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狸奴 作者:月无弦 文案 妖界四大霸主,各占东西南北,其中以北方之主最为暴戾,据传其所到之处,煞气遮天,万妖同哭,连朵狗尾巴草都长不出来。 然而有一天,北方之主出去遛弯的功夫,脸上多了五道猫爪印。 自此他置暖炉,造抓板,囤了半仓库的鱼干,随身带着逗猫棒,寻猫入瓮。 总结:其实就是个猫奴大佬收养流浪猫的故事 霸道少女心攻 vs 柔软腹黑受 1v1感情线,国际惯例HE,轻松向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甜文 萌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夜谰、程雪疾 ┃ 配角:阿猫阿狗啥都有 ┃ 其它:猫,甜文 ================== ☆、【买猫】 初秋,街上的小贩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有卖小食的也有卖新奇小玩意的。还有几位担子上挑着两个盖着盖子的红棕色箱子,上头系着白布绳。吆喝时也只是单调的一句“新货新货,今年新上的货!”,让人摸不清他们到底在卖些什么。 然而再细心点便能发现,每当这些“特殊”的小贩扯开嗓子喊时,其余人都心照不宣地压低声音,甚至放慢脚步让他们先过去。待这些人依次步入某些狭小的巷子,方长舒一口气低头忙活自己的。 小贩进入巷子,将担子往地上一放,倚在墙上拉下帽子,静候客人上门。不消一炷香的时间,数人匆匆步入巷中,皆戴着宽大的斗笠或者面具遮住面颊,径直走到小贩身边低声问道:“怎样的新货?” 小贩咧嘴一笑,神神叨叨地说道:“有中用的有中看的,想要什么,还得您自己走一趟。一口价……”说罢伸出一根手指。 为首的男子毫不犹豫的从袖中掏出银票,塞到他手里压低声音道:“今日就要。” “成嘞,您请好吧!”小贩拖着长音应和着。红箱子突然砰地一声弹开了盖子,里头的东西也终于见了庐山真面目,原是一摞摞整整齐齐的“请柬”。 “还是老地方。”小贩随手捞了本请柬放在他手上,语气谄媚,又带着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男子将请柬揣好,压低帽檐,匆匆离开巷子。七拐八拐地走进某家酒楼,径直穿过大堂挑开门帘走到后院,向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店小二递交请柬,然后小步跟着往院落深处走去。 谁知没走几步,草垛后头突然窜出一记黑影,捂住他的嘴一按,连个惊呼的功夫都没给,便双眼外翻,脸色黑青地晕了过去。 毫不知情的小二还在一边向前走,一边絮叨叨地奉承着:“客官您可真是好福气。今儿咱有了不少新货,您指定能挑个好的!”,走至一处像是菜窖一样的低矮石房之前,拿下脖子上挂着的铁钥匙打开门,让至一侧笑道:“客官,您请!望您……嗯?” 怎么好像高了很多?!小二愣住,狐疑地呆望着男子压低帽檐,阔步走入房中。 入内即是一条狭窄黑暗的长廊,蜿蜿蜒蜒伴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台阶,越走越深,越走越暗。半柱香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宽广的石台,几位把自己的脸包得严严实实的人排着队,依次进入另一道石门。门口则有两位侍卫把守。男子也跟在最后头走了进去,入门时侍卫莫名打了个寒颤,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做声,随后便关闭了石门。 石门内可谓是另一番天地。这里好似一座地下牢房,一个挨着一个的铁笼子上缠绕着密密匝匝的符纸,里头的铁链磨地生不绝于耳,且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野兽的悲鸣。 一位矮瘦的“引路人”上前,三角眼里满是算计,将腰间一大串钥匙解开,一一发放给众人笑道:“诸位爷,小的再多啰嗦几句。这里的货呢,越往里走越珍贵,但也越危险,望各位爷多加小心。因为按规矩,各位爷就算有个闪失,小的也是不管赔的。” 这话说得怪难听,不禁引得几名宾客不悦,拿过钥匙冷哼一声,径直向最里头走去。剩下的人则耐着性子,从门口开始一点点查探着。 男子握紧钥匙,慢慢地走了起来。牢笼里关着的东西千奇百怪,有虎头猪身的妖兽;美丽动人的灵鸟;坐在水缸中一言不发的鲛人;以及长角的魔人。每当有人接近,多半“囚徒”选择藏在角落里,或者埋下头躲起来,少数暴戾的则扑向牢门挣扎怒吼,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撕碎。 这是个卖奇珍异兽的地下卖场,来此地的客人多半是驭兽师,或者有收藏癖的富人。之所以藏在这么个别扭的地方,则是还有个见不得人的“买卖”隐藏其中——品相姣好的女妖也会成为商贾竞相购买的货物,至于用途,自然不言而喻。 一把钥匙能打开所有牢门,然而能不能带走它们则是两说。价码牌就挂在门锁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驭兽师挑选着强大的妖兽,富商们则为来之不易的美貌女妖争吵不休。方才的“引路人”忙得不可开交,既要防备着客人一言不合就开打,还要紧着介绍货物的来历。恍神的功夫,最里面突然传来几声惨叫,继而是妖兽吞噬骸骨的声音,惹得他唉声长叹,不得不命手下速去里头收拾烂摊子。 无人注意到男子已停留在某间牢房前很久,手中的钥匙几乎已攥出水来。那间牢房里空荡荡的,乍一看好像没有东西。然而借着火把的微弱光线仔细查探,一道微弱的影子自角落里延伸了出来,隐约能看出是个人形。 当啷一声,铁锁被打开掉落至地上。男子屏住呼吸,强忍心中滔天的兴奋走了进去。这间牢笼很小,比其它的要小了四五圈。随着笼门的打开,角落里的那个“人”缩了缩,蜷得更紧了。一对儿白色的尖耳朵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紧贴在脑袋上轻轻发颤,像极了两朵柔软的蒲公英。 男子蹲下身去,手小心地伸了过去,指尖点在耳朵上,触到一层细小的绒毛,遮掩在帽子底下的双眼登时亮起一道光芒,迫不及待地抬手去扯锁链。 白色的耳朵轻轻地翘了翘,看见拴在自己脖颈上的锁链被毫不费力地扯开,慌忙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他,碧蓝的双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澄澈,火光一照,露出一张泥污与血迹交织的面颊,虽狼狈不堪、骨瘦如柴,但依旧遮不住他清秀的眉眼,确是只品相极好的猫妖。 “哎哟,客官客官,您挑中他了?”“引路人”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小步跑过来讪笑着搓手说道:“这位爷,这只呢,确实挺中看的。就是吧……额……小的也不瞒您,这是只半妖,而且之前有过主儿的。您若是嫌不干净,拿不出手呢,里头还有别的……” 男子没搭理他,起身把扯下来的锁链踢了踢,目光落在猫妖以极不自然的方式弯曲的腿上,停滞了一瞬:“腿?” “引路人”无奈地摊摊手:“这猫妖刚来的时候呢,野得很,有客来看呢,就想逃跑。没辙,小的就把他的腿给弄断了。您若真的想要,给算便宜点?” 男子没说话,就这么看着猫妖的腿,藏在黑袍中的脸上看不穿是什么表情。 “引路人”隐隐嗅到男子身上弥漫而出的妖气,不禁暗自猜测道,这保不齐是个大主顾,单卖一只赔钱货未免有些遗憾,便殷勤地往外招呼着:“客官,您再看看,还有别的货呢!就隔壁,那小灵鸟的人形细皮嫩肉的……” 男子似是有所动,缓缓转身向他看了过来,手藏在袖中散出一缕黑雾。“引路人”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敏锐地嗅出一道危险的气息,正战战兢兢地往后退着,角落处的猫妖突然扑了过来,抱住男子的脚跪在地上,浑身哆嗦地说道:“老爷,老爷买我吧。我听话,我什么都能干,老爷买我吧……” 男子低头,看着那对耳朵不安地颤抖着,下意识地想摸,又犹豫地缩回了手,压低声音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猫妖一怔,脑袋依旧耷拉着没抬起来,见男子将脚抽了回去,竟趴下身子去蹭他的长靴,结果被一把薅住头发制止了,眼角颤颤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挑了挑似是想挤出笑容:“老爷,买我吧。” 男子久久地望着他,半晌后吐出一个字:“买。” …… 男子最终买下了一只猫,用外袍匆匆一裹,扔下银子就走了。眨眼的功夫已离开了地牢,跃上一座房顶,迅速地移动着。猫儿在他怀里安静地闭着眼,双手蜷在身前,很轻,如同无骨的小棉花包躺在他的臂弯里。 他心里有种悸动,很想当场掏出藏在口袋里的小鱼干,还有藏在靴子里的逗猫棒,帽子里的藤球都拿出来。然而猫儿抖得厉害,令他不得不放慢脚步问道:“你是怕还是冷?” 猫儿没睁眼,但身子一绷,显然在装睡。倒是一记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主公,属下觉得,他是怕。” 男子停下侧目望去。不远处的阁楼上立着一位蓝袍白衫的青年,身形消瘦,腰佩一柄玉剑,凤眼长眸微微一眯,便捉摸不透眼中情愫,眨眼移到了他身侧,语气温和却透着某种古怪的压迫感:“主公,一只猫罢了,值得您亲自走这一趟吗?” 男子把怀中的猫儿用袖子遮了遮,平静地回答道:“手下办事不利,孤不得不亲力亲为。” 青年笑道:“主公,属下这些年来,为您寻得的猫妖少说也有三十余只,却哪个都入不得您的眼。今日主公乘兴而归,不知可否让属下开开眼,看这猫妖特殊在何处?”说罢直接将手伸向他怀中的猫儿,岂料手指刚接触到一片衣襟,便如同被刀刃割伤了似的呲出一道鲜血。 青年收回手,笑容不减:“主公,属下没有恶意,何必这般心急?” “心急?孤只是害冷。”男子瞥了他一眼,抱好猫兀自离去了。 青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将受伤的手指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不停滴落的血液,自言自语般说道:“冷?确实。” 而与此同时,猫儿终于装不下去了,睁开眼偷偷看向男子的下巴。男子有所感,低头与他瞅了个对眼,遮在帽檐下冷峻的容颜完全地闯入他的眼中,这才惊觉此人他见过,且不仅仅是见过。 男子迎着他那由愕然转为绝望的眼神,想笑一下缓和气氛,便露出两颗阴森森的尖牙问道:“你想起来了?我叫夜谰。” 说罢侧首给他看右脸上的五道浅浅的爪印。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好呀!这篇文拖了这么久终于开啦!感谢各位亲的支持! 重要提示: 1. 本文没啥营养,就是满足我养猫(不)的心。 2. 作者是个很在意评论的憨批,有评论就会开心。 3. 时不时会改个错别字,不是伪更新。 4. 学业繁忙,偶尔咕咕咕咕,但不会咕咕咕得太过分。 5. 作者热爱写文,写啥凉啥,愈挫愈勇,自娱自乐。给大家劈叉笔芯。 ☆、【喂猫】 妖界北境,妖王宫。 夜谰抱着猫儿快步走上台阶,却见门前莫名多了一队巡逻的妖兵,不禁蹙眉问道:“谁让你们来的?” 一名士兵忙上前回道:“禀主公,是连大人让我们来的。” “都滚!”夜谰怒不可遏,一声低吼吓得怀里的小猫打了个激灵,只得压下心中怒火,推门入殿,又反手锁好房门,布了道隔音的结界。轻手轻脚地将猫放在了榻上。 猫儿团着身子,双手捂着脸只露出了鼻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打指缝里悄悄窥探自身处境,结果正对上一只大手向他伸来,登时浑身僵硬地闭上了眼睛。 夜谰的手克制不住地伸向那对儿耷拉着的耳朵,屏息凝神地捏了捏又揉揉,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手感极好。他又顺了顺猫儿的头发,发觉发丝虽软但沾满了草秆与泥土,很是破坏手感,便顺手帮他掸了掸。 猫儿不敢动,努力猜测着这些动作的用意,直到听见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名字吧?” “有……有……”猫强迫自己拿开手垂眼看他,以示尊敬:“程……程雪疾。” 雪疾,真好听,也很贴切。夜谰露出满足的笑容再次去摸他的耳朵,见他依旧在瑟瑟发抖,不禁慢慢收起了笑意低声问道:“雪疾,你真的怕我?” 程雪疾几乎抖成了筛子,心中充斥着恐惧与不安,甚至觉得一切都是一场噩梦。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何身份,他虽不知但也能猜出必是位大妖。至于他们二人的“渊源”,说来更是要命。 五年前,程雪疾还是有主的契约灵兽,前主是一位薛姓的驭兽师。一日于林中狩猎,偶遇了夜谰。那时他正手持野花,停留在一座低矮的土坟前,见有外人前来,只淡淡地瞅了一眼并未作声。 直觉告诉程雪疾,此人惹不起。偏偏他的前主是个莽撞之人,见夜谰身着妖气,便命灵豹与他一同进攻,拿下这个“皮相极好的男妖”。 结果灵豹冲得快,刚一靠近便被看不见的风刃撕成了碎片。前主吓得屁滚尿流,掉头要跑,却在骇浪般的妖气压迫下动弹不得。眼见得主人命悬一线,程雪疾咬牙跃起,自杀般挠向夜谰的眼睛。夜谰略一抬手,尖锐的杀气直向他眉心袭来…… 程雪疾本以为自己即将死无全尸,谁知这杀意转瞬即逝,猫爪跐溜一声在夜谰的脸上划了五道。四目相对,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狼狈地趴在地上匍匐而行,扛起主人遁逃。 事到如今,程雪疾仍然想不通,夜谰为何放了他一条性命。然而当下最要紧的是,夜谰买下了他,成了他新的主人,能用他来做什么呢?他是只半妖,论妖力,顶多与守门妖兵不相上下,根本不值那么多银子。 难不成是为了报当年的“猫抓之仇”?想到此处,程雪疾基本上已经放弃了求生的希望,安静地等待发落。 夜谰跪在地上,脑袋枕着胳膊趴在榻边看他,全然没猜到这只猫突然失去了梦想,沉浸在喜悦之中无法自拔。猫,找了好几年的猫,终于成功地抱回来了。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有猫的妖了!而且这只猫最为特殊,这可是一只敢挠他的猫! “你渴不渴?饿不饿?”夜谰尽可能用温柔的语气问道,同时从袖子里的暗兜中掏出一把小鱼干,摊开手放在他嘴边:“喜欢吗?我还让人做了一些鱼羹备着,想吃我就去拿。” 程雪疾嗅着这浓厚的鱼腥味,悄悄咽了口口水。实际上,他是在人间出生的,吃的也都是人族的食粮,是以对小鱼干什么的没有特殊感情。然而他已经许久没吃过东西了,若非体内的妖族血统撑着,怕是早就饿死在了牢房中。 这可能是最后一顿饭了。程雪疾犹豫再三,终究选择勉强撑起身子,颤颤巍巍地打夜谰手里抓过一根鱼干,迅速塞进嘴里囫囵咽了下去,见其神色未变,又“抢”了一根,如同虎口夺食。仔细嚼了两下,品出些味道后似乎更饿了,肚子不争气地叫唤了起来。 夜谰嘴角疯狂上扬,但是他也知自己笑起来有点吓人,不得不努力压住抽搐的面颊问道:“慢慢吃,还有很多。” 程雪疾听着他这因憋笑而显得十分古怪的语气,误以为他在密谋着什么,登时呛了口唾沫,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夜谰如临大敌,火速起身冲到桌边倒了一碗水端来喂他。程雪疾不敢接,无措地看着水碗以及上头画着的猫爪印,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一点点往后挪去带着哭腔问道:“您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夜谰茫然地抬了抬水碗:“喝水啊。” 程雪疾无法,只得端过水碗一饮而尽,结果那水又辣又呛,激得他又咳嗽了起来,同时头晕目眩,咕咚一声砸在了床上。 夜谰大惊,这才发现刚刚端来的是酒而不是水,第一反应则是起身推门大喊:“赫辛夷!” 一皮肤略为黝黑的青年应声现身,跪在屋前回道:“属下在,主公有何吩咐?” “猫喝酒会死吗?”夜谰尾音发抖地问道。 赫辛夷一怔,旋即摇摇头:“禀主公,量少的话,应该不会。” “哦没事了。”夜谰揉了揉心口,顿了一下后压低声音又道:“附耳过来!” 门上的结界并未解开,赫辛辛夷只得将脸贴在门缝上,艰难地伸长了耳朵:“主公请讲。” “想办法给我弄些奶来。”夜谰的语气颇为严肃,还有点愤愤然:“别让那条蛇发现。” 赫辛夷颔首,刚要退下,又被喊了回来:“你会养猫吗?” “……属下不会。”赫辛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属下是狼,养狗的话,可能会。” 夜谰低叹,见程雪疾哼哼唧唧地在床上滚了半圈想起来,忙挥手让赫辛夷退下,三步并两步跑回榻前,诚恳地表示歉意:“对不起,是我太糊涂了。我已命人找些奶来……我听说,小猫是要喝奶的?” 程雪疾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眼前全是金光闪闪的星星,还有无数小鱼干绕着脑袋来回飞。他隐约想起自己刚刚喝下的那碗东西好像是酒……为什么要让我喝酒?他要做什么? 他越想越害怕,爪子无助地挠在床单上,将最后的力气攒至丹海试图逼出酒气,结果浑身疲软加用力不当使得他非但没能如愿,还……打起了酒嗝。 “嗝……喵……嗝……”程雪疾这一声拐了弯的猫叫,跟支笔直的箭头似的扎穿了夜谰的心。 这种可爱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他在撒娇!夜谰暗道自己的“养猫守则”没有白看,终于有了派上用场的那一天。于是他一边安慰着“没事没事”,然后揉起了程雪疾的耳朵,爪子,脸,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脸上的笑容近乎狰狞。 程雪疾睡眼蒙眬中看见夜谰扭曲的面颊,双爪颤抖着想捂眼,哪曾想上了头的夜谰一脑袋扎进他的双臂间开启了吸猫模式,还发出了老牛一般的呼哧声,登时他吓得酒醒了一半,挺着胸脯想把夜谰推出去,却又不敢,脑海中忽然响起黑市贩子们所说的话: “这只猫妖虽是公的,但品相极好,会有主家上门的。如果实在卖不出去……那就送到楼里让人好好教教!” 原来把我灌醉了是想做这种事情?程雪疾的爪子张开又颓然地放下了。他能如何呢?忤逆主人的话只会换来毒打与抛弃。如果再被卖回黑市一次,等待他的只有两种命运——等死,或者被送到那种地方,让无数人欺辱。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还能回点本钱。 夜谰忘我地吸了半天猫,不慎呼入嘴中一大口灰尘,打了个喷嚏后徒然冷静,尴尬无比地弹跳起来擤了擤鼻子。程雪疾面色惨白,想借着酒意干脆睡死过去,又不甘心在无知觉下让人摆布,眼睫颤颤地等待夜谰做出更出格的行为。 果不其然,夜谰沉默了片刻,开始解他的衣扣与腰带,将破破烂烂的外衫几下扯了下来。程雪疾闭上了眼,在心中劝慰自己,只要活着就好,侍奉一个人比一群人强上许多。 他感觉到夜谰在抚摸他的肋骨,以及肩胛的伤口。疼痛与屈辱萦绕在心头,眼眶里积攒了一汪眼泪,想哭又不愿意哭。他不想让夜谰看见眼泪后更加兴奋,就像是他的前主,将木钉钉入他的皮肉中,直到他哭出声方心满意足。 夜谰脱下了程雪疾的全部衣物,看着这一身的新伤旧伤头皮发麻。猫儿比他想象中伤得要中,相比之下腿上的骨伤甚至不值一提,因为他甚至能看见两枚木钉没入了猫的腹部,仅露出一点顶端,上面还渗出了血。除此之外,前胸后背全是鞭痕,已然化脓瘀青。 夜谰来不及多想,一把抱起猫往里屋走去,刚要把猫儿放在浴桶中清洗一下,岂料怀中的小猫一沾水,突然触电般弹跳而起,在他的另一面脸上又来了个“梅开二度”…… 作者有话要说:受台风影响,断网啦…手机信号也不好,嘤… ☆、【不想】 程雪疾这急转直下的一套“反击”可谓行云流水。夜谰左右两脸带着整齐对称的猫爪印,呆愣愣地看着刚刚还虚弱不堪的猫儿跟条泥鳅似的窜出去八丈远,然后咕咚一声掉到了地上。 “主公,您有吩咐吗?”门外侍卫听见声响,忙叩门询问。 夜谰摸了摸脸上的爪印,倒没感到生气,就是有些意外:“无碍,孤不慎弄翻了桌子。” 侍卫识趣地退下了,夜谰看向趴在地上的程雪疾,蹲下身小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程雪疾的双腿无法动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脸上的爪印,恨不得当场撞死在浴桶上。完了,彻底完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忤逆主人了!打人尚不打脸,如今他两次挠在夜谰的脸上,若按照前主的脾性,定要把他扔进油锅里剥皮! 猫怕水,似是一种天性。然而程雪疾怕水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幼年流浪捕鱼时不慎坠入湖中,险些溺毙,被前主的家丁捞起来后,带回家中请了赏,又在昏迷中稀里糊涂地签了契约成为契约灵兽,自此彻底失去了自由。 “我……奴……奴婢……”程雪疾语无伦次地头磕在地上不敢动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刚刚他一直自称的“我”,然而在主人面前,这个称呼显然不合规矩。属下?也不对,他不是夜谰的契约灵兽,没法这般自称。思来想去,身为从黑市里被买回来的奴仆,还是叫自己“奴婢”比较合适。 夜谰一怔,先寻了个干净的袍子将他裹了起来,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道:“雪疾,你不是我的奴仆。你是我的猫,跟他们不一样。” 所以说,我是宠物?程雪疾愕然,对这个答案很是意外。前主倒是有只宠物,但那是只普通的花鸟。而他是只人形的半妖,也能当宠物? 不过转念一想,宠不宠物的,还不是主人一句话,于是乖顺地应道:“是,主人。” 夜谰赶紧趁机多捋了两把猫耳朵,然后将猫重新抱好掂了掂:“洗一洗可好?洗干净为你疗伤。你的腿必须要治了,不然有些麻烦。” “是。”程雪疾悄悄探究地看了一下他的眼神,见棕褐色的双眸里没有一丝恼意,方才稍稍放下心来,安静地任自己被放进了浴桶。 水,有些凉了,他打了个寒颤,一低头发现自己还裹着袍子一起浸湿了,想脱下又不好意思赤身示人,只得作罢。 就这么裹紧袍子坐在浴桶里半天,大气都不敢喘。水越来越凉,袍子湿答答地黏在身上,惹得伤口愈发疼痛。然而他并不敢提出不适,因为夜谰正趴在木桶边上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目光一路游离,从耳朵看到脖子又延伸到胳膊,令他毛骨悚然。 他忽然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你是我的猫”这句话到底该如何理解呢?正胡思乱想,夜谰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开了口: “雪疾,我想看……” “看什么……”程雪疾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并紧双腿,抱住了肩膀。 夜谰的眼里闪耀着诡异的光芒,尖牙悄悄溜了出来,用手比划着了一个椭圆:“想看……你变回原形的样子!” 果然还是当宠物吗?!程雪疾屁股一滑险些闷进水里:“主人,十分抱歉,我……我现在变不回原形。” “为什么?”夜谰疑惑。 程雪疾紧张地回答道:“主人,我是半妖,生下来就是这副样子,这就是我的原形了……主人是想看猫的样子?那……我恢复妖力才能……” “好好好,不急不急。”夜谰继续趴在桶沿上眨着眼问他:“你是不是白猫?毛茸茸的白猫?尾巴长吗?” 程雪疾莫名觉得他这表情像极了好奇的小孩子,与大妖身份完全不符,不由斜着身子躲过这一连串的“秋波”:“对,是白猫,纯白的……有毛……尾巴……不算太长吧……” “嗯,真好。”夜谰笑笑,尖牙完全露了出来:“没事,我也变不回原形,具体为什么不清楚。但,我是蛟族,原形应该跟蛇差不多吧。” “哦……主人好厉害……呢……”程雪疾夸完之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变不回原形?大妖居然不会变原形?!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变不回原形”这件事根本就不能夸!刚刚他嘴太快了! “主人是蛟,好厉害!”他忙不迭地补了一句,不忘挤出笑容陪他一起傻乐。 于是二妖尬笑半天,直到洗澡水彻底变冷。程雪疾的腹部疼到令他牙齿打颤,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只得不动声色地用后背使劲顶着浴桶壁试图缓解疼痛。 偏偏夜谰看猫看得正有兴致,脑海里全是白绒绒的小猫,光靠程雪疾一对儿猫耳,便已脑补出小猫咪追着藤球来回跑的美好场景。 想着想着,他忽然又生出些许异样的幻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很久以前也养过一只白猫,有着柔软的爪子和灵巧的耳朵。他们在庭院中一起玩耍,猫儿踩在藤球上翻了个跟头,逗得他哈哈大笑。然后有一个温柔的女人在屋中唤他: “谰儿,要下雨了,快回来吧。” 是谁呢?夜谰慢慢蹙起眉头,努力回忆着那段过往。然而他的过去好似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头皱皱巴巴留下些许痕迹,却没留下丝毫的只言片语。自他懂事以来,便是夜氏一族的继承人,在族中长老的严苛教导下长大,继承族长之位,又于五十年前的妖王之争中斩获“北境之主”的头衔,与东南西三位境主平起平坐,瓜分了妖界的统治权。 他的生命中不曾出现过“母亲”,据长老所言,他的生母诞下他后便死去了。但奇怪的是,他总于午夜梦回之时梦见一位亲切的女性唤他“谰儿”,醒来却根本记不清她的容颜与名姓,问及长老,也得不到像样的回答,只道莫要想这些“没用的东西”。 没用?也对,他们只关心我何时能夺得整个妖界!夜谰心生无明业火,一拳砸在浴桶边上,直接把桶砸了个四分五裂! 程雪疾“喵呜”一声跟着水淌到了地上,惊愕地坐在木头堆里看向夜谰。大妖都这般喜怒无常吗?我做错了什么?! 他看向自己折断的双腿,求生的欲望迫使强忍疼痛爬向夜谰,讨好地用头去蹭他的裤腿,同时闭上眼等被一脚踢飞。 夜谰低头看向猫儿,赫然发觉他的双腿跪在木头片上,鲜血浸红了一地的水,登时脸色一白将他捞了起来,抱在怀里放到榻上再度冲外大吼:“赫辛夷!” 赫辛夷刚抱着一大壶奶走向大殿,听闻主公狮吼般喊他,忙大步跑了起来,岂料一只折扇突然飞来,险些砸碎他怀中奶壶,幸好他反应得够快,侧身避过,瞥向缓步前来的某位白衣公子:“连大人,这是主公要的东西,您还是注意些!” “主公怎这么大气性?”白衣青年面带微笑,单手摊开举到他面前:“辛夷老弟,我替你拿过去。主公可舍不得为难我。” 赫辛夷没吭声,径直绕过他抱紧奶壶要走,身法却慢了一步,再度被青年挡住去路,不禁心生怒意,低声呵道:“连枫游!你不要太过分了!” 连枫游挑眉,用折扇轻佻低抬起他的下巴,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曾祖一向对主公的行为盯得很紧,你莫要引火烧身。”说罢细长的手指已按在壶盖上。 赫辛夷用力打落他的胳膊,轻蔑地冷哼一声:“连枫游,你是替主公办事还是替别人办事?还有,“曾祖”二字,你虽叫得顺口,但你终究只是条蛇,别真把自己当成主公的亲族!”然后转身便走。 连枫游揉着手腕,似笑非笑地眯眼望向他的背影:“呵,不识好人心。” 这时夜谰又喊了一遍,赫辛夷冲向殿门,火速把耳朵贴在了门缝上:“属下在,主公恕罪。”结果话音未落,一只手突然隔门伸出,拧着他的耳朵带他穿门入屋。 “想办法请药师来。”夜谰神色慌张,指向程雪疾的双腿道:“孤知道曾祖遣走了白巫一族,此事孤不宜出面,你借着探查人界的机会,去带名人族药师过来。” 赫辛夷许久没见过夜谰露出这样的表情,而他脸上的“新伤”也着实突兀,沉默片刻后微微摇头:“主公有所不知,昨日在主公出游的空档里,前族长已将探查人界一职转交给了连枫游,连同境主殿的布防一职。如今属下想离开北境必须绕过连枫游的眼线……短时间内有些棘手。” 夜谰先惊后怒,坐在榻边,把盖在程雪疾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他的脑袋。程雪疾心领神会,忙抬手捂住耳朵缩了进去,团成球状。 “罢了,此事我来想办法。你小心些。”夜谰面色阴沉,顺着猫儿的后背冲赫辛夷挥了挥手。 赫辛夷未走,半晌后压低声音问道:“主公,属下有一事不明。前族长将族长一位交予您后,却迟迟不肯放权。主公是北境名正言顺的主人,何必受这种气?” 夜谰看向他的双眼,到底从察觉出一丝别样的情愫,不禁面色骤冷:“那你说,孤当如何?” 赫辛夷知自己失言,跪地垂首回道:“主公恕罪,属下不知。” 夜谰哼笑,轻轻拍着猫儿的胳膊说道:“他是曾祖,没做出太出格的事之前,孤都不当与他翻脸。就算是真到了刀戟相向的那天,赫辛夷,你能打过一条千年的老蛟吗?” “属下无能。”赫辛夷心中低叹,却仍不死心:“但是,主公,千年的老蛟也畏惧着主公的实力……” “赫辛夷,我们拼个两败俱伤,祸及族人,你就开心了?”夜谰打断他的话,俯身靠近他,语气森森已着杀气:“孤知道你的小心思。孤奉劝你一句,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你最好兜紧了别显露出来。否则孤保不住你!” “主公恕罪!”赫辛夷背脊发冷,忙磕头谢罪。 “滚吧,近期不必再来,免得被蛇盯紧了。”夜谰烦躁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赫辛夷不敢逗留,立刻退下了。偌大的屋子瞬间变得寂静且清冷,夜谰一言不发,程雪疾也放轻呼吸降低存在感。许久后,他突然觉得身上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了过来,继而被子也被拉了下去,冷风扑在了脸上。 夜谰揉着他的耳朵,表情莫名落寞,柔声柔气地絮叨着:“小猫,你最乖了,你的伤我来想办法,你不要怕……小猫啊,你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想。” 程雪疾点点头,疑惑地悄悄伸了伸爪子。自己能管什么、想什么呢?他不过是只小猫咪啊……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多了一个!开森!谢谢大家支持! ☆、【凤凰】 夜谰又趴了一会儿,感受着被子卷里轻柔的起伏。不消多时,猫儿开始昏昏欲睡,呼吸也慢了下来。 “睡吧,不要离开这里。”他将被角掖好,起身要走,衣襟却被勾住了,一扭头,发现小猫伸出手指小心地捏住了一点衣角,不安地问道:“主人,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做什么?”夜谰诧异,思索了一下后回答道:“什么都不用做。好好休息,养伤,想吃什么、要什么同我讲。” “是,主人。”程雪疾放下了手,安静地裹回被子中露出耳朵尖儿。 夜谰顿感心情好了大半,将袖子里的鱼干放到桌上的果盘中,然后推门出殿,很快便离开了境主殿的范围。 一路上,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夜谰没有作声,径直走向后殿泡起了温泉,并谴退仆从,严禁任何人打扰。 然而就算如此,期间依旧有一位婢女以服侍为由试图入殿,被暴怒的妖气吓破了胆方才作罢,匆匆逃至花园向某位男子禀报道:“主公确实在殿内。” “好。”男子一身寻常仆从打扮,语气却带着盛气凌人的意味:“你入宫这么久了,还是近不了主公的身?” 婢女胆怯地垂下了头:“主公不喜女色,连西境之主都入不了主公的眼,更何况是奴婢……” “罢了。”侍卫不耐烦地摇摇头,迅速扫视一圈见无人偷听,方继续问道:“那只猫妖,还在主殿里?” “是的。”婢女有些愤愤然:“也是奇了,不过一只半妖罢了,主公居然亲自抱着他安置在主殿里。” 男子若有所思,心中掂量了一阵后嘱托道:“你不要再招惹主公了,免得丧了命。宫里可就剩你一只女妖了,莫要枉费了曾祖的一番苦心!” “是。”婢女低眉顺眼地退下了。 猫妖吗……难不成主公好的是这口?男子心中嘀咕着,见一队巡逻妖兵前来,忙躲进假山阴影里。 然而实际上夜谰并不在殿内,留在温泉池中的那个人其实是他的幻影。此时他已瞒过众妖视线出了妖王宫,腾云向西行进,在西境与北境交界处的一片森林中降落。 森林正中央有一棵参天古槐,树干有些弯曲,上面布满了深邃的皱纹,如同一位沧桑的老人。 夜谰上前,叩了叩树干,谁料槐树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回应,倒是一只惊起了一只松鼠跃入树冠中没了踪影。 “北境之主,你找的人不在这里。”这时一清冽的女声自他背后响起。夜谰回身相望,不禁面色微变。只见来者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女妖,长袖及地,银红秀发配鸠尾金簪,柳眉凤眼桃花面,娇媚入骨三分。 夜谰从上至下打量了她半天,最后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脸上。女妖唇角勾笑,长袖一叠高傲地扬起了下巴:“本境主美吗?” “你的脸怎么了?”夜谰愕然,凝视着她脸上的胭脂比划着:“怎么红了这么大一片?” 西境之主的笑容登时皲裂,用手指迅速抹了一把面颊:“夜谰,少管闲事!” “哦。”夜谰识趣地点点头,然后敲着槐树树干说道:“我的人,赶紧还回来。” 西境之主冷哼一声,甩袖翻了个白眼:“你倒是心大,把人藏进本境主的地盘里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白巫一族的行踪已经被你家那老不死的给发现了,若非本境主及时出手,现在白巫就彻底覆灭了!” 夜谰蹙眉,心起思量,曾祖的眼线竟跟得这么紧,甚至把手伸进了西境,看来日后得更加小心些才是。 西境之主见他又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再说话,顿时没了兴致,依在树上恹恹地说道:“夜谰,如今白巫族人凋零,只剩下一群老者,久未添新丁,怕是不用杀都要灭亡了。他们到底怎么得罪你家曾祖了?至于赶尽杀绝?” 夜谰沉默了一阵方回答道:“白巫族长称有办法解开我身上的封印,这个消息应当是被曾祖的人给知道了。” 西境之主诧异:“那老不死的不是盼着你统一妖界呢?怎么见不到得你好?” 夜谰微微摇头:“不知道。那老蛟的心思我也猜不透。我觉得,他既想让我统一了妖界,完成父皇生前所愿;又瞒着我一些事情,怕我查到。” “跟你身上的封印有关?”西境之主捻着鬓角长发轻笑道:“我可听说你最近过得挺憋屈,吃喝拉撒都被人监管着。若实在辛苦,不如入赘我西境啊?” 夜谰也笑了,笑得仿佛要吃人:“笙玖,你是想再打一场?” 西境之主许久没被叫过本来名姓,冷不丁还有点不太适应,慵懒起身一挥袖子:“不解风情的家伙,枉费本境主一番心思。罢了,白巫一族的事你无须担心,老蛟暂且不敢与我为敌。白巫族长让本境主带个话——万不要强破封印,否则造了反噬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破除封印的办法呢?”夜谰有些沉不住气,低声问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曾祖已开始囤积兵马。” 西境之主一怔:“办法说是还在想。怎么,那老蛟要弃了你,自己夺取妖界了?” “不。”夜谰指向天空:“上界,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胃口不错。”西境之主冷笑,芊指一绕幻出一根红色的翎毛:“四十年前的末世之劫后,妖界大肆进攻人间,结果被修真者打得七零八落。如今上界早已恢复了生机,他竟还敢动这份心思,难不成手里有什么制胜法宝?” “还在查。”夜谰眉头一跳,发觉自己的幻影泡在水里太久了,容易被人起疑,便严肃地说道:“笙玖,白巫的事,你不要欺骗我。” “本境主没那么多闲心思!”西境之主瞥了他一眼,语气也变得不太客气:“你们夜家都快打上门来了,本境主不做点准备,难不成要坐以待毙?告诉你,夜谰,当初跟你打了个平手,是不想伤了和气。倘若你有朝一日转了心性,助纣为虐欺我西境,我豁出这条性命也要跟你拼个你死我活!” 说罢她还不忘补上一句,似是在为自己添些底气:“再者说了,我可是凤凰。死了还能重生!” 夜谰知她并非随口说说,郑重其事地回答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出尔反尔。白巫族长的事……” 西境之主手指一抬,让掌中翎羽飘向了他。夜谰下意识地将其攥住,发现这羽毛芯里带着一抹金色,当属凤凰头上最艳丽珍贵的火翎。 “这个送给你了,有什么事你自己对着羽毛说便好。”西境之主转身便走:“以后少来骚扰我,除非你是来提亲的。” 夜谰握紧羽毛,心中忽然生起一丝感动,不由开口喊道:“笙玖!” 西境之主一震,忙回头柔声道:“我在。” 夜谰微微一笑,将羽毛随意折巴了几下塞进袖子里,恳切地说道:“别等了,你都成老凤凰了。你看,毛都掉了。” 西境之主的头上登时窜出一束火焰,咬牙切齿地吼道:“滚!”,然后脚踏熊熊烈焰飞入丛林中。 夜谰疑惑,他明明是好心,怎这凤凰发这么大脾气!不过也是好事,她终究一点都没变,依旧是口直心快的性子。 “如果我身边的人都没变就好了。”夜谰低叹,抹去残留的妖气,沿着来时路离去。 西境之主坐在远处的树上,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深,轻声道:“疏雨,你说,他有几分真心?” 一蓝衣青年于树下应声现身:“属下不知。” 西境之主无奈地笑笑,拔下精美却累赘的簪子扔给他:“拿去换酒,慰劳远道而来的白巫一族。” 疏雨接过发簪,小心地捧在掌中端详了一阵:“境主,这簪子很美,换酒未免有些可惜。” “簪子美……”西境之主玩味地看向他,翻身下树用指尖点着他的额头低声问道:“人美吗?” “美。”疏雨耳根微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赞许道:“境主美极,洛神仙子在境主面前也要自惭形秽。” “哼,这还差不多。”西境之主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一点变出一枚金羽:“簪子送你了,用本境主的羽毛换酒吧!”说完便化回凤凰,展翅飞走了。 疏雨看向手中金簪与金羽,想了想,把两样东西全藏进了怀里。然后翻出袖中荷包看了看里头所剩无几的银子,微微撇嘴。 与此同时,北境境主殿中,程雪疾到底没睡多久,转为饥寒交迫地瞪着房梁发呆。等了一会儿,见屋外静悄悄的,便脱下了湿乎乎的外袍,蜷着四肢躲在毯子里往手上哈气取暖。 主人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的心里犯起了嘀咕。虽然看上去凶狠,但其实挺和善的?被挠了两回,非但没有记仇,还要给他治腿。 只是,真的好饿啊……他的鼻子嗅了几下,抬头看向放在桌上的果盘,里面的小鱼干露出了半截,似是正引诱他过去。 这个是主人给我吃的吧……可以吃的吧……程雪疾饿到脑袋发昏,忍不住爬下床,一点点够向桌子。 岂料就当他马上将鱼干拿到手时,一道阴冷的呼吸猝不及防地自他身后传来,继而一人用尖锐的指甲戳在他的脖颈上说道: “你这脏兮兮的小猫咪,看上去也没什么特殊的……”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加快更新速度!不然开学就忙啦!(哭唧唧) ☆、【底线】 夜谰回到妖王宫时,依旧做得很是巧妙,没惊动任何妖便将幻影收了回来,淡然自若地披着宽松的浴袍推门入殿。 一进门,便看见程雪疾乖巧地跪坐在床上,见他回来,忙叩首行礼:“主人”。 夜谰看着那对一抖一抖的耳朵,顿感满心的忧虑消散了大半,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说道:“躺下吧,不必对我行礼。” “是。”程雪疾双腿疼痛难忍,趴在床上拱了半天才躺平。 夜谰掀开毯子一角,伸手去摸他的腿。程雪疾微微一颤,虽有些害羞,却并未躲闪。 好细的腿,一手就能攥过来……夜谰慢慢皱起眉头,暗道这猫儿好像有点娇弱,也不知好不好养,会不会一个闪失就给养死了。而这腿光光溜溜,白里透着青,小腿处红肿得厉害,怎么看都不像是毛茸茸的猫腿。 方才光顾着说话,把这件事给忘了,夜谰心生尴尬。此番去寻白巫一族,一是为了询问他身上的封印一事,二是求些药给猫儿治腿。然而西境之主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西境之主藏匿白巫一族,助他们逃过追杀不假,她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曾祖统一妖界的野心已然暴露,西境之主此时将白巫藏起,手里便多了一道筹码,防备着他夜谰有朝一日临阵倒戈,进犯西境。 西境之主虽跟他交情匪浅,但终究会把西境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这无可厚非。此时强行要回白巫,难免会使她不悦。再加上白巫的行踪已经暴露,倒不如留在西境安全。 程雪疾见他看着自己的腿陷入沉思,惶恐之意油然而生。主人是觉得我的腿治不好了?终于发现我这条瘸腿猫其实不值那么多银子? 怎么办?!会被转卖吗?还是回到那个地方?!他抓紧被角,眼睛不安地眨着。 夜谰全然没注意到猫咪已经紧张得炸了毛,手指小心地划过腿找到了断骨的位置,指尖稍一用力,一道白色的光束莹莹地钻入了腿中。 程雪疾登时抽搐了一下,险些因剧烈的疼痛而惨呼出声,慌忙一口咬住了毯子。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断骨处正不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筋肉撕裂又聚合,整条腿仿佛被放在炭火上烤一般灼热难捱。 夜谰专心致志地治愈着他的伤腿,自己的心口处则如同被针扎般难受。这是白巫的术法,他幼年时偷学来使用过一次,结果疼到晕了过去,被曾祖发现后勃然大怒,严禁他再使用这种术法,自此为白巫一族被遣走埋下了祸根。 白巫本是北境的原住民,按照妖界的规矩,无论境主易位于谁,都不应驱逐领土中的住民。偏偏曾祖反其道而行之,对白巫一族进行了长达几十年的打压,又在不久前彻底赶走了他们,还不惜痛下杀手。 为什么这治病的术法会令我感到不适呢?夜谰收起妖力,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骨节枯瘦却有力,像极了蛟的爪子。是因为蛟生性本恶所以不能用白巫的术法吗?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术法运转了几个小周天后,程雪疾的腿迅速消肿恢复了常态。夜谰满意地收了手,叮嘱道:“雪疾,今日我为你治腿一事,万不可告诉他人。”然后拉下毯子想为他盖好,岂料手腕突然被一根毛嘟嘟的东西扫了一下。 只见一条白色的尾巴从毯子里伸了出来,怯怯地戳向他的手,像是一条酥软的绸缎钻入他的掌中,光洁的细毛扰得他心里发痒。 夜谰握着猫尾巴愣住了,眼睛越睁越大,鼻尖泛红,呼吸急促。这触感,简直美好到难以置信!让他止不住不停地抚摸了起来,甚至开始往脸上蹭。 “谢谢,谢谢……”夜谰突然开始莫名其妙的道谢,激动到眼角湿润。他紧紧抱住了猫尾巴,又贪心不足地从尾巴尖一路捋到尾巴根,结果手指触到了一寸滑嫩的肌肤,以及两瓣微翘的软桃,尚未反应过来,猫儿突然咕咚一声坐了起来,涨红着脸地呆望着他,然后哆哆嗦嗦地将尾巴抽了回来,蜷身裹进毯子里,一点点挪到了床头。 夜谰的手悬在半空中沉默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打了个激灵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孤不是故意的!孤就是想看看尾巴,就是,你是猫,孤……孤不是那个意思!” 程雪疾把全身上下都包紧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低头小声应道:“嗯……” 夜谰清咳一声,没话找话地问道:“平时……你的尾巴都……藏在哪里?” “用法术收起来了。”程雪疾几乎把头埋进了胸脯里:“刚刚一疼……就露出来了……” “这……这样啊。”夜谰将手背到了身后,指尖冰凉无比,刚刚那奇特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悄悄搓了搓手指头。 程雪疾脸上发着烧,尾巴却不安分地打毯子里钻了出来,吓得他赶紧按下去卷了卷,试图再度用法术收起来。 然而他妖力亏空的厉害,无论怎么努力,尾巴都不知愁地在被子里晃悠着,仿佛跟他不是一体的。 夜谰看着窘迫的小猫,忽然很想笑,却又觉得这样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便强忍着笑意问道:“腿,还疼吗?” 程雪疾一怔,这才注意到他的腿可以挪动了,而且痛感全无,不禁惊喜地抬起了头:“不疼了!” “好。”夜谰不动声色地长提了一口气又呼出去。他心口疼得厉害,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试图拱开外壳破茧而出。若非小猫的腿拖不得太久,他定不会使用这般危险的术法。 程雪疾捏了捏自己的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蔚蓝的双眸里充满了崇敬与感激,瞳孔收缩又扩开,仿佛被流光点燃的星辰,半晌又快乐地眯成一轮新月,小声道:“谢谢主人。” “没事。”夜谰险些看痴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双明瞳里的倒影。蓦地,一幅画面闯入他的脑海,他看见一座简单的庭院,框出四四方方的干净的夜空。一人揽着他指向繁美的星,轻声说道: “谰儿,看着星星,眼睛会变得很亮很亮……” “你喜欢看星星吗?”夜谰于恍惚中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脑袋一沉跌坐在床上。 程雪疾大惊,扑过去撑住了他的后背:“主人,您怎么了?!” 夜谰头晕目眩,心口疼到头皮发麻。一道白色的光束透过衣服,从他的胸前慢慢显现而出,最后凝成一个精致的符印,飘忽了几下攸地消散了。 “主人,主人?!”程雪疾焦急不已,使劲顺着他的后背,又冲到桌旁倒了清水端给他:“主人您怎么样?要不要喊人来?” “不可。”夜谰接过水一饮而尽,不适感很快便渐渐消退了。他抬手摸了摸立着的猫耳朵,压低声音道:“小猫咪,你记住,这里除了我,谁你都不要信。” “好。”程雪疾低头任他摸脑袋,舒服地咕噜了一声。 夜谰嘴角勾笑,看着小猫纤细的脖颈,稍稍放轻了动作,生怕不小心伤了他。刚想转身放下茶杯,余光忽然瞥到小猫脖颈上的两个小小的黑色印记,顿时滞住了。 “这怎么弄的?”夜谰目光骤冷,俯身嗅了嗅。 小猫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却被他的大手薅住头发使劲提了起来。夜谰直勾勾地看着他那茫然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问道:“我不在时,谁来过?” “我……”小猫顿时小脸煞白,努力挺直身子减轻痛感:“我也不知道……我没看见他的脸……” “他做了什么?”夜谰的眼底升起寒意,如同掠食的野兽杀气腾腾。 程雪疾的三魂七魄被吓跑了一半,磕磕巴巴地回答道:“他……他咬了我……就走了……我……我不认识他……” “他咬了你?!”夜谰猛地一松手站了起来,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转身就要走。刚走了几步又扭头吼了一句:“你给老子记住!你是我的猫!不许被别人碰到一点!” 程雪疾的尾巴噔楞一声竖得老高,忙不迭地使劲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夜谰裹着滔天怒气踹门出屋,将殿门给跺了下来。外头的妖兵惊恐万分,跪在地上不敢吭声。直到他走远后方狐疑地探头向殿内看去,却什么都没看见,只得作罢。 宫门外,连枫游正悠闲地坐在台阶上,手中拿着一小段竹子,隐约削成了笛子的形状。突然,呼啸的掌风自他耳边掠过,离脖颈只差了半寸时,改为环臂一收,勒着他一并消失了。 二人再出现时已至后殿竹林,连枫游被掐着脖子按在了树上,波澜不惊地看着眼前暴怒的夜谰,艰难哼笑道:“主公,您是……想杀了我?” “连枫游。”夜谰像是嚼着骨头念出这三个字,手指已将他的脖颈掐出了五道紫印:“孤最恨什么,你还记得吗?” 连枫游额头青筋暴起,嘴角渗出一缕鲜血,手却依旧紧紧攒着未完的竹笛,毫不退让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答道:“……什……么?” “背叛!孤最恨背叛!”夜谰将他扔到地上,一拳砸断了身侧的竹子,低吼道:“连枫游,你想做什么,孤懒得去管,但是你不要试探孤的底线!那只猫是孤的东西,你若再敢动一下,孤活剥了你!”说罢转身离去,周身煞气将飘散的竹叶震成了无数粉尘。 连枫游坐在地上,捂着差点变形的脖子咽下口中鲜血,斜眼看向竹林深处低笑道:“一只猫,就沉不住气了,看来咱家主子还欠点火候。是不是啊,辛夷老弟?” 林中无人回应,只有一阵微风掠过,吹在竹笛上发出一声空洞的低鸣。 ☆、【月光】 是夜,夜谰在藏书阁中查找着书卷。偌大的宫殿寂静如斯,反倒使他烦躁不安。 连枫游动他的猫做什么?程雪疾与其并无过节,甚至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这贼蛇溜入境主殿专门咬猫一口,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有病……”夜谰愤愤地低骂着。蛇族在百年前的妖界混战中被灭了族,因祖上与蛟族沾亲带故,这才被曾祖捡回来抚养。所以论血缘关系,他跟连枫游八竿子打不着,谁知这家伙仗着曾祖的重用,在北境作威作福,如今竟欺到了他头上! 而这蛇妖又是何时开始得了“蛇精病”的呢?幼年时,连枫游还是条健康的蛇,初来夜家时极其小心谨慎,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还毕恭毕敬地喊他“哥哥”。而他自己也很是善待这位“弟弟”,同吃同住,衣食住行都照料得井井有条,从未把他当作下人使唤。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连枫游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先是明目张胆地投靠了曾祖,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又处处找他麻烦,划烂他的书籍,盗取他的私人物品,从幼时喜爱的玩具,到用的最顺手的宝剑,甚至连父亲的遗物都被偷走了几件。还有,当初他饲养的一只山雀也…… 为此他揍过连枫游几次,但并未放在心上。后来他的眼线探查到,连枫游找到了几位蛇族遗孤,将他们藏进南境山谷,并定期给他们送去物资与钱财。于是他便猜想道,连枫游保不齐是将东西偷出去换钱了,好养活最后的族人。只这么一想,这贼蛇的种种行径似是没那么可恶,所以这么些年以来,他对连枫游放而任之,横竖一条小蛇搬不空夜家。 结果就是,夜家倒是没被搬空,他夜谰的妖王宫要被祸害空了!夜谰滕然坐起,火冒三丈地满屋乱溜达。连枫游将他的心腹全部调至边境,殿内守卫换了一新,连平日伺候他的小厮都被撤走了,换上了曾祖的眼线。如此明目张胆,是曾祖已经掌握了他的动向了?还是说,这贼蛇病得太久,飘了? 看来得加快速度了……夜谰掏出西境之主的翎毛,在月光下端详了片刻后,将妖力缓缓注入其中。羽毛登时变得通红似焰,飘浮在空中闪烁了几下后,一苍老的声音从中传出:“境主,是您吗?” “白巫族长,近来可好?”夜谰侧耳看向门外,见结界稳妥,刚刚被他骂了千百遍的某蛇并未盯梢,方继续说道:“孤的封印,必须尽快想办法。” “境主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白巫族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疲惫:“封印一事,急不得。” 夜谰沉声道:“必须要急了,现在孤的结界连条蛇都挡不住,日后如何与曾祖对抗?” 白巫族长沉默了一阵后,低声道:“境主身上的封印,极难破解,因为那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巫术。此封印,可将妖族身上的妖力完全封存,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妖力会逐渐衰弱,自此脱离妖族身份……” “衰弱?!”夜谰的额角登时渗出一层薄汗。怪不得自他记事以来,修炼总比旁妖慢上几分,连原形都变不回来,若非天生强大,这境主之位绝不可能落到他头上! 到底是谁对他下了如此毒手?他努力回忆幼年时的种种,却依旧一无所获。这个封印,何时被附加到了他的身上,又出自何人之手,不得而知。好像自他有记忆以来,封印便已经刻在了他的心脏上。 是曾祖做的吗?不像是。夜谰目光渐深。曾祖虽然贪恋权利,恨不得将六界都纳入囊中,但扶持夜氏一族也算尽职尽责,对他的修炼更是极为上心。再者,若真是曾祖加害于他,何必多此一举传予族长之位?趁他幼年最弱小的时候,一爪掐死一了百了不就得了! 似是猜出他内心所想,白巫族长缓声道:“境主,此封印应当不是出自蛟族,甚至不属于妖界。境主若想找回真相,不如去人间走走?” “人间……”夜谰很是意外,刚想再问些什么,突然发觉翎毛的火焰熄灭了,应当是白巫族长率先结束了对话。 夜谰于屋中呆站了一会,心乱得厉害,根本无法思考。他只能推测出,白巫族长应当隐瞒了部分真相。他在顾虑什么吗?族人的安危?还是旁的一些更为严重的事情? 越想越烦,心口处一抽一抽地生疼。他推开窗户,看向夜空中的冷月,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程雪疾的眼睛。那双眼睛虽一直带着畏惧与怯懦,却仍然保持着洁净,看不出丝毫的心机,比这乌突突的月光要美上百倍。 这般想着,夜谰便克制不住地想去揉一揉小猫咪。趁着夜色正浓,沿高耸的石墙一路走到了境主殿。没走正门,而是从后墙穿墙入屋。 殿内漆黑一片,无人掌灯。夜谰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看向床榻,却发现空无一人。 溜出去玩了?夜谰蹙眉,目光扫了半圈,忽然瞥见两个白色的光点在黑暗中微微晃动着,仔细一瞧,他的小猫咪正跪在窗户边上,面对着一小束狭窄的月光双掌合十,似是在祈祷。 夜谰轻轻地走了过去,坐在椅子上凝视着他的侧脸。程雪疾丝毫不知,认真地闭着眼睛,嘴唇微动默念了一阵,最后莫名地冲着月光笑了笑,站起身拍拍腿,踮脚往床榻走去。 “念叨什么呢?”夜谰看向桌上的果盘:“鱼干没吃?不喜欢吗?” 程雪疾惊恐地向后窜了半步,待看清来者何人时第一反应则是咣唧呼在地上行了个大礼:“主、主、主人!” 夜谰看着他这惊慌失措的样子,总觉得他刚刚说了自己的坏话,便佯装恼怒地一拍桌子:“不是不让你行礼吗!怎么,不听孤的话?” “不不不……”程雪疾跳了起来,把手摆出了残影。结果身上的毛毯突然呲溜一声滑了下来,吓得他“咪”地一声夹紧了尾巴,飞速捡起毯子裹住了自己。 夜谰险些笑出声来,深提一口气压了下去:“雪疾,你刚刚在念叨什么?” 程雪疾低着头,耳朵垂在脑壳上:“回主人,我刚刚……在跟我娘讲话……” “你娘?”夜谰狐疑地看了看四周:“在哪里?” 程雪疾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主人,我也不知道我娘在哪里。但是我记得,我娘应当在人界。我很小的时候跟她走散了。” “那你怎么跟她讲话呢?”夜谰好奇地指着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 程雪疾看了看椅子,犹豫地小声问道:“主人,我能坐在这上面?” “为什么不能,这不是椅子吗?”夜谰迷惑。 “可是……”程雪疾又看向他,眼中满是不解:“这是主人的东西。” 夜谰哑然,半晌才想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禁失笑道:“在我面前没那么多规矩,坐吧。继续说。” 程雪疾便小心地坐了上去,却不敢实坐,生怕弄脏了椅子,尾巴翘到一侧说道:“主人,我听说,人间的月亮跟妖界的月亮是同一个!娘说不定也在看这个月亮呢!” 夜谰微怔,下意识地望向地上的那抹月光:“是吗。那她能听见你说话吗?” “不能……”程雪疾尴尬地红了脸,耳朵稍稍立起来了一点:“可是……这是我跟娘亲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夜谰心中微动,招了招手示意他坐过来点。见小猫一歪头没理解什么意思,只得指向椅子,用法术将他连猫带椅搬到了自己身边。 程雪疾差点被晃下来,惶恐地扒着桌子稳住身形,一抬头发现自己跟夜谰之间只剩下了半个手臂间的距离,不禁紧张地向后倾了倾身子。 夜谰沉思了片刻,随手拿过果盘,将里面的鱼干递到他嘴边:“说说,你都跟你娘讲了什么?” 程雪疾忙叼着鱼干,艰难地回答道:“回主人,我跟我娘报平安呢。我说我被主人救出来了,住在好大的房子里……主人允许我睡在床上……还……还给我治腿。” 夜谰微微颔首,似是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嗯,如果她真的能听见就好了。” 程雪疾趁他没看向自己,嗖地将鱼干吸进嘴里囫囵下肚。然后带着讨好的笑容,试探性地问道:“主……主人,您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休息。”夜谰起身,看向身后的床榻,迟疑了一瞬后说道:“这境主殿的床榻,是临时安置的,不适合睡觉。把你带到这里来……罢了,去我的寝宫。”说罢很是自然地将他抱了起来,藏在大氅里向外走去。 程雪疾有些发懵,一半是吓的,另一半是饿的,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眨眼间便被带到了一座陌生的大殿内,平放在了床榻上。 夜谰解下大氅,又褪去皮靴,合衣躺在他的身边看向床幔。今日他之所以招摇过市地将程雪疾放到境主殿里安置,是做给曾祖的人看的,宣告这只猫很是重要,任谁都碰不得。 然而此举收效甚微,至少对连枫游来讲,根本没起到警示作用。夜谰想到此处,翻了个身问道:“脖子疼吗?” 程雪疾呆头呆脑地看着他,慢慢蜷起腿一点点缩进了毯子里,闷声闷气地回答道:“不疼……” 夜谰听着他的尾音还带了点哭腔,蹙眉又问:“那你哭什么?” 毯子卷里没有回应。程雪疾咬着尾巴,捂着眼逃避现实中。 主人把他放到自己屋里了?主人躺在他旁边了?!主人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把他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可惜并没有,夜谰打了个哈欠渐渐睡去了。他能感受到小猫在细细地颤抖着,像极了许久许久以前,有人轻轻拍着他哄睡,梦里依稀回荡着呢喃般的哼唱…… ☆、【夹猫】 夜谰这一觉睡得莫名其妙得好,翌日清晨悠悠转醒时,手按在额头上揉了揉,不禁有些惊讶。 几十年了,他从没正儿八经地睡上一次美觉,外面落了几片叶子,窗外经过了多少妖,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然而这一次,他居然跟昏睡过去了一般,全然不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这小猫咪会什么邪门的术法?夜谰心生不悦,起身看向身侧,谁知竟落了个空,他的猫咪已然不翼而飞。 “程雪疾?”夜谰一怔,嗅着屋中熟悉的妖气跳下床榻找猫,耳边攸地响起一声虚弱的回应: “喵……” 他扭头望去,只见在靠墙的书架与墙壁之间突然溜出一条白色的尾巴,微微摇晃了一下:“主……主人……” “你怎么进去的?!”夜谰上前一看,不禁嘴角微抽。那个地方基本上就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缝隙,连花瓶都放不进去,天知道他的猫是如何钻进去的,而且…… “我……我卡住了……”程雪疾贴在墙壁上使劲拱了拱,脸蹭了一层灰都有点变形了,可怜巴巴地瞅向他抬起了爪子:“主人……救……救命……” 夜谰无可奈何地伸手拽了他一下,却是纹丝不动。程雪疾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鼻子一抽一抽被灰呛得直想打喷嚏。夜谰看着脏兮兮的小猫想发火又无从发起,憋得脑仁疼。偏偏门外响起一不合时宜的喊声: “主公,该上朝了。” “不去!”夜谰听出此妖是赫辛夷,便借机把一肚子怒火给吼了出来:“别的本事没有,倒把人间的琐碎事给学了个剔透!统共几个半妖,上狗屁的早朝!让他们有事去书房候着!” “……是。”赫辛夷疑惑,暗道主公怎么起床气这么大?突听得里面叮呤咣啷一阵巨响,忙趴门缝上去听。 谁知这回夜谰并未布置结界,甚至没锁门。于是他咕隆一声栽了进去,翻了个前滚翻后,手脚并用地火速爬了起来,跪在地上告罪道:“主公恕罪!属下并非有意忤逆主公,实乃红熊将军他有要事相商,属下这就滚……” “怎么……这么……紧!”夜谰一声咆哮,将书架推了出去。赫辛夷一抬头,正见庞大的书架朝自己飞来,忙嗷得一声扛住了书架,惊魂稳定地看向夜谰,结果看见他从墙角扯出一灰头土脸的不明物体,使劲儿掸着上头的灰尘,又揪着那玩意的耳朵吼道:“你就不怕憋死自己?!” 赫辛夷默默擦了把冷汗,踩着一地的瓷器碎片小心凑了过去:“主……主公……这是……什么东西?” “猫!”夜谰提着程雪疾从上拍到下,直抖出一阵青烟。 赫辛夷往后撤了半步,终于看清这又矮又瘦的家伙长着猫耳与猫尾巴,裹着一条毛毯瑟瑟发抖。 “猫……怎么……成这样了……”赫辛夷诧异。他所见过的猫妖,大多冷清高傲还有洁癖,不爱与旁族接触。倒不是说猫不好,因为猫都挺一视同仁的——不管你是富是穷,是人是妖,他说瞧不起你,就是瞧不起你,不针对任何妖地,瞧不起你。 夜谰拍了半天灰后放弃了,冲赫辛夷一挥手:“去弄个最大的浴桶来,洗猫!” “是。”赫辛夷赶紧退下,免得被怒气波及。 程雪疾偷偷用手掏了掏耳朵里的灰,下一秒便被夜谰单手提了起来,登时吓得四肢僵硬,爪子蜷在胸前下意识地讨饶状拜了拜。 “孤再问你一遍,你跑那里头干什么?!”夜谰冲他的鼻子使劲儿呼了一口气,吹落上头的一层浮灰。 程雪疾哆哆嗦嗦地回答道:“睡……睡觉……” “那么大张床不够你睡?”夜谰伸手拧了一下他的脸蛋,结果蹭了一手的灰。 程雪疾委屈地抽着鼻子,眼泪挂在睫毛上不敢往下掉:“主公的床……不敢睡……” “跟你说了没那么多狗屁规矩!”夜谰见下人已搬了浴桶过来,把猫往地上一搁,凶巴巴地说道:“洗干净,等孤回来再收拾你。” “是……”程雪疾含着眼泪又把毯子往上裹了裹,遮住被露在外面的肩胛。 夜谰看他这副受气样子到底也不好多说什么,再一低头,赫然发现一道血迹渗透了毯子。 “受伤了?”夜谰顿时紧张了起来,一把扯开毯子看向他的腹部。只见没入他腹部的两枚木钉上正不断滴落着血珠,显然刚刚的一番折腾加重了他的伤势。 这时赫辛夷已往浴桶中倒好了水,刚想回来禀报一声,冷不丁看见程雪疾光溜溜地捂着底下直发抖,而夜谰正半跪在他身前仔细查看着什么,险些又栽了个跟头。 “主……主公……”赫辛夷涨红着脸闭紧了眼睛,飞速关上殿门:“水放好了……您……” 夜谰语气冰冷地回答道:“去跟那群老家伙说一声,今日孤要闭关。” “可是……红熊将军说……有重要事禀报……”赫辛夷迟疑道。 夜谰专注地盯着程雪疾的伤口,大致推测了一下到底有多深,头都没抬地说道:“孤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东境的狐族进犯了边境地区。你去告诉红熊,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孤都知道。不想被孤问罪的话,尽快处理好!” 赫辛夷茫然:“主公恕罪,属下可否斗胆问一句,什么不该做的事?” 夜谰将程雪疾抱起,缓步走至浴桶,将他轻轻放了进去。程雪疾一沾水,登时疼得皱紧了眉头,鼻子吭哧了一声。 “疼就喊,不必忍着。冲洗干净,孤就给你治病。”夜谰低声道,复看向赫辛夷:“红熊贪图美色,绑了狐族的女妖。如今闹出事端,又跑来向孤装可怜?孤没杀他,无非是看在当初孤打天下时,他冲锋陷阵还算积极。但,孤不是傻子,别指望孤给他收拾烂摊子!你告诉他,即日把那女妖送回去,然后给狐族赔礼道歉!” 赫辛夷颔首退下,后背则有些发寒。主公果然有自己的眼线,足不出殿便摸清了所有妖的底细。 “孤知道你的小心思。”这是那日夜谰警告他的话。可他想不通,夜谰到底知道了多少?既然知道了,又为何没有任何动作?是默许他的行为了? “主公……属下不曾背叛您……”赫辛夷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哀伤。他在夜谰身边呆了百余年,亲眼目睹了夜谰从懵懂天真,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的冷血君王。论私情,他替夜谰感到高兴,然而…… 罢了,路是自己选的。他摇了摇头,将一些不实际的想法强行刨除,余光瞥到连枫游正靠着石墙冲他挥手,冷哼一声并未理睬,阔步走向书房。 …… “疼不疼?”夜谰用手捧了些水,浇在程雪疾头上替他清洗。 程雪疾疼到倒抽冷气,却不敢说实话:“不……不疼……” 夜谰叹息,向门外候着的仆从低喊道:“去拿一套干净的衣物……孤幼年时穿的衣服还在吗?” 仆人忙应道:“禀陛下,全都锁在偏殿了,奴婢这就为您拿来。” 不消多时,一套九成新的衣衫送了过来。夜谰命他们将衣服放在床上退下,把猫从浴桶里捞了出来,仔细擦拭着。 程雪疾将那里捂得紧紧的,可惜前后只能顾着一边,到底被摸到了屁股蛋。不仅如此,夜谰还一巴掌打在了上头,恐吓道:“老实了?!” 程雪疾终于吧嗒吧嗒掉了一串眼泪:“嗯……” 夜谰这一巴掌打得有点硌手,全然不如那日手感好,不禁悻悻然地将汗巾扔到了他头上:“去床上坐着!弄得跟孤欺负你似的……” 难道不是吗……程雪疾瘪着嘴呲溜跑了出去,刚想伸手拿衣服,夜谰又喊道:“放下!” 程雪疾跟烫手似的缩了回来,继续捂着跪在床上认错状。 夜谰擦了擦手,缓步走到他身边坐定,低头看向他肚子上的伤:“手抬起来,挡住了。” 程雪疾惊恐地抬头看向他,将尾巴缠到前面又挡了一层:“主人……看什么?” “钉子!”夜谰揉了揉额角,总觉这猫沟通起来有点费劲,便自己抬手攥过他的胳膊提了起来。 程雪疾吓得“咪喵”地小声叫唤了起来,尾巴伸到腿底下挡了半天。夜谰也没管他,覆手按到钉子上,微微运转妖力,二次用了白巫的术法。 钉子如同一截蚯蚓,缓缓自皮肉中钻了出来,却丝毫没有渗出血液。夜谰不敢大意,集中精神先是将周围的死肉治活,最后一举把钉子逼了出来。 程雪疾没能忍住,痛呼了一声仰面倒了下去。夜谰大惊,一把揽过他的腰身问道:“怎么了?很疼吗?” 程雪疾捂着肚子急喘了许久后,小脸迅速恢复了血色,不敢置信地摸了摸曾经的伤口,发现上面居然连疤都没留下,登时展露出感激的笑容使劲摇着头。 夜谰满意地点点头,低声叮嘱道:“穿好衣服等着孤,孤去处理些事情。” “嗯嗯。”程雪疾一开心,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尾巴,全然忘了自己刚刚遮住了什么。 夜谰不慎瞥到某枝娇滴滴的嫩笋探出了半个脑袋,双耳登时嗡地一声开始耳鸣,慌忙急转身逃一般地出了大殿。 “都是公的……我这是怎么了……”夜谰不停用手擦着发烫的脸,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面颊红成了柿子再起疑。谁知刚走到后花园外的长廊,他的心脏突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疼痛,沿着心脉一路迅速爬升到他的头颅。夜谰踉跄着扶住了墙,手狠命捂住心口,咽喉剧烈地抖了几下,蓦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不敢置信地抬手抹了抹嘴,看着一手的鲜红,嗓子眼里再度涌上一口血,顺着嘴角湍急地淌了一脖颈。 与此同时,一串急乱的脚步声传来,继而一双手扶住了他的双肩,手指微微发颤。 “赫辛夷……孤……”夜谰抬起头,却愣住了。来者并非赫辛夷,而是连枫游。 连枫游死死盯着他脸上的血,本就白皙的面颊更是惨白了几分,眼中满是毫不掺假的恐惧。 夜谰默默盯着他的双眼看了片刻,最后轻拂去他的手,小声道:“今日之事,不可透漏出去半分。”说罢扶着墙缓缓离开了。 连枫游呆站在原地,许久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上面沾满了从夜谰衣服上蹭来的鲜血,刺得他的双眼一片模糊。 ☆、【挑拨】 程雪疾就这般“名正言顺”地在夜谰的寝宫里安居了,只是终日足不出屋,话也极少,安静到宫中下人纷纷开始怀疑传言的真假。 “你真的看见境主养了只猫妖?”一位侍卫小声问向身侧的同僚。 “当然!”同僚贼兮兮地压低声音,咬起了耳朵:“我眼睁睁看见的!主公抱着猫先是进了境主殿,后又挪到寝宫来!宠得不得了!” 侍卫啧啧称奇,正巧看见远处某位婢女路过,不禁嗤笑出声:“看见那个小浪蹄子了吗?入宫都三年了,见缝插针地妄图爬上主公的榻,结果呢?咱主公估计连她长什么模样都没记住! ” “可不是嘛,混得还不如一只野猫呢!”同僚面露讥嘲。 没曾想,这些不入流的攀谈声完全落入了婢女的耳中。她恼怒不已地攥紧了拳头,裙子底下露出一大截黄色的尾巴,不甘地拍了一下地面。 不就是条野猫,玩物罢了,有什么可得意的!婢女提了提裙子,气急败坏地将尾巴重新收起来。 这时一队宫妖路过,手中捧着的果盘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见上头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鱼干,离老远便能嗅见一股浓郁的腥味。 婢女心思微动,小步跑到队伍最后面,拉住了一位男妖笑道:“这位哥哥,你们是要去哪里啊?” 男妖本急着赶路,但一对上她的眸子突然浑身酥软,意识也不甚清晰起来,呆滞地回答道:“去境主的寝宫……喂猫……” 果然!婢女强压怒气,轻柔地拿过他手中的果盘,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说道:“好哥哥,让我替你送去呗?” “好……”男妖听话地松开了手,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婢女端好了果盘追上前头走远的宫妖,眼底掠过一道冷光。她倒要看看,那猫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能配得上这般恩宠! 寝宫很快便到了,众妖排着队一一入殿,将果盘放到桌子上便低着头迅速离开。婢女诧异,垫着脚四处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传说中的猫妖在何处。 这时门外的侍卫发现了她,上前警告道:“快出来!主公有令,任何人都不许在殿内逗留,免得惊扰了猫大人!” 这才来了几天,就混了个“大人”?!婢女嫉妒得快要发狂,勉强挤出笑容勾住了他的胳膊,小声小气地央求道:“这位大哥,我是来洒扫的,不要撵走我嘛。” 侍卫狐疑:“洒扫?你可有境主的谕令?” 婢女颔首,眼中亮起一道暗光:“当然啦,小女子怎敢骗你嘛。”然后慢慢放开了他的胳膊。 侍卫登时陷入了恍惚,径直转身出屋,还随手带上了门。 婢女得意地挑着秀眉,绕着屋子小心地四下张望,却始终没看见猫在哪里。正疑心他是不是跑出殿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好奇的询问:“你在找什么?” 婢女大惊失色,慌忙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从书架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探出一个灵巧的身影,身着松垮的白色长衫,两只猫耳向内抖了抖。 “您就是……猫大人?”婢女刚有些慌乱,蓦地想起此猫是只半妖,以他的实力应当不会发现异样,便大着胆子昂首回答道:“奴婢莲儿,奉主公之命,来伺候您。” “伺候我?”程雪疾不解地歪着头,看向桌子上一堆堆小鱼干时,面色攸地一白,捂住了痉挛的肚子。 连续十天了,每日都是小鱼干,各种鱼做的小鱼干,一日三顿全是小鱼干。起先他倒是吃得挺开心,先前饿了这么久了,终于可以敞开肚皮多吃两口,当然一本满足。 然而他毕竟是半妖,不是纯妖。在人族血统的作祟下,这些干硬的鱼干吃久了便开始肚子疼。再加上这屋子里活动范围有限,他也不敢折腾出太大的动静来,根本没胃口继续吃东西。 但,这种事情,他绝不敢告诉夜谰。主人能给口饭吃,已是天大的恩赐!更何况主人替他医治了伤处,让他睡大床,还给了新衣服穿,这么好的主人必须小心侍奉着,万不可惹他不悦。 程雪疾思索的功夫,这位自称是“莲儿”的婢女已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鄙夷地翻了个白眼。 我道是什么厉害的勾魂猫妖,原不过是只娇娇弱弱的小猫崽!难不成主公喜欢这种病弱的?莲儿越想越恼火,眼睛滴溜一转,冲程雪疾行了个礼,脆声道:“奴婢敬仰大人已久,今日一见,大人果真倾国倾城。” 程雪疾一怔:“倾国倾城?我是男妖啊。” “哎哟,男妖女妖……”莲儿自袖中掏出手帕,半遮着脸轻笑道:“能成为主公的枕边妖,必是六界难寻的大美人才对嘛。” 程雪疾登时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红着脸连连摆手:“莲儿姑娘,你误会了,不是你想得那样,我……” “大人不要谦虚,奴婢都知道。”莲儿凑近半步,破有深意地勾了勾手指:“只是大人这般瘦弱,怕无法让主公尽兴呢。” 程雪疾越听越不对劲,总觉这女妖不怀好意,便绷起脸警惕地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莲儿妖媚地扭着细腰回道:“大人,这妖界的女妖呢,有千千万,想爬上境主床榻的呢,更是如天上的星星数都数不过来。大人若想留住境主的心,就应想办法让自己承宠得久一些,免得境主白日繁忙,夜里还得不到排遣。” 程雪疾登时泛起了酸水,险些把鱼干全吐出来。他敏锐地嗅出此女来者不善,然门外侍卫众多,不好与她争执,便一指房门低呵道:“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出去!” 莲儿却不慌不忙地绕着他转了半圈,嬉笑道:“大人,奴婢这是为你好。你呢,不过是主人买来的一件玩物罢了,玩腻了,就丢了。被丢掉的下场有多可怕,你不是不知道,对吧?” “你闭嘴!”程雪疾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被丢掉的滋味,他当然知道!不但知道,他从骨子里畏惧着抛弃。他害怕,害怕再回到幽暗的牢房,害怕被当做货物出售,更怕那些心怀鬼胎的商人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带着恶心的笑容问他: “你之前是怎么伺候主人的?”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侍卫齐刷刷的问安声:“见过主公!”,继而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推门时稍稍顿了一下。 莲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怎么都没想到,今日夜谰居然回来得这般早!按照以往的观察,他应当在书房呆到傍晚才回寝宫才对! 程雪疾见夜谰回来了,下意识地想跑过去迎他。谁料一旁的莲儿突然冲他喷出一大口紫烟,然后转身撞向桌子,将上头的果盘与鱼干顶翻在地! 夜谰听得里头一阵巨响,蹙眉推开了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披头散发的陌生女妖跪在地上哭泣,一地的鱼干散得到处都是,腥气冲天逼得他不得不捂住鼻子。 “拿下!”夜谰蹙眉,一挥手,屋外侍卫鱼贯而入,长刀对准了莲儿围成一圈。 莲儿慌忙大声哭诉道:“主公,主公!奴婢是冤枉的!奴婢是冤枉的啊!求您救救奴婢吧!”说罢向他爬了过来。 “什么冤枉?”夜谰冷声问道。 莲儿哭得梨花带雨:“奴婢来替猫妖大人送鱼干,走时突然被大人叫住了。本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没想到大人他竟然……”然后直起身子,露出被扯开了扣子的衣衫,以及里头若隐若现的白皙皮肤。 侍卫们见状,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而角落里的某个衣橱上方则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主人!她骗您!明明是她自己扯的!” 夜谰抬眼望去,只见他家小猫不知何时窜上了一人多高的衣橱,蹲在上头气得喵喵叫:“她无缘无故地跑进屋来,诋毁主人,还……” “下来。”夜谰漠然地将目光移回到了地上的莲儿。 程雪疾微怔,颤颤巍巍地沿着衣柜门爬了下来,满眼诉求地看向他。 岂料夜谰竟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冰冰地说道:“跪下。” “不是我……”程雪疾慢慢蜷起了爪子,鼻尖泛红强忍哭意地跪了下来。 “不是你,她身上的爪印哪儿来的?”夜谰指着莲儿脖颈下方的五道红印,又抬头展示出自己脸上的十道爪印:“不都是出自你的爪子?” 侍卫们登时憋出了内伤。合着主公知道自己脸上有猫爪印?!那他还顶着这爪印去见了那么多外妖?! 程雪疾吸溜着鼻子解释道:“她突然冲我喷了口毒雾……我就……但是我应当没挠到她才对!” “闭嘴,孤不想听你的解释。”夜谰铁青着脸,冲莲儿说道:“抬起头来。” 莲儿柔弱地抬起头,双眸含情且流淌着微光。程雪疾大惊,扑到夜谰腿上去挠他的裤子:“主人不能看!这女妖会魅……” 咕咚一声,夜谰把他扔了出去,正砸在床榻上翻了个跟头才停住。程雪疾愣了一下,飞速窜起身惶恐地望向夜谰,却见他冲身边侍卫说道:“带她下去,到偏殿休息。” “是。”侍卫忙让开一条道,随莲儿一同出殿。而夜谰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她,甚至没避开一连串露骨的媚眼。 程雪疾登时心凉了半截,双手揪住衣衫垂下了头。待仆从将地上鱼干清理好,扶起桌子关上殿门,沉默许久的夜谰终于开了腔:“小猫咪……” 程雪疾一僵,弓下背静候发落。谁知一黑影突然扑了过来,搂住他的脑袋一通乱揉,焦急地问道:“疼吗?有没有伤到?啊?” 程雪疾靠在夜谰胸口上没缓过神来,呆呆地回答道:“不……不疼。” 紧接着,夜谰使劲儿蹭了蹭他的额头,笑道:“不愧是孤的小猫咪,真厉害!” 程雪疾一脸茫然地被按在怀里吸了半天,脑中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问题: 再被卖一遍的话,能值多少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暑假快结束啦!美好的时光总是灰常短暂。开学以后我会尽力更新哒!祝大家新学期开开心心~上班族们新的一天顺顺利利~ 然后… 祝大家一夜暴富! 暴富! 富! (被捂嘴拖走) ☆、【诡计】 进过昨日的一番折腾,妖王宫内的流言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宫中仆从互相嚼着舌头,说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妖被境主亲自安置在了偏殿,夜夜笙歌已十多日没出殿了。看来境主殿的女主人之位终于有了着落。 可事实上,夜谰将莲儿安置到偏殿之后,压根没去看她一眼,而是憋在寝宫里努力吸猫,简直妖生赢家。 今日夜谰照旧搬了些竹简,偷偷看了看门外,见无妖在附近,便把窗户一拉,门一锁,将书简堆在榻边,抱起正在发呆的猫放到榻上,然后快乐地蹬掉鞋袜往床上一扑…… 程雪疾惶恐地“唧”了一声,好似变了个品种,迅速滚开避过试图表演从天而降吸猫大法的主人,缩在最里头警惕地瞪大了眼睛。 夜谰落了个空,悻悻然地将被褥枕头堆到床头,靠在上面随手捞了卷竹简看了起来,余光悄悄瞥向小猫。 小猫坐了起来,尾巴一翘一翘地让他挪不开视线,耷拉着耳朵小声问道:“主人,您近日都在殿里没有出去过,是得了空闲?” 夜谰拍了拍堆得比床高出一截的书简笑道:“这叫空闲?” “那您……”程雪疾登时贴到了墙上,满心不安:“那您为什么一直呆在这里……” “怎么,你不想看见孤?”夜谰绷着脸问道。 程雪疾慌忙摇了摇头,耳朵吧嗒吧嗒地打在脑壳上:“不是不是,我……我只是……我……” “好了,孤只是逗逗你。”夜谰低头看向竹简,不再出声。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床边的竹简渐渐低了下去,夜谰每看完一卷,便掌心幻出一丛火焰将其当场烧毁。屋子中弥漫着烧焦的气息,他的神情也愈发凝重。 程雪疾大气不敢喘地盘坐在最里面,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这些日子,主人都坚持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吓得他成宿不敢睡实了,半道跑到墙角里躲着,心里也算踏实些。 而今天主人更是可怕,大白天的躺在床上点火玩,还想往他身上扑!主人到底要做什么呢?为什么他总是觉得主人好像密谋了许多可怕的事情…… “小猫咪。”夜谰突然唤了一声,将手伸到他脚边说道:“尾巴尾巴……” 程雪疾微怔,下意识地将尾巴缓缓伸了过去,放在他的掌心里。 夜谰攥着猫尾,轻轻揉了揉,心情好了许多,将手中的竹简随意烧毁后问道:“小猫咪,你说,如果你的身边之人处心积虑地想害你,你当如何?” 我身边的你处心积虑地想吸我,我能怎么办……程雪疾在心里嘀咕着,嘴上自是不敢表露半分,只轻声道:“离开他。” 夜谰挑眉,摆弄着猫尾巴尖又道:“离开?如果你身边的所有人都想害你,你能跑到哪里去?” “我……”程雪疾探究地看向他,不知他是不是有所指:“主人,我能否问一下,他们为什么想害“我”?” “为什么……”夜谰一顿,表情瞬间有些落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为了权,可能是为了利,也可能什么都不为……最后这种往往是最可怕的,因为孤永远无法满足他。” “满足他?”程雪疾越发困惑,凑近了一点问道:“主人,他都要害“我”了,我干嘛要满足他啊?” 夜谰目光微深,默默抬手去揉他的耳朵:“谁知道呢。或许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程雪疾垂下头,手覆在腹部按了按。那两枚钉子被取走后连个疤痕都没留下,然而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这里还是隐隐作痛? 他侍奉前主人,算来也有十多年了。前主几乎每天都要打他,马鞭、木棍、会燃烧的符纸,所有顺手的物件,都会拿来往他身上试一试。 一开始,他也反抗过。然而在契约之力的压制下,反抗主人会令他遭受更大的痛苦,还会换来更疯狂的毒打。久而久之,他便放弃了反抗,尽可能地取悦主人。 没过多久,他知晓了前主为什么喜欢打他。原来,主人是家族中的庶出少爷,又天赋低微,屡遭他人讥讽。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前主幼年时无法与族中豢养的灵兽结成契约,没能通过家族的考核,成了人尽皆知的“废物”。 后来家丁无意中捞了他这只半妖的猫回来,让前主勉强拥有了第一只契约灵兽,这才保住了驭兽师的身份。然而,半妖的契约兽显然成了前主的“耻辱”。因契约灵兽与主人之间相生相辅,无论前主如何努力修炼,半妖的他也无法以自己虚弱的妖力滋养前主的真元,就这般相互拖累着。 所以前主恨极了他,数次想解开契约,却苦于没有替代品。直到前主多年后契约了另外一头灵兽——一只灵豹,方扬眉吐气,淡却了对他的不满。 可惜,灵豹死了,被夜谰手都没抬就撕成了碎片。那日前主捡回了一条性命后,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变得更为古怪暴戾。 “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这个累赘,我早就突破了!我早就能契约别的灵兽了!”前主狰狞地哭嚎着,将鞭子挥出了残影。 他没敢吭声,趴在地上如同一只死猫,脑中满是灵豹惨死的模样,以及夜谰那双欺寒的双眸。 他想,那只大妖的眼神好像有点寂寞。 最后的最后,主人发完了火,用两枚木钉钉入他的腹部,截断了妖力,强行毁了契约,自此终于摆脱了他这只丢人现眼的半妖,又将他随意卖到黑市,得来的钱刚好够买一壶酒。 十年的岁月,只换了一壶酒。 “小猫咪?”夜谰愕然起身,用手指拂去他眼角泪珠:“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事……”程雪疾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抬头冲他笑道:“主人,其实我不值那么多钱。” 夜谰一怔,不知小猫怎么提起这茬来,揪了揪他的耳朵道:“什么不值?一百两银子,我都觉得他要少了。” “我当初只被卖了这么一丢丢钱哦!”程雪疾用手指比划出铜板的模样:“那时我只换了几个铜板!” 夜谰冷哼一声,抓过猫尾巴摇了摇:“就这个,多少钱都换不到!更别提整只猫!” 尾巴?猫都有尾巴啊!程雪疾好奇地抬起了耳朵:“主人,那么多猫,您怎么就挑中我了。我又弱又笨。” 夜谰狡黠地露出半截尖牙,扯过他耳朵低声道:“要的就是又弱又笨的小猫咪!这样放在身边才舒服。” “为什么?”程雪疾的耳朵又弯了下来。 夜谰并未正面回答他,而是提起了当年初见时的场景:“其实那日你为了护主挠了我五道爪印,我就下决心要定你了。可惜之后族中出了些变故,一时没顾上找你,没曾想你被卖到了黑市,难寻踪迹。” 程雪疾还是不明白,耳朵弯到打了卷儿。这时忽有妖推门入屋,惊得他匆匆咽下了疑问。 只见赫辛夷俯身低声禀报道:“主公,祖宗来了。” “嗯,挺快的。”夜谰拍了拍程雪疾的脑袋,嘱托道:“就在这里,哪儿都别去,也别出声,等孤回来。” “好。”程雪疾抱着尾巴莫名有点紧张。 赫辛夷扫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复杂。待夜谰与他一并离开寝宫后,方小声问道:“主公,您最近都与那猫妖在一起?那又为何让属下传言,您跟那女妖…” “与你无关。”夜谰放慢脚步,瞥向远处路过的一队侍卫:“又添了新妖?” 赫辛夷忙道:“回主公,连枫游近日突然有了些动作,这妖王宫的守卫增了近三成。” 夜谰颔首,看向远处偏殿门前的一众妖兵,不禁低笑道:“曾祖他一如既往的爱摆阵场。”然后迅速一抹脸,消掉了上头的猫爪印。 “谰儿,你来了。”这时,一苍老的声音自殿中传来,继而一位身着紫袍的耄耋老人缓缓迈下台阶,面色极差似是忍着怒意。而殿门里头正跪着莲儿,瑟瑟发抖地躲在门槛后面,眼睛不安地乱转。 夜谰快步上前,冲他敷衍地一拱手道:“见过曾祖。” 老者见他这爱答不理的模样更为愤怒,手中木拐咚地砸在地上,吓得周围妖众纷纷跪下不敢抬头。 “谰儿,这就是你看上的女妖?!”老者指着敞开的殿门呵斥道:“一只下贱的小黄皮子,就迷得你五迷三道,不思进取?!” “曾祖言重了!”夜谰故意抬高声音争辩道:“宠幸一只女妖罢了,曾祖何必如此!” “你!”老者暴怒,猛地一抬手朝向殿门。里面登时响起一声尖叫,继而莲儿被凭空拉了出来,滚下台阶扑到地上恐惧地看向他们二人。 夜谰一把抓住了老者的胳膊,大声喊道:“曾祖!你管得太宽了些吧?!” “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老者一把打开他的手,强大的妖力袭向莲儿将她提了起来。莲儿惨叫着在空中挣扎,冲夜谰伸出手哭喊道:“主公救我!”夜谰刚要出手,岂料一阵狂风掠过,莲儿骤然被拔上百尺高空又狠狠地摔了下来,血溅当场,一命呜呼。现出原形后,竟是只黄鼠狼。 夜谰瞪大眼睛看向老者:“曾祖!您怎能……” “夜谰,你给老夫记住!”老者毫不客气地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是夜氏一族的族长!你的言行关乎夜氏的将来!这黄皮子习了魅术,将你迷得十几日不出殿门,老夫如何不管?!” 夜谰佯装惊讶地退后半步,虚心认错:“曾祖,谰儿知错……” “罢了,下不为例。”老者低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用拐杖敲着地面:“当初让你娶西境之主,你非不愿意!现在好了,一只小黄皮子就把你的魂儿给勾走了!这要是传出去,得被笑话死!夜氏一族牺牲那么多族人才换来的安宁,你可千万要守住了,不要被有心之妖钻了空子!” “是……”夜谰恭敬地冲他行了大礼。 老者见状,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下,看向他身后的赫辛夷时冷哼一声:“赫辛夷,老夫让你扶持境主,你却连只小黄皮子都收拾不了!看在你主动向老夫禀报的份上,此番免去你的责罚,下不为例!” “是!”赫辛夷忙叩首应道。 老者长吁一口气,瞥向地上的尸首不屑地抬了抬眉,一边向境主殿方向离去,一边说道:“夜谰,老夫罚你在寝宫面壁思过三天,这三日,由老夫帮你处理朝政。” “有劳曾祖。”夜谰望向他的背影,面容一点点冷了下来。 待老者与众妖彻底离去,赫辛夷忐忑不已地问道:“主公,那女妖到底是哪儿派来的?不是祖宗的?” “不是,是红熊的。”夜谰漠然回身,负手慢慢走着。 赫辛夷惊愕,忙追上来又问道:“主公既然知道,为何不一早收拾了她?” 夜谰看向正前方,眼底似是有暗潮涌动:“因为红熊是曾祖的手下。” “那……”赫辛夷愣住:“那祖宗怎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他不知道那女妖是红熊的?主公又为何让属下去禀报祖宗?” “因为孤要杀红熊。”夜谰解释累了,甩给他一个无奈的白眼:“你若真想完成夙愿,多用点脑子成吗?去跟连枫游那家伙多接触接触,学着点。”说罢拂袖离去。 赫辛夷呆呆地挠了挠后脑勺。跟连枫游多接触?那条臭蛇有什么值得学的?! 作者有话要说:涨了作收!!开心!!谢谢大家!么么么! ☆、【奔跑】 夜谰在寝宫里安安稳稳地呆了三天,再出现在众妖面前时,北境已在“老祖宗”的整治下悄悄翻了个个儿。 “禀主公,祖宗将红熊发配到东部守边境了。”赫辛夷迟疑了一下,继续道:“今日黎明,红熊去送还狐族女妖时,被狐族的给暗杀了。” 夜谰手捧竹简并未抬头,淡淡地回道:“嗯。” 赫辛夷面露焦急:“主公,红熊毕竟有功……” “红熊是从西境叛逃过来的。”夜谰微微抬头,眼中带着寒光:“当初曾祖重用他,无非是因为红熊带了西境的情报给他。红熊于他有功,于孤可没有丝毫的功劳。” 赫辛夷忙低下头,听夜谰将竹简随手扔到地上,缓步迈下玉阶,又道:“背叛者,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暗杀红熊的并非东境狐族,而是曾祖下的手。” 赫辛夷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听得夜谰继续说道:“东境之主是“和派”,一向反对妖界进攻人间,曾祖不满他许久了。如今孤为北境之主,曾祖必会想方设法让孤与东境划清界限。狐族是东境的贵族,将红熊之死嫁祸给狐族,乃一石二鸟之计。” “那主公当如何修复与东境的关系?”赫辛夷问道。 夜谰在他面前蹲下了身,眼睛直勾勾地盯了过来。这本是个较为亲昵的动作,却令赫辛夷如芒在背,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夜谰垂眸,心中略微有些失望,便起身兀自走出了大殿,并没有留下丝毫的解释。 许多年前,在夜家的故居中,幼年的他常与赫辛夷、连枫游三人蹲坐在一起商量事情。虽都是些不入流的孩童的恶作剧,他们仨还总是煞有其事地各抒己见,甚至写个计划书出来。 那时,话比较多的往往是连枫游,什么馊主意鬼主意都是他出的。赫辛夷则是个闷子,憋到最后顶多说个“对”或者“行”。然后去付诸实行的是他夜谰自己,行径败露后拖上连枫游与赫辛夷一齐挨打,或者关到小黑屋里面壁思过。 说实在的,他还挺喜欢被关小黑屋的。因为那时西境与北境连在一起,笙玖经常来他家串门。听闻哥仨一起被关小黑屋了,这小凤凰总有办法绕过所有妖的视线给送来些好吃的。然后四只妖藏在屋里跟过家家似的嚼着零嘴儿唠嗑,临了再吹嘘一下自己的宏伟愿望,比如当个妖王什么的带领妖界“脱贫致富”。 笙玖的天赋极好,总是嘟着嘴不服气,说自己才是当妖王的料。连枫游跟赫辛夷便站在他这边维护他,三只妖一起把小凤凰怼得说不出话来,哭着鼻子飞离夜家声称“断绝关系”,结果没隔多久照旧跑来跟他们玩耍。 就这样,百年过去了。当初爱哭鼻子的小凤凰蜕变为受万妖瞻仰的“西境女皇”,而他自己也成了传说中“暴戾冷血”的北境之主。连枫游与他站在了对立面上,甘当曾祖的爪牙日夜监视着自己;赫辛夷虽明面上依旧是他的手下,但暗地里也有别的“营生”。他们四个,相互利用又互相提防,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思索间,已至寝宫附近。刚要推门,却发现一侧的窗户好像被推开了一条缝,里头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夜谰挑眉,冲无妖的方向低声道:“可有异常?” 就听半空中幽幽响起一道回应:“禀主公,猫大人今日站在窗户边上看了足足半个时辰……” “看什么?”夜谰诧异,扫视了一圈周围,并未发现丝毫的异常。 “属下不知……”那人似是也很疑惑。 夜谰颔首,故意用力推门进去。只见程雪疾登时打床榻上蹿了起来,站在屋中紧张地翘着尾巴说道:“主……主人好!” “嗯……”夜谰眯着眼,一步步逼近:“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程雪疾登时心虚地直眨眼:“没……没干什么……” “哦?”夜谰语气上挑,带着浓浓的威胁之意:“都学会骗孤了?” 程雪疾暗道大事不妙,一点点垂下头,小心地偷偷探究着他的神情:“主人……我……扒窗户了……” “扒窗户做什么?”夜谰看着他那对不安的小耳朵有点手痒,忍不住走过去揪了揪:“外头有什么稀奇的?” “主人……我……我错了……”程雪疾怯怯地瞥向窗外:“我再也不扒窗户了。” 夜谰越发狐疑:“扒窗户倒是没什么的,问题是你在看什么?” “外面。”程雪疾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看外面。” “外面?”夜谰走过去推开了窗户,外面是一成不变的枯燥景象,无非几棵树,几座假山,以及四四方方的院子。 谁知程雪疾的视线瞬间被窗外吸引了过去,眼里冒着光,向往不已地竖着耳朵踮起了脚。 夜谰不解地看着他,许久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沉声问道:“雪疾,你在地牢里关了多久?” “啊?”程雪疾忙回过神来:“我……记不太清了。应当是很久很久了吧……那年我在森林里见到您之后的第三天,我就被卖掉了。” 五年吗……夜谰凝滞了一瞬,走过去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抬起胳膊。” 程雪疾茫然地照做了,岂料下一瞬,他便被夜谰捏住腰举了起来! “啧……”夜谰看着呆滞的小猫心生不满:“太轻了。按照半妖的年岁,你应当也是条成年的猫了,怎跟只猫崽儿似的?” “主……主人?!”程雪疾大惊,慌忙把手放在他胳膊上稳住身子。 “嘘……小点声。”夜谰神秘兮兮地把他搂进怀里,贴着耳朵小声道:“带你去个好地方。”继而带着他蓦地消失了。 程雪疾趴在他的胸口上一动不敢动,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眼前突然一片大亮。待他们落地后,已置身于郁郁葱葱的山林中。 夜谰将他轻轻放下,望向远方:“这里是北境与西境的交界,目前来说,还算安全。幼年我常到这里玩。” 程雪疾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大树,树下的野花,以及在林中穿梭的小鸟,任夜谰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穿过森林,则是一片宽广的草地。蒲公英以及叫不出名姓的小花安静地随风摇曳,白色的绒絮沿着阳光缓缓飘散。 夜谰沉默着看向越飞越远的蒲公英,蓦然想起当初在这里奔跑、打滚的场景。他,连枫游,赫辛夷,还有笙玖,吵嚷着你追我赶。直到日落西山,夜家的仆从会来接他们三个回去。而笙玖的家仆,一只喜欢笑,却不怎么爱说话的白鹭妖,不得不细声细气地劝着玩疯了的小凤凰回家,有时还会拿点糕点引她走,想来也挺累心。 “主人……”程雪疾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襟,眼睫微微颤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夜谰抬头看向蔚蓝的天空,用手推了一下他的后背:“去玩吧,跑一跑,打个滚儿。我去树下坐会儿。太阳下山了,咱就回去。” 程雪疾愣住,不敢置信地翘起了耳朵:“主人,我可以在这里跑跑?” “嗯。”夜谰转身走向草地边上的一棵大树,靠着树干慢慢坐下,冲他挥了挥手。 程雪疾突然有些犹豫,低头看了看草地,又抬眼看了看他,先小步地走了起来。见夜谰开始闭目养神,便大着胆子加大了动作,跳起来去扑轻飘飘的蒲公英。 夜谰将眼睛眯开一条缝隙,看向他的小猫咪。小猫追了蒲公英,就去扑野花。偶尔飞来一只蝴蝶,更会令他兴奋地抓来抓去,脸上的笑容,如孩童般稚嫩又纯粹,暖暖得令他安心。 五年,被困在那个黑暗肮脏又狭小的地牢里,整整五年。五年的时光,对于纯血妖族来说,或许只是弹指一瞬;然而对于半妖或者人族,已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岁月。 小猫咪曾经绝望过吗?或许吧。所以再见面时,那般急切地想要被带走。早一些找到小猫咪就好了,早些…… 不。夜谰低下头,看向手边一株折断的野花,将它拾了起来。早一些,他怕是保不住这条弱小的猫咪。那时曾祖盯得比现在还要紧,如若突然领回一只小猫咪,定将惹他起疑。就像是幼年时的那只山雀…… “拿来。”威严的老者居高临下地冲他伸出手,干枯的手指仿佛老树的根须。 孩童时的他,怯懦地将山雀藏在身后,带着哭腔小声说道:“曾祖……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鸟……” “你已经长大了,不需要玩具了。”老者将手抬了抬:“拿来。” “它受伤了,我把它治好了就放它走,好不好……”他几近恳求地跪了下来。 老者面露愠色,冲他扬起了巴掌。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岂料手心突然一空,他的山雀被连枫游趁机抢走,递给了曾祖。 然后他便眼睁睁地看着曾祖将那瑟瑟发抖的鸟儿狠狠攥在了手心里,残忍的啼泣声刹时响起。再摊开手时,只剩一片烧焦的尾羽缓缓飘落…… “夜谰,收起你那些幼稚的念头。”曾祖厉声训斥道:“从现在开始,你要记住,你是我夜氏一族唯一的继承者!有功夫逗弄花鸟,不如多想想如何变得强大!”然后冷哼一声怒然离去。 橙色的尾羽悲凄地躺在地上,结束了他那草草收场的童年。他跳起身挥拳打向正在发呆的连枫游,将他打得满脸是血方才停手,至此形同陌路…… “主人!主人!”程雪疾兴奋的呼唤声打断了夜谰的回忆。他睁开眼,冷不丁对上了一双比宝石还璀璨的眼眸。 程雪疾气喘吁吁,脸上还黏着蒲公英的绒毛,指着远处的太阳说道:“主人,太阳下山啦!” “嗯……真快。”夜谰看向渐渐下沉的太阳,一时有些恍惚。刚想起身,脑袋上突然被放上了某个东西。摘下来一看,原是个青草编成的头环。 程雪疾咧嘴笑着,见他看着草环陷入沉思,笑容登时凝固,脸上的红晕也消缺了大半。糟了,这种举动对主人太不尊敬了!刚刚跑太久,有点昏了头了! 然而夜谰并没有生气,而是将草环还给了他,轻笑道:“你戴吧,我老了,不能戴这种东西。” “谁说的!主人年轻着呢!”程雪疾将草环拿了回来,套到耳朵上摇了摇脑袋。 夜谰被逗笑了,一把将他按在胸口上,替他掸落了发梢上的一片草叶:“回去吧,下次再带你来玩。” “嗯!”程雪疾乖巧地趴在夜谰的怀里,湿热的鼻息扑在了他的下巴上,裹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 ☆、【食妖】 深夜,跑累了的程雪疾安静地睡着了,趴在床榻最里头蜷成一小团,均匀地呼吸着。 夜谰坐在窗前,默默看向窗外的月光。忽有微风吹过,一张纸条自窗缝塞了进来。 他不动声色地拿过纸条,展开后细细读了一阵,手指突然一紧,将纸条攥出了褶皱。 “就这些?那个女人还活着吗?”夜谰低声问道。 “禀主公,属下还在查。”窗外飘来一细微的回应。 夜谰召出火焰将纸条烧毁,余光瞥向程雪疾。瘦弱的猫咪似是跟月色契合成了一体,耳尖不时抖动一下,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夜谰起身,拿起榻上的毯子替他盖好,然后轻推屋门往书房方向走去。 他故意走的大路,让夜间巡逻的妖兵看见他。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前后遇上了三波巡逻兵,跪地行礼声不绝于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连枫游还真是有闲心……夜谰无奈地摇摇头,步入书房坐在成堆的竹简后,自袖中掏出凤羽。 “族长,孤已经差不多把蛟族中的秘卷都查遍了……”夜谰低叹,手指轻点着书案说道:“上次你提议,去人间寻找答案。孤现在分身乏术,该如何是好?” 羽毛许久后方亮起一道红光,白巫族长的声音随之传出:“境主,眼下当务之急,是您一定要潜心修炼,找机会突破瓶颈。否则您的妖力……” “孤试过了,难。”夜谰垂下眼眸:“这封印如同一道枷锁禁锢了孤的力量。维持现状,尚且可以。但想再进一步,难。” 白巫族长沉思了一阵后问道:“境主可否试过别的修炼方法?” 夜谰蹙眉:“例如?” “境主如果能下定决心,那老夫倒是有个有些铤而走险的法子……”白巫族长顿了顿,继续说道:“妖族择同族而食,以其内丹滋补己身。相传千年前最后一位化龙的蛟族,就是吞噬了恶兽的内丹后,冲破屏障,一举化为龙身。” 夜谰愕然,许久后方质问道:“白巫族长,你想让孤残杀同族?!” “不一定是蛟族。”白巫族长的语气不平不淡,似是在聊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妖界恶妖千千万,光南境牢狱中就关了上百食人妖。境主若想下手,自有办法。当然,老夫还是建议您食用种族相近的妖。” “相近?”夜谰的手指咯咯作响,与蛟的爪子愈发相像。 “是的。既然您对蛟族下不去手,那就考虑一下别的有亲族关系的妖。”白巫族长似是感受到一丝寒意,声音略微低了一些:“这只是一些建议,望境主莫要心生不悦。” 夜谰没有回答,干脆将羽毛收进了袖子。静坐了一会儿后,仍然越来越烦躁,干脆将书案上的竹简全部推到了地上。 “食妖……亏你说得出口!”夜谰一拳砸在了书案上,登时将其砸出数条裂纹。 食妖,千年前曾是妖界最常见的修炼手段。大妖吃小妖,小妖吃人族,就这样一个吃一个侵占着力量,倒是个能飞速涨修行的法子。 然而,食妖一法早已被彻底废弃。原因很简单—妖族食妖过多会积累怨气,以至于性情大变,狂暴嗜血,甚至影响了神智,成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妖。 白巫族长身为一族之长,不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弊。他为什么要推荐用食妖的方法来精进修为呢?他在密谋什么?难道说他记恨曾祖对白巫的迫害,将怨气发到了自己身上? 夜谰想不通,也不愿继续想下去。寂静的黑夜仿佛一面巨大的布将他包了进去,无从挣扎无法逃离。 到底没有一个能信任的,他苦笑。起身想为自己倒杯水,忽然嗅见一股熟悉的妖气在门外徘徊,不禁冷下脸呵道: “连枫游,滚进来!” 话音刚落,熟悉的身影便乍然出现在了屋中。连枫游挂着一成不变的假笑,眯着眼冲他微微行礼:“主公,有何吩咐?” “大半夜的蹲墙角,连大人好有雅兴。”夜谰看见他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来气,踹开脚下竹简挑眉看向他:“已经可以在孤的结界下进出自由了?看来连大人平日很刻苦修炼。” 连枫游稍一俯身:“主公说笑了。论刻苦,属下哪儿能比得上主公?主公深夜在书房里赏阅书籍,属下自愧不如。”说着眼神若有若无地瞥向散落在地上的竹简。 夜谰知他想探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而且也没必要瞒得紧,便故意将脚下竹简让开请他看个够。连枫游也不客气,干脆抻长脖子望了过去:“主公在研习修炼之法?主公生来强大,何必急于一时?” “生来强大,并不代表孤不需要修行。”夜谰见他神色如常,初步推断出曾祖应当并不忌讳自己用心修炼。那么他身上的封印看来确实与曾祖无关。 连枫游面色微变,压低声音又道:“主公,修行是必须的,但,莫要急于求成。” “孤的修行进度已经很慢了,不算急于求成吧?”夜谰总觉他好像有些担忧,却不知为了什么。对视着沉默了片刻后,突然有了想愚弄他的冲动,便勾起嘴角,走上前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其实有个法子,能助孤修行大涨。” “什么办法?”连枫游察觉到一丝危机,僵着笑容浑身泛寒地侧眸看向他。 夜谰伸出尖牙,缓缓逼近他的脖颈吐了一口气:“有人建议孤食妖,而且最好吃一些种族相近的。孤想来想去,好像蛇就挺不错的……” 吧嗒一声,连枫游向后一倾不慎踩在竹简上,险些滑到。夜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其扯了回来,如偿所愿地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惊恐。 “主公,这个笑话,不太好笑。”连枫游的手指用力地勾起,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 夜谰自感无趣,直起身漠然道:“连枫游,孤过一阵子要去人间走一趟。” “主公所为何事?”连枫游面色发青,似是强忍怒意。 夜谰懒得与他细讲,只道:“我为了什么,你知道的,你大可以禀报给曾祖。”说罢绕过他想要离开,却被一把揪住了衣袖。 “主公,您的安康,乃北境最要等的事情。”连枫游嘴上这般说着,眼底却含着凶光,仿佛恨不得咬他一口:“受上界浩劫影响,人族已大乱了十余年,灵脉枯竭遍生灾祸。主公此时去人界,如何精心修炼?” 夜谰打落他的手,冷哼道:“这你就不必操心了。孤去人间也不是为了修炼,而是为了一个答案。”然后走向屋门刚要推开,却听连枫游又问道: “夜谰,你吃过妖吗?” 夜谰微怔,本想不搭理他径直离去,却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回过身去,很认真地回答道:“没有,也不打算吃一个尝尝,因为想必味道不怎么样。” 然而连枫游并没有看向他,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度让夜谰怀疑刚刚是不是幻听了。 气氛尴尬到了极致,幸而外面适时地响起几声夜莺婉啼。夜谰趁机推门离去,走至院中莫名地长吁了一口气。 我在心虚什么?夜谰诧异地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抬头看向皎洁的月光。他要去人间的事,无论连枫游告不告诉曾祖,按照他的推断,曾祖都不会阻止他。但是,如果连枫游没有告诉曾祖,那么…… 他极可能不完全是曾祖的手下,而是有着自己的算计。因为以他对连枫游的了解,这小子从不是甘于被摆布的性子。至于在算计着什么,最靠谱的无非是借助夜家的力量,复兴蛇族。 但他为什么选择了曾祖呢?嫌我弱?! 夜谰眉头一皱,嘴巴一点点撅了起来。当年他跟笙玖打架,连枫游和赫辛夷加上他,三个小老爷们被一只凤凰抽得团团转,那时这对哥俩可从没嫌弃过他弱!如今他已修至妖族巅峰,笙玖就算认真起来,也顶多跟他拼个两败俱伤。曾祖的话,或有胜算,但也绝不能全身而退。所以这连枫游到底…… 夜谰脚下一顿,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回了寝宫。而卧寝的窗户被推开了,程雪疾正趴在窗台上冲他傻笑。 “怎么醒了?”夜谰忙走向挂在窗台上的小猫,揉了揉他的脑袋:“想出来玩吗?” 程雪疾却摇了摇头,跳下窗台跑去打开了房门,探出脑袋挥挥手:“主人,夜里凉,快回来。” 夜谰走了过去,看向站在门里迎他的小猫咪,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止不住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去了很远的地方,小猫咪会不会一直趴在窗台上等?而当他终于踏月归来,小猫咪也会跟今晚一样立刻推开门等他吗? 这些念头好像有些幼稚可笑,但是夜谰还是迈进屋中,转身合上了房门,看向那个仰着头摇着尾巴,满脸无辜的小家伙,低声问道: “雪疾,你愿不愿意陪我去一趟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为啥突然想起了煲仔(崽)饭… emmmm 不不不,放下刀,我不会对小猫咪下手的!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扔猫】 去人间一事,似是已然板上钉钉。然而令夜谰最为头疼的局面到底出现了——翌日黎明,寝宫中不请自来了一位“催命鬼”,连门都没敲,便凭空出现在了屋子中央。 “谰儿,听说你想去人界?” 夜谰正在净面,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呼唤惊得浑身一震,忙回首恭敬行礼:“曾祖,您来了。” 曾祖默默地看了他一阵,低叹道:“谰儿已经察觉不到老夫的妖气了?” “是的。”夜谰垂首。此事虽说出来不怎么光彩,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曾祖微微摇头,面露担忧:“这些年,老夫没少替你寻找破除封印的方法……妖界确实已经被找遍了,谰儿你若想去人界,老夫倒也不拦着你。只是以你的妖力,极易被人族修士发现,再生事端。” “我会谨慎行事的。”夜谰隐约嗅到一丝危机,难不成这老蛟想找借口阻止此番人间之行? 岂料曾祖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而是从袖中掏出一方锦盒递给了他:“这粒灵丹可隐去你身上的妖气,万事小心。” 夜谰接过锦盒,打开后里面躺着一粒棕黑色的药丸,散发出淡淡的草药味。光凭气味的话并不能辨别出其成分。 “谢过曾祖。”夜谰虽心有顾虑,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将药丸缓缓送入口中。 就在这时,屋中突然传出一阵细微的声响。曾祖顿时警惕地大喝道:“谁在那!出来!” 夜谰心里咯噔一声,慌忙侧身看去。只见程雪疾颤颤巍巍地打房中走了出来,俯首跪在地上夹紧了尾巴。 “这是……你养的猫?”曾祖眉头皱起,不满地看向夜谰:“怎养在卧寝了?区区一只半妖竟与你同寝吗?” “曾祖,我只是养来玩玩罢了。”夜谰语气轻松地指向程雪疾:“皮相还算不错。” 曾祖一震,有些嫌弃地瞪了他一眼:“谰儿,老夫过去怎么没看出你是这么个脾性?女妖玩够了就玩男妖?!你怕不是要玩物丧志!” “呵,就凭他,还迷不住我。”夜谰哼笑,复板起脸说道:“赶紧滚出去,别脏了曾祖的眼!” 程雪疾一怔,小心地抬起眼望了他一眼,眼神中满是不解与惊恐。他不明白为什么昨日还温柔的主人,今天突然变得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了? 他不知,此时的夜谰已然紧张到了极点。曾祖最忌讳他“玩物丧志”。从幼年的那只山雀到前几日的女妖,哪个不是死无全尸! 大意了,不该把雪疾放在寝宫里……至少去人界之前。夜谰攥起拳头,冲他低吼道:“耳朵聋了还是腿软了?!滚!” 程雪疾打了个激灵,如梦方醒般在地上磕了个响头,然后手脚并用地往门口爬去。刚要触到门槛的一瞬间,身子突然一飘,被曾祖用妖力拉了回来,提着头发双脚悬空而起。 曾祖黄绿色的蛟瞳阴森可怖,看向手中脸色惨白的小猫,厉声道:“你刚刚听见了什么?” 程雪疾在五岳临顶般的妖气压迫下浑身僵硬,眼睛求救般看向了夜谰,腿抽搐了一下,嘴唇颤抖着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曾祖,此次去人界,我打算带他一起去。”夜谰顺势揪住程雪疾的后领子,若无其事地将他拿了回来:“这妖是在人界长大的。人界的一些规矩,他都懂。” “带他去?这猫妖不会坏你的事吧。”曾祖依旧死死盯着程雪疾,手也没有从他头顶上松开,似是恨不得洞穿他的魂魄:“谰儿,老夫听说,你亲自抱了这猫妖回来,还养在寝宫里。谰儿莫非喜欢上这只猫了?” “曾祖说笑了,不过一只玩物。”夜谰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抓得更紧了些。 “是吗?”曾祖默默地瞥了他一眼,突然一爪按在了程雪疾的小腹上,紫色的火焰登时烧穿了衣衫,一缕青烟随之飘起。 程雪疾不禁惨叫出声,双腿痛苦地蹬了起来。夜谰顿感一股气血冲上咽喉,迅速将他向后扯开。与老蛟的竖瞳对视了一阵,把即将迸发的杀气强行压下后,笑道:“多脏,曾祖快擦擦手。” “元阳仍在,他不曾服侍过你。”曾祖的眼神更为复杂了一些:“谰儿,你买他回来做什么?” 夜谰又把程雪疾举高了些:“看着玩,半妖的猫太稀少了。” 曾祖无奈地叹息道:“谰儿,你就是太贪玩了。从小到大都没什么转变!你若与这猫妖日久生情,可如何是好?” “不会,传出去会被笑话死的。”夜谰看向程雪疾,烦厌地皱起了眉头:“赫辛夷!进来!” 守在门外的赫辛夷忙推门入内,刚一抬头,一道白影突然袭来!他被扔过来的猫拍在了身上,跟只离弦的箭头似的飞出了殿门,一起滴溜溜地翻下台阶,半天没爬起来。 “蠢死了。”夜谰擦了擦手,又很是自然地拉过了曾祖的手,替他擦了擦:“曾祖,这臭猫一直睡在墙角里,别让您蹭上灰。” 曾祖的眉眼立刻舒展开了,握紧他的手笑道:“谰儿,以后兜着点脾气!想服众,除了自身强大之外,还得拢得住心。现在妖界都传我们谰儿最暴戾,全往西境跑,去投奔那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谰儿,你得想些办法啊!” “是。”夜谰松开手,余光瞄到赫辛夷扛着小猫撒丫子跑了,稍稍松了口气。 老蛟的修为又涨了……他趁着握手的功夫悄悄测探了一下曾祖的妖力。殊不知老蛟也趁着被握手的功夫悄悄测探了一下他的妖力,并且得出一个更为不乐观的结论: 还是探不出来。 二妖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戒备。此时恰逢连枫游前来禀报道:“曾祖,时候不早了,南境之主快到了。” “嗯。”曾祖颔首,最后嘱托了一句:“谰儿若想走,做好了计划再走。北境的事不必担忧,曾祖会帮你打点好的。”说罢拂袖离去。 “曾祖慢走。”夜谰将他送至殿门,拱手立于原地等了一阵,见他彻底离开了妖王宫,突然使劲一锤胸膛,将那粒灵丹吐到手上,然后急转身向着偏殿跑去。 “枫儿,今日你做事很不聪明。”曾祖不满地瞪了连枫游一眼:“就说时候不早了便好,何必再多加一句?” 连枫游先是顿了一下,后恍然大悟状愧疚地低下头:“曾祖,是枫儿嘴快了!” “罢了,那小子也管不了这些了……”曾祖抬头看向明晃晃的日头,长叹一声:“愿先祖能庇佑我蛟族,愿天道能对我蛟族宽厚一些……千年了,化龙的夙愿何时能了啊……” 连枫游低着头并未搭腔,眼底慢慢涌现出怨毒的寒意。 …… “你没事吧?”赫辛夷将被吓懵了的程雪疾放在椅子上,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祖宗走了,别怕。” 程雪疾的眼睛转动了半天,终于在他身上聚焦成功,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是谁?” “我叫赫辛夷……额……”赫辛夷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耳朵又道:“我是狼。” “咪……”程雪疾登时炸了毛,呲溜一声蹲到了椅子上冲他挥爪子:“不不不不……不要过来!” 赫辛夷被软绵绵的猫猫拳打了一下脑袋,只得往后退了退无辜地摇着头说道:“我不吃猫!你怕什么啊……我吃素的。” 话音刚落,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他的后脖子,呼啦一声把他扔出了屋子。继而房门一关窗一拉,将他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赫辛夷躺在地上眼冒金星,揉了揉酸痛的腰哭笑不得:“我今天真是惨到家了,因为一只猫滚了两回台阶……” “雪疾,雪疾,我,我错了,你没事吧?啊?”夜谰握住程雪疾的胳膊,惶恐地去解他的衣服:“肚子疼不疼?!” 程雪疾傻乎乎地看着他,突然鼻子一抽,眼睛一红,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疼……”然后捂住了衣服不给他看。 “让我看看,来……”夜谰愧疚不已,又不敢用力,只得揉着他的脑袋小声劝道:“摔疼了没有?赫辛夷接稳了吗?” 程雪疾的鼻翼又抽了抽,将手悄悄挪开了一点。夜谰趁机撩开他的衣服,拉下腰带。果不其然,在烧穿的衣服下面,小猫的肚子上多了一个漆黑的掌印,焦糊的肉皮渗出了血。 夜谰心疼到头皮发麻,轻轻呼了呼后运用法术替他医治着。抬头看向他时,发现他那双碧蓝色的眸子黯淡了许多,里面满是后怕与迷茫。 咕噜,噎在嗓子眼里的血到底涌了上来。夜谰迅速低下头把血咽回去,岂料敏锐的小猫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立刻捧住他的面颊小声问道:“主人受伤了?” “没……”夜谰这话说得没有任何可信度,因为一道鲜血沿着他的嘴角湍急地淌了出来。 程雪疾大惊失色,慌乱的用袖子使劲擦拭他的面颊,耳朵一抖喵地哭了起来:“主人也被打了?” “……差不多吧。”夜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自嘲地哼笑道:“我扔了小猫咪两次,罪过大了。我太没用了……如果他不是曾祖就好了……” 程雪疾则使劲顺着他的后背,试图将上涌的气血揉下去。他不明白那个“祖宗”为何打主人,但隐隐觉得,可能是由自己不乖造成的。方才主人第一次吼他滚,他应当立刻滚出门去。 可我为什么愣了那一下呢?程雪疾的动作慢了一些,耳朵动了动落寞地垂了下来。明明是只“玩物”罢了,我究竟在期待什么啊…… 作者有话要说:揉猫猫… 憋屈状态快结束啦!r天r地r猫咪的某夜同学马上上线! 后妈月断连中,请攻同学赶紧趁机表现 夜谰: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当初吸猫的时候特别快乐,结果家长不让养猫… ☆、【启程】 三日后,境主殿的主人换成了传说中“隐退”已久的夜氏前族长,新任境主则不知去向。 此事被勒令严格保密,万不能传出妖王宫分毫。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消半日,西境之主已然知晓夜谰离开了北境。 “这大笨蛟还真敢走。”笙玖坐在殿中高椅上揉着生痛的额角:“老不死的本就难对付,他这一走,岂不是将北境的掌控权完全交了出去!” 疏雨立于一侧沉思了片刻后,低声道:“境主,以属下愚见,北境之主应是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非走不可……”笙玖神色一凛,脑门顶上嗖地窜出一丛火苗:“糟,这大笨蛟莫不是往人界去了,白巫老头的话他也敢信?!” 疏雨诧异道:“北境之主去往人界了?在这个时候?”同时不忘伸出翅膀替她扇灭越着越大的火苗。 笙玖沉默,并未做丝毫的解释。之所以给夜谰那根凤羽,不单是为了方便他跟白巫族长联系,还为了窃听。虽说这种做法不太光彩,但夜谰也不是个傻子,敢直接用羽毛跟白巫族长谈话,等于摆明了告诉她——想听就听。 而通过这些天对他俩的对话的分析,夜谰身上的封印已愈发棘手。白巫族长自始至终就推荐了两个办法,去人间或者食妖。这俩无疑都是馊主意,只不过食妖更馊了些。 “白巫的人最近有什么动向吗?”笙玖的脑袋顶上在冒烟,如同一只精致的香炉一本严肃地问道。 疏雨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倒是没什么大的动向,在林中安置了一些简单的住所,大有定居下来的意思……境主,您是不是要突破了?怎火焰这般旺盛。” 笙玖拍了拍脑袋,泄气地瘫在座位上:“十年前我就要突破了,结果拖到现在也没个动静。我这脑袋顶上的几根毛隔三差五就要烧掉一根。真按着大笨蛟说的话去了,成了秃毛的老凤凰。” “境主,时机不到罢了。”疏雨见她情绪不佳,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幸而笙玖不是喜欢悲春悯秋的性子,拍了拍头上仍旧茂密的头发,冲他狡黠一笑:“疏雨,本境主将那白巫族长调查了一番,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 “境主请讲。”疏雨上前两步,俯身仔细听着。 笙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白巫全族上下,没有一个是纯血的妖,全是人族换了骨相!想来应是用秘法重塑了肉身,但神魂依旧是人族的。” 疏雨惊愕:“重塑肉身?!人族如何重塑成妖族的肉身?” “有秘法能做到。”笙玖拿起案几上的果子,咬了一口又丢了回去:“人变妖,有过先例。古卷记载,曾有修士食妖族内丹,走火入魔堕为邪道,结果引来了天罚,魂飞魄散。但,不得不说,食用妖族内丹,确实可使人族迅速化成妖族……只要能躲开天罚。” “天罚是躲不开的吧。”疏雨一脸茫然,指了指房梁说道:“若天罚都能躲得开,还有什么天道?” 笙玖冷笑,赤色的眸子微微闪着光:“巧的是,在本境主幼年时,人界曾降下一次庞大的雷劫,足有九九八十一重。人族修士本以为是有人证道飞升了,谁料天罚散去,未见有圣人飞升。这次雷劫便成了史书卷册中的一个“谜团”。” 疏雨圆瞪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听笙玖继续道:“更巧的是,同年,妖界多了个白巫族,而夜家也多了个夜谰。疏雨,你忘了吗,夜谰是老蛟从外头带回来的,说是他儿子的外室子。然而,你看咱妖界谁会在乎什么外不外室?!就连我那花心爹都娶了一大把的媳妇,从鸟族到狐族,海陆空应有尽有。我那不知名姓的兄弟姐妹遍地走,只不过就生出我一只凤凰罢了。” 疏雨蹙眉,虽这般讲究已过世的族长不太好,但这毕竟是事实,便微微颔首附和道:“确实。再者北境之主天赋聪颖,神魂强大,生下来就该养在主家里。老蛟老奸巨猾,怎会任他流落在外?这说不通。” “而且,我始终查不到夜谰的生母是谁。”笙玖目光微深,细指点在下巴上轻声道:“夜谰也查过,但夜家内部好像只有老蛟知道真相。偏偏他又不肯说,每次都是敷衍地搪塞过去。按道理,能生出夜谰这么强大的孩子来,他的母亲必定是一位纯血大妖才对……为什么一定要守口如瓶?” “境主,属下忽然有种猜测。”疏雨犹豫一瞬,终究还是与她附耳道:“既然境主怀疑一切从人界而起,那么北方之主此番前往人界,会不会顺道调查自己的身世之谜?” “若是如此,瞒都瞒了这么些年了,老蛟怎会不拦他。”笙玖越想越头痛,又把刚刚咬了一口的果子拿回来继续啃,鼓着嘴说道:“夜谰不娶我也好,我若跟夜家联姻,这些烂事得烦死我。” “老蛟不是善茬,境主不嫁就不嫁吧。”疏雨忍不住跟了一句,一抬头,正对上笙玖探究的小眼神,忙避开视线伸手倒茶:“境主,喝点败火的清茶……”结果递过去的一刹,手指突然被她按住了。 “你说,夜谰此时在干嘛呢?”笙玖的眼神带着一丝莫名的挑逗,甚至拿出一根羽毛去扫他的鼻子,娇声问道:“也不知他身边有没有像你这样,伺候得面面俱到的贴心妖啊?” 疏雨鼻子发痒,想打喷嚏却很没出息地不愿意躲开,鼻翼一扇一扇地红了脸。这时门外有妖来报,说是兔族新进贡了灵果。他忙冲笙玖一拱手:“境主,属下去清点一番!”然后转身逃之夭夭。 笙玖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无趣地将羽毛一扔,跌落在地上化为一丛火焰,快活地跳跃着。 “唉,我喜欢的,不待见我;喜欢我的,又不说……”她伸了个懒腰,盯着橙红色的火焰咂着嘴:“难不成我这多情的美凤凰,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老爹啊老爹,都说凤凰对爱人忠贞不渝,你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现在好了,你的花心报应到我身上了……” …… “主人,你吃不吃东西啊?”前往人界的森林中,程雪疾紧紧跟在夜谰的身后,抱着小包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夜谰正在沉思,侧脸上刻满了冷漠,并没有听见他的询问。程雪疾歪头看了看,不禁忐忑起来,点着脚加快了步伐,生怕自己被落下。 曾祖没有派手下盯着……离人界越近,夜谰越感不安。他知道,此行极为冒险。很可能不但没有找到破除封印的方法,还得赔上多年来在北境建立起来的势力。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以退为进。夜谰微微勾起了手指。他不得不赌一把,赌自己的幸运,赌他苦心培养的死士们不会被发现,也赌…… 赫辛夷的忠诚。 正想着,前方攸地出现一个透明的屏障。穿过此处,便是人间。屏障犹如一面巨大的水镜将两界隔离开来,互不干扰。妖界这边依旧是茂密的森林,而屏障另一头则是幽暗的小巷,不时隐约掠过几道人影。 夜谰踏步向前,如往常一样轻易地穿透了屏障。而他身后的小猫则慌乱地把包裹背到背上,拽住了他的衣襟,借力一跳,勉强越了过来。 人界的气息一如既往的难闻……夜谰嫌弃地勾起了鼻子,刚要继续往前走,掌心中突然多了一根冰凉的手指,试探性地挠了挠,继而整只小手都握了上来,汗津津地发着抖。 “怎么了?”夜谰方想起身后还跟着只小猫,忙低头看了过去。 程雪疾微皱着眉头,眼里满是惶恐:“主人……为什么来这里啊?” “嗯?”夜谰不解地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何不妥:“这里是人界与妖界的交接处,走这条路比较快。” “哦。”程雪疾又将手攥得紧了一点,见夜谰没有甩开的意思,便大着胆子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两只猫爪攥着夜谰一只大手,还没能把它包住。 夜谰看向他一抖一抖的耳朵,抬手摸了摸略带遗憾地说道:“可惜了,要摸不到了……” “啊?!”程雪疾大惊,干脆抱住了他的胳膊,并且迅速地将尾巴也缠了上去,迎着夜谰错愕的眼神乞求道:“主人,您是要退货了吗?能,能不能别退?我其实恢复了一点妖力了,能为您效力的!” “退货?”夜谰一头雾水,把盘在他胳膊上的猫举了起来想问个究竟。岂料小猫咪弓起身子沿着胳膊迅速爬了上来,脑袋拱在他脖颈上讨好地蹭了蹭。 柔、柔软的耳朵……蹭……蹭到下巴了!!夜谰顿时神情恍惚,胳膊僵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维持着这个“美好”的动作,一只鼻孔缓缓流出一行鲜血…… “主人您旧疾复发了?!”程雪疾差点被鼻血滴到脑壳上,顿时惊恐地松开手掉了下来。夜谰手疾眼快,将猫一把捞起,大义凌然地用袖子抹去鼻血,单手举着猫郑重道:“无妨,孤只要还活着,你就可以继续蹭……” “主人您难不难受,咱,咱回去吧!”程雪疾趁机指着身后的屏障试图把他劝回去。结果身子一摇没坐稳,咪地一声栽了过来,慌忙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尖耳上的绒毛正扫到了他的侧脸上。 “咳……”夜谰只感自己心头遭了一棒重击,另一个鼻孔也冒了血,如遭雷击般石化当场。 这时巷口经过几位不知情的过路群众,离远了模模糊糊地瞥见一人侧对着他们呆站着,不禁疑惑道:这傻大个抱着团被子寻思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夜谰举着猫一动不动,许久后有人问道: 请问你们在cos某国自由xx像吗? ☆、【蹭猫】 夜谰从未想过,自己这条修炼数百年的蛟,有朝一日会险些死于气血逆流,而作案凶手则是一条柔软可欺的小猫。 “雪疾。”夜谰吊着最后半口气,挥手在巷口布置了一道结界,让外头的人看不出异常,又将猫平稳地放在地上,严肃地说道:“为了孤的大业,还请你牺牲一下,把耳朵跟尾巴收起来吧……” 程雪疾怔住,用手捂住耳朵不解地看向他,尾巴蔫蔫地垂了下来。 捂着耳朵的样子……怎么这么可爱!夜谰鼻梁一紧,温热的鼻血再度夺窍而出,忙抬起头仰望天空装作十分是伤感的样子说道:“这里是人界,妖族在人界行走,不化形的话未免太显眼。你若不会收耳朵,我渡一点妖气给你。” “不不,我可以我可以。”程雪疾恍然大悟,忙搓了搓双手,然后按在耳朵上揉了三圈,再打开时猫耳已然消失不见。他又如法炮制,按在屁股上扭着腰揉了揉,把尾巴也藏了起来。 “主人,头发要变吗?”程雪疾揪着自己的银色发丝犯了愁:“我妖力不太够了……主,主人?!” 夜谰正单手捂着鼻子,指缝里是汹涌而出的鲜血,面不改色地使劲一吸,拿出手帕擦干净手,尔后按住了他的脑袋:“我来!”说罢轻轻地揉搓了起来。 程雪疾被这双大手揉得很是舒服,忍不住眯起眼发出一串地咕噜声。夜谰看着放下了戒备的小猫,眼底逐渐泛起宠溺,动作也越来越缓慢。 顺滑的发丝在他的指尖掠过,惹得他心头悸动。雪疾的头发一直很软,犹如轻若无物的蝉翼,亦或者触碰不及的阳光,必须要小心翼翼些才好,不然这份惬意就从手边溜走了…… 岂料他刚想到此处,手底下的小猫突然冒出一道白光,真的呲溜一声不见了。待光芒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掉落在地上的衣衫,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拱来拱去。 “雪疾?!”夜谰大惊,忙俯身掀开衣服。慌乱之下用力猛了些,只见衣服中嗖地掉出一个白色的毛团,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吧嗒一声稳稳落在了地上。 “喵!”毛团仰头看向他,蔚蓝的双眸盛满了惊愕,复前爪一抬,坐在地上低头看向自己,愣了一阵后小声喊道:“主人!我能变成猫形啦!” 夜谰僵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快乐的小猫咪绕着他走了几圈,见主人没了反应便站起身子搭在了他的腿上,摇着尾巴又“喵”了一声,收起爪尖用掌中软肉拍了拍,疑惑地将尾巴勾成了一个圈:“主人,您还好吗?” “……猫……”夜谰的喉结飞速抖动了几下,目光锁在那个冲他摇来摇去的粉红色肉垫上,噗地一声喷了一口鲜血…… …… 一个时辰之后,当地某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额……”踟蹰着不敢上前的店小二,冲掌柜的使了个眼色。 然而掌柜的只敢呆在柜台里面,勉强挤出笑脸哆哆嗦嗦地问道:“客官……您……您要不要先去药房啊……” “一间上房。”夜谰缓缓扭过头去,指着自己正七窍流血的面颊说道:“不是什么大病,不必惊慌。”说罢往柜台上扔了一锭银子,将鼓鼓囊囊的口袋按住,抬脚往通往二楼,所到之处落下一地血花。 “掌柜的!怎么办!”店小二惊慌地摇着掌柜的胳膊。 掌柜的脸由青转白,反手按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了摇:“还愣着干什么!去看看他住在哪间房了!问问需不需要把药铺老板……不……棺材铺老板请来!” 店小二忙跑了上去,见本空无一人的二楼最里面的那间房锁了门,便上前小心地叩了叩:“客官……您……您真的没事吗?” 里面许久后才传出一声低沉的回应:“无事,内火太大了。去备一些酒食……要条活鱼……” “喵喵喵!”几声急促的猫叫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尔后一“人”一猫窃窃私语了一阵,又改了主意:“清蒸了。” “好……”店小二抓了抓后脑勺,狐疑地走了下来,对守在楼梯口听声的掌柜的说:“听动静,他底气挺足啊,不像是大限将至……莫不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可能吧……”掌柜的掂了掂那锭坠手的银子,脸色好看了许多,一挥手道:“罢了,赶紧去准备酒食!这位怕是有大来路,把他隔壁那间房空出来别住人……然后用醋熏熏店里,可别过上他那病……” “哎。”小二忐忐忑忑地跑向后厨,亲自去挑活鱼。 屋中,程雪疾趴在桌子上一动不敢动,看向盘坐在床上盘坐运气的主人。夜谰将体内横冲直撞的妖气慢慢压制归位,惨白的面庞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慢慢睁开眼看向桌上的小白猫,微微摇头:“奇怪,你可爱归可爱,但孤一向不是拿捏不住的人……怎到了人间后,这般失态。” 程雪疾亦不解,轻盈地跃下桌子坐在他脚边仰头问道:“主人,我是保持猫形,还是变回人形?” “这样便好!”夜谰忙不迭地答道,犹豫了一刹后伸手把他捞了起来,放在腿上轻轻顺着背脊。 许久没被抚摸过的小猫登时打了个激灵,酥麻感畅快地传遍全身,令他止不住伸开四条腿,面条状摊开后喟叹一声,用脑袋去拱他的手:“主人,头!” “好!”夜谰的嘴角勾起了幸福的笑容,右手揉着他的头,左手握住猫尾顺了一下,毛茸茸的触感险些再送他“走火入魔”,只得低咳两声掩盖过去。 程雪疾听见他在咳嗦,如梦方醒般耳朵一抖,蹬腿翻了个个儿,脸朝上看了过来:“主人,您快歇息吧!” 夜谰的手僵在空中,满眼都是小猫露出的白肚皮。上头的绒毛好像比别的地方的更软、更细一些。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地起伏着…… “雪疾……我……我……我忍不住了!”夜谰突然低吼一声,吓得程雪疾张开了爪子。下一秒,他便被捏着前爪的肉垫提溜了起来,迎着那张越来越近的面颊炸了毛…… 扑哧,夜谰将脸埋进了他的肚子。空气瞬间凝固了,二妖僵了半天,夜谰突然开始用头蹭他的肚皮,仿佛是在用汗巾擦汗,同时发出一连串诡异的低笑声:“嘿嘿嘿……小猫……嘿嘿嘿嘿嘿嘿……” “主,主人?!”程雪疾满脸懵逼地被他擦来擦去,猫毛被蹭掉了好几根,肚子也越来越痒,终于忍不住拿后腿去蹬他,惨叫道:“主人您冷静一点!冷静一点点啊啊啊啊啊……” 然而夜谰已然失了智,前蹭完了侧蹭,最后干脆把猫放在榻上,整只妖压在上面,脑袋摆动得快出了残影,跟搓萝卜丝似的,哗哗擦出了火花。 “主人!别!别……”程雪疾被这急转直下的画面吓得惊声尖叫,更悲惨的是,他藏在长毛底下的某处“私密之地”也被蹭得发痛,两颗小樱桃甚至肿胀了起来…… “客官,您的鱼来……了……”这时店小二的声音救命般地从屋外响起,听见里头不太雅致的叫声,尾音攸地打了个转儿。 砰,被夜谰压在身底下的小猫于“濒死”中化回了人形,光着身子生无可恋地瘫在床上没了出气,空洞的双眼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夜谰徒然清醒,顾不上外头贴在门缝上偷听的店小二,惶恐地拍了拍他的面颊:“雪疾,雪疾!你醒醒!” “主人……”程雪疾看向飘飞的猫毛,绝望地说道:“您…给个……痛快的……吧……” “你,你听我解释……”夜谰语无伦次地组织了半天语言,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又听得门外咕咚一声,想必是偷听的店小二脑袋撞在了门上,忙趁机起身,随手用被子盖住了程雪疾。 小二正绞尽脑汁地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些,谁料房门突然开了,他哎哟一声往前一踉跄,手中端着的鱼眼看就要呼在地面上。夜谰一把夺过鱼,又用膝盖把他顶了回去,冷声呵道:“再敢偷听,割了你的耳朵!” 小二登时被吓得魂不附体,哭丧着脸连连摆手:“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客官,客官您慢用。”然后扭头夺路而逃。 夜谰冷哼,将房门关好,把鱼放在桌上,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拍了拍裹成一团的被子,态度大转弯地柔声道:“雪疾,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出来吃口鱼,啊。” 被子摇晃了一下,程雪疾慢慢钻了出来,白色的头发已然变成了黑色,眼角挂着泪花,满脸质问地小声问道:“主人,我这副样子的话,您还有没有……冲动?” “我……”夜谰突然陷入沉思,看向这位没了耳朵也没了尾巴的“黑发人族少年”,凝重地点了点头:“没冲动了,孤现在十分冷静。来,吃鱼。” “好。”程雪疾嗅着蒸鱼的芳香,警惕地拱了拱身子,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轻巧地跳到了桌子旁。刚要抬手拿筷子,一低头,赫然发觉自己并没有穿衣服,顿时双腿一软蹲了下来,惊慌失措地回头看向夜谰。 然后他看见了骇猫的一幕——刚刚还打包票说自己没冲动的主人,再度七窍流血,摇摇晃晃地栽倒在了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作者表面上写吸猫写得挺开心,其实私底下连一只猫都没有,而且已经100多天没有吸到同学家养的猫了…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流泪) ☆、【土坟】 在人界的第一天就这般于血光中度过。程雪疾含着悲怆的眼泪,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半条鱼,询问了一下主人,又把另外半条也吃了。最后舔舔盘子心满意足,不消半个时辰便把刚刚的“生死一念”抛之脑后,变回猫身开开心心地卧在床榻边打起了瞌睡。 夜谰则一直在打坐调息,直到次日黎明方张开双眼,看向自己青筋外暴的双手,心头微沉。 昨日他见得程雪疾的猫身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果然另有原因。他体内的妖气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迅速膨胀,导致他陷入了一种危险的亢奋状态,难以自抑。 而最令他担忧的是,这种膨胀是间歇性的,并非永久的妖气增长。每当他静心打坐排除杂念时,妖气便会消退至正常,令他全然摸不着头脑。 “我怎么会得这种怪病呢……”夜谰蹙眉。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心口上的封印尚未解除,又添了新毛病。若日后遭遇强敌,可如何是好…… 等等。夜谰突然眼前一亮,心中泛起一个大胆的念头——能否借着妖气激增,一举冲破封印?! 但,一旦失败的话……夜谰低叹,默默看向身侧安静的小猫,伸手轻轻顺了顺他的后背。谁知小猫的耳朵扑棱了一下,迅速醒了过来,瞪大眼睛看向他:“主人,您如何了?” “无碍。”夜谰戳向他的耳朵:“小猫咪睡得好吗?” “嗯!”程雪疾坐起身,用后爪挠了挠发痒的耳朵,脑袋忍不住偷偷往他手上蹭了蹭,忧心忡忡地说道:“主人,您身上的血腥气好重。” 夜谰刚想冲他笑笑,岂料体内妖气再度出现乱流,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你再多休息一阵。” 程雪疾赶紧窜下了床榻,贴在他的长靴旁边怯怯地询问道:“主人,您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不了,这件事很重要……你在这里等我。”夜谰不敢看他那双可怜巴巴的模样,匆忙转身要走,岂料脚上突然一沉,小猫咪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脚面上,眸中水汪汪地布满了碎玉般的光芒,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 “咳咳……”夜谰险些一口血喷出三丈远,一时间有些怀疑这猫是不是敌人派来专门萌死他的。为了不让自己死于非命,夜谰迅速捞起猫放在了桌上,按着他的脑袋严肃道:“雪疾听话,等我回来。” 程雪疾默默地垂下了头:“好……” 夜谰长舒一口气,阔步上前去推房门,身后却再度传来小猫的喵声,以及一句委屈巴巴的: “主人,您还会回来吗……” “我又不是要死了……”夜谰无奈,忽然觉得有必要多解释几句:“小猫,我现在虽然看上去有点脆弱,但妖力不减反增,不必担心。”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程雪疾慌忙挥了挥爪子。夜谰自然很强,挨得近了都会感受到妖力的压迫,哪怕他已经刻意隐藏了妖力。 二妖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小猫终于小声说出了压在心里许久疑问:“主人……您会不会把我留在这里……不要了……” 夜谰愕然:“为什么这么问?” 小猫把头埋得很低,几乎扎进了毛里:“这间客栈我知道……从后面能通到“那里”……” 夜谰怔住,许久后方反应过来他所说的“那里”指的是地牢,不禁惊讶不已地问道:“能通过去?可是我去买你的时候,走的不是这家客栈,而是另外一家酒楼,离这儿很远。” “主人,这座镇子的所有客栈、钱庄、以及店铺都连向了那里以及……一个卖场。”小猫顿了顿,眼神中带着惶然:“这座镇子是人界与妖界的交接处,因为有很厉害的大人坐镇,不受二界的规则约束。镇子地下基本上被掏空了,每天都有人族和妖族被卖掉……大部分都是被可怕的大妖怪强行绑走的,还有一些人族的孩子,是父母养不起了,就把他们卖掉了。” 夜谰蹙眉,心尖微微发凉。镇子的地下是空的?除了买卖妖族,他们竟敢把人族也绑来当货物?没有被发现吗,人族的修士又在哪里? 不受规则约束……夜谰神色一凛,低声问道:“你所说的那位大人,是人是妖,又属于哪片势力?” 程雪疾摇头:“主人,我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主人,我说的是真的……我曾经跑出来过,我知道很多很多通往那里的路。” “你逃出过地牢?”夜谰忙走回他身边,把小猫揽在怀中轻抚他微微发抖的背脊:“雪疾,你还知道什么,都说来听听。” 程雪疾把脑袋贴在他心口上,听着强有力的心跳声,莫名安心了许多,小声继续说道:“这里的商贾会帮‘大人’物色新的货物,他们出去跑商的时候,也会有意的寻找能买到手的妖或者人。货物到手后分成三六九等,强大的妖族卖给饲养灵兽的修士,皮相好力量却很弱的妖和人会被……会被卖到……卖到很糟糕的地方……” “嗯……”夜谰看娇小的猫咪,见他越抖越厉害,忙用拇指点了点他圆滚滚的后脑勺:“雪疾,我不会把你卖掉的,更不会丢掉你,你永远是我的猫。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放心吧。” “主人……我们能离开这里吗……”程雪疾又往他的臂弯里钻了钻,小小一团完全缩了进去,好像舒服了一些。 “也好。”夜谰颔首。既然整座镇子都在传说中的那位“大人”的监管之中,在此地逗留难免会沾惹麻烦。 程雪疾听闻要走,登时来了精神,嗖地窜出胳膊落到床上,用爪子扒过来时带着的小包裹,艰难地叼了起来。结果脚下一打滑,咕咚栽下了床铺,倒栽葱扎进了包裹中,后爪慌乱地蹬来蹬去。 夜谰嗤笑出声,把小猫,看向地上的小包裹好奇道:“忘了问你了,你都带了什么东西?” “鱼干!”程雪疾开心地拍了拍小包裹:“还有主人的衣服!主人给我的藤球!” “你带这些做什么,我又不会饿着你。”夜谰忍俊不禁地把他捞起来揣进口袋里,绑好包裹替他提着:“罢了,这样拎着点包裹,好像更像人族?” “喵!”程雪疾幸福的摇着尾巴,前爪搭在口袋边上抬头看他,满脸的感激。其实他不敢说,这些东西是他备着被抛弃的时候,有点能换钱能填肚子的东西,好努力活下去。 夜谰拍了拍口袋,想了想后,打开窗户跳了出去,没有走正门。落地后,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他微眯双眼,细细探知着脚下的土地,果然感受到许多杂乱的妖力波动。他能听见赌场掷骰的声音,赌徒们兴奋的叫喊;也能听见被关押的妖兽愤怒的吼叫,以及锁链的摩擦声。 这些声音令他作呕,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捂住口袋飞速跃上房顶,眨眼便消失了。 “替孤抹掉痕迹。”夜谰一边飞驰,一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小猫闻声探出头,狐疑地抖着耳朵看向他的侧脸,见没了下文,便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缓缓缩了回去。 待他们离开了镇子范围,来到一座低矮的山上,程雪疾突然涌爪子小心地勾了勾他的衣服:“主人,能不能稍微停一下下?” 夜谰立刻止住了脚步,看向跳到地上的小猫:“怎么了?” 程雪疾抬爪指向不远处:“主人,那里埋着我唯一的朋友,我可不可以去祭拜一下?” “朋友?好的。”夜谰抬步跟着他一起走了过去。 只见两株大树间,藏着一方小小的土包,上面开出了稀稀疏疏的几朵白色的野花,前边立着一块破旧的无字木牌。 程雪疾默默坐在坟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尾巴:“景书,对不起,这么晚才来看你。我也没带来什么好东西……那个……”说罢转身扒住了小包裹:“主人,那个……我拿鱼干。” 夜谰赶紧将包裹递给了他,又往后退了几步,离远了看向他。 程雪疾打开包裹,叼出一些鱼干放在了坟前,用爪子扒拉了一些新土放在坟上。往后探究地瞅了一眼,见夜谰站得很远又低着头,便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小声说道:“景书,我又有主人啦!我主人特别温柔……虽然看上去有点吓人。” 我吓人吗?夜谰无辜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景书,你不用担心我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程雪疾使劲眨了眨眼,傻笑着看向坟头的小花:“等我死了,我就去找你……我是半妖,很快的。” 夜谰沉默,凝视着弱小的白团子心里有些发堵。他的小猫羸弱不堪,甚至不及那方土坟高。小猫的寿命有多长呢?按照人类的寿命来算,百年已是极限。半妖的话……可能也多不出多少。 “主人!好啦!”程雪疾虽有些不舍,却不敢逗留太久,重新绑好包裹栓到自己身上,托着它颠颠跑了过来。 夜谰俯身,连猫带包一起拎了起来,轻问道:“雪疾,你朋友怎么死的?” 程雪疾歪了歪头:“主人,能不能不说?” “可以。”夜谰将包裹解开,抱好猫缓步走了几步,又扭头看向土坟沉声道:“我听笙玖说,逝者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传递自己的思念,比如在坟上开出几朵花。我也有个朋友,埋在跟它很像的土坟里……你应当是见过的。上面从来没有开出花……” 他顿了一下,低头看向疑惑的小猫咪:“我想它是怨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后妈月正在连线中… 亲妈月:???吸个猫你都想开虐?你能不能行了?? 后妈月:emmmm那我等会儿再来… ☆、【隐藏】 此时的北境境主殿内,众妖垂首跪在地上,在恐怖的妖力压迫下噤若寒蝉,不安地悄悄互相交换着眼色。 老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一时间颇为感慨。这里虽只是区区境主殿,所谓的“妖王宫”也略显名不副实。但,坐在这上面的感觉确实不错,视野开阔又通透,令他浑身舒畅,低咳一声后悠悠开口道: “镇守东部边境的红熊死了……死于狐族之手……尔等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殿中臣妖登时交头接耳起来,却被老蛟一拍椅子扶手打断了:“有什么话正大光明地说!不必遮掩!” 群妖立刻闭住了嘴,须臾后殿后方有一妖走至中央忐忑道:“禀老祖宗,微臣听说,当日暗杀红熊将军的另有其妖。狐族对此也……” “怎么,狐族说的话,你听得;老夫说的话,你就不想听了?”老蛟突然厉声质问道。 那妖被这迸发而来的阴冷妖气吓得浑身瘫软,忙连连叩首:“老祖宗恕罪!微臣不当听信谣言,老祖宗恕罪啊……” “哼,罢了。”老蛟不耐烦地使劲一挥手,冷声道:“谰儿尚且年轻,对你们太过放任。久而久之的,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东境狐族,暗杀我一员干将,其心可诛!我北境至此与东境不共戴天!” 此言一出,群妖再无敢提出异议的。待“早朝”散去,老蛟与仆从浩浩荡荡地回了寝宫,一干臣妖方三五扎堆地小声议论起来。 “境主究竟去哪儿了,有消息了没?”一只獾妖忧心忡忡。 另一妖则叹息道:“境主说是在闭关,然而明眼的都知道,境主他保不齐被老祖宗给软禁起来了……” “谁说不是呢……”又一只老妖微微摇头:“早就听说老祖宗跟境主意见不合,早年私下里多有摩擦。如今看来,所言非虚啊……老祖宗他一直都跟南境之主是一路妖,眼界很野……唉,咱还是少说为妙。” 众妖又唏嘘了一阵后,缩着脖子纷纷散去了。赫辛夷则在最后离去,漠然走向寝宫方向。刚行至花园,假山后头突然冒出一只他最不想看见的妖挡住了去路,折扇一挥险些戳到他脑门上。 “辛夷老弟,你这是去哪里啊?”连枫游一幅关切的表情,眼睛滴溜转了半圈指向不远处的寝宫:“莫不是去寝宫里偷东西?” 赫辛夷白了他一眼:“连大人说笑了。奉主公之命,去整理一下衣物。” “哦?整理衣物?”连枫游佯装诧异,眼睛前所未有地瞪大了一圈:“洒扫宫殿自有宫妖去做,整理衣物也轮不着您啊。是多贵重的衣服,让赫老弟您亲自整理?” 赫辛夷听他这话说得别有用心,便一挥手按住了他的扇子:“连大人,主公一向用不惯宫妖,您不是不知道。主公亲命我负责寝宫内外的清扫,怎么,你有意见?” “闭关呐……”连枫游收回折扇,却将脚抵在他前面寸步不让:“既然主公闭关了,你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命令?” 赫辛夷烦躁,不客气地使劲踢在他的脚上:“主公闭关前同我讲的。” “哟,是吗。”连枫游轻轻点了点被踢麻的脚,低笑道:“辛夷老弟,主公根本就不在妖界,曾祖都同我讲了,你何苦骗我呢?” 赫辛夷心起思量,又改口道:“我怎知老祖宗都告诉你了。主公瞒得紧,我自然不敢说实话。” “哦,这样啊。”连枫游歪头笑笑,脸上表情似是人畜无害,然而一双蛇眸阴冷到简直像是淬了毒的匕首:“其实老祖宗没告诉我,我是猜的。原来主公真的离开妖界了。” 赫辛夷眉角微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怒声道:“姓连的,管住你的嘴!” “嗯?”连枫游猝然收起了笑容,细长的眸子里满是冷光:“该管住的,是你自己的嘴吧?几句话就能套出你的底细,就这般还妄想扶持主公?” 赫辛夷一口气憋闷在心中,险些咆哮出声,咬牙切齿地回道:“连枫游,我再蠢,也不会背主!而你,永远都是卑鄙的背叛者!” 连枫游挑眉:“背叛者?你在说我?我侍奉曾祖,就成了背叛者?怎么,你是说主公与曾祖离心了?” “你……”赫辛夷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忘了自己到底该说什么,脸色铁青地怔在原地。 连枫游默默盯着他看了一阵,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赫辛夷,你的愚蠢迟早会害死自己,还得牵连主公。以后少在我面前装出一幅清高的样子,你这条秃尾狗。” “老子他妈的弄死你!”赫辛夷登时被彻底激怒,右手一勾化作狼爪,裹着利风直掏向他的心口。哪曾想下一刹,连枫游便从他眼前消失不见,爪尖也只触碰到了一点衣衫罢了。 “赫辛夷,你不是已经忍了几百年了吗?怎么,要忍不住了?”连枫游不知何时已跃至他的背后,甩下这么一句话后波澜不惊地阔步向寝宫走去。 赫辛夷呆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许久,双手一点点攥了起来,手背直握出条条青筋…… 寝宫外,连枫游推开门的一瞬间,先换上了温和可亲的笑容,迅速步入屋中又随手关上了门。 “老祖宗,枫儿按照您的吩咐去试探了一下赫辛夷,他果然不知情。”连枫游恭敬地拱手说道。 只见老蛟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手中攥着一本书冷眼看向他:“不知情吗?看来谰儿已然开始不信任他了。” 连枫游颔首,附和道:“主公一向疑心重,上次他宠幸女妖的事被赫辛夷禀报给您,没记仇已是看在了您的面子上。不然这赫辛夷早就没好果子吃了!” “哼,外族之妖,不值得信任。”老蛟将书扔到他脚边:“你看看,谰儿最近都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连枫游弯腰捡起书本,打开一看,竟是一本不入流的“养猫守则”。里头详细介绍了如何喂猫,洗猫,甚至还有怎么手工做抓板。也不知是哪位闲得没事干的编了这么一本破书。 老蛟缓缓坐下,手指点在茶桌上嗒嗒作响:“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谰儿对那猫妖宝贝得紧!什么养来玩玩的,只是搪塞老夫!都有空看这种书了,我看他是玩心大了!” 连枫游目光微沉,将书合上一脸轻松地摇了摇:“曾祖,您也知道,主公打小就喜欢养小玩意。现在当了境主了,翅膀硬了点自然想养什么就养什么。不过这也无所谓的,起码这猫妖不会什么劳什子的魅术,不至于把主公迷得下不来床。” 老蛟登时一掌拍在了桌上,怒声吼道:“无所谓?!他才当上境主多久,就不听老夫的话了?!等他回来,岂不是要翻了天!” “哎哟曾祖哦。”连枫游小步走了过去,讨好地跪在地上为他揉着腿:“您啊,就别在意这区区一只猫妖了。境主他这般年纪呢,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您管得越厉害,他越不听话。那日您杀了那下贱的小黄皮子,境主虽不敢多说什么,但心里自然不太舒服。若您再把这猫妖给杀了,他岂不是会越加叛逆,保不齐还得养个什么玩意到宫里来……” “怎么,老夫怕他不成?!”老蛟一瞪眼,拧着他的耳朵呵斥道:“你们这群小辈的,真是被惯坏了!咱蛟族如今的地位有多来之不易,你们知道吗!” “老祖宗息怒,枫儿都知道。”连枫游继续好声好气地劝着,甚至亲昵地趴在他腿上把头侧着任他拧:“可是主公现在毕竟是夜家的继承人了,还是北境的境主。老祖宗就算是为了主公好,也得给他留个面子不是?比起难缠的黄皮子,养只公猫起码只有个赏心悦目的作用,不至于让主公做出出格的事儿来。再者了……” 他撅起嘴,撒娇似的说道:“老祖宗,您若是把这猫给弄了,他又得派我去找别的替代品!我这几年前后给他找了不下三十只玩物,哪个他不是玩几天就腻了!就明摆着欺负我。” 老蛟低叹,火气倒是消了不少,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枫儿啊,曾祖是把你当亲亲的重孙看待的,然而谰儿毕竟是夜氏的新任族长,他使唤你,你就稍忍着点……唉,罢了,你说得也有道理。谰儿大了,老夫管得多了反遭他烦厌。你且帮曾祖盯着点那猫妖,一旦看出点异常来,立刻告诉曾祖。” “嗯。”连枫游乖巧地点点头,站起身绕到老蛟背后,替他揉起了肩:“曾祖,您这些天累坏了,赶紧歇着吧。” 老蛟又是一声叹息,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屋角的香炉飘起一缕青烟,连枫游看向那萦绕在房梁附近的烟雾,尖锐的指甲缓缓伸出,靠近了老蛟的脖颈,比划了一下后,又迅速收了回去,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下一下卖力地揉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没有猫猫出场,罪过罪过… ☆、【蜉蝣】 人间正值初夏,暑意渐浓。夜谰沿着林中小径慢悠悠地走着,程雪疾则探出脑袋好奇地看来看去,见蝴蝶飞过便克制不住地张开爪子挠了挠空气。 “雪疾,想玩的话可以玩一会儿。”夜谰轻轻提着他的后颈,将他放在了地上。 程雪疾欣喜不已,跳起来去扑蝴蝶,又挠了挠树皮,将爪子磨得更尖锐一些,满意地低声喵了一下,结果一扭头,猛然发觉夜谰没了踪影。 “主人!!喵啊啊啊!”程雪疾扯嗓子嚎了起来,顺着气味钻出灌木丛一看,见夜谰正站在树后无奈地看向他:“我有事要处理,你自己玩吧。” “嗯嗯。”于是小猫又将脑袋缩了回去,自娱自乐地继续挠树皮,同时不忘支起耳朵听树后的动静,听了半天,却一点声息都没有,又慌了,几下跳了过去探头瞅了瞅,见夜谰背对着他一动不动,迷惑地挠了挠耳朵,向前走了几步,慢慢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主人在做什么呢?程雪疾歪着头探究地望向他,尾巴根旗子似的左右摇晃着。 夜谰察觉到他的目光,微侧眸看了过去。只见本就瘦小的猫咪因坐在了阳光底下,毛茸茸的脑袋显得大了一圈,白色的绒毛在光线下乱糟糟的,似是一大团粘上了柳絮的面团。 他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乱了心思,只得强压笑意合眼凝神。双掌向上摊平,食指与拇指微捻,指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幽幽发亮。 小猫咪看不懂他的动作,又担忧自己这般偷看会不会惹主人生气,想了又想后,背过身去屁股冲着夜谰团成了一个球,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装成一块“柔软的石头”。 夜谰轻轻捻着手指,许久后一缕轻若无物的细线浮现而出,水流般闪着荧光在他的左右手之间来回游荡。 “蜉,查到了吗?”夜谰并未开口,仅从心里这般问了一句。 “禀主公,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但……有些奇怪。”一道清灵的女声回应道。 夜谰蹙眉:“说来听听。” “八百年前,人间确有一白氏家族,能观星占卜,还可治病救人……很像是现在的白巫族。”那位名叫“蜉”的看不见的女子顿了顿,似是有些顾虑:“据传是从上界放逐而来。” “上界?”夜谰不禁有些头痛,这怎跟上界扯上联系了? 蜉继续道:“白氏一族似是凭空出现在人间,又常年隐居山林,因此知情者少之又少。又因时间过去太久,知晓白巫族底细的人族早已不在人间,仅留下几处古卷记载,称赞白巫乃“仙医”,曾降下恩惠于百姓。” “那他们是如何覆灭的,查到了吗?”夜谰问道。 “一夜之间全数消失……具体原因没有查到,但,属下在白巫曾生存过的山林里,发现了被雷电焚毁的痕迹。”蜉轻声道:“依属下猜测,是雷罚。” “雷劫吗……”夜谰心起波澜。若白巫一族真的是从上界放逐到人间,又为何会遭遇雷罚?是他们坏了上界的规矩吗?既然遭了雷劫,又如何活下来变成日后的妖界白巫族?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更要紧的问题急于解答:“蜉,孤的生母……有消息了吗?” “回主公,属下查遍了蛟族年龄适宜的女妖身世,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不过……”蜉说到此处,总觉得远处那团白到反光的毛团子有点碍眼,小声询问道:“主公,猫妖一族能以瞳术通阴阳,我与主公以此秘法交谈很可能会被他窃听到……主公,要继续说下去吗?” “无妨,他是半妖,没有阴阳瞳。”夜谰并未觉得那毛团子有什么危险,反倒很想拿起来蹭蹭脸。 蜉便安心地说道:“主公,您的生母,很可能不属于夜氏一族。因为自第二代族长开始,也就是您的曾祖,再无天赋优异的蛟族女妖诞生。” “孤的生母必为蛟,否则孤不会有这般实力。”夜谰不敢苟同。他的神魂之力生来强大,若非纯血蛟族,怎可能有如此天赋! 蜉无奈道:“但据属下所查,四代族长的正妻为豹族所出,两位妾室分别出自东境的孔雀一族,与西境的兔族,且这三位夫人皆已早逝。” “孤为外室所生,你不是不知道。”夜谰直言不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脸的。 蜉却道:“主公,自三代族长起,凡是新生的蛟族女妖必会登名造册,日后还会经过严格的考验与选拔,以备作族长正妻。若您的生母真的为蛟族所出,不应当查不到。” 确实……夜谰眸光微沉。他的资质足以让母亲“母凭子贵”,就算是她没有被父亲明媒正娶,也不该成为无名之妖,甚至死后连个牌位都没有!这不合逻辑。 难道说此番人界之旅纯属白来一趟?夜谰不甘心地皱紧了眉头,幸而蜉紧接着提供了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主公,另有一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上个月,属下的妹妹们无意中发现,一位占卜师在沵海一代暂居,如今尚未离去……主公若不嫌路途遥远……” “占卜师?倒是稀奇……他在那里做什么?”夜谰诧异。 “应当是在占星……属下不敢靠近,只能远观。”蜉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幅画面传送至他的脑海中。那一片浩渺的汪洋,夜空下,一身形消瘦的人族青年坐在一张奇怪的椅子上,容貌模模糊糊得看不清楚,他的脚边则是用石头垒起的两个小石丘,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此人高深莫测,我们无法探得虚实,只能推测出他很可能是上界来的人……”蜉说罢,又将路线图展示给他看。 夜谰思索片刻,沉声道:“不急着去沵海,那里我不消一日便能到达……先引我去白巫曾居住过的森林看看。” “是,主公。”蜉应下后,神念随之退出了他的识海。夜谰双手间的白线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绿色的小虫在半空中轻轻扇动着翅膀,似蚊却可发光,像极了萤火虫和蜻蜓的杂合。 夜谰点了点自己的肩膀,绿虫便飞了过去,稳稳地降落在上头,收起翅膀后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指甲盖大小的一片柳叶。 “雪疾,走吧。”夜谰冲在树下等候已久的毛团子唤了一声,轻理衣衫冲他伸出手。 被太阳晒得晕晕乎乎的小猫赶忙起身,打了个哈欠后,带着笑容摇头晃脑地冲他跑了过来,却一个急刹停在了半步开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绿叶子”,眼睛越瞪越大,尖牙一点点露了出来,弓起身子,后腿在地上蹬进了土里。 夜谰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只淡淡地想,这猫的鼻子倒挺灵光,并没有把他那短小的四条腿放在眼里,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雪疾,这是……”,岂料他话未说完,巴掌大小的毛团突然拔地而起,闪电般轻松地跃至他肩膀,吧唧把“树叶”舔进了嘴里。 “主人……虫虫……”程雪疾迎着夜谰瞬间变得惨白的面庞含含糊糊地说道,又咕噜一声咽了下去,张开嘴喵了一嗓子:“被我次掉啦!”然后乐呵呵地蹲在地上,昂头等夸奖。 夜谰呆若木鸡地看向刚刚还被他评定为“一点危险都没有”的小猫咪,半晌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捞起猫,照着他的屁股一通乱拍:“快吐!不能吃!” “没关系……不会吃坏……呜……”程雪疾一脸茫然地被拍得猫毛漫天飞,喉咙突然一痒,刚刚那绿油油的小虫子摇摇晃晃地飞了出来,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湿哒哒的翅膀颤抖了一下后没了动静。 “蜉!你还活着吗!啊!”夜谰扔下猫去戳凄惨的小虫,将妖力输进它的体内。 绿色的小虫登时泛起一道耀眼的光芒,身躯迅速变大,最后化作一身着白绿相间长裙的女妖,额头上贴着一张奇怪又宽大的白纸,挡住了大半容颜。 “主公……咳咳……属下……不能尽忠了……咳咳咳……”女妖艰难地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忏悔道:“属下……被区区一只猫妖……捉住了……有愧主公栽培……唯有一死……” “不不不不……”夜谰拂去额角冷汗,哭笑不得地看向目瞪猫呆的程雪疾:“此猫甚是了得,孤被他挠过十道印子……” 程雪疾则惊吓过度地看了看女妖,又看向夜谰,再看向女妖,最后立起身子挥着前爪大喊;“主人!虫子变成妖怪了!” “……你不也是妖怪……”夜谰揪起小猫放在头上,笑道:“孤培养她们百年有余,今天差点让你一口把“首领”给吞了。小猫,记住,你什么都没看到,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虫子变成妖怪了……”程雪疾全然没听清夜谰在说什么,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嗷呜一声吐了起来…… …… “主公,您真的要带着这只猫一起走吗……他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蜉再次停在夜谰的肩膀上,抖着翅膀犹豫地问道。 夜谰用袖子擦了擦脸,浑身都是被吐上的鱼腥味以及奶味,低头看向口袋里蜷缩成一团陷入自闭的小猫,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看自己的收藏数,又看了看隔壁的收藏数…陷入自闭。 这次扑街得厉害,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一定要把这本书写完啦!祝大家吸猫快乐! ☆、【森林】 夜谰一行即日便到达了千里之外的“白巫森林”,却不得不望而止步,暂居在附近的城镇中。 “蜉,你们的踪迹被发现了?”夜谰立于镇中高塔之上,远远眺望着森林上空。只见紧贴着森林外围的空地上,隐约萦绕着一道透明的流光,用术眼仔细观察后方可辨出,那流光实乃咒法所成,虽不知具体效用,但其力量之强劲,绝非出自凡人之手。 蜉化作人形立于他身后,低声应道:“主公恕罪,但属下可以全族性命担保,属下没有出卖主公的行踪。” “以后莫要再说用全族性命担保这种话……孤担不起。”夜谰微叹,将妖力探出沿着森林探了探,不禁眸光微深:“不是妖术,应当是人族符咒师做的……孤不擅咒法,先观察几日,再另作打算。”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几位毫不知情的路人走进了林中,看模样应当是群樵夫。结果不消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又双手空空地退了出来,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互相攀谈了起来: “喂,咱几个来这里做什么?” “好像是……记不起来了……” “……奇怪了……” 于是樵夫们又狐疑地看了看身后的丛林,摇摇头离去了。 “主人,我想起来啦!”见此情景,夜谰口袋里的小猫突然钻了出来,指着林子小声说道:“那个是“靡音阵”,凡进入到法阵中的人都会被奇怪的声音控制心神,受人摆布!” “你怎么知道?”夜谰诧异,将小猫提出来放在手上顺了顺毛。 程雪疾忙道:“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前主人让我跟一位咒法师打架,他用的就是这种法阵。但是那个人的力量明显没有这个厉害!” “若只是以法阵乱人心智,以我的魂力,倒没什么可顾虑的。但强行破阵入内,必会引起布阵人的注意……”夜谰沉默了片刻,将怀中小猫随手递给了蜉:“替孤看好这他,孤亲自走一趟。”说罢脚下一点,下一瞬已出现在森林外,径直走了进去。 “主人!”程雪疾一惊,下意识地探身想跟过去,却被蜉按住了后颈,只得抬起头眼巴巴地央求道:“漂亮姐姐,让我跟过去看看吧。” 蜉被遮挡住的容颜上不知是何表情,低声回道:“主公有令,在此等候。” “可是……”程雪疾担忧地看向森林。“靡音阵”常常暗藏杀机,进入阵法的时间越长,所受暗示越为强烈,最后往往会演变成自残甚至自杀。那时他吃尽苦头,险些死在阵中,幸而最后稳住了心神,与那阵法师拼了个两败俱伤,勉强生还…… 正想着,蜉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猫,你隐瞒了什么?” 程雪疾一怔:“隐瞒?我没有隐瞒啊,那个就是靡音阵……” “不。”蜉依旧一动不动地抱着他,浑身似是没有温度,僵冷得如同石像:“猫,你见过血。” “什么意思?”程雪疾被她硬邦邦的手指抓得难受,跳到地上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蜉的眸光在白纸后面隐约显露出半分,定定地凝视着他又道:“为什么要装成无害的普通猫咪,你杀过人。” “我没有。”程雪疾迅速反驳着,反倒显得有些心虚。 “你也杀过妖。”蜉将视线挪开,眺望向远方:“装出弱小乖顺的样子,是想让主公觉得你很……可爱吗?” 可爱二字是她稍稍斟酌了一下后说出来的,或是觉得这般形容一只男妖有些奇怪。 程雪疾呆呆地看着她,半晌突然软下身子坐在地上,眼睛圆溜溜地满是歉意:“漂亮姐姐,是我吞了你一次,让你生气了吗?对不起。” “不。”相比之下,蜉依旧一点波澜都没有,仿佛她本身不识七情六欲:“虫族的感知力很强,经过方才的接触,我可以笃定你是个很擅长隐藏自己内心的妖。你或许对主公没有恶念,但也欺骗了主公。”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程雪疾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森林,前爪狠狠地勾了起来。 森林中,夜谰慢慢向前走着。这里的树木比正常的森林要高大了许多。浓荫遮日,光线稀稀疏疏地渗透而来,斑斑点点地落了一地。 好静,静到过分了。夜谰止步,看向头顶上的树叶,发觉叶子在风的吹拂下微微抖动着,却没有丝毫的声响,想必是被阵法隔离了声音。 有趣。头一次见识到人族阵法的夜谰反倒来了兴致,小心感知着阵法的波动,刚想散出一丝妖力探查一二,余光忽然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木,瞥见远处的一小片空地,踟蹰了一瞬后,终究走了过去。 此处似是被刻意清理过,地上光秃秃得没有一株草木,不大不小地形成了一个圆圈,如同简陋的戏台子。 夜谰走至圆圈边上,蹲下身子看向地面。这里的泥土有着微妙的不协调感,用手一捻,泛黄且干燥的土壤便成了细沙,全然不似能养出高树的肥沃泥土。 他起身,缓缓走向圆圈中央,站直了抬头看向天空。白云不动,阳光也失了真实,此地仿佛与世间彻底失去了联系,格格不入地静止着。 站着站着,他忽然有种很异样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了心口。 怎么……空落落的,夜谰慢慢皱起了眉头。他忽然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惶恐感,似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落了。心脏,宛如被挖空了一块,又填进了空气。看上去严实合缝,实则稍一呼吸便会拉扯着血脉,拉风匣般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你是谁?”一道声调单一的声音猝然响起,近到仿佛是贴着他的耳朵问的。 夜谰急忙转身,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顿知这是“靡音阵”终于影响到了他,便默不作声没有放在心上。 岂料那声音越来越大,简直放肆到钻进了他脑袋里,喋喋不休地一遍遍重复着:“你是谁?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的父母在哪里?你从哪里来?你是谁?” “闭嘴!”夜谰恼怒,闭了听觉去抵抗这道恶心的声音,谁知它根本不是从耳朵传进来的,而是在自己的心里回荡着。 “夜谰,夜家只关心你能否当上妖王。至于你的生死,你父母的生死,他们根本就不关心。” “无所谓。”夜谰不屑地冷哼一声,将自己紧攥着的拳头努力松开。 “你的朋友呢?你的朋友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们离你越来越远了?” “……我不在乎。”夜谰咬紧牙关,将躁动的妖气压了下去。 “当族长开心吗?当境主开心吗?当妖王,开心吗?你是在为谁当妖王呢?为夜家?还是为你自己?” “孤的事用不着你管!”夜谰怒吼出声,下一瞬又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跟一个阵法较劲丢人现眼,不禁脸色铁青地闭上了嘴。没曾想,这下一句话再度点燃了他的怒火: “连你养的猫,都揣着心事,不愿告诉你。” “住口!”夜谰周身妖力迸出,撞向阵法试图毁灭它。然而利刃般的妖气冲向屏障的一瞬间,攸地调转回来射向他的身后,偏颇了半寸砸在树上,顿时将四五棵高树拦腰折断。 “阁下莫要动怒,我只是路过罢了。”与此同时,一白衣男子坐在奇怪的椅子上,自林中缓缓现出。 夜谰挑眉看了过去,见他身形孱弱且面容和善,年岁很轻,身无妖气但体内灵力澎湃,应是为人族修真者,便尽量放缓语气回道:“见笑了,我也只是路过。”说罢转身要走。 “你走不出去了,你的心乱了。”白衣少年突然唤住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还早,坐下歇歇吧。” 夜谰狐疑,再度打量起这位自来熟的少年,迎着他那和善的笑容稍稍减轻了些许的戒备,却依旧隔着八丈远没有上前:“真人何方洞府?” 少年笑笑,摊开手掌露出一枚光滑的鹅卵石:“没有洞府,我就是个离家出走的游子。不知您怎么称呼?要我唤您一声境主吗?” “不必,真人如何称呼?”夜谰斜眼看着他,心里泛起了嘀咕。怎这孩子骨龄不算大,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且能一眼洞穿他的真实身份。难不成是修真界的修士下界了? “我姓陆,按年岁还得叫您前辈……不过你我所修之道不同,这样叫有点怪……”少年认真地思索了一阵,终于挑了个感觉上不太出格的称呼:“就唤您夜公子?” “孤的名字你都知道?”夜谰不知怎的,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有些好奇:“公子这种叫法,妖界并不时兴。不过孤为异乡客,就按你们人族的规矩来吧。” “夜公子果然如我所想的那般,是位好相处的。”姓陆的少年将石子握紧,转动着椅子上硕大的木轮靠得近了些,笑吟吟地仰脸看着他。 夜谰被他这笑容弄得满头雾水,又不好伸手打笑脸人,便编了个瞎话作势要走:“没什么事的话,孤就走了。晌午了,孤该去喂猫了。” “……”陆姓少年的笑容停滞了一瞬,略带尴尬地问道:“没什么事吗?夜公子不是昨日还说要去找我吗?难不成我算错了?真没事的话,我就回家了……” 夜谰心下一惊,赫然发觉眼前的少年与蜉传递给他的记忆里,那位坐在海边观星的占卜师大差不离。 ☆、【非蛟】 夜谰与他相视许久,并未暴露内心中的震惊,只是将语气放得更客气了些:“原来你就是海边的那位占卜师。陆公子能亲自来这一趟,孤不胜感激。” “夜公子客气。”陆公子似是长吁一口气,指向他身后轻声道:“请坐。” 夜谰斜眸看去,见自己的身后忽然冒出来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板凳,便没有推辞,一撩衣袍坐了上去。结果这凳子有点矮,他这一双长腿无处安放,想了想后,干脆盘腿一坐,跟打坐的罗汉似的神情严肃地看向他:“陆公子既有此神通,定知孤找你所为何事,只是陆公子为何要在此地布下阵法?是不想让凡人进入此地吗?” 岂料陆公子竟抱歉地笑笑:“对不起,靡音阵不是我布下的……我急着来找你,只是想问个问题。” “……请讲。”夜谰眉角一抬,略显不悦。这人族修士未免有些太“反客为主”了,自己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倒上赶着要发问。 陆公子直视着他的双眸,眼底满是骐骥地问道:“请问,你什么时候化龙?” “……??”夜谰语塞,茫然地反问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什么时候化龙,岂是我说得算的?” “对不住,是我唐突了。”陆公子失笑,手指挠了挠鼻梁掩饰内心尴尬。 夜谰越发觉得他古怪,只得耐下心继续问道:“陆公子,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陆公子沉默,片刻后方低叹一声:“实不相瞒,我需要借您的时运。” “借时运?借我化龙的时运?”夜谰对他的诚实颇感意外,换了个姿势单手托着下巴审视着他:“怎么个借法?” 陆公子收起笑容,严肃地沉声说道:“借你化龙的一瞬间,冲破穹宇上的“门”,接我的朋友回家!” 夜谰蹙眉向后仰了仰身子,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平生第一次怀疑自己听不懂人话了。怎这小子说的话拆开每个字他都明白,放在一起就前言不搭后语,稀里糊涂了呢? 陆公子却全然没有解释的冲动,率先提出了具体需求:“夜公子,我对天道发誓,绝不会影响到你的命途。只希望你能在化龙前夕守住本心,莫要误入歧途。” 夜谰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他这话虽然有点奇怪,但也没什么恶意,便哼笑一声问道:“歧途?何为歧途?孤已经是妖了,哪儿还有歧途可走?入魔吗?” “对不起,天机不可泄露。”陆公子语气认真:“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倘若你能坚守本心,你所渴望的一切会回来的。” “比如。”夜谰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倦了,总觉得跟他说话比跟老蛟说话还费劲。老蛟是听不进话,他是说不明白话,两个半斤八两都不是好东西。 陆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渴望的,是你已经失去的,不是吗?会回来的,只要你还是现在的你。” 夜谰眯起眼,目光微冷:“孤失去的,永远不会回来了。你能复活死人吗?” “不能,但是他们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祝福着你。”陆公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夜谰顿感无趣,慵懒起身撩起额发:“孤不想同你啰嗦下去了。你说想借孤的时运,大可以借去。不过孤可不敢保证究竟多久能化龙。蛟族数千年未化龙了,孤又不受天道眷顾,此生能不能化龙都是另说……另外孤想问你一件事,不知你能不能回答。” 岂料没等他问出口,陆公子竟直白地说道:“蛟族能不能化龙,与夜公子没有丝毫的关系。因为您根本就不是蛟。” “什么?!”夜谰差点没被自己一口吐沫给呛死,瞪圆了双眼看傻子似的瞅着他:“我说陆公子,你到底是不是占卜师?怎神叨叨了半天,竟连孤的真身都看不出?” 陆公子无辜地歪了歪头:“您能看出自己的真身吗?” 夜谰僵住,旋即恼羞成怒地抬手敲了他一个栗子:“小屁孩,有话快说少在这里磨磨唧唧的!孤不是蛟,还能是什么东西?!能化龙的除了蛟还有别的种族吗?” 陆公子头顶着红印子,往后撤了澈免得再被他敲一次:“夜公子,蛟,是能变成龙,而你是化龙。二者不同。至于具体缘由,天机不可泄露。” 夜谰打牙缝里又问:“那,白巫……” “天机不可泄露。”陆公子抬起双手遮住脑袋。 夜谰深吸一口气:“……好!孤身上的……” “天机不可泄露。”陆公子抬眼仰望天空。 于是一人一妖对视半天,陆公子露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泰然表情,夜谰则被气得额头暴青筋,愤然转身沿来时路离去:“孤在这里跟你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就是个错误,你这神棍赶紧回上界吧!除了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陆公子也没拦他,任他走了很远后忽然低喊道:“夜公子,忍得了孤寂,方能享繁华,你选择的路是对的,无论如何,请不要质疑自己的选择。” 夜谰心思微动,回过头去再度望向他,谁知那片空地上早已没了陆公子的踪影,只剩下一枚鹅卵石躺在地上散发着幽光。 …… “主人去了好久……”程雪疾用余光悄悄睨向蜉,见她好像没有看过来,便用屁股一点点往前挪。 “猫,你要走吗?”哪曾想他刚动了半寸,蜉突然开口低问道。 程雪疾打了个激灵,忙装傻般笑道:“没有啊!姐姐看错了!” “猫,你想违抗主人了?”蜉的脑袋一点点转向他,毫无感情地生硬说道:“主人还不回来,是不是出意外了?去看一看。如果真的出事了,现在抢救他还来得及。” “……你!住口!”程雪疾登时面红耳赤,炸毛立起身子凶巴巴地吼道。 然而蜉不为所动,继续一五一十地将他内心所想给“读”了出来:“这只虫子好像会读心术?他会不会跟主人说我坏话?主人看上去跟她很亲近的样子,她到底是谁?猫,我确实会读心,我不会说坏话,只会说实话。亲近二字不适合用于我与主人之间,你可以说,主人很信任我。” “没有没有!”程雪疾崩溃,前爪捂着耳朵使劲摇头:“我才没有质疑主人的实力!主人定会平安无事!” “主人有时候好像很笨的样子。”蜉顿了顿,无情地继续说道:“听闻冷血动物都不太聪明,主人是蛟,跟蛇差不多吧?” “啊啊啊啊啊啊!我没有!!”程雪疾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去捂她的嘴巴,岂料半空中突然被截胡,一只大手揪着他的后颈,将他缓缓转了个个儿,沉声问道:“雪疾,你说谁笨?” 程雪疾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正对上夜谰那双寒气逼人的竖瞳,登时双腿一抻放弃了思考,安静地悬挂着来回摇晃。 “主人,您平安归来了。”蜉见夜谰把猫揣进口袋里,并没有斥责于它,便在心里重新掂量了一下这只猫的受宠程度。 夜谰颔首,犹豫着望向森林:“孤遇到那个人族占卜师了……他说了很奇怪的话。他说孤不是蛟。” “嗯,有可能。”蜉确实只说实话,全然不顾夜谰的脸色青里透着紫,紫里泛着红,五彩缤纷好不精彩。 “孤不是蛟,能是什么?蛇?!”夜谰见衣服上的口袋鼓鼓囊囊地摇晃了起来,一对儿雪白的耳朵贼溜溜地往外支棱着,便戳着猫脑袋把他按了回去:“回去再收拾你,居然敢说孤跟蛇差不多!” 蜉侧身让开路,让满身杀气的夜谰先走,跟在他身后问道:“主公,接下来去哪里?” “去查!查谁布下的靡音阵!”夜谰心中烦乱,将妖界能化龙的种族筛选了一遍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如果真的不是蛟,那就只能是蛇。 跟连枫游一样的,蛇。 真身滑滑溜溜,又小又细,一点都不威风的…… 蛇。 一想到此,他竟鼻梁酸涩,克制不住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捏猫好释放压力。 程雪疾被他从头到尾捏了一遍,蜷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惶恐地咬着自己的爪爪,生怕下一瞬便被提出来随手给扔了。 这时蜉忽然顿住脚步,将手覆在右耳上停滞了片刻后说道:“主公,找到了。布阵之人就住在这座镇子中,表面上是位人族木匠。” “好,去会会他。”夜谰把手抽了出来,环视一周后疑惑道:“但此地并无强大的咒师。” “禀主公,他藏匿于地下。”蜉踮起脚,轻如羽毛般漂浮了起来:“此地隐藏着一处暗庄,应属南境的势力。姐妹们修行尚浅没能探得仔细。属下现在替您重新探查一番。” “地下……”夜谰心中一沉。自妖界与人界交接处起便藏有地下暗庄,此行千里,居然亦是如此!程雪疾口中的那个“大人”的手已探出这么远了吗?这岂不是在悄无声息地蚕食着整个人界? 思定,夜谰拍了拍口袋,压低声音道:“孤亲自走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坐飞机离国啦!开学后有点忙,更新尽量保证!大家么么哒! ☆、【东境】 夜谰本以为,人界的地下暗庄应当与妖界明着的赌场相似,都是些乌烟瘴气不入流的地方,而妖界穷奢极欲之风盛行,人界再荒唐也荒唐不到哪里去。 岂料今日一见,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里并没有赌场,亦没有围骰的赌徒,整座暗庄从外表上看像是个中规中矩的酒楼,门口散立小厮几人,慵懒地打着哈欠。然而楼里所传出的莺莺燕燕的小曲与纷杂的吵嚷声,已然暴露此地并不干净。 果不其然,待夜谰步入楼中,眼前登时一片“花团锦簇”。此楼共分两层,一楼敞厅中央有一方巨大的“戏台”,娇媚的妖族女子与人族女子不断唱着艳曲,一众客人放肆地叫着好,互相攀比着往上扔银子与金银首饰。 再往两侧看去,则是两溜长长的木笼,沿着墙壁绕大厅一周。里头装的竟是些妖族女子,零星也有几位男妖混入其中。这些妖无一例外都是皮相极好,姿势各异地在笼中展示着自己的美貌。个别蜷缩在角落里不愿上前的,被小厮用特制的马鞭打得惨叫连连。围观的客人们却是熟视无睹,甚至面带兴奋,看中某只妖,便让小厮开门带他出来,牵狗般扯着其脖颈上的绳索一并步上二楼。 夜谰蹙眉,嗅着扑鼻的脂粉气隐隐有些作呕,却不知为何又感浑身燥热,忙将手伸进口袋里捏了捏正微微发抖的小猫,压下这股子冲动。 “雪疾别怕,我护着你。”夜谰轻轻拍着他的脑袋,又将打着卷儿的尾巴顺了顺。 程雪疾却是克制不住地打哆嗦,用四只爪抱住他的手指小声道:“主人……这里不是好地方……” “嗯,一眼就能看出来。”夜谰望向楼中燃着的熏香,暗自猜疑道这香应当有特殊的功效,否则他不至这般没出息。 “主公,布阵之人就在这座楼里。”蜉停在他的肩上,两只细长的触角左右摇晃了一下。 夜谰冷笑:“孤真没想到如今人界也堕落至此,这里哪儿还是酒楼,分明就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蜉,孤恶心,得出去走走,你且去找找那家伙藏在哪里。” 蜉犹豫了一下,小声回道:“禀主公,属下无能,探知到二楼最里间时被结界挡住了。属下猜想,那人就藏在里面。” 夜谰举目眺望,见二楼最里密密匝匝地站着数十名妖族侍卫,神情严肃,与周遭烂醉醺醺的客人截然不同,想必在守护什么大人物,且数道结界包裹着那间屋子的房门,连声音都不曾传出分毫。 “里面那个,妖力不低……而且有法宝傍身。”夜谰半开术眼,借由柱子的遮挡暗中观察,见一方妖气旋涡在里面徘徊,不禁心生戒备:“不是北境妖,而西境大部分是食草族,妖气中不着煞气……东境也不太可能,那就只能是南境。” “主公,若此人来自南境,贸然出手的话,恐怕……”蜉欲言又止。 夜谰微微摇头:“现在还不到与南境开战的时候,被老蛟发觉的话会很麻烦……先看看。”说罢抬步拉住一匆匆路过的小厮,指向二楼中间的一间屋子低声道:“二楼,那间房,我要了。” “客官,真不巧,整个二楼都被包了!”小二赔着笑脸,指向一楼里侧的几方桌子:“要不先委屈您在那里休息会儿?” “我方才看见有人上了二楼。”夜谰故意面露不满。 小二摊手无奈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啊,今儿一早,一位大人就把咱家二楼给包了!能上二楼的都是他请来的朋友。” “哦?哪位大人如此出手阔绰?”夜谰问道。 小二讪笑:“这小的就不知道了!这楼里有楼里的规矩,客官您呢,非礼勿言吧!”然后拎着茶壶小步跑了。 夜谰挑眉,不慌不忙地走向一位正往二楼走的客人:“我是你带来的朋友,让我上去。” 那人诧异地看向他:“你说什……”谁知话未说完,眼前突然一道黄光,脑中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念头——这是我朋友,带他上楼。 于是男子晃晃悠悠地在前头走着,夜谰在他身后紧跟。上到二楼遇见几位揽着女妖的客人,还主动跟人介绍:“这是我朋友。” 那些客人看向夜谰,总觉此人高大英俊,气质不凡,应是位人物,便纷纷让出道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下到一楼听起了小曲。 夜谰走至从里向外数第二间客房,余光瞥向守在隔壁的侍卫,见他们都看了过来,淡然自若地推门入内,留下被迷了心智的那名男子在外头解释:“这是我朋友,这是我朋友……” 侍卫们则压低声音说道:“切忌莫要惊扰大人!”然后并未多问。 男子点头哈腰地谢过妖兵,退至房内合好门,刚要转身,突然脑袋一晕咕咚倒在地上酣睡起来。 “蜉,做得不错。”夜谰走向墙壁,咬破手指用血在墙上轻轻地点了个红点,侧目冲肩头上的小虫说道:“小心些。” “是。”蜉应声飞了过去,趴在红点上一动不动,浑身微微泛着光。 夜谰稍离远了些,盘膝坐地双指捻起与蜉共享感知力。没过多时,他似是穿透墙壁般凭空看见了隔壁房间的场景,结果只这么一看,他差点没把自己眼珠子给挖出来。 只见里头很是夸张地摆着一张宽大的红床,足足占了半个屋子,上头挂着粉纱帐,一男妖不着丝缕地坐在床上左拥右抱,嘴里嚼着果子作势去亲怀里的女妖,被其羞涩地躲了过去后哈哈大笑起来,倒也不怕被噎死。 而这男妖夜谰还认识,居然不是南境之妖,而是东境龟族,东境之主的长孙。 “主公,您还好吗……”蜉既与夜谰共享感知,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 夜谰看着那一堆五颜六色,光不溜丢的妖族躯体,只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有点想打妖的冲动:“不必顾及孤,听全那小王八在说什么。” “是。”蜉继续趴好,心中淡淡地冒出一个念头——主公终究也到了这般年岁了…… “来!美人!亲一个!”“小王八”扯过离他较远的一只女妖,嘟着嘴往她脸上凑。 女妖显然不太情愿,又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便笑道:“大人,您今天都玩了这么久了,不怕境主他像上次那样找上门来?” “哎,你提他作甚!”“小王八”一把推开了她,大声训斥道:“这里离妖界远着呢!祖父他管得到吗!再者说了,这楼是他老人家的,本大王身为龟族长孙,替他巡视巡视,拾掇拾掇你们这群浪蹄子,不行?” “哎哟大王息怒,妹妹她新来的,不会说话。”另一只女妖见状,忙抱着他的胳膊说起了软和话:“大王,时候还早着呢,再陪姐妹们多玩会儿!” “哼,还是你懂事。”“小王八”在她脸上拧了一把,一翻身顺势扑了上去…… 夜谰登时慌张地捂住了眼,迅速断了与蜉的连在一起的感知力,耳边回响起幼时笙玖所说的话:“我爹说,小孩子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会长针眼的哦!” “没事,孤年岁不小了……”他揉了揉眼角,自我安慰了一阵,又心思一动,把猫掏出来擦起了脸。 蜉飞了过来,见他举着猫挡在眼睛上不愿放下,只得轻声问道:“主公,依他的说法,这栋楼是东境的势力?” “嗯,倒是出乎了孤的意料。”夜谰低叹,又捋了一把猫耳朵:“不过这倒是解开了孤一直想不通的谜题——龟族为何这般富有。” 东境之主,妖称“喜老”,论实力,远不如其他三境的境主,但他财大气粗,富有到足以买下大半个妖界,手中还掌控着从各界淘腾来的法宝,是以顺顺当当地坐在了境主之位上。相传喜老大部分的财富来自在人界的买卖,什么钱庄当铺,大多都有喜老的一份利在里头,然而今日看来,这最大的敛财来源,怕是出自这些个见不得人的暗庄。 “曾祖要打东境,孤迟迟未管,因为孤早就知道,这东境之主不是个善辈,任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倒也不错。”夜谰缓缓放下猫,搂在怀里揉着:“没曾想今日一见,东境比南境还要令孤作呕。” 蜉察觉到他浑身杀气,忙劝道:“主公,南境与老蛟站在一派,东境明面上还是“和派”,与您立场相同,打不得。” “孤知道打不得。”夜谰把怀里的毛团子顺好毛,抬手抹去墙上血点,免得留下话柄,又将猫提起来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道:“雪疾,再等等,我会替你报仇的。” “啊?”安静了半天的程雪疾茫然地看向他:“什么报仇?” 夜谰看向墙壁,眸光骤冷:“蜉,你记住,孤与东境的立场不同。老王八是想借着人界赚取不义之财,方坚持不打人界,但孤不一样。” “是。”蜉趴了下来,刚想继续装成叶子,突然又翘起触须低喊道:“主公,东境之主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轰隆一声巨响,似是隔壁的房门被踹了下来,继而里面一片惊声尖叫,夹杂着“小王八”声泪俱下的苦苦求饶。未等夜谰拿定主意是走是留,东境之主——喜老的声音突然紧贴着墙壁响起: “阁下偷听了这么久,该现身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到加拿大啦!路上出了点事耽搁啦!电脑又不小心被我啪叽了一下…(啜泣) 最近得想办法买个新电脑了,尽量保持更新,谢谢小天使们不离不弃! ☆、【蛰伏】 方才还莺歌燕舞的酒楼此时一片寂肃,东境之主带来的守卫将楼里楼外围得水泄不通,所有宾客被赶至楼下,惶恐地望向二楼,不知发生了什么。 “境主,隔壁这间是苣州孙家老爷包的。”一侍卫低声向他禀报道。 东境之主没有作声,缓步走至房门前,一对藏在皱纹里的褐黄眸子微微转了转,探身嗅了嗅房门,面色微变:“不是人味。” 门外侍卫登时竖起长矛对准了房门,而刚刚被自家祖父抓了个正着的“小王八”也慌忙跑了过来,狐假虎威地喊道:“里面的出来!东境之主驾到!” “闭嘴。”东境之主并不领情,烦厌地斜了他一眼:“你是生怕他们逃不脱?” “没没没……”“小王八”讪笑地搓着手,讨好般去揉他的肩膀,却被一巴掌打开了。 屋中依旧静静悄悄,没有任何的回应。东境之主抬手想去叩门,顿了一下后,改为大力一推,硬生将门给拍穿一个窟窿。身后侍卫当即以次入内,环绕一周围住了床榻。 东境之主蹙眉看向一片狼藉的床榻,见被子底下明显不止一人,犹豫了一瞬后抬手一挥。侍卫登时上前,扒开散落得到处都是的衣物,将被子一把掀开。 岂料映入眼帘的是两具叠在一起的躯体,一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中间呼呼大睡,酒气熏天,而最为诡异的是,这男子身上……还趴着另一位油腻的中年男子。 东境之主不禁见了鬼似的向后撤了半步,愕然问道:“这是谁?” “小王八”探头瞅了一眼,咧着嘴地回禀道:“祖父,这就是苣洲孙家老爷……和……和覃州刘老爷。” 东境之主狐疑地环视四周,又绕着床榻走了走,最后无奈地低叹一声:“还有别人入了这间房吗?” “回主公,先前刘老爷带了位朋友来……呃,好像没见他出屋。”一侍卫上前应道。 东境之主顿时沉下了脸,冲“小王八”怒斥道:“朋友?你忘了楼中规矩了吗!不准带生客入内!” “祖父,孙儿知错了,孙儿该死!”“小王八”被吓得魂飞魄散,忙跪地叩头认错。 东境之主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负手转身离去,走至门外看向一楼的诸多宾客,满脸的褶皱里挤出一道笑容,拱手朗声道:“让诸位受惊了!今日,诸位在楼中的一切花销全算在老夫的账上,算是向诸位赔罪!” “东境之主客气!”宾客们登时喜形于色,搂着女妖四散开来,楼中不消多时便恢复了以往的繁闹。 “祖父,您破费了……”“小王八”凑到他身边尴尬地笑着。 东境之主瞪了他一眼,冷哼道:“那人在这天罗地网之下跑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小王八”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化为惊恐:“跑了?!怎么可能!” “唉……”东境之主无奈地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道:“是啊,怎么可能……去查查,孙家带来的那个朋友姓甚名谁,盯紧了!” “是!”“小王八”忙不迭地应道,又悄悄转身往屋里看了一眼,只觉得那俩跟肉夹馍似的帖在一起的刘老爷与孙老爷,辣眼睛。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没过几日,刘家与孙家两位老爷“行苟且之事”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人族商贾世家津津乐道,刘孙二家则炸了锅,两位老爷越解释越完犊子,各自大夫人默契地一哭二闹三上吊,家中生意更是如雪崩般全面坍塌,也不知算不算“现世报”。 对此,幕后作俑者夜某表示——不仅不后悔,甚至有点快乐。 “蜉,你的手段越发熟稔了。”夜谰翘着二郎腿坐在客栈房顶上,看向几辆疾驶的马车,手里顺着猫,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 蜉立于他身侧,淡然问道:“主公,您好像心情不错,莫不是这些腌臜之人曾惹恼过主公?” “不,孤只是单纯地想看他们倒霉。”夜谰揪了一下猫耳朵,轻笑道。 蜉颔首,虽有些想不通,但能取悦主公终究是件好事,便没有作声,只克制不住地想道——主公依旧还是个爱玩的孩子。 “蜉,你今年的例银没了。”夜谰眉角一挑,缓缓立起手指,指尖赫然飘着一条细丝,正连向蜉的心口。 蜉微僵,忙跪下认错,同时不忘换个话题转移注意:“属下该死。主公,昨日属下的姐妹查到,东境之主的长孙于不久前,率妖兵进入白巫森林,从中转移走了一些东西藏在距此地百里有余的一家当铺中。” “罢了。”夜谰来回乱瞅的猫提了起来,放在自己肩头侧眸说道:“查清这批东西是什么……你亲自去查。孤沿着暗庄这条线再往前走走,看看东境的势力究竟延伸到哪里了。”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枚灵符递给她:“这符纸上有孤的血,情况紧急下可保你一命,万不可大意。” “是。”蜉接下灵符后便消失了,只可惜她依旧没忍住多想了一句——主公确实贪玩。 “……蜉,你明年的例银也没了。”夜谰耳根微红,手指一捻掐断了指尖的细线。 程雪疾见蜉消失了,这才敢抬起头来小声问道:“主人,要离开这里了吗?” “嗯,孤还有件事要查。”夜谰眺望着远方,总觉一股暗流正徘徊于妖人二界之间,若能顺流而下尚且还好,但这河中乱石繁多,稍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 程雪疾倒是没想这么多,只酸溜溜地觉得主人对那条冷心冷肺的虫虫有点太好了,便昂着脑袋用耳朵蹭他下巴,小声问道:“主人,蜉为什么这么厉害,她的妖力不算高啊……” 夜谰起身,一边走一边反问道:“雪疾,你在人间听说过虫族吗?” “没有哎。”程雪疾迷茫地抖着耳朵:“我第一次见到能修成人形的虫。” “嗯,虫族确实很不容易。”夜谰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迎面撞来一位行人,竟似是没看见他一般,径直打他身体里走了出去,如同穿过一团空气。 程雪疾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看着远去的行人,伸爪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夜谰低头看向他,捏住他的前爪笑道:“这是夜氏秘法。雪疾,你知道为什么夜氏如此强大吗?” “因为主人是蛟,蛟好大好大的……”程雪疾伸爪比划着。 夜谰微微摇头:“不是,本体大的妖族,不一定实力强大,就像是小小的虫族。其他妖族都鼠目寸光,觉得虫族天赋低微,寿命极短,对其嗤之以鼻,甚至将他们赶出领地……但,虫族的强大是他们所不能想象的。容易被忽视的东西往往最可怕,这些他们都不明白……” “唔……”程雪疾听得云里雾里,乖乖趴在他怀里羡慕地说道:“主人好厉害!” “我不是厉害,是比他们看得多一些……”夜谰抬头望向天空,被阳光照得有些睁不开眼,自嘲地笑道:“夜氏,蛟族,本体确实不小,但真正令夜氏站在今天这个地位上的缘由,说来有些不可思议。当年的蛟族不单有夜氏一脉,还有许多其他的家族。之所以只剩下夜家,是因夜氏擅藏匿,蛰伏于黑暗中伺机而动。妖界数次大战,各大家族争得两败俱伤,最后夜家坐收渔翁之利……听上去有点卑鄙,但,这就活下来的策略。” 程雪疾目瞪口呆,止不住地想象着庞大的巨蛟隐藏在阴影之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猎物,悄无声息地将其一口吞下,果真极其可怕。 夜谰见小猫盯着自己的肉爪若有所思,眼底浮现出一股复杂的情愫。夜氏为了权利而藏起爪牙,虫族为了生存而销声匿迹,他所认识的妖都在为不同的理由而伪装着自己。 那,小猫咪呢?他又是因为什么? …… 妖界北境妖王宫,赫辛夷正笔直地站在境主殿外,未着侍卫装,显得有点起眼。远处几只路过的妖见状,纷纷接头接耳道:“那不是赫大人吗,怎么几日未见,守大殿去了?” “还不是得罪了连大人,被老祖宗罚了。”另一妖的语气中掺杂着鄙夷:“也怪他自己没摆正位置。一只被南境狼族送来当奴隶的弃妖,能有今天的地位已是老祖宗的恩典,不安安分分地做奴才,还吆五喝六的,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他不就仗着境主宠爱,天天绷着脸装大爷!”又有妖嗤笑道:“殊不知秃尾的狼不如狗,老祖宗想杀他不过一句话的事!反观连大人,那才叫聪明妖,对老祖宗说一不二,被当成亲族养着,真令妖羡慕啊!” “可不是吗。”众妖附和着,带着讥讽的笑容离去。 这时一妖兵走向赫辛夷,低声道:“赫大人,换班了!” 赫辛夷漠然抬步,与他擦肩而过,向后花园走去。行至偏僻处,摊开手看向掌心中的纸条,只见上面简短地写着四个小字: “狼已出巢” 作者有话要说:此文与上本文隐隐约约有点联系,不知大家有没有看出来。当然没看出来也无所谓,不影响剧情理解。 劈叉笔芯! ☆、【美食】 蜉走后,程雪疾一路上都紧张兮兮。因为他明白,夜谰来人界是为了达成一件“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十分重要的事情”。如今蜉走了,保护主人的重担就落在了他一猫的头上。而且作为知情猫,他似乎面临着随时被主人灭口的风险,所以还是少说话为妙。 于是程雪疾打夜谰的怀里抬起头来,严肃且认真地关注着四周动向,随时准备提醒主人跑路。 夜谰自然不知小猫拳头大小的脑袋里能装下这么多念头,瞥向街边小摊,随口问了一句:“雪疾,你饿不饿?” “喵!”程雪疾郑重地回答道。 夜谰蹙眉,轻轻揪住他的后颈又问:“这是想还是不想?我又听不懂。” “喵喵。”程雪疾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 夜谰顿住脚步,凝视着猫的双眸来了场心灵上的沟通,最后得出结论——莫不是抱错猫了?! “雪疾,怎么了?突然不会说话了?!”夜谰把他提起来晃了晃。 程雪疾被摇得晕晕乎乎,忙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袖说道:“主人,我不饿。” “不饿?”夜谰戏谑地戳着他瘪瘪的肚皮:“那就可惜了。本来我还想多尝尝人族的食物,既然你不饿,就继续赶路吧。” “嗯,我不饿,咕……”程雪疾努力作出“值得信赖”的样子,只可惜嘴角流出的一串口水出卖了他。 夜谰无奈,将猫放在地上,点了点他的脑门。程雪疾便控制不住地变回了人形,且没有耳朵尾巴,俨然是黑发的人族少年模样。愣了一瞬后慌忙低头看了看身上,见这回有衣服包着,方松了口气。 “来吧,吃点东西。”夜谰转身看向一家简陋的店铺,坐定后举目望向热气腾腾的大锅,略显踟蹰:“雪疾,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馄饨,好吃呢!”程雪疾眼巴巴地盯着一碗新出锅的馄饨,口水险些再度决堤。 夜谰颔首,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想吃什么自己买吧,我休息一下。” “嗯……”程雪疾犹豫不决地摸了摸银子:“主人,这钱太多了……” 夜谰却没有回话,微合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 程雪疾无法,看向银子不知该不该拿,又不敢打扰正在养精神的主人,左顾右盼许久后引来了店家的注意,忙端着盘小菜走了过来,讨好地笑道:“这位小少爷,您吃点什么?” “我……”程雪疾一时间有些无措,慌张地看了看旁边的桌子,随口道:“馄饨……” “哎,要几碗?”店家的眼珠子恨不得掉到了银子上头,暗道这可真是位有钱的主儿。 程雪疾下意识地攥紧了银子,吞吐道:“要……两碗……不……三碗吧。” “得嘞!”店家眉开眼笑,顺手把小菜直接放在了桌上:“客官您尝尝,新卤好的!”又将视线投向身侧这位显眼的高个男子:“哟,这位是您的兄长吧,不知大少爷他吃什么呀?” “我……我内个……”程雪疾嗅着扑鼻的香味咽了口唾沫,皱着眉头小心地问向夜谰:“主……少爷您吃什么?” 夜谰的眼皮动都没动,眸光莫名有些呆滞,低声回道:“随意。” “那……那……”程雪疾咬了咬嘴唇,压低声音冲店家说道:“要三碗馄饨……再包一些好放的干粮路上吃。” “妥嘞,您稍等!”店家把手伸到了他跟前,谄媚地笑道。 程雪疾又看了看夜谰,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便有些不舍地将银子放在了店家手里。 不消多时,三碗馄饨端了上来。程雪疾将两碗推到夜谰手边,自己抱着一碗馄饨吹了吹,歪着头问道:“主人,我能吃吗?” “嗯,多吃些。”夜谰的目光完全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垂着眼看向自己的双手,似是在发呆。 程雪疾咬着筷子,探头探脑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去夹馄饨。见滑溜溜得不好夹,又改为拿瓷勺捞了一个,匆匆丢进嘴里,烫得他险些把耳朵露出来。 “主人,您,您吃……”程雪疾也不好吐出来,鼻涕眼泪齐飞地眯眼等他的回应。 然而夜谰这回干脆不接话了,神情漠然地静坐着。 程雪疾便不再问他,心猿意马地吃起了馄饨,吃得自己满头是汗。白气迷眼,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侍奉前主的时候,不曾同桌用过饭,吃得也都是些残羹。当然,有饭吃已然十分难得,大多数时间他会被赶到森林里自己寻些食粮,比如生吃虫子与野菜,运气好的时候能摘到些野果充饥。 印象里的自己,好像从来没吃饱过。程雪疾看着白白胖胖的馄饨,克制不住地大口吃了起来,吃得有些狼狈,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被饿了许多天。 很快,一碗馄饨下肚,程雪疾端起碗把汤喝得干干净净,用手背擦着汗低唤道:“主人,我吃饱啦,您……” 岂料他话未说完,夜谰忽然轻轻地“嘘”了一声,绷直身子一动不动。 程雪疾茫然,慢慢地放下碗等了一会儿,误以为夜谰正在打瞌睡,便悄悄试探了一下自己的妖力,发觉虽已恢复了九成,但依旧是微不足道的低等小妖,与夜谰这般相差甚远,别说帮得上忙,连不拖后腿都很困难。 所以为什么要买下我呢……程雪疾想着想着便驼了背,卑微地坐在喧嚣的铺子里,忽然觉得自己一脚踏在人间,一脚踩在妖界。到头来那边都不属于,也没有强大的实力傍身,不仰仗主人的话可能会活不下去吧? 但是主人又能宠他多久呢。他低头,看向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仍然想不通夜谰到底为什么养他。“玩物”?可比他品相好的妖千千万。单纯地养只会说话的猫?猫妖不是稀罕物,纯血猫妖在妖界遍地都是,何必非养他一只登不上台面的半妖? 或许是一时兴起吧。程雪疾推开面前的空碗,正想着讨杯水,就见店家抱着一大耷被捆一起的油纸包走了过来,咣唧往桌上一墩,直接挡住了他的视线,眉飞色舞地说道:“客官,您要的干粮!” 程雪疾愣住,看着高耸如砌墙似的纸包说话都磕巴了起来:“怎……怎么这么多?!” “哎,这里头有烧饼油条菜饼麻花油糕……”店家报了一长串的名字后长舒一口气:“刚好把您的银子花完了。” “……花完了?!”程雪疾跳起来比划着纸包差点没哭出声:“这么多怎么吃!路上不就放坏了!” “那您也没说要多少啊。”店家一脸无辜,精明的小眼里满是算计:“忘了跟您说了,小店概不退换!” “我……你……”程雪疾颓然坐下,无措地抓住油乎乎的油纸一角,恨不得变成猫就地遁逃…… 与此同时,十余里外的某座森林中,夜谰的魂体正立于树前,看向跪在眼前一黑衣妖族,面色微青:“在南境?确定吗?” 黑衣妖压低声音回道:“是真是伪,虫族正协助属下继续调查。只是……应当八九不离十。上个月初,南境之主便开始在娑弥谷闭关,日食数名活妖。如今山谷上空妖气遮天,俨然突破在望。” “疯了……”夜谰攥起了拳头,指尖划破掌心渗出点点鲜血:“就算有个破锁头傍身,食妖也……”他顿了顿,又沉声问道:“赫辛夷如何了?有没有被蛇盯上?” “少族长无事,最近蛇似是没以前盯得那么紧了。”黑衣妖略加思索,有些犹豫地继续说道:“只是……老蛟好像对少族长起了疑心。少族长现在被罚去守境主殿,起居都有妖看管着。” 夜谰微微摇头:“这反倒正常。老蛟一向不信任他,离得近了反而危险。另外狼族的事,孤已经知道了,告诉他安下心,时机不到万不可妄动。” 黑衣妖身形微僵,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又匆匆咽下,随着一缕烟雾瞬间消失了。 夜谰低叹,心如乱麻。现如今他的处境可谓是“祸不单行”。前有老蛟伺机而动,后又遭逢南境之主这个难敌。倘若此番南境之主如愿以偿,整个妖界都将被其纳入囊中…… 不对。他手指一勾,忽然嗅到些异样。老蛟虽与南境之主是盟友,但以他的贪婪,绝不会与他妖一同瓜分妖界的统治权。老蛟为什么没有动静?他在打算着什么? 还有狼族。据虫族所查,狼族最近有了动作,看模样应是想脱离南境,另立门户。现任狼族族长一向贪生怕死,怎突然来了勇气与南境之主对着干了? 思前想后,夜谰无奈地发现自己目前只能处于被动状态。封印一日不解,他就没资格与这些家伙对抗。而眼下他最担忧的是赫辛夷会沉不住气,在血海深仇面前失了隐忍,将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喵……咪咪咪咪……”一声悲凉的小猫喟叹传入他的耳中,夜谰一怔,忙将魂体收回肉身,刚一抬眼,脑袋差点拱到桌上山包一般高的大包裹,愣了一下后忙扒拉开,看向后头的程雪疾狐疑道:“雪疾,这是什么?” “主人……这都是干粮。”原来程雪疾不知打哪儿淘换来一面床单,把纸包纸裹的干粮全装了进去,艰难地提了起来:“我错了……我不小心买太多吃的了……” “……没事。”夜谰见小猫被压得喵喵叫,伸手接了过来:“走吧。” 程雪疾看着单手拎着大包裹的夜谰,怯怯地耷拉着脑袋,余光瞥见桌上未动的两碗馄饨,不禁脚下一滞:“主人……您没吃东西……” “我不吃人族的东西。”夜谰起身要走,却发觉程雪疾恋恋不舍地看着馄饨碗没动弹,半晌小声地说道:“……好浪费啊……” “……那你吃掉吧。”夜谰又坐了回来,见他为难地绕着桌子打转,不禁哑然失笑:“都说猫的肚子很小,吃不下了吧?那就不吃了。” “可是……”程雪疾看着馄饨心里疼得慌,再看看包裹心里更疼了,一想起那锭“死不瞑目”的银子差点没疼背过气去,可怜兮兮地将勺子递给他:“主人,您尝尝吧?” 夜谰茫然,不知这小猫哪儿来的执念,又无法拒绝这双渴望的泪眼,便拿起勺子敷衍地扒拉了一口:“嗯,我……” 嗯?这味道。夜谰僵住,细细嚼了嚼后发现人族的食物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吃许多,便不由自主地又吃了一个…… 没多久,桌上多了两个空碗。夜谰意犹未尽地挑眉看向桌子:“奇了,孤从来不吃这些东西的,今日竟莫名吃出些怀念的感觉……” 话音刚落,一块酥软的油糕突然塞进了他的嘴里。程雪疾半跪在桌子上从包里捞出食物,激动地喂给了他:“主人,这个好吃吗?” “好吃。”夜谰将那油糕咽下肚,张嘴继续等投喂。 于是程雪疾变回了快乐的小猫咪,不断地将包里的干粮摸出来往他嘴里塞。夜谰也不客气,来一个吞一个,快到好像根本就没嚼。 硕大的包裹逐渐憋了下去,店铺里的伙计与食客都看傻了眼,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这位“饿死鬼”几天没吃饭了。看着看着,莫名有点看饿了,便招呼店家多呈了些饭菜过来,一边吃一边欣赏他俩的“喂食表演”… 作者有话要说:食客A进入直播间,食客B进入直播间… 夜谰:“今天给老铁门表演一个生吃一头牛!屏幕点击6666…谢谢这位亲送的猫粮!…哦!有老铁刷了个猫爬架!太给力了!” ☆、【落水】 足够程雪疾吃一年的食物被夜谰迅速消灭,二妖手牵手离开了店铺,身后是一众路人错愕的眼神,以及满地的油纸。 程雪疾勾着夜谰的手指,稍慢了半步与他一并走着,抬起头敬佩地看向他的侧脸。在他的印象里,“蛟”只出现在画像以及昂贵的装饰物上,虽然没见过实体,但传说中能腾云驾雾的蛟想必十分庞大,而这么大一只蛟自然得多吃些,不然哪儿来的力气! “主人,人族其实有挺多好吃好玩的东西!”程雪疾的眼睛滴溜一转,贪心不足地打起了小算盘。 夜谰心思微动,为难地看向街边商铺。说实在的,他确实有点想“深入了解”人族的衣食住行。但他不是来玩的,一大堆烂摊子还等着他处理。今日他略显失态,也不知会不会引起旁人怀疑。 见夜谰没有回应,程雪疾忙闭上了嘴,生怕他训责自己不懂事,却忍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目光停留在一位老者新吹出来的糖人上,顿时眼睛一亮,咂着嘴猜想那糖人的味道。 然而就在这时,夜谰突然脚下一顿,低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雪疾,快些走。” 程雪疾疑惑地看向他,发觉他面色凝重,不禁紧张了起来,忙紧绷着身子加快步伐。谁知刚走了几步,夜谰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猛地跃上房顶向城外冲去。 程雪疾连忙抓紧了他的手臂探头向后望去,误以为有敌人在跟踪他们。然而待夜谰停在远郊的小河边上,捂着心口跪地大喘粗气时,他方才明白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要严重许多。 “主人,您怎么了!”程雪疾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捏起袖子想替他擦去额角冷汗,却发现衣服上油滋滋的,便又缩了回去。 夜谰被汗迷了眼,眼前场景虚虚实实,带着光怪陆离的影子。他低头看向水中倒影,愕然发觉自己的背后立着一道面容模糊的黑影,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嘴微微张合似是在说着什么。 他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向后一勾扼住了那人的脖颈。那人登时挣扎了起来,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痛苦地唤道:“主……主人……” 夜谰滕然清醒,看向眼前被他扼住脖颈的程雪疾,登时头皮发麻,跟被烫到了似的迅速松开手,颓然地坐在地上,半晌沙哑地说道:“对不起……” 程雪疾捂着脖子咳嗽了几声,匆匆咽下嘴中的血腥味,胆战心惊地回道:“没……没事。”然后后退了几步,离远些恐惧又不解地望向他。 没曾想夜谰突然站了起来,一个急转身,咕咚一声扎进河中没了踪影。溅起的水花喷了程雪疾一脸,他呆若木鸡地看向泛着涟漪的小河,半天才回过神来,止不住大喊道:“主人?!” 河里没有了回应,程雪疾不敢置信地盯着逐渐平息的水面,不禁遍体生寒,想都没想便一个越步跳了进去,拨开寒冷的河水寻找着夜谰的踪影。 水登时倒灌进他的双耳,他努力游了一阵后终究无奈地发现,自己依旧是不会水的旱猫。于是他努力向上游,却在方才的一场惊吓中失了力气,双腿痉挛着不小心吸进一大口水,登时意识模糊地坠了下去。 要死了……程雪疾无力地抬起手,看向越来越远的水面,耳朵与尾巴慢慢地显现而出,头发也变回了银色。此时的他有一点点后悔。他好像活得稀里糊涂的,像是每天都被“鞭子”催着往前走。莫非他生来就是当奴隶的料?好不容易摆脱了前主的鞭打,却依旧得过且过,活得不如普通的野猫,起码它们还能凭自己本事找食吃。 久违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像极了当年他失足坠入河中时的场景。他的脑海中影影绰绰地走起了回马灯,他看见自己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身侧是一位熟悉的女子,一言不发地带他走到一座低矮幽暗的屋子前,把他往前一推,便转身离去了。没有回头,脚步杂乱,仿佛是在逃离。 那时,他天真地以为,女人会回来的,像以往一样忙完事便唤他回家。于是他乖乖地站在门前等着,岂料身后突然伸出一双大手,将他一把掳了进去。里面是永劫不复的黑暗,回荡着豺狗般桀桀的笑声…… 忽然,他的身子一滞,真的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腰身。程雪疾克制不住地挣扎了起来,吐出一长串气泡后,跟条泥鳅似的扭过身子,冲那人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一道鲜血缓缓飘散在水中,却是从他的嘴里流出来的。那人的皮肤竟如同石头般坚硬,险些硌断他的尖牙。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旋即张开手臂将他紧紧抱住,相拥着一同游上水面。 夜谰抱着溺水的小猫焦急地走至岸边,身上衣物竟崭洁如新,丝毫没有浸湿。他将程雪疾面朝下放在石头上,拍打着后背,见没什么效果,便运起妖气,轻轻推了一掌。 程雪疾登时喷出一口血水,尚未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活的还是死了,身子再度一飘被抱了起来,枕在夜谰的胸膛,双眼空洞地看向他,梦呓般喃喃道:“娘……我知错了……” “雪疾,醒醒!”夜谰使劲摇晃着他,见不远处走来几位路人,忙旋身跑向林间。 程雪疾再醒来时,已是夜间。眼前有光线不断地跳跃着,仔细一看,原是点燃的篝火。 夜谰坐在他身侧,只穿着里衣,外袍被当成了被子,一般垫在他身下,一般盖在上面。见他醒了,忙低声问道:“雪疾,你怎么样了?” “……我这是在哪里。”程雪疾晕晕乎乎,双耳肿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附近的荒庙。别怕……别怕……”夜谰也不知该怎么安抚他,心情复杂地轻轻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他不明白,为什么怕水的猫咪会跟着他一同跳入河流。是怕他死掉吗?怕一条水生的蛟被淹死? 傻猫咪。夜谰不由露出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容,贴在他身边慢慢躺了下来,抱住湿漉漉的小猫为他取暖。 这时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程雪疾缩在他的衣服里,散发出水藻似的腥气。他的呼吸很轻,轻到令夜谰忍不住试探了一下鼻息。手指触碰到鼻尖的时候,顺带着擦落了一滴水珠。小猫的眼睫抖动了一下,再度昏昏欲睡地合上了眼。 夜谰将挡住他面颊的头发理向耳后,发觉他好像比刚来的时候壮了一点,凹陷的面颊长了些许的肉,只是眼眶底下依旧是浓浓的黑眼圈,应是睡眠不足。 “笨猫,既然脑袋这么小,就别想那么多……”夜谰揉着他的耳朵,微微叹息。 心口仍旧隐隐发痛,手臂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鼓了起来,似是马上要爆开。燥热顺着夜谰的腹部一路蔓延全身,努力压下后又变为跌入冰窟般的彻骨寒冷。就这样忽冷忽热地折磨了他足足一个时辰方勉强平息下来。 “……真要命。”夜谰烦闷地揉着额角。他的衣服没有被河水打湿,却因出了好几身的虚汗到底变得皱巴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这时怀里的小猫动了一下,似是害冷地往他怀里钻了过来,额头紧挨在他的脖颈上,枕着他的胳膊,委屈地哼唧了一声。 夜谰的情绪瞬间被抚平,轻声说道:“睡吧,不急。”然后也闭上了眼睛,静躺着试图恢复体力。 但是他却清醒着做起了噩梦。他梦见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一人紧紧地抱着他躲在山洞中。雨点敲击在地面上,声音嘈杂到令他心惊。于是他努力将头埋入那人怀中,嗅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稍稍找回些安全感。岂料洞外突然响起一道惊闪,近到仿佛贴着他的头皮劈了下来。 他害怕极了,却不敢哭出声。这时世间好像静止了一瞬,拥抱着他的人突然低声说道: “谰儿,活下去……” 他不知她是谁,却莫名地伤悲。就好像幼年时的那只化作灰烬的山雀,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有了,死得无声无息,只有他还执拗地记得,却也只是记得。 然而她又是谁呢?夜谰茫然,抬起头想去看她的容颜,眼中却落入了一滴眼泪,不禁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前已空无一物。猝然间,一道强烈的白光落下,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如同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被风撕碎…… “嗯……”夜谰难受地皱起了眉头,想醒来,却适得其反地骤然陷入了沉睡,心口处的符印忽明忽暗。 ……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程雪疾被光线照在眼皮上,蓦地清醒,一睁眼,发觉夜谰半压在他身上,登时尾巴一僵,慌乱不已地想要去推,半道又顿住了,改为拱起身子一点点往下挪,终于成功逃脱,滚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小口喘着粗气,疑惑地看向双目紧闭的夜谰,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观熟睡的夜谰,近到能感受到他断断续续的呼吸。 看着看着,他便不怕了,但也不敢起身,免得吵醒了沉睡的主人。夜谰的面色极不好,白里透着青,嘴角还渗出一丝血迹,令他止不住地想——主人是不是快死了。 “娘说,好人不长寿……”程雪疾不由自主地小声嘀咕着,伸出手去碰他的眼睫:“你要是恶妖就好了,当一条恶蛟……吃掉那些欺负你的人。” 一阵冷风吹过,篝火灭了。夜谰未醒,但呼吸慢慢平稳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程雪疾愣了一下,方才发现夜谰的外袍还在自己身子底下压着,忙滚了回去把袍子盖好,想了一下后,又小心地钻回了他的臂弯,保持着一指大小的间隙,用妖力化为暖风,慢慢烘干着他们的衣服…… ☆、【风筝】 夜谰睡得很熟,天色大亮时,已彻底恢复了气色,眼睛动了动刚要苏醒过来,怀里突然一空,有什么东西咕噜钻了出去,温热感随之消失。 “……雪疾?”夜谰晕头转向地坐了起来,捂着生痛的额头侧目望向他。 程雪疾坐在远处,发丝凌乱,慌乱地抿紧衣服躲避着 他的目光:“主人,您醒了?” “嗯……”夜谰茫然,看着他涨红的面颊总觉好像发生了什么,便撑着地面努力站了起来:“雪疾,我昨天有没有失态?” “啊?”程雪疾不知他所谓的失态指什么,只得如实相告:“主人,您昨天跳了河。” “不是这个……我是说,我有没有变得狂躁?”夜谰略显尴尬,捡起外袍抖了抖,披回身上。 程雪疾无奈道:“主人,我昨天好像晕过去了……醒来时主人还睡着。” “那就好。”夜谰松了口气,将衣衫系好,随手变出一条发带将头发简单地束了起来。 程雪疾微微发愣,看着夜谰莫名挪不开目光。夜谰的身形极好,挺拔却不至魁梧,腰身的线条在黑衣的衬托下愈加明显。头发束起后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本应清冷的容颜映上一层逆光后竟柔和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夜谰察觉到他的目光,手中一顿轻笑道:“小猫,吓到了吧?” 程雪疾不禁缩了下身子,被拆穿了心事似的尴尬地垂下头:“没……没有……” “傻猫。”夜谰走过去抬手摸他的耳朵:“不会水,为何还跳下去?你想救我?” “……对不起。”程雪疾落寞,看向满是灰土的地面小声道:“主人,我太没用了。” “嗯?”夜谰诧异,揪着他的耳朵认真道:“你不需要有用,当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猫咪就好。” 程雪疾不语,看着自己的脚尖发起了呆,耳朵和尾巴始终耷拉着,应是情绪不佳。 夜谰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后悔自己这主人当得有点够呛,连个靠谱的形象都没树立起来,也不知会不会被小猫嫌弃。 正想着,一道绿色的微光突然掠过,继而蜉缓缓现身,跪地低声道:“主公,查到了。” 夜谰颔首:“做得不错,说来听听。” “禀主公,东境之主的长孙从森林里转移的那批东西,只是些寻常且古旧的人族凡物。属下只带出一件方便携带的。”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看不出形状的纸制物。 “这什么东西……”夜谰诧异,接过那物件展开看了半天,只觉得是一张裁剪得奇形怪状的普通黄纸。这时身后的程雪疾忽然出了声,指着那纸制品上挂着的一条白线道:“主人,这是风筝,有风的时候用线牵引着,能飞起来。” “能飞?”夜谰把风筝举了起来,冲着天空摇了摇,不解道:“它又没有翅膀,怎么飞?” “要跑起来。”程雪疾迟疑地走了过来,小心地拿走风筝,翻过来看了一阵后又道:“这只风筝坏掉了。能飞的风筝里面要有竹骨撑着,而它的竹骨全断了。” “那它是做什么用的呢?”夜谰看着风筝,总觉此物有些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程雪疾道:“主人,风筝一般是给小孩子玩的。不过我幼时听戏文里讲,打仗的时候,有人拿风筝传信。” 夜谰蹙眉,仔细端详了一阵后突然凭生出一股异样的悸动,忍不住说道:“雪疾,你能让它飞起来给我看看吗?” “我试试。”程雪疾倒不推辞,转身走到院中一角的柴火垛旁,收集了一些细小的木棒,放在砖石上磨了起来。不消多时,风筝被以木棒做成的骨架重新撑了起来,模样也更像寻常风筝了一些。 他又耐心地理开缠绕成一团的长线,将风筝举过头顶,小步慢跑着召出一股微风托着它飞了起来。破旧的风筝还算争气,东倒歪斜地上了天,在不高不低的半空中飘动着,发出快要散架般哗啦啦的皱响。 “主人,就是这么放的,您要试试吗?”程雪疾牵着风筝线看向他。 夜谰想走过去,却突然没有缘由地犹豫了起来。细小的风筝线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风筝在天上左右不定地徘徊。孩童牵着风筝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中,看向四四方方的天空。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幅泛黄的木刻画,令他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情愫。不是美好与安逸,而是种说不上来的心慌。 嗡……尖锐的耳鸣,伴随着天旋地转的眩晕,使得他踉跄地站立不稳。蜉连忙搀住了他,凝视着他呆滞的双眸沉声问道:“主公,您想起什么了?” 夜谰胸闷,呼吸得极其艰难,许久后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话音未落,那风筝突然飞高了许多,不时遮挡着明晃晃的太阳。他好像变矮了,手中凭空出现一条蛛丝般的细线,一抖一抖地牵扯着风筝。天空上的云彩不会动,甚至连风都是虚假的。他好像被圈进了一个巨大的牢笼中,如同一只提线木偶,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浓烈的恐惧涌上心头,夜谰几乎栽在了蜉的身上,急促地呼吸着:“不可以……不行……不能放风筝……” “为什么。”蜉不动声色地抬手覆住他的额头,白色的荧光缓缓浸透进他的皮肤:“为什么不能放风筝。” “因为……因为……”夜谰的眼神逐渐空洞,头痛欲裂到几乎崩溃,控制不住地探身去抓在空中摇曳的风筝:“我不知道……不知道……”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猝然响起,夜谰瞬间恢复了神智,迷茫地环视四周,赫然发现程雪疾正双目圆瞪地盯着蜉,嗓子眼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你要对主人做什么!” 蜉白皙的手背被打出五道红印,背到身后淡然道:“帮主公恢复记忆。” “你明明在强迫主人!”程雪疾呲出尖牙,恶狠狠地盯紧了她纤细的脖颈。 蜉波澜不惊,沉声解释道:“猫,主公需尽快恢复记忆。” “强行恢复记忆会令他神智受损的!”程雪疾抱住夜谰的胳膊,挡在他与蜉之间满脸机警。 “猫,你懂得很多。”蜉的面容虽被白纸当着,但不用猜都知道,底下定是张没有表情的脸:“不过,主公没你想象得那般脆弱。” “嘶!”程雪疾见沟通无用,干脆直白了当地炸了毛,尾巴高高翘起蓬松如松鼠。 蜉则半步不让,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过错,腰杆直挺地静立着。 夜谰无可奈何,揪住程雪疾的后颈扯到一旁,低斥道:“蜉是虫族首领,你不可对她无礼。她的行为是我许可的,以后莫要多管闲事。” 程雪疾登时抬头看向他,眼里竟含了一大汪眼泪,抿着嘴勉强憋了回去,然后用力甩过头气哼哼地回道:“知道了!” 夜阑语塞,想不通他在气什么。但低头一看,小猫的爪子依旧颤颤地勾在自己的胳膊上,便推测出他应当只是在气蜉的强硬,还有些维护自己的意味,不禁压低声音耳语道:“好了不气了,我不至于因为这种小术法受伤。” 程雪疾闷闷不乐,又不敢太造次,只得保持沉默,手一点点下滑,最后牵住了夜谰的手指,略带挑衅地睨了蜉一眼。 蜉却根本没理睬他,兀自问向夜谰:“主公,看样子,您与这风筝有些渊源。是否要以此为着手点?” “除此以外,孤更关心的是东境为何会掺和进此事之中。”夜谰沉吟。 蜉颔首,刚要退下时忽然改了主意,小声问道:“主人,您最近有没有感到不适?” “……怎么?”夜谰顿时浑身不自在,不打自招般板起了脸。 蜉沉默,半晌后突然凑近程雪疾迅速嗅了嗅,点点头自顾自地说道:“属下失言,主公赎罪。”说罢便消失了。 夜谰不由莫名其妙:“她这是怎么了?她过去一向有一说一。” 程雪疾一放松,不小心发出半声哼哧,忙捂住鼻子松开了他的手。 夜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风筝,认真看了许久却没能想起其它的事情,只好把它扔给了程雪疾:“你拿着玩吧。” 程雪疾连忙轻轻取下木棍,把它收好后点着脚用蚊子似的小声说道:“主人,您身体抱恙,不要勉强自己。” “我这不是病,我是…”夜谰刚想解释,话至一半发现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便粗描淡写道:“你放心,我这病能治。” “好。”程雪疾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多问,只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夜谰见状,一把将他拉入怀中,给了一个实诚的拥抱。小猫扎在他怀里,起先还有点害羞,过了一阵便眯起眼嗅着他的气息,稍稍安心了一些。 “不怕,会好起来的。”夜谰安慰小猫,也是安慰自己。然而燥热感再度沿着他的腹腔侵袭了全身,迫使他匆忙退后了一步,改为去揉程雪疾的头顶。 好在程雪疾摇着尾巴并未发现异常,只是眼中若有若无地闪过一丝失落。 ☆、【失手】 夜谰和程雪疾刚要走出荒庙,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夜谰嗅着来者的气息,发觉是位灵力颇强的人族,不禁蹙眉后退,手迅速覆在程雪疾头上,帮他化为人族模样,慢慢转身看了过去。 来者是位戴着斗笠行色匆匆的青年僧人,迎面撞见他们时愣了一瞬,复漠然地绕了过去走进庙中,冲满是灰尘的佛像微微一拜,盘坐在地打开包裹取出经书看了起来。 夜谰没有作声,牵着程雪疾的手一并向外慢慢走去,谁知快要走出院门的一瞬间,僧人突然低声道:“施主去往何处?” 夜谰脚下一滞,手藏在袖中微微勾起:“与你无关。” “若只是路过,确与贫僧无关。”和尚坐在佛像的阴影里,半掩在斗笠下的眼睛严厉且冰冷:“但,你若拐带幼童,那贫僧就要管上一管了!” “幼童?你说谁……”夜谰茫然,下意识地低头看向程雪疾,与他双脸懵逼地对视了一下后,不禁恍然大悟:“哦!”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突然飞来,夜谰旋身避过,那东西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原是串紫檀色的佛珠。继而金光大盛,佛珠悬空而起,滕然变大了成了绳索,周身萦绕着梵文,漂浮在夜谰头上如同一条游蛇。 夜谰蹙眉,发觉这和尚倒是有两把刷子,顷刻间便能构成一道力量澎湃的封印阵法,令他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只是和尚明显低估了他的实力,这阵法若想强破解并不算难,但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再添事端。 “喵……”这僵持着,他身侧的程雪疾忽然无奈地叫唤了一声,耳朵与尾巴控制不住地露了出来,头发也恢复成了银色。 和尚登时愣住了,半晌站起身探头揉了揉眼睛:“猫妖?” 夜谰趁他恍神的一刹,轻一挥手,便将在头顶上盘旋的佛珠扫落了下来,攥在手中抑住它的力量,挑眉道:“和尚,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莫要拦我去路。”说罢将佛珠扔还给他。 僧人接住佛珠,迟疑地立在原地,见他们转身要走,忙问道:“等一下,你们可听说过妖族拐带幼童一事?” 夜谰侧眸:“未曾。”然后兀自离去。 经过刚刚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莫名其妙的交手,程雪疾摇着尾巴越想越生气,努力踮起脚提升自己的身高,往夜谰的肩膀靠近:“主人,我很像小孩子?” “不,怎么会呢。”夜谰信誓旦旦地否决了,用手在他头顶上比划着:“你看,加上耳朵,不算矮。” “嗯……”程雪疾用探究的小眼神地昂头盯着他的侧脸:“主人,您喜欢小孩子吗?” “不喜欢,吵死了。”夜谰连忙摇摇头。 程雪疾又道:“我听说,有些富家老爷喜欢在后院里养男童……” “我没有那种癖好。”夜谰忙捋了捋他那微微打卷儿的耳朵:“雪疾,别多想。” “没,没有。”程雪疾红着脸低下头,小声嘀咕着:“我二十岁了……人族中算是青年。” 夜谰顺口接了一句:“但你是半妖,自然不能用人族的年龄来算。” “是啊,按人族的话,我可能还能活八十年左右。”程雪疾歪头想了想,自嘲般地轻笑道:“不过我是半妖,自然要多活一些……嗯……一百六十年吧!” “这么短?”夜谰大惊:“你算错了吧?” 程雪疾满不在意地解释道:“普通人呢,活到七十岁以上便算长寿,死了都要办“喜丧”。修真者自然寿命很长,不过我只是只普通的半妖,介于凡人与低等妖族之间,寿命自然不会很长。” “那你就好好修炼。”夜谰严肃地沉声说道:“不要把弱小当借口。从今天开始,我会盯着你修炼。” “主人,我活那么久干嘛啊?”程雪疾不解地竖起尾巴,悄悄戳了戳他的后背:“主人是做大事的妖,而我只是只小猫咪,能活一天算一天,反正我也没有想做的事。” 夜谰止住脚步,揪着他的耳朵问道:“那你为什么活着?” “因为……因为……不太想死?”程雪疾见他面露恼意,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忙装傻充愣道:“主人,咱赶紧走吧!刚刚那和尚邪门得很,别被他追上来!” “他已经在跟着了。”夜谰烦躁地看向身后,往拐角处的阴影里踢去一枚石子,冷呵道:“和尚,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在后头鬼鬼祟祟地跟着算什么本事?!” “贫僧打不过你,不然早就动手了。”僧人的身形如水雾般慢慢显现而出,而且说出来的话好像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符。 夜谰把程雪疾拉至身后,不屑地瞪向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贫僧不信你,跟着看看。”僧人轻抬斗笠,手指掐紧了佛珠:“大妖现身人间,总归是件怪事。” “那是你没见识。”夜谰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稍释放出些许妖气以示恐吓:“我还有事要忙,再跟着,我就不客气了!” “你打不到我,不信试试。”僧人面无表情地幻出一道屏障:“你该忙就忙,贫僧跟着又不多嘴。” 夜谰暗道这和尚真是给脸不要脸,弯腰抱起程雪疾脚下一点跃上房顶飞奔起来。僧人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却始终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岂料翻过一座高塔的瞬间,夜谰的身影突然凭空消失,甚至连气味都没留下。 “隐身?”僧人愕然止步,四处追寻着他的气息,无果后只得转身往东面飞去。 夜谰立于塔尖,凝视着僧人离去的背影,拍了拍怀中小猫:“这和尚厉害归厉害,可惜眼神不太好。” “嗯嗯。”程雪疾忙不迭地点着头,同时有些恐高地抓紧了他的衣服。 妖族拐带孩童吗……夜谰目光微深。此事与东境怕是逃不脱干系。东境之主在人界行不义之财多年,如今终于惊动了麻烦的人物,也算是咎由自取。 然而令他不安的是,如此庞大的势力,东境想不露出丝毫的端倪绝非易事,再加上东境之主的长孙是只没脑子的,行事如此招摇,理应早就被仇家寻上门才对,怎会到现在为止都安然无恙地坐在家里数钱玩? 是谁帮他隐瞒了这一切?又是谁在人界替东境行了方便?他思前想后,突然面色微变,猜测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雪疾,你在地牢期间,来买妖的人族多吗?”夜谰问道。 程雪疾微怔:“多……每天都有很多人族的客人……不,应该说,客人全是人族,没有妖族的。” 夜谰心情复杂。无数人族富商都知晓暗庄的存在,而先前在酒楼中,那些宾客见到“老王八”后,开口便呼“东境之主客气”。也就是说,让东境之主在人界堂而皇之地立住脚的力量,并非出自妖界,而是人族本身。 “雪疾,你喜欢人族吗?”夜谰轻轻揉搓着程雪疾的耳朵。 程雪疾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喜欢啊。主人您呢?” “谈不上喜欢和厌恶,只是觉得,理应存在。”夜谰低叹,又问道:“雪疾,你想变成纯血妖吗?” “啊?”程雪疾诧异地抖了下耳朵:“半妖能变成纯血?” “可以。”夜谰颔首:“夜氏秘法里,有让半妖变成纯血的办法,而且并不麻烦。” 程雪疾愕然,呆望着他许久没有作声,见夜谰目光严肃,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方磕磕巴巴地回答道:“我,我不想。我的人身子是我娘给我的,变成全妖的话娘会伤心的。” “她不会。而且你不想要长久的寿命吗?”夜谰眉头紧皱。 程雪疾忐忑地垂下头,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是想当人多一点,还是当妖……” “无妨,我给你考虑的时间。”夜谰说罢,揽着他的肩膀一并跃下高塔。 …… 至此又过去了数日,夜谰在山中寻了块灵脉较盛的地方静心修炼,体内封印未曾发作,倒还算顺利。 程雪疾则也被他按在身边强行修炼,但他显然有心事,不时盯着自己的尾巴发呆。 夜谰知他对自己的话上了心,便也不逼他,等他慢慢想清楚。岂料翌日黎明,一位虫族女妖突然现身,慌张地禀报道:“主公,首领重伤被困,恐难完成主公所托,特命属下前来请罪。” “蜉失手了?”夜谰心中一坠:“她现在何处?还活着吗?” “首领她……被不知名的阵法困在居此地三百里外的山林中,应当还活着。”女妖迟疑,自袖中掏出一张血符:“她用此符助属下脱困,自己没能逃脱。” “带孤去找她。”夜谰起身向她伸出手:“将感知线连过来”。 女妖忙叩首道:“主公不可!现在绝不能暴露您的身份。” 夜谰攥紧血符:“反正迟早要打。请罪要让他自己来请,你,不作数。” 女妖登时攥紧了手,又深深一叩首道:“主公大恩没齿难忘。”然后眉心中飘出一条细线,缓缓连住了他的指尖。 夜谰看着她的记忆,片刻后忽然瞪大了双眼:“这阵法……好像出自白巫之手……” ☆、【面具】 一路上,夜谰一直在想,能够自由穿梭任何屏障的蜉,是如何被困住的。然而当他赶至蜉所在的山林时,不禁愕然止步,望向眼前空无一物的荒芜平地问道:“你确定是这里?” “主公,确实就是这里。”虫族女妖焦急不已,变作飞蛾绕着空地徘徊了一圈:“主公,属下感知不到首领的气息了……她会不会已经……” “不,蜉没那么容易死掉。”夜谰面色微沉,虫族的记忆回溯是不可能掺假的,而眼前这般突兀的一片空地也着实奇怪。所以此地极有可能是被施展了“障眼法”,藏匿了本来面貌。 “这是蜃月阵,想破除有些麻烦。”正一筹莫展,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继而一人手托木鱼缓步走来,摘下斗笠冲夜谰微微颔首:“施主,又见面了。” 这和尚还真是阴魂不散。夜谰蹙眉,看向这位不久前打过照面的年轻僧人,低声道:“你为何在这里。” “贫僧追寻被掳走的孩童踪迹,一路到了此地。”僧人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从头到脚地打量起了他:“看来施主的友人也遇到了些麻烦?不如跟贫僧做笔买卖?” “和尚,你能破除此阵?”夜谰反问道。 僧人轻笑:“自然,不过想破此阵,必须等到晚上。” 夜谰瞥向高悬的太阳:“必须等到晚上?没有别的法子吗?” 僧人低叹:“蜃月阵只有在晚上才会露出阵眼,而找不到阵眼强迫此阵,会将阵内的东西一并转移到下一个“分阵”。到时且不说能不能再找到,里面的东西也肯定会在转移时受到影响。如果是大活人困在阵里,极可能在转移期间,受不了两种界面的拉扯,死于非命。” 夜谰不禁背脊发凉,忙道:“那便等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僧人登时眉开眼笑,本应憨厚的出家人此时笑得跟街边奸商似的,眼里满是精明:“贫僧先问您一个问题,打架的话,你与野猪,谁更厉害?” 夜谰不禁横眉冷对,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一群野猪也不及我半分。” 程雪疾默默看向他:“……主人,他好像在骂你。” “那就好,那就好。”僧人长舒一口气,不顾黑着脸直呲牙的夜谰,径直走到空地边缘,盘膝坐定将木鱼放在腿上,轻轻敲了起来,同时低声说道:“施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间困了数十名幼童,若今夜未能将他们救出,怕会成了恶妖的腹中餐。而这林中守阵之妖极为凶悍,贫僧非他敌手。贫僧别无所求,只望破阵的瞬间,施主能协助贫僧保全这些孩子。” “好,我答应你。”夜谰颔首。虫族女妖见状,忙小声劝道:“主公,您真的要跟东境交手?那咱们准备好的计划不就……” “见机行事吧。”夜谰并未多言,凝视着光秃秃的地面许久,终于从中看出无数蜘蛛网一般的灵力脉络在缓缓涌动。此阵精妙,绝非一日之功。布阵人想用这阵法隐藏什么?只是那群孩童?蜉落入此阵是偶然还是被算计好的?这些疑问层层叠叠,仿佛有人牵扯着他自投罗网,令他着实不太舒服。 这时僧人突然开口道:“施主,妖族拐带人族幼童,是何缘由?” “吃。”夜谰答得言简意赅。 “除此之外呢?”僧人抬眸:“只是为了吃的话,何必布下如此繁琐的阵法?” 夜谰微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程雪疾:“卖。” “卖?”僧人诧异,显然不知他所指的是怎样肮脏的买卖:“怎么卖?卖去当仆人?还是论斤卖?” “都不是……”夜谰按住程雪疾的耳朵不让他听:“丢的是女童吗?” “对,都是女童。”僧人话音落下,忽然哑然失色,手中木鱼险些掉落在地上:“你是说?” “嗯,就是你想得那个样子。”夜谰突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同他讲起了暗庄一事:“妖界有一方势力,渗透入人界已久,专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此事大部人族富商世家都知晓,但利欲熏心,无人站出来将其捅到明面上,就这般瞒到了百年。” “妖界……”僧人一字一顿地质问道:“施主,此话当真?按理说,妖界不应这般放肆。” “我也是妖,没有必要骗你。”夜谰轻轻揉搓着一颤一颤的猫耳:“我本在查这件事,却把手下给搭了进去。” 僧人久久没有回答,神情复杂地沉思了起来。虫族女妖见状,悄悄用术法传音道:“主公,此地关押的那批孩童,不太像是送去暗庄的货物,应当还有别的用处……” “把东境的事告诉他就便好,不必管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夜谰睨向僧人,微眯双眼:“这和尚不似寻常人,应当是个有门有派的。只要让他把这个消息透漏给修真界,不愁没人收拾东境。” “主公英明!”女妖欣喜过望,又变回蛾子偷偷停在了程雪疾的尾巴尖上。 “贫僧法号慎念,施主,不知您如何称呼?”沉默了许久的僧人问道。 夜谰仰头看向天空,计算着究竟还有几个时辰到夜间,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连枫游。”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熬到了日落西山。僧人敲击木鱼的声音越来越快,手中佛珠散发着金色的幽光。待月亮自云中探出的一瞬间,骤然低声喝道:“动手!” 话音落下,昏暗的夜空中白光乍现,地面化作一汪水镜盈盈地吸收着月光,耀得令人睁不开眼。须臾后,脚下土壤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继而高大的树木凭空钻出,如同层层叠叠的黑布,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夜谰抓过程雪疾的胳膊,脚下一点,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程雪疾反应得极快,在被带着飞起来的一瞬间变成猫身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尾巴勾住飞蛾免得她被吹走。 林风呼啸,无数符咒雨点般密密匝匝地直射而来。夜谰没有减慢速度,勾起右手聚攒妖气,化作滔滔妖火硬生将攻击全部挡了下来,骇浪噬空,所到之处尽为焦炭,将黑夜燃成了白昼。 程雪疾第一次见夜谰认真出手,只觉十分壮观,不知愁地顶着火花快活地翘起了尾巴,结果兹拉一声,尾巴被点着了一束火苗,险些把无辜的蛾子给燎了,慌忙把尾巴盘到身前使劲儿吹了起来。 “主公,下面!”蛾子被呛得晕头转向,扒紧猫尾巴大喊道:“下面最大的那棵树!” 夜谰迅速转身,向地面俯冲而去,耳畔不时传来嘈杂的惨叫。大树近在咫尺,且上头附着的术法与曾在西境躲避时,白巫所用的术法如出一辙。 他知晓破解之法,虽心有疑虑却不敢耽搁,将力量聚集到一点试图冲破法阵。岂料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大树的一瞬间,一股澎湃的力量从侧面袭来,掀起狂风凉他吹出数丈远,周遭的火焰骤然大了数倍,发出爆竹似的噼啪声。 夜谰看向那人,只见他戴着一张奇怪的面具,身着宽大的男式白色外袍,手中握着跟禅杖相似,但又有些不一样的法杖,上头缀满了铃铛与写满咒文的飘带,立在十步开外一言不发,周身包裹着恐怖的灵力,还依稀夹杂了一些妖气,令他分不清是人是妖。 “就是这个人!他打伤了首领!此人高深莫测,擅阵法,主公小心!”蛾子愤愤地说道。 夜谰凝视着他的身形,借着火光看出他双手枯糙,应是位老人,在心中与白巫族长的模样比较了一下,发觉好似大差不离,不禁怒从心中起,卷着重重烈焰杀了过去。 白衣老者摇动着法杖急退,眨眼便结成一道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谁知火焰在空中变成了一条长鞭,绕过屏障惊闪般撕开夜空,直撞向他的腹部。老者横杖一挡,方险险避过。结果下一瞬,夜谰的身影便消失了,一双手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把夺下了面具。 世间顿时凝固了,夜谰眼神冰冷地看向眼前之人,本以为面具底下的是那张熟悉的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面具掉落,火光散去,显现而出的竟是一张绝美的女性面容,双目绻绻含情,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唤道: “谰儿。” 夜谰登时后退了半步,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冷光划过,一支灵力幻化的匕首直冲他心口扎来。尚未回过神,小猫从他肩头跃下,一口咬住匕首狠命地抵抗着,令它没能如愿。 匕首噌地退了出去,程雪疾的尖牙崩断了一根,鲜血飞起正溅在夜谰手上。尔后他低吼一声,冲那“女子”扑了过去。法杖劈下,却落了空。灵巧的白猫顺着法杖顶端一路向上,腾空越起在“女子”的面颊左右开弓疯狂撕抓。 “女子”的脸登时变了模样,皱纹在绽开的血花下蓦地爬满了眼角。他张惶地用袖子挡住脸,召出飓风将程雪疾卷起数十丈! 夜谰一惊,拍出火掌粉碎了狂风,把小猫救下。再向那人打去时,他已然化为一缕白烟逃离了,快到只剩一抹残影。 “该死……”夜谰握紧了拳头,抱住不停滴血的小猫,心脏狂跳不止。刚刚那张脸,他虽没有见过,却无端知道是谁。而那声“谰儿”,更加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位只在梦中出现的女子,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存在于他失落的记忆里。 ☆、【是谁】 随着蜃月阵消散,森林中央的大树猝然开裂,涌出无数光点,如同漫天飞舞的萤火。地表上的火焰逐渐退却,夜谰抱着小猫落下,顺着光亮看向断树,赫然发觉树根里面是空的,连着深不见底的洞窟,隐约有一道绿光在微微晃动。 蛾子从夜谰背后飘了出来,化为人形激动地跑了过去,跪在边上努力伸出手:“首领!快上来!” “接住她。”蜉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上去依旧镇定自若,全然不像是身陷囹圄。 紧接着,一名女童被抛进了她的怀里。蛾子一愣,慌忙把孩子放下,又俯身去接。就这般接二连三地把十多名孩子安置好后,蜉终于从洞窟中探出身来,面带疲倦地拉住她的手跳上地面。 “见过主公。”蜉向夜谰垂首行礼道。 夜谰见她的衣衫上血迹斑斑,并未多言,只淡然问了句:“孩子都活着?” 蜉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禀主公,是的。” “嗯,好好休息。”夜谰轻轻抚摸着搭在他胳膊上的小猫,转身径直走向山崖边缘,盘坐下替程雪疾疗伤。 程雪疾满嘴是血,眼神却很是兴奋,翻过身来抬头看向他,含含糊糊地说道:“主人,我是不是派上一点点用场了!” 夜谰没有回答,用衣襟轻轻擦拭着他的嘴角,见伤口很深,全然没有愈合的迹象,登时紧张了起来:“雪疾,这伤口不对劲,张嘴让我看看。” 程雪疾小心张开嘴,疼得面颊抽搐,只见断牙处的血窟窿汩汩地冒着血,且颜色逐渐向铁锈靠拢。 有毒!夜谰大惊失色,把小猫竖了起来拍打着他的后背:“快,吐出来,把血都吐出来!” 程雪疾听话地鼓起嘴,使劲吐出一大滩黑血,把自己吓了一跳,傻乎乎地问道:“主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夜谰的额角满是冷汗,不计后果地双手聚起妖力,动用白巫的术法替他疗伤。岂料治疗术源源不断地涌入小猫体内,伤处却没有丝毫的好转。程雪疾则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爪子,渐渐双眼泛花,浑身失去知觉。隐约听见夜谰在喊他,想回应却没有力气。 很快,他变回了人形,瘫在夜谰怀里呆滞地望向夜空,竟没有感到一丝伤悲,只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死掉了? “雪疾!”夜谰浑身战栗,突然伸出尖爪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长长的指甲带出一汪血液。他扒开程雪疾的嘴,把沾满血的手指伸了进去:“雪疾,喝下去,快点!” 然而程雪疾已经没了意识,双眼无神地半张着嘴,肤色顷刻间变得青黑,毒斑沿着他的脖颈迅速爬满了面颊。 夜谰不知所措地把他按在心口上,试图用心头血抵抗毒的蔓延。绝望中,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侧,平静地说道:“施主,快让他服下。”说罢摊开手,露出一颗乌漆漆的药丸。 或是已经失去了理智,夜谰想都没想便把那药夺了过来,塞进程雪疾的嘴里。药丸入口即化,程雪疾的鼻翼立刻扇动了一下,眸子似是重新聚起了微弱的光,毒斑缓慢地消退着。僧人双掌合十,长叹道:“此乃医圣亲手炼制的保命金丹,能祛万毒。施主大可宽心,他不日即可康复。” “谢谢……”夜谰喉中干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搂住程雪疾,失魂落魄地呆坐着。僧人又站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施主,今日之事,贫僧感激不尽。”然后向孩子们走去。 被救出的孩童多半饿得皮包骨,惊恐地围在蜉身边,小手悄悄攥住她的衣襟。幸而僧人比较面善,哄了几句便让孩子们安心了许多,排好队依次报出自己的名姓与生辰,眼巴巴地问何时回家。 “你不该带主公来。”蜉立在一旁,默默望向坐在悬崖边上一动不动的夜谰:“刚刚为什么不替主公挡刀?” “首领,属下知罪……”蛾子惭愧地低下了头。刚事发突然,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而这对于受训多年的虫族来说,绝对是种耻辱。 “罢了,我也没资格说你。”蜉用手碰了碰脸上的面具:“是我擅作主张,来这森林探查,导致主公暴露行踪。我罪该万死。” 蛾子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生怕她把面具摘下来,小声劝慰道:“首领,我懂您的心思。虫族感知极强,这些孩子的呼救声,连百里之外的姐妹们都听到了,您定然不能坐视不管……来时主公已经说了,见机行事……” “主公只是在替我们开脱。”蜉缓缓放下手,后背悄悄伸出几片薄如轻纱的翅膀,微微扇动着:“走吧,趁天亮之前,在这里好好找找。” “是。”蛾子也伸出翅膀,随她一同飞走了。 “蜉蝣跟蛾子?”僧人一边替孩子们擦着脸上的泥污,一边暗自称奇。朝生夕死的蜉蝣,与寿命长不了多少的飞蛾,竟一同修得了人形,这可是他从未想过的,也不知妖界是否还有相似的妖怪。而她们脸上贴着的“白纸”也着实奇特,使得他无端猜起了下头藏着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 …… 此番风波悄然落场,天亮之际,僧人正盘算着如何将这些孩子尽快送回家,孩童们却突然跟如梦初醒一把,纷纷茫然地问他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将被掳走并关押在此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僧人无法,选择将此事守口如瓶,带着孩子们踏上了回家路。 “高僧,您独自一人送孩子们回家,会不会太危险了?”临行前,找了一夜,依旧一无所获的蛾子小声问道。 僧人轻笑,手中捏着一方符纸摇了摇:“无妨,养的打手终于忙完宗门的事了,他会来接我的。”说罢又望了远处的夜谰一眼,让孩子们手拉手跟紧自己,一同离去了。 “打手……?”蛾子狐疑,但也不敢多问,拜别僧人后,随蜉一同向夜谰请罪。 “主公,属下寻遍此处,未发现异常。”蜉跪在地上听候发落,并且不打算再说什么“罪该万死”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 夜谰却跟没听见似的,背对着她们抱着程雪疾发发呆,直到被太阳照在了眼睛上,方微侧首低声道:“不必再找了。” 蜉大惊,忙叩首又问:“主公不想解开封印了吗。” “孤累了,不必跟来。”夜谰起身,用衣袖拂去程雪疾鼻尖上的汗珠,向森林深处走去。 蜉呆跪了一阵,抬眼看向朝阳,忽然化回飞虫顺着山路飞走了。蛾子犹豫了一下,到底跟了上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林中,夜谰将程雪疾轻轻放在树下,坐在一旁一手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掏出怀中的凤凰羽翎,注入妖力后等了一阵,羽毛另一头出乎意料地传出了白巫族长的声音:“境主,近来可好?” 夜谰瞬间有些茫然。他本已认定今日见到的那位老者就是白巫族长,却在听见他如此淡然自若的声音时又动摇了。思索许久后方回答道:“不太好,昨日我被困在了一座森林里,与一群很像白巫族的人交了手,受些轻伤。” “很像白巫族?”白巫族长沉默了一阵,自言自语般说道:“莫不是他们还活着?” “他们?”夜谰疑惑。 白巫族长低叹道:“说来惭愧……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人族,携族人追寻登仙之路。遵循白巫祖先留下的秘法,我与族人搭起祭坛,请求上苍垂帘,谁知……出了些差池。” “什么差池?”夜谰登时清醒了许多。白巫族长虽与他相识百年,却从未提及过白巫族的往事。如今他突然直白地说出白巫曾是人族一事,难不成是要交底了? “祭祀失败了……”白巫族长低咳几声,似是颇为感伤:“都是我的错。族内出现了分歧,一些人不信任先祖留下的秘法,拒绝参与祭祀。我便自作主张,率半数族人开启了法阵……结果天罚降临,因阵法之力不足,我们死伤了许多族人,老夫的女儿……白巫的圣女,也死于此次雷劫。活下来的,便堕成了妖,被迫躲进妖界,自此与人间断了联系。而那些没参与祭祀的人,依然隐居在人界……” “你是说,我遇到的很可能是人界的白巫族?”夜谰蓦地回想起在白巫之森中看见的那片疑似遭遇雷劫的空地,发觉按照白巫族长的说法,一切好像都顺利地串联了起来。白巫族确实不是纯妖,而书卷中记载的那场诡异的雷劫,也找到了源头。 然而,他还是隐约有些别扭。那个人为何要变成女人的样子?那张脸究竟是谁,能令他一时间失了斗志?其实答案就在他心里,只是他不愿说出来。 “孤想问你一个问题。”夜谰真切地感受到了疲惫,下巴贴在程雪疾冰凉的额头上,稍稍有了些许的慰藉:“孤的生母,究竟是谁?你其实都知道,对吗?” “……境主,这件事您还是不知情为好。”白巫族长顿了顿,又道:“其实,斯人已逝,到底是谁,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境主您是夜氏族长……” 羽翎的火焰灭了,林中再度恢复了寂静。夜谰看着手中的羽毛,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可笑至极。白巫族长等于给出了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试图用“夜氏族长”四个字轻易地断了他的念想。 是啊,他是夜氏的族长,是北境的主人…… 是个除了这些头衔之外,一无所有的可怜鬼。 想着想着,他止不住轻轻吻了程雪疾的额头,自嘲地笑道:“小猫,你说我是谁?” 巧的是,程雪疾梦呓了一句:“主人…”然后翻过身扎贴在他心口上继续酣睡,仿佛回答了他的疑问— 他还是一只小猫的主人。 ☆、【朋友】 程雪疾做了一个长梦,回马灯般梦见了许多人,以及光怪陆离的场景。有些令他念念不忘,有些则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在梦中跌跌撞撞,身后是鬼影重重的追兵。前主人高扬的马鞭抽打着,每一下都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如打在了他的皮肉上。他还看见暗庄老板拖着铁索,一众仆从举着火把想捆他回去,无数条恶犬的双眼在黑暗中泛着红光,聒噪的乌鸦在空中盘旋,仿佛一脚踏入了墓地。 前边是一团看不穿的迷雾,他恐惧,却又无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奔跑。恍惚中,他看见一道背对着的人影,身形与外袍像极了夜谰。于是他扑了过去,抱住那人的腰身,如同在沼泽中抓住一根救命的木枝,哀求他带自己走。 然而那人转过身来,面容在微弱的光芒下模糊了一瞬,赫然变成了前主的模样,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问道: “你以为能逃得掉吗?” “主人……主人……不……”程雪疾的手无助地在空中抓来抓去。夜谰正在闭目养神,听见他痛苦的呼唤声后忙睁开眼俯身去查探,却被一把抓住了衣领子,看似纤细的手指竟力如千钧,令他险些一头栽了过去。 “雪疾,醒醒。”夜谰无可奈何,干脆把程雪疾抱了起来,揽在怀里去扒他的眼皮:“懒猫,起来了,都快晌午了。”岂料手指触到他眼角的一瞬间,一汪眼泪猝然流了出来,似是积攒了很久,湍急地顺着面颊淌到了他的衣服上。 夜谰大惊,慌张地用手去抹,结果越抹越多,最后和血污掺杂在一起成了狼狈不堪,使得他无措地僵住了。 幸好程雪疾惊醒了过来,呆呆地看向他,待虚影合实为一,看清眼前的确实是夜谰后,眼神由惊恐化作小心翼翼,颤抖着用手去摸他的面颊。 夜谰任他摸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攥住他的手低声问道:“雪疾,你好些了吗?还痛吗?” 程雪疾微怔,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伤了,便试探地动了动裂开的嘴角。疼痛令他蓦然清醒,缩回手小声道:“不是很疼。” “那就好。”夜谰抱着他缓缓起身,向森林边缘走去:“我记得来时看见了一条小溪,我带你去清洗一下。” “主人。”程雪疾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忽然使劲搂住了他的脖子,脑袋枕在肩膀上蹭了蹭,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您会不会丢掉我?” 夜谰被这突如其来的撒娇惊得心头迷乱,下意识地回道:“不会,别乱动。” 程雪疾便不动弹了,依偎在他怀里乖巧得如同一只布偶,只是眼神有些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夜谰趁他愣神的功夫,用手指沾着水,小心地替他擦拭着,同时眉头紧蹙地叮嘱道:“伤口结痂了,但是不能大意。切忌莫要抓挠到伤口。” “嗯。”程雪疾歪着头看他,半晌竟嗤笑出声:“主人,您脸上沾了脏东西。”说罢抬手替他拂去。 夜谰苦笑:“哪儿还顾得上这些。雪疾,你不该替我挡那一刀。” 程雪疾眨眨眼:“为什么?” 夜谰将他放在溪边,认真地说道:“雪疾,我不同于你,我受了伤顶多衰弱上一阵子。而你不同,这道伤差点要了你的命,你知道吗?” “嗯……我死便死了,只要主人没受伤就好。”程雪疾跪坐在地上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尾巴,似是全然没听进心里去。 夜谰不禁心中窝火,探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小猫,以后不要喊我主人。” 程雪疾的尾巴登时吧嗒落到了地上,急忙说道:“主人!我知错了,我不是故意顶嘴……” “喊我的名字。”夜谰按着他的脑袋,语气近乎威胁:“夜谰,我允许你喊我的名字。” 程雪疾愕然,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竖起耳朵说道:“主人,这不合规矩。若被外人听了去可还了得。” “我不想再顾及这么多了。”夜谰坐在他身边,看向潺流的溪水:“雪疾,我想了一夜,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所以我不想再错下去了。” 程雪疾疑惑,又见他满脸疲惫,惴惴地猜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他继续说道: “我没见过我的父母,一直以来,都是曾祖在抚育我。”夜谰顿了顿,随手拾起一枚石子扔向溪流:“夜氏一脉单传,他对我严苛,是因为把希望全数押在了我身上,这无可厚非。所以无论曾祖是怎样的心性,他对我有大恩,我不想与他正面冲突,更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程雪疾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不明白夜谰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大事”,而且还是同他这样低贱的仆人,以至于一时间不知当听还不当听,耳朵紧紧贴在脑壳上局促不安。 夜谰盯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少妖臣见我被曾祖制约得厉害,劝我与他彻底决裂。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比起境主、族长,我更像是一个“平衡者”。平衡着曾祖的权利,在他试图与其他三境和人界开战时加以阻止。我没有与曾祖决裂的理由,我只是不认可他的行为。倘若我们两败俱伤,外族妖定会趁虚而入。夜氏一族就岌岌可危了。” “主人辛苦了。”程雪疾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夜谰微微摇头,又往溪水里扔了枚石子:“连枫游与我本就不是一心,我看不透他,也不奢望他能站在我这边;赫辛夷的忠诚建立在他的野心之上,与我的关系算是互相利用;蜉效忠于我,只是为了让虫族有栖身之地。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说罢,他看向呆坐在一旁的程雪疾:“我想要朋友,像幼年时那样,有知心的朋友。不是君臣,不是家仆,而是朋友。不算计我,也不利用我。听上去是不是特别可笑?” “不可笑……”程雪疾愣愣地回答道:“朋友是顶重要的东西。” “我以为你会嘲笑我。”夜谰挑眉,抬手掸落飘到他头上的树叶:“一只大妖,不想着如何花天酒地,吃人作恶,统治妖界,竟贪恋起人族才喜欢的东西,难道不可笑吗?” “不会啊……”程雪疾语塞,攸地回想起初次见到夜谰时的场景。大妖站在小小的土坟旁,神情寂寥。原来不是他看错了。 “所以我买下了你。”夜谰苦笑:“一只与妖界任何势力都不沾边的半妖小猫。弱小,忠诚,又可爱,也理解我的“反常”,简直是完美的朋友。可你只拿我当主人。你好像很怕我,是因为我长得凶?” “不不不不……”程雪疾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惶惶然地磕巴了半天才说完整话:“是我不配。像您这样的大妖,怎么可以跟半妖做朋友?还是只低等的猫妖。” 夜谰凝视着他的双眸,压低声音道:“如果,我也不是纯血妖呢?” 世间瞬间安静了,程雪疾甚至能听见远处树叶落了满地的声音,张着嘴如同一头石狮子呆望着他,许久后突然站起来去摸他的额头:“主人,您伤到这里了?” 夜谰冷哼,抓住程雪疾的手,把他一个踉跄拉到了怀里,捏着他的下巴道:“昨天我给你喂了心头血来逼毒。纯妖的心头血能令你这种小妖妖力大涨,然而我喂了你以后,根本没有作用。这是我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身份……这是个秘密,不许说出去。”。 “可是您那么强大……”程雪疾头昏眼花,如同大限将至。跟夜谰离得太近,甚至能看清他带着侵略意味的棕褐色眸子里,映着自己的模样。这令他惊恐不安,总觉得知此惊天秘密已经离死不远了。 偏偏夜谰抬起唇角邪笑了一声:“现在你有两条路。一,做我的朋友,替我保守秘密。二,做我的敌人,让我一口吞下你。你选一个吧。” 程雪疾差点再度昏死过去。这哪儿还有选择的余地!他眼巴巴地瞪着泪眼装可怜,却发觉夜谰神情严肃,根本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便泄气瘪起了嘴:“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呢!等您清醒过来,一定会后悔的。到时候我是不是就要被吃掉了?!” “都说了我是清醒的!”夜谰恨不得真张嘴咬他一口,却又舍不得,只得无奈的摆摆手:“算了,我也不强迫你。”然后又轻松地加了一句:“你打算怎么个被吃法?” “猫肉不好吃……虽然没吃过。”程雪疾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我不知道如何与您做朋友,但我可以试试。” “好。”夜谰心满意足,迎着他不安的眼神,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约定达成。请不要背叛我,我的小猫咪……” 程雪疾绷紧了身子,刚有点气色的面颊再度惨白无比。这时一只蜻蜓飞来,停在夜谰肩膀上抖动了几下翅膀后又飞走了。夜谰站起身,把手伸向他,笑道:“走吧,蜉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 ☆、【原来】 夜谰与程雪疾走下山,蜉已在山脚等候多时,开门见山道:“主公,属下查到那群女童本应被送往曷州莜环山。掩人耳目的商队都准备好了,带队的是东境之主的长孙。如今他已得知女童被放走,在临城的一家客栈中大发雷霆。属下想继续查下去,说不定能查出这些女童的买家是谁。” “蜉,你对这些孩子倒是格外上心。”夜谰诧异。 蜉颔首道:“主公,这群孩子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她们的生辰皆为四柱纯阴。属下认为,这绝不是巧合。” 夜谰面色微变。四柱纯阴,指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人。这种命格的人,并不常见,尤其是年幼的女童。看来蜉的直觉是对的,此番说不定能钓出一条大鱼。 “你刚才说,莜环山?”夜谰思索片刻,用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一张模糊的地图:“孤记得,妖界通往人界的入口有三个,其中一个在南境蘅邱山,正连着人界的莜环山。莫非东境是想将这批女童送往南境?” “属下还不确定,但如若真的如此……”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许多:“主公只能重新新评估妖界的局势了。” 夜谰沉默,忽然意识到许多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自己的身世之谜尚且是个麻烦,又发现一向被他轻视的东境才是最大的隐患。如今再牵扯到南境,无疑雪上加霜。 就在这时,听的一头雾水的程雪疾突然在他背后悄悄伸出爪子,扯住了他的衣角,眼神中满是惶惶然。夜谰微怔,旋即意识到小猫虽听不懂他跟蜉的对话,但显然在为自己的处境担忧,不禁心起暖意,轻抚他的耳朵道:“没关系的,我解决得了。” “嗯……?”程雪疾更迷茫了,尾巴绕过来戳了戳自己的肚子,示意他“我饿了”。可夜谰的表情极为严肃,好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眼中闪着坚毅的光芒,令他没敢把话说出口,只能装作听懂的样子点了点头。 夜谰浅笑,转身对蜉说道:“继续查,看看小王八跟南境究竟有何牵连。” 蜉迟疑,垂首回禀道:“主公,东境之主的长孙有法器傍身,属下很难窃听到他与雇主的密谈。但主公若能允许属下召集百名族人,同起虫族秘阵,应该可以抵消法器的力量……” “太兴师动众,容易被察觉到。”夜谰否决了她的提议:“而且那个布下蜃月阵的人,极可能已注意到你的行踪。即日起,虫族的一切活动当更加隐蔽,为日后做准备。” “是。”蜉应下后,又迟疑道:“那……” “孤亲自去。”夜谰挑眉,手不动神色地背到身后,抓住了程雪疾的爪子:“就当舒舒筋骨。” “主公?!”蜉大惊,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难道说让一位境主跑去“盯梢”不算兴师动众? 夜谰却是兴致勃勃,不由分说地大手一挥,命她速速带路。蜉默默颔首,慢吞吞地走着,指尖小心飘出一条细丝,连向他的手腕…… “蜉,孤警告过你,不要擅自偷听孤的内心。”夜谰黑着脸瞪向她。 蜉慌忙收回手:“主公恕罪。” 夜谰冷哼,牵着程雪疾的手大步向前走,却听得蜉诚恳地问道:“主公,属下斗胆问您一个问题——您是为了向猫大人证明自己的强大吗?” 夜谰脚下一滞,没声好气道:“哪儿这么多废话?孤岂会这般幼稚?” “主公如果想证明自己的强大,其实不必这般铤而走险。”蜉 依旧语气沉稳地喋喋不休:“猫大人,您应该阻止主公的不理智行为。” “啊?”程雪疾满头雾水地看向夜谰。刚刚他根本就没听夜谰说了什么,只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吃口饭。 “蜉!”夜谰恼怒地低吼出声:“越发没规矩了!” 蜉的声音毫无起伏:“主公息怒,但是主公曾经说过,如果您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而做出不理智行为,属下必须阻止您。” “孤什么时候这么说过?!还有孤怎么不理智了!”夜谰咬牙切齿地冲她使着眼色。 可惜蜉压根就无视了他的窘迫,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说过的。三十年前,您在席上醉了酒,众目睽睽之下脱光衣服,跳入后花园里的池塘中,说自己浑身燥热,定是突破在望,让大家欣赏您化龙的英姿……” “住口!”夜谰登时喊得破了音,脸涨红成了灯篓,张牙舞爪地薅住了她脑袋顶上的头发,嘴唇都在发抖:“真……真……真有这件事?!原来不是孤在做噩梦吗?!” “禀主公,这自然是真的。当日您清醒后,命属下抽取在场所有妖的记忆……”蜉说到一半,见夜谰脸色煞白,不禁反问道:“难不成属下失手,将您的记忆也一并抽取了?” “……首领,别说了……”一直黏在她背后的蜻蜓颤巍巍地飞了出来,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首领,主公快哭啦,不能继续说了……” “孤没有……”夜谰强忍泪水,慢慢回过头去,看向一脸懵逼的程雪疾,捏着蜉的脑袋狠狠道:“定是你记错了!孤不可能这么丢人!” 蜻蜓连忙扇着翅膀表示赞同,岂料蜉的一根筋全然没有回转的余地,残忍地补充道:“主公,这并不丢人。那时主公刚入成年,气血膨张又没有发泄的对象,烈酒助兴下难免会做出出格的事……”说着她望向石化当场的程雪疾,掷地有声道:“但如今主公找到了心仪的妖侣,再做出此等不理智的行为,就有些反常了。” “啊?妖侣?谁?我?”程雪疾在接二连三的震惊中丧失了思考能力,指着自己的鼻子目瞪猫呆。 “正是。”蜉被夜谰揪着头发提了起来,却若无其事地淡然道:“虽然我理解向伴侣展示自己的强大,是雄性妖族的传统示爱行为。但您也是雄性,不应有这方面的需求。” 空气瞬间凝固。蜻蜓见势不妙,绕着圈迅速飞离。夜谰维持着一个动作,提着轻飘飘的蜉沉默许久,忽然急转身将蜉拎到了程雪疾的眼前,笑容扭曲道:“雪疾,你饿不饿?不如你把她吃了吧。” …… 当然,猫再饿,也不会吞下一只化形后比自己高半头的虫虫。于是三只妖脚下发飘地赶至莜环山,一路上夜谰紧抓着程雪疾的手,每隔几步路都低头对他说道:“雪疾,其实是她记错了。” “嗯嗯……我懂我懂……”程雪疾安慰似的攥紧他冰凉的手指,眼中满是同情。 夜谰悲愤交加,草草将他安置在临边的丛林中,又使劲剜了蜉一眼,低声威胁道:“看好他,看情况不对直接撤离!还有……不要再多嘴!” “是。”蜉答得干脆,心里却泛起嘀咕——到底怎样算多嘴? 夜谰不放心地揉了揉程雪疾的脑袋,尔后身形一晃,转瞬凭空消失,连妖气都没留下分毫。程雪疾愣了愣,看向身侧的蜉时,莫名有些局促,便化为猫形,坐在树根附近低头不语,尾巴一翘一翘地似在思索什么。 山谷中一片寂静,连飞鸟都没有几只。然而浓郁的妖气令夜谰明白,这里暗藏杀机。他仰仗潜形术顺着妖气源头一路深入,终在一滩乱石堆中发现两道黑影。其中一个身形低矮,散发出的妖气极为熟识,正是那日在酒楼中见到的东境之主的长孙。另一个,好像也从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都没剩,全跑了。此事我会亲自登门道歉。”“小王八”似是浑身怨气,愤愤然地跺了下脚:“我万万没想到,北境之主居然管到我们东境的头上了!而那个老废物口口声声说蜃月阵绝不会被破,结果呢!转眼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另一妖冷哼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北境之主究竟知不知道我家主公在养“阴灵”。若被他知道了,又是件麻烦事。” “小王八”登时咬牙切齿:“知道又怎样,他敢管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去南境撒野!” 果然是南境吗……夜谰眯起双眼。所谓“阴灵”,一般是冤死的幼童幻化而成,没有实体但怨气极高。也就是说,南境极可能打算杀掉那批女童,以饲阴灵。那么这“阴灵”养来有何用途呢? 正准备继续听下去,“小王八”忽然一抬手暂停了谈话,从袖中掏出一面泛着红光的镜子,沉声道:“不对,这附近有旁妖在!” …… 山谷外,蜉安静地站着,如同一截木桩。许久后忽然问道:“猫大人,主公的气血不顺,您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了。”程雪疾抬起头来,想说具体些,又吞了下去,并且对她突然改口叫“猫大人”颇为诧异。 蜉微微颔首:“望猫大人多辛苦些,争取尽快将主公的气血理顺。主公的修为已至临界,必须冲破阳门才能容纳过盛的妖气,否则危及性命。” “你知道主人得了什么病?!”程雪疾滕然站了起来。他不懂何为“阳门”,但夜谰经常吐血,前日还莫名跳河,这令他极为恐惧。 “病?”岂料蜉语调上挑地反问道:“什么病?主公并没有害病。那道封印也不算病。” “那你说他气血不顺……”程雪疾失望地坐了回去。 蜉慢慢走去,俯身将手放在唇边作耳语状:“猫大人,您莫非不知道,气血不顺是因为那个原因导致的吗?” “什么原因啊……”程雪疾忐忑地贴紧了树干。 “因为……”蜉捏着他的耳朵小声道: “因为主公他……发情了啊……” ☆、【嫁祸】 镜子中的红光沿着石壁慢慢掠过,夜谰依旧挂在半山腰上一动不动,非但没有丝毫的担忧,反倒对那镜子是何来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好奇地紧盯着镜子,期待它能照出点花儿来。 而与此同时,“小王八”还贴心地当起了解说,冲方才与他攀谈的那只南境妖炫耀道:“这镜子可是稀世珍宝——八尺鳞光镜。不管是妖是魔,在这镜子下都无处遁身,乖乖现出原形!” 说罢他将镜子往空中一抛,巴掌大小的镜子登时红光大作,将周遭照得亮亮堂堂,耀耀灼灼宛如一轮圆日! 夜谰暗道不妙,忙压低身子试图避过红光。然而这峡谷中央平平坦坦并无遮掩,已是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准备应战。 岂料红光映在他身上的一瞬间,镜子突然摇晃了几下,隐约有道庞大的黑影在里面游走半圈,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啸。就听砰得一声,镜子猝然炸裂,碎片飞得到处都是,吓得“小王八”化出龟壳呲溜缩了回去,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滴溜打转半天才敢抻出头来。 南境妖自然没这本事,生生被破碎的镜子砸了满身,碎片掉落后瞬间化作团团火焰,怎么用手拍都拍不下去,最后只能一边打滚,一边招来水球给自己灭火。一身的衣服被烧得焦黑,遮掩容貌的黑袍破破烂烂,灰色的杂毛长尾愤怒地拍在地上,击起一阵尘土。 狼族首领?夜谰看清那妖的面容后颇感意外。根据赫辛夷的手下提供的密报,狼族首领与南境之主分了心,此时正招兵买马密谋夺位,怎还在替他卖命?是装出来的,还是情报有误? 狐疑间,狼王趴在地上哼哧了几声,突然一跃而起,冲在地上翻不过身来的“小王八”使劲踹了一脚,咆哮道:“这就是你的稀世之宝?!老子的毛皮都被烧没了半截!也没见你照出什么东西来!” “照……照出来了……”“小王八”被这一脚踹得又转了好几圈,面色惨绿,呆滞地望着天空磕巴道:“我看见了……好…好恐怖的妖怪!比龙还大!” “呸!老子信了你的邪!”狼王疼惜地抱着自己尾巴捋了捋,见尾巴尖冒起了黑烟,不禁越发恼怒,冷喝道:“我们境主实心实意地与东境合作,结果你不仅放跑了祭品,还将本王烧成这副德性!除非东境之主登门道歉,否则这笔账本王早晚要跟东境算清!”说罢愤然离去。 “小王八”翻不过身来,急吼吼地喊他回来帮忙,可惜对方连头都不愿回,很快便没了踪影,徒留他伸胳膊蹬腿地来回扑腾。 “该死,刚刚那是什么玩意……”累得满头大汗的“小王八”气喘吁吁地看向满地的灰烬,不禁有点怀疑龟生。这镜子可是祖父的众多法器中的最宝贝的一个,他软磨硬泡了好几十年,祖父才勉强允许他借用上几天。结果今日这么一炸,连个沫都没留下,他可如何向祖父交代! 而最令他不安的是,镜子炸开的一刹那,他分明看见里头闪现了一道诡异的影子——黑色的鳞片,以及锐利的尖爪,像极了蛟族。但它有角,双瞳为赤金色,只与他对视了一息,便是泰山压顶般的威压,令他顿感魂飞魄散,恨不得扒开地面钻进去。 正想着,一双脚出现在他倒立的视线里,只见狼王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神色漠然地看向他。 “小王八”喜出望外,忙招呼他搭把手。狼王走上前来,手放在龟壳上微微用力,突然压低声音道:“你坏了境主的好事,本王岂能容你?” 不等“小王八”反应,狼王的双手赫然穿透了坚硬的龟壳。一声惨叫过后,血淋淋的心脏被轻而易举地掏了出来,提在半空中如同一团死肉。 “小王八”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伸手想够,身体却已没了知觉,艰难地抽着粗气喃喃道:“你……你居然……” “废物。”狼王将心脏随手扔在他脑袋旁边,一甩手,溅了他满脸的血点,扬长而去。 “小王八”侧眼看向扔在噗噗跳动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后终于回过神来,绝望地哆嗦着掏出怀中水玉,哭喊道:“祖父!救命!救命啊!” 水玉登时亮了起来,里头传来东境之主焦急的声音:“乖孙,你怎么了?”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王八”泣不成声,声音逐渐衰弱,七窍汩汩地涌出血来,长提最后一口气道:“狼王……杀了我……”,然后迅速缩回原形没了气息。 …… “狼王”慢慢地向外走着,路遇匆匆赶来的东境妖兵,稍一旋身绕至树后,待那妖兵走进,已然没了踪影。须臾后,夜谰凭空出现在峡谷外,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指尖上的一滴血点,面露嫌弃地自言自语道:“这龟血还真是粘手。” 这时蜉迎了上来,默契地回禀道:“东境妖兵来了数百,不知主公有何打算?” “没打算。”夜谰默默擦净手指:“事关狼族的情报有误,再去探。告诉赫辛夷,他的眼线很可能被老狼发现了,以后探情报的事情还是由虫族全权负责。” “是。”蜉颔首应下,化作飞虫迅速飞离。 夜谰侧耳听着峡谷里嘈杂的惊呼声,嘴角微挑。“小王八”死了,等同于将东境之主的臂膀斩断了半截。至于能不能嫁祸给狼王,尚不得知,但添堵是肯定的,也算是为赫辛夷铺了条明路。 吧嗒,轻微的脚步声忽然在他背后响起。夜谰忙转过身去,看向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程雪疾,轻笑道:“雪疾,走吧。” “去哪里。”程雪疾的声音闷闷的,似是有些低落。 夜谰诧异,伸手去摸他的耳朵,却被躲开了,不禁越发奇怪道:“雪疾,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程雪疾缓缓抬起头,眼中竟蒙了一层水雾,透出隐隐的戒备,甚至退后了半步。 夜谰僵住,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忙心虚地问道:“是不是蜉又说了我的坏话?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你千万别挂在心上!我……” “主人,我们是朋友了,对吗?”程雪疾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直勾勾地盯着他,面色有些苍白。 “当然!只要你愿意,我们就是朋友了!”夜谰挤出一抹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上前去拉他的手:“走吧,想去哪儿跟我说。咱再在人界逗留几天,就得回去了。” “回去?回妖界吗。”程雪疾黯淡地看向他的手:“以后还会再来人界吗?” “说不定。”夜谰讨好地弯下腰耳语道:“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不做妖了,变成人后,在人界搭个窝住下。” “主人说笑了。”程雪疾默默移开目光:“妖怎可能变成人。” 夜谰笑得几分勉强:“妖失去妖力的那一天,会落得比人族还弱小可悲。到时候,他不得不躲起来,藏进无人知晓的地方苟延残喘。” 程雪疾只当他是玩笑话,沉默片刻后小声说道:“主人,我想去一个地方。” “哪里?”夜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反常的漠然感,不禁越发忐忑不安。 “我想……”程雪疾迟疑了一瞬,咬了咬嘴唇,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一字一顿道:“我想见我娘。” “你娘……你知道她在哪儿?”夜谰心中咯噔一声。 程雪疾微微摇头:“不知道,但我相信您一定能查出来。” “啊……那……那倒是。”夜谰讪笑,后背满是冷汗:“但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来不及。” “……嗯。”程雪疾并未多言,一点点将胳膊抽了出来,冷冷道:“那就算了。” “不是……额……”夜谰见他把不高兴写在了脸上,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其实,他早就掌握了那女人的踪迹,然而他有一百个理由不愿让程雪疾见到她。程雪疾也从未提过这茬,他便以为此事应当不了了之,哪曾想如今突然闹了个措手不及,连瞎话都编不出来。 二妖僵持了一阵,夜谰终败下阵来,好声好气地哄劝道:“雪疾,你想见她很简单。我把她带来给你看看?” “不要,我不想打扰她的生活。”程雪疾竟拒绝了,眼睫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挂上了半粒水滴:“我去找她,看上一眼就走。我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雪疾,你……”夜谰语塞,惴惴地问道:“你难不成知道……当初是怎么跟她分开的?” “我知道。”程雪疾的声音并无起伏,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我只想看看。” “……好吧。”夜谰无法,只能先行应下,然后狡黠笑道:“但我有个条件……你笑一笑我就答应你。” 程雪疾一怔,探究地看向他,嘴角敷衍地扬了一下。夜谰自是不满足,又道:“笑得太丑了,除非你抱我一下,不然我不会答应。” 程雪疾打了个哆嗦,带着胆怯向前走了一点,正犹豫着要不要抬起胳膊,却被夜谰不由分说地紧抱在怀里,惶恐地抓紧了他后背上的衣服。 “雪疾,你听我说。”夜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可以一直呆在我身边……只要我活着。” 程雪疾的手登时颓然地垂了下来,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的眼角匆匆坠落: “好。” ☆、【别扭】 东境之主的长孙被杀,不消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妖界。据闻东境之主当场哭到昏厥,苏醒后声称要严惩凶手,命南境即刻交出狼王。 南境之主自然不是好说话的,回绝说此事甚是蹊跷,有待查证。就这么推来推去,最后突然又牵出了合理的解释——八尺鳞光镜失踪,狼王杀妖夺宝。 于是南境之主的气势弱了许多,显然对狼王也起了疑。狼王百口莫辩,目前已被软禁。至于是杀是留,尚且没有定论。 在夜谰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东南两境狗咬狗,北境坐收渔翁之利,西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此妖界互相制约的平衡局势再度出现,一时半会儿兴不起战争,总算是给他的人界之行拖了些时间。 然而麻烦的是,自那日程雪疾说想去见自己的生母后,他们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微妙。一向粘着他的程雪疾,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没了笑意,终日闷闷地跟在他身后,除却回应他呼唤时敷衍地“嗯”上一声,其余时间仿佛变成了哑巴。 夜谰百思不得其解,惶惶然地推敲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只得循序渐进地诱导他说出实情。 “雪疾,你看,兔子。”夜谰讨好地提着一只倒霉野兔递给他:“要不要抓着玩?” “不要。”程雪疾却是看都没看一眼,眼神呆滞地望向无人的前方。 夜谰尴尬地怔了一阵,将兔子随手扔回灌木丛,笑道:“也是,兔子又不会说话,没什么好玩的。” 程雪疾不语,脚轻轻踢了踢路上的石子。 这小祖宗到底怎么回事?!夜谰汗颜,一边往前走,一边将“衣食住行”四大养猫必备条件捋了一遍。衣服昨日路过布庄时新买了一套;小鱼干也没断了顿;住虽然艰苦点,但大家一起打地铺,没什么好挑的;行,走得动就走,走不动就由他抱着,应当也没累着,怎么就…… “主人,找到我娘在哪里了吗?”程雪疾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索。 夜谰一惊,竟没出息地磕巴了起来:“找……没有,还没有。最近有点忙,有点忙……” “忙什么?”程雪疾平静地问道。 夜谰目光游离,紧张地编起了瞎话:“就是……内个……妖界出了点事。我是境主,本就事多……额,最近东境那边死了只龟孙子……” “嗯,主人忙吧。”程雪疾似是没打算听他讲完,木然地点点头。 夜谰登时泄了气,揪住他的耳朵低问道:“雪疾,你到底怎么了??你在跟我闹别扭?” “没有。”程雪疾面无表情地踮了踮脚:“疼。” 夜谰微怔,忙将手放下:“抱歉……” 又是一阵沉默,忽然头顶上传来林鸟啾啾,程雪疾的耳朵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夜谰顿感机会来了,跃身窜上高树,轻松地抓到一只山雀,又跃了下来,讨好地捧给他看:“雪疾,喜欢吗?” 程雪疾瞪大眼睛看向掌心中的小鸟,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它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喃喃道:“它不怕人呢……” “不,是怕得不敢动。”夜谰轻轻顺着鸟的背羽:“这种鸟性子很野,难以家养。一眼没照顾到就会飞走,哪怕身上还带着伤。” “那就放了它吧,多可怜。”程雪疾不舍地点了点山雀红色的尖喙。 夜谰颔首,松开手掌任鸟儿扑棱着翅膀逃走了,凝视着树叶间投下的光束低声道:“我曾经养过一只山雀,一开始,它不停地撞窗户,想逃出屋子。可他翅膀上有伤,飞不了多高,不可能在外头活下去。我便做了个笼子,把他关了起来。喂了几个月后,它不怕我了,我看书的时候,它会停在我肩膀上小憩。” 程雪疾愕然,总觉这般“岁月静好”的场景不应出现在夜谰身上,克制不住地问道:“后来呢?鸟儿还在吗?” 夜谰默默地看着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雪疾,那时我一直以为,再野的鸟,喂久了就有感情了。” 程雪疾愣住,半晌慢慢皱起了眉头:“但是它还是不喜欢呆在笼子里。”然后又扭开了头不去看他。 夜谰心中不禁燃起无明业火,想发作却又无可奈何,僵持了一阵后叹息道:“那只山雀,伤好后,我就想放它走,可惜它没走……” 说罢径直绕过他,默默走向丛林深处。 程雪疾在原地又呆站了一会儿,见夜谰没有停下,不禁慌张了起来,小步跑过去继续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紧盯着他的胳膊,伸出手想去牵,却又缩了回来,脚步微乱略显不安。 夜谰依旧没回头,但背过手去抓住了程雪疾的手腕,沉声道:“雪疾,你娘住在遂州,快到了。” 程雪疾登时抬起了头,眼底掠过一闪而逝的骐骥,却听得夜谰又道:“见到她后,你若想留下,我不拦你。” 话音刚落,他的胳膊攸地一沉,侧目望去,只见程雪疾变回了小猫整只扑了上来,挂在他手腕上紧闭着眼,尾巴蓬乱应是炸了毛。 夜谰失笑,提着小猫的后颈将其揽入怀中:“不想走更好,但是你若再不搭理我,我就把蜉提过来问罪。” “为什么!”程雪疾扒着他的袖子急问道。 “定是她说了我的坏话,你才不爱理我了。”夜谰咬牙切齿,愤愤地把小猫揉得颠三倒四:“她究竟说了什么?是我那次醉酒,还是小时候干过的傻事?亦或者我这些年屡次闭关都以失败告终?还是说我打不过西边那只小凤凰……我现在可是能打得她嗷嗷哭!” 小猫无语地耷拉下了头,刚想说点什么替蜉开罪,夜谰的衣袖里头突然传出一声冷哼:“把我打得嗷嗷哭?大笨蛟,你现在吹牛都不打草稿了?” “笙玖,你果然在用这羽毛监视我。”夜谰越发不爽,伸手去掏羽毛打算扔到地上。岂料这火翎如同粘了浆糊似的黏在他的手上,呲溜一声越钻越深。 与此同时,笙玖慵懒地说道:“别费力气了,这羽毛你都带了这么久了,早就吸食了你的妖气,扔不掉了。怎么,只兴你派虫族监视我西境,不兴我一报还一报?” “这是谁在说话?!”程雪疾诧异地嗅来嗅去,脑袋伸进袖中把羽毛叼了出来,惊羡道:“好漂亮的羽毛! “哟,这小东西挺识货啊!”笙玖轻笑,驱使羽毛挠了挠他的鼻尖:“怪不得你宠着他,确实可爱得紧。” 程雪疾连打三个喷嚏,立起身子惊恐地靠在夜谰胸口上用前爪拍它。夜谰挑眉,薅住羽毛,指尖燃起一丛火焰,恐吓道:“笙玖,有话快说,不然孤就将这破羽毛给烧了!” 笙玖则嗤之以鼻:“哎哟,这好说也是凤凰的毛,您能烧得掉就有了鬼了!不跟你废话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东境之主已经开始怀疑是你杀的他家小王八,却苦于没有证据。你若拿到了八尺鳞光镜,切记藏好了别被他发现。” “镜子炸了,根本就不在我手里,你仿佛在说废话。”夜谰面色微沉。 “我又不能全天候地盯着你!”笙玖怒嗔,旋即咔嚓咔嚓地啃起了果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没拿到更好,那玩意就是个催命的。八尺鳞光镜本是蛇族的东西,蛇族被灭族后,不知怎的落入了东境之主的手里。结果这老王八先是死了三孙子,又死了大儿子,最后把长孙也搭进去了。可见这镜子不吉利,不吉利。” “你怎么这么多屁话!还有什么事!”夜谰不耐烦地回敬道。 笙玖便不再绕弯子,压低声音道:“白巫族长闭关了,嘱咐我告诉你一声。我觉得他有点反常。” “反常?”夜谰顿住脚步,莫名心慌。 “我说不上来,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笙玖咽下果子,语气严肃:“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白巫是人族化成的妖族,他们的修炼是有限制的,再加上白巫族长一大把年纪了,力量衰弱,更无突破的可能。可是他闭关的这几日,我隔着阵法都能感受到,他的妖力有了明显的提升,这令我吃不透他到底怎么修炼的。” “白巫族最近有没有离开过西境?”夜谰沉吟。 “应是没有,我西境边界是有阵法的,不能随意出入。”笙玖叹息,端起茶润了润嗓子:“另外你那好兄弟,连枫游,把蛇族最后的幸存者也藏进西境了,承诺每年给我百斤灵石作谢礼。我听他那意思,是不想让老蛟知道这事儿,但是可以告诉你。你说,这臭蛇到底哪头的?” “瞒着曾祖吧,被他知道又是麻烦事。”夜谰心起波澜,暗自猜测起连枫游的用意。岂料就在这时,一股冷锐的杀气自背后猝然袭来。他稍一侧身,一柄飞镰贴着身子噗嗤插在地上,寒光粼粼不似凡物。 夜谰抱紧猫咪抬眼望去,但见两名灰衣蒙面人缓缓走来,腰间别着长刀立于十步开外,指向他怀中小猫喝道:“识相点,把猫交出来!” 夜谰颇感意外,看向茫然的程雪疾,暗道世道真是变了,以往都是他被行刺,如今竟换作人畜无害的小猫咪了! “你们是谁家派来的?”夜谰看向他们衣服上的族徽,只觉十分眼生,应不是妖族。 程雪疾却紧张地绷紧了身子,努力缩进了他的臂弯中。那族徽他认得,当属前主人的家族……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祖国生日快乐! ☆、【名字】 灰衣人气势汹汹,长刀一横又呵道:“少废话!想活命就把猫留下!” “这是我的猫。”夜谰把程雪疾托在手上掂了掂,发觉他好像比之前又重了点,不禁满意地微微颔首:“养得还可以。” “主人,不必理会他们,咱走吧。”程雪疾用爪尖勾住了他的袖子,瞳仁圆溜溜地看向他。 夜谰只觉他这副样子特别可爱,并未注意到勾在他袖子上的小爪正在发颤,便低头多看了一会儿,心情愉悦地逗弄着小猫的尾巴。 灰衣人恼怒,认定这是在挑衅他们,二话不说挥刀砍来。刀锋凛冽直逼近他的脖颈,程雪疾见状登时弓起身子要挡,岂料电光火石之间,长刀突然断作两截,硕大的刀片呛地飞了出去,插在地上泛着寒光。 夜谰转身就走,留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两名灰衣人。程雪疾惊愕,探头扒在他肩膀上向后看去,直到走了七八步,那静止的两人突然摇晃了一下,双眼圆瞪似是不敢置信,继而就跟树上坠下了果子似的,两颗脑袋猝不及防地噗通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滚了半天,身子则又僵直了一阵才彻底倒下,溅起两丛灰土。 程雪疾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打夜谰肩头呲溜掉了下来,瘫在臂弯里两眼发直。夜谰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把小猫吓坏了,忙揉着他的肚皮安抚道:“没事没事,两只无关紧要的杂鱼罢了。” 程雪疾四肢麻木,被揉到了肚脐眼也不敢扑腾,心脏咚咚敲着鼓,脑袋里空白一片,只剩下一句话在不停循环——废猫忤逆主人数天后竟奇迹生还,多谢慈悲境主不杀之恩。 “吓傻了?”夜谰被这刻意的讨好弄得哭笑不得,戳着他的鼻子问道:“先前还觉得你见多识广,怎今日被吓成这样?” “喵!”冷不丁回过神来的程雪疾突然一改先前爱答不理的状态,变回无辜的小猫咪,抬起爪子冲他撒娇,眼睛闪闪发亮简直带着谄媚的意味,就差伸舌头舔了。 夜谰诧异,一时摸不清这猫是吓出毛病了,还是在称赞他手法快,便把他翻过来,哄小孩似的拍着后背脱口而出地念叨着:“摸摸毛,吓不着……额……” “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谰儿跟娘回家啦……” 嗡,又是熟悉的耳鸣以及天旋地转。夜谰踉跄地撞到了树上,扶着树干大口呼吸,心口处如同开了一个空洞,冷冷地透着风。 “谰儿不怕不怕啦……娘给你做小木马……” “小木马……驾驾驾……带着谰儿回家家……” 女性温柔的声音不断敲击着他的心脏。眼前的场景慢慢褪了色,化作泛黄的水墨画生硬地演绎着。他看见自己变成了幼童,了无生气地躺在一张破旧的竹床上。一位女子举着木头刻成的粗糙的小木马,凄惶地趴在床边不停唤着他。 许久后,他的心口处突然泛起一道光芒,似是将生命带了回来。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哇地哭喊出声,张开双臂喊“娘亲抱”,继而跟女子紧紧相拥在一起。 岂料就听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冲了进来,为首的男子不由分说地扯着他的胳膊,要强行分开他们。他惊恐地挣扎着,对那人又踢又打,却被一道不知名的符咒贴在了脑门上,动弹不得。 绝望中,女子突然尖叫一声,将手中木马狠狠地砸在了男人的头上,鲜血登时崩了他一脸。男子应声倒地,他被女子抢回怀中,顶着咒术结成的屏障,疯狂地向外冲去。不知是不是被这急转直下的境况吓破了胆,那群人竟愣了一瞬才追上来,却被女子挥手扔出的符纸炸得哀嚎连连…… “谰儿不怕,娘带你走,娘带你躲起来,躲起来……” “谰儿不怕,摸摸毛……吓不着……” 他虚弱地枕在女人怀中看向天空,脸上突然湿哒哒地沾上了几滴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树叶纷纷落下,犹如填充坟墓的泥土,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风中隐约传来一人暴怒的咆哮: “白杞!你要背叛我吗!背叛你的父亲……” “主人,主人?!主人!”程雪疾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将他从幻觉中带了回来。夜谰呆滞地看向自己的双手,用力勾进泥土中痛苦地低吼了一声,一头撞在坚硬的树上令自己强行清醒。 程雪疾大惊,伸出手垫在他的脑门上制止了“自残”,哆哆嗦嗦地擦拭着他满头的冷汗问道:“主人,您怎么了?又难受了吗?” “白杞……白杞……”夜谰怔然地念叨着这个名字,抓住他的胳膊恳求道:“替我记住,白杞……我娘的名字……我娘……” 程雪疾一愣,下意识地将名字在心里念叨了几遍记牢了,搀扶起夜谰靠着树干歇息。夜谰额露青筋,半个身子压在他肩膀上,胸膛以夸张的方式大幅度起伏着,不用想便知此时的他极为不适。 程雪疾蓦然回想起蜉所说的那个不太雅致的词,顿觉可笑至极。蜉虽是个不会开玩笑的性子,但夜谰的“病”定是她信口胡说,或者猜错了。于是他心生愧疚,努力顺着夜谰的胸膛,却不知夜谰正低头看向他在衣衫里若隐若现的锁骨,眼底掠过一丝炙热的渴求,手悄悄地在他的脖颈上蹭了一下,感受着细腻的触感,竟如同寻到了一丝安慰似的,呼吸顺畅了许多。 夜谰忽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哪里不对劲了,除却心头的那道封印,还有另外一种欲望在折磨着他。如同种在他身体里的一枚蚕茧,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抽丝分离,即将羽化出奇怪的东西。 然而这到底是怎样的欲望?为什么他这么想将他的小猫填进自己的身体里?他不懂,夜家的书籍里不曾记载这种东西,曾祖也不曾教习过。他只能混乱地焦虑着,迫使自己去回忆母亲的样子,寻求一丝安慰。然而有关她的记忆如同一柄生锈的铁锁,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纹丝不动。 “雪疾,抱紧我。”夜谰承受不住越来越快的心慌,将程雪疾大力地搂进了怀里。程雪疾被他抱得脚不能着地,只得艰难地环住他的腰身,莫名地跟着一起面颊发烫,醉酒般醺醺然地嗅着他散发出的特别的气息…… …… 与此同时,妖界西境,“笙樾阁”。 西境之主笙玖自楼上缓步走下,面色极差地撑着栏杆唤道:“疏雨,你过来一下。” 疏雨正在楼下静候,见她突然出关不禁有些奇怪,走近后赫然发现她唇角的一抹鲜红,登时惊慌不已:“境主,您难不成遭反噬了?!” “不止。”笙玖吐出一小口血液,愤愤地压低声音道:“那东西最近躁得厉害,似是受了什么刺激。刚刚我用血契暂且镇住了它,但是被煞气侵蚀了心脉……去给我准备一池子“丹鹄酒”,我得泡上三四天。” “境主,您千万不能再逞强了。”疏雨上前递去手帕,焦急地说道:“还是召集族中长老一并商讨对策……” “没用,那东西只能用凤凰血镇着,除非你再给我找出只凤凰来。”笙玖苦笑着摇摇头,目光渐深:“而且,若被旁妖知晓这东西的存在,妖界……不,整个六界都得跟着殉葬!如今妖界局势紧张,人间百废待兴,上界自顾不暇。我守着这个秘密能多一天是一天吧,折腾不动了再说。” “可是,您的身体……”疏雨欲言又止,将被她擦得满是血渍的手帕接了回来,触目惊心地直抽冷气。 笙玖却是满不在意,抬眼看着平静的天空,冷哼道:“与天同寿,不是我的活法。且珍惜现在的安和吧,灾祸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 说着,她望向眉头紧皱的疏雨:“如果我死了,记得在我死去的地方种上凤凰花,越红越好,我讨厌素净的颜色。” “境主,您胡说什么呢!”疏雨将手帕攥成一团,面露恼意。 “除此之外……”笙玖顿了顿,嘴角慢慢勾起狡黠的笑意:“本境主的还要风风光光得嫁了,嫁给谁都行,只要看得过去!” “境主……”疏雨语言又止,心情复杂地垂下了头:“您累了,该去歇息了。属下这就将酒准备好。” “疏雨,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视线中,笙玖裹着金穗的玉靴向前踏了一步,几乎顶在了他的脚尖上。 “……请您回宫歇息。”疏雨没有抬头,避至一侧俯身不语。 笙玖却一甩袖子,绕过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最后立于阁楼门外微微侧过身来,浅笑道:“一切自有定数,本境主可不愿留下遗憾。疏雨,我不等你了。” 说罢化作火凤直入云霄,犹如烈烈朝霞映红了半片天空。悬挂在阁楼中的风铃清冷且孤独地被残风带着摇曳了一阵,最后终究回归沉寂…… ☆、【相见】 自那日起,夜谰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时不时会产生幻觉,甚至开始自言自语。程雪疾焦急不已,却终究帮不上什么,只能尽可能地照看着他,耐心回应着他的“疯话”。 “雪疾,我曾经是人族。”夜谰瞪大眼睛看向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幼童,穿过人族的衣服,吃过人族的食物。我娘给我亲手做的衣服……很小……用很柔软的布做的。” 程雪疾忙不迭地反问道:“人族会有您这般强大的妖力吗?不可能的,主人,您再细想想,您小时候是不是一条小蛟?” “不是,我从来就没变成过蛟……”夜谰更加混乱,用手不断抓挠着自己的胳膊,神情惶然;“你看,我没有鳞片。夜家所有的蛟我都见过,他们可以变回蛟形……唯独我不可以,我不是蛟,我生来就是这副样子……不,小的时候我更像人一些……” “主人,你看我也是人族的样子,但是我是猫啊!”程雪疾踮起脚擦拭他额头上的虚汗,勉强挤出笑容道:“您太累了,不要再想了,您就是蛟,是妖界的北境之主……” “我不是,我不愿意当境主,我不是……”夜谰说着说着竟委屈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让他摸自己光滑的手臂:“我是人,我要当人,我不回妖界了……” “主人……不……不可以……”程雪疾慌了神,小心揉搓着他的面颊安抚道:“你有好多大事要做,怎么可以不回去呢!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好不好?” 夜谰止住脚步,倚着身旁的大树一点点滑落至地上,萧瑟地看向远方:“我没有想做的事情。我不愿意当这个境主,当初是曾祖逼我的,他说如果我不当境主,就要进犯西境……我有个朋友在西境当境主。” “哦哦是吗,但是但是……”程雪疾语塞,只能没话找话地继续哄他:“但是主人那么厉害,没有比你更适合当境主的妖啦!” “是吗?”夜谰抬起头,看眼神似是恢复了一些理智,但依旧透着疲倦:“雪疾,我曾经有想做的事……但是现在没有了……” 程雪疾看着如同逃兵败将般颓然的夜谰,心里揪着生疼,紧贴着他坐了下来,小声问道:“那主人再找一些想做的事情好不好?从很小很小的那种开始。” “很小的事吗……”夜谰浑身酸软,却莫名亢奋,一点睡意都没有,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嘀咕着:“雪疾,别走远了,我不太想动弹。” “我不走。”程雪疾忽然有些无措。此时他十分希望蜉能及时现身,感知一下夜谰哪里不舒服,总比这般硬挺着强。 “雪疾有想做的事吗……啊对了,你要去找你娘。”夜谰昏昏沉沉地说道。 “我不急,其实我……不去见也可以。”程雪疾落寞地垂下了头:“其实我有点怕见到她。” “为什么?”夜谰勉强提起了精神。比起那些干巴巴的情报,他更希望程雪疾能亲口讲述自己的过去,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好。 程雪疾一只手攥着他的袖子,另一只则拨弄着脚下的野草,小声说道:“我娘挺恨我的。我爹跟我娘好了没几天就跑了,再也没回来过。他是妖,但我娘不知道。生下我之后才发现我是半妖。为此她吃了不少苦。” “你对你爹还有印象吗?或许我可以找到他……”夜谰顿了顿,脑袋又有点迷糊:“揍他一顿。” 程雪疾不禁嗤笑出声,将野草扒下来别在脑袋上:“我没见过我爹,小的时候,我也不会藏耳朵跟尾巴。我娘拿布把我的脑袋包的紧紧的,还想用剪刀剪掉我的尾巴,但是没下去手。” “嗯。”夜谰把他翘过来的尾巴搂紧怀里捋了捋:“剪尾巴很疼的……当年赫辛夷被砍掉了尾巴,趴了十多天才能下地……” 程雪疾脑袋上顶着草杆,对赫辛夷是谁已然没了印象,沉默了一阵继续说了下去:“幸好我是半妖,终归比人族早慧一些。三岁那年,我琢磨透怎么把耳朵跟尾巴藏起来了,可以正常到街上行走。但我娘一个妇道人家,带着我不好过活,实在坚持不住了,就想着把我卖给富人家……” 他的声音逐渐变低,眼底掠过一丝悲凉:“那天我头上别着草杆站在街边等人买,有个老爷想买我,上来就掀我衣服。我一害怕,不小心露出了耳朵,把他吓到了……然后官兵就来了,差点把我抓走,幸亏我跑得快。回去后我跟我娘说了,她好生气,打了我一顿。” 夜谰渐渐皱起眉头:“你娘在气什么?” “气我没卖出去。”程雪疾托着下巴无辜地看向他:“我娘说我长得好看,跟我爹一样好看,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结果到头来只有主人您愿意掏银子买我……还掏了一百两。若是我当年能卖出去一百多两,我娘得开心死。” “雪疾,真的有卖自己孩子的母亲吗?她确实是你生母?”夜谰虽早已知晓类似的传闻,但总归有些不敢置信。 程雪疾笑笑:“有的,很多呢。那个地方,有许多小孩都是被自己的生身父母卖进去的。父母也是人,人都很脆弱,有时贫穷与饥饿会让他们放弃一切。” “所以你为什么还想见她?”夜谰不解,伸手把他脑袋上的草杆给掸了下来。 “我不怪她,只怪自己不争气。”程雪疾见夜谰平稳了许多,便撒娇似的枕在了他的胳膊上:“如今我不愁吃穿,却不知她沦落至何处。我心里不安稳。” “好吧,但是……你只许看一眼。”夜谰捏住他的下巴,佯装威胁道:“别想回去跟她一起过!” “怎么会呢!”程雪疾用尾巴扫他的手腕,呲出两颗小尖牙,眼巴巴地说道:“可我想给她留点钱……” “给!”夜谰冷哼,随手掏出锭金子举了举:“本境主钱多!” “谢谢主人!”程雪疾眼睛一亮,伸手要抓,却被按着脑门压了回去。夜谰挑眉又道:“但有个条件。你不许再喊我主人,喊我名字!” 程雪疾登时缩回了爪子,连连摆手:“喊您名字?若是让旁妖听去,我还有命活?” “曾祖那边,不必担忧了。”夜谰低叹,自嘲般笑笑:“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我想要的东西,不是靠退让才能得到的……快点,喊我名字,不然别想去见你娘。” “额……”程雪疾瘪嘴盯着黄澄澄的大金子咽了口吐沫:“叫境主行吗?” “不行,再不叫不给了。”夜谰作势将金子往怀里揣去。 程雪疾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红着脸用蚊子般的声音小声唤道:“夜……谰……” “听不见。”夜谰看着趴在自己胸口上的程雪疾,突然止不住地想要揉他,只得抬头仰望天空保持风度:“赶紧的,正儿八经喊我名字。” “夜谰!”程雪疾眼一闭心一横,飞速地喊完之后,直接把手伸进了他衣服里,捞出金子揣好了,摇着尾巴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真给我啦?” “哼,都明抢了,能不给吗!”夜谰无奈地摇摇头,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将胸口处的滚烫压了下去,起身道:“走吧,出了林子就到了。去看一眼,断了念想,咱就得回去了。” “好!”程雪疾跳起来跟在夜谰身后,很是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发觉他指尖冰凉带着寒意,登时收起了笑容:“主人,您还是不舒服吧?咱可以再多休息一会儿。” “没用的。”夜谰指着自己的心口压低声音道:“我这里有个封印,很棘手,但是不致命,你不必忧心于我。” “什么封印,连您都破不了吗?”程雪疾诧异。 夜谰颔首:“这封印从我记事的时候就带着了,曾祖查遍秘法依旧于事无补。最近它躁动得厉害,所以我有些反常,不打紧。” “那就好。”程雪疾长舒一口气,小声嘀咕着:“我还以为您得了不治之症……” “我哪会那么脆弱!”夜谰松开手,轻戳他的脑门,指向不远处若隐若现的一缕炊烟:“山底下有个村子,从外向里数第三家就是你娘住的地方。她早就再嫁了。我不过去了,在这林子里等你。你天黑之前回来,记住了么?” “嗯!”程雪疾兴奋又紧张地竖起了耳朵:“那我是不是能多说几句话?” “随你,快去快回。”夜谰摆摆手,转身踏入密林深处。 程雪疾呆站了一会儿,最后上前几步,俯身看向山脚下破旧的小村庄,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看夜谰消失的方向,攥紧拳头慢慢走了下去…… 林中,夜谰沉声问向停在肩头的飞蛾:“你说西境之主去找曾祖了?做什么?” 飞蛾颤动着翅膀回答道:“回主公……西境之主她,带着嫁妆……谈跟您成亲的事。” “胡闹!”夜谰顿时额角生痛:“她不是一向很高傲的吗,怎还主动上门了!” 蛾子飞起来继续说道:“而且南境之主昨日夜里突破了,妖力之盛,震碎了整座峡谷。如今妖界妖心惶惶,北境有不少妖叛逃过去,西境也是。另外最近赫统领的动作有点大,老蛟起疑了。首领亲自提醒过他,但是赫统领他好像听不进去。” 夜谰沉默,许久后使劲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明日就回妖界。跟蜉说一声,孤想起生母的名姓了。她叫白杞,应是白巫族的人。” 蛾子一震,忙将此等惊天秘密咽了下去,匆匆展翅飞走了。夜谰久久静立在林中,克制不住地踮起脚看向程雪疾离去的方向,心中竟泛起一个淡淡的念头: 只要他过得好,其实不回来也可以。 …… 程雪疾终于走到了一座农舍院前,望向里头的石磨以及挂在草绳上的衣服,忽然有些怯步。 这时房门突然开了,一位双鬓微白的妇人抱着木盆走了出来。程雪疾登时打了个激灵,调头要跑,却听得妇人沙哑地问道:“谁呀?”,又止住了脚步。 他步入院门,站在石磨旁看了过去。四目相对,妇人手中的木盆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滚落一地脏兮兮的衣物…… ☆、【回去】 程雪疾默默站了一阵,凝视着妇人显眼的白发,心中的所有疑问忽然莫名消散了,踟蹰许久后低声唤道:“娘亲。” 妇人的神情登时由不知所措变为惊恐,向后退了半步缩进屋门中颤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看你。”程雪疾语塞,局促地揪住了袖子,目光中带着向往:“你还好吗?” “好……挺好的。”妇人下意识地理了理杂乱的鬓发,踮脚向院外左右扫视一周:“你是不是又偷跑回来了?赶紧回去吧,被主家发现了就全完了!” “不,我不是偷跑出来的,主人他知道我来找你。”程雪疾急忙解释道:“天黑之前回去便可……娘,我帮你干些活吧。”说罢俯身去捡滚落在地上的木盆。 岂料妇人突然抢先一步,劈手把木盆夺了过来,警惕地压低声音吼道:“你少虎我了!之前薛家少爷就带人找上门来,问我你有没有回来过,吓得我们一家老小都不敢吭声!我不管你为什么跑出来了,你赶紧回去!” “薛家少爷?”程雪疾愕然。之前薛家杀手送上门来时,他就怀疑过是前主在找他。然而理由呢?当年是前主亲手把他卖掉的,五年过去了,若真的想找回来,怎会等到现在? 正想着,不远处走来一位挑着木柴的汉子,扯嗓子冲他喊了一句:“喂!你找谁啊!” 程雪疾应声望去,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妇人急忙喊道:“他是问路的!”然后冲他努力使眼色。 程雪疾登时把话咽了下去,冲汉子微微颔首:“我这就走了。” 汉子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见他的衣服料子似乎挺贵重,瞬间又变了态度,殷勤地招呼他进院:“不急,进来休息会再走。” “他忙着呢!”妇人焦急地迎上前去,解下汉子背上的柴火,支唤道:“你先进去擦把脸,下午还要去镇上接小宝回家呢!” 汉子察觉到她神色不对,慢吞吞狐疑地进了院子后,看见洒了一地的衣服,刚要伸手去捡,却被妇人抱着腰推搡到了屋里,转身把门一插,冲程雪疾直跺脚:“走啊!还愣着干什么!你是想连累死我们啊!” “……好。”程雪疾垂眸,将手伸进怀中掏出那锭金子:“娘,这个给你。”说罢把钱放在了一旁的石磨上,转身离开了院子。 金子反射着灿灿的光芒,妇人登时看直了眼,一个踉跄险些磕在地上,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冲向石磨盯着那锭金子半天,见确实不是在做梦,忙把它拿起来对着太阳晃了晃,又跟烫手似的把金锭扔回了磨盘上。 谁知就听咣铛一声,屋里的汉子竟从窗户跳了出来,恶狗捕食般扑向金锭,攥在手里来回搓着,兴奋到面部扭曲地喊道:“孩儿他娘!金子!这是金子!” 妇人缩着脖子不敢说话,见汉子把金子往怀里揣去顿时急了,抓住他的胳膊央求道:“他爹,不能要这钱!谁知道他打哪儿偷来的!” “怎么不能!”汉子用力推开她,眼底满是精光:“我可都听见了,他喊你娘!这就是薛家少爷找的那只小妖精吧?他定是学了什么点石成金的仙法,不然哪儿来的这么大锭金子!” “不是,他……”妇人急得团团转,眼睛却掉在了金子上,怎么都挪不开。 “你怎么不留住他!你忘了薛家少爷许诺过,只要把他送回去,就赏咱一套宅院?”汉子捂着怀里的金子夺门而出,追上刚走了没多远的程雪疾,笑得红光满面地说道:“你是回来见你娘的吧?她想你想得紧,留下来跟你娘多说说话啊?” “我不会点石成金的仙法,这是我家主人赏给我娘的。”程雪疾的听觉一如既往得好,冷冷地回了他一句后又道:“如果薛家的人再来找你们麻烦,告诉他家少爷,我已经被买走了。我现在的主人是妖界的大妖,若薛家少爷想找我回去,来妖界跟我主人商量吧……不怕死的话。”说罢缓步走向远处的高山,行至一半突然顿住了,侧首向身后的院子看了一眼,掉头往田间跑去。 汉子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把金子重新掏出来攥紧了,一步三回头的跑回家中,翻箱倒柜地找地方想把钱藏起来。抬眼一看,见妇人呆立在院门前张望着,不禁冷哼一声,有些责怪她把这出手阔绰的儿子给“放跑了”。 …… 两个时辰过去了,程雪疾依旧未归。夜谰坐在山崖边上目不转睛地向下看去。他虽然看不清程雪疾的具体位置,但可以感受到气息。奇怪的是,程雪疾并没有在那座农舍里停留许久,而是往田里的小溪方向去了,且一直呆在那里长达一个多时辰,不知在做什么。 眼见得日落西山,天灰蒙蒙地下起了小雨。夜谰坐立不安,干脆起身准备去寻他,却嗅见程雪疾的气味由远至近,忙坐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闭目养神。 半晌,程雪疾终于走到了他身后,小声唤道:“主人,我回来了。” “你又喊我主人了。”夜谰微微颔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衫,冷不丁发现他的头发湿哒哒的,应是淋到了雨,忙变出帕子去擦:“我记得书上说,猫不能常沾水。你且注意些。还有人族常得个什么……什么寒来着?” 程雪疾仰头咧嘴笑了,蔚蓝的眸子似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只有瞳心处残留了一点光亮:“主人,你知道得好多。” “不许叫主人。”夜谰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怎么样,跟你娘见到面了,开心吗?” “开心!”程雪疾的笑容好像大了几分,却怎么看怎么奇怪,不太像往日里纯粹的笑脸。 “你们聊什么了?说来听听。”夜谰并未察觉到他的笑里掺了假,心里酸溜溜地又道。 “聊了很多。”程雪疾低下头,猫耳控制不住地钻了出来,一抖一抖地摇晃着:“我娘说我长高了,变壮实了,一看就是主人养得好。我便同她讲了你,讲你对我特别好,给我买衣服买吃的……然后我娘让我好好的……她还让我进屋休息会儿,但是我急着回来,就没进去。” “嗯,说了这么多啊。”夜谰有些诧异。他明明感知到程雪疾在那农舍门前待了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却不好直白地问他,怕被他会错意误以为在监视自己,便顺着往下说道:“你要是想跟你娘多呆一阵,可以在这里住上几天。妖界那边出了些事,你跟我回去的话可能有点危险……” “不,不必了。”程雪疾慌张地打断了他,眼神忽烁不定:“主人,我们回妖界吧。” “你可想好了,此番回去,下次再来人界不定是多少年之后了。”夜谰认真道。 程雪疾眨眨眼,扯住他的袖子语调轻松:“没事,那锭金子够她花一辈子了。她过得挺好的,我不惦记了。” “你真不惦记了?雪疾,别勉强自己。”夜谰按着他的肩膀,俯身去看他那躲闪的眼睛,赫然发觉里头包了一汪眼泪:“雪疾,怎么哭了?我是真心想让你开心些。” 程雪疾忙把眼泪憋了回去,笑容不减道:“主人,我没事……就是好久不见我娘,有点激动。我真的不用呆在这里。” “好吧。”夜谰松了口气,牵好他的手狡黠地笑笑:“其实我特别怕你答应留下来。你若舍不得你娘,我也不好强行拆散你们。但是我终归放不下你。毕竟当年她丢了你一次,我……” “主人……”程雪疾突然带着哭腔止住了脚步,变回小猫缩着爪子蹲在了他的鞋面上:“别送我回去。” 夜谰大惊,忙把猫捞起来抱在怀里顺毛:“不回去,绝对不送你回去。走,咱回妖界了!” 程雪疾没有回应,脑袋埋在他心口上一颤一颤地抽动着。 夜谰抱紧他,步伐沉重地往前走着,想不通小猫是伤心于再度与生母分别,还是旁的什么,只能放慢脚步等他自己讲出来。可惜一路走了许久,程雪疾始终一言不发,最后直接睡了过去,爪尖勾住他的衣襟不愿放开。 夜谰微微摇头,开始后悔答应小猫来这里。他似是不该给程雪疾“母子团聚”这个念想,毕竟那女人并不值得小猫念着。 他对程雪疾生母的背景知晓很多。她本是一名歌妓,与程雪疾的生父——一只化为人形的猫妖一见钟情后怀上了雪疾。猫妖承诺为她赎身,她便央求老鸨留住了孩子。 哪曾想猫妖随后不知去向,诞下的胎儿还是个带着猫耳与猫尾的“妖怪”。老鸨将她赶出花楼,她失去依靠后只能露宿街头。如此看来,她也是位苦命的女人。然而这种种不幸,都不能成为她把雪疾卖到那种地方的理由…… 这时小猫忽然轻蹬了下后腿,似是在做梦。夜谰小心地拉开外袍,替他挡去寒风。细雨未停,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夜谰轻轻嗅着,记牢了“人间”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再度强调,猫宝没有被这样那样然后辣样过!莫要担心! 另外被作业折磨到精神崩溃的我…不想说话。 ☆、【归来】 夜谰此番人界之行虽收获颇微,但好在知晓了些许有关他生母的蛛丝马迹。如今西境之主拖着嫁妆“杀上门来”,倒是给了他一个提前回妖界的契机。 然而夜谰并不打算空手回去。他悄默声得来一趟不容易,走时必须带点纪念才是。于是他顺着蜉提供的情报,摸清了东境的暗庄势力究竟延伸至何处,带程雪疾来到最边缘的一座庄子,沉声问道:“雪疾,蜉是不是说过,我很贪玩?” “没有吧……”程雪疾慌忙替蜉开脱,同时担忧不已地看向眼前这熟悉的场景:“主……夜谰……您来这里做什么……不……不可以退货哦!” 夜谰低笑了一声,将它揣进怀中拍了拍:“她说的对,我确实是个贪玩的性子。” 说罢他隐去身形,掺在排队的宾客队伍中,一并步入了地牢。 不消半柱香的时间,里头蓦地传出一声巨响,继而整片地面如同地龙翻身般上鼓了一瞬后猝然下陷。无数被关押的奇珍异兽、妖族人族潮涌般冲了出来,疯狂地四散奔逃,身后则是一众惊慌失措的守卫,刚追了几步便被看不见的一道气刃砍断了脖子,身首异处。 夜谰立于半空中,嘴角噙笑地看着眼前这“壮观”的场景,见程雪疾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揪着他的后颈提到半空中缓声道:“雪疾,开心吗?” “……主人?!您怎么可以!”程雪疾大惊失色,蹬着后爪努力地扭头看他:“这样您的行踪不就暴露了吗!” “那又如何。”夜谰将他放到肩膀上,眼底满是野兽狩猎般的野性:“老蛟既然想撑这个场子,就让他多撑一些好了。走,下一家。”然后将猫重新揣好,转身离去。 …… 三日后,一连数十座暗庄被毁得不成样子。逃出生天的人族与妖族满街乱窜,很快便惊动了修真界。先前与他们一同营救失踪女童的僧人来得最及时,在凿凿证据之前终于令其他人信服了他的说辞。一时间三界震惊,不费吹灰之力便查清了东境的行径,矛头直指东境之主。 东境之主尚未从痛失长孙的阴霾中走出来,如今后院又失了火,好容易建立起的“老好龟”形象毁于一旦,慌得他坐卧不宁。怒不可遏地亲上北境兴师问罪。 数百妖兵簇拥着东境之主一并入宫,上万妖众压着边境,而他身上还穿着金丝编织的宝甲,恨不得藏了半仓库的宝贝在龟甲里,俨然坐好了谈不成便打一架的准备。老蛟知晓此事后,并未把东境之主放在眼里,岿然不动地坐在大殿里接待了他。一个坐在王座之上,一个站在大殿中央,连把椅子都没有,算是很不给面了。 对此东境之主也顾不上理论,艰难地仰着头看向“高不可攀”的老蛟,杀气森森道:“传闻北境之主去往了人间,老夫今日前来,是想问问你——我的长孙是否死于他之手?” “谰儿明明在闭关,你是如何怀疑到他头上的!”老蛟佯装不解,换了个姿势继续扯皮:“再者,他与你的孙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下了死手?” 东境之主上前登上台阶,提升了一下身高后继续说道:“怎么,敢做不敢当了吗?那好,我再问你,毁了我人界暗庄生意的,是不是也是他!” “老夫说了,谰儿没有离开妖界。”老蛟低叹,以一幅苦口婆心的样子说道:“我说东境之主啊,你也真是的。平日里买卖个妖族奴隶还则罢了,还把生意开到了人界去!现在好了,好事的修真界找上门来,你却怪罪起我家谰儿了!哪儿有这种道理。” 东境之主有逼近一步:“你少装无辜!纵观妖界群雄,除却北境之主,谁还有如此实力敢在老夫头上动土!除非你把他叫出来跟老夫当面对质,否则……” “否则怎样。”夜谰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东境之主慌忙回身,见一瘦挑的身形缓步走来,不禁拉下脸一步步下了台阶,负手立于原地凝视着他。 夜谰却没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冲老蛟行了个礼:“曾祖,我出关了。” “好好好,谰儿此番收获如何啊?”老蛟先惊后喜,态度大转弯地起身迎了过去。 夜谰面色不佳,低声回答道:“并不好。” 老蛟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默默拉着他的手叹了口气:“罢了,不急这一时……” “北境之主,你出关了?”东境之主见他气闲若定,上下打量一阵后又道:“比上次老夫见你时,憔悴了许多啊。” “谢东境之主关心,孤一时半会死不了。”夜谰斜眼看向他:“所以不会任外人欺我曾祖。” “呵,老夫欺负他?”东境之主不甘示弱,脖子呲溜抻出老长:“老夫的孙子死得不明不白,东境秘宝八尺鳞光镜下落不明,你又无端玩起了失踪,难道不许老夫我怀疑你?” “我还年轻,自是要闭关修炼。不似您,年岁大了,懈怠便懈怠了。”夜谰冷冰冰地怼了他一句。 东境之主气结,跺脚质问道:“暗庄之事,实乃你指使的吧?别跟老夫讲你不知道暗庄,你身边那受宠的猫妖就是庄里买的!” 老蛟登时蹙起了眉:“谰儿,那猫妖当真是从那种下贱的地方买来的?” “嗯,连枫游给我买的。”夜谰再度把连枫游给推了出去,面不改色地编着瞎话:“我说要只特殊的猫,他总给我找一些普通的小猫糊弄我,最后才寻来这条,我便收下了。” “枫儿这孩子……”老蛟一时间也摸不清是训夜谰还是训连枫游好,便愤愤地嘀咕了起来。 东境之主见他们避重就轻,忙把话题引回正路:“北境之主,你先解释解释暗庄的事!” “暗庄?你的暗庄?什么事啊?”夜谰依旧没有表情,看向曾祖问道:“曾祖,他来做什么的?怎这般气势汹汹。” “他孙子被杀,场子被砸,气不顺,你且担着点。”老蛟“和蔼”地拍了拍他的手:“好谰儿,曾祖跟他解释,你去休息吧,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别走!”东境之主当即阔步拦住他的去路,自袖中掏出一枚铃铛哼笑道:“不承认是吧?好,老夫这铃铛乃“天宝铃”,只要老夫轻轻一摇,这方圆几十里的宝物都会自动现身。你若没私藏了八尺鳞光镜,敢不敢让老夫试一试!” “什么镜子?”夜谰狐疑地微微摇头:“听都没听说过……怎你孙子被杀还扯上镜子了?” “废话少说!”东境之主大喝一声,如同摇骰子一般将铃铛摇得咣啷作响,眼花缭乱。夜谰却是动也不动,面带嘲讽地看着他的铃铛。 顷刻间,伴随着守卫妖兵的惊呼,殿外猛然飞来一串物件,有半人高的大鼎、花里胡哨的瓷器,以及一些灵丹妙药,跟移动的小山似的堆满了大殿。 老蛟登时拉下了脸,怒声道:“东境之主,你莫要太过分了!在我北境境主殿里闹这么一出,你是何居心!” 东境之主则不间断地摇着铃铛,满头大汗死咬着牙:“老夫就不信了!那镜子能不在你的手里!” “闹够了吗?”夜谰漠然地伸出手,不等他反应,便将那铃铛轻而易举地夺了过来,捏着摇了摇:“看见了吗,孤想要件宝贝,不管有没有血契,多么金贵,信手拈来。但是孤不屑于这些物件。”说罢将铃铛又丢还给他。 东境之主捧着铃铛愣住了,再看向满地乱七八糟的杂物,以及急匆匆往回收拾的妖兵,不禁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大殿,与看傻了眼的妖兵们仓皇地回了东境。 “那镜子不是凡物,上头还有老夫的契约。他若碰过,老夫总会看出端倪。”东境之主声音嘶哑,怒火中烧:“我孙儿的死定与鳞光镜有关……走,去南境!” 众妖如同一团乌云一路南下,夜谰站在大殿门前微微摇头,疲惫地冲老蛟说道:“曾祖,谰儿无能,此行一无所获,还沾染了是非。” 老蛟神情凝重:“你跟曾祖说实话,东境之主的长孙是不是你杀的?那镜子和暗庄,与你有关吗?” 夜谰无辜地看了他一眼:“我没事杀他孙子作甚!至于暗庄,我估计是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保不齐是修真者干的,毕竟那里头还有人族,不信您问连枫游。” “嗯……”老蛟暗道他并不是个会撒谎的,便哼笑道:“老夫本以为他多大能耐,能坐上境主之位,现如今看来,老王八就是老王八,岂能与我家谰儿相比!”说罢亲昵地拍了下他的后背:“臭小子!何时回来的,也不知说一声!” 夜谰垂下眼帘:“曾祖,我累了,明日再向您请安。”说罢拱手离去,并未多做解释。 老蛟滞在原地,一点点攥起了拳头,一拳砸在了门框上,直震得满殿发颤。 …… 夜谰浑身带着寒意往寝宫而去,路过妖仆纷纷跪地叩拜,战战兢兢。妖臣们则口口相传,说境主全和着回来了,还逼退了东境之主,“被软禁”的传言果然都是假的。 然而待他进了屋,关好门窗,登时跟变了只妖似的精神抖擞、细声细气地满屋找猫:“雪疾,出来了!没事了!” “主人……啊……卡住了……”一只陶瓷花瓶突然滴溜溜的滚了过来,里头传出闷声闷气的猫叫声,继而小猫探出脑袋狼狈地看向他:“屁股卡住了!” 夜谰忍俊不禁,忙啵得一声把他□□放在桌子上:“怎往花瓶里躲?” “不是躲……”程雪疾心有余悸地站在桌子上比划着:“刚刚我忽然听见铃铛响,然后一股力量突然把我吸了起来!我一下就撞到墙上,掉进花瓶里了,这才没被吸走!” “铃铛……”夜谰轻顺着他的脑袋,若有所思:“嗯,确实是我的宝贝。” “嗯?”程雪疾不解地歪头看他。 二妖沉默了一阵,夜谰的眼神逐渐由温柔变得复杂:“我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程雪疾却是不知愁地笑了,仰起头轻舔他的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连续榜单轮空七周纪念!论我的文究竟有多丑! 大纲删减中,内心也有点矛盾,怕删了剧情不连贯了… 今天也是丧气满满的一天(卧倒) ☆、【需要】 北境之主的突然回归,跟他的突然失踪一样令妖摸不着头脑。不过这并不影响北境妖们热火朝天地表忠心,挤破脑袋往他身边凑,意图讨好一下这位归来不易的境主。没曾想夜谰连面都没露,直接让他们吃了闭门羹,急得所有妖都在四处打听他究竟在忙什么。 其实夜谰也没什么可忙的,只是将被“发配”到边境的赫辛夷召了回来,在书房中与他四目相对了许久没有开腔,似是已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地步。 起先赫辛夷还算镇定,以一幅“看破生死”的泰然表情与夜谰对视了半天,见他那双与蛇瞳有几分相似却更带杀意的眸子里,瞳心逐渐变得细长,登时脚下有些发飘,如同不打自招般脱口而出道:“主公,属下也是被逼无奈……” “谁逼你了?我吗?”夜谰面无表情,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你如果觉得,在我手下做事妨碍了你的道路,尽可以提出来。” “属下不敢!”赫辛夷顿感大难临头,忙跪地叩首。 夜谰略感失望,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我问你,为什么擅自暗杀狼王?” 赫辛夷攥了攥拳头:“因为狼王已经失去了南境之主的信任,削去了大半兵力,身边不再有密不透风的保护,现在动手是最好的机会,可以将罪责推给东境。” 敲击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夜谰又缓声问道:“然后呢,杀了狼王,又当如何?” “替家父报血海深仇。”赫辛夷回答的极为坚定,尽管额顶已然满是虚汗。 夜谰不禁干笑出声,将袖中密函扯出扔至他手边:“就这?赫辛夷,你根本就配不上前狼王的老臣们追随。” 赫辛夷一僵,犹豫地拿过密函拆开一看,顿时脸色煞白几乎跪不正身子。夜谰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面前,低声道:“那些老臣冒死追随你,认你当少族长,是看在前狼王的面子上。你何德何能,随意将他们的生死置之度外?你可曾想过,你的每一个草率的举动,都会将这些老臣置于死地?” 赫辛夷说不出话来,只觉一股寒潮在头上徘徊,逼得他恨不得缩进地里去。 夜谰负手看向窗上摇曳的树影,目光渐深:“曾祖已经对你起了疑,在你的手下中安插了奸细。我让虫族把他们做掉了,曾祖应是还不知晓这些妖兵的来历。但是,他的眼线死了,定会追查到底。或者以防万一,直接寻个罪责把你杀了以绝后患。偏偏你还挑了个我不在妖界的时候动手,怎么,你觉得自己是九尾狐狸,送了一条命还有八条?” 赫辛夷哑然。他连尾巴都没有,哪儿敢跟九尾妖狐相比!如今已走到风口浪尖,只能亡羊补牢,便又一深叩首乞求道:“主公,属下无能,愿将手中兵马全数献予您,望主公保他们一条生路……” “交给我?”夜谰微扯嘴角,语气中尽是不屑:“这件事,我替你背了,只是觉得他们可怜。现在曾祖把北境政权把持得死死得,再不像先前那般退居幕后,不就是为了试探我的底细!你想将你的族妖交给我,等东窗事发,你觉得我会再保他们一次?别天真了,你既已担起这份责任,就给我担下去,少往我身上靠!” 赫辛夷咬了咬牙,抬起头一字一顿道:“主公,属下手中的兵马虽然很少,但他们实力不菲,会派上用场的……主公您,也……也需要属下效忠不是吗?” “需要你效忠?”夜谰默默将视线挪开,失望地微微摇头:“赫辛夷,原来你一直都不懂。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保你、为你铺路,不是我需要你,而是……罢了,你不会明白的。” 说着他推开房门,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需要你了,再也不需要了,你好自为之。”然后阔步离去。 赫辛夷呆跪在原地久久未动,待夜谰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想站起身,却浑身无力,颓然地瘫回了地上。 夜谰穿过花园,见一众妖仆推着板车搬运一只只红色的大箱子,上前询问后才得知,原都是西境之主的嫁妆正准备充点入库。 “西境之主拿来的东西,全给她送回去。”夜谰稍加思索,又道:“另外将库中珍宝清点上一批,算作赔礼,多加些人手去送。她若为难你们,告诉她我过些时日亲自登门道歉。” 他是这么想的,笙玖毕竟是女孩子,面薄,再加上西境之主的地位在那,轻易驳了她的嫁妆回去,未免太不近人情。岂料领事妖小声回禀道:“禀主公,西境之主来时交代过,若主公不肯收这批嫁妆,且当作您的生辰礼,不必送回去打她颜面,她不缺这些宝贝。” 夜谰登时蹙起了眉头。西境较其他三境相比,财力算是垫底的。笙玖这些个物件保不齐攒了小一百年才能攒出来,算是把家底掏光了,就这么打了水漂,不太好吧? 然而笙玖已把话说到了明面上,想必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便也没有多管,只冲他们一挥手道:“单独拉到偏殿里看管起来,此事万不可声张。”转身进了寝宫。 程雪疾正盘坐在地上,无聊地扒拉着藤球玩,见夜谰回来了,忙随手把球往床下一推,颠颠跑了过去:“主人,刚刚有人来过,我不认识。” “谁?”夜谰看向桌上的食物:“不饿吗?你从昨天起就没怎么吃东西。” “我不饿……嗯,刚刚有个脸很白的男人进来了。”程雪疾一时也找不到形容词,只得用手比划了一个大概形状:“腰好细!” “……又是连枫游。”夜谰哼笑,拉过小猫看向他的脖颈:“上次就是他咬的你,这回有没有受伤?” 程雪疾的尾巴直了起来:“他咬的我?怪不得气味这么熟悉……他让我转告你,说他要闭关上一阵子,近来就不能伺候你了……哦,还说别让别人知道。” “还有呢?”夜谰心起疑虑。连枫游要闭关便闭关,何必多此一举特意来告知他。 程雪疾挠了挠耳朵:“还有……他的腔调好奇怪……他问我,你在路上有没有提起过他。我回没有,他好像……有点失望?” “失望什么?”夜谰挑眉,冲门外喊道:“来呀,把连枫游给孤叫过来!让他有什么屁话当面讲!” 一位妖仆慌忙入内回禀道:“禀主公,连大人已不在宫中。有妖看见,他好像被老祖宗的贴身仆从给叫走了。” “老祖宗?”夜谰没放在心上。曾祖一向宠着连枫游,此时他俩定是在不知名的小角落里合谋什么见不到光的恶事。又拿起鱼干往程雪疾嘴里塞:“多吃些。最近我有些忙,可能照看不到你,你缺什么就让他们给你拿,想出去玩就在花园里溜达溜达,别走远。等我忙完了,我带你出去玩。” 程雪疾则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机感,贴近他小声说道:“我就不出去了,在这里挺好的。主人,今天我发现有几只妖总透过窗户缝往里偷看,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偷看什么,就装作没发现的样子一直玩藤球。是不是有人在盯着你啊?” 夜谰欣慰地笑笑:“聪明,这样就对了。记住,你就是只小猫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管。我会保护好你的。” “他们是不是要杀你啊!”程雪疾哪儿放心得下,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兮兮地问道:“是不是敌对势力来刺杀你了!是不是你砸了人家场子,他们来寻仇了!” 夜谰无奈地笑了起来:“想什么呢。我好歹也是北境之主,哪能这么简单被刺杀!好了别胡思乱想。”说罢拿过茶杯,手指不动声色地在里头沾了一下,又递给了他:“喝点水。” “嗯。”程雪疾下意识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抓过小鱼干嚼了起来。他隐约觉得那水里好像有股腥味,或许是鱼干渣掉进去了? …… “枫儿,你可知罪?”在一间狭小幽闭的牢房中,老蛟的身影几乎融入进了黑暗中,只剩一对棕红的眸子,浑浊且严厉地望了过来。 连枫游被两道铁链吊在半空中,满身的鞭痕触目惊心,白色的衣衫已然被血污浸泡得不成样子。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回答道:“枫儿知罪。” 啪,老蛟手中的鞭子再次抽了上来,上头附着火焰,击在伤口上燎起了一道红光:“老夫问你。既然那猫妖是你从人界买回来的,对于东境的暗庄生意,你知晓多少?” “……曾祖,我真的不知道。”连枫游被一鞭打到了右眼上,肿胀到只能看清一小条缝隙:“我是无意中听见……几个人族富商的交谈……说到那地方买了珍奇妖兽……我就……过去看了看……” 老蛟显然不信,恼怒地射出一道气刃砍断锁链。连枫游应声坠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被他提着头发抓了起来,捏着下巴冷声质问道:“你先前说,猫是谰儿自己抱回来的。谰儿却说,猫是你买回来的。现如今你也改了口,说猫确实是你从那地方带回来的。到底哪句是真的?嗯?” “……枫儿不该骗您,猫确实是我买回来的……因为是从那里买的脏货……怕您知道后生气……就没敢讲……”连枫游话至一半,喉咙里突然呛了口血水,止不住咳嗽了起来,喷了老蛟一手的血点。 老蛟登时放开了他,一脚将他踹远些,愤懑地擦了擦手,转身要走,却又莫名回过头来,怨毒地瞪了他一眼,低叹道:“到底只是条蛇……为什么你偏偏只是条蛇……” 连枫游趴在地上没有吭声,嘴角流出的血液逐渐变成了黑色…… ☆、【交谈】 既知老蛟一直派手下盯着程雪疾,夜谰对他的安危格外上心起来。白日里他必须离开一阵例行处理公事,而这段时间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猫来说十分危险。因此他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结血契。 而他想结成的血契,同寻常驭兽师与灵兽所结的魂契自是差之千里。此血契为一种“同命咒”,若想长久生效还有点麻烦——每日取施咒者的指尖血与灵狐心供另一方服下,维持七天后,同命血契自成。 同命血契在妖界其实不算秘密,但罕有妖族敢于尝试。一是它等于死契,除非一方魂飞魄散,否则绝不可解;二是结血契双方会共享命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托付终身”。 当然,夜谰敢结这个血契,便已经想好了后果。他有信心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护程雪疾周全,而当他死了,程雪疾这只半妖自然早已离开了世间,没什么可顾及的。至于程雪疾的修为太低,会不会拖累他,这种事情他懒得去想,横竖他没指望小猫咪能助长修为。 而且他甚至不打算告诉程雪疾这件事。 今日程雪疾起了个大早,例行洗脸漱口喝罐罐奶。半罐子膻哄哄的羊奶下肚,涨得他打了个奶嗝儿后发觉味道不太对,疑惑地嗅了嗅,寻了个阴凉地方把剩下的半罐奶放了起来。 正在净面的夜谰见状,不禁心虚问道:“雪疾,你做什么呢?” 程雪疾无辜道:“主人,最近天气热,这奶好像有点不新鲜了。扔了怪可惜,先放在这儿,等会儿让他们煮一下看看。” “这群奴才,做事真不小心。”夜谰故作愤然地恨恨道:“倒掉好了,等会把那些个贱奴全杀了再换批新的!” “别别别!”程雪疾大惊失色,忙端起奶罐一饮而尽,砸吧着嘴使劲儿点头:“其实仔细品品,好像味道没什么不对!” “是吗,那就好。”夜谰颔首,转过身去窃笑了起来。灵狐心每次只能放一点晒干后的粉末进奶里,喝得少了也不知效果会不会受影响,所以只能诓程雪疾全喝下去。 可怜程雪疾本就撑得要命,这疑似酸了的羊奶全部灌下肚后,当场反胃,小脸惨白的捂着肚子往屋外瞅:“主人,我能不能出去跑跑。” “你不舒服吗?想吐?”夜谰暗道不好,忙走过去顺了顺他的后背。 “不,只是吃多了……”程雪疾为了那些妖仆的性命着想,岂敢轻易承认,强撑着咧出一抹笑容:“我出去玩玩好吗?” “嗯,去吧,不舒服的话不要逞强。”夜谰俯身在程雪疾耳边说道:“也不要离开这座寝宫,因为这里有我的封印护着。如果有妖诓你出去,万不可相信,记住了吗?” “知道,我哪儿都不去,除非您亲自来找我。”程雪疾颔首。 夜谰没有多言,踏出寝殿往书房走去。程雪疾扶着门框目送他离去,然后鼻子一拧开始满屋溜达起来。他的胃里正翻江倒海,想吐却苦于找不到可吐的地方,又不好意思开口要痰盂,只得泄气地揉着肚子团团转。 这时门外偏巧传来几声鸟鸣,程雪疾愕然想起门外就是个小花园,还有假山遮挡,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要命的馊奶给吐掉,忙贴着墙根呲溜钻出了门。 门外一直有两位妖仆守着,程雪疾跑出去的同时心虚地瞥了他们一眼,见没什么反应才放心大胆地窜向院中,殊不知看不见的“飞虫”已将他的举动汇报给了夜谰。 “主公,猫大人出屋玩了。”一只不起眼的夏蝉,贴在书房外的大树上传递着讯息。 夜谰没有回应,算作默许,蝉鸣声便戛然而止,免得惹他烦厌。书房内的其余妖自是分辨不出端倪,恭维了几句官话后说起了正事。 “主公,东境那点事儿您应该也知晓了……现在东境之主已跟南境闹翻,有了跟西境联盟的苗头。而西境之主……”一妖说到此处卡了壳,没能招出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西境之主与夜谰的关系。 夜谰也知笙玖先前闹出的动静有点大,留下不少风言风语。可他了解笙玖的脾性,不会为儿女私情绊住脚。再者,他始终觉得笙玖想嫁他无非是一时兴起,他们俩虽知根知底,但长大后各居一方,谈不上感情深厚,见面聊天也只是说些正事,不存在有什么私情,所以择日登门道个歉就好,不必劳神分心。 “西境那边,你们不用管,说说东境和南境如何。”夜谰沉声道。 众妖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主公闭关期间,老祖宗接见了南境之主,席上把酒言欢颇为亲昵。看样子,老祖宗依旧想与南境结盟。倘若真的如此,那这妖界怕是没了安宁了……” “孤听闻南境之主突破了,可有此事?”夜谰又道。 “这个……是真的。”众妖神色惶然:“听闻南境之主逆天行事,残杀境内妖族无数,食其内丹以至妖力大增。臣等在席上见了他一面,发觉他血气颇深且举止乖张,有些许疯癫之相,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怎么不是?”夜谰依不屑地冷笑一声:“再强大有什么用?疯子不足为惧。” “可是……”众妖垂首不敢言,暗道南境之主再疯,实力摆在那里不是假的,怕是把整个北境的妖加上去都按不住这只疯子。反观主公您,闭关后一点变化都没有,也不知心急…… “心急有用吗?”岂料夜谰竟知晓了他们心中所想,将手中书简扔至地上低喝道:“怎么,你们觉得孤不思进取?” 妖臣们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认错:“主公息怒,臣等……” “孤不是疯子,所以不会把“变化”呈在面上给你们看。”夜谰俯视着地上倒伏一片瑟瑟发抖的妖们缓声道:“南境之主有实力不假,孤这个境主之位,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既然你们见过了南境之主,必是已经看到他的右眼是瞎的吧?以后说话前动动脑子!都滚!” 众妖苦不堪言。他们哪儿说话了!不过在心里想想便被洞察了干干净净,屁滚尿流地出了屋后抹着虚汗小声攀谈了起来: “南境之主的右眼戴了个眼罩……莫不是……”一年纪较轻的妖问向同僚。 “当年妖王之争时,主公跟他打了七天七夜!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另一妖言语中透着钦佩:“当时咱主公也受了伤,不过回来休息了三四天就没事了!而南境之主则险些把命给搭了进去……所以咱家主公真是深藏不露啊!” “那你不早说!”年轻妖心有余悸地瞪了他一眼:“我也差点把命给搭进去!” 待他们散去,夜谰靠在椅背上低叹一声,面色晦暗。当年他与南境之主决战七天不分上下,险险胜出。如今南境之主已然突破,而他受封印影响妖力持续下降。若再打上一架……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这些话,他怎可能说!如今局势岌岌可危,能笼络这些臣子不容易,哪怕是打肿脸充胖子,他都得咬牙撑着。 “主公,猫大人蹲在假山后头很长时间了。”蝉又叫唤了起来。 夜谰一怔:“他在做什么?” “嗯……看动作好像在解手,但是没解出来。”蝉认真地回禀道。 夜谰登时老脸通红,气急败坏地吼了出来:“不许看了!” “是。”蝉顿时收起翅膀,装作无事发生。 夜谰起身,又犹豫地坐了回去。现在回寝殿太早,曾祖知道后又得抓着把柄训他怠慢政务。可是他真的很好奇,程雪疾是这种随地解手的小猫吗,过去吓唬他一下肯定很好玩吧…… “主公,猫大人……”蝉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偏还说了个半截子话:“哦没事……属下不再看了。” “又怎么了?”夜谰无奈问道。 蝉:“赫大人来了,跟猫大人蹲在一起……” “……???”夜谰慢慢皱起了眉头,眼角抽跳半天。赫辛夷也过去解手?俩妖并肩当众解手??难道这是长毛族独有的传统??! “赫大人在同猫大人讲话。”蝉慢条斯理地汇报道。 …一边解手一边说话?夜谰的鼻子眉毛快挤到一块去了,根本无心听她的下文,关注点瞬间偏离到—— 赫辛夷这王八犊子有没有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事实上,程雪疾只是蹲在那里薅草嚼着玩,赫辛夷路过时没忍住搭了个讪。两只长毛妖相视一笑后随便聊了起来,裤子好端端地穿着并没有“伤风败俗”。只不过假山后头草太高,虫族眼线又离得远,这才看走了眼。 然而已经晚了,夜谰提着刀出了殿…… 此时赫辛夷并不知自己离当场去世还差那么一点,殷勤地问向程雪疾:“猫大人,主公有没有跟您提起过我?” “啊?你……叫赫辛夷是吧。”程雪疾眨眨眼,打回忆中快速筛了一遍:“主人提过你一次……额……你没有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区开了!鼓掌! ☆、【仇恨】 赫辛夷微怔,神色暗淡了许多:“主公具体怎么讲的?” “就提了一句……”程雪疾揣测着他的表情,小声说道:“你的尾巴是打架的时候丢掉了吗?” “不是。”赫辛夷盘坐在地上,无奈地笑笑:“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吧……主公为什么跟你说起这些?” 程雪疾竖起尾巴摇了摇:“曾经有人想砍掉我的尾巴,但是没下去手。我跟主人讲了,他就说,砍尾巴很疼的,然后提起了你。” “哦,这样……”赫辛夷的眉眼舒展了一些,沉默半晌想再问点什么,却见程雪疾低头薅草玩得正开心,便起身准备离开。 谁知他刚一转身,程雪疾突然问道:“你是主人的手下吗?” “是的。”赫辛夷顿住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程雪疾仰起头,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请大人吩咐。”赫辛夷忙颔首应下。 “我看池塘里有鱼,能不能帮我捞一条?”程雪疾指着清澈见底的小池塘,满是期待地眨眨眼。 赫辛夷诧异地望了过去。池塘水不算浅,里头满是鹅卵石与青苔,岸边草丛隐约传出几声蟋蟀的鸣叫,里头则静无涟漪,并没有所谓的鱼。 然而程雪疾的表情极为认真:“我怕水,但是我真的很想要这里面的鱼。” “那我让他们马上做条活鱼给您?”赫辛夷看向远处的守卫,刚要吩咐,却被程雪疾拉住了衣襟,一低头,正对上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不停央求道:“主人说这池塘里的鱼很特别,吃了大补!近来主人身体欠佳,我一直想为主人捞一条,可惜我不会水……” “主公身体欠佳?严重吗?”赫辛夷不禁紧张了起来,匆忙问道。 “还好,就是太累了。”程雪疾叹息,走近池塘弯腰撩了下水:“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水有点深,很危险的。” “不,我来,我会水。”赫辛夷没多想,撸起裤腿咕咚跳了进去,站在没过腰身的池水中四下寻找着:“大人,您看见鱼在哪儿了吗?” 程雪疾嘴角微挑,随手指了个方向:“那边的石头底下。” 赫辛夷小心走了过去,小心翻开石头却见空无一物,不禁狐疑地问道:“真的有吗?我在这里当守卫数月,未曾……” 就听砰地一声巨响,一块硕大的石头紧挨着他的后腰砸了下来,溅起的水花扑了他一脸。赫辛夷一激灵,脚下打滑坐了个屁股墩。程雪疾在岸边嘻嘻笑了起来,迎着他那迷惑不解的眼神呲牙道:“我骗你的!你怎么这么好骗?” “……你……”赫辛夷愕然,挣扎了一阵想努力站起来,手下却没有支撑点,狼狈地呛了好几口,无奈地拍了一下水面嚷道:“我怎么得罪你了,这般折腾我!” “我就想逗逗你……你等一下,我去喊人拉你。我真的不会水,这回没骗你。”程雪疾见他确实站不起来,忙踮脚冲守卫招手。这时突然有人在他后脑勺上轻拍了一巴掌,低笑道:“雪疾,你欺负他干嘛?” “主人,您回来啦!”程雪疾捂着后脑勺跳到一边:“主人快把他捞出来吧!” “笨死了。”夜谰嫌弃地瞪了赫辛夷一眼,手心幻化出一条绳索抛了过去,缠住他的胳膊钓鱼般扯到了岸上。赫辛夷浑身透湿,克制不住甩起了脑袋,结果被夜谰一巴掌呼在天灵盖上:“甩我一身!滚回去换衣服!” “是,是……”赫辛夷打了个喷嚏,幽怨地冲程雪疾挑挑眉,脚下生风地跑走了。程雪疾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扯了侧夜谰的衣袖轻声道:“是个好人,虽然笨了点。” “不是笨了点……他笨到令我生气。”夜谰微微摇头,目光复杂地牵住了他的手:“雪疾,跟我来。” 程雪疾没有作声,乖乖走进屋中随手带上了门,没等夜谰开口,抢先道:“我不是故意为难他。” “那你是一时兴起?”夜谰蹙眉,揪着他的耳朵扯到自己跟前:“雪疾,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这种刁钻的性子。赫辛夷跟在我身边许久,并非我的妖仆,以后你莫要拿他取乐。” “我知道,我能感觉出来。”程雪疾歪了歪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我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是好人坏人。” “你怎么看?”夜谰来了兴致,示意他继续说。 “他问我,你有没有提起过他,怎么说的。”程雪疾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我就想,如果他是坏人呢,肯定是在套我的话;如果他是好人呢,那又代表他很在意你对他的看法。所以我就逗了逗他,然后我发现……” “你发现?”夜谰见程雪疾卖起了关子,抬手又要揪他的耳朵:“快些说!” 程雪疾忙把耳朵吧嗒扣在了脑门上,避过他那只钳子般的大手:“我发现他没那么多心机当奸细,是条脾气蛮好的傻子。” “……所以你觉得他是好人……不,好妖?”夜谰靠在椅子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雪疾,你为什么会想这些?” “我总要摸清楚谁是好的谁是坏的。”程雪疾叉着腰,尾巴在空中点来点去:“想来我要在您身边侍奉许久,宫里这些妖我得知晓他们的脾性,免得日后不小心说错话,误了您的大事。再者……” 他顿了顿,缩着脖子恳切地说道:“再者,主人您总是好寂寞的样子。我想,说不定您身边的妖都是值得交的……” “朋友吗?”夜谰垂眸,把他拉入怀中轻轻抱了一下:“雪疾,你能为我想这么多,我很感动。可是……罢了,我同你讲讲吧。” 程雪疾被这突入起来的拥抱惹红了脸,忙连连点头,钻出他的胳膊,站远了些。夜谰指着对桌的椅子让他坐下,慢慢说道:“很久以前,我跟赫辛夷还有连枫游,以及西境的女皇是顶好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很快我便发现,赫辛夷跟我,永远不可能当朋友。” “为什么?是因为你是主,他是仆?”程雪疾迫不及待地探了探身子:“其实这没关系的!我的前主有位哥哥,他跟他的契约兽也是主仆关系,但是他们很亲昵……” “不止。”夜谰凝重道:“你可知,赫辛夷的真实身份?他的父亲,本是南境狼王。在妖界混战中,我父皇便是死于狼王的伏击。” “所以你恨他吗?”程雪疾迟疑地再度靠了过来:“对不起,我不该这般多事。” 夜谰摇头:“我不恨他。死在战场上,是夜氏的荣耀。而且我并没有见过我的父皇,更没有经历过那次大战,所以不知真相如何。毕竟历史都是胜利者所书写的。” “那……”程雪疾语塞,忽然意识到事情比他所想得要复杂很多。 夜谰指着自己的心口,叹息道:“是他,仇恨刻在了他的心里。赫辛夷的父亲为南境立下汗马功劳,南境之主却怕他功高盖主,设计将他的行踪出卖给了北境。我曾祖为孙儿报仇,杀了狼王不说,还剥下狼皮,挂在他的房间里长达百年……” 程雪疾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头皮发麻地听他继续说道:“后来四境和谈,赫辛夷被当做“礼物”送到了北境。次年我被寻回夜家,因不知实情,误以为他是夜家家仆,随口透露出曾祖房间里有张好大的狼皮。赫辛夷听闻后,铤而走险,当夜去盗狼皮,结果自是被当场抓获,曾祖便砍了他的尾巴以示惩戒。要知道,狼尾在狼族看来,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断尾狼的地位甚至不如狗……所以以后不要提他尾巴的事情。” “完了,我已经说了……”程雪疾小脸煞白,颤颤巍巍地问道:“那主人……他会报仇吗?” “他做不到。”夜谰替他拭去额角薄汗:“除了尾巴,还有第二道惩罚。曾祖在他的体内下了诅咒,那是一柄匕首,悬在他的心脏上。只要他动了想杀夜氏妖的念头,匕首就会贯穿他的心脏。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我最忠诚的属下,因为他没有选择。” 程雪疾越听越不是滋味,喃喃问道:“既然如此,老祖宗为什么要把他留在你身边呢?” “报复,报复死去的狼王,让他的在天之灵看着自己的独子受辱。”夜谰望向远处悬挂在墙上的长剑,目光渐深:“我不信赫辛夷不恨我。有时候,我会故意疏离他,我想让他离我远点,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我不想让他忍辱负重地呆在我身边……你懂吗?” “我懂。”程雪疾一时间搞不清自己该同情谁,只觉夜谰跟赫辛夷之间不存在赢家和输家,都是复仇的牺牲品罢了。 “说了这么多,搞得我心情很不好。”夜谰佯装恼怒,张开双臂冷声道:“变回小猫扑过来!” “是!”程雪疾一挺腰板,迅速缩回猫形撞进夜谰怀中,任他顺着背脊,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 赫辛夷本想回屋换衣服,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去了后山竹林。 细长的竹叶在风中瑟瑟摇动,令他莫名想起蛇尾扫过落叶时的声音。他似是许久没见过连枫游了,也不知这贼蛇去哪里闭的关,出关后是不是又得比他强了许多。 “最近太懈怠了……这样下去会被主公更讨厌的。”赫辛夷惴惴不安,寻了个干净地方静坐调息,心里却始终静不下来。 那只猫,有些奇怪,却没有恶意,令他摸不清到底是敌是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主公宠他,无条件的宠,这在他看来极不正常。 一直以来,能呆在夜谰身边的妖只有一种——有用的。要么实力强大,可冲锋陷阵;要么脑袋灵光,可出谋划策。而那只猫妖似乎两样都不沾……到底为什么呢? 赫辛夷想不通,只觉心里发堵。这时一股微弱的血腥气蓦然掠过,惊得他弹跳而起向身后看去,却是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旋转落下的竹叶。 远处阁楼顶端,连枫游负手而立,脸上戴着面具遮去了疤痕,望着林中的赫辛夷哼笑一声:“真是流年不利,想找个地方静静还被蠢狗给占了去……”然后转瞬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轮空第八周…忽然四大皆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文有多丑。 不过我会继续写下去的,厚着脸皮写,慢慢积累脑洞。 希望下本能让你们看见更好的我! 谢谢大家! ☆、【挑明】 或是因为思虑过重,夜里,程雪疾缩在床榻最里侧一点睡意都没有,黑亮的眼睛咕噜乱转,最后落在夜谰身上欲言又止。 “睡不着吗?”夜谰看上去在熟睡,实则正小心地休整筋骨,令郁结的妖气稍顺畅了些,不至一直憋在心脉里扰乱心神。 程雪疾半坐起身,小声说道:“主人,我这两天不知怎么了,精神头莫名其妙得好,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总想往外头跑。” “你最近有没有修炼?”夜谰轻笑。他们之间的同命血契已经成型了,再过几天便能彻底生效。现在程雪疾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分食”他的妖气,自然会莫名亢奋。 程雪疾双手结印覆在丹田处,一枚白色的内丹自他身体中缓缓现出形状:“最近吐纳的时候,发现内丹好像比以前亮了不少。主人,我是不是要突破了?” “好事。”夜谰看着他那颗纯澈的内丹,心生宽慰:“你虽然是只半妖,但底子还可以。”说罢自然地把他横抱起来下了榻。 程雪疾登时涨红了脸,脚着地后小声央求道:“主人,以后可以不可以……不要突然……抱我?” 夜谰诧异:“为何?” “因为……额……”程雪疾找了个半天说辞,才憋出一句:“因为我害羞……” 夜谰当即笑出了声:“你又不是小姑娘,害羞什么?也怪我,总把你当成寻常小猫,抱顺手了。” “当猫挺好的。”程雪疾忙不迭地接道。 夜谰越发觉得这猫有点奇怪,见外头月色正好,披上外袍向他伸出手来:“再害羞也得抱一下,你变回猫吧,正好我们出去一趟。” “现在?”程雪疾踟蹰地变回猫形,被他单手捞起抱紧了向房门走去,却不见推门,只有一阵风声掠过,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妖王宫外围。 “主人,我们去哪里啊。”程雪疾扒着夜谰的衣服不敢动弹,忽然觉得他的怀里异常温暖,止不住用脑袋拱了拱。 “去上次带你去过的那个地方。”夜谰说罢脚下一点,带着几乎爬进了衣服里头的小猫腾空而起。 片刻后,二妖降落至北境与西境交界的草原上。四座无言星欲稀,柔软的草地上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泥土的芳香。程雪疾钻了出来,前爪迫不及待地在空中挠了挠:“主人,你带我来这里玩吗?” “你先玩着,我去见一位朋友。”说罢将小猫放在了草丛中,向远处的森林走去。 程雪疾微怔,忙跟了上来:“主人,那边是不是西境的领地啊?你去做什么?” “乖,别过来。”夜谰冲他挥挥手,加快步伐融入了一片树影中 程雪疾呆坐在原地,环视空旷无垠的草原,一时间竟平生出被抛弃的恐惧感,不禁又跑了几步,靠在森林边缘的大树上探头往里瞅,见夜谰已没了踪影,惶惶然地趴在地上,爪尖勾进了土里。 西境与北境的边界出奇得相似,皆是一片密林。而中间这个草原如同一道天然的分界线,将二者区分开来。夜谰在林中穿梭着,一瞬间有了些许的不真实感,仿佛自己还在北境内。 然而西境的空气与北境有着天壤之别。西境妖崇尚和平,妖气轻盈且透彻,没有血腥味。北境则不同,除去杀意还有沉重的风霜,如同毫无生机的寒冬。平心而论,他更喜欢西境,然而这种话由北境的主人说出来未免太过奇怪,也只能想想罢了。 这时,一道红色的影子自前方一闪而过,笙玖踏月而来,在森林另一边截住了他的去路。 “北境之主,独闯西境可是大罪,你担得起吗?”她笑笑,红裙撩人,在夜空下格外突兀。 夜谰沉默了一阵,低声道:“笙玖,我想了想,还是得当面跟你说清楚。” “不用说了,我都懂。”笙玖依旧高昂着头,但语气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我知道你会拒绝我,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 夜谰干巴巴地解释着:“我对你没用男女之情,一直以来,我都拿你当朋友看待,希望你能明白。” “朋友?”笙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夜谰,我一直以为,我在你心中,比普通朋友要更近一层,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不是。”夜谰蹙眉,忽然意识到事情好像比他想得要复杂了点:“笙玖,我信任你。” “信任到把虫族布置到了西境的每一个角落?”笙玖冷笑,指尖燃起一丛火苗,映得她的面庞鲜明无比:“多说无益,打一架吧。你赢了,你我再不纠缠;我赢了,你入赘我西境!如何!” “……不打。”夜谰无奈地微微摇头:“你我是境主,哪儿有随便动手的道理?” 轰隆一声,火球紧贴着他的脑袋砸在地上,登时点燃了整棵大树。夜谰心下一惊,忙布水决灭火,厉声呵斥道:“笙玖,别胡闹!老蛟的眼线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若被他发现了行踪……” “夜谰,你真令我恶心。”火焰攸地灭了,徒留经久不散的黑烟。夜谰愕然在她的脸上瞥见了浓浓的失望。笙玖静静地望着他,许久后轻笑道:“老蛟成功了,成功地把一条龙养成了缩手缩脚的虫!夜谰,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当年那个肆意妄为的夜氏少主去哪儿了?你打算一辈子都当一只傀儡吗?” 夜谰出离得平静,默默凝视着她,直到看见两行清泪划过她精致的面颊,方开口道:“笙玖,我会出手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我手里捏着命太多了。狼族、蛇族、虫族、以及追随我的夜氏族妖。我赌得起,他们却不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 笙玖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你藏匿了赫辛夷的族妖?蛇族遗孤也是你保住的?” “赫辛夷就是个蠢蛋,只凭他,早就暴露了。”夜谰垂眸看向焦黑一片的地面:“至于蛇族,我早就知晓了他们的存在,在北境临边开辟了一处峡谷……论处境,连枫游比赫辛夷还艰难了许多,毕竟他的亲族都是群孩子,依靠不得。而他偏与曾祖走得近,拒绝我的帮助。曾祖他起过疑,派手下暗中搜查,我便在那峡谷外围开了道缺口,直通西境。” “蛇族灭族的原因果然不简单。”笙玖目光骤冷:“先前我就奇怪,那么多参与妖界混战的妖族,怎偏偏只有蛇族被灭了族!夜谰,连枫游应是知道些什么,你最好问问。” “没用,他不会说的。”夜谰低叹,缓步走过去,捏起衣袖擦了擦她的眼泪:“笙玖,你们小时候都喊我“谰哥”,我也一直拿你当妹妹,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虫族在西境,不是为了监视你,而是养在了那里。虫族脆弱适应不了北境的气候……笙玖,我重视的东西都藏进西境了,托付给你了。” 笙玖鼻子一紧又有点想哭,忙使劲一提气憋了回去:“你若告诉他们实情,就不至于买了条猫解闷了。口口声声说自己孤独寂寞,到头来还不是亲手把朋友越推越远。” “……你又偷听!”夜谰抬手想敲她一栗子,却被她满脑袋的珠翠晃得下不去手:“带这么些玩意,不嫌沉?” “还不为了见你!”笙玖一怒之下,拔了簪子就地一扔,长发垂下遮住双肩,似是更俏丽了一些:“罢了,本姑娘也不干倒追的苦差了!最后问你一遍,娶不娶?不娶嫁别人了!” “不娶。”夜谰退后半步,揣着手眉头一挑:“不必垂涎本境主了,我应是条废蛟了,无情无欲四大皆空。” “狗屁的四大皆空,我看你就是对女人不感兴趣。”笙玖愤愤地啐了一口,险些喷到他鞋面上:“离老远都能嗅到你那躁动的发情味儿,搞得我还挺紧张,以为你是来找我解决蛟生难题的!” “你瞎说什么!什么发……发什么?!”夜谰似是听见了不得了的词,老脸瞬间涨得通红:“女孩子家家,怎出口成脏!” “你装个屁的纯情!”笙玖更嫌弃了,翻了个大白眼拿鼻孔瞪他:“龙性本淫,蛟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夜家啥德行我能不知道?老蛟那把年纪了都有数十名女妖服侍着,你活到这把年纪了能没冲动?!” “我……你……”夜谰慌忙抿好了衣衫,生怕被这生猛的奇女子给占了便宜:“我没有!一点冲动都没有!好得很!” “那是因为有封印压着你的妖力。”笙玖毫不留情地揭了他的老底:“若没了这道封印,你早就破戒了!愿你别因气血不畅而憋死,成为蛟族最大的笑话!” “气血不畅……”夜谰一激灵,下意识地按住心口,冷汗直流。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敢深想,磕磕巴巴地嘴硬着:“反正我把话跟你挑明了!我先回去了……”说罢脚下生风地往回逃窜。 “出息。”笙玖一甩衣袖,弯腰捡起价值不菲的金簪重新盘好秀发,岂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巨响,继而一束红光直冲云霄,如同通天之柱将夜空映为白昼! “糟!”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起来,忙化成火凤展翅飞去。 另一边,夜谰刚走至一半,忽闻这声异响,见整片天空变作腥红,登时心生不祥,紧随笙玖之后一同飞了过去…… ☆、【封印】 血月当空,可怖的煞气泉涌般自西境笙樾阁顶端涌出,不消半个时辰便席卷了半个妖界上空,如同逆流的海浪裹着浓厚的肃杀,迅速向四周弥漫。 众妖纷纷举目眺望,莫名回想起几十年前的上界浩劫,那时也是天生异象,持续了四五日后突然天地旋转,日月同现。无数妖族魔怔了般互相残杀,而上界则一夜之间灵脉枯竭,险些彻底毁灭。 眼下相似的异景再起,东南二境境主齐立殿前等眼线去探。北境的老蛟已发现夜谰不在殿内,不禁惴惴不安。 “枫儿,谰儿确实往西境去了?”老蛟站在殿顶上冷声问向连枫游。 连枫游的脸上依旧没多少血色,俯首低声道:“曾祖,境主确实在半个时辰前去了西境。而且西境边界的森林中,发现了凤火的痕迹。” “你是说西境之主跟谰儿打起来了?”老蛟登时如临大敌,握紧拳头恨恨地瞪着他:“没用的东西,这么多手下,竟看不住他一个?!” “曾祖息怒,不如现在派兵支援?”连枫游忙道。 老蛟却大手一挥,面露恼怒:“动动脑子!你若大张旗鼓地带着兵马去了,不等于告诉全妖界,谰儿出事了吗!再者,谰儿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跟西境之主打起来?你也知道,西境那小丫头在他心里是何地位。此事蹊跷,先按兵不动。若真打了起来,西境之主非谰儿敌手。” “可境主修炼受阻多年,而西境灵脉充裕,不知会不会落了下风……”连枫游没有抬首,暗自感受着老蛟的气息变化。 老蛟显然心怀鬼胎,气息凝滞了一瞬后竟嘴角勾起,眼底掠过一道寒光:“谰儿鲁莽,若真的被教训了,倒是件好事……” 连枫游颇感意外,眼睛紧盯着他的长靴没有作声。老蛟似是很期待笙玖跟夜谰交手?这是为什么?他不关心夜谰的安危吗?还是认定笙玖不会下死手? “枫儿,那只猫是不是也不在殿内。”正想着,老蛟忽然问起了程雪疾的去向。 连枫游心下一惊,却也只能道出实情:“回曾祖,猫应是跟境主在一起。” “哼,这就更奇怪了。”老蛟登时流露出些许的杀气:“谰儿还真是把猫走哪儿带到哪儿。这猫妖究竟有什么特殊的,令他如此迷恋!” “回曾祖,枫儿有个……额……不太确信的猜测。”连枫游微微抬头,正对上老蛟探究的眼神,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许久前境主提过一句,说想带猫给西境之主瞧瞧……额……炫耀一下。” “炫耀什么?”老蛟愕然。 “炫耀他……有了……爱宠……”连枫游编到此处差点给自己一大嘴巴子,暗道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谎话说了千万,今天这个算是最没谱的。 老蛟石化当场,半天才回过劲儿来提高嗓门道:“谰儿怎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 连枫游慢提一口长气,直起身子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境主他,一直都挺幼稚的。” 老蛟登时怒发冲冠,想发作却怔住了,细细一品后不由老脸铁青。连枫游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夜谰从小到大都有种“非同寻常”的执着,总迷恋于人族喜欢的小玩意。长大后性子冷淡了许多,令他误以为自己辛苦养出来的夜氏继承者,终于回归正常了…… 然而并没有。 “所以他俩为什么又打起来了呢?”老蛟的杀气弱了许多,语气里带着一股子不自信。 连枫游眉角直跳,挤出一抹笑容回答道:“西境之主屡次宣战主公,说只要她赢了,就让咱境主入赘西境。可能他俩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嗯……”老蛟蹙着眉陷入沉思。这也挺符合西境那小丫头的脾气。她一向不知天高地厚,说起话来毫无遮拦。若非凤凰血统珍贵,他万万不会纵容夜谰接近她…… 所以顺下来,事情经过就是,夜谰拿着猫给西境之主炫耀,西境之主提起二人联姻的事儿被拒,于是打起来了。偏偏二者都是大妖,这么一打就打出了异象? 怎么这么奇怪?听上去挺合理的,又好像哪里不对。 “枫儿,你自己去看看。若形势不好,赶紧出兵支援。”老蛟稀里糊涂地乱想了一通,只觉不能让夜谰成了上门女婿,别的一时半会还没寻思过味。 连枫游长吁一口气,领命退下。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若有一天见到泉下的生母,不知她会不会嫌弃自己说谎成性却毫无长进,只能骗骗年岁已高的老东西。 而令他最介意的是,老蛟为何会对区区一只猫妖如此上心。是单纯地看不惯他受宠,还是察觉到了旁的什么。 “麻烦的家伙……”连枫游哼笑,加快速度往西境飞去。 西境笙樾阁,笙玖以火凤的形态绕着阁楼顶端不断环飞,双翅带着烈焰盖在楼顶的破洞上,盖住奔涌的煞气。 “境主,长老们马上就到!”疏雨也化回原形,白色的翎羽映在火光上格外洁净:“境主您先去歇息,属下来堵这缺口。” “滚!”笙玖并不领情,恶狠狠地冲他吼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数吗!你的羽毛都被煞气燎着了!赶紧滚!” 疏雨并没有离开,执拗地匍匐在楼顶上展开双翅,如同柔软的绸缎盖在上头:“境主快走,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疏雨!你敢!”笙玖见他的后背升起一团光亮,登时大惊失色,冲过去想拉他起来,岂料背后突然卷起一道狂风,将她跟疏雨一并扯了下来。 夜谰立于半空,双手结起法阵凝视着阁楼顶端的缺口:“笙玖,别告诉我那东西还在。” “很不幸,你猜对了。”笙玖从地上爬起,变回人形咳出一小口鲜血:“当年你们都以为它已经消失了……然而实际上,这东西只是沉睡了,凤凰一族一直将它镇压在此。” “你倒是瞒得紧。”夜谰虽感意外,却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他明白,凤凰一族定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将其封印,若被有心妖知晓,百年心血将毁之一旦。 “夜谰,别勉强。我用血补封印,你帮我围好阵法,不要再让它扩大。”笙玖说罢举起簪子刺进心口,鲜血登时涌了出来,却凝固成了花状,并非液体。她手指未动,花瓣猝然裂开,化作漫天飞火在空中排列出精妙的符咒。 “境主不可!您会被煞气侵蚀的!”疏雨焦急地跑了过来,双手覆在她肩头小心注入妖力,并求救似的看向他。 夜谰眸光渐深,看向笙玖那源源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忽然一撩衣袖直向楼顶飞去。他微闭双眼,周身妖力顷刻间化作纯粹灵力,十指勾起缕缕细丝,迅速编织出一张灵网盖了上去。 笙玖怔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妖气消失了?这怎么可能!而且这种力量…… 属于人族。 正想着,无数小光点四面八方地飞了过来,围在夜谰身后缓缓浮动如同一片星空,七嘴八舌地说道:“主公,我们该怎么做!” “成虫退至百里,结净化阵;幼虫在外围结迷踪阵……万不可让消息走露出西境。”夜谰看似神色自若,实则已被周身钻心的疼痛逼得冷汗淋漓。此物吸食妖气后会变得更强,他只能出此下策,用白巫的阵法来封印它。 他在赌,赌他身体里的另一股力量能派上用场,赌在力量耗空后他还能活着。 可惜很快他便撑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掌不断挤压,逆流的鲜血自七窍喷涌而出。世间开始变得模糊,他似是产生了幻觉。他听见母亲在唤他,却不知该不该过去,亦或能不能跟她走,恍惚间浑身一软,直挺挺地坠了下来。 “谰哥!”笙玖惊叫着飞身去接,双手却落了个空,一道灰影掠过,撑在夜谰后背上替他稳住身形,继而白光大作,强劲的阵法如一座高山压住了煞气的源头。夜谰勉强看向他,发觉竟是白巫族长。 “境主,接下来的,交给老夫吧。”白巫族长高举法杖低喝一声,脚下登时生起道道光束,耀得夜谰一阵眩晕,失去意识前,赫然听见了熟悉的铜铃声…… …… “娘亲,你在唱什么呀?”幼小的孩童跪坐在蒲团上,好奇地盯着母亲手中的铃铛。 “我在祈愿,替谰儿祈愿……谰儿有什么愿望吗?”母亲温柔地放下铃铛,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愿望啊……”孩童抓住她的手,骐骥不已地说道:“我希望能离开这里,找到好多好多的朋友!我们一起玩耍,娘亲看着我们。” 母亲笑了,俯身在他额上轻轻一吻:“好,愿我的谰儿幸福安康。一切罪责由我来承担,谰儿只要活着便好……活着,总有一天会找到幸福的……” “活着……”夜谰自梦中呢喃出声,心口处忽然亮起一丛光芒,光影中间隐约有一只小巧的猫咪一闪而过,令他身侧的白巫族长误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寻猫】 夜谰久违地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从他口鼻中涌出的血液几乎浸透了床榻,且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似是要把全身的血都流干才罢休。 笙玖六神无主地守在榻边,殿外是姗姗来迟的族中长老们七嘴八舌的争吵声。有指责她未能守好封印的,也有质疑封印破损是内鬼作怪。吵着吵着忽然统一矛头开始声讨她,命她速速出殿给个交代。 疏雨堵着殿门,借口笙玖重伤需医治,禁止他们入内。然而长老们不依不饶,非要当面对质。叫喊声震天,像极了吵闹的鸭子。就当场面即将失控时,一团凤火突然穿门而出,正砸在殿外院中燃起熊熊巨炎,如同一面墙壁将庭院一分为二。 长老们大惊失色,怔然看向从殿中缓步笙玖,发觉她的双眸竟呈赤金色,甚至带了杀意,慌忙闭上了嘴。 “守护封印,本就是全族的责任。诸位长老有时间在此质疑本境主的能力,不如先想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笙玖环视一周,见他们各怀心事地眼神躲闪,不禁越发愤怒:“父皇为守封印,耗尽心血而死。怎么,你们盼着让我步了他的后尘,好接管西境?” “境主言重了,我们怎会有如此歹毒的心思!”一位老者忙低声反驳道。 “那就出一份力!”笙玖振臂一挥,院中烈焰徒然高了数丈,吓得长老们缩成一团生怕被烤焦了羽毛:“只有凤凰血能净化那东西,不假,然而这不是你们袖手旁观的借口!本境主也不多要求什么,只希望你们可以来守守结界,给我一个喘息的时间好生修炼,多活上几年。否则本境主英年早逝,封印被破,整个西境都得跟着陪葬!” “境主息怒……我们这就去商讨对策……”见笙玖动了怒,长老们登时变了态度,赔着笑脸连连表起了决心:“境主您受了伤要多休息,我们就先退下了。”说罢低头就溜。 疏雨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不是个滋味,刚想安慰她几句,却发现她面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忙上前扶住。 “疏雨,怎么办,谰哥可能要死了。”刚刚还盛气凌人的笙玖此时无助得哭了起来:“好多血,止不住,怎么办……” “别急别急,白巫族长去炼药了,马上就来。”疏雨揽着她的肩膀一同步入大殿,并锁好殿门,看向从榻上淌至地面的血液,不禁眸光一滞:“这样流下去不是个办法,我来看看他的心脉究竟怎么回事。”说罢走至榻边俯身看向他的心口,却发觉除却那道诡异的封印之外,还有旁的奇怪的东西。 “境主您看,这……好像是同命血契的雏形?”疏雨迟疑地指着他心口上的记号:“应当已经完成一半了。” 笙玖微怔,仔细辨别许久后证实了他的猜测:“确实是同命血契……问题是他怎么会结这种东西?” “这说不定是个契机。”疏雨替夜谰擦去脸上的血渍,小声道:“若能找到血契另一头,分食妖气给他,应可以延续他的命元。” “可我不知道是谁!”笙玖急的直跺脚:“我从未听说过他有了能托付性命的妖侣!” “我知道。”一道声音猝不及防地自房梁上传来。笙玖下意识地望去,只看见一个小绿点飘飘忽忽地飞了下来,落地后竟成了身形高挑的女妖:“吾乃虫族首领,见过西境之主。” 笙玖愕然:“虫族?你说你知道血契的另一头是谁?” “是的,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那只猫妖,而且他就在附近。”蜉低声道。 笙玖顿觉不可思议,却顾不上深究,忙央求道:“那拜托你把他带来……” “不要……”岂料她话音未落,“挺尸”了许久的夜谰突然出了声:“我不想让他知道。” “主公,您的性命要紧。”蜉言罢,见夜谰干瞪着眼呆望着房梁,不禁迟疑道:“主公……您是清醒的……还是?” “感知……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帮我记下来。”夜谰的眼睫微微跳动,苍白的面孔总算有些许活着的感觉。 蜉顺从地将感知线连了过去,垂首不语,殿内登时再度回归死寂。笙玖呆呆地看了看他俩,半晌攥起拳头低吼道:“夜谰,你疯了吗!都什么时候了!”然后转身夺门而出。 疏雨紧随其后,与她一并飞入高空:“境主,您去哪里?” “找猫!”笙玖气急败坏地在空中徘徊:“刚刚那虫子不是说猫就在附近的吗!” “境主别急,那猫妖若非西境妖,妖气异样很容易被发现。”疏雨指向西境边缘的森林:“属下去那边看看,境主您最好回去休息,否则被长老们发现异样,不好解释。” 笙玖一僵,不甘心地低头看向脚下,见一些不明觉厉的妖仆正抬头瞅她,不禁恼怒地吼道:“看个屁!没见过凤凰出门遛弯?!”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森林方向飞去。 疏雨无法,只能铺开神念查探着地面上的妖族,隐约捕捉到一丝陌生的气息,却无法确定他究竟在哪里。 而此时的程雪疾仅从森林边缘往里挪了半寸,犹豫不决地蹲在地上抻长脖子紧盯着林间小路。夜谰已经走了许久了,他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不让自己跟着呢?要不要去找他? 违背命令的话,主人会生气吧……程雪疾进退两难,满心不安地慢慢向前走着。不知怎的,他总有种异样的感觉。夜谰好像出事了,但他又想不到强大如斯的北境之主能出什么差池。 这时森林上方掠过一只飞鸟,携着妖气应当是妖族。程雪疾下意识地窜进草丛中躲了起来,警惕地侧耳听着。 鸟妖果真落了下来,原是只漂亮的白鹭,低着头嗅来嗅去,又蓦地化成人形,往他所在的方向轻声道:“谁在那儿?” 程雪疾不敢出声,紧贴在地面上随时准备跑路。忽然,一股熟悉的味道自白鹭妖身上飘出,使得他浑身一颤,惊恐地直起了耳朵。 是夜谰的味道!夜谰的血液的味道!他身上沾了夜谰的血! 疏雨尚不知自己的鞋底上有血,见草丛中窸窸窣窣应是有小型妖躲在里面,不禁喜形于色:“是猫吗?北境的……” 嗖地一声,一道白影自他眼前掠过,扬起一把尘土迷了他的眼。疏雨忙张开翅膀飞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慌张地寻找着,却只看见一个急速移动的白点眨眼穿过了森林,速度之快令他根本摸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别跑!”眼见着白点入了西境,扎进草丛中没了踪影。疏雨顿感大事不好,若被不知情的守境妖抓住,这小家伙怕是会暴露了北境之主的行踪!忙俯冲去抓,却怎么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白猫跑出了残影,眼睛似是蒙了一层雾,只能看见虚晃的光束。应该早点去找夜谰的,这里不是北境,我应该早点去找他!他病了,病得很重,那些西境妖定是趁他不备,把他抓起来了…… 我为什么不跟着他! 程雪疾不知夜谰在哪里,却莫名地觉得有什么东西正牵引他过去,他甚至能感觉到此时的夜谰很痛苦,呆在某个地方不能动弹,满身都是浓郁的血腥味。 他也不知能不能救出夜谰,但终究是要去的,哪怕只见上一面。前边晃动着一队黑影,应是守境妖兵。他却丝毫没有减速,打算混入草丛中窜过去。岂料就在他即将跑到妖兵鞋底下的一瞬间,他的身子突然飘了起来,猝然飞入树林之中,咕咚砸在了地上。 “什么动静!”妖兵听见异响,忙举起长矛高呵道,却见疏雨从天而降,低声道:“无碍,一只迷路的兔妖罢了。方才我看见南边好像有几只鼠妖在乱转,你们去看看,别是东境的探子。” “是!”妖兵没有起疑,列队往南边跑去。 程雪疾缩在大树后面,身上压着一人捂住了他的嘴巴,紧贴在他的耳朵上嘘了一声:“小猫咪,你乱跑什么?主公呢?” 程雪疾看向他,发觉是先前咬了自己脖子一口的北境妖,登时恶狠狠地张嘴回咬了他一口:“滚开,别碰我!” “咦?”连枫游颇感意外地甩了甩手,并没有打他身上离开:“小猫今儿好生暴躁?莫非主公不要你了?” “滚!”程雪疾愤怒不已,使劲挣扎着,尖锐的爪子险些勾在他眼睛上。连枫游好气又好笑地按住了他的脑袋,却惊觉他的眼里含了一包眼泪,看他的眼神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出事了。” “你说什么?”连枫游登时面色微变,掐住他的脖子一字一顿道:“小猫,我警告你,莫要说些谎话来……” 这时一阵脚步声袭来,他下意识地又捂住了程雪疾的嘴,向外看去,依稀瞅见了半截红色的罗裙正停在三步开外,沉声道:“连枫游,我知道是你,出来吧。” 笙玖吗……连枫游又看了一眼紧张到僵直的小猫,冲他微微摇头,起身走了过去,揣着手笑道:“西境之主近来安好?” 笙玖面露愠色,挑眉往树后看了一眼:“猫是不是在你这里?交出来。” “什么猫?不知道。”看着笙玖眉眼中的憔悴,连枫游的笑容一点点沉了下去:“笙玖,主公呢?” ☆、【日夜】 笙玖与连枫游对视了一阵,半晌开口道:“他没事,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我要带他回去。”连枫游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将树后的程雪疾挡严实了些:“笙玖,他是北境之主,若有什么闪失,你担不起。” “怎么,你觉得我对他做了什么?”笙玖冷哼,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连枫游,你有资格质疑我吗?” 连枫游轻笑:“我自是没有资格,毕竟我的亲族还在西境。但是曾祖要主公尽快回去,我总要见到他才是。” “你越是这么说,我越不能让你见到他。”笙玖言罢,突然神色一凛,骤然跃起数丈直跳向他背后。连枫游大惊,折扇一挑击向她的侧腰,复转身去捞程雪疾。岂料他与笙玖同时扑了空,方才还在草丛里趴着的程雪疾早已没了踪影,只有数片树叶飘落,一抬头,才发现这猫不知何时窜到了大树上头,蹙眉看向他们。 笙玖腰间吃痛,扬起巴掌狠狠扇在连枫游脸上,然后冲程雪疾说道:“你是夜谰买回来的那只猫?真没想到……赶紧跟我走,夜谰需要你。” “你是西境之主?”程雪疾冷静了下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绝色美妖:“主人提起过你,你是他的朋友。” “别废话了,走吧。”笙玖心情复杂,总觉得“朋友”这个词有点刺耳,尤其是从这只结了同命血契的猫妖嘴里说出来,因为她并不满足于只做夜谰的朋友。 当然,眼下不是计较这些事情的时候。夜谰命悬一线,这只猫成了救他的关键。于是她一挥衣袖,示意程雪疾赶紧跟上。程雪疾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紧随她身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向连枫游:“谢谢,我会带他回去的。” 连枫游顿住脚步,站在原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直到他与笙玖一并消失在视线中,依旧未动,跟纷飞的落叶一并沉默着。 笙玖将程雪疾带入宫中,本以为耽搁了这么久后,夜谰此时应当垂死趴在地上等她来救。岂料当她走至殿前的一瞬间,惊觉整座大殿上空乌云密布,摄人的妖气源源不断地自门缝中涌出。 她慌忙推开殿门,迎面而来的是扑鼻的热浪以及可怖的血雾。模糊中有一黑影在左右摇晃,发出含糊不明的嘀咕声。 “境主,主公失控了。请您速起结界!”蜉的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一阵低咳。 这时疏雨赶回,先她一步关好殿门,念净决将整座大殿围了起来,又冲蜉低喊道:“虫族首领,速速出殿!你承受不了这么厉害的妖气!” “拜托你们了。主公现在神智不清,你们且小心不要轻易靠近他。”蜉化作飞虫沿着墙壁飞了出去。 笙玖怔然望向血雾中的夜谰,只见他双目赤红,神情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双手青筋暴起指节分明,与蛟的尖爪如出一辙。 “难不成他终于能变回原形了?”笙玖翘首以盼地紧盯着夜谰:“不过这大殿够呛能装下他。” “不对劲,你看他的头!”疏雨面色微变,挥舞衣袖扫开面前迷雾。 笙玖眯眼再度看去,愕然发觉他的指缝间有一对儿黑色的尖角钻了出来,并且迅速地延伸着,很快达到了半条手臂的长度,显然不似蛟族无角或者很短。与此同时,他的手臂上开始生出赤色的鳞片,却只停留在勃颈处没有继续蔓延。 “赤色的……蛟?”笙玖第一反应是他莫非是条稀有品种。然而那对突兀的尖角告诉她,事情怕是没有这般简单。眼前这只大妖保不齐根本就不是蛟族! “疏雨,有没有一种可能……”笙玖迟疑地踏前半步,将被妖气呛得抬不起头的程雪疾挡在身后:“夜谰他……本身是条龙?” 此时的夜谰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灼热难忍,如堕炼狱。熊熊烈火焚烧着他的魂识,他在一片虚妄中看见有人向他招手,声音缥缈且悲凉地说道: “儿啊,你不该再向前走了……” “娘亲……娘亲……”夜谰伸手去够,却如同隔着忘川天堑,怎么都不能触及到她半分。只得悲愤地攥紧了拳头,低喊道:“我必须要走……我没有退路了……娘!我没有退路!” 刹时间,他的眼前掠过无数画面。他看见幼年的自己与朋友们无忧无虑地追逐嬉戏;画面一转,却是曾祖满是阴郁的面孔,垂首与身侧长老们密谋了些什么。夜氏的族徽悬挂在半空中,是一条庞大的龙图腾。猩红的龙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似是要吞噬他的魂魄。 他想逃离,却发现身后是悬崖峭壁万劫不复。昔日的挚友挥刀相向,却根本算不上背叛。他没有阻止的理由,更没有可坚定的立场,就这般得过且过地劝慰自己—— 这世间,本就弱肉强食。 “闭上眼,就看不见污秽了。”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自他心间响起,如同蛊惑的咒语,令他克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 刹时间,异象骤现。本应晴朗的白日晴空突然变成了黑夜,一轮红月映在中央,四周缀着繁星点点。整个妖界被此景吓得魂不附体,以为上界的“末世之灾”时隔数年终于降临在了妖界。 笙樾阁中刚刚填补好的封印再度起了波澜。方才被训了一通的族中长老们也不好当缩头乌龟,忙集结力量围阁楼一周加固封印。然而里面的东西吸食妖气后,活动得越发厉害,使得他们胆战心惊地不断问向妖仆:“境主何在!” “回长老,境主她打方才就没从殿里出来……而且……而且……”妖仆惶恐地说不全句子,使劲儿指着寝殿方向让他们看。只见整座寝宫已被黑色的雾气所包裹,殿顶电闪雷鸣,雷声隆隆,似是天劫将至。 “完了完了,境主肯定遭遇不测了!”长老们险些哭出声,平生第一次认真考虑笙玖所说的话——若她英年早逝,整个西境该何去何从。 而笙玖则已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夜谰所散发出的力量之强,是她从未见过的。光这般离近了观望,便平生出一股敬畏之情,甚至忍不住想屈膝跪地,以示臣服。 “谰哥……”笙玖怯步,小心翼翼地唤着他:“你别吓我……你这模样……快入魔了。” 入魔……愣神许久的程雪疾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夜谰,只剩彻头彻尾得恐惧。当夜谰第一次在他面前“发病”的时候,他曾冷静地设想过,若有朝一日夜谰死了,自己该当如何?是庆幸于终于重获自由,还是跟前主家族的规矩一样,给主人陪葬? 然而现如今,夜谰虽不至死亡,却真真切切地令程雪疾感觉到,自己很可能马上就要失去他了。他下意识地一步步向前,最后竟直接扑了过去,抱紧夜谰的腰哭喊道:“别抛下我,求你,别抛下我!” 类似的话,他好像说过不止一次。迎着幼年时匆忙离去的母亲,望着前主冷漠的背影,以及守在唯一的朋友身边,求他活下去。每一次都是歇斯底里,却无人肯为他回首。 他似是注定要当一只弃猫,一只弱小卑微又不祥的弃猫。费尽心思取悦着主人,活一天算一天。厌倦了就会被一脚踢开,把他随手转卖给下一个人,无论如何努力,都逃不掉被抛弃的命运。 可夜谰不同。夜谰毫不吝啬地施舍了“希望”,唤他的名字,给他可口的饭吃,带他出去玩,甚至讲了很多好听的话。这只大妖很温柔,他想一辈子呆在他身边。这个念头不知不觉地在他的心中扎了根,如今却要猝不及防地连根拔出? 不可以,不甘心。 “猫!快回来!”笙玖焦急地吼出了声。在夜谰狂躁的妖力之下,程雪疾的面颊以及手背被震出了数道血口子。显然这只半妖的猫咪承受不住如此恐怖的妖力,再这般僵持下去,怕会因此丧命! 然而程雪疾没有回应,反收紧双臂将夜谰抱得牢牢的,不顾额顶飞出的串串血沫。见形势不妙,疏雨和笙玖同时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胳膊往回拖,却是刚动了半寸,便被夜谰迸发出的妖气给弹了出去。笙玖本就消耗了太多的妖力,毫无防备地砸向了柱子,幸好疏雨飞身垫在了她的背后,二妖一并滚落了出去。 程雪疾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依然没动,转而用用乞求的语气小声唤道:“夜谰,你看看我。” …… “娘……你看看我……我能赚钱养你了……” “主人……你看看我……我赢了……” “景书……你看看我……我还活着……” “夜谰,你看看我……”他顿了顿,踮脚去摸夜谰的面颊:“我带你回家。” 妖气的乱流登时静止了一瞬。夜谰微微动了动嘴唇,眼睛一点点睁开,在一片黑暗中瞥见了零星的光亮。 他忽然想起自己遗忘了一只小猫咪,没有按时投喂,顺毛,摇逗猫棒。那只小猫还在等他回去。 于是他彻底睁开了双眸,金色的眸子如同烨烨朝阳。世间蓦地变回了白日,夜幕迅速褪去,不留丝毫痕迹,仿佛一切都是场虚幻的梦境… ☆、【挑明】 夜谰清醒后,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瓷器碎了一地,桌椅东倒西歪,殿柱折了一根,房梁摇摇欲坠,远处一对儿苦命鸟趴在地上惊恐地盯着他。再一低头,发觉程雪疾变成了白猫挂在自己肚皮上,正奋力地往上攀爬。 “雪疾……你的爪子抠到我的肉了……”夜谰晕头转向地把他提了起来,放在怀里揉了揉:“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了?” 程雪疾也不言语,眼泪汪汪地往他臂弯里钻,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欢喜。夜谰又看向灰头土脸的笙玖跟疏雨,发觉气氛不太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道:“怎么……莫不是我发疯了?” “比那个吓人多了……”笙玖战战兢兢地正了正发簪,听闻门外长老们一声长一声短地喊她的名字,忙吼了句:“本境主没死!不过是妖气暴走了!都回去歇着!” “哦对,我在西境……”夜谰此时的状态与喝断了片如出一辙,就差跳池塘里游泳了:“怎么,那东西到底出来了?” “笙樾阁的封印没开……倒是你的封印……”笙玖磕磕巴巴地说着,小步先前搓了一点:“你刚刚跟要入魔似的,妖气暴走……而且还变了模样。” “变成什么样了?”夜谰好奇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只觉得皮肤有点发烫。 “长犄角了……”笙玖用手比划着:“跟头水牛似的。” 夜谰心里登时咯嘣一声,脑海中浮现着自己带着鼻环低头啃草的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惴惴地摸向自己脑袋:“角?蛟族长角是化龙的前兆,好事。” “可不是啥好事……”笙玖心有余悸地撇撇嘴,踩着满地碎屑走向他,酸溜溜地说道:“到底是同命血契的宿主,我们喊你你不应,猫一喊你就清醒了……” “什么血契?”程雪疾狐疑地看向她,却被门外一声高喊打断了思绪: “境主!大事不好了!北境妖兵压边界了!” “什么?!”笙玖大吃一惊,看向同样一脸懵逼的夜谰:“真没想到,你刚走了一天就被篡权了?” “一天了?”夜谰愕然,总感觉自己浑浑噩噩,好像把日子给过丢了:“估计是曾祖听见什么消息了……我即刻回去吧,免得出了乱子。” “你的身子不要紧吗?”笙玖担忧地理了理凌乱的秀发:“白巫族长说你被秘法伤了神魂,以至气血逆流。你且小心些。” “嗯……白巫族长……我有些话要问他。”夜谰沉吟,将怀中一枚玉牌递向笙玖:“笙玖,你派手下把这东西拿过去给老蛟,说我安好,只是来找你叙旧的,很快就会回去。” 笙玖颔首:“好吧,白巫族长应是在为你炼药,疏雨,你带他去吧,我出去跟长老们解释一下。”说罢整理好衣服走向殿门。 夜谰与疏雨从后门出殿,往后山密林走去。一路上疏雨不时打量着他与怀中的程雪疾,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问道:“北境之主,我能否冒犯地问您一句……这位猫妖大人是您的妖侣吗?” 夜谰刚想回答,程雪疾抢先道:“不是!” “既然如此……那……”疏雨话至一半,撞上夜谰严厉的眼神,忙把同命血契的事给咽了下去,俯首行礼道:“境主,能否与您单独聊两句?” “可以。”夜谰把程雪疾放在地上,轻轻推了推他的屁股:“在那边等我。” 程雪疾对这句话有点怵得慌,一步三回头地挪了几步。见夜谰又冲他挥挥手,只得不情不愿地跑远了些。 疏雨见他蜷缩成一团捂住了耳朵,方低声问道:“境主既与猫妖大人不是妖侣,为何要结同命血契?” “这是我的私事,无可奉告。”夜谰虽这般答着,却并未显露出恼意。毕竟疏雨是笙玖的心腹,应给他几分薄面。 疏雨也没追问,又道:“那您与我们境主的婚事……不成了吗?” 夜谰沉默了一瞬:“我跟她不合适。” “您明知她的心思。”疏雨有些急了,踏前半步认真道:“以她的性子,不会轻易放弃您的,搞不好就要搭上一辈子。” “笙玖的性子,我懂。”夜谰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发觉这只白鹭妖妖力纯澈且有些特殊,应是修了特殊的功法,便当面指了出来:“昨日你愿舍命修补封印,是因为你这特殊的体质吗?许多年前我见过你,那时你的体质与现如今大有不同。所以你这不是天生的,是后天修炼的。” 疏雨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的,我拜了鹿鸣山的涟泉真人为师,专修净化决。久而久之,体质就变了。” “为了笙玖,是吗。”夜谰毫不避讳地戳穿了他的心思:“你早就盘算好了。若有朝一日笙樾阁的封印彻底毁了,你便祭了内丹去净化它,让笙玖免于一死,是吗?” “……是。”疏雨面色微变,却也只能承认。 夜谰低叹:“没用的。就算你牺牲自己,重新封印了那个东西,笙玖还得继续守着它。因为它不死不灭,哪怕牺牲了一百个你,也只是缓兵之计。” “可我不能看着她死!”疏雨攥紧了拳头,眼底满是不甘。 “你觉得,她会愿意看着你死?”夜谰冷哼,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疏雨,我虽不懂情爱,但我再笨也能看出来,你钟情于笙玖。既然你愿意为她而死,何苦不爽朗些求娶她?” “因为她爱的是你。”疏雨避开了他的眼神,有些慌乱地看向远处:“而且你是北境之主,你的强大,足以庇护她一生。” “一生太长了,我做不到。”夜谰用余光瞥了一眼正翘着耳朵的小猫,又将声音放轻了些:“实话告诉你,我心脏上的这个封印若解不开,不出十年,我将彻底丧失妖力成为凡人。届时妖界再无我的立足之地,你觉得我能庇护得了谁?” “怎么可能!”疏雨大惊失色,忙回过头看向他:“她知道吗?” 夜谰自是明白这个“她”指得是谁,微微摇头道:“我没告诉她,她只知这个封印在压制我的力量。而且,就算没有这个封印,我也不会娶她的。北境注定要有一场大战,她身为西境之主,只会感到两难。当然,最要紧的还是……” 他停滞了一下,贴在疏雨耳边轻声道:“我才不想娶母老虎……” “你!”疏雨登时气得翅膀都扑棱了出来,跳脚吼道:“我们境主温柔贤良,岂容你诋毁!” “眼瞎趁早治。”夜谰面无表情地白了他一眼,转身往林中走去:“总之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好自为之吧。” 疏雨愣了一会儿,愤然地一甩衣袖离去。程雪疾一抬头,愕然发觉眼前已空无一人,慌忙跑向夜谰跳上他的的肩膀,有些埋怨地嘀咕道:“主人,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没有,我知道你会跟上来。”夜谰笑笑,将小猫抱至身前:“一会儿我同白巫族长说话,你不用回避。” “主人……那个西境之主……好漂亮啊。”程雪疾抖这耳朵抬头瞅他:“你真的不打算娶她吗?” 夜谰抬手盖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雪疾,刚刚那只白鹭妖,能做到一心一意只为笙玖而活,可我不行。与其日后负了她,不如现在就把这念头给打消掉。” “那你喜欢她吗?”程雪疾心情复杂,小心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夜谰顺着他的背脊回道:“谈不上那种喜欢。若真是能谈婚论嫁的喜欢,我不会把她拱手让人的。所以……” 他挑眉回头看向幽长的小径:“那只白鹭妖真是个蠢货。” 丛林深处隐约能是一片矮小的灰布帐篷,此处便是白巫族的居所,看上去有些简陋。每座帐篷上都挂着铜铃,不时响起高低不一的铃音,安谧又诡异。 “是不是有点太安静了。”夜谰疑惑地掀开一座帐篷,发觉里面空无一人,仿佛整座村庄只剩下他与猫两只活物,连飞鸟都不见一只。正思索着,远处忽然响起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继而一片人影自村庄中央的大树里钻了出来,齐刷刷地看向他,为首的便是白巫族长。 “族长,我有事想请教您。”夜谰松了口气。刚刚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白巫又举族搬迁了,仅留下一座废弃的村庄。 “好,你们先退下吧。”白巫族长冲身后族人挥了挥手,众人便低头四散开进了帐篷。夜谰走过去敲了敲他身后的大树:“进去说吧。”然后反客为主地率先踏了进去。 白巫族长有些踟蹰,稍停顿了一瞬方跟了进去。大树里面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只有一口炼药锅以及一些简单的陈设。浓郁的草药味令程雪疾打了个喷嚏,往夜谰衣服里钻去,心里忍不住想道:刚刚那群人,为何没有生者的气息…… ☆、【真相】 入内坐定后,白巫族长先为夜谰倒了杯清茶。热气腾腾的茶水上漂着一片绿叶,宛如初春细柳,淡淡幽香。 夜谰捧着茶杯小抿了一口,垂眸道:“你应当已经猜到我的来意了吧?” “境主今日险境,与你心前封印有关。”白巫族长看向他怀中小猫:“这位是您的妖侣吗?” 怎么所有人都这么问……程雪疾汗颜地缩着脖子,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该不该插嘴,只得用耳朵扫了扫夜谰的下巴,示意他还自己一个“清白”。 岂料夜谰压根就没打算解释,而是继续说道:“我想起一些事情,与我的生母有关。” “哦?”白巫族长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茶杯:“说来听听。” “你没必要再隐瞒了。”夜谰眉头紧皱,压低声音说出一个名字:“白杞,认识吗?” 白巫族长面色骤沉,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认识。” “她是你什么人?”夜谰微倾身子,探究地看向他紧攥着衣袖的手指:“她是白巫族的人,对吗?我的生母本是人族。” “境主,您还想起了什么?”白巫族长微微抬头,眼底攸地掠过一抹慌乱。 “很多。”夜谰再度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香遮掩了他身上的血气,令他放松了许多:“我想起,小的时候,有人在追杀我们,我娘很努力地带着我跑了。她应当会一些巫术,击退了那些人。” “还有呢?”白巫族长尾音发颤,又看了一眼茶杯中的浮叶:“您想起是谁在追杀你们吗?” “不知道,但是他们好像要对我做些什么。”夜谰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上面还留着长角消失后的两点圆痕:“我很怕他们带走我,好像被带走后,就再也见不到我娘了。” “嗯……”白巫族长手指抖动着替他倒了第二杯茶,不小心溢出些许茶渍。岂料夜谰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茶杯跌落在桌上险些滚落,幸好程雪疾拿尾巴勾了一下,把它放了回去。 “我娘到底怎么死的,你若再瞒着我……”夜谰松开了他的手,指向入口:“我若在这里发个疯,不小心杀了一两个你的族人,你应当不会怪我吧?” “您这是何苦啊……”白巫族长哀叹一声,神情萧瑟地依在桌边:“您就算知道了,能改变什么?白杞已经死了,而您是夜氏的族长,与其挂念亡者,不如守好现在……” “你不必给我讲大道理!”夜谰失了耐心,一掌拍在桌上震出数道裂纹:“那是我娘!这世上最疼我的女人!死后连个名字都没落下,你让我如何不挂念?!你以为我是傻的吗?幼年你待我极好,而曾祖却将白巫族赶尽杀绝,这其中缘由我总能猜到几分……” 他顿了顿,拉过老者满是皱纹的手,替他擦去上面的茶渍,轻声道:“我是外室子,在人族看来,着实羞臊,然而妖族并不该在意这种事情。能令曾祖大费周章地抹杀掉我娘亲的存在,绝不会因为我父王没有明媒正娶我娘,而是她的身份不能被夜氏一族所知晓。因为一旦揭穿了她为人族,我就成了没有继承权的半妖。所以……” 白巫族长微抬起头,神情中带着难以察觉的期待,却依旧没有作声。夜谰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当年追杀我和我娘的,是曾祖,对吗?我父王留情人族,诞下我这只半妖,后又死于战场,我便成了他唯一的子嗣。依着曾祖的性子,干得出杀母夺子这种事来……我娘亲是否死于他手?求你给我个准话。只要你说出实情……我愿意认你为我的外祖父。” 白巫族长登时为之一振,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许久才艰难地问出声:“当真?” “自然。”夜谰心间酸涩,把僵成了石头的小猫按回衣服中:“曾祖或以我的人族血统为耻,但我不会。我娘生给我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馈赠。是人,是妖,都是我的命,我都认。” “唉……不枉她耗尽心血生下了你……”白巫族长苦笑,浑浊的双眸隐约有了点光亮:“是的,她是人族,也是我……白巫的圣女。” “果然,她是你的女儿。”夜谰只觉心头蓦地一痛,无奈道:“非要我逼你,你才讲实话。你若早些说出来,何苦让我往人间白跑一趟。” “并非白跑一趟。”白巫族长急道:“关于封印的事,我没有隐瞒。这道封印的来历我确实不知。当年你曾祖他下令带你回夜家,你母亲不忍分离,强行将你抱入山林中藏了起来。再露面时,你便失去了记忆,心头还多了道封印。” “曾祖,杀了我娘?”夜谰犹豫了一瞬,终究问了出来。 白巫族长面露悲凄:“那时她带你躲入深山后起了结界,你曾祖本找不到你们的行踪,岂料……蛇族寻来了“阴魅”体的蛇妖,此体质可轻松穿过任何结界,你和你娘便暴露了。你娘宁死不愿交你出去,就……” “我懂了,不用说了。”夜谰平静地打断了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悲伤?愤怒?都不是。而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早就有过猜测,娘亲的死应当与曾祖有关。然而当真相呈在他面前时,他竟莫名地无措。他当如何?继续做高高在上的夜氏族长,孝顺曾祖,扶持族妖?娘亲曾那般努力地带他逃离,如今他却被困在这牢笼中退无可退。若娘亲泉下有知,她会伤心吗? 原来一位母亲的性命,如此一文不值。 夜谰静立了一阵,最后冲他拱手拜别道:“感谢您告诉我真相。还请您安心住在西境,待我处理好一切再做打算。” “境主,万不可硬碰硬……”白巫族长焦急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我知道,你心疼你的母亲。我又何尝不心疼!我就这一个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仇人还依旧不愿放过我的族人。我忍辱负重至今,都是为了你的安危……不瞒你说,当年老蛟放过我们性命,是看在你失忆,而我又发了毒誓要追随他。现如今随着你长大,他感觉控制不住你了,生怕我说出实情,便想杀了我以绝后患。我本想跑……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夜谰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到底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得承诺道:“我确实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我会小心的。” “好……好。”白巫族长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手,小心摸了摸他怀中白猫的脑袋:“这小家伙可爱得紧,但是老蛟会承认他吗?小心再被他给弄死了……不如留给我?” “不必,我护得住。”夜谰忙退后半步,抬手把程雪疾盖住。这时他袖中的火羽忽然亮了起来,就听笙玖没声好气地说道:“夜谰,老蛟不信我!派去送信的妖兵让他给扣了,你再不走就出妖命了!” “我得走了。”夜谰冲白巫族长微微颔首:“以后随时用羽毛联系。有什么需要,尽管告予西境之主,我会让她给你们行方便。”说罢向出口走去。 “等一下……”白巫族长突然环住了他,恳切地问道:“老夫……能不能叫您一声……谰儿?” 夜谰微怔,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别扭。谰儿,只有他的娘亲这般叫过他。然而眼前这位老人,是与自己有真切血缘关系的外祖父,这个称呼,于情于理,他拒绝不了这个请求。 “好。”夜谰笑笑,虽然有点勉强:“日后再见,望您珍重。” …… 西境与北境的交接处,两方妖兵隔草原虎视眈眈,遮天妖气令草木迅速枯萎,半面天空乌云密布。 老蛟骑着灵虎,阴沉沉地站在最前方眺望着西境树林。连枫游小步走来,低声劝道:“曾祖,境主无碍,您不必担忧……” 岂料他话未说完,老蛟突然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跌坐在了地上:“没用的东西!谰儿若是无事,怎能现在还不回来!整整一天,这妖界就没消停过!你还在这里不当回事!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曾祖息怒。”连枫游忙跪正身子,垂首不再吭声。 这时几只哨兵扯嗓子喊了起来:“老祖宗!境主回来了!” 老蛟忙跳下坐骑跑了过去。夜谰慢吞吞地自林中走来,冲他挥了挥手:“孤无碍,都退下吧。别让旁族看了笑话!” “是。”一众妖兵应下,整齐地转身往北境撤去。老蛟殷切地冲他伸出手,却被毫不客气地无视了。夜谰径直绕过老蛟,路过连枫游的时候,见他把头稍稍抬起了一点,便多瞥了一眼,目光在他脸上那个红肿的巴掌印上停滞了一瞬,却是没有出声,踩着漫天黄沙与草芥,与妖兵一同踏入北境后便消失了。 连枫游跪在地上,再度把头低了下去,埋进草丛中。老蛟呆站了一阵后也离去了,独留他在空荡荡的草地上匍匐着,仿佛一块被遗忘的石头。 ☆、【暗流】 北境妖兵撤离后,西境又恢复了平静。然而老蛟搞出这么大阵场,摆明了告诉整个妖界,北境之主与西境之主有点“不得不说的秘密”。使得一夜之间流言四起,传得什么花样都有。 最可笑的是,“出兵支援”这个建议先是连枫游提出来的,当时老蛟可谓气急败坏、一口否决,结果转身变了主意,大张旗鼓地跑去围西境。到最后虚惊一场,反倒被看了笑话,也算自作自受。 不过老蛟并不认为错误在自己身上,而是例行把怒火发给了连枫游。于是“闭关”不足半个月的连枫游再度被闭关,而且这回消失的时间比上次还要久,可惜并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从西境回来后的夜谰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日除了晚上回寝殿休息,其余时间都窝在狭小的地下暗室中修炼。闷热潮湿的暗室在炙热的妖气熏烤下,墙壁逐渐风化皲裂,不断掉落着粉尘,使得里头乌烟瘴气,令他越感烦躁。 程雪疾本不敢管太多,但看着夜谰每天强打精神地去修炼,灰头土脸地回来倒头就睡。持续了四五天后,一日夜里,他终于忍不住贴过去劝了两句:“主人,您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折腾坏的。” “时间不多了。”夜谰平躺在榻上,未脱鞋袜,手捂着眼睛遮去正照在脸上的月光。 “怎么不多了?您年轻着呢。”程雪疾趴在榻边,小心地拉开了他的手,讨好地笑道:“物极必反。您再心急,也不能累坏了身子。” “你最近有没有喝奶?味道怪吗?”夜谰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道。 程雪疾微怔:“有,每天早上都有人送来……虽然味道还是怪怪,但是我没有不适感了。可能它本来就是这个味……” “那就好。”夜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思索着。血契基本上已经成型,纵使是老蛟也不敢轻易动程雪疾。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很快更大的麻烦就会找上门来,那便是他这副身子再不解封印就撑不住了。万一他早逝,程雪疾或多或少都会受点影响。虽不至跟他一同就地去世,但定会有损命途。 “小猫,你之前说,半妖能活到二百岁?”夜谰低声道。 程雪疾点点头:“差不多吧。如果悉心修炼的话应该可以活久些。” 二百年吗……看来得努力多活一阵子了。夜谰没转身,抬手摸索了一下,揪住他的耳朵揉了揉:“变回猫,让我搂会儿。” “哎。”程雪疾变回小猫,很自然地爬上榻钻进了他的臂弯。 夜谰顺着他的背脊,轻轻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然后眯眼小憩。程雪疾僵住,迟钝地发现他俩可真是暧昧到了家,后腿一抖有了退缩之意。岂料夜谰半梦半醒地把他搂得更紧了些,紧皱着眉头低声叹道:“别走,我只剩下你了。” 程雪疾心软了,放松身子安静地躺在夜谰怀里。他的耳朵正好贴在夜谰的胸膛上,有力的心跳声如同稳健的鼓点,震得他耳廓一阵酥麻,久了便倦了,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柔和的月光照了进来,落在枕头上方小小一片。夜谰怀中攸地一沉,半睁眼看去,发觉程雪疾无意识地变回了人形。银色的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一半面颊,眉眼干干净净,确如纯粹的雪。看不出勾心斗角,也没有岁月的风霜,毫无防备地蜷缩着,手指还勾着他的衣服领子。 夜谰忽然强烈地渴望把他藏起来。团得小小的,收进口袋,捧在掌里,放在心上,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他。这只猫属于他,只属于他。他活到现在,终于拥有了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令他止不住欢喜得发慌。 这时程雪疾睡舒服了,腿伸开踹了他一脚,然后爪子一扯,拉开他的衣服就往里拱,应是怕冷。夜谰没料到方才还“岁月静好”的小猫咪突然开始动手动脚,一时间还有点羞涩,赶紧抓过毯子把程雪疾包好了,果然制止了他继续往里钻。程雪疾的鼻尖抽动了一下,缩进被窝里发出一小串轻微的咕噜声,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夜谰被他温热的鼻息惹得心里发痒,想再亲亲他,便一寸寸滑进被子,理开他的额发嘟嘴唑了一口。感觉不怎么过瘾,得寸进尺地又往下挪了挪,对准他的鼻尖刚要啄,程雪疾突然睁开了眼,在幽暗的光线下与他四目相对,由迷茫转为机警,最后还带了一抹嫌弃。 被窝里的闷热登时又上升了几成,二妖傻不愣登地对瞅了好一会儿,夜谰率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发言道: “你瞅我干啥……” …… 西境笙樾阁,笙玖立于阁楼前眺望着屋顶。红色的瓦片上挂着九条锁链,乃先族长生前所布下的封印,如今已断了四条,剩下的五条也是锈迹斑斑,不知还能撑多久。 这时一位长老走来,忧心忡忡道:“境主,我与众长老将笙樾阁查探了一遍,发现封印是人为破坏的。有人在墙缝里藏了符纸,问过术士后,应是失传已久的阴蚀符,而且埋了有一段时间了。”说罢将一张破破烂烂的符纸呈给她。 笙玖接过符纸,面色骤冷:“先祖留下的封印百年不摧,今日却栽在小小一张符纸上,未免太可怕了。” “境主,西境无术士能操控如此强大的符咒,除了……白巫族。”长老压低声音道:“这白巫族来历成迷,又是从北境叛逃出来的。咱们得提防着点。” “然而就算是白巫族干的,他们怎会有时机下手?白巫的一举一动都在本境主的监视下,尤其是那个白巫族长,他根本就没离开后山。”笙玖百思不得其解,又将符纸举高了对着月光看了看,只见上头黑色的符印蚯蚓般缓缓蠕动着,仅握在手中便觉煞气逼人,可见施术者之强。 长老叹息道:“若不是白巫族,那就只能是外族的奸细混了进来,看来这笙樾阁的秘密算是保不住了。 笙玖冷笑:“闹得这么厉害,能瞒住就有鬼了!准备好打架吧。” 长老登时惨白了脸:“西境不尚武,先王去后,连练兵都懈怠了。若是此时有外族打来,全靠境主您自己撑着,怕是很难啊……” “那怨谁?”笙玖挑眉反问道:“兵权在你们长老手里平摊着,本境主可曾问责过?” “这……主要是,将才难寻啊!”长老连连摆手,辩解道:“当年妖界混战,我西境能将折损过半。剩下的老将或身患重疾,或年岁已高派不上用场……” “那就去找啊,你指望我把活儿全揽下来?”笙玖白了他一眼,把符咒随手一扔,扭头就走:“限你十日内从族中挑几位青年才俊,让他们拜老将为师,为我西境出力……哦对了。” 她转身莞尔一笑:“最好模样俊俏点。” “您看我怎么样?”话音刚落,一道白影突然出现在她身侧,吓得笙玖左脚踩右脚险些栽过去,幸好那妖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原是疏雨。 “你瞎凑什么热闹!”笙玖窘迫地拍了拍衣衫,同情地捏着他的肩膀打趣道:“你这小体格还冲锋陷阵呢,一股风就能给你吹跑。” “境主,不能光看外表。”疏雨轻笑,摊手掌心朝上,一团蓝色的火焰猝然显现:“您看,我习得了什么?” “咦?这火焰好生奇怪。”笙玖好奇地用手指去戳,发觉它一点温度都没有,反倒凉滋滋的,如同一汪冷烟。 “这是冥海冰焰,我求了师父好久他才教给我。”疏雨轻描淡写地说道:“境主,您现在同意了吗?” 笙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冥海冰焰?!那不是妖界至寒之物吗!稍有闪失就会侵袭心神,你怎么能……” “我很久以前就学会了,现在我能完全掌控它。”疏雨收起火焰,顺势攥住了她的手:“我天赋低微,没有凤凰一族引以为傲的凤火,亦没有利爪尖喙。但是,我也想保护你。” “你……我……我不需要你保护!”笙玖不知怎的突然来了脾气,抽回手红着脸翘脚跑了。 长老走上前来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妖,忙讨好地凑到疏雨身前:“冥海冰焰?真的假的?再让老夫瞅瞅!” “长老,晚辈想拜老将军为师,不知您能否为晚辈举荐?”疏雨背过手去笑吟吟道。 长老讪讪然:“当然可以。不过你们白鹭一族一向隐居山林,不问政事,你这小子倒是积极。” “我之前也不想插手,但是……谁让我所托非人了呢。”疏雨微微侧眸,看向远处笙玖的寝殿,见里面隐约闪着红光,刚思索了一瞬,身后突然响起一声轻微的闷响。笙樾阁顶跌落了几片红瓦,顷刻化为了灰烬。紧接着,锁链又崩断了一根,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银子】 之后接连四五天,夜谰彻底失去了撸猫的资格。程雪疾终于拾回了“猫大爷”本性,对他爱搭不理,一靠近就炸毛,更别提往床上骗了。 早晨起来,程雪疾例行坐在窗户旁边吐纳修炼,给夜谰一个圆咕隆咚的后脑勺表示“本大爷很不爽”。而叱咤风云的北境之主此时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脚靠边小步搓出去,嘱托仆从多备些早膳哄猫开心。 程雪疾打窗户缝里看着夜谰离去,愤愤地变回猫窜上榻,摊平了开始补觉。 最近他一直睡在墙角,许是在床上睡惯了,根本睡不踏实。夜谰还总是蹑手蹑脚地溜过来试图“轻薄”他,弄得他不得不鼓起勇气使劲儿哈一声,逼退不安分的主人。 至于为什么要发脾气,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或是因为在他心中,自己的身份一直停留在“爱宠”,稍高调些,则是“被照顾得很好的爱宠”。夜谰对他极好,他也喜欢被顺毛揉脑袋抱在怀里,但这仅限于猫形状态。变回人形后,他就是清清白白的好男儿,任何不体统的行为都应被唾弃! 况且夜谰还想偷亲他!这可不是一般的不体统。 程雪疾气得在床上来回骨碌,发泄般抓着夜谰盖过的毯子磨爪子。夜谰身为妖界霸主,理应谨言慎行,维持德高望重的境主形象,怎可以趁他睡熟了偷亲呢!这跟那些龌龊的富家老爷有什么两样!真是太让猫失望了! 可他滚累了再转念一想,发觉以自己的身份,好像不存在谴责主人行为的资格。身为猫,被主人亲两口无可厚非;身为人,被主人亲两口……也得忍着。毕竟他是被花了一百两银子买回来的“卖身仆”,没被非打即骂已是天大的恩惠,光凭他吃下去的那些个好饭好菜,被主人亲两口也算抵债了,哪儿还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仅这么一想,程雪疾忽然就蔫了,把被咬得皱皱巴巴的毯子抹平,甚是落寞地抱着尾巴看向窗户。他似是有些恃宠而骄,忘了身为奴仆的本分。夜谰口口声声说着想跟他做朋友,可他们之间怎可能是平等的朋友关系。那一百两银子,是他的身价,而夜谰则是至高无上的北境之主。 他们永远都做不了朋友。 “好烦哦……”程雪疾拉过毯子从头盖到脚,嗅着上面残留的气味,很没出息地觉得很好闻。他又开始想入非非,侥幸地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厉害的大妖,与夜谰谈笑风生、指点江山。他不曾被当做货物,也不曾是卖身仆,夜谰也不可以轻薄地随意试探他的底线,那一百两银子只是一个玩笑…… 一百两银子……如果没有这一百两的卖身钱,是不是更有底气了些呢? …… 这个月的开销又大了好多……赫辛夷拿着萎靡的钱袋摇了摇,里头少得可怜的银子发出沙沙的细响,算来算去,应当只剩下了两三顿饭钱。 安置族中老臣、锻造兵器、以及一些必要的日常开销,如流水般不知不觉地掏空了他的积蓄。先前在他最窘迫的时候,夜谰会不动声色地寻份美差送他捞银子。如今他家主公铁了心要放养他,他也只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不过混吃不等死才是狼中豪杰,赫辛夷绕到没妖的地方合计了半天,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夜谰的书房里有个白玉砚台磕了个豁,被随意弃置在库里等着处理。不如去转转,看看能不能“顺”点不要的宝贝拿出去卖。 虽然这想法有点危险,被发现了不但丢脸还得丢命。然而一分钱憋倒英雄汉,更憋坏了还有好几十天才能领例银的赫某。于是他决定赌一把,赌自己平日里人模狗样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儿的贼妖,纵使丢了东西也怪不到他头上。 守仓库的妖兵很少,一般就一个,使点手段便可混进去。赫辛夷猫在角落处伺机而动。正巧遇见守门妖兵打着哈欠瞥了眼日头,贼溜溜地逃岗去喝酒了。他慌忙快步窜入仓库,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中匍匐前行。 北境不算富裕,但夜家总是有些底子的。更何况老蛟对夜谰的衣食住行极为上心,生怕损了“皇室颜面”被旁妖笑话。可惜夜谰不善鉴赏,许多价值不菲的物件,用的不顺手便随意扔了,连妖仆都看得心疼得慌,紧着攒起来压进这废弃仓库里,留作他用。 赫辛夷走向最里面的几口木箱,借着昏暗的光线翻找起来。里面满满当当堆了一下子珠翠。这些东西一看便是女妖的物件,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还有段不得不说的渊源。 当年夜氏的前任家主,也就是夜谰的父亲,迟迟未有子嗣。老蛟心急,不断命各族进献天赋好又貌美的女妖给他。然而前家主仅象征性地娶了个正妻,且收了两位妾室,转身将这三位美人冷落在宫中毫不问津,专情于某位不曾留下名姓的女妖,气得老蛟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后来宫里的这三位“娘娘”被冷落久了,也不知是不是积郁成疾,早早就去了,独留下一些珠翠玉器,在这不见天日的仓库里吃灰。而那俘获了前家主芳心的女妖,到底也是红颜薄命,留个孩子便香消玉殒,步了她们的后尘。至于这孩子,便是如今的夜谰,夜家唯一的继承者。 “各位娘娘勿怪,钱财乃身外之物,娘娘们既已仙逝,这些个东西也用不上了……”赫辛夷低声嘀咕着,伸手抓起一大把首饰揣入怀中,并脱下鞋子,把一些个玉扳指什么的往脚指头上套,总之能拿多少是多少。 大件他不敢拿,也没手拿,只能敛一些小物件。第一口箱子里能拿走的很快就挑干净了,他贪心不足地开了第二口箱子,见是些硕大的花瓶,只能作罢。捂紧衣衫转身要走,却冷不丁发现有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压在一堆画卷底下,瞅模样里头应当有些宝贝。 他欣喜不已,抓过盒子用力掰开,里头果真躺着一枚漂亮的银质发簪,上头镶着绿色的萤石,在黑暗中幽幽地发着光。他莫名觉得这簪子比他刚才拿的那些都要贵重,忙吹了吹灰,拉开衣服就要往里塞,却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放下。” 赫辛夷大惊失色,勾指成爪转身一掏,正对上那妖绿色的眸子,不禁微微一怔:“连枫游?” 连枫游默默地看着他,轻轻拿下他手中的簪子,低声道:“赫辛夷,你别告诉我,你是来偷东西的。” “不……我……”赫辛夷登时冷汗淋漓。这可要命了,连枫游何时进来的?还是说一早就在?辩解还有用吗?!这家伙定会将他的不耻行径禀告给老蛟,到时候想活命就难了! “想动手?在这里?”连枫游见他露出一丝杀气,冷哼道:“我之前只觉得你有点脑子不好使,如今看来,你就是头蠢驴。滚吧,我不会说的。说了丢的是主公的脸,把东西放下赶紧滚。” 赫辛夷愣住,万没想到连枫游会放他一马,忙伸手入怀往外掏“赃物”。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脚上的扳指也交出来,连枫游突然身形一晃,扶着箱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赫辛夷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满是血迹,手上还有道极深的伤口在淌血。 “赶紧滚……不然我就变卦了!”连枫游恶狠狠地等他一眼,转身走向角落,攸地化作一条银色的细蛇缩进里头没了踪影。 赫辛夷看傻了眼,这是他头一次见识到连枫游的真身,原来竟是条不足胳膊粗细的小蛇?他莫名觉得好笑,又有点担忧,便小心地走了过去,蹲下身子问道:“你真没事吗?你好像受伤了?” “啰嗦……”连枫游微弱地回了一句后没了动静。赫辛夷听他这语气不太对劲,忙翻开杂物把他扒了出来,惊觉细蛇的身子底下渗出了一大片血迹,横七竖八的伤口遍布他的身体,白色的鳞片外翻着,甚至开始脱落。 “连枫游!你怎么……”赫辛夷一时语塞,忙起身道:“你在这等着别走,我去找主公!” “你疯了吧……”银蛇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趴在血中闭上了双眼:“主公不会管我的……不许告诉旁妖我在这里,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可是你……”赫辛夷急得颠三倒四,总觉这条小蛇很快就要死了。他讨厌连枫游,但他并不想看着昔日的挚友死在如此肮脏的小角落里。思前想后,他忽然咬咬牙寻了块绸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住银蛇的七寸塞进了绸缎中,随意裹了裹抱着跑出了仓库。 银蛇被毫无防备地闷在了布里,慌乱了一瞬后寻到缺口探出头来轻笑道:“我说赫老弟,你想毁尸灭迹?” “别出声,我带你去个地方疗伤……”赫辛夷紧皱着眉头没有看他,加快步子一路往宫外跑去。连枫游在一阵颠簸中很快失去了意识,最后一句话则是: “你确实是个傻子……” ☆、【秘密】 赫辛夷抱着布裹一路跑至都城外,犹豫了片刻后先行去了一家灵药铺,进屋二话不说扯着掌柜的到了后院,打开包裹给他看里面血迹斑斑的小蛇。 “我的朋友受伤了,有没有厉害点的灵药救他性命?”赫辛夷急急问道。 掌柜的探头瞅了一眼里头的细条儿,咂起了嘴:“这也太惨了点,怎么弄的?” “打……打架了。”赫辛夷语塞。他哪儿知道连枫游是如何闭关闭成这副德行的!只得编了个瞎话搪塞过去。 掌柜的唤来小学徒,拿出一红色的小瓷瓶摇了摇:“这位爷,您也是好福气,这是上个月刚从东境有名的炼丹师那里淘换来的宝贝,保证药到病除!看爷是常客,就卖您三百两银子吧!” “三百两?!你趁火打劫呢!”赫辛夷蹬着牛眼,差点把手里的蛇抡圆了抽他嘴巴子。 “买不起就算了,我还不惜得拿出来呢!”掌柜的轻蔑地白了他一眼,背手要走。 赫辛夷忙越步上前拦住他:“掌柜的,您通融一下。这些年我没少光顾你的店,哪次都不短你银子,但我这回真的是掏不出来这么多……不然我先欠着!等发例银了我指定给你!” 掌柜的登时啐了一口,冷哼道:“呸!你这种穷鬼我见多了!你要是拿了药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赶紧滚,别耽误我做生意,再让这蛇死我店里,晦气!” 岂料他没走了两步,身后突然掀起一阵热风,继而一股恐怖的妖力迸发而出,压得他动弹不得,战战兢兢回头一看,赫然对上一张血盆大口以及一对锐利的狼眸。 山丘大小的狼妖在他面前现了形,褐色的眸子里带着嗜血的杀意。店铺掌柜登时被吓得魂不附体,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森森獠牙顶在了他的脑壳上,扑鼻的血腥味冲得他晕头转向。 “药,给我。”赫辛夷低吼道。 “给,给……”掌柜的抬不起手,屁股底下已尿了一大滩,把红瓶放在地上抱着头吱吱叫唤了起来,化作一只田鼠拔腿就跑。 赫辛夷瞥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吓得快要昏厥过去的药铺伙计,化回人形拿起药瓶,却因一个闪失,不小心捏疼了手里的银蛇。连枫游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开始抽搐,嘴角渗出一串带血的泡沫。 赫辛夷暗道不好,横冲直撞地跑了起来。距此地不远有处深谷,峭壁上藏着一个山洞,算是他的小秘密。 他摊平杂草,脱下外衫将连枫游小心地放了上去,将药瓶里的丹药倒出一些,也没细数,就这么死蛇当活蛇医强行掰开嘴全怼了进去,然后坐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小蛇,心里凉到发慌。 过去他经常趁着往返北境的空当躲进这里修炼或者疗伤,也有时候什么都不做,躺在地上发会儿呆,想父王,想族妖,想夜谰,也想自己的以后。 可他看不到“以后”。他的“以后”在幼年时就断送了,那张狼皮,那张熟悉、宽大且布满伤痕的狼皮被铺在地上当了地毯,半颗狼头上带着空洞的眸子凝视着他,将他的“以后”全部吞了进去。 自此他只知要复仇,掀翻踩在狼皮上的那只恶蛟,把它夺回来。他想杀的妖很多,例如现任狼王,亦是他的亲叔父。当年却手足相残,陷害他父王、使得南境之主起了杀心;南境之主也该死,他残害忠良,崇尚杀戮,实属祸害;还有很多,很多仇要报…… 他甚至想过杀掉连枫游。这条最爱拿“秃尾狗”三个字来揶揄他的混蛋蛇,明目张胆地背叛了夜谰,甘当老蛟的走狗,似是死不足惜。 然而他还是救了这条蛇。时至今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永远比不上无情的叔父。叔父可以将兄长与侄儿亲手推入火坑,他却连杀个曾经的朋友都下不去手。 一切好像假到不真实。前些日还在嚣张嘲讽他的连枫游,突然落得如此境地,令他不得不怀疑这贼蛇的风光无限都是装出来的。 贼蛇的心里藏了太多不愿说的事儿,轻易死掉的话,可惜了。他这般安慰着自己,又俯身去查探连枫游的气息。没曾想刚一搭手,小蛇突然晃过一道白光,变回了人形。 连枫游面无血色的地躺在地上,轻哼了一声后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看向他:“你……喂我……吃了……什么?” “疗伤的药。”赫辛夷忙道。 “……多事。”连枫游没声好气地回道,咳出一小口鲜血,然后再度缓缓合上了眼。 赫辛夷大骇不已,忙抬手使劲儿扒开他的眼皮:“连枫游!你可不能死!” 连枫游被他一口吐沫喷在了眼睛上,差点真的就地去世,缓了半天恨恨地瞪向他:“老子睡会儿就好了……别大惊小怪!拿开你的爪子!” “哦。”赫辛夷乖乖缩回手搓了搓:“那你睡吧。我喊你的时候,你得起来。” “呵……”连枫游勉强将眼皮子睁开了一条缝:“这么怕我死?” “嗯,你死这,被查出来,我脱不了干系。”赫辛夷老实巴交地说了大实话。 连枫游不禁低笑出声,又咳嗽了起来。赫辛夷蹙眉帮他顺了顺胸口:“别笑了,都这样了还笑。你一天到晚眯着小眼儿笑不够啊?” “出息了……都会说我了……”连枫游微微摇头,平复了一阵呼吸后问道:“既然怕是非……救我干屁?” “不知道哎,不过我不后悔。”赫辛夷一本老正地挠着脑袋,狼耳不安分地竖了起来:“后悔也没用,可能你命不该绝吧。” “……有病。”连枫游自感无趣,抿了下嘴唇说道:“有水吗?” “没有,我去找。”赫辛夷起身便走,不忘随手在洞口留了个结界。 连枫游用余光盯着他离去,撑地坐起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该细心的地方不细心……” 赫辛夷前脚刚走,山谷中掠过两道黑影,黑色劲装后绣着夜氏家纹,停住后来回张望了一阵,瞧见上头的洞窟刚要去探,连枫游蓦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来的正好,我险些遭遇不测……”他捂着心口做出一副极痛苦的样子。 夜氏二妖惊愕,忙上前扶住他:“连统领,是谁害您至此?” “你们……不知道吗?”连枫游气若游丝地反问道。 二妖颔首:“属下偶然发现赫辛夷出了都城,这才跟上来。难道说,是他……” “罢了,此事禀告老祖宗了吗?”连枫游微微抬手。 二妖回道:“尚未。属下先扶您回去……” 话音未落,两道血光猝然飙洒而落,二妖怔然望向自己的腹部,赫然发觉连枫游左右手一边一个,同时洞穿了他们的丹海。 “抱歉了,我正需要补品。”连枫游唇角勾笑,手腕处猛地燃起了黑色的火焰,顷刻覆盖了他们的身体。 两只夜氏妖就这般不明不白地成了一小坨灰烬,不分彼此。连枫游看向掌中两枚妖丹,轻轻吹了吹,然后张嘴一口吞下,满足地舔舐着嘴唇,抬脚刚要回洞窟,下一刻突然面色微变,急转身看向背后。 赫辛夷站在不远处,波澜不惊地望向他,许久后缓声道:“手法很利落。” 连枫游微怔,旋即明白了什么,咬牙沉声道:“你早就知道被跟踪了!” “我鼻子很灵。”赫辛夷低头嗅了嗅:“不怕被追究吗?” “查不出来的,我自有办法。”连枫游眯起了眼,低声威胁道:“赫辛夷,管住你的嘴巴。” “我再蠢,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赫辛夷蹙眉,把他从上至下审视了一遍:“那两只妖修为不低。你一口气吃两枚妖丹,不会出问题吗?” “我是阴魅体,自幼被怨气缠身,习惯了。”连枫游舔去嘴角血痕,又恢复了往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承蒙赫老弟关切,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了。”然后慢慢悠悠地往山谷外走去。 赫辛夷自顾自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步伐不稳,担忧道:“你身上的伤,不像是打架弄的。” 连枫游没理他,加快步子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赫辛夷却跟得更紧了些,又道:“这伤口我很熟悉,像是鞭子抽的。谁打了你?” “赫辛夷,你到底想怎样?”连枫游面色极差,除了失血,多半是被气的。 他怎么都想不到,一向谨慎的自己,今日居然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是他低估了赫辛夷的能力,竟被轻易地抓住了把柄。 “我见识过一条鞭子,上面带着倒刺,打一下就能把皮肉给勾出来。”赫辛夷顿了顿,津贴在他背后继续说道:“老蛟打的你吧?” 连枫游顿时停住了脚步,与他一前一后双双沉默着。 …… 黄昏,夜谰自密室中走出,虽依旧神情疲惫,但眉眼中难掩欣喜。 果然如他所料,自那日妖气暴走之后,刻在他心头上的封印明显有所松动,妖气如同在石缝中流淌的细流,一点点缓慢地流了出来。 先前他修炼的方向不对,只想着将封印完全解开,却忘了“滴水石穿”,集一点攻之,再尖锐的石壁都有破损的一天。 然而这么做是要付出代价的。每次修炼,他都刻意地去冲击那道封印,直到疼痛到即将昏厥方罢休。一来二去,把自己折腾得脸色极差,眼窝子青黑青黑,人不人鬼不鬼得满脸阴郁。 宫中妖仆离远了瞅见境主成了这副模样,被吓得大气不敢吭,隔着八丈远便开始跪地行大礼。夜谰见他走到哪儿,哪儿就跟倒伏的小麦似的卧地一大片,纳闷却懒得多问,兴冲冲地回到寝宫找他的小猫报喜。 岂料程雪疾刚扭头看了他一眼,便吓得“唧”了一声,瞬间忘了他俩还在闹别扭,忙不迭地拿过汗巾给他擦脸,忧心道:“主人,您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我怎么了?”夜谰瞥了一眼铜镜,见里头的倒影比叫花子还要狼狈上几分,不禁也愕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咦?我这么丑的吗?” 程雪疾仔细地用汗巾擦着,终于把他原本的模样从灰尘中给抹了出来,哭笑不得道:“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掉炉灰里了。” “先不说这个,我有好事告诉你。”夜谰迫不及待地攥住了他的手,神秘兮兮地低声道:“你喊我一声夜谰,或者喊我谰哥,都行,我就告诉你。” “嗯……那我就不听了。”程雪疾漠然地摇摇头,端着水盆出门倒掉后,一言不发地坐回窗台旁发呆。 夜谰怔住,眼巴巴地瞅着静止成了水墨画的小猫,心里痒痒得不行,期盼他感受到自己炙热的目光主动开口。 可惜他万万没想到,程雪疾比他想象中沉得住气,跟个垂钓老翁似的佝偻着腰坐得极稳,不仔细看还以为他睡着了。 “雪……雪疾,你……不想问问什么事吗?”夜谰试探道。 程雪疾缓缓摇头:“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我不必多问。” ……完了,这猫坏掉了。夜谰苦瓜着脸凑了过去,捏着他的耳朵献宝般小声道:“我找到破解封印的办法了,很快我就能重回妖界巅峰……” “你已经在巅峰了。”程雪疾依旧无动于衷,抽回耳朵揉了揉,又不说话了。 世间再度静止,夜谰保持着一个姿势贴在他身侧一动不动,程雪疾看着窗户陷入冥思。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凉风带着湿气突然扑在了他脖颈上。他只得侧了下头,愕然发觉夜谰紧咬着嘴唇,眼底的委屈呼之欲出,如同被婆家训斥的小媳妇。 “不想理你了。”夜谰抽了下鼻子,站起身向房门走去。这时一个绿色的光点飞了进来,停在他肩头上发出一阵细微的声音,原是消失许久的蜉。 夜谰堵住脚步,细细听着蜉的禀报,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机智】 当日夜里,夜谰再度进了暗室,却不是为了修炼。 狭小的暗室密不透风,寂静到只剩下了他的喘息。夜谰合眸端坐在中央,直到一声细微的嗡鸣从身侧传来,方微抬眼望了过去。 “见过主公。”一身着黑衣男妖蓦地出现在他面前,恭敬行礼道:“属下来迟,主公恕罪。” 话音刚落,又有几道身影先后在他附近出现,无一例外都是身着黑衣、背带夜氏家纹的妖族。 “你们最近有些懈怠了。”夜谰不满,环视垂眸不敢言的一众夜氏妖:“今日孤就不多追究了,你们且好自为之。说吧。” “禀主公,昨日大长老突发重疾,已回本家医治。”为首的一位男妖压低声音道:“迄今为止,夜氏长老已全部被“安置”好了。” 夜谰沉吟:“嗯,做得利索些。让曾祖就算起疑,也查不到证据……死士们如何了?” 又一男妖回道:“禀主公,死士已隐匿入南境婆娑谷。我们安插在豹族中的内应已经打点好了,但是……属下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夜谰顿时心生不祥之感。 “南境最近越发邪门。”男妖顿了顿,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惶然:“近几个月,整个南境大雾弥漫,已许久不见晴日。地底灵脉躁动,夜间更胜。半数南境妖出现了癫狂之态,四处狩猎较为弱小的妖族。我们送入南境的死士,全部服用了绝情丹,按理说不当有七情六欲。然而据属下观察,他们在训练中似是比以往更易焦躁……” “孤听闻南境之主也有了些疯态……难道也与这大雾有关?”夜谰沉吟,旋即又若有所思道:“或者说,这大雾与南境之主的所作所为逃不脱干系……” “主公,有探子称,南境之主掳了许多术士关在地牢中,且在轲沢山修了一方祭坛,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男妖一边说着,一边自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 夜谰接过一看,上头画祭坛的潦草形状,中央的符文歪歪扭扭很难辨别。男妖见他眉头不展,忙补充道:“主公,那祭坛附近有重兵把守。探子不敢逗留,只能画个大体形状。” 夜谰没做声,看着那些符文陷入了沉思。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东西从哪里见过。可回顾往昔,祭坛这种东西于他来说并不常见,身边的术士更是少之又少。 “务必查清这祭坛的用处……另外死士们一旦发生异常,即刻禀报给我。”夜谰心绪万千,疲惫地抬了抬手:“没什么事都退下吧。” “是。”黑衣妖瞬间消失了。他慢慢起身走出暗室,外头清新的空气扑在他的脸上,竟令他恍惚了一瞬。 一直以来,所有情报大多依赖于虫族的游走,如今却陷入了僵局。虫族脆弱,只能吸纳洁净的灵力,稍微强烈点的煞气都会令虫族陷入衰弱死亡,更别提煞气遮天的南境了。 本来南境中有赫辛夷的手下,可以借来一用。然而赫辛夷这统领岁数见长,出息不长,能明哲保身尚且费劲,着实不堪重用。 幸而夜家这边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了。夜谰放缓脚步细细思索着。夜氏长老都是老蛟的追随者,对他颇有微词,日后必成麻烦。所以自他继任家主之位后,便逐一对这群长老安插了眼线,伺机投毒。 无妖知晓,销声匿迹百年之久的“鸩族”实乃被他豢养起来了。鸩毒乃剧毒,稍加调制便可做成当今世上无法破解的毒药。他虽心狠,但终究放过了这些个长老的性命,只是废去他们的修为,令他们好生回本家养老,莫要再跟着老蛟为虎作伥便可。 另外,北境将领中,老将多有伤残,红熊已死,其余三位年轻将领,是他培养出来的,还算信得过。至此老蛟的左膀右臂已全被他断去,老蛟虽起疑,却无力回天。倘若他们之间终有一战,胜算上差不多为□□分,老蛟定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现在还有件棘手的事……夜谰脚下一滞,跃上身侧的阁楼看向远处。只见宫门方向一前一后走来两道身影,前头的那个一身白衣甚是扎眼,不必猜便知是连枫游。 而他后面那个……夜谰蹙眉,不禁有些惊讶。消失了一小天的赫辛夷居然跟连枫游混在一起,他们去哪里了?为何没有向他禀报? 这时连枫游突然停了下来,冲他的方向招了招手,面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讨厌假笑。他的衣服好像有些破烂,隐约还有股血腥味。难不成他俩打起来了? “主公站那么老高干嘛呢?”与此同时,迟钝的赫辛夷借着月光看了过去,还学着连枫游的样子冲夜谰招手。然而下一瞬夜谰便消失了,并没有回应他。 “主公今晚的好兴致怕是被咱俩给毁了。”连枫游哼笑,挑眉看向身后的赫辛夷:“你说,他看见你跟我在一起,是何感想?” “嗯?”赫辛夷想了想:“应该不会多想吧。主公曾说过,让我多跟你学着点……” “学什么?”连枫游诧异。 “不知道。”赫辛夷耸肩,见周围黑灯瞎火已至深夜,挠了挠后脑勺往偏殿方向走去:“我要困觉。” “一起吗?”连枫游一手搭在他肩上,轻佻地戳了戳他的耳垂。 赫辛夷摇摇头:“不了,床很窄。你要没地方睡可以变回蛇,我给你寻条毯子……” “滚蛋。”连枫游顿时黑了脸。他知道自己的原形娇小到可怜,所以从未在别妖面前露过。可惜这回他太疼了,根本顾不上这些。 “不许说出去,否则……有你好看的。”连枫游恨恨地威胁道。 赫辛夷一脸茫然:“说什么?” “说我的原形……是条蛇。”连枫游语塞,心间燃起一团无明业火。 “你不本来就是条蛇吗?”赫辛夷越发莫名其妙:“你是在夜家呆久了,真以为自己是蛟了?” “我是说……你……算了,你这傻货。”连枫游气结,转身要走,又不忘补了一句:“另外,其实我的本体没那么小!这是这次我妖力亏空而已……” “哦。”赫辛夷打了个呵欠,自顾自地离开了。 “对牛弹琴……”连枫游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特意绕了一段路,趁夜色正浓,再次去了库房。守门妖靠在柱子上睡得正香,他直接穿墙而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然后默默走向屋子一角,坐下后拿出藏在箱子缝隙中的那枚发簪,出神地端详着。 这便是‘阴魅体’的好处,所有结界、阵法、以及遮挡物,在他面前都犹如一团空气,着实是个千年不遇的特殊体质。 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阴魅体’中的这个魅字名副其实。凡具有阴魅体的妖族,无论男女,对旁妖都有着难以抵抗的吸引力。只要他想,稍微释放些妖气,便能令陌生者对他一见倾心、死心塌地。听上去很是厉害,然而在他看来,却只感到彻头彻尾的…… 恶心。 “娘,你说,他到底爱不爱你?”连枫游笑笑,小心擦拭着发簪上的灰尘。镶嵌在发簪上的莹珠,价值不可估量,却终究只能被搁置在这里,如同寻常弃物。再美丽、再无法被抗拒的女人,死了便是死了,化作黄土一捧,谁人都可以踏上一脚,不管她是否无辜。 …… 蝉鸣阵阵,夜谰彷徨了一圈后回到了寝殿。里面没有掌灯,程雪疾照例缩在墙角睡着了, 夜谰脱下外袍,轻手轻脚地拿过毯子,想替他盖好。然而小猫刚一杯碰到就醒了,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排斥,仿佛在看一个心怀不轨的坏人。 “去床上睡吧,我去书房看看书。”夜谰心中刺痛,攥着毯子想了想,随手又扔回了床上。 程雪疾默不作声地见他重新穿好外袍要走,萧萧瑟瑟得似是有些可怜,便克制不住地站了起来,想挽留却没能说出口。 夜谰推门出屋,看着惨淡的月光低叹一声,负手往书房走去。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哒哒的轻响,回头一看,小猫竟跟了上来,与他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一脸漠然地坐在地上。 “……怎么了?”夜谰疑惑。 程雪疾也不说话,就坐在地上瞅他。夜谰又试探性地走了几步,小猫果然再度跟了上来,走几步坐一会儿,反正就是不愿意靠近他。 “……我真去书房。”夜谰莫名有点心虚,总觉得这猫是来盯梢的。 程雪疾没回答,后脚挠了挠耳朵,然后开始舔爪子,仿佛当他不存在。 夜谰一路走到书房,程雪疾不慌不忙地跟着。最后进门时,夜谰犹豫了半天到底关不关门。岂料程雪疾堂而皇之地呲溜窜了进来,蹲在正中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夜谰被瞅得毛骨悚然,颤颤地坐到书案后面拿起书本,余光瞥向那个一只手就能捏起来的白团儿,心里把最近自己的“不良表现”筛了一遍,发觉他这个境主当得着实卑微,已经好几天没撸到猫了。 猫大爷想干嘛……试图暗杀我?夜谰竟平生出一股危机感,连书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程雪疾却打了个呵欠就地一滚,盘成一团补起了觉。他这么做是有用意的。既没有松口原谅夜谰,免得他得寸进尺;又履行了爱宠的该做的事儿,不让境主大人过于难堪。总而言之…… 我可真是个机智的小猫咪! ☆、【名分】 天亮时,程雪疾睡眼朦胧地醒了过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回了寝殿,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身上还盖着个毯子。 他连忙坐起来张望了一圈,正对上夜谰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冲他微微颔首:“醒了?” 程雪疾莫名有些窘迫,缩进毯子里露出半截脑袋喵了一声。 夜谰无奈地笑笑:“你昨夜睡在了地上。书房夜里很凉,我怕你害病便抱回来了。” “谢谢……”程雪疾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往毯子里缩了一下,只剩下耳朵在外面一抖一抖的。 夜谰垂首合上书本,又道:“你一向机警,但昨夜却没有醒。雪疾,你是累到了吗?” “有点……”程雪疾闷声闷气地回答道。 “那你干嘛跟着我去书房?”夜谰疑惑,旋即又想到了什么,不禁面色微变:“不对啊。你每天都在寝殿呆着哪儿都不去,怎会被累着?” “我……也不是累。”程雪疾化回人形跳下床榻,跑向水盆洗了洗脸,好让自己清醒一点。 夜谰沉默,许久后低声问道:“雪疾,你夜里睡不踏实吗?” “没……”程雪疾心虚地瞄了他一眼,发觉他的脸色黑如锅底,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你怕我?”夜谰探究地望着他那躲闪的眼神,越发心凉:“雪疾,你为什么要怕我?” “也不是怕……就是担心。”程雪疾的尾巴不安分地摇晃着。 夜谰合上书本,起身向他走来,却见他克制不住地退后了半步,登时僵在原地:“你真的怕我?就因为那天我亲了你一口,你就怕上我了?” “不然呢。”程雪疾又委屈了起来,抓过使劲儿摇晃的尾巴捋了捋:“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喜欢猫而已……你为什么亲我?” “我……看你睡得好可爱……”夜谰说罢,拧着眉头合计了一阵,发觉这理由有点蹩脚,又改口道:“其实你的人形在我眼中跟猫形差不了多少……我没有恶意。” “是吗。”程雪疾的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我可爱吗……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谁啊?”夜谰感觉到他情绪有点不对,把语气放缓了许多。 “一个富家老爷。”程雪疾顿了顿,突然抿嘴笑了:“然后我把他杀了。” 夜谰愕然,久久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好像一点都不了解程雪疾,白费了独处的这些个日子。 “我挺讨厌这张脸。”程雪疾伸出尖锐的爪子按在面颊上,抠出了五个血印:“但是又觉得,没有这张脸,你也不会养我了。” “你在胡说什么?!”夜谰只感一团火气窜上头顶,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恼怒道:“你当我什么人了?!” “难道不是吗。”程雪疾出乎意料得也跟着恼了,昂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一只弃猫。除了这张皮子好看,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我终究就是只玩宠,不是吗!” “当然不是!”夜谰刚吼了半句便觉心口作痛,不禁捂着胸口痛苦地松开了手:“你居然这么认为……” “我……你没事吧!”程雪疾慌了,忙伸手扶他,却被闪开了,无助地蜷着手不知所措。 “我一直以为,你能看出来,我待你是不一样的。”夜谰深吸一口气把怒火压下,拂袖便走。 程雪疾沉默着等他走到房门口,突然说道:“前些日子,我听屋外的几个妖仆,说我是你养的娈童。” “谁说的!”夜谰怒不可遏地转过身来:“老子拔了他的舌头!” “先前也有人问,我是不是你的妖侣。”程雪疾攥着拳头瑟瑟发抖,克制不住地继续说道:“你默认了。” “是吗?”夜谰诧异,回想了一瞬发现好像真的有这件事。 当时他为什么没有反驳呢? “所以在你心里,果然就是这样的……”程雪疾抬起手迅速抹了抹眼睛:“当玩宠的话没关系的……可是我不想当你的娈童……我真的好害怕……对不起。” 夜谰怔住,终于意识到了程雪疾在别扭什么,踟蹰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全乎话来,竟转身推门走了,步伐之慌乱宛如临阵脱逃。 程雪疾小心翼翼地支着耳朵听了半天,见他确实走远了,登时变回猫咪,泄了气似的趴在地上打起了滚:“完了完了,要死要死,我在干什么啊啊啊啊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中了什么邪,是起床气太大,还是思虑过重太久,终于压垮了他的精神,导致一股脑把不满全发泄了出来。 夜谰生气了,他生气的模样简直能生吃一头牛。程雪疾惊恐不安地捂着脑袋想象着。他要被大蛟一口吞了,连塞牙缝都不够,呆在蛟肚子里很久很久才能彻底被消化掉…… “我……我得走……”他险些哭出声,跑到床边扒拉出藏在底下的布包裹。里面装着夜谰给他的藤球,那套半新的衣服,以及一小把已经发霉的鱼干。 他忽然有点迷茫,抱着包裹坐在地上出神。平心而论,夜谰待他极好,可能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对他这么好了。 真的要走吗?能去哪里呢?连离开北境都做不到吧……程雪疾默默打开包裹,拿出里面的藤球轻轻摩擦着。那日藤球被他不小心踩了一脚,有点瘪了。夜谰让他丢掉,他却偷偷把球藏了起来。 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玩藤球。他毕竟是只半妖,不是真正的小猫咪。但这个球是特殊的,这是夜谰给他的东西,唯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玩意。曾几何时,他也羡慕其他孩子可以正大光明地在街上玩,有五颜六色的花球,有漂亮的布娃娃玩。而他只能躲在角落里,端着讨饭的碗,眼巴巴地瞅着,头上包着厚厚的头巾把耳朵藏起来。 在妖界他不需要躲藏,可以正大光明地露着耳朵,有的时候,他真想在妖界过一辈子。可惜他是只半妖,既不属于人族也不属于妖族,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为什么要生下我呢?”程雪疾落寞地将藤球放回包裹中,重新系好后又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咬了咬牙,毅然决然地背上了包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偷偷看了看…… …… 夜谰站在后花园中发了会儿呆,看着天空中掠过的飞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已经不气了。或者说,震惊压过了愤怒,以至于他现在特别想折回去再质问程雪疾一次。 然而他做不到。因为他不得不承认,程雪疾是对的。一直以来,是他忽视了一个问题——程雪疾是半妖,不是普通的猫咪。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一位半妖的少年锁在了寝宫里,其他妖该作何感想?悠悠众口,嚼舌头的妖不计其数,杀得过来吗? 名分,程雪疾缺个名分。夜谰沉思,左右衡量着该如何安置这只小猫。在境主殿里寻份差事?好像并没有撼动实际问题。对外宣称他是自己的朋友?傻子才会信,还有点越描越黑的意味…… 夜谰犯起了难,绕着假山来回踱步。这时忽有妖仆跑来禀报:“主公,老祖宗来了,说是库房里丢了贵重物件,要兴师问罪。” “丢什么了?”夜谰心猿意马地问道。 “不知道……总之,赫大人被绑去问罪了……”那妖仆紧张地叩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与赫辛夷关系不错,其他妖仆不敢来禀报,他却做不到见死不救,只能期望着夜谰捞赫辛夷一把。 夜谰微惊,忙抬步便走,未入主殿院内便听见了摇鞭子的声音,走近一看,赫辛夷已被按在地上打了不知多久,整片后背血肉模糊。 “住手!”夜谰冷呵,随手将正在挥鞭子的两只妖丢了出去,蹙眉看向地上的赫辛夷:“还活着吗?” “禀主公,属下死不了。”赫辛夷脸朝下沙哑地回答道。 “谰儿,你的属下手脚不检点,曾祖替你教训教训他。”老蛟坐在宽大的八仙椅上,慢条斯理地说道。 夜谰侧眸看了过去:“有劳曾祖。然而他在我手下办事多年,从未不检点过。不知他偷了什么东西,竟让曾祖动怒。” “倒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库房里丢了几样首饰罢了。”老蛟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昨日他本该在境主殿当值,却不知去向,应是拿了东西出去变卖了吧。” “曾祖何以下此定论。”夜谰沉声问道。 “呵,他还小的时候,不就偷过东西吗?”老蛟放下茶杯,手指哒哒敲着椅子扶手:“没想到他那次没得手,被教训了一通还是不长记性。” “唔……”赫辛夷顿时低哼了一声,不知是愤怒还是疼痛。 夜谰不动声色地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又对老蛟说道:“曾祖,昨日是我命他出宫办些差事,您误会他了。” “哦?办得什么差?”老蛟冷哼。 夜谰顿了顿,耳边攸地飞来一只小飞虫,停在他的耳廓上仅一瞬又飞走了:“去药铺买了些灵药罢了。” “哦,这样。”老蛟的脸色更沉了一分。有探子称,赫辛夷闯入都城外某间药铺强抢灵药,药铺老板花重金买了打手要报复他。此事他本以为夜谰不知情,没想到竟是被属意的。 “买药?他可没花一分钱,直接抢了就跑了。”老蛟敏锐地抓住一点漏洞质问道。 岂料夜谰面色不改地反问道:“孤在北境买药,难道还得付钱?” 老蛟不甘松口:“那么多店铺,为何单挑了一家在都城外头的?” “怕被城里妖认出来。”夜谰又踹了赫辛夷一脚,这回是责怪他把烂摊子留给了自己:“谰儿不想被旁妖知道,修炼受挫的事。” “唉……曾祖倒成了旁妖。”老蛟做出一副伤悲的模样,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昨日大长老突发重病,回本家休养了。唉,不知不觉的,夜家这些个老东西都不中用了。曾祖也一大把年纪了,谰儿怕是早就看不上曾祖了吧?” “曾祖言重了。”夜谰不为所动,冲远处一道身形挥了下手:“来,把赫大人搀下去。” 那妖立刻跑了过来,原是刚刚来通风报信的那只妖仆。刚要弯腰去拽赫辛夷,老蛟突然开口道:“谰儿,就算这小子没有偷东西,刚刚他对老夫出言不逊,这又该怎么处罚?” “曾祖已经打过了。”夜谰先前一步站在了赫辛夷前头。 老蛟眯眼直视着他,半晌后轻声道:“够吗?谰儿,你一向孝顺,不如直接杀了他?” ☆、【逃离】 此言一出,气氛登时变得紧张起来。夜谰与老蛟一动不动地对视着,许久后方道:“曾祖,您说笑了。赫辛夷乃我的家臣,怎可无缘无故地被责杀。” “他对我出言不逊,这也算无缘无故?”老蛟眼神骤凛,颇有咄咄逼人之意:“谰儿,你莫要分不清里外。一只狼族送来的奴隶,随意处置并不为过。” 说罢他竟抬臂一挥,幻化出一条妖力所成的巨大血臂袭向赫辛夷。赫辛夷忙一把推开他身边的那名妖仆,祭出妖力想挡,却是慢了一步。本以为自己将身首异处,岂料夜谰站在他前边微微勾起手指,瞬间迸出一股强劲的妖力将那血臂拦腰折断,化作血雨倾盆而下,浇了他一头一脸。 老蛟双目圆瞪,愕然地张大了嘴巴:“谰儿,你居然为了他忤逆你的曾祖!” “境主殿已经够脏了,曾祖莫要再让这里染血。”夜谰漠然道。 老蛟怒不可遏,却不敢再前进半分。夜阑变强了,这个信口雌黄的小子压根就没有修炼受挫,他的妖力比以前更浑厚且隐忍,刚刚甚至连半成妖力都没用上,便破了他的“血吼术”。他果然一直在扮猪吃老虎,装作一副虚弱的样子令他凭白担忧。 “好好好……你这不仁不孝的东西……”老蛟被气得左右摇晃,撑着仆从的肩膀勉强站稳,恶狠狠地冷哼一声拂袖离去。经过他身侧时稍停了一瞬,压低声音阴恻恻地说道:“夜谰,你别以为能永远护得住他们!” 夜谰不语,等他彻底走远后,垂首问向赫辛夷:“还能走吗?” “回主公……有点费劲。”赫辛夷抓住妖仆的胳膊挣扎着跪了起来。 夜谰看向他的双腿,发觉已经被打折了,不禁沉下了脸冲那妖仆说道:“去抬个软轿。” “是!”妖仆满心都是死里逃生的欣喜,大步跑向殿外。夜谰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他保的你,此妖可用,记住这份情。” “谢主公提点。”赫辛夷吧唧趴回了地上。 几位妖仆七手八脚地将赫辛夷抬至偏殿,并寻来了灵药疗伤。夜谰沉默地坐在桌旁,看着妖仆们往赫辛夷的背上上药,擦拭伤口用的帕子换了数十条,染红了七八盆水,不禁眉头越皱越紧,隐隐回想起当年赫辛夷被砍去尾巴时的惨状,心里极不舒服。 他明白,曾祖这是杀鸡给猴看,以族中长老的事为由头敲打他。赫辛夷是第一个倒霉的,下一个很可能就是程雪疾,或者追随他的臣子们。老蛟一日比一日猖狂了,先前还注重个颜面,不愿被旁妖拆穿他阴险的性情。如今则是破罐子破摔,离撕破脸就差了半步,看来有必要提前做些防范。 待赫辛夷被缠好绷带,跟个粽子似的趴在榻上挺尸。夜谰挥退妖仆,小声道:“以后你机灵些,还会有麻烦找上门……这回你算是被牵连了,我会补偿你的。” 谁知赫辛夷竟投来一个疑惑的小眼神,茫然道:“牵连?什么牵连?” “嫁祸你偷东西。”夜谰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也是因为你太蠢。买个药罢了,还闹出事端来。” “啊……额……偷东西吗……好像……额……”赫辛夷顿时结巴了起来,心虚地把脸埋进被褥里。 夜谰一怔,品出点不同寻常,起身走过去薅住了他那贴在脑壳上的耳朵:“难不成你真去偷库房了?!” “主公恕罪!就就就……”赫辛夷差点没把舌头咬下来,动也动不了,只能装傻充愣地笑了起来:“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做出那种……” “这是什么?”夜谰一低头,发现他的长靴里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提起来倒在地上一看,竟是个成色不错的玉扳指。 玉扳指清脆动听地在地上滴溜乱滚,最后撞在门槛上方停了下来。空气瞬间凝固了,半晌就听一声咆哮震耳欲聋,掀飞了殿顶: “赫辛夷!!!!” “主公!主公!其他的我没拿,这扳指我套脚指头上忘了,我真的忘了……”赫辛夷嗷嗷惨嚎着,耳朵几乎被拧成了一个疙瘩,撑着床铺眼泪鼻涕齐飞。 “你是白痴吗!怎么没打死你!没打死你!!”夜谰险些气炸了肺。他的眼线遍布全妖界,唯独在闭关的这几天落下了赫辛夷,因为觉得盯着他也没什么意义,反正狼族会主动跟虫族联系。如今看来,这蠢货必须得不间歇地盯着,不然都到了奈何桥了,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主公,昨日事出紧急,我我我我我……”赫辛夷只感自己的耳朵马上就要离他而去,成为一条秃尾巴还秃耳朵的狼,离远了看跟个毛蛋似的。 “你紧急个屁!”夜谰松开手一巴掌呼在他的后脑勺上,打得他咕咚栽回去眼冒金星:“你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连枫游出宫鬼混了是吗!老子让你盯着他,盯着他,没让你跟他同流合污!为什么偷东西!说!” “我没钱了……”赫辛夷赖唧唧地哭出了鼻涕泡:“我就剩几个子儿了,这个月饭钱都没着落……” “为什么不跟我要!”夜谰又呼了他一巴掌:“老子短过你的银子?!你说你今日要是因为个玉扳指丧了命,你父王的在天之灵得再被你气死一回!” “我相信主公会保我的。”赫辛夷努力侧过身,给了他一眼坚定的眼神…… 然后又换来一顿毒打。 就在赫辛夷被打得有进气没出气的时候,屋外的夏蝉忽然叫了起来,用只有夜谰能听见的声音喊道:“主公!猫大人跑啦!往宫外去了!” “什么?!”夜谰大惊,忙跑出屋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一道白影迅速闪入屋中。连枫游关好门窗,小心地查探了一下四周后,急急走至床边,掏出一枚灵丹塞到了他鼻子底下:“快点吃,不然你这腿得瘸了。” 赫辛夷也不推辞,张嘴吞了进去:“谢谢。” “毕竟是因为我。”连枫游想了想,拉过身后的椅子坐在榻边沉默着。 赫辛夷微微摇头:“不是因为你。我没想到,老蛟会查库房。是我太蠢。” “还不是买药的时候暴露了……丢东西只是个噱头,他想杀你,找个借口罢了。”连枫游瞥了一眼贴在门槛上的玉扳指,起身把它捡了起来,手指一用力,捏做一地粉尘。 “老蛟之前还会装装样子的。”赫辛夷稍稍活动了一下腿,发现还有知觉,不禁长舒一口气:“我感觉,主公和他快打起来了。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还要站在老蛟那边?” “你不懂。”连枫游贴着门缝看了看,这才察觉到树上的那只蝉是虫族妖,不禁面色微变:“若主公问起我,你就说你偷钱跟我喝花酒去了……” “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赫辛夷苦着脸扭头看了他一眼:“主公本就被气疯了,再听了这么个说辞,我估计他得把我脑袋拧下来。” “那倒不至于,顶多觉得你没救了。”连枫游看那夏蝉攸地飞走了,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他摸不透虫族的感知力到底有多强,能不能发现他的踪迹。 这时赫辛夷看向桌上茶壶,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央求道:“能不能求你给我倒杯水喝?” “嗯。”连枫游转身倒好水,却端着茶杯愣住了。赫辛夷从头到尾都是伤,碰也不敢碰,怎么喝水。 “没事,你递给我就行。”赫辛夷说着便咳嗽了起来。 连枫游无法,只能试着把水一点点喂给他。赫辛夷喝一口呛半口,血点子不慎喷到了他的袖子上,登时侧过脑袋,不安地说道:“对不起,弄脏你衣服了。” “蠢货……”连枫游低骂一声,直接捏着袖子替他擦去嘴边血渍,看着白衣上的点点血花晕染开来,眼神逐渐黯然。 “你为什么不想说实话呢?说老蛟对你并不好。”赫辛夷好受了些,见他脸上没了笑模样,一时还有些新奇:“你终于不笑了。其实你这样子更顺眼些,以后别笑得那么假。” “难不成要我哭?”连枫游伸出细长的手指,挑了挑自己的嘴角:“什么实话?我是曾祖养大的,他待我不薄。” “他快把你打死了。”赫辛夷认真地说道:“他要真把你当回事,不会下那么狠的手。在他心里,你可能跟我的地位差不多。只不过你听话,我不听话。” “少胡言乱语,我好着呢。”连枫游的嘴角僵硬地上扬着:“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在那天之前,你能保证好端端得活着吗?”赫辛夷又问道。 连枫游颔首,俯身贴着他的耳朵回答道:“放心吧,他不会杀我的……绝对不会。” “你还是别这么自信了。”赫辛夷的耳朵微痒,止不住抖动了下:“我不干涉你。但是等那一天到来,我会想办法制止你的。连枫游,你好好活着。” 连枫游微怔,嘴角慢慢舒缓了:“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句话的。” …… 北境外围,夜谰慌张地停在半空中张望着,果真发现了一个躲闪的小白点正往与西境的交界处跑去。 “他要去西境?为什么?去玩?”夜谰既焦虑又费解。他怎么都没想道,程雪疾居然能逃过守卫的眼睛,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跑得这么快! 现在把他提溜回来?……不,还是看看他究竟要去那里吧。夜谰想了想,并没有现身,而是偷偷跟在后头观察着程雪疾的一举一动。 程雪疾闷头狂奔,背上的小包裹几乎被颠散了架。他觉得这一切仿佛是一场噩梦。逃出宫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只要被守卫拦下,他就乖乖退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然而没有,这些无能的侍卫谁都没看见他。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得出来了,没有回头路了。等夜谰忙完回到寝宫发现他不在了,定会大发雷霆。 可是他还是想跑一次试试,一如幼年跟景书逃出那个地方的时候,抱着必死的决心,躲避满山遍野的追兵。他算是看透自己了,他就是个野猫,养不熟的。是他对不起夜谰,如果被抓住了杀掉,也心甘情愿。 想着想着,他就哭了,眼泪落了一地,浑着尘土被踩成串串梅花。西北两境的交界处,那片广阔的草原就在前方。他想藏进草原另一端的森林里,或者停留在草原上被杀死。总之他不要死在宫殿里,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其实跟牢笼没有区别…… 但如果夜谰不那样对他,他可以心甘情愿地在笼子里呆一辈子。当一只普通的猫,守着温柔的主人。只要主人不要他的身子,他怎样都行。 这是他跟景书的约定,那位死在春季最好的节气里的少年,要求他干干净净得活着,他应下了,就必须要做到。 不然怎么对得起那方土坟上孤零零的野花? ☆、【被抓】 西北两境的交界草原一如既往地寂静。程雪疾蹲坐在草坪上微微发抖,微风吹过,卷来半片树叶落在他背后,登时吓得他跳了起来,弓起背紧张地查探着。 夜谰站在北境的森林里望向他,看着他一惊一乍的模样,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只感到悲哀,为自己,也为程雪疾。他本以为人界一行后,与程雪疾已然亲密无间,结果到头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他俩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没有踏前半步,程雪疾依旧畏惧着他,甚至不惜逃离。 他当如何?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夜谰抬头看向蔚蓝无垠的天空,忽然觉得,如果程雪疾不想再呆在他身边了,去西境也可以。西境的气候与灵脉更适合他修炼,说不定小猫咪能活得更快活些,用不着跟着他担惊受怕。而且只要他们之间的同命血契还在,程雪疾出不了什么闪失。 于是夜谰打算就这样目送程雪疾离开,谁知程雪疾却不往前走了,犹犹豫豫地回头看着北境的森林,在原地转起了圈。 后悔了吗?夜谰顿时来了精神,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猫,准备随时张开手迎他回来。 然而程雪疾始终没敢往回走,转累了便趴在地上发呆,不由自主地啃起了青草缓解焦虑。他后悔了,可现在回去如何解释?说他是贪玩跑出来的?夜阑不会信的。 前头是西境,一个气味很不错的地方。若他改名换姓混入其中,应该很难被发现。而且西境之主是夜谰的朋友,看上去性子挺好的,不像东南两境那么危险。所以……要不要试一试呢? 他试探性地抬起爪子迈了一步。夜谰心中一紧,眼睁睁看着小猫背对着他走了起来,克制不住地站起身想追。谁知就在这时,天空上突然飞来一道乌鸦,盘旋在程雪疾上方,呱呱喊了起来:“猫!有猫!有猫妖!” 程雪疾大惊失色,忙纵身跃起把乌鸦扑了下来,按在地上凶巴巴地低吼道:“不许出声!” 那乌鸦精年岁不大,被他轻易地抓住后登时吓得呱呱哭了起来:“我被抓住啦!我被抓啦!被抓啦!” 刹那间,西境森林里呼啦一声飞出了数百只乌鸦,黑压压一片乌云般盖了过来。程雪疾暗道不好,扭头想跑,结果眼前突然一黑,就听咕咚一声,一只山包大小的乌鸦精落在了他的面前,弯喙如勾闪着寒芒,拦住了他的去路。 “娘亲娘亲……”哭哭啼啼的小乌鸦爬起来躲进了她的翅膀底下:“猫要吃我,要吃我……” “不不,误会误会……”程雪疾夹着尾巴连连摆爪:“我就是路过的!跟令千金开个玩笑。” “唔……”老乌鸦沉稳地低下头嗅了嗅:“不是西境妖。” “我是北境妖,我们境主跟你们境主是相好的,你知道不?”程雪疾缩着脖子讨好地躺在地上露出肚皮:“不信你们叫西境之主来,她认识我!” 笙玖啥时候成我相好的了……夜谰满头黑线地站在不远处看戏。这乌鸦他认识,是位尽职尽责的首领,负责巡视西境边界。性子温和,而且食素,应该不会把小猫一口给吞了。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出逃! “嗯……”老乌鸦用嘴巴轻轻蹭了蹭他柔软的肚皮,并没有伤到他。就在程雪疾觉得自己的示弱起了作用时,老乌鸦突然张开嘴衔住了他的腰,拍着翅膀飞了起来。 于是鸦族浩浩荡荡地回了西境,天际回荡着程雪疾渐行渐远的凄厉惨嚎:“救命啊啊啊啊……”,但很快就没有了动静。 夜谰无奈地叹息一声,拿出袖中火羽说道:“笙玖,我的猫被抓进西境了。” “哈?怎么被抓的。”笙玖正难得地有了清闲时候,侧躺在软椅上吃着葡萄:“溜猫的时候没牵绳?” “别伤着他。”夜谰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只道:“如果他想留在西境,就给他安排个住处吧。” “什么意思?你不打算要回去了?”笙玖差点被葡萄籽儿噎住,忙吐出来坐正了身子:“我说,你俩同命血契都结了,这就闹掰了?” 夜谰眸色微沉:“别多问了。你就告诉他,如果他想留在西境,我不会再去找他;如果他想回来,我随时去接他。” 笙玖拧着眉毛撇撇嘴:“吵架了是吗。吵架就自己关门吵,你把猫放到我西境里算什么事儿!我俩可是情敌关系,你把他交给我了,我转身让他进锅里你信不信?” “这是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夜谰沉声道。 “整得跟你要死了似的。”笙玖嫌弃地揪过帕子擦了擦手指。 没多时,屋外哗啦啦一阵噪声。鸦族首领飞至门口,落地化作一身着黑色长裙的高挑女子,提着程雪疾入殿行礼:“境主。属下在边界处抓来一只猫妖,自称是北境妖。” “知道,扔地上吧。”笙玖懒洋洋地答道。 程雪疾吧嗒掉在了地上,捂着脑袋就地一滚,窜上了台阶,嗖地扑到了笙玖靴子尖上。笙玖绣眉一挑,想一脚给他蹬出去。岂料这小猫颤巍巍地抬起头与她一对视,蓝色的眸子泪眼婆娑,楚楚可怜,直看得她心尖酥软,止不住伸手把猫捞了起来。 “哟,小东西可怜死了……”笙玖把小白猫搂在怀里,戳着他毛嘟嘟的脑袋,脸上闪耀着慈祥的老母亲光辉。程雪疾则乖巧地缩着四爪,抱着尾巴跟个婴孩似的瞪着好奇的大眼。 一鸟一猫就这般和谐地共处了半天,直到鸦族首领呱了一声:“境主,无事属下就告退了。” “……嘶……”笙玖登时从虚假的美好逃了出来,双目一瞪把猫扔了出去:“你这该死的猫妖!胆敢占本境主的便宜!” “……是你主动抱的我……”程雪疾一个后空翻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哼,果然不能小看了你。”笙玖气哼哼地挥了挥手:“滚蛋滚蛋,赶紧滚蛋!爱去哪儿去哪儿,总之本境主眼不见心不烦。” “哎!”程雪疾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不禁大喜过望地往门外跑去。刚踏出门槛,却撞上了某个人小腿,又骨碌碌地滚了回去。 “咦?你怎么在这里?”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他头顶上响起。程雪疾抬头一看,原是白巫族长。 “稀客啊。”笙玖神色一凝,轻笑道:“这猫是夜谰派来见我的。上回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儿吗,夜谰让他来看看我恢复得怎么样了。” “哦?谰儿让你来的。”白巫族长慈祥地笑着,俯身想去抱他,却被程雪疾化回人形,红着脸避开了,小声地向他问了个好。 “谰儿?你们何时如此亲切了。”笙玖蹙眉,依稀记起当时夜谰跟他独处了一阵,羽毛没能窃听到任何东西,也不知他俩聊了什么。 “哦……老夫失言了……”白巫族长垂眸,拿出一卷竹简走了过去:“境主,这是老夫近日研创的阵法,可促进复原笙樾阁楼顶的封印。境主不妨一试。” “有劳你了。”笙玖接过竹简展开看了看,余光则瞥向程雪疾:“猫,夜谰说了,你可以留在这里。” “他亲口说的?”程雪疾微僵,心中说不出是释然还是落寞。夜谰果然知道他跑了,却没有来找他,是放弃了吗? 说的也是,一只逃跑的野猫有什么好惦记的。他自嘲地笑笑,冲笙玖拱手道:“境主大人,我就不叨扰您了。”然后转身要走。 “唉,等会。”白巫族长拉住了他,光切地问道:“谰儿近来可好?老夫有些话想请你转达给他,能否行个方便?” “好。”程雪疾应下,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位老者保不齐是夜谰的亲外公,得多加尊敬才是。 “那跟老夫来吧。”白巫族长主动牵住他的手向殿外走去。程雪疾莫名有些窘迫,下意识回头瞅了一眼笙玖,见她眉头不展,便没有开口。 待他们离去后,笙玖拿出火羽小声道:“白巫老头把猫带走了。他来得也太是时候了,我有点奇怪。” “白巫族的动向还在你的掌控中吗?”夜谰问道。 “自然,只是……罢了,有什么动静我再告诉你吧。”笙玖把话咽了下去,靠在椅背上细细思索着。白巫族太安静了,静到令她不安。她想不通,全族几十口子足不出户,缩在那森林里是如何过活的。不会憋闷吗?不需要吃喝吗? 不过这阵法……笙玖又从头读了一遍竹简,见上头的符咒玄之又玄,唤来妖仆将此物拿去给长老们看看,若真的能成,大可一试。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白巫族长语气和蔼,像极了邻家老翁。 程雪疾顿时放松了许多:“晚辈姓程,名雪疾。” “好名字,好名字。”白巫族长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谰儿如何了?怎放你独自来西境?” “主公安好,谢您挂念。”程雪疾道。 “哦,那你们何时成亲啊?到时候老夫想办法偷偷去看看你们……唉,我这当长辈的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白巫族长一边叹息一边微微摇头。 程雪疾头皮发麻,忙解释道:“前辈,您误会了。我与主公只是主仆关系……” “哎,少诓我了。”白巫族长狡黠地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你们结同命血契了是吧?” ☆、【为何】 夜谰在森林中呆站了一阵,见时候不早了,方慢吞吞地往回走。这时夏蝉飞了过来,化作一矮小的少年脆生生地说道:“主公,属下可找到您啦!” “怎么了?宫中又出事了?”夜谰蹙眉。 “倒不是出事了……就是连大人去看望了赫大人。”夏蝉一边说着,一边正了正脸上的面具:“在屋里呆了好一会儿。” “嗯……”夜谰心生狐疑。连枫游跟赫辛夷互相不对付许久,怎突然又走得近了?赫辛夷可别是被连枫游忽悠了,再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而且他好像看见属下了。”夏蝉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若属下没有猜错的话,连大人应当是阴魅体。这种体质的妖族普遍感知力很强,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起疑。” “阴魅体?”夜谰心里咯噔一声。对,连枫游天生阴魅体质,他怎么给忘了!而当找到母亲和他的藏身之地的…… 是阴魅体的蛇族妖。 “主公,属下该怎么做?”夏蝉见他气色不好,有些担忧地问道:“主公,事态很严重吗?” 夜谰回过神来,再三斟酌后说道:“先前飞蚊告诉孤,赫辛夷昨日去药铺买灵药了。这样,你与飞蚊换值。你去宫外查赫辛夷为什么买药,让飞蚊来接替宫内事宜。别走漏了消息,再让狼族对孤心生芥蒂。” “是。”夏蝉应下后离去了。 但愿不是他……夜谰又转身看了看身后的草原,只觉得心里也跟着空了起来。程雪疾真的不想回来了,这只冷心冷肺的猫连个挽留的机会都没给他就走了,仿佛他们之前相处的那些个时光全都是镜花水月一场。 我也许被诅咒了。夜谰想自嘲地笑笑,嘴角却如同被冻住了一般扬不起来。能让他掏心掏肺的朋友,全都离开了,如今终于轮到了程雪疾。看来他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怪不得旁人。 然而他还是越来越烦躁。不甘在压抑中逐渐膨胀,最后终于占据了他的内心。程雪疾太决绝了,难得他没有一丁点的舍不得吗? “我不想做你的娈童。”这句话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令他觉得无比恶心。他从未想过这种下作事情,更没料到程雪疾会误会至深。在他心里,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主人”呢? …… “主公待我极好,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树屋”中,程雪疾捧着茶杯喃喃道:“我更不知道同命血契的事……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亲口去问他啊。”白巫族长替他添了些茶水,小声絮叨着:“谰儿这孩子吧,打小就喜欢往心里藏事。这也怨不得他,夜家那些个妖啊,哪个不是凶神恶煞,他能讲给谁听呢?” “这个血契能解吗?”程雪疾看向自己纤细的手指,惶恐道 :“我配不上这个血契……我会拖累他的。” “这种血契只有一种解除方法……”白巫族长放下茶壶,盯着他的眼睛低声说道:“除非夜谰死了。” “为什么……”程雪疾眉头一紧,簌簌地掉下两串眼泪:“为什么要瞒着我结这种东西?” 白巫族长笑道:“谰儿对你动心了。” “不可能,我就是一只半妖,我还是男的,他怎么可能对我动心思。”程雪疾吸了吸鼻子,浓郁的茶香萦绕在整个房间中,令他莫名有种头重脚轻的微醺感。 白巫族长抬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顶:“傻孩子,这种事情一向不按常理的……就像是谰儿的生母,莫名其妙地爱上了夜氏前家主。她可是我白巫族的圣女啊……居然对妖族动了真心。” “主公的母亲……是位怎么样的人?”程雪疾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巫族长叹息,眼角皱纹渐深,似是干涸的沟壑:“白杞这孩子吧,是个好孩子,就是主意太正了。我跟她说过无数次,妖族不值得托付。结果她还是一意孤行,与那个男人私定终身……白杞她被辜负了啊……” 程雪疾局促地垂下了头。也就是说,夜谰的父亲抛弃了他的母亲?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吧……大家族一向注重颜面。 然而有个疑问依旧挥之不去,他思付再三后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前辈,主公他有次与我打趣,说自己可能是半妖……白巫族曾是人族?” “算也不算吧……”白巫族长微微摇头,前倾身子凑近后回答道:“白巫族,实乃仙族与人族的后裔。只可惜,千年过去了,再无人重登仙界……” “怪不得主公这般强大。”程雪疾心生敬畏,忙又问道:“那你们为什么变成妖族了呢?” “唉……还不是被强迫的……不提也罢。”白巫族长摆了摆手后陷入了沉思。 “好爷爷,你就告诉我嘛,我又不会同外人讲。”程雪疾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耳朵一抖一抖地竖了起来。 “哼,你这孩子。”白巫族长无奈地笑笑,指着棚顶压低声音道:“是我求的谰儿的曾祖,把我们变成妖族的。我必须守着点谰儿啊……女儿死了,外孙再被仇人掳走,如何对得起她的在天之灵。” “老蛟这么厉害!他怎么做到的!我……我也可以变成纯妖吗?”程雪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他这千年的修行不是白费的,将人族变成妖族不过信手拈来。”白巫族长点了点他的脑门:“傻孩子,我们就算变成了妖,也是半妖。当纯妖没什么好的,务必收起这份心思。” “我知道……”程雪疾难过地咬住嘴唇,放下茶杯握住了他的手:“前辈,您受苦了。” “能看见谰儿平安长大,比什么都重要。”白巫族长面露释然,看他的眼神也化作一种疼爱:“你能理解老夫就好。” “晚辈敬佩您的选择……还有……内个……我有点饿了……”程雪疾不好意思地讪笑着。 “哈哈哈,我去给你拿点茶点。你用过后早些回去吧!谰儿肯定在等你呢。”白巫族长扶桌站起,穿过不可见的屋门,攸地消失了。与此同时,程雪疾的笑容也随之凝固。 他端起茶杯仔细嗅了嗅,只感觉异香扑鼻,并未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刚刚白巫族长的说辞,听上去感人至深,然而稍加深究便能发现,这里头漏洞百出。 单说求老蛟将他们变成妖族一事,这里头绝对另有隐情。老蛟连夜谰的生母都给杀了,怎会留下他的外祖父?再者,人族变成妖族哪儿能这般简单!纵使是老蛟,也得有些手段逃过天罚才是。至于什么手段,白巫族长避重就轻、一句带过,又是为何? 程雪疾环视四周,见着狭小的空间里除却一些杂物,还挂着图腾与符咒,便仔细多看了两眼。可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看着看着,他模糊发现整间屋子里的东西变成了透明的。伸手摸向茶桌,手指竟穿了过去,如同摸到了一团空气。 他登时打了个激灵,眼前的虚影瞬间归一。茶桌还是普普通通的茶桌,上头的东西也都在。这时白巫族长回来了,手持一盘甜饼似的糕点,放在桌上拿起一块塞到他手里:“多吃些,不够我再去做。” “谢谢前辈!”程雪疾再度扬起笑容,慢慢嗅了嗅点心,孩童般甜滋滋地说道:“好香啊!” “哈哈哈,喜欢就好!”白巫族长言罢又去倒茶,余光悄悄瞥了过来。 程雪疾小口咬了一下糕点,里头是豆沙馅,还包了些栗子碎,吃起来像极了月饼,似是没什么特殊的。 是我疑心太重了吗?程雪疾不禁开始动摇,却又不敢多吃。他明白以自己的实力,就算里头真做了手脚他也看不出来。于是他灵机一动,握着糕点说道:“前辈,我能不能带一些点心回去给主公吃?” “谰儿又不缺这个。”白巫族长忙道。 程雪疾佯装心事重重地将糕点放下:“前辈,我也不瞒您了。其实这次我是偷跑出来的……我跟主公闹别扭了。” “老夫猜到了。”白巫族长宠溺地戳着他的鼻尖:“谰儿这么宝贝你,能让你一个人来这里?” “所以……我总得有点借口……”程雪疾央求地摇晃着他的胳膊:“前辈,您帮我打个马虎眼。就说……就说我、我是闲得无聊出来玩的,然后就来拜访您了,还带了茶点给他……内个……主公看在您的面子上,就不会罚我了。” “用不着这么麻烦,老夫一会儿就跟他说就是……等你吃饱了,让西境之主派手下送你回去。天色晚了,你自己回去太危险了。”白巫族长又把糕点拿了回来:“瞧你瘦的。” “嗯。”程雪疾眼神扑朔了一下,拿起点心三下五除二塞进了嘴里。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风铃声,他便抬头望了过去。见白巫族长也被吸引了注意,飞速掏出没咽下的点心塞入袖中。 “那我早点走吧,不然真的解释不清楚了。”程雪疾走向屋门方向,摸了摸墙壁,困惑地看向他:“前辈,您是怎么出去的?” “来,老夫带着你。”白巫族长牵着他的手,一并踏前半步,蓦地穿过了墙壁。外头静悄悄的,只有稀疏几个帐篷。程雪疾左顾右盼,踮脚问道:“前辈,白巫族的人呢?” “到吃饭的点儿了。”白巫族长快步上前,掀起一座帐篷的门帘,里面果然有一对夫妇模样的老者,坐在饭桌前诧异地望了过来。 “啊!打扰您了!”程雪疾忙不迭地道着歉,小跑了起来:“前辈!我走啦!以后再有机会一定会带他一起来看望您!我自己回去就成,不用告诉西境之主。不然会被误会的!” “哎!别跑啊!路上多危险!”白巫族长追了几步,却没能跟上他的速度,只得作罢。 程雪疾很快便跑出了树林,放慢脚步回首望了一眼,见身后空无一人方松了口气。然而很快他便再度焦虑了起来。 他该怎么回去?夜谰还会接纳他吗?同命血契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的如白巫族长所言,夜谰看上他了? 说真的,他好想大声质问夜谰到底怎么想的,凭什么瞒着他结了血契。却又觉得迷茫,他好像对夜谰要求得太多了。既想让主人对自己好,又不愿付出什么。连同命血契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都不乐意担着。 自己何时变成了这般讨厌的模样? ☆、【企图】 夜幕降临,夜谰立于楼台顶端看向宫外,期待着那个小白点儿跟偷偷溜出宫时一样,再蹑手蹑脚地窜回来。可惜一直等到万籁俱静,期待中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夜谰抬头看了一眼月朗星稀的夜空,又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整座宫殿。忽然发现,朱瓦玉台也罢,雕栏画栋也好,圈在一起便成了四四方方的牢笼。小猫跑了,可他却跑不掉、逃不脱。可笑地等一只站在自由中的小猫冲他伸出援手,可鄙又卑微。 “主公最近是怎的了?这么爱“高瞻远睹”?”正想着,连枫游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后,笑吟吟地摇着折扇问道。 夜谰微侧首瞥了他一眼:“有事吗?” “臣想您想得紧,备了点酒菜想与您叙叙旧。”连枫游提起手中的小酒壶,言谈中很是不见外。 夜谰知他肯定没安好心,本想一走了之,却心思微动,终究留了下来:“去槲榭台吧。” “主公先行。”连枫游俯身退至一边,让开了去路。 槲榭台本是一座藏书阁,许多年前因宫妖的疏忽,被烧过一次,扑火时书籍被移到了别处,直到修缮完也没有挪回来,这里便被闲置了下来。 后来夜谰无意中发现此处顶楼露台视线开阔,便随意摆了个酒桌消磨烦闷。老蛟见状曾训斥过几句,后又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反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便任他去了。于他隔三差五来此地独酌上一阵,也算忙里偷闲。 夜风微凉,夜谰命宫妖掌上两三盏油灯,率先坐下给他倒了杯酒。连枫游也拿过酒壶倒了满满一盏。夜谰下意识地伸手要接,岂料这小子竟胆大包天地将酒杯拿走了,随手泼在地上,低声道:“一杯敬天。” 夜谰面色微沉,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连枫游又倒了第二杯,依旧泼在地上:“二杯敬地。”然后重新盏满,将被子轻轻推向他:“主公,该您了。” 夜谰拿起那杯酒,学着他的样子泼了出去:“三杯敬不归人。” “呵,主公果真与臣心意相通。”连枫游轻笑,这才真正替他敬了杯酒,又举起酒杯自顾自地抿了一小口:“美酒配美人,主公好福气。” “美人,谁?”夜谰抹了一把自己的老脸,只感站在楼顶上太久了,被挂上了一层霜寒:“我吗?” “噗……”连枫游登时呛住了,拿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眼底满是无奈:“主公,您无意中开玩笑的样子可真迷人。” 我感觉你在说我丑,但我没证据……夜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落在他的面颊上:“几日未见,脸又白了。” “姑且当作主公是在夸赞臣的美貌。”连枫游自恋地冲他飞了个媚眼。 然而夜谰根本不懂什么媚眼,还以为他是沙子迷眼了,心中暗道一声活该,又饮下一杯酒,意兴阑珊地问道:“受伤了吧?” “嗯,差不多吧。”连枫游眼睫一颤,仍旧镇定自若地强行尬聊:“主公一直不愿见臣,心里伤着了。” “行了别骚了。”夜谰拿起连枫游放在桌边的折扇,啪地敲在了他的兰花指上:“孤知道你是阴魅体,但是你这点妖力还迷不住孤。说吧,曾祖派你来探听什么?” 连枫游坐正身子,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手指,赖赖地瞥了他一眼:“曾祖忙着呢,没时间管您。臣就是看您无聊,站在房顶上吃灰,特来关切一下。” “然后下药毒死孤?”夜谰虽这般说着,手已经很没出息地给自己续好了酒。 “主公,酒要细品才好。”连枫游见他喝酒一口闷,不禁有点心疼这壶陈酿。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什么好品的。”夜谰放下酒盏,余光瞥见他遮掩在长袖下的手腕:“伤得很重吧?不然赫辛夷也不至于去抢药。” “啊……也不算太重。”连枫游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跟赫辛夷喝花酒,老马失蹄抻着了。” “……哦。”夜谰挑眉,手不动声色地理了下额发,藏在他发髻中的飞蚊登时悄悄飞走了。 连枫游重伤,赫辛夷抢药救他,这是夏蝉刚刚查清楚的事实。至于到底怎么伤成那副德行,还没有查到。眼下连枫游扯起谎来没羞没臊,他也懒得再问下去,继续喝他的闷酒。 连枫游见他没再追问,顿时心生不安。以他对夜谰的了解,定要唾弃自己不检点才是,怎一脸看破红尘的冷漠。难不成这是狂怒之前的平静? “赫辛夷这小子不敢玩真的,在楼下赌牌来着……呵,还是个小孩子。”他略感心虚地补了一句,试图把赫辛夷这条小命给捞回来。 “蛇族还有别的阴魅体蛇妖吗?”夜谰压根没想在“喝花酒”这个问题上掰扯下去。横竖连枫游不会说实话,还不如去威逼利诱一下赫辛夷,探讨探讨喝花酒是如何“抻”到筋骨寸断的。 连枫游微怔,无辜地眨了眨眼:“印象中是没有。况且蛇族都死光了,主公问这作甚?” “死没死光,孤心里有数。”夜谰见他终于喝下了一杯酒,覆手盖在了空酒杯上,没让他添酒:“孤记得,你比孤还小了几岁?” “可不是几岁,二十多岁呢。”连枫游顺了顺自己的心口。这酒烈得很,夜谰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喝了三四杯的? 二十多岁,于妖族来说,没什么大差。夜谰在心中飞速算了一下,当年他被老蛟掳回夜家时,连枫游还是个小崽儿。帮老蛟追杀他与母亲的可能是他吗? “主公,怎么突然对阴魅体感兴趣了?”连枫游借机握住了他的手:“难道主公想……” “你掉鳞了。”夜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拾起从他袖口中滑落的半片白鳞:“别喝了,滚回去休息吧。”然后起身便走。 连枫游呆住,坐了老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夜谰这就走了?白喝了多半壶好酒,话都没说全就走了?! “奶奶的……老子可真是犯贱。”他愤愤然地打算站起来,酒劲儿却一下子涌上了他的额顶,双腿一软往桌上拍去。 这时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了他,扶着他站直了身子。连枫游回眼望去,见来者是赫辛夷,不禁有些惊讶。 “今天我在这里当值。”赫辛夷的脸几乎皱巴到拧出水来:“我可都听见了。你真说咱俩去喝花酒了?!” “偷听鬼……”连枫游捏住了他的鼻尖,摇摇晃晃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哎哟,主公明显不信的。” “那你还说……真是要被你害死了。”赫辛夷无奈地双手一用力,将他扛了起来。 连枫游被头朝下这么一控,差点没吐在他身上。忙捂着嘴哼道:“放我下来!” “赶紧回去吧。让老蛟看见你俩喝酒,又得起疑。”赫辛夷跟扛面袋子似的带着他飞出阁楼,往偏殿行去。 “就是让他不信才好……”风中,连枫游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赫辛夷没听清,把他带入偏殿放到榻上盖好毯子刚想走,腰带却被他勾住了。 连枫游嘻嘻笑着,面色在清冷的月光下几近惨白:“急着走干嘛?夜色这么好,陪小爷快活快活?” “你还是一杯倒。”赫辛夷把他的手抓了下来,塞进毯子里掖好了。一抬头,发觉他的双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绿光,像极了那日在库房中见到的发簪上的珠子。 “赫辛夷,我发情了。”连枫游的笑容里裹着凄楚:“勾引主公失败,换你来如何?” 赫辛夷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想跑却迈不动步子,整个人如同栽进深潭中似的浑身乏力。恍惚中,连枫游解下了他的腰带,把手伸了进去,冰凉的手指在他的腹部游走了一圈,猛地往深处探去。 赫辛夷虎躯一震,扬起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嘴巴,抽出他的手怒声道:“连枫游!这种玩笑开不得!” “没跟你开玩笑。”连枫游声音沙哑,面上带着异样的红晕:“好久了,我挺不住了。我本就到了这个年纪,又是阴魅体。你就当再救我一次了……” “别别别别……”赫辛夷手忙脚乱地捂住了眼睛,打指缝中窥探:“克制住!我帮你想办法!” “有什么好克制的……我就是这种妖……”连枫游抬起双腿,夹住了他的腰:“快想想之前我是怎么骂你的?你就当报仇了。” 赫辛夷看着连枫游那芦苇般柔软的腰身左右轻轻晃动着,顿感喉结发痒,克制不住地掰开他的腿,俯身下去,粗暴地揪住了他的衣衫…… 然后又把他重新扛在了肩上,带着壮士燕歌般的悲壮说道:“你我兄弟一场,这个忙我帮了!走,去花楼!”大步一跨,夺门而出。 连枫游的脑袋磕在了门框上,险些背过气去。头朝下看向越来越远的宫殿,不禁惨叫出声:“赫辛夷!你有病吧!!” “是你病了。你放心,我多找几个姑娘,咱一次性解决了。”赫辛夷坚定地加快了步伐,呼啸着冲向宫外。 此时夜谰正满腹心事地坐在书房中,想着要不要去西境偷偷看看程雪疾。就听窗外一阵狂风掠过,伴随着很耳熟的凄厉嚎叫:“救命啊!!!!!救命!!!谰哥!……” ……啥玩意过去了?他推开窗户,狐疑地张望了一下,却只看见几片落叶缓缓跌落…… …… 西境草原,程雪疾趴在柔软的小包裹上眼巴巴地瞅着远处通往北境的森林。 夜谰肯定会来看他的,到时候他就装作迷路的样子,撒娇打滚求原谅,说不定主人心一软,概不追究了呢! 但,如果夜谰不要他了呢……程雪疾的耳朵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下来。青草扫在他的鼻尖上,上头一只瓢虫缓缓路过。程雪疾盯着渐渐藏入泥土中的小虫,突然意识到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就等三天,三天之内夜谰没有来的话……就……再想办法好了!总之他想再见一面……哪怕见了面后被正式踹出门,起码心里也踏实了。 再说了,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夜谰此时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程雪疾闭上眼睛查起了数。 作者有话要说:“总之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不愿透漏姓名的连某蛇说道。 ☆、【劫数】 一夜无眠。清晨时下了场薄雨,湿腥且闷热。夜谰略感呼吸不畅,走出房去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只见一层厚重的雷云缓缓行来,未有白闪但闻雷声。夜谰抬手接住几滴雨点,仔细嗅了嗅,莫名觉得这雨散发着一股烧焦了似的奇怪味道。 “主公,属下不太舒服……”飞蚊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勉强停在他肩膀上虚弱地颤抖着。 妖力变弱了……夜谰心下微惊,再探雨滴时,赫然发现自己的妖力正在加速流逝。不仅如此,地底灵脉也随之趋于衰弱,跟开了口子的堤岸似的,源源不断地洪泄着力量。 这时飞蚊突然跌向地面,夜谰忙小心地接住她,咬破手指滴在她身上:“去密室里躲着。这雨不太对……通知都城附近的虫族,尽快回到西境,群起结界抵抗之。” “属下联系不上他们了……”飞蚊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报!守城兵群起异常,皆报虚弱无力!”这时,一名守城将领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你先走。”夜谰又替飞蚊度了些妖力,尔后腾空而起。 宫中侍卫纷纷抬头张望,有几个妖力低下的已然面色晦暗,站立不稳。夜谰走上烽火台,命守卫点燃烽火。岂料一名侍卫竟大言不惭道:“主公,一场怪雨罢了,烽火一燃,即为战时,是不是太……” “连你都察觉到这雨有古怪,再不告知下去,等着坐以待毙吗!”夜谰厉声道。 那侍卫却是无动于衷:“主公,臣以为……”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血光噌地溅起半丈。侍卫的脑袋噗通掉到了地上,沿着长长的台阶一路滚下去,直画出长长的血痕。 众妖兵登时魂不附体,终于记起他们的北境之主可是以“暴戾”出名的。忙争先恐后地点燃烽火,然后跪地等候发落。 “赫辛夷何在?”夜谰环视四周,见赫辛夷不在其中,不禁面色微沉。 “赫大人昨夜出去了,至今未归。”一侍卫小声回禀道。 该死的,怎么这个节骨眼上不在宫里……夜谰攥紧了拳头,朗声道:“即刻封锁宫门,分列四方,集全力布结界防守妖王宫!”言罢脚下一点,往宫外飞去。 雷云是从南境方向来的,这令他极为不安。他将神念散了出去,却没有收到丝毫的回应。虫族仿佛一夕之间全部消失了,连蜉都没有了踪影。 “夏蝉,你在附近吗?”夜谰只能寄希望于在离他距离最近的夏蝉。呼唤了数次之后,夏蝉终于微弱地燃起感知线指引他过去。 夜谰沿着若隐若现的妖力找到了夏蝉,他正在某家花楼的后巷里头躺着,艰难地说道:“主公……” “回宫中暗室,飞蚊也在,你们撑一阵子,孤去探探源头。”夜谰再度将指尖血喂给他,以增妖力。 都城附近应当还有两名虫族妖才对,然而无论他作何努力,根本感知不到他们的妖气。这时赫辛夷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略显狼狈地问道:“主公,属下感觉……” “虫族出事了。即刻联系你的手下找寻虫族,切忌不得忙中出乱。”夜谰瞪了他一眼,攸地消失了。 赫辛夷无事,宫中妖兵虽感异样,却暂时没有大的差池。也就是说,这场雨只对针对弱小的妖族。此时街上忽然起了骚乱,先是几名妖力低下的小妖倒地不起,其他妖这才注意到雨水的古怪,登时大喊大叫地四散奔逃起来。 商铺成了最近的避难地,所有妖都努力往临近的铺子里挤,直将门板给撞了下来。哪曾想就算淋不到雨水,妖力的消散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很快有妖陷入濒死,面色铁青,皮肤爆开,模样凄惨。 众妖见状,不禁抱头痛哭,直呼“末世之劫”继上界之后,终于降临到了妖界。本不会立刻受影响的大妖们也被跟着瞎起哄,一来二去得凭白消耗了太多体力,反倒令自己陷入了危险。 夜谰的额角渗出一层冷汗,想往南境走,雨势却瞬间加大,扑在他脸上犹如粘稠的浆糊吸食着妖力,令他突然想起了程雪疾。 “笙玖,笙玖!”夜谰拿出火羽低吼道:“西境如何了!” 火羽却是没有丝毫的反应。此时的西境已然大乱,众妖惊慌失措地往宫殿方向跑来,一窝蜂地挤在宫门是哭嚎着,祈求西境之主的庇护。 笙玖立于宫墙之上,只感头皮发麻。这场雨来得太恐怖了,底下有许多妖已然没了气息。西境半数妖族都是弱小的食草妖,此番等同于灭顶之灾! “开宫门!速请长老们起阵布防……把白巫族的也叫来!”笙玖急喊道。 宫门随之开启,黑压压的妖众蜂拥而入。笙玖咬了咬牙,化作凤凰飞向笙樾阁,果不其然,先前刚修复好的封印再度有了松动,所剩无几的锁链直接崩断了数根,只剩最后一条在苦苦支撑。 她毫不犹豫地飞了上去,用翅膀盖住楼顶,将妖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疏雨及时赶到,沿着阁楼起了一层结界,陪她一起拿翅膀遮挡着渗漏的煞气。 “宫外如何了。”笙玖低声问道。 疏雨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说了实话:“死伤不计其数。” “雨从哪里来的,查清了吗?”笙玖垂眸,浑身微微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源头直指南境。”疏雨瞥向哀鸿遍野的群妖,小声道:“境主,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大家被吓傻了,连最基本的防御术都给忘了。” 笙玖提起精神,分出一部分妖力去起结界。岂料不知是谁带的头,底下不明真相的妖族们突然开始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求境主庇佑!境主救救我们!” 声音震天,瞬间令她有些无措。对手不是看得见的敌人,而是一场不知该如何停下来的怪雨!她该怎么庇护这整个西境! “境主您快下来啊!救救我们!” “境主!看看您的子民!” 呼号声愈加凄厉,全然淹没了疏雨的呐喊。笙玖急躁之下不慎伤了心脉,登时咳出了一小口血来。 眼见得形势失控,天际突然袭来一道严厉的呵斥声:“愚民们,闭嘴!” 声音洪亮如钟,传遍了半个妖界。西境与北境无头苍蝇般胡乱逃窜的妖族瞬间顿住了脚步,惊愕地看向天空。 “夜谰!”笙玖为之一振,昂起头寻找声音来源。 “尔等不自救,妄想孤来救你们?”夜谰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这是妖界!想想你们如何逃过弱肉强食,辛苦修炼,百年才得人形的!你们都有活下去的手段!拿出来!” 妖族顿如醍醐灌顶,亡羊补牢般念咒行术,稳固所剩无几的妖力。然后就听夜谰又道:“此番境地,当放下昔日仇怨。与你们身边的妖群,同起结界!所有灵药铺即刻拿出灵丹,赠予过路妖。凡趁机哄抬标价,残害同族者,杀无赦!” 于是方才还你推我搡的妖族们,在求生的欲望下瞬间团结了起来。小妖们围着大妖努力撑开结界,大妖也不吝啬于释放自己的妖力,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果真延缓了衰亡。 随后北境守兵循讯而来,在夜谰的部署下,敞开都城城门,接纳落单妖族,开启了战时修建的法阵,暂且将整座都城保护了起来。 “主公,出兵吗?”继赫辛夷之后,连枫游也现了身。一向打理整洁的发髻竟散了下来,衣衫也有些破烂。 夜谰未回首,凝视着西境方向问道:“守城兵几何?” “回主公,还剩五百有余,大多被调至本家了。”连枫游收起了往日的嬉皮笑脸,严肃地望向他的背影。 “曾祖知道出事了?”夜谰语气骤冷。 连枫游顿了顿,方道:“是的,是曾祖调走了驻兵。” “吩咐下去,所有守城军务必坚守城池,同起阵法,保我北境灵脉。”夜谰最后看了一眼遥不可及的天际线,转身对他说道:“连枫游,我能暂且信你一回吗?” “可以。”连枫游面色发白,却散发出澎湃的杀意:“打吗?” “打,就咱俩。”夜谰话音落下,卷起烈烈狂炎直往南境飞去。 连枫游紧随其后,化作一条庞大的银蛇,伴着云雾与他同行,远远望去,像极了蛟族。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地上有一只小小的白点正跟在后头,努力奔跑着。 被夜谰牵挂了数日的小猫终于回来了,却赶在了最不恰当的时候。程雪疾追随着渐行渐远的那道身影,最终体力不支栽倒在了地上。 他听着耳边呜呜泱泱的攀谈声,说着他不理解的话。什么“末世之劫”,什么谁家谁家又死了妖,迫使他挣扎着向前爬着,不甘地盯着被乌云遮掩的天空。 要死了,死之前想见他一面……还有,这个血契会不会影响到他啊……程雪疾满腹焦虑地在地上蠕动,失去意识前,感觉自己被一双手小心地抱了起来。 那人身上有股令他安心的味道,却显然不属于夜谰。程雪疾想看清他的容颜,但只瞧见模糊一片。依稀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小声道: “终于找到了……他的劫数……” ☆、【偷袭】 南境上空犹如庞大的蒸笼,散发着滚滚热浪。夜谰与连枫游降落至高山之上,俯瞰烟雾缭绕的整片南境,只能隐约听见些厉鬼般凄厉的哀嚎。 “看样子,南境也没好到哪里去。”连枫游以袖捂鼻,轻咳了几声:“难闻死了。” “你的气息太乱了,注意些。”夜谰睨向他,发觉他的袖口带了些许血迹,不禁蹙眉道:“发生什么了?” “昨晚在花楼,跟赫辛夷打了一宿。”连枫游笑笑,见夜谰瞬间满脸纠结,笑容瞬间皲裂:“不是你想得那样……” “……哦。”夜谰默默看向远方,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怜:“赫辛夷年岁还小,注意点。” ……??什么意思??连枫游怔住,半晌才想明白,登时气急败坏道:“吃亏的是我!” “……那他真是出息了。”夜谰负手低叹。这时天边飞来一只秃鹫,落地化作身着铠甲的男子:“主公,要提前动手吗?” “动手,按计划行事。”夜谰沉声道。 秃鹫颔首,振翅一挥消失于天际。连枫游眸光渐深,压低声音道:“夜谰,你最好给自己留点底子。” “不需要。”夜谰见远处一道黑影正迅速逼近,用宛如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轻声道:“连枫游,你记住,那些东西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不会怪你。” 连枫游微僵,心间泛起一抹苦涩:“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北境之主大驾光临,真令我南境蓬荜生辉!”乌云上,南境之主的声音比雷声还要聒噪上几分,高高在上地狂笑不止。 夜谰被震得耳朵痒,升起云雾,拨开浓烟仔细看了看他,愕然发现他跟个泥猴儿似的,从头到脚裹着稀泥,登时将嫌弃表现在了明面上:“你刚从泥坑里出来?” 南境之主抹着沾满泥水的嘴巴,毫不在意地反问道:“怎么?泥坑里最舒服了!” 夜谰不禁退后了小半步,生怕他把泥点子甩自己身上。南境之主的本体是头野猪,泥坑里打滚是他的本能。不过在他修得人形后一向克制自己往泥坑钻的冲动,待当上境主了,更是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谁知今日一见,竟活回去了。 “都说食妖伤心智,看来所言非虚。”连枫游站在他身侧幽幽道,余光却是瞥向他的侧脸。 “怎么,你想说孤疯了?!”南境之主登时露出森森獠牙,猪鼻子透过泥巴一拱一拱地哼哧着:“凡是说孤疯了的,都得死!” 言罢将妖力一并迸出,呈倾山之势,向他们压来。夜谰微抬手掌,幻出一条高山般漆黑的手臂,冲散妖力结成的屏障砸向他。南境之主面露惊讶,祭出妖力冲散手臂,冷哼道:“传言果然都是假的!什么你修炼受挫,要不久于世,都是假的!” 他从哪儿听得的传言……夜谰心下微惊。“修炼受挫”这件事,他极少在旁妖面前提起,唯一一次则是那次搪塞曾祖的时候。怎几日光阴便传到了南境?! 这时南境之主招来一柄长刀摆了个架势,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乌云当成棉被把自己重新裹了进去,嚷嚷道:“不跟你打了!老子还有正事儿要忙!”然后掉头就跑。 连枫游与夜谰紧追其后,满心不解。南境之主一向是个莽的,突然避战真是出乎意料。这时夜谰扭头问向他:“你知道该如何停下这场雨吗?。” “知道,有个祭坛。”连枫游顿了顿,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我也是今早得的消息。” 所以不是他知瞒不报,将北境妖族的生死置之度外。 “你自己能终止祭祀吗?能的话我来拖住南境之主。”夜谰又问。 连枫游颔首,转身向着某个方向飞去,期间忍不住回头看了夜阑一眼。 为什么不质疑我呢……他心生落寞。夜谰猜到他早已洞悉南境的事,却并没有质问他。不知从何时起,夜谰开始站在最远处旁观着他的一切。有时候他特别怀念那个行事冲动的夜谰,因为咬了小猫一口,便掐着他的脖子恐吓他。不似如今这般面对他时,眼里心里只剩下一个词——放弃。 “谰哥,你终究让我给毁了。”连枫游一时间有些恍惚。夜谰正在变成他所向往的样子,却也变成了他所害怕的样子。不过这都是他自找的,没有回头路了,就这么走下去吧…… 说到放弃,其实第一个放弃他的人,是他自己。 轰隆,连枫游的背后猝然响起一声巨响。他侧眸看去,只见折返回来想要偷袭他的南境之主被夜谰挡了下来,仅交手一个回合便震碎了半座山峰,乱石铺天盖地。他游动身躯,灵巧地避过碎石,最后望了一眼与南境之主对峙的夜谰,蓦地消失在云端中。 “夜谰,你以为能阻止得了我?!”南境之主恼怒地捂住瞎了的右眼:“我本想放你一命,你却非要找死!今日就让我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话音落下,他忽然张开短吻喷出一口瘴气,带着浓浓的腐烂气息,只嗅着一点,便觉头脑不甚灵光起来。 夜谰忙闭了嗅觉。见南境之主藏在瘴气里飞扑而来,忙急旋身险险避过,却感眼睛一痛,眼前全是虚影。原来臭到“辣眼睛”这句俗话,真的存在。不仅如此,他的皮肤也跟着灼烫起来,手背与面颊迅速泛红。 尔后又交手了一炷香的时间,雨还在下,南境之主却没受到丝毫的影响,越战越勇,招式越来越狠辣,且总是要先怪叫一声吐出瘴气再出招。夜谰身心俱疲,既要抵抗妖力大涨的南境之主,又要忍受钻心的疼痛,稍一闪神便被刺穿了手背,汩汩地涌出了黑血。 中毒了吗?夜谰暗道不能再拖,但愿连枫游动作快点。谁知连枫游这家伙还挺有默契,他这厢刚想完,脚下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只见远处冒出一行青烟,中间夹杂着道道红光。 南境之主大呼不好,横冲直撞地冲破夜谰的防御,往红光方向飞去。夜谰没见到连枫游的踪影,自然不会放任他离开,勾掌与其再度扭打在一起,难舍难分。 雨势渐小,南境之主不禁怒火中烧。这时天上飞来几只老鹰,不恰时机地喊道:“境主!有死士突袭守军!上将军战死了!” “什么?!”南境之主的嚎叫登时转了个弯儿,跟破败的唢呐似的嘶吼道:“夜谰!你这卑鄙小人!” “论卑鄙,夜某不如你。”夜谰只觉长舒了一口气。南境之主生性多疑,都城守军占了全境一半的兵力。南境之主智无四两不擅带兵作战,杀了上将军便是群龙无首。他养了这批死士多年,为的就是在此处派上用场。 当然,他本不应动用死士这么早。老蛟显然算计了他,在他离开妖界期间,兵权被老蛟死死攥住,如今又撤走了王宫守军,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这次如果能幸运一点,保留死士中坚力量,日后还能稍轻松些。若全部折了进去,那就只能从头计议。 “夜谰,把命留下吧!”南境之主仰天长啸,赫然变作耸天立地的黑毛猪妖鸡,将妖力一并祭出,踏着电闪雷鸣的黑雾冲了过来。 身形上夜谰是吃亏的,毕竟他无法化回原形。夜谰拉开距离,双手自空中虚幻一捞,竟将南境之主召来的闪电握在掌中,呈双鞭狠狠抽去。铜墙铁壁般坚硬的猪皮在这一击下开了不深不浅的数道伤口,南境之主心惊,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改为冲他不间断地喷射瘴气,试图遮掩自己的动作。 夜谰也将妖气笼罩在周身以作防御,但他不敢在此浪费太多妖力。他能感觉到毒素正沿着他的筋骨蔓延,且怪雨的效力并未全部消散,再加刚刚一番厮斗牵扯到了心头上的封印,三管齐下阻碍着他的力量。 想办法离开此地,夜谰开始向南境外移去。南境的灵脉过于浑浊,不利于他恢复。不如将战线拖到中部,等他的援兵到了还能再战上一阵子。 野猪再度横冲而来,夜谰将双鞭击出,藤蔓似的缠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拉。锢紧的鞭子登时没入了野猪的皮肤中,滋滋啦啦地放着电,疼得他死命地挣扎,将周遭瞬间夷为平地。 夜谰双臂青筋暴出,指间到手腕缓缓变成了灰黑色,想必已中毒至深。双方僵持中,远处银蛇急速飞了过来,看上去并无大碍。 夜谰睨向他,刚要喊撤退,腹部突然猛地一痛。只见一柄长刀自后背穿透了他的腹部,刀身布满了黑色的咒文,带出喷洒数尺的鲜血。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去,惊觉持刀者似是凭空出现,锐利的黄绿色蛟眸里满是得逞的快意…… 夜谰从空中坠落,看着那位将他一手抚养大的长者,漠然地站在半空中俯视着。银蛇惊叫着俯冲而来,想接住他却落了个空。 他感觉自己躺在了一床柔软的棉被中,腹部源源不断地流着血,染红了他的视线。他似是在急速移动,身后是被拉开了一段距离的追兵。老蛟好像化回了原形,巨大的双爪勾了过来,却被他们从指缝中逃跑了,便喷出一道火墙试图拦住他的去路。 他努力抬起头看向前方,隐约瞧见身下的坐骑有对熟悉的白耳朵,尖尖上还有小绒毛。面对火海没有丝毫的停留,一头撞了进去,破火而出…… ☆、【走散】 此番一战,妖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势态,尤以西境最甚。 相传北境之主“重病缠身”,无力扶持北境,改由二代夜氏家主,也就是老蛟坐镇北境。没过多久,北境与南境正式结盟,并莫名其妙地宣战了西境。东境保持中立坐山观虎斗,西境妖心惶惶,出逃者无数。 西境之主单枪匹马来到北境与老蛟和谈,聊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在旁妖看来是谈崩了。三日后,西境之主宣布封锁西境进入备战状态,北南两境派重兵压在西境边界上,隔着草原虎视眈眈,却并未动手,就这么干耗着。 西境众长老联名进谏,望西境之主三思而后行,毕竟怪雨之后,西境元气大伤,根本无力对抗两境联军。笙玖看着惶恐不安的长老们,幽幽道出了和谈的内容。原来老蛟要她交出笙樾阁里头锁着的东西,被厉声拒绝后原形毕露,做起了土匪行径。 “老蛟要那东西干什么!”众长老大惊:“那玩意放出来只能危害世间……莫非他……” “以此胁迫妖界与人间呗,还能怎样。”笙玖冷笑:“只要这东西在西境一天,他就不敢轻易妄为。一旦被他占为己有,西境在劫难逃。” “但是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事儿。”长老们焦虑不已:“若他们打上门来硬夺……” “那我就亲自破了封印,同归于尽。”笙玖波澜不惊,似是在说玩笑话。 然而长老们可谓吓破了胆。因为他们知道,笙玖一向说到做到。想必老蛟也是顾及着这丫头疯起来什么都敢做,这才没直接打进来。 大殿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直到笙玖倦了,挥退众妖,靠在摇椅上休息,出离得沉默。 疏雨走了过来,端给她一杯提神的清茶:“境主,船到桥头自然直。” “夜谰不见了。”笙玖没有接茶杯,失神地看向窗外:“我去北境,主要是想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然而我能感觉到,他根本就不在北境。” “依属下猜测,老蛟定是把他软禁在某个地方了。属下已经派鸦族去找了。”疏雨小声道。 笙玖微微摇头:“不,不是。我的羽毛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哪怕老蛟把他藏进地底,我都能察觉到。” 疏雨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境主,要不要考虑跟东境结盟……” “想都不要想,没用的。”笙玖眼睫微眨,似是蒙上了一层雾:“等打了起来,东境只会把我们弃掉坐收渔翁之利。而且等谰哥回来,看见我们与东境结了盟,他会失望的。” “境主,北境之主他……还活着吗。”疏雨犹豫道。 笙玖自袖中拿出一枚暗淡的羽毛,轻轻摇晃着:“活着。如果他死了,这片羽毛就跟着消失了……然而我怎么都找不到他。他应是受伤了。大笨蛟贼得很,不会被老蛟轻易捉住的。” “那,您就宽心些,再皱眉头就有皱纹了。”疏雨故作轻松地笑笑,抬起手替她抚平眉头。 笙玖怔然,半晌轻声道:“疏雨,你许久没对我这般亲昵过了。” “是吗?”疏雨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又改了主意,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秀发:“我是您的仆从,按理不应当这般僭越。” “我从没把你当成过我的仆从。”笙玖微微侧头,靠在了他的手上,合上了眼:“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你陪着我。父王他处处留情,若非我是只凤凰,他怕是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族中兄弟姐妹,哪个都交不上心。只有你懂我……” “境主,这是属下的本分。”疏雨心中苦涩,再垂首时,发觉笙玖已疲倦地沉沉睡去,便保持着一个姿势任由她压着自己的手。 他看着笙玖稚气未脱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他的小姑娘好像是被迫长大的,不情不愿地扛起了整个西境。妖界只津津乐道于西境女皇的美丽与强大,却不知这高傲的外表下是无尽的孤独。 所以她喜欢北境之主,那个跟她惺惺相惜的家伙。夜谰与她,本可以做意气风发的少年,究竟是谁,将他们逼成了百岁老人般的寂寥? 思绪中,笙玖手里的羽毛突然微弱的亮了一下,却也只是稍纵即逝,像极了风中残存的火烛…… …… “师父,他还能醒过来吗?”亭台中,夜谰安静地躺在一张草席上,似是在沉睡。然而他腹部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涌动着黑色的气体,里头掺杂了扭曲且奇怪的符文,如同无数条蚯蚓蠢蠢欲动。 程雪疾只觉得骇然,求救似的看向一旁的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一身白衣,盘坐在蒲团上嘴角勾笑:“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竟是那位与夜谰有一面之缘的陆姓占卜师。 “师父,我该怎么做?”程雪疾俯身趴在夜谰心口上,惊觉里头一片寂静:“师父,他没心跳了!” “不必惊慌。”陆公子抬手轻挥,亭台外的天空瞬间由白昼变成了黑夜,繁星点点,淡月胧明。再一覆手,又是日朗风清的白天。亭台外的池塘边上本有几只冒尖的竹笋,日夜交替后忽然变成了细竹。池水中几条红鲤一晃而过,不知去往了何处。 “在这个空间里,一切都是虚假的,也不存在生老病死。”他合上手中书简,若有所思:“只要他还在你眼前,一切都可以挽回。” “可我还是好担心……”程雪疾忧心忡忡地攥住了夜谰的手:“师父,您是仙人,可能不懂我的感觉吧……” “我不是仙人。”陆公子轻笑,目光落在沉睡的夜谰身上:“我有两位挚友,困在了我触及不到的地方,生死未卜。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他们躺在我眼前,哪怕是棘手的重伤,都比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得强。” “师父……”程雪疾自知失言,垂着尾巴不再吭声。 自从他来到了妖界,一切都仓促到令他战战兢兢,仿佛将他在地牢里虚度的五年给补了回来。 他想不通夜谰到底对他抱着怎样的情感。这只大妖太奇怪了,想一出是一出,仗着自己生来强大便各种瞎折腾,一点都不惜命。 他只是只小猫咪,一只得过且过的小猫咪。主人对他好,是福分;对他不好,是命。早在许多年前,他便认命了。可夜谰给了他希望。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变得不满足,半妖也是如此。不知从何开始,夜谰在他心里变成了一个趋于完美的人。所以他对夜谰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敏感,容不下一丁点的瑕疵。 “累了吗。”程雪疾失落地抚摸着夜谰的额头:“对不起……” 话音刚落,夜谰的眼睫突然微微抖动了一下,却并没有睁开。他腹部的伤口开始猛烈地喷射出黑烟,里头冒出一串串符文将他缠绕了起来。 陆公子神色一凛,急忙结阵压住了外溢的黑烟,冲惊魂未定的程雪疾低声道:“不太妙,这咒术的主人找上门来了。” “老蛟来了?!”程雪疾登时窜了起来,警惕地看向亭台外的世界。不消多时,只见平静的池水突然泛起了涟漪。天色瞬间暗了下来,似是已至日落黄昏。涟漪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急速抖动的波纹,水沿着纹络不断下沉,中间空出了一个黑色的洞。 陆公子起身,缓缓步下台阶,于池塘边负手默立,本患残疾的双腿竟如正常人一样站得笔直。一道黑影自池塘旋涡中缓缓升起,浑身披着池水。完全现身后,水哗啦一声落回了池塘。 程雪疾登时瞪大了双眼,下意识地挡住夜谰面前。那人一身灰袍,手持法杖,上头的铜铃微微摇晃,竟是白巫族长! “阁下是……占星师?”白巫族长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面露讶色:“果真年轻有为。” “是你啊。”陆公子却宛如见到了旧相识一般,平静道:“想来带走他?” “他是老夫的外孙,自是由老夫亲自照料。”白巫族长低叹一声,径直走向不远处的亭台。岂料那亭子竟如活了一般,随着他的前进,嗖地退后了一步。无论他怎么走,都无法缩短之间的距离。 白巫族长顿住脚步,冷声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陆公子凝视着他,双眼泛出奇异的光芒。 周遭的景物骤然消失了,连同夜谰与程雪疾。取而代之的是繁星点点的夜空。他们二人立于虚空之中,手边便是不断陨落的流星。 “阁下既是占星师,应知天命不可违。”白巫族长心生惶恐。眼前的这位少年到底是和来历,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幻化出如此壮阔的空间。 陆公子睨向身侧的两枚星,一颗是紫色,另一颗则是乌突突的灰色。两颗星星亲昵地贴在一起,发出恒定的光芒。他的眉头瞬间舒展了许多,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反正已经违过一次了……” …… 程雪疾呆呆地看向外面。陆公子与白巫族长一并消失了,独留他不知所措。 得保护好夜谰。他暗暗咬牙,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包裹里的衣物,伸手去托夜谰的脑袋,想垫在下面好让他舒服些。岂料在他触碰到夜谰的一瞬间,忽然头重脚轻一阵眩晕。回过神来,已置身于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他无措地环视四周,身边是熙熙攘攘的路人以及大声吆喝的小贩。红彤彤的糖葫芦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人吆喝着取下其中一根递给了一名孩童,孩童笑嘻嘻地举着糖葫芦,与小伙伴你追我赶,身后是大人们殷殷的呼唤。 这里是……记忆如潮水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寒颤,想跑,双腿却如同生了根,动弹不得。这时有人牵住了他的手,用力向前拖拽着。他诧异地抬起头,瞳孔登时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娘亲……”他胆怯地小声唤着。妇人却如同没听见一般,径直绕过卖糖葫芦的小贩,带着他往某个胡同走去。 “娘……不要……娘!”他惊恐地挣扎着,伸手去扯路人的衣衫,试图求救。然而所有人都如同没看见他一般,漠然地行走着。 冷汗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绝望地抬起头看向远处,蓦地于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侧身对着他,眼神呆滞地盯着一个货架上的风筝。似是有所感,微转眸望了过来,与他瞧了个对眼。 “夜谰……”程雪疾眼睁睁看着他淹没在人群中,克制不住地嘶喊道:“夜谰,夜谰!……” 然后他被拽入了小巷中,高耸的石墙遮住了他的视线,就这般走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赏光追文的小天使们,真的谢谢大家(鞠躬)。 本文尽量做到不烂尾,在砍大纲的同时,把伏笔跟剧情圆上。所以预计还得有个十多章才能完结。 十分抱歉让大家看见了如此不入流的文,下一部我会努力研磨文笔与剧情,稍稍进步那么一丢丢。 谢谢。 ☆、【戏文】 北境夜氏本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们齐聚会客厅,甚至连抱病在床许久的几位长老都被抬了过来,神色凝重地或看向地面,或端着茶杯局促不安。老蛟坐在高椅子上眼神阴冷地扫视一周,见无妖敢抬起头看他,不禁心情复杂。 “谰儿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老蛟沉声道。 众妖纷纷颔首,依旧不敢搭腔。老蛟便低咳一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谰儿修炼受阻已久。上次闭关时,不慎伤了心脉,怕是……” “族长定会转危为安。”某位老妖忙不迭地回答道。 老蛟默默瞥了他一眼:“北境不可群龙无首。谰儿身体欠佳,又性子孤僻,着实不易再担任这境主之位,所以……” 众妖屏息凝神,暗道老蛟肯定是想独揽专权。毕竟这些年来,他的心思长了眼的都能看出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只见老蛟向门外招了招手,缓声道:“枫儿,进来吧。” 连枫游踏入屋中,浅笑着向列坐两侧的老者们拱手行礼:“枫儿见过各位长辈。” 举座皆惊,不敢置信地听老蛟继续说道:“以后就由枫儿来继任北境之主。” “老祖宗,三思!”一急性子的老妖起身道:“这孩子虽是夜家养大的,但毕竟是外族妖,怕不能服众啊!” “枫儿的实力乃同辈中的佼佼者,有什么不服众的。”老蛟不悦,冷哼道:“难不成让你坐这境主之位?” “老祖宗,恕晚辈直言!”另一老妖站了起来,虽发须皆白,在老蛟面前仍旧是个小辈:“想我夜氏一族能有今天的地位,着实不易,若将北境大权交由蛇族后裔,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枫儿从今天开始,正式纳入夜氏一族。”老蛟竖起一根手指:“更姓为夜,入我夜氏族谱。” “荒唐!”某位重病未愈的长老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指着连枫游气到发抖:“区区蛇族,怎能入我夜氏族谱!这是玷污我蛟族的荣耀!” 此言既出,厅堂内登时陷入尴尬的寂静。老蛟轻捋胡须,许久后低叹道:“枫儿,按夜家的规矩办吧。” 话音刚落,连枫游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再出现时已至那长老面前,微昂着头冲他笑了笑。 长老一愣,恍神的功夫就听噗嗤一声,连枫游的手臂径直洞穿了他的心口又缓缓退了出去,手臂与衣衫依旧白白净净,未染一滴鲜血。 “你……你……”长老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跌坐在椅子上抽搐了几下后没了声息。 众妖顿时大骇不已,警惕地紧盯着连枫游。但见他小步上前,笑容不减地在老蛟面前跪地叩首不语。 “手法如何,像不像咱夜氏妖?”老蛟垂眸,看向连枫游的头顶,低声道:“再者,蛇族悉心修炼可为蛟,没什么大差。” “老……老祖宗英明!”坐在末席的一只妖弹跳而起,脸上堆满了奉承。 其余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犹豫不决。突然,那死去的长老身上冒起了黑烟,胸口处的空洞迅速扩大,如同焚烧了起来似的眨眼化作了一摊灰烬。 众妖登时魂飞魄散,滑落座椅跪在地上参差不齐地喊道:“老祖宗英明!” “既然大家伙都同意了,那便这样办吧……”老蛟令连枫游站起,握着他的手轻叹道:“枫儿啊,不要辜负曾祖的期望。明日就举办祭天礼,宣告妖界,由你正式接管北境!下去准备着吧。” “是。”连枫游应下后退下了,向王宫飞去。 妖王宫内一片凄清,仆妖们并不知晓这王宫的主人已然换了一只,但也隐约嗅出点不同寻常,心照不宣地闭紧嘴巴,悉心洒扫。 连枫游穿过狭长的小径,步入无人的花园。院中池水清澈见底,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来回徘徊,似鱼,却不见实体,只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儿。 很多很多年前,北境本没有王宫,此处也只是个稀疏平常的小湖泊。因为离本家比较近,幼时他与夜谰经常到这里来练功。湖泊里曾有不少鱼,全被夜谰给捞光了,就地挖灶起火烤了吃。 那时他身子孱弱,烤鱼多半被夜谰逼着强入了他的肚子。赫辛夷作为仆从没资格跟他们一起练功,夜谰便会悄悄包几条鱼回去给赫辛夷开小灶,就像是一家中的长兄,无时无刻都在照看着不争气的弟弟们。 三十年前,夜谰成为北境之主,选定此地建造王宫,特意吩咐下去,不要填掉这个湖泊。于是湖泊被围成了小池塘,圈在了花园里头。 他看向水里的鱼影,莫名地笑了起来:“不甘心被吃掉吗?这么多年了,依旧阴魂不散……没用的,就算落了个影儿,也没什么用处。” 鱼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单调地摇动着尾巴缓缓移动着,如同一滴跌落在清水里的墨点,慢慢化开。 连你们都落了个影儿……为什么她没有呢。连枫游抬头看向某个方向,克制不住地走了过去。 还是那个仓库,守门妖已经彻底不见了。估计是受上次赫辛夷偷东西的牵连,被打发到了阎王爷那。门上栓了个硕大的门栓,与他来说只是个摆设。身形一晃穿墙而入,里头呛人的灰尘登时扑了一脸。 他咳嗽着走向角落,在一堆杂物中摸索半天,找出一个坏了半边的盒子,小心打开。里头躺着那枚镶着绿色珠子的发簪,光洁的表面上晃过一道黑影。 啪,折扇与利爪撞击在一起,折为两段。连枫游握住发簪退至三步开外,眯眼看向这暗中躲藏已久的某个身影:“赫辛夷,你倒是不怕死。” “你这混账骗子!”赫辛夷的双眸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杀气腾腾确为一匹饿狼:“主公何在!” “我不知道。”连枫游平静地回答道,将盒子盖上随手放至一旁。 “他跟你一起去的南境,你怎会不知!”赫辛夷的尖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尽力压低声音道:“连枫游,你忘了主公对你的恩情了吗!” “他被猫救走了,连曾祖都找不到他的下落,我怎会知晓。”连枫游扬起嘴角,似是带了一抹讥讽:“而且,他已经不是主公了。现在北境之主的位子,是我的。” “什么?!”赫辛夷大惊失色,一闪神的功夫,便被掐住了脖子按在地上。 陈旧的木板随着一声闷响,扬起漫天灰土。赫辛夷不甘示弱,反手扼住了他的脖颈,用力掐出五道紫痕:“傻子!你现在就是老蛟的傀儡!跟个笑话似的在戏台子上丢人现眼!” “那又如何,谁不是被戏文安排的呢!”连枫游的指甲抠进了他的肉里,却终究没伤到他:“谰哥拿错的戏本,终于被我给抢回来了。你知道什么是可怜吗,可怜就是……” 连枫游的声音越来越飘忽,双眼攸地泛起绿光。赫辛夷登时浑身战栗,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下意识地扭开头想闭上眼。岂料连枫游早有准备,掰着他的脑袋,双指扒开他的眼皮,猛地贴了上去。 流光乍时落入了赫辛夷的眸中,一股冲动充斥着他的全身,唤起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野兽。他稍运妖力,抵着连枫游的腰一翻身,竟成功地反制住了他。 连枫游的喉结在他的掌中微微颤抖,脸上久违地有了些血色,却是异常的病态感。赫辛夷口干舌燥,抬起手拨开挡住他前额的长发,撞见了一对盛了泪的眸子,蓦地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且危险起来。他挣扎着起身想走,却被揪住领子狠命一扯,结结实实地砸了回来,登时一阵耳鸣。 温润的两瓣竹叶叼住了他的耳垂,朝露般潮湿。击碎了他最后的理智。他只能听见愈加急促的呼吸,有他自己的,也有连枫游的。蛇信子轻舐着他的喉结,带着热气吐出两个字: “抱紧我。” 这真是条剧毒的蟒蛇,令他沉醉到药石无医。赫辛夷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困兽,沙哑且挫败,几下扯碎了他的衣衫,闷头横冲直撞。灰尘在空中飘忽打璇,落在地上又随着震动弹跳而起,恰似湖水泛开的涟漪,黑白二鱼交织在一起,不分你我。 最后一次高昂的冲击后,杂物散落,铺天盖地地朝他们砸了下来。赫辛夷双手撑着地面尽力护住了连枫游,盖在一堆破破烂烂的画卷与布料之下,猝然清醒,眼神由迷茫转为复杂,呆呆地看着在指尖穿梭的发丝,蓦地把脸埋了进去,一抖一抖地无声地哭泣着,手则不停擦拭着连枫游脸上的虚汗以及灰土,然后将他勒得紧紧的,仿佛怕他偷偷溜走。 连枫游的双眸赤红,白皙的皮肤沾染了一层灰尘,呼吸逐渐趋于平静,眼前虚晃的影子也落了实。他看向摇摇欲坠的房梁,用手背蹭去赫辛夷侧脸上的汗水与眼泪,揪过他的耳朵小声道: “可怜就是……我站在戏台子底下,看台上的人唱我的戏文……” ☆、【寻找】 翌日晌午,北境妖王宫举行祭天大礼,北境正式易主,据悉新任北境之主曾是夜氏的外姓家臣。 妖界登时炸了锅,北境妖们更是不敢置信。他们虽对夜谰了解得不多,但这些年来,北境在夜谰的扶持下可谓欣欣向荣。再加上前几日的那场怪雨中,夜谰仅凭一句话便打破了僵局,使得众妖对他敬佩不已。 岂料劫难刚过去不久,脑袋顶上的主子突然换成了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着实令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关心起了夜谰的去向。 “据说境主重伤难愈,这才禅位给了他的家臣?”酒楼中,几名小妖交头接耳,筷子敲在碗碟上哒哒作响:“可是夜氏这么大个家族,怎不在族中选继承者,凭白便宜了外族妖?” “我听在宫里当差的表弟说,这位新任境主是由老祖宗亲自扶养的。”另一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而且重伤难愈什么的,保不齐是假的……咱真正的境主应该是死了!自打那日怪雨之后,他根本就没回到宫里去过!” “啧啧啧……”其他小妖纷纷惋惜地摇起了头:“要说当年妖界混战,北境之主何等风光!现在却落得个如此下场……西边也快开战了,咱北境的安稳日子彻底没了。” 众妖又叹息了一阵,结了饭钱便离开了。无妖注意到一只绿色的小虫从门后悄悄钻出,穿过妖群向西境飞去。 两境联军依旧压在边界上,满脸的百无聊赖。西境里头则是静静悄悄,连出来对峙的守军都被撤回去了,一时间摸不清西境之主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绿色的飞虫堂而皇之地打数百妖兵的脑袋瓜子顶上绕过,落入西境森林中化为人形,仰起头冲茂密的树冠低声道:“青黛,许久不见了。” 随着树叶的一阵晃动,一只乌鸦盘旋而下,化作一高挑黑衣女子,原是鸦族首领:“蜉,你还活着,太好了。” “主公确实不在西境吗?”蜉问道。 青黛颔首:“他不在这里,我们境主一直在秘密找他,却是石沉大海……怎么,连你也找不到他?” “找不到,况且虫族所剩无几,力不从心。”蜉的语气依旧听不出悲喜,但她始终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青黛面露悲戚:“果真如此。我甚至怀疑那场雨根本就是针对虫族设下的……有消息称,北境之主与另一只妖一同去了南境,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本想去南境一探究竟,但南境封锁得厉害,我没能得手。” “好,谢谢你。”蜉并未多言,变作飞虫攸地消失了。 “等下!你的身子……”青黛焦急地喊着,却没有收到丝毫的回应。 此时的南境可谓满目疮痍。那场怪雨根本就是无差别攻击,南境妖族的死伤极其严重,剩下的多半都是能登上台面的大妖。 商铺以及酒楼冷请无比,幸存的大妖们肆无忌惮地抢夺着无妖看管的货物。满地的死尸与泥污掺杂在一起,散落的果子滚来滚去,仿佛直接回归了蛮荒岁月,南境尽是未开智的莽妖,不存在规矩与管制。 南境王宫里却是歌舞升平。温泉被填成了泥坑,南境之主四仰八叉地躺在里头打滚,时不时发出一声猪叫,好不快活。他的脖颈上戴着个铁状的锁头,随着他的翻滚,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几只臣妖跪在边上,相互递了个眼□□言又止。见南境之主终于滚累了,忙上前道:“主公,各大家族皆损失惨重,联名进谏要您拿个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南境之主满嘴的泥巴,哼哧哼哧地吐着泡泡:“死的都是群废物!孤替他们清理了门户,他们不该感谢孤吗!” “主公,话不能这么说啊……刚诞下的婴孩也死了,一些老臣也……”那臣妖面色晦暗,想起自己家夭折的孙儿不禁垂首落下两行清泪。 南境之主则满不在乎:“南境不需要弱者!日后孤要夺得妖界大权……不!是掌控六界!这些废物会拖累孤的!” “可是……”那大臣有些急了,咬咬牙喊道:“境主,您不能再食妖了!这样下去,您会入魔的!” 话音未落,一团烂泥呼哧砸在了他的脸上。南境之主捶胸大吼:“老子就是要入魔!老子当不了神仙,就要当魔尊!天道惩罚不了我,上界!上界你们等着!六界都是我的,是我的!” 然后又跺脚骂道:“你们这群窝囊废!天天就知道给孤添堵!滚滚滚!孤要吃果子!快拿来快拿来!” 说罢冲向端着果盘的女妖,一把夺了下来往嘴里使劲塞着。女妖被吓得尖叫逃跑,他却哈哈大笑,丝毫没有了廉耻之心。 众臣妖不禁无奈摇头,依次退下。走出大殿范围方敢攀谈起来。 “主公已经完全疯了,这样下去,南境必会自取灭亡!”一妖扼腕长叹。 “我听说,主公先前日食百妖,还抓了人族孩童来吃……不走火入魔就见了鬼了!”另一妖心生愤慨,不禁口无遮拦起来:“我听说,咱境主早年得了个宝贝,叫什么……“明刹锁”,说是能抵御煞气,所以他才敢放心大胆地食妖,丝毫不惧煞气缠身。然而现如今看来,这破锁头怕是一点屁用都没有吧!” 众妖无奈地应和着,这时狼王突然走了过来,冲他们抱拳道:“诸位,你们家中的情况本王已经听说了。境主大恩,决定弥补诸位的损失,备了上千斤灵丹供诸位恢复妖力。” 臣妖们微怔,旋即回过神来,七嘴八舌道:“狼王,您就不要骗我们了。境主什么态度,我们早已摸清楚了。这灵丹怕是您自己的吧?” 狼王不置可否,捏着袖子擦了擦眼角:“大家都是同僚,出了这么大的事,本王怎能坐视不管……就是境主他……” “我们都懂,都懂……”众妖感慨万千。一妖鼓起勇气,压低声音道:“如今北境易主,局势不明;东境坐收渔翁之利,西境女皇也不是好惹的,咱大军压境这么久,也没见她服软……偏偏主公他已是神志不清,与疯癫无异……若日后北境倒戈,南境遭此重创,会不会……” “本王发誓,定会守住南境,誓死不让!”狼王单手指天,信誓旦旦。 众妖登时有了主心骨,围在他身边又道:“狼族骁勇善战,您又军功赫赫,实乃我南境大幸。我等……愿意追随狼王殿下!” “诸位的心意本王都懂,若境主他一意孤行,那……”狼王没有说下去,只给了他们一个坚决的眼神。 众妖自是心领神会,又寒暄了几句便四散离去了。狼王立于宫殿前,听着里头打雷般的呼噜声,嘴角难以自抑地上挑。 境主终于把自己给弄疯了,夜谰虽下落不明,但也难逃一死,东境与西境被重创后不足为敌…… 南境,已成他的囊中之物!这些年的卑躬屈膝该结束了。 没有妖知道,“明刹锁”是他进献给南境之主的;他们也不会猜到,这把破锁头确实能使佩戴者避过天罚的宝器,但……只有一次罢了。 而这个次数,已经被用掉了。至于用在了谁身上…… “北境之主……啊不,你现在已经不是北境的主人了。”狼王阴笑着,只觉浑身上下无比地畅快:“别看你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可悲的替代品……” 这句话他是在心里说的,本以为不会被任何妖知道。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蜉就趴在他的背后,将他心里的想法读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摇摇晃晃地飞出了王宫,趴在某个不知名的小角落里动弹不得。 快死了,此时的南境漫天瘴气,于她而言无疑于剧毒。蜉蝣朝生夕死,而她已经活了太多的年岁,理应满足。然而…… 她发过誓,赌上这条低贱的性命,永远追随夜谰。那个男人在虫族无处可归的时候,给了他们尊重与活下去的理由。她脸上的面具,是夜谰亲手画的,背面其实是一道符咒。这个面具成功地将虫族的寿命延续了百年,使得他们也能像其他妖一样修炼、化形、并且能派上一点点用场。 她隐约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北境与西境交界的草原上,一位孤冷的少年立于风中看向无垠的天空。而她则躺在湿漉漉的泥土里,悄悄吸食着少年无意中漏出的妖力,试图令自己看到明日的晨光。 她生于东境海边,那里曾有一座灵山,山巅上有一块巨大的红色灵石,传说是女娲补天时所剩的石头化成的。 而她比较幸运,恰巧生在了这石头上,吸取了精华,成了第一批开了神智的虫族。 然而这也只能使她多活上几天罢了。于是她带着其它虫族穿山过海,寻找着延续自己寿命的法子。 可惜,没有妖愿意接纳他们,只觉得虫族恶心无比又卑微无用,她们被各族驱逐,想回到东境时,却发现东境之主已经占下了灵山,把灵石搬走铸成了宝器。 她们真正地失去了一切,可她依旧不甘心,总觉得哪怕是卑微的蜉蝣,也应令这条烂命物尽其用。所以她想了个法子,带着族妖在妖界来回游走吸食大妖的妖力,竟成功地活了十多年,活到了虫族的极限。 如今的她已经进入了衰弱期,又放心不下族妖,只能苟延残喘多活一日是一日。她无意中找到了这位少年,依靠他身上的妖力延续了三天寿命,已是灯枯油尽。 他是谁呢……蜉蝣躺在地上努力记着少年的容貌,只觉得这么好看又强大的妖以后再也看不到了,隐隐还有些失落。 谁知少年竟注意到了这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咬破指尖在地上画了个阵,将她放了上去。 “开了神智的小虫子,很稀有呢。”少年洁净的眸子里满是惊奇:“原来是你趁着我修炼的时候,悄悄吸取了我的妖力。怪不得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阵法上的蜉蝣攸地被一股纯澈的灵力救活了,抖着翅膀爬了起来,倔强地与他对视着,虽是满心惊恐。 少年却并没有驱逐她,默认了她的存在,甚至会往地上放一个苹果,装作忘了的样子供她趴在上头歇脚。 就这般百年过去了,她的少年一点点长高,变强。而她也终于得偿所愿,用完整的人形站在他面前,诚恳地感谢着他的恩惠,唤他为王。 “想追随我?好啊,不过会很辛苦。”那时的少年有着温和的笑容,抬手将一个面具盖在了她的脸上:“你有家人吗?一起带来吧。对了,我叫夜谰,你有名字吗?” 蜉蝣微怔,随口给自己起了个有点敷衍的名字: “蜉,蜉蝣的蜉。” …… “蜉,不要死。”不知是谁把她拾了起来,放在有点坚硬的发丝中小跑了起来:“我知道谁救走了主公,你还不能死,我们要把他找回来!” 风轻抚在她的身上,她看向自己细若无物的四肢,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息,轻声道: “再往南走……我感觉到猫的气息了……” ☆、【心魔】 南境最南端是一片荒漠。风一过,尘沙漫天,遮掩着零零星星的野兽骸骨,以及四五株干枯的草木。 赫辛夷将发丝里的蜉蝣放在手上,小心护住,顶着风艰难地走着。蜉早已没了动静,但依旧执拗地散发着微弱的灵力,织出一道透明的细线,延伸向远方,以证明自己还活着。 赫辛夷踩着没过脚裸的沙子,双腿如同被绑上了沉重的铁索,寸步难行。他顺着蜉的感知线不停地往前走,哪怕前方空无一物。风灌入了他的耳朵,呜呜咽咽地仿佛是夜猫的嚎叫。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不禁咧嘴笑了,嘴角干裂到泛出了血腥味。这风的动静确实难听,怪不得连枫游说他哭起来跟夜猫子嚎似的,羞得他再也不敢哭出动静。 那时他被老蛟砍了尾巴,扔到柴房里痛苦地哭嚎。夜谰偷了药膏替他上药,他疼昏了头一直嗷嗷喊,引来了门外守卫,禀报给了老蛟。 老蛟特来看笑话,并命仆从把夜谰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夜谰也不知疼,抱着老蛟的腿求药,反弄得老蛟烦厌,把他提起来打算当面拧碎他的脑袋。倒是连枫游机灵,站出来说让他活着比死了还痛苦,这才打消了老蛟的念头。 那时他恨死连枫游了,觉得这条蛇的心思比老蛟还要毒。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当天夜里,连枫游偷偷溜进了柴房给了他续命的灵丹。又看他因失血过多而瑟瑟发抖,卧在他身侧替他取暖。 “蠢狼,干什么非要去偷那张狼皮呢?”幽暗的光线下,连枫游的面容比现在稚嫩了许多,下巴不是尖的,团呼呼的有点像包子。他的两个眼眶底下始终有一片青黑色,听说是因为长期夜里惊悸,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赫辛夷想回答,一张口却疼到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只能涕泪齐下,委屈巴巴地咬着嘴唇发狠。 “偷回来,你父王也不会复活了。”连枫游用凉兮兮的小手擦掉了他的眼泪,往他鼻尖上吹了一口气:“给你呼一呼,忍着点,别喊出声……你嚎得跟夜猫子闹春似的,也不怕他们笑话。” 他登时涨红了脸,缩进毯子里小声抽噎。连枫游便嗤嗤地低笑了几声,两只眼睛跟黑豆似的乱转:“谰哥让曾祖关小黑屋啦,以后你小心着些,别再给他惹麻烦了……” 他捏着连枫游的衣袖小声应着,满身的虚汗与血腥味掺杂在一起,难闻极了。连枫游却不在意,搂着他的脑袋又道:“现在的你不行呢,太弱了。等你变厉害了,再去把狼皮拿回来。我们把它葬在漂亮的山谷里……我娘说,山谷里起风的时候,会把魂灵带向远方,跟蒲公英一起飞走,找到能落脚的地方,重新生根发芽……” “唔……”他听得云里雾里,却莫名觉得安心了许多,忙点了点头。 “所以啊……要活着。”连枫游的眸子里莫名盛了泪,脸上却是笑着的,令他更为费解。 不过他还是伸出小手指头,戳到了连枫游的鼻尖上,哼哼唧唧地说道:“拉钩……” 连枫游微怔,旋即勾住了他的指头:“拉钩上吊,骗人是小狗。啊,你本来就是小狗……” 吧嗒,他愤愤地咬住了连枫游的小指头。 …… “你才是小狗,你个骗子……”赫辛夷苦笑。他至今都想不通,连枫游为什么会追随老蛟。是计划着什么,又隐瞒了什么? 孩童的恨意大多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有些是无法释怀的。杀父之仇为一,挚友背叛为二。他始终记得,几年后的一个下午,连枫游缄默地跟在老蛟身后,瞥了他一眼后擦肩而过,自此日渐疏离。 他又恨上了连枫游,心里一直念念不忘那个约定,隐忍地筹划着复仇。他要让连枫游知道,选择老蛟是多么错误的决定。嘲笑羞辱一番,再去求夜谰原谅这条蠢蛇。 结果那夜的一场厮磨,彻底打消了他的劲头,甚至怀疑起整个世界都是假的。连枫游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之间的关系又究竟被重新定义成了什么?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能感觉到连枫游正主动往火坑里跳,而他站在上头不知该如何拯救。 这时,手心中的蜉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低鸣。他忙抬头看去,前头依旧空空如也,但不知怎的,隐约有种微妙的不协调。 于是他开了术眼,惊觉此处有一道屏障,隔离出了一小片空间,阳光无法射入其中,拐了个弯落在周围。他伸手去碰,手指穿过屏障的一瞬间,感受到了流水似的潮湿。 空间吗……为什么会设在这里?赫辛夷低头看向蜉结出的连线,确是到这里戛然而止,夜谰跟程雪疾很可能就在里面。 他环顾四周,并没发现明显的阵法或者器物,里头的力量也极为隐秘,看不出阵眼在何处。正四下摸索着,脚下突然一阵晃动,白光大作,惊得他忙闭上眼往后退,把手背到了身后。 岂料光芒落尽,再睁开眼时已置身于一片汪洋之中。海浪迎头打来,冲得他呛了一大口苦涩的海水,惊慌地把蜉举到了头上。 蜉打他的指缝中钻出,稍稍恢复了点精神气,抬头望去。只见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隐约有两个“太阳”在缠斗,再定睛一看,竟是两道人影于云层中上下穿梭。紫闪与黑火相撞,溅出一片火星,落入海中腾起阵阵白雾。 “白巫族长?!”赫辛夷眼尖,离老远一瞅,便看出其中一个是白巫族长。此时的他有些狼狈,长袍破破烂烂,抱着法杖与对手拉开距离,低头瞥向他,登时为之一振。 “赫统领!主公被劫持了!”白巫族长扯着嗓子大吼道。 赫辛夷一惊,举目望向与之对峙的敌手,发觉是位年岁很轻的少年,不禁愣住了。 “不要轻举妄动。”蜉绕到他身后,趴在了他的脖颈上:“没见到主公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 “明白。”赫辛夷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呼呼游了起来。 白巫族长登时傻了眼,眼见着他以熟练的狗刨瞬间窜出去二里地,不禁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不想救夜谰了吗!” 话音未落,一支无形的箭矢突然射中了他的腹部。他痛呼一声向海面坠去。赫辛夷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听那少年温和道:“我送你们去见夜公子。” 言罢已是海空颠倒,刚刚还在海水里狗刨的赫辛夷,冷不丁被带上了高空,顿时头昏眼花,四肢乱颤。一抬头,发现蜉不知何时化成人形,用薄如蝉翼的翅膀努力飞着,便克制不住地抱住了她的小腿…… “……松,松手!”蜉被坠得喘不上气来,薅着他的耳朵呵斥道。 “不要!”赫辛夷惨嚎,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爬:“姐姐!我不会飞!” 蜉本就虚弱,被他这么一扯,无可奈何地向地面坠去。赫辛夷尖叫着垂首一看,发现海水不知何时变成了陆地,顿时双眼一抹黑开始等死。 二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蜉砸在他身上没有大碍,扑棱着翅膀又飞了起来,赫辛夷则疼得捂着屁股打了个滚才站起来,龇牙咧嘴地看向不远处的石亭,愕然发现里头有个熟悉的身影。 “猫!”赫辛夷登时忘了痛,惊喜无比地跑了过去。 石亭中,程雪疾一动不动地盘坐在地上,双目呆滞。他面前摆着沉睡的夜谰,面无血色,宛如死尸。 赫辛夷刚翻过栏杆,眼见着这么一幕,小腿一软险些磕在地上。蜉率先跑过去,试向夜谰的鼻息,手指哆嗦了一下后,又趴下细细观察了半天,稍松了口气:“神魂未灭,有救。” “猫,谁把主公伤成这样的?!”赫辛夷问向程雪疾,见他毫无反应,似是魂魄出鞘,忙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蜉又探向程雪疾的识海,惊觉里头混乱一片满是瘴气:“不好,他被心魔缠住了!” 这时天空上忽然飘来一道声音:“这是夜公子必经之劫,万不可擅自挪动他们。” “可是……”赫辛夷迟疑,扒着栏杆仰天大吼:“度不过去怎么办?!” “听天由命。”然后没有了下文。 赫辛夷傻了眼,转过身来盯着夜谰发呆。蜉也发了会儿愣,忽然变作飞虫趴在了夜谰的心口上,轻声道:“赫统领,我去主公的梦境里引他回来。你看准时机呼唤主公的名字。” “什么时机啊!”赫辛夷焦急地问道。 蜉没有回他,一动不动地散发着微弱的绿光…… ……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喧嚣的街头,夜谰茫然地徘徊着,却如同鬼打墙一样始终走不出去。 他对这里没有印象。嘈杂的小贩叫卖声,诱人的食物香气,以及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 街上的人摩肩接踵,挤得他来回踉跄。他无措地看来看去,目光扫到一个摆满了风筝的货架,顿时挪不开了。 他觉得自己之前好像也看见过这个东西,而且看了好久,但他记不清什么时候看见过了。粗制滥造的风筝上画着燕子与别的图案,几个铜板就能买一个,很是便宜。 买一个?他伸手摸向口袋,又莫名顿住了。他下意识地觉得,好像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被他遗忘了,他应该走了,不能被此处绊住。 然而这谈何容易。他终于在袖子里如愿摸出一个铜板,打算交给小贩。手刚伸出,突然听见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你要的不是这个。” 他顺着声音看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一位身着绿裙的清秀的女孩子,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凝视着他,年岁不大,眼神却带着种奇怪的沧桑感,仿佛洞穿了一切。 “你是谁?”夜谰疑惑。 女孩攸地不见了。他急忙旋身查探,发现她出现在了更远的地方。站在某个幽暗的小巷子外头,嘴唇一动一合地说了些什么。 “你等等!”夜谰慌忙跑了过去,险些撞到一位妇人身上。他没有理会,径直绕过去奔向女孩,衣服却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是个低矮的小男孩,小手死死拉着他的衣服不放,脸上刻满了恐惧与哀求。 “放手……”夜谰将衣服用力抽了出来。男孩的表情登时变成了绝望,被妇人拖着走向巷子。 夜谰怔住,默默盯着那个孩子。见他不断回身张望向自己,不知怎的,心口突然狠命地缩了一下,疼得他倒了口凉气。 他又是谁……夜谰眼睁睁地看着男孩被妇人拽进了巷子,与站在巷口的少女擦肩而过。少女似是有所感,瞥了那孩子一眼,低声道:“要见不到了。” “什么意思……你等等……”夜谰快步走向她。少女却再度从他眼前消失,只留下身后看不见尽头的巷子…… ☆、【风筝】 夜谰犹豫地看向黑漆漆的小巷,里面隐约传来了攀谈声以及断断续续的笑声,如同窃窃私语的鬼魅。 他踟蹰了一阵,总觉方才那个少女邪门得很,似是在蛊惑他进去。但他无处可去,只得硬着头皮踏前半步。 岂料脚刚落地,小巷突然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攸地前进了许多,使得他瞬间落入巷子中间,背后的巷口已成了模模糊糊的光晕。 前头有一个岔路,动静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刚想探头看看,就听随着一声撞门的巨响,嘈杂声徒然增大了许多: “别跑!快按住他!”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中,正是刚刚遇到的那个男孩。男孩满脸的泪痕,衣衫被撕扯开半边,慌张地跑了出来。看见他时错愕了一瞬,然后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妈的,小兔崽子敢挠我!”一群男子紧随着他跑了出来。为首的汉子五大三粗,眼睛上被挠了五道血痕,疼得他龇牙咧嘴,指着男孩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把他绑回来!” 男孩的手登时加大了力度,爪子几乎穿透了他的衣服,眼睛死死盯着他喊道:“夜谰!救我!” “夜谰……是谁啊……”夜谰迷惑,抬手轻轻顺着他的后脑勺,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好像有点熟悉。恍惚间,男孩已被那群人揪住了后衣领子,登时惊叫出声,眼泪蹭在了他的身上。 “喂,住手。”夜谰蹙眉,下意识地打落男子的手:“你们是什么人?” “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男子气急败坏地骂道。 “我……我是谁?”夜谰额角生痛,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些许破碎的画面在不断游走。 “滚开!”那人粗暴地扼住男孩的手臂,将他扯了下来。男孩反身咬他的胳膊,却被一拳砸在肚子上,登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夜谰微惊,刚要低头扶他,心脏骤然收缩了一下,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男孩依旧仰头看着他,眼神由惊恐变成了愤怒,眼泪簌簌地淌了下来:“为什么不救我!” 夜谰顿时有些无措,见那群人粗暴地扯着他的头发往回拖去,一股无明业火油然而生,一拳砸向那名男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头,竟只是将那人打得踉跄了一下,跳脚吼道:“妈的这小子活腻了!” 其余人立刻打腰间抽出短刀,扑了上来。夜谰忙旋身避过,瞥向坐在地上发呆的男孩,咬咬牙与他们扭打成一团。 他不知自己被砍中了多少刀,闷声挥舞着拳头,能打倒几个算几个。最后他筋疲力尽,跌倒在地,看着疯狂砍来的刀片,并未感到害怕,而是有点诧异:“原来我这么弱?” 血液飞溅在地上,却不是他的。惨叫声迭起,只见瘦弱的男孩跳到了一名汉子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直撕下一大块血肉。 “妖怪!是妖怪!”那汉子捂着脖子在地上打滚,其余人大骇不已不敢上前。众目睽睽之下,男孩黑色的头发缓缓变成了银色,一对儿雪白的猫耳蓦地钻了出来。 “来人啊!有妖怪!”受伤的汉子连滚带爬地逃窜着。巷子外突然来了另一帮人,有人举着火把,有人拿着绳索,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夜谰爬了起来,冲向颤抖着的男孩,将他一把抱起,迅速翻上墙壁跳至大街上。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推开拦路的摊子,踩着掀翻的菜果努力奔跑着。身后是源源不断的追兵,耳边是不知情的路人发出的尖叫,汗液掺杂着鲜血蒙住了他的双眼。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喧嚣的城镇,跑进了一片森林中。怀中的男孩出离得安静,扬起小手替他擦拭着脸上的血液,然后搂紧他的脖子不敢撒手。 他一刻不敢停,却觉得越来越无力。眼前的树木好像在长高,怀里的男孩也变沉了。最后他摇摇晃晃地顿住脚步,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看向自己的双手。赫然发觉十指短了一半,俨然变成了孩童的手。 “哎……变小了……”男孩惊讶地捧着他的脸蛋,蔚蓝的眸子里满是费解,试探地唤道:“夜谰?” “……你在叫我?”夜谰还是想不起自己是谁,断断续续地反问道。 男孩刚要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犬吠。他连忙扯着夜谰站了起来,钻进茂密的灌木丛中,躲在了一棵大树后头。 没过多久,一群人牵着狼狗路过,个个凶神恶煞,瞅模样像是群打手。狼狗嗅着血腥味在原地徘徊,往他们的方向看来。男孩见状,紧张地绷紧了身子,攥着夜谰的手,掌心里全是汗。 见此情形,夜谰懵懵懂懂地,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那就是男孩绝不能被这群人抓到。于是他猛地挣开了男孩的手,跑出了灌木丛。狼狗与打手们登时兴奋地咆哮起来,雨点般的石块以及箭矢落在他的脚下。他深吸一口气,向着未知的前方再度奔跑起来,尽管浑身发麻使不上力气。 “夜谰!夜谰!”男孩好像在喊他,声音带着哭腔。他也不敢回头,只期望着能多引开一些追兵。正想着,脚下突然一空,他从悬崖上跌落,无助地转过身看向渐渐远离的天空,最后的念头则是: 还能再遇到他吗? “啊!!!景书……夜谰……不……”悬崖上,男孩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身形却模糊了起来,很快便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引导夜谰与他相遇的那名少女凭空出现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了看男孩消失的地方,又看向空无一人的悬崖底部,隐约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如此,主公的心魔跟猫的心魔混在一起了……而猫的心魔竟占了主导位。”女孩自言自语着,脚下一点,轻盈地飞了起来,向着来时方向飞去。 果不其然,在最初的街头,她又一次遇到了被妇人拖拽着的男孩。这次她没有去找夜谰,而是兀自抓住那孩子的胳膊,低声道:“就算在梦里,你也无力反抗吗?” “你是谁?你是……”男孩的脸色惨白,显然没有从方才的景象中逃离出来,见到少女时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蜉?” “再困在这里的话,主公就要死了。”蜉冰冷的手指拭去他眼角的泪痕:“很难过吧?那就反抗吧……杀光他们。” “雪疾,赶紧走。”妇人仿佛没看见蜉,使劲扯了一下他的胳膊,却没能带动他半分,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程雪疾垂着头,嘴唇颤抖地说道:“可她……是我娘亲……我不想离开我娘……” “离开的话,又如何?”蜉轻轻抬起他的下巴,眸中冷光缓缓透出一丝温柔:“猫,你可以一个人活下去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奢望不爱你的人,怜悯你?” 程雪疾怔然,胳膊被妇人扯得生痛仍默不作声。妇人急了,扬手要打他,却被一口咬在胳膊上,啃出一圈牙印,登时惊恐地松开了手。 “跑,跑起来。”蜉转身冲着街口飞去,却发觉夜谰这次并不在这里,不禁愣了一下,旋即冲向她奔来的程雪疾伸出了手:“走啊,去找他。” 程雪疾握住了她的手,如同牵住了一支风筝,轻飘飘地引领着他。跑着跑着,他忽然笑了,含着眼泪傻里傻气地问道:“蜉,主人是爱我的,对不对。” “嗯。”蜉小心地抓着他的指头,侧脸在光线下略显透明:“这次不要跑丢了。” …… 夜谰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某间屋子中。月光自窗棂流淌到了地上,正好能照亮屋中陈设。这里很是简陋,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微合的房门上挂着风铃,不时响起几声轻响。 “这是哪儿…我怎么了…”他又一次忘记了一切,头重脚轻地坐了起来,摸索着下了床榻,环顾四周。这里有股令他怀念的气息,墙上悬挂着一件白色的外衫,桌子上摆着吃剩的茶点,以及一个黄纸做的风筝。 他下意识地拿起那个风筝。竹骨歪歪扭扭全然不似小贩卖的规矩,上头画的图案也很丑,看不出画了个什么。他把风筝举过头顶,冲着月光晃了晃,不知怎的,忽然有股想出门放风筝的冲动。 可是现在是夜间……夜谰犹豫,睨向房门缝隙,终究没忍住走过去推开了房门。门外是一处安静的小院,木头架子上晒着花茶,一个藤球遗落在木架旁边,随着风吹过,孤零零地晃动了一下。 他举着风筝向院外走去,踏出篱笆的一瞬间,打了个激灵,又缩回了脚。但是随即他又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是个孩童。孩童贪玩是天性,放个风筝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于是他出了院子,向着黑暗的丛林走去。风铃在他身后急促地摇曳着,却未能制止他的脚步。 没过多久,他便在丛林中央寻到一小片空地,看着被大树圈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天空,骐骥地小跑了起来。手中的风筝一抖一抖地应和着,许久后终于飞离了他的手,升向朦胧的圆月…… ☆、【控制】 静谧的夜空下,孤独的风筝已升至最高处,化作一个小小的灰点,如同刻在月亮上的青斑。 夜谰牵着风筝线,望着月亮出神。看着看着,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眯着眼仔细打量了起来。只见树冠上方好像罩着个透明的壳子,隔断了天空。月光无法穿透下来,只能停在壳子上方,形成了一小片湖泊状的光晕。 这是什么……夜谰诧异。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答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于是他牵着风筝左右转悠,不时拿风筝碰一碰那个奇怪的穹盖,心里充满了孩童的好奇。 冷风吹过,使得他逐渐清醒了起来。他的记忆有些混乱,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跟娘亲在这座山林里生活了很久。林子里除却偶尔路过的几只野兔,再无其他人的踪影。他也没什么可玩的,天天守着屋子等娘亲回来,给他讲好听的故事。 可是娘亲太忙了,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深夜才会回来。娘亲不在的时候,他就只能寂寞地趴在窗户上发呆。他依稀记得,自己之前好像住过比这舒适又宽敞的宅院,娘亲给他做过很多玩具,还有一只小白猫陪他玩。 后来,他们不知为何搬到了这里。没有玩具,没有伙伴,连小白猫都不见了……到底为什么呢? 正想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树林深处传来。夜谰微惊,忙收起风筝藏在身后,缩着脖子看了过去。 只见一位背着草药筐的年轻女子缓缓走来,白色的衣衫整洁如新,眉眼温婉,墨发及腰,宛如月下仙子但略显单薄。轻敛额发低笑道:“谰儿,又偷跑出来,不怕受凉吗?” 夜谰一怔,刚想问她是谁,却不受控制地唤了一声:“娘亲。” “晚上还要放风筝?”女子走向他,将药筐放在地上,嗔怪地轻轻点了点他的脑门:“贪玩鬼。” 这是我娘……真好看。夜谰呆呆地想着,踮起脚去摸她的面颊。女子微怔,旋即用袖子擦去他额头上的虚汗,小声问道:“谰儿,怎么了?又忘记娘了?” 夜谰忙摇摇头:“记得娘……但是记不太清别的了。” “没事,记得娘就行了。”女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再玩一会儿就回去好吗?娘去那边拾些磨菇,明天给你煮好喝的汤。” “好!”夜谰乖巧地应着,嘴角抿笑地盯着她看,总觉怎么看都看不够。 “傻孩子。”女子无奈地拧了拧他的脸蛋,背起筐走进了树林中。 夜谰摇着风筝,待她走远后落寞地眨了眨眼。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记忆力也大不如以前,有时睡醒一觉起来,甚至会忘了自己叫什么。这使得他有些发慌,却又怕娘亲担心,只能默默承着。 一定是平时动得太少了。多跑一跑,会更健壮吧?夜谰噘着嘴,又绕圈跑了几步。岂料他稍一用力,风筝线攸地绷断了,风筝歪歪扭扭地栽了下来。他连忙捡起风筝,泄气地将线绑了回去,却忽然泛起一个淡淡的念头: 如果线够长的话,它是不是就能飞出这个壳子了? 去哪里找线呢?夜谰犯了愁,四处找寻着可以拿来当绳子的东西,却一无所获。他捻了捻手指,静下心来运转着体内的力量,指尖果真生出一条晶莹的长线,随着他的心意连接在了风筝上。 “这是……我的力量吗!”夜谰惊喜地握了握手指,再度绕着空地开始小跑。风筝呼啦啦地发出了声响,轻而易举地飞了起来,遮住了一小片月光,忽明忽暗地摇摆着。 他雀跃地踮起了脚,指尖不断往线上输送着力量。风筝登坚硬了许多,撞得壳子咚咚作响。不消多时,就听一声细微的破裂声,他的风筝嗖地钻了出去,带着胜利者的骄傲,轻轻盘旋着。 夜谰笑了,紧盯着那个小小的窟窿,发觉壳子外的夜空跟里头的不一样。颜色深了许多,也没有星星,好像被乌云遮住的幕布。 这就是真实的夜空吗?他说不出地失望,正想着把风筝收回来,手中的线突然一坠。就听轰得一声闷响,一股狂风顺着那个窟窿灌了进来,吹得他睁不开眼。紧接着,冗长的嘶鸣响彻整个夜空,数条巨大的黑影猝然掠过,稍停顿了一瞬后,猛地撞了过来。 透明的壳子骤然破碎,化作漫天繁星四散开来,夜谰被狂风掀翻在地,惊慌失措地趴在地上,看见一片晃动的影子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个个生着黄绿色的瞳子,宛若潜伏在黑夜中觅食的野兽。 他吓坏了,挣扎着爬起来要跑,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咕咚摔了出去。一只枯槁的手蓦地伸了过来,按在他脸上挡去了视线…… “谰儿!!”他听见一声尖叫,以及树枝折断的声音。药筐被扔了出来,摔落一地的山菇。他从指缝间看见女子向他跑来,在离他四五步距离的地方突然被一股飓风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夜谰僵在原地,颤抖着看向那群黑色的“怪物”。这些人身着黑袍,上头带着狰狞的家族龙纹,将他死死围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浑浊的大脑登时如同遭到了狠命的撞击一般,记忆的潮水汹涌地倒灌而来。 夜氏……夜氏一族的族徽…… 女子趴在地上,额头流着血,艰难地爬向他,颤颤地伸出了手,乌黑的长发挡住了她的容颜。夜谰无助地从人群中伸出了小手够向她,如同在虎口里垂死挣扎的小兽。 “谰儿……”她咬牙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一众黑影中站在最前边的某人走向她,抬起脚狠狠地踩在了她的头上,把她按回了土里。 “白杞,你以为,能逃得掉?”那黑影幽幽地说道,眼睛斜过来瞥向夜谰。正巧月光乍泄,照亮了他的模样。那人满脸褶皱,眼角上扬透着一股子狠厉的气息,黑袍上的族纹是用金线勾出来的,与他人稍有不同。 夜谰心中一阵狂跳,迅速将此人与记忆里的老蛟重叠在一起。此时的老蛟稍年轻了一些,发须尚未全白,面容也更加冷峭。与他对视了一阵后,忽然阴恻恻地笑了:“小子,老夫找你找得好苦。若非那个风筝,你就在老夫眼皮子底下溜掉了。” 风筝……夜谰心里咯噔一声,瞥向脚下支离破碎的风筝,瞬间明晰了一切。 是他的错,是他贪玩用妖力放飞了风筝,撞破了娘亲布置的结界,暴露了位置。 是他的错。 他不该放那个风筝。 “谰儿,跑啊!”他正战栗着,白杞突然冲他吼了一声,拼命掀开老蛟,幻化出法杖砸了下去。法杖弹出一丛蓝火,惊得老蛟退后了半步,旋即怒不可遏地勾起利爪,拍散火焰,掐向她的脖颈。 “住手!”夜谰嘶吼着冲了过去,聚起妖力冲向老蛟,打在了他的胳膊上,却反震得自己摔了出去。 老蛟一手扼着白杞的脖颈,诧异地望向他,半晌面色攸地一沉,恶狠狠地问道:“白杞,他的力量去哪儿了!” “你们……都……弄错了……”白杞嘴角滴着血,艰难地说道:“祭祀失败了……他……就是个……普通孩子……” “不可能!”老蛟将她抛开,恼怒地走向夜谰。几个夜氏妖连忙上前按住了她的双臂。她惊恐地盯着老蛟,眼睁睁看着他双手掐着夜谰的腰提了起来,对着月亮仔细端详了半天,突然猛地一用力,双爪陷进了他的肉里,洞穿了十个血窟窿。 夜谰顿感一阵剧痛,双腿使劲蹬着哭喊出声:“娘……娘!”。 “小子,拿出你的力量来!快啊!”老蛟的眼神极尽恶毒,不断加大着手上的力量,就算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也无动于衷。 “你放开他!你放开他!!”白杞心疼到发狂,却怎么都挣不开束缚,绝望中忽然看见一人自不远处缓缓走来,低声道:“尊上,不必再试了,这孩子被施加了封印,扼制了力量。只有小女能解开他。” “哦?原来如此。”老蛟松开手,把几乎昏厥过去的夜谰扔至地上,转身看向来者,讥笑道:“白蘇,劝劝你的好女儿,如果她肯归顺于夜家,老夫饶他不死。” 白蘇……夜谰意识模糊,强撑着看向娘亲。那名叫“白蘇”的中年男子走向她,压低声音道:“白杞,这就是你忤逆爹爹的代价……如果你不逃,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呸!”白杞啐了一口血吐沫,恨恨地说道:“我没有你这种爹爹!你身为白巫族长,居然与妖族同流合污!” “逆子!”白蘇扬手扇了她一个嘴巴,低吼道:“白巫族的夙愿,你都忘了吗!我们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才让你诞下了神子!可是你呢!你竟带着他逃了!全然不顾族人的安危!” “他不是神子,他是我的儿子!”白杞泪如雨下,近乎央求地说道:“爹,你就放过他吧……他是你的外孙啊……” “不是神子?”白蘇冷哼,指着躺在地上的夜谰说道:“你是处子之身诞下的他,他不是天赐的,还能是什么?!白杞,你不过养了他几年,怎掂不清事实了!” 夜谰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白蘇的侧脸似是有些眼熟,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神情复杂。容颜忽然急剧地变化了起来,直生出白色的胡须与皱纹,嘴唇微微开合,似是念了些什么…… …… “主公?!”古亭中,苦等了不知多久的赫辛夷,突然被一股黑雾险些喷到脸上,连忙向后一翻避了过去。 只见夜谰肚子上的伤口迅速扩大,最后竟成了拳头大小黑漆漆的空洞,黑雾以及符咒自里面汹涌而出,直接将整座亭子淹没了进去。 “竟能做到如此吗……”另一边的汪洋之上,察觉到异样的陆公子心中一坠,看向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的白巫族长,扬手一挥射了道符咒过去。那具身躯瞬间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符纸,缓缓沉入海中。 居然只是具□□……陆公子暗道不好,传音向空间中的赫辛夷:“速速离开!夜公子已被控制了神魂!” “可是……”赫辛夷捂着鼻子,试图找寻蜉的踪影。这时,夜谰突然睁开了双眼,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眸子变成了全黑,不见瞳仁,妖力却是迅速回涨,甚至超过了以往。 “谰儿,过来……回到曾祖身边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不知从何处袭来。夜谰随之迈动了步子,僵硬地走出古亭。 …… “枫儿,很快你就能变成龙了,开心吗?”北境妖王宫,老蛟一反常态地和蔼地笑着,轻轻抚摸着连枫游的头顶,手中的匕首却对准了他的心口。 连枫游眼神忽烁,瞥向那柄缠绕着符咒的匕首:“曾祖,枫儿只是条蛇……曾祖要杀了枫儿吗?” “不,老夫怎么舍得……”老蛟眼底掠过一丝不同寻常的情愫,细细端详着他的容颜,自言自语道:“强大的孩子……听话的孩子……只能选一个吗……不……老夫有的是办法……” 话音落下,匕首猛然没入了他的胸膛。 ☆、【小花】 程雪疾跟着蜉跑了许久,眼见得终于离开了城镇,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晃动,令他一个踉跄,圆润地滚了出去。 “猫,没事吧?”蜉忙停了下来,落在被摔的眼冒金星的程雪疾的旁边,刚要伸手扶他,愕然发觉地面开裂了无数条缝隙,身后的城墙轰隆作响,摇摇欲坠。 “快起来!梦境要崩塌了!”蜉大惊,努力提着程雪疾的脖领子把他扯了起来。程雪疾站立不稳,连滚带爬地窜起来后,却发现地面迅速塌陷,根本没立脚的地方,登时急出一身冷汗。 “向脚下聚力,想象自己能飞起来。这是你与主公共同的梦境,你可以支配这一切!”蜉道。 “我……”程雪疾无措地踮起脚,努力呼扇着胳膊,结果一使劲儿,直接掉进了坑里,急得他狠命一跳,竟真的漂浮在了空中。 地面不断支离破碎,周遭景象也如同被狂风席卷,拔地而起,化为漫天粉尘。程雪疾大骇不已,牵着蜉的袖子问道:“蜉,这是怎么了?” “梦境坍塌了……主公神魂受损。”蜉瞬间洞悉了一切,蹙眉看向天空,发觉不知何时,天空正慢慢被“乌云”吞噬。而仔细观察那片乌云,隐约有诡异的符文正缓缓移动。 “要抓紧了,有人在主公的神魂中做了手脚。”蜉言罢,再度向他伸出手,却突然停顿了一下,怔然地看向正在消失的指尖。 “蜉!你怎么了!”程雪疾登时抱住了她的胳膊。 “无碍,就是……我可能无法再引导你了。”蜉心生无奈,任自己化成一片光点随风散去:“猫,接下来只能看你的了……拜托你把他带回来吧。” 话音落下,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程雪疾心里咯噔一声,茫然无助地抓了抓,见没有了回应,不由站在原地看向脚下的废墟。 他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得继续向前飞去。满目疮痍,令他心急如焚,不停回想着夜谰坠下悬崖的画面。 那一幕,太相似了,到底是他的幻觉,还是夜谰真的为他坠了崖?他不敢深思,只觉无比后悔。若他之前没有那般任性,擅自逃离,夜谰或许不会出事。他可以再替夜谰挡一次刀,亦或者稍稍派上些用场,提醒他有人偷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漫无目地得猜测着夜谰究竟如何了。 正想着,他的余光忽然瞥见某处,不禁愣住了。有一座被彩绸装饰的阁楼,于一片狼藉中完好无损地耸立着,里面隐约传来宾客的笑声以及丝竹声,格外扎眼。 那是……程雪疾登时打了个哆嗦,克制不住地飞了过去,停在半空中张望着。这座楼太熟悉了,承载了他此生最想抹去的记忆。十多年过去了,它竟然还在。 不……这里是梦境,我不可以被绊住。程雪疾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咬牙扭头就走。岂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只见两道矮小的身影从楼中跑了出来,引来狗吠人嚎。 那是两个孩子,跑在前头的男孩个头稍高了些,发髻散落,衣衫歪扭,极为狼狈。他身后的孩子则一头银发,只穿了件里衣,扣子还被扯开了半边,露着单薄的肩胛,紧紧抓着同伴的手,一边哭一边狂奔。 程雪疾顿觉一阵眩晕,惶恐地盯着这两个孩子跑出了阁楼范围,踏上坍塌的土地。所行之处,骤然生出一条狭窄的小径,供他们通过。他们身后是一众打手,摇着绳子紧追不舍,将道路扩大了许多。 “假的……该走了……不能再看了……”程雪疾的嘴唇在发抖,兀自安慰着自己,朝相反的方向飞去,试图逃离这里。然而无论他怎么飞,始终能看见那两个拼命奔逃的孩子。很快,他的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座森林,孩童与追兵向后跑了进去,惊落树叶无数。 他转过身,身后赫然变成了一片虚无,显然是在断去他的退路。于是他不得已也跟着进了森林,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越跑越无力,最后藏进一棵大树后面瑟瑟发抖。 银发男孩把被扯烂的衣衫勉强敛好,然后捂着嘴,似是在忍着不敢哭。年纪稍长的那个则揽着他的肩膀,探起身子小心向外张望着,见狼狗与打手们逼近,不禁露出一丝怯意。 “景书……你……你杀了我吧……我不想回去。”银发男孩哽咽着握紧了他的手:“我……我自己下不去手……” 名叫景书的男孩微微一愣,旋即轻轻抱了抱他,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道:“雪疾,等会你往那个方向跑,别停,别回头……求你,干净的活下去吧。”说罢使劲推了他一下,捡起一枚石子砸向狼狗,然后跑了出去。 “景书!”男孩惊恐地去抓他的衣衫,却落了个空。狼狗们兴奋地咆哮着,打手脚上的长靴踏得整座森林都在颤悠。 他终究是跑了,无意识地奔跑。好像有人在追他,也好像没有。最后不慎滚入一个深坑,摔晕了过去。 光线瞬间变换,眨眼已至深夜。坑洞里的男孩苏醒过来,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爬上来。外头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野兽的嘶鸣,不知是狼还是打手们牵着狗没走远。 再后来,下起了雨。积水很快填满了深坑,男孩命悬一线,扒着边缘奋力攀爬,脚下一滑,摔进了水里,绝望中突然被一只手抓住,用力拉出了坑洞。 “你还好吗……”程雪疾默默打量着眼前的孩子,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男孩抬起头,畏惧地看向他,小脸上满是泥污,却依旧盖不住俊秀的眉眼,模样竟与他八分相似。 “果然呢……”程雪疾苦笑,心头被巨石压得喘不上气。这孩子,是他自己,亦或是幼年的他。 那时他只有十岁,被娘亲卖进了楼里。因皮子长得好,被老鸨藏起来亲自教养,打算日后让他当个“头牌”什么的,成为摇钱树。 一开始,他不懂这是什么地方,还以为是普通的酒楼,直到他无意中亲眼目睹了接客过程。那个叫景书的孩子,不过比他年长了三岁,便被逼着服侍富家老爷,落得一身的伤,甚至有被旱烟烫伤的痕迹。 景书待他极好,见他郁郁寡欢,总会给他留一些好吃的糕点,成为了他第一个朋友。他无数次想带景书逃离这里,却是不敢。因为所有试图逃走的人,被抓回来后会活活打死,尸首扔给狼狗分吃,最后连骨头都不剩。 “你要好好巴结着老鸨,让她把你多藏几年。成了头牌的话,说不定有老爷把你赎出去的。”景书说着,落寞地垂下眼睫:“别跟我一样,这么早去出来接客。我这种脏货,最后没人要的。” 从此他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惹怒老鸨,乖顺的有什么学什么。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安稳地过上几年,等待出逃机会。岂料某一日,一位官老爷撞见了正在学琴的他,登时色心大发,强行将他掳走。老鸨不敢得罪他,只能作罢。 他的哭喊没能引得同情,被按在地上撕开了衣服。当时他真的想咬舌自尽,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景书救了下来。原来景书听闻此事后,赶在他们进房间之前躲人了衣橱,趁官老爷不备,一棍子敲晕。随后他们从后窗逃离,被无数打手追捕…… 这时幼年的程雪疾眨眨眼,耳朵攸地钻了出来。他连忙捂住耳朵,爬起来拔腿就跑。程雪疾凝视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去追。因为他知道该去往哪里。 场景攸地变了,雨却没有停歇。程雪疾出现在了某处悬崖底下,默默看向静静躺在地上景书的尸体。幼年的他从山坡上连滚带爬地滑了下来,抱着景书哭喊了一宿。天亮时背着尸身爬上了山坡,将他葬进了土坟里,然后跪坐在地上发呆。 “你是妖,本不应这么弱小。”程雪疾慢慢靠近,抬手替幼年的他遮去雨水。 “我不是妖。”幼年的程雪疾死死捂着耳朵,将嘴唇咬出了血痕。 程雪疾看向低矮的土坟,心里已不知是悲伤还是痛苦:“如果那个时候,你学会厮杀,哪怕是学会变回猫,都能逃走吧?到底是你害了他。” “我不是妖……”幼年的程雪疾低着头无声地哭了起来,肩膀轻轻耸动着。 “是妖,没什么丢人的。”程雪疾蹲下身,手覆在他背后低声道:“以后你会遇到一只大妖,他很好,好像还有点喜欢你。他带你去了妖界,又回了人间。你可以在他面前尽情地当一只小猫咪,再没有人指着你的耳朵喊妖怪……” 他顿了顿,沉默地看着幼小的自己逐渐消失,最后空留一方孤零零的土坟。 “景书,我要走了,这次我想试着保护一个人。”程雪疾站起来,毅然转身踏入了虚无。脚落下的一刹那,新的道路显现而出,道路的尽头是一座陌生的宅邸,外墙上刻着狰狞的龙纹。 “保重……”土坟中依稀传来一道轻微的声音,待他转身看去时,却只瞧见一朵白色的小花缓缓飞上天空。 ☆、【初遇】 北境境主殿,连枫游躺在榻上昏睡不醒,老蛟立于榻前满脸阴郁地凝视着他,半晌侧首低喝道:“还没有找到吗!” 一夜氏妖应声现身,跪地回禀道:“老祖宗,其余三境都查遍了,没能发现族长的行踪。” “说了多少次了!他没出南境,继续去找!”老蛟怒不可遏,跺脚大吼了起来。 那妖战战兢兢地答道:“老祖宗,南境也查遍了。而且现在南境里头瘴气漫天,根本就藏不住妖啊……” “废物!一群废物!”老蛟气得低咳了起来,狠狠一挥衣袖让他退下,然后扶着床柱慢慢坐在连枫游身边,眼底掠过一丝惶然。 他的术法没有错,那对“易魂子母刀”也是货真价实。母刀所伤的神魂,经由术法控制,会逐步注入子刀所伤的伤口中。按理说这个时候,夜谰就算肉身被困住,魂体也应当顺应召唤过来了,怎半路“走丢”了呢?! “明明感受到回应了……术法也生效了……”老蛟抬手试了试连枫游的鼻息,见微弱到连起伏都没有,不禁心生萧瑟,驼下背沉默地思索着。 终究是太贪心了吗……他低叹,余光睨向连枫游,微微一滞。 “为什么会是条蛇呢……”他自言自语着,手放在连枫游的腿上轻轻拍拍着:“如果你不是蛇,事情哪会变得如此麻烦……我也不用养那白眼狼养到现在……” 突然,他似是感知到了什么,扬手运力,将眼前的椅子砸了出去。椅子撞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本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央蓦地显现出一道人影,模模糊糊带着光晕,俨然是道魂体。 “白蘇……是你!”老蛟滕然站起,攥紧拳头低喝道:“是你做得鬼!” 话音落下,魂体瞬间变得清晰,一人自宽大的斗篷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竟是白巫族长。 “夜徇,别来无恙。”白巫族长摘下帽子,冲他微微行礼:“多谢夜家主替老朽养育外孙数百年。” 老蛟登时额起青筋,压制着滔天怒火问道:“说吧,你要什么!” 白巫族长低笑,讥讽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连你也不得不低下头来求我。” “求你,呵。”老蛟嗤之以鼻,指着他的脑门怒声道:“白蘇,快快把夜谰的神魂交出来,否则老夫将杀进西境,屠尽白巫族!” “哈哈哈哈哈……”白蘇竟大笑出声,似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眼底满是寒意:“夜徇,白巫族早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还能拿什么要挟我?” 老蛟大吃一惊,怔然地听他继续说道:“那些妖丹,本就延续不了多久的寿命。五十年前,最后一个白巫族人离世,我便立下誓言,定要让夜氏一族血债血偿!” 说罢他张开双臂露出胸膛,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圆洞在他的怀中微微旋转,里头有一撮红紫色的火焰正左右摇曳着。 “这是……”老蛟瞪大了双眼,旋即明白了什么,不禁失声喊道:“你竟想吞噬夜谰的神魂?!他是你的亲外孙!” “那又如何……你的血脉至亲,不也落得如此下场?”他冷哼一声,放下手将外袍重新裹好,压低声音道:“我真想看见你失去所有的样子……然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如果你愿意跟我合作,夜谰的神魂我可以给你。” 老蛟恶狠狠地瞪向他,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却又不得不退让:“说!” “西境笙樾阁里的东西,马上就能现世了。但是西境之主用凤凰血压制了它……”白巫族长顿了顿,迎着他眼底涌出的惊诧继续道:“我想让你即刻攻打西境,耗尽西境之主的妖力,解开封印。” “你为什么会打那东西的主意?!”老蛟愕然。 白巫族长缺不打算点明,向后撤了几步,身形攸地消散了,只留下一句:“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老夫等得起,你却不能……” “混蛋!”老蛟暴怒,一掌推向桌子,直把房门给砸了下来。外头守着的侍卫如临大敌,跪地不敢言语,谁也猜不透喜怒无常的老祖宗今儿又是怎么了。 他扶着床柱再度坐定,大口喘了半天才将心头浊气给压下去。他又看了看连枫游,目光停在他心口的伤处时抖了一下,忙收了回来。 笙樾阁的那个祸世之器,白蘇要它做什么呢……莫非……老蛟手指一勾,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却又不敢深思,为难地捂住了生痛的额头。 而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连枫游忽然将眼睁开了一条缝,悄悄睨了他一眼后又合上了,若无其事地继续睡了过去…… …… 程雪疾依旧在梦境中徘徊。此时他已经进了那座宅邸,小心翼翼地藏在墙后头,却忽然发现,这里的妖好像看不见他,便大着胆子在里头转悠了起来。 宅邸很大,似是比前主家还要大,看来是非富即贵的大家族。而且这里妖气遮天,应属妖界。然而这么大的地方,却是人烟稀少,仅偶尔能看见几只洒扫的小厮,让他一时摸不清当家主人是谁。 他又看向主厅外墙上的族纹,总觉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直到看见几只身着黑衣妖匆匆走过,这才发觉他们的装束有点眼熟…… 对了!老蛟穿的衣服跟他们一样!这里应该是夜家!程雪疾登时来了精神,大步走着寻找着夜谰的身影。他应该没有记错,那个可怕的小老头穿着这种黑色的衣服,上头绣着一模一样的龙纹。倒是夜阑这位夜家主从来没穿过夜氏的服装,平日里喜欢穿个深紫色的外袍,华贵又不失俊朗。 他的脑海中攸地闪过夜谰抱着他的场景,不禁脸上发烧,忙摇摇头把一些奇怪的想法甩了出去。这时,身后忽然走来一行夜氏妖,他下意识地避至一侧张望着,顿时愣住了。 为首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他刚念叨了几句的老蛟。神情严肃地负手向前,身后跟着一众年岁不小的老妖。有一名孩童被夹在了中间,低着头木木怔怔地跟着走,经过他时,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眸子中满是茫然。 程雪疾瞳孔一缩,仔细打量着这个男孩,发觉他正是“缩小”后的夜谰。小夜谰的目光与他撞在了一起,不禁歪着头露出费解的表情。一老妖用手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快些走。他向前踉跄半步,撞在最前头的老蛟身上,登时缩了缩脖子。 老蛟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待众妖进了屋子,列坐两侧,小夜谰不知所措地站在正中央,眼睛瞄来瞄去。老蛟一咳嗽,他便垂下头搓着手,似是做错事的小孩正被夫子教训。 “谰儿,见过各位长老!”老蛟沉声道。 夜谰颔首,冲两侧老人行礼:“见过各位长老……” “这就是那个孩子?”一长老略显激动地站了起来,围着他转了一圈,抬手捏了捏他的肩骨,不禁喜上眉梢:“好根骨!不愧是家主的后人!” “天不亡我夜家……”另一长老捋着胡须喟叹:“早知家主留了孩子,我等也不至于日夜伤怀。” “是啊……我们还以为家住他……”他身侧的长老感慨万千,又心生疑惑,问向老蛟:“祖宗,这孩子的生母是谁?怎不见您提过?” 老蛟的脸色登时阴沉了许多,低声道:“已经死了,以后莫要再提!” 长老微惊:“可惜了……作为夜氏唯一的继承者,他的母亲理应入我夜氏祠堂,所以……起码留个名姓吧?” “我娘叫白杞,白杞是我娘。”夜谰突然出了声,眼睛空洞地盯着地面。 不等长老们说话,老蛟突然跳了起来,越步过去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孽障!胡说什么!” “我娘……”夜谰被打懵了,眼里裹着一包泪,摇摇晃晃地说道:“我娘叫……” 啪,又是一个巴掌,直扇得他向一侧倒去,口鼻中流出血渍。一位长老忙接住了他,胆战心惊道:“祖宗,怎能这么打孩子!打坏了就……” “谰儿,你娘是谁?”老蛟不为所动,薅着他的头发扯至自己身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夜谰动了动嘴唇,眸子不再转动,如同死物:“我娘……我娘……不记得了……” “你爹是谁?”老蛟的眉头登时舒展了一些,拖长音又问道。 夜谰的表情更为木然,轻轻眨了下眼回道:“不记得了。” 老蛟的语气不容置否:“记住,你爹是夜氏家主……是我北境的王族……而我是你的曾祖,记住了吗?” “我爹是夜家主……你是曾祖。”夜谰乖顺地重复着,如同学舌的鹦鹉。 “好,曾祖再问你一遍。”老蛟松开手,扶着他的双肩,一字一顿道:“你爹是谁?” “夜氏家主,北境的王族。”夜谰回答道。 “我是谁?” “曾祖。” “你娘是谁?” 夜谰张了张嘴,脸上最后的血色也褪去了,苍白地回答道: “不知道。” ☆、【交手】 众长老又寒暄了一阵,便依次退去了,独留老蛟与夜谰相视无言,似是变成了一对儿石像。许久后,老蛟才重重地叹息一声,让仆从带他下去歇着,算是正式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会面。 夜谰依旧沉默到异常,呆呆傻傻地跟着仆从走。程雪疾忙跟了上去。那仆从将夜谰带到一处比较偏僻院子便离去了,连句交代都没有,根本算不上安置。 夜谰站在光秃秃的院子中央,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下意识地转头望了过去,正瞧见程雪疾蹑手蹑脚地贴了过来,不禁蹙眉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程雪疾颇感意外,手放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能看见我?” “你是谁?”夜谰向后撤了下身子,无神的眼珠终于动了起来,颤颤地打量着他,落在那对白色的猫耳朵上时顿时凝固住了,一点光芒从瞳心里攸地钻了出来。 “你忘了我了?我们之前才见过!”程雪疾连忙说道,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快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见过?我们没有见过。”夜谰挣开他的手,踮脚摸向猫耳朵:“别动,不然我喊他们来抓你。” “你!……”程雪疾不禁气结,却又不好发作。面对夜谰这张稚嫩的小脸,努力耐下心思说道:“你忘了,我们之前一起出逃,你还救了我呢。” “不记得。”夜谰回答得倒是利落,面无表情,似是没有在说谎。 程雪疾微惊,贴近后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睛。许久后,夜谰的瞳仁里忽然掠过一道光,里头泛起密密麻麻的文字,环绕在他的倒影上,令人不寒而栗。 “洗心咒……刚生效吗?”程雪疾头皮一跳,忽然意识到自己挖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果说这个梦境是夜谰的回忆的话,那么夜谰在许多年前的今天,因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被下了洗心咒,失去了全部的记忆。 这种咒法,前主薛家少爷曾经用过。在一次意外中,他不慎误伤了某位路过村民。为了掩人耳目,便对村民施展了洗心咒,令村民丧失了记忆。 洗心咒基本上是不可逆的,被施术者会随着时间的推延,彻底忘却遭受术法前的全部记忆,而且时间一长,咒术留下的痕迹会消散,根本看不出端倪。怪不得夜谰长大后总说自己忘记了许多事情,原来根源出在这里! 正想着,夜谰突然凑过来,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狸奴吗?我中意你,留下来陪我玩。” “……??!”程雪疾怔住,看着眼前这只得意洋洋的弱小版夜谰,登时面颊绯红,拳头克制不住地攥了起来,扬手狠狠敲了他一个栗子。 “玩玩玩,就知道玩!我都快担心死你了!”程雪疾平生第一次吼了夜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这么喜欢亲我,等你好起来让你亲个够好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在闹玩笑!” 夜谰茫然地捂着脑袋退后半步,小脸皱巴成了核桃。暗道这猫脾气真大,一言不就动手,不过看他很可爱的样子姑且原谅他好了。 “你哭什么,打了我你还哭?我又没欺负你。”夜谰见他眼泪婆娑,更为疑惑:“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说罢捏着袖子替他擦掉了眼泪。 程雪疾迎着他认真的眼神,冷不丁想起之前他为自己治病的样子,不禁一瘪嘴,眼泪掉得更厉害了,然后把他拉入怀中狠命搂紧。 “对不起……我不该使小性子……都是我的错……”程雪疾心里憋闷,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等你醒了,怎么惩罚我都好。” “你好奇怪,我这不是醒着吗?”夜谰皱眉,细细嗅着他身上的气味,赫然发觉这猫没有气味! “你不太像活物呢……别缠着我了,我要走了。”夜谰默默从他怀中钻了出来,转身向院外走去。 “别走!”程雪疾万万没想到,这小祖宗在梦境里也这般难缠,一把薅住他的脖领子提了回来。 缩水的夜谰弱小可怜又无助,回身冲他挥动着拳头,恶狠狠地警告道:“你走开!不许碰我!不然我……” “啧……”程雪疾看着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夜谰,忽然觉得十分扬眉吐气,单手叉腰故作凶猛地呲着牙:“我就不走,你能怎样!反正你现在是个小孩……” 话没说完,夜谰突然跳起来按住他的脑门,直接将他推倒压在了地上,垂首看着身下目瞪口呆都某猫,嘴角扬起一抹笑容:“不然我吸秃你……” …… “境主!他们动手了!”西境笙樾阁,几名长老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冲阁楼顶端的笙玖吼道。 笙玖正在抑制躁动的封印,抬头往尘沙漫天的边境看去,登时恼火地啐了一口:“奶奶的,专挑挑本境主走不开的时候……疏雨去了吗?” 长老忙道:“境主,他一早就在边境守着了。眼下正在交手。南境之主没露面,北境的老蛟也不在……我们目前还能防住!”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好。你先去安置族中亲眷。”笙玖长吸一口气,加大力量往最后一条锁链上倾注着凤凰血。她的心口隐隐作痛,仿佛正在皲裂变形。 早在昨天晚上,她便收到了连枫游秘密传来的讯息,说是白巫族长以夜谰的神魂为要挟,命老蛟动手抢笙樾阁里的东西。是她眼瞎,竟没看出白巫老头有这般能耐! “真是让你给害死了……大笨蛟,你到底栽在自己人手里了。”笙玖抬手抹去眼泪,不经意碰到唇角时,愕然发觉指尖上蹭到了血迹。 果然不行了……她苦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自嘲道:“到死也没嫁出去,白瞎了我这倾国倾城的好皮子……” 她总觉得,自己这条命,算是被臭男人们给误了。前几百年,她一心想让爹爹多关注她几眼,努力修炼讨爹爹欢心。结果爹爹没能等到她当上境主的那一天就去了,到底白忙活;后几百年,她又等夜谰开窍,主动来迎娶她,岂料这笨蛟让一只外来野猫给半路截胡了,着实令她怀疑妖生。 当然最可气的还是那只臭白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见一片蓝色的火焰就地拔起,直冲天际,不禁淡淡地笑了。 她早就知道,疏雨喜欢她。不然这位白鹭族的少主不会选择放弃一切,执拗地留在她身边。可她不敢回应这份心意,也不能回应。她这条命,生下来就跟笙樾阁的封印给绑在了一起,随时都会遭了反噬。白鹭一族,太重情了,若她早早地去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疏雨保不齐得跟她一起走。 可夜谰不一样,这个男人冷心冷肺的。她死了,顶多甩两条泪珠子,然后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 当然也不排除,夜谰不是冷情,而是她没给捂热乎。 突然,锁链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笙玖挑眉,转身向身后一挥,扬起一片火海。火海中影影绰绰显出一道身影,低笑道:“丫头,果然不能小看你。” “老东西,这么喜欢玩偷袭的勾当?”笙玖冷哼,起身一脚踩在锁链上,轻敛发丝讥讽道:“本以为你会堂堂正正地打进来,到底是高估你了。” 那妖自火海中走出,俨然是老蛟。老蛟久违地穿了轻甲,神色阴沉,不怒自威:“小丫头,识相点,主动把封印解了。老夫可以放过你。” “解了?让整个妖界陪葬吗?”笙玖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白痴:“本境主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以为这封印开了,就能控制里头的东西?想得美。” 老蛟却是胸有成竹,高傲地回答道:“小丫头,你虽然是西境的主人,但,在老朽眼中,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老朽千年修行,又有夜氏秘法傍身,怎可能控制不住它!乖乖让开,别逼老朽下狠手!” 笙玖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最后侧身看向远处的蓝焰,低声道:“老东西,夜谰是不是回不来了?” 老蛟一怔,不知怎的竟心虚了起来:“与你何干?” “回不来了也好……他已经太累了。”笙玖再度看向他时,浑身滕然升起赤红的火焰,朗笑道:“反正姑奶奶我早晚也得去找他……不如先把一直想做的事情,给完成了……” “嗯?”老蛟隐隐察觉出一丝危机,手指藏在袖中正要画阵。岂料笙玖的速度远比他想象得要快,灼热的火焰如洪涛暴卷,骇浪奔腾,顷刻间眼前只剩一片残阳般的红色。 “姑奶奶我活这一辈子,有两件最想做的事。”笙玖这一拳虽被老蛟接下,却贯穿了他手上坚不可摧的鳞片,直飞起一道黑烟,红裙烈烈,犹似霓裳羽衣舞: “一为风风光光地嫁了;二嘛……揍扁你这老贼!” …… 激烈的战场上,疏雨以冰焰击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敌军源源不断,蝗虫似的怎么都杀不绝。他不敢大意,透支着自己的妖力尽力杀敌。 忽然,他的余光睨到一抹红色,登时心头微颤,克制自己没有看过去。笙玖应是与妖交手了,却不知敌手是谁。眼下他为将领,绝不能分心,待顶住这波进攻再作打算…… …… 许多年后,每每回想起今天,他都止不住地去想,如果那个时候,能早些赶到笙玖身边,会不会改变些什么…… 当然,答案或许是, 不会。 ☆、【封印】 “你揉够了没有……”程雪疾被迫盘膝而坐,一脸的苦大仇深。 夜谰则挂在他肩膀上,不停揉搓着他的猫耳朵,随口回答道:“没有。” “真不明白,我的耳朵有什么可玩的。”程雪疾只感耳朵火辣辣地生痛,忽然灵机一动,伸出尾巴挠了挠他的面颊。 果不其然,夜谰登时眼睛一亮,改为抱住他的尾巴,爱不释手地往脸上蹭去,然后贪心不足地命令道:“猫,你变回去。” “你可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程雪疾无奈,抬手拍了拍他的脑门:“夜谰,别闹了,咱想办法离开这里吧。难道你要一辈子困在梦境中吗?” “梦境?”夜谰一怔,握着猫尾巴的手骤然缩紧:“你是说,我现在所经历的,都是假的?” “不,你现在所经历的,是你的过去。”程雪疾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你已经长大了,还当上了妖界的境主,夜氏的家主。” 谁知小夜谰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事情,而是迫不及待地问道:“我长大后,你还在吗?” 程雪疾忙道:“在的。” “那好吧,我试着醒过来。”夜谰忽然变得好说话了许多,站起来扎了个马步,闭上眼握紧拳头,嘟着嘴似是在用力。 程雪疾期待地看着他,手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结果没过多久他便睁开了眼,耸耸肩说道:“醒不过来。” “太敷衍了吧!”程雪疾气急,双手捏住他的脸蛋使劲拧了起来:“给我醒过来!醒过来!” “……疼……”夜谰小声抗议着,手却不安分地去抓摇来晃去的猫尾巴。这时院外忽然走来一人,离远了唤道:“少主,老祖宗命老夫来教习您的功课。” “少主?”夜谰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在喊我?” “是的。”那人走近,笑吟吟地弯下腰轻抚他的头顶:“少主还记得我吗?” “你……”夜谰打量着眼前之人,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你有点眼熟。” “哈哈哈,眼熟就好……”那人的笑容中藏了几分仓促,眼神也呼烁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程雪疾知他看不见自己,便不动声色地蹙眉观察着,愕然发觉此人虽年轻了不止一星半点,但眉眼像极了白巫族长,便对夜谰说道:“你问问他,是不是白巫族长。” “你是白巫族长吗?”夜谰倒是听话,张口便问。 “你怎么记得……不,啊……是啊。”白巫族长难掩紧张地磕巴了起来,显然做贼心虚。 夜谰也察觉出几分不对劲,颇有敌意地说道:“我不想跟你学功课,你走吧。” “是吗,那我就……”白巫族长缓缓直起腰,作势要走,却在夜谰刚要转身的空档里,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子提了起来。 “谰儿,是谁改变了你的梦境?”白巫族长将他抱在怀中,按着他的脑袋,眼里涌现出咄咄的阴冷:“老夫明明记得,那时候,你可是乖得很。” “你弄疼我了,放开。”夜谰用拳头敲打着他的肩膀,脚不客气地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不乖,真不乖……所以你害死了你的娘亲。”白巫族长登时收起笑容,双手扼住他的脖颈沉声道:“臭小子,你以为跑得掉吗!最后这缕神识,老夫收下了!” 说罢他的胸口猝然裂开一个黑洞,如同野兽的巨口死死咬住了他。夜谰大惊,拼命向外挣扎,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吞噬。 就在这时,白巫族长突然低呼一声,胳膊噌地飘出一道血花。夜谰掉落在地上,窒息感瞬间消散,尚未回过神来,便被程雪疾扛起来就跑,一路跃出庭院。 夜谰不断咳嗽着,艰难地抬头看向身后,发觉白巫族长已凭空消失,顿时心中狂跳,刚想提醒程雪疾注意,便觉身下一阵踉跄,与他同时摔了出去。 “夜谰!”程雪疾就地一滚,扑向被抛开的夜谰,护在他身上,警惕地看向四周。 突然,他的脚腕一凉,似是有条看不见的蟒蛇缠住了他的脚踝向后扯去。程雪疾拔地跳起,冲脚踝方向用力一拳,成功逃离。被击中的空气登时泛起波纹,白巫族长缓缓现身,捂着胳膊看向他,蹙眉道:“真是小瞧你了……猫妖独有的阴阳瞳?” 程雪疾将夜谰藏至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眸子赫然起了变化,右眼成了深绿色。他其实不知自己何时开了阴阳瞳,只觉得视力比以往更差了些。在他的视线里,白巫族长的身形不甚清晰,像是一团雾气,胸口部位莹莹透着紫光。 “你不是夜谰的外公吗,为什么要害他!”程雪疾说完后,默默撇了下嘴。夜谰这亲戚够可以的,曾祖要杀他,祖父也要杀他,祖孙三代不共戴天,着实惨烈。 “害他?老夫可不是害他。”白巫族长说话的功夫,年轻的容貌逐渐步入衰老,眼角褶皱越发清晰:“他的神魂,是老夫向天求的。如今他肉身消亡,老夫把神魂取回来,无可厚非。” “狗屁的无可厚非!”程雪疾飞身而起利爪乘风,眨眼便至他身前,爪子攸地燃气一层淡紫色的火焰,瞅准他胸口部位勾了下去,可惜扑了个空。 “本事不错,可惜……你是只半妖。”白巫族长的身形鬼魅般自他背后出现,手径直伸向坐在地上发呆的夜谰。 程雪疾暗道不好,转身再度出招,身子却忽然一坠,仿佛有千钧重物压了上来,身不由己地倒在了地上。 “就算得到他的血契,你,也没有力量与老夫抗衡。”白巫族长已将夜谰抓在手中,讥讽地看向趴在地上起不来的程雪疾。 程雪疾咬牙死撑着地面,双臂不停哆嗦,急出一身冷汗。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吸取着他的力量,以至他很快便陷入了恍惚。 “这样不行……”程雪疾眼睫微颤,隐约看见白巫族长带着夜谰渐渐消失在雾气中,不禁气血上涌,脑袋咚地撞在地上,迫使自己清醒,爬起来努力追了上去。 “老夫本不想杀生……”白巫族长冷哼,振臂一挥,幻化出无数支飞剑射向他。 密密麻麻的剑刃雨点般倾泻而来,程雪疾面色不改,微眯双眼一弓腰身,化作白猫贴着地面避过攻击,成功靠近后跳起来,对着他的面门用力喷出一口火焰。 白巫族长没料到他还有这手,慌忙后撤扫去火焰,惊觉自己虽为魂体,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炽热,不禁失声喊道:“你从哪儿学的这种招数!” “自是我教给他的。”忽然,陆公子的轻笑紧贴着他的耳畔传来。白巫族长骇然,勒紧夜谰打算就地遁逃。岂料下一瞬他便滞住了脚步,垂首看向自己的胸膛,只见夜谰的胳膊穿透了他的身体,握住正慌乱摇曳的紫火,噗地抓了出来。 “你……”白巫族长的身形迅速消散,震惊地看着夜谰将火焰含入口中咽了下去,漠然地望着他,低声道:“有劳。” “你什么时候苏醒的……”白巫族长的魂体只剩下了头颅,依旧不甘心地质问着:“难不成,从一开始,你就是装的……” “从你聚集我的神魂那刻起,我便醒了。”夜谰转身,走向目瞪口呆的程雪疾,替他擦去虚汗,眼中盈盈带着笑意:“本想多看一会儿……但是我的小猫等急了。” 话音落下,夜谰开始慢慢长高,面容也由幼年变作少年最后恢复至青年模样,揉着程雪疾脑门上的淤青,心疼道:“怎这么拼命?” “我还以为你要死了……”程雪疾突然有点委屈,趁夜谰捋他耳朵的功夫,昂头嗷地咬了上去,凶巴巴地吼道:“你骗我!” “我……我没有啊。”夜谰狐疑,见他恶狠狠地晃着头咬自己,却连皮肤都没咬破,不由觉得好笑,把袖子撸起露出胳膊:“使劲咬,咬开心为止。” “你醒了不告诉我……!”程雪疾见他不痛不痒,登时没了兴致,讪讪地收回牙瞪了一眼:“醒了就好,咱得走了。”说罢又冲着天空喊了一声:“师父,谢谢您!” “谢倒不必,只是……这梦境还没结束。”陆公子缓声道:“夜公子,你避过了自己最不愿看见的场景,是吗?” “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夜谰顿了顿,小心揽过程雪疾:“我希望有他陪着我。” “哦……怪不得我徒弟被你勾进了梦里。罢了,我送你一程。”陆公子话音落下,周遭场景突然起了变化。宅邸消失不见,只剩一片森林。 夜谰眸光骤深,脚步也有几分踟蹰。程雪疾忙搂住他的胳膊,小声劝慰道:“没事,我陪着你。” “夜公子,这部分记忆,是被封印得最深的记忆……若要在下干涉,定会使你神魂受损。所以,你要自己去面对它……当然,别忘了,还有人在外面等你们。”陆公子的声音逐渐缥缈散去,应是退出了他的梦境。 夜谰颔首,向着森林深处走去。他又回来了,回到了与母亲共同生活过的森林。他在这里得到过片刻的宁静,也在这里永远地失去了一切。如今这最不堪回首的记忆即将揭开,令他不禁有些畏惧。 程雪疾发觉他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忙抓过来十指相扣地攥紧了。夜谰冲他笑笑,以示自己无事,然而下一瞬,笑容便凝固了。 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位女子,跪在前方一小片空地上。阳光不偏不倚地落下,那女子一身白衣沾满了血污,双手捧着一枚古铜色的小锁,散落的发丝垂至地上,微微浮动着,原是他的娘亲,白杞。 “娘……”夜谰失神,想走近些看她,却撞上了一道结界,只得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张望着。这时几道黑影自另一边走出,为首的是老蛟,怀中还抱着一个沉睡的孩子。 白杞顿时直起了身子,颤抖地说道:“再让我看看他……” “时候到了。”老蛟冷漠地将孩童扔向她。孩童摔在地上,脸正好露了出来,竟是幼年时的夜谰。白杞忙扑过去把他抱紧了,失而复得般搂在怀中抚摸着他的面颊。 “要么解开封印,要么……你们母子就一同上路吧!”老蛟低呵,抬头看了眼天空,面色微变,往后退了几步:“天雷已至!白杞!你不想活了吗!” “娘对不起你……”白杞没有理会,兀自亲吻着孩子的面颊:“娘的爹爹犯下重错,娘替他还了……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再记得我……” 说罢她将手中的小锁头挂在了孩子的脖颈上,然后抱起他默默走向老蛟。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厚重的乌云顷刻遮住了光线。老蛟面露胆怯,再度向后退去,神色机警地绷紧了后背。 “你不是想要他吗,拿走吧……”白杞竟将孩子塞进了他的怀里,然后转身回到原地又跪了下来,仰起头一言不发。 老蛟怔住,旋即明白了什么,裹紧孩子迅速逃离。白杞用余光看了过去,但依旧没动。乌云中响起阵阵闷雷,震得树叶瑟瑟发抖。 夜谰顿时心生不祥,一拳砸在结界上试图闯进去,反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扼制了知觉,僵着手无措地盯着白杞。 程雪疾担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小声提醒道:“夜谰,这都是发生过的事情了……”声音却被隆隆雷鸣盖了过去…… ☆、【扑火】 此时西境笙樾阁上空,老蛟已与笙玖交战了数回合,双方竟分不出上下,皆受了轻伤。 “凤凰一族的血脉果真可怕……”老蛟瞥向被灼焦的衣袖,心生寒意:“不愧为被天道所眷顾的种族。” “眷顾?”笙玖看似步伐稳健,实则已伤及筋骨,只是伤口藏在红衣底下不慎明显:“眷顾个屁。凤凰一族都死绝了,还眷顾!” “既是如此,你更应惜命。”老蛟长叹,仰头看了眼天空:“丫头,老夫没空陪你继续玩下去了……” 话音刚落,妖力乍泄。只见老蛟的身形须臾间涨大了数千倍,先变出了蛟首,最后整个身子拔地而起,化作看不见尽头的蛟身。黑褐色的鳞片已失了昔日的光泽,但仍旧坚硬无比,宛若斑驳的城墙。 笙玖这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如此庞大的妖族,说不害怕是假的,不过此番境地,害怕也没什么用。她不甘示弱,变作火凤停于空中,妖形虽不及蛟首大,可妖力之强盛,并未输了气场。 蛟眸凝视着艳丽的凤凰,仿佛是缀在浑浊的潭水中的一瓣红莲。乌云缠绕在黑蛟的身上,将他的身形衬得若隐若现。 笙玖不敢大意。她知晓夜氏秘法的厉害,不管多空旷的地带,这般庞大的蛟龙皆可在她眼前瞬间藏匿。一想到此,她不禁开始衡量杞这老蛟跟夜谰到底哪个更善隐匿,夜谰是不是也会藏起来偷袭的本事…… 想必他不怎么会,笙玖苦涩一笑。如若大笨蛟有这本事,早就逃之夭夭了,怎会被夺去了神魂。 “老蛟,本境主最后问你个问题。”笙玖出离得泰然,审视着硕大的蛟眸道:“夜谰究竟是不是你的亲曾孙?” “呵……”老蛟低笑,头颅逼近了半寸,看着这只身形偏小的年轻凤凰,缓声道:“小丫头,你很聪明……只可惜,老夫不喜欢太聪明的孩子。” 说罢蛟口猛然一张,一团黑色的火焰卷着毒雾喷了出来。笙玖振翅一挥,祭出凤火与之对抗。两股火焰冲撞在一起,轰鸣声惊天动地,热潮波及到了整个西境。一时草木枯萎,飞禽齐坠。远远看去,仿佛将天空撕裂两边,一明一暗,风起云涌。 相持了片刻后,笙玖明显感到力不从心。这股凤火以燃烧命元为代价,却不及老蛟半成功力,真真立分高下。 就在这时,蛟眸中忽然掠过一丝算计,山脉般的蛟身突然一弯,蛟尾用力地拍打在阁楼顶上。笙玖大惊,脚下锁链咯嘣一声断了,笙樾阁随之坍塌,凤族固守半年的结界竟如此简单地被粉碎了,快到甚至没给她补救的机会。 “丫头,你的力量消耗太多了。”老蛟低笑,眼中极尽贪婪:“这东西,老夫收下了!” “你这蠢货!”笙玖咆哮出声,双脚勾起锁链慌张地对接着,试图让封印再撑上一阵。然而一切都晚了,一线黑芒自尘雾中猝然射出又炸开,成了一条通天的光柱。尖锐的嘶鸣声响彻天际,高低不一,长短不同,仿佛亿亿只野兽涌出牢笼,兴奋地吵嚷着。 “森罗鬼塔……果真是它!”老蛟激动不已,盘身向前吐出一口风,吹散迷雾。 只见光柱中央,一座红黑相间的尖塔缓缓升起。此塔外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骷髅,塔顶贴着一串符纸,在外泄的煞气之下迅速燃为灰烬。万鬼同哭,声之凄厉,使得整个妖界不寒而栗。不必靠近,光是远远瞻望这不祥之物,便有种大祸临头的惶恐感。 “传说中颠倒乾坤,逆转阴阳,统领万鬼的森罗鬼塔,就是它!就是它!!”老蛟高呼,继而冲破云层,盘在鬼塔外螺旋数周,试图将其纳入怀中。岂料他刚要收缩身子,蛟鳞竟如同被融化了一般,噌地冒起浓烟,眨眼剥落一地,露出鲜红的肉骨。 他惨叫一声,忙松开身子逃至一侧,惊愕地观察着尖塔。那鬼塔慢慢旋转了起来,塔壁竟浮现出数张表情不一的脸。转着转着,一张惨白的面庞突然停在他眼前,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露出一对儿翠绿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老蛟顿时打了个激灵,将身子盘了起来藏住露出的伤口,不敢置信的看着这张脸。那脸生得妖媚,俨然是张女妖脸。红唇微微开合,攸地吐出一条藤蔓,直向他飞来。 “走开!走开!!”老蛟不知为何竟惊慌失措,打落向他飞来的藤蔓闪身向后拉开距离。刚要松口气,突觉后爪一沉,数条影子般的锁链不知何时缠住了他的脚腕,随着他的挣扎赫然变出了蛇首,狠狠地咬了下来。 “啊!”老蛟忙冲蛇首喷了口火焰,竟径直穿透了过去,没能烧掉蟒蛇半分。他又祭出妖力,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脱,却被越捆越紧。蛇疯狂吸食者他的妖力与血肉,直将他的爪子啃咬得残缺不堪。 “这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老蛟崩溃,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张画面。一只美艳的女妖在他面前垂泪乞求,说着“稚子无辜”之类的鬼话。他听闻怒不可遏,抬爪穿透了她的心脏,取出妖丹放在掌中端详了片刻,张嘴吞了下去……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老夫的孙儿!”老蛟尖叫着,冲那张女妖脸破口大骂:“你这祸害!你这勾魂的贱人!是你引诱我的孙儿结下血契!不然我孙儿怎会时运不济,死于埋伏……都是你!是你这累赘害了他!害了他!”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森罗鬼塔突然停滞了一瞬,一切杂音戛然而止。就在众妖茫然地看过来时,鬼塔中忽然传出一阵讥笑声,先是女人的声音,后变成了苍老的男声,最后成了一串窃窃私语以及几声婴儿的啼哭,宛若森罗地狱中的回响。声音飘荡,徐徐散去后,几道惊雷当空劈下。鬼塔再度开始旋转,越转越快,最后成了一道狂风,毁天灭地! 顷刻间,一股强大的吸力将砂石与宫殿毁之一旦,卷入风中!旋风里亮起无数只赤红的眸子,阴森森地摇曳着。众妖身不由己地飘了起来,惨叫连连,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撕成了碎片。更为可怕的是,他们的魂魄也一并被吸了出来,被黑长的鬼手扯进风里,与鬼塔融为一体。 “鬼塔现世了!”西境众长老强撑着结界,惊恐地瑟瑟发抖。传闻这鬼塔乃上古魔尊的法器,被仙帝镇压后遗落至妖界,吸食了怨念,在妖界扎了根。凤凰一族奉天命前来,镇压鬼塔至今,用洁净的凤凰血净化怨气。哪曾想千年的努力,今日被毁之一旦,六界危矣! “快逃!立刻逃!逃得越远越好!”大长老向吓傻了的族妖们吼道。然而下一瞬,他们的脚下突然失了着力点。就见天地猛然调转了过来,大地被揉搓成一团,粉碎成了片片巨石,向悬浮在空中坠落的他们砸去。 “境主!”疏雨大喊,不管不顾地冲笙玖飞来。笙玖则停在空中,凝视着恐怖的鬼塔,红裙被撕裂,眼底掠过一丝苍凉。待疏雨接近后,一挥手燃起一道火墙,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笙玖侧身,看向他时竟是笑的,面颊在火焰的衬托下明艳无比。 疏雨一怔,忙回答道:“境主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那就好。”笙玖目光游离,看向他背后,轻声唤道:“爹爹来了。” “什么?!”疏雨愣住,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身后忽然失了温度,再回首时,只看见一只火凤振翼高飞,化作炽热的太阳,呼啸着撞向鬼塔,玉石俱焚,义无反顾…… …… “娘亲,娘亲您过来……”夜谰仍旧沉浸在梦境中,痴痴地跪在地上呼唤着:“娘,你回头看看我。” 白杞未动,始终只给他一个侧脸。就在他又准备撞向结界的时候,突然低声道:“谰儿,活下去……” 夜谰愕然,双眸蓦地被一道强光刺痛,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掀飞了出去。他慌忙拉过身边的程雪疾,抱在怀里护紧了。程雪疾被照得泪眼婆娑,紧张兮兮地勾住夜谰的衣服,把脑袋埋在他的颈弯上眯着眼看了过去。 白光中,白杞的身影攸地消散了,似是被炉火吞噬的白纸。她最后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也好像没有。光芒落去,一朵蒲公英似的光点飞向天空,飞入那虚假的太阳,结成一滴泪坠落…… 新鲜的空气滕然拍在程雪疾的脸上,温热的水滴不偏不倚地跌入了他的眼中,微微酸涩。他呆呆地躺在夜谰怀里,仰头看向昏暗的天空。恍惚间,瞥见一只火红的小鸟钻入了云层消失不见。树木不知为何倒了一地,地面满是裂痕与烧焦的痕迹,树叶绕着他们的身体围了一圈,终没能将他们埋葬。 “夜谰,我们好像出来了。”程雪疾翻过身,看向夜谰。见他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小心地亲了下他的鼻尖:“我在呢。” 夜谰抬起麻木的双臂,将他扣在胸前,慢慢顺着他的发丝,许久后低声道: “再亲我一下吧……” 他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他不知道,她也回不来了。他似是睡了太久,忘却了前生,忘却了今生,如今不得不用余生来弥补。 ☆、【无心】 夜谰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下了场小雨,空气逐渐变得寒冷且稀薄,惹得怀中的程雪疾打了个喷嚏,方如梦初醒。 “雪疾,你冷吗?”夜谰起身,解开外袍将程雪疾裹好,起身四顾心茫然。 程雪疾变成猫形,好让他抱得轻松点,探出脑袋看了看,诧异道:“怪了,我记得先前这里是南境荒漠……师父呢?” 这时,一张纸从天而降,正落在夜谰手中。上头仅潦草地写了一行:“家中有难,先行一步,万事小心。” “师父家里出事了?”程雪疾担忧地伸出爪子抠住了夜谰的衣领。 “你师父……什么来历?”夜谰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这里的气味闻着奇怪,先离开吧。” 程雪疾把耳朵贴在他心口上,随之一起驾风离去,小声嘀咕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师父是仙人,可他否认了。所以我也闹不清师父到底什么来历……” 夜谰停在半空中看向远方,心中隐隐不安:“妖界好像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嗅到一股焦土的味道。” “主公!主公!”一道狼嚎自脚下传来,赫辛夷一溜烟地跑了过来,站在地上直跳脚:“主公!您等等我……您可醒了!” “发生什么事了?”夜谰抬手将他扥到空中,看他灰头土脸,脑门上一片淤青,不禁狐疑道:“难不成打起来了?” “何止!”赫辛夷口干舌燥,匆匆咽了口吐沫说道:“早在您受伤后的第二天,连枫游接替了北境之主,老蛟跟南境联手进犯西境。方才天生异象,天地颠倒,属下被一股吸力扯出去二里地……” “进犯了西境?!”夜谰大惊,随手把他扔了回去,转身就走。赫辛夷忙化成狼在地上四只蹄子紧倒腾地追他:“主公!蜉重伤,属下已让狼族待命,随时可以……” “照顾好蜉!”夜谰没有停留,直往西境而去。 他越过南境,正片南境如同被犁过的田地似的,几乎翻了个个儿。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残妖以及坍塌的房屋。再回首一看,这才发觉他刚刚待过的地方哪儿是什么森林,分明是被杂七乱八的树木覆盖了,本身还是个荒漠。而这些树木,显然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突兀得很。 “这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夜谰心急如焚,越靠近西境,地表混乱越发严重。原本有高山的地方已成泥潭,乱石堆完全盖住了村庄。很快,连妖族的凄嚎声也听不见了,只余死气沉沉的废墟。 普通的战争不可能把西境糟蹋成这幅样子,除非……夜谰心中一坠,下意识地捂住了程雪疾,手微微发抖。程雪疾则伸出尾巴缠在他的手腕上,以做安慰。 他终于飞到了西境王宫,或许说,原本是王宫的地方。这里的宫殿已经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粉尘,连断壁残垣都见不着多少,令他一时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取出了袖中的凤翎,细细摩擦着,注入了一点妖力。然而凤翎早已失去了温度,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中,没有丝毫的回应,甚至连颜色都变淡了很多。 “笙玖……”夜谰喃喃道,茫然地踩在厚厚的粉尘中寻找着她的踪影。许久后,他终于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忙走了过去。 “疏雨,发生了什么?”夜谰忐忑问道。见疏雨衣衫破烂,满是血迹,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没有回头,顿时克制不住地提高声音又问道:“笙玖呢!” “你回来了。”疏雨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是从隔着另一个世界:“她死了。” “胡说什么!”夜谰恼怒地按着他的肩膀将他向后一拉,却被一抹红色刺痛了双眸。 只见疏雨双手捧着一片薄薄的红纱,似是被烧焦了半边,微微打着卷。上头隐约用银线勾勒出了梧桐叶的图案,令他一眼看出,是笙玖最喜欢的那条裙子。 “谁干的……”夜谰顿觉嘴中充斥着血腥味,仿佛有人顺着他的咽喉,将五脏六腑扯向体外。 “鬼塔现世,笙玖撞塔而死。”疏雨没做过多的解释,凝视着手中的红纱,将它卷起来的地方,小心抚平:“你曾祖毁了封印。” 夜谰松开了他的肩膀,无措地看向眼前堆积成山的尘埃。他无法想象,那般明艳的女孩子会跟这些沙土掺杂在一起,连个影儿都没落下。 “你去哪里了?”疏雨举目眺望,双眸如同干涸的枯井:“她一直在念着你……你去哪里了?” 夜谰语塞,手僵在空中。风吹过,卷起一捧尘土落在他的指尖。他袖中的火翎攸地跌落,摇摇晃晃地渐行渐远。 程雪疾回过神来,跃起将羽毛叼住,坐在他的脚面上怯怯地问道:“夜谰,她不是凤凰吗?” ……对,她不是凤凰吗。夜谰一怔,忙接过羽毛走向疏雨,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把羽毛其塞入他的手中:“笙玖是凤凰,凤凰是会涅槃重生的。” “神魂俱碎,她拿什么重生?”疏雨握着羽毛的手止不住痉挛了起来。 “等。”夜谰一甩袖子,掸落上头的灰土,转身离去。 程雪疾连忙窜上他的后背,爬到肩膀上小声问道:“夜谰,你要去哪里?” “北境。”夜谰双目赤红,外泄的杀意令漂浮的粉尘静止了一瞬…… …… 北境妖王宫亦受波及,多数宫殿坍塌了半边,独留温泉殿勉强能居住。 众宫妖跪在殿外不敢吭声,里头传出一声长一声短的咒骂以及惨叫。没多时,殿门开了条缝,几只妖连滚带爬地摔下台阶逃之夭夭,连散落的药箱都顾不上捡起。 “废物!无能!废物!”伴随着一阵巨大的水声,老蛟自水中钻出,庞大的蛟身在水里扭动着,尾巴拍在岸上咣咣作响。一池的水已被染成了红色,脱落的鳞片浮荡在水中,散发着腥臭的气息。 “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啊!”几只老妖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余光睨向老蛟,见他那对爪子成了两团黑漆漆的焦球,不禁头皮发麻,上牙打下牙地哆嗦了起来。 “老祖宗,境主求见。”这时,殿外突有妖仆来报。几只老妖交换了个眼色,暗道境主醒得挺是时候,借机悄悄退下了。 “连枫游醒了?!什么时候醒的……把他给老夫叫过来!!”老蛟的吼声几乎掀飞了屋顶。妖仆慌忙告罪去传,不消多时,连枫游踏入殿中,随手关了殿门,跪地静候。 “鬼塔如何了?”老蛟盘成一团,脑袋藏在尾巴底下,露出滴流乱转的眼珠:“那小凤凰是死了吗?啊?我听他们说,她与鬼塔同归于尽了?” “确是如此。”连枫游的脸上似是没有任何表情。 “那就好,那就好……”老蛟将尾巴稍稍挪开了一点,又问道:“南境有动静吗?怎么说?” “南境对您擅自行动表示不满,其余的没有讲。”连枫游道。 “不满……”老蛟慢慢昂起头,蛟首在空中左右摇晃着,狰狞且恐怖:“他还敢不满……一群废物……废物!” 说罢蛟尾使劲一晃,险些撞碎了柱子。灰石瑟瑟落下,连枫游未动,默默跪在地上看向他,出离得平静:“两境联军仅剩一成,不满也是应该的。” “你还替他们说话!”老蛟怒击,掀起满池的水浇了他一身:“废物!你这条废物!如果你不是蛇,如果谰儿还在……” “家主若在,定会阻拦您进犯西境。”连枫游面颊挂着水珠,目光落在他那对焦炭似的前爪时,微微一滞。 老蛟喊累了,趴在水中默默看了他一阵,突然冷笑道:“连枫游,你醒得挺是时候啊……刚出完事,你就醒了。刚醒过来,又对战况了如指掌。是老夫多心,还是你,分了心?” “曾祖身体欠安,好生养着吧。”连枫游没有回答,抹去脸上水渍,起身要走。 蛟尾顿时猛地一抽,击碎房梁拦住了他的去路。大殿摇摇欲坠,外头的宫妖止不住往后退去,生怕砸在自己身上。 “连枫游,别忘了,你现在是我夜氏妖……老夫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有没有异心?”老蛟幽幽问道,微张的蛟口停在他的背后,随时都能将他吞入肚中。 连枫游没有回头,而是低笑出声:“曾祖多虑了。西境之主,乃枫儿多年挚友。若知曾祖如此行事,枫儿就算忤逆曾祖,也当拦上一拦……除非枫儿没有心。” “没心就对了。”蠕动的蛟身缓缓缩了回去,搭在地上无精打采:“身为夜氏妖,你不需要心,更不必念及什么朋友……你只需把境主的位子坐稳了。” “枫儿明白。”连枫游迈开脚步走出大殿,身后是老蛟沉闷的喘息声。他一路行至境主殿,看向塌陷的屋顶以及在抢修的妖仆,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然后加大力度,指甲几乎陷了进去。 “没有心吗……我早就没有心了。”他抬头看向苍白的太阳,发梢上的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攸地坠在地上,溅出一点淡淡的水痕。 ☆、【争吵】 西境之主的陨落,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西境成了砧板之鱼,群妖争而食之。幸而不久之后出现了转机——前狼王之子赫辛夷率兵驻扎西境,表示与北境决裂,誓死捍卫西境领土。 北境群妖哗然,纷纷表示小瞧了这个往日里逆来顺受的“狼王之子”,不过也没有多放在心上,以为他也就是嘴上说说。谁知不消几日,有探子来报,这赫辛夷手中的兵马数量不少,足够撑起西境的门面了。 “真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能耐的。敢在主公跟老祖宗的眼皮子底下藏了那么多兵马!”下了早朝,几只妖在角落里交头接耳,不时打量着过路妖的脸色。 “现在老祖宗重伤难愈,而且有传闻说……”那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跟同僚说道:“前些阵子的异象,是老祖宗闹出来的,说他把什么魔神给放出来了……之前那场雨,好像也是老祖宗的手笔……甚至……” 他把头低得更低了些,小心查探了四周后说道:“甚至主公失踪也是他安排的……” “老祖宗倒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另一只妖冷哼一声:“咱这些低等妖,在他眼里,连杂草都不如。” “你这么一说,我还挺希望那姓赫的能赢了。”群妖讥笑出声,见有妖投来诧异的目光,忙收了声四散离去。 而此时被“低估”了的赫辛夷,正面对着一大堆烂摊子焦头烂额。先是夜谰一言不合便将培养多年的死士以及暗兵交予他管理,后西境幸存者的安置也需要他插手。虫族的情报源源不断地堆积到他手上,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苦着脸去跟夜谰请罪。 “主公,属下真的做不来……” 夜谰瞥了他一眼,揉着臂弯里的白团子低声道:“做不来,也得做。” “属下□□乏术……”赫辛夷小心地探头瞅了一眼那团显眼的毛球,见程雪疾舒服到眯起了眼,不禁心生羡慕,克制不住地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原形。发觉虽然他俩都是带毛的,但一头成年灰狼缩在某妖怀里打呼噜的场景…… 不怎么美好,甚至有点瘆人。 “你分不出身,就得把脑袋分下来。”夜谰不知打哪儿掏出一把小木梳,轻轻顺着程雪疾的背脊:“现在全妖界都知道,你,赫辛夷,要为你父王复仇。南境那边已经收到了信了,你觉得狼王会不会做准备?” “会……”赫辛夷垂眉,小声嘀咕着:“主公为何要告知天下……” “不逼你,你永远是条家犬。”夜谰拉起衣袖,把猫盖住不让他看:“以后我不在了,你得自顶门户。” “主公这是什么话!”赫辛夷大惊,连连摆手道。 “怎么,难不成让我陪你一辈子啊?”夜谰白了他一眼,将袖子底下竖起来的猫耳朵给按了下去:“赫辛夷,你就不能有点野心吗?” “属下有野心!”赫辛夷一挺腰杆,义正言辞道:“属下要报仇!” “那是野心吗?”夜谰气得轻拍了一下猫屁股,感受到了肉肉的颤抖:“那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那不算野心!你就没想过当个妖王什么的,复兴狼族?!” 赫辛夷微怔,皱眉陷入沉思。就当夜谰以为自己的话终于入了他的耳时,他忽然摇了摇头:“没有。” “……我家猫都比你有出息。”夜谰气结,懒得再搭理他,只落下一句话:“至此我不会再帮你,北境那边,你也不用去管。你,只负责保护好你的族妖,守好西境,报你的血海深仇。至于我曾祖,我们夜家的事,由我自己解决。” 赫辛夷迟疑了一瞬,忽然上前半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主公,有一事相求……主公,能否放过连枫游?” “为什么替他说话?”夜谰抬眸问道。 赫辛夷挠了挠后闹手,似是也不知为什么:“他……许是有难言之隐。” “我不会主动招惹他,但是……”夜谰眸光微深,隐约想起点往事,喃喃道:“如果他阻拦我,我也不会客气。” “能否给属下一个机会?”赫辛夷急急道:“属下去劝劝他。” “劝?他听吗?”夜谰冷哼,阔步离去。 西境毁了大半,能歇脚的地方没剩下多少。夜谰寻了半天,终于走到了后山森林。发觉白巫族留下的林子倒是完好无损,也不知是不是白巫族长布置过结界的缘故。 林中,白巫族的帐篷依在,但族人已没了踪影。夜谰寻了个树桩子坐下,看向空旷的村庄,半晌低声道:“是我害了笙玖,是我把白巫族放到西境的……笙樾阁的封印被毁,定与白巫族长有关。” “你也不知道的。”程雪疾钻出他的怀抱,变回人形坐在他身侧:“那老头到底是什么来路。他不是你的亲外公吗?为什么要杀你。” “是,也不是。”夜谰回忆着梦中的场景,心生茫然:“据他所言,我娘,是处子身生下的我……这怎么可能呢。” “也就是说,你没有爹爹?!”程雪疾惊愕,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没成亲也能生宝宝?” “有秘法,可以生。但是……我越想越混乱。既然我不是夜氏妖,曾祖为什么要来抢我呢?”夜谰倾斜身子,枕着程雪疾的肩膀,疲倦不堪:“据悉,曾祖重伤,北境军心涣散,这时候偷袭是最好的……但是南境一直没有动静,我心里不安稳。笙玖的神魂散了,我想去找,也无从入手。一步错,步步错……雪疾,在梦里,我真想追随我娘一同去了。但是我看见你来了,硬逼着自己醒了过来。” 程雪疾不知说什么好,微微伸了伸尾巴说道:“夜谰,咱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做完了。然后……然后……你还想当境主吗?” “不想。我甚至不想当妖了。”夜谰回答得倒是干脆,抚着心口笑道:“这个封印吸食着我的妖力。如今我神魂受损,妖力大减,根本无法对抗封印。不出半年,我就成了妖力尽失的凡人……到时候,我就去人间找个地方躲起来。你若还想跟着我,我会把毕生财富都交予你。” “你说什么?!”程雪疾只听见了前半段便吓破了胆,小脸惨白地问道:“你要失去妖力了?!那你的寿命……” “自然会与凡人无异。不过我不会影响到你。”夜谰看向他,脸上竟带着得意的笑容:“你不知道吧,我跟你结了……” “血契。”程雪疾突然发起了火,提高嗓门质问道:“谁让你结的?!你明知自己解不开封印,为何不找个大妖结血契,共享运途?说不定他能帮你。” “不需要。”夜谰暗道无趣。他本想看小猫感动到摇尾巴的场景,结果只看到了一对儿张开的猫爪子:“老蛟跟我自己都解不开的封印,旁妖能解开吗?跟你结了血契,把我这点妖力分食给你一些,也算不浪费。这样等我死了,血契自解。而我留给你的妖力,足以让你多活个一百多年。你本是半妖,想必不会嫌弃我这点微不足道的益处……” “你凭什么自作主张!”程雪疾呼啦站了起来,险些把夜谰带到地上。 夜谰忙坐正身子,见程雪疾眼眶通红,似是快要哭了出来,不禁诧异道:“你哭什么?” “你死了,我怎么办!”程雪疾气到跺脚,努力把肚子里没多少的词儿翻了一遍,骂道:“你自私!你可恶!你讨厌!你……你无情无义!” “我……”夜谰被骂懵了,揣着手说道:“所以我把钱留给你啊。” “你个笨蛋!”程雪疾炸毛大吼,然后甩着泪珠子跑了。独留夜谰蜷腿坐在木头桩子上百思不得其解。 程雪疾闷头跑出森林,窜向某块大石头后面,打算躲起来嚎上一阵子。岂料他刚一屁股坐下,就被一只手抚了起来。 疏雨默默看着他,黑青的面色如同重病缠身,许久后沙哑地说道:“小猫,你去跟他说,笙玖的神魂我自己来寻……让他放手一搏。”说罢捏了下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程雪疾呆住,下意识地抹干了眼泪,看着森林若有所思。 …… 南境王宫死气沉沉,多数宫妖已逃离了南境,往东境而去。但南境之主倒是不知愁,继续滚他的泥潭,发出高昂的猪叫声,快乐无比。 狼王佯装路过,侧耳听着这美妙的声音,心中安稳了许多。这时一纸飞鸽传书从天而降,落入他手中。他展开后细细一读,顿时黑了脸。 “赫辛夷……当初真不该留你。”狼王攥碎了纸,泛起思量。 东境之主忙着拉拢北境,新任北境之主说是夜氏家臣,但城府颇深。若赫辛夷真能在西境站住脚,这局势就看不穿了。不如趁现在南境还算安稳,把南境之主的位子…… 他瞥向王宫,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鲜美的肉骨,令他垂涎欲滴,双目泛光。 ☆、【百岁】 数日后,西境所剩无几的妖族终于被勉强安置。夜谰秘密清点了一下幸存者,发觉当初被连枫游送来西境的蛇族妖不知去向,不禁有些担忧。 “蛇族遗孤是全死了吗?”夜谰问向赫辛夷。 赫辛夷微微摇头:“主公,说来也是奇怪。那些小蛇不但没死,甚至毫发无伤。按理说,笙玖把他们安置在了离王宫挺近的山谷里,应当被波及到才是。” 夜谰蹙眉:“他们现在何处?” “好像藏进了东面的一处废弃村庄里。”赫辛夷迟疑道。 夜谰颔首,又嘱托几句便离去了。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对蛇族上了心,或许是赫辛夷提了一句连枫游,亦或者他只是想帮忙帮到底。不管连枫游做了多少混账事,蛇族的孩子们终归无辜。 走了几步,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哒哒声。他急忙回身,果然看见一只白团子正若无其事地跟着自己。 “雪疾,有事吗?”夜谰疑惑道。 程雪疾瞄了他一眼,语气不善:“没事就不能跟着了吗?” ……怎么感觉小猫咪莫名有点暴躁。夜谰也不好多问,诚恳地给猫大爷让了条路:“来,一起去。” 程雪疾昂着头走到他脚边,抬起爪子轻抚在了他的鞋面上:“不抱着我吗?” “……是。”夜谰语塞,忙弯腰把他捞了起来,搭在胳膊上问道:“还舒服吗?” 程雪疾没有回答,表面一本严肃,其实心里慌得要命。他又克制不住地开始试探夜谰的底线,想看看自己作死到什么程度,主人才会生气。至于他这么做有没有深意…… 其实没有,他只是莫名喜欢看夜谰一脸茫然且无辜的样子。 “我要去看看蛇族的遗孤们。”夜谰总觉他揣着心事,低声试探道:“之后我要到处找找笙玖的残魂。” “有残魂的话,是不是就能复活她了?”程雪疾问道。 夜谰垂眸:“不知道,但总归是要试试的。我一直觉得,笙玖她命大得很,不应当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程雪疾再度沉默,耳朵耷拉着似是心情不佳。 夜谰心里也堵得慌,却连追忆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总要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处理好了,才能安心。 赫辛夷所说的那个“废弃的小村庄”很快便出现在他们眼前。只是这里比“废弃”二字还糟糕了一些。这里只能算是片空地,空地上歪歪斜斜地残留着两三座草房,院墙坍塌,屋顶漏了一半,里头飘出几缕白烟。 他慢慢走了过去,自虚掩的房门缝隙里看向屋中,瞧见有两三只小蛇妖围坐成一圈,眼巴巴地瞅着地上的篝火发呆。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察觉到了他的村庄,不由紧张地喊出了声:“谁在那!” “我是连枫游的朋友。”夜谰推开房门,结果屋门咣当倒在了地上,溅起一片灰土。 受到惊吓的小蛇妖们弹跳而起,抱成一团试图用妖力撑结界挡住他,却没能成功。气氛登时有点尴尬,众目相对之下,程雪疾忽然喵了一声,窜到地上摇了摇尾巴。 小蛇们的眼睛顿时亮了,盯着小猫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夜谰,脸上写满了羡慕。 夜谰看向架在篝火上的坛子,发觉里头正煮着看不出模样的菜汤:“西境正在安置幸存者,你们为何躲在这里,不去领救济粮?” “……我们不敢出去。”一只小蛇妖怯怯地说道:“外头好危险……连哥哥让我们藏起来不要露面。” “连枫游最近来找过你们?”夜谰颇为意外。见有个孩子悄悄伸手招呼程雪疾过去,有点不自在地上前一步,用脚挡住了小猫的去路。然而程雪疾根本没睬他,径直绕过去坐在孩子们的眼前,舔起了爪子。 “连哥哥最近没来过……但是,打架前来了一次。”一矮小的男孩盯着小猫脆生生地说着。他身边的孩子则瞪了他一眼,似是在警告他不要多嘴,可惜男孩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走了,并没有发现。 夜谰心间一颤,忙问道:“他跟你们说了什么?” “让我们小心些,藏起来。”那男孩嘀咕着,蹲下身想去摸程雪疾,却被微微微避开了,只触到了耳朵尖。 “你们很聪明。没被灾祸波及到……是被大妖保护了吗?”夜谰眸光渐深。 “连哥哥给了我们这个防身……”那男孩正了正脖颈上黑色的项链,离远了看,很像是一片贝壳:“只要我们带着这个,就……”他刚说了一半,忽然被同伴捂住了嘴。这才回过神来,慌张地摇了摇头。 “你到底是谁!我们之前没见过你!”那个年纪稍长的小蛇妖干脆下了逐客令,凶巴巴地指着没了门的门框喝到:“你走!” “我来给你们送些粮食。”夜谰没有动怒,拿出袖中储物袋,扔了过去:“这袋子里装的粮食够你们吃上一阵。以后西境妖兵来找清点的时候,你们不必躲着藏着,大大方方去领东西就好。” 说罢他冲程雪疾挥挥手,程雪疾忙跳到他背上一并离去。 “都是群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你别生气。”程雪疾见他面色铁青,伸出肉爪按了按他的下巴。 夜谰没吭声,待走远后放顿住脚步,眼神冷若冰霜:“连枫游知道老蛟要打西境,却只藏起了自己的族妖……他倒是狠得下心。” 程雪疾一怔,这才明白夜谰在气什么,犹豫了一阵后小声说道:“连枫游我见过。上次你在西境出了事,他看上去很关心你。” “笙玖死了。”夜谰长提一口气,胸腔憋闷到令他窒息:“我以为,连枫游就算再冷情。笙玖毕竟庇护了他的族妖,他总该……” 他忽然卡了壳,看向苍茫的大地沉默片刻后低声道:“罢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以连枫游的实力,别说对抗老蛟,就连转移族妖都做不到。他只能保全自己,保全蛇足遗孤,除此之外,皆是奢望。 “不是所有妖都跟你一样。”程雪疾知他对笙玖的死无法释怀,开始笨拙地安慰着:“你总是把自己的命看得很淡,这让我好生气。” “为什么生气?”夜谰揉着毛茸茸的脑袋环视四周:“与天同寿,不是我的活法。你看看这妖界,还有值得我留念的地方吗?” “我呢?”程雪疾脱口而出,旋即打了个激灵,红着脸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我不想再变成弃猫。” “然而你逃跑的时候,可是一次都没回头。”夜谰毫不留情地质问道:“我还以为你离开我会更开心呢。” “你……我……内个……”程雪疾叽咕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他万没想到,夜谰居然还挺记仇的。正眼珠滴流乱转找着说辞,夜谰忽然一颤,望向远方神情复杂。 程雪疾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瞧见疏雨正提了个篮子,沿着王宫转悠,好像正往地里种着什么。 “要不要去问问?”程雪疾担忧地伸长了脖子,惊觉几日未见,疏雨的鬓角竟生出了白发。 “不必,我知道他在种什么。”夜谰下意识地搂紧程雪疾,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并不确定笙玖能不能复活。凤凰说是会涅槃重生,然而笙玖的父皇英年早逝,她的亲族也都死的死,散的散。那日我之所以对他说这些,无非是想给他个念想。” 程雪疾怔住,默默看向他问道:“夜谰,你要给她报仇是吗?” “嗯。”夜谰顺着他的背脊,往僻静的深山走去。 “那……你打得过老蛟吗?”程雪疾又问,伸出爪子比划了起来:“他的真身好大啊。” “不止是老蛟,南境那边也要打。”夜谰低叹,把他贴向自己的心口:“据悉老蛟重伤难愈,连枫游什么心思,我看不穿,但南境肯定会趁此机会瓜分妖界。东境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西境成了这幅样子,估计会第一个遭殃……我不想坐以待毙。” “那你岂不是要对抗整个妖界?”程雪疾忽然变回了人形,紧贴着他踮起了脚:“夜谰,你能活下来吗?” “不知道。”夜谰微僵,凝视着他澄澈的双眸,似是溺进了湖水中,令他止不住呼吸紧促:“我的兵力,只能牵制。而以我目前的妖力,只够趁着老蛟没恢复过来,拼个两败俱伤。而且就算我侥幸活到最后……” “你说你会变成凡人是吗?”程雪疾打断了他的话。 夜谰嗯了一声,看着程雪疾越凑越近,微翘的鼻尖湿漉漉的,努力克制着自己想亲下去的冲动。 程雪疾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抢先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巴:“夜谰,把我的寿命分走一半吧。” “嗯嗯??”夜谰大惊,急忙抓开他的问道:“什么意思?” 程雪疾的表情前所未有地认真:“我想好了。我们都只活一百岁。这样等你死了,我就不用当弃猫了。” 他想了想,迎着夜谰愕然的眼神又道:“但是你一定要活到一百岁。不然我岂不是很吃亏?” ☆、【因果】 “为什么。”夜谰不知所措,心脏剧烈地抽跳着,仿佛要冲破他的身体。 程雪疾则恶作剧般踩在了他的脚上,站直身子示威:“不可以吗?” 夜谰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腰身,防止他站不稳掉下去。程雪疾似是没有重量,整只站在他的脚上居然毫无痛感,轻飘飘地仿佛随时都会飘走。 他直视着程雪疾的面颊,忽然凭生出一股贪欲,令他止不住俯身捏着小猫的下巴,轻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在引诱我。” “什么引诱?”程雪疾顿时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耳朵吧嗒贴在了脑壳上不安地抖动着。 夜谰嘴角勾笑,他最喜欢小猫这幅天真无辜的表情。他瞥向程雪疾颤颤巍巍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默默将其握住,感受到掌心一层薄汗。 程雪疾失了平衡,攸地向后踉跄了半步,却在快要拍在地上的一瞬间,被握在他腰上的另一只手搂了回来。与此同时,夜谰的面颊猝然贴了过来,气息也变得炽热无比,四目相对,他在夜谰的双眸中瞧见两点星光,闪烁着比喜悦更深的情愫。 他正揣测着那翻滚的情愫是什么,星光突然放大,夜谰竟霸道地吻了上来。程雪疾脑中一片空白,只知自己的嘴唇被叼住又松开,温热的触感沿着他的面部一路蔓延至全身,他头昏眼花,宛如变成了一片浮在热茶中的茶叶,滴溜溜地旋转着。 世间寂静到不真实,冗长的沉默后,夜谰理开他微湿的额发,低声说道:“这次不是玩笑。” 程雪疾怔然,低下头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换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我是没睡醒吗?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再抬起头看向夜谰时,忽然一阵恍惚,克制不住地瘫软倒地。 夜谰连忙将他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发丝。程雪疾的眼皮在打架,鼻翼呼扇了一阵后沉沉地睡了过去。临失去意识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则是: “雪疾,对不起。” 一阵细微的响动自上方传来。雄鹰盘旋一圈后落至他面前,化作人形半跪行礼:“主公,南境往南虬谷里埋伏了数千精兵,并且已放出探子来调查西境的虚实。” “终于来了。”夜谰抱起程雪疾缓缓起身,手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吩咐下去,,明日动手。” “是……北境那边,主公有决策吗?”鹰妖迟疑道。 夜谰沉吟:“连枫游不会动,老蛟已无力动。北境目前不必考虑。” “赫统领今早去往北境了。”鹰妖顿时有些焦急:“他不是领了主公的命令吗?” 夜谰蹙眉,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没事。走到这一步了,赫辛夷应当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鹰妖微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又觉多说无益,把话咽了下去匆匆离开了。夜谰掂了掂怀里的小猫,下巴摩擦着他的额头,苦笑道:“雪疾,你可能会恨我,也可能会理解我……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不会让你再记得我。” 这些话,之前有一个人对他讲过,尔后她灰飞烟灭,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如今,他又把同样的话讲给小猫听,这算是因果吗? 然而这世间因果,真的是种了什么因,就有什么果? …… “境主,南境动了,应是要去打西境。”北境境主殿,一妖兵低声来报。 连枫游坐在高椅上,许久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高耸的屋顶。 境主殿修复了数日才勉强恢复,一些陈设还没来得及换新。他这位新上任的境主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大殿上了,体会一下夜谰坐过的地方是什么感觉…… “椅子真硬……”他哼笑,侧身半躺在椅子上挥了挥手:“知道了,退下吧。” 妖兵诧异,小心地睨了他一眼,见他翘着二郎腿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只得撇了撇嘴,默默退出了大殿。 空旷的境主殿里只剩下了连枫游自己。昨日他背着老蛟,解散了众臣,让他们领了银子滚回家了。本以为此举会被群起质疑,谁知这些个老臣逃起来比谁都快,不消半日,妖王宫里只剩下了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仆。 老蛟若是知道了,得被气死吧?他抬起手,向着房梁伸出手指晃了晃。这倒怨不得他。夜氏长老死得死,伤得伤,昔日迎合老蛟的那几位全都入了土。朝中,自夜谰出事后,能逃的都去了东境,他也没管,任东境那老王八乐歪了嘴。 剩下的墙头草们,也被老蛟给吓成了怂货。老蛟伤成那副样子,犹如大限将至。而他这个境主自上任后,没有丝毫的作为,不跑才是傻子。 “所以,能跑的都跑远了。怎么偏偏你跑回来了?”他瞥向大殿一角,勾了勾手指:“怎么,想我了?” 阴影中缓缓走出一妖,蹙眉望向他,原是赫辛夷。半晌开口道:“我来同你谈谈。” “谈什么?”连枫游没起身,继续躺着数殿梁上的纹绘。 赫辛夷顿觉嗓子眼里憋了口浊气,恼怒地低呵道:“连枫游,笙玖死了。” “我知道。”连枫游波澜不惊:“但是鬼塔也没了,算是死得其所。” 话音未落,赫辛夷突然飞身扑来,利爪刻在椅子边缘瞬间将其劈成两半。连枫游跃至一旁,面带戏谑地看着他,挑眉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她庇护了蛇族,又曾是你我的挚友,你竟一点都不难过?”赫辛夷气到发抖,外泄的妖气聚集在大殿中凝成一片紫烟。 “既定的结局罢了,有什么好难过的。”连枫游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早在二百年前,笙樾阁的封印就开始松动,鬼塔现世只是早晚的问题。” “不一样。”赫辛夷已说不出自己的愤怒还是失望,看向连枫游时只觉得他陌生到可怕:“她本不会这么早死的。” “反正固有一死,何必在意时间问题。”连枫游眯眼看向他:“夜谰那么强,强到令妖界畏惧。不也是简简单单地死了?” 赫辛夷攥紧拳头,险些脱口而出告诉他夜谰还活着。二妖对峙了片刻,殿外妖兵看热闹似的探头瞅了过来,被连枫游一勾手关上了殿门,差点夹扁脑袋。 “我该说你是孤勇,还是愚蠢呢……赫少主。”连枫游微微扭了扭脖子,露出些许蛇族的姿态:“南境马上就要去打西境了,而你这西境的救命稻草,居然跑到我面前来说起了废话,你就不怕自己有去无回,将西境拱手相让?” “用不着你费心。”赫辛夷甩了他一句,收起爪子沉声道:“连枫游,我只是想提醒你。他日我与南境开战,你最好袖手旁观,不要助纣为虐。不然西境倒了,南境定会吞并北境。依着你的民心,以及北境现有的兵力,根本无力对抗南境。更别提老蛟重伤难愈。” 连枫游却不以为然,慢慢走至他身边,俯身冲着他的脖颈吹了口凉气,然后抬起眼轻声道:“赫少主是怕我与南境联合起来,把西境给瓜分了吧?你越怕,我越想这么做。” 赫辛夷的指甲几乎扣进了掌心,极力克制自己痛揍他一顿的冲动,一字一顿道:“你大可试试。连枫游,你真的以为,我不是你的对手吗?” 连枫游顿时眼角一弯,似是听见了笑话:“赫辛夷,你觉得,我让你上了一次,你就比我厉害了?” 说罢他拉过僵直的狼耳朵,往里吐了一句:“爷只是借你的那玩意当药引罢了。” 赫辛夷忍无可忍,反手一掌推向他的胸口。连枫游早知他会沉不住气,向后轻跳避开攻击。岂料眨眼的功夫,赫辛夷在他眼前消失了,紧接着他后腰一痛,利爪轻而易举地穿破了他的衣衫,以及被妖力保护的身躯,径直扎进了他的肉里。 连枫游的眼底顿时掠过一抹不敢置信。赫辛夷的另一只手掐在他的脖子上,尖锐的指尖如同刀片,缓缓抵住了他的喉结:“连枫游,我只问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怎么,上瘾了?”连枫游在这种境地下依旧笑得出来:“开了一次荤,欲罢不能了?” “你再跟我打诨试试?!”赫辛夷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却不得不没出息地承认—— 终归舍不得。 谁知连枫游逮住他愣神的空档,突然化出蛇尾,迅速将他缠了起来。粗壮的蛇尾在他身上缠了四五圈还绰绰有余,赫辛夷顷刻只剩半个头露在外面,五脏六腑伴随着骨骼的咯吱声剧痛无比。 “赫辛夷,对敌人放下杀意,是最大的忌讳。”连枫游的蛇信子嘶嘶地舔舐着他的面颊:“你说我,要不要一口吞下你?” 蛇尾猝然箍紧,赫辛夷嘴角渗出鲜血,登时放弃了挣扎,软塌塌地瘫在蛇身上没了声息。 连枫游愣住,下意识地将尾巴松开了一点。结果打脸来得不要太快,刚刚还在装死的赫辛夷突然现了真身,庞大的狼将他撑开后抛了出去,然后四蹄一踏,倾山般冲撞而来。 一声狼啸,高昂的妖力竟将殿柱震碎了数根。连枫游在空中扭动身子,冲他喷出毒液却都落了空,在簌簌落下的石砾中对上一双棕红色的狼眸。獠牙猛地咬住了他的腰,跟衔住树枝似的将他按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连枫游恍惚了一瞬,终于意识到赫辛夷没有开玩笑。这只狼妖很强,强到能将妖力收放自如,在他与老蛟面前装成一只家犬,卑躬屈膝至今。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指望你回心转意。”森森的狼牙上带着奇怪的力量,令连枫游焦急地发现,自己变不回原形了。 赫辛夷抬起前爪,狠狠将不断扭动的蛇按住,终于在他脸上看见了久违的惊恐:“自相残杀的戏份我看够了。连枫游,我今天必须带你走。” 说罢他扬起爪子打算将连枫游拍晕。岂料他的心脏处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妖力蓦地凝滞了一瞬,随机疯狂地逆转进了筋脉。 赫辛夷顿时瞪大了双眼,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轰隆栽倒在地抽搐了起来。他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心口,只见上头隐隐浮现出一个匕首状的图案,一点点下滑着,寸寸步入心脏。 “……夜氏……诅咒……怎……怎么……”赫辛夷慌乱无助地翻滚着。他心脏上的诅咒,是幼年被老蛟施加的诅咒。这柄咒术凝结的匕首埋在他身体里至今,只要起了伤害夜氏一族的念头就会刺穿他的心脏,居然在今天爆发了! 为什么?!连枫游这只认入夜氏家谱的外族妖,也算夜氏妖?! 连枫游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愣了一瞬后忽然飞身过去咬住了赫辛夷的胸口。毒牙没入他的心脏,将毒液毫无保留地注了进去。 赫辛夷很快便失去了痛觉,只能感受到那些炙热的毒液一点点腐蚀着他的内脏,徒留一具躯壳。最后他颓然地伸出手,搭在连枫游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没有了机会。他依稀记起那夜的一场旖旎,他与他都落了泪。他们所想的是一样的吗? 幼年时那个给他送来药膏,与他约好去看蒲公英的孩子,到底是回不去了。 ☆、【疯了】 翌日,南虬谷,夜谰亲率死士布置阵法,静候南境之主自投罗网。 “赫辛夷还没回来吗?”夜谰问向赫辛夷所统领的狼族妖们。 狼族面面相觑,忐忑不安地回答道:“主公也不知道少主去哪儿了吗?” ……这呆子。夜谰已说不出自己是担忧还是愤怒。他本以为经过这么多大风大浪,就算赫辛夷愚钝,也不至于在大战之前耍小性子,做不稳妥的事情。结果事实证明,他再一次高估了这头蠢狼。 “主公,狼王快到了。”正想着,鹰妖盘旋落下,低声禀报道。 大张旗鼓地来了……夜谰思绪微动,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南境出兵西境,狼王带队。按照狼王狡诈的个性,能偷袭绝对不打正面,能绕路绝对不走大道,今日倒是自信。 “通知下去,准备突袭。”他用余光多看了鹰妖一眼,并未多言。 不消多时,狼王带着一批妖兵出现在他们眼前,数量上比夜谰所估计的差了许多。为首的狼王骑着坐骑,神情慵懒,似是胜券在握。而他所率的妖兵,大多都是狼族,无精打采地跟着走,懒散到如同一群逃兵。 狼族们摩拳擦掌,夜谰却蹙眉打量了一阵后,冲狼族一名少将耳语道:“撤,不对劲。” “主公,狼王就在眼前啊!”那狼妖顿时急了,恨不得现在就冲下去把狼王撕碎。 岂料他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隆隆的巨响。只见事先布置好的阵法突然提前启动,将夜谰等妖束缚进了结界中。紧接着,峡谷另一头涌出无数妖兵,将他们团团包围。 夜谰低叹,转身看向缓缓走来的狼王,踏前一步将那尚不知状况的群妖护在身后,双手微攥聚集妖力。 “夜谰,你果然还活着,别来无恙啊。”狼王哼笑,扫视着他身后的狼族妖们,面露轻蔑:“这就是投奔赫辛夷的那批妖?果真一批乌合之众。” 夜谰没理他,冲属下们说道:“我喊跑,你们就速往西境撤退,四散开,能跑多远是多远,明白了吗?” “明白。”众妖紧张不已,却莫名因他这一席话有了些许底气,纷纷举起武器蓄势待发。 “跑?夜谰,你是在跟本王开玩笑吧?”狼王挑眉,大手一挥,众妖兵立刻上前缩小了包围圈。 “跑!”夜谰低呵一声,一拳撞碎身前结界,卷起一片火海袭向狼王。狼王大吃一惊,忙起身去挡,妖兵们也迅速避开火焰向夜谰冲来,却被他震出的妖气弹飞出去,七零八落地撞向石壁。 “夜谰,真没想到,你还有如此实力!”狼王被吓出一身虚汗,手持双斧挡住了他的攻击,再定睛一看,夜谰带来的妖兵们居然已窜得无影无踪,轻轻松松地逃出了他的包围。 “奶奶的,给老子追啊!”狼王气结,暗道这赫辛夷带出来的兵,别的不行,逃跑倒是一流。 夜谰一抬手,强大的妖力将地面划出数条沟壑,挡住了妖兵们的去路,斜眼睨向他们道:“敢追一个试试?” 众妖登时大骇不已,忐忐忑忑地举着兵器不敢上前。狼王恼怒,飞身一斧砍向夜谰,却连半片衣衫都没碰到,斧子劈进土里险些拔不出来。 这时夜谰已绕至他背后,长刀出鞘,如破风惊闪。狼王横斧踏地,接下这实打实的一击,兵刃相撞,双斧瞬间裂开一道细纹,脚下陷入土中半寸。而夜谰力量不减,妖力镀在斧子上红芒大作,直将斧子烧得滚烫。 狼王的掌心被烫出了燎泡,并不敢撒手,强挺着与之抗衡,心里已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他得到密报,说夜谰让老蛟捅了一刀,神魂受创,实力大不如以前。如今看来,这密报除了名字是对的,其余都在放屁,可坑死他了。 然而他不知的是,这密报其实说准了一半。夜谰确实神魂受创,妖力极不稳定。所以他拖不得,一旦南境派兵支援,那他今天保不齐得交代在这里。于是他特意拿上了几百年没出鞘的“蛟骨刀”迎敌,为的就是打一场快架。 眼见形势不好,狼王已暗搓搓地准备跑路。说来有些羞臊,他对夜谰心怀恐惧。当年夜谰以一敌万,将南境之主打得瞎了只眼睛,半年下不来炕。南境之主的妖力远在他之上,连那猪精都收拾不了的家伙,今天让他对上了,再不跑可就晚了! 况且南境精锐不在他手中,南境之主虽疯但尚未放权。就他手下这些个不中用的狼崽子,不够夜谰两刀砍的。 闪神的功夫,夜谰松开一只手,并指成掌,掌心射出一团火焰,正对狼王面门。狼王惊呼一声,忙弃了一只斧子砸开火球,坠地向后一翻,化回原形撒丫子就跑。夜谰望向溃不成军的南境妖兵们,心中颇为失望。他万没想到狼王竟如此没有出息,连同手下都是群草包。 可惜了,应该把复仇的机会让给赫辛夷的。夜谰挥刀追去,试图将狼王截杀在此地。狼王转身反吼,吼声化作一道飓风,掀起尘沙隐蔽了身形。 夜谰斩开狂风,身形急速下降,眼见得刀尖即将穿透他的脖颈,突有一道强劲的妖力自身侧袭来,紧接着,山壁猝然崩裂,碎石飞落,杀意骤现,一点寒芒先至,刺向夜谰的腰腹。 夜谰忙旋身避过,却还是被擦伤了一点,伤口未见血却奇痛无比。狼王也愣住了,停下脚步看向坍塌的石堆,正望见一妖阔步踏出,高大的身形将那崩开的山窟窿堵得严严实实,竟是南境之主。 “主……主公?!”狼王险些把眼珠给瞪出来,一不小心踩在石头上摔了个屁股蹲。南境之主按了按粗壮的脖颈,鼻子哼哧着向他走来,笑道:“爱卿,受惊了。” 狼王登时咽了口吐沫,战战兢兢地挤出笑容:“主……主公,您怎么在……” “哎,辛亏孤来了,不然就错过与北境之主的重逢了。”南境之主瞥向夜谰,眼底满是狠厉,全无疯癫之感,说罢冲狼王伸出了手。 狼王呆滞地将手递了过去,被他一把拽起,揽住肩膀低声道:“爱卿啊,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自作主张,不告诉孤一声呢?” “额……主……主公身体欠安……”狼王结结巴巴地应着,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是疯了吗?怎么知晓自己的计划的……难道说。 噗嗤一声,南境之主的手笔径直没入狼王的身体,如同撞碎了一块豆腐似的,轻而易举地握住了他的内丹,附在他耳边说道:“爱卿啊,本王这身子确实不中用了,所以借爱卿的一用。” “你……!”狼王张大嘴,惊恐地惨叫出出声,却在下一瞬,被一股阴邪之力抽出了神魂,所看到的最后景色则是南境之主玩味的眼神,以及一句自问—— 究竟是谁疯了? …… 程雪疾快要气炸了,整只猫蓬松了起来,在林间横冲直撞,愤怒地挠着树干。 “夜谰!!你个大骗子!啊啊啊啊啊啊!”木屑横飞,猫爪勾在树上狠狠挠出十道印子,感觉不解气,又上嘴去咬,跟个啄木鸟似的,整只挂在了树干上。 林中静静悄悄,不见飞鸟走兽,甚至连风都没有。程雪疾知道,这里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树林,而是一处结界空间。至于是谁对无辜的小猫咪下了“毒手”,自然是夜谰这只恩妖,竟然学会了“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亲了他然后…… “啊啊啊啊,混蛋混蛋混蛋。”程雪疾脸上发烧,四爪并用地在树上扑腾。挠着挠着,他便累了,滑到地上,摊开肚皮看向虚假的天空。 “他干嘛把我关起来……”程雪疾气喘吁吁地挠了挠肚皮,满心不解。看着看着,天空忽然泛起涟漪,一点紫色如浮动的星芒慢慢掠过。 程雪疾忙坐了起来,惊愕地发现自己所看见的世界不一样了。每一棵树木都变成了一枚光球,半空中涌现出奇怪的符文,再往脚下一看,大地竟成了透明的,像极了澄澈的湖泊。 “这便是结界的真实面目吗?”程雪疾微怔,忙抬头再次看向天。那个紫点忽明忽现,每闪烁一次,天空中的纹路跟着起伏,仿佛是在呼吸。 阵眼!程雪疾眼前一亮,御风而起,迎着紫点伸出手,果真触碰到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然而他又不敢硬闯,怕破结界出去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只得饶有兴趣地欣赏起了这个精妙的空间。 半晌,他觉得自己好像领悟到了什么,说不出道不明,却令他身心轻盈,如获新生。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愕然发觉一个小巧的符印钻了出来,仔细一瞧,还有点眼熟。端详了一阵后,他忽然打了个寒颤,一手聚集妖力,狠命地拍在了印记上,直打得自己口吐鲜血,再抬起手时,印记还在,且执拗地扩大了一圈。 “夜谰……”程雪疾咬咬牙,一头撞向空中的紫光。光芒刹时消散,他的身形随之消失,再出现时,周遭已是西境荒山。 洗心咒……你居然对我下了洗心咒!他怒不可遏,踩着狂风冲了出去,却在森林边缘,被一显眼的东西绊住了脚步…… ☆、【救场】 转眼间,夜谰已与南境之主交手了七八个回合,周围的山体被夷为平地,妖力对撞,凝成一道旋涡冲击着天空,席卷百里。 夜谰拉开距离,持刀相望,身上满是血痕,遍布伤口。反观南境之主,虽也受了伤,但越战越勇,仿佛不知疼痛。 “吸食神魂的咒法……我还以为,已经失传了呢。”夜谰瞥向被沙土覆盖的狼王尸首,微微摇头:“看来那些所谓的疯癫,都是你装出来的。” “不,孤确实疯了。”南境之主桀桀笑着,眼睛阴恻恻地打量着他:“不疯,怎么看你们自相残杀?不疯,如何收拾这条忘恩负义的狗?” 夜谰见他妖力暴涨,已退无可退,干脆将妖力全部倾注在刀上打算孤注一掷。岂料一记飞羽自侧面袭来,贴着他的面颊射在了石堆上,瞬间冒出一道黑烟。 “毒箭羽。”夜谰睨向躲在阴影处的鹰妖,心中说不出的失望:“果然,出卖孤的行踪的,是你。” “主公,没办法,识时务者为俊杰。”鹰妖讪笑,将夹在指尖的羽毛藏至背后:“主公,大势已去了,如今北境大权陷落外族之妖,您又重伤未愈,怎可能与南境之主一较高低……收手吧。” 夜谰移回视线,淡漠道:“背叛者,是不配得到信任的,狼王的下场你也看到了。”说罢双手握紧长刀,浑身缠绕着紫焰冲向南境之主。 鹰妖忙射出密集的毒羽阻碍他,南境之主则一动不动,微弓身子蓄势待发。眼见得刀尖滑落,他的一只手已抓向夜谰的脖颈。谁知下一秒夜谰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鹰妖的毒羽紧随其后,险些扎在他身上。 “蠢货!”南境之主打落毒羽,怒骂出声。鹰妖慌张无措,下意识地觉得背脊发凉,刚要转身跑路,长刀噗嗤一声穿过了他的胸口,直接断送了他的性命。 “夜氏秘法果真了得,你算是习得了精髓。”南境之主干笑两声。 夜谰自鹰妖背后现身,随手将他扔到一边:“一对一打一场吧,你应该期盼许久了吧?” 南境之主轻抚刻着疤痕的右眼,表情瞬间变得狰狞:“是啊,从那时开始,孤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把你的头骨沉进泥沼里!” “那就试试自己的本事吧。”夜谰微眯双眼,脖颈至面颊处迅速长出一层黑色的鳞片,双目也变成了赤红色。 南境之主心下微惊,一时搞不清夜谰这是要现原形了,还是又修了邪门的功法,忙率先变回真身,在体型上压他一筹,张嘴喷出一大口煞气。 其实夜谰只是强行将心头封印突破了一个缝隙,放出一些被束缚的妖力。此举甚是危险,他极有可能因此丧命。但面对南境之主,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长刀砍入野猪厚重的毛皮中,落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南境之主吃痛,愤怒地一踏土地,登时一阵地动山摇。他的身体迅速暴涨,很快变成了高山般顶着天空,獠牙一挑,瞬间将一座山丘撞击成了粉末,向夜谰刺去。 夜谰灵巧避过,站在他的獠牙上迅速奔向他的眼睛。南境之主使劲摇晃着头,一眨眼又追踪丢了夜谰的身影,忙一回身冲后方的空地喷出煞气。 夜谰随之现身,绕着他的腿一记十字刀,砍得血花四溅,却也被妖力掀飞出去,落在百米开外捂住了重伤的腹部。南境之主乘胜追击,庞大的身躯竟快如闪电,前蹄直接踩向夜谰。 夜谰翻身避过,又被獠牙挑了出去,勉强在空中稳住身形,隐匿后重新出现在南境之主身后,射出火焰正中他的后腿,然后摔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恶心,你这条小虫子真是恶心!”南境之主扬天长吼,不断踢踏着土地让夜谰难以起身,然后聚集妖力,凝成一道黑色的旋风呼啸着卷了过去。 夜谰自知不妙,但刚刚被獠牙挑得那一下直接穿透了他的内脏,在这狂风的侵袭下根本无力抵抗。他只能将刀插在地上,速念口诀撑开结界,试图挡下这致命一击。 谁知这风竟只是个幌子,尘沙之中,南境之主的身影紧随其后,借由飓风为盾牌向他冲了过来,锋利的獠牙刹时撞断了长刀,扎向他的身体。 夜谰干脆舍弃长刀,赤手去挡,虽如螳臂当车,总比等死强。然而今日,幸运似是格外眷顾他,一道白影忽然从侧面飞来,轻轻将他衔住,叼离了险境。 夜谰趴在熟悉的“棉花垛”上,看着前头毛茸茸的猫耳朵不爽地向后背着,略感心虚地小声嘀咕道:“到底溜出来了……” 程雪疾没吭声,跑到宽敞的地方,一摇身子把他甩了下来,然后蹲在他面前猫视眈眈地打量了一阵。夜谰被这俩硕大的蓝眼珠看得头皮发麻,刚想说狡辩,突然被一猫爪子扇飞了出去,倒栽葱扎进泥坑里凝固成了木头桩子。 这急转直下的场景看傻了南境之主,一时忘了攻击,在下头踮脚凑热闹。夜谰嘴里啃了一堆泥,懵逼中被扯着脚脖子救了出来,跪在地上慌张地抹着脸。 “洗心咒只能生效一次。”程雪疾紧贴着他的脑门,沉声说道:“我以前应该已经中过一次了。” 夜谰惊愕,呆问道:“中过一次?” 话音落下,又是一巴掌,不过这次力度小了许多,轻飘飘地拍在了他的面颊上。程雪疾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质问道:“夜谰,当初说不会丢掉我的,是不是你?” 夜谰语塞,慢慢低下头回应道:“对不起。” “既然如此,那我做什么与你无关。”程雪疾张开嘴把他咬住,高高跃起飞向远方。 夜谰微怔,旋即意识到他是带自己避战,忙扒着猫嘴说道:“雪疾,不能走!那边是西境,把他引过去就完了!” “另一边是南境,不是更完蛋吗。”程雪疾含糊地说着,努力把眼泪憋了回去:“非要打不可吗?” “放我下来,西境已经受够无妄之灾了。”夜谰低叹,一扭头,发现南境之主追了上来,忙吼道;“身后!” 程雪疾倒是镇定,向后一个急转,直接打南境之主的肚皮地下钻了回去。与这庞大的猪精比起来,程雪疾的身形还不足他一个脑袋大,轻轻松松地绕过了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初始的地方。 南境之主气急败坏,落地嚷道:“怎么,玩我?!你这臭猫哪儿来的!信不信我一口吞了你!” “你能打得过他吗?”程雪疾感受着南境之主澎湃的妖力,将夜谰放下小心用爪子护住。 夜谰轻声回答道:“我可以拼一拼,为了你。” “你就不能为我活着吗?”程雪疾低头看向他,眼中满是无奈;“夜谰,我们说好一起活一百岁的,我当你答应了。” 夜谰沉默,走向南境之主一招手,落在远处的断刀飞了过来,立在他身侧。 程雪疾见状,站在他身后凝视着南境之主,小声传音道:“夜谰,能听见吗……” “能。”夜谰没回头,怕看见他哭哭啼啼的样子,虽然对他学会用血契传音很是惊喜。 “他脖子上那个锁头,附了咒法,是新的,应该不难破解。”程雪疾的双眸缓缓变了色,闪烁着暗光:“虽不知有何用处,但力量很强,不是俗物,试着破坏掉看看。” “好。”夜谰握紧刀柄,刚要突进,程雪疾忽然抢先冲了出去:“我来当诱饵!” “危险!”夜谰见他迎着獠牙冲了过去,登时头皮发麻,释放妖力腾空而起…… …… 北境境主殿,连枫游坐在一地狼藉中发呆,身上的衣衫也没换,依旧是脏兮兮的带着血污。 许久后,老蛟忽然出现在他身侧,隔着三四步距离望了过来:“枫儿,你放走了那头狼?” 连枫游将挡住前额的发丝轻轻理至耳后,继续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没抓住。” “有妖看见,你亲自将他送出了王宫。”老蛟斜视向坍塌了半边的大殿,面色骤沉:“他果然隐瞒了实力……枫儿,你在放虎归山。” “丧家犬罢了。”连枫游起身,刚要离开,却突然被闪现在他面前的老蛟揪住了衣领子。 “连枫游,你到底在盘算着什么?”老蛟缓缓扼向他的脖颈,眼中满是狠厉:“怎么,你觉得老夫受了伤,制不住你了?” “北境已经不行了吧。”连枫游波澜不惊,语气中似是带着落寞:“您已经伤成了这样,朝臣们散了,妖兵全折在了西境,连为数不多的将领都逃了……曾祖,北境只剩了个壳子,枫儿不想再当北境之主了。” “愚蠢!”老蛟顿时急了,扬手要打他,却不知为何又放下了手,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老夫我是不会死的……你动脑子想想,为何只有我,活到了这般年岁!” “为什么……”连枫游面露茫然,又说道:“可就算曾祖您与天同寿,咱能打过富足的东境吗?还有南境,南境之主早晚会吞并北境……” “所以说你蠢!”老蛟松开他的脖子,转为按住双肩,狞笑道:“你知道吗,夜谰还活着!他在南境跟南境之主交手了!” “……还活着?”连枫游愣住,手指痉挛地勾了一下。 “对,他们交手了……是老夫安排的。”老蛟得意地看向天空,野心完全刻在了脸上:“南境之主疯了许久,老夫想办法让他不疯了。白蘇也好,夜谰也好,他们都以为能算计到老夫,然而老夫终究技高一筹!此战,无论是夜谰赢还是南境之主赢,老夫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夜谰是您亲曾孙……不帮帮他?”连枫游试探地问道。 老蛟的笑容戛然而止,似是思索了什么,嘴唇颤抖着没有出声,许久后才神情奇怪地抚摸着他的面颊,嗫嚅道:“不,老夫要认你当曾孙,不要那个不听话的孩子……枫儿,只剩下你了……夜家只剩下你了……” 连枫游直视着他浑浊的双眸,半晌突然挤出一抹笑容,小声道:“曾祖,您老了,咱不跟他们争了。枫儿带您躲起来,颐养天年,我一定会孝顺……” “都说了,老夫不会死!”老蛟气结,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拧住他的耳朵,咬了咬牙说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走,老夫带你去看个东西,此物关乎夜氏族运,你万不可透漏半分!” “曾祖别是在糊弄枫儿吧……”连枫游主动牵住他的手,神情中带着惊喜与期待,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孩童。然而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手背上甚至爆出了青筋…… ☆、【祭坛】 夜氏本家已一片萧瑟,随着各大长老的逝世以及离家,仅存的夜氏妖大多都是群登不上台面的下等仆,跟群哑巴似的低头各忙各的,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连枫游默默跟在老蛟身后,一路进了本家宗祠,手始终牵着他的衣袖。老蛟也一反常态地没有甩开他,甚至有意识地让他跟紧些,像极了亲昵的一家人。 宗祠里供奉着数不清的灵位,可见夜家曾经也是枝繁叶茂。老蛟示意连枫游奉了几株香,然后凝视着灵位低声道:“枫儿,夜家只剩下你我了。” “还有谰哥呢。”连枫游随意接了句。 老蛟面色微变,隐隐露出些尴尬,勉强岔开了话:“枫儿,你要记住,今日你所见之物,绝不可面世,否则夜家危矣!”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连枫游好奇道。 老蛟沉吟,走至角落处,将中指咬破,点在一个灵牌上。血液顺着灵位缓缓落下,连枫游探头一瞅,发觉那紫褐色的木牌渐渐变了色,像是鲜活了一般眨眼成了深红色,最后微微摇晃几下,发出轻微的喀嚓声。 只见地面突然下沉了一寸,排列整齐的灵位齐刷刷地飞了起来,悬浮在半空中列分两边,中间现出一道幽暗的缝隙。老蛟向连枫游伸出手,连枫游愣了一下,将手轻递了过去,与他一前一后共同踏入了缝隙中。 初入缝隙,只剩黑暗,然而当连枫游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后,发觉此处别有一番天地。步下狭窄的台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圆形的祭坛,上头刻着奇怪的图案。祭坛四周竖着一排石柱,上头各放着一支白烛,石柱底端被铁链连在一起,如同一张蜘网。 “这便是夜家最大的秘密,唯有夜氏血脉可开启此方祭坛。”老蛟叹息,轻轻抚摸着斑驳的锁链:“蛟,潜心修炼可为龙。然而又有几条蛟能熬到化龙的那一天呢?几百年、几千年的光阴,于蛟族来说,是不够的。化龙,是最高的信仰,也是最恶毒的诅咒……逃不脱,放不下,却又无力与天去争。” 连枫游不语,眼睛死死盯着祭坛上的图案,试图将它铭记于心。 老蛟看向他,神情复杂:“枫儿,你知道这祭坛是做什么用的吗?” “枫儿不知……”连枫游眨眨眼,试探性地问道:“这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东西,曾祖可以不告诉我……” “不,你还是知道的好。”老蛟又叹了口气:“毕竟老夫不能把这秘密带到土里去。” “枫儿听着呢。”连枫游干脆跪在了地上,以示尊重。 老蛟静立了一阵,端详着他的面容,似是想找到破绽,又似是在追忆着什么。连枫游一动不动,保持着诚恳的表情洗耳恭听,最后终于等到他开了腔: “这祭坛,每五百年开启一次……是为“降神祭”。” “降神?”连枫游心中咯噔一声。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算是涉及到了他从未了解过的东西。 老蛟缓缓颔首,继续说道:“蛟族不受天道眷顾已久,只能自寻出路。每隔五百年,夜氏族长将献上祭品,开启祭坛,唤醒神灵,以延续夜氏寿命……” “如何延续?让神灵降下福泽吗?”连枫游不解。 老蛟哼笑:“不,神灵不会降下福泽,就算会,也不会对我们妖族施以恩惠。我们要召来神灵,困住他,束缚他,然后……吞噬他!” 连枫游震惊,瞪大眼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老蛟这是在骗他,还是确有其事。毕竟吞噬神灵这种事,闻所未闻。 “其实说是吞噬,不过是让自己的身体变成一具容器,容纳召唤来的强大神魂。”老蛟说罢,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腹部:“我们从轮回中截取神灵的魂魄,将其容纳进自己的神魂中,从而获得更为强大的神魂。一千五百年前,老夫亲自开启了这个祭坛,吸取了神灵的魂魄……这才将寿命延续至今。” “历任家主,都是这般?”连枫游浑身发冷,只觉此地更为阴森恐怖。 老蛟摇摇头:“能承载神灵之力的,迄今为止,只有老夫而已……老夫的儿子死于祭祀,孙子则没等到祭祀便断送了性命。所以老夫常常在想,这是不是天道洞察了一切,对夜氏的报复……” “所以,曾祖会一直活下去吗?”连枫游双手发抖,悄悄藏进衣袖中以掩盖恐惧。 老蛟挑眉,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道:“不会。老夫虽有强大的神魂,却无法停止衰老。除非在有生之年突破极限,一举化龙。不然总有一天,老夫也会变成徘徊在轮回中的孤魂野鬼。” “这个祭坛,已经一千五百年没有开启了吗?”连枫游望向古老的祭坛,暗自腹诽着老蛟究竟多大岁数了。 “不,继老夫之后,祭坛又开启过,就在五百年前。”老蛟俯身,目光炯炯,在黑暗中散发着一丝诡异的意味:“那场祭祀,成功了,也失败了。祭祀本是为老夫的孙儿准备的,然而一切就绪后,他却魂归黄泉。老夫伤心欲绝无心顾及,被奸人钻了空子,擅自开启祭坛,将祭祀的成果占为己有。” “后来呢?!”连枫游越听越糊涂。是谁,敢在老蛟的口中“夺食”?老蛟不会追杀他吗?还是说,这个“背叛者”吸收了神灵的力量,成了老蛟无法打败的敌人? 老蛟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压低声音道:“后来,我把他追回来了。只是,我忽然变了主意,不想吸收他的神魂了……” “为什么?”连枫游感受着压在自己头上的大手,不禁放慢了呼吸,警惕地绷紧后背。 “因为……夜家需要继承者。”老蛟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情愫:“夜氏需要一个强大的孩子当继承者,延续我家族荣光。就算老夫吞噬了他,以老夫这具腐朽的躯壳,也撑不到复兴夜氏的那天。可换做是一个年轻的“神”,他拥有无限的时间,以及至高的力量。他可以带领夜氏走向繁荣,屹立于妖界顶端……不,是六界顶端!” “您……不会是……在说……”连枫游如同五雷轰顶,腰部一软瘫软下去。 老蛟提着他的头发,将其抓了起来,魔怔般摸着他的面颊,嘴角抽跳:“枫儿,好孩子,你也觉得老夫疯了是吗?然而谁能理解老夫的心情!我夜氏,蛰伏百年,只为一场夙愿,可天道毁我,妖界诛我,六界不容我!我受够被欺压的日子了……受够了……” …… “攻他的下路!这大家伙笨得很!”南境山谷,程雪疾在南境之主的肚子底下钻来钻去,不时喷出一道火焰,烧得猪毛乱飞。 夜谰暗道真是小瞧了程雪疾,这猫咪看似柔弱,实则滑溜得很,应是个打架的老油子了,用来当观赏物果真可惜。思索间,长刀已划破野猪的肚皮,跟割开了道瀑布似的,黑血直流。 南境之主气到崩溃,就地一滚打算压死他们。然而夜谰跟程雪疾跑得飞快,眨眼已窜到他的鼻子上,往鼻孔里各喷了一口火,疼得他嚎啕大吼:“夜谰!你卑鄙!你不是要一对一吗!” 夜谰一怔,下意识地顿住脚步看向小猫,却听见程雪疾气急败坏地骂道:“你蠢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没用的!” “嗯……有点丢脸哎。”夜谰见南境之主退至百米外,不停冲他们喷出毒雾,忙招呼程雪疾过来,随他一并隐匿身形。 “才不丢脸呢,你明明就是单打独斗啊!”程雪疾理直气壮地竖着耳朵:“我是你的跟宠,你带着跟宠打架罢了,还是一对一!” “……有道理。”夜谰恍然大悟,翻身骑在了猫脑袋上,举刀喊道:“冲啊!” ……不知为啥,我有点不爽。程雪疾哼哧了一声,撒开蹄子迅速逼近。南境之主自知在速度上胜不过这条天降的白猫,忙大吼一声震碎地面,以乱石为盾挡住他的去路。可程雪疾几下便从缝隙中找了道缺口钻了过去,一昂头,将夜谰弹出。 刀刃瞬间逼向野猪的脖颈,一道寒光掠过,野猪脖子上的铜锁应声而断。他大吃一惊,忙张开嘴却咬铜锁,却被第二道命中的眼睛,惨叫着轰然倒下。 “成功了!”程雪疾大喜过望,跑向夜谰打算接住再来一次追击,谁知就在夜谰回过头看向他的一瞬间,他忽然一阵恍惚,不受控制地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血花四溅,夜谰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他的尖牙穿透了腹部,带着栽倒在地。他惊愕地看着程雪疾,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反抗。这时南境之主爬了起来,咆哮着向他们冲来。 夜谰强忍剧痛,一手撑着猫嘴,一手聚集妖力打算起屏障阻挡。然而为时晚矣,疯狂的野猪瞬间撞碎了他的防御,獠牙对准了程雪疾的头颅刺下…… …… 祭坛的锁链发出一声嗡鸣,如同厉鬼在窃窃私语。 老蛟扶着连枫游站了起来,替他掸落身上的灰尘,手指停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时微微一滞,眼中也多了几分杀意:“枫儿,你不该是条蛇,也不能是条蛇……最后的棋子终于动了,老夫会把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这次,不会再出任何差池了……” ☆、【辛苦】 野猪的獠牙刺入了程雪疾的额头,留下一对浅浅的伤口,一妖突然出现,挡在程雪疾与夜谰的前方,双掌一推捏住了牙齿,竟力拔千钧,使得獠牙无法再前进半分。 南境之主的眼眸聚焦半天,终于看清那个小黑点有点眼熟。尚未反应过来,压在他獠牙上的力量猝然加大,就听一声狼啸,獠牙应声而断,庞大的狼妖现了形,一口咬断了他的鼻子。 他惨叫出声,拼尽全身妖力喷出瘴气,试图将他们逼退,哪曾想那狼妖径直穿过毒雾,冲着他的喉咙咬了过来,逼得他无奈遁走,险险留住了性命,倒在地上滚了出去。 “赫辛夷!你这兔崽子!”南境之主咆哮着:“王八蛋!老子要杀了你,杀了你!” 夜谰自血泊中抬起头,看向赫辛夷的背影时微微一怔,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失了神智的程雪疾叼着甩了出去。 赫辛夷一惊,忙一个扑接住他,转移到高一些的地方将他放在地上:“主公,您还好吗?” “狼王死了,你来晚了。”夜谰微微摇头,看向向他们冲来的南境之主,一把推开赫辛夷,飞身砍了过去:“想办法把雪疾引走!” “主公!您的伤势!”赫辛夷急踏前一步,却一个踉跄咳出半口血,捂住心口痛苦地闷哼出声。他胸前的伤尚未愈合,一把匕首状的烙印穿透了衣服,涌出汩汩黑血。蛇毒与残留的诅咒之力如同两把锥刀,不断地折磨着他的心脉。 “别逞能!赶紧走!保全你自己!”夜谰一眼便看出他重伤在身,却无暇顾及原因,与南境之主再度厮杀起来。 赫辛夷无法,连忙奔向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的程雪疾,冲他的尾巴轻咬了一口,然后旋身就跑。程雪疾果然中招,恼怒地追了上来,二妖很快便窜出百里,没了踪影。 夜谰瞥向他们消失的地方,一招手唤来长刀,砍在野猪的半截鼻子上,然后松开手向后一翻,双脚蹋在刀上再一用力,直将长刀彻底陷入了血肉中。刀身滕然燃起火焰,宛如活了一般不断往里钻着,似是要将他一劈两半。 “啊!!!”南境之主疯狂地甩着脑袋,试图将刀逼出来。岂料夜谰突然勾起手指,幻化出一巨大的火爪,狠狠抠在了他的左眼上。 南境之主本就瞎了右眼,如今左眼也搭了进去,眼前先是一阵刺红,像是血液进了脑子似的皱着发痛,很快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一击可谓彻底粉碎了他的意志,使得他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着。周围仅存的几座山都被撞了个细碎,飘洒出的血花染红了半座山谷。夜谰退开了些许距离,大口喘着粗气默默等他耗尽体力而亡,同时微运妖力将吸入体内的瘴气慢慢排出。 突然,一股寒意自他身后传来,夜谰的眸心迅速收缩,身形滕然消失。只见在他原本停过的地方出现了一道人影,面容模模糊糊地只显现了一瞬便消散了。但那套熟悉的灰白袍子暴露了他的身份,原是白巫族长,白蘇。 “贼心不死吗?”夜谰警惕地撑起屏障,随时准备避开他第二次偷袭。刚刚那个影子应当是白蘇的分|身,这老鬼的本体不知藏在了哪里,若非自己躲得快,又得栽在他手上。 正想着,天空忽然出现了异常。厚重的乌云迅速堆积在一起,沉闷的雷声不绝于耳,似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然而夜谰敏锐的感知到一丝危机感,再看向在峡谷中吼声震天的猪精,他下意识地往程雪疾与赫辛夷消失的方向飞去。哪曾想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轰隆一声炸响,数道惊雷从天而降,正劈在野猪的身上,激起四溅的电闪,瞬间将周围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夜谰微惊,迅速退后瞻望着一切。雷一道又一道地接踵而至,贯穿了地面,如同地龙翻身般将土地折腾得不成样子。强烈的白光令他睁不开眼,他以手挡在眼前,小心看向雷击中心。 南境之主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惨嚎以及求饶声。夜谰将视线挪开,发觉之前被他砍下来的那枚锁头就躺在不远处,被雷击震得微微颤抖着。 “难道说,是它的问题?”夜谰迟疑,伸手一勾打算将那锁头拿过来看看,谁知又是一道惊雷落下,紧贴着他的脚边劈在地上烧出一个窟窿。他愕然,总觉这雷好像是在警告他,忙收回手看向天空。 结果他这一抬头,正对上斗大的白雷直劈下来。他慌忙转身要跑,却是慢了一步,到底被这道疑似“劈歪了”的雷来了个醍醐灌顶。 刹时间,周遭只剩下了虚无,连声音都不曾留下。他倒没感觉到疼痛,只觉自己的魂魄洒脱地飞了出去,满天空乱转。眼前先是一片白色,后攸地变成了漆黑。隐约有繁星点点在他身边掠过。他急速向前飞驰着,耳边是低沉的吟唱声,听不清到底在诉说着什么。片刻后,他突然停了下来,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与一道陌生的身影瞅了个对眼,却不知那人是谁。 “你来了。”那人冲他微微颔首,侧身指向一旁:“帮我带他回去。” 夜谰茫然地看了过去,只瞧见一微弱的灰点飘飘悠悠地飞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摊开手,那灰点落入他的掌心,瞬间消失不见。 “辛苦了。”那人说罢,身形急速向后退去。夜谰更为诧异,暗道他倒是不辛苦,就是有点命苦。此番他莫不是被雷劈死了?死得也太敷衍了吧? 他可怎么跟小猫咪解释? 百里之外,赫辛夷与程雪疾的追逐戛然而止。程雪疾忽然痛苦地蜷腿跪了下来,迅速缩回人形,捂着心口在地上翻滚着。 赫辛夷大惊失色,忙飞过去抓开他的手,愕然发现他的心口上出现了一个符印,缓缓绽开莲花状的图案。 “同命血契九重?!”赫辛夷心里咯噔一声,举目望向雷鸣不断的峡谷。这是同命血契的最高重——易命。主公将寿命渡给了他! “夜谰……”程雪疾恢复了一丝神智,若有所感地翻身挣扎着爬了起来,往前方走去,却双腿一软又拍在了地上。赫辛夷再将他搀起,低头一看,发觉他的肚子上还有另外一个印记。一上一下两道印记似是在相互争斗,一明一暗地不停闪烁。程雪疾也随之抽搐了起来,额头渗出一层虚汗。 糟了,这两道不同的力量会撑碎他的筋脉!赫辛夷焦急万分,将手覆在他的肚子上,试图用妖力扼制住这个邪门的咒印。 “夜谰……你快回来,你快回来……”程雪疾无措地抬起手伸向天空。他看见天空之外是一片黑暗,夜谰站在中央来回寻视,似是找不到出路。无数星辰环绕着他,不动声色地贴了过去,仿佛要将他湮没…… ……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宗祠地下,老蛟忽然跌坐在地,摊开双手不停地颤抖着,脸上的笑容可谓扭曲到恐怖。 连枫游愕然,看向他的手心,正瞧见一个黑色的咒印在缓缓变大,很快便填满了他的掌心。 傀儡咒?连枫游心下微惊。这咒术是夜氏禁术,纵使夜谰也可能不曾知晓。然而他是知道的,不但知道,夜氏全部禁术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因为他是阴魅体,老蛟用来藏禁术的密室早就被他摸了个清清楚楚。 所谓傀儡咒,施加后一般需要较长的一段时间才会发作,咒印侵蚀进对方的神魂后,能够剥夺意志,控制他的行动。然后此术消耗很大,稍有闪失便会反噬。老蛟冒着危险,将傀儡咒施展给了谁?在他的印象中,老蛟许久没接近过旁妖了,难不成…… “该死,怎么还没反应?!”老蛟嘀咕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手,似是恨不得钻进那咒印中。 连枫游轻咬嘴唇,蹲下身攥住了他的手腕,细声细气地问道:“老祖宗,您这是干什么呢?” “我知道,那小子结了血契。”老蛟没有抬头,面色逐渐变得惨白:“他跟那肮脏的野猫结了血契!幸好老夫未雨绸缪,早早在那野猫身上布下了咒印。今日,咒印已成,他的行踪已完全掌控在老夫手中……只要那野猫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反咬一口,重伤于他,子母剑的残力还会生效……枫儿……” 他抬起头,眼中除却狂喜还有一抹癫狂:“准备好迎接你的新生。就在这里,面对我夜氏列祖列宗,你,终于可以摆脱蛇族的身……” 他话至一半,突然双目一滞,半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连枫游的眼中摇曳着诡异的绿光,指尖一点点陷入了在他的掌心。漆黑的蛇毒迅速灌了进去,咒印膨胀了一瞬,骤然收缩,变成两滴血点。 “老祖宗,这场戏,该散场了。”连枫游抬起手,缓缓伸向老蛟的脖颈:“我等到今天,就是为了破解你长生之谜。如今看来,你也是会死的,倒是我高估了你。” 带着剧毒的尖爪没入了老蛟的肌肤。终于要结束了,一切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可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而是浓浓的落寞。 “你如此厌弃着我的身份,最后却不得不重新选择了我,这算是你的报应吗?”连枫游凝视着如藤蔓般在肌肤下蔓延的蛇毒,心竟也跟着疼了起来:“直到不久前,我还留有一丝侥幸。我觉得你就算再残忍,对待养育了百年的谰哥,总能生出些感情……” 他笑笑,只觉得出离得讽刺:“谁知谰哥不但不是夜氏妖,甚至连妖族都不是……你毁了他,他本该做无忧无虑的神明。” 最后一滴蛇毒侵入了老蛟的身体,老蛟的头颅蓦地垂下,没了声息。连枫游茫然地收回手,看向他身后祭坛,思索着该如何破坏掉它。岂料随着一道细微的破碎声,老蛟的身体骤然化作黑烟散去。紧接着,整座密室都晃动了起来,庞大的蛟身拱破地面下,长啸而出…… ☆、【谢谢】 夜谰呆站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繁杂的星星,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发觉有点模糊看不清,不禁心起思量。 血契已经结到九重了,如果他真的“无疾而终”,程雪疾将分享他剩下的寿命,也算没有浪费。只是他的“洗心咒”失效了,小猫咪难免会哭鼻子。 所以为了不让小猫哭,还是找找出路吧。夜谰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隐约感觉到一丝孤独。他好像是这里唯一的活物,除此之外尽是虚无。繁星无言,明暗交替地浮动着,没有指引亦没有出路,似是遗忘了他。 走着走着,他突然被一颗奇怪的星子吸引了视线。这星星的颜色相比之下稍深了些,白光里透着一丝红色,不管他往哪边走,都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后。 他伸出手触碰星星,那星子竟跟懂事一般,主动靠了过来。一时间,眼前一片大亮,仿佛星辰的光芒坠入了眸中。无数破碎的画面飞速掠过,最后在正前方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向他伸出手,旋即攸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小巧的庭院,周围环绕着古旧的院墙。一人跪坐于门外长坊的蒲团之上,垂首细细地缝补着手中衣物。 夜谰怔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那人瘦弱不堪,长发遮住半边面颊,看上去年纪很轻,显得高高隆起的腹部十分不协调。 夜谰克制不住地走了过去。白杞似是有所感,抬起头瞥了过来。目光交错,二者皆微微一愣。夜谰从她憔悴的面颊上看出一抹悲伤,拘谨地坐在一侧,沉默不语。 “……你又是谁啊。”出乎他意料的是,白杞竟主动出了声,沙哑地问道:“你是人是妖,是活是死?死人的话,我现在管不得你。” “……就当我是个死人吧。”夜谰想唤她一声“娘亲”,却不知为何怎么都叫不出来。或许是因为此时的白杞过于年轻,看模样很可能还未及笄。 “歇息一下,就走吧。”白杞又低下头,看向手中衣物,似是觉得针脚做得不够好,便一点点挑着线拆开了。 夜谰将视线投向她的腹部,总有种很奇妙的感觉。这里头,装着他吗?几个月了?娘亲怀他辛苦吗? 正想着,白杞的手忽然一抖,针尖扎破了手指,溢出一滴血。她呆呆地看着那滴血落在衣服上,晕开一个圆圈,忽然落了泪。 夜谰大惊,忙问道:“怎么了?扎疼了?!” 白杞不说话,就这样攥着衣服无声地抽泣着。夜谰想去抓她的手,却被避开了。白杞将衣服放在一旁,按着受伤的手指轻声道:“我没事。” 夜谰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缝补的衣服,发现是给小孩子穿的:“这是给你未出世的孩子穿的吗?” “嗯。”白杞落寞地看向衣服:“可是我缝不好。” “没关系,已经很好了。”夜谰忙不迭地说道。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夜谰见她面色惨白,关切道:“你怎么哭了?哪里不舒服吗?” “你有过孩子吗?”白杞突然问道,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你这般年岁……应是没有。” “我没有孩子……”夜谰克制不住地想象了一下,发觉根本不敢想他的儿子能是什么德行。 “真好。”白杞苦笑,轻抚自己的腹部,似是在自言自语。 夜谰心情复杂,许久后低声问道:“你……不期待这个孩子吗?” “期待?”白杞面色惨白,眼神空洞地回答道:“这个词,太遥远了。我早已没有任何期待。” “对不起。”夜谰不安地将手放在膝盖上,嗫嚅许久后终于艰难地问出一句:“既然不期待,为何还要生下他?” 白杞一僵,缓缓抬起头探究地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问这些。” “我,一个过路人罢了。”夜谰回避着她的目光,看向低矮的院墙:“我只是觉得。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出生。这样……” 这样,你也不会死了。 “我没有选择。”白杞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指着天上的白云说道:“这个孩子,是从那里来的。” 夜谰茫然,见她看着天空出神,没话找话似的说道:“想好给他起什么名字了吗?” “谰。”白杞喃喃着:“一切都是谎言……” 夜谰一颤,手抓住自己的衣袖几乎撕裂。原来如此,原是“满谰诬天”的谰字。他本以为自己的名字承载着什么特殊含义,结果到头来,只剩下一个“谎”。 “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白杞终于收回视线,看向面露凄惶的他,关切道:“你是迷路了吗?” “嗯,我迷路了。”夜谰说着说着,眼角忽然一湿,跌落了一滴眼泪。他看着掉在自己手背上的泪滴愣了一瞬,原来他也是会哭的吗? “迷路了没关系,会有人引你去该去的地方的。”白杞叹息,又问道:“你有忘不掉的人吗。” “有。”夜谰道:“不过不是人,是只小猫。” “猫?”白杞颇为意外,冲屋里招了招手:“真巧,我也养猫。” “喵……”一声细微的猫叫声飘了出来,继而一只小白猫睡眼朦胧地打着呵欠从屋里探出头。白杞揉了揉它的脑袋,任它跳到自己腿上,双爪踩来踩去:“这小狸奴我养了三四年了,当初在街上用一篮果子换的。猫是种极好的生灵,独善其身,离了谁都能活。但当你养了它以后,它便开始念着你。它们有时候很粘着你,有时候又疏远你。粘着你的是时候,是在告诉你,“我还是喜欢你的”。疏远了,又是在警告你“可是我离了你也没问题”。就这样阴晴不定,自由自在,惹人羡慕。” “我养的那只,很黏我。”夜谰止不住伸出手想去摸摸小猫,却被哈了一声,赶紧缩了回来:“也是只白猫。” “那你死了,你的猫托付给别人了吗?”白杞说罢红了脸摆手解释着:“对不起,我这么问有点奇怪。想必你年纪轻轻,是死于意外吧。” “没来得及托付,他可能还在等我。”夜谰叹息,见小白猫愉悦地翘起了尾巴,蓝色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迟疑道:“这猫,跟我的那只,确实有点像。” “是吗?”白杞笑着将小猫抱起来放在地上,推了推它的屁股:“去,跟大哥哥打个招呼。” 大哥哥……夜谰喉咙一梗,眼睛飘忽不定地打量了一下白杞:“斗胆问一句……姑娘芳龄?” “多嘴。”白杞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拉过衣服遮住自己的肚子:“我都是当娘的人了,还姑娘。” “哦……是,是哦。”夜谰忙转移话题,伸手抓向不情不愿地向他走来的小猫:“真可爱……啊!” 然后被咬住了小指头。 “……你会疼?!”白杞刚想把猫抱回来,旋即意识到了什么,登时脸色大变,一把搂紧猫站了起来:“你是谁!你不是白巫族的对不对!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别!我……这就走了。”夜谰失落地起身走向庭院,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等一下。”白杞疑惑地看着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走过来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现在还没有。”夜谰不敢抬头,怕自己舍不得走。 “现在……”白杞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细细思索着这句话,再抬头时,愕然发觉方才还高大英俊的男子变成了一个矮小的孩童,泪汪汪地昂着头,紧咬着嘴唇看着她,稚嫩地唤道: “娘亲……” “你是,你是……”白杞语塞,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是你啊……” 夜谰并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一动不敢动地低下头感受着她冰冷的手指:“娘亲,对不起。很辛苦吧?” “我……”白杞似是被烫到了一般收回了手,嘴唇颤抖了许久突然潸然泪下:“该道歉的是我……我还没有准备好做你的娘亲……” “我知道……对不起。”夜谰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他的娘亲,此时也是个孩子啊!她憎恶自己的到来吗?还是悲愤于不可争的命运? 他的降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若只是为了带来不幸,不如现在就…… “忘了我刚刚跟你说的话。”白杞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就算没准备好,我也会拼尽全力,试一试的。” “可是……”夜谰攥住了她的手,磕巴着说道:“我不会给你带来幸福的。” “你能给自己幸福吗?”白杞的眼睫颤颤的,眸中好像燃起了一点光芒。 夜谰深吸一口气,颔首道:“我在努力。” “好,我们都努力一下。”白杞轻轻擦拭着他的眼角,语气中带着欢喜:“原来我未来的孩儿这般好,果然是天赐的。” 夜谰痴痴地看着她的笑容,发觉眼前的少女,与记忆中那个慈爱又坚强的母亲重叠在了一起。他终究哭了出来,积攒了太久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衫。白杞不停为他擦拭着眼泪,结果有点笨手笨脚地戳到了他的眼睛,忙鼓起嘴吹了起来。 他想笑,又想哭,万千话语噎在心中,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这时又是一道白光落下,隔断了他们二人。夜谰惊慌,揪住她的衣袖想挽留她,却见她退后半步,微微摇头。 “娘,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是谁?”夜谰急急问道。 白杞面露苦涩,犹豫了一瞬后回答道:“去夜氏本家看看吧……那里埋葬了太多的秘密。” “可是……娘!你保重,保重!”夜谰知道他强留不得,手一寸寸松开,消失在白光中。 模糊的视线里,少女依旧含泪笑着,轻声道: “以后再见啦……谢谢你来找我。” ☆、【摄心】 夜谰醒来时,已在西境临时搭建的行帐中。疏雨跪守在一侧,见他醒了,忙低声关切道:“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雪疾呢?”夜谰环视一周,未看见程雪疾与赫辛夷。 疏雨蹙眉道:“他跟赫少主在隔壁,还算稳定。。” “南境之主死了吧?”夜谰又问道。 疏雨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递给他:“死了,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只落下了点骨头渣子。这东西是他带过的,不知有什么用,我拿来给你看看。” 夜谰拿过来端详了一下,才发现是南境之主终日戴在脖子上的铜锁,已被雷击烧得漆黑变形。他随手将其搁在一边,起身披上外袍:“我去看看雪疾。” 隔壁是另一座帐篷,程雪疾躺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哼声,赫辛夷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夜谰起了,激动地迎了上来:“主公,您无事就好!” “你的伤怎么还不处理?”夜谰指向他心口疤痕。 赫辛夷憨笑着挠挠头:“不打紧的,已经不疼了。” “滚下去休息。”夜谰瞪了他一眼,走向昏睡的程雪疾。谁知刚一靠近,他便睁开眼看了过来。 “夜谰……”程雪疾伸出手勾住他的衣衫,眼泪汪汪地嘀咕着:“我梦见你去了好远的地方……” “我回来了,不走了。”夜谰替他擦去额头虚汗,又小心将被子掀开一角:“让我看看咒印。” 程雪疾红着脸瞅向疏雨跟赫辛夷,疏雨心领神会,拉着赫辛夷迅速离开。程雪疾着才将衣服解开,揉着肿痛的肚子说道:“不知为什么,这里特别痛,丹海也聚不了力了。” 夜谰颔首,俯身小心地查探着程雪疾的腹部,发现除却稍微有些青红之外,看不出丝毫的端倪。然而当他开术眼看向内里后,惊觉一道符印蚯蚓般来回游走,不停搅乱着程雪疾的丹海。 “这咒印我没见过,但是……估计是老蛟的手笔。”夜谰面色铁青,细细回想着先前的事情,后悔不已。 当初老蛟第一次见到程雪疾时,便在他的腹部烙下了印记。那日他只以为是普通的小伤,没曾想竟埋下了如此隐患。 “夜谰,我好像睡着了……打架赢了吗?”程雪疾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忽然嗅见他身上有股浓重的血腥味,担忧道:“你受伤了吗?” “无碍。忍着点,我试着把咒印消除掉。”夜谰笑笑,单手结阵盖在咒印上。 谁知程雪疾登时痛苦地低喊出声,抓住他的手央求道:“好疼,感觉要炸开了。” 夜谰只得收手,替他将衣服掖好后小声道:“此咒印的效力正在降低,但是你妖力损耗过多,强破咒印的话会伤及元神。不如等你恢复上一阵子,试着自己去破除。” “好。”程雪疾稍松了口气,抱着夜谰的胳膊想坐起来。岂料夜谰突然捂着嘴咳嗽了起来,指缝间渗出些许血迹。 程雪疾如临大敌,一个激灵弹坐而起,六神无主地喊道:“疏雨!快来……” “没用的。”夜谰打断了他,脱去鞋袜,扶着他的肩膀与他一并躺下,虚弱地说道:“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们都帮不了我。” “好,你好生歇息着。”程雪疾忙拉好毯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手掠过他的腰部时,竟蹭了一手的血,这才发现夜谰身上的血迹被黑衣遮掩了,顿时双手一抖,不由分说地去解他的衣服。 “你让我看看!伤在哪里了!让我看看!”程雪疾摸索半天,终于把他的腰带给解开了。夜谰本想拒接,奈何自己着实没有力气,只得任由被扒了个精光,连里衣都没给留下。 “轻点,小猫咪……”夜谰打了个呵欠,往里挪了挪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我好困……” “夜谰,这伤怎么回事?”程雪疾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腰腹上的一排血窟窿:“你被谁咬到了?那头野猪吗?” “嗯……”夜谰睡眼朦胧地回应着,无力地挥挥手:“不严重,一会儿就好了。” “不对……这齿痕……”程雪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尖牙,如坠冰窖地颤抖着:“这是,我咬的?” 夜谰没回他,晕晕乎乎地打起了盹。程雪疾失魂落魄地瘫坐了床上许久,直到听见外头有人在喊夜谰,跳下床铺跑了出去。 “赫辛夷,赫辛夷!”程雪疾抓住正探头探脑的赫辛夷,慌张地问道:“我是不是咬伤了夜谰?” “啊,你不记得了?”赫辛夷茫然地反问道:“你突然发狂,咬着主公不松口。我把你引开后,你又追着我咬。后来天雷降下,九重血契生效,压制了咒印之力,你才……” “九重血契?”程雪疾对“血契”二字格外敏感,忙询问道:“九重血契是什么?” “易命。”赫辛夷直白了得地说了大实话,全然不顾程雪疾已经快站不稳了,吸溜着鼻子笑道:“唉,咱主公可真稀罕你,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九重的……” “他会不会死啊。”程雪疾脸色惨白地按着他的胳膊问道。 “不……不会吧。”赫辛夷的笑容凝固在脸色,忐忑地眨眨眼:“主公这不全和着回来了吗?九重血契应当是没有生效吧……” “不见得。”疏雨不知何时出现在赫辛夷身后,面色阴沉地看向他们,压低声音道:“我刚刚感知了一下,他的魂力大不如以前,且妖力受封印影响已完全郁结在心脉处。这样下去,会使他折损寿元。” “该怎么办?”程雪疾听得心慌气短,总觉夜谰这一觉下去,很可能就醒不来了。 疏雨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他短时间内破除封印还好,否则……” 程雪疾忙捂住耳朵不敢再听,跑回行帐里扑到夜谰身边去扒他的眼皮:“夜谰,别睡了,快起来快起来!” 夜谰听见了他的呼唤,却怎么都醒不过来,疲倦不堪地越睡越熟。程雪疾惊慌失措,更大声地喊他的名字,然后把耳朵贴在他心口上仔细听着。见心跳还算有力,坐在一旁发起了呆。 疏雨走过来小声安慰道:“别喊了,让他休息一下,看看能不能恢复魂力。而且你们既然结了血契,此时呆在他身边应当可以帮到他……北境那边有了些异样,我去跟赫少主商讨商讨。门口我留了结界,千万不要擅自离开……” 程雪疾只断断续续地听见了一半,跟傻了似的微张着嘴不说话。疏雨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与赫辛夷走出行帐。 待他们离去后,程雪疾拉开夜谰的胳膊搂紧他,用耳朵蹭他的下巴,并不时弯起尾巴去戳他的肚子。夜谰最喜欢他这样了,说不定一开心会好得更快。 “夜谰,你快点好起来,我让你摸肚皮。”程雪疾抱着夜谰的胳膊小声嘀咕着,却又被蹭了一手的血。他赶紧跳到帐篷一角,拿了汗巾与水盆来擦拭夜谰的伤口,发觉那排血窟窿正缓慢地愈合着,但夜谰却如同一面破损的皮鼓似的,妖力源源不断地流逝着,不稳定的神魂摇摇欲坠。 程雪疾又哆嗦了起来,他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发了疯,将夜谰咬得如此之重。他这一口直接截断了筋脉,于本就气血不畅的夜谰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都是我的错……我本以为能帮上你的。”程雪疾将染了血的汗巾放入水盆中,登时染红了一盆的水,触目惊心。 “你答应我了……起码要活到一百岁的……”程雪疾又趴下听夜谰的心跳,无助地贴着他的耳朵不停说着:“以后我再也不气你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别离开我。” 夜谰听见了他的说话,可惜只能在心里欣喜若狂,根本无法做出回应。他不知这算不算一种“自我保护”,他的躯体正强制陷入沉睡,但神魂还是清醒的。如此,他便可以加速伤势愈合,但也无法应对危险,可谓是柄双刃剑。 小猫急坏了,等醒来后好好安慰他吧。夜谰止不住嘴角上扬,满足地听程雪疾絮絮叨叨,暗道小猫咪果然是喜欢他的。 哪曾想,这平和的画面很快便急转直下。就当他有了一丝知觉,打算翻个身时,程雪疾忽然对着他的耳朵轻吐一口气,然后他的手被抓起来,按在了某个柔软的东西上。 夜谰登时惊醒,诈尸般瞪大眼睛。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见一具白皙的身体,虚坐在他的小腹上轻轻颤抖着,像极了脆弱的芦苇在风中低泣。一根纤细的手指顺着他的腰侧勾下了裤子,小心握住了某个敏感的部位轻轻揉搓着,然后带着哭腔低声道: “夜谰,你要了我吧。” 夜谰只觉头皮发麻,天灵盖似是被猛然掀开,冒出腾腾热气。有道是雷击都没能要了他的命,却被今日这句轻飘飘的话险些夺走三魂七魄。 猫妖果然会摄心……他这般想着,一挺腰将这祸害按住,压在了身底…… 作者有话要说:踩一下油门,明天继续! ☆、【破封】 “你在做什么……”夜谰哑着嗓子,看向在身下抖个不停的程雪疾,努力扼制内心的冲动。 “蜉说,你气血不畅是因为……是因为……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就能救你……”程雪疾又羞又惧,几乎哆嗦成了筛子。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做。”夜谰稍一挪动身子,那个地方蹭到了程雪疾的皮肤,滑腻又柔软的触感令他几乎发疯,不禁喘起了粗气。 这时帐篷外忽然传来疏雨的声音:“北境之主,有些事情想跟您……” “我现在起不来,有什么事等会再说……”夜谰细细嗅着程雪疾的气味,惊喜地感知到浓郁的躁热,压低声音问道:“你真的想要吗?” “我……我……”程雪疾两眼泛花,根本说不成句,想推开他却不知怎的竟主动搂住了他的脖颈。 “那我进来同您讲?”疏雨迟疑,隐约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见赫辛夷阔步就要往里闯,连忙拉住了他,微微摇头。 “不必,就在外面说吧,简单些……”夜谰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蹭着程雪疾的耳垂与脖颈:“你说不要,我就会停。” “方才北境突然传来消息,说是老蛟……仙逝了。”疏雨提高声音说道:“您觉得是真是假?” “假的,老蛟死不了……真要死,也得死在我手上。”夜谰的手向下游离,快到关键地方时被程雪疾攥住了,却没有彻底推开。 “连枫游要替他守孝,灵幡已经布置了整座宫殿了……”赫辛夷垫着脚将帐篷拉开一道缝隙,却听得一声呜咽,登时一激灵缩了回来。 “老蛟有秘法长生不死,我查了数百年没有线索,他可能是想引我去。”夜谰的眸中满是危险的欲望,审视猎物般舔舐着程雪疾的肩骨。 程雪疾已经放弃抵抗了,甚至还很羞耻地兴奋了起来。他的手依旧挡在自己的底线上,却阻止不了夜谰的动作,敷衍地扭动了几下后,彻底瘫软成一汪春水。 夜谰的手粗糙又有力,掠过他的肌肤时能感受到掌心的纹路。他不敢看夜谰的眼睛,怕被那双深邃的眸子夺走最后理智,便咬紧牙关,闭着眼一动不动。 “你这是拒绝,还是默许。”夜谰的喉结上下浮动着,浑身如烧红的炭火似的冒着热气。门外疏雨跟赫辛夷还是没走,估计在偷听动静。他瞥了一眼赫辛夷露出的半截靴子尖,一挥手起了道屏障把他们隔断了出去:“我有点重要事要办。赫辛夷,蜉去哪里了?还活着吗?” “蜉在后山林养伤,夏蝉他们已经去北境王宫打探消息了。”赫辛夷恨不得把眼珠子掏出来扔进帐篷里,看看夜谰跟程雪疾到底在做什么。 “好,给我一天的时间。”夜谰轻轻碰了碰程雪疾湿漉漉的鼻尖:“你也去养伤吧……有场硬仗要打。”然后双手捏住他的腿,轻轻向外掰去。 程雪疾害怕地低喊了一声,旋即捂住脸将后续的颤音憋了回去。他浑身是汗,浸透了身下的床褥。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暧昧气味,还有些许的血腥。夜谰腰部的伤口渗出血滴,沿着腹肌滴落在他身上,又顺着沟壑一路流淌进峡谷。 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承着雨滴的嫩叶,贪婪地享受着滋润,又忐忑于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便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颤颤地看向夜谰。 “怎么了?”赫辛夷听见里头有奇怪的动静,想把脑袋伸进去看看,结果被疏雨不由分说地薅住后领子,一路拖走了。 “他们都走了……我最后问一遍,你愿意吗?”夜谰弓起腰,双目炯炯蓄势待发。 程雪疾保护了许久的一亩三分地终于被丈量了个清清楚楚。旌旗就在田埂边缘停着,似是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刻就会冲进来占为己有。 他艰难地思索了一阵说辞,脑海中却一片空白,查无可查。最后他忽然泄了气,揪着自己的耳朵小声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坚硬的木楔子瞬间钉入了土壤,马儿欢愉地上下踢踏着。木轱吱呀旋转,带出清凉的水流,松软的草禾被翻腾得一塌糊涂,却如获新生…… …… 数时辰后,西境上方突然雷云密布,不见明闪,只有一圈圈的红色雷光环绕在云层上。 须臾,强光乍出,聚集成一点落向某处。与此同时,强大的妖力汹涌迸发,直冲天际。霎时间热浪滔天,飓风漫卷。黄昏日落被尘沙遮盖成晦暗深夜,转眼又拨云见日,成晴空万里,映日朝霞连天。 “这是……夜谰突破了!”疏雨远远眺望,激动之下直接喊了夜谰的名字,见脚边的赫辛夷还在打瞌睡,忙踹了他一下:“你家主公突破了!” “啊?啥?”赫辛夷迷迷糊糊地看向天空,被绚丽的彩霞照得直眨眼:“哇,好红!” “……我说你家主公突破了!”疏雨无奈,抬手揪向他的耳朵:“还不快去道贺!” 赫辛夷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往帐篷方向跑去,结果一头撞上了看不见的结界,后空翻着滚了出去。 疏雨强强接住他,诧异地看向帐篷方向,发觉这奔涌的妖力有些杂乱,里头掺着奇怪的灵力以及不知名的力量,不禁又担忧了起来:“莫不是强行突破?我们再观望一阵子再说。” 赫辛夷捂着脑袋站了起来,一抬头看见一个小绿点摇摇晃晃地飞舞着,忙跳起来接住她,捧在手心里护好了:“蜉,你怎么来了?” “主公的封印,开了。”蜉轻轻从他掌心钻出,落在地上化作人形,凝视着帐篷:“不知是福是祸。” “封印解开了?自然是福啊!”赫辛夷笑了起来,一看疏雨满脸凝重,忙把笑容憋了回去:“你们在担忧什么?” “这力量未免太过强大……我不敢笃定它是否属于妖界。”疏雨微微摇头:“希望他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否则……” “否则,他极可能不再是我们熟识的‘夜谰’。”蜉轻轻捂住脸上破损的一角的面具,陷入沉默。 东境,“喜老”站在高耸的阁楼上,看向红彤彤的天空。 “这一天终于到了。”他低叹一声,佝偻着腰缓缓转身。 一龟妖忙上前搀扶住他:“爷爷,您知道这天空异象是怎么回事?” “呵呵……能弄出这么大动静的,也只有他了。”东境之主双眸浑浊,坐在石凳上幽幽道:“几百年了,他被封印了几百年,终于找到契机现世……老夫当年就说过,多行不义必自毙,那老东西非不听。” “爷爷您究竟在说谁啊?”小龟妖一头雾水,又被这不间断的热风吹得口干舌燥,忙倒了杯水先递给他:“爷爷喝点水吧,别乱想了。” “喜老”接过茶杯刚要喝,蓦地发现一道黑影映在水面上,登时神色一凛,将茶杯向后撇去。 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一人应声现身,低笑道:“东境之主,您可是怕了?” “怕?老夫为什么要怕?”“喜老”慢慢站起,将惊恐的小孙子护在身后,瞪向这位不速之客:“要怕的也是你们!老夫又不曾得罪他!” “哦?真的没有吗。”来者一挥衣袖现了身,原来又是那个喜在背后捣鬼的白巫族长:“老蛟的‘易魂子母刀’是谁给的?你觉得他不会记这个仇吗?” “那刀是我几百年前给老蛟的,我哪儿知道他会用来……”“喜老”话至一半,急忙咽了下去,冷哼道:“你不必在这里虚张声势。你们打个两败俱伤,与老夫何干!” 白巫族长挑眉,慢条斯理地又道:“那,若我说,你的长孙是被夜谰杀的呢?” “什么?!”“喜老”大惊失色,上前半步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孙儿死的时候,夜谰确实在人间,这你是知道的。”白巫族长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碎片,扔在他脚下:“这是‘八尺鳞光镜’的残渣,那镜子没有被夺走,而是因承载不住庞大神魂之力炸裂了……纵观整个妖界,能让这镜子碎成这幅模样的,除了夜谰,还有谁?” “喜老”登时抽了一口凉气,咳嗽半天,愤怒地吼出了声:“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白巫族长反问道:“你知道真相又如何?你是打得过夜谰,还是杀得了老蛟?” “我的孙儿……不能白死!”“喜老”气得浑身哆嗦,一跺脚说道:“你要什么,开口便是!只要能杀了他!” “听闻你豢养了一头猛兽?”白巫族长摊开手冲他勾了勾:“把契约交给我。” “喜老”蹙眉道:“这你都知道?有倒是有,然而那东西跟夜谰比起来不值一提,不是他的对手。” “谁说拿它去杀夜谰了?”白巫族长微微晃动着脖颈,一缕黑色顺着他的血管蔓延至侧脸,把他衬得愈加阴森:“蛇打七寸,长一些的蛇……也是如此!” ☆、【探寻】 “你……是谁。”程雪疾虚弱地趴在床榻上,腰部往下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有微妙的酥麻感。 一男子背对着他坐在床榻边上,黑发垂下遮住了坚实的腰身,后背上隐约可见龙鳞般的红色纹路,仿佛肌肤皲裂破开,却未见流血。头上一对漆黑的长角寒光可见,陵劲淬砺。 半晌,那人终于有了回应,微侧首看向他,猩红的眸子散发着威压之意:“你说呢?” “我……”程雪疾忽然心生畏惧,抓着毯子努力裹住裸露在外的肩甲,一点点向后挪去,噙着泪水小声道:“夜谰,你别吓我。” 夜谰缓缓站起,跪在床上伸手摸向他的耳朵:“不止……” “还……还有什么?”程雪疾害怕地抓着尾巴,睫毛上挂了一层水雾。 夜谰轻笑,凑向他耳边低声道:“我还是……你夫君啊!” 说罢他欺身压下,亲吻着程雪疾的侧脸说道:“我许久没像今日这般开心了。” 程雪疾愣了一阵,旋即瘪着嘴哭了起来:“你倒是开心了!我多害怕,你知道吗!” “弄痛你了?”夜谰忙收起笑容,小心地替他揉着腰:“刚刚有一阵子,我失了意识,有没有伤到你?” “我怕的不是这个……”程雪疾松开尾巴,一拳砸在他胳膊上,哭喊道:“一开始,我真怕你猝死在我身上……结果你忽然长了犄角,还怎么喊都不应。我还以为是谁家魔头借尸还魂了……” “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夜谰哭笑不得,用毯子将他裹了裹,横抱着放在腿上。 岂料程雪疾一坐起来,便疼得汗如雨下,同时哭得更大声了:“你就是个骗子,说什么不要就会停的……” “我这不是听不见吗。”夜谰见小猫艰难地侧起身,把屁股晾在外头,赶紧拉好毯子把他包得更严实些:“对不起,下次不会了。”说罢意犹未尽地把手伸进了毯子里。 “你还想要下次……”程雪疾现在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就觉得自己的小命快交代了。再抬头一看,夜谰红光满面,全然没了昔日奄奄一息的脆弱模样。他这“牺牲小我,成就妖王”的行为算是得到了肯定,只是…… 后悔,非常后悔,他绝对被骗了。 “什么大限将至……你就……就……就是……”程雪疾说着说着晕了过去,枕在夜谰的胸口紧皱着眉头,满脸写着控诉。 “辛苦了,辛苦了……”夜谰耳根发热,见程雪疾睡得很熟,又趁机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回床铺,低头寻找衣物时不禁愣住了。 只见满地都是破碎的布料,他跟程雪疾的衣服早就“同归于尽”了。唯一还成个儿的是他的外袍,披在身上后空荡荡的,心里不□□稳。 “赫辛夷?”夜谰向帐篷外喊着:“给我弄件衣服!” 然而外头静悄悄的,除了几声乌雀啼鸣,再无其他回应。 夜谰诧异,探出头去看了看,愕然发觉周围所有帐篷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堆得老高的碎石草芥。风声呼号,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暴雨。 这是又打起来了?夜谰心里一哆嗦,顾不上自己衣不蔽体,裹了裹外袍,结屏障将帐篷圈住,迈开步子寻找起“幸存者”。好在没走几步,他便嗅到了熟悉的妖力,脚下一踏往远处的高峰飞去。 “赫辛夷,发生什么了?”夜谰立于空中,蹙眉看向地上的一排围观群众。赫辛夷、疏雨、蜉,以及其他几位叫不上名姓的妖一字列开,或惊讶或警惕地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看怪物。 当然,这种形容是不恰当的,因为他们本身全是群“怪物”。夜谰被瞅得心里发毛,默默看向赫辛夷,用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而赫辛夷不愧是陪伴他数百年的家臣,心领神会地一挥手,掷地有声道: “主公,您忘记穿亵裤了。” 夜谰一怔,瞬间老脸通红,落在地上并紧腿吼道:“给我找条裤子!” 赫辛夷下意识地想问“你的裤子哪儿去了?”,结果冷不丁对上夜谰那束要将他挫骨扬灰的目光,登时将话憋了回去,忙不迭地解了自己的裤腰带:“主公,您别嫌弃,先对付对付……” “滚蛋!”夜谰抬腿想踹他一脚,却听得一声低呼,连忙把腿放了下来,侧眸一看,原是鸦族统领在旁边捂着眼呱呱直叫:“几位大王注意些体统,这可是有女妖在的……赫统领快把裤子提上去。” “体统啥,化了原形不都不穿衣服吗。”赫辛夷疑惑,麻利地将裤子扒了下来递给夜谰,然后就地一趴变成了山狼。 其余妖恍然大悟,纷纷化了原形,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齐刷刷地看向慌乱蹬裤子的夜谰,然后又莫名有点羞涩,男妖与女妖之间不由自主地隔得稍微远了些,暗道有些事儿真是不能细琢磨。 赫辛夷凑向夜谰,耳朵僵硬地竖着:“主公,您大不一样了……但还是不能化形吗?” “化形不行,但是,封印开了。”夜谰按了按心口,浑身前所未有地顺畅:“而且孤想起了很多事情,虽断断续续,有些匪夷所思。” “您无事就好。”疏雨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却滞在他的那对长角上收不回来。 “主公,南境大乱,东境与北境想瓜分南境,谈不妥,两方已派兵在中部平原对峙。”蜉依旧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淡然说道:“此时北境布防最弱,主公若想反击,可以动手了。” “不,我并不在意北境之主这个位子。”夜谰轻咳几声掩饰尴尬,同时把吐着舌头、不停闻他小腿的赫辛夷往外推了推:“夜氏本家藏着秘密,之前有禁制保护,还有八大长老坐镇,探不了虚实。如今夜氏已自顾不暇,我想趁机回本家看看。” “好,属下愿一同前往。”蜉道。 “我也去,我也去。”赫辛夷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吐着,兴奋不已。 夜谰瞪了他一眼:“怎么越来越像狗了?你去做什么!” “我去找连枫游!”赫辛夷也不瞒他,直白了当地说道:“之前跟他打架的时候,我的诅咒生效了,险些毙命。结果他咬了我一口,我就活下来了!所以我得去谢谢他!” “你跟连枫游打架,诅咒生效了?”夜谰一惊:“你可是伤了其它夜氏妖?” “没,当时只有他在,所以我也觉得很奇怪。”赫辛夷抬起前爪坐在地上,给他看心口上的伤痕。 夜谰凝视着那个匕首状的烙印,知他所言非虚。沉默片刻后,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好,你可以跟我去。找到他之后,你什么都不用管,想尽一切办法带他迅速离开,明白了吗?” “明白!”赫辛夷颔首,心里虽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南境之主跟狼王一起死了,他大仇得报,也算了却了一半牵挂。 所以,是时候让连枫游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 北境与东境的守军在将中部平原占得满满当当,夜谰与赫辛夷自空中经过,无妖发现他们的行踪。他看向北境军,暗道历经西境之劫后,北境居然还剩下了这么多兵,看来老蛟果真留了后手。 夜氏本家修在北境妖王宫西行三百里处,平时被禁制遮掩着,寻常妖无法探得它的存在。蜉趴在赫辛夷的脑袋上,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地面后轻声道:“夜氏本家的禁制已衰减了许多,再靠近些,属下应该能感知到什么。” “蜉,你的力量很弱了,不要逞能。”夜谰落下后,一挥衣袖,一座庭院瞬间出现在他们眼前,古朴的高门以及朱色的瓦砾散发着陈旧又威严的气息。 赫辛夷顿感有些不舒服,不等他开口,就听夜谰道:“你父亲的狼皮被收进库房了,就在幼时我的练功房的后边。” “主公一直挂念着?”赫辛夷勉强地笑笑:“先忙正事,狼皮不急。” “好。”夜谰没有多言,一手揪住他的耳朵,带他一起走向正门,堂而皇之地穿门而入。 出乎他意料的是,整个夜氏本家只有外围还残留着些结界,里头不但连洒扫仆都不见一只,甚至没了往昔强大的禁制之力。仿佛一夕之间,铸造夜氏的基源全都消失了,此处成了座荒宅。 “据悉,昨日傍晚,本家有异动。”蜉指向东南方向:“但只是昙花一现,姐妹们没有探查到有用的东西。” “那边……是宗祠。”夜谰话音刚落,天空忽然一暗,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蒙蒙细雨骤然降温,周遭树木甚至度上了一层冰霜。 “感知不到妖力……”夜谰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道:“能做到一丝一毫的妖力都不外泄的,也只有夜氏了吧?” 偌大的庭院寂静无声,层层叠叠的庭院围墙像极了蛰伏的巨蛟,大张着嘴静候猎物…… ☆、【祭坛】 夜氏宗祠,夜谰看着散落一地、横七竖八的灵位,微微一怔。这里明明没有打斗的痕迹,怎会弄得如此狼藉。 “没有妖来收拾收拾吗?”赫辛夷嘀咕着弯腰去捡。 夜谰忙制止了他:“不要乱动,可能有问题。” “那我能小心地踩几脚吗?”赫辛夷抬起爪子轻轻踩了踩,余光睨向夜谰,见他没有什么不满,又把后爪放上去踩了半天。 夜谰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异样,一低头,见赫辛夷在灵位上滚来滚去,揪着他的耳朵扯开后,捡起了他屁股底下的一块牌子,细细端详着。 赫辛夷心情愉悦,耳朵高高竖起听了会儿动静,并没有听见夜氏列祖列宗在骂他,便把身边一块牌子叼了起来,讨好地递向夜谰:“主公,您爹的灵位在这儿。” “扔一边吧。”夜谰面不改色地发出了孝子言论,摩擦了一阵手中的木牌后,从上蹭下一点红色的粉末,放在鼻下嗅了嗅:“血吗?” 赫辛夷探头一瞅,发觉他手里的木牌是块无字牌,不禁心生诧异:“为何这牌子没刻名字?” “我小时经常来宗祠,这牌子一直放在角落里,我注意它许久了。”夜谰用指关节敲了敲木牌:“老蛟没理由留个无字牌在这里,但是我又看不出端倪。” “主公,地下好像有东西。”蜉跪在地上,摸着石砖之间的缝隙道:“力量自这里渗出。” 夜谰颔首,将手覆在石砖上稍运妖力。地面登时起了变化,砖缝间的泥土先是泛起绿光,后流淌出血液般的红色液体,交汇在一起后形成一个巨大的蛛网状图案。 紧接着,满地的灵位缓缓浮空,环绕着他们转动着。赫辛夷大惊失色,嗖地躲在夜谰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这是显灵了吗?!” “此乃血脉阵法,力量很强,怕不是一日所成。”夜谰沉吟,又看了一眼无字木牌,忽然灵机一动,咬破手指将血液滴了上去。 果不其然,木牌顿时跟活了一般晃动几下,浮现出一行复杂的符文,但很快便消散了,周围旋转的灵位也纷纷坠了下来,发出一串脆响。 “……好吧,我还真不是夜氏的。”夜谰挑眉,将牌子扔在地上心起思量。 他身后头的赫辛夷听见了这么一句不得了的话,忙四爪并用地抱住了他的小腿:“主公?您刚刚说什么?您不是夜氏妖?” “等找到连枫游,你就知道了。”夜谰懒得搭理他,向蜉挥了挥手:“出去躲一下。” “是。”蜉没有多言,迅速踏出宗祠静候。 赫辛夷不明觉厉地翘着尾巴,尚未反应过来,夜谰忽然高抬起了腿。他扒在夜谰腿上的爪子还没松开,被带着一起升了空。然后就听一声低呵,夜谰重重踏下。顷刻间,地面四分五裂,他爪子一哆嗦,嗖地掉了下去。 飞扬的砖石铺天盖地得砸了下来,赫辛夷捂着脑袋哀嚎不止。待他彻底着了地,翻滚半天才晕头转向地站了起来,抖着脑袋上的灰土看向周围。 “这底下居然藏着这么大的地方?!”赫辛夷望着眼前庞大的祭坛,惊愕不已。 蜉飞了下来,落在祭坛前打量了一阵,回身对夜谰说道:“主公,这祭坛有玄机,切不可轻举妄动。” 夜谰颔首,走向祭坛仔细观察着上头雕刻的符纹,总觉得有点眼熟。回忆片刻后,发觉这符文他在白巫族长的帐篷里见过,绣在一串旗子上当了装饰。 只这么一想,他便觉得事情越发蹊跷起来。这个祭坛藏得如此隐秘,连他都找不到,为何白蘇会知晓祭坛上的图案?这祭坛是用来做什么的? “白巫族长的下落还是查不到吗?”夜谰问道。 蜉压低声音道:“主公,不但查不到他的,其余白巫族人也一夜之间消失了。属下问过疏雨,他说未曾有报白巫族离开西境。而之前三境混战,西境被围得水泄不通,白巫族想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我真是被他伪善的外表给骗得团团转。”夜谰懊恼,以术眼探向祭坛,不禁大吃一惊:“这祭坛的年岁可不小了,少说也有一千多年,保不齐跟老蛟一个岁数。” “主公,这里有血迹。”赫辛夷指着地面,鼻子嗅了嗅后浑身一绷:“好像有连枫游的气味。” 夜谰看了过去,隐约瞧见一小滩血液已凝固在地上,变成了红黑色。他又一挥手,掀开盖住地面的废石,惊觉满地都是抓痕以及打斗过的痕迹,尤以祭坛周围最为明显。 “这鳞片是蛇鳞吧?”蜉从一枚石头底下捡起一片白色的蛇鳞,对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刚脱落不久。” “出事了。”夜谰心中一沉,再看向祭坛时,忽然凭空出现了幻觉。 他的眼前出现了白茫茫的一片雾气,仔细一瞧,原是寒冷的云层。高山在他身下掠过,前方一片虚无,只有暗淡的阳光追随着他。再一回眸,正看见自己庞大的身躯穿过云彩,似蛟又远比蛟的身躯要大,连尾巴尖在哪儿都看不见。 “主公,您还好吗?”蜉意识到他状态不对,上前询问时忽然止住了脚步。黑暗中,夜谰的手背在发出了红色的光芒,一层鳞片从他的手腕浮现,很快布满了整条手笔。 “无妨,想起点奇怪的事情,不知是哪辈子的事儿了。”夜谰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面颊,指尖戳到勃颈上的鳞片时顿了顿,自嘲道:“没想到开了封印也变不回原形,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主公,接下来怎么办?”赫辛夷用爪子按着蛇鳞,心情复杂:“是属下无能,上次如果成功将连枫游带走,就……” 话未说完,地面忽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祭坛上的锁链似是收到了拉扯般,咯噔一声绷紧后,猝然断裂,铁环飞散,一股恐怖的力量席卷而来! “过来!”夜谰一手一个,将蜉跟赫辛夷拉至自己身边,振臂一挥结出屏障撞向这股力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上涨了不止一星半点,比全盛时期还要高昂。然而在祭坛之力的对冲之下,他的神魂忽然出现躁动,仿佛在挣扎着离开他的躯壳。 “主公,先离开此地吧!”赫辛夷喊道。 “你们先走,我稳住祭坛。”夜谰迅速结了个阵,刻在祭坛上抑制了它的力量。 赫辛夷抬头看向出口,示意蜉变回真身趴在他头上,稍一运力飞了出去。待他回头看向夜谰时,祭坛中忽然卷起一道狂风,将他们掀飞了出去。风中回荡着一苍老且阴森的声音: “你终于回到这里了……比老夫预想得要早了些。既然都来了,就别走了……” …… 程雪疾睡了许久后被热醒了,汗涔涔地从毯子中探出头来,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时一黑衣女妖走来,将水盆放在他身侧,拿起汗巾轻轻擦拭着他的额头:“醒了?饿吗?” “我在哪里……”程雪疾颠三倒四不知昼夜,费劲地端详着眼前女妖,发觉她是那日叼着自己横跨西境的乌鸦精,登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青黛笑笑:“你还在西境。北境之主去忙了,临走嘱托我们照顾好你。” “他去哪里了!”程雪疾撑着床铺想坐起来,却依旧疼得厉害,只得趴在床上问道:“他会不会有危险?” “北境之主很强大的,你不用担心他。”青黛拉过他的手细细擦拭着,然后压低声音询问道:“小猫,你要不要沐浴?我准备了药浴。” “我……想再趴会儿。”程雪疾羞涩地低着头不敢看她,偷偷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身子,脸烧得更厉害了。 “唉,年轻真好啊。”青黛感叹,忽然追忆起了当年:“想当初,我跟我夫君结识时,他也是血气方刚,被我迷得神魂颠倒。我们在一起快活了数日,诞下一堆子嗣……唉,老了,老了。” 程雪疾登时恨不得刨个坑钻进地里头,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不是……那样……我……” “不过姨姨我得劝你一句。”青黛揪住抖动的猫耳朵,低声道:“你年岁还小,修为也低,可承不住他这般折腾。刚刚姨姨我给你擦身子的时候,掀开被子一看,哟,青一块紫一块的,可怜死了。” “……您别说了!”程雪疾差点没再背过气去,心里将夜谰骂了个狗血淋头。 “害羞什么!你在我面前就是个小孩子。”青黛哼笑,将毯子拉好:“这帐篷外结了北境之主的结界,你不要擅自离开此地。有事大声喊,我们就在附近。西境伤员很多,姨姨我不能一直看着你。” “嗯,麻烦您了。”程雪疾把脑袋慢慢缩回了毯子。 青黛走后,程雪疾趴在榻上发起了呆。空气中还弥漫着夜谰的气味,他的手臂上有一小块淤血,是夜谰这混蛋给掐出来的,破碎的衣衫被堆到了墙角里,一切都真实到令他尴尬,同时又匪夷所思于自己的主动。 “我是疯了吧……”程雪疾失神地望着空荡荡的前方,心里没着没落地悬着。他什么都不剩了,被夜谰吃得干干净净。如果夜谰转身不要他了,该这么办?等他百年之后,到了地下见到景书,可如何解释? 想着想着,他又疲倦地睡了过去。梦中他隐约嗅到一股奇香,使得他浑身轻飘飘得,仿佛躺在了泛着涟漪的水面上…… ☆、【蛇怪】 几乎是一刹那,整个夜氏本家突然下陷。庭院楼阁变作碎渣,地面中央出现了一个裂缝,地兽般呼啸着吞噬了一切。 尘土漫天,模糊可见一道黑影跃上高空。夜谰踏着妖火结成的海浪望向地面,心中虽早有准备,却也着实惊讶了一瞬。 只见地面的沟壑中蠕动着一条巨大的身躯,黑棕相间的杂色鳞片沙沙作响,不时翕张。头尾藏在砂石中,看不出到底游走到了何处,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土壤里一鼓一鼓地上下起伏。 “赫辛夷,带着蜉跑,越远越好。”夜谰见赫辛夷正向他跑来,一挥手结了到旋风,托着他飞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蛟首突然如受了刺激般拱破地面弹射而出,冲赫辛夷吐了一大口毒焰,幸被夜谰给挡了下来。 “你我之间的恩怨,无需牵扯到他。”夜谰冷声道。 巨蛟低哼一声,眸子里映着赫辛夷仓皇逃跑的背影,满是怨毒:“当初留下他,是老夫毕生的错误……跟留下你一样!”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夜谰又打量了一阵,终于确信这巨蛟确实就是老蛟。然而老蛟的身形比往昔大了许多,鳞片的颜色也变了,妖力虽强大却杂乱无章,不禁令他心生疑惑。 “看样子,你已经突破封印了?”老蛟的身躯一寸寸升起,蛟首很快便达到了与他持平的高度,恨恨地凝视着他:“怎么,想报仇吗?你忘了老夫是如何含辛茹苦地将你抚养长大的吗!” “没忘,所以我不解。”夜谰不逃不躲,正对着他的獠牙说道:“你为何要养大一个不属于夜氏一族的孩子?又为何改了主意,对我痛下杀手?” “你怎么知道的……”老蛟的气势瞬间小了几分,莫名带着些许悲戚说道:“啊,定是那个女人算计了老夫,连时辰都掐得如此恰到好处……” “回答我。”夜谰的妖力猛然高涨,背后以火焰幻化出一庞大的妖兽头颅,赤鳞长角利齿,似龙首却远比其狰狞。 “不杀你,等着你反咬老夫一口吗?”老蛟咬牙切齿道:“你以为,你的心思,老夫看不透?你长大了,想将老夫一脚踹开,将夜氏玩弄于股掌之中。老夫岂能容你!”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养我!”夜谰只感一团无明业火呛在胸腔中,令他不吐不快,便双手一勾,身后兽首登时张开血盆大口,咆哮如雷,吐出烈烈狂焰撞向老蛟。 老蛟滕然拔空而起,看不见尽头的身躯裹着雷云用力一摆,竟将天空撕裂开来,坠下雷电以及天火,抵住了他的攻势。力量对冲之下,地面也受到了波及。石层掀起平分两边,本就深不见底的沟壑又扩大了许多,仿佛是一道峡谷将土地一分为二。 夜谰惊愕,他万没想到,老蛟的真实力量竟能恐怖到操控天雷!想来这千年的蛟离化龙只剩了半步之遥,却被绊在了妖界。 “为什么养你……老夫也不知道。”老蛟张开利爪森森地吐息着火焰:“可能是老夫想要个强大的孩子,想到发了疯;又可能是,那个贱货的魂魄在困扰着老夫……总之,夜谰,你的命是凭白得来的,你难道不感恩戴德吗?” “感恩戴德?感谢你杀了我娘,像养狗一样养大了我?”夜谰越发愤怒,手掌摊开,掌心中升起一柄长刀,凌空劈下,斩断了他们二者力量的交界处。巨兽吐出的火焰登时涌了出去,扑在老蛟的脸上劈啪作响。 老蛟吃痛,忙缩下身子避过,又被长刀挑在了爪子上,轻而易举地砍入鳞片中挑出了骨肉。鲜血喷洒出,急雨般洒落满地。 “你真想杀了老夫……”老蛟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将最脆弱的腹部蜷起护住:“你娘死于天罚,与我何干!我让你当了夜氏族长,你居然说我在养狗?!夜谰,你的良心在哪!” “我娘死于天罚,其中难道没有你的手笔?!”夜谰的脑海中浮现出白杞与他相见时的场景,心口隐隐作痛。 岂料老蛟竟狂妄地扬天大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半晌一字一顿地说道: “夜谰,你娘之所以受了天罚,完全是因为……诞下了你这个孽障!” 说罢他的身形突然又涨大了一倍,高山倾倒般压了下来,天色晦暗无比好像要塌下来一样,妖力对撞的狂流震得整个妖界都能听见沉闷的隆隆声…… …… “娘亲!不好了!猫大人不见了!”西境,一小乌鸦精惊慌失措地飞了过来。 青黛大惊,忙扔下处理了一半的伤员跑向程雪疾住的帐篷,掀开帘子,床铺上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了一条毯子。 “有谁看见他去哪儿了?!”青黛问向门外妖仆,妖仆们纷纷摇头,茫然地说道:“回统领,猫大人之前一直睡着,小的们还给他送了些食物放在桌上。小的们敢保证他绝对没出这个帐篷,怎么就……” 青黛心中一沉,绕着帐篷走了一圈,发觉粗糙的泥土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而程雪疾未着丝缕,真要出去只能是化作猫形,忙转身冲小乌鸦说道:“通知族里的,立刻搜寻整个西境!务必找到一只白猫!” “娘,他会不会偷偷出去玩了啊?”小乌鸦精迟疑道。 “不会……他不是那种拎不清的孩子。”青黛话音未落,忽然蹙眉抬头嗅了嗅。空气中好像有股奇怪的香味,像是花香。可这附近光秃秃的,既没有草木,亦没有熏香,这味道哪儿来的? 她顺着气味走向帐篷一角,发觉这里的泥土格外松软,便用手戳了一下。泥土登时陷了下去,一个小巧的土坑随之出现,坑洞里残留着香味,细细一摸,潮湿中带了些粘稠,像极了海草的气味。 “糟了!”青黛顿时懊恼无比,起身冲出帐篷找到了疏雨:“小猫让妖拐走了,那妖从地下来,闻着味道有点像长虫族的。” “长虫?”疏雨愕然,看向帐篷外若隐若现的结界:“不应当啊!夜谰临走前留了结界,这结界从地下也突破不了啊!” “可这孩子就是丢了!咱怎么跟夜谰交代啊……”青黛急得团团转,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此时的程雪疾还是没醒,而且睡得更深了。然而他能感觉到周遭有些不对劲,至少身下的东西不再是板正的木板床铺,而是一滑溜溜的椭圆状的物体。 夜谰来了?……不对。他忽然紧张了起来,尾巴蓬开缠在腰上。一股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隐约能听见滴答的水流声。光线也暗了许多,身上的毯子好像不在了,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转移到了奇怪的地方。 “不行,得赶紧醒过来!”程雪疾惶恐不安地咬着嘴唇,直将自己咬出了血,终于唤醒身体,从昏睡中逃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飞速向后退去的土壁,上头湿漉漉地长满了青苔。他的耳畔回荡着沙沙的蠕动声,向下一看,赫然发觉自己正坐在一条巨大的蟒蛇身上。那蛇长着青白色的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亮。 只这么一吓,他便清醒了许多,迅速化成小猫向后跳去。岂料这蟒蛇的速度远在他之上,蛇首闪电般向后一扑,将他就地缠了四五圈勒得紧紧的,继续蠕动着向洞窟深处爬去。 “你放开我!”程雪疾险些窒息,使劲挥舞着爪子,却与巨蛇的头颅瞅了个对眼,登时打了个寒颤脑中一片空白。 只见这巨蟒长着一张人脸,光秃秃得没有鳞片,能看出清晰的五官。柳眉,凤眼,竟是个漂亮的女妖。两片红唇间蛇信子嘶嘶地吐着 程雪疾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东西,一时间失了神。蛇妖垂首,紧闭的双眸忽然慢慢睁开,一双翠绿的眸子幽幽地泛着光,秋水盈盈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久别重逢的故人。 只这么一眼,程雪疾便产生了幻觉。他看见落英纷飞,一身着青衣的长娇美人袅袅婷婷地立于树下,手捧花枝浅笑着。远处一高大的男子走了过来,将佳人拥入怀中。他们的面容都是模模糊糊一团雾气,却又觉得真实无比,仿佛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蛇妖很快没入了洞窟深处,里面烛光点点,一人掌灯坐在石壁前。待蛇妖将程雪疾扔在地上,他抬起烛灯照了照,桀桀地低笑着:“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真是条好蛇!”原是白巫族长。 蛇妖不语,双眸又闭上了,盘成一团缩在角落处小憩。白巫族长起身向程雪疾走来,面颊上的皱纹在烛光下又深邃了许多,如同干枯的老树。 “真没想到,你这小东西竟成了破局的关键……”白巫族长抚摸着小猫,手指突然生出寸许来长的黑色指甲,狠狠地勾了下去。 没曾想,这指甲竟没能扎入小猫柔软的身体中,咔嚓一声断裂飞了出去。与此同时,白猫骤然跳起,身形眨眼变得如山丘大小,直将低矮的洞窟撞塌,踩着风飞了出去。 白巫族长难以置信,赶紧驱使蛇妖载着自己追了上去,却还是慢了一步,让他成功逃到了地面上。阳光一照,蛇妖瞬间萎靡,瘫在地上不愿动弹。 他手疾眼快,结出结界挡住程雪疾的脚步。程雪疾顿下,弓起身子冷静与之对峙。毛茸茸的猫尾弯曲着,忽然分了叉,变作两条。 “……你居然也突破了?!”一时间,他心里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万没想到,程雪疾这只半妖竟撞了大运修成了“二尾”,虽与传说中的九命猫妖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在半妖中已是巅峰。 不过,也只能停滞于此了!他双手合十,低呵一声,地面瞬间爆开,自动凝成法阵,将程雪里圈了进去。 ☆、【阵眼】 赫辛夷跑得干脆,因为他知道自己留在那里也是碍手碍脚。然而当他跑出本家范围时,忽然一个急刹车,转身望向已然平坦如原的庭院,踟蹰了一阵后对蜉说道:“蜉,你先走吧,我要去找连枫游。” “不行,太危险了!”蜉揪住了他的耳朵,不由分说地往后拖着:“主公与老蛟交手,定会波及到你!你这时跑回去,不但找不到连枫游,还可能令主公分心!” “我跟他有约定。”赫辛夷挣开蜉的手转身就跑。蜉无可奈何,化作飞虫追了上去,趴在他的脑袋上用触角感知了一阵后说道:“往东边走,那里好像有微弱的妖力。” 赫辛夷立刻调转方向往东面跑去,一路上地面在不停颤抖,不时有灰土飞起砸在他的脑袋上。他忍不住看向夜谰与老蛟交手的方向,却只看见一片红云中电闪雷鸣,飞沙走石,烟尘乱舞,形成了数道旋风来回乱撞。 他看得心里慌得很,加快步伐扎进几座还留了些残垣的偏院,细细嗅着地上的气味,隐约能嗅见点连枫游的气息,但也被混杂的血腥味给遮掩了。 “我感知不到他了,他会不会已经……”蜉迟疑道。 “不会,那贼蛇命硬得很。”赫辛夷这般说着,却克制不住地六神无主起来。 蜉思索片刻后又道:“你身上有没有他带过的物件?沾染了他的气味的那种。” “怎么会有。”赫辛夷说罢,突然想到了什么,化作人形用爪子扎入自己的心口。血液登时淌了下来,滴在地上成黑红色。蛇毒还没完全消除,依旧令他浑身酸痛。 “这蛇毒行不行?也算有他的气味吧?”赫辛夷期待地问道。 蜉微微颔首:“我试试吧。”然后跪下用手指沾了血,在地上画出一个小巧的法阵,默念了几句咒语。法阵很快便起了反应,阵眼中心的血液攸地凝结成水滴状,缓缓向前移动着。 蜉将那血滴小心地点在指尖上,抬手指向某个不起眼的小土仓:“去哪里看看!” 赫辛夷立刻跑了过去,推开仓门,里头却空无一物,只在地上盖了薄薄一层杂草。他不死心,将草踢开查探着地面,惊觉地面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的血迹,还有一些划痕,看上去像是爪子挠出来的。 “会不会有暗道?”赫辛夷焦急地问向蜉,蜉却身形踉跄,虚弱地跌坐在地上低声道:“我不行了,妖力一直恢复不了。” “你快歇息吧,我来找!”赫辛夷不敢耽搁,趴在地上嗅来嗅去,不断地敲打着,试图找到暗道入口。 敲着敲着,他忽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哒哒声,像是硬物戳在石壁上的声音。他连忙将耳朵贴在地上使劲听着,果真在某块砖底下听见了一丝回音。 “连枫游!”他克制不住地喊了出来,聚集妖力一拳砸在地面上。岂料他这用了八成内力的拳头竟没能将地面砸出一丝缝隙,反被一股奇怪的力量震碎了手骨,汩汩地流出了血。 “不对劲……从一开始就不对劲!”蜉突然打了个寒战,将血滴放在地上观察了一阵,颤抖地说道:“糟了,那老东西设了圈套!” 话音刚落,远处骤然传来一阵炸响,整个世间瞬间变成了在狂浪中颠簸的木船,剧烈地摇晃着。蜉与赫辛夷被颠得飞了起来,撞在房梁上又落回地面,站不起来,也看不清东西。胸口如同被砸了一记重拳,五脏六腑钝疼无比。 紧接着,那块有端倪的地砖底下,忽然透出一道绿色的光柱,光芒在空中形成一个圈环,呈现出一个透明的罩子寸寸盖了下来。罩子落地后迅速膨大,很快便大到看不见边缘,将整座本家都笼罩了进去。 赫辛夷飞身接住快要昏迷的蜉,爪子狠命抠进地里稳住身形。蜉攒着最后一口气说道:“这里被埋了法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鬼霾阵”。老蛟要打开鬼蜮,让阴鬼吞噬主公的力量!你……快去找阵眼!”说罢晕了过去。 赫辛夷头皮发麻,将缩回虫形的蜉放在自己的头顶上,念咒稳固她的魂魄,然后转身看向光柱射出的地方。那块砖正微微摇晃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使力。他犹豫再三,终于一咬牙将爪尖沿着砖石的边缝抠了进去,然后使劲往上一掀。 他的指甲顿时飞了出去,本就骨折的手臂这下碎了个彻底。然而与此同时,青石砖底下露出一妖,披头散发,双眼圆瞪,赤着上身,前胸上画满了红色的符文,双手高举着,指尖血肉模糊。 “连枫游!”赫辛夷惊叫出声,忙搂着他的腰身,将他拽出地底。连枫游大喘着粗气,靠在他怀里不停颤抖。赫辛夷笨拙地解开外袍将他包好,慌乱地用手抹去他脸上的血泪,捧着他的面颊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主公呢?”连枫游喘了半天终于能说成句,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主公跟老蛟交手了,你能起来吗?”赫辛夷想把他抱起来,可惜右臂已断完全用不上力。 谁知连枫游竟一把推开了他,低吼道:“快点!杀了我!立刻!” 赫辛夷怔住,眼见得连枫游伸手掏向自己的心口,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抓住他的胳膊咆哮道:“你疯了吗!” “我就是阵眼!阴魅体是连接鬼蜮的最好的钥匙!”连枫游近乎哭嚎地栽倒在地,不停用手抓挠自己的肌肤:“我太蠢了……功亏一篑,功亏一篑!我没法杀了自己,你快点杀了我!” “你……在胡说什么……”赫辛夷无措地摸向他的头发。这时房梁突然断裂砸了下来,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翻身压了上去,将其紧紧护住。 二妖堆叠在一起,被杂乱的木头压得结结实实。赫辛夷晕头转向,搂着身下的连枫游,蓦地回想起那日的荒唐。他到底不得不承认,自己舍不得这条臭蛇,很舍不得。 “没事,会有办法的……你让我想想……”赫辛夷自欺欺人地嘀咕着,用脸蹭去他眼角的泪痕。 连枫游瞬间安静了下来,环在赫辛夷脖子上的手一寸寸松开,小声问道:“赫辛夷,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赫辛夷撑着地面想起来,手用不上力又砸了回来,贴着他的耳朵说道:“等事情了了,你要陪我找个蒲公英多的地方……” “你还记得呢。”连枫游突然笑了,不似以往的假笑,而是笑得几分稚嫩:“你爹爹的狼皮让我转移到王宫后山竹林里了,埋在一棵紫红色的竹子底下。我娘的发簪在他附近,你找找,把他们都埋到禾宝谷里,那里蒲公英很多……隔得远点,我娘害羞。” 话音落下,他忽然变成了银蛇,轻巧地钻出了赫辛夷的臂弯。赫辛夷大惊,使劲拱着压在身上的木梁,然而他头顶上的蜉轻飘飘地掉了下来,正掉在他下巴底下,生死不知。 他便不敢用力了,生怕一个闪失把这柔弱的小虫害死,只能眼巴巴地透过木板缝隙看向连枫游。银蛇站在他眼前吐了吐信子,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地爬走了。 夜谰与老蛟交手了不知多少个回合,越战妖力越旺盛,丝毫没有疲倦。然而伴随着“鬼霾阵”的启动,一股恐怖的阴煞之力自地底涌出,瞬间乱了他的气息。 他闪神的功夫,被老蛟正中腹部,坠落在地翻滚了许久才停下来,咳出一大口血,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却被无数从地下伸出的鬼手抓住了双腿,怎么挣脱都于事无补。这些鬼手如同吸血的水蛭,抽取着他的力量,任他用刀砍,用火烧,不但没起作用,反倒令鬼手越来越多。 老蛟从空中落下,仿佛巍峨的山脉停在他眼前,沉声道:“夜谰,这滋味不好受吧?老夫当初夺鬼塔失败的时候,比这痛苦多了。” “那是你咎由自取!”夜谰不甘示弱,用尽全力向前走去,拖拽着满地的鬼手移动了半步,妖力结成的长刀发出一阵嗡鸣。 老蛟的眼底顿时掠过一丝惊愕,忍不住向后缩了一下:“心中有鬼,就会被鬼缠上。夜谰……你心中的鬼是谁?” “老子杀了无数妖,从来不怕鬼!”夜谰冷笑,加大步子一点点逼近老蛟。他知道,老蛟的力量已经透支了,只要不败在“鬼霾阵”上,老蛟不是他的对手! 岂料老蛟又道:“真的没有吗?夜谰……你难道不对你的生母,感到愧疚吗?” 夜谰一怔,眼前掠过白杞那张惨白的笑脸,心里咯噔一声。 鬼手立刻嗅到了他内心的动摇,力量徒然增大,由小腿蔓延到了他的腹部。夜谰忙回过神来,双手撕扯着鬼手,却被顺势缠住了手臂,长刀落下,没入泥土没了踪影。 老蛟哈哈大笑,张开巨口向他咬来。夜谰愤怒地将妖力聚集在丹海,打算鱼死网破。 岂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绿光突然从侧面飞了过来。血迹斑斑的银蛇周身缠绕着绿色的符文,宛如箭矢,孤注一掷地撞向老蛟的眼眸。老蛟吃痛,下意识地长啸着抬起前爪,猛地拍向银蛇。 细小的银蛇被压在地上,密密匝匝的鬼手刹时吞噬了他。绿色的光芒凝滞了一瞬,慢慢暗淡了,像极了脆弱的树枝,折断后没入了泥土………… ☆、【异瞳】 林中狂风乱作,天空笼罩着乌青色的云,森冷的雨一刻未停,光影在纷飞的落叶间来回闪现,不断躲避着道道凌空劈下的紫电。 程雪疾飞速穿梭着,已然精疲力尽,雪白的皮毛血迹斑斑。他一刻都不敢停,因为一旦停下,白巫族长的阵法就会追上来束缚住他。而这森林上空又被结界给罩住了,他避无可避,只能踩着半虚半实的结界壁不停奔跑。 “跑来跑去有意义吗!还是乖乖听话,免得受苦!”白巫族长说着,加大力量用阵法捕捉程雪疾。奈何这猫的速度快到难以用肉眼捕捉,而契约了蛇怪后,他的力量被分散了许多,阵法之力不比以往,只能在一定范围内展开攻势。 程雪疾没有搭腔,目不转睛地看向他。他的双眸成了异色,周遭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有些奇怪。所有东西的外形都成了半透明的影子,里头包着颜色与形状不一的光。树木是淡灰色,大地是蛛网状的脉络,而白巫族长则是人形的光网,丹海部位摇曳着一团紫色的光球,四肢与头颅被蓝色的网所覆盖。 一开始,他不知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是什么,还以为是幻觉。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觉眼前这些五颜六色的光实乃灵脉。树木灵力低微,呈现出灰色的光团,大地中蕴含着无数灵脉,所以是蛛网状的。至于白巫族长…… “其余部位都是蓝色的,只有丹海是紫色……?”程雪疾蹙眉,敏锐地意识到其中暗藏玄机。于是他开始一边奔跑,一边观察着白巫族长的灵力运转。很快便挖掘出了一个秘密—— 白巫族长丹海中的力量,与周身的不是一体的。在进攻时,他会刻意避免动用丹海中的力量,使得四肢的动作更加迅速。 “小猫,你难道不担心夜谰吗?”白巫族长心生一计,絮叨了起来:“老夫能感知到,他已经和老蛟交手了,状态不是很好。” 程雪疾一怔,险些被阵法勾住脚踝,忙压下担忧继续奔跑。他偷偷缩小了路线范围,一点点接近处于阵眼中的白巫族长。 白巫族长察觉到他心思动摇,又道:“老蛟已修炼千年,手段阴险狠辣,纵使夜谰再强大,也敌不过他。偏偏他还跟你这半妖结了血契,是丁点的忙都帮不上。若他跟大妖结为夫妻,共享运途,哪儿会落得今日!” 这倒是戳到了程雪疾的痛处,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因为他的注意力迅速被后一句的“夫妻”二字给吸引走了,脑海里止不住自动播放起了某些不太雅观的场景,登时脸上发烧,扑过去冲他就是一爪子:“闭嘴!你这不知廉耻的糟老头子!” ……?白蘇被骂得有点发懵,旋身避过后腰间突然一沉,低头一看发觉自己被长长的猫尾给捆住了,倒拔起来砸在了地上。力道倒不是很大,但足以乱了他的阵法,罩在空中的屏障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 程雪疾瞅准时机,冲他猛地喷出一口妖火,被其轻而易举地用灵力挡住后,自知不是对手,便把他往外一甩,掉头就跑。那缝隙近在眼前,只要逃离这里,他便可以回西境搬救兵。 谁知就在他撞破屏障的一瞬间,在不远处病恹恹地趴了许久的蛇怪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然后如藤蔓般缠了上来。程雪疾登时从空中坠落,在地上不停翻滚试图摆脱蛇怪,却被越缠越紧,直至骨头断裂。 “你这该死的下贱胚子!”白蘇破口大骂,全然不似往日里装出来的慈祥老翁,反倒像极了村野泼妇。 他扬手一挥,脚下登时生出灵力结成的白色绳索,缠住了程雪疾的双脚,稍一用力,拖拽着他与蛇怪一起向里移来。眼见得就要将他挪回法阵,程雪疾突然缩成了巴掌大小的小猫,打蛇怪的腹部溜了出去,然后跳起来冲它的面颊喷了口火焰。 蛇怪登时尖叫起来,声音之凄厉简直能刺穿耳朵。白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哆嗦,等回过神来时,程雪疾已经跑没了影儿。 “废物!”他恼羞成怒,一巴掌打在蛇妖的头颅上,却听得蛇怪忽然说起了人话,声调古怪的重复着:“我的脸……我的脸……” “你这丑八怪!还顾得上脸?!快给我追!”他纵身骑在蛇怪身上,驱使她向前走。 岂料蛇怪不但不走,还嚎啕大哭起来:“他最喜欢我的脸……最喜欢我……” “废物!你真是废物!老夫为什么要跟你结了契约!”白蘇恨得牙根痒痒,一手覆在蛇怪的头上,念起了咒语。他的掌心升起一团火焰,将蛇怪的额头烧出道道白烟。蛇怪登时痛苦地尖叫不止,但须臾后便安静了下来,神情呆滞地匍匐在地上顿了顿,带着他嗖地窜了出去。 程雪疾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奔跑,却还是被身后的蛇怪越追越近。这时,前方忽然出现一处断崖,他没有停歇,一跃而起,脚下生出丛丛云雾,飞了起来。 然而白蘇扔出的绳索也同时拴住了他的后脚。程雪疾被封印了力量,无奈摔下悬崖,在空中翻过身来试图以四肢着地,却被蛇怪咬住了腰部。 蛇毒刹时染黑了他的爪子,白蘇面容狰狞地向他伸出手。他狠了狠心,猛地咬向自己的爪子,竟将其直接咬断,逃出了白蘇的绳索,然后冲蛇怪的眼睛吐出一大口毒血。 蛇怪被自己的毒伤了双眼,惨叫着失去平衡,往崖底坠去。白蘇大惊失色,连忙跳起来脱离了蛇怪。哪曾想这误事的蛇一甩尾巴,抽到了他的脸上,把他打得眼冒金星,一同摔了下去。 山谷中回荡着震天的闷响,巨大的蛇妖压在白蘇身上,躺在谷底浑身哆嗦着。白蘇有修为护体,并无大碍,但也被压得动弹不得,咆哮着推搡蛇怪,同时看向在不远处挣扎着要站起来的小猫,气急败坏地朝他射出紫电。 小猫被打飞得高高弹起,又重重落下,飞出去数丈远。他的皮毛被烧焦了一大口,断爪处流淌着黑血,却还是执拗地以头拱地,站了起来。 又是一道紫电射来,他向左跳去,那闪电却拐了个弯到底击中了他的肚子。刚被蛇怪啃了一口的肚子在这两次击打下,穿了个血窟窿。他滚了出去,身下是一长条血迹,最后躺在地上艰难地呼吸着。 “夜谰……”程雪疾意识模糊,心里有点委屈,也有点不甘心。这世界上讨厌的家伙有很多,白蘇算是最讨厌的那个。明明是夜谰的亲外公,却一心想害他,还装作亲昵的样子骗他。夜谰最贪情,这成了他的软肋。白蘇这老家伙利用一个情字,将其玩弄于鼓掌,真是恶心。 也不知是不是摔坏了脑袋,他又杂七乱八地想了一阵,直到从余光里看见白蘇打蛇怪身子底下爬出,裹着杀意向他走来,才再度燃起了浓烈的求生欲。他不想死在这里,至少让他看见夜谰平安无事才行。 “小东西,你倒是命硬。”白蘇冷笑,向后一勾手,以契约之力命令蛇怪过来:“老夫本想抓个活的,然而你惹怒老夫了!现在老夫现在只想要你的魂魄,足够逼夜谰就范了!你的下贱身子就让这蛇怪吃掉吧!” 蛇怪吐着长信,停在程雪疾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缓缓低下头咬向他的脑袋。娇小的白猫甚至不够它獠牙间的距离,一口吞下绰绰有余。然而当它的獠牙没入程雪疾脖颈的一瞬间,忽然对上了那对琉璃般的异色瞳,空洞的双眼攸地泛起了波澜。 程雪疾趁机一点点弓起身子,避开了它的嘴巴。忽然,他看见一个人影自蛇怪的头颅处飞了出来,悬浮在半空中若隐若现。那人看不清五官,但身形像是位女子,长袖遮面,似在哭泣。 程雪疾莫名觉得这女人有点眼熟,仔细一想,之前他被蛇怪拖入洞窟时所看到的树下美人的身段,像极了眼前的女子。便克制不住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哭?” “我苦命的孩儿……”女子悲戚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令他又看见了另一道幻影。那是位男童,正立于女子身侧,梳着朝天髻,年岁不大,紧紧攥着女子的手。 “你在做什么!老夫让你吃了他!”白蘇不知发生了什么,抬腿踹了蛇妖一脚。 蛇妖无动于衷,拉着男孩的手不停哭泣。程雪疾仔细端详着男童,总觉得这孩子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将记忆里的小孩过筛了一遍,并没有相似的。倒是想起了另外一条蛇,便小声嘀咕道: “连枫游?” 蛇怪的哭诉声戛然而止,定定地看着他。就在白蘇踹它第二脚的时候,它忽然弯下身咬住了程雪疾,却没有吞下去,而是衔着他飞了起来,无视契约之力,瞬间消失于天空中……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作者获得成就: 薛定谔 ☆、【复仇】 曾几何时,北境没有像如今这般荒凉。在临近中部的地方,有一条蜿蜒的河流,两岸森林郁郁苍苍,小兽在林中嬉戏,安和且平静。 蛇族是栖居在这个地带的最大的妖族,不喜与外族打交道,安安稳稳地生息繁衍,甚至效仿人族沿着河流种了些桑田,男耕女织,自给自足。 此举在旁族眼中自然不入流。要知道,妖界尚武,强大才是立足的根本。蛇族空有个好底子,却不思进取,难免会令妖笑话,尤其以蛟族更甚。 蛇潜心修炼可为蛟,蛟仰仗天意可化龙。所以蛇与蛟在某种意义上算是近族。有个不爱修炼只种田的小老弟当近族,蛟族怎么想怎么不自在,便早早与蛇族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蛇族倒也不在意,蛟族在前头厮杀,他们在后头过小日子,互不干涉,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和平很快被打破了。随着妖界混战纷起,各族大妖为争夺妖王之位打得头破血流。蛇族凭白占着北境最好的土地,自然不能幸免。一时成了众矢之的,被打得七零八落。为自保,蛇族不得不投奔了蛟族,成了蛟族的家臣。 再后来,蛟族自相残杀,只剩夜氏一脉,四境初立,由各境境主掌管。幸存的蛇族依附夜氏勉强苟延残喘。中部的河流与田野早已荒废,妖界众妖在无止休的争斗中惶惶不可终日。 蛇族作为夜氏家臣,每有争端,都会被当成马前卒扔到最前头。从刺探敌情到纯粹地当替死鬼,蛟族使唤他们时是一点情面都不留。很快,蛇族凋零了,只剩些老妪和孩童。 传说中,蛇族最后一任族长是位年轻貌美的女妖。天生阴魅体,双目可摄魂。男妖在她面前被迷得俯首称臣,女妖看见她也只能自行惭秽。只可惜这位风华绝代的美妖红颜薄命,早早地去了。她死后,蛇族在争斗中被灭了族,自此妖界再无蛇族。 时至今日,妖界谈论起这位传说中“最美的女妖”时,都会扼腕自叹一番,说她连个子嗣都没留下就走了。若她生了女儿,定也会摄魂夺魄,美得不可方物。 可事实上,这位女妖留下了子嗣,不过不是女儿。 “娘,到最后,您还是不愿来见我吗?”连枫游的视线里,只剩下了橙色,仿佛火烧云落入了他的眸中。没有天地,亦没有声息。他孤零零地仰面飘荡着,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的娘亲仿佛是一朵娇艳的花,开得热烈,又谢得凄凉,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唯一能拿来当念想的是继承下来的阴魅体,以及一根发簪。 簪子是她的定情信物,当年爹爹寻来海中最珍贵的绿珍珠,请工匠打造了这枚发簪。爹爹说,这珠子的颜色像极了她的眼眸。她笑着收下,自此再也不戴别的首饰,只留这根发簪。 记忆中的娘亲,很温和,每日最爱做的事是侍弄花草,带他认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然后守着山顶上的桃花树等她的心上妖回来。只可惜爹爹总是很忙,忙着打仗,忙着重建宗族,忙着应付无数个婚约,一年中只有零星几天能回到这里,带着一身的伤与疲惫。 “等北境稳当了,我就接你们母子回去。”爹爹不止一次地承诺过。 娘亲却道:“你祖父不会同意的。” “儿子都有了,还能不同意?”爹爹抱起他,高高抛起又接住,逗得他咯咯直笑。 娘也在笑,但笑得有些苦涩:“你祖父都说了,不会认一条小蛇当重孙的。算了吧,我们母子在这里就挺好的。” “哎,听他的作甚,日子久了,他就认了!”爹爹不以为然,亲昵地摩擦着他的脑袋,仔细端详着,眼中满是骄傲:“儿子像你,这张脸以后不定能祸害多少个小姑娘!” “那你是喜欢我的脸咯?”娘亲嗔怪道。 爹爹狡黠一笑:“对,我当初就是贪你的脸。”然后见她嘟起嘴不开心了,忙补充道:“但是我现在喜欢你全部!你就算变成丑八怪我也喜欢!” “哼,你就糊弄我吧。等你下次回来,有你好受的!”娘亲一把将他夺了回来,佯装恼怒地离去了。 谁都没能料到,这场普通的对话会成为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三个月后,噩耗传来,他的爹爹死于敌军伏击,埋骨处距此地不足百里。 娘病倒了,挣扎着要去见他的尸首,被族妖拦了下来,说了句令他刻骨铭心的话: “你以什么身份去见呢?” 是啊,什么身份呢?她没有身份。就算他们的孩子会跑会跳,知道爹爹再也回不来了,她也没有身份,甚至无妖知晓他们的关系。他们母子对于那个家族来说,是污点。 很快,持刀来剜去这个污点的妖找上门来。娘亲慌张地将他藏进衣橱中,结了结界,忐忑地唤来者为:“祖公……” 然后被狠狠地扇倒在地。 那妖先是辱骂她,后狠狠地殴打她。娘亲漂亮的脸蛋被踩在地上变了形,声泪俱下地辩解着:“我们是真的相爱……” “放屁!你不过是仗着阴魅体魅惑了我的孙儿!”被唤作“祖公”的老妖咆哮着,暴怒到浑身发抖。最后提着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道:“你生的那个孽障呢?交出来!” “稚子无辜……”娘亲拼尽最后的力气乞求道:“那是他唯一的骨血……求求你……” 噗嗤一声,老妖的手臂没入了娘亲的腹部,将妖丹生生挖了出来…… 这一切,他都看见了,透过衣橱的缝隙看得清清楚楚。娘亲的尸首被老妖带来仆从如拖麻袋一般趟在地上带走,血迹蔓延至衣橱底部,头上的发簪跌落在血泊中,他却被吓得失了神,呆滞地盯着那根簪子,连声音都发不出。 待他们走后,一位衷心的族妖找到他,带他离开了那里,与一群失去父母的幼蛇藏入深山。他变得有些痴傻,终日蜷缩在角落里,不吃不喝。 不消半个月,蛇族被灭了族,那位救了他一命的蛇妖也没能幸免于难。蛟族对外称蛇族灭于混战,然而一侥幸逃出来的小蛇妖说,是夜氏家主强行掳走了仅存的成年蛇妖们。 他本不知夜氏家主是谁,听了许久后才知道是杀了娘亲的那只老妖。于是他捂着耳朵尖叫了起来,直至昏厥。 醒来时,他看见小蛇们惊慌地奔逃着,说是夜氏找到此地了。周围都是结界,无数夜氏妖在森林中搜查。他变回蛇形,凭借着阴魅体穿过结界,叼着小蛇们一条条逃出生天。当他回头救最后一条小蛇的时候,被老蛟抓了个正着,捏在手里如同一条轻飘飘的粗麻绳。 “阴魅体?”老蛟的眼底掠过一丝惊喜,旋即将他放在地上沉声问道:“小子,你爹娘是谁?” 彻骨的恐惧与恨意令他险些再度昏厥,然而老蛟的另一只手里正攥着他的同伴,让他不得不强咬着牙挺住,然后努力挤出笑容说道:“娘亲把我送到这里后就走啦,爹爹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那,你知道你爹叫什么吗?”老蛟将手盖在他的头顶上,语气中夹杂着一丝阴谋的气息。 “不知道哎。”他摇摇头,顺势把老蛟手中的小蛇捏了出来,扔向结界外:“你认识我爹娘吗?” “我可能认识。”老蛟仔细端详着他的面颊,目光停留在他的眼眸上时,表情毫不掩饰地变成了厌恶:“你的眼睛很像你娘。你叫什么名字?” “连枫游。”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打消了老蛟的疑虑。连,是他娘亲的姓氏,老蛟可能做梦都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一个身高未到他腰间的孩童为了复仇,毅然决然地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姓氏。 “哦,我确实认识她。”老蛟起身,向他伸出手:“他们都死了,跟我走吧。” “好。”他乖乖地将手递了过去,放在那个枯槁粗糙、剜出他娘亲妖丹的大手上…… …… “连枫游!别死!”飘着飘着,他的身子突然一沉,坠入黑暗之中,惊出一身冷汗。再睁开眼时,世界变得有些陌生。沙土漫天,迷住了他的视线。他的眼睫上挂着血珠,每眨一下眼都会刺着生痛。 “谰哥……是你吗?”连枫游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具结实的后背上,下意识地以为是夜谰,断断续续地说道:“谰哥……那只鸟儿……你恨死我了吧?” 童年里那只小巧的山雀,成了夜谰与他反目成仇的□□。他不是不知,夜谰有多宝贝它,却还是狠着心断送了它的性命。 “是我,连枫游,是我!”背着他的人其实是赫辛夷,在妖力对冲的狂风中跌跌撞撞地奔逃着:“我带你离开这里,去找青黛姐姐。她可会照顾伤员了,你会没事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连枫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喃喃道:“我太怕了……我怕他要杀你……” 当年他战战兢兢地被带回了夜氏本家,默默憎恨着这里的一切,直到夜谰出现。这个替代了他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成了夜家少主的男孩,却令他怎么都恨不起来。 夜谰会在他夜惊时替他擦去虚汗,把被浸湿的被褥抱走,将自己的盖在他身上;在他闯祸时拦下罪责,被按住地上打板子,装作满不在意的样子,冲他做鬼脸;他们一起去捕鱼,一起戏弄刚来夜家的赫辛夷,一起逗笙玖哭鼻子。在夜谰身边时,他才真真正正地活回了想要的模样,活回爹娘都在、无忧无虑的模样。 所以要离开夜谰,不然该如何复仇?他要挖出老蛟长生不死的秘密,才能真正地杀死他。前路永劫不复,他不能把夜谰拖下水,就留这最后的一道光在身后便好。 “你要道歉的话,亲口跟他说,我不会转述的!”赫辛夷脸上的眼泪与血液混杂在一起,一脚深一脚浅地跑着。他回头望了一眼,正瞧见夜谰腾空而起,手中长刀用力一挥,竟以刀气幻化出千军万马,奔腾着冲向半瘫在地上的老蛟。 被破阵的老蛟迅速陷入衰弱,鬼手缠绕在他身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老蛟拼死一搏,带着鬼手拔地跳起,朝着夜谰撞了过来。二者相接,冲击出狂风,将赫辛夷吹了起来。他在空中调整着身子,把连枫游抱在怀里护好,自己垫在底下,落至地上砸出了深坑。 下落的时候,他攸地瞧见天边有个白色的光点急速飞了过来。他的双手依旧紧紧搂着连枫游,没出息地想着:如果死在一起了,其实也不错。然后彻底晕了过去。 ☆、【濒死】 随着山岭崩殂般的轰鸣,老蛟庞大的身躯彻底陷入泥土中,身上插满了无数妖刃,喷洒而出的血液成了一场急促的血雨。 夜谰持刀立于他面前,见逐渐失神的蛟瞳看向远处躺在坑洞里的连枫游,默然道:“他才是你的重孙,对吗?” “呵……”老蛟冷笑,脑袋抬起又落下,虚弱地回答道:“他这肮脏的血统……是老夫今生……最大的耻辱。” “就因为,他是条蛇?”夜谰凭借着对他的了解,当即猜出了缘由:“他是夜氏唯一的血脉,你倒是下得去手。” “事到如今,不必多言,动手吧。”老蛟低叹,将目光移向他:“不过老夫想问你一句,能否放过夜氏一族?” “可以,但是你要回答我第二个问题。”夜谰抹去脸上血迹,将长刀攥得更紧了些:“我究竟是谁?” 老蛟凝视着他,许久后忽然低笑出声:“我也不知道……谁知道白蘇召出了什么东西出来……” “白蘇?白巫族长?”夜谰惊愕,他万没想到老蛟竟也不知他的来历,便又急问道:“你说召出来,是什么意思?” “他贪心不足,反害了自己的女儿……你去问他好了。”老蛟长吐一口气,阖眸沉重地喘息着。 夜谰不满,持刀向前想继续逼问他,却听身后一声闷响,回头一看,赫然望见一条奇怪的长条怪落在坑洞旁边,紧盯着里头的连枫游跟赫辛夷,嘶嘶地吐着信子。 他登时头皮发麻,飞身过去将那怪物一拳打飞。怪物尖叫着翻滚出去,口中掉下一个毛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雪……雪疾?”夜谰不敢置信地看着狼狈不堪的程雪疾,跪下身将他小心地捧了起来,登时发现他的前爪断了一个,断口处骨头外露,正汩汩地流着血。 夜谰顿时如雷轰顶,将他托在臂弯中,手指颤抖地试向他的鼻息。程雪疾恰巧醒了过来,迷茫地看向他一阵后,忽然一侧身拱了拱他的心窝:“夜谰……” “我在。”夜谰忙将他贴在怀里。程雪疾攸地化回了人形,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前胸被烧焦了一大片,奄奄一息地眨眨眼,手指勾着他的衣襟说道:“白……老头……追……追……”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嚎响彻天空。夜谰下意识地将程雪疾抱紧,转身一看,竟瞧见老蛟的腹下滕然亮起一道光柱,利剑般穿透了他的身体。硕大的妖丹沿着光柱缓缓升起,白蘇的身影一闪而过,嘴巴如蟒蛇般开裂,毫不犹豫地咬住妖丹,仰面吞下,然后哈哈大笑着瞬间消失在原地。 夜谰惊愕,一时没回过神来。老蛟躺在地上痛苦地翻过身,望着天空咆哮道:“白蘇!你这个王八蛋!该死!该死……”然后身形迅速缩小,直变得一人多高,有出气没了进气。 须臾后,伴随着一道炸雷,天空蓦地被乌云所覆盖,中央现出一黑色的旋涡,雷电游丝般刻满云层,一时间异声大作,鬼哭啾啾。 “降……神……阵……”老蛟艰难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后,身体开裂,如风干的树皮在狂风的吹袭下,变成了粉尘。 夜谰心中狂跳。“降神阵”,多年前,他偶然间在夜氏秘卷中看见过。只是那秘卷残缺,仅提了个名字,后续详解被毁去。难不成那白蘇为“降神阵”而来? 这时疏雨自空中落下,正瞧见夜谰怀中的程雪疾,先惊后喜。然而当他望见远处的旋涡时,不禁面色一白,三步并两步来至他们身边,将一颗保命灵丹塞入程雪疾口中,低声道:“交给我吧,我先护住他的性命。” 夜谰迟疑了一瞬,见旋涡越来越大,沉声道:“我去看看,这旋涡不祥。”然后解下外袍,将程雪疾裹好递给了他。又起了结界,把他们连同赫辛夷与连枫游圈了起来。 “不行,你的妖力已经……”不等疏雨阻止,夜谰已转身飞向了宗祠。 只见宗祠已被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所替代,坑中四角各有一道高速旋转的旋风。祭坛在中间如同残破的戏台子,白蘇在上头动作滑稽地舞动着双臂,手中法杖上下摇晃,铜铃叮当作响。 夜谰抬掌拍去,却被看不见的屏障反弹了出来。再望向白蘇,惊觉他吞噬蛟丹后,浑身布满了棕黑色的鳞片,与老蛟如出一辙。妖力更是狂涨,溢出的妖气形成了乱流,将地面冲击得满是沟壑。 咯噔几声,拴在祭坛上的铁链全部断开,符纹大亮,数不清的鬼手自祭坛中央升起,黑压压一片,万鬼同哭,令他如临地狱,妖力不受控制地逆流向他的心脉,直逼得七窍流血。 “我才是神明……我才是神明!”白蘇疯狂地高喊着,头顶生出一青红色的鬼角,野猪似的獠牙自口中支出,鼻塌孔掀,须发纷飞,状如邪魔。 入魔了?还是……夜谰冷静下来,仔细感知着他的力量,发觉这力量既不属于妖界,也不属于人族,而是杂七乱八相互排斥,却强大到超过了鼎盛时期的他与老蛟。 不能再让他将阵法继续下去了。夜谰咬紧牙关,聚集浑身仅存的妖力,再度幻化出高山般的兽颅,且令它生出四臂长角,巨口大张,冲祭坛喷出一片火海。 然而这倾注了全部力量的火焰,竟没能伤及白蘇半分。他抬起法杖指了过来,恐怖的妖力沿着法杖骤然射出,夜谰躲向兽颅后,却被那力量一并洞穿,拍进土里满是黑烟,五脏六腑似是被熔岩蒸腾了一般,血液夸张地从他的口鼻处喷出。 烈风吹过,夹杂着火星子,落在草芥上劈啪作响。远处的程雪疾登时惊醒,捂着心口咳出一大口鲜血,筋脉却有了自愈的兆头,妖力也随之恢复。他看向乌云压顶的天空,一把抓住疏雨的手臂问道:“夜谰呢?!” 疏雨忙压下他躁动的妖力:“他去查邪力源头了,你伤得太重,不要起来。” “不对劲……”程雪疾看向自己的断骨,发觉隐隐开始再生,忙撑着地面趴了起来:“九重血契……什么时候……会生效?” “九重……”疏雨一怔,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忐忑地回答道:“在……一方濒死的时候……” “夜谰!”程雪疾顿时哭喊出声,想站起来却双腿一软趴在了地上。 疏雨回过神来,按住他的双肩吼道:“你去也没用!先走!保住一个是一个!”然后不顾他的嚎啕,将其扛在肩头,又转身去捞连枫游与赫辛夷,却被风吹得寸步难行。 结界随之裂开,他试图修补,却无能为力。旋涡中心突然落下一道橙红色的光芒,正罩在宗祠上方。眼睁睁瞧见白蘇沿着光柱浮空而起,傲瞰众生地振臂大笑,似是要登上天宫。 然而他着实笑得太早了。很快,橙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天雷滚滚,冲着他的天灵盖劈下。白蘇慌忙躲避,抱着头站在祭坛上不敢置信地冲天吼道:“我是神!我是神!你岂能这样对我!” 天雷自然不会理睬他,越劈越厉,不断落在他脚边,将整座祭坛烧成了灰烬。白蘇被一道雷劈在手臂上,甩着手惨嚎出声,然后恨恨地骂道:“天道!你不公!” 话音刚落,橙光攸地又突破了云层。他惊喜过望,忙张开手去迎接这道光束。岂料光芒避开了他,专为落在夜谰身上,但没有带着他飞起来,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怎么会是他……不可能!”白蘇抓着头发跳脚大喊,恼羞成怒地狂叫着。他的身形猝然变大,很快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见夜谰依旧昏厥,全然没有落下的意思,抬手抓了过去。 “夜谰!”程雪疾见状,不顾一切地打地上爬起,化成白猫跑了过来,在夜谰被抓住的一瞬间,一口衔住他躲开了白蘇的手,却发觉他如同被钉死在地上,怎么都无法带他脱离橙光。只能蜷缩身子将他护了起来,瑟瑟发抖地看向深邃的天空。 “滚开!”白蘇抬手打向程雪疾。程雪疾没有躲,任自己被打飞出去,然后迅速爬起来再护在夜谰身上。白蘇干脆抬脚去踩,泰山压顶地跺在了他的身上,他还是不躲,强撑着四爪把把夜谰藏在肚皮底下,背脊登时发出断裂的脆响。 “住手!”疏雨冲来,向白蘇的头部喷出冰焰,见没有效果,自杀般冲向他的眼眸,试图扰乱他的动作。被掌风扇飞后又飞回,奔向程雪疾,张开翅膀,螳臂当车般拦在他们身前。 巨人的长脚向他踏来,他怒目而视,心里倒没有了恐惧,只是莫名想起了笙玖。那日她撞向鬼塔时的心情,与现在的自己,会不会一样?是无可奈何,还是释然?亦或者,只是淡淡的留念? “夜谰……”程雪疾双目模糊,嘴角渗出的血液滴答在夜谰身上。 终究还是救不得他吗? 滴答,滴答……无垠的黑暗中,夜谰躺在一叶扁舟上静静地摇曳着。他睁开眼,看见了一片熟悉的浩瀚星空。一枚紫色的星子一点点接近了他,光芒照得他睁不开眼。擦肩而过时,攸地变成了一位黑衣少年,清冷的眼眸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向后飞去。 于是他又看向后方,发觉不远处有个白色的光点,忽明忽现地闪烁着。光点中央依稀站着一人,身型单薄,五官模糊,向黑衣少年伸出手。 二者十指相交的瞬间,忽然霞光万道,电漩星飞,无数幻影在他眼前交错。他看见巍峨高山,横亘天际。而他立于高山之上,与之逐渐交融为一体,吐纳成云,高啸为雨,双眸一睁一闭,便是昼夜交替,日月同辉…… …… 轰隆,雷声如战车高鸣,在白鹭与小猫即将被碾碎的一瞬间,夜谰突然散发出洪啸般的力量,以撼山栗岳的劲气,挡住了擎天的巨人。在程雪疾的注视之下,夜谰缓缓睁开了双眼。金色的眸子耀眼到令他短暂地失明了一瞬。 他感觉到自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又落回地面,周身被暖洋洋的阳光所笼罩。一声龙啸响彻云霄,如同亘古的钟声庄严地回荡着。 ☆、【释然】 近百年来,妖界时有动荡,久了便习惯了,管他兵荒马乱还是天生异象,众妖各忙各的,除非天塌下来砸在自己脑袋上。 哪曾想,今日这“除非”竟然应验了。 “快看!天门开了!”小妖们挤在街上,或惊恐或兴奋地指着天空上的旋涡。只见那黑漆漆的旋涡越来越大,云层中吞吐着雷电,阴风欲烈,危壑摇摇,宛如狂潮怒涌。旋涡中央橙光如昼,一庞大的长影徘徊其中,仅遥遥一望,便生敬畏之心,气消胆夺。 “那是有大妖修得仙体了吗?!” “不不不,是上神下界了吧?!” 众妖议论纷纷,谁都不敢去一探究竟,倒是有个见多识广的小声嘀咕道:“瞅这方向有点像北境啊……是不是夜氏有蛟化龙了。” 令一妖却嗤之以鼻:“夜氏都多少代没化龙了,唯一一个最接近化龙的还死了,总不能是那老蛟诈尸了吧?” 众说纷纭,谁也不服谁,谁也不信谁,却无妖知晓,那打通了“天门”的妖,远远不止化龙这么简单。 红龙身长千里,力量之强大,波及不止妖界。连人间与修真界都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仿佛三界被这力量撕扯推拉,逐渐地向内靠拢。 “龙……”程雪疾躺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被那火红如焰的鳞片刺得双目生痛。那是夜谰吗?不是吧?夜谰去哪里了? 他坐了起来,无措地来回寻找着,却听身旁的疏雨惊愕地喃喃道:“这是……烛龙?” “烛九阴……钟山之神?!”白蘇惊恐地向后退去,庞大的身躯与之相比竟不值一提。 火红的烛龙浮于半空中,双眸微开,默不作声,似是在沉思着什么。白蘇胆战心惊,又转念一想,忽然抚掌大笑道:“钟山神!是老夫召出的你!是老夫引导你降世的!你难道不感激老夫吗!” 烛龙依旧没有言语。其实他所看到的与所有妖都不同,如今的他神识已飞上九霄,穿过苍穹,在浩瀚星空中与一人隔着星河对望,许久后,那人幽幽道: “恭迎上神归位。” 烛龙的意识有些混乱,前世今生,真真假假,全部掺杂在了一起。最后他终于理顺了一件事,低声问道:“我是来渡劫的?” “是的,渡尘劫。”那人向前踏了一步,终于能看清了模样,竟是位俊朗的少年郎,眉眼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 “渡过去了?”烛龙诧异,总觉自己好像忘却了很重要的事情,思索片刻后微微摇头:“我怎觉得没渡过去……是虚度了吗?” “看你如何选择。”少年神色淡然,轻轻一挥手,周遭星子登时飞了过来,环绕在他身侧整齐地闪烁着光芒。 烛龙自那群星子中看见了无数画面,将他这荒唐的一生从头至尾演绎了一遍。他看见白巫族为寻求升仙之道,不惜拜入夜氏。老蛟命白巫族准备“降神祭”,却在准备妥当后痛失爱孙,这祭祀没能派上用场。 白蘇心起贪念,瞒着老蛟私自开启“降神祭”,不惜献祭了自己的女儿。结果错过了正确的时辰,反将正在轮回转世途中的钟山之神——也就是他,给召了出来。他依附在白杞腹中获了凡体,成了她的孩子——夜谰。 老蛟问讯勃然大怒,将白巫族残杀殆尽。白蘇携仅存的族人藏匿进凡间,仍痴心不改,屡次试图将他的魂魄与肉身分离。白杞无奈之下带他出逃,遁入深山密林之中,勉强过了几年安稳日子。 然,夜谰的躯壳无法承载强大的神魂之力,导致他迅速衰弱,命在旦夕。为保住他的性命,白杞以自身寿命为代价,强结封印,封锁了他的妖力。封印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使他的妖力彻底消失,变成凡人。 老蛟寻回他后,发觉无法解开封印,到手的神力被禁锢其中。便改了主意,让他成了上不得台面的重孙的替代品,以振兴夜氏。又留下白蘇的性命,命他想出解开封印的法子,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困扰了我这么些年的封印,竟出自我生母之手?”夜谰蹙眉,他怎么都想不通白杞为何要将他变成凡人。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一些本该有的东西,导致他再无法揣测人族的情感。 而且,他这辈子跟头圈养的家畜似的,被老蛟剥削了劳力后,再一刀杀掉,成了盘中之食。想想可真是悲凉。 少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缓缓道:“想不通了吗?你已重归神位,自是不明人族的七情六欲。” “也就是说,我本来是懂的。”夜谰迟疑道。 少年不置可否:“你想懂吗?想,渡不过;不想,方了结尘世之苦。” “我……”夜谰刚要说“想”,却莫名被一口气哽住了咽喉,怎么都吐不出来。他又看了一阵那些星子,小声问道:“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什么?”少年的语气微微上挑,听不出悲喜。 “缺了点……什么……”夜谰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白杞死后,他被老蛟带回夜家当了替代品,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繁杂地叠在一起烦不胜烦,历历在目。然而他始终觉得这些画面中多了许多个“窟窿”,遗漏了很重要的东西,令他心里发慌。 正想着,聒噪的吵嚷声突然响起。他不满地转动眼珠,眼前景象登时有星海变成现实。他环顾乏味的世间,很快便找到了噪音源头。只见白蘇还在跳脚喊他的名姓,兴奋到本就丑陋的面庞更为扭曲。 “夜谰!我是你外公!我是你外公啊!”白蘇一声长一声短地喊道:“谰儿!外公是为了让你应劫才狠心与你交恶的啊!” 夜谰没有理会,回眸看了眼正望着他发呆的疏雨跟程雪疾,眸光微微一凝。那个银发的小家伙好像有点眼熟,他是谁呢?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仿佛快哭出来了。 他想了想,又觉索然无趣,便扭动身躯离开了地面,往旋涡中心飞去。白蘇大喜过望,跳起来去抓他的尾巴尖,妄想被带着一起前往天门,却在触碰到龙鳞的一瞬间浑身都燃烧了起来,跌落在泥土里惨嚎阵阵。 “夜谰!你不能舍弃我!”白蘇不甘心地大吼着,却怎么都无法扑灭身上的火焰,终于改为惊恐地求救:“是我把你召出来的!你不能这样对我!” “不,不是你。”夜谰在空中微微停滞,漠然看向已经变成一团火焰的白蘇:“是我想要体会尘世百味,却被你给误了……但我不后悔降生为她的孩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上云霄。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付出了那么多……”白蘇如一滩烂泥倒在土里挣扎不起,很快被烧成了一堆灰烬。他回忆起自己这一生,仍想不通到底做错了哪里。白巫族被上界放逐后苟活于人世,他拼一把越过那穹宇,难道不可以吗?虽然他牺牲了自己的女儿,但那是他的女儿,他的东西,也算是牺牲?! 夜谰感知到了他的心思,只觉得他异常肮脏,便将那火焰烧得更旺盛了些,连灰尘都一并烧净。 烛龙最后在空中徘徊一圈,嗅着杂乱刺鼻的腐朽气息,彻底对此间没了留念,便昂首继续向上飞去。在他的眼眸洞穿苍穹的一瞬间,忽然听见地面上传来一声怯怯的呼唤: “夜谰……” 他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发觉刚刚那个银发少年正追逐着他,小脸脏兮兮的,满是泪水与泥污,张开手焦急地喊着:“夜……夜谰!” 有事吗?夜谰诧异,微转身看了他一阵,脑海中隐约浮现出几张模糊的画面。他们好像很熟,在一起度过了许多不错的日子。但具体是怎样的,却都记不清楚。 “渡吗?”星河中的少年的身影忽然占据了他的脑海,蛮横地隔断了他此生的全部记忆:“渡,不可回首。” 夜谰颔首,自知耽搁不得,便加快速度向天门冲去。在他的头部没入苍穹之外的一瞬间,身后猝不及防地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哭泣声。那孩子到底哭了,哭得绝望又痛苦,以至于他心口怵痛。 不可回首吗?他趴在两界的交面处看了看,里头星河摧残,群星寂然,似是正审视着他,令他感到异常得寒冷且陌生。 好像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他这般想着,慢慢缩回身子犹豫了起来。去了,就回不来了。就算能回来,也不再是“夜谰”。那孩子为什么要哭?这样离开真的好吗? 正想着,星子突然向他袭来,里头竟真的藏了许多双眼睛,咄咄逼人地不断向他施加压力,仿佛警告他三思而后行。 夜谰摆动了一下尾巴,莫名心生恼怒。穹宇外好像不是什么好地方,不然他也不至于非要到尘世走这一遭。 这般想着,他嗤笑一声,利落地回了头。星辰之力徒然加大,意在挽留,却被他一尾巴给抽了回去。 夜谰缓缓下落,身后裂开的天门颤抖了一瞬后,开始闭合。在他拨开云层重回世间的一刹那,潮水般的记忆忽然自他心底倾泻而出,他想起了那些忘却的往事,想起了那些个空洞里缺乏的东西,以及将他绑在这世间的真正的缘由,不多不少,刚好拼凑成…… 一只小狸奴。 最后他落在了程雪疾面前,庞大的龙身迅速剥落,拾回于此番轮回中,凭白得来的躯壳。向怔然的小猫伸出手: “我不走了。” 通往苍穹外的门彻底消散,发出一声轰鸣,如同在低叹。阳光自云层中探出,将地面涂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泽,竟比那星河还要璀璨上几分。 程雪疾呆呆地望着他,左手攥右手,怯懦地不敢向前,半晌才小声问道:“不走了吗?” “不走了。”夜谰笑笑,抬手摸向他的头顶。 “真的可以吗?”程雪疾还是不敢相信,生怕自己身处梦境,醒来又是一场空。 “可以。”夜谰轻轻揪了揪他的耳朵:“不走了,不渡了。现在你可以抱住我了。” “没关系吗……为了我……没关系吗?”程雪疾没出息地小声抽泣着,被一把拥入怀中后,干脆放声嚎啕大哭。终于将不安与激动全都哭了出来。 干涸的大地开始恢复生机,远处躺在深坑里的连枫游与赫辛夷先后醒了过来,浑身酸软,懒得动弹。 连枫游压在赫辛夷身上,仰面看向天空,久违地瞧见了清澈的蓝色,便多看了一阵。赫辛夷的胳膊揽在他腰间,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并未令他觉得丝毫得不适,反倒很有安全感。 这时,一道目光紧贴着他的耳边传来。他侧眸望去,正对上一张姣好的容颜。蛇怪默默凝视着他,双眸乘着一汪水光,温和且眷恋。须臾后蓦地化作白烟,消失于天际中。 “娘……?”他怔然,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烟雾在他的指缝间流逝,如同困扰这世间生灵的无数场“意难平”,到底在“求不得”的推搡下释然…… ☆、【之后】 自那日见到了“天门”与疑似神龙的东西,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安静如鸡。大妖小妖,男妖女妖都在忙着观察“天门”还在不在,能不能留个缝隙,让他们趁机钻进去。 可惜,“天门”自关闭后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连同那日海市蜃楼般的长龙,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有不死心的,偷摸跑去北境一探究竟,却只撞见了正忙着种树的夜氏妖们,这支藏在黑暗里长达百年的神秘蛟族,突然一反常态地爬到地面上见了光,着实令妖摸不着头脑。 之后,西境与北境重新结盟,连同两境的草原被划给了虫族为领地。新任西境之主推立为白鹭族的少主——疏雨。东境之主携重礼来贺,被全数退了回去,不过照常参加了宴会。但宴会结束后,喜老本就绿油油的面颊更绿了几分,真正应了句“面如菜色”。回到东境的第二天便宣布退任,让自己的幼孙接了班。 狼族自发带着所剩无几的南境妖们重建家园。没有了暴戾成性的王族大妖,南境久违地享受到了和平,昔日荒废的田野与河流渐渐恢复了生机。众妖想推举狼族少主为境主,却怎么都找不到他身在何方,不禁心生担忧。 其实赫辛夷没走远,就在百里外的山谷里。此山名“禾宝山”,因地处偏僻至今无妖问津。但每逢春季,漫山遍野都会开出不知名的小花,以及成片的蒲公英,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赫辛夷坐在山包上,嘴里叼着草杆,又拔了两根青草编织着手环,动作之娴熟与他这健壮的身材全然不符。 他身后不远处,有一方小小的土包,上头竖着块木牌,没刻字,还有些敷衍地堆了点野花。半晌后连枫游走了过来,坐在他身侧瞥了眼他手中的草环,低声道:“不给你爹立块像样的碑?” “咱狼族不兴那个。”赫辛夷抬头看向他。 “那你立个破木牌干嘛?”连枫游的脖颈上缠着绷带,脸上也有几块青紫,显然重伤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 “我做个记号,怕哪天再来找不到我爹了。”赫辛夷嘿嘿傻笑着,又望向底下的山谷:“你娘亲的发簪埋在哪里了?我去祭拜一下。” “那是我娘,你祭拜算什么?”连枫游翻了个白眼,紧接着小声说了句:“在最里头那片龙胆花里。” “这季节还有龙胆花?”赫辛夷诧异,扭头瞅了一眼自家爹爹的坟头,确实过于素净了些:“那我赶明在这儿种棵树。” 说罢二妖皆陷入了沉默。这时山顶起风了,赫辛夷往连枫游身边靠了靠,低声道:“之后有什么打算?还回北境吗?” “谰哥让我继续当北境之主。”连枫游的余光一直瞄着他手里的草环,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把蛇族的孩子们移回北境了。谰哥将效忠他的那些家臣交给了我,夜氏也安分得很,你不必担心。” “我没担心你,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赫辛夷低下头,一边说着,一边将成型的草环调整了一下,往上头插了朵小白花,全然没发觉连枫游的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又道:“东境那老王八说的话,你信多少?” “全部,他不敢隐瞒。”连枫游移开视线,看向安静的山谷:“那蛇怪,长着我娘亲的面容,便是铁证。” “所以它真的是由你娘亲的残魂幻化成的?”赫辛夷手中一顿,面露愤恨道:“真不该放过那老王八。” 连枫游眼神空洞,似是有些寂寥:“说到底,还是我的错。那时娘亲被杀,我曾寻找过她的魂魄,无果后便放弃了。殊不知她的残魂早就被敛走了……是我太蠢了。” 赫辛夷忙安慰道:“怪不得你,那时你才几岁。那老王八收集你娘的残魂作甚?” 连枫游犹豫了一瞬后压低声音道:“他曾经是我娘的追求者,贼心不死,想复活我娘。结果老蛟吞噬了我娘的内丹,导致娘亲魂魄不全。他复活出的东西自然已不是娘亲……” “嗯……”赫辛夷见他脸上血色全无,有些后悔自己多嘴戳了他痛处,便强行岔开话题道:“不过……到底是……见了一面……” “谰哥说,会帮我把娘亲的魂魄带入轮回。”连枫游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光亮:“还有……笙玖。” “嗯!”赫辛夷点点头,忽然抓过他的手,把编好的草环带了上去:“好啦,不要摆出这种表情,会好起来的。” 连枫游微怔,看着手腕上歪歪扭扭的草环,想笑却笑不出来:“你不讨厌我吗?我为了找到祭坛,对西境冷眼旁观。谰哥有难的时候,我也没有去帮他。结果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做好。” “为什么讨厌你?”赫辛夷替他系好披风:“我只是有点生气。气你不与我们交心,只身涉险。你就算信不过我的能力,也该信一下谰哥。” “我……不敢。”连枫游抿了下衣襟,眼神躲闪,像极了做错事的孩童。 赫辛夷挑眉,抬手揽住他的肩膀,笑道:“起风了,我们走吧,谰哥也快回来了。” 连枫游颔首,在他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二妖沿着来时的路走着,身后突然掠过一阵微风。连枫游下意识地回首望了一眼,正瞧见成片的蒲公英如跌落山谷的云,逆光而上,成群结队地飞向远方。 “真的很好看,我都有点想住在这里了。”赫辛夷轻声道。 连枫游眨眨眼:“你自己吗?” “一起吗?”赫辛夷反问道。 连枫游僵了一下,旋即哼笑道:“开什么玩笑,你肯定要回南境的。” 赫辛夷耸肩,不置可否,挽着他的胳膊继续走了起来。连枫游嘀咕着“有点冷”,把他的胳膊搂得更紧实了些,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手腕上的草环上,发觉小白花不知何时掉了,便往脚下看了几眼,殊不知赫辛夷正低头看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 “夜谰,我要这个!”人间,闹事街头,程雪疾揪着夜谰的衣衫,理直气壮地指向小贩手中的糖人。 夜谰蹙眉,看着他圆鼓鼓的肚子,低声道:“雪疾,你今天吃太多了吧?不怕撑着吗?” “……我不吃,我拿着玩!”程雪疾直把他的衣服扯出了褶皱,眼巴巴地舔了舔嘴唇。 夜谰无奈,掏出铜板递给小贩,随手拿了个小猫形状的糖人,却被程雪疾拒绝了,嚷嚷道:“我要那个小龙的!” “好吧。”夜谰只得换了龙形状的糖人给他。 程雪疾举着糖人,趁他没注意,赶紧舔了一小口,心满意足地翘脚走着。夜谰环顾四周,本想再给他买个玩具什么的,却发现已近黄昏,便道:“雪疾,我们得回妖界了,有件事要做。” “好。”程雪疾已把糖人啃了一半,睨了他一眼,见他正望向天空,便把剩下的糖人一口塞进嘴里,结果被齁得直咳嗽。 夜谰笑笑,想去牵他的手,却只抓到了空荡荡的衣袖。程雪疾断掉的手还没有再生出来,但伤口恢复得很好,估计过些时日又是一条全和的四脚猫。 可他始终觉得那断臂刺眼,忍不住小声道:“你的手……要不要去修真界求个药?” “山高路远,不至于的。”程雪疾倒是不在意,走到他另一边,用刚拿过糖人黏糊糊的手攥住了他的指头:“过几天就恢复了。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窝着。” “不去玩玩?”夜谰诧异。 程雪疾摇摇头:“不要,我要睡大觉。睡醒了起来修炼,说不定有生之年能再多条尾巴。” “越来越像猫了呢……”夜谰顿了顿,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道:“可我得走一阵子,去上界溜达溜达。前些日子,你师父来了封信,说他得尝所愿,想送我件礼物做谢礼……我还真有点好奇。” “去啊,带着我。”程雪疾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把我揣进兜里就行,我又不占地方。” “好。”夜谰说着,忽然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加快步伐大步走着,小声道:“雪疾,其实我有个能让你快速涨修为的法子……” 程雪疾登时眼前一亮,搂着他的脖子问道:“什么法子!” 夜谰颇有深意地扬起嘴角,向他耳语了几句。程雪疾的表情登时由兴奋变作惊愕,面红耳赤地轻轻咬了他的鼻尖一口:“你……你这……你这……臭不正经的!” “没骗你,真的,改天咱试试就知道了。”夜谰哈哈大笑起来,被一爪子挠在了脸上,五道爪印与当年初见时的情形如出一辙。 傍晚,西境与北境接壤的草原上,疏雨手持竹篮看向眼前的一大片树苗。这些树苗都是凤凰花,他从王宫一直种到了这里,硬生铺成了一条路。 “过些时日,再种几株梧桐?”他放下花篮,细细盘算着,长发微浮,鬓角露出了几缕白发。 大战结束后,他本想离开此间,赌一场轮回,说不定能找到笙玖的去向。但,夜谰说笙玖的神魂有了下落,让他稍安勿躁,他便决定等等看看,免得小凤凰回家时,找不到路。 夕阳彻底落下地平线,天色渐暗,月光始现。蜉自他背后走来,看向地上的树苗轻声道:“肯定会开得很好。” “你决定了吗?”疏雨回首,表情隐隐有些忧伤:“其实只要你想,夜谰他会有办法……” “不必,是时候了。”蜉抬首看向远方的森林。今日的她有些不同,长裙不再是淡绿色,而是换成了月白。长发也仔细地束起,别了根精致的簪子。 这时,几只萤火虫飞了过来,围绕在她身侧左右摇曳着。藏匿在草木中的小虫也纷纷爬了出来,停在草尖上看向她,却听不到丝毫的虫鸣,似是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 半晌,夜谰抱着程雪疾出现在森林中,尔后连枫游与赫辛夷也赶了过来。青黛带着鸦族飞来,落在外围远远眺望着。蜉站在中央环顾四周,忽然异常满足。 作为一只渺小的蜉蝣,能被这般关注,倒是不枉此生。 月,彻底拨开云层,落在她身上时,衬得淡蓝色的长裙接近素白。程雪疾呆呆地看着她,毫不掩饰地夸赞道:“蜉,你今日很漂亮。” “谢谢。”蜉竟轻笑出声,弄得程雪疾打了个激灵,以为自己听错了。 夜谰也在注视着她,久久不语。直到她忽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散发着淡淡的绿光,方道:“安心,我会照顾好虫族的。” 蜉微微颔首,抬起手伸向面具,缓缓摘了下来…… ☆、【聘汝】 见过蜉的妖几乎都设想过,她面具底下的面容到底是什么样子。是跟昆虫一样圆眼长嘴,还是长着好几只眼睛或者八片嘴巴?总之定是长得很奇怪,才用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的,连眼睛都不露。 然而当面具摘下,呈现在众妖面前的容颜竟是张清秀且干净的少女面容,眉眼精致,透着英气,皮肤白皙,轮廓上微妙地与她清冷的性格有点不符。 草原上一片寂静,程雪疾看向周围,发觉其他妖的表情都有些奇怪,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太对劲,不安地问道:“蜉,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蜉的双脚忽然变成了绿色的光点,萤火般迅速消散着,不停向上蔓延。程雪疾惊慌失措,扯着夜谰的衣袖刚要说话,却看见夜谰冲他摇了摇头,便将话语憋了回去。 “我要走了。”蜉看向程雪疾,神情淡然,似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我的寿命到尽头了,是时候离开了。” 程雪疾登时踏前一步,却被夜谰扯了回来,伸着手嗫嚅了半天没能发出声音。 “小猫,照顾好主公和自己。”蜉已经消失了一半,声音变得越发缥缈:“主公很欢喜你。” 然后又跪地向夜谰深深叩首:“主公大恩,无以为报。望主公珍重。” 夜谰垂眸,终究有些不忍,只冲她轻轻挥了挥手。 程雪疾有些发懵,鼻尖一点点变红,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簌簌地掉了一地。 为我哭了呢……蜉忽然有些羞涩,在彻底消失的一瞬间,笑着说道: “没关系,一生很漫长,还会再见面的……” 流光飞散,越入星空,成了万千星辰中的沧海一粟。月光皎洁如初,疏林平野安和宁静,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一声蝉鸣微弱地响起,低沉的虫鸣伴随其后,草原上的生灵以特殊的方式追思着一个不屈的生命。 程雪疾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把头埋进夜谰怀里使劲蹭着眼泪。夜谰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抬头望向明朗的夜空:“会再见的。” 程雪疾却始终抓着他的衣服不松手,心里由悲伤变成了深深的担忧—— 再见面时,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吗? 日子似是恢复了平淡,各境也从百废待兴中恢复了过来。夜谰终决定离开妖界,收拾了行囊,揣着猫便走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留下。 “按照你师父给的这个地方……路途有点远啊。”夜谰蹙眉看着手上皱巴巴的信,上头画了个潦草的路线图,说是飞过人界的洱海便能看见一座灵山,他就在山顶上等着。 “没关系,可以看沿途的风景。”程雪疾趴在口袋里闷闷地说道。 夜谰颔首,跃上高空,踏云而行。地面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族似乎比其他界面的种族都懂得生活,不管经历了多大的动乱与纷争,老百姓照样得想办法过日子,就像是在用辛劳治愈苦痛。 “雪疾,之后我们可能要一直奔波了。”夜谰眺望远方,寻找着根本看不见的前路:“我已寻回真身,以我的魂力,呆在妖界和人间会被上界诟病。” “不想去仙界吗?”程雪疾探出头看向他:“不觉得可惜吗?你明明已经可以越过苍穹了。” “苍穹外头,什么都没有。”夜谰叹息:“连只猫都没有,什么破地方!” “可是……”程雪疾迟疑,想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夜谰伸手摸向他的后颈:“不用再问了。这是我的尘劫,我可以渡,也可以选择不渡。无论结成什么后果,我都不会反悔。” 说罢,他将程雪疾掏出来,举着亲了口额头:“雪疾,我要是离开了,你舍得吗?” “舍不得。”程雪疾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却又道:“但你若真的想走,我也不会拦你。我不能这么自私地绊住你。” “我可不一样。”夜谰挑眉,把他重新揣回兜里拍了拍:“我会缠着你,拴着你,总之我离不开你。不要妄想跟我分开,不管你跑去哪个界面,我都能把你找出来。” “可我……终归会死的。”程雪疾小声道。 夜谰哼笑:“等你快死的时候,九重血契会把我的寿命分给你一半。” 程雪疾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你把血契解开!我不要你易命!” “晚了,已经扎根了,解不开了。”夜谰的表情隐隐有些得意。 “你……欺负小动物!”程雪疾憋了半天才控诉出声,反逗得夜谰笑个不停,气得缩起身子,毛炸成了球。 夜谰见他真生气了,忙趁着手感最好戳向他的脑袋,凹下一个小坑:“雪疾,长生不死,真的是件好事吗?其实在跟你结血契的时候,我就想好了。等你我离开的寿命到了尽头,我就陪你去渡轮回,再不让你被人欺负。你要是嫌我烦了,喜欢上别人了,我就不缠着你了,放你自由。” 程雪疾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他,感激地蹭着他的手指,却被攸地提了起来,发觉刚刚还柔情似水的夜谰笑得阴森恐怖,跟要吃人似的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会这么好心?做梦吧你!永生永世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咪……”程雪疾刚柔顺下来的毛又炸开了,四脚一伸,放弃思考。 …… 半个月后,洱海终于到了。程雪疾在这短暂的十多天里,化悲痛为力量,暴风吸入了成斤的小鱼干以及乱七八糟的食物,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抱起来时直坠手。 越过汪洋,飞上高山,果真在云麓中看见一古朴的山门。几名道童懒洋洋地洒扫着落叶,抬头见二妖落下,拱手作揖道:“道友何方洞府?所谓何事?” “不是道友,也没洞府,我姓夜,找个姓陆的讨礼物。”夜谰看门见山道。 道童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姓陆的不止一位,不知您找……” “找我的。”陆公子的声音突然自山顶传来。长阶山的落叶随之静止了一瞬,然后蓦地向两侧分开,露出整洁的楼梯。 “原来是陆师叔的好友,恕晚辈有眼不识泰山。”道童忙引他进了山门。 程雪疾自他口袋中爬出,落在地上哒哒走着,好奇地四处张望着。道童面露惊愕,看着他欲言又止。夜谰则垂首小声道:“越过洱海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此间应该已经不属于人界了。” “我们到仙界啦?!”程雪疾诧异地翘起了尾巴,却听一阵朗笑传来:“仙界路远,还是在此间歇歇脚吧。” 他连忙向上看去,只见山路尽头,陆公子坐在木椅上向他颔首,不禁喜形于色:“师父!”然后嗖地飞了起来,直扑进他的怀里。 “不错,修得双尾了……呃……”陆公子被他砸在了肚子上,木椅控制着不住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他的笑容瞬间凝固,略显痛苦道:“你是不是胖了许多?” “……我没胖,我只是毛茸茸的!”程雪疾登时涨红了脸,耷拉着耳朵小声辩解着。 夜谰负手登上山顶,看着眼前雅致的庭院感慨道:“这里便是修真界吧?倒是不枉此行。” “是……呃……内个……我腿麻了。”陆公子求救似的扯住了他的衣袖。 夜谰忙伸手把喵喵叫的程雪疾给捞了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认真道:“猫胖点可爱。” “我没胖!是毛太长了!”程雪疾慌乱地按下肚子上的绒毛,却摸到一大滩肥肉,登时面露惊恐。 “走吧,宴席已经摆好了。”陆公子转动着木轮向里驶去。夜谰看向挂在屋檐与大树上的红灯笼,狐疑道:“又不是逢年过节,怎这般喜庆?” “我的两位师兄要合籍,宗门想好好庆祝一番。”陆公子眯眼笑着,冲他微微拱手:“夜公子,谢谢你带他们回来。” “我带谁?什么回来?”夜谰一头雾水,耳畔萦绕着程雪疾不间断的唠叨声:“夜谰!我真的胖了!怎么办!我要飞不起来了!” 这时,宗门深处的欢声笑语清晰地传了过来。夜谰止步,站在原地望着里头密密匝匝的修士们。他们皆年岁很轻,或戴佩剑,或持长刀,围着两位少年认真倾听着。而那两个少年一热情高涨,站在桌上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另一人缄默不语,但眼睛始终注视着桌上的少年,时不时点点头应和着。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夜谰蹙眉看向那个沉默的少年,正见他也抬眼看了过来,冲他微微颔首,却是什么都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必拘束,我家师父们都是好说话的。”陆公子悄悄薅了下他胳膊肘底下的小猫的尾巴:“妖界回不去了吧?人间也不宜久留。不如来我宗门歇歇脚?后山池子里有柄剑,真身是条龙,跟你也算亲戚。” “方便的话,自然是好。”夜谰把努力提气,打算藏起肚子上赘肉的程雪疾放在地上,顺了顺他的后脊背:“如果他能修成九尾,我就不用再麻烦地跳轮回里找他……对了,还有一事……” “放心,凤凰花盛开,还需要一段时间。”陆公子打断了他的话,向里头的修士们喊道:“喂!我带了朋友来!帮我加两个座!” “哇!小猫咪!”几位女修士看见坐在地上发呆的小白猫,登时双眼发光,嗖地跑过来把他抱了起来。 “放开我的猫!撸掉毛了!”夜谰见程雪疾被一堆人抱着传来传去,惊慌地伸手去抢,却被姑娘们嘻嘻哈哈地推搡进了屋,强行按在桌旁灌了一大碗酒…… 酒宴还在继续,觥筹交错,放酒纵歌,回忆往昔宛如隔世。期间有人离席,有人姗姗来迟,皆没有惊动旁人。 夜谰不胜酒力,瘫在椅子上双眼迷离。听见有人在起哄“亲一个”,余光中瞥见陆公子的两位小师兄被按着脑袋亲在了一起,顿时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程雪疾不知何时变回了人形,将水送至夜谰嘴边,却被一把攥住了胳膊,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霸道地啃住了嘴唇,咬得他浑身酥麻,无心抵抗。 许久后,夜谰终于停了下来,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一生太漫长,幸得佳人共碧落。聘你,如何?” 程雪疾僵住,许久后手指颤抖着替他擦去额头虚汗,应道: “概不退换。” ————【正文完】———— 感谢各位看官【鞠躬】,你们的鼓励是我今生的方向! 新书筹备中,转战古言!(写着玩) 有感兴趣的小天使请来个预收鼓励一下。 大概讲了个【爱江山也爱美人,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的我都要】的—— 长公主! 一个叛逆的长公主,与豢养的伶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不】 单箭头暗恋转双箭头 女强重生文,架空历史。虐中带甜,HE大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种小天使的支持!正文至此已完结,番外就绪中。 番外将放出各种小甜饼,主要就是(哔……)和(哔哔……)…… 再度感谢大家不离不弃,虽然本文写崩了,但终于是完结了,虽不忍直视,但好在没夭折。 下本可能写古言?反正重在掺和! ☆、番外一 夜谰一走便是三年,音讯全无,以至于连枫游开始疑心,他是不是遭遇不测,死在外头了。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吗?”赫辛夷坐在榻边,打散得满地都是的衣物里找出自己的裤子,迅速蹬好。 连枫游侧卧在榻上,神情慵懒地看着他后背上的抓痕,低笑道:“想点好的?比如他被那小猫迷得失魂落魄,决定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赫辛夷白了他一眼,掰着手指头说道:“人家血契结了九重,那就是互通心意了,一同隐居无可厚非。” “啧,当时我要是主动点,哪儿能让那小猫捷足登先。”连枫游打了个呵欠,在赫辛夷准备起身的一瞬间,蛇尾自被褥底下伸出,勾住他的腰身给扯了回来。 赫辛夷登时惊恐地反抗,扒着床柱吼道:“适可而止!三天了!起码让我吃口饭吧!” “我说,当初是谁主动搬过来的?”连枫游的蛇尾用力一缩,将赫辛夷咣当一声揪回被窝里,藤蔓般蠕动着缠了上来,绿色的眸子中满是贪婪:“怎么,我没喂饱你?” “不不不……我……我是怕你饿着……”赫辛夷汗流浃背,某处被不断挑逗着,令他甚至有点头晕目眩。 连枫游的目光自他的脖颈一路向下游离,如同在丈量食物,半晌低笑道:“嗯,我确实有点饿了……”然后一寸寸没入被褥中。 须臾,赫辛夷浑身战栗,手紧紧抓着床单,直撕开了一条口子:“别……别闹了……今天真的有正事要做……”然后慌乱地摸索了半天,终于揪住连枫游的后颈微微用力。 连枫游登时咳嗽着探出头:“奶奶的……呛死老子了!” “今天我得回南境一趟,你也得回北境了。”赫辛夷轻轻顺着他的后背,见这小蛇趴在自己身上的样子乖巧,不禁面颊微红,还真有点舍不得。 连枫游意兴阑珊微闭上眼:“好烦啊……夜家那些个老贼的家眷不服我,还总想从我这儿捞点好处。真羡慕你,有狼族拥护着,其他妖族也不敢造次。” “辛苦你了。”赫辛夷低叹,手搭在他纤细的后腰上揉了揉:“实在不想干了,就让夜氏自生自灭得了。横竖你对夜氏了无眷恋,谰哥也不是夜氏妖。咱不欠夜氏什么。” “那可不行,毕竟我得看在我爹是夜氏妖……”连枫游说着坐了起来,将挡在额前的头发理向耳后:“而且谰哥留给我的那些老臣也是好的,我就这么撂担子不干了,岂不被谰哥骂死!” 赫辛夷不敢正眼瞅他,多看一眼都会被那白到反光的前胸撩拨得上不来气。偏偏连枫游恶作剧地坐在他肚子上扭来扭去,得意地笑道:“狼族要是知道自家统领借着修炼的幌子,跑到这荒郊野岭跟外族妖厮混,得气成什么样?” “这怎么叫厮混呢……”赫辛夷别过头去,喘了两口气道:“两情相悦的事儿,怎么能叫厮混呢?” “哎哟,还两情相悦。”连枫游俯身,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轻笑道:“你爹的坟头可就在屋后,你敢把刚才的话跟他老人家说一遍吗?” “我有什么不敢的!”赫辛夷攥住他的手,理直气壮地嚷道:“别说讲给他听,就是讲给全天下听都可以!只要你愿意,咱俩立刻成亲!” 连枫游僵住,旋即扇了他一巴掌,怒道:“不许说!”然后跳下床榻,捞过扔在桌上的外袍,潦草披上,又抓过放在一旁的草环戴好,赤脚推门出屋。 “凭什么!”赫辛夷见状,不由怒火中烧,上衣也不穿了,快步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质问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怎么,你嫌我是男妖?” “不是。”连枫游不想理他,裹紧衣服微怒道:“赫辛夷,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咱们两族是世仇,现在又各代表了北境和南境。若让狼族知晓咱俩的关系,他们会对你失望的!失去狼族的拥护,你还剩什么?!” “管他娘的。”赫辛夷吸溜着鼻涕,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却被甩开了,悻悻地说道:“你还是恨我爹?” 连枫游沉默了一阵后,低声道:“我不恨狼王。各为其主,有什么可恨的……你知道吗,我爹本不会被埋伏的。那日,他本该直接回北境,但……” “怎么了?”赫辛夷见连枫游情绪不对,忙揽过他的肩膀。 “我爹绕路了,瞒着属下,绕道来看我和我娘,这才被钻了空子。”连枫游垂下眼眸,正了正手腕上的草环:“所以老蛟恨毒了我娘,认定她红颜祸水,引诱我爹,害他凭白送了性命……如今咱俩也跟他们一样悄悄私会,若你出了什么岔子……” “不会的,你不要胡思乱想。”赫辛夷看着他手上的草环,心中酸涩:“一个破草环,随手编的,你倒是宝贝得很。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我再给你弄个好点的镯子。” “不必,有个念想就可以了……我又不是小姑娘。”连枫游越发心慌,转身认真道:“以后我们一年见一次就好,每次我多陪你几天。” “你当是牛郎织女七夕会呢?!”赫辛夷哭笑不得,暗道这蛇怎么情绪浮动这么大,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几句话没聊妥,便悲悲戚戚患得患失。 “我真的怕了。”连枫游看向身后的小草屋,神情复杂:“阴魅体天生不祥,我真的不敢赌……其实这样就挺好,你我本就不是一路妖,玩玩罢了,你不要当真。” “你再说!”赫辛夷急了,按住他的肩膀大吼道:“我不许你罢了!你别回北境了,我也不回南境了,管他娘的乱不乱,就在这里住下!我看谁敢有异议!” “你疯了吧!”连枫游挣不开他的手,肩膀被攥出道道青红的指印,恼怒道:“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妖界那么多个貌美女妖,你难不成甘心死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头顶上突然袭来一道巨大的黑影挡住了全部光线,劲风将地上的青草连根拔起,气势宏伟的野兽长啸响彻天空—— “喵————” “卧槽什么玩意……”赫辛夷被这凭空出现的巨大不明生物吓得一哆嗦,连忙抱着连枫游转移,面颊被柔软的白毛扫了一下,痒得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轰隆一声闷响,白猫稳稳着陆,沉重的身形将整座山压得下降了半寸,右前爪毫不客气地将草屋碾成了纸片。赫辛夷与连枫游抱成一团,惊魂未定地审视着眼前顶天立地的长毛怪,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自猫怪身上传来: “雪疾,这次着陆不错……不过你好像又把房子压坏了。” “是吗?!”程雪疾连忙抬起爪子看了看,见那废墟里没有人,长吁一口气道:“没关系,反正不是啥值钱的。” 一妖自猫怪身上跃下,身着白袍仙气飘飘,只是满头的猫毛有点突兀。他倒也不在意,随手掸了掸,看向他们时微微蹙眉:“还真是你们……怎么这幅德行?” “谰……谰哥?”赫辛夷瞪大眼打量着他,结巴着问道:“您……升仙了?!” “没,去修真界住了一阵,回来看看。”夜谰向后一伸手:“雪疾,别站起来,你后脚跟上踩了个坟头。” “哦!”程雪疾应着,周身发出一道强光,化为人形站在他身侧回头看了一眼:“好险!” 赫辛夷也看了自家老爹的土坟一眼,发觉坟头土飞了一半,刚种下没多久的小树被拦腰折断,也心有余悸地嘀咕道:“好险。” 程雪疾站在夜谰身侧,明显长高了一些,银发被发箍规矩地束了起来,有模有样地冲他们拱手道:“许久不见。” “啊……好久不见……你……怎么长这么大了……”连枫游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岂料此言一出,程雪疾攸地揪起了鼻子,扑进夜谰怀里啜泣起来:“我果然又胖了!” “没有没有,他说的是你猫形……”夜谰手忙脚乱地安慰着,然后抬头瞪了他俩一眼:“当着小猫咪的面说什么呢!” 还是熟悉的他们……赫辛夷与连枫游默契地抬头望天。 夜谰就这般突如其来地回了妖界,跟当年消失时一样猝不及防。众妖相视无言,赫辛夷激动地直搓手,想说几句体己话,却听夜谰质问道:“你怎么没穿衣裳?” “呃……这个……呃……”赫辛夷老脸一白,结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夜谰又将视线移向连枫游,眉头直接皱成了死疙瘩:“你的裤子呢?” “我……我……”连枫游咽了口吐沫,眼睛滴流乱转,恨不得就地遁逃。 程雪疾嗅出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踮脚扯住夜谰的耳朵往下拉了拉,二妖耳语一番后,以探究的小眼神看了过来。 赫辛夷登时慌乱地连连摆手:“我们是……我们是……两……” “谰哥……”连枫游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眼泪恰到好处地盛满了眸子,裹着空荡荡的衣衫哽咽道:“他……他骗我说有要事相商……就……就趁我不备……把我……”然后入戏很深地捏起衣袖擦拭着眼泪。 夜谰惊愕,细细一琢磨登时面色大变,愤怒地瞪向赫辛夷低呵道:“过来!” “不是……我……”赫辛夷刚要辩解,就被夜谰隔空抓了过去。清脆的耳刮子声以及悲壮的狼嚎声猝然响起…… ☆、番外二 北境王宫没有修复,连枫游也不想劳民伤财,就这么一直住在“槲榭阁”上,随手摆了个破草席子,管它是不是四面透风不遮雨。 可如今夜谰和程雪疾一回来,连枫游真是悔不当初。慌里慌张地命仆从把偏殿拾掇出来,却被告知殿顶漏风,里头的陈设也破破烂烂,一直没有更换。 “那就全丢掉换新的!”连枫游怒不可遏,余光小心地瞥向夜谰。 妖仆们面露难色,小声回道:“主公,库房里的东西已经全被倒卖了……现在就算是要买新的,也得等明日……” 夜谰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买了,我过几日就走了,去摆桌酒菜,陪我喝几杯。” 连枫游尴尬地笑笑,又悄悄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总怕他心生不满,误以为自己是故意敷衍了事。 夜谰瞥了他一眼,轻撩衣袍坐在案几旁,冲身侧的程雪疾挥了挥手。程雪疾却对酒菜没兴趣,心心念地想减肥,便化成小猫,缩在他腿上打了个呵欠:“我睡会儿,你们聊。” 夜谰也没劝他,手搭在他的后脊上顺了顺,接过连枫游递来的酒盅,一饮而尽,然后沉默地看向远处。 “谰哥,一别经年,你……还好吧?”连枫游莫名有些紧张,拘谨地跪坐着,仿佛在听长辈训话。 “挺好的。”夜谰顿了顿,反问道:“你呢?” 连枫游忙回答道:“还……还可以。北境重建没出什么大岔子,夜氏内部也算安稳,我……” “我问的是你好不好?没问北境跟夜氏。”夜谰替他倒了杯酒,放在桌上。 连枫游垂首,小声道:“我很好……我……我跟赫辛夷是……” “你跟他怎么回事,我不管,但是……不要被凭白占了便宜。”夜谰捋着小猫的耳朵说道:“那小子就是个榆木疙瘩,有什么话不能藏着掖着,你得直白了当地跟他说明白了。” 连枫游眼神躲闪:“我跟他有什么要说的……没当真,玩玩而已。” “那不行,想玩别跟他玩,他会当真。”夜谰将衣袖盖在程雪疾身上,感受着小猫细微的颤动:“我效仿人族修士,跟雪疾合籍了,以后便是名正言顺的伴侣。你若不想这般麻烦,可以办个酒宴,正儿八经地宣布一声,省得日后添麻烦。” “谰哥,你……说什么呢。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连枫游面红耳赤,轻咳几声掩饰内心慌乱:“真就是一时兴起……吃……吃点菜吧。”说罢夹了些菜放在他的吃碟里。 夜谰没有动筷,而是再度抬眼看向阁楼外,沉声说了句:“看来你还是不懂怎么跟北境妖打交道。” 连枫游一怔,刚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听妖仆来报:“主公,獴将军求见!” “他怎么来了?”连枫游迟疑地看向夜谰,却见他默不作声,只得吩咐道:“告诉他我这里有贵客,让他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那妖仆却没动,眼睛贼溜溜地睨向夜谰。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高大男妖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瞅见夜谰时先是一怔,然后喜形于色地跪地行礼道:“见过主公!传言果然是真的,主公您回来了!” “喊谁呢?”夜谰没抬头看他,将酒盅推向连枫游:“想好了再说话。” 獴将军一怔,旋即大声喊道:“末将只有您一位主公!” 岂料此言既出,他登时被一股冰冷的杀意笼罩了全身,压得他直接趴在了地上抬不起头,惊慌失措道:“主公息怒!末将……” 杀意徒然增大,竟直接具象成了铡刀,正悬在他的头顶上。连枫游大惊失色,忙抓住夜谰的胳膊求情道:“谰哥,谰哥!别这样!他是有功之臣!” “有功,就可以以下犯上,忤逆主公了吗?”夜谰冷呵道:“我让你好好待他们,是想让他们辅佐你,不是让他们骑在你头上放肆的!” “谰哥,他一时失言,不是有心的。”连枫游见獴将军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寻了个机会用妖力幻化出绳索,捆在他身上拖向一边。 铡刀咕咚一声砸了下来,将地面砍出一道深壑。夜谰冷眼看向獴将军,一字一顿道:“记住,你的这条命,是怎么被保下来的。” 獴将军魂不附体,冲连枫游叩首道:“谢主公救命之恩,谢主公不杀之恩……”然后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 却听夜谰又道:“我把我弟弟留在北境,接任境主一位,不是让你们拿来随意欺负的。若真的不服,就按我北境的规矩,打上一架。你们谁能打得过他,谁来当这个境主,如何?” “末将不敢,不敢……”獴将军再度瘫倒,脑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弟弟……?连枫游僵住,诧异地看着兀自喝起酒来的夜谰,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手紧紧地攥住了衣袖。 獴将军最终落荒而逃,趴在夜谰腿上的程雪疾悄悄支起了耳朵,被夜谰又按了下去,只能继续装睡。阁楼中一片寂静,许久后,连枫游沙哑地说道:“谰哥,谢谢。” 夜谰微抬眼眸,发觉他的眼里有泪光,便叩了叩桌角呵斥道:“你当年跟我叫板的气势呢?!竟被这些个家伙欺负至此!” 连枫游连忙用手背擦去眼泪:“也不算欺负……毕竟我,这北境之主的位子是白得的。” “本就是你的东西,你应当理直气壮地拿回去!”夜谰蹙眉,打怀里掏了半天,想找块帕子出来,却没能找到。便随手薅了根猫毛,变出条白帕子递给他:“擦擦。” 连枫游接过帕子笑了笑:“谰哥比以前细致多了,果然成了家就是不一样。” 程雪疾不则满地抬起头瞪了夜谰一眼,后腿挠了挠自己的屁股。 凉风吹过,夹杂着些许腥气,应是要下雨了。夜谰抱猫起身,又顿住脚步微侧首说道:“这北境之主的位子,要么别坐,要么坐得心甘情愿。畏手畏脚,被牵着鼻子走,你这不是在当境主,而是在坐牢!” 连枫游心头一揪,不敢抬眸看他,安静地听他继续说道:“你记住,哪怕你撂担子不干了,任夜氏彻底覆灭,北境也会选出新的境主,苟延残喘。连枫游,你该为自己活一次了,别把想做的事情带进棺材里。”说罢大步离去。 没多时,冷雨果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夜谰撑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抱着小猫穿梭在雨水中。程雪疾扒着他的衣襟,舔了舔他的下巴,小声道:“夜谰,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不知道哎……北境好像变了许多。”夜谰忽然没了脾气,神情茫然地瞅了一圈,发觉光秃秃一片全是树,连个庭院都没有。 “……那咱离开干什么!”程雪疾挑眉,猫爪缓缓伸出对准了他的鼻子。 夜谰忙捏住他的爪子,小心揣进怀里:“不是……刚刚那气氛已经成那样了,我当然要很冷酷地离开了!” “然后站在冷风中吃雨是吗?!”程雪疾翘起了尾巴,凶巴巴地地说道:“我还饿着肚子哎!” “你不是说不吃吗!”夜谰狐疑。 猫爪尖立刻抠进了他的肉里,程雪疾气急败坏地嚷道:“我那不是看你们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吃吗!我客套客套罢了!” “那……那我们去找个酒楼?”夜谰忙将炸毛的小猫捂住,团成一个球放进口袋里。 “不吃了!气饱了!我们去西境吧!你不是更挂念她吗?”程雪疾扒着口袋冷哼道。 连枫游立于楼台之上,看着夜谰逐渐远去的背影,一时有些茫然。这时雨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下意识地瞥了过去,正瞧见手腕上的草环被吹得只颤悠,忙缩回手。 “想做的事情吗……”他握住了草环,细细端详着。翠绿色的草叶已经变成了枯黄色,如不用妖力维持着形状。可能很快就会彻底破碎了吧…… …… 雨云还没有飘到西境,只是起了夜风。疏雨将最后一株凤凰花栽下,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花海,眸光渐深。 三年了,他用尽一切办法去寻找笙玖的魂魄,都无功而返。但他始终没有放弃,总觉得小凤凰是贪玩耽搁了,玩累了就该回家了。 忽然,一阵强风掠过,将刚栽种下的树苗吹歪了一点。疏雨连忙跑过去扶正它,又咬破手指,将血液滴在根部。吸食了血液的树苗立刻变得挺拔无比,根茎微微泛着红色。 “快点长大吧……不,还是不长大的好。”疏雨喃喃着,眼前浮现出笙玖幼年时的样子。那时的她无忧无虑,飞扬跋扈到处闯祸。他在后头乐此不疲地收拾着烂摊子,每日最幸福的时候,便是看着玩累了的笙玖向他跑来,可怜巴巴地讨零嘴吃。 “是我不好,我不该念着君臣本分,一直疏远你。你其实,很孤独吧?”疏雨落寞地站起身,灰蒙蒙的天空透着萧瑟,雨点零星地落了下来,砸在树枝上发出脆响。 “揠苗助长可不好……”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道模糊的声音忽然贴着他的耳朵响起。他愕然回首,却只见凤凰花在风中微微摇晃着……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开预收啦! 古言,重生,宫廷类。望感兴趣的小天使能捧捧场! 正式开文时间未定,不过不会咕咕咕咕的! ☆、番外三 疾风骤雨,一夜无眠。翌日清晨雨势渐小,疏雨披蓑衣出屋,见新栽下的凤凰花无大碍,刚松了口气,余光忽然瞥见一堵白墙,不禁愣住了。 “猫大人?”他辨别许久,终于从气味中察觉出是程雪疾,忙走过去戳了戳他毛茸茸的前爪。 程雪疾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嘀咕道:“怎么西境比北境还惨!北境起码还有个小阁楼可以住,你这儿竟只有个瓜棚。” 疏雨笑笑:“西境没有钱来重建王宫,有个棚子住便好。既然猫大人回来了,夜家主……不,夜谰大人是不是也回来了?” 程雪疾在寒风中吸溜着鼻子,把爪爪揣进肚皮底下冷哼道:“回来了,然后趁着我睡着不知去哪里了。” 疏雨哑然,脑海中闪现出夜谰在凄冷的雨夜把豢养多年的猫忍痛扔在路边,然后逃之夭夭的场景。又悄悄丈量了一下程雪疾的大小,暗道莫不是把夜谰给吃穷了…… “有吃的吗?”程雪疾饥肠辘辘地趴在地上,克制不住地咬向凤凰花的叶子。 “住口!”疏雨大惊,忙猫口夺花,好生相劝道:“我这就生火做饭,你且到棚里休息会儿。” 程雪疾哼哼唧唧地变回人形,随他一同进了草棚。疏雨偷偷多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的人形与三年前大差不离,只是稍稍长高了一点,顿时心生疑惑。 “猫大人,你这些年是如何修炼的,怎么猫形变大了那么多?”疏雨一边往锅里添米,一边问道。 程雪疾连忙捏了捏肚皮,犹豫地问道:“你是说我变厉害了,还是说我变胖了。” “你没胖。”疏雨脱口而出,旋即微微一怔,发觉这话之前笙玖常问。每次只要他稍微迟疑一瞬,笙玖就会又跳又叫,怪他喂胖了自己。 所以他只能背着笙玖,把她最常穿的衣服悄悄拿走改大些再放回去…… “我就说嘛!”程雪疾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手偷偷捏了捏肚子,见赘肉没有再长出来便心安理得地拿了碗筷,眼巴巴地等米出锅。 倒是好哄……疏雨无奈地笑笑,往锅里添了些水,又瞥向窗外随口说了句:“昨晚我做了一夜的梦,梦见许多故人往事,现在见到你还有点不真实。” 然而屋中静悄悄的没有回应,他回首一看,程雪疾已消失不见,只有一双碗筷放在桌上,窗户微开,在风中吱呀作响。 “……也是梦?”疏雨惊愕,颓然地坐在桌边,手颤颤地自袖中掏出凤羽,端详着出神…… …… 其实这并不是梦境。远处森林中,程雪疾迅速跑向一棵大树后,果真发现了正坐在地上的夜谰。 “怎么了!”程雪疾扑到夜谰身边焦急地问道,抓开他捂着嘴的手,发觉他的嘴角正不断渗着鲜血。 夜谰微微摇头:“反噬了。无碍,我调息一会儿。” 程雪疾环视四周,瞧见正前方的空地用树枝画出了一个圆形的符阵,阵眼摆着一块石头,周围竖着三个木枝,微怔道:“你在招地鬼?” 夜谰叹息:“嗯,我想招地鬼出来窥视一下地府。可惜现在天道盯我盯得太紧了,刚试探了一下就被警告了。之前这种小术法我信手拈来。” 程雪疾蹙眉道:“我就知道,你偷偷跑走肯定是在做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不按师父的说法,让我来做!” “你不行。”夜谰斩钉截铁地否认道:“笙玖的魂魄不是那么好找的,万一你招惹了麻烦的鬼神可如何是好!” “我信师父的话,没事就是没事。”程雪疾气鼓鼓地替他擦拭着血迹。 夜谰挑眉,抓住他的手腕低声道:“师父师父,一天天的就信你那个小神棍师父。你可是答应我了,修出三尾就陪我云游四海。” “什么神棍,我师父说的一向都对!”程雪疾冷哼,见夜谰的脸色迅速变成了砂锅底,忙又补了一句:“你说的也都对,可我还是想试试。” “不许。”夜谰起身就走。程雪疾却沉着脸没有动弹,见夜谰越走越远,蹲在地上怨念地瞪着他哼唧了一声。 夜谰这才发现小猫“掉队”了,只得又走了回去:“闹别扭也不许,我不能让你出一点意外。” 程雪疾别过头去不搭理他。夜谰蹲下身想揪猫耳朵,岂料花瓣似的猫耳吧嗒耷拉了下来,贴在脑壳上不让他揪。 “不许碰我……以后也不许碰我。守活寡吧你。”程雪疾耷拉着眼皮嘀咕道。 夜谰被气笑了,轻拍他的后脑勺道:“我说小猫咪,上次你可贪得很……” “住口!我没有!”程雪疾登时涨红了脸,慌里慌张地解释道:“才没有那种事,我……我就是……我……” “好了,好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然后休息一下。”夜谰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跟端着个花盆似的往前走去。 程雪疾不太舒服,便正过身子,枕着他的肩膀向后看去,正盘算着该吃点什么,忽然在森林尽头看见一朦胧的身影正站在凤凰花树附近,纤细且高挑,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他使劲眨了眨眼,却见已是空无一物,便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安稳地枕着夜谰的肩膀打了个呵欠。 夜谰寻了个还算不错的酒楼,要了个单间休息,又点了一桌子菜任程雪疾吃饱喝足。 程雪疾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地啃了一整条鱼,又喝了点汤水,揉着圆滚的肚子打了个饱嗝,然后静坐调息,吃撑的不适感立刻消退了,又砸吧着嘴看向了糕点。 “你说你师父教什么不好,非教你这个本事。”夜谰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模样,轻笑道:“还总埋怨我喂胖你,你一只猫吃两个人的量,不胖就怪了。” 程雪疾虎躯一震,警惕地问道:“你嫌弃我了?” 夜谰挑眉,戏谑道:“嫌弃倒不至于,就怕你压塌床。” “我已经瘦了很多了!最近都没怎么吃东西!”程雪疾恼怒,站起来掀开衣服露出肚皮:“你看我的腰!细了多少!” 夜谰看着他白净的腹部以及线条柔和的腰身,顿感气血上涌,便嘴角微扬,冲他伸出手道:“雪疾,其实你这样消食是掩耳盗铃,来,我帮你助推内力。” 程雪疾在他抹微笑中察觉出一丝意味深长,却还是在“合籍”的信任感之下乖乖牵住他的手,天真地问道:“怎么助推内力啊……” 夜谰牵着他的手走向里屋床榻:“你先坐定,我们一步步来。” “哦。”程雪疾脱下鞋袜,盘膝坐在榻上,狐疑地眯着眼瞅他。 夜谰装模作样地坐在他身后,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揉了两圈。程雪疾舒服地咕噜出声,放下戒备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地被这双手绕到身前,解开了衣领扣子…… 屋外的雨断断续续地又下了起来,打在屋檐上发出阵阵空响。屋内罗帐摇晃,迎合着自窗棂缝隙钻入的风,先是细微,后逐渐变得剧烈,伴随着一声声克制的悲鸣,如同缭乱的风吹过峡间。 程雪疾趴在榻上,腰下垫着枕头,硌得他有些不舒服,想把它推出去,右手刚抬起便被夜谰抓住按在了身后,只得用左手撑着床榻,艰难地扭过头眼泪婆娑地瞪了他一眼:“骗子!” 夜谰倾身向前,感受着脆弱的花一边埋怨着冷风的无情,一边却张开蕊心团抱着雨露,便在他耳边轻吐道:“我就说……你也是贪的。不然怎么跟饿了许久似的,咬得紧紧的不松口?” “我……”程雪疾刚要辩解,忽然疾风骤雨又起,令他毫无准备之下低喊出声,双腿不甘心地蹬了一下后,被拉着手立起了身子,迎着潮汐逐流踏舟…… …… 一晌贪欢,已是深夜。程雪疾趴在榻上昏睡,身上盖了条薄毯。夜谰端来水盆,用汗巾将他擦拭干净,又抱了床被子,盖在他的脚上免得着凉。 睡梦中的小猫微皱着眉头,依旧有些埋怨。夜谰笑笑,将他浸了汗的发丝敛至一侧,轻捻他的耳郭说道:“睡吧,我的小夫人。” 猫儿哼了一声,不知是在回应还是不满这称呼,把脑袋扭向另一边,嘀嘀咕咕地睡得更深了。 夜谰有恋恋不舍地多看了一阵,直到窗外闪过一道黑影。他轻推开窗,迎面被一支沾着泥巴的野花怼在了脸上。只见连枫游扒着窗台低笑道:“谰哥,没坏你的好事儿吧?” 夜谰夺下花,径直穿过窗台浮在空中,将窗户关好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我想做的事儿。”连枫游见他随手把野花给扔了,不满地撇嘴道:“你就不能适当地招惹一下野花吗?” “有话快说。”夜谰蹙眉。 连枫游收起嬉皮笑脸,认真说道:“谰哥,你是想打开轮回道,给笙玖招魂吗?我是阴魅体,你拿我当阵眼,事半功倍。” 夜谰由惊转怒,怒斥道:“想都不要想!一个闪失,你就得折进去。我可没有通天的本事,把你俩一起拽回来!” “我已经决定了,就算你不做,我自己也会去做。”连枫游顿了顿,抬手指向天空:“我知道,你去修真界带了秘法回来。可那术法必须得由通阴阳的术士当阵眼。我可以,你信我。当年老蛟用我开启鬼蜮,我都没有死,区区一个招魂阵,我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的?”夜谰诧异,旋即察觉到了什么,低呵道:“蛾!出来!” 小小的蛾子忽忽悠悠地打连枫游的长发中钻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道:“主公赎罪!属下不是故意的!主公您布阵的地方在属下居住的森林里,属下无意中看见了……然后,然后境主他……呀!!!” 没等她说完,连枫游便揪住她的翅膀扔了出去,抱着夜谰的胳膊央求道:“谰哥,你行行好,给个机会吧!我发誓,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收手,如何!” 夜谰甩开他的手,戳了下他的脑门:“你说得简单!阵法一开,你怎能全身而退!滚回去,少在这里添乱!” 二妖相持不下,在空中瞪着眼。忽然刚刚被扔出去的蛾子飞了回来,在雨中摇摇欲坠地喊道:“主公!夏蝉传来消息,说西境有异常!” 夜谰心里咯噔一声,忙飞向西境,连枫游紧随其后,一并消失在雨中。 他们走后,酒楼的窗户被推开了一条小缝,程雪疾往外瞄了一眼,胡乱套上衣服,跃出窗户追赶而去… ☆、番外四 夜谰与连枫游赶到时,西境上空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光柱。满地的凤凰花一夜之间全部盛开,鲜艳的大红色连成了一片,莫名凄美且惨烈的。 “疏雨!你在做什么!”夜谰远远望见在那光柱中悬浮着一道身影,浑身已被鲜血所浸透,与凤凰花们出离得相似。 疏雨微回首,悲凉地笑道:“我不能再等了,笙玖已经来找我了。” “谰哥,这是修罗阵!他要自散魂魄!”连枫游大惊,下意识地想飞过去把疏雨扯出来,却被夜谰揪住后脖颈扔了回去。 夜谰冲向疏雨,手触碰到光柱的一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得剧痛无比,衣袖瞬间飞散成了碎片。他没有放弃,努力把身子挤进光柱中,艰难地说道:“疏雨,听哥的话,别做傻事!” “我昨天做梦了。”疏雨却双眼空洞,魔怔了般喃喃道:“我梦见你们回来了,我还梦见笙玖也回来了。笙玖她对我笑,对我哭,说她好寂寞……凤凰花都开了……她还是没回来……我要去找她……” “快停下!”夜谰眼见得他浑身冒起白烟,如同被蒸煮了一般皮肤发皱变红,不断渗出血液,不禁心脏抽跳,不顾一切地伸长手揪住了他的衣袖。 “谰哥!不行!”连枫游忙飞上去保住他的腰身:“强破阵会让他灰飞烟灭的!快退出来!” 夜谰陷入了两难,既不愿松开手,又无法唤醒疏雨,僵持之下,他的胳膊已然血肉横飞,直露出一截白骨。 他咬紧牙关,双眸一点点成了透着红光的金色,龙鳞瞬间布满了手臂填充着血肉,尖角缓缓自头顶伸出…… “笨鸟,还不住手!”千钧一发之际,地面忽然传来一脆生生的呼唤。疏雨一怔,茫然地望了过去。只见程雪疾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正下方,仰起头蹙眉喊道:“大笨鸟!你答应我要好好活着的!” 这声音……疏雨愕然,总觉他的声音像极了笙玖,恍惚中,阵法之力小了几分。程雪疾默默凝视着他,双眸赫然变成了琥珀色。半晌,他微微闭上了双眸,后背攸地升起一道红色的影子,飘荡在空中一言不发,神情严肃。 “笙玖……笙玖……”疏雨一眼认出,那模糊的影子正是笙玖,顿时一阵恍惚,维持不住阵法,蓦地坠了下来。夜谰忙抱住他,十指相扣结符印,强行将阵法反噬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与他一同掉落,跪在地上咳嗽不止。 影子站在程雪疾身后,双手搭在他的头顶。程雪疾抬手指向凤凰花海,一字一顿道:“不管路途多远,我都会回来的。你不愿意再等了吗?” “我愿意……我愿意……”疏雨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双腿发软动弹不得,便在地上狼狈地爬向她,乞求道:“笙玖别走……别走……” 笙玖眉头微蹙,露出一丝不忍。夜谰走上前,轻声问道:“笙玖,我该去哪里接你?” “不必,我根本就没走远。”笙玖浅笑,继续借用程雪疾来传递话语:“西境是我的家,这里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都是我的栖身之所。再等等,我快回来了。” 这时疏雨终于爬到了她跟前,抬手揪住了程雪疾的衣襟,无措地看向他背后的红影:“还要多久?” “等你这蠢货备好东西,收拾好要住的地方,老娘就回来了!”笙玖的语气忽然恢复了往昔的跋扈,冷哼道:“怎么?你让老娘睡地上?!起码铺点梧桐叶吧!” “好……我……我这就……”疏雨慌张地回答着。这时程雪疾忽然抬起手,指尖戳在了他的心口上,一点金色的流光自他心间流淌而出,隐约变成了凤羽的形状。 满地的凤凰花树随之发出光芒,亮堂堂得如同万家灯火。光芒中央闪烁着一个个画面,有刚破壳而出的小雏鸟、羽翼丰满后牙牙学步,转眼她出落成了漂亮的大姑娘,与夜谰他们没心没肺地打闹着。 而每一个画面的角落里,必然“藏”着一只不太起眼的小白鹭,温和地凝视着她,于不经意间,流露出纯粹的爱慕。 “笨鸟,你到处找我的魂魄有什么用……我就在这里啊。” 疏雨一怔,傻傻地望着她,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见笙玖的影子呼地散了,克制不住地跳起来扑了过去,把程雪疾压倒在地。 倒是夜谰明白了笙玖的意思,笑着颔首道:“臭丫头,你做得很好。” 原来笙玖的魂魄遍寻不到,不是因为她魂飞魄散,而是她在散魂的一瞬间,将魂识融入了地底的灵脉之中。她要疏雨种凤凰花,是为了借着花树的灵力聚集灵力,依附其中静待肉|身重生。 凤凰花的光芒消失了,程雪疾眼睛恢复成了蓝色,发觉被疏雨压得上不来气,便推了他一把小声道:“她维持不了这种形态太久,先起来把乱了的灵脉整理好。” 然而疏雨已经晕了过去,化回白鹭呼吸微弱。夜谰上前把他抱走,有些心虚地看向程雪疾:“雪疾……谢……” 啪。他尚未反应过来,程雪疾凌空跃起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吓得连枫游都打了个哆嗦,接过夜谰手中的白鹭默默退至一边,不敢言语。 夜谰也被打懵了,呆呆地捂着脸颊看向他,发觉程雪疾小脸一皱就要哭,赶紧手忙脚乱地哄了起来:“雪疾别哭啊!手打疼了?!” “你刚刚想露真身的,对不对?”程雪疾愤怒地质问道:“你变成龙,天门就会开,到时候,你是走还是不走?!” “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的。”夜谰愕然。 “我听师父说的,这回他总该说对了吧!”程雪疾咆哮,把压抑的不满全数发泄了出来:“你我合籍,便是夫妻,就该生死与共。你倒好,有什么事先想着让我置身事外!是我不配吗!” “不是!当然不是!”夜谰被突如其来的“夫妻”震得老眼昏花,一时闹不清是该激动还是惶恐。 程雪疾又跳了起来,打算“好事成双”再来一巴掌,却忽然没了力气,呱唧呼在了夜谰怀里,成了主动投怀送抱。 夜谰被这天降的一猫砸得颠三倒四,被喜悦冲昏了头,误以为他这是在讨个抱抱,便如他所愿大手一抬,掐住他的腰提了起来,在额头上使劲啃了一口,然后勒在怀里跟哄孩子似的念叨着:“雪疾不哭,来让你夫君好好亲亲。” “你……”程雪疾气得直想骂街,却在下一瞬被堵住嘴蛮横地亲了起来。炽热的气流穿梭在他的五脏六腑之中,使得他一阵眩晕,险些窒息,忙噙着泪用手去打夜谰,非但没能令他住手,反被抱得更紧,终于咪地一声瘫软下来…… …… 数日后,夜谰与程雪疾离开了妖界,依旧走得无声无息,不过还是被盯梢盯得很紧的连枫游给发现了。 “谰哥,你空手走,好吗?”连枫游趁程雪疾不备,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小包裹,背到身后阴嗖嗖地笑着。 程雪疾还在跟夜谰赌气,甚至发誓再也不跟他讲话了。但一看见包裹被抢走了,顾不上什么誓言,变成小猫嗷嗷叫着扑了过去:“还给我!里面有我师父给的秘卷!” “给他!”夜谰见他俩一躲一闪得跑出了残影,不禁头痛道:“多大岁数了,还闹!说,要什么!” “聘礼。”连枫游刚一停脚,便被很是结实的毛团子撞在了脸上,登时坐了个屁股蹲,把包裹顶在头上笑道:“猫大爷!给您!” “哼!”程雪疾抱紧小包裹,迅速跑到夜谰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机警地看向他。 夜谰挑眉:“聘礼?聘谁?要多少?我没多少积蓄,不过人界几座钱庄里头有我存的古玩珠宝,你要便拿去吧。”说罢手指一捻,凭空出现了一沓银票。 连枫游登时眉开眼笑,抢过银票拱手行了个礼:“成了,我也不多留你们了。下次再见面时,笙玖应当也回来了。” “自然。”夜谰眉间舒展了许多。回手牵住程雪疾,与他一并乘风而去。 “夜谰,咱还有钱吗?”飞了一阵,程雪疾忽然暗搓搓地挠了挠他的后背,语气幽怨地问道。 夜谰被问愣了,仔细思索了一阵后回答道:“没多少了吧……我大部分积蓄都在妖界,北境被毁后没留下多少。” 程雪疾的目光顿时意味深长了许多,瞅得夜谰心里发毛,忙补充道:“不过养你还是够的。而且咱云游四海,总能找到值钱物件……” “嗯……”程雪疾默默扭过头去,看向雾蒙蒙一片的远方:“罢了,反正我自己也能养活自己。” 夜谰顿感大事不妙,止住脚步一把薅住了程雪疾的耳朵,低声道:“怎么?觉得我养不起你了?不许动歪心思!” “松开松开!”程雪疾凶巴巴地去咬他的手,却被反擒住下巴,叼了一口柔软的猫耳朵。 程雪疾愣住,耳朵湿哒哒地在风中凌乱,一瘪嘴呲出两枚尖牙以示不满,小声嘀咕道:“说是聘我……也没见你给我银子。” “啧,是为夫疏忽了,这就补上。”夜谰长叹,伸手入怀佯装讨东西。见程雪疾瞪大眼睛期待地看了过来,狡黠一笑,忽然一拍他的脑门,将其强行变成了小猫,迅速塞入怀中。 “用为夫这颗心当聘礼,如何?”夜谰哈哈笑着,无视程雪疾气急败坏地乱扑腾,捏住他的耳朵往里吐了口热气:“如果我没钱养你了,你会走吗?” 程雪疾登时停了下来,探究地看向他的眼睛,竟在里头捕捉到一丝悲伤,惊愕了一瞬后忙道:“不会的!我……我可以少吃点。” “那少吃也不够呢?”夜谰见他信以为真,差点没笑出声来,忍得好不辛苦。 程雪疾陷入沉思,估量了一阵后又道:“嗯……我可以再少吃一点……一顿饭!每天一顿饭!” “一顿不够吧……”夜谰贴在他耳朵上轻声道:“昨天夜里,你可是一直喊还要……” “啊?”程雪疾茫然,歪着脑袋仔细回想着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越想越不对劲,耳朵一点点背成了平的,狐疑地竖起了尾巴:“昨天夜里?我们不是……我……哎……” 毛团子嗖地飞了出来,扒在他脑门上狠狠地啃咬着,却连皮都没要穿。夜谰放肆地笑着,余光瞥见地面一闪而过的红色,微微一凝。 凤凰花海中,疏雨又在给凤凰花树浇水,有所感地抬头看了过来,冲他挥了挥手。他抬手示意,蓦地发觉疏雨身侧还站着另一道身影,红色的长裙拖在地上,安静地浅笑着。 “雪疾,有你在真好,能陪我看见不同的风景。”夜谰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拨开云雾往未知的远方前行,头上顶着的白猫如同一滩融化的初春白雪,咯吱咯吱地咬着他的脑门,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就……一直……一直……看下去……” =======全文完======= 本文彻底彻底完结啦!本来想来盆红烧肉的,奈何被查得厉害【难过】! 本文写得不咋地,居然还能被小天使们青睐,感动到暴风哭泣! 数据凉得理所应当,作者本人也不是很care,毕竟care了也没用……图个乐吧! 感谢所有评论,收藏,打赏。【鞠躬】 新书筹备中,转战古言!(写着玩) 有感兴趣的小天使请来个预收鼓励一下。 大概讲了个【爱江山也爱美人,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的我都要】的—— 长公主! 一个叛逆的长公主,与豢养的伶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不】 单箭头暗恋转双箭头 女强重生文,架空历史。虐中带甜,HE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