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想师尊那些年》作者:辰时了 文案: 修真界清徽真人颜辰,在一场纷争之中不幸仙逝,可是他仙逝六年后,又重生到了另一个身体里。 他一心想着去看看的得意的徒弟怎么样了,却没想到徒弟却变成了一个为祸苍生的魔头。 颜辰怒,指着徒弟骂:“背信弃义、不知廉耻!” 徒弟符念嘴角上扬,捏住颜辰的下颔:“仗着与我师尊有几分相似,就跑到本尊这儿来撒野,怎么,想让本尊收了你?” 颜辰脸黑如炭:“符念,你不知羞耻!” 符念将颜辰擒入怀中:“我师尊仙逝多年,我还真就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颜辰:“唔……混账!” 忠犬腹黑病娇攻x清冷温柔美人受。 PS: 1:非双洁 2:攻很偏执,前期算得上半个疯子。 3:1v1,he 4:私设多,非正统修仙 5:有存稿,小天使放心入坑。 6:一般晚上九点更新,其他时间或许有加更。 7:老母亲打滚,求收藏。 内容标签: 年下 虐恋情深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辰、符念 ┃ 配角:孟桓、江烨修、舒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徒弟是债,得还 立意:师徒在命运中历尽各种考验后仍然善良的故事 第1章 他那混账徒弟 “兄弟,看见了吗?屋里这个小美人可长得真俊!” “俊又如何,这个倌/妓可是献给夜尊的,你再往里瞧,小心夜尊挖了你的眼睛!” “哎哟,你别吓唬我,我不说了……” 混混沉沉中,有渺远的话语断断续续传来。 颜辰头痛欲裂,颤巍巍睁开双眼,入目的是一座阴沉宫殿——大红帐幔,朱红木案,雕花木柱,昏黄烛火。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是红的,红得铺天盖地。 他低头一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盖着大红绣衾。 掀开绣衾,身上竟然……一/丝/不/挂。 为什么…………没穿衣服? 颜辰愕然,清冷的眉宇间泛过一丝怪异,玉指迅速扯过被衾把自己裹紧。 做完这一切后,他发现不对劲了。 他不是死了么?怎么现在有了感觉? 脑海里跃过一阵阵破碎画面,颜辰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终于得出答案——他重生了。 对这个答案,颜辰有些头昏,他原是修仙派上余尊崇的清徽真人,上辈子恶咒主林极祸世,他以血肉之躯献祭天下,与林极同归于尽。 事到如今,他已作古了六年。 按照常理,他本应该魂飞魄散才是,可是不知为何还有一丝魂魄在阴间游荡,他魂魄在阴间停留六年之后,被一阴差押住。 早在几刻钟前,押送他阴魂的那鬼头阴差说:“你罪孽未赎,自去人间清算,重生之事,不可与外人道。” 话说完,阴差便在他的额间落下一道血花封印,将他遣回了人间。 颜辰不知他有何罪孽为未赎,他作为上余培养出来的灵咒传人,为天下献祭而死,按理来说,他不曾欠过别人什么。 当初为了献祭,他甚至舍下了自己亲手带大的两个徒弟。 颜辰记得,他死的时候,他的首徒符念还跪在他的脚下苦苦哀求。 符念……颜辰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轻声呢喃。 那可是他最认真听话的徒弟…… 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嗳,你说……今天夜尊会在什么时候来?” 压低了谈话声在门外再次响起。颜辰忙打断思绪,听门外的对话。 “谁知道呢?夜尊的性子那么阴晴不定。” “现在都酉时了……对了兄弟,这屋里头,听说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啊!” “切,凭他是第一美人,还不是个倌妓?还不是要送到床上被夜尊玩弄?” ………… 倌妓?玩弄…… 听到这里,颜辰一张俊美的脸庞徒然一白。 这、这……算什么? 颜辰内心犹如雷击,骨节分明的手指嵌进血红的被褥里,纯澈的眸子皆是恼怒。 他自小长在上余,上余戒律严明,要求弟子修身养性。颜辰一直待在上余,鲜少涉入凡尘。可现在重生,居然成了个……倌妓? 还要被什么夜尊玩弄? 玩弄?! 颜辰面色发白,他想,若是他见了那什么夜尊,一定要手仞了这淫/魔。 “你还别瞧不起,虽说他是个倌,却是个清倌呢。” 门外的对话仍在继续,颜辰只好暂时压制住内心的愤怒,听下去。 “清倌那不也是个倌?不过我倒记得,他好像和清徽真人长得极其相似罢?” 颜辰好不容易放平缓的心,在听到这一句时被攫住了。 清徽真人,说的不就是他么? 门外的声音继续絮絮叨叨,颜辰却再也听不进一句。 他凤眸一抬,屏风后正搭着一件血红色的衣服,修长的手指轻动,微微施展幻术,那血红的衣服便落在了他的手心。 颜辰看着掌心血红的颜色,眸子越发暗沉。 他的修为消失殆尽得差不多了,虽然可施展基础幻术,但要与前世比,简直就是沙砾见珠。 颜辰皱着眉头起身,白皙的玉足伸展,随即红色衣袍逶地。 他前世着白衣,清简自持,还从未着过这般张扬的颜色。走到一旁的铜镜中俯身打量,一张俊美的脸顷刻印现在镜子里。 额间还绘有一朵血色的红花,颜辰记得,那是阴差在他身上留下的封印。 现在的这张脸,与前世的自己,生得有六分像。唯独不同的是,这张脸少了前世的清肃之气,从眉到唇,皆是人间的烟火里雕刻出来的模样。 “参见夜尊!” 门外的守卫倏地铿锵出声,接着是由远及静的沉缓脚步。 颜辰秀眉微拧,不曾想,这淫/魔竟然来得这般快。 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感觉到对手将近,颜辰忙驱动幻术,决心与这淫/魔一决高下。 可术法刚刚施用,颜辰看着掌心微弱如烛的光芒,一颗心顿时如至冰窖。 他忘了……他的术法已被那阴差封得差不多了。 依照他现在的实力,恐怕不是那淫/魔的对手。 “都退下罢” 冷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颜辰眉心一颤。 不好,恐怕是那淫/魔要进来了 进退维谷间,颜辰顾不上多想,就近躲到了铺着帐幔的木床后。 “吱呀——” 一声轻微门响,颜辰感觉有人踏着沉缓的脚步进了殿。 四周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而熟悉的气息。 颜辰藏匿在木床后,内里打着鼓,不安而忐忑。 也不知道,他藏得够不够隐秘。 “混账!人呢?!” 冷沉的暴呵声在室内响起,颜辰微微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发现。 接着便是守卫的求饶声与那夜尊的呵斥声。 “尊主饶命,属下看管不力,罪该万死,这就去找!” “最好找到,不然……你们给我提头来见!” “是是……尊主,您先回寝宫歇着,属下找到了第一时间通报您。”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你们退下罢。” 沉缓的声音中裹挟着轻微慵懒,颜辰闻言一颤——这夜尊怎么不走? “对了,你们把门给我带上。” 沉缓的声线重新响起,不远不近,与颜辰不过几丈来远。 颜辰听到这里,眉宇蹙得更深了——关门干什么?难不成……今晚他要睡在这里? 心中疑虑来不及解答,只听得殿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周遭死寂。 侍卫的嘈杂之音消失了,整个宫殿顿时只剩下他与那夜尊明暗对立。 冥濛昏暗,烛火摇曳,殿中的那股古怪而熟悉的气息愈发浓烈。 “哒——” “哒——”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且越来越近,是那夜尊朝木床边走来了。 颜辰修长素指屈伸,僵硬着身体不敢动。 一种无形的压抑已经笼罩住了他。 莫名其妙地,颜辰竟有些害怕。 “呵……” 一声轻嗤募地在床边响起,颜辰心下一跳。 轻嗤声里透着戏谑,如同猎手在面对孱弱的猎物所发出的嘲笑。 颜辰以为自己行踪暴露,可是紧接着便感知到木床吱呀,帐幔摆动,是那夜尊躺在了床上。 颜辰松了的眉头又蹙,这夜尊今天真要睡在这儿? 宫殿中阴红昏暗,颜辰眼下未摸清这夜尊实力,并不想在这诡谲的宫殿中待下去。 沉寂几许,床上没了动静。 颜辰估摸着床上人在闭眸养神,计上心来,意欲在此时闪出殿去。 素白的手指屈伸,颜辰身形一动,眼看就要脱离魔窟。 不料,一阵罡风倏起。外力席卷,将床上的帐幔悉数吹了去。 颜辰被这风吹的迷了眼睛,脚下步伐踉跄,连连后退几步。 混乱之中,只感觉脚撞到了冰冷坚硬的床板。 颜辰暗道不好,手中幻术意欲施展,一只大手却募地伸了来,扯着他倒向了床榻。 烛火明灭,撞击强烈。 颜辰腰身被那只手箍着,心中一沉。 这夜尊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罡风吹灭了烛火,大殿中昏暗一片,颜辰看不清面前之人的脸。 他身躯一动,挣了这□□的禁锢,手中幻术施展,意欲来个鱼死网破。 然而手中的光芒还未凝结,那人反倒箍住他的手腕。 颜辰只好向后一退,这一退,便从床上跌到了地上。 墨发飄飖,血色衣衫凌乱。 颜辰跌坐在地上,睁着一双清冷凤眸,面前长足伸展,黑袍坠地,夜尊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 幻术来不及施展,下颔已被人死死捏住。 距离拉近,颜辰骤然心惊。 昏暗的光线中,他募地看清了,这人的手上带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黑色指环——流火。 流火是火性灵器,是他前世亲手给他徒弟符念戴上的指环。 可是为什么……眼前这个淫/魔会有? 颜辰狐疑,心中疑惑来不及解答,只见黑影一闪,那夜尊已经贴近。与此同时,一个戏谑而轻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真有胆子,跟本尊耍花样,你是……不怕死么?” 作者有话要说:求个新文预收哒,么么~ ————《肖想师兄那些年》 颜夙是个纨绔,他一度认为他乖巧听话的小师弟长珏是个君子。 因为某种蛊毒,颜夙常常要去醉春楼与一个叫做“七号”小倌厮混。 每次从醉春楼回来,颜夙一脸疲倦的进屋,小师弟就会乖巧迎上前,甜腻腻地唤:“师兄,我扶你。” 想到自己与“七号”做的那些事,颜夙常常无颜面对他这个君子之风的师弟。 自此愈发悔恨。 直到某一天,颜夙蛊毒突然发作,身边只有小师弟一人。 颜夙慌了,一马当先往外跑。 岂料脚还没迈出去,人就被拉扯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紧接着,他听到小师弟在他耳畔笑得温缓。 “师哥,别急,七号在这儿呢。” 外浪内纯受X外纯内浪攻 PS:1:无大虐,应该是个救赎守护文 2:攻马甲多,不是真的倌。 第2章 他那混账徒弟 霎那间,殿内烛火四起。 一切忽然明晰得不能再明晰。 颜辰跌在地上,就那么看着。 第一眼,眉目微征,他看到的是一个邪气的男子,衣衫半敞,露出里面大块蜜色的皮肤,墨发顷泻,垂落衣衫。 第二眼,胸口一窒,他看到是一个狂妄之徒,嘴角上扬,深如寒潭一般的眼眸淬炼着鹰隼般的目光。 第三眼,血液停滞,流火戒置于那人右手食指之上,倏然间往事重叠,交相辉映,那张稚嫩的少年脸庞从回忆里生出来,经过岁月雕琢之后,竟然于眼前的人一般无二。 那是…………符念? 他的徒弟……符念? 他听见自己心中楼宇轰然倒塌的声音,以及面前之人轻挑的话语。 “还跑么?” 颜辰惊悚,倏地感觉全身血液倒流。 俯身的符念眼眸里泛着讥诮,可是在看清楚面前之人的面孔时,明显怔愣了片刻。 他像是在颜辰身上看到了什么,只是一瞬间,目光便温和了不少。 符念站在颜辰面前,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来,一点一点朝颜辰伸了过去,一寸一寸都仿佛在跨越山海。 颜辰双目失神,他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符念符念朝自己走来,眼前恍恍惚惚都是符念年少时的模样。 白衣的衣衫,墨发半束,站在他身边仰着一张清秀白皙的笑着喊:“师尊!” 师尊…… 他由面前的这个阴鸷深沉的人,联想不到符念,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又觉得那么像…… 而且他手上带戴着流火戒确是不争的事实。 思绪混乱,那双修长的手指就要触及他的脸庞,颜辰骤然惊醒,双眸一凛,厉道:“你……是谁!” 一语毕,符念的手悬在颜辰白皙的脸颊旁,只要指尖轻轻一动,便可触碰到他如雪的肌肤。 “呵……” 倏地,阴鸷的轻嗤在整个大殿里悄然响起,轻盈的,如同虚无缥缈的烟雾。 “装什么?你不不过就是与他有几分肖像罢了……” 符念颀长锋利的手指从颜辰的白皙的脸庞边缘下滑,缓缓地、慢慢地移到颜辰单薄瘦削的肩上,指腹顺着他血红的衣衫缓缓地下移,犹如一条毒蛇一般潜入深山。 “你叫陌卿,是罢?” 颜辰血管被符念激起一阵一阵的寒凉。但,他现在的名字确实是陌卿。 颜辰掌心再次幻化蓝色水雾,想要反击。可是下一刻,下颔却被一只锋利的手捏住了。 他被迫对上了一双慵觑的眸子。 “还跑么?陌卿?” 阴沉的话语萦绕在耳侧,漫不经心的口吻中裹挟着蔑视。 颜辰脑中轰鸣,受不得这般对待,猛地挣脱,殷红着眼看着面前的人:“放开” “放开?就你,凭什么?” “你——!”颜辰气急。 “答得上来么?” 说着,符念重新走近,锋利的手指继续在他的胸口血红的衣衫上似有若无的划着,如同在挑弄着一个轻贱之极的物件。 “符念!”颜辰隐忍道极点,终于震怒出声。 符念一怔,瞳孔间阴鸷的光凝滞片刻复又弥散开来,差一点,他又要以为眼前之人是他的师尊了。 “还真有那么几分肖像……” 符念猛然出手,再次狠狠地掐住了颜辰雪白的下颔。 “可惜啊……你和我师尊……还差得远……” “你——”颜辰的苍白的脸由于震怒呈现出薄薄的绯红,一双盛着雪水般的眸子在此刻冻结成冰,直直地盯面前狂妄肆意的符念。 “不如,你唤我一声令宸来听听,也许,我会觉得你同我师尊有那么几分相似……” 轻挑得话语落下,颜辰手指屈伸,死死地盯着面前嚣张的符念,内心如万里冰原。 令宸是符念的字。 是他亲自为符念取的。 前世,他见符念生得清澈纯净,性情单纯,便为符念取字为令宸,可惜时过经年,令宸二字重提,面对眼前之人,颜辰是一点清澈纯净也联想不到。 前世符念可爱纯澈的样子还恍在眼前,可是骤然间就演变成了这么一个恶魔。 “不过也没关系……”符念头微微侧了侧,好整以暇地睥睨着颜辰:“你也不过就是一个倌/妓罢了” 说完。他募地松开了手,瞥过头去,不再看颜辰一眼。 空气里骤然安静下来,颜辰站在原地,睫翼微微颤抖。 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符念…… “尊主,可是这新进献的人惹恼了您?” 一个柔媚的男音打破了大殿里短暂的缄默,声音落地,一个身形纤细的窈窕之躯便推门而入。 入目的是一个青衣男子。 一袭青色衣衫松松垮垮地披着,墨发垂散,脸庞白皙如玉。端得是一副柔媚无骨的美人像。 可若与一身血衣的颜辰相较,那便是差得远了。 颜辰愕然,他从来未见过这般似男似女的人,他也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也可以婉转得像那树枝上的黄鹂。 “染儿怎么来了,你今天不是头疼么?” 符念看向这青衣男子,声音温缓。 “现在已经好多了,可劳烦尊主还记着奴家……”青衣男子在殿重盈盈拜下。 颜辰察觉出不对劲,他看着这这似男似女的人,再听着符念明显刻意软和的声音,虽然他前世未曾入世,却也懂人事。 前后一联想,脸立刻就红了:混账东西!他竟与男子……苟且?! “竹染原本是想好好睡一觉,但实在睡不着”自称竹染的青衣男子笑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符念:“这不,刚出来逛逛,就碰到了尊主动了肝火。哎哟,快让我看看新来了一个怎样的美人儿……” 那青衣男子转头一望,见了颜辰,脸上的微笑悉数凝固,征愣半晌方才恢复如常。 “尊主……这位公子……生的好生俊秀出尘啊……”竹染微笑着,意有所指地看着符念。 符念长眉一挑:“哦?怎么个俊秀出尘法?” “竹染瞧这位公子面容清肃,端的便是高洁出尘……如果不瞧他额间的这朵血色之花,他这般模样倒是像极了一位仙人呢……”竹染缓步走近颜辰,徐徐微笑着。 颜辰不喜这般虚与委蛇的笑,崩着脸没有答话。 “仙人?染儿说说,是哪位仙人?”符念继续追问,语气变得阴鸷异常。 “这位仙人故去已久”竹染未曾察觉危险气息,继续开口:“为第一修仙大派的清徽……” “啪!!!” 响亮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 竹染话还未说完,一记凶狠的掌掴便落在了竹染白皙的脸上。 符念漆黑如夜的眸子里血光翻涌,他微笑着瞧着面前一脸不可思议的竹染:“我师尊的名号,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念的,染儿不知道吗?” 竹染捂着脸惊慌地看着符念,眼眸中的惊异未湮灭:“夜尊……我确、确不知道……” “啪!!!” 又一记响亮的掌掴。 这次,颜辰脑海里有什么彻底颠覆了。 符念好整以暇地收回自己的右手,悠然道:“现在?知道了么?” “知、知道了……”竹染战战兢兢地点头,不敢再有只言片语。他之所以惊异,是不敢相信符念真的打了他。 这还是他进夜行渊一来,符念第一次对他动手。 明明之前符念那么喜欢他的,整个人夜行渊都对他以礼相待,可是这一次他只不过提了一下那人的名号而已…… 明明…… 竹染还在惊魂未定着。而颜辰却清楚地认识道,面前的人,确实不是从前的符念了。 他的清澈纯净的徒弟,成了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阴鸷魔头。身怀着他所不知的邪恶势力,性情喜怒无常,行为乖戾,罔顾礼常…… 真真是将寡廉鲜耻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竹染还战战兢兢的,一脸泫然欲泣,不过,符念没打算哄这位娇弱美人。 “染儿,你累了,去偏殿休息吧!”符念悠悠开口,一双眼睛却全在颜辰身上。 颜辰手指屈伸,似是隐忍。 “是、尊主……”竹染不敢再有多话,小心翼翼地答了,然后轻移莲步,离开了宫殿。 这样一来,大殿中只剩下了颜辰和符念。 “陌卿,你今日在我背后耍花样,现在……准备好接受惩罚没有?” 符念一双眸子悠悠地瞧着颜辰,脸上是一派好整以暇。 颜辰不想理这个孽畜。 “不说话?嗯?”符念迈开脚,朝颜辰逼近。 颜辰看着面前这个离自己越来越近孽徒,心中莫名想躲,但是身为师父的威严告诉他,不应该这样。 “不说话,是怕我了么?” 符念伸手修长的手指,凌空虚无地跃过颜辰血红的衣袖,然后穿花蛱蝶般地来到颜辰白皙的脸颊处。 锋利的手指触及柔软的脸庞,两人具是一阵觳觫。 “符念!” 刹那间,颜辰震怒的声音响彻大殿。 真是……孽徒! 不过六年不见,就变得如此放肆了?往日那个清澈纯净的徒弟是死了么? 颜辰眸底怒火汹涌,胸膛微微起伏,而符念则是呆呆地看着颜辰震怒的面容,一张阴鸷的脸在此刻失魂落魄。 第3章 他那混账徒弟 “师尊……” 符念情不自禁地低喃出声,这带着恳求般的低喃让颜辰的怒火一滞,须臾间,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看到了那个跪在他脚边的符念。 颜辰正失神怅惘,冷不防符念忽然骤然逼近,接着一只坚定有力的手便穿过了他的腰肢。 颜辰大骇,然而在这惊异的短短几秒里,身形忽然被那只手带力一拉。 耳边风速加快。 等到颜辰定神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被符念拉着来到了床榻边。 腰间的力道被撤去,他背抵着一块墙壁,双手被符念紧紧的囚住,扣于头顶。 符念那张阴鸷的脸忽然离他无比的近,近得能够感受到他厚重的鼻息。 教人心惊。 “符念,你放肆!” 颜辰面色怒红,昔日教授的徒弟竟然罔顾师常起来,他怎能接受得了。颜辰手腕抽动,想挣脱双手,可是眼下这副身子实在不争气,挣脱半天也是无果。 “师尊……” 符念痴痴地看着颜辰,死死地扣着他的双手,任凭颜辰奋力挣扎。 颜辰气极:“符念,你——” “叫我令宸……” 仿佛哀求般的声音出口,如泣如诉。颜辰内心忽然抽动,双手忘记了挣扎。 符念仍旧痴痴地看着颜辰:“叫我,令宸。” “叫我,令宸。” 不断地重复,仿佛哄诱。 哄骗着颜辰说出一个他称心如意的答案,一个梦寐以求的答案,一个他朝思暮想的答案。 颜辰征愣地望着面前的符念,忽然分不清过去与现实。 “师尊啊……你叫叫我,都不可以么?” 符念神色怅惘,眉眼失落,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 祈求的话语,恍如回到六年前,符念跪在他脚下的情景 “符念……”颜辰叹息出声,这一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不,不是符念,叫令宸。”符念将头凑得更近了,目光灼灼,眸子里满是热切。 颜辰望着这双无比热切的眸子,薄唇翕动,最终道了出来:“令宸……” 一瞬间,符念的双眸变得异常明亮,仿佛落入了星子,他嘴角上扬,荡漾开纯澈的微笑,如同六年前一般。 “令宸……” 颜辰再次叹息,这一次他终于觉得眼前这个符念熟悉了一些。 然而还未等他将这熟悉的感觉加深,面前的符念忽然凑上前来,直逼他的嘴唇。 颜辰惊骇,一时之间也不知何处来的力量,猛地一抽,从符念圈着的手臂里躲开,跌落到一旁的床榻边。 “混账!” 颜辰双目怒睁,面泛绯色,意识到刚才要发生什么后,一张脸上全是不可思议。 符念扑了个空,回转过头来看向颜辰又挨上一句咒骂,这样一来,他痴迷的双眸总算清明过来,清明过后,他又回到了那个阴鸷的符念。 “躲什么?能够服侍我,你难道不觉得荣幸之至么?”符念低低地俯视着跌坐在榻边的颜辰,笑容讥诮。 颜辰纤若芦苇的十指攥紧榻边,薄唇紧抿,怒火在胸膛里起伏,眼眸中的不可思议显然还没有平复。 “你……怎么……这般寡廉鲜耻!” 颜辰怒视符念,字字铿锵。 “寡廉鲜耻?”符念轻笑,然后猛地逼近,用手囚住颜辰的匀长的脖颈:“我符念,是这夜行渊之主,是血族之王。我如何,轮得到你来品头论足么?” 符念手指越发用力:“不过是和我师尊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说到底,你不还是一个低贱的倌妓么?” 阴戾的气息喷薄在耳畔,颜辰一张脸涨得通红,喉咙被遏制着,无法呼吸。 他无法挣脱符念的手,看着符念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听着符念威逼的话,他内心一阵一阵地悲凄。 令宸,你究竟如何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长时间地遏住脖颈,颜辰早已承受不住,忽然面前两眼一黑,顿时不知是死是昏。 “陌卿!”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符念的惊呼。 昏昏沉沉,颜辰陷入了一片黑暗。 颜辰迷失在这黑暗里,影影绰绰的恍惚回到了六年前…… ———— 猩红天,坠细雨。 恶咒之主林极率死尸攻入上余。 万尸咆哮,擂鼓十里。死人挥舞着利爪拥抱活人的世界,张着血盆大口孜孜不倦地啮噬人心。 上余三千弟子散尽修为,拼命抵抗,也被绞杀的所剩无几。 鲜活的生命倒下,汩汩流出的鲜血铸就血海。白玉的石柱染指肮脏,校场上的石狮尽数毁折。 他跪在九寒殿的祭台上,跪在那一片腥风血雨,尸横遍野之上,决定使用锁灵咒,用自己的一己之力拯救这面前的惨象。 灵咒与恶咒天生相克。 他是最强大的灵咒师,以自身血肉为祭,与恶咒相抵,玉石俱焚。 颜辰白色衣衫纤尘不染,手指驱动,幻化符咒。锁灵咒一旦施用,便会有十三把凌霜冰剑从四方而来,一一刺入他的体内。 为上余献身,他不悔。 可是终究顾此失彼。 颜辰站起来,骨节分明的手驱动,左右的无名指刚刚交扣,还没来得幻化符咒,便听到了一个一个清澈颤抖的声音:“师尊……” 师尊…… 字句明晰,令人心颤。 颜辰心头一窒,忍住没有回头。这样的声音,是符念错不了。 他不能回头。 “师尊……” “师尊……” “师尊啊……” 不断的重复,如哀求,似恳切。 颜辰长眉一挑,薄唇轻抿,加重了手中的灵力。 “师尊,不要丢下我……” 倏然,脚畔的衣衫下坠,颜辰低头,符念跪在他的加下,固执的双手拉扯着他的衣角,他仰着头,素日坚毅的眸子里竟然噙满了泪。 “令宸……” 颜辰眉心紧拧,带着点叹息地念着符念的字,一如往昔的温缓。 而于此同时,他手中的符咒已经幻化,白色的符咒纸刚刚生成。 “师尊,还有办法的,还有很多办法的,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符念跪着,词句错杂,整个人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他知道颜辰手中的符咒一旦幻化成火焰,锁灵咒便不可逆转。 “来不及了……” 颜辰泛起微笑,脸颊因为修为散失过多而显地苍白。他看着符念,看着这个陪伴了他六年的徒弟,越发笑得温和:“对不起,符念。” 他念着他的名字,掌心里的符咒化作了一簇白色的火焰,在空中燃烧殆尽。 白火烈焰,锁灵咒成。 脚畔的下拉的力量徒然消失,哀求与恳求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符念在跌坐在颜辰脚边,形同槁木,心死如灰。 颜辰终于空出手来,他蹲下,蹲在年少的符念面前,用温和的掌心抚摸着他的头:“令宸,对不起,说好了要永远陪着你和孟桓的……” “都说好了,你怎么能不算数呢?” 符念喃喃着,然后突然像想起什么来一般,徒然抬头道:“……孟桓……你总是偏爱的小徒弟,难道您也舍得离开他么?” 颜辰苍白无力地笑了笑:“傻孩子……你和孟桓,是一样的啊……” 话因刚落,一把寒冰铸成的利剑凌空飞来,稳稳地从颜辰的后背穿过肩膀。 “嘶——” 剑刃带出血肉模糊的声音,剜骨蚀心。 “师尊!” 符念的惊呼,颜辰身体一颤,双膝几欲跪地。 “有多少剑,冲我来!师尊,我替你受,我来替你献祭!”年少的符念张开双手,固执地抱住了比自己高大的师尊。 孩子气的倔强,引得颜辰嘴角扯出一丝苍白的微笑。 “符念啊……” 叹息声里,第二把寒冰剑凌空而至,越过符念,稳稳地插进他的胸膛。 “嘶——” 熟悉的声音响彻在耳畔,符念不可置信地放开了手,仰着一张俊秀的脸庞望着颜辰:“怎么会……怎么……” 颜辰轻微地摇了摇头,微笑道:“没用的……整个天下,只有我,能够献祭……” “不、不可能……” “不可能……” 颓然的声音响彻在耳侧。 可是骤然间,面前的一切都被撕裂了,颜辰看着天空片片剥裂,地面坍塌。死尸、符念、上余,一切都消失了。 他来到了一座血红的宫殿里。 一张阴鸷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嘴唇翕张,话语讥诮。 “陌卿,还跑么?” 梦魇到这里,颜辰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底深渊。 第4章 他那混账徒弟 檀木床,小轩窗,素帐轻盈,橘色的烛火照着布局淡雅的屋室,也照着床上身着大红色衣衫,眉头紧蹙的昏睡清冷玉人。 符念坐在床边,静静地端详着沉睡之人的睡颜。内心还是忍不住抽动。 “还真有那么几分像……” 符念的手忍不住伸出,轻轻地触碰着那沉睡之人清冷绝美的轮廓。 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全身血液倒流,那一刻,他差点以为他的师尊真的回来了。 一别六年,这六年里的每一天,他没有一刻不在啮心蚀骨。 可是,到底不是他的师尊。 用锁灵咒献祭的人,身体被十三把寒冰剑贯穿,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的不能获得,又怎会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 更何况他的师尊想来清雅素净,何时会着这般血色的红衣?又何时会对他哪般厉言相向? 明明心中确定了眼前的人不是那个温柔的他,可是符念还是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疯狂的心。没有办法阻止那潜藏在心底汹涌的思念与狂热的念想。 是的,他的师尊,在他眼里不止是师尊啊。 除了尊敬,符念想,他的师尊大概永远都不知道,在他心中还有一份小心翼翼掩盖的感情,一份见不得光的感情。 凡人的爱念,他悉数用在了自己最敬爱的师尊身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最初的悸动,是他拜入师门的那一天,漫天的栀子花雨,他跪在那个白衣纤尘之人的脚下,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家。 是的,在来上余遇见他的师尊颜辰之前,他一直在流浪。 流浪的时候尝遍了世态炎凉,后来有了师尊,才知道被温柔以待的滋味。 符念陷落在自己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床上的人睫翼晃动,微微睁开了眼。 颜辰感觉自己头昏脑胀,朦胧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已不再那血红色的宫殿中,往上看是素色的帐幔,往右看,是墙,往左看,是他的混账孽徒符念。 颜辰一看到符念,立刻想到血红色宫殿里符念狂妄放肆的举动,于是一时间气的手指紧握,一张清肃严明的脸被涨得微红。 “咳咳咳……” 怒气郁结,颜辰抑制不住地咳嗽出声。 符念闻声一颤,立刻回过头来:“你醒了?” 颜辰看着那张大逆不道的脸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心中竟有些承受不住,他偏过头,仿佛逃避似地转了过去。 他的徒弟,不应该是这样的。 符念看着床上的人就这么无视自己转过身去,刚温润几分的眼眸又不由得阴起来。 “转过来!” 符念厉呵。如果是他的师尊,绝对不会对他这般冷漠。 带着怒气的呵斥回荡在屋内,床上的人岿然不动。 “我叫你转过来,你听不到么?”符念眸子血海翻涌,他怒不可遏,一把抓过床上之人的衣袖,猛地拉扯。 “符念!你到底要干什么!”颜辰的肩膀被符念厚重的手掌压着,眼中淬炼着怒火。 符念猛然凑近,连带着身体也压了过来:“干什么?你不是倌/妓么?一个倌/妓,就应该干倌/妓应该干的事!” “你——放肆!”颜辰用手抵着符念坚硬的胸膛,牙齿打颤。 “你接近我不是就是为了讨好我,让我欢喜么?怎么?不愿意?”符念讥笑。 颜辰笑容苦涩,用尽全身力气想将他推开。 “你要是服侍好了,我可以给你——” “啪!” 一语未完,一记响亮的掴掌声回荡在屋内。 颜辰怒视着面前的符念,他的手腕被符念鹰爪般的手紧紧擒着,悬于空中。 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符念。 “你敢忤逆我?”符念瞪着被自己禁锢于下的人,越发用力的捏着他的手腕,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成齑粉。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颜辰咬牙切齿。 “不是,就你穿得这么艳丽送到本尊面前,还说不是?” “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颜辰蹙眉,眸子里满是悲悯。 “哈哈哈哈……” 狂妄的笑声响起,符念像是听了今生最大的笑话。 “你陌卿出去问问,我夜尊需要礼义廉耻么?这种空空不着调的东西,我早就摒弃了!”符念冷笑。 这一字一句听到颜辰的耳朵里,心中越发冰寒。不过六年而已,究竟如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你从前……不是上余恪守正道的弟子么?”颜辰踌躇出声。 “从前?那都是过眼云烟了,我师尊不在,我谈什么礼义廉耻?” 颜辰心中一震,压抑着喉咙里的灼热颤抖出声:“若是你师尊在世……看到你这般模样……” “呵……我倒是希望他能够看到!”符念失笑,若是他的师尊能够回来,要他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然而颜辰却是全身颤抖,冰凉的感觉从心脏传达到四肢百骸。 原来,就算他在,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同你说这些作什么!眼下,你若是能够服侍好我,我在夜行渊给你一个好位置如何?”符念哂笑,冰凉的手指掐住颜辰雪白的下颔。 “我给你一个比竹染还高的位置,如何?” 颜辰薄唇紧抿,十指收缩,紧握成拳。 正欲发作,忽然,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师兄?” 声音清朗,字句明晰。 颜辰忽然心下一窒。 这声音……是孟桓的。 孟桓,是颜辰前世的小徒弟。 颜辰一共有两个徒弟。他在二十一岁那年,收下了十四岁的符念。而在二十三岁那年,收下了九岁的孟桓。 他在二十六岁死去,到如今,他已作古了六年。孟桓,也应该长成了十八岁的少年了。 符念听到这个声音也是一震,他募地松开了钳制着颜辰的手,沉声道:“不许进来!” “是……”门外之人闻言,讷然应声着,真的就认真等在了门外。 符念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复才抬头看向了床上虚弱的颜辰道:“你不许出去” 说完,头也不会地朝门口走了去。 颜辰征愣地躺在床边,木然地看着符念远去的声音,头脑里还在回想着前世孟桓的模样。 孟桓,和前世的符念一样,是极其纯澈的孩子。 但与符念相比,孟桓更为温柔安静,就像一只小猫。而符念,虽然澄澈,但眸子里总是有着化不掉的坚毅。 雕花的檀木门骤然打开,又以极快的速度合上了。门外夜色浓郁,除了一片墨色,颜辰什么都没瞧到。 六年了……如今的孟桓长成什么样了呢? 颜辰目光悠长,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手指倏地攥紧了自己血红的衣袖。 如今的符念已经成了这般模样,那孟桓不会…… 颜辰心中发寒,符念的狂妄和放肆彻底颠覆了他往日的思想,他害怕自己的另一个徒弟也变成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 这样想着,颜辰猛然从床上坐将起来,领口处衣衫凌乱,竟也顾不得整饬,便赤着脚走到了门边。 门外,符念正负手看着一个身着浅蓝色衣衫的清秀少年,少年立于台阶之下,他生得眉目俊秀,面容白皙,一双眸子里似盛着一掬春水,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润之气。与一身黑衣、戾气外露的符念截然相反。 “怎么,找我有事?”符念站在廊庑下,木门边两个守门的侍卫不由得放缓了呼吸。 蓝衣少年抬头,直视着符念,目光灼灼:“师兄,我听说……” “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师兄。”符念忽然打断。 蓝色衣衫少年面色一滞,竟也不恼,只温吞地回答道:“是……尊主。” 听到这里,躲在屋子里靠着门板偷听的颜辰忽然放下心来,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回答,是孟桓不错,同以前温缓的性情不差分毫。 一瞬间,颜辰几乎是有些庆幸。 门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蓝色衣衫的孟桓看着符念,眸中没有丝毫惧怕:“我听说师……”说着忽然意识到不对,顿了顿继而改口道:“我听说尊主新得了一个人,这个人……与师尊长得有几分像……” 符念忽然眸光一厉:“谁告诉你的?” “没……我自己知道的……”面对符念阴鸷的脸庞,孟桓忽然嗫嚅。 “不管你听谁说的。”符念顿了顿:“没有的事。” “不,有!竹染明明和我说了……”孟桓一急,顿时口不择言起来。 “呵,原来是竹染……”符念哂笑。 这笑声透着阴寒,立于符念身后的两名守卫越发紧张起来。而孟桓,到这里才忽然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不要怪他,是我自己问的……”孟桓急着解释。 符念没有将孟桓的辩解当回事,他悠悠转身,募地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囚住了身后一名守卫。那侍卫瞬间跪地,面上“啪”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尊、尊主……饶命……” 侍卫脸庞扭曲,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求饶。 “尊主,你这是干什么!”孟桓紧张起来。 躲在门后的颜辰心惊,曾经纯澈的徒弟已经变得喜怒无常、暴戾恣睢。 那侍卫跪在符念脚下,卑微地求饶着,身体颤抖,手心发汗。 符念低头,居高临下地目视着那名侍卫和廊庑下的孟桓:“若以后,还有人敢在少主面前嚼舌根子,我绝不心慈手软,即使是竹染,也是一样。” “是、是……”侍卫颤抖应答。 “你有什么冲我来就可以了,何苦为难不相干的人?”孟桓手指攥成拳。 符念笑:“为难你?你可是师尊最喜欢的小徒弟,我怎么敢为难你?孟桓,只要是师尊想保护的人,我从来不会苛待。” 符念语气嘲讽,躲在门内的颜辰忽然内心一震。 孟桓站在廊庑下,指甲深深得嵌入肉里。 “你知道师尊想保护的是什么吗?他保护的,是整个上余,是整个天下,而现在,这天下都被你弄成了什么样子……” 孟桓睫翼簌簌,唇齿间有压抑的怒气。 “天下?当初若不是为了这个天下……师尊又怎会死?”符念哂笑。“我如今,未让这人间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已是仁至义尽,你现在却来质问我?” 孟桓目光灼灼:“若是师尊在,他绝不会希望看到你这般模样。” 屋内,颜辰的手指骤然缩紧。 “师尊?师尊早就死了……哈哈哈……他怎么会看到我这般模样?”符念笑声肆意“不过不要紧,等我找到与师尊灵脉相契合的人,便将他的躯体为师尊复活做准备,到那个时候,师尊就可以……看见我了……” “师兄!你醒醒!躯体复活会招来无数阴间恶魂!师尊又怎么会……” “啪!” 一记狠戾的掴掌。 孟桓的白皙的脸被打得偏到一旁,左边的头发垂落下来盖住了半边脸。符念就站在他的面前,目光阴寒:“别以为我真的不会动你!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教!” 孟桓低头,直直跪下:“师兄,求你了,不要这样做……” 符念气急,他掐住孟桓的脖子,迫使他抬起头来:“你也是师尊的徒弟,你对师尊,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怀念么?” “咳咳……我敬仰……师尊,但……护着天下……是师尊的……师尊的……” 孟桓呼吸急促,脖子被紧紧地遏制着,字句艰难。 站在屋内的颜辰内心一痛,几乎要破门而出。 符念啊,那是你的同门师弟…… 孟桓断断续续地,还要继续讲,符念猛然加重了力道,眸中血光涌动:“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孟桓笑得凄凉:“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可以见到师尊了……” “好……那我就——” “砰!” “符念!” 一声怒喝响起,屋门骤然大开,孟桓只见夜色里一抹血红色一闪,接着遏制在喉咙里的力道骤然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冷而温暖的怀抱。 廊庑下,一身血衣的颜辰怒视符念,并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护着比自己低一头的蓝衣少年。 “陌卿?”符念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诧异过后是冷笑。 而挣脱了符念桎梏的孟桓,缓缓抬起头来,看到护着自己的人的脸庞,墨玉般的眸子里顿时洇满了水雾。 “师尊…………” 颜辰听到颤抖的声音从自己怀里传来,他长眉一抖,暂时来不及安抚怀中的少年,他放开手来将少年推到自己身后,看向符念道:“你疯了么?” 符念看着颜辰因为愤怒而呈现出绯色的脸庞,看着他将孟桓护在身后时紧张的模样,一胸腔里莫名有些烦闷:“怎么?着急了?你和他非亲非故的?就算是被我杀了也和你没关系啊” “你……”颜辰被气纤白的手臂上青筋乍现,想斥责他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师弟下手,可是话到嘴边终是即使咽下了,他抿紧嘴,一字一句地道:“不可伤无辜之人性命。” “哈哈哈……陌卿,你可真是一翻救世情怀啊!”他猛然凑近,手从善如流地穿过他的腰肢,将他拽入自己的怀中,抵到一旁的石柱上:“怎么办?我好像对你产生兴趣了呢?” “符念!”颜辰呼吸急促,符念的动作过于粗莽,颜辰感觉自己几乎是被摔在石柱上,后背都像要裂开了。 “你要对师尊做什么!!!” 廊庑下的孟桓手指紧捏成拳,怒视着台阶之上紧紧禁锢着一身红衣男子的符念。 方才看清这红衣男子的面前,他心中犹如万马奔腾,千种情绪交错,几乎要破体而出。现在看到符念对红衣男子动粗,他终于按耐不住开口。 符念一手将颜辰囚禁于怀,一边回头来悠悠地看向台阶之下的孟桓:“你看好了,他可不是我们的好师尊……” “不是?怎么会……明明……”孟桓紧紧地盯着颜辰俊秀清冷的面庞,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丝毫破绽。 然而仔细一看,他立刻就瞧出不同来。他作为上余清徽真人颜辰的徒弟,曾和颜辰朝夕相处。颜辰的模样早就刻入他的心中。 他师尊的额间,没有血色的花朵。 眼前这个红衣男子,虽然面庞生的与颜辰有六分相似,但眸子却不似清徽真人那般温柔,且清徽真人的脸庞偏清澈,但眼前这个红衣男子的脸却偏妍丽,有一种清艳绝伦之感。 看得久了,孟桓眼眸果真有些迟疑起来。 颜辰用手死死地抵着符念坚硬的胸膛,别过眼,承受着孟桓的探寻。 他不能言语。 这一世,他和地狱里的阴差约好了,不能够以上余清徽真人颜辰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一世,他不是颜辰,不是符念和孟桓的师尊。 到目前为止,他只是一个叫做陌卿的男人,只是一个被进献给符念的倌/妓罢了。 昔日的师尊竟然要以倌/妓的身份进献给自己的徒弟,呵……颜辰嘴角染上苦涩的笑。 “真的不是师尊……” 孟桓呆呆地望着颜辰,一双原本明亮的眸子骤然变暗,像极了一个心愿被落空的孩子。 “他怎么可能是师尊?”符念冷笑“他,不过就是一个外人进献上来的倌妓……而已。是吧?陌卿?”说着,他五根手指并拢,用力掐着怀中人瘦弱的腰身。 颜辰吃痛,隐忍着别过头去,嘴唇紧闭,不予回答。 他还没有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始得曾经纯澈的符念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他还没有弄清楚现在的天下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他现在,有的,只有一个倌/妓的身份而已。 “孟桓,他可是有第一美人之称,你瞧着,他和竹染比,如何?”符念笑着,戏谑的目光从隐忍的颜辰脸上瞥向台阶下的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忽然征愣,他瞧着颜辰绯红愠怒的脸,瞧着狂妄肆意的符念,一种羞耻感顿时充斥内心。 虽然面前之人只是与师尊有着极其相似的脸庞,可怎么看,都像是符念在搂着师尊。 符念是师尊的徒弟,他怎么可以这样搂着…… 孟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而符念则是悠然自得,见孟桓不答,他嗤笑道:“竹染那点姿色,自然是比不上我们这位第一美人的……” “住口!你不可这么说……”孟桓俊秀的脸庞执拗地紧绷着,怒气在这一瞬间爆发。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个红衣男子被符念侮辱。 “他和师尊长得这么像,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他是一个倌/妓,又不是师尊,有什么不可以?”符念笑着,看向怀中屈辱别过脸的人。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做陌卿的男子无论是在容貌和气质上都与颜辰极其相似,可是他独独,没有师尊的那一份温柔。 正是因为师尊对他太过温柔,他那些在日积月累中的日渐灼热的情感越发捱,也越发难以启齿。 以前,他想着,只要师尊在,他一直守护着这个入如月华般皎洁的人便好了。 可是后来,这个如月华般皎洁的人在世间烬灭了,他顿时发疯了一般寻找,痛苦得如同掏心蚀肺。 如今,陌卿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欣喜若狂又嗤之以鼻,他庆幸他与颜辰相似,也怨恨他与颜辰相似。 师尊对他而言,是皎洁的月光,他不敢触碰,不敢玷污。 可是,陌卿就不一样了。身着艳丽红衣的陌卿,只是一个倌妓而已。 他可以随意玩弄,宠他,可以让他成为这夜行渊里第二个竹染,辱他,可以让他卑如蝼蚁。 这样想着,符念眉梢眼角都染上阴鸷的笑,他强制扳过颜辰的脸颊,对着台阶下的孟桓险恶笑道:“既然你说不可以?我偏要你看。” 第5章 他那混账徒弟 说着,他五指勾过那断柔细的脖颈,带着点霸道阴狠地覆上了那片殷红。 “唔……符念!唔……”颜辰一双清冷凤目不可思议地睁大,唇齿间纠缠□□如此真实,仿佛闯进了一个野兽,在汹涌肆虐着他的每一寸城池。 符念阴鸷的脸庞在他的面前无限放大,在最初的那一瞬间,颜辰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等到领悟过来了,全身都是一阵阵地觳觫。 “符念……在干什么……” 颜辰纤白的手指屈伸,回神过后一波一波的羞耻冲击着他的头脑。他如同陷入牢笼般的困兽发狂挣扎,像摆脱这罪孽的一切,这罪孽而耻辱的吻。 “唔……别动我……唔……” 颜辰双手用力推着,符念一翻身,直接将颜辰抵在了门板上,加深了这个吻,攻城略地,展开了更为汹涌的掠夺。 “师兄!你……住手!” 孟桓目瞪口呆,面前的这一幕发生得太过迅速,太过出乎意料。 他没有想到,他的师兄……竟然真的会…… 那个人长得那么像师尊啊……他怎么敢? 孟桓冲上廊庑,在他心中神圣如日月的师尊,绝不可以……被侮辱,绝不可以! 他召唤出碧魄剑,移形换影来到廊庑下,直击符念后背。 然而符念一手搂住颜辰的腰肢,唇上死死地吻着,另一只手腾出,食指上的流火戒幻化红色火焰,孟桓的剑刃还未到符念跟前,就连人带剑被击倒在台阶之上。 “……不自量力!”符念冷呵一声。 “符念,你——”趁着这间隙,颜辰开口,然而还未说完一句话,那汹涌肆虐的纠缠席卷重来,嘴唇一阵阵地发麻,这感觉如同血液一般贯穿他的全身,抵达心房。 “唔……符念……不要……唔……” 颜辰感觉自己几乎窒息,面前的符念霸道强势,他的内心忽然升腾起一种无力的绝望。 符念……错了…… 这算什么?他曾是他的师尊,他曾授他功法,传他知识,教他做人……可现在……现在算是怎么了?曾经传授他的仁义道德是都被狗吃了么? 颜辰承受符念疯狂的啮噬,眸子里洇了点点水汽。 这一刻起,就算给他机会,他再没有脸承认,他是符念和孟桓的师尊了…… 台阶之下的孟桓被击倒在地,恼怒地想挣扎着站起来,他手持长剑,以剑撑地,然而双腿刚刚站稳,脚跟发软,膝盖又折了下去。 符念余光瞥着孟桓,嘴角蓄笑。然后他越发集中精力,加深了那个吻。 门边的两个侍卫,一站一跪,杵于廊庑下符念和颜辰的身旁,此刻全身都崩成了纸片。 两人眼对着眼,红脸惊目。 那站的侍卫是新来的,其实,他早就在《夜尊御男术》里耳闻过这位尊主的特殊喜好,一直觉得古怪奇异,只是从未亲眼所见。 如今有幸所见,他一时震惊愧赧,便不怕死地对一旁地同僚隔空传音:“兄、兄弟……我我我看见了……我的眼睛……它不、不不干净了……” 语句哆嗦,跪的侍卫摆出历尽千帆的冷漠:“就这?那你以后估计会眼瞎” 站的侍卫:………… 这边两人不怕死的眉来眼去,那边廊庑下的孟桓已经要炸了。 正所谓是可忍熟不可忍。 孟桓不能忍的事物有两件,他的师尊与天下。 从人生志趣上来谈,孟桓更与颜辰相似,孟桓也比符念更像颜辰的徒弟。 当下孟桓恨着自己力不能及,不能够阻止符念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他抬头看着廊庑下一黑一红的两人。 那个与师尊极其相似的红衣陌卿被符念压在门板上,如同猎物一般被死死的囚禁着,睫翼簌簌,眸子里都是屈辱。 若是师尊…… 孟桓忽然觉得头疼欲裂,不敢想,一想就头皮发麻。 手中的碧魄剑微微颤抖,随着灵力的不断注入而铮铮作响。剑刃注入的灵力越多,产生听觉冲击越强烈。 正在贪婪拥吻着的符念忽然眉头微蹙,感觉到什么不一样了。 他下意识地放开了颜辰,回过头去,只见青色的灵力铺天盖地,虚空的颜色包裹在跪地的孟桓周围。 符念眉头深蹙,怒呵:“你疯了!” 于此同时,从符念霸道的啮噬里挣脱开来的颜辰,看到台阶下的一幕,顿时全身觳觫,脸色发白。 孟桓继续以剑撑地,青色的灵力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地传到剑刃,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裹圈。 孟桓笑:“你不肯放了他,我便引灵入剑!” 颜辰纤白的手指屈伸,他来不及思量被符念强迫的屈辱,整个大脑都被恐惧充斥,引灵入剑,相当于引火自焚。 将全身的灵力都灌输到剑刃上,剑刃承受达到极点,连人带剑,支离破碎。 门口两个侍卫已经被这灵力震得摔到了廊庑下,两人瑟瑟发抖,对面前的突变感到惊恐。 “兄、兄弟……你说……这少主会不会因为这个倌妓横死当场?”之前那个好奇的侍卫按着胸口,脸上担忧泛滥。 冷漠侍卫依旧冷漠:“不会,我敢打赌。” 好奇侍卫:“赌什么?” 冷漠侍卫眼珠子一转,认真地看着他:“赌一本《夜尊御男术》,我要你那本精装款的。” 好奇侍卫:??? 观望对话终结,两人默契地闭了嘴,把目光落回到关键事物上。 “打不过,你便用这种方法威胁我?” 廊庑下,符念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孟桓。 孟桓笑得温缓:“若师兄还念着在上余的同门情谊,便……请放过陌卿公子……” “呵……” 符念无动于衷,然而站在廊庑下的颜辰整个心都揪了起来,他最小的徒弟,昔日那个目光温缓的孩童,何至……于此! 灵力还在不断地注入,剑刃的鸣声越来越高亢。 符念面色一紧:“你真的不顾自己死活么?” 孟桓因为灵力渐失而脸色发白:“若……师兄……想让我活……便、便,放了他……” “你——”符念震怒,他掌心红色的灵力暗结,正准备阻断孟桓灵力的传输,倏然,面前血色一闪,一个纤薄的身影跃下了台阶。 而他身边原本站着的颜辰,早已没了踪影。 一身红衣的颜辰跃至跪地的孟桓身边,来不及幻化灵力,直接以手夺取了孟桓手中的碧魄剑。剑刃换主,骤然间,剑刃上凝结所有灵力都朝颜辰攻击。 无数虚无的青色在须臾间幻化成了千万银针,悉数刺入颜辰的血肉骨髓,如同种下了千万细小啮噬人心的蛊虫。 “陌卿!” 廊庑下的符念怒喝,整个脸庞阴沉得可怕。 而原本站着的颜辰受了这千万的银针,整个人再也受不住,闭上眼痛苦地朝后倒了下去。 几乎颜辰下落的第一瞬间,符念来到了他的身边。 有力的臂膀搂住那纤弱的如同柳絮般的腰身,符念看着颜辰苍白如纸的脸庞,忽然感觉心脏被攫住。 跌坐在地的孟桓则是震动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内心的愧疚与自责汹涌如海,他征愣地看着符念怀中昏迷不醒的红衣男子,颤抖地开口:“陌……陌卿?” “你,给我滚回去!面壁思过!往后我再和你好好算帐!”符念几乎是带着咆哮说完这句话,说完,看也不看孟桓一眼,一手将怀中的人小心地、拦腰横抱而起,冲进了廊庑里的屋子。 “砰!!!” 振聋发聩的关门声响彻,孟桓近乎执念地盯着那扇门。 良久,他还在颤抖地呢喃着:“陌……陌卿……怎么会……” “我怎么会……” 门口站着的好奇侍卫瞧着孟桓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不忍,轻声走到孟桓身边:“回罢,少主,等尊主消气就好了。” 说完,想去搀扶孟桓。谁料孟桓整个人却如磐石一般被定在了原处,拉都拉不起。 “不!是我伤了陌卿!” “是我害了他……” “是我……” 孟桓眼神失焦,像一个迷途的孩子。 好奇侍卫再三拉扯孟桓,可孟桓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他只好作罢。 当下,只好叹口气,摇这头回到门边重新把守。 他心里叹着气,道:“这一个两个,都是作孽啊……” 一旁冷漠侍卫抬头看他,脸上不哀反肃,直直地望了许久,仿佛意有所指。 好奇侍卫会意,顿了一会,最终不耐烦地给这位同僚隔空传了个音——知道了,精装版的。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出没,今天还有两更~ 第6章 他那混账徒弟 屋内,符念心绪混乱。 虽是如此,他还是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将怀中虚弱昏迷的放到床上。 在符念放下颜辰的那一瞬间,符念的掌心也同时幻化出了血色的灵力,他宽厚的手掌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素手,血色的灵力便从他的掌心传入那素手的掌心。 他要用自己的灵力修复陌卿支离破碎的筋骨。他好不容易遇到他,他还没有认真地折磨他,他怎么可以死? 嗯?你怎么可以死? 符念内心怒气与恐惧交织,血管里冰凉一片。 床上的人儿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他忽然不确定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无限的恐惧笼罩着他,符念仿佛回到了六年前。 于是,他掌心的灵力更为汹涌的传入,他恨不得在一瞬间,将自己所有的,都给了躺着的这个人。只要,他能够醒来。 “陌卿,我不准你死!” 符念眸光沉郁,死死地握着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唯恐自己一放松,他便如同鸟雀一般飞走了。 似乎是灵力传输得太过急切,昏迷着的颜辰有些承受不住,眉头浅浅地蹙着,睫毛在微微颤动。这细微的一幕捕捉被符念捕捉。 那颗恐惧不安的心,总算稍稍安稳。 还好,没有死。 符念双手捧住那只纤弱的手,弯腰,用额头感受那只手上冰凉的触感,虔诚地如同祷告。仿佛这样唯有这样,才能更加地真切地感受到那人活着的气息。 而与此同时,床上昏迷的颜辰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 梦中光影交杂,最开始,是在上余,演武场,漫天的白色栀子花瓣簌簌下落,浑身褴褛的少年符念跪下自己的脚下,跪在一片下落的栀子花里仰着一张卑微的脸,近乎祈求地望着他:“清徽……真人……我想做你徒弟,可以么?” 青涩而惶恐,是符念最初的模样。 颜辰内心如温吞春水,想伸手去抚摸少年恐惧的脸庞,可是就在他的指尖要触及那脸庞的前一刻,画面忽然一转,变做了一个灯影潼潼的暗红色宫殿。 周遭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他的腰身被一只锋利的手死死的禁锢着,一张阴鸷而戏谑的脸在他面前徒然放大。 那张脸哂笑,轻蔑的话语在耳畔吐露:“倌妓,不就应该做倌妓该做的事么?” 须臾间,心脏仿佛被魔鬼攫住。 颜辰全身颤抖,想要逃离,可是那张脸却在他的面前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颜辰想惊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画面再次跳转,来到了上余九寒殿清冷的宫殿里。 孩童模样的孟桓端着茶水乖巧地走到他的身边,双手捧着茶水,高高举起:“师尊,请喝茶!” 颜辰看到前世的自己笑容清浅,端过茶水,摸了摸孟桓的小脑袋:“为师为你取了名字,以后你便叫孟桓,如何?” 小小的孟桓顿时眸光明亮:“谢谢师尊赐名!” 孟桓受宠若惊,正还要开口,忽然一个冷不丁的声音插了进来。 “牛气什么?” 小小的孟桓回头,便看到门口站在一个俊美邪气的少年,他站在门边,手里也端着一方茶盏,眉头却是深深地蹙着。 孟桓心下一惊,莫名有些惧怕,他看向一旁的颜辰:“师尊……这是?” 颜辰笑:“孟桓别怕,这是你师兄,他叫符念,是个很好的人。” 符念沉着脸走过来,瞪着孟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孟桓白皙的小脸一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小心翼翼地推到颜辰的后面,抿着嘴不敢说话。 颜辰脸上的笑容隐去,随手将手中的白玉茶盏放下,带着点愠色地看向符念:“符念,孟桓以后就是你师弟了,你可不许欺负他。” “谁欺负他了,我不过是随便说了两句。”符念面对颜辰,眸子里的戾气立刻悉数全无,不仅不恼怒,反而话语中有了一丝委屈。 “他一来,师尊就这么护着他,是不是他比我好?”符念将青瓷茶盏在桌子放下,恰好挨着孟桓递给颜辰的白玉茶盏。 两个茶盏放在一起,一青一白,仿佛比较似的。 符念是刻意放在那白玉茶盏旁边的,他茶杯里泡的是师尊最爱的绿雪,师尊应该喝他的才是。 颜辰叹口气,有些啼笑皆非:“没有谁比谁好,你和孟桓都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徒弟。” 符念在心中嘀咕:“可是我不要和他一样的。” “好了,过来和孟桓打个招呼罢。”颜辰笑着,向符念示意。 符念半沉着脸,好不容易将心中的不满排斥压下去,才看向了躲在颜辰身后的那个孩童。 他冷冷地:“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了,有什么不懂的,问我。” 孩童模样的孟桓小心德从颜辰身后一点一点地挪出来。抬起头,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面容不善的少年:“师、师兄好……请多、多指教……” “嗯。”符念含糊冷沉地应了一声,算是认了这个小师弟。 颜辰站在一旁,笑着摸了摸符念和孟桓的脑袋。 符念忽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师尊会永远陪着我么?” 颜辰有些诧异,征愣半晌,浅笑道:“当然,我会永远陪着你和孟桓。” “哼!我又没有说孟桓……”符念双唇紧抿,在心中不满地腹诽。 “怎么了?突然这样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颜辰继续追问。 “没有,茶快凉了,师尊快喝吧!” 符念说完,倏然一转身,低着头跑远了。 “符…………念……”颜辰刚开口,面前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孩子……”颜辰有些愣愣的,一偏头,目光恰好撞上了桌上的两只茶盏。 白玉的,是孟桓方才递给他的,而青瓷的,是符念送过来的…… “师尊,师兄他……是不喜欢我么?”小小的孟桓站在颜辰身边,双手不安的晃动,目光闪烁。 颜辰回头看着符念跑远的方向,微笑:“不会的,他……只是还没有适应罢了。不用担心。” “嗯……好。” 场景真实,一幕幕恍如昨日,颜辰站在虚无的空间里,看着前世的自己和两个徒弟对话着,这一幕,是他刚将孟桓收入门下的时候,那一天,符念带着点赌气跑开了。 当时颜辰觉得很惊异,因为这是符念入他师门以来,第一次和他闹脾气。 虽然当时内心有些怅惘,不过他没有很放在心上,他想,小孩子嘛,总是难接受新人的,等以后就好了。 现在重温这场景,颜辰却捕捉到了自己上一世所没有捕捉的东西。 在符念转身跑开的那一瞬间,颜辰在站在侧面,分明瞧间了他那双那明亮的眸子里,那上扬的眼角,缀着隐隐泛光的水珠。 第7章 我那混账徒弟 须臾间,颜辰愕然。 然而内心来不及震动,眼前的画面忽然再次一转,面前的明亮由黑暗所代替。 雾气弥漫的黑夜里,孟桓跪在廊庑前的台阶下,引灵入剑,意欲自焚。 他心中如同被火灼烧,下意识地想要去救,才发现自己的手脚根本动弹不得,十指被一双手扣住,腰身也被抵着,大脑意识过来,才发现自己唇被人死死地封住了,动弹不得,也言语不得。 那人霸道肆意,不断地啮噬□□,疯狂得仿佛要将他整个吞噬掉。 颜辰惊异,全身觳觫,他想看清楚面前这人的脸,然而他的脸却是一团黑雾。 廊庑下孟桓剑鸣声越来越高亢。 颜辰内心焦灼,他双手挣扎,想挣脱开来,那人却双双手反扣,直接捏住了他的手腕。 他气急,更加慌乱的挣扎着。仿佛在流沙里奋力寻找支撑的鸟兽。 然而流沙遍布,他根本挣脱不得。 “陌卿,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戏谑而轻蔑的话语在耳畔响起,面前的那团雾气倏地烟消云散。驱散过后,是一张狂妄而肆意的脸。 这张脸,融合着符念年少时的俊秀,却少了那几分青涩。眼眸里渗入阴寒,仿佛浸透黑夜,睥睨与戏谑一览无余,这时一张妖邪的脸。 颜辰忽然害怕,他十指尖尖,紧攥住那人胸口前冰冷的衣料,死命地推着。 那人嘴角上扬,不急不恼,任凭颜辰推搡。 “你,逃不掉的……” 恐吓而阴邪的话语幻化成寒气喷薄在他的耳畔,接着,颜辰感觉自己脚下倏然失重,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然而腰间的那只手却依然不肯放松。 他竟然,整个人压了上来! “滚开!” 慌乱的怒喝声起,枯坐在床边的人顿时一惊。 泛白天,冷清的夜走到尽头。暗淡的房屋内,朱红雕花木桌上烛泪长撒,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牖照在符念沉着的脸上。 他原本坐在床边,后背倚着床柱,双手环胸,一动不动地盯着昏迷的陌卿。 因着刚才那声突然的呓语,符念整个身体都微微一怔,后背离开床柱,正襟危坐。片刻之后,才察觉自己手心竟然沁出汗来。 而方才呓语的人却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合着的眼眸微微浮动,偏了偏头继续沉睡下去了。 符念睁眼瞧着,瞧着躺在床上的人沉沉睡去,一颗高悬的心重新落了下来,后背重新贴了床柱,然后低头,哑然失笑。 一个倌/妓而已,竟然紧张到了这个程度。 符念有些震惊自己的行为。 他回想几个时辰前这陌卿奄奄一息的时候,自己竟然慌乱恐惧不已,看着他在死亡的边缘漂浮,他竟然有了当年师尊临死时的绝望。 也许,只是因为长得像而已罢。 符念觉得这是个不错的解释,不然,他怎会想要去救一个倌妓? 他平时对待身边的倌妓向来是随心所欲,就如同竹染,因着他与师尊三分相似的面容,他可以宠信他,可是现在面前这个陌卿与师尊更为相似,他便可以弃了竹染,宠信陌卿。 他愿意宠信谁就宠信谁,但是师尊,始终无可代替。 符念瞧着陌卿大概没有生命危险,枯坐一夜的他才决定起身出去。 他双袖一展,双腿将将站立,大脑骤然一片空白,眼前迷迷蒙蒙地看不清楚,他忙下意识地用手抓住床柱,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他是夜行渊之主,血族夜尊,血灵之力高不可测。符念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内力不稳的时候。 想必,是方才替陌卿疗伤太急切了。 符念用手按了按额头,再回头瞧一眼穿上睡着的人,便面色如常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长夜迷雾散尽,朝阳冉冉升起,台阶下熹微的晨光里,低头跪着一个俊秀的少年。 “师兄!陌卿他……怎么样了?”少年一听见门响,骤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满是焦灼的急切。 “引灵入剑这种蠢事你都做得出,你现在还有脸问?”符念立于台阶之上,冷沉着眼瞧着跪在下面的孟桓。 “我……我怕……”孟桓急于争辩,可是话到一半忽然脸涨得通红,说不下去了。 “怕什么?怕我吃了他?”符念冷笑。 “不……他那么像师尊,是竹染也就罢了,你怎么可以对他……对他……” “怎么可以那样对他!”孟桓说到这里,双眸圆睁,双唇紧抿,仿佛要鼓起勇气说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符念没有说话,嘴角冷笑着,听孟桓讲完。他缓缓走下台阶,走到孟桓的身旁,黑金的流纹丝履与孟桓蓝色的衣摆相触。 “怎么可以?你以为你是谁?我师弟?” 符念牵了牵唇角。 “师兄,你——”孟桓忽然哽住。他喉结上下滚动,白皙的小脸紧绷:“就算我不是……可是师尊他、他教我门明礼义,知廉耻,这些,你都忘了么!” “不用你在这里提醒我”符念沉声出口。孟桓一惊,稳着心神不怕死地还想说,忽然听到符念暴呵道:“来人!把少主拖回房间去,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是!尊主!”门边那两个人侍卫闻风丧胆,赶紧跑下台阶,拉住孟桓就要起身。 “师兄!你还没有告诉我,陌卿他——” 孟桓挣扎着大喊,可是话还未完,他忽然化作一抹白色的光影,消失在了空气中。 符念站在原地,双眸微闭,只觉得耳旁清净了许多。 他久久地站在那里,暖色的阳光打在他漆黑如夜的衣袍上,打在他阴沉的脸庞上,仿佛接受洗礼。久了,符念慢慢睁开眼,朝一旁唤道:“左镶” 声音落,一个中年侍卫立即从暗处闪出来,此人黑衣劲装,是符念的近身侍卫,左镶。 “尊主有何吩咐!” 左镶低眸颔首,符念静立了一会,最终沉吟道::“把竹染那个贱人给我带上来” 第8章 我那混账徒弟 黑色大殿里,栩栩如生的狰狞蛇兽盘桓梁壁。 九根巍峨的檀木柱下,九十九盏长命灯火鳞次栉比排开。 宫殿尽头,九级台阶的金座上,斜座着一身黑衣的符念,他右手搭在座边,居高临下地瞧着。而殿下铺着黑红二色的流纹地毯的冰冷地板上,跪着一身青衣的竹染。 “尊、尊主……竹染不知……犯了什么错。” 青色的人儿全身瑟瑟发抖,一张柔美的脸庞挂满恐惧。 “陌卿的事,你最好不要参与进来。”符念眼神冰寒。 竹染没有瞧见符念眸中的冷寒,将心一横,按住恐惧娇嗔道:“人家没有参与陌卿的事,倒是尊主……有了他,就把竹染给忘了……” “没有?你没有把他的事教唆给孟桓?”符念倏地怒睁,竹染心一跳,立时三刻低下头去,全身抖如筛糠:“我、我……” “不要仗着宠信就肆无忌惮了,要是越过了底线,那么这下场……” “是……是是……竹染再也不敢教唆少主了,也不敢再去参与陌卿的事……” 竹染连连求饶。符念双眸微闭,慵懒地道:“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是……” 竹染退出大殿,符念换了个姿势,用手撑着头,向着周边虚无地唤道:“左镶” “属下在。” 昏暗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了一个沉稳的声音,接着面容整肃,声着束身黑衣的左镶出现在大殿中。 “躯体复活的事,办得如何了?”符念双眸阴沉,闪着一股让人丝毫不敢马虎的光。 “回尊主,迷翼草、羽落花都找到了,只差水灵晶和灵体了”左镶沉稳回答。 符念左手似有若无地划过金色的椅边:“继续找,无论什么代价。” “是。” 左镶铿锵应声,继而退下。 躯体复活是极其困难的,且需要众多人命献祭作为代价。 左镶对这一举措觉得疯狂而不可思议,但嘴上却绝不敢说一个“不”字,因为他知道,在他这位尊主眼里,只要能够复活他的师尊,那么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落日西沉,红色的余晖里有鸟雀飞跃而过。 一直躺在床上昏睡的颜辰终于悠悠转醒。 “疼……” 颜辰睫翼浮动,还未睁开眼,便先皱了眉。 他试着稍稍动了一下,却感觉自己浑身像散架了一般,仿佛每个骨头仿佛都已分崩离析。 “我这是……怎么了?” 颜辰睁开双眼,一双温缓眸子春水荡漾,他薄唇轻抿,秀丽的眉心微拧,一张脸庞白如瓷玉,但苍白之中任然不减华姿。 他仍然穿着那件血红色的衣衫,只是衣衫略有凌乱,柔软的墨发在枕铺散开来,仿如一匹绸缎。 上一世的颜辰,面容清冷,虽然温柔却孤傲得向九天的寒霜。而这一世的颜辰,目光里少了温柔,但更加鲜艳妍丽,生就着一番侬李容貌。 一个温柔孤傲,一个妍丽冰冷。 终究是不同了。 颜辰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地回忆,与自己周旋良久,昏迷前的那一幕幕终于重新浮现。 疯狂的符念、决绝的孟桓…… 对了,孟桓!孟桓怎么样了? 颜辰想起跪在台阶下那个引灵入剑的少年,惊得挣扎坐起,赤/裸的双足着地,就想要往外走。 奈何孱弱的身体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这一坐,颜辰整张脸都变得惨白。 他只感觉自己脑中嗡嗡的,仿佛又蜜蜂在耳畔鸣叫,又感觉牵动自己这副身子实在费力,仿佛染上了经年沉疴。 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无法阻止颜辰想要出去一探究竟的心。 他纤纤十指攥紧血红的衣摆,苍白的薄唇紧抿,强撑着站起,□□的玉足与暗红色的地板相触,冰冷的感觉从足底直接传达到了心脏。 颜辰倒吸一口凉气,轻喘着,凤眸微闭,压抑着自己胸口的恶心。堪堪稳住心神,继续往外走。 “吱呀……” 朱红的雕花木门被缓缓推开,颜辰血红衣摆逶地,白皙的双足跃过门槛,然而刚刚踏上廊庑的木板,两只手便如铁杆一般横在了他的面前。 “陌公子,尊主说了,你不能出这个门。” 门边一左一右地站着两个侍卫,两人一高一矮,正是之前为《夜尊御男术》打赌的好奇侍卫与冷漠侍卫。 颜辰自然不知《夜尊御男术》,也不知两人打赌的事。彼时,他眼神一凛,抬头看去,只觉得说话的好奇侍卫虽然语气冰冷,但面容中却不失和缓。 于是,他试探着开口:“我想,去看看孟……看看你们少主怎么样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跟在我身旁。” 颜辰刚说完,那好奇侍卫还未答话,旁边那个较矮的冷漠侍卫便冷声道:“不行,尊主说了不能放你出去,便不能放你出去!” “我……只是去看看,不会做什么的。”颜辰讲话的时候,分明瞧着那个好奇的侍卫,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恳求。 好奇的侍卫眼神飘忽,瞥过眼举棋不定。 “秦及!尊主说了不能放他出去,难道你想吃不了兜着走么?”那冷漠厉声呵斥,一句话彻底将那秦及眼中的犹豫打得粉碎。 “陌公子莫要让我等难办,还请回屋罢。”秦及抬了抬眼,将一张脸端得大公无私。 在侍卫逼迫的目光下,颜辰凤眸,微凛他首先是向后退,一点一点地退到门槛,然而在两个侍卫看不到的掌心,早有白色的光芒凝结。 足后跟碰道门槛,他手中倏地白光大盛,两个侍卫来不及惊呼,就被两道光芒击得昏厥在地。 一瞬间,矗立在门口的两道铁柱般的侍卫轰然倒地,而颜辰则靠在门边,面白如纸,纤弱的手指死死地扣着窗棂,急促喘息。 方才强行发力,他几乎搭上了半条命。 但好在,还是成功了。 颜辰嘴角荡漾开苍白的微笑,站直身子,准备继续前行。 然而他后背刚刚离开靠着的木板,便感觉一股血流冲上了头顶。颜辰脚跟须臾发软,全身都失去了力气。然后,他单薄的身子便如同残红一般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陌卿!” 倏地,沉重惊呼声起。 在虚无间,颜辰感觉一双有力结实的双手稳稳地搂住了他的腰身。费力地睁开双眼,却是符念那张肆意可恶的脸。 “你干了什么!”符念眉心紧皱,宽厚的手心微微颤抖。 “你……放开我……” 颜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奋力挣扎着,哪怕坠落地面,也好过这个怀抱。 “闹什么!你现在走得了么?” “你……滚……别动我……”陌卿不停地挣扎,像是落入猎人手中不安分的羔羊。 符念面色阴沉,更是死死地攥着怀中拼命逃离的人。 “你想走到哪儿去?嗯?” “任何……地方,也好过你……唔……” 颜辰喘息着,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凶狠的吻便肆意压来。 “唔……符……混账……” “哼” 符念冷哼一声,头脑向下压,在怀中人的挣扎下,更加拼命地掠夺。 而颜辰纤纤十指,紧攥住他冰冷的衣料,仿佛要嵌入他的血肉之中。 符念就像一个征服的猎人,猎物越不屈服,他越是强硬。直到,猎物完全臣服于他为止。 符念还在肆意地□□着,倏然,怀中的挣扎猛然停止了。 “陌卿!” 惊呼声再起。 颜辰全身脱力,倒在符念怀里,双眸紧阖,俊美苍白的脸庞痛苦的皱着,眼角泛着点点水光。 明显一副蹂/躏过度的模样。 符念慌了心神,忙将人搂紧,大步一跨,步入房屋。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昨天晚上看文,发现了一个终极大bug,那就是——我前面居然漏发了一章!! 【捂脸】 真的要被自己蠢哭了,经过修改,漏发的章节合在了第四章 里。 还有就是……因为要赶榜,所以今明两天都会更新得比较多。 小天使都很暖心哒,抱住吧唧一口,不用担心我,我存稿超多哒~ 第9章 我那混账徒弟 长夜再落,灯火摇曳的屋内,符念守着床上昏睡的俊美男子。 “你若是向竹染一般,依着我的性子讨我欢心,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符念叹息,他瞧着昏睡之人的眉眼,眼眸里生出不甘。 颜辰昏睡在床上,眉心微不可闻地动了动。 灯火摇摇曳曳,符念没有瞧着,心头仍旧一片阻塞。 他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一个人。 师尊死后,符念体内血族之力开启,创立夜行渊,成为血族之主。他和无数个与师尊面貌相似的人厮混过。 那些柔媚的男子,无一不对他俯首称臣,巧笑倩兮,就如同竹染。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如陌卿一般抵死不屈,可是他越不屈,他便越是想要。 他甚至恨不得撕裂他身上的这片血红,撕裂他的骄傲与自尊,然后吞噬他的每一片肌肤,让他全省青紫,打上不可磨灭的印记。 符念从来没有这么想要一个人。 极致的想要,可是临了,触手可及,他却生出一丝迟疑,甚至说是不敢。 这样相似的脸庞,他不敢。 即使表面上如何的暴戾恣睢,如何没心没肺,可是到了那一步,他还是不敢。 时过经年,他已经从一个单纯的少年成长为一个人人惧怕的夜尊,他让人闻风丧胆,他变了很多很多,可是对师尊的那分崇敬,仍旧没有变。 师尊在的时候,他那么烧心蚀肺想拥有他,都忍住了。现在遇到与他师尊面容相似的陌卿,他几乎时如饥似渴地靠经着他,可是那一步,还是不敢。 因为陌卿与他的师尊,太像了。 除去他身上的凌厉之气,与他额间的血色花朵,陌卿与他的师尊,有六分相似。 孟桓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的大逆不道,他心中,也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的大逆不道。 那是他的师尊,符念敬他,又想吞噬他。 想将他永远供奉于神坛之上,又想将这座神坻压在身下。 这是很矛盾的。 真是……进退维谷。 符念想得多了,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眼前全是师尊在的时候,自己小心翼翼克制的模样。 师尊睡觉的时候……那殷弘的薄唇…… 师尊笑得时候……那盛满春水的酒窝…… 面前的一切都遥远了,符念后背渐渐滑落,整个人跌在床边,也跌在颜辰白皙的指尖。 躺在床上的颜辰感觉身边猛然有什么跌落,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异样的感觉传达到掌心,然后骤然惊醒。 灯影潼潼,颜辰看到自己的身旁有一个伏睡着一个男子。 看清了面容,他惊得刚要后退,倏地一句软声呓语入耳。 师尊……我……想你…… 不似平时一成不变的冰冷,呓语中带着四分委屈,四分凄楚,还有剩下两分,是无可奈何。 颜辰忽然全身僵硬,想要后退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他侧着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男子,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地静距离观察符念。 面前的男子,五官被岁月雕琢得成熟立体,英邪的脸庞勾勒出坚硬的线条。早已褪去了少年时青涩的模样。符念这个样子,倒是显得比他还成熟许多。 “师尊……” 又是一声带着哀求的呓语,颜辰的心徒然软了几分。 这样真切的呼喊,总让他以为回到了前世。总以为,符念还是那个惹人疼爱的徒弟。 “令宸……” 颜辰嘴唇开合,微乎其微的呢喃一出口便被空气湮没得不见踪迹,但是趴在身旁的少年却是眉心舒了舒,仿佛得到了片刻的安缓。 颜辰心中仍然对白天那个符念心有余悸,总是与旁边的人保持着距离,可是终究又有些不忍,扯过一旁的薄被轻轻地为符念盖上,做完了这一步,才侧身,将头偏过,独自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一夜长梦,不知惊醒几番。可是到了天边泛出鱼肚白了,倒又昏沉睡去了。 再次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有了熹微晨光。 晨光透过方格的窗棂,在朱红的地板上投下一个个细小的光斑,仿佛一地碎银。 颜辰一抬手,想翻身,才发现自己的腰间紧紧地缠着一双宽厚的手。 颜辰睫翼颤动,后背抵着一块结实的胸膛,有轻缓的鼻息喷薄在他的颈窝,惹得他一阵一阵地觳觫。 “符念,你——” 沉睡的男子不知何时攀附住了他,颜辰又惊又急,想要立刻摆脱。 “唔……师尊……别动……” 断断续续的呓语,带着梦境特有的温缓。 颜辰倏然停止了挣扎。他一点一点地小心偏过头去,只见搂着他腰身的男子面容安缓,嘴角荡漾着一丝浅浅的微笑。 颜辰心跳不知不觉加速,经年的沉稳在这一刻仿佛失了效。 “师尊,让我抱……会……” 沉睡的符念就仿佛一个孩童,断断续续地说着心中的话。 颜辰没有听完,手臂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一抖,搂着他的男子皱了皱眉,缓缓地睁开了眼。 颜辰心中一跳。 第10章 我那混账徒弟 “师尊……” 面前的男子没有撒手,迷瞪着眼瞧着面前的颜辰,显然没有清醒。 “我不是”颜辰按下心中的柔软,双手推搡着符念的胸膛,想要逃离。 “不是……”符念呢喃着,仍旧愣愣地瞧着颜辰。 “我是……陌卿,不是你的……师尊。”颜辰喉结滚动,口舌发烫。说话的时候,他眼眸低垂,瞥向别处。 “呵……”熟悉的冷哼声在耳畔响起。颜辰心下一窒,下一刻,眼前黑影一翻,颜辰便感觉手腕被死死扣住。 符念欺身而上,披散的墨发从他的肩膀滑落,落在了颜辰的脸庞周围。 颜辰惊骇:“你……” 符念嘴角泛着阴鸷的笑:“我自然知你不是师尊。可是,陌卿,你难道不该履行一下你的义务么?” “义务?”颜辰惊骇脸庞里夹杂着懵懂。 符念笑,凑得更近了些,嘴唇贴近颜辰的耳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作为倌妓,好像……一直在玩忽职守呢?” “怎么样,准备好兢兢业业履行你的职责了么?” “你——” “啊……” 颜辰大怒,还未说完,耳垂忽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啮噬。他漆黑如夜的眸子赫然睁大,嘴唇微张,一张脸微微发白。 “符念!” 颜辰用尽全身力气,仓皇逃开。 他手撑着床沿,整个人蜷缩在床角,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只受了惊吓得羔羊。 “呵……” 符念斜靠在床边,衣襟凌乱,他笑着,歪着头看着惊慌失措的颜辰,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尽是狡黠。 “我还没开始,你就受不了了。你说,我要你有什么用?” “你……无耻!” “啪!!!” 一记响亮的掴掌。 颜辰终是再也忍不住,他手心颤抖,怒视着眼前的男子,只盼这个寡廉鲜耻的男子清醒一点。 “反抗倒是积极,嗯?”符念猛然用手擒住颜辰的手臂,然后将他一拉,狠狠地拉到了自己怀中,符念宽厚的手臂上青筋暴起,颜辰这一巴掌,彻底惹怒了他。 “乖戾无道!” 颜辰眉心紧拧,怒视着近在咫尺的符念,一双眸子里满是不屈。 “呵,我倒真像让你看看我真正乖戾无道的样子!”符念猛捏着颜辰的手腕,仿佛要将他的手腕捏碎。符念全身振奋,血管里的每一个因子都在叫嚣着,怒吼着,迫不及待地想将眼前的人吞噬。 颜辰则是死死地抿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人。 他在赌,赌符念还不至于荒淫无道到那地步,赌符念还有一丝善性残存,也赌这张与自己前世极其相似的脸。 符念眸中血光汹涌,他手心一点一点地缩紧,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一头脱缰的野兽,恣意蹂/躏。 颜辰感觉自己的手腕上的力道在一点一点地加重,他死咬着嘴唇,而符念的目光却越来越灼热,越来越灼热,颜辰几乎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眸。时间尚未过去一分钟,他已经感觉自己赌输了。 “啧,瞧瞧你这副样子。一副病秧子样,以为能勾起我的兴趣么?” 轻蔑而戏谑的话语响彻在耳畔,就在颜辰心如死灰的那一刻,紧攥着他手腕的那股力道撤去了。 颜辰心中赫然一松。 符念翻身坐起,漆黑如夜的衣袍拂过床沿,跟随着衣衫的主人一同着地。 “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属于我。你给我好好养着。” 符念理了理衣襟,理好了,收取脸上的戏谑,挂上冰冷,朝门口走去。 颜辰发丝凌乱,瘫倒在床边,只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忽然又停住,符念一双手触到门边,又回了头:“巫山玄妙,我等你一起探索。” 颜辰闻言,脸色又白了白,他翻身转向床内,似是不想再看符念一眼,而符念嘴角荡漾着微笑,打开门,大步走出去了。 吱呀~ 木门开合,颜辰昏沉的头脑陷入软枕里,手指紧攥,骨节发白。眼角泛着晶莹的水光。 第11章 我那混账徒弟 符念出了颜辰的房间后,立刻来了后山的寒潭。 他摒退了所有的侍从,独留近卫左镶在寒潭外留应。 秋日里的潭水刺骨冰冷,可是小腹下的那团燥热仍然汹涌澎湃。 符念坐在池中,透过氤氲的冷雾,可以瞧间他□□的上身,宽肩窄腰,健壮的麦色手臂搭在潭边,一同如瀑的墨发湿漉漉地搭在紧实的后背,一直延申到腰际。 符念闭着眼,运行功法,想压下心中那股停滞以久的燥热。 左镶善于察言观色,跟着符念从那个陌卿的门外出来,他就猜处了七八分。 当下,他小心地凑近了,立在寒潭边,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叫竹染公子过来伺候尊主沐浴?” “不用。” 冷沉的声音,毫不犹豫地打断。 “是……” 左镶只得讷讷地应了,退至一旁,在心中奇怪地腹诽起来。 “奇怪,这个时候,往常不都是竹染公子过来么?” 左镶忍不住回头又偷偷看了一眼浮没在潭中的符念,心中暗暗惊讶,想不到这个叫陌卿的公子倒是个有姿色有手段的,倒把竹染都给比下去了。 而符念一心压着身心上的燥热,过了好一会,才觉得身体堪堪平衡下了。 左镶的提议若换作从前,他也许会接受。可是见了陌卿,他忽然觉得别人都是替代品,即使真的要了,解了这燥热,也是索然无味。 颜辰的思绪被符念搅得混乱不堪,他思绪常常恍惚,一不留神,大脑里就会涌现符念那张阴鸷的脸来,他总要用好久的时间来消化,来麻痹自己,那不是符念。 虽然精神上承受极大的摧残,可颜辰还是认真静养,日日调息功法,只为了能够见孟桓一面。 孟桓,那个少年,是他现在心中唯一的慰藉。 除了查看孟桓的情况,颜辰还想从孟桓哪儿知道,符念在他死去的六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缘何变成现在的模样。 七日后,颜辰身体堪堪初愈。虽然灵力依旧恢复不到前世,可到底比之前强行运用灵力的时候好多了。 颜辰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擅闯硬碰硬只会惹来注意,于是他采用迂行之策,午后,他驱动魂息术,先将门外的两人催眠,然后乘机逃出。 房屋内,他已用灵力幻化出了一具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躯壳,躯壳躺在床上,造出沉睡的假象,即使是那屋外的两个侍卫醒来进屋查看也不要紧。 颜辰一直受着禁锢,所以对这夜行渊并不熟悉,出来了屋子,狭长的宫道曲折回寰,暗沉沉的宫殿一座接着一座。这里仿佛与外界隔开,即使有阳光,也总是微弱的,仿佛被削减。 沿道没有花草树木,但是隔□□步,就有一朵无叶的血色的花朵。 除了这鲜血般的花朵,宫道上四处遍布着玄色长戟,以及一个个面色僵硬的侍卫。 为了不惊动这些侍卫,颜辰只得用隐身术慢慢前行。 他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寻了许久,遍寻无果之下,催动了水灵术。 他前世是冰系术法,而这一世,因为躯体变换,他用的是水系术法,他记得前世,孟桓也是水系术法,催动水灵术可以寻找到水系术法之人的气息。 但是在这种方法也会暴露驱动之人的位置,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颜辰之前没有选择用这个术法。 白色水雾凝结成龙,在空中前进着,为颜辰引路。颜辰跟着水龙左拐右转,最终来到了一座精巧别致的檀木宫殿前。 殿前巨大的牌匾上用行楷写着三个大字,雨行阁。 檐角高飞,廊庑下缀着青色羽毛的风铃,正巧微风拂过,发出叮当声响,如同珠玉撞击。 是孟桓没错。 颜辰双手渐渐捏成拳。青色羽铃,那是孟桓自上余起,就佩戴的物件。 这一世初见到孟桓的时候,他看到他的腰间缀着与廊庑前一模一样的青色羽铃,但是却没有铃音。孟桓在上余一直将这个羽铃当作禁步,日日佩在腰间,可是十一岁那年,和同门师兄的一次争吵,摔坏了铃铛。 当时颜辰说要再给他做一个,孟桓说什么也不肯。 现在廊前缀着的这个有响身的羽铃,颜辰不知道它的来历,但想必,该是孟桓自己做的。 门前立着两个侍卫,颜辰站在远处,收了水龙,整个人化作一道水光,往那雨行殿里去了。 宫殿内,草木萧索。枫叶落了一地,积蓄成了一层红色的绸缎,像是留着,特意不曾清扫。 枫叶红,是孟桓喜欢的颜色 大殿内,桌椅书阁一应俱全,却还是掩不住空荡。 颜辰立在紧闭的大门之后,远远地就瞥见了一个少年双手抱膝,蜷缩在书架下。 青色的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眼神鳏鳏。整个人囚首丧面,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 颜辰心下一紧:“孟……”孟桓两个字刚要唤出口,颜辰喉咙忽然卡住,顿了顿,改口道:“小公子……” 孟桓整个人一颤,僵硬地抬起头来,他双目因许久未远视而变得模糊,待看清了面前的人,一双眸子不由得睁大。 “师尊!” 这次,换到颜辰浑身一颤。 “师尊……不,不对……应该是陌公子罢……”孟桓征愣良久,见颜辰怔在原地久不说话,大脑才一点一点地回想过来。 颜辰压下心中的震动,嘴角扯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 这一笑,孟桓忽然想起什么,倏地站起,道:“你的身体,没事罢?上次我引灵入剑,你强行……” “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颜辰浅笑着,摇了摇头。 孟桓不放心:“真的没事了么?” “真的没事了。” “那……我师兄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孟桓一颗心惴惴不安,他急着追问,也不管面前的陌卿听不听得懂自己话中的“师兄”所系何人。 颜辰微笑如常,指尖却微不可闻地颤抖着:“没有。” “呼……那,就好。”孟桓随即松了一口气。 颜辰朝孟桓缓缓走来,想将眼前的人看得更加真切些。前世他死去的时候,孟桓才十二岁,如今,六年过去了,孟桓年至十八,长成了一名俊秀少年,而符念已二十有五,成为了一名成熟男子。 至于他自己,他现在重生的陌卿,约莫二十一二的模样,倒显地比前世的自己还年轻不少。 现在颜辰细细地将孟桓打量了一翻,目测没有受伤的痕迹之后,还是开口问道:“那个……尊主,没有处罚你罢,” 孟桓微笑,笑容温柔清澈:“你放心罢,陌公子,我师兄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师兄他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 颜辰在心中苦笑,我怎么可能不信,初次领着孟桓见符念时,他便是这么对孟桓说的。 只是没成想,六年过后,重活一世,说这句话的人却换了。 “你不信也没关系的,毕竟我师兄表面上那么凶,他还对你那样……”孟桓急着解释,可是声音却越说越小。 “我信。”颜辰忽然出声。 孟桓眼眸一怔,有些不可思议。 颜辰笑着解释:“既然小公子这么笃定,我当然相信。” “原来……是这样……”孟桓迟疑地回答着,可是脸上还残留着惊异。 “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这位尊主……从前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又或者,他从前都经历了些什么?”颜辰目光灼灼,终究问出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问题。 孟桓有些征愣,面前的这个叫陌卿的男子,好像……和从前那些倌/妓都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呢? 孟桓也说不清楚,但是,就是感觉不一样,而且,他莫名对他充斥了一种信任,就如同当年的师尊。 “夜尊他……他……从前,是上余的弟子……师承清徽真人座下。”孟桓缓缓开口,在书案前坐下。 “嗯。”颜辰点头,坐在了孟桓的对面。这些,他自然知道。 “我和他同时清徽真人的门徒,他年长九岁,是我的师兄。对了,你还不知道他是我的师兄罢?” 颜辰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 孟桓点头,接着说下去:“我在上余的那几年里,师尊待我们很好,我和师兄都是孤儿,来到上余以后,便将师尊作为自己在世界上的唯一亲人。” 他顿了顿“我以为我和师兄对师尊的敬崇是一样的,可是,直到师尊死了我才知道,师兄对师尊的情感,远比我来得更加灼热、疯狂……” 须臾间,颜辰心中犹如压上磐石。他看着孟桓,忽然有些害怕他说下去的话。 第12章 我那混账徒弟 孟桓的温柔的眼眸染上苍凉,回忆仿佛也是一件痛心疾首的事。 “上余每年有一次弟子遴选大会,称为春荫。每年春荫,各路修仙之人汇聚上余,期盼着通过遴选,然后成为世间第一修仙大派中的一员。然而不管参与遴选的人有多少,最后入选的人数都只能是十个,而我的师兄,符念,如今夜行渊的尊主,便是十一年前上余春荫大会中的一甲。” “一甲,他是那十个人中最出色的,可是到最后,上余的十个授业仙师中,却没有一个人肯要他。”孟桓笑得苦涩,而他缓缓道来的这些过往,一旁的颜辰再熟稔不过。 “你知道为什么那十个仙师中为什么没有一个肯收我师兄为徒么?”孟桓睁着一双水色的眼眸。 “为什么?”颜辰微笑,明知故问。 “因为我师兄灵根不纯,命格诡邪。”孟桓的手指划过沾染尘埃的书案边缘,白皙的指尖顷刻沾染尘埃。 “上余是修仙大派,推崇咒术,而这咒术,最看重弟子的体质是否纯净。” 孟桓声音温缓,颜辰恍惚间忽然回到了十一年前,回到了那个演武场上,眼神澄澈,衣衫褴褛的符念跪在十位长老面前,祈求他们能够收他为徒。 而与同时,符念坐在宫殿的高阶之上,靠着一座水晶棺椁,望着四下里的一片血红花朵铸成的海洋,也开始了一片惨淡的回忆。 十一年前。 “你命格不纯,恐难以修炼咒术,若强行修炼,只会弄巧成拙。”青玉仙师站在白玉阶上,冰冷地下着逐客令。 衣衫褴褛的少年符念目光倏地慌乱:“我可以的……我会很认真的修炼……”他害怕没人要他,说话间因慌乱而失去了分寸。 然而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为他心软。 少年一瞬间如槁木死灰,博得头筹的喜悦在这一刻全都消失殆尽。他还是怔怔地跪在原地,承受着众人目光,怎么也不肯认清这个事实。 可是终究,还是要走的。众人的目光在压迫着他,那些一同与他通过遴选的人在嗤笑着他,他自己也在心中嘲笑着自己。 “命格不纯还想来上余?真是妄想……” “也不看看上余是什么地方……” “这样命格,谁肯要他?” ………… 喁喁私语,符念隐忍许久,终于在一片尖酸的议论声中起了身。 他手指紧攥成拳,心中无限绝望,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倏地,漫天的白色栀子花雨下落。 一片一片白色的花瓣如同霰雪飘落,四散而下,纷纷扬扬,是一场暖雪。花瓣中裹挟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少年攥紧的手心不由得缓缓放松,一松再松。 与此同时,一张轻飘飘的白色条形纸张穿过花雨而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窳败的衣襟。 仿佛前世的宿命,今生的追寻,少年拿下那张白纸,只见上面用花须蝶芒草书写着他看不明朗的字迹,而纸张的末尾,点着一点朱砂红。 犹如殷弘的血。 少年还在讷讷着,四周忽然传来声如擂鼓的呐喊声:“拜见清徽真人!” 呐喊整齐划一,带着无上的尊崇。 少年仓皇抬头,只见四周弟子长老皆已跪俯,于此同时,一位翩然如仙的白衣男子从空中飘然而至。 颜辰就是在这时,遇见了当时的符念。 珠玑玓瓅,罗縠飘摇。 白色衣衫盛雪,丝履不染尘埃。 墨发与白色的花瓣飞舞之下,少年瞥见一副俊秀温柔的容颜。明明身姿是那样高高在上,令无数人为之折腰,可是,那人的眉眼却如温吞春水,不带丝毫冰寒。 少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这么俊美,眼神又如此温柔。 一瞬加,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要留在这个圣洁如雪的人身边,只一眼,可是心中的念想已经强烈到无以复加。 下一刻,圣洁如雪的人竟然跃过跪俯的众人,足尖着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少年心旌狂跳,圣洁如雪的人朝他伸出一只纤若芦苇的手,嘴角荡漾着微笑。一瞬间,少年的周身温暖如春,仿佛冰雪消融。 “能把我的符咒,还给我么?”圣洁如雪的人开口了,声音仿佛竹露清响,又如珠玉撞击。 少年木讷了许久,才猛然回神。 “我、我……可、可以……是……这个么?”少年声音颤抖,双手捧着自己手中的符咒,小心翼翼地递到前方。 圣洁如雪的人笑了:“是的,谢谢你。” 面前的人接过符咒,目光才投向四方:“大家都起来罢,我无意打扰大家,只是今日运行拈花咒术时,符咒经微风吹落他处,我因符咒才寻至此地。” 于是,众位跪俯的弟子长老方才起身。 少年心惊,虽然听着在场的诸位都唤这男子为“清徽真人”但是看其模样,这男子不过二十一二左右。 “清徽,演武场这里气息紊乱,恐会对你修炼灵咒不利,你还是赶紧回九寒殿去罢。”青玉仙师面容的整肃,语气严崇。 清徽真人笑了笑,将符咒捏在掌心:“好。” 漫天栀子花雨落尽,圣洁如雪的人转身。 “你……不要走!” 少年猛然大喊。 话已出口,驷不及舌。白衣如雪的人脚步一顿,青玉仙师眼眸一沉,而在场的人无不诧异。 “不要……走……” 众目睽睽之下,衣衫褴褛的少年窘迫而尴尬,低着头站在原地,声若蚊虫地重复着方才的话。 “你叫我,不要走?”面前忽然多了一方丝履。 少年迟疑着,抬头,撞见了那张俊美温柔的脸。圣洁如雪的人微笑,眼眸中带着一丝诧异。 而青玉仙师下垂的双手,却在一点一点的缩紧。 “扑通!” 少年猛然跪下,将心一横,硬着头皮开口:“请清徽真人收符念为徒!!!” 圣洁如雪的人温柔的脸庞一滞。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台阶之上传来了一阵怒喝。 “放肆!” 青玉仙师怒目圆睁,“你可知清徽是何许人也,竟敢出言无状?”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一声哂笑高过一声。 “呵,清徽真人可是灵咒亲传的第二十一代弟子,灵咒是什么?那可是最至高无上的咒术,一万个人中都难得又一个能够适合修炼这种功法。” “可不是么?清徽真人是世外高人,从小便被养在九寒殿中修炼咒术,自我进入上余,也难得见过他几次。这个符念莫不是胆大包天,竟敢叫清徽真人收他为徒?” “呵,我看他是泼皮无赖,长老们不肯收他,他便胡搅蛮缠。” “偏生不识相,竟然缠到清徽真人的身上来了。” …… 哂笑的字句,在一瞬间都化作寒针,一字一句皆刺入了符念血肉里,让他动弹不得。 少年弯腰,脸色一点一点地发白,头简直要低到尘埃里,为自己说出的话而无地自容。 所有的舆论都在割裂他,他无处可逃。 “好……” 一个字,犹如昆山玉碎。 少年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真、真……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白衣胜雪的人微笑,不参杂一丝虚妄。 “清徽,你莫不是糊涂了?你可是灵咒传人,你的任务是清修灵咒,维护天下苍生,怎么能够收徒来分了你的精力?”青玉面容严肃,恶狠狠地瞧着跪在地上的少年。 “无妨,青玉仙师,我自有分寸。”清徽真人颜辰置之一笑。 “那你可知他命脉如何?这小子灵根根本就不纯净,就算修炼平常咒术,都达不到很高的境界。”青玉咄咄逼人,丝毫不肯退让。 “达不达得到,总要试了再说,更何况,这孩子,现在,想要的,应该不是精纯的咒术。” “青玉仙师,这孩子以后就跟了我了,有什么异议,可向掌门禀明。” 颜辰将少年扶起,拉至身侧。 “清徽,你——”青玉仙师气急,然而下一刻,颜辰已同那少年化作一阵栀子花雨,消失在了空中。 九寒殿里,少年铿锵在颜辰面前跪下:“符念拜见师尊。” “你叫符念?”颜辰站着,微笑着看着面前笃定的少年。 “是。”少年点头。 “那以后你就住在这九寒殿里了,有什么不适应的,就和我说。” 颜辰话语温缓,符念眸子里闪着熠熠光辉 “好……谢、谢谢师尊……” 颜辰笑着,摸了摸少年呆愣的头脑,道:“符念不用跟我说谢谢,对了,还有这个,也给符念。” 颜辰将手心的白纸符咒递到符念小小的手心。 符念还未从欣喜若狂中反应过来:“这是……” “这是拈花咒,既然此物与你有缘,我便赠予你了。花咒寓祥,此后符念的人生,必定吉祥止止。” “谢、谢师尊……” 少年将符咒紧紧捏在手心,一时如获至宝。 ^^^ “呵……吉祥止止……”符念醉卧在那一片血红花海之中,抬头看着自己右手捏着的一张泛黄的符咒,哂笑不已。 “师尊啊,你说错了。” 符念笑,一挥手,那张符纸便化作了一股青烟,融入了他的血肉里。 在他的身旁,血色花朵簇拥的中央,水晶棺椁中的男子安然沉睡,男子着白衣,纤尘不染,一张脸庞如月华般光洁无暇。 符念轻轻侧头,看着棺椁里这张熟悉的脸,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去触摸,灼热的手掌触到冰凉的棺身,顷刻间所有的臆想都破灭了。 “师尊……” “玥之……” “我们别睡了,好不好?” “令宸真的,真的,好想你啊……” 第13章 我那混账徒弟 彼时,雨行阁中,颜辰则是低垂着眼眸,在孟桓的口述下,将这一段过往重温。 “后来呢?”颜辰追问,他想听的,是符念那段他所未涉及的过往。 “后来,师尊死了,师兄,疯了。” 孟桓语气轻缓,嘴角荡漾着苦涩的笑容。 颜辰手心忽然冰凉一片。 他心道:“疯了?要怎么个疯法?才能够成为如今这个模样?” 孟桓继续娓娓道来:“师尊死的那天,鲜血染透了他的白衣,那是我,见过师尊穿过最绚丽的衣衫,也是我见过师兄最疯狂的模样,师兄抱着浑身鲜血的师尊,站在九寒殿前的那片血泊之中,僵成了一个泥人。” “恶咒王林极因为师尊献祭已经死去,余下的,只剩下无数失去操控的尸体傀儡与上余为数不多的弟子。师兄就那么抱着师尊,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应。”孟桓睫翼簌簌,仿佛下一刻就会缀下泪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献祭之后,师尊的灵体终究会灰飞烟灭。师兄抱了许久,师尊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变得透明,不断地透明,最后,师兄拥抱着的人成了一堆齑粉。” 颜辰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屈伸,明明是听人在叙述着自己的死亡,可是他却仿佛能够体会到那画面对孟桓与符念的残忍。 孟桓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师兄的瞳孔开始变成血色,他的手指不断收缩,攥紧,我看到全身散发着汹涌的血气,然后,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万鬼哭号。” “那死去的行尸走肉重新活了过来,他们在地上蠕动着,爬到上余死尸铺成的广场上,爬到九寒殿下,对着我师兄跪俯。” 那些恶灵被赋予了人的特性,却有着死尸的邪恶。 他们跪在九寒殿下,对我师兄呐喊:“恭迎血族之主出世。” “恭迎血族之主出世……” “恭迎血族之主出世……” …… 血族之主……颜辰愕然,那是……什么? 孟桓将颜辰的疑惑看在眼里,苦笑:“从前人们只知道灵咒和恶咒,且人们普遍认为灵咒是世界上最强大且最纯净的咒术,而恶咒可操控死尸,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咒术。但是实际上,有一种咒术,远远凌驾于灵咒于恶咒之上,那便是血咒。” “血……咒?”颜辰喉咙滚动,这个字眼是如此陌生。 孟桓:“恶咒可操控死尸,而血咒可操控死尸异变而成的血鬼。简单来说,死尸是死的,而血鬼是活的。这种恶灵以鲜血为生。而我的师兄,符念,是那些邪恶生灵的依附之主。” 颜辰指尖微微颤抖:“怎么会……他可是人类,从前,他还是上余的弟子……” 孟桓正了正眸色,提醒道:“我师兄从一开始……就命格不纯……” 霎那间,颜辰的脑海中炸响了惊雷。 从一开始……就命格不纯…… 那符念,到底是什么?是人类?还是原本束缚于十八层地狱之下的恶灵?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 孟桓又道:“我师兄的身世一直是一个谜,可以说,为何那一天我师兄会堕入血族,除了我师兄外,没有人真正清楚。” 颜辰愕然,曾经他以为他对符念再熟悉不过,可是现在看来,他从前熟悉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孟桓道:“我不知道我师兄为何可以成为血族之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师兄,是因为我师尊的死,才催动了命脉里的沉睡的邪念,堕入血道。” “师兄,是因为师尊的死,堕入血道……” “因为师尊的死……” “他的死……” 这句话如同一把尖刀,一寸一寸地深入颜辰的骨髓。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张阴鸷的脸,可是他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了。 符念,是师尊…… 的错? 颜辰的头脑昏昏胀胀,来不及理清思绪,忽然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 “原来在这儿,陌卿,你可要我好找!” 符念一袭黑衣站在门口,笑容阴鸷,映衬着身后昏黄的日头,显地更加邪气。 颜辰没有害怕,也没有躲避,他就这么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阴鸷的男子,仿佛想从中找出岁月雕琢过的苍凉痕迹。 符念未曾察觉颜辰的异样,他大步走来,一手抓起坐在木案前的颜辰,将他捞入怀中。 “你要做什么!”孟桓惊呼,然而符念直接一抬头用咒术捆住了他的手脚。然后看向颜辰:“怎么?你就这么担心他?” 符念将颜辰搂得死死的,语气讥讽轻蔑。颜辰没有躲也没有挣扎,就那么被符念搂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眉眼。 符念终于察觉出他的异常,手中的力道不由得松了松:“你是没力气挣扎还是已经臣服我了,嗯?” 颜辰嘴角扯出苍白无力的微笑,他道:“我不挣扎了,我们回房间罢,我有话……想对你说。” “倒是稀奇。”符念哂笑着,放开了禁锢着颜辰的手。 颜辰理了理自己血红的衣衫,兀自向前走,临到门口,又回头道:“你把孟公子放了,我在房间里等你。” 第14章 我那混账徒弟 符念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他的背影在他的眼前完全消失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觉得这个陌卿格外的像师尊。 孟桓见符念凝神怅惘,忙开口道:“师兄,陌公子虽然不是师尊,但是,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不要——” “哦?才这么一会,你就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话还未完,符念便出声,打断了孟桓。 孟桓将一张脸端得义正言辞:“总之……陌公子,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那我问你,你和他,方才说了什么?” 符念一抬手,撤去了孟桓身上的绳索。 “说了……什么……”孟桓迟疑着,目光闪烁。 “说!”符念语气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就、说了一些师兄从前的事……”孟桓忽然声如蚊虫。 “从前的事?” 符念的脸在须臾间变得阴沉。那断过往,是埋在他心底独自舔舐的伤口,旁人碰不得也接近不得。 孟桓在符念的威压下断断续续地说着:“就是……从前……在上余……还有师尊死后……” “混账!” “砰!!!” 突然的暴呵带着杯盏碎裂的声音一同响起。 孟桓浑身一颤,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骇住了。 符念忽然揪着孟桓的衣领,左手高高扬起,欲落下一个狠戾的掴掌。 “你若要打……就打罢。” 孟桓不急不恼,嘴角反而荡漾出一丝微笑。 符念怒目狰狞,胸中怒火翻涌。左右再三晃动,可最终,却放下了。 “下次再犯,我定绕不了你!”他一拂袖,连带着怒火夺门而出。 孟桓仍然坐在原地,嘴角笑容苦涩:“师兄啊……你终究,还是把我当师弟的……” 殿内清寒,日头西落,照进一抹如血残阳。 颜辰站在屋内,纤长的食指拂过案边、拂过床沿,拂过霰雪似的帘栊。一寸一寸地,仿佛漫不经心,又仿佛在寻找什么。 符念在屋中生活了这么久,他一个人在这屋子中,该是怎样一翻模样?缄默?怅惘?忧愁?亦或是无动于衷? 然后颜辰手指倏地顿住,哑然失笑。对了,这夜行渊这么大,他又怎么会局限这一间屋子。 可是转念又想到孟桓那句话:“因为师尊的死……堕入血道……” “因为师尊的死……” 他忽然就有些钝痛。 修习咒术的人,不轻易许诺。因为如果诺言未曾达到,便会遭受天谴。 前世,在符念和孟桓年少的时候,他曾对对他们许诺说:“师尊会永远陪着你们。” 颜辰苦笑,当时许下这句诺言时,他是什么心境来着? 嗯,是看着这一双弟子,心中油然发出的感叹。他并未仔细思考这诺言的真实性,也未曾细思究竟是否能够实现。 他只是想,想陪着他们,陪着他们长大。 只是,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岁月的变幻。 随口一说的话,却被两个徒弟记入心中。 可终究都没有实现,所以,现在,符念和孟桓变成这般模样,是对他的报应? 颜辰笑容苍凉,怅惘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噬脐莫及。 木门被缓缓打开,一个漆黑如夜的身影缓缓走来。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是可怜我,还是想劝诫我?”符念笑容讥诮,走到一身血红的颜辰身边。 “对不起。” 颜辰转身,薄唇轻启。 一句话,符念忽然全身觳觫。 “对不起……” 颜辰缓缓走来,目光里盛满着前世的温柔,这是他第一次,用前世的方法,对待如今的符念。 符念手指紧握成拳,倏地青筋暴起,眸子里血海翻涌。他募地靠近,用手抓住颜辰的领衽:“你是在作什么?可怜我,嗯?” “陌卿,你一个倌妓,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嗯?” 颜辰感觉自己喉咙被符念卡得几乎窒息,他也没有挣扎,目光里仍旧是一汪温吞的春水。 颜辰笑容清浅而苍白。符念看着这个笑容,越发的恼火。 这样的温柔,一颦一笑……像极了他死去的师尊。他无限渴望着这样的温柔,可是又恼火这样的温柔。一个倌/妓而已,凭什么和他的师尊那么像? 师尊是他敬如神邸般的人,可你陌卿是什么?倌妓而已,他不配! 再说,他符念,堂堂夜尊,需要一个倌妓来可怜么? 符念怒视着那双温柔的眼,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可是,又那么渴望能够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用嘴唇去亲吻那纤长的睫毛,去触摸那温热的眼眸。 “尊、尊主……我、我以后……会留在你身、身边……陪着你……” 颜辰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喉咙被卡得窒息,可还在竭力说着。 符念笑:“留在我身边?尽心尽力做一个倌妓么?陌卿,你真不要脸。” 颜辰嘴角的笑容凝固复又融化:“我……只是想陪着你……” 符念的手徒然松开,他将手中的人往外一推,颜辰立刻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颜辰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扶住桌沿想抬头去找寻符念,而留给他的只是一个漆黑冰冷的背影。 “无稽之谈!没有人教你,不要轻易许诺么?” “还是你们倌/妓,天生就有信口雌黄的特点?” 符念声音冰冷,夹着讥诮,冷得好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冰。 颜辰自始至终都注视着这个背影,而这个背影,最终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后山,寒潭边。 符念带着一刻狂跳的心,纵身一跃,于是整个身体都没入了冰冷的水中。 他闭上眼,耳边的声音还是经久不灭。 “尊、尊主……我以后会陪着你……” “陪着你……” 冰冷的潭水洗刷着他的肌肤,一切都变得冰冷,唯有那颗骚动不安的心,依旧不肯被降伏。 “哗~” 符念破水而出,露出了半个身子,衣衫尽湿,一头墨发湿漉漉地搭在宽厚的双肩,邪气俊魅的脸庞上有佚散不去的恼怒。 不过是一句随意的话,他竟因此慌了心神。 从前与那些柔媚的人儿颠鸾倒凤时,巧笑倩兮的话不知道听过多少,他一一受用,从不当真。 记得竹染在他身侧吐气如兰:“尊主,竹染想生生世世都陪在你的身边……” 当时的他是怎么回答来着?对了,他是捏着她洁白如玉的下颔,笑着:“好啊” 他笑着说好,可是生生世世这种鬼话他又怎么会信? 世人凉薄,长相厮守的话不过情动所至,说说而已。 更何况,这话,还是从竹染的嘴里说出来的。 更何况,当初对他说这句话的那个人,还不是他长相厮守的人,可就算这样,那个人都没有做到。 可是现在他是怎么了?竹染和陌卿,一样的身份,难道有什么不同么? 符念忽然觉得脑子疼。众多繁杂的思绪纠缠着他,仿佛结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住了他的每一寸血肉,叫他动弹不得。 身体缓缓没入寒潭,纵容情感吞噬理智。 第二天,颜辰被带到夜行渊主殿,成为了服侍符念衣食住行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咳,同居,可以友好相处一段时间了。 第15章 我那混账徒弟 主殿,西幻宫。 是夜,符念高高端坐在九层台阶之上的鎏金宝座上,而颜辰就站他的身边,站在他鎏金的宝座旁边。 而大殿中央,跪俯着很多赤瞳散发模样的人,赤瞳散发,是血族的象征。 这是颜辰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血族。 埋葬在地狱底下的恶灵,以人类鲜血为食,永远渴求血液、也永远不知满足。 可是颜辰疑惑的是,符念的瞳孔是和人类一样的黑色,还有这夜行渊的守卫竟然都是由人类充当的,比如他门口的守卫,比如孟桓门口的守卫。除此之外,他在这夜行渊生活了这么久,竟然连一个血族人都没有看到。 颜辰忽然感觉这夜行渊虚妄得就像一场雾。 片刻之后,血族人散去,整个大殿立刻空荡荡起来,唯有一个黑衣侍卫还站在大殿下方,侍卫不是赤瞳散发,看其摸样,应该是个人类。 “左镶,你也下去罢,这里不用你操心了。”符念靠在宝座上,慵懒地吩咐。 “是,尊主。属下告退。”一身黑衣的左镶,原本低着头走了,转身之际,倏地又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瞟了一眼站在符念身旁一身红衣的颜辰。 啧,这小子真俊。 左镶由衷感叹。 他这一眼瞟得极其迅速。岂料符念慧眼如炬,他长眉一挑,于是下一刻,一枚玄色飞刃就朝左镶飞了过来。 “看什么?滚出去。”符念语气悠然,却透着寒气。 “咳!属、属下领命!” 左镶看着心惊肉跳地看着那枚他自己只差毫厘的飞刃,当机立断低头转身,麻溜地滚了出去。 颜辰:…… 殿外,左镶扶着自己胸口喘气:“如此像那个人,难怪竹染不得宠了,换成了这么个美人儿,尊主恐怕要醉死在温柔乡里了罢。 而殿中,符念看着左镶消失在了眼前,紧蹙的眉心仍然未曾舒展,他恨恨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陌卿:“下次,我在主殿议事的时候,你就不用过来了。” 颜辰不明所以,但还是温缓地点了个头。 是怕他在这里听取了他议事的内容? 未来得及细思,符念忽然出声道:“你随我去偏殿。” 于是,颜辰又跟着符念去了偏殿。 一路上,符念走在前头,他浸没在夜色中的身姿笔直挺拔,颜辰走在后头,默默比了比,发现自己已经比符念矮了一个头了。 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接受,从前那个纯真可爱的少年已经长成了挺拔成熟的男子。 可是,他所熟知的一切全是关与那个纯真少年的,对于这个成熟的男子,他不知道要以怎样一种方式来相处。 颜辰,你是他的师尊。 他这样告诉自己,所以,他应当在潜移默化中摒除他的邪念,他应当将他拉回正道,让符念脱离罪孽的深渊。 晚风轻拂,吹动颜辰柔顺的墨发,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艳丽的血色衣衫,忽然也没有那么不习惯。这一世,就做一个俗人,教好符念,然后便独自归隐山林罢。 不多时,两人进了房间。 符念的房间宽敞而清冷,颜辰看着清一色的白色布置,一时间竟有种丧服缟素之感。简直与门口“清颜殿”三个字相得益彰。颜辰疑惑,从前……符念很喜欢白色? 好像没有,他向来是喜欢玄色的。就如他现在穿在身上的衣衫。 符念闷声进屋,又闷声坐下,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的大红色陌卿,挑了挑眉,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盏,符念顺手拿起茶壶,往青瓷小杯里倒,可是手腕接连抖了三抖,什么也没倒出来。 刚才的在大殿里的火气还未完全消退,当下,碰到这么个不识相的茶壶,有有点发作的倾向了,他“砰”地放下茶壶,带着点烦闷地看了陌卿一眼:“没水了,你去倒。” “嗯?”颜辰有些没反应过来。 符念没好气:“嗯什么,叫你去倒水” “好……”颜辰征愣半晌,终究是拿起了杯子。 其实也怪不得他征愣,前世在上余,他是受万人敬仰的清徽真人,倒茶这种事,向来轮不到他给别人做。符念和孟桓又是他徒弟,倒茶这种小事,他们也会抢着替他做的。 颜辰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如今他的身份已与从前不同,可是给符念倒茶,他怎么也觉得怪怪的,到底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恐怕,是还没有习惯罢。 他端着茶壶往外走,临到了门口,符念忽然道:“站住。” “怎么了?”颜辰不解回头。 符念悠悠的目光盯住颜辰“你忽然对我这么言听计从……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颜辰手心颤了一下,别过眼,道:“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符念用手撑着头,慵懒地看着颜辰:“那你是不是喜欢我?” 颜辰手心剧烈地颤抖,连带着茶壶也跟着抖了抖,他沉了脸,道:“没有!”语气掷地有声,终究带了三分薄怒。 符念将颜辰的薄怒看在眼里,瞧着他紧抿的嘴唇与微微绯红的脸,只觉得面前的人又好笑又可爱,一时间符念眉眼弯弯,心情好了一大半。 “好了,那你去吧。”符念对着陌卿戏谑地笑了笑。 颜辰紧抓着手中的茶壶,沉着脸转身。 “站住!” 那戏谑的声音再起。 “还有事么?”颜辰压抑着怒气转身。 “我饿了,你给我去做饭。”符念嘴角上扬,语气里带着三分耍无赖的意味。 颜辰捏紧手中的茶壶手柄:“好” 出了门,颜辰忍住心中想砸了这茶壶的冲动,一边骂着符念一边走,可走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厨房在哪儿。 这下,他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总不能回去问符念罢,现在他看见他就心烦。 那,自己找?偌大一个夜行渊,他又怎么找的到。正举步维艰着,面前看着屋檐上有一抹熟悉的黑色身影。 那人面容整肃,身着黑色的束身衣,立于屋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墨色苍穹中的皓月。 此人正是方才在大殿中的左镶。 颜辰知此人是符念近身侍卫,料想他对这夜行渊必定是了如指掌的,因此,他足点轻点,血色的衣衫一拂,上了屋檐。 “左侍卫。”颜辰站在左镶身后,唤了一声。 左镶长袍随风而动,他转身见了站在月色中一身红衣的颜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呃……陌、陌公子……” 左镶心中对符念心有余悸,因此双眸闪烁,不敢正眼瞧颜辰。 颜辰没有察觉异样,继续道:“我是去给符……咳,去给尊主泡茶的,只是不知这厨房在哪边?” 左镶欣然应答,丝毫不敢怠慢:“往南走,拐弯的第一间偏殿,就是了。” “哦,那,谢过左侍卫了。” 颜辰得了话,端着茶壶就要从屋顶跃下。但忽然又听得左镶出声道:“陌公子,你觉得尊主如何?” 颜辰眼眸微微一凛,他立住身形,回头直视左镶:“左侍卫指得是什么?” 左镶终于对上了颜辰的眼,他认真瞧着眼前这个身着血色衣衫的大红色男子,带着探寻的同时再一次被他侬丽的容貌所惊艳:“尊主这个人。” 颜辰笑笑:“不坏。” 左镶微微怔了怔,颜辰的笑容就在眼前,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与尊主厮混过的男子那么多,可独独这一个,纯澈而真挚。 “不坏便好,你好好陪着尊主罢,他其实……是一个很孤寂的人。”左镶说到最后,语速渐渐缓慢。颜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探寻的侍卫,道:“我会的。” 一语未完,忽然一个冷厉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你们俩,月亮好看么?” 第16章 我那混账徒弟 颜辰还未反应过来,左镶的身体就已经跟着抖了三抖。 廊庑外,奶黄的月色中,站着一身漆黑如夜的符念。 颜辰有些惊讶:“你怎么出来了?” 符念冷笑:“我不出来,怎么知道你在悠哉悠哉和别人在这里看月亮?” 颜辰还未回答,左镶已慌了神,他火急火燎地:“是陌公子不知道厨房在哪里,才过来问我的,纯属偶然、纯属偶然。” 符念歪头,眼神化作根根寒冰:“以后,左镶看月亮的时候,不许旁人打扰。” “不许旁人打扰,为什么?”颜辰站在屋檐,澹雅的月光衬得他的红衣越发艳丽。 符念锁住那抹红色,移形换影,跃上屋檐,他将左镶身侧的颜辰一把拉过,霎那间红色的衣衫和墨色的黑袍在风中纠缠:“左镶有个习惯,看月亮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打扰。” 阴冷的气息喷薄在耳畔,混合着夜的凉寒,颜辰不由得全身一抖。 他求证似地向左镶看去,左镶连忙抬头,一本正经地看月亮,他正气凛然地端着脸,仿佛面前的月亮是什么庄严不可侵犯的事物。 颜辰哑然,呐呐地道:“下次,不会打扰左侍卫了。” 左镶背对着颜辰,脸上笑得惶恐:“好说好说。” “哼”符念将颜辰拽在身侧,冷声道:“你别想有下次。”说完,拉着他往下一跃,下了屋檐。 颜辰有些莫名其妙,下了屋檐,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屋檐上那个黑色的身影,左镶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抬头一动不动地瞧着苍穹中的皓月。 颜辰瞧着,竟觉得有些凄凉。 “路也问了,厨房也去了,你再不去厨房,我恐怕要渴死饿死在这里了。”符念双手抱胸,轻飘飘地说着悠凉的话。 颜辰回神,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垂下簌簌的眼眸,然后端着茶壶默不作声地往南走。 符念双手环胸看着颜辰的身影默默消失在了夜色中,才抬起头来去寻找屋檐上那抹黑色。然而,屋檐上除了悬在上方的那轮明月,哪还有什么黑色的身影。 “跑得倒是挺快。”符念冷笑一声,一甩衣袖,进了屋门。 在离主殿外,不远的一座小屋上,左镶坐在屋檐上气喘吁吁:“我没错什么啊,跑什么?”说完,有些懊恼地抬起了头。 “算了,还是好好看月亮罢。”左镶看着眼前的这抹黄色,这一次,目光了有了真正的虔诚。 厨房里,颜辰烧开水泡好了茶,和灶上的那口冷锅面面相觑。 做什么? 颜辰蹙眉,他很纠结。 他没有做过饭,从来都没有。 他是修仙之人,吃饭的次数都少,更别说是做饭了。从前在上余的时候,符念也是辟谷的,偶而吃一些东西,也都跟他一样,是些清淡的样式。 什么清淡呢? 颜辰对着那口锅发愣,两者对视良久,颜辰忽然长眉一挑:“对了!汤!” “汤最清淡了!” 颜辰清浅一笑,然而笑容未完全绽放,忽然又收拢了。 “做什么汤呢?” “做什么……” 颜辰目光环顾四周,忽然看见砧板旁放着一块鸡肉。 他倏地灵光一现:“鸡汤。” “符念一身邪气,最好喝汤驱驱邪,这鸡汤又清淡又滋补,应该是最适合的了。” 事不宜迟,颜辰想到,便开始行动了。 他搀起血红的衣袖,将锅洗净,倒入水,再将那快鸡肉整块放入,接着如法炮制,整块放入大蒜、生姜、小葱。 放置完毕,他心满意足地盖上了锅盖。 颜辰看着面前的锅,恍然觉得,这做饭也是一件容易事,但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少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于是半个小时后,颜辰就端着一个木案往那清颜殿来了。 他血红的衣摆沾染灰尘,柔顺的墨发略有凌乱,再看那木案上,摆着一个青瓷茶壶,一碟奶黄酥油饼,还有一碗黑黢黢的汤。 茶是温的,酥油饼是顺手从橱柜里拿的,鸡汤是精心炮制的, 颜辰低头瞥了一眼木案,心觉这样这样的搭配有些巧妙。 “符……咳,尊——” 推开木门,颜辰下意识地叫到一半,慌忙改了口,然而尊主两个字未唤出口,目光便触到了趴在桌上的一抹黑色身影。符念以手枕头,扶在木桌上,已经睡着了。 颜辰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手中沉甸甸的木案被放在了一旁小茶几上。 更深露重,颜辰四顾屋室,在左手边的檀木塌上找寻到了一块玄色被衾。他缓慢走去,将那块被衾拿起,欲转身,目光忽然触及到一抹蓝。 定睛看去,是一本蓝底的书。书页的右上方用簪花小楷写着“玥之”两个字。 “玥之……” 颜辰念着这两个字,忽然震动。 玥之,是他的字。 前世在上余,因为他身份特殊,弟子长老们都尊称他为清徽真人。 他几乎都要忘了他还有字,可是那书本上赫然写着的那两个字,又确确实实是真的。 颜辰走去,带着好奇与震动的心理翻开了那本书,扉页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颜辰带着疑惑的心理往下翻过去,一张张熟悉的字迹顷刻映入眼帘。 “循序渐进、熟读精思……” “虚心涵泳、切己体察……” “着紧用力,居敬自持……” 一撇一奈,娟秀端正,那是他的字迹。往下翻阅,一张一页,无一例外,皆是他前世抄录的诗文。 骤然翻至最后一页。 内心赫然震动,颜辰几乎要抓不住手中的书本。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颜辰手心发颤,众多情感跃过心头:惊讶、感动、愧疚、自责……颜辰只道是徒弟对自己的所思所念,却没有觉察到这十个字的深意,更没有觉察到符念那隐晦的另一种感情。 前世繁杂,六年前,颜辰带着一颗坦然的心离去,即使自己的徒弟在自己的脚下哭得撕心裂肺,他也毅然决然。 就算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回到六年前,他也会为了整个天下去献祭,可是,他却做不到当初那般毅然决然了。 前世的颜辰觉得,符念再怎么在他的脚下哭喊,再怎么舍不得,可是等到他死以后,经过岁月的洗礼,他的痛苦终究会消磨。 而他的人生,终究会重新开始。 可是,颜辰现在看着手中这本滚烫的书,他才发现,他错了。 不是所有的苦痛再经过时间的洗礼之后都会归于平凡。 不是所有的重新开始都是好的。 颜辰放下书,拿着手中的玄色被衾,踉跄几步,来到了沉睡的符念身旁。 沉睡的人长眉微蹙,即使在梦中也不得安稳。 颜辰看着面前的人,脑子里闪过这些日子以来和他相处的朝朝暮暮。他的凶横,他的疯狂,他的嘲讽,他的无奈…… 一切的一切,都是阴暗的。 可是颜辰倏然觉得,一切,都可以被原谅了。 “令宸,师父会教好你的。” 他默念着,手中的薄衾缓缓下移,渐渐落到了符念的人身上。 而沉睡的人感受到这细微的触动,却睫毛一颤,睁开了眼来。 符念这六年来向来浅眠,偶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 彼时,他抬头,睁着一双黑曜石的眼眸定定地盯着颜辰,颜辰还未从刚才的歉疚中回过神来,他嘴角一动,难得微微笑了笑。 符念愣愣地盯着这笑,片刻之间竟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定定地盯着颜辰瞧了两三眼,目光下移触及到他身上的血红衣衫,心知是自己想多了。 “你再回来得晚些,我都可以吃晨食了。”符念拉下颜辰给他盖的薄被,双眸恢复了往日的冰冷。 颜辰不怒不恼,他从一旁端过木案,声音轻缓道:“还是温的。”说罢,就将木案往符念面前一放。 符念两眼一扫,目光从触及到青瓷的茶壶、奶黄的酥油小饼,然后是……一碗黑黢黢的汤。 最后,他的目光顿住了,眸子里的戾气被愕然代替,符念盯着那碗汤足足看了二十几秒。 “你不是早就饿了么?快吃啊。”颜辰在一旁催促。 符念最后认真看了一眼那碗黑黢黢的汤,然后抬头,看向颜辰:“这是什么”符念锋利的手指往那黑黢黢的颜色一指。 颜辰欣然应答:“鸡汤” 鸡汤…… 符念一截截地回过头去,求证似的拿起木案上的木勺往那汤里搅了搅,于是隐藏在黑水里的整块鸡肉,没削皮的生姜,还有整段的大葱一一浮现。 符念:………… “你想毒死我?”符念将那整块没削皮的生姜挑在木勺里,阴鸷着眼瞧着面前的颜辰。 颜辰:……… 没出什么差错,符念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是他疑心太重? 颜辰心下疑惑,但还是诚恳地回答:“我没有想毒死你。” 符念“啪”地将那勺子扔回碗里:“那你把汤煮成这样?” “我……没把汤怎么样”颜辰还是疑惑,他又往那汤瞧了几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厨,你要是觉得味道不好,还请多担待。” 听到“第一次下厨”五个字,符念登时就黑了脸,他悠悠地抬起头来,用噎死人不偿命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担待!” “你看看你做的,是人吃的么?给狗吃狗都嫌弃!” 符念脸上忿然,说完了,自去伸手倒茶,浅绿的茶汤从青瓷的茶壶中汩汩流入小盏中,符念端起茶盏,带着消气似的把茶盏往嘴边移,然而嘴刚沾着茶水,忽然又“啪”地放了下来。 颜辰自始至终都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符念放下了茶盏,又拿眼地瞥向了颜辰:“这是什么?” “茶。”颜辰如实答道,如果说“鸡汤”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他可以接受,可是这烹茶的手法,他早已已臻化境。 前世,整个上余都知道他好茶,尤好敬亭山的“绿雪”。 记得第一年,符念曾为了他采摘敬亭山山新抽的茶叶,而错过了上余的演练大会,从而在三百名新进弟子中落到了最后一名。 眼下,他虽泡得不是他最擅长的“绿雪”但这茶叶的质量也是上好的,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符念瞧着颜辰一双混不知情的眸子,越发觉得懊恼,他没好气地开口:“我讨厌喝茶,苦死了” 话一出口,颜辰浑身一震。 “讨厌喝茶?” 颜辰蹙眉。 他记得从前……符念不和他一样都是喜爱喝茶的么? 第17章 我那混账徒弟 回忆纯澈而美好。 颜辰思绪恍然回到六年前的某一天。 他坐在茶几旁,手指在各式的茶具中穿梭。而他的旁边站着一个可爱纯澈的少年。 “师尊、师尊,茶快好了么?”符念仰着头,一张小脸上满是期待。 颜辰哑然失笑:“还没,哪有这么快的。” 符念抓住颜辰雪白的衣摆:“那师尊快点,我要第一个喝到师尊烹的茶,一会孟桓来了,我就不是第一个了。” 颜辰啼笑皆非,摸了摸少年的脑袋,道:“这么心急?” 少年一张脸上全是笃定:“当然!我喜欢喝茶,而且,最喜欢师尊烹的茶了!” “我最喜欢师尊烹的茶了……” “我最喜欢师尊烹的茶了……” 稚嫩的口音犹在耳侧,颜辰愣愣地瞧着面前的符念,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符念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只当是自己的口吻太过严苛了,当下莫名有些过意不去,眸中的厉色收了几许,道:“以后,你泡的时候,茶壶里就不用搁茶叶了。” “你真的……不喜欢喝茶?”颜辰手心攥紧,再次询问。 符念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那么苦的东西,我怎么会喜欢喝?” “那……龙井绿雪这些茶你也不喜欢?”颜辰急着追问,为了防止刻意,他特意在绿雪面前加了龙井。 而龙井之后那两个字听到符念的耳朵里,他的身体微不可闻的怔了怔,他沉着脸没有抬头,道:“绿雪除外。” 说完,仿佛制止颜辰再问下去一般,带着点点怒气道:“好了,不吃了,你去铺床。” 颜辰脚下步子移动,然而双目却已失神。 满脑子头昏脑胀,全是符念那句带着怒气的话:“那么苦的东西,我怎么会喝?” “那么苦的东西……” 原来,符念一直以来,都是不喜欢喝茶的? 颜辰失神怅惘,如果不喜欢,那六年前那样欣喜的神情是装出来的? 颜辰忽然意识道,前世,他对符念了解得太少太少,他以为的,他看到的,原来只是符念的表象。 双手触及到冰凉的被衾,颜辰心不在焉地铺着。 而符念的目光从面前那碗盛着绿色茶汤转移到那碗黑黢黢的“鸡汤”只觉得头疼得紧,这陌卿是中看不中用?做什么什么不成,净惹他糟心。 他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转身看了一眼陌卿,只见那抹血红色的身影弯着腰在床沿忙碌着,远远地瞧着,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仿如芦苇,一掐就断。 符念宽厚的掌心颤抖,他按下心中那股冲动,强迫着自己别过眼去。 “铺好了。” 符念刚一转头,就听到陌卿清朗的声音传来。 “嗯。”符念起身,不看他,大剌剌地朝床边走来。 符念沉着脸在床沿坐下,脱下鞋靴,欲去解外衣。颜辰见此,出声道:“我去偏殿,明天再过来。” 说完,就往外走。 “我叫你走了么?” 阴沉的声音传来,颜辰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颜辰转身:“天色不早了,你该睡了,有什么事你可以去偏殿叫我。” 符念脱下黑色外袍,露出了里面玄色的中衣,他面不改色:“偏殿太远了,我夜里离不得人。” 颜辰皱了皱眉,符念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么个坏习惯? “你过来。”符念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颜辰怔了怔,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床也铺好了,你还有什么——” “冷” 符念挑了挑眉,冷沉出声,打断了颜辰的话。 颜辰:? “那……要加床被子?”颜辰看着床上那层厚厚的被子,犹豫着开口。 听到这话,符念倏地地抬头,给了面前人一记狠戾的目光。 “又怎么了?”颜辰迷惘,不知道符念又是那根筋搭错了。 顿时,他有点怀念从前那个纯澈可爱的符念来了。但怀念归怀念,他还是迈开脚,准备去偏殿拿被子。 符念正穿着玄色中衣,赤着脚,阴沉着脸坐在床边,他低着头等着面前的陌卿开窍,可是等着等着,居然在余光里看到这呆子迈开脚往外走了。 这还得了! 符念心中有气,倏地起身,大步赶上陌卿,然后将手一拉,冷声没好气道:“你就睡在这儿。” 颜辰回头,环顾四周:“睡这里?不是只有一张床?” 符念怒气冲冲地松了手,道:“你给我睡榻上!”说完,手一挥,在门口落下一道红色限制结界,颜辰看着门口那道悠悠的红光,心中叹口气,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他怔了一会,最终一转身,朝檀木塌缓缓走去。 符念怒气冲冲回到床上躺下,他目视着床顶,余光却注意着陌卿的一举一动。他看着他缓缓上了塌,缓缓铺好了床,然后吹灭蜡烛,落下外衣,躺下了…… 真的就……躺下了。 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躺下了…… 符念双眸阴沉,这陌卿真的是个呆子! 这么想着,符念只觉得昏暗的夜色里榻上的那抹身影越发给添堵,于是一翻身,干脆朝里睡去。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可是符念见不到了,心里却还是烦闷异常。 他睁着眼盯着面前的一片暗淡黑,脑中思绪混乱。 从前陌卿对他宁死不屈,他便越想征服他,恨不得扯碎他身上那点孤傲与自尊,然后将他狠狠地蹂/躏一番。 可是后来,陌卿忽然对他柔软了。他以为他终于权衡利弊,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决定像竹染一般在他的身边好好伺候他。 毕竟,是陌卿自己说以后要陪着他的。 虽然不信,可是他到底有期待。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不说他做饭难吃,泡了难吃的茶,可是都叫他去铺床了,他难道不会自荐枕席么? 符念心中懊恼,同样是倌妓,竹染的手段是一套一套的,陌卿怎么跟个呆子一样?虽然陌卿是个清倌,必定不会如竹染一般熟稔,可是在秦楼楚馆里过活过,有些事早就该耳濡目染了罢? 从很大程度上来说,符念也不一定会同这陌卿坠入温柔乡,毕竟他太像师尊。 可是他就是想看着陌卿向他示好。 这样想着,符念真不知道陌卿是真呆还是故意装的。 符念在心中将陌卿的言行举止都回想一遍,总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揭露陌卿的假面目,可是回想了许久,什么也没抓着。 反倒是睡意越发汹涌了起来,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渐渐睡去了。 颜辰躺在离符念不足两米的木塌上,双手交叠平躺着,闭着眼缓缓入睡,他已十分疲倦。 重活一世,符念已经变得喜怒无常,他实在猜不透符念的心思,但是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迁就着他,这样的迁就是累人的,不止身累,心也累。 昏沉睡去了,又总是跌入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前世与今生交叠,恍恍惚惚不知梦境还是现实。 一个时辰后,颜辰从梦境中惊醒。 又是六年前,九寒殿,血流漂柱,年少的符念跪在他的脚下,伸手拉着他的雪白的衣摆,固执地昂着小脸,祈求他别走。 颜辰惊醒的同时,倏地从床上坐起,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坐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的衣襟里面冰凉一片,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是密密匝匝的汗。 他喉结滚动,定了定神,随意往对面的床一瞥。 符念面朝外睡着,被子从他的胸口滑落,有一半掉到了地上。 颜辰叹口气,摇了摇头,最终放轻了动作从榻上起来,轻缓地走到符念的床边。他穿了一件月白中衣,为了防止弄出声响,他没有穿鞋,瓷白如雪的双足踏在冰凉的地板上,阵阵凉意从足底传入心脉。 “都这么大的人,睡觉还是不老实。” 颜辰瞥了一眼闭目沉睡的符念,看着他露在寒夜中的胸膛与不安分的双手,带着三分无奈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被衾。 “变了这么多,这一点到不见得改变。” 颜辰心中无奈叹着,手上轻轻将被子覆盖上符念的胸膛,盖好后又坐在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 做好了一切,他起身向自己塌边走去。 “砰……” 颜辰双足刚刚及地,冰凉的感觉还未来得及传达到心底,忽然就听到一声棉花闷响。 驻足回头,只见符念姿势没变,被子到底重新掉了下来,不仅掉了下来,还掉得个溜光。 符念穿着中衣躺在床上,依旧睡得安稳。 颜辰站在原地,有些愕然。 刚刚掖好的被子,怎么又掉下来了? 颜辰心中疑惑,但是还是无奈转身,轻缓地走到符念的床边,捡起了那床被衾,然后轻轻地盖到闭目沉睡的人身上。 为了防止被子再一次掉下来,他往朝里坐了坐,俯身去掖符念床里侧的被角。 从上掖到下,颜辰相信,这一次绝对不会掉下来。 掖好了被角,颜辰打算起身,倏地,一只宽厚的手伸了过来,颜辰惊慌失措,来不及惊呼,一个黑影压了过来,接着他整个人被那黑影带着一翻,摔到了软绵绵的床上。 “符念!”颜辰放低了声音惊呼,带着愤怒地转头看去,那罪魁祸首却是闭着眼,丝毫没有醒来的样子,然而双手却如鹰爪一般死死地搂着他的腰肢。 颜辰又气又恼,不相信这厮真的睡着了。因为而后腰低着温暖的那个怀抱,他怎么挣也挣脱不开。 颜辰黑了脸,从前胡闹也就罢了。可从今以后,绝不能再这么胡闹了。 颜辰下定决心,带着怒气轻声开口:“符——” “唔,好吵。” 颜辰蹙眉,正欲发怒,一声轻缓的呓语响起。 低沉的,温缓的,带着些缱绻的意味,仿佛确实是梦境中的无心之言。 颜辰震怒的心不知不觉柔软,一截截回过头去,撞上了一张沉睡安稳的脸。睫毛浓密纤长,剑眉柔软,鼻梁挺拔。 颜辰瞧着这张轮廓分明的脸,仔细一看,确实找不出任何假装的蛛丝马迹。 当下,他心中愤怒平缓几许,转过头去小心挣扎。 然而符念实在搂得紧,颜辰挣脱了半天,竟然连他一只手指头都没有掰开。 符念睡觉这么死心眼? 颜辰心中无奈,耳边是符念匀长而灼热的呼吸,他感觉自己全身都被颜辰包裹着,后背一片灼热。 颜辰微微红了脸,他嘴唇紧抿,秀眉深蹙。这样的行为实在不雅,他心中竭力抗拒,但是又实在不想吵醒了符念。 于是他睡在床沿,全身僵硬,崩成了个纸片。 前世他是上余的清徽真人,向来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可是现在,颜辰居然有了一丝丝难为情,明明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是颜辰就是感觉,没有以前哪般坦荡了 颜辰在心里做着激烈的心理挣扎,而背后,原本靠着颜辰沉睡的人却缓缓睁开眼来,一双黑曜石般的黑色眸子里尽是狡黠与得意。 颜辰还未死心,试着小心地移动了一下。 “别动……” 充满磁性的低缓沉音响起,接着,颜辰便感觉自己腰间的力道又紧了紧。 颜辰心如擂鼓,脸色又烫了几许。 他想,符念现在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不能去苛责他。 他按下心中的抗拒,竭力告诉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嗯,符念睡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颜辰抱着这样的心思,僵硬良久,终于魂不守舍的睡去了。 而身后抱着他的阴鸷男子,虽然闭着眼,嘴角却荡漾着笑意。 第18章 我那混账徒弟 竖日,清晨。 熹微晨光透过窗棂进入房屋,地板上便铺开一层柔软的月白锦缎。 屋内静悄悄的,有均匀微重的呼吸声,是睡梦中人的特征。符念早早地就醒了,这呼吸声是属于颜辰的。 此刻,符念正一手撑在枕头上,支着头,用他黑曜石一般漆黑的眸子静静端详着颜辰的侧颜,从眉梢看到睫翼,从睫翼看到鼻尖,再到薄唇,一遍一遍地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颜辰沉睡着,而眉头却是微蹙的,双眸紧紧地闭着。 他始终无法接受被自己的徒弟搂着,并以此种方式同床同睡,于是他昨夜魂不守舍,浑身不安,即使睡去了也没有完全放松。 符念很想用自己的手指去抚平面前之人的微蹙的眉心,让他在自己的身边安然睡去。但是他不能动,他一动,这呆头呆脑的陌卿恐怕再也不肯睡了。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相处着,倒也和谐。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五分钟…… “砰!!!” 敲门声突然而至,符念黑了脸。 大早上的,怎么有人这么不知好歹? 听到敲门声,颜辰睫翼一颤,浑身一抖,朦胧睁开眼来。 于此同时,一个清澈温缓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尊主,我做了你喜欢的糯米甜糕,你起了么?” 声音是孟桓的,颜辰眉心一颤,慌了神。立刻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然而不料后面一只大手将他柔软的腰肢一捞,他整个人又跌了回去,跌到了一个灼热的怀抱里。 “你——!” 颜辰心中有气,下意识地想骂符念,恍然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便生生顿了下来。 “你什么?” 符念故意放低了声音在颜辰耳边开口,温热的气息吞吐,颜辰又崩成了一张纸片。 他一动不动,害怕挣扎引来门外的孟桓,于是也只得放低了声音,生硬道:“少主……在门外。” “在门外便在门外,我们小声些,他不是就不知道了么?” 一句一句,吐气如兰。 颜辰一张白皙的脸庞变得愈加苍白:“他是你师弟……你出去。” “那就让他在门外等会,他年纪轻轻,不碍事。” 符念将陌卿惨白的脸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心情愉悦。他平时看多了这陌卿呆头呆脑对摸样,这会儿见他彷徨不堪了,倒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意。 “尊主?师兄?你在里面么?” 门外的孟桓端着木案站在门外,脸上升起丝丝疑惑。檀木案上,放了一碟粉色精致糕点,一壶茶。他今天是特意带着早饭来和他师兄缓和关系的,毕竟前些时候起了不少争执。 孟桓向来是一个宽容仁慈的好孩子。 “平常这个时候,他师兄应该都起了才是啊?怎么现在门还是关着的?” 孟桓越想越奇怪,他想着就算符念出去了,也应该解了门口红色的结界再出去才是。 现在门口的结界若隐若现,难道他师兄还没有起来么? 孟桓在门外匪夷所思,而屋内,颜辰还在和符念僵持不下。 颜辰挣扎:“尊主,该起了。少主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会。” 符念好整以暇:“不急。” “我忽然……觉得有些头痛,既然尊主不急,我只能先起了。”颜辰一边信口胡诌,一边挣扎。 他修长玉指一根一根拔开符念锋利的指尖,原以为大功告成,不料一只手臂横过了他的脖颈,这次整个都往后倒了去。 “啊——!” 颜辰倒在符念怀中,呼吸急促,额角有汗意密密地沁了出来。 符念抿嘴,嘴角满是得意:“本尊功力深厚,既然你头疼,那不如让我来帮你看看好了。” 说着他伸手便要去触颜辰的额头,颜辰眼疾手快,在符念抬起手臂的那一瞬间,揪住他的衣袖往外一翻。 符念疏于防范,没想到颜辰来这一出,结果整个人都被甩到了床边。他眼眸一厉,抬起眸子幽幽看向这罪魁祸首陌卿。 这一对视,颜辰心中一骇,本能地抬起自己修长的腿,对准符念胸口就是一踹。 “轰隆!!” 一个黑色身影摔下了床去,仿佛巨石崩塌。 “陌卿,你——!” 符念躺在地上,痛的呲牙咧嘴,还不忘震怒出声。 颜辰眉心微皱,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原本想和符念说一句“对不起”不料门却“砰”地一生被踹开了。 “师兄!你没事罢?!” 门板裹挟着结界破碎的风一道吹来,一脸紧张担忧的孟桓出现在门口。 六目对视,空气里顿时死寂。 风从门口拂来,拂动颜辰凌乱的碎发,拂动他凌乱的血色衣衫。 早上的风是很凉的,颜辰却觉得热,异常的热,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感受这么热的晨风。 符念躺在地板上,倒没有觉得感受到那风,只觉得地板凉。 真他妈凉! 空气静默,他现在没法骂陌卿,便只能与自己怄气,他真怨恨自己当初没在这个房间铺一个地毯。 两个人,一个坐在床上衣衫不整,面色苍白,一个躺在地上脸色阴沉。 孟桓站在门口,端着木案的手微微颤抖,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眸里满是不可思议。 有冲击一波波地涌上他的头脑,如同火山爆发。 “师兄、你、你对陌卿……” 孟桓哽着喉咙结巴开口,刚一开口就红了脸颊。 颜辰感觉自己身败名裂。 符念不耐烦地瞅了他一眼:“你什么你,不是给我送早饭么?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放下出去!” 劈头盖脸的一阵怒骂,孟桓头脑清醒了一点,却还是半梦半醒,他一截截地将手中的木案放在桌上,然后转过头,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颜辰:“陌卿,你、你没事罢?” 颜辰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心底徒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他现在头痛,好了,你可以滚出去了。” 符念站起身来,替颜辰回答得毫不拖泥带水。 孟桓将目光一寸寸地移过来,看向符念的时候,目光里分明有愠意。 “陌卿,你确定你没事?”孟桓求证似地看了颜辰一眼。 颜辰无脸看陌卿,尽自己最大的力气答了一声“无事” 得了这声“无事”孟桓才将信将疑地走了出去。 孟桓走的时候,狠狠用力关了大门,整个人屋子内振聋发聩。颜辰本来不头疼的,现在倒被这响身震得有些头疼了。 “你刚才踹了我一脚。” 冷冷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颜辰从床上起来,有气无力地看向兴师问罪的符念:“对不起。” 符念一愣,倒没想到他会道歉,而他要的,倒也不是这一句道歉。 颜辰站在床边,不看符念,素白的手指整饬着自己妍丽的红色衣襟,然后用手拢了拢额角的碎发,确保自己身上看不出一丝“凌乱”的端倪。 颜辰一丝不苟的整理着自己,全然不知一道沉赤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认真的时候是极其迷人的,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他不知道这一点,但符念却瞧得清楚。 符念不知不觉地想,他师尊整理衣衫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摸样呢? 是如陌卿一般的纯澈迷人,还是如平常一般温柔严谨? 可惜,他不知道。 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师尊晨起的模样,他的师尊向来是礼仪得体,站如松柏,立如翠竹。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如同光风霁月。 他没看他师尊出过错,没见过他慌乱,更没见过他脸红羞涩。 他师尊在他的面前,永远温柔严谨,永远微笑自如。 颜辰整好了衣衫,募地一抬头,遽然撞上了一双探寻的眸子。他没有说话,别过眼要逃避。 “不冷么?” 一个平静的声音出口,颜辰停住了逃避的双眼,不解地看向符念。 符念用眼眸示意他的双足,颜辰低下头看去,才发现自己正赤着脚站在地板上。 原来刚才他只顾着整理衣衫,倒忘了穿鞋。 他哑然失笑,缓慢转身回去穿起了鞋子。 符念弯下腰穿鞋的颜辰,心想:“是该叫左镶在这房间里铺一层地毯了。” 穿好了鞋,颜辰抬眸,才发现符念已然坐到了桌边。 他跟过去侍立一旁,眼眸不经意地一扫,桌上赫然放着一碟粉红色的糕点,和一壶茶。 糕点呈现的是一种几乎透明的粉,仿若着了颜色的水晶,糕点上面还点着紫色的葡萄干与翡翠色的叶子,瞧上去煞是好看。 符念拈起一方糕点,递到颜辰面前:“这是糯米甜糕,你可以尝尝。” “糯米甜糕?”颜辰读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恍然想起那会孟桓站在门口说的那句:“夜尊,我做了你喜欢的糯米甜糕” 当下不由脱口而出道:“你喜欢这个糕点?” 符念将手中的糕点硬塞到颜辰手中,然后自己又拈了一块,塞到嘴里,才含糊不清地答道:“还行罢,没有茶那么苦,挺好的。” 没有茶那么苦,挺好的…… 没有茶那么苦…… 原来,符念喜欢的,是甜的,而前世,他还一直以为他喜欢茶。 若真的这么讨厌,那当年他喝下他煮的茶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心情? 忍耐?压抑?还是厌恶? 应该,都有一点罢。 “你看着做什么?吃啊?”符念瞧着颜辰看着糕点出神,有些疑惑不解。 “嗯,好” 颜辰顺从地含入口中,糕点软糯,葡萄香甜,翠叶清新,三种口味交杂,糅合到一起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味道。 颜辰从前在上余是清徽真人,修炼至纯的灵咒,常年辟谷,鲜少下山。因此他从未食过民间之物,现在偶然尝了,有种自己错过世间珍馐的感觉。 一瞬间,颜辰越发觉得当年符念跟在他身边,委屈他了。 符念没有捕捉到颜辰脸上细微的变化,他骄傲地:“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啊?这可是我师弟特意为我做的。” 颜辰看着符念脸上的熠熠生辉的自豪,再想着他在孟桓面前不耐烦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了抿了嘴角,过了一会,才出声道:“特别好。” 作者有话要说:符念:总有人讨厌碍眼 颜辰:总有人奇奇怪怪 孟桓:总有人不知羞耻! 第19章 我那混账徒弟 早膳过后,符念就出了房间,去了正殿。 颜辰记得符念说过他去主殿议事的时候,他不用跟去。于是,颜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符念走了,他胸口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和如今的符念相处,他时刻都觉得坐立不安。离了他,他的理智才一点一点回来。 颜辰觉得他率先应该弄明白的,应该这血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这种异族以鲜血为生,那么为何不见他们吸食人类血液? 又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这种异族至于死地? 一个一个谜题都等着他去探索,一层一层的迷雾等着他去拨开。 彼时,颜辰走出门去,想再熟悉一下这里的境况,如今符念已经撤了对他的监官,他已可以四处走动。 可刚巧他才一走出去就撞见了一抹蓝色的身影,孟桓。 孟桓见了颜辰,双眸一紧,赶紧小跑了过来。 “陌卿,你没事罢?” 颜辰心中汗颜,睫翼一颤,知他指的是方才房中之事。 “无事的,小公子。”颜辰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不露出异端。 “真的没事?”孟桓一双纯澈的眼眸将颜辰上上下下瞧个遍,还是忐忑不安。 “真的没事,方才,是因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 “争执?”孟桓诧异着,面色微微平静,片刻之后复又紧张:“那我师兄他可动手打了你?你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对了,你的头还疼不疼啊?” 孟桓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颜辰心中想着他踹符念的那一脚,面色尴尬地答了一句:“他没有对我动手,我头疼也好了。” “那就好。” 孟桓舒了一口气,然后解释道:“我知我师兄这个人行为不堪,竹染的事,你应该知道罢?” 颜辰回忆起那个青色的身影,点了点头。 “他从前是我师兄最为宠信的人,刚知道我师兄与他……一起的时候,我也很惊讶。不过后来,自我师尊死后,师兄他行为就暴戾无常,倒也不觉奇怪。陌卿,现在你跟在他身边,我就怕……”孟桓看着颜辰,眼中飘忽不定。 “不会的。”颜辰凛然出声,答得无比坚定。 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他是符念的师尊,即使符念不知,他也还是他的师尊,从未改变。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嗯,以后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就和我说。我虽然没有我师兄那样厉害,但是,我也不差。”孟桓看着颜辰,脸上荡开一个纯澈的微笑。仿佛叶落湖心,层层荡漾。 “好。”颜辰微笑着,看着孟桓的眼神多了一层欣慰。眼前的这个孟桓,相比六年前,褪去了不少稚气。 六年前的孟桓,是一个只会躲在他和符念身后瑟瑟发抖的孩子啊,而六年后的今天,他已经能够去保护别人。 “对了,陌卿公子,你也别叫我小公子了,就直接叫我孟桓罢,我师兄就是这么叫我的。”孟桓又道。 颜辰点点头,点头之间,倏然想起自己出来的初衷,于是便向孟桓道:“孟桓,我对这夜行渊还不甚熟悉,你能带我四处走走么?” “当然,你随我来罢。这夜行渊我住了好几年了,闭着眼睛都能走了。” “陌卿,我们这边走……” 正殿,西幻宫。 宫殿两旁的血色花朵开得正盛,一朵一朵,妖冶至极。 符念懒懒地斜靠在九层台阶之上的鎏金宝座上,左手玩弄着右手食指上的流火戒。他眼眸乜斜,仿佛旁若无人。 而在他之下,在宫殿的中央,分明跪伏许多赤瞳散发的血族之人。 与此同时,有侍卫从殿外气喘吁吁的跑入,他跑进来,跪在大殿中,急促道:“尊主,上余来犯了!” “上余?”符念哂笑,眼眸一抬,似乎有了兴致,他轻轻开口:“领战的,是何人?” “回尊主,是上余的青玉长老。” “青玉长老?”符念轻笑,眉梢眼角里皆是讥诮。 青玉长老,上余第一义正严明长老,当年符念在上余的春荫大会中博得头筹,却因灵根不纯而被驱赶。青玉长老第一个站出来驱赶跪在地上的符念,也差点让符念错过拜清徽真人为师的机会。 时过经年,故人重遇,不知又是怎样一翻情景。 符念站起身,嘴角带笑,准备去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夜行渊建在山顶之巅,十三座宫殿前后排列,宫殿所到之处,皆开满血色花朵。 外殿的入口,也就是夜行渊的入口,立着一道石碑,碑上无字,只雕刻着一把修长的剑。 此刻,青玉长老便带着上余的数十名弟子站在夜行渊的门口。 青玉一袭青衫,背后弟子皆着白衣。 “哼,这孽障居然还好意私刻清徽的灵器!”青玉长老站在那石碑前,眼眸中满是轻蔑。石碑上的剑身栩栩如生,那是颜辰前世所用的灵器凌霜剑。 在青玉身后那群白衣弟子中,为首站着一个少年,少年眼眸凌厉,面露傲气。 当下,他上前一步,握剑凛然道:“师尊!符念这厮胆大包天,我替清徽真人将这石碑劈了!别叫他辱没了清徽真人!” 说着,那少年提起手中的剑就要去劈。 “舒耀,住手!” 一声冷呵倏然而至。 被唤作舒耀的少年微怔,放下手中剑回头看向青玉长老,眼眸中满是不解。 青玉面色严厉:“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闻言,舒耀恍才察觉到自己的鲁莽,向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弟子愚钝,差点坏了师尊的大计。” 青玉没有顿了顿,片刻后方语重心长道“舒耀,你修为精纯,是你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为师在修为上不说你什么,可是你急躁的性子,必须要改一改了。” 舒耀面上沾染点点愧色,认真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青玉长老当下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伸手方想要破了这夜行渊门口的红色结界。 忽然,面前的结界自动破裂了。 红色的结界在一众人面前破裂成一块块红色的碎片,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仿如珠玉撞击。环佩叮当。 “师尊!这是……” 舒耀惊异,率先破口而出,将方才青玉对他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 青玉也正纳闷着,忽然那长长的阶梯之上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色衣衫的人。 微风拂过,灌满长袍,符念站在阶梯尽头,俯视着一众人等,轻笑:“青玉,别来无恙?” 轻声的话语带着无尽的傲慢,清澈地传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上余弟子瞬间哗然,而青玉已经黑了脸。 “大胆狂徒!还不快素手就擒!” 舒耀第一次见了这传说中的夜尊符念,眼眸中虽有惧色,但是气势上却强撑着不甘示弱。 符念别过眼,饶有兴趣地看向说话的少年,又掉过头来瞧着青玉,眼眸中满是不屑:“青玉,你什么时候收这种徒弟了?虽然有一点资质,可是比起当年的我来,也差得太远了罢?嗯?” 舒耀被符念的这翻话气的双颊涨红,他怒睁着眼,提着剑就要上去斗,却被青玉摁到了身后。 “我的弟子如何,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舒耀灵根纯净,这是你永远无法拥有的!” 青玉沉着眼眸看向面前的符念,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符念笑:“灵根什么的,我倒不稀罕。你看你灵根纯净,打的过我么?” “未曾交手,便口出狂言,小心折了自己!”青玉端得肃正清明。 “青玉,你还是这么凶巴巴的不讨人喜,这人啊,就得活得肆意快活些,你每天这样端着,累不累啊?”符念叹了口气,用手扶额。 “符念,废话少说!今日我等前来,是来取你狗命的!你血族为祸人间,屡屡作恶,我今日拼死也要用你的狗头献祭天下!” 青玉语气激昂,说着提剑上了阶梯。 台阶之上的空场。青玉长剑一挥,剑刃直指符念。 符念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舒耀见符念愣了,以为他被青玉长老的气势所摄,心中大喜,提剑上了空场,喝道:“狂徒!受死罢!” 话还未落,只听“哐当”一声,舒耀手中的剑已裂成了两段。他方站上空场,来不及细思,只见一怔红色的气流涌来,舒耀整个人飞出几十米,摔了个狗吃屎。 “舒耀!”青玉面露担忧。 “师尊,我没事……”舒耀挣扎着站起来,脸上满是不服输。 符念只觉得这舒耀聒噪,懒得看他俩上演师徒情深,眼眸悠悠衔住面前的青玉道:“你说我血族屡屡作恶,为祸人间,可有证据?” 青玉冷哼一声:“晋河岸边,有十具尸体,尸体内的血液皆被抽干,你还敢说不是你血族人所为?” “十具尸体,血液皆被抽干?”符念愣了愣,有些匪夷所思。 青玉冷笑:“你装什么装?难不成,你们血族做事,还没有脸面承认不成?” 符念沉声:“血族人从不会将人的血液全部吸干,他们只取脖颈处最炽热的血液。” “巧言善辩!我看,你就是不敢承认!符念,当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进了上余,还让你拜入了清徽真人的门下!” 青玉言辞朗朗,眉宇间皆是怒色。 符念闻言,反而笑了:“你后悔也没有办法了,我符念,这一生一世,都拜在了清徽真人的门下,你青玉说什么,也改变不了!” “哼!那我今天,就为清徽清理门户!” 说着,青玉手中剑刃争鸣,他足尖一点,冲上前去,剑刃直指符念眉心。 符念嘴角轻嗤,手中的流火戒未曾召唤出剑身,只是流泻处缕缕华光,光芒在符念面前结做一道红色的屏障。 青玉衣袂翻飞,他长剑触及那道屏障,忽然感受到一道强大的气流,他双眸一厉,暗道不好,连连退步,还是被那气流震出了几步远。 红色的气流化作一道凌厉的风继续向青玉席卷,青玉卯足了真气将长剑一挥,红色疾风顷刻裂成片片碎片,在空中如冰雹一般劈里啪啦坠落,绚丽至极。 疾风破了,青玉以剑撑地,单膝跪着,然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师尊!” 舒耀惊呼。 符念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青玉,轻笑道:“你徒弟担心你呢,你还要来么?” 青玉强撑着站起身来,怒睁着一双眸子厉声道:“来!” 随即,他回头向舒耀瞟了一眼。 舒耀对视着青玉深邃的眼眸,顷刻间会意。 “布阵!” 只听得舒耀一声大喊,阶梯之下的弟子原地打坐。数十把长剑从这些弟子身后一一飞出,然后悉数向符念袭来。 长剑萦绕在符念周身,他的脚下出现一道圆形星阵光华。随着阶梯之下的弟子不断灌输真气,符念脚下的光华愈来愈盛,长剑的剑刃也愈发争鸣。 符念站在星阵中央,竟然动弹不得。 “六芒星阵,青玉,你真是大手笔啊。”符念轻笑。 “呵,你方才不说我打不过你么?现在,你还说么?”青玉悠然走到符念面前,眉梢眼角里皆是讥诮。 符念没有说话,暗暗用着力。 青玉上前一步,继续道“你也破不了这阵法,是罢?六芒星阵,需由灵根极纯的修仙之人布成,此阵一成,不可逆转,可困一切时间邪祟之物。符念,你逃不掉了,我问你,你可知错?” 符念笑:“不知你问的,是那一桩,那一件?” 第20章 我那混账徒弟 青玉被符念脸上的轻视的笑容激怒,厉声道:“你创立夜行渊已是罪孽深重,我只问你,晋河岸边的那十具尸体,你认不认?” “不认”符念答得轻巧随意。 “你——!”青玉气急。 符念长眉一挑,冷笑:“我符念虽作恶,但是凡错必认,但是不是我做的,旁人休想往我身上沾染一分一毫!” 青玉不屑:“你这种人说的话,谁会相信?符念,你问问,在场的每一个人,有谁会相信你么?” 话音落,四野阒然,无一人答话。 “哈哈哈……”青玉大笑。 “符念啊!你瞧,这里没有人相信你呢?” 说着,青玉带看向自己施展阵法的一干弟子,提高了声音,带着讥诮大喊道:“我问你们,晋河岸边的死尸不是符念所为,你们可信?!” 仍旧是死寂,无人回答。 符念目光垂落,嘴角沾染凉薄的笑意。 “我信” 倏然间,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异常的笃定,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符念有略微有些差异,抬头,眸子撞见了一片妍丽的红色。 身着红色衣衫的陌卿站在远处的宫殿之上,目光泠然,静视四方。他的眸子里带着岁月的沉稳,静静地看着困于星阵里的符念。这双眸子不避讳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就这么静静地、静静地看着面前地符念。 顷刻间,符念感觉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安稳了。 仿佛得到安抚。 他知无人会信,他也不屑他人会信,但是他无比又渴望着,带着卑微地渴望着,有这么一个人,能够信他,信他说的话。 然后这个人出现了,他没想到,是陌卿。 青玉听到这个温润的声音,诧异着循声看去,没想到这一看,却睁大了双眸“清、清徽?” 青玉不可思议地看着大殿上那个身着红色衣衫的男子,以为自己看错了眼。 “抱歉,我是陌卿”颜辰瞥了青玉一眼,温声解释。 青玉闻言,凝视片刻,瞧见了他额间的血色花朵,方才察觉面前之人不是清徽,不过是一个与他相似的男子罢了。他诧异过后,思绪渐渐清明,想起之前的事来。 于是他厉了双眸,看着红衣陌卿,冷道:“你替这孽障作证,恐怕是他的同伙罢?” 颜辰垂下柔软修长的睫毛,平静道:“我不是什么同伙。” “那我问你,你可曾见过晋河那十具尸体?” 颜辰朗然答:“未曾” 青玉冷笑:“你连尸体都未曾见过,就敢说相信他,你不是他的同伙是什么?” “我确实未曾见过尸体,但是我信他” 颜辰答得分明,这些字句落在符念耳中仿佛仿佛巨石落入平静的湖面,遽然间,激起千层骇浪。 符念站在星阵里,运功的指尖轻微颤抖。 一字一句,都是面前陌卿说的话。 “我信他……” 颜辰没有捕捉到符念的变化,他笃定地看着青玉长老,丝毫不曾退缩,也丝毫不曾躲避。 他说的是实话,他信符念。 从符念年少时,颜辰便知符念是一个本性纯良的人,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他会犯错,也作恶,但是凡是他犯下的错,他必定会认。 当年在上余,符念入他坐下的时候,与同门弟子动过两次手,皆认错。 第一次,是因为他灵根不纯净,履受其他弟子嘲笑,符念动手伤了那弟子。 那弟子骂骂咧咧,找上长老,长老来九寒殿找颜辰获悉事情真相 当时颜辰问符念,他可曾有错。 符念说他有错,自领了二十道戒鞭。 后来,颜辰记得符念告诉他,说他不后悔伤了那弟子,只后悔辱了师尊的门风。 第二次,是因为孟桓。 孟桓年纪小,与同门师兄演练棍法时,屡屡吃亏,平白挨打。 符念平时虽然对孟桓冷冷的,但到底是是师兄弟,见别人欺负孟桓,便气不过便上去折了那棍子,给了那人十棍。 那一次,符念认了错。颜辰没有罚他,而是自己去领了戒鞭。 符念护了孟桓,那么符念,应该他来护。 时过经年,符念变了,他变得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但是颜辰始终相信,他这一点没有变。 因为,无论他多么狂妄,但是提及自己的罪愆时,他从不曾掩盖。 这一点,像极了当年那个纯良的少年。 可是无论颜辰多么笃定,青玉始终不会相信,舒耀不会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也不会相信。 当下,青玉已经认定这陌卿便是符念的同伙。 他向舒耀示意,活捉了这陌卿。 舒耀得到示意,立刻领命上前。他提剑而起,足尖一点,轻上宫殿。然而他刚出手,一个蓝色的身影边挡在了他的面前,舒耀一愣。 蓝色衣衫,衣袂飘摇,脸庞上带着春水般的清澈。 站在舒耀面前的人,是孟桓。 “得罪了,小师弟!” 孟桓在舒耀愣住的当口,手掌里凝聚起了蓝色的水雾,话音落,蓝色水雾向舒耀袭去,舒耀召出一把长剑去挡,长剑碰到这水雾,裂成了片片碎块。 恍落如雨。 舒耀踉跄退了数十步,咬牙切齿地看向孟桓,眼眸里全是不服输。 方才被符念击败他认,符念是谁?可是天下第一大恶,夜行渊的尊主。可是眼前的少年年纪轻轻,看起来也大不了他几岁,怎能轻而易举就他这出类拔萃的上余首徒击败了呢? 孟桓瞧出了他眼中的不甘,微微一笑道:“小师弟,我原也是上余弟子,不过比你入门早些时候,修为比你稍微强些,也是正常的。” “呸!谁是你师弟!”舒耀怒目啐了一声,再召长剑上前,只见面前忽然红影一闪,青玉已乘两人打斗之时,把颜辰擒了去。 “陌卿!” 孟桓颜色一厉,就要去追,舒耀眼疾手快,立刻上前,缠住孟桓。 于是眼下局势,就成了孟桓与舒耀对峙,青玉擒住了颜辰,而符念被困阵法。 “符念,你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不如,在你临死之前,我先杀了你的同伙,让你开开眼,如何?” 青玉提过一旁的颜辰,然后猛然往前一摔。 血色的衣衫翻飞,颜辰倒在了地上,仿佛一只坠落的血色之蝶。 颜辰坠在地上,不大的撞击声,传到符念耳中,让他眉心一颤,握紧了双手。 如今,颜辰大部分灵力被封印,根本不敌青玉。他现在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鸟雀。 青玉看着地上的颜辰就如同目视着一只蝼蚁,只要他轻轻一动,便可让眼前的人粉身碎骨。 “怎么样?你心疼么?” 青玉冷笑。 符念眸子冷厉几许,阴鸷地瞧着面前的青玉:“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这又什么不敢的,既然你想看,那我便动给你看!”青玉长剑一挥,颜辰瘦弱的身躯一抖,左肩的血色衣衫破裂,有更为鲜艳的鲜血流了出来。 华丽至极的颜色,带着人体的温热汩汩流出。 青玉抬眸,轻蔑而不屑。他没有瞧见符念的眸子,在一瞬间淬炼出狰狞的红色。 “你这是你自己……找死的!” 符念一字一句咬着。 遽然,天空中血光乍现,阴风怒号,萦绕的符念的数十把长剑悉数破裂,台阶之下的弟子全都击倒在地。 狂风吹动符念身上墨色长袍,长发同风纠缠。 而符念就在着狂风中,抬起脚,轻轻一迈,无比轻巧地踏出那六芒星阵法。 “怎、怎么可能……” 青玉睁大眸子,眼眸中全是惊异。 舒耀也停止与孟桓的纠缠,怔忪地看着符念:“这可是六芒星阵法,一旦开始就不可逆转,怎么可能有人能让它停止……” 符念全然不顾四周,他的眸子里只有倒在地上的陌卿,他走去,小心地将陌卿扶在怀中,皱眉道:“疼么?” 颜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他不疼的,前世十三把凌冰剑穿身的疼痛受过了,这点小伤,便算不得什么了。 符念小心扶好陌卿,难得温柔了语气:“等我一会。” 说着,他便起身,再抬眼,眼眸中带着无限阴鸷。他右手食指上的流火中有红色光芒涌现,红色光芒里带着杀意。 这一刻,符念决定,杀了青玉。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忽然感觉衣角传来一阵阻力。 他低眸,是陌卿苍白清绝的脸。 “放过他,尊主” 颜辰仰着一张脸,眸子带着一丝恳求。平白让人心生怜惜。 符念心中一颤,陌卿啊,你可知你这般摸样有多摄魂动魄? 骤然间,符念心中所有的念头都已湮没,只剩下面前之人所祈求的话。 “放过他……” “放过他……” 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如同魔咒。 突破着他心底严密的防线。 “好……” 他终究抵不住这魔咒的诱惑,答了上来。 闻言,颜辰脸上顿时荡漾开更为灿烂的笑容,一瞬间,如同山花绽放,符念感觉他的周身温暖如春。 不能再看了。 符念强行抬起头,看向青玉,方才还温缓的眸子重新被阴鸷所充斥。 “六芒星阵原本就困不住我,青玉,你可知方才我为何不破?” “为何?” 青玉手指攥紧手中的剑,似乎还没有接受符念破了六芒星阵的事实。 符念轻嗤:“六芒星阵,是用性命在支撑,你用你上余十几个弟子,就想困住我夜尊,你不觉得,是不是太简单了?” “你……” 青玉轻微颤抖,青色的衣料连同身体一起轻微抖动。 如同竹叶轻颤。 符念缓缓走向青玉:“我可是血族之主,现在我可是一个血族都没有召出来,你真当我这夜行渊是闹着玩的?” 青玉黑了脸。 符念继续向前:“我不召出血族,是不想让场面变得太难看。可是你竟妄想用六芒星阵困住我。这六芒星阵一旦开始,就不可结束,除非……我死。” “以我的能力破了这阵法倒也不是难事,可是这代价,可是你那十几个白衣飘然的上余弟子!” 青玉眼中翻覆,他匆匆抬眼,去找寻那布阵的弟子,台阶之下,那十几名上余弟子虽然受了重伤,但都活着,无一死亡。 一旁的颜辰听到符念的话,霎那间心脏高悬,彷徨看去,所幸那些弟子安然无恙。 这边青玉心中刚磐石落地,松了口气,忽然一个戏谑阴冷的声音响彻在耳畔。 “都还活着,开心么?青玉长老?” 符念站在青玉的面前,笑容邪气而阴冷。 青玉未答,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剑。 符念笑:“我方才未冲破这阵法,为的就是保住你群弟子的姓名,你信么?” “你……”青玉嗫嚅着,放大的眸子里情绪复杂。 “不相信么?我也不需要你相信,因为,我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你那些弟子着想。”符念别了眼,睥睨远处的山河。 远处,山黛水远,西边的山头上有一处白色的宫殿。 而符念的目光就落在这座宫殿上。 山长水远,仿佛隔着万千阻碍,却又近在咫尺,近得能闻见那宫殿里的栀子花香。 劲风拂过,符念长发与衣袍纠缠。 他沉静如流水般的声音在风中分外清晰。 “青玉,我留住你这些弟子,不过是因为,他们和师尊来自同一个地方,不过是因为,我师尊会不忍心。” 明晰的字句落下,如同珠玉撞击地面。 颜辰睫翼轻颤,目光落在符念墨色的背影上,落在他的脊背上,一寸一寸都是动容。 纵然时光翻覆,风月变迁,他终究,还是他的徒弟。 青玉听到这翻话,早已敛了神色,心中五味陈杂,不知作何他想。 符念忽然转过身来,看向青玉。 流火戒指变化长剑,符念握住剑,用极快的速度划过他的手臂。 “嘶拉!” 青玉的衣衫破裂,鲜红的血液洇透青色的衣衫,他来不及躲闪,只得闷哼一声,受了这一剑。 颜辰眉宇牵动,心中忐忑不安。 “师尊!” 大殿上的舒耀惊呼,符念挑眉,给了他一道红色真气,让他昏迷过去。 舒耀失去意识倒地,孟桓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这一剑是还你的,我看在陌卿的面上,不杀你。” “青玉长老,带着你的弟子,滚吧” 符念转身,缓缓走向红色衣衫的陌卿。 他眼眸中的阴鸷悉数散去,变得沉静而温缓,他俯身蹲下,有力的臂膀穿过颜辰腰肢,沉声道:“我们回家。” 第21章 我那混账徒弟 符念抱着颜辰往大殿上走,余留下身后一片狼藉。 孟桓向舒耀青玉等人伸手示意送客,青玉沉着眸子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而舒耀却是骂骂咧咧的,临到了夜行渊门口,还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孟桓一眼。 孟桓轻笑,不予置气。 颜辰被符念抱在怀中,很觉不适。 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徒弟抱着,像什么样子? 他挣扎着想要从他怀中下来。 “不许动”幽沉的声音如同石子一般掷下,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颜辰不由得一顿。 顿过之后,那种不适的感觉还是纠缠着他,阴魂不散。 “我没伤着腿,自己能走。”颜辰攥着符念的衣襟作力,想要顺势从他身上逃脱。 符念不放手,也不说话。 颜辰皱眉,卯足了力气,用力一挣。 “嘶拉——” 他还没挣脱,符念的衣襟先撕裂了。 一瞬间,颜辰青了脸,愈发觉得难以忍受,便愈发用力地挣脱。 符念还是不放手。 “嘶拉——” 衣襟裂得更大了,符念脖颈处古铜色的肌肤隐隐若现。 符念:………… 颜辰倒不是要刻意去看符念的肌肤,但是他离他的脖颈那样近,那片如同古旧纸张一般得颜色就横亘在他的眼前,让他无法逃避。 这一看,青了脸色又泛上了绯红。 颜辰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仓皇失措,急于逃走,他不断地挣扎着,如同一只慌神的鹿。 符念喉头攒动:“你再挣,我领口的衣服就要被撕没了。” 颜辰闻言,手一僵,全身僵成了纸片,不敢再动一下。 四周诡异的寂静,回房间的这段时间意外的漫长。 “到了。” 过了片刻,符念忽然出声,停在了一座偏殿前。殿门口站着两个侍卫,是之前把守颜辰的那两个。 颜辰抬起眼眸,目光触到了一块檀木色的匾额“月华台。” 月华台,原来,他住的地方叫这个名字。 门口的侍卫见符念抱着颜辰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忙麻溜地将门打开了。符念在门口稍作停顿,便抱着颜辰进了月华台。 屋内,符念靠着床边,小心地颜辰放下。 颜辰一触到床,立刻跟得了救似的,死死地抓着床沿,仿佛床沿会跑。 他原本心中还是晃动着,忽然修长的腿着地,感觉到一片柔软,颜辰诧异,目光垂落数寸,只见原本的红木地板上已经铺了一层白色的地褥。 “这是……” 颜辰将一双疑惑的眼眸看向符念。 “我叫左镶放的,这下,你可以不穿鞋在房间里走了。”符念答得淡淡的,可是颜辰眼眸中的疑惑还没有褪去,他看着面前洁白如雪的地褥,心想,他何时喜欢不穿鞋在房间里走了? 他曾经向符念展示过这种怪癖? 颜辰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断回忆着自己之前的行为,却独独忘了回忆今日早上自己在符念殿中因为慌乱而忘了穿鞋。 符念自动忽略颜辰脸上的表情,他心中想着,左镶办事还是挺快的,之前他的那些鲁莽行为就先不追究了。 坐在床沿的颜辰凝眸,还在费力地回忆着。冷不防一张俊邪的脸庞忽然凑近。 颜辰秀眉一紧,下意识往后躲。 忽然,一只有利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别动,我看看你的伤口”符念全然不顾颜辰脸上的仓皇,沉郁的目光落在了他纤细的手臂。 红色的衣衫已经破了,显露出来的如雪肌肤被生生割破,血液深深浅浅地流出,划破的伤口呈暗黑色。 符念皱眉:“竟然有毒。” “有毒?”颜辰一愣,垂眸看向自己手臂,赫然撞见了一片暗黑。 暗黑色的伤口,没有似寻常伤口一般结痂,确是中了毒的迹象。 颜辰哑然片刻,复又平静。 前世他作为上余的清徽真人,和十位长老都有过交集,也熟知他们每一人的修习癖好。其中,青玉长老擅长用毒,凡剑刃,必定沾染淬炼的毒液。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 符念沉着眸子落下一句话,还未等他答,便已转身,大步踏出了门外。 黑色衣袍翻飞,余留下一室寂静。 颜辰征愣,不知符念要做何事。 屋子的门敞着,门口的侍卫虽然认真站岗,但余光却将屋子里的一举一动都瞧真切了。 站在左边的侍卫秦及瞅了瞅屋子里的颜辰,又看了看符念远去的身影,微微叹了口气。 心道:“尊主这般失魂落魄,该是要去请江公子了。” 站在他对面的同僚似乎读懂了秦及的想法,对着秦及无奈地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符念果真领了一个男子站在颜辰的面前。男子手中提着一个黄木箱子,着一袭月白衣衫,束白玉冠,面目清瘦,眉宇含霜,脸上未曾有笑容,端的是冷漠孤傲。 “陌卿,他是江烨修,天下最好的药师。”符念站在他颜辰面前开口介绍。 颜辰静静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孤冷人,缓声道:“江公子好。” 江烨修轻微点了一个头,算是回应。他在床边放下他手中的黄木箱箧,然后打开来,兀自取着里面的药物。 颜辰不禁诧异,面前的人性格孤冷,依符念如今狂妄的性子,怎会留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请陌公子褪下衣衫。” 倏然,一个霜冷的声音响起。 颜辰循声看去,才发现江烨修已经拿着一针银针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愣了几秒,脑子里回忆起江烨修方才的话:“请陌公子褪下衣衫。” 莫名的,他有些尴尬,但犹豫半晌,还是开始动手脱衣。颜辰没想到他脱到一半,一个人影忽然闪了过来。 符念往前一步,将颜辰挡在身后,沉声道:“他不能脱衣服。” “尊主,我要施针,陌公子必须脱衣服。”江烨修答得不卑不吭。 颜辰坐在床边,有些难为情。 “无妨,我脱便是了。” 颜辰缓声开口。 江烨修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拿着针往前多站了一步,越过了符念。 颜辰提起他修长柔美地的手,缓缓伸向领口。 “江烨修,你把眼睛蒙上!” 忽然,一道沉吼声落下。符念站在江烨修的身后,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渲染怒气。 “好”江烨修倒是答得干脆,顺手从箱箧中取过一块布条覆与双目之上。 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颜辰愕然看着面前的江烨修。又瞥过眼,看向一旁的符念。 这下,他愈发尴尬了。 符念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一边符念见颜辰盯着他凝视良久,以为他担心江烨修的医术,便平静开口道:“他是天下最好的药师,蒙眼施针的手法极其熟稔,你放心。” “你出去。”颜辰眉宇肃正,轻启薄唇。 符念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颜辰加重了语气:“尊主,请你出去。” 符念莫名其妙,看着面前的颜辰迟迟不肯脱衣,知晓了他的介意,他长眉一挑,带着怒气转身往外,踏出门口的时候,他顺手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这下好了,侍卫秦及和他同僚的余光彻底被阻塞了。 什么都看不到了。 人生乐趣没有了。 第22章 我那混账徒弟 一刻钟后,江烨修收了银针。 颜辰缓慢穿上衣服,江烨修一直等到窣窣的衣料声停止,才褪下了双目上的布条。 江烨修:“陌公子,你身上的毒已经清了,接下来静养便可。” 颜辰答:“好。” “这是生肌膏,每日外涂一次,可保陌公子的伤口不留疤痕。”江烨修从箱箧中拿出一个白玉瓶放在了床边。 颜辰瞟了一眼,礼貌浅笑:“今日,多谢江公子了。” “江某只是听从尊主的吩咐办事,陌公子要谢,还是谢过尊主罢。”江烨修合上黄木箱箧,然后拎起箱子,在颜辰面前俯身,道了一声“告辞”便自推了门往外去了。 月华台外,符念站在不远处的廊庑上,截住了从屋中出来的江烨修。 “尊主,陌公子的毒已经解了。” 江烨修微微颔首,泠然出声。 “嗯”符念发了一个冷漠的单音,算作回答,他知江烨修的医术已臻化境,解陌卿的毒应该不是难事,但是还是开口问了。 “尊主,你待他……似乎有些不同”站在一边的江烨修难得的多说了一句话。 符念侧目:“有何不同?” 江烨修看着廊脚摇曳的血色花朵,扯了扯嘴角:“与竹染不同。同为倌妓,您待他似乎上心些,毕竟你以前只交给了我一件事,便是照看清徽真人的遗体,而现在,你却将我叫来医治他。” “他与……竹染确实不同”符念喉结攒动,沉吟出声。 而就在此时,隐藏在两人背后的廊柱上一个青色的身影,遽然一抖。 江烨修将符念眸子里的深沉看在眼里,轻轻开了口:“那你待他,要如待竹染一般么?” 符念闻言,轻笑回头:“江烨修,我还没有要他。” “其实,是我不知……该如何待他。” 话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了三分无奈。 江烨修抬头瞧了符念一眼,复又看向别处,低声提醒道:“尊主,莫要乱了心。” 符念微怔,笑容中有慌乱一闪而过。 这一丝慌乱,江烨修没有捕捉到,但是却被另一个人瞧了去了。站在廊柱后一袭青衣的竹染捏紧了柔弱无骨的手,一张秀丽的脸庞上全是不甘。他身影轻轻一晃,带着一丝凌厉远去。 空气中有片刻的静默。 符念不以为然地开了口:“我不可能喜欢他的。我只是因为他像师尊,而对他稍微好点罢了。” 江烨修不看符念:“江某不过一介外人,尊主如何想的,不必告知于我。” 说完,他侧了身,微微颔首,轻道了一声“江某告退。” 空旷的长廊里顿时只剩下符念孑然一人。 微风一过,墨发凌乱。 江烨修霜冷的话语尤在耳侧。 莫要,乱了心…… 竹染自廊庑下跑开,水灵灵的一双眸子已经殷红。 他缓步走在夜行渊宽阔的宫道上,脑子里还响彻方才在廊庑下听到的对话。 第一句,是符念的沉吟:“他与竹染……确实不同。” 第二句,是符念的迷惘:“我不知……该如何待他。” 一句一句,水汽洇透了他的眼眸。 竹染撕扯下路边血红的花朵,柔弱的手指一捏,那鲜红的汁水便顺着他的指尖留下。 “尊主,同样是倌妓,我与他有什么不同?” 竹染看着手中被摧残得体无完肤的花朵,秀丽的眉心紧拧。 他明白,自己至始至终都是替代品,因为他这张与那个人相似的脸,他成了那矜贵的清徽真人的替代品。 竹染更懂得,他永远他比不上那个人,无数次,他与符念缠绵,他从来不唤他的名字,他唤的,是:“师尊……” 低低的呼唤,如泣如诉,带着无限情感。 第一次听到这句呼唤的时候,竹染就已经明白,堂堂夜尊符念,清徽真人的爱徒符念,爱着他高高在上的师尊。 爱入,骨髓。 竹染不祈求符念的爱,他只想得到他的垂怜,他也得到了他的垂怜。可是倏然,有一天,陌卿来了。 他穿着大红的衣衫,血色而又张扬。 他容貌侬丽,有着比他更像清徽真人的脸。 于是,他再也不能站在符念的身边。 “尊主,我和陌卿同为倌妓,他与我……究竟有什么不同?” 竹染的手指骤然合拢,眸间厉色尽显。 清徽真人是死人,他争不过,但是别人也妄想争过。 “陌卿……你这抹红色,到底太碍眼了。” 竹染嘴角渲染一抹阴笑,与此同时,他不经意间抬头,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宫殿面前。 “云来殿……” 竹染看着这殿前的匾额,轻嗤着念出声来。 他顷刻间有了想法。 殿前红色结界若隐若现,竹染眼珠一转,记上心来。 月华台,接近黄昏时刻。 颜辰还在房中征愣着,忽然敲门声起。 颜辰打开木门,一个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竹染站在门口巧笑倩兮,颜辰一愣,记起他是之前与符念……在一起的那男子。 一时间内心五味陈杂。 一想到符念竟然和面前的这个男子……颜辰心中忽然添堵。他知道如今符念行为荒淫无常,但是他仍旧无法想象,他的往日纯澈的徒弟竟然真的的能做出这样的事。 不过,想起符念对自己所为的种种,他就没有什么不相信了。 “你是竹公子罢,找我,有什么事么?”颜辰不解竹染来意。 竹染笑了笑,自顾自往里走,然而脚刚一迈过门槛,忽然触及到了一片柔软,他一顿,低下头来,才发现地上铺了一层雪白的褥子。 竹染愣了愣,回过神来,旋即对着颜辰一笑:“陌公子,尊主对你真好。” 颜辰脑中还在想着自己在符念心中的处境,竹染这一说,他越发感觉自己走错了路。 “陌公子,今日我找你,是想求你一件事的。”竹染说然,眸中骤然噙了泪。 颜辰一慌,道“竹公子清讲。” “陌卿公子,尊主喜欢你,你心中应该……有数罢?” “轰隆……” 遽然间,惊雷炸响。 竹染的声音不大,但是颜辰却久久不能回神。 这番言论太过惊悚,太过诡异。 他不敢信,也无法信,即使现在陌卿,不是清徽真人,只是一个倌妓。 “竹公子说笑了,尊主怎么会喜欢我?” 征愣半晌,颜辰艰难开口。 “尊主对你的这些行为……还不足以证明他喜欢你么?” 竹染反问,他忽略颜辰的愕然,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继续说:“之前尊主对我,不过是一时兴起,他如今对你才是付诸了感情的。陌公子,如今你有尊主的宠信,我想求你……帮我救一个人。” “救……何人?” 颜辰声音颤抖,还是没有回神。 “我兄长。”竹染答得干脆。 他站起身来,眼眸中的泪水洇染得更盛。 “陌公子,不瞒你说,我兄长被尊主囚禁在云来殿中,我为了救我兄长,才来到这夜行渊委身于夜尊的。” 说着,他几乎泫然欲泣。 颜辰闻言,脑中的惊异顷刻间被愤怒所代替。 符念这个孽徒! 颜辰瞧着面前的竹染一脸委屈无辜,只道符念做下的罪孽太多。他之前在上余沾染凡俗甚少,就觉得疑惑一个好好的良家男子怎会从了符念。 当年师从他门下的时候,颜辰要是知道符念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就应该拿起戒鞭狠狠地抽他几十鞭子。 抽的他皮开肉绽,不生妄念。 到底还是当时对他太过温柔,才叫他生了这邪心。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已经全文存稿完毕,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每天会更三次哒。 然后蠢作者想在这里求个新文预收,下面是文案哈~ ——《肖想师兄那些年》 颜夙是个纨绔,他一度认为他乖巧听话的小师弟长珏是个君子。 因为某种蛊毒,颜夙常常要去醉春楼与一个叫做“七号”小倌厮混。 每次从醉春楼回来,颜夙一脸疲倦的进屋,小师弟就会乖巧迎上前,甜腻腻地唤:“师兄,我扶你。” 想到自己与“七号”做的那些事,颜夙常常无颜面对他这个君子之风的师弟。 自此愈发悔恨。 直到某一天,颜夙蛊毒突然发作,身边只有小师弟一人。 颜夙慌了,一马当先往外跑。 岂料脚还没迈出去,人就被拉扯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紧接着,他听到小师弟在他耳畔笑得温缓。 “师哥,别急,七号在这儿呢。” 外浪内纯受X外纯内浪攻 PS:1:无大虐,应该是个救赎守护文 2:攻马甲多,不是真的倌。 第23章 我那混账徒弟 竹染一双烟雨朦胧的眼眸瞧着面前这陌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知道自己的目的答到了。 他拾掇好眼泪,正色道:“陌公子,我师兄就在那云来殿中,但是那殿中有结界,这结界只有尊主手上的流火戒能打开,你与尊主亲密,能不能帮我把这流火戒拿来,替我开了结界?” “我与尊主,不是你想得那般。”颜辰冷声强调。 竹染一愣,以为自己的计划要落空。 “不过,救你兄长的事,我会尽力而为。” 竹染大喜:“真的么?那竹染就先谢过陌公子了,若能救出兄长,竹染定当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无妨,竹公子不必客气。” 颜辰面色淡然。 “时辰不早了,我来这里太久恐会被尊主看见,陌公子,那竹染就先告辞了。” “竹公子,走好。” 暮色降临。 一翻谈话后,颜辰心中的怒气又平添几许,他只恨自己的灵力被封印,不然哪里需要去拿符念的流火戒? 就符念现在做的这些事,他真恨不得狠狠抽他几十鞭子。 颜辰越想越气,忽然一阵沉郁的脚步声响起。 “陌卿,睡了没有?” “没有!”颜辰听出了,是符念。当下也不顾什么地位高低,冷声便答了。 门外的符念眉头一蹙,只当他不舒服。 “你身上的伤……还疼么?” 沉缓的声音,带着七分柔软。 颜辰怒气渐消,语气恢复如常。 “已经好了。” 符念:“那你还有力气么?” 颜辰闻言,一张脸倏地涨红。 原本这是一句平白无奇的话,换做平常听了,他必不会多想,可是现在符念在他心中是一个荒淫无道的竖子,随便一句话都能联想到那处去。 想到这处,他心中便越发忿然。 站在门外的符念见颜辰久不曾答,只得再道:“我殿里摆了晚饭,你若是有力气,就过来服侍我。” 这句话入耳,颜辰脸上的涨红退了又涨。 原来……是他想多了。 这一次,他便不是觉得符念荒淫无道了,而是觉得自己的想法狭隘龌龊。 “来了。” 颜辰想着,冷然起身。 “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入目的却不是符念,而是一片红色。 符念将一件衣衫提到开门的颜辰眼前:“你的那件衣衫破了,我叫左镶给你备了一件,红色的,你应该喜欢。” 颜辰错愕,他看了看符念手中的红色衣衫,又看了看面前的符念。 心中怒火不知为何湮灭,反而觉得有一丝暖意渗入。 “换好了衣裳,来偏殿。” 符念将手中的衣衫往陌卿怀中一塞,然后转身而去。 颜辰低头,看着手里这件同样妍丽张扬的衣衫,胸腔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抖开手中这边红色的衣衫,发现上面用金线密密绣着一些繁复的花纹,镶嵌在这红色里,倒也好看。 颜辰换上,在铜镜面前细细端详了一会。 金红二色交叉越发流丽,衬得他一张雪砌般的脸庞越发动人。 片刻后,颜辰叩响了符念房中的门。 “进来。” 颜辰踌躇着推开了门,他想乘着今天和符念相处的机会,将那流火戒“拿”过来。 说是“拿”其实应该算偷。 符念坐在桌边,宽厚的手掌拿起青玉酒壶,往酒盏里倒酒。 颜辰僵硬地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因为目的不纯,他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四野阒然,符念疑惑着回头看了一眼,却不由得僵了端着酒杯的手。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着了红衣的玉人。 一张冰玉般清澈的脸,仿佛是雪锻造而成的,配和身上流光溢彩的妍丽衣衫。浓烈与清澈相撞,将面前之人的美衬托到极致。 符念觉得喉咙干灼,可明明杯中的酒还未入喉。 “你过来,坐” 符念喉结攒动,艰难地开了口。 颜辰依言过去,只见桌上摆着一些精致的菜色,他打量了一下符念周边空余的三个位置,最终心一横,坐在了离符念最近的右边。 距离顷刻拉近,符念能够感觉到身边之人火红色的衣衫与自己墨色的衣衫相撞,衣料摩梭,仿佛肌肤相触。 他甚至能够嗅到身边人散发的清香之气。 心底愈发心痒难捱,他不由得轻咳一声,强装镇定地抿了口酒。 符念觉得今天给陌卿这边衣衫就是错的,叫他过来也是错的,他这般站在他的面前,他保不定自己压不住心智,干出什么事来。 另一方面,他觉得今天的陌卿有些反常,依照陌卿平时小鹿般仓皇的性子,叫他站着,绝对站得离他有一米远,叫他坐着,他也会坐得离他远远的。 而今天是怎么了?一马当先就坐在了他的旁边? “你今天的伤比较严重,你可以先回去。” 符念压抑着开口,想给陌卿一个逃生的机会。 “我的伤没事的,尊主有什么需求尽管提。” 颜辰回答得毫不犹豫,他今天是打定主意来“拿”流火戒的,怎么能轻易离开。 而坐着的符念却是再次轻咳了一声。 “有什么需求……” 他能有什么需求? 符念真想搂过陌卿那纤细的腰肢,将他摁在他的怀中,看着他那双春水般清澈的眸子,好好地问一问他:“他会有什么需求?” 若是之前,陌卿还未完全被他收服时,他兴许就这样做了。 可是现在,他在他身边温顺得像只小鹿,他徒然有些不忍。 说到底,还是师尊那一关在等着他。 长夜慢慢,符念觉得他和陌卿再待下去会走火入魔。 “我去躺后山,你先回去睡罢。” 符念起身。 “我陪尊主去。” 颜辰也跟着起身。 符念顿住了,沉声道:“我去后山,是沐浴。” 颜辰愣了半晌,眸光触及到他右手食指上的一抹玄色,最终道:“我陪你去。” 这次,符念愕然了。 他看着面前笃定的陌卿,觉得他哪根筋搭错了。 他上上下下把陌卿打量一片,反问道:“你确定?” “确定。” 颜辰答得泠然。符念是他带大的徒弟,洗澡这种事以前颜辰也不是没有撞见过。如今他虽然长大了,但是颜辰觉得还是差不多的。 于是幕色中,两个人一黑一红,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地走在小道上。 后上小径曲折,虽然道路旁有橘色的小灯,但走在路上,还是难免磕磕绊绊。 符念步伐稳健,走在小道上健步如飞。 而颜辰抱着符念要换的衣服走在后头,他因为中了毒的原因,走得久了,不由呼吸局促,微微喘/息。 符念走着走着,忽然那抹红色已被自己落下,于是又停下来耐着性子去等。 颜辰全神贯注地走着,眸光全用来看地上的路况,正走着,忽然额头撞到一堵墙。 他脚下一个踉跄,眼见要倒,面前的“墙”倏地伸过手拉住他的手臂。颜辰旋即撞入了一个灼热的怀抱,他呼吸急促,镇定之后才发现面前的是符念。 灼热的呼吸喷薄在颈侧,符念受不住,连忙放开了手。 颜辰见符念主动放手,心中微微放下心来。 到了水潭边,两人都看着潭边保持着缄默。 颜辰决心要试试符念的心思,状着胆子尴尬开口:“尊主……洗吧。我在这里等着,要什么,叫我便是。” 说完他就真的抱着衣服站在了潭边。 符念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开始脱衣服。 墨色的衣衫缓缓褪下,露出他蜜色匀长的脖颈,坚硬挺拔的后背,然后是平窄的腰…… 颜辰忽然有些看不下去,偷偷转了身。 “尊主,你可曾有……心悦之人?” 符念正要入水,倏忽,一个柔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符念内心一震,这个问题,太过凌厉。他的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师尊白衣卓然的身影,可是忽然,那抹白色变做了一抹血红。 符念没来由地恐惧。 颜辰背对着符念,白皙的手指攥紧了衣衫。他在等符念的回答,他也害怕符念的回答。 夜风柔顺,拨乱行人心弦。 不能说,不能道,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只能是师尊。 符念抬头,望着浩瀚苍穹中的一轮明月,轻启薄唇:“未曾。” 颜辰刹那间松了一口气,攥紧衣衫的手渐渐放松。 “幸好。” 他柔声低语,仿佛呢喃。 “你说什么?”符念没有听清颜辰的话。 “没什么,我说,真可惜……” “是挺可惜的。” 符念长腿一伸,没入湖中。潭水寒凉,骤然间将他身上的燥热清楚不少。他长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尽力摒除头脑中那些杂念。 “想想师尊……” 符念在脑海中找寻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匆匆地找寻着那个如月华般皎洁的人。 然后他找到了,他回忆着师尊的眉眼,回忆着师尊白色的衣衫,尽力将那抹红色赶出去。 师尊师尊,他放在心上的人,只有师尊…… 颜辰站在岸边,脖颈一点点地,僵硬地转过去,找寻着符念褪下的衣衫。 岸边,那墨色的衣衫之上,赫然放着一枚闪着暗红色的光芒的指环。 果然……是流火戒。 颜辰眉心一动,施了一个小小幻术,指尖幻化出一条水龙,将符念的流火戒悄悄地拿了过来。 冰冷的指环拿在手中,颜辰一颗心落了地。 事不宜迟,他得赶紧走,趁符念还没有发现。 他带着流火戒小心地起身,一点一点地离开潭边。 刚迈出一步,一个冰冷的声音骤然从身后传来。 “陌卿,你去哪?” 第24章 我那混账徒弟 灵器与主人气息相同,主人在神思敏捷之时,可感受到灵器的一举一动。颜辰原以为,趁着符念沐浴的松懈时刻,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流火戒。 可是听到符念的声音突然而至,他的心凉了半截。 “你去哪儿?” 符念的冷声的质问还回荡在耳侧。 “刚刚……不小心弄湿衣服,去换一换就来。”颜辰不惯扯谎,藏在衣袂中的纤纤素手不由得攥了拳。 符念凝视着颜辰,静默几秒之后,他沉声道:“那你……快去快回。” “好……” 颜辰转身,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逃脱虎口。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背后,一双如夜色幽深的眸子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路口。 符念看着仓皇消失在路口的颜辰,眸子里渐渐生出阴翳。 竹染的话尤在耳侧:“尊主……我看到陌卿公子曾试图闯入云来殿……” “那殿中盛放的可是清徽真人的遗体……他不会想要毁……” 语调柔软,话语却残忍。 符念长身一跃,拿起放在谭边的衣裳窣窣穿上,跟上了那抹红色。 而原本躲在潭边的一袭青衣的竹染也走了出来,前往云来殿。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符念一路跟着流火戒的灵息,果真来到了云来殿前。 宫殿外围的红色结界若影若现,还没有人进入。 符念站在宫殿的不远处,等着。他在等陌卿出现。 一旦陌卿出现,他就召回流火戒,将他当场诛杀。 竹染从暗处走出,缓缓向符念走去,就如同夜色中游动着的一条纤细诡谲的青蛇。 “尊主……真没想到,陌公子竟然真的想这样做……” 竹染脸上满是惋惜。 符念没有动,他始终紧紧盯着那座大殿,未置一词。 一秒、两秒、三秒…… 那抹红色终于显现在夜色中了。 华美的颜色,镶嵌在上的金色花纹兀自熠熠生辉。 符念一颗心都跟着下沉,而竹染的脸上出现了得意的笑容。 “陌卿,你为什么要出现……” 符念苦笑,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他脑海中光影斑驳,是陌卿一张张不同神态的脸。愤怒的、浅笑的、温柔的、羞涩的…… 符念按下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忍,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手中逐渐召唤出红色的光芒,光芒逐渐变盛,组成了一个红色的光团。 只要他轻轻一动,手拢掌心,捏碎这团光芒,流火戒就会幻化成长剑,贯穿陌卿的胸膛。 “尊主。” 倏然,一个温缓的声音响起。 站在宫殿面前的红色衫子的人忽然转过声来,微微一笑。 符念一顿,手中的光茫渐渐消失了。 “是来杀我的么?”颜辰话语平淡,脸上的笑容昭示着早已知晓事情真相。 竹染睁大了双眸,不可思议地看着转过身来的陌卿,讷然道:“你怎么知……” “我怎么知道你们会在这里,是么?”颜辰微笑着,从远处渐渐走来。 “竹公子,我相信你的话,但是也不相信你的话。可事实却是,云来殿里根本就没有你的兄长,对罢?” 竹染惊异:“你、你怎知……” “监听则明,偏信则暗。我自然不能根据你的一面之词贸然行事。所以,我去找了孟桓。然后我就知道了,云来殿中放着的只有清徽真人的遗体。” 颜辰笑着娓娓道来。 但是,他却没有将话完全说完整。 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前世身居高位,确实教会了他基本的待人准则。但是更多的,是他从心底熟悉符念的性子。 因为他的徒弟符念,从来不会强人所难。 初初听到竹染一番话的时候,他确实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抽符念几十鞭子。 可是转念一想,便觉得不对了。这不想符念的作风,他只认自己犯下的错,自然,也只拉愿意下水的人下水。 两人一番对话,站在一旁的符念自然听懂了事情的始末。 他忽然很开心,从心底里升起的开心。 像是吃了很甜很甜的甜糕。 他不用杀陌卿了。 而竹染面对渐渐靠近的陌卿,确实步步退缩,他慌张,他害怕,猛然间一瞥,撞见符念阴沉的眸子,他更加惊慌失措了。 “竹染,你可还有话要讲?”符念眼眸衔住面前的竹染,手中红色光芒重新涌动。 竹染像只慌了神的兔子,全身簌簌抖动着。 “尊、尊主……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他超越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很好,你也承认了。那些话不过是你信口胡诌,现在,我只能送你上路了!” 符念晃动着手中红色的光芒,就在此时,遽然一个声音响起。 “尊主,他没有信口胡诌。” 温缓的声音,来自一旁的颜辰。 符念皱眉,回头道:“都这样了,你还要包庇他?” 颜辰脸上荡漾开苦涩的笑容:“尊主,我没有要包庇他。” “因为……我是真的,要毁掉你师尊的身体。” 平淡的语调,颜辰表现得极其安然。 “你说什么?”符念以为自己听错了。 颜辰直视符念的眸子:“我说……我是真的,要毁掉你师尊的躯体。” 符念胸口一颤,随即阴鸷了眸子。他手中的红光更盛了,但是方向俨然对准面前的陌卿。 “那我……只有杀了你。” 符念一字一句,说得低沉而阴郁。 颜辰细眉一挑:“抱歉,现在恐怕不行。” “陌卿,你以为你是谁?凭你那点能耐,能够困住我么?” 符念轻嗤,不以为然,然而下一刻,他脚下忽然起了一道金色的阵法。 符念的眉头皱了又松:“定身咒?陌卿,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一个定身咒肯定困不住你,但是有碧魄剑在,你就无法逃脱了,师兄。” 清澈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身着蓝色衣衫的孟桓在一旁驱动无名指,一把碧色的宝剑顷刻出现在阵法的上空。宝剑高悬,源源不断地为阵法输送着灵力。 阵法困形,是碧魄剑的属性。 “孟桓!你背叛我?!”符念站在阵法中央,咬牙切齿地看着面前的俊秀少年。 孟桓眉眼低垂:“对不起,师兄。” “孟桓,云来殿中躺着的,可是你我的师尊,你甘心看着师尊就这么被毁灭?” “我是师尊的徒弟……我又何尝想亲眼看着师尊消失?”孟桓带着苦笑低诉出声,这抹苦笑落到颜辰的眼里,牵起了一阵刺痛。 “但是,”孟桓正视符念,眸光坚定异常。 “如果师尊存在的代价要以千百人的性命作代价的话,那么我宁愿不要。师兄,师尊已经死了,他的毕生夙愿就是天下安定。你强行用千百人的性命对师尊进行躯体复活,你觉得师尊活过来后,会快乐么” “不”符念摇头,眸子里满是偏执。“我会尽力将这代价压到最下。我必须要师尊回来,师尊也必须回来!” “所以,我必须毁掉师尊的遗体。”孟桓掉转了头,看向颜辰:“陌卿,你动手罢。” 颜辰眉心微拧。 “不许动!” 一声怒吼响起。 符念站在阵法中,眼眸里血光涌动。 颜辰顿了顿,没有动。他看着面前的符念,心中已是兵荒马乱。 “陌卿!你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对不对?” 带着祈求哀怜的话语,一瞬间,颜辰仿佛回到了六年前,回到了那个血雨腥风的九寒殿。 符念看颜辰顿住,以为自己抓住了一线生机,他越发恳切地祈求:“陌卿,师尊对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所以,你不会毁掉他的对不对?” 颜辰隐忍地看着面前不堪一击的符念,依旧没有说话。 符念慌了:“陌卿,我求你,师尊他不能被毁掉,我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扑通”一声,面前阴鸷狂妄的人竟然下了跪。 颜辰藏在血红衣衫中的手微微攥成了拳,不能在犹豫了,也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就真的不忍心了。 有些东西,再留下去只能是错。 “对不起,尊主。” 颜辰嘴角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身。 顷刻间,符念感觉黑夜降临。 “陌卿!!你想好代价!” “我会恨你的!!”破裂地嘶吼如野兽般咆哮在身后响起。 颜辰顿了顿,捏紧拳头,继续往前走。 “陌卿!!!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我真的……要让你生不如死……” 绝望的嘶吼,带着不顾一切代价的破裂,扩散在宫殿四周,久久、久久不曾停息。 流火戒终究破了云来殿前的阵法,颜辰沉着眸子往宫殿中一步步走去。 血红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的那一刻,符念整个人都坠落了。 犹如被抽取血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第25章 我那混账徒弟 颜辰面容沉缓,踏入宫殿。 狭长的宫殿,布满血色的花朵。大殿的中央,放着一具水晶棺椁。 水晶棺椁的白色的光芒绽放在红色海洋中,仿佛是血海中开出来圣洁雪莲。 颜辰平静地踏过片血色,来到水晶棺椁身旁。 水晶棺椁中的人穿着白衣,安详地闭着双眼,外人稍一恍惚,便要错以为棺椁中的人并未死去,只是陷入了沉睡。 颜辰静静地注视面前这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脸,静静地注视着,前世的自己。 明明自己献祭以后,尸骨无存,可符念却能重塑他的躯体。 应该是……费了一翻心思。 躺在棺椁中的人,一袭白衣纤尘不然,面容干净纯澈。 颜辰苦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血色的红裳,棺椁上倒映出自己额间血色的花朵,终究是面目全非。 颜辰驱动手指,掌心唤出浅蓝色的水雾。 他再低头,认真地看了一眼棺椁中的面容,然后掌心向前,蓝色水雾撞击棺椁,水晶连带着沉睡的人儿一同分崩离析。 “再见。” 剧烈的轰炸声,从殿中传到殿外。 “陌卿,你真狠。” 符念跪在金色阵法中,笑容阴翳而苍凉。 眸子里一丝清明也无,晃荡着的,只有血光。 这世上,人与人相处,总是有些东西要还的。譬如,过错。譬如,情感。 符念知道,凭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死后,一定会坠入万恶渊薮,但是,在那之前,他要先把陌卿脱入地狱。 因为,这是他欠他的。 颜辰如释重负地从大殿中走出,他缓缓、缓缓地走向低头跪着的符念。孟桓还在持续着阵法,而竹染已不知踪迹。 孟桓见了缓缓走来的颜辰,急道:“陌卿,快走。我拖着我师兄,你走得越远越好。” “没用的,纵使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你捉回来的” “我会让你生不如死,陌卿。” 符念寂然地看着地面,漫不经心。 “陌卿,你别听我师兄的,你赶快跑,我一定会尽最大力量保护你的。”孟桓面容焦急,催促着。 符念一哂,还从来没有人能够逃出他的手掌心。 “我不走。” 沉定温缓的声音,颜辰淡然地着看着面前的人。 符念睫翼一抖,有片刻的征愣。 “陌卿!你疯了?” 孟桓大喊。 陌卿置若罔闻,他走到符念身边,在阵法外跪下,跪在符念面前,认真地看着他:“尊主,我说过,我会留在你的身边,陪着你。” 温柔的话语,符念听了只觉得讥诮。他抬头,对上面前之人温如春水般的眸子,嘴角笑容阴鸷:“你确定?” “我确定。” “那你可想好了,这代价可是……生不如死!” “好” 颜辰浅笑,回答得毫不犹豫。 怎样都好,如果这样就能还了你,未尝不可。 “孟桓,将阵法破了罢。” 颜辰淡淡地开口。 “陌卿!”孟桓担忧。 “破了罢……” “你……唉……”无奈的叹息声里,孟桓犹豫再三,终是收回了碧魄剑。 金色的光芒连同阵法一同消失了。 符念站起身来,手中的流火戒幻化成长剑,然后迅如疾风一般刺入颜辰琵琶骨下。 “唔……”颜辰闷哼一声,眉心紧皱,整个人如同芦苇一般摇摇欲坠。 “陌卿!”孟桓惊呼。 符念回头,反手给了孟桓一记狠戾的掴掌。掌心裹挟着内力,孟桓顷刻间坠倒在地。 “先担心你自己罢,别忘了,你可是共犯!”符念睥睨着地上的少年。 “莫、莫要伤了孟桓……是我强迫他的……” 颜辰担心孟桓,挣扎着抬起头来。剑刃未取,他这一动,立刻牵动,骤然间疼得脸色发白。 符念嘴角一勾,手握住剑柄往前用力的刺入一分。 “唔……呃……” “放心,我当然知道最大的罪魁祸首是你。”符念伏在颜辰的耳边轻轻开口。 “所以,我会慢慢折磨你的。” 低声的耳语,带着戏谑。 昭示着所说之人的无限欢愉。 颜辰疼如锥心,他的额间沁出密密的汗,修长的指甲深深嵌入血肉当中。 没什么的…… 还可以忍,颜辰,前世十三把凌霜冰剑都挨过去了,难道,挨不过这一把剑么? 颜辰积极地暗示着自己,雪白的牙齿紧紧咬住殷红的唇,一张脸近乎苍白。 他到底忘了,流火戒不是一般的剑。 流火戒自带流火属性,被他所幻化的剑刺入,血肉会如灼烧一般疼痛。 “陌卿,还受得住么?” 符念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侧。 颜辰全身战栗。 “我、我可以……” 他抬起头,想仰望面前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可是还未看到,忽然全身脱力,直直地向后倒了去。 “陌卿!”最后的声音,是来自孟桓的惊呼。 四方皆暗,颜辰感觉自己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海水有岸,黑暗无边。 无数声音响彻在耳侧,有欢喜的,有惆怅的,有无奈的……带着虚妄穿梭时光来到他的耳边,恍如蜜蜂嗡嗡作响。 好吵,颜辰皱眉,声音吵得他不能安睡。 他真的想休息一会,可是那声音却不肯放过他。 “陌卿,我要你生不如死!” “陌卿,我真的……恨死你了……” 沉睡中的人眉心紧蹙,整个人都被噩梦捆缚。 前世今生交错,颜辰意识消散,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受不住了么?” 戏谑的话语在耳畔响起,这一次,声音撤去了虚妄,极其真实。 令宸…… 黑暗中,突然生出一张脸庞,这是一张少年的脸庞,眉目俊秀,眸子清澈,可是倏然间,这张脸变了,俊秀的眉目生出阴翳,清澈的眸子血海翻涌。 颜辰感觉的自己心脏被攫住了,他盯着面前的这张脸庞,挣扎想冲破黑暗。 沉睡的人睫翼轻轻晃动,惨白的脸庞紧皱。 颜辰在黑暗中挣扎良久,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迷惘着睁开眼来。 落入瞳孔的光线比他想象得要暗,颜辰朦胧地看着前方,等到眼前的薄雾消散了,他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阴暗潮湿的屋子里。 往左看,是一根根坚硬冰冷的铁栏,栏杆上挂着颜色斑驳的锁。 往右看,是竖着的木板,木板上有刑具一字排开。各色的匕首刀刃,长的、短的、……还有很多颜辰从未见过的。 再看,四周就是一片空荡了。 颜辰心中还想着孟桓,想站起来,然而轻轻一动,忽然全身剧痛。 手脚里冰冷的异物警告着他。 “唔……” 颜辰闷哼,他艰难地低头,才发现自己被囚禁在冰冷的石床上,手脚被束以沉重的镣铐。而手臂,大腿中皆被钉以冰冷坚硬的铁钉。 他抬起头恢复原来的姿势,然而就是这样,也牵动了血肉里的那些冰冷的异物,颜辰煞白的一张脸盘接近白纸,额头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汗。 他轻微的喘/息,尽量不能让自己动弹。 这下……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不能移动一步。 颜辰缓缓地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废人。 就在这里等时间流逝好了…… 一秒、两秒、三秒…… 时光流逝的如此之慢,每一秒都仿佛度日如年。 疼痛折磨着他,让他不得安睡,可是疼得就久了,有些麻木了,睡意又汹涌了上来。 迷迷糊糊的,颜辰感觉那片无边的黑暗又在等着他了。 可是,耳边响起了一阵铁器的撞击声。 “砰——” 颜辰从迷蒙中惊醒,遽然睁开眼,先是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张邪气的脸庞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陌卿,睡得好么?” 符念站在宽大的石床边,俯视着面色惨白的颜辰。 “尊、尊主……” 颜辰声音喑哑,艰难地唤出声来。 “后悔么?”符念嘴角泛着阴鸷的笑。 “我、不悔……” “哦?为何不悔?”符念俯身凑近,脸上的笑容顷刻湮灭:“如果你不毁我师尊的遗体,你就不会落到今日这般下场。你说,你为什么不悔呢?” “因、因为……之前……错了……” “错?哈哈哈哈……” 阴冷的牢房里顿时充斥着肆意的笑声,一声一声,带着苍凉和讥讽。 “好,陌卿,不悔便好。” “那么,你就一直陪我玩下去罢。” 符念笑着,笑容邪气,然后他猛然将脸靠近,逼近颜辰苍白的唇。 “唔……” 颜辰一双温如春水的眸子顷刻间睁大,唇间灼热肆虐,闯入了一头野兽。 他挣扎,牵动血肉中的钉子,全身激起一阵一阵的觳觫。 符念感受到从陌卿身上传来的颤抖,嘴角一勾,更加凶狠地掠夺。 “唔……符……” “不……” 颜辰感觉自己几乎窒息,大脑里一片空白。 从血脉里升腾起来的耻辱冲击着他的胸膛。 不可以…… 他可以接受长剑贯穿的疼痛,他可以接受被钉子穿破血肉的疼痛,他也可以忍受被火灼烧的疼痛。 但是,独独这种方式,不可以…… 因为这是 他最后的自尊了…… 第26章 我那混账徒弟 颜辰眼角殷红,水汽洇透了眼眶。 良久 符念肆虐够了,终于肯抬起头来。颜辰剧烈喘/息着,身体剧烈的颤抖。他死死地咬着嘴唇,带着不屈看着面前的符念。 “怎么?不愿意?” 符念笑,他瞧着面前之人眼中那顽固的自尊,眼角里都是轻蔑。 “你……怎么样都可以……” “但是,不能……” 颜辰说着,死咬着嘴唇无法说出下面的话。 “不能如何?” “不能这样么?” 符念笑着,轻轻地、轻轻地扯开了颜辰的衣带。 手指散漫随意,仿佛穿花蛱蝶。 “符念!” 颜辰脸骤然惨白。 符念不急不缓,一点一点地撩开他血色的衣衫,冰冷的手指触及到灼热的肌肤。 这一刻,颜辰慌了。 不可以。 “不要……这样对我……” 颜辰说着,殷红的眼角坠出了珍珠般晶莹的眼泪。 那眼泪掉在冰冷的石板上,熠熠生辉。 符念的手指一僵,骤然间恼怒异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陌卿,我当初求你的时候,你怎么就没对我手下留情呢?” “对不起……” “你杀了我吧。” 颜辰苦笑着,闭上眼。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符念僵住的手指,重新开始。 颜辰惊恐,睁开眼来,眸子里绝望的泪水决堤而出。 “不、不要……” “求你……” 他哭了,终究是泪流满面。 前世的清徽真人,在这一刻,跌入尘埃,泪流满面。 符念愣愣地看着面前恸哭的人,带着恨意的手忽然再不能移动一步。 他不知道怎么了。 明明那么恨,明明,是面前的人毁了他最爱的人…… 可是当面前的人泪流满面了,他心底也忽然跟着疼痛。 符念不会带孩子,他怕的,是孩子哭。 然后,最怕颜辰哭。 可是他的师尊清徽真人从来没有哭过,除了献祭离开的时候。 然而现在他面前的人,既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他的师尊清徽真人。 他为什么那么害怕呢? 符念征愣地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颜辰殷红了眼角,眸间早已朦胧一片,他心如死灰地躺着,等着符念夺走他最后的自尊,可是等着,等着,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关门声。 颜辰努力地睁开眼,才发现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高悬的心,徒然放下。 符念带着怒气往外走,刚步入自己的清颜殿前,目光忽然触及一片蓝色。 鞭痕累累的孟桓跪在门前,身上皆是触目的红色血迹。 “怎么?那几百鞭还没抽够?还有力气上我这儿来跪着?”符念正有气没处发,见了孟桓,心中更是一通怒火。 “师兄……陌卿他……” 孟桓强撑着,用手捉住符念的衣角。 “别叫我师兄。我算你哪门子的师兄?”符念冷笑。 “好,尊主,陌卿他……” “死了。”符念冷着脸撂下一句话,就往殿中走。 闻言,孟桓双眸徒然睁大,愣在了原地。 “死、死了……” 他僵硬在原地,成了一个木偶人。 即使是重重的关门声响起,也未撼动他一分。 “少主,你身上还有伤呢,回去罢。” 左镶从一旁走来,劝慰孟桓。 孟桓不曾动。 “少主……你这是何必呢……” “何苦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啊……” 孟桓还是未曾动。左镶见状,硬着心在孟桓肩头落下一掌,将孟桓送回了风雨阁。 片刻之后,左镶重新回到了符念所处的清颜殿。 “他回去了么?”符念坐在地上,靠着床沿,冷然出声。 “放心罢,尊主,我已经把少主送回他宫殿了。” 左镶颔首,恭敬开口。 “尊主,少主年纪小,做事难免鲁莽,您别太放在心上。” “呵……”符念冷笑一声,抬头看了左镶一眼:“你倒是心疼他,话说,你的孩子,如今也差不多和孟桓一般大了罢?” “是的,尊主。” “好了,你出去罢,我没什么事了,送壶酒来就成。”符念挥挥手,兀自将头靠在床柱边,不再说话。 左镶面露担忧,但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当下恭敬地应了一声“是”便小心翼翼地掩上门出去了。 几分钟后,符念的手边便多了一坛酒。 他咬掉红封,仰头肆意往嘴里灌。喉结上下翕动,多余的酒水顺着他匀长的脖颈,没入衣衫。 酒水入喉是灼热的,热得发烫。而被酒水浸湿的衣衫确实冰凉一片。 喝够了,他把头靠在一边,无力的下垂着,浓密的睫毛轻轻晃动,在眼睑下垂下一片阴影。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心里空荡荡的,最后的一点念想已经不在了。 杀了陌卿么?他的师尊终究是回不来了。 那么放过他?不可能。 他的胸腔里骤然只剩下恨意了。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红色的身影。 陌卿,云来殿外,我跪在你的面前那么卑微的求你,你怎么就没有一点点心软呢?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恨极了,恨得想撕碎脑海里那个红色的身影,恨不得将他碾进尘埃里。 脑中嗡嗡乱作一团,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符念一甩手,盛酒的陶坛在地面“砰”地一声摔得粉碎。 烈酒之味顷刻蔓延,如同绝望一般充斥着整个房间。 困兽无处遁形。 似是想寻找解脱,符念撑着床沿踉踉跄跄站起,在原地站了一会,身形不稳地往前走。 推开宫殿的门,他的身形立刻掩映在了广阔的夜色中。 踽踽独行着,仿佛一只觅食的兽。 不消片刻,他便提着并不怎么清醒的脑袋,来到了一处破败的院落。 这院落处在清颜殿后面,处地隐晦,常人难以发现。 而且,因为符念曾在这座院落上加了禁制,所以就连孟桓,也不知道这个院落的存在。 要说这个院落的模样,实在是不堪,屋顶破瓦萧条,荆扉摇摇欲坠。如果不是有禁制加持,恐怕一阵风也能够把这破屋子吹走。 彼时,符念拖着醉醺醺的身体,毫不客气地拍开了这破院落的门。 柴门受了这一拍,剧烈摇晃着,急促开了,只见月光倾泻下,萧条狼藉的院落中,立着一个老旧的土坯房。 符念大步朝那土坯房中走去,开了门,屋内东西少的可怜。 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床上无人,却有一团漆黑瑟缩在桌子底下。 月光皎洁,映在那团黑色上,隐约可以看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符念接着酒气,轻车熟路地把那少年从桌子低下提溜出来,猛地一抬手,将人制在桌子上:“师尊的遗体没有了,我要你还有什么用!” 随着混乱蛮横的动作,一阵清脆得撞击声劈里啪啦响起,原来这少年脚上绑着两条铁链。 长长的锁链从少年的脚踝一阵延到床边,仿佛他已经在这里锁了很多年。 符念言辞激烈,那少年身形本就羸弱,不堪一击,此时受了这么一遭,已是吓得瑟瑟发抖,不安挣扎。 他喉咙中可怜兮兮地发出呜咽的声音,似是想要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你怎、怎么了……” “怎么了?他的遗体没有了!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是说……清、清徽真人的遗体……没有了?” 少年被钳制得几乎断气,吐字艰难。 符念此时是失了魂的人,听见“清徽真人”四个字整个人再也承受不住,猛地松了面前的人,啪地一声跌坐在地上。 “没有了……” “回不来了……” 靠着桌子,符念以手掩面,闭眼颤抖。 少年仍旧惊恐不已,得了松绑,他连忙跑远了些,过了一会,稳定了情绪,他才抱着头试探地开了口:“没、没有遗体,也不是不能复活……” 此言一出,跌坐在桌子旁的人浑身一震,倏地抬起头来,朝说话的人看去。 “你说……还有办法?” “是、是有……” 床边的少年睁着一双惊恐的眸子,昏暗的光线中,可以看出他面容透着诗书人家的俊秀,但头发和衣服都肮胀得不像样,身体更是瘦得皮包骨一样。 话音落的一瞬间,符念的眼眸重新有了光彩。 他募地上前,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挨近了少年:“什么办法?” “我、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不能杀我……” 少年嗫嚅着,想尽量离符念远一点。 符念立时三刻保证:“只要你复活我师尊,我就不杀你,我会放你自由,让你回到巫谷去。” “真、真的?” 听到巫谷两个字,少年惊恐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欣喜。 符念自然应允,这个少年是他从巫谷抓回来的圣子。巫谷是巫族聚集地,巫族是最接近鬼的族类,他们之人擅诡术,能够逆行自然规则达到一些不可能的目的。 比如说,容颜永驻,再比如说,复活死亡之人。 不过凡是都有代价。 巫族既然破坏自然规律,逆天而行,便被世人所不容,他们身体普遍虚弱至极,更不能够暴露于阳光之下停留长久。 许多年前,这一族类便被世人打压得销声匿迹。 所有人都以为,巫族只是一个传说。 而符念却是凭借着自己滔天的手段,找到了巫族的聚集地巫谷,更抓了一个被巫族之人奉为圣子的少年回来。 而这个少年,就是符念眼前的这个。 “只要你找到三山余念,我就可以复活你师尊。” 少年看着符念,怯怯开口。 符念迟疑:“余念,是什么东西?” 少年顿了顿,娓娓道来:“余念,是这世界上戾气最重的东西。他能够召回鬼界所没有的东西,比如,碎魂。你的师尊清徽真人为献祭灵咒而死,早已魂飞魄散。但是,又怎会消失得一丁点都不见呢?鬼界没有他的碎魄,人间,可有。” “你确定?” 符念眼眸中的光芒更盛了。 少年点头:“若是普通人,早就投胎转世了,可你师尊是为献祭而死,而且……他不是一般人。” “那这三山余念具体指什么?” “三山余念,顾名思义,就是来自三座山的强势余念。这三座山分别是罗刹、沧澜、古籍。还有,三山怨念与躯体复活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你必须准备一个与你师尊灵脉相似的人。你师尊的躯体已经没有了,所以必须要一具新的身体来沉载他的魂魄。” 少年认真说完,不安地盯着符念看。 符念的思绪早就在少年说“灵脉相似之人”的时候,就飘远了。 他想到了牢房里的陌卿。 陌卿与他师尊的灵脉较为相近,那么这样一来,他必须好好留着他,为他师尊复活做准备。 可是,符念不想去牢狱中将那个人拎出来。 毕竟,是陌卿亲手毁掉的他师尊。 是终究又不能把他折磨得太狠了。 想来相去,符念最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江烨修去看看颜辰的伤势。 如此,既可以保住他的性命,又可以让他待在牢狱中不好不坏的活着。 得了这么个心满意足的结果,符念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在与少年达成协议的后出了门。 沉思着,明天什么时候叫江烨修去看陌卿合适。 第27章 我那混账徒弟 翌日清晨,江烨修就提着他的黄木箱箧前往牢狱。 夜行渊的牢狱阴暗,地面还有恶臭的积水。江烨修刚一踏进去就皱了眉。 门口的侍卫认真站岗,见了江烨修,礼貌地伸手阻拦:“江公子,尊主说了,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陌公子。” “我是尊主派来医治的。”江烨修冷声出示手中的令牌。 侍卫见了令牌,忙让开道路。 江烨修踏着湿润的地面,一路往前,走到尽头。 远远地瞥见石床上躺着的陌卿,江烨修脚步一顿,瘦削的指尖轻微动了动。铁牢仿佛棺椁,而陌卿像是躺在里面的一具尸体,一华美的尸体。 近了,站在铁牢外,看着里面被囚以枷锁,衣衫不整且血迹斑驳的人,江烨修的指尖轻微颤抖。 “他不是觉得你和别人不同么?怎么你还会落得这般境地。” 江烨修哂笑,轻轻打开了牢锁。 颜辰被铁钉折磨得近乎麻木,又受了符念的冲击,整个人已陷入昏迷状态。 他的脸庞已是苍白如纸,如墨一般的柔美长发被冷汗打湿粘在他的鬓角,领口露出瓷白的肌肤与瘦削的锁骨,腰间腰封被符念扯散,手脚血迹斑斑。 颜辰在醒着的时候很想拾掇好被符念弄乱的衣襟,但无奈他的双手被枷锁禁锢,又加上手臂间钉有铁钉,他已是毫无动弹之力。 江烨修看着昔日衣冠楚楚的陌卿,如今囚首丧面地躺在石床上。心中五味陈杂。目光触及到他外露的领口与凌乱的腰封时,他内心微不可闻地震了一下。 顷刻间明白符念对他做了什么。江烨修的眉心皱得更深了。 颜辰是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扯醒的 眼眸微微睁开,朦胧中瞥见一个人影。 他以为是符念,下意识便要挣扎。 “别动,我在给你清理伤口” 泠然的声音响起,颜辰明白不是符念,一颗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待眼前迷惘的虚雾散了,他才看清面前的人是江烨修。 “江公子……”颜辰嘶哑着喉咙开口。 江烨修瞥了颜辰一眼,皱眉道:“叫我江烨修罢,没那么多虚礼” 颜辰嘴角一扯,轻笑:“是尊主叫你来的?” “嗯” “他不是想要我生不如死么?怎么还要你来给我医治。” 江烨修拔下颜辰身上最后一根钉子,冷笑:“谁知道,恐怕是怕你死了,没有人可以折磨了。” “这个解释,倒是合理的……” 江烨修停顿了一会,骤然开口道:“符念,他可欺侮了你?” 颜辰一怔,默然道:“没有” 江烨修手一顿,抬起头来,认真地看向颜辰:“你可想逃?” “逃?我不会逃的。” “为什么不逃,难道你要等有一天,他真正践踏你的尊严,欺辱你,□□你的时候,你才知道后悔吗?” 江烨修遽然提高了语调,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颜辰,似乎唤醒面前这个冥顽不灵的人。 颜辰苦笑:“江烨修,你不懂,我答应过,要永远陪着他” “呵……”江烨修冷笑,“我就问你一句,你当真被他欺辱么?” 颜辰:“自然不想。” 他可是符念的师尊啊,怎么可以被他欺辱。 “好,这就够了。”江烨修恢复了平常的冷静,低下头来认真地为颜辰处理伤口,不再说一句话。 颜辰也自知无法再与江烨修交谈,便沉默接受医治。 一刻钟后,伤口清理完毕。 江烨修拎着他的箱箧出了牢房,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颜辰一眼,沉声道:“好自为之。” 颜辰知道自己在江烨修的眼中肯定不可理喻,也未作辩驳。 江烨修出了牢房,远远便瞥见了一个墨色衣衫的身影。 “他死了么?”符念站在牢房门口,回过头来。 江烨修冷笑一声:“差不多了。” “那你……医治得怎么样?” “医治好了,你又重新折磨他,是么?”江烨修正视着面前的人,眸子里都是质问。 “江烨修”符念加重了语气“你以为你自己是谁?敢质问我?” “不敢,尊主若是有气,大可把我杀了。” 符念气急:“你——” “尊主若是没事,我就先告退了。至于陌卿,暂时死不了。” 江烨修微微颔首,从符念身边走过,整个人犹如一阵清风。 符念站在原地,征愣地看着牢狱的门口。有阴冷的风从牢口吹来,带着呜咽的声音,仿佛饱含凄凉。 “没死,就行了。” 符念沉沉地瞥了一眼,转身回头,大步离开。 竖日,颜辰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牢房里了。 入目的是老旧的墙壁与褪色的红色桌椅。屋子狭小,俨然不像夜行渊里空旷华冷的宫殿。耳边嗡嗡的,有嘈杂的的谈话声从屋外远远传来,高高低低的倒也不像夜行渊平日的冷清的环境。 颜辰微微试着动了动,虽然四肢依旧隐隐作痛,但是已经没有了之前撕扯般的痛感。 “吱呀——” 木门倏然开合,一个蓝色的身影端着一个木案闪了进来。 。"孟桓?。"颜辰看着面前的人,唤出了声。 “太好了,陌卿你醒了!”孟桓顺手将手中的木案放在桌上,朝颜辰走来。 颜辰:“这是……那里?” “哦,这里是白水城” “白水城?”颜辰疑惑,“我不应该在夜行渊么?” 孟桓浅笑:“是江烨修,他帮我们逃出来。” “逃?”颜辰俨然还没弄清楚状况。 孟桓娓娓道来,颜辰这才知道,江烨修借着来牢狱医治的由头,偷偷将他送了出去。而孟桓则是陪着他一起逃出了夜行渊。 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颜辰一时间沉了脸色:“不妥,尊主迟早会发现的。先别说你我,江烨修第一个就会被连累。” “你放心,我师兄不会杀江公子的。”孟桓认真回答。 “为何?” “他的医术好像对我师兄有特别的用处。但是究竟有什么用,我也不清楚。” “可是……” “别可是了,你要是不逃,待在那牢狱里迟早会死的,你放心,只要我们逃得够远,师兄一定捉不到我们。”孟桓眼眸笃定,说得一本正经。 颜辰心中还是觉得不妥,他原本就没打算逃,可如今孟桓和江烨修帮着他逃出来了,他总不能又立刻折回去。 迟早要回到夜行渊的,颜辰沉下眼眸,先稳定好孟桓的心绪,倒时候自己一人去请罪算了。 孟桓见颜辰终于默声同意了,心下安然,便去桌边为颜辰倒茶。 与此同时,夜行渊。 “砰!” 白玉砌成的杯盏轰然倒地,然后在冰冷的地板上分崩离析。 符念一脸怒气地坐在大殿之上,左镶沉着脸侍立一旁,殿中跪着三人,两名侍卫的战战兢兢,还有一脸平静的江烨修。 “连个半死不活的人也守不住,我要你们有什么用!”符念怒气冲冲。 “冤、冤枉啊……尊主……是江公子他、他……” 侍卫中有人壮着胆子争辩。 符念瞥了一眼说话的侍卫,顷刻便从他的眼神中明白了他的意思。 旋即,他沉着眸子看向一旁:“江烨修,是你让陌卿逃出去的?” “是”江烨修回答得干脆利落。 “呵,为什么?” “他不该这样被你这样对待。” “不该?江烨修,你凭什么觉得不该?”符念讥诮地看着地上跪着的江烨修。 江烨修没有说话,跪在原地,目光默视着前方的地面。 “不忍心么?”符念笑,笑声狂妄而肆意。他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下殿来,走到江烨修的身边:“你放心,无论他逃到那里,总有一天,我也会把他捉回来的。” 江烨修沉澈的眸子忽然微凛。 “倒时候,你就看着我□□他罢。” 符念笑着渐渐远去了,于此同时,江烨修的周身徒然升起一圈红色的火焰。火焰未曾烧毁他的衣襟,但是他一张脸骤然惨白。 流火蚀心,江烨修知道,这是他的惩罚。 符念出了宫殿,身形一动,来到了屋檐之上。 入目苍山,俯首众生。偌大的宫殿里死气沉沉。 符念忽然觉得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从前他不觉得这里安静,因为这里有师尊在,守着师尊的躯体,他便觉得安宁。 后来师尊走了,他心中一片空荡。可是还有恨,他还可以折磨陌卿。 但是,现在,陌卿也不在了。 夜行渊里,什么也没有了。 符念决定启程去寻找三山怨念,这是最后的希望。 竖日,他将夜行渊的诸事都交给了左镶,自行出了夜行渊,而连同着他一起上路的,还有江烨修。 第一山是,罗刹山。 江烨修曾对着罗刹山有所耳闻,山中诡谲,外人难以入山。简而言之,罗刹山就是一座与外界隔绝的死山。 罗刹山大致在大陆西方,但是符念却俨然不是往西。 江烨修御剑行在符念身旁,皱眉道:“不去罗刹山?” “当然去”符念嘴角勾了勾:“不过在那之前,去别的地方看一下也无妨。” “何处?” 符念长眉一挑,笑得意味深长:“白水城” 第28章 我那混账徒弟 是日,白水城。 街上人群熙攘,摩肩擦踵。各色的小商贩在街便分两列排开,有卖热气腾腾的包子的,有卖蝴蝶风筝的,有卖精致手镯的,还有卖各种小玩意儿的。 颜辰前世常年住在九寒殿中修习灵咒,下山的次数寥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集市。 彼时,和孟桓走在街道上,颜辰一双眼睛里都是新奇,觉得每一件事物都有其闪光独特之处。他一袭红衣,又加上面容俊美异常,走在人群中惹得路人频频侧目。 颜辰一心都在路边的事物上,倒是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异常之处。 “陌卿,快落幕了,再往前走就快出城了,不如我们今天在白水城宿一夜,明早再出城罢。”孟桓打量着天色提议。 颜辰听到孟桓的声音,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孟桓……这山下,都是这样的?” 颜辰看着远处,倏然开口。 孟桓被颜辰的话问笑了:“这山下城镇不向来都是这样的么?现在难道和你从前看到的不一样?” 颜辰被问的哑口无言,顿了半晌,答道:“没有,只是觉得特别好。” 真的,很好,比他清冷的九寒殿好多了。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 两人又走了一会,入了一家邸店。 殿中也有修士在内,四五人围一桌,身着青衣,不知是哪一方不知名的小派。 颜辰和孟桓一入店,便引得两两三三的人看过眼来,那青衣修士中有个高挑的,不免多瞥了颜辰几眼。 颜辰和孟桓靠着窗坐下,要了一壶茶水。 店内只供应酒茶小菜,并不供应主食。颜辰与孟桓均辟谷,主食倒也不是必须的。但孟桓念着颜辰身上有伤,总觉得要用食物来补补。 颜辰劝不住,只能任由孟桓去了。 孟桓一走,颜辰所坐的桌子只留他一人了。 颜辰一袭红衣静坐原处,眼睛仍然盯着窗外喧闹的市集。行人来往,周遭喧嚣热闹。他托着腮静静地看着,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 这是他这些时日以来,为数不多的愉悦笑容。 颜辰看得全神贯注,倒不知他这抹笑容已落入了邻桌那个高挑修士的眼底。 “嗳,大师兄,那边桌上坐的,可是一个美人啊。” 一青衣修士见那高挑修士看得入神,一边挤眉弄眼一边推了推高挑修士的肩膀。 高挑修士贪婪一笑:“可不是,比那红鸾馆里的小倌不知美了多少倍。” “大师兄,要不你上罢,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瞧他孤家寡人的,可正是好时机……” “你小子倒是机灵,行,大师兄今天就给你露一手!你们可擦亮眼睛看好了!”那高挑的修士喝了一口酒,便端着斗大的酒碗朝颜辰不怀好意地走来了。 “小公子,一个人看什么呢?” 颜辰正瞧着窗外,忽然一个谐谑的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他回头,瞥见高挑修士眼眸中的一抹浑浊,心下不喜,垂了眼皮淡然答道:“随意看看。” “哟,我瞧公子一个人挺落寞的,不如,你陪我来喝杯酒如何?”高挑修士将酒杯往颜辰面前一放。 刺鼻的酒味入鼻,颜辰皱了眉头:“不会喝酒。” “那没关系,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些事没做过,试着试着不就会了么?” 高挑修士说着,一只手伺机像颜辰放在桌上的那只纤细柔荑摸去。 “自重。” 颜辰眼眸一凛,站起身来。 “哟,小公子,别这么介意,萍水相逢,都是朋友嘛?” “滚。” 颜辰一张脸庞清肃异常,他驱动手指,掌心幻化出蓝色的水雾。 “呵,爷叫你陪我玩玩,你别知好歹。” 高挑修士面露阴翳之色。 颜辰不欲与之再多争辩,直接就出了手。蓝色的水雾化作根根坚硬的冰凌刺向那高挑修士,高挑修士也不退缩,掌心射出一簇飞镖,将颜辰的冰凌悉数击碎。 颜辰接着出手,高挑修士的同门见自己师兄被欺负,全都围拢过来帮助高挑修士。 颜辰灵力被封印得差不多了,又加上对方人多势众,终究不敌,败下阵来。 他这副身子……真是不争气。 片刻之后,颜辰就被击倒在桌边。 “呵,刚才不是挺犟的么?接着犟啊?” 高挑修士走到桌边,俯身捏住颜辰洁白如雪的下颔,一张脸上都是得意猖狂。 颜辰肃然看着面前的人,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捏成拳。 “没法子了罢?没法子,那就给爷好好乐一乐。”高挑修士攥起地上的颜辰,猛然一拉扯,搂住了他的纤细的腰肢。 “滚开!”颜辰怒喝,一张俊美的脸因为怒气泛起薄红。 那高挑修士愈发心醉,痴痴看着颜辰,一双眸子里流露出贪婪的光芒。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想触碰那抹殷红。 颜辰眸子里淬出怒火,猛然一甩手,给了高挑修士一记狠戾的掴掌。 “你——!贱人!”高挑修士被惹怒了,顷刻间犹如一只炸了毛的刺猬。 “哈哈哈……大师兄,你不行啊……” “就是……” 青衣修士们一旁哄笑,高挑修士的脸越发难看。 “笑什么!爷还没真正出手呢!”高挑修士怒吼一声,俨然动了真格,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颜辰,然后猛然一出手,捉住颜辰的手腕,然后“砰”地一声将他整个人扣在桌边。 “放肆!”颜辰脸色煞白,额角青筋乍现。 “呵,爷今天就放肆一个给你瞧瞧!” 高挑修士笑得狰狞。 “放肆?你想死么?” 慵懒而沉郁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一抹蓝色的火焰倏然凌空而至。 “谁啊!” 高挑修士一惊,好不容易熄掉火焰,仓皇回头,只见一袭墨色衣衫的男子从店外缓缓走了进来。男子衣角携风,身上散发着冷冷杀意。 颜辰微怔,站在门口的人,是符念 符念斜斜掀起眼皮,率先看到的是被扣在桌边的颜辰。他眸色一暗,顺着颜辰看向压着他的高挑修士,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淬炼血光。 “谁,让你动他的?”符念盯着面前的修士。 “你他妈少多管闲事!” “本尊在问你话”符念放慢了语调,眼眸乜斜,一字一句重复:“谁……让你动他的?” “哈哈哈……还本尊,你以为你是夜行渊的尊主?真是笑死我了!”高挑修士肩膀耸动,忍俊不禁,周围的青衣修士也跟着哄堂大笑。 符念轻笑,手上的流火戒红光乍现。 “啊——!!!” 狂妄的笑声里响起凄厉叫喊,声音穿透邸店的屋顶直入云霄。周围的客人全都惊慌逃窜,而桌子上,那高挑修士按着颜辰的手已经被一柄黑色的长剑刺穿。 高挑修士面色惨白,全身不住痉挛。 符念走到高挑修士的身边,轻轻弯下腰,然后漫不经心地将流火剑抽出,极快地贯穿高挑修士的胸膛。 “啊——!!!”凄厉的叫喊再次响起。 “我可警告过你了,谁叫你动的,可是本尊的玩物。”符念低头,长眉一挑,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高挑修士,他的无名指轻轻一动,那插在他胸膛上的流火再狠狠地深入他胸膛一分。 “你杀、杀了我、我门派的人不会放、放……”高挑修士嘴角渗出殷红的鲜血,他盯着面前的符念,眸子倒映出恐惧。高挑修士挣扎还想要说什么,然后话还未说完,气息便已断了。 “大师兄!大师兄!”其他的青衣修士惊呼。他们见自己同门被杀,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一个个愤怒的看向符念,捏紧手中的剑就要上前。 “你杀了我大师兄!我要你偿命!” “对!要你偿命!” 青衣修士们嘶吼着。 符念轻嗤:“不怕死,就来。” 颜辰知道这个修士根本不是符念的对手,就算他们一起上,符念还是能够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捏死他们。 高挑修士死有余辜,可是其他的修士到底到底没有犯下大错。颜辰不忍符念动手,当下站起身来,拉住他的衣袖道:“尊主,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符念轻笑,手臂穿过颜辰柔软的腰肢,猛地将他拉扯入怀:“动了我东西的人,哪怕是敝屣,也一个不留。” “即使他们未曾动手,只是觊觎。那也不行。”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侧,颜辰死死地揪着符念的衣衫,喉咙被哽住。 与此同时,孟桓正喜笑颜开地端着一坛鸡汤步入店中,骤然看见符念将颜辰囚在怀中,惊得手中的坛子从手中滑落,然后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师、师兄……你怎么……” “你给我滚一边去”符念抬头瞥了孟桓一眼,没有好脸色。 “你怎、怎么……”孟桓还未从惊异中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的还要再说,那群修士看着莫名其妙出现的孟桓早已是不耐烦。 也骂道:“哪儿的崽子,滚开,别打扰老子杀人!” 孟桓被两边骂得一头雾水。 “孟桓,过来罢,别让他们的血脏了你的衣服。”泠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桓回头,看见了抱胸站在门口的一脸漠然的江烨修。 “江、江兄,你怎么在这……” 孟桓不知道怎么了,还想再问。 那群修士赖得听他废话,拎起手中得的剑向符念群攻。符念背对着那些修士,怀中还搂着颜辰。 听见后面嘶吼声气,他不甚在意,低头凑尽颜辰的耳边,吐气如冰:“一个不留。” 话音落,颜辰眼睁睁地看着符念的身后燃起熊熊烈火,蓝色火焰妖冶,包裹在那些修士的周围,将他们全部吞没。 火焰太过汹涌迅速,颜辰甚至没来得及听到他们凄厉的叫喊声,但是他们扭曲的脸庞与瞳孔里的恐惧却生生地印在了颜辰的脑海里,不可磨灭。 颜辰身体微微颤抖,他曾在上余见过血流漂杵的场面,但是却不及眼前的景象来得寒凉。因为这些人,都是因为他和符念,而死的。 “陌卿,还跑么?” 威胁的气息吞吐在耳侧,颜辰抗拒着从指尖传来的觳觫,他想开口说话,但是却是哽咽不能言。 符念轻笑着:“怎么?受不了?” 颜辰推开符念,踉跄着后退。他感觉天旋地转,周围仿佛都成了一片血色。 第29章 我那混账徒弟 江烨修见事态僵持,轻微咳嗽一声,看向孟桓道:“你刚才不是要问什么事?” 孟桓被江烨修这提点,猛然回过神来。 他跑过去,认真地将颜辰护在身后,方状着胆子道:“师、师兄……你怎么来了?” 符念见了孟桓,眸中的戏谑全收,只剩下冷漠。 “怎么,你有胆子带着人跑,就没胆子承担后果?”符念靠着邻桌,睥睨着面前愕然的少年。 “我、我……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怎么知道?”符念哂笑着指了一下颜辰,孟桓警惕的看了一下身后的人,还是一头雾水。 “是衣服上的金线。”江烨修适时在一旁提点。 “金线?” 孟桓疑惑着,可是颜辰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身上的这件衣服是符念送给他的,当初拿到这件衣服时只觉得这衣服上的金色花纹华丽,现在想来,符念应该是靠着这金色丝线知道了他的所处之处。 果不其然,下一刻,符念淡淡开口解释道:“他衣服上的金色丝线同我衣服上的,是一个纹路。通过这纹路,就是陌卿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他。” “原来,是这样……”孟桓低着头若有所思,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在颜辰身边认真开口:“陌卿,你得赶紧脱了这衣服,下次……” “孟桓,你是鞭子抽得不够么?”阴鸷的话语应声传来,孟桓抬头,看见符念阴鸷的眸子。孟桓这才后知后觉,忘了重要人物还在场,一瞬间真想扇自己一个大巴掌。 一旁冷淡的江烨修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心中为孟桓叹了口气。 “师兄,是我带着陌卿逃跑的,你要罚就罚我。” “你抽我几百鞭子都无所谓。” 孟桓低下头,仍将颜辰护在身后,说完似乎觉得语气还不够诚恳,末了又抬起头来加上一句。 颜辰扶额,他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符念看着面前惊慌的两人,心情愉悦地道:“我暂时还不会回夜行渊,所以这笔帐我就先给你急着,还有陌卿等回了夜行渊,我再好好折磨你。” “不、不回去?”孟桓愕然,旋即他像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抿了嘴角道:“那我和陌卿就先回夜行渊,反正待在这里也碍师兄的眼。” “你多想了。“符念斜倚在沾满鲜血的桌边,悠悠道:”我要去罗刹山,你们俩,也跟着一起去。” “不回去……”孟桓脸耷拉了下来,旋即又抬头道“罗刹山?那是什么地方?” “好地方。” 孟桓:“好地方?” “别多问,这一路上你们俩给我老实点就行。天色也不早了,自己捡个地儿睡去。”符念转身,踏过地上一层因为死人而堆积而成的齑粉,往楼上去了。 颜辰看着符念远去的身影,紧蹙的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江兄,你知道我师兄他要去罗刹山做什么吗?”孟桓将探寻的目光投向靠在门边一袭的江烨修。 江烨修离开倚靠着的木门,漠然掀起眼:“好像是找什么余念。但是具体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唔……对了!”孟桓忽然想起什么,惊道:“逃跑的事情败露了,我师兄有没有罚你……” 江烨修淡淡开口:“红色流火。” “动了红色流火?!”孟桓惊呼,颜辰也跟着面色一白。 颜辰看向江烨修,试图像从他身上看到任何被火灼烧的痕迹。 流火戒的流火分蓝红二色,蓝色流火能烧毁常人肌肤,将人化为灰烬。而红色流火,则在烧毁的基础上,加了剜骨蚀心的作用。 寻常人被蓝色流火所烧,已是尸骨无存。然而面前的江烨修还是好好的站着。 “江烨修,你……”颜辰看着面前的江烨修。 “放心罢,我好歹还是这天下最好的药师,不至于那么轻而易举地……死去。”江烨修说到最后,顿了顿,一张脸上都是淡漠。 颜辰升腾起愧疚,因为他这一次出逃,江烨修被红色流火灼烧,青衣修士死亡,而孟桓还不知道会受什么惩罚。 他不该出来的,他就应该好好待在符念的身边。 待在他的身边受折磨,也总好过他去折磨别人。 夜幕落下,邸店里静悄悄的。 因为符念和青衣修士的一场厮杀,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店家战战兢兢地守着店,看着符念孟桓一行人都带着惊恐,丝毫不敢怠慢。 楼上的客房很多,颜辰随便挑了一间,孟桓和江烨修也各自挑了一间。 四野阒然,颜辰躺在狭小木床上,抱影无眠。他怔怔的盯着面前的一片虚无的黑色,明明身旁无人,可是耳边却能听到阴鸷低喃。 “一个不留……” 脑海里忽然燃烧起蓝色流火,那些青衣修士的面孔在他蓝色火焰中一一浮现。 颜辰翻身,想摆脱那些画面,摆脱耳边那灼热危险的气息。可是翻来覆去,他想甩开的,却是死死纠缠着他。 他站起身来,带着无奈与轻微的怒火推开了门。这家邸店的客房外连着廊庑,廊庑对街开。因此颜辰一推开门,就能够看到外面的街景。 夜阑人静时分,白日里热闹的街道也陷入了沉睡,只有两两三三的屋舍中还偶然亮着灯。 夜风浮动,远山朦胧飘渺,空中时不时飞过一只鸦雀,扯着嗓子寒凉的叫一声,惊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颜辰立在廊庑上,人浸在夜色里,心也跟着浸在这渺茫灰暗的颜色中。 回首在夜行渊的时日,像是一场梦。昏昏沉沉的,真实也不真实。前世今生交错,颜辰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不是一个好师尊,前世,答应孟桓和符念的没有做到。 今天,想重新回来弥补,却又不得不往符念的心上插刀子,还有孟桓,因为他,都不知道被罚了多少次了。 颜辰睫毛轻颤,目光落在寻常人家的屋舍上,轻微的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觉得,他要是个普通人,生在这陋巷里,一箪食一瓢饮地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月光熹微,有犬吠声徒然在巷子里响起。 颜辰被这犬吠声一惊,下意识地侧头往那声音传播的方向看去,夜色苍茫,颜辰没有看到任何狼犬,但是却触到了一抹比夜色更深的颜色。 微弱的月光下,符念一袭墨色长衫,墨发飘散,衣襟微开。 他站在廊庑的尽头,深幽的眸子正在打量着他。不知已在哪儿站了多久。 颜辰手心一凉,下意识就要往屋内走。 符念双眸一凛,指尖升起一抹虚无的气流。 瞬时间,一阵罡风袭来,颜辰走到门前,刚要伸手去触那门把,木门被这风一刮,“砰”地一声合上了。 颜辰被这风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征愣片刻,罡风已过,他便去拧门把手。 符念眉心微蹙,指尖再动。 于是颜辰就怎么也推不开门了。 “奇怪,怎么锁了……”颜辰心下疑惑,试图将门推开,可是尝试几次,终究是无果,只得放弃了。 一系列的仓皇举动,让颜辰脸有些发烫,他本就是为了躲符念,第一次当没看见他推门进去还算说得过去,可他都推了两三次门了,再装没看见也说不过去。 他又不能下楼,因为楼梯刚好在符念那边。 周遭寂静的诡异,颜辰放轻了呼吸,下意识地避免往符念那边瞧,思虑良久,他尬尴地往前移了两步,站在栏杆边,沉着眼眸打量前方。 月光惨淡,颜辰心跳迅速,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是却执着地看着,借这种盲目的方式,来掩盖自己的慌乱。 廊庑的另一头,符念目光也瞧着前方,余光却衔住陌卿,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符念心中有气,因为陌卿慌乱的举动,他站在夜色中打量了陌卿许久,他瞧见了他的黯然神伤,瞧着他的无奈。 他内心忍不住跟着牵动。还准备继续看下去,谁知道陌卿骤然一回头,见了他他就掉头往屋里跑,仿佛他是一只老虎。 见了他……就跑。 不好。 符念不喜欢他怕他。他可以折磨陌卿,但是陌卿不能怕他。这是他近乎无赖偏执的一种想法。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缓慢悠长。 颜辰修长白皙的手指攥着栏杆,栏杆上沾染了他的手心的汗意。 符念看着他跟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总觉得碍眼,心里发痒,想做点什么。 他这样想了,于是也这样做了。 无名指轻轻一动,罡风再起。 风从四方传来,俨然袭向颜辰。颜辰冷不防,被这风吹得一个趔趄,往后猛退了几步。 符念嘴角轻轻一勾,让那风加重了势头。 颜辰觉得风诡异,一边用手挡着眼睛一边被这风吹得连连后退。 他方想施展幻术,却不料这风愈发猛烈。 几次三番地退下来,颜辰已经退到了廊庑尽头,他浑然不觉,还想伺机动用幻术去消解面前的罡风,忽然,后背撞上了一块坚硬。 与此同时,那风消散了。 颜辰预感不好,他一截截僵硬地回过头去,是符念那张邪气俊秀的脸。 第30章 我那混账徒弟 颜辰胸腔起伏,压抑着慌乱,喉结上下翕动,想说句什么来缓解尴尬。但是喉咙却如卡了鱼刺一般发不出声音。 符念心中得意,面上风轻云淡。他嘴角微微抿着,看向颜辰的时候刻意装出了几分讥诮和意外。 “陌卿,你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往我身上蹭什么?” 戏谑的话一出口,颜辰的脸顷刻一白。 因为倌妓的身份,颜辰向来对符念避之不及,唯恐他做出什么不雅举动,可是这次,他居然自己撞上了他,虽然是因为这风的原因,可到底像是他主动。 如今再听他说这样的话,颜辰已是绷不住脸皮。 “咳,我不是故意的,夜里风有些大,我先回房了。”颜辰只想离开符念,病急乱投医下也不管谁的屋子,见着门开的就往里走。 火急火燎的进了房,“砰”地一声关上门,颜辰靠着门板舒气。 误以为终于逃脱虎口,可是不一会,敲门声响起了。 “砰砰砰……”敲门声响后,是符念的声音:“开门。” 颜辰打定了主意死也不出门,于是便抵着门朗然答道:“尊主,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休息?”反问声中带着一丝忍俊不禁。 “是的。” “你是想同本尊一起休息么?”符念站在门外,嘴角满是笑意。 颜辰皱着眉头答:“尊主想多了。” 此句答完,门外安静了下来。 颜辰以为符念走了,可是没一会,门外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站在本尊的房间里,和本尊说我想多了,你确定你没错,嗯?” 灼热的气息就在耳边,仿佛门外人是凑在门板上开的口。 颜辰听完,脑子里“轰”地一声,环顾四周,这才惊觉进错了屋子。当下噬脐莫及,颜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愚蠢过,简直愚蠢到头了。 颜辰心如死灰,他站在门边,这会儿,他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简直是进退维谷。 然而符念偏偏不肯放过他,他孜孜不倦地把门敲响了。 “陌卿,开门。” 颜辰心脏加速,骨节分明的手指抵着门板,没有动。 符念站在门外,手搭在门框边,嘴角的笑意无限放大,他已经能够想象到门内之人脸上的惨白与羞愧的模样,能够想到他的羞愧,他的慌乱,以及不知所措。 联想到这些,符念心中忽然无比欢愉,眉眼弯弯,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动这星光。 “陌卿,你躲在我的房间里不开门,你想干什么?” 符念抿着嘴角,靠在门边开口。 颜辰手指攥着,薄唇绷紧,泛红的双颊仿佛初春的桃花。 “开门罢,陌卿” “砰砰砰……” “砰砰砰……” 手指撞击门板的声音一次一次地响起,如同古寺里振聋发聩的钟磬之音。 颜辰感觉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认输了,或许就在下一秒。 “吱呀——” “师兄,怎么了?” 敲门声钟忽然听见木门开合,然后一个清澈的声音在在走廊里响起了。 这声音,是孟桓。 颜辰仿佛得了救。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人……”符念看着突然出来的孟桓,眉梢眼角里都是谐谑,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想说出一翻“惊天动地”的言论来。 岂料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门“嚯”地一声开了,紧接着,符念只见面前一道红影从他面前闪过,径直进了孟桓的屋子。动作太过迅猛,符念来不及看清,等他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时,就只能听见重重的关门声了。 面前已是阒无一人,连孟桓也不见了。 符念征愣了一会,再次抿了嘴角,他戏弄够了,也决定不再追究了,于是他便带着一脸餍足脚步轻快地进了自己的屋子,关门的时候手还在门板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还能够感受到上面那灼热的温度。 孟桓的屋子内,颜辰靠着门板轻微喘/息,他额角渗出浅浅的汗,脸庞犹如站了雨水的桃花。 孟桓站在门边,他方才因为被颜辰一把拉进了屋内,现在脸上还是疑惑不解。 “你怎么了,陌卿?” “没事,刚才看见了一个虚影,吓到了。”颜辰强装镇定,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原来是这样,嗳,对了,我好像看见你从我师兄屋子里出来的,你怎么……” 颜辰保持冷静:“我刚才和尊主谈了点事。” 孟桓当下也不疑,点了点头,忽然间又道:“嗳,我师兄不是在门外么?你们怎么谈……” “刚才有点不愉快,孟桓你也知道你师兄素来憎恶我的。”颜辰截断了孟桓的话。 “这倒是的……” 颜辰见孟桓认同了他的话,心中磐石落地。 他又强装镇定和孟桓寒暄了几句,胡乱诌了借口说解释他为什么来孟桓的房间,解释完毕,确认一切毫无破绽后,颜辰才告别孟桓,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事态平息,长夜漫漫,停灯向晓。 符念和颜辰各自在自己床上,均是一夜无眠。 竖日晨起。 云雾叆叇,行露未晞。 街边的市集却是老早就醒了,小商小贩站在自己的铺面前大声叫卖,穿着各色衣衫的行人在路边来来往往。 符念一行人坐在楼下靠窗的位置喝着茶,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糕饼早点。 颜辰对窗而坐,孟桓坐在颜辰的对面,符念和江烨修分别坐在颜辰的左右。 经过了昨夜的一事,颜辰十分尴尬。 他故意用左手撑头,看着窗外,好避免与符念直视。颜辰因为一夜未眠,又加上旧伤未愈,有些无精打采,看着窗外的时候也是两眼鳏鳏。 江烨修作为医者,一眼瞧出了颜辰的不对劲,抿了口茶水,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昨天晚上没睡好。”颜辰镇定地看向江烨修。 江烨修点了点头,当下也没有再多问。 “陌卿,昨天……你莫不是因为和我师兄的事没有睡好罢。”孟桓接过话头开口,江烨修闻言掀起眼皮斜斜地看了一眼颜辰。 颜辰面色如常,心下咯噔一声。 ……哪壶不开提哪壶。 符念微笑自如:“原来……昨天陌卿因为本尊没有睡好。” 语调悠扬婉转,仿佛生怕在场的人听不出言外之意。孟桓懵懂,没有听出来,江烨修听出来了,估摸出几分意思,不想掺和,端着茶把眼睛瞄向了窗外 颜辰的手心捏紧,轻咳了一声:“昨天……我眼睛有些发昏,尊主别介意。” “发昏,发什么昏,陌卿你不是说你昨天和我师兄议事么?”孟桓披根搜株,穷追不舍。 符念放下茶杯,正经看了一眼孟桓:“昨天夜色浓郁,眼睛发昏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举动也是很正常的。” 孟桓:“不正常的举动?什么不正常的举动?” “那可多了,比如……投怀送抱什么的……” “投怀……送抱!!”孟桓清澈的眸子睁大,眼眸中的不可思议都快要溢出来了。他的声音徒然睁大,惹得一旁漠然的江烨修也瞥了颜辰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颜辰喉结攒动:“咳,不是这样的,昨天,有风……” “哦?对,昨天有风,难怪你没看清楚。”符念强调,语气意味深长。 颜辰被符念激起了一层怒意,他撤去自己的左手,直视符念。 “怎么了?我说的有错么?”符念笑容讥诮。 “没……错!” 颜辰红着脸,好半天才憋出这一句,说完,他也不顾他人诧异目光,“蹭”地站起身来往楼上走去。 孟桓与江烨修面面相觑,符念重新端起茶,心满意足地啧了一口。 颜辰被符念一番无赖行为逼得发了火,他独自跑回房间,一直等到孟桓叫他出发才出来。 巳时二刻,四人出来前往罗刹山。 颜辰是第一次听说罗刹山,至于江烨修说的怨念,他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云雾缭绕的上空,符念御剑飞行在前,江烨修和孟桓尾随,颜辰在最后。 因为气氛出奇尴尬,四人倒没说什么话,一路寡言至一边陲小村落了脚。 这落脚的小村俨然不如白水城繁华,村里的人大都着粗布衣衫,他们或拿着锄头在田间劳作,或背着背篓在地里打理。只有一少部分人才集中在村中心的贩卖。 小镇后面一座巍峨大山,大山高耸,半山腰以上皆湮没在润白色的薄雾中,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四人落脚的地方在村中心,一棵大银杏树披着一身金黄瞩目站在中央,各司其职的村民见了突然而至的四人,都吓得惊慌逃窜。 孟桓奇怪,顺手拉过一旁的小哥想问问。 不料那小哥却面容惊慌的走远了,一边走还一边喊着:“饶命,别杀我!” “我们有什么奇怪么?”孟桓转头看向颜辰。 颜辰摇了摇头,也不知这些人怎么了。 第31章 我那混账徒弟 村民们作鸟兽逃窜,不一会,村道上的人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因为村民们急着逃,原先拿在手中的瓜果便四散地面,锄头篓子等农具更是东一件西一件地散落在路边。 孟桓一行人踏着凌乱的路面走过去,只见沿道的人家皆紧闭大门,仿佛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颜辰环顾四周,忽然在路边的柴火堆边触到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他顺势一指,开口道:“哪儿好像有人。 符念性子急躁,听到颜辰的声音,当下也不犹豫,往柴火堆疾走两步,大手一伸,拎出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娃。 那女娃生得粉雕玉琢,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当下被符念抓在手里,小脸满是惊恐,猛地哭出声来。 “哇……” 哭声惊天动地。 符念当下手一抖,差点没把这孩子扔出去。 “喂,别哭了!”符念皱眉,厉声呵斥。 女娃不管不顾,继续哭。她被符念凌空抓着,手脚并用一番乱蹬。符念的脸越来越黑,他把女娃拎到眼前,瞪着她,怒道道:“你再哭,我杀了你。” “呃”女娃征愣着,倏地停下来了。 符念长长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然而还没过一秒,攻势更为猛烈的哭声传来了。 “哇……” 颜辰:………… 孟桓:………… 江烨修:…… “尊主,孩子不能吓唬。”颜辰看着符念,无奈开口。 孟桓也跟着附和:“是啊,师兄,人家还是孩子……” “你给我闭嘴。”符念朝孟桓飞来一记恨戾目光,片刻压着怒火道:“有本事,你过来。” “我又没带过孩子……”孟桓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他眼珠子转了转,看向一旁的江烨修:“要不……江兄,你去?” “不感兴趣。”江烨修保持冷漠。 孟桓:…… 他纠结片刻,最终垂下了眸子:“那还是师兄你自己……” “给我罢。” 一个温缓的声音倏然响起。 孟桓抬头,只见颜辰已朝符念走了过去。 颜辰走到符念身边,摊开了双手。 符念拎着那嚎啕大哭的孩子,看着颜辰的眼神都是不信任。颜辰不与符念申辩,自行在符念这怀疑的目光中将孩子抱了过去。 那女娃在空中踢蹬许久,早就吓破了胆子,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不由得止了哭声,抬起一双婆娑的泪眼看向面前的颜辰。 这哭声一停,众人惊异。 孟桓江烨修不由得对颜辰另眼相看,而符念眸中则是不以为然。 然而这孩子停了没几秒,回过神来,又开始哭了。 符念冷哼一声:“还不都是一样。” 颜辰当没听见,他当下满心都在哭泣的女娃身上,俊秀的眉宇微拧,在脑海中迅速搜寻着哄孩子的好方法。 颜辰前世未曾带过孩子,今生更不用说。 在记忆中追溯片刻,他骤然想起了前几日在白水城边看见精致小玩意儿。那些小玩意雕刻得甚是可爱。 骤然间,他灵机一动,依照记忆用幻术变出一个木头小人。 颜辰拿着木头小人踌躇着递到女娃面前,他心中忐忑,不知道可不可行。 那女娃在泪光中见着了,慢慢地停滞了哭声,睁大眼睛想去看清是个什么物件。 待看清了是一个胖乎乎的小老虎,瘪着的嘴角便一点点地抚平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老虎,显然注意力已被吸引过去了。 颜辰抿了嘴角,拿着小人在小女孩面前晃了晃,柔声道:“这个小老虎勇猛威武,把它带在身上,就可以保护你,哥哥把小老虎送给你,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女娃见颜辰一脸微笑,并不似符念一般凶神恶煞,心中渐渐放低了警惕。不过仍旧怯怯的,不说话。 颜辰看着女娃怯生生的可爱模样,不由得笑了,颜辰眉眼弯弯,笑起来时清澈温缓。 符念站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愣住了。 他原本目光阴鸷,可触碰到这笑容,他渐渐不由自主地温和了双目。 符念从来没有瞧过颜辰这般温柔的模样,他愣愣地颜辰弯弯的眉眼,愣愣地看着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心旌不由自主地撕痒,就好像有一只猫用爪子在他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挠着。 颜辰仍旧微笑地看着女娃,他将小老虎放在女娃的手心,轻轻开口:“哥哥把小老虎送给你了,你和哥哥交个朋友好不好?” 女娃手中拿着小老虎,开心地咧开了嘴角,对着颜辰轻微点了点头。 至此,女娃总算彻底停止了哭泣。孟桓在一旁看完,对比符念,不由得轻笑出了声,符念仿佛感受出了这笑声中的不怀好意,悠悠地朝着孟桓看了一眼。 孟桓得了这一记悠然而冷寒的目光,不由得乖乖闭上了嘴。 “好了,赶紧问下这小姑娘这村子里的事罢。”江烨修见事情解决,便淡然开了口。 颜辰想起正事,薄唇轻启,正要询问。 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声怒吼。 “妖人!放开我妹妹!” 众人抬头,只见一身着泥黑色粗布衣衫的青年气势汹汹跑来,他手中握着长扁担,面目慨然,奔跑的方向对准颜辰。 符念淡淡地看着这青年,轻轻动了动食指。 下一刻,青年便连扁担带人摔在了颜辰的跟前。 颜辰:………… “哥哥……”颜辰怀中的女娃见了青年,奶奶唤出声来。 颜辰闻言,弯下腰来将女娃放下。青衣原本双目通红,见了颜辰放下女娃,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将女娃紧紧拥入怀中。 他手臂将小女孩护得严实,得了人,转身站起来就要跑。 “喂,跑什么。”符念皱眉。 那青年不回头,抱着女娃不顾一切往前跑。 符念叹气,食指再动,于是那青年便不由自主地往回走了。 “怎、怎么回事……”青年盯着自己不由自主回头迈地脚,一张脸上都是惊恐。 “我问你话呢,跑什么。” 青年哆哆嗦嗦地在符念身边停住了双脚,颤巍巍地抬起符念看了足足十几秒,方才开口道:“你、你们不是半妖人?” 符念:“半妖人?什么半妖人?” “就、就是……吃人的半妖人……” 符念蹬了青年一眼:“你看我,像要吃人么?” 青年抬头看见符念面色不善的一张脸,下意识地想答是,可是话道嘴边又不敢说出口。他怀中的小女孩倒是不敢示弱:“你瞪我哥哥,你就是吃人!!” “你——!” “你就是坏人!” 青年见女娃毫不顾忌,忙慌神斥责“小桃,不许胡闹。” “唔……”被唤作小桃的女娃听话的不说了。 “公子,我妹妹不懂事,你别介意。” 符念瞅了小桃一眼,冷哼:“小孩真麻烦。” “公子,这实在不能怪我和我妹妹,你们这一伙人突然而至,我们村里的人都以为你是半妖人才跑的,方才见你们抱着我妹妹,我一时心急才会出手的。” “那你们这里有半妖人?” 青年点点头,开口道:“就在村子后面的罗刹山上。” “罗刹山?”符念双眸一凛。 青年娓娓道来,众人方知这罗刹山被一伙半妖人占据。山中的半妖人以尸体为食,而这罗刹山恰好一方墓山。 半妖人在山中甚久,山中的尸体渐渐减少,于是便在山下饲养了人类作为补缺,隔三岔五来山下的村中抓取活体。 青年说完,一张脸上都是悲痛。 颜辰蹙眉:“为何不逃?” 青年苦笑:“公子,我们何尝不想逃啊,可惜这半妖人在我们村子里施了不知什么邪术,所有的人都无法走出村子。” 颜辰:“那如此一来,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青年:“何尝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每一天都活得提心吊胆,就怕哪一天被那半妖人捉到山上去了。” 符念往山上瞥了一眼,沉声道:“我去山上看看。” “公子不可。”青年制止出声。 “怎么了?” “公子有所不知,罗刹山只有半妖人能够出入,我们寻常人是进不去的。” 符念轻嗤:“我又不是一般人。” 话音一落,符念已化作一抹黑影往前闪去,青年无奈地摇了摇头。 未过多时,符念沉着一双眸子回来了。 青年睁大眼睛问:“可进去了?” 符念看向别处:“此山有蹊跷之处,我还需细细研究。” “噗——”孟桓忍不住笑出了声,符念抬眸,刚想训斥,只见旁边的颜辰也抿了嘴角,他不由得一顿,再一抬眼,触及到了忍俊不禁的江烨修。 “我渴了,不想在这里说了。” 符念憋着气转身。 “嗳,公子,去我家罢,我家就在前面,我来给公子指路!”青年见符念往前,抱着小桃追了上去。 颜辰将符念的窘迫的模样瞅在眼里,嘴角的笑意渐渐放大。 这个模样,与前世符念在他面前修习出错的时候一般无二。那时候的符念在他的面前羞愧还会脸红,双眸都不看与他正视。 颜辰不自觉地回忆着,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忽然肩头被拍了一下:“陌卿,走了”孟桓从颜辰面前路过,和江烨修一起径直往前。 颜辰愣了愣,再看向远方那个墨色身影时,已是哑然失笑。 第32章 我那混账徒弟 四人跟着青年前后进了一家小院,院中寂静,倒别没有别的家人。 来到屋中,经过一番交谈,颜辰等人方知青年唤作大毛。初闻名字,颜辰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征愣问:“大毛?” 大毛应了一声:“怎么了?” “无事,请大毛公子继续说罢。”颜辰见周围的人脸上都没有异色,只得压下心中诧异,淡淡开口。 颜辰前世自小就在上余生长,周遭每个人的名字都是讲究繁复,含义隽永。 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随性的名字,当下也只当是民风淳朴了。而颜辰哪里知道,江烨修符念孟桓都在民间厮混过,早已对这种随性的名字见怪不怪。 大毛继续讲,原来大毛的母亲已经被半妖人捉去了,只剩下他和妹妹小桃相依为命。 大毛讲到他母亲被捉时,两眼汪汪,几近落泪。 孟桓心中愤慨,当下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这半妖人真是暴戾恣睢。” 大毛得到理解,看向孟桓的眼神更为赤诚:“小公子说的在理啊,我们只盼着有人能帮我们除掉这半妖人就好了。” “我们此行就是为罗刹山所来,请大毛兄弟放心,我们一定尽力铲除这妖孽。” “真的么?” “真的。”孟桓说得斩钉截铁,全然忘了这次来是为了找什么“余念” 而符念站在一旁冷静的听了,也没有出声指责,他身为夜行渊尊主,本算不上一个什么善人,但是面对这种饲养活人为食的行为还是有所抵触,所以便任由孟桓说去了。 颜辰也深觉这半妖人必须清除,在一旁认真听着,江烨修也在听着,面上是一贯的冷静。 “这半妖人除了时不时的突袭外,还有一天必会来这村子。”大毛继续说。 符念长眉一挑:“什么时候?” “每月十日。” “十日?今日不是八月九日么?”颜辰倏然开口。 大毛点点头:“是的,每月十日的这天晚上半妖人会在敲响妖铃声,所有村名便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村口的大银杏树下。然后,半妖人会在人群中遴选合适的人带上罗刹山。 ” 颜辰:“那依你所言,明日我们也会被那铃声唤到银杏树下么?” “应该也是如此,凡是村里的人,只要听见这铃声都会行动不受控制。” 符念:“那明日跟着这半妖人上山就行了。” “公子不可。”大毛面色一沉。 符念:“为什么?” “只有被半妖人遴选上的人才能跟着进山。罗刹山被半妖人掌控,凡是上山的人,无论是修士还是道士,修为都会失效。所以若是偷偷跟着上山,肯定会被发现的。” 孟桓:“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那半妖人把我们也选上去?” “这个还真有办法。”大毛双手一拍,接着道:“这半妖人在每月初十挑的人是给他们山主的,都会喜好挑女子或者是细皮嫩肉的男子。” 大毛说着,目光瞥向颜辰“我看这个公子长的就很俊美,肯定不成问题。” “这位公子和这位公子面向也好,就是这位穿黑色衣服的公子……面色有些邪厉。”大毛的目光跃过江烨修和孟桓,停在了符念面前。 符念抬眸悠悠地看向大毛,大毛看出山雨欲来,赶紧将目光撇开。 “其实……这位公子要想增加被选中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村里女子极少,你扮成个女子就成。”大毛将目光挪回来,看着符念说的诚恳。 刚一说完,更为凶恶的目光移过来了。大毛再次移开了眼。 颜辰在脑海中想象着符念女装的模样,一个没忍住,轻笑出了声。 符念冷哼一声:“不可能。” “哎呀不可能就不可能,话说这天也快黑了,我做饭给诸位吃罢,小桃,你去门口的园子里择一把胡芹来。”大毛冲着一边玩小老虎的小桃开口。 小桃听话,将小老虎往小板凳上一放,一溜烟就跑没了。 大毛也站起身来往厨房去,在锅碗瓢盆一顿忙活。 颜辰孟桓两人也跟着去了厨房帮忙,符念搬张凳子站在门口瞅着这村边的景色,而江烨修是一贯冷静的坐在桌子边,喝着茶。 不一会儿小桃从门口的院子里抱着一把肥嫩的胡芹回来了,经过门口看见符念,她将一脸一拉“哼”地一声从符念身边过去了。 符念脸一黑,回过头去看了这小女娃一眼,虽然满是怒火,但却没有发泄。 他不敢惹这女娃,他怕他一惹,就会引来没完没了的哭声。 厨房门口,颜辰从小桃手中接过择回来的菜,认真地开始清理。 大毛掌锅,孟桓在在厨房里帮着切菜,孟桓的刀工是极好的,他厨艺向来精湛。 厨房门口是对着院子开的,所以符念坐在院门口,就能够将厨房里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颜辰背对着符念,一根一根地清理着自己面前的胡芹。他小心地把叶子拔下来,将肥嫩的芹茎丢到一旁。 清理来清理去,颜辰一个人忙活的煞是有趣,他觉得清理这些冰冰凉凉的菜比他修习功法有趣多了。 不一会儿,大毛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小公子,胡芹好了么?” “都弄好了。”颜辰拿起一把叶子,微笑着抬头。 “哎呦我的祖宗啊,小公子你是不是没下过厨啊?”大毛看着颜辰,又是惊异又是哭笑不得。 “我下过厨的。” 颜辰想着自己在夜行渊为符念做的那顿鸡汤,回答得很是坦然。 大毛再次哭笑不得:“那你怎么还给我留了一把叶子,小公子,胡芹是吃芹菜杆子的,又不是吃叶子的。” “不、不是吃叶子的?”颜辰低头,怪异地看向自己的掌心。 “当然不是啊!”大毛一边说,一边无奈地路过颜辰,跑回去捡颜辰丢在地上的芹菜杆子。颜辰愣了一会,面色尴尬,连忙也跟着回去捡杆子。 “噗——” 嗤笑声传来,颜辰奇怪抬起头,看见了坐在门口一脸讥笑的符念。 大毛看见符念在笑,仿佛找到同盟,忙感而慨之:“哎哟,黑衣服的小公子,你也觉得奇怪不是,这年头谁会连芹菜都不会择?你看我们家小桃都认识。” “嗯,你说的没错,是个人都知道。”符念看着颜辰慢悠悠地开口,言语里的讥诮毫不掩饰,颜辰听出了言外之意,默默忍了,拿着菜杆子往屋子里走。 符念见颜辰生气,心情莫名的好,靠着椅子越发慢悠悠地欣赏山水景色。 倏然间,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大毛手中的芹菜叶,认真记住了它的样子。 下一次,要是碰上芹菜,他就知道要摘掉叶子,而不是丢杆子了。 颜辰因为择菜上的失误,心中过意不去,跟着大毛在厨房里,总想做点什么来弥补。转来转去,看到孟桓在砧板上切菜,他不由得看了过去。 只见孟桓手中握着菜刀,把芹菜切得长短相宜,井然有序。 颜辰之前从未见过孟桓下厨,当下惊讶于孟桓的刀工,愕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会这些的?” “去了夜行渊后就会了。那个时候我师兄整天浑浑噩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就想啊,要是我做饭好吃的话,师兄也许就会开心点了。” “哦,原来是这样……” 听完缘由,颜辰应着,心中有些黯然。 没一会儿,饭菜端上桌了。大毛还特意拿出储存的好酒来招待。 落座的时候,小桃一团小小地挨着大毛坐了,符念顺势想往大毛身边一坐,小桃一瞪眼:“我不要这个凶八怪坐在这里。” 符念脸一僵,刚弯下的腰立刻毫不犹豫地挺直了。 大毛脸色讪讪:“小桃胡说什么什么呢。” “他凶,我不要他坐旁边,我要这个送我木头小老虎的温柔哥哥坐。”小桃别过脸,看向一旁站着的颜辰。 颜辰一顿,下意识地看了符念一眼。 符念冷哼一声,挨着江烨修坐下了。颜辰也不多言,在大毛身边落座。 席间大毛敬酒,颜辰不会喝酒也就没有喝,江烨修和符念是饮酒的行家,自然来者不拒。而孟桓是个半吊子,喝了一半已是醉醺醺的了。 一番闲扯下来,才将晚饭吃完。 大毛收了碗筷去清洗。孟桓喝醉了,摇摇晃晃的去了床边休息。江烨修不喜与人交谈,也休息去了。 符念出了院子去罗刹山符念观察这山的情况。颜辰还不想休息,就在院子里散着步。 大毛碗筷洗完了,搬了一张凳子出来和颜辰唠嗑。 “嗳,小公子,你们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啊。” 颜辰:“为了找一样东西。” “哦,这样啊。什么东西?” “余念。” “余念?”大毛愣了愣,不知颜辰所说何物。 空气中静默几许,颜辰看着远处苍茫的远山,忽然想起今天初见初见大毛时的情景,思索片刻,带着疑惑认真地开口:“你们这里取名字,都是喜欢……公子你这样的么?” “对啊。”大毛点头,说得兴致勃勃:“我娘图爽快,我和我妹的名字都挺简单的,隔壁人家的名字才叫高深呢。” “高深?”颜辰来了兴趣,看来这村子里取名的风格也不一致。 “对啊,可高深了。我说给你听听啊……” 颜辰认真听讲。 大毛:“隔壁人家取的是……狗蛋铁柱铁锤富贵!小公子,高深不?” 颜辰:?? “小公子,你怎么不说话啊?” “呃,没什么。这名字委身高深。” 颜辰心中觉得怪异,征愣两秒,不好拂了面子,认真回答。 大毛脸上得意洋洋:“那小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陌卿。” 大毛:“摸清??” 颜辰:“嗯?” 大毛奇怪的看着颜辰,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心想这小公子生得俊美正派,怎么没文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颜辰不知大毛所想,回到:“怎么了?” 大毛摇摇头:“你这名字不好,我给公子取一个如何?” “请大毛公子讲。” 彼时,符念正好巡视完罗刹山周边的情况回来,听到院子里有谈话声,下意识地顿了脚。 “我瞧着公子生得俊美,是个标标志志花公子……”大毛摸着下颔思考,募然他一抬头:“不如,叫娇花,如何?” “噗——”符念站在门外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他娘的这取的什么名字。 陌娇花? 门内颜辰眉宇微皱,没有说话。 “怎么了,不喜欢?”大毛追问。 颜辰正了正脸色:“没有,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高深?” “咳,我随口取的,哪来什么高深,不过这名字可比我和我妹的好听多了,你觉得呢?”大毛话语含蓄,脸上却是一片笑靥如花。 陌卿:“嗯……” 门外的符念已是笑不可仰,笑了好半天,整理好情绪准备进院子,忽然又听到院中的谈话声起了。 “大毛公子觉得……那个穿墨色衣服的公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那个穿黑衣服的?”大毛反问。 “嗯”颜辰点头,他好奇这大毛会给符念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符念听到颜辰提及自己,不由得愣了一下,收敛了笑容,认真听两人谈话。 第33章 我那混账徒弟 大毛:“那个小公子……虽然面容俊秀,但是凶神恶煞的,他不如公子你面善。” 站在门外的符念冷哼一声,眼角溢出不屑。院中的颜辰闻言,面色淡然,回道:“其实……他人还挺好的,只是面相有些凶。” “是么?那倒看不出。” “嗯,平时还是挺好的。” 符念睫翼微微晃动,他忍不住轻轻往前,朝门内一瞥,他很想看清楚陌卿说这句话的表情,明明他和他之间有那么多的龃龉。 为什么,陌卿会说出这样的话?会觉得他挺好? 符念从前就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在师尊死去之后,他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 陌卿这样说,难道是对毁灭掉他师尊的遗体感到自责,所以才帮着他说好话? 符念一边揣测一边朝屋内看着,可是看来看去,可是符念只能偷瞄到了一个单薄的背影,陌卿背对着门口坐着,他根本无从看起。 院中的大毛继续和颜辰聊着,当下大毛回想了一下符念的面相“我单看那个黑衣公子的面相的话……” 陌卿:“如何?” 大毛:“像一只老虎。” 站在门外的符念:………… “一只老虎?”颜辰立刻忍俊不禁。 大毛疑惑:“小公子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形容的挺形象的。”颜辰抿着嘴角回答,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说符念像一只老虎,符念少年时期的时候,和这个词根本沾不上关系,但联系他现在的面相生态,倒真有几分像一只老虎了。 大毛继续说“所以啊……我觉得他应该挺适合霸虎这个名字的。” “跋扈?”颜辰没听清楚。 “嗳,不对,是霸虎。”大毛纠正:“霸王的霸,老虎的虎。我觉得这名字威风。” 门外的黑脸符念:………… 门内的颜辰:“这个名字……” 大毛见颜辰面色迟疑,拿出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架势,拖着凳子往前挪了两步,兴致勃勃道:“这名字可比我的好听多了,就跟娇花一样好听。” 颜辰:………… 虽然无从反驳,但是颜辰总是觉得怪怪的。 “嗳,对了,娇花和霸虎!小公子,这俩名字可真配啊!哈哈哈,我真是是一个天才!”大毛拍髀大笑。 颜辰沉默着没有回答,他极力从中思考这两个字的深刻含义。 “小公子,你不觉得挺配么?” “啊?”颜辰抬头,面对大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一时语塞。 门外的符念:“我他妈配你脸上,混账东西!” “天色也不早了,我觉得我还是去休息罢。”颜辰实在参不透这俩名字的深刻含义,只好站起身来找个借口逃脱。 “好,那我就带小公子去休息。” 两人双双起身,符念这时进了院子。 “嗳?霸……”大毛一见符念,还未从方才的兴奋中转移回来,情不自禁就脱口而出,话到一半突然住口。 “去他娘的霸虎!” 符念黑着脸骂了一声,随即路过旁边的颜辰,往屋里走去了。 大毛:“他听见了?怎么了这名字……” 颜辰:………… 三人前后进了屋内,都站在厅堂里没动。 符念心中对“霸虎”耿耿于怀,十分想把门一拍,进了屋子睡觉。 可谁知大毛家就三间屋子,孟桓占了一间,江烨修占了一间,还有一间睡着小桃那个小鬼。 符念原想挤挤算了,可谁知江烨修和孟桓都锁了门。江烨修平时锁门不奇怪,可孟桓他妈的为什么要锁门? 从小到大,他可没见这小子睡觉锁过门,今天莫不是今天喝酒喝得发昏了。 而另一间屋子里的睡着的小桃,小桃这尊大神,符念是绝对不敢打扰的。于是他就只能气呼呼的站在厅堂干坐着了。 大毛因为初次见面的印象,本来就有些害怕符念,现在见他面色不善,更加不敢招惹了。了解完三间屋子都被占据了之后,大毛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要不,你们和小桃睡,我去隔壁家蹭蹭?” “一张床怎么睡三个人,我才不和那个小鬼睡。” “这个公子大可放心,小桃睡地那张床是我们家最大的,小桃人小,睡下两个人应该是绰绰有余。” 颜辰心中也不欲与符念睡一张床,开口提议道:“要不,我和公子去隔壁睡?” “我去隔壁,懒得和别人挤。”符念打断颜辰的话。 “这恐怕不行,隔壁最近的只有狗大家,狗大家有俩孩子,又只有两张床,我过去就是和狗大挤着睡的,两位公子应该不想和生人睡罢。” “狗大?”符念眉宇一皱,这名字听着就是一股乡村气息。 相较之下,他还是更愿意和颜辰小桃挤一张床的,虽然挤,但好歹人还认识,他不喜欢和乱七八糟的人睡觉,尤其是这种带有乡村气息的。 “所以啊,两位公子还是去小桃那张床上睡罢,两位放心,这孩子晚上睡得沉,不论你们闹出多大动静都不会吵醒的。”大毛解释。 颜辰眉宇微皱,他心中虽然不然,但是也不好去别人家打搅,再说有孩子在,他对符念的那点顾忌应该可以打消了。 于是一番商讨之下,符念和颜辰最终上了小桃那张床,而大毛则去了隔壁家睡。 月光熹微,透过窗牖照进屋内,铺着木板和棉花的大床上,一个粉团可爱的女娃躺在大床中间呼呼大睡,睫毛像两片小扇子一般垂着,肉肉的脸颊泛着绯红。 女娃的右边躺着一袭红衣的陌卿,女娃的左边,是躺着绷成笔直木头状的符念。 颜辰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想大毛取的那两个名字。 而符念,因为害怕吵醒小桃惹来哭声,身体绷直不敢动。符念睡的憋屈,他觉得躺在这孩子身边简直就是活受罪,忍受良久,他想自己还是去厅堂里坐着算了。 可是刚一动,旁边的小桃忽然靠了过来,睡觉中的孩子无意识的一翻身,小手搭上了符念。 感受到这肉嘟嘟的一团,符念全身一僵,不知如何是好。 “陌、陌卿……帮我弄开她。”符念觉得折磨,忍不住向颜辰开了口。 颜辰被打断了思绪,回头看了符念一眼,茫然道:“干什么?” “你眼瞎么?这小鬼攀着我了,我受不了!”符念放低了声音,骂着。 “不行,你一挪,孩子会醒的。” “你——!”符念看着颜辰漠然的脸,气急:“大毛说了,这小鬼晚上睡得沉,闹多大动静都没事的” 颜辰抬眸,看向符念气急败坏的脸:“万一醒了怎么办?” 符念被问住了,万一醒了怎么办? 万一……这小鬼扯开嗓子一哭。想着想着,符念脸色一沉,但是倏然又恢复原状,他厉然看向对面的颜辰:“醒了,你哄她,反正你有办法。” “白天用法子还可以糊弄,但晚上恐怕不行。” “你——!” “陌娇花!” 符念被颜辰堵得哑口无言,脑子里不知怎的,就回想起了那个烂俗的名字,于是便带着恶意骂出口来。 颜辰抬眸,不明所以:“符霸虎?” 符念:……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符念额头青筋乍现,一瞬间,他真想把颜辰吊起来揍一顿,好好羞辱一番。 “不敢,尊主。”颜辰头疼,他不知道哪里又惹恼了这个脾气暴躁的徒弟,他还是觉得自己前世对符念了解太少,像现在他这般呲牙咧嘴的模样,他就从未见过。 争吵过后,空气中陷入了沉静。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静默着静默着,颜辰渐渐有了睡意,于是便将那什么陌娇花符霸虎扔到脑后,闭上眼缓缓地陷入了沉睡。 符念绷直着躺着,他原以为自己会绷直躺到破晓,也许是也太过寂静缘故,他昏昏沉沉的竟也朦胧了双眼。身体也就不知不觉的放松了。 半梦半醒的睡了不知多久,符念缓缓睁开了双眼,窗外已接近破晓,浓郁的夜色渐渐消退。 符念垂眸,怀中的小鬼不知何时已翻了身,搂住了对面的颜辰。 颜辰侧身睡着,双手将孩子搂在怀中,他眉宇温和,薄唇轻轻地抿着,微弱的晨光落挨他柔和俊美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辉。 符念看愣了,黑曜石般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男子,脑子里忽然不由自主地涌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师尊……” 符念对着面前的人呢喃,他思绪混乱,手掌不由自主地伸出,想去触摸面前之人的脸颊。 他宽厚的手掌在晨光中一点一点地下移着,带着无限的小心。 柔和的脸庞近在咫尺,只差一点,就要触到了。 倏地,小桃不自觉的动了动。符念手一抖,仓皇收回。 小桃嘟着小嘴,往颜辰怀中蹭了蹭,颜辰被这一团惊扰,睫翼微微晃了晃,却并未醒来。 符念收回手掌以后,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他偏过头,再看了颜辰一眼,奋力将他面前之人和他脑海之中的那个纤尘不染的白衣身影分开。 符念啊符念,师尊是那皎如月华的天人,而你面前的,不过就是一个倌妓而已。你凭什么,要将他们混为一谈? 他看着头顶上方空荡荡的屋顶,在心底开口,既是是嗤笑,也是警告。 第34章 我那混账徒弟 一大清早的,大毛就从隔壁家回来了。 江烨修和孟桓也早早起来了。 于是符念一打开门,就看到了厅堂里坐着三个人。 “咦,陌卿呢?”孟桓疑惑。 “里面。”符念想也没想答了, “里面?”孟桓一呛,脑中忽然想到什么,带着愕然朝符念走出来的房间多看了几眼。江烨修站在一边,冷冷的也朝符念扫了一眼。 符念:“看什么,里面又不止他一个人,那小鬼也在里面。” “对了对了,霸……呸,这个公子说的没错,昨天啊,因为没床了,二位公子就和小桃挤一张床睡了。”大毛见三人眼神诡谲,忙出口解释。 “那昨晚你睡的哪里?”江烨修抬眸看向大毛。 “公子不用担心,昨天我去隔壁睡了。” “担心倒没有,我不过随口一问。”江烨修说着,冷冷地瞥过眼去了。众人当下无话。 片刻之后,颜辰和小桃也起了。一众人吃过早饭,就半妖人的事又开始商量了起来。大毛讲了诸多需要注意的事宜,讲来讲去,又回到遴选要求上。 大毛言语婉转,看向符念的时候,几次表明他被选上去的可能性不大。 符念沉着脸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 “女装了,是不是可能性就更大?”半晌,符念出声。 他脸色有些不自然,双眸紧紧的盯着大毛,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啊?你说什么?”符念声音小,大毛没听清。 符念胸腔起伏:“我说!女装了,是不是可能性就更大!” “这这……一般情况下,是的。”大毛讪笑“而且你只要女装被遴选上就可以了,到了山上就不用管那么多了,那里人多,他们也不会查你的身份。” “那倒时候,我女装。” 沉缓的声音掷地有声。 “你……确定?”颜辰奇怪的看向符念,有些不敢相信。 “你不信?我夜尊难道有什么办不成的么?”符念阴着一张脸反问。 孟桓想象着他师兄女装的模样,眉梢眼角里都是憋着笑,但是碍于师兄的威严,他忍者没有笑出声来。 江烨修长眉一挑,抿了嘴角。 黄昏时分,大毛的院子里就多了一名女子。 此女子着紫色衣衫,面容邪气,头上簪发诡异奇特,唇上涂着鲜红的口脂。 “噗——师兄……你……”孟桓第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符念一张脸上都是怒火,他站在院子里,供大毛颜辰等人看着,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个耍杂耍的。 小桃原本在一边玩着颜辰送给他的那个木头小人,骤然抬头见了一袭紫衣飘飘的符念,小脸上都是惊奇:“坏哥哥怎么变成女的?!” “我喜欢,不行么?” 小桃:“行,就是挺丑的。” 符念:………… 小桃看着符念也说的理直气壮,符念喉咙一哽,顿时说不出话来,他带着怒火的眸子扫视众人,似乎在说,谁敢不服老子就给他一刀子。 他从江烨修到大毛一路看过去,谁都没有出声。 然后…… “不丑,挺漂亮的。” 看向颜辰的时候,符念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温缓的声音不带半点戏谑,可是符念看着颜辰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嘲笑。 “本尊知道漂亮,用不着你开口。” “那方才是我妄言。”颜辰面色无奈。 符念最忍受不了的就是陌卿的笑,江烨修可以笑,孟桓可以笑。可陌卿的笑就跟那死小孩一样讨厌。 众人坐在院门口等着,夜色渐渐来临,漆黑笼罩整片村庄。 四方皆寂,静的能够听见人的呼吸声,大毛和小桃战战兢兢地站在院子里,脸上是未知的恐惧。周围的人家也是安静的出奇,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苍穹中偶然飞过一只乌鸦,嘶叫一声。 人便惊得毛骨悚然。 第35章 我那混账徒弟 颜辰沉着脸,血脉里天生御邪的血液在提醒着他,有什么在往村庄这边侵袭了过来。 “咚…………” 倏然,一声沉重的钟声响起。 村庄上方的鸟雀忽然惊叫,巷子里的狗也开始犬吠。 “咚…………” 大毛和小桃听见这钟声,全身一怔,明亮的眸子渐渐变得浑浊,仿佛被拿去了意识。 “咚……” 空旷而沉重的钟声再响。 大毛和小桃目视前方,不由自主地向外走去。 颜辰听见钟声也不由自主的迈开脚,向外走。他看着前方的大毛,下意识的叫了他们一声,大毛仿佛跟没听见一般,继续往前走。 他回头看向不由自主跟上来的人,除了符念的眼眸是清明的,其余人的双目都已浑浊。 “你没有失去意识?”符念看着陌卿回头,奇怪出声。 “可能……是运气比较好。”颜辰缓慢答了,他心中自然知道不是运气的愿意。 他血脉纯净,能够抵御邪祟,不受侵扰,而符念之所以不受干扰,是他已将邪术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所以才保住了意识的清明。 颜辰心中忐忑,唯恐符念起疑,所幸符念也没有再多问。 一伙人摇摇晃晃的出了院子,都朝着拿钟铃声响起的方向走去。颜辰看着屋舍中有越来越多的村民走出来,汇入了他们的队伍。而这些村名无一例外,皆被夺取了意识,形同傀儡。 空旷的钟铃声覆盖村庄。 众人在这钟声的蛊惑下,一步一步行到了一处。就如大头所说那般,果然停在了村口的大银杏树下。 颜辰半低着头,用余光打量,接着不甚明朗的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在拿银杏树下站在两个人。一高一低,两人皆着黑袍,面部带着一块鎏金的面具。 钟声戛然而止。 村名们恢复意识,抬起头来,见了面前的身着黑衣的两个半妖人,惊慌失措,有一两个下意识要往外逃。 “肃静!”那高的半妖人怒喝一声。 所有村名顿时僵在了原地,颜辰试着动了一下自己的脚,已是无法挪动一步。抬起头,朝前看,原来那矮的半妖人手中拿着一个蓝色手环正在施展幻术。 “天佑福泽,山主大人庇佑四方,如今应当挑选祭品,奉为尊上。”高的半妖人手举钟铃,一方摇晃一边说的疾呼,混沌的铃声响彻村庄,所在的村名皆变了脸色。 “呵,豢养活人为食,好一个天佑福泽。” 颜辰听到有熟悉的讥诮声从身后传来,是符念。 “遴选中者,应当深感为幸。”高的半妖人说完,对着矮的半妖人示意,于是那较矮的半妖人便朝人群走来。 金色的面具下,镶嵌的是一双幽晦的双目,那半妖人用这幽晦的双眸扫视了一眼前方。颜辰、大毛、小桃站在第三排,符念、江烨修等人站在第四排。 半妖人解掉定住众人的术法,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再敢逃。 那双幽晦的眸子扫过一排排的人,仔细端详审视,那双眼眸在第一、二排的时候,分别停顿了一下,选出了三个人。 那三个人战战兢兢地站到了队伍的前方。他们面容恐惧,低着头,犹如一只只待宰的羔羊。 接着,目光来到第三排,半妖人从左到右看去,触及到一抹红色的颜辰,愣了一下,随即轻轻一指:“你,出来。” 颜辰依言从队列中出来。 半妖人继续看,看了许久,都未再开口。 原以为遴选就要结束,那半妖人忽然开口道:“所有女子,站出来。” 队列中出来了四五个人,其中有怯生生的小桃,也有一袭紫衣女装的符念。 半妖人背着手,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一排排的看过去,看到小桃时,目光停住了。颜辰心一跳,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半妖人开口了:“就你了。” 小桃全身颤抖,憋着小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颤巍巍地向前走。 颜辰攥紧手心,忽然间听得人群里有惊呼声想起:“大人!选我去罢!我妹妹还小啊。” 悲痛无奈的声音,颜辰抬起头,看到了仓惶奔上前来的大毛。 “哼!如此粗俗面相,你也配?”讥诮声响起,那半妖人抬脚,在大毛的胸口狠狠地踹了一脚。于是大毛的手还未触及小桃,整个人就摔倒在地。 “哥哥……”小桃看着地上的大毛啜泣出声。 “哭什么哭!晦气!”半妖人恼怒,狠狠推了小桃一把。 小桃躲闪不及,小小的身子便摔在了地面上。大毛想要去护,不料半妖人直接踩住了他的脊背,将此碾压在地上。 一时间,小桃的哭喊声更盛,颜辰手指攥紧,意欲出手。 “大人,不如,让我上山罢。” 遽然,一个沉缓的声音响起,人群中,符念迈步出了队伍。颜辰按下了出手的欲望。 “就你?”半妖人放开大毛,上上下下打量了符念一眼。 符念站在原地,黑曜石的眸子里沉静淡然,任凭半妖人审视。 “你这女的卖相不好,可比那位男子差多了。”半妖人说着,回头朝颜辰看了一眼。 “大人,我虽然面相不好,但是好歹是女子。而且,这小女孩嚎啕不止,带上去也惹人心烦,倒不如带了我上山。” 符念徐徐开口,半妖人闻言,凝眸停顿,仿佛被符念的话说动了。 “司主,山主喜欢安静的,我看这女的说的在理,不如就带她上去罢。”不远处的那高的半妖人忽然开口。 被唤作司主的矮半妖人听到同伴所言,看了符念一眼,叹口气道:“行了,就带你上山。” 大毛和颜辰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桃!快过来!”大毛朦胧着泪眼,朝小桃大喊,小桃刚跑到队伍这头,大毛便一把抱住了她,如获至宝。 “行了,你们这些被选中的人,跟着我走罢。”矮半妖人转身看着颜辰一干人等吩咐,于是符念迈步朝对面走去。 “大哥哥……”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符念一愣,回头看见了小桃。 小桃眼角泪痕未干,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颜辰送给她的小老虎:“大哥哥,那个红衣服的温柔哥哥说,这个小老虎能够保护别人,小桃现在把这个小老虎送给大哥哥,大哥哥和温柔哥哥一定要平安回来。” 符念看着小桃手中的圆滚可爱的小老虎,一愣,抬头看向小桃怯生生的模样,胸腔难得一软,最终接过来微微一笑:“放心罢,我们都会平安回来的。” “嗯!大哥哥说到要做到。” “我一定会做到的。” 符念看着小桃,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小鬼也挺可爱的。 “喂!紫衣服的,跟上来!”高的半妖人半妖人回头厉喝。 “来了。”符念转身。 颜辰见符念迟迟不来,心中疑惑故意走在最后。一会儿符念跟上来了,颜辰压低了声音开口:“小桃说什么了么?” “不关你的事,秘密” 符念把掌心里的小老虎迅速往衣襟里一放,紧走两步,超过了颜辰。 作者有话要说:祝各位小天使520快乐~ 第36章 我那混账徒弟 颜辰等人被那半妖人领着进了罗刹山。 在山下停着两俩马车,虽说是马车,但是却并没有马。颜辰喝符念在半妖人的喝令下上了同一辆马车。而另外三个人则被喝令上了另一辆马车。 车内并无窗牖,光线骤暗。连车门都是封死的,似乎只有从外面才能打开。 颜辰和符念坐在车内,噤声聆听车外的情况,过了一会儿,车子摇晃,像是已经开始行走。 符念试图通过幻术查看外面的情况,可是食指一动,并未产生任何变化,食指上的流火戒始终无动于衷。 “大毛说了,山内用不了幻术。”颜辰在一旁提醒。 符念看了颜辰一眼,没有回答,施展幻术的手却已停止。颜辰指尖微颤,也下意识的施展幻术,当有白色的光芒在掌心微微绽放,他连忙将手中的光芒隐没。 果然,和他想得没错,这山是至邪的,能够遏制符念,却不能够遏制他。 “待会儿,我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尽量打听一切有关余念的线索。”符念漠视颜辰,泠然开口。 “你要余念……干什么?”颜辰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 “本尊的事,你别多问。”符念慵觑,颜辰闻言,默然转了头。 车子渐行渐稳,符念双手抱胸,闭目养神。 等三山余念找齐了,他的师尊就可以回来了,陌卿最终会为他的师尊做祭品,他还恨他作什么呢? 约莫过了有一刻钟,车子慢慢落地了。 车门自动打开,强烈的光线出现在眼前。是白昼。颜辰心中差异,方才在山下不是黑夜么?怎么就变成白昼了? 颜辰来不及差异,一片雪白顷刻出现在眼前。雪白的是花,团团簇簇挂满枝头,一树一树开得绚丽。 有一种纯洁无暇的美,与夜行渊的不知名的血色花朵截然相反。这倒和颜辰想的不一样,半妖人作恶多端,宫殿不应该建设得灰暗压抑么?比如符念的宫殿,可比这里晦暗几十倍。 “这又是白昼又是梨花的,这罗刹山真是稀奇!” 嗤笑声来自一旁的符念,颜辰仔细一看,果真是梨花。 梨花开于晚春初夏,而现在已经是秋初了,而这山顶的梨花却盛放如初,常开不败。颜辰刚开始还有点奇怪,但是这树既然长在这罗刹山上,那也见怪不怪了。 “嗳,下车!” 有一位白衣侍者走到门前,颜辰应声下车。 绚丽的梨花中间,开着一道红金二色的宽阔宫道。宫道绵延至不远处,便可见一城楼。 说是城楼还如说是竹笋,因为那座城楼便是如竹笋一般拔高而上的,一节一节,少说也有二三十层,高耸入云。 “住这么高,不冷?” 讥诮声从一边传来,颜辰不用想,也知道是符念。 颜辰看向周遭,被遴选上来的村民也依次下了车,村名们大都被眼前成片的梨花和那高耸入云的宫殿震撼到了,暂时忘记了恐惧,全都睁大眼睛往前看。除了一青衣男子,呆呆地看着,眼光无甚稀奇。 每一位车子的旁边都有一位白衣侍者。 领着车内下来的人往前面的宫道走去。符念和颜辰也不例外。夹道两旁的梨树高大而粗壮,硕大的梨花纷纷扬扬而下,仿佛怎么落也落不完,像落雪,也像是给为人送葬的白花。 然而一路走过去,这梨花却没有散发出一点清香之气,明明是花,却感觉像是死物。 “好了,你们将这些祭人带上去罢,按照老规矩,先去一楼沐浴,然后四楼焚香。” “是!” 之前那两个带面具的半妖人不知从何处出现在了前方,那个被唤作司主的矮半妖人在前方发话,而那些白衣侍者便纷纷低下头来应承。 “做好了之后,挑一个过去先给山主送去,剩下的留守五层待命。” “是!” 两个黑衣半妖人说完便消失在原地,而白衣侍者便领着村名往那高耸入云的“竹笋”走。进楼,顶层吊着巨大的白灯,但是空无一物,除了门。 四方的墙壁上只有两道门,一道红,一道蓝。 每道门上都有一个白色的按钮,为首的白衣侍者按动了红门上的按钮,红门“刺啦”一声打开,又出现了六道红门。 颜辰:……门还真多。 于此同时,白衣侍者中有人发话了。 “这六道门后面的房间里有汤池,你们一个人进去一个沐浴。泡足半个时辰以后出来,里面的执杖人会告诉你们相关事宜。” 交代完毕。人们都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 符念冷哼一声,率先选了一道门,按了门上的按钮,进去了。其他的村民在侍者的催促下也陆续进去了。颜辰推开了最后一道门。 红色的按钮按下,门扉打开,颜辰以为首先出现在他面前的会是一个巨大的汤池,却冷不防一个白色的长条挥了过来。 “此汤池故障,请移步。” “此汤池故障,请移步。” “此汤池故障,请移步。” 机械的复述声传来,颜辰征愣地看着面前的“怪人”不,应该不是人,矗立在颜辰面前的是一个带白色高帽子,身长八尺的瘦木条“人”。 这“人”的手脚都是用木头做的,但是看其摸样应该能够行动自如,它的脸部是一个方木头,方木头上画着一个巨大的笑脸,又红又紫,乍一看,骇人一跳。 怪人的手中还拿着一根白色长条,此番扮相颇能让人联想起话本里的白无常。 可面前的人不是白无常,颜辰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那白衣侍者说的“执杖人”了。 眼下颜辰站在原地不动,那执杖人木头喉咙里便不断重复:“此汤池故障,请移步。” 颜辰往后一看,圆形的巨大汤池里干干净净,连一滴水也没有。 他听了这执杖人的话,退出了门。 “你,怎么就出来了。”颜辰刚一出门,白衣侍者便厉声盘问,颜辰讲述了里面的情况,白衣侍者闻言,进去推门一看,果然汤池里面没有水。 “既然这个不能用了,那你就去别的汤池和别人洗吧,喏,你就去这个。”白衣侍者说着,随意往前一指,也不管里面是男是女。 “愣着看什么啊,进去啊。”白衣侍者见颜辰不动,说话没好气。颜辰无言,走上前去,按了按钮。 “刺啦……” 门开了,又猛然合上。 “欢迎郎君沐浴!” 机械的声音响彻在耳侧,颜辰一抬头对上了熟悉的木头脸。 他还没来得及品味这怪异的称呼,脚心募地一凉。因为他的目光已经跃过木头人,看到了站在池边刚脱完衣服,□□的……符念。 墨色头发自紧实的宽肩垂直精瘦的腰际,往下是…… 往下颜辰已经没脸看了,他迅速的转身,着急忙慌去找门上的按钮,想要往外逃。 “警告,时间未满不能出门!” “警告,时间未满不能出门!” 机械的声音传来,不带一点温度,冰冷得像隆冬的雪。 颜辰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思如灰,若是前世,和符念同沐或许会尴尬,但是颜辰绝对不会多想。可今生经过了和符念一系列的“纠缠”不想多想都难。 站在池边的符念背对着门扉,原本正要沐浴,忽然听到门后机械的声音传来,他大大方方的转身,原以为是白衣侍者来找茬,却不成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陌卿?”符念皱眉唤了一声,他不应该在自己的浴池么?怎么这会现在到这儿来了? “我那儿浴池坏了,白衣侍者叫我进来的……” 颜辰背对着符念,气息不稳地回答。 “哦,所以,你是要和我一起洗?” 符念的声音里明显多了一丝玩味,口吻戏谑,仿佛在看好戏。 颜辰心脏乱跳,藏在红袖里的素白手指微微屈伸:“你放心,你洗,我不洗就是了。” “警告,进门者必须沐浴!” “警告,进们者必须沐浴!” 机械的声音适时响起,不留情面地把颜辰的颜面扫得粉碎。 颜辰凤眸一凛,要是他背后有眼睛,目光估计能够把身后的执杖人戳烂了。 “哎呀,看来没办法了,你是非得和我一起洗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和你共浴了。” “过来罢,陌卿?” 轻飘飘的话从声后传来,颜辰藏在袖中的素白手指紧攥成了拳。 符念傲慢而戏谑的语调让他羞愤恼火。他觉得这是他命中的劫,符念是劫,那执杖人更是他的劫。 “你先洗,我后洗。” 颜辰终究是没有动,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样中和的话来。 “怎么?你是不想和本尊一起沐浴么?” 第37章 我那混账徒弟 符念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不止有戏谑,更多了一丝威胁。 符念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背对着他的陌卿,他就是想看他窘迫局促的样子,陌卿越窘迫,他就是越是得意愉悦,他不仅让陌卿窘迫了,眼下,他还要让陌卿带着这种窘迫的情绪来和他沐浴。 想到陌卿待在池中窘迫不堪的样子,符念的嘴角便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颜辰不知道符念这些鬼心思,但是他知道和符念一起沐浴一定没好事,于是他踌躇再踌躇,找新的借口来搪塞:“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你先洗。” “不习惯?那你不习惯也得习惯。” “不了,还是尊主先请。” 颜辰推脱。 “本尊先请?要是本尊……非要和你一起洗呢?” 威胁缓慢的语调重新传来,颜辰额角沁出冷汗,没有搭话。 他不和符念一起沐浴,死也不。 “警告,超时未沐浴有罚!” “警告,超时未沐浴有罚!” 冰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的想起,将陌卿的决心击得粉碎。 执杖人简直就是他的克星,不仅是克星,还是灾星。 “警告,超时未沐浴有罚!” “闭嘴!” 机械的声音传来,颜辰被惹火了。 转过身来恼怒骂出声,但他还得及好好发泄,冰雪般的一张玉颜顷刻便红了个透。 颜辰知道执杖人站在他的身后,但是他忘了,一/丝/不/挂的符念也站在他的身后。 他先看到了执杖人,然后看到了……一/丝/不/挂的符念。 由上到下,一/丝/不/挂的符念。 颜辰眼睛像是被刺了一般,他下意识地抬脚,转身去找隐蔽。可是还未等他转过身去,后背的衣服倏地被扯住。衣服上提,巨大的力道将他带离了地面。 他竟然被那八尺有余的执杖人提在了手里。 “干什么!放开!” 颜辰怒不可遏。 “催促沐浴,现在执行。” “催促沐浴,现在执行。” “你给我放开!” “催促沐浴,现在执行。” 执杖人冰冷的重复着,未因为颜辰的恼火而停下半步,于是红衣飘摇,面容清绝的颜辰便被执杖人提在手中,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不松手。 从侧面看,一个高大的木头傀儡拎着陌卿就好像大人拎着一个不听话的话的小孩,大人面无表情,小孩像是要吃人。 “噗——” 太诡异了,符念没忍住笑出声来。 “扑通!” 执杖人走了三五步,到了池边,将颜辰毫不留情地扔到了水中。 “唔!混……” 颜辰在水中挣扎着,呛了几口,想骂一句“混账”却没骂出口。他在水中扑腾着,活像一个落汤鸡。而且绝对是最鲜艳的那种。 “哈哈哈……” 符念再次笑出声来,陌卿的境况遭遇太让他身心愉悦了。然而他还没高兴一会,屁/股就贴上了狠戾一脚。 “扑通!” 光溜溜的符念也被摔到了水里,而且是仰卧着摔下去的,摔了个狗吃屎。 “催促沐浴,现在执行!” “催促沐浴,现在执行!” “你他娘的有病啊!” 符念从水里翻腾出来,震怒肺腑地骂了一句。 执杖人站在池边,俯视着池水中的两人,手中的白色执杖得意洋洋地挥舞着,配合着它那张大红大紫的方木头脸,分外叫人恼火。 如果执杖人有目光的话,那目光应该叫做一视同仁。 颜辰看着被执杖人一脚提到池中的符念,有一瞬间征愣。 池水不深,符念坐在浴池中,脸部经过池水的冲刷,褪去了拙劣的妆容,呈现出他原有的邪气俊魅。 湿漉漉的头发下垂到紧实的肩背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往下滴,在蜜色的皮肤上蜿蜒成河,河水波光粼粼,晶莹剔透。 浴池中热气氤氲,飘飘渺渺的增添了一种隐秘感。像为一切罩上了一层薄纱。 无声中散发着一股野性的气息。散发着男子特有的阳刚之气。 颜辰的脸徒然就红了。 这是他重生之后第一次认真仔细地看到符念的身体,看到了,看清了,他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和符念的差别。 他下意识地打量了自己一眼。 皮肤白皙如纸,肩头削瘦,腰腹纤细,怎么看也不如符念有男子气概。胸腔里忽然就升起一种失落感,他要镇不住符念了,从身形上就败给了符念一大截。 这可如何是好。 符念骂完了,用手拨了拨掉在眼角的湿发,空气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的手臂在水中起落的声音。他察觉到什么,倏地回头过去,撞上了直直盯着他的一双凤眸。 一袭红衣的陌卿呆立在浴池的另一侧,清丽的脸庞上沾染了点点晶莹水珠,衣襟散乱,精致白皙的锁骨若影若现。 柔软的墨发在他周身散开,仿佛铺开了一层墨色的锦缎,红色的衣衫飘摇在水中,与墨色的头发相纠缠。 整个人如同一株出水的红莲,湿哒哒的,愈发显地娇艳欲滴。 他站在那里,就是一种诱惑。 一种无声的诱惑。 更何况,这双眸子还不谙世事地盯着他,符念没想过,向来躲闪不及的陌卿,会胆大包天地直视着他。他来了兴致,符念喉结攒动,滚了滚勾笑道:“好看么?” “什、什么?” 颜辰沉陷在自己的臆想中,冷不防听见符念这一句,不仅有些懵懂。懵懂的人,会散发一种不自觉的可爱,而这种可爱在某些时候会变成引火线。 比如,现在。 符念直视面前的人,意味深长地开口:“你觉得……是什么?” 他锋利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划过自己脖颈,然后猛地从水中站起来,大股晶莹的水流顿时从蜜色的皮肤上倾泻而下,从挺拔的腰背向下滑去…… 颜辰徒然有些尴尬,迅速往后转。 眼中的迷惘顷刻消散了,一切都变得分外清明起来。连着躯体也变得分外清明。 颜辰像个溺水者,仓皇地在水中寻找着救命稻草。浸在水中的红色衣衫与柔软墨发剧烈晃动,他终于转过身去,素白湿润的手指攀着池壁,剧烈地喘/息。 非礼勿视。 明明同是男人,可颜辰竟然觉得非礼勿视。这大概就是和符念长久相处后,取得的应激反应。 “不好看么?” 符念眉梢眼角都沾染笑意,他重新回到水中,恶作剧似地朝颜辰缓缓游去,哗哗的拨水声响彻在耳侧,越来越近,颜辰听着,有一种捕猎者悄悄潜来的感觉。 而他,就是那个猎物。 “你别过来!”他放严厉了声音,有些可笑地竟想拿出前世师尊气概来。 他背对着符念没有方向地往一旁退,他不知道他要退到哪儿去,但是他必须退,不退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颜辰的动作仓皇错乱,红色的衣衫在水中如同一朵被浪潮拍打的红花,随着他的动作而承受更加剧烈的打击。 “跑什么?陌卿。” 阴邪的语调响起,颜辰感觉衣襟上施加上了一股外力。他往前一动,才发觉自己背后的衣衫被符念攥在了手中,颜辰心下一跳,心如擂鼓。 他暗暗发力往前挣脱,就是撕裂衣衫也在所不惜。 “呼——” 随着颜辰的施力,红色的衣衫不负众望地从肩部撕裂到背部,露出左边白皙的削肩,当然,他也终于挣脱了符念的魔爪。 幸好。 颜辰松了一口气,迅速往前逃。然而他的脚还未往前挪动,一只紧实的蜜色臂膀忽然就猛地袭来,从他的身后伸到他靠着的浴壁上,犹如横亘着一道枷锁。 颜辰薄唇紧绷,额角晶莹的水珠滑落,他攥紧手指,心神一动,变了方向迅速往后退。 “啪!”身后袭来了另一只臂膀,再次搭在了浴壁上,阻断了他的退路。 于是左右两边被符念把持,后面是壁,他被符念彻底圈在在了怀中。 死到临头。 “还跑么,嗯?” 威胁的气息吞吐在耳侧,打在人脸上,惹起一阵剧烈觳觫。 符念双手撑壁,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紧绷的人。颜辰要疯了,他待在符念的臂弯中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他怕碰到什么他不该碰的,他怕符念的眼睛,怕符念的气息。 颜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他是符念的师尊,明明,符念曾经是那般纯澈。 六年过后,天地像是翻覆了过来。 “不说话,陌卿,你是……听不到么?不然,本尊近一点?” 水流缓缓滑动,符念放慢速度,从后面一点一点地靠近颜辰。 “呃啊!滚开!” 颜辰惊呼,他感觉后背触碰到了什么,额角青筋直跳,忙厉声呵斥出口。仁义礼智的信条一股气轰上脑门,轰得颜辰眼冒金星,喘不过气。 “滚?你不是喜欢么?盯着我看了那么……久,嗯?” 轻声的戏谑中裹挟的阴鸷,昭示着诉说之人的愉悦,符念在颜辰声后,垂首靠在他的耳侧轻轻开口。 颜辰白皙的肩膀轻微颤抖,他真想……回头扇符念一掌。 若是他是前世的自己就好了,若他不是倌妓,符念也就不会对他这般了。 亘古里传来地呼唤,让人沉沦。 第38章 罗刹山 “陌卿,转过来,本尊让你看个够。” 符念俯在颜辰耳侧轻轻开口,略微沙哑地喉咙里是隐藏地欲望。 让你看个够…… 让你看个够…… 让你……看个够…… 颜辰觉得这句话羞耻无比,符念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怎么能对他说出这种话。颜辰抿紧嘴唇,身体有压抑的难堪。 “要我说第二遍么?陌卿,看着我。” 语气加重,满是威胁。 颜辰眉宇紧拧,纤长柔软的睫毛轻颤,他猛地动身了,却不是朝符念,而是潜入水中从符念的臂弯下出逃。 “哗!” 水声大响,颜辰侵入水中,又破水而出。成功地逃出了符念的禁锢。仿佛死里逃生。 “真是……冥顽不灵。” 符念冷笑一声,然后迅速出手,长臂揽过逃窜不远之人的纤细腰肢,然后猛地一带,扯将过来。 “呃!” 冷不防的一击,颜辰感觉自己撞入了一片灼热的坚硬。符念一只手紧紧箍紧惊慌逃窜的人,一只手扳过面前之人的脸颊,逼得他与他直视。 “放开!不要脸!” 颜辰惊骇。 “不要脸?”符念嘴角上扬:“本尊还有更不要脸的,接下里让你瞧瞧,怎么样?” 红色的衣衫在水中上下翻飞,颜辰心死如灰。 符念锋利的手指攀上他的肩,按耐不住地想要层层剥落。 “啪!” 清脆的一声响,符念背上传来狠戾一掌。 “警告,不得行除沐浴外的不轨之事!” “警告,不得行除沐浴外的不轨之事!” “操!你他娘的!” 符念怒气冲冲抬头,执杖人伸着木条严肃地站在案边,一动不动地“目视”他。 符念觉得这东西简直蠢笨如猪,不止蠢笨,还让人恼火。他此时要是有幻术在身,一定要把这执杖人大卸八块! “警告,不得行除沐浴之外的不轨之事!” “警告,不得行除沐浴之外的不轨之事!” 机械的声音重复,这一次颜辰终于不觉得这声音冰冷了,不止觉得不冰冷,还很温暖。 符念掐着颜辰的手还未放下,他没打算停止。 “啪!” 又是狠戾的一巴掌。 “再三警告,不得行除沐浴之外的不轨之事!” “你——!” “啪!” “啪!” 狠戾的掴掌声连续响起,执杖人的耐心仿佛被耗尽了,手中白杖起起落落,不由分说地对准符念一阵毒打。 于是颜辰便征愣地看着符念在“啪啪”的毒打声中逃到了另一边。胸腔中徒然松了一口气。 “死木头!你疯了!” “警告,不得侮辱人家清白!” “啪!” “□□娘的!” “警告,郎君不得侮辱人家清白!” “郎君不得侮辱人家清白!” “啪!” ………… 颜辰在一片打骂声中,从浴池中施施然站起来,身上红衫湿透,所幸一旁的屏风后早有放好的干衣服。 不知是早料到这间浴池中会有两个人,还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干衣服正好有两件。 他回头往了一眼浴池中还纠缠不休的一人一木头,放心地走到屏风后换起了衣衫。 衣衫是泛着蓝的月白色,穿在身上整个人都有了一种雨过天青的温润。他赤足从屏风后走出来,符念和执杖人刚刚打骂完毕。 符念靠在浴池壁,怒瞪着一旁的执杖人。 执杖人没有表情,被符念瞪着,有种没来由的委屈无辜。 “要不是本尊没修为,你——” 符念骂骂咧咧,一抬头遽然撞见一片温润的淡蓝色,仿佛熊熊怒火触碰到了冰凉泉水。 褪去红色衣衫的陌卿,少了灼热,却越发清丽。乍一看,冰清玉洁地让人移不开眼来。 “时间将近,请郎君换衣服。” “时间将近,请郎君换衣服。” 机械的声音再次响起,符念皱眉,没有再骂,从水中站了起来。 颜辰本着非礼勿视的准则,退至一侧,转过身去不看符念。 符念也没再捉着陌卿不放,被执杖人这一番打扰,他早就失去了兴趣,若是他此时再动手,指不定这执杖人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符念湿漉漉地在执杖人牵引下,来到了屏风后。他拿起和颜辰一模一样的月白衣衫换了起来。 不消片刻,符念便从屏风之后出来了,颜辰听到窸窣的声音,试探着回过头,只见符念换上一袭月白衣衫,没了黑色阴沉,多了一丝往日的纯澈。 配合着如今成熟的躯体,越发显地潇洒风流。 符念于颜辰对视一眼,皆被对方的扮相惊艳。符念的眼睛从颜辰身上转移池边,转移到自己褪下的衣服上,骤然想到什么。长眉一挑,走过去背对着颜辰开始往里面翻找。 “找什么?” 颜辰开口出问。 “你管不着。” 冰冷的声音传来,颜辰犹如喝了一杯凉水,但好在,对于符念的这般做派他已经熟悉了。 符念被对着颜辰,说话冰冷,眉宇却皱着,他翻找着,好不容易才在里面翻出一个蓝色的小老虎。符念眉宇舒展,将这个小老虎迅速放进了里面的衣襟。 “请二位郎君换足袜足衣!” 执杖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两双白布袜及丝履,机械地放在他和符念眼前,于是二人又换上了鞋履。 紧接着,执杖人又拿出毛巾让两人擦了头发,最后把两人整理完毕。它移到门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沐浴完毕,欢迎郎君下次莅临!” “我莅你个鬼!” 符念骂了一声,径直走到门边,气势汹汹地按了按钮。 颜辰摇头,无奈跟了上去。在出门的时候,他特意再看了这木头人一眼,虽然之前自己对它偏见颇多,但说到底,它还是帮了他不少的。 “郎君再见哟!” 执杖人像是感受到了颜辰的目光,机械地对着颜辰发声。 颜辰垂下眸子,大步踏了出去。 白衣侍者等在外面,先前在村庄里的时候,大毛说过只要被遴选上山,半妖人一般不会再查村民的身份。符念此时已是男装扮相,那白衣侍者果然也没有查看惊异。 他们站在那里,如果不是因为实在需要,甚至连正眼都不曾瞧这些村民一眼。 这些白衣侍者就像不断运作的工具,只是比那房间里的执杖人多了一丝生气,说话的声音也没有那么机械罢了。 此时所有人都从房间里出来了,都换上了那种月白色的衫子。 符念再心中忖度,这罗刹山的山主大概是个附庸风雅的,门前种梨花,仆从着白衣,现在又让他们这些“祭品”沐浴换衣,就算是他皎洁清华的师尊也不会这么瞎折腾。 何必呢?搞来搞去,不就是要吃人么? 何必能这么些粉饰的东西,披着羊皮的狼终究是狼。 “好了,现在去四楼,焚香!” 白衣侍者一声令下,又领着他们摇摇荡荡地往前走。 这城楼里的一切实属外界不能多见的,执杖人,常开不败的梨花,现在颜辰等人来到一楼那栋蓝色门前,开了门,竟发现里面那个小房间能够升降自如。 彼时,只余一名白衣侍者,他将颜辰符念一干人通通赶进这个小房间,然后一拉左边的把手,房间的门又自动合上了。 把手旁边有一连串的方木条,每根方木条上标了数字,从下往上,一共二三十几条。白衣侍者按了标了数字四的那根方木条。 小房间倏地往上升,重心不稳,村名都惧怕地抱在了一起。 颜辰符念两人倒是没有多大惊奇,颜辰向来是既来之则安之,而符念则是左右都不怕,因为那白衣侍者还站在里面,要是这小房间有危险,要死大家一起死。 小房间缓缓上升,顷刻停了下来,然后房间的门打开,这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可不是木门了,而是一个一望无垠的花园。 绿地从房间口向前绵延,然后分成错综复杂的小径。 经过短暂的空旷地带之后,便是一簇簇葳蕤而灼目的繁花,有红色的牡丹,带粉的芙蓉,皎洁的昙花,浅蓝的夕颜…… 一片一片,像是织就了花的锦缎。 这些花分明属于不同时令,譬如昙花,得在夜深人静时才绽放,再譬如这夕颜只在早晚绽放,这眼下分明是白昼,且不早不晚的,这些花却能够绽放自如。 村名们都傻站在门口,他们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景象,谁又见过四时之花一同绽放呢? 白衣侍者不管村名们的目瞪口呆,他将人赶羊一般的感到那花丛中,然后固定范围,落下了一层蓝色结界。 “开!” 白衣侍者大喊一声,也不知动用了什么法术,这些花朵纷纷摇晃,刹那间,来自花朵上的不同芳香便绽放了出来。香味氤氲交错,营造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现在,符念总算明白为什么叫作“焚香”了。 这么多人站在花香里,可不就是焚香么? 这焚香与民间的焚香不同,但是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白衣侍者就站在这结界里,一双死鱼眼下垂,守着他们这些人“焚香”他只是守着,对于他们有什么动作也并不制止,符念所幸就盘腿在花丛中坐了下来。 坐的时候,一朵夕颜缠住了他的墨发,符念皱眉,锋利的手指猛地一攥,将这花狠狠地扯了下来。 一旁的颜辰:………… 年少时可教过符念要善待草木,怎么现在变得粗鄙不堪? “你看什么看,还是说你也喜欢这花?”符念瞅着颜辰皱眉看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错事一般,这副表情让他很不爽。 他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用了个“也”字,他没察觉出来,而颜辰一听就红了耳廓。 热气氤氲的浴池里,符念囚住了他,阴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侧。 “你不是喜欢么?盯着我看了那么……久,嗯?” “你不是喜欢么……” “你不是喜欢么……” “还是说你也喜欢这花……” 阴邪戏谑的声音不断循环往复,在脑海里经久不灭,颜辰只觉得头疼欲裂。 第39章 罗刹山 “我一点都不喜欢这花!” 颜辰恼羞成怒,几乎是瞪着那朵花将这句花吼出来来的。符念被他没来由的怒火一惊,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怎么就炸毛了? 可既然都炸毛了,他不介意让陌卿炸得更狠一点。师尊故去多年,符念又久居血族之主,早就没了禁锢,学得骀荡不羁,放浪形骸。 于是他慢悠悠的将这花在陌卿面前晃了晃:“哦,原来你不喜欢啊,陌娇花?” “陌娇花?”颜辰眸中懵懂,还没想起陌娇花是个什么东西。 符念见他不恼,心中无趣。于是自降身段地提醒道:“陌娇花……不是那傻大毛给你取的名字么?” 颜辰双眸一眨,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就是大毛给他取的名字。 但是他的脸上还是不没有出现符念想要的恼怒。 因为……颜辰并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可以恼羞成怒的。 他前世在九寒殿里待了一辈子,没入过世,陌娇花或许有些怪异,但是大毛村中民风淳朴,像大毛、狗大这种比比皆是,相比之下,陌娇花不是很好了么? 所以他俯视着符念,淡淡开口:“我记得,还有,尊主是叫符霸虎罢。” “你——!” 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一次换符念恼羞成怒了。 “你为什么该想起来的不想起来,不该想起来的却想起来了!” “什么想不想起来的……” 颜辰被符念这一连串的话弄得有些懵,他皱眉,认真地盯着他。 “白痴!以后不许再提符霸虎这个名字!”符念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颜辰。 “为什么……不能提?” 颜辰疑惑,他真不知道符念怎么了。符念看着颜辰不舍追问,脸上一副披根搜株的摸样,脸愈发的黑了。 哪来那么问题。符念把世上最难搞的人分为有两种,小孩和陌卿。 “没有为什么,本尊说不能提就不能提,知道了么?”符念懒得和他废话,板着脸劈里啪啦一顿训诫。 颜辰纤长的睫毛轻微晃动,没有在说话,算是默许了符念的话。 周遭花香浓烈,浸透衣衫。这是一种强烈的花香,掺杂在一起能够香得令人头疼。 颜辰皱眉猛然一抬眼,方才发觉有人盯着他和符念,是之前那个穿青色衣服村民。 他模样平常,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但不急不慌的模样和其他惶恐的村民截然相反,方才颜辰与他刹那对视,他也并不慌张,稳稳地对上了颜辰的目光,甚至还似有若无地哂笑了一下。 颜辰参不透这其中的意味,瞥过眼不去看他。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符念身上,骤然发觉符念左侧的墨发间纠缠了一朵纯白的花。 纯洁无邪的模样,那是栀子花。 颜辰想起符念方才将那沾染他的夕颜猛然攥下的模样,再看着这朵纠缠他的栀子花,他眉心扯了扯,不禁为这朵栀子前途堪忧。 颜辰思量再三,终究伸了手。 “你干什么!”符念怒气未消,看着徒然出手的颜辰怒然出声。 “你发侧有一朵花,我帮你拿掉。” 颜辰不恼,泠然出声。 符念顺势侧头看去,目光触及一抹纯白,他怔了怔,然后一掌拍开颜辰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花与自己纠缠的发丝分离。 颜辰愕然:“你不是……讨厌花么?” “本尊是讨厌花,这个,例外。”符念将那纯白的花朵轻轻拨开,目光温和,像是在呵护一个孩子。 “例外?为何例外? “想知道为什么吗?”符念适时地抬起头,轻蔑地看着颜辰。 “为何?”颜辰毫不犹豫追问。 “因为本尊的师尊喜欢,所以,本尊也喜欢。懂了么?白痴。” 符念的语气傲慢,他双眸乜斜,像是一个炫耀攀比的孩子,他颜辰闻言,有些微的征愣,然后悄悄红了耳廓。未曾想,符念竟学着与他一般无二的喜好。 颜辰转头,将目光看向远处的成片的花木,脑子里有些混沌。 “好了,所有人往回走。”白衣侍者倏然出声,撤了结界。 村民们都不敢磨蹭,依言站起来往回走。罗刹山的一切和他们设想的有些不一样,没有修罗煞鬼,也不阴郁。景物美好得怪异,经历的一切也不符合常理。 可越是没有遇见阴暗,心中便是越是恐惧,就像是等待危险来临的压抑时刻,原本已引颈就戮,可那锋利的刀却不急不慌,在与人玩着躲迷藏的游戏。 颜辰等人被重新领到那个升降自如的房间里,白衣侍者按了写有五字的小方块,房间上升,不消片刻,复又打开。 出现他们面前的,是牢房,又不是。 檀木案,琼珠帘,一排排的房间布置得奢靡而华美,如果不是那一根根坚硬冰冷的铁栏,如果不是那铁栏上挂着的巨大铁锁,大概就不会令人联想到“牢房”这两个字。 待在牢房里的人都穿着月白衣衫,衣冠楚楚却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看到颜辰等人经来,眼皮略微掀了掀,朝他们瞥了一眼。 那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叫做悲悯的目光。 是悲悯亦是同情。 白衣侍者漠然地领着一干村民出了房间,来到了走廊里,从一排排的房间里走过去,没有人叫喊,也没有人哭诉。 一眼望去,一个房间里大概住了四五个人,死寂一般的华美牢房中,除了有有气无力的傀儡般的人,还有残碎的肢体以及森森白骨。 那是人的肢体,被生生撕裂了,血迹干涸,在朱红的地板上结了一层黑色的痂。 有人正捧着这些破碎的肢体,如饥似渴的吸吮着,那是一种几乎疯狂的啃咬,仿佛要将那肢体里的骨髓全都掏尽,啮噬得连一点渣子都不剩,他们脸上呈现出餮足贪婪,牢房里没有人投射出异样的眼光,仿佛已是常态。 还有的人,背后靠着白骨,闭着眼睛安然地睡着。 符念一干人中的村民并未见过此种场面,全都捂住嘴干呕起来。颜辰眉宇绷紧,全身一阵阵地觳觫。符念冷峻地目视着面前的一切,然后将目光投向颜辰:“怕么?” 语气轻蔑,带着讥诮。 颜辰未置一词,他怎么会怕? 他前世见过的场面,远有比这更惨绝人寰的,恶咒王林极攻入上余的时候,无数死人撕裂着活人的□□,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至今还回荡在他的脑海中,经久不灭。 所以,符念没有从颜辰的脸上探寻到恐惧,这是令符念感到意外的,这种情况,他应该和那些村民们一起干呕才是。 白衣侍者脚步未曾停留,漠然地从牢房便走过去,领着符念等人来到尽头的一间牢房。 牢房里有一个人,仿佛是刚进来不久被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目光躲闪。他还没有被这里的人完全同化,所以知道害怕。 铁牢锁链被打开,颜辰他们被赶了进去。 白衣侍者正眼看向他们这一伙人,盯了许久,食指点了一个村名,轻轻开口:“你跟我走。” 那村民立刻抖如筛糠,之前那半妖司主的话还在耳侧,他们这些人中,有一个今天要被选出去献祭。 所以,眼下这个村民就是那个倒霉鬼。 “大、大人……我……” 那村民轰然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恐惧透过瞳孔满溢出来。 “干什么!少说废话!” 冷厉的声音砸下,多说无益,显然是无畏的挣扎。 然而跪倒在地的村民不敢起来,站起来了,仿佛在前面等待着他的便是刀山火海。 颜辰眉心抽动,他下意识地迈步往前。肩上忽然传来一阵外力。 “你想干什么”符念冰冷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侧,颜辰肩头被他用力按着,心中强烈救人欲望仿佛也被符念网住了。 “就凭你,救得了么?” 声音轻蔑,满是不屑。颜辰征愣在原地,无从反驳。 他不是过份冲动的人,仔细一想就会明白差距。如今他可不是拥有强大的咒术的清徽真人,贸然前去,无异于送死。 符念冷笑,笑着陌卿那颗悲悯救世的心,明明没有那个能耐,逞什么强呢? 明明卑微弱小无助,连他的魔爪也逃脱不了,还妄想去救别人,真是自不量力! 踌躇征愣间,铁栏上铁索被重新落下,村民已经被白衣侍者带走了。 铁链重重的撞击声回荡在这个华美的房间里,余音袅袅,发人深省。 第40章 罗刹山 白衣侍者走后,牢房里呈现死寂,大部分不敢说话,也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原本在牢房里的那个男子瑟缩地蜷缩在角落里,仿佛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对他造成极大的伤害。 符念的目标是余念,现在被困在这牢房里,是一点余念的消息都摸不到。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男子。 “嗳,问你点事!” 符念堂而皇之地走了过去。 “别、别吃我……别……” 男子抱住头颅,浑身颤抖,一张苍白的脸几乎扭曲。 “没说要吃你,问你事。” “别、别吃我……” 男子精神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不住地摇头,口齿不清。 符念向来是软的不行,来硬的,干脆就扯过这人的衣衫,逼得他与自己直视:“不吃你,你在这罗刹山中都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目光足足对视了有十秒,男子看清了符念,眸中的恐惧才一点一点的褪去了。 “知道些什么……”男子喃喃自语。念着,干涩的眼角徒然生出眼泪:“我什么都不知道……罗刹山就是一个死囚之地……” 符念冷眼看着他:“那你都经历了什么。” “沐浴、焚香……然后就到了这个牢房……” “然后?” “然后……我就看见其他人争相互食。”他颓然地坐在地上,靠着墙有气无力地诉说:“半妖人不会给我们提供食物,他们会让我们在这里饿着,一天、两天、三天……直到死,不想死的,就撕扯同伴的躯体果腹……” 男子嘴唇颤抖,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用尽全身力气。 符念知道这人的恐惧已经达到极点,松了手,任凭他软瘫在地。 遽然回头,撞上了无数双恐惧的眼睛,方才的话已经落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平凡的字句组成毛骨悚然的场景,在每个人心中演绎了一场心惊肉跳。 没有人不怕。 符念扫眼望去,在一片恐惧里触碰到了一抹坚定。他愕然,颜辰站在那里,眸光坚定沉缓,没有掀起惊涛骇浪,这种眼神,和他的师尊何其相似。 沉缓地面对一切。安之若素。 怕是没有用的,怕就只能等死。 然而除了颜辰以外,还有一个人例外,那是一个面相普通的男子,他窝在雕花木床上,闭着眼睛靠墙躺着,漠不关心。这男子,与之前颜辰注意到的是同一个人。 在这种极度恐惧的环境里,这男子的漫不经心像是一种轻蔑,这漫不经心让那些恐惧的人莫名恼火。处在同样的坏境里,你凭什么不怕? “喂,你不怕么?”一个面向粗犷的村民粗着嗓子开口。 没有回答。 “喂,说你呢!”得不到回答,他恼了。 男子这才徐徐睁开眼,目视前方。仿佛到这是才注意到有人和他讲话。这男子目光平白带着一种不在意,他抬眼看那村民:“说我么?” 他开口,声音悠扬婉转,带着一股子柔软。 “对!就是说你,外头牢房里已经开始吃活人了,你不怕么?” “我当然……怕啊。”男子说着,面上却没有呈现半点恐惧。仿佛说这句话只是为了应景。那粗犷的村民俨然有冒犯之感,猛地冲上去揪住男子的衣领。 “嗳!别打啊!” “别冲动!” 村民中有人叫嚷起来,那粗犷的村民跟着了魔一般,拖着那男子就要往下拽。 危险未至,人心先乱。 “放开他。” 沉缓的声音掷地有声,颜辰从一旁按住了他的手。 “干什么?老子就是看不惯他!”粗犷村民说着,作势甩手要推颜辰。 “别人不怕,碍着你了?你自己恐惧害怕,用不着拉别人一起下水。” 一语道破天机。 潜藏在心底的恐惧被撕扯开来,□□地展示于人前。 “去他妈的!”粗狂村民一把将掌中的男子甩开,瞪了颜辰一眼恨恨地走到一旁。 男子没了禁锢,不欣喜也不恼怒,漠不关心用手理了理自己得墨发,拾掇好自己的扯乱的衣襟,没看颜辰一眼,也没有丝毫要感谢的意思。 符念双手环胸站在一旁,抱着看戏的心态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幕。 人有其潜藏的劣性,若非太平盛世,自然丑态毕露。 符念不是好人,他也不准备当好人。 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的恐惧与求生的欲望,也明白自己心中的欲望。他不是救世者,也渡不了这些人,他自己就已是那陷入泥沼里的顽石。 一身腥臭,一身污浊。 自己尚不能渡,何来渡他人之所说。 “你,叫什么名字?” 平静的声音响起,颜辰看着面前的男子,未曾因他的漠视态度而有一丝恼怒。 “阿七。”男子抬头,算是正眼瞧了一眼颜辰。 “你是……罗刹山下的村民?” “嗯。”阿七发了个单音,算是回答。 颜辰平缓的目光打量了一会,没在说话,走到一边兀自坐下。 符念见此冷笑一声,走到颜辰身边,讥诮道:“热脸贴冷屁股好玩么?” 颜辰淡淡扫了一眼,没有说话,可眸中却分明流露出“不可理喻”的意味来。 劣徒不可理喻。 符念被激着了,除了能在撩拨和法术上更胜一筹外,他好像在其他方面都赢不过颜辰。 他恼怒,想把这个白痴一样的倌妓压下去,想扯掉他脸上的淡定从容,想看他惊慌失措恐惧无法。 “现在情况这么危险,陌卿,你求我的话,本尊可以考虑保护你。” 慵懒的话出口,颜辰还未答,一旁的村名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涌了上来。 “你有办法出去?!” “我求你!你保护我吧!” “求你保护我!” 吵吵嚷嚷,犹如市集,符念感觉自己后背攀上了无数双手,每一双,都锋利如刀。 “我和你们说话了么?通通给我起开!”符念脸色阴沉,厉声出口。 村民们被震慑得噤了声,全都瑟缩着收回手去。 “好了,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陌卿,求我,我就保护你。” 符念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的人。 颜辰无奈,他不明白符念在使不出半点幻术的情况下,怎么有脸对他说出“保护”这两个字?难道前世自己教了他这些唬人把戏么? 他自己现在好歹修为还能用,危难关头,可能还得他去保护符念。 “怎么?拉不下脸来求我?” 符念笑容讥诮。周遭的人还眼巴巴地看着颜辰,羡慕他有如此好机会。颜辰摇摇头,对着那些人淡淡开口道:“求他没用,自保方为上策。” “你——!” 颜辰听到这个声音就头疼:“尊主,莫要信口雌黄。” 呵!这白痴今天还和他杠上了! 符念觉得,看来是平时对他的管教和惩罚还不够。才放任他如今开始胡言乱语。 “求不求我”符念冷眼瞧着颜辰。 “求你无用” “若是不求,那日浴池水里的一幕,我不介意当着这么多人人的面上演一次。” “你——!” 颜辰没想到他能使出这一招来,实在是下三滥。而符念却对这下三滥法子带来的效果很是满意,戏谑地瞧着面前的人,笑容邪气地轻启薄唇“如何?求不求?” “我……”颜辰白皙的脸涨红,捏紧了手指,挤出两字:“求你。” “唔,这就对了,但是本尊考虑好了,不准备保护你。” 颜辰:…… 他前世怎么就没发现,符念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喧闹过后,牢狱中重新陷入寂静。一股倦意席卷整个房间。 从上山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精神冲击后,终于有人抵不住困意与精神的崩坏,闭眼沉睡。 先是第一人带头沉睡,然后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当现实足够崩坏的时候,梦境便成为了人精神与□□的第二栖息地。 梦境里虚幻的一切,亦可以成为人安慰的场所。 “啪嗒” 过了许久,清脆的声音响起,颜辰倏然睁开眼,冰冷的锁链被打开了,白衣侍者站在门口没好气地开口:“跟我走!” 于是一伙人胆战心惊地起身。 颜辰走到外面才发现放出来的不止他们这些人,其他房间里的人也大都被放了出来。那些久未进食,面黄肌瘦的人缓缓跟在后面,有气无力的模样像是奔丧的人。 白衣侍者领着他们往前走,这一次,不是去那个自动升降的小房间,而上了楼梯。 爬了三层楼梯,从一道狭窄的门进去,便来到一个宽阔而空旷的阴晦房间。 颜辰觉得,这个房间才符合罗刹山的性质与他的名称。 房屋的两旁矗立着及人高的铁架,铁架上有漏斗状的物什,在这之上燃烧着一簇簇蓝色的烈焰。 地上铺着一条红如鲜血般的地毯,地毯绵延至远处的焰火照不到的黑暗里,像是那里潜藏着一方怪物。 白衣侍者后退,之前那个带面具的半妖司主从一旁走出,他站在前方,俯首低头:“山主,人都带过来了,游戏开始。” 第41章 罗刹山 “开始?本山主还没发话呢。” 尖锐而娇媚自黑暗里传来,倏然间,蓝色的火焰一路绵延至黑暗深处,烧成了一线。 远处的黑暗被驱散开来,红色地毯绵延到的尽头,是三层石阶拱立黑色宝座。 那上面斜倚着一个女人,红唇鲜艳似火,眼波流转含情,细眉上挑,飞入鬓角,带着一股子慵懒的傲意。紫色的薄纱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极尽妩媚。 这样的一个女人,是危险与美丽的衍生词。 颜辰很少见女人,尤其是这样的女人。他直直地盯着上面所谓的山主,不住地打量像是要把她山上下下看个透。 “好看么?”冷冷的声音倏地响起,颜辰额角一跳,猝不及防回头,撞上了符念阴邪的双眸。 “呵”符念很满意陌卿的表现,低了头靠近他的耳畔:“没你好看。” 轰—— 颜辰脑子一炸,脸上顷刻染指绯红。 戴面具的半妖司主见烈火骤明,扑通一声跪下去:“属下该死,请山主责罚!” “掌嘴,三十。” 娇媚的声音响起,丝毫不拖泥带水。 “是!” “啪——” “啪——” 清脆的掌声响彻整个大殿,半妖司主狠戾,对于惩罚自己丝毫不心软。 三十下,一声不少的打完了。 村民处在这压抑的环境中,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半妖司主下场仿佛就是一个下马威。 “唔,打完了是么?”良久,坐上上面的紫衣山主懒洋洋地挑起眼。 “是!接下来请山主吩咐!” “既然打完了,那就开始吧。” “是!” 二人对话隐秘,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半妖司主抬头驱动手指,不消片刻,他手中蓝光大盛。他道了一声“立!”在这个宽阔大殿中顷刻出现一排铁笼子。 “左边的这些人给我到笼子里去,右边的,全都给我一边候着!” 半妖司主严肃开口,站立在左的村民不敢不听,全都战战兢兢地往笼子里挪动。 符念站在原地候着,而颜辰身为左边的那伙人,随着人流来到了那冰冷的铁笼子里。 每个笼子里只许进去两人,颜辰和一个被饿得奄奄一息的男子分在了一起。 “砰!” 笼子被铿锵合上,两把匕首丢到了他们面前。 不止是他们,每个笼子里都丢了两把匕首。 “杀了对方,就可以活着从铁笼里出来!”冰冷的语调不参杂一丝温度,落地无声。 半妖司主面无表情站在笼子外,像是诉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杀了对方,就可以活着从铁笼里出来……” 仿佛听错了。 在场人的脸上呈现出多种情绪,惊恐、愕然、不可思议…… 冰冷锋利的匕首就摆在眼前,没有人动手。 “咦?你们……是都听不懂话么?”紫衣山主娇滴滴地开口,纤长的手指撩了撩额角的一丝碎发,脸上荡漾开倾国倾城的笑容。 “要是不动手……两个人可都会死呢。” 笑声清脆,蛊惑人心。 “美人皮,蛇蝎心。”符念抱胸站在一旁,盯着上面的女子冷笑开口。 “她可不止蛇蝎心。”柔声附和的语调,符念转头,看到了那个叫做“阿七”的男子。 符念轻笑“你知道?” 阿七瞧了符念一眼,微微一笑:“猜的。” 符念哂笑,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阿七被他看得不自在,兀自看向了别处。 “一刻钟,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现在,游戏开始。” 紫衣山主懒懒说完,轻轻闭上眼假寐。 颜辰手指屈伸,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饿得面黄肌瘦的男子,就算这男子拿了匕首,恐怕也不是颜辰的对手。男子意识到这一点,怔忪地看着颜辰,他目光恐惧裹挟着祈求。 这种目光让颜辰感觉自己是一个侩子手,他扯了扯嘴角,荡漾开一个苍白无力的笑。笑容印在那男子瞳孔里,惊得他握住身后的铁栏杆。 大殿中顿时静了下来,缄默一片,静得能够听清楚人急促紧张的呼吸声。匕首就摆在眼前,谁先动手,谁就可能赢得生机。 身体在颤抖,脚在发软。 村民们痴愣地站着,目光在匕首与同伴身上徘徊。 处于笼子里的两个人大都是一村的村民,相互熟悉,面对这样熟悉的人,又怎么动得了手? “小真,你放心,我不会……” “我也不会……” 彼此颤抖着说着让人放心的话,像是在互相安慰。 但这安慰是拙劣的,在这种阴晦的环境下效果熹微。匕首摆在地上,那是潜在的危险。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一点一点地消磨着人的意志力。也一点一点地逼近那死守的边缘。 “都不动手!都想死么?!” 笼子里有人叫喊起来,义愤填膺的语气像是要撕裂这些人伪善的面孔。 强烈的呐喊回荡在整个大殿中,想要唤醒他们潜藏在心底的邪恶欲望。唤醒他们去啮噬人心。 他手起刀落,抓起匕首一击刺入了同伴的心脏,那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当匕首刺进他心脏的那一刻,她的瞳孔徒然不可思议地睁大。 那是她的丈夫。 所有村民也都知道,那是她的丈夫。 可是这个头衔没有什么用,山盟海誓太廉价,唯有胸腔里汩汩流出的热血是真的,是滚烫的。 烫到了人心。 “啧,真勇敢。”紫衣山主美目睁开,轻笑着将赞许的目光投向那沾满鲜血的丈夫:“司主大人,还不快将我们这位勇士放出来?” “是!山主!”半妖司主闻言,上前打开了笼子。 他手中握着的匕首还插在昔日爱人的胸口上,他的双眸里也闪过一丝歉疚,可是在铁笼门开的那一刻,他眼眸里的一切都消散了。 什么都不重要了,唯有生命是真的,是活生生的。 他站起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带着一身血渍堂而皇之地走出了铁笼。 仿佛自己不是一个刽子手,而是一个救世者。他步伐矫健,眼神高傲,举止神态里透露着对他人的蔑视。 看啊!你们这些伪善的人,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敢杀,你们呢? 何必再装下去?你们早就想动手了,不是么? 无声的嘲讽,从外界渗入心房。 道义,生死。 背弃则生,道义则死。 杀么?人们面面相觑,又低下头来思考,动手杀了对方,会接受道道义的谴责。 杀人换命,一辈子都会被世人指指点点。所以不能杀。可是不杀之后呢? 不杀之后……死的是自己。现在是在罗刹山,杀了对方,活着走出去,永远也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心灵所遭受的啮噬在生命面前仿佛也不算什么。 杀?还是不杀? 目光游移中,笼子里有人狠狠咬牙拿起了匕首。 “对、对不起……” 那人嘴唇哆嗦,说着道歉的话,手里却捏着匕首。 那冰冷而锃亮的匕首捏在手里,仿佛捏住了生命。 那根绷紧的底线在一刹那间断了。 于是另一个犹豫不觉的人,终于也抛开了道义,也拿起了匕首。 你不义在先,我又何必仁慈。 第二场杀戮开始演绎。冷兵器相互撞击,鲜血不断地涌出。血腥的气味氤氲开,刺激着人的毛孔。气氛渲染到高潮,阴晦已经顺理成章。 越来越多的人拿起了匕首,人们开始拼尽全力的厮杀。 紫衣山主轻笑,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些卖力厮杀的人,心情愉悦地理了理自己滑落白皙削肩的紫色纱幔。 符念站在笼子外,忽然有一丝悲哀。倒不是为这些人性黑暗,他只是想,要是他师尊在,看着这一幕该多么心寒。那可是他昔日拼命守护的苍生。 但是这悲哀也只是一瞬的,他的余光还落在陌卿身上。他在想,陌卿会动手么? 周遭的厮杀凶残而激烈,颜辰始终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这种情况下,就算他杀了对方也是一件正常无比的事。他不动手,那孱弱的男子便睁大眼睛瞪着他。唯恐下一刻,锋利的匕首就插在了胸口。 也许有人不怕死,可很少有人不怕疼。 而死和疼痛,往往是相辅相成的。 面前这个孱弱的男子既怕死又怕疼,更害怕这等待死亡的时刻。 “你、你动手罢……” 男子颤声开口,他已经不想等下去了,还不如直接赴死。 “我不杀你。” 轻缓的声音开口,颜辰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男子。 “你真的……不杀我?”男子不可思议。 “真的。” 颜辰没有去摸那把匕首,他站在血腥弥漫的大殿里,直立得像一株乔木。 “不杀我……你和我都会死……” 男子站起来,颤巍巍地拿起那把匕首,递到颜辰的面前:“我打不过你,你杀了我罢。” 颜辰没有接,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澄澈的目光里无一丝污浊。男子怔愣,他从颜辰的目光里获得了肯定。 这样一个人,男子知道,他不会杀他。 终于放心。 第42章 罗刹山 “嘶——” 锋利的匕首被刺进血肉里,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 转变在须臾间。 那男子握着的匕首,狠戾地插在颜辰的胸口上。 殷红的鲜血从胸腔里涌出,洇透了月白衣襟。颜辰素白的只见轻微驱伸,眉宇牵动,一张清绝的脸成了惨白。 “该死!” 符念眉心抽动,咒骂出声。 “对、对不起……” 男子面容惊恐,握着匕首的手在轻微觳觫。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杀我,我们都得死,还不如我杀你活命……” 男子一字一句地诉说着,句句在理,却平白寒了人心。 颜辰轻微动了动了,男子唯恐他去抓另一把匕首,一手握着插在颜辰胸腔上的那把匕首,一手慌忙将地上的那把捡起握在手中。 颜辰被男子的剧烈动作弄得蹙紧了眉头,他喉咙滚了滚,虚弱地对着面前的人开口:“我不会动手的。你想活,就杀了我罢。” “陌卿!你疯了!” 符念的呵斥声起,霎时间打破了大殿里如火如荼地厮杀。 “山主面前不得放肆!你给我闭嘴!”半妖司主厉声警告,符念不想听,要是他可以施展幻术,他发誓早就将这些泯灭人性的半妖司主烧了个粉身碎骨。 他遏制不住地想要上前,把那暗算陌卿的人插上一刀。 那是他的人,还轮不到别人来动手。 “公子,沉住气。”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倏然搭上他的肩,符念一回头,看见了那个叫做阿七的男子。 “你在这里可打不过他们。” 阿七微微一笑,符念眸光沉了沉。阿七说的没错。 他没有幻术,贸然前去也是无济于事。紫衣山主瞥了一眼符念,眸光稳稳地落在颜辰身上,待看清楚了颜辰的面容,一双慵觑的眸子添了一抹愕然。 “小郎君,你再不动手,可就要被杀了~” 她徐徐开口,漫不经心地撩拨着。颜辰不为所动,反倒是那个男子被这声挑拨激起了一身冷汗。 他害怕颜辰动手,扯出匕首又狠狠地插上了一刀。 “唔——” 颜辰白皙的额角沁出冷汗。 “陌卿!杀了他!” 符念在一旁嘶吼,他剑陌卿根本不动。 “你给我闭嘴!”半妖司主在呵斥。 颜辰全身战栗,吃力地回头看了符念一眼,片刻,嘴角绽放出一个苍白的微笑。他有一刻的庆幸,他的命在符念眼里,还是有一点重量的么? “唔——” 来不及思考,胸口出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男子又插了一刀。 锋利的匕首吮吸柔软的血肉,比烈火灼烧来得更加疼痛,迅猛。 更让人猝不及防。颜辰的身体摇摇欲坠,如风中飘零的树叶。他素白纤弱的指尖下意识地攀住铁栏,倔强地不让自己轰然倒地。 “呵”紫衣山主轻笑,似乎被激起了兴趣。她玉足一伸,紫色纱衣逶地。迈着轻缓的步伐徐徐走下来,走到大殿中央,来到了颜辰面前。 “小郎君,本山主再给你一次机会,杀了他,活命。”山主右手食指挑起颜辰苍白的下颔,左手素指轻轻一点,站在颜辰面前的男子被定住了身形。 一把匕首重新丢在了他的面前。 是机会,亦是希望。 颜辰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微笑,他捂住晕染了鲜血的胸口,哑着喉咙吐出二个字:“不用” 紫衣山主的脸顷刻间变了。美丽的一张脸庞倏地扭曲。 “本山主叫你杀了他!你听不到么?” “杀了他!” 尖锐的女声仿佛要将人撕裂。那双美目狰狞地盯着颜辰,死死地盯着,仿佛要将面前的人刻进血肉。 没有任何动作,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有的,只有颜辰抑制不住的轻微喘息。 “哈哈哈……” “真是……冥顽不灵!”紫衣山主笑着,抬手解了那男子的定身术:“你,彻底杀了他,我让你活命。” “尊、遵命……”男子哆嗦着应承。 他握着手中的匕首,闪烁的目光看向面前的颜辰,看向胸口一片鲜血淋漓,亦看向苍白面孔上的一片纯澈。 什么都不管了,去他娘的道义! 锋利的刀刃再次举起,瞄准了心脏的方向。 “啪!”握着刀柄的匕首骤然被捏住,男子愕然地看着面前眸中血光翻涌的符念。 “再动他,我就让你死。” 一字一句,像是咬碎了血肉吐出来的,符念什么都不管了,陌卿是他的玩物,要欺负只能被他欺负,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里,这个人算什么东西,竟敢动他夜行渊尊主的东西? 滔天的怒火镇压着一切,可是符念忘了,他此刻根本不是什么夜行渊的尊主。 “不自量力!” 山主冷笑,紫色的丝绸如蛇一般从她的掌心蜿蜒而出,然后沿着符念的脚踝迅速往上,将他死死捆住,犹如春蚕被茧所缚。 “符念……”颜辰到这时,才皱眉忍者疼痛,轻轻开了口。 “放开我!”符念挣扎,紫衣山主抬手往符念方向落下一道噤声咒,然后冲着那惊恐的男子挑了挑眉:“继续。” “是……” 他瑟缩地拿着手中的匕首,五指并拢,蓄势待发。 紫衣山主紧紧盯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颜辰,她的嘴角带着哂笑,眸中却有不甘。她在等,等最后的反转。 若非将人逼入绝境,有些邪恶便不会彻底昭露。 “嘶——” 锋利的匕首再次接触胸膛,毫无阻拦,顺利刺入。 什么都没有,什么反转都没有。 有的,只有淋漓的鲜血,以及摇摇欲坠的身躯。 “为何……不动手……”紫衣山主瞳孔募地睁大,像是有什么要颠覆了。 若非将人逼入绝境,有些邪恶便不会彻底昭露。 可有些人,向来真心纯澈,不染尘埃。 颜辰,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锋利的匕首插在胸口,男子麻木地想要没入更深。他急促地想要发力,倏地,手腕犹如被火灼烧。 与此同时,囚禁的铁牢被撤去,失去意识的颜辰跌落进了那紫衣山主的怀抱。 “阿似……” 她轻微呢喃,掌心化出紫色水雾,急促的抱住颜辰的气息。 与此同时,脚下生出紫色蛇形绸缎,将那手刃颜辰的男子缠缚,活活勒死。 变化太突然,那握着匕首的男子,到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紫衣山主勒死。 “凡是今日在这铁笼里的人,动手拿了匕首的,不管是赢是输,一律拉出去处死!”生冷的字句从鲜红的薄唇中吐出,紫衣山主阴沉的眸子盯着鲜血淋漓的一众人,发号的指令人徒生绝望。 听到声音,握着匕首还在搏击的人遽然停了下来,沾染了血渍的脸上印射出不可思议。 怎、怎么可能…… 幸幸苦苦一场搏杀,竟是作死?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们的愕然,半妖司主奉命执行,召出白衣侍者将这些带了下去。 处理完这边,半妖司主俯身向紫衣山主低声请示。 “山主,另一波还没动手的怎么办?可还要……” “我累了,将他们带回四楼罢。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罢。” “是!” 半妖司主奉命告退,血腥气味弥漫的大殿里顿时只剩下紫衣山主、颜辰,还有被捆缚住的符念。 紫衣山主像是这时才发现符念的存在,食指一点,解了束缚他的紫绸和噤声咒。 符念眸中血海翻涌,没了束缚仿佛什么都能做出来。 “放心,他死不了。”紫衣山主安抚性地对符念道出这么一句。 符念当然知道陌卿死不了,他都亲眼看见她出手救陌卿了,他恼火的,不过是这紫衣山主抱着他的姿势。 抱着他。 这妖艳的女人抱着陌卿。 符念耿耿于怀地将目光瞥向别处。接着又听得这紫衣山主开口“你是他什么人?” 你是他什么人? 你是他……什么人? 这个“他”自然指陌卿。可是他算陌卿什么人呢?主子?嫖客? 好像都不太准确。他和陌卿的关系太微妙了,仿佛哪一种都占了一点。所以他该怎么说呢?这个时候,应该信口胡诌。 “哥哥。” 犹豫半晌,符念破天荒地吐出这么一句。 “哥哥?”紫衣山主瞟了眼面容俊魅的符念,又瞟了眼自己怀中容貌清绝的颜辰,很难想象到两人是兄弟。 不过人界和半妖界多有不同,她就没有再多追究了。 “从今日起,你和阿似住到我的偏殿里,你照顾他,什么时候照顾好了,你再回牢里。” 紫衣山主徐徐开口。符念听明白了,脸上却是一脸疑惑。 阿似?指陌卿? 他什么时候叫阿似了? 难不成……这紫衣山主是陌卿来夜行渊之前的相好??? 殿内,金粉玉饰。清一色的白色琼帘,白色的玉石地板,周遭廊柱雕刻金色曼珠沙华,整个殿内奢靡又纯澈。 面色苍白的颜辰躺在挂着白色帐幔的玉床上,整个人还处于昏迷状态。 符念靠在床边,左腿屈伸,一只手放在膝盖上,眉宇间又挥之不去的阴霾。 那紫衣山主……真是陌卿的相好? 他怎么就没听陌卿提起过? 不对,陌卿是个倌,怎么会和女子……可这也说不定阿,要不这山主怎么会平白无故救他,又待他那么好,还情意绵绵地唤他“阿似?” 阿似…… 阿似…… 轻柔的女声不断循环,符念头痛欲裂,简直就是魔咒。 他骤然双眸一睁,想起了什么,这紫衣山主刚出现的时候,陌卿可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来着。 难不成……旧情复燃??? 第43章 罗刹山 符念越想越心惊,他赶紧转身看了一眼陌卿,恨不得陌卿立刻苏醒,好让他问清前因后果。他从来没有想过,陌卿会有心仪之人。 他又气又恼,莫名觉得不公平。 符念这一想,就是几个时辰,殿外落着结界,他根本就出不去。因此也只能待在房间里生闷气。 又过了片刻,大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白衣侍者端着一个白玉碗走了进来。 “这是给阿似公子的药,山主吩咐由你服侍阿似公子喝。” “知道了!” 符念听见阿似这两个字就头疼,端过碗说话也没好气。白衣侍者并不计较,药送到了,便退了出去。殿门再次紧闭。 药水苦涩,符念瞅着碗里黑黢黢的药,直皱眉头。 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喝下这么苦的东西。 茶也就罢了,药,他实在不能接受。可眼下的问题并不是药苦,而是陌卿昏迷着他该怎么喂? 他端着药碗用勺子把汤汁不断翻搅,坐在陌卿的床边半天都没头绪。尝试着把药小心翼翼地送到陌卿嘴边,黝黑的汤汁不遂人愿地从嘴边顺着脸颊留下。 符念忙找过一旁的帕子来擦。 “这要怎么喂?” 符念紧盯着昏睡不醒的人犯难。 他眼珠子转了转,想到什么,端着药碗一本正经地对着床上的人开了口:“陌卿,本尊喂你喝药是给你面子了,你给我喝下去听到没有?” 他满怀期待地再次舀了一勺药汁,于是黑黢黢的药水再次顺着脸颊留下。 符念:………… 终究是他妥协了,符念无奈叹口气,拿过帕子去擦拭留下来的药渍。 药渍渗出的太猛,顺着白皙的脖颈直接蔓延到了衣衫里,符念难得不厌其烦地去扒陌卿的领口擦拭。 白色地中衣被撩开,黑色的药水停留在精致的锁骨上,擦干净了。 符念竟一时错不开眼,白皙如玉的皮肤上镀上一层水润,仿如吹弹可破的琼脂,凹陷的锁骨经过药味的浸润,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药汁是苦涩的,可在这锁骨上轻轻晕染一层,却让他觉得有一股馥郁的清香。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了头。 那萦绕的淡淡药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药香仿如毒药,让人不可自拔。 因着胸口的疼痛,颜辰原本就昏迷得浅。 沉睡中老是感觉脖颈处一片冰凉,愈发没了睡意,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徒然看到一张无限放大的脸。 这场景何其惊悚。 而那张脸的方向分明冲着自己脖颈那处的冰凉。 颜辰一惊,管他面前的人是谁,抬起青葱玉手狠狠地扇了面前的人一个大嘴巴子。 “啪!”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大殿里,低头痴迷在锁骨药香中某人被这一巴掌扇了个明明白白。 “符、符念……?” 待看清楚了面前黑着脸的,颜辰有些怔愣。 内心对自己刚才扇的那一巴掌有些许的歉疚。他对于唤他尊主还是不太熟练,下意识的情况下还是会唤他的名字。 然而现在不是纠结名字的时候,符念脸上印着五个手指印。 颜辰一双眼懵懵的,弄不太清楚状况。脖颈处的冰凉却是真实的,他低头望去,自己衣襟处的领口打开,锁骨处不知为何已经湿润。 颜辰结合符念的本性前后一联想,脑子里立刻生出两个字:“孽障!” 方才那一巴掌不用说歉疚了,他此刻是半点后悔之情也没有了,简直扇得顺理成章,他甚至还想伸手,再多补上几个巴掌。 “瞪着我干什么?不会道歉?” 符念脸上火辣辣的,一时也没意识到自己有错在先。 颜辰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脖颈,抿紧薄唇别过脸不说话。 “那什么,方才你衣服里爬进了一只虫子。”符念终于意识到有解释的必要,淡淡地开了口。 “虫子?”颜辰俨然不信:“那为什么我脖子那里是湿的?” “我刚才好心给你喂药,药汁洒出来流进去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然……你以为怎么湿的?”符念盯着陌卿,黑曜石一般地眸子里生出一丝意味深长。 颜辰被说中了心事,面上有些挂不住。丢下一句“对不起”便慌忙别过眼去。方才那一巴掌引起的愧疚之情又盘亘在了他的心头。 “啧,话说我难得好心好意照顾你,你竟然狗咬吕洞宾。陌卿,你该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了罢?”符念话语讥诮,顺理成章地受下了道歉,脸不红心不跳地数落着对方的错处。 “我不是故意的。”颜辰沉着双眸解释。 “不是?你……” “吱呀——” “阿似哥哥!” 殿门倏地打开,一阵悦耳的女声打断了符念的兴致。 得了,这次不是叫“阿似”了还加上“哥哥”两个诡异的字眼。 符念好端端的一张脸,听见“阿似哥哥”四个字遽然一黑,他眼一掀,阴翳的目光瞪着面前这个“阿似哥哥”。 “阿似哥哥”自己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没来由地被符念瞪了一眼,不免有些莫名其妙。 紫衣山主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弯弯道道,她提着裙摆,步伐轻快地走到床边:“阿似哥哥,你可好些了?” 紫衣山主站在床边,一双水灵灵的美目关切地看着床上的颜辰,完全无视一旁符念的存在。 “阿似……哥哥?山主是在叫我?”颜辰唇齿间呢喃这个陌生的称呼。 紫衣山主巧笑倩兮:“对啊,你就是我的阿似哥哥,阿似哥哥,你不用唤我山主,你叫我亦如就可以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啊。” “和以前一样……?” 颜辰眉心轻蹙,看着面前的紫衣山主有些懵。 他没有注意到,一边的符念脸阴沉得可怕。 “阿似哥哥,你唤我亦如罢,我想……听你唤我的名字。”紫衣山主嘴角荡漾着轻微的笑意,一张美艳的脸上泛着期待。 她此时已褪去了在那大殿中的凶煞和孤傲,浅浅地笑着,倒有几分小女儿的情态。 颜辰虽然弄不清楚状况,但他已经见识过这山主阴晴不定的性子,这种情况下,最好顺着她的意思来。 “亦……亦如?” 他怔愣出声,紫衣山主的脸上笑意荡漾得愈发盛了。 而符念就不一样了,他的脸可以黑得滴出水来。他的手里还端着那个药碗,掌心的力道大得几乎把那碗捏碎。 陌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当着他的面和别人公然调情! 似乎是他的目光太过阴狠,携带的杀伤力太强,颜辰下意识地看过去,触到符念的脸,心中顿时一惊。 “咳咳咳……” 讶然之下,胸腔里不住传来咳嗽。 “阿似哥哥,你怎么了?”一旁的亦如见此,脸上呈现担忧之色。 “咳,我没事。”颜辰将目光从符念身上收回来,亦如在他收回眼神的那一刻,触到了符念,这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对了,这位是阿似哥哥的兄长罢?” 符念微微颔首低头,表面上是恭敬的默许,其实那两片浓长的墨睫之下,全是波涛汹涌的怒意。 颜辰看着符念默许的情态又是一翻莫名其妙,他这孽徒符念怎么就成了他的兄长了? 不过惊愕归惊愕,符念也不会平白无故给他自己扣这么个由头,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如此设置应是为这里的方便所需。 “阿似哥哥的兄长倒是与阿似哥哥不像。”亦如轻飘飘地开口,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随口一说。 符念也不急,谈笑自如:“山主有所不知,我在家中排行最大,而我这位弟弟排行为四,我们差的年岁大,也就不太像了,是罢,小四?” 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病床上的某人。 “呃,是……” 颜辰被这“小四”惊得浑身一颤,差点没咳出声来。 “原来是这样。”亦如脸上浅笑,并不疑心“聊了这么久,还不知你的名字,不知足下尊号为何?” “尊号……”符念有片刻踌躇,这个时候有个化名还是比较妥当的,可是一时半会取个什么化名呢? “符霸虎,山主,我兄长的名字叫做符霸虎。”颜辰适时接过了话头。 符念:………… “符霸虎?呵呵,大公子的名号真是别致。”亦如眉眼弯弯,眉梢眼角里不知是笑意还是讥讽。 符念打碎了牙齿和血吞:“当然,我的名字可是有大师算过的。” “唔,果然不一样。霸虎公子,接下来我要和阿似哥哥单独待一会,还请你移步殿外。” “移步?”符念有些怔。 “怎么?不行?” “那倒不是,山主的命令怎可违抗?只是我们家小四平时……行为乖张,还请山主多担待。小四,你在山主面前要举止得体,知道么?” ‘举止得体’四个字被咬得颇重,颜辰迎符念意味深长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点头:“兄长放心,我举止一定得体。” 符念又盯了陌卿几眼,这才阴晴不定地起了身。 白金二色的雕花木门开合,大殿里顿时只剩下颜辰和那紫衣山主亦如两人。 第44章 罗刹山 颜辰不知这山主心中在想什么,只能躺着一本正经地保持缄默。 “阿似哥哥,痛么?”亦如在床边施施然坐下,明艳的脸上褪去笑意,换上了哀婉。颜辰有些不适应,薄唇轻启道:“还好。” 中肯的回答是颜辰的一种习惯。 他对什么事都说还好,喜欢的事物说“还好”,不喜欢的事物也说“还好”。现在胸腔里隐隐作痛,他自然也说“还好” “你撒谎。”亦如嗔怒,转而又软了声音道:“那人在你胸口插了那么多刀,怎么可能还好。”她柔弱无骨的手指攀上被衾:“阿似哥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娇媚的声音,带着蛊惑。 “我真没事,山主——” “嘘,不要说话。” 颜辰不适应与这山主的接触,急着想要辩驳,哪知亦如轻轻施了一个术法,定住了他的身体。 “我知道,阿似哥哥向来不肯听话的,所以……亦如只要用这种方式了。”紫衣女子咯咯笑着,掀开被衾,颜辰单薄而孱弱的身形立刻被显露出来。 透过衣襟,能看到衣襟处泛着淡淡的绯红。那是血液透过包扎溢出来的。 她白皙的手指如蛇一般沿着他的胸口蜿蜒而上,上到脖颈处然后一点一点地撩开他的衣襟。 颜辰被这动作激得身体一阵恶寒。他不喜欢与人亲密接触,不管是与符念,还是与眼前妖媚女子。 可符念与亦如又似乎是不同。 也许是符念是他徒弟的原因,相处日久,到底是自己人,所以少了与眼前女子接触的一丝恶寒。随着亦如的动作,白色的衣衫被拨开,露出缠着绷带的精瘦胸口。 他伤得太重,即使用灵力疗过了伤,止不住血液还是浸透了绷带。 亦如的眸子在触到那一抹血红时,透出一丝阴沉。“阿似哥哥,你看,血都透出来了,你怎么还说不疼呢?” “我还好……呃!” 颜辰回答,还没说完倏地疼得惊呼出声。亦如纤弱的素手按在颜辰带血的胸口,丝毫不轻的力道挤压着绷带下血淋淋的伤口。 “现在,知道疼了么?” 颜辰不知道这山主要干什么,抿紧嘴唇没有回答。 “阿似哥哥,你怎么就不肯对亦如说实话呢?嗯?” “呃啊!” 绷带嵌入结痂的伤口,疼得颜辰几乎痉挛。 秀丽的眉心微微拧起,白皙的额角沁出冷汗。亦如眸中的阴晦终于褪去了些许,如良知发现一般,她的素手抚上颜辰紧拧的眉心,认错一般轻轻开口:“对不起……阿似哥哥,我只想让你对我说实话……” “我不是故意让你疼的,你要是不对我撒谎就好了……” 她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殷红的眼尾竟泛出点点泪光。 颜辰无奈地闭上了双眼,他真不知道这山主要干什么,举止反常得像一个疯子。 颜辰承受着身心的折磨,在殿外的符念也好不到哪儿去。 大殿铸造得辉煌,隔音却不是很好,符念站在门外,听着殿内的模模糊糊的话语,没听清楚两人到底讲了什么,只听到什么“疼么?”“怎么不疼”以及“呃啊!”的惊喘声。 诸如此类的声音前后联合。 于是,他堂堂夜尊尊主的脸上就跟开了染坊一般五颜六色。 不知羞耻!他第一次脑海里蹦出这个四个字。 殿外立着两名白衣侍者,符念听到这声音,白衣侍者自然也听到了。 符念胸中抑郁,无处发泄,压低了声音扯过一旁的白衣侍者道:“你们山主和他是什么关系!” 白衣侍者也不是傻子,听到那声音,也自然地联想到了某处。 不过他也看到过他们山主有过任何男宠,也不好妄下定论,就含糊地回答:“我哪知道什么,你心里怎么想的是什么关系,不就是什么关系么?” 这叫什么话。 “妈的。” 符念被白衣侍者一番“欲盖弥彰”的话弄得愈发抑郁,低咒一声放开了手中的人。 若真是他心中那般想的,等他出了这罗刹山,估计要把陌卿的皮给掀了。 不三不四,恬不知耻…… 他脑中闪过一大批污言秽语,却不得发作。 殿内,紫衣山主亦如收敛了眸中的阴郁,看着颜辰的眼神满是歉意。 “阿似哥哥……只要你不对亦如撒谎,亦如是根本舍不得你疼的。”她轻轻合上她的衣衫,盖好被衾。 定身术解除的那一刹那,颜辰全身打了一个寒噤。 苍白的脸庞,墨发散乱,颜辰捂住胸口挣扎着靠上后壁,冷静而又认真地开口:“阿似,是谁?” 眼神中生着漫天大雾,是迷惘的,亦如的眼神从进入大殿的那一刻就是迷惘,直到颜辰问出这句话,才清明了几许。 阿似,是谁? “夫君” 紫衣女子轻轻开了口,声音清澈地仿佛泉水。她垂着眼眸,看不清那纤长的睫毛下是怎样一番情绪。 “阿似,是我夫君。” 一字一句,话语说出口轻微像是羽毛,却有着掷地有声的效果。 紫色衣袍翻飞,擦过冰冷的白玉地板,白金二色的木门开合,伊人已远去甚远。 夫君…… 颜辰靠在原处,唇齿间念着这两个陌生的字。既然是夫君,那阿似一定对她很重要罢,又何苦将他一个外人来作替代品? “陌卿!” 腹诽被打断,一个阴沉着脸的俊魅男子出现在了他视野。紫衣山主已经走了,站在他面前的是符念。 “怎么了?”颜辰出声。 怎么了?符念听见这句话就有气。 “你有脸问我怎么了?你刚在殿内是不与那妖女干什么苟且之事了?!” 劈头盖脸的暴呵砸得颜辰皱了眉头:“没有的事,不要胡言乱语。” “还狡辩,别叫我搜出证据!”符念怒气冲冲往床边走,几乎是一瞬间,颜辰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他下意识地往床角退,胸口连带着传来生疼。 符念不管不顾,见他退,一手掀了被衾,符念长臂一伸,握住了他白皙的脚踝。 “你——放开!” 握住脚踝,如同握住命脉,颜辰修长的双腿乱蹬,抵不过符念手掌力气大。 “呃!” 身体被往后猛地一带,腰身便被符念禁锢在了手中。 “说,有没有和她上/床。” 灼热的气息吞吐在耳侧,是逼问。 颜辰不知道符念满脑子都是什么,莫名其妙就生了这般想法 “我说没有,你不还是不信么?”颜辰直视面前的人。 符念被这一句问的哽住了喉咙。 颜辰说的没错,他不会信,说了也是徒劳,可是那要怎么办?他就是想得到证明,他就想陌卿完完全全是他的玩物,一辈子都属于他,到死都属于他。 别人,哪怕是一根汗毛,他都不想让别人碰。 “喜欢我么?”鬼使神差地,符念对着面前的人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想笑,颜辰怎么可能喜欢他? 没有回答,颜辰怔在原地。 “唔——”灼热的吻袭来,猝不及防地席卷唇齿。颜辰双眸睁大,素白的手指推搡着符念坚硬的胸膛。 又是这样的吻,令他羞耻。 他在和他的徒弟接吻,真令他羞耻。 “符念,放开……唔……” 吻着他的人根本不听劝阻,粗厚的大掌挑开衣襟,肆意移动。 身躯在颤抖,止不住的颤抖。 倏地,一切停止了。 符念放开面前的人,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一手殷红的血,全是颜辰的血。 经过方才亦如的摧残,他的伤口早已裂开,再加之与符念的推搡,鲜血透过绷带洇染了衣衫。符念抚上了颜辰的胸口,亦抚上了那伤口。 刹那间,符念仿佛明白了自己在殿外听到的惊呼来源何种情形,然后愧意便席卷而来。 “你、你怎么……” “放开!” 颜辰皱着眉心,只想挣脱符念。 这一次,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拍开了符念的手。挣脱了符念,身体也仿佛如释重负似的,松松垮垮地要往后倒。 “陌卿!” 双眼一黑,耳边是符念的呼唤。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情节。符念守在陌卿的床边,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 颜辰的胸口的绷带已经换过了,重新上了药,昏睡的人不知何时才醒。 符念静静地盯着床上的人,眉宇间有点点愧色。 陌卿对他而言,到底算什么?是玩物?是毁了他师尊遗体的仇人?是能够让他师尊复活的灵体?可是仅仅这些,好像,还不够。 准确的来说,好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陌卿对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情绪有些杂乱,他骤然发现自己想了许多不该想的。 第45章 罗刹山 时间缓缓流逝,夜幕却不见落下。 从符念等人进入罗刹山开始,便是白昼。这山仿佛永远没有黑色似的,不见落幕。 几个时辰之后,颜辰悠悠转醒。符念沉着脸坐在一旁,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大殿里有一种尴尬的气氛弥漫。 不多时,有白衣侍者进来送药,颜辰端过药碗,眼睛眨也不眨地端着碗一仰而尽。丝毫不用符念搭手,符念面上闪过一丝悻然,然后便是惊异。 那么苦的药,眨了不眨地喝了…… 白衣侍者出去,大殿里继续保持缄默。颜辰并不是和符念怄气,他只是不知道该和符念说什么了,符念对他做出的举动,是他心中跨不过去的鸿沟。 徒弟不知情,对他做出那些乖戾之举。可他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的。 他想,符念有朝一日要是知道他亵渎的人,就是他的师尊,他会绝望,就如同他现在的绝望心境。 按着白昼模糊的计算,两人沉默着在殿内大概待了两天左右。 符念心中惦记着余念的事,但苦于殿外有白衣侍者守卫,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出去。 两天之后,紫衣山主亦如再次来了。 依旧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紫色的纱绸滚滚,她轻移莲步至殿内:“阿似哥哥,好些了么?” 颜辰此时已经能够勉强下地,紫衣山主进来的时候,他正穿着月白的衣衫站在窗牖发愣。而符念则靠在床边闭目养神。 “好很多了。”颜辰如是回答。 “那阿似哥哥陪亦如去玩游戏罢,亦如一个人无聊得很。” 颜辰顿了顿,最终答了一个“好”字,亦如似乎很高兴,拉着颜辰的手就要往外走。 两人往外走,颜辰经过床边的符念时,分明看见他以手枕头,张嘴用口型说着什么。 颜辰一看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余念”两个字。 这应该算是这几天来,符念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了。他是在提醒他,他们此行的目的。 亦如牵着颜辰一路往外,白衣侍者纷纷颔首低头,说不出的恭敬。待两人远去了,白衣侍者才将将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那男子是个人类罢?山主不是最讨厌了么?” “嗳,这你就不知道了罢,听说他长得像死去的阿似公子哟……” ………… 梨花树下,石案边。 常开不败的梨花,立在枝头圣洁无尘,飘然翩跹落下,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雪。散落在冰冷的石桌上,亦散落在石桌檀木古筝上。 “阿似哥哥,你弹古筝给我听好不好,亦如好久都没有听了。”娇媚的紫衣女子跪坐在蒲团之上,笑容期待地看着古筝后端坐的颜辰。 颜辰不是阿似,紫衣山主却不管不顾地要他弹筝。 颜辰不知道这个女子的夫君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可巧的是,他恰好会筝。 颜辰前世总是待在上余的九寒殿里,因为他要修习最精纯的咒术,所以杜绝尘世,上余的弟子一般也不会来打扰他。 时间一长总是会无聊,漫漫白日,修修长夜,除了修习咒术,颜辰选择了学习乐器打法时间,这筝便是其中一件。 颜辰端坐于前,五指分散触摸琴身。他天生有一双弹琴的好手,五指纤长白皙,在琴弦上上下移动,便有清澈的筝音缓缓荡漾开来。 仿如玉珏撞击,环佩叮当。 却又如清泉一般缓缓流入心底,引来阵阵清凉。微风过拂,掀起梨花雨。墨发纷飞,沾染花瓣。 颜辰的月白的衣衫轻微浮动,落满一身雪白。 一曲终了,却是梨花芳菲满地。 余音袅袅,梨树后站着的几个白衣侍者陶醉不觉。 “阿似哥哥弹得真好!”亦如拍手叫好,眸子里一片赤诚。一瞬间,颜辰的神思有些恍惚,这样的神态,他仿佛看见了年少的符念。 “师尊弹得真好!” 雀跃而清澈的声音,不掺杂一丝虚伪。 “师尊师尊,我能和你学筝么?”纯澈的少年伫立在他的身旁,仰着小脸追问。 “等令宸学会了咒法剑术,师尊就教你好不好?” “可剑术太难了……”少年的倏地耷拉了下来,像是受了打击。 “无妨,认真学,总能学会的。” “好!” 少年信誓旦旦地应着,似乎决定在咒法剑术上下一番苦功夫。颜辰现在仿佛还能看见少年刻苦习练的影子,可是一晃眼,那少年便不见了。 颜辰到死,也没来得及教符念弹筝。 “阿似哥哥,我学了你喜欢的那首曲子,我现在弹给你听好不好?” 妩媚的女子打断了颜辰的臆想,不等颜辰回答,面前的紫衣女子又黯然地低下头去,有些支吾地道:“不过……我可能弹得不好……” “你弹罢,我不介意。”颜辰淡然回答,他熟悉了这山主性情无常,想出一出便是一出。经验告诉他,对于她的要求最好答应。 况且听别人弹筝实在不算难事,就算弹得“不好”也不好不到哪儿去。 可事实上是颜辰高估了面前的紫衣美人。 如果他仔细一些,就会发现在梨树后站着的那些白衣侍者脸上,呈现了一种“要见鬼”的惊恐表情。 她修长的手一伸,那么纤细柔软的手指触碰到琴弦,顷刻间,颜辰的脸黑如夜幕。耳朵不像是自己的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声音,像是木门刮擦地板,又像是顽石撞击,轰轰隆隆惊天动地地迸射出来,仿佛要把古筝给打碎似的,这样的声音,实在只能称得上四个字……呕哑嘲哳。 太难听了,颜辰前世今生都没有听过这么难听的声音。 站在一旁的白衣侍者个个眉头紧蹙,面部接近扭曲而不敢扭曲,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 “好听么?” 不知过了多久,这魔鬼般的筝鸣声停止了,亦如羞怯地抬起头去看颜辰。 颜辰:………… 好听么?你觉得好听么? 颜辰面部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没有搭话,他实在不能违心说出一个“好”字。那已经不是撒谎了,那是自欺欺人。 “是不是……有点,难听?” 亦如见颜辰抿着唇没有搭话,有些丧气,卷翘的睫毛下垂,在眼睑下投下两片阴影。 颜辰:………… 当然难听,但是他不能说。 在一旁的白衣侍者低着头在心中腹诽:“这不是废话么?”可腹诽到底腹诽,说却是没有一个敢说的。只能把同情的目光看向坐在紫衣山主身边的颜辰。 “咳……”容貌清绝的男子终于轻咳了一声,抬眸看向亦如:“假以时日,定会精进。” “真的?!”亦如十分欢喜,仿佛得到什么了不得的嘉奖一般。 颜辰拿出哄孩子一般的微笑轻轻点了个头。留点余地是好的,他总不能将人的积极性一股脑压死。 他曾为人师表,也修习过教育古籍,深谙一个人有其特定的发展性,不可一日而语。 虽然,这紫衣山主的琴技要精进看上去确实有些难…… 旁边的白衣侍者于心不忍,偷偷朝颜辰伸出了二跟手指。 颜辰不懂这是何意。只见那白衣侍者又张了张嘴,用口型说着什么。 颜辰一愣,懂了他的意思:学古筝,两百年。 也就是说他们的紫衣山主已经练这古筝已经练了二百年了。时日已经够多了,再假以时日,恐怕也精进不了。 获知前因后果,颜辰不禁有些汗颜。 二百年,这已经是孺子不可教也了。 “阿似哥哥,你再给我介绍一下人类的游戏罢,你教给我的琴棋书画我已经玩腻了。” “琴棋书画……你都玩腻了”颜辰有些踌躇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经过方才的琴技展现,颜辰觉得,她可能确实是把琴棋书画都“玩腻”了。 “怎么,阿似哥哥不信么?”亦如一挥手,变出棋盘纸墨来。颜辰连忙阻止:“不用了,你如此说,定是在这方面有了一定的造诣。” “造诣?阿似哥哥,造诣是什么啊?” “……造诣,就是成就,就是说你在琴棋书画方面有了一定的进步。” “原来是这样,亦如懂了。” 颜辰:……怎么感觉这紫衣山主不太聪明的样子?颜辰抬头用余光微微注视着面前的人,总感觉紫衣山主身上少了些什么。 “那阿似哥哥给我介绍你的游戏罢,不然……我便给你表演琴棋书画。” 颜辰:“……容我想想。” 思绪乱如麻,颜辰觉得他需要迫切想出一个游戏来,不然今天可能要遭受精神上的荼毒,可玩什么游戏呢?他前世除了修习咒术,就是待在九寒殿,他也没玩过什么游戏。 游戏…… 脑海里倏地出现小桃的面孔,颜辰眼眸豁然一亮,有了主意。 “你变一堆泥巴出来。”颜辰对着亦如道。 “泥巴?” “嗯。”颜辰点头。 “好,我听阿似哥哥的。” 于是古筝被撤去,石案上出现一片黑色的泥巴。颜辰不说话,伸出刚刚那双弹过古筝的素手,然后毫不留情地捏起一团污泥。 亦如看不懂:“阿似哥哥,这是干什么啊。” “捏人造物。”颜辰一边捏泥巴,一边答得一本正经。 亦如:“捏人造物?” “就是想捏什么就捏什么,可以创造一切你喜欢的东西。” “哦,那我先捏一个阿似哥哥,然后再捏一个和阿似哥哥的屋子。”亦如笑容明媚,对颜辰的话深信不疑,然后伸出那双修长的手,“啪”地捏起一团污泥。 梨花纷飞,簌簌下落。容貌上成,周身素净的一男一女便在这澹雅的环境中兴致勃勃地……搓着手中的泥巴。 亦如玩的不亦乐乎,为了赶进度,于是把站在一旁干看着的白衣侍者也叫了过来,帮她搓泥巴…… “捏人造物”当然是颜辰胡诌的,他不过看小桃在院子里玩过泥巴,于是便带着这紫衣山主玩泥巴,为了使“玩泥巴”听上去顺理成章一些,他便给它加了个名字。 捏人造物,听上去,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般。 第46章 罗刹山 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一众人“捏人造物”玩累了,紫衣山主也终于意兴阑珊。 石案上,放眼望去,只见上面堆满了奇形怪状的小人,还有很多像方形又像圆形的“屋子”小人做得诡异,有的没胳膊,有的没腿,乱糟糟地做在那稀奇古怪的屋子旁边,活像是处于乱葬岗。 紫衣山主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拍拍手,然后去池子边洗手。 池子在梨树边,隔石案不过几丈远,清幽碧绿地似一块宝石。 她挽起袖子,素手伸入那池水中,轻轻洗去污浊。 颜辰平静地从一众泥巴里起身,他月白色的衣衫上沾染污渍,身上亦然散发着纤尘不染的气质。 他尾随紫衣山主来到池边,却看见白衣侍者全都举着一双污垢的手,站在后面瑟缩着不敢往前。 颜辰拿眼轻轻一瞟,带着些许疑惑往前走。 碧绿的潭水印着妩媚的女子的倩丽的倒影,青丝垂落,发尾没入池潭。风光旖旎,场景如画。 紫衣山主像是感觉不到不到来人一般,柔弱无骨的手执着地浸在水中。 颜辰的目光停留在那双手上,静默良久,倏地一怔。 那潭水里,印着的根本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个如鱼形的的黑影。 它呈现的是减淡了的黑色,在碧绿的寒潭里,隔远看了便会以为是人影。 那黑影的头部依附在女子洗净污浊的手腕上,像是在如痴如醉地在吸允着什么。 颜辰站在潭边,仿佛能透过黑影看见它脸上的表情,绝望而又麻木,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周身都扩散着不可抑制的阴邪之气。 霎那间,颜辰就明白了那些白衣侍者不敢上前的缘由。 “阿似哥哥,你瞧,这是我豢养在潭水里的食人鲲。” 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那黑影像是被吓到了,微微退缩,然后将它那飘渺的目光投向颜辰。 颜辰没去管黑影,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停留在她手腕上那一圈蓝色的獠牙印上。 半妖人的血是蓝色的,幽蓝幽蓝的颜色,透着寒意。不像人类的血,鲜红刺目,生来滚烫而炽热。 紫衣山主的手上滴着这蓝色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滴落在碧绿的潭水中,发出竹露滴落般地清响,然后倏地晕染消散。 几乎是一瞬间,颜辰捕捉到了什么。灵根的纯净能够探寻到血脉里的渊源。就如他能够感受符念对他的血脉压迫一般。 他捕捉到了两股不同的气息,像是同根而生的两股气息。但是又飘渺不可追寻。 “你知道他以什么为食么?” 女子抬眸,瞳孔盯着面前的人。 “既是食人鲲,自然是以人为食。” 沉缓的声音波澜不惊,女子嬉笑:“真聪明,它呢,平时是吃人的,不过也吃半妖人。你看,它现在就饿了。” 话音毕,池潭里的黑影猛地晃动,周遭的潭水激起漩涡,像是要发狂。 颜辰静静地注视着这头发狂的野兽,仿佛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你看,它可等不及了,阿似哥哥,可上去好么?”面前的人猛地凑近,娇媚的声音里透出蛊惑。 刹那间,池水里的黑影变作了一个柔弱无骨的女人,身上一/丝/不/挂,如鱼一般缓缓地游到了颜辰站着的岸边,修长的玉臂从水中伸出,带着水滴攀上颜辰的小腿。 每一次的抚摸都轻盈而柔软,一点一点地撩拨着人心。 “阿似哥哥,去吧。” 去吧…… 亦如呵气如兰,脚下的女子更是不停地撩拨着他。犹如千万条藤曼将他往寒潭里拉。 是魅术。 颜辰黛眉一挑,沉重眸子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女子失了依附,惊叫一声,那只上岸攀援的手臂旋即变作了一滩黑水,余下的身躯也变了化出了食人鲲原本的形状。潜入寒潭开始四处撞击。 “呵,竟不管用。”亦如轻笑一声,瞧了身后一位白衣侍者一眼,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是、是………”白衣侍者面容恐惧,瑟缩上前。战战兢兢走到池边,亦如驱动手指,立刻有紫色绸缎缠上他的身躯,将其没入水中。 人一入水,食人鲲立刻上前紧紧依附。 随即撕裂的叫喊声与血肉破碎的声音一同响起。蓝色的血液在潭水中洇染开来,染指一池碧绿。也喂饱了那食人鲲。 颜辰掩藏在宽袖下的素白手指轻微屈伸。 人命如草芥,弃之如敝屣。亦如究竟可有一分人性? “阿似哥哥,刚才吓着你了罢,走,我们去喝酒。”亦如拍拍手,自然扯过颜辰的衣袖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又或者,她觉得死个人就跟掉根羽毛一般无足轻重。 直到这一刻,颜辰终于明白了亦如留下他的理由。 游戏,就如亦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她在让他陪她玩游戏。 他是她玩乐的工具之一,只不过因为他与那阿似有些像,所以不至于像别人一般死得简单粗暴。 他的生死,只在亦如的谈笑间。 石案,一方白玉酒壶,两只白玉小盏,三点梅花。 “怕死么?”亦如将酒杯递到颜辰眼前,脸上没有笑容。 “无惧。”颜辰接过酒杯,抿唇一仰而尽。他不会喝酒,琥珀色的灼热液体流入喉咙,烧得火辣辣的疼,他忍着,白皙的脸泛起薄红。 “呵,倒是个不怕死的。这一点,你和阿似,真的很像。” “我不是阿似,也成不了他。” “我知你不是他,小郎君,本山主,只是让你替我解闷罢了。” “只是……解闷罢了……”紫衣山主笑容莞尔,再次递酒,颜辰一杯已经头晕,接了亦如这杯饮下,眼前都开始恍惚。 上眼皮与下眼皮贴合,整个人重重地倒了下去。 “酒量不行啊,这一点可是和阿似差得远了。”紫衣女子摇摇头,声音带着叹息,一挥手,命人把颜辰扶走了。 梨落萧萧,洁白花瓣下,酒盏消失,而那石案顷刻变作了一堆白骨。 颜辰出去大概有三四个时辰,符念独守在那空落落的大殿中,浑身不自在。原本一腔睡意,可自颜辰出了门,他的脑袋就莫名其妙地清醒了。 像淋了一盆冷水一般清醒。 他时刻想把这该死的“清醒”引到对余念的担忧上,可来来回回几次,脑海里翻覆的都是“阿似哥哥”四个字,以及那妖媚女人在陌卿面前搔首弄姿的模样。 活见鬼。 符念骂着,他脑海里又生出一个怨怼的念头来,都出去这么久了,是要死在外面么? 符念躺在榻上,内里林海翻涌。 “砰——” 倏地一声,殿门打开了,符念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扑鼻而来的,是醉人的酒气。 他下意识地皱眉,然后便看到被白衣侍者扶着的醉得不省人事的颜辰,站在殿门口。 喝酒了?符念的眉头蹙得更深了。好的不学学坏的,果然跟那妖媚女人在一起没好事。 “给我罢,你可以出去了。” 符念起身,将一身酒气的陌卿扯到自己臂弯里,眼睛眨也不眨地对着那白衣侍者吩咐。 白衣侍者也不多话,交了人,关上门便走。乐得作个甩手掌柜。 “砰——” 门合上了,躺在符念怀中闭着眼睛的颜辰被这响声震得微微皱了皱眉,他脚跟发软,不老实地踉跄着要往后倒。 符念沉着脸勾住他的腰身,扛着人往床边走。 他心里火气大,动作也粗鲁。到了床边,便把人扔白菜一样往上一丢。 “唔——”颜辰撞击在床上,下意识地嘤咛一声,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个虚晃的影子。 符念? “站住——”喷着酒气的嘶哑声音响起,符念一愣,回头,只见颜辰已经在床上盘腿坐起,左手还扯住了他的衣袖。 “干什么?”符念没好气。 “你过来一点。”颜辰迷瞪着眼,无力地用手对符念勾了勾。 “你今天是不是喝酒喝疯了,你——” “啪!!” 火辣的巴掌打在符念脸上,变化来得太猝不及防。 符念眼睛都直了,他一截截地僵硬抬头。带着怒火看向罪魁祸首陌卿。颜辰脸上没有丝毫愧色,打得堂而皇之,仿佛替天行道。 “看什么看?嗯,我想打你很久了!”颜辰踉跄着从床上站起来,一双凤眸乜斜,带着傲气。 符念站在地上,他借着床的高度,旋即比符念高出了许多。 “陌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符念耐着性子开口,一字一句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有脸问我是谁?”颜辰一手破天荒地瞪了眼,一手堪堪抬起来指着面前的人。 他双眸朦胧,如江南烟雨般氤起淡淡水汽,一张白皙的脸因为醉酒而变得酡红,像是被雨打湿了的海棠。 睫毛忽闪忽闪,似两片小扇子。配合着颜辰几近嚣张的动作,显得可爱和有恃无恐。 颜辰知道自己是谁,更知道面前的人就是符念。 正所谓酒后吐真言。 他不过是醉了酒,然后践行了这条真理而已。 颜辰一双眼睛迷迷瞪瞪的,看见符念那张脸,想起平日符念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今天要教训这个混账东西。 这也大概就是醉酒的魅力,醉酒状人胆,饮了那几杯般若汤,便能做自己平日里不敢或者做不能做的,管他旁人是谁,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我让开。 “怎么?你不服气,嗯?” 颜辰食指不怕死的在符念面前打转,眼眸里满是轻蔑。 孽徒不听话,当然是好好管教。 符念静静地看着在他面前晃动的青葱玉指,极力忍着想把这指头折下来的冲动。 他想,陌卿八成是疯了,而且,疯得不轻。 第47章 罗刹山 “陌卿,看来你对我,不满很久了,是么?” 符念权且不怒,耐着性子陪面前的“醉鬼”玩一玩,他倒要看看,陌卿能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颜辰站在床上,抿唇轻笑,刚一笑,身体便摇摇欲坠,他踉跄几步,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倒下去。 “别光笑,说话”符念站在床下,鹰隼般的目光衔紧面前的人。 “符……” “嗯?” 符念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颜辰秀眉一挑:“符霸虎?” 符念:“你——!” 正所谓一鸣惊人,颜辰开口便没叫符念失望。 “怎么了?不高兴了?叫你符……霸虎就……委屈你了?”颜辰摇摇晃晃,大着舌头说得理直气壮。 他全身带着酒气,与平日的安缓沉静南辕北辙。 “你给我下来!”符念伸手去扯陌卿,他忍不住了,他要给他一点教训。他平日是对陌卿太纵容了么?才惯得他开始胡言乱语? “我凭什么……听你这个混账东西的?”颜辰腰肢一转,软绵绵地躲过了符念的鹰爪。 “陌卿!!!”符念气得浑身颤抖。 颜辰被这一声吼得皱了眉头,奋力摇了摇脑袋,然后用幻术在掌心变出一根戒尺。 符念一愣,这罗刹山不是禁术法么?为什么陌卿还可以使用幻术? 然而还不等他细思,那戒尺便已伸长,“啪”地打在了符念的脸上:“不得喧、喧哗!你给我……跪下!” 符念受得刺激不轻,挨了这一巴掌,哪还去听陌卿嘴里说的鬼话,抬手就去握那戒尺。 他眼疾手快,颜辰还来不及把戒尺收回,便感觉戒尺的那端传来了一股外力,接着连戒尺带人被那外力往外一扯,一个趔趄从床上跌到地上,头脑遽然撞上一块坚硬,腰间也被一双利爪给锁住。 颜辰被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头脑发晕,勉强支起头,自己已经被那要教训的孽障囚禁在了怀中。 “陌卿……现在,你,还要我跪下么?”灼热的气息喷薄在耳侧,符念用力,锋利的手指掐着怀中的人,字句威胁。 颜辰被他掐得皱了眉头,嘴上却是丝毫不认输:“你个……孽畜,又来这一招。” “呵……不知悔改,我让你尝——” 话还没有说完,符念骤然感觉自己双手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扣,眨眼之间,颜辰已经从符念面前绕到了他身后。 该死!竟然忘了这小子可以用幻术! 符念面色阴沉,颜辰却安定从容,他右手一伸,掌心蓝光乍现,出现一条蓝色长带。 他顺手将带子往符念手上一系,左三圈右三圈胡乱绕着,囫囵在符念手腕系了个死结。 颜辰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符念隐隐觉得,这陌娇花今天是想要反天了。还有,他不是喝醉酒了么?怎么动作这么麻溜? “唔,总……算治住你了。”颜辰拍拍手,看着符念后背一顿,倏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让他跪下。 思及此,颜辰抬起他修长的腿对准符念的膝盖就是一踢。 “咚!”符念铿锵地跪在了地上。 “陌卿——!” 怒吼声起,颜辰皱眉,板着脸顺手在符念的屁/股上来了一戒尺:“我让你叫了么?” “你……”符念牙齿打颤:“等你酒醒了,我一定饶不了你!” “什么酒醒了,我……没醉。”颜辰蹒跚后退几步,走到面前:“对了,你……还没给我认错呢,你、你个孽畜给我磕、磕三个头,以后也不许再对我动手动脚,我就原谅你……” 他娘的,真的要反天了。 磕头?你是在做哪门子的白日梦? “唔,怎么样,决、决定……向我磕头了么?” 颜辰坐在床沿,脸色绯红,用手支着脑袋,纤长柔软的睫毛忽闪忽闪,认真地看着跪在面前脸色阴沉的符念。 符念深吸一口气:“陌卿,你过来些,我就告诉你我的决定。” “唔,好” 符念就跪在床边,颜辰摇晃着,把身子向符念倾斜,如墨色锦缎般的长发从肩后倾泄而下,遮住了颜辰绯红诱人的侧脸。两人头部近在咫尺,符念的脸上承接着陌卿喷薄而来的酒气,眸色变得越发晦暗。 “现在,可、可以说了罢。”颜辰发问。 “当然可以。”符念嘴角一勾,偏头靠在陌卿耳侧:“我不动手动脚了,你看我不……操得你生不如死!” ! 颜辰纤长的睫毛一颤。他听不懂后半句话,但是俨然觉得这句话有着极大的威慑力。 “……操……什么?”颜辰模模糊糊地重复着这句话,疑惑的目光投向面前的人。 他呆愣的看着,这副模样看在符念的眼里,就成了惧怕。 符念轻嗤,心情甚好:“对,操/你,把你往死里干。” “你这混账……说的什么、什么污言秽语。”颜辰便用戒尺给了符念一个大耳刮子。他听不懂前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死”这个字却是懂得的。 总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边符念挨了一大嘴巴子也不恼了,他想,现在姑且忍耐住,回头他一定让陌卿知道什么叫“君无戏言” 似乎是感觉到面前的人不甘屈服,颜辰用戒尺挑起符念的下颔,盯着他坐看右看:“你是不是还想操……操那什么?” 他不记得原话,嘴里囫囵说着,符念冷笑:“对,有种你接着打。” “啪!” 清脆的掌声响彻,冰冷的戒尺毫不犹豫地甩在了脸上。 疼,真他妈疼。 符念完全没有料到陌卿会疯魔得这样重,反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然而他没料到的惊悚还在后头。 下一刻,颜辰站起身来,把他拽倒在了地上。说是“拽”颜辰压根没动手,轻微施了一个幻术便压得符念脸朝下趴在地上。他双手还交叠在后绑着,冷不防这一摔,脸都磕疼了。 “你干什么!” 符念恼火,心中竟然徒生一丝惧怕。颜辰不理他,蹲下来,伸手修长柔美的手,不急不徐地去撩他后背的衣衫。 察觉到陌卿的动作,符念心中一凉,再次重复道:“你作什么?” “你不是想操那什么么?” “你想……□□?”符念眼睛都瞪大了,仿佛山崩地裂,脑海里有什么被颠覆了。 “想什么下流东西。”颜辰一戒尺打在他脱了衣服的腰上:“我是……要教训你。”说着,他抬手,又往下给了一戒尺。 刹那间,符念明白了,他不是要操他,而是要打他。 脱了衣服打,笑话!他可是堂堂夜尊。是夜行渊的尊主,是血族之王。 这辈子有人这么羞辱过他么? 这辈子有人敢这么羞辱他么? “啪!”清脆的戒尺不遗余力的落下,符念脑海里的讥诮被击得粉碎了。 事实上,这辈子就有这么一个人,不仅敢羞辱还要将他羞辱得颜面扫地。颜辰手起戒尺落,嘴上也不停歇。 “你以下犯上多次!该打!” “啪!” 符念怒吼:“你算哪门子的上!给我滚!” “你出言无状多次!该打!” “啪!” 符念:“你他妈有病!” “你举止不雅多次!该打!” “啪!” 符念:“我还有更不雅的,以后让你尝个够!” “啪!” ………… 戒尺声与怒吼声交错,震得屋外的白衣侍者皱了眉头。 “这是怎么了?屋内的不是两兄弟么?” “谁知道,兄弟不睦吵架了呗。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也对,人之常情……” ………… 白衣侍者摇摇头,表示对人间杂事的理解。 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颜辰手打酸了,终于停了下来了。 符念趴在地上双目猩红,墨发披散,活像一个要脱缰的野兽。颜辰颇有良心地把符念的衣衫往上提了提,但腰际的衣衫还是褶皱不堪。 “陌卿!你今天如何对我的,以后一定千百倍还回来!”符念不屈示威。颜辰摇了摇头,抵住酒意冲击上来的眩晕,屈膝坐在了地上:“打完你了,现在该我了……” 过度言语的喉咙有些喑哑,符念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意思? 这人莫不是喝酒喝疯了,连自己也要打。 他脑海里闪过众多念头,只见下一刻陌卿便用幻术变出一根戒鞭来。鞭身通体发红,蜿蜒在陌卿背后,没有人执手,却猛地在陌卿背上落下凌厉一鞭。 “啪!” 犹如掴掌。 符念愕然,忍着腰身以下传来的疼痛抬头去看陌卿,那人就跪在他的面前,一张泛着蕊红的连脸努力端得肃正,迷蒙的眼中透着一丝倔强。整个人笨拙而可笑。 他有病么? “我未尽职责,该打!” 颜辰不躲,鞭子落下,应声述说着自己的罪状。 符念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片刻后回过神,才讷讷地想:“未尽职责……是说的他自己?难道他良心发现,知道自己没有做好一个倌妓了?” 然而不等他细想,又一道戒鞭落下: 符念:? “啪!” ………… 戒鞭落下得毫不犹豫,每一鞭子都抽得狠戾,符念被陌卿这莫名其妙的执着弄得迷惘,颜辰将双手搁在膝盖上,身子被这鞭子抽得摇摇晃晃,几欲倒地。 绯红的脸勉强被端得一丝不苟。他似一叶浮萍,被波浪撕扯着,却始终不曾湮灭。 每一道戒鞭落下的力道大的惊人。 相比于方才,那戒尺打在符念身上就好像是雕虫小技。 闷沉的声音循环往复,如果说,他觉得陌卿之前对他行为是发了疯,那么现在这般对自己,算什么? 算什么? 过了许久,或许是戒鞭抽得人麻木了,又或者是酒意冲上了头脑。 面前的人就那么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悬空的戒鞭消散了,颜辰倒在了符念身侧,沉沉地摔在了那里,像一尾搁浅的鱼。 搁浅在岸上,奄奄一息的鱼。 符念微微侧头,倒在他身旁的人面色绯红,清冷的眉宇微微皱着,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白皙的额角发汗,沁出一层密密匝匝的晶莹水珠。他犹如一株被雨水打湿的红莲。 符念愣住了,他竟然有了一股怜惜之意。 他想他疯了。他在脑海中驱赶着这不可思议的念头,面前的人却是嘴唇翕动,像是要诉说着什么。 符念沉了眼,凑近去听。 微弱的气息吞吐,断断续续地组装成句。散乱的字句,落在符念心里,骤然激起了惊涛骇浪。 “有负符念,该打。” “有负符念……该打。” 字字珠玑,刀刀诛心。 符念指尖的颤抖传达到四肢百骸。他看着面前的人,许久、许久都没有平复内心的震动。 第48章 罗刹山 那是陌卿对他说的话,在喝醉了酒,无意识的情况下,对他所说的话。 所以,那话是真的,不掺虚假的。 “有负符念,该打。” “该打……” 陌卿对于毁了他师尊的遗体一直心存愧疚?是这样的么?符念怔愣地看着面前昏睡过去的人,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 陌卿是倌妓啊,自小生活在青楼楚馆,应该被养得如竹染那些小馆一般虚与委蛇才是。可是他连最基本的撩拨都不会。 符念徒然觉得脑海里乱糟糟的,乱成了一团。他偏过头,压抑着自己不去看他。他不想再了解他了,他也不应该去了解他。 ………… 白昼没有尽头,迷迷茫茫白惨惨一片,像怎么扯也扯不断的白绸。 符念的手还被反绑着,他被陌卿折腾那几十板子,懊恼许久,才带着迷惘与睡意擦了边。 颜辰因为醉酒的原因,睡得很沉很沉,他梦见自己在前世的九寒殿里,梦见了洁白无尘的栀子花,梦见符念和孟桓站在他身旁,微笑着喊他师尊……他梦见好多好多,光影斑驳,全是那些美好的画面。 如果不是梦便好了,可惜终究是虚幻一场。 很久以后,颜辰是被疼痛惊醒的,他按着发酸的额角惺忪睁开眼,赫然着看见了符念放大的脸。 符念还在沉睡着,颜辰心惊,不管额角的疼痛猛地坐起来。这一坐,才感觉自己脊背隐隐发疼发酸。 他这是怎么了?颜辰眉宇微蹙,揉着后背往前看。 这不抬眼还好,一抬眼,他就彻底震惊了。 面前的符念,头朝下躺在地上,一双锋利的大手居然被反绑在后。 是谁这么大胆子?把符念绑了? 忍住愕然,颜辰目光接着往下移,然后就看到符念腰际的月白衣衫散乱,隐约精瘦的腰身,下裳挂在腰际岌岌可危,还有要往下掉的危险。 符念这是……经历了什么? 颜辰凤眸睁大,披散着头发怔在了原地。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努力想回忆起什么,可回忆来回忆去,脑海里都只有和那紫衣山主相处的场景。 他是怎么回来的?紫衣山主送他回来的么? 符念难不成……被紫衣山主羞辱了? 那紫衣山主擅长魅术,他心无欲念,自然抵得住。难不成符念这不争气的小子没没抵住那紫衣山主的魅术? 一波波惊悚的念头冲击着颜辰的头脑,这样想着,他睫翼翊动,鼻息不稳。伸出一双手颤抖地去解绑着符念手的带子。 那带子缠得死,颜辰一边恼怒这缠带子的人一边用了更大的力气去解。 手指摩擦间,触碰到符念的掌心。于是乎带子解了,符念也醒了。 解去束缚,颜辰感觉躺在地上的人顷刻活了,然后便感觉一双阴晦的眸子盯上了他。 “尊主,是不是那山主欺负你了?” 颜辰心中担忧不止,见符念苏醒,立刻上前去问。 他目光触碰到符念,感觉有些不对劲,至于哪儿不对劲,他还没来得及察觉,就感觉自己往后一倒,已经被符念推到在了地上。 “砰——” 沉重的身躯压着他的腿,面前的眼眶里透出的是吃人的目光。符念墨发从肩头披散下来,整个人仿佛走火入魔。 “符念你……你怎么了?”颜辰一急,便会叫符念的名字。这会见符念举止反常,自然就脱口而出了。 “你问我……怎么了?” 符念说话像是要把字都给咬碎了,他看着一脸无辜的陌卿,心中怒火“蹭”地一下窜得更高了。 钳制住陌卿的双手,扣在头顶上方死死地压着。 怎么了? 你他娘的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先别冲动”颜辰面庞肃正,追问道:“是不是那紫衣山主对你做了什么?!” 符念冷笑:“装什么蒜,你自己做的事你不是清楚的很么?” “我自己……难道……我对你做了什么?” 颜辰嗫嚅,脸上的表情越发迷惘。 符念瞧着陌卿一头雾水的模样也不像是装的,于是试探着发问道:“你不记得你昨天怎么了?” “昨天……我怎么了?”颜辰直勾勾地看着符念,颇为真诚地发问。符念长眉一挑,眉梢眼角里生出些许意味深长。 不记得了。 这厮还真不记得了。 不过……不记得好像也挺好的,毕竟昨天他堂堂夜尊被他那般……羞辱…… “怎么不说话,我昨天到底怎么了?”颜辰看着符念欲言又止,心中被压抑得难受。今天早上醒来看见的景象太反常了,反常得诡异。 符念打破沉思,抬起头对上颜辰迫切探寻的眸子,嘴角染指一丝微乎其微的哂笑:“你昨天……挺浪的。” 颜辰:??? “不记得了么?陌卿,我的手可是被你绑的,衣服也是你脱的。” 符念一手钳制着陌卿的手,一手似有若无地划过陌卿的衣襟,言外之意刻意显露:“啧啧,陌卿,你昨天……太主动了。本尊都吓到了。” “你胡说!怎么可能!” 颜辰恼羞成怒,脸上涨起一层薄红。他一听出符念的意思,立刻下意识地否定。 他怎么可能对符念做出那种事?绝对不可能! “陌卿,怎么?敢做不敢当?你昨天可是喝了酒的。” “我昨天……喝酒了?” “对啊,你昨天喝酒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颜辰在混沌的脑海中回忆着,果然想起自己和紫衣山主喝过酒来着,思及此,心中不免“咯噔”一声,难道……他真的酒后乱性对符念做了那等事?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该如何?颜辰被这个“事实”震惊得几乎想要自戕,若是如此,他只有死路一条了。 败坏道德伦常,欺辱自己的徒弟,这叫什么事? 绝望从心底衍生,可他在濒临死境的边缘中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又拾起一线希冀来看向符念:“不对,你力气这么大,我怎么可能钳制得住你。” “怎么钳制得住?这就要问你了,陌卿,你一个倌妓,是怎么做到灵力能在这罗刹山上也不受禁锢的?” 颜辰心中又咯噔一声。 完了,怎么把这厮给忘了。所以他昨天……是用了灵力,然后把符念给…… 轰隆—— 惊雷炸响。颜辰脸上像绽开了烟花一般五颜六色。 这要如何是好。 这要如何是好! “陌卿,还浪么?”符念享受着陌卿惊恐的表情,压低了声音添油加醋:“你昨天可要操得我爹/妈不认的。” “你、你……不,我、我混账……” 颜辰闭眼,目不欲视。 他完全信了符念的话,他其实看事是遵从理性的,会认真思考事件的可能性,就比如上次竹染诓骗被他识破一样。可唯独在这方面他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他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做那事,便一心骂自己混账。 他太混账了,他怎么能这么混账? 这回败坏礼仪伦常可不是符念,而是他,是他这个师尊,是他这个修习清心寡欲灵咒的清徽真人。 或许是乐极生悲,符念看着陌卿脸上的惊恐原本是很享受的,可是享受着享受着,就生出了一丝厌烦。 不就是和他上床了么?悲哀一下就得了,怎么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有这么难堪么? 符念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事搁在别处或许悲哀一阵子还能活下去,搁在他清徽真人身上,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颜面扫地,荡然无存。 忝居高位,枉为人师。 一系列的头衔被劈里啪啦打得粉碎。 符念看久了陌卿脸上心思如灰的模样,胸口隐隐翻涌着一股躁郁。他手还搭在陌卿衣衫上,作势要动手,冷不防一股外力将他扯了出去。 颜辰阴沉着脸,用幻术再次把符念的手绑住了。他灵力的事已经被符念知道了,现在使出来也无妨了。 符念见他把自己绑住,冷笑一声:“怎么,你又想上我?” “并非如此。”颜辰深吸一口气:“我做了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今日我就以死谢罪,给你个公道!” “你说什么?”符念有些意外。 “以死谢罪,给你个公道。” 颜辰说着,手中开始凝聚蓝色的水雾。符念长眉一挑,倒没想到陌卿出此下策。 不就是……和我睡了么?至于这么忠肝义胆? 还是说他是一个清倌,所以便如此冰清玉洁? 符念思绪杂乱,他就是说说,想羞辱一下他而已,倒没有真的想要他的命。可眼下这发展趋势,陌卿俨然是要来真的了。 蓝色的水雾凝聚成剑,被颜辰握在手中,下一刻就要变作杀人利器。 符念喉头攒动,想说出制止的话,可碍于情面,总也开不了口。 说什么?说其实刚才都是欺骗他的? 那陌卿羞辱他的帐该怎么算?他不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么? 可他若是不说,陌卿真的就对自己下手了。 面前的陌卿丝毫不犹豫,握着剑便向脖颈处挥舞了去。蓝色的剑刃,就要触及白皙的皮肤。 一种熟悉的恐惧爬上了符念心头。符念想喊,可喉咙像是被绑架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第49章 罗刹山 “阿似哥哥!” 娇媚的声音响起,颜辰握着剑的手一顿。 听这声音,是那紫衣山主亦如,符念倏地松了一口气,他佯装不在意地开口:“等处理完这山主的事,你再死不迟。不然我可就暴露了。” 话音刚落,门已经被推开了,颜辰无奈,只好应声收了手中的剑。 他心中笃定,等山主走便死。他绝不推卸,一定会给符念一个交代。 紫衣山主身姿窈窕,披着紫纱轻飘飘轻移莲步至殿内,径直朝颜辰走来:“阿似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嗳,你兄长他……怎么坐在地上,手还被绑住了?” “呃,没什么,我刚刚在和我兄长玩游戏。”颜辰扯谎脸上有些不自然,他趁机去解符念手上的带子,以此来掩盖。 亦如笑眯眯:“玩游戏?玩什么游戏啊?” 颜辰:“老鹰捉小鸡。” 符念:………… 这年头谁玩这么弱智的游戏? 符念在心中鄙夷,颜辰一张脸仍旧端得肃正清明,不曾有丝毫羞赧。 紫衣山主不是人类,所以也不觉得“老鹰捉小鸡”很弱智,相反她还觉得此种游戏很高深,要不然面前的这两个男子怎么玩得衣衫凌乱,头发披散呢? 想必,一定是在游戏中经过了一番恶战。 “既然阿似哥哥的兄长也喜欢玩游戏,不如,今天我们三个人一起玩游戏罢。”紫衣美人笑着,娇滴滴地开口。 颜辰心一沉:“不可。” 不是游戏不好玩,只是和这紫衣山主玩游戏,是要人命的。 “咦,怎么了?是阿似哥哥的兄长不愿意去么?阿似哥哥兄长的名字是叫什么来着……” “叫我符公子就好。”符念接过话头,唯恐听见“符霸虎”三个字。 “那……符公子是不愿意去么?” “不,我愿意去。”符念巴不得有出去的机会,毕竟到现在那余念还一点着落都没有。 亦如闻言,脸上旋即绽开微笑。两人刚达成一致,颜辰便冷沉着插进来:“你不准去。” “玩个游戏而已,阿似哥哥别这么较真。” 颜辰脸色愈发沉了,符念一把手将颜辰拉过来,手下施力,语气低沉而充满磁性:“弟弟应该听兄长的话,不是么?” “对哦,弟弟应该服从哥哥的管教。”紫衣山主双手一拍,媚声娇笑。 颜辰额角扯了扯。 弟弟应该服从哥哥的管教? 符念算他哪门子的哥哥?他脸上有怨怼一闪而过,只有一瞬,却被符念捕捉到了。 “陌卿,别忘了,你对我做了什么事。” 他压低了声音威胁开口,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颜辰浑身一颤,简直头痛。 没有比现在更痛苦的时候,颜辰觉得自己如同一只陷入泥沼里的猎物,岸边近在咫尺他却怎么也上不了岸,想将身体没入这淤泥里却还要等待时机。 一个人架不住两张嘴,最终颜辰和符念一起出了殿门。 亦如言笑晏晏走在前头,将他们带入了一片梨花海中,纷纷扬扬下落的白色,落在枝桠间,也落在行人的肩头。 紫色的纱绸随风摇曳,美人凝脂般的皮肤若隐若现。映着洁白的梨花,亦如愈发显得魅惑妖孽。 周遭是熟悉的场景,这地方颜辰记得,就是上次亦如带他来的地方。颜辰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那深潭边瞟,没有看到那黑影子模样的食人鲲。 “阿似哥哥,符公子,今天亦如也准备了一种游戏。”亦如站在梨树间,言笑晏晏。 “什么游戏?”符念问。 “捉贼。” 颜辰面色肃正,认为这个游戏并不是什么善茬。 亦如负手徒步:“梨花所到之处,皆为游戏场所。我为捉贼人,你们为贼。” “然后?”符念追问。 “然后……”亦如顿了顿”然后被我捉到的人,就会死得很惨。” 亦如轻轻一笑,回过头来对着两人说得漫不经心。符念眸光一凛,看着亦如的眼神变了变。 “那要是你没有捉到呢?”符念反问。 “要是没有捉到……”亦如托腮,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走到符念身旁,柔弱无骨的手攀上他紧实的背:“要是没有捉到……我便给你想要的东西……” “比如我罗刹山的余念,如何?” “如何?” 轰—— 恍如惊雷炸响,符念偏头,目光紧紧地盯着身旁的女子。 女子的目光像是一把火,生生将人照亮了,照得一干二净。颜辰面上呈现于符念相同的愕然,紫衣山主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能够将他们的目的摸得一清二楚? 众多迷惘来不及解,梨花林木中遽然升起白色浓雾。雾气没有章法,从四面八方翻涌而来,顷刻充斥了整片林子。那是一种厚重的白色,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现在,游戏要开始了哦。”看不见人,却能听见熟悉的魅惑之音传来。 “二位,亦如只在原地停留半盏茶的时间,你们可跑到所有梨花盛开之处,谁有幸被我先捉到,谁先死。” 谁先捉到,谁先死…… 林子里白雾顷刻像是缠在死人身上的白布,凄惨而阴邪。颜辰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抓住了身边的符念:“周围看不见,你没有灵力,抓紧我。” 符念一愣,倒没想到自己会有被颜辰护着的时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颜辰以为符念端着尊主的威严不肯接受,右手驱动手指变出了之前绑符念手的那根发带。 发带依旧不由分说地绑住了符念的手,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还绑了颜辰的手。二尺宽的蓝色发带,两端分别系在两人的腕间。稳稳地将两人联系在一起。 “不跑么?”符念有些尴尬,喉结攒动问出这么一句话。他这是明知故问,那女魔头都要来抓人了,能不跑么? 可他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答案,颜辰淡定地回了他一句:“不跑。”这回,符念不淡定了。不跑?颜辰这小子脑袋是有洞么?不跑就死了。 颜辰仿佛感觉到符念内心的不满,压低了声音道:“梨花林木皆是她的地盘,一跑就会产生动静,一产生动静立刻就会被捉。所以跑只会打草惊蛇。” “那不跑岂不是坐以待毙?我们现在就站在她身后,还在聊天。她那紫色绸缎一呼过来,我们死得更快。”符念表示不可理喻。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开了隔音咒和结界,而且她挺蠢的。” 符念:………… 这女魔头蠢么? 她都摸清了他们的目的了,还蠢么?符念觉得颜辰是傻惯了,体会不到“陌娇花”这三个字的恶俗含义也就罢了,别人往他胸口上捅刀子,他也不知道还手。 现在,死到临头了,他也不知道跑。 真是……傻到家了。 符念抱着这个念头要将颜辰这个傻子从路上上拉回来,可是任凭他怎么拉,颜辰都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他力气本来就比他大,拉不动,看来是颜辰是施了幻术和他犟。 半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你怎么这么……” 符念恨铁不成钢,然而话到一般倏地愣住了。 他分明感觉到女魔头朝他走近了,走近了,然后倏地,与他擦肩而过,像是感受不到他一般。往他身后追寻去了。 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是结界的原因?可那女魔头是罗刹山的山主,连这点结界都化不掉? 还是说……真如颜辰所说的那般,她有点蠢?符念愕然,方才的恼怒早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那错综复杂的表象与疑问。 “陌卿,你是如何笃定,她不会知道我们站在她身后的。” 符念开口,这一次他的话里带了些许认真的意味。 颜辰答:“不考虑寿命的长短,假设一个人习了两百年的琴筝,你觉得他还可能一窍不通?” “两百年……多少该懂点皮毛了,不然不是傻子么?” “没错,那我再问你,我叫你和我一起玩泥巴,你愿意?” 符念脸一黑:“什么鬼,我怎么可能陪你玩泥巴。” “这就对了。”颜辰不恼,继续回答:“以上我说的这些基本不可能的行为,那紫衣山主通通占了。” “你是说……她弹了两百年琴还不会,又陪你玩了泥巴?”符念诧然,如果周遭没有雾,颜辰大概能够发现看见符念面孔扭曲成了一种奇怪的形状。 “所以,她有点蠢。”颜辰绕回正题。 按照这番因果来,符念是无法反驳的,因为不会有人认真学习一样东西两百年还不会,也不会有人无缘无故陪人玩泥巴,除非傻子。 可是要将这名号安在那女魔头身上,符念又无法相信。如果她是傻子,她怎么会知道他和颜辰此行的目的呢? 符念这样想着,也问了出来。 颜辰也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不知道。” 符念:………… 简介明了的三个字再次让他哑口无言。符念被颜辰噎得不舒服,想说点什么,只听得颜辰再次道:“也许……是别人告诉他的。” “别人?谁?我们这里有内鬼么?” 符念目光阴沉,一股脑地问出一串问题,只听得颜辰再次回了三个字:“我猜的。” 符念:………… 如果不是场景和条件不允许,他真想揍颜辰一顿。颜辰那知道自己做错事后自戕的责任感哪儿去了?怎么这会说话全是随性所至? 其实,颜辰说话也并非随性所致。 他天生灵根纯净,天赋之一便是能够对人血脉的东西进行一定的探寻,初次见这紫衣山主时,他盯着她看了许久,虽然感觉有些不同,但并没有具体察觉到什么。 后来和她在梨花林木中再接触,听她弹琴,颜辰更觉疑惑。 他动用灵力进行血脉探寻,才发现紫衣山主亦如的身上少了一样——才智。 所以,颜辰才笃定他和符念此次的行踪不是亦如自己得知的,而是他人告知。因为以紫衣自己的能力,根本猜不出他和符念的心思。 除非,是他人告诉他和符念此行的目的。 因果的推演皆循理所得,但是颜辰不可能和符念讲道理。 他身为一个倌妓,有些灵力也就罢了,要是再告诉符念,他能够进行咒法宗师都不一定能拥有的血脉探寻,这如何能说得过去? 第50章 罗刹山 空气里陷入一片死寂。脚步声也消失殆尽,不知那亦如走到哪儿去了。符念站在原地无事,索性再次和颜辰搭话:“那女魔头找不到我们,最终该会自己放弃了。” 颜辰听到“我们”两字时怔了一下,符念表现自然,自己都没有察觉在话语中用了“我们”两个字,而不是“我和你”。 颜辰有些感到诧异,但那也不过一瞬,一瞬过去,他轻轻开口:“不,她会找到我们的。” “什么意思?” “那人能告诉女山主我和你此行目的,难道现在就不会告诉她,我和你站在什么地方么?” 符念眸色一沉:“你的意思……我和你在此地还是等死了。” 颜辰声音如常:“倒也不完全是,我们要是能赶在女山主之前把那人杀了,那就能够断了那她的左膀右臂。” 其实颜辰只说了一半,后半句是:只要女山主与那人接触,他便能够用血脉探寻探测到他的灵息。 可是他没有说,同样的道理,身份有限。他一个倌妓不可能会血脉探测。 这边颜辰说完,符念便没没再搭话了,他心知要断女山主的左膀右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又不能在这山上施展幻术,颜辰灵力衰微,凭他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 浓郁的雾气在周身流转,时间的流逝骤然便得缓慢起来。缓慢而压抑。 符念在原地站得久了,腿脚发麻,他试着往前挪了几步,却忘了手腕上正和颜辰绑着发带,他这一动,便连着颜辰也往前拉。 颜辰正暗暗用灵力探寻着林子里的灵息,刚探寻到一点痕迹,冷不防被符念这么一拉,一个趔趄就往前倒了去。 周遭白得看不见人,符念几乎是靠自己的意识去拉的颜辰。发带相连,符念拉住了颜辰,却不知踢到什么东西,然后结界碎落,两人“砰”地一声摔到了地上。 响声在寂静的梨树林中大的吓人。 “阿似哥哥,是你么?” 娇滴滴的声音徒然响起,在白惨惨的迷雾中飘渺传来。 仿佛老鹰捉小鸡般的乐趣。 颜辰倒在符念身上,隔着衣衫,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心脏在心脏剧烈跳动。 “别动。”颜辰捂住符念的嘴唇。符念什么也没说,第一次任凭颜辰靠近。 细碎的脚步声在一点点地靠近。 “阿似哥哥,我看见你,别跑了——” “嘶——” 话语落,颜辰的手臂上搭上了一只手。 符念心一沉。 颜辰一颤,驱动手指将要出击,头顶倏地落下一个结界,蓝色的结界,比他造的结界要强大得多,如雨伞一般在符念和他的周身撑开,不仅起到了保护作用,而且隔绝了外面的白雾。 一瞬间,结界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了。 那只手的主人,便是结界的缔造者,而这个人,符念和颜辰都认识,是阿七。 “别来无恙,二位公子。”阿七站在结界里轻笑开口,他的声音自带一股柔软,少了几分男子特有的阳刚之气。 “阿七公子为何出手相救?”颜辰追问。 阿七笑:“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符念盯着阿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阿七公子,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好事。” “哎呀,还真被这位公子猜对了,我救你们也不为别的,我和这罗刹山的山主,有仇。” 符念:“什么仇?” “他杀了我兄长。” “那你有仇和救我们有直接联系?”符念反问。 阿七:“当然有,你们想要的,是余念罢。” 一句话出口,颜辰和符念具是一怔,阿七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二位公子放心,你们俩的身份来历我私下查了,我不会和你们争这余念,相反我还会帮助你们拿到,这余念和罗刹山山主相辅相成,余念被夺走了,她便不能存活于世。” 符念不大相信阿七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我是半妖人。”阿七淡淡开口,算是解释。 阿七是半妖人,这倒是符念和颜辰没有想到的。 颜辰盯着面前的人,如果阿七是半妖人,又确实和紫衣山主有仇,那么阿七对他和符念确实会有很大的帮助。 三人交谈许久,还未完全达成一致,只听得娇滴滴的声音又传来了:“阿似哥哥,躲在结界里可是很容易被找到的。” 熟悉的语调,配合着雾气的效果让人毛骨悚然。 “妈的,怎么阴魂不散。”符念骂了一句。 颜辰皱眉,还是没习惯符念这脱口而出的污言秽语。 头顶结界骤然破碎,颜辰下意识地把符念护在身后。符念感受到颜辰的小动作,有些许怔愣。 眼梢一挑,系着发带的手已经扯过了发带那头的人。将颜辰调到了自己身后。 “干什么!你没灵力想死么?”踉跄站稳的颜辰终于恼怒。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要闹! 符念冷笑,语气轻蔑而高傲:“笑话,我没灵力也是夜尊,不老不死之身又不是吹的,至于要一个倌妓给我挡路么?” “你——!” “好了!我说你们死到临头了还要秀恩爱是么?”阿七声音颇为不满出声制止。 颜辰这句,脸“蹭”地就红了,不顾危险来临就要急急辩解:“什、什么恩爱,我和他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昨天那什么,你还……不是么?”符念半路截胡,语气调笑,故意拖长了尾音。 “你——!”颜辰再一次气的词穷。 “我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嗯?” 颜辰:…… “呵,不要脸!” 阿七轻嗤一声,懒得听两人斗嘴,兀自动手,也不知捏了个什么幻术,两簇烈火便在颜辰和符念脚边生出,稳稳围成一个圈,仿若形成了一个保护障。 顷刻间那紫衣山主仿佛看不见他们俩似的,在离二人不远处又拐弯走了。 符念和颜辰,一个死不了一个不怕死。一个以逗弄对方为趣,一个把名节看得比命重要。 所以两人完全没去注意阿七和女山主,他们依然在斗嘴。 颜辰到这时,喉咙都被符念逗得喑哑了:“你不要提那事,你要公道,我那命抵便是!” “拿命抵?”符念笑容戏谑:“好啊,到床上,你拿命慢慢抵罢。” “符念!”颜辰惊恐,他没想到符念已经不要脸到了这种地步。 在大庭广众之下可以堂而皇之的把这种话说出来。 他怎么可以在别人面前说这种话…… 这种羞耻的话…… 他怎么可以…… 要是眼下可以看得见的话他早就用手捂住符念的嘴了,可惜眼下他看不见,况且他说都说了,覆水难收。 颜辰气得全是发抖,连眸子里都洇染了水汽,再说不出一句话反驳。 偏阿七在此时开口了“好了,全世界都知道你们两个上过床了,还要说么?” 不说还好,一说简直就是添油加醋,颜辰白皙的手指攥得发白,要是此时没有雾,就可以看到他俊美的脸惨白,薄唇紧绷,睫翼颤抖,整个人几乎被羞辱到了绝望的边缘。 他从前时被人敬仰在上的清徽真人 他没从小到大,没在人前被人这么羞辱过。 而这个羞辱他的人,还是他徒弟。 是他的徒弟…… 符念完全不知颜辰的绝望,而且他向来以符念的恼羞成怒为乐趣,所以他跟个无赖似的添油加醋:“得嘞,陌卿,全天下都知道我和你上床了,你还要耍赖么?” 他笑着等颜辰嗔骂,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反而感觉有一只手在解连着他手的发带。 符念这才隐约意识到不对劲。 是真的……生气了? “喂,你怎么回事,说不得啊!” 颜辰打定主意不听这畜生说话,崩着脸继续去接发带,岂料发带缠得死,解了半天都解不开。 真是晦气! 符念被颜辰这副模样惹烦了:“不准解!” 颜辰继续解。 符念:“陌卿!本尊不准你解!” “我凭什么听你的!”怒吼来得猝不及防,仿佛沉寂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完全爆发,符念愣了,颜辰眼尾发红,隔着一片茫茫白雾,震怒地看着面前的虚无。 他气急了,第一次觉得委屈。 符念被颜辰这突然的爆发弄得僵硬在原地,没有回答,就是站着,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两人对峙,空气里一时静默得压抑。 “我说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吵得开心么?我好不容易才在罗刹山主眼皮地下保住你们性命,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阿七在一旁柔弱地烦扰出声,虽然语气里带着嫌恶,可到底算是劝慰。 闻言,颜辰这才恨恨地停止了去解发带的手。 符念被颜辰的怒火怔住了,第一次知道他是真怒了,终于停止了戏弄他。 不戏弄颜辰了,这才发现自己和颜辰脚边燃烧着一圈绿色的火焰,不由疑惑道:“这是什么?” “哟,现在才注意到人家的布下的屏障?”阿七冷嘲热讽,话语不悦,不知是被因为被忽略还是别的什么。 符念轻咳了一声掩饰不自然,咳完又听得阿七平缓了声音开口:“这是冥火,能够维持一刻钟,一刻钟内,那山主接近不了你们。除此之外,我还在我们三个人只见施展了隔音咒。” 言外之意就是两人暂时安全了。 “那你自己不用冥火,等着被那女魔头抓?”符念看着白雾中的两团火,心存疑惑。 “我无妨,我施了个小幻术,她是看不见我的。”阿七声音骤然又软了几分,仿佛受宠若惊,顿了顿又道:“你是在……担心我么?” “担心?我随口问的”说完,符念仿佛觉得太冷漠,接着道“毕竟我们现在差不多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 “唔,倒也是。” 作答声听不出喜怒哀乐,白雾茫茫看不清人脸。颜辰借着两人谈话的空隙,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 紫衣山主的脚步忽远忽近,窸窸窣窣,延续不断。 似乎是没料到两人能藏得这么隐蔽,一次两次都让人逃脱了,她便有些躁郁起来。连着脚步声也开始杂乱。 像是乱了章法。 乱了套的人,最容易露出马脚。 颜辰闭上眼侧耳倾听。 倏地,他长眉一挑,带着激动睁开眼,他探测到灵息了! 帮助亦如的人再次现身了。而且这一次的灵息比之前更为强烈,不仅强烈,还很熟悉。那灵息中透着一股绝望、无奈,仿佛从前在哪儿接触过…… 从前接触过……… 他穿梭在记忆中寻找着。 但他触碰到一个像鱼一样的黑影时,募地停止了,那个像鱼一样的黑影,是亦如养在寒潭里的食人鲲。 而灵息中的绝望与无奈恰好与颜辰初见这食人鲲的感触一模一样。 是食人鲲! 帮助亦如的人,便是她豢养的食人鲲。 第51章 罗刹山 颜辰的脑海快速运转着,一双眼眸凝住,静缓而沉炽。 他天生悟性远超常人,能够见微知著,能够细微的事物中察觉因果变化,更能够过目不忘。 所以,他前世才能被选为那万里挑一的灵咒继承人,成为被人敬仰、尊崇的清徽真人。他能够参透灵咒内里的玄妙,也能推演事物的因果。 如今,他捕捉到的灵息与食人鲲吻合,也就预示着帮助亦如的人就是食人鲲。可食人鲲不是人,它是如何向亦如传达讯息的? 食人鲲,人…… 食人…… 颜辰猛然一怔,脑中生出了一个念头,他隔着白雾对阿七开口道:“你们半妖人的灵魂……能够被割裂么?” “割裂?”阿七突然严肃了几分,他顿了顿:“是有这种说法,不过这是半妖族的禁术,只有历代山主知道,而且灵魂割裂将本体一分为二,只会削弱本体的能力,一般半妖人都不会这种蠢事。” “这就对了。”颜辰低声道。 “什么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又不会有人修习这种禁术。”阿七对颜辰获悉半妖族的禁术感到疑惑。 “不,有人。” “你是说……罗刹山主?”符念一点就通,猛地出声。 他根本没将与颜辰的争吵放在心上,跟个没事人一样搭话。 可颜辰不同,他心中龃龉仍在,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不要脸的混账。 所以他无视符念的话,只对阿七开口:“我与亦如山主接触时,发现她才智等方面存在缺陷,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听阿七公子所说,亦如应该是施用了灵魂割裂术。” 符念见颜辰只对阿七说话,这才发觉他有心把他撂在外头。 察觉到这里,他一愣,颜辰翅膀硬了??? 一边阿七不知符念和颜辰的内心战,若有所思回答道:“如果她真的用了灵魂割裂术……将本体一分为二,那对付她就容易多了。这灵魂割裂术能将灵魂分裂为一主一副,主体能够压制和统领副体,而副体必须听从主体的命令,并为主体提供一切帮助。” 他顿了顿,继续:“罗刹山主的生命和怨念封印联系在一起,原则上要毁掉她,必须毁了怨念的封印。灵魂割裂后,她的主体仍和怨念联系,但她的副体却可以被人为毁灭。” 两人一来一回,对答有序。 符念心里跟猫爪在在挠似的,他报复性地将系着发带的那只手向自己这边一扯,想扯得颜辰站不住脚。 岂料那发带已经松了,被他这么一扯彻底掉落,于是颜辰没套着,反而自己踉跄了几步,险些要跌出那冥火圈去。 感受到符念的下场,颜辰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话语却仍旧波澜不惊。 他继续和阿七对谈:“我们方才看到的紫衣山主是她的主体,她的副体寄存她豢养的巨兽食人鲲中。” “以我的能力,或许还可以杀掉她的副体,可问题是,本副体之间存在联系,相互帮助。”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断除这联系。” “不可能,除非有纯净的咒术。” 阿七拒绝得斩钉截铁,颜辰怔愣,喃声道:“你是说……咒术可以破解?” “对,可是我们没有人会这种咒术,所以根本不可能。” 兜兜转转,不曾想,竟绕到了咒术上面。 颜辰额角疼痛,犹豫了一会,终究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嗓子,放低了声音道:“或许……我可以试试。” “你?咒术可不是一般人会的。”阿七有些不信。 符念也在心中鄙夷,这世界上最纯净的咒术要数灵咒,而他的师尊颜辰才是迄今为止最强大的灵咒师。 就是一般纯净的术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修炼的,要看灵根纯不纯净。 陌卿一个倌妓,怎么可能会这种咒术? “我早年的时候……在古籍上看到过一点,也许能用。”颜辰放缓了声音掩饰语调里的不自然。 阿七虽然将信将疑,但不妨死马当活马医,让他一试。 “你就站在冥火中试试罢,断不了我再来想办法。”阿七如此说,俨然做好了失败的准备。颜辰不多言,答了个好字便开始阖眸凝咒。 咒术在心,以心画咒,再通过意念向外发散。 颜辰对于画心咒早已熟稔至极,他这具身体虽不能支撑他画出最强大的灵咒,但画一些小咒还是绰绰有余的。 颜辰将神思凝成一股,透明之气聚合成笔,先画符头,然后是符腹、符胆,最后是符脚。 符脚勾勒完毕,一纸咒成。 颜辰遽然睁眼,双手交扣,一道刺眼白光便从周身朝前方涌去,落至前方,幻化成刀,生生切割而下。 白光骤然放大,仿佛要将前方的物体撕裂。 罡风袭来,铺天盖地。茫茫白雾中,梨花枝乱颤,花瓣剥落。 符念和阿七被这剧烈的变化弄得局促,稍稍用力才在这罡风中站住脚,颜辰始终沉稳如常,雪白梨花在他周身急速流转,他站在原地,衣袍滚滚,五指交扣,如墨长翩跹飞舞,罡风四散纠缠。 他眸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周遭的一切似乎不能染指他分毫。 慢慢地,罡风越来越强烈了,浓雾在逐渐消散。 符念站在强劲的风中,透过那一层雪纱似的薄雾隐约看清了站在面前的驱动术法的男人。隽秀眉眼,挺拔的身姿。 身形颀长的男子似乎感受不到周遭的变化,目光沉缓而波澜不惊。 目光沉缓……波澜不惊。 这种感觉,莫名熟悉。 轰塌声伴随尖叫生在前方响起,符念的触动被打断了。 尖锐的叫喊越来越强,仿佛要撕裂周遭的一切。就在人的听觉能力承受到极限时,声音断了,罡风停止,浓雾散尽。 雪白的梨花尽头,站着两个女子,一紫一白,皆长着罗刹山主那张魅惑倾城的脸。 主副体的联系,断了。 “亦如!你的死期将至!”一旁的阿七厉喝,不等颜辰和符念反应,他已化作一道黑影向着梨花尽头的那二人袭去。 颜辰化咒消耗过多体力,松开交扣的五指,身躯几乎脱力。脚下发软,虽不至于瘫倒在地,但还是蹒跚后退了几步。 他定了定心神,勉强忍住胸口处上涌的恶心感。 将要抬头,手臂忽然被人拖住,顺着那手臂看去,颜辰对上了符念幽暗深邃的眸子,亦对上了一片山雨欲来。 “谁教你的咒术?” 严肃而带着质问的声音,是符念。 颜辰另一只手揉了揉额角,目光垂落,触到一地残败的白色梨花:“别人教的,然后自己还看了点古籍。” “谁教的?”符念穷追不舍。 “高人,不认识。” 颜辰挣脱了符念的手,目光从地上的残白转移到凋零的梨树上,默然凝视,不再说话。 符念心中一片林海翻涌,根本不满足于颜辰所说的这些。他想要了解更多,可话到嘴边还未出口,一道紫色的光芒猛地贯穿整片林子。 紫光所过之处,梨花凋落殆尽,梨树坍塌在地成了一片森森白骨。偌大的梨树林木,成了一片乱葬岗。 坍塌来得太过迅速,符念和颜辰忙抬头去寻找亦如和阿七。 目光眺望,不远处,尘土飞扬的白骨边,月白衣衫的阿七正拿匕首插在白色衣衫的亦如身上。而另一个紫衣衣衫的亦如却不见了踪影。 两人赶去,亦如正在艰难而极力的诉说着什么,阿七手握匕首不肯松,似乎听不进一句话。 “先别、别杀我……我……” “别杀你?你知道我多想杀了你么?”阿七一贯柔和的面孔变得狰狞,他握着匕首的手骨节发白,有蓝色的血液从亦如的胸口汹涌出来。 亦如眉头深蹙,面上的表情不像是绝望,而是……担忧。 颜辰从来没有在这女山主的面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像是在极力挽留着什么。他睫翼浮动,按住了阿七握着匕首的手:“先听她说完。” “听她说完,左不过就是想苟活罢了?”阿七怒火汹涌,猛地甩开颜辰的手“她杀了我兄长!我等这一刻等了这么久,不杀了她难泄我心头之恨!” 颜辰愕然,募地见阿七恼怒的一面,想说什么挽救却无从说起。 “你杀、杀了我,就杀不了另一个我了……” 微弱的声音来自地上奄奄一息的白衣亦如,阿七这才低头:“什么意思?!” “我能够感知到、主体已经躲进了塔楼之巅……那里、只有我和她,能够进去……杀了我,你们就进……唔……”话还未完,白衣亦如吐出一口蓝色血液,她面色惨白,已至垂死之境。 白衣亦如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阿七沉眸,虽然万般不愿,但也只得扯出匕首为她疗伤。 片刻之后,白衣亦如的脸色稍微缓和,阿七不想再看她一眼,把人丢给颜辰,自去了一旁泄愤。 符念站立一旁,不知说什么,便去数旁边的堆积如山的白骨。 白骨成了这偌大平地里的唯一景物,之前的半妖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颜辰扶着面色苍白的亦如靠在白骨上,这个亦如和那紫衣亦如生的一模一样,可颜辰却分明觉得,她们是两个人不同的人。 “我记得你。” 还未开始盘问,颜辰听到白衣亦如轻轻开了口。他松开扶着她的手,也就这那一片森森坐靠。 “在深潭边,她曾命令我用魅术诱惑过你。” 白衣亦如再次道,颜辰调整好姿势,看向她:“你那时,被她束缚是身不由己罢。” 亦如笑容苍白“倒也不能完全算,我和她为主副两体,相辅相成,说是她束缚我,其实是不过是我在束缚我自己罢了。” “那你现在,也算是解脱了。” “解脱?”亦如笑着摇摇头“我这种人,永远不可能解脱,永远……” 轻声的话语缓慢而沉闷,落在人耳里恍如叹息,她在笑,笑得那么分明,却阐释着无尽的悲哀与荒凉,整个人如同如血残阳里落单的苍鹭。 颜辰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抿唇缄默,一默再默。 忽然,亦如开口,打破了这窒息的安静,她说:“小公子,可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柔缓的声音,仿佛漫不经心 颜辰抬头:“洗耳恭听。” 第52章 罗刹山 亦如开始笑,笑容倾国倾城。 她没有紫衣亦如身上的幽暗妖媚,她的笑容干净而苍白,如同那白骨幻化而成的梨花。 她向陌卿娓娓道来的,是她和一个男子的故事。 和一个叫阿似的男子的故事。 ———— 两百年前,亦如一百二十岁,是半妖族刚刚成年的小姑娘。半妖族与人不同,他们以腐尸为食,也拥有足够长久的寿命,他们成年后拥有永恒的不老容颜。 他们在一百二十岁时成年,在五百岁时自然死去。 亦如灵力高强,从小便作为山主继承人来培养,在她一百二十岁成年的那天,她成了罗刹山的继任山主。成了半妖族人里的首领,半妖族人的神。 所有半妖人将对她俯首称臣。所以半妖人都对她敬仰而尊敬。 在她的继承典礼上,一百个人类将作为祭品摆在她将要走过的祭坛路上。 每当她走过一处,人类便要跪俯下来亲吻她走过的脚印。稍有怠慢不慎,半妖司主的利刃便会贯穿他们的胸膛。她不喜欢杀人,可是半妖司主告诉她,半妖人吃人是天性,杀人也是。 亦如笑着向陌卿复述那天的场景:“你知道么?那些人类害怕极了,她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抖如筛糠,看着我的时候如同看见了死神。” “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惧怕的样子,站在那条众人跪俯的路上,我感觉我不是半妖族人的王,我是沾满鲜血的邪灵。” “公子,如果是你,你当时,会怕我么?” 亦如收敛了笑容,忽然朝陌卿这样问道。 颜辰无法想象那时的场景,他摇了摇头诚恳回答:“不知道。” 亦如再次笑了,没有追问接着说了下去。 她说在祭坛之路上,九十九个人类全都跪下来亲吻了他走过的道路,只有一个身形挺拔的白衣男子站在尽头,岿然不动。 那个白衣男子,就叫做阿似。 祭祀典礼上,亦如头戴黑色王冕,穿披镶红墨色长袍,在飘渺的典乐下,她赤足走过铺着红毯的祭坛之路。 半妖人在俯首吟唱,表达对她的无上尊敬,人类跪在她的脚下,舔舐她走过的来路。可是她感觉不到丝毫愉悦。 她唯一的感觉便是,头上的王冕重极了,重得几乎要把她的头压垮。 一切都是麻木而索然无味的,没有一点生气。 亦如渴望有鲜活的血液贯穿她的灵魂,打破这牢笼一般的氛围,她这样渴望着,然后她走到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衣的人类男子高高地站在那里,高傲而站在那里,她走到了他的身边,等待他对自己跪俯。 可是什么都没有。 男子没有跪俯也没有亲吻她的脚下的尘土,他依然站着,目光沉静地似一汪澄澈的潭水。 这汪泉水太澄澈。 一瞬间,亦如的眼里仿佛落入了星子。她在赞颂的典乐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飞斜入鬓的眉毛,挺拔的鼻梁,紧抿的薄唇。 那是亦如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亦如看着他,情不自禁地问出口,这一刹那,她忘记了自己是半妖族的王,忘记了自己正处在典礼的进行阶段,更忘记了那些为她低头吟唱的半妖族人。 她的眼里只有面前的这个人,她心里的念头,只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然而男子没有回答,他紧抿着薄唇,甚至未看亦如一眼。 可是亦如没有丝毫不高兴,她愿意等这个男子开口。 “放肆!胆敢对山主不敬!死罪!” 严厉的怒喝声响起,半妖司主注意到了这个高傲的人类,提着手中的刀向他走来了。 身着白衣的男子没有丝毫畏惧,他站着,仍旧岿然不动。 仿佛温暖明媚的阳光透过树桠洒落一地碎金。 一瞬间,就这么一瞬间,亦如就不可思议地喜欢上了这个人类男子。 “山主,请您退后,我将斩杀这个卑劣的人类,莫要让他的鲜血脏了您的衣袍。”半妖司主手握长剑来到亦如的面前,弯腰向她面前请示。 亦如不理会半妖司主,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 亦如冲着面前的人类男子微微一笑,下一刻,她拉住了他的手,猛地跑下祭坛。 白衣男子猝不及防,他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山主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想挣扎,但是他的手被那山主紧紧握着,握得那样紧,他只能不顾一切地跟着她往前跑。 黑色的王冕坠落,镶红的墨色长袍吹散,古老的典乐仍旧在循环。族人的吟唱已经紊乱。 那是他们的王啊,居然拉着一个卑贱的人类跑下了最神圣的祭坛。 半妖人惊恐慌张,窃窃私语,半妖司主站在祭坛边缘,在一片哀怨声中面容铁青。 可是亦如什么都没有管,她扔下了一切,只拉住了那个人类男子。不知道跑了多久,那古老的典乐已经再也听不见了。 她跑到了一偌大空地前,空地里只立着一个孤零零的亭子和几棵开着惨淡百花的梨树。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呼,好了……”亦如松开男子,一手叉腰,气喘吁吁。周围安静得出奇,只能听见她的喘息声,亦如疑惑,转过身去看那人类男子:“嗳,人类男子,你到底叫什么……” 话至一半,她不自觉地愣住了,白衣男子靠在梨树下,微风过拂,男子松绾的墨发浮动,白色的细碎花瓣沾染发间。树梢的梨花纷纷扬扬下落,如同一场盛大的雪。 “顾似。” 疏冷清澈的声音在这场雪里响起,仿佛花朵绽放之音。 亦如没有回过神来,诧然道:“什么?” “我说,我的名字叫做顾似。”身着白衣的顾似疏冷重申,他脸上没有笑容,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好颜色。 他憎恶这类啮食人类的半妖人,如果是之前,他绝对不会回答这个什么“半妖山主” 可是现在稍微有些不同,“半妖山主”弃了典礼,丢了王冕和衣袍,赤足拉着他跑下了祭坛。 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女子。一双未着丝履的脚因为奔跑而变得红肿。 顾似虽然对她没有好感,但多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了。思虑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名字。 亦如回过神来,脸上是止不住的雀跃欢愉:“那我以后就叫你阿似,好不好?” 顾似没有搭理她。 亦如自顾自说得喜悦:“要不,还是叫阿似哥哥罢,这样亲切一点,我可以……叫你阿似哥哥么?” 顾似还是没搭理她,他双手抱胸,兀自看着纷扬下落的雪白梨花。 “你喜欢梨花?”亦如顺着顾似的目光看向那如同霰雪一般的花瓣。屡屡得不到回答,她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失落。 “我的故乡,有梨花。” 疏冷清澈的声音复又响起,亦如猛地抬头,如同将要熄灭的篝火里落进了一颗火星。 “那我以后就在罗刹山给阿似哥哥种成片的梨花,好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亦如说得信誓旦旦,语气严谨而认真。 顾似伸手接住下落的梨花,未置一词。 “你是不相信我么?”亦如有些许不服气。她第一次想讨一个人欢心,可好像不怎么奏效。 “脚不疼么?” “啊?” 答非所问,亦如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懵,她低头朝自己的双足看去,未着丝履的双足已经沾染了污泥,磨破了多处。 她不在意这些,半妖人的伤口过了不多久都会自愈的,她还想再说服顾似,下一刻,一双蓝白色的男子丝履已经放到了脚下。 “不想欠你什么,穿上鞋子回去参加你的继位典礼。我任凭处置。”白衣的顾似赤足站在亦如面前,脸上肃正而疏冷。 亦如怔愣了一会,旋即脸上出现了欣喜的笑容。她把脚小心翼翼地伸进那双宽大的丝履里,雀跃得像一个偷吃了蜜的孩子。 “我不会让他们处置你的。”她靠近顾似,抿唇说着:“我要让你欠我一辈子,我要让他们永远不能处置你,我要你……当我的夫君。” “不要浑说,我绝不会与你们半妖人为伍!”顾似神色骤变,像是受了刺激,一拂衣袖赤足离去。 亦如抬脚要去追,无奈脚上丝履太大,一迈步就跌倒在地。挺拔清冷的男子越来越远,亦如跌在原地不甘心地大喊:“我一定会让你做我夫君的!顾似,我喜欢你!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狂妄而直白的话回荡在空气里,经久不灭。 那个时候的亦如,真的就以为顾似会喜欢上她。 穿梭时光,回到如今。亦如想起那时的自己,都觉得可笑。 “公子啊,喜欢太难了。你这一生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白骨堆里,亦如诉说中断,对着陌卿缓缓出声。 “未曾。”陌卿答得干脆。 亦如展颜一笑:“甚好,不去喜欢,便不会绝望。” 不去喜欢,便不会绝望。 喜欢便喜欢,绝望便绝望,如何能不喜欢,不绝望? 陌卿悟得了咒术,参得了因果。却参悟不透这一句话的意思。 他参悟不透,可一边数着白骨的符念已经乱了套。 他原是一心二用,一边听这亦如诉说过往,一边数着这无尽的白骨。却不想听了这一句心脏骤痛,神思恍惚。 不去喜欢,便不会绝望。 同坠情场,自是一番感同身受。 而符念不仅感同身受,更是刻骨铭心。 修罗山主明确表达过爱意,也曾炽热追求过,可他呢? 他甚至都没有对那个姣如月华般的温柔男子说过一句“喜欢”甚至没有牵过他的手,没有听过他一句回应。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私藏的爱意和卑微的仰望,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作徒弟。 他有什么呢? 他不过是在这场孤独感情里,用自己的一腔热情,感动了自己。 第53章 罗刹山 亦如接着说,她在继承典礼上的失态,让所有半妖人议论纷纷,但是没有一个半妖人敢明目张胆地站出来指责她,因为是她所有半妖人都没有的强大灵力,没有人敢挑战她的权威。 半妖族人的法则是强者为王,弱者服从。 所以,亦如依然被推举为罗刹上的山主,她依旧成了他们的领袖。 半妖族人很早就在罗刹山下豢养了人类备用食物,他们不吃活人,只吃死尸,所以他们总是用各种方法将人类折磨至死,然后再慢慢享用。 折磨人类死去的方法有很多种,比如让他们自相残杀,比如让他们当活靶子,比如让他们充当打猎的猎物,比如让他们和野兽搏斗…… 历代山主不断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不断研发出新的死法,来让自己获得身心的愉悦和族人的敬仰。 可山主传到亦如这一代,这项传统忽然被摒弃了。 她是最强大的山主,也是最无为的山主。 她很少残杀人类,因为顾似不喜欢。 她学着人间的琴筝与熏香,因为顾似有这样的喜好与习惯。她对待人类友善而良好,因为这样顾似的眉头才不会紧蹙。 亦如日日和顾似缠着顾似,她不理族中事物,从各地搜罗一切稀奇物件,只为哄顾似开心。 她不顾族人的劝诫,为顾似建造了一座种满梨花的宫殿,并让所有人对顾似礼遇,不得怠慢。 可顾似很少开心,无论亦如怎么哄,他的面上永远都是淡淡的。 如同万年不化的冰雪。 有一天,亦如带着一块玉石,兴致冲冲地去宫殿里找他。 顾似坐在宫殿的廊庑下弹奏古筝,那古筝是亦如送的,算是唯一一件他没有拒绝的物件。 十指在粗细的琴弦上来回穿梭,悠扬清澈的筝音便如流水一般在宫殿中缓缓流淌开来,透过廊庑下的雪白琼幔,与院子里纷纷扬扬的梨花,站在宫殿里的亦如看到坐在琴案前沉缓而疏冷的顾似。 依旧是月白的衣衫,他好像格外偏爱白色。 那天亦如着了一件紫色的曳地纱裙,是特意做的新衣服,她握着玉石站在跑到顾似的面前转了一圈,弯下腰笑盈盈地问:“阿似哥哥,这条紫色的裙子好看么?” 细碎梨花从庭院里吹落,落在面前女子的眉梢,明媚的昤昽映衬着她巧笑倩兮的脸,这光景灿烂得有些令人移不开眼。 然而顾似也只恍惚了一刹那,他很快低下头去,重新触摸琴案上冰冷的琴弦。 他这人也仿佛如那沉缓的琴音一般,在任何情况下都引不起丝毫波澜。 仿佛是冰雪堆砌出来的人。 “到底好不好看啊?”女子明媚的脸顷刻黯然失色,她在顾似的对面坐下,俯在案前托腮盯着面前疏冷的男子。 “你不说,我今天就不走了。” 亦如是近乎耍无赖似的,顾似的修长的十指顿停,琴声断绝,他沉默了一会,破天荒地道出一句:“尚可。” “真的?!” 亦如脸上的灿烂的笑容重新绽放,仿佛烂漫的山花。 仅仅是一句尚可,已经让她欢喜得不能自已。“尚可”并非“好看”可亦如自作多情地理解为“好看” “阿似哥哥,既然你喜欢,以后我天天穿紫色的衣服,好不好?” “随你”顾似的手指重新触碰琴弦,端得是波澜不惊。 可他的手指还未开始移动,面前的女子忽然用手按住了他的手。 “阿似哥哥,我给你搜来了一个新奇玩意,你先看看好不好?” “放开。”顾似没有回答亦如的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握着自己的手上,只疏冷地道了一句放开。 亦如不恼,放开了手拿出自己带来的玉石。 那是一块华美至极的玉石坠子,拇指大小,晶莹剔透,放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 “阿似哥哥,这是一块暖玉石,能够暖人心肺,你体制偏寒,刚好可以把这玉石坠子带在身上。”亦如把玉石强行塞到顾似手中,脸上荡漾着明晃晃的笑。 顾似脸上没有变化,他沉默着要将玉石放下,不经意一翻,却看到玉石背面刻着两个极细极细的小字,如果不经意看,根本发现不了。 可顾似视力极好,他一眼就看清楚了那两个小字。 隽秀的字迹,刻的是“似如” 顾似,亦如。 隐晦用心,稍思便知。 顾似纤长的睫毛翊动,旋即质问的目光便投向了面前的女子。 仿佛谎言被拆穿,亦如目光闪烁,言辞支吾:“我只是……随意刻了几个小字,应该、应该……不重要罢……” 她表现得局促而紧张,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诚心认错的服软模样是很惹人爱怜的,任一般人看了都不忍苛责,可是顾似不是一般人,他是冰雪做的人。 他把顾似丢置在琴案上,清冷开口:“拿回去,我不要。” “是因为这两个字么?这是我用心刻了好久的。”亦如感到委屈,但马上又改了口:“你要是不喜欢这字,我用幻术抹去就是了,你不要不接……” “不用费事,就算抹去了我也不会接。” 顾似坐在琴案前,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那块华美玉石放在桌上,一瞬间成了多余之物。亦如灰心丧气又不甘示弱,她从到大到都没有被一个人拒绝过这么多次,羞恼之下,她拾起那块玉石猛地向种满梨花的庭院砸去:“既然你不肯要,那它就是废物一件!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气势汹汹,摆明了在生气。可顾似只说了两个字:“随你” 随你。 两个字,如同一盆冷水。 人家根本不在乎你,一直都是你在自作多情罢了。 须臾间,众多时日积攒下来的失望终于如洪水一般崩溃决堤。 亦如的眼眸里洇染了水汽,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开口:“顾似,你真冷血。” 说完,她便跑开了。她不能去听顾似给她的回应,因为眼角的眼泪已经摇摇欲坠。 所以她只能落荒而逃,像一只落败却仍旧高傲的孔雀。 从这一天起,亦如再也没有造访过顾似的宫殿。 一连半个月,没有踏足顾似宫殿一步。她的一腔热情仿佛也被随着那块玉石给摔碎了。她只是待在大殿中,心猿意马地处理着族中的事物。 半妖族人很欣喜亦如的变化,他们想,他们的山主终于对那个卑微的人类男子心灰意冷了,他们的山主将再也不用受那男子的蛊惑,他们半妖一族将会重新变得更加强大。 半妖族人这样希冀着,可他们不知道,亦如心中根本没有忘记顾似。 她日日冷静地待在宫殿里,用族中的事物麻痹着自己,可每当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脑子便会像疯了一般回忆着那个疏冷的男子。 上一秒是他站在继承典礼上岿然不动的模样,下一秒是他站在梨树下俊美沉缓的模样。再下一秒,是他坐在琴案前,安静而美好的模样…… 反反复复,啮心噬肺。 顾似的背影在吞噬着她的意志。 亦如恍才明白,原来她已经爱得他这样深。她习惯对顾似好,习惯静静地看着他,习惯了他安静的目光。 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改的,时间越长越难改。 等亦如想改掉顾似这个习惯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改不掉了,顾似已经成了她的附骨之疽,成了她饮进心肺里的毒药。 反复思量,再三鼓气。她终于决定再次踏足顾似的宫殿。 一别半月有余,顾似如今在干什么呢? 亦如原本是忐忑的,可来到那座种满梨花的宫殿面前,忐忑已经被完全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期待越小心翼翼的雀跃。 “顾似?” 宽敞清冷的宫殿里,她试探着唤了他的名字。 没有回答。 “顾似?” 还是没有回答。 “阿似哥哥?” 亦如忽然有些慌了,她知道顾似不喜欢说话,可喊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还是会回答,虽然声音不大。 可如今,亦如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阿似哥哥,你在哪儿?!” 仿佛丢弃了最心爱的宝物,亦如着急慌乱。 她动用幻术查找整座宫殿,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顾似不在,他不在宫殿里了。 一瞬间,亦如彻底慌了神,她的顾似哥哥,不在宫殿里,又能去哪儿呢? 亦如走出宫殿,发了疯一般寻找她,人是不可能下山的,因为罗刹山的禁制只有她能打开。她动用半妖族人上下搜寻,将守职的白衣侍者一个个抓来盘问。 最终他找到了,顾似在塔楼之底。 半妖司主趁她对顾似冷落,便擅自抓了他去了塔楼之底。 塔楼之底,是什么地方?三十二座楼层的最底部,那是整个罗刹山最阴冷潮湿的牢房,一个人在那里活不过十天。 得知消息的时候,亦如仿佛失了魂魄,她摔了手中的杯盏,跌跌撞撞地朝塔楼跑。 生着铁锈的牢门被撞开,一阵污浊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亦如不顾一切往前跑,紫色纱裙沾染肮脏泥垢。 她赶到的时候,牢里有三个人,一个是悠闲坐着端茶轻啜的半妖司主,一个是站着的狼藉粗狂的人类男子,还有一个,是瘦弱而奄奄一息的顾似。 她的阿似哥哥跌倒在污浊潮湿的地上,胸口插了一匕首,有鲜血从透过他已经肮胀的衣衫汩汩流出。 他的手中同样有匕首,但却未沾染丝毫血迹。 彼时,半妖司主正同另一个男子在讲话:“顾似不还手,你就可以往他的胸口再刺一刀,他一直不还手,你便刺到他死为止。” 须臾间,亦如明白了,半妖司主在玩人类自相残杀的游戏。 这个游戏是以前的山主研发出来的,让两个人类男子展开争斗,胜者为王,摆着为寇,谁先杀了对方,谁就可以拥有活下去的权力。 粗狂的人类听了半妖司主的话,拿起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就再次朝顾似的胸口刺去。速度快得亦如来不及阻止。 而顾似真的就没有还手。 她的阿似哥哥啊,真的没有还手。 红色的鲜血肆意流淌,与污浊的积水交汇沁染。 一个人,怎么能这么傻? 亦如眼泪不自觉的夺眶而出,她的阿似哥哥,怎么能这么傻? 第54章 罗刹山 亦如再也忍不住,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住顾似,她扯出匕首,拼尽全力去挽救顾似生命。 于此同时她的脚下生出许多如蛇一般的紫色绸缎,那些绸缎伸进那个人类男子的身体,如同利刃一般贯穿他的身体,将人活生生撕裂。 敢动顾似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人类男子被夺取了生命,而半妖司主则被亦如带到祭祀坛上当场处以鞭刑。 九百九八鞭,能够将一个半妖人打得半死。 半妖司主受住了鞭刑,可他的颜面已经彻底扫地。 半妖司主是除了山主之外,位置最高的族人。山主主山,司主司事。半妖司主在最他们神圣的祭坛上被处刑,算是奇耻大辱。 亦如这么做,是杀鸡儆猴。 她要告诉所有人,谁都不许动他的顾似,即使是半妖司主,也不行。亦如将顾似从塔底之巅带回到宫殿。一直待在他的身边细心照料,直到他苏醒。 面色苍白的男子从昏迷中醒来,率先看到的是一双洇染了水汽的眸子。 “阿似,对不起。” 那双眸子落了泪,晶莹的泪珠滴在顾似的手背上,让他猛地一颤,顾似感觉那泪那么烫,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亦如坐在顾似的床边,再也忍不住了,她俯在他的胸膛前泪水满面,她死死地抱着他,不管他愿不愿意。 她抱得很紧很紧,像是抓住了生命的稻草,顾似猝不及防地感受着突然的怀抱,一双眼睛里尽是茫然,耳边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啜泣,身体被人紧紧地拥抱着。 感官感受着最极致的刺激。 她的表达是这样强烈,她的泪水是那样灼热。 他再也没办法不知道,她的爱意。 顾似从塔底被救出来后,一天天地好了起来,亦如天天围在他的身边,她能够感觉顾似对她的态度转变了许多。 虽然仍旧算不上热情,但会和她说很多话了。甚至有的时候,亦如还能看见他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亦如一切顺着顾似的心意来。她以为他的顾似已经接受了她,所以某一天,当顾似和她再次站在梨树下的时候,亦如巧笑倩兮开了口:“顾似哥哥,我们成亲罢。” 顾似的眉毛猛然颤了一下,恍如露水猛地滴落花枝。 “可以么?我想让你当我的夫君。” 小心翼翼地试探,顾似没有开口,他只是轻轻地、轻轻地摇了个头,然后抬脚离去,扔下一袭紫衣的亦如与一树雪白的梨花。 亦如立在原地,看着顾似的背影,黯然神伤。 十天后,是罗刹山的每年的祭祀会。 祭祀会上照例会用一百个人类进行祭祀。不过和山主继承典礼上那些人类不同的,这些人类将会被全部活祭,没有人有活命的机会。 活祭的人类在祭祀会结束后,会成为半妖人的食物。 顾似是在前一天才知道祭祀会的存在。 他第一次主动地去找了亦如,宽绰的大殿上,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朝着殿堂之上头带黑色王冕的女子认真开口:“亦如,我们成亲罢。” 亦如至今都记得当时的自己有多欣喜若狂,那样的欢喜,恍如拥有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她脚步错杂地从王座上走下来,她将他拉起来:“阿似哥哥当真?” “绝无戏言。”男子沉缓的目光里头一次有了温度,平静的话语里充斥着认真。 “亦如,我喜欢你。”他认真地说着,停顿了片刻,又道:“我与你成亲就相当于背叛了人类,我不求他们理解我,我能不能求你……在后天的祭祀会上放过那些人?” “好,阿似哥哥怎么说都好,你不想他们死,那亦如就放了他们。”亦如笑容明媚,回答得毫不犹豫。 她被喜悦充斥着,仿佛一切都可以接受。 “阿似哥哥,等我们成亲那天,我便带你去塔顶之巅,那是历代山主成婚的地方,你将会成为罗刹山第一个去塔顶之巅的人类。” “好”顾似点头。 祭祀典礼上,亦如放走了那一百个人类,并宣布和顾似成亲的决定,所有半妖族人都变了脸色。 有不服的半妖人不顾尊卑的动了手,亦如只动了一根手指,便让那个挑战她的人倒在了她的面前。 她拥有半妖族人中最强大的灵力,一直都是。 所以他们不服也得服,除非有人能够打败她。 最终,婚期不可抗拒地定下了,亦如每天欢欢喜喜为成亲的忙碌着,今天挂帐幔,明天摆贡品。 半妖族人的婚服是黑色的,可亦如愿意为顾似遵从人间的礼仪,穿戴凤冠霞帔。 她的愉悦被推到顶峰,每天像是活在梦里一样,她时常带着一些小物件去问顾似,问他这一件衣服好不好看,那双鞋子合不合礼仪,今天的唇妆漂不漂亮。 可不论她问什么,顾似都一律回答“好”顾似的眼神少了冰冷,看着她的时候终于待了怜惜,亦如好欢喜,可是她没有注意到那怜惜之下带着一屡微弱的哀伤。 是日,亦如兴高采烈地拿着一根蝴蝶发钗往顾似的宫殿走。 她平日里一般不会在这个时间来拜访顾似,但她太喜欢手中这根蝴蝶发钗了,迫切地想要得到顾似的认可。她刚走到殿门口,便看到一个青衣男子往顾似的宫殿里进去了。 男子转身的一霎那,亦如看清了他的面容。 青衣男子黛眉秀目,生得比顾似更温和,这个人她认识,叫做竹箬,是半妖族的一名半妖人。 他来拜访顾似干什么? 亦如心觉奇怪,但竹箬很快就从顾似的宫殿里出来,脸色淡然,没有任何异常。亦如凝眸看了他一会,就握着蝴蝶钗转身了,她没有进顾似的宫殿。 宫殿内,顾似手握着一张蓝色的符纸, 他惧怕明天的到来,可是罗刹山没有黑夜,他永远分不清今天和明天,这种模糊让他有些恐慌。 时间流逝,这天,是婚礼的前一天。 顾似正坐在廊庑下心猿意马地抚琴,募地抬眸,在雪白的梨花里瞥见了一抹血红。 “阿似哥哥,我,好看么?” 亦如站在顾似面前言笑晏晏,她穿了大红色的婚服,黛眉朱唇,纤腰削肩,美得绚丽而张扬,她的目光静静地看着顾似,白皙的脸庞因为羞赧而泛一层薄红。 顾似怔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放在琴弦上的手不自觉停顿凝固。 “怎么了?我是不是……不好看?” 亦如见顾似只看着自己不说话,有些慌,她的妆容花了么?还是衣服没穿戴好,是发钗歪了么?还是我的笑容不好看? “阿似哥哥,我……” “好看。” 亦如话至一半,倏地被一个澄澈的声音打断。 好看…… “你是说……真的么?”亦如骤然有些不敢相信。 顾似抿唇,微微一笑:“真的,你特别好看。” 清澈的是声音,温缓的是笑容,须臾间,春风拂面,冰雪消融。 亦如的内心经历一次小小的震撼。心脏骤然缩紧,过了许久仍然不敢相信。 刚才……顾似对她……笑了? 对她笑了! 那么温柔的笑,这是第一次。 疑惑过后便是欣喜若狂狂,亦如奔至顾似身侧,猛然拉起了他的手往外跑。 顾似不明所以,他的手被牵扯着,脚被迫迈开步伐,耳边风速加剧,雪白的梨花在急速倒退。 不顾一切的奔跑,仿佛回到了两人第一次相遇。 祭坛之上,典乐古老,吟唱不断。 高高在上的罗刹山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王冕,扯了衣袍,拉住那个倔强清冷的人类男子跑下了神圣的祭坛。 一样的感觉,不一样的心境。 亦如这一次带她跑到了一座塔楼前,高耸入云的塔楼,不知道有多少楼层。 亦如轻轻施了一个术法,顾似就同她站到了一道巨大黑色玄铁门前。 门上雕刻着各种野兽和奇怪的符文,一个个密密麻麻排布着,将玄铁门装饰得隐秘而繁复。 顾似感到奇怪,他问亦如:“这是什么地方?” “塔楼之巅。”红衣灼灼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说得郑重而雀跃。 顾似指尖轻微一颤。 “阿似哥哥,我想和你成亲,现在就想。” “可是婚期……不是明天么?”顾似下意识地想后退,可亦如的手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我不想等到明天了,顾似,我要你现在和我拜堂,可以么?” “可是亦如……” “我不想可是,顾似,明天早晚回来的,我们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女子的目光灼热而期待,顾似的喉咙里像哽了一块碎石。 他不想开口,他永远都不想开口。可是面前的女子还在等着他。 他躲不开,逃不掉。 “亦如……你真的想今天拜堂么?” “真的想。” 亦如回答得毫不犹豫,她真的不想再等了,哪怕再等一秒,她都觉得度日如年。 亦如如此希冀地期盼着顾似的答案,然后她如愿以偿地等到了那个“好”字。 好,她终于可以和他的阿似哥哥成亲了。 白骨堆砌的空地上,坐在颜辰身旁的亦如说到此处,笑得流出了眼泪:“公子,你知道么?我终于可以和他成亲了。” “我终于……可以和他成亲了。” 颜辰沉着眸子没有说话,他仿佛懂得了什么,懂得了什么呢? 喜欢一个人,好像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很痛苦很痛苦。 第55章 罗刹山 亦如打开了塔楼之巅的玄铁门,冰冷的铁门缓缓打开,一个及人高的黑色塔状“铁树”立刻出现在眼前。 “铁树”由玄铁铸成,从下到上,枝桠由多减少。 且每一根枝桠的尾端,都用手掌大小的黑碟拖着一朵黑色的莲花。唯独“铁树”的顶端除外。 铁树的顶端,是一簇蓝色的火焰,拖着这簇火焰的,不是黑碟,而是白碟。 幽蓝色的火焰,缓慢而安静的燃烧着,仿佛妖冶的地狱之火。枝桠上黑色莲花缓慢地旋转着,绽放着诡秘的红光。仿佛为顶端的火焰贡献着生生不息的能源。 “阿似哥哥,枝桠上的黑色莲花是历代山主的精魂,我们罗刹山的每一任山主成亲,都必须来此处拜堂。”亦如向一旁的顾似缓缓开口。 顾似不看黑莲,目光盯着“铁树”顶端的那簇火焰,胸口骤然有些疼痛。 亦如体会不到顾似的感受,她继续开口:“那簇蓝色的火焰,叫做“余念”对我们罗刹山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过你应该不了解,等以后我在慢慢给你讲,好不好?” “好。”顾似点头,一个“好”字却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来的。 他的手心捏着一张蓝色的纸,捏得几乎出了汗。 红色的蒲团摆在铁树下,一左一右,那是为他和亦如准备的。 身着大红色嫁衣的亦如率先在蒲团上跪下,她扯了扯顾似的手,巧笑倩兮:“阿似哥哥,过来罢。” “好。”顾似依言在蒲团上跪下。 亦如伸手,掌心幻化出一朵黑色的莲花。 她卷翘的睫毛浮动,对着顾似道:“阿似哥哥,这朵黑色莲花是我的精魂,我将他赠予你,就算做人间礼俗中的“嫁妆”” “给我?”顾似诧异。 亦如笑:“对,给你。” 顾似看着亦如掌心的那朵黑色莲花,没有动。 “阿似哥哥,把手伸出来罢。” 亦如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蛊惑,她掌心的黑色的莲花泛着红色的幽光,铁树上的蓝色余念之火照得周遭诡秘而幽远,一切开始都开始变得迷离。 顾似踌躇着,手像是凝固了,可面前的女子还在等待。 于是他犹豫再三,伸出了右手。 修长而白皙的手掌停在虚空中,亦如笑了,笑容倾国倾城:“另一只捏着水咒的手,不伸出来么?” 清脆甜美的声音。 一瞬间,顾似的面容变了。 他的脸色开始发白,停在虚空中的手猛然一颤。 与此同时,亦如手中的黑莲化作了一捧黑色的火焰,消失殆尽。 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子从蒲团上站起,弯下腰,猛地捏住顾似的下颔:“阿似哥哥,你骗得我好苦啊。” 女子前一刻还巧笑倩兮的面容骤然得阴翳:“顾似,你可曾爱过我?” 顾似直直对上亦如的凶狠的目光,怔愣良久,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 哈哈哈…… 亦如开始狂笑,对不起? 一个蓄谋灭了她全族的人,现在在跟她说对不起?真是可笑。 顾似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亦如后来才知道。 顾似和她成亲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来到塔顶之巅,用水咒破了余念的封印,让所有半妖人覆灭。 余念是所有半妖人的命,余念的封印破了,所有半妖人都得跟着灭亡。 其实从顾似答应她成亲的那一刻开始,亦如就怀疑过顾似,突然而至的成全,她怎么能不怀疑? 可她那时太欢喜了,欢喜得冲昏了头脑,欢喜得她强制抹除那种可能。 她愿意相信顾似,愿意把自己的性命教给他。 然而她不仅仅是亦如,她还是罗刹山的山主。 她可以纵容自己在山主之位上无所作为,终究不能冒险用一族的性命为她陪葬。所以她的怀疑从未湮灭。 拿着蝴蝶钗去找顾似的那天,她的怀疑被证实了。她感受到了水咒的气息。 那个从顾似宫殿里出来的青衣男子,是给顾似送“水咒”的。 那个男子叫做竹箬,是罗刹山里的半妖人。竹箬自小便是半妖族中的异类,他讨厌吃人的尸体,但是又不得不去食用。 半妖人在活到五百岁之前想要获得死亡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余念的封印破除,所有半妖人跟着一起死,还有一种,便是半妖山主赐死。 竹箬在帮顾似,毁掉整个半妖族。 而顾似真的就这么做了。 从到到尾,他都没有喜欢过她,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她…… 而所有的一切昭然若揭之后,这个男子竟然冷静地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多么可笑可悲啊。 她真的想问她的阿似哥哥,若是她没有发现这一切,让他破了余念的封印,那么他在看着她死去时该说什么,对不起? “公子,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就是对不起。”白衣亦如对着颜辰开口,说到这里,她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三个字太轻了,说完不过一瞬,可说话的人带给你的痛苦却是不可磨灭的,甚至是永生的……” 喑哑的语调含着苍凉,颜辰猛地一颤,看向了一旁的符念。还想到了孟桓。 他忽然羞愧不能自已。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对符念和孟桓说过很多次这三个字,前世今生,他永远在说对不起。 “后来呢?”颜辰从自己情绪中抽身,向亦如发问。 “后来?”亦如顿了顿,笑了:“后来,我杀了他。” ———— 塔顶之巅,亦如亲手杀了顾似。 在顾似说完对不起的时候,亦如脚下的紫色藤曼就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 幽蓝色的余念之火明灭,连空气都变得虚妄。 有什么,永远地消逝了。 她的阿似哥哥就倒在他的脚边,鲜红的血液洇染了雪白的衣衫。 他沉寂地躺在在那里,像睡着了一般安详。可亦如知道,这个疏冷的男子将再也不能对她笑,再也不能看纷纷扬扬的梨花落满庭院,再也不能坐在廊庑下抚琴……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当她唤他阿似哥哥的时候,这个沉睡的男子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的顾似,再也不会理她了。 真的,不会理了。 “阿似哥哥,我们明年还一起看梨花,好不好?” “阿似哥哥,我想学琴,你教我,好么?” “阿似哥哥,我再给你刻一块玉石,你带上,好么?” “阿似哥哥…………” 亦如笑容清澈,语气诱哄。 她跪下来,抱起浑身是血的顾似,整座大殿里都是她的回音。她等到不到了回答了。 亦如抱着怀里的人,很久很久,等到顾似的血迹都干涸了,她才终于泣不成声。 “顾似啊,我该怎么办呢?” 女子瘦弱的肩头簌簌抖动,血红色的衣衫与血迹融和。整个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顾似啊,我该怎么办呢?” 罗刹山主有五百年永恒的生命,五百年不老,五百年不死。 除非余念封印破除,半妖族灭亡。亦如不会拿全族的性命开玩笑,就比如在顾似和族人之间,还是会选择杀了顾似。 所以她在寿限来临之前,她永远都死不了。 她亲手杀了顾似,亲手把自己推进了万丈深渊。 诉说到此处,亦如和顾似的故事已经结束,可亦如一个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阿似死后,我爱上了杀人的感觉。”亦如叙述平淡,她没有再哭,仿佛眼泪已经流干了。 “那些和顾似一样的同类,他们明明有着最鲜红炽热的血液,却往往懦弱而胆小。我不懂,顾似为什么为了这些人,不惜毁掉我们整个半妖族。” “所以……你让人类自相残杀?”颜辰蹙眉。 亦如笑:“没错,我用了很多种方法,众人搏斗,两人单挑,我逼迫他们杀妻弑父,弑友杀朋。我让这些鲜血炽热的种族同我一起疯狂、沉沦。” 颜辰没有说话,他在等亦如继续。 亦如哂笑:“很多人都这么做了,但总有一些人,如你和顾似一般坚韧不屈。无论我说什么,这些人都不为所动。我开始明白顾似付出的意义,我在不断的杀戮中备受着良知的谴责与自我的折磨。可我仍旧无法原谅顾似,一想到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就停不下手……” 一声沉重叹息。 亦如:“为了让自己好受点,我只有把我灵魂里那点卑微的仁慈拿掉。我选择了耗费灵力的灵魂割裂,所以现在的你,才会看到如今两种不同的我。很可笑罢。” 可笑么? 一个存着良知的白衣亦如,一个满是余念罪恶的亦如。 明明是一个人,却硬生生地分作了两个。 颜辰只觉得可悲。 这场局里,不论是亦如,还是顾似,不论是人类还是半妖人,都是悲哀的。 顾似造就了亦如的悲哀,亦如造就了人类和半妖人的悲哀。 扭曲的情感,罪恶的环境。 因果循环里,难得有人无辜。 “亦如,你的主体和余念相联系,你帮我们毁掉你的主体,也就意味着你将毁掉罗刹山的整个半妖族,你确定要这么做?”颜辰理清一切,对于亦如的做法感到疑惑。 她之前为了族人杀顾似,那么如今为何又愿意自己的族人毁灭呢? 亦如听到颜辰的问题,轻轻地笑了:“很简单啊,我们半妖人在这世间本来就是打破自然规律而存在的,我被囚禁在食人鲲里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我充满怨恨的主体肆意的杀戮,半妖人天性残忍,人类的血液是炽热而鲜红的,而我们的血液是冰冷而幽蓝的。” “公子,半妖人是被诅咒的种族。竹箬说得没错,我们本来就是怪物。” 亦如说到这里,朝一旁的阿七看了一眼。 数着白骨的符念还在想这亦如话语里的竹箬是谁来着。只见亦如对阿七轻轻开口道:“我们是怪物,竹染,你兄长说得没错。” 第56章 罗刹山 亦如的话一出口,仿佛从天劈了一道惊雷,雷声震得符念和颜辰都变了脸色。 “竹染?” 符念第一个看向阿七,诧然出声。 站在不远处的阿七长眉一挑,轻移莲步,缓缓走来,冷笑:“山主此言不差,所以今天,你最好准备给我兄长陪葬!” 说完,似乎感受到旁边诧异的目光,他微微侧头,面对符念:“别来无恙,尊主。” 话毕,他的脸上有青色的光芒闪过,光芒消逝,他平平无奇的面容便成了竹染的模样。 事态忽然有些扑朔迷离。 符念记得那日在云来殿外争吵过后,便再也没有见过竹染。他不在乎竹染的行踪,况且他那时沉浸在师尊遗体毁灭的悲痛中,根本没有闲心去管竹染去了哪儿。 他怎么来了罗刹山?还有……他怎么会是半妖人? “竹染你——” “我知道尊主诧异。”竹染打断符念的话,哂笑:“还记得六年前么?尊主?你在山下捡到我,那个时候的我正被一群男子调戏,我便骗你我是秦楼楚馆里的小倌。其实不是的。” 竹染踱步,娓娓道来:“我是生长在罗刹山的半妖人,我的兄长竹箬,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待我最好的人。半妖人天性恃强凌弱,我在族中灵力弱小,每每被欺负,兄长总是替我出头。他有着高强的灵力,但却是族人中的异类。” 他顿了顿,过了一会,重新开口。 “我的兄长竹箬,讨厌食用人类的尸体。” 竹染笑容讥诮,恍如一朵带刺的花。 多么可笑,身为一个半妖人,竟然厌恶自己的本性。竹染笑着,脸上呈现一种无奈萧索。 时光翻覆,竹染仿佛在一夕之间回到了年少,回到了那个那个安静沉缓的下午。 他与他的兄长一同立在栖满阳光的廊庑下。那个温柔而挺拔的男子还陪在自己的身边。 “小染,人类是无辜的,我们以后要压制自己食人的本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去杀人。”身形颀长的竹箬抚摸着年少的竹染,声音温柔,无限缱绻。 “哥哥,那我是怪物么?” 年少的竹染皱眉清秀的眉眼,看着比自己高大的男人发问。 “小染怎么会是怪物呢,小染啊,是哥哥最重要的宝贝。”高大的男人展唇一笑,用手勾了勾竹染的鼻尖。 “哥哥会永远对小染好,对么?”竹染皱着的脸上旋即荡漾开徐徐笑意。 “对,哥哥永远都会对小染好,以后啊,谁再敢欺负小然,哥哥绝不轻饶,好么?” “好!小染以后也要保护哥哥!”小竹染雀跃而骄傲。 “哈哈哈,等小染长大再说罢…………” 日月轮首,白云苍狗。 温柔含笑的话语恍如昨日。而世事皆变了从前的模样。 他的兄长竹箬,真的是这世上待他,最好最好的人…… “亦如,你知道么?我很早就想杀你了。”竹染侧眸,目光阴翳:“在你用藤曼贯穿我兄长的胸膛的时候,我就想杀你了。” 亦如脸上没有丝毫慌张,她平静地不能再平静,像一滩沉默死潭。 她不害怕死,在顾似死的时候,她就期盼着死亡的到来。 她这五百年永恒的寿命,于她不过是沉重的累赘和无尽的折磨。 竹染慨叹:“只是可惜,那个时候我灵力低下。什么也做不了。哥哥死后,我一直在找机会报仇。我听说人间有一种叫做血族的种类,他们的血可以让人增强灵力,于是我便私自逃出了罗刹山。半妖人只能活在罗刹山的禁制里,离开罗刹山太久便会慢慢丧失灵力,腐烂而亡。” 竹染苦笑:“我在人间找了一个月,根本没有找到什么血族人。但是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有一天,我来到一座山下碰到一伙纨绔子弟,他们逼迫我与之苟且。我灵力几乎丧失,根本无从抵抗。那个时候,我感受到绝望。” “然而就在这时候,我碰到了你,尊主。”竹染看向符念,目光沉缓而悠长。 时间太久,竹染若不提起,符念都快忘了。 他模糊地回忆一下,是了,他是山下碰到了被欺负的竹染,那时一伙人正围着他,符念看不惯恃强凌弱,便杀了那些纨绔子弟。他原本想任竹染自生自灭,岂料他却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他好人做到地将竹染带回了夜行渊,而竹染苏醒后,便不走了。 他记得竹染向他讨要过他的血液,他没有给。符念是血族之主,他的血液可以令人永生,无数凡人曾对他的血液冒死趋之若鹜。可他凭什么施舍给这些人呢? 于是他戏谑着对竹染说:“你一个卑贱的人,凭什么跟我提要求?不如,用你的身体来换?” 他记得当时的竹染毫不犹豫便答了好。 速度快得令他讶异。仿佛流水过石。他不过是看竹染长得与他师尊有几分相似玩笑一说,没想到竹染竟然真的答应了。 答应之后,符念给了竹染血液,也才有了后来二人的厮混。 可是后来……为什么竹染没有走呢? “竹染,我并未囚住你,你得到血液之后若想报仇,随时可以离开夜行渊。为什么,你要到如今才来罗刹山?” 符念捉摸不透,竹染付之一哂:“我何尝不想离开,我是在喝了你的血之后,才发现我的身体被你束缚了。如果我离你太远,就会四肢僵硬,渐渐麻痹。” 符念长眉一挑,他倒没想到自己的血有这种效果,难道是因为半妖人的怪异体制而产生的副作用? “所以你此行来罗刹山,算是跟着我的脚步来报仇的了。” 符念得出结论,反问。 竹染笑得柔弱:“大部分是为了报仇,小部分是为了化债。” 符念:“还债?” “竹染是知恩图报之人,当初尊主捡了我,这个人情我可没忘。” 符念嗤笑:“不过是顺手罢了,而且,我也没有对你多好。” “不,在陌卿来之前,你对我是很好的。”竹染强调。 颜辰闻言眉心一动,在此处被提到,他莫名有些羞惭。 “尊主,记得么,你曾也说过会永远对我好,你对我好的时候,总会让我想起我的兄长。只是可惜啊,你的话都是算不得数的。”竹染声音冗长而缓慢,带着些许不以为然。 符念不知该作何回答,他那些话本来就是随口说说的,不掺杂任何一点真情,所以此时根本无从辩驳。 竹染捕捉到符念脸上沉寂,嗤笑:“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最后的心愿,是给我的兄长报仇,所以此行,该是我和尊主同行的最后一程了。” 说完他踏过脚下累累白骨,转身向那座高耸入云的塔楼走去,路过靠在地上的亦如的时候,冷笑了一声:“走罢,亦如山主,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亦如付之一哂,缓慢站起身来跟上竹染,陌卿尾随亦如,偌大的白骨堆里忽然只剩下符念一人。 他站在原地,看着远方,塔楼之下,竹染和亦如的背影是那么苍凉,像是萧索秋风中的树。 —— 塔楼一共三十二层,塔楼顶端,便是塔顶之巅。 有了白衣亦如的带领,符念一行人畅通无阻。但到了第三十一层时,忽然停滞不前了。 矗立在四人面前的,是一堵黑色的墙。墙上印刻着金色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块墙壁。 竹染皱眉,上前道:“毁掉它” “没用的。”虚弱的亦如淡然出声:“这是一道死墙,墙体由死人白骨铸成,怨气极重。死墙一设,里面人的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看来,我的主体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了。” 符念追问:“这墙没有办法可以毁掉?” “有,但是又相当于没有。”亦如顿了顿:“只有不死者和那万里挑一的有缘者才能让这道死墙坍塌” 颜辰开口:“不死者和有缘者是什么意思?” 亦如解释:“不死者,便是跳出轮回之外的不死之人。这样的人有两种,神和魔。而我们在座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魔。” 神和……魔? 巧了,在座确实没有神,“魔”倒是有一个。 颜辰和竹染相继看向站在一旁的符念。符念嗤笑,朝亦如走了两步:“那有缘者是什么意思?” 亦如摇头,不愿再说:“连神魔都找不到,还谈什么有缘者?” “山主,神魔已有,且说有缘者罢。”颜辰带着些许无奈提点,他实在不愿意承认,符念是“魔”。 亦如不解颜辰的意思,看着颜辰讶然道:“公子是魔?” “不是我,而是,他”颜辰素白食指一伸,指向符念。亦如当即看着符念的眼神多了七分诧异,原以为神魔远在天边,了无踪迹,却不曾想面前竟然站着一个。 “现在,可愿意说这有缘者是什么了?”符念出声。 亦如踌躇了一会,抿唇开口:“要使死墙坍塌是不可能的,因为有缘者是比神魔更难找。神魔皆有明确定义,而这有缘者是没有边界的,他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朵花,一只鸟,没有人知道,有缘者具体指什么。” 竹染道:“那我们中有没有人是有缘者的可能? ” 亦如摇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在这几百年里从来没有见过能撼动这死墙的有缘者。” 第57章 罗刹山 一句话,让空气顿时缄默了起来。 竹染不甘心:“总要试一试,都到罗刹山了,我不杀了你,怎能对得起我兄长?” 亦如苦笑:“那你便去试罢,将手放在死墙,若死墙上地金色文字开始消逝便是那有缘者。” 竹染走上前,带着些许慎重地在墙前停顿了一会,然后缓慢地伸出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竹染的手上,白皙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往墙体靠近着,越过虚无地空气像是跨越山海。 短暂得距离之后,竹染的指尖颤抖一下,终于触碰到了黑色的死墙。 周遭沉静得不能再沉静。竹染的额角有冷汗流出,他在起期待着墙上的金色字体消失,等待着墙体上的金色字迹消失,他缓慢地等着,一秒钟,两秒钟…… 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常。 “该死!”竹染愤恨地咒骂一声,手指紧攥成拳。脸庞上是恼怒过后的颓然。 “我说了,有缘者的可能太渺茫了,放弃罢。”亦如叹息,竹染不死心,他朝四周巡视一眼,目光触到一旁的颜辰,倔强出声道:“你来试。” 竹染领教了这死墙的难以撼动的本质,心已死了大半,现在叫颜辰去试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所以他并不看颜辰,靠在一边的墙上想着其他彻底毁灭亦如的法子。 颜辰往前走了几步,靠近死墙,缓缓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 符念双手抱胸,默默打量着陌卿,他看到那只纤弱的手触到了墙壁,然后一秒钟、两秒钟……还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死墙上的文字没有消失。这是意料之中的。 符念有些怃然,他不指望陌卿能够是那有缘者,但撼动不了这死墙,他就拿不到余念。拿不到余念,他就永远也没有办法复活师尊…… 这可如何是好? “怎、怎么可能……” 骤然间,静默的空气里有错杂的字句响起,符念抬眸,率先看到亦如呈现着不可思议的惨白脸庞,顺着亦如的目光看过去,符念看到了金色字迹正在消失的……死墙。 字迹消失了! 陌卿……就是那个有缘者? 符念和竹染都觉得惊异,而颜辰只是站在死墙前,看着自己的手指发愣,他怎么会是有缘者呢? 这万中无一的几率怎么会落在他身上,颜辰觉得有些怪异,但死墙上正在消失的字迹却是事实。 而且当他的手掌再次触碰到死墙时,墙上字迹消失的速度更快了。 没错了,他确实就是那个什么有缘者。 “条件都满足了,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使这墙坍塌?”竹染沉吟出声。 亦如思衬了一会道:“神魔和有缘者双手交叠触碰死墙,便可使死墙坍塌。” “双、双手交叠?”颜辰皱眉:“我和他同时把手放在墙上,不交叠可以么?” “不行” 亦如回答得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符念长眉一挑,在颜辰耳侧刻意放低了音量,出口戏谑:“床都上了,怎么,拉个手你还怕?” “你——!” 颜辰被这一句骇得连退几步,想张口分辨却无从反驳。 他发现符念有一个坏习惯,那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逮到了捉弄别人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 “好了,别磨蹭了,赶紧上手罢。”亦如不知两人在踌躇什么,出声催促道。 颜辰有些难堪,但他不欲拖别人后腿。踌躇片刻,终于跟乌龟爬行似地往外伸手。 他的手是对着墙伸的,他死也不会主动去牵符念的手,他想,两个人各自把手伸到墙上轻轻触碰一下应该就可以了。 交叠交叠,又没有人规定他要怎样交叠。 颜辰这样想着,也准备这样做,可不料手刚伸到半路,一个宽厚的大掌猛地袭击了他。 仿佛猎手捕猎,符念的左手“啪”地扣住了他的右手。颜辰顿时惊出一声冷汗。 “说了要交叠,你怎么自己先跑了,嗯?” 十指相扣下,符念靠在颜辰身侧,调笑出口。 颜辰的脸骤然有些热,不止脸上热,手上也热,特别是那只和符念交叠的手,被箍得发疼。 “什么叫做跑?就这么一点距离,我不过先行一步。”颜辰不看符念,忍者脸上的热镇定回答。 “原来如此。”符念嘴角的笑意放大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下次,在床上,你可别先行一步了,可叫我好受。” “你——!” 颜辰胸腔里翻涌起惊涛骇浪,符念这个不知羞耻的混账东西! 他怎么就教出这么一个孽畜?! 孽畜! “你什么你?每次都是你。”符念笑得猖狂。 “混——” “混账?换个词罢,陌卿,这个混账我都听腻了,你就不会新鲜一点的骂法?” 符念笑容肆意:“要不我教你罢,脏话我会的可多了,什么操……” 颜辰感觉自己真的要被气得气绝身亡了。 符念是个什么畜生?颜辰这边绝望,对面的符念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转啊转,满是狡黠和得意。 “二位公子,还要过墙么?” 亦如无奈地在二人身后提醒,她实在不懂为什么两个大男人还扭扭捏捏的,不就是牵个手么?有必要争得面红耳赤,又不是姑娘家家的。 “抱歉,我这就把手放上去。”颜辰微微欠身,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却触到了竹染眸子里的意味深长,颜辰纤长的睫翼轻微浮动,暗自思量,竹染他……是在介意他和符念牵手? 这边臆想还未有结果,颜辰手已经被符念牵引到了死墙上。 十指相扣的手掌碰触黑色的墙壁,顷刻间,一阵罡风袭来,手指相扣处流散出金色的光芒,光芒如同流水一般朝死墙上蔓延。 劲风强烈,符念和颜辰衣袍滚滚,如墨发丝在飘在空中相互纠缠。 符念站在这风中,余光不自觉地落到了颜辰身上。 颜辰原本和符念牵着手就各种不适应,心猿意马地往旁边一瞥,不想募地撞上了符念的目光。 一时间,两人的眸子都似烫了一般快速移开。 仿佛碰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符念向来是以调戏陌卿为乐的,按理方才和陌卿对视,他用不着移开眼,大大方方对上去便是。 可这一次不同,符念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目光已经落到了陌卿身上,他鬼使神差地想,若是他此时牵的是师尊的手,师尊脸上该会是什么表情?讶异的?愕然的? 可是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确切的答案,陌卿的目光就已经投了过来。 须臾间,他竟然有种师尊看了过来的感觉,符念心下一骇,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将目光移开,然而移开之后,他就懊恼了起来。 面前的人是陌卿啊。 操,他为什么要躲?要躲不应该是陌卿躲么?他躲个什么劲? 符念脸上不悦,另一边,颜辰白皙的一张脸庞上有些许不安。遽然对上符念的眸子,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怪异。 片刻之后,金色的光芒流遍整块墙壁,光芒渗入到墙壁,如同树根扎入土壤,然后墙壁开始分裂。 不一会,罡风静止,死墙坍塌。破碎的黑色石块扬起尘土,飘散到空中,在面前形成了一层虚妄的薄雾。 “好了,可以往楼上去算账了。” 符念大步一踏率先往前,亦如跟着符念走入那一片白雾中,脚步平缓。 颜辰在原地怔了一会,那只被符念牵的手还有些麻麻的,仿佛连身子也给冻住了半边似的,颜辰手指屈伸,虚握成拳,以此借力驱除手上僵硬的感触。 片刻之后,颜辰抬脚往前走,虚妄的薄雾中,一个虚柔沉缓的声音忽然在他的身侧响起:“陌卿” 颜辰侧目,透过一层微弱的白色,看到了与他并行的竹染。颜辰还来不及发问,忽然听到竹染又开了口:“你喜欢尊主么?” 颜辰脚步募地一滞。 喜欢符念? 这是什么话?符念是他的徒弟,他怎么可能喜欢符念? 颜辰不知竹染为何要这样问,但他很快就给出了竹染否定的答案。 竹染闻言,似是有有些庆幸,他呢喃了一声:“不喜欢便好。” “这是什么意思”颜辰发问。 竹染看向颜辰,一双眸子深幽如潭水:“因为他不会喜欢任何人,陌卿,你我,甚至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走到他心里。” 平静声音中,含着哂笑。 竹染的话语落下,如同霰雪,没有重量却冰冷一片。 竹染似乎不想再多解释,说完加快了步伐,不再与身旁的人同行。青色的身影在薄雾中远去,颜辰脚步停顿,脑子里还回想着竹染方才的话。 他捉摸不透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竹染话语中提及的喜欢自然是情爱中的“喜欢”颜辰没见过符念喜欢谁,也不知道符念喜欢什么样的。 骤然听见竹染说符念不会喜欢任何人,他心中有些讶异。 难道是他在上余把符念养坏了,导致他不会喜欢别人? 这样一想,颜辰又忆起一件事来,符念这厮不喜欢女的,喜欢男的。男女结合,人之常伦,可符念却不喜欢女的…… 颜辰越想越惊恐。 难不成,真的是他教坏了符念? 可是他好像也没在情爱方面教过符念什么…… 第58章 罗刹山 死墙破除,符念一行人相继来到第三十二层的塔顶之巅,颜辰是最后一个赶到塔顶之巅的。黑色的玄铁门前,符念瞥了颜辰一眼,发现他脸色不对劲。 “怎么了?本尊牵你手委屈你了?”符念一开口,话语就不自觉地含了讥诮。 颜辰脑海里还回荡着竹染的话,看着如今的符念有些怪异,当下也就没有答话。 亦如站在黑色的玄武门前,双手交扣,掌心泛起白色的光芒,似是要破除门上的封印还是什么。 然而她刚把手交扣上,面前的玄铁门自动打开了。 沉重的石门缓缓开合,妩媚而甜美的声音荡漾在整座大殿里:“进来罢” “进来罢……” 石门敞开,一棵及人高的黑色“铁树”出现在众人眼前,枝桠上黑色莲花缓缓旋转着,铁树顶端蓝色余念之火静静燃烧。 而一身紫色衣衫的亦如正跪在铁树前的红色蒲团上,背对众人,双手合十。 明灭的光线中,紫衣亦如的背影显得诡谲而凄凉。像黑夜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固执地在黑夜中支撑着,不肯烬灭。 竹染在一瞬间出手,然而还未等他靠近那个紫色的背影,他的身躯就被击飞出去,沉重地倒在地上。颜辰想催动咒法解开余念的封印,却发现自己手上一点幻术也施展不开。 白衣亦如的手轻轻搭在颜辰手臂上,摇了摇头:“此地只有半妖人才能使用灵力。” 颜辰只好停下施展幻术的手。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破除余念封印可能了。 “想不到还真有人能破除死墙,你还真是费尽心机把他们带上来了,就这么想杀我么?” 紫衣亦如从蒲团上缓缓站起身来,她转身,倾国倾城的面容赫然对准白衣亦如。 明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四目相对,却仿佛是两个人。 紫色亦如妖媚,白色亦如温婉。 两种不同的形式,来自亦如本体中的恶与善。 “该结束了,你我不能在这样痛苦下去了。”白衣亦如看着对面的自己平淡开口。 紫衣亦如笑,笑容妖孽而邪气:“想破余念封印?你打得过我么?别忘了我才是主体,你不过是副体而已。”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话音落,白衣亦如化作了一道白色的闪电向面前紫色的身影袭去,紫衣亦如勾了勾嘴角,脚下生出数根紫色藤曼,紫色藤曼如蛇一般伸展,将向来席卷而来的“闪电”牢牢捆缚。 白衣亦如被藤曼缠着倒在地上,嘴角有蓝色的血液流淌出来,她眉头紧皱,像是在忍受着剧烈疼痛。 “试够了么?这就是下场。” 轻蔑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熹微的蓝色光芒中,紫衣亦如的笑容忽然无比清晰。 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他们没有破除余念封印的可能。 符念眉头深蹙,他灵力被缚,站在大殿如同废人一个。 该死,这破山为什么非得禁他的灵力。 符念恼怒着,忽然感觉一道青色光影朝前席卷。 待看清了,才发现是竹染,他不甘心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出手了。 竹染的速度极快,他想要一举破除余念封印,杀了亦如,但是紫衣亦如的速度比他更快,几乎是在竹染动手的一瞬间,紫衣亦如的藤曼便将捆缚着的白衣亦如扔了出去,然后袭击竹染。 不出意料的,竹染被击倒在地上。紫色的藤曼将他勒得生疼。 “啧啧,竹染,离开罗刹山这么久,我都快忘了你了呢。”紫衣亦如微微俯身,穿着黑色靴子的长足踩在竹染的胸膛上,目光讥诮。 “亦如……你个魔鬼!”竹染语气凶狠。 “魔鬼?哈哈哈……”紫衣亦如笑,她用手指捏住竹染的下颔:“啧,你这面容生得与竹箬真是相似啊……” 听到竹箬两个字,竹染的面容骤然间阴狠,他剧烈地挣扎着,竭力想将近在咫尺的女人碾成齑粉。 “竹染,你知道当我用紫色藤曼贯穿竹箬胸膛的那一刻,你哥哥和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么?” 竹染挣扎得更加疯狂了,他双眸猩红,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紫衣亦如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她笑容肆意地逼近面前的竹染:“就在我用藤曼贯穿他胸膛的那一刻,竹箬挣扎向我磕头,他求我,他和我说‘放过他弟弟’你听,他在求我呢。” 放过他弟弟…… 轰隆,竹染的脑海里似乎有惊雷炸响,紫衣亦如鲜红的嘴唇仍在开合,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挑逗着她脚下发狂的野兽。 “竹染,那个时候你哥哥的胸膛上还插着利刃一般的藤曼呢,蓝色的血液几乎流遍了全身,可他还是不肯咽气啊,他跪在我的脚下,扯着我紫色的衣裙苦苦哀求,我对他说,竹箬啊,别求了没用的,可他就是不肯听啊,哈哈哈……” “别说了……”竹染浑身颤抖,耳边的话语对他犹如魔咒。 “哈哈,不敢听么?竹染啊,当时你哥哥的血液都流淌到我的脚边,我那双最心爱的绣花鞋都被染脏了呢……” “竹染啊,你看,你哥哥真是坚持不懈呢……” “别说了!贱人!” “亦如你个贱人!!!” 竹染最后一根弦被彻底击垮了,愤怒和泪水皆在他脸上得到极致的呈现,他的手紧紧捏着身上捆缚的紫色藤曼,仿佛要将那藤曼撕碎。 那是他的兄长…… 是他从小最敬爱的兄长,是从小一直保保护他不受伤害的兄长,是那个说永远要对他好的兄长啊。 竟然被人折辱到了尘埃里…… 大殿中的诡谲的气氛被推演到高潮,符念和颜辰伺机想动手,皆被紫衣亦如用藤曼捆缚住了,亦如的目光从竹染身上移向符念和颜辰,目光轻蔑:“神魔和有缘者,奈何得了死墙,可奈何不了我!” 话音落,一阵撕裂般的叫喊声响起。 亦如捆缚住竹染的藤曼,活生生地穿透了竹染的□□。 躯体扭曲,蓝色的血液在冰冷的地板上四散开来。 “亦如……我、要杀、杀……” 错杂的字句竭力从喉咙里挤出来,那是竹染说的最后一句话。 碎裂的躯体在一瞬间化为齑粉,除了地上蓝色血液残留着竹染的气息之外,再没有任何事物昭示着他的存在。 一切变化得令人来不及思考。 颜辰和符念受制于人,想动手奈何不能使出分毫力气。 “别挣扎了,接下来就该你们俩了,神魔我杀不了,但有缘者却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亦如嗤笑,将目光看向一旁的颜辰。 颜辰眉宇紧蹙,他没有还手的能力,只能坐以待毙。 一切似乎都被逼到了绝境,没有丝毫可以转圜的余地。 空气都是悲寂的,颜辰等人静默着,如同掉落在地死叶等待被人碾碎。 颜辰能够感受到身上的紫色藤曼越来越紧,像是要穿透他的身体去吸吮他血管里的血液。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阿似哥哥……” 死寂的空气中,一个颤抖的声音忽然响起。 一瞬间,颜辰感觉身体上的捆绑感在消除了,那些紫色的藤曼悉数退去。紫衣亦如站在在了原地,目光怔愣而失神。 她死死的盯着前方,盯着前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颜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一个白色衣衫的男子站在摇曳的光影里。 清冷的面容,挺拔的脊背。 那人生得比冬日里的梅花更冷傲三分,与亦如话语中描述的顾似一般无二。 “阿似哥哥,我、好想你……” 颤抖的声音重新响起,紫衣亦如站在白衣男子的对面,脸上的妩媚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泪流满面。 白衣男子没有言语,他只是站在那光影里,静静地、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颜辰和符念皆眸中皆有惊异,顾似不是死了么?怎么会重新出现? “阿似哥哥,让我抱抱你,好么?” 紫衣亦如失神地迈出脚步,直直地朝面前的男子走去,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她的眼眸只能看见面前的男子,只能看见她的顾似。旁的一切她都不管。 她只想拥抱面前的男子。 两百年了,她多想,抱抱她的顾似…… 短短的一段距离仿佛隔如千海,亦如多想飞到男子地面前,但是她不能,她只能慢慢地走,她怕她一不留神,她的阿似哥哥就不见了。 明灭的光影里,颜辰看到紫衣亦如终于走到了顾似的面前,他看到亦如颤抖地伸手那只杀戮过无数人手,缓缓地、缓缓地伸向顾似的脸庞。 如梅花般冷彻的男子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仿佛感受不到来人灼热的目光。 当亦如的手触及到脸庞的那一刻,男子的身体一瞬间变得透明了。 如同雾气消散,顷刻间化为乌有。 “阿似哥哥……”紫衣亦如在一瞬间慌了,她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阿似哥哥,你怎么走了?” “顾似,我们还没拜堂,没成亲呢。” 亦如倾城的面孔上满是恐惧悲凄,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跳,她抱住面前虚无的空气,像一个固执的蠢孩子。 所有轻蔑与讥诮都消失殆尽了,褪去狂妄与肆意,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如怨如泣诉求声里,她是跪进尘埃里的血色之花。沾染一身罪孽,沾染一身肮脏,是在荒野黑夜中迷了路的孤童,无人问津,彷徨无助。是卑微到了骨子里的蝼蚁,被人丢弃,任其折辱。 她是半妖人面前高高在上的罗刹山主,是顾似面前卑微的……亦如。 第59章 罗刹山 大殿里骤然响起破碎之音。铁树上黑色莲花全部都碎裂了,顶端的蓝色余念之火倏然变成了红色。 余念的封印,破了。 在紫衣亦如崩溃失落的间隙里,白衣亦如站在铁树前,亲手破了封印。 “是幻术,对么?” 紫衣亦如跌坐在地上,缀满泪痕的倾城脸庞扯出一丝冷笑。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是幻术,为什么还要问我呢?”白衣亦如站在铁树旁边,红色的余念之火印出她脸上苍白无力的笑。 “我为副体,你是本体,你的灵力本就高于我,我方才不过是施展一个小小的幻术,你怎么会看不出呢?” “是啊……我怎么会看不出呢?”紫衣亦如笑。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但是她不愿相信。她不愿相信这是假的,她不愿相信她的顾似,真的就这么死了。 “不要再执着了好么?太累了,我们都太累了。”白衣亦如走到紫衣身边,缓缓俯身,拥抱住了面前的自己。 “可是,我就是想不通啊,为什么顾似不爱我呢?” “你说……他为什么不爱我?” 紫衣亦如俯在白衣亦如的肩头,哭得像个孩子。 哭泣声中,一道白色的光芒在两人周身生出,将两人缓缓包裹。白紫二色渐渐融合,等到白光烬灭,紫衣亦如和白衣亦如都不见了。 站在颜辰和符念面前的,是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完整的亦如。 “封印破了,你们带着余念走罢,再过一会,我就要死了。” 沉如死水的声音响起,穿着大红色嫁衣的亦如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如同大门开启时,众人初见她的模样。 如今她没有白衣亦如的温婉,也没有紫衣亦如身上的妩媚,她就是静静地,仿佛一个木头人。 符念和颜辰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像是有某种默契似的。他们注视着面前的一切,虽然置身事外,却莫名有一种感同身受。 那种悲凉的、苍白的、卑微的情感,感同身受。 “走罢,我想一个人待会。” “太累了……” 叹息声起,颜辰指尖一颤,想迈步却感觉双腿已经僵硬,他想说什么,可是喉咙仿佛哽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能说什么呢?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了。颜辰别过眼艰难地朝外走去。 大殿里顿时只剩下符念和亦如。符念无声的收走了铁树上的余念,从亦如身旁走过的时候,他停下下,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道了一句“好自为之。” 亦如忽然笑了,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走出大殿,符念回忆起亦如的笑容,他自己都觉得讥诮,他有什么资格和别人说“好自为之”呢? 明明自己都执迷不悟,却还妄想开导别人。 片刻后,符念从塔楼里出来,发现面前多了一座宫殿。 碧瓦飞甍,檐角高翘,宫殿面前环绕高大笔直的梨树,端得一派清幽典雅,而一袭月白衣衫的颜辰就立在宫殿面前,站在梨树下纷纷扬扬的白色碎花中,身影单薄,面容清绝。 符念心头猛然一颤,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 回到上余的那次春荫大会上,回到那场漫天的栀子花雨里。 他在跪在上余的演武场上,周遭都是轻蔑苛责的声音。 他绝望而又难堪,想要灰头土脸的离开,圣洁而温柔的清徽真人却在栀子花雨中飘然而至,来到了他的身边。 符念从来没有看过那样温和俊美的男子。 一眼,便是千生万世。 “不对。” 符念看着站在白色梨花中的陌卿奋力地摇了摇头,想甩开脑子里不断翻涌的纯澈画面。 他的师尊那么温柔美好,怎么能够和陌卿的身影重合呢? 真是魔怔了。 符念想,看来下山以后,必须命令陌卿重新穿上红色的衣衫。白色只配他的师尊。 符念的目光从陌卿身上转移到宫殿上,走上前去,细瞧了一会,才发现宫殿周边有结界破碎的痕迹。看来,这座宫殿原先被亦如用术法隐藏起来了。 能够被亦如如此妥善对待,想必这座宫殿的主人便是顾似了。 “不进去?”符念对着陌卿招呼了一声,大步一跨,率先走了进去。 颜辰站在此地许久,自然也看出了这便是亦如为顾似锻造的宫殿。 于是他不禁臆想,顾似住在这宫殿中是怎样一番情形?顾似不喜欢亦如,那么他在与亦如相处的时候,又是怎样心境? 没来得想出答案,诸多臆想在符念的招呼声里打断了,颜辰只好收回冗长的目光,尾随符念进入了宫殿。 宫殿布置很典雅,琼帘香案,不似塔楼里那般诡谲暗沉。 庭院里盛放着和殿外一样洁白的雪花,符念站在殿内,目光穿梭在四周的摆设上,从笔墨、香篝上一一跃过。而颜辰则踱步来到了廊庑下。 挂着白色琼幔的廊庑下,安置着一架檀木古筝。 想必这便是顾似弹的那架古筝了。 颜辰走近,白皙纤长的中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便筝鸣声便在四野回荡。筝鸣清脆,如同玉珏相触,珠玉撞击。 是架好筝。 颜辰的手指从琴弦上拂过,来到古筝顶端的琴头处,琴头雕刻着山石篆文,颜辰没有认真看,下意识地打开了下面暗藏的琴盒。 封闭已久的琴盒打开,里面空寂寂的,只有一点白青色置于中央。 颜辰拿起来放在手心一瞧,才发现是一块雨过天青的玉石。玉石冰凉,可颜辰将这块玉石拿在手中却只觉得温润。 这块玉石是顾似的? 颜辰手指反转,将玉石翻了面,食指触及玉石的表面,先察觉凹凸之感。他指尖一顿,目光垂落,朝着玉石的凹凸之处望去。 赫然看到了两个字:“似如” 簪花小楷,隽秀精致。字迹的旁边还有一丝撞击的裂缝。 一瞬间,有什么明晰得不能再明晰。 “阿似哥哥,这是一块暖玉石,能够暖人心肺……” “阿似哥哥,你要是不喜欢这字,我用幻术抹去就是了,你不要不接……” “既然你不肯要,那它就是废物一件!一点用处都没有!” 女子卑微而又恼怒的声音仿佛就在耳侧,颜辰能够听到玉石撞击地面的碎裂之音。 这是亦如,送给顾似的玉石。 上面刻的是她与顾似的名字,刻的是她的昭昭情意,刻的是她的拳拳真心。 在亦如的叙述里,这块玉石被她愤怒地丢置到了庭院里。因为顾似不肯要,顾似嫌弃上面刻的字,嫌弃她的一片真心。 可是现在,为什么他又好端端地躺在琴盒当中? 亦如用着不着对她说谎,她叙述的必定是事实,但颜辰面前看到的玉石,也是事实。 雾气氤氲,扑朔迷离的事件中,只有一种可能可以做出完整的解释。 顾似把玉石捡回来了。 顾似,捡回来了…… 古筝是顾似的心爱之物,而这块玉石便躺在顾似的琴盒当中。 这昭示着什么? 昭示着什么? 轰轰隆隆,仿佛雷声震动,锃亮的闪电划破黑色的苍穹。 有什么坚定不移的东西被推翻了。 颜辰的手心猛然一颤,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玉石。 女子的哭喊诉求恍在耳侧,带着绝望与无奈一波波地冲击着颜辰的头脑:“我就是想不通啊,为什么顾似不爱我呢?” “你说,他为什么不爱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顾似爱的,就是亦如。 他爱的,一直都是亦如。 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他都爱着亦如。 亘古的天空在一瞬间的塌陷,颜辰全身颤抖,他没有经历过情爱,但是他心下有一个坚定不移的想法,他要把这个隐藏的事实告诉亦如。他必须把这个事实告诉亦如。 顾似是亦如的执念。 玉石被紧攥在手中,颜辰从廊庑下朝殿外跑出。 “喂!你干什么去!”符念看着眼前一闪而过的白影,心觉狐疑。 颜辰没有回答符念,他没有时间回答。他怕自己去晚了,亦如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那个绝望而失落的女子,就永远也不知道她执着爱着的人,也一直在爱着她。 颜辰动作很快,如同一道疾风。他使用幻术移形换影,恨不得在一瞬之间到达塔顶之巅。 如今余念封印已破,亦如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停留多久? 没有人知道。 颜辰从宫殿中赶到塔楼之前时,高高的塔楼已经摇摇欲坠了。 余念封印破了那么久,塔楼坚持不住了。 颜辰脸色一沉,脚步却没有停顿,他不顾一切地朝下坠的塔楼跑。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快点。 再快一点。 塔基倾斜,塔顶的碎石下落。天空中下起了一阵瓦石雨。 颜辰单薄的身影穿梭在这片冷硬的雨里,没有丝毫退缩。 塔楼之门近在眼前了,只要再朝前一步便能进入这栋危楼中,可是倏地,一块碎石砸落颜辰脚下,颜辰只顾往前,冷不防踢中那石子,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手掌着地,手心那块雨过天青的玉咕噜滚了出去,落到了地面上的石子堆里。 仿佛跌落了一颗赤诚的心。 颜辰来不及起身,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捡那块玉佩。 他用手腕作力,向前爬行,白皙的手臂按在地上碰到石子锋利的菱角,肩后的墨发散落,白色的衣衫的滚落在泥泞中,沾染污浊肮脏。 第60章 罗刹山 “陌卿,你疯了?!” 下落的石雨中骤然响起一声暴呵,那时赶到塔楼前的符念的第一反应。 塔楼要塌了,陌卿那个蠢货为什么还停留在那里? 你他娘的是要等死么? 看到陌卿始终在塔楼之下无动于衷,符念脸一沉,旋即踏入那片石雨中。 陌卿想死,他可还没批准! 于是就在颜辰纤弱的指尖要触到玉石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倏地被一股外力带离地面。颜辰来不及辩驳,死命挣扎着,要将那块跌落尘埃的玉石拾起。 然而符念才不管那么多,他一手捞着颜辰往外走。 “放开我!” 颜辰近乎嘶吼。 感受着这没来由的脾气,符念也怒了:“想死也得我亲手杀你!” “好,你先放开我!”颜辰想也不想便回答。 “呵,你倒是硬气!” “没时间,你快放开我……” 颜辰几乎哀求。 真的要没时间了,石子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颜辰已经看不到那块玉石了。 那一颗跌落在尘埃里的真心,已经看不到了。 符念不知道颜辰又在抽什么风,他步伐快速,两人转瞬已经出了塔楼下的那片危险区域,他顺手将人往外一扔“什么没时间,赶着去送死?你想死……” “砰——” 话语还未完,一阵巨大的轰塌声响起。 两人身后的塔楼塌陷,千石万木一同坠落,砸在地上成了一片废墟,雕梁画栋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什么都没有了。 未知的真心,未知的情感,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那废墟之上的无尽尘埃。 “你为什么要拦我!” 颜辰从地上爬起来,竟握拳袭向了符念,他没有用幻术,只是单纯的发泄,但全身都带着一股倔强的蛮横。 符念被颜辰这突如起来的一拳撂倒在了地上,心中的怒火顿时铺天盖地,然而还没等他还手,面前这不知好歹的人竟然再次向他袭来了。 颜辰半跪在符念身上,一手紧紧攥着符念的衣领,另一只握了拳的手就要朝符念落下。 符念生来比颜辰力气大,断不会任由面前不知好歹的人撒野。 他一个翻身,将颜辰压在身下,锋利的大掌扣住了颜辰白雪般的手腕。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子了!对我出手!” “你拦我做什么!明明我就要捡到那块玉石了!”颜辰眼尾殷红,看着面前的怒喝。 “什么鬼玉石?你又耍哪门子的酒风?”符念被颜辰吼得懵了,越发不悦。 “玉石,亦如给顾似的玉石!顾似一直留在琴盒里。他喜欢亦如,顾似喜欢亦如!” 劈里啪啦的声音如同爆竹一般在符念耳侧响彻。 他愣了一会,提取着颜辰话语中的信息,过了片刻方才出声道:“顾似……喜欢亦如?” 话语出口,符念胸口先是一怔。 顾似,喜欢亦如? 颜辰心中有气,手上作力一把挣脱了符念。 他从地上爬起来,俯视怔愣的符念:“拜你所赐,她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没有机会了。 过往皆尘念,去日不可追。 从此山河变化,日月翻覆,再没有亦如与顾似。 符念看着倒在面前的一片废墟,心中徒然诧异而又愧疚。诧异的是这顾似爱着亦如的真相,愧疚的是自己的阻拦。 可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拦住陌卿的。 因为塔楼下坠的速度太快,陌卿捡了玉石进去便是送死,他很可能连亦如的面都见不到,就被巨石掩埋了。 符念的目光还停留在废墟之上,脚边忽然落下一把匕首。 清脆的撞击声中,符念抬头看到颜辰肃正的脸庞。 “怎么?真想死?”符念有些好笑,不过随口一说,竟然真的当真。 颜辰稳稳对上符念眸子里的戏谑,语气平静而认真:“兑现承诺,之前酒后乱性的事。” 酒后乱性? 符念长眉一挑。没料到陌卿这厮还记着这事。 “你动手罢,我绝无怨言。”颜辰将脸端得肃正清明,符念望着面前地颜辰,嘴角勾了勾,有些忍俊不禁。 这人怎么这么傻,他说什么都信。 而且他就这么不惜命么?上个床而已,要死要活的。还是倌妓出身。 “我又没有怪你,下次在床上……我加倍奉还不就是了么?” 符念从地上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襟,语气轻慢而不正经。 颜辰被这一句露骨孟浪的话冲得太阳穴发疼,他下意识地想说混账,猛然又忆起之前符念嘲笑他老是骂这一句,于是又硬生生地把那一句到了嘴边的混账咽下喉咙。 咽了这两个词,颜辰一时半会又想不出什么新词来骂,于是弄了半天,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 “想通了?”符念眉眼含笑,端得是骀荡不羁。 “不行,酒后乱性这事……不可饶恕!” 颜辰固执坚持。 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而且是天大的错误。 符念越发觉得陌卿这人好笑,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 “啧,陌卿,你知道上床时什么感觉么?” “你——混账!”颜辰羞耻于这句话的内容,情急之下又把混账搬了出来。 “别骂了,我都听腻了,”符念脸上含着轻慢的笑,纨绔而又孟浪“给本尊好好说说,知道是什么感觉么?” “我……”颜辰支吾,艰难端着脸上的肃正。 “——不知”支吾了半天,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却感觉自己脸颊烫得出奇。 回答都是羞耻的。 好羞耻。 他的徒弟问他上床是什么感觉。 这离仁义礼智信太远了。远得他够不着边。 符念得了颜辰这一句话,脸上的笑容越发肆意,他接着问:“那……你那天,酒醒之后,身上是什么感觉” “感觉?”颜辰的怔愣一会,方才明白符念的意思,紧接着脸上的绯红蹭得蔓延到秀颀的脖颈。 “说话啊”符念不依不饶。 “没、没感觉……” 颜辰垂着脸,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噗——” 尴尬羞耻中,符念的嗤笑从头顶传来。颜辰不解抬头。 “白痴,那天我要是和你上了床,恐怕你站都站不起来,还不懂么?” 符念的笑容明晃晃的,晃得邪气。 颜辰盯着这笑,还是没明白过来。符念一步一步靠近面前懵懂的人,压低了声音轻笑提点:“陌卿,你那天……觉得身上疼么?” “不……不疼。”颜辰机警回答,仿佛想竭力甩开什么。 “那不就结了?”符念双手一摊。 “你的意思……我没上床?”颜辰将信将疑,他对参悟道法咒术敏捷通透,一点就通。 可对符念说得话常常是一知半解,好半天也绕不出个所以然。 “你自己都把答案说出来了,还问我作什么。”符念轻叹一口气,只觉得身心愉悦。 颜辰闻言,只感觉有一道惊天闪电把他的头脑劈成了两半。 没上床…… 他先是庆幸,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怒。 符念这个混账小子骗他! 明明什么事都没有! 颜辰的眼眸中须臾间林海翻涌,望向符念的时候恨不得目光变作两把锋利的刀。 符念丝毫没有羞愧,此刻他已经忘了那天晚上被颜辰打屁股的往事,他明目张胆地对上颜辰脸上的一片山雨欲来:“怎么,你还生气了?” 颜辰捏紧了手中的拳头,掌心开始幻化出蓝色的光芒。 然而下一刻,他的双手却被一根蓝色发带绑住了。 “别忘了,这余念封印已破,本尊的灵力重新回来了。陌卿,你可不是我的对手。”符念把绑着颜辰双手的发带另一端捏在手中,仿佛主人牵住了自己的宠物。 颜辰双手挣脱不开,恼怒至极:“符——” “禁言。”符念食指轻轻一动,颜辰嗓子立刻发不出声音了。 符念这个孽徒! 颜辰在心里把符念骂了一千遍混账,心里想着不够,又在心中骂了一千遍无耻。 “好了,终于把这里的事处理完了,可以下山了。”符念负手,牵着颜辰大步朝前迈,可刚走出一步,又被捏在手中的那根发带扯了回去,符念回头。 颜辰在原地没有动,一双清明秀目正恨恨地盯着他。 符念上下打量了颜辰一眼,突然想起什么,左手打了个响指,颜辰身上的月白衣衫赫然换成了之前嵌着金色花纹的大红色衣裙,于此同时,符念身上的月白衣衫也变成了之前嵌着金色花纹的黑色长袍。 “果然还是这样顺眼。”符念自言自语。他的目光从衣衫往上移,对上颜辰愤恨的双眸,不怒反笑:“怎么?不想走?” 颜辰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双清冷的凤眸恨恨地盯着。脸上赫然写着两个字:混账。 “我给你三秒,我数到三,你再不走,我就要采取措施了。”符念手握发带,站在面前颜辰面前漫不经心地数着。 “一……” “二……” 颜辰纹丝不动。他打定了主意,说什么也不走。 不能任凭符念这小子摆布! “三!” 带着磁性的戏谑声落地,颜辰双手被那箍着的发带往前一拉,身子前倾,不可抑制地撞上了符念的胸膛。 该死! 颜辰暗骂一声,想挣扎,奈何手也被绑住了。 “还不……走么?”符念的手搭在颜辰柔软的腰肢上,一双桃花眼迷离而醉人。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颜辰耳廓不自然地染上一层绯红。 “你要是肯乖乖听话,我就把你的噤声咒解开,嗯?” 低沉而慵懒的声音,颜辰觉得吞吐在耳侧的气息灼热烫人。 灼热的,像是熔岩。烧得人羞耻而难堪。 颜辰再也受不了,他胡乱地点着头,答应了符念的要求。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符念玩阴的 他斗不过这个混账。 第61章 罗刹山 符念很满意颜辰的“热烈”的回应,旋即一抬手,解了颜辰的噤声咒。重新能够开口说话,颜辰嘴唇翕动,立刻红着脸肃正道:“放开!” 符念没撒手:“你乖乖跟我走,我就放开。怎么样?” 符念眸子里的一泓清泉肆意荡漾,他的桃花眼眨啊眨,眨得颜辰不自在地低了头。 颜辰没辙应对,最终只能低头囫囵答着“好” 得了这个好字,符念轻笑一声。 “孺子可教也。”他放下搭在颜辰腰上的手,脸上颇为得意。 颜辰脸色一沉。孺子可教也…… 这话是这么用的么?前世他教导符念都没用过这句话,现在居然听到这个混账对他用了。 真不愧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符念不知颜辰心中愤懑,他将那绑着颜辰双手的发带握在手里,惬意负手,慢慢悠悠地往山下走。 而被绑着手的颜辰,只能在符念的牵引下,跟上他的脚步。 放眼望去,罗刹山上,白骨累累,废墟重重,一红一黑的颜辰和符念牵引着走在这断壁残垣里,映着昏黄古旧的余晖,倒有一种末世的相濡以沫之感。 偶有微风拂过,携来雪色的细碎花瓣。花瓣在寂静的空中翩跹飞舞,过了好一会,才从空中落下。 一刻钟后,符念“牵引”着颜辰从罗刹山上下来了。 下山的路途中不时碰到囚首丧面的行人,这些人被囚禁在罗刹山的村民,因为余念的封印破了才得以下山。 行人一个个感慨涕泗,眉宇间皆是动容。颜辰瞧着这些人,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欣慰。 还好,这些人活着。 符念和颜辰自遴选上山之日起,约莫在这山里待了十来天左右。孟桓和江烨修没有被半妖人遴选上,便留在了村庄里。 如今罗刹山的事件已经了解,符念自然先回村庄里接应孟桓他们。 符念在下山之前传讯给了孟桓和江烨修,告知了他们在罗刹山的经过。 可符念都没想到,还没回到村庄,就先撞见了孟桓。 罗刹山下,古旧的余晖洒落一地。印着着昏黄的光,连峰峦都添了一份温柔。 两步宽的小径上,一路开着及膝高的紫色花朵,葱茏的乔木挺立,在路边站成了一道绿色的屏障。 符念和颜辰走在小径上。隔着路边一片翠绿的屏障,可以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以及,熟悉的争吵声。 “分明就是你们血族的为非作歹!还要在这里狡辩!” “小师弟,没有证据不要乱说话。” “证据?他符念嗜血成性的恶名在外,还要什么证据?” “我师兄不是那样的人,你误解了。” “呵,你们果然是一丘之貉……” 激烈的争吵声传到树木掩映后的符念和颜辰的耳朵里,两人皆变了脸色,尤其是符念,脸色难看得像抹了碳一样。 争吵中平缓坚定的声音,是属于孟桓的。 而那尖锐刻薄的声音,符念一时没想起来,细细回想了一下,脑子里猛然浮现出一个眉眼凌厉,不可一世的白衣少年。 多日前,夜行渊。上余青玉长老携弟子进犯。 青玉长老的身后就站着这样一个少年。 符念回想着那白衣少年盛气凌人的模样,冷笑一声,那小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舒耀罢。 多日不见,怎么又跑出来撒野了?是青玉那臭老头带这崽子出来的? 又是为了什么尸体的事情来纠缠他? 越想,符念脸上越是阴云密布,他不由得往前两步,靠近那葱茏的树枝,透过那细碎的空隙去窥视屏障后争吵的两人。 而符念的手上还握着绑住颜辰的发带,他这一往前移了两步,颜辰也不得不移了两步,与符念保持着一个手掌的距离。 葳蕤的树木后,是垒满石块的溪潭。 溪间素湍绿潭,水流急促。溪边打湿的石块上,赫然站立着一白一蓝两位少年,两人正对峙着。 白衣少年眼尾上挑,下颔微昂,浑身凌厉,仿佛一把耀武扬威的刀。 蓝衣少年目光沉缓,温和镇定,虽比白衣少年生得高挑挺拔,却丝毫不见盛气凌人之相。 这两个人,白的是上余青玉长老的首徒,蓝的是符念的师弟孟桓。 “我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对峙片刻,孟桓再次对着面前的人郑重开口了,可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被对面的人抢了去。 “能有什么误会!你还想狡辩不成,晋河边又多了几具尸体,这里离晋河近,你们恰好又在这里,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么?”舒耀捏着手中的剑,一股脑说得义愤填膺。 孟桓性子好,依旧不怒不恼:“话虽是这样,你终究没亲眼见着我师兄杀人是不是?” “呵!他符念是堂堂血族之主,若是有心掩盖,我能看得到么?” 舒耀执拗,咬着他认定的事实不肯松口,孟桓无奈长叹:“小师弟,你……” “呸!我算你哪门子的师弟!” 话一出口,孟桓就被毫不留情地啐了。 他来不及辩解,一阵谩骂又一股脑的砸了过来。 “你们夜行渊的人也忒不要脸,自己为非作歹不说,还跟人乱攀亲!” 舒耀绷着脸骂得飞快,末了觉得程度不够,又加了几句。 “看来这就是你们夜行渊的做派了!” “真是无耻!下流!” 孟桓:………… 他怎么就无耻下流了?他不就是叫了一句“小师弟”么?这句话很无耻么? 孟桓曾是上余弟子,叫舒耀一声师弟实在顺理成章。他不过随口一唤。只是没想到舒耀的反感这么大。 那厢舒耀余怒未消,而这边孟桓又无奈又无辜。他规规矩矩活了十八年,恪守正道,遵从本心,第一次被人骂了无耻。 而这无耻下流不过一句平平常常的“小师弟” 有这么骂人的么?这未免也太亏了。 溪石之上孟桓无奈,而绿树屏障后的符念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舒耀这崽子污蔑他也就算了,居然骂孟桓无耻? 符念心中林海翻涌,颇为恼怒。 他成立夜行渊这么多年,早就被被骂惯了,无耻下流这种词放在他身上都不算什么,可孟桓就不一样了。 在上余,孟桓是师尊最心疼的小徒弟,他虽对此吃醋,但孟桓单纯善良,久而久之他就对他生不起气来了,每次孟桓被欺负,他还会下意识地和欺负孟桓的人动手。 后来到了夜行渊,他成为夜行渊的尊主,便立了孟桓为少主。 他对孟桓的态度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但再怎么样,孟桓都是他和师尊养着的人。 怎么能够被一个外人平白欺负了去? 符念这样愤慨的想着,手上不自觉地开始凝聚起红色的灵力。 颜辰猜出了符念心中所想,他觉得那白衣少年欺人太甚,也替孟桓觉得吃亏,但他觉得符念出手只会把事件闹得更大。 所以颜辰趁方才符念冥想之际,用幻术偷偷化掉了绑在手上的发带。 这会眼见符念凝聚灵力就要出手,颜辰立刻在符念面前结了一层蓝色结界。于是符念的红色灵力化作利剑飞了出去,便在半路碰到蓝色结界碎裂成片。 “你拦我?”符念回头,看向罪魁祸首颜辰。 “尊主贸然出手,只会使事态恶化。”颜辰对上符念的眼。 “那浑小子骂孟桓无耻,我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以为我夜行渊的人好欺负。” 符念说着,手中的红色灵力再次凝结。 颜辰见劝不住,只好在再造结界去挡符念凝结而成的利刃,可他灵力低微,终究抵不了太久。 这边绿幕后符念和颜辰还在为出不出手而争执,不成想,那边溪石之上的两个少年已经扭打在一起了。 溪石之上,舒耀提剑而起。 “看我今天不打得你这个无耻下流之辈跪地求饶!”白衣飒飒,墨发飞舞,少年的锋利剑刃直指孟桓。 “小师弟!别伤了和气。”孟桓手中虽然捏着碧魄剑,但却并未出手。他还在试图挽回局面。 “无耻,你还说!”舒耀上前劈头就是一剑。 孟桓后退一步:“那好,我不叫你小师弟了,可行了?” “哼!想得倒美,今天就是算账的!” 舒耀锋利的剑刃始终衔着孟桓,孟桓左退右退,左闪右躲,偏偏就是不出手。 剑不出鞘,人不出手,这在舒耀看来是一种莫大的轻贱和耻辱。 “无耻之徒,你不动手,是看不起我么?!”舒耀挥剑怒喊。 “不是不动手,而是我们没必要动手。”孟桓身子躲闪,嘴上顿了顿又道:“而且,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欺人太甚!” 舒耀闻言,俊傲的一张脸上因为气恼泛起了一层薄红。 上次在夜行渊与孟桓交战,他就没有胜过孟桓。 舒耀心中一直捱着气,想找机会胜过他。现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却没想到对方居然看不起自己。 舒耀灵根纯净,在上余是青玉长老的得意弟子,任别人见了他都要唤一声“舒师兄”可面前这个人不仅看不起他,还一口一个小师弟。 真是耻辱! 舒耀恼羞成怒,手中的剑也不顾剑法,一股脑儿对着孟桓穷追不舍。 孟桓见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一边叹着这小师弟不可理喻,一边向前一步,终于不再躲闪了。他不躲,可剑仍未出鞘。 孟桓左手执剑置于腰后,右手悬空,瞧准了时机,右手便如鹰隼袭击,利落地擒住了舒耀握着剑的手腕。 孟桓面相生的温文尔雅,但灵力剑术委实不差。 毕竟是当年清徽真人一手□□出来的徒弟,一般人难以与其比肩。 所以当下孟桓拿住了舒耀的手,一个作力,便逼的舒耀落了手中的剑。 “咣当!”佩剑落在石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惊起了山林中栖落枝头的鸟雀。 “无耻之徒!”舒耀咬牙,右手虽然被孟桓死死地扣着,另一只空着的手不甘心还要去搏。孟桓叹气,左脚一旋,逼得舒耀单膝跪了地。 “砰!” 跪地声不大,却沉闷有力。如同碎石沉溪水。 这一跪,舒耀脸上顿时跟放了烟花一般,五颜六色糅成一团。 舒耀内心只有一个想法:操! “不打了,行么?”孟桓求和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师弟”的脸色很难看。 “不打了?”“小师弟”怒目狰狞,蹭地站起来,用左手揪住了孟桓蓝色衣领:“我舒耀跪天跪地跪师尊!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跪!” 微风拂过,少年白色衣袍滚滚,松绾的墨发垂落,用尽全身力气推打着扣着他右手的蓝衣少年。 孟桓没有见过舒耀的这般模样,一时愣了神,冷不防便被舒耀推倒在地上。 第62章 罗刹山 怎么,说你打不过还不服气?自己没本事,就不要出来瞎晃。”符念双手环胸,睥睨前方,毫不留情地添了一把火。 舒耀怒:“无耻!要不是我被定住,我定——” “你定会被我打的很惨的。”符念接过话头:“疯狗,不是我说,要不是孟桓拦下了我射出的暗器,你早就死了好几回了。” “你!我、我……”舒耀被气的支吾,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师兄,你不要再说了。”孟桓目光低垂,说出来的话却执拗。 符念吃软不吃硬,听到这话火气又上来了:“少废话,你给我滚开。” “师兄不能动手。” “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打。让不让?” “不让”孟桓站如松竹,答得毫不犹豫。 舒耀怔愣住了,符念却是怒火翻涌。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符念顺手夺过孟桓手中那束紫色花茎,强大的红色灵力灌输进去,花茎立刻成了一道利器。 符念手腕一动,花茎落下,犹如鞭子一般毫不留情地打在孟桓身上。 “让不让开?!” 孟桓嘴硬:“不让!” “你这蠢货是没救了!”符念再动手,可花茎却没能如愿落下。红色身影偏飞,犹如鹰啄般地,符念手中的“利器”被人夺了去了。 林木簌簌,泉水叮咚,翩跹下落的红色枫雨中站着一抹比枫叶更加妍丽的人。 颜辰手执那根紫色花茎,立于溪石的之上,身形修长,衣角飘摇。 “陌卿?你也要忤逆我?”符念看着溪石之上多出来的人,脸色越发暗沉。 颜辰睫毛翊动:“尊主,并非是我忤逆你,这两个孩子没犯什么大错。” “孩子?我可没见过翅膀这么硬的孩子,给你三秒,把花还给我。” “请尊主适可而止。”颜辰不退让。 “三秒已经过去了,陌卿,记得上次我数到三,你没乖乖听我时,发生了什么吗?”符念目光悠长,好整以暇。 颜辰思衬片刻,脸登时就红了。 不久前,罗刹山上。颜辰不愿和符念一同走。 符念数到三秒还不见颜辰迈步,便强行把他拉入了怀中。 “想起了么?”符念见颜辰脸上泛起绯色,含笑明知故问:“陌卿,你再不把花还给我的话,我不介意……在这两个“孩子”面前行动一下。” “不要乱来。”颜辰尽力定住心神,然而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如果符念乱来,他的脸就要丢尽了。 “我不会乱来,如果我……拿到了我想要的。” 符念语速刻意放慢,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垂钓者耐心垂钓。孟桓和舒耀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面前的两人打哑谜。 孟桓刚开始还没明白这“乱来”是什么意思,可一结合他师兄素日虽陌卿的无耻行径,他便醍醐灌顶了。 完了 这“乱来”是真的乱来。 孟桓本着经验,下意识先给舒耀施了一个障目术。 “你干什么?!”舒耀听得好好的,忽然眼睛盲了,觉得莫名其妙。 “没什么,等下会有暗器,可能会伤了你的眼睛。”孟桓沉稳对答。 没什么,主要是家丑不可外扬。 舒耀听得一头雾水,但也没有多问了。主要是他被定住了,也作不了反抗。 既然他说有暗器,也许真的就有暗器罢。这边孟桓处理好了舒耀,便赶着去帮陌卿。 “师兄,我——” “滚” 简洁利落的一个字落下,孟桓脸上仿佛砸了一块石头。 但是他脾气好,不气馁:“师兄,你不要对陌卿动手。” “怎么,你不去护那疯狗了,赶来护我的人?”符念回头,语气讥诮。 舒耀盲眼在一旁听到“疯狗”两字,只觉得耳朵生了根刺。 孟桓一时语塞,抬头再想说什么,忽见面前红影一动,陌卿对符念出了手。 “孟桓,快带那小公子走!”颜辰一边化出蓝色屏障,一边高喊。 “那你怎么办?” “没时间了!走!”颜辰孤注一掷,好不容易才堪堪挡住了符念。孟桓两难之下,只好听了颜辰的话。 “雕虫小技,一个都走不了!” 符念抬手,轻松破了颜辰的结界。 他的右手化出红色短刃,手腕旋转,眼见那短刃就要跃掌而出,颜辰眉宇紧绷,不顾一切地抱住了符念。 突如其来的主动怀抱。 没有任何预兆的怀抱。 颜辰感觉被他抱住的人明显身体一僵。符念身体是僵的,内心是震动的。 陌卿这白痴,居然……主动抱了他。 好像……是第一次? 心中奇异的情绪交杂,有喜悦、有讶异,像打翻了五味瓶。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了,因为陌卿的手赫然扼住了他驱动术法的手。 那丝愉悦顿时飞灰湮灭,只剩下怒意。 好个醉翁之意不在酒。 符念左手一动,先扣住陌卿手,然后右手从他削肩环过,死死地将他箍在怀中,让他彻底动弹不得。 空出的左手以流光之速凝结长剑,朝孟桓和舒耀破空而去。 他做完这一切不过须臾间。于是孟桓带着舒耀用轻功走了没多远,便感觉一顾凌厉的剑意袭来。 剑意犀利,孟桓用了极快速度去躲,虽未与那剑正面碰撞,还是被这剑风弄得身形不稳。 脚下乱了方寸,孟桓感觉身体不可抑制地下坠。 脚下是清澈的溪流,不深不浅,刚好没入人的腰际。 于是舒耀和孟桓便在短暂的虚空中,“砰”地一声坠入了溪水中。 溪石之上的死死扣着颜辰的符念冷笑一声,终于让这两个浑小子翻车了。 他胸腔里的怒气消缓大半。符念得意地转头,想向怀中的颜辰示威,却没想到看到溪石边站了一众人。 众人中大都是淳朴的村民,他们手里拿着瓜果,提着篮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抱着颜辰的符念,和在掉在溪水中的舒耀和孟桓。 但这些人中也有符念和颜辰的熟人,比如大毛和小桃,比如江烨修。 “大哥哥,你们在干什么?” 小桃不谙世事,眨巴着眼睛朝符念开口。 于是村民们锃亮的目光就向符念投了过来。 “呃,我、我们在玩游戏……” 符念喉结滚动,脸上跃过一丝不自然。 他羞耻无赖,他混账下流。在别人面前肆无忌惮。但在淳朴的村民之前,还是知道要脸。 最主要的是,他面前还站着一个孩子。 这么大点的孩子,可不能被带坏了。 “温柔哥哥,你和大哥哥在玩什么游戏啊?”小桃转头,将目光看向颜辰,于是村民们的锃亮的目光立刻又投向了颜辰。 “咳,我们……刚刚在玩捉人。” 颜辰羞恼着,嘴上胡诌,身上立刻挣脱符念,仿佛挣脱洪水猛兽。 “哈,对,我们刚刚就是在玩转捉人。”符念松了手,讪笑着,难得配合颜辰。 “那,那两个哥哥,是在水里玩捉人吗?” 小桃柔嫩的小手一指,赫然指向在掉在水里的孟桓和舒耀。 村民们锃亮的目光也看向了水中的两个人。 众目睽睽,火眼金睛。 泡在水里的两人有些慌。 “哈哈,他们两个追求新颖,和我们不一样,喜欢在水里玩”符念破天荒地替两人圆场。毕竟是一挑绳上的蚂蚱,有难同当。 说完,他立刻转身变脸,厉声对着两人开口:“还不给我上来!现在这么多人,还玩什么游戏!” 孟桓和舒耀脸色难看,心中对符念的话并不予苟同,但还是听话地从水里爬了出来。 不为什么,大局为重。 小桃两篇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忽闪忽闪,很是开心:“那小桃下次也要玩捉人!可是,我和谁捉呢……” 小桃说着,慢慢低了声音。 “小桃,别听他们的,捉人不是什么好游戏。”江烨修面无表情的一张冰块脸都维持不下去了。符念唬得住村名唬不住他。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能干出什么好事。 四个人,两两抱着,还有一对泡在水里,伤的伤,衣衫不整的衣衫不整。在他们没来之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一场怎样的混战。 第63章 罗刹山 “大家……站在这儿是有什么事么?” 颜辰脸皮薄,有些受不住,便开口转移话题。 “我们是来接红衣哥哥和大哥哥的!”小桃脆生生地回答。 “来接我们的?”颜辰诧异。 “嗯!”小桃话音刚落,大毛就在一旁开口了:“二位公子,大伙是来感谢你们的。” “是啊是啊,我们是来感谢两位大恩人的!”村民热烈附和。 “我们还在村里设了宴来给二位恩公接风洗尘呢!” “真是多亏了两位恩人啊……” 村名热情,七嘴八舌的说着,然后把手中拿的瓜果、篮子什么的一气儿往符念和颜辰怀里撒。 仿佛两人是什么供奉的神龛一般。符念和颜辰左抱一个南瓜,右拿一个红薯,怀里塞都要塞不下了,而脸上还是还是一脸疑惑。 经过江烨修的解释之后,两人才知道,之前传讯给孟桓告知罗刹山发生的事的时候,大毛也听到了,大毛是个留不住话的大喇叭,知道事情经过后立刻嚷边了全村。 村民们受半妖人荼毒已久,早就叫苦不迭。 现在知道是颜辰和符念帮他们破了这罗刹山的封印,皆是感激不已。又是在村中设宴迎接,又是拿出家中压箱底的好物还迎接。 孟桓是先出来寻找颜辰两人的,可谁知半路上遇到了舒耀,便是一翻纠缠不休。 村民们原本是在村里的那棵大银杏树下等待的,可等了许久,眼见天都要黑了,还迟迟等不到两人。 大毛便领着村民出来寻找。 可谁知,途经溪边却看到方才那般情形,村民这才看呆了的。 “大哥哥,红衣哥哥,你们真厉害!小桃准备了礼物给二位哥哥哟!但是我现在没带在身上,等下再给两位哥哥看好不好?” 小桃欢脱地笑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中泛着点点神秘。 “好,都听小桃的。”颜辰微笑。符念抱着一推烂七八糟的东西想,现在就是给他看,他也拿不下了。 村民似乎也意识到了抱着东西的两位恩公有些别扭,于是又提议着,把东西接了过去。 符念不得不感叹,村民们真是思虑周全。 “咦,这是什么?”一个村民在接过颜辰怀里的瓜果时,看到了颜辰抓在手里的一根绿色的长条发问。 “呃,这是……在路边摘的花。”颜辰有些尴尬。 他手中握着的是之前那根紫色的风铃花,但是因为四人一翻打斗,这饱受摧残之下,便连一朵紫色的风铃小花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根光秃秃、软趴趴的茎。 握在手里,半死不活样子很是可怜。 “那这花是摔了么?我怎么连它的本来的样子都看不出了?” 村民热心发问,颜辰顺势作答:“咳,确实是不小心摔了几下……” 城门失火,殃极池鱼 孟桓站在一旁心想,这哪是摔了几下,摔几十下恐怕也成不了这副模样。 村民们并不疑惑,听颜辰说是摔的,便都以为是摔的。 “嗳,说了这么久,天都要黑了,还没吃饭呢,快带两位恩公回去罢。” 大毛提议,村民们立刻应声附和。 于是众人便推着符念和颜辰往回走。孟桓自然也是要跟着颜辰他们回去的,当下便对舒耀拱手告辞。 舒耀此时对孟桓的伤心存愧疚,完全将算账的事忘在了脑后,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离去了。 颜辰和符念以为村名们就是单纯地设个宴,摆两张桌子一起吃个饭,但是等走到村口他们才发现不简单。 先是一阵撼天动地的鼓声震得耳朵发隆,颜辰和符念吓一跳,顶着惊异往前走没走了一步,眼睛又被一堆五颜六色的不明物体袭击。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纸片。 这红的白的紫的绿色的制片一股脑儿袭来。泼得颜辰和符念两个人满身都是,乍一看,活像跳大神的女巫。 彼时,鼓声褪去,尖锐的唢呐声响起,暮色沉沉里,仿佛有一只公鸡扯开嗓子破天大喊。 符念在前面的鼓声和纸片都是有惊无恐,但这声突然而至的“公鸡鸣”着实吓到他了。 “操·你——” “公子,怎么了?” 符念下意识地要骂脏话,一旁的一个村民忽然发问。 符念脸色一怔,连忙把脏话憋了回去:“啊,没事,就是有点惊讶,这是……干什么啊?” “这是我们村民特意为二位公子准备的迎接仪式,不知公子可喜欢?” 村民一脸期待,符念艰难扯出一丝笑容:“挺喜欢的……” 村民笑靥如花:“我就说公子会喜欢,这可是我们村最热烈的迎亲仪式了。”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仪式?”符念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迎亲仪式啊!因为临时才知道二位公子回村,也没什么准备,所以大家就一致决定用迎亲仪式代替了。反正又不是真的迎亲,图个喜庆嘛。” 村民乐呵呵,符念笑容尴尬。 驴唇不对马嘴,真是喜庆。 “恭喜两位恩公回村!” 一阵清脆的女声忽然在前方响起。 符念一愣,差点听成:“恭喜两位新人拜堂!”回过神来,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自然。然后下意识地偷瞄了陌卿一眼。 彼时,符念和颜辰已经站了四五个手执花环的妙龄女子。 方才清脆的女声便是出自他们,这些女子身穿粗布衣衫,但若在暮色中仔细辨认片刻,可以发现她们面容清秀,出落得很水灵。 姑娘们笑靥如花,而对站在对面一红一黑的两人却呆成了两根木头。 没等这两根木头回神,姑娘们热情地走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把手中的花环往两人身上套。 五颜六色的花环,头上戴一个,胸前挂一个,手里还拿着两个。 颜辰和符念彻底变成两个花人了,颜辰和符念对看了一眼,各自觉得别扭至极。 “哎哟,两位恩公带上花环真是俊俏啊。” “是啊,瞧这花环多鲜艳……” “多好看啊……” 姑娘和汉子们议论纷纷,感慨赞叹。 符念:………… 颜辰:………… 俊俏么?好看么? 为什么……只能感觉到诡异? 第64章 罗刹山 “噗——师兄,陌卿,你们怎么变成花姑娘了。” 随后跟上前来的孟桓见了两人这般模样,没忍住笑出声了。 符念本来对孟桓还有气,这会又听见这句话,立刻瞪着他道:“怎么,你水里的游戏没玩够?” “呃,没师兄多虑了。那什么……你们俩这样……挺好看的。”孟桓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开始扯开话题。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符念不好骂孟桓,但他的脸上已经明显写了四个字:“滚一边去” 孟桓自讨没趣,便去拉了旁边的冰块脸的江烨修,压低了声音道:“江兄,你不觉得,他们这样很好笑么?” “不是好笑,是丑。”江烨修一针见血。 孟桓:…… 原来江兄才是隐藏的高手,话语精辟,毫不留情。 鼓敲了,唢呐吹了,花纸撒了,花环也献了。折腾了这么久,这热烈的“迎亲”仪式终于到此落幕。 村民把颜辰和符念迎进了大毛家,庭院中已经摆好了酒席。五六个黄色的大灯笼挂在门前,驱散了暮色的黑暗,把庭院照得亮堂堂的。 颜辰和符念得了机会,赶紧把身上的别扭花环摘了下来。可两人刚摘了花环,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被两人扯入了酒席中。 “嗳!两位恩公!不醉不休啊!” 一个生着胡子的大汉按着两人酒桌前坐下,一伸手,“啪”地在两人面前掷下两只大碗。 他不由分说,抄起一旁的酒坛子,拔了红封便往那两只大碗里倒酒。 颜辰闻见刺鼻的酒味率先皱了眉头。 “来!二位恩公,我先敬你们!”胡子大汉先把碗中的一饮而尽,饮罢利落地放下碗,热情而又粗狂。在一旁围观的村民全都拍手叫好。 酒碗当前,符念也不含蓄,大手一挥端起碗,喉结攒动,手再放下时,碗中已是空空如也。 “这位恩公好酒量!” “是啊!” 村民呐喊,符念抿唇一笑,锋利的食指随意拭了拭嘴角的酒渍。 这边符念算是喝完了,而颜辰一直迟迟不动,面上还有些尴尬。 他不会喝酒。 但是村民们这么热情,他总不好拒绝,于是犹豫许久,等到符念喝完了,大家把目光都看向他时,他白皙的手指终于端起那只盛满酒水的碗。 “恩公!快喝啊!” “是啊!” 村名催促,颜辰抿唇不语,在一片催促声中把碗送到了嘴边。可薄唇还未沾湿,手中的碗却被人抢了去。 “这么磨磨唧唧,我来!” 符念面露嫌弃,端着颜辰的酒碗仰了脖子。 “嗳,这位恩公,您这是作甚,那位恩公可还没喝?” 胡子大汉出声大喊,颜辰脸上有些许难堪,符念倒是丝毫不尴尬,他放了颜辰的酒碗道:“他这人行事太慢了,和他喝酒没意思,跟我喝就行了!” 胡子面色迟疑:“可是……” “别可是了,喝酒就是图个痛快。”符念说完,旋即嫌弃地把颜辰往外一推:“你别凑热闹了,到旁边桌去。” 颜辰受了这一推,站在原地脸有些发热。 众目睽睽之下,他仿佛成了一个多余的物件。 符念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他行事并不慢。 但他确实又不会喝酒,进退维谷之下,颜辰在原地怔愣良久,终于硬着头皮道了一声“告辞”往旁边桌去了。 ………… 胡子大汉看颜辰走了,看着符念的眼神透出担忧:“恩公,不是我吹,我曹七酒量可是这村里酒量最好的,您一个人和我喝,恐怕不太行啊。” 符念莞尔一笑:“无事。” “恩公,曹七确实挺能喝的,您可别硬撑啊。”一旁围观的村民好心提醒。 “恩公喝不过,我小六上!” “我牛八也上!” ………… 围观的村民替符念叫嚣着,胡子大汉曹七拉了脸:“别吵别吵!我让着恩公点就是了,用不着你们瞎凑热闹了!” “嗳,曹七我还不知道你,喝酒把人往死里灌,我上次就吃亏了!” “就是就是!” “我娶媳妇的时候就吃了你的亏!” …… 村民不满反驳,曹七根本吵不过。 “曹七,别说了,我们直接喝罢。”符念在一旁开了口。 曹七如蒙大赦:“还是恩公利落,我今天就使出五分的酒量来陪恩公喝!” 符念闻言嗤笑:“五分太少。” “五分还少?那……六分?” 符念笑着摇头。 曹七狐疑:“那……七分?可不能再……” “十分。”符念微微一笑,打断了曹七的话。 曹七当即摇头,看着符念眼神又多了一丝怜悯:“恩公,您年轻气盛,你是不知道我曹七……” “酒量好,是么?”符念接过话,笑得不甚在意:“没事,喝罢,我扛得住的。” “那……行吧……” 妥协之下,酒坛被板上桌子,一碗一碗的酒水倒出,被两人端着送入喉中。 曹七看着符念的眼神依旧带着怜悯,观战的村民也随时准备接替符念。就连在隔壁桌的颜辰也时不时看符念一眼,唯恐他扛不住。 符念嘴角含笑,喝的波澜不惊。 曹七不放心地嘱咐:“恩公,扛不住了和我说一声啊!” 符念答了一声好。 一刻钟后,曹七摔了酒碗,烂醉如泥的趴在桌子上。 符念气定神闲地坐在长凳上,放下酒碗,一抹薄唇。 村民:………… 颜辰:………… “怎么回事!曹七居然被灌倒了!” “居、居然……被灌倒了。” “真是稀奇!” “太稀奇了……” 观战的村民不可思议,符念莞尔一笑:“还有人来么?” “我来!” 村民中有人自告奋勇。 颜辰脸色一沉,符念是疯了么?这哪是喝酒,说灌水还差不多。 “放心吧,他灌不倒的。” 江烨修不知道打哪儿冒了出来,走到颜辰桌席便撂下一句话冷飘飘的话。 颜辰被说中心事,有些不自在,别过眼看向别处。 骤然间又想到了什么,又拉住江烨修道:“对了,孟桓肩上有伤,你精通医术,我想请你去看看他。” “不用了,已经看过了。”江烨修挥手在桌边坐下。 颜辰诧异:“看过了?” “嗯。”江烨修端起酒碗兀自喝酒,不再多言。 颜辰不知道,几分钟前,符念在和别人拼酒的空当时,就把已经叫了江烨修过去。 当时符念手上还端着酒碗,右手却利落地从衣襟拿出一个白色小瓶:“孟桓肩上有伤,你去看看,这是药,或许有用。” 江烨修从满是酒气的男子身上接过小瓶,道了一个好字转身就走。 “等下。” 符念再次出声,江烨修回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别说药是我送的,也别说是我叫你过去的。”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愿意,符念的声音有一丝沉郁。江烨修的目光停顿几许,片刻道:“没别的事了?” “没了。” 符念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又投入激烈的斗酒当中,不再多说一句话。 片刻后,江烨修在房间里找到孟桓,把装着药的白瓷小瓶往桌上一掷,冷声道:“你师兄叫我送过来的。” 孟桓正在给自己清理伤口,闻言诧异道:“我师兄……送的?”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么?”江烨修走近孟桓,不由分说地查看起他的伤口。 孟桓的目光还停留在桌上的白瓷小瓶上,过了半晌,讷讷出声:“我师兄是不是嘱咐了你,不要告诉我药是他送的?” 江烨修懒得回复孟桓,看完伤口冷着脸开口:“没大问题,上几次药就可以了。”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走了。” 江烨修毫不拖泥带水,事情处理完了,便准备往外走。 “等下,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 “既然自己心里有数,还问我做什么。” 江烨修撂下一句,拂袖而走。 孟桓顿时了然。 没错了,药确是符念送的,符念也确实那般嘱咐了江烨修。 一瞬间,昔日在上余的一幕幕又重叠到了孟桓眼前。 师兄啊师兄,你为什么总是要如此呢? 孟桓将那白瓷小瓶握在手中,又是温暖又是无奈。 江烨修送了药出来,便往席间走,他实在懒得看他们师兄弟互相兜圈子,关心便关心,担忧便担忧,藏着掖着干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 走到庭院桌席间,江烨修恰好看到颜辰盯着符念和旁人拼酒。这才有了后面的对话。 时间回到当下,颜辰虽然已经得知江烨修已经看过孟桓的伤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决定去房间里看看孟桓。 可他刚准备起身,一个穿着碧色衣裙的农家姑娘端着一盘果子走了过来。 女子娇滴滴,羞答答:“公子,这是我家里栽的木果,特意摘给你来尝尝。” 第65章 罗刹山 颜辰没注意到女子脸上的羞赧,他自然地接了那盘水果,道了声谢,然后准备继续往屋里走。 “公子!” 碧衣女子见颜辰接了水果便走,也顾不得羞赧,情急之下唤出声来。 “怎么了?”颜辰回头。 “呃,那水果……你、你还没尝呢”姑娘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 颜辰闻言点头看了一眼盘子,拈起一块红色果实尝了尝,旋即对那姑娘笑道:“味道挺好的。” “公子喜欢……就好。” 得了肯定回答,碧衣姑娘将头放低了些,都不敢看面前的人了。 颜辰生得俊美,一张面容将清澈与妍丽诠释得恰到好处。不笑的时候是未开的蓓蕾,微微一笑便是那盛放的灼灼桃花。 碧衣姑娘从来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又是惊艳又是爱慕。可惜这姑娘不知道她爱慕的这个公子,是一个情感白痴。 姑娘羞赧地低头低了许久,一直在等着颜辰的下文,可等了许久也不见颜辰开口,羞答答地抬起头来,竟发现面前空荡荡一片。 原来颜辰尝了水果,觉得这姑娘没事了,便自行去屋里查看孟桓的伤势去了。 姑娘见颜辰就这么丢下她走了,一张清秀的小脸顿时塌了。 一腔满心期待破灭,仿佛花蔫了似的。 席间喝酒的江烨修将这姑娘的失落看在眼里,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姑娘并不气馁,所以片刻后颜辰从屋子出来,便看到那姑娘还坚如磐石地站在那里。颜辰疑惑,看了看四周,没发现有人,才确定了这姑娘是盯着自己。 我脸上有东西么? 颜辰不自然地用手拨了拨鬓间一抹碎发,修长的手指,姣好的面容和微乱的碎发。 这动作看在那小姑娘的眼里,俨然成了一种无形的撩拨。 碧衣姑娘瞧着瞧着不禁红了脸,微微低了眉眼。 这次,颜辰把这姑娘的羞赧看真切了,怔愣疑惑间,他的目光触及到手上一个空空如也的盘子,旋即恍然大悟。 他微笑着走上前去,碧衣姑娘看到颜辰向她走来,心跳再次加快。 她声如蚊虫般开口:“公子……” “我知道”颜辰阻断了姑娘的话。 “啊??”姑娘愣住,须臾间脸更红了。她将眉眼拉得更低:“原来你、你都看出来了……” 颜辰笑:“是要这盛水果盘子罢,不用害羞的,直接找我要就行了。” “啊??” 姑娘呆住,脸上的羞赧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坐在不远处的看戏的江烨修被颜辰这句话呛了一口,冰冷的面容险些没维持住。 这陌卿是什么呆子?跟孟桓一样缺根筋? 他心中腹诽着,而对面那姑娘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手里便被颜辰塞了一个水果盘子。 颜辰面露愧色开口:“是我顾虑不周,忘了还姑娘盛水果的盘子,还要姑娘自己来讨,” “我……” “怎么了?姑娘可还有话说?” 姑娘支吾,脸上尽是无奈,颜辰只当这姑娘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想听公子讲讲罗刹山上的事,可、可以么……” 姑娘酝酿半天,吐出一句无力的话。 颜辰还以为是什么难事,没想到只是说说罗刹山的见闻而已,当下便欣然应下了。 他带着那姑娘往席间来,闲聊之下,才知道这姑娘唤作灵儿。 到了酒席边,颜辰和灵儿双双坐下。 “不知灵儿姑娘想从哪里听起。”颜辰落座出口。 “随、随便。”灵儿脸上泛着一层薄红。 “那我就从头说起罢……” “好……” 颜辰将罗刹山上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他声音温缓,目光沉静,讲叙的时候没有刻意夸大,也没有过分谦和,尽量贴合了事实。 当然在讲到诸如与符念共同沐浴的尴尬事件时,他不自觉地顿了一下,轻咳一声一语带过。 灵儿不解这其中的猫猫道道,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她羞答答地坐在一旁,小嘴微抿,水灵灵的眸子轻泛涟漪。 而彼时,另一边拼酒的那桌酒席上,第四个与符念拼酒的农汉摔了酒碗,应声倒下。 “还来么?” 符念放下酒碗,莞尔一笑。 “不、不行了……” “恩公,我、我喝不了了……” “真不行了……” 四五个醉汉倒在桌上气若游丝说着,眼睛都睁不开了。 周遭围观的村民见这模样哪还跟符念再喝,全都自动后退,去旁边的酒席唠嗑去了。 符念看着一手撑着头,一手食指轻扣桌板,端的是悠然得意。 和他符念喝酒,不是找死么? 当年他师尊仙逝,他那一年可都是泡在酒池子里的,日日宿醉,醉生梦死,喝过的酒,又何止这几坛? 符念哂笑,端起酒杯再灌了一口酒。 他眉梢眼角的得意还未褪去,目光一瞥,撞见隔壁酒席一幕,脸上的得意顿时泯灭。 隔壁酒席上,颜辰侃侃而谈,而坐在她对面的姑娘脸上泛着可疑的绯红,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像是生在了颜辰身上。 一瞬间,符念莫名有一种自己的领域被侵犯的感觉。 这姑娘要干什么? 她是不是打错算盘了? 符念的桃花眼乜斜,双腿不由自主地站立,往颜辰那桌走了过去。 “后来,我与那女山主在相处的过程中……” “相处什么啊,陌卿?” 颜辰正说着,冷不防一阵酒气袭来,接着一双鹰爪般的大掌便拍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坐在一旁的灵儿被这一掌吓了一跳,脸上的羞红顿退。 颜辰顺着那只鹰爪往上看去,瞧见了符念邪气肆意的一张脸:高挺的鼻梁,微抿的嘴角,因为和了酒的原因,迷离的桃花眼氤氲着一层淡淡水汽,更显得整个人慵懒纨绔。 “我在和灵儿姑娘讲罗刹山的事。你喝多了,进去休息罢。” “谁告诉你我喝多了。” 符念按掌在桌边坐下,左手撑头,斜倚在长凳上,目光从颜辰身上游离到对面的姑娘身上。 “不如我来给姑娘讲讲罗刹山上的事,如何?我说的……可比他好多了。” “不、不用了……” 灵儿还对方才那一掌心有余悸,而且和颜辰相比,符念生得更为邪气,虽然好看,但若是不笑,就有有点凶相。 灵儿此刻面对是笑容全无的符念,心中惧怕,自然不想听符念说话。 但是符念是个无赖,他不依不饶:“嗳,姑娘,听我的,我保证我讲得比他好,怎么样?” “还是、不、不用了……” “尊主,你喝多了,还是进去休息一下罢。”颜辰看不下去,在一旁开口。 符念不理颜辰,他直勾勾地看着灵儿:“我身边的这位公子和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没有说他在罗刹山沐浴的事?” “沐、沐浴?什么沐浴?”灵儿一头雾水。 颜辰却是脸色一白:“尊主,你醉了” “醉?”符念微微一笑:“陌卿,我能够把那天沐浴的事完整地说出来,你觉得我醉了没有?” 颜辰脸色更白了:“你别……” “别什么?别说我和你一起沐……” “尊主!”颜辰惊呼出声,他紧绷着脸,眉宇深深地蹙着,无奈而又难堪。害怕符念再将话说下去。 又是这样,符念每次都要弄得他颜面尽失。 “你、你们再说什么啊……” 灵儿见两人神色各异,有些不清楚状况。三人一桌,她却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颜辰不知道怎么解释,也没办法解释。 他心中恐惧不已,素白的手心全是冷汗。 “不要我说也可以,这席宴也进行得差不多了,你和我回屋去。”符念继续对颜辰开口。于是灵儿姑娘便被两人撂到了一边。一瞬间,她仿佛真的成了多余的。 “决定了好了么?走不走啊,陌卿?” 符念的桃花眼噙着有恃无恐的笑,笑得一旁的颜辰脸色惨白。 “我……” “嗯?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啊。” “走……” 何其简洁的一个字,颜辰说出来却用了全身力气。 “唔,原来是这样啊,不知对面的姑娘听清楚了”符念满意一笑,看向对面的灵儿:“这位公子呢,要和我回去了,我们破除罗刹山的封印也累了,想早点休息。相信姑娘也会理解的罢?” “我、我理解,理解……” “那什么,天色晚了,我也该走了。” 灵儿惶恐点头。 她觉得面前男子的眼眸幽深得好像山里的野狼,冥冥中叫人生出一丝惧意。 虽然她想和那红衣公子培养感情,但是夹着这么一匹“狼”在中间,别说培养感情了,她只想快点离开。 “陌卿,走罢?”符念瞥了颜辰一眼,漫不经心地起身。 颜辰白皙的手指屈伸,奈何心中千般不甘,最终也只能蹙眉跟上了符念的脚步。 第66章 罗刹山 原处的桌席边,灵儿见符念远去,长长松了一口气,逃也似的走了。 而符念和颜辰已经走到了门边。 屋外的村民都散了,时间流逝,挂在门前的灯笼也失去了之间的明亮,变得昏黄暗淡。 晚风拂过,灯笼轻飘飘地旋转着,仿佛即将灯尽油枯的老人。 在着暗淡的灯光下,符念镶嵌着金线的黑袍停止浮动,他脚步一顿,停在了门边。 颜辰也募地停住脚步,站在了门外昏黄的一排昏黄灯笼下,艳丽的红衣将衬得身形单更为单薄。 “过来。” 符念的声音很冷,不带一丝温度,和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截然相反。 颜辰对于符念的命令似乎已经产生了一种顺从感。抬脚往前走了过去。 他想反抗的,他不想听他徒弟的话,可就如之前所想的那般,他永远斗不过符念。 “知道错了么?” “什么?” 门框边,颜辰对符念的发问感到不解。 他如实地道出了自己的疑惑,下一刻,一个狠戾的大掌拍在了他倚靠的门框边。 颜辰心下一跳。 “真不知道错在哪里?”符念一手撑在门框边,身子朝面前的人前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颜辰被压迫地不舒服,眉宇蹙得深了。 “不知道,是不是要我做点什么,你才知道?”符念逼近,仿佛捕猎人靠近猎物,颜辰心跳如雷,他想往后退,可他的后背抵着门,已是退无可退。 左边横亘着符念的撑在门板上的长臂,慌乱之间,颜辰逃生般往右边迈步。 可脚还没迈出去,腰间忽然吃痛。 “跑什么?” 符念锋利地大掌箍紧面前之人柔软的腰身,眼眸迷离而阴晦,像是阴云密布的苍穹。 灼热的鼻息萦绕在耳侧,仿佛危险来临前刻,颜辰白皙的额角沁出冷汗,他想甩开腰间的禁锢,想逃脱符念的笼罩,所以愈加手忙脚乱的挣扎。 没有章法的动作,他没有占尽半分优势,反而是让符念逼得更近了,几乎贴着他的身体。 颜辰背后靠着门,木门年老,被两人的动作压得发出“吱吱”的响声。 “别,有人……” 颜辰别过脸,说出来的话无力而屈辱。 “那有什么关系,你觉得,我会怕么?”符念靠的更近,嘴唇都要碰到颜辰绯红的耳廓。 “大哥哥,你在做什么啊!” 一个清脆的女童声骤然响起,符念全身一僵,掐着颜辰腰身的那只手犹如被烫了一立刻弹开。 “那什么我、我逗他玩游戏呢……” 符念话语局促,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不自然地在身后交叠,闪烁的目光看着站在两人面前的女童小桃。 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哪还有方才威胁颜辰的半点威严。 而颜辰却是浑身怔愣,他后背还抵在门上,没从符念的迅速转变中跳脱出来。 “那,温柔哥哥,你觉得好玩么?” 清脆的女声重新响起,颜辰旋即感觉有一只小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低头,他对上小桃纯真的好奇目光。 该死,符念方才为什么要发疯?如今面对一个孩子,叫他如何答? 如何答? “温柔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呃、我,我觉得……一般……” 颜辰嗫嚅,挑了个中性的回答。话一出口,他便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一般?是不好玩么?”小桃脸颊红红,脸上闪着天真的光。 颜辰很是难堪:“就是一般……这游戏……玩多了……腻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 小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符念一张脸忽然有些不好看。他脑海里循环着颜辰说的话。死死地抠着四个字不放:“一般”“腻了” 颜辰不会含沙射影,可符念怎么听这四个字,都听出不好的意味来。 一般——他技术一般 腻了——腻了与他一起 “大哥哥,温柔哥哥,小桃过来是给你们送礼物的。” 小桃笑笑,将两个拳头伸到两人面前。 符念一开始没听明白,片刻后才回忆起在迎接他和陌卿回村的时候,小桃确实说了给他们两人准备了礼物。 符念和颜辰到家以后,小桃本来一早就想把这礼物给两人的,可后来两人都被人拉去拼酒,她一直找不到机会才等到了现在。 “大哥哥,温柔哥哥,快打开看看吧!” 小桃把两个小馒头一般拳头往两人面前递了递。颜辰和符念各自打开这小拳头,分别看到了两条棉绳织成的手环。 一红一黑,一样的花纹,仿佛天生一对。 符念眼尾上挑,莫名有些忌讳,相似的手环,仿佛定情信物一般。 这种东西,要戴也只能和他师尊戴。 “小桃,哥哥不带手环的。”颜辰也觉得这几乎一模一样的手环有些诡异,便意欲拒绝。 “我也不戴。”符念冷声附和。 小桃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逝,如同娇艳的鲜花转瞬枯萎。 “这是我织了好久的才织成的,中间织错了不知道多少次,拆了织,织了拆……” 小桃声音软糯糯的,带着一丝委屈,配合着撇嘴拉脸的可怜模样,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 颜辰内心歉疚翻涌,符念更是心疼起了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可是他们两个谁也没打算松口。 符念心中有执念,颜辰注重声名细节。 这样的两个人,又怎愿轻意屈服? “小桃织手环织得这么辛苦,哥哥实在舍不得拿走,小桃自己留着好不好?”符念面露不忍。 “小桃,哥哥觉得你带手环会更好看。”颜辰含笑带哄。 “我不要,我就要你们两个戴。”小桃撇嘴摇头,仿佛将两人的心口不一看了个干净。 符念挣扎:“小桃是个懂事的孩子,如果我们不戴的话应该……” “如果你们不戴。”小桃打断了符念的话,目光忽然变得郑重而又认真。 符念以为小桃想通了:“如果我们不戴的话,小桃也会体谅的是不是?” “不。我不体谅,我会哭。” 符念面部骤然僵硬。连着呼吸都跟着一窒。 颜辰脸上的笑容魂飞魄散。 平静的一句话,如同惊天大雷。 女童可怜可爱的一张小脸就在面前,符念想到面前这张脸的哭相他就头疼。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师尊和小孩哭。 而颜辰素来是疼爱孩子的,从前教导符念和孟桓的时候便带着些溺爱,现在叫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哭,他如何能够忍心? “小、小桃这么懂事,应该不会哭罢……”符念做着最后的挣扎。 “大哥哥错了,我还是个孩子,小孩子都是不懂事的。”小桃板着一张脸说得义正言辞。 符念:…… 有这么倚小卖小的么? “把手伸出来罢。”小桃严肃的看着两人,活似一个检查学生学业的老先生。 符念和颜辰犹豫半响,终究是妥协地伸了手。 小桃踮起脚尖,一本正经地将两个手环系在了两人的手腕上。 不知小桃怎么想的,竟把那红的手环系在了符念手上,而把那黑的,系在了颜辰手上。 一红一黑,说不出来的般配。 “系好了,真好看。” 小桃双手一拍,脸上笑容重现,符念和颜辰脸上都没有表情,只觉得这手环硌得手疼。顷刻后,小桃一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手环取下。 “嗳,回头记得把这手环扔了。” 符念看着取下手环的颜辰,冷声吩咐。 “自然” 颜辰点头,这一点他们倒是意见一致。 夜阑人静时分,喧闹彻底褪去。 庭院中桌椅散乱,酒坛东一只西一个,是酒宴过后的狼藉。 门廊下的灯笼彻底暗淡了,空中漂浮着一层虚无迷离的雾。印着不甚明朗的月光,庭院里的一切都显得萧索凄迷。 这个时候,人应该都睡了。可偏偏有一个墨色衣衫的男子却靠着那凌乱的桌椅站在那萧索里,目光远眺,不知在看什么。 晚风过拂,男子墨发飘摇,衣袍滚滚。 桌椅旁,墨色衣衫的符念按了按胸口,略硬的感觉,胸口处的衣襟下是盛着余念的布囊。而在这余念之下,是符念跳动的心。 心口,最重要的地方,放着最重要的东西,希望。 罗刹山一事了解,符念总会时时回忆起女山主亦如,回忆起那张苍白无力的脸。然后他的内心便会翻涌起无尽的恐慌。 亦如至死都没有明白顾似喜欢她。至死都活在了顾似的幻象当中。 符念害怕,自己如她一样,再也见不到所爱之人。 那个人,是他生命中的光。 他本是流离失所的孤儿,直到遇见了清徽真人颜辰才有了家,从此终其一生,他都将颜辰奉为神坻,追随着他的脚步。只盼着能够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宽敞清冷的九寒殿里,白衣飘摇的人将花咒放在他的手心:“这是拈花咒,既然此物与你有缘,我便赠予你了。花咒寓祥,此后令宸的人生,必定吉祥止止。” 符念手心将那花咒紧紧攥在手心,一张脸上都是倔强与无奈。 “师兄?” 寂静的夜色中,一个温润的声音倏地响起。 是孟桓,符念忙将那花咒重新融入血肉中,拾掇好脸上异于平常的神态,这才悠悠回头。 “作什么?” 他出口便是冷厉,没有好脸色。 “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孟桓熟悉了符念恶劣,丝毫不恼,缓缓走上前来。 “睡不着,白天那一剑还没让你疼够?”符念冷言冷语,看到孟桓走到了他的身边,他刻意地往一旁退了退,他不习惯于孟桓单独相处,更不习惯于他挨得太近。 可刚退了一步,衣袖便被人扯住。 “师兄,我知道药是你送的。”孟桓的手扯着符念的衣袖不放,目光灼灼。 符念面部一僵,随即怒气翻涌:“江烨修他——” “他没告诉我。”孟桓温缓开口:“我自己猜出来的。” “那你猜错了。我没工夫给你去送什么药。” 符念猛地甩掉孟桓的手,往旁边迈了一步。那空出来的距离,仿佛是他自己造出来的一道鸿沟。 “师兄,你总是这样……” 孟桓叹气,空气中骤然恢复了安静。 符念想说什么来数落孟桓,可搜寻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数落他什么好。 倒是孟桓先他一步开了口:“师兄,还记得九年前,我和你在上余炼妖洞的那一次么?” 第67章 罗刹山 沉缓的声音如同流水一般萦绕在耳侧,勾得人追溯过往。 往事翻涌,须臾间,符念才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久得那些在上余的时日仿佛是遥远的前世。 九年前,他多少岁来着?十九岁罢,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师尊颜辰收下了他的第二个徒弟,孟桓。 孟桓是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生活的。 那一天,他在九寒殿里为他师尊颜辰泡茶,茶叶是他师尊最爱的敬亭绿雪,他下山特意带回来的。泡好了茶,他满怀期待地端着这茶去正殿寻找颜辰。 走在路上,幻想着颜辰喝到茶时的微笑,符念便不由自主地抿了嘴角。 但是到了正殿,他却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在他的师尊面前笑得可爱安详。 “令宸,快过来。这是孟桓,以后就是你的师弟了。” 颜辰的声音温柔亲和,但是他觉得有一道惊天大雷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了。 整个人四肢僵硬,血液冰凉。 师弟…… 是师尊的徒弟么? 师尊怎么还会收徒弟? 那么他从今以后,就不是师尊的唯一的……徒弟了。他不再是他师尊的唯一了…… 刹那间,符念感觉自己被侵犯了,面前这个可爱的男孩,夺走了他本该全部拥有的东西。 从此以后,师尊的微笑,师尊的关怀,都将分担一半出去给这个人。 他不能接受,他也无法接受。 那是他奉为神坻一般的师尊,是他命里的信仰与神。 他是如此卑微的仰望着他,隐晦地爱着他。以至于他师尊对别人的一点微笑他都要嫉妒不已。 这样的他,又怎会容忍旁人来分享他师尊的爱? 他只想自私地拥有他师尊的全部,包括他师尊的一瞥一笑,包括他的每一句话每一句呼吸,包括他的血肉躯体,甚至,包括他的灵魂。 他的内心是疯狂的,自私的,所以在知晓孟桓成为他的师弟时,一股恨意莫名在他的血液里游走。 十九岁的符念憎恨着面前这个男孩,憎恨着他的可爱,他的天真。 他甚至觉得,这个男孩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憎恨的同时,他又开始恐慌,恐慌他的师尊爱这个男孩胜过爱他。 那段时日,符念被噩梦所困扰,夜晚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他在恐惧的刺激下产生过一个疯狂的想法:杀了孟桓,将他的师尊囚禁起来。 杀了孟桓,他就不用再与别人来分享他师尊的爱。 将颜辰囚禁起来,让他的师尊这一辈子都只能拥有一个他一个徒弟,只能对他笑,对他说话,对他温柔。 这是多么刺激兴奋而又大逆不道的念头啊! 一想到这样做就能够拥有颜辰的全部,符念的嘴角就不可抑制地扬起了。 然而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又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眉梢眼角的羞耻与愧疚。 躺在被子里的符念用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臂膀,剜着自己的胸膛,锋利的手指深深陷入血肉里,留下一道深刻而又可怖的血沟。 他在想什么? 他居然想杀了孟桓,囚禁……他的师尊? 这是什么想法? 简直猪狗不如!罔顾人伦! 他这样的人怎么配留在他温柔纯澈的师尊身边?怎么配留在这匡扶正道的修仙大派上余中? 符念为自己想法感到绝望,无尽的羞耻似一波汹涌的洪水将他淹没,让他窒息。他是这样的不堪,自私,卑微,以及无耻。 他感觉他无药可救了。 第一次有了这种疯狂想法后,符念很快就压制下去了。 但是每次看到孟桓,心底那点罪孽的念头又不会不自觉地涌出来,尤其是当他看到颜辰微笑着唤孟桓的时候,那丝孽念更是势不可挡。 罪恶这种东西好像是一颗种子,一旦在人的心里种下了,便会萌蘖生芽,抓住一切机会长成参天大树。 而符念抓住的机会,便是那年上余九月的囚妖洞考核。 上余是避世而存的修仙大派,门派行事隐晦,派规森严,弟子不可随意外出,外人不可窥其一二,只有世间遭遇祸患,上余弟子才会出世。 也正因为上余这低调神秘的风格和逢乱必出的性子。 使得上余在民间美誉极盛,世人皆赞:“上余子弟,飘渺仙人。” 所以,每年上余春荫遴选大会,都会有不少民间子弟跪在千戒门外,想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成为那世人赞誉的“飘渺仙人” 来的人多了,派中自然便要想尽千方百计筛出多余的。 上余想出来的办法便是每年九月的炼药洞考核。 这是上余子弟每年必须进行的一项考核,也是一项带着残酷特征的考核。 囚妖洞,顾名思义便是囚禁妖兽的。九十九个囚妖洞,关着上余从各地抓来的妖兽,有的凶狠,有的血腥,但无一不带着极强的杀伤力。 而上余弟子所要做的,便是结对进入这囚妖洞中,参加考验。只有杀死了洞中的妖兽才能通过考核,继续在上余留下去。 上余看重弟子的能力,在考核过程中不做干涉。 所以一旦弟子进入囚妖洞,便只有两种可能,通过考核或者被妖兽杀死。不存在失败还能活着离开上余的。 当然,弟子有弃权的选择,弃权,选择不参加囚妖洞考核,同时也就意味着他将失去“飘渺仙人”这个称号。 囚妖洞考核,考虑到妖兽威力强大,选择弟子两人结对的方式进入,弟子可自行选择进入妖洞的另一名队友。 九年前的囚妖洞,符念结对的人是孟桓。 九年前,是孟桓进入上余的第一年,刚好九岁,是整个人上余最小的弟子。最小也就意味着实力差。 没人愿意会选一个九岁的孩子做队友。 考核的前一天,所有人都四处拉拢别人成为自己队友,连血脉不纯的符念都被人拉了好几回。 但是没有人找孟桓,他自始至终都无人问津。 白衣小孟桓站在校场的角落里,身体小小的,矮矮的,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小冬瓜,四周人声鼎沸,他好像处在另一个世界里。 小孟桓知道自己差,也不愿意去拖累别人。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绞着手指,低着小小的脑袋,看着地面。 长达一个小时的结对大会,他就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等到最后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地走了,他还站在原地。 他不敢回家,或者说,他不敢回九寒殿,不敢见他的师尊颜辰。 在参加结对大会之前,在九寒殿的时候,小孟桓就被颜辰叫到了一旁。 “孟桓,如果,师尊是说如果,在结对大会上,你的师兄师姐们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小润泽,那润泽就回来告诉师尊。师尊会有办法的。” 亲和巧妙的询问,颜辰的笑容温和而轻缓,这笑容落入小孟桓的眼中,恍如落入了一颗星子,小孟桓觉得温暖极了,比春日里的太阳要好温暖。 一瞬间内心所有的忐忑和不安都化为乌有。 可是直到结对大会结束了,小孟桓却不敢不会告诉他的师尊,真的没有人要他。 一是丢脸,二是他不想让他师尊那么做。 他的师尊是上余所有人尊崇的清徽真人,是掌门一手教出来的灵咒弟子。颜辰若是替他想办法,他的考核是肯定不用担心了。 但是小孟桓知道,这么做,是破例,是包庇,是不被允许的。这会损害他师尊的威严与清誉。 他不能这么做。 可他不这么做,就只能弃权。 上余不会留下弱者,弃权就得离开上余,小孟桓不想离开上余,不想离开九寒殿,不想离开颜辰。对于他来说,九寒殿已经是他的家了。 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做,他才九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校场里,继续站下去。仿佛成了一个木头人。 天是不懂人心思的,雷声轰隆,乌云密布,倾盆大雨不分时节地坠落。 豆大的雨珠落在小孟桓身上,落在他稚嫩的脸上,亦落在他仓皇无助的心里。 大雨肆虐了整片校场,浩大的雨幕中,募然有撕裂般的惊雷响起。 仿佛野兽嘶吼,小孟桓全身颤抖,吓得双膝弯曲,蹲在霹雳啪嗒的大雨中,用手环住了自己。 “师尊……” 泪水混合着雨水一同坠落,小孟桓喃喃抽噎着,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孟桓?” 沉冷的疑问声,来自符念。 “师、师兄……” 小孟桓抬起一张雨泪交杂的脸,对着面前握着一把竹叶伞的墨色少年唤出了声。 隔着密密的雨线,少年脸色冷沉。 “这么久不回九寒殿,你是故意想让师尊担心么” 符念话语寒讥,没有好脸色。 “不、不是的……” 小孟桓想努力说清楚什么,却没有办法说出那所谓的解释。 他一直对这位“师兄”有所畏惧,虽然不至于憎恨,但是他感觉自己的“师兄”总是莫名地讨厌他。 小孟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很想讨符念欢心,但是他嘴笨,常常两三句话就要惹得符念冷目相待。 就比如现在。 “不是什么不是,你想干什么?淋雨装可怜?” 符念冷笑,小孟桓慌了神。 “不、不是……师兄……” “我没有……” 符念没有说话,仍是冷笑,他就是讨厌孟桓这副可怜相。 师尊怜悯他,可他符念不。 “师、师兄……” “我不是故意不回家的……” 如同蚊虫般渺小的声音在符念脚下响起,那声音是那么微弱,一不留声便要被磅礴的雨声所淹没。 但是符念却听清楚了,微弱的声音无比明晰。 他听见脚下这个被雨水浸透的孩子说:“不是故意不回家。” 家…… 没有说“回九寒殿”,而是说“回家” 这个他无比讨厌的男孩,把九寒殿当作了他的家。 和他一样,把九寒殿当作了家…… 第68章 罗刹山 “师兄……” “结对大会上,没有人要我……” 小孟桓蹲在地上,卑微而又孱弱。 他像是碾入尘土中的蝼蚁,被丢弃的敝屣。吐出来的话是这样苍白、无力。 “出息” 冷哼声从一旁传来。 小孟桓泪水婆娑的眼眸一怔。 “我带你不就行了” 低沉的声音如同磐石下坠,砸得小孟桓结冰的湖面分崩离析。 符念站在蹲屈的小孟桓面前,脸上头一次没了讥诮。他的语气是那么郑重,差一点连他自己都要被这虚伪的表达所感动。 “师、师兄……你……”他仰着小脸看着面前的墨色少年,震动而又惊讶,孟桓稚嫩的小手擦拭着眼中的朦胧,想努力看清少年脸上的表情。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少年的责骂便要劈头盖脸砸来。 “还跟个木头一样杵着干什么。” “师兄……你方才……说、说什么?”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不是说了陪你去么。” 符念没好气。 “真、真的?” “陪我去……炼妖洞?” 小孟桓一动不动地盯着符念,仍旧是不可思议。 符念翻白眼:“你再问——” “师兄,你真好!” 明朗雀跃的声音,符念的脚踝猛地环上一双手。 他一怔,身体微微僵硬。小孟桓趴在脏污的地上,稚嫩的手臂紧紧地攀着符念的腿。他雪白的弟子服染指肮脏,脸上却是明媚晴朗的笑意。 雨声潺潺,雷声嗡嗡,水珠打湿了男孩的脸,却丝毫未消减他笑容里的灿烂。 符念无奈,喜怒转瞬即逝,还真是一个孩子。 “你这么趴着,是想让旁人看见,丢师尊的脸不成?”符念冷声提示。 小孟桓脸上的笑容募顿,小小的手臂立刻松了符念的脚,双腿屈膝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是软趴趴地跌进了泥里。 “你怎么站都站不好” 符念烦恼,小孟桓扬起小脸,浅浅的眉梢沾染委屈:“师兄……脚、脚麻了……” 符念:………… 也真是服了这个死小孩了。 “拿好伞。” 硬邦邦的吩咐,小孟桓的手中被不说分说地塞了一把竹叶伞。 他局促地握着,还没来得及握稳,脚下倏地一空,整个人已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环着升到了空中。 符念夹着小孟桓走在雨中,冷沉着脸,像是教训小孩的坏人。 “师兄……你、你……” 小孟桓又惊又喜,符念声音冷硬:“废什么话,回家!” 依旧是劈头盖脸砸下的责骂,带着很多很多的不耐烦,但是小孟桓却觉得很温暖很温暖,温如春熙。 像春日里最暖的昤昽,炉子最旺的火种。 符念不知道,他没好气说出的这句话,被孟桓小心翼翼地放在心尖,深刻铭记。 雨势依旧浩大,铺天盖地,小孟桓嘴角却荡漾着清甜的笑意。 他吃力地手中的竹叶伞打得高高的,唯恐抱着他的符念淋雨。符念目视前方,下落的余光却将小孟桓的笑容看得清楚。 磅礴的雨声里,符念忽然觉得羞耻。 炼妖洞考核,孟桓没有人结对,是他一手擘画好的。他要与孟桓一起进入炼妖洞,然后让孟桓永远地死在炼妖洞里。 被妖所杀,这是个合适的死法,也是最没有纠纷,最容易的死法。 他要孟桓死,他要永远地、完整地拥有颜辰,拥有他的师尊。 这是他自私残忍筹划,血腥肮脏阴谋。 符念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他在结对大会上告诉所有人他与孟桓结对,却遗漏了告诉了孟桓。 他没有想到,孟桓在以为无人与他结对的情况下,居然待在大雨里不敢回家。 第一眼,符念看着孟桓蹲在的地上的模样,仿佛看见了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狗。 他走进这只小狗,装作善解人意地模样拉了他一把,这只小狗竟然高兴地抱住了他。 须臾间,心中那些罪恶的念头忽然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捆缚。 他忽然无法直视孟桓。这个小男孩的微笑、雀跃、欢喜,铸就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插在了他的心上,插进了他的坚不可摧,殷红的血液从匕首处流出,汹涌翻滚,血流不止。 他是罪恶的,如同他不纯净的血脉,但终究罪恶的不彻底。 他如此狂热地爱着他的师尊,以至于生了妄念,这丝妄念积蓄已久,来势汹汹,萌蘖了,又怎会轻易消匿? 抱着孟桓回九寒殿的路上,符念是羞耻的,但是依旧没有打消他的想法。 符念永远都记得,九寒殿里,颜辰在看到他抱着孟桓回来的时候,唇角的笑容欣慰而安详。 他的师尊,一直都希望他和孟桓和睦相处,但是符念觉得他这样的人,注定永远都做不到。 符念抱着孟桓回来后,在宽敞的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宿。 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第二日,炼妖洞。 九十九个炼妖洞前,一片白衣招展。上余弟子持剑侍立,如雪的衣袂飘摇,果真如飘渺仙人一般。 孟桓和符念就站在这一片白雪中,孟桓忐忑紧张,符念不安失神。 考核大会事关生死,弟子私语喁喁,议论纷纷。即使掌管考核的青玉长老站在前方,也未能安抚局面的嘈杂。 可是倏地,一切私语都停止了。 周遭静得能够听见呼吸声,静得能够听见上余林木的簌动声。 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一个白衣翩跹的仙人立与右侧磐石上,温柔的墨发下坠,可以看见仙人清俊绝然的侧脸。 仙人亦是白衣,但这白衣中却镶嵌着一丝一丝的金线,金线组成繁复的咒纹,置于阳光下,只觉得熠熠生辉。 所有弟子都望着这名仙人,但很快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只有孟桓和符念,自始至终都直视着,这个白衣的仙人,是他们的师尊,是上余最尊崇的清徽真人颜辰。 “清徽,你怎么来了?”青玉脸庞上褪去了经年的肃正,匀出些温缓:“这里妖气浑浊,对你修炼灵咒不利,还是快些回九寒殿去罢。” “无妨,我就是来看看两个徒弟,说几句话就走,还请青玉长老通融。” 颜辰莞尔一笑,在场的上余子弟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清徽真人修习灵咒,常年不出九寒殿,是上余人尽皆知的,而如今,这些弟子不仅见到了这清徽真人,还目睹了这冰雪般纯澈的笑。 人群中议论声再起: “嗳,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清徽真人呢。” “这清徽真人比掌门都难见,现在居然被我见到了。” “可不是嘛,要不是因为他徒弟在这儿……” “嗳,能成为清徽真人的徒弟,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了……” 年轻弟子们的惊讶议论,而符念便在这议论声中带着些高傲地扬了扬眉梢,他又得意又恼怒。 得意自己是颜辰的徒弟,恼怒他的师尊被这么多人瞧见。 他的师尊还笑了,那温柔而干净的笑,是能够醉死人的。 符念恨不得用一个麻袋把他师尊套住,扛到九寒殿里,关上门,生生世世都不让别人瞧见。 “令宸,孟桓。” 清澈温缓的声音响起,符念的臆想被打断了,他的师尊带着那醉死人的笑走到了他和孟桓面前。 符念慌忙拾掇好眼尾一抹贪念,低下头道喊了声师尊,站在他身旁的孟桓也脆生生地开了口。 “就要进炼妖洞了,准备好了么?” 颜辰在两人面前微笑询问。 “准备好了……” “准、准备好了……” 刻意压制不安的声音是符念,明显支吾紧张的是孟桓。 “放平心态,一定会通过的。” 颜辰声音和缓,言罢看向符念:“令宸,孟桓还小,你要照顾好他。” “孟桓还小……” “照顾好他……” 符念心中不由自主泛起一股酸意,默立良久,方才轻微点了个头。 得了这个点头,颜辰才放心离去。白衣仙人远逝,栀子花香残留。 符念闻着那丝淡淡的花香,心中那股罪恶的欲念又开始翻涌。 “师兄,我知道我没用,你不用管我,我会尽量不脱你后腿的。” 稚嫩的声音好似一阵清风,有驱除邪念的作用。 符念什么都没有说,他看了身侧的孟桓一眼,胸腔里痛苦而又纠结。 三声考核礼鸣响过,青玉长老打开炼妖洞的封印,各对弟子依次上前。 符念走在人群当中,脚步虚晃,如同身陷梦境。 “令宸,孟桓还好,你要照顾好他……” “师兄,我知道我没用,你不用管我,我会尽量不脱你后腿的……” “符念,杀了孟桓,你就可以永远拥有你的师尊……” “杀了孟桓……” 无数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叫嚣,吵嚷,符念头痛欲裂,他摇了摇头,勉强稳住心神,再抬眼,面前光线骤然暗淡。 原来他已经进了炼妖洞了。 黑黢黢的洞内,只有三两点壁火看看维持着一点不甚明朗的光。烛火摇曳,光影惨淡,洞里暗淡像是精心为人准备的坟墓。 “孟桓?”符念忽然有些心慌。 “师兄,怎么了?” 稚嫩的声音就在他的身侧,符念松了一口气。 那交错的声音,与不断上涌的欲念折磨着他,以至于他产生了幻象,在进入这洞中的一瞬,他忽然就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杀了孟桓。 第69章 罗刹山 “你,在这里等我。” 符念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 孟桓只有九岁,连最低阶的幻术还还没练熟,符念不让孟桓跟着,就相当于把孟桓彻底暴露在妖兽的威胁之下。 暗淡的光线看不清脸,符念不知道小孟桓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但是他听到了一个清朗的回答:“好” 孟桓答了好,没有质问,没有吵闹。 没有问他为什么不保护他,没有拿出的师尊的话来压他。 孟桓只答了一个好字,就如同他自己说所说的那般:“不用管我。” 小男孩的懂事与冷静让符念再次承受折磨。在符念眼里,他的私欲与贪念仿佛已经在这个男孩的眼中彻底暴露,无处遁藏。 在进入囚妖洞的那一刻,符念感受到了孟桓死去的恐慌,于是他便生出不敢来。 他不敢杀孟桓,所以他想出了一个对策,不让孟桓跟着他,生死由命。 这生死由命是假的,孟桓离了他,就会成为妖兽不堪一击的猎物。 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用借刀杀人的方法,来满足自己的欲念,减少良心的折磨。 而孟桓却对这种方式甘之如饴。 他符念,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囚妖洞口,符念就这么丢下孟桓独自走了。一旦转身,他就没有勇气回头。那个小小地、矮矮的男孩就那么站在那里,听话而认真地站着。 符念在想,此时的孟桓该是怎样一种心境? 憎恨?怨怼?不甘?还是委屈和无能无力? 符念揣测不出他的想法,他想,应该每一种情绪都有一点罢。黑黢黢的囚妖洞似是没有尽头,走着走着,总也遇不到那妖兽。 遇不到,符念便又开始恐慌,妖兽不再前面,难不成潜伏在洞口? 那孟桓……就真的会被妖兽蚕食了…… 踏步在虚无黯淡中,符念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孟桓的脸,男孩稚嫩的脸庞永远在泛着微笑,无论他翻多少次白眼,斥责他多少声,那个男孩见了他,总是谦逊有礼地唤他:“师兄。” “师兄……对不起……” “师兄……是我不好……” 两个字,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打转,像是积蓄已久的某种情绪,就要冲破束缚汹涌而出。符念头痛欲裂,那罪恶的欲念却拉扯着他不肯放。 “师兄,你真好!” 倏地,一个晴朗的声音在嘈杂里脱颖而出。 “你真好!” “你真好……” 碎裂了…… 纯澈的雀跃,将他的贪婪击碎了……罪恶的欲念倏尔消逝,铺天盖地的耻辱愧疚涌来,这愧疚了生了千千万万的手,将他拉入那万恶渊薮。 “啼——” 似婴儿般的啼哭声响起,尖利的声线,令人毛骨悚然。是妖兽。 符念心脏骤缩,这声音的方向,来自洞口。 孟桓! 几乎是意识到的第一时间,脚便不由自主地往回迈,不顾一切地奔跑,如同亡命之徒。 还来得及么? 来得……及么? 等等,孟桓,千万等等…… 心如擂鼓,血液冰凉。 尖锐的鸣叫不断重复,像是要将人撕裂。反反复复,一声又一声。 狂奔到尽头,停下。 洞口处立着一只三头的巨大鸟兽,黯淡的光影里,依稀能够辨认出三头鸟兽黄色的毛发和尖长的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孟桓…… 希望破灭了,符念呆愣着,手上的流火戒幻化成,长剑然后眸中第一次翻涌血光。 他血脉不纯,修习各种咒术皆是反响平平,但是此刻,符念体内的灵力却是从未有过的霸道强势。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三头鸟兽。 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 “师兄?!” 猛然间,清澈的声音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清脆的铃音。 青色羽铃,是孟桓的身上的特有之物。 符念眸中的翻涌的血光一顿,体内的那股霸道灵力倏然消逝了。 黑黢黢光中,一个小男孩抱膝蹲在角落里。仿佛一只安静的小猫。一只固执的、被人丢弃的小猫。 无以复加的欣喜若狂,符念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还活着。 孟桓,还活着。 符念还在罪孽里颤抖着,下一刻三头鸟兽便啼叫一声,拍打的巨大的羽翼,往说话的孟桓袭击。 撕裂的鸣叫声,符念来不及思考,他扑过去,护在角落里那只安静的小猫面前,甚至连结界都忘了开。 护住孟桓。 他只想,护住孟桓。 三头鸟兽的羽翼似巨石,拍在人身上几乎要把骨头震碎。 “师兄!” 符念感觉疼痛和孟桓的惊叫是一起传来的。 但是这痛与他而言是微不足道的,胸膛里的羞耻远远凌驾与这痛感之上。 符念驱动手指撑开结界,红色的包围圈里,他的半跪在地上,面对着孟桓,声音颤抖而失控:“你是蠢货么?我叫你站在这里你就站着?” 孟桓蹲着,脸上没有因为符念地嘶吼而呈现慌乱,他很平静:“师兄,我知道你会回来接我的。” “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回来?我没有回来,你怎么办?面对这个妖兽,你要怎么办?。“ “孟桓,你到底知不知道怕?” 符念很想摇醒面前这个男孩,想撕下自己冷漠的表皮袒露肮脏,告诉这个男孩,他符念就是一个自私贪婪的怪物。 走在那条黑色道路上,也许他就真的没有回来。 “我不怕。” 男孩微微一笑,声音平缓,语气温和“师兄,我信你,真的。” “师兄,我信你……” 我信你…… 信你…… 一句话,犹如磐石撞击,昆山玉碎。 滔天的罪孽与羞耻汹涌,将符念彻底淹没。 干涩的喉头攒动,再不能言语。 孟桓……信他…… 可他都做了些什么?孟桓凭什么要信他? 脑中江海翻涌,久久不能平复,最后将符念从震惊中拉扯出来的,是三头鸟兽尖锐的鸣叫。 “师兄!小心!” 红色的结界破碎了,三头鸟兽展翅拍飞,伸着尖长可怖的喙向符念袭来。小孟桓猛然站起,想护住面前的人。 “孟桓!” 符念眉宇紧蹙,长臂一伸,急促地按住了男孩稚嫩的肩头。 “站在我身后,不许出来!” 言罢,一道结界落下,稳稳地罩在了孟桓的上头。 三头鸟兽尖喙乱撞,厚沉的爪子拍打,符念右手握紧手中的流火剑,左手并指划过黑色剑身,一道红色流火便在剑刃隐隐闪耀。 足尖一点,持剑而上。 巨大的羽翼携着罡风拍来,符念侧身一躲,擦过黄色的锋利鸟羽,站到了三头鸟兽的后面。 手腕迅速挥动,流火剑携火向下,深深刺入那三头鸟兽的后背。 “啼——” 嘶鸣声高昂激烈,鸟兽吃痛,几近癫狂。巨大的身躯乱撞,石壁上的熹微烛火乱颤,碎石簌簌下落。 鸟兽的皮肤和翎毛太过僵硬,符念的剑插进去,一时间没□□,便只能跟着这鸟兽一同乱撞。 “师兄!小心!” 稚嫩紧张的声音传来,符念双眸一凛,背部撞上了尖锐的石壁。 三头鸟兽在狂躁中找到根源所在,它奋力甩动身躯,想将背上的符念撞击在石壁上。 彼时的符念灵力并不高强,片刻间也奈何不了这三头鸟兽,便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忍受着那沉重的撞击。尖锐的石壁与躯体相撞,像是要他的五脏六腑全都震碎。 符念这才发觉他低估了妖兽的实力。一个人对战妖兽,胜算了无。 “师兄!” 孟桓不由自主地迈动了脚步。 “不准出来!” 看到孟桓站在结界边缘,符念脸色一变,忍者肺腑的疼痛大喊出声。 他尚且不能奈何这妖兽,孟桓出来便是送死。 但是小孟桓没有思考这么多,他没有办法看着符念生受痛苦,他想帮忙,他想帮帮的他的师兄。 一只脚踏在红色的边缘,尖锐的嘶鸣声中响起了符念的怒吼:“蠢货,给我滚回去!” “师、师兄……” 孟桓被这声怒吼吓到了,募地怔在了原地。 符念抓紧时机开口:“若当我是你师兄!就不要出来!” “可是你怎么办,你……” “孟桓,你不是信我么?”符念声线沉厚,目光认真。 孟桓盯着符念,讷讷点了个头。 “那我说我能一个人打败这妖兽,带你出去,你信不信?” 符念阴沉的脸上难得扯开一丝微笑,犹如叆叇云层中射出的一线光辉,孟桓看愣了,片刻之后明白了符念话语中的意思,眼眸中顿时洇染了一丝水汽:“师兄……不行的……” “没有什么行不行,我只问你,信不信我?” 鸟兽的撞击还在持续,符念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开口。 再对话拖延下去,恐怕符念还没反击,就被这鸟兽给撞死了。 孟桓知道自己不能再与符念僵持,最终道了一个“信” 得了这声信,符念垂眸看向面前的妖兽,他手腕作力,全身经脉灌输灵力,长剑终于沾血而出。 他握着流火剑从鸟背上跌落,滚在了冰冷的地上。三头鸟兽犹如挣脱束缚,长鸣一声,锋利的鸟爪旋即朝地上的符念袭来。 那鸟爪恍如一只巨大的钩子,巨大的钩子落下,符念一个利落的翻滚,以剑撑地,屈膝而立。 流火剑被插进地面,符念松了剑,双手交扣,阖眸凝神。 意念催动,红色的灵力被源源不断地灌入剑内,光晕在长剑的四周扩散,如同涟漪一般荡漾开来。三头鸟兽被这剑气震慑得不敢上前。 红色的灵力灌输得越来越多,黑色的剑身颤动,发出铮鸣。 结界里的孟桓看清了符念的手法,一张小脸顿时惨白。 这是……引灵入剑…… 引灵入剑,引火自焚。摧毁敌对事物的同时摧毁自身。 “师兄!”孟桓再也抑制不住了,他迈动双脚朝前跑,触及红色的结界边缘却被撞回来了。 他不知道,符念在引灵入剑的同时加固了结界。一时半会,孟桓是从这结界里走不出了。 “师兄!!” “闭嘴!我还没死呢!”符念募地睁眼,停止传输灵力,同时握住剑柄,飞速前跃。 他没打断引火自焚,他要做的,在剑刃灵力达到顶峰的前一刻,持剑出击。这个做法是兵行险着,如果没把握好时间,便连人带剑,一同破碎。 但还好,他成功了。 此刻,灌输的灵力全都聚集在剑刃上,符念跃至鸟背上,双手握着这柄承载着他大半灵力的剑向下刺去。加大了威力的红色流火剜骨蚀心。足以烧毁血肉之躯。 一声破天长鸣响起。 三头鸟兽化作了白色齑粉。纷纷扬扬洒满一地。 符念脱力,因为丧失过多灵力而倒在了地上。孟桓的结界也破了,他奔跑过去,扑向地上的符念。 “师兄,醒醒!!” 孟桓慌乱推搡着,与此同时,囚妖洞门打开,耀眼的白色光芒摄入,一个白衣招展的人疾步走入。 “师尊……” 符念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张清绝的容颜。 紧接着,他便落入了一个栀子花的怀抱。 白衣招展的人没有多话,他将伤痕累累的符念抱在怀中,对符念和孟桓说:“回家” 第70章 罗刹山 “回家……” 往事重叠,站在庭院的里符念回忆道此处,才终结了那段过往。 月光熹微,符念脸上的动容与羞愧不太明显,但是站在一旁的孟桓却瞧清楚了。 “师兄,九年前炼妖洞的事,你都记得,是么?” 孟桓目光灼灼,符念眸光闪烁:“记不大清了,那么久的事,谁还记得!” 他的语气不耐烦,嫌弃而又恶劣。 “我知道你都记得,就算你不记得,我也都替你记着。” 孟桓温缓接话,丝毫不恼。 “师兄,那时在囚妖洞里你问我信不信你,我答了好。” “所以这一辈子,我都信你。” 符念心脏一窒,须臾间,一阵觳觫从指尖传到到四肢百骸。如同雷击。 “一辈子,都信你……” 符念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承载过一个人信任,十四岁以前,他在民间流亡的时候,永远是被人嫌弃的,看他人脸色,吃别人留下剩饭剩菜。 那些人从来都是唤他“小杂种”都是对他拳打脚踢。 他们从来不会对他和颜悦色,更不会说“一辈子都信你”这种话。 而现在,孟桓对他说了这句话,他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孟桓,你真是一个蠢货。” 良久,符念哂笑出声:“你不知道我从前有多恨你。” “是因为师尊么?” 清澈的回答,符念笑容僵硬。 “因为师兄很喜欢师尊对不对?” 一句话,震得符念全身血液倒流。 喜欢师尊…… 孟桓看出来了?孟桓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师尊知不知道? 众多思绪糅杂,轰得符念脑子炸了一般。直到听到那个清澈的声音重新响起,他才稍微定了神。 “我知道师兄把师尊当作家人一样看待,我的闯入,破坏了师兄的生活。” 还好,不是那种喜欢…… 符念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是师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孟桓还在辩解,符念静了心,便带了些许认真去听他接下来的话。 “师兄,其实我在上余的时候就想告诉你——”孟桓说到一半,忽然顿了。符念听入了神,抬头道:“什么?” “我只要一点点关怀就可以活下去,所以师尊可以爱师兄很多很多,怎么偏心都无所谓,我知要一点点,就够了。” 话音落,符念募地抬头,看向旁边这个少年。 他想看清他的脸,想看清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可惜,墨发遮住了他的侧脸。符念看不到,便只能去猜。 猜也是无果,符念想不通,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才会卑微无私到这个地步? 他少时流亡,受尽冷言冷语,依旧贪欲满盈。 那孟桓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卑微无私? “师兄,你和师兄对我的好,我都记着,这一辈子,你和师尊,都是我的家人。” 孟桓侧了头,微笑着去看符念。 笑容太过纯澈,符念受不了,仓皇转头。 “所以师兄,下一次你再想关心我,便直接说罢,家人之间,是不需要隐藏的。” 少年说完,走近一步,拉近了与符念的距离。 符念脸上的阴沉要挂不住了,他如同被烫了一般快速弹开“谁跟你是家人!说话怎么没遮没掩!” “师兄,你、你……躲什么……” 孟桓在熹微的月光中察觉到一抹绯红,话都要说不清了。 符念脸上愈烫,募地转身:“混说什么!我有什么好躲的!” 话毕,墨色衣衫的男子便迈着流云步履逃入了屋中。 孟桓站在原地,整个人还在惊愕当中。 熹微的月光下,蓝色衣衫的少年站立了一会,也进屋去了。 他没有看到,狭窄的窗牖内,立着一抹红色。 颜辰站在那里,墨发红衣,一席话听完,久久、久久不能平静。 他听到的,是他所不知道的过往,是他两个徒弟之间的小心思。颜辰从来不知道,孟桓与符念一直以来,竟是这样相处着。 寂寂长夜,沉沉墨色,三人心思各异,辗转反侧,终究只得了一个浅眠。 翌日晨起,符念和孟桓在屋里打了一个照面,都有些不习惯。颜辰将他们的尴尬看在眼里,面色始终如常。 片刻之后,一行人在大毛家中吃了早饭,就下一步行动进行商榷。按照计划,他们应该要去苍澜山寻找第二缕余念。但是符念却说去晋河。 “因为晋河死尸的事?”颜辰一点就通。 符念哂笑:“都说是我杀的,我这个正主不去看看,怎么行?” “那正好,免得舒耀他们老是说夜行渊残害百姓。”孟桓在一旁开了口。 “怎么,你很在乎那疯狗的看法?” 符念瞥了孟桓一眼,他话语中的疯狗,自然指的是“舒耀” 孟桓被这称呼尴尬地扯了扯眉角:“也不是,事关夜行渊的清誉,让别人误会了终究不好。” 符念冷笑:“误会?孟桓,你是不是脑袋被磕了,夜行渊可是血族的聚集地,是修仙大派上余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你不会还以为我们的名声在别人那里挺好罢?” 孟桓嗫嚅:“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事到底不是我们做的……” 符念浑不在意:“行了,根本不需要澄清什么,在别人眼里我早就十恶不赦,杀几个人又有什么关系?” “那你去晋河是为什么?”一直未开口的江烨修骤然提了一句。 符念朗然一笑:“好奇。” 没错,他仅仅只是好奇。晋河尸体的血液全部抽干,如此与血族人相似残杀手法,他倒真想看看是谁。 定了主意,一行人便要往晋河去,来送行的大毛听说符念等人要去晋河须臾间变了脸。 “那里最近可不太平,老是有死尸出现。” 颜辰莞尔:“无妨,不用担心。” “嗳,大意不得,昨天罗刹山的封印破了之后,我们村与外界通了消息。才知道啊,这晋河边的尸体是一种叫做‘血族’的残暴物种所为嘞!” “血族人,你们已经认定是血族人所为了?”孟桓追问。 大毛接话:“大家都这么说了,这还不是事实么?我可听说啊,这血族人的头儿是一个住在什么夜行渊的尊主,这尊主叫……叫什么来着……” 大毛凝眸思考,完全没有发现颜辰等人的脸色很不好看。更没有发现符念桃花眼里荡漾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到底叫什么来着……怎么给忘了这魔头的名字……” “符念。”一旁符念仿佛“好心”提醒。 大毛旋即双手一拍:“对了!就是叫这么个名字!哎哟,这个符念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呢,听说他不仅性情嗜血,还长得很丑陋,最主要的是他还喜欢男人……” “哎哟哟,还喜欢男人,真是……” 颜辰:………… 孟桓:………… 江烨修:………… 符念:“大毛” “怎么了?恩公?”大毛停下了慷慨激昂演说,意犹未尽地看向面前的人。 符念靠近:“你觉得,我……丑么?” 明明是含笑的话语,可大毛背后忽然一凉:“恩公说、说什么呢,你怎么会丑呢?丑的可是那魔头!是他夜行渊的尊主符念!” 颜辰:…… “那你……觉得我性格怎么样?”符念脸上端着好整以暇的冷笑。 大毛一惊,昧心道:“挺、挺好的啊……” “那你……” “停!恩公,你是不是要问我你喜不喜欢男人了,那喜欢男人的是夜行渊的尊主符念,你怎么可能喜欢呢?”大毛絮絮叨叨,没有打量到符念唇角的笑意在加深。 “嗳,对了,恩公,你怎么尽问一些跟那魔头符念有关的问题啊,你不觉得你和这魔头有些像罢?” “当然不是,你口中的符念那么凶神恶煞,我怎么比得上”符念冷笑,悠然看向大毛:“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 “原、原来是这样啊……” “随便问问就好,就好。” 大毛莫名一寒,舌头有些打颤。 一旁的孟桓叹气,他简直有些同情起面前这个穿着粗布衣衫的青年了。 他甚至都担心他师兄一个不如意,抬手就把大毛的头给拧下来了…… “好了,我们也该辞行了,大毛公子,后会……有期?” 符念望着面前的人,笑得意味深长。 “咳,当然后会有期!”大毛声音清朗,全然不知正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温柔哥哥,大哥哥再见!” 小桃奶声奶气地在一旁摇着小手。 颜辰微微一笑,轻缓地点了个头,一旁的符念笑着摸了摸小桃的头:“小鬼,再见了。” 这一次,符念的笑容丝毫不参加恶意,孟桓几乎都要以为他师兄得了变戏法的真传。 短暂拜别,四人出了庭院。 大毛杞人忧天,望着远去的四人大喊叮嘱:“千万小心那魔头符念啊!” 颜辰:…… 孟桓:…… 江烨修:…… 第71章 晋河 晋河离罗刹山并不远,符念一行人便选择了步行的方式前往。 穿过枝桠横生的闭塞的小径,不过多时,道路渐渐变得宽敞起来,山峦隐退,屋檐低小,一座小镇便出现众人眼前。 镇口立着的石碑上赫然雕刻着三个字:“晋水镇”而在这小镇后面恰好有一条河流,便是那晋河了。 这镇不似白水城一般热闹,倒也没有罗刹山下的村庄那么闭塞。 符念等人步入镇中,可见街道上有清一色的木楼一字排开,楼身经年风吹日晒,染指风霜,变得斑驳纵横。虽显老旧,倒是将小镇铸就得朴素无华。 颜辰的目光从一众木楼中扫过,落到尽头,略微怔了下。 在街道尽头,重叠的木楼的木楼后,隐隐可以看到有一处朱红高飞的檐角,檐角上雕刻繁复图腾,迢迢远望,虽不是富丽堂皇,但在一众古旧木楼的衬托下,已是绮丽珠绣。 眼下目视屋檐一角,便知此户人家位势非凡。 此檐角在一众斑驳木楼中实在出挑,孟桓等人也不禁对那一片朱红多瞟了几眼。 “师兄,要不先找这镇里的人问问那晋河死尸的事,熟悉一下情况?”孟桓在一旁提议。符念不予回答,算作默认,于是一行人便进了一家茶馆。 屋檐下,褪色的幡棋飘飘,枯瘦的茶馆掌柜在窝在柜台边老态龙钟地打着算盘。 肩上搭着白毛巾的跑腿伙计慢悠悠地穿梭着,这茶馆内虽攒三聚五地坐着些人,却并不让人觉得热闹。 “小兄弟,麻烦你过来一下。”孟桓朝肩上搭着白巾的伙计喊了一声。 伙计微顿,旋即拿着茶盘走了过来:“公子,要和什么茶,我们这儿……” “茶随便上就好了,我们来这儿是向公子打听点事的。” 孟桓打断伙计。 “公子要问什么事?” “就是最近在这儿闹得挺大的,晋河死尸的事。你能具体说一说么?” “原来是这事。这事都好几个月了。”伙计喃喃自语,又道:“也不知怎的,每月我们镇中都会失踪十个人,过不了几天,晋河边便会出现十具血液皆被抽干的尸体,而这尸体刚好就是镇中失踪的那十个人。” 伙计叙述平淡,明明嘴里说的是骇人听闻之事,语气却波澜不惊。 四人心中生异,神态各不相同,颜辰抬眸,稍稍打量了这伙计一眼。而孟桓却是直接反问:“镇中接连死人,此等诡谲之事,你不害怕么?” “当然害怕啊,可是我们又不知道怎么办。” 伙计答得毫不犹豫,语气里却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恐惧感。 “那你……” “这些尸体的出现,可有固定时间?” 符念骤然开口,孟桓只得合上了嘴。 “噢,有的有的,就在每月月初。” “月初……” “行了,去那晋河边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符念沉眸,意欲离开。 于是未作片刻,四人又起。伙计似是记挂着生意,追上前去道:“公子,你们不喝茶了?” 符念闻言,朝孟桓瞥了一眼,孟桓会意,旋即从腰间掏出一个蓝白色的钱袋,取了一粒豌豆大小的金子递给那伙计。 钱财之物,符念嫌累赘,因此向来都推给孟桓来保管。 “这、这么贵重,我怎么能收呢?再说……你们还没喝茶呢……” 伙计脸上讪笑着,做着虚假的推辞。 “小兄弟,不用客气,这就当作方才问话的酬劳罢。”孟桓纯澈,又将金子往前递了递。 “这、这怎么好意思……” 伙计的手都颤巍巍地伸出来了,然而嘴里还在推脱着。 “既然不好意思,就别收了。” 江烨修倏地冷笑开口,伙计一愣,眼疾手快,忙将孟桓手中的金子抢了过去:“这……我还是收下罢,倒不要浪费公子的一片好心了。” “呵”江烨修冷嗤一声,眉宇间荡漾讥诮。 颜辰站在一旁,看不懂他们为何要推来推去,便瞥过眼去瞧别处,刚抬了眼,颜辰便见有人家在木屋外挂红绸。 挂红绸应是有喜事,一家有喜事并无甚稀奇,可颜辰顺着那挂红绸的人看过去,发现其他人家的木楼也大多挂了这红绸。 “你们这儿……是有挂红绸的风俗么?” 颜辰转身看向那伙计。 伙计将金粒子捏在手中,笑靥如花:“不是风俗,这是因为徐商户家的女儿徐茵茵快要成亲了。” “徐商户?他家女儿成亲,为什么别家要挂红绸?” “噢,是这样的,徐商户是我们镇的大恩人,公子你们不知道,我们这镇上之前曾发生饥荒,多亏了徐商户开仓放粮进行救济,我们才不至于饿死。” “后来啊,我们镇民都感念徐商户大恩,只要徐商户有需要,我们便尽力帮助,可是徐商户家财万贯,我们这些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公子你瞧,他家可气派了,喏,前面那个屋顶就是他家,气派罢?”伙计紧走两步,伸长食指遥遥一指,于是颜辰等人的目光便落在了那一方绮丽珠绣的檐角上。 颜辰目光微顿,只听得那伙计又说道:“镇民帮不上徐商户家什么忙,便只能在一些小事上进些绵薄之力。如今他女儿成亲,镇民便一致商议在门外挂红绸表示他们家庆祝。” “原来是这样” 知晓来龙去脉,颜辰轻点了个头,并不再多问。 可不知是否是得了那金子的原因,伙计兴致高涨,喋喋不休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徐商户的女儿徐茵茵可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美人,我敢打赌,公子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 从来没有见过…… 颜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一个紫色的身影,比亦如还美么?颜辰无法想象亦如已是那样倾国倾城的,若有人凌驾于她之上,不知该是怎样一翻绝色。 他在脑海中臆想着,不曾想,一道目光落在清绝柔和的侧脸上。 符念倚着门框,瞧着面前的一抹红色,不由得想起了“天下第一美人”这五个字。 “嗳,难得的是啊,那徐茵茵不仅貌美,还温柔善良、会琴棋书画……” 伙计仍旧在叨叨:“真真是才貌双绝了……” “你们不知道,我们镇上都流传着一个关于茵茵姑娘的俗谣呢……” 符念没心情听这俗谣,他是来查那死尸的,又不是来唠嗑听戏的,便大步一迈率先朝前走。 江烨修对这伙计没好感,也随着离开。孟桓向来不敢忤逆符念,见符念走了,便赶紧跟上去。走之前,还不忘拉了一把凝神听这伙计说话的颜辰。 颜辰原是想听这伙计说完的,可禁不住孟桓一翻拉扯,便只能道了声告辞离开。 心猿意马地走在路上,颜辰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吟诵声传来, “而立方得女,小字为茵茵。” ………… 清朗的声线,渺远语句,原来是那伙计带着些许偏执仍在原地叨叨着。众人懒得听,可到底飘飘渺渺入了耳。 “茜裙红似火,娇靥美如画。” ………… “大家快来!徐商户家撒喜糖啦!” “都来讨个好彩头啊!” 响亮的叫喊声起,周遭的镇民相继奔走,往前方不远处的空地赶。 镇民的脚步急促而杂乱,符念四人原本好端端在道路上前行,被奔走的人群这么一挤,立刻被冲散了。 “孟桓!” 颜辰在人群中下意识地喊着,脚步踉跄,犹如浮萍一般被人群推来推去。 “怎么,你就这么担心那蠢货?” 哂笑的声音响彻在耳侧,混乱中,颜辰有一只厚实锋利的大手箍住了他的腰身。粗重的力道,箍得人发疼。 “尊主?”颜辰蹙眉抬头,瞥见了符念含着讥诮的一张脸。 “看到是我很失望?” 失望? 颜辰蹙着的眉宇中流露狐疑,这关失望是什么事? 方才他和孟桓一道走,猛然间被人流冲散了,他担心孟桓还来不及,怎么有空失望? 颜辰正思量着,冷不防箍在腰上的那只手猛然发力。 下一边,疼痛便伴随着嗤笑的话语传来“陌卿……你这么关心他,他又素来维护你,你们这年纪相仿的,你们该不会是……互相喜欢罢?” “住口!” 闻言入耳,颜辰倏地变了脸,什么都来不及想,下意识便是一句呵斥。 这都哪儿跟哪儿。 自己不学好也就算了,何苦扯上孟桓? 颜辰心中怒气翻涌,忍耐符念是一回事,可对待孟桓,便又是一回事了。 “变脸得这么快……是不喜欢,还是不承认?”符念迷离的桃花眼乜斜,箍在颜辰身上的那只手越发加重了力道。 符念当然知道孟桓向来纯澈,不会做出如他一般的越矩之事。但是他就是恼火,听见陌卿出口唤了孟桓的名字,莫名的恼火。 虽然陌卿于他而言只是一个为他师尊重生准备的祭品。 可是在那之前,他又是他的玩物,一个只能属于他的,完完整整的玩物。 “你简直不可理喻!” 颜辰凤眸眼底覆上寒霜,气得怒然挣脱了符念。 人群拥挤,皆往前行,颜辰一时不想看见符念那张脸,便随波逐流,顺着人流往前。 “哎哟!” 脚步踉跄间,颜辰倏地听见一声叫喊在脚下响起。 第72章 晋河 颜辰低头看去,只见一位鬓发染霜的老人摔在地上。 “老人家,没事罢?” 颜辰俯身将人扶起,压下胸腔里对符念的怒火,温声询问。 “嗳,不妨事,我身子骨硬朗着呢,摔一下不妨事的。”老人摆摆手,摇头晃脑地笑着,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 “谢谢你了,小伙子,你也是去领喜糖的罢?” “喜糖?”颜辰愣了愣:“是那……徐商户的喜糖么?” “对啊,他家女儿快出嫁了,徐商户为了提前庆祝,这几天天天在前面的发喜糖呢!”老者往前一步,拍了下颜辰的手:“要我说,你这样的小伙子最好去领喜糖了。” 颜辰疑惑:“为何?” “好彩头啊!领了这有福气的喜糖,你以后才好讨媳妇嘞!” 颜辰:……… 他看上去……是很难讨媳妇的么?民间是多少岁讨媳妇来着?颜辰前世修习灵咒从未想过娶妻之事,如今听人提起,只觉怪异非凡。 “嗳,你多大了,不过二十罢?走走,跟我一起去前头领喜糖罢。” 老者笑得爽朗,不由分说地拉着颜辰往前走。颜辰尴尬,想拒绝却抵不过老者一翻热情。 “老人家……您这么热衷于喜糖,难不成……也是为了讨媳妇?” 颜辰参悟灵咒已臻化境,可在常事上却是脑回路清奇。 “浑说!我这么一把老骨头了,还讨什么媳妇!”老者嗔骂了一句,继而道:“我不过就是讨个彩头罢了。”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处围着人群的空地。 跃过人群望去,只见一户气派的人家,朱门巍立,肃正的廊庑下,立着两只长牙五爪的石狮子。想来这便是那徐商户家了。 “小伙子,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老人说完,转身便往那人群中挤。颜辰唯恐老人又被撞倒,想要劝阻,可这老人却一溜烟没了影。 颜辰无奈,望了一眼那争相枪糖的人群,又望了一眼自己的来处,寻思着是否该回去。 和老人同行了这么一段路,他对符念的怒火已消了大半。原本就是一气之下跑出来的,若是过了太久不回去,依照符念如今暴戾的性子,不知道又要做出些什么疯狂举动。 思及此,颜辰越发站不住,望了一眼那拥挤的人群,最终往回迈步。 “嗳!小伙子,怎么不等人啊!” 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颜辰脚步一顿,回去看去只见那老者快步跑来,老者脚步迅速,再配上那响亮的声音,实在不像他一个老者该有模样。 “老人家,我还有事……” “喏,给你!” 颜辰话未完,掌心被塞了一把东西,垂眸看去,是一颗颗裹着红色薄纸的方糖。 “别客气!小伙子!吃了好讨媳妇!” 老人哈哈大笑,颜辰的眉头几乎是反射性的一扯。 又是讨媳妇…… 颜辰面容尴尬,但还是握紧了手中的红色方糖。他确实不喜欢吃糖,他喜欢的是茶,是那种带苦的甘甜。但是在方才那一刹那,他恍然忆起,符念是喜欢吃甜的。 上一辈子,符念屈从他的喜好,装作喜欢的样子陪他喝了那么多年的茶。颜辰一想到这,便觉心酸。 老者不知颜辰心思,笑道:“小伙子,别遮掩了,你还是想吃了这糖去讨媳妇罢?” 颜辰汗颜:“老人家,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扔下一句话,颜辰几乎是落荒而逃,老人笑眯眯的眼睛看得他心中发慌,颜辰再也不想听见“讨媳妇”三个字了。 街道宽敞清净,这镇上的人仿佛都去了那徐商户家门口,一时间竟未见一人。 风吹草动,簌簌作响。 颜辰募地停住了脚步。 身后有人,是极细极细的脚步声,像是衣料拂过草叶。来人明显刻意压制了动作。 颜辰的手中开始凝结了水蓝色的雾气,倏地,几乎是一瞬间,那脚步声便近了。近得几乎贴近他的身子。 颜辰抬手,手中蓝色水雾还未化成银针,手腕便已被人死死拿捏住。 “符、符念?”颜辰下意识喊了名字。 “不然,你以为是谁?孟桓?哦,不对,如果是孟桓的话,你应该舍不得出手的。”符念慵觑,语气散漫,作态纨绔。 □□裸的挑拨,于是颜辰刚湮灭的怒气,再次萌生。 “不要提孟桓,他是你师弟,我与他之间清清白白!” “好一个清清白白!多清白?没上过床的那种么?” “你——!” 颜辰气极,符念永远能将污言秽语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就是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颜辰憎恶符念的这种有恃无恐,顺理成章,他想纠正,可是说教的话到嘴边又无力地咽了下去。 说什么呢?符念又不会听他的话。 他只会,一次又一次的,忤逆他。 “呵,说不出话了?说不出就别说了,说说,你刚才干嘛去了?” 符念嗤笑一声,散漫开口。 颜辰不想说话,手中握着的方糖似乎成了硌手的瓦片。 “又不说话?” 颜辰听见这个“又”字简直头疼,他深呼吸,稳住心神,尽量平静地看向符念:“吃糖么?” “嗯?” 符念眉梢一抬,只觉得莫名奇妙。 颜辰打开握着方糖的手,伸到符念面前:“方才在徐商户哪儿领的糖,你吃么?” “徐商户?”符念皱眉“这种施舍别人的鬼糖,我怎么可能会吃?” 他说着,旋即粗暴的一抬手,将颜辰的手中的掀翻。 微沉的撞击声响起,红色小方块坠落一地。宛如分崩离析的红玉石。 颜辰愣住了,没有从符念的举动中回神,怒气姗姗来迟,却起不到让人恼火的效果。颜辰只觉得累。 “陌卿!师兄!” 前方响起清澈的语调,颜辰募地抬头,一蓝一白两抹颜色旋即闯入视野。 蓝的是孟桓,白的是江烨修。 “刚才人太多了,你们没事罢?”孟桓站在远处喊话。 “能有什么事,既然人齐了,就接着往城外走。”符念大步一迈,若无其事地朝出镇的方向走。黑色的丝履冰冷而坚硬,将地上那一片星星点点的红色碾碎。 散漫随意,恍如碾过尘埃。颜辰眉心轻蹙,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屈伸。 他望了一眼远去的那个挺拔的黑色背影,又收了眼。目光垂落,看向地上一片碎红。 破败不堪的红色糖块,身形扭曲地躺在地上,透着卑凄而无奈。 颜辰纤长的睫毛微颤,顿了几秒,最终弯下了单薄的脊背。 白皙纤长的手指从衣袖立伸出,去捡那破败的糖块中的幸存者。 红色的糖纸沾染脏污,躺在颜辰的掌心,染指了那一片柔软素白。颜辰却是丝毫不嫌弃,他低了头,小心翼翼地吹着,睫毛簌簌,薄唇微张,像极了一个认真的孩童。 “陌卿!快过来,要走了!” 远处响起孟桓的叫喊声,颜辰抬头,只见符念和江烨修已经走远了,唯有孟桓还在原地。催促间,颜辰只得合上放着三粒方糖的掌心。起身远去。 行人远去,四野阒然,一阵微风拂过,于是地上一片破败的红色方糖便覆了一层尘埃。 “方才,你和我师兄在说什么?” 四人两两并行在出镇的路上,孟桓倏地对颜辰出声。 “没什么,就是一些……琐事罢了。” 颜辰握着掌心那三颗糖,吐字的时候喉咙里有些发紧。若是孟桓亲耳听到符念那些污浊的字眼,脸上不知该是怎样一翻神情。 “方才你被人流冲散,可有事?”颜辰骤然想到,开口发问。 “没事,不过就是被挤到了路边而已。”孟桓稍有迟钝,对颜辰的关心有些动容。颜辰并未瞧着,便敛声缓步前行。 越往镇外走,道路愈发狭窄,乔木夹道,繁茂葳蕤。 虽未见河,却能隐隐能够听到水声。 正走着,忽然前头的江烨修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颜辰走在后头发问。 “无事,应该是被短木墩绊了一下。”江烨修面不改色,理了理衣衫继续往前走。 “这林子里树多,看来得小心些了。” 孟桓的叮嘱声中,颜辰低眸看去,目光触及一截腐朽的黄色。深褐色的落叶铺盖在这黄色之上,倒真像一个被截断了的瘦短木墩。 可事实上,根本不是木墩。 这断腐朽的黄色,是白骨,是埋在土壤中,经受风吹日晒,变了颜色的白骨。 颜辰血脉纯净,对污浊邪祟之物极为灵敏,自然认得出。初入林子中,他便觉有一股阴寒之气袭来。 此地阳光熹微,氛围清冷,然而草木却是反常的茂盛高大。 土壤中暗藏白骨,镇中死尸频频出没此地,如果颜辰没有猜错,这里草木茂盛,应该是吸收了死尸的养分。 又行了一段路,面前稍稍开朗,一条涓涓细流出现在众人眼前。 溪流躺在一片低矮的绿草中,夹岸皆山。大概便是那晋河了。 河实在算不上宽,顶多算条小河,水流淙淙,平静低缓。然而颜辰与符念皆是便了脸色。 河流周遭,弥漫着一股强大的邪祟之气。 是一种隐晦的邪祟之气,若非修为极高或血脉纯净的人,根本无法察觉。 符念环顾四周,抬手化出一只红色纸鹤,纸鹤凌空飞行,往河边的林木跃去。可还未触及那林木,便倏地掉落了下来了。如同落叶,飘零坠入溪中,打了旋,没入水中不见了。 立于溪边符念旋即嗤笑。 “怎么了,师兄?”孟桓不解发问。 “是阵法”颜辰淡淡开口:“纸鹤掉落,说明这河边有人设了阵法。” “阵法……陌卿你怎么会知道?” 孟桓呢喃着,带着狐疑反问。话音落,颜辰立刻感到三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遭了,颜辰心中咯噔一声。 忘了不该说这事了。 局促后悔间,一个阴冷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陌卿,你好像……对我的术法很熟?” 第73章 晋河 符念目光灼灼,颜辰忽然不敢正视他的眼眸。 纸鹤传讯,是符念的特有术法,亦是颜辰当年一把手交给符念的术法。 十一年前,符念初入九寒殿,成为了颜辰的徒弟。 颜辰待符念温和,但他大多时间都要在主殿独自参悟阵法,因此并没有太多时间,常常要就是留些术法古籍给符念独自修炼。 颜辰参悟灵咒随心而动,有时在殿中待上一个时辰便出来了,有时就是在殿中待上十天也不见不出来。 一次,颜辰悟至忘我之境,在殿中足足待上了半月。 推开殿门,相去看看符念修习得如何了,却见一个白衣少年倒在门前。 黑色古籍散乱在少年周围,少年衣衫褴褛,浸染泥垢,囚首垢面,沾染了灰尘的脸颊上可见隐隐泪痕。 也不知在此地躺了多久。 “令宸,醒醒!” 颜辰蹙眉,俯身将少年抱入怀中,轻轻摇晃,却不见少年醒来。 颜辰有些着急,素白的手指探了探少年的额头,触及一片滚烫。 “发热了……” 颜辰叹息,一手搂着少年的肩膀,一手抄过少年的双膝,抱着少年往偏殿走。 “师尊……”少年在颜辰怀中微弱呢喃着,像一只受伤的小猫,颜辰胸口抽动,心中不由责骂自己大意,一连十日参悟咒法,竟忘记了要照看符念。 穿梭在廊庑上,白色衣衫拂过木制地板,拐弯,檀木门扉被轻轻推开。颜辰抱着年少的符念进了偏殿。 偏殿内,柜台木案一应俱全,却空旷异常。 走到床边,颜辰驱动食指掀了掀了月白色的被衾,欲将人安放在床上,怀中的少年竟然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 “师、师尊……别不理我……” 局促而无意识地呢喃。惹得颜辰的眉头蹙更深了。 “令宸,师尊在,不会不理你的。” 颜辰揪心开口,索性抱着符念坐在了床边。他一手扶着符念的肩膀,另一手施了一个水咒为符念驱散灼热。 昏迷的符念躺在熟悉的身躯中甚觉安稳,又受了这水咒的清凉,只觉得身上的灼热都驱散了许多。 “师尊……” 符念仍是呢喃,仿佛在梦中也不踏实。 “令宸,我在,睡吧。”颜辰轻拍符念的背部,语气轻缓哄诱。 他不知该怎样对待一个孩子,颜辰自小无父无母,是上余的掌门将他带大的。 掌门待他素来温和,但却少于陪伴。颜辰学着掌门方法去待符念,一时间也忘了对符念多加照看。 “令宸,是师尊疏忽了……” 颜辰眉宇间沾染愧色,正想着,一只小手忽然摸到了他的衣襟里。 颜辰眉梢一挑,怔愣着低头望去,原是符念睡觉不老实,一只手像是在找什么依靠之处。 “师尊,我……” 躺在怀中的少年含糊不清的念着,似乎竭力想说清什么,但却始终没说出口。 颜辰只当符念被梦魇住了,忙伸出一只手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抚摸。过了好一会,少年便安静了,沉沉地躺在颜辰怀中安睡。 少年符念不知道睡了多久,总之他一醒来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师尊!”符念惊喜地叫喊出来。 守在床边的颜辰微微一笑:“醒了,头还疼不疼?” “不、不疼了。”符念立时三刻坐起来,一双手不安地抽动着,他心里的冲动是想抱住眼前的人,可是他不敢,因此只能强压下心中的冲动。 “怎么昏迷了,你在殿外等了我多久?” 颜辰看着面前的符念有些拘谨,柔了声音发问。 符念支吾:“师尊进入殿中这么久都没有出来,我、我以为……师尊出事了,心中着急便想进去,可是殿外设有阵法,我进不去,想出去找人,可九寒殿外又设了阵法,我出不去……” “所以,你就在外面等?” “嗯,我一边在殿外等师尊,一边照着古籍练术法,可是根本练不进去,我在外面等了很久,不知怎的,就昏倒了。” 符念语气落寞,虽没有刻意流露出委屈,但颜辰愈发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妥当。 他身为灵咒师,必须在极静的环境中参悟咒法,九寒殿外一直都是设有阵法的,好避开外界弟子,而主殿内,只要他进去,也会设下阵法,唯恐外事扰了参悟。 颜辰在上余待了多久,这习惯便保持了多久。 符念初来乍到,颜辰一时也没想多了个人。 “令宸,你会折千纸鹤么?” 颜辰在手中变出一张红色的纸张,符念望着颜辰的手心轻轻摇了摇头。 颜辰莞尔一笑,白皙的双手翻动,把弄着手中的纸张。不一会,一只红色的千纸鹤便出现在了符念的面前。 颜辰左手朝千纸鹤注入一似白色水雾,千纸鹤便轻轻飞到了符念的手里。 “师尊,千纸鹤活了!”少年符念欣喜地捧着手中的千纸鹤,如获至宝。 颜辰微笑:“这纸鹤能够传讯,也能够避开阵法的咒术,以后我若再设下阵法参悟咒术,令宸便可通过这纸鹤传讯给我。”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 “那万一……这纸鹤飞不到师尊那里呢?”符念望着手心这只孱弱的纸鹤,有些担忧。 颜辰摸了摸符念的小脑袋:“不会的,我在纸鹤里注入了纯净的咒法,除非是纸鹤遇到了邪阵,才会坠落。” “那太好了!我就不用怕……找不到找不到师尊了。” 符念双眸明亮,微微一笑。 颜辰将符念的欣喜看在眼里,怅惘中生出一丝欣慰。 从此以后,纸鹤便成了颜辰与符念的某种特定联系。连后来进入九寒殿的孟桓也不知晓。 跃过过往,回到当下,颜辰面对符念质问的目光,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他不该脱口而出的,话说得太快,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说错了话。 “我曾经……听到过一种传讯的咒法,便是用纸物传讯,我见尊主了用了这纸鹤,猜的。” 颜辰攥紧手指,平静开口。 “那可真是巧了,又是那个什么高人教你的?”符念冷笑。 “是的” 颜辰稳住平静的声线开口。说完,他自己也仿佛觉得说服力不够,想再说点什么来补充,可是颜辰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这种无厘头的事,怎么好编? “别说什么高人了,既然知道这晋河边设有阵法,不如进一步去林中查看。” 孟桓见符念面色不善,连忙说话调和。符念深深瞥了颜辰一眼,没有说话。 四人接连步入林中,皆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阴寒气息。 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连光线都暗了几许。周遭很静,静得听不到鸟雀的叫声,更听不到风吹草动的声音,是死了一半的寂静。 地上积蓄着一层厚厚的枯黄落叶,人踩上去,双脚都要凹陷。 符念走在最前面,走了许久,他忽然顿住了脚步。于是在他身后的三人也不得不随之停下。 “怎么了?”颜辰下意识地发问,没有人回答,而站在颜辰面前的江烨修忽然欠了身,抑制不住地开始干呕。 不对劲。 颜辰凤眸一凛,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高大的林木上,钉着一个糜烂的死尸。 死尸衣衫褴褛,头发披散,双手双脚已是白骨,然而面部和胸膛仍旧覆盖着血肉。 更诡异的是,还有殷红炽热的血液,顺着白骨的脚尖往下流,在树干上延申成一道瑰丽的血线。 白骨与鲜血碰撞,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符念与颜辰面对死尸具是面不改色,孟桓虽然震惊,倒是没有过激反应。 颜辰没有想到,江烨修会先受不住这场景。 “你,还好么?”颜辰伸手去扶江烨修,手刚搭上他的手臂,却被猛地推开。 “抱歉,我不习惯与人过多接触。”江烨修站直了身子,冷声解释。 颜辰有片刻怔愣,旋即道了一声:“无碍。” “并非对死尸恐惧,呕吐是我对死尸的第一反应,吐过就好了。” 过了片刻,江烨修又骤然开口。 颜辰抬眸看了江烨修一眼,果然看见他呕吐之后,便能堂而皇之地直视那钉在树干上的死尸。因此也就点头不再多言。 “死尸起阵” 前头的符念忽然开口。 “什么?”孟桓追问。 “林子里的阵法,是用死尸起的。”颜辰在心里回答,从看见死尸的第一眼,他就看出来了。一半人不会将死尸钉在树干上,且此地靠山依水,林木遮天蔽日,极适合起尸作阵。 颜辰前世与恶咒主林极交战的时候,就与林极操纵的死尸打过多次交道。因此对尸体甚微敏感。但是他却不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方才驷不及舌已经说错一回话了,所以颜辰这次特别小心谨慎。 “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便是阵法中心了。” 符念没有解释,淡淡开口作了定论。 孟桓不解,顺势抬眸望了一眼,目光触及四方,双眸赫然睁大。 闭塞阴暗的林子中,除了眼前这具刺目糜烂的尸体,每隔几十米的距离,便有一棵乔木上钉着死尸。皆是白骨的手脚,腐烂的胸膛与面部。 一共十具,与面前的这个尸体一起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白骨处皆是下拉的红色血线,阴森诡谲,恍如滴血的牢笼。 孟桓瞬间就懂了,那“死尸作阵”的意思。 第74章 晋河 晋水镇每月消失的尸体刚好十具,与这树干上所钉的十句尸体吻合。 死尸祭阵,手段残忍。 有人在别有用心地用着阵法操纵着什么。 “这林子尸体死状奇惨,镇中的人就不惊异?”江烨修难得冷面开了口。 符念抬眸回望:“这种死状当然是值得惊异的。但是从他们的面相上却瞧不出惊异,因此就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进入这林子里的人都死了。” 话音落,四人陷入死寂。 一种毛骨悚然的微渺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激起一阵恶寒。 须臾间,那滴血的白骨,糜烂的□□和披散的头发,被放大得无比清晰。 没有人说话。 “我们……今天,是出不去了?” 率先打破缄默的,是孟桓。 “等。” 符念开口,淡然吐出一字。 “等什么?”孟桓追问。 符念没有回答,他后退一步,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靠了一棵乔木,阖眸浅寐。 他面目沉静,神情慵懒,仿佛周遭的死尸不存在一般。 符念不解释,孟桓只能闷声沉默。 江烨修向来沉得住心,冷面靠着树干与符念一同进行着所谓的“等” 颜辰的目光远眺,落到了远处的死尸之上。纤长的睫毛簌簌颤动。 他知道符念说的“等”是什么意思,他们所处之地是个连环阵,从他们踏入林子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进入了阵法。 连环阵需要极高修为与固定的支撑。固定支撑,简而言之,就是能够使内外阵法源源不断循环的力量。 修士最初是察觉不到这外围这层阵法的,因为外围的阵法,需要通过人来触动。 人一旦察觉了,基本上便是濒临死境了。 而入了这阵法中的人,想要出去也是难如登天。唯一的办法,便是战胜那固定支撑,四人都不知道这阵法的固定支撑是什么。因此便只能“等”“等待”那固定支撑的本源之力发动攻击。 四野阒然,没有风动,静得仿佛能够听到人心的跳动。 诡谲的静最能绷紧人的脑弦,压抑人的情绪,颜辰经受过咒术的历练,身心素质非同常人。他心如止水,不害怕,也不担心符念会害怕。更不担心江烨修。 他的目光落到一边的蓝衣少年身上,蓝衣少年面容平静,但颜辰总有些不安。 昔日在上余,他和符念总是挡在孟桓面前,直到如今,颜辰也下意识地把孟桓当孩子看。 “吃糖么?” 颜辰摊开手掌,三颗裹着红色糖纸的方糖便出现在孟桓面前。 鲜艳的糖果,是转移孩子注意力的不二选择,但是孟桓并不是孩子。 “糖?”孟桓愣了片刻,疑道:“陌卿,你怎么……会有糖?” “之前,别人赠予我的。” “这是徐商户那里的喜糖么?”孟桓反问。 “嗯。”颜辰点头:“也不知道甜不甜,你试试?” 也不不知道甜不甜,你试试…… 闭目假寐的符念听到这一句,只觉得刺耳异常。 靠着树干,他本来挺惬意的,骤然陌卿和孟桓两人的对话,他便不自觉地想要去听。 一句一句地听下来,胸腔中有些起伏不平。 倏地睁了眼,余光隐秘朝两人扫去,只见陌卿正笑靥如花对着孟桓,高高抬起的手掌里躺着他不屑的“鬼糖” 符念桃花眼中泛起波澜,他当初怎么没一脚把这“鬼糖”都踏碎? 剩下几颗完好无损的,这陌卿居然还捡起来了,当着他的面送给孟桓。 这叫什么? “我只要一颗就行了。”孟桓没有注意到符念异常,他从颜辰手掌中拿过一颗糖,顺手放进了衣襟里:“我出去再吃,先把这死尸的事解决了再说。” 幽暗的尸林中,蓝衣少年脸色平常,端得是沉着冷静。 颜辰微怔,恍惚片刻,倏然间意识到什么,哑然失笑,合上了那放着糖果的手掌。 是他疏忽。 六年过去了,孟桓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孩童了。 颜辰的胸腔中翻涌起一丝感慨,一丝慰藉。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抿了唇角。 欣慰间,颜辰无意识地抬眸,却不曾想撞见一片阴冷。 符念斜倚在树干上,正歪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这漫不经心是带着威胁的慵懒,仿佛在注视自己不听话的猎物。 这样的符念,墨发黑袍,身形散漫,映衬着被钉在林木上的白骨血尸,显得诡谲异常。 颜辰抿了的唇角顿时僵住。须臾间,他竟然觉得符念和那白骨血尸有某种相似之处。 他别过脸,不看符念,想要甩开那个恐怖的念头。 一阵骨头摩擦的声音募地在寂静的林中响起。 树叶簌簌颤动,一股腥臭之味铺天盖地地涌来,四人不约而同抬头朝前望。 只见那白骨血尸的包围圈中,有一具一具的白骨尸从土壤中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翻滚出来,白骨尸骨架发黄,一双眼睛却是猩红异常。 居然是尸体! 颜辰惊愕,连环阵的固定支撑是尸体,亦是晋水镇中每月消失的十具尸体。 从突然中爬出来的白骨尸快速朝符念这边迁移,孟桓沉眸,召唤出碧魄剑,颜辰下意识往前一步,挡在孟桓面前。 江烨修没有做任何防范,脸上也并无波澜,不知是不怕死还是别的什么。 白骨的摩擦声越来越明晰,尸体的步伐极快。 符念还未动手,孟桓便用左掌擦过碧魄剑身,道了声“立!”话音落,四人顿时被一层几近透明的青色包裹住。 是结界。碧魄剑最强大的功效,便是能够缔造坚不可摧的结界。 站在结界里,颜辰消散了手掌中凝结的蓝色灵力。他忖度着,死尸一时半会应该是进不来了,想在心中动用咒术去镇住这些死尸。 然而还没等他凝神,一阵撕裂的声音居然在前方响起。 颜辰抬头,凤眸睁大。 透明的青色被白骨之手硬生生撕裂了。 结界,居然破了! 没了阻挡,白骨尸睁着猩红的双眸汹涌而来,白骨构成的躯体灵活异常,前行速度之快,令人发指。 而四人中离那群白骨尸最近的,是符念。 遭了! 红色衣袂飘摇,颜辰跃至前方,第一反应是想要挡在符念面前。 “陌卿!你干什么!” 身后是孟桓紧张的叫喊,颜辰顾不上,他站在符念面前,不自量力地驱动着他那点微弱的幻术,想要阻挡那群汹涌而至的邪祟。 尸体的沉吼忽然无比清晰,一只白骨手伸来,迅速前移,然后猛地搭上颜辰驱动术法的手腕。 “陌卿!” 孟桓和江烨修的喊叫同时响起。 巨大的回音响彻在闭塞的林子里,悠长扩散开来,余音落下,林子里陷入了死寂。 白骨尸僵硬在原地,树叶的簌簌声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 颜辰看着那只停在自己手腕上的白骨之手,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 刹那间,罡风袭来,林叶席卷。悬浮的尘土翻涌作海。透过一片迷离,颜辰看到符念站在这尘海里,墨发黑袍纠缠,左手掌心擎着暗红色的光芒。 流丽至极的颜色,那是罡风都吹不散的光芒。 颜辰看不清符念的脸,只能看到那只擎着光芒的手掌迅速合拢,“砰”地一声,掌心红色的光芒碎裂成片,四溅开来,如同绽放了一朵华美的花。 四溅的花瓣悬浮在空中,募地,罡风停止,虚空中静止的碎片如万箭齐发,割裂空气朝白骨之尸击去。 红色碎片刺入白骨尸的头颅中央,裂纹旋即从头颅蔓延至白骨全身,顷刻间,所有的白骨尸全部分崩离析。 腥臭的尸味仍未散去,污黑的地面上落满一层白红碎片。 须臾间,符念将所有的尸体都击杀了。 颜辰看着面前这个墨发黑袍的人,看着面前这个昔日的徒弟,凤眸中的波澜久久未静。 他从来都没有看到如此强大的黑色术法,即使前世对战恶咒主林极,也未曾见到过。然而如今,他却有幸在自己教授的徒弟身上看到了。 符念,夜行渊尊主,这个称号果然不是虚衔。 这应该算是颜辰第一次,领教符念的邪术了。 “尊主的速度果然不容小觑,孟桓方才作结界该是多此一举了。” 江烨修平静的声音传来,淡淡的语调含着一丝轻笑。 刹那间,颜辰才明白,为何方才江烨修脸上全无惧色了。 孟桓望着他“我方才……是怕你对付不了……” “你几时见我连几个死尸都对付不了?” 符念打断孟桓的,哂笑反问。 “我……” 孟桓还要再说,忽然,骨头摩擦的声音重新响起。颜辰凤眸一凛,只见地上的白色碎片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黏合,重塑骨尸之身。 死而复生。 没有立阵之人,连环阵破不了。 白骨尸能够被击败,却永远不能被烬灭。 符念双眸悠沉,抬手向上,一道红色的闪电劈向上空,在林木做成的绿色苍穹中生生撕裂了一个口子。 “走!” 符念冲着三人沉声出口,趁着白骨尸还未完全塑成身形,便能从这阵法的破裂处中逃逸出去。 三人会意,皆催动术法往上。 江烨修走在最后,刚跃至空中,脚踝被一只森冷的白骨之手扯住。 第75章 晋河 江烨修顺着那只白骨之手看去,是一双猩红的骷/髅目,然后便是白骨塑成的身形。周遭有越来越多的白骨尸朝江烨修三人逃窜的方向涌来。 江烨修冷目泛波,左手随手捏过一片绿叶,化叶为刃,往那只白骨手击去。 白骨尸邪气极重。 江烨修是药师,灵力并不高强,只会最基础的幻术。 因此,那看似坚硬的绿色碰到白骨,便软趴趴地倒下了。而那白骨之手受了这一击,仿佛被彻底激怒,猛地一拉扯,江烨修从空中坠下…… “江烨修!” 颜辰和孟桓具是一惊,惊异之中,皆转身折返那白骨堆。 头顶那道被撕裂绿色的口子在不断缩小着,此时已经接近闭合,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 符念见三人滞留,面色一沉,长臂一伸,先抓住了往回跑的孟桓。 “蠢货,滚出去。” “师兄,我——” 孟桓还来不及辩驳,便感觉一股外力拉扯着他往那结界闭合口飞去。 符念看着那道碍眼的蓝色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了,眉宇微松,继而转身去看陌卿和江烨修两人。 白骨尸包围圈中,江烨修泠然站着,一旁的陌卿食指交扣,也不知用了什么术法,竟逼得那些白骨尸一时近不了两人身,只能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舞手挥拳。 “可还撑得住,你先走,我——” 江烨修向着眉头紧蹙,面色苍白的颜辰开口,话未完,便脚下一空,然后被一股外力拉扯着向上。 “少废话,出去。” 符念跃至地面,与江烨修擦肩而过,沉声出口。上空的破裂口已经要合上了,江烨修在最后一刻,被外力带出了出去。 破裂口合上,光线幽暗几许,森沉的林子里,只剩下颜辰、符念,以及一片贪婪凶残的白骨尸。 尸群狰狞,皆睁着猩红的双眸围在颜辰的前方。 颜辰用双手施着微薄的灵力,勉强控制尸群前进。他脚下落着几点殷红,在黑色的地面上格外显眼。那是颜辰之前攥在手心的方糖,施法仓促间坠到了地面。 符念站在艰难用术法抵挡着尸群的颜辰身后,触到地上那几点红色,眸中瞬时幽沉几许。 颜辰周遭围绕着一大批白骨尸,却没有白骨尸敢接近符念,符念是血族,身上邪气甚重,以邪御邪。尸群自然对他退而远之。 彼时,符念并没有出手帮颜辰,他的目光从地上的红色迁移到颜辰单薄脊背上,好整以暇地开口:“陌卿,还坚持得住么?” “我可以帮你。”符念轻笑,俯身靠近颜辰耳畔,声音低沉:“如果你主动吻我的话。” “你……滚” 颜辰喉结攒动,吐字艰难。 又是这样散漫的强调,漫不经心地说着不知廉耻的话。 如今这般情况,符念怎么还有心思想到哪儿去? 简直荒谬! 得到否定回答的符念也不及,他斜倚在颜辰身后的树干上,悠闲惬意地看着勉强维持着术法。颜辰不知道,符念还对他给孟桓送糖耿耿于怀,因此便想着法子要羞辱他。 时间不过片刻,然而颜辰白皙的额角已经积蓄了一层密密匝匝的冷汗。 颜辰的手在发抖,这副身子的灵力太弱了。 不足以支撑他再继续下去。 该死! “还不开口么?再不开口,可就晚了……” 符念慢悠悠提醒。 颜辰嘴唇紧抿,始终未置一词,他竭力想压下手腕处传来的颤抖,却是无果。术法崩溃之际,颜辰面前那些白骨尸离他又近了一步。 “陌卿,你可真是冥顽不灵了……” 符念轻笑着,将颜辰颤抖的手腕看在眼里。 话语方落,尸群低吼,颜辰的术法断了。妍丽的红色被森然白骨彻底包围。似乎要将人吞噬。颜辰双手想要抵抗,手腕抬起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如同将死枯木。与此同时,无数双白骨之手攥住了这段枯木。 恶寒的触感传来,颜辰退无可退。 符念仍旧在看着,他在等,等颜辰对他开口,等颜辰求他。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等到的,只有那抹红色彻底被森然白骨吞噬。 “白痴!” 符念暗骂一声,终于抬手携风,向那尸群袭去。 强劲的风流席卷,募地,倒在地上的颜辰感觉搭在身上的白骨手消逝了,抬眸看去,白骨尸被风流裹挟着,如同落叶一般急速往后褪。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包围的白色消逝,站在颜辰面前的是一袭黑色衣衫的符念。 衣袂飘摇,红色的发带浮动。站在面前的人强大而挺拔,冥冥中透着一股高高在上。 颜辰抬头仰望着面前的人,忽然感觉到压迫。 “谢谢” 颜辰喉结翕动,轻弱吐出两字。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似乎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尸群是符念击退的,他到底……还是救了他。 “谢谢?”符念得了这两个字,嗤笑一声:“拿什么谢?” 颜辰顿住,面容一僵,如同一个捉襟见肘的落魄者。 拿什么谢? 颜辰没有想到符念会这样问。 拿什么谢…… “吃了它,我接受你的谢意。” 符念伸手摊开掌心,一抹方形红色便出现在颜辰面前。 是之前的方糖,不知何时已被符念捡在了手中。 颜辰望着那抹红色,抬眸望了眼符念,莫名有些犹豫。 “你不是想知道甜不甜么?试试不就知道了?”符念语气难得褪去散漫,带着轻笑开了口。 颜辰在符念的目光中低下头去,看向他的掌心。 不就是一块糖么?狐疑什么。 思及此,颜辰修长的手指伸向了符念的手掌,带着些许认真地拾起那糖。 打开红色的糖纸,里面包裹是乳白色的小块。像是被修饰过的雪块。颜辰目光沉静,他将这乳糖含入口中,顷刻间,一阵沁甜清凉的感觉便在唇齿间四溢开来。 颜辰脑弦松懈,他轻缓地咀嚼着,正想抬头说什么,忽然肩膀被人一推,脚下重心不稳,踉跄着撞上了后面的树。 背部砸在坚硬粗壮的树干上,突如其来的疼痛激得颜辰一呛,嘴唇微张间,一个邪气冷峻的面容在他面前徒然放大。 来不及思考,唇已被凶狠覆住。 “唔……” 颜辰瞳孔骤缩,符念的迷离的桃花眼近在在咫尺,他在吻他。 是汹涌而来的啮噬,仿佛野火肆虐平原。热烈燃烧着,吞没一切。 烧得人疯狂,烧得人恐惧。 颜辰慌了,白皙得手指攥紧符念地衣襟,用力地推搡着他的胸膛。然而这胸膛却像是一块磐石,无论颜辰怎么使力,也推不开。 “要我放开,你有那个本事么?” 须臾间,压在身上的沉重似乎轻了些,颜辰以为是符念终于放松,拼尽全力想要推开面前的人,他好不容易往前推一点,却不料自己退的更狠了。 “砰”地一声再次砸在树上。 肩膀与头部传来重力。 符念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手扣住他的头部。展开了更为疯狂的掠夺。 颜辰睫翼颤抖,浑身觳觫,恐惧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头脑。 恐惧达到顶峰之时,林子里传来了白骨摩擦之声,那破碎的白骨再次塑身成行,正往符念二人袭来。 白骨尸迁移极快,不一会儿,两人就被一片白色包围。 “符念……后面……唔……” 羞耻之中,颜辰艰难地提醒着。 符念唇角微勾,继续吻着,似乎是无动于衷,可手掌里早已凝结起暗红色的光芒。 “小……心!” 面对着前方,颜辰赫然看到一只白骨手向符念袭来。他心如擂鼓。 然而白骨手没能碰到符念,几乎是一瞬间,无数红色碎片显现,尸群顷刻分崩离析。 破碎的声音响彻山林,符念收手,在着破碎声中放开了颜辰。 啮噬消逝,呼吸终于通畅。仿佛逃脱虎口。颜辰双膝一软,撑着树干大口喘息。长时间地紧绷已经让他没了力气,立于一地白骨碎片中,他的模样凄凉又可笑。 像是一朵被摧残的栀子花。 第76章 晋河 一刻钟后,尸林阵法外,晋河边。 “师兄!陌卿!” 倚在河边石块上的孟桓一跃而起,一旁的江烨修也募地抬起了头。 林子的边缘站着两人,一黑一红。正是符念和颜辰。 符念走在前面,颜辰远远地跟在后头。 “你们总算是出来了,我和江兄都担心死了。” 孟桓向走来的两人微笑开口,说完,看到符念身后的颜辰,有些惊异:“陌卿……你的嘴唇怎么出血了?” 清澈的语调,颜辰脚步猛地一僵。林子里疯狂的一幕再次冲上头脑。 “还有,我怎么感觉你的头发……也乱了?” 孟桓狐疑,颜辰藏在宽袖下的手屈伸,尽量放松了绷紧的面部:“应该……是方才不小心,被那白骨尸体弄的。” “白骨尸体?!要不要紧?” “无、无碍。” 颜辰目光闪烁,原本就心神不宁,可偏生在恍惚中还撞见了符念脸上一闪而过的嗤笑。 颜辰的脸色白了白,袖中的手指不由紧攥成拳。 他带着恼怒转过头,失魂的模样,在孟桓和江烨修两人看来倒像是受了伤。 “我为你把脉瞧瞧。” 江烨修泠然开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颜辰受伤是因为救他所至,江烨修于心难安。 “不用。” 他往前一步,却不料面前的颜辰往后退了一步。 “我心中有数,不用瞧了。” 颜辰语气疏冷,像是故意回避。 孟桓仍旧担忧:“陌卿,还是看看罢,你这样子,别中了什么毒。” “他都说他心中有数了,还瞧什么?”一直噤声的符念忽然戏谑开了口,听到声音,颜辰被激地抬了头,凤眸怒睁,恨恨剜了符念一眼,然后迈步,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陌卿怎么……走了?”孟桓结舌,符念望着红色背影悠然开口:“谁知道呢?” 闻言,江烨修若有所思地扫了符念一眼,又看了一眼远去的颜辰,顿了片刻,旋即冷笑一声朝前走。 “嗳,江兄怎么也走了?” 孟桓愕然,符念不怒不恼,擦过孟桓,缓步向前:“天色也不早了,是是时候该走了。” “天色……” 孟桓抬头望了眼天,继续狐疑, “可现在不才申时么?” “怎么就……不早了?” 一刻钟后,四人重新进了晋水镇。 宽道上,颜辰和江烨修走在前头,孟桓和符念走在后头。 “师兄,我怎么觉得,陌卿和江兄都闷闷不乐?” 走在后头的孟桓望着前面两个背影,疑惑着对符念开了口。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符念冷冰冰。 孟桓:………… “我觉得是因为陌卿受伤的事。”孟桓不气馁,继续:“陌卿受伤了,江兄心中觉得愧疚。他们俩定是为此事起了争执。” “你确定?” 符念眼尾上挑,看着身旁的人。 “我是猜的,倒是不能确定。” 符念“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孟桓闻言,自知无趣,兀自瞥向了别处。他一心都在疑惑上,并没有注意到符念方才话语中说的是“他”而不是“他们” 四人两两前行着,符念思量着那连环阵的事,死尸出在晋水镇内,那么这立阵之人,便一定在这晋水阵内。 看来得在这镇内停留个几日了。 “小伙子!” 爽朗的声音徒然在身后传来,符念思绪被打断,还未转身,便见一个布衣白发老者跑了上来,跃过他和孟桓冲向前方。 这老头怎么跑这么快? 符念奇怪,目光顺势落在这老者身上,只见他跑到前方伸出一只枯瘦大手,赫然拍向了前方的……陌卿? 陌卿和这老头有关系? 符念疑惑,继续打量。 “小伙子,好巧啊。” “老人家?” 颜辰察觉到肩头一拍,回过头,发现竟是之前那个抢着领喜糖的老者。 “怎么,不认识我啦,你们年轻人的记性难道比我这老头子还差?” 老者面露嘲笑,颜辰莞尔:“没有,只是没想到还能再遇到。” “这镇子就这么点大,碰着了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对了,你吃糖了么?” 颜辰面色一白:“没有。” 两个字出口,语气都冷了几许。现在提到这糖,他便怒气翻涌。 “没有?赶紧吃啊!”老人枯木手往颜辰肩上一拍,符念的桃花眼旋即暗了暗。 “谢老人家好意,我会吃的。” “可千万别忘了,这可关系到你的终生大事,小伙子,吃了这糖,以后你就不愁找不到媳妇啦!” 就不愁找不到媳妇啦…… 余音袅袅,经久不散。 颜辰:………… 江烨修:………… “咦,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老者奇怪地开口。 颜辰扯了扯眉:“没事,我脸比较白。” “白?那这位白衣公子的脸怎么有点黑?是脸天生比较黑么?” 身着白衣的江烨修转过头来,用“神经病”的眼神冷冷地瞥了这老者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朝前走了。 老者执念颇深,拽着江烨修不放:“嗳,公子,你别走啊,要不我也送你几颗喜糖罢!” “你住海边的么?” 江烨修顿步,转身冷笑。 “海……边?我就住这镇上啊。” “这镇子靠着晋河,我要住也是住在河边,你这小伙子恁地开口说瞎话。” 老者喋喋不休,一脸义愤填膺地反驳。 江烨修付之一哂:“宽了。” “宽了,什么宽了?” 老者疑惑:“你是觉得我心胸宽广如大海么?” 颜辰:………… 孟桓:………… “嗳,小伙子,你倒是给句话啊!” 没有回答,留着这老者的是一个冷冰冰的、硬邦邦的背影。 符念盯着这老者,嗤之以鼻:“老了老了,还真是臭不要脸。” “老者,你自己留着罢,我们不要了。” 颜辰见这老者碰了一鼻子灰,无奈开口劝说。 “嗳,算了算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都不知道好歹,我高老汉自己留着喽!” 说着,这高老汉抬头,枯木手拍了拍颜辰手臂:“再见了,小伙子,祝你早日找到你的意中人啊。” “呃……再见。” 颜辰僵硬微笑。 “唔,走喽!” 高老汉长呵一声,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摇头晃脑地往回走,募地一转身,冷不防地撞上一张阴沉面目。 符念站在不远处,正不善地盯着这高老汉。 “咦惹~这人怎么凶神恶煞?” 高老汉嘟囔一声,不敢瞧符念,快速朝前走。 他双腿迈步快,配合着那一声破旧的褐色衣衫,活像一只快速逃跑的鼹鼠。 符念看着这鼹鼠从自己身旁梭过去,冷哼一声,抬头睨了颜辰一眼,顶着那张阴沉的面孔朝前走。 孟桓骤然感觉凉飕飕的,不敢离符念太近,顿了脚步后靠近颜辰:“陌卿……我还是和你一起走罢。” 颜辰微一点头,奇诡地瞥了符念一眼,然后与孟桓并排前行。 不多时,四人停在了一家客栈面前。 红色的绸缎挂在门框两旁,匾额上的“同福居”三个字仿佛都显得喜气了些。 此时已近申时末,四人进了邸店,先要了壶茶。 邸店中的人另外有一桌人,五个男子挤在一桌,正认真讨论着。 “嗳,再过几天,那徐商户家的女儿徐茵茵便要出嫁了罢?” “不错,就是四天后了。” “那可便宜那张家公子了,那样一个美人。” “可不是么?家世又这样好。依我看呐是那张家公子高攀了嘞!” ………… 议论声音不以为然,颜辰坐在对桌,从这谈论中获取了两个讯息:“徐茵茵家室好,是个美人” 家世好从徐家修饰的房屋建筑就可以看出来,可徐茵茵究竟要美到怎样的地步,才会让这小镇的人都为之赞颂? “下一步,该如何做?” 江烨修的声音打断了颜辰的思绪,只听得一旁的符念沉声回道:“等镇中的人暴毙。” “又是等?” 孟桓忽然插入。 符念晦暗不明地扫了孟桓一眼,孟桓赶紧别过眼去。 颜辰无语,过了一会,符念沉声道:“死尸是维持阵法的源力,既然布阵之人每月必杀十个人来维系阵法,那么他杀掉这十个人的时候,就不可能步不露出一点马脚。” “所以……师兄的意思,是顺藤摸瓜?” “不然呢?”符念斜睃“你以为我等着看那徐茵茵有多美?” “呃……这我倒觉得不会……” 孟桓尴尬讪笑着,下意识地瞟了颜辰一眼。 感受到这目光,正轻啜茶水的颜辰不由得一呛,嘴角洇染茶渍,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咳……咳咳……” “给” 颜辰正咳嗽着,一只苍白有劲的手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 这苍白有劲的手上躺着一块手绢。绢体素白柔和,一角绣着淡蓝色的雪花。 第77章 晋河 顺着这只苍白有劲的手往上,颜辰看到一张万年不化的冰脸。 递帕子的人,是江烨修。 这倒是令颜辰出乎意料的。他停止咳嗽,看着那块素白手帕愣了神。 “到底要不要?” 江烨修悬空着手,没有不耐烦的语气,可到底有些僵持。 这种情况,不接显得有些尴尬。 “多谢……” 怔愣间,颜辰的指尖触上了江烨修掌心的素白柔软。 手绢的触感是柔软的,可颜辰却感觉手背被灼了一下。余光探寻,符念阴冷的目光正盯着此处。 颜辰忙迅速拿过这帕子,略拭了一下嘴角后,飞速地藏在了手中。 “我回头清洗完还你。”颜辰声音刻意放低了些。 “不用,这种东西我多的是。”江烨修声线平冷,丝毫没有异常。 “从前,我倒是从来没有看见江兄有手帕。” 孟桓开口,江烨修看了他一眼:“你当然不知道,我又不给你用。” 孟桓:………… 颜辰:………… 被了泼了这么一盆冷水,孟桓只得讪讪地调转过头去,想向符念说点什么来缓解气氛,不料却触到了符念锋利如刀的目光。 孟桓胸口一凉,突然觉得虎视眈眈。 “呃,那什么……我出去走走。” 孟桓说完,“嚯”地起身,连茶杯里的茶水都跟着颠了颠。 颜辰见孟桓往外走,莫名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放在桌上的手作力捏紧了茶杯,捏出冷汗来,又松了:“我头晕,也出去走走。” “站住” 冷如冰窖的声音,是符念。 但是颜辰没有站住,他假装听不见,抬脚往外走。 “陌卿!” 怒吼声从身后传来,颜辰头疼欲裂,更是脚不沾地地往外跑。 出了门,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简直如获新生。 因为唯恐符念追上来,颜辰专挑小道走。 疾步前行,走了许久才放缓了脚步。不知是因为走得太快还是撒谎报应的缘故,缓了步调之后,颜辰竟真感觉有些许头晕。 一刹那间的天旋地转,颜辰白皙手掌连忙撑住生着土花的石壁。 “唔……” 手指骨节弯曲,颜辰攀住石壁,忍不住躬腰干呕。 恶寒的恶心,脊背一片冰凉。过了片刻,颜辰缓过来了,站直了身子,再去脑海里搜寻时,那金色早已了无踪迹。 “奇怪……” 颜辰喃喃着,他没有感染任何病症,为何会无故恶心? 一缕疑惑盘亘心头,风吹草动,却吹不散心中疑云。 颜辰想不清楚,只得暂时把这疑惑压下了心头。思及孟桓也在外面,颜辰便出了小巷,去找寻孟桓。 申时末,残阳似血,余晖古旧。 小镇主道上,有不少小贩正拾掇着摊面,有装着瓶瓶罐罐的,有推着推车往回走的,当然,也有刚刚开张,准备经营夜市的。 人影幢幢,商贩结伴唠嗑,行人攒三聚五,声音抑扬,笑面虚晃。映着昏黄的余晖,衬托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孟桓一人人沿街走着,忽然生出些怅惘来。 “卖凝脂膏嘞!最后一瓶啊!” 响亮的音调在身旁“哗”地响起,孟桓被这声音震到,侧身望去,是一个支着木摊子的铺面,铺面上摆着许多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 其中有一个蓝色小瓶的瓶身上便用簪花小楷写着:“凝脂膏”三个字。 “请问,这是作什么的?” 出于好奇,孟桓向铺面后那个白衣中年男人发问。 “小公子真有眼光,这可是上好的肌肤润和膏啊。能够治疗皮肤干裂、斑纹,要么?” “肌肤润和膏……” 孟桓呢喃着,看着那小瓶子若有所思,就在此时,肩膀忽然被行人轻轻擦了一下,一抹青色从身侧闪过。 孟桓以为是行人走路不小心,余光扫了那青色一眼,只见那人飞速地往前跑了。 孟桓不甚在意,复又抬起头看着摊主道:“若是嘴唇……不小心被划破了,可以用这个么?” “当然可以啊!”中年男人双手一拍:“这种小伤结痂后很容易留疤,要是用了我这肌肤润和膏,保准一点疤也不会留。” “真的?”孟桓双眸一亮。 “当然是真的,童叟无欺!” “那麻烦你给我把这个润和膏包起来罢。” 孟桓想着陌卿的嘴唇划伤了,这润和膏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便微笑着去摸钱袋,然而摸到腰封处却感觉空空一片。 孟桓低头去看,腰间哪还有什么钱袋。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别人撞的拿一下,顿时恍然大悟。 正要抬脚去看那人,一个木盒子递到了他的目前。 “嗳,小伙子,打包好了,拿好。” 摊主恭敬地举着木匣子,脸上荡漾着一片笑靥如花。 孟桓尴尬:“不好意思,摊主我钱袋……丢了。” “钱袋丢了?”摊主一顿,脸上的笑容登时灰飞烟灭:“没钱?没钱来买什么东西,真是浪费时间!” “真是不好意思……这个润和膏,我不能要了。麻烦你打包一场了。” 孟桓颔首赔礼。 “呵,真是不懂礼数,没教养的毛头小子!” 尖锐刻薄的声音,骂得难听,孟桓听了,眉宇一紧。 “赶紧走罢!耽误我回家吃晚饭!” 摊主市侩,两面三刀惯了,孟桓愣了会,倒也没恼,迎着那摊主嫌弃的目光准备往回走,忽然摊面上“啪”地传来一声巨响。 孟桓循声看去,只见摊面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年,墨发高束,眉眼凌厉,正用手按着摊主手中那个木匣子。 “舒耀……师弟?” 孟桓奇怪地看着白衣少年出声,舒耀没理会,按着那盒子扔了块金子在摊主面前,厉声道:“够了么?” “哟,够了够了,这么多,可不是够了么?” 摊主看了金子,脸上再次呈现笑靥如花,他谄媚放了手,笑道“来,您拿好了,您再想要什么,随便挑!” 舒耀冷笑,扬了扬眉梢:“当真随便我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您出手阔绰,可够买我一个摊子了。” “好” 舒耀睨了一眼整个摊面,然后将那木匣子扔到了一旁的孟桓手中:“拿好!” “小师弟,我不要了,你——” “少废话,一边去。” 孟桓将木匣子拿在手中,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一个破碎声。 “砰——” 一个白色的瓷瓶被砸在了地上,碎成一片,分崩离析。 舒耀立在摊子边上,正意犹未竟地擦着手。 于此同时,附和而响的是摊主的叫声:“哎哟,您刚还拿得好好得的,怎、怎么摔碎了?是不小心的罢?” 舒耀不看摊主,他的手指穿花蛱蝶般地在那瓶瓶瓶罐罐中穿梭着,然后拾起一个,轻飘瞟地拿起,“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呵,不好意思,我呢,是故意的。” 嗤笑的声音响起,裹挟嗤之以鼻。 摊主脸上的笑容终于撑不住,倏地淹没了。像是一个巨浪拍翻了扁舟。或许是碍于那块沉甸甸的金子,他竟没有变脸:“小公子,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舒耀拿起再拿起一个瓶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微微一笑:“看不出么?我在砸店啊。” 闻言,孟桓不由得面目愕然,而另一边,摊主的脸色终于黑了。 “小师弟,不得无礼。”回过神来,孟桓泠然出声。 舒耀嫌弃地瞧了他一眼,嘟囔一声:“真是个草包!”复又转过头去,动手砸了一个瓶子。 “砰——” 孟桓:………… 此起彼伏的碎裂声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渐渐的,有不少行人驻足,停在前围观。 那摊主登时又变了一副脸:“哎哟,公子,我可是小本生意,你不喜欢不买就行了,又何苦来砸我的店啊。” 眉眼低垂,声音哀怨,活脱脱一副可怜相。 路人皆为之唏嘘喟叹。 “真是世风日下,怎么现在什么人都有啊……” “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正是一肚子坏水……” “啧啧……” 流言蜚语声中,舒耀不怒反笑,迎着众人的目光,他手臂一挥,将那摊面上一边的瓶瓶罐罐悉数勾下:“我是不懂礼数,没有教养的毛头小子,做出这种事你用的着奇怪么?” 摊主的脸彻底黑了。孟桓却是眉宇一怔。 片刻之前,摊主还指着孟桓骂着。 “真是不懂礼数,没教养的毛头小子!” 不曾想,舒耀竟滴水不漏地复制了过来。 舒耀太过盛气凌人,摊主被一句反问问得心虚,只低着头装可怜,不敢再看舒耀一眼。 然而在外人看来,他这副模样却越发跟受了委屈似的。 “真是反了天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欺负人!” “就是!得好好教训他一下了!” 围观的路人义愤填膺,议论纷纷,都已看不下去。 “毛都没长齐就想撒野,爷今天就好好教训你一下!”一个彪形大汉忽然从人群中闯出来,一腔正义地扑向舒耀。 他手握着拳头,迈着大步迅速走上前来。 “不要动手,有话好好说!” 孟桓眉宇紧蹙,迈前一步抬手去阻止。 “给老子滚开!” 彪形大汉,一扬手,推开孟桓,一个重拳就落在了舒耀的脊背上。 “你他妈——” 舒耀踉跄站稳,话还未完,只听见响亮的一声。 “啪!” 一条青色长鞭逶迤,带着强势的鞭风,擦过彪形的血肉。 “哎哟!” 惨叫应声而起,彪形大汉捂着脸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人,蛇一般的青色长鞭之上,孟桓肃然长立,眉宇霜冷,一点温润气息也无:“我说过——不要动手。” 第78章 晋河 “你他娘的!”彪形大汉吃亏,挥舞着拳头向孟桓而来。 “啪!” 孟桓眼睛眨也不眨,抬手就是一鞭。 “污言秽语,好意思骂别人没有教养?” “你——啊!” 彪形大汉怒目狰狞,话还未完,一道凌厉的鞭子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根本无从还手。 孟桓蓝色衣衫清澈,墨发飖扬,脸上却是一丝不苟冷肃。如同一块菱角锋利的冰。 舒耀看着面前的人,一张盛气凌人的一张脸都不由得愣了。 一旁的摊主见到这种情况,瑟缩在摊面后,人都吓坏了。他原以为孟桓是个好捏的软柿子,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想错了。 鞭声持续,彪形大汉的叫声此起彼伏。 摊主手心发汗,眉毛唬得跳了三跳,他想到方才对孟桓欺辱的话,这会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摊主见众人斗不过孟桓,便兜住重要家当,猫着腰悄悄往外溜。 “咣当——” 清澈的一声响,摊主怀里兜着的家当散了一地,他的肩上搭着一只素白锋利的手。 “摊主,跑什么?不是要评理么?” 舒耀攥住面前的人冷笑。 “没跑、没跑,我、我捡东西呢……” 摊主哆哆嗦嗦直起身来,冷汗涔涔。 “没跑,就老实待着罢。”舒耀一撒手,把人扔在摊面上:“今天,就让你知道理是个什么东西!” 惨叫声还在继续,回荡在暮色中,经久不绝,听到人耳朵里,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周遭围观的人散的散,退的退。一时间倒没有人敢说话。 “住手!” 倏地,一旁传来声音,声音不大不小,但回荡在鸦雀无声的人群里格外清晰。 孟桓停下了手中的鞭子,抬眸望去,只见人群中迈步站出了一个青衣男子。 约莫十八九岁左右,规规矩矩的,一双眼睛盛满怒气。瞧上去,倒像个儒生。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可知礼义廉耻?” 儒生开口,声线不平稳,倒像是状着胆子说的。 “公子不知事件经过,不可妄加开口。”孟桓手臂一挥,青色的长鞭落到地上。舒耀两眼一瞪:“呸!跟你这种人谈什么礼义廉耻!” “真是无、无耻狂徒!” 那儒生脸涨得通红。舒耀冷笑:“你这种人还有脸骂别人无耻?” “你——!” “你什么你,我今天就让你尝尝教训!” 舒耀抬手就要往前冲,孟桓脸色一变,忙伸手拦过:“先别冲动!冷静一下。” “要冷静你自己一边冷静去!我忍不了!” “那就对不住了,小师弟。” 孟桓手指一动,在舒耀身上施用了定身术。 “孟桓!你个怕事的草包!” “你给我放开……” 舒耀僵在原地,大声怒骂,孟桓叹口气,转身正要理论,忽然一个手影袭来。 “啪!” 清脆的声响,孟桓脸上挨了一巴掌。狠戾的掴掌,教人心惊。 谩骂的声音倏地停止,舒耀愣住了。 “呵,老子就是要教训一下你们这些没教养的黄毛小子!” 彪形大汉握着拳头站在孟桓面前,脸上是一片屈辱过后的得意洋洋。 他似乎一直在等待时机,这位趁着孟桓不注意,便偷偷出了手。 “孟桓,跟这种人你还理论什么!” 舒耀在叫喊着,孟桓捏紧了手中的鞭子。 “爹,我们……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一旁的儒生拉了拉彪形大汉的衣衫,支吾开口。 孟桓抬眸冷笑:“原来……是父子。” “真是一对狗父子,有样学样!” 舒耀怒骂,彪形大汉讥诮带笑:“父子怎么了?我养的儿子就是学我,看不惯你们这种下流无耻的黄毛小子。你们这么无耻,八成也是学了你们父母的罢?” 讽刺意味十足的话,孟桓眉宇旋即一沉,越发攥紧了手中的鞭子。舒耀不知为何,一时倒也愣住了。 “怎么,说不出话了,你们该不会是没爹没娘的野种罢?” 孟桓的脸色骤然一白,手中的鞭子攥紧又松。 他没有父母。原来是有师尊的,现在也没有了。 “呸!胡说八道什么!你他妈看我不弄死你!”舒耀咬牙切齿,已是发了狂。 “哟……这么激动……原来真是野种啊?” “我不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一字一句,像是从孟桓嘴里含在嘴里,咬碎了吐出来的。他凝视着面前的人,目光阴翳而锋利。仿佛凝视仇人。 “呵,解释什么,你们这样的人活该没爹娘要!” “你——!” “啪!” 孟桓气到极致,握紧了手中的鞭子要动手,然而一个却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红衣飄飖,墨发飐动。 颜辰站在孟桓和舒耀面前,沉静收回自己柔软白皙的手:“口出狂言,恬不知耻,该打。” “陌卿?” 孟桓看着面前的人愕然。 “你打哪儿来的!” 彪形大汉吼叫,颜辰不予理会,转身对孟桓微微一笑:“放心,交给我。” 放心…… 刹那间,孟桓愣住了。含笑的话语,如同一阵温柔的春风。一阵熟悉而陌生的春风。 “放心,交给师尊……” 无比相似的话语,孟桓想起了他的师尊,想起了那个在九寒殿里的清徽真人。 他的师尊清徽真人,是个温柔知礼的人,德高望重,品行端洁。 灵力高深却从不贸然出手。孟桓记得,当初在九寒殿,他的师尊曾温声教导他:“君子之道为和。遇事纠纷,必先察己。” 君子之道为和,遇事纠纷,必先擦己。 孟桓将此言铭记于心,遇事从来忍让。所以方才,他才会受了摊主的嘲讽也不争辩,受了的众人的讥诮也不恼怒。 可对那彪形大汉,他不仅动了手,甚至想抽得他皮开肉绽。 原因有二。 其一,他可以忍让他人,但决不能忍他人动自己人。其二,他是孤儿,父母之与他,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喂!老子问你话呢!你谁啊!” 彪形大汉叫嚣,颜辰沉然回头,平静对上他的眼:“他们是我教出来的。” “啥?” “我说,他们……是我教出来的,有意见么?” 颜辰语速放慢,铿锵有力。 舒耀和孟桓皆是一愣。 “你放屁罢?你比他们大不了几岁,跟我说你养的,笑话!”彪形大汉嗤笑。 “我是他们兄长,长兄如父。说是我养的,也不为过。”颜辰一本正经。 “哟,那只怕你也是个无耻下流的胚子,养出这么些个玩意儿。” “此言差矣。我且问你,我为何无耻下流?”颜辰凤眸清澈,端得是义正言辞。 彪形大汉答:“因为他们无耻下流!” “那你为何会觉得他们无耻下流?” “因为他们两个无缘无故,砸了别人的铺子!” 颜辰平静:“当真是无缘无故?” “那时当然,我亲眼看到那摊主在哭诉,我们大伙可都看见了!”彪形大汉一扬手,围观的人频频点头。 “看到了罢?”彪形大汉得意一笑,颜辰丝毫不慌,他既没有问孟桓也没有问舒耀,他缓缓走到凌乱不堪的铺面前,目光垂落,向那摊主开口:“我要听,事情的真相。” “是……是我先讽刺了那位蓝衣公子……” 摊主瑟缩地站着,一张口,众人脸色为之一变。 舒耀和孟桓都没料到,这摊主居然会说真话。 “摊主!你可别忍气吞声,大伙都在这儿,不用怕的!”彪形大汉变脸呐喊。 “不……不是的,是我先骂了那位蓝衣公子,而且……这位白衣公子向我付了钱了……” “摊主!你——” 彪形大汉一张脸铁青,两只眼睛如同铜铃一般瞪着着那只摊主,仿佛瞪着他,就能让那摊主改口说出所谓的“真相。” “是我……诬陷了两位公子……” “是我我骗了大家……” 摊主耷拉着眼,脸向下垂着,站在原地像一个忏悔的罪人。 “听清楚了么,诸位?” 颜辰抬眸,沉缓的眸子平稳扫向四方。 众人触及他的目光,皆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如同触到了一道锋利锃亮的光。 可偏生有人不愿意屈服这道光。 “我不信!肯定是你用了什么邪术,让这摊主对我们撒谎!” 彪形大汉叫嚣着,脸上是不可以一世的蛮横。 舒耀炸了:“我呸!你个死砖头!” 孟桓眉宇深蹙:“长鞭无眼,可别信口雌黄。” 而颜辰却是唇角一弯,脸上如同蜻蜓点水般闪过一抹轻笑。彪形大汉说得没错,他是用了术法,但他用的是“吐言术” 咒术中一个小术法,用在普通人身上,便能教对方吐出真言。 世人中不乏藏污纳垢者,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在他人面前演得一副无辜可怜好皮相。 若要让这样的人开口说真话,可不得用上所谓的“邪术”? 颜辰只是觉得好笑,没想到自己倒成了那个动用“邪术”的人。 “信与不信,在你。” 他轻轻开口,脸上风轻云淡,他撤了在摊主身上的“吐言术”,认真地看着那个处在破败中的罪魁祸首:“摊主,你自己再认真想想,你方才,有没有撒谎?” “我、我……” 摊主嗫嚅着,他不敢看颜辰,许是因为羞愧,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还说什么!大伙都看看,摊主都被吓成这样了,还能说出什么真话?!”彪形大汉带头怒吼,于是众人又皆抬起头朝那摊主看去。 眉眼低垂,可怜巴巴,确实如受了委屈不敢言说一般。 看着模样,肯定是被吓的! 那方才这摊主可不就是在撒谎么? 众人变了之前的想法,脸上呈现义愤填膺。 “要我说,这摊主也真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 “啧啧……” 议论纷纷中,彪形大汉得意一笑:“我最看不惯的,便是仗势欺人的人。相信大伙也跟我一样!” “是啊是啊……” “仗势欺人……” ………… “啪——” 长鞭甩在地上,炸出清冽的声响。 嘈杂人声戛然而止。突然死寂。 众人脸上皆是一白,连同那个彪形大汉也颤了颤身躯。 秋风过拂,暮色寒凉。孟桓立在颜辰一侧,在一片黯淡中将鞭子捏得发狠。 “再胡言乱语一句,试试看。” 第79章 晋河 冥濛间,颜辰睫翼轻晃,他看着一张脸上盛满怒气的孟桓,有些陌生。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孟桓追着他和符念跑的时候,还停留在孟桓总是需要人保护的时候。 可是一展眼,那个孱弱的小少年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手持长鞭,独当一面。 彪形大汉蛮横,但是对孟桓手里的鞭子多少有些忌惮。喉头攒动半晌,恨恨撂下一句:“哼!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 众人见中流砥柱服了软,也都缓和了神色,闭紧了嘴。 “爹,我们走罢。” 见势,那久未说话的儒生便对彪形大汉开了口。 “好,走,今天就放他们一马了……” 彪形大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转身往前走。众人也顺势散去。如同鸟兽散开。 颜辰神色平静,转身想对孟桓说什么,胸口的那阵恶心突然又涌了上来。 那是一种恶寒的恶心感,恍如有一块糜烂的冰在他的胸腔里翻涌。颜辰微微佝偻,蹙紧眉头。 “陌卿?怎么了?” 耳边是孟桓的疑惑声,颜辰抬起头来,最先看到不是孟桓,而是一个黑影。 那彪形大汉去而复返,眉宇僵硬发黑,手握拳头,以流光之速向这边推移。 “小心!” 一声惊呼,一个利爪朝孟桓袭来。颜辰手疾眼快,将孟桓从对面拉至身侧。 而那彪形大汉却突然跟便了一个人似得,手法凌厉不少,一击不成,再次挥舞着爪子狰狞袭来。 孟桓反应过来,手中长鞭随即一动,如同渔网一般撒出去,然后紧紧地缠住了那彪形大汉的腰身。 彪形大汉一时间被这鞭子箍得不能动弹,孟桓顿手,冷笑开口:“偷鸡摸狗,狗鼠之辈!” “不,不对劲。” 颜辰冷沉的声音忽然传来。孟桓:“什么不对劲?” “你看。” 颜辰眼神朝前示意,孟桓顺着颜辰的目光看过去,瞬间变了脸。 不远处的街道上,有数人正在向这边推移。 这些人同彪形大汉一般眉宇发黑,面目狰狞。如果仔细辨认就会发现,他们当中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比如那个儒生。 去而复返的不止彪形大汉,还有之前那些围观群众。 而这些围观群众的目标,明显是颜辰三人。 “这些人居然毫无诚信可言!果然无耻下流!”舒耀被定住了身形,看着遽然的转变只能破口大骂。 “恐怕不止无耻下流这么简单。”颜辰出声,同时一个抬手,解了舒耀身上的定身咒。 “不是无耻下流又是什么?” 舒耀得了自由,正要上前,忽然听到“啪”地一声巨响。 孟桓的鞭子断了,被那彪形大汉生生挣断了。鞭子属于修仙之人的常备灵器,寻常人不动用幻术灵力是很难弄断的。 而现在,这鞭子却在没有使用任何术法的情况下断了。 可想而知,那彪形大汉的力气有多大。 “赶紧后退!” 颜辰脸色一变,将两个少年往后一推。彪形大汉和那些群众都已近在眼前,他们发黑的眉心也变得无比清晰。 这些人,仿佛已经不是之前的人了。 “怕什么?我们修仙之人,还惩治不了这几个喽啰?” 舒耀不以为然往前冲,可是刚冲出去,手还没来召唤出剑,手腕便被那群众中的一人扯住了,紧接着,便有五根锋利的手指如刀一般从他另一条手臂刮下。 “该死!” 钻心的疼痛传来,舒耀暗骂一声,想施展术法,手却不能作力。僵硬地耷拉着,像一截枯死的木枝。 怎么回事…… 混乱中,那些人个个眼眸死沉,挥舞手臂,皆跟发了狂一般围剿着三人。 夜色渐浓,一片昏暗里,这些发了狂的人就好似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他们力气极大,能够迅速得囚住人的手脚,阻断术法的施展。 施展不了幻术的人,在这群力气极大的暴民中抵抗艰难。 人群里,孟桓与舒耀皆是自顾不暇,尤其是舒耀,因为轻敌被两人死死缠住,甚至有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舒耀心惊,不断挣扎着,感觉呼吸却越来越急促。那双掐住他脖颈的手紧紧抓着,锋利的指甲嵌入他的血肉里。就如同一条水蛭。 一旦攀附上了,便渗入皮肤去吸食血液。 可是突然,这条水蛭脱落了。 面前的暴动的人群都在须臾间得到安抚。那些人拳头垂下了手臂,低着头站在原地。 “块走!” 一袭红衣的颜辰倏地肃然出声,他站在那片暂时安定的人群里,双手交扣,正在艰难地施展术法。 “陌卿……” 孟桓愕然,他对于这些人的变化感到诧异,明明方才还那般激烈,怎么就突然屈服在陌卿手中呢? 陌卿是青楼楚馆出声,就算修习了术法,也定是在他之下。 但是眼下他却根本奈何不了这些人,而陌卿却将这群人制住了。 实在教人心生狐疑。 “别愣神了,赶紧走。” 颜辰额角沁出冷汗,他不知道孟桓心中所想。 只是隐约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住了。本来就是强行动用咒术。咒术要求精纯的灵力,而他这副被封印的身体根本就灵力衰弱。 言语刚落,那些安静下来的群众又慢慢地抬起了头。 已是术法崩溃的前兆。 “孟桓,别傻站了!” 是厉声的呵斥,惊醒了臆想的人。 孟桓看了一眼那些人,站在原地没有动,只对舒耀说了一句:“你先走。” 舒耀向来不肯轻易服输,此时又怎会听孟桓的话。因此也执拗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颜辰手腕在发颤,分神用余光看着两人还没有走,一颗心如置冰窖。 “还不走……是都想死在这儿么……” 因为灵力耗损过度,颜辰声音喑哑,已失了方才的威严。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孟桓担忧,召出碧魄剑在三人周生落下一道结界。颜辰轻轻摇了摇头:“结界,恐怕没有用。” “为何?” 还未回答,只听见一阵怒吼声起,那群人重新挥动了手臂。颜辰的术法崩溃了,群众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向前奔涌。 青色结界立于颜辰三尺开外,那些人到了跟前,竟是轻松跨了过来。 结界没有破,那些人就是轻轻松松地跨了过来,如同空气一般。 正应证了颜辰所说,结界没有用。 “最后一次机会!走!” 冷厉的声音中,孟桓和舒耀被一双手推到了人群之外,而一袭红衣的颜辰却被那些人紧紧包围。 人群如同沙砾,颜辰是坠入沙砾中的一滴残血。一滴即将被尘埃湮灭的血。 低吼咆哮里,有无数尖锐的手朝他伸来,颜辰双手交扣,凤眸沉凛,困厄地调动着他那几近衰微的灵力。 在术法的施展下,一层微弱的蓝色的光芒包裹在他的周围,勉强堵住那上前的暴民,堵住那无数双锐利的手。 但是这层蓝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不断变浅、变淡着,越来越接近透明。 形势惨棘。 颜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孟桓和舒耀站在人群的包围外,两人皆不甘心也不愿意就此离去,手上没了束缚,便固执地施展灵力去对抗那些人。长剑挥动,少年裹挟的灵力的剑风怒啸向前。 剑风凌厉,如同刀刃,然而,碰到那群人却倏地消逝了,像消散的雾气。 术法不起作用。 依旧没有用,只有颜辰那点微弱的灵力能够起到些微弱的效果。 “怎么……会这样?”孟桓惊愕,舒耀将脸绷紧,再尝试了一次,可无论是施展出去的剑风还是其他灵力,都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些人是中了邪了么?” 舒耀狐疑,孟桓道:“也许,就是中邪了。” “也许?这是什么意思……” 一语未了,只听得前方的吼叫声更为激烈了。孟桓抬眼看去,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 “陌卿!” 人群暴动,奔走向前。 颜辰的术法已经破了,一夕之间,无数双锐利的手攀上了他的身躯。如同嗜血藤曼。 “还愣着干什么!救人啊!”舒耀还在呐喊着,孟桓已经冲上前去了。两个少年各自执剑,没入那人群里,将颜辰的话忘得干干净净。 “你们还回来作什么!” 颜辰困在人群里,余光扫视到两个少年,素日温和的脸上顿时沾染怒气。 听到训斥,舒耀和孟桓手中长剑依旧未停,借着人家熹微的烛火,隐约可以看到两个少年脸上倔强的神色。 少年意气,带着的是许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孤勇。秉持的是道义先而生死后的理念。 然而在形格势禁面前,光有着一腔孤勇和飘渺的信念是不够的。 最重要的是实力。是能够将敌人制胜的强大实力。 胜着为王,败者为寇。 舒耀和孟桓没有那份实力,成熟老道的做法应是保持自身实力,积蓄力量,又或者搬取救兵。 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两个少年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便投入了混战。 于是不一会儿,他们便折了手中的长剑,被那些力大无比的利爪钳制。 颜辰看到孟桓他们被围住,脑弦绷紧,被利爪束缚的双手挣扎,召唤出一丝微弱的光芒。光芒逶迤向前,似乎是向着两个少年而去,但是还在半路上便消散了。 半途而废。 “怎么这么没用……” 颜辰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眉宇一沉再沉。 他想救孟桓他们,可是身子却实在不争气,幻术施展出来了,却在半途陨落。 他忘了,他已不是上余的清徽真人,更忘了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强大的咒术师。 该怎么办? 颜辰觉得慌乱不已。 “白痴。” 沉缓的声音募地在夜色里响起,在低吼的杂音中却格外清晰。那是颜辰所熟悉的声线。 “符念?” 颜辰下意识抬头,须臾间,只见周遭光明大盛,有蓝色的火焰在人群中如同蛇一般的蔓延开来,这条蛇沿着那群暴民的鞋履,在他们脚下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地域瞬时一分为二,暴民们被困圈内,不能上前。 暴民之后,蓝色的火光里,有一个挺拔高大的男子正在朝前走来,衣角翻飞,墨发浮动。映着广袤深沉的夜色,颜辰觉得那双迷离骀荡的桃花眼无比清晰。 是符念。 第80章 晋河 男子走到颜辰面前,颜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尊主,你怎么来了。” “除了看你们送死,我还能干什么。” 符念悠悠地盯着面前的人,语气里的讥诮彰显无遗。颜辰面上顿时不自然。 “师兄!” “符念?” 孟桓的惊喜呼叫和舒耀怔愣狐疑同时响起,符念充耳不闻,看都没看两人一眼。 直接朝颜辰伸出了手。 “拿来” “什么?”颜辰对符念的话感觉莫名奇妙。 “还能是什么?”符念脸上写着“明知故问”四个字。 可颜辰真不知道符念在说什么。当务之急应是处理那群暴民,可符念竟然说什么“拿来” 拿来什么? 颜辰狐疑,但是不能同符念去辩驳,他想了想,试探道:“是……糖?” “呵,亏你想到这上头”符念哂笑:“你是又想和我吃糖么?” 意味不明的哂笑,颜辰脑袋里轰地一声,然后随即脸色一白。 “师兄!你们吃什么糖啊!” 孟桓不明所以,兴致搭问。符念也不说话,悠然瞧着面前的颜辰,于是,颜辰的脸颊由白便红了。 吃什么糖? 还能吃什么糖。 颜辰好好的一张脸都要绷不住了。 “吃什么吃,符念这狗贼出现在这儿定没好事!”舒耀昂着脸,劈里啪啦开口。狗贼两个字出口,符念才抬头往前瞧了一眼。 不说仍旧没说话,他动了动手,隔着虚无的空气,给了舒耀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响异常清晰,孟桓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 “狗贼!你欺人太甚!”舒耀炸了,气势汹汹就要往前,孟桓手疾眼快,连忙拉住了他。“你个草包,放开我!” 舒耀咬牙切齿,目光死死地盯着符念。 孟桓没辙,让舒耀去对付他师兄符念这事,就跟鸡蛋碰石头一般,于是他果断地、在他身上下了一个定身咒。 “又是这一招!孟桓,你看我解了术法以后不撕烂你!” “无耻下流……” 劈里啪啦的谩骂砸来,孟桓的脸有些挂不住。 “这疯狗太吵了。”符念眉头轻蹙,看向颜辰:“你不觉得他吵么?” 语调散漫,却自带着一股不容置疑。 孟桓全身一抖,立刻会意:“师兄,我这就禁了他的言” 嘈杂的声音顷刻消失。符念负手瞧着颜辰:“继续。” 颜辰:………… 继续什么继续? 不是糖,他哪知道是什么东西? 空气中静得诡异,颜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刻意避开符念的眼,低着头倒像是一个心虚的偷窃者。符念等了许久不见回答,渐渐失去了耐心。 “江烨修给你的东西,你就这么想留着么?” “江烨修?”颜辰迟疑,稍稍一想,醍醐灌顶“你是要手帕?”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符念冷声出口,颜辰被这反问噎住了,顿了半晌,另换了句话道:“你要手帕干什么?” “看看。”符念答得毫不犹豫。 “看看……倒也无妨。” 颜辰心中虽然觉得符念的要求怪异,但还是拿出了手帕。 看看是无妨的,只要符念没有什么过激要求。 白色的手帕摊在颜辰素白的掌心,符念见了,一把抓过,往那蓝色的火焰里丢。 “你干什么!”颜辰惊愕,着急忙慌就要往火堆里冲。 脚刚迈出去,身体却被符念往后一推,颜辰踉跄后退几步,才堪堪站稳。 一旁的孟桓看不下去,走上前来道“师兄,那可是江兄的东西,你这样平白无故烧毁人家东西,叫陌卿怎么跟江兄交代?” “交代?”符念目光落在孟桓身上:“不就是一条帕子,他陌卿需要跟江烨修交代什么?” “你——不可理喻!” 听到符念这番言论,颜辰已是气的面色涨红。 符念站在两人面前,接着蓝色的火光,将颜辰脸上的懊恼看得一清二楚。看清了,他就越发不后悔烧那帕子。 他甚至恨不得多来几条,他一次全烧了。 烧得个通透,看陌卿怎么跟江烨修交代! “陌卿,要不到时候你再去买一条还给江兄罢?” 剑拔弩张间,孟桓跳出来调停。颜辰沉然:“实在不行,也只有这法子了。” “不准买” 气氛稍有缓和,一个冷硬的声音又跳了出来。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连孟桓都觉得符念在无理取闹。 “不干什么,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你——” 颜辰瞪着面前的人,想要训斥几句,忽然看见蓝色火焰的包围圈里有了异动。 包围圈里的众人惧怕符念的蓝色流火,原本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的,可这会,身体都开始产生剧烈的抖动。 “这是……怎么回事?” 孟桓疑惑出声,三人的注意力一时都落到这些人身上。 符念打量着这些抖动的人,只见随着抖动的增强,他们的面部呈现出恐惧的表情,嘴巴一张一翕,像是在努力诉说着什么。 符念看着着口型,眉宇一沉,紧接着就看到这些人的身躯开始变得变透明。先是不见了脚,然后是膝盖,大腿…… 按着速度推移,那么接下来应该是腰、脖子、嘴唇、眼睛…… 最后,会完全消失在空气中。 完全消失…… 符念长眉一挑,意识到什么,忙抬手去收回流火。 几乎是在一瞬间,颜辰就明白了符念的想法。 这些人之所以面露恐惧,是在面临死亡。 那些一张一翕的嘴巴,都在用口型反反复复阐述了两个字:“救命” 有人在操控这些人,当务之急,是向这些人问出真相。 到此时,这些人的下半身已经完全消失了,腹部以上也在迅速变得透明。 符念抓住一个男人的肩膀,沉声问:“是谁在背后?” “呃……呃……” 那个男人张大嘴巴,嘴唇开合,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喉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哑了。 “用手写!”颜辰忙出声提醒,符念闻言立即向着男人伸出了手掌。男人的手还没有消失,他竭力地配合着,屈着食指去接触符念的手掌。 但是由于身体剧烈的抖动,他好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完整的笔画。 “呃……呃……” 喑哑困厄的声音,如同树木折断的“吱吱”之声,回荡在阴寂的夜幕中,显得沉郁诡谲。 男人的面容惊恐而急切,喉咙里的沙哑里全是那呼之欲出的真相。 “别急,慢慢写”颜辰奔上前来,握住了男子的手,纯净的血脉之力减弱了男子的抖动,男子张着嘴,重新用手指写画。 一撇一捺落下,写了没一会,那男子的食指便开始模糊了。 颜辰和符念具是一惊,目光从这手指上落到男人身上,才发现他的身躯已经消失到了胸膛。胸膛一下,是空荡荡的衣衫。其他人也是如此。 晚风一过,无数虚空的衣衫开始飘摇荡漾,浮动在这越发浓郁的夜色中,让人不寒而栗。 那男人似是被自己这般模样吓到了,他挥动着消逝了五指的手,喉咙的声音更为强烈。 “呃……呃……” 没有手,他已经写不出了。唯一的希望便是那喑哑的喉咙。 “到底是谁!”符念按住这人的肩膀厉声追问。 “呃……呃……” “呃……是、是……” 浑浊的音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完整的字,符念和颜辰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唯恐落下一字。 男子呐喊着,“是”字后面便是卡在喉咙里的真相,可是忽然间,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就在此时,符念感觉他搭在男人肩膀上的手一空。 男人的身躯已经消失到了脖颈。 再也无法说出真相了。 没了身躯的支撑,衣衫坠落,男人的头颅飘荡在空中,像是一个诡异的怪物。昏沉的街道上,迷蒙的夜色中,一共漂浮着十几个这样的怪物。 也许是夜色黑的缘故,竟没有一个行人出现在此地,于他们共同见证这毛骨悚然的一幕。 然后很快,这些诡异的头颅也消失了。 十几个人,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灰飞烟灭。如同雾气一般消失在了空气中。面前空荡荡的一片,连一点骨灰都没有留下,有的,只是一堆软摊在地上的布料。 全是那些人的衣衫。 凄凉又惨谲。 “居然就这么消失了……” 孟桓喃喃着,脸上是难掩的震惊于不可思议。颜辰调转头来看向符念:“他可写出了完整的字?” “写了。”符念沉然回答。 “什么?” “一个。'徐。'字” “徐?” 颜辰狐疑,三人眼神交会,都猜想到了一处:徐商户。 “徐商户不是当地的大善人么?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孟桓对此表示不解,颜辰看了看那群落在地上的衣衫,沉缓道:“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何况道听途说。” “你是说……这徐商户表面上是大善人,背地里却干了邪恶勾当?” “只是猜测,倒也不一定。” 颜辰缓缓做出结语,看向符念:“尊主,此事扑朔迷离,我们得回客栈好好商榷一番。” “确实,必须得好好说说了。”孟桓在一旁附和,符念付之一哂:“天黑之前,你们两个还兴冲冲地往外跑,现在倒是又急着回去了?” 颜辰正了正脸色“尊主,这是正事。” “呃,陌卿说的没错……事关重大嘛,回到客栈商榷理所应当……”孟桓汗颜,顺理成章地给他和颜辰找了个台阶。 “行了,少罗里吧嗦,要回就赶紧回去。” 符念冷声撂下一句,拂袖往前,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募地回过头去。 第81章 晋河 孟桓顺着符念的目光看去,眸光落到了被定身禁语的舒耀身上。 “师兄……你怎么不走了,这更深露重的,还是先回客栈罢?”孟桓笑容有些僵硬。 符念睨了他一眼:“不急,先处理了这疯狗再走。” 处理? 怎么个处理法? 孟桓胸腔一凉,看了看舒耀,只见他怒目圆睁,一双眼睛死死地咬着符念,一时间,倒真有些像一条即将脱缰的“疯狗” 孟桓简直无法预料,若是解了舒耀身上的事术法,他会做出什么举动。 第一时间是冲向他师兄么? 按照他师兄符念的性子,恐怕舒耀还没冲到符念面前,他就已经被符念扔出三丈开外了。 舒耀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一想到那个场景,孟桓脑袋就有些胀。 “去,把这疯狗身上的术法解了。” 符念平缓的声音响起,孟桓胸腔顿寒。 “师兄……舒耀他年轻不懂事,我怕……” “十七八岁的人,你跟我说不懂事?” 符念答得理所当然。 孟桓:…… 舒耀内心:符念你个王八羔子!我一定要弄死你! “去啊,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符念好整以暇,孟桓无法,艰难地超前迈动了脚步。 彼时,舒耀不能言语,但一张脸上早已怒气翻涌。 孟桓轻咳一声,认真开口:“小师弟……冲动是魔鬼,等会我解了你的术法,你可一定要冷静。” 没有回答。 口不能言的舒耀内心:“鬼才是你小师弟!等会我就冷静一个给你看看!” “你要是答应我冷静的话,就轻轻点个头。” 考虑到舒耀不能言语,孟桓便换了一种方式。 话音落地,只见舒耀轻微点了个头,得了这个点头,孟桓心下宽慰,他抬手去解舒耀,没有注意到舒耀脸上跃跃欲试的凶狠。 “好了,小师弟,解开了——” “砰!” 孟桓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眼前忽然跃过一道白影。孟桓笑容僵硬,往身侧看去,空气虚晃,身边哪儿还有什么“小师弟” “符念!你为非作歹,不得好死!” 空气中,舒耀的怒喊无比清晰。 听到这声怒喊,孟桓浑身一震,抬眸眺望,刚好看道一抹白影在符念面前凌空飞了出去。 “砰!” 撞击声振聋发聩,舒耀已经从空中摔到了地上。 “我为非作歹,疯狗,今天要不是我,你早死了。”符念负手而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地上的舒耀。 “呸,我又没要你救我!外面谁不知道晋河边的死尸是你做的。你演的这一出戏倒是逼真!”舒耀咬牙切齿。 “演戏,这是什么意思?”孟桓疑惑发问。 舒耀不看孟桓,站起身来朝符念冷笑:“少装蒜了。这些人暴动就是你做的罢?趁着这些人发狂,你又赶过来搭救,为的不就是洗清自己的嫌疑,证明这晋水镇的异像与你无关么?” “舒耀,别胡说!”孟桓按住他,肃然制止。 舒耀怒然甩开:“我胡说什么!邪祟就是邪祟!这就是你们一起上演的一出戏罢?” 几近争吵的辩驳,颜辰在一旁听着,皱了眉头。他没想到,舒耀对符念的偏见已经这样深,又或者说,世人对符念的偏见已这样深。 “哈哈哈哈……” 激昂的笑声回荡,符念站着夜色中,双手环胸,笑得不以为然。 舒耀看着不怒反笑的符念,脸上狐疑而局促。 “你、你笑什么?” “当然是笑你,还能笑什么?”符念敛了笑,桃花眼嗤之以鼻。 舒耀一噎:“疯子,我有什么好笑的,不会是你自己心虚了!” “心虚?我符念自创立夜行渊以来,便被千夫所指。我要是会心虚,不早就被你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哼!你这话也不错,我倒是忘了,你们夜行渊的人,天生一副厚脸皮,什么事都做得出!”舒耀咬着符念不放,说这句话的时候,还顺带瞟了孟桓一眼。 可谓一石二鸟。 孟桓对舒耀这番过激的话惹得皱了眉:“小师弟,你此番说法有失偏颇。” “别叫我小师弟!我是上余的弟子,算你那门子的师弟?正道和邪祟,从来就势不两立!” “舒耀,你——” 孟桓还要争辩,倏然,符念泠然开了口。 “行了,疯狗,别张口闭口就是邪祟,你说我演戏,我演给谁看,你么?” 舒耀一愣,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我可没这样说!” “是,你当然没说,可你不就是这个意思么?疯狗,你也太抬举自己了罢?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符念要辛苦演一出这么大的戏来给你看?” “我、你……” 舒耀哑口无言,一张涨的通红。 “疯狗,我猜,你还等着回去跟青玉老头复命罢?” 符念含笑,此言一出,舒耀募地安静了下来。一瞬间,他脸上的怒气湮灭,取而代之的惊异。 “你怎么知道我……” “都跟了一路,能不知道么?” 符念眼眸乜斜,声线沉缓。 “舒耀,你在跟踪我们?”孟桓愕然,原本他就一直纳闷,为什么总是能够碰见舒耀,之前在罗刹山下碰见了也就算了,这次晋水镇居然也碰见了。 “是又怎么样!”舒耀倒是丝毫不遮掩,冷着脸便承认了。 符念笑:“勇气可嘉,疯狗,你说,要是我把你抓起来去威胁青玉那老头,你猜他会怎么样?” “你敢威胁我师尊!”舒耀怒,符念目光悠然“我没杀他就算不错了,当初在上余……” 说到一半,符念忽然顿住了。 戛然而止的停顿让人不明所以。 当初在上余,因为青玉,他差点错过了他的师尊。 “当初怎么了,不敢说了?” 舒耀没有没好气追问 符念轻嗤:“没什么,当初在上余我就看不惯他了。” 在上余就看不惯了…… 颜辰垂眸细想,回忆起在上余的日子来,符念好像与青玉素来不睦。每次一看到青玉,就跑开了。他想,大抵是因为青玉长老待人严苛的原因。 “好了,我累了,得回去了。” 符念出声,旋即在舒耀身上落下一道黑色缚绳。 “符念!你干什么!” “你要是真敢绑我!我师尊不会放过你的!” 舒耀愤然挣扎,口中喋喋不休,符念不理,示意孟桓:“带回去关起来。” “师兄,这……” “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符念的语气不容置疑,孟桓求助似地看向了一旁的颜辰。 四目相对,颜辰即刻会意。 “尊主,到底是上余的人……” “陌卿,我忽然想起我刚刚烧了你的帕子罢?你现在急的,不应该是怎么江烨修交代么” 颜辰:………… 事态无可回寰,孟桓和颜辰都无法反抗符念,舒耀被绑已是定局。 于是乎,四人前行在夜色中。 符念一马当先,颜辰尾随其后,而孟桓则慢腾腾地走在最后,手里还拖着一个张牙舞爪的舒耀。 一黑一红,一蓝一白,生态各异,画面诡谲。 酉时,四人回到了客栈。 客栈中人少,颜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江烨修,手里拿着酒杯,正在自酌自饮。 “不是出去找人么?怎么还多了一个?” 江烨修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看向四人。 符念答:“怕这疯狗出去咬人,就顺路带回来了。” “符念!你个……唔……” 舒耀大骂,不料嘴巴却被孟桓一只手捂住了。 “师兄,我先带舒耀上楼。” 孟桓额角沁出一丝冷汗,讪讪发问。 符念平静:“嗯,记住,绑紧了,要是他跑了,我就唯你是问。” “是……” 孟桓带着舒耀上楼,江烨修的目光还落在被枷锁钳制的舒耀身上。 “疯狗是怎么回事?” 江烨修疑惑发问。符念擦过颜辰,在桌边沉静坐下:“没什么,就是一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 “这个人,我之前好像见过”江烨修想了想,又道:“是在之前村庄里的时候罢,在那个水潭边的那个少年。” “嗯,都跟踪了一路了,是上余青玉的好徒弟。” “青玉长老?” “就是他,那死老头教出来的徒弟也跟他一个脾性,又臭又硬,跟只死刺猬一样。” 符念骂得随意,一边骂一边兀自去倒酒。一旁的颜辰听了,眉梢不由得扯了扯。 亲耳听着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去冒犯自己的同门是很诡异尴尬的。有种大逆不道的感觉。 眼下符念还冒犯得这么理所当然。 青玉好歹是上余最肃正的长老,虽然严是严了,倒也不至于……跟只死刺猬一样。 颜辰回想起青玉长老那张肃正的脸,实在觉得符念骂得过分。 “青玉不是号称最公正无私的长老么?你跟青玉有过节?”江烨修出口,似乎也觉得符念的评判过于激烈。 “最公正无私的长老?”符念冷笑,嗤之以鼻:“那都是外界抬举,在上余可没几个人喜欢他,知道么,就是我师尊清徽真人都嫌弃他。” “清徽真人?” 符念信誓旦旦:“对,我师尊早就看不惯他那副德行了。” 颜辰:………… 他什么时候看不惯青玉了?除了掌门,他就和青玉打得交道最多了。符念分明就是在信口雌黄! 颜辰凛然的凤眸盯紧符念,想从他那张俊魅的脸上瞧出点心虚愧赧来。 可是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瞧到。 符念一脸堂而皇之,撒谎不打草稿,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他从来不会心虚。 第82章 晋河 “你死盯着我做什么?” 符念忽然侧头一旁的颜辰,四目相撞之下,颜辰连忙别开,匆忙中带着一丝局促。明明撒谎的人不是他,可他却表现得局促仓皇。 颜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怎么,对我师尊的事很感兴趣?”符念撑着头瞧着颜辰,桃花眼迷离而又骀荡。 颜辰别着眼没有说话。 “想知道?” 冷硬的话掷下。颜辰别过了眼。 “我先上去了,有些累。” 过分的寂静让人压抑,颜辰抬脚往前走,想要逃离。 “陌卿,我的师尊清徽真人,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是你陌卿,亲手毁掉了他。” 符念忽然开了口。清晰冷硬的声音传到颜辰的耳朵里,前行的脚步让人募地一顿。 后面的话都听不清,颜辰的脑袋里只有一句话。 “我的师尊清徽真人,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过于绝对的夸赞,像是□□的表白。他的脸忽然有些红。说不清是为什么,就是有些赧意。 双腿迈步,几乎是逃一般地奔向了楼上。 人声渺远,颜辰上了楼,“砰”地一声掩住了门。 依稀之间,耳边还是符念的声音。 颜辰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那个声音仿佛有莫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教人心神不宁。颜辰看了眼四周,最终决定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了自己的头。 被衾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却隔绝不了符念的声音。 颜辰懊恼而局促。 他自然知道符念对他很尊敬。 在上余的时候,符念和孟桓在他眼皮底下,从来都是听话而认真。颜辰也不是没有听过这两个徒弟对他的称赞。 可是这一次,符念表达有些沉重,配合着他脸上坚定而不可侵犯的表情。 颜辰有些不知所措。 一夜似乎特别漫长,长得像是三年五年似的。 颜辰忘了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耳边是潺潺的雨声。 过夜的情绪就像褪了色的画,淡了也模糊了。颜辰莫名觉得,烦闷抑郁的时候,沉睡是一种不错的疗伤之法。 早上,屋子透着一股疏冷之气。 颜辰拾掇好衣衫,套上丝履走到窗边,推开斑驳木窗,入目是一场沥沥淅淅的雨。 街道厌浥,木楼上挂的那些红绸差不多都湿透了。沉甸甸地挂在外面,猩红得让人不舒服。 颜辰打量着街道,有两三个行人撑着油纸伞来往走过。雨声笼罩,小镇里透着一种压抑的安静。 人来人往,各走各的路。 昨夜消失的人就这么消失了,就像消失了几只蚂蚁一样。 回想起昨夜那个男人在符念手心写下的字,颜辰下意识地侧头,借着高台,朝那木楼后绮丽高飞的檐角瞧了一眼。 淋了雨的檐角呈现出一种更为的亮丽的颜色,越发显得此户人家富丽堂皇。 颜辰睫翼浮动,垂眸沉思了一会,便关上窗户下楼去了。 楼下厅堂中依旧人少,零散地做着几个人,配合着伏雨,倒显得有些清冷。 符念和江烨修已经在桌边坐下了,颜辰过去的时候,两人正在交谈。 “早。” 江烨修余光扫到颜辰,自主断了谈话和他打招呼。 “早”颜辰微微一笑,在江烨修旁边坐下了。一边的符念没有说话,却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所坐的位置。 颜辰没有注意到,刚一坐下,便听到邻坐传来喁喁私语。 “听说了么?昨夜咱们镇里又失踪了好多个人。” “是么?又是那什么血族夜尊干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 ………… 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唠嗑带着一种讳莫如深,颜辰下意识地朝符念看了一眼,只见他神色如常,一张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这背后的人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股脑推到别人身上。” 江烨修语气疏冷,带着讥诮。他说话的同时,有一层淡淡的白色光芒出现,萦绕在他们三人周围。颜辰知道,是江烨修开了隔音咒。 “他可不止算盘打得好,动作也比我们迅速凌厉多了”符念淡淡开口。 江烨修:“你是说,昨夜的事?” 符念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回想起昨夜的情况,颜辰仍旧心有余悸。若是昨夜符念没有及时赶到,他和孟桓,还有那个上余弟子恐怕都要折在了那里了。 这背后的人,是想将他们置于死地。 符念看着江烨修,悠然:“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对他们二人动手。这说明了什么?” 江烨修:“他想趁你不在杀了陌卿和孟桓?” 符念摇了摇头:“不止。” “不止?”江烨修疑惑。 “他知道我们四人的身份和来意。” 颜辰淡淡接过话头,江烨修并非迟钝之人,稍一细想,便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此人偏要趁着符念不在动手,说明他早就知道符念是他们四人中实力最强的。又或者,是他自己也无法抗衡的。 此人想将他们至于死地,说明他知道他们的目的是揭发晋水死尸的幕后之手。 从他们四人踏入晋水镇的那一刻的开始,就已经处在这人的监视范围之内了。 总而言之,现在的局势为四个字:敌暗我明。 “既然如此,我们岂不处在绝对的劣势?” 江烨修脸上不容乐观,颜辰答:“也并不全是。” “为何?” 颜辰抬起眼,凤眸迟疑良久,终究往对面低低地看了一眼。江烨修顺着这目光看去,看到了从容不迫做着的符念。 乌云顿散,须臾明朗。 江烨修明白了。 不是绝对的劣势,因为最强大的邪祟就坐在他们对面。 这背后的人也惧怕符念。 江烨修看着两人:“那当务之急,便是确定此人的身份,只要知道他是谁,事情就容易处理多了。” 颜辰看符念:“可要去拜谒那徐商户?” “你说呢?” 沥沥淅淅的雨声里,符念的声线低沉。 答案不言而喻。 雨脚繁密,沥淅淅地像是从天河里流下来的一般。颜辰立在廊庑下,一阵寒凉的霜飔袭来,身上的红衣便飘摇飐动。 “拿着。” 颜辰正怔愣地望着这雨,猝不防一把伞塞到了他的手里。 是一把描摹着硕大荷花的油纸伞。颜辰把目光从伞上落在递伞之人的身上:“哪儿来的?” “问那掌柜借的。”符念眼睛眨也不眨,一脸堂而皇之. 颜辰不敢恭维符念的“借”,求证似的回头往柜台看了一眼,那掌柜见了颜辰与符念站在一起,连忙惊恐地把头往一边挪。 颜辰脸一沉:他就知道,符念的“借”不是什么正当行为。 也许是那掌柜受惊过度了,余光里见颜辰沉了脸,艰难酝酿半晌,可怜兮兮地看着颜辰“……客官,我家真的就只有一把伞可以借了,真的没、没有多的了。” 颜辰:………… “尊主,你真的是在跟人家‘借’伞么?” 颜辰调转过头,话语里有几分压抑的愠怒。 符念一本正经:“当然是借,他自己不都说了么?难不成是我抢的?” 颜辰:……… 不是抢,也和抢差不多了。 “别这么看着我,打伞。” 符念把目光从颜辰身上移开,冷冰冰吩咐。 颜辰白皙的手指屈伸,胸腔里怒气翻涌几许,终究被他按下了,修长的手指去摸伞柄。油纸伞撑到一半,又倏地顿下:“真的不带江烨修和孟桓去徐府?” 闻言,符念桃花眼晃了晃:“孟桓要看那疯狗,没空。” 颜辰:“那江烨修没事,多一个人总——” “徐府那么危险的地方,怎么能带江烨修去?”符念提高了声量。这句话是带着些许大义凛然的,颜辰被噎住了,无法做答。 坐在背后的江烨修冷笑一声,想起之前符念用红色流火折磨他场景,心里骂了一句:“表里不一的禽兽” 第83章 晋河 三言两语之下,颜辰已经被符念堵的无话可说。他不再挣扎,顺从地撑开了手中伞。 印着荷花的伞撑开,在颜辰头顶投下一片昏黄的粉。 只有一把伞,他举着伞站着,等着符念走到伞下。 可是符念没有动。他阴沉地打量着颜辰:“你是没有脚还是没有脑子,不会过来?” 颜辰:………… 颜辰捏着竹制伞柄的手紧了几分,睫翼簌簌,最终走到符念身边,将伞罩在二人的头顶。 打伞的问题得到妥协,两人不甚和谐地走到了雨里。 雨幕沉沉,铺天盖地地笼罩着一切。 密密的雨线拉远了事物的距离,几步之外的一切都显得模糊渺远。 可是颜辰和符念没法觉得对方渺远,两人共行在雨里,距离是这样的近,近得能够摩擦对方的衣衫。配合这有隐秘而又掩盖效果的雨,倒显得近地过分了。 这种氛围徒然教颜辰生出一种错觉:天地间,仿佛除了这连绵地雨,就剩下他和符念。 颜辰忽然有些惊慌,胸腔里莫名有些忌讳和抗拒,他悄悄地往旁边挪了一点,让两人的衣衫不再触碰。好像多了这一点距离,他就和符念清白了。 这一点是很有安慰人心的效果的,颜辰走在路上,有了一种自欺欺人的安适。 “你想让我淋雨?” 静谧的雨幕里,忽然响起了符念不悦的声音。 颜辰心中的安适被打断,懵懂地看向符念,一张脸遽然一白。 伞握在颜辰手中,他往旁边一挪,符念的半边肩头都湿了。 冷浸浸的雨水打在衣衫上,肩头的墨色又深了几重,像是真正晕染开来的墨。 往上看,符念发间都落了雨,晶莹的水珠坠在他松绾的发间,平添了几分骀荡之气。 颜辰没来的及体会到符念的骀荡,就被一股外力拉至一侧。 “打把伞都干不好,你能干成什么事?” 符念抓着颜辰握散的手,停在雨里阴声斥责,颜辰没有说话。 相形见绌之下,颜辰实在觉得方才的偷来的安适不值得。 兜兜转转,他还是得回到符念的身旁,还不得不把伞擎得认真了些。 插曲过后,两人一路无话,心思各异地往前走。 徐商户的府外,威立的石狮拱立着朱红的木门。符念立在廊庑下,颜辰正收着手中水淋淋的油纸伞。 “敲门” 符念双手抱胸站着,高高在上地冲颜辰发号施令。 颜辰一愣,看了看握着伞的双手,最终腾出右手去敲门。 “砰砰砰……” 骨节分明的手搭着铜环,敲击在木门上发出沉实的声响。 敲了约莫七八下,颜辰停下手来,木门岿然不动。 符念冷冰冰:“再敲” 颜辰:…… “砰砰砰……” 这一次的敲击连续十声以上,也许是在十二下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十三下的时候,木门终于姗姗来迟般地开了。 “咔擦……” 面前完整的红色被断开,正中间探出了一个尖长的脑袋,是一个穿着蓝色布衫的侍从。 “您是……?” 尖长的脑袋文质彬彬,看着一袭红衣的颜辰面露疑惑。 “呃,我是……” “我们是来感谢徐商户的。” 颜辰支吾说到一半,被符念抢了去。 “感谢?”尖脑袋有些迷茫。 “是这样的,几月前我和我二弟赶路的时候钱财被人偷了,多亏了徐商户救济才得以归家。之前交流多有仓促,也并未表达感谢,今日我是和我二弟专程来进行拜谒。” 符念行云流水,将莫须有的事说得有模有样,那侍者听了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 颜辰这位“二弟”表面波澜不惊,心里骂:招摇撞骗。 “既然这样,还劳烦两位公子稍等一会,我进去通报一声就来。”尖脑袋一点头,合上门往里去通报了。 朱红的木门合上没多久,只见那尖脑袋又从那片红色里探了出来。 “真是抱歉,主人昨夜出去行商了,我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出去了?”符念盯着这尖脑袋:“徐商户的女儿不是就要成亲了么?这当口,他怎么会出去?” 尖脑袋讪笑:“啊,是这样的,主人不是出远门,应该近几天就会回来的。” 符念眼眸一挑,深深地望着面前的人:“那我们……只好过几天再登门拜访了。” “好说好说,到时候两位公子了,我家主人一定会热情款待的。” 符念:“嗯,多有打扰了,告辞。” “二位公子慢走。” 颜辰和符念重新走到雨中,背后传来“咔擦”一声,那朱红木门又严严实实地合上了。 走了几步,符念忽然顿在了雨中。 “徐商户的行踪不对劲。”颜辰撑着伞泠然开口。 符念瞧了他一眼:“既然觉得不对劲,就进去看看。” 颜辰一愣:“进去?” 符念:“用轻功。” 话音落,颜辰只见面前墨色一晃,目光追寻,只见几丈之外的高墙上已经立了一个男子,男子衣袂飘摇,墨发沾湿。站在沥沥淅淅的秋雨里,洒脱而桀骜。 像是一只鹰。 颜辰这样想着,旋即凤眸一挑,丢了手中的伞,跟随符念跃上了墙头。 徐府显赫,外面恢弘浩大,里面更是富丽堂皇。 颜辰和符念落脚的地方正是徐府的花园。此时为孟秋之时,一株一株的金丝菊挤挤挨挨,浸在细丝般的秋雨里,开得几乎糜烂。 更有许多惨败的花坠在浥浥的缁尘里,满地铺陈,犹如碎金。 两人便立在这一片金色中,挨着墙打量面前的徐府。 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一应俱全。 “还真是有钱。”符念遽然出声。颜辰不语,目光触到符念被打湿的发,有些介意。 方才两人还在未打伞而争执,没想到这会倒齐齐淋了雨。 颜辰不介意自己淋雨,他介意的,是符念。 他记着在上余的时候,符念那次就是因为在殿外等他数日,而着凉而生了热病。 虽然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他这个做师尊的,总有些不放心。他伸手,刚想捏决为符念避雨,忽然听得一阵女声传来。 “小越,咱们小姐后日就要成亲,那件百蝶金丝茜裙可绣好了?” 是尖细的声音,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了一紫一粉两个女子。 两名女子手中拿着木案等物什,因为廊柱的掩映,一时没瞧着符念和颜辰两个人。 及腰高的金丝菊是不错的掩护。 颜辰和符念两人顺势往花下一藏,沁染了雨水的花枝驮重,人一碰,便簌簌坠下晶莹的水珠。符念头发上的水珠沾得更多了。 晶莹得水珠亮闪闪的,看得人心痒,颜辰伸手,想要逝掉符念头顶的多余的水珠。土壤湿腻,颜辰一动,身子便踉跄不稳。 于是手还没碰到符念的发梢,整个人便侧了过去,往旁边一侧倒。 颜辰倒的方向没有朝准符念,可是石火光阴间,一双有力臂膀便接住了他。 这一接,花枝底下的两人具是一颤。 殷红与墨色相撞,颜辰全身僵硬,而符念则是诧然地看着自己拖着颜辰的双手,一张脸上皆是怔愣。 符念自己都没明白,他为什么会不由自主伸手。 为什么? 真他妈诡异。 符念想不通,而被符念拖着的颜辰却是红了脸。 完全自发的行为,于投怀送抱相差无几。 自己在干什么? “抱歉,我……” “暧,茗姐姐,我怎么听到好像有声音啊?” 急促的解释方才开口,尖细的女生再次响起。 颜辰喉咙一烫,随即闭了嘴。 “是什么声音?” “模模糊糊的,好像是东西撞击的声音” ………… 两个女子一问一答,听那声音的远近程度,颜辰觉察出他们是停在了他和符念的正后方。 双方并没有各多远,不过是隔着一片繁密的金色菊,两名女子是站在回廊上。 而几步之外的颜辰却坐在符念身上。 形势有些尴尬。 颜辰的额角沁出冷汗,身体紧绷,两只手无处安放。而且,他还能明显得感觉到,符念似乎也是紧绷着的。 “小若,你不会是听错了,老爷吩咐了小姐的绣阁不让别人靠近,这个点除了我们,怎么还会有别人?” “你说得是没错,可是我刚才明明听见了,应该不会有假啊……” “难道是幻听?” 两名女子拖拖沓沓,还在狐疑猜想。颜辰却要绷不住了。 符念的桃花眼近在咫尺,这样尴尬的姿势,一句话不说,颜辰感觉他的脑弦都要崩断了。 实在受不了,他垂下双眸,咬牙往旁边轻轻挪了挪。 感受到怀中人的轻微挪动,符念眉头旋即一皱。 手臂上的血肉刹那紧绷。颜辰是坐在他怀中的,这样小心翼翼地挪动,就好比在柔软的指尖触摸他的喉结。无形中成为一种迤逗。 颜辰不知道,他在点火。 他所知道的是他再挪一挪,就能脱离这个尴尬的姿势了。 于是他双手搭着膝盖,认真地往旁边一挪、再挪…… 与此同时符念的脸一黑、再黑…… 第三下挪到半路时,颜辰不敢动了,清绝的脸倏地一白。 有什么东西在顶着他,下面…… 脑子回转,明白过来后,脸白了又红。 这是……符念…… 轰隆—— 一个晴天霹雳在脑子里炸开,轰隆隆地将他劈得四分五裂。 秋雨沥淅,不远处还有女子的交谈声,而绚烂的花丛里,他和符念…… 他和他的徒弟…… …… 难以启齿。 “小若,我们再往前瞧瞧,说不定是猫儿狗儿呢!” “若真是猫儿狗儿,给我捉到了一定要打死,这可是小姐最喜欢的花,真是没处祸害!” ………… 女子叽叽喳喳,颜辰的脸更烫了。 不敢动,也不敢挪。 凤眸低垂,不敢往上挪一寸,他双手抓着自己的衣袂,低着头,一分一秒都度日如年,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彼时的他,犹如一个受惊的鸟雀,蜷缩成一团,小小的,怯生生的,薄唇紧抿,柔长的睫毛耷拉,清绝的脸染指醉人的红。 这样的一个人躺在怀里,符念很难保证自己不走火入魔。 符念这样想着。于是一瞬间的冲动,花和人声都被统统丢开了,他低头,逼近了颜辰的耳廓。 “呃!” 颜辰的凤眸募地睁大,双手不由自主攀住了符念的手臂。 酥麻灼热之感从耳廓传来,像是野兽啮噬心房,颜辰有一瞬间的怔愣。 “有声音!我听到了!” “有什么东西在叫!” 惊吓得女声响起,颜辰顿时像束了一张网似的,根本不能动了。 “茗姐姐,这里不会……有鬼罢?” “浑说!怎么可能有鬼!” “那声音就在前面,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 …… 颜辰听到这里,心如擂鼓。 花丛中传来窸窣之响,有人往这边走来了。 “茗姐姐,别往前走了,方才那声音稀奇古怪,没准就是鬼……” “不可能,看看就知道了” 声音停顿几许,脚步声更近了。 繁密的金丝菊掩盖着不为人知的一切,只要女子在往前一步,就能看到他们此生都没有见过的画面。 不是鬼,却足以让她们花容失色。 明明做亏心事的是两个人,颜辰却觉得急的只有自己,符念是个胆大妄为的疯子。 怎么办? 临了了,符念好像良心发现一般,暂停了啮噬,动了动了手指,一缕黑色光芒跳跃。 “喵呜!” 尖利的声音忽然响起,一只黑色的猫倏地从符念手心蹦了出来。 “哎呀!原来是猫!” 花丛后面的女子尖叫。 “幸好不是鬼。” “不是鬼也吓死了,这猫也真是的,太白天乱叫什么,又不是春天!” “唉……谁知道呢?” ………… 探讨声中,颜辰垂着眼,嘴角紧绷,一张脸上尽是屈辱。 符念擅长火上浇油,他分明看清了颜辰的隐忍,却还含笑靠近了他的耳廓:“你瞧,他们真是孤陋寡闻,谁说猫就一定是春天叫的呢?” “你——!” 垂着的眼倏地一抬,颜辰怒视着面前的浪荡的人。 两名女子絮絮叨叨,离了花丛,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上。 “茗姐姐,说起那茜裙,早就绣好了,搁在香橱里好好保存呢。” “那就好,成婚那日可是少不了这裙的。” “自然,咱们小姐本就生得倾城,若是着了这裙,还不知是怎样一翻天姿。” “要说我啊,咱们小姐生得这样好看,可是便宜那张公子了。” “茗姐姐快别这样说,等他入赘了,便成了这徐府的半个主子了……” ………… 女子声音远了又远,估摸着那两名女子走得差不多了,颜辰啪地把面前的人往地上一推,凤眸泛红地站了起来。 这一推下去,摔在湿冷的泥里,符念才感觉人清醒了些。 第84章 晋河 在雨中潜藏许久,两人的鬓发和衣衫都湿了大半,湿漉漉的,有几分凌乱。 颜辰现在是绝对不会管符念身上湿不湿了,他甚至想,就算是符念身上湿透了,被大雨给淹了,也跟他没有关系! 他转了身背对符念,怒着一张脸往前走。 “喂,咱俩现在是做贼,你明目张胆地往前走,是不怕被人发现了么?” 熟悉的声线从身后传来,颜辰听了,不由得脚步一顿。 “总归都要走的!有什么区别!”他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三分怒气,嘴上不屈服,可终究听进了符念话,把身形往花丛中移了移。 “当然区别”符念从地上站起来,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缁尘。 颜辰:“那你说,什么区别” “这区别就是……你自己走,你会死得快。但你若是和本尊一起走,并求我发发善心,我说不定就罩你了。” 颜辰:………… “怎么,犹豫了?”符念目光悠然:“刚才你还一个劲儿往我身上靠,对我动手动脚,现在倒是一脸苦大仇深,陌卿,你这欲擒故纵玩得可真上道啊。” 颜辰:“你——!” 符念:“还生气了做戏做全套?” 戏谑的话语萦绕,颜辰手指紧攥,鼻息不稳。 要是他有前世的修为在,早就一巴掌伸出去把符念拍得粉碎了。可事实却是,他灵力低微,在符念面前不堪一击。 “尊主要是看我不顺眼,我们大可分开来,各自调查。” 半晌,颜辰开口,不卑不亢。 符念笑:“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可别怪别人帮你。” “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应付,绝不会劳烦尊主动手。” 颜辰说完,便从雨中闪进了逼仄的廊庑下,留给符念一个笔直而单薄的背影。 符念看在远处,盯了一会,移开眼转身走了。 廊庑双侧的花坛里种满了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没得叫人看花眼,颜辰一路沿着这花草点缀的廊庑往前走,因为施用了隐形术法的原因,倒并不需要遮掩。 廊庑通到尽头是另一排院落。黛瓦轩窗,构造精巧。偶尔有几个仆从婢女在这院落中进出。 颜辰打量着这处院落,刚抬了眼扫视全场,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自己的视线里。 不远处,一个男子正往这边走,男子布衣短身,正是之前给颜辰和符念开门的尖脑袋的侍者。 颜辰目光落在这侍者身上,追随着他穿过这排院落,入了远处的拱形门,然后身体掩映在木林中,不见了。 颜辰凤眸一沉,旋即跟了上去。 出了拱形门是另一番天地,地势宽阔,假山成丛,此处只有一出房屋,这房屋较之前的那处院落,更为宏大。 细细簌簌的,假山后似乎有声音传来。 “主人可在屋内?” “在呢,正等你消息,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被我打法走了。” “喔,好,那你快进去回话罢。” ………… 不一会。 声音停止,那尖脑袋的侍者便从假山后走了出来,佝偻着腰往对面的屋子跑去。 果然在这府中没有出去。 听懂这话语中的猫腻。颜辰暗一思量,看向前方。 尖脑袋跑到屋子前,先用手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老沉的声音便在屋内响起:“进来。” 尖脑袋得了命令,轻轻推门进去了。 颜辰跟着闪了进去。 屋内帷幔重重,光线昏沉几许,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正堂上的椅子上,男子穿着深蓝色衣,宽脸深目,手中正拿着一方茶盏轻轻拨弄着。 颜辰乍一看,觉得这男子冷沉得有些过分。 “主子,按您的吩咐,已经把那两人打发走了。” 尖脑袋侍者猫着腰,毕恭毕敬地对这人开口。 “确定走了?”男人看着茶盏说话。 “小的是看着他们走了,才过来回话的。” 男人:“行,没你什么事了。下去罢。” “是。” 尖脑袋后退,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又迅速合上。颜辰自始自终都站在原地,他没有随那侍者一同推出去。 于是这会儿,室内便只剩下两人。 一明一暗,颜辰在打量着这男人,这时候,不知是那男人觉得手中的茶盏玩腻了还是别的什么,倏地抬了眼,不偏不倚,刚好看向颜辰所站的方向。 四目相对,颜辰心中生出些不好来,可那男人瞥了一眼,又缓缓地移到了一旁的帷幔后。 “陌卿,是吗?” 平冷的声音一出,颜辰睫翼一颤。 隐身术再施展下去已经没有意义,颜辰化掉了术法,显现在这男人面前。 “久仰徐商户大名,今日不请自来,还望海涵。” 去了术法,颜辰大方开口。 “海涵?私闯民宅,也算得上海涵?”男人木着一张脸,没有大多神情,可说出来的话却压人。 颜辰:“这是下策,徐商户明明在宅子里,却谎称出了远门。我想要见徐商户,便只能私闯民宅了。” 男人抬头:“现在见也见了,有什么想说的?” 颜辰:“自然有……” “你要问的是镇中死尸的事,对吗?” 徐商户打断颜辰的话,脸上扯出一丝微笑:“陌卿,你不该来的。” 颜辰还未来得及忖度出这句话的深意,胸口骤然一痛,翻涌上了一股熟悉恶心感。 熟悉的恶心感,与之前出现的那几次一模一样。 “我闭门不出,原本准备放你们一条生路的,可你们却不听劝告,非要进来,怪得了谁呢?” 徐商户放下茶盏,目光平冷。而颜辰则由于疼痛的折磨,在他的目光里渐渐屈膝跪了下去。 这一跪,颜辰才发现那冥濛的帐幔后原来还站着一个人。因为室内光线昏暗,这人又站在帐幔后,才一直没有被发现。 此时认真看了,颜辰的眉宇愈发深蹙。 他认识这人,布衣白发,是之前有过两面之缘的老者高老汉。 “别看他了,他就是我的一个下属而已,之前给你们塞喜糖的,不记得了?” 徐商户在一旁淡淡张口,不等颜辰回复,又道:“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会这样么?你吃了他塞给你的喜糖罢?那可不是一般的糖。” 轻描淡写的话语,揭露的是早已安插的隐患。 “你使诈……” 颜辰半跪在地上,一张清绝的脸低垂,让人看不清楚表情。 “谁叫你们不听话,非要进来。你的另一位同伙,现在说不定比你还惨。”徐商户的宽脸似笑非笑。 颜辰:“你把他……怎么样了?” 徐商户冷嗤:“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罢,自身都难保,还有问别人。” 颜辰:“那好,不问他,换一个问题,你用死尸做阵,到底……是要干什么?” 徐商户笑:“救人。” “救人,救什么人?” “别问了,你已经没机会知道了……” 徐商户笑得意味深长,像是算好了死亡的时间。 颜辰低着头半跪在地上,按照徐商户的预想,他接下来应该要跌倒在地面,坠入死神的怀抱。 可是颜辰的没有跌下来,反而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缓缓掀起睫羽,一双凤眸波澜不惊:“抱歉,恐怕你今天是必须得说清楚了。” “你怎么……” 徐商户诧然,身躯一抖。 他盯着颜辰平静的脸,茫然呢喃 “不可能,那糖里面明明有蛊毒……只要你吃了,就不可能没有效果……” “……除非,你没有吃……但是我明明感受到了蛊虫……” “不,你说得没错,那糖我确实是吃了的。” 颜辰打断徐商户,目光悠长而平静。 徐商户:“那你为什么……” 颜辰轻咳一声:“我用了一个法子,化掉了蛊虫的毒性。” 徐商户疑惑:“什么法子?” 颜辰:“什么法子……” “当然是好法子” 一个沉厚的声音募地响起,木门被一脚“砰”地踢开,光线涌入,符念斜倚在门口,纨绔又散漫。 “徐商户,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符念悠悠开口。 “符、符念……你怎么……” 徐商户的脸上已经不是诧异了,而是恐惧。 符念歪头哂笑:“徐商户,你说你,打着我的名号做事也就算了,我这个正主来来瞧瞧,你还要给我使绊子。就那几个阵法,你以为……困得住我么?” “你、你你……” “别你了,本尊最讨厌的,就是在我背后偷鸡摸狗的人。”符念盯着面前的人,漂亮的桃花眼里淬炼血光。 “你得知道,本尊不怕名声坏,可我的名声,要坏……也只能是本尊自己来坏。旁得人,染指者死。”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办法……” 徐商户已经变了一副模样,他从椅子上跌下来,脸上的皱纹挤做一团。 符念笑:“救你女儿,是么?” 徐商户身躯一颤,哆哆嗦嗦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颜辰疑惑,看向符念。 “她女儿病了,阵外的死尸阵就是给她续命的。”符念解释得简洁,末了,又加一句: “方才在绣阁里看见她女儿,发现她身上的气息供养全部来自那阵法,便知道这个晋水镇的大善人,在用镇民的性命来供养他女儿。” 符念的声音平静,道出来的却是惊古奇闻。 颜辰对这番说法感到不可思议。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女儿就要成亲了,她现在不能死……” 徐商户跪在地上,蓝色衣袍沾染肮脏。 完全失去了方才沉静平稳的作态,他颤抖着,像一只可怜虫。 “人的气数有定,再如何,也不能拿旁人的性命做筹码。” 颜辰立在一旁,沉眸开口。 “我知道,我、我不会要所有人都死的……这个阵法,只要坚持到我女儿就可以了……真的……只要坚持到她能成亲就行了……” “我对不起大家……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女儿那、那么漂亮……她的愿望就是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啊……” “你、你们让我坚持到最后吧……” 徐商户瑟瑟发抖,脸上的皱纹也跟着颤颤巍巍。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卑微又无助,恍如乞丐一般。 “好不好?坚持到我女儿成亲就可以了。” “坚持到我女儿成亲,我就再也不会杀人了,好不好?” 好不好? ………… 循环往复的恳求。 没有人回答他,颜辰不知道自己是在面对一个侩子手,还是一个卑微的父亲。 他明白面前的人是错误的,错得离谱,错得可笑。 但是颜辰却笑不出来。 “没用了,你今天必须死。” 良久,符念斜倚在门边开口,此句一出,徐商户立刻摊做一团死泥。 颜辰没有说话,缓缓走了出去,算是认同了符念的说法。 错误的行为应该被终止,不论这错是什么原因。 在晋河边杀掉徐商户,就能终止林子里的死尸的阵法,而同样的,她的女儿也将失去气息的供养。 一刻钟后,颜辰和符念带着徐商户进了林子。 再出来时,便只有颜辰和符念两个人。 死尸阵法,破了。镇子里那个即将成婚的女子失去了气息供养,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雨已经停了,小路泥泞。 颜辰走在路上,心绪渺茫,他没有见过这个备受全镇称赞的美丽女子,却莫名有些悲哀。 “尊主,她好看么?” 颜辰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一般人是听不懂颜辰在说什么的,可符念却懂了,他侧头:“你说徐茵茵?” “嗯” “不知道。”符念答得干脆。 颜辰:“不知道?你不是见过她么?” “是见过,可是她脸上带着面具,根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原来这样……” 颜辰语气淡淡,有些悻悻然。 如果不能见到某人,那么从身边人的口中获得对某人的印象也是很可贵的。只是可惜,符念没有见到真容,颜辰根本无从获取。 “陌卿,我觉得你应该感谢我。” 一旁的符念骤然开口,颜辰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抬头不明所以:“为什么?” “我给了你解毒的法子,不是么?” 符念桃花眼骀荡,颜辰看着他,倏地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明白了,一张脸有些绷不住。 解读的法子,是指解那方糖中蛊毒的法子。 蛊毒对人有影响,可是对血族没有,血族作为至邪之族,有自主降服邪祟的能力。 而符念,恰好是血族。 那日,在尸阵中,经过两人如此这般后,蛊毒的毒性早已经被符念吸收得一点不剩。所以之后的颜辰就算会感受到恶心,也绝不会受人操控。 实际上,从尸阵中出来后,颜辰就觉察出了那方糖有异。只是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中毒。 直到今天早上,与符念商讨,才明白个中缘由。 这缘由是荒诞的。 尸阵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明明是符念不对。但是这不对又阴差阳错地创造了对。 难道现在……他真的得感谢他? 第85章 晋河 颜辰终究没有说出感谢的话,因为他根本说不出口。 两人回到住的邸店里已是酉时了,颜辰和符念进去的时候,恰好看到孟桓和江烨修坐在桌边。 “师兄,陌卿,你们回来了。” 见了两人,孟桓微笑站了起来。 颜辰付之一笑,符念却是径直往桌边坐下了。 这一坐,符念才注意道桌上摆着各色静止的菜食,桌子四方碗筷平整,静静地安放着,仿佛已经等待许久。 “你点的?” 符念扫了孟桓一眼。 孟桓点头:“嗯,我的钱袋已经追回来了。” 符念不知该答什么,搪塞道:“没钱了,就传讯给左镶,让人从夜行渊送。” “好”孟桓应了一声,自去给两人倒茶。 “徐商户的事情解决了?”一旁的江烨修发问。 符念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地说了一遍。江烨修和孟桓听完,都有些唏嘘。 孟桓:“徐商户采用这种方法替他女儿续命,那茵茵姑娘应当是很喜欢他要嫁的人吧。” 颜辰笑笑:“也许。” 江烨修听了,脸上有些冷嗤。颜辰知道,他对情爱向来是带着轻贱的,因此对徐茵茵的这份执着必不会很认同。 颜辰也谈不上认同什么的,就是有些慨叹。 四人一边吃边聊,很快,半个时辰过去了。 孟桓吃完了,便起身往楼上走。 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瞟了符念一眼,符念手里端着酒,看似低头,可余光却锃亮。 “你看我作什么?” 孟桓正瞧着,冷不防符念一个犀利抬眼。 须臾间,仿佛小偷被抓包似的,有些不自然:“没什么……我刚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符念奇怪地盯着他。 “师兄,我感觉有些头痛,我先上去睡觉了。” 孟桓一边讪讪地开口一边转身,说完,人已经到了楼梯口。 符念只好把目光看向江烨修:“他怎么了?” 江烨修付之一哂:“不知道。” 符念想了一会,确定自己最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所以当下也并不明白孟桓这般作态事是为何。 颜辰以为孟桓和符念之间存了某种龃龉,所以吃了饭没过一会,也往楼上来了。他往孟桓的房间走,决心和他聊聊。 缓步走到门前,手指刚搭上门棂,忽然听得里面传来一股怪异的窸窣之声。 “你真的决定放我走?” 参杂着些许傲气的语调,明显是舒耀的声音,颜辰手指一顿,豁然明白了什么。 “嗯,只是现在我师兄已经回来了,如果我能早些解开绳子上的术法,你也不必拖到此时才走。从窗牖边下去,可以避开我师兄他们。” 门内,孟桓手中的束缚绳,站在舒耀面前一脸认真。 “你是不是计划着什么?” 松了绑的舒耀警惕地看着孟桓,俨然不相信。 “没骗你,真的。” 孟桓的声音沉缓,舒耀不自然地瞥了他一眼:“你放我走,我会把你们的行踪告诉我师尊。” “无碍。” “你不怕?”舒耀抬了头。 孟桓语气淡淡:“你师尊不是我师兄的对手。” “谁说我师尊不是那狗贼的对手了!” 舒耀募地红了眼,孟桓看着他:“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门外的颜辰:…… “哼!总有一天,符念那狗贼会被千人杀,万人剐的!名门正道一定会为民除害。” 舒耀理亏,但是不饶人。 孟桓头疼:“小师弟,你再不走,我师兄可能就上楼来了。” 这句话有着很好的威慑力,舒耀一听便闭了嘴。 “推开窗户,用轻功下去。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孟桓提醒,舒耀看了一眼那斑驳的窗户,往前走了两步,却没有碰那窗牖。 “又怎么了?” 舒耀背对着孟桓,冷冰冰地“你师兄……叫你看着我。你把我放了……” “原来你是担心我,没事——” “我没有担心你”舒耀猛地提了音调,片刻又低了些许:“我不想欠你人情。” 孟桓微微一笑:“无碍的,你放心去吧,他总归是我师兄,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门外颜辰听到这里,已经不准备进去了。舒耀本来也无辜,何况还是上余的弟子,既是上余弟子,怎么说也都是他的后辈。 他这个做长辈的,自然要帮人家一把的。 颜辰这样想着,转身准备往回走,可头一抬,却撞上了一片墨色。 巧了,是符念,方向正冲着孟桓的房间。 屋内两个少年还不知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颜辰睫羽一颤,看来他真的帮这个舒耀一把了。 拿定了注意,颜辰扯了一个不算太差的笑容缓缓走上前去。 “尊主” 符念的脚步猛地一顿,桃花眼的常年阴翳倏地散去。 带着几分欢喜的声音,陌卿几时这样唤过他? “尊主,你干什么去?”颜辰横在符念面前,明知故问。 “去孟桓那里看看。” 符念应声,盯着面前的人。 颜辰不太自然:“他不是说他不舒服么?说不定已经睡了,正好我有点事,尊主去我的房间坐坐吧。” “找我有事?”符念抿唇,饶有兴趣:“有事你会找我?还请我去你的房间?” “……就是那徐商户的事情,想同你商榷一下。” “那你就在这里说,说完了我再走。” 符念后退一步,靠上旁边的木制栏杆。 他这一靠,仿佛就在这里安了家似的,坚如磐石,怎么也赶不走了。 “在这里说……不大方便。”颜辰艰难吐字。 “不太方便?”符念桃花眼迷离“你在这里说徐商户的事情,怎么会不方便?还是说……你有别的话,或者别的事,想同本尊商榷?” 放缓了语调故意泄出一丝意味深长。 颜辰不是傻子,更何况和符念有了那么多次不合时宜的举动后,早就对符念言谈举止谨慎小心,这会,他不会读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读懂了,但是他要装作没有听懂。 “总之,我的话不能在这里同你说。” 颜辰面目清正,伪装得极其艰难。 符念瞧着他,倏地地从栏杆上正立了起来,仿佛打盹的老虎来了精神,颜辰心下一跳。 “既然你坚持,那就听你的。走罢,陌卿?” 明晃晃的眼眸看得颜辰发慌,他眼神不稳,张了张嘴,一个“好”字像是咬碎了吐出来的。 从走廊到房间,两三步的距离走得颜辰忐忑不安。 “吱呀~” 细长的木门开合声仿佛尖细了不少,一时响起让他的身躯跟着一颤。 “说吧,有什么想和说的?” 进了门,符念长腿一跨,倚在了木桌边。 颜辰还站在门口,他后背抵着木门,喉结攒动,没有说出一句话。 也不知道孟桓那边的事解决了没有…… 颜辰心境杂乱,遽然间也没想出个什么法子去搪塞符念。 “进了门,你倒是不会说话了,刚才你不还挺振振有词么?” 符念悠然,颜辰抬头:“我……就是发现徐商户好像……” “好像什么?” 颜辰脑子里一塌糊涂:“好像……挺可怜的……” 符念:…… “陌卿,你耍我?” “我没有,就是想同你说说。”颜辰压下心底的愧怍,嘴硬回答。可刚说完,自己都要嘲笑自己。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自己这话无厘头,符念又怎么会相信? 颜辰心下无奈,可是也无法,唬住符念本来就挺困难的。他也不准备唬住他,只要让孟桓那边能够处理好就可以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陌卿,你的本意是什么?” 符念睨着颜辰,缓缓朝他步行。 颜辰瞬间心如擂鼓。 “有些闷热,我去给尊主沏壶茶来” 颜辰反手扣住门棂,着急想要出去,冷不防符念一个大手拍了过来,摔在他的头侧。 符念:“本尊不喜欢喝茶。” 颜辰:“那我……去给你弄点酒。” 符念:“刚刚在席间我已经喝过了,你忘了么?” 颜辰懊恼,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他得另辟蹊径。 “你这么急想出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颜辰不看符念,回答得昧心。 “是吗,你……” 符念正说着,脸色骤然一变,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该死!”符念睃了颜辰一眼,身形移动,眼错不见间,已经从窗牖跃下。 颜辰怔愣,望着窗口那一方茫然的夜色,凤眸有些发寒。 他知道,符念察觉了。 接下来,只能愿那孩子能够走得远一点。 没了威胁,颜辰松了一口气。晚风轻拂,吹到人身上平添一股凉意。颜辰走到窗边,伸手去关窗户。 可手还没碰到窗户,便募地顿下。 楼下,渺茫的夜色里,跪着两个少年,一个是主动跪的,是孟桓。还有一个是被压着跪下的,是舒耀。 两个少年面前,是身形长立的符念。 流年不利啊…… 颜辰僵硬在原地,忽然有些悲悯。 今天晚上,舒耀是走不了。 “孟桓被符念抓包了?” 倏地,一个泠然的声音在后响起,颜辰回头,看见了江烨修。 颜辰意外:“你知道他们俩计划的事?” “知道,孟桓要盯着符念,给他通风报信。”江烨修朝窗户外看了一眼:“不过我我看符念进了你的房间,我就没管了。” 颜辰:………… “江兄!你怎么没……” 楼下传来懊恼的声音,颜辰和江烨修齐齐往楼下一瞥。 只见孟桓跪在地上,目光却正好盯着楼上的江烨修,他脸上颇有些愤然之意,话说到一半却闭了嘴。 不用想,颜辰也知道孟桓要说什么,于是他侧头去看江烨修,江烨修无视,悠悠抬头看天。 “哟,江烨修,难不成你也跟着孟桓这个蠢货掺了一腿?” 符念顺着孟桓的目光往上看,江烨修闻声低头:“尊主说什么?我听不懂。” 颜辰:………… “江兄,你——” 孟桓不可思议,江烨修终于看他:“地上凉,还是站起来比较好。” 闻言,孟桓简直一颗心如置冰窖。颜辰也惊异于江烨修随机应变的能力,一时间瞠目结舌。 “天色晚了,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说着江烨修瞥了颜辰一眼,飘飘然地走了出去。 于是熹微的月光下,符念的目光便转移到了颜辰身上。 颜辰僵硬的看着符念,感觉要完。 第86章 晋河 不一会,颜辰的房间里便呈现了这样一副光景。 晚风过拂,烛火摇曳, 孟桓和舒耀被压着跪在地面上,在他们面前的不远处是坐在木椅上的符念,正拿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俩,而颜辰,则站在桌子的另一旁。 “一个头痛,一个有话说,真是计划得一手好算盘。” 冷沉的声音起,孟桓将头拉的更低了,而颜辰则在努力地维持着脸上的肃正清明。 晚风萧萧,烛火摇摇。 符念睨着孟桓“说话啊,头痛痛到外面去了?不解释解释?” “师兄,我错了。” 孟桓坦然抬起头,一脸知错能改的模样。 只可惜,符念不是良师,他的脑子里没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深层觉悟,他只知道,错了要挨打。 “你……” “是我自己走的!” 符念刚开口,一个凌厉的声音便插了进来。 舒耀双眸沉炽,虽然被压着跪在地上,脸上的傲气却是丝毫不改。 孟桓:“舒耀,别胡说!” 舒耀辩解:“我自己做的事,用不着别人替我但!” 孟桓认真:“师兄!你别听他的,真的是我放的。” “符念!你……” “行了”散漫的声音起,符念盯着地上争得热火朝天的两人:“反正你们两个都是要罚的,现在在这里争,有意思么?” 颜辰闻言皱眉:“尊主,他们……” “闭嘴,你的事,我等会再跟你算账。” 符念目光悠长,颜辰一腔话顿时哽在了喉咙里。 “陌卿,你和师兄……怎么了?”孟桓看着两人神色有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符念睃眼:“怎么了?他帮你放这疯狗逃来着,你难不成不知道?” 颜辰:………… “不对啊,我明明嘱咐的是……”孟桓诧然,说到关键处戛然而止。 “你装也没用了。选吧,鞭子还是什么。” 符念语气淡淡,似乎是铁了心要给两人一个教训。 颜辰唯恐符念动手:“尊主,他们应该已经知道错了,你也不用在……” “怎么,你心疼?” 符念明晃晃地瞧着颜辰:“你想心疼他俩,还是……只心疼孟桓?” 颜辰一愣,不想符念又翻出这遭来。 对于符念的联想思维,颜辰至今都觉得异常诡谲。莫名其妙,教人根本找不到源头。 孟桓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只是愣愣地瞧着。 颜辰觉得不自在:“别胡说。” 符念徐徐一笑:“得,不说这一遭,你不是想救他们么?我这有一个好法子,你要不要试试?” 颜辰:“试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一件事,你要帮我办了,我就放他们俩,愿不愿意?” 颜辰将信将疑:“什么事?” 符念笑:“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颜辰狐疑,一步一步地朝符念那边走。走到木椅边顿住了脚:“什么事?” “弯下腰。” 颜辰愈发奇怪,应声弯腰,肩于符念齐平。 符念一侧头,歪在他的耳侧轻轻开了口。一字一句,孟桓也不知道符念说了什么,却眼睁睁地瞧见颜辰睫羽簌簌,一张脸红了又白。 像是旁晚天边变幻莫测的云。 “懂了么?”半晌,符念移了身子,唇角还含在一丝浅笑。 而颜辰显然还没从他的话中缓过来,他一截截地扭头,盯着符念,凤眸凛冽又隐忍。 “啧,你是没听懂么?”符念歪着头笑容可掬地看着瞧着面前的人。 颜辰按下胸腔里的起伏怒气:“懂了。” 符念含笑继续问:“那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 符念低沉的耳语还回荡在耳边:你……吻我。 愿不愿意? 颜辰素白的指尖微颤,看了舒耀和孟桓一眼,喉结攒动,卡着发不出声音。 “嗯?你是不愿意么?那本尊就把他们……” “愿意!” 泠然一声掷下,仿佛玉石坠地。颜辰咬牙切齿,而符念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肆意。 “陌卿,你答应我师兄什么了?” 孟桓不解,不知道两人偷偷摸摸说了什么。 跪在地上的舒耀也是一脸狐疑。 颜辰不看孟桓,别过脸:“尊主,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不能在这里。” 符念笑:“好,那你说,在哪儿?” 颜辰脑弦绷紧,四下了巡视一圈,最终羞耻的挤出几个字:“外面,黑的地方……” “啧,都听你的。” 符念难得顺从,从善如流地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大步推门而去,走的时候,还不忘在舒耀身上落下一道术法。 木门开合,颜辰恨恨地盯着远去的那个黑色背影,最终无可奈何地挪动了脚。 “陌卿,你和我师兄要干什么去?” 孟桓从地上站起,猛地拉住了颜辰的衣袖,颜辰一顿,艰难开口:“秘密。” 说完便推了孟桓的手往外走。 “秘密?为何是秘密?” 孟桓愣在原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门口发呆。 “我就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这个睚眦必报的狗贼突然改了心意”舒耀携着被捆绑住的双手站起来,靠在一旁的木桌上。 孟桓琢磨不透。 “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 “突然改变……” “突——” 正回想着,孟桓募地抬起头来。他一直觉得方才陌卿的神态有些熟悉,像是从前在哪儿讲过似的。 这会绞劲脑汁之下,他算是想起来了。 确实见过,在夜行渊,符念按着陌卿在墙上做出不雅举动的时候。 刹那间,醍醐灌顶。 遭了,陌卿有危险! 孟桓神色一紧,拔腿就要往外跑。 “喂,你怎么了?” 舒耀奇怪。 孟桓来不及多讲:“秘密” 舒耀:??? 户外,月光倾泻,洒在晋水镇外的林子里,轻轻披了一层乳白的雾。 熹微冥濛中,可以看见两个人往树林里走。 一红一黑,一前一后,因为距离拉得过分大,像是两个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喂,你用得着走那么远?” 符念看着走在前头的红色身影,不满发问。 从屋子里出来,他就跟着陌卿一路往前冲,过了街道,过了房屋,一直跟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林子里还不见停。 “再……往里走一点。” 颜辰稍稍缓了脚步,说话的时候明显感觉自己脸发烫。 符念:“已经够黑了,谁会看你。” “不行,得进林子里。”颜辰坚持,他总想再往里走一点,再拖延一点时间,似乎只要他拖延,那件事便永远不会到来。 可是拖延向来不是个好法子。 “站住,就在这里。”符念忽然停下,像是看穿了面前之人的心思。 颜辰不得不应声停住了脚步。 第87章 晋河 空气中是沉寂的缄默,对峙了一会,颜辰听到符念在他身后开口:“不再他们两个面前让你做这些,已经是给你面子了。” 话语里带着半分讥诮,颜辰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僵硬地站在原地,仍旧没有动。 对符念的戏谑似乎已经习惯了。长久的相处,他已经从最初的那个清徽真人,被符念折辱为一个倌妓。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愤怒的,是不可思议的,甚至想穿透符念的血肉去唤醒他那颗廉耻之心。 然而反抗无效。 一次、两次、三次…… 他徒劳无功,而符念愈演愈烈。 那两个字似乎要被符念刻进他的血肉里,成为他实实在在的烙印。 前世今生,他从天上摔到了地上,坠进了污浊的尘埃里。 所以辩解对于他来说,似乎也成了累赘。 撇不开,只有生生受着。 “陌卿,你自己走过来。” 同样的语调再次想起,他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却不是迈步朝符念,而是发抖。 颜辰是恐惧的。 他在形势所逼之下答应了。可若真的要他按照符念说的做出来,他是恐惧的。 时间缓缓流淌,颜辰重新绷紧了身体,他在原地踯躅着。做着无济于事的抵抗。 在这沉寂的空气里,符念果真没有说第二句话。 他转身往回走了,走得时候脚步声刻意放大。 如同警告。 颜辰猛地想起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少年,“噌”地一下转过身来:“别走!”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符念顿住脚,熹微的月光下,脸上是冥濛的笑意。 颜辰哽咽:“是……我说的。” “好,那你知道该怎么做。” 颜辰遥望着对面的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低着头迈开了脚步。 走路的时候他尽量没有抬头,仿佛只要这样,符念就消失了似的。 一步一步,短短的距离终究有限。 颜辰的面前出现了一双黑金丝履。 到头了,颜辰胸腔一僵,恍惚有种大限将至的感觉。 “抬头” 黑金丝履的主人再发号施令。颜辰应声抬头。 一双骀荡的眼眸呈现,倾泻着肆意的狡黠。 一个得意猖狂的人。 又或者,一只狼。 颜辰这样想。 “吻我。” 又一道指令下达,颜辰看着面前的这只狼,打了一个寒噤。 脖颈僵硬,往前倾一点仿佛就能要了命。这和符念往日主动强迫是不同的,虽然都是不堪,但他当时总是被动的一方。 身为被动的一方,他总归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符念是疯狂的,但至少他还没有疯。 对,他没有疯,疯的是符念。 颜辰这样告诉自己,仿佛沉默的开脱。 晦暗不明的注视里。颜辰脖颈终于往前倾。一边倾,一边脑子发胀。无数的字句在撕扯着他:“师徒”“礼义”“清徽真人”…… 他在迎着惊涛骇浪前进。 仿佛勇士。 距离拉近,颜辰能感受但面前之人均匀的鼻息。 符念丝毫不慌,他惬意地看着颜辰的一举一动,在这缓慢至极的动作中体验一种愉悦的快感。 一种征服猎物的快感。 越是不屈服于自己的猎物,便越是想去征服。 而且符念要的,不是能力上带来的绝对屈服,他是强大的血族之主,很少有猎物时他的对手,他真正要的,是这猎物主动走到他的面前,跪在他的脚下。 比如,现在。 一点点的跨越山海,距离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 只要颜辰一抬眼,他的睫羽便能够撞倒另一个人的肌肤。 面前的人没有说话,改发的指令已经发完了,接下来的事,需要他去演绎。 灼热的呼吸逼迫着他,颜辰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一种心情触碰上去的。 他以为他的感官已经麻木,却在触碰到符念的那一刻,四肢百骸猛地觳觫。 如同露珠坠叶,匆匆滑落。 碰了那一瞬,颜辰局促移开。 “你耍我?” 灼热的气息蓬勃,颜辰抬眼看到符念眼中的不满。 符念的眸子衔住面前的人:“重新来过,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样的。” 指令重新下达,颜辰的方才松懈下去的神经再次紧绷。 他知道应当是怎样的,符念吻他的时候,几乎要把他吞噬。可是颜辰做不到那样的吻,他甚至连怎样做,都不太懂。 沉静的缄默中,符念透露出一丝不耐烦。 衣袂拂动,面前之人隐约有离去的意向。 “你……不要走”颜辰喉咙干涩,终是出声挽留了面前的人:“我重新来” 符念站在原地,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可是要怎么做? 颜辰再次触碰到符念的时候,脑子是懵的,空白的。 胡乱地摸索着,毫无章法的动作,只局限于唇上的触碰。 笨拙而又愚钝。 他脑弦绷紧地做着这一切,冷不防,身体被人猛地一拉。 一只大掌按住了他的头。 不解抬头,撞上的是符念不耐烦的脸:“你还能做什么?白痴” 嫌弃的字句出口,颜辰感觉唇上覆盖了一片温热。 比起他那蜻蜓点水般的触碰,符念娴熟得不像话。轻而易举地侵入,占据他的领地。 颜辰脑子是懵的,懵了一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忘了反抗。 “陌卿!” 压抑的沉寂中有清明的叫喊声响起,昏暗的光线中可以看到一个蓝衣少年朝这边跑来。 颜辰看清是孟桓,神色忽然慌乱。 他不想让孟桓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孟桓在此刻出现,就如同在他刻意拉起的黑暗中点亮了烛火。将他隐晦潜藏的污垢全都召见。 身形晃动,颜辰用力推开符念,往旁边急急退去,仿佛再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可天仿佛故意要他出丑,颜辰刚蹒跚站稳,脚后跟又踩到了石子,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 符念站在一旁,嘴角噙着阴暗的笑。 他盯着昏暗里坠地的人,看着颜辰一张脸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出白色,看到他墨发凌乱,铺散削肩,衣襟褶皱,松散不整。 真是狼狈不堪。可是又平白生出一丝楚楚的意味。 符念忽然心思一动。 第88章 晋河 “师兄,你太过分了!” 少年清厉的声音砸醒了符念,熹微的月光中,孟桓已经走到颜辰身旁,扶住了他的手。 符念盯着那只手:“这里,没你的事。” “你欺负陌卿!就是关我的事!”少年此时倒是毫不畏惧,一反平日里的低眉温顺,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 “我欺负他,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欺负他?” “就算我欺负他,又干着你什么事?” 符念发问,满是不悦。 孟桓被这一连串的发问噎住了喉咙,义愤填膺地卡了半天,终究强词夺理般地喊:“你就是欺负他了!” 颜辰被孟桓这一句喊得有些愣。 “少在这里蹬鼻子上脸,滚回去” 孟桓强词夺理,符念却是不留余地。 反正不管孟桓在不在理,他都是要撵他走的。 太碍眼。 符念加重了的语气有了威慑力,孟桓孤勇下去,才发觉有些怵意,可他还是坚持着:“我不走,又或者,我和陌卿一起走。” 符念:“由不得你” 孟桓坚持:“师兄,你和别人怎么样我不不管,但是陌卿除外。” 符念斜睃:“你拿什么管?他又不是你的。” “我——” “别说了,下雨了。” 清缓的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话,孟桓一愣,果真感觉一滴水砸在自己脸上,冰凉凉的一点。 夜雨至,熹微的月光也变得渺茫无踪。 阴晦的光线里,颜辰看到一个墨色的身影离去。 刹那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场及时雨,于颜辰而言是,于符念、孟桓二人亦是。 “回吧” 颜辰拍了拍少年地的肩膀,面色恢复平稳。 他迈步缓缓超前走,身后的少年愣了一会,很快跟上。 表面上,这一场纠葛就此告终了。 可是三人都知道,没有结束。 漫长的夜,都是这样纠葛的延续。 说到底这场纷争里,颜辰和符念是当事人,孟桓是自愿卷入的劝说者,江烨修是旁观者,唯有那绑在屋子里的懊恼不明的舒耀,是真正的清白人。 一夜大雨,长夜尽,伏雨退。 因为被雨浸泡的缘故,早晨晋水镇的一切都披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事情尘埃落定,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 一行人收拾行装,出了邸店时,镇里的云雾已经散去了,天朗气清,金色的光辉透过叆叇的云层泄漏,是雨过天晴。 符念三人走在前头,孟桓走在最后,手中还牵着一截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着阴着脸的舒耀。 “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古籍山吗?” 孟桓走在最后头喊话。符念未答,孟桓又道:“山长水远,师兄难道打算带舒耀去?” 符念开口:“这种疯狗带上,只会坏事。” “你——你才是疯狗!”被绑的舒耀咬牙切齿,孟桓闻言,面色却是一喜:“既然师兄觉得舒耀碍眼,那我们就把他放了他。” “不放。”符念答得毫不犹豫。 孟桓疑惑:“为何?” 符念:“得青玉那老头自己来求我,他徒弟在这儿,我就不信他不会来。” 孟桓从前也是上余的弟子,自然知道青玉长老在上余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和要面子,再说,从前在上余,青玉最讨厌的人恐怕是符念了。 一想到青玉被逼迫着来求符念,孟桓就不由得有些同情:“师兄,青玉长老其实人挺好的。” 符念:“他好?好什么好?一天到晚念念叨叨,臭着一张脸,老在我师尊面前挑我的不是,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人。” 颜辰:…… 舒耀:“狗贼!你敢骂我师尊是小人!” 符念:“对,我骂得就是他。” 舒耀:“你!” 孟桓:“好了好了,别吵了……” ………… 一行人叽叽喳喳,沿着街道一路走,穿过鳞次栉比的木楼,出了晋水镇。 金乌高悬,昤昽正盛。 明晃晃的日光搭在镇口的石碑上,将那“晋水镇”三个字都镀了一层光辉。五人路过石碑朝前走,背影离着晋水镇越来越远。 最后在晋水镇的面前消失成了五个米粒般大小般的点。 而在那镀着光辉的石碑旁,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两个男子。 一白一青,一高一矮。 “看来,他们也不过如此” 白色的男子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五人消失的方向。 旁边较矮的青衣男子颔首:“主子,他们走了,可要着手操办小姐的婚事?” 白衣男子:“办,明日就是婚期,按照我说的所有东西,一件不能少。” 青衣男子:“是!” 是夜,接近破晓,晋水镇外,晋河边。 寂静的林子里枝叶簌簌作响,地面轻颤,一个白色的背影站在林子里,双手交叠,有黑色的雾气一阵一阵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衣服上地白色仿佛都要被那黑色地的雾气湮灭。 倏地,一声乌鸦“呀”地尖声跃起,像是撕裂了喉咙啼哭。 黑色的泥土破裂,白色的尸骨从腥臭的污泥中爬出,空着两只血红的眼颤巍巍地在林子里移。黑色的雾气弥漫,白色尸骨在这黑色中缓缓地围成一个圈。 一共十具尸体。 死尸之阵重现显现。 白色衣服的人心满意足地放下手,周身雾气消散,转身离去。 出了死寂的林子,没了遮避,微茫的月光洒落在白衣男子身上,照见他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恭喜主公,重启死尸阵!” 林外,青衣男子迎上前来,似是在这林子外等候多时。 白衣人面色沉稳:“谈不上喜,不过意料之中。” 青衣人:“不,小的以为,主公这局作得妙。” 白衣人笑:“妙么?” 青衣人:“以假乱真,如何不妙?” 白衣人一笑置之,踏夜色负手离去。青衣男子愣了一会,连忙跟了上去。 第89章 晋河 徐府,张灯结彩,一片殷红。 石狮镇着的木门前挂着两只大灯笼,亮堂的猩红色,出现在漆黑的夜里,像是诡谲之兽的血红双眼。 青衣男子随着那白衣男子走到徐府前,朱红木门缓缓打开。 一个丫鬟站在门边毕恭毕敬:“主公。”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跨门而进。刚进了门,又有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了:“主公,不好了,小姐的茜裙不见了。” 闻言,白衣男子脚一顿,看着那丫鬟的脸,抬手甩去。 “啪!” 一记狠戾的掴掌。寂静的空气中升腾起一股肃杀之意,伴随着夜里萧瑟的秋风,让人胸口不禁一寒。 “主公饶命!主公饶命,小的不是故意的!” 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如同一只蝼蚁。 旁边青衣男子皱眉:“茜裙是必备的婚服,这裙子没了,你要小姐明天怎么成婚?”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去找,还请主公恩准。” 丫鬟磕头如捣蒜,白皙的额头一片青紫。白衣人锋利的目光落下:“找不到你就不用活了” “是、是……” 丫鬟双股战栗,勉强站起来,惶恐逃开。 “连这点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 白衣人阴郁走进屋内,进了门,烛火来不及点,就掀翻了一个不知名瓷器。 劈里啪啦的爆裂的声音延续。 青衣男子唬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 “徐商户,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年纪大了,可得保重点身体啊。” 调笑的话在阴暗的角落里响起,室内暴怒的白衣人身体一僵,瓷器坠落的声音戛然而止。 青衣男子率先反应过来,冲着晦暗不明的屋子里喊:“是谁!” “侍者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天你可还给我们开过门。” 另一个不同的温缓声音传来,青衣男子浑身一抖,瞳孔在晦暗中不可思议放大:“是、是你们……” “不对,你门不是走了吗?” 狐疑而惊恐的发问,一阵裹挟着寒意的朗笑声起,窗牖大开,夜风席卷,仿佛屋子里进了鬼魅。 烛火遽然四起,周遭明亮。 雕花的檀木桌上有两人,墨色衣衫的符念修长的双腿交叠,倚在桌边,垂眸玩着桌上的一个青瓷茶具。红色的衣衫颜辰坐在木椅上,面目清绝,一双凤眸冷衔。 一红一黑,一倚一坐,倒是像是地狱里勾魂的无常。 青衣男子脸上更为惊恐了,而一旁的白衣人脸上只剩下颓然。 “你们怎么发现的。” 白衣人站在原地,一张不满皱纹的脸干枯瘦弱。 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一如颜辰在镇内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他是那天摔在颜辰身侧赶着去领喜糖的老人高老汉,亦是真正的徐商户。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没有发觉异样。” 颜辰望着面前的高老汉,沉吟出声。 “难不成是你们之前进徐府的时候?”青衣男子追问,他是那天给符念和颜辰开门的尖脑袋侍者。 颜辰轻笑摇头:“那时,我们只发现了高老汉的异样,并不知道他就是真正的高老汉。” 尖脑袋侍者:“那是什么时候?” “杀了假的徐商户以后。”一旁的符念悠悠抬头,放下手中把玩许久的瓷器。 他的目光带着天然的寒意,压得尖脑袋侍者低了头,高老汉倒是不甘地对上符念的眼:“不可能,之前的一切我都设计得很好,你们怎么可能发现破绽。” “是,你是设计得很好,你从我们进镇子的那一刻就在设计。” 符念看着高老汉,娓娓道来:“你一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你也知道我们迟早会怀疑到你头上。所以,你很聪明地选择了障眼法,把我们引进这疑虑重重的徐府,杀掉假的徐商户,撇清自己的嫌疑。” “而为了实行这障眼法,你做了足够的准备。首先,你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镇民,亲手把‘喜糖’交到我们手里,让我们起疑心。” “然后,那次镇民暴动也是你设计的,你算好了我去找陌卿的时间,让我在恰当的时刻让我救下他们,又在镇民面前得到“徐”这个信息。你给了我们足够的理由,去怀疑徐商户。这第一步,你结丝做网,投放鱼饵。” 高老汉不以为然:“你想多了,如果我一早就知道你们的身份,我何必设计这么多,直接把你们杀了不就行了?” “不,你杀不了我们”符念抬眸睥睨:“又或者,确切的说,是你杀不了我,是也不是?” 高老汉干枯的脸色一变,怔在原地成了一块死木。 颜辰淡淡补充:“你杀不了我们,所以你只能用计策将我们调离这个小镇,这,便是你苦心孤诣的真相。” “……重新回到计策上去,接着说……” 高老汉强撑着脸上的沉稳,示意符念从那计策上接着往下说。 符念笑:“第一步我们怀疑到了徐商户头上,然后,你就让我们带着这份疑惑,去了徐府。你知道如果让我们直接见到那“假徐商户”的话,不够可信,更知道我们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你就故意谎称徐商户不在家,让我进去搜查。人往往更容易相信自己亲手查到的东西,所以,这第二步你以退为进,诱敌深入。” 听到这里,高老汉脸上的不以为然已经接近瓦解,但他还是不甘心地看着符念:“然后?” 符念看着瞥了一眼这不肯善罢甘休老头子,又好笑地拿起了桌上的那个青瓷盏:“在你的计划下,我和陌卿进了徐府,查到了异处,听到了你和那侍者的对话,所以我们便相信了,亲手杀了那假的徐商户。这第三步,你以为你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对,我计划得这么周密顺遂,你们怎么可能发现!” 高老汉干枯的面容紧绷,深凹的死鱼眼怒睁着,像是一个蒙了执意昭雪的冤屈者。 到底错在哪儿了? 高老汉又垂了眼,不安地喃喃自语着。 错在哪儿? 这一步步他走得这么…… 不可能的…… “太顺遂了。” 泠然的声音响起。 “你说什么?” 高老汉抬起一双失魂的眼,看着坐在椅子上说话的人。 “高老汉,你错就错在太顺遂了,你让我们杀得太容易了。”颜辰凤眸疏冷,端坐在藤椅里平静开口。 一字一句落下,高老汉已经白了脸。 颜辰站起来,擦过一心把玩茶杯的符念,缓缓朝前。 他超前迈了第一步:“首先,我们得到信息太顺遂了,没有一点波折,直接落到了徐商户身上。太刻意了。” 第二步:“然后,你让我们太顺利进了徐府,你一个能够操控死尸阵法的人,不可能让我们顺利进入徐府。” 第三步:“最后,你让我们杀得太容易了,还是同样的道理,你一个能够操控得了死尸之阵的人,怎么可能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第四步,颜辰已经抵达了高老汉的身旁,居高临下:“徐商户,我说的这些,对么?” 泠然的声音荡漾,高老汉一张脸已经惨白。 颜辰轻笑:“其实杀掉徐商户之后,我们仍是怀疑,并没有完全确定。” 高老汉:“所以……你们就故意出镇,引我出来……” “啧,没错”符念“啪”地一声放下那个青瓷盏,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狡黠而戏谑。 “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甚至对于真正的徐商户没有一丝头绪,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装傻离开,暗中验证。” “若想滴水不漏,除了万事具备,还得伺机而动。徐商户,如果你晚一点开启死尸之阵,我们或许就查不到不头上了。” 符念:“你终究……还是心急了点。” 高老汉脚步踉跄,险些要跌倒在地上,一旁尖脑袋的侍者已经吓坏了,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以为……不会有差错的,没想到,还是漏了一步……” 高老汉兀自哂笑,披散下来的头发,随着他的身躯一起颤抖。如同筛糠。 “高老汉,我只有一点还有疑惑,死尸做阵这样强大的阵法,当真就只是为了延续你女儿的生命?” 颜辰沉缓看着面前的人,高老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遽然,有鸡鸣声起,尖锐高亢,在四野里撕裂。 众人闻声抬头,才发觉天光乍现,已是破晓。 透着曙光的熹微苍穹。 长夜将近,黎明将至。 “爹爹” 清脆甜美的女声,如同竹露清响,闻言,屋内众人皆变了脸色。 “茵茵,别进来,爹还没起呢。” 高老汉面对符念和颜辰站着,一张枯木老脸上是恐惧的笑意,明明已经六神无主,可说话的时候还是伪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站在门外的,是徐茵茵。 是那个被整个小镇赞颂美貌德行的徐茵茵。 颜辰很想看看门后那张脸,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会拥有这般高的美誉? “爹爹,我不进来,我就是来告诉你,我的茜裙找到了。你不要责怪那个丫鬟了。” 清澈的声音再起,高老汉仍是局促地笑着:“嗳,找到了就好,快去穿上,咱们茵茵过会可就是新娘子了。” “好,那我去了。” “嗳,快去罢。” 清澈的声音消失了,四野阒然,高老汉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屋外光线渐明,朝阳从叆叇的云层中试探出头,金色的光辉透过窗牖一点一点射进屋内,逼走那些晦暗的、阴冷的一切。逼走那些扑朔迷离的雾。 “我女儿成亲后,我会告诉你们一切。” 良久,跌坐在地上的人开口了,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干枯的皱纹,声音也是沙哑的,却波澜不惊。 颜辰和符念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第90章 晋河 旭日东升,秋雁齐飞。 徐府是一片热闹的红色。丫鬟侍从们上上下下跑着,拜谒的宾客络绎不绝。 因为是那张公子入赘到徐府,所以徐茵茵并不用出府,只安心等着“抬郎头”的花轿来即可。 高老头已经出去张罗宾客了,符念和颜辰坐在徐府的后院中等着这成亲仪式结束,符念早已在徐府布下阵法,倒也不怕高老头伺机逃跑。 “师兄!陌卿!” 假山凉亭中,颜辰和符念正坐着,忽然听到一阵叫喊声。 抬起头,只见孟桓三人正穿过前院的拱门往这边来。 “事情可都解决了?” 江烨修走到近处,向两人开口,颜辰微点了个头:“差不多了,等到这徐茵茵成完亲,便能尘埃落定了。” 孟桓脸色一松:“幸好,之前到了镇外你们到了镇外说事情还没解决,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大变故。” “变故倒没有,就是这徐商户太狡猾了,打不过,便来了一个金蝉脱壳。”符念接过话头,悠然开口。 江烨修:“他这金蝉脱壳来得精妙,稍不留神,便要被他唬过去。” “什么金蝉脱壳?”被绑在一旁的舒耀不知情,疑惑出声。 符念冷嗤,不屑地看了舒耀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疯狗” 眼看着舒耀一张脸又要张牙舞爪起来,孟桓连忙挡在两人中间,仓皇提议道:“这园子这么大,反正干等着也是等着,要不我们逛逛罢。” 确实无事,一行人便在后院逛了起来。 过往的丫鬟侍从见到他们也并不奇怪,只当是来拜谒的宾客。 铺着碎石子的小径曲折,在楼阁中弯弯绕绕。 五人没有目的,只是散漫地走。 符念一马当先走在前头,而颜辰不急不缓,走在众人中间。 “陌卿,给你看个好地方” 颜辰正走着,忽然听见符念开口,抬眸是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符念的笑容大过招摇,惹得前前后后的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要知道,在场的众人几乎都知道符念和颜辰关系不好。 习惯了符念对颜辰甩脸子,现在突然瞥见了这笑,很觉得匪夷所思。 颜辰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抬了头仍是愣愣的:“什么地方?” “那里” 食指往前一指,余下四人好奇地看去,目之所及,一片金黄。 层层叠叠,一朵挨着一朵,是一片开得繁华葳蕤的金丝菊。 “菊花有什么奇怪的。” 江烨修不以为然,淡漠地瞟了颜辰一眼,却没想到他的脸已经白了。 “你怎么了?”江烨修狐疑出声,话音刚落,孟桓也惊讶地开口:“陌卿,你的脸怎么这么白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众人目光关切,而颜辰全身僵硬。 不舒服么? 他原地僵成了一块木头。 哪里是不舒服,是很不舒服。 一看到这片金丝菊,那日两人在花下的尴尬场景立刻冲上了他的头顶。 滚烫的体温,湿润的雨水,急促的心跳。 一切明晰得不能再明晰,有那么一瞬间,颜辰甚至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自己坐在符念怀中时,那突如其来的坚硬之感。 倏地,颜辰脸色惨白。 该死,他怎么会想到这些? 颜辰觉得自己要疯了。 符念疯也就罢了,那是他的徒弟。可他这个做师尊的,为什么也不知廉耻的想到这些? 好不……要脸。 “啧,陌卿,你是不是舒服啊。” 沉稳的声音从最前方传来,符念面露担忧,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符念良心发现开始关心颜辰了。 可是只有颜辰知道,这根本不是关心! 颜辰看得清清楚楚,那担忧的面容下分明是幸灾乐祸,洋洋得意。 连最开始的笑容都是不怀好意的。他拿住了他的把柄,在好整以暇地嘲笑他! 符念这个孽障—— 颜辰参在宽袖下的手指紧攥成拳,像是捏了一团怒气。可是很快,他又放松了。 不说他骂不过符念,他没有理由去骂符念。就凭方才他回想那羞耻的感觉,他就没有理由去骂符念。为师之道,立身正行。 他自己都立不正,又什么资格去训诫符念? “我没事” 良久,颜辰在众目睽睽下淡然吐出二字。 符念眉梢笑意未褪:“真没事?你莫不是看到这菊花想到什么奇怪的事了罢?” 一语未了,颜辰脸上刚恢复的血色又褪了下去。 “奇怪的事?这菊花下能有什么奇怪的事?” 孟桓瞧了那花,喃喃自语。 舒耀满不在意:“不过几株菊花罢了,还能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那可不一定,我之前就在这里看到有两个姑娘被鬼吓着了”符念眼神在颜辰和菊花之间来回穿梭,末了,那双桃花眼还往颜辰腰际一下瞟了瞟。 意有所指。 这一瞟,颜辰的脑袋“嗡”地炸了。 “别胡说了,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有鬼。” 颜辰一边说得义正言辞,一边却慌乱地往前走几步,别过眼不去看那花。 仿佛真的有鬼似的。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都只当他怕鬼。 江烨修第一个开口:“就算有鬼,你也不用怕的,我学过一些驱鬼的术法。” 孟桓第二个开口:“对!陌卿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舒耀第三个附和“那鬼要是赶来,我第一个用剑劈了他!” 因为颜辰几次三番护他的原因,舒耀心中早对颜辰产生了敬佩之感。 总觉得颜辰与符念不同,是个好人。所以这会看到孟桓江烨修都开了口,自然也义不容辞地附和。 于是众人信誓旦旦,而颜辰的脸上却更不自然了。 符念衔着颜辰:“啧,那鬼又不一定是来吃人的,你们这么冲干什么。” “鬼不吃人,还能干什么!就算不为非作歹,也肯定干不了好事!” 舒耀怒气冲冲,对于鬼神之所似乎极为讨厌。 “为不为非作歹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是真的好奇。有空啊我还得去问问那两个姑娘,有没有看清那两个鬼在做什么” 符念负手,一边说一边滴溜眼睛往颜辰瞟。 颜辰心虚,连忙别过眼。 “两个?你怎么知道是两个鬼?”孟桓忽然察觉出话语里的不对劲来。 颜辰:…… 符念堂而皇之:“猜的” 孟桓:??? 舒耀:???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觉得莫名其妙,江烨修听到这里,却是若有所思地侧过头,看了看符念,察觉到了符念脸上隐晦的促狭,又看了看颜辰,苍白的脸上分明是恐惧愧赧。 来回打转之下,他心中有了数,再转眼瞟了那片金灿灿的菊花。 一张脸顿时阴沉几许。 “不要脸!” 一句话对准符念撂下,江烨修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孟桓莫名其妙:“不要脸?师兄,什么不要脸?” 符念悠然:“他说的是你” 孟桓:??? “我……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孟桓结结巴巴,顿时跟被陷害了一般的无辜。颜辰实在看不下去了,崩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往前走,路过符念的时候,又重复一遍:“不要脸!” 符念不怒不恼,他看着孟桓:“喏,还是说你。” 说完,符念毫不拖泥带水地往前走去。仿佛真的与自己毫无干系。 而站在原地的孟桓却是傻眼了。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一瞬间却得了三句不要脸。 他干巴巴地看向唯一没有说话的舒耀:“小师弟……我真的,不要脸?” 舒耀面色冷沉,俗话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舒耀对孟桓有过“无耻”的印象,这会再看到众人都说“不要脸”虽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但是不免又对孟桓鄙夷了一层。 “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有数,问我作什么!” 舒耀冷冰冰的,孟桓都可以想象,若不是他现在牵着绑住他的绳子,他铁定早走了。 可是他真的不明白,怎么就……就不要脸了? 金丝菊的“鬼神论”后一行人继续往前逛,但是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与之前不同了。 廊庑曲折,通向更为清幽处。 顺序调换,此时江烨修走在最前,颜辰尾随其后,而符念和孟桓等人走在最后。 颜辰不想与符念为伍,便一个劲的朝前走。脚步也比平时快了三倍。不一会,便朝过前面的江烨修往更前去了。 “陌卿!走那么快,小心有鬼啊!” 正走着,颜辰便听到那促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颜辰简直觉得刺耳,脸上紧绷着,脚下的步子也越发快,很快就把符念江烨修等人甩在后头了。 四周沉静。 “公子?” 女声忽起,颜辰微怔,敛了怒气抬头看去,一丛修竹掩映的林子后立着一个红衣似火的女子。头上带着珠钗步摇,俨然一副新嫁娘的打扮。 施施然立在萧萧的竹影里,身形窈窕,倩影婀娜。仿佛一朵绽放的蓓蕾。 从表象上看去,颜辰觉得这女子姝丽而温婉,但是却瞧不出她的容颜,因为她的脸上带着一个金色的面具。 面具从额头延至鼻翼,虽挡住她的容颜,却丝毫未减身上的清丽之气。 反倒是这金红二色相碰撞,给了人一种华丽的视觉冲击。 “你是……徐姑娘?” 此情此景之下,颜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徐茵茵。 “正是小女子。”徐茵茵微微福身:“公子是来参加小女子的成亲典礼吗?” “算是” 颜辰不知如何答,囫囵应下了。 徐茵茵彬彬有礼:“我梳妆好后百无聊赖,便坐在此处观竹。却没想到能在此时见到宾客,实在唐突了。毕竟在平时,我这院子一般都不会有外人进来的。” 颜辰颔首:“是我擅闯,哪里是姑娘唐突。” 徐茵茵温声软语,道了一句“无妨” 这徐茵茵是即将成亲的女子,两人孤男寡女,颜辰觉得在此处停留多有不便,问候过后,便道了一声“告辞”便欲离去。 徐茵茵并不挽留,只说自己掉了根簪子还要去找。 颜辰微微点头,转身了往回走。 刚行了三五步,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撞击之声。 颜辰回头,只见竹叶后的那抹火红矮了大半解,已是跌倒在地。 “徐姑娘,可有事?” 碍于礼法,颜辰站在原地出声询问。 “没事,刚找簪子的时候没看清,给磕了一下。”徐茵茵温和说着,攀着翠竹缓缓站起身来。微风轻拂,竹叶簌簌,一片碎绿之影里,女子的微笑昭之于世。 颜辰站在原地,忽然全身僵硬。 徐茵茵的金色面具掉了,展现在颜辰面前的是一张微笑的脸。 一张满是黑色疤痕的,仿佛爬满蛆的脸。 第91章 晋河 “而立方得女,小字为茵茵。” “茜裙红似火,娇靥美如画。” ………… 悠长遥远的,是晋水镇民对徐茵茵的赞颂。 颜辰怔愣望着面前的人,茜裙确实是红如火焰,可却无娇靥之谈。 不是倾国倾城,不是容颜绝世,真正存在于这张脸上的,只有阴森可怖。 那些真诚的赞誉在一瞬间破灭了,飘飘渺渺的,倒成了流言蜚语。 “公子,你怎么了?我的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探寻的目光投来,颜辰感觉到自己的失礼,连忙别了眼:“没什么。” 徐茵茵:“是因为……我这张脸?” 颜辰被说中心中所想,有些赧意,又怕牵扯起对面女子的伤心事。一时之间到不好对视徐茵茵那张脸了。 他看着别处,含混着说要离去,没想到对面的女子却笑了起来。 温缓的笑,仿佛行云流水,不带一点自卑之意。 “我爹爹常说我长得好看,镇子里的人也都觉得我好看,公子,你是觉得我好看么?” 清清朗朗的声音,颜辰看着面前爬着无数黑色条状伤痕的脸,身躯再次僵硬了起来,这个问题,叫他如何答? “小姐!” 有丫鬟的惊呼声起,犹如解围。 一个青色衣服的小丫鬟冒冒失失地从前方跑来,没有注意到颜辰,一边跑一边说:“小姐,张公子就要来了,该准备去前厅行礼了。” 一语未了,跑到徐茵茵面前又是一阵惊呼:“小姐的面具怎么掉了!” 徐茵茵:“方才不小心碰掉了。” “赶快带上罢,小姐的美貌若是叫旁人瞧去那还得了?”小丫鬟捡起地上的面具,就要往徐茵茵手中递,恰好余光在此时发现了旁边的颜辰:“哎呀!怎么有人,登徒子,还不快转过去,我们小姐生得这般美,也是你能看的?” 一阵呵斥惊醒梦中人。 颜辰依言转身,脑子里却是混乱一片。 乜乜些些,模糊混沌。 不对劲。 整个徐府都不对劲。 明明是可怖的容颜,当事人徐茵茵不自知,丫鬟也视若无睹。 众人不觉可怖,反而觉得是一种堂而皇之的美丽。 像是中了蛊。 “怎么又来人了,小姐快转身。” 丫鬟讶异,颜辰正对着后方,丝毫不奇。 来的正是符念江烨修等人。 “陌卿,你跑得这么快……徐姑娘?” 符念戏谑着说到一半,顿了顿,换了沉稳的话风。 江烨修等人闻言一一朝前看去,见了那徐茵茵,脸上并未出现异常之色。颜辰狐疑回头,才发现这时的徐茵茵已经重新带上了面具。 “小姐,我们快走罢,时辰到了,得见礼了。” 青衣丫鬟在一旁催促。 园子里突然出现这么一群男子,对于闺阁女子而言,不说介意,多少会有些不合时宜。 徐茵茵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层,对众人微微福了福身,便随着那丫鬟走了。 “这便是那容颜绝美的徐茵茵?” 伊人远去,孟桓望着那抹背影兀自发问,符念没有说话,江烨修难得附和:“倒是气质出尘” 气质出尘…… 颜辰思忖,确实是气质出尘,但事情委实古怪了些。 “嗳,陌卿,你去哪儿?” 孟桓看到颜辰忽然往前走,疑惑发问。 颜辰:“前厅” “前厅?去前厅干什么?” 颜辰头也不回:“看新娘子!” 看新娘子…… 声落,站在原地的符念也往前走。 孟桓正要问,江烨修冷笑一声:“别问了,去前厅。” 前厅,红绸高悬,宾客来往。 灿烂昤昽撒下,徐府门上的“喜”字窗花顿时又深了一层,红得发亮,刺人双目。 “徐姑娘和张公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谁说不是呢?一个俊俏,一个貌美。” “是啊是啊……” 宾客门汇聚在厅内,场面如火如荼。 颜辰进去的时候,看到徐商户坐在一旁,身上已经换了一件绛红色的衣袍,束发带冠,整个人都肃正不少。 他坐在藤木椅里,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脸上是死一般沉寂。 对于周围的恭贺声,他充耳不闻,那些宾客们见徐商户耷拉着眼也不奇怪,自己谈自己的,仿佛没看到。 泾渭分明。 “哎!抬郎头的花轿来了!” “新郎官来了!” 一阵嘈杂的叫喊声起,人影恍乱,唢呐鼓吹。 人们争相往外去看,坐在藤椅里的徐商户略微一动,微微掀起了眼皮,他没有起身,仍旧坐着,仿佛等着压轴戏出场的懒散看客。 周遭脚步杂乱,丫鬟侍从奔走,唢呐声震耳欲聋。 混乱中,忽然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喊:“新娘新郎入厅见礼!” 坐在藤椅里的徐商户浑身一抖,仿佛触电般地,一双浑浊的老眼也瞪大了。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双干枯的手扶着藤木椅,像是怕自己摔下去。 “哎呀!新娘新娘来啦!” 喜娘的声音响亮而带有喜感。嘈杂的喧闹声嘎然而止,宾客都心照不宣地闭了嘴,有序地立在厅堂两旁。 被空出来来的厅堂中央拉着一片极长的日影。 下一刻,这片日影被覆盖了。 厅口出现一双大红婚服的男女。 是张公子同徐茵茵。 张公子冠发整洁,面容俊俏,很有富家世族的风流倜傥之范。徐茵茵头饰珠翠,面戴金色面具,手中还持着一把孔雀扇半掩其面。 两人在喜娘的牵引下往厅堂里走。 彼时,徐商户已经转移到了厅堂尽头的主座上。 他是坐着,手却紧紧地攥着桌子的一角。眸光凝视,死死地盯着来人。正坐上自始至终都只有徐商户一人,那张公子的父母未曾出现。 颜辰猜想,许是这张公子的父母仙逝了。 “拜堂!” “一拜——天地!” 主婚人一扯嗓子,走在尽头的新人便在红色的蒲团上齐齐跪下。 弯腰俯身,低头颔首。 徐商户的目光衔住跪在脚下的女儿,仿佛生了根。 “好看么?” 颜辰正聚精会神看着,耳畔忽然有一个声音。 熟悉而低沉的声线,颜辰细眉一跳,想都不用想,是符念。他并不打断回头。然而符念仿佛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 “是新娘子好看,还是……那花儿好看?” 温热的气息吞吐,低沉的声音带着隐晦的磁性。 一颗磐石坠落,砸入了颜辰刚平复不久的心海。五指纤纤,紧握成团。 “符念你——” “别吵,别人都看着呢。”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吞吐,符念微微低头,贴在颜辰耳畔开了口。 声音落下,颜辰心跳漏了半拍,意识到什么,立刻讳莫如深地闭了嘴。 看到被捉弄的人顺从了,符念眼底漾开笑意,与此同时,一只大掌缓缓地、缓缓地攀上了身边人的精瘦腰身。 刹那间,颜辰全身一僵,一只手下意识地捉住了腰间那条游移的毒蛇。 “放手” “怕什么?他们又不是在看我们。” 符念哂笑,丝毫不以为意。 他的话不错,虽然厅堂里见礼的人多,肩挨着肩的,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符念的动作,但是众目睽睽之下,颜辰怎么受得了?更何况就是没有人,他也是受不了的。 “拿开。” 面色涨红之下,颜辰捉着“毒蛇”的手发狠作力。 符念笑意灼灼,嘴唇翕张,一字一句如同吞吐烟雾:“……我不” “人多……” 清冷凤目泛红,温缓声线颤抖。 注定是拗不过,颜辰深吸一口气,只得服了软。 服软之音意远绵绵,乍一听,符念简直感觉有一只猫在他的胸膛上挠痒。心中捉弄意趣了散无几,唯有一片茫茫沉醉。符念目光温柔如水,他不禁将头更低了些,贴着人更近了些。 “你乖一点,我就不动” 轻轻地、轻轻地呢喃,带着灼热的鼻息,如同漫不经心的迤逗。 这一次颜辰的耳廓也红了。没有别的反抗,无措而混乱地闭着嘴,那条毒蛇就真的没有再动。但是仍然停在他的腰间,与他那只锁拿的手握着。 颜辰能够感受到掌心有颤抖,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符念的。 手心的灼热强烈,两人的心都乱得没有章法。 不同的是,颜辰乱在道义,符念乱在心海。 两人就这样握着,颜辰好一会才平复了眼底的混乱,堪堪抬起头,才发现孟桓等人正站在对面,而两位新人的拜堂已经接近尾声。 “夫妻对拜!” 声音悠扬,主婚人尽职尽责地喊完了全程,两位新人也在徐商户的面前拜完了全程。 拜完了堂,接下来该是敬茶了。 “岳父大人,请喝茶。” 张公子将茶往前一递,徐茵茵也跟着敬茶。 “爹爹,请喝茶。” 两人双双跪在蒲团前,面上皆是一片赤诚。 “哎哟,真是好一双壁人啊!” “就是!” ………… 宾客吆喝声四起,两位新人羞红了脸。而徐商户则是怔怔地望着徐茵茵,失神地望着,根本没有去接那茶。 “爹爹,怎么了?” 徐茵茵小声地提示着,端着茶的手一直伸在半空中。徐商户昏黄老眼一颤,旋即嘴角牵出一丝微笑:“没什么,茵茵,你开心么?” “当然开心,能够嫁给张郎是茵茵最开心的事了。” 声音欣喜,金色面具下的朱唇轻抿。 “你开心……便好。”徐商户看着,缓缓地接了手中的茶,喝了一口,轻轻放下。 一边的张公子连忙把自己手中端着的茶盏往前递了递,他料想徐商户会顺手接过,然而徐商户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身子前倾,一只手颤巍巍伸到了徐茵茵脸颊边,触碰上那金色面具的边缘。 “茵茵呐,今天……我们把面具摘了,好么?” 第92章 晋河 众人沉寂,都默然地看着前方,看着跪拜的新人,看着徐商户,亦看着那快金色的面具。 “好。” 一个字,纯澈如水。 徐茵茵跪在蒲扇上,仍然是笑着的,那是金色面具也挡不住的笑意。 颜辰听到这里,已心如擂鼓,同符念交握的手也不自觉地松懈了,没了力道。 “怎么了?”符念察觉到手上的变化,疑惑出声。 “面具……摘不得……” 眉宇紧蹙,颜辰怔然望着徐商户拆卸面具的手,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徐商户到底要干什么?这要是摘了…… 颜辰心中腹诽,符念却不明白。 “摘不得?为什——” “啪!” 金色坠落,清脆的撞击声响起,仿佛一块温润之玉砸在了磐石之上。 刹那间,满室死寂。 符念狐疑抬头看去,茜裙如火,珠钗金灿。 那一身华服配饰中包裹着的,是一张布满黑痕的脸,一条一条的黑痕,蜿蜒曲折,如同可怖而丑陋的蛆。 “而立方得女,小字为茵茵。” “茜裙红似火,娇靥美如画。” ………… 赞颂的吟唱恍在耳侧。 没有什么倾城容颜,有的,只是一张恐怖阴森的脸。 仿佛精致的杯盏落在地上,碎得人心惊。 符念脸色变化,不觉松了握着颜辰的手。而对面的孟桓和江烨修等人早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徐茵茵……” 惊愕的呢喃,来自对面的孟桓与舒耀。 颜辰皱眉,不明白徐商户的做法,这样做不是就破坏了徐茵茵在镇民心中的印象么? 这样想着,他担忧朝周遭群众看去。 目光环视,满堂宾客,没有想象中的惊愕与鄙夷,有的只是笑容与艳羡。徐茵茵的婚配夫婿张公子也在笑着,赞许地、钦慕的笑。 除了孟桓等人,那些宾客脸上的恭维与欣喜始终如一。甚至还在啧啧赞叹着。他们明明看到了徐茵茵可怖的脸,明明看到了…… 为什么? 为什么…… 思绪糅杂,光影斑驳。 颜辰回头看去,站在身边的符念也是沉着脸,显然不知答案。 对面的孟桓等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没有答案,只能压住心底的疑惑,接着看下去。 “茵茵啊,你终于嫁给了你喜欢的人了。” 徐商户看着面前女儿,一双手抚上了那些丑陋而可怖的伤疤。 他认真地看着,只看着面前的女儿,无视颜辰等人的惊愕,也无视众人的恭维。 徐茵茵仍是笑着,天真甜美的笑容,脸上的疤痕都扭曲起来,成为一条条弯曲的蛆。 “茵茵,再唤爹一声,好么?” 徐商户抚摸着那些伤疤,声音颤抖。 “爹爹,你怎么了?” “没什么,爹爹太高兴了。” 徐商户笑着,笑出了眼泪。 一滴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滴在地上,开出肮胀的花。张公子看到岳父神情激动,上前一手拉住了徐商户的衣袖:“爹,你放心罢,我会照顾好茵……” “啪!” 话未完,张公子手中的茶盏已经掀翻在地。 温热的茶水肆意流淌,散发着氤氲热气。 “畜生” 突然而至的呵斥,徐商户回头,双目猩红,两个字是从牙齿中挤出来的来。 “爹……岳、岳父大人……你怎么了?” 张公子面容恐惧,抬了手想去拉自己的新婚妻子:“茵茵……”目光触到对面的人,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跪在一旁的徐茵茵脸上的笑容未曾泯灭,嘴角微微上扬,但身体却僵冷如冰,僵硬的跪着,脸上的笑容已经成为了永恒。 “啊!” 尖锐的叫喊,张公子瘫倒在地,他的手撑着地板,脚根摩擦着要往后退。 他求助地望向周围的人,却发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一种奇异的笑,周遭的人看到张公子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们甚至拍起手,跑着,跳着,疯了一般冲向外面的庭院。 颜辰一干人等对着突然而至的变化惊愕,怔愣看去,只见那些人扭着古怪的姿势,嘴里念念有词。 混乱的脚步声中,是熟悉的吟唱。 “而立方得女,小字为茵茵。” “茜裙红似火,娇靥美如画。” “祝张公子和徐姑娘百年好合” ………… “而立方得女,小字为茵茵。” “茜裙红似火,娇靥美如画。” “祝张公子和徐姑娘百年好合” …… 渺远的声音,反复的吟诵。满堂宾客尽,瘫倒在地的张公子已经从恐惧变成了绝望。 “怎、怎么回事……” “怎、怎么回事……” 他抱着自己的头颅喃喃着,身上火红的喜服揉乱,整洁的冠发不堪,刹那间,他从天上跌入了尘埃。 他茫然的看着四方,忽然看到角落里还站着颜辰几个人没有,便如同蒙了救星一般扑上前来。 “公子,你告诉,怎么回事……” 凌厉的双手想要攀上颜辰的大腿。伸到半路,忽然匍匐了身躯。 整个人都生生折下去了,头朝下,湮进尘埃里。 彼时,徐商户的脚正踏在他的脊背上,狠狠的压着。事情变化得古怪而没有头绪。 颜辰捱不住狐疑:“徐商户,这到底……” “陌卿公子,我说了,事情了结之后,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阴冷之音不容置疑,颜辰只得将心中的不解捱了下去。那张公子还匍匐在尘埃里,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挣脱不了禁锢。 “岳、岳父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徐商户一手揪住张公子背上的衣衫,从地上一路拖着,扔到跪在蒲团上的徐茵茵面前:“你给我好好看看她!看清楚了!” 骨头撞击声起,张公子摔在徐茵茵身侧,一只手刚好触碰到徐茵茵的手指。 然后猛地,他弹开了,仿佛被烫到了一般。他看着蒲团上笑得虔诚的徐茵茵,一双眸子映满恐惧,全身颤抖:“冰的……茵茵她……死了么?” “死了?她不早就死了么?被你杀的,徐任,还记得么?” 一语落,在座皆惊。 徐商户站在一侧,脸上是扭曲的笑意。而那张公子已经混乱不堪,双手交叠,抱着膝盖抖如筛糠: “不、不可能……我不是徐任……怎么会是我杀的……” “刚刚……明明就是她自己不动了……不是我杀的……” “不,就是你杀的。” 阴厉的冷笑,徐商户猛然出手,大掌掐住了张公子的脖颈,提着人一路向上,跪到了徐茵茵的面前。 距离猛地拉近,可怖而丑陋的伤疤也变得无比清晰。张公子仍迷惘着,眸子里无措的迷惘。 旁观的颜辰和符念不知事情始末,只得静默看着。他们看到徐商户的脸上的皱纹的翻滚着,呈现出一种谲诡的笑容。 然后,徐商户把另一只手扣住了那张公子的头颅。 “徐任,我现在就让你想起来了,想起你自己的丑恶行径!” 声音落,徐商户掌心白色光芒闪现。 彼时,一股强大的气流四散,孟桓等人惊愕,而符念则是变了脸。这股气流,是来自那连环阵的死尸之力。 事情的症源在此。 第93章 晋河 众人凝眸看去,只见随着徐商户手中光芒的汇聚,一道虚无的白色屏障出现在众人面前,那道屏障因为倾注了众多灵力而逐渐幻化出影像,飘飘渺渺演绎着事件的经过。 光影变幻,最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间破败的柴房,一男一女对立在柴房里。 男子背对众人看不清楚面容,而女子则靠着站在逼仄的角落。 女子生得眉目清婉,美丽得像一朵娇嫩的芙蓉花,她与徐茵茵极其相似,只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丑陋的伤疤。 “徐、徐公子……我……” 女子嗫嚅开口,声音婉转如莺。 但却支吾着,低着头不敢看面前的男子。 “怕什么?茵茵,我是真心喜欢你的。”男子伸手向前,似乎想抚摸面前的女子。 被唤作茵茵的女子看到这只手,惊惶着向后退,脊背触碰到了后面的柴堆,压得咯咯作响。 “公子……茵茵地位卑贱,你招惹我,徐老爷会生气的……” “别怕,我喜欢的人,就是我爹也拦不住的,茵茵,我只问你一句,你可心悦于我?” 男子凑的近了,茵茵怯怯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又怯怯地低下了。 “怎么?你不喜欢我?你在我家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 男子急急地质问着,茵茵手绞着衣袂,过了很久,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泫然欲泣:“徐公子……从我进府时,你笑着唤我名字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心悦于你了……” “真的?!那还等什么,我们……” 男子似乎很是欣喜,说着就要搂住面前的人,岂料刚到一半,就被茵茵的手推开了:“不,徐公子,我和我爹爹是徐府的下人,茵茵不配。” “没关系的,只要你喜欢我,这一切都好说。我不要你做婢女了,我娶你,如何?” “你……娶我?” 茵茵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眸子满是惊愕。 “对,我娶你,茵茵,我要娶你。” “我娶你……” “茵茵……” 男子重复,语气赤诚而认真。茵茵在这声音中愣着,她没有注意到,在男子的另一手中,抖出了一缕异香。 香味有着蛊惑人心的效果,茵茵沉浸在那声音中,始终没有回过神来。 怔愣中,男子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腰肢。攀上了她的脊背。 “茵茵,我娶你,好么?” 一句一句,如同魔咒,轻盈的吻落下,茵茵终究沦陷在了这旖旎里。 衣袂翻飞,两人拥吻。 身形变换中,众人得以看清楚了那男子的脸。温婉俊秀,与徐商户手中揪着的张公子如出一辙。 两相映照,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颜辰皱着眉头看了张公子一眼,重新朝那虚幻的屏障看去。 那站在的柴堆里的两人已经拥作一团,倒下柴堆以下,衣袂翻飞,众人看不到了。但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紧着着画面又一转,来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屋,光线昏暗,油灯摇曳。 “啪!”地一声,一个粗糙的瓷杯坠在地面上,砸得四分五裂。茵茵坐在桌边,低着头,瑟缩得像一只小鸟。 “高茵茵……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 一个双鬓泛白的男人手搭着桌板,指着面前的女子骂得愤怒,他脸上的皱纹因为气愤而起起伏伏,一双眼睛怒瞪着。 尽管面容扭曲,可在座的众人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厅堂里站着“徐商户”,不,准确的来说,应该是高老头。 “爹爹,徐公子说过要娶我的,你不用担心……” 低着头的茵茵怯怯地抬起头,说得低缓。 高老头一掌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声响,立时三刻让女子的娇躯跟着抖了一抖。 高老头怒视:“茵茵!徐任是徐家的少爷,是我们的主子,你知不知道,他要娶的,只能是门当户对的小姐!” “不、爹爹……他向我保证了,他一定会娶我的,我拿证据给你看。” 茵茵一边急促地解释一边走到几尺外的床边翻找,不多时,她重新走到高老头面前,手里抖出一条红如鲜血的金线茜裙:“爹爹,你看,这是徐公子送我的嫁衣,他连日子都定好了,就在八月二十九娶我。” 女子清澈的眸子里闪着希冀的光,然而下一刻她手便空了。 红色的茜裙已经被高老头囚在手里,捏得发紧。 “爹爹!你要做什么!” “不准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这条裙子你也别想再看见了,你给我好好反省!” 高老头冷沉的话语落下,夺门而出。 “爹爹!” 茵茵扑到门边,门却“啪”地一声被锁上了。 她的身躯顺着门板滑下,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坠落出来,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灯火摇曳,烛泪长洒。 女子抱着双膝抑郁啜泣,哭累了,终于靠着门板昏沉沉地睡着了。 周遭静悄悄的,烛台上的最后一点灯芯似乎支撑不住,颤巍巍地摇晃着,竟然从灯座跌到了地上,不过片刻,星火燎原,满室熏烟缭绕。 那截灯芯简直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叛徒。 铺天盖地的大火中,女子仍然在沉睡…… “后院走水了!快来救火!” “走水啦!” “后院走水了!” 阒然的夜里忽然响起大喊,惊得栖息在着树枝上的鸟雀“扑棱”而起。 宏伟的宅邸之后,火光铺天。 昏暗的院落里,众人奔走,形影绰绰,浸在渺茫的夜色里,如同一个个漂浮在地狱里的鬼。 倏然,一抹火光亮起。一个鬓发泛白的老头手持火折子按住一个奔走的人:“这大晚上的,是哪里走水了?” “哎哟,高老头,原来你在这儿啊,下人房那边着火了,刚好就是你的房间,幸亏你在这儿,要不然……” “你说……哪儿着火了?” 沉缓的声音,老头将手中的火折子捏得发紧。 “你的房子啊,怎么了?” 话音落,持着火折子的人已经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前方…… 铺天盖地的大火熊熊燃烧,巨大火舌在夜幕里肆意摇曳,跳跃的红色,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地面上的一方破旧的小屋被这怪兽吞噬在红色的身躯中,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一大波人拿着瓢盆奔走在这咆哮的火边,手忙脚乱。 “火太大了!快泼水!” “不行了!屋子里的人看来是救不出了!” “那把水往旁边泼,阻止火势蔓延!” “好!” 众人叫喊,声嘶力竭。 火太大了,根本救不过来,也没有敢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去。 明智的做法,是阻止火势蔓延。众人达成一致,便往旁边竭力救火,可是倏地,一个老头冲了过来。 老头脚步凌厉,双眸血红。跳跃的红色火舌吞吐,威逼在前,他没有一丝停滞,不顾一切地冲进大火里,拥抱这只凶残的红色怪物。 “高老头!你疯了!” “什么珍贵财宝能比命重要!” “这个蠢老头子!” 众人议论嘶喊,对望摇头,皆觉不可理喻。 没有过多解释,滔天的火光里,高老头只来得及落下一句话:“我女儿在里面” “我女儿在里面……” 众人不知,那火舌吞噬的,是他毕生最珍贵的财宝,是他比命还重要的财宝。 虚空的屏障中画面一黑,厅堂里的颜辰等人已经明白得七七八八。然而不过片刻,虚无的屏障又骤然明亮。 这一次,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女子。 衣衫凌乱,发丝焦灼,一张脸上爬满丑陋的黑色疤痕。秀美的容貌不见了,床上的人,与跪在厅堂里穿着红色喜服的“徐茵茵”一模一样。 “大夫,我女儿她……怎么样了?” 衣衫焦黑的高老头站在不远处的桌子边,望着面前一个佝偻的医者问得虔诚。 “性命无碍……只怕这脸,是再也好不了了。” 医者的声音低沉,站在他面前的人踉跄后退:“好不了……” 高老头失神地喃喃着,面上都是无措。 “我女儿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容貌,这要是好不了了……” 医者面色沉郁:“先别急着管这事,你女儿可曾婚配了?” 高老头:“什、什么意思……” “……她怀孕了” 一声闷响。 “怀、怀孕了……” 很久很久,高老头呢喃着,面容上都是震惊。 站在一旁的医者摇头,没有半点怜悯:“呵,看这模样定还是闺阁女子。小小年纪,就与人苟合,怎的如此不知羞耻!” “不,不是这样的……” 高老头迷惘地摇晃着脑袋,骤然间,他领悟到了什么,猛地上前,拉住了医者的衣袖:“大夫,我求你,别说出去,好么?” 他佝偻着腰,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脸上的皱纹卑微的剂作一团。 医者鄙夷推手:“做那事时候不知羞耻,现在倒是知道来求人了!” “不、不是的……大夫,我求求你,千万别说出去。” “我求你了……” 哀求的声音,高老头身躯摇晃,几乎低到了尘埃里。 他以一个父亲的姿态低着,哀求着,甘愿堕入尘埃。 不断地恳求声中,医者冷着脸,始终无动于衷。 高老头眉心一动,猛地折了双腿,跪在了他的面前。 “大夫,是我管教不严,我给你磕头,您别说出去” 声音落,他猛地把头砸在地上,砸出重响。 “你这是干什么!我可受不起!” 医者变了脸色,想要去拉跪在面前的人。 可是手到了跪在的人身边,却根本拉不住。高老头是着一个了魔的人,是一只疯狂的兽,更是一个卑微到极致的父亲。 “我求您了……” “别人要是知道了,我女儿这辈子就毁了……” “求你了……” “您行行好,行么?” “行么……” 一个一个的响头重重磕下,他磕在缁尘里,磕在罪孽的因果中,他竭尽全力地恳求着,企图用自己的笨拙挽回余地,堵住灾祸,堵住那悠悠众口。 “行了!你起来罢,我不说就是了!” 终于,医者没好气地出了声。 如蒙大赦,高老头颤巍巍抬头。前额上已是一片血红。 “谢谢您……” 声音喑哑,颤抖平静。 “真是作孽!” 医者夺门而出,鄙夷的声音仍在室内回荡。 高老头慢慢地站起来,缓缓地、缓缓地走到床边,他的手抚上沉睡之人的丑陋疤痕,眼眸里全是怜惜与歉疚:“茵茵啊……都是爹不好……” “早知道……爹就不该骂你……” 浑浊的泪水从他的眼眶中一点一点滴落,砸在他干枯的手背上。 他的嘴角向上扬着,似哭似笑,嘴里还在喃喃着:“好了,现在不用怕了,天塌下来,有爹顶着呢……” “爹在呢……” “茵茵,不怕啊……” “爹在……” 沉缓的声线,像是哄诱孩童入睡的远古故事。 一声一声,扩散在这漫漫长夜。 第94章 晋河 障中光影变换,似乎已经到了几日后。 同样是那间破旧的小房子。 鸟鸣啾啾,熹微的阳光透过窗牖射入,在地上投下一片细碎的光斑。场景静谧而而美好。 可是一瞬间,屋内一声凄厉尖叫起,如同鸟雀嘶啼,强烈得几乎要将空气撕裂。 “啪嗒!” 门外,高老头僵硬的站着,一只白瓷碗砸在地上,黝黑的药汁飞射四溅。 “茵茵……” 他嘴里呢喃着,身形一动,猛地冲了进去。 斑驳的木门被“豁”地一声推开,强烈的阳光挣扎着涌入屋内,急切地想将光明洒向阴暗之处。 “啊!!” 凄厉的尖叫再次响起,涌入屋内的那束灿烂光辉里映照着一个女子,她瘫倒在地上,一双手笨拙而粗劣地盖着脸庞,可还是阻止不了那丑陋的伤疤映照阳光里,映照在一片灿烂中。 仿佛揭开伤疤将血淋淋地伤口示于人前。 女子蜷缩在地上,抖动得像一条蛆。 高老头站在门口,仿佛成了一根木头。 可是很快,这根木头动了,他疯了一般冲上去,将那只女子拉入怀中,双手紧紧地抱着她的头颅。 “茵茵,没事了,没事了……爹在呢……” “没事了啊……” 无措的话语,说出口都带着颤音。 被拥在怀中的女子双手搭在脑侧,双目茫然,拼命地摇着头。 她似乎根本没有去听高老头地话,只维持着喉咙里喑哑不成调的哭喊。一声一声,如同泣血的杜鹃。 止不住的凄厉叫喊。 高老头很慌,浑浊的泪水顺着眼泪一滴一滴下落。 布满皱纹的脸抖动着,脸上呈现一种叫做无能为力的神态。 作为一个父亲,他此刻什么也做不了。 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 谁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 “爹,我不能嫁给徐公子了。” 很久很久以后,新涌现的画面中,茵茵蜷缩在床上,对着一旁的高老头这样说。 她朝着床内,将脸掩盖在被子里,遮挡着脸上丑陋的伤疤。 “不会的。” 高老头坐在床边,声音温缓。 躺在床上的人没有回答,她并不相信这番话的有任何真实性可言。 然而高老头没有气馁,他嘴唇翕动,重新开口道:“茵茵,你怀孕了。” 声音落下,躺在被子里的人明显动了动。 不过几秒,茵茵便从被子探出头来,映满丑陋伤疤的脸上满是惊愕:“你说……什么?” “茵茵,你怀孕了。” “是你同徐公子的孩子。” 高老头看着面前的人,温缓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我和徐公子的……孩子……” “孩子……” 茵茵双目失神,很快,脸上的惊愕便被狂喜所替代。 “对,他说过会娶我的,他喜欢我,而且现在我有了他的孩子……” “他会娶我的,即使是做妾,我也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她不断繁复吟唱着,覆盖着疤痕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爹爹,你帮我去同徐公子说,好么?” 许久,茵茵拉住了高老头的衣袖,高老头微微一笑,握住了她女儿的手,轻缓地答:“好” 是好的,怎样都好,只要你开心。 于是紧接着,屏障里便呈现了高老头寻找徐家公子徐任的画面。 同样是在夜晚,昏暗的廊庑下,身着华贵绸衣的徐任长身玉立,穿着破旧衣衫的高老头佝偻低头,正扯着徐任一尘不染的衣角。 “徐公子……你、你不能这样……” 夏夜里,高老头地声音轻飘飘地,跟晚风一般没有凭靠。 “你还想要我怎么样!都答应给你们钱了,这么一个丑女,你们难道想要我的命不成!” 此时徐任的脸上是鄙夷的,眉头嫌恶地皱着。 高老头连连摇头,佝偻的身躯弯了又弯:“徐少爷,茵茵怀了你的孩子,你不能——” “呸!快给我住口,你怎么知道她怀的我的孩子,她之前长得那样妖媚,没准就勾搭了什么野男人!现在烧成这样没人要了,你可别赖在我身上!” 徐任一甩手,将面前的人推得踉跄。 高老头不稳地站着,一张脸上都是不可思议。 “徐公子,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们在徐家做下人这么多年了,茵茵从小就喜欢你……” 他急切地阐述着,然而话到一半,便被一个讥冷的声音抢了去:“啧,你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你们是下人,我是主子。下人和主子勾搭在一起算什么事?” “高老头,识相的,就拿了钱乖乖滚,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你们可没有好果子吃!我爹徐商户的名声在着镇上可是出了名的——” “啪!” 一记狠戾的掴掌,话语戛然而止。 “高老头!你疯了!你个狗奴才竟敢打主子!” 徐任暴跳如雷,捂着被扇了一巴掌的脸,就要跟面前的人拼命。 高老头双目猩红,丝毫不曾退缩:“你个畜生,我今天就跟你同归于尽!” “反了反了!狗奴才要上天了!来人啊!” “快来人啊!给我打死他!” 激烈的吵嚷着,很快一帮人马便应声而至。 但与此同时,应声出来的,还有一个穿着紫色绸衣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宽脸深目,观之面善,但眸子里却有着深不见底的幽光。 徐任一见了这男子,吓得立刻噤声,他恭恭敬敬的垂首:“爹……” 中年男子扫了四方,冷沉的目光汇聚在徐任身上,然后“啪”地给了他一巴掌:“逆子!” 这一巴掌下去,高老头脸上的风怒稍有缓和,而徐任却吓得“扑通”跪了下来。 “爹、爹,我……” “你给我住口”冷沉的呵斥掷下,中年男子将目光看向了高老头:“方才的对话我都听到了,高老头,你先回去罢,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高老头面容颤抖:“徐老爷……” “回罢,我还得教训这孽障几句。” 徐商户摆摆手,一张脸上皆是哀恸。高老头见此,喉咙滚了滚,终究没有出什么,转了身缓缓地走了。 昏暗的夜色中,廊庑下的家丁四下退去。跪在地上的徐任也跟着徐商户进了门。 屋内,灯火明媚,明黄的黄光照亮一室绮秀。 香案金篝、罗纱衾被。 徐任便跪在这一片绮秀中,双手挼搓,面容恐惧而紧张。 “爹,是那高茵茵勾引我的,她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不是——” “好了!” 负手站在前方的徐商户出声,缓缓回过头来。 “我有没有教过你,做事要不留后患?” 声线平静,不带一丝怜悯。如同沉寂万年的死潭。 刹那间,徐任脸上的恐惧凝固了,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茫然睁大的眸子里满是怔愣:“爹,你的意思是……” 徐商户冷目:“不管是不是你做的,高茵茵都留不得。我徐商户的名声决不能毁于一旦,所以我徐家的孩子,也只能从高门小姐的肚子里出来!” 徐任点头狂喜:“爹,那我应该……” “你自己掂量着,找个合适时机把人做了。” 冰冷的声音,像坚硬不化的寒冰。 冰得站在屋外悄然静立的某人失了魂魄。 黑黢黢的夜幕里,高老头双膝打颤,抵在门板上的手屋里垂下,一张老脸上都是愤恨与怨念。 “畜生……” 半晌,他游荡在回廊上,咬着牙吐出两字。 “徐任是个畜生!” “徐家人都是畜生!” 无声的嘶吼,沉默的咆哮。 高老头脸上的愤怒呈现到极致,干枯的手指紧握成拳。 他想踢开拿到精致的檀木门,冲进去,将锋利的匕首捅入屋内那两个畜生的胸膛。 他想看到他们脸上的丑恶转变成恐惧,想看到殷红而冒着热气的血液从他们的胸膛汩汩流出。 他想,特别想。 愤怒的情绪是一只发狂的野兽,奔走而来,蚕食了它所有的理智。 就这样,鬼使神差的,高老头拾起了廊庑下一颗碎石。 他发狠地箍着,脚步踉跄地往前走。然而在心神过分激烈作用下,他没走了两步,就被石阶绊倒在地。 “咚!” 碎石坠落在地,不远处的檀木门“豁”地惊开。 徐任和徐商户站在门口,站在明晃晃的烛光里,望着阶梯下被绊倒的人,目光阴冷而寒厉。 “来人!把高老头和高茵茵都给我拿下!” 几乎是声音出口的一瞬间,高老头便转身往回跑,面上的愤怒褪去了,只剩下惊恐。 他奔跑的方向对准那个破败的小屋。 在那个小屋里,他的女儿还在满心期许地等待着他。等他回去,等他的好消息。 而现在,面前的畜生却想要了她的命。 现实太残忍了。 他想补救,但是连编造谎言的机会都没有,他能够做的,就是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妄图用自己老枯孱弱的身躯,去阻挡那些即将降临在自己女儿身上的血雨腥风。 “抓住高老头!” “抓住高茵茵!” 明火执仗,叫喊声此起彼伏。 高老头竭尽全力奔跑着,在一片呐喊声中跑到了破旧的小屋前。只要再往前几步,他就可以冲到屋子里了。 但是,他的却脚步猛地止住。 时间静止。 高老头怔在了原地,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 一个红衣如火的女子站在门前,华丽的衣衫镶嵌繁复金线,是喜服。女子布满黑色伤疤的脸上荡漾着微笑。 “爹爹,徐公子不会娶我,是吗?” 她轻轻开口,声音婉转得像四月的黄鹂。 第95章 晋河 红色的喜服,是徐任亲手送给高茵茵的礼物。 高老头记得,他把这条茜裙藏在了箱子里。高茵茵是什么时候找到的,他不知道。 他现在知道的,就是她的女儿已经知道一切了。 就算他想编造一个虚假而甜美的谎言,也没有机会了。 “快啊!他们就在前面!” “大伙快冲!老爷说抓住了有赏!” “快啊!” ………… 兴奋的叫喊声近在咫尺,疯狂的暴徒即将降临。 身着喜服的女子笑得哀伤,没有一丝惧意。 “茵茵!” 高老头来不及思考,拔腿向前,将那个衣着华丽的人护在身后。 他的手触碰到高茵茵的纤弱臂膀,与此同时,持着棍棒的家丁也已经赶到。 “老爷说了!不能让他们出徐府,乱棍打死!” “乱棍打死!” “乱棍打死……” 强烈的叫喊声里,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刺激的兴奋,家丁的手法敏捷而熟练,臂膀挥舞,雨点一般的重击便落在那紧紧依靠的两人身上。 “啪——” “啪——” 棍棒下,高老头始终紧紧抱着红色喜服的女儿,家丁卯足了力道的棍棒打在他的脊背上、手上、甚至是头颅上,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敲碎。 撕扯般的疼痛持续,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手。 “茵茵啊,别怕,爹在呢……” “别怕啊……” “我的茵茵不怕……” 颤抖的声音里透着不甘,绝望的父亲不断地重复着,即使明知道起不到安慰的作用,也固执地重复着。 “用力啊!” “打死这两个狗奴才!” …… 暴徒的呐喊不曾停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肆虐与残酷。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肆虐。 高茵茵浸在这肆虐里,丑陋的脸庞上双目茫然。 棍棒打在她的身上,她也仿佛没有感觉。 她苍白的嘴唇开合,在强烈的嘶吼声中,发着孱弱如风的声音。 “徐公子,你为什么不娶我?” “你当初不是……答应了么?” “答应了……” 一字一句,微弱的质问,终究不会被听到。 暴戾的肆虐淹没了一切。 ———— “用力啊!” “打死他们老爷有赏!” “快啊!” ………… 过了很久,叫喊声终于小了,那紧紧依靠着的两人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坠落在肮胀污浊里,粗布衣衫染指缁尘,裸露的皮肤上伤痕累累。 高老头蜷曲在地上,全身剧烈发抖,血迹斑驳的手一直护在高茵茵的身上。 身着火红喜服的女子就躺在她的身侧,连抖动都没有,彻底僵硬。殷红的血液从她的身下源源不断流出,流在地上,与黑色的泥土混合。 腥气而肮胀。 “这样,也该差不多了罢!” “我看是活不成了。” “那先锁到屋子里去罢,明早要是还没死,就一刀结果了。” “这个主意好……” 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于是,污浊不堪的两人被丢进了拥挤的柴房。 长夜死寂,尘埃落定。 柴房逼仄的角落里,囚首垢面的高老头颤抖着睁开了眼。 “茵茵……” 喑哑的声音,微弱而渺小。 他的手指在昏暗的夜色中吃力地抬起,颤颤巍巍地向前伸着,想要触碰半臂开外满是鲜血的女子。 但是对于手几乎脱臼的他来说,这是一个高难度的动作。 每一寸距离,都像是在跨越山海。 “爹,他终究是没有娶我……” 忽然间,黑暗响起了一个微弱地女音,高老头眉心一动,嘴角裂开,向前伸着的手指也开始剧烈颤抖:“茵茵,你还活着……” “没事的,你活着就好。” “爹在啊,茵茵不怕……” 高老头欣喜若狂,手指也终于触碰到了身旁的人。 “茵茵,你疼么?” “茵茵?” “茵……茵?” ———— 一片黑暗,屏障里一片黑暗。 画面终止。 事情的一切都明了。 徐茵茵不信徐,张公子不信张。 他们真正的身份,一个是徐家屈辱而死的婢女高茵茵,一个是徐家风流少爷徐任。 而高老头,亦只是徐家的一个下人。 身份的对调,记忆的颠倒,维持着这一切的,便是城外的死尸阵法。 厅堂内,站着的颜辰早已是面色苍白,徐家人的阴狠无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人心的罪恶与肮胀,比起他前世对战的那些死尸更为恐怖。 周遭死寂,没有人说话,符念沉眸,眼底一片幽沉。孟桓等人皆是惊愕愤懑。 “徐任,想起来了么?” 森冷的声音骤响,裹挟着滔天的恨意,摆着红烛的高台前,高老头已经收去了悬在空中的屏障。 他死死地揪着手中的人跪在高茵茵面前,吐出来的每一个都凌厉得像一把刀。 与此同时,徐任的身体逐渐僵直,瞳孔渐渐张大。 他眼底地迷惘湮没了,如同大雾消散。 “啊!!” 惊恐的叫喊,徐任猛地往后疾退,他望着高茵茵脸上的丑陋伤疤,嘴巴张着,脸上呈现极致的恐惧。 徐任的双脚踢打着,似乎想将面前的高茵茵远远驱开,然而无论他怎么驱赶,高茵茵始终跪在蒲团上,丑陋的脸庞保持着虔诚的微笑。 “滚开!丑女!不要靠近我……” “滚啊!” “我叫你滚!” 嘶吼的声音,徐任是发了狂的野兽。 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看清了与自己成亲的高茵茵,是这般的丑陋。 眼梢眉角皆是嫌恶与恐惧,他撑在地上的双手募地伸起,挥舞着想将面前的人推倒,可是手刚伸到一半却被一双利爪掐住了。 “徐任,是你杀了她,你记得么?” 阴冷的声音,高老头俯身在徐任的耳侧,说得缓慢。 注意到身旁多出来的人,徐任脸上又是一惊,双手死命的挣扎:“高老头……你、你怎么没死?” 高老头笑:“我怎么没死?当然是……来要你的狗命啊……” 音落声止,徐任僵硬在了原地。 “你、你要干什么!” 高老头抬起头,双目猩红:“……偿命!” 偿命…… 满室寂静,空荡荡的厅堂里只有余音附和。 “不、不要杀我……” “我对不起你,我给你磕头了!” 徐任全身颤抖,神情恐惧。他开始跪在地上对着面前的人拼命磕头,动作凌乱而急促,如同野狗乞食。 感受到高老头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容,徐任眉心一动,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脸上开始呈现一种侥幸的喜悦:“对、对了……茵茵不是想和我成亲吗?你看,我和她成亲了,她的心愿已经满足了啊……” “对,我和茵茵成亲了,高老头,你现在就是我岳父,不,你是我爹!” 徐任跪在地上,越说越兴奋,仿佛溺在水中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咧嘴笑着,望着高老头,一双眸子里闪着希冀的光:“爹,您绕了我这回罢!我现在是您女婿,你怎么能杀你女婿呢……” “绕了我罢……” “我真的知道错了……” 生命关头,谄媚而卑微的话语,是这样的可笑和不堪入耳。 徐任是少爷,是侩子手,而现在,他成了一条走狗。一条苟且求活的走狗。 颜辰觉得悲哀,他看着地上叩头如捣蒜的徐任,感受不到任何让他生存下去的价值。 高老头说得没错,徐任不是人,是畜生。 “爹、你绕了我罢……” “看在茵茵的份上绕了我罢……” 野狗的乞食还在继续,激烈的狂笑已经响起。 “哈哈哈……” “爹?你知道错了?” 戏谑的狂笑,高老头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徐任,你可真是不要脸。” 讥诮声里,徐任不但没有恼怒,反而欣喜若狂。 “爹!你多骂我几句,你怎么骂我都行!” “只要你开心,你打我都行!” “不、我自己打我自己,别脏了你的手……” 徐任激动的喃喃着,说完“啪”地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巴掌。 一个巴掌打完,另一个巴掌又接着落下,动作凌厉,下手狠快。 他想通过这种方法获得一线生机,他以为自己会获得宽恕,但是高老头的目光却在这巴掌声中一点一点地变得阴狠。 “砰!” 猛然一脚踢下,徐任已经被摔到了几丈开外。 “你这个畜生!你有什么脸来求我,卑劣下流的东西,我哪怕再看你一眼都觉得肮胀!” 暴戾地嘶吼,彻底爆发。 话音刚落,高老头又冲上前去,一脚踩着他的脊背,一脚死命踹打。 “徐任,我恨不得你死!” “我每一次看到你那张丑恶的脸,我的手就开始抽动,胸腔里想将你扒皮抽筋,挫骨扬灰的欲望翻涌作海,但是我没有杀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飘渺的质问声,没有回答。徐任已经彻底被高老头的拳脚吓怕了,他承受着身体上钻心的疼痛,自顾不暇,根本就无法思考。 “八月二十九!今天是八月二十九,徐任,还记得么?这可是是你答应要娶她的日子!” 狞笑撕裂,高老头全身疯狂的抖动着,从头到脚,他没有一处不再剧烈颤抖。 “徐任,你明明答应了,为什么不娶她?” “嗯?你为什么不娶她!!” “为什么!!!” 激烈的叫喊,破裂的嘶鸣,高老头面容扭曲着,似乎要将面前的人生生撕做两半。 他全身是这样的亢奋,他是一只蚕食猎物的野兽。 可是倏地,他身上的颤抖又平缓了,脚下的动作也趋于缓慢。面容上的狰狞被绝望替代,浑浊的泪水从他的深凹的眼眶中一点一点地留下来。 “徐任,你怎么能不娶她……” “你怎么能这样对她,那我一直以来捧在手心的宝物,你怎么能生生给我摔碎了?” “你知道她多痛么?” “徐任,你知道么?” 颓然而挫败的询问,高老头面对着徐任,更像是面对着自己。 满室寂静,众人目光沉郁,皆不忍直视。 徐任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他察觉到高老头的动作便慢了,在疼痛中喘了一口气,猛然向一旁冲。 也许是知道高老头最终不会放过他,也知道自己终究逃不出这院子。他便抱着最后的希望,向厅堂里站着的其他人求救。 他仓促的爬着,胡乱间抓住了一片红色。 而这片红色,正是颜辰。 第96章 晋河 “恩公!救救我!快救救我!” “只要你救我,我以后给您当牛做马!” 徐任紧紧地揪着颜辰的衣角,目光灼热。没有过多的言语,颜辰直接一甩手,一道红色的灵力将人扔了出去了。 “不,不能这样,恩公,您行行好,救救我吧……” 濒临绝境,徐任动作也没有章法,他哭喊着,带着渺茫的希望连滚带爬再次冲向了颜辰,肮胀的手也再次扯上了他的衣角。 感到这肮胀的纠缠,颜辰的面色一沉,手指屈伸,准备再次凝结灵力,然而一道黑色的光芒已经从身旁擦过,将徐任掀翻在地。 “滚” 沉冷的一个字,颜辰侧过头去,看到了符念肃沉的一张脸。 符念负手站着,平日戏谑的桃花眼中满是阴郁。 颜辰没有想到符念会出手,忽然有些怔愣,徐任的哭喊仍然萦绕在耳侧,却仿佛离他很远。 只是一个动作而已,可是茫然间,颜辰却有些乱。 “看什么,我的玩物,可不容许被染指。” 熟悉的声线响起,符念看着面前的人,说出来的话依旧这样散漫轻佻。 听到这一句,颜辰才拾掇好了脑子里的诸多混乱,蹙着眉头回过头去。 “恩公!你们救救我啊!” “救救我!” “救——” 倏地,祈求的哭喊停了。 如同时间戛然而止。 高老头肃然站着,手中的长剑已经贯穿了徐年的胸膛。深凹的眼眶里什么也没有,愤怒和不甘都消逝了,浊目中一片沉寂。 他已经在心中将这个动作演练过无数遍,到如今真正做了,仿佛只是在进行着一个既定的仪式。 徐年死了,一切都要永远的消失了。 殷红的血液很快在地上蔓延开来,在地上开出污浊的花,腥郁的气味也随之氤氲扩散。 高老头跌坐在地上,头向下垂着,双手无力地耷拉在两边。 他的冠发已经在方才的疯狂踢打中变得凌乱,如今的衣衫也沾染了血污。 颜辰盯着面前的人,仿佛又看到了晋水街上那个乱糟糟的老头。 然而,那个老头的脸上却有一张欢快的面具。 爽朗的声音,愉悦的笑容。 他当初是怎么装出来的? 有着这样沉痛的过往,他究竟是怎么装出来的? 昏沉变换,那些荒诞不羁的话语还在耳侧。 “小伙子,是去领喜糖的么?” “好彩头啊!领了这有福气的喜糖,你以后才好讨媳妇嘞!” ………… 可笑得离谱。 “茵茵,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安静的厅堂中,跌坐在地上的高老头骤然开口,众人讶然,不由得都抬了看去。 “我高老头没本事,相貌不堪,在徐府做了一辈子的佣人,根本没有那个姑娘愿意嫁给我。” 高老头低着脑袋,自顾自地说着,他根本没有去看众人,只是望着自己的手心,呆呆地望着。像是一个罪犯最后的遗言。 “我没有媳妇,但是有女儿,茵茵……是我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 “不,她是我捡回来的一个宝物。” 沉如死水的声音,罪犯认真地强调。 “那样软软的女娃娃,我在破旧小屋里小心地养着,养到她十六岁,出落得花儿一般。舍不得旁人碰一下。” “那时候,我的茵茵啊,常常搀着我的手笑着问我,她会笑盈盈地说:‘爹爹,你觉得我以后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嫁一个什么样的人?”高老头说着,声音里都含了笑意:“我的茵茵啊,有着最美丽的容颜,和黄鹂一般婉转的声音,当配这世上最好的人。” 高老头忽然抬了头,脸上是一片骄傲与认真,然而很快,这骄傲又湮灭了,像花一般萎谢了。 他变得激烈亢奋:“可是徐任是个畜生啊!根本没有哪一点能够配得上她!” “但……茵茵喜欢她啊……” “怎么办呢?茵茵喜欢……” 激烈亢奋转变成黯然神伤,高老头仓惶着。 “茵茵到死的愿望都是嫁给她。” “……就算我心中再怎么恶心,我都要忍到八月二十九,帮她完成这个愿望……” “所以,高茵茵根本不是病了,而是死了,那死尸阵法也是用来维持她的命?” 符念站在一旁,倏地开口。 高老头看向符念,一张老脸呈现微笑:“对,而且我不止用阵法维持了茵茵的命,还操控了整个徐府,操控了镇上所有的人……” “操控了这镇上的所有人……” 余音袅袅,孟桓舒耀两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愕。 操控所有人?究竟要丧心病狂到哪种地步,才会操控一整个镇子的人? 众人不得而知,但高老头的这句话是完全符合事实的,从之前晋水镇上的人挂红绸,到后来的暴动和如今方才那些宾客的诡异举动,无一不在印证着这句话的真实性。 颜辰之前就往这方面猜忌过,但没想到真的是这样。 舒耀惊愕过后,脸上已经转变为了一种义愤填膺,身为正派弟子的心理驱使着他,最终,他对着高老头凌厉开了口:“这个镇子上的究竟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徐府的人是该杀,可你有必要将一整个镇子的人都操控么?” “什么仇什么怨……哈哈哈……” 高老头狂笑着,一双满是血污的手撑着膝盖,从地上缓缓站起。 “什么仇什么怨?是,他们是没有动手!”厉然一声呵斥,高老头站在血泊中,凌厉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可是他们是帮凶!知道么?这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害死茵茵的帮凶!” 他恶狠狠地凝眸着,激昂的语调,似乎要将心肺都吼出来:“那天夜里,茵茵死了,我却苟活了下来。我拼命跑出去,想要告诉镇子上的每一个人,控诉徐府的罪行。可是,你们知道么?没有一个人信……” “哈哈哈……没有一个人信啊……” 凄厉的笑,连血液里都跟着激起一层层的寒凉。 一瞬间,高老头似乎又回到那个即将破晓的早晨。 薄弱的昏暗中,他用尽全身力气踉踉跄跄地跑出去,滔天的恨意与复仇的欲望在心底翻涌作海,他那熹微的晨光中,像一个急于吸血的恶鬼,又像一个渴望光明的信徒。 努力跑,跑到有光的地方去。 找到人,告诉他们一切,让徐府偿命。 对!让徐府偿命! 心里的欲念驱使,他终于跑到了晋水街上。 即将天亮,街上已经有了两两三三的行人。 “各位乡邻,徐府的人杀了我的女儿!他们杀了我的女儿!” 惊天一声大喊,骤然响彻在这个宁静的早晨。 “杀”这个字是带着很大威胁力的,一出口,便惹得镇上众人噤声,频频朝站在街道中央、满是脏污的高老头投去了目光。 “怎、怎么回事……” “杀人?徐府怎么会杀人……” “对啊,徐府不是这镇上出了名的大善人么?” “不清楚……” 一片窃窃私语,镇民皆交头接耳。 高老头一双深凹的眼在这狐疑中愈发兴奋了,他喉咙滚动着,全省颤抖着,吐出来的每一个都用尽全身力气:“各位……徐府公子徐任答应要娶我女儿,如今我女儿怀了孕,却被他们家活活打死了!” 一语落,众人更为惊异。 喁喁私语更为热烈。 “打死了……” “怎么可能?徐府竟然会这样?” “是啊,徐公子人都是极好的,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惊愕中带着质疑,一众人在满足了心底的新鲜感后重新抬头,望着高老头的目光中带着探寻。 在生活中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印象是深刻,几乎是不容诋毁的。如果要破除这个印象,就必须带着足够的证据去推翻。 但,高老头只是徐府的一个下人。 一个下人说的话,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人永远更愿意去相信早已成型的东西,就像坚持自己的信仰一般。 面对众人探寻的目光,高老头脸上的亢奋开始转变为慌乱。 “徐府杀了我的女儿啊!他们该死!” “他们杀了我的女儿,你们不相信吗?” 周遭死寂,镇民们盯着面前喊叫的人,目光里满是审视。他们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落魄污浊的老头,似乎在脑海里与行事作风良好的徐家人对比了一翻。 “徐商户和徐少爷都是极好的……” “怎么可能杀人呢……” 众人动用自己所有的经验去判断、去品评。 但还是游移不定,很难做出抉择。 然而另一边,高老头彻底慌乱了,在质疑中,他明晰地感觉到了自己最后一丝希望在黯淡、消逝,如果不抓住,它会彻底消失。 “你们、你们要相信我啊……” “我没有撒谎,徐府真的杀人了……” “你们要相信我,相信我!” 疯了一般,手足无措的人冲上去,一句句地重复着。 然而他每靠近一步,那些人便后退一步。走投无路的他几乎恨不得揪住这些人的衣领,凑到他们的耳边大声告诉他们:“徐府,杀了人!” 忽然,这些人退得太快,他没有抓住一个人。 他没有抓到救命稻草,他要溺死在河里了。 第97章 晋河 “快!捉住那个疯子!” 忽然一声大喊。 熟悉的声线,高老头胸腔一寒,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被一众家丁包围。 一身华贵绸衣,面容俊秀的徐任,便站在那一众家丁后。 四目对视,高老头胸腔里的怨念起伏。 而徐任则是将手往前一伸,指着面前的人大喊:“诸位,我徐家向来光明磊落,而这个人,站在你们面前的人口口声说是我徐家杀了他的女儿,可实际上,是他女儿与别人有染被别人活活打死了!我徐府情理门户,想将他赶出去,没想到竟然被他反咬一口!” 一语毕,议论四起。 “天啊,竟然是这样?” “自己女儿不要脸,居然还赖到别人身上!” “真是不要脸!” 凌厉的字句,像一根根锋利的冷箭。 高老头怔在了原地,脸上的愤恨都已凝固。他不明白,明明方才他重复了那么多遍,这些人都没有信,为什么徐任只说了这么一句,这些就信了? 为什么?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不清楚,不明白,他便做了一头发怒的野兽。 他想要冲上前去,掏出这些人殷红的心来,认真地问一问,到底为什么? 然而,他冲不出去了。 “来人,给我拿下他!” 徐任一声大喊,立刻有无数双手抓住了他。 身体在一瞬间禁锢,再也不能动弹。他在绝望中抬起头往前看了一眼,才前方已经明晃晃的一片,旭日如血。 天亮了…… 光明已经来临。 “知道绝望是一种什么滋味么?” 回忆斩断,高老头冷笑。 厅堂里没有人回答。 “尝到绝望的人,是麻木的。天地间的一切都无所谓了。我本可以死的,死了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切。但上天却让我活了下来,所以这镇子上的人注定要做我女儿的陪衬!” 高老头双目灼灼,眼里有肃杀之意。 “高老头,你入障了” 一声叹息,颜辰眉宇深蹙,目光从地上两具鲜红的尸体,转到面前的人身上。 “哈哈哈……我是入障了,入的,便是这世间的障!符念,杀了我罢!杀了我,一切就要结束了!” “杀了我,死尸阵法会结束,你符念就可以出去澄清那莫须有的罪名,镇上那些□□控的人也可以恢复神智,杀了我罢!” 高老头笑着、狂喊着,脸上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仿佛即将得到解脱。 符念没有立即动手,他盯着面前疯狂的人,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沉。 “还有一件事,死尸阵法,是谁教你的?” 声音落下,高老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众人皆重新打起了精神。 还是疑惑未解答,是的,一个佣人,一个老头,怎么会这样强大的阵法? “可记得林极?” 高老头骤然出口,听到“林极”这两个字,颜辰藏在宽袖中的手指骤然一抖。 符念眉宇微蹙,就连一贯冷漠的江烨修都变了脸色。 林极,操纵死尸的恶咒主,是前世颜辰用性命与之同归于尽的恶徒。 是六年前,整个天下的噩梦。 高老头看到众人惊异的表现,不在意地笑了笑。 “林极,最强大的恶咒主,可以操纵死尸。在六年前与上余的灵咒宗师颜辰同归于尽,我说得没错罢?” 平缓的声线,没有参杂丝毫激烈,却像一把锐利的钩子,勾得在坐的众人回忆过往。 六年前的那场死战。 符念和孟桓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人,颜辰欠下了一场冤孽,舒耀作为新弟子进入了上余,而江烨修更是在那一年踏入了夜行渊。 因为这场战争,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林极将操纵死尸的邪术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高老头顿了顿,继续说:“而我,不过是用旁门左道获得了一点他生前的法术秘笈。我虽不能像他那般熟练操纵,但造出这个死尸阵法还是做得到的。” “林极的法典秘笈在哪里?” 话音一落,江烨修倏地泠然出声。 高老头笑:“烧了” “烧了?” 江烨修一愣,似乎还想问什么,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仓促脚步。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粗布衣衫的人进来了,颜辰和符念认得这人,是之前为他们开徐府大门的尖脑袋侍者,观其模样,应该高老头左右手,也是在这镇子里,高老头唯一没有操控的人。 “主子!上余的人来了!” 尖脑袋侍者跑到厅口,大喊了这么一句。 听到这句话,舒耀被绑着的双手一动,面色有些许动容。 符念脸上没多大变化,上余来人,要么是闻着他的味儿过来讨伐他的,要么,就是青玉老不死的过来要徒弟的。 符念原本是想借着舒耀好好羞辱青玉一番的,可历经晋水镇一事他反而没了心情。 他也不屑于去和上余澄清什么的,倒不如杀了这高老头一走了之。 思及此,符念掌心一动,手上的指环幻化成流火剑。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符念提着剑,沉冷地对着面前的人开口。 高老头盯着符念,看了一会,微微一笑:“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符念哂笑,这实在不像一个遗言。 谁好自为之?他么? 符念的眉梢眼角皆沾染讥诮,很快,他手腕转动,身形推移,展眼间,黑色的流火剑已经贯穿了高老头的胸膛。 “再见……高老头。” 薄唇翕张,符念手中的长剑洇染鲜血。 殷红的颜色在高老头的胸口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他倒在地上,明明身体承受着极致的痛苦,但嘴角却又笑意在一点一点地放大。 “符念……” 倒在地上的高老头笑着,费力地张着嘴,似乎还想诉说什么。 这副景象是有些恐怖的,一个沾染鲜血的人的微笑,总是莫名带着狰狞。但符念丝毫不怕,他就是恶鬼,需要怕什么? 于是他凑上前去,俯身去听高老头的话。 “符念……” “你、你不该……来的……好……自为之……” 断断续续的字句,粗重的喘息,以及最后僵硬的笑容。 高老头彻底死了。 但是,那句话还带着余音。 不该来,好自为之。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厅堂里的众人也皆是莫名其妙。 可是在高老头死的一瞬间,符念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师兄!晋水镇的事情终于了结了,正好上余的人也在这里,我们去和他们澄清一下罢。” 站在一旁的孟桓忽然开口,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符念瞥了他一眼,冷冷地:“没兴趣解释,直接去古籍山。” 骤然间,孟桓脸上的笑容僵硬,空气里都有些尴尬。 但很快,这尴尬又被打破了 。 “符念,我警告你,我门派的人来了,你再不放我走,你就死定了!” 劈里啪啦一阵怒喝,来自一旁被绑的舒耀。 符念抬手一挥,解了那束缚绳上的术法:“行了,现在可以放这疯狗出去了。” 他既然没心情搭理青玉,便觉得是时候丢了舒耀这个破烂。 孟桓得了符念的命令,脸色一喜,不用舒耀开口,便已经去解绑在他手上的绳索了。 得了自由,舒耀第一件事便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冠发。 整理好了自己衣冠,他又带着闪烁的恨意瞥了符念一眼,不过碍于底气不足,他很快低了头去,冷哼着往外冲,奔向徐府外。 舒耀一走,厅堂里,便只剩下符念、颜辰以及江烨修孟桓四人。 “走罢” 站了片刻,符念淡淡开口。 四人心照不宣地往外走。不过片刻,四人便从厅堂走到了徐府门口,推开朱红的大门,映入眼帘的一片整洁的白色。 “符念!杀人偿命!你今日不得好死!” 震怒的暴呵劈头盖脸的砸来,符念听了这话,好笑地抬起头,正要调侃两句。 悠然的目光骤然碰到了一片血色狼藉。 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 从徐府通向前方的晋水街道上,每隔几步就躺着一具尸体,一具一具,铺到道路尽头。这些尸体的胸膛都留着殷红的血液。 鲜亮的红色,还在流动着,显然刚死不久。 而他们的胸膛上,皆无一列外地插着……一把黑色流火剑幻身。 流火剑,是符念的灵器。 颜辰站在门口,倏地全身觳觫。 “符念,看看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你逃不掉的!” “流火剑还在,证据确凿!” 指责的怒喝此起彼伏。 上余弟子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呈现着义愤填膺,而符念站在一地死尸面前,站在这一片讨伐声里,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阴沉。 “不可能……我师兄没有……” 孟桓睁着茫然的一双眼,怔愣地呢喃着。 “这上面可都留着符念的流火剑!你们还想狡辩!” 为首的一个白衣弟子怒目而视,脸上满是鄙夷。 江烨修冷笑:“你说是符念杀的,你们可亲眼看见了?” 孟桓附和:“就是!” 白衣弟子瞪眼:“这还用看!剑都在了。恐怕是他符念心虚不敢承认罢!” “你——” 孟桓气急,一众白衣弟子顿时得意洋洋,鄙夷得更为热烈。 周遭吵嚷,符念始终都没有开口,颜辰也没有开口,他们的目光皆落在远处的尸首身上。 而这些尸首身上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身上插剑的位置同高老头一模一样。 明明没有动手。但是这些人的身上却插着他灵器确实不争的事实。 为什么? 为什么? 脑海混沌,倏然间,颜辰想到了这么四个字:好自为之 “符念……好自为之……” 断续的喘息,意味深长的笑容。是高老头死前最后的画面。 高老头……! 颜辰凤眸一凛,领悟似地朝符念看去,四目对视,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沉重。 符念没有对镇上的人动手,他唯一动手的,便是高老头。 他用流火剑杀了高老头,整个人镇子的人跟着死去。而且剑的位置一模一样。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高老头将整个镇子人性命都和他绑在了一起。 杀了他,死尸阵法是可以破解,但所有人都将成为他的陪葬。 他到最后,都没有放过这些人。 不,应该说,到最后,他都没有放过符念。 颜辰手指紧攥成拳,骨节捏得发白。 是高老头,他逼迫符念杀了一整个镇子的人,这不是一场栽赃,是一场毁灭。从他们踏入晋水镇的那一刻起,这便是一场毁灭的游戏。 在这场游戏中,他们赢了也输了,而高老头,输了也赢了。 第98章 晋河 符念成了整个晋水镇的凶手。 周遭的讨伐声仍然强烈,一众上余弟子按捺不住手中的剑,在身为正派弟子的责任感驱使下,他们甚至开始铺设阵法,擒拿符念。 一般的阵法是根本擒拿不了符念的,而符念对身边的强烈唾弃不予理会,他的目光仍然落在不远处的一具具血色尸首上,沉静地看着,没有触目惊心,只有一片死寂。 这些人……都是他杀的,不是他想杀的,但他确实将流火剑一一贯穿了这些人胸膛。 那些殷红的血液还在汩汩流淌,滚烫的、冒着热气的血液。 腥气而刺鼻。 眼前的这般景象,符念曾经体验过。 那是在六年前,他师尊死的时候。 上余的清徽真人与恶咒主林极同归于尽,所以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世上最大的祸患终于消失了。 上余一众弟子都在欢笑,然后,他便在这欢笑声中,带着一众血族人几乎将上余颠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是比林极更为强大的祸患。 符念现到如今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坠入血道,他只知道,在师尊死的哪一刻,他浑身跟撕裂一般疼痛,他不甘心,凭什么那些人要笑?! 他的师尊死了! 为什么要笑? 血脉里的邪祟驱使着他,他便亲手握了流火剑,操纵着一众血尸,将那些弟子脸上的笑容撕裂了。 他是个疯子,已经彻底疯魔了。 明明是同门师兄弟,明明都是昔日相处的人,他却下得了手。 他符念,在当时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符念!你这个叛徒!” 忽然,混乱的杀戮中响起了一声怒斥。 符念是根本听不进这些话的,斥责无用,他已经无可救药。但是当时的他,却在这一句之后停止了杀戮。 因为,说这句话的人的手中,拿着一把银光熠熠的剑。 那是凌霜剑,他师尊的灵器。 他的师尊,曾用这把剑杀戮无数奸邪,匡扶正道。 而他现在,却在这把剑的面前,带着一群魔鬼杀戮自己的同门师兄弟。 极致的反差,南辕北辙。 他做了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 见剑如见人,符念心中的邪祟骤然褪去了效力。 疯狂萎缩,在他身体内不断膨胀的,是一种叫做愧疚的东西。 他师尊是那样温和善良的人啊,他怎能如此大逆不道? 他是个畜生。 颤抖从胸腔传达到四肢百骸,符念再也站不住,他丢下面前的尸山血海,带着一身血污离去。 在他仓皇离去的那一刻,上余的符念已经死了,而相反,夜行渊的尊主便诞生了。 在夜行渊,他是血族之主,是高高在上的尊主符念。 在他创造的这个黑暗世界里,所有人都对他俯首称臣。 他俯视所有人,肆意玩弄臣服在他的脚下的血族,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夜行渊宽阔的屋顶上,会想起那些惨死在他剑下的同门弟子。 他会想起他们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以及他们喉咙里喑哑的呼喊。 夜色阴霾,冷浸浸空气里,他仿佛能够听到无数亡灵在他的耳畔嘶吼。 “符念!你这个叛徒!” “你这个畜生!你不配做清徽真人的徒弟!” 这些话语已经让他麻木,但是每每听到“清徽真人”四个字,心脏还是会止不住传来撕裂疼痛。 清徽真人,他的师尊。 他做了这样的事…… 他的师尊该如何看他?如果他的师尊真的复活了,会不会再也不认他?又或者……亲手将凌霜剑贯穿他的胸膛? 他不怕死,也死不了。 他唯一怕的,便是他的师尊不理他,不认他。 可尽管这样,他还是疯狂的想要复活他的师尊。 然而如今,他的师尊还没有复活,他便再一次经历了这样的杀戮,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一阵肃正之音。 “符念!你可知错!” 泠然字句落下,徐府门前,一抹深蓝色已经落在了一众白衣上余面前。 “拜见掌门!” 见了此人,一众白衣弟子齐齐颔首。 尊崇的参拜声中,符念终于收回了停留在那些尸体上的目光,朝那抹蓝色看去。 此人深目冷脸,约莫而立之年,身着深蓝色嵌金衣袍,足踏黑色丝履。周身裹挟着一股泠然正气。 深蓝色嵌金衣袍,向来是上余掌门身份的象征。 眼前的这个人,叫做顾长言,是上余现任掌门。 颜辰记得,六年前顾长言本只是上余的长老之一,想来是因为先掌门在大战中死去,后面推举上来的。 毕竟,顾长言的能力和修为,都是在一众长老中最出众的。 符念从前在顾长言当长老的时候,便对此人无感,印象里他总是话少的。现如今,面对这人,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如果是青玉,他的脸上也许还会有那么一点嫌恶。 “符念!如今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什么想要辩驳的!” 顾长言负手而立,问得肃正。 “没什么好说的。” 符念答得极其平淡,仿佛在应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话音一落,一众上余弟子脸上的愤怒更盛了。 “果然没话说了!” “人都是他杀的!” “真是丧尽天良!一个镇子的人……” “活该千刀万剐……” 激烈的讨伐声,仿佛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撕碎。 符念脸色始终平稳,平静得几乎麻木。而颜辰的脸色却在一点一点的变白。 他不知道听到这些话的符念会有何感受,但这些话分明化作了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刀,扎在了他的身上,扎在了这个教授徒弟的师尊身上。 伤口深入,血迹斑斑。 敌意纷纷,孟桓早已憋受多时。 “你们胡说八道!你们只看到了剑,哪里看到了我亲手杀人?你们说的人证呢?人证呢?!” 他受不了这些人来诋毁符念,即使这些人,是他曾经的同门师兄弟。 “人证在这里!” 熟悉的冷厉声调,孟桓愕然抬头看去,只见一众白衣弟子让来,白衣招展的舒耀迟疑着,最终走到了众人面前。 “舒耀……你……” 孟桓瞠目结舌,看了面前的人许久,仍是不敢相信:“舒耀你、你……明明刚才和我在一起,你知道我师兄没有……” “你怎么会……” “放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狡辩么?” 顾长言厉然呵斥完毕,转头看舒耀:“舒耀,你现在就说说,你方才到底看到了什么!” 话音落,颜辰等人和众弟子的目光皆落到了舒耀身上。 孟桓眉宇深蹙,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四目相对,舒耀捏紧手中的剑,长睫微微一动。 短暂的停止,他的目光最终擦过孟桓颜辰,看向了符念:“这些人……就是符念杀的!” 这么一句话,舒耀说得咬牙切齿。 一瞬间,颜辰感觉有剧烈的疼痛冲上了他的头脑。 一切都颠倒了。 都是乱的。 “舒耀!你为什么要说谎!” 孟桓双目赤红,看着舒耀目光带着愤然的质问。 目光灼灼,舒耀别过言规避着,没有开口。 “我真是……看错你了,舒耀,我看错你了!” 讥诮的话语掷下,舒耀听着,无动于衷。 江烨修看不下去,冷笑:“好一个狼心狗肺” 四个字入耳,舒耀的眉心微微一颤。 “事情的真相已经明了,今天我作为上余掌门,便替天行道!” 一脸刚正的顾长言立在下首,手中召唤出长剑。 “替天行道!” “对,替天行道!” 一众上余弟附和着,脸上愈发亢奋。 事情已经进展到不可逆转的状态,符念俨然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 他站着,没有任何表示,目光又落到了那些尸首身上,寂静的凝望着,仿佛面前的这一片山雨欲来与他没有干系。 “这些人,不是符念杀的!” 一个温缓而坚定的声音募地在这嘈杂中响起,符念一愣,微怔地转了头去,看到了一袭红衣的陌卿。 陌卿的脸上呈现的是一种固执的坚定,明明没有证据,却说得理直气壮。对于这个人的行为,符念是觉得可笑的,可是心底又那么不争气地洋溢出一丝类似于温暖心酸的东西。 “这些人,不是符念杀的!” 颜辰不断地重复着,没有注意到符念的目光,他看着一众讨伐之人,看着昔日自己护下的门派,面容紧绷,凤眸凛然。 顾长言顺着声音朝颜辰看去,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愕。 颜辰知道他在惊愕什么,无非是他这样与前世有几分相似的面容。 很快,顾长言眼中的惊愕又消逝了。他转头,好整以暇地看向符念:“清徽真人故去已久。符念,若是他还在,看见你犯下的这些罪行,他会怎么样?” 他会怎么样? 他会……怎么样? 睫羽簌簌,符念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之前的麻木都在这句话中作用下击得粉碎,若是他师尊在,他会怎么样? 师尊…… 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无数恶劣的结果吞噬着他,仿佛万恶渊薮中伸出了一只只苍白的手,将他拖入那深不见底的罪孽。 他沉浸在恐惧里,一瞬间,忽然想要逃。 而与此同时,站在符念身旁的的颜辰,面色温缓而坚定。 他是早就做好了决定的,陪着符念走下去。 哪怕刀山火海,哪怕深渊地狱,都要……一直陪你走下去。 “疾风!召!” 一声怒喝打破死寂,站在府门前的顾长言已经出手。 符念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圈黑色的迷雾却从他周身飞射而出,与顾长言召来的疾风抵消。 “顾长言,你不是我的对手。” 薄唇翕动,符念开口。 顾长言踉跄承受符念的术法,脸色有一闪而过的难堪:“你休要猖狂!” “不是我猖狂,我若想杀你,轻而易举。” 黑烟闪过,音落人去。 顾长言再看时,徐府的门前已经没有了符念的身影。 “符念!” 顾长言气急,他好歹是一派之主,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能甘心被羞辱。 “上余众弟子听令,搜捕符念,再所不惜!” “是!” 白衣招展的上余弟子听令分散,顾长言亦拂袖而去。 徐府的门前顿时只剩下颜辰、孟桓和江烨修。 孟桓和江烨修脸上皆有余愠,颜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是一片黯淡的云彩,他看着这片暗淡的云彩,默然地想:“符念……能够去哪里呢?” 第99章 晋河 众人散去,徐府门前的一众尸体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颜辰将事情的个中缘由挑明了告诉孟桓与江烨修,二人得知后无一不对高老头心怀憎恨。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高老头临死前不但没有说什么好话,还给了他们一杯鸩酒。 这杯鸩酒来的无厘头,高老头与符念无冤无仇,他既然这么做,想必还有其他缘由是他们没有弄清楚的。 然而眼下,他们没有心思弄清楚。 找到符念才是当务之急。 “师兄若想躲,恐怕没人能够找得到他。” 孟桓面色沉郁,他对符念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了。 “或许……我可以找到。” 颜辰淡然打断。 孟桓:“什么办法?” 颜辰晃了晃衣袖,淡淡吐出二字:“金线” 一瞬间,孟桓同江烨修恍然大悟,颜辰衣服上的金线和符念是同样的纹理,符念曾经靠着这金线找到了逃跑的颜辰和孟桓,而同样的原理,如今,他们也可以靠着这金线找到符念。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找师兄罢。” 孟桓抬脚就要走,江烨修手臂一横:“还有一个问题。” 孟桓顿住:“什么?” 江烨修扬了扬眉:“那些尸体需要处理。” “尸体……”孟桓望向远处,这一整子的人都死了,确实需要人来处理。 “那……陌卿去找师兄,江兄我同你把这些尸体处理了罢。” 孟桓迟缓做出决定,江烨修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颜辰看了他一眼,恍然想起他对死尸过敏的事来,不由得皱眉道:“处理尸体,你能行么?” “无碍,这些人刚死去不久,我没什么感觉。” 江烨修说着,将一柄红色长条放在颜辰手中:“若是找到了尊主,便放出这烟花,我和孟桓见了自会去会合。” 颜辰接了烟花,点头离去。 下午的日光熹微,颜辰一边往街道外走,一边驱动幻术,按照金线去感应,然而他感应了好几次,皆未探测到符念的灵息。 颜辰蹙眉,不论相隔多远,应该都会有一些感应的。 现如今,怎么会感应不到呢? 他带着满腹狐疑走出镇子,越走越远,最后都将进入夜了都没有感受到符念的气息。 余晖古旧,颜辰立在一片荒芜的草地中,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怎么会找不到? 他抱着懊恼的心态再次驱动幻术,原本料定不会有变化,却没想到感应到了那么一点微弱灵息。 颜辰心神一动,阖眸凝神,去感受那灵息的所在之处。 不过片刻,他便睁了眼。 灵息所指之地……是晋水阵外死尸山。 颜辰忽然明白了之前探测不到符念的原因,死尸山是之前高老头设下死尸阵法地方,阴气重,在白天,那儿灵息都会被掩盖,到了晚上或接近晚上的时候,阳气弱了,便不能阻挡灵息了。 可是,一个死尸之地,符念去哪儿干什么? 来不及多想,颜辰带着疑惑不安前去。 晋水镇外,死尸山。 如血残阳在地上投下一片微弱猩红之影,配合着死寂的林子,与四散的白骨,很难不让人觉得压抑。 “尊主!” 颜辰走在覆满腐叶地面上,忐忑出声。 声音回荡在整个林子里,空空荡荡地蔓延开,到最后,回应他的,也只有他自己回音。 “符念!” 终究是觉得“尊主”二字太过生冷,换了他的名字唤出声来,仿佛这样,找到他的机会就更大一些。 “符念!你在哪儿!” 没有人回应。 “符念!” 依旧没有回答。 …… 颜辰站在一片阒然之中,沉然的目光呆呆地望着地上破败不堪的白骨腐叶,一双凤眸里皆是茫然。 符念……到底在哪里? 死尸林子旷阔,阴气极重,金线的感应早在进入林子的时候就断了。 喊声没有回音,他便找不到他。 茫然的恐惧笼罩着,颜辰骤然想起,前世的自己锁在在九寒殿中参悟灵咒时,符念找寻不到他,便抱着固执地等在殿外。 他一参就是半个月,而符念便在门外等了他半个月。 等到他出殿时,那个少年已经因为热症昏倒在门外了。 颜辰愧赧而慌乱,仓促抱起人就要往偏殿跑。小小少年待在他怀中也不安分,神志不清地念着:“师尊……” 字句混乱,却有着振聋发聩地效果,颜辰不知道符念是以什么心态在门外等了他那么久的,但因了这句话,他才明白,自己在符念生命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从前是符念找他,而如今,时光更迭,却成了他找符念。 颜辰是一个生活上迟钝的人,他会参悟灵咒,但是在生活上并不聪明,就如同当下,他不知道怎么去找寻符念。 “符念——!” 颜辰用气全身力气呼喊,响亮的回应扩散,仍是声落音止。 他垂了头,胸腔里的颓然逼着他唤出了两个字:“令宸……” “令宸——!” “你到底——” 话说到一半,募地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感到一双一双手锋利的手穿过他的腰肢,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身。 颜辰全身紧绷,以为是白骨余孽。 下意识要动手,然而下一刻,一声微弱地呢喃便从背后了来。 “师尊……” 熟悉的声调,带着无限缱绻与愧赧。 这双手的主人,是符念。 颜辰胸腔起伏,颤抖着便要转身,谁料腰间那双手却将他箍得死紧,如同抓住了一根救稻草一般,他根本动弹不得。 “符念,你——” “师尊……你不要……走……” 哀然的低诉,贴在他的耳边,如同祈求。 颜辰浑身一震,刹那间,他疼痛地想起了六年前,符念跪在他的脚下,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 “师尊……你不要走……” 一样的字句,一样的语气。 颜辰不知道如今的符念为什么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明明如今的他……是陌卿啊,符念是又将他错认了么? 思绪混乱,另一句低诉已经传入耳畔。 “师尊……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孩子般的询问,颜辰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不会。” “可是我已经变坏了……变得好坏……” “师尊,我变坏了……” “你不会喜欢我的……” 喑哑之音落下,刹那间,颜辰感觉箍在腰间的手又紧了些,紧得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抱着他的符念仿佛一个受伤的孩子,一个慌了神,被人丢弃的孩子。 而他,仿佛是那味唯一可以疗伤的良药。 颜辰内心抽痛,喉咙滚了滚,却不知如何安慰,只默然将自己修长的手,覆上了腰间那双交叉的利爪。 符念的手是灼热的,沾染着血污的,而他的手却是凉的,覆上他的那一刻,颜辰有种冰火相撞的感觉。 颤抖在彼此的掌心中传达,颜辰感觉符念的手松了些,他以为这个受伤的孩子终于安稳了,平和了,岂料下一刻,符念抬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扣着他的十指,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而方才松的那片刻,不过是为了调换位置。 这下,他的身躯已经被符念完全围住了。 而符念比的那双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箍得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箍碎。 “符念……松些……” 颜辰呼吸不畅,感觉自己几近窒息。 “我不,我放了……你再也不会理我……” 声音是固执的,颜辰无法:“不会不理你,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 “你不会的,师尊,我杀人了,我杀了好多人……你会恨我的……” “你会恨我的……怎么办……” 仓皇无措的语调,透着无力回天的绝望。 符念素日里的高高在上在与不屑,这一刻,都碾成了齑粉。 他是世人面前十恶不赦的夜尊,他残杀同门,创立夜行渊,他曾面对世人讨伐与怒骂依旧能够浅笑安然。 世人都道他没了心,没了血肉。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没有心的,可是一旦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到了他的师尊面前,他忽然就知道疼痛了。 在他最尊崇的师尊面前,他符念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乞丐。 他将头埋进尘埃里,低的不敢抬起头来。 “师尊……我杀了人……” 他不断重复着,在罪孽里重复。 “我知道” 泠然的一句话出口,抱着颜辰的人猛然一颤。 紧接着,便是无措的呢喃:“师、师尊……知道了……” “师尊……知道了?!” 像是遽然受了极大地的惊吓,颜辰感觉箍着他的手没了力气。 符念仓皇地松了手,颜辰得了自由,便迅速回过头去,胸腔一寒,映入他眼眸的,是一个血迹斑驳的困兽。 符念墨发散乱,一双桃花眼里阴霾一片,墨色衣衫已经被撕破,袒露的肌肤上是一道道深红的血痕,手上、腿上、脖子上、皆是一片触目惊心。 站在他面前的符念,没了方才对战顾长言的半分稳妥淡然,也没有夜行渊尊主的半分威严。 怎么回事…… 符念这是……怎么了? 颜辰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人,喉咙阻塞。 正不知如何开口,面前的人已经双膝一折,“砰”地一声跪了下去。 “师尊……我错了……” “符念知道错了……” “你打我,你骂我罢……” 急促地字句,符念跪在他的面前,慌乱地磕着头。 地上肮脏污浊,残留着各种死尸白骨,符念就这么跪在这肮胀中,奋力地磕着头。 他夜尊是冷漠的,可在他胸腔里那个最隐晦、最深沉的地方,还是卑微地渴望着饶恕。 可是怎么会有人饶恕他? 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意饶恕自己。 第100章 晋河 世人不肯放过符念,符念也不肯放过自己。 可是到了那个纤尘不染的人面前,他的骨子里的那么一点希冀又燃起了。 燃的,是希望,亦或者,是他苟活下去的命脉。 “师尊……我错了……” “令宸真的知道错了……” “师尊,对不起……” 符念孜孜不倦地重复着,身躯一次又一次地折下、抬起、折下、抬起…… 像是入了魔。 颜辰站着,他看着脚下这个疯狂的人,看着这个着了魔的人,看着这个曾经纯澈干净的人。 胸腔里抑制不住地疼痛。 太痛了。 如同剜骨蚀心。 如同当年十三把冰绫一把把刺入他的骨髓。 痛是真实,可是在疼痛中又开出了欣慰的花来。 他终于看到他的徒弟符念,回来了。 “令宸……” 温缓的呢喃,颜辰俯身下身,想阻止面前疯狂的磕头的人。 “师尊……对不起,我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令宸知道错了……” 符念没有办法停下来,磕多少头,也无法弥补他的罪孽。 颜辰阻止无果,便曲了双膝,跪在符念的对面。 红色衣袍逶地,触碰着地上的肮胀,亦触碰着符念污浊的一片墨色。 “令宸,没事了。” 温缓的叹息落下,符念被一双修长的双手按住了双肩,他茫然地,带着些许惧意地抬了头,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撞上了一片清明。 与此同时,颜辰的凤眸中,映出了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 四野阒然,彼此凝视,他们跪在肮胀污浊的泥里,跌落在最后一丝血色残阳中。 满身是血,满是灰尘。他们是两个囚首丧面的人,但是这没有关系,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找到了对方。 六年前的感觉回来了。 颜辰如此真实感觉,他这个迷途已久的徒弟终于回来了。 “令宸,你……” “符念!” 颜辰说到一半的话变成了惊呼,因为面前跪着的墨色男子骤然倒下了。 事情毫无预兆。 颜辰忙伸了手,接住倒下的人。 符念倒在颜辰怀里,眉心紧蹙,全身颤抖不止。颜辰内里一片混乱,他不知道符念是怎么了,仓促地为符念灌输着他微薄的灵力,却根本不起作用。 “符念,醒醒!” 颜辰扶着符念的肩膀,能够近距离地看到符念脸上的有痛苦的神情蔓延开来。 颜辰混乱思索着,忽然感觉怀中有了异动。 低头看去,只见紧阖着眸子的符念忽然伸手了手,在他自己身上乱抓。符念锋利的手指似乎卯足了力,每抓一下,便是一道血口子。 鲜血汩汩流出,而原先被抓的地方,又很快被合上了。 符念,是不死不坏之身。 颜辰骤然明白了,为何符念身上的衣衫会破败。 不断的抓扯,不断地伤痕,以及不断的疼痛。 这样自我毁灭性的冲动,显然不符合常理。 符念……是中蛊了吗?还是…… 颜辰蹙眉,猜疑地想着,忽然睫羽一颤。 他骤然想起,前一阵子,他和孟桓从夜行渊逃到白水城时,孟桓曾说过一句话:“江烨修的医术对符念有特别用处。” 眼下符念的举动来的不同寻常,颜辰猜想,这恐怕就是孟桓说的“特别”了。 若要治愈符念,那就非江烨修不可,思及此,颜辰垂眸,找出了江烨修留给自己的那根红色烟火。 灵力催动,一抹红色从掌心呼啸而上,在暗淡的暮色中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红色之花。 彼时已经彻底入夜,最后一丝余晖消逝,昏沉的夜幕落下。 颜辰想着江烨修和孟桓赶来还要有一段时间,便想将人扶至一旁的树侧,好让两人能够靠着树干。 颜辰双手环着符念,想将人抱起。 然而符念的身躯健壮是远在他之上的,抱了几次都不成功,反而让符念的动作更加没有章法起来。 一道道的血痕不断剜出,颜辰皱眉,干脆放弃了抱符念的想法,转而去禁锢他两只自残的手。 符念的力气大,颜辰扣着他的掌心,几乎要抓不住。颜辰不肯看他伤害自己,抓不住便死命地抓。一双柔美的手指都扣得几近发白。 “符念,停下……” 蹙眉的符念带着不可遏制的力量,感觉到阻碍,便手臂作力,脱了手,直接将颜辰掀翻在地。 “唔——” 一声闷哼,颜辰摔在了泥里。 而符念亦跌在地上,只不过,他的手仍然没有放过自己。 “符念……住手!” 疾呼出声,没有反应。 新的血痕在符念身上显现,旧的伤痕开始愈合。 新旧更迭,循环往复。 没有用,颜辰凤眸清冷,眼尾泛红。 一咬牙,干脆侧身过去,抱住了符念,亦扣住了来势汹汹的双手。感受到这突然而至的怀抱,魔怔的符念愣了一下,但不过片刻,他又妄图动起来。 颜辰抱着的,是符念的正面。 符念的双手触碰不到自己,便开始蛮横得抓起了抱住他的人。 “呃——” 脊背上钻心的疼痛传来,颜辰喉咙里喑哑的闷哼。 符念的手没有轻重,锋利的爪子下去,透过颜辰红色的衣衫,扎进血肉里,拉出一道肆意流淌鲜血的口子。 “符……念……” 睫翼簌簌,颜辰一张清绝的脸近乎惨白,狭长的眼尾像沾染了三月雨水里的桃红,红的湿润、惊心动魄。 “呃……” 很疼,颜辰咬牙忍着。 “符……念……” 他唤着符念的名字,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面前的人唤醒,仿佛这样……就可以减轻疼痛。 “符……念……” “令宸……” 他在疼痛中微弱得喊着,令宸二字出口,面前疯狂的人骤然僵硬了手指。 脊背的疼痛得到缓解,颜辰苍白如纸的薄唇轻抿,以为自己终于唤醒了面前的人,却不料,下一刻,符念的脸骤然在他面前放大,微抿的嘴角来不及敛,已被一片温热覆盖。 “令……唔……” 被覆盖的唇,两个字都说不完整。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的粗暴,这次的符念,动作是带着轻柔的。 唇齿刻意放缓速度,一寸一寸的侵占都带着呵护。 像温吞春水,像新酿的蜜。甘甜得让人沉沦、陷落。 唇齿纠缠,颜辰被吻着,竟然忘了要反抗。 他竟然……忘了要反抗。 与其说是甘甜的蜜,还不如说是甜蜜的鸩酒。颜辰大脑是空白,身体是虚空中,只有唇齿间的甘甜是真实的。 真实的…… 清徽真人! 刹那间,他的脑海里想起了这么四个字。如同冷水浇淋而下,颜辰浑身一激灵,凤眸睁大,才意识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彻底醒悟了。 醒悟了,便要挣扎,然而符念不肯放过他。 温热依旧在延续,符念的手也没有停下。疼痛与甘甜并存着。 颜辰感觉自己像是要被人蚕食。 疼痛、刺激、愉悦、痛苦、羞耻…… 千千万万的情绪包裹着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在干什么呢? 他和符念相拥在泥里,彼此留着鲜血,彼此疼痛,彼此甘甜,彼此挣扎。 符念在罪孽里吻着他。 “师尊……我……想你……” 骤然,他在贪婪中情不自禁地溢出这么两个字来。 轻飘飘的两个字,像棉花,落到颜辰脑海,却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浪涛汹涌,将人吞噬,扼制了他的呼吸,击碎了他的血肉。 符念喊得……是师尊…… 师尊……! 颜辰全身震颤。 这意味着什么? 如今他是陌卿,符念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将他当作了前世的清徽真人。 也就是说……符念知道……他吻的人是颜辰而不是陌卿。 符念知道他是他的师尊,那为什么还会…… 颜辰不自觉地想到某个地方。 触及到那个阴暗地带,一种恐惧而又惊悚的感觉立刻包裹住了他,他急急地退出来,想从黑暗退到光明中去。 不可能…… 颜辰面色惨白,他的苍穹被凿了个洞,黑黢黢的窟窿时时有倾泻灾难的威胁。 刚刚一定是他听错了…… 又或者,符念是无意间唤出来的……… 一定是这样! 颜辰魂不守舍地安慰着自己,一双颤抖的手,竭力去按符念。 “陌卿!” 忽然,林外传来清朗呼喊。 是江烨修与孟桓他们,颜辰浑身一抖,按着符念的动作愈发用力。 他绝不能让他们看到这些。 两人强制着拉开距离,符念失去了唇齿间的甘甜,就如同失去了猎物的野兽,面色更加阴霾,一双手也更为急躁、蛮横。 颜辰按着他的肩,冷不防地,符念募地他锋利的抓子粗暴地扎入了他的肩内。 如同的尖刀刺入。 是刺骨钻心的痛。 密密匝匝的冷汗从他白皙的额角沁出,一张姣好的面容已是苍白如斯。 “陌卿!师兄!” 惊愕的呼喊,颜辰艰难地抬起头,隐约看到了暮色中有两人举着火折子站在前方,是孟桓和江烨修。 第101章 晋河 孟桓看着跌在地上满是血污的两人,一双眸子惊愕不已。 回过神来,想要说什么,只见江烨修早已冲上了前方。 “快放手!” 江烨修奔至两人身侧,一边施展幻术按住符念,一边对着颜辰厉声出口。 颜辰全身都浸在疼痛里,几近虚脱。 见符念被江烨修按住,便依言放开了手。孟桓回过神来,上前扶住颜辰。 “符念……这是怎么了?” 颜辰就着孟桓的手,问得微弱。 “是血脉入邪,而且已经发作到中期了,必须尽快遏制!” 江烨修并指点触符念的穴道,冷面阴沉。 “血脉入邪……是什么?” 颜辰嘴里念着陌生的字句。 江烨修冷冷地:“他是血族之主,天生血脉不纯,蕴含邪气。这邪气能够保他不收寻常刀剑困扰,拥有自愈之身,但同时,若是心魔发作,这股邪气将侵蚀他的心智,促使他产生暴戾之举。” 一席话毕,颜辰眉心紧拧。 正所谓福祸相依,凡事皆有两面。符念自甘堕入血道,拥有了强大的邪灵之力,那么他也将承受这邪灵之力的代价。 孟桓从未听过血脉入邪之说,当下面色惊异而凝重“江兄,我怎么从来没有听师兄说过这事?” 江烨修抬头冷笑:“他不愿意说,你怎么会知道?” 孟桓愕然,愣了一会,垂眸望着面前狼狈不堪的符念,默默地将藏在袖子里的手攥成了拳头。颜辰没有说话,只感觉喉咙被江烨修这句话压得几乎阻塞。 “尊主第一次血魔发作,是在六年。” 江烨修手上动作未停,低着头兀自开口。 平缓的声音,如同湖水一半微微荡漾开来。 颜辰额角一跳:“是上余和林极对战的时候?” 江烨修喉咙里哼了一声,表示默认:“那时他刚坠入血道,在上余残杀了同门后,便跑到了夜行渊的附近,当时夜行渊还未建立,不过一座野山,他血脉邪走,一个人倒在荒野里,囚首丧面,血迹斑斑。我偶然见了他,便将他救起了。” 语调沉缓,听者心惊。 颜辰没有经历过,可光是听他人叙说,便能在脑海中演绎出一场触目惊心的画面来 “那眼下……要怎么做,师兄才会好?” 孟桓望着面前一身血污的符念,担忧出声。 江烨修点完符念最后一下穴道,缓缓地收了手:“我现在只是暂时压制了他体内的邪气,他这次发作得太严重,若要完全平息,我需得回夜行渊拿一趟药。” 颜辰抬头:“那我们在此地照看他,你快去快回。” 江烨修:“此地距夜行渊甚远,一来一回,至少三天。如今符念是昏迷状态,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们可以轻缓移动他的身躯,但切不可让人用杀气剑意等惊扰他。” “若是……惊扰了,会怎么样?” 孟桓迟疑着,问出声来,江烨修起身,冷面无色:“若是惊扰了,血脉邪气复苏,那么,不是符念死就是那个惊扰他的人死。” “当然,符念是不死之身,所以……死的那个人,只有那个惊扰者。” 字句落下,犹如寒冰。 颜辰是领教过这惊扰的代价的,身上鲜红的伤口便是铁证。孟桓听了这话,也不再开口,走到符念身边,小心地扶住了他的身躯。 “我走了,这个你拿着。” 江烨修走到颜辰身边,将一个白色小瓶子递到他的面前。 颜辰疑惑:“这是……?” 江烨修扯出一丝哂笑:“你这样记挂他,连自己的伤都忘了?” 话说完,颜辰明白过来,莫名感觉脸有些热,他地接了江烨修的药,仓促一笑:“劳烦记挂,此去,路途小心。” “自然” 江烨修扬眉,淡淡转身。诸事交代完毕,江烨修不再多做滞留,飘然离去。 孟桓和颜辰两人在昏暗的夜色中对坐了一会,深觉两人坐的地方实在不适合安放符念。 孟桓提议重新找个地方,他拿着火折子四处晃了一会,不过片刻便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干燥宽敞的山洞。 找着了地方,两人小心翼翼地把符念运了过去。 山洞虽然算不上多好,但确实比原先的地方宽敞干净。 符念和颜辰,一个昏迷不醒,一个身上有伤。孟桓便挑了起照顾两人的责任,他先是举着火折子在森林中捡了木头,在山洞中生起了一团篝火。然后又捡了些干草等物什给颜辰和符念去铺“床” 颜辰靠着洞壁坐着,看着孟桓一个劲儿的进进出出,脸上都坠了汗,不免有些心疼。 压抑良久,颜辰终究对着正在铺干草的人出了口 “不用忙活了,你先坐着罢。” “我没事的,我年纪小,精力旺着呢。” 孟桓转过头来,对着颜辰灿然一笑。 这一笑,笑得颜辰内里一片酸软,然后紧接着,他目光也温缓了,落在面前的忙活的人身上“孟桓……这些年,你和你师兄在一起,过得好么?” “挺好的啊。” 孟桓声音轻快,头也没有回。 “我知道我师兄犯了大错……外面的人都不喜欢他,但是我想,师兄他总有一天会回到正轨上的!” 末了,他又开口,声音剔去轻快,变得沉缓而坚定。 一瞬间,颜辰忽然想拍拍这个单纯小徒弟的肩膀。 六年前的一场剧变,让孟桓和符念相依为命。 一个犯下大错,执迷不悟,一个坚持追随,不离不弃。 孟桓和符念,是站在人们的唾弃声中走过来的。 有的时候,颜辰恍惚觉得他同符念还有孟桓,是一种家人的关系。上余的九寒殿便是他的家,他们曾经也是幸福的、和谐的,是沐浴在阳光下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这种关系出现了裂缝,这三个人中走丢了一个。 于是关系开始恶化,另外两个也开始飘零。 颜辰想,若是他当时……没有死,该多好。 “陌卿……你是不是觉得我师兄很坏……” 良久,孟桓跪在干草边嗫嚅出声,他见颜辰长久沉默,只当他不认同自己的意见,内里隐隐有些慌乱。 颜辰抬眸,将小徒弟的仓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没有,我只是……” “我知道你有理由讨厌我师兄,他、他都对你……那样了” “你不喜欢他……是应该的……” 孟桓急急抢白,说到最后却越来越小,跟花似的蔫了下去。 “那样?”颜辰愣了一下,没有明白孟桓的意思。但很快,他的脸上就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唤醒他记忆的,是方才和符念在地上相拥的场景。 还能是哪样,这些天以来,他和符念的荒唐,可都被孟桓瞧在了眼里。 颜辰从没想到重生之后的与两人的相处模式是这样的。 一想到自己和自己的首徒做出了这样的事,还被自己的小徒弟瞧着。 他便从心底里觉得无地自容。 “陌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这样……以、以后他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来救你!” 孟桓崩着一张脸,说得认真而慎重。 “不是你想的那样……” 颜辰心底里的无地自容还未褪去,说到一半终究觉得自己有些虚伪,轻咳了一声,转了头去。 “你不用和我掩饰什么的,真的!我知道我师兄荒唐,他、他对男人……” “他、他对……男人……” 末了,孟桓嘴也笨起来,尬着一张脸,终究说不出那几个字。 颜辰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脸上的难堪也不必孟桓少:“你不用说了,我有分寸的” “真的?” “真的。” 颜辰微一点头,没有在说话。 空气里荡漾着一股诡异而奇怪的气氛,两人待在这气氛里,一致觉得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 “陌卿……要不我帮你上药罢。” 孟桓喉咙滚了滚,看着颜辰身上的上伤痕开口。 颜辰点头,便将江烨修留的药瓶递给到孟桓手中。 彼时,颜辰的衣衫已经被符念撕了好几道血口子,因为过了些许时间,那血口子上,便结了一层脆弱的痂。 “衣服都破了,明天我得为你和师兄买两身好的衣裳来。” 孟桓一边上药一边开口。 颜辰静默,忽然想到了什么,叮嘱道:“要小心上余的人。” 孟桓:“放心罢,我已经在洞口用碧魄剑立了结界,碧魄剑的结界可不是一般人能解的。” “孟桓,你弄错了,我是说……你自己小心些。” 颜辰忍俊不禁,孟桓听了这话,上药的手一顿,旋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回答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放心罢,我也会没事。” 颜辰点头,笑而不语。上完了药,三人就这篝火边铺好的干草席地而睡,因为符念昏迷,颜辰和孟桓便将符念放在中间。孟桓睡右,颜辰睡左。各执一方。 第102章 晋河 夜幕沉沉,火势衰微,隐隐的一片红色,在初秋的夜里,有种黯淡的妍丽。 颜辰侧身向外,用手枕着头。四周寂静,呼吸均匀。可是一片幽暗中,始终睁着两双眸子。 颜辰没有睡,孟桓也没有。 他们不过是各自躺着,沉浸在各自的渺茫中。 孟桓内里是在为这次晋水镇的剧变忧心,同时,舒耀的剧变……也在压抑着他。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舒耀为什么会那样说,就算晋水镇的人是符念杀的,可是舒耀明明在现场,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为什么一定要那样说? 孟桓不自觉地想着那双凌厉的眼,那双眼睛在看着他和符念的时候,是透着愤恨的,恼怒的。 ……也许在舒耀眼中,他们这些邪魔外道本来就是十恶不赦的。 是……本来就该死的…… 毕竟他和他本来就站在对立面,夜行渊和上余,本来就不共戴天。 孟桓内心抑郁一片,躺在左侧的颜辰也好不到哪儿去。 颜辰没有想晋水镇,也没有想舒耀。 他想的,是符念抱着他的时候,嘴里溢出来的那两个字:“师尊” 这两个字有着毁石击山的能力。击了他的骨、碎了他的魂。 在颜辰的世界里,阴谋可以化解,灾难可以应对,独独符念唤出来的这个两个字,不可扭转。 颜辰不止一次安慰自己是听错了。 可是自己又怎么会甘心被说服? 人的怀疑能力是很强的,某些端倪一旦出现,他们就会不自觉地联想出事物的全部。 而颜辰便从“师尊”这两个字里联想出了一个他无法接受的结果。 怎么能接受呢? 是自己……养了那么多年的徒弟啊。 在上余的那些年,他将符念当孩子一般照料着,教他做人,传他武艺,授他功法。那过去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美好而单纯的。 然而重生后,他换了个身份活过来,一切都变了。 思绪越来越多,颜辰越想越迷茫,他感觉自己几乎要把自己逼入绝境了。 他喘不过气,眉头紧紧地蹙着。 倏地,一双手攀了过来。 灼热的触感,颜辰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就要回头。 舒耀在最右边,不可能把手伸过来,所以伸手的,只可能是……符念。 他脑子里还在想与符念有关的事,这会感受到他的动作简直就是如临大敌。 颜辰的第一反应是甩开哪只手,可心底忽然又回忆起江烨修的话来:“不能惊扰符念” 这句话犹如盆冷水,浇得颜辰凉了整个身子。 不能甩,颜辰便选择往外挪,挪到符念不能触碰到的地方去。 心思一动,身体急急地便要挪,一只手顺利的伸了出去,脚也顺利地伸了出去,意欲全身而动,却冷不丁地跌入了一个灼热而洋溢着血腥气的怀抱。 手脚灵活有什么用?符念那两只该死的爪子箍住了他的腰,一扯他就便不能走,还得往后退。 这一退,就退到了敏感地带。 颜辰心如擂鼓,这会儿就算符念碰他都跟烫了一下似的,又怎么甘心让他抱。 可惜害怕惊扰符念,连挣扎也是小心翼翼的。 腰被箍得紧,他不明白,为何符念昏迷着,手还能这样有力。 符念侧身往颜辰那边卧着,眼睛是闭着的,他确实也是昏迷的,但手确实也紧紧抱着颜辰。 是出于潜意识里的行动。 颜辰被他搂着,贴着一片灼热感觉烫人得紧,脑子里又乱糟糟地想着那句师尊,这样一来,他脑子都要炸了。 “符念!” 压抑已久,终究带着些许怒气地低呵出声。 卡在腰间的手纹丝不动,反而是一旁抑郁的孟桓听到了这声低呵,彻底清明神思。 他听出是颜辰的声音,以为符念醒了还是怎么的,心中一急,便“豁”地坐起来,去看旁边的人。 篝火红隐,冥濛熹微。 这一看,孟桓便彻底僵直了身体。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师兄符念紧紧贴着颜辰,两只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像搂着自己的发妻,而被搂着的颜辰,还兀自沉浸在挣扎中,试图逃脱。 莫名其妙的,孟桓先红了脸。 像是看了什么禁忌之物,一慌神,大脑彻底停滞,连该要作什么都忘了。 反倒是一旁小心挣扎的颜辰,从空气里嗅出了不对劲。 他感觉有人在看着他和符念。 预感驱使着他回头,然后……他看到了僵红着一张脸的孟桓。 “孟、孟……桓……” 冷不丁一瞧见,颜辰心如冰窖。 顿时有种要死了感觉。 “……尊主他睡觉……不老实……” 嘴唇开开合合,想拼命洗脱着什么,凤眸闪烁,脸色红烫,越说越结巴。他的嘴太笨了,根本说不清楚。 孟桓于僵硬中扯出一丝微笑,试图表现得大义凛然:“没事,我知道我师兄这人……他就举止比较……粗狂。” 一语毕,孟桓又觉得“粗犷”两个字有点暧昧隐晦的意味,连忙改了口,急急解释道:“昏迷之中,人的举动都是无意识的。” “咳,想必……是的。” 颜辰脸上烫得紧,凑合着胡乱点头。孟桓见他点头点得心不甘情不愿,越发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这样罢……陌卿,我帮你把师兄拉开。” 孟桓垂着头,不敢看颜辰,小心翼翼去拉符念。 颜辰僵硬在原地,看着来帮忙的孟桓,心里滋味真是难以言表。 这等场面,在他前世是决不可能出现的。 孟桓轻轻拉住了符念的手,用力把符念箍着颜辰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掰开。位置过于敏感,孟桓掰得尴尬,颜辰僵硬得脸红。 过了片刻,终于,最后一根手指也掰开了,孟桓面色一喜,拉住符念的双肩就要把人放正。 “小心点”颜辰喉咙滚了滚,补充一句。 “好” 孟桓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着沉睡不醒的符念,一双手将人方平。 “好了!” 放好了人,孟桓嘴角一扬,有种破除尴尬的兴奋。岂料他的手还没离开,那刚刚放平的人利爪一伸,又摸到了颜辰身上。 于是,孟桓嘴角的笑容彻底僵硬。 颜辰:…… “那个,我再试一次……” 孟桓目光闪烁,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两手一伸,又要去拉人。 他把符念拉开,放好,然后,符念再一次摸到了颜辰身上。 孟桓:…… 颜辰:…… “陌卿,要不这样,我们调换一下位置,这样,我师兄就不会打扰到你了。” 孟桓看着颜辰说得认真。 颜辰看着腰间那只手,有些尬然:“要是他抱你……” “没事,我和他是同门师兄弟,我师兄若是要抱,便抱罢。” 孟桓说得大义凛然,话完,不等颜辰回答,便挪了做来意欲和颜辰换位置。 颜辰僵硬在原地,愣了片刻,最终在孟桓的驱使下从左边换到了右边。 符念仍旧侧向左边睡着,只不过他面向的人已经从颜辰变成了孟桓。 彼时,符念的一只手正保持着原姿势搭在孟桓身上。 孟桓躺在符念身旁,一动不动,脊背挺直,一张俊秀的面容板得肃正,俨然一副舍生取义的模样。 “为了陌卿,被师兄抱两下也没事的!” “对,就是这样!” 他在心中默念着,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然而,下一刻,符念搭在孟桓肩上的手不耐烦地一晃,直接把人丢了出去。 动作粗暴,如同掷石。 于是……孟桓带着一腔正义滚到了墙角。 事情来得太突然。 孟桓心有余悸。 他慢慢滚回去,看着平平正正躺好的符念,狐疑地想:师兄是在昏迷中良心发现了?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跃过符念,看到了颜辰侧卧的背影。 颜辰的身形削瘦,这会又了受了伤,越发显得身影单薄起来。 孟桓心中有些发酸,他想陌卿能睡好就行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于是,他便重新躺下,躺在的过程中他下意识与符念拉开距离,毕竟,他对刚才的那一推还心有余悸。 夜色深沉,红隐的篝火已化为灰烬。 山洞中彻底寂静下来了。 颜辰能够感受到孟桓的呼吸均匀而绵长,知晓他已睡去。然而,他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脑子里昏沉,像是一团线。 剪不断,理还乱。 “师尊……” 倏地,轻微的一声呓语从身后传来,颜辰的脊背发了颤。 之前拼命压制的暗流又汹涌起来,翻腾着,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不安,但毕竟已经听过一次,便又生出些好奇和探寻来。 符念……在喊他吗? 为什么……要喊他? 不由自主地,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去。 他动作轻微,身下的稻草被压得簌簌作响,细碎的响声裹挟着诡异,一阵阵地传到颜辰耳朵里,令他头皮发麻,心跳加速。 止不住的刺激感,像是在做违禁之事。 悬着心,好不容易转过去了,引入眼帘的,是符念在昏暗夜色中的侧脸。 近在咫尺,颜辰看着这个侧脸,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都是空白的,只能看到符念锋利的脸庞轮廓,浓长的睫羽,挺拔的鼻翼…… 脸庞上的每一寸都是熟悉而陌生的,没有半分稚气,怎么看,都是一个已经长大了的人。 不,一个成熟的男人。 颜辰脑海里稀里糊涂地想着,这一个念头一出现,他很快有种大逆不道的感觉。 成熟和男人这两个字,他不能这么来形容他的徒弟。 他急急地转身,为自己脑海里地念头无地自容,他想要逃。 “师尊……” 缱绻地呓语,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经横在了颜辰的胸膛上。 霎那间,他全身僵化,逃无可逃。 第103章 晋河 近在咫尺,呼吸是灼热的,感官也是敏感的。 一只手阻断了退路,颜辰怔在原地,被圈在一个灼热的怀抱中。 睫翼翎动,薄唇发白。 他不敢动。 符念的手不是搭在他的腰上,而是揽住了他的脊背,紧紧地揽着,若要动,便得卯足了将人推开。 而这一推,不说惊扰孟桓,恐怕连符念也得醒。 进退维谷,颜辰心跳如擂。 他和符念对面而拥,耳侧,是符念灼热的呼吸,背上,是符念有力的臂膀,面前,是符念的胸膛。所有的一切,都是与符念有关的。 逼得紧,逼得发疯。 “师尊……别走……” 一声呢喃自头顶溢出,颜辰感觉脊背上的手向上攀爬,如同毒蛇一般缓慢而上。 隔着单薄的血色衣衫,隔着那些新鲜的伤疤,颜辰的血液里被这毒蛇激起一阵一阵的寒凉。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颜辰逼迫自己思考。 符念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思的? 六年的某一天?还是在他死去之后? 为什么……会生这样的心思? 颜辰对于那种隐晦的情感是陌生的,他是上余修炼灵咒的清徽真人,他是习惯了孤独静默的人。 他没有喜欢别人的机会,也不知道喜欢别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在上余,他只知道的如何破解咒法,如何幻化咒法。前世,自始至终与他纠缠的,只有一个又一个等待他参透的灵咒。 上余人人都敬仰九寒殿,人人都将九寒殿视作除了掌门之外最高权力的象征,可在颜辰看来,如果没有符念和孟桓,九寒殿就是一个牢笼。 一个囚着他的、冰冷的牢笼。 颜辰是在十三岁的时候走进这座牢笼的,而他十三岁以前的记忆,都被消除了。 消除记忆被称作“断尘念”,这是入住是九寒殿的规矩,每一代灵咒传人步入九寒殿的时候,都要彻底斩断之前的尘缘。 因为灵咒,要的便是心无欲念,无悲无喜。 不能与世人有牵扯,修炼需要极致的清净。 可是颜辰是人啊,一个人不是僵硬的木头,又怎么能彻底的无悲无喜? 他所住的九寒殿,简而言之,就是一间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的牢笼。 而这座牢笼,整整锁了颜辰二十六年。 他不知道何为人间,有时候参悟咒法累了,便会坐在九寒殿的最高处,看着上余之下被烟雾遮挡的尘世。 他幻想平民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是每天在园林中劳作?还是和自己的妻子说说话? 不得而知。 那烟雾里隐藏的一切都离他很遥远,遥远得不像话。 他怎么能够奢望离开上余去尘世呢?他就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啊。 上余的弟子从来不敢靠近九寒殿,有时候,颜辰站在空荡荡的宫殿里,会听到弟子们的欢笑声远远传来。 那笑声里洋溢着欢脱、喜悦,是颜辰在生冷的咒法里永远体会不到的。 弟子们可以成群练剑,可以参加元宵节的灯火,可以在除夕夜里宴饮。 而他从年初的新春,到年尾的除夕,都只有他一个人。 当然,有的时候,上余的先掌门林霜寒会来探望他。掌门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九寒殿的人,而林霜寒,于颜辰而言,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 颜辰是从小长在上余的孤儿,在他十三岁以后,林霜寒有时会与他站在最高的屋顶上俯瞰夜幕里的众生。 颜辰记得,在哪月光熹微的夜空下,林霜寒每一次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歉疚。 “颜辰啊,你这一辈子……都被我锁在九寒殿了,恨我么?” 林霜寒对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和缓。 恨么? 颜辰想起自己在九寒殿清冷的日子,淡淡回答:“不恨” 林霜寒闻言笑,笑容苦涩而愧赧:“颜辰,曾经有很多人获得殊荣入了这九寒殿,但是有将近九成的人都自缢在宫殿里了,你应该知道,这宫殿里的生活有多么压抑。” “我知道” 颜辰看着远处星火斑斓的夜空,答得轻缓。 他怎么会不知道? 活在九寒殿这么久,他无时无刻都在体会、感受,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更知道。 林霜寒看着颜辰:“那为何不恨我,我曾以为……你也会死在这宫殿里。” “不,我不会死在这宫殿里。”颜辰目光停滞在那片星火之上,顿了片刻,又回头看林霜寒:“我也不恨你,掌门。” 话音落,林霜寒沉默了。 “我要死,就要死在天下人的危难之前。” 颜辰薄唇轻抿,嘴角泛出一丝微笑,他看着这个沉默的人开口:“掌门,是你教我的,每个人都必须承受一些东西,承受一个人的职责、使命。你说,众生纷纭,如果要想守护尘世的安宁,那么就必须有一些人站出来,去承受别人所不能承受之事。” “颜辰呐……” 一声叹息,林霜寒深陷的眼眶中透出幽暗的光。 莫名的惋惜,像是见了绚烂中湮灭的花。 颜辰的目光落回那片星火里:“掌门,九寒殿的清冷是能够磨人心智的,我不是木头,我也会生出妄念。但是……每当看着上余之下的那片尘世,我便又有了甘之如饴的力量。” “颜辰,这一辈子……是天下欠你的。” 怅惘的叹息,是林霜寒离去前,说得最后一句话。 前世,颜辰死的时候,陷落在血泊里的林霜寒也说了这句话,但是不同的是,他还加一句。 “颜辰……这一辈子,是我欠你的。” 倒在血泊中的林霜寒身上伤痕累累,这句话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掌门,你不欠我,颜辰此生,无怨无悔。” 颜辰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可惜,林霜寒没能听到。 时过经年,一展眼,六载光辉已经过去。 如今,林霜寒早已逝世,换了新的掌门,而他清徽真人,却躺在他徒弟的怀抱当中。 从夜行渊的符念,到罗刹山的亦如,再到晋水镇的高老头和高茵茵。 亦如让他模糊感知到了情爱,高老头让他强烈体会到亲情。可是符念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呢? 荒唐?疯狂?还是…… 还是什么? 颜辰不知道。 他受的是清明训诫,学的是道义礼法,承的是肃正规信。 如今,他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颜辰将心中的混乱强压下去,静默地贴再符念灼热的胸膛之上,不去想,不去深究。 他做好了一夜无眠的准备,可不知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是什么原因,到了破晓时分,竟抵不住困意在符念怀中不自觉地睡去了。 梦境里光影翻覆,影影绰绰,颜辰回到了前世的九寒殿中,符念和孟桓站在葳蕤繁华中笑靥如花地喊:“师尊” 梦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微扬了嘴角,星光熹微,悄悄潜入洞穴,印射在颜辰姣好俊秀的侧脸上,衬得他的脸上越发温柔妍丽。 睡在一旁的符念将手紧紧地放在颜辰的头上,小心呵护着自己的珍宝。他的脸浸在黑暗中,嘴角溢满餍足的微笑。 他们第一次,以这样和谐的方式相拥着。 从表象中营造出一副“岁月静好”的光景来。 万籁俱寂,天色渐明。 苍穹中泻下第一抹晨光的时候,林子外恰好传来一声鸟鸣。 鸟鸣声从林外隐约传到林内,惊醒了浅眠的孟桓。这鸟鸣声实在细小,可孟桓因为心事烦扰,睡得不踏实,便倏地惊醒了。 皱着眉头的孟桓从地上做起,抬起手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山洞中依旧寂静。孟桓一边料想陌卿没醒,一边揉着眼睛往旁边看去。 只一眼,他心漏了半拍,揉眼睛的手彻底僵硬。 林内寂静沉沉,孟桓神情愧赧。 眼前的陌卿确实是睡着的,但却是睡在……他师兄的怀里。 以他这个角度看去,他师兄的手都搭在陌卿身上,陌卿整个人都蜷缩在符念怀里。两人又是衣衫不整的,孟桓很难不胡思乱想什么。 联想到某处,脸立刻就红了。 混账!师尊教你的肃正清明都被够吃了? 孟桓暗骂一声,连忙别过眼去。 然而心中那点邪念还是翻涌上来,不断添油加醋,想要给他补全昨夜他师兄和陌卿经历的画面。 正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孟桓在上余受颜辰教导的时候,心性是很纯洁清澈的,然而,自从从上余来到了夜行渊。有符念这个师兄做榜样,他很难不耳濡目染点什么。 孟桓第一次知道他师兄喜欢男人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但年岁渐久,他竟也见怪不怪起来,有的时候,甚至还会不经意撞见点诡异的……画面。孟桓哪里见过这些,像是天烂了窟窿,窟窿里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心中诡谲,他不断地甩开那些难以启齿的事物和画面,可有的时候,他还是会鬼使神差地想起来。 一想起来,他就跟犯罪似的,连忙狂念他师尊教给他的清心咒。 现在,对陌卿和符念想入非非之后,他将那清心咒念了几十遍。然后悄悄起身,逃也似的走了。 第104章 晋河 天色大明,微风轻拂。 颜辰在一片簌簌树叶之中缓缓睁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坚硬的胸膛,初睁的凤眸中覆着迷雾,颜辰盯着面前的这块胸膛愣了会,片刻之后回想起昨夜的事来,身躯一抖,眼底的迷雾悉数散去。 符念似乎睡得很沉,搭在他头上的手不知何时垂了下去。 颜辰轻轻挪开这只松了的手,从符念的怀中逃脱出来,坐在干草上,整个人的脑子有些懵。 他昨天……怎么睡着了? 颜辰记得,明明昨夜脑海中混乱翻涌,按理应是一宿无眠,可他没想到,他最后居然睡着了。 颜辰素白的手指按着额头,觉得自己不清醒,抬眸下意识往最右边一瞥,才发现孟桓已经不再了。 “是去买衣袍了么?” 颜辰想着昨夜孟桓说的话,这样猜想。 凝神片刻,他放下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从地上站起来,意欲走出山洞去透透气。 人刚行至洞口,一阵急促脚步声继而传来。 “搜仔细点!掌门说了,一定要找到符念那个孽畜!” “这边那边都看看!” 威厉的声音,明显是上余的弟子,颜辰眉宇一皱,伸手在洞口落下一道隐形咒。 昨日孟桓已在洞口加了结界,孟桓结界强大,能够阻挡灵息透出。现在他再落下隐形咒,一时半会,上余弟子应该找不到他们的。 生了这遭变故,颜辰重新退回山洞内,靠着洞壁坐下。 因了上余弟子方才的话,颜辰不由得想起顾长言这个人来。 上余有十二位教授徒弟的仙师,颜辰在这十二位仙师中只与青玉熟悉,因此,对于顾长言,他只有一个模糊的记忆,那便是沉默。 他前世与顾长言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顾长言都是沉默不言的。为人极度安静。但颜辰听林霜寒说,顾长言虽然不爱说话,但修为极为精湛,是十二位仙师出类拔萃的。 综合多方印象,顾长言这个人,一言以蔽之:沉稳。 性格沉稳和修为精湛都是上余掌门必备的特质。 顾长言能够成为林霜寒之后的新掌门,倒也顺理成章。 但不知为何,颜辰对此人,总觉得不对劲。 高老头构陷符念,上余的人刚来到了晋水镇,是巧合吗? 颜辰回头看了陷入昏迷的符念一眼,眉宇深蹙。冥冥之中,像是有张网,撒网之人站在明处,而他们却逃脱不得。 任其收覆…… 林子外,晋水镇。 尸体已经处理完毕,镇内四处都有上余弟子把守着。 晋水镇内的人一夜倾覆,如此剧变,早已引得无数镇外无数人前来围观。 彼时,孟桓走在镇子里,想去镇外为符念和陌卿买两身干净衣袍,还未到镇口,便远远看到一众人堵在镇口张望。 上余弟子持剑守在镇口之前,而群众面对一众上余子弟,议论纷纷,喟叹不已。 “哎哟,真是好好一镇子人呐,怎么就这么死了……” “仙人,你们可要好好惩处符念那叛贼啊!” “是啊,仙人,这符念实在罪该万死……” …… “诸位放心,我上余生来的职责便是平定叛乱,此番掌门已下令搜捕符念,只要找到了他,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倏地,一个白衣弟子浩然正气地开口。 群众闻言,纷纷动容。 “果然不愧是飘渺仙人啊……” “多亏上余庇佑四方……” “幸亏……” 言语错杂,一句一句感激的话远远传来,站在远处的孟桓不禁握紧了藏在宽袖下的手。 “师兄!快看,那不是孟桓吗?他和符念是一伙的,现在找不到符念,说不定他知道?” 一个弟子在惊叫而起,于是群众皆将头抬高,往孟桓看来。 目光灼灼,孟桓往前扫了一眼,触及到了一片愤恨,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在憎恶愤恨,这些人的眸子闪着红色的血光,恨不得变作锋利的刀,将他切开。 众目睽睽之下,孟桓面色疏冷,什么也说,捏紧拳头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站住!” 一声呵斥起,孟桓继续往镇口走,仿佛充耳不闻。 群众怒气正无处发泄,上余弟子向来受人敬仰,于是乎,孟桓不屑的态度彻底惹恼了众人。 “喂!叫你呢!叛贼!” 一个白衣弟子上前一步,盛气凌人。 闻言,孟桓脚步戛然而止,他抬头,素日温润的眼眸覆了冰霜:”我不是叛贼,嘴里放干净点!” “呵!你还不承认了,你们夜行渊的人就这样不要脸?” “就是……孟桓,当初可是你自己叛出上余,怎么现在连实话都不敢说了?” “哈哈哈……以我看,他是后悔跟了符念了罢!” “啧啧,清徽真人品性端正,怎么就教出两个这样的徒弟……” “砰!” 碧色长鞭凌厉撞击地面,孟桓站在扬起灰尘里,面色寒冷:“不准……侮辱我师尊!” “呵,侮辱?要说侮辱,恐怕你玷污了清徽真人的名号罢?看看你和符念做的这些事,你有脸吗?” 那站在前方的弟子目光讥诮,一边说一边向群众示意。 站在后面的村名镇民们心中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孟桓意欲动手,纷纷唾弃。 “这就是那符念的走狗?都是一伙人,肯定不清白!” “说不定他知道符念在何处!只是隐埋不说而已!” “就是!得把他活捉起来!不能让他走!” “不能让他走!” ………… 民愤强悍,讨伐声此起彼伏。 孟桓站在众人面前,脸上霜寒未改,只是攥紧了手中的长鞭。 那为首的上余弟子见此,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将头一扬,嗤之以鼻地看着孟桓:“孟桓,看来不得不请你回上余坐坐了呢” 孟桓沉眸:“不要逼我动手。” “少废话!今天你非活捉了你不可!” “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为首的上余弟子一声令下,立刻有弟子持剑上前。 “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走不走得了!” 剑拔弩张,厮杀欲起。 三名上余弟子持剑往前,孟桓五指泛白,捏紧了手中的长鞭。 “给我住手!” 凌厉一声呵斥,一柄白色长剑落在三名上余白衣弟子之前。 剑入实地,声音筝鸣。 三名上余弟子抬头一望,皆变了脸色。 “舒师兄!” 随着众弟子齐声的开口,一袭白色衣衫的舒耀落在了众人面前。 “舒师兄,我们敬你是青玉仙师的得意门徒,但你现在出手,难不成是要包庇孟桓这个叛徒么!” 方才发话的上余弟子望着舒耀,笑容冷寒,咄咄逼人。 舒耀没有多话,直接提起插在地上的长剑飞了出去,剑意携杀,迅猛上前,那上余弟子来不及阻挡,吓得冷汗涔涔,正暗道不好,却见那长剑飞至身前,刻意偏了一角,稳稳落在他的足尖之前。 “舒耀你、你要残杀同门不成!” 那上余弟子双目通红,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愤恨,舒耀瞥了他一眼,嗤之以鼻:“穆易,擅自抓人是上余大忌,我为仙师首徒,今日就是伤了你,也是理所应当!” “你——!” 穆易咬牙切齿。 舒耀扬眉:“怎么,你不服?” “哼!” 穆易争不过,冷着脸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其他上余弟子面对舒耀,也全都恭恭敬敬退至一边。 舒耀收了剑,抬脚向前,向一旁的群众解释:“诸位,事情还未查清楚,方才……” “用不着你假好心!” 一句冷厉的话语突然抢入,舒耀眉宇微怔,回头过,看到了身后手持长鞭,一脸霜寒的孟桓。 舒耀目光停滞,顿了几秒,什么也没说,继续回过头去和群众解释。 孟桓不想再看舒耀一眼,收了手中的长鞭,冷面提步往前走。 “孟桓!” 人刚出镇口没一会,熟悉的声线便追了过来。孟桓听出是谁,冷着脸继续往前走。 “孟桓!你是不是和符念在一起!” 急促的一声询问,孟桓的脚顿住,回头对上舒耀探寻的眸子:“我和不和他在一起,跟你有关系么?” 声音讥诮,如同寒冰。 舒耀睫羽微晃,有片刻的凝噎,他彼时已失了平日的盛气凌人,静了片刻,终究再次开口:“符念如今是众人的眼中钉,昨夜,上余掌门已经找出法子降服符念了,你若是和他在一起,那就是同伙,所以……你到底有没有和他在一起?” “这么想知道?”孟桓看着面前的人哂笑:“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撒谎?” 声音落地,长久静默。 良久,孟桓冷笑转身:“那我的事,你也管不着。” 萧瑟秋风起,寒意入心扉。 镇外,天空云层阴翳,像是要下雨。 第105章 赎罪 颜辰守着符念在洞中待了好几个时辰,接近午时,才看见孟桓回来。 孟桓一进山洞,颜辰便感觉到一股淡淡的疏冷之气。 “怎么了?” 颜辰朝着站在洞口的人开口,孟桓一愣,忙收敛了眼中的凌厉,对颜辰微微一笑:“没事,就是路远了点,你看,你和师兄的衣服,我都买回来了。” 颜辰不看那衣服:“是不是在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就是看见上余那些人心烦罢了。” 孟桓往里走几步,在一旁坐下。 颜辰熟悉孟桓心性,知道他不愿意说,当下便也没有再问了,而且就算不问,他也能猜处孟桓遇到了什么事。 左不过……就是同晋水镇有关的纠纷。 “对了,陌卿,你怎么在洞口加了隐形术啊,要不是我在洞口立了结界,我还真找不到这地方了。”孟桓一边说,一边去解符念的衣服。 他想给符念换上衣衫,然而解到一半恍才想到可能会惊扰符念,便停了手。 颜辰:“上余的人在林子搜查,为了隐蔽起见……” “嗯?这是什么?” 话未完,孟桓骤然惊愕出声。 “怎么了?” 颜辰抬头,以为符念出什么事。 孟桓拉好符念的衣衫,转过头来,伸出手掌,上面躺着两样物件:一个是木头小老虎,一个是编织手环。 须臾间,颜辰的眸子像被刺了两下。 两样东西,都无比陌生而熟悉。 手环是当初小桃给他和符念编织的,一人一个,不过两人都没戴,颜辰以为符念应该早就丢了的,倒没想到他会留着。 而那个木头小老虎呢?颜辰模糊记得……这木头小老虎是他给小桃的,怎么现在……到了符念手里? 颜辰看着这两样东西,心中有种怪异的情绪。 正疑惑着,忽然听到孟桓在一旁兀自低语。 “我师兄向来嫌东西累赘……连钱都让我带着,怎么会留这种东西?” 颜辰喉咙滚了滚,艰难开口:“可能……是一时兴起留的” 孟桓凝眸,歪着脑袋看了一会这两个物件,骤然又抬了头来:“我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颜辰手一抖:“或许……你在别处看到过相似的……” “相似的?” 孟桓朝颜辰懵懂看来,颜辰凤眸一挑,缓缓看向别处。 空气种静默几许,孟桓还盯着手掌里的那两个物件细看,颜辰在余光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孟桓,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说不上来为什么,有种做贼的感觉。 仿佛偷了腥的猫。 好在孟桓看了一会,便把那两样东西放回符念的衣襟里,大概是没看出个所以然。颜辰见此,莫名地舒了一口气。 “陌卿,你快试试这衣袍怎么样” 孟桓将一件白色衣袍递给颜辰,然后不等颜辰回答,便自觉地转过身去,示意他换衣服。 素白的衣袍搭在手心是温润的,颜辰的手指伸到衣襟处欲褪下衣衫,忽然又顿了,皱眉瞥了一旁一眼,确定符念是完全沉睡后,方才簌簌解了衣衫。 妍丽的红色从脖颈缓缓褪下。 削肩玉背,掐腰修足。 瓷白的身躯显现,然后很快又被素白的衣袍包裹。 “好了吗?陌卿。” 过了一会,孟桓试探开口。 话音刚落,一个轻缓地声音响起:“好了” 孟桓应声回头,一双眸子下意识看去,整个人不由得一怔。 身着白衣的颜辰双眸温润,容颜清绝。施施然站在对面,端得是清飒明澈。 一瞬间,他只当他的师尊清徽真人站在他的面前。 “怎么了?” 颜辰见孟桓看着他不说话,以为有什么不当之处。 “没、没什么……” 孟桓目光闪烁,仓促一笑。 “众弟子听令,包围洞口!” 两人正说说着,骤然一声厉喝在洞外响起。旋即便是一片长剑出鞘之声。 颜辰同孟桓对视一眼,皆变了脸色。 从洞口往外瞧,一众身着白衣的上余弟子映入眼帘。 孟桓诧异:“洞口不是加固隐形术法么?他们怎么会找到这儿?” 颜辰凤眸冷沉,瞥了符念一眼,泠然起身:“当下深究无意,先去洞口看看” “好!” 孟桓应声,碧魄剑旋即手中显现。 颜辰驱除了洞口的隐形咒法,看真切了,是顾长言领着一众上余弟子在洞口布阵。 “把符念交出来!” 顾长言见了颜辰,目光立刻变得犀利,像是一只见了猎物的鹰。 “晋水镇的人,不是符念杀的。” 洞口还布有孟桓的结界,颜辰立在洞内,一袭白衣衬得人素净而孤傲。 “事实就摆在眼前,你再怎么狡辩……都没有用了。” 顾长言冷笑,一张脸色透着些许狰狞。这样的神态,是颜辰前世从未在顾长言脸上看到过的。 颜辰:“顾长言,你身为上余掌门,难道就只凭眼睛来妄断事情?” 顾长言:“天下人皆知符念暴戾无道,对于他,恐怕都不需要眼睛看。再者,你一个符念身边的走狗,有什么资格来妄议我?” 颜辰摇头,不怒反笑:“顾长言,你这样的人,不配当上余掌门。”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是反驳,却足以让顾长言一张脸呈现愤怒,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众上余弟子,一派之主被人轻易羞辱,又岂会善罢甘休? “众弟子听令,布六芒星阵!” 一柄灵剑飞出,顾长言一双锐利鹰眼咬住面前的颜辰,说得缓慢而冷沉。 “是!” 众弟子持剑聚合,围着顾长言的灵剑成圈作阵。 颜辰看着布阵的众弟子,睫羽微微一晃,他没想到……顾长言会用自身灵剑作“六芒星阵”。 灵器是修士的半条命,剑在人在,剑亡人损。 一般来说,“六芒星阵”不可逆,一旦开始,便只能以束缚之人的死亡结束。青玉曾经在上余对符念用过“六芒星阵”,但没能困得住符念。 而眼下顾长言在“六芒星阵”中以自身灵剑作引,阵法的捆缚之力显然比青玉的“六芒星阵”强大得多。 看来,顾长言今日是铁定了心要拿符念了。 “掌门,我们的目标是符念,陌卿是局外人!” 一声疾呼在一众上余弟子中响起,颜辰抬眸,只见一个白衣弟子走上前来,是舒耀。 舒耀目光仍旧凌厉,只是在门派当中收敛了那一分戾气。 孟桓一直站在颜辰身侧,见了舒耀,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双眼睛遽然变得阴冷:“舒耀,是你把上余的人引过来的?” 质问落下,舒耀握着剑的手微微一颤。 他抿着唇,没有回答。 “到底是不是你!” 孟桓被舒耀的无动于衷彻底惹恼了。 仍旧是沉默。 舒耀根本没有看孟桓,只是固执地捏着手中的剑。 “是又怎么样?别说是引人过来,就是杀了你,他没准也会做得出。” 顾长言脸上漾着缓笑,顿了顿,又道:“毕竟……当初可是符念杀了他的父亲……” 诡异的声音徐徐荡漾开来,孟桓眼眸里的阴厉彻底凝固,一瞬间,唯恐自己听错了话。 “你、你说……什么?” 顾长言冷笑:“还不清楚吗?孟桓,你的师兄,可是舒耀的杀父仇人!” 一声惊雷炸响。 怔愣中,孟桓朝舒耀移过眼去,只见他素日凌厉的眼眸中皆是隐忍。 舒耀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那分明是带着愤恨的沉默。 孟桓握着手中的碧魄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想起之前舒耀每一次与符念的争锋相对,他记得舒耀恶狠狠地骂符念“畜生”记得舒耀不止一次握住手中的剑,想要不自量力地刺向符念…… 原来竟是这样的么? 这其中的鸿沟…… 这其中的界限…… “少废话了!符念人呢,我明明感觉到他的灵息了!” 顾长言再次质问,此时他身后的六芒星阵已经布得差不多了。 颜辰神思从与舒耀有关的事中抽出来,看向了面前的顾长言,他不知道这阵法能不能奈何得了符念,但颜辰清楚记着江烨修的话:“不能惊扰符念,否则,死的就是别人。” 也许这阵法是能够奈何得了符念的,可以将符念的不死之身捆绑起来,送入地狱。可也许,这阵法根本对符念起不了作用,反而会惊动符念,让他大开杀戒。 颜辰不想让符念经历任何一种可能。 他从来不想包庇符念。 该是符念受的,他必须受,可若不该他受的,那就一分一毫也不该他受。 剑刃筝鸣,在六芒星阵旋转得越来越高速。威力强悍,几乎要冲破洞口的结界。 孟桓握着碧魄剑,并指传输灵力,艰难抵御。颜辰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屈指作咒,可身上的那点灵力,在抵御这样强大的阵法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孟桓,我念你曾今是上余的徒弟,你若闪开,今日自可绕你性命!” 顾长言立在阵法之前,朝着洞口的蓝衣少年居傲扬眉。 孟桓冷笑:“绝无可能!” “那你今日就是自己送死了,六芒星阵一旦发阵,入阵之人绝无生还!” 阴冷声音如碎冰之石,带着足够的威慑力。 孟桓在这威慑力中笑得坦然:“我从不惧死,若生无意,死又何妨!” 声音纯澈,通透朗然,颜辰手心微微一顿,余光衔住孟桓,入目的是一个沉缓泰然的少年。 第106章 赎罪 “众弟子听令!准备发阵!” “是!” 顾长言冷声下了下了令,众弟子意气风发,他们手中长剑震动激昂,皆为可以除了符念这个魔头而兴奋。 杀了符念,他们就是就是为名除害。 是众人眼中敬仰的飘渺仙人。 令人激动,令人期待。 可是偏偏,这其中有一个飘渺仙人变了脸。 “掌门!我们杀的人是符念!,孟桓是陌卿是无辜的。” 千钧一发,久未出声的舒耀骤然开了口。 顾长言神色疏冷:“他们是符念同党,又何来……无辜之说?” “可那些人……” “行了!”顾长言不悦打断:“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身为上余之人,屡次为邪教说情,你不觉得羞愧么?” “再者……”顾长言意味深长看了舒耀一眼:“那洞中的符念……可是你的杀父仇人!” 话语悠长,裹挟冷意。 舒耀面色发怔,被这最后一句话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瞬间,他沉默了,说不出一句话。 颜辰将舒耀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内心悔恨而歉疚。 终究是符念犯下的错,欠下的债,可颜辰听在耳朵里,内里止不住的愧赧,倒像是他亲手杀了舒耀的父亲一般。 “今日!我顾长言便要卫道除魔,欲挡其道者,一概……杀之!” 剑气呼啸,罡风席卷。 顾长言鹰眸盯紧面前的洞口,嘴唇翕张:“出阵!” 声音落,长剑出。 舒耀惊颤,如梦初醒般的,惊慌抬了眼。 虚幻出来的数把长剑携着凌厉剑气,在劲风中肆虐前行。 锋利的剑刃以流光之速朝洞口逼近。 一瞬间,舒耀心脏高悬,手中长剑发紧,抑制不住要前去阻挡。 “舒耀!帮我护好孟桓!” 一声清呵骤响,旋即是无数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舒耀只来得及看到孟桓被一双手推出洞口,然后紧接着,飞速前进的长剑一一刺入了一个面容清绝的白衣男子体内。 剑刃入体,鲜血洇透了白衣。 “陌卿!!” 撕裂般的声音,舒耀听到孟桓在喊,看到孟桓踉踉跄跄要往洞口的剑阵奔。 劲风仍旧在席卷,而阵法中的长剑根本没有停止,源源不断地朝洞内袭去,像是要将洞内的所有活物赶杀殆尽。 他双眸一颤,领悟过“那句护好孟桓”意义,扔了手中的灵器,冲上去,死死抱住那要往洞口冲的孟桓。 “滚开!” 风声呼啸,杀气腾腾的阵法外,一蓝一白的两个少年跌在泥里。 “我他妈叫你滚开!” 孟桓的双手被舒耀牵制着,整个人都爆发着一种野兽般的狂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盯着那个被长剑贯穿身躯的白衣男子。 “孟桓……听……话……” 颤抖微弱的声线,颜辰站在哪里,站在洞口,整个身躯几乎摇摇欲坠。 剑刃刺入血肉,身上开满妍丽的血色之花。 这些花朵落在孟桓眼里,生生刺痛了他的眼,寒了他的血。 似曾相识的场景,现实与记忆共同凌迟着他,他仿佛看到他的师尊又死了一次。 十三把冰凌剑,无数锋利长剑。 “不……” “舒耀,你他妈混账,放开我!” 撕裂般的怒吼,孟桓抡起拳头毫不留情地砸着面前禁锢着他的少年,绝望到极处,举止粗暴而无常,舒耀是打不过孟桓,但是此刻,他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不吵不闹,不与孟桓辩驳。只是拉住他,拼命地……拉住他。 颜辰眼眸自始至终都是温润的,想要去安慰面前的少年。而于此同时,他的手中的幻术未停,不自量力地想阻挡六芒星阵,护住洞穴内的符念。 “停下!顾长言,你给我停下!” 孟桓在叫,在吼,他没了平日半点温润的模样,他是一只疯狂的兽。 “顾长言!你给我停下!” 而顾长言根本不屑于理这只野兽,他目光冷冷地盯着负隅顽抗的颜辰,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今日,除魔卫道!符念必死!” “违者!一律诛杀!” ………… 威严的声音振奋人心。剑阵的肆虐加强。 倏地,洞口的结界破了。 数万长剑激涌入而入,裹挟杀意凌厉冲击。也就在这一瞬间,站在洞口的颜辰成了一叶浮萍。 清绝的容颜惨白,冷汗与血液一起洇透白衣。 “陌、陌……卿……” 孟桓跌在原地,张着嘴,一片茫然。 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剑风在奔涌,颜辰全身脱力,几欲跪地,凤眸呆滞,睫羽低低地垂着,像打了霜的秋叶。 “师尊?” 忽然,一个颤抖的声线从后面传来。 一片黑暗。 ———— 符念醒来的时候,全身疼痛不堪。 睁开缓了很久,他以手撑地坐将起来,率先入目的,是数十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污浊的白衣,殷红的鲜血,皆是上余弟子。 符念依稀记得,他是自己闯入这片死尸之林的,可当时并没有这些上余弟子,这是怎么回事? 双目探寻,往旁边一一扫过。 符念看到了一旁跌坐在地上孟桓,以及肃然长立的江烨修。 孟桓身上沾染污垢,碧魄剑跌在他身旁的泥里,整个人囚首垢面。江烨修身上倒是一尘不染,但那张脸上,分明阴霾密布。 不对劲。 这两个人都不对劲。 符念思衬着,忽然又发觉少了一个人。 ……陌卿呢? 怎么没有看见他?跑了? 符念从地上站起来,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不想了。 “喂,你们两个……” 符念对着树旁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开口,语气是一贯的沉冷。可话还没说完,只见一团蓝色倏地从地上起来,撞到他怀中。 符念被这一下撞得几乎踉跄倒地,堪堪站稳了,看清了扑到怀中的人是孟桓。 “你什么毛病,给我滚开!” 符念脸一黑,就要把人甩将出去。孟桓是疯了么?竟然往他怀里扑? 他心中一边鄙夷,一边甩,可孟桓却是死死地抱住他不放手。好半天,符念抓着他的脖子迫使他抬起头来,正要劈头盖脸一阵怒骂,忽然触到一张缀满泪痕地脸。 他募地愣住了。 抱着他的孟桓在哭,泪流满面。 孟桓……怎么会哭? 符念胸腔有些阻塞,喉头攒动,想要问些什么。 骤然,泪流满面的人开了口 “师兄,他死了……” 低低的啜泣,含着悲戚。 孟桓的这副模样,符念只在他们师尊死的时候见过。对于他来说,也只有他的师尊的死亡,才值得这般哀恸。那么孟桓口中的这个“他”又是谁呢? 不管是谁,符念觉得都用不着这般悲痛。 于是怔愣半晌,他带着些许戏谑的安慰出口:“谁死了,哭得这么没出息,难不成是那个疯狗?” 孟桓仍是哭,泪水断了线,滴落下来,滴在污浊的蓝色衣衫上。 “他死了……” “陌卿他……死了啊……” 断断续续的字句,符念嘴角的笑意凝固。 “你说……谁死了?” 孟桓的声线过于颤抖,符念觉得自己没听清。 “是陌卿啊,陌卿死了!” 孟桓抱着符念,哭喊着,声音嘹亮,清澈地传到耳畔,不给人丝毫听不清地机会。 符念听到了,脸上没有什么变化,他愣愣的,呆滞地睁着眼,像是在消化孟桓那句话。 “师兄……他死了……” “怎么办……” 断续的哭喊声就在耳侧,符念却听不到,双手缓缓垂下,仍由孟桓在怀中哭闹。 陌卿……死了? 他……死了? 他怎么会死呢? 为什么? 符念在脑海里木然地思衬良久,仍旧觉得怪异。 他觉得孟桓在撒谎。 陌卿怎么会死?之前那样折磨他,他都没死,现在,他怎么会死呢? 符念这样想着,想法越来越坚定,可是低了头,触及孟桓那一张满是泪水的脸,这坚定便没了支撑。 “他……真的死了?” 过了许久,像是验证一般,符念再次开口。 孟桓哭着,没有回答,他已是泣不成声。 没有回答,也是好的。 可是江烨修冷厉的声音偏偏在一旁响起了 “尊主,你不是早就想杀他了么?怎么,现在他死了你还不相信?” 清朗的讥诮之音,是符念要的验证。 相信么? 他死了。 陌卿死了。 符念双眸一晃,密密的长睫下垂,盖过眼中怔愣。过了好半天,他推开孟桓看向江烨修。 “怎么死的?” 平缓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符念嘴角甚至坠着一丝微笑。 “上余的人杀的,六芒星阵,万剑穿心。” 江烨修开口,字句疏冷,不含温度。 六芒星阵? 万箭穿心? 符念想了一下,想着陌卿万箭穿心的时候,那张清绝的脸会什么表情。应该很痛罢?他那双凤眸里会不会沾染殷红? 淡淡的水桃红,就跟每次他强吻他时一模一样? 符念想着那张容颜较好的脸,想着他单薄的身躯,忽然就迫切想看到他。 “他的……尸体呢?” 喑哑的嗓音,符念问得沉缓。 江烨修缓缓抬眸,微笑着,对上符念空洞的桃花眼:“上余山下,曝尸门楼” 第107章 赎罪 一句话落下,符念指尖猛然一颤。 上余山下,曝尸……门楼? 门楼,就是那个人人都可以看到的上余门庭 那个耀武扬威的,雕龙刻凤的白色石柱上? 凭什么? 符念忽然不能接受,于是他问:“凭什么?” 江烨修:“凭他们杀不了你” “凭他们杀不了我?”符念木着一张脸,没有明白意思。 江烨修淡淡解释:“尊主,六芒星阵是用来除你的,而你当时你血脉入邪,被剑气惊醒后,更为凶悍,所以这六芒星阵根本奈何不了你。” 符念:“然后?” 江烨修抬眸看着他,忽然有些好笑:“尊主,你觉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符念还没明白过来,又或许,他明白了,只是不愿意去想。 后来发生了什么? “师兄!陌卿怕你被剑气所伤,拼死为你挡了六芒星阵!” 孟桓在一旁喊出了声,彼时他已经拾掇好了眼泪,脸上是一片沉郁。 接着,他又沉沉地喊:“外镇的村民都在等上余的行动,上余的人见六芒星阵杀不了你,便想着把同伙的陌卿带回去,曝尸门楼,平息民愤!” 陌卿为你挡了六芒星阵…… 上余的人杀不了你,便把陌卿带回去…… 曝尸门楼,平息民愤…… 奇怪的字句在循环往复,好奇怪。 奇怪得可笑。 符念脸上抖出狂浪的笑容,他笑着,一把提住了孟桓污浊的衣领。 “我是不死之身!他凭什么要替我挡阵?嗯?” “凭什么?!” 孟桓被符念呆锋利的手遏制了脖颈,整个人几乎窒息。他挣扎着,根本答不上一句话。 可是符念又猛地放开了手,他将孟桓推开,狂怒地喊着:“他陌卿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要为我挡阵?!” “老子看不上他!凭什么要替我挡阵?!” 声音像一把刀,割得人流血,发疼。 孟桓跌坐在缁尘里,全身发抖。江烨修长久地冷着脸,沉默着,久久没有说话。 充满血腥于尸体的林子里只能听到一阵一阵愤怒的喊叫。 符念骂着,将最肮胀污浊的字眼都用在陌卿两个字上。 声嘶力竭,像是被背叛了一般。 过了许久,他终于骂够了,平息下来了。 丢下一句“死了最好”开始沉着脚往外走。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一步一步往外走着,他知道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需要去思考“陌卿死了”这个事实。 林木外的不远处的有一片葳蕤的草地。及人腿腹之高,巨大的岩石生在这草里,像隐藏着一只巨大的怪物。 符念走进草里,靠着这只怪物坐下。 他的脸贴着怪物的脸,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到血液中,却有种奇异的温暖。 符念的神情是木然的,脑子里全是那张清绝瘦弱的脸。 笑得、哭的,卑微的、无助的、生气的、害羞的…… 好多…… 一股脑子全翻涌了上来,像是要他湮灭。 他记得,陌卿刚进夜行渊那会,倔强而又固执,像是生了凌厉爪牙的猫。 他有着和他师尊相似的面容,却偏偏没有他师尊那一份的温柔。符念恨着这一点的不同,更恨着陌卿的反抗。 于是他用暴戾去碾压陌卿,去索取肆虐,他甚至想将他压在身下,干得他哭,干得他求饶,干得他用师尊的语气温柔地喊他:“令宸” 可是他终究没有到那一步。 怯了的人,是他自己。 符念想,把这只猫养在身边,安安静静地对他好,再锋利的爪牙也会被剔除罢? 可是事实上陌卿是只养不熟的猫,他偷偷进了云来殿,亲手毁了他师尊的遗体。 师尊,是他的逆鳞。 那个时候,符念是真的想他死。 他折辱他,嘲笑他,嬉笑他。可这个时候,陌卿却是安安静静的,把所有的爪牙都藏起来了。符念都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符念告诉自己,他之所以不杀陌卿,是因为陌卿的灵体和师尊相似。 是因为他要利用他。 可时至今日,却有人真的告诉他,陌卿死了。 为他挡阵死了。 他的尸体被挂在上余的门关,供民泄愤。 这个世界上灵体与他师尊相似的,肯定不止陌卿一个人,死了其实也是无防的。可符念却觉得空,从心底里升腾起来的空。 像是少了什么东西。 陌卿……死了。 可是,他怎么能死呢?他怎么敢死? 陌卿,我还在这里,你怎么敢死? 符念的手掌搭在冰冷的岩石上,指尖弯曲,锋利的手指作力,似乎要嵌入石中,将石头捏碎。 若是想要石头碎,用上灵力不过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符念没有。 五指尖尖,渗着鲜血。 “陌卿啊……你怎么敢死?” “你怎么敢……” 倏地,渗着鲜血的手垂下来了,符念双臂环膝,垂了头。他身躯蜷缩着,靠着石头,就像一只受伤了困兽。 到了这一刻,那种感觉终究是抵不住了。 那种孤零零的,被抛弃的感觉。 他符念……夜行渊尊主,上余的叛徒,群众的恶魔,终于……再一次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如同六年前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次丢了他的人,是陌卿。 陌卿算什么?他又不是他的师尊,凭什么抛弃他? 符念这样可笑地反问着,可他忘了,能够给被他定义上抛弃的人,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只有那个人在他心中达到了一定重要的程度,才称得上抛弃。 可是,他不知道。 他认死理。 在他符念心中,陌卿在他心中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人,永远只能是他的师尊。 可是就算这样,符念还是要陌卿活着,活在他的眼前。 他不想旁的人碰他。 陌卿,只能是他的,要杀,也只能是符念去杀。 上余怎么敢把他夜行渊尊主的人曝尸门关? 怎么敢? 募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空洞的双眸泛着血光,锐利而又阴狠。 他松了手,募地站起,要往前前走。 “尊主” 前脚刚迈出去,平冷的之音响起。 是江烨修。 “干什么” 符念顿住,没有回头。 “你要去哪里?” 平冷之音再次响起。符念抬脚往前走:“你管不着” 江烨修站在原地,见人远去也不慌。过了片刻,等人走出几步外了,才不急不缓开了口:“是去上余罢。” 符念的双腿猛地怔住,如同生了根。 江烨修冷笑:“去上余看陌卿的尸首?还是大开杀戒,重振您六年前屠杀同门的威风?” 他一步步地步入那草里,走的慢,走得缓,声音却像一把刀子扎进符念心里。 “一个倌妓而已,我符念根本不屑,去上余作什么。” 倏地,符念回了头,一双桃花眼中笑意骀荡。 江烨修同样也是笑的,他逼近符念:“真的没有么?” 真的没有么? 真的……没有么? 嘴唇开合,字句险恶,符念感觉面前的人在种蛊,那蛊虫一条条地爬进他的血肉里,啮噬着他的心脉。 真的没有么? 符念心烦意乱,但眼中的掩盖得极好,他看着面前的人:“当然没有。” “尊主,你真可怜……” 忽然,江烨修长叹出声。 悲凉的长叹,惋惜可怜。 是符念最不能忍受的强调,他夜行渊尊主最不需要人怜悯。于是须臾间,他眼中的笑意倾覆了,笑意之下的阴险翻涌上来,恶狠狠地咬着面前的人。 “江烨修,你他娘的信不信我杀不了你!” “杀我?”江烨修笑:“你杀啊,最好杀了我,碎尸万段,不留一点渣子” 将夜袭念得随意,念得不屑,符念手上青筋暴起,一只利爪猛地伸上前去,可是骤然又放下了。他恨恨地盯着面前的人,最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敢不敢承认,你喜欢他” 江烨修上挑的眼尾中透着挑衅。 符念笑:“你疯了?” “我疯没疯,尊主自然知道,你好好想想,你对他……当真就没有喜欢么?” 江烨修直视着面前的桃花眼,目光灼灼。 符念骤然有些厌恶他的目光:“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符念此生……怎么可能再爱上别人? 可是,很快江烨修又开口了。 “那陌卿算什么?” 清冷的语调,咄咄逼人。 陌卿算什么? 算什么呢? “一个……玩物。” 符念答得轻缓。江烨修冷笑:“好,既是玩物,那便当我什么没有说。” 言谈了解,符念丝毫不作停留,抬了脚就往前走,桃花眼中晦暗而阴险。 “尊主” 江烨修再次叫住了他,符念不悦停下:“废话少说” “如果要是去上余残害同门,你还是别去了,因为你的玩物临死前说了,不想让你为难上余的人。还有……” 江烨修顿住。 符念不耐烦:“还有什么?” 江烨修:“他说他信你” 他说他信你…… 信你…… 符念面目微怔,遽然,他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在夜行渊的殿门下,青玉拿着晋河十具尸体逼问他:“符念,你问问,在场的每一个人,有谁会相信你么?”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信他。 可是场外,却走来了一个容颜清绝男子。 陌卿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平静地看着四方,吐出来的一字一句都坚定不移,他说:“我信” 自始至终,他都在相信他。 甚至比他自己,还要相信。 符念骤然间,乱了,理不清了。 是场孽缘。 第108章 赎罪 翌日,符念站在了上余山下的不远处。 辗转反侧了一夜,感受着孟桓于江烨修静默的压抑,他终究是逃了出来。 沿街的路上,他听到无数镇民在叫好,虽然脸上仍由愤怒,但脸上还是带着欣慰的。 他们奔走相告。 “听说上余昨天把符念的同伙杀了,想必那符念也在劫难逃了!” “这个符念啊!血腥狂暴,真是没有心哟,没有心……” 符念平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忽然,有一个小伙子笑靥如花地拍了拍符念的肩膀,乐呵呵地:“兄弟?你不开心么?符念的同伙死啦!符念那孽畜应该也活不了多久了” 符念盯着他:“开心” 小伙子:“喔,这就对了,虽然符念那叛贼还没有抓到,你也不必太忧心了,上余会替天行道的。” 替天行道? 符念嘴角扯了一下,酿出阴毒的笑。 既是替天行道,那该杀的人不应该是他么? 为什么不杀了他? 怒火忽然窜天而起,熊熊燃烧。 为什么不杀了他? 既然没本事杀了他,杀陌卿又算什么本事?! 没有回答,那小伙子已经走远了,符念呆呆地站在原地,是麻木的、苍凉的。 他这个恶魔就站在人群中,人们毫不知情,依旧笑靥如花。 片刻之后,符念站的地方已经换了,他站在上余山下,隔着层层绿树叠嶂,他看不到门楼。 符念也不急着看见,此地距离上余山下还有一点距离,他本可以直接在上余山上落脚的,但是他没有。 之所以没有,他想慢慢走一段路,也许,走到道路尽头,事情就会有所不同。 一个人一旦披上了血腥的皮囊,便再难脱下。 就好比一个人做了一件错事,被人记住了,那他整个人便都是错的。 而符念,将这件错事做到了极致,他残杀同门,淬炼血鬼。 这根本无可饶恕。 所以,他血腥,他活该受人唾弃、咒骂。 人是恨不得他死的。 可这些人不知道,符念也恨不得自己死。 夜深人静的时候,符念无数次在夜行渊的屋顶上倾倒身躯,任凭自己从高空坠下。 死亡对于他来说,从来都不是湮灭,而是重生。 但是他永远都重生不了,从高空坠下去,他只会完好无损。 他的不死不灭之身,是束缚他重生的枷锁。 可是现在,这痛苦又加深了一层。 陌卿,也没有了。 正午的阳光强烈,符念高大的身躯穿梭在细碎的光斑中,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抬头,远处一座座廊桥。 上余山下多风雨,十里廊桥至门楼。 十里廊桥,是通向上余的必经之路。 走过这十里廊桥,就到了上余的门楼。 符念忍不住幻想。 他的尸体真的挂在上余的门楼上么? 就是那个会跟在他身边小心唤他尊主的人?那个被他强吻之后眼尾会发红的人?那个无论他如何恶言相向依旧甘之如饴的人? 会在哪里么? 陌卿?你在哪里么? 符念重新往前,他一步一步走上去,走得慢、走得缓,像是在历劫。 可无论他走得有多慢,一条路总是有终点的。 在他一步步踏过那些斑驳的长廊之后,他终于到了上余山下。 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 白色门楼,石柱鼎立。 一圈上余的弟子守在门楼边,白衣飘飘,戒备森严。 符念站在绿树后,一时半会没有看见陌卿的尸体。 他内里猛地一颤,他是不是……没死? 胸腔里一股莫名的激动翻涌着,然后他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循声望去,在门楼旁边的滞留着一些粗布衣衫的人。 再定睛一看,他看清了。 那些人的前方立着一个约莫丈来高的架子。 夹子的中央用木绳帮着一个人,这个人,垂着头,头发披散,衣衫红得发黑。 符念盯着这个架子上的人,认真辨认。 日光熹微,云翳挡住了日头。 在骤然投下的阴影里,符念看明白了,是他。 是陌卿。 就是那个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唤他尊主的人。亦是那个,他强吻之后,眼尾会泛红的人。 可是现在钉着架子上的这个人,既不会唤他“尊主”,也不会有一丝反抗。 符念他长腿一迈,从掩映的绿树之后走出,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木架,旁的什么也看不到。 “穆师、师兄……不好了!” 门楼下,一个弟子骤然面如菜色。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活见鬼了不成?” 穆易守在门楼另一侧,翻着白眼,他便是之前同孟桓争吵过的那个上余弟子,脸上一贯的盛气凌人。可这会他抬了头,见了不远处一步步走来的男子,一张脸顿时呈现了见鬼般的恐惧。 “是、是……符、符念!” 穆易哆嗦着,吓得失了魂魄,一脚踏后往回跑。 “穆师兄!你干嘛去?!” 站在门楼下的小弟子打颤发问。 穆易头也不回:“我去叫掌门,你先带领众弟子守住门楼!别让他伤了镇民们的性命啊!” 穆易嘴上说得大义凛然,自己却跑得跟兔子还快,没一会便不见了身影。 站在门楼下的一众小弟子都是上余近几年新进的,修为低,他们早就听说了符念的“威名”这会见了本尊,一个个都吓得全身发抖。 “保护镇民!!” 一个小弟子胆战心惊地喊了一声,于是一群白衣弟子皆忍住内心惧怕,持剑跑到了木架边。 那原本围在木架旁边观看镇民听到“符念”二字,哪还顾得上去看拿架子上的陌卿,一个个拼命乱跑,唬得四散逃离。 “大、大胆符念!竟敢来上、上余……想死不成!” 为首的小弟子用剑指着符念,话音带颤。旁边的小弟子纷纷附和,颇有互相打气的意味。 而符念根本看都没看这些弟子一眼。 他长腿前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木架上的那个人,周遭的一切与他没有干系。 历经多事,符念身上的衣衫早已破败不堪,一袭墨色衣袍混着肮胀的血污,配上他披散的墨发,乍一看,就仿佛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眼见这恶鬼越走越近,那为首的小弟子内心不安,手抖得更厉害了 偏生旁边的一个弟子吓破了胆,火上浇油一般开口:“师兄,怎、怎么办?这符念……不会把我们上余灭门罢?” 为首弟子心底“咯噔”一声,越发感觉自己濒临死境,嘴上却是不肯认输:“乱说什么!符念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旁边的弟子委屈无辜:“那可不一定……连掌门的六芒星阵都对他没有用,他等会要是再和六年前一样,血洗上余……” “呸!住口!” 为首的弟子听得血液倒流。 他不愿助长他人威风,心里虽然心惊肉跳,嘴上还是不依不饶:“符、符念……我可警告、警告你,这是上余!休要放肆!” 发颤的剑,指着无畏的人。 符念听不到,他的目光只有那具被钉在木架上的猩红尸体。 只有那张污浊的,沾染了血迹的脸。 守在木架旁的弟子见符念一直往前走,心中惴惴不安,完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见他近了,不由得端着跳到嗓子眼的心往后退。 “师兄……这、这魔头要干什么……” 小弟子一边退一边胆战心惊开口。 为首弟子心里发虚,嘴上硬硬地:“管他作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一会儿,这群弟子就被符念的气势逼得退到了架子后,而符念终于走到那架子前,定住脚。 “那魔头怎么不动了?” 一个弟子奇怪。 “难不成就只是来看他同伙的?” 另一个弟子开口。 “不能罢?符念那么冷血,死个同伙用得着这么在意?” 私语喁喁,猜忌纷纷。 符念抬眸,认真看着架子上的这个人。这个人的眉眼还是清俊的,睫羽下垂着,柔软而纤长。 符念晃了神,几乎要以为,下一刻这个人就会掀起眼来,用清澈的凤眸看着他,对他喊:“尊主” 声音清澈,小心翼翼。 可是符念等了许久,等到旁边的小弟子都用闪烁的目光奇怪地打量着他,他也没能等到架子上的这个人睁开眼。 陌卿,我不欺负你了。 你睁开眼……好不好? 薄唇翕动,发出来的嗓音是喑哑的、微弱的、卑微的。 他像是在诱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架子后的上余弟子只能看到符念一张一翕的唇,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陌卿,你睁开眼,好不好? 空气里长久静默着,静默得让人绝望。 这个人身上的血都干了,浸透血迹的衣衫干巴巴地贴着身体,有一种惨败的瑰丽。 符念的眼神是空洞的,茫然的,他不由自主地伸了手,一点点地往前,一寸一寸都像是在跨越山海,终于,他小心翼翼地伸到了陌卿污浊的脸颊边。 往前一触,一股强烈光芒从骤然从陌卿身上散发开来,逼得符念缩了手,往后退了几步。 架子上,显然加了咒术。 “大胆符念!” 一声清厉呵斥起,众弟子齐齐回头,看到了站在后面的顾长言。 “掌门!” “掌门来了!” 众弟子面露喜色,如同蒙了救星。 第109章 赎罪 符念在一片吵嚷声中缓缓抬起下垂的头颅,幽晦的眸子中映出一众身影。 顾长言身着一袭蓝色衣袍站在门楼下,身后跟了十位肃面中年男子,皆是白衣招展,手握长剑,青玉亦在持剑在其中。这十人,是上余教授弟子的十位长老,符念再熟悉不过。 掌门并长老一同出列,可见阵仗有多大。 有了上次在死尸林中败给符念的经历,顾长言丝毫不肯再掉以轻心,此刻手中长剑灵流窜动,蓄势待发,似乎只要符念挪动一步,手中的剑便会以流光之速发出。 而同样,舒耀也站在这人群中,怒睁的一双眸子满是血红。 “顾掌门,诸位长老,怎么,用这么大的阵仗迎接我回来?” 顷刻间,符念眼中的幽晦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明晃晃的笑意,层层叠叠,如同水波荡漾。 木架旁边的小弟子见了这笑,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答了个寒噤。 顾长言冷目衔着面前的挑衅的人:“符念,你竟敢一人前来上余,当真是来受死的不成?” “受死?”符念险恶一笑,语气轻缓:“顾长门,你杀得了我么?” “你——!” 顾长言气得咬牙切齿,想起上次在死尸林败给符念的事,想说什么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长老青玉早已愤怒多时,此刻更是恶狠狠地瞪着底下好整以暇的狂徒:“符念!你杀了晋水镇的人,还不知羞耻地跑回上余,今日我们特备了捆魔锁,就算杀不不了,也非得将你拿住不可!” “啧,真是大费周章,那我问你们,既然你想杀的人是我……” 符念顿了顿,目光落回到顾长言身上:“那凭什么……杀了他?” 话音落,一双迷离的桃花眼淬炼阴戾。如图野兽褪去了温柔的外皮,将阴狠血腥的兽性暴露人前。 顾长言自然知道符念话中的这个“他”指的是便是捆缚在架子上的陌卿,对于面前之人暴戾,顾长言居高临下地看着,付之一哂:“你的同伙,需要问为什么吗?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和你符念在一起的人,哪个不是十恶不赦?” 和你符念在一起的人,哪个不是十恶不赦? 语调讥诮,话语悠长。 顾长言的一字一句,在他吐出口的那一瞬,皆化作一根根尖锐而细小的针,扎进符念血肉里,牵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和符念在一起的人,哪个不是十恶不赦? 耳边之音不断回荡着,符念的修长锋利的手指慢慢收拢,紧攥成拳。 是,他符念十恶不赦,无可辩驳。 可陌卿是么? 他是么? 符念脑海中映出那个单薄的血色身影,脑海中画面潮涌。 罗刹山下,是那人立在光辉中,抱着嚎啕大哭的小桃,语气轻柔地开口:“哥哥把小老虎送给你,我们不哭了,好不好?” 亦如的宫殿里,是那人立在牢笼中,胸口上插着别人捅的刀子,依然笑得苍白。 死尸林中,是那人站在白骨包围中,义无反顾地将江烨修推出去,独自面对。 晋河镇内,是那人面对镇民暴动,即使灵力不支,也要拼死护着舒耀和孟桓。 ………… 无数个陌卿重重叠叠,压得符念喘不过起来。 太多了,画面太多了。 这就是顾长言口中……十恶不赦的人…… 这就是顾长言口中……十恶不赦的人! 因为他符念的缘故,陌卿曝尸上余,供民泄愤。 就因为他……符念? 谁说的?!谁定的?! 暴怒汹涌,铺天盖地,符念几乎要被滔天的不甘和愤慨淹没。 犹如弦拉到最紧处,紧得不能再紧,然后“嗡”地一声,终于断了。 烂了的苍穹倾泻怒海,符念的手中不自觉地倾注灵力,流火已经自觉化形为刃。 他是恨的,飘渺恍惚,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跪在一个纤尘不染的人脚下,想要替那人挡剑,想要替他赴死,可是没有用。 什么用都没有。 那些剑像是认了主,在他面前残忍地贯穿那具他奉为神坻的血肉之躯。 亲手破碎了他最珍贵的珠宝。 冷血,无情。 他恨,为什么每一次,死的人都不是他。为什么总是要带走他身边的人,独留他一个形同傀儡的活在这世上? 为什么? 诸多不甘汇聚成海,符念周生红色灵流汹涌,任谁都看出了他身上的山雨欲来。 顾长言一挑眉,与身旁的诸位长老对换神色。心领神会之后,他们身形一动,衣袍翻转,手中长剑划破虚空,一道道金色光芒便在他们面前凝结显现。 光芒先是断裂的,一剑一光。 但随着诸人灵力的倾注,那些光芒迅速结合,连接在一起,塑造了一条金光闪闪的“线”。 此线流光溢彩,悬在虚空中还在发着“嘶嘶”的声音,像是一条花纹耀眼而阴线狡诈的蛇。 这,便是顾长言所说的“捆魔锁”了。 一众小弟子在一旁看着,皆是目瞪口呆,他们虽然对着捆魔锁多有耳闻,但因为捆魔锁召唤极为耗费灵力,到底不曾窥见真容,这会见了,无一不啧啧称奇。 众目睽睽中,顾长言左手一抬,蓝袍劲起,握了那捆魔锁凌厉一甩:“符念,你今日一人前来上余,便是你的失策。昔日林极操纵众多死尸才敢犯上上余,你今日一人至此,我虽不能杀你,也得将你捆缚住,镇压在玄魔塔下!” 义正言辞,信誓旦旦。 威逼的目光中,符念双目乜斜,薄唇蓄笑:“那么……就来试试。” 话音落,顾长言捆魔锁利落甩出。 流火是符念的影子,此刻符念怒海滔天,流火早已按捺不住,剑身筝鸣着,昭示着迫不及待的杀意,符念微微一笑,修匀有力的五指握住流火,剑眉上挑。 流火挥斩,强大的红色灵流蜿蜒前行,剑风劈开前路,灵流咆哮着,以流光之速冲到半空中,最终与金色的捆魔锁相撞。 一声炸响,石破天惊。 云霭层层的阴空之下,坠落一片细碎的金红雨。 星星点点的液体,带着炫目的颜色,是沉郁肃杀中淬炼出来的瑰丽。 红色灵流是霸道的,他裹挟着符念的一腔汹涌险恶,就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愤怒不甘的情感已经彻底冲昏了头脑。 符念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将这不甘发泄出去。 骀荡的桃花眼一片血红,符念看不清楚任何东西,理智已消失殆尽,唯有手中的筝鸣着的流火是真是的。 残忍的真实。 他是血族,当血族里的邪性彻底占据上风时。诡谲的暗黑之力也会达到顶峰。 于是,紧实有力的臂膀再次抬起,顾长言能够惊愕地看到符念全身上下被一股强大的,红得近乎发黑的奇诡灵流。 所有长老都变了脸色,一众小弟子早已捏着手中的灵剑浑身发抖。 符念的这副模样,顾长言和上余的长老曾见过一次。 那是六年前,清徽真人献祭之后。 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时的符念,身后跟着一大片傀儡血尸。 而如今,只有符念孤身一人。 这,是上余一个巨大的优势。 符念不死,但可捆缚。 那金色的捆魔锁,便是捆缚符念的不二利器。 诸位长老面色还阴郁着,顾长言已携了那捆魔锁再次出了手,绚丽金色一闪,几乎在在捆魔锁挥出去的一瞬间,符念的周身的灵流变爆发了,红色血龙嘶鸣着,逶迤上前。 血红缠住金绳,死死拉扯。 符念的周身的灵流未曾停滞,越来越多的血红缠住了那金色的捆魔锁,诸位长老见顾长言面色泛白,回过神来,皆挥剑聚力。 到底人多势众,方才还落了下风的捆魔锁攒了足够灵力,不仅对抗住了那血龙,还慢慢将那血红压了下去。 轰—— 一声巨响。 血龙分崩离析,顾长言冷目一抬,长身落于石阶下,金色的捆魔锁便受召而上,在获得新生的那一刻,死死地捆缚住了符念的身躯。 刹那争斗止,犹如擒贼。 顾长言冷面终于泄出一丝笑意:“符念,看来,这玄魔塔泥是非住不可了!” “是么?” 轻嗤的语调,顾长言还来不及反应,只见面前风卷云涌,缁尘铺天。 掀起的风尘模糊了视线,顾长言只感觉手中握着的捆魔锁骤然一震,心神慌乱下,连忙努力睁开眼睛去看。 可待他去看时,风沙已经平了,劲风也息了。 唯独,一张邪气而险恶的面容无比清晰。 “顾掌门,你说,我该让你怎么死?” 戏谑讥诮的语调。 顾长言倏地白了面色,符念在他面前好整以暇地站着,金色的捆魔锁软趴趴的跌在他的脚下,而他的脖颈处,已经横了一把利刃。 散发着红色邪气的剑身,那时符念的灵器,流火。 一众小弟子皆已惊慌失措,他们生平第一次,领教了如此强悍的邪术,并真正领教到了符念的强大。 别人口中为之变色的魔头,从来就不是浪得虚名。 他符念,天生能够将邪术运用得已臻化境。 “顾掌门,你说,我该让你怎么死?” 符念饧眼看着面前的人,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顾长言感受着脖颈间的那把利刃,已是全身僵硬,这会只不甘恼怒地瞪着符念,答不上一句话来。 众长老面色都好看不到哪儿去,但因为顾长言在符念手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符念笑容明晃晃的,张扬又肆意,他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顾掌门,你看,万箭穿心,如何?” 第110章 赎罪 在符念轻缓吐出那句话的那一刻,众人皆是面如土色。 余音袅袅,无人敢答。 符念握着手中的剑,轻轻一用力,殷红的血液便顺着顾长言的脖颈往下流,蓝色的衣领染指血污。 顾长言自始至终都怒瞪着符念,那是一种嫌恶的、不甘的情绪。 符念瞧不到这不甘,他的眼里,只有顾长言脖颈处殷红的血液,瑰丽的颜色映在眸子里,符念的血液中的邪祟鼓动得更厉害了,就像是食髓知味,一旦得到了血腥,便想要更多。 他们在符念脑海里聚众喧嚣着、咆哮着。 轰隆—— 脑中闷雷催动,符念五指攥紧,眼眸中的血光已是势不可挡。 流火贪婪地贴着血肉,兴奋地等待着深入。 杀了顾长言! “符念!你给我记着,你是清徽真人的徒弟!” 声音沉郁,阒然的四野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符念的蓄势待发的手,戛然僵硬。 清徽……真人…… 滔天的血光中夹缝求生般地挤出四个字眼,四个洁白的、不染尘埃的四个字。 入了魔的人像是看到了一道破天之光。 清徽真人…… 他的……师尊…… 白色的身影闪现,符念仿佛闻到了栀子花香。仿佛看到了一个面容温柔的男子立于面前的台阶之上,正安和沉缓地看着他。 看着他……创造杀孽……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还回想起了江烨修的声音:“如果要是去上余残害同门,你还是别去了,因为你的玩物临死前说了,不想让你为难上余的人。” 红白两种身影交叠,符念血液里的嚣张失去了效力。 他茫然地看着前方,每个人的面孔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愤怒惧怕。 胸腔忽然绞痛。 他在干什么? 这是上余……是他师尊曾经拼死守护的地方,是他与师尊曾经的家。 而他刚刚……却要毁了这里…… 众目睽睽,握着剑的手徒然软了。 一手落下,“啪”地一声利刃跌了地。 响声清脆,振聋发聩。 小弟子们对着突然而至的转圜感到目瞪口呆。 符念不是杀人不眨眼么?符念不是十恶不赦的叛徒么?又怎么会停手? 怎么回事? 小弟子们狐疑,而立于台阶之上的长老青玉,终于在惨棘中找回了一点点肃正。 “符念,你真是……冥顽不灵!” 一句话,酝酿半点,最终道出了“冥顽不灵”四个字。 青玉说得愤恨,但在他那双隐晦眼眸中分明透露出一丝藏匿的痛心。 方才“清徽真人”四字便是他提的,往事如水,他与清徽原为挚友。如今瞧见挚友亲手教出来的徒弟成了这副模样,心中滋味难以言表。 冥顽不灵…… 是啊,不就是冥顽不灵么? 符念垂着头颅,呆滞着一张脸,内里涌起一阵荒谬可笑之感 较量中歇,风波未止。 小弟子战战兢兢,他们不确定符念这变了性的魔头会不会突然狂暴,大开杀戒,所以都暗暗盯着符念,做着冲锋陷阵的准备。 而符念,则是停在原地,呆呆地站着。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到顾长言身上:“我什么都不做了,我只要他。你把他身上的封印解了,我要带他走。” 修匀的手指一伸,指向了木架上的血红之人。 是陌卿。 众长老纷纷松了一口气,不就是一个死了同伙么?都是尸体了,拿去也没什么。 众人心中松懈的想着,可是下一刻却听到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凭什么给你?” 剑拔弩张的语气,是顾长言。 他盯着符念,目光不甘而阴沉。 凭什么给你? 符念呆滞着,愣在原地。凭什么呢? 周遭死寂,任谁也嗅到了空气中争锋之味。 符念和顾长言,一个是别人眼中暴戾强大的魔头,一个,是上余迄今最年轻的掌门。 如今,魔头破天荒地收了手,掌门却不肯相让了。 按照实力,众人已经瞧出顾长言根本不是符念的对手,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满足符念的要求,让他带着那个尸体离开上余。 顾长言不蠢,可他为什么不肯相让呢? 众弟子稍作思衬,得出了这样一个结结果:年轻气盛,不肯服输。 毕竟,在树木掩映的背后,还有不怕死的村民睁着探寻的眼睛瞧着。所以他们想,顾长言作为一派之主,怎么肯轻易甘拜下风? 面对顾长言的诘问,众人都以为符念要雷霆震怒,反手就把流火剑拍在顾长言脸上,来个血洗上余。 可符念盯着顾长言看了许久,最终张了张嘴,发出一句微弱喑哑之音:“你要怎样……才肯把他给我……” 你要怎样……才肯把他给我…… 丝毫不含挑衅的语调,甚至还裹挟了渺茫的祈求。 这一次,就连顾长言也不由得面色一怔,怪异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有人看过符念这副面孔么? 没有。 一个魔头,从来都只会用暴戾解决问题,又怎么会去祈求别人? 静默几许,顾长言眼眸中的怪异褪去,他恢复之前的冷面,瞧着面前囚首丧面的人:“你要他,也不是不肯给你,不过……” “不过什么?” 符念追问。 顾长言哂笑:“不过你要认罪,你曾经残杀同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今日若想带你同伙走,那么,你就得从山下的十里风雨廊一直跪,跪到门楼下,我就把他给你,如何?” 你就从山下的十里风雨廊开始跪,跪到门楼下…… 我就把他给你,如何? 话音落,观战的人张大了嘴巴。 符念是有罪,可谁敢让这魔头认罪? 这魔头又怎会甘心认罪? 一众弟子和长老忐忑不安地盯着符念,果然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愕然。这愕然在就像一根导火线,落在众人眼里,是会炸响惊雷的。 可静默许久,空气中并未有任何异动。 符念的目光落在门楼之后,落在上余的一草一木上,落在那些巍峨的木楼上,更落在山巅的九寒殿上。 他的目光每移动一寸,都像针扎了一般疼。 怎么能不痛? 六年前,是他符念自己,亲手毁掉了这里。 符念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怪物,天生贪婪邪恶,天生极端疯狂。 孟桓介入他与他师尊之间,他便想杀了孟桓,上余毁掉了他的师尊,他便要毁掉整个上余。 怪物是不会自责愧疚的,只会从杀戮中品尝到快感,符念是怪物,只可惜在他那肮脏不堪的心里还残存着那么一丝理智。 一线渺茫的光芒。 夜深人静时分,当疯狂而血腥的的杀戮消退过后,这丝理智便开始从暗无天日的地窖中爬出来,爬到符念的眼前。 铺天盖地的愧赧与悔恨折磨着他,啮噬着他,那些他捅在别人身上的刀子一刀刀地还了回来,扎进他的血肉中。 他成了一只苟延残喘的困兽,还是永远只能承受痛苦,永无死亡的那种。 顾长言说,要认罪,要想带陌卿走,就得从十里风雨廊一只跪到门楼下。 于是符念转了身。 顾长言见此:“呵,符念,你到底还是……” “顾掌门,我会从十里风雨廊一直跪上来” 沉缓之音落地,顾长言怔愣,一众人瞠目结舌。 坏到骨子里的人是不可能浪子回头的。 符念不可能回头,所以这算什么? 第111章 赎罪 魔头的忏悔是很有看头的,先不论这“忏悔”的真实性,单单去品味这从耀武扬威折辱到尘埃里的趣味,就已经够让人疯狂了。 于是符念前脚刚到十里风雨廊的入口,一众白衣弟子便远远地跟来了。而在绿树掩映的背后,还藏匿着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这些眼睛的主人皆是上余山下附近的镇民、村民。 他们对符念这“恶名”熟稔已久,但从未见过符念的真实面貌,得知符念要跪遍十里风雨廊的消息,一个个皆按捺不住好奇心跑了过来。 苍老的古树下,立着一个墨发散乱,衣襟污浊的男子。 男子脸上一片静默,漂亮的桃花眼沉缓幽深,他往前看,是绵延而上的斑驳廊桥。往左,是上余弟子的鄙夷探寻,往右,是村民的好奇恐惧,往后…… 没有后,他从来就没有后路。 符念站着,面对着面前斑驳廊桥,垂了桀骜的头。 众目睽睽,他最终双膝一折,踏过无数鲜血的双膝,跪了地。 跪地缁尘,跪地伏诛。 这一跪,是野兽拔了爪牙,是懦者鼓起勇气,是愧赧胜了恐惧。 叆叇的天遮了昤昽,阴郁的风掀起林浪。 仲秋寒凉。 旁观者的好奇已经被打压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惊愕。 “这魔头……竟然跪了……” “是眼花吗?还是这魔头在玩什么把戏?” “谁知道呢?都坏成这样了,跪又有什么用?” 众说纷纭中,符念面色是沉缓的,桃花眼中没有骀荡,入鬓的剑眉失了凌厉。 他在众人的惊愕中一点一点挪着折弯的双膝,坚硬的膝骨碾上木板,挪移向前。 “真是……作孽呐……” 青玉望着跪在廊桥上的人摇头苦笑,他的慨叹是极细极轻的,但顾长言却听到了,轻微的慨叹入耳,他藏在袖中的五指紧攥成拳,攥得指尖微微发白。 似是隐忍。 一步一挪移,进展缓慢,过一炷香时间,符念才跪完了第一座廊桥的一半。 旁观的人见符念确实是认认真真地跪着,并没有耍什么花招。他们胸腔中的惊愕便渐渐平复下来了,转而变得鄙夷起来。 魔头认罪,最开始是会让人惊讶的。 可在那惊讶之后,攒蓄已久的愤恨与嫌恶将占领他们的胸腔。 符念怎么配认罪呢? 他是血族的魔头啊。血族凶恶,他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顾长言似是感受到人心所向,募地,他眼底的隐忍散去了,眉眼上挑,拿出掌门特有的风范来:“符念残杀同门,创立夜行渊,罪大恶极,今日跪地十里长廊,众人皆可讨伐,若符念反抗,我必护佑众人!” 大义凛然的言辞。 此语一落,旁观者的双眸旋即一亮。 能够亲手讨伐魔头,谁不激动? 但是他们还是不敢的,万一魔头发起怒来,暴跳如雷怎么办? 正犹疑不定着,一把锃亮的匕首募地从顾长言袖中飞出,匕首迅速上前。 彼时,符念已经快跪到十里风雨廊地尽头,而那把匕首就像长了眼睛一半,到了风雨廊中,倏地降低,狠狠刺入符念的后背中。 伴随着利刃刺入血肉中的声音,符念笔挺的脊背一颤,如同风中摇摆不定的芦苇,他轻微摇晃着,却始终没有弯曲。 是痛的。 破败的衣袖中,符念锋利的手指屈伸,面色却波澜不惊。 他没有回头,并不在意这匕首是谁刺入的。左不过……就是讨债罢了。 “掌门,你——” 青玉望着那把匕首诧然开口,说到一半便被顾长言阴冷的目光怔住了。 “怎么了?符念这个畜生又死不了,我这一刀下去,不过就是为那些死去的同门弟子讨回点宫道罢了!” 泠然的语气,青玉望着长廊尽头的人,喉头攒动,最终闭上了嘴。 顾长言说的没错,这一刀,对于符念所犯下的罪行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灼热的血液洇染蔓延,符念脊背上罩着的墨色衣衫又深了一层。 顾长言凝眸,不过片刻,又挥袖用灵力将符念的脊背上匕首拔出。利刃扎入血肉,若要剥离,又是一阵割裂般的痛楚。 “砰”地一声,匕首摔在了地上,亦摔在了众人的眼眸中。 那染着殷红血迹的刀尖,似乎还在冒着热气。 顾长言的行动为他们做了表率,那些村民镇民们见符念没有还手,一个个的,都有些蠢蠢欲动。 一群人中总有那么一个胆大的,譬如现在,符念带着血迹顺从地跪在地上,一个身穿蓝布衣衫的青年便从葳蕤的灌木中跳了出来。 “诸位!还等什么!我兄长当初是上余的修士,就是被符念这个畜生杀了的!我今天非要讨回公道不可!” 青年说的愤恨厌恶,一语尽,他猛然执起地上的一块磐石,手臂一掷,狠狠砸向了廊庑尽头的人。 “砰”地一声,符念血迹斑驳的脊背撞上了石头。 他是不死之身,可脊背上的刀伤到底愈合得没有那么快,这会又受了磐石撞击,整个人不由得一颤。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颤而已,身形轻微的颠簸过后,符念出了第一座廊桥,来到了铺着细沙的地面。 廊桥是木板,人跪上去只会觉得硬,觉得冷,而跪在细沙的地上面,膝盖要接受那些细沙棱角所带来的尖锐痛楚。 仍旧是一步一挪,仍旧是一挪一跪。 符念面容沉缓,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着坚毅的光。 没关系,这些都是他应该受的。况且,在那上余的门楼旁边,还有一个红衣入血的人在等他。 他的陌卿,在等他。 “诸位!还等什么!” 呼声鹊起,癫狂的情绪被点燃了。 继青年的石头过后,有越来越多的石子、木块扔向符念。 “他罪不可赦!” “他活该!” “这样的人居然有脸来跪!” 吵嚷着,喊叫着,像是众鸟争食,人们越来越放肆,说出口的话也越来无所顾忌。 “符念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杀人狂魔罢了!” “呵,现在这个杀人狂魔居然要来跪!” “小爷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厉害!” ………… 吵嚷纷纷,符念跪在鄙夷中,有越来越多锋利的物品砸中了他的头,他的背,他的肩膀…… 其实这些吵嚷的人,跟符念有血仇的根本没几个,符念当年残杀只是上余同门,与平民根本无直接联系。 他们不过受了正义的蛊惑,气氛的烘托,又或者是想尝取凌驾于魔头之上的快感,才跟着麻木地扔出了手中的石头、木块。 不同重量的痛楚如雨落下,在这样不断的砸击中,一个人是很难再向前走的,但是符念可以。他甚至这具身体的折磨中感受到了快意。 六年来的愧赧像是有了偿还。 六年了,他这个胆小鬼,终于站在了人们的唾弃声中。 这久违的……偿还。 鄙夷的言语化作利刃,扎进他的血肉里,撕扯的疼痛带来他欢愉。 疯狂的吵嚷着,有人走上前去,试探着对符念踹了一脚。 那一脚踹在脊背上,符念猝不及防,整个身体猛然前倾,他的头载在铺满锋利细石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疼痛袭遍整个面部。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双手艰难地撑着地面,脊背刚刚躬起,冷不防又被人一脚提到尘埃里。 “去他娘的!你这种人要跪,也配?!” 磨牙吮血般的话语掷下,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开始对符念拳打脚踢。 “符念,你杀了那么多人,你怎么不去死?!” “就算你跪再多的路,也洗不干净你手上沾染的鲜血!” “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 ………… 言语是刀,拳脚是刃。 一刀一刃地捅着,符念痛得发颤,痛得几乎痉挛。 但他却笑要,唇角却扯出一丝笑意,这笑意在他脸上荡漾开来,最终成为疯狂的笑容。 “符念,你活该!” “符念!你怎么不去死?!” ………… 怎么不去死?我多想死啊。 可是地狱不收留我,怎么办呢? 我是一个连地狱都厌恶的人,怎么办呢? 阴风怒号,苍穹冥濛,他跌在阴翳中,自己回答着自己。 第112章 赎罪 拳脚与谩骂都是疯狂的,符念跌在地上任人发泄着,昔日不可一世挺拔身躯被人踏在脚下,他伪装出来的高高在上终于被撕裂了,被人折辱到尘埃里。 持续的暴雨总有停歇的一刻,过了许久,人们或许是发泄够了,又或许是终于踢累了,便骂骂咧咧的停了下来。 围拢的人潮褪去,符念蜷缩着,僵硬地躺在地上,像一尾搁浅在沙滩上已经腥臭的鱼。 他的身上墨色衣衫破败不堪,混合着血迹,还有人们吐的唾液,从头到脚,肮脏不堪。 看热闹的人尽了兴,攒三聚五地走了大半,唯有上余的一众人等自始至终守在原地。 他们,才是真正同符念有血仇的人。 青玉似是看到符念这般状态感到有辱门风,端着一张肃正的脸,早已背转过身去。 顾长言倒是不介意,他不仅看着人们在符念身上发泄拳脚,等人们走了,他又缓缓朝着那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符念走去。 “符念,都这样了,你还有本事上去么?” 声音轻缓,顾长言屈膝,蹲在符念身旁说的讥诮。 符念眉心抽动,一张被人踩在细沙里的脸缓缓抬起,待看清了面前的人是顾长言,五指屈伸,撑着地面艰难地半跪起来。 当然要上去,陌卿……还在上面。 如果是旁人,被人踢得几乎散架的身体恐怕会难以挪动一下。 可是符念不同,他是血族之主,是不死之身。即使他被万箭穿心,但只要给他一定的时间,那些被剑穿透的血肉也会慢慢愈合。 他的不死之身,是罪孽的恩赐。 所以现在,他不仅用尽全身力气爬了起来,还重新弯曲双膝,摇摇晃晃地向前挪了一步。 顾长言冷目中涟漪轻泛,他不过是一句挑衅,竟没想到符念真的能够再爬起来。 一时间,他都不禁怀疑猜想,符念是真心想赎罪,还是真的在乎门楼旁的那具死尸? 没有答案,只不过一瞬之间的猜想而已。 符念撑着伤残破的身躯向前跪行,脚下拖着血迹,目光朝着前方,再没有看顾长言一眼。 苍穹黯淡,顾长言一袭蓝袍立于阴翳中,抬头望了望远处遥远的天,凝眸片刻,转身离去。 其他弟子仙师见顾长言走了,也接二连三地跟着离去。 不消片刻,人走尽了,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道路上便只剩下他一人。 秋风萧瑟。 在彻骨的冷意于死一般的沉寂中,符念每一步,都跪得坚定不移。 没有人同行,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跪拜。 时间流逝,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走过一段十里的路需要多久?几个时辰罢,如果动用灵力,不过展眼间的事。 那跪一段十里的路需要多久呢? 没有人知道。 上余的弟子修习完之后,便凑在校场上讨论。 “你们说……这符念什么时候能跪上来?” 一个弟子眨巴着眼睛,好奇开口。 穆易冷笑:“就那副破模样,摇摇晃晃跟个乌龟似的,我看五天五夜也不一定跪得上来罢?” “嗳,穆师兄,夸张了,不说五天……我猜,他至少也要三天。” “三天太少了罢,他还带着一身伤呢,对了,舒师兄,你说……要几天?” 一个弟子反驳,顺带推了推一旁一直闭口缄默的舒耀。 舒耀受了这一推,抬起头来,一双泛着冷意地眸子看得众人心头一怔。 “我管他跪上几天,最好永远不要跪上来!” 冷言冷语,劈里啪啦掷下,舒耀说完,提着剑往前走了。雪白的衣摆飄飖,裹挟凌厉。 任谁也从这言行中感受到了滔天的怒气,甚至是杀意。 “舒师兄……这是怎么了?” 那个搭话的弟子愣愣的,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穆易抬手,脸上蓄意味不明的笑,左手放轻力道拍在那小弟子的肩头:“啧,你可别忘了,我们这位舒师兄……可同那符念有杀父的血仇啊!” 此言一出,那弟子顿时茅塞顿开,一双眸子亮了片刻,旋即又布满阴霾。 “符念杀了舒师兄的符念,那这舒师兄岂不是恨极了符念……” 弟子嗫嚅说着,穆易付之一哂,他脸上笑容明晃晃的,像是在说:“这还用问么?恐怕都恨得滴血了。” 夜幕降临,不甚明朗的天,连月光都只是淡淡的影儿。 路上晦暗一片,人若是不掌灯,那就得摸着走。 符念没有灯,也不能走,他只能摸着跪。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同样的长夜,不同的人处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 长夜破晓,晨光熹微,待到农户中的主人从睡梦中醒来时,血族之主符念,终于跪到了上余的门楼前。 他跪在温缓的朝阳中,身后的苍穹映着绯若春桃的云霞,明艳艳一片,相形见绌之下,他身上的污浊窳败也显得分外刺眼。 从山下跪到上余,符念像是在泥里滚了一圈。一张脸满是血污,一双手黑漆不堪。 刚上完早课的上余弟子在门口冷不丁见了这肮胀不堪的人,一个个跟见了鬼一般。 不是最少得三天么?怎么一晚上就跪上来了? 之前在校场里议论符念的弟子目瞪口呆,嘴里喃喃着,拉着旁边的师兄弟就要啧啧称奇。 符念听不到这些惊愕之声,他还在拖着身躯往前跪,他的眼睛盯着那丈来高的木架,盯着那个血红的人。 长路尽头,跪到终点。 陌卿,我来……接你了。 近在咫尺,近在咫尺。 迫不及待地挪移着,终于,只有一步之遥了。 肮脏不堪的手想要触摸那血红的衣摆,然而刚伸到半空中,一双雪白的丝履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面前的视线忽然被挡住。 符念一愣,顺着眼前这双雪白丝履往上,看到了目眦欲裂的……舒耀。 “让开” 皲裂的嘴唇翕张,符念望着面前的人,喑哑吐出两个字。 舒耀没有动,眼眸盯紧面前的人,雪白衣袖下的手捏得发紧。 旁观的上余弟子都知道舒耀与符念有仇,因此这会全都顿住脚步,认真地看着,好奇舒耀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冲动。 四目相对,目光灼灼。 “砰” 猛地一脚,符念身躯被踢到地面上,甩开去几丈远。 围观的弟子们皆是一怔,他们的舒耀师兄,出手了。 “符念,我真想杀了你!” 怒潮汹涌,站在符念面前的舒耀是癫狂的,全身战栗着,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拼尽全力。 符念见过舒耀无数次愤怒的面孔,不,他与舒耀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兵戎相向的,但唯独这一次,撕裂得彻底,愤怒到极致。 “当初你是怎么杀的那些人?怎么杀的同门师兄弟?你又是……怎么杀的我爹?!” 舒耀的话是是滴着血的刀,捅到符念的肺腑里,让他答不上一句话。 符念浑身一震,带着些许惊愕抬起头来,对上舒耀那双血红的眼。 脑中轰鸣,记忆翻涌,符念想起来了,好像……在徐商户的门前,顾长言曾提过,他是舒耀的杀父仇人。 可是活了这么些年,符念手上沾染了无数血腥,又怎么会记得,舒耀的父亲是哪一个? “不记得了,杀的人多,不记得了。” 平缓的声音,符念如实回答。 “放屁!你怎么能不记得!怎么可以不记得!” 舒耀嘶吼着,募地揪住面前的人,开始拳打脚踢。 “那你捅我一刀罢” 愤怒的声音中,忽然响起一个平缓的声音。 舒耀募地停住:“你说什么?” “如果我可以死的话,早就死了。但我死不了,所以只能请你……往我胸口上捅一刀。” 符念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面前的人。 他认真地:“舒耀,我……对不起你。” 轻缓的声音,他第一次没有骂他“疯狗” 一瞬间,舒耀有些恍惚,片刻之后,他的嘴角扯出冷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自己说的。” “好” 五指弯曲,舒耀手中长剑显现。 握着剑的人看着符念,下巴微扬,带着十二分的狠戾朝面前之人胸口刺去。 利刃捅入心窝,血肉包裹锋利。 钻心的疼痛在一瞬间传达到四肢百骸。一阵一阵,疼在血肉中,疼在骨髓里。 与此同时,他胸口有一丝微弱的白光闪现。 那是颜辰当初赠予他的拈花咒。被符念寄存在自己心里,上面用花须蝶芒的四个字:吉祥止止。 而到这一刻,这符咒上的四个字终究裂开了,破碎了。 第113章 赎罪 长剑握在手中,舒耀的全身都在颤抖,他看着面前因为疼痛而躬身的人,看着已经狼狈到极致的符念,奇怪地,竟然没有什么快感。 也许是因为符念现在的模样太过肮胀不堪,姿态太过卑微,连一只蝼蚁也不如。轻贱地踏上去,就如同软绵绵地踩在棉花里,得不到丝毫满足。 血液浸染污浊的墨色衣衫,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腥气。 滴滴答答跳跃之音,殷红的血珠子符念的胸口涌出,顺着长剑发光的边缘流淌、滴落。 在地上开出猩红的碎花。 明黄色的灿烂的朝阳洒落,洒符念弯曲的脊背上,更洒在这血色之花里,折射出一片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咣当—— 一抹红色划过旭日,长剑落了地。 舒耀冷目站在灿烂千阳中,迎着光辉,抽出了那把刺入符念胸口的利刃。 抽了剑,舒耀似是再不想看见符念一眼,踏在鲜血里,转身便走。 “等等……” 孱弱的呼声在脚边响起。 舒耀蹙眉回头,正欲出口谩骂,却见符念从他脏污的手艰难地伸了过来,扯住了他洁白如雪的衣角。 符念仰着一张脸,苍白的嘴唇开合,吐出来声音渺茫如雾气一般渺茫。 但舒耀还是从口形中读懂了他说的那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他也无比熟悉——陌卿 符念用嘶哑的嗓子反复说着,因为实在提不起力气而发不出声音。 他在求舒耀解了架子上的封印。 明白了符念表达的意思后,舒耀的眉峰微不可闻地一抖。 他不看陌卿,将自己衣角从符念手中猛地抽出。 “封印早解了,陌卿碰到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赶紧带着他的尸体滚罢!” 冷冷的字句落下,说话的人利落转身,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一般。 尘埃落定,人如鸟雀般散去。 彼时,那轮缓缓东升的旭日刚好升到上余的九寒殿以上。 符念浓密的长睫微微一晃,望了一眼前方,如同抽髓断骨般的,最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的头颅摔在地上,方向对着木架之上,红衣瑰丽的缄默人。 他没有昏迷,只是太痛了。 痛得无法呼吸,痛得无法动弹。 烟岚云岫,空林鸟鸣。 寂寂的鸟鸣声中,他感觉他的血肉正在缓慢愈合着。血肉能够重新愈合,隐藏在血肉里的心呢? 破碎不堪,千疮百孔。 都要烂成一团肮脏污浊的泥了。 一炷香之后,符念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恢复点了力气之后,便要屈膝站起。然而身体终究承受不住,膝盖刚一弯曲,整个人“啪”地冲摔倒。 站不起来,符念只好爬。 掌心贴着地面,五指嵌入泥里。 他朝着架子上的那人一点一点地爬着。虽然爬得慢,但好在再没有什么阻碍了。 谩骂唾弃,不屑白眼,十里风雨廊,舒耀的愤恨,顾长言的冷目…… 什么阻碍都没有了。 他的路,终于跪到了头。 长长的血线在符念脚下蔓延,片刻之后,他到了木架旁。 阖眸沉睡的陌卿已经在木架下等他了。 是一个小弟子把陌卿放下来的,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放了人之后又因为惧怕远远跑开了。 符念心中是有些感谢这个小弟子的,因为凭他的本事,一时半会真不可能挪得动陌卿。 到了木架旁,他一只手抬起,轻柔地揽过沉睡之人削瘦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拉入怀中。 细心呵护,像是对待一件珍贵万分的宝物。 他血族之主符念,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去对待一个人了。 白云苍狗,星霜荏苒。 夜尊符念,再一次温和了眼眸。 当下,他没有去想支撑着自己做出这般举动的是什么,只是用力地抱紧怀中的人,用力地抱着,像把这人揉进他的骨髓里。 再不能离开他一步。 陌卿啊…… 我……不欺负你了…… 你醒来,好不好? 没有回答。 符念将头埋在怀中人发丝里,用力地呼吸着发间刺鼻的血腥气味,像是摄入蛊毒。 陌卿,别不说话。 我真的……好难过啊…… 含糊破碎地字句,埋在发丝中的人肩头耸动,终于泣不成声。 声泪俱下,不堪一击。 最后一道防线,破了。且破得彻底。 他被人唾弃时不曾哭,被人踢打时不曾哭,被人捅刀子时更不曾哭。可唯独到了到了这一刻,他完完全全褪去了身上所有的坚强。 委屈难过得像一个孩子。 符念不知他抱着陌卿在门楼旁过了多久,像是几十年一般漫长,又仿佛只是弹指间。 最后,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许,他咬牙抱着怀中的人要往回走。 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抄过沉睡之人的双膝,意欲横抱起,一条金色长鞭骤然“啪”地一声甩到他面前。 金色长鞭绽开细密的火花,是顾长言的捆妖锁,落在地上还在嘶嘶响动着,像一尾吐着信子的蛇。 而在这蛇身蔓延的另一端,则立着一袭蓝衣长袍,冷目傲视的顾长言。 “顾掌门,还有事?” 符念抱着怀中的人,面色恢复了几分冷厉。 顾长言轻笑:“无事,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请你去锁妖塔住上一住。” 符念挑眉:“堂堂掌门,之前所说的话倒是喂了狗。” “喂狗倒不至于,只不过这话要看对谁说了,若是对你符念……自然不用较真的” 字句悠长,道得沉缓。 符念盯着面前的人,从头到脚皆看出挑衅不甘。 顾长言从来就没想过放他走。 符念到这一刻才明白。 十里风雨廊,是消耗他实力的隐晦举措。 “符念,你今天……是插翅难逃!” 顾长言一声冷笑,手中金色长鞭旋即舞动,如蛇一般利落游走。 符念眸色一沉,正欲召出流火,忽然听得一阵熟悉的清朗之音入了耳——“师兄!” 疾呼声中一道结界落下,早有一蓝一白二人持剑落在了符念面前。 正是孟桓和江烨修。 孟桓乍一看符念的模样,惊得瞪大了双眸,再看符念死死搂着陌卿,脸上顿时酸涩不堪。 “师兄,你怎么……” 符念不想看他,冷冷地转了头去。 “真没想到……尊主还有此等落魄之像。” 江烨修长身玉立,脸上冷色退去,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与讥诮。 符念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看戏的?” “当、当然是来帮忙的啊!” 孟桓说得情真意切。 符念抬头,冷冷地:“那还杵着作什么,没看见顾长言过来了!” “啪”!话音方落,金色长鞭已闪至人前。 孟桓眉峰一跳,连忙错了眼,召出碧魄剑对战。江烨修自是不必说,早已找出灵器去投入了鏖战当中。 顾长言到底是掌门,以江烨修和孟桓之力还是差了点。 如今顾长言要的是符念,唯今之计,也只有先拖住顾长言,让符念先走。 “师兄!你快走!” 孟桓挥剑大喊,正欲回头催促,只见那墨色身影早已不再原地,不知已经走了多远。 孟桓:………… 孟桓:不愧是自家师兄,从不拖泥带水。 *** 从上余出来以后,符念径直回了夜行渊。 左镶早就接到了传讯,将夜行渊各处清点得干干净净。但心中始终不知晓符念突然回来的缘由。 所以当他看到到一身脏兮兮的符进了夜行渊,怀里还抱着一身血红陌卿时,他整个人都魔怔了。 这、这是怎么了? 谁敢把符念弄成这个模样? 这陌卿……又是怎么回事? 诸多疑问盘庚心头,但符念不说,他也不敢问。左镶站在符念身后待命跟着,从夜行渊门口跟着左拐八拐,一直拐到了月华台。 门口的侍卫没见过符念如此狼藉的模样,又见他怀里抱着人,一身戾气,吓得赶紧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开了门点头哈腰:“恭迎尊主” 符念看都不看这两人一眼,径直抱着人往里走。 进了里屋,摆设一应照旧,地上还铺着地毯,是他之前特意吩咐左镶放的。 这会平白见了,符念眉峰微不可闻地颤动一下。闭了闭眼,终究忍着心中酸软将人放在床榻上。 陌卿身上皆是血污,实在狼狈不堪。 符念一手伸到陌卿衣衫出,轻轻拉开了一个口子,拉到一半又停下了回头看左镶:“你……” “尊主尽管吩咐!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誓死效忠!” 左镶低着头,语势激昂,答得铿锵有力,仿佛要为符念赴汤蹈火一般。 符念淡淡地看着他:“滚出去” 左镶:………… 凝神片刻,左镶最终听话地抬了脚。 他恪尽职守行礼转身:“属下遵命,这就滚出去。” “慢着!” 威严的声音掷下,左镶脚步一顿,机械回头:“尊主还有何吩咐?” “你给我送身干净衣服来,还有木桶和热水,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再进来时先敲门,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来。” 符念冷淡发号施令,左镶跟在符念身边这么多年,眼珠子一转,当即明白符念这是要给那床上的陌卿换衣服。 他偷偷瞄了穿上的陌卿一眼,带着一言难尽的情绪褪了出去。 走的时候,依言将门小心带上。 门一关,门口两个侍卫登时如释重负。两个侍卫都拿眼睛朝左镶身上瞄,似乎想通过他了解到他们那位高高在上的尊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过,也只是瞄而已,谁也没有胆子开口。 感受到探寻的目光,左镶不悦回瞪,眸光利刃射得两个侍卫怯怯地转了头。 “尊主的事也想打听,当心你们头上的脑袋!” 左镶压低了声音一啐,旋即冷着脸离开了,那架势,与符念待他时的态度,有过之无不及。 殿内寂静,符念小心地为床上沉睡之人褪去衣衫,一寸寸的肌肤展现在眼前,符念就着左镶送来的热水毛巾,小心擦拭身体上面的赃物。 从脖颈到足尖,每一次皆是细细对待。 他的眼眸温和而沉缓,仿佛不是在对待一个尸体,而是一个沉睡的人。 疏冷的被衾血红,□□的人躺在上面,本身就极具魅惑。 更何况,还是陌卿这种肌肤盛雪,身形窈窕的美人。 但是符念不容忍自己在这具身体上过多停留,他匆忙给他穿上衣物,像是害怕自己做出什么荒诞之举。 仓促举动中,他的手碰到陌卿的胸口,手腕不自觉地顿了顿。 骤然感觉有股怪异的感觉透过陌卿的胸口传达到他掌心。 符念未加思索,主要是看见这具身体有些发慌,于是在顿过之后便继续给陌卿穿衣服了。 第114章 赎罪 江烨修是在这天傍晚回到夜行渊的。 刚一进了夜行渊的门,便听到各处的侍卫都在议论纷纷,讨论的无非是他们这位血族之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江烨修冷目从自己的这些人中走过,正准备到自己的医馆去,却和从月华台出来的符念打了个照面。 符念此时已经将陌卿的尸体用术法封存,出来见了江烨修,又发现他身旁并无他人,不由开口道:“孟桓人呢?” “回尊主,他在上余山下时被舒耀叫去了,说是有事商榷,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江烨修有一说一,回答得干净利落。 符念心思并不在意舒耀和孟桓到底商榷了什么,当下也就摆手,让江烨修走了。 秋鸦啼鸣。 符念转身来到了清颜殿的后面。 大殿之后,苍老的古树弯着腰,地面残叶积蓄,荒芜而又萧条。 彼时,符念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墨色衣袍,红色发带松松束发。他站在积满枯枝败叶的地面上,一挥手,一座窳败的院落旋即出现在他眼前。 符念推门进去,踏过厚厚的灰尘,重新见到了那个让他寻找余念的巫族少年。 此时是白天,可以看清少年一张苍白秀气的脸,他是个活脱脱的病秧子像,瑟缩在墙角里,心惊胆战地看着符念。 “好久不见” 符念对着少年平静开口,然后大步一迈,进了门。 “你、你……是找齐了三山余念才来……找我的么?” 少年往墙角缩了缩,目光闪烁地看着符念。 “没有” 符念贴着墙角,在少年身旁坐下,募地转头看他:“不过,我想让你帮我再复活一个人。” 他说得时候带着恳切,少年愣了一下,仍旧有些不安:“他……是谁?怎、怎么死的?” “一个普通人,万箭穿心而死。” 符念说得沉缓,等了片刻,他看到少年摇了摇头。 符念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连最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一般人,死亡之后就去地府投胎了。我复活不了。” 少年说得缓而沉。 符念登时愠怒:“你撒谎!那我师尊为什么可以?!” 少年吓了一跳,全身颤抖,眼底的惧怕重新翻涌上来:“都、都说了他是普通人……” 他结结巴巴地:“只、只有命格独特的人……才能逆行生存法则……而你师、师尊清徽真人……并非寻常人,也并非一般死亡。” 一番话说完,少年拿眼偷偷瞄符念,仿佛唯恐他大发雷霆似的。 可相反,符念听完之后,却异常平静。 片刻之后,他问出了一个与此事毫无相关的话:“你在这里被我锁了这么多年,你不会想死么?” 少年轻轻摇头:“不会啊……” 符念盯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哥哥还活着……” 少年的语气是轻柔的,尤其是在提到“哥哥”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嘴角难得地扯出了一个微笑。 “我不能让我哥哥看不到我的” 少年重复着,脸上的笑容很温暖。 符念遽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他起了身,关上门,将少年丢在那个房子里,没有说一句话。 他离开了,可少年笑却像梦魇一般困扰着他。 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萦绕在他耳边的,是他那句轻柔无比的话。 “我不能让我哥哥看不到我的。” ………… 回到夜行渊的第一天,符念过得很惶然。 他像一个幽魂一般在宫殿里四处游荡,想找点什么事来做,却什么找不到。 傍晚的时候,他看到孟桓回来了。他坐在屋檐上,看到孟桓低着头,脸上似乎洋溢着一种警惕的兴奋。 符念懒得去猜舒耀到底同他说了什么,周遭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成了褪色的布,他缓缓抬头,把目光落到天边,看金乌西沉,红霞满天。 宫殿里的侍卫看到符念都远远地避开,即使打了照面,那必定说不出的恭敬。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阴煞之气,他们也知道,造成这种阴煞之气的,是月华台那具尸体。 到了晚上,符念辗转难眠,一闭上眼便是那个血红的身影。 他不断地想甩开,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甚至给自己创造一种见到师尊的美好愿景。 可是都没有用,那个红色身影像是蛊毒,让他一遍一遍忍不住回想。 从这天以后,这样的生活状况一直延续了三个月。 从仲秋到隆冬,他一直待在夜行渊,他不提去寻找剩下两山余念的事,江烨修和孟桓也不问。 白天,他四处游荡,晚上坐着。很少发火,总是静静的。 侍卫们私下讨论,又觉得他们这个主子变得和蔼了许多。不再那么凶巴巴的了。 符念对周遭事物一直出于不闻不问状态,但是偶尔总能看到孟桓在夜行渊进进出出。孟桓总是出去有两个固定的时间点,一个是天未亮之前,一个是天黑以后。 出去的时候必定是左顾右盼,似乎在有意回避他人。 只是很不巧,符念这三个月来常常是彻夜难眠,他睡不着便会坐到屋顶上看星空。 而一看星空,就能够看到孟桓鬼鬼祟祟地跑出去。 于是,每天他看孟桓就跟看耍杂耍似的。 若是换做以前,符念早就从屋顶上跳下来,严刑逼问孟桓晚上到底出去鬼混什么。 可如今,符念懒得管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何必去干涉呢? 符念抱着这样心思连看了三个月孟桓“耍杂耍”,而到了三个月的某一天,他骤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日,天降大雪。 雪花纷纷扬扬下落,伴随着呼啸的冷风,四处皆是冰天雪地。 这是今年第一场大雪,夜行渊的人早已穿上了厚厚的冬衣。若是寻常百姓必定会围坐在火炉边取暖闲聊。 可就是在这天晚上,符念裹着缁色狐裘披风往大殿一望,居然还看到孟桓一个人跑了出去。 远远地,他瞧着身形潜在夜色中越走越远,从后面可以隐约看出孟桓双手环抱,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看着这个背影迅速消失在视线里,符念终于蹙起了眉头。 不对劲。 寻常晚上出去胡羼也就算了,这冰天雪地的,还出去干什么? 莫不是……在外面养了个什么相好? 符念越想,越觉得狐疑。 于是他干脆拖了把椅子坐在窗口,就盯着孟桓,看他什么时候回来。 约莫等了一个半时辰,符念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这会,符念更纳闷了。 如果说有什么相好,那孟桓应该在深夜时分活着清晨之前回来才对啊,怎么才过一会,就回来了? 再者,从品行上看,符念觉得孟桓不像能干出这事的人。 于是,符念犯难了。 孟桓这三个月来,到底在偷鸡摸狗的搞什么? 探寻的视线追寻着雪夜中的人,符念一直盯到孟桓回了寝宫,才蹙眉移开了眼。 思来想去,符念心中就有了计策。 他深知孟桓这人打小就固执,虽然不擅长撒谎,演技也拙劣。但若是他认定不想说的事,就是拿东西也撬不开他的嘴。 所以,要想知道孟桓背地里到底在胡羼什么,那就只能按兵不动,等明天夜里,跟在他身后便能一探究竟了。 定好了对策,符念心中倏地有点微弱的兴奋。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是这三个月来根本没注意过什么事。 符念风平浪静地度过了一天,翌日,白天的时候,他恰好与孟桓撞了个面。 想起昨夜的事,符念便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开了口:“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啊?我最近没、没干什么啊……” 孟桓没料到符念会同他突然开口,脸上挂着生硬的笑,目光闪烁,从头到脚皆是不适应。、 符念见此模样,更觉得孟桓是做贼心虚。 心里冷笑两声,骂着这小子果真有鬼,面上却是不显山不漏水。过了一会,说了几句话,他便让孟桓走了。 结合白天的状况,到了晚上,符念心中的狐疑越发强烈了。 他心中有气有怒,简直恨铁不成钢。 他也不去想孟桓素日的为人了,直接断定他在外面学坏了,养了个狐媚子。 谈情说爱这事不算坏,可这晚上天天出去算个什么事儿? 符念向来是不在意自己淫靡声色的,就是江烨修、左镶日日出去同人鬼混,他也决不会说什么。 可孟桓不一样。 孟桓是他师尊一手□□出来的小徒弟,是他和他师尊共同看着长大的一个人。 这样一个人,从来就是好的。 抱着这样强烈的愤怒与不满终于捱到了晚上,符念把左镶叫了来,将自己的“捉奸”计划和盘托出。 左镶听了这话,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支支吾吾,说不利索:“尊、尊主……你你你要我……去捉少主的奸?” 符念白了他一眼:“怎么,你有意见?” 若不是怕那场面太过难堪,他才不愿意叫左镶去。 可此刻左镶完全不是执着在去还是不去里,他是陷入在震惊当中,他们家少主那个性子,怎么可能在外面养人? 他觉得要是有这个可能,绝对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是对着符念信誓旦旦的眼,他又不好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于是嗫嚅半晌,只能唯唯诺诺地答了句“是” 达成协议,两人在窗户口蹲点。一左一右,一坐一立。守株待兔。 到了夜色浓郁的时候,果不其然,孟桓再一次出现在了雪夜中。 这一次,左镶感觉自己的脑门被磕了。 难道……孟桓真、真的在外面…… 他的疑虑还来不及理清,符念就一把把他踹了出去。 “给我盯仔细了,要是跟丢了唯你是问!” 冷冰冰的声音撂下,左镶叫苦不迭地点头称是,然后跟着孟桓潜入了渺茫的夜色中。 符念双手交叠,靠着椅子上,看着消失的在远处的两个身影,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孤擎立于木案之上,向周遭撒着昏黄的光。 烛泪顺着灯座缓缓滑落,有种终结之感。 一个时辰后,左镶敲响了符念的殿门。 “进来” 符念忍着胸腔里的怒火与一丝激动,开了口。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风雪之味灌入。 左镶是从门缝里挤进来来的,进了门,也不看符念,整个人就跌到了地上。 符念微微蹙眉:“见着人了?” “见、见到了……” 左镶口齿不请,符念听全了,登时怒火一冲,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孟桓这个混账小子,看我回头不抽死他! 一天天不学好! 五迷三道的…… “尊、尊主……” 符念正在起头上,忽然又听得左镶颤巍巍开了口。 他没心情去听,恼怒道:“还有什么?” 左镶难为情地抬头:“那、那人你可能认识……” “谁?” 符念从肺腑里挤出一个字来。 左镶战战兢兢:“他……长着一张和陌卿一摸一样的脸……” 第115章 赎罪 话落,犹如雷劈。 轰得符念四分五裂。 刚才他有多气愤,这会他就有多震惊。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咀嚼着左镶说的那句话。 “尊、尊主,你怎么了?” 左镶见符念久久不语,不由得出声发问。 符念怔愣着,终于抬头看他:“你、真的……看见了?” “属下看的真切,错不了,那人就和陌卿长得一模一样。” 左镶说话的时候,眸子里透着坚定的光,仿佛唯恐符念不信。 信么? 他有什么理由不信? 铺天的狂喜已经淹没了他,符念指节屈伸,往后退了两步,坐在椅子里,感觉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 可左镶若真的看见了陌卿,他之前抱回来的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灯座上的烛火摇曳,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明亮。 符念浸在这光辉里,整个人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半晌,他喉头攒动,压抑着开了口:“你……还还看到了些什么?他的言行举止……可和陌卿一致?” “嗯。言行举止倒是瞧不出,因为我离得远,又很少看见他开口。” 左镶的话就像一阵激流,一个字一个字听到耳朵里,能够冲刷一切念头。 符念被淹没在这激流中,失魂落魄地魂游了好半天,才召回了理智。 接着,他问出了最关键的信息:“他们两人所处何处?” “地方不远,就在山下一个小院子里。” 左镶答得毫不犹豫,符念想着也问不出什么了,可一时半会又不愿意左镶走,仿佛他是那唯一的信使一般。 于是左镶跪在原地缄默的发愣,等了好半天,才听到符念发令让他出去。 殿门开合,清冷宽大的大殿中便只剩下符念一人。 他仍旧坐在木椅中,手攀住木椅的边缘,五指捏紧。桃花眼在昏暗中明亮而又晦暗。 一种喜悦而又狐疑的情绪包裹着他。 他不敢太开心,怕是假的。 这世界上不可能两个人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符念双手交叠,拇指摩梭着。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他的脑子嗡地一声,忽然回忆起一种冰冷的感觉。 须臾间,他想到了什么,立刻从椅子上坐起来,推门向外。 呼啸的冷风迎面拍在脸上,冷飕飕的,符念却觉得全身燥热非常。他快步穿过廊庑,拐了几个弯,来到了月华台。 长手指搭上窗棂,指尖一顿,听着耳边的落雪声,犹豫半晌,他最终推开了门。 步入殿中,烛台上的灯火倏地亮起,符念在这昏黄的灯光中窜梭着,不消片刻,便来到了床榻边。 朱红被衾,床上的人闭眸安详地躺着。有一层淡淡的白色光芒萦绕在他周围。这曾光芒,是符念设下的加持术法,能够保证尸身在一定时日内不被腐化。 这术法不可轻易去除,去掉则会加快尸身的毁坏。 若是换作平常,符念定是看了几眼便走了,。可是现在符念察觉到了不对劲。驻足半晌,他一挥手,将那层术法悉数毁去。然后召出红色流火,朝着床上静默的尸身焚烧。 火舌跳跃,橘红色的灼热光影里,沉睡之人的四肢慢慢缩减,从头到脚都开始往中心缩。最终躺在穿上的尸体,居然变成了一个巴掌大的布娃娃。 须臾间,符念手上的流火消失了。 他望着躺在床上的这个布娃娃,眉梢眼角皆是喜悦与懊恼,不,在他的眉尖还有一丝愤恨。 是“假人”术! 躺在床上的根本不是陌卿,而是用“假人”术造出来的。 “假人”术,顾名思义,就是用粗制的假人去代替真体,施以术法,让假人看上去与真人无异。 不过,因为假人到底难以维持真人的神态举止,所以这种术法便只能用到死尸上,或者沉睡之人身上。而且,用假人术造出来的人,胸口之处总是异于常人的冰冷。 之前,符念为“陌卿”换衣服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不过当时符念心绪混乱,也就没有多想。 假人术起源于民间殡葬,为旁门左道,近几年来早已销声匿迹。 世人大抵不知“假人”术,但符念却是知的。因为他的属下左镶,最擅长的便是这“假人”术。 所以这样一来…… 孟桓在山下养着的那个,才是真正的陌卿! 符念怔愣的望着床上的那个“假人”布娃娃,喜悦与不安交织。 可是,他当初不是被万箭穿心了吗? 是当初的情形有误,还是……有谁救了他? 既然活着,又为什么要瞒着他? 符念脑子里乱糟糟的,恨不得立时三刻变作一只鸟,飞到山下去一探究竟。可是失而复得的心境在警告着他。 让他不能轻举妄动。 太过冲动的话,他怕有些东西会消失殆尽。 他捱着心中的激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过了一会,又回到自己的寝宫里等着孟桓回来。也许是喜悦冲刷了一切,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形出现在渺茫夜色中,符念心中竟然觉得jue孟桓的模样都可爱了些许。 一切讨厌的事物,都有了喜爱的理由。 这天晚上,符念躺在床上,依旧是彻夜难眠,不过心境却由压抑变作了轻盈。 翌日,天寒地坼,皑皑白雪覆了苍山,枯木枝上结着一层薄薄冰棱。 符念摒弃了寝宫里的火炉,披着墨色的狐裘披风走在廊庑下,穿过风雪,破天荒地来到了孟桓的雨行阁。 宫殿前立着两个侍卫,见了符念,脸上立刻呈现跟见了鬼的表情。 “尊——” 两个侍卫战战兢兢,正要出声喊话,符念抬起右手,示意他们噤了声。 于是,门前两人乖乖闭上了嘴,心里却并不平静。 整个夜行渊都知道,他们这位尊主没事绝不会往这位少主的雨行阁来,若是来了,不是兴师问罪,就是出事了。 而一出事,他们这些作侍卫的,八成就要跟着遭殃。 所以眼下看着符念推门而入,两人皆是明里暗里往屋子里瞟,唯恐下一刻就一个惊雷炸响,把他们轰得四分五裂。 符念进入。侍卫们眼见着面前朱红的殿门开启,殿中光景一现,木门又“啪”地合上了。 “师、师兄,你、你怎么来了……” 殿内,孟桓正坐在书案前捣鼓着一些瓶瓶罐罐,冷不防见了闯入的符念,脸色一变,一边将那瓶瓶罐罐往书后面藏,一边笑得局促。 符念心中自然知道他有猫腻,若是换作平常,看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早就一巴掌呼在他桌子上了,可是如今不同。 如今……这猫腻是关于陌卿的…… 不能亏待了孟桓…… 万一他不把实情都供出来怎么办? 这样想着,符念不动声色地瞟了孟桓一眼,还算正常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闲来无事,就到你这里坐坐。” 符念跟没事人一般说出了这句话,可话一出口他就感到强烈的违和感。 他闲来无事会到孟桓这里来坐?谁信? 符念有些心虚地朝孟桓瞟了一眼,果然看见孟桓眉梢眼角里皆是古怪狐疑。 “咳,你不用介意,我不过一时兴起……” 符念坐在案边一本正经地补充着,一只手手掩饰性地拿起了桌上的一个白玉镇纸。 “难得师兄来我这里坐,我自是欢迎的。” 孟桓脸上褪去了怪异,脸上转变为了一种平缓的安然。他手状似不经意地往一旁退了退,将那被书掩盖的瓶瓶罐罐推得更隐秘了。 符念面上八风不动,余光里将孟桓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心中冷笑,面上和缓:“你这些日子在殿里,都是温书写字?” “啊……是的,我现在……正在看《异闻录》和《水质经》。” 孟桓回答中夹杂着一丝迟疑。 符念笑笑,觑着眼:“那……没有什么别的活动了么?” “没有了。”孟桓低着头回答得毫不犹豫:“师兄,你也知道的,我不爱出去,待在夜行渊里就只能干这些事来打发时间了。” “哦……你确实……不爱出去逛。” 符念端着笑,看着孟桓一字一句说得明晰。 孟桓忽然有些怪异,说不上来为什么又往那桌子一脚的瓶瓶罐罐瞟了一眼,确定符念没有发现后,才安然对上了符念的双眸。 符念又坐了一会,在屡次旁敲侧击皆被孟桓坚定回绝后,他带着一脸沉郁推门往外走了。 门口两个侍卫听见开门声,诚惶诚恐地低了头。 心中敲着雨点鼓,做好了准备要接受这位尊主的暴风骤雨。 “你们俩——” 果不其然,符念开口了,侍卫手都在发颤,心中念着阿弥陀佛,然而下一刻听到的却是——“你们俩好好照顾少主” 俩侍卫:?? 怎么回事,不对劲啊…… 两个侍卫觉得符念一定没把话说完,于是低头继续等。等了片刻,试探着抬起头来,才发现面前空荡荡一片,符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就……这么走了…… 符念从雨行阁出来,一句话话没问出来,其实是有一肚子气的。 不过他不敢发。 他晚上还得靠着孟桓去寻陌卿。 在这关键时刻,自然不能打草,惊了孟桓这条蛇。 不过到晚上的这段时间是极难熬的,符念坐在寝殿里,一会摆弄炉火,一会去弄架子上的书卷。 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就连候在一旁的左镶,都偷觑着眼儿,瞧出了这个血族之主的不对劲。 “尊主……要不,您歇歇罢?” 夜色终于来临,左镶也实在忍不住,看着大殿里,摧残着一株兰花盆栽的符念开了口。 符念闻言,竟听话地停下了揉着兰花茎叶的手,顿了好半天,他才察觉到冒犯之意。 “我歇不歇,关你屁事?” 符念目光凶狠,站在一片旁的左镶立刻乖乖低了头。 如同老鼠见了猫。 “你做好你的本职就可以了,少来——” “尊主,出来了。” 符念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了。 他有些不悦地看着左镶:“我让你说话了么?什么出来了” “尊主……是少主……少主出来了……” 左镶叫苦不迭,小心翼翼地回着。轻微的字句落到符念耳里,让他浑身一阵。 他僵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尊主,少主就要走了,我们……还不跟上去?” 眼间孟桓就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符念又不动,左镶心中只能干着急。 他知道他这位尊主是自己走了神,一会回过神来发现孟桓走了,铁定骂的是他。 正无计可施着,只见面前黑色骤然一闪,再看时,眼前哪还有什么符念的身影。 只有一句简洁而凌厉的字响彻在耳畔。 “追!” 第116章 赎罪 是夜,风雪大作,狂风呼啸。 寂静的山林中,连鸟雀的声音都难以听得,却有三人,前前后后在这山林中用轻功疾驰着。 随着三人穿梭,逼仄的山林愈来愈后,不过多时,一个亮着橘黄色灯火的小木屋便出现在空旷的夜色里。 夜色无边,这个小木屋就像是在冰雪里开拓出来的港湾。 有着静谧而安宁的温柔。 符念立在木屋前的山林中,眼间着孟桓推了院落门,进了这小木屋里。 耳边风雪呼啸,他藏在披风中的手微微颤抖。 “尊主,不进去?” 左镶低着头,在一旁问得小心翼翼。 符念内里有些混乱,这要寻的人就在眼前,明明那么期待,可到了此处,竟然有些胆怯起来了。 不,他符念不该怕的。 他是血族之主,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想着,他喉咙滚了滚,对左镶道了一句:“走”,便迈开步子大剌剌地朝那围着小木屋的院落走去。 左镶不敢多说一个字,连忙跟上了。 符念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情走进那方院落的,昏黄的烛火近在眼前,符念看着近在咫尺的木屋小门,骤然感觉腿脚无力。 硬着头皮走到门前,手悬在空中,想要叩开那扇门,却半天没有落下。 左镶看的干着急,几乎想按着符念的手拍到门上去。 可惜,他没那个胆子。 所幸正僵持着,门骤然“嚯”地一声开了。 “师、师兄……你、你你——” 一袭蓝色衣衫地孟桓站在门口,口齿不清,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人,脸上像放了烟花一般五彩斑斓。 符念黑着脸,不过他没去看孟桓,门开的那一刹那,他在一个白色衣衫的人躺在木床上,虽然仅仅一眼,但却是他无比熟悉的面容。 是陌卿,没错。 他感觉血管中的血液都加快了速度,一时间什么胆怯都抛之脑后了。 他急着要进去,可面前还挡着一个孟桓。 “让开” 符念恢复了平日的冷厉,对孟桓毫不客气。 孟桓脸上的惊恐还未恢复,他局促地:“师兄,你听我说——” “听什么听?扯谎不眨眼的犊子,你今天不还和我说从来都不到外面逛的么?” 孟桓心虚无奈:“师兄,不是——” “少啰里吧嗦,你给我滚一边去” 符念懒得废话,直接将人一扯丢到了一旁。孟桓被拉扯得身形不稳,踉跄几步就要摔倒,幸好左镶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少主,尊主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瞒着他在外面养着陌卿……” 左镶看着孟桓,说得语重心长,孟桓愁眉苦脸:“我又何尝想瞒他……” ………… 木屋内,烛火明亮。 屋子中央还燃着一炉橘黄色的炭火,劈里啪啦燃烧着,散发着松子木的清香。 整个室内都洋溢着一种寻常人家的温暖气息。 一个白色衣衫的男子便靠在这室内的一张小木床上,正安静地看着一卷诗书。 看书的人侧脸温润清俊,如墨的长发披散,柔柔地披在单薄的双肩,小床离火炉近,他整个人笼了一层橘色的温暖光辉。 彼时,他因为有人闯入,便搁了手中的书卷,不明所以地抬了头。 符念站在门口,直挺挺地看着。 四目相对。 河川静止,流云停滞。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符念双眸是明亮的,映着面前的人,像是眼里落了星子。 而床上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符念,目光悠长而安缓。 符念喉头攒动,愣了片刻,终于有些激动地开了口:“陌卿……” 听到这一声唤,床上的人放了手中的书卷,伸出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朝旁边的木椅指了指:“坐” 声音温缓,不含一丝冰冷。 符念如获至宝般地,立刻听话地在那木椅上坐下了。 “你……好些……了么?” 一句话停顿了两次,符念看着床上的人,目光闪烁,觉得自己嘴笨了不少。 陌卿看着他,淡淡地:“好些了” “那……” 符念张了张,还想问什么,忽然感觉词穷了。 空气里静静的,有难掩的尴尬。左镶在外面偷听着,都尬出了眉脚抽搐。 符念说不出话来,陌卿倒是开了口,他面容安缓:“你是……孟小公子的朋友吗?” 语调沉缓,问得恳切。 这句话落到符念耳朵里,刹那间如同巨石激起了惊涛骇浪。 什么意思!? 他……不认识他么? 符念惊愕地盯着面前的人,目光灼灼,像是要他盯穿。 陌卿被盯得不舒服,有些怪异地再次开口:“你……是孟小公子的朋友么?” 是孟小公子的朋友么? 是么? 陌卿……这句话,是你该问的么? 符念一刻灼热的心凉了大半,他觉得面前之人探寻而陌生的目光刺眼极了,一股冲动驱使着他。符念猛地冲上前去,双手按住了他的双肩。 “我是谁,你难道不知道么” 符念逼视着面前的人,神情急促而恐慌,他的动作没有轻重,陌卿被这突如起来的变化吓到了。 他蹙眉,不悦地想要挣脱:“公子,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会知道你是谁?” 一句话,彻底寒了符念的心。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我与你是——” “是什么?” 陌卿抬眸追问,符念再一次哽住了。 是什么? 是什么呢? 他答不上来。 “不管是什么,你就是认得我的,你也必须认得我。” 符念的回答是近乎蛮横的,没有理由,带着一股胡搅蛮缠,连音量都提高了不少。在门外的孟桓听了,以为符念要动怒,急地推门而入。 “师兄,你说了不欺负他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像是保护自己珍爱的东西一样,符念听了,心中愈发烦闷。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他是本尊的人,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符念松了手,冷着脸在椅子上坐下。孟桓见此,只得悻悻然闭了嘴。 倒是靠在床上的陌卿,看着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眼眸中的疑惑更深了。 “你是孟小公子的……师兄?” “不好意思,陌卿,忘了和你说了,这是我师兄符念,他突然闯入肯定吓着你了罢?” 孟桓微微一笑,目光里带着歉意。 符念听了这话,胸腔里愈发林海翻涌。他为陌卿不识得他而懊恼,为自己来得太晚而不甘心。 若是他早来一些……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你今日来是作什么的?” 温缓的声线打断了符念的思绪,他抬头,看着面前懵懂安缓的陌卿,顿了半晌,淡淡开口:“来见你” “见我?” 陌卿眉宇闪过一丝怪异,他疑惑地:“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 “不,我们不是素不相识”符念顿了顿:“正相反,我们……关系可亲密了” “亲密?” 陌卿眼里的怪异更深了,他参不透这“亲密”二字中的含义,只觉得古怪。 而在一旁的孟桓和左镶却是明明白白地懂了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于是,局内人扑朔迷离,局外人先红了脸。 “你是不是很疑惑这亲密是什么意思?” 静默中,符念好整以暇地开了口。孟桓忽然预感到非礼勿视,刚想阻止什么,下一刻却被符念噤了声,定了身。 陌卿疑惑已久,自然想知道符念到底在说什么,于是欣然追问:“是什么意思?” 符念牵了牵嘴角,明晃晃的笑容里满是险恶:“你之前那么喜欢我,当真就不记得……我们俩在床上的那些事了?” 言语轻挑,语句缓慢。 一语闭,“轰”地一声,陌卿的面色变成了惨白。 “什么?” 符念的话超出常理,陌卿脑子发涨,嘴唇都在发抖。 “胡说什么?我可是一句都没胡说啊,你怎么就忘了呢?” 符念笑嘻嘻,眉梢眼角里带着认真。 床上的人六神无主,像是颠覆了全世界。 符念仍旧直勾勾地看着他,这会他已经从得知陌卿失忆的懊恼转变成了庆幸。他想,既然如此,那倒不如…… 歪心思打着转儿。 孟桓看穿了符念,早已是心死如灰,而站在门边的左镶则是红了老脸,目不欲视。 “我、我真的与你……” 愣了半晌,陌卿求证似的追问,只是碍于情面,根本无法说出下面的话。 他说不出口,符念却甜腻腻地笑着,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们俩从前缠绵塌上的那些岁月,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你——撒谎!” 陌卿面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柔软的墨发因为身躯发抖而下垂,遮住了他半边侧脸。 陌卿狭长的眼尾因为羞恼而泛着薄红,睫羽簌簌颤抖,白色的衣衫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露出白皙的锁骨,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无形的诱惑之意。 符念原是戏谑地看着陌卿,这会却被他这副羞赧的神态弄得浑身发热。 第117章 尘世 “咳……” 看了许久,符念不由得轻咳了一声,逃避什么似的往屋外走去。 “嚯”地一声,小木门开了,又迅速关上。 外面风雪大,他怕这冷气涌入屋子里,让床上的人着了凉。 “尊、尊主……您出来了?” 左镶揪着孟桓站在毛檐下,见了符念,立刻抬头。 符念不看他,抬手解了孟桓的噤声术:“说罢,怎么一回事。” 孟桓面露苦恼,目光闪烁着,人站在风雪里有些犹豫。 “怎么,还要我再三来问?” 符念睨了他一眼,孟桓的脊背立刻有些发寒。犹豫半晌,最终支支吾吾地:“舒耀……不要我告诉你……” “疯狗?” 符念听到这两个字,狐疑开口。 他没明白:“这关他什么事?陌卿当日不是被万箭穿心而死了么?” 孟桓:“不,表面上是万箭穿心,可实际上不是的。” 符念:“是顾长言手下留情?” 孟桓摇了摇头:“顾掌门是决心要杀陌卿的,救了陌卿的人,是舒耀。” 舒耀救了陌卿? 符念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正欲询问,只听得孟桓在一旁缓缓道来:“那日……顾长言发动六芒星阵,陌卿被众剑所伤,身躯血迹斑斑,但所幸并未伤及心脉。” 孟桓顿了顿,继续:“按理来说他那样的伤势,即使未伤及心脉也是一定会死的。但舒耀有一块随身雪玉,据说是他家传之物,有起死回生、重塑□□之效。所以,那日舒耀表面上奏请顾掌门将陌卿的尸体带回去,暗地里便偷梁换柱,将陌卿养在了上余的隐秘之处……” 孟桓:“这雪玉珍贵,但毕竟功效有限。所以虽然保住了陌卿一命,但这些时日里一直都在昏迷状态,好不容易昨天才醒了,又丧失了记忆……” 一席话停下来,符念心境转变,他平时总是觉得舒耀厉言相向,是个疯子,即使后来明白自己与他有杀父之仇,他也仍只是对他抱有歉疚之感。 现在知道他救了陌卿,符念简直有些感谢他了。 “那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躲着我?将陌卿带回夜行渊来养着,有人伺候,不是更好么?”符念面色和缓,问出了最后一句疑问。 孟桓瞧着符念,有些尴尬:“师、师兄……不是我不想,是舒、舒耀他说……你会欺负陌卿,他离了你,会更好些……” 战战兢兢说完,孟桓偷瞄了符念一眼,果然看见他的脸色沉的厉害。 于是心底越发不堪。 完了完了,师兄又要动怒了…… 只见符念脸上怒气翻涌,阴郁了好一阵,似是要爆发,可最终却生生压下去了。 “嗯” 淡淡地,符念吐出一个简短的字。孟桓听了,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难道……他师兄变性了不成? 他正思绪迷惘着,只听得一旁的符念再次开了口:“我以后不会了。” 孟桓没有体会到符念内心的纠结,只是再一次觉得,他师兄对陌卿的态度真的转变了很多。 符念:“所以,那日在上余,你迟迟未回夜行渊,就是去安顿陌卿了罢。” 孟桓点头:“嗯,还有之前……每天早晚出来,也是为了给陌卿送药,查看他的伤势。” “唔,现在没事了,我要带他回夜行渊。” 符念状似不经意地回答,道出了他最后的决定。 孟桓霎那间脸色一变:“不行” “为什么?”符念被堵了,有些不悦。 孟桓慢吞吞的:“舒耀要是知道了……他肯定会跟我过不去的。” 符念眉脚抽了抽,平和了语气:“那要我不带他回去也行,但是我要加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符念看着他:“我要……住在这里” 孟桓对待符念的要求无可奈何,若是之前他定是有些不放心的,可是瞧他师兄现在的模样倒不像是会欺负陌卿的。 于是他再三犹豫,只好点了头。 应允之后,他理所当然地开口“那既然师兄要住在这里,不如我也……” “你不行。”符念拒绝得斩钉截铁。 孟桓一愣:“我为什么不行?” 符念冷冰冰:“这屋子那么小,就一张床,一张塌,容不下你了” “那这样,你们俩都回去罢,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符念微笑着下逐客令。孟桓站在门口眼睁睁看着木门啪地关上,他还有恍惚——怎么才一会……他师兄就在这里住下了? 内里有些莫名其妙,孟桓脑子有些晕,终究拍了拍一旁候立的左镶,对他道:“事情完了,我们回去罢。” 左镶欣然应答,刚迈出去两步,向着孟桓问道:“少主……你可见到了舒耀的那块雪玉?” “怎么了?”孟桓有些奇怪。 左镶笑笑:“无事,我听说这雪玉功效奇特,曾有幸见过一面,不过也许是假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舒耀小公子那块一模一样。” 孟桓:“这我确实不知了,这雪玉一直在舒耀手里,我从未见过。” 左镶闻言,也并未追问,与孟桓一同潜入了那无边夜色中,往夜行渊去了。 小木屋内,橘色的炉火依旧孜孜不倦的燃烧着。 “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了,你直接唤我名字便好。” 一进门,符念就对着床上的人得意开口。 陌卿正心神不稳地瞧着手中的书,听到这一句,却是书都拿不稳了:“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照顾你”符念在一旁的塌上坐下,答得理所当然。 陌卿看着他在塌上坐下了,有些隔膜:“我手脚利索,不用人照顾也没事,之前孟公子也是一天来两次……” “你是伤患,当然要人照顾。” 符念一边说,一变自顾自地褪去外面的狐裘,不甚在意地搭在一旁。脱了外衣,陌卿这会才注意到符念内里修长的身形,宽肩窄腰,长身玉立。 一时间,说不清是因为符念的缘故还是自己的缘故,陌卿内里突突地跳着,有了一种非礼勿视的感觉。 他慌忙转了头,去掩饰眼眸里的尴尬。 “你怎么了?” 符念察觉到没了声音,出口追问。 “没什么,就是有些困了。” 陌卿答得心猿意马。 符念知道时候却是不早了,念着陌卿如今身体有伤,需要休息,便吹了一旁的烛火,轻手轻脚在塌上躺下了。 陌卿面对这个突然而至的外来者心有芥蒂,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屋外风雪大作,树枝啪啪作响,他心烦意乱地翻了半宿,不由得转了身,在隐匿的夜色中往塌上看去。 而边是匀长的呼吸声。 陌卿知道,那人是睡了的,而且睡得很安稳。 仿佛很久没睡了一样。 翌日早上,陌卿依旧歪在床上看书,这些书全是孟桓带过来的,他并不清楚孟桓住在哪里,是什么身份。他也没有多问,只依稀知道他与孟桓是很好的朋友。 窗外风雪正盛,符念在屋内生起炉火。 他无事可做,又不爱看书,因此便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 陌卿看书,他看陌卿。 陌卿不是傻子,匀长的手指搭在淡黄色的书纸上,虽然正眼看书,余光里早瞧到了符念灼灼的打量。 灼热的桃花眼里满是笑意。 陌卿耐着性子翻了几页,一张脸沉沉的,终于忍不住募地抬起头来,带着点愤恨地看着面前的人。 四目相对,符念笑嘻嘻,根本不躲。 他没皮没脸地:“你继续看” 陌卿瞪眼:“你能不能找点事做!” “找点事做?”符念顿了顿:“可是我没事做啊” 陌卿侧头:“那你别坐我旁边” “啊,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事做。”符念脸色一变,一本正经地往狭窄的架子上一瞟,旋即伸手拿了一摞书过来:“既然你看书,那我也看书。” 话音落,一摞厚厚的书本便就近放在了床边。 陌卿瞟了瞟,没有说话,目光重新回到自己手中的书上。符念装模做样地拿起一本《日知录》,翻开第一页来,全是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简直看的两眼发昏。 “要不……我还是陪你说话罢。”片刻,他认命地他抬起头来。 陌卿将书翻了一页,头也不抬:“没有记忆,无话可说。” 符念:“这有什么,我讲给你听不就得了” “你讲给我听?”陌卿顿了手中的书。 符念:“对啊” 陌卿面无表情:“又讲我之前如何喜欢你?” 符念:………… 一个“又”恰如其分的表达了符念的心境,他确实准备说一些添油加醋的“过往”只是不曾想,自己的心思先一步被当事人识破了。 “这个……谁说一定要讲这个了,我看,就讲……” 符念自顾自地说着,话还未完,一本书猛地“啪”地扔了过来,陌卿坐在床上,凤眸瞪大,一张脸羞愤异常:“污言秽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嗳,怎么能活污言秽语呢,我这是实事求是啊。” 符念不怒反笑,轻挑地逗逗弄着面前羞赧的人。 陌卿对无赖束手无策,想抓着手中的东西砸过去,才发现手里的书已经到砸过了。心中气恼,无意间触碰到床边的一摞书,顿时跟得了救般地抄起一本。 符念见此,剑眉一挑:“嗳,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许砸啊” 原本就是无赖之言,一般人是根本听不进去的。可谁料这句话一落,陌卿真的就放下了手中的手,只愣愣地盯着手中的那本书瞧。 这下,连符念都意外了。 “嗯?你真不砸了?” 陌卿不理他,目光仍在书上,他喃喃着:“这本书的名字……好别致……” “什么名字,让我看看。” 符念来了兴致,凑上前,桃花眼往前一瞟。 一张脸瞬间黑了。 蓝底白封的书面上,赫然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五个字——《夜尊御男术》 符念素知自己在民间颇有“名气”也知道不少大家为自己“立书”,连这《夜尊御男术》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只是未曾想,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瞧见。 要命的是,这本书还在陌卿手中。 于是,多年脸厚如墙的他,不同寻常地红了脸。 “别看,那不是什么好书!” 符念黑着脸,当机立断要去抢。陌卿不明所以,眼见一只长手伸了过来,要将手中之物夺走。 陌卿睫羽一晃,将手往床里一扬,轻而易举地躲过了符念的追击。 这一躲,陌卿脸上不免染上得意与好奇:“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书,居然值得你这般大动干戈。” 说着,另一只手就要去翻。 符念内心一怔,脊背发冷。 该死! 眼前陌卿的另一只手就要搭上书面,符念一边在心里骂着这写书的人“不知好歹”一边不顾一切地往床里扑了去。 “砰”地一声,符念摔到床上,他长手一伸,扣住了陌卿的手腕,将书从他手腕中掀落。陌卿自然不甘心,一只手扣住了,另一只手便往前伸。 符念眼疾手快,率先一步将那书拾起,攥在了手中。 “给我” 陌卿扑了个空,瞪着面前的人,秀眉微拧。 “不给”符念顿了顿,又道:“不是好书,你别看”说着,便拿着书便要往后藏。 “好,不给就不给” 陌卿往床后一靠,端得是气定神闲,浑不在意。 符念松了一口气,将书拿出来,左手施展幻术正要将书销毁,只见面前一方素白的影子闪过,手里的书早已了踪迹。 只有一袭白衣的陌卿卧在床头,衣襟散乱,手里握着好不容易一方蓝色,脸上笑得灿烂如花:“你不给我看,我偏要看看是什么” 素白的指尖掀开扉页,如同拆着一件礼物。 “陌卿!别看!” 最后一句话出口,符念是真的急了。他身形一动,宽大的身躯前倾,直接将床头的人掀到在床榻之上。 动作过于强烈,符念一时发了愣,而在符念发愣的空当里,陌卿早已兴致冲冲侧头,去看那本被自己翻开了扉页的书。 “我倒要看看……” 轻柔的声音说到一半,募地没了生息。 陌卿当场被雷劈了。 那书籍上并没有什么词句,有的,只是一些人躺在一处,摆了一些不可描述的姿势。 歪七扭八,没穿衣服。 “陌、陌卿……” 符念回过神来,朝着身/下的人大祸临头地唤着。 这一声入耳,看书的人霎那间就明白了方才争夺的荒谬——符念一早就知道这书里写的是什么。 陌卿又羞又恼,惶急地将那书一巴掌拍在符念脸上,慌乱地骂着:“什么鬼东西!” “我……说了别看,是你自己要看的。” 符念尴尬地辩驳着,拍在他脸上的书滑下来,直直落在陌卿撒乱的墨发上。荒淫无度的画面就放置一侧,无声无息地散发着淫//欲的气息。 书离得太近,陌卿浑身一骇,仿佛污染了一般吓得连连后退。 “走开!” 第118章 尘世 “师兄陌卿!我来……” 砰”地一声门响,屋门大开,呼啸冷风涌入,床上正纠缠的两人募地一顿。 屋子里一下子就冷了,冷得出奇。 “我、我……对、对不起……” 孟桓提着食盒站在门口,成了个冰冻僵硬人。 符念:…… 陌卿:…… 冷风呼啸,吹得人从头凉到脚。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符念。怒斥喝下,孟桓僵硬的身躯一抖,话也来不及说,火急火燎就往外转。 “砰”地一声,门紧紧合上了。 屋子关了一室冷气。 “还不快起来!” 陌卿脸都丢尽了,见符念还不动身,气得将人推开。 “这不怪我,是他自己要进来的。” 符念悻悻然起了身,脸上没有一丝愧赧之色。这番堂而皇之落在陌卿眼里便成了挑衅——一个人,怎么能这样不要脸? “以后,你离我远点。” 陌卿整理好衣衫,一丝不苟的脸上还残余着潮红。 符念倚在床边:“离远了,我怎么照顾你?” 陌卿:“我不用你照顾。” “不用我照顾,你……讨厌我?”符念垂眸,悠长地看着面前的人。 他目光里裹挟着黯淡,看的陌卿莫名有些恻隐。 讨厌吗? 陌卿摇了摇头 他清楚的知道,是不讨厌的。即使他对自己做了那样的举动,也讨厌不起来,即使他这张面孔的笑容邪气可憎,他也讨厌不起来。 符念含笑:“那你就是喜欢我?” “没有!” 陌卿带怒,回答得毫不犹豫。 符念大笑:“既然不讨厌也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离你远点?” “就是要离远点,没有为什么” 陌卿答不上来,被噎了半晌,崩着脸道得斩钉截铁。 过了片刻,他冷冷地:“你看这种书,心思龌龊。” “这种书?”符念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目光游移到床榻上那片蓝色,顷刻恍然大悟。 他轻咳了一声,将那书收在手中,正了正神色:“这是别人写的,我不过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随便瞟了两眼罢了。” 陌卿抬眸看他:“真是不知情?” 符念坚定摇头:“不知情” 陌卿瞥了一眼书:“那这书名里的夜尊肯定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行径荒淫无度!” 符念眉心一扯,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我就不知道了……” 陌卿冷笑:“单看这书的兴致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了,你……” “我和他不一样” 符念募地打断,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局促。陌卿怔愣:“我又没说你和他一样,你急什么?” “这不是……怕你误会……” 符念挑眉,看着别处。 陌卿:“你们又不是同一个人,我怎么误会?” “咳,这倒是。” 符念依着床,答得认真。 “砰砰——”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起,紧接着是一个微弱而小心翼翼的声音:“那个……师、师兄……我可以进来吗?” 熟悉的音调,符念面色一沉,陌卿连忙理了理自己已经一丝不苟的衣衫。 “是孟公子来了,你快去开门” 陌卿端正做好,催着倚在床边的人。 符念不情不愿挪到门边,嚯地一声开了门,拦在门口,没好气地:“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孟桓站在门外的风雪里,手里端着一个盒子,一张俊秀的脸上泛着白:“那个……我是来送药的,刚、刚……我……忘了放了……” 符念接过盒子:“你怎么办个事怎么一点都不利索,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 孟桓:…… 办事不利索? 孟桓在尴尬地在心中腹诽,刚才那个场面,谁能记得自己要干什么? “对了,江烨修呢?你回去之后叫他来这里一趟,看看陌卿失忆该怎么治。” 过了半晌,符念再次开口。孟桓摇头:“江兄身体不好,闭关了,谁也不见。” “江烨修身体不好?” 符念带着点讶然的反问,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 孟桓:“怎么了?师兄是觉得……有什么异常?” 符念脸上恢复如常:“没有,既然他现在在闭关,也不着急,他醒了,你就通知我一声。” “是” “孟公子,外面风雪大,你进来坐罢。” 一个轻缓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孟桓面色一喜,正要开口应答,就听到符念在一旁冷淡开了口:“没什么事了,出去” 孟桓要说的话卡在喉咙了,不舍地忘屋内瞟了一眼,最终不甘地回了一个“好”字,缓慢地转了身。 不一会,符念提着盒子进了屋。 陌卿看着符念空荡荡的身后,皱眉:“孟公子呢?” “哦,他有事,急着回去,就不进来了。”符念靠近桌子,意欲将盒子放下。 陌卿:“可惜了,我还想多和他说说话。” 符念皱眉抬头:“跟他说话作什么,你有没记忆,有什么好说的。” 陌卿淡淡地:“虽然不记得,但是孟小公子为人亲和,总觉得莫名亲切乖巧。” “亲切乖巧”两个字一出口,符念地眉宇蹙得更深了,从小,师尊便总是将“孟桓懂事乖巧”挂在嘴边,现在到了陌卿,居然也这么说。 心中不满作怪,符念索性把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放,看着床边的人::“那我呢?” 目光灼灼,那模样就好像在说:“他凭什么比我好?” “你?”陌卿看着符念,凤眸停顿,骤然没了下文。 符念沉着脸:“你觉得他好,那我呢?” 陌卿盯了他一会,脑中酝酿片刻,轻缓道:“你……尚可,就是脾气……要……嗳,你干嘛去?” 一句话未完,符念就已经转了身。 陌卿莫名其妙,正欲再问,就听到符念沉闷开口:“孟桓亲切,我就是尚可,有什么意思!” “砰!” 话说完,符念便猛地一关门,黑着脸,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那模样,活像受了天大的不公。 关门声振聋发聩,陌卿坐在床头,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叫“有什么意思?” 不是他自己叫他说得吗? 又没说他不好,怎么就闹脾气了? 这人也真是…… 门外风雪依旧呼啸,呼啦啦地吹着,拍在门板上,门内的人只消仔细一听便能够感受到屋外天气的恶劣。 而与之相反的,室内则是温如春熙。 陌卿坐在温暖的被衾里,望着床边炉子里燃烧得正旺的橘红色炉火。 内里有些不安。 这么大的风雪,符念一个人跑出去又作什么? 陌卿隐隐觉得,他是犯不着为符念担心这些的,因为潜意识有种声音告诉他,符念这人是无比强大的,从身体到内心,似乎都是坚不可摧。 可纵使如此,在床上安然坐了片刻之后,陌卿还是掀了被衾,取过符念从挂在一旁的黑色狐裘披风,挪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门边。 陌卿一开门,一阵冷冽寒风迎面扑来,让他浑身一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衫,在风雪面前显得有些不自量力。 白雪漂浮在空中,冷翠的松木顶端盖着一层白,远山悬在一片渺茫的白色中,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了最透彻的白。 陌卿忍着寒冷打量地面,在左边的厚厚的积雪上发现了一片延申的足迹。 足迹很深,观其模样,应该是刚走的符念不会错。 陌卿踩进积雪里,拖着单薄的身形深深浅浅地往前追随。 寒风神出鬼没,陌卿不由自主咳嗽出声。 骤然这么一出门,实在是有些冷得过度了。 陌卿正欲喊出声来,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抹黑色。 仿佛被刺了一般,陌卿移过眼去,只见一个墨色衣衫的人倚靠在一棵覆满了白雪的树下。树木低矮宽阔,繁密的枝桠延申成了一个伞盖状的模样,成了一处天然的露天屏障。 陌卿内里的不安驱散了,他艰难地朝树下走去。 树下的符念依靠着树干呆呆地站着,双眸无神,面色阴沉。如果仔细看,甚至能够从他眼眸里看出怅惘无辜来。 符念没有听到陌卿的呼喊,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风雪与他而言,冷不着他的身体,更扰不到他的心神。 所以当感受道自己肩上多了一层温柔的覆盖时,他整个人浑身一抖,不明所以地抬了头。 无神的双眸旋即映上一方笑靥——陌卿立在风雪里,在他面前笑得清澈干净。 如同温吞春水。 符念一愣,桃花眼溢出惊喜,但很快又被一阵冷沉掩盖。 他望着面前的人,浑不在意地:“你出来作什么” 陌卿轻笑:“能出来作什么,你觉得没意思,我当然要来问问,怎么才算有意思。” 符念别过眼,沉闷地:“怎么都没意思” “当真怎么都没意思?” 陌卿直直地望着面前的人,眸子里含着明晃晃的笑意。 他头一次这般明目张胆的开心,实在是符念这一番做派把他逗笑了。 一句话而已,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犯得着较这么个劲? 符念像是打定了注意不理,只冷着脸瞧面前的白惨惨的雪。 陌卿凤眸一弯,转身:“你要是不说,那我走了。” “你敢!” 话刚出口,两个冷硬的字募地掷下。 符念说完,眉峰一挑,脸色骤变。 这句话实在没头没脑,符念意识道自己的矛盾时,已是驷不及舌,而面前的陌卿,眉梢眼角都藏了笑意。 面对这笑意,他倏地有些愧赧。 他妈的。 自己说的是什么话! 第119章 尘世 “你要走就走,与我无关。” 僵持了片刻,符念冷冷道出这么一句话。 可与前面说的那句“你敢”相比,实在是矛盾至极。 这会,陌卿就是再迟钝,也嗅出了符念的不甘的怒气与口是心非的念想。 可是明白了,又不知要如何去安慰面前的人。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思索了半晌,才有了苗头。 “我之前就是随便说说,那些话,作不得数的。” 陌卿装作不经意地开口,符念一听,果然抬了头,他半认真地看着他:“你之前说得那么准确,怎么能算是随口说的?” “这个……我当时没怎么想,当然算是随便说的了。” 符念较真盯着他:“那你现在认真想想,再和我说一次。” “再和你说一次?”陌卿怔愣,他倒没想到,还要再说一次。 但是符念俨然是来真的,他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对,再说一次,说说我和孟桓在你心里是什么样的。” “这个……” “咳,孟桓……是个……” “是个什么?”符念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如同盯着猎物一般。 陌卿有些怪异,他实在想说孟桓是个懂事乖巧的人,但是在这般目光的注视下,他觉得他该换个平平无奇的词。 “孟桓是个……温和的人……” 卡了半晌,陌卿试探地道出了“温和”二字。这两个字一出口,符念的眉头仍是蹙着的,但好歹没那么难看了。 “那我呢?” 他接着问,这一次眼睛盯得更紧了。 “你……”陌卿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遍,酝酿半晌,方才看着面前的人准备说下去。 符念目光灼灼,目光落在陌卿淡薄的唇上。 他聚精会神,认真撇开风雪的声响,然后听到两个字:“好看可爱” 轻缓的声线如同悦耳的水声。 刹那间,符念剑眉一挑,眉宇间的阴郁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似有些不可思议,唇角忍不住牵了牵,又掩了笑意,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人:“我真的……好看、可爱?” 白雪轻盈,符念说话的时候桃花眼里亮晶晶,像是得了宝藏的小孩。 陌卿看着面前的人不由得笑了。 他没有说话,这个微笑便是最好的回答。 符念瞧着面前的人,瞧着这温柔的笑,只觉得白雪里猛然开出了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 星星点点的白雪从树隙中落下来,落在陌卿的肩头,落在他的飄飖的墨发里,一张清绝的笑靥夺了人间颜色。 符念怔愣地看着,冥冥之中,周遭风雪都像是停止了。 时间静止,伊人永恒。 “陌卿……” 符念宽厚的掌心不由得抬起,去抚摸面前之人的脸颊。然而手还未触及那一片柔软,面前之人骤然身形虚晃,踉跄着几欲倒地。 “陌卿!” 符念脸色一变,忙接住风雪里摇摇欲坠的人。他的手臂揽着陌卿瘦削的双肩,才发觉他的身体异常冰冷。 他忘了,陌卿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何况身上还只穿了一件单薄衣衫。符念灵力深厚,只穿一件衣衫也无碍,但陌卿就不同了。 “是我不好,还说不欺负你,现在又让你不好过了。”符念搂紧怀中的人,用狐裘披风盖住他单薄的身躯,面露愧色。 陌卿靠着符念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或许是一种特殊的氛围所致,他反常地笑了笑,端着一张苍白的脸瞧着符念:“现在,可有意思了没有?” 轻飘飘的话,落在符念心上,犹如落雪。 落雪融化,符念内里一片轻软:“有意思,怎么没意思?你就是我的意思。” 刻意放轻柔的声音,软绵如春水。带着柳绿花红里鸟雀的婉转,落入耳中,成了暧昧悠长的情话。 有意思,怎么没意思?你就是我的意思…… 陌卿的脸早在符念的第一句意思中,便红了脸。 他不知如何回答,相比符念之前说的那些轻挑字句,这一次,他内里有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欢喜。 他依偎在符念怀中,任由符念把他横抱起,踏在飄飖的风雪里,走向那一方狭窄温暖的木屋。 任他天寒地阔,冷彻呼啸。 暮雪苍山 ,归途有期。 随后几天,陌卿一直待在木屋中养着,符念就伴在他声侧,时不时讲个笑话来逗他开心。 日子过得安然迟缓,两个人冥冥中都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已经这样过了许多年似的。 大雪一连下了多日,到了逼近除夕前几天,却难得地停了,连天气也舒适了许多。 仿佛天道通情达理,特意给归途回家的人一个方便。 这日,下午,陌卿照旧是坐在床头看书。 看了这么些时日,除了那本《夜尊御男术》,他差不多将架子上的书翻了个遍。 再看下去便有些索然无味,因此他便随意翻着书页,明显心不在焉。 符念坐在一旁,正在用手雕一个小木雕。他眼睛在木雕上,耳朵却从那书页声中听出了床上之人的心猿意马。 他眼睛滴溜一转,朝窗外望了望,募地回过头“你如今身体也好多了,趁着外面天气好,今天我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出去?”陌卿眼睛倏然一亮,不自觉地撂下了手中的书。 符念放下手中木雕,一边笑一边起身:“当然,要过年了,市集上肯定很热闹。” 说完,他便从一旁取过一件雨过天青的狐裘,双手环过陌卿双肩,为他披上。 这件狐裘是符念特意叫孟桓从夜行渊拿过来的,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陌卿自是想出去的,当下便依言起身,拾掇冠发。 他本就生得清绝,不过随意理了理,用白色发带束了发,整个人便出落得如同温润如玉的翩翩贵公子。 符念披着黑色狐裘,面色俊魅,桃花眼中滞留邪气,与陌卿相比,多了那么几分纨绔风流劲儿。 “走罢” 推了门,符念伴在陌卿身侧,轻声开口。 陌卿往前走,脚刚迈过台阶,还未沾雪。忽然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往后倒了去。 “你干什么?!” 陌卿倒在一个灼热地怀抱里,惊呼出声。 “当然是抱你用轻功出去啊,你还真想走,这么大个山,得走得什么时候是个头?” 屋檐下,符念双手抄过陌卿双膝,横抱着人笑得分明。 陌卿被噎住了,想要回答,符念身形一动,已经从平地上轻跃而起。 耳边风俗加快,陌卿下意识地用双手环紧了符念的脖子。 身形变换,山岚后退。 符念的轻功是极好的,于是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一处繁华城镇。 符念并未刻意寻找路线,但二人落下的地方恰好是白水城。 白水城,符念记得清楚,是之前陌卿出逃,他捉到他的地方。 当时的他的心中愤恨鄙夷的,故地重游,他内里却换了一副心境,只剩下一片温软。 “放我下来” 城外,人群熙攘,陌卿垂着眉眼,局促地想要离开符念。 符念展颜一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依言放下了他。 两人并立,一青一黑,刚一走进人群中,便惹来众多人眼。 大多人皆只偷瞄,但偏生摊上有几个农家姑娘按耐不住雀跃,悄悄地喁喁私语起来。 “快看快看,那个青衣服的公子,模样多俊……” “瞧瞧你那点出息,只看得见那个白的,旁边那个黑衣服的不好看?” “你还别说,黑的那个也好看。” “这个黑衣服可不止好看,你瞧瞧他那腿,啧啧,他可劲儿大着呢~” “哟,青姐,你这是瞎说什么……” 言谈间,水果摊上的那个较年轻的紫衣女子已经羞红了脸。 “这有什么,你青姐我可是经历过人事的人了,你去勾搭他试试,啧,保准让你死去活来……”被换做青姐的女子娇笑着,眉梢眼角里皆是风情,而一旁的紫衣小姑娘早已垂了眉眼,羞得说不出话来。 只敢偷偷拿眼睛往符念迅速而好奇地瞟那么一两眼。 末了,半晌,小姑娘不说话,那青姐又叹了一句:“这么个人物儿,以后可不知道哪个小姑娘要遭罪哟……” 议论低沉,符念和陌卿根本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只觉得周遭比比较热闹罢了。 因为临近年关,这差不多是商户最后一次开张出摊了,所以人多,买卖的物件也是琳琅满目。 有卖瓜子炒货的,有卖鬼脸面具的,有卖首饰胭脂的,更有卖花俏绢花的…… 五颜六色推砌在一条街上,热热闹闹仿佛开了集会。 陌卿一边走一边看,前一秒还被糖人所吸引,下一秒便被大红的年画夺了目去。他没有之前的记忆,只感觉自己从未见过这些新奇的事物,所以每一件事物于他而言,都有无限乐趣。 于是走着走着,陌卿就不自觉看向了一处纸牌摊位。 摆摊的是个中年老人,他面前的破旧桌子上摆着上百来张纸牌,在他的桌子旁摆着一块木牌,上面用不甚端正的字体写着:“猜蒙纸牌,三文一次,猜对有奖。” 陌卿瞟了一眼,倒没有去在意这奖品,只觉得这游戏有趣,便在观摩的十来人中顿下了脚。 “想玩吗?” 符念跟在陌卿身侧,温声开口。陌卿看了他一眼:“先看看再说。” 第120章 尘世 话音方落,只听得那摊主发话了:“来来,大家瞧一瞧啊,这桌上的纸牌正面我给大家看一次,然后打乱顺序让大家猜牌,猜中有奖!” “摊主,这么多牌,怎么可能记得住!” 观摩的人群中有人吆喝一声,那摊主旋即咧嘴一笑,眼角皱纹攒成了一团:“公子,你还是没试怎么知道记不住?再说,你们年轻人的记性可好着呢!” “那猜中了有什么奖啊?” 那人又问。摊主笑:“猜中的数字为几,就奖多少文钱。” “哟,这买卖划算,可以碰碰运气!” “是啊,试试看罢。” 众人议论着,马上就有一人站了出去,向那摊主掷出三文钱:“来,我试试!” “好嘞!” 摊主把钱在手中抖了抖,扔进钱袋里,旋即开始放牌。 “公子,您可看好了” 那摊主一张张把牌翻过去,打乱顺序,两只手摸起来,摩梭半天,将清一色的纸牌翻了个遍后,心满意足地停下来。 摊主谄笑着看着面前的人“第一排,第三张,公子请猜为几?” “第三张……” 站在摊位前的人搔首皱眉,歪着头,凝眸认真地想着。似乎要从瞬时的记忆里找出第三张牌的面孔。 旁边的围观的人开始吆喝。 “是七罢……” “对啊,我也猜是七……” “不不,我刚刚明明看见是九,怎么会是七呢?” 一伙人讨论得如火如荼,符念不由得看向陌卿,微笑着:“喏,大家都在猜,你猜是几?” 陌卿抬头,看着他:“一。” “一?”符念一愣,意外道:“他们可都在说七和九,你确定你猜一?” 陌卿淡淡地:“确定” 符念抿唇一笑,只觉得陌卿固执得有些可爱。然而他这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只听见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倒喝声:“哎哟!真是坑死了……” “你说说,这么多人,怎么就没一个猜到一呢……” “是啊,谁也没想到是一啊……” 符念:………… 摆着纸牌的桌上,摊主站在摊位前笑靥如花,而那翻开的纸牌上赫然用不端正的楷书写着“一”这个字样…… “还真被你猜对了。”符念讪讪笑着,看着旁边的人。 陌卿脸上无甚惊讶,仍旧淡淡地:“我瞎蒙的。” 符念不知道该接什么,便轻微点了个头。反倒是陌卿往旁边瞧了一眼,目光渐被吸引去了。 符念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看到了桌面上摆着的一些五颜六色糖果。 糖果被盛在木制的盆里,在冰天雪地中格外显眼。 “你喜欢?” 符念好笑地开口,来了几分兴致。他从不知,陌卿竟然喜欢糖果? 陌卿望着那糖,过了半晌才抬头:“还好,但……你是不是喜欢?” 话音一落,符念面色一怔,眼眸是猝不及防地讶然。 他是喜欢甜的,也许糖果和甜是相似的,但是陌卿不是失忆了吗?怎么会记得这些?而且……他当初好像只是随意对陌卿提过一嘴罢。 “你别误会,我没有想起来什么,只是下意识这样觉得。” 仿佛看穿了惊愕之人的疑惑,陌卿站在一旁,轻声开口解释。符念脑子昏昏沉沉,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意外什么的,总是有些乱。 他朝陌卿笑了笑:“既然看见了,那我去买一点过来,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他还往陌卿手里塞了一些钱,让他在这纸牌摊边看着玩。 陌卿未曾察觉到符念的动作中夹杂着一丝慌乱,他接了钱,又认真地看起了面前的纸牌游戏。 人群熙攘,符念拖着两条腿走到糖果摊前,内里的愧赧酸软越来越强烈。 看着那些糖果,他仿佛泄愤似的,朝那个老板娘要了一大袋。那老板娘笑眯眯地打量着符念,手脚麻利地打包好,无限温柔地送到他手里:“公子买这么多,可是要送给你小娘子的?” 符念怔愣地捏着纸袋,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含糊着答了,然后急忙转身,逃开了老板娘灼热探寻地视线。 离了糖果摊,符念径直往前走,只往前扫了一眼,便在人群中准确地看到了陌卿的青色身影。 依旧是单薄的身形,但是符念瞧出了不对劲。 那摊主在瞪大一双眼,双手叉腰,指着陌卿在大声说着什么,一脸愤恨。 周遭的人则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神色瞅着,符念心中一紧,唯恐这摊主将陌卿欺负了去,三步并两步地急走到了摊边。 “喂!你干什么!” 符念挤入人群,大手将陌卿一护,将人揽到了身后。那摊主正骂的义愤填膺,见了突然而至的符念,不由得面色一怔。 符念阴沉着脸:“老头,你是不是欺负他了!” “哎哟,公子,你可别睁眼说瞎话啊。” 摊主哭丧着脸,周遭人的笑声更大了。符念不明所以,瞪着那摊主:“你还说不是?刚刚你干嘛?!” 摊主叹惋愤恨:“我刚刚可没欺负他,要不是因为这小子,我招牌都要被砸了!” “砸招牌?”符念蹙眉:“怎么回事?” “那你可要自己问问你哪位小兄弟了,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摊主一张老脸愤恨地抖着。符念疑惑,转身瞧着陌卿,温声道:“发生什么了?是他欺负你了吗?” 陌卿端着一张风平浪静的脸,摇了摇头。 符念更疑惑了,还要再问,那摊主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口:“砸场子的哟!砸场子的!一个人怎么能把所有的纸牌都记住?这怎么可能?这小子一来,一猜一个准!老子的生意都不用做了!” “不用做了哟……” 符念:………… 摊主的不住地叹惋着,周遭嘲弄声此起彼伏。 “哈哈哈……摊主你干脆别做了……” “收摊回家罢……” 人群闹哄哄的,符念彻底明白过来了,忍不住噗嗤笑了。 “你笑什么?” 刚一展颜,就听到陌卿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符念桃花眼看着身旁的人,忍俊不禁:“陌公子,你可真是活宝贝!” “活宝贝?” 陌卿眉宇微皱,显然不解符念的意思,他看了看那摊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认真解释:“他自己说随便别人猜的,我只是按照他说的去猜,没有做别的什么。” “噗——” 符念双眸弯弯,桃花眼是明晃晃的笑意。 他无奈而又温柔地:“好了,没有怪你,是那摊主的错,是他不讲道理,我们陌公子是对的。” “嗳,公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摊主不满地在一旁出声:“要是大伙都跟他一样,那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符念转头,轻嗤一声:“摊主啊,难不成你以为别人都是蠢材?我们家陌公子过目不忘,怎么,你有意见?” “你你你——” 摊主一只手哆嗦着指着符念,涨红了一张老脸。 旁边的人都笑了,此起彼伏地吆喝着。 人群的嘲弄声里,摊主的红脸变成了酱紫色。 符念站在摊位边,好笑地盯着他看,一副生生要把人气死的模样。 “算了,我们走罢,不玩了,那些钱我也不要。” 陌卿唯恐这摊主被气死,连忙用手拉了拉符念的衣袖。 符念闻言,脸上那气死人的笑容才有所收敛。他悠悠地看着那摊主:“老头,我们走了,不给你捧场子了,钱就留给了你了。” “我谢谢你们了,快走快走!” 摊主无奈地摇着头,一双眼睛在听到“不要钱”的那一刻微微一亮。 旁观者见没了看头,也都无趣地散开了。 符念同陌卿走在路上,离了那摊位许久,脸上还带散佚不去的笑。 “有这么好笑?”陌卿回头,募地出声。 符念抿唇,但笑不语。 他这位陌公子啊,身上怎么能一点凡尘气息都没有呢?干干净净一张白纸,简直笨拙得可爱。 陌卿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再问,两人沿街走着,东看西逛,天色不一会便晚了,晚风起,天空中又开始下起了飄飖的雪。 符念没顾着时间,到了晚间想唤陌卿回去的时候,风雪已经大了。 与其冒着恶劣风雪回去,倒不如就近找一个客栈住下一晚,明日再回去。 符念这样想着,便这样说了,陌卿对这个决定亦欣然应允。于是两人便沿街找客栈,可不知道是两人运气不好还是将近年关的原因,沿街的客栈不是没开门就满了。 找了足足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个地方可以落脚。 陌卿愁撮眉尖,当下拉住奔走的符念:“要不我们还是回去罢。” “雪太大了,我们一会去,你肯定会感染风寒的。” 符念拉了拉陌卿下滑的披风,温声开口。 陌卿不动声色地挪开他的手:“可是现在找不到地方,站在这儿也无济于事。” “谁说无济于事了?我还有绝招没使呢” 陌卿讶然抬眸:“什么绝招?” 符念神神秘秘一笑,没有说话。 片刻后,符念带着陌卿进了一方僻静庭院。 “你看,我就说有办法罢?” 符念站在庭院里,一脸自豪。而陌卿则是黑着脸,神色僵硬。 确实有办法,但是夜闯他人宅邸算什么事? 陌卿再想不到,符念说得绝招,就是闯到别人家里住上一晚,美名其曰——借宿。 陌卿:“你确定这样没事?要是别人——” “不会的,我们来的大户人家,大户人家家大业大,大多屋子都是闲置没人的,你看这个院子不就一个人也看不到么?” 符念打断陌卿,说得一本正经。说完,就不顾陌卿怀疑的神色,推着他进了一间屋子。 符念用灵力燃气一簇烛火,四周瞬间亮堂了不少。 陌卿一眼扫去,屋子里虽大,但布置清简。靠墙有一排书架,中间只有一个木案,一张搭着淡黄色的帐幔的床。 观其模样,应该是个闲置已久的书房。 “好了,地方也找着了,今晚不用愁了。” 符念在屋子里走了走,停在了床前。 “挺干净的,想来这人家的主母应该经常派人来打扫,你放心——” “少爷,你确定这儿没人?” 一语未了,只听得一个柔柔的男音远远传来。 符念和陌卿对望一眼,皆是变色一变。陌卿最先反应过来,跑到桌边熄了烛火。 第121章 尘世 昏暗的空间中,符念有些尴尬。 “我之前试过很多次都没差错,就这一次出了纰漏……” 符念对一旁的陌卿自我解释着:“你放心,这院子里有好几间房,他们也不一定来这间。” “嗯”陌卿点了头,算是对符念的推测表示肯定。 然而话还没落三秒,两人就在门边听到了脚步声。 “少爷,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吗……” “云儿,你放心,这里我爹绝不会发现的。” 门外两人一问一答,紧接着便是推门声。 符念脸色一变,情急之下意欲用灵力击退两人。但动作还未施展,就被人拉扯着,硬塞到了床底下。 扯着他的人,是陌卿。 床下狭小,符念的身躯压着陌卿才不至于露出马脚,他的手边还拿着那袋买来的糖果。两人贴身躺着,因为动作太仓促,符念手里的糖果撒了一地,两人的气息也是粗重不稳。 “我们——” “嘘——” 符念正要说话,一根素白的手指骤然点上了的嘴唇。 符念顷刻闭了嘴。黑暗里,是局促的喘息声,点在唇上的手指柔软,明明是清凉的触感,符念却感觉烧了一团火。 【此处为车,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会自行脑补】 作者有话要说:我修改了两次,下车叭孩子们,我们不应该有颜色。 第122章 尘世 也许终究是忍了太久,等了太久,符念彻底将自己凶狂的一面暴露,不肯放过身下的猎物。 这样的狂风暴雨彻底让人颠覆。 到最后,陌卿狭长地眼尾泪水,连求饶声都语不成调。 床单上一片湿润,结束的时候,陌卿紧绷的两条腿终于如愿以偿垂下,全身都没了力气。只能躺在床上,不住地喘息着。 如同一只濒死的兽。 “陌卿……” 耳边是符念粗重的呼唤,陌卿听着,睫羽簌簌发抖。 □□的热度还未退却,随便一句话都能教人心惊胆战。 “喜欢么?” 虚幻的,陌卿感觉符念在亲吻他的眉心。 陌卿全身忍不住一抖,他已经□□怕了,连连急急地开口:“你不能再……” “这么怕?”符念闻言,忍不住低低一笑,轻柔地搂着他:“今天算了,下次……” 一听到“下次”两个字,陌卿简直头皮发麻。 下次? 若今天这样还算好,下次当如何? 会被折腾得什么模样? 不敢想,不能想。 耳语过后,床上的陌卿已经精疲力竭,再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沉沉的睡去了。 翌日,天明。 落雪已停,冷峭的庭院里偶尔有那么一声鸟雀的啼鸣。 陌卿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成熟邪气的面孔。 “醒了?”符念侧卧在旁,抿唇一笑。桃花眼里像是揉碎了星光。 陌卿睁着一双惺忪睡眼,一瞬间没明白怎么回事,试着全身动了动,不由得“呃啊”了一声。 密密麻麻的疼痛让他瞬间就清新了过来。 昨夜,在床下发生的事,以及两人在床上折腾的那些画面,全都翻涌了上来。 陌卿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 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地衣衫七零八落,床单褶皱不堪。 □□的热度退却,一声理智的惊雷轰得把他炸的四分五裂。 他快速地做起来,要去整理衣衫,但昨夜确实是折腾得太狠了,人还没坐得起,面色一白,撕裂般地疼痛逼得他双腿一软,直直向后倒去。 似乎是上天天意要他难堪,这一倒,坠入了符念灼热地怀抱,手不偏不倚,搭在那让他受了诸多苦楚的物上。 一瞬间,他脸上放了烟花。 “我、我不是故意的……” 陌卿慌忙抽回手,更受了惊的猎物一般。 符念被他的惊慌失措逗笑了,符念邪恶地按着他的手,凑在他耳畔:“你就是故意的也没什么,昨天晚上,你可不早就碰过了?” 一句话,陌卿彻底羞臊不堪。 想逃开,可他自己又起不来。 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了,不耍你了,我们该回家了。”符念轻笑一声,终于不再作孽,给了个台阶。 他起来穿好衣服,系好披风,全身都整理好了。 一回头,却发现陌卿还待在床上没有动。 符念疑惑:“怎么了?” 陌卿脸红如滴血,他看着他,嗫嚅半晌,最终声如蚊虫地:“坐不起来……还有,衣服破了……” 符念闻言,唇角又不由得泛了笑。 说到底,还是他把人折腾成这样的,可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愧疚,只觉得面前的人可怜可爱。 “先用披风裹着,我抱你回去。” 他说着,扯了狐裘披风给床上的人系上,然后轻轻横抱起,带着人出了门。 陌卿将头低低地埋着,不敢抬头,不敢教人认出他来。 可实际上,这地方也不会有人认出他的。 二人回到木屋后不久,孟桓便来了。 彼时,陌卿已经梳整好衣冠躺在了床上,符念坐在一侧,拨着炉子里的火。 “师兄,你们昨天到哪儿去了?!” 孟桓一进门,忙不迭发问。符念抬头,正要答,只见身后还跟了一个人,一袭白衣,正是江烨修。 “你出关了?” 符念改口,直接看着孟桓身后的人。 “嗯,就是一些小病,无大碍。”江烨修脸上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变化,他抬头往前一瞧,看到床上的陌卿,眼睛里才泛起一丝波澜。 陌卿此时认不出江烨修,四目相对,付之一笑。 “没想到你真还活着。”江烨修迈步进屋,孟桓转身将门关好。 “这事也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他现在没有了记忆,还得让你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符念说着,起身将床畔得位置让了出来。 陌卿不认识江烨修,但观其神态,知道自己与这人从前相识。 江烨修闻言,便在床边坐下,伸出素白的两根手指,搭上了陌卿的手腕。时间静静流逝,江烨修舒缓的眉头一点点皱起,脸色有些发黑。 “怎么了?是不是很难治好?” 符念将江烨修的神态尽收眼底,面色一沉,忙在一旁出声发问。 江烨修皱着眉头瞧了陌卿几眼,那眼神中带着一丝怒气,陌卿内里不安,只能缄默着等江烨修开口。 空气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留在江烨修身上。 “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符念不耐烦出声。 “要想恢复记忆,需要一件东西。”低沉的声音,江烨修终于开了口。 符念:“什么东西?” 江烨修:“无忘草” “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生长在迷雾之境的药草,虽然迷雾之境险像迭生,但依尊主的实力,也不是不可能。” 符念面色松缓:“既然有一定把握,那你脸色这么难看作什么?” 这句话一出,江烨修脸色挑眉看了他一眼:“我还有话没说。” 符念:“什么?” 江烨修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沉沉看向孟桓:“劳烦少主出去一下” “我出去?”孟桓正听着得聚精会神,听到这一句,有些猝不及防。 江烨修面无表情:“是” 孟桓不明白,嗫嚅着“我、我为什么要出去……” “叫你出去就出去,这儿又没有你什么事。” 符念急着听江烨修后面的话,不耐烦地打断。孟桓无奈,犹豫半晌只得一步一挪地出去了。 “砰——” 木门轻轻一关,屋内顿时只剩下符念、陌卿和江烨修三人。 “说罢,后面是什么” 符念斜倚着桌子边缘,好整以暇地开口。 江烨修抬头,冷冷地:“你们做了?” “咳咳……” 符念一时没绷住,被这句话呛得咳嗽起来。陌卿在一旁听着,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做”地意思,一张白脸顿时变得绯红。 “你们……医者,也能看出这些来?”符念停了咳嗽,面色怪异。 “本来是看不出的,你把他折腾成这副样子,我就是看不出也得看出了。” 冷言冷语掷下,符念一张脸都有些挂不住,而陌卿的早已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愧赧得无地自容。 “不是……你有意见?” 过了一会,符念调整好面色,觑着眼儿瞧着面前的人。 江烨修冷笑一声,不看符念,带着点怒气看向床上的陌卿:“你和我说,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这…………” 面对这样的逼问,陌卿一时间支吾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本来就够羞耻了,面对一个陌生人追问,他怎么能答得出口? 符念:“喂,江烨修,你别瞎猜,我看起来像那种人么?” “你看起来不像?你之前强迫过他多少次,你心里没数?”江烨修双眸淬火,口气亦是咄咄逼人。与平日里淡然冷漠的样子截然相反。 符念恼了:“江烨修,你别忘记你是谁!” “尊主恼火什么?我不过是……说出那些肮胀不堪的行为罢了!” “呵……行为?”符念倏然冷静下来,悠悠盯着面前的人:“江烨修,你是在说谁的行为?是我根本就没有做过的……还是,你曾经经历过的?” “住口!” 猛地一声厉呵,江烨修募地站起,仿佛一只防御的刺猬。 符念对他的转变丝毫不惊讶,他悠然笑着:“江药师,勾起你那些惨痛回忆了罢?但是,我请你记住,我不是他,陌卿也不是你!” “砰!” 声音落地,摔门声起,一抹素白身影已经从屋内冲了出去了。 孟桓在门外看的目瞪口呆,根本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屋内的陌卿亦是不清不楚,他蹙眉看着符念:“他,怎么了?” “无事,就是有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罢了”符念收了脸上的哂笑,瞧着江烨修远去的身影,难得有些怅惘。 “那个人……是谁?” 陌卿迟疑着,终究道了出来,他心思灵活,稍作思想,便得知了前因后果。 “一个有些疯魔的人,你不认识的。” 符念回首,不在意地笑笑。陌卿从符念笑容中看出他并不想提起,也就没在问了。 过了一会,他像是又想起什么,赫然现着符念道:“他怎么叫你尊主?我记得之前……那《夜尊御男录》上……” “咳,别误会,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他们在我手下办事,不过取个好听的唤法罢了” 符念面色一震,掩饰性地笑着。 “真的?”陌卿盯着他瞧。 “当然是真的。”符念一边笑一边别过眼。 “好吧……” 陌卿盯了一会,也盯不出什么,终究放了面前魂不守舍的人。 此事过后,又过了十几天,符念见外面天气转好,也估摸着陌卿的身体好些了,便准备带他去迷雾之境寻找药草。迷雾之境危险甚多,符念本是不欲带陌卿去的。 但据江烨修后来所言,这勿忘草只能保持一炷香的时间,才不得不行此举。 另外,同去迷雾之境的,除了有符念、陌卿、孟桓三人,还有一个与符念素有渊源的人——舒耀。 舒耀是孟桓从上余千请万请才请出来的,符念本是没脸在与舒耀同行的,只是要恢复陌卿记忆,必须的有之前舒耀给陌卿续命的雪玉作加持。 这雪玉是舒耀家传之物,极其宝贝,他舍不得直接教给符念,又念着陌卿的好,想帮陌卿恢复记忆,两难之下,只得带着雪玉亲自前来。 第123章 尘世 正月里,积雪渐渐消融,这日,还难得出了太阳。 淡淡的光芒撒在地面上,虽不甚温暖却让人心生愉悦。 但符念根本愉悦不起来,彼时,他正站在木屋门前,不远处站着陌卿、孟桓,还有……舒耀。 如今,他着实没什么颜面与这个小鬼同行。 “师兄,你快来!” 孟桓立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下,冲着大喊。符念剑眉一挑,最终迈了步伐,沉着脸走了过去。 “咳,舒——” 符念走到众人面前,“舒耀”两个字还未出口,松树下的白衣少年已冷冷撇过脸去。 他看着孟桓,带着愠怒地:“要不是因为陌卿!我才不会来这!” 说完,一马当先向前走。孟桓做惯了和事佬,连忙上前去追。 符念僵持在原地,有些不自在。 “没事罢?舒公子说话是冲了点。”陌卿已经听闻两人之间素有龃龉,只是不太明白这龃龉中的具体原因罢了。 “无事,走罢。” 符念摇了摇头,付之一笑。 于是,几个时辰后,四人分作两拨,一前一后,到了迷雾之境。 四人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而迷雾之境,只能白天进去。 所以,四人不得不在境外露宿一夜。 黑夜渺茫,圆月高悬。 清冷的月光洒在一块荆棘丛生的山坡之上,照着一簇熊熊燃烧的篝火,还照着两两分作的四个人。 “这地方也着实诡异点了。” 四周死寂,孟桓意图打破众人的缄默,便瞧看着山坡下黑黢黢的荆棘,装模做样地叹息。 没有人说话,陌卿安然地坐在篝火旁,符念保持缄默,舒耀用棍子拨着火,一声不吭。 孟桓不死心:“听江兄说,这里好像有许多野兽,最有名就是那什么……巨头蟒?” 巨头蟒三个字落地,舒耀握着棍子地手猛地一颤。 孟桓捕捉到了,有些意外:“舒耀……你怕蛇?” “胡说什么?!” 舒耀拨着火,冷怒地看了孟桓一眼。 孟桓喉咙一哽,不知如何再答。 “这儿真有巨头蟒?” 陌卿适时开口,替孟桓解了围。 孟桓展颜一笑:“我听江兄说的,听说这巨头蟒极其凶恶,要是被缠上了,会被活活勒死的……” 叙述者讲得漫不经心,而坐在一旁的舒耀却是一点一点地白了面色。 “也许,江公子只是随便一说,记错了也不一定。” 陌卿瞧着舒耀面色不好,岔开话来笑了笑。孟桓不知其意,还坚持道:“怎么会……” 话还未完,一股冷风嗖嗖袭来。风中裹挟着一股腥臊之味。 这下,任谁都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孟桓怔愣着,朝坡下荆棘里一望,再不甚明朗的月光中看到了一个黑色长条物正往这边涌来。 他心中咯噔一声:“完了,我不会乌鸦嘴……” “不是乌鸦嘴,就是巨头蟒,恭喜你说中了。”舒耀站在一旁,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冷怒回答。 两人答话间,那黑色的巨头蟒已从荆棘中游移了过来。 “快退到这边来,这东西怕火!” 符念募地起身,他一手护住身旁的陌卿,一边冲山坡前的两人大喊。孟桓思绪被喊过来了,转身欲走,一只脚迈出去,却见舒耀站在山坡前一动不动。 “舒耀!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孟桓按着他的肩头,想要将人唤醒。 舒耀语气发颤,恨恨地:“不是我不想走……我看见蛇,腿就软了……” “什么?!”孟桓眉宇一皱,面容惊愕。 他没想到他方才真的说中了,舒耀怕蛇,看着模样,估计还不是一般的怕。 惨棘之下,他欲抱起舒耀往后退,可眨眼之间,那巨头蟒已经到了山坡之上,抬起巨大的前身,一双蛇目幽黑,望着舒耀和孟桓,嘶嘶吐着黑红的信子。 冷白的月光照着巨头蟒的身体,黑色的鳞片闪闪发光,犹如盔甲。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傻眼。 “该死!” 站在篝火旁的符念暗骂了一声,召出流火要往前去救。他的动作是极快的,但那巨头蟒的动作更快。 蛇身一动,张开血盆大口,蛇信子摇晃着,要往两人探去。 “孟桓!舒耀!” 一声喊叫,符念力不能及,眼间那巨头蟒就要将两人吞没,一柄银色长剑赫然飞来,射入蛇口中。 顿时,鲜血四溅,腥臭的气味四处弥漫。 这一剑为众人争取了时间,符念来不及看这出剑之人到底是谁,轻跃上前,去与那蛇交战。而孟桓这边也终于惊醒,拉着舒耀,半推半就到了火边。 流火威力不容小觑,几次交战之下,那蛇便落了下风,它自知敌不过符念,便扭头钻入了荆棘中,逃走了。 “师兄,为何不将这蛇解决掉?” 篝火旁,孟桓疑惑发问,他自然知道以符念的实力,除掉这蛇不是不可能。 “不能除,巨头蟒群居而生,杀了一条,便会引来无数条。”符念站在山坡前,淡淡开口,在他的面前,有一把沾染了鲜血的银色长剑。 方才形式惨棘,若不是这把来历不明的剑,舒耀和孟桓恐怕要葬身蛇腹了。 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盯着这剑看了一会,然后对着面前的虚无轻启薄唇:“左镶,出来罢。” 一语落,一个黑色的身影便从黑暗里现身,跃上山坡,跪在了符念面前。 篝火旁的三人都有些诧异。 “都跟了一路了,说说,你怎么回事?” 符念负手而立,看着面前的人。 左镶垂眸:“尊主赎罪,属下……” “嗯?” 说到一半,左镶停住了嘴。 符念开口:“有话直说。” 左镶:“属下想看看……那位舒公子的雪玉。” “雪玉?” 此言一出,舒耀有些诧异。 “我年少时曾见过雪玉一面,不知真假,便按耐不住好奇,想一探究竟……” 左镶垂眸,说得低缓。 孟桓一愣,想起之前,左镶确实问他雪玉的事情来着。符念对这个回答没有多做评论,只叫左镶起来。 “你想……看我的雪玉?” 舒耀愣愣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怪异开口。 “就是有些好奇,要是小公子不愿意……也是无防的。”左镶盯着面前的少年,微笑着,语气温缓。 舒耀顿了一会:“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你苦心孤诣,那我便让你看一眼罢。” 说着,他从衣襟了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婴儿大小的石头。 雪玉晶莹温润,躺在舒耀的掌心,发着淡黄色的光芒,犹如月光。 “这……怎么会发光?”孟桓从未见过雪玉,一时也是惊奇。 舒耀淡淡地:“这是我族的家传之物,凡是我家的人碰到了这块雪玉,都会产生光芒反应。” 孟桓点头:“原来是这样。” “你不是要看么?你过来看啊,我可以给你拿一下,不过,就一下。”舒耀抬头,见左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块雪玉瞧,仿佛僵硬了一般。 “啊,不用了,我看看就行了。”左镶僵硬的笑着。 他转过头去。温缓地:“我看着……应该和我之前看到的那块是一样的。” “哦,既然这样,那我就收起来了。” 舒耀闻言,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家传之物收了起来。 夜色寂静,篝火熊熊燃烧,围在篝火旁的人一个个开始沉睡。 孟桓和舒耀都睡了,符念坐在篝火旁,看了一眼靠着石头浅眠的陌卿,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又拨了拨火,保证火势的旺盛。 做完了这一切,符念起身,走到山坡前。 哪里立着一个人,黑衣劲装,正眺望着山坡下的一片荆棘。 “左镶” 符念轻声开口。 眺望的人一抖,回过头来,目光恭敬:“尊主,怎么还没睡?” 符念付之一笑,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立:“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六七年了罢” “是的,尊主。” 符念抬眸看他:“可曾后悔?” “未曾。”左镶回答得毫不犹豫:“昔日林极的死尸践踏我族,是尊主救了我一家的性命,所以,左镶这条命,是尊主的。” “说是如此说,确实是委屈你了,让你一个好好的名门正派,屈从我这个邪教,还被迫……与你亲生骨肉相离。” “尊主……” 亲生骨肉四个字落地,左镶浑身一颤,他望着面前的人,目光里有一丝不安。 符念淡淡地笑着:“如果你握住了舒耀那块雪玉,那块雪玉也同样会发光,是么?” “尊、尊主……” 左镶一瞬间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未曾回答,慌乱已经证明了一切。 符念认真地看着他:“舒耀是用假人术救的陌卿,这假人术在江湖上失传已久,没有几个人会,而你刚好还将这假人术修炼到了熟稔之境……” “尊主,别再说了……” 左镶浑身颤抖着,目光低垂。 符念:“为何不认他?” “为何?”左镶抬起头来,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他如今的生活挺好的,我又何必去打搅他。再说……我如今与尊主站在一线,他是上余的人,我们势必势不两立。” “也许,你对他来说比上余和名誉更重要。”符念顿了顿:“你知不知道,他以为……是我杀了你。” “怎、怎么会?”左镶有一瞬的慌乱。 符念笑笑:“也许是别人同他说的,他还为此对我怨恨已久,我之前也觉得挺对不起他的,到现在,才有些放松。” “这……让尊主受委屈了!” 左镶说着,就要铿锵跪下。 符念一手扶住了他:“无防,小事而已,你既不愿说,我自替你隐瞒。” “属下谢过尊主!” 左镶说着,面色动容。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 第124章 尘世 第二天,五人醒后直奔迷雾之境。 路上,符念与陌卿一路前行,孟桓与舒耀说着话,左镶便跟在两人身侧,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大量一眼舒耀。 舒耀被左镶看的有些发慌,虽然他对这目光并不反感,但被人看了多次,还是有些怪异的。 到最后一次,左镶再打量他时,他不由得直直对上去:“左侍卫,你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没、没有……我就是听你们讲话罢了。”左镶笑着,仓促撇开眼。 舒耀只得回头,带着怪异的心情走着。 一段路程之后,无人终于到了迷雾之境。 境内大雾弥漫,冥濛不清。 符念让其他人都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入境内去寻找那无忘草。 江烨修说得没错,以他的修为,拿到这无忘草根本不算难事,不过半个时辰,他便持着一株绿草从里面出来了。 “师兄,这就是无忘草?” 境外,孟桓见了符念,欣然发问。 “按照江烨修说的找的,应该没错。”符念将那草捏在手心,顿了顿,看向舒耀:“还请界借雪玉一用。” 舒耀冷着脸,不看符念,但还是依言拿出了那块雪玉。 白色的玉石在他手中发着光芒,他间接递给孟桓:“拿过去罢” “多谢” 孟桓微微一笑,拿着手中的雪玉就要递给符念,路上多有碎石,孟桓满心都在那石头上,一时间倒也没看路,倏地,全身一趔趄,雪玉便从手中坠了出去。 “小心!” 仓皇中,众人变了脸色,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然后,慌乱戛然而止。 陌卿和符念立在一侧,孟桓保持着要去补救的姿势,而舒耀则是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左镶手里接着那块雪玉,而那块雪玉正在他手中散发白色的光芒。 雪玉发光,众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 舒耀朝左镶呢喃着,呆滞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无忘草不能停留太长时间,还是快些给陌公子用罢。”左镶目光闪烁,将手中的物件快速放到符念手里,仿佛被烫了手一般。 符念目光沉静,没说什么,淡淡地接了,去炼化无忘草。 食用无忘草后,人会陷入昏迷。符念将食用了无忘草的陌卿放在磐石一侧,全神贯注地用灵力为其调息。 而另一边,舒耀与左镶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仿佛两根木头,孟桓站在一旁看着,嗅出了空气中的沉重与尴尬。 “能够让雪玉发光,只有与我同处一脉的人才能做到。” 沉缓的空气中,舒耀压抑开口。 左镶站着,没有回答。 舒耀不甘心,猛地回头:“左侍卫,我请问你,我和你……有关系么?” “没有” 左镶回答得毫不犹豫。 舒耀:“不可能,雪玉明明发光了” 左镶淡淡地:“也许是凑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你撒谎!”舒耀猛地怒目狰狞,他紧紧地衔住目前的人:“你早就知道雪玉的含义了对不对?你根本不是来看这玉的,对不对?” “小公子多想了,我就是来看玉的。” “呵……左侍卫,六年前,我族就只身下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父亲。而你如今的年纪……好像和他差不多罢?” 话至此处,左镶没有再答,而是别过眼去,没有再与舒耀的对视。 这个动作募地就让舒耀恼火了,他募地出手,揪住了面前之人的衣领:“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么?!我以为你被夜行渊杀了,费尽心思想要变强大,为你报仇!而你呢?” “你居然就在夜行渊!这么多年,你从没有想过来找我吗?!” “小公子,我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抱歉。” 回应舒耀的,是一个疏冷的背影。 左镶背对众人,眸子里有水光闪动。 四周寂静,空气中有难掩的压抑。 除了沉睡的陌卿,众人都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 “好了,无忘草也服下了,该回去了。” 符念抱起沉睡的陌卿,适时开口。 孟桓连忙接话:“趁着现在天色还早,赶紧走罢,不然又要在路上过夜了。” 话音落下,一众人往前走,唯独舒耀停留在原地不动。 孟桓温声开口“舒耀,有什么事……还是出去说罢。” “你们走,不用管我。” 舒耀冷着别过脸,不再多说一句话。 左镶看着,面上有一闪而过的不忍。但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既然小公子执意留下,那我们便先走罢。” 舒耀的肩膀微不可问地一抖。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屈伸,但还是忍住,没有回头。 倏地,一阵熟悉的冷风起。 腥臊的气味在空气中肆意弥漫。 孟桓面色一变:“这是……” “是巨头蟒!”符念抱着人,冷沉出声。 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的巨蛇从迷境中游移出来,吐着红色的蛇信子,目光凶狠,淬炼血光。 这条蛇,是之前与符念交战的那一条,而现在,离这条蛇最近的,是舒耀。 “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众人面色一变,朝停在蛇前的少年大喊着。而站着蛇前的少年却觉得自己的脚像生了根一般,根本无法动弹。 蛇,是舒耀的弱点。 “该死!”符念咒骂一声,他想要上前,奈何手中还抱着人,一时无法放开。孟桓召出碧魄剑,还未出手,一个黑影已经飞了出去。 最先动手的,是左镶。 巨蛇身形庞大,呲出的尖牙中淬炼着毒液,他直视着面前的少年,张开血盆大口,蛇信子往前探。 舒耀认命般地闭上了眼,正在濒死之际,却感觉身形一退,有一股外力逼得他退了后。 不可思议地睁开眼,他恰好看到左镶被那巨头蛇缠绕住。 “你——!” 舒耀愕然出声,一声不知道唤他什么,火急火燎之下,只怒吼道:“你干什么!” “没时间了,你快走!” 左镶与巨蛇缠斗,明显力不从心。 孟桓意欲上前出手,猛然一阵更强大的分席了过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有越来越多的黑色巨蛇从迷境中游了出来。 “不好,是巨头蟒倾巢而出了!” 符念皱眉,凝重出声。 巨头蟒倾巢而出,非人力可抗,唯一的办法,是退后,出逃。 “尊主!麻烦你……带舒耀出去!” 左镶被巨蛇缠绕着,艰难出口,此时他已经完全败了下风,自知出去无望。 “要走一起走,你快过来!” 舒耀固执地站着,没有动身。 “来不及了,走!” “少主,快带舒耀走!” 一声大吼,左镶的上半身已经被巨蟒完全缠住。孟桓闻言,忙动身上前扯住了舒耀的衣袖。 舒耀根本不听,眼前越来越多的巨头蟒就要上前,孟桓情急无奈之下只好强拽。 “舒耀,好好活着!” 黑色的巨兽群中,左镶的目光温缓而悠长。 于此同时,那巨蛇张开血盆大口,朝那目光温缓之人袭去。 “爹!” 猛然撕心裂肺一声叫喊,穿透山林。 目光温缓的人神色一怔,猛地落下泪来。 “舒耀,不想认你,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打搅你的生活……” “如果可以……” 言语未尽,一瞬间,戛然而止。 一场覆灭,巨蛇已将认整个人吞没,那如果后面的字句再也无法道出。 “爹!!” 舒耀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昏沉迷蒙,腥臭的气息让人麻木。舒耀感觉自己这些年来,在苦心孤诣做着一个梦,后来,梦彻底醒了,他却坠入了无尽深渊。 从迷雾之境出来后,舒耀整个人一言不发。 符念将昨夜里左镶说的话道了出来,他僵硬的一张脸才有波澜,不过,仍旧是泪如雨下。 “天色也不早了,你回上余去罢,这一次,真的谢谢你了,还有……节哀。” 符念抱着陌卿开口,语气难得温缓。 “不,我不回去。” 舒耀猛地抬起一张泪痕未干的脸,满是决绝。 符念:“你不回去,能去哪儿?” “我要和你们去夜行渊。” “夜行渊?你确定?” 符念一愣,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旁的孟桓正担心舒耀会不会做出冲动之举,听到这一句,彻底愣住了。 “我父亲是夜行渊的人,他的命运是效忠于你,现在他死了,我便代替他来效忠于你。” 舒耀决绝地:“除此之外,这也算是我之前误会你的偿还罢。晋水镇的事,我知道不是你做得,抱歉。” “你可要想好了,夜行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这名门正派的弟子进去了……” “我想好了,走罢。” 舒耀说的斩钉截铁,说完,头也不回地超前走了。 事态变化,众人心思各异地往前走。然而刚途径一处城镇,便听到了一个更加令人诧异的消息——顾长言死了。 上余最年轻的掌门——顾长言,死了。 村名议论纷纷,有说顾长言是走火入魔死的,有说他是患病死的,更有甚者,说他是被符念杀死的。 说法不同,莫衷一是。 舒耀对此留言明显有些震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第125章 尘世 颜辰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黑暗与光明重叠,血色翻飞,他梦到他与他的徒弟缠绵塌上,梦到符念抱着他在集市的街上走,事情荒诞得不像话。 然后猛地一瞬间,这个梦醒了,他缓缓睁开双眸,看到一间温暖宽敞的屋子,而符念伏在他床边的案上,正浅眠着。 他身体轻轻一动,那伏在桌子上的人仿佛有感应了一般,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朝床上看去。 “你醒了” 符念朝床榻走来,语气里有难言的欣喜。 “怎么样?想起来了么?”符念握住这刚醒之人的手。一瞬间,颜辰浑身一震。脑海中画面翻覆,景象荒诞不堪。 碰到符念手的那一刻,颜辰才赫然明白,梦里的那些景象原来真的都发生过。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是……没有想起来?” 符念见颜辰不说话,连连发问。 颜辰怔愣地看着面前焦急的人,冷静了好久,才张了张口:“符念……?” 符念忙应声:“我在,怎么了?” 颜辰艰难地:“我们……” “嗯?” 符念目光灼灼,认真地听着颜辰的下文。 颜辰喉咙滚了滚,心中云海翻涌,最终道出口的却是:“没什么,我想一个人静静。” 符念怔愣:“那你……想起从前的事了么?” “想起来了,就是还不太适应。” “好,那我不打扰你,你好好静静。” 符念温声开口,替颜辰拉了拉被角,缓缓退了出去。 木门关上,颜辰坐在床上,闭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当初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符念上了床的? 还是自己愿意的,他是……疯了么? 夜色落幕,颜辰躺在屋内辗转反侧,而符念坐在夜行渊的屋顶上,静静看着望着夜空。 也许是因为夜色沉闷,符念的脑子昏沉沉地,有什么东西,像是翻涌上来了一样。 头痛欲裂是一瞬间的事,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他脑海里穿梭。 皎洁地、不染尘埃地。 “师尊……” 符念抱着头,痛苦地呢喃出声。 “呵,符念,还记得你的师尊么?” 募地,有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谁?!” 符念猛地抬头,只见屋脊之上,一个黑色身影立在哪里,虚幻的,如同一团雾气,根本看不清脸。 强大的邪气弥漫,铺天盖地,符念血脉的阴邪开始蠢蠢欲动。 面前的人,修为绝对不再他之下。 “你是谁?!” “呵呵……尊主,别急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诡异的笑声起,黑衣人的语气随意而慵懒。 他笑嘻嘻地:“尊主,还记得你的师尊么?你不会……爱上别人了罢?” “住口!” 符念面色一沉,手中召唤出流火,猛地向前掷去。 蓝红两种火焰遇到黑衣人轻飘飘地化了,没有烧毁他一片衣角。 这次,符念再次怔愣了。 “尊主,没用的,你还是好好想一想,你自己到底背弃了什么罢?你的好师尊……可是被你彻底忘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面前的黑衣人如雾气一般消失了。 唯有那个声音,还在空中慢慢回荡。 符念扶额站在原地,只感觉脑子里的那股疼痛感更加强烈了,灼烧的、痛苦的。 他仿佛回到了清冷宽敞的九寒殿里,一个白色衣衫的人正坐在大殿上,缓缓地看着他微笑。 “符念……” “令宸……” 温柔缓慢的呢喃在耳畔响起,振聋发聩。 “尊主,你还记得你的师尊么?” “你不会……爱上别人了……” “尊主,你还是好好想一想,你到底背弃了什么罢?” 轻缓的字句,犹如一把刀,扎入血肉里,疼痛入骨。 “师尊……” 符念一双眼睛变得迷茫起来。 师尊…… 师尊……你在哪儿啊? 符念跌跌撞撞,从楼宇上跌下来,他感觉不到痛,迷惘着一双眼睛漫无目的的走,犹如一只无头苍蝇。 “师尊?” “师尊……” 脚步踉跄,似醉了酒的人。他在虚幻中看到他的师尊越走越远,看到那个清徽真人脸上失望的表情。 他慌了神,一步一步追着,如坠深渊。 颜辰正在床上躺着,只听见猛地一声,门被拍开来了。 他迅速地坐将起来,以为生了什么意外,却看到一个黑影跌在门边,失魂落魄的,是符念那张邪气而固执的脸。 “符念?你怎么了?” 颜辰皱眉,赤着双足从床上下来地上的人。 “师尊……” 一声呢喃,颜辰伸在半空中的手戛然而止。 熹微的月光下,符念蜷缩在地上,痛苦地皱着眉头,像失了魂的人。颜辰怔愣地看着,还未从第一声呼唤中惊醒,第二声呢喃已接踵而至。 “师尊……你为什么不理我?”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师尊……你别不喜欢我……” 细小的声音,卑微地、无助地、甚至带了一丝啜泣。 颜辰浑身一震,他不知道符念又犯了什么病,但僵在半空中的手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符念头上。 “没有……不喜欢你啊” 一声叹息,蜷缩在地上的人猛地一顿,怔了半晌,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人:“师、师尊……?” 颜辰顿了顿:“符念,你入障了,我不是……” “你不愿意认我……果然,师尊就是讨厌我的。” 符念垂眸,一张脸上还坠着淡淡的泪痕。 颜辰:………… 无奈又无法,颜辰知道符念如今是把他看作前世的清徽真人了,顿了片刻,只得安慰道:“你想多了,我真的没有不喜欢你。” “那我做什么,你都喜欢吗?” 符念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颜辰顿了顿:“如今,只要你不伤天害理,就都可……唔……” 话还没说完,一个黑影猛地扑了过来。 颜辰猝不及防地向下倾倒,唇齿间都是符念掠夺的气息。 “符念——” “师尊,你果然……不喜欢我么?” 符念缓缓抬起头,一张脸上满是悲凄。颜辰看着这张坠了泪痕的脸,一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没有……” “ 那就是喜欢?” “也……” 也字后面的话还没出口,符念就已经呈现了一副颓然之态。 落寞地,触动地。 颜辰骤然开始心疼。 “既然师尊不喜欢,那我走好了……” 颓然的人募地起身。看到他真的离去,颜辰脑子里有什么遽然断了。 “别、别走……” 鬼使神差地,他唤了声。 符念脚步一顿,回头愣愣地瞧着地上衣衫凌乱的人。 颜辰仰视着他,仰视着这个浸在熹微月光里的人,忽然不知如何自处。 但是他知道的,他不想让他走,不想看见他不开心。 他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符念在等他的答案,他自己也在等自己的答案。 月色冥濛,符念的目光悠长而幽远,颜辰对视着,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在往事的纠葛中找寻到了答案。 “符念,我……喜欢你。” 说者沉缓,听者惊心。 “师尊……” 站在门边的人转了身,双手将门一带,迫不及待地拥住了地上的人。 地板很凉,纠缠的人却很热。 符念是天生的占领着,尤其是在他爱的人面前,占有的更加疯狂。 所以这一次的颜辰,承接得比上次更加艰难。 他握不住任何东西,只能环着符念的脖颈。他听到符念不断地唤他师尊,不断地进进出出,然后,他在撕裂的疼痛中生出了不可思议的欢愉。 终究是沉沦了,欲海里的沉沦,情感上的纠缠。 他爱的,符念。 而符念,亦爱着他。 第二天,颜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床上,而符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四周静悄悄地,颜辰有些怪异,他忍着身上的疼痛整理衣冠,推开门,正好看到四人站在殿外,正是符念、江烨修、舒耀同孟桓。 这四人手持灵器,正在讨论着什么,似是要远行。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颜辰攀住门框,怔愣出声。 一时间,讨论的四人猛地停了下来。孟桓和舒耀一声不吭,江烨修则是冷笑一声,面容中多有鄙夷。 然后他看到符念沉沉地转过头来:“我要去找接下来的余念了,我找余念……是为了复活我的师尊。” 符念说话的时候低着头,目光有些躲闪。 他不知道……该拿陌卿怎么办了。昨晚一夜癫狂,让他丧失了神智。 他以为面前的人会悲伤难过,但是他只听到一句:“我陪你去。” “你确定……要陪我去?”符念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人。 颜辰淡淡地:“如果能够复活,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复活法。” 一句话撂下,四周寂静无声。 于是,颜辰终究是同四人去了接下来的苍澜山。 苍澜山与古籍山是相连的,且山上草木萎顿,只有一根根枯死的树枝。 无人来到山下,周遭荒无人烟,只有一间破房子,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头。 第126章 尘世 老头坐在荒芜的门前,正在颤巍巍地劈柴。 “大爷,你住在这里,听说过这山上有余念么?”孟桓走过去,礼貌发问。 老头费力地停下来,转了头,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面向孟桓,他摇头:“这里人都没有,哪还有什么余念。” 孟桓有些失落:“这样啊……” “不过这两座山的山谷中外人进不去,外地人都说是邪祟作怪,你们要是愿意,就去哪里瞧瞧,说不定……有那什么余念。” 老头停了半晌,复又开口。 孟桓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转头:“师兄,山谷那处或许有苗头。” “听到了,走罢。” 符念点头,五人旋即往前走。 走的时候,江烨修下意识地回头,看到那个老头颤巍巍地做到了地上。明明什么也没做,但有种说不出来地心悸. 但终究只是匆匆一瞥,便回了头。 那老头说的没错,五人到了山谷,确实看到一股阴邪之气弥漫。 初春的天,外面多少有点日光。然而这山谷里,却阴晦异常。 枯木丛生,中间流淌着一条黑黢黢的河流。众人站在山谷之上,看着这河流流向更为深远的、幽晦的地带。 冷风呼啸,符念召出流火驱开邪气的阻碍,携众人往下。 “此地阴邪异常,大家各自小心。” 符念淡淡开口,说话的时候却分明瞧着颜辰。众人各自点头,跟在了符念之后。 很快,沿着河流越往前走,雾气越来越盛,盛到几乎都看不清人脸。 符念下意识地想去拉颜辰的手,犹豫许久,终究是忍住了。 “杀!” 募地,雾气里传来一声叫喊,众人一惊,皆停下了脚步。 叫喊声没有停止。 “攻城,杀!!” “诛杀城主!占领云城!” ………… 嘶吼夹杂着马蹄,一阵阵,撕心裂肺。 舒耀站在雾中惊愕的呢喃:“明明没有人 ,怎么会……” 江烨修:“也许……是幻音。” 舒耀:幻音? 符念回头:“幻音是曾经发生过的,因为怨念太深才保持下来,终年不散。” 话音方落,众人面前的大雾倏地散去。 身旁流淌的河流不见了,枯木、山谷,皆消失得无影无踪,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方残破的城门,与无数汹涌而来的铁骑。 “杀啊!诛杀城主!” “占领云城!” 战马奔跑,骑在马上的战士叫喊着,兴奋而狂热。 五人站在这其中,那些铁骑便穿过他们的身体奔涌向前。 孟桓惊愕:“这怎么会……” 颜辰淡淡地:“是幻像。” 孟桓:“幻像?” 颜辰:“与幻音差不多,因为怨念而不能散去的画面。” 战马奔涌,驰骋向前,战士们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嘴里叫嚣着胜利的言辞,很明显地,不远处的那座城门岌岌可危。 “开门呐……” “开门……” 倏地,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幻象里,城门拉近,众人看到了在呐岌岌可危的城门前,匍匐着一个血迹斑斑的男子,男子衣衫破烂,手中死死地握着一把长剑。 符念没去关注这个男子的脸,料想着该是这座城里面的人。 岂料这男子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却是符念无比熟悉的一张脸。 “师、师尊……?” 符念怔在了原地,孟桓与颜辰亦是惊愕不已。 一模一样的,丝毫不差。 颜辰怔愣地看着这个幻境中的自己,内里混乱。 道不清前因后果,众人只得继续看下去。 城门外,匍匐在地的男子依旧用手拍着城门,皲裂的嘴唇开合,说着微弱的话。 “开门……” “敌军,就要来了……” 没有回应,血一点一滴地从男子的手上滴下来,渗入腥臭的土壤。 过了片刻,终于有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颜城主,对、对不住啊……” “不是不想开门,大伙都怕啊……” “我、我们谢谢你为我们死守云城,但是这城门一开,说不定敌军能乘虚而入……” 小心翼翼地,残破地,匍匐在地的男子,用滴血的黑色的长剑撑起身躯,猛地往门上一拍:“糊涂!” “我非贪生怕死之辈!城中阵法为我所立,若没有我进去加持,迟早都会没用的!” “到时候,死的就不只是我一个人,而是整个云城的百姓!” 怒气冲冲地一阵斥吼,那颜城主手中的黑色长剑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隐隐发着白光。 这一瞬间,符念的心脏犹如攫住。 “颜城主……您、你别说了……” “大家都怕啊,算云城的百姓对不起你……” “今日城门不能开,我们给你跪下了……” 木门后,一阵渺远的啜泣。 门不会开了。 颜城主的手从木门上无力滑落。带着腥红的血液垂到了地上。 战马驰骋,敌军已经近在眼前。 “杀!” “攻城!” 铁骑纷纷,叫喊强烈。 死期将至,衣衫污浊的颜城主坐在地上,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把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剑。平静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今天……怕是要永别了。” 一声落下,黑色的剑身颤动着,发出细微的悲鸣。 “你说你……我还没为你取个名字,算了也不取了,下辈子,你别再遇见我了,知道么?” 颜城主的手抚上剑身,嘴角的笑容逐渐放大。 “对不起,不能带你……回家了……” 铁骑驰骋而过,门前鲜血淋漓。 一阵阴风飘过,幻像中只剩下一句残破的尸体,与一把插于污浊泥土中的黑色长剑。 符念望着那把剑,望着那具城门前的尸体,血液里翻涌起一阵阵的寒凉。 此时此刻,他的耳朵里有无数的战士在叫喊,在喧嚣。 他皱眉,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看到了么?符念?” 一个戏谑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符念一惊,再次睁开双眸,眼前已是一片阴郁,仍旧是黑黢黢的河流,幽冥的山谷,但是,陌卿和孟桓等人全都消失了。 站在符念面前的,是昨天晚上的那个黑衣人。 仍旧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声音却无比清晰。 “符念……那是你和你师尊的……前世啊。” 募地,惊雷炸响。 “你、你说什么?”符念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黑衣人笑:“符念,颜辰便是颜城主,而你……你知道你自己是谁?” “我……我是谁?” “哈哈哈……符念,你连人都不是呢,你可是……那位颜城主手中的一把长剑啊!” 轰隆—— 雷声滚滚,轰得人四分五裂。 黑衣人肆意地笑着:“知道么?每一世,你的师尊都逃脱不了惨死的命运,无论是上次的颜城主,还是这一世的清徽真人。而你符念……自始至终都只能站在他身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恨,恨那些世人,逼得你想守护的人去死亡……不是么?” “哈哈哈……” 毛骨悚然的笑声,符念感觉自己的脊背上一阵阵寒凉。 “符念,你想复活你的师尊么?” “我想!” 符念回答得毫不犹豫,黑衣人脸上的雾气消散了,他的身形变小,成了一个少年人的模样。 而这个人,符念也无比熟悉。 是他之前囚禁在夜行渊中的那个孱弱少年,那个巫族少年。 “你——到底是谁!”符念双眸衔住面前的人,眉宇紧蹙。 “尊主……我是来帮你的啊,忘了么?可是我告诉你去找三山余念的……”少年好整以暇地笑着,全然没了之前胆小瑟缩的模样。 “尊主,如果你想,那么前面那片黑暗便是你的机会,走进这无边怨气而生的余念里,你就能将你的师尊带回来。” “去吧……”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透着无限的引诱。 符念抬眸,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无边黑暗,双眸一点一点地涌现血光。他感觉头脑昏沉,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耳边只能听到这个少年的话,只能感觉到恨与不甘。 “去罢,尊主……” 声音落下,符念一脚往前…… 隐晦的黑色空间外,舒耀、孟桓以及江烨修三人愁眉不展。 “师兄刚消失,陌卿怎么也不见了?”孟桓左顾右盼,黑黢黢的河流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 “分开找找罢”江烨修皱眉出声。 山谷之外,破旧的屋子里坐着之前那个劈柴的老人,以及一身白衣的颜辰。 “你抓我来作什么。” 颜辰坐在桌子边,沉声发问。 老人手里拿着一方手帕,淡淡地看着,头也不会地答:“叙旧。” 颜辰站起身来,转生身向外:“叙旧?我可不认识你,我还急着回去有事。” “是急着回去找符念罢?” 颜辰脚步猛地一顿,他回头扫向老人:“你是谁?” “我是谁……”老人笑笑,抬起头来:“清徽真人,我可是……你的死对头。” 颜辰募地心惊。 声音落下,老人的皮肤生生蜕变,佝偻的身躯变得高大,年老的面容成了一张英挺的脸。 这张脸,颜辰永生难忘,是林极。 恶咒王——林极。 “你死而复生了?符念是你抓的?”颜辰回神,立刻脱口而出。 林极将手中的手帕放进手心,哂笑:“别急,我虽有幸回到这阳间,但却不是死而复生,也不是来造孽的。抓符念的……另有他人。” “你知道,是谁?” 林极:“他自己” “他自己?” 颜辰愕然,根本听不懂林极的话。 第127章 尘世 林极笑笑:“颜辰,如果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就请坐下,我来告诉你。” 事态的扑朔迷离让颜辰彻底顿住了他,他依言转身、坐下。 林极淡淡开口:“颜辰,你知道你自己是谁么?” 是谁?他是清徽真人,是陌卿?还是……之前幻象里的那个颜城主。 一团乱麻。 思绪混乱中,他听到林极重新开口。 “陌卿、清徽真人、还有那个颜城主皆是你在凡世里的身份,而你在你是天界的真正身份……是清徽上神。” “你说什么?”颜辰蹙眉,仿佛自己听错了。 林极笑意安然,他手指一提,驱除了颜辰眉尖的血花封印。 “你是天界的清徽上神,主咒语,主结契。与符念乃是契约的纠葛。” “今日我奉司昼神君的命令而来,还您上神之身、偿您上神之力,以及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有了这段记忆,你便知前因后果,是怎么一回事了。” 渺远的声音落下,颜辰只感觉光影一闪,面前出现了一场虚幻的画面。 猩红的花朵,汩汩流动的血河。一座黑色的宫殿便坐落在这血河边。 “清徽上神,下次有空再来冥界吃酒啊。” 殿内传来欢笑,紧接着,一黑一白的两人从殿中走了出来,一袭白衣的,正是颜辰,一袭黑衣的,是一个面容粗犷的男子。 “下次有空,再来拜访冥君了。” 颜辰笑笑,礼貌拜别。 冥君摆手:“好说好说。” 分别之际,颜辰欲走,转身忽然瞧见了血河里翻腾起了血浪,不由得面色一顿,回过头来:“这是……怎么了?” 冥君不甚在意地摇头:“不知,该是司寂那孽障又在作孽了罢。但是晾他怎么样,也逃不出这往生河,这可是司昼神君亲自为他建立的牢狱!” 提到司寂二字,颜辰摇了摇头,眉宇有些沉重。 冥君瞧出来了,惋惜一叹:“这天界,谁不知道司昼与司寂神君两人从前是结拜手足,好得跟什么似的,没想到几千万年来,一个飞升成神做了天界帝君,而另一个……竟然堕落为魔,还大逆不道的创了修罗界,你说说,好好的兄弟反目成仇,也是作孽了。” 冥君一番话说得悠长,颜辰听了也没多作评论,一笑置之,道了别。 他沿着血河一边往前走,就要出了冥界,骤然,一颗婴儿大小的黑色石子落到了他的脚边。 颜辰低眸,认真一看,是一块黑曜石。 颜辰对石头不感兴趣,抬脚欲走,那块黑曜石竟然化了形,变成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拉住了他的衣袖:“仙君仙君,我在这里化了形,会被冥君抓去下酒吃的,求求你,带我回走罢。” 少年一张脸上怯怯的,还是未长开的脸,却俊魅逼人。 颜辰看着少年有些好笑:“你就不怕……我也捉了你去吃酒?” 少年认真地:“仙君长得这般好看,定然是不会吃小孩的。” 一句话,彻底把颜辰逗笑了,他摸了摸少年的头:“既然要跟我,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罢?” 少年一愣:“我、我才化形不久……没名字。” 颜辰顿首:“这样啊……不如,我为你取一个名字如何?” 少年双眸一亮:“什么名字?” 颜辰想了想:“就叫……符念罢。” 画面一转,是仙雾飘渺的天界。 颜辰带着冥界的小少年回殿不久,一个白衣男子飘然而至。 “司昼帝君?” 颜辰看着进入殿中的男子,诧异出声。 白衣男子生得面容清寒,一张脸上波澜不惊,他看着颜辰:“清徽上神,还请把你身边那个少年给我。” 颜辰:“我刚从其他地方带了这孩子来,请问帝君要召这孩子去干什么?” 司昼薄唇翕动:“炼化” 两个字一出口,颜辰浑身一抖,炼化,简而言之,便是将邪物炼化成熔岩。 “帝君,他还是个孩子,这其中……” 司昼打断:“清徽,这个孩子本身是一块顽石,因为得了血河中司寂倾注的怨念才可化形,随着他年岁渐长,这怨念会越来越盛,最后,司寂恐怕会借助这具身体,取而代之,从血河里逃出来。” 。"所以现在乘着怨念尚未壮大,必得炼化他不可。。" 司昼说着,就要拉了少年走,少年怯怯的,不知发生何事,看了颜辰一眼,目光中多有恐惧。 “帝君且慢”颜辰叫住了面前的人。 司昼回头:“清徽还有什么要说的?” 颜辰:“若我与这孩子结契,带他去凡尘历练几遭,驱除他身上的邪祟之气,可否?” 司昼面色一顿:“你肯与他结契?” “对。” 司昼:“清徽,你可想好了,结契以后便是生死与共,若他在凡尘历练几遭,还未驱除邪气,那么到时候,我可要将他与你一并炼化。” 颜辰不在意地笑了笑:“帝君,我的神职便是渡化他人,若渡不了这孩子,那也是我命中该有的死劫。” 司昼低眸看了会一旁的少年,似乎想到什么,唇角牵出一丝浅笑。 不多时,他已转身走了,颜辰的耳边还回荡着司昼的渺远的语音。 “清徽,三世为约,若三世,他身上的邪念还未除尽,我最终还是会将他炼化的。” 余音袅袅,幻象顿灭。 破旧的屋子内,林极对着颜辰微微一笑:“清徽神君,可懂了?” 如梦初醒,记忆与灵力都在一瞬间偿还。 林极淡淡开口:“符念血脉不纯,乃是先天所致,这几世犯下的冤孽,并非他不诚心向善,而是他身体里有着不可抗拒的邪祟。他是司寂化形的一个傀儡罢了,所谓不死之身,也不过是司寂的强大怨气所塑。若他完全被怨气吞噬,那么司寂便会借助他的身体重生。” 颜辰眉心一动,他将手放在膝上,认真地看着林极:“那现今的局势……究竟如何?” 林极笑笑:“如今心魔已成,司寂已经借助符念化了形了。还有,晋水河一事,背后操控的人便是他。” 颜辰一愣:“晋水河?” 林极起身,看了看手中那块白色手帕:“不止是晋水河,就连顾长言还有高老汉,都是他杀的。” 颜辰惊愕:“为什么?” “让符念背负怨念” 林极顿了顿,又道:“最好毁灭掉一个人的办法,便是不择手段地将他压入谷底。这是司寂这几生几世都在做的事。高老汉地连环阵是司寂教的,而顾长言的所作所为,皆是受司寂所胁迫。原本,这样一来,符念早该在晋水河就被怨念吞噬的。” 颜辰:“那为何……” 林极:“因为他还有一个弱点,那便是你。” “你与他结契,在这几生几世的纠葛中,他早已将你当作命定之人,对你产生了情愫。前几世,因为司寂,你的命格都被篡改了。而这一世,帝君让你秘密重生,为的便是留住符念的善性。晋水河一事,如果不是你的死,符念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一番话,震得人发聋。 颜辰手指屈伸,眉宇间划过一抹沉重。 静了半晌,他抬头望着面前的人:“现在困着符念的人,是司寂罢。” 林极笑着点了点头:“正是。他如今已陷入了怨念之海,谁也进不去,只有与他结契你能够救他。但是凭你一个人要进欲念之海,是不可能的。” 颜辰毫不犹豫:“那要怎么做?” “在怨念之海里,找一个强大的邪祟献祭,开一条生死之路,” “邪祟??”颜辰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脑中有一闪而过的惊愕,他看着面前的人:“你该不会是……” 林极抬眸,目光灼灼:“不错,我就是那个可以为你开生死之路的人。” “但是”他一顿,脸上绽开微笑:“我可是有条件的,毕竟上辈子咱俩可斗得死去活来。” 颜辰:“什么条件?” 声音落,满室寂静。 林极端详了一会手中的那块手帕,缓缓抬头:“帮我,把江烨修请过来。” “江烨修?”颜辰眉宇一皱:“请他作什么?” 林极沉缓地:“我欠了他些东西,没还。” 颜辰不解:“你既然可以把我弄到这儿来,那你自然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把他召过来。” “清徽神君,你不懂,我说的……是‘请’” 林极说话的时候,目光带着从未有过的温缓,颜辰有些诧异,原来……林极与江烨修竟是旧相识么? “清徽神君,怨念之海能够持续三日,这三日,我请你,帮我把江烨修请过来,拜托了。” 林极一番话落了地,颜辰感觉周遭景物变换,他已经回到了山谷里,回到了那条黑黢黢的河流边。 “陌卿!” 众人团团涌上前来,纷纷问颜辰去了哪儿。颜辰一时无法将事情解释清楚,也就含糊地说着,糊弄过去了。 堪堪安抚了舒耀和孟桓,他把江烨修叫到了一旁。 寂静的河边,枯木丛生,颜辰目光沉缓:“江兄,现有一法,可救符念,只是拜托你去见一个人。” 江烨修冷面未改:“见人容易,但说无妨。” 颜辰盯了他一会,想了想道:“这个人……是你的旧友。” 江烨修:“谁?” “林极” 话音一落,寂静无声。 江烨修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僵成了个泥人。 “江兄?你——” “不要再说了,我不见。”江烨修喉结攒动,一句话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来的。 颜辰皱眉:“江兄,如今形式惨棘,算我求你……” “求我也没用,不见就是不见。” 冷峻的声音,江烨修拒绝的斩钉截铁。 颜辰无奈:“江兄,你怎么……” “我怎么这么无情,是么?”江烨修猛地反问,素日清冷的双眸里是滔天的怨恨。颜辰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有些怔愣。 江烨修逼近,恨恨地盯着面前的人,磨牙吮血:“陌卿,如果一个人曾经把你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笼里,日日羞辱,你这辈子……还想再看他一眼么?” “你……” 颜辰脚步踉跄,脑中轰鸣,猛地意识过来什么:“林极他……” “他这样把我关了十年。” 唇齿森冷,江烨修冷笑着:“他死最好,又活着回来干什么,这样的畜生,就是求我……我也不会再看他一眼!” 冷风萧萧,江烨修决绝远去。 颜辰怔在原地,还未从这惊悚中回过神来。林极与江烨修……竟是这样的纠葛? 站在自己的角度,他确实很想救符念,但是站在江烨修的角度,他没有办法去逼他。一个人,被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被人羞辱,该是怎样一种折磨? 不敢想。 颜辰曾经差点,就和符念走到了这一步。 第128章 尘世 三日的时光很快过了大半。 舒耀和孟桓坚持不懈地在河边寻找着符念的踪迹,颜辰瞧着,只能干着急。 唯一能够帮忙的,只有林极。 但是江烨修不愿意见他。 颜辰坐在河边,江烨修就坐在一旁,有好几次,颜辰都是欲言又止。 终究不知如何劝解。 夜晚,星光渺茫。 河边的橘色篝火燃得旺盛,映出江烨修冷寒的一张脸。 彼时,孟桓和舒耀又除去寻觅蛛丝马迹了,只有颜辰和江烨修隔火对坐。 “你想知道我和他发生了什么,对么?” 募地,江烨修开了口。 颜辰抬头:“你若愿意说,我便听。” 江烨修哂笑:“十九岁那年遇见他,是我的噩梦。那年,修炼恶咒的符咒主林极需要一个咒人,所谓咒人,便是供他炼咒的人。而我,恰好就是他选中的咒人。” “十年的不见天日,我与他处在阴暗的死尸堆中朝夕相处。那十年,他因为闭关,哪儿都去不了,最初,他只是在我身上炼咒,但日子久了,他因为咒术的影响,开始荒淫起来。” “然后,我成了他的咒人,以及一个玩物……” ………… 竹木萧萧,颜辰双手屈伸,保持着沉默。 十年暗无天日的时光,该要怎样,才能熬过来? “陌卿,你很幸运,符念不是林极,你终究……没有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江烨修脸上的笑有些凄楚。 颜辰不知该如何作答,良久,他听到他再次开口。 “我恨死他了” “真的,我恨死他了!” 咆哮地、愤怒地。 颜辰抬了头,对上了江烨修一张林海翻涌的双眸。 是啊,该恨。 江烨修恨死林极了,可是符念……该怎么办呢? 三日时光飞逝,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天。 江烨修的脸,一如既往的冷沉,没有丝毫变化。事情已经到了绝境,颜辰对江烨修是说不出恳求的话,只能独自承受内心翻腾。 颜辰准备再去求求林极,除了不请江烨修,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是夜,他悄悄离开了众人,寻觅到了那个山谷外的小屋。 破旧小屋摇摇欲坠,颜辰踏着月光而来,却在屋外不远处顿住了。月光如水,斑驳的木门前立着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那是江烨修。 颜辰连忙退到隐晦之处,借着月光,他看到江烨修在门前犹豫许久,终究叩开了木门。 五指紧攥,仿佛用了极大的勇气。 “吱呀——” 木门推开,屋子内的人浑身一抖。 “阿烨” 一声呢喃,月光里,江烨修握拳的手指又紧了几分。 林极站在屋内,手里攥着一块白色手帕,惊愕动容地看着面前霜冷如雪的人。 “你终究,还是来了” “废话少说,去救符念。” 江烨修薄唇翕动,连正眼都不曾看向屋子里的人。 林极被这一举动刺痛了,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我在地狱的这些年……” “你在地狱这些年关我什么事?”江烨修募地直视,目光霜冷,犹如寒冰。 “林极,你活该下地狱。” “阿烨,我对不……” “不要叫我!”愤恨地,江烨修整个人如同一个刺猬,他哂笑着盯着面前的人:“林极,你现在知道对不起?你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那是地狱!” 咆哮的话语,江烨修发了狂,发了狠。没了平日一分的波澜不惊。 林极小心翼翼:“我上辈子造的冤孽太多——” “对不起有用么?我已经被你毁了。” 募地,林极喉咙被噎住了。 再不能说出一句话。 沉默侵入,铺天盖地。 二人彼此站立,过了片刻,林极看了看面前的人,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他认真地:“阿烨,我……我对——” “住口” 江烨修抬眸,目光如箭。 林极喉结攒动,最终败下阵来,他哀戚地:“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从地狱回来,不过就是奢求着能看你一眼。如今人也看到了……” 江烨修不耐烦打断:“符念,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林极一顿:“会救的,我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代价,就是救符念。” “那又何必叫我来?你耍我?”江烨修反问完,又道:“既然如此,接下的事,与我无关了。”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阿烨!”林极双眸一动,下意识地想要面前之人的衣角。冷风浮动,拉扯间,一块轻飘飘的手帕从江烨修身上跌落。 绢体素白柔和,一角绣着淡蓝色的雪花。 “阿烨,你——” 林极怔愣的瞧着,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欣喜。 淡淡的月光下,他手中一直攥着的那块手帕与地上的这块一模一样。 这是,他当初送给江烨修的东西,也是他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 也是当初,江烨修曾经递给颜辰的手帕。 面对林极的欣喜,江烨修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局促,他冷冷地:“不要多想,我留着这块手帕不过是要记着对你的恨!” 一句话撂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林极,自始至终都站在原地,握着那块手帕,面色动容。 片刻之后,颜辰在山谷地黑水河边见到了林极。 孟桓和舒耀两人跟无头苍蝇一般寻了许久,始终未寻到什么蛛丝马迹,骤然看见这么个人,登时诧异。 颜辰顾不上多说,直接用幻术将人弄晕,放到了安全之处。 “开始罢。” 林极对颜辰开口,眼睛却分明看着篝火旁的江烨修。 颜辰:“我要如何做?” 林极:“我来铺生死之路,你只需要进入怨念之海将他带回来就可以了。” 颜辰:“不需要多做什么?” 林极:“不需要,对符念来说,只要是你,就够了。” “好” 回答之后,林极双手屈伸,不知施了什么的法术,他的周身开始燃烧起火焰。火焰从脚底往上燃烧,如同一条攀爬的蛇。 山谷中,一阵罡风袭来。 谁都能看到,林极的肉身在这火焰里一点点地燃烧着,月光下,他的脸庞扭曲,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江烨修的目光,到这一刻才有了些许波动。 他有些诧异:“你这是……自焚?” 听到江烨修的声音,林极的脸在痛苦中绽放出一个微笑:“我造孽太深,是必须要死的。” “阿烨,今天这一去,就真的是魂飞魄散了。” 火焰熊熊燃烧,焚着林极的躯体,江烨修怔愣地看着,手指屈伸,一言不发。 火光中,林极一张脸微微一笑。 “江烨修,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声音温缓,话音落地。 火光顿灭,只剩灰烬。 面前骤然漆黑一片。江烨修站在原地,僵硬地看着,愤怒的双眸里满是茫然,他错愕地看着,看着那团灰烬,眼角奇怪地流了眼泪。 林极死了。 灰烬沉淀之后。 生死之路开了。冥濛的空间里,一条幽蓝的、发着浅蓝色光芒的小路延申,小径深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颜辰站在路口,听到身后传来了江烨修的声音:“陌卿,剩下的路你自己走罢,我不奉陪了,以后,我也不会回夜行渊了。” “谢谢” 颜辰没有挽留,怔了半晌,慎重道出二字。 黑色的幻境中,颜辰踽踽独行。 幽蓝色的小道走到尽头,是一片蓝色的光海。 一个黑衣衣衫的人便蜷缩在这边光海里,一动不动。 “符念……” 前世今生的记忆交叠,颜辰朝着这片光海缓缓走去。 蓝色的光芒中,闭眸的男子深深蹙着眉头,正在忍受着无边梦魇。 梦魇里,是城门外的厮杀呐喊,是上余的血流漂杵。 他生生受着,死去活来。 倏地,他听到一个无比温缓的声音——符念。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 他费力地睁开双眸,想要冲破黑暗,入目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符念,师尊带你……回家。” 颜辰微微一笑,拉住符念的手:“跟我走,好么?” 符念愣愣地瞧着面前的人,再不能移开一眼,只知道懵懂点头。 “师尊,是你么?” 蓝色的光海里,符念过了很久,才不可思议地发问。 颜辰俯身,在他眉心轻轻落下一吻:“是我,一直以来,都是我。” 温柔的触感,符念的双眸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霎那间,黑色的空间生生撕裂了,片片剥落。 颜辰拉着泪流满面的人,重新站在了黑黢黢的山谷里。 第129章 终章 怨念之海破灭后,符念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前因后果皆在他脑海呈现。 他看着面前朝思暮想的人,想着自己曾经做得那些事。 他猛地跪落下来,整个人要羞愧到尘埃里。 “师尊,我混账……” 颜辰轻轻拂去他脸上的泪,字句缓慢:“哭什么,做都做了,我现在成了你的人,你还想反悔不成?” “师尊我——” 符念急急地要解释,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舒耀和孟桓齐齐醒了过来。 “师兄?!”孟桓欣喜大喊,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抓住符念的袖子:“师兄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好久,对了,我们还去找余念么?” 不听还好,一听到“余念”两个字,符念一张脸顿时愧赧得想要自裁。 他这些年都是干了什么啊,明明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边,他还去找什么余念。 符念脑子混乱,朦胧中,他似乎看到曾经的自己在夜行渊的大殿里,捏着陌卿的下颔,嘴里着那些轻贱而下流的话。 那是他的师尊啊,符念恨不得一棍子拍死自己。 真他妈的混账! 面对孟桓的质问,符念始终沉默着,一双眼睛下意识地瞥了瞥站在身侧的人,战战兢兢的,像做了错事。 一旁的颜辰闻言挑眉一笑,悠悠看向孟桓:“可不是么,接下来,我还要陪尊主去找余念。” “不——不找了!” 孟桓还未答,符念就惊恐的摆着手,叫喊起来。 “不找了,我再也不找了!” 一句话连说多次,孟桓有些懵,他盯着面前有些怪异的自家师兄:“怎么了?不是要复活师尊么?” “复活师尊”四个字落下,符念的脸色更白了。 “不、不用复活了,我再也不复活了。”符念目光闪烁,说话的时候,分明看着一旁的颜辰。 孟桓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颜辰:“怎么了?陌卿,师兄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唔,这就不知道了”颜辰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皱着眉头道:“也许……他自己想通了吧,终于放下了。” “哦,那这样——”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放下!师尊……要的,我要的。”符念急急地重复着,字句错乱,没了平时半点威严。 孟桓与舒耀对视一眼,都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怪异。 颜辰抿唇一笑,眼梢眉脚里难得带了揶揄:“你都不找余念了,还要什么要?依我看,你就别要了罢?” 戏谑的话语出口,符念几乎要急哭了。 “没有,我要的,我刚刚说错了,是要的,我……” 他喉咙攒动,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看了孟桓与舒耀两人一眼,最终什么也说不出。 只能瞪着眼睛干咽气。 颜辰眉眼弯弯,忍俊不禁,他当然知道符念想说什么,只是碍于孟桓和舒耀两人不知内情,他才不好说。 空气中对峙半晌,颜辰终于轻笑一声。 “尊主,既然放不下,那我陪你去找,如何?” “师——咳”符念连忙改了口,愣愣地看着颜辰,不理解他的意思:“你、你陪我找?” 颜辰微微一笑:“对,我陪你去找,就我和你两个人。” 颜辰的凤眸温缓,目光里只有符念才能看懂的深意,符念看得心花怒放,正要笑着答好,一旁的孟桓骤然急急地插了进来:“不行,不行,你们俩去找了,那我和舒耀怎么办?” 符念脸色一变,恢复了几分夜行渊尊主的威严:“什么怎么办,你们给我俩回去,守着夜行渊。” “回去?”舒耀皱眉,接着道:“你们就这么把我们扔下了?” 颜辰看了符念一眼:“既然这样——” 符念当即恶狠狠地瞪向舒耀和孟桓:“什么叫做扔,我叫你们守着夜行渊,是给你们历练机会好么?我和师,咳,不对,我和陌卿一起去找余念,你们要是敢过来,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舒耀:…… 孟桓:…… 两个小辈虽然不服,但是终归有些怕符念的“打断腿”,几番问答之后,他们便不情不愿地妥协了。 颜辰看着两人,眉宇温缓几许:“我从来没求过你们什么,现在我要你们在夜行渊好好的,能做到么?” 舒耀和孟桓不懂颜辰的话,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个点头,符念立刻笑靥如花地看向一旁的颜辰,脸上雀跃又兴奋:“陌卿,我、我们走罢?” 颜辰闻言,薄唇一抿,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在轻笑着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悬在虚空中,颜辰的目光却落在符念身上。 目光灼灼,符念长眉一挑,忙上前去,如获至宝地握住那只手。 五指交扣,两人在苍茫的夜色中超前迈步,完全无视身后的两人。 舒耀和孟桓看得发懵,尤其是孟桓,简直莫名其妙。 眼看着两人就要消失在渺茫的夜色中,孟桓连忙大喊一声:“喂!你们要去找多久啊!” 声音落,远处的颜辰脚步一顿,想了想,看着符念:“一生一世?” 符念什么也没有说,回头大喊:“永生永世!” 孟桓:??? 舒耀:???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就到这里啦,中间改了很多次,不满意的地方很多。 但无论如何,还是收获了很多,还遇到了很多暖心的小天使~~这是最开心的了。 我会忍者秃头继续认真码字哒!蟹蟹大噶,鞠躬~(后面还有个大婚的番外,明天发~) ————另外为新文《肖想师兄那些年》求个收藏,已经在存稿了~ 文案: 颜夙是个纨绔,他一度认为他乖巧听话的小师弟长珏是个君子。 因为某种蛊毒,颜夙常常要去醉春楼与一个叫做“七号”小倌厮混。 每次从醉春楼回来,颜夙一脸疲倦的进屋,小师弟就会乖巧迎上前,甜腻腻地唤:“师兄,我扶你。” 想到自己与“七号”做的那些事,颜夙常常无颜面对他这个君子之风的师弟。 自此愈发悔恨。 直到某一天,颜夙蛊毒突然发作,身边只有小师弟一人。 颜夙慌了,一马当先往外跑。 岂料脚还没迈出去,人就被拉扯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紧接着,他听到小师弟在他耳畔笑得温缓。 “师哥,别急,七号在这儿呢。” 外浪内纯受X外纯内浪攻 PS:1:无大虐,应该是个救赎守护文 2:攻马甲多,不是真的倌。 第130章 番外一大婚 话说颜辰与符念自凡尘历劫三世后,功德圆满重归天界。 颜辰重掌咒术神职,是为天界清徽神君,而符念因为在凡尘中遭罪遭心,也终于被帝君授了一个鬼界冥君以示安抚。 符念虽然本体出自冥界,却十分厌恶这个鬼界冥君的职位。 因为冥君居然有个“不能擅自上天庭”的狗屁规定! 知道后,符念当场炸了。 不能上天界?那我和师尊怎么办?帝君的脑子是开洞了么?我和师尊才刚刚相认好不好! 抱着这样愤懑的心理,冥君符念一进冥界,便茶不思饭不想,整日坐如针毡,三魂七魄都飞到了九天之上。 冥界的鬼吏都是八面玲珑的主,一旦新君上任,必定使出千方百计进行巴结,以谋求冥君优待。 可他们巴结了符念半天,发现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动他。 经过苦心孤诣的观察后,鬼吏们总算明白了了,冥君符念的只关心几个问题————师尊在天界忘了我怎么办?师尊在天界寻到了新欢怎么办?师尊累了没人关心怎么办? 诸鬼吏:………… 鬼吏们大眼瞪小眼,这冥君是清徽神君安排在咱鬼界的内应吗? 就在鬼吏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宽脸黑胡子的胖鬼一马当先地站了出来。 此胖鬼在鬼吏中颇有威信——他原本便是上一届冥君,名唤二魁,因为贪酒误事才被帝君撤了职成了一个鬼吏头头。 胖鬼二魁站出来以后,便拍着胸脯向符念进言:“冥君!你不就是想和清徽神君日日相见么!我有办法!” 这一声可谓是晴天霹雳。 当场就把鬼座上蔫了多日的冥君劈活了。 符念一把提起二魁的衣襟,一高兴就掐死了他的脖颈:“快说,有什么办法?” “咳咳……冥君……你抓得太紧,我、我要被勒死了……” 二魁涨红着猪肝鬼脸,奄奄一息地求生。 “啊,对不住对不住!”符念烫手似的把手中的鬼一丢,于是“砰”地一声,二魁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摔摔得颇为难看。 符念皱眉:“你说你,我都放手了,你怎么不知道站稳呢?” 二魁:………… 你以为我不想站稳么?!您老大手一松,鬼才站的稳好么!嗳,不对……我就是鬼啊…… 二魁脑子里混乱一会,想不清也就不想了,反正他总是想不清的。 抛开后,二魁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摔断的腰继续进言:“冥君,不知此事成了之后,我能不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符念大手一挥:“只要能让我日日见到师尊,别说是一个,就是百个、千个,也没问题!” 壮志豪言一落下,二魁两只鬼眼都发了亮,他当即鬼手一拍,俯首道:“二魁定当为冥君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冥君叫我上刀山,我决不下火海!” “行了行了,你上刀山有什么意思,你快说说,怎么着罢。” 符念歪在鬼座上支着脑袋,闭了闭眼,对二魁的“忠贞不渝”丝毫不感兴趣。 二魁挠头憨厚一笑:“都怪我,一高兴就忘正事了。我虽听传闻说冥君与清徽神君情深意笃,但我还是要问一句,传言属实否?” 属实否? 符念眼皮懒懒一掀,说话不过脑子:“这不是废话么,师尊可喜欢我了。” 二魁当即双手一拍:“这就好办了,如果想让清徽神君常驻鬼界,只要两个字——合籍” “合、合什么?” 符念睫羽一颤,显然有点激动。 从神态上来看,符念明显是听懂了的,可二魁还是意味深长一笑,懂事地重复:“冥君,是合籍。” “哦……是合籍啊,我还以为你说什么呢”符念支着头,尽量波澜不惊地重复着,可嘴角却弯得收都收不平。一双眼睛全是明晃晃的笑意。 是个鬼都能看出来,符念脸上写了一句话:“听到没有!我要和我师尊合籍!” 诸鬼吏:………… 其实,就凭符念心中那点心思,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是一冒出这个想法,他就有些怂,想想自己当初干的那些事儿,他不敢提。 他下意识地觉得颜辰不会答应。 即使事出有因,即使阴差阳错,他做出的那些混账事却是真的。 如今“合籍”从二魁的口中提出来,他便有了一种想法被认可的感觉,而一种想法一旦被认可,他就会觉得可行性也随之增加了。 “那……你说说,这个合籍怎么个合法?我如今可上不了天界。” 符念捱下心底的激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底下的二魁。 二魁神神秘秘一笑,“这第一步,是这个”说完,他伸出五根肥胖的鬼指。 符念眉头一皱:“这是干什么?” 二魁:“冥君,你可知道五天之后,是什么日子?” 符念凝神:“好像是……什么仙君生诞?我不记得名字了。” 二魁鬼脸一笑:“是什么仙君的生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生诞是冥君的机会。咱们鬼界虽然不能擅自上天庭,但是每逢天庭宴会,四海宾客来庭,天界的把守便会放松一点。这个时候……冥君就可以乘机溜进宴会,宴会上清徽神君也必然在列。” 二魁说得有理有据的,符念越听整个人越兴奋,一瞬之间,仿佛已经飞到了天庭上,与自家师尊一起手牵手共度良宵。 但是才美滋滋地憧憬了一会,他忽然又想到什么,皱眉道:“不行,要是我擅自上天庭,师尊看见了生气怎么办?” 二魁鬼眉一挑:“舍不找孩子套不着狼啊冥君,再说,我才说了第一点,只要用了第二点,我保证清徽神君对冥君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符念立刻追问:“第二点是什么?” 二魁挤眉弄眼:“苦肉计” “赶紧展开来说说” 符念求学心切,这会已经不自觉地从鬼座上移下来,与二魁在台阶上并肩而坐。 两人神色熠熠,你来我往,俨然已经成了患难兄弟。一旁围观的鬼吏不得不啧啧称奇。 渐渐地,二魁也忘了身份,拍着符念的肩膀,认真道:“冥君啊,咱们上天界前呢,先给自己来个几十鞭子,下手要狠!记住,一定要狠!” “嗯!”符念重重地点了个头,在满脑子都是“狠”字以后,迫不及待地道:“然后呢?” 二魁:“然后……你就跑到宴会上偷偷向清徽神君哭诉,就说,我们欺负你。” “你……们,欺负我?”符念鄙夷看了二魁一眼,再轻飘飘地溜了旁边地鬼吏一眼,脸上明摆着几个字——就你们这些喽啰,能够欺负我? 二魁十分善解人意:“嗳,冥君,我知道你是邪念历练而成,料理我们几个自然不再话下,可重点不是料理我们,重点是——你要向清徽神君卖惨啊!” 字字珠玑,句句诛心。 符念当即幡然醒悟,拍髀长叹道:“你说的对,我一定要和师尊说,我在鬼界的这些天饱受欺凌,被鬼欺压,我是不得已才上天界去找他的。” 二魁满意点头:“对了,那冥君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吗?” 符念举一反三道:“下一步……把师尊骗过来,帮我料理鬼界?” “哎哟!不愧是冥君啊!”二魁往符念肩上“砰”地一拍,脸上摆满了“孺子可教也”的欣慰神态。 符念受了夸奖,嘴角弯弯,大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趁热打铁,正欲转身就给自己来个几十鞭,岂料二魁却按住了他:“事情还没完呢,冥君,咱们只把清徽神君骗过来,你们俩还没合籍啊。” 符念全身僵硬,只得重新坐好了。 二魁稍安勿躁地拍了拍他,接着道:“虽然还没合籍,但事情也差不多了。我曾经任冥君的时候,就和清徽神君喝过酒,知道他是一个再心软不过的人,等他到了鬼界,我们这些鬼吏亲自上演一场‘苦肉大计’,让清徽神君亲眼看着我们虐待你。” “清徽神君一看,自然就受不了。冥君你就趁热打铁说让清徽神君留下来,帮你料理鬼界。” “然后,问题来了,神君要想长期滞留鬼界,除了天界委派,必须要和鬼界的人有“合籍”这一层关系就行。” “所以,我就顺势让师尊和我合籍?” 符念憧憬地发问着,将摆明了答案再问一遍。 二魁倒是不嫌烦,笑眯眯点头道:“对啊。” “好!” 符念兴奋地坐下决定,这事就这么定了。 五天后,狠心在自己身上抽了几十鞭子的符念,穿着一声华丽黑袍踌躇满志地站在了鬼界门口,意欲往天界摸去。 可临行前,他又被二魁拉着把黑袍换了,穿上了一件破破烂烂白衣,用二魁的话说“白色显得乖巧”“破烂的款式”更能达到苦肉计的效果。 符念深以为然,便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白衣往天界去了。 他在心里默念:师尊,等等我,我这就来接你去鬼界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有点沙雕~~~~///(^v^)。~~~今天还有两章~ 第131章 番外二大婚 迫不及待的冥君符念到了天界后,先被天界的乱七八糟的宫殿给晃花了眼。 其实算算,符念总共也就到了天界两次,根本就不认识路。 但好在他脑子灵活,往人多的地方走,自然也好找人寻问。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打造“仙气飘飘”的效果,天界尚白,宫殿一律雕梁画栋,十分精巧。天界的仙娥走路轻移莲步,面带微笑,极尽清雅端方。 符念从前在凡间混账惯了,别的没学会,“哄人”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就比如此刻,他拉住了一个过路的粉色轻纱仙娥,张嘴就来:“仙娥姐姐,我是刚飞升不久的小仙,现在迷路了,姐姐长得这般好看,能不能给我指条路?” 天界都是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粉色仙娥哪里见过这一套,当下红了双颊,含羞带怯道:“不知仙君要去哪儿?” 符念弯眼一笑:“我是清徽神君座下的小仙,给仙君送东西的,听说他在宴会上,不知这宴会所在地怎么走?” 仙娥微笑:“一直往前走,然后在第一个岔路口左拐,就到了。” “原来如此,谢谢姐姐指路了。” 符念得了讯息,片刻都不停留,抬脚就往前走。 那仙娥娇羞了片刻,再抬起头来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面前早就没人了,不禁有些怅惘。 仙界的宴会着实热闹,四海八荒的族人接连前来,宴桌上摆满了各种琼浆玉液,灵丹补品。道贺之声络绎不绝。 两个米色衣袍的小仙守在宴会门口,接待参加宴会的宾客。每过一个人就看一次请柬,除此之外并无什么搜查手段,确实戒备宽松。 符念在暗处观察许久,瞄准时机,见一个穿黄衣服道袍的老头要进去,连忙化作一片绿叶,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衣袍里。 符念是邪念炼化而成的本体,化物倒是没那么容易被认出来。 一等那老头进了殿,他又十分自觉地飞了出来。 殿内仙案罗列,也许是天界气派,每张仙案足足有三尺高,五尺宽。 这会宴会上已经到了不少人,穿着不同衣服的宾客们觥筹交错,寻友寒暄,符念这片“贼叶子”正停在一棵栀子树上左顾右盼。 倏地,一道白色出现了殿门口。 来人身负白雪,如松山明月。 符念眼皮狠狠一跳,连呼吸都满了半拍。 这个人,是他日思夜想的师尊没错了。 符念按捺不住心底的雀跃,轻飘飘地就要往前飞,岂料一个熟悉黄色的身影一闪,抢在他之前一把拉住了他的师尊——是之前和符念进来的那个道袍老者。 那老头须发全白,手里拿着一个比他头发还多的浮尘,看着倒是挺仙风道骨,可这会,符念怎么看他怎么贼眉鼠眼——这碍事的老头! “清徽神君,久仰久仰。” 颜辰甫一进门,就撞上了一片鲜艳的黄色,颜辰定睛一看,继而颔首:“原来是司丹神君,好久不见。” 自封印消除以后,颜辰的记忆恢复,自然也认得了天界的各路人。 这些天他一直被天界公务缠身,都没来得及去鬼界看看符念,他寻思着等今日的宴会了结,便转身去鬼界瞧瞧。 “可不是许久不见么,清徽神君去天界历劫三世,消除了司寂的邪念隐患,可谓大功一件啊。” 司丹神君笑呵呵的拍着马屁,脸都快笑出花来了。 颜辰嘴角牵了牵:“过誉” 说完,颜辰抬脚往前,岂料他还刚往前一走,司丹神君便挡住了他的去路:“哎,仙君,跟我说说你在凡间历劫的趣事可好?” 可好? 颜辰内心一沉:不好。 搁在树上的叶子符念:好什么好,你个糟老头子屁事怎么那么多?! “我听说最近凡间发生了不少事啊?” 司丹神君像是看不到颜辰脸上的拒绝,继续笑眯眯得看着他。 颜辰恢复记忆后可算是发现了,因为他职位高、掌咒术的缘故,总有些神君慕名巴结,缠着他说着说那。 一般小仙他推推就过去了,可遇上有些脸面的,又不好给面子,就比如眼前的——司丹神君。 顿了半晌,颜辰只好反问:“不知司丹神君想听什么?” 司丹神君笑呵呵地:“什么都行” 说完,便拉着颜辰在空余的仙案上坐下,俨然一副“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的”的好学神态。 “那我便随便说说” 颜辰拂袖而坐,坐下的空隙中,有一片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他的桌子底下。 颜辰看着司丹神君,并没有注意到。 “我听说……和神君结契的那个鬼界小孩也一道归来了,怎么不见他?” 司丹神君听了半晌,忽然笑着发问。他一边说,一边向隔案的颜辰敬酒。 仙案下的叶子符念怒目狰狞:糟老头子,你骂谁小孩! 颜辰不知自己桌底下藏着祸害,只举了酒樽朝司丹朗然一笑,道:“他不在,被帝君委派去冥界任冥君了。” 司丹神君:“我对清徽神君和这小孩的三世纠葛略有耳闻,实在是令人叹惋。还真想不到……他竟然能够为了神君战胜邪念,不愧是神君看中的人啊!” 颜辰扯了扯眉,有些招架不住地:“哪里,不过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不懂事”这三个字一出口,桌下的某人蔫了蔫。 “师尊说我不懂事……” 符念的小叶子颠了两颠,如果此刻化形的话,他的脸必定是沉着的。 坐在一旁的司丹神君想了想自己听到的那些香艳传闻,心道那小孩的行为举止哪是不懂事,简直是要不知天高地厚地欺师罔上! 想当年,清徽神君可是天界不染尘埃的一抹苍山白雪,多少仙娥慕名前去皆被拒之门外,没成想,去人间历劫一遭,这抹白雪竟然落到一个小子手里反复揉搓。 这不造孽么? 司丹仙君多有慨叹,但他不敢这么说,他只能乐呵呵地看着颜辰:“咳,神君快别谦虚了,怎么会不懂事呢,顶多就是小打小闹啊。” 颜辰听到“小打小闹”四个字,指尖一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有些尴尬地:“前尘往事不必追究,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罢” “咳,对,过去的就让他过去。” 司丹仙君忙不迭点头。 “不知神君……神君?你怎么了?” 司丹仙君说到一半,忽然感觉面前的颜辰不对劲。 “啊,没什么,仙君继续说。” 颜辰面上安然笑着,藏在桌子底下的腿却明显碰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一句加了密音术的话传到了他耳旁:“师尊,我以后会好好表现,绝对不会不懂事的。” 坐在宴会上的颜辰:……………… 符念这厮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他怎么不知道鬼界的冥君可以擅自上天庭了?! 颜辰胸中惊怒翻涌,他断定符念是偷偷上界的,便想带他离开此地好好训诫一番,无奈司丹神君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丝毫没有要离去之势。 “师尊,你不相信我?” 加了密音术的语句再一次送到颜辰耳畔,颜辰捱下心中惊怒,用密音术沉然回道:“没有,你怎么可以擅自上界?” 躲在桌底下的符念见颜辰回了他,忙雀跃道:“师尊不要生气,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上来找师尊的。” 没办法?符念还会没办法? 颜辰脑中古怪,接着追问道:“怎么回事?” 符念忙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声音变得可怜点:“师尊不知道……我到了冥界以后,那些鬼吏看我是新来的,都欺负我,我不得已才上来找师尊的。” 颜辰想都没想:“胡说,你是冥君,他们怎么可能欺负你。” 符念加大力气掐了自己一把:“是真的……师尊要是不信,可以摸摸我的背,上面全是伤!” 颜辰:“真的?” “真的,师尊你摸” 桌下化了行的符念牵引着搁在膝头的手,往自己背上伸去。 颜辰心下狐疑,也就任由符念牵着鼻子走。并忘了自己还在跟人谈话。 “嗳,清徽神君,你的手怎么了?是下面有虫子咬人么?” 司丹仙君正认真演说着,忽然见颜辰的手奇怪的动了动,不由得好奇出声。 这一出声,颜辰立刻僵住了前移的手。 “啊……没什么,就是……手僵了,想动动。” 清徽神君表面处变不惊,内里兵荒马乱。 司丹仙君是个粗仙,并没有看出来,他哈哈一笑,接着道:“我就说嘛,这里不可能有虫子,果然就是这样。” 颜辰礼貌微笑:“司丹仙君说得对。” 案底下的符念:“我是虫子么?笑话,我可师尊最喜欢的徒弟!” 司丹仙君完全不知桌子底下的风光,重新投入到了侃侃而谈的旧业中,他嘴皮翻飞,几乎不需要颜辰发话,仅仅需要听者点个头就行了。 桌子底下的符念估摸着这糟老头转移了注意力,便继续“行动”了起来。 “师尊,你摸到了吗?” 符念乖巧发问。 “嗯,摸到了” 颜辰的声音沉了几许,他原以为符念撒谎,没想到触摸到脊背,竟真是一片伤痕之感。 他不禁追问道:“还有哪儿有伤?” 符念心中一喜:“还有这里” 说着,便带着颜辰的手往下伸去。 “师尊,这里也有。” 符念喜滋滋带着颜辰又往下移了一点。 “师尊,这里也有……” “再下面一点……” 颜辰原本是体恤符念的伤势,可在符念无数次“这里”以及“往下”以后,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再下面一点,他都停到腿根处了,还能下到哪儿去?! 符念这厮——混账东西! 颜辰怒极一抽手,用密音术冷笑道:“冥界的鬼吏还真是胆大包天,会专脱了你的裤子欺负你不成!” “这、这……倒也没有,但是……我背上的伤确实是他们干的!” 符念面上笑意一顿,讪讪地敛了敛神色。 颜辰心中怒海起伏,还停留在被符念诓骗的火气里,没有理他。 符念如今唯恐惹恼颜辰,因此很是主动乖巧。 “师尊,我知道刚刚那样是……不对的,我没忍住,我错了。” 颜辰从牙齿里冷冷地崩出两字:“出息” 正说得眉飞色舞的司丹仙君忽然一顿,愣愣地看着颜辰:“清徽神君……你刚刚……对我说什么?” 对你说什么?刚刚不是没对你说话吗? 颜辰这样想着,然后猛地,他白了整张脸。 坏了,他刚刚——忘记用密音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