委实不济,连背心几处穴道都冲不破,真不知道这过去十几二十年老子好好的功夫不练都去干什么了。 喝酒赌钱逛窑子么? 没出息。 正在自轻自贱自责自难,忽然眼前光线大亮。 我眯了眯眼,这才发现那石门早已被拉开。 秦纵一脸倦意,斜斜倚在门边。他雪白的袍子上襟口大开,斑斑驳驳几点殷红,宛如雪中怒放的红梅。 我盯著那胸口,上头那青红掌印,确实只是皮肉之伤,打到顶也就折了他两根胸骨,连十七的截云手都及不上。只是不知道那缥缈仙伤他哪里,能让他动用移命双修的,必然不仅仅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我一双眼将他从上扫到下,又从下扫到上,来来回回好几遍,直到他哼了一声,淡淡瞧着我道:你想看到什么时候? 老子臊了脸皮,奈何穴道被止,动弹不得,只能硬著头皮盯著他拼命眨眼。 他微微一怔,眼眸微垂,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轻轻覆住。半晌,竟是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笑,如花缱绻,似水缠绵。 那笑意含在眼底,渐渐凝作一团,似要化作晶莹的水珠,顺著脸颊轻轻滑落。 我呆呆的瞧着他,连呼吸都几乎忘记了。 好一会,他终於止住笑。慢慢俯下身子,一寸一寸的靠近,直到气息相拂,直到眼前再也瞧不见其他,只剩下那双斜飞的凤眼,波光潋滟,似笑非笑。 他贴在我耳边,轻声道:瞧在你脸上,我放过了他。 我心头一惊,身上穴道不知什么时候,让他给悉数解了去。 暗暗松了口气,正要侧头相询,忽然眼前一暗,唇上一暖。那触感如风拂水面,又如蝶舞花间,轻轻点点,酥酥痒痒。我整个人顿时呆住,似梦非梦,似邪非邪,不辨真假,如坠烟云。蓦然间身子一紧,已被他伸手搂住。 秦纵将脸轻轻埋在我肩头,轻声道:贺呆,不要喜欢他,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这一刹那,不知为何,竟让我忽然忆起那天夜里他在我耳边说的话。 贺呆,我真是欢喜。 便是让我明天死了,也值得。 慢慢伸手,轻轻将他搂住,闭上眼,良久,才低声道:好。 却听一声啪的一响,我蓦的张开双眼,只见怀清不知何时早已醒来,脸色雪白,身子微微颤抖的立在面前。他脚下跌落一枚玉佩,上面赫然一个贺字,从正中间碎成两截。 秦纵放开我,一脸倦意:喜欢一个人,原来这么简单。 他抱著双臂,斜依在门边,长发堆云,衣袍胜雪。这般慵懒随意的靠在那里,明明眼中含笑,却是说不出的寂寞讽刺。 怀清垂下眼眸,静静的瞧着地上的碎玉,半晌,闭了闭眼,低声道:这玉碎了,也好。 第79章 我看了怀清一会,又盯著秦纵好久,这个是真斯文,那个是装斯文。左边这个是拿什么都当真,右边那个是拿什么都不当真。这俩人,看上去好像相生相克,实际上倒却是天生一对。念及至此,忽然想到,倘若当初怀清没遇到我,倘若他与秦纵两情相悦,或许结果对三个人都好些。 只听身後地道中隐隐传来脚步声,秦纵懒懒一笑:救兵这么快便到了。 我道:哪有什么救兵?一面回头唤道:普戒,是你么。 那声响纷繁杂乱,渐行渐近,分明便是很多人齐来纷至。当下暗道不妙,推了秦纵入内,低声喝道:快,进里面去。 秦纵挑眉:难道不是一夥的么? 我掩上石门,伸手向右拨了拨墙上一颗夜明珠,秦纵眼波流转,瞧了我半晌,却是不发一语,仿佛没有半分讶异。 但听轰隆隆一声,外头一道石门放落,将这石室封得严实。 怀清见我脸色有异,忍不住道:是泉州四霸么? 他将两半玉佩拾在手里,牢牢握紧,低声道:既然他们还不肯想让,我便随他们回去罢了。 我苦笑:放心,不是他们。 心中暗道:倘若真是那四个笨蛋倒好了。 秦纵捂著胸口,眉目淡然:他们是来寻我的。 我沈吟片刻:缥缈仙有胆有谋,又颇有自知之明,自然不会只身前来。无量峰上机关迷障叫我尽数绕了去,缥缈仙能跟上来,其他人定然也能跟上来。 秦纵凤眼斜飞,微微一笑:原来是你带的路。 我也不辩驳,只是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能躲多久,便躲多久,先将你俩身上的伤痛毛病治了再说。 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偏了头。 怀清淡淡道:我不要紧。 秦纵嫣然浅笑,将身子轻轻靠在我身上,吐息如兰:我可要紧得很。。。 我这个人,最是禁不住他这般闹腾的,当下手忙脚乱扶住他道:要紧就赶紧运功疗伤。 一面对怀清道:你药吃了么? 怀清不做声,半晌,低声道:吃了。 他话没说完,便飞快掩住唇,一阵急咳。 秦纵犹在我耳边微笑道:别管他,你帮我运功疗伤如何? 怀清整个人立在阴影里,咳了半晌,好容易缓过气,勉强笑道:表哥别担心,我不要紧。 这下好了,最爱骗人的半真半假,从不骗人的半假半真。 他奶奶的,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个人还在没事瞎折腾,逼得老子左右为难。 我听了外面隐隐轰隆作响,似有人在用掌力推门。这门一个两个高手或许推不动,一群高手可就抵挡不住。 心下不由大恼,厉声道:这石门挡不了多久,到时候,那帮人一股脑杀将进来,只怕没人挡得住。 秦纵微微一笑,柔若无骨般又依了回去,靠在墙上懒懒道:挡不住便不挡好了。 我怒:便让他们杀了你么? 秦纵随手拢了拢衣衫,嫣然道:杀就杀了,又有什么打紧? 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怀清忽然开口道:他都不急,显然自有办法,你又何必枉作太监。 秦纵凤眼微转,瞧着怀清半晌,终於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赞道:处变不惊,淡定自若,难怪他心头系著你。 怀清淡淡道:哪里及得上阁下气度翩翩,风致许许。 秦纵嫣然:想不到我秦纵今日不仅遇上个知音,还得了个知己。 他指尖微动,转眼之间,身上已然披了件青衣。 我上前一步,叫道:你要做什么? 秦纵双手入袖,衣带舞燕,长发挽出,微笑道:自然是去做我要做之事。 我拦道:你身上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出去,是去寻死么? 秦纵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我死了,你会伤心么? 他掌心温暖,纤合适度,手指有力,一如既往。 我结巴起来:这个,这个。。。人生在世,能够活著,总是好的。 怀清瞧着我俩,视线下移到中间交握的手心,随即垂下眼眸,整个人僵立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秦纵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松了手,微微一笑。 却听轰隆一响,怀清脚下石板抽出,整个人猝不及防,一跤跌落下去。我大惊失色,飞身抢上,堪堪拉住他右手,一面回头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纵静静瞧着我半晌,低声道:生同衾,死同穴,不是很好么? 他话音刚落,我身下一空,跟著在大骂声中,整个人一起跌落。 顶上石板轰轰愈合,只听他纵声长笑道:我倒要看看,这世上究竟有谁能够杀得了我! 但听轰然巨响,那石门被人击碎,顿时一阵地动山摇,似是有无数人涌入,厉声叫喊:邪佛,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我暗道不好,待要再提气跃出去,顶上石板啪的一声闭合,眼前只剩下最後那道残影,青衣翩裳,傲然而立。不消一刻,终是化作一片黑暗,再也不复瞧见。 第80章 我伸手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又在黑暗处凭著记忆摸索许久,终於在墙角边上寻到一处凹凸,用力按下,只听哢哢两响,眼前顿时大亮。我闭了闭眼,待眼前适应了光亮,才瞧见面前石墙高处凸出两枚夜明珠,晕光柔和,与先前外面的一般大小,并无二致。 我将怀清扶起,低声道:你跌伤了么? 怀清苍白著脸摇摇头,他扶著额角,唇色清浅,伸手拉住我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道:酒窖。 他微微有些讶异,环顾四周後,定定的看著我,半晌,轻声道:这里并没有酒。 我笑了笑,这九转莲一分为两路,第一到三层至阴至寒,练至第四层,套路一变,走了至阳至刚的路子。到了第七层以後,阴阳调和,相辅相成,直至大乘。这其中三三为关,倘若停在第三层无法进一步修习,则终生饱受阴寒之苦。秦纵担忧我身子抵不住,日夜陪伴,还特意将这里改成酒窖,储了一窖的烈酒,助我度过难关。 我推了推四周的石墙,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倾听,却听不到半点声响。一路拍拍打打,直到西南角一处,一掌下去,声响略有不同。 我与怀清对视一眼,低声道:你退开些。 提气运力,用力一推,只听轰隆一声,那石壁退後两尺,停了一会,遂轰隆隆向一边移去。 怀清惊道:开了。 我点头,只见那石壁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方洞来,里面幽幽的朝外冒著寒气。 我伸手将墙上那枚夜明珠卸下,回头道:我下去瞧瞧,你在上面呆著好了。 怀清摇头道:我与你一道下去。 我柔声道:下面指不定什么机关,伤了你可不好。 怀清雪白著脸,眼眸漆黑发亮。他瞧着我好一会,微微一笑:没关系,能与你多呆一会也好。 我一怔,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走罢。 那石洞下面离著洞口有一丈来高,底下是一条地道,只容一人堪堪走过。 如果没有记错,地道的另一端,应是通向无量峰顶。 我先跃了下来,将夜明珠放在地上,回头朝上道:我接著你,倘若害怕,便闭上眼。 那眼字还未说完,眼前一暗,怀清已然跃下。 我抱著怀清,几乎跌了个踉跄。勉强站住,笑了笑:想不到你还挺沈。 怀清微微一笑,脸上似是有了些血色。 我瞧着那高高的洞口,心道:进来容易出去难,倘若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一个人爬上去都不容易。当下定了主意,握住他手心,轻声道:咱们一定要想法子出去。 怀清垂下眼眸,唇畔一抹浅笑:嗯。 我拿著夜明珠,让怀清跟在身後,一面道:抓紧我。 肌肤相触,掌心相贴。这一路走去,每一步都静得出奇,似乎整个地道中,只剩下我俩心跳声在砰砰作响。 不到百步之处,面前便出现了一条岔口。 怀清身子冷得有些发抖,脸上却仍跟雪地里的老竹子一样逞强。 我摇头笑了笑,将身上外衣除下,给他披在肩头,低声道:二择一,你看咱们走哪条好? 怀清轻声道:这一条是生,一条是死么? 我苦笑:恐怕是的。 怀清看著我,微微一笑:你作主好了。 我沈吟片刻,低声道:不如这样,你在这里候著,倘若一盏茶的功夫我没有回来,你就朝另一条道走。 怀清定定看著我,轻声道:天涯海角,刀山油锅,你走哪里,我就走哪里。 他掌心烫得惊人,似在轻轻颤抖。 我吃了一惊,伸手探了探他额角,触手之处竟是一片滚烫。他身子本来就弱,先前在外面淋了雨,又是毒发,又是被劫,一路颠簸至此,这里阴寒之极,两相夹击之下,竟让他身子发起高热来。 当下又惊又怒,抓著他手恼道:你身子不好,怎么不说。 怀清瞧着我轻轻笑了起来,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神采翩然。他反手握住我,柔声道:我不要紧的。 他话音未落,忽然身子晃了晃,勉强扶著额角,脸色已是一片雪白。 我咬牙,弯下身子回头道:上来。 他怔了怔,我将夜明珠交到他手里,一面拉他上身。调了个姿势,将他牢牢负住,低声道:冷就抓紧我。 他身上滚烫异常,气息吐在脸边,亦是滚烫异常,低低应了声:嗯。 我低声道:这前面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现在咱们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运气好的话一起活著出去,运气不好只能死在这里了。 只听一阵细簌声响,老子那件宽大外袍已然飘然落下,将我俩人一起裹在里面。 我笑了笑:挺暖和。 身後之人伏在背上,轻轻一笑,安静如水。 此情此景,四十年後何曾相似。 我闭上眼,脚下一动,一枚石子滚了三个半圈,终於停了下来。 张开眼睛,沙哑著嗓子笑道:就走左边罢。 怀清道:好。 我提了气,负著怀清朝左边地道奔去。这一路上,地道里悄然无声,只得我俩呼吸起伏,彼消我长。 怀清伏在我身後,忽然轻轻念道:从别後,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霄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身子一震,只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你不用顾及我的。 第81章 我黯然,勉强笑了笑:别胡思乱想,好生歇会。 正在说著,脚下一个踉跄,不知给什么绊倒,竟连著怀清一道跌倒在地上。 那夜明珠从他手里跌落下来,骨碌骨碌滚出老远。 我将怀清扶起: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怀清摇摇头,我舒了口气,回头将夜明珠拾起,再看那绊倒我的东西,不由吃了一惊。 那是一块方石,由地面凸起,上面不少尘土,方才叫我一绊,擦去不少,竟然露出雕花文字来。怀清将那方石擦了一擦,道:这是梵文。 我道:你识得梵文? 怀清微微一笑,扶著额角道:幼时曾经遇到一位奇人,教了些许,识得不多。 我笑:这上面写得什么,你认得么? 怀清摇头道:认得几个,但终是不明其意。 我弯下腰,道:上来罢,咱们不去管他。 怀清点点头。 我将他负上,这地道里怕是不简单,需得小心戒备。 一路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一堵石墙,我叹了口气:来了。 怀清道:我们走错路了么? 我道:或许罢。 一面将他放下,嘱咐道:你贴著墙根立著,有什么事千万不要站在中间,我喊趴下,你就立即趴下,知道么? 怀清点头。 我咬了咬牙,踏出两步,待得脚下踏实了,才再上第三步。忽听轰隆隆一声巨响,身後十步处亦是竖起一道石墙。我暗叫不妙,只见那墙慢慢向前靠拢,倘若待它们并作一处,我与怀清便要成一对人肉烧饼。怀清微微有些变色,握了我的手道:这可如何是好。 我心中慌乱,脸上却不可露出半分,只是安慰道:莫慌,我来想办法。 怀清点头道:嗯。 我看著脚下那方砖,方才便是踏在第三步时误打误撞启动机关。这地道里机关精巧,倘若是秦纵所布,他定然喜欢生擒,猫戏耗子一番再做处置。若是如此,倒是还有生还余地。怕就怕这地道是前人留下的,却是不知为了阻止什么,一条生,一条死。 当下气沈丹田,调息运气,少林般若掌,崆峒叠鹰掌,皆是四两拨千金,以内力化外力,借力打力的经典。我调了个端云步,一掌推上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那石墙嘎然而止。怀清惊喜道:止住了。 我心中大为得意,嘴上却仍是谦虚:哪里。运气,运气。 怀清妙目微转,笑道:你脸上分明写著实力,实力。 我哈哈大笑:怀清,你真是老子的知己。 怀清尚未答话,却听轰的又是一声巨响,那石墙继续前移,速度较先前更快。 我俩对视一眼,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怀清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我懊恼不已:当初若是听了天意走右道便好了。 怀清微微一笑,伸手拨开我耳际长发:或许走了右道,你我又要後悔没走左道。 我道:总不会两道都是死路罢。 话音刚落,阿唷一声,大叫不妙。 怀清道:怎么? 我道:你说的对,极有可能选了那条後悔没走这条。 老子当初偶然发现那酒窖下有条地道,不过已是习得九转莲一第三层以後的事情,距离现在应该还有个一两年。秦纵知道老子不通奇门遁甲,好奇心又足,万一转不出来玩掉了性命可是不好。是以在这两年中,地道尽改也未可知。比方说堵死了一条改不了的,再将另一条机关也尽数卸去。这样一来,老子印象里只得一条通往封顶的地道,直直挺挺,并无曲折,倒也说得通。 却听怀清握了我的手微笑:看来咱们今日只能死在一起了。 我恼道:秦老妖个乌鸦嘴,好的不中,坏的竟让他说中了。 忽然想到,倘若我与怀清当真死在这里,秦纵少了这段孽缘,欢欢喜喜的活下去也是不错。 转念一想,秦纵先受了我一掌,又被缥缈仙偷袭,现在要一个人打几十个武林高手,却不知道是生是死。原来在我心中,秦纵竟是个无往不能的人物。他与我相遇时,九转莲一已登大乘,武功出神入化,就是四十年後,也一样非我所及。但是现在,老子横空插入,命数全乱,他能否全身而退,谁也说不准。 正在担忧,只听轰隆之声近若咫尺,怀清握紧了我的手道:你知道么,那天你救了我後,我一直梦到一个人。 我将怀清护在身下,四处看了看,寻了个墙角往後退去,信口道:谁? 怀中人低声道:瞧不清面目,有时看了像是别人,有时看了又像自己。 我抱著他拼命向後缩,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嘴里安慰道:做梦都是这样,辨不清真假。 怀清继续道:直到今日在客栈里,我梦见我成了他,拿了柄长剑正在擦拭。忽然有人递了张拜帖,邀我前去惩奸除恶。 我抱著他避到墙角,实在避无可避,闭了眼睛只待一死。 怀清轻声道:那帖子上写得分明,原来在梦里头,我不再是许广玉,而是改了姓莫,行三,名镜龄。 我心头狂震,身子猛然僵直,後脑倏的撞在墙壁上,却不知撞到什么玩意,只叫我眼冒金星,几欲晕倒。却听轰的一声,脚下石板蓦然向下翻开。身子失了力道支撑,顿时腾空落下。便在此时,顶上轰隆巨响,石墙闭合。我背心冷汗直冒,心中暗道侥幸。倘若再迟一刻,便又是一对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82章 这一落地,那夜明珠便从怀里滚了出来,骨碌骨碌滚出老远,终於撞到墙面停了下来。 我护著怀清,左肘著地,顿时喀嚓一响,关节脱臼,痛得老子几欲晕厥。 怀清跌得有些七晕八素,勉强支起身子,扶著额角道:怎么。。。 我咬了牙,将左臂那脱臼的骨头用力掰了回去。 怀清一双漆黑的眼里又是惊愕又是不忍,待我气喘吁吁抱著手臂倒在地上时,他忽然握住我手,那眼里泪光点点,恍若黑夜里最璀璨的繁星,一点一点,忽闪晶莹。 我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容易扯出一个笑容,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不痛,没事。 他紧紧握著我的左手,嘴唇咬得死白,半晌,终於慢慢垂下眼眸,闭了眼睛深吸两口长气。 我趁著他低头,赶紧痛得呲牙咧嘴,一见他抬头,立即摆出老子很好很强大的姿态,轻描淡写: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怀清低声道:呆子。 我呆了呆,任由他小心翼翼扶我起身。指尖触及他肌肤,依旧滚烫异常。 我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额角,又拿了他脉瞧了瞧,担忧道:你还在发热,这可不妙。 怀清柔声道:无妨。 他脸上似是颇为欢喜,眉目舒展,眼光柔和。待我站定之後,走到墙根边上,捡起夜明珠道:还好有这个。 我正要点头,忽然见他背後一处阴影放大,眼见便要倒在他身上,不由叫道:小心。 怀清被後面物事一砸,整个人跌倒在地。 我托了手臂抢上前去,只听几声清脆声响,像是什么东西零零碎碎砸落在地上。我伸手扶了怀清道:你怎样? 怀清身子摇了摇,白著脸道:我没事。 我将他拖在身後,拿了夜明珠上前一照。原来那散落在地上的竟是一堆白骨。当下不由吃了一惊,正要拿手去遮怀清的眼睛,只听他呀的一声低叫,脸上更白了。 我心道: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乍见之下,难免会有些惊吓。 正要想些话来安慰,他已伸手拿过夜明珠,走到那白骨边上,细细照看起来。 我道:凡事小心,切莫直接用手碰触那些陈年腐物。 怀清将夜明珠移近,微微侧头道:你瞧。 我凑上前去,只见那白骨身後的墙壁上一道一道,笔画刚折,指力深刻,全是鬼画符。 怀清用袖子略微擦拭,顿了顿道:这是梵文。 我低头看了看那死鬼骷髅,奇道:这地上干干净净,一点毛发都没有,难道这老兄生前是个秃子? 怀清皱了皱眉:应该是个和尚。 我道:难道他是与我们一样被困在这密室里,活生生的饿死了么? 怀清仔细看了看墙上的梵文,道:从他临死前的留言看,好像是自绝而死。 我叹了口气:好死不如赖活著,有什么事想不开,非要寻死呢。 怀清低声道:这人叫做颠摩诃,说是远道来中土取经。 我笑道:唐玄奘可不是白跑了,人家都到咱们地头取经来了。 怀清微微一笑:这墙壁上写著,那经文有两卷,一卷似是叫做佛印莲花,另一卷是如果没看错,好像唤做涅盘菩提。 我吃了一惊,这佛印莲花分明指得是九转莲一,涅盘原是指释尊成道,肉身圆寂。凤凰涅盘便是寂灭化灰後浴火重生,那菩提续命无量回魂,便是舍却一切,忘弃过往,续命重生。怀清不知九转莲一与无量回魂,能译到这一步已是不易。那颠摩诃大老远跑到中土来拿这两道经文,却不知他又是从何得知。 怀清看了一会,摇头道:这人也是咎由自取。 我道:怎么说。 怀清道:他得知中土有这两卷宝贝,修习之後可以长生不老,永登极乐,便不远千里来到中土,寻到无量山上想劝这经文的主人把经卷送给他。 我心道:撞到秦老妖手里,这不是找死么。 怀清道:那经卷主人自然不肯,於是他暗地盘旋一年,想方设法要将那经卷偷到手里。却不知中土奇门遁甲之数神奇至此,那人与他明刀暗箭,百般为难,让他吃尽苦头,却始终不得。 我道:原来这满山的迷阵是为他而设,却不知为何留存至今。 怀清道:或许那经卷主人是为了蛇咬惊绳,以防後患也未可知。 我道:後来如何? 怀清扶著墙壁,看了一段,低声道:他几番不得手,便放出风声,只道这无量山藏有武学至宝,将众人引来相伐,自己悄悄寻了秘道潜了进来,却是与你我一样慌不择路,跌落在此。 我心中恍然大悟,缥缈仙道武林诸侠齐上无量山讨伐邪佛,八成便是打著伐逆的旗号,干那偷抢掠夺的勾当。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笑了笑:天下乌鸦本来便是一般黑,只不过有的黑在外面,有的黑在心里罢了。 伸脚踢了踢那白骨,忽然想到缥缈仙所说过往距今至多不过三四年,这短短几年时间,尸体怎能腐烂得如此干净。低头细细看了看那骨头,只见中间处隐隐有些发黑,只听怀清道:不好,这里还有机关? 我蓦然抬头,却见怀清一脸忧色道:他落下来後,想方设法拍碎石壁要潜出,却不料触动机关,吸了不少毒气。他自知生存无望,便在石壁上写了这些梵语,自绝而死。 我想了想,忍不住道:四十年前江湖上的确出了一个远疆秘僧,功夫诡异,嚣张一时,只不过没几年便销声匿迹,再不复出。莫非。。。 再抬头,却见怀清一脸讶异道:什么四十年前? 第83章 我脸上顿时颇为尴尬,讪讪道:没什么。 顿了顿,又道:下面没了么? 怀清深深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下面这一段,我有些不懂,好像与道家心法,却又似是而非。 我笑了笑:难道是他死不瞑目,写下自己毕生所成,以仰後人? 怀清摇头道:我想不是。 我道:你能译出来与我听听么? 怀清点头道:好。 这颠摩诃本非中土人士,他死前留在墙上的从面上看来,确似是某种心法武功,只是无论怎么看,都极为古怪,一招一式,似乎与我中原武学道理完全相背。只听到他念道:以外养内,气游百骸。化彼招为我力,或沈沈消融若谭,或勃然而发,涌若山洪。 我心中一动,这分明讲得是以外力生内力的功夫。当年华山老道曾言,天下武功,十成功夫,九成内力。世人皆好内外兼修,却不知内外本是相互依存,互相增长。内为外之根本,外为内之延伸。无内则外废,无外则内不展。修法先後更是大相径庭,正所谓由内修外易,由外修内难。我华山本是以纯阳内家心法世代相传,偏偏老子天生异骨,内外皆废,只有得了九转莲一後,靠著四十年光阴心无二致,勤学苦练,一点一点,积累出来。倘若眼下手底有原先那三四成内力,区区两道石墙算个鸟!这颠摩诃所遗武功心法,倘若真是以外养内,却不知是以何种方式化外招为内力。 怀清念一句,我琢磨一句,越发不明白。 忽然间灵光一动,常人所习推打之势,乃是以方位以准头,追加力道得以伤人。而内力本是我习武之人意念流动,延七经八脉通达任督,游走於百骸之间。倘若当真依颠摩诃所说,这世上还有一种精妙武功,将彼之力道承接转让,或以巧劲御敌,不伤己身,以外养内,进而以小化大,以无化有,这便是中原武学常说的四两拨千斤之妙。而那句化彼招为我力,倒有些菩提续命无量回魂的意思。记得无量总纲里有一段,既是以己身之盈虚,济他八脉之通达。倘若将他为我,推己及彼,颠倒过来,便正是颠摩诃所述之意。 只是他所说的十句话里有八句脱胎自无量回魂,却偏偏与它相颠相倒。无量回魂,菩提续命乃是割肉喂鹰,舍己度人之法,用於救人之道。而颠摩诃所述武功,一招一式皆与之相反,推其心思,竟是割鹰之肉,夺人之力,兼济自身。只可惜他并不曾亲自修习无量回魂,这墙上所录,漏洞极多,倘若当真有那么一个人懂了梵语,又按照他墙上所遗武功进行修习,只怕强得一时,终究气血逆转,难逃一死。 念及此处,忽然心念电转。那九转莲一是登仙之根本,习得之後,浑身肌肉经脉,悉数异於常人,我活九年身体骨骼变化仅若人之一年。修到九九,便是不死金身,清净自在,可直登大乘。若将其逆转,便是以九化一,瞬间之内,强化肉体,可将内力登峰造极。想要推开这石墙,却是轻而易举,小菜一碟。 怀清身子晃了晃,终於撑不住,贴著墙壁滑落下来。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怀清喘息片刻,低声道:你不觉的,这里的气息越来越稀薄了么。 我暗自呼吸三下,并无感觉。忽然省得,方才不知不觉之间已然用上了九转莲一的心法,呼吸吐纳都较常人更缓更细。怀清身子虚弱,呼吸费力,较平常更为敏感。 我心底暗暗著急,四处望去,这密室四周都是方石砌成,方方正正,没有缝隙。伸手将夜明珠一推,那珠子骨碌骨碌滚到颠摩诃尸骨後面,触到墙壁,却没有弹开。 我过去一瞧,那里一个小洞,用衣服严严实实堵住,如若不错,这洞里面便是颠摩诃所说的机关。他定然是在秘道里呼吸不过後,慌乱之间不顾一切,触动了这个机关。这洞是通了气,但呼吸之间,毒气也随之而来。他心知无望,万念俱灰,终是在墙上写下一切。 我想了想,时隔数年,那毒气想必已然消散。成败与否,在此一把。伸手抓住那团衣物,毅然拔出,里头顿时一道气流涌出,清新甜美。我心头大喜,赶紧扶了怀清到洞口,将他靠在我肩头,正要低头,却是唇上一暖,如蝶翅微扇,又如蜻蜓点水。 我整个人霎时僵住,半晌,咽了口口水,小声试探道:怀,怀清? 肩头鼻息沈沈,隔著衣物所触肌肤滚烫。 我低头一看,怀中少年羽睫长垂,面颊晕红,已然晕了过去。 我暗道一声:好险。 这佛印莲花与涅盘菩提,老子都是清清楚楚。颠摩诃所言看似奇思乱想,但却有其可行之处。秦纵与他修习同种功夫,一正一反,一全一半,俱有大成。倘若我将这两种正反并和,或许可以在短短数个时辰之内提高内力,将桎梏打破,重见广明,这也未可知。 主意既定,轻轻将怀清放倒在洞边。盘膝而坐,五心向天。 闭了眼,咬牙暗道:秦老妖,再撑会,待老子推了这石墙,便来接你。 第84章 莲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四爱。以地为莲,踏足莲生。身心圆满,天人合一。以意为莲,意想莲生。身心涤荡,神意空澄。以人为莲,佛性莲生。身心缥缈,化我为莲。一转朝阴,二转至凉,三转入湿寒。四转还阳,五转偏暖,六转极火炉。七转阴阳交,八转金身替,九转归莲一。是故神功大成,化天下为己念,化己念为虚空。去污戒浊,拔地而出,飞升天际,直登极乐。。。。 那经文在心中尘封已久,缓缓浮起,潺潺流动。 依稀记得那夜,那人将九转无量心经亲口相授,一字一句,言犹在耳。 然普泽众生,借菩提以续命,无量慈悲,回魂逆道,需沈心止水,气沈丹田。么指中指相扣,取意如莲。掌心著气海命门,真气蕴发,徐徐而前。呼吸吐纳,渐息渐长。腹如盘火,心若善水。动静显敛,气养百骸。静心绝虑,醍醐灌顶。乾坤四向,阴阳五行。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慈无量心,悲无量心。喜无量心,舍无量心。不为形役,不为境转。以一体之盈虚,济八脉之通达。洗前尘种种,舍痴嗔怒怨,浑然忘我,一念重生。。。。 恍惚中,已然踏足故地。石洞外寒月碧波,耳畔流瀑喧响。那人坐在潭边,衣衫浸湿。只是随意披了件青衣,一头长发顺著背脊滑落,曼声轻语,温柔缱倦。 我疾步上前,颤声唤道:秦老妖。 那人充耳不闻,只是对著瀑布下一人,笑道:好了,今日便练到这里。咱们先歇会便是。 我顺著他眼光瞧去,只见那潭水一阵波波乱响,里面走出一人,长发素衣,眉目如画,赫然正是许怀清。我吃了一惊,惊道:怀清你。。。。 怀清毫无知觉,径直走到秦纵身边。他一脸倦意,甫从瀑布中走出,竟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知何时才能度过第三层。 秦纵伸开双臂,衣袍大开,露出赤裸妖娆的胸口,嫣然道:冷么? 怀清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你呀。 秦纵将他搂住,用衣袍将两人紧紧裹住,亲了亲他脸颊道:我倒不希望第三层快点过去,越慢越好,这样你才会爱赖在我怀里头不出去。 怀清羽睫微颤,眼波迷离:我终是想不出我是谁。 秦纵柔声道:你是谁都没有关系,只要记得你是我的就好了。 怀清脸上一抹淡淡晕红,低头握了秦纵的手,轻声道:与子携手,与子偕老。 秦纵伸手托起他下巴,细细瞧了一遍,眼光越发柔和:嗯。有你伴著,这辈子就是明天便死了,我也欢喜。 我怔怔的看著他俩相拥相依,手足冰凉,心如刀绞。 看到那青衣逶地,长发纠缠,眼前竟是模糊一片。转身失魂落魄走了许久,花鸟鸣虫,飞云逐月,皆是过眼云烟。 不知走了多久,连为什么自己要离开都已然不记得,只觉得每走一步,肌肤骨骼无不寸生疼痛。直到被石子绊倒,这才惊觉,竟然不知不觉已然走到悬崖边上。 只听一人焦声道:三少,你身子还没好,站在悬崖边上做什么! 跟著又是一人道:那里危险,你快快下来。 另一人叫道:邪佛已除,广明余孽还有什么气候,咱们赶紧回府里共商大计,平了北边,又是大功一件,老夫人定然欢喜! 再一人高声道:正是,三少快快下来罢! 我昏昏噩噩的拨开树叶,放眼瞧去。 眼前围了一圈人,各个面目模糊,或叫或嚷,却驻足不前。只听叮的一响,一柄明晃晃的长剑钉在地上,却听一人冷冷道:都给我滚! 那声音清冽冷静,听在耳际却有如平地惊雷,顿时将我惊醒,忍不住喃喃道:是莫镜龄。 莫镜龄立在崖边,冷风吹来,衣袂飘飞。他盯著崖下出了会神,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气低低笑道:你折了老子的剑,这辈子便是与你耗上了,除非你杀了老子。。。 我暗道不妙,抢上前去厉声叫道:快拦住他! 只听众人一齐惊呼,那少年白衣若雪,长发飞舞,已然纵身跃下。 我不假思索,跟著一跃而下,厉声道:姓莫的! 他闭了眼睛,眼角里沁出水来,那唇畔微微一笑,淡弱柳丝,不减浮云。 我抱了他一路坠下,仿佛由人间坠入炼狱。所及之处,一层厉火,一层寒冰。 他忽然张开眼睛,啪的一记甩了我一巴掌。 我又惊又喜:你看得见我? 莫镜龄怒道:放手! 我紧紧将他抱住:不放,死也不放! 莫镜龄漆黑的眼眸直视著我,半晌,忽然闭了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落下。 我急了,语无伦次起来:好好好,我放手,你别哭。 正要松手,他却牢牢抱住我,唇上一暖,翻身压了上来。 肩背著地,却并无痛感。 我喃喃道:我是死了么? 莫镜龄咬牙道:是了,我们都死了,我们死在一起。 我呆了半晌,忽然纵声笑了起来:生不同衾死同穴,如此大妙。 莫镜龄身上一僵,半晌,轻轻吻了下来。那唇又软又暖,吮吮咬咬,无穷乐妙。我抱著他,周遭冷热似都渐渐消退,如深入沈沈渊潭,再无动静。天上地下,只得自身起伏律动,驰骋纵驶。身下之人肌肤滑腻,柔若无骨。心中怜惜之意渐生,细细吻去,浑然忘我,只是依稀听得耳畔几声低低叹息,淡若烟云,细不可闻。我越动越快,只觉得丹田腹暖,真气流动,浑身欲念,只求悉数卸去,落得周身适意,体沛盈达。待到极致处,手心脚底内力饱满,蠢蠢欲动,身子如腹中饱水,盈然若涨。 七转阴阳交,八转金身替,九转归莲一。 或沈沈消融若潭,或勃然而发,涌若山洪。 我蓦然张开眼睛,边上亮光隔著衣衫布料,柔和透出。我支起身子,懒洋洋伸个懒腰,只觉浑身上下,气血活络,说不出的快活舒坦。伸手将衣衫拾起,那夜明珠正被埋在底下。我微微一笑,待要将外衣套上,忽然发觉这衣服有些陌生。再回头,只见怀清背对著我,雪白的脊梁上全是青紫。地上一摊红白污浊,顺著他下体滑出。我大惊失色,将他翻过脸来,伸手探他脉搏,急道:怀清,怀清! 他脸色苍白,眼角犹湿,好半晌才张开眼睛。 那双眼黯然无神,慢慢聚了焦,瞧向我时,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涩然一笑:我不怪你。 第85章 我握了他的手,那掌心一点暖意都没有,握在手心,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怀清脸上白得有些透明,那双羽睫如破蛹而出的蝴蝶,微弱的扇动著生命的翅膀,仿佛振翅欲飞,却又脆弱得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死去。 我咬牙唤了两声:怀清,怀清。 他鼻息微弱,脉象紊乱,原是滚烫的身子此时寒凉若冰。 我往他体内递出的内力,却有如石沈大海,没有半点回应。我咬牙半晌,回头啪啪啪啪狠狠抽了自己四个嘴巴:贺云天,你他妈真不是人!抽死你个禽兽! 这四下抽得毫不留情,顿时嘴角鲜血齐飞,脸颊高高肿起。 还要再抽,怀清一只手勉强搭在我身上。我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才堆起的笑容霎时间凝结。 面前的人羽睫微颤,如同雏鸟怯怯的展开翅膀,颤抖中带著陌生,漆黑的眼珠里再也不复半分神采。他用力伸长了手,却在空中虚空抓了几下,苍白的脸上似有悲戚之色。我捉住他的手,握在怀里,深吸口气:怀清。 怀清安静了会,唇畔慢慢绽开一抹笑容:原来你在。 我五指收紧,牢牢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在。 怀清低声道:你在就好。 顿了顿,他笑了笑:这里好黑,黑得我什么都瞧不见,差点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看了一眼边上柔和发亮的夜明珠,心中黯然,握著他的手苦笑道:怎么会? 怀清咳嗽一会,唇边一抹鲜血滑落,迟疑片刻:你……走罢。 我看著他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 怀清低低叹了口气道:我怕是不成了。 我静静看了他半晌,终於咬了咬牙,低声唤道:怀清。 怀清微微一笑,反手握住我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喜欢他,你瞧他的眼神与瞧我的完全不一样。 他空洞的眼神望著黑暗的天顶,喃喃道:倘若,倘若有来生,你可不可以分一些心思在我身上。 我握著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异常镇静:怀清,你不会死。 怀清苍白的脸上忽然浮起异常的嫣红,他伸出左手摸索著两只手扣到一起,紧紧握住我的手道:答应我。 这是回光返照。 我闭了闭眼,低声道:你不会死。 伸手封住他身上几处穴道,扶著他身子靠在墙壁上,忍不住微微苦笑。上苍无情,造化弄人。四十年後如此,四十年前亦是如此。逆行九转莲一,瞬间充盈内力。无量回魂便需耗用大量内力,以己身之盈虚,济他八脉之通达。 我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柔声道:怀清,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後,这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洗前尘种种,舍痴嗔怒怨,浑然忘我,一念重生。 沿著墙壁轻拍,取到声响不一处,小心试探片刻。心中暗道:是这里了。 运用掌力,拍碎石墙,一阵晨风带著花草清香扑面而来。 原来我们顺著秘道不断向下,这石墙之外,竟然是地道尽头。 迎面十丈之下,碧波连绵,正是山上泉水溪流汇聚之处,绵延自山下,汇成一道江流,赫然西去。 我负著怀清,用腰带将两人缚牢,咬了咬牙,抓了根藤条,试了试结实与否,足尖踏了山石,顺著滑落。好容易脚踏实地,我循著记忆,从崖底寻了个地方,攀了上去。每走上十数步,便将怀清放下,探他心脉。他心跳得极慢,脉搏也弱,但终归一呼一吸,俱是实实在在,便是那冰冷的胸口也渐渐温了起来。 我微微一笑,忽然喉头一甜,回头便一口鲜血喷出。 摊开手掌,看著上面转瞬疾黯的命线,轻轻叹了口气。 无量回魂,菩提续命。说穿了就是以命抵命。四十年後仗著一身高深内力勉强撑了几个月,到了现在,一旦内力耗尽,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之力。 我将怀清重新负上,朝著瀑布方向奔去。 不知走了多久,清晨的山风,带著泥土润泽的芬芳,暗香盈鼻,怡人身心。还不及半山腰,忽然瞧见一青皮灰袍的和尚,不由大喜,正要唤他,转念一想,还是闭了口。轻轻将怀清放在树下,隐身入花草,取了两枚石子,一路将他引了过去。心中暗道:普戒,这次下山,可千万莫要迷路了。 最後看了树下那人一眼,终是狠狠心,咬了牙转身离去。 第86章 这一路遇上几个崆峒派的有志之士。我见他们身无异样,初时心中大急,以为秦纵著了他们的道。伏在树上仔细听了一回,原来秦老妖心知重伤不敌,便带著他们一帮人山上山下乱兜圈子。 这无量山遍布机关,他们那帮不识路的跟著老子一路上山确实轻松,等到秦纵将他们引著绕了山转了半圈,便晕头转向不识地北天南。 那各门各派本来便是彼此不服,都想抢在前头捉到秦纵。大家绕了一夜,发觉遍地陷阱,处处机关,你推我我推你,终是驻足不前。相互埋怨之间,一言不合,几乎大打出手,待到几个有头脸的劝说之下,终於分道扬镳,各自为政。这几个人正是在山里转了半圈,被困於此。 我心中暗暗舒了口气,但仍然有些担心,毕竟秦老妖重创之下还要斗智斗勇,就算心力不交瘁,体力只怕也有些堪堪。他们话中得知,此次攻山似乎十数派,总共约百来人。虽然零零散散遍布山中,倘若秦纵不巧撞见其中一队,只怕凶多吉少。 抬头望了望天色,只见金乌初升,朝霞漫天,无量峰上迷雾渐渐消散,当下不由暗暗焦急。足尖一动,啪嗒一声,踩断一枚树枝。那些汉子顿时长剑出鞘,厉声喝道:谁! 我身影一转,踏了个飞云纵,绕了开去。 身後一尾跟班,不知不觉中,俨然由蝌蚪细尾变作巨蟒长蛇。 老子拼了命将他们引进机关迷阵中。起初几枚石子便成大器,到了後来才困住几小队,後面的人便不上当了。无奈之下,只能孤身犯险。岂料那帮英雄豪杰一个比一个胆小,非要老子杀将进去,再浴血而出。这般来来回回几次勾引,竟是一转眼不知不觉到了晌午。 好容易甩掉一批,踉踉跄跄捂著胸口奔到林中,寻了棵大树,贴著树根慢慢滑落。一面大口大口喘息,心头跳动剧烈,几乎片刻间便要飞出来一般。 忽然听到林中一个和尚叫道:许施主,你在哪里。 我心头大惊,伸手擦了嘴边猩红,扶著树身勉强站起,霎时间一阵头晕目眩。 消停片刻,循声而去,只见普戒正贼忒兮兮四处探头探脑,当下不由跃出,叫道:怀清呢? 普戒见了我先是一惊,接著大喜:你来得正好,许施主与我走散了。我唤了他许多声,都不见人应答。 我踉跄退後一步,颓然坐倒。 那无量回魂本是因人而异。莫镜龄内力高深,加上傅颜丹捣乱,是以回魂不彻底。怀清一介文弱书生,什么内力劲道都没有,却不知这一回魂还记得多少。只怕连他姓什么,叫什么一并忘记了,也未可知。普戒唤他许施主,即便他人在身侧,也未必会想到答应。 我道:你跟他分手时在哪里? 普戒搔了搔光头道:这林子里哪里都一样,分不清楚。 他顿了顿,又道:好像有些水声,而且颇为不小。 我不发一语,转身便朝瀑布奔去。 背後普戒远远叫道:你身上受伤不浅,再不止血可是不妙! 我叹了口气,遥遥道:多谢。 不消多时,山路婉转,看地势已然接近瀑布。 我忽然想到,秦纵这人生性狡诈,又精通虚实之道。他将众人引到山里大绕特绕,大家只道他定是寻了个隐蔽地方藏著,是以到处搜山,然而殊不知,此时最安全的地方,只怕便是原先大家打照面的瀑布石洞。 待到耳畔水声依稀,不由放慢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只见那瀑布之下果然躺了一人。他半边身子浸没在水里,腰间长发悉数浸湿。 我捂著胸口,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青衣长发,凤眼斜飞,果然正是秦纵。 我心中大喜,将他翻身抱起,伸手探了探他脉搏,却是大吃一惊。他脉象紊乱,似是已然走火入魔。 可惜我身上内力消耗过巨,倘若现在勉强无量回魂,老子性命不保倒在其次,怕就怕在会将他一道连累,这可大大不妙。 正在左右为难,忽然身上一僵,整个人带著秦纵一道硬邦邦跌倒在地上。我大惊失色,却见怀中之人勉强支起身子,那双凤眼双眸赤红,唇畔笑容妖异,恍若志传中最诡异的豔女,勾人夺魄,又如最绚烂的毒花,芬芳妖娆。 我想要开口,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纵俯下身子,狠狠咬在我唇上。那动作粗鲁刚硬,没有半分柔情。 菩提续命,移命双修。 千方百计想要避开他与怀清,自己却不自觉迫了怀清,秦纵又不自觉迫了自己,一念之间,心中竟是五味陈杂,不知是喜是忧。 不知过了多久,下身早已痛得失去知觉。秦纵伏在我身上,似乎已经昏了过去。我轻轻将他抱起,靠在巨石上,一面忍著痛将自己衣裳整好。忽然听到不远处似有人轻声唤道:和尚师傅,和尚师傅? 那声音温文有礼,正是怀清。 我吃了一惊,拾起衣裳退到一边。 却见怀清慢慢走了过来,他身上衣衫叫我撕坏,颈上遮掩不住,露出些许淤青咬痕,看模样颇为狼狈。 我撑著身子,勉强将衣衫套住,这一番折腾,顿时喉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怀清听得这边响动,慢慢走了过来。才走到潭边,忽然停了下来。 只听他颤声道:是……你做的么? 我离那巨石颇远,瞧不见他表情,只能仗著内力勉强听到两人对答。 秦纵似是已经醒来,沈默片刻,终是轻笑出声:瞧在你陪我睡了一觉的份上,我不杀你。 怀清浑身都在颤抖,忽然啪的一下,清清脆脆一巴掌,正好落在了秦纵脸上。 第87章 我心中暗暗焦急,怀清生性耿直,却不知对方是何等手段的人物,秦纵偏偏又是个最骄傲的,就算他脸上不曾显露,但心底必然恼怒,怀清这样一巴掌下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正要想个法子出来说话,忽然手臂一滞,低头一看,左臂却叫根黑绸牢牢缚住。我闭了闭眼,心中暗道不妙,那黑绸劲道使出,正拽在我伤骨上,顿时耳畔生风,整个人给硬生生拖後数丈。 这一拖,只叫我痛得呲牙咧嘴,昏天暗地。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跟著一柄长剑指著胸口。 却听那长剑主人冷冷道:你就是贺云天? 我扶著左臂,看了看周围十数人,心念电转,已定了主意。 他见我不答,微微侧头低声道:小宁,便是他么? 缥缈仙走了出来,冷笑:贺云天早死了,这个人我不认识。 那长剑主人道:既然不是你喜欢的,便让我一剑杀了好了。 我哈哈大笑,高声道:萧无稽,别来无恙,却不知家中後院安否? 那长剑一颤,立即递上一寸。 缥缈仙看了他脸上,冷冷道:姐夫,你紧张么,出这么多汗。 萧无稽讪讪:天热。 一面沈了脸,盯著我道:你又知道什么,胡言乱语。 我微微一笑,慢慢握拳提气,无奈体内真气散乱,归了半天,也只得堪堪。这萧无稽现下只怕已经跟花恋蝶有了一腿。之所姗姗来迟,怕是跟老婆说出来除歼,一路上却与情人相会,这才错过之前一场好戏。 边上一人道:萧谷主与他废话什么,这人乃是邪佛一夥,我哥儿几个都亲眼看见了的,他故意引著崆峒双锤往迷阵里走,绕了一圈只得他一人出来,其他人全部叫他困住了。 萧无稽看了我一眼:你倒是对那邪佛布下的阵法颇为熟悉。 我脸上不露声色:曾得高人指点,这点阵法也不算什么。 萧无稽冷笑道:那位高人可是邪佛么? 我一笑:世人都道蝶恋花,又有谁知花恋蝶? 萧无稽脸色大变,剑尖一歪,我得了这个空,立即拔地而起,朝著反方向发足狂奔。缥缈仙足尖点地,她轻功极佳,转眼便要追上来。我心道:这点距离还不够,至少得转出这个林子,才能叫他们捉住。转念又想,那秦纵生性多疑,他听了老子大笑,怕是已经知道附近有敌人,这样便好,至少不会落得个毫无防备。 身後那干人距离渐远,只有缥缈仙一直紧紧跟上。不知为何,明明可以先前便捉住我,却是一直按捺不动。我觑她神色不定,似在内心挣扎,正要趁著大好机会绕开,她蓦的一个起落,当下只觉香风阵阵,眼前一暗,缥缈仙已然挡在我面前。我止住脚步,转了个方向又要奔去,却是叮当乱响,脚下一滞,又让她钢索牢牢缚住。 缥缈仙盯著我,一字一字道:贺云天,我有事要问你,你可不可以回答我? 她生性高傲,为人又强势,这般低头软语相求,倒是第一次。 我叹了口气:请讲。 缥缈仙看著我,忽然叹了口气,眼帘垂下低声道:师父过逝後,我曾一个人上无量峰,险些送了性命。走在山下,恰巧遇上匪盗,以为贞洁不保,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却是你…… 她抬起眼,静静看著我,眼光放柔:你舍了性命将我救下,还对我说,倘若他们追上来,姑娘你先走,我断後。 她摹著男子语气说话,轻声慢语,听在老子耳朵里,却是说不出的别扭。 我暗道:原来的我果然是个斯文人。 缥缈仙忽然面上一红,欲言又止:我只想问你一句,这些年我追你躲,在你心中,可曾……曾为我动心过? 我看著她,半晌,轻声道:赵姑娘,你模样好,武功好,对我也好。谁娶了你那是天大的福气。但那个人不是我。我,配不上你。 缥缈仙脸色雪白:你当真喜欢那个书呆子? 我望向无量峰顶,碧天晴空,烟熏云绕,微微笑道:不,我没有喜欢的人。 缥缈仙愣了半晌,颤声道:你真是又呆又傻,只要说声有过,我便是怎样也会放你离开。你知道么,他们这次死伤过重,找不到邪佛,所有的帐都算在你头上。 我笑了笑:本来我便没打算活多久。 却听一人道:既然你对我们小宁无意,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缥缈仙神色大变:萧无稽,你在一旁偷听么! 萧无稽哈哈笑道:一家人当然相互关心,不然的话,我早取了他性命。 缥缈仙恼羞成怒,反手一掌拍去。只听她低声叫道:我拖了他,你快走。 萧无稽道:这可不成的,若让他走了,我蝴蝶谷在江湖上还有什么名声! 他话音未落,只听嗖嗖两声,几只羽箭破风而至。 我拾起单刀,叮叮当当,悉数挡了开来,纵声笑道:赵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老贺,并不是躲在女人身後贪生怕死之辈。 出手如电,趁她不备,点了她後心穴道,一刀扬起,架住萧无稽长剑。缥缈仙只说了个你字,便倒在我怀里。我将她推给萧无稽,微笑道:好生照看她。 萧无稽接了缥缈仙,厉声道:哪里走! 眼见四周聚集各路人马越来越多,虽是各个狼狈不堪,却依旧杀气盎然。 我忍不住微微苦笑,秦老妖啊秦老妖,我为你做的,看来只能到这里了。 当下单刀划开,迎风而立:既然如此,便叫老子瞧瞧你们的手段! 第88章 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从前。 月色依依,夜风徐徐,梦萧如故,伤人欲泪。 青衣碧箫,长发逶地,傍石而坐,踏足芳草,正是秦纵。 我静静的看著他的背影,明明触手可及,却是咫尺天涯。 这一场梦醒之後,再次相见,不知何年。 忽听簌簌声响,有人慢慢走近。 只听他轻声道:何必吹这么悲的曲子。 秦纵一顿,回眸笑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迟疑道:又想起那位故人了么? 秦纵眼波流转,嫣然而笑:别担心,我没事。 那人低声道:倘若我死了,你也会这么想我么? 秦纵看著他,叹了口气。 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额头相抵,柔声道:痴子。。。 顿了顿,又低声自语:难为我如此喜欢。。 那人眼里似乎落下泪来道:何必,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 秦纵亲了亲他的眼角,微笑:我只看现在和将来。 那人沈默片刻,低声道:我。。决计不会忘了你。 秦纵轻轻一笑,娟色非常:嗯。 两人偎在一起,静静月下,宛然一道风景。 朦朦迷雾环绕,如镜花水月,黯然魂销。 忽然一头冷水淋下,再张眼,手足铐牢,铁链!当。什么风花雪月,情爱无边,都化作无数条生生痛楚,从背上,臀上,腿上,每一条肌肉,每一寸骨骼撕裂开来。 耳畔一人冷冷道:快将无量峰上的秘道画出来! 我喘息了会,笑了笑:这位英雄,还差多少棍才到一百下? 背脊骨上叫人狠狠一踩,叫我连气都喘不上来。 那人道:我瞧你是条汉子,怎么会跟邪佛一道,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我冷笑:你们上无量峰,究竟是真想杀掉邪佛呢,还是想要那两卷长生不老武功诀窍的经文。 跟著一脚踹在左侧太阳上,顿时剧痛袭来,几乎又晕过去。 只听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笑道:那佛印莲花与涅盘菩提本是武学至宝,怎能流落在邪魔歪道手中! 他还要再踢,先前那人似是有些不忍,拦住道:曲掌门,他已经受了八十棍,今日是吃不起了,明日再审罢。 那姓曲的尖声道:江湖上谁不知道许大侠宅心仁厚,我老曲今日算是见识了。只是这善心施舍也要看看对象。 他顿了顿,指著我道:已经足足一个月了,像他这种不思进取不肯弃暗投明的人渣,善心能够劝化得了么? 那许大侠俯下身子探了探我鼻息,站起来道:他晕过去了。 那姓曲的哼了声道:想我崆峒,何等大派,竟然遭这等小人戏弄,当真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他既然落在了我们手里,打不出来,问不出来,还不如拿来做人质。 他话锋一转:许大侠,你今年喜获麟儿,只可惜满月那会正赶上咱崆峒门内大会,不然定去贺喜。啊,对了,小公子名字取了没有? 那许大侠笑了笑:取了,唤做凌云。 姓曲的哈哈笑道:咱曲自通是个粗人,却也知道甫为人父自然难免有些心慈手软。无量山上那一战你也看了,这姓贺的熟知各门各派武功,若非大家齐心协力,让逍遥箭给他来了个万箭穿身,不然哪里擒得著他。萧谷主说了这人与那邪佛一路,恐怕会什么惑人大法,万一你叫他拿了软肋,一时心慈让他逃脱,那可就罪过大了。 那姓许的沈吟片刻:曲兄说的极是。 那曲自通大喜,拉著他道:我看他长得不错,听萧谷主的意思,似是这人放著缥缈仙子不要,偏偏喜欢男人。那邪佛生得又邪又美,没准这两人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咱们拿了他去要挟邪佛,或许还能讨点好处。 姓许的道:也好。等下晚宴时,不妨与众位英雄一起商议。 那曲自通道:许大侠,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说出去了,便是大家都知。你想到底是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好呢,还是大家所有人都知道。 他低了声音循循善诱:那经文只有两本,你我一人一本,总好过万人争抢啊。 他两人细细嘀咕,走了地牢。 我张开眼睛,轻轻冷笑。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门栓响动,忽然一阵香风拂来,那香中混著三四重迷香,凭著老子多年的经验,这人偷盗的手段,定然不亚於百里偷香。只是不知是窃物还是偷人? 只听环佩轻响,一人已然立在面前。 看她粉面腮红,身段窈窕,却是从未见过的美貌女子。 只听那人低声喝道:说,你是哪里听得花恋蝶这个名字的。 我懒洋洋道:怎么,想杀人灭口么? 那女人哼了声,唰的亮出一把大刀:聪明。 我笑:如此大好,求之不得。 那女人盯了我半晌,忽然道:你便不想知道我是谁么? 我叹了口气:你是谁很重要么?反正我都要死,废话少说,一刀了帐。 那女人吃吃笑了起来:我偏偏不想这么快杀你了。 她欺到身前,仔细瞧了瞧我的脸:果然生得不错,难为你贺郎的花名。我若在你这张俊俏的脸上划上两刀,不知道感觉如何? 我笑:恐怕你想划的另有其人罢。 她掂著刀身,嫣然笑道:我很好奇,我与萧郎的关系究竟是谁告诉你的,倘若你告诉我,姑奶奶心情一好,将你放了也未可知。 我摇头道:按照我多年混黑道的经验,只怕我前脚告诉你是谁,後脚你便一刀砍了下来。 她脸色一变:果然还有其他人。 我道:老实告诉你,识破你们奸情的只得我一个。你不妨杀了我罢。 她心头大怒:便如你所愿! 正要一刀砍下,忽然手臂叫一根白绸卷住。 我看见她眼瞳骤缩,那漂亮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印著一个漂亮的人。 只听那人轻声慢语:原来你便是花恋蝶。 花恋蝶恼羞成怒:你是谁? 那人穿了件雪花堆成的倪裳织衣,上面千丝万绣,描画非凡。 她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我忍不住闭了眼,心下恻然。 人各有命,摊上了也只能认栽。 今日看来,这一啄一定,因果定数,当真是更变不得的。 老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倘若逆转不成,只能算是咎由自取。 唯一的盼头便是秦老妖他两人,便是跟梦里一样,快快活活的过完下半辈子。 偶尔想起来吹个曲子,记挂我一下,这条命,也算值了。 第89章 花恋蝶冷笑道:不说是么?不说我也有法子让你说! 她单刀舞动,身法诡异,转眼之间那女子周身便被罩在刀光剑影当中。 那女子不慌不忙,手指微动,面前一印结成,那刀在离她鼻尖一寸出硬生生停住。花恋蝶整个人如被点穴一般,身法僵在那里,却听那女子柔声笑道:你我本是好姐妹,何必刀剑相向。 花恋蝶慢慢将大刀放下,有如中了魔咒,垂眸低声道:是,我们是好姐妹,不该刀剑相向。 那女子笑得越发柔和,轻轻拉了她手道:恋蝶妹妹,在这世上,你可有喜欢的人? 花恋蝶沈默片刻,脸上似乎渐渐放出光彩来:萧郎,萧郎与宝宝。 那女子身子晃了晃,杀机顿现,手掌扣在她脉门,柔声道:萧郎可是萧无稽么? 花恋蝶轻声道:嗯。 那女子循循善诱:那宝宝又是谁? 花恋蝶痴痴笑了起来:我的宝宝,乖宝宝,娘抱抱,等你会说话了,让你叫你爹别回什么蝴蝶谷,咱们一家人天涯海角四处流浪好啦。 那女子哼了一声,一记手刀劈在她後劲,冷冷道:做梦。 她将花恋蝶踢倒,眼光阴冷,拳头收紧,似在隐隐发抖。 忽然眼光转向我,咬牙切齿道: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叹了口气:萧夫人。 忽然脸上啪的一记耳光,那女子恨恨道:谁是萧夫人!谁爱当萧夫人谁当好了,那姓萧的王八蛋,与那个贱人奸夫淫妇,正好一对! 我笑了笑,唇角裂开,鲜血滑落。 那女子盯著我道:像你这样胡子拉茬蓬头垢面的样子,哪有半分贺云天的风采,真不知道哪里让我家妹子看上了。 我苦笑。 那女子哼道:我这次过来,本来是想用迷魂大法让你喜欢上我妹子,可是听说你这小白脸居然断袖。 她顿了顿,负手道:这也难怪,这世上本来便没有男人会不喜欢我家妹子。听说你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当时我便猜你喜欢男人。 我笑得越发苦涩:夫人快人快语,一言中的。 那女子哼了一声,摊开手掌,上面一颗黑红的药丸:这是最後一颗玄苜续命丹,我妹子托我交给你的。她可真是傻,本来都已经决定将你放弃,没想到让你被捉了之後,她心肠倒软了,又是自责又是悔恨的,还四处找这种千金万两的宝贝丹药。换做是我,早给你一剑送你归西。 我哈哈大笑,声音沙哑:赵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药救得一时,救不得一世。老子注定要死的,这般拖泥带水,不如给个痛快! 那女子瞧着我眼里似乎有些赞许:看你算是条汉子的份上,本来想给了你药丸再给你一剑的,现在倒不那么想了。 我慌忙道:这老什子续命丹老子不要,牢烦你给我一剑好了。 那女子嫣然道:这可由不得你。 她捏住我下颚,用力收紧,迫得我开口,跟著一颗药丸顺势滑落喉管。我心中暗暗叫苦,待她指力一松,赶紧低头大呕,却听她笑道:没用的,这是西天神尼的宝贝,沾水即化,入喉立消。 我呛了几下,喘息道:这样一来,我岂非又欠了她个人情! 那女子哼了声:不要担心,她以後都不会烦你了。 我吃了一惊:赵姑娘怎么了? 那女子道:你这条命是靠著她的宝贝丹药一天一天吊著的。给她丹药的人要她改投她门下作弟子为交换,那孩子心里敬爱她师父,本是死也不肯的,左右为难只能做尼姑,投身佛门便不算对不住师父,反正跟著西岛神尼也不算冲突。 我呆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女子叹了口气:这世上情字最伤人。这样也好,削去三千烦恼丝,所有情思了却干净。这最後一颗续命丹,她本想亲手给你的,无奈西岛神尼等不及了有事催她西去,只得托了我转交给你,还有一句话。 我沈默片刻,低声道:请说。 那女子道:活下去,但不要怪她。 身上力道渐渐回复,心中却是百转回肠,三世情债,三世佛缘,微微苦笑:我怎么会怪她。。。 那女子凄然一笑:就算你怪她也没用。 她看著我,俯身拾起花恋蝶的单刀,叮当一下砍在镣铐上,火星四溅,那单刀断成两截。她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是走不成了,明日他们要将你与邪佛为质,倘若邪佛当真与你有心,或许还能得救。 我苦笑:多谢。 那女子道:谢什么,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她眼光落在花恋蝶身上,唇角微勾:另外还心狠手辣,睚眦必报。 第二日,晴空碧日,万里无云。 忽然想起以前无忧无虑时的小小幻想。 脚踏七色祥云,身披五彩盔甲,雄纠纠气昂昂,所到之处都是千人敬仰万人瞩目,无数顶尖高手心悦诚服,伏地齐赞:大哥千秋,与世万福。 放眼如今,老子身侧也有各大门派武林豪杰英雄侠客层层护驾,刀剑枪锤,浩浩荡荡。唯一的遗憾,七色祥云变成个木头囚车,五彩盔甲绕成一身铁索麻绳。 也罢,人不能要求太多。 再说这样也挺好。 他们走路,老子坐车。 闭了眼,索性倒在囚车里,安安稳稳的做粽子。 晨风拂面,清新舒畅。 我扯开喉咙,沙哑著嗓子放声大唱:老子光棍许多年,家无柴米也无盐,红香软玉绿罗裳,都说有情却无缘~哎,人笑我痴我装傻,我笑人傻人真傻,娶个老婆有何用,到头还得你养他~ 第90章 无量峰,峰高而秀。於山下仰望峰顶,祥云蔼蔼,雪色依依。至桃花大盛时,粉光一片,碎玉千重。得晴光丽日,盈盈落落,绰约参差。 想当年老子曾笑言:得此地终老,实乃你我之福。只是时日久了,难免有些画地为牢之憾。 秦纵微微一笑,拉了我手柔声道:如此,便与你年年相守桃树下,相拥相依,看尽花开花落,未尝也不是一件美事。 我一路又笑又歌,纵情肆意。那崆峒掌门曲自通被逼得险些发疯,手里一双铜锤几次照著老子头顶扬起偏偏都叫人按了下去。 许大侠劝道:曲掌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曲自通很是恼怒,指著他道:你又何必在这里做好人,明明说好了就咱们俩的。。。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少年笑眯眯道:曲掌门,出力大家一起出,好处独你一个人享,这样著实不厚道。 我正唱得欢,听到这声音顿时张大嘴巴呆了呆。 曲自通勃然大怒,握了双锤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他本来嗓门便大,这般高叫顿时让整个车队集体止步,连拉车的老驴子都忍不住回头观望。 那少年被他问得一呆:怎么,你不认得我? 他双腿跟著一软,泪流满面,用力捶地道:想我尤鹤四少名扬天下,你见了面不扑上来热烈称颂也就算了,居然说不认识,555,555。 曲自通呸道:不过是个黄毛小子,也敢在我老曲面前板门弄斧! 我努力的转过脖子想要将他瞧个清楚。老实说,他长什么样老子还当真不晓得。只是依稀记得初次见面时,那人皮面具底下是张过目即忘的脸。之後再见,两个人脸上都戴了几层人皮面具,老子认他完全靠声音。他认老子靠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靠脱鞋子闻味认的罢。想到这里,心情大好,忍不住笑道:小王八蛋,原来你在这里。 尤鹤四顿时大喜:你认得我? 他才一说完,边上两个年轻人都忍不住笑出声道:没见过这么谦虚的,别人管他叫小王八蛋也答应得这么勤快。 尤鹤四怒道:你们俩老王八蛋! 我哈哈大笑:大名鼎鼎尤鹤四,老子要不认识你,天下没人认识你。 那小子一听到这里顿时又乐了。扑到车边上窜下跳,一面回头又非要拉著曲自通道:你听到他说的没,大名鼎鼎尤鹤四,嘿嘿,大名鼎鼎! 许大侠一脸不可理喻,拈须摇了摇头。 曲自通将两枚铜锤夹在腋下,反手一掌将他推开,勃然大怒道:大你奶奶个鼎鼎,你是哪里来的奸细,怎么不知不觉混进了队伍! 尤鹤四哪里敢让他拍中。他这人逃跑从来是第一个,打架一定是最後一个。当下身形滑溜,脚底抹油,闪出两丈。曲自通对著後辈一击不中,颇有些丢脸,当下取了双锤,步法连变,朝著尤鹤四便抡了过去。 萧无稽本是最前头带队,眼见曲自通如此高调跋扈,也忍不住走过来道:曲掌门,出什么事么? 那许大侠拉了他指著尤鹤四道:萧谷主来了正好,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萧无稽摇头道:不曾见过。 那许大侠沈吟片刻,高声道:曲掌门,不可放过他,或许此人当真是奸细。 曲自通恨恨道:便是你让我放我也不放! 我见他功夫远高於尤鹤四,这般下手只怕那小王八蛋要吃亏。正在忧虑,忽听边上许大侠低声道:贺云天,你若肯弃暗投明帮我们画了地图,我便劝曲掌门放了你的老相识。 我皱了皱眉:我与尤鹤四,说是老相识也算也不算。 尤鹤四被曲自通一双铜锤逼得手忙脚乱,慌忙大叫:我可不是什么奸细,我是江湖新秀,新秀!! 许大侠嘴边两根长须微微颤抖,再望向我时,老子一哆嗦,立马答得斩钉截铁:尽管下手,不必客气。 尤鹤四吃了曲自通一记铜锤,痛得呲牙咧嘴哇哇乱叫。众人笑吟吟看著他满场子抱头鼠窜,均是笑道:至此一仗,这尤鹤黄毛不成名也成仁。 萧无稽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咱们得赶快了。 那曲自通耍了他半晌,争足了脸面,当下怪叫道:小子,下面是玩真的,你可要当心! 尤鹤四一声惨叫,小腿又吃了一记。 我心见不妙,原来是我高估了他,四十年前他功夫亦是与我一般不济。正要开口,忽然青影一闪,只听曲自通又惊又怒:你! 他一双铜锤脱手,已叫人硬生生的夺了去。 尤鹤四抱著脑袋滚到一边,连声大叫:好险。 他这个险字才说到一半,抬头瞧见来人,竟是硬生生呆在那里,似是瞧得痴了。 周围刀剑出鞘,顿时杀气流动。 那人一袭青衣,长发如瀑,手里拿了根碧玉箫,脚底下踩著两枚铜锤,轻轻一脚踢去,将其中一枚踢得滚了好几圈。 曲自通勃然大怒,扑上去欲赤手相搏。 那人微微一笑:原来你就这点本事,不如将你的掌门之位让给我好了。 他身影微动,如翩翩花瓣拂落水面,姿态优雅,如仙似幻。这身轻功一出,连许大侠都忍不住轻轻赞了声好。 曲自通拣了双锤,怒目而视:好什么! 我叹了口气,瞧这光景,秦纵只怕是九转已成,这天下再也没有能伤得了他的人。念及此处,忽然想到崔判所言,当下感慨万千,不知是喜是忧。 只听!当一响,手心锁链落地。那人朝这边淡淡一瞥,轻声笑道:你还活著呀,真是不容易。 第91章 我哈哈笑道:好说,好说。 许大侠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终是上前一步,高声道:邪佛,你愿意为他而来,必然同他有些干系。倘若你肯将那两本经卷交出来,这讨伐一事也好商量。 我纵声大笑,懒懒道:兄弟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老子与他根本不认识。 曲自通一捶敲在我脑袋边上,厉声喝道:放屁!不认识你为了他宁可被打死也不给我们带路?换了别人没日没夜死去活来的打,就算不认识也早就给打成认识的,你到现在还他妈说不认识,当我们都是瞎子么! 我被他铜锤上倒刺一刮,半边脸上鲜血淋漓。 萧无稽拦了拦道:曲掌门息怒。 尤鹤四见了血脚下一软,几欲晕倒,倒在路边汗涔涔道:这老泼皮好生狠毒,居然拿血来吓我。 许大侠见秦纵冷眼旁观,脸上也有些变色,想是有些拿不准秦纵到底吃不吃他们这一套。 曲自通脾气最烈,之前被秦纵当众夺去吃饭的家夥,一张老脸早就挂不住。萧无稽作势相劝又哪里拦得住。当下扬了扬双锤,指著老子厉声叫道:邪佛,你看清楚了,这人对你可是死心塌地,你当真狠得下心要了他命么? 我痛得抽气,歪著脑袋道:曲掌门,牢烦你铜锤靠边一点,又戳到我耳朵了。 曲自通怒道:靠什么边,便是将你耳朵刮下半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尤鹤四捂著眼睛小声嘟哝道:说的轻巧,刮你半片耳朵试试。 萧无稽取了一柱香,顺手插在地上,撩起袖子燃上,淡淡道:这香每落下来一截,便斩去他身上一样物事。 他顿了顿,抬起眼来微微一笑:斩手斩足,也不过四截香灰。想你邪佛何等果断的人物,要他生要他死,要么全要么无,不过一句话两本书而已。 尤鹤四叫道:乖乖不得了,斩完手足他还剩什么!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了帐! 许大侠摇头道:这也未免太过不仗义。 我望向他的眼光里顿时满是感激:许大侠,这帮正义人士中我最敬佩的便是你了。。。。。 曲自通大怒道:许埠席,你这糊涂肠子居然对奸细心软,难道是中了他劳什子惑人大法么? 萧无稽眉宇微微一皱,低声喝道:曲掌门! 许埠席打断他,微笑道:我话未说完。 他转过脸对我笑了笑:不斩脑袋也可以,选择做太监不就成了。人么,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我低声道:一定要从我身上斩一样东西么? 曲自通哈哈大笑:就是这个道理。 我继续低声下气:那斩哪里可不可以我说了算? 曲自通道:你说斩左手,我老曲绝对不斩左脚。 尤鹤四插口道:你说了不算,人家问的是萧谷主许大侠。 曲自通脸皮紫涨,又一捶砸在我脑袋边,刮得我脸上血肉模糊。 尤鹤四躲在秦纵背後,啧啧叹道:这可破相了。 过了会又摸著自己脸蛋道:不过他那样也没什么相好说。真想不通缥缈仙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长得还不如我哩! 萧无稽咳嗽一声道:就当你说了算。 我一本正经道:那你斩我头发罢。每掉一截,便斩老子一根头发,斩左斩右,斩根斩尖,随君所好,决不反悔。 曲自通大怒:我呸! 尤鹤四哈哈大笑:有点意思,不枉费我大老远来瞧你。 我笑道:多谢,以後好生保重,多练练功夫,少喝点花酒,你总会有些成就的。 萧无稽冷冷道:第一截香快落下来了。 曲自通对我怒目而视:斩多斩少斩哪里,这可由不得你。 尤鹤四呸了声道:出尔反尔,还正派人士,真不要脸! 曲自通大怒回头,一双铜锤扬起,他立即便缩了回去。 萧无稽冷笑:难道这位尤鹤兄弟姓乌龟不成? 许埠席对我温声道:这样罢,除了毛发指甲,其他地方随你挑。 我叹了口气:即使如此,劳烦你给我个痛快,第一刀斩在脑袋上如何? 话音刚落,却听秦纵轻声笑道:前有吕雉昭信,後有诸位大侠。人心之毒,蛇蝎焉及?依在下之见,不妨先手後足,挖眼拔舌,最後一刀落在颈项,方才干净利落,不辱人彘之名。 第92章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云淡风轻,浑然不干己事。那厢尤鹤四早已腿脚酸软,跌倒在地上瑟瑟发抖道:我,我忽然有些闹肚子,大,大家继续,我,我先走了。 许埠席与萧无稽对望一眼,脸上不露声色:既是如此,阁下又何必前来? 秦纵凤眼微抬,抚著尖尖的下巴抿唇微笑:凑个热闹而已,顺便欣赏欣赏诸位英雄豪杰如何烹制人彘。 曲自通大怒,一双铜锤跟著砸上,口里厉声叫道:你这恶贼! 秦纵浅笑:倘若让你摸到我衣角,便算我输。 许埠席眼睛一亮,高声叫道:你输了又如何? 秦纵嫣然回眸:我输了,经卷便归你们。 他身影一闪,竟是在那铜锤落下的最後一刻才翩然绕开。曲自通恼羞成怒,挥臂续上。秦纵不慌不忙,待到那铜锤近及一尺,忽然广袖一挥,腰肢折去,那姿势干净利落,优美如画。萧无稽低声叹道:这人功夫著实深不可测。 曲自通怒道:看你往哪里躲! 秦纵微微一笑,他有心戏他,每每待到曲自通以为自己快要得手时,才忽的一闪而绕开。那身影之快,腰身之软,连我都瞧不清楚他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出这等巧妙空挡,又是如何从那些惊险角度轻而易举的避让开来。这一来一回,任谁都瞧出曲自通与他差了十万八千里。许埠席摇头道: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曲自通那一双铜锤,分量著实不轻,叫秦纵连著耍了十三四个来回,当下铜锤杵地,气喘吁吁,咬牙道:你究竟使了什么邪法? 秦纵摇头惋惜:连轻功与邪术都分不清,亏你还是崆峒掌门。 曲自通勃然大怒,举锤欲再打,却被萧无稽拦住,低声道:曲掌门休息片刻,容在下前去会会他。 曲自通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萧无稽这样说,人人都知道是说他本事不济,给他台阶下。偏偏曲自通这人最是计较脸面,他这么一说,好心成了激将法,顿时脸面涨得通红,厉声道:萧谷主,你是看不起我老曲么? 秦纵微笑:你想让人瞧得起,不妨胜了我。 曲自通啐地一口,怒道:便让你瞧瞧我崆峒双锤的厉害! 他打点精神,脚下踏出两步,脸上一会紫红,一会青白,顶心隐隐冒起白气。我笑道:崆峒派掌门人什么时候用上少林金刚般若心法了?当真了不起。 许埠席看了我一眼,冷冷道:胡说什么,你有见过少林金刚般若心法是这样的么? 我笑了笑,反问:许大侠见过么。 忽然听见尤鹤四大叫道:啊,第一截香掉了! 却见萧无稽提了一柄刀,故意提高声音,装作为难模样道:可是让我砍你哪里好呢? 我暗道不妙,他摆明了要让秦纵分心,万一一个不慎,让曲自通摸到衣角,便是输了。 正在焦虑,忽然边上一人扑出,叫道:萧谷主万万不可! 我脱口而出:普戒。 萧无稽叫普戒一阻,故意一刀劈歪,落在我脑袋右边,斩落不少发丝。那囚车先前让曲自通砸了两锤,面上已经裂开不少,现在叫他一劈,那裂痕扩大,若是再得一下,老子便能破囚而出。 萧无稽何等狡猾,他故意劈了这么一下,便引得秦纵朝这边瞥来。那边曲自通一双铜锤正舞得起劲,见秦纵舍了他朝这边跃来,顿时高叫道:怎么,你不敢跟我老曲比划了么? 他洋洋得意:原来邪佛也不过如此。。。 那个“此”字尚未说完,只见青影一闪,他一双铜锤便脱手飞出。曲自通双眼鼓突,瞪著自己被折断的左臂,膝头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上,颤声道:怎,怎么会? 秦纵从怀里取了一副手帕,将双手仔细擦了擦,淡淡道:再不滚,下次废的便不是一只手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这种完全瞧不清楚的速度,准确到丝毫不差的方位力度,即便换做四十年後的我,也未必能做到。 秦纵淡淡道:一起上来吧。摸到衣角便算我输,倘若你们输了,便让我带走他! 萧无稽沈吟片刻,高声道:大夥一起上! 许埠席扔了一柄刀给他身後一个小青年道:留华,你看著他,有人来劫,格杀勿论。 那唤作留华的小青年接了刀,恭声道:是。 秦纵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可别随便死了,我还有话要问你。 他腰身一折,避开一刀。整个人穿花绕树,在刀光剑影中来去自如。 留华抱著刀站在囚车边上,看著场内不断有人惨叫著飞出来,不由自主喃喃道:这个邪佛老祖究竟是什么人。。。。 却听身後一人忿忿不平道:竟然能强到这种地步,那邪佛一定是个怪物。。。 留华回头一望,迎面一拳揍上鼻梁。 那拳头收了回去,拳头的主人左手握住右拳,正哭丧著脸大呼小叫:好痛,好痛。 我呆了呆:尤四。 尤鹤四唧唧哇哇乱叫:喂,喂,说了多少次,大名鼎鼎尤鹤四,干什么给我中间少个字啊! 普戒趁著混乱悄悄上前,随手捡起一柄戒刀,对著囚车车门一阵乱砍。他力气不足,砍了半天,那铁锁丝毫不动。尤鹤四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我来。 我大喜,或许这次当真有了转机,或许。。。。 才踏出囚车车门,忽然腿脚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普戒道:你怎么了?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脚麻了。 普戒以手加额,欢喜道:总算寻到你了,快走,许施主在那边等你呢。 我吃了一惊道:你见到怀清了? 普戒点点头,有些迟疑道:他问我是怎么发现他的,还问他是不是之前和你在一起。 正在说著,忽然一柄刀擦著耳边飞过,直直钉在树上。 我暗叫不妙,许埠席发现老子逃逸,果然来寻晦气了。 忽听一人清清冷冷叫道:贺云天! 我又惊又喜,正要回头叫怀清,忽然胸口一凉,刺痛入骨。 我低头一看,只见一柄长刀穿入胸口。 慢慢抬头,那握刀之人素颜长发,青衣布袍,正是许怀情。 我哆嗦著手努力想拉他的衣袖,却是怎样都用不上力。 耳边尤四大惊小怪的惨叫,好像这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一样。 普戒手忙脚乱的想要撕下衣衫替我堵住鲜血,偏偏被我用力推了开去。 那握刀的人颤声道:淫贼,你也有这一天! 我握著刀刃,鲜血从指尖滑落。 原以为这一次或许可以改变什么。。。 双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视线从他身上那熟悉的青衣上慢慢滑落。 这辈子,好像大家都喜欢叫老子淫贼。 第93章 普戒急得满头大汗,大声道:许施主,小僧虽然与他相识不久,却知道他为人性善,决计不是什么奸诈淫妄之徒! 尤鹤四惨白著脸,捂著眼睛自顾自附和道:就是,人缥缈仙何等美貌他都能坐怀不乱,奸诈淫妄之辈要有这种定力,我尤鹤四少头一个喊他爷爷!不过话说回来,有他那个豔福的没他那般定力,有他那般定力的没他那个豔福,唉,这年头,作恶的想稍微定一下也不容易啊。 普戒著急道:施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满口妄语。 普戒劝一句,尤四便叫嚷两声。眼见许埠席几个起落,一转眼便到了面前。他俩依旧吵声越大,全然不顾其他。秦纵凤眼朝这边淡淡一扫,脸色微变,身法一变,手掌翻飞,但听啊啊啊啊无数惨叫,他身侧一圈人等已然倒下一片。萧无稽本在他掌风边缘,眼见他身法变化,杀气大盛,全然不似先前戏弄之姿,顿时高叫一声:老曲,小心右边!曲自通被他一叫,情不自禁左侧避开,这一避正好退到萧无稽身侧。萧无稽顺手一拉,将曲自通牵到面前,恰逢秦纵迎面一掌,曲自通被拍中肩头,当下连退数步,喷出一口鲜血,朝著萧无稽怒道:你!萧无稽哼了一声,随手又拉过一人,引著他长刀递上,一刀穿透曲自通心口,冷冷道:我可不许别人随便败坏我名声。 秦纵冷笑道:什么名门正派,不过尔尔。 他腰身一折,长发随风而舞,身姿翩跹如燕,眨眼间便已在十步之内。许埠席见秦纵跟上,脸上肌肉微微跳动,手掌翻转,覆在我顶心厉声道:站住,快将那经卷交出来,不然我拍碎他天灵盖! 秦纵瞥了我一眼,轻轻叹息:你不下手,他也活不成了。只不过…… 那双斜飞的凤眼慢慢抬起,眼神凌厉如刀,虽然脸上笑意盈盈,口里说出来的话语,却是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只听他轻笑道:他若是死在你手上,哪怕不是你下的手……我也不会放过你哦。 萧无稽得了空子,抢了剑飞身扑至,却让秦纵身子一让,轻轻巧巧避了开去。 许埠席抓著我退後一步,齿间微微打颤:你,你。 秦纵低声笑道:好一个偷袭的蝴蝶谷主。 他手掌一翻,萧无稽沈下脸,如法炮制捉了一枚肉盾,连退数步。 秦纵欺身上前,微笑:你还真是个正人君子。 萧无稽身上背了一人,速度更降,他自知轻功不及,忽然回身一推。那肉盾双手得了自由,正在欢喜,蓦的惊觉自己正砸向秦纵,大骇之下,双掌拍出,却不料被秦纵掌风扫个正著,当下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一命呜呼。秦纵微微一怔,跟著寒光一闪,竟让萧无稽隔著那人尸身刺进小腹。 许埠席欢叫道:得手了! 秦纵伸手一掌,将那两人拍出十丈,慢慢垂下眼帘,微笑:可惜衣服脏了。 许埠席大骇道:你,你居然。。。 萧无稽隔著尸身受了一掌,侥幸逃得一命,当下想也不想,顺著掌风掠出数丈,拔脚便逃了。 秦纵略微闭了闭眼,周身气流剧烈涌动,袖袍真气盈涨,衣袂飘飘,傲然而立。再抬头,那双凤眼已是一片猩红之色,唇角微勾,嫣然笑道:你说,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一千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身影一闪,许埠席颈子上的脑袋咕噜咕噜滚了下来,鲜血长喷,身犹不倒。 远远一干躺在地上装死的,见了这场面,顿时不顾得许多,纷纷爬起来便逃。 尤鹤四张口接舌,双眼闪闪发亮:好厉害! 普戒脸上不忍,低头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秦纵将我抱起,探了探我脉搏,忽然身上一僵,似是呆住了。 怀清颤声道:容宣,你,你说那天在地道里的到底是他不是? 他见秦纵不答,心中越发犹疑,凄厉叫道:地道里那些碎布衣衫,到底是谁的! 风呼呼的刮过,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朦朦灰色。 我轻轻叹了口气,一根冰冷冷的链子套头而下。 边上一白衣人低斥道:好了,死都死了,你还想看他到几时? 我低声下气:无常兄弟,再瞧一眼便好,最後一眼,以後我便再也不瞧了。 黑无常不耐烦道:情啊爱啊这些俗事烦恼,全都敌不过一碗孟婆汤。等到了奈何桥,喝了汤一切都干净了。 他那链子一拉便牵得我不由自主跟著走。 眼见脚底越腾越高,白无常忽然低声道:不好,他九转即成,又堕入妖魔道,再不走只怕我们便要叫他发现了。 却听一人冷冷道:已经迟了。 我抬起头,只见青衣长发,红眼妖唇,心中五味陈杂,百感交集。 那人盯著我道:我说过,你可别随便死了,我还有话要问你。 白无常厉声道:妖魔,速速让开,不让别怪我哥俩不客气! 秦纵微微一笑:尽管不客气好了。 第94章 白无常将我一推,沈声道:你先拘了他离开,我来收拾这妖孽。 黑无常应了声好,跟著道:凡事不可恋战。 他那拘魂锁链一扯,我便不由自主被他牵著鼻子跑路。 秦纵哼了声:想得美! 他正要发足追来,白无常挡在他面前,厉声道:妖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那个期字尚未唱完,便被秦纵一掌击在胸口,顿时连退数步,又惊又怒。黑无常听得声响不对,弃了我转身便拿了招魂幡冲了上去。 老子原先叫他擒在手里,一条链子绑著,像个孙子一样管东不敢西。他手上力道突然一撤,顿时让我失了重心,一个不稳跌倒在地,七荤八素,四脚朝天。以前为人时,磕碰跌倒难免会有疼痛之感。如今肉身已灭只留魂魄,踩在地上,如登云堆。即便跌倒,也是无知无觉,无声无息。 却听一人高叫道:无常兄弟,速速罢手! 那黑白无常本是与秦纵缠斗在一起,听了这声音,立即各自退出三丈。秦纵收了手遥遥望来,他眉目遮掩在云雾里,看不真切。 黑白无常恭声道:崔大人。 秦纵微微一笑:今日倒是开了不少眼界。 崔判笑道:开眼界的还在後头。 他击掌三下,风云之中隐隐浮现怒杀之意,天地之间远远传来厮杀之声。不消片刻,牛头马面便率了数十名鬼卒围抄上来。 秦纵淡扫左右,不露声色道:原来是有备而来。 白无常让他打了一掌在胸口,恨恨道:四十年前交锋一次,让你打伤我兄弟,这一次可要你加倍偿还。 秦纵皱眉道:什么四十年前? 崔判道:秦纵,若是束手就擒的话,不妨饶你一条性命。 秦纵冷笑:我秦纵这辈子宁可死了,也不要人饶。 我忍不住开口:崔判,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判道:四十年後,人世间长生不老九转莲一,一切渊源,尽在他身上。眼下这人九转初成,又甫坠妖魔道,此时不除他,待到虎翼形成,未为晚矣。 我道:莫非大人将我重入前尘,为的便是这一刻么? 崔判点头道:我冥府官差本不问斩妖除魔之事,只是他扰乱公干,打伤无常,乱我冥府常序,罪不可恕。今日拘他,也是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我冷笑:那么之前与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骗骗我说著玩的么。 崔判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镜,叹了口气:前尘往事,你不妨自己看看,到底我有没有骗你。 他念了声“著”,那铜镜自己大了数倍,立在地上,一如过往。 秦纵咦了一声,只见那镜子里面怀清躺在石洞里面,衣不蔽体,面色惨败,咬牙道:淫贼,让我死了罢。 里面一人微微笑道:你越是要死,我越是不让你死。倘若你死了,便算是你赢,若是我让你活下来,你以後做什么可都要听我的。 那人眉目娟致,宛然便是秦纵。 秦纵瞧得脸上越发惊异,我默不做声,暗暗叹道:天意。 镜子里面光阴荏冉,这两人一个拼命寻死,一个拼命不让他死。待到後来,怀清每每绝食都让秦纵强行喂了下去,他越发绝望,秦纵便越发得意。马面说的对,这两人是天生的冤家,不知不觉中相互吸引。一个月後,怀清终於认了命,秦纵欢喜不已,握著他手柔声道:可算是我赢了么? 怀清闭了眼,握著半枚玉佩的手终於放了开来。 两人情动之时,鸾帐长垂,被翻红浪。至此以後,秦纵看向怀清的眼神越见温柔,举手投足,眉宇之间,全是爱怜之意。他对怀清一腔柔情,却不料怀清并非锺情於他。待到秦纵完全相信对方无心寻死放松警惕後,怀清寻著个空子,握著半枚玉佩跳了崖。死前许了个愿,只盼来生与那另一半玉佩主人再续前缘。 这一打击叫秦纵几欲疯狂,不惜踏入地府与无常抢魂。 後面的事情诚如崔判所言,怀清决决而去,秦纵痴痴而返。我贺云天於他,不过是个路人。只因持了那半枚玉佩,叫秦纵想出一个法子再见怀清,於是便有了邪佛三戏贺云天。几番往来,待我情根深种,一心一意只想与他相伴。秦纵言辞之间隐隐流露孤老之意,於是姓贺的这个呆子情愿修习那长生不老的九转莲一,舍了性命也要奉陪到底。 我闭了闭眼,低声道:收了镜子罢,我可不想再往下看了。 崔判叹道:可惜你与他四年情义,傅颜丹一现,立即断得干净。 我笑道:本来便是镜花水月,作不得数的。 崔判瞧着我道:这也未必。 人世间最伤人的莫过於背叛。 怀清伤了秦纵,秦纵伤了贺云天。贺云天这个不成熟的,万念俱灰之下,以为死了就透彻了。却不料无常兄弟让秦纵打怕了,姗姗来迟,让秦纵一道无量回魂,终是抢先一步给救了回来。 如此四十年,过往尘灰,历历在目。 秦纵微笑道:这没完没了的,崔判可真是费心了。 崔判道:大家也是各尽其职,没有办法的事。 秦纵上前一步,淡淡道:可惜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没有发生的事。随你们怎么讲,我一概不信。 他凤眼微转,忽然瞧向我,一字一字道:我只有一句想问你。 我道:如果你想问那天是不是我伤的怀清。。 迟疑一下,终於叹了口气:你猜得不错,我便是那个淫贼。 秦纵长发飞舞,眼神凝重。 只听他慢条斯理道:别人的事我懒得管,我只想问,那天……在瀑布前的是不是你? 第95章 黑无常沈声喝道:是不是他,你自己前尘镜里瞧瞧不就知道了? 秦纵恍若未闻,上前拉住我道:回答我。 他的手向来是优雅得体,每一片指甲都晶莹如玉,圆润光滑。姓傅的小白脸若是拿到这里与他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我低头看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这手我梦里头不知握过多少回,如今却只有看看的份,当下嘿嘿笑了起来:老兄,劳烦松下手,老子还赶著去投胎呢。 秦纵一怔,手上力道顿时缓了下来。我得了这个空子,稍稍用力一扯,便将衣袖从他指尖一寸一寸的抽出。 崔判叹了口气道:贺兄弟,走吧。 我叮叮当当的将铁链握在手里,率先大步迈开。 秦纵冷笑:你以为能走得了么。 黑白无常挡上一步:妖孽,先关心下自己罢! 崔判跟在我後面,忍不住赞道:天底下痴情人我见了多了,像兄弟你这么率性的倒是第一回 瞧见,还以为你要与他再一番纠缠,若是那样,这案子便不好办了。 我哈哈一笑:崔大人巨眼如电,铁口直断,名不虚传! 崔判摇头道:就这么走了,当真不回头瞧瞧么? 背後风起云涌,群鬼捉妖。 我笑了笑:有什么好瞧的。四十年前,情愿他不认得我。四十年後,情愿我不认得他。大人说得对,姓贺的与他本来便应该是路人。 崔判长叹一声,拉著我一阵腾云驾雾。 作鬼就这两点好处,心里再疼痛,眼角也沁不出水,手上再用力,掌心也握不出血。 不知行了多久,但见阴雾森森,鬼气寒寒。崔判见入了地府,方才低声道:前面便是奈何桥。你与他人不同,功过审判早已定下,无需再去森罗殿,直接去孟婆那里讨碗汤便可。 我奇道:听说萧无稽与花恋蝶在地府盘桓许久,说是要将生前欠下的债偿清了才可投胎。我左思右量,他俩无非就闹了个通奸。老子可是奸杀淫虐无恶不作,怎的却直接上了奈何桥? 崔判道:你与许广玉那段公案,人家说了不怪你,你们俩各自又没有婚姻羁绊,这奸字嘛……你情我愿算不上。 我微微苦笑:当真是你情我愿也就罢了。 他浑然未觉,自顾自摸出生死簿子,沾了口水翻了几页,拉长声音道:至於你在宝盖峰上所犯下的杀人重罪……诶,这次擒杀秦纵之後,哪里还会有什么广明教。没有广明教,哪里又谈得上宝盖峰围山擒秦? 我道:那其他人呢,尤鹤四,傅颜丹,柳敬言他们呢? 崔判道:没有了秦纵,便没有人能教九转莲一。习不成九转莲一,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生老病死,势不可挡。 话语间,已然行至奈何桥畔。忘川河水滚滚不息,桥上一座土台,上面朱砂勾墨,寥寥三字:望乡台。 我笑道:後面的路我自己走好了,大人公务繁忙,赶紧回去罢。 崔判道:不急,先送你一段。 他上桥时略一停顿,指著边上一堆巨石道:世人前世今生,姻缘爱恋,皆在於此。 我看了一眼,道:太多了,却不知哪个才是自己的。 崔判道:常人眼里一般只看到自己那一块三生石。自己都顾不了,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桥上孟婆正佝偻著腰身,舀了一碗浊汤,见我们来了,笑眯眯道:饮一口可解忧,饮一碗可忘愁。公子,要不要尝尝? 我接过碗,却听孟婆低声道:婆子这汤,要慢慢喝,喝得时候,站在望乡台上,一边看,一边喝,直到眼泪跟著碗一道掉下来,落了地,跌碎成一片一片时,那些劳什子情仇爱恨,悲喜烦忧也都一齐烟消云散。 我道了声谢,顺著桥身走了下去。 崔判道:你不去望乡台上看看么? 我笑笑,端著碗慢慢喝下一口。 人说喝一口,可忘却痛苦。喝两口,忘却情爱。喝三口,忘却今生所有。 很难讲喝下孟婆汤是什么感觉。人世间酸甜苦辣,没有一样跟我不是老冤家。 却听崔判长叹道:有些话,作判官的不能对在世为人的贺云天说,也不能对历劫度厄後的仙君讲。这奈何桥上有个规矩,喝汤时候,不算前世不算今生。趁著你喝汤的机会,我且说个故事给你听,而这汤,不妨慢慢喝。 他也不顾我答不答应,径自接著道:昔日佛母大金耀孔雀明王座下有个粗心大意的童子,西天朝拜时,不慎落下卷经文。这经文本是仙家之物,凡人修习,可得长生不老,倘若流落人间,定然是一场浩劫。那童子心知犯下大错,便自告奋勇下凡寻找经文,以求将功补过。话说这经文在人世间几经辗转,终於落在了凤翔秦家手里。那一代秦家家主养了个极为聪明的孩儿,别人都看不懂的东西他一眼便能瞧个透彻。那家主对这孩子奉若至宝,将这卷经文当作古董赠与了他。那孩子天赋异禀,不知不觉修习成了九转莲一第一重。几年中别的孩子都长大,唯独这孩子生长极为缓慢,但心智日渐成熟。渐渐的,人们发觉这卷经文的好处来。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凤翔秦家因为这卷经文,终於弄了个家破人亡。那孩子一下从众星拱月变成了落地凤凰,满门被灭,处处追杀,只得躲入深山中,衣不裹体,食不果腹。很多年後,他成了天下最厉害的高手,也成了所有人眼中的邪魔歪道。 崔判说书说得不赖,谈吐清晰,铿锵有力。 我慢慢的喝下第二口。汤很烫,想喝得快都不行。 在他的故事中,时日变迁,星转斗移,都是弹指功夫。那个天才少年在练就第九重时,一不小心走火入魔,移命双修之际,无意伤了一个书生的性命。为了避免堕入妖魔道,他千方百计将那人救活过来。每日如同珍宝一样爱惜,生怕一个不小心,那条脆弱的性命便化为灰烬。不知不觉中,心思勾动,情根暗种。无奈的是,情之所锺,喜欢得越深,伤得便越痛。尤其是骄傲如他,在意识到心爱的人另有所爱後,那种妒忌,怨恨,愤怒,不甘,齐涌上心头。 偏偏苦於自己九转已成,杀戒律身,只能眼睁睁的看著那个带著半边玉佩的人上来问路。几次杀机大现,终是给硬生生的压了下去,化作一个更绝的法子惩戒情敌。一而戏,二而戏,三而戏。可恨那人老实又正直,不知不觉中竟然戏出了真情。四年情义,更深於前。 可惜所谓的花好月圆,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四年後的一天,少年公子偶过山下,神情举止绝类书生。阴错阳差,被戏的人终於发觉了被戏弄的原因。万念俱灰之下,老实人从无量峰顶纵身而跃,死前许了个愿,说是来世当什么都好,哪怕是当坏人,也不要和今生有半分相似。 人便是这样奇妙,在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方知悔恨。他费尽心思将他救了回来,一道无量回魂,从此无量孤老,天各一方。四十年时光流水,对方那里一点风响,也让他寝食难安。这种煎熬的日子算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直到某一天,前世的恋人,今生的情敌,居然再次出现。继续躲著是眼睁睁的死,出来相见或许换来的反而更糟。他想了很久,终於决定从暗中走出来。 只是这一刻,来得太迟了。 听到这里,一碗汤已然饮尽。 缓缓张开眼睛,崔判还要再说,见了我脸上,顿时神色一变,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孟婆躬身道:恭喜仙君历劫功成。 我闭上眼,点了点头。 崔判道:如今历劫完成,不知仙君打算何时归位? 我静静道:自然要待到那妖孽伏诛之後,方才功成身退。 第96章 崔判取出一册镶红描金封皮的簿子,一面恭敬呈上道:这是仙君在凡间历练三世所为,仙君过目後,倘若无碍,下官便呈於上庭。 我回礼道:崔判秉公执法,信达天庭,又何须如此多礼。一切禀实而录即可,莲缘无需再看。 崔判不敢强求,只点头称是。 忽然听得隐隐一阵闹响,放眼望去,但见远远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携一大干鬼卒正朝著森罗殿行去。 我轻声道:那妖孽……已然伏诛了么? 崔判瞧了瞧我脸色,恭声道:看这情形,那妖孽已然就擒,功过审判之後,倘若过多於功,则阴律所刑,依轻重不同,发配至各狱消业偿债。如若实在罪无可赎,则由掌雷司一记怒雷轰顶,管叫他魂飞魄散,再无生机。 我闭了闭眼,淡淡道:既是如此,我立即便起身归位至西方佛母身畔。 崔判道:仙君,可否暂缓起身。 我微微迟疑。 却听他道:这妖孽与仙君关系……委实非同一般。待会冥君判案,难免有所牵扯,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只盼仙君能屈尊前去,作个旁证。 我微微一笑: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何来不情所请之说。 崔判松了口气,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路上又不断低声告罪,无非是之前地府若有得罪之处,损了西方佛母尊面,期盼老子往那边多说些好话。 行不多时,便至森罗殿。崔判遣了只小鬼引我至偏席,将簿子往我手上一塞,自己慌忙更衣上殿去了。那小鬼引我坐下,面前一道垂帘落下,说是免得妖孽浊气污了仙君的眼。一面又递上浓茶干果,好一番谗言媚语,道是地府妖鬼多,人仙少,难得一见,想沾沾仙气。 我道:冥君崔判不也是仙藉么? 那小鬼道:话虽至此,这千年阴司,若无大事,也难登仙庭一次。不然世人怎生人人都想升仙,却无人肯入地呢? 我微笑不语。 那小鬼又道:也算是小的运气,前次见了个生魂入地的,今日有见了上仙尊面,这地府里鬼卒多了去,像小的这等运气的著实不多。 我抿了口茶:生魂游地府,可是南柯一梦么? 那小鬼赶紧低声道:那生魂胆子可大了,本来是个活生生的人,不知练了什么功夫,竟然跑到地府里与阎王抢人,还说不惜堕入妖魔道舍却一切要带回那人魂魄。 我略微沈吟:所抢之人,必定是他重要之人罢。 那小鬼道:说是恋人吧,奇就奇在对方宁愿死也不愿生。开头是天翻地覆,人仰马翻的,搞到最後强求不得,也只好不了了之。说穿了也不过三个字,单相思! 我道:情爱之说,本来便是你情我愿的事。有时候也不见得你给的多,就一定得到的多。再者,就算得到,也未必是你当初想要的。与其逆天强求,不如顺其自然。 那小鬼顿时肃然起敬,拍马道:上仙说的话,果然不同凡响,叫人茅塞顿开! 一面又长嘘短叹:这人世情爱,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我微微一笑,入口清甜,回味苦涩,如饮此茶。 那小鬼道:说来不妨惹您一笑,听一前头的说,原来有个仙人下凡历练,第一世假惺惺的化作个和尚,说是不沾清爱,死守佛门。结果呢,人世奢华太多,浮云入了眼,终究熬不住,於是第二世投生做了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一路风调雨顺长到十六岁,家里给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刚进门才发觉自己当了别人儿子的爹。那女的抹著眼泪说,未订亲时进山入寺烧香,时逢大雨,偶遇了个美貌公子,却不幸叫他给迷奸了,养了这个孽畜,自知罪孽深重,但求一死,只愿官人不要伤害她孩子。那人也算了不起,以为她坦言相待,不仅全都当了真,还越发敬重。不沾不染,有礼有节,茶前饭後,温柔体贴。这绿帽子戴到这个份上,古往今来,也就他一人罢。话说回来,他老婆也真是好笑,生了奸人的儿子,难产到死还想著跟奸人私奔。这真是一个锅配一个盖,一个傻来一个奸。 他这般说笑,也不知道是说谁傻谁奸。 那小鬼见我微笑不语,看了看左右,握著嘴又上前悄悄道:听说那人第三世又投了一个好胎,锦衣玉食,福泽不浅。人家历劫只一世,他却好似历不够,一而再再而三的投胎转世,真是苦死我们了。 我心念一动,示意他退下,一面从怀中摸出那本镶红簿子,翻开细细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铜锣一响,一小鬼叫道:四大鬼帅至! 又一刻,铜锣二响,叫道:判官至! 再一刻,铜锣三响,那小鬼高叫:十殿冥君至! 十殿冥君降阶而至,分别是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与转轮王。 十王与我点头示意後,宣了犯人进殿。 我握住茶杯,端在手里,慢慢饮茶。 但听铁链叮当作响,鬼卒喝道:跪下。 十王道:殿下何人,见了本王竟不下跪? 那人淡淡道:我秦纵素来只跪父母,不跪天地。 十王御案一拍,怒道:大胆! 秦纵傲然道:父母生我养我,跪之理当。天地害我家破人亡,我如跪他,他受之有愧,不如不跪! 十王词窘,回目崔判。崔判咳嗽一声,道:秦纵,殿审前让你瞧了前尘镜,中间越过的四十年记忆也全部归还於身。中间或有混乱之处,只因有人赴前尘更变过往,前後衔接,全在你身上。至此方进行功过审判,你可信服? 秦纵道:总比先前云里雾里要好。 崔判叹了口气道:秦纵,其实你并非家破人亡。想不想知道你姐姐身在何处? 秦纵淡淡道:家姐失散多年,纵使活著,现在也是一堆枯骨。 却见崔判翻开生死簿子,慢慢道:秦氏长女乔,为一和尚所救,後投身佛门,出家为尼。转生两世,皆有佛缘,仙藉上已有她名字,待到功德圆满之日,便可位列仙班,飞升於上。 他顿了顿,又道:秦纵,你可知你还有过个孩子? 秦纵微微动容。 崔判接著道:德化六年,於无量山黄眉寺後,救了一个失足落水的女子。她一见倾心,神魂颠倒,欲以身相许,不遂。後买通方丈,下了迷药於你。之後无奈嫁入傅家,为你生了个孩儿。今日你若是舍了贺云天不闻不问,或许数年後与他後人还有得一见。 秦纵哼了声道:见不见又有什么关系,本来那女人便不是我情愿,更何况弱水三千,也只取一瓢饮。 !当一响,茶杯砰然落地。 所有人朝这边望来,我笑了笑:手滑了。 第97章 秦纵淡淡瞥来,隔著垂帘,我瞧不见他,他也瞧不见我。 十王待我亲善有加,见茶杯碎了,赶紧命了小鬼再添上一副。崔判趁著机会,念了秦纵两条罪名,一是杀人取命,二是淫人乱性。 秦纵冷笑:杀人取命也就罢了,这淫人乱性从何说来,那女人分明用药害我,难道也是我的过错么? 崔判道:无量山前桃花乱,飞来瀑下云雨初。菩提续命,移命双修,秦纵,你可知罪? 秦纵凝神片刻,又朝这边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笑了笑:我以为是两情相悦。 十王御案又是一震,喝道:大胆! 秦纵哪里理睬他,淡淡道:好罢,便算我用了强。淫人乱性,杀人取命,又待如何? 崔判道:你到现在还不知反省么? 秦纵纵声长笑,那笑声朗朗,震彻殿堂。 我听得身畔那小鬼咋舌道:这人好气度,到了阎王面前尚能临危不惧,却不知是什么来头? 十王道:既是如此,干脆将他打入十八地狱,受剥皮挖心之苦! 秦纵上前一步,凤眼於飞,流转翩然:我凤翔秦家满门被灭,在下侥幸逃得一死,苟延残喘存活於世。不知不觉,回首已是百年。我秦纵自问不是什么心善慈悲普济终生之辈,却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崔大人既然谈及天地,敢问大人,我凤翔秦家这一百一十三条人命,满门俱灭,何辜之有?若非他人围攻无量峰杀人取物,这些年来,我秦纵双手可曾沾过半点血腥?人道天下奸恶之徒皆因损人而利己,我秦纵又可曾以一己之私欲强人所难、夺人所好、伤人性命?! 崔判咳嗽一声:这个,咳咳,这个。。 秦纵冷笑:幽冥司生死,唯公正二字著称於世。眼下我阳寿未尽,幽冥夺人生魂在前,强定罪名在後,却不知究竟依著是什么天条什么地法?! 十王霍然起身,厉声道:秦纵,你好大的胆子! 秦纵淡淡道:不敢。凡事不过求个问心无愧,所谓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秦纵无愧於天地,倒是天地有愧於我,自然胆大。 崔判赶紧上前悄声道:冥君息怒。他手上既沾血腥,便算是堕入妖魔道。妖物魔怪本当受诛,这是其一。拦截鬼卒,妨碍公务,这是其二。见幽冥御案,不跪不敬,这是其三。有了这几条,让他滚几次油锅都行。 十王慢慢坐下来,开口道:秦纵身为妖魔,不入世人伦常,恐遗害人间。拦截鬼卒拘魂,妨碍幽冥公务,是为大罪,判夺其生魂,拘入地狱。见鬼府御案不敬不跪,质问天地,其心可诛,判剥皮挖心,油锅火海,受刑百年。 崔判喝道:秦纵,还不跪谢?! 秦纵微微冷笑,一字一字道:我秦纵天地尚且不跪,何况尔等! 十王怒道:鬼卒何在?! 牛头马面应声上前,却听十王惊堂木一拍,厉声道:将这妖孽打入八热八寒地狱! 秦纵蓦然转身,傲然而立:好一个公正清明的幽冥圣殿! 那牛头马面拉了他便要走,一面喝道:十王殿上,也敢胡言乱语,不怕罪上加罪么? 秦纵冷笑:松手,我自己会走。 那牛头马面不敢强拗,只得松了手。他转身走了两步,却又止住,转头瞧向这边,静静瞧了一会。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同贺云天讲,屏息凝神,好一番等待。却不料那样一个骄傲的人竟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头也不回抬脚便走。 我心中好奇,忍不住想要使个神通去探探他心底。 却听十王道:仙家之道,在於博爱天下而非情爱个人。仙君此举,又是意欲何为? 第98章 我微微一笑,心知不便再多言语。 十王见我服软,口气也略微缓和,柔声道:人世间情爱转眼烟云,回首过往,无非南柯一梦。入了这幽冥地府,人之性情便减去十之八九,剩下一二,一碗孟婆汤,魂归离恨,魄随东风,哪又有的什么可以留恋的? 我点头:冥君所言极是。 崔判瞧着时机正好,上前奏道:祥翎仙君方才著信於下官,已奉佛母大金耀孔雀明王尊旨,候在伽儸山下。 十王哦了一声:伽儸山那边都遣人等著了? 崔判低声道:正是。常闻佛母大金耀孔雀明王生四臂,右一手执开敷莲华,二手持俱缘果,左一手当心掌持吉祥果,二手执孔雀尾。是以左右二侍以四物为名,一号莲缘,二号祥翎。莲缘仙君下界,佛母身畔只剩祥翎仙君。此次著祥翎下山亲候,与孔雀明王亲临无二,催促之意,不可怠慢,不可怠慢哪。 十王略微点头,再瞧向我,我微微一笑:既是如此,莲缘便暂先告退。在世为人缠绵三世,叨扰地府多时,莲缘感激不尽,得一拜相谢。 十王离了御案,将我扶起:哪里,得了佛母之托,我地府理当如此。但望伽儸山那边,仙君多得吉言。 正在寒暄之际,忽然殿堂外一小鬼,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惊惶失措叫道:不好了,秦纵打伤无常兄弟,重创牛头马面,朝著无妄崖逃去了!! 十王霍然起立,厉声道:什么?! 崔判忧心如焚:这秦纵生性狡诈,我见他之前便颇有些可疑,果不其然。 十王咬牙道:快给我追!!! 那小鬼吓了一跳,应了声是,正要转身,却被崔判一声“且慢”拦了下来。 十王气犹不顺:判官此意为何? 崔判道:那无妄崖下正是虚无深渊,此渊乃是天罚之道,无逆之地。一切仙妖神魔堕入其中,都将神魂俱散,骨融根消,化为一滩虚无,融入无尽混暗。秦纵此举,无非自寻死路。 十王慢慢坐下,抚掌道:好一个自寻死路!八寒八热狱正在无妄崖上,秦纵那妖孽定然是心知回头无望,病急乱投医,只得硬著头皮往前走,却不知等在前面的竟是虚无深渊,哈哈,哈哈哈。 我沈吟片刻,忽然抬头道:不对。 十王与崔判皆是一惊,转目而我。我叹了口气:置之死地而後生,他这是在赌。 十王道:赌什么? 我微微苦笑:赌我会不会去救他。 崔判惊道:仙君! 我低声道:他算计了一辈子,可惜这次,真的算错了。 无妄崖上,阴风惨淡。 远远望去,那人一身青衣,负手而立,长发乱舞,广袖翻飞。 我才要上前一步,边上牛头道:仙君小心,这妖孽不知道布了一圈什么结界,极为厉害,我等凡靠近三尺者,皆被妖雷打回。 我淡淡道:这是大金耀孔雀明王法座结界,这雷是佛母心雷,他依著的乃是我伽儸山所习之法,自然威力不弱。 马面赶紧低声喝道:阿傍,什么妖不妖的! 一面恭声道:既然是仙君家法,但由仙君破解即可。 我点点头,道:尔等暂且退下。 牛头心底不悦,却还是强忍恼怒,依言行事。不一会功夫,鬼卒陆陆续续撤开三四丈。 我捻了个“融”字决,将仙身於结界融为一体,慢慢走了进去。那结界依著的确是我伽儸山仙法,只不过主人既然身入妖魔道,这结界亦随之化为妖魔气,无怪乎牛头马面进不来。 秦纵在崖上远眺许久,才轻轻开口:邪佛三戏贺云天,一戏江畔归舟,二戏桃花斋前,三戏情定崖下。此情此景,忆及往昔,何其相似? 我静静不语。 江畔初见,青衣许许,语笑嫣然。桃花斋前,青纱幔帐,意乱情迷。 第三次坦诚相见,乃是彼此身份曝露,秦纵以退为进,以死相酬知己,假意殉身崖下。这一跃,引得贺云天终於抛却一切,随之而下。至此时,孽缘终成,情定两生。 秦纵慢慢转身,瞧着我痴痴道:果然是你。 我叹了口气道:在下莲缘,佛母大金耀孔雀明王座下,奉佛母尊旨,前来收回那两卷经书。 秦纵微微一笑:我知道。 我略略惊讶。 他眼里波光潋滟,柔情似水:从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是谁。 我苦笑:恕在下驽钝。。。 秦纵上前两步,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刚想挣开,却听他柔声道:你信那前尘镜么? 他掌心不复原先的温暖,凉得有些吓人:镜子,是照不见人心的。 那微笑又温柔又苦涩,竟让我忘记将手抽回。 ──哥哥,你真是神仙么? ──神仙都像哥哥一样好看么? ──哥哥要寻什么,纵儿帮你一起找。 ──爹爹,哥哥不是妖怪,是哥哥渡了仙气救了纵儿。 ──哥哥,哥哥不要走!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夜,被冤枉成妖魔也好,被敬畏成鬼神也罢,无论那个呛了水的孩子怎样的哭著求他不要离开,他依旧只是笑了笑,青衣素袍,转身离去。 回到佛前,虔诚合十,良久,明王叹气:诺。 於是,得了轮回,得了肉身。 下凡历劫,三生三世。 秦纵看著我的眼睛,轻声道:纵使如何相象,许怀情他毕竟不是你。 那妖豔的唇一点一点的贴近,直到触在肌肤上,冰冷而柔软的触感,不复当初:妖与仙,隔了一个四十年,分不开,还是分不开。 第99章 我蓦然推开他,淡淡道:既然妖仙殊途,又何必如此挣扎,顺应天命,方是正道。 秦纵被我推开数步,身子晃了晃,喷出一口鲜血。身侧周遭结界之力顿时削弱一分。他伸手抹去唇畔血迹,抬头静静看了我半晌,低低笑了声:不,你不是他。。 我正色道:在下大金耀孔雀明王座下弟子,尘缘俗世,早已了了。 秦纵垂下眼眸:我知道,你不是他。。 他慢慢转过身去,远眺崖下,良久,轻声道:我的贺呆,为了我抛却了一切家仇怨恨,为了让我有机会活下去,宁可堕入妖魔道,宁可自己跳下悬崖,宁可打入地狱永不超生,宁可重入前尘吃尽苦头……我的贺呆,从来不是什么神仙妖怪,他心里头只有一个我。 阴风阵阵吹来,吹得冷到骨子里。 秦纵忍不住微微笑出声来,他瞧着远方,眼里温柔似水:我的贺呆,被我骗了一次又一次,谎言越滚越大,永远编不完。怀清是怎么死的,怀清为什么会死?这样的问题,我答不出。终於有一天,他这么站到了无量峰上,便同今日一样,他站在那里,再也不看我一眼,直接跳了下去…… 他说到这里似乎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我叹了口气,这怎是冤孽两字了得。 秦纵闭上眼眸,风从耳际划过,吹起长发无数。 他静静的立在那里,仿佛随时便会从崖上堕入深渊。 我忍不住开口道:你是为了救他,才堕入妖魔道的么? 秦纵道:我的贺呆为我做了那么多,堕入妖魔道又算得了什么?上天逼著我入红眼魔道,日光入眼,便是千针万刺,魔形消散。哼,一双眼睛而已,瞎掉不就得了,只要能再在这世上多待一日,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我心下黯然,红眼魔道,损了双眼,妖魔之力将大打折扣,无怪乎宝盖峰上他身受重创,虽有九层九转功力,却仍旧无法复原。 我叹了口气:早知会有今日,当初你不救他岂不是更好?救了他,他是仙,你是妖,更加不复立。 秦纵转目而我,半晌,笑了起来:就算他是仙我是仙,又待如何? 这天底下,可能容得二仙在一处快活的么?他死了,我还活著做什么?他活著,我是人是妖是仙又何妨?天罚下来,罚在我身上,总比罚在他身上好。只要他一刻是人,便一刻不受天罚。只要他一刻活著,忘了我也一样快快活活的,我离开又何妨? 我无语相答。 秦纵的眼神又悲伤又温柔:从头到尾,都是我的强求。他,很好,很好…… 我俩这样站著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结界之力一分一分减弱。 这妖魔之力化出的结界,里面站了个仙人,终究是守不住的。 秦纵忽然走上两步,眼里似是有些热切:求你件事行么? 我吃了一惊:请讲。 秦纵声音有些颤抖:你化作贺呆的模样,与我瞧瞧好么? 我断然拒绝:不可。 这一刻,我看见他眼里满满的希冀期待被击碎成一片一片的悲哀凄凉。 他闭了闭眼,忽然笑了起来,风吹起他的衣衫,他的长发,在这墨色无边的天地中,那身青衣如星月一般耀眼。 秦纵抬起双手,青色的火焰在掌心跳动,结界的力道慢慢减弱,隐隐间似乎可以听见鬼卒惊叹的叫嚷。 我道:贺云天已经死了。 秦纵点点头:我知道。 我道:倘若你指望我会念著贺云天与你情意,救你出去,只怕有些对不住了。 秦纵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奇怪,唇角微勾:我知道。 我忍不住开口:那你撤去结界,待到他们上来,不是自寻死路么? 秦纵微微一笑:你知道么,开始我以为只是因为他身上有著那人的气息,到了最後我才发现,原来我喜欢的,只是那一世的他。我的贺呆,从来便不是你。 这一笑,风华绝代,娟致无双。 结界消散的那一刻,我看见,一道青色的光,如流星一般陨落在无穷无尽的虚无深渊里。 身後似乎有许多声音在叫著妖孽已伏诛,仙君好生了不起,仙君不愧是仙君之类的阿谀之辞。 我慢慢走上崖边,看著那静得可怕的黑暗之渊,风呼啸著盘旋而上。 好半天,似乎有人走上前来,说了一堆恭贺的话。 风吹得太大,耳朵里几乎什么都听不进。 原来站在崖上面远眺竟是这种感觉……熟悉到刻骨铭心,熟悉到心底一种叫做喜欢的萌芽,冲破了一切沈重而压抑的桎梏,悄悄钻了出来。 忽然手臂被人一扯,我回头看去,微微一笑:原来是崔大人。 崔判吃了一惊,指著我你了个半天,没说出一句人话来。 我顺著他视线,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的一片,於是微笑道:……雾气太大了。 崔判不敢多言,低声道:此次妖孽伏诛,多谢仙君相助。 我点头:不客气。 回头再瞧着那深渊,幽暗无极,低声道:听说这里掉下去後,神仙都没的救,是也不是? 崔判叹了口气。 我走上两步,脚外头就是悬崖,风吹得身子摇来晃去,衣衫长发被刮得笔直的飞舞,回头一笑:迦儸山那里劳烦大人说一声,莲缘无颜归位,求个谅解。如若不行,算是亏欠。 崔判厉声喝道:仙君! 崔判,已经迟了。 跳下去的人心意已决,即使你想拉都拉不住。 便如同方才的我一般。 闭上眼,这天底下好歹还有这一处,可以仙妖共存,直至永恒。 第100章 投入黑暗无尽的深渊,无知无觉的漂浮在虚空中。 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触不著。 心底似乎有个声音轻轻的笑著:痴子,与我一道跳下来做什么。 隐约中似乎有人争辩的回应著,听著声音,竟似分外熟识,偏偏怎么也记不起来。 那人叹了口气,握著对方的手,柔声道:是是是,是我骗你你的。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同这么个邪魔歪道一同相处么? 回答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一分的恼怒,两分的无奈:谁叫我贺云天是个呆子呢。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痴子。 两人紧紧相拥,良久没有出声。 月辉洒落在他二人身上,又如迷雾一般,渐渐模糊了身影。 心底泛起一种温柔的错觉,如嫩黄的新芽穿破土壤,又如柔和的霞光穿过云层,一点一点,努力的钻了出来,渐渐溢满整个心谷。 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凄厉的唤道:贺呆! 蓦的张开双眼,看到下坠的身形已被一根衣带卷住。呆滞的目光随之上移,握住衣带的那只手,梦中不知道握了多少次。 往事如破堤潮水纷涌而至,回望四周景致,心中波澜涌动,不甚感叹。 原以为骨融根销,了却一切,却没有想到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老天爷与我开了个玩笑,神鬼拘魂,重入前尘,回归地府,投身虚无。上天入地几回首,四十年红尘一梦。生生死死经历了这么多,竟然只是四十年後与傅颜丹对峙,假意殉情堕崖的刹那恍惚。 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次重来的机会。我贺云天得到了,圆满了。 这一生一世,哪里管他什么妖不妖,仙不仙。 能与心爱的人一道活著,便是世上最快活的事情。 秦纵脸上的憔悴疲惫掩盖不住温柔:还好,总算赶上了。 我轻声道:秦老妖。 他微微一笑:嗯。 心中百般滋味:你怎么来了。 秦纵柔声道:我的贺呆还在山上,我怎么能走? 他手上微微用力,将我拉上五六尺:放心,那孩子我将他安顿好了。 顿了顿又道:我们俩的事,怎能让别人插手? 这一番牵扯,竟让我浑身骨骼疼痛不已。 秦纵似有察觉,迟疑道:你伤得这么重? 我咬了牙,低声道:不碍事,你只管拉。 他点了点头,用力提气一扯,我整个人迅速上移,原以为这一下便要摔在崖上,却不料到了後来,劲道顿消,那牵扯之力一滞而停,若非我抓住崖畔一株小松,几乎便要跌落下去。 抬头费力而望:秦老妖? 秦纵闭著眼睛,脸色雪白,唇畔微微颤抖,似是忍受极大痛苦。 他受了重伤,又断了条腿,能赶上来寻我,已是费了不少功夫,更何况崖上还有那么多岭南莫家的人。 念及此处,我心头一惊,厉声叫道:秦纵! 他握住那衣带,手指抓得死紧,指骨泛白。喘息片刻,低声笑了笑:等你上来了,咱们说好了,要一道去孤老峰瞧瞧。过去你忘了好多,我要一样一样说与你听,绝对不再骗你。 他每说一句话,便用力将我拉上一寸。 我暗暗调息,将力气凝聚在一个点上,一面忍不住开口:秦纵,我自己来。 他浑然未觉,咬了牙一字一字道:贺呆,我秦纵这辈子最爱的便是,便是…… 我踏准一块石头,翻身跃起,一瞬间已是天翻地覆,脚踏实地,腿脚一软,整个人跌倒在崖上头。 勉强抬头,却是唰唰唰唰几柄长剑将我团团围住。 我抹了把脸,努力向透过来人,看向秦纵那边。 却听一声清清冷冷的声音道:都给我退下。 几柄明晃晃的长剑剑尖微颤,终是齐刷刷的又收了回去。 我紧紧握著腰间缠绕的衣带,跌跌撞撞向衣带相连的另一边走去。 那里,一个青衣人静静俯身跪坐在崖边,背上一把长剑透胸而过。 那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发丝沾著血迹,那双手紧紧握著衣带,仿佛石化在那里,任凭夜风如何怂恿,也不曾动过半分。 我慢慢的走近,轻声唤道:秦老妖,秦老妖? 秦纵不理会我,只是静静跪坐在那里。 神态安详,唇畔犹带一丝笑意,仿佛正在倾听这世上最甜蜜的情话。 我搂住他,亲了亲他的唇,将头抵在他肩头,柔声道:秦纵,咱们什么都不管了,一道回家好不好? 风越吹越冷,无月之夜,天阴沈得可怕。 恍惚中,天边似乎隐隐有雷一道又一道的滚了过来。 沈沈闷闷的天地间,没有一丝活气。 我将那沾著血的长剑拔出,看也不看便扔到悬崖下面。 伸手抱起秦纵,心中满是温柔。 面前许多人晃来晃去,我抱著秦纵,一路走一路笑。 直到腿脚再也没有力气,整个人抱著他一道跪倒在地。 雨点一滴一滴的打在地上,由慢而快,渐渐成倾盆之势。 边上似乎有人在叫著什么,又有人在争吵什么。 我费力的负起秦纵,盯著脚下的泥泞,小心翼翼。 这大雨天的,脚下要是再滑一下,又要累得老妖与我一道受罪了。 一步,一滑。 秦纵伏在我背上,好生安静。 发丝垂落在我颈间,冰冰冷冷,滑滑凉凉。 我笑了笑:你头发遮我眼了,回去帮你全部剃光。 背上的人没有反抗的接受了。 我抹了把脸,笑骂了声:混蛋。 一片阴影遮了下来。 雪白精致的云靴,面上沾了少许泥泞。 我将秦纵掂了掂,调整个舒服的姿势,让他趴好。 微微笑了声:对不住,让让。 那少年撑著把伞,腰间悬著枚剑鞘,里头空空如也。 少年特有的清冷嗓音,玉石相击,一如往昔:他是广明邪教的教主。 我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少年低声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点头:我知道,你是岭南莫家的三少。 莫镜龄深深看著我:你与他一道,是不可能活著走出去的。 我笑了笑:嗯。 莫镜龄长叹一声,轻声道:留下他的尸身,你走吧。 第101章 我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好。 双手慢慢松开,任秦纵的身子从背上无力的滑下。 莫镜龄吃了一惊,似是没有料到我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要的便是他这一刹那的迟疑! 我长腿一扫,莫镜龄猝不及防,几乎被我扫中。好在他功夫高强,头脑又灵活,临机应变之下,一退一挡,整个人左侧绕开。我料得他避让之处,手掌翻飞,浑身力道都聚集一处,这一刻,不成功则成仁。 啪的一掌,结结实实拍在他胸口。 短短片刻功夫,背上衣衫尽数湿透。 绘著青柳翠竹的油纸伞,如同秋风中的最後一片树叶,在生命的树梢微弱的挣扎著,终於毫无生气的落到了地上。伞柄触在泥水中,整个伞面绕著伞柄滚了三圈,才摇摆著停了下来。 少年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著我,幽暗而静谧。 我不敢看他,强忍著胸口翻腾的气血,抢在别人出手前,点了他身上两处穴道。反手扣住他脉门,转目四顾,厉声喝道:谁敢上前,我便杀了他! 秦纵没死之前,莫镜龄的命或许还没有这么值钱。 可是一旦武林中邪魔歪道最大的障碍被扫除,岭南莫家自然犯不著为了一具尸体而让莫镜龄白白殒命。 莫家众人见少主为质,心中将信将疑。 一时间,由战胜变成对峙,却是谁也料不到的。 我一刻也不敢停滞,趁著莫镜龄在手,高声喝道:看什么,快给老子备马! 但听啪啪啪清脆三声,雨中一人轻轻弯腰,拾起那柄雨伞,优雅的撑在手里。 雨势渐渐减弱,淅淅沥沥,顺著头发落下来,迷失了双眼。 那精致的伞面抬起,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脸来。 我心中一凛:傅颜丹! 傅颜丹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一面淡淡向众人道:还愣著作什么,再不备马你们家公子的戏便唱不下去了。 我心头咯!一跳,却听莫镜龄寒声道:杀了他。 两侧人影行动瞬至,傅颜丹身形一变,将那伞面一转一绕,只听噗噗两声,那伞面已然被几柄长剑札了好几个窟窿。 我暗忖:这些影卫功夫这般高明,倘若刚才这么两下是对付在老子身上,只怕早已被戳成个穿孔豆腐。 傅颜丹冷笑道:怎么,说到你心坎上去了?舍不得杀你情郎,便在我身上出气? 他被数人围攻,还一面说话,难免有些长气不足,几次都是死里逃生,险些著道。 周围众人被他这么一挑拨,似乎也看出些端倪,瞧过来的眼光,疑虑也有,鄙视也有。那匹人质换来的马,被人牵在十步之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生犹豫。 莫镜龄冷冷道:我在你脖子上放柄剑,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试试。 我左右看了两眼,却见众人包围的圈子越缩越小。心中暗道不妙,倘若他们一拥而上,只怕这条命便当真交代在这里了。 我与秦纵说了要一道回孤老峰的,就算是死,也不能窝囊憋屈的死在这里。 当下抓住莫镜龄,提起一跃,人已到了牵马小厮边上。那小厮吃了一惊,整个人扑上来要抢夺他少主。我将莫镜龄抓在怀里,双腿一夹马肚,那马长嘶一声,双蹄扬起,惊退不少来人。 我将莫镜龄的剑鞘扯下,权作长棍,来了个丐帮打狗,挥在马上乱舞一气。莫家众人见他少主被反扣在马身上,倘若硬攻,混乱之下难免不避血光之灾。这迟疑瞬间,叫我一棍敲在马股上,那马吃痛不已,撒了蹄子向前奔去。我扯了缰绳,调转方向,掠过秦纵尸身瞬间,一个俯身将他捞了起来。 傅颜丹见我携了秦纵,竟似发狂了一般,不顾一切朝著这边追了过来,凄厉叫道:他活著你不看他,他死了你才霸著不放!混帐,快把他还给我! 他舍了一切避让进攻的招式,只是发足奔来,却叫人瞧着空子,打斜里一剑刺来,正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我吃了一惊,那马几乎脱出控制。混乱中一双手牢牢握了上来,却听莫镜龄低声道:已经到了这里,便不可掉头了。 我内力不济,片刻之间,已然让他冲破了上身穴道。 倘若不是有心相助,只怕我早便死了千百十次了。 傅颜丹身上受了一剑,喷出一口鲜血,兀自挥著手嘶声叫著:容宣,容宣! 莫镜龄抬起脸来,按住我的手厉声道:你疯了么,他不能救! 心中纷乱无比,俯身一让,避开两剑,围攻的人数实在太多,根本杀不回去。 那马跳脚蹬蹄,本能的想要躲避危险。 我紧紧搂著秦纵,咬牙转身,低喝道:驾! 傅颜丹的脸在大雨中越发模糊。 又是一柄剑刺了上去,鲜血大片大片的涌出。 落在那雪白华贵的袍子上,宛如雨中盛开的红梅。由鲜豔而淡红,渐渐被雨水冲得干净。 无数柄长剑刺了上来,那双挣扎著挥舞的手,终於慢慢的放了下来。 记忆里撩起帘子时,风华绝代的刹那,永远停在了最後的那句呼喊。 ──容宣,还给我,我的容宣。 下山的路不好走马,没有官道,天雨地滑,一不小心便是人命。 我身上受了重伤,方才得手已是侥幸,好容易逃出生天,心知此时决计不能松懈,咬了牙硬撑著。 莫镜龄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他方才受了一掌,又被随意抛在马上,一路上颠簸疼痛,呕出不少鲜血。 我估摸著走得差不多了,伸手勒住马,抱著秦纵跳了下来,喘息片刻,低声道:你走吧。 莫镜龄霍然抬起脸来,少年美丽的脸在雨中惨白如雪。 他捂著著胸口慢慢滑下马,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死死盯著我,半晌,忽然轻轻笑了。 那笑容极为苦涩,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成一片一片。 我不敢看他,只是紧紧抱住秦纵,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只听背後一响,那马受了惊,低低嘶了两声。 我回头一看,莫镜龄下身穴道受制,根本站立不住,一滑下马,整个人便跌倒在泥地里。 莫镜龄狼狈不堪的勉强撑起身子,不再看我,低声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你将马也牵走罢。 胸口不知道什么东西堵得慌,我没敢开口,因为知道只要一开口,我与他之间的牵扯,更加没完没了。 翻身上马,再也没看倒在雨地里满身泥泞的少年。 少年呕出一口鲜血,喘息两下,低声说:拿了剑鞘赶紧去渡口,趁现在追杀令未出,暂时无人胆敢阻拦。我……尽量替你拦著他们。 我抱住秦纵的手微微有些扭曲,五指紧紧抓住他衣衫,捏成拳头。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我深深吸了口气,轻轻道:谢谢你,兄弟。 双腿一夹马腹,朝著大雨迷茫的远方奔去。 秦纵,说好了带你回孤老峰。 我……一定不会辜负。 第102章 将至渡口,眼见天色暗如锅底,大雨越发无止无歇。 我抹了把脸,雨水迷了眼,瞧着天地都分外糊涂。回首过往,恩怨爱恨,犹如过眼云烟。伸手揽住秦纵,冰冷的身子没有半分暖意。我咬了咬牙,抱住他跃下马去,回头拍了拍那白马颈项。那畜生通得灵性,见我去意决绝,刨蹄半晌,终於长嘶一声,转头离去。 这雨大人渺,寻了半天不见一船家。想是天气不好,也无人渡船。转念再想,这等大雨天气,若是渡口遍地船只,反是令人生疑。正在焦急之时,却见远远一渔子模样船家,斗笠蓑衣,慢慢悠悠,摇橹而来。我忍不住高声唤道:船家,船家! 那船走得近了,船家沙哑著嗓音道:客官,可要渡江? 我心中大喜,运了口气朗声道:劳烦船家帮忙则个。 那船家不答,见我怀里抱著一人,心中似有怯意,转了方向,渐行渐远,遥遥道:客官,这风大雨急的,非是小人不愿渡船,勉强行舟,实在险得紧。 我回头瞧瞧後面,风雨声大,听不出有多少人追来,见那船家没有渡船之意,心下焦躁,暗暗定了主意,倘若实在不行,只能强行渡江了。 当下伸脚一踏,将船渡木板踏成几块碎片,将木板抄在手中,长长提了一口气,远远抛了出去,一面搂住秦纵,顺势掠了出去。 那船家似是吃了一惊,止住手上动作,呆呆瞧着这边。 几起几落,最後一脚踩在船头,气力消耗殆尽,力道失了准头,震得整条渔舟剧烈晃动。 我浑身早已湿透,抱著秦纵腿脚瘫软,整个人跌倒在船上。 那船家大骇,指著秦纵,颤声道:他他他…… 我勉强笑笑:别担心,他睡著了,等他醒了便好。 秦纵新死,尸身早被大雨浇透,胸口血迹也被冲到淡无,他脸上虽不免青白,但好在眉目娟秀,神态安详,嘴角唇畔似有盈盈笑意,初见虽叫人吃惊,但若说晕厥熟睡,也勉强过得去。是以那船家唯唯诺诺,频频转目而他,却没有再做声,许是见我功夫高强,不敢得罪,只是战战兢兢指了指船舱,示意我带他进去。 这般强行渡船,本非我所愿,但若留在原地,只是死路一条。我伸手在秦纵怀中摸了半晌,掏出一叠湿透的银票,用内力烘了烘干,递到船家手里,柔声道:劳烦老爷子掉个头,往东走行么? 那船家没有答话,似是骇了一跳,颤巍巍接了银票,沈默片刻,抬头眉花眼笑:行行行,财神爷开口,刀山火海也行得通。 我见他老脸纵横喜笑颜开,不由心中一动,想起个人来,正要开口,却听舱里头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道:怎么我给你的银子不如他给得多么? 但见一只油纸伞从舱里伸了出来,慢慢撑开,里面站出一个少年,眉清目秀,眼神凌厉,正是秦纵那千方百计将我留在客栈里的端水小厮。 那船家吓了一跳,抱了船橹推开两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十分为难。那少年盯著他目光灼灼,半晌,终於噗嗤一笑:既然他给得多,便听他的好啦。 那船家缩了缩肩膀,支支吾吾退了开去。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将视线转落在我身上,吃吃笑了起来:阿唷,三日不见如隔三秋,怎么不认得我了么,贺公子? 我闭了闭眼,将怀中之人又紧了紧,叹了口气道:有话到舱里再说好么,秦纵他淋不得雨。 那少年笑眯眯道:正是,我家主子最不爱淋雨的,干净衣裳也准备好了,赶紧进来罢。 他一身翩翩公子打扮,此刻陡然间用伶俐小厮的调调开口,谦卑少而戏谑多。此时在舱中赫然现身,仿佛早已得知会有今日相见。那盈盈笑意的眼里不知盛著多少的算计,眼波流动,狡黠非常。 我握了握拳,低头看了眼秦纵,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忍不住暗暗苦笑:秦老妖啊秦老妖,你调教出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入到舱内,果然里面已经准备好了干净衣衫。我将秦纵轻轻放下,一路走进来,滴滴答答,将舱内打湿不少。他见我俩狼狈模样,微微一笑,伸手取了干燥的手巾,便要上前替秦纵擦干。我伸手一拦,挡在秦纵面前,淡淡道:我来便好了。 那少年微笑道:主子衣裳湿了,自然是小的们收拾,哪里能让公子动手呢。 他神态自然,竟然叫我瞧不出分毫不妥。虽说那落崖後南柯一梦不辨真假,心下总不免对他生疑。 他见我似有迟疑,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公子信不过小人么? 他伸手顺势一推,使出来的是分花拂柳的上等功夫,迫得我身子一侧让开。 我瞧着他,唤了一声:柳敬言? 他身子微微一震,似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喊出这个的名字。随即眼珠转了转,笑道:瞧我糊涂的,都忘了公子与他交情匪浅,这广明教里头还有多少秘密是你不知道的呢? 我趁他分神之际,早已将秦纵揽住,整个人退後两步,贴住舱壁而立,淡淡道:不多不多,只不过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罢了。 柳敬言歪著头想了想,蓦的嫣然一笑,他本身便生得较常人清秀伶俐,这一笑之间,神态颇有些秦纵的味道,竟让我看得一怔。这人自方才我唤他名字开始,便不再谦称卑微,举手投足之间,已然有些桀骜流露出来。我暗道不妙,暗自流转一口真气於胸腹,感到身上并无不适,方才沈下心来,瞧着他目光渐渐放冷。 他笑眯眯的摇了摇头,啧啧道:你心里定是怨我不是? 我道:不敢。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有些好奇,秦纵於你,没有提携之功也有授艺之恩,你又为何与岭南相互勾结,陷害於他? 柳敬言目光一转,哼了一声,淡淡道:原来你知道的当真不少。 他转目而我,忽然吃吃笑了起来:可惜知道太多的人注定活不长。 我笑道:老子活了几辈子,没觉得活著多有滋味。倒是你,听说觊觎秦纵的位子许多年,一直给人压著下面打,滋味必定不快活了? 舱里一盏小灯,昏昏暗暗,火光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倒不分明。 柳敬言长长叹了口气,轻声道:原来他早知道了么?他垂眸注视著我怀中的秦纵,轻轻道:他……定是知道,才故意装作中计,看起来好像是遂了我的意,其实是借岭南之手,想诈死隐退,与你偕老江湖。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秦纵啊秦纵,你也没想到自己会当真赔了一条性命罢。哈哈,哈哈。 我握紧了拳头,咬了咬牙,才慢慢放开。 秦老妖,说好了咱们要一起去孤老峰的,可不能半途废在这里。 柳敬言越笑越大声,到了後来颇有疯狂之意。那船家被他笑声惊动,偷偷撩起帘子窥视了两眼,见没有亮刀子出人命,这才吁了口气,继续面无人色的风雨行舟。 我淡淡道:现在教主的位子也是你的了,不早点回去看住你的御座么? 柳敬言笑声噶然而止,他盯著我冷冷道:你道我姓柳的当真稀罕那教主的位子么? 他视线下移,落到我怀中之人的脸上,一字一字道:我要的,只是他的命而已。 柳敬言的故事,说长也不长。 某一年的某一天,被人从乱葬岗上捡回来。 记忆里那少年笑嘻嘻的脸,为了救他打倒了很多人,明明疲惫却依旧插科打诨,各种乱七八糟的绰号,各种乱七八糟的鬼脸。 原来,总是小柳小小柳叫他的那个,是传说中那个最神秘的护法。 原来,永远带著面具,上一刻还在身边,下一刻就突然消失不见是因为包括他在内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脸。 懵懂的年少情怀,如江南杨柳岸上那抹新绿,随风摇曳,忽上忽下。 那人拍拍他肩膀:喂,小子,我看好你喔! 小柳怔怔立在原地,忍不住冲上去大喊:为什么你不能一直留下来? 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 那人蹲了下来,看著他严肃认真道:因为教主有令。 从未出现过的严厉,让他著实吃惊不小。 但下面的话就彻底暴露了本性:好吧,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刚开始也不知道啦,天天看著看著觉得没什么,突然有一天发现原来已经习惯到缺了他不行…… 那人嘿嘿笑著背过他低头对著手指,仿佛极为羞涩似的小小声道:你知道,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实在……很喜欢他。当然也不想拂了他的意,所以…… 後面的话他厚著脸皮没讲下去,他也没听下去。用力推开对方,转身挥泪狂奔。 有时候从恩人到情敌,只有一句话的距离。 只是他不知道,那人所说的喜欢上的“他”和不愿违背意愿的“他”,其实是两个人罢了。 第103章 我紧紧揽住秦纵,盯著柳敬言道:现下如你所愿,阁下此次现身,莫非是还有什么不满么? 柳敬言眼中黠意瞬逝,吃吃笑道:那九转莲一本来便不是凡俗功夫,主子生性狡诈多疑,便是从千人中择人授艺,心法口诀亦是因材施教,人与人之间,没有半分雷同。 我心下黯然,九转莲一累得秦纵满门性命,他自然小心谨慎。 柳敬言嘻嘻笑道:我也曾悄悄探过其他诸人虚实,大和尚入教二十五年方才习至第二层,傅妖精强他一点,耗了三十年功夫练到第三层,便是潜心如我也只到第六层。主子常说,我们四人中以木匠天赋最高,三年习完第一层,六年至第二层,十三年过第五层,其人心性至纯,更易登极造化,却不知为何近十年来便一直停滞不前。只不过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得到他所习得的八层心法,也未必有用。 我低头瞧了瞧秦纵的脸,越看越爱,忍不住亲了亲,微笑道:我家秦纵早就瞧出尔等狼子野心,九转莲一么,这世上只有他一人可登造化,其他人想也别想。 柳敬言哼了一声:这倒未必。 我心头一凛,只听他道:主子没同你说么,九转莲一练至第九层,跳出三界五常,俯视红尘勘破生死,凡身体发肤受创,若非要害转瞬即愈。人世间三百年风云变更,於己不过三载罢了。这等神仙妙事,凡夫俗子千万中才出一个。若非为了你,主子他现在早已登仙,又怎会落魄如此,生死不知? 我笑了笑道:看不出你对他倒有不平之心。 柳敬言脸色微变,随即眯足了狭长的眼,嘻嘻笑道:那倒不见得,不过主子本事神通广大,若非亲自确认他再无重生之意,我这几日睡觉都不会安稳哪。 忽然听得那船夫高声道:客官,客官,高浪来了,再向东,这船只怕要撑不过了。 柳敬言随手一扬,便听见外头唉哟一声惨叫,那沙哑的声音夹杂在风雨中,随即淹没不见。 我怒道:他又没惹你…… 柳敬言淡淡道:吵死了。 这人为了取得秦纵性命,不惜一切代价与莫家勾结。岭南莫家为了能除掉秦纵,重创广明教,以泰山姿态再次崛起於江湖,自然一拍即合。死士炸山,为的就是要他死无全尸。就算途中生变,陆路定然也早已备下十面埋伏,柳敬言知道秦纵厉害,不亲手断了他重生之道,哪里肯安心?但考虑到秦纵在广明教中威望甚高,如果遣了教众前来,万一对方没死,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如此这般,他左思右想,终是忍不住亲自前来,抢在水路守株待兔。只可怜这船夫无辜被卷入,初时相遇再三劝阻,想来必定是受了对方威胁,只道此行凶险,他心善劝我莫入,偏偏我不听劝告,强行渡船,反而因此害他一条性命。 我揽住秦纵再向外退後一步,警惕的盯著他。 柳敬言见我仍似有不解,随即笑了起来道:怎么,贺公子不知道么?当年主子有个朋友遭了重创,心脉俱断,呼吸全无,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偏偏让主子硬生生从阎王那里抢回性命来,靠的便是这九转莲一菩提续命之法。这天时地利人和本是缺一不可。只可惜轮到他自己,却是注定了要死,无人能救。 我咬牙道:我以为纵使菩提续命也要对方一息尚存方可施救。 柳敬言摇摇手指,微笑道:你九转莲一不过三四层,又怎知这高处的无穷奥妙。不过就算你现在施救也无胜算,以物易物,等值交换。九层性命自然须九层功力方能相救,只可惜这世上既然再没有修炼九转莲一突破九层之人;就算有,他千辛万苦修炼登仙的功夫,又怎会愿意以命相抵? 他眼波流转,眯起眼睛瞧着我笑道:既然他已无重生可能,不如公子将主子尸体给我,一把火烧了撒在这滚滚江流之中,倒也干净。至於你么,看在他待我多年情意的份上,放你一条生路便是。 我冷笑:若是我不答应呢? 柳敬言微微一笑:生不同衾死而同穴,未必不是一件美事。 我握住拳头,重伤不死,颠簸至此,已是勉强,便是与他抵死相斗,也未必能有三成胜算。既然不能强攻,便只有智取。我瞥了一眼舱外翻滚江浪,暗道:如若不行,只能与他同归於尽,只是答应了秦纵的话,再也不能实现了。 轻轻将秦纵放在身後,我瞧着柳敬言,笑了笑:如此便有劳阁下成全了。 这个了字方出口,整个人已然向他发出一十三掌。柳敬言似是早已料到,身影一侧,轻轻避了开去。我自知这起势并不能伤到他分毫,却要的便是迫他让开,掌风所到之处,船灯翻到,登时整个舱中一片漆黑。柳敬言吃吃笑道:可让我拿了他尸身了哦。 我笑:如有能耐,尽管来拿。 回身一飞腿,将一块木板迎面踢断。柳敬言哼道:就这点本事么?他便掌为爪,侧身避过,顺势向下一勾,便要抓起秦纵。我就地一滚,将秦纵护住,顿时肩背剧痛,想他五指已然嵌入骨血。 柳敬言吃了一惊,或是没有想到我会以这种惨烈而愚蠢的方法舍身相护。老子痛得呲牙咧嘴,却心知此时机不可失,当下反手一掌倾尽全力。柳敬言冷哼一声,饶是他身子极为灵敏,及时仰身後拔,却不料此时船身忽然猛烈一晃,似是被江水拍得不稳,我人在地上还好,他身在半空却是避之不及,只听啪的一声,这一掌正中他胸腹。 我暗自庆幸一击得中,却不了迎面掌风袭来,那柳敬言吃了我一掌,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更加冷静。我踉跄两步,後脑重重撞在舱上,适逢浪拍船身,所有器物皆向一边滑倒,我赶紧扑在秦纵身上牢牢护住。那柳敬言步法大乱,整个人绊倒在地,顺势滑到舱壁上。老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方才一掌内力耗尽,此时被翻到的器物劈里啪啦悉数撞在身上,一口气没提上来,几欲晕倒。 勉强撑住身子,反手一卷,触手柔软,正是他当初给我备下的干净衣裳。遂抓在手里,朝著那厮套头罩下。柳敬言冷笑:这种手段都使出来,已经不行了么?他两手一抓,将衣裳撕成两半,却不料我迎面一剑,用的是莫镜岭相赠的南海双蛟鱼纹鞘,直刺面门。柳敬言嘿了一声,脑袋一歪,轻而易举避了开去,左右双手扣住我右臂,分筋错骨,却听卡嚓一声,我脑子一片空白,想来手骨已被他硬生生折断。 柳敬言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抵在舱壁上,哈哈大笑:待我将你身上三百零六块骨头一块一块拆下来。 我瞧着他背後,微微一笑:是么? 柳敬言冷笑:不妨告诉你,这天下除了秦纵,我的功夫已是最高,无人可及。 我依旧只是笑。忽而船身又是一斜,我俩都收势不住。柳敬言抓著我连退数步,我不避不离,反而迎上去用尽全力抱住他向对面撞去。这一撞力道之大,竟然将舱壁单薄的木板撞破。只听“哗啦”一声重响,我与他一道跌入滔滔江水之中。 第104章 这江水霎时间涌入鼻口,刺骨冰凉。我挣扎著想要向上抓住什么支撑身子,却是怎么抓都抓不住。内力早就耗尽,体虚力乏,被这风雨滚浪一卷,意识逐渐模糊,心中暗道:天要亡我,老子今日要归位。。。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手腕被人猛然捉住,顿时身子拔起数尺。 却听一人焦急道:二叔公! 这声音不再沙哑,正是老子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好贤侄。 我勉强张开眼睛,却见一人披头散发扒在船沿,伸了一只手将我左手紧紧抓住。他身上蓑衣未退,只是斗笠掀了落在地上,那张脸虽然不认识,但脑袋顶心上的花白头发却极是眼熟。我张了张嘴,却呛出两口江水,本以为必死无疑,忽然柳暗花明,心中大喜,咳嗽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好你个混球,功夫长进了啊,连老子也骗。 此时江水湍急,那渔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尤四将我用力向上一提,可恨老子右手被折断,一点忙都帮不上。好在尤四功夫虽差,但蛮力还是有些,这般一寸一寸上挪,眼看便能爬到船上,忽然腿上一股劲道袭来,叫我整个人向後扯去。风大雨急,我顾不得大雨迷眼,回头一看,只见柳敬言冷笑道:同归於尽,哼,你倒是想得美? 他抱住我双腿,身子一绞,两脚翻踏在船侧,便要借力翻上船来。我被他双手拖住,连带尤四也一道拖下数尺。尤四厉声道:小小柳,放手! 柳敬言身子似是被惊得一僵,适逢一个江滔涌来,他整个人收势不及,又重新落入江中。我暗暗赞叹神明有眼,这大浪来得及时,但不幸的是老子的腿还被他牢牢抱在手中,是以整个人跟著滑下去数尺,再这般不小心,便是连尤四也要一道下水了。正在焦躁,忽然腿上劲道一松,蓦然被反弹出江面,又重重落下,却是腰上力道大增,只听耳畔一个少年的声音凄厉的叫著: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哈哈,哈哈……你这个混蛋,舍了命要救他么,我偏偏不放! 他伸手一掌拍向我被尤四抓住的手腕,虽然出手凌厉,却不见半分力道。尤四一只手抓著我,一只手抱住船沿,见他出手相扰,顿时大急,一边慌忙避开,厉声道:你害了教主,已是大罪,既然执迷不悟,也别怪我容不得你! 他这人从来是贪财好色嬉笑怒骂没个正经,遇事胆小怕死逃跑飞快,见了血腥第一反应便是晕倒,此刻突然摆出一副大义凛然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模样,当真让我反应不过来,忍不住咧嘴一笑,却不料一口凉水当口灌进来,呛得我登时剧烈咳嗽起来。尤四瞪了我一眼,将我拖到一边,拉上船来。我身上早已僵透,从上到下都冻得快没什么知觉。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身子还未稳住,却听柳敬言凄厉叫道:便是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如意!接著一股力道将我奋力扑倒,但听哢嚓哢嚓两声,我暗骂:混账东西,不知又卸了谁的骨头。 整个人跟著一道跌入水里,我还要挣扎,忽然一个激浪拍来,尤四呼喝声渐远,不由高叫道:劳烦送他回孤老峰,让他睡在老子的棺材里……要是老子回不去了,里面的东西全部给你啦。 耳畔一人冷笑:你倒是有闲心。 他用力勒住我的脖子便将我往水里按。我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水,好容易冒出头来,反手掐回去,一面大骂道: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反正死定了,混球小小柳,跟老子一道下去作伴罢。 柳敬言大怒:这名字是你叫的么。他叫著叫著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滚你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 虽然此时对方两只手我一只手,但正所谓人之将死,其力无穷。所以此刻他全力勒我,我也尽力掐他。明知道今日再无生还之势,彼此心中却都希望让对方死在自己前头。 这般互掐对勒,也不知肚子里咕嘟咕嘟灌了多少水,直到两眼全黑之前,依旧没有分出胜负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依稀传来江滔拍岸的声响。 我缩了缩身子,只觉得身上冻得发抖,右手臂刺痛一阵一阵的传来。慢慢张开双眼,入眼的是阴沈如锅底的天际,滚滚乌云,如千军万马自远方奔腾而来。胸口一阵难受,蓦然翻身呛出几口脏水,茫然回顾四周怪石嶙峋,偶有浅滩,杂草丛生,方圆百里,渺渺人烟。我哆嗦了一阵,脑子里渐渐清醒,慢慢爬起身来,发现双腿并无不适,心中暗自庆幸,随手取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撑著走了几步,却被脚下石头一绊,重重跌倒。迷迷糊糊中似乎又回到了桃花斋外寒月碧波,秦纵吹箫独立,我大喜之下发足狂奔,一面高声唤道:秦老妖,秦老妖! 他回眸浅笑,眼波流转,语笑嫣然。长长的凤眼半垂,眼中依稀似有悲伤之意。 我用力扑了过去,刹那间虚幻消融,却听耳畔依稀有人正在轻声念著什么心法口诀:夫逆行者,颠倒阴阳,化果为因。需以外养内,气游百骸。化彼招为我力,或沈沈消融若谭,或勃然而发,涌若山洪…… 我吃了一惊:怀,怀清? 怀清叹了口气:这墙上所写的,终究还不大懂。不过我尽力译予你听便是。他一句一句念下来,正是当初与我困在无量山地道中所译颠摩诃的逆行版九转莲一无量回魂。 我拉住他道:这个暂且不忙,怀清,我与你说,等下若是…… 话音未落,忽然胸口剧痛,我哎哟一声,蓦然惊醒。却见老子那根御用拐杖正狠狠的抵在胸口,只听柳敬言阴沈著声音道:你居然没死,落在我手中,算你倒霉。 我看著他,叹了口气,笑道:兄弟,你两条腿都断了,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哩。能让你挪到这边,也当真不容易! 柳敬言青白著小脸,嘴唇哆嗦了一下,反手将拐杖狠狠敲在我腿骨上。我疼得唧哇乱叫,想要一跃而起,却发现动弹不得。 柳敬言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扔掉拐杖,开始慢慢解开衣带。 我吓了一跳:你,你做什么? 柳敬言嫌恶的看了我一眼,他白皙劲瘦的胸口上面印著个乌黑的掌印:拜你所赐,自然要用你来医。嘿嘿,知道么,这世上有门功夫唤作移命双修…… 我心中大叫不妙,这厮果真要奸了老子! 滚烫的呼吸扑鼻而来,柳敬言恶狠狠道:要怨就怨你为什么没淹死在江里,要怪就怪他为什么喜欢的是你! 唇齿碰撞,如同鸣枪交接。他喘息剧烈,动作粗鲁,却没有半点行家的风采。我冷笑一声,死死要紧牙关,舌头在里面一颗一颗牙齿挨著数,心中默念:第三颗,第三颗,第三颗…… 奇淫合欢散,生死姻缘丸,三颠三倒露,百草销魂丹。其中尤以三颠三倒露性子最弱,尤其在最初,可使人片刻眩晕,当迷药使疗效尤佳。当初在马车上客栈里鸾颠凤倒屡压屡败,我深刻反省仔细研究,吸取以往经验教训,想方设法在牙齿上悄悄装了这些宝贝,寄意败中求胜。考虑到秦纵本人亦是精通药性,是以这三颠三倒露特意浓缩加倍,使之身为迷药的药性更猛更强更迅捷。当然为了在打击敌人的同时保证老子立於不败之地,左边第三颗牙齿是淫药,右边第三颗是解药。 只要不数错,只要不数错! 柳敬言这厮虽不上道,但下手动作奇快,眼看这裤子便要城门不保,我忽然张口与之深吻,舌尖乱捣,激烈异常。柳敬言大吃一惊,心下狐疑,却来不及撤兵。待到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然被我反攻城池。可怜这小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便双眼一翻顿时晕倒。 我拼著咬断舌头的危险才勉强没晕过去,一面狠狠咬破解药,闭了眼瘫倒在姓柳的身上,大口大口喘息著笑道:失算了吧,别以为只有你懂,这移命双修老子也会!谁他妈移谁还不知道哩! 第105章 大话谁都会说,可是现在老子身上穴道受制,别说移命双修,就是想站起来给这小子脑袋上直接踹两脚都难。我闭了闭眼,长吸一口气,真气自丹田上升,游走於体脉四肢。柳敬言这小子果然不是说大话,他内力修为虽然未必有我高,但手法精妙,加上我身上受伤不轻,一时间内力调转不足,竟然给活生生憋了回去,怎样也冲不破。偏偏眼下的形势是,如若不能一鼓作气将穴道冲开,待到他三颠三倒露迷药药性一过,春药药性上头,可就有得老子受了。这番焦急之下,忽然灵光一闪,颠摩诃所写经文正是将内力瞬间提升的大好方法。四十年前老子靠它救了我与怀清一命,今日依葫芦画瓢,只求冲破穴道,不求大大增高。 古人虽云一寸光阴一寸金,但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今天倒要看看,究竟是老子这浓缩大补药撑的长,还是这他内力高强醒得快。九转逆行化莲一,八转金身散,七转阴阳隔,六转温烫降,五转偏凉,四转归阴,三转退寒湿,二转至暖,一转朝阳。化虚空为己念,化己念为天下。 不知不觉,浑身上下真气渐渐疏达,骨骼经脉无不舒畅,胸腹中暖洋洋一股力道周转全身,十二处要穴所阻之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畅通无阻,大快人心。眼看便要全部冲破,忽然身上一暖,唇畔被人狠狠咬住,我吃痛不已,张开眼睛,只见柳敬言面色潮红,水汪汪的一双眼,迷迷蒙蒙,雾气氤氲。他本来便生得有些媚气,平日里一身小厮装扮,嬉笑怒骂,谦卑有序,这妩媚之态倒也看不真切。此时三颠三倒露上身,那双媚眼含情,盈然秋水,两片红唇若张若合,丁香小舌蠢蠢欲动,所及之处,唇齿留香,淫靡无比。 我深吸一口长气,闭了闭眼,用力将他推开。 柳敬言双腿既折,神智又昏迷,哪有什么力道抵御,当下跌倒在一旁,楚楚可怜的抬起空洞的眼眸。他所受春药不轻,此时浑身燥热却不得舒解,只是喘息著扯了自己上身衣裳,又扑了过来。老子就地一滚,叫他扑个空,笑了笑:老子坐怀不乱许多年,就你这点道行,还不如百里偷香哩。 百里偷香。 这四字出口,蓦然心念一动。想起初遇莫镜岭时,一夜香豔,盈盈可人。然而我与他终究无缘,回首往昔,点点滴滴,心中五味陈杂,如今走到这里,方觉今是而昨非。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转身便要离去。忽然听到那少年如小兽般细微呻吟著,小小声哽咽道:你个负心的混蛋,救了我扔下就走了,却不知我对你的心思么,555。 这一声啜泣,让我硬生生止住脚步。 他在秦纵身边贴身服侍几十年,虽然误将他当作情敌日夜憎恨,言语之中却从未有过轻视之意,连直呼其名都极少为之。想来这四十年潜移默化,竟让他不自觉模仿起秦纵,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知不觉都带上那秦纵三分影子,连呻吟撒娇的声音都颇有些神似。虽然秦纵从来都是以强者的姿态出现於世,泰山崩溃於前而丝毫不为所动,这等柔软示弱的语气,於他是没有半分可能。可是不知为何,心底一个声音不断的叫嚣著:不救他你会後悔的,不救他你会後悔的! 恍惚间,似乎可以体会到四十年前秦纵遇见傅颜丹的心情。 少年在地上打著滚,又是呻吟,又是抽泣。困惑,怨恨,哀怜,恼怒,嫉妒,以及那卑微到小心翼翼的爱慕,没有一样不真实,没有一样不清晰。可恨的是对方的心有所属,可恨的是对方的不解风情。他因嫉妒怨恨千方百计设计了一切要杀掉秦纵,可当真杀掉了他依然一无所有。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在制造别人悲剧的同时制造著自己的悲剧。 秦纵当年也是如此罢。人生么,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简单的重复。只不过一个绕到最後将自己绕进去,一个绕到最後也没能绕近对方心里。 我怔怔的回头瞧着,江水连天,滔滔两岸。 不觉已经痴了。 这一日,已是到这里的第五日。 三颠三倒露的解药早就给我消没了,只能临时采草药现配现用。无奈其中有一种唤作井底红的,乃是苗疆特有,时令所限,根本无法采集到。他双腿腿骨被折,加上先前在江水里泡了许久,身上又受了我一掌,创及肺腑,这般阴寒内热交替而生,少不得让他吃尽苦头,一连发了几日高烧。 起初偶尔还能睁眼骂两句混账,到了後来连胡话都不说了,只是哭。一面发热一面哭,两只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哭得厉害了,嗓子也给哭坏了。脸肿得不能看,声音也发不出,秦纵在他身上那最後两三分影子早就没了。 我架起锅,把水烧开了,再将剔好的鱼肉放进去煮。 此处离江畔著实不远,只是方圆百里,渺无人烟。我背著他走了一日,才寻到一废弃农屋。屋顶上一个大洞,暴风雨後里面全是积水。 被褥床帐,从外到里,没有一处是干的。估计原本便是久旷的,灰尘积了不少,叫水一泡,浸得久了便是污泥集结。我将积水扫了出去,又把被褥摊出来洗了晾干。好在接下来两天天气晴朗,很容易便干了。趁著这中间,我将屋子草草打扫一遍,把柳敬言移到床上,被子盖好,顺道就近生了个炉子。 每日捉鱼打猎,免不了江畔远眺,四处寻人。前几日柳敬言一条小命挂在阎王爷那里,我不敢走开多时,煮了鲜鱼清汤一勺一勺吊著他的命。这三颠三倒露迷药药性重,落了个後症,便容易让人糊涂。柳敬言烧到最後连人也认不得,抱住老子当他情人便往怀里蹭。 我又好奇又好笑,可一推开他他就哭,一哭就还没个完,如同三岁小孩一般任性胡闹。原本老子於他也是有戒心的,怕他万一梦中清醒,羞愤交加,给我当头一下杠上开花,这可大大不妙。只是後来见他哭得委实凶了,嗓子也坏了,蹙著眉的消瘦模样,让我一闭眼就梦见秦纵黯然神伤。索性舍了命上床,晚上拍著他睡,还要哄著唱歌,说乖乖你别哭,老子伴君如伴虎。 另一方面,拜他所赐,那日逆行九转的毛病来了。 原先我以为靠著秦纵亲授的心法加上颠摩诃逆行口诀,双剑合璧,所向披靡。後来才知道,这冷水里倒了热水便温了,这功夫正著练一遍,再倒著练一遍便没了。身体里面像是有个吃内力的怪兽,让我想起先前傅颜丹给老子下套时赠送的三分更大补丸,一点一点,内力逐渐消退。在地道里给莫镜岭菩提续命,抵上半条命,能活到现在全靠了秦纵当时与我的日夜双修。现在这般胡乱折腾,若是让秦纵知道了,不知会被训成什么样子。 我笑了笑,连鱼汤起锅了都不知道。 勉强动著左手搅了搅锅,舀出一碗尝了尝。这屋子里只有盐,生姜也没有,腥气便除不干净,喝在嘴巴里,当真一点都不好喝,难怪柳敬言每次喂进去都吐出来。 我端著汤坐到床边,右手使不上力,便挪了个小凳将碗搁上。正要将他唤醒,忽然胸口一滞,顿时四肢僵住。只见那少年蓦的张眼,一双漆黑发亮的细长眼眸正冷冷的盯著我,如同一条盯住猎物的蛇。 我心里咯!一下,怔怔的瞧着他,半晌闭上双眼,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老子认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