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奴》 作者:六棋 文案: 胭脂的夫君谢留,本是名门罪臣之后,还是天生的傻子,娶她是为了冲喜,而她当然一点也不喜欢谢留,反而对她的青梅竹马念念不忘。 元春六十四年,恰逢新帝招募新兵要与敌国交战,胭脂便帮谢留报了名,送他去参军。 但那个傻子好像喜欢上她了,在战场也不忘写家书给她,她同样回书信给他,让给他好好保家卫国,争取加官进爵鸭。 然而私心里,胭脂更希望他能有天战死沙场,好领着他的抚恤金改嫁。 后来战场上真的没再传来谢留的消息,胭脂以为她的愿望该成真了,关上门便开始笑。 一直到清秋九月,风云变幻,大军归朝。 本该死去的丈夫却回来了。 他腰挎鸾刀,身骑大马,威风凛凛。 原来他就是人们近来热议的当朝新贵,叫什么十步将军。 原来人们说他以前是个傻子,后来清醒了,变成了现在的武神。 后来人们还说他被赐婚了,新帝见他英勇,不仅封他为武侯,还把世家顶貌美的贵女赐婚给他。 那她呢? 她是贪慕虚荣、蛇蝎心肠的毒妇,她即将迎来被夫君休妻给贵女让位的下场。 * 谢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胭脂:世间无毒不丈夫,悔叫夫君觅封侯。 全*文*架*空*朝*代*虚*拟 请文明阅读注意个人素养,去留随意,人身攻击吵架的可投诉。 请勿在本文下提及无关作品,谢谢配合。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虐恋情深破镜重圆相爱相杀 搜寻关键字:主角:胭脂,谢留┃配角:下本开邪僧文《厌春花》┃其它: 一句话简介:悔叫夫君觅封侯。 立意:一切是非,皆有因果。红尘来去,我自是我。 第1章 胭脂翻出篮子里新得的玉簪藏到自己身上,这是别人给她送的,簪头是一朵花,中间花蕊是金子跟珍珠做的,样式不新奇却好看,而且价钱不便宜。 确认没有遗漏的,她盖上蓝布,整理好神色衣裳,跨入谢府的大门。 刚走两步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冷哼,谢愠清瘦的身子倚墙而靠,双手环抱,像个恶霸,斜视傍晚才从铺子里回来的胭脂。 不耐烦地道:“你要找的人来了,还不快走,我们谢府不留外人。” 所谓外人是谢愠指桑骂槐的一种方式,因为胭脂不姓谢,她也算对方口中的“外人”。 胭脂看到石头娘缩在墙角的身影,见她回来,如劫后余生般惶恐欣喜地朝她冲过来。 她绕到了胭脂背后躲着,心有余悸地瞄着谢愠告状,“胭脂啊,我是来你家做客的,哪知你家小叔这么凶喔。” 这句话不如不说,谢愠姿势都换了,胭脂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镐,怪不得让石头娘噤若寒蝉躲得远远的。 谢愠示威地扬了扬铁镐:“小爷都没见过你,哪知道你是好人坏人,这是我们姓谢的府邸,我谢愠说了算。” “胭脂是你长嫂,嫁给你兄,你家就是她家呢。” “要不是娶了她,我阿兄也不会被她送去沙场,这个毒妇。” 胭脂按住石头娘的肩膀,对整张脸都气红了的谢愠说:“好了你别生气了,我这就带她去外边。” 谢愠瞪着她,看她走了又反身走回来,满是戒备,“……哼。” 胭脂把篮子放到地上,弯身的动作露出一把杨柳腰,“桂花糕都卖光了,回来路上买了几张肉饼,拿去跟阿翁吃吧。” 谢愠动也不动,过了会像是觉得没意思透了,皱着眉丢下铁镐。 胭脂站在黄昏里,古巷的风温柔拂过她的脸,卷起桂花香和她青色的裙裳。 她笑着回道:“嫂子,有些话哪能乱说呢,我夫君是死是活还没个准信,哪能就弃了他去改嫁。” 石头娘:“你是道义了,可不见得别人会领情啊。你看方才你那二叔他,我都不消说,年纪不大,气性不小。” 她打量胭脂,鼓着劲儿撺掇,“我要生得像你似的,我才不受这窝囊气,直接跟了茶商少当家享清福去,多好。” 胭脂一双乌黑眼珠剔透地盈润出水,她嘴唇嫣红饱满微翘,自嘲,“怎能跟我似的?命薄么?” 墙头的枝叶抖落到她头上肩上,趴在上面偷听的谢愠在跟胭脂对上视线后,慌慌张张摔了下去。 她有些微愣,隔着墙似乎都能听见谢愠咒骂她的哀嚎声。 “毒妇——” 谢愠有位兄长,叫谢留。 生来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儿,长大了些就娶了胭脂回来。 至于为什么他要称自己长嫂为“毒妇”呢,那就要从南朝有难说起。 元春六十四年,时值狄姜来犯,关乎南朝江山社稷存亡。 新皇一登基就大赦天下,举一国之力招兵买马跟狄姜大军开战。 当时全国许多青壮年都被征入军营,而谢留,是胭脂主动替他报的名。 一个痴儿,光长岁数身量,不长脑子。 她连哄带骗趁谢家唯一的老人不注意,带他到征兵处怂恿他签字画押,最后拿了丈夫参军换来的银钱回家。 说谢留自个儿要上的战场,报效朝廷。 战场是什么地方,是刀剑无影,有去无回的人间炼狱。 他懂什么,会自己要去?肯定是胭脂怂恿哄骗的。 然而报了名入了军籍,就不能回头了。 从此胭脂成了谢家人心里的毒妇,面对质问辱骂,她面上哀戚无辜,内心没有丝毫犯错的悔过。 南朝兵力不济,稀缺人马,谢留就算是痴儿又如何,每家每户都得出一个壮丁,此时不报名参军,日后也会被强制带走参军。 只是不想,这一去竟长达五年。 五年胭脂长成了青春窈窕的年轻女子,跟她的名儿一样绮丽水艳,而谢留却不知生死,未再从战场传回过一封家书。 胭脂从墙头收回目光,“嫂子,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石头娘:“要不胭脂你再好好想想,这可是多少女子羡慕不来的机会……” 胭脂:“那边怎么说?” 胭脂似笑非笑问:“嫂子刚才跟我说的话里,没一个字提到是聘为我妻的,难不成是想纳我进门做妾?” 石头娘哑巴似的。 胭脂一目了然,她不以为意,勾唇呸了声,面上带的秾丽艳色像年前大雪,雪中枝头挺立的红梅,又冷又娇。 “我胭脂就是要改嫁,也得是做正头娘子。” “你要改嫁。” 谢愠:“我阿兄被你骗去战场生死未卜,你敢改嫁试试,我这就去告诉阿翁。” 谢愠堵在前路恶狠狠地瞪着胭脂,手上示威地挥舞铁镐,仿佛胭脂说句不中听的话就要敲死她。 他是个小小少年郎,过了年身量就跟她一样高了。 胭脂知道刚才说的话都被谢愠偷听走了。 她活脱脱毒妇的骄矜样子,朱唇玉面,秀白颈,捻着发丝缠绕指间,“你说去,你阿翁年纪可大了,要是惹他动气伤了身子我看你怎么办,我可不见得给你钱去请大夫。” 谢愠拿着铁镐像初生的小牛犊就要冲上来。 而他的乳名就是犊子。 谢伯卿及时的出现阻止了一场惨剧的发生,他叫得文雅得多,低声喝斥,“小犊郎。住手。” 谢愠冲锋的姿势有所停顿,回头状作委屈地告状,“阿翁,这个毒妇又要害人。” 胭脂以扭头抚摸鬓边簪花,低头看鞋的姿势掩饰自身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再抬脸已恢复自然,“阿翁。方才我跟小叔,是闹着玩的。” 谢伯卿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只顾着对反身走到跟前的谢愠说教:“你想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教过你冲动行事是大忌,万事三思而后行。还有,她是你长嫂,你想你兄回来听见你这么叫?” 谢愠垂头恹恹,谢伯卿这才看向她。 神色肃正,“小犊郎有句话没说错,是你把他送上沙场的,你要负责。谢留生死未卜,只要军营的人没将他的尸骨运回来就证明他还活着,他活,你一日是他的妇。他死,你是未亡人。” “你若是想要改嫁,也得等他回来才行。” 谢伯卿掷地有声。 他话里没有指责,却比谢愠更叫胭脂触动尴尬。 谢愠把铁镐别在腰上,扶着咳嗽起来的谢伯卿往屋里走。 他还偷偷回头冲胭脂做了个阴险的鬼脸。 胭脂也转身回房,要等谢留回来还不容易?战场那么凶险的地方,他要能活下来才行。 要是运回来的是谢留尸骨,大不了,她就给他守丧再改嫁嘛。 但其实谢留早在战场的第五年,就不再传家书回来,现在战事已经结束,南朝的大军还在归家的路上,好多户人家都收到报平安的书信传个话也好。 谢留是一点消息也无。 时值清秋九月,桂花飘香,谢府也落了满地金黄,南朝出征的军队归来王城的音讯传来,举目皆喜。 一早,胭脂还没起就听见谢愠在她院子里弄得鸡飞狗跳。 她扒着窗子一看,小犊子果然不是在撵鸡就是在赶狗,为了报复她谢愠专门将后院养的鸡捉到她这来,院子地上已经多了好几滴白青或青灰色的粪污。 狗是当初谢留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狗,在谢愠的指挥下跟他一起疯闹。 胭脂对镜自照,在一片吵杂声中差点摔了镜子。 谢愠看着胭脂从屋里出来,梳妆打扮和平日没什么两样,还是眼尖地发现她头上多了支不像他们这种身家买得起的玉簪。 谢愠无时无刻不带着他的小铁镐,“你攒私房钱了?” 胭脂瞥了眼他摸向腰间的手,谢伯卿不在,也就多了一只鸡一条狗,她扬起冷艳的笑:“小犊子,什么私房钱,那都是嫂嫂我卖桂花糕挣的。” “你的就是我兄的,你拿了他当兵的钱才能开个没人吃你做的糕点铺子。” 谢愠跟在花枝招展的胭脂身后叫嚣,她磨了磨牙,不打算理他。 从出门到长安街上,谢愠都一路怕她偷摸跟人跑了的样子跟着她。 面前的蒸笼散发着热气,胭脂从荷包里摸了两枚铜钱递过去,等她拿着包子转过身时,身后一切变得空荡荡。 “你小叔刚才去看大将军了。”包子铺的娘子认得他们,说出谢愠的踪影。 这次回来的队伍中,据说有位十分厉害的将军。 在沙场上是战无不胜,南朝能结束长达五年之久的战役,他在其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虽没见到人,名声却早已传回了京都。 还有诗文赞誉,他是当世英豪,在御敌时,堪称“十步杀一人……意气素霓生”,令作恶多端的野蛮狄姜人闻风丧胆,撵蹿逃命。 她凑热闹地站在街角垫脚眺望。 可惜来看的人摩肩擦踵的太多了,形成一堵堵厚实的人墙。 她来晚了。 呼声阵阵,热情得好似海浪。 “是大将军!大将军!” 对方的坐骑刚好从她眼前一晃而过,高大俊朗的身姿令她心悸,她失神地看着路过整肃有纪的军队。 上过沙场的野性铁骑连鬃毛都染上杀气,马背上的年轻将军戴着一张面具,腰挎鸾刀、威风凛凛,一股无形的冷酷神威之气荡开方圆百里。 第2章 对方走过很远,胭脂还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 “我阿兄肯定也有这么威武。”谢愠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两眼艳羡又充满斗志地道。 确实威武,不过谢留的话…… 她觉得谢愠是在异想天开,他难道忘了自己的兄长是个什么样的? “人,要有自知之明。” 胭脂眼睫浓密得像把小扇子,半扑棱着上下将谢愠打量,直到看得他生怒,才嗤笑一声,轻描淡写道:“至于你兄,那怕是要等下辈子了。” “用不着下辈子,我就信我阿兄会没事。” “那我也说了,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谢愠被气得口不择言,“你,你等着,你再这样小心遭报应。” 他们二人时常拌嘴、相互针对,谁也不让谁。 这次更不例外,胭脂掩面笑:“你吓唬谁?报应就报应,有本事让你兄现在就来找我,我等着。” 说罢腰身款款地走了,徒留谢愠站在街头,捏着双拳瞪了她的背影很久。 胭脂是拿了谢留的当兵钱开了个铺子,就在城南巷角,很小一个位置。 而且狭窄,不是四四方方的,如同犄角旮旯,正门只有容纳一个人进去的宽度,好的是有两扇大窗。 她平常会把做好的糕点摆到台面上,人就倚在窗户旁,随时招呼过路的客人。 “胭脂,胭脂。” 孙畔青从隔壁过来找她,胭脂瞧了眼她背后的布料铺子,勾唇道:“这不是稀客吗?” 孙畔青往日都在铺子里纺织,她是位灵巧的绣娘,被打趣后害羞地捂了捂嘴,“今日不忙,阿爹准了我半天假。” 她上前将胭脂手臂挽着,“你看到没有?” 胭脂一头雾水,“什么啊。” 孙畔青面带红光,整个人精神焕发。 “就是,就是回城的大军啊,你今早去瞧了没有?” “这个啊。” 胭脂兴致不太高,她从刚开始的激动,到跟谢愠拌了几句嘴后,已经丧失了兴趣,“瞧过了,怎么了?” “你家那位是不是也在那里头?” “不可能。” 胭脂一口否定。 她觉得这些天被人提起谢留的次数太多了,都到了她开始心烦的程度。 孙畔青不知道她盼着当个活寡妇,只为关心她这位闺中好友,“会不会没瞧仔细,这次回来的士兵好多呢,也许还有希望。” “什么希望?” 胭脂露出一脸哀容:“不可能的青青,我不是不想他在这次的队伍里,而是……我同你说过,他这里不好。” 她指了指头。 “实话不瞒你,他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信回来了。” 胭脂压低嗓门,跟孙畔青面对面道:“我还特地花钱,请人替我打听过战场上的消息,当初同我夫君一块去军营的那几个人,都阵亡了。” “怎,怎么会呢……” 议论生死是种忌讳,这让孙畔青闻言吓了一跳。 可谢愠不在,胭脂心安理得的唱衰谢留。 她长叹一口惆怅无比的气,表现得忧思满满,“怎么不会呢?那些比他脑子好的人都死了,我夫君肯定也很难说了。我昨夜还梦见他给我托梦,说他人都到九泉了……” “害得我这心啊,一夜都没放下,除了你,我也不敢对其他人说,要不是早上一声鸡鸣,在我梦中,人怕是已经投胎去了。” “……” “也只有我家翁、小叔还抱着他活着的期待,这叫我白日里都不敢告诉他们。” 这叫孙畔青彻底不再提及谢留了,胭脂耳根一清,终于舒坦不少。 这梦呢,半真也半假。 她昨夜确实是梦见对方了,应当说是时隔好几年,她头一回梦见他。 梦里倒不是谢留死了,而是她。 她被牛头马面勾到地府报道,见了判官,判官说她有罪,罪大恶极,要捉她到阎王爷跟前听审发落。 她跪着,阎王坐着,一句话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贱妇,看清楚本王是谁。” 胭脂惊愕抬眼,阎王变成了死在战场的谢留,人皮脱落,血肉模糊的,她便吓醒了。 所以她今日最听不得的,就是“谢留”这两字。 趁孙畔青不急着走,胭脂一边揉着面团,藉机打听一件事。 “青青,中秋快到了,怎地你兄还没回来?” 孙畔青的兄长在京都书院读书,正为一年后的科考而努力,而往年这种节日书院都会放学子归家团聚。 孙畔青没察觉胭脂这么问的玄机,倒是注意力都在她兄长身上,“我兄说科考怕是要提前了,书院今年好多学子都不打算回去,反而都待在那用功勤学。” 胭脂:“是不是院长还组织了一场考试?这也是你兄回不来的原因。” 孙畔青:“是啊,胭脂,你怎么知道?” 看来是真的。 她柔柔一笑:“也是听别人说的。” 晌午过半,铺里的桌上还摆着不少没卖出去的糕点。 日头渐阴,多了几分秋凉,胭脂拨着算珠,又看了看手里的铜钱,算了算这个月的账,两道秀眉紧紧挨到了一块。 不够,仅凭这点远远不够她脱离谢家,远走高飞的。 自从上回拒绝了想纳她为妾的富商公子,她生意就冷清不少。 有钱的看不上她这的吃食,没钱的舍不得买去吃,要说卖的是糕点也不对,而是她这副花容月貌。 得想点别的挣钱主意才行,可她没有别的手艺,做什么活好呢? 一道人影忽地趴在铺子窗口上,“胭脂,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眉心一跳,下意识握紧手里的钱,等看清人才松了口气。 “嫂子,你怎么来了。”她以为对方又接了说媒的事,却不想她是来通风报信的。 石头娘努力垫着脚,面带恐惧地回忆道:“胭脂,你家出了好大事,你还不快回去看看。” 她脸上神色不像说笑,胭脂不过片刻就做了决定,匆匆关了铺门往家里赶。 回去路上她罕见地感到心神不宁,想来是秋燥引起。 等快到了往日清净的谢府门前才发现,那里多了许多不曾见过杀气凌凌的重兵把守,不知情的人见了都要恐慌。 靠边的战马看到生人嘶鸣起来,抬起马蹄竟然要朝她冲过来。 一发现悄然靠近的胭脂,士兵立刻上前凶神恶煞地将她拦下。 “何人在此。” 胭脂刹那抬头,娇怜楚楚,“军爷,这是我家,不知里头出了什么事?”她怀疑是谢愠在外面得罪谁闯祸了,才弄出这样大的阵仗。 这个爱惹是生非的坏东西,她咬唇暗恨。 谢愠从墙上探出头,“胡扯,这就是个骗子,快把她给我抓起来。” 胭脂惊诧他居然没出事,又震惊他怎敢这样颐指气使。 她心藏怒火:“谢愠,你在说什么,我是你嫂嫂啊,你可别目无尊长。你能不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愠笑着从门后跑出来,面露不屑一顾,“什么嫂嫂,你就是个毒妇,我就说你迟早要遭报应的。” 胭脂想啐他一口,却被他笑得心慌意乱的,“你什么意思。” 谢愠对她幸灾乐祸地道:“你一定想不到——” 第3章 谢留回来了。 任谁也不敢相信,一个音信全无的傻子,从战场上全身而退,他竟然没有缺胳膊少腿地活着回来了。 胭脂看到他时,神色就跟见了鬼一样。 好似做了场昨晚未完的噩梦,晌午前,她还同孙畔青说着不可能,没有希望,现在如有一道掌风轻轻扇在脸上。 在进屋时,谢愠在门口故意让士兵将她五花大绑,胭脂惊愕那些人居然听他使唤,还震惊于自己所见到的事实。 她被推进门内,差点扑倒在地上,不小心惊动了屋内正在说话的几人。 谢伯卿率先对她这副模样皱眉,“怎么回事?” “……”胭脂是最赧然的,她在这么多陌生人面前简直丢尽了脸。 谢愠从她背后趾高气扬地进来。 谢伯卿:“你干的?” 谢愠:“哼。” “解绑。” “阿翁!” “我不说二遍。” 有了谢伯卿的吩咐,胭脂身上的绳子很快被解开,她揉着勒得酸疼的双臂,在极其安静的气氛中悄悄往上方瞄去。 事实上,刚才就算这些人一齐朝她看过来,她还是能从当中一眼分辨出谁是谢留。 只有他才那么惹眼,五年了,他长成一个叫胭脂感到陌生的成熟男子。 陌生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顶替了他的名字,冒充他的身份。 亦或是她梦里那个阎王爷化身的。 时至今日,他脸上有了大人俊朗分明的棱角,当年标致俊秀的眉骨变得深邃英挺,多了道不好惹的锋利之气,势头虽凶悍,眉眼间尽显凉薄的雅痞邪性。 似乎发现了她的注视,那张脸侧过来正对着她。 谢伯卿:“灵官,你还认得她吗。” 人群中,谢留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身上,乌黑的眼珠对视久了,有种头皮发麻的渗意。 胭脂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 他怎么这么看她,五年了,他是不是还记得自己哄骗他的事。 会不会是回来向她报仇的? 胭脂惊疑他身上的变化,又有些心虚忐忑地看着他,谢留也很奇怪,黑瞋瞋的眸子凝视她好半晌,沉声口吐,“忘了。” 她浑身一震,忘了?什么叫忘了? “……” “夫君,我是胭脂啊。” 谢留的表现让她感到不安,她谨慎而仔细地打量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怕他这副模样是故意装出来的。 可对方就是对她表现得十分陌生。 谢伯卿仿佛知道些什么,不算太意外。 他点了点头,很顺其自然道:“罢了,忘了也罢,左右你回来了,从头认识便是。她叫胭脂,是你娶回来的妇。” 谢留俊容掠过一丝疑云,念得低柔多情,像极了情人间的呢喃,“我的妇?” 胭脂飞快点头,一脸慇勤地凝视着他。 这真是谢留?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的手早已暗自偷偷攥紧,为对方的记忆捏了一把汗。 她是既想要谢留想起她,又害怕他想起,心中矛盾不已。 可是谢留并未纠结太久,微拢的墨眉交织片刻就松开了,他再向胭脂看来时,彻底变成了第一次相见的宾客。 态度冷漠,“不认识。” 胭脂嘴角讷讷。 这种情况比谢留一回来就找她麻烦,还叫她茫然,不知是该惊喜还是惊吓。 愣怔之余,她想起谢府门外围绕把守的重兵,以及他和他身边瞧着骁勇善战的军营子弟,越发弄不明白谢留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忽的。 谢伯卿指挥她,意有所指,“胭脂,还不过来见过人,谢留平安回来了,他可不再是以前那样了。” 她听得迷茫,在这种情势下,又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不那样,到底是哪样?失忆,还是病了? “阿翁,这,这真是大郎吗?”她开口向谢伯卿询问。 谢留瞥来一眼,见她如见物,没什么感情。 谢伯卿颔首,“灵官是失忆了,但你没有。你自己的夫君是谁,难道都不认识了?” 胭脂:“怎么会呢。我,我只是……”只是不大确定。 所有人都在看她,胭脂眼珠一转,心思如琉璃般通透,山不来就她,她就去就山。 谢留真忘了她不要紧,她得做出一副欣喜丈夫归家的样子来。 一道沁人心脾的香风扑进谢留怀里。 那么滑不溜丢,像极了一条会游弋的鱼。 胭脂故意趴在他膝盖上哭,哭声娇啼,情真意切,“夫君,我终于把你盼回来了,这些年你不在,我数个日夜都提心吊胆的。好在夫君平安归来,我同阿翁都该放心了。只是你怎能连自己娶的妻都记不得了?” 谢留走时她还小,同谢愠同样大的年纪,现已不止出落的亭亭玉立。 她就像从好闻的胭脂水粉里脱胎出来的,肤白赛雪,眉眼如春。 泪珠单纯悬挂在她眼角,就足以迫使人舍不得她再哭。 谢留在战场五年,不管军中还是杀人,都忘了世间还有这种包含旖旎春.情的女子香,趴在他腿上的人看似是在倾诉衷肠,实则没多正经。 明明在虚情假意、故作声势地嘤嘤啜泣,却还要时不时抬眸瞥一眼他的反应。 红唇饱满,媚眼如丝。 就是这种有意无意透着算计的撩拨,让谢留嘴角微弯戏谑含笑,勉强将她纳入眼底。 可惜有人见不得她好,上来一把将她推搡开。 谢愠:“别碰我兄。” 他护犊似的道:“少在这假惺惺,你才不是真心想我阿兄平安回家,都是装的!” 这头蛮牛,大好叙旧情的机会被破坏,胭脂也在心里暗骂。 但谢愠还是太年少,他不知妇人手段的高超。 胭脂就势抵抗了两下,就松开了谢留的衣角,姿态柔弱地扑倒在地上。 就让满屋人都看着吧,看谢愠是怎么欺负她这个嫂嫂的。 她有一双秋水如泓的眼瞳,与谢留对视,红唇微启,哀戚地叫唤一声,“夫君,我没有。” 意外的是,刚才对她难得表露一丝兴趣的谢留没有任何表示。 胭脂心里打鼓。 昔日的傻子再见已非当初,她竟有些看不透他。 为了挽回局面,她故作委屈,掩面而泣:“我知道小叔厌我,可话也不能乱说。夫君不在这几年,家中营生全靠我开的那间糕点铺子,府里偏逢漏雨,没余钱请工匠修缮,也是我冒雨去修……做人要讲良心,我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至于在夫君回家这日数落我的罪过。” 谢愠急着拆穿她:“胡,胡说,修缮没钱是因为都用在你自己身上,拿去买胭脂水粉了!” 胭脂气得想冷哼。 直接略过“私吞”的指责,娇怜的道:“是啊,多亏了夫君有本事,要不是靠着夫君当兵的赏银支撑,家中还真要揭不开锅了,有了这些钱,才能靠几块糕点填补家用,没想到反遭小叔嫌弃。” 谢愠:“你信口雌黄……” “我没有乱花钱。” 胭脂大声抢白:“平日里挣的钱也都悉数交给了阿翁,不曾中饱私囊。我还年轻,吃不饱睡不暖穿不好都没关系,只要阿翁同小叔身体康健,外加别怨我就行。” “你!” “好了二郎。” 谢愠恼火地回望。 旁观良久的谢伯卿才出来主持局面,“我同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 胭脂跌撞地跨过门槛,浑浑噩噩,似乎还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被赶出来。 就在刚才,差点她就要跟谢留你侬我侬,虚伪地重叙一番旧情了。 毕竟他刚才看她的眼神很符合在军营里憋久的人,几年未识过妩媚女子,视线毫不遮掩地侵略她这片芳土,饶有兴致还大胆露骨。 结果……都怪谢愠! 要不是他打岔,她早已经在重逢第一面将谢留拿下了。 之后谢留和谢伯卿、还有他带回来的那些人有正事要说,不便她听,指挥她出去。 谢愠则主动扛起了监督的责任,跟防贼一样防着她。 在她磨蹭得想听听谢留他们要说什么事,多打听些情况时,推她催促,“快走,少死乞白赖地留在这。” 胭脂想起他的狐假虎威,受到这么大的惊吓,早已憋了一肚子火,压低嗓音抱怨,“什么话连我也不能听?我难道不算这家的人?神神秘秘,嘁。” 谢愠与她相看两厌:“凭什么叫你听。” 胭脂走到半路停下,扬起颀长白颈,阴阳怪气道:“我说小犊郎,我可是你兄的妇人,你兄这次回来了,你还敢不敬着点我?” 谢愠受不了地瞪她,“不许你这么叫我!” “不叫就不叫,你当我稀罕呢。” 谢愠:“我阿兄不认得你。”少年郎的眼中充斥着愤恨和兴奋,“他记得我,记得阿翁,唯独把你忘了。这就是说,你在他心中,根本不算什么!” 胭脂眼皮又开始跳得厉害了。 她捂着越跳越心慌的胸脯,“你吃大力回春丹了是吗,说话这般大声。”她耳朵都快聋了。 “他忘了就忘了,我可不期望他想起来。” 谢愠冷哼,“我会告诉他的,这几年你做过的事,看我阿兄怎么治你。” 胭脂:“谢留只是暂时忘了我,又不是不欢喜我。等着瞧,到时就看,是你兄治我,还是宠我——” 趁着没有其他人,她在谢愠跟前逞强地大放厥词。 庭院树叶落下一片,寂静中又伴着沙沙声。 第4章 “十三年了。” 待胭脂跟谢愠等人走后,独聊家常的谢伯卿才缓缓开口:“灵官,你还记得你父亲当初的音容笑貌吗。” 十三年前,农历八月初九,离中秋团圆还有六天,谢怀拙遇害,同他一行的人都被已血祭了朱雀门。 谢留那时不大,稚儿一个,痴痴傻傻的,对当时记忆不多了。 他印象中是一片混乱,只有混乱。 就是从那天开始,整个谢家堕入永无宁日当中。 “那年没有中秋。”谢留敛着静谧的眉眼,不笑不怒,平平淡淡好似一副黑白的山水画,“阿父不在,没有桂花香,没有阿娘做的糕点,也没有人过节。” 谢伯卿手搭在膝盖处,衣角都被拧皱,肩头忍耐地轻颤着,像是在笑,实则面容沉痛哀戚。 过了会他才情绪稳定,吐出一口浊气,“是。是如此,原来你都记得啊。” 谢留沉默,近乎灭门的惨案,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怎么会忘。 可能谢伯卿认为他年纪小不懂事,才以为他忘了。 没有外人在,对唯二有血脉关系的亲人,谢留才难得态度软和有了一丝温情:“阿翁,往事可以不提,有些事我都记在心里。这几年我不在京都,叫您为我牵挂费心了。” 谢伯卿诧异非常,想来谢留的变化对他来说是天赐之福,令他当下哀愁褪尽,一拍大腿,“你这是……因祸得福!好,好极!” 胭脂与谢愠争论,两方都没论个输赢,最后干脆偃旗息鼓,各自回房。 当午后的黄昏光线穿透窗棂,照在镜子上,刺眼的光亮刹那惊醒了发呆中的她。 镜中人双手交握,一眼就能看出黛色秀眉中凝聚的不安,毫无当时在他人跟前嘴硬的架势,可见事实上,对之前发生的事让胭脂产生了浓浓的危机感。 她得承认,方才人前的卖弄风情、巧言善辩,都是她临时想出来的推脱责任的权宜之计。 她跟谢愠的争执,同样话声响,实际心里虚。 今日好在是有谢伯卿在,让她卖傻打岔侥幸糊弄了过去,但谁敢保证谢留以后不会想起往昔? 有些做过的事,胭脂很少去回想,她本身也不是个太往回看的人,因为“过去”对她也不好,就跟她对谢留一样刻薄无情。 胭脂忘了是哪一年,不过那时左右她年纪不大,活不下去的她为了一口饭吃就来做了谢家媳。 在京都城里,以前的谢家是顶级风光的名门大家族,子弟才貌双全前途无量,身边簇拥贵女娇娥、美婢无数。 要不是犯了罪被抄了家,这辈子哪轮到她来进谢家门。 就如这座深宅豪府,哪怕年久失修、落魄败落了好些年,依旧不影响它的磅礴大气。 而能重新住进当初被封掉的宅子,她也承认,确实是五年前,她主动拿谢留的性命去换的。 那时南朝因为前任皇帝驾崩,局势混乱,整个朝代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比内乱更快到来的,是境外势力的挑衅宣战。 当时拥护新帝的势力更多,很快恢复朝政,大权在握的新帝自然要对外出兵回击。 可对平民百姓来说,打仗就意味着乱世要来了,乱世一来,所有人得跟着遭殃。 谁都想不到在一个小小的孤女看来,那就是个机会。 胭脂当然觉得自己是没有坏心的,她那是在做好事啊。 新帝要征兵要开战,以前犯过罪的,只要愿意上战场,都能既往不咎,甚至还有好处。 对身为罪臣之后的谢留难道不是个翻身的机会? 她想啊,只要谢留参了军,拼上性命为国效力,他就能得到一笔赏钱,他祖上的谢宅还能解封。 这不是好事是什么? 他不去,难道要年老体弱的谢伯卿,还是让身为年幼稚儿的谢愠去? 她帮他拿回谢家祖宅,他给她分一半的参军钱,不是两全其美? 没想到她带谢留回去说了这事以后,谢伯卿的反应会那么大。 他指着她说谢留是个心智长不大的痴儿,是他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早已被他视作了命根子,胭脂教唆、哄骗谢留去军营,就是故意送他去死。 他一眼就能看穿她是在贪图自己丈夫的卖命钱。 是在谋财害命。 胭脂那时虽然胆子大,可也还十分年轻,她大不了谢愠几岁,就是仗着谢留傻,什么都不懂,最听她的话才那么干的。 其实如果不是谢伯卿派谢愠出来找他们,而他的威望还在,想必拿到钱的胭脂,一早就跑得没影了。 所以之后她被谢伯卿一句话就给吓唬住了。 谢伯卿警告她若是在谢留参军后敢逃离谢家,就送她去见官,让她坐牢。 谢家虽然没落了,可他谢伯卿到底还有些人脉,收拾她一个小小的孤女,还是轻而易举的。 胭脂被谢伯卿的脸色震慑住,当下就信了。 此后的她便乖乖地留在谢家“赎罪”,表面上一心一意要等丈夫回来,实际上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初上战场前几年,谢留年年都传家书给他们,后来就只给她了。 信上说了死了好多人,他好害怕,好想回家。 还有最喜欢胭脂了。 但那时呢? 她像披着人皮的妖精,好言好语哄着劝着,让他不要想太多,鼓励他努力报效朝廷、加官进爵才是要紧。 她字字如蜜,就是字字不想他回来。 谢留不知是不是听了她的话,后来就果真没有再说那些“丧气”的话了。 世事难料,千变万化。 千算万算,算不到谢留不仅活着从战场下来,他还变好了! 他会将她怎么样?她能熬过几日? 胭脂从回屋起,就提心吊胆地坐在离门远远的地方,却又十分留神门口的动静。 她总感觉下一刻,谢留就要从外头推开房门,神色狰狞地出现在她面前说要报仇杀了她。 然而过了这么久了,谢留也没见到后院转转,或是来房里单独瞧瞧她。 真是稀奇,他难道就不想看看他以前住过的宅子吗。 京都昨夜起断断续续下过一场秋雨,雨势滂沱,谢家的庭院里有些边边角角、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残留着雨水的湿润痕迹。 尤其墙根下还掉落了厚厚一层枯黄的树叶,稍一走近,就能闻到透过树叶蹿出来的泥土腥气,时不时还会有恼人的虫蚁从里头钻出来。 一副老旧的梯子,被人用蛮力悄然地挪了过来。 片刻之后,一道人影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冒头。 正屋内,亲兵望着天色,在差不多的时候进来禀告谢留该走了,军营还有人等着他的。 谢留暂别了谢伯卿,准备从谢府出发。 庭院里新旧交替的落叶让他忆起塞北的风沙,哪会有这么好闻的气息呢,就跟之前趴在他腿上矫揉造作的女子一样。 走之前谢伯卿还问:“要不要去你以前住的房里看上一眼。” 谢留果断道:“不用。” 他现在做什么都是一股军营里养成的干脆利落。 “还有你那妇人……” “等我回来再议。” 谢伯卿顿了顿,“好吧。” 他目送谢留修长俊伟的背影,就像想到谢留的父亲,他的长子尽是欣慰和动容。 谢留走了。 他就像他来时一般,行踪不定,去也匆匆。 马蹄声渐响,待到越跑越远后,墙背后的人才抚着胸脯重重松了口气。 真是,差点就被发现了。 谢府虽然大,但很多地方因为年久失修都不能住。 谢伯卿等人住的房子院子都是费了很大功夫收拾出来的,从一贫如洗到跟平民百姓家般,一点一点补足日常所需的家具。 他们选的地方也离前庭比较近,若是爬到墙上,俯瞰而下,勉强还能留意到前庭那边的动静。 胭脂听着马蹄声消失了,才敢放心大胆登上墙头。 她还没喘口气,只见一声透着冷意戏谑的轻哼,就叫她浑身一抖。 胭脂两头的发髻上坠满金黄的桂花,像一片繁密的星子,嘴巴微张,惊恐得近乎失语地跟谢留对视。 而本该远走的谢留就在墙面下兴味盎然地睇着她。 他危险的目光在她周围转了两圈,眼波流转,面带微笑地轻笑着问:“这是在做什么呢?” 第5章 “夫,夫君。” ……这个怨种。 胭脂被神出鬼没的谢留吓得差点跌落墙下,他知不知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在对上那双黑沉如深渊静静逼视她的眼睛后,胭脂想抱怨的话又默默地吞咽入喉。 她尴尬地笑了笑:“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留冷声淡淡重复:“我问你在做什么。” 胭脂:“……” 做什么?当然是离开谢家了离开这个如今对她来说充满未知危险的地方。 可她哪里敢直白的说出自己的目的,就像刚才,她明明听见谢留等人离开的动静,为什么他又回来了? 他难道事先预料到她会走,于是事先埋伏在这。先前那出不过是做给她看的调虎离山之计? 倒也不无可能,胭脂不愧是当年区区十二岁,就送年仅十七岁的谢留去参军的胭脂。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调整了个淑女的姿势,稳坐在墙头。 居然还能好声好气地喊了声墙下的人一声,“夫君,是这样的,这里风景好,我来这是为了看风景哪也不去。夫君你呢?” 谢留这回真的诧异之极的哈了声,他就像听了句天大的笑话。 眼神复杂地打量胭脂,她怎么有胆说这种话? 她脸上挂着跟老友见面般虚伪而甜蜜的伪善微笑。 可只要仔细观察她的手,就知道那只攥成拳头的手的主人,该是多么慌张懊恼。 说不定还在肚子里暗骂,碰见他谢留,该是怎样的背时运啊。 这是他们在谢留恢复正常人的神智情况下,第一次意外单独接触。 双方都因刚才的事,打破了心中对彼此的刻板印象,比不久前“第一次”见面相逢,还多了道更新鲜深刻的认知。 对谢留:这妇人还会爬墙,看来很会行偷鸡摸狗之事。 对胭脂:……这怨种克我,真是生不逢时。 因为她打岔说的胡话,让谢留浑身严正的威仪溃散了一些,但还是叫人忌惮。 只是他不再像刚才笑得那么充满危险,反而挑眉审视她,冷淡中带有一种高不可攀的玩味。 胭脂忽然就没那么有把握搞定他了。 这可不是以前的大傻蛋,这是只镇山虎,她现在骑在墙头该怎么办? “夫君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等等我,我马上替你请大夫来看看。” 她掩耳盗铃地转过身,就要开溜。 “你站住。” 谢留嗤笑的嗓音照旧让她身形顿住,宛如一把刀悬在脖子上:“敢走试试,风景?什么风景需要我谢留的妇人背着包袱坐在墙头欣赏。” 胭脂哑口无言。 谢留开始真的是有要事,已经打算走了的。 甚至连谢伯卿要送他,谢留都没有劳烦他。 他出了门,是内心里一直盘旋着,谢伯卿问他“要不要到他从小住的院子里看看”那句话,才收回已经跨出去的脚步,让亲兵们先走,然后才突发奇想,绕着谢府转一圈。 结果,就叫他碰到了这样有意思的一幕。 “说吧,打算去哪替我请大夫。” 谢留:“是城门外,还是另有去处。嗯?” “……” 胭脂有种百口莫辩的痛苦,她觉得此情此景真是荒诞,换作以前,哪轮得到谢留这般从容威赫地审问她啊。 她半天从牙龈里挤出道:“都是误会,我看夫君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怪我眼拙,看错了。就是要请大夫,那也是找京都最好的医馆白玉堂……” 要不是她身上还携带着一个包袱,那诚挚的语气都要以为她说的是真的了。 谢留再无耐心听她废话,一敛笑容,容色冷厉地呵斥,“还不滚下来。” 胭脂被震慑地咬到了舌头,吃痛的她捂着嘴呆望着谢留。 谢留的手摸向了腰间的刀,胭脂看着眼熟,却不记得在哪见过。 倏地刀鞘一开,刀锋露出寒芒,她终于急了,慌张道:“你,你别恼,我这就下来。” 片刻之后。 胭脂耷拉着耳朵,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出现在谢留跟前。 她带在身上的包袱,也在谢留的命令下落入他手中。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一袋东西被他拎在半空抖了抖,随即一些碎银细软掉落在地。 谢留冷冷道:“你偷的?” 胭脂飞快反驳:“不是!” 她对上他的眼神,就像被掐住脖子的哑巴,心跳快到要跳出胸脯的节奏。 谢留扫了眼地上的东西,嘴角扬起诡谲的弧度:“那是怎么来的。” 胭脂强颜欢笑,娇声道:“是我自个儿攒的嘛。” 谢留像是有些意外她此刻的诚实。 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碎银,抬眸发现胭脂紧张地盯着他脚上的动作,肉眼可循地闪过一丝心疼,登时明白她这么诚实的原因。 就是心疼这些钱了。 谢留眼里闪过一丝幽光,换了句话问:“你不是说,所有银钱都交给了我阿翁,没有中饱私囊,为何还有私房钱。” 胭脂往日的机敏到了该死的谢留面前仿佛通通不奏效了。 她真是绞尽了脑汁才想到一个说法。 “这不是私房钱。” 她硬着头皮:“是,是我拿去,打算给夫君添几套衣裳,还有正准备去买些荤腥回来给夫君接风洗尘用的。” 这理由听着倒是很正当,很讨好很慰贴。 胭脂更加坚定,“对,就是这样!” “……” 她真说得出口,简直再次超出谢留所有预判。 胭脂逼自己明艳的小脸挤出一缕微笑,忍痛道:“已经是属于家用了,才没有饱中私囊呢,夫君可别错怪我了。” 谢留冷笑:“是吗。” 胭脂假模假样地点头。 他干脆拆穿她的虚伪道:“正门有路你不走,为我接风洗尘却要翻墙。” 胭脂更加厚着脸皮说:“那是因为我想给夫君一个惊喜,夫君知道,岂不是只有惊没有喜了。” “……” 这是第二次,堵得谢留近乎哑口无言。 他想起了谢愠,怪不得他会不敌胭脂,是因为她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厉害之处。 谢留面无表情地睨着她,胭脂也是吃惊。 他竟没被她一番胡话给惹怒,看起来还这般冷静淡定。 这要换作他弟谢愠早该闹起来了,胭脂嘴角刚露出一点笑意,就被谢留眼神复杂地瞪了回去。 他忽然将手里的空包袱丢回到胭脂怀里,一改追究的态度。 饶有兴趣地命令道:“惊喜是吗?很好。这些所谓的家用钱,我今晚就要看到你是怎么用它的,要是安排得让我不满意,只有惊没有喜……” 他突然走近,胭脂受惊地退后。 谢留余光从地上挪到她慌乱了的脸上,像是终于出了口恶气似的笑了笑:“夫君就叫你人财两空,添些喜气好不好?” “……” “哭什么,不愿意?” “没有,哪里会呢。” 谢留横眼看她,“那你怎么不见喜色。” 胭脂捶着哽塞的心口,一脸“喜极而泣”地道:“我是太高兴了,高兴到笑不出来。” 门口谢留看看天色,不再耽搁。 他飞身上马,在马背上将被他惹恼的胭脂面上的羞怒一眼览尽,丝毫不在意地道:“我离家虽久,却记得京都城外有一处乱葬岗,不知还在不在。” “别耍花招,我会派人跟着你,你也不想我一回来,就送你去乱葬岗吧?” 胭脂:“……” 冤家,还回来做什么呢,不如死了算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狗”仗那个势,欺负人。 谢留冷傲的扬起下颔,嚣张恣意地策马离开。 胭脂面上笑呵呵地点头哈腰,心里骂咧咧地往回走。 听着风的呼啸声,越想越气的她又忍不住回头,望着那道威风凛凛的身影满头疑问,“他这是去哪?” 两边被留下来盯着她的普通士兵沉默不言,胭脂自讨没趣,悻悻地撇了撇嘴。 第6章 从士兵那找不出答案,为了弄清谢留如今身份,胭脂索性找了个平日最熟悉的对手来打听。 “从战场下来的,都得封官吧?” 胭脂挎着篮子,腰肢一扭一扭:“谢愠,你兄现在是什么官啊?” 她边走两眼边盯紧了他,迫切地想要从他嘴里知道消息,可谢愠舔着泛着糖渍香的糖葫芦,自谢留回来就对她爱答不理,模样讨嫌又得势。 她说的话,他跟当听不见一样。 “喂,你聋啦?哑巴啦?” 胭脂故意激他,“不说是吧,那我就猜了,谢留该不会什么官都没有吧!啧啧。” 谢愠年纪小所以好骗,果然立马瞪过来呵斥她,“少胡说,你这个烦人精!” 胭脂哼声,接着阴阳怪气:“不想我胡说,那就实话告诉我嘛,谢留立了什么功,出门在外,但凡别人问起,我也好回吧?” 谢愠咬碎嘴里的糖葫芦,囫囵咽下去:“我兄……” 他跟胭脂交锋过不知多少回,当然也不是蠢的,“你想套我话,我偏不告诉你!” 倒是忘了,这小犊子有时也贼精贼精。 “说说嘛二郎,你瞧瞧街上有什么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买啊。”她变通地道。 大概是因为白日那顿争执指责里的抢白,谢愠对她充满了戒备。 他受不了地搓了搓肩膀的鸡皮疙瘩,青涩小脸几乎皱巴成一团,“我可不是我阿兄,你撒娇可没用。” 问题谢留也没吃她撒娇那一套啊,无论胭脂怎么追问,谢愠就是不肯透露有关谢留任何的官职消息,逼急了还要她等谢留回来自己去问他。 胭脂只得猜测,可能谢愠了解的也不多。 “去就去。” “哼,你不敢!” “……” 胭脂娇笑都挂不住了,呼吸急促地瞪着他,半晌才拍着心口平息下来。 是,她是不敢问谢留,那人如今性情大变,诡谲不定,多对视一眼都极具危险。 她是傻了才去再触他霉头。 谢愠跟监工似的指挥她,“快点,再晚些天都要黑了。” 他们是出来买荤腥的,背后还跟着两个士兵,不知情的以为他们犯了什么罪,路过的行人都离得他们远远的。 当时胭脂逃脱不成,事情败露,为了不让谢留把她丢去乱葬岗,乖乖地把包袱放了回去,带了些钱财出来逛街市。 而谢愠得知她被谢留逮了个正着,幸灾乐祸之余,自告奋勇地要求跟胭脂同行,一场街市逛下来,有人高兴得满载而归。 有人摸了摸荷包里少了大半的钱,连哭带骂,伤心欲绝。 当夜幕中绽放出第一束焰火,满城庆贺大军归来的气氛攀上了顶峰。 而在皇宫内,庆功大殿附近的一角,传出几道痛苦的闷哼,立在树影下的人见差不多了,才袖手旁观的转身离开。 宋霄炼瞥见后,马上收回脚跟了上去。 过了会走到明亮处才有声音响起,“灵官,去哪啊?不回去喝酒了?” 他乃是谢留在军营中结识的兄弟,等追上谢留后才口无遮拦地说道:“你啊,千万别恼,大好的日子可千万别被些臭鱼烂虾搅了兴致……” “我兴致很好。” 被追上的人上扬着眉梢。 宋霄炼:“那就行!” 说罢又瞄着身旁人,拍着胸脯道:“你别担心封赏的事,姓庞的算个什么东西,你立了那么大的军功,底下人谁不听你的,谁敢让人坐你那位置,就是坐了,我们都不服!他敢去营里,我们的人就敢把他从那位子上掀了!” 谢留顶着薄情寡欲的脸冷冷道:“我不担心这个。” “那你怎么走了,我还没把姓庞的孙子揍个尽兴呢。” “揍他孙子有什么用。” 宋霄炼哎了声:“那老东西最宝贝的不就是他孙子么,就借他孙子警告他,别惹咱们神风营的人,他们得罪不起。” 谢留无声的笑了下,“那可不成,我身份位卑。” 宋霄炼大声道:“谁敢嫌弃你,你可是我宋屠苏的好兄弟,谁敢惹你我去杀了他!” 他在军营里养成了讲话百无禁忌的习惯,谢留瞥了宋霄炼一眼,“宋将军听见了,你少不了要挨一巴掌。封赏的事我并不在意,该我的一样都不能少……” 恰逢他们走到了朱雀门。 谢留眼眸幽深的盯着前方的位置,俊脸陷入一片黑暗中,语气轻淡森然,“可谁要阻我为谢家平反,不管对方是谁,掘地三尺我都会把他挖出来。” 月上梢头,谢府吃饭的堂屋内灯火通明。 胭脂为了看谢留回来没有,来来回回从堂屋到正门翘首以盼的三次。 第四次谢伯卿终于看不下去,招呼她,“别等了,过来用饭吧。” 其实纵使胭脂以前作恶多端,谢伯卿后来看在她是孤女的份上,待她都是不错的。 他认为她年纪轻轻丧父丧母无人教导,走上歪路有些歪理也是人之常情。 除了她送谢留上战场的性质太恶劣,这位老人对她并不苛刻。 这次谢留平安归来,因祸得福,往日那些芥蒂也就消散许多。 胭脂还在门口张望,头也没回道:“还有夫君呢,他还没回来呀。” 她花了好多钱,做了好多吃的,怎么可能不让谢留看到她的努力,那不是白费了。 谢伯卿颇为诧异地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在想她怎么不怕谢留,反而还盼着她早点回来。 大概是有悔过认错之心吧,他只能这么想。 “灵官没和你说?” “什么?” 胭脂扭头,一脸茫然。 谢伯卿拿起筷子:“他晚上有事,不在家吃。” 谢愠乐滋滋地给谢伯卿夹了一块鸡腿,又给自己夹了一只,得意洋洋地冲她摇头晃脑,“我兄喝庆功酒去了。” “……” 大军归来,谢留又是其中一员,是该参加庆功宴的。 只是怎么都不和她说?难道是因为过往她做的事,所以才故意瞒着她? 亏她还尽心尽力忙活一顿,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胭脂失望地往回走,结果刚坐下,就听见外头忽而传来一阵吆三喝四的吵闹声,伴着凌乱而匆忙的脚步,让安静的庭院骤然热闹起来。 她眼皮一跳,笃定道:“肯定是夫君回来了。” 果然她一出来,就看到走之前还好好的谢留,被两个人搀着,脚步虚浮,后面还跟了好几个人。 他被扶上台阶时猛然抬头朝她看来。 一张喝得烂醉的俊脸暴露在胭脂眼前,那双锋利如刃的黑眸变得湿漉漉地盯着她,像是半晌才将她认出来,然后以身边人拦都拦不住的姿态往她跟前扑。 胭脂动作比她意识要快,先一步伸手接住了差点摔倒的谢留。 “喂,你……” 好沉。 她不知自己像只在花丛中迎接另一半的娇蝴蝶,与谢留抱了个满怀,不仅感受到了那扇与想像中不同的宽阔而温暖的胸膛。 更闻到了他身上满满醇厚醉人的酒香。 她怔然良久,直到周围响起几道促狭的窃笑声。 还有喝的醉醺醺的谢留不知真假的调侃道:“你好像很喜欢对人投怀送抱?” 白日里她也是,为了让他知道她是他的妇人,腿一软就扑到他怀里。 胭脂被取笑的瞬间回神清醒,懊恼地在谢留怀中挣扎起来,狼心狗肺,酒量不好还喝这么多,不如摔死好了。 谢留呼吸之间都带着酒气,感觉到胭脂像只不安分的蜉蝣动来动去,干脆稍一使劲按着她肩膀拢得更紧,这一下就令她骤然动弹不得。 “嘘,替我把他们赶走。” 胭脂的耳垂紧跟着擦碰到一张柔软而火热的唇,“还有我喝醉了,快扶我进去。” 第7章 “……!” 他这也叫醉?明明神志清醒,还能仿若浪荡子那般调笑她,她看他好得很。 谢留贴着胭脂耳朵说完那句话,便将半个身子力道全压在她身上,行径更与酒鬼般把头耷拉在她肩颈处。 呼出的热气时不时拂过胭脂秀颈上的皮肤,像极了他当年领回来的那条土狗的鼻头,氤氲湿热,带来敏感的痒意。 见她不听话,竟还动了嘴。 “嘶。” 胭脂抽气,谢留装醉的同时还咬了她一口,也不知脖颈留没留下道齿痕。 她来不及细想他这番不顾亲疏就极为自然的动作,只察觉到谢留暗自用手捅她腰窝的不耐,于是深呼吸着抬头。 刚才凑热闹嬉笑不停的那帮人还在,各个长得人高马大,眼神含笑,透着刚从战场下来的杀气,气势剽悍。 其中为首的搀着谢留回来的那两个人胭脂较为眼熟,是今日跟着谢留来家里的朋友。 即是朋友,做什么叫她赶人呢? 胭脂胡乱想着,却还是照着谢留的吩咐开口。 “各位弟兄……” 那些人像是没想到她也不怕他们,竟还有胆子跟他们称兄道弟。 这谢留的妇人,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他们不知,胭脂是谁? 她是青天白日里被谢留捉个现行,还能胡说八道的主。 一般人被这么盯着都会胆寒,胭脂却谨遵夫令,鼓足勇气告诉他们,今天家里不便留客。 有个笑得特别虚伪和善的,露出一点虎牙对她说:“嫂嫂赶客呢?” 这货就是宋霄炼,“我等都是灵官的兄弟,这般辛苦把人送回来也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吧,好歹赏杯茶水也是好的。” 这话明显学的她今日用来对付谢愠的,一下引起其他人的共鸣。 “对啊,这也太不近人情了,是瞧不上我等,还是不给我等面子啊?” 场面瞬间闹腾得宛如卖菜的街市,各种眼神打量纷涌而至,这种下九流似的胡搅蛮缠还真让胭脂一时下不来台。 没人帮她说话,而谢留也如座小山似的靠在她身上,还应景般地故意惹人恼火地打了两声呼噜。 在场的都在看胭脂怎么应对。 胭脂要是怕了,她也不叫胭脂。 她只是麻烦地觉得一面要用力撑着谢留这个装醉的混子,一面又要应付这些军痞子,真如谢愠所说,她是遭了报应。 在屋檐灯笼的照耀下,那道娇小的身影瞧着比男主还要气势威武。 娇艳似火的面容微恼地提起秀眉,娇滴滴的嗓子语气却不甘示弱地道:“就这么着急,择日再来也不行吗?” 肩头的人惊讶地悄然睁开眼皮,霎时富有兴味地瞟着胭脂。 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副面孔,面对宋霄炼的故意刁难处理的得心应手。 “我夫君醉了,家中就只剩我家翁和小叔,一老一小也陪不得你们喝酒。你们若真是同我夫君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就该体谅一下。” 胭脂说得倒也合情合理。 可但凡宋霄炼那几个是吃素的,就不会有意闹着一出了,“那你呢?”他们得寸进尺地问。 胭脂没好气道:“我一个女子,哪会喝酒呢。” 起哄声不肯停歇,“嫂嫂不用喝,一旁坐着陪陪我们就成。” 胭脂抓着谢留衣裳的手都紧了,这帮人当她是什么,勾栏里的姑娘? 她恼着谢留把这种打发人的事交给她来办,是存心想看她为难。 呸,她偏不叫他得逞。 既然好说歹说糊弄不过去,面对油嘴滑舌的腔调,面不改色的胭脂胸膛起伏两下,很快恢复平稳。 “怎么说我也是谢留的妇人,你们也都叫我声‘嫂嫂’,难道都不知道避嫌吗?” 胭脂乌亮的眼珠打量他们,面带一丝清冷的妩媚,“不知你们当中有人成家没有,若有一日我夫也同你们这般去到你家,趁他醉酒使唤他的妇人出来喝酒,陪你们寻欢作乐心里是什么滋味?” 说得好。 她胆子大,性情竟也够烈的。 一顿娇声软语,不带一个脏字就敢这么说教宋霄炼等人,她是不怕惹上祸事? 跟白日里谢留见她在他跟前完全两个样子。 空气一窒。 眼见气氛变得尴尬,胭脂还能打着圆场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方才话说重了些,各位大人别见怪。这样,若是实在想喝点什么,尔等且让我把夫君安置好了,再以茶代酒地过来陪你们喝一杯,就当赔罪。”她嗓音瞬间甜得沁蜜,哪怕面前是根金刚杵,都能叫她化作绕指柔。 她当初,就是靠着这种柔情似水的手段,谁来都能哄得团团转。 谢留歪着头,亲眼见她将宋霄炼几个没用的东西惹得只差容颜大怒,又很快安抚得服服帖帖。 预想中难以收场的场面没有出现,烦人的莺声燕语却源源不断。 倒是小瞧她了。 他干脆完全放开对身体的控制,让胭脂的话音都变得颤抖。 真的好重,谢留看着修长清瘦,可他身量不是假的,多是结实的肌肉,“我,我该送他进去了……” “谢愠,快来帮忙——” 凝视着那对纠缠在一块,颜色不输彼此越走越远的身影,刚才胡闹的人里唯一没开腔也没制止的人终于问道:“这个叫胭脂的到底什么来路?” 没人能回答他。 谢伯卿听到动静在屋内等了片刻,也不见他们进来,正要差谢愠去看看,胭脂终于叫了人。 瞅着眼前一幕,谢伯卿威严地问:“这是怎么了。” 胭脂憋着一股气,正愁没地方告状,“阿翁,夫君跟人喝酒了,送他回来那帮人同我闹了好一阵,还不肯轻易走人呢。” “阿翁你瞧瞧他……” 话音刚落,胭脂肩上一轻。 方才还一副烂醉状态的谢留陡然挺直了腰杆,脚步平稳悠哉悠哉地从她这离开,更当着她的面落座在桌前。 胭脂话声消失口中,愣怔原地。 谢留神色清正地侧头,得逞地冲她挑衅地扬了扬眉,哪有刚才醉意熏然的迹象,在谢伯卿看过来后,当下又眼皮微阖,一副懒得搭理她的淡漠正经样子。 胭脂:“……”是个比他弟还要贼精贼精的坏东西。 谢留本就没醉,虽然确实喝了不少,但是宋霄炼那帮人酒品太差了,他不想喝到最后替他们收拾烂摊子,才装醉回来的。 让胭脂顺势应付那么多人,也纯属谢留想看看她会怎么做。 做得不好,自然轻视鄙薄。 做得好了,呵,也算马马虎虎。 “阿翁,我没事。” 谢留待她跟待长辈是两个姿态,他斜眼扫过来,警告她一眼,“我同他们喝得不多,大家伙都因为战事结束,终于能不受打扰地吃上一顿热饭才放纵这一次。” 呸,什么叫没事,没事刚才怎么还让她出马帮他赶人呢。 胭脂心有怨言,被谢留盯着却没有说出来拆他的台。 其他人都重新落座了,胭脂还忸怩地站在一旁,谢留冷不丁轻飘道:“我不像有的人,丈夫就在身旁还要招蜂引蝶,最起码礼义廉耻的分寸该懂一懂。” 她只知女子向来最善变,却不知还有像谢留这样过河拆桥的。 明明是他将她推到人前,怎么还怪起她没有礼义廉耻忘了分寸? 从来都是胭脂给人气受,这回遇到性情大变的谢留,才知真的遇到了对手。 她刚要开口解释,谢伯卿宛如一场及时雨,阻在她与谢留中间,“胭脂,去给你夫端碗你熬的解酒汤来。” “……”胭脂不大情愿,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她想到谢留指责她招蜂引蝶,是不是就是说明他心里对她在意一点? 这样想仿佛心口气就好受多了。 以前傻子她都搞得定,如今谢留就是盆装满砂砾的浑水,她也要从里面摸出鱼来,搅得他心神大乱! 走之前,她实在没忍住往谢留身边一靠,指着满桌菜快速道:“夫君,你瞧,这都是我听了你的话,为了给你接风洗尘做的一桌好菜。不管你在外头吃得饱不饱,都得尝尝它,可别枉费了我的一番诚心诚意啊。” 说罢那只纤纤玉手从谢留后背重重地抚摸而上,暗示性地在那硬挺削肩上拍两下。 留下一缕牵动人心的余香,娇俏含笑地走了。 她这人就是,但凡做了什么好事,一定要人知道,可不甘心在背后默默付出那种类型。 既然谢留正清醒着,那就让他好好感受一下她胭脂的温柔贴心吧。 谢留领教过她的娇媚勾引,论动手动脚,胭脂实在算不上是个正经女子。 她柔也柔的,媚也能媚,还能伸能屈。 仿佛这些风月场里的本事,她生来就有,无师自通。 是种够劲的骚。 谢伯卿一句话拉回了他不胫而走的神思。 “按说这个时刻,宫里还未尽兴,你是此次回朝的功臣,应该是多方结交的新贵。”谢伯卿觉得谢留回来得太早,他经历丰富,很容易会想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留睨着肩头胭脂留给他的触感,放在战场上像她这种乱碰的,就应该被人砍断手脚。 他如同没受影响般,挥手掸了掸,淡淡道:“阿翁多虑了,我一介武夫能出什么事,不过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谢愠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丢了筷子,坐过来追问:“阿兄,庆功宴什么样的,是不是文武百官都在,看见圣人了吗,有没有好酒好肉。” 谢留对他算是有问必答:“都有。” 谢愠眼睛一亮:“那圣人有没有赏你什么?” 谢留看向谢伯卿,双方交流的眼神中都透着一股复杂的成熟。 谢留:“正式的封赏还在商议之中,除了封号品阶,其余不过就是金银珠宝之内的赏赐。” 他的话大大满足了谢愠对功名利禄的向往。 谢愠还想问,谢伯卿及时将他那张叽叽喳喳比鸟还闹的嘴拦下,“好了别吵你兄了,封赏都是上面根据他的功过拟定,非他一人说了算,不管是什么,你不可在事情没定论之前,到外头乱说。” 谢愠辩解:“我不会,是那个毒妇今日老追着问我……”烦不胜烦。 谢留的目光倏然挪到他脸上。 谢留:“什么叫做‘毒妇’。” 谢愠一时哽住。 胭脂将汤汁盛到碗里,准备妥当,端着托盘缓缓走入庭院里。 当她靠近堂屋的时候,正好听见谢伯卿训斥的话语传出,“你该长大稳重些了。我是不是说过,不管她什么样,你不该当着你兄面出言不逊。” 胭脂身形一顿,不知谢愠犯了什么事被训斥,但不妨碍她竖起耳朵仔细听。 这次发话的居然是谢留。 低沉的嗓音满是威慑,“我只说这一次……” 谢留:“以前玩笑也罢,今后她还是我的妇,该怎么管教我说了算,你可以叫她嫂嫂,要么什么都别叫。” 胭脂:“……!” 谢留像是发现了她,侧头扫过来锋利的一眼。 胭脂心里咯登,跨出去的步子还是缓缓落在地上,她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进屋,谢留轻淡地收回视线:“所以,别再让我听见那些个不好的称呼。” 第8章 因着胭脂的到来,谢留不再用严厉的态度对谢愠训话,以免在外人的跟前伤了他的自尊和脸面。 而最好奇的莫过于刚进屋的女子。 谢愠到底说了什么才惹怒了他的一翁一兄,竟惹得二人连番教育他。 还有谢留这个冤家,他竟也会出声维护她吗?该不会是给她挖的什么陷阱故意做给她看的吧! “兄,我知错了。”谢愠低着头,被训后瞧着情绪失落。 该。 叫他傍晚的时候在她跟前耀武扬威,看着讨厌死了。 不管是不是他的错,只要见着对手倒霉,也够让胭脂窃喜的了。 她脚步越发轻快,笑着靠近。 “夫君,解酒汤来了。” 谢留挑起眉梢,面上留有余威,他光是坐在那不说一句话,就足以叫身边人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胭脂侍候他端碗递勺,眼见谢留没有挑刺儿才松了口气。 直到她发觉谢愠趁人不注意偷偷抹泪,大概是因为刚刚被亲近的人说了,觉得难过,嘴都狠狠瘪在一块,肩膀还抽了抽。 胭脂状似不经意地问:“哎呀,小犊郎怎么在哭呀?” 空气陡然出现可怖的安静。 就在谢伯卿与谢留的视线都投到他身上时,谢愠嘴角添泪的动作一僵,满脸的羞耻和不可置信地瞪着胭脂。 他本来可以默默难过完,就能当刚才的事什么都没发生。 可这个搅家精一句话的时间就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难堪。 胭脂:“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天可怜见的,除了二郎小时候尿裤子,再没见他这么伤心哭过呢。” “你……” “怎么啦二郎?” 叮的一声,谢留丢下汤勺。 胭脂偏头慇勤问:“夫君?是不是解酒汤太烫了?我来给夫君吹一吹。” 她忘了收敛笑意,小人得志的模样太难看,谢留豁然攥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在胭脂含羞带怯嘴叫他时,毫不留情拍了过去。 瞬间细皮嫩肉被打得清脆作响。 她吃惊又慌张地痛呼一声,眼泪差点掉出来。 局势顿变,一旁的谢愠很快看戏似的精神振奋地坐直了身子。 这下轮到胭脂感到委屈莫名,“夫君,这是为何啊?”她做错什么啦,为什么要打她? 谢留冷眸逡巡两眼她跟谢愠,俨然一副当家做主的姿态,“你刚才笑什么。” 当然是笑他弟弟吃瘪啊。 胭脂差点说出来,乖觉的咽下不满,装傻充愣:“什么刚才?刚才我没笑啊。” 谢留压根没信,森冷的目光直冲她看来,“是吗。” 气氛倏然有些凝滞压抑。 谢留再次开腔:“有些话,趁你们都在,正好说说清楚。” 胭脂被他瞅着,有种大祸临头的错觉,而就在她差点喘不过气以为谢留要跟她翻旧账时,他终于从她身上挪开了目光,又扫了谢愠两眼。 毋庸置疑,就是专门对他们两个说的。 “白日里阿翁同我商量过,不谈从前,只看今后。那么自今起,这个家中就是我谢留说了算。但凡有谁要是想搅得这个家鸡犬不宁……” 他拉长尾音,眼神阴霾得像要把人摁死沉塘,从谢愠突地对准胭脂,令她浑身汗毛竖起。 话里充满遗憾,“那就只有杀鸡儆猴,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胭脂心里突突,瞬间明白,这哪是在立家规,这是在“指桑骂槐”,旁敲侧击,让她别惹事呢。 说来说去,谢留维护的还是他弟。 就因为刚才她对谢愠一番挤眉弄眼的挑衅逗弄,他就特意说这么一番话为他出气。 胭脂僵笑着识时务地表示:“谁会坏了你的规矩呢,夫君,我都听见了,我一定遵守。” 谢愠也别别扭扭地附和,“阿兄,我,我也是。” 谢留听了,杀气和威势便收敛下来。 而一直在旁观的谢伯卿,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表态。 在吃完这顿热闹的晚饭后,谢伯卿这才宣布:“散了吧,都早些回屋歇息。谢愠,走。” 胭脂目送他们背影消失在门口,扭身看向谢留,他正嘬着不剩多少的解酒汤,半垂眼皮,鼻梁挺秀,细软睫毛在眼睑处落下一道深邃阴影,喧宾夺主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胭脂咽了咽唾沫,“夫君……” 谢留刹那间抬起眼皮,黑溜溜的眼珠谛视着还坐在他身旁的胭脂,“说。” 他的唇被汤暖热了一个深度,有光泽感还红透了,颜色像颗熟了的李子。 有些人的俊俏,纵使他行径可恨也掩盖不了这份天赐的厚爱。 胭脂品尝出自己那一瞬间晃神的味道,有种后知后觉的烦躁跟羞耻。 “也没什么……” “我是说待会我把你这里收拾干净,夫君就可以歇息去了。” “把什么?” 他仅仅侧了个身,大腿便撞上她的膝盖。 两眼相对,被凝视的胭脂舌头就跟打结似的,“我,呃……把,把……” “把我,”谢留既慢且聊赖地重复一遍:“你要我等你,把‘我’收拾干净。” “我,诶……?” 他膝盖状似无意往前磨了磨,狠顶了一下。 胭脂猛地噤声,被谢留陡然挑逗地看她的眼神震惊得满面漆红,艳丽如霞。 这是军痞子吧? 胭脂跟开了眼界似的,即使在伙房刷洗碗筷,好一阵时间过去了,还是能感觉到膝盖经人暧昧顶.弄留下的痒痒余温。 她百般疑惑,谢留到底在失去音讯的这几年里,到底在军营经历了什么。 他真的,活生生一个风月场里的高手一个。 胭脂之前还想着搅得他心神大乱,如今经了这么一遭,反而被谢留使出来的伎俩迷惑住了。 到现在还双耳发红,气躁着静不下来。 她弯腰,像是恨自己不争气般,打了两下惹事的地方,嘴里念念有词,“想什么想,这就是个诡计多端的东西,也不是个好的,可别上了他的当。” 等收拾好一切,夜都深了。 周围乌漆墨黑,谢府灯笼里的油已然烧尽,梳洗过的胭脂提着一盏旧旧的琉璃灯,踏着月光回到房中。 劳累一天,她坐在榻上宽衣解带,正准备休息。 等衣裳脱得差不多的时候,房门蓦然被一道猛力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谢留刚洗过澡。 额角边乌黑的发梢上凝结着没擦干的水珠,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就这么打着赤膊,像冒烟又像散发水汽的露着精悍的上半身,仅着一条黑裤子就大刺刺地出现在胭脂眼前。 谢留眼里毫无防备地晃过一片细腻酥软的白,接着就是胭脂稍显惶恐结巴的声音,“你,你来这做什么!” 他觉得她问得真是奇怪。 谢留理所当然:“来就寝,怎么了?” “不是,你怎么没去谢愠那啊……” 胭脂都忘了谢留回来睡哪儿这档子事了,她脱得只剩肚兜和短裤,猝然相见,就是她嘴皮子再利索也有几分羞臊。 都说非礼勿视,谢留兴许从来就不是那一卦的。 他盯着那片不小心暴露在外的背,愕然之后,比起胭脂的遮遮掩掩,倒是赤.裸大胆欣赏起来,“小犊郎屋子臭。” 胭脂受不了地道:“他的臭,我的就香一些不成?” 有些儿郎是不大爱整洁干净的,但谢愠被谢伯卿常带在身边教养训.诫着,又是世家遗孤,哪怕没落了怎么可能把屋子弄得脏臭呢。 最多,瞒着家翁房里乱点不爱收拾点。 真该让谢愠听听他兄是怎么嫌弃他的。 胭脂啼笑皆非地回头,望见谢留看她的目光,很快跟被点穴一样定住。 那是任何一个女子身处这种注视下都能领会其意的眼神,一种秘而不宣、百无禁忌的放肆打量,闪过代表俗世男子对美好事物的直接欲望。 就连她也难以免俗的,油然生出一股自持魅力的骄矜得意之色。 谢留果然幽幽的:“也许吧,睡了才知道。” 说完他走到一扇放置衣物的架子前,抓起一条布巾擦拭起自己湿润的头发。 唯有偶然之间的偏头,才发觉刚才还尽显傲然的胭脂突然没声了。 她就像遽然换了个人似的,趁他不注意,居然把先前都脱下的衣裳又静悄悄地套上了。 谢留:“……” 胭脂本来是很得意谢留有被她美色迷住的,但她并不想这么轻易地跟谢留同床共枕啊。 男子呢,就是你越是出其不意,他就越能对你产生征服欲。 征服到他看人的眼神恨不得跟吞了她一样,令人热血沸腾,口舌生津,心跳加速……那也不能轻易满足。 要吊着他,让他抓心挠肺…… 那道冷峻的眉头蹙了下很快松开,嗤笑声响起,谢留打断胭脂出游的思绪玩笑地道:“怎么,怕我对你不轨?” “啊?” 胭脂仓促回神,来不及整理表情,假笑着说:“夫君说什么呢?” 谢留随手将布巾搭在架子上,零碎的发梢挡住了他让人感到压力的眼睛。 俊挺鼻梁下的薄情唇翘了翘,“我说,我不在这几年,你没背着我偷人吧。” 胭脂神情惊变,手指神经地颤抖着交握在一起。 她很快故作愤恼震惊的“哈”了声,“这算污蔑吗?一回来就污蔑人,这日子,夫君是不想故意与我过下去了,才找的托词吧?!” 她说得自己都信了,气呼呼地站起来,然而怎么垫脚,还是得仰视走到床边身形高大的谢留。 “不想过了就不想过了,何必给我泼脏水?” “行了我也不用你赶,走,我这就走!” 一只手用力将她拽住,猛然拉了回来。 谢留沉声问:“哪去。” 胭脂很快红了眼睛,她泪珠出来的倒也快,委屈喊冤:“我去找阿翁做主,这日子是今夜就过不下去了,夫君还是与我离婚吧!” 快啊,快答应啊。 如此一来各自嫁娶两不相干。 谢留捏紧那只细嫩的腕子,装作没有瞥见胭脂偷偷掐了她大腿一把的手,越来越用力,冷笑中带出一股决然狠厉的意思,“做梦!” 胭脂忍痛惊愕地仰望他。 “看你无知那就实话告诉你,一般军中都安排的有营.妓,专为犒劳将士。” 谢留一把将她像丢包袱般弄回榻上,长腿欺在她腰的位置,俯视而下:“所以本君根本没有你想的那样饥不择食。” 什么意思? 这是瞧不起她,说她不如别的女子?! 第9章 “至于有些事我到底有没有污蔑你,来日方长,你也可以自证清白。” 谢留说实在的就没打算在今夜碰她。 难道是胭脂不美?那倒也不对,她在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面前,就是块令人垂涎三尺的上等好肉。 但若有那十分定力能克制住,都不算什么难事。 他没看错她那种卖弄风骚下,实际上有几分对他碰触的抗拒。 她在得意自己的姿色的同时,又害怕他真的将她怎么样。 凡是讲究你情我愿,身为男子,谢留对想要的女子的态度,必然是处在另一方看似不同意,实则很想要的基础上的。 否则干巴巴的强取豪夺有什么意思? 同样,他也有他的自傲,这妇人闹这么一出不就是为了避免他碰她。 不惜掐疼自己,装腔作势,连“离婚”这类话都说出来了,谢留垂眸紧盯着胭脂,她被桎梏得像只投降的蜘蛛,震惊又羞臊地瞪着他。 “睡觉。” 他的腿从她腰上离开,大手用力撵走胭脂的身体,把她赶到最里面去。 灯一灭,窗外月光照进来。 长腿一跨上了床的谢留在她身旁躺下,像座静默栖息的山峦一样,令胭脂感到沉重的压力,自觉地闭上嘴假装入睡。 其实依她的醒悟机敏跟审时度势,早该想到在谢留回来的当夜,他们会出现同房的情况。 南朝人在男女之事的观点上,虽然不似外域那般毫无约束的规矩可言。 但在盛糜的富贵中,由上层阶级的风流之士的带动下,渐渐地还是衍生出一股追求纵情恣意、随心而往的风气。 自然而然就造就了更多偷偷追求男欢女爱、及时行乐的野鸳鸯。 有上层阶级带头做表率,下面便有样学样,时下的人对女子的贞操也并不大看重,品性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甚至为了增加人口,新帝还颁布了减免税收的律令,以此鼓励百姓生育。 同样的,胭脂其实对跟谢留一张床的态度也并不是害羞,毕竟在以前他们住过的房子里,她跟谢留早就同屋睡过。 她真正抗拒的,是她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他有肌肤之亲。 一个女子不愿意同自己的丈夫亲近,那必然是心里暂时还接受不了他。 说得更直白点,那就是心里喜欢着别人。 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就是胭脂当今的写照。 可她翻来覆去也静不下来,对谢留说过的话万分好奇在意。 “还说我呢,你行军在外,不是还碰了别的女子?” 她可是听过有些上过战场的士兵还会把在军营里相看上的女子带回家,怎么不见谢留把人领回来呢? 身旁的人没有动静。 胭脂听了一会,既不敢打扰他睡觉,又不敢追问惊醒他。 她自己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胭脂呼吸的节奏变得绵延柔和,本该进入梦乡的谢留却睁开他锐利的双眼,目光里是一片清明。 早上胭脂听见狗叫,还以为又是谢愠来她院里捣蛋来了。 她都忘了谢留回来的事,揉着睡落枕的脖子,套上鞋履便气冲冲地走出来兴师问罪。 等脚步近了才发现谢留居然在喂鸡,他以前带回来的狗兴奋地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在他腿边打转。 他如今背影气态都不流于俗,风致英秀的一个人,竟然还保留着过往当傻子时的习惯。 胭脂有些轻视地撇嘴,“夫君这么早起了?” 平日在谢愠指挥下对她狂吠的土狗,见着她跟发现敌情似的冲过来。 胭脂不喜欢狗,应当说除了她自己,她对这些畜牲都没什么怜爱之心。 但她也不想得罪它们,尤其在那只狗张开一口尖锐獠牙的情况下,她飞扑到谢留身后害怕地将他抱住,让他替自己挡住那条蓄势待发的恶犬。 “夫君,这狗要咬我,小犊郎天天教它说我是个坏人,让它看到我就咬。” “我们把它送人好不好?” 谢留不知听见没有,他好像对只鸡对只狗,都比对她感兴趣。 胭脂最挫败的一次,还是以前谢留傻的时候。 现在人不傻了,为何后背的温香软玉紧紧贴着他,他却跟没了七情六欲似的无动于衷。 她又用柔软的胸脯蹭了蹭,“夫君?谢留?” 身前的人忽地一愣。 终于有反应了,胭脂得意且娇笑地拽住谢留的腰身,不费力气地就将他转了个身面对自己。 “怎么不理我?” 那张生得英气斐然,剑眉星目的俊脸竟然没有一丝她想像中的不好意思,反而觉得她颇有趣味般地挑眉勾唇盯着她。 “夫君不是不想理你,是我现下实在腾不出手抱你。你瞧——” 谢留给她看手里的东西,一根熟悉的玉簪上插着一条还在不断蠕动的虫子,“鸡还等着本君喂食,怎么痴了,你也想要?” “好。张嘴。” 胭脂花容失色:“啊!”一下惊恐地退出一丈远。 “那不是我的簪子吗?怎会在你那?” 她杏眼瞪得比平常还大,白着脸认出了谢留拿在手上的头饰。 谢留从她可怜的表情上挪开目光,把玩着手里玉簪,不看他满碗的虫,画面断然会因他出众的相貌变得赏心悦目。 可惜没有,胭脂不仅吓得作呕,还担惊受怕他会一时心血来潮,把它给折断了。 谢留:“谢愠跟我提过,他说这是你用私房钱偷偷买的。” 他有部分旧事重提,眼皮稍稍一抬,仿佛瞧不起簪子的材质,充满蔑视,威势一下就起来了。 胭脂感到胸膛憋了口闷气,道:“他胡说,昨儿你不是都看到了,那些钱我都拿去给夫君接风洗尘了,买了好酒好肉……再说我都这么大了,总不能不打扮打扮?” 说着说着还指责上了,“别人有的,我怎么不能有,夫君难道就想看着我清汤寡水,整日素面朝天,我还没到人老珠黄的年纪呢。” 她真的很爱美,从到谢家起,有了饭吃,能好好活着,她就尽可能的想要更好的,更多的。 她是委屈谁,都不会委屈自己的。 “难得攒了根簪子,万万没想到竟叫夫君给糟蹋了。” 胭脂跺脚,她快心疼死了,“你得赔我。” 谢留不仅冷眼看着她在他跟前惺惺卖娇,更看不惯她在意一支不怎么值钱的玉簪的态度。 “有什么不得了的?” 他忽而眯起,拿到日光下打量,语气有些微的鄙夷,“这成色也不怎么样,你怎么这么紧张?难不成是旁人送的。” 他最后半句才是重点。 那种感觉又来了,胭脂胸膛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不,谁会送呢。” “你最好不是。” 谢留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胭脂手指卷起胸前的发丝,故作镇定道:“呸,又污蔑我。我还在等夫君送我呢,我是你妻,你现在发达了,总不能连我也亏待吧?” 谢留点头:“所以我上战场卖命换来的荣华富贵,理所应当都给你,这就是你的初衷?” 胭脂愕然睁大双眼。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起这样危险而敏感的话题。 就这么冷不丁地被谢留提了出来,他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他…… 谢留弯腰把碗放到地上,嗷嗷待哺的母鸡终于开始自食其力。 胭脂疑惑而警惕地看着他朝她大步走来。 “夫……” “站住。” “你是我娶回来的,养你也是应当。” “可昨夜你连同房都不愿意,这算什么妇人?” 胭脂被他用力护住下巴,面带痛苦,发不了声。 “我在军中撒点金银,那些营.妓还会以身侍候,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谢留目光描绘她被捏住的脸,扫过那张巧舌如簧的嘴,一边使力一边调笑道:“还是,你也想卖身来换。” 他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道盘旋在耳边的讽刺轻笑就走了。 胭脂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脸皮,怔怔望着谢留的背影,对那道陡然离去的身影心有余悸。 他,他真的变化好大,真的和以前不一样。 恰似那活阎王,喜怒无常。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留在突然翻脸无情后走出了胭脂居住的院子。 谢府的破败在白日里看着,与以前辉煌的时候对比更加鲜明,不管世道如何,只有人间万物在沧桑变幻。 谢留冷着的脸子在发现了一幅被挂在墙上的字画后,逐渐缓和下来。 那幅字上面的墨迹已经褪色不少,边角上还有烧伤的痕迹,大概是在大火中被遗漏亦或是被人忽略许久,才幸免于难。 那也是谢怀拙当年入仕的第一篇惊世千字社稷论。 展露了其对朝堂对仕途的野望,后来,这当然也成了他被人攻讦的把柄利器。 早起的谢伯卿在不远处,就发现一道伫立在门口的萧瑟如霜的背影。 近看已经认出是谢留。 拂晓过半,正是黎明之际。 谢伯卿走到他身后道:“还以为是在塞北?” 谢留面容微讶地回头侧首。 谢伯卿:“你啊,煞气太重,该收一收。” 谢留眼瞳很黑,周围一圈又白,虽是桃花眼,却是下三白不说不笑,光是斜眼扫过来都像一记锋利的刀刃。 看着相当寡情,阴唳得要人性命。 谢伯卿:“怎么起得这么早?昨夜歇息得不好,还是跟胭脂吵架了。” 谢留:“……” 瞧他的样子,谢伯卿自知是一语猜中了。 他有些诧异地道:“还真留宿在一个屋?没将你赶出来?” 谢留沉默了片刻,倏然扬起嘴角,他刹那间就像变了个人,“阿翁,想不想早日抱上重孙子?” 第10章 胭脂还没进门就闻到一阵扑鼻的肉香。 她本是在房里打扮,直到谢愠不甘不愿的声音在院子外响起,说是买了早食回来问她吃不吃的。 她才匆匆赶到堂屋。 发觉早上刚闹掰过的谢留就坐在桌前,居然也在等她时,胭脂不免大吃一惊。 想到他发的那顿不明不白的脾气,胭脂进来了,不像昨天那样对谢留主动谄媚,反而挨着谢愠坐下。 这惹得对她十分排斥的谢愠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他瞪着胭脂拽着他衣角的手,嫌弃到脸都憋了个通红,“咦,做什么啊你,快放开我。” 胭脂低声说着好话:“你别走啊,就这么坐着,算我求你的,傍晚回来带你喜欢的东西行不行。” 他们两个是相互看不顺眼,但好歹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比起谢留,胭脂更觉得谢愠无害多点,有事就拿他来挡灾,没事就是爱闯祸的坏东西。 总之,她前脚才惹恼过谢留,她不想再去招惹他第二次发怒。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谢愠眼珠一转,他又不是傻的,“你得罪我兄了?” 他语气听着有些跃跃欲试,恨不得替他兄帮他把胭脂打五十大板。 胭脂心底翻了个白眼,“才没,快吃你的。” 她觑着端着碗喝粥的谢留,那修长的大手用力扣住她腰身时,像是要把她捏碎了,那么大力气,指腹那么粗粝。 不想谢留直觉相当敏锐,胭脂偷看观察的视线不过顷刻间就被发现了。 那道浓黑的眉梢不悦地挑了挑,胭脂赶忙垂下眼眸。 “谢愠。” 谢留倏然开口:“阿翁说你还不曾进过学堂,想不想读书。” 谢家以前是有自家学堂的,族学那种,颇负盛名。 现在自然没了,跟着出事的谢家湮灭成了过往云烟。 “想。阿兄,我什么时候去?学堂在哪?” 放在其他世家里,谢愠这个年纪就跟其他小郎君待遇相同,只管潜心读书,周围有人伺候,锦衣玉食不说,前途一片繁花光明。 哪会像这些年,孤儿一样,三餐混个温饱,衣着久不添新。 倒是他身边的年轻娇影,衣裳不说十分时兴,却也没怎么缝缝补补过,脑袋上……哦,那支被他玩把嫌弃过的簪子不见了。 她没戴它。 胭脂听着谢留安排谢愠读书的去处,等他们说完才插上话。 胭脂:“小犊郎去学堂了,是不是就不住家里了啊?” 她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让人格外起了戒备心。 “我的意思是,家里要是少个人,还挺冷清的。不过屋子还是得常有人住才行,夫君要不要给小犊郎换张大些的床,这样夜里你同他一块睡着才方便,兄弟间谁也不用挤着谁。” 谢愠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兄体格修长强健,两个人是不太够睡。 胭脂想的是,既然谢留对她意见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同一间房同一张榻。 多尴尬。 她决不承认是在因为早上的事心生别扭。 谢留猝然有针对性地打破沉默。 “冷清吗?” “你觉着冷清,那就为我谢家做些贡献如何。” 谢留一改面无表情的姿态,放下擦嘴的帕子。 宣布道:“找个吉日,该成亲成亲,该拜堂拜堂,为我延绵出谢家的血脉,生下孩子,你就觉得热闹了。” 疯了吗? 现场鸦雀无声。 胭脂瞳孔骤然紧缩,嘴张了又张,浑然被谢留所说的话震慑住了一样。 之前不是还生着她的气,对她爱答不理,这会怎么就要生孩子? 很快作为长辈的谢伯卿放下筷子,温声缓缓道:“灵官说的这事倒是提醒我了。多年前,我本来早有计划,要是灵官没有离家,等你们到了岁数就早些让你们完婚。奈何世事难料……拜堂成亲,的确该提上日程了。” 他把胭脂以前做的事划拨到“世事难料”,就宛如而今不打算再追究她的责任般。 谢伯卿很沉重地说:“家中人脉单薄,最好能早日开枝散叶。像从前差点断我谢家血脉这种情况,不能再出现了。” 可是…… 胭脂拧着衣角。 谢留快速发现她的犹豫,冷眼瞧过来,“你好像很不情愿。” 她当然不情愿。 谢家开枝散叶跟她有什么干系? 她一开始嫁给谢留就是种错误,要是他没有活着回来,早已经是别人的妇人了。 胭脂松开衣角,一脸无辜道:“不是的,若我没记错的话……很多年前,我同过夫君就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哪里还要再拜一次。” “你说的我知道。” 要说起以往,谢伯卿是最年长最有印象的。 但他咽下茶水,幽幽叹了一声,“是你刚来的那年吧,那并不能算是个正式成亲的仪式,不算的。”他摇头。 胭脂作为冲喜用的童养媳妇,刚进门时饿得瘦不拉几,垂髫小儿一个。 谢留呢,他是比她大几岁,可那也是个稚气未收的小郎。 他被谢伯卿保护得很好,就如谢愠一般,谢留幼年期间他没受过多少苦,甚至加起来吃的苦头都不如胭脂给他的。 小少年身量高,能吃得饱,衣着干净,就是有着与常人不同的愚笨傻气。 谢留的傻,不代表他有多好相处,实际上他那时只听谢伯卿一人的话。 可能他连成亲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但只要他阿翁叫他,就是让他跟一个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小丫头跪倒在谢伯卿面前,敬茶改口,他都能一一遵从。 可是,那并不能算真正的完婚。 更甚至不能算娶妻嫁郎。 是如同办家家酒似的,童真的两个小孩在喜房打个滚,玩闹一会,就天真烂漫地挤在一块睡过去了。 此后以夫妻相称都显得有些滑稽。 等长大些胭脂慢慢清楚,她在当时,是亲自在婚契书上签过字的。这就属于过了明路,盖了章,官府可查的谢家妇。 想起往昔一脸惆怅的谢伯卿正色道:“世家娶妇,向来是我谢家其中最看重的一件事。以前是情势所迫,所以仪式简陋,如今灵官回来,有机会重振门楣,你们二人缔结了婚约,婚仪怎可再草草了事?” “不仅要办,还要大办。” “要敬告谢家先祖:椿萱并茂,棠棣同馨。仁德继世,葳蕤繁祉。” “……” 但凡是谢留说的这些话,胭脂还会想想他是不是有意吓唬挤兑自己,才想出这一招的。 可这是谢伯卿,她要是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就不会让自己多嘴狡辩一个字。 她朝谢留看去。 他一点后悔之色都没有,甚至连目光都是轻淡地扫到她脸上,嘴角勾出一抹匪气戏谑的弧度。 “吃好了。” 谢留掷筷,从椅子上立起来的动作,像晨曦间升起的日初瞬间拔高。 他不知冲哪个方向交代了句:“我去军营一趟。” “夫君。” 胭脂忽然粥也不喝了,巧笑着跟着他起身,“我送送你。” 她很识相,这回已经没了惊闻“噩耗”的慌张,面色如常。 说不定又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短短时日的相处,谢留仿佛将胭脂的性子摸透了,他脚步一顿,背后人差点撞上来。 胭脂稳住脚步,悻悻地拍了拍胸口。 谢留:“无事献什么慇勤?”他扭头望过来,神情冷淡孤傲。 “怎么是献慇勤呢。” 胭脂被无缘由地讽刺一句也不羞恼,她开始回过来味了,虽然谢留不记得她了,但也不代表他会如同以前那般喜欢她。 说不定听了某些风风雨雨,知道是她不顾他死活把他送去参军的,心里正厌着她。 前前后后这些事,加上昨夜跟今早的别扭,对她有误解,言辞犀利些也正常。 “我是想问问,夫君是去哪个军营啊,晚上会不会回来用饭,”她跟个贤妻良母似的对谢留叮嘱,“要是在外边儿吃,你可不能再像昨晚那般喝得烂醉,让我一个人应对那帮莽汉。” 她指的是宋霄炼等人吧? 谢留轻哼了声,她大概不知他们那帮人的身份。 要是知道了,像她这样爱慕虚荣的女子,怕是会换作另一种态度吧。 谢留:“与你不相干的事少打听。” 她打听什么了,她不就是多问了他一两句……谢留上下扫量的目光跟把她看透了一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官居几何,想我如今什么身份。” 胭脂:“……”见了鬼了,定然又是谢愠背地里偷偷跟他说她的坏话。 可也没必要防得这么紧吧? “那夫君现在到底什么职位。”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我问二郎他怎么都不说,我想这是为何啊,总不能我一介妇人,夫君归来,我连他立了什么军功,当的什么职都不知道吧?” “真要说出去,别人会笑话我的。” 她看起来像是想出去跟人吹嘘炫耀,就在胭脂以为谢留不会告诉她时,谢留沉吟着道:“你说得对,我应当告诉你的。” 他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笑。 好奇心催使胭脂追问,不曾注意:“是什么官啊?” “就是……” 谢留反倒不慌不忙,故意吊她胃口似的。 胭脂忍不住上手:“你快说啊。”这显得她略有几分急不可耐、攀炎附势的样子。 谢留对她侧目,深邃的眼珠凝着拉扯他袖子摇晃的胭脂,倏地淡笑一声,很随意地道:“就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手下领着几个小兵,不大值得一提。” 他尽可能地贬低了自己的能耐,轻而易举地让胭脂信以为真。 “小官啊?” “……嗯。” 胭脂对军营不了解,她所知道的东西都有限,谢留说什么她暂时当然是信什么的。 她想起那日在街上令人心驰神往的威武身影,略有些失落地问:“不是什么将军那样厉害的官呀?” 谢留才知大军回朝那天,胭脂也在。 俊秀的眉眼露出几分冷厉,轻声问:“什么将军。” 胭脂惊讶:“就是那个在战场杀人无数,出尽风头,名声都传回京都的将军呀。你难道不知道他?” 这岂不是证明对方站得太高,而他身份低微。不知道那种大人物的谢留,好像是真的很不厉害哦? 空气静默了一瞬。 谢留很快从胭脂那夸张欣羡的语气中,把她潜意思里的各种猜想琢磨了个透彻。 她不知道他。 她一听他说自己是个“千户”,不知道她见到的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所以她瞧不起他。 胭脂把谢留长时间的沉默不语,误当做是刚才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 不过那劳什子“千户”跟将军一比,这在人才济济的京都王城里确实听着好像没多大出息。 她莫名松了口气,看谢留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是嫌弃也是轻视的,还带有一丝可笑的怜悯。 她充满同情地违心道:“芝麻官也是官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夫君该知足了。” 谢留面无喜色:“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了。” 难得见他吃瘪,胭脂矫揉造作地捂着嘴挡住窃笑:“咳,那我不阻夫君去办事了,记得早些回来呀。” “……” 谢留走时看她的那眼神,大概是无意被她说中官职低微的事实,尤其最后一眼,颇有些要笑不笑的恼羞成怒在里面。 门外亲兵牵马过来,谢留一改调笑之色,沉声命令道:“盯紧她。” 胭脂跟出来时明显要说的不是关心他回不回来,而是其他事,不知为何临时改了口风。 既然她要装模作样,谢留纵使察觉她心里有鬼又怎好不配合她。 第11章 谢留走后不久,胭脂果然也出来了。 她从衣柜里挑了件她平日最喜爱的竹青色裙裳,虽然素净,但雪白里衣与外衣加起来,更显出她窈窕秀美的优势。 她挎着篮子,大大方方地走出谢府。 门口两边驻守的士兵还在,只是对她的行动视若无睹,没有丝毫要跟上的意思。 胭脂躲在墙角偷偷往回看,见此情景一颗心便缓缓放下了,她真怕她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人将她拦下,或是像那天一样领了谢留的命令监视她。 日头偏阴,青灰色的长巷里清冷得不见人影,挑着扁担的卖货郎连吆喝声都有气无力的。 待到走街串巷的货郎走远,四下安静无人,墙下才出现两道身影的窃窃私语。 孙畔青咬掉手中绣线,瞄着一旁扶着脸,满腹心事模样的胭脂,吐出残沫,“这么说,你夫君当真还活着?” “我就说嘛,之前大军归朝,我就问你夫君在不在里面,你还说绝无可能。” 孙畔青蹭了她肩膀一下,打趣道:“诶,‘千户大人’,那是什么官?厉害吗?” “厉害个……”屁。 胭脂坐在铺子的墙面下,在紧要关头把最后一个不雅的字咽回肚里。 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轻快地往身上扇,扯着红唇刻薄道:“厉害什么?他连最厉害的大将军都不认识,就是一个稍微窜出头的小将罢了。” 孙畔青惊叹,“怎会连大将军都不知道,他难道不在军营?” 像要带走萦绕在周围的心烦意乱,胭脂手里摇晃的速度越来越快。 鬓边风声呼响,传来她嘲弄的话语,“不是不知,是晓得名头,从未被大将军召见过。换句话说就是官职太低,连认识的资格都没有。” 她似乎都说笑,拿着扇子点着空气。 “你说他运气不好吧,他这际遇也是少有的吧?不用吃药就能从傻变好。” “说他运气好呢,去了战场,居然没混出个名堂来。” “一介武夫,能有什么用?还不如做学问的读书人。” 孙畔青家中也有人在读书,此时肯定不能说读书人不好,于是跟着胭脂的话点头,“好像是哦,有学问的才能当大官呢。” 后面那句仿佛是刺到了胭脂心坎,让她没什么面子。 可话是她说的,想要补救也很难,而且武夫跟读书人比,肯定是读书人前程更大嘛,她也没说错啊。 “其实……”她装作不在意地道:“咳,其实,可能也没那么差啦。” “小官兴许也有小官的能耐呢?” 不知为何,让除她以外的人小瞧谢留,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大概是因为纵然她不喜欢谢留,好歹也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他现在变得陌生难以掌控,可以前相处多年的习惯还在。 她可以怎么骂他甚至咒他死都行,就是不太听得别人那么说他,会让她感到膈应? 意识到这点,胭脂神情一变,秀丽的眉头高高蹙起,她为什么要管旁人怎么看他。 她要的不就是在外人眼中谢留配不上自己,不然她今个儿冒着风险出来做什么。 孙畔青对此一无所知,她还安慰道:“对,胭脂,不管官做的多大,人平安回来就很好啊,说不定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福气?” 胭脂冷声一笑。 她摇扇的手停下,半遮着面,一双美目盈润出水,楚楚可怜,“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吗?” 说罢眼珠一转,便开始控诉谢留对她的“恶行”。 犹如倒苦水般,整个过程里,不仅美化了自己的坚贞,还有意营造出她的弱者形象。 “还拜堂成亲呢?他如今对我误会重重,我怎么敢真的把自己交付给他?” “他做了千户,官职不高,我也不嫌弃他,可你见过从他归家起,不但没给家里带来一份钱财,还要花家中妇人几两碎银的千户大人吗?” “你是没看到他对我颐指气使的样子,好几次我都要怀疑,若是我不掏钱出来,他就要狠狠打我一顿了!” “而且,他还亲口告诉我,他在军营里找过其他女子!” “什么?”孙畔青听得十分震撼,所理解的意思比胭脂说出来的更歪曲,“他因有了别的女子就要打你,男子打女子,哪有这样的?负心汉!” “……”也,差不多吧。 算了,不做多余的解释。 眼眶泛红不过一瞬间的事。 胭脂就如对谢留那般,重施故伎。 剩下的任由孙畔青说什么,她都只管遮面抹泪,概不反驳。 孙畔青见她哭声不大,却怪惹人心疼的,同情道:“这样不行,要不要我帮你找他说说去?” 胭脂愣住,受惊地摇头摆手,拒绝道:“不妥不妥,你怎么说得了,你做不了主。” 耿直如孙畔青,她脱口而出:“我,我做不了,那谁做得了?” 鱼儿咬钩这一刻,水面上突然泛起的涟漪,简直叫垂钓的人欣喜不已。 胭脂擦着透红的眼角,面露为难,“总得是个男子。” “而且还要会讲道理,最好读过书,能以理服人。” “这……” 哀愁的叹息让她连眉目间都透着幽怜之相。 胭脂凄然摇头,拽紧孙畔青的衣裳,通情达理道:“还是算了,我夫君一个大老粗,他能听进去谁的话?我就是羡慕你,阿青,幸好你还有个兄长,以后出嫁也不用担心受欺负。” “你兄长风……他肯定会为你撑腰的。” 胭脂是孤女,身世很凄苦,这大家都知道。 甚至她为了活下去迫不得已冲喜嫁给傻子夫君,后又把傻子送上战场这种事,都能在她说辞下渐渐演变成妻子的“用心良苦”。 战事频出,世人都贪生怕死,更怕没有饭吃。 有些地方营生都是问题,若不是京都有一国之主坐镇,恐怕京都城里早就因涌进来的大批流民乱成一团。 如此还不如去军营,上了战场不管早死还是晚死,好歹有军粮先养着。 这一看,反而衬得她很有先见之明。 不是毒妇,而是“贤妻”。 可是孙畔青的兄长,孙长风在京都书院读书,书院近来又在准备院试,许多学子都为了考个好成绩而放弃了中秋回家的计划。 他真能为了胭脂的事,特意跑回来一趟? 胭脂见好就收:“罢了,偷闲不得了,我去看看花糕蒸熟了……” 孙畔青叫住她,“胭脂。” 她站住脚步。 孙畔青下定决心:“还是让我兄出面为你做主吧,他肯定不会见你受欺负的。” 温风送来胭脂委婉的声音,“这怎么好意思,他还在备考吧,怕不是正忙?哪能回得来。”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殷切地回头,满是期盼。 孙畔青:“兴,兴许呢。”她也有些心虚了,可胭脂一旦握住了,就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她需要孙长风,比任何时刻更需要他。 如果她不想跟谢留拜堂成亲的话…… 她像只花蝴蝶轻盈地就绕了回来,紧挨着犹豫中的好友。 胭脂娇声蛊惑道:“青青,秋凉了,你上回不是说给你兄新作了一身衣裳?做好了吗?我们给他送过去好不好。” 要去京都书院,仅靠胭脂一个人是不大行的。 因为名不正,言不顺。 偶尔独身去个两三回已经是频繁了,再多去几回,旁人看她的眼色都要变了。 南朝是不大看重贞操,可不代表不注重一个人的名声,名声品性不好,同样会遭人瞧不起。 像通奸这种败坏德行的过分事,朝廷依旧有相关律例,来惩戒他们这些人犯法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今早从谢府出来,还要有模有样地来装作开铺子的样子,故意找孙畔青出来,同她诉一大堆苦,为的就是借她来传递消息。 这样表面上看,陪好友去书院探望兄长,该是件多么理所应当的事啊。 京都城内,太峨山。 书院修建在半山处,远看宛如一座占地宽广、青瓦白墙的园林行宫,据说背后出资的还有当今好几大世家的影子。 胭脂同孙畔青坐在半山亭,等着孙长风出来。 大概半个时辰后,一道身影由远而近,胭脂看清楚对方长相后,瞬间心生一股极为明显的失落。 孙长风站在亭外,以借一步说话的理由让自个妹妹先到外边等他。 现在好了,周围再无其他人,胭脂颤声问:“他呢?” 孙长风见到她,有时觉得自己书是白读了,学了那么多诗书词汇,竟说不出怎么才能让她不失望伤心的话。 “胭脂。” “怎么只有你一个?我来是有事找他,他人呢?” “阿锦他……” 孙长风想起与山长女儿在一块的盛云锦,迟疑了半刻,憨厚俊朗的脸上闪过心虚,“胭脂,我们还有大几日就要院试了,各方子弟都在勤学苦练,就连夜里都是挑灯夜读。” 难以面对身前女子的目光,孙长风干脆背对着她。 “所以阿锦他作为甲等第一名学子,被山长寄予厚望,正在与其他学子交谈课业,不得空闲出来。” 胭脂的青梅竹马盛云锦,与她的身份天差地别,是富贵人家出身。 有良好的家世,丰富的学识,光明的前景,这才是她真正想要嫁的人。 胭脂以为他会在得到通传的消息后,与孙长风一块出来见她,他们曾对外声称是“义兄”“义妹”,即使有私情明面上也好看些。 没想到他居然没来,不过考试确实是学子的头等大事,胭脂想到盛云锦说过,等他考取功名就和家里说要娶她的事,心中的焦躁顿时便没那么强烈了。 她把手里的食盒递过去,“那劳烦长风兄把这个交给他。” 孙长风回头,睇见面前年轻女子乖顺的娇颜,心头一软,“你有什么事找他,我可以帮你传话。阿锦他就是忙,又放不下你,才叫我帮忙出来见你的。对了,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东西,让你平日待自己好些。” 他给了胭脂锦囊大小的袋子。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胭脂摸到了碎银大小的东西,沉默地捧在掌心里盯了片刻,忽而勾唇笑了笑,色如春花的容色煞的孙长风呆愣在原地。 “怎么老是用钱来哄我?” 她财迷似的摇了摇袋子,“那我就勉为其难手下啦,记得将食盒给他,里头有我特意给他做的糕点,这次不吃,以后说不准就吃不到啦。” 孙长风看她就像一片谢了春红的林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仿佛有说不出口的心事在牵肠挂肚,他顿然有些恼怒盛云锦为什么不自己出来。 “……胭脂。” “走了,青青。”她走到孙畔青身旁,挽着他妹妹的手,攥着香帕同他挥了挥,“一定要把东西给他呀。” 在背过身的瞬间,胭脂娇艳的面色一下冷了下来。 忙?上回说功课忙,为了哄她送了她一支簪子,这回直接就拿钱打发她了。 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呀,到底知不知道谢留回来了,再这样下去,两人还有再续前缘的机会吗。 第12章 为了让学子潜心修学的同时,又能修身养性,书院内院的景致打造得风雅如画。 非书院学子进不来,也就无缘见到从屋檐上白鹤飞入湖面的一幕。 孙长风立在梁柱后,等到长廊尽头的那对璧人分开,在一道与他一样身着学袍的修长身影走近后,才伸手将他拦下,“站住。” 那人不慌不忙的笑了下,阴影下露出一副格外书香卷气的出色容貌,有着优渥家境培养出的儒雅清高,“你见到她了?” 孙长风想起离开时那张掩去喜色,变得失望失落的脸,不是滋味地把食盒递过去。 “胭脂托我给你的,叫你一定要享用。” 盛云锦没心没肺般失笑道:“不是有重要事要说,原来就为了这个?” 他笃信胭脂是因为没了“好用钱”来找他的,便想着那一袋碎银给的还算及时。 “以后这点小事直接交给门房去办就行了。” “不是……” 孙长风:“胭脂一看是我去见她,即便满腹心事,却是什么都没说。你让我转交的好用前我也给她了……” 盛云锦:“她如何?恼我了?” “没有,她笑了。” “那就是了。”盛云锦嗤了一声,接过那一箱食盒,拍了拍孙长风,用那等最熟稔的口吻,笑着说:“她啊,应当是想买些什么新衣裳新宝饰没钱用了。” 孙长风不大赞成他的说法:“等等云锦。” 不想盛云锦陡然冷冰的叫了他一声,“好了长风,胭脂是我义妹,无父无母与我最亲,我最疼惜的也是她。你应当对她没有多余的想法吧?” 他侧身定定地跟孙长风对视,眼神犀利。 过了片刻,孙长风让开脚步,面上多了一丝颓然,“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那就好。” 胭脂那样貌美,普通男子被她吸引都是正常的,可在察觉到孙长风在谈及她的事情上,态度犹豫甚至超乎寻常的关心,这让盛云锦心生一股所有物被觊觎的不悦。 他希望孙长风能识相些,看在将来会依附盛家依附他的份上,知道什么人能惦记什么人不能惦记。 盛云锦抛下怔忪的孙长风,在见到候在路边的随从后,把食盒随意交给他们,“解决了。” 京都烽火楼占据了城中闹市区最高位置,视野极好,近可览遍附近大街小巷,远可入目四方楼台、轩榭廊坊,乃是用来了望勘察城中火情的要处。 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但徐亦尘没想到还是有人把这里作为观景的楼台。 他无视了坐在栏杆上,叼着肉串没个正型的“野猴”,缓步走向负手背对他的那道深色身影。 徐亦尘:“园中摆宴,御酒佳肴就等你一个,为何不去?” 他质问的那个人纹丝不动,未有一点反应,徐亦尘侧身皱眉看着他,有些难懂对方展现出的全神贯注。 就在两刻之前,琅轩王在一处清幽的园林宴请武将新贵,其中点名谢留参宴,可结果这人竟不在宾客当中,反而跑来闹市的烽火楼登高望远。 徐亦尘想起被琅轩王当中问及情况的一幕,脸色难看道:“你初登大雅之堂,却不给琅轩王颜面,是想一进朝堂就给自己树敌么。” 谢留终于转过来面对他。 很鄙薄玩味的一笑,道:“树敌?此敌是我不想树就不会有的么。” 徐亦尘被激怒,“谢留!不过一场宴请,又不是私下结党,你……” “我?”谢留眉角飞扬,眼里笑意化作利剑,打断徐亦尘的劝说:“我谢某人时来运转初入京都权贵圈子,就该识趣巴结那些看得起我的贵主,否则就是不知好歹。” “你,我是在替你考虑。”徐亦尘怒道。 “呵,啐。” 一根没被剔干净的肉串签子丢过来。 徐亦尘一脸厌恶地掸着被弄脏的衣角,瞪眼望去,“宋霄炼!” “我在呢徐针尖。” 背后捣乱的罪魁祸首揉着差点被振聋的耳朵,很快表情不善起来,“琅轩王是庞家女婿,庞显仁是以前灵官父亲的下峰,本不过三流世家却因朱雀门一案身家翻倍。你让灵官去参加这种酒宴,你想让他到庞显仁跟前低三下四赔笑脸?” 徐亦尘:“……” 宋霄炼家世好,外家舅父都是文官,母亲才女,他也算书香门第,可在以前他不学无术是在京都出了名的,天生混账一个。 徐亦尘跟他是世交中的同辈子弟,算是父母口中的优秀榜样,二人相互瞧不起。 直到双双被撵进了军营,宋霄炼遇上谢留,那是徐亦尘平生第一次看见小魔头在一个小卒跟前吃瘪,后又几番挑衅找茬,最终被对方训得服服帖帖。 那时营里已经有了不少关于谢留个人的诡谲传闻。 最玄之又玄,真而又真的,是他从一个傻子总能逢凶化吉,以杀止战,修成当世杀神。 如今他也成了诸多势力想要收入麾下的对象,只可惜油盐不进,坚如磐石,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才能拉拢他。 与宋霄炼的撕扯中,徐亦尘目光扫过刚才的位置:“等等,谢灵官人呢?!” 被逮住的亲兵:“大人让我派人盯着些他家妇人,方才有消息来报,听完大人就离开了。” “他家妇人怎么了?” “这……” “说!” 一顿威逼利诱下,亲兵在虎视眈眈的两人眼中,终于开口。 “好像大人怀疑那位夫人对他不忠,所以……” 所以谢留脚踩烽火楼的云梯往下走,佩环悬腰,就如仙人踏月,毅然步入人间,回去找尘世的麻烦去了。 坦白说,当谢留听到监视胭脂的人回禀的传信,说她在他离开家后不久去了别处。 谢留一点也不惊讶。 当查到她与人在京都书院见面,又是送衣裳又是送吃的,他更不觉得这事很稀奇。 因为打他回来见到胭脂,就知道她绝不是甘于普通平凡的小女子。 她的心大得很。 尤其她的颜色,一般人瞧上一眼都会印象深刻。 除了意想之外的年轻,更有一种伪善的靓姝婉丽在身上,就如那种擅于凭借外貌诱惑猎物的美艳“陷阱”,处处透着些不详。 她的憨真娇媚就是用来软化欺骗旁人的武器,若说谢留是那削铁如泥的孤绝名刀,那么胭脂就是刀上紧紧缠绕着依附它的艳丽有毒的藤蔓。 危险又奇异的和谐相配。 不知到最后是刀刃将藤蔓割伤,还是毒艳的株藤麻痹刀身再一点一点腐蚀蚕食。 并且五年没回来,她是怎么做到家中没有正值青年男子,还能在市井里平平安安度日的。 说她以前年纪还小,可她生的花容月貌,再小姿色都比一般人突出。 这难道没有图谋不轨的人觊觎? 她戴的那支簪子,除非是仿制品,否则以当前谢家的家底,怎会供一个女子买这种东西。 听说她还开了家铺子,是做点心营生,既要抛头露面招呼客人,又要清白干净不惹麻烦,想要独善其身在这世道里何其不易? 论俗世对人的苛刻,男子就不说了,女子更为艰难。 是有人在背后,替她专门解决麻烦,还是另有势力为她撑腰,如今看来种种迹象都有了最终的答案。 谢愠果然没说错,她想改嫁。 她想嫁的人就在京都书院,是个家里富贵有着闲钱的才子。 大才子,那可是比他这一介武夫听起来文雅又有前途多了。 日暮西下,城中流动着车水马龙,乍眼看是一片繁盛景况,仔细品才能体会世人为谋生存的千姿百态。 屋檐犄角披着云霞的光,满树的枝叶送来桂子的香。 谢留黑靴官袍、腰挎佩刀,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谢家宅内,背坐在庭中低头忙活的胭脂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他。 她在书院没见到盛云锦,当然十分失望,可既然东西送到了,只要盛云锦打开食盒就能发现最底下塞了一封书信。 他一看就能知道她最近身边发生的事了。 他若是知道谢留回来,难道会不想办法将她从谢家捞出去么? 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自我安慰着妥帖了不少。 接下来就是耐心的等待消息了,胭脂下了山,铺子也不开了,趁着天色还早,早些回来表现出自己贤惠的一面。 于是特意没在伙房,反而选在前庭树下,离大门不远处的石桌旁干活。 头上阴影笼罩,她还以为是谢愠又想背后偷袭用壁虎吓唬她,干脆主动反击。 一小簸箕的零碎东西被泼出去,如豆子零落在地。 胭脂像惊吓的蝉,颤声叫道:“夫君?” 一颗花生壳从谢留头上掉落,原本神威清傲的郎君瞬间变得可笑滑稽。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想笑却不敢笑,只有缩着肩膀,故作娇柔可怜道:“你走路怎么都没声儿啊,吓死人了。” 谢留记得她今早不穿这身竹青色衣裳,应是他走后才换的。 有什么人要见,还要特意去换呢。 在他跟前表露出的风骚,都是虚情假意想从他这得到些许好处,亦或是怕他会追求从前才有意做戏的吧。 一声“夫君”叫得多情意绵绵,说不定背地里早已唤了其他人百千遍。 喔,还有昨夜神情慌张怕他碰她,跟受辱一样,也是在为旁人守身吗。 “我怪你了吗?”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减去冷唳,只剩淡泊复杂的幽幽笑意,“我没怪你,你也别怪本君好不好。” 胭脂觉得今日的谢留比前几次都要奇怪。 他语气很难得的十分温柔,就跟哄着她一样,胭脂莫名有些心里发虚。 “夫君今日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这里还有东西,我帮夫君弄干净。” 她刚要上前凑近。 谢留却已率先抬手,掸去肩上的杂物,“是有事。与你有关的事。” 胭脂愣然,不安的抓紧衣角,“什,什么?” 她今天行迹都很稳当,应该不是她去找盛云锦的事被发现了吧。 “早上阿翁不是赞成你我将‘拜堂成亲’的事提上日程?” 谢留出其不意道:“我今日在营里仔细想了下,其实也有不妥。这桩婚事定下时我们年岁都小,你我之间也没什么感情,不如——” 胭脂一颗心随着他的话提到嗓子眼。 谢留微笑道:“不如算了,解除了你我的婚约,好让你去另寻归宿呢。” 胭脂眼珠比刚才瞪的还大,不可置信的眨着眼睛。 神仙保佑,他说的都是真的? 谢留大方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仪容倜傥,和颜悦色,“走吧。” 胭脂吃愣过后,心花绽放地抱着簸箕走一两步,回一次头。 见谢留那里没有动静,逐渐加快了脚下逃命速度。 秋叶落到庭院桌上,一只修长手捻起碗里剩下的丢入嘴中,不紧不慢地嚼着,拨着腰间刀刃嗤笑:“可惜了。” 第13章 可惜胭脂不知谢留对她起了杀心,只等她收拾好行李出来,就会让她血溅当场。 他谢留在沙场浴血奋战,可不是为了忍受一个背弃他的贱妇而拚死拚活。 谢愠跟附近的玩伴分开后就回了谢家,他虽有时顽劣,却也有种自己家境情况与旁人不同的自觉和分寸,每到黄昏之初就会到家不让人担心。 这次刚上完茅房,他整理着腰带和随身携带的铁镐,就看见谢留站在庭中,“阿兄?你回来了。” 他几步连跑带跳地来到谢留跟前,对他身上的官袍爱不释手。 “阿兄,你去军营里吗,这身衣裳早上没见你穿。刚发的吗?” 先前那身在营里弄脏了,现下这身官袍是新换的。 不过…… 谢留听见脚步声,眼皮一抬,推了谢愠一把,“进屋。没什么事不许出来。” 他现下没有什么耐心回答幼弟的疑问。 谢愠仰头,被谢留脸上的骇然之色给定住,说不出话乖乖地往回走。 这时他与一道身影交错而过。 “夫君。” 胭脂出来了,她肩上携着一个包袱,很粉面桃花地挪到台阶下,“夫君,我好了。” 她觉得今日的谢留脾性真好。 所以连话音都是绵软柔甜的,脸上神情娇娇艳艳,楚楚动人。 谢留反而并未在那张勾人的容颜上投下多少目光。 他觑了眼屋内关上的门,偌大的前庭里静幽幽的,连风吹枝摇的异动都没有。 嘴角化作冷凝的笑,胭脂无知无觉低着头看着脚尖,仿佛亏欠他似的,羞愧说:“夫君待我通情达理,我却……以前是我来不对……” 谢留愿意放她走,那到时盛云锦也就不用挖空心思讨好他盛家的父母,能让她进门了。 可面前人根本没那份耐心听她倾诉,他缓缓露出藏在背后的刀就要让胭脂一击毙命。 胭脂正说到不好意思处,久不见谢留回应,就想看看他在想什么。 结果骤然抬头,娇红的面庞刹那化作绝望惊恐,甚至害怕到下意识伸手挡刀,手腕上的皮肤瞬间血流如注。 “啊!” 包袱落地。 胭脂跟着吓瘫在地上,疼痛难忍,惊惧地望着面无表情眼神冷厉如恶鬼的谢留,白着脸问:“为什么?” 她眼中刚刚对她痛下杀手的人,只冷冷的含笑看着她。 胭脂后背一片刺骨的冰凉寒意:“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突然对她痛下杀手? 伤口皮开肉绽,鲜血不止,在天气转凉的秋季日暮下,她额头上竟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 谢留杀人时的模样就像一个冰冷的屠夫。 他对她没有半点同情怜悯,居高临下道:“好运,竟叫你躲过去了。” 如果没有刚才她去扒拉包袱那一下,他的刀早就将她心窝捅穿了。 胭脂疼的嘴唇开始颤抖,她伤得不轻,足以闻到手腕上一片浓重的血腥味。 她更不懂怎么会变成这个局面,“你……夫君,就是要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我?” 谢留上前一步,胭脂恐慌而警惕地瞪着他手上那把杀人如麻的刀,娇弱的身影无济于事地往后退。 石阶上很快滴满了一连串腥热鲜红的血珠。 谢留很玩味地反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杀你,你自个儿难道不清楚么?”他踩住了胭脂衣角,让她动弹不得。 谢留就像那高高在上的地狱阎罗,冷酷地欣赏她最后的挣扎:“我谢留的东西,就是不想要不喜欢了,也不会留给别人。” 她听得一顿错愕。 什么别人,哪里有别人? “你听话,我让你体面的死,配上你这张脸会更好看些。” “可我没做错什么!什么都没做!” 胭脂怕他真的捅死自己,瞬间思绪混乱成一团,只顾着惊叫起来。 “你不是想走?我谢家的妇人,从来只有盖棺入地的离开。”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和之前说的不同。 她头发被人瞬间揪住,谢留迫使她抬起秀颀白皙的脖颈和面容。 他想欣赏她最后一眼,毕竟可能他再碰不到这么合心意的长相了。 泪水顺着眼角滑出,胭脂浑身颤抖,她被谢留的眼神彻底吓坏了,娇嗓变得尖锐,愤恨地指责,“是你让我走,我听了你的话回去收拾东西而已。” “我只是听了你的话……” “你不能……” “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谢留提起刀,他无畏地笑了笑,愿意做个言而无信之徒,“就当我口是心非了吧。” 胭脂啜泣的哭声带来更锥心的控诉:“我给你买了新衣裳,我又不是要走,我去给你拿衣裳了啊。你怎么这么是非不分?” 谢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误以为自己听错了,笑容褪去,俊脸神色冷漠,“什么衣裳。” 胭脂颤抖着委屈地冲他哭喊:“你自己瞧!你打开那个包袱自己瞧嘛!” 为了验证她的说的是真的,刀尖很快挑开包袱结节,露出里面崭新的衣角。 胭脂眼前有片刻的晕眩,她好痛,她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谢留像要把她的手都砍断,她可能要变成断臂人了。 只有一只手的胭脂,就是颜色再好,谁还会要她? 她伤心地用完好的手抹泪。 倏地听见罪魁祸首似不可置信,又似轻视鄙夷地问:“谁让你买的。” 就算眼见为实,谢留依旧不改想宰了她的决定。 他只是奇怪,都说要放她走了,她怎么还收拾他的衣物出来。 是对他想杀她的事早有预料,还是被她看出了破绽。 “我想着你刚回来不久,衣裳都是旧的,这不是心疼你吗?” 她说完后半句让谢留听起来觉得格外怪异的好话,又开始嘶嘶抽气。 失血过多的面容有种透光的虚白,胭脂捂着流血的伤处,温柔地哑声道:“都说自个儿的夫君,自个儿疼。” “我是你妇人,当然要疼夫君你了。索性今日约了隔壁铺子的阿青,专门去了长街一趟,这些衣裳还都是照着你的身量买的。” “本想自己给你做的,又怕你等不及,只有选了这些成衣。” 胭脂喃喃嗔怨,“好贵,都不便宜呢。” 据亲兵传来的消息,她从京都书院出来后,的确与另外一个女子去逛街了。 “现在你信了吗?我对夫君万万没有二心。” “可夫君对我……” “……” 胭脂话音渐小,一副虚弱到将要晕过去的模样。 “阿兄。”谢愠陡然从门后冒出头。 谢留神色一凛,“谁让你出来的?” 长兄的威慑让他犹豫了,谢愠看着台阶处一塌糊涂的胭脂,她像一株被染得极为艳丽的玉竹,正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 谢留跟除妖的道士般心狠手辣、冷酷绝情,手上的刀对准地上人的心口,一个正气浩然,一个妖异虚弱,画面凄美而危险。 谢愠躲在门缝一直都在偷看,谢留让他关门,他却终于忍不住似的站了出来,“阿兄!” “别杀她。” 谢留略微诧异地挑眉,漠然地盯着谢愠,“你不是厌她,怎么还为她求情?” 刚刚发生的事让谢愠不能立马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看到不过三两句之间他兄就对胭脂下了手,这个平常和他争闹惹人生气的女子正亏虚地躺在地上,疑惑地望着帮她说话的他。 肯定是她惹他兄生气了。 她就是那种很喜欢惹人羞怒可恶的女子,心肠很坏,她送过他兄长去战场送死,她不好。 但谢愠还是觉得她不该就这样死去。 “我……”谢愠目光胡乱地瞟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胭脂失望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谢愠再蹦不出个屁来,她可能就真的要完了。 也不知谢伯卿怎么不在府里,不然他看见了,兴许还能留她一线生机。 谢愠视线最后落在脚下,“阿兄,她没说要走,她还给你买了衣裳。” 胭脂:“……” 要不是她疼得快说不出话,全身都没什么力气了,真想翻个白眼。 谢留冷淡的嗓音如珠玉坠盘般清脆响亮:“你是蠢吗。” 他连弟弟都骂,“你没见过衣裳?小恩小惠就能博取你的同情心?那你的原则还真一文不值。” 谢愠脸上火辣辣的,他最不愿的就是让兄长对他失望。 顿时面色胀红,急匆匆道:“那是一码归一码,她今日没做错什么,她也没说要走,是阿兄你误会了……要杀她起码要她哪天正好做错事啊,阿兄!” 明明平日动不动就口头辱骂威胁她的少年郎,却说她没错。 胭脂差点笑出来,失了血色的脸颊在金色夕阳下更显玉质无暇,宛若一尊失真的人偶。 结果情绪激动,肺里一呛,整个人都活了过来,瞬间咳得满面通红,引起兄弟二人的目光。 谢愠装的凶,实际上也没经历过这种真杀人的场面。 他慌慌张张道:“阿兄,她是不是要死了?” 谢留有些嫌他大惊小怪。 胭脂同他眼神对上,缓缓露出一抹秀质微弱的笑,直到杀人如麻的谢留看够了她的惨状。 大发慈悲地说:“带她进屋。” 胭脂劫后余生留下一条贱命,看到活着的期望,顿时松了口气。 却不想在将她拉起来后,耳根被人舔得湿热发痒,那张薄情寡毒的嘴贴着她沉声轻轻道:“真蠢,你浪费了个离开人世间的大好机会。” 她心跳快得像匹脱缰的马,剧烈得要冲出胸膛。 谢留抚摸着她耳根后最柔软的肌肤,看她这般虚弱凄惨的样子似乎有种别样的肉麻与兴奋,毛骨悚然的眼里是满满的要将她怎么处理的思索与考量。 第14章 这世间最奇妙的事,是莫过于有人居然喜欢看别人哭看别人痛,比他们见到别人艳丽面容上的笑,更叫人高兴。 好像是她流血以后,痛得要死,隐忍皱眉的时候,谢留看她的眼神就变得不对了。 比男女之事上直观的欲望更可怕更危险。 胭脂不知等待她的是什么,从谢留把她弄到屋里,他高大的身影遮住外头的霞光时,她就好似茫然无知地步入了一个为她打造的囚笼。 “阿兄,她受的伤怎么弄?” 谢愠就跟很怕她死了一样,追着问:“要不要请大夫回来。” 谢留看过去,胭脂坐在凳子上柔弱地挨着谢愠,看着凄艳极了。 微阖着薄薄的眼皮,已然失血过多没有反应,腕处衣上是血迹斑斑。 谢留呼吸加重的瞬间感到一股由内而外升起的燥热,那道惹人娇怜的人影在他看来更像一只受了伤的蝴蝶,只要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这种对方在他视野中极致弱小脆弱的状态,是能激起男子骨子里的兽性的。 会更渴望借用另外种方式,缓解想要摧残破坏那份美感的急迫心情。 他闭上眼,隐忍而克制地吐出一口浊气,没什么怜惜地道:“不是没死成?上点药就行。” 谢愠有些着急:“可是阿兄,她的手好冰……” 他话音刚落,胭脂就差点从椅子上仿如一团烂泥就要软软地摔下去。 她很白,血迹在她皮肤上如同冬日的红梅。 谢留在气息紊乱的那一刻攥紧了拳头,他旋即背过身,连声音都变了,哑哑的,“知道了。” 搀扶人的谢愠对他兄长的反应一无所知。 他只是觉得谢留方才的举动有些奇怪,却不知等人一走,胭脂紧闭的双眼悄悄睁开一条缝。 谢愠吓了一跳,“你没晕?你怎么没晕呢?你是不是又在装着可怜骗我们?” 没晕就是骗么? 胭脂生怕他谢留引来,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求你了,别吵,不然你兄看见我这样,还不知道怎么找我麻烦呢。” “你没事。” 胭脂跟听见什么好笑的话,愕然而恨恨地瞪他一眼,整张脸色垮下去,“我哪里没事,我的手都要被你兄砍断了,我快死啦。” “我要死了变成鬼,先吓死谢留,在天天站在你床头看着你……” 谢愠神情立马变臭,“那我就捉鬼。” 他习惯地要跟胭脂还嘴,接着被她的动作制止。 她手指比着嘴唇,皮肤上凝固的血痕狰狞着散发着腥味,活脱脱一个艳鬼模样,“多谢你替我求情啦,小犊郎。以后我们就是生死之交啦。” 谢留对她放手的太轻易,胭脂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她开始并没有往深了想,也被能离开谢家离开谢留的机会迷惑了心神。 她脑子里只有谢留对她说的那句,他们没有感情,他不喜欢她了,所以他才放她走。 她当时想的还有,谢留果真恢复正常人的神智后有见识多了。 他识趣,还大义。 可事实真是这样吗? 现在来看,都是假的。 说什么放她走,那都是虚假的障眼法,要是她那时真的高高兴兴带着行李同谢留告别,恐怕走不到门口就要被谢留杀了。 这人,好阴险的一颗心。 还好她反应过来,把原本收拾好的衣物都换成了今日刚买的。 当然用的还是盛云锦托人给她送来的“好用钱”,有一大半花在了给谢留添置的新衣上。 那些钱…… 买她一条命,花的倒也值了。 她自嘲地莞尔一笑。 谢愠眉头苦大仇深地拧得紧紧的,“你到底做了什么,惹我兄生气要让他杀你。” 就是刚回来那天,他怎么告状指控她是个毒妇,他兄都没有露出过厉色。 胭脂嘴巴闭得死死的。 谢愠信誓旦旦威胁:“你不说,我以后可就不会帮你说情了,我可是站我兄那边的!” “……” 在谢伯卿回府之前,庭阶上的血迹很快被收拾干净,恰逢夜色遮掩,除了看出台阶上铺了一层石灰,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谢留对她还有留有一丝仁慈。 居然真的帮她请了京都名医馆里的大夫过来帮她治疗伤处。 胭脂发现受伤也有受伤的好处,这样就能偷懒不用做许多事,晚饭用不着她来弄,除了要缓解谢留对她残留的愠怒,当真无事一身轻。 她也以为他们夜里不会再同房了,至少谢留对她的态度有些怪异外,他应该是厌弃她的。 厌弃一个人,当然是怎么都不想跟她待在一个地方的。 可是谢留呢,胭脂现在对他在的地方都有些发楚。 他们还是同一间房,同一张床。 只是她因为手上的伤,已经连着两三日没仔细清洗自己了。 一只手干什么活都很不方便,就在胭脂觉得她身上已经发臭的时候,谢留倒是爱干净利索的,每日每夜都会去清洗一番。 他今夜又去打清凉的井水洗澡了。 胭脂闻着空气中的水汽味儿,都能羡慕的皮痒痒。 可她一时不敢开口招惹他,那天谢留的不对劲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她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在小心翼翼看他脸色。 胭脂忌惮谢留,谢留也在观望她。 她的伤要养一两个月才能好。 因为失血过多,身体娇弱,整个人病恹恹的又有一种无法被湮灭的艳色。 “我想沐浴。” 胭脂在感觉到那具敞着里衣,露着胸膛的火热身躯,带着一股井水的湿润气靠近时,倍感压力地咽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嘴皮。 她发娇道:“我想更衣。” 在谢留黝黑的眼珠,深深地朝她看过来时,那张姝丽的脸露出个苦闷的表情,眼眸微垂,半咬着红唇,“可我一只手办不到,需要个人帮帮我。你觉着呢?” 有股钻心的痒出现在背后,是夜里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夹带一股桂花香,化作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搔挠。 这让本乖坐在凳子上的胭脂坐立不安。 她想出声,叫她背后替她解衣裳的人,帮她挠一挠。 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开口。 气氛本就很怪异了,她不想在谢留恩赐般帮她清洗的时候,再有多余的行径,来暴露她此刻心里其实还有一点忸怩。 那样太不胭脂了,她怎么能叫谢留知道她竟也会不好意思? “夫君。” “好痒啊。” “轻些好不好。” 她本是跟谢留当初宽衣相见,都要遮遮掩掩的人。 结果没过多久又暴露出本性,谢留只是帮她解根肚兜的带子,粗粝的指腹碰到她,也值得她敏感的叫天叫地。 宛如春夜里发嗲的野猫。 但谢留理都没理她,依旧我行我素。 他在军营里呆惯了,周围都是些粗糙不怎么讲究也没条件讲究的男子,作为有军衔的头头他还好些,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的利落做派。 怜香惜玉,温柔呵护那是对花。 面前的人是胭脂水粉那类艳情物,只适合蹂.躏摧残。 长时间的不说话让胭脂误以为他在纵容,于是不安分地动了动,试图朝后探看谢留的表情。 然而屋内的油灯燃尽忽地熄灭。 只剩窗外月光照进屋子,黑暗中不断动荡的水声像山涧清澈的水流,不止被人泼在光洁的背部,还流得地面到处都是。 一片漆黑的周围只有一双黑亮幽邃的眼睛,让她寻找到一点目标。 “为什么你手上一股烧鸡味?”她纳闷问。 晚饭胭脂因手疼没胃口去吃。 于是给她带了半只烧鸡放在桌上,她好像自个儿忘了。 “你是不是吃东西了没洗手?” 谢留握着湿漉漉的布巾的手顿住,滴落的水珠宛如从末梢滑落,顺着胭脂那条隐秘的脊椎线条打湿裤头的位置。 他没什么表情的盯着比刚才更大胆,好像藉着黑暗遮掩就能撇去羞燥的胭脂。 她是个烫手山芋般的麻烦,至少目前她对危险毫无察觉,还在不知死活地挑拨。 在背对着他的情况下,她仿佛觉得只要看不见人,就不会那么害怕。 甚至含了一丝嫌弃道:“你得用皂子知不知道,不然你帮我擦完身子,我背后一片一股油味儿。” “喏。”她向后递了块皂膏。 “不知道放哪儿的你就问嘛,怎么不问我呀,把手伸过来。” 胭脂摸到那只有别于女子的粗大骨节,一下捉住,娇笑着往谢留手上抹了一顿,瞬间多了一层泡沫般的湿度。 散发着一种古药味夹杂着金银花的香气。 她缠人地问:“是不是很香啊?像这样搓搓,让你里里外外都会变干净。” 他指间的缝隙被另几根柔嫩的手指填满,动来动去,湿湿滑滑的宛如捉不住的泥鳅。 忽地她被反扣住。 胭脂还在自顾自地玩闹。 心花怒放的娇滴嗓子如同野猫爪子一样,“你的手好大好粗啊,掌心的皮快磨坏我啦。” 她头皮倏地紧绷,头发被人扯住。 一块早被捏皱的布巾掉在盆里,溅起小阵水花。 胭脂红唇刚溢出两道呜呜声,很快在他人的蛮力之下淹没在紧密贴合的呼吸中。 第15章 谢留不知发什么疯,毫无预备地扯着她的发丝,把她拽过来强吻了她。 动作里充斥着狠劲与霸道,气势汹汹像要把人里外尝个透彻干净。 他肯定素了很久,不然怎么连如何吃嘴都忘了,那么大的力气害她磕破了嘴皮子。 胭脂连嘶嘶抽气的机会都没有,很快就在嘴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呜你,轻点……” 她双手揽住谢留的脖子,投入地和他拥吻在一块,主动的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谢留第一次男女之事觉醒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个傻子,长嬴很热,他躺在竹榻上睡觉。 胭脂想吃树上的枇杷,她摘不到就来找他,谢留不应声,她便一直在旁边闹着,说他不乖待她不好。 她也近十三四岁了,成长得很快,各方面发育得都不错。 是她自己贪凉,硬要把袖子裙摆和里裤都卷起来,露出秀白纤细的手臂、小腿。 她还脱了鞋履,连袜子也不肯穿。 谢留当时只觉得她白得透光,盯着她连脚指头都是粉润的双足目不转睛,他的眼神是大胆好奇且专注的。 其中不乏丝丝迷惘和懵懂,月白色的粗布麻衣套在他身上,也掩不住清隽天成的俊俏。 大概是看得久了,他又一直没有回应,胭脂就猛地凑近过来问:“你在看我的脚吗?” 谢留还躺在竹榻上,刚被吵醒不久,俊脸迷糊而恹恹的,眼珠却乌黑宛如街市上卖的纯色琉璃珠。 他被陡然俯身过来的胭脂吓了一跳,眼皮彻底睁开,肩膀处被一只纤手压着起也起不来。 “小凤凰。起,起来。” 胭脂看他受惊,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感,她觉得自己居高临下俯视谢留的滋味真好。 因为谢留长得太快太高,她平时总要仰头跟他说话,这回抓住机会她就是不让谢留起来,甚至还坐在了他的身上压住他。 她又问:“你在看吗?你刚刚是在看我的脚吧?谢灵官,你是不是喜欢啊?” 谢留那么大个修长身量的高个子,在一个娇小的人的欺压下却始终反抗不了。 平时他应该傻乎乎的照实回应说是,他是喜欢。 可今日就怎么都感觉不对劲,坐在他腰上的胭脂并没有那么沉重,她是软的,有温度的,还有她簪在头上的茉莉花的香。 而他是懵懂,浑身发热,连话都讲不好,还不敢呼吸的。 “说啊,快说啊,你这个大傻子,又要变闷葫芦了!” “我,我……” 他结结巴巴,不知不觉脸都红了,甚至比身上的少女看上去更加秀色可餐。 而她看着他急出了一身汗,连额头都是,嘴唇颤抖,更像得逞似的,得意地趴在谢留胸膛上娇笑。 等她笑够了,刚才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谢留却冒出一句,“你笑得真好听。” 胭脂被那双憨真赤诚的眼睛盯着,跟被定身一样。 那傻子怕她不信,倏地抓住她的手腕,是那么滚烫有劲,“真,真的!你是最好听的……胭,胭脂……” 后面那声叫得她怯怯的轻轻的,嘴角残留一抹来不及消失的羞涩的笑,清爽俊俏的少年郎眼神澄澈气质干净,就那么饱含柔意的凝望着她。 胭脂怔了良久,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在谢留还跟着她一起傻笑的时候,胭脂抬头含住了他的耳根,湿热的口腔让谢留如同中邪般,脑子炸开一片水花,整个人都痴了。 可那热度很快就消失了,胭脂很快吐了出来。 她与面容一片赤红紧张到呆滞的谢留对视,分不清哪个更像火红的骄阳。 “傻子……” “亲过嘴吗?” “小凤凰……” 谢留痴痴地道:“小凤凰。” 当沉浸在拥抱中的胭脂听见那道熟悉的称呼时,她浑身一震,骤然惊醒,有些不可置信地朝依旧闭眼拥吻她的谢留看去,“你叫我什么?” 谢留唇上温度一散,榻上胭脂撑着他的胸膛,二人分开了些距离,能够彼此看得清双方刚刚差点走火的迷离神色。 胭脂:“你刚刚叫我……” 她话音未落,被迷惑的谢留也彻底清醒了,他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很难看,眼里一闪而过的爱恨交织到最后变成了单一的痛恨眼神,让胭脂悄然噤声。 谢留从意.乱情.迷中快速抽身,就像刚才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冷笑着道:“什么凤凰,我叫你了?你耳鸣了。听错了。” 就如极力否认过去般,他不肯承认。 但胭脂在他要冷漠地起身离开时,趁机抓住了他散乱的衣襟,“你叫了。我没听错,你叫的就是我,你是不是以前的事都想起来了?” 谢留从她手里抽走衣角,一把将她推倒在床,冷酷的面容满是嫌恶,“找死吗?” 胭脂吃痛哀叫一声,她迫切想要知道谢留到底是不是都想起来,不然他怎么会知道那个只有两个人少年时,偷偷耳鬓厮磨才晓得的称号。 “你忘了?你以前还没去从军的时候,你总是要找我厮混在一起,我们每日都背着阿翁出去,或是在宅子里每个角落偷玩,就像你抱着我吃嘴那样!” “小凤凰是你给我取的,因为我老是说自己生得好看,应该有个好家世,结果落地的凤凰不如鸡,生在了个背时的人家,你就从此私下里叫我‘小凤凰’来哄我。” “你现在说你没叫,又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本是要走的谢留一下顿住脚步,胭脂满眼紧张期盼地望着他的背影。 是的,他们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毕竟她来家里来得早,又一直被谢伯卿吩咐单独照顾谢留一个。 在他没去战场之前,他跟胭脂几乎是日日夜夜相对。 那些个小花样从他们年少起就在背着大人偷偷摸摸相互探索了,只是胭脂从来没让他碰到最后一步。 五年一过,他回来时说不记得她了,性情不同以往,二人你恫吓我装傻这样胶着,仿佛真是两个头回认识的陌生人。 只有到了今晚,从谢留急不可耐碰到她,两人纠缠得密不可分才找回从前的熟悉感。 亲吻的方式,吞咽的节奏,抚摸的力气,明明她都有印象,谢留怎么敢说他真的什么都忘记了? 胭脂用力地捏着拳头,几乎咬着牙道:“你就是叫我了!” 以前那个对她百依百顺的谢留不仅学会了伪装,还对她提刀相向,“大傻子,你这个大傻子!”她气得在榻上跺脚。 被紧盯着的人动了动,谢留终于转身,情动过后的脸恢复冷清,“随你怎么想。我不仅叫过‘小凤凰’,还有‘大凤凰’、小凤仙、小勺花……多的是!” “骗子!你说过‘谢灵官只喜欢胭脂’!” “已经不喜欢了。” 胭脂惊愕在原地。 谢留笑了笑,目光玩味而隐晦地打量她周身一圈,诚实地道:“就是对你身子更感兴趣。” 谢留一走,孤坐在的胭脂还恶狠狠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捏紧的双拳松开,紧跟着压抑许久的胸膛缓缓泄出一股郁气,“这个混账东西。” 第16章 当夜,谢留走了就没回来过。 胭脂再次尝到了独守空房的滋味,上次之前,还是谢留被她送去战场的时候。 白日里她也没有见到谢留,但谢愠看她老在张望门口,和盯着外面的风吹草动,难得跟她说了谢留的行踪。 谢愠:“我兄不想见你,为了跟你避开吃过早饭就走了。” 这还不如不说,胭脂气得直翻白眼。 明明做得不对的人是谢留,他凭什么不想见她啊? 再联想到那人还说已经不喜欢她了,只喜欢她的身子,胭脂就想冲到谢留跟前对他“呸”一声。 以前跟她躲在角落偷偷耳鬓厮磨,一口一个“小凤凰”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喜欢她了。 现在来装腔作势了? 对谢留抛下的宣告,胭脂无疑是恼怒的,这种恼怒还带着些许被愚弄的愤慨。 他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一直瞒着她不说,还要杀她,有没有天理。说实在,他谢留能有今日的成就,实际上离不开她胭脂那关键的一步。 若不是她哄他去参军,他能带回这样的好日子? 大概是因为开始去学堂读书了,近日气态上多了一两分稳重的谢愠还斜眼睇着她,替谢留警告胭脂,“你不要再闯祸惹我兄生气了,小心他不要你。好好同我兄过日子不行吗?” 胭脂想说不要就不要啊,她多招人稀罕,还不缺谢留一个呢。 没了谢留,还有张留、李留……哪个不比现在对她瞧不入眼,冷酷无情还要杀她的人好。 可惜谢伯卿来了,胭脂只好闭嘴。 这样的情况持续没多久,很快中秋就到了,恰逢谢家要祭祖,胭脂这才见到那天甩脸就走的谢留。 祭祖对任何一户人家来说都是件头等大事。 放在曾被抄过家,大起大落又东升的谢伯卿这,亦是如此。 胭脂不是头一回参与,但意想不到的,因为这个她刷新了对谢留一介武官的认知。 是在前两天,家里来了一群工匠,说是听从谢大人的命令来帮忙修缮谢府的。 首先是将祭祖的地方收拾出来,确保中秋那天能被用到。 其次是当天过后,除了工匠,还逐渐多了些被官府亲自送来的仆人。 开始是洒扫干些粗活的,后来就是照看院子的护卫、婢女。 就连胭脂也分到了两个年岁比她还轻的小丫头,一个叫小菊一个叫小荷。 多新奇,胭脂还是头一次被人伺候着过。 在祭祖的当天,谢留休值,他们终于能正面碰上了。 犹豫之前老见不到谢留的人,想找说法的胭脂无从下口,这回看到以后,当时的余怒已经不多了,她还主动朝谢留殷切笑了笑。 结果呢,这人比她还记仇,站在正在上香的谢伯卿的身后,不苟言笑,阴凉凉的朝她投来漠然的目光。 接着高傲地抬起了他的头颅,对她不屑一顾。 胭脂紧咬着唇,又气又羞。 什么人嘛,好些天了,家不回,也不去见她,一见面就给她脸色看。 要不是看在他让人给她派了两个小婢女的份上,她才不会主动服这个软呢。 “灵官。” 谢伯卿的声音打断了暗地里较劲的他们,“和胭脂一同,去给双亲上柱香吧。” 谢留当下皱着眉向胭脂瞧去,俊脸上肉眼可见的不赞同。 他沉声拒绝道:“不用,我一个人就够了。” 正打算跟在谢留身后上香行礼的胭脂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都祭拜过谢留父母多少回了,怎么这时候不让她去,那她参与这个祭祖做什么? “我是长媳啊,理应跟夫君一起才对。” “我说不用。” 谢留就如路边的硬石头,坚持道:“我一人就够了。” 胭脂呆呆问:“是分开吗,夫君你上香以后,我再” 她话声被打断。 谢留排斥道:“你也不用上了,外边待着还是旁边看着都随你,就是不需要你来面见我的双亲。他们兴许也不想看见你。” 胭脂:“……” 谢留骤然表露出的浓浓的指责与嫌弃,让胭脂这种惯会自我排解的人都免不了露出受伤的神色。 灿烂妩媚的笑容消失了,她怔忪的眉间增添了一丝忧郁,“那我就在旁边看着吧。” 谢留兀自上前接过谢伯卿递来的香,因为胭脂是他的妇人,作为一个长辈管不到子孙的房里事,谢伯卿除了目光略微不赞成地看了谢留一眼,摇了摇头,还是没说什么。 这个家里已经交给了谢留做主,他怎么对胭脂都是他的选择。 年纪最小的谢愠更没有插话的资格。 气氛较为尴尬,但不影响祭祖的进程。 说实在刚才的事,叫胭脂心里一伤,往年祭祖都有她的份,代表她是家里的一份子,更承认了她是谢家长媳的身份。 现在谢留不让她去,就相当于不想让她在祖宗面前抛头露面,还透露出不承认的意思。 他杀也杀过了,骂也骂过了,到底还想怎么样? 而这时,在谢留对着牌位三拜九叩之际,门口忽然来了探头探脑的下人。 胭脂见状过去询问:“怎么回事?” 下人还在瞟着里头情况跟,“郎君……” 胭脂:“瞧不见郎君在忙?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她在谢留那受了气,忧郁不过片刻,在旁人跟前也装模作样摆起脸子来,好找回自己作为夫人的脸面。 “说的说的。” 下人感受到她的怒气,赶忙道:“是府外有客人求见,奴不知道他是哪位贵客。” 谢留的客人?胭脂印象中只有渺渺几个。 她跨过门槛,直接做主,“郎君忙着呢,别扰了他们,你说那人姓什么,我去见见。” “说是姓盛……” 胭脂脚下一崴,差点腿软。 谢留磕完头起身的瞬间,正好回头一瞥屋外,捕捉到一道颜色娇嫩的急匆匆离开的背影。 胭脂听完下人来报,心都快跳出来。 趁着屋里面的人没察觉到外边的情况,她嘱咐好下人不要轻易去打扰郎君他们,于是几乎用上了逃命的速度来到谢家前庭的堂屋。 下人不知盛云锦身份,见他衣着不菲,气势华贵,不容得罪,于是就把他请进来坐了。 他正打量他所在的谢府,脸上有种诡谲的情绪,在胭脂出现后才瞬间敛去。 “云锦……” 胭脂叫他一声,做贼心虚地回头张望两眼,喘着娇气,意外又紧张地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盛云锦充满柔情地凝望着她,斯文地道:“你忘了,是你给我写了封书信。怪我那日课业太忙,下人办事不稳妥,竟然遗漏了你送的东西,好在我今日发现得及时,马上就赶过来了。” 没错,她是去书院给他送过东西,可来见她的不是盛云锦,是孙长风。 胭脂那天有着说不出的失落,又在想是不是他故意不见她的。 现在一听盛云锦细细的解释,还有他表露歉意愧疚的眼神,胭脂便信了。 然而她心里还觉着不舒服,仿佛积压了多日的委屈,在见到盛云锦的这一刻有了诉说的地方,“你怎么不早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她差点就被谢留弄死了,那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美人落泪,就如遭受风吹雨打的欺凌,叫人倍感心疼怜惜。 盛云锦上前想要拥住她,“怪我,胭脂……” 面前的女子却不断往后退,甚至伸手挡住他的接近,“别过来。” 在盛云锦疑惑之际,胭脂心有余悸地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忌惮地望了望周围方向,“你来都来了,信也看了,怎么忘了我信上说的话?” 屋外静悄悄的一片。 胭脂目光又惊又惧,秀眉高蹙地提醒道:“我夫君回来了。” 盛云锦微笑的脸面笑意逐渐收拢。 “谢留,他还活着。他就在这个府里!” 准确地说,盛家的前身是商户人家,盛云锦的家里十分富足,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正是遇见胭脂同谢留的那一年,才从老家庐州来到京都书院读书。 他原本也不是一直待在庐州,是幼年才离开的京都。 长大些后又回来了,他跟胭脂,比胭脂跟谢留认识的还要早。 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竹郎骑马来,绕床弄青梅。 多年后的重逢,自然是一眼惊鸿。 惊鸿的是盛云锦,与衣着华贵的他相比,粗布麻衣再清隽天成,再相貌出众的谢留都在胭脂眼里化作了乞丐。 富贵人家公子,岂是落魄世家子弟,浑浑噩噩度日的傻子能比拟的。 谢留也记得很清楚。 他印象中有一个年轻男子,与他年纪相仿,打从他出现以后,平日会找着机会与他一起厮混的胭脂就不再对他热情似火了。 私下里,她开始嘴里念念另外个人的名字。 她称赞对方气质书生,学问渊博,对他仰慕非常。 还让他多向对方学学,别整日跟他领回家的野狗混在一起学狗叫。 这个人,他本来都快要忘了的,是胭脂那日偷摸传讯,被亲兵发现踪迹禀报给他,谢留才渐渐回想起来。 现在看来,他们之前的私情,大概就是送他从军那年开始的。 又或者说,胭脂就是为了这个盛云锦,才特意把他带到征兵处,哄他签字画押的。 第17章 “他回来了,我们之间的事该怎么办?” 既然盛云锦来找她了,胭脂就跟多个靠山般,心神稳了稳,最主要的是询问对方的意见。 他们私下里彼此是情人关系,更是约定好等盛云锦考取功名,谢留要是战死她作了寡,就能正正当当来娶她。 可现在事情变得和他们预期的完全不一样,他们总要商量一下。 但盛云锦关注点却是在别处,他很难以寻味地感叹道:“他怎么会没死?不应该啊……” 胭脂当他是奇怪谢留的好运气,“谁知道呢。我那日找你就是找你想想法子,他没死就没死吧,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办呀。” 她帕子掉在地上,被盛云锦捡起来还给她。 可是已经脏了哪还能用,胭脂眼眶红红的委屈地盯着盛云锦,他掏出自己怀里的给她,“别哭了,他敢那样对你,我饶不了他。” 胭脂借用他的帕子抹了两下眼泪,闻到一股淡淡的兰香,她茫然地垂眸打量,翻到了帕子另一面的绣花。 这不是她给盛云锦做的,盛云锦喜欢绿竹,胭脂送他手帕、香囊、荷包的话,都会为他绣上风雅之物。 可是这块,这块她从未见过呀。 她怔怔地盯着手里材质也不同,更加轻柔些的绢丝,盛云锦负着双手正在想着解决办法,未曾注意到胭脂的异常。 他对谢留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五年前。 那是个会让人眼前一亮,又会令他一眼见到会心生警惕和忌惮的年轻儿郎。 谢留沉默着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还是很能唬人的。 就连盛云锦第一面也不知道他就是个傻子,他自己已经是人中龙凤,平时哪怕不刻意摆架子,也自带一种自视甚高的习性。 谢留的出现自然让他有了危机感,而当得知他的身份和他的痴傻后,盛云锦更是松了口气。 平心而论,天之骄子做惯了,就更不愿再有第二个人出现打败他的风头。 幸好,他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胭脂,我想了想,你我之间的事,还是急不得。” 胭脂被盛云锦的话吸引,微微一惊,抬头紧张地问:“这是何意?你不想娶我了?!” 盛云锦安抚她,“你瞧,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收到你的信,是来看你有没有事。” “其次,我可没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胭脂听他说得信誓旦旦,本应该轻易就相信的,却在攥紧手里的帕子时犹豫了下,“然后呢,有谢留在,你还怎么娶我?” “对,就是因为他在,所以我们更不能轻举妄动。如今对他未知全貌,我就是想把你从谢家带走也没有机会,你且等我。” 盛云锦一手压着她的肩膀,一边算计道:“等我摸清他现在的底细,看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等找到了再带你走。” 他现在功名利禄还远远达不到能轻易只手遮天的地步,最稳当的就是按照他说的这样来。 可胭脂一口否决,“不行。太迟了,谢伯卿可是计划着,在中秋之后让我与谢留拜堂成亲,谢留也想早日让我为他家延绵子嗣,到那时你我还有可能吗?” 她美目泛着春水,赤.裸.裸地与盛云锦对视,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逼迫他尽快下决心。 毕竟他们之间的私情,那可远不到她跟谢留以前的程度。 谢留去了战场,胭脂同盛云锦根本没发展得那么快,她有自己的算盘。 盛云锦什么身份地位?岂是她能比的,他这样的人中龙凤身边肯定不乏献慇勤的女子。 而她唯一比旁人要有胜算的,除了美貌,就是和他幼年相处过的情谊。 胭脂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占去便宜,自然是卖力勾引,又故意钓着他让他吃不着。 她也不是真的就把自个儿的前途都放在盛云锦身上,说什么等他考取功名再来娶她,考取功名要多久? 中途会不会生变都不好说,她才不是那等轻易相信旁人的傻姑娘。 就从上回她有紧急重要的事去书院找他,盛云锦不出来见她,却打发别人来,这在胭脂心里就已经落下别扭。 现在她手握一条盛云锦给她,恰似是旁人送他的帕子,就更加觉得膈应了。 可是目前来说,两人是一条船上的,没有可能拆伙。 他贪她美色,兴许对她也有几分真心,而她也需要他过上更好的日子。 只是……如今谢家变化这么大,她有人伺候吃穿,如果没有谢留对她饱含恶意的姿态,算得上挺好过的。 不过是不长久罢了…… 谁知道谢留什么时候会对她翻起旧账,头上总悬着把刀,不知何时掉落,胭脂也快压抑憋屈死了。 “你得尽快,在我们成亲之前带我走。” 她狠下心,一把推开他,“如若不然,我们就再没有以后了。” 盛云锦吃惊的后退一步,诧异的看着她,原本散漫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不行!你忘了当年我同你说过什么,你是怎么到的谢家你忘了?” 胭脂泫然若泣地捂着嘴抬头,“你怎么还拿这件事来说?你还是快想法子吧。是娶我,还是真的让我跟他拜堂!” “我……” “咦,阿兄,来客人了?” 谢愠同谢留的身影出现在屋外的当口,让对话中的两人蓦然心惊。 胭脂更是在看到那道熟悉的人影后,嘴皮发白,慌乱到嘴角抽搐,有一瞬间都不敢抬头去看谢留的脸色。 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来了多久,又听到些什么。 好在盛云锦比她镇定得多,顷刻间就换了一副姿态,“这位……就是谢千户吧?” 他十分自然地松开胭脂的肩膀,上前同谢留认识。 “谢千户,久仰大名。” 盛云锦怡然自得,举止气派地行了个书生礼节,不想一道意味深长的声音回敬他的是,“什么大名,我怎不知?倒是说来听听。” 谢愠跟着帮腔,“对啊,你是谁啊,怎的随随便便到人家里来。” 盛云锦:“……” 谢留视线掠过他,直直与躲在盛云锦身后的胭脂对上,她一脸惊恐相,在被发现以后冲他露出了不自然的微笑。 她在盛云锦感到没有颜面时,迫于谢留目光的压力走出来,“夫君,你来了,还未同你介绍,这是与我从小相识的义兄。他姓盛,名云锦,我们都曾见过的。你,你还记得他吗?” 自从知道谢留恢复记忆,胭脂总觉得以前许多事他也是知道的。 她那时年少,见到盛云锦如见天人,为了能和他见面,经常会带着谢留一块去。 然后拿着省下来的私房钱给谢留,支使他去买东西,接着趁机跟盛云锦独处。 不知道谢留现在清不清楚……总之,盛云锦今日当真不该这样鲁莽出现的。 谢留嗓音突出地重复:“义兄?” 他深邃的眼睛盯着她,就像要看尽胭脂心里去,说罢哼笑一声,语气顿变,让人感到十分有威慑力的道:“哪门子义兄,我怎么毫无印象。” 经过之前的事,胭脂对谢留的话已经不大敢确定是真是假了。 说不定没那么简单,兴许还在诈她。 胭脂为了不惹怒他,当下与盛云锦扯开关系,自证清白,“是真的,云……咳,义兄是京都书院备受器重的学生,得知夫君你平安回来了,才来看看的。方才我们还在说中秋之后的事,等我们拜堂成亲那日,义兄还会前来观礼。” 她目光暗示盛云锦说句话,这种时刻千万不要得罪谢留。 他可是随时都能抽刀出来的主,要不想血溅当场,最好将他安抚住。 盛云锦谨慎地打量谢留,当真如胭脂所说,这人气态与以往都不同,一身煞气,不好惹的模样。 薄情的桃花眼冷冷地看着他们,第一面就摸不到他的深浅厉害。 有些危险了……盛云锦瞥了眼畏惧谢留,极力想要与他摆脱干系的胭脂一眼,感到被人按头认错的憋闷。 他道:“不错,胭脂是我的……义妹,还请谢千户你不要误会。” 胭脂附和地点头,“义兄还要回书院呢,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盛云锦感觉到了胭脂不想他继续留在这的急迫,他新奇地打量她与谢留一眼,最后忍着不悦强笑道:“今日拜访过于唐突是我的不是,打扰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察觉到了一丝浓厚的杀气。 然而直到胭脂送他到谢府门口,谢留居然都没阻止他们,只是默默目送他们的身影。 此时盛云锦压力一轻,站在门外呼吸道一缕新鲜空气,才感觉到自己竟被谢留的气势震慑得出了一身冷汗。 胭脂没多少耐心等盛云锦缓过来,她催促,“快走吧,早些给我个准信。” 她现在庆幸的是,刚才没跟盛云锦在屋里做什么突兀之举,不然被谢留碰见,不久抓个正着吗。 盛云锦转身要离开,胭脂又在后边不确定地叫他一声,“你会来接我走的吧?” “这回,我真想过安稳日子了,你可不要让我久等。” 盛云锦讶异地回头。 胭脂立在他身后,娇憨的面容上,那种天真烂漫都不见了,阴影打在她脸颊处,让她多了几分风韵女子的成熟之气。 胭脂不等盛云锦回话,就先进去了。 她一进来,就看到谢留站在前庭,这个方向正好对着前门,把外面的情况瞧得一清二楚。 她到这时候了,还要装模作样地来到他跟前狡辩,“我跟盛云锦当真什么事都没有,以前我们都是在一块玩的,你不记得啦?” “不记得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这么多年,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就好了。” 对不起他的事,是指跟刚才那人眉来眼去,还是指没来得及爬上那人的床? 谢留在盛云锦那的印象焕然一新,他对盛云锦却不曾高看一眼。 书院器重的学子?等他考取功名,那他还得用多少年才能爬到他现在的位置。 只有眼前这个没有见识的女子还在认为区区一个书生就能比他出息能耐。 谢留长久不发话,胭脂略有些不安。 她试探地碰了他一下,是从先摸摸谢留的手开始,指腹擦过他的手背。 见他没有反感,才小心翼翼地将整只手握住。 “你。” “我是来提醒你的。”谢留没抽出来,感受着手背上紧贴的柔嫩触感,他居高临下道:“很快就会选定拜堂的吉日,从现在起,会有人给你做喜服,喜欢什么样式的大可自己挑。” 谢留的脸突然凑近,扳着她的脸好笑地逼视道:“你可不要给我临阵脱逃了。” 第18章 她不是不愿意跟他拜堂成亲? 那就让他看看,她那个姘头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先前他们二人说的话,谢留都已经听见了,他武功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来得悄无声息,是以胭脂跟盛云锦都没能发现他。 要不是谢愠突然过来,兴许谢留还能听到更多关于他们针对他的计划。 盛云锦一离开谢府,脸色一垮,没有当即回书院去。 而是选择了去打听关于谢留的消息。 如果说之前还没有太多紧迫感,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反应过来了。 他虽老家在庐州,京都却也有不少关系,况且他有钱有人脉,家中还有人在京都做官。 摸清一个人的底细,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比如那个谢留如今是什么身份,气势为何那么盛足,好似招惹不起般。 他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善,对胭脂就仿佛势在必得一样。 为此让盛云锦内心感到淡淡的不悦,怎么说来,在心里,他已经将胭脂划分为他的人。 哪怕她名义上是谢留的妇人,可他们之间毫无感情。 她既然不喜欢他,他也配不上她,何不让胭脂另寻良配。 再则,胭脂嫁给他就是种错误,谢留这人,早该八百年前随着他父母死于非命,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让他活到现在。 早在多年前他就知道,谢家人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这些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 盛云锦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一变,顷刻间流露出一种让人无法知悉的恶毒仇恨之色。 他得打听打听,要是他是个没什么作用的小小武官,那就最好趁他还没有大用时将他摁死在地。 就如当年他在胭脂耳边煽风点火,刻意引诱她那样,彻底断绝了他的生路。 府里下人得知,郎君和夫人要举办婚仪,按照管家的吩咐,皆兢兢业业地布置起来。 哪怕吉日还没到,也能通过府里忙碌的下人,和张贴的彩灯感受到那份欢欢乐乐的喜气。 正如谢留所说,中秋那日,绣娘下午就来给胭脂量身,说最快三日就能将喜服的样衣送来,再修修改改,不超过十日,就能完全做好了。 现在是最后一次修改了。 正红颜色的喜服,比胭脂的名字要浓艳,也更端庄大气。 “夫人怎么不高兴?” 绣娘瞥见镜子里的娇影愁眉苦脸的样子,登时以为是自己改得不满意。 胭脂回过神来,被好几双眼睛盯着,一时身形僵硬,努力挤出微笑问:“有吗?怎么看出来的?” “夫人喜服穿在身上都没笑呢。” 小菊忽然抢白,被小荷偷偷掐了一把,小声叮嘱让她别多嘴惹夫人不开心。 胭脂将她们的小举动看在眼底,却没有责怪,反倒说:“我想笑呀,可是我这几日牙根不舒服,越笑就疼得越厉害。” 她按着脸颊,俨然做出一副牙疼的样子,不曾被怀疑是装的。 小菊傻乎乎地问:“是不是牙婆婆找上门了?” 所谓牙婆婆就是民间哄不乖小儿的一种说法。 意指孩子哭闹不乖,就会被牙婆婆找上,在牙根处施展秘法,疼个三四五天诊治诊治他的顽劣。 这种广为人知的传说只能吓唬小孩,胭脂假装凶恶的样子,啐了一口,“说什么呢,当我今年几岁?” 她模样有趣,又不是真凶,逗得两个小丫头捂嘴笑出声。 谢留本以为,等待拜堂成亲的这些日子,胭脂应该内心万分焦灼,私底下哭哭啼啼想尽办法阻止这场亲事。 没想到他刚走进院子,就听见屋内一阵宛若莺啼的笑声。 透过窗户,能瞟见里头的人影。 她被簇拥在镜子前,着一身红服,居然能同周围人了乐呵呵的逗趣。 若没有那些七杂八杂的事,这样看起来,仿佛她是真心想要嫁给他的。 谢留嘲讽地扯了扯唇。 他一出现,屋内陡然安静,胭脂看见他来,脸色顿变,很快又恢复自然。 “夫君。” 她此时完全不见方才的愁眉苦脸,反而主动上前,走到谢留身边转了一圈,“你瞧我这身喜服,好不好看?是不是相当衬我呀?如何,美是不美?” 在谢留面前,胭脂自然要展现出自己乐意同他拜堂成亲的一面。 她极力让自己心花怒放起来,甚至在谢留对她冷漠以待的情况下,当着下人的面踮起脚尖,勾着谢留的脖子撒娇。 “说嘛说嘛。” 她总不能让人以为她在谢留那不得喜欢吧,这种虚荣假象她还是想维持住的。 谢留怀疑她是故意弄出这种做派来恶心自己的。 当下有些后悔来她院子里了,“……下来。” 他忍了忍,没有说那个“滚”字,好歹给胭脂留了些脸面。 “我不……” 对上那双乌黑凌厉的眼睛,胭脂期期艾艾地松开手,她自嘲地轻嗤一声,从谢留身前离开往梳妆镜前走。 “都下去吧,让我们夫妻二人说说私房话。” 仿佛感觉到气氛的怪异,其他人十分听话地出了去。 胭脂照着镜子,抹着口脂,妖妖艳艳地问:“什么事呀你找我,不是有规矩说,新婚之前不能见面吗。” 谢留盯着她的身影,其实有时也很难看懂这个女子。 胭脂到谢家时年岁很小,他比她大好几岁,头一回见面根本算不上有多愉快。 按照胭脂对他的指责的说法,就是他真的是个很讨嫌的傻子。 又坏又讨嫌。 她初来当童养媳,上个茅房都能碰见未来的傻子夫君吓唬她。 当时少年谢留就躲在茅房外面,在她出来时捧着只长满斑点的蟾蜍跳出来,说是送她的礼物。 那些个丑陋的玩意简直吓得年幼的胭脂魂飞魄散。 所以她初始,是真的讨厌死他这个大傻子了。 所以一有更好的对象出现,她就要将他视如敝屣,某些时候,他都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心。 谢留半天不吭声,胭脂便有危机感地转头,“怎么啦?发什么呆呢。” 她瞬间被谢留的眼神定住,怎么回事,方才那道委屈到含恨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谢留委屈?他只有厌她的,怎么会委屈呢? 一定是她看错了。 果然,下一刻那张俊脸上的神情又变了一个样,谢留抬高下颔,轻视地盯着她,化作了一种刻薄的讥讽,“有事找你。” 胭脂愣然,“出去?去哪儿?做什么去?” 谢留叫她换衣裳,说要带她出去一趟。 胭脂总觉得没那么好的事,谢留回来后别说带她出去一趟,就是连她那个铺子都没去过一回。 她问得仔细,有种谨慎的打探在里面。 谢留听得出来她是对这样突然的安排感到不安,于是不屑地笑了声,“去街上逛一逛,阿翁说以前的宅子还在,那边还有东西没搬过来。恰巧今日休沐,我想去看看,顺便把你带上。” 他意味深长,“也好重温重温以前时光。” 原来如此,他是想回忆往昔了。 胭脂犹豫了下,考虑着要不要同他一块去,好像去也去的。 要是谢留想要多找回点关于以前的事情,兴许还能想起以往对她的旧情,这也是个好处呢。 “好啊。” 见她答应,谢留阴鸷的眼眸缓和下来,冷冷催促,“那还不赶紧换衣裳。” “不。” 胭脂背往镜台上一靠,两手撑着桌子,娇声道:“我把那两个小丫头都赶走了,绣娘也不在,我换不好衣裳。” 她在谢留被她的话弄得沉默之际,把玩着发丝,“我要你帮我脱。” 谢留站在原地不动,那一刻神情相当微妙。 她把他当什么了? 是不是以为那次情动他露了馅,想起她了,以为就能让他像从前那样百依百顺地伺候她。 当年傻子伺候起胭脂,那可堪比大府里的贴身婢女。 谢留给她喂过饭,擦过身,洗过脚,在她帮家里干活,不愿意洗衣服时不但接手了她的活,还情愿当条狗一样,驮着她在屋里转。 可结果呢。 当条狗也换不到一颗真心,反而险些丢掉一条命。 他当然不会再那么傻了。 看着谢留走近,胭脂如愿以偿地露出娇艳的笑容,“你力气要轻些,不然衣裳扯坏了,过几日的吉日又要耽搁啦。”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是想趁机勾引他,让他对她燃起欲望,弄脏这身喜服,就以为能拖延拜堂的时间了。 她还是那么机灵,那么会算计。 然后不留余地的,全都用在他身上。 等到谢留和贴身靠在一起,胭脂被他气势镇压的笑容渐收,慌乱间承受不住他的身体,侧腰撑着镜台,“快被你压坏了,要倒了,倒了……夫君,谢灵官,你快起来。” 谢留不听她焦急的使唤,下.身同胭脂的裙摆靠得紧密无缝,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强健的腰部,和修长有力的大腿力量。 他宛若牢笼,将被他压得直不起身的胭脂困在怀前,然后危险地轻笑一声,带有半分泄愤似的情绪,揪起她的头。 宣告道:“一件喜服我还买得起,不想换衣裳,那就同我光着身子出去。” 第19章 一计不成,胭脂见好就收。 但就是有些气不过,就好像明明以前有个人那么事事顺着自己,最听你的话,对你说尽无尽乖顺的言语。 然后你信了,你会知道他永远不会伤害你。 但结果有天抬他将你忘了不算,还授予你皮肉之痛,那一刻你整个人都会怀疑,站在你面前的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所在的世间是不是真的,这就如同对胭脂来说,在她看来也是一种背叛。 她背对谢留,嬉皮笑脸都不见了,沉默地换下喜服。 谢留无情道:“我在外头等着,你少拖沓。” 胭脂:“你变了。” 她没忍住指责,“你一回来就骗了我,说你什么都不记得,而今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不是漫不经心看戏一样,就是凶巴巴地待我。” “谢留,我哪里招着你了?你怪我送你去从军对不对,可我那也是逼不得已,那年除了军户之家,平民百姓子弟都要……” 她打算在今日跟他摊开来说,要是彼此心中有什么芥蒂都说出来,能解释的解释,能认错的认错。 可谢留根本不想和她谈这个,她提的事仿佛触及到他心中禁忌,刹那间眼神变得可怖至极。 他的表情已经不是冷漠可以形容,而是背着光,陷在阴影里面绷紧了脸皮,薄唇紧抿。 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鸾刀上,阴鸷得像是她再多说一个字,就真的要杀了她。 “谁许你提这个的?” 胭脂哑然,咽了口唾沫,“我只是想同你解释清楚……” 谢留一字一句道:“我、很、清、楚。” “你最好不要同我说这个,也不要提什么逼不得已,不然我不能保证听了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在胭脂被他吓得噤若寒蝉,脸色发白难看后,冷冷横了她一眼,送她一句,“别再耽搁,好自为之。” 谢留听不得她那些假惺惺的话语,更受不了她虚情假意地谈什么过去。 胭脂目送他的背影,更是满腹心事。 她换好了衣裳出来,谢留一看到她就迫不及待提步往外走。 谢家被抄以后,名下许多财产都收归国有,谢伯卿是怎么逃过一劫,还能保下两个年幼孩子,在京都的街角巷尾保留一处私宅的,没人知道。 这或许就是他的能耐之处,那座宅子不大,寻常人家规模,能住七.八口人。 离现在的谢府还有些距离,胭脂以为谢留会同她一起走过去。 不想门口还有一匹马,和两个亲兵等着他们。 “上去。” 胭脂:“我不会骑马。” 谢留根本没有怜香惜玉的对她,自顾自的上了坐骑,冷眼俯视,“上来。” 周围亲兵也不好扶她,最主要谢留胯.下的是匹战马,在他那很听话,胭脂一靠近就会威慑地喷出鼻息冲她嘶鸣。 一时间气氛僵硬。 胭脂忌惮地盯着马蹄,面有愠色,她忍了忍,说:“算了,我自个儿走过去吧。” 谢留在她走之前扬鞭,啪的一声响让胭脂立马抱头,骇得蹲下身求个自保,然而想像中的疼痛并没出现。 马背上的煞神仅仅是威胁地凝视她,逼迫她听从他的安排。 “还想走吗?”谢留压抑地低声问。 胭脂面颊苍白的腿软道:“不想了。” 她这回乖乖听了谢留的话走近那匹战马,比意料之中的要容易许多,不喜欢胭脂靠近的战马嘶鸣两声,被一只修长的手摸了摸马鬃就安静下来了。 然后她刚搭上马背,就被人揪着腰间衣裳,两脚悬空拽上去了。 不等胭脂坐稳调整好位置,谢留两腿一蹬,就策马跑了。 她被癫得身形不稳,臀也坐得不舒服,抗议地叫唤几句,最后都被湮灭在了风声里。 在城中行到一半,出了热闹的街市,到了幽静的小道上没多久,谢留突然又不走了。 马停了下来,放眼望去周围都是高墙树木,有一两家挂着旗帜招牌的林苑酒家。 谢留:“下来。” 胭脂疑惑道:“不是要去宅子吗?还没到地方呢。” 谢留斜眼睇她,“饿了。” 他要在外边儿用饭,胭脂觉着颇为稀奇,又感到意动。 谢留居然还会带她过来下馆子,她以为他现在恨她恨得生不如死呢。 “去哪家吃呀,能不能抱抱我,我这样不方便。”她看着谢留脸色,细声细气地请求。 谢留挑起眼皮投来阴恻恻的视线,结果什么都没说,还是扶着她的腰把她带到马下。 进门时他们碰到一群刚寻酒作乐过的人,胭脂紧跟在谢留身后,被明目张胆地打量,也不见羞涩,反倒是抬起下巴学着谢留的高冷模样,妩媚地从那帮学子跟前走过。 是京都书院的学生。 不知遇到什么喜事,在这里庆祝。 一看见他们,胭脂就想到长时间没有了消息的盛云锦。 打那日走后,盛云锦就再没找过她,胭脂不知他说的法子,到底想到没有。 一方面提心吊胆,一方面又像今日对谢留那样,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等等子言兄,你走这么快作甚,大家说的都是笑话,你又何必当真。” 长廊下陡然冲出两个好似起了纷争的学子。 另一个怒气冲冲道:“笑话?你们吹捧盛云锦那厮就罢了,何必拿我当供你们消遣的笑话。我郑子言哪点不如他……” “好了别说了子言兄,有外人来了别让旁地看笑话。我们回去再说吧?” “一山不容二虎,有那厮在,我就不奉陪了!” 盛云锦也在这?胭脂双眼一亮,肉眼可见喜色。 发觉谢留在看自己,似是瞧见她的表情变化,嘴角挂上一抹轻淡的嘲笑之意。 胭脂主动请缨,“夫君,你看,我义兄也在这里,不如我们一同去见见他。” 她说着盛云锦在京都书院的影响力,与他交好能认识许多博学的文人学子,谢留要是能过去结交一下,对人脉上也有帮助。 毕竟那些学子今后可是要步入仕途的,早些认识交个朋友,日后不管做什么都能多条路。 她为了说服谢留,极尽口舌地谈及这方面的好处。 谢留应该是心动了,虽然没有直接答应,却孤傲地示意,“带路。” 胭脂没想到他真的听了她的建议,微微吃惊道:“我也不知他在哪,不如我们跟着刚刚那两个人,应该就能找着了。” 方才那两学子拉拉扯扯地往长廊的另一头走了,胭脂猜测想必他们就在这附近。 循着踪迹,为了不显得太过急切,胭脂都稳打稳扎地与谢留并行。 没多远就听见一群人交谈的声音,居然不在屋内,而是在亭子里畅饮。 盛云锦果然就在他们其中,姿态闲逸,被三两个学子围绕着说话,胭脂寻觅到他的身影忍不住欣喜地叫了声,“云锦。” 身量不大,只有旁边的谢留听得到。 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惊疑地往谢留那瞧去,他在拐角的廊檐下站着不动了,负着双手,看不太清脸上神情。 “你去吧,我不去了。” “怎,怎么了?” 胭脂垫脚想要打探他此刻是不是不高兴了,刚才那声称呼真的是她不小心大意了,没忍住才叫出来的。 只是一个名字,不能代表什么,谢留应当不会怀疑到她与盛云锦的关系吧。 谢留轻声玩味道:“一介武夫,说不上什么话。算了。” 胭脂犹豫地劝道:“怎么会呢,有我在……” 谢留打断她,“文武相轻,非要我这么说你才听得懂吗?” 胭脂被他低声训的颜面挂不住,更不想劝他了,“那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来。” 谢留不答话。 他在她身后,神色十分复杂,那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幸灾乐祸的轻视笑意。 盛云锦被身旁的学子扯着衣袖,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等看清石桥上等候的人影后,侃侃而谈的话声顿时没了,甚至僵硬了一瞬,“我过去看看。” 胭脂望着盛云锦从众多学子间,抽身而出,朝她走来,便也扬起笑脸迎了上去。 不想盛云锦不同以往,劈头盖脸地沉声道:“胭脂,你怎么在这?谁让你来的。” 她怎么就这样出现在人前,为了庆贺院试结束,今日来这家酒家的都是他们书院的学子,让这么多人看见她来找他,别人会怎么说。 大概是从未见过盛云锦这么不留情面的态度,仿佛对她的到来感到排斥,还觉着有些丢脸似的。 胭脂愣在原地。 往常她都去书院找过他了,今日怎么不能在这和他见面? 还是她这回给他丢脸了? 胭脂敏感地多想了一些,笑脸微收,还是好声好气道:“这又不是什么金贵之处,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呀。” 她话一出口,盛云锦就知道她心里是对他有意见了。 胭脂不会跟他吵架,却也不是没有脾性的女子,她要是不高兴,也只会语气柔柔地阴阳怪气地讽刺几句。 但就像她说的,酒家的确不是什么金贵地方,可也不是她一个人能负担得起的。 简而言之,就是她吃不起。 胭脂失望地瞅着盛云锦,盈盈双目隐约透着责怪之意,“我还以为你见了我,应该高兴才对。既然不想见我,那我就走了。” 盛云锦将她拦下,“等等。你同谁一起来的?” 胭脂脾气上来了,嘲笑道:“同谁来的与你何干。” “胭脂,我同你说正事呢,方才是我太吃惊了,你别见怪。”盛云锦软了语气。 她冷哼一声,顺着台阶往下,“还能有谁。” 盛云锦皱着眉惊讶道:“谢留?他带你来的。” 胭脂:“你知道就好,我同他今日要去旧宅看看,恰巧路过这里,正好肚饿,就进来了。” 盛云锦闻言只觉得不妥,盯着胭脂娇艳得意的面容,心中升起一丝不悦,“他什么时候待你这么好了。你同他怎么回事?” 哪里是待她好了? 胭脂没有直接回应,她觉得盛云锦这么猜想她跟谢留的关系也不错。 总要让他有些危机感,他才会更在意她。 “你还问我。”胭脂娇声打断他,“我等你想法子把我从谢家捞出去,可你呢,让我等些时日就是这么等的?自己在这跟你书院里的学子饮酒作乐?” 今日的酒宴不是盛云锦提出来的,但他必须得来。 这也是他无法辩驳的事实。 胭脂忽然垫脚,一把扯住盛云锦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红唇饱满诱人,媚眼如丝,语气娇柔,对着微微狼狈失神而讶异地看着她的盛云锦道:“你到底,怎么打算计划的?吉日就在后几日,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我可就归谢留了。” 她轻笑着:“以后你就是想破头,我也不是你的了。” 盛云锦被她勾得口干舌燥,就是这种带刺的风情,让胭脂比他见过的女子都要带劲。 她明明年纪不大,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还是天生如此。 “胭脂,你听我说——” 盛云锦顾忌在人前的身份,余光扫了扫两旁,拉下胭脂的手,容色倏地肃正凝重,“我不想你嫁他,但我还不能带你走。” 她手指抖了抖,几乎不可置信自己听到的。 神色一下脆弱的好似易碎的花瓶,“你说什么?” 盛云锦面露不忍。 但那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宛如变了个人,褪去文质彬彬,攥紧胭脂的手声音阴冷缓缓的道:“谢留没死,不能这么轻易的就放过他。” “我打听过了,他现在是上千户长的身份,官虽不大,却不是轻易能动的。他背后还有宋徐两家势力做靠山,据说宋家的将军对他十分器重,之前在战场谢留就是在他的帐下做事。” “他之前要杀你,一回来就害你受了伤,想必是心里记恨着你我,如此一来我们就更不能让他活着。不过这些一时半会也无法对他下手,须得从长计议……” “只有彻底将他除掉,胭脂,你我才能没有顾忌地在一起。” 胭脂没漏掉盛云锦说的任何一个字,可听在她耳朵里,却跟什么都没听懂一样。 她喃喃道:“可是马上就要拜堂成亲了。” 成亲能做什么,自然是要洞房,她要是舍身给了谢留,盛云锦当真不介意吗? 他要是不介意,岂不是证明不在乎她。 这也是个棘手的问题,胭脂想到的,盛云锦自然也能想到,他面色凝重的思索片刻,“……那就只有这样了……” “什么?” 盛云锦让她附耳过来,二人没私语几句,就被出声打扰了。 “云锦,山长来了,还不快过去。” 孙长风不知何时过来的,在不距离不远处叫了他一声。 胭脂还震惊地沉浸在盛云锦说的计划里,正要挽留,就被盛云锦暗暗捏了捏手腕提醒,“我会将此事安排得天衣无缝,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之后,就等我去接你。” 他给了胭脂一个隐晦的暗示眼神。 胭脂望着盛云锦离开的背影,余光触及到了孙长风的视线,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她说,然而盛云锦的身影让他欲言又止了。 书院学子那边人逐渐多了起来,胭脂不好长久待下去,只好先走了。 不过,往回走的路上,她站在廊檐下回首多看了去见山长的盛云锦一眼,也是那一眼叫她秀眉蹙拢,拧成一道弧线。 他在对谁笑呢?书院怎么还会有女子? 旧宅几年没住,从房檐到角落已经结上蜘蛛网了。 一推门,烟尘四起。 胭脂受不了地道:“都这么久没来过了,尽是些灰尘,多脏呀,我们还是回去吧。” 她眼前,谢留在无声仔细地观望打量旧宅的一角一落,对她的劝阻置之不理。 等找到院子里那颗还活着的枇杷树,谢留眼眸一路往下逡巡,树下的竹榻因为断了一只角,又长久无人使用,经过日晒雨淋,早已破损非常。 胭脂跟着他来到这里,是从小生长的地方,她却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 谢留找到块石头,可以充当竹榻缺失的一角,他用手摁了摁,勉强还算稳固。 胭脂不知他想做什么,她因在盛云锦那乱了心神,先前还想帮谢留重温一下儿时回忆,这时全无心思在他身上。 只是看见他搬石块过来,又当着她的面解开外衫有些新奇,注意力便被拉拢过去。 “这是做什么?” 谢留不答,竟是拿他自个儿的衣裳扫开竹榻上的灰尘,然后一手丢开,就这么百无禁忌地往竹榻上一躺。 他彻底无视了她的存在,脸上的表情不再是那种阴狠无情的存在。 就如少年惊鸿时一样,眉目俊秀得叫人怔怔地注视着他,日光打在他脸庞,是那样的秀白,可以瞧见细微泛着金色的绒毛。 凌厉的眼珠化作清冽的潭泉水,吸引人靠近,想知道会不会从中找出会游弋的小鱼。 昔日能容纳少年身量的竹榻已经远远不够了,谢留大半个身已经将它占满,另外还有两条粗长的腿屈膝在外面。 他闭上眼。 胭脂不懂他这是怎么了,居然这么不顾灰尘不顾脏的就躺下,甚至整个人看起来莫名孤独寂寥极了。 但是她看着谢留躺下,也想找个地方坐坐。 绕着竹榻一圈,没有可容纳她的地方,她盯着谢留的双腿半晌,鬼使神差地将臀置了上去。 谢留大腿肌肉一抖,他猛然睁开眼皮惊醒。 胭脂迎着光坐在他身上,仿佛梦回少年时,她打着雪白的赤脚,扑倒他腰间,“谢灵官,给我揉揉脚吧。” 胭脂被谢留一腿拱到地上去时,掌心擦破一阵刺疼,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他从后边扯着头发抬头,惊恐地与他对视,“找死吗?” 胭脂手按到一处勃发的热源,更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你,你怎么还能起这种反应。” 旧宅好似对谢留有着不一样的喻义。 他面红如火,多了分成年男子缺少的青涩,冷唳而悍然地垂眸俯视而下,像在审视该怎么处理她,“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就像那个最早的梦,谢留决定让胭脂知道,他不是会一直被她欺负的可怜虫。 他也会有忍无可忍、奋起咬人的时候。 第20章 胭脂从未见过谢留这样的一面。 她总以为傻子好糊弄,不傻了的谢留也好糊弄。 可当她被摁在地上,正对着竹榻上的谢留时,她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能被他摁着头卖力侍候。 就连呛出了泪花,眼角透红,祈求地看着他,谢留都没有手软留情。 他整张脸仿佛是被熏红的,乌黑幽邃的眼珠氤氲湿润,泛着一片水汽,因为此刻他好似神魂都不在位,嘴唇微张,头皮麻到有种到达穹顶云端的幻觉。 甚至冲锋陷阵时的感觉都没这么利索过,曾经他想过,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回来的希望。 没人知道他在战场经历过什么,就像这可憎的女子在家安稳睡觉,与人莺声说笑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个阵地厮杀。 刀剑无影,他又不是开始就什么都会。 摸爬滚打,被人欺被人揍,当众羞辱得头破血流,只因他是个傻子,这些通通都是谢留不为人知的军营过往,也是导致他而今这般喜怒无常,内心充满阴鸷暴戾的缘由之一。 后来受得伤,伤到了头颅,他便仿佛灵犀一开,七窍全通般什么都过目不忘,学什么都轻而易举,让人眼热羡慕。 旁人都以为他次次的逢凶化吉,死里逃生是他运气好,殊不知那是他在抱着必须回去京都的信念才博得一线生机。 谢留:“我受了那么多苦,每逢险境,到了生死关头,想得最多的就是你。” 他闷哼着,摁着她的头,面容看起来略带痛苦,却又含着一丝隐秘的情动,让他睫毛轻颤,俊容宛如熟透的石榴,嗓音低沉隐忍而动人。 “你猜是为何?” “不能活着见你一面,我怎能甘心。” 谢留猛地护住胭脂的脸颊,捏得她皱眉痛哼,“想咬我?我对你太客气了是不是。” 胭脂勉强地摇头,呜咽着反驳。 她从没被这样粗鲁地对待过,哪怕年少时勾着谢留一起耳鬓厮磨,他对她都是极致小心温柔,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爱慕呵护。 不像现在,她真正意识到男女之间力量上的悬殊。 作为成年男子许久的谢留,天性上对她有着压倒性的征服与克制,哪怕之前她从未想过要求饶,实际上,她已经被这样走火入魔般的谢留侵略到了内心深处。 不止无处可逃,更是想要就此投降认输,说一句她错了。 谢留为了不让她咬到自己,捏着她的腮帮自给自足,一边问:“我还没问你,之前在酒家见了你那‘义兄’都说了些什么。” “他叫盛云锦是不是?京都书院的学子,文质书生是吧!” “贱妇,你喜欢那样的?” 还没说几句,谢留就像不高兴了,脸色难看起来,阴阳怪气地鄙夷,“在战场,这种读书人只会被吓得尿裤子,他能给你什么?” 此时胭脂身处水深火热的境地,发声都艰难,更何况同他解释狡辩。 她已被迫显露出半丝痴态,秋日气爽,人都添厚了一点衣裳,她却香肩半露,额头粘粘了不少湿漉漉的发丝,好像和谢留一样很热似的。 谢留感觉到她的顺从软化,眸光阴晴不定地扫瞄几眼,难得怜香惜玉,半带柔情地摸了摸胭脂的脸颊。 指头还在她下巴处,仿如抚猫般挠了挠。 胭脂不由自主地抬着下巴往下凑,似乎想让他多挠几下。 谢留富有兴趣,哑声而又玩味地道:“要不,你我就在这幕天席地把堂拜了吧,免得浪费这好光好景。怎么样?” 他这样说,就跟真的要征询胭脂意见一样。 只要她同意,谢留当下就不会让她走出这个院子半步。 事实上,她早已为鱼肉,任其刀俎了。 谢留初始在她那发泄了一回,眼神深沉,动作轻佻地抹掉她嘴边的痕迹,彼时胭脂已经褪去了鞋履,衣裳乱糟糟地不再整齐。 她头发披散,半遮着上身谢留所说的好光好景,皮白得像新做出来的豆腐,碰一下既软又弹。 胭脂脑子俨然成了一团浆糊,既怕挨打,又隐隐渴望一点点疼痛加之在身上。 这种体验是新奇的,她没办法说,但是这样危险强势的谢留让她感到微微着迷。 她对男子,向来是寻常无用的瞧不上,喜欢盛云锦那是因为有打小的情谊在,又见他衣着风光,有才学有前途,生得又一表人才。 但谢留和他完全不一样,他有时说话带着军营里的放肆粗鲁,有时笑得风流多情,却始终流淌着一股纯粹浑然的雄性气概。 他让胭脂在他完全的镇压之下不仅生不起一丝反抗之意,还想随他任意摆布。 慕强乃是天性,只是她怎么会对着谢留想要服软呢。 她出神太久,谢留不悦的皱起眉头猛然一把将她拖上竹榻,突然的腾空让胭脂惊讶地勾住他的脖颈,软绵地娇呼一声,“谢灵官。” 谢留嗤弄地问:“你在想谁?想你那个义兄?想他这么搬弄你?” 他力气有所收敛,却依旧很猛地拍了她一下。 胭脂捂着被打处,嫣红着小脸说没有,由于声量小了,谢留没太听清,亦或是他觉得听错了,“什么。” “想……” “想的是你。” “唬我?”他根本不会信,只是睁眼警惕地瞪着她被绯色渲染的面庞。 欲望之下人最诚实,胭脂忠于自我,脑子一片乱麻,却无比真实地急忙说:“真的,是真的……” 她把谢留的手放到火热的心口上,“你摸,你摸摸,都是因着你,才跳得那么厉害的。” “胡说,不知廉耻。” “你要信我,谢灵官,你一定要信我!”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秋水如泓的双瞳那么炽热真诚地望着他,紧张的呼吸急促,胸脯不定起伏,徐徐蜜语:“今个儿在这,就这么玩玩就好,等到了洞房夜里,我就把自己给你。” 她肯定又在骗他了,花言巧语,哄得他找不着北。 谢留情绪沉淀下来,眼神复杂黢黑。 胭脂没听到他说好还是不好,因为谢留换了种方式来表达自己是否妥协。 他掂量着她最像豆腐般的地方,用着深沉而冷静的语气,说着最搔人心痒羞臊的话语,“这比你以前大多了,跟寿桃比,你觉得是你的好看,还是它的好看?” “当然是我的……好看了。” 她跪坐他身前,眼眸低垂,一脸娇羞。 谢留最见不得她这种百般勾人厚颜无耻的样子,内心生出一股凌.虐的冲动,“给我过来。” 胭脂感到危险又刺激地舔了舔嘴皮,刚要凑近,谢留就已经出手把她拽向自己。 就像欢喜佛的坐下圣女,同他缠坐在一块,谢留在吃她的嘴,胭脂想叫他轻点,可很快她就被谢留传染得像只飞蛾,撞入跟前灼烧的烈火。 是情难自禁,也是旧情复燃。 当日胭脂同谢留回府晚了,谢愠担心他们是出了什么事,在前庭逗留了一趟又一趟。 府里灯笼高高亮起,一片辉煌。 胭脂跟个螃蟹似的,走在谢留身后,对方仅施舍了一根指头给她勾着,俊眉修目,薄唇轻抿,身姿修长得好似被滋养餍足过的松柏,清棱挺秀,风姿夺目。 谢愠个矮,胭脂被谢留挡去大半,他看不到她的情况,干脆爬到石桌上站着,藉着灯笼里的光亮将他们观察打量,“阿兄,怎么这会才回来?她怎么了?” 谢愠始终没叫过胭脂嫂嫂,他好像叫不大出口,老是“她”啊“她”的。 谢留回了个半个头,余光瞥着她。 胭脂跟他对上目光,嘴唇破皮,一双媚眼含娇带嗔地扫过,看他怎么跟谢愠解释他是怎么把她弄成这副样子的。 谢留受到胭脂调情般的挑衅,岿然道:“被我收拾的。” 谢愠大吃一惊。 胭脂臊意上头,忍不住拧了谢留手腕一下,被他眼睛骇然地盯着,她扭头想冲谢愠说点什么,“你少问啦,跟你没干系……” 话音渐断,她人被谢留带走了。 晚风中飘来二人的窃窃私语,其中充斥着谢留对胭脂的训斥,“少再卖弄风骚。” “我哪有,就是有那也只对你嘛。” “谢愠面前不许提我俩的事。” “什么事?你把我腿心都快磨坏的事吗?” “嗤,贱妇。回房再教训你。” “……” 谢愠立在石桌上呆愣愣地望着,好亲密……这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样形影不离。 酒家里,见过胭脂一面的盛云锦,总是对今日的事感到心神不宁。 夜里骤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下起滂沱暴雨。 因好不容易考完院试,放纵一回的盛云锦没有随其他人回书院去,他在京都有座私宅,平日不在书院就会住在那边去。 在雨声不停敲打门窗下,不得安寝的盛云锦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来人!” 胭脂要同谢留拜堂成亲的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他阴着脸对守夜的随从道:“安排下去,替我将她约出来,我要再见她一面。” 胭脂吃惊地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被盛云锦买通的下人。 对方好在是寻了由头过来的,见婢女小菊在给她捶腿按脚,没有立马说明来意,反而趁小菊不注意,拿出个熟悉的玉佩在她眼前一晃,让她知道他是谁的人。 打发走小菊后,胭脂神情颇为凝重地问:“他派你来的?” 下人:“是盛……” 胭脂赶忙让他打住,“好了我知道了。” 府里安静,谢留回来带了一堆金银财宝,他作为千户又有军饷俸禄,家中富足,已经没有让她再去开那间糕点铺子。 胭脂为了之后的成亲仪式,也不曾多出去走动,主要是她去哪儿身边的婢女都会跟着她。 话声停顿片刻,她终于鼓起勇气道:“他让你传话来的?他想做什么。” “夫人,郎君想见你。” 许是因为上回商议得太过匆忙,盛云锦未能稳固胭脂的决心,同时又不愿看到她跟谢留在一起,于是这回这一面,是为了旧事重提来的。 二人约在了盛云锦的私宅相见,两个婢女则被她安排了由头先打发了,然后趁她们不注意,偷偷出了谢府。 见到盛云锦后,胭脂心中恍惚对他有了一道隔阂,莫名的居然没有以前那种雀跃的欢喜之意。 大概是从他说出不能提前接她走开始起,而今只觉得惆怅憋闷更多。 未免让盛云锦发觉她异样的苗头,胭脂掩饰地背过身去,拧着帕子:“找我出来做什么,你可知我是背着多么大的风险才过来的。你有话快说,别耽搁。” 盛云锦本想着那日对她态度不好,还想挽救一番,但胭脂好似很怕她出来的事被谢留发现,时时刻刻地催促他快些。 她左一个“夫君”,又一个“夫君”,听得盛云锦根本维持不下好脸色,“够了。你这么亲热地叫他,是想和他再续前缘?” 胭脂想起在酒家里,一帮京都书院的学子中混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恍惚想起盛云锦提过,他们书院有位山长的女儿,年纪与她相仿。 想必就是她见到过的那个,面对盛云锦的质问,她眼眸微暗,敛去些许复杂的情绪,淡声道:“可是我们本来就是夫妻,要是没有你提醒我当年那些事,可能我会和他一直过下去,也不会有后来这些糟心事。” 盛云锦不可置信地问:“你这是在怪我?” 胭脂张嘴柔柔地笑了笑,“我怪你什么?我是怪我自己,出生不好,运气不好。” 下一刻,她被盛云锦扭转过身,他的脸离得太近,竟叫胭脂一时无法适应,还会无意中拿一个人同他做比较。 谢留那双透着锋利之意的桃花眼明显更会穿透人心。 盛云锦不知发现了什么,手碰到了她领口的衣襟,“这是什么?” 胭脂吓了一跳,猛然拽回衣角,紧张的后退两步。 盛云锦看她的眼神象征着不洁,“你叫他碰你了?你给他碰了?” 他不看不知道,一看拨开衣襟,胭脂的脖颈往下处,尽数都是泛着淤血的深色痕迹,明眼人都知道是在男欢女爱中被弄出来的! 胭脂一经被发现,从开始的心虚慌乱,到这时逐渐平定下来了。 大概是没想与盛云锦闹掰,更没到撕破脸皮的程度,于是咬着唇,什么也不打算解释,就任由他去猜测。 “是不是他强迫的你?” “……” 胭脂沉默不语,手心里的帕子翻来覆去地绞在一起,体现了她此刻烦乱的心绪。 盛云锦当她是受了委屈才不好意思说,他自个儿的面上已然浮现一片通红,是被胭脂身上的痕迹气出来的。 他们自小青梅竹马,姓谢的当初还不知道在哪。 要说盛云锦对胭脂没有半点欢喜,那绝无可能,他要是不喜欢她,就不会在重逢后使出这样一种毒计离间她跟谢留。 喜欢占一半,恨意占一半。 如今鸠占鹊巢的鸠,反被赶出去的鹊重新飞回来反击,不亚于是在当头挑衅。 “一个卑鄙罪臣之子……”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胭脂听他反覆咬牙念叨重复这句,心里慌慌的。 “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胭脂浑身一震,“你要做什么。” 盛云锦刚刚还愤怒到通红的脸面这时恢复了常色,只是气息依旧不稳,他长吐一口浊气,扣住她的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本就有婚约在身,要不是多年前他家害得你家破人亡,这时你也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女儿。” “当初他没死成,这回总不能让他逃过去,他总不会次次运气都这么好吧?” “胭脂,你难道凭参军那一次,就忘记了这个血海深仇吗。” 谢留生父谢怀拙遇害那年,同月谢家被抄,胭脂一家也被牵连,幸得她母亲生前被人托福给陪嫁婢女外出,才逃脱一劫。 此后颠沛流离,直到进了谢家的门,给谢留做上童养媳。 无力抚养照顾她,患上重病的陪嫁婢女临终前还要拖着垮掉的身子,跪在她跟前把胭脂当做了她的母亲,哭泣自责。 为奴者,遇上良主,有幸将她当做家里人,即使身份为婢也不曾打骂苛责。 她们本是主仆利益共同体,仆为主尽忠,是她们是使命,现下却完不成了。 不久后,陪嫁婢女撒手人寰。 胭脂辗转成了谢家妇,也真正意义上成了一个在这世间没有任何血亲的孤家寡人。 “夫人呢。” 晚秋天阴,落了一夜雨的庭院地面上还积蓄着一小滩的雨水。 暮色昏沉,乌云聚拢,又似要有一阵好落的迹象,此时谢留官袍上已经出现了被晕染的深浅不一的细细水迹。 小菊同小荷面面相觑,二女才十来岁,发现夫人不见了,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被郎君的气势震慑得面色发白,都要吓哭的样子。 “夫,夫人她……”小菊结结巴巴地回想着夫人今日的举动,朦胧的泪眼迷糊地发现郎君来找夫人,手里还带了一样东西。 只是没见到人,在与她们说话之际,又塞回到他怀里衣襟里去了。 谢留听两个小丫头说不出所以然,许是仆随娇气的主人,居然养出那么胆小的性子,他也没多少耐心等待。 更清楚她们惧他,干脆不再问了,只吩咐一句,“拿把伞来。” 刚说完“夫人不见了”的小菊抽噎地仰头,“郎君要去找夫人吗?” 可是很快雨就要下大了。 谢留看了眼天色,不做多余回应,冷漠严肃地抬起下巴:“取伞,快些。” 偌大的谢府,竟然也没守住一个人。 就跟凭空失踪一样,叫人闻讯一惊,谢留拿到伞具,在雨中直接撑开就往外走。 天色暗沉,他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纵使目无表情,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此刻心情上的不悦。 对于不见的胭脂,谢留只有一个猜测。 也许不是失踪,是她跑了。 然而刚出谢府不久,一道走在巷子边被淋湿的身影迎面将他叫住,“夫君。” 管家带着下人追上来,“郎君,夫人找着了吗?” 胭脂吃愣地望着眼前阵仗声势浩大的一幕,尤其是带头撑伞的谢留,他方才步履匆匆,身形急切,不顾地上雨水就大步走出来,像有什么急事要办。 原来是因为发现她不在府里,出于担忧才来找她的吗? 她喊他一声谢留不应。 胭脂自发靠近,就在一步之遥的距离,谢留在伞下,她在雨中。 一黑一青,在朦胧细雨中默默对峙。 误以为她是跑了的谢留直勾勾地盯着她,始终不曾上前,“怎么又回来了?” 他心里还没打消那一猜测。 仿佛觉得,她就应该要走,不会永久留在谢家,留在他身边。 胭脂小小“啊”了声,犹豫着似乎不知道怎么说。 谢留跟那等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一般,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几乎转头就走。 胭脂赫然一愣,然后立马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因为舍不得你!” 谢留背影一顿。 后面下人非常有眼色的悄声你拉我扯的率先进门。 胭脂追上来,谢留听到她的脚步声,刚好到他身后时张嘴道:“你总是花言巧语,任谁都分辨不清里头是否有一丝的真心。” 胭脂看不到他的神情,却能听出他沉声话语里的指责。 她本该像以往那样,没心没肺,亦或者觉得无所谓地随声附和,但是沉闷阴郁的天色,恰好印证了彼此的关系。 时阴时晴,还有暴风阴雨,脆弱得不堪一击。 雨中背对她的谢留哪怕说着不喜欢她了,却还是要打把伞出来找她,那伞未必是给他自己撑的,但胭脂肯定有她的一份。 他指责的话里似乎还掩藏着一丝谨慎,失落又有点委屈,不看她应该是不想让她发现任何情绪上的端倪。 胭脂一步步靠近,直到到了谢留伞下,那里刚好空下一个人的位置。 而谢留的两边肩头和头顶,已经被雨滴洗礼。 胭脂把头靠到他背上,不管谢留听不听得到,微弱道:“我不是回来了吗?不管我走多远,你就当,我只是出去玩玩了。我还是会找到回家的路,回来见你的。” 不知道她这话里有几分诚意。 谢留嘲讽勾起唇角,胭脂正等他问自己去哪儿了,谢留侧头面貌平淡地看她一眼,把伞给她一个,“进去。” 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胭脂梳洗过后,在房里由着小丫头伺候擦拭湿发,一个为她端来驱寒的汤。 待到身子一暖,她才想起来,“郎君呢,他也沐浴过了吧?姜汤给他送去一碗没有。” “有的夫人。” “那就好。” 胭脂难得关怀一回,不想小荷突然苦着脸道:“夫人今日突然不见,快吓死我们了,郎君问起,都不知道怎么说。” 胭脂想到把两个比谢愠年纪还小的丫头吓着,也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样,郎君责怪你们没有?” “没有,对了夫人,郎君今天带回来这个,让奴婢转交给你。” “是什么?” 小荷从镜台处翻出一个盒子,打开后捧到诧异中的胭脂面前,“郎君说以前夫人戴的簪子,他曾说过成色不好,自此就不见夫人再戴过,那支簪子也不见了。这支比当初那支要好,就当是一点补偿……” 何止是好呢。 不像是新做出来的,反而是像遗留下来的孤品,也不知谢留是从哪儿弄来的。 胭脂把它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放到烛灯下仔细观察,就在末尾发现了一行小字:赠长媳怀拙之妻,瑜君,康安。 长媳怀拙之妻……她愕然怔住,那是谢留的母亲,她手里拿的就是她的遗物。 如此贵重,怪不得,怪不得他要找回来。 可是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这又是? 犹如定身般,胭脂拿着遗物静静地出神良久。 只是瞧不上她戴那等劣质的头饰,一支普通成色的簪子就能被人哄走,谢留送出遗物的初衷,不过是这么想的罢了。 但当拜堂成亲这日,胭脂穿着喜服,头上多留了一个位置给他母亲的遗物,叫一眼看到发簪的谢留还是不免愣然。 庭院里锣鼓震天,谢府张灯结彩,宾客多如江鲤。 好多人胭脂都不认识,一眼扫过去,绝大多数穿着官袍,不是谢留的同僚就是下属,与他最亲近的几位军营里的兄弟更在其中,与今日的新郎堂而皇之地站在一块,像是贺喜又像是在撑腰。 拜过堂后胭脂与谢留就分开了,临走前她环顾一周,陡然对上一双来晚了的眼睛,盛云锦的身影落在人群后面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胭脂嘴角边喜气的笑意渐渐凝固。 “夫人,回房吧,不多会郎君就会过来找你了。” 她一步三回头,旁人都当她看的是应酬宾客的谢留,只有胭脂知道,她真正看的是谁。 那三次回首之后,她走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沉更稳。 “灵官,祝你早日喜得贵子。” “怎么不是贵女?谢灵官,要是生个贵女出来,你我两家结门亲事怎么样啊。” 谢留应付着道喜的宾客,嘴上虽没怎么说,眉眼之间却蕴藏着点点喜气。 他一身喜服肩宽腿长,乌发黑眼,俊容气度难以匹敌,人群中风采夺目。 盛云锦走上前同他打招呼,“恭喜千户大人,娶得我们胭脂这般的美娇娘……” 谢留笑容一抿,回身目色凌厉地看向盛云锦,明明是如此欢天喜地的场面,却因为二人看清彼此眼中的敌意,变得诡谲怪异。 傍晚天黑,谢留在下人搀扶下被送进喜房。 胭脂在房里盖着盖头,等了他许久许久,听见门口的动静,本该松懈的姿态,一下变成了正襟危坐。 “放手。” 谢留:“我自己来,都出去。” 听他声音好似醉了,又好似残留着几分清醒。 下人怕他摔着,还多叮嘱了句,谢留挥挥手直接将人都赶走。 门一关,房里霎时清净。 谢留面带酒意,抬眼逡巡片刻,视线很快锁定胭脂那道坐在榻上,静静等待他的正红身影。 第21章 她头上有个盖头,等着他去掀。 谢留意的朝动胭脂走去,然而脚步速度却比往常慢,他在外面待客的时候被敬了很多杯酒,是没办法躲掉那种。 “等很久了?”他稳当的站在了她面前,胭脂双手交握,听着他微醺冷淡的嗓音,居然感到微微紧张。 谢留自顾自地宣布道:“我要掀盖头了。” 他不说还好,一手胭脂把手心都掐紧了。 头上的布滑落下去,眼前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四目相对,接触到谢留目光的胭脂面红耳赤地垂下眼眸。 谢留:“上回你说今夜什么都给我的。” 他脚尖踢了踢她的鞋头,引得胭脂抬眼看他以后,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肆无忌惮,“洞房花烛,知道要怎么做吗?” 胭脂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耳根发热地道:“你这是喝了多少,到底醉了没有。” 谢留陡然倾身下来,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我可不会再听你的话,只在外边磨一磨就好了。” 胭脂被迫使出大半力气撑住他,一面忍受这个醉鬼的污言秽语,一面被挑逗得腰肌酥麻,坐不自在。 “先别碰我,合卺酒还没喝。” 她腰带倏然松开了,裙裳跟着脱落下来,一只火热的大手就跟抱小孩般,穿过她双膝把她抱了起来。 腿心烫得一抖,胭脂比喝酒的人还醉醺醺地低头看着谢留。 谢留乌漆的眼珠竟然一片清明,只是眼里的欲望深沉,叫人有种暴风来临前的危机,“我带你去喝,喝完上榻,然后洞房。” 他让她坐在了他的臂弯上,双手抱着带她去桌前,胭脂怕坐不稳,但实际上只是视野拔高了,这个姿势增添了惊险和刺激。 谢留把她放桌上,因为下摆裙裳被他解掉了,一团落在之前的地方,导致她觉得一片空荡,有些羞耻的不自在。 “你没去小解吗。” “什么。” 谢留抬起手臂,扯着袖子查看,在胭脂吃惊脸红中突然把打湿的地方给她看,甚至快凑到了她脸上。 “别。” 胭脂讷讷,谢留就把有着奇怪深色水渍的地方让她闻,“这难道不是你弄的么。” 瞬间她浑身都烧了起来,谢留还在故意问:“这是谁的水?” 他轻嗤一声:“总不会是我的,我喝的是酒,不至于是这种……令人一闻就知有人耐不住了的味道。” 胭脂咬着红唇,两眼湿漉漉地和故意调侃她的谢留对视,“别胡说了。” 她制止的话就跟耳边风似的从他那儿吹过,为了挡住谢留的胡言乱语,胭脂指头按在他不安分的嘴唇上。 果然刚放上去,就被谢留深深地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然后张嘴轻咬住了。 “你就是想。” “明明就是想听,不然气息急促什么,我要是不说了,待会你还能高兴我动你?” 谢留把她的小心思拿捏得稳稳的,他骤然把胭脂拖近些,坐在椅子上正对着自己胸怀,十分无赖的命令她,“酒在你身后,自个儿倒。” 胭脂不是他对手,她确实也难耐非常,心跳从开始起就扑通扑通没停过。 给谢留和她自己倒了两杯合卺酒,一杯给他,“喝吧。” 谢留不知为什么幽幽地盯着她,始终没从她手上接过那杯酒,他莫名说了句,“过了今夜,你以后生是我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可就没别的可能了。你悔不悔?” 胭脂:“悔什么?这不是五年前我欠你的,今日该还了。” “不想走了?” “你瞧我这副模样,还能走到哪儿去。” 她现在的样子堪称生香活色,是要被那些读着圣贤书的清高之人看了都要骂不检点的。 可是谢留爱看,他第一次在胭脂说起以前时没有动怒,甚至当她是想通了。 胭脂催促:“你还喝不喝这酒,不喝就给我到榻上去。” 谢留挑眉,霸道地扣住她的手腕,“这么着急,想跟我好了?” 不等胭脂答话,他跟她手臂交错在一起,自己端着一杯,一只手去抬胭脂手里那杯,双双送进彼此口中,一饮而尽。 榻上交叠身影像两道红浪,内里时不时传来几道哭求声,没过多久变得像春夜里引人不能入眠的声声甜腻的猫叫。 “要死了,就不能轻些吗。”她成了左摇右摆的柳枝,紧紧贴服着谢留。 谢留不愿意,他觉得只有这么狠着来,才能让胭脂长个记性,永远忘不了他是怎么征服她的。 “你那个义兄,今天来观礼了。” 谢留忙碌之余还能和她说话,当然都不怎么好听,是臊人脸皮的那种狂傲挑衅,“你们见过了吧?他这次观礼,下次就请他来看孩子的周岁礼。”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知晓,你是被我搞出身孕的。” “日日夜夜这么搞,你猜要多久那一幕就能实现?” 胭脂很想顶撞他几句,可是谢留这人在榻上也十分霸道,他根本不容她说他觉着不好听的话,除了叫声以外。 而她各方面体力都跟不上谢留,更遑论去跟他对着干了。 胭脂是舒畅的,她揽着谢留的脖子,愿意他带自己醉生梦死,就当是迟来的那几年的补偿吧。 屋外守夜的小丫头挤在一块,咬着上头赏下来的糖糕窃语。 “郎君欺负的夫人好狠呢,夫人叫的真大声。” “明早起来得给夫人叫大夫吧?” 过来探探情况的后宅婆子给了丫头们一人一下,“不知事的家伙,你俩懂什么?就是这般才能彰显郎君夫人恩爱!” “都守好了,里头要有吩咐,早些叫人。” 夜深时,房门忽然打开。 小丫头们一惊,就见身形高大的郎君简单披着衣裳,收拾了自己对她们吩咐,“抬桶水进来,让给伙房做些吃的送来。” 胭脂倒在榻上喘息,她一整日没怎么吃东西,又陪他弄了好长时间,肚子已然出现动静。 刚才谢留对外发的话,让送吃的来,俨然是帮她叫的。 谢留迈着矫健的步子回来走到床榻边,看到她如此虚弱乏力的样子,一副还不知餍足神采奕奕的模样,对她的体力满是瞧不起的轻视地嗤了声。 谢留:“还没完,还有后半夜,早得很呢。” 洗澡水一送来,谢留就去了屏风后边梳洗一番。 他收拾得很快,恰巧在胭脂歇好以后,伙房那边的吃食也做好了,煮了两碗面,开胃的小菜以及茶点。 下人还把茶水特意放在她面前,当着谢留的面,与胭脂交汇一道隐晦的眼神。 “新泡的好茶,请郎君夫人多饮几杯。” “……” 谢留来时,下人已经走了,只剩胭脂对着吃的发呆。 见她迟迟没有动筷,反而抓紧了那壶茶的手柄,谢留毫无怀疑地以为她是在想事情,于是从她手里将茶壶拿了过去。 胭脂微微一惊,睁大双眼看着谢留给两人都倒了一杯,“方才那人说什么,这茶……” “怎么了?”她艰涩地问。 谢留打量杯中物半晌,拧着眉嗅了嗅,散发春.情的俊脸褪去许多冷唳,淡淡道:“南地产的富贵品,十金一两,多年前谢家人都常喝的一种。” 他这是回忆起了往昔,胭脂悄然松了口气。 谢留品了几口,见她没动,只盯着他看,不禁挑了挑眉,“怎么不喝?” 胭脂掩饰地拿起筷子,瞧着有些不安的道:“我还不渴,先吃些东西。” 许是今日这个洞房夜圆了彼此心中的遗憾,或许说是谢留耿耿于怀的过往,他竟心情颇好地陪她坐下来一起用些吃食。 语调冷淡,动作上却不乏周到照顾,就连盖在面上的蛋和几片扣肉都夹到了胭脂的碗里。 看到她受宠若惊,谢留轻哼着端起茶杯,遮掩住勾起唇角,“吃吧,吃好才有力气伺候我。” 他想到她今日戴了他母亲遗物的那支簪子,所以颜面上都温柔了不少。 谢留本身没怎么饿,倒是看胭脂慢吞吞地塞着面条才突然起了食欲,只是刚要把另一碗挪到自己跟前来,手上的力量却使不出来,浑身跟麻痹了一样。 他发觉胭脂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筷子,茫然而惊惧地盯着他的脸,一股温热的湿意从他鼻腔流出来。 一滴血红的液体滴落到衣角,腹部绞痛发作,四肢又无力的谢留登时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屋内连一声惊讶的尖叫呼声都没有。 他以为胭脂是被他吓着了,才迟迟没有反应。 而明显中毒的反应,让他很快意识到是茶水有问题,好的是,方才只有他一个人喝了。 “去……叫人。” 他手撑在地上,在胭脂朝他走近后,仰头有几分狰狞地向她求救,“……快。” 可当胭脂看见他这副模样时,眼里闪烁的目光像是在犹豫,摇摆不定到底要不要听他的,“谢灵官。” 她一动不动,用着难懂的眼神俯视已经开始咯血的他。 “谢灵官,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谢留额头冒汗,视线开始模糊,他有些听不明白地问:“什么?” 胭脂蹲了下来,因长久的□□而沙哑的声音说:“你不回来的话,我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你回来做什么呢?” “……是你?” 那一刹那,谢留瞬间想明白了许多。 他努力睁开双眼,想要看清此刻胭脂的表情,却不知自己的此刻的神色在她眼里又是多么狼狈可笑。 身体的疼痛已经算不上什么伤害了。 他备受震撼的是,方才还在床笫间温存的人,竟然选择在洞房夜狠狠背刺他一刀。 “……为什么?”是因为恨他吗? 她对他有什么可恨的,真正该憎恨的人不应该是他吗? 胭脂回想起谢留要杀她那一日,她也是像他这么问的。 她感慨,“真是风水轮流转。” 说罢直起身要走,突地脚踝被谢留死死抓住。 大概是曾经抛弃自己的妇人,又再次对他下毒手的冲击太大,导致痛苦中的谢留思绪混乱。 口吻不复以往的狠厉,他紧拽着她低声祈求,“别走,不要走。” 第22章 谢留嘴里血流不止,甚至流淌到地上,衬得他那副俊白相貌尽显凄惨狰狞之色,看起来可怜又可悲。 胭脂多瞧他一眼,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可她还是稳住不平的心绪,捏紧双拳,奋力抬起脚要睁开谢留的桎梏,“放开!” 谢留眉眼不再是那么没有感情地舒展着,他愤怒而愁苦地拧在一块,似乎十分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再次伤害他。 “不。” 谢留痴痴问:“是我对你不好吗?我哪里对你差了?小凤凰,你到底有没有心,那么多个日夜我们在一起,就比不上你那义兄半点好?” 他手上力道抓得十分的紧,胭脂差点被他拖得摔倒在地。 听到谢留那么叫她,胭脂更是打了个哆嗦,回身瞪着他,“你知道什么叫落地凤凰不如鸡吗,你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也是你自找的!” 谢留不可置信地哑然在原地。 沉默地听着胭脂对他的控诉,“你是对我好过,但那是以前,是我求你那么待我的吗?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因为你是个听你阿翁话的傻子,我要是不骗你对我好,这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发疯,多么吓人,你要打人,没人控制得住你,我被你吓坏了。我怕你会对我动手,所以过往那么多天,我日日哄你骗你,就是不想你到时发起疯来牵连到我身上。” “你?你怎么能跟云锦比,实话与你说了吧,我和他自小就在一块认识了,比认识你更早。你扪心自问,换做是你,你是要个傻子做丈夫,平日待你好,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疯。” “还是想要一个相貌堂堂有学问有前途的正常人做丈夫?” 胭脂情绪激动地说了一大段,看着逐渐安静下来仿佛陷入阴影中的谢留,轻吐出一口浊气。 她好声好气道:“你放开我吧,你我就是一段孽缘,我害你那是因为许多事皆有因果。” “什么因果?” 谢留低着头,虽然拽着她不放,但声音听得出来有几分虚脱了。 他愤慨道:“我打过你么?我哪次动手打过你,我不是叫你一见我不对就跑,把门关上让我一个人……咳咳……” 他跟着吐出几口血沫,想要抬头看看她。 胭脂:“我不跑难道等着挨打?别忘了,就因为上回你假装说要放我走,就因为我没同你说清楚,你就要杀了我。” 她想起那回还心有余悸。 “……我。”谢留张嘴就要解释,他那次是真的被她惹恼了。 得知她去通风报信,去见她的姘头,一想到这么多年因他们遭了大罪,实在无法容忍她的背叛,才下了狠心。 结果胭脂根本不听他讲。 蹲下身来,用力去掰他钳住她脚踝的每根指头,边说道:“松手,我这时出去,还能叫人进来,你若运气好,那是你命大,运气不好,那就下辈子有缘再见了。” “不,我不许你走。” 谢留爆发出一股凶狠的偏执,阴鸷的双眼终于看清了迫不及待逃离的胭脂的脸面,“我说过,过了今夜,你我上了床生死你都是我谢留的人,你敢走,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你就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留恋,今日是我们洞房花烛夜,都说春宵难得,你却想要我性命。” 谢留恨声指责,“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你对我一丝愧疚都不曾有过么!” 胭脂不敢看他此时悲痛的模样,出了一身冷汗,埋头抠着他的手指,将谢留指头一根一根掰开,颤声说:“我要走了,今夜就当是我补偿你的,别怪我,别怪我……” “以后我们两清了,都两清了,你保重。” 他都快要被她害死了,却还对他说什么保重。 谢留感到可笑地呛出眼泪,更可怕的是,在胭脂终于挣脱他的桎梏,惧怕地往后退了几步的时候,他仿佛真的化作了厉鬼,宛如一具尸体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她的方向爬。 手在空中不断挽留,“别走,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你留下来,小凤凰……” 胭脂骇得爬起身,仓皇地往外逃。 “胭脂!” 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将她震慑地停留了下来。 谢留视野模糊地紧盯着她的背影,急喘着怒吼,“只要你回来,今日的事我们一笔勾销往后好好过。” “不行……云锦在等我。谢灵官,我跟你,”她似乎被某些事急得面容烦躁,心里不安,“我俩没有可能!” 她是为了报仇来的谢家,看在谢家同样家破人亡的面上,她不好对风烛残年的谢伯卿下手,又不好对才几岁的谢愠下手。 就只有选中谢留这个傻子,让谢怀拙断子绝孙,就是她的目的。 这是胭脂纠结已久,卑鄙又伪善的仁慈。 盛云锦问她是不是忘了血海深仇,她怎么会忘了呢? 美好的过往,纯真的少年,就如一场温柔的美梦,会欺瞒也会逐渐浸透到人心里面,会让充满仇恨的人短暂地被迷惑引诱。 可盛云锦的出现,一次又一次的对比,粗鲁无知与知书达礼放在一起高低立现。 有时看着盛云锦那么风光,胭脂也无可避免感到嫉妒向往,要是她家没受谢家牵连,她怎么可能是现在这副穷酸样子? “回来,你回来……” 谢留还在地上爬,远处都是他的血迹,当见到胭脂毫不停留地跨出门槛离开,他眼里渐渐再无希望。 所有的愤怒都化作了求之不得的悲哀无奈,“我再也不那么对你也不行吗?金银财宝他有的我都给你这不好吗?” “想要的留不住,喜欢的不属于我……” 他吃力地按着门槛,面容、衣着鲜血淋漓,苍白的神色阴冷可怖,“既然怎样都没用,我还回来做什么?” 似乎战场拚杀,坚持的日夜都失去了它的意义。 “小凤凰……” 胭脂在盛云锦的触碰下陡然惊醒,她从谢府被人接应出来,脑子里还想着临走前谢留被遗留在地上的画面。 误把刚才盛云锦那声叫唤,误听成了谢留的声音。 “怎么了,胭脂。” 盛云锦关心地扶着她的肩,二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在深夜没有人烟的街巷中悄悄驶离谢家。 “事情办妥了吗?别害怕,剩下的我会安排好的,会有人替你顶罪,这段时日只要不被人看到你出现在京都就行了。” 胭脂从惊恐中回神过来,假装柔弱能博得强者的怜惜,可在罪孽的这一刻,她又怪异地不想承认自己是害怕了。 就仿佛承认了,就会加重心底的卑劣的歉疚感。 谢留模样太过凄惨,她居然会在他说一笔勾销时动了念头,看他咯血难受心生怜悯。 愧疚不过一瞬之间,胭脂绝无可能认为是自己做错了。 大家本就“各司其职”,立场不同,要是谢留是她,她相信他会和她做出同样的选择,甚至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我们现在去哪儿。”不再瞎想子虚乌有的事,胭脂问起盛云锦的打算,“你就这么把我送出京都,让我一个人在外头过么?” 盛云锦否认道:“不,怎么会,你杀了谢留,相当于报了两家之仇,对我家来说就是有大恩,我怎么可能弃你于不顾。” 胭脂不过听前半句话,心跳就失节的厉害。 她杀了谢留……对,计划中就是盛云锦帮她打点好谢府的一切,那些下人很多都不是谢家旧仆,新来的没那么忠心。 稍一捏住把柄买通几个人就成了,伙房下药,她只要哄着谢留吃下东西,或者喝几杯茶水就大功告成。 可她只是让人送吃的来,谢留就自己上赶着碰了。 要怪,就怪他太放心她,自己不够机敏吧。 见她沉思太久,满脸凝重之色,像是没办法放下纠葛,盛云锦安抚地将她拉拢个到自身怀中,“你做得很好,胭脂,等谢留安葬,过段时间没人再想起这件事,我就带你回庐州去。” 胭脂劳累地闭上双眼,她再次同盛云锦道:“我要过安稳日子,不想再像这样一般……” 盛云锦搂得她紧紧的,巧言道:“会有的,回了庐州,我就跟父母提你的事。” 他还说了什么,胭脂强迫自己努力去听,不要再想那道被血色染红的身影。 谢府傍晚还是灯火通明,一片喧嚣。 到了夜里,只有死寂般的安静,轮值的下人出来解手,听见庭中想动,提着灯往上方照了照。 以为是只野猫,结果一条影子都没照着,一道闪电落下,下人猝然瞥见一个人影立在柱子下,一张布满鲜血宛若修罗的脸惊魂可怕。 “……谁,谁在那?郎君!!” 谢留死死盯着远方,最终体力不支,在一声震惊恐慌的呼唤中沉沉倒下。 “阿兄,阿兄。” 谢愠震天的哭声丧如考妣,他想不通为何一个好好的大喜之日,一晚还没过去,他兄就变成这样了,“阿兄,别死,醒醒,快醒醒。” “快救他,求求你们快救我阿兄……” 谢伯卿枯坐在一旁,整个人行将就木更老了好几岁,痴望着躺在床榻上昏迷不想跟的谢留,等着好几个大夫围着长孙诊治。 这一夜,如同瘟疫灾厄降临在他们祖孙头上。 第23章 胭脂藏在书院山脚下的一户人家中,听着盛云锦前来报给她城里的动静。 私宅是不能住的,很容易被查出来,但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出关又太惹人瞩目,于是盛云锦就把她带到这边来了。 盛云锦:“谢家挂起白幡了。” 挂白幡就意味家中死了人,是一种传递要办丧事的讯号。 这回就是不等谢留下葬,也知道他是不行了。 胭脂闻言呆坐在椅子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消化他真的死了这件事。 盛云锦看她这副模样,终于一改之前急迫的姿态,了却一桩复仇心事,连人都恢复了慢斯条理的说话方式。 他按着胭脂的肩,惺惺道:“不要难过,这是他的命数,谢家害你家破人亡,也害我家门不幸,他本就该替他家赎罪。” 不想下一刻,胭脂推开他的手,帕子从嘴角边挪走,一张绮丽娇艳的面容上居然硬生生出现一缕没心没肺的笑意。 就连盛云锦看多了她脸上的笑,也没有此刻显得那么愣怔吃惊。 胭脂正眼回视他,傅了粉抹了淡淡的口脂,眼波潋滟,媚意横生,却令人心中生寒,“我难过什么?既然是正当报仇,那我又有什么不好受的?” 这种薄情,不亚于负心人的狠心,就是心思繁多的盛云锦都忍不住与她稍微保持了距离。 他本来还以为胭脂会下定不了决心将谢留忘却,不想她原来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胭脂将盛云锦方才的小动作纳入眼中,她宛如一条蛇覆身缠绕上去,“云锦,你不要怕我,只要你不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岂会像对谢留那般对你。” “……”盛云锦蹙着眉,身形僵硬片刻,与胭脂交汇的视线中确定她是在说笑,不禁微微松了口气。 等镇定下来,他也笑了,“又说什么傻话,我怎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很快,等事情尘埃落定,盛家少夫人的名头还不是落在你头上。” 胭脂疑惑地偏头,“喔?就算我同他人洞过房,你也不嫌弃?” 这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南朝风气是不流俗,可是读书人就爱讲这些规矩。 一面要追求男欢女爱,纵情恣意,一面又要斥责女子不守名节,失了贞操。 盛云锦揉着胭脂的肩,儒雅的面庞瞧不出任何异样,“你是为我两家才做出的牺牲,委身于一个将死之人,我要是还嫌弃你,岂不是禽兽不如了。” 他说完这句,就毫无防备地被胭脂咬了一口。 盛云锦抽着凉气地将她拉开,摸到了脖子上的牙龈,那是个极为显眼的位置,即便穿着高点的领子都遮不住,“这是作甚?!” 胭脂娇滴滴地回应,“给你加盖些我的痕迹,让旁的人没办法招惹你。” 盛云锦盯着一脸满足,舔着饱满嫣红的嘴皮的胭脂,本该心生抗拒,却被她这股妩媚的狠意弄得不知作何反应。 仿佛这样的胭脂在渐渐脱离他的掌控,变成了连他都险些难以驾驭的女子。 谢府的白幡,让盛云锦松懈下心神,他交代胭脂再耐心在农户家多住些天,不要随意出去暴露了行踪,便回他的书院去了。 胭脂是打小吃苦受罪过来的,唯有到了谢家轻松几年,只暂时待着这片安身之地,倒不觉得为难。 这家虽是农户,收拾得却很利索干净,而且盛云锦还专门请了农妇过来给她洗衣做饭照顾她。 除了没有那么富贵的环境,暂时过得去。 心情好了,她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干干针线活,或是喂喂院子里的鸡,闲看浮云,坐看云起。 山中景色如画,入夜却没彻底变黑的时候,傍晚远处的天际都是水洗过的靛青色。 洗澡的地方挨着茅房,周围环绕栅栏、草棚,附近人烟稀少,胭脂也就不怕有人偷看。 只是当路上惊起一行行尘烟滚滚的马蹄声时,她不免受惊地钻入浴桶中,如若寒蝉地抱着双臂动也不敢动。 直至远处人马从她这间农宅离开,胭脂才望眼欲穿地轻轻拧动了两道惆怅的秀眉。 书院墙外,重重士兵将其包围。 山长带著书院先生闻讯焦急赶来,身背后还跟着三五个白袍青领的学子,一眼就看到强行闯入的外来人马。 “敢问阁下是谁,因何擅闯书院重地?还不现身!” 山长扬声质问,如临大敌的面对着杀气重重身披盔甲的士兵,搜寻着主导这一切的幕后将领。 书院岂是一般地方,天下学子无不向往之地,敢弄出这么大阵仗的势力少有,是谁敢这么不顾骂名就来挑事。出乎意料的,一声仿如大病初愈的咳嗽当众响起,那些个六亲不认眼冒凶光的士兵为那人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竟是那么年轻,要不是他面带病容,骑在马背上,可称得上神威英武的俊才。 谢留手上捏着一块咳出淤血的帕子,火把照耀之下,往日的风流相早已一去不复返,化作了他本身就该有的沉郁冰霜模样,吩咐道:“把令牌给瞿山长。” 他高高在上地谛视着地上一群弱不禁风的学子,宛若在打量一只鸡或一只鸭,眼神阴霾冷唳,化作可怕的罪恶深渊。 待到山长看清昭示他身份的令牌后,方幽幽地道:“本官来找人,事不关尔等,我不找你们麻烦,把盛云锦交出来。” “什么?” 谢留的话引起书院的人惊疑询问。 “敢问大人,来势汹汹,可是我院学子犯了什么事,有无凭据……” “少废话!大人令你们把人交出来就交,其他的与尔等无关。” “盛云锦乃是我院学子,为人磊落,岂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想欺负就欺负!” “无凭无据,凭什么把人交给你们!” 读书人最护同类,更喜欢为人出头,但在一切武力镇压之下,都显得软弱无力。 在士兵把叫嚷的嘴里还得揪出来堵上嘴后,面对众多愤慨的目光,谢留驱赶坐下战马几步,直到到了山长跟前才停下。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小沓轻薄的信纸撒向空中。 冰冷低沉的嗓音随着晚风灌入这帮人的耳朵,“就凭他早有预谋勾引他人之妻,谋害亲夫,带走我的妇人。这笔账,我该不该跟他算?” “我再问一遍,盛云锦在何处。” 士兵上前,逮住一个佝腰捡着信纸,查看上面内容的学子,“快说!” 学子瞥见熟悉字迹,在威胁中惊慌之余,顾不得山长严厉呵斥,腿一抖不禁据实已告,“他,他同翠微姑娘在一块。” “那是谁?”谢留眉头动了动。 “是山长之女。” “……” 如同听见一个笑话般,谢留漆黑的眼眸眼也不眨地凝望着山头,面无表情的神色中硬生生透出一股讥讽之意。 瞿翠微自小生长在书院,她见过的人中,盛云锦属实是人中龙凤。 不是说京都书院就没有其他惊世之才,而是盛云锦这样风华正茂的男子,在少女心中,儒雅相貌才是最讨巧的。 有种别样的魅力,而当有超出这样的魅力的人出现时,她不得不惊叹这世间果然人才辈出,能一枝独秀,从相貌和气势上都超越盛云锦,这位从不曾见过的年轻武将居然很少听见他的姓名。 当听见他要带盛云锦走一趟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瞿翠微不禁追上一两步。 “翠微,回来!” 她父亲忽而拉住她,瞿翠微不明所以地问:“阿父,那个人是谁,看着来此不善,他找云锦做什么?” 瞿山长面容沉重,“不要多问。” 曾被他器以众望的甲等学子出了这样的事,还被勾引的女子的夫家亲自找上门来,无异于是件令天下人耻笑的丑事。 “放开我!” 盛云锦被两个士兵钳制着,如同犯人一般被押到谢留跟前,等看清人影后,他的惊诧不过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颇有些难以置信,又似在意料之中的道:“真的是你。” 他无不恶意地当面询问谢留,“你是来找我麻烦的?那你可找错人了。” “没找错。” 谢留睥睨而下,病容彰显的他几分孱弱,比此刻的盛云锦更显文质气,“本官找的就是你。” 盛云锦感到好笑地问:“你是病疯了不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找我作甚。你敢对我下手,你试试。” 盛家人也在朝中做官,比起一个罪臣之后,盛云锦不觉得谢留有任何胜算。 哪怕他是个武将,可他洗脱不了他家犯过事的前嫌,更不可能只手遮天。 他劝道:“你能找到这来,也算你的本事。但你要算账,怎么也轮不到我,你若就此离开,给我带来的这些麻烦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但你若执意要这么做,就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谢留目无喜色地盯着他巧言令色的那张脸,没有半点被激怒的迹象,他平静得不大寻常。 那双幽漆的眼睛,深邃而清冷的眼珠让人触目胆寒,平生悚然之意。 “她呢?” 盛云锦不想自己长篇大论一堆,结果谢留到头来回应的只有这一句。 他故作不知,“谁?” 谢留忽地阴恻恻地笑了下,然后抬手让下属收兵,他什么都没说,盛云锦心头的危机便越来越浓。 下个瞬间,他便被人不由分说地绑起来押上了马。 眼见油灯将要燃尽,胭脂心神不宁地放下手中话本,准备入睡。 不到三刻,从山上下来的马蹄声又剧烈地踏响在山道上,她将头埋进被褥中,避开嘈杂的声音,期盼那帮莫名其妙出现的人马尽快离去。 就在空气被掠夺得不剩多少,她将要窜出被褥时,所居住的农宅大门被一脚踹开。 紧随其后的,外面传来阵阵搜寻的声音,直到在她房门口停下。 胭脂大感不妙地从榻上惊坐起身,两眼充斥着疑虑和恐惧地瞪着那扇门。 有人走到了她的门前,只是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进来。 对方敲了敲,却不说话。 这种情况下她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外边的人仿佛失去了耐心,又似终于吓唬够了,在如此森然的环境中露出一声低沉悦耳的沉闷笑声。 那道让她立马神色大变,小脸苍白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说:“你猜此刻在你门外的,是人还是鬼?” “是我啊,小凤凰。” 谢留直勾勾地凝视着阻隔在身前的老旧木门,俨然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笑意顿失,薄唇紧抿,宛如前来索命的厉鬼。 陡然一声威严的呵斥,吓破里面人的胆,“滚出来见我!” 第24章 谢留的吼声在胭脂耳边炸响,她抱着双膝惊恐地躲在角落中啃着拇指,脑子里每根弦都像风筝线一样绷得紧紧的。 “出来。” “还是你想我派人进去捉你?” 谢留每问一句,胭脂心脏就会漏跳一拍,到了最后自欺欺人的时候,便不断摇头将自己埋进膝盖中,否定外边人的存在。 怎么会是谢留呢?不是他,一定不是。 大概是耐心尽失,如谢留所说的那样,农家宅院的老旧木门一下就被人踹开,摇摇欲坠地悬挂在一旁。 外头高举的火把以及谢留和他背后一群人的身影,骤然映入胭脂双目大睁剧烈收缩的瞳孔。 他是那样显眼的存在,消瘦的身躯在光影的照耀下,宛若一座巍峨的大山,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谢留从身旁士兵手里接过一个火把,朝着胭脂的方向走来。 然而到了门口他却不进去,黝黑的两眼如盯猎物一样盯着她,往日胭脂触碰过的两瓣嘴唇少了些许鲜红的颜色,微微泛白且抿成了一条线的冷漠弧度。 “真是不懂事。”谢留冷声说着丈夫“宠溺抱怨”妻子的话。 谢留:“我不是叫你来见我,偏要我这般粗暴行事你才如意吗?” 胭脂已经颤抖地改为蹲坐在墙角,退无可退,“别过来,出去,你快出去。走啊!” 此时的谢留对她来说无异于索命的厉鬼,哪怕他眉眼间尽是肉眼可见、经历风霜般的憔悴,也掩盖不了他周身的阴冷煞气。 “我去哪?” “别在这里。” “可我是来找你的。”谢留面无表情,“就是要走,也要带上你一起,毕竟你我夫妻一场,我可舍不得你。” 他说着柔情似水的话,却让胭脂感到不寒而栗。 “我不……” “我在这很好,谢留,你放过我,我真不是有意那么做的,我也是逼不得已!”为自己辩白的胭脂话声也是颤抖的,只是自己过于紧张毫不知情。 夜晚的凉风吹进屋里,胭脂不过是与谢留对视,就有种皮肉被刺伤划破的恐惧。 谢留:“不是有意,你指的哪一件事?” 他明知故问,胭脂主动提起成亲当夜那天发生过的情况,谢留的态度就跟没有发生过一样,伪善的叫胭脂愣怔之余,内心一片不得安宁的恐慌。 她呆呆道:“就是那晚,那晚你中毒……” 谢留极为反常地问:“我中毒了吗?” 胭脂不明所以,更甚至出于太过吃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不明白谢留到底想做什么,他居然否认了自己中毒的事。 谢留双目灼灼地凝视着她:“跟我走。” 他打量着胭脂周身的处境,这家农宅最普通不过,内里的摆设家具还不如以前他们过得最苦的时候,那好歹也是个城里青瓦白墙的小宅院。 而不是这里一下雨就散发着一股老旧木头的酸涩、憋闷的霉臭味。 她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像月光一般的存在,那个诱骗掠夺他人之妻的盛云锦就是这么对她的? 谢留轻视地冷嘲一声,再次对胭脂沉声重复,“过来,和我回去。” 他就站在门口,不愿意再更进一步,执着于让另一头的胭脂顺从地走向他。 回去?谢留会杀了她的。 胭脂摇头,“我不要……” 从她拒绝这一刻起,谢留的脸色就变得更加沉郁冷淡,“看来不给你一点教训,你是永远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好过。” 不知好歹,说的就是他这个该死的妇人。 “把人带过来。” 谢留头也不回地吩咐,胭脂就看到被士兵堵上嘴,一直没被她发现的盛云锦叫人一手粗暴地拖到地上。 他双手被绳索缚紧,雪白的衣襟遍布滚过泥土的污渍,脸也好似被人动过,眼睛嘴角一片青一片紫,哪有曾经风光霁月的儒雅样子。 狼狈不堪,屈辱绝望。 胭脂不可置信的目光从盛云锦那挪到谢留身上,“你怎么敢这么对他?” 谢留听她这句话,感受不亚于在新婚之夜当晚被她说怎能跟盛云锦比一样,他怒极反笑:“我有何不敢?” 胭脂被他语气里的森然寒意震慑住,只能愕然畏惧地干瞪着谢留。 他就那么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盛云锦好说歹说也不是一般人,家中有人在京都做官,自己又得书院器重,谢留不过刚从战场归来的小将,根基不稳的吧? 他敢这么与人作对? 仿佛为了证明给她看,谢留顶着苍白的面容,当着胭脂的面护住盛云锦的面颊,将他擦拭咯出来的血的帕子瞬间塞进盛云锦的嘴里。 语调阴森,“我这妇人不懂事,那是她年纪小也就罢了,可你比她年长,读着圣贤书肚里有点墨,明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却还要欺她无知,让她看在从前情谊的份上,听信了你这个‘义兄’的话,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他抬眸故意阴沉沉地看了眼充满不安的胭脂,又耷拉下眼皮,居高临下地俯视一脸屈辱吐不出帕子的盛云锦。 给他做了最终定论,“拐骗他人明媒正娶之妻,让她跟亡命之徒般龟缩在这破烂的农户家中,心存歹念,这就是你的读书之道?” 盛云锦嘴被堵着,那破布顶着喉舌隐隐有血腥味叫他欲要作呕,根本无法辩驳。 更可怕的是,谢留明摆着在此刻要大搞一言堂之举,周围都是他的人,胭脂在一边寒蝉若惊看傻了眼,弄得当众被辱的他像个傻子,只能被动的坐实了谢留说的话。 “我们青梅竹马,她打小就来了谢家,我又不好怪她,全当她是被骗了。” 谢留用手背抵着嘴唇,咳了两声,唇缝隐隐约约可见血迹,仿佛喉咙里的血又咽了回去,“可是我这人,讲究有仇必报,平生最恨人负我。” “谢留……” 胭脂颤声问:“你要做什么。” 谢留似笑非笑地凝了凝神,忽然手起落下,在胭脂眼前给了盛云锦响亮的一巴掌,“那天夜里我说过,我不会怪你,也舍不得怪你。可我心里总觉得不舒服,好似有人在拿刀子戳我身上的软肉,这股邪火我总得发泄出来。” “不能动你,那我就动这位盛郎君替你代过吧。” 盛云锦是胭脂最后的依靠,在她没有财物吃穿住行都有难度,又给谢留下毒后的情况下,要想在这世间平平常常的过,唯有跟着真正的青梅竹马了。 可现在,谢留摆明是知道盛云锦对胭脂的存在,要当着她的面毁了他。 没有盛云锦,她还能依靠谁? 他当真太想看到,到时没了他谢留,胭脂就活不下去的样子。 今夜就将是他为了达到目的,誓不甘休的一步。 谢留为了让胭脂好好看看,盛云锦是怎么代她受过的,便命令士兵将她控制起来,不至于在他对盛云锦动手时胭脂会扑过来。 “别这样谢灵官!” 胭脂呆呆地看着盛云锦挨揍的一幕,面无血色,他能吃谢留几拳?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能跟上战场杀过人的军士比? “他会死的,停下来,求求你,云锦他快被你打死了。” 然而求饶声不过是助长了谢留心中无法被安抚的戾气,他甚至在将一脚重击盛云锦腹部的同时,不乏冷厉恶意地瞟了眼胭脂。 谢留:“死不了的。” 他冷声道:“我都没死,他怎么会死呢?” 胭脂此刻感受到的,不仅是自身对谢留如此暴戾行为的恐惧,更心生出一种谢留对他们有着滔天恨意的震撼。 哪怕他说着不怪她的话,胭脂也清楚,他心里说不定恨不得她死。 就在盛云锦哀嚎停止,快奄奄一息时,胭脂终于瘫倒在地,她仰着头投降般对谢留虚弱地喊道:“别打了……” “我告诉你好不好,为什么我会那么做,我全都告诉你。” “不是他蛊惑我……” 是家仇不报,她死也不得安宁。 谢留是傻子对不对? 傻子也有亲人在旁守着护着,他就是家破人亡,他还有谢伯卿护着他,谢愠是他二叔的子嗣,还能叫他一声阿兄。 和他一比,胭脂就是丧父又丧母,失去所有血亲,一个孤苦无依的孤女。 她凭什么不能怨恨? 谢留是代谢家受过,她是代她家报仇,他无辜,她就是活该了? “你说的我都不想听。” 谢留毫不留情地制止她接下来的话,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厌恶,他不想再听任何有关于她那么做的辩解借口和理由。 胭脂说什么,都无法动摇他受尽折磨,被人伤了心命悬一线后要讨回些公道的决定。 谢留动了元气,在揍完盛云锦后终于咯了两三滴血出来,他干脆一手十分不在意地轻松抹去,跨过地上满脸是血,不知生死的人,来到胭脂跟前将她一把拽起。 他把手上的残血涂抹到胭脂的唇瓣上,直到宛如口脂般染红为止,才亲昵地抵耳柔情道:“我不怪你。” 就像催眠他自己一样。 谢留说:“我只怪他,都是他教坏你的是不是?无碍,为夫帮你教训他,以后换我来教你。你乖些,听话,以后想过上什么样的日子都有。” “至于你这‘义兄’。” 他抚摸着她的脸皮,轻叹一声,“他可没你这般好运气,谁叫我总是忘不了你,心里有你,又比旁地更加喜欢你。” 胭脂被嘴唇上和谢留留下的血腥气引得胃里作呕,陡然听见谢留说喜欢她,一下掩饰不住眼里惊诧瞪向他。 接着抗拒地摇头,“他已经这样了,你就放过他,云锦要是死了,你难道不怕他家里人来寻你麻烦吗?我记得你说你是个‘不值一提’的千户,那就是个小小的武官吧?云锦家中可是与皇亲国戚有关系。” “适可而止吧,谢灵官。” “好啊。” 不想谢留竟然这么爽快地答应,胭脂不仅没放心下来,反而一颗心又重头提起。 谢留不知想到了什么坏主意,眼珠黑沉,令人毛骨悚然地盯着她,说罢捏着她的腕子一轻一重地揉捏,“我放过他,你抚平我心里的火气。只要让我泻的好,为夫还不是什么都听你的。” 见胭脂还不懂其意,谢留把她摁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无不恶劣道:“他有碰过你么?没尝过你的滋味吧?” “想要我不再找他麻烦,现在就到屋里,做给我看,叫给他听。” 面对胭脂猝然抬头,震惊到失语的模样,谢留才快意地俯视她说:“我要让所有人都知晓,你是我的人。” 受了重伤的盛云锦很快被一盆冰冷的井水泼醒,冷水沾到嘴角裂开的伤口,让他疼得面目扭曲。 然而没让他缓和多久,旁边就有士兵踢了他两脚,用充满下流的调笑声向他提醒,“醒了?醒了就听好了,大人在屋内教导夫人,让你在此听着,咱们都能大饱耳福了。” 屋内一声高昂婉转,如若娇莺不胜欢愉,又似痛苦的叫声传来,令盛云锦浑身一震。 这是谢留在跟胭脂在做私房事才有的声音? 他刚被谢留不久前打得半死不活,差点就硬生生去了,他们二人就开始搞上了? 说什么不忘家仇的胭脂前几日才跟他甜言蜜语,要他发誓保证一番,今夜才过去多久,她竟就配合的跟谢留颠鸾去了,这淫.妇! “大声些,没吃饭吗?” 出乎意料的,屋中人并没有上榻,墙上倒影着一对压着桌子堆叠拱上起下的身影。 征服的畅快感让谢留苍白的脸色多了许多血气,胭脂趴着忍辱负重的受他欺压。 谢留看见了都要多讽刺一句,“你为了他,当真大义,这般悲天悯人是想成佛么?” 胭脂咬着唇不好说话,她怕说出来全是混乱而令人羞臊的叫声,事实证明身体上的欢愉压倒了精神上的痛苦,谢留越是讥讽,她就越有一种自虐般的满足。 “盛云锦就在外边。” 谢留:“早知就不关门了,好叫他也看看平日见不到的春光是何其的马蚤浪!” 胭脂紧张地绷紧身子,随之而来的是桌子与地面更加剧烈擦碰的声响。 她只是听谢留说了盛云锦在外面,身形一动,不想就让谢留有这么大的反应,甚至因此生出不满,开始对她动粗。 “别打了。” 胭脂没忍住终于求饶了一声,手肘过于长久地压在桌面上,加上一遍又一遍的磨蹭开始发热发痛。 谢留嗓音粗沉:“我看你喜欢得很。” 胭脂脸皮发红,“疼。” 谢留“呵”了声,却依旧我行我素。 胭脂凭着墙上烛火照耀下的阴影可以看出此时跟谢留的厮混又多不正经,只不过一眼她就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 影子里她可没多体面,远远比不上衣着完好的谢留,他比新婚之夜猛多了,又带着势必要惩罚教训她的心思,使出一身蛮劲,哪有大病初愈的样子。 渐渐的胭脂也吃不消了,她想到盛云锦便感到意识消沉。 不是她真的那么大义,为了让谢留放过他才甘愿这样献身,而是她跟盛云锦之间无冤无仇,甚至同病相怜。 她觉得她跟盛云锦才是理所当然在一起的人,这有什么不对? 跟一个仇家在一块,成亲生子算什么事,怎对得起自家死去的亲人,又怎么对得起她失去至亲的痛苦? 更自私一些,她原本有着富贵日子可以过,现在谢留飞黄腾达混出头了,她还是一个无依无靠,有没有能耐身份的孤女,这算公平? 谢留见她分神,使了一招偷桃的姿势,捏的胭脂转移注意力,惊呼求饶着想要摆脱他。 “你才病好,也不怕……” “怕什么。” 汗珠溜到眼睛里,让胭脂酸疼地眨了眨眼,谢留将她翻了个身正对自己,除了那张冷峻又赤红的脸当真看不出其他异样,“怕我伤身?” 他嗤笑着略带狠厉的口吻道:“采阴补阳,我伤哪门子身。” 胭脂残留的消沉意识,在谢留故意的污言秽语中渐渐溃散,她既是纠结痛恨,又自我逃避贪念那份余温。 屋外刚才还看笑话的士兵早已退远了,只剩绑手绑脚的盛云锦在门前动弹不得,用一种杀人的目光,被迫听了好长一阵的私房乐事。 满脑子只剩一道声音,欺人太甚,谢家人都是这般欺人太甚。 该杀。 等到谢留出来,胭脂还在屋内整理衣衫,房门倏地打开。 被撞倒在地的盛云锦就如石头般,被迫翻了个身,双眼通红仇视着刚经历情.事,散发糜艳滋味的谢留,视线掠过他,还看到了在里面避开他视线匆匆躲起来的胭脂。 “你们……” 谢留鄙夷地扫视他一圈,侧头伸手对屋内人道:“过来。” 胭脂在他的逼视下,低着头,目光偏移到一旁,亦步亦趋地挪到谢留身边。 靠近之后,谢留十分顺手地将胭脂带到怀里,他挑起胭脂的下巴,让她睁开眼仔细看着盛云锦,“告诉他,你知道错了,一切都是你心甘情愿赔偿我的。” 胭脂懂了谢留突然这么做的意图,他之前就说想让他放过盛云锦,就得取悦他。 现在当着盛云锦的面,是想让他误会她,误会她是个背信弃义的反悔小人,若盛云锦信了就会恨她厌恶于她,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破裂了。 “跟他说这些做什么?”胭脂反身,偎依到谢留怀里,手搭着他的肩,极尽被疼爱过后的娇媚妖娆的模样。 就如谢留所愿,胭脂露出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态度,轻视道:“我才知道,他跟夫君你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盛云锦大概没想到胭脂这么翻脸不认人的。 不说痴傻在原地,也有三分惊愕在眼中。 谢留幽漆的眼神,沉默的将在他跟前不知是演戏,还是当真暴露本性的胭脂跟盛云锦观察打量,即使不说话,他也有股淡淡的愉悦和嘲弄在心头。 此时的盛云锦就像个蠢货,谢留看他如看自己。 他所听到的,不就是不久前胭脂对他说过的么?“你同云锦怎么能比”? “你可比我夫君差远了,我也是鬼迷心窍,一时行错了路,还好夫君将我带上正途,为时不晚。” 胭脂绕着耳边一缕散乱的发丝,感觉到腹部隐隐作痛。 她想可能是方才没穿衣裳的跟谢留厮混一通,天凉引起的,并不是为了自己让人引以为耻的善变虚伪而难过。 她冲严肃审视她的谢留微微一笑,做足了无情刻薄的负心女子的姿态,对盛云锦说:“你一个没什么功名的读书人,还是老老实实考取自己的功名吧,可别整日肖想旁人的妇人。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情分已断,义兄妹都做不成。听懂了么?” 不用看盛云锦此刻的表情,谢留就知道他此刻听了胭脂这番话会感到多荒唐荒谬。 就如那夜的他一样,谢留蹙眉,不带一丝感情地盯紧了说着无关痛痒,却轻易就能重伤旁人的话的胭脂。 这个女子,她到底是怎么生的。 她对他没有心,对旁人竟然也没有心么。 那她对谁……还是她只喜爱她自己? “夫君,我都照着你的意思跟他说清楚了,可以走了吗?” 谢留回神,他瞥了眼宛如落汤鸡一般吃愣和不可置信的盛云锦,心生不出丝毫怜悯。 哪怕他们经历过同样被胭脂拿作与他人相比的事,谢留还是觉得他咎由自取,他就像信奉战场上强者为尊那样,对盛云锦他都当做了手下败将。 他明白要想彻底征服胭脂这样的女子,就最好不要拿她当普通的妇人对待。 因为这是条美艳的毒蛇,稍有不慎,露出一丝破绽都会被她反咬一口,之后只能陷入永无宁日当中。 但是不会再有那样的情况发生了……他的对手,已经变成了她。 谢留:“走。” 他领着胭脂以胜利者的姿态孤傲地离开,很快留下的亲兵开始处理盛云锦的事情,“你们……要带我去哪?” 胭脂回到谢府后就跟恍如隔世一般。 代表谢留“死讯”的白幡竟然还没撤下,就跟故意让她看到的一样,谢留还贴着她的背在胭脂身后问:“还有灵堂。要不要也去看看?” 疯子。 死是最大的忌讳,既然之前的“死讯”是假的,为什么还要再弄个灵堂出来。 这是谢留在自我诅咒么? 胭脂不想露了怯,她在冷风中摇头,“我想回房歇息。” 然后就看到了曾经侍候她的两个哭红眼眶的小小婢女,激动地朝她跑来,“夫人可算回来了!” 胭脂忐忑的心绪,在见到她们后有了微微的放松,她跟着谢留回来,不仅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还有种不敢面对谢伯卿跟谢愠的心虚。 但好在,他们暂时没出来见面,亦或是还不知道她回来的消息。 谢留没有阻止胭脂从他身前离去,这座谢府以后将是她的囚笼,就跟飞走的燕子被重新捉回来一样,他不担心她会再次逃离。 上回有盛云锦替她密谋安排,下回还有谁呢? 剪了她的翅膀,看她还往哪飞。 胭脂就算不想碰到谢愠跟谢伯卿,然而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就跟等在那一般,还没走近,她就被泼了一身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脏水,浇的周身湿透,臭不可闻。 污糟的木桶被丢到胭脂脚下,谢愠的眼中对她充满了憎恨的恶意,“毒妇,你不配让我叫你‘嫂嫂’,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谁让你回来的?这不是你家,滚,滚出谢府!” 第25章 谢愠恨她,胭脂可以理解,同样了然于心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拂开贴到脸上的发丝草木,剥掉肩头的烂菜叶,在婢女要帮她清理周身杂物时摆手拒绝了她们。 她抬起头,谢愠错愕地发现,胭脂那张脸上没有丝毫悔过歉疚的神情,她总是这样,仿佛所有人都对不起她,好像她做什么都有她的理由。 胭脂回来也跟变了个人一样,她比以前更狠更冷静,也可以说是在谢愠看来更没脸没皮。 刻薄地回道:“不是没死吗?” “你以为我不想走?那也要我走得成才行,是谢留偏要带我回来,他说过往不究,你兄都没意见,你发什么火。” 不过三言两语,谢愠那张青涩稚嫩的脸就已经怒火一片。 “你说的还是人话?”他瞪着胭脂,“我们到底哪对不起你,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谢留当初要杀胭脂,谢愠会去拦呢。 因为他记得,谢留不在战场,谢府被归还后,是胭脂不声不响自己过来一个人收拾,清理出他们三个人住的屋子,才请示谢伯卿可以搬过去了。 时运不济,偏逢漏雨,也确实是她冒雨去修理,说他年纪小,谢伯卿雨天膝盖不好,不让他们帮忙。 有时他们的衣裳破了,第二天就有一两套新衣裳被放在屋里。 其实真要细数起来,胭脂不是没付出过没做过好事,不然谢伯卿不会容忍她那么久,谢愠也不会只作弄和她习惯性的拌嘴。 是因为人,总是在爱与恨之间徘徊,纠结不清是该原谅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 原谅了,良心上过不去。 不原谅,心里一直膈应。 “到底为什么这么做,说啊!” 面对谢愠无法理解气势汹汹的质问,胭脂用种能让一个至纯至真的少年郎的心都凉透的不屑语气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自然是想那么做就做了。” 谢愠肉眼可见的失望流露于表,仿佛对胭脂的良善还仅存一线希望,现在是彻底被打碎了。 胭脂幽幽地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哀愁悲凉,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勾唇微笑,故意挑衅,“说完了吗?说完就让开,刚才的事看在以前情面上我就不跟你计较。” “再泼脏水我就不客气了,你要实在对我不满,那就去劝说你兄,让他赶我走!” 胭脂撞开谢愠的肩膀,蹙眉忍着浑身馊水的酸臭气迳自向院里走去。 相比反应极大的谢愠,谢伯卿对谢留将胭脂带回来的事,却是另外一番态度。 下人将他们二人在院外的对话复述给谢留谢伯卿听,谢伯卿垂老的眼皮动了动,年老变得颜色浅淡的眼珠盯着对面的人道:“她既不想留在谢家,你与她和离就是。她这么对你痛下杀手,你心里难道对她没有一丝记恨?” 只有在谢伯卿面前,谢留才流露出一丝受伤的迷惘,“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从前是,现在也是。 谢伯卿自知每个人境遇不同,很多事未必能感同身受,谢留兴许就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才一直放不下与胭脂这段孽缘。 有的人,终究要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谢伯卿:“若你不知,那就去查,查个明明白白,也好给自己一个交代。” 谢留一走,谢伯卿陷入对往事的沉思。 胭脂进门那年,他因得知长子的衣冠冢被刨气得病重在床,那时身边幸亏还有一个奴仆伺候。 谢留少不更事,谢愠牙牙学语,奴仆替他请来大夫,经过医治久见不好,路边听了卖弄玄机的假道士的话,请到家里宣扬鬼神之论。 说他的病要经过冲喜才能好,谢伯卿当时心如死灰,整日浑浑噩噩,意志颓靡。 奴仆前来请示,他也不怎么关心,只觉得厌烦。 没想到后来假道士真的领了一个小丫头进门,“过来,给郎君磕头。” 当年的胭脂瘦小伶仃,谢伯卿打量她,肉眼可见地流露出一丝挑剔,没人照顾的小孤女除了骨相标致,还没学会照顾自己,弄得一副邋遢模样。 头发不知谁给她梳的,歪歪扭扭,衣角沾着几块乌漆墨黑的污渍,穷酸而小气地拧着手指,警惕而好奇地观察周围。 谢伯卿挑剔她,是出于长辈对自家子孙的一种爱护。 他问自己,这就是谢留以后的妇人? 谢家落魄,长孙没了富足无忧的生活,又为了他冲喜,娶一个不知来路无人教导的孤女,这就是他作为祖父,带给长孙的好处? 胭脂的存在,当即成了一面照清现实的镜子,让谢伯卿立时意识到,他再这般颓靡下去,将无颜面对自己的孩子,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羞耻心令他振作起来,默许了胭脂给谢留当童养媳的身份,并藉以这种事提醒自己,万不可再颓靡堕落下去。 没想到,当年阴差阳错的一个决定,造就了今日让两个人牵扯不清的恶果。 胭脂不信谢留会不怪她。 她表面看上去没心没肺,心里实际噤若寒蝉,不知谢留会对她施行怎样的报复。 可是从她回来起,整个谢府都风平浪静,就连以为会闹腾不休的谢愠,在那日之后竟然没再过来找她麻烦。 倒不是她惹麻烦,而是这简直不符合他们的行事作风。 因为下药令谢留差点一命呜呼,她至今都不敢到前屋去,跟谢伯卿、谢愠他们坐一桌吃饭。 没有别的缘由,就是有些莫名的难堪。 胭脂脸皮从没这么薄过,但她装得很好,不知内情,都当她没回让婢女把吃的送到房里,是在摆架子。 可是连郎君们都没说什么,下人更不好置喙。 而今对胭脂,都当是菩萨一样供着。 “这是什么?” 从大早起,梳洗中的胭脂就听到外面传来抬东西进来的动静。 镜子里的面庞少了几分血气,眉眼间笼罩着一股忧愁,在听到杂音后,因葵水而身子不适的胭脂脾气较大地推开婢女为她描眉的手,干脆回头叫来屋外的管事,一问才知。 “这些都是郎君让小的给您送来的宝贝。” 管事腆着脸赔笑:“夫人要不要打开瞧瞧?” 胭脂抿着唇,神色平淡而怪异地挑了挑眉,谢留会对她这么好要送她东西? 他是真傻还是假傻,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拿东西讨好她? 回想起被抓回来的那天夜里,谢留低沉而阴郁,诉说着对她又爱又恨的心意的话语在胭脂耳边回响,让她闪过一道精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进行一场莫名其妙的比较。 她高抬下颔,“他自己要送我的?那就打开看看。” 谢留所谓的既往不咎,展现出来的诚意和真心仿佛都藏在了箱子里。 胭脂说不好心情如何,但无疑,没有人天生不喜欢被讨好。 谢留有时说她不知廉耻,胭脂看着眼前满箱的金银珠宝,房契地契,却觉得真正不知廉耻的是谁还不一定。 她都那么对他了,谢留是不是没有羞耻心,才会一顾地往她身上费心思。 小荷:“夫人就该多笑笑,夫人好几日不笑了,还是郎君有法子,给夫人送了这些好东西,能令夫人开心。” 小荷这丫头就是直心眼,话刚说出口就被小菊恼她乱说话,偷偷打了她一下。 胭脂更是愣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和嘴角,她笑了吗? 她对着这些金银财宝笑,岂不是显得她多贪财一样? 胭脂垮下脸子,“把这些都给我收起来。” “可是……” 管事补救道:“还有一套郎君命人打造的首饰,夫人还没看呢。” 胭脂恼火地道:“我就那么缺他一套首饰?” 谢留走到院子里,刚好就听见屋内这句话刺耳地传出来。 他立在原地不动,身后的随从也很尴尬地站在他背后。 要他们说,他们郎君的这位夫人据说出身就不行,新婚之夜差点害死自己丈夫,跟人跑了,郎君没报官将他们这对奸夫淫.妇抓起来惩治就算不错了。 按照本朝律法私通的罪名可是要杀头的。 她到底哪儿来的底气,这般不将郎君放在眼里? 简直有些过分不知好歹,招人厌的得寸进尺。 胭脂不想因为谢留这种钱财上的讨好,而轻易对他服软。 这就好像,她之前的坚持,跟盛云锦的“私奔”被轻贱了一样,她好歹该有点自己的坚持。 谢留不知他们有仇,没关系,她自己清楚就好,万不能因为这点身外之物,就真的望了前尘过往,否则对不起自个儿的良心。 胭脂忍痛割爱地让人把这些东西抬下去,谢留的身影恰巧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房里。 他直接将下人手上捧着的那一套首饰拿过去,余光一扫在场的其他人,吩咐道:“都下去。” 谢留威严很重,在府里说一不二,他醒来那天拖着带病的身子,招来自己的一众亲兵到谢府集合,气势汹汹地杀出门去,就已经让下人们见识到权利官威的厉害。 只有胭脂不懂,还在拿他当个小将一样,见了面就问:“你把云锦放回去了没有?你别惹他,他家势力在这,你要想安稳做官,就别再自找麻烦。” 谢留等其余人都走后,房内只剩他俩,拉近与胭脂的距离,大手盖住她娇嫩的面颊,粗粝的指腹来回摩挲着光滑的皮肤,即便胭脂轻声呼痛也不松手。 “还惦记着他?” 他问得漫不经心,平静的表面下暗藏波涛。 胭脂提起一口气,生怕他又会做出什么来,颇为厌烦地挥开谢留的手,“要说话就好好说,少来动手动脚。” 没历经之前的事,胭脂对谢留的不喜通常都会掩饰得很好。 现在却仗着谢留纠缠她不肯放手,十分恃宠而骄地对他不假辞色,语态中更是尽显平常不轻易见到的泼辣与真实。 谢留眼里闪动着暗火,胭脂这种态度,只会让他更想招惹摧毁她。 瞥见胭脂正把玩她腰间的玉穗缓解心中矛盾,谢留不怎么怜香惜玉地勾住胭脂的腰带,一把将她拉扯过来,理直气壮地问:“怎么就不能动?有律法规定,丈夫不能碰自个儿妇人的?” 胭脂挣扎,“那是逼迫!” 谢留将她衣裳都勾乱了,胭脂扭来扭去,反倒把俩人都招出一身火气,“你叫得欢畅的时候,怎么不说我逼你?” 胭脂一下面红耳赤地愣住。 谢留看她仿佛被自己说的话伤到了颜面,冷哼一声,松开她打开拿了许久的盒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同我在街上看到旁人家中娶亲……” “不记得!”胭脂不等他说完便不给面子地驳斥。 谢留神色一凛,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说想看那些成亲的女郎怎么打扮的,于是胆子极大地带我装作别人府里的家生子从后门混进去。结果那家也不是什么多富贵的人家,没看到你想像中的场面便失望至极。说以后成亲的话也绝不能是那么寒酸的样子,我答应你,要你也过上富贵的好日子,之前的婚仪我说到做到了吧?” 那天胭脂还是很风光的,谢留是真的没有亏待她。 他取下其中一样钗头凤,放下盒子,在胭脂头发上比了比,“而今,我向你保证,不止是婚仪那天让你风光,以后的日子也让你应有尽有。你守好妇人的本分,不要再奢想多余的人,安心与我过日子,就能享尽荣华富贵,这种平稳日子不正是你想要的?” 胭脂张了张嘴。 谢留抢先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想知道其中缘由。是你自己说过两清,就是我犯了什么错,一命换一命,你也该放下了吧?” 他不断地反问,开始动摇着胭脂的内心。 胭脂本不该想太多,但实在是谢留过分狡猾,他有意提起他们少年时的过往,让胭脂藉着往昔回忆起旧情,就跟以柔克刚一样,不断说服她听从他的道理。 而仇恨本就因为折磨了胭脂太多年,让她想要尽快抛下。 才会在盛云锦的说服引诱之下,再次对谢留起了杀心,以便早日结束这场秘密而少有人知的恩怨。 诚心说,谢留后来的语气凝重而严肃起来,“你大可好好想想,总之有我在一日,你就与其他人再无可能。” 都闹成这个局面,她跟盛云锦还能有什么可能? 再杀亲夫是没有机会了,谢留再傻也不会给她第三次机会。 至于盛云锦,他现在情况不知如何,但就现下这样的情境来说,要是再想把她带走,什么考取功名再娶她之类的誓言,都通通不作数了。 更重要的,谢留突然又爆出一件足够重击胭脂的事。 “我那日在京都书院找他,你猜我看见什么了?大概那些道貌岸然的书院学子都知情,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姓盛的可不止有你一个女子,他同山长的女儿同样不清不楚。” “你不是有个朋友叫孙畔青?她兄长孙长风是那个人身边的走狗,你们关系这般要好,怎么他竟也不偷偷告诉你?” 谢留说着讽刺的冷言冷语,冰冷的面色却不露丝毫嘲笑之意。 他把浑身僵硬住的胭脂揽到怀里,细心地为她别上巧夺天工,富贵华丽的钗头凤,跟哄小孩般摇着啊摇,蛊惑道:“只有傻子才会倾尽所有在爱你,不顾性命,忠心、好骗。为什么不愿再试试骗骗他,这样你可是会拥有一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夫君,他永远不会背叛你。” 今日的谢留仿佛就是为了给她下蛊而来的。 这是胭脂听过最动听的言语,一个不会背叛自己,忠心耿耿又有情有意心属自己的男子,不是世间痴情女子最最妄想的么? 胭脂仰头,与低头注视她的谢留面对面离得极近,只要露出一丝虚情假意,都能被轻易发现的距离,意有所指地问:“只有傻子才会倾尽所有地爱我,可是他不傻了呢?” 谢留自始至终没怎么笑过,幽沉的眉眼坚如磐石般,不曾有任何一丝异样的改变。 挺秀的鼻梁之上,充满占有欲和侵略性的眼光始终固定在胭脂脸庞,默不作声的将她的手指放到嘴边挑逗地含咬。 胭脂难耐的动了动,得不到回应让她泄露了一点焦灼的情绪,顶着一张面无表情却晕染了欲望的脸的谢留,气势沉稳如松如引君入瓮似的,掌握着谈判的主权。 胭脂满面含春,眼珠水亮地道:“就是做回我的‘谢小狗’的那样也愿意么?” “……” 少年时厮混的称呼出来,谢留眉头动了动,敛去复杂情绪,眼也不眨地将胭脂的尾指吞吐出来,带着她往室内的卧榻走去,轻轻一推,便虎视眈眈覆盖上去。 幽幽传来回应,“试试不就知道了。” 就如自我欺瞒一样,室内盈满了旖旎的芳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待到晌午,床榻上一只手伸出帐外,胭脂懊恼羞怒的脸紧跟着露出来。 她身旁的位置谢留已经不在,房内只剩白日纵情后的她一个,满身痕迹更没眼看。 激.情一过,内心空虚的胭脂莫名感到后悔。 她是不是太好说话,这么快就答应谢留了? 可是从送他参军到下毒,他算是赔了两条命给自己。 庭中捉鸟的谢愠看到谢留从内宅出来,赶忙躲到树后去了。 谢留就跟没看见般直直路过,谢愠扒着树皮的手指逐渐用力,陡然一只手将他从树后揪出来。 谢留直视神色不屈的半大少年郎,冷峻的面容有所缓和,“什么时候变得见不得人了,兄长你也要躲?” 谢愠梗着脖子,倔强地偏头垂眸就是不看谢留。 谢留身形高大,手上力气不小,直接将谢愠当木偶一样提在手上晃了晃,“出声。” “不说为兄就走了。” 谢愠猛然抬头,一声“阿兄”满是委屈的出现在嘴中,连日积压的愤怒都变成了埋怨,“为什么不赶她走,我替你不值,她忘恩负义,刻薄寡情……” “郎君。” 一道声音小心翼翼打断他们,谢愠哑火,谢留沉默的仿佛悬挂了一片阴影的脸色保持不动。 他淡淡问:“何事。” 管事道:“门外有人要求见郎君。” “什么人?” 管事面露怪异之色,断断续续道:“说是……郎君在军营里的旧相识。” 谢留走出门外,修长身姿立在石阶上,不曾下去,就将一道背着包袱,背对着他的身影纳入眼眸。 即使对方衣着素雅,也能从中窥探几分弱柳扶风、不胜娇怜的风姿。 第26章 与狄姜战役打响的第三年。 谢留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他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正打算将他与敌军区分,收尸殓葬。 直到咳出一口血,其他士兵才发觉他没死,还有一口气在。 可他受了重伤,战场后方医治困难,大军迁移也很难受到照料,迟早会丧命,那士兵正打算将他抛弃,是谢留紧拽着对方裤脚吃力祈求,才被带回军营。 “你还好吗?” 意识迷糊中他听见一道担忧的声音。 谢留的求生欲驱使他向人求助:“……救我。” 耳边水声落下,一块沾了水的帕子在他脸上擦拭,“是我。郎君别怕,我会照顾好你的。” 台阶下的人回眸,昔日光影从谢留脑海中被剥离,他直接步履沉稳地朝下走去。 谢愠躲在大门后,看着他兄跟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在一起。 那女子不知是来做什么的,问管事,管事也说不知情。 谢留此时背对着他,谢愠看不见他什么表情,只知道说了不到几句话,他兄忽而转过身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谢愠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结果谢留根本没把他揪出来。 脚步声隐隐传来,谢愠来不及躲,接着无比惊讶地瞪大双眼,就看到谢留将那个不认识的女子领进了门。 “小郎君。” 那气质文弱,长相同样冶丽的女子见着他躲在门后,竟然不见惊讶,甚至就跟早知道他是谁一般,冲他温婉地笑笑:“以后多有打扰了。” 谢愠偷看被抓个现行,还想掩饰尴尬。 此刻被女子的主动问候弄得疑惑不已,想了半天,才对一旁沉默的谢留憋出一句,“阿兄,这是什么人?” 谢愠是排外的,当初他接受胭脂就用了许久的时间,现在再来一个女子就更让他莫名有种排斥。 然而谢留还没吭声,那个女子反倒先开了口。 毫不认生似的,温声软语:“奴家叫云徊,与大郎君是军中认识的。” 军中哪会有女子?谢愠一脸茫然。 云徊知他不懂,掩面低笑往谢留那边靠了靠,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想起过往惆怅而仰慕地抬头凝视身前高大冷峻的男子,“奴家在营中常伺候郎君……” “伺候阿兄……?” 仿佛不想让她说太多,又或是因为谢愠太年少,不让他太早明白一些事,谢留蹙起了冷淡的眉头,抬手制止女子。 然后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道:“你就住在南边小院,衣食住行会有管事帮你安排。” 云徊没有丝毫异议,如同温顺惯了般轻轻点头,很快被等候在一旁的管事带走。 走时还念念不忘地回头,入目可见她表露出来的对谢留的柔情和爱慕。 “阿兄……” 谢愠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兄长居然直接让一个刚见过的女子登门入室了,还要收留她住在家中。 这…… 他咽了口唾沫,迟疑地问:“她是你新收的妾吗?” 晚秋本多风雨,晴日难得,过个三两日便开始阴雨绵绵。 胭脂坐在廊檐下玩水,吹风又贪凉,很快就感染了一场比较严重的风寒。 府里管事替她请了医馆大夫来治,胭脂还处于高热不退,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样子,坐在一旁浑身带煞的谢留冷声问:“白玉堂不是最有名的医馆?之前吃的方子怎么不起效用。” 开始胭脂只是不舒服,昨夜跟谢留欢好时就闹着说肚子疼不舒服。 不大尽兴的结束后,谢留去清洗,她便倒头就睡着了,早上谢留出门上值,胭脂就没醒。 没想到等他傍晚回来,她还是这个样子。 区别于脸庞不同于早晨,现在面颊通红如铁,怎么叫都叫不醒。 面对质问,大夫有种受了无妄之灾的敬畏委屈,“这风寒有轻有重,去抓药的下人怕是未能陈述清楚夫人的症状……” 胭脂一被留在谢府,谢留又跟她费尽周折交谈一通,她就好像想通了一样,暴露本性地做回了谢留记忆中那个娇蛮的女子。 如今家中有钱,日子过得不错,又有下人伺候什么都不用她做,胭脂就更加偷懒。 平常女子都会早起,她作为一家之母却惯会赖床。 找的借口就是夜里谢留要的太多,她应付得吃力,白日不睡足觉,晚上就没精力陪他“干活”。 胭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越过越滋润,以前挨冻挨饿都不会生病的身子便跟着娇气起来,她一觉睡到隅中的次数常有,所以这次病了婢女隅中一过才发现异常。 谢留阴郁的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们,明知与她们不相干还是会免不了想要迁怒。 大夫检查完胭脂的身体情况,时机恰好地补救道:“虽然不是寻常风寒,还是有办法治好夫人的。” 谢留抬了抬下颔,“那就去治,不管用什么药花多少钱,只要将她治好本君也会赏你。” 跟着,他目光停留在胭脂的腰腹上,“还有一事……” 大夫常跟达官贵人打交道,明白面前这种身份的郎君得罪不起,听出未尽之意,躬身表示,“郎君请说。” 谢留:“我们夫妻同房多日,你再看看,她肚子有没有动静。” 大夫年过中年,第一面就被这位年轻男子的气势震慑得倍感压力,不想他还是个关切妻子的好丈夫。 于是露出个了然都懂的微笑,主动帮胭脂仔细把了把脉。 半晌他起身回话,对上那双墨色的平静无波的眼珠,大夫不忍遗憾道:“郎君和夫人还年轻,子嗣之事来日方长,还有很大可能。” 谢留一听就懂,这就是说胭脂肚子没动静了。 大夫亲眼看到他面容出现一丝愣怔,沉默不语,像极了一个失意失落的人。 然后下一刻,谢留就道:“那……有没有不让她过于早孕的方子。” 大夫惊愕地呆住。 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会有人心思如此矛盾,刚才他还以为这位郎君十分期盼妻子怀上身孕,此刻又为何想方设法避开她怀孕的可能。 谢留对大夫几番变化的神色置之不理,面无表情道:“只要不伤身子,将药掺在医治风寒的药方里就行。除此以外,谁也不许提。” 第27章 因养病胭脂近来都被拘束在房内,出行最多也不过是在她跟谢留居所的内院。 天冷寒风肆掠,屋内暖和,怕她老是不好,下面还提前供了火盆给她烤,这样纵容的照顾下日益慵懒的胭脂也并未想着往外跑。 “夫人,伙房炖了只鸡,加有百岁小人参,奴婢给您端过来尝尝。” 小荷跟着她日渐脸圆肚圆,胭脂整日被困在屋里,只能靠两个小丫头打发陪着,除了吃就是喝,已经到了一听药汤就皱眉的地步。“不要了。” 小荷每日一劝,“人参大补,乌鸡肥美,夫人吃点才能养好身子。是吧小菊?” 胭脂趴在榻上,屋内暖和,她穿得不多,闻声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两个挨坐在一块的小婢女,一胖一瘦。“你是自己想吃吧?” 她指着瘦些闷头干活的那个,“平时下头没让你吃饱啊?你瞧小菊瘦的,是不是她把肉都让给你了。” 小菊咬破针线,抬起一张木楞的脸,“奴婢胃口不好,有些是奴婢让小荷帮忙吃掉的。” 小荷脸红地点头,挨得小菊更紧了,“是啊是啊,小菊吃不下嘛。” 胭脂记得她们刚来时就一副相依为命的样子,本来只要了能干的小菊一个,是这小丫头哭求,才跟着把小荷一起搭上的。 虽然不是亲生,却情同姐妹。 婢女疑惑的两眼怔怔地看到卧榻上的夫人翻了个身背对她们。 身着秋衣,尽显单薄。 胭脂捞起一个碗里盛满的颜色翠绿如波的水晶棋子,抓了一把又百无聊赖地洒下。 低落的情绪缓和不少之后,才听见她道:“不是端鸡汤吗?让伙房撇开油沫,下回别老放那些人生,药味太重怎么吃得出鸡味。” 挑三拣四片刻,才大发慈悲地说:“肉别倒了,再回个锅炒了吃了。” 她要求多,听得小荷小脸皱成包子,“大夫说夫人近来吃不得辛辣的……” “谁说我自个儿吃了?” 胭脂声音上扬道:“一半赏你们的,另一半就别炒了,留着等你们郎君回来让他也尝尝。我这回生病,可不就是他害的?我要让他知道我成日养病吃的都是什么东西,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谢灵官在床事上就不是个东西。 婢女们年纪小,胭脂脸皮就是再厚都不好在两个小丫头跟前细说。 但是那天夜里要不是她起来喝水,谢留在她背后直接横冲直撞进来,她也不至于弄洒了一壶茶水。 胭脂被谢留反手掀翻到湿漉漉的桌布上,二人就行起了好事,窗户大开,冷风往屋里惯。 府里的下人睡得早的都盖紧了被褥,就只有他们屋里醉生梦死的两个人仿佛感觉不到,如一团火焰相互灼烧。 “派个人跟他知会一声,我要吃北市街头上的火烧,甜的,务必趁着凉了之前带回来给我。” 胭脂骄横道:“让他亲自买,不然今晚进不了这门。” 这种刁难放在以前,是胭脂常干的事。 现在使出来,不过属于“旧病复发”的阶段。 是谢留说过,不计较过往,愿意做她忠心耿耿的一条狗。 她走不了,留下来安分守己,就当是另一种默认彼此之间的关系。 要是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还算什么谢小狗呀? 到了晚间,府里亮起灯笼,胭脂双足从装满热水的盆里抽出来擦拭干净,套上烤得软和的罗袜踩在绣满锦鲤的鞋履上。 她被收拾得全身暖烘烘的,皮白细腻,眉眼含春,“谢灵官回来了吧?” 出去探消息的小菊帮她整理发髻,肯定地点了点头,“车马都到家门口了,郎君已经在家了。” 胭脂拿着一面巴掌大缀着宝石的镜子,不由得先检查自己的衣着打扮。 她笑镜子里的人就笑,她怒镜子里的人就跟着怒。 胭脂渐渐收敛了灵动的神色,她看起来可真像一个迫不及待期盼自己丈夫归家的妇人。 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心甘情愿在家里等候谢留了? “怎么还没来?” 等了好一阵,肉眼看得出来有稍微打扮的胭脂开始不耐烦起来。 眼里闪动着嘲笑和猜测的目光,昂头娇声道:“该不会是把我交代的事情给遗漏了,所以没脸进来吧。” 她不想等了,一面恼谢留粗心没将她放在心上,一面急不可耐地想见到人抒发自己的不满。 干脆吩咐婢女把人叫过来。 小荷出去后又回来,胭脂在她身后没看到人,奇怪地“啧”了声,“人呢?” 小荷支支吾吾,“郎君在前院。” 胭脂:“我让你叫他过来见我,他人呢。” 她想谢留该不会是被谢愠那个烦人精缠住了吧,结果就听婢女说:“郎君,郎君抽不开身……” 胭脂瞬间拿开镜子,秀眉微蹙,“你一句话说完,怎么老吞吞吐吐。” 小荷表情已经纠结成一团,甚至求助地看向了给胭脂打理头发的小菊,“奴婢不知该不该说……郎君从外边回来后,直接到南边的院子去了,现在人在云姑娘那。” 胭脂微微一愣,问出来的话语声都变了,“谁是云姑娘?” “就是来投奔郎君的一位女郎,说是以前伺候过郎君,还想继续伺候着。” “郎君安排她住在南院,当半个主子照顾着,小郎君还说她是郎君带回来的妾,郎君都没说不是呢。” 胭脂脑子嗡嗡作响,仿佛注水了一样。 可是婢女小心翼翼的告密声还是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夫人不知道,是因为夫人在养病,又不曾经常出去院子里,郎君还吩咐奴婢等不许提云姑娘的事。” “再过段日子,云姑娘就要在府里住足月了,大家都猜郎君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办场喜事。” 胭脂面容上的春色褪尽,她抿着唇,从未觉得双腿走路是那么僵硬。 早知谢府的大宅深,可是为什么这么难走。 晕黄的灯笼安静地立在廊檐屋顶,照着行色匆匆,从慢到快,从走忽然开始奔跑起来的竹青色身影。 墙上路过的影子婉若游龙,甩荡的长发将呼唤的声音抛得很远很远。 南院的房门轰然推开。 胭脂呼吸激烈地站在门槛处,睫毛上沾染了一片雾气,乌黑有神地盯着眼前一男一女的画面,和谢留处变不惊漠然回视她的脸。 本想大闹一场积攒了一肚子话的胭脂一口气梗在喉咙处,突然没了勇气说出来。 第28章 那个所谓的云姑娘做了顿一桌好菜摆在台上,两副碗筷,还备上了好久。 胭脂发觉她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后,默默地将手里刚为谢留夹过菜的筷子轻轻放置到碗上,“夫人来了,要不要进来一起享用这顿晚食。” 一股气息宛若云浪在胭脂腹里翻滚,腾云而上,直冲头顶。 她连问都不问一声自己,就已经将她摸得门清,知道胭脂是谁。 反过来胭脂却对她一无所知。 只知道谢留让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进门,却连知会她一声都没有,他瞒着她,还让府里的下人都瞒着她。 胭脂抠着掌心,感觉到一丝痛意才反射性地挑了挑眉,出乎意料地没有大呼小叫。 面色如常,呼吸缓和下来,目光忽略谢留身旁的女子,直直地盯着他一人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留脸上看不出丝毫被当场“捉奸在床”的羞愧异样,也是,他们不过是坐在一块如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吃晚饭。 身边的温婉女子比她更像他的夫人罢了。 谢留眼也不眨地回视胭脂,语气十分冷静,“两刻之前。” 那也有好一阵了,就是害得胭脂白等的那段时间。 胭脂更有种被戏耍的耻辱,结合她方才亲眼见到的一幕,心中憋着气,却极为要面子,不肯在这对“奸夫淫.妇”面前低头认输,露出任何会被发现的委屈不快。 就在这三方对峙,安静得说不出怪异的场面下,不远处伺候她的下人赶过来。 胭脂孤傲地扬起秀颀的脖颈,眉眼娇艳冷淡,“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所有人一愣,包括谢留。 下人远远就看到郎君跟夫人还有新来的妾室三足鼎立的一幕,近了以后放缓脚步轻易不会吭声。 夫人都找来这了,又发了话。 聪明的是没当众发作为难任何人,直接问郎君跟不跟她走。 如此既能当着新来的妾室的面带走郎君,又能明晃晃地宣誓自己一家之母的身份,这种做法比撒泼可高明太多了。 谢留神色莫测。 胭脂没再等下去,转身就走。 什么叫忠心耿耿的狗。 是偷偷把新欢藏在家里不让她知道。 还是瞒着她私下里偷偷恩爱,是想等弄出身孕生下庶子,再告诉她? 胭脂转身那一刻像极了转瞬即逝的落叶,透着几分决绝。 她眼睛毫不避让地看向路边的下人,就是想从他们眼中看看有没有旁观她笑话的意思。 这时她变回了以前那个胭脂,即便微笑都显得妩媚虚伪,削薄的衣裳让她的背影在夜色和灯影中气质清冷。 走了一小段路,在拐角处胭脂听见身后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一如胜利者般停下脚步,勾起嘴角的弧度,“你还跟来做什么?” 下一刻,一件宽厚点的外袍包裹住她。 谢留目光幽幽,半张脸被廊檐下的阴影掩盖,“你先回房。” 胭脂面露荒唐的回头,确认这是谢留亲口说出来的话,“谢灵官,你什么意思。” “回去。” 她眼里仿佛被点亮了愤怒的火焰,抑制不住捏紧了拳头,“你不同我一起?你还留在她这?” 谢留视若无睹,“走。” 胭脂还没被这样对待过,一时被冷风吹得浑身一抖,她解开谢留给她的披风,揉成一团朝他丢过去,“贱狗。” 她是第一次被气成这样,整张脸都沉了下去。 胭脂哆嗦着深吸一口气,谢留皱眉冷着脸看见她笑了笑,那双媚眼透出一丝狠意,“你玩我?等着,你敢对不起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她终于露出她从不良善的本性。 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着想的一面,只许她对不起别人,不许别人愧对于她。 “她不是我新收的妾。” 胭脂只当他是在解释,可她已然不想听,心里只有一团罪恶的火焰,想要发泄出来,她瞪着夜色,恨不得一把火把整个谢府给烧了。 谢留目送她脚步飞快挪动,看她开始逃离似的奔跑,那张薄情冷峻的面孔逐渐暴露在光影中。 他沉声在胭脂身后道:“但她是我在军中认识的女子,你应该能想起来,我还跟你提过。” 那不就是营妓。 谢留知道胭脂听得见,他加重嗓音,“她长得像你,生得漂亮,性格温顺解意——” “你不喜欢她吗?” “谢留!!” 胭脂两眼通红地捂住耳朵,埋头越跑越快,“贱人!贱人!去死!” 她早该听盛云锦的话,不该妇人之仁。 他该死。 谢留收回看不见人影的目光,拾起地上被丢弃的披风,转身对上从阴影中走出的云徊担忧的眼神,“她经常这般说你?” “不。” 谢留冷然道:“今夜头一次。” 少年时的胭脂也会对谢留口出恶言,但那是他们玩闹的时候,傻子谢留无语中惹了她生气。 会说些“你是不是蠢?喔,你是真傻子,没人要的傻子”、“再弄脏我衣裳就把你丢到河里去”、“别再用你的脏手碰我”、“我真瞧不起你”诸如此类发泄脾气的怨言。 大多情况下,心情好的胭脂是会对着傻子卖娇的,兴致来了逗弄他,兴致不好谢留怎么粘她都没用。 他不傻以后,除了方才就再也没出现过这种事了。 她肯定气疯了。 才会毫无理智地说出那种极为歹毒,报复心浓厚的话。 云徊仔细打量谢留此刻的神色,油然生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失望:“你不生气?她这样对你,你都不恼么。” 谢留没给她任何解释。 他今天刚到府里,云徊就派人来请他。 看在以前军中相互照顾的情分上,谢留想着只待片刻就走。 没想到她布置一桌饭菜在等他,至于胭脂那边,说不上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留并没有让人去说一声。 没有回应,云徊也不尴尬,她习惯谢留这样的沉默和冷淡。 柔柔地问:“那晚食还吃吗,方才你还没尝几口……” 谢留心思不在吃食上,他直视云徊,“之前缠着你的军汉我已派人解决了。庞家愿意认你回去,以远亲表姑娘的身份,你怎么想?” 云徊是营妓的身份不假。 她跟谢留在军营相处的时光也是真的。 她怜惜谢留的境遇,谢留为了还恩情保她不像其他营妓那样被肆意玷污,只不过她从未离他更进一步。 云徊眼里的温柔好似一片汪洋,她道:“我想在谢府多留一段时日。” 第29章 胭脂逃离般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路上碰到神色讶异的下人她都无心理会,更带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怒视撞见她的所有人。 “把院门关上,从今夜起,不许你们郎君踏进这里一步!” 今夜过后,整个谢府都会知道,谢留为了一个没有身份的女子而赶走了对他不好的毒妇。 这就是他的目的,是他给自己的下马威。 胭脂扭身冲进屋里,在宣泄了巨大的愤怒之后,委屈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湮灭了她。 没多久,呆站在屋外面面相觑的婢女们就听见了一道埋在被褥里,压抑许久终于突破闸口的恸哭声。 气息悠长,悲鸣婉转,到结尾才中断,转为短促的哽咽啜泣。 一听就能感受到屋内人受了多大薄待。 胭脂自认,不是她情愿留在谢府的。 是谢留用了强迫的手段把她从别人那抢回来,再用动人的言语蛊惑说服她,许诺了许多好处,胭脂才勉为其难地放下过去怨恨,尝试着留在谢留身边,跟他做一对正常夫妻的。 毕竟他说的,好像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一样。 既然不追究过往,又有意示好,胭脂一动容就愿意给谢留这个机会。 都是血肉做的,她又不是真的没有心,哪怕没明着说出来,这段时日的相处里,她默认跟谢留在床笫间颠鸾倒凤,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但绝对不包括他背叛自己,对自己不忠。 她在床榻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荷一脸闯了大祸的样子,躲在小菊背后,二人期期艾艾地往里走,就想安慰安慰胭脂。 半刻之前的夫人问及郎君,还是笑模笑样的骄横的不得了,与现在痛哭流涕的简直判若两人。 “既然说好跟我好好过,又为什么要收纳别的女子?不就是好耍着我玩,嘴上一套,背里一套。 ” 她回头,恼怒埋怨的瞪着不敢靠近的小丫头们,“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也帮他瞒着我?我素来没亏待过你们吧,怎么我说的话就比不上你们郎君有用?” “不是的夫人……奴婢不是不想说,是不敢说。” “您还病着呢,怕您知道了心气不顺。” “那个女子跟夫人怎么比得,郎君从未在她那过过夜,心里肯定还惦记着夫人,为了她跟郎君吃味闹脾气,不值当啊夫人。” 胭脂不认自己是吃味了,她认为这是嫉妒。 因她心眼小,她霸道,她就觉得谢留不管是傻的时候还是正常以后,他就是自己的一条狗。 狗怎么能三心二意,有两个主人呢? 她嫉妒所以接受不了自己看到的一幕。 小菊蹲在胭脂身旁道:“您是夫人,跟一个没名没分的人计较什么?既然郎君说过她不是妾,大可以将她赶出去。这府里能做主的女子,只有您一个呀。” 胭脂早已经不哭了,她发泄了心中一通怨气,翻身躺在榻上,小荷拿帕子轻轻为她擦拭通红微肿的眼角,静静发着呆。 胭脂说过不会让对不起她的谢留跟云徊不好过,可目前来说,除了把人赶走,她还真一时半会做不了其他什么。 找谢伯卿去告状? 先前给谢留下毒的事还没追究,她要是去了,谢愠在旁肯定会骂她句“活该”。 夜色无垠,风声不止,偌大的谢府灯火渐渐熄灭下去。 除了重要地段的廊道需要光亮,别处都只挂着两三盏明灯,跟着谢留往住院去的一伙人提着灯笼,在黑漆漆的庭院里快步穿梭。 到了住院的居所,看着紧闭的两扇院门,谢留停在路旁的假山处。 亲兵上前帮他去敲门,门开守夜的婢女探出头来,几句交谈中,夹杂着摇头摆手的动作。 不到片刻,亲兵就提着婢女亲自来给谢留告状,“郎君,下属好说歹说,这女子就是不肯开门请您进去。” 谢留两眼将他们背后那座安静无比的院落纳入视野中,高墙围着,地势偏高,没办法仅凭肉眼就能看见里头是否还亮着光。 面对被亲兵的做法快吓破胆的婢女,谢留没再面露厉色,只是气势更冷了,“怎么回事,给我个说法。” 婢女跪趴在地上,“不怪奴婢,是夫人,夫人吩咐,她说郎君‘要是爱待在南院就待在那,今后就住在那边算了’,这里往后都不许郎君过来。” 典型的小肚鸡肠与人置气的做法。 也只有她才说得出来,众人肉眼可见,郎君竟然扯唇笑了起来,在清冷的夜色中尽显容貌的优势,高鼻深目,挺秀如松。 谢留:“她是不是快气疯了。” 下人愣怔。 不过一瞬,他就冷着脸道:“告诉她,谢府为什么姓谢,因为这都是本君的地盘。今日念在夜已深就算了,明晚再过来还是如此,就别怪我事先没提过了。” 谢留转身去了书房。 胭脂闷在被子里的头在喘不过气的时候,终于窜出来,满面浮红,在听见婢女的传话后气得拳头砸向床的两边。 她敌不过谢留,自然只有找其他人开刀。 云徊是谢留带回来的营妓,胭脂自认她没坏到一种是非不分的地步。 这女子想来也是个苦命人,她能找到谢留,兴许跟她想法一样,是想为自己找个得力的依靠,一个安稳的归宿。 却不知曾经的相好已经娶妻,不适合再被她打扰,要怪就应该怪允许她进门的谢留。 他要是不将人领回来,就没有这种让她气不顺的事了。 胭脂当家做主的命人准备了一些财物,收拾好了才有闲心把云徊请过来。 为了第二次见面,胭脂还特地收拾了自己一番,既不想让自己收拾得过于隆重,弄得她仿佛很在意她的存在似的,又不想让自己被人比下去。 那天夜色中,她一心只盯着谢留,未曾仔细观察他身边的女子。 匆匆一眼扫过去,隐隐感觉到那的确是个年轻的美人。 从气质上来看,不能说与胭脂不是同一种类型,云徊看起来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备选人。 说她是营妓,当真看不出她有一丝一毫曾被迫淫浸风月的媚俗。 她就像是曾经在人前营造自己良善一面的胭脂一样,充满温柔,说话声也不大,不卑不吭。 区别在于,胭脂是做作而虚伪的,云徊是真的。 大概是清楚胭脂叫她来是做什么的,云徊显得一点也不意外,“见过夫人。” 在胭脂打量她的同时,云徊也在暗自观察她。 “不知我该称呼你一声姐姐还是妹妹?”那个亲自把自己的丈夫送上战场想要谋财害命的女子,顶着一张冶丽如花的小脸,睁着她无辜而漆黑明润的眼睛娇软地问。 仿佛那天夜里,满脸愤怒狰狞的朝英俊明秀的男子破口大骂的人不是她。 云徊淡淡道:“我与郎君同岁,夫人不介意的话,我就托大称呼夫人‘阿妹’。” 胭脂觉得她的气态和说话方式与寻常女子是不一样的。 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受过折辱的营妓。 胭脂盯着她的脸,在将云徊看得微微露出疑惑的神色时,端起茶杯拂去茶沫,红唇微张,轻轻一笑:“谁是你妹妹?可别乱认人啊。” 她的嘴脸与方才别无二致,说出来的话却像逗傻子一样。 云徊有种小瞧她的诧异,“不是你问我……?” 胭脂理直气壮道:“我问你,是看在你是客人的身份上客气一句,不代表就是要你与我平起平坐。” 她微笑着望着云徊微微变色的脸子,伸出手给旁边的婢女,让她帮忙擦拭打湿的手指。 如果谢留在这,兴许还能重温往昔那样对他的胭脂。 因为此刻,她就把以前对谢留的姿态,同样摆出来对待这个觊觎自己丈夫的女子。 云徊面色火辣的低下头,很快抬起来:“我对郎君就像寻常人对青年俊才的赏识仰慕……” 胭脂打断她,“你的赏识仰慕,不妨碍你求他带你到家里来,没名没分的住着。然后再过段时日,你们情难自禁,军营里做过的事在府里再做一遍,然后让他给你个名分,你就可以鸠占鹊巢,成功挤进谢家取代我了,是不是?” 云徊那一套说辞,在胭脂眼中看来就如把戏一样,都是她在盛云锦跟前玩弄过的。 装,她早在八百年前就在谢留跟前演戏了。 眼前这女子对谢留存的什么心思,胭脂一眼就能看穿。 她情愿云徊在她跟前说实话,也别班门弄斧。 云徊果然收敛得赧然,纯善的神色变得淡淡的,看胭脂的目光充满复杂的审视和批判。 她在良久的注视中,松开手里揉成一团的手帕,语气平和地道:“灵官同我说起过你,你比我想像中的更叫人讨厌。” 胭脂愕然一瞬,更加好奇谢留同云徊的关系,她挥去心中那抹怪异的滋味。 嫣然含笑地反击回去,“姐姐不装了?灵官是我夫君的字,你无名无分,一个未婚配的女子就不要胡乱称呼,免得让人误会。” “实不相瞒,这段时日不知道你在府里,是因为我人在病中,要养好身子。夫君怕我为府里的事劳心劳肺,才不许人传到我耳朵里。” 眼看云徊一派淡然的姿态回望她,胭脂郁结更深地叹了口气,“我长话短说吧,姐姐要是想从良,找个好人家,我识人不多没什么法子,只能提供些财物给予帮助。你拿了这些钱财,出去寻个落脚的地方,再找个媒人相看,不愁找不到良人。” “我不会走的。” 胭脂话声一顿,睁大澄澈潋滟的杏仁眼。 云徊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她看起来比胭脂更像一个主母,而不是像她娇娇俏俏,坐没坐相软骨头似的,跟个妖娆的妾室一样。 云徊重申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谢留,只要他亲口赶我走,我才会离开。” 她用一种胭脂很难懂的眼神盯着她。 云徊:“真正该走的应该是你才对——” “你没有礼义廉耻吗?曾经为了一点钱财就将自己的夫君送上战场的事难道忘了?他在军中过得什么样的日子你知道吗?他为了抢回你的书信被其他嘲笑他的军汉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你见过吗?他朝夕不保,差点送命的时候你在哪逍遥快活?” 胭脂呆坐在位置上,被猝然起身朝她走来,字字批判质问的云徊吓到。 她满眼瞧不起的憎恶地谛视着她,云徊俯视着胭脂沉声指责:“他傻子的时候,我听他同我说起你,在他心中有个叫胭脂的女子是如何的美好,然而在我看来,那就是个心思歹毒的人!我真是不懂,谢留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他为了你不要命地加官进爵,你却要害他一次又一次。这个‘夫人’的位置,你坐的就没有半点羞愧么!” 云徊眼中映着胭脂僵硬到发白发青的脸颊,终于缓和了一口气,“你真的一点也配不上他。” 军营里其实不止有慰藉有功绩之人的女子,还有一些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男子。 两者统称“娼奴”。 娼奴的作用不仅仅是伺候军汉,还有拿他们当战场上先行探路的弃子的用处。 云徊认识谢留是在一年多之后,军营有个傻子,这件事她早有耳闻,来找她的军汉中就有对她不错的,当笑料一样提及谢留。 也不知是怎么被送来参军的,初入战场吓得命都快没了,不是挨揍就是被挨揍。 有一点诡异的是,傻子运气极好,次次都能险象环生。 跟着他,有些老兵都能逃过一劫,因为这个傻子很少挨打了。 据说其中也有些跟傻子身体有关的原因,平常发起疯来,十几个兵士都降不住他。 云徊跟谢留有交集,是在一次她惹怒了军汉以后,被狠狠收拾一顿的她被丢到营帐外边,到了夜里碰上出来觅食的野狼,她就会被拖走吞吃得只剩骨头。 那天是运气好,在草垛旁竟然有人在哭。 云徊呼救,谢留抽噎着,一边抹泪一边走过去查看。 他那时的待遇已经好了很多,云徊请他给自己赏点水喝,谢留就去了。 大概是接触之后,发觉谢留和传言中的不大一样,云徊私底下与他来往较多。 大多时候其实是她单方面的挽留。 因为谢留人傻,他根本不懂男女之事,看她的目光从未有过浑浊的欲望,是那种透亮清澈的眼神。 “你把我当你那个‘小凤凰’,常来营帐中找我伺候好不好,我可以常常陪你聊天,聊你喜欢的那个女子,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对我说。” “小凤凰是胭脂,胭脂就是小凤凰。” 这点谢留分得很清楚,“胭脂就是胭脂。” 云徊怎么都成不了胭脂,那个可恨卑劣的女子。 但兴许是因为看她可怜,云徊总会顶着一身伤出来,几次过后,谢留就愿意帮她了。 叫她出去伺候,找个地方聊聊天,时间一到就送她回去。 这样的模式,一直到谢留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 立下功绩的谢留,在营中有了一定地位,还有了个单独属于他的营帐,云徊就进到营帐里伺候他去了。 云徊想,他先前傻,识人不清,不知喜欢的女子的面貌好坏,现在好了,应该就会知道,那个胭脂就是个卑鄙的小人,品行败坏不值得他喜欢。 但是当她提起这个名字时,已经成为一呼百应的将领的谢留,就会压低眉头,掀起眼皮,眸光暗沉地冷视着她。 谢留不再跟云徊讨论“小凤凰”,也不许她提他京都里的家,他的阿翁谢伯卿,幼弟谢愠。 那成了谢留心底压箱的秘密,不会再分享给外人。 因着谢留身份水涨船高,云徊作为旁人眼里他收拢的营妓,也渐渐被恩准脱离了贱籍。 战事一结束,她也有幸离开军营,她本想跟着谢留来谢家,却因为被拒绝,得知谢留帮她在京都寻了一个安置的地方,熄了心中的心思。 但这回出了点事,她终于有了借口,光明正大地寻求他的帮助,踏进谢家的门。 也正好见一见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云徊摇头,对听的呆若木鸡的胭脂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对你百般容忍,你却当众辱骂羞辱于他。” “谢留好歹也是一府的郎君,你要实在照顾不好他,那就把他让给我,我愿意分担一二。” 这简直是胭脂听过最荒唐的话。 随即,她仿佛懂了云徊从哪来的理直气壮,“我跟他的时日虽然不长,比不得你们十多年的青梅竹马,但在军营里,几年的日日夜夜我也曾陪伴于他身旁。你不喜欢他,我喜欢,我会对他好,把你过去不曾对他好的,通通翻倍照顾他,不让他受一点委屈,更不会让他再为一个心里没有他的,无情无义之辈难过掉泪。” 胭脂被云徊的反客为主给震慑住。 她不光惊诧于云徊这样的底气,更惊诧于她口中的谢留,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的所作所为。 胭脂很难将云徊形容中的“谢留”,与现在冷情冷肺就爱故意惹怒她的谢留挂钩。 “想都别想。” 胭脂反应过来,她不怕有女子找她的茬,做她的对手。 但像云徊这样的,字字离不开她跟谢留军中的日子,宣扬她怎么伺候谢留的,这让胭脂感到由衷的心里不适,不仅仅是膈应不快。 还有一种要被人抢去所有物的愤怒。 胭脂打量她,她懂了云徊跟她到底哪里不同。 她就像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好女子,见不得她作恶,见不得她玩弄男子,要站在道义的一方批判指责她,“你配不上他”。 因为她是善良的,她只会对一个人好,而不是对一个人抱有恶意。 胭脂从前的所作所为反而与云徊相悖,这就衬的她多么恶心多么邪恶,多么让人反感。 可是,云徊知道什么? 她知道她母亲是替谢留的生母去死的吗? 她知道她母亲死的时候还怀着她未来可能的弟弟和阿妹么? 凭什么她家破人亡,拖累她家的谢留身边还能有亲人相待,他多无辜啊,她报复他想要杀他,她就是蛇蝎心肠配不上他! 世间的好,仿佛都让这俩人演绎完了。 “营中上百日,无人干涉,更没有我。” 胭脂站起身,一步步逼退比她还高了一点的云徊,笑靥如花,眼露精光:“怎么你还没让他欢喜上你啊?” 云徊被嘲弄得脸颊微红,站定后想要解释,“你……” 胭脂勾着垂在鬓边的发丝,做足了骄矜之色。 她轻叹着道:“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伺候他那么久,还是不得他心意啊?” “……” 胭脂凑近云徊后,瞬间拉下脸色,点着她的胸口,微微踮脚容色冷艳道:“你说的那些日日夜夜,该不会你以为做他的洗脚婢,为他宽衣解带你就能取代我坐上谢留妇人的位置吧?我告诉你——” “你做的,通通都是他以前那么对我的,就算是如今,现在,我只要在榻上褪下鞋袜叫他一声夫君,他都会心甘情愿跪在我面前!” “只因谢留发誓要做我的一条怎么撵都撵不走的狗!” “你算什么,你在我面前张扬什么,你们那段不明不白的日子对我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胭脂气息微喘,面也诱人透红地看着震惊中的云徊。 她以为云徊被她的话惊吓住了,马到功成地勾了勾唇,然后就看到云徊目光朝门口的位置偏移过去。 胭脂若有所觉地扭头,接着一眼发现了立在不远处的谢留。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亦不知来了多久,就静静地站在柜子边,那有一个人形高大的花瓶,遮去了他大半身影,才没让人立马察觉到他。 那些充满羞辱性质的言语,是否也都被谢留听了去,他神色不悲不喜,俊脸僵木的宛如一张被风吹旧吹黄吹透的白纸。 谢留:“我在战场卖命这些年,那些个你看不到的日夜对你来说,都不值一提是么?有我和没我,都与你不相干是么?” 胭脂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谢留在对她说话。 旁边还有不少人在围观这一画面。 哪怕知道只是她自己的臆想,胭脂也觉得丢人,更不想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于是只好佯装轻松,无所谓的模样娇笑着道:“夫君说什么呢,怎么让人听不懂。” 胭脂想要糊弄过去,但谢留在这一刻朝她看来的眼神将她定在原地。 太深太黑,仿佛一片见不到底没有日光的深渊。 谢留凉薄地扯了扯唇,“我明白了。” 胭脂想问他明白什么了,谢留不给她机会,忘了来这是做什么的,转身就走了。 她肩膀被人撞了一下,胭脂惊讶地看去,只见到一道倩影追着谢留的方向出了去。 她本已经提起的脚步,见此情景缓缓放下。 “夫人,不去找郎君说说吗?” “说什么。” 胭脂背过身,攥紧双手,嘲弄地道:“人都从军营追到家里来了,又说我对他不好,就给他俩一个情投意合的机会怎么了。” 第30章 云徊紧盯着走出宅院,往廊檐方向出去的影子。 谢留马不停蹄地离开这里的动作,让他的肩背挺括得宛如笔直的门板,又僵又硬,瘦腰长腿,身量高的须得人努力抬头仰望,脚步匆匆不停才能跟上。 不看他的衣袍,一般人见了他会很迷惑他的出身。 因为谢留不喜欢戴冠,一直都是将乌发束成马尾状,白灰色的巾布会随着行走中带起的风飘扬起来。 而南朝一般是权贵阶层的成年男子要戴冠,普通庶民则以巾束发,而冠中有帻、巾的就更“贵”不可言。 此时云徊紧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能看到两条飘荡的巾布下,搭在后腰上的一只手已经紧紧捏在一块。 腕上青筋凸起,往下是攥得发白的拳头。 谢留倏地停下。 云徊见此松了口气,快步跟上,就听谢留正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简单快速地道:“别再跟了。” 云徊表情变得十分犹豫,她温柔而体谅地问:“你都听到了?” 她为刚才的事道歉,紧接着又大方承认。 “听到了也好。” 云徊痴痴地凝望着身前不言不语的谢留,说道:“我对你抱有那样的心思,你应该早就知道的。就在回朝的路上,我还曾想过对你说,哪儿也不去,就一直留在你身边伺候。将军……谢留,你很好,不必为了那个女子说的话而生气,恼了自己。” 她试探地上前拉住了谢留负在腰背上的左手,谢留一低眸,就能看到云徊通情达理,体贴温柔的模样。 她苦口婆心:“你知道么,在军营你我称得上是相依为命,我想你这般好,怎么就有人不懂珍惜,还将一颗赤子之心弃之如敝屣?她那样对你,不值当你心中这般在意,还不如对你自己好一些。” 云徊想让谢留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胭脂那样,不识璞玉,不懂欣赏,满怀恶意。 谢留自身出色,胭脂不喜欢,自然阻止不了还有人欣赏他爱慕他,若是没有才叫奇怪。 这样规劝的云徊,听得出颇有几分教养学识,懂得琢磨人心。 说她是有身份的人家出身也不为过,同样也与恶语相对的胭脂有着天壤之别。 谢留看向她的眼神渐渐变得专注,云徊在做营妓时面对旁人嬉笑,未曾觉得不好意思,被谢留一本正经地盯着,渐渐低下了头。 然后她就看到骨节修长的五指,将她从手腕上挪开。 谢留:“我跟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不要再插手了。” 诚然云徊是个相当正直的女子,谢留在营中的记忆并非全无,就像对方从其他军汉那听说过他,谢留也曾远远旁观过她被人欺辱。 傻子也有自得其乐的时光,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会在意。 他更不是不懂男女之事,年轻胆大的胭脂就曾常常带他背着大人厮混,偷尝禁果。 只是在云徊被人欺辱的时候,在当时谢留的印象中,被他认为这就类似于他跟胭脂一样,云徊与其他人玩乐是件正常事。 傻子对被迫玷污和自愿欢好,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不懂什么叫营妓,不懂她为什么会跟那么多男子在一块厮混。 这些傻子通通都不关心。 后来二人有了一次认识接触,再到云徊去他身边伺候,谢留才有了对除胭脂以外的女子的认知。 她就如寻常善良的人一样,看不惯胭脂对他的所作所为,富有同情心,抱有正义感,被欺负了也会选择隐忍和坚强。 和云徊一比,胭脂就差多了,恶毒小心眼,时常对他骂骂咧咧,说他这不好那不好,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可谢留都不知道自己喜欢胭脂什么,看她就是与看其他人不同。 可能是那个女子的言不由衷,说得经常和做的不一样。 就像胭脂无法参与谢留跟云徊在战场的那几年时光,云徊同样无法触碰谢留同胭脂在十几年里的过去。 因为很多事情没有办法用黑的白的直接辨认是对是错。 “不听话就把你带到河边丢掉”、“从后面推你下水淹死,让你再回不了家去”、“怎么别人都顶个聪明,就你生的人模狗样,偏偏是个草包”,在这一堆诸如此类的辱骂背后,谁会知道是一个贪玩不知分寸的少年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然后被照顾他的小姑娘不厌其烦地整理收拾,一遍一遍为他擦手剔出指缝的泥才产生的。 半大小子,疯疯癫癫,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知道那时的谢留多么难照顾? 胭脂才多大,自己也是个孩子,还要照顾比自己年长很难约束的少年,她没那么好的脾气,她也会生厌也会发火。 只因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需要找到自己的发泄口,来宣泄缓解对看不到希望的未来的一点埋怨憎恨。 “胭脂,胭脂。” “叫魂吗,你烦不烦啊。” “胭脂。蝉,有蝉。” “傻子,你把它捏死了!呀,真恶心!” 等胭脂忍着厌恶,带谢留洗干净手,在他又想一出别的事之前,胭脂就会对他威胁,“再弄脏自己的手,我就带你去厨房,把它剁了!” 谢留畏惧的闪躲,“不要不要,不要剁我。” 这种长时间的闹腾,一直到降服不了他又感到疲累的小姑娘终于连火都发不起来,丢下棍子蹲在地上哭为结束。 只要看到胭脂掉水珠子,傻子才会知道错般期期艾艾靠过来,“胭脂不哭,手,手给你吃。” “吃什么,剁掉算了。” 说罢便将那讨人厌的手指塞进嘴里,狠咬一口,直到听见谢留哀嚎才算解气。 从前试图遗忘隐瞒的过往一帧又一帧地窜入脑海,湿润的微风拂过手指,闭眼的谢留仿佛想起来被湿热的口腔包裹吞没的触感,彻底清醒过来。 要说胭脂那时对他不好,也不尽然。 除了谢伯卿,还会有谁有那样的能耐日日待在他身边。 更何况,那也不过是个正需要被人宠爱的小姑娘的年纪。 “也许回忆中并没有那么美好。” 被拒绝后,云徊咬咬牙道:“是你心中将她美化了,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但是怀有恶意之人,她是永不悔改的。” 谢留顿足。 云徊加快语速想要让他回心转意:“她与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沦落到军中的,谢留,我们才是同病相怜的那种人,和她全然不同,不要再沉湎在过去那些虚情假意的好了。都是假的,你要向前看,还有更好的人想照顾你,你值得最好的呀!” “看看我,回头看看我吧。” 她祈求。 说起来,云徊身世也很坎坷。 她是庞家妻妾之争,落败之后被牺牲的弃子。 她是原配所出的嫡女,被妾室所害,在街上被人掠走好几年,后来就出现在了军营之中。 但以她的自强不息才活到了今日,庞家因她不是贞洁之身,碍于原配那边的势力,又不能不将她认回去。 于是选了个折中的法子,让她以远亲的身份回来,待遇还与原来正室嫡女的相同。 她同胭脂,就是两种不同的代表了。 一个坚韧纯善对他好,一个刻薄寡毒想他死。 即便云徊感同身受的,说着他们同病相怜,经历相仿,都是苦命人。 谢留这次最终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他心中已然有了不同的答案。 天边自午后起出现一片灰白的云海,日晕也开始黯淡。 近来被提任为副指挥使的徐亦尘忙得脚不沾地,大军归朝已有数个月,上面的封赏一一落下来。 最快得到赏赐的其实是普通将士,功绩比较好划分,最慢的就属徐亦尘这些,有家世有关系,需要好好谨慎安置的世家子弟。 入朝为官,位置不多,前景好的官职多的是人虎视眈眈。 他们世家子弟都需要用势力去争,更何况普通人。 除此以外,像谢留这样的孤兵将领,没有后台,是最吃香也是最容易被怠慢的。 谢留属于上面有势力想用他,又有人不想他起势的倒霉蛋。 在此之前,在战场上。 谢留是因能力过人,被宋霄炼他爹呈报书信到新帝桌前,被封为“北征御敌将军”,掌管着有近二十万人马的神风营的势力。 并且代行大将军领军布阵一职。 可惜有人不想看他这般起势,在他回京之后百般阻挠,以至于到现在,本该被嘉奖,实至名归获得册封的谢留,暂时名义挂着“将军”一职,实际上军籍里的职务却是一个千户长。 前段日子,以庞家为首的势力,更是极力阻止新帝重用谢留。 说谢家前身有逆谋之鉴,就算将功补过,这种罪臣之后也不可多用,并散布种种危险言论,导致暂时看不清风向的官员被暂时拉拢倒戈,反对谢留入职。 为了稳定朝臣情绪,新帝便佯装举棋不定,故意不提谢留封赏的事,暂时将他的事放置在一旁,仿佛忘了还有这样一个有才能的武将在,只等风波过后,一有机会再对谢留的封赏去处另作安排。 一直到最近,关于谢留的去处和官职才有一点眉目。 得到消息的徐亦尘仔细打听确认之后,便趁着今日抽出一些空闲时间,专门过来见他。 不想恰巧碰到宋霄炼与谢留在他的千户所里说话,是在谈论许多年前的纠葛。 宋霄炼:“你们谢家最早属于拥护已故嘉仪太子的一派势力,也就是当今新帝早已故去的大伯父。早前先嘉仪太子年幼体弱,先皇后又去世较早,天家只有这一个正统血脉,你阿翁他们许多人都担心他撑不到成年,不想他不仅活到了三十岁,还留下一个子嗣。” “你父亲被聘为太孙太傅,被先嘉仪太子寄予厚望,要他在他离世之后,好生教导辅佐太孙长大成人。谢世伯铭记在心,顶着多方压力,接下重任,太孙也与你父亲日益亲密,视作亲人,结果因此引起了太子妃一脉不满,担心你们谢家趁太孙年幼,让他更信赖于你们。” “于是让太子妃与谢世伯之间对太孙的教导产生了分歧。这也为日后先嘉仪太子一脉的消失酿下祸根。” 宋霄炼拨开面前的棋盘,豪饮一口茶后,继续说着好不容易打听来的秘事过往。 “太孙六岁那年,因太子妃借口带走他,害得原本那日要授课的谢世伯,白白等在太孙书房门外一整日,大雪纷飞,冰寒刺骨,谢世伯病倒后,你们两方势力的关系终于破裂。” “病愈后,谢世伯找到机会,便带太孙求见了不管朝政的安荣皇贵妃,先皇后已故,先皇便没再立后,后宫之中全由安荣皇贵妃掌管。她膝下无子,正适合代行先皇后一职,教养太孙。” “谢世伯这般做毫无疑问是打太子妃的脸,亦或是想让太子妃一党知道教训,但无疑他成功了,先皇身体不适除了朝政很少过问其他,安荣皇贵妃答应暂时教养太孙后,太子妃那边再没有权利和机会随意插手太孙的事。” 于是这又被太子妃一党认为,谢家这么做是要带着太孙向安荣皇贵妃的势力投诚。 本就破裂的关系变得针锋相对起来,就在两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一方庶出皇子的势力说是找到了太子妃与人私通的证据,怀疑太孙不是体弱多病的先太子留下的遗孤,打着维护正统名义造反了。 而谢怀拙的死,更是其中一环设好的局。 太子妃一党将计就计,并未立马澄清真相,而是想藉着庶出皇子的势力一同清理掉谢家。 就在谢怀拙计划将太孙转移到他处的时候,下属送来关有意谋害太孙势力提前行动的消息,结果未能准备周全的谢怀拙带着不多的人马提前进宫,就此步入安置朱雀门的陷阱,永远丧命于此。 “庞家就是先太子妃一党的内应,是它向谢世伯提供了假消息,他们如今就是不想让你起势清算,才会对你百般设卡,”宋霄炼长篇大论一堆,终于忍不住直接拿起茶壶对着嘴猛灌一通,然后笑笑道:“但你要问,你们谢家还得罪了谁,那我就不清楚了。当年那些事,牵扯的可不止一家。” “你要想知道谁还与你家有仇,那还有得查,但是过去这么多年,许多知情的人都剩的不多了,更何况还有庞家在后清扫痕迹,怕是不大容易。” 谢留:“京都多年前,几大势力中,有没有一户人家姓盛。如今有一个子弟叫盛云锦,你替我从这方面查起。” 宋霄炼摸着下巴回忆了下,摇头,“要说以前,京都高门中都以王谢两家势力为首,中上些的便是本家在江陵的卢刘氏、张章氏、陈李氏……其次便是我与徐亦尘宋徐两家,后面大多都是小门小户,姓盛的倒是不多。倒是现今,官场有几个姓盛的,就是不知是不是同一家了。” 此时,旁听许久的徐亦尘终于进来,在两道早已发现他的锐利目光下,道:“我知道,你说的盛云锦,是不是在京都书院读书的书生,他叔伯是琅轩王的客人,我曾在宴请上听说过此人。” …… 胭脂在去前院正厅的路上,不巧与牵狗的谢愠狭路相逢。 她多日没有在正院露过面,更不曾和谢愠他们一起到正厅用早食,今日难得出现在这,不仅迎来他惊讶而抵触的目光,还收获了一句早已预料的风凉话。 谢愠:“我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躲在我兄背后不敢出来见光。” 胭脂下毒的事,始终是他们当中的一根刺,比她送谢留去参军,还有过之而不及。 想必她也知道,难以面对他们,胭脂才藉着生病一直在内院偷闲。 这回大概是因为谢府多了个女子,她沉不住气了,这才抛头露面,免得家中都忘了还有她这样一个夫人存在。 胭脂没理谢愠的挑衅,她病刚好不久,不耐寒,外头风吹得面颊生凉,她不好多待,干脆先进屋躲风。 只是在踏进屋内那一刻有些愣住,后脚比前脚要慢了许多放下来。 她看到本该待在南院的云徊,就跟她才是这个府里的夫人一样,站在谢伯卿的身旁递过去一双干净筷子,对胭脂的到来毫不见怪,依旧神情自若淡定地问谢伯卿,“您还想听郎君什么事,奴家一定知无不言。” 胭脂不解,那天谢留走后,云徊追了出去,他们二人说了什么,胭脂无从得知,她也没有特意去打听。 只是现在来看,难道是谢留允诺了云徊什么,答应让她留下,才使得云徊这么有底气出现在谢伯卿跟谢愠的眼前,还做出一副周到温柔惯会照顾人的样子,对她视若无睹。 “阿翁。”胭脂插嘴进来。 她眼神有些微试探地看向谢伯卿,在老人清亮的眼睛回望过来时,胭脂莫名又有些心虚地闪躲开。 她就像做错事的小辈,很怕谢伯卿的苛责。 对胭脂来说,谢伯卿与她也有着非凡的意义,她跟谢留、谢愠,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谢伯卿虽然年老,但在教导和吃穿上,从未亏待过她。 甚至读书识字,她也跟谢留谢愠上着一样的课,听着同样的文章。 兴许谢留训她,胭脂还会不服,但谢伯卿要说她做错了什么,胭脂还会听上一二。 她等待着对方会跟子孙一样的反应,冲她发难,但出乎意料的,谢伯卿并没有当着旁人的面对她冷嘲热讽,和出声训斥。 谢伯卿:“听说你小病了些时日,既然病好了,就不要再贪凉,出了屋外该多穿几件衣裳。” 说完,他端起碗,谢绝了云徊的伺候,自己拿起勺子舀着碗里的云吞。 胭脂以前会觉得谢伯卿偏心两个孙子,拿她一直当外人一样对待。 但这回,在变了脸色的云徊面前,胭脂诧异又疑惑地看着谢伯卿,有些高兴自傲地认识到,可能在谢伯卿心中,她还是有些不同的。 胭脂那股愧对他的羞耻感褪去不少,声音也大了起来,“我知道,我晓得的,多谢阿翁关心。” 谢愠在她背后冷哼一声,然后面色铁青地挨着谢伯卿坐下。 他至今不能接受,他兄跟他翁对胭脂的态度,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她之前的所作所为。 谢伯卿:“你也坐吧。” 胭脂跟谢愠同时朝云徊看过去,就听谢伯卿道:“你是灵官请到家中的客人,不是府里的奴仆,这些伺候不必劳烦你来。” 他到底是那种性情大度的老人,说起规劝人的话也不难听。 但触及胭脂似笑非笑的眼神,云徊还是稍微挂不住脸的,感到微微难堪地坐下。 她仿佛做了件热脸去贴冷板凳,吃力不讨好的事。 跟云徊一比,纵然做过错事的胭脂也没有想过将功补过,在早食间大献慇勤。 她依旧自我地跟往日一样,吃着自己喜好的食物,顾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但这也是谢伯卿认知中他看着长大的胭脂。 胭脂陡然抬头,手里的包子皮刚被撕开一条缝,动作就因谢伯卿指名道姓地叫她一声而愣住。 谢伯卿:“我今日要出门一趟,你若无事,便与我同行。” 谢留有好几日不在家了,胭脂一直没见过他。 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谢伯卿居然不是让谢留和谢愠陪他,而是让胭脂跟着去,只不过不是一早就出门,而是到了晌午等屋外雨停,谢伯卿才派人来叫胭脂。 天呈烟雨色,空气中还透着浸了水雾的朦胧感,石板上的水洼倒映出行人的身影。 在一条屋门紧闭的空巷前,胭脂不再向前多走一步,目光难辨地盯着走在最前面的人。 谢伯卿不像是第一次来这,当他察觉到胭脂不走了,于是立在一处宅门前,指着一个方向平静地道:“眼熟么?” “阿翁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胭脂扯了扯唇,却发现自己脸都僵了。 谢伯卿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亲自上前敲门。 眼看他这么做,胭脂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过身苍白而无力地道:“我,我先走了。” “这是你出生的地方。” 谢伯卿嗓子苍老有力,在她身后大声道:“年年团圆节,你都要让灵官帮你撒谎,寻一个借口偷跑出来瞧一瞧这里。” “这是你家,胭脂。” 第31章 “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呢,你为什么不敢进去看看原来住的地方?”谢伯卿的声音化作一条长长的昏暗廊道,将浑身冰冷的胭脂瞬间拉入充满回忆的漩涡。 高门大院枝繁叶茂,珠围翠绕,仆从成堆簇拥,身为拥护先太子一党的势力之一,家世底蕴都相当不错。 长夜漫漫,天幕深如墨砚,是胭脂记忆中最难以忘却的夜晚。 府里灯笼燃着猩红的火焰,屋内的窃窃私语好似蚂蚁,无孔不入钻入耳朵。 “……我观此事反常,似有哪里不对劲。” “求助的信号是太孙那头发出来的,有信物为证,知者甚少,亦不可能有假。” 又轻又急的话语因为刻意压制,在旁人听来渐渐糅杂成了一团。 “郎君可有同谢家那边商量?……自然。怀拙与我都确认为真……那,郎君若是在怀疑,不若我这边进宫向太子妃打探虚实……” “……不可,你如今有孕在身,胭脂还小,需要你在家照料……可是!若真是陷阱,万一太孙出事,去不去都得受天下人指责……夫君,匹夫所指,万死难辞,这种骂名如何背得?” “嘘,小心吵醒胭脂。” 床榻上,久不见父亲的小姑娘窝在暖烘烘的被褥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手里还捏着一个轻巧的玲珑球,短小的五指自然微张,一看就是睡熟了的娇憨模样。 “等此事了结,我便带你和胭脂回祖地一趟,她不是喜欢跟盛家的女郎扑流萤么,到时我让人先准备一番,给她个惊喜,再让她大大方方到别人跟头去炫耀。” 骗子。 睡到发热的鬓边湿哒哒的,湿发被一只大手轻轻拨开。 “胭脂。好好睡,醒来不可闹你母亲。等阿父回来再陪你玩。” 说话不算数的骗子。 她没闹,她听话得很。 可是惊喜在哪?说好的回来,人呢? 记忆中的残影宛如水波一般动荡,在镜子前的女子侧头带着慈爱的微笑冲她挥手,大腹便便,换上了入宫才能穿的衣裳。 “胭脂,阿娘也走了,有事要进宫一趟,别怕有小重照顾你,出去玩吧。” 外头没什么好玩的。 她不想去,她想待在母亲身边。 “去吧,这回可以晚些归家,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回不来了…… 回来再也不是当初的家了。 咯吱一声,宅内的人骤然推开大门。 门房警惕的面色一变,惊愕地看向已经泪流满面的年轻女子和她背后手杵拐杖白发苍苍的老人,看衣着打扮,样貌气态又不似是打秋风的。 语气有所缓和,疑惑地问:“你们什么人?这里乃朝廷命官之家周府,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来的地方。” 什么人……胭脂啼笑皆非,笑着笑着眼泪如决堤一般,溃流而下。 当真是朱门绣户应犹在,却是朱颜改。 不再是她自个儿的家了,没有血脉至亲,没有当初熟悉的面孔,这样的深宅大院,不过是一座冰冷透顶的房子。 兴许她认识它,但对这座房子来说她则早已经面目全非,她不过就是个私藏着记忆的陌生人。 “……胭脂。” 谢伯卿看着眼前的身影刹那间变成一具失了鲜活没了魂魄的躯体,直愣愣干巴巴地转过身往回走。 “别叫我。” “别跟我说话。” 从前胭脂来这里看看,是因为年纪小,老是心存念想。 想说不定都是她做的一场梦,醒来就会好了。 但是偷偷来这,胭脂从来都是躲在远处旁观的。 不敢进去,不敢敲门,防的就是让她当头一棒的情景,就怕门后突然有人开门,陡然出现一张与记忆中不一样的脸,问她是谁。 不想谢伯卿今日的所作所为,竟叫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陌生从未见过的门房一开口就能颠覆了她自我编制的幻想。 失去勇气后的胭脂一刻也不敢在昔日的家门前多待,她甚至更怕门房再追问下去,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其实也这么想问问。 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了解她的过往,所有的经历就似镜花水月,如梦如幻,分不清一个叫胭脂的人的存在到底是真还是假。 她到底有没有父母有没有过亲人,她为什么会回不去她自己的家。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归。 她比被遗弃在老旧宅院,倚墙而靠等待一场久违大雨的芭蕉还要可怜。 “别再跟着我了!” 听见地上水花被踩得溅开的声响,胭脂对着身后的老人痛苦地怒吼。 在触及谢伯卿悲悯哀痛的眼神中,她隐忍地捏紧双手,压低嗓门愤恨地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你是故意来揭穿我身份的?你想以此证明什么?” “我年岁已高,是个老糊涂,带你来着只是为了查验你到底是不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样,并没有其他恶意,你不要动怒。”比起胭脂的情绪激动,谢伯卿就如历经风霜的朽木,依然庄严稳重。 他其实早就有打算找胭脂化解心结,只是碍于她一直待在内院,又生了病才拖到今日。 谢伯卿道:“当年带你来家里的道人混迹茫茫人海,早已不知所踪,他说你是他从人牙子那买来的弃儿,家中贫困已生不起炊烟,那户人家要发卖你,道人见你伶俐乖巧便将你留下了。我当时意志颓靡,又患了疾,不曾仔细推敲查验你的来路。” “你那时才五岁,我想你应当记得许多事,我教灵官跟小犊郎读书识字时你也在旁,灵官不知事书读得七零八落,你却忽然纠正了他一句,哪句错了。我想寻常农户出身的女儿,断然是提不出来的,连字都认不出,遑论指出对错。” “是因为你自身就有基础,有人自小为你启蒙,精心教导你才学,你才能这般熟记于心的脱口而出拗口的字句。但我那时糊涂,自视甚高,气恼灵官的傻症久不见好,将你的反常自我糊弄过去,认为你是有些天赋在里面。现在想来,我若早些察觉出你的身世,就不会再有后面你陷害灵官的事。” 胭脂痴痴笑起来,但只是肩头颤动,居然没有用发出一点声。 最后张嘴,嗓音已经变得疲累沙哑了,“你现在察觉也不晚,反正你们家灵官他运气好,次次命不该绝……” 谢伯卿神情不如刚才温和,他十分凝重地喊了她一声,就跟听见小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一样,严厉地道:“胡说些什么?” “难道不是?也不知他到底哪来这般好运气,但凡当年我阿父阿母有这份福气,也不会被你们谢家连累到家破人亡。你儿子谢怀拙他无能,明知是陷阱还要携群臣进宫救人,结果害死我爹!他自己愚忠就够了,却为了博一个好名声拉上无辜之人……” “身为臣子,本就有匡扶江山社稷维护正统的义务,怀拙与你父亲都是贤臣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闭嘴。”胭脂不想他说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出来,“那我阿娘呢?她和我阿弟阿妹的命就不值钱了?” 谢伯卿被她问得出神。 他仔细回想胭脂的母亲,“我记得她只生你一个……”何来弟妹。 胭脂冷笑:“她是只生我一个,可她死的时候还怀着我未出生的弟妹!” 谢伯卿被震慑得一时哑然,他应该是真的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了,晚年丧子时,悲痛只因落败的家族和子嗣而起,并未关注到其他人。 “你是因这个,才想报仇?可你娘是在宫里出的事……” 胭脂如被针扎一样,脖子到脸颊一片胀气的通红,她咬牙切齿的道:“先太子妃一党召见各家命妇,你们谢家的被扣,我娘是替谢留的生母以身士卒!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你们怎么可以连这种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不是谢伯卿不知道,是出事后的局面不亚于天下大乱,乱到他记忆中也只能回忆到混乱的兵马,震天的哭声,以及照得人的悲戚无所遁寻的火把。 而先太子妃一党最后也没得好下场,前尘往事随着旧人的消失和时间的推移已经成了史书上记载的冰冷文字。 只在仅存的活人心中留下烙印,失去了仇恨目标的这些人,只有把目光对准同病相怜的对象来宣泄不公之意。 就如胭脂这般,将错都归类到谢家身上。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原来是这般……我明白你为何总是想要至灵官于死地的想法。” 谢伯卿打量面前已经尽量在压抑自己痛苦烦躁的心境的胭脂,“但你有没有想过,灵官与这些事没有干系,他不知当初过往,你若将所有罪责都算在他头上,他何其无辜。” 胭脂坚持不肯自己错了:“他哪里无辜?他好歹活了下来,还有你这个阿翁在,还为他买来个童养媳精心照料他。我阿娘呢,我未出生的弟妹呢?” 她其实更想说的是,那她呢? 胭脂憎恨这世道不公,好人没有好报。 她憎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 她憎恨旁人万事圆满,有父有母,衣食无忧,她就是嫉妒就是委屈凭什么她要从枝头凝落成泥,被人轻视鄙夷。 她讨厌在最无知无辜的年纪,必须要承受不该承受的凄苦现实。 胭脂靠在墙上颤抖着呼出一口热气,抬手捂住湿润炙烫的发痛的眼睛,“你如今都知道了,打算如何对我,回去告诉谢灵官,让他派人将我抓走惩治一番么?” “不。” 谢伯卿表情像是被她勾起过去的回忆,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悲戚在其中,他说不出怪责胭脂的言语,也不能说站在她的角度上说她报仇的方式不对。 但他更不想胭脂被仇恨蒙蔽了心,就此走错路,她已经在错的路上走得太远了,她还有机会回头。 谢伯卿充满沧桑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道:“你是他的妇人,他喜欢你,胭脂。我只希望,你能放下怨仇,放下心中芥蒂,好好待谢留,也好让他弥补你失去过的东西。” 比如亲情。 胭脂摇头,谢留会给自己什么?他给她的只有背叛。 胭脂胡乱擦拭湿润的双眼,冷若冰霜地反驳道:“他才不喜欢我,他早在军营里就有了新的相好,他瞒着我把人领进门,让她登堂入室,你知道,谢愠也知道,唯独我被瞒在鼓里。我恨你们,你们谢家没一个好人,都是道貌岸然之徒,做得比说得好听!” 巷口来了人和马车,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只有往外走。 谢伯卿:“那要如何才能解你心头之恨?” 胭脂冷笑。 她本来听信了谢留的话,打算遵守妇人的本分和他相处试试,不想现在多出了个恋慕他的云徊。 现下更是新仇加旧恨的程度,难解。 胭脂正对着谢伯卿,倒退几步说了句:“我要你们吃尽我吃过的苦头,尝尽我尝过的滋味。” 眼见谢伯卿微带愕然,如看稚儿一般的神色,胭脂掐了把自己,挤出幽怨恫吓的语气,“我家破人亡,总不能任由你们谢家逍遥自在……” 她不小心撞到个人,这一回头,一道刀光闪过,透过反射出的银光,那一刻两张脸具是瞬间惊恐的失去血色。 噗滋一声。 整个人来人往的巷口都安静了。 “杀人了!杀人了!” “来人啊……杀人了!” “报官……快报官。” 胭脂眼前是一片浓艳到腥臭的血色,她近乎呆滞地立在原地,从嘴到睫毛半张脸以上都是被谢伯卿脖颈处的伤痕溅出来的血点。 好,好多血……被一刀割喉的老人同她一样,双目微睁,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指着她的手,极为困难地朝她张了张嘴,“孩子……” 像一道岌岌可危的木板,谢伯卿的身子越来越向下倾斜。 “好,好好……活……” “啊……阿……”阿翁。 胭脂哑巴似的只能发出毫无作用的单字音节,她浑身惊恐胆寒低头看到了被她握在手里冷冰的凶器,如被绳子束缚一般,身上血液从脚到顶凉得彻底。 谢伯卿垂老的身躯轰然倒下,如一页发黄的薄纸,掀起了空气中稀薄的尘埃。 秋冬交接时期,总会伴随着连绵不断的阵阵雷雨。 当天边响起第一道电闪雷鸣的声音时,千户所内的谢留若有所觉,心神不宁地朝窗外扫去一眼。 宋霄炼脱了鞋履,占了一张卧榻,磕着盘子里的瓜果,时不时说到几句对当年发生的事的见解。 谢留要他查的事迹,通通被笔记下,呈到了他的案前。 宋霄炼:“按理说,同是京都的大户人家,怎么你对你家那妇人没有一点从小的记忆?她难道没上谢家做客过?” 谢留:“没有……” 宋霄炼:“……无碍,也不排除她三岁以前都在老家度过。” 谢留试图找寻最初的记忆,但他发现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很难。 他翻开最后一页纸,这时屋外响起一阵混乱迅速的脚步声,就连宋霄炼也跟着看向门口。 一个身着蓑衣,淋了满身雨水的亲兵出现在他们眼前,“报!将军,出事了!” 谢留凝神抬首,眼神幽沉,目光正好落在对方脚下沾染泥土和水迹的地面,他从来不曾像此刻一样微微分了心神,淡淡问道:“何事要禀。” “……官府来报,出了件命案……” “……有人认出尸体……二郎已经赶了过去……” “……将军你……” 屋外大雨瓢泼,突如其来的电光让原本昏暗的室内气氛变得死寂般的安静,听完下属传话的谢留的脸色前所未有骇然凝重,另一边撑着桌案的指腹更是强撑着他的身躯,极尽努力用力到泛白。 渐渐地,一丝血腥味从克制情绪的谢留唇齿中蔓延开来。 第32章 谢愠带了府里的管事来给谢伯卿收殓,谢留本以为会看见他哭成泪人的模样,罕见的是谢愠成长了许多,他只是用通红的充满仇恨的眼睛看着谢留。 一字一句道:“阿翁死得不明不白,我要为他报仇……阿兄,杀人就要偿命,对不对?” 谢留两道眉梢微微蹙拢,目光掠过谢愠看向他身后的棺椁,漆黑的瞳孔感到刺目的收缩一瞬,清冷的俊容神情一片呆滞的麻木。 谢愠:“阿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对不对?” 谢愠仿佛一定要从他那得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才肯罢休,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重复这个道理。 他们都知道谢伯卿今日是同谁出的府,但是去了哪儿,又或是经历了什么,真相只有今天跟谢伯卿一起的人知道,而他们只能通过表面的行踪判断谢伯卿是在哪出的事。 谢愠悔恨道:“我早说过她是个毒妇,阿翁待她不薄,她却恩将仇报,下此毒手。” “是不是先前在阿兄那未曾得手,所以才把目标放在阿翁身上?” 旧事重提,就像在拨弄刚结痂的伤口,雪上加霜。 面对谢愠求助的目光,谢留发现他也给不了他答案。 “人在何处。”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身后的亲兵却好似十分了解地回道:“已被收押起来了。” 谢留站定片刻,朝谢伯卿的棺椁走去。 死人谢留见过数个,有狰狞有恐惧,谢伯卿都不属于这两种。 除了他脖颈上的伤口皮开肉绽格外骇然,他的眼皮闭着,眉头宛如化不开的结,嘴角拉成一条微微朝上的弧度,竟然显得奇异的平和跟释然。 也许对历经风霜的人来说,黄泉就是一种解脱。 谢伯卿解脱了,留下活着的人沉浸在伤痛中,渐渐变成一只被仇恨滋养的猛兽。 谢留重新替他盖上白布,眼珠下面遍布一圈暗红的血丝。 他收回幽深到阴鸷的目光,吩咐谢愠,“照看好阿翁。”说着转身要走。 谢愠从背后将他叫住。 谢留却脚步不停,谢愠呼吸急促大声道:“阿翁因她而死,你不能对她手下留情!一命就该偿一命,阿兄!你听到吗,听到了吗?” 人是会变的。 就如当初阻止谢留杀了胭脂一样。 谢愠早已在胭脂给谢留下毒后发生改变,尝到遭了巨难滋味的他就不再信任过她。 哪怕胭脂是他兄的妇人,同床共枕的妻子,此刻在谢愠眼里,她成了十恶不赦的化身。 谢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官府捉拿犯人,按犯罪大小将人关押在牢房。 杀人在南朝同样不是件小事,按照律法,如果是恶意行凶,自然该以刑犯论处,没有例外要拖到法场斩头,才能平息受害人家属的怨怒。 事发虽然突然,却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 太多人亲眼所见,一个女子手上拿着正在滴血的凶器,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胭脂已经被认定为杀人凶手了。 她逃不掉的。 “杀人了,抓住她!” “快,看紧了!别让她跑了!” 大街上嘈杂的声音像极了长嬴里吵闹的蝉鸣,胭脂嘴巴干涩得说不出话,亦或者她不知该怎么朝周围人解释。 她其实不会跑的,她也想弄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胭脂只记得她跟谢伯卿在争执,她情绪不稳,未曾留意到巷子里来了什么人。 车轱辘哒哒哒地在石板上响起,也没有让她分心看过去一眼。 甚至因为她跟谢伯卿谈论的往事过于隐秘,不好被人听见,她巴不得旁人不要注意到他们,也就更不可能偏头观察其他人。 事已至此,就连她都弄不清那把刀是怎么出现在她手里的。 说她狠毒,就算在气头上,她当真从未想过对谢伯卿下手。 算是一点良心未泯,即便是对谢留,她也不过是选择下毒的手段,而不是用这种手握凶器的方式。 但无论怎么说,谢伯卿是彻彻底底地死在她眼前的。 胭脂沉浸在当时的场景中,只觉得遍体生寒,倾盆落下的暴雨打湿了她的衣裳,被捕以后胭脂更无换件衣裳的待遇,就被押到牢房里了。 如今还浑身湿透着,在阴冷潮湿的天气里,哪怕地上铺的有草垛,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大人,就是这了。” 在差役的带领下,谢留出现在牢房前。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两边差役提着灯笼照亮内里的情景,在一片黑暗中的胭脂瞬间无所遁形。 她仿佛停留在另一个世界,面色惨白,两眼无神,魂魄离体般抱着双膝坐在角落,以至于谢留的到来都没有惊起她的注意。 解锁开门,谢留脚步沉稳地缓步进来,差役面面相觑,在谢留冷眸回视过来时一惊,然后将灯挂在牢房外后离开。 胭脂被一只微凉修长的手护住下巴,被迫抬头,惊魂未定的脸上散发着寒气,因为寒冷嘴唇都冻乌了。 入眼是一张熟悉的面庞,胭脂意识稍稍回笼,迷惘的眼神落在谢留身上。 “你杀人了。” 谢留的语气如同冰窖里的寒冰,让胭脂脊背僵硬发凉,她摇头否认,“不,我,我没有……不是我……” 谢留盯着她慌乱到面带懊悔,快要哭出来的脸,眼中是极力在克制的暴戾情绪,“申时将近日落以前,你同阿翁出现在武陵巷附近,那一片皆是官宅,你们去那做什么?有人亲眼看见你跟他发生争执,就在前后不到两刻他就出事了。街巷外的所有人都对你杀害他的场面亲眼所见,你说不是你,那就拿出证据给我!” 胭脂听着谢留复述她跟谢伯卿今日的行踪,就如重温了一次噩梦般,让她从回忆中惊醒。 “不是我杀的他……”胭脂解释,却不敢直视谢留此刻的双眼,那里面是浓厚的恨不得将所有事物都挫骨扬灰的怨念,她更心虚害怕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谢留。 “证据。”谢留说的每个字都透着一股隐忍的狠意。 “拿证据给我。” 他冷冷谛视在他逼视下,不愿正脸面对他的胭脂,手指愈发用力扣住她的下巴。 胭脂在感到痛的同时,恍然透过谢留的语气和要求发现,他进来只说她杀了人,却没有直言她杀了谢伯卿,还坚持要她拿出证据,这是不是代表他是相信她的。 她瞳孔闪过一丝欣喜的火光,可很快又变得微弱起来,直至熄灭,面如死灰。 胭脂声音艰涩:“……我拿不出证据给你。” 她混乱的记忆到现在想起来,回忆起手上刀柄的触感,还有谢伯卿喷出的血液,都仿佛还处于出事时的场景,在血腥气的萦绕下空气都变得逼仄窒息。 “我没看到人,我看不到他……只有雪亮的银光……”还有她愣然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脸。 然后,然后就变成了她拿着凶器。 没有其他凶手,难道真的是她杀了谢伯卿?回想的痛苦开始带给胭脂一种自我怀疑的幻觉,她的另一只手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保持着微张而不敢合拢的样子,并且时不时地在痉挛般地颤抖。 “是我?……不是我……”胭脂神经地反覆念念叨叨。 而谢留好似忍受够了一般,终于克制不住将她抵到墙背上,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就在收拢力道有意要将她掐死的那一刻,感知到危险的胭脂呆呆地和他对视。 胭脂:“你是想要我给阿翁偿命吗?” 她一双乌瞳失去了平日潋滟的神采,一头湿发,衣衫凌乱,瑟缩在这一角。 谢留脑子里浮现的又是另外一幅画面。 “谢灵官,你好些没有。” 昔日旧宅,老房屋内,第一次犯了疯病发起疯的谢留六亲不认。 直到精力被耗尽,精神缓和下来的他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怯怯的带着哭腔的嗓音,“你好些没有,谢灵官,我帮你去请大夫……我去给你请最好的大夫好不好……” “请大夫,要花钱……好多钱。”他迟钝而缓慢地说。 “那也要请!” 躲在屋内角落的胭脂边哭边抹泪,“你别再拿东西敲自个儿的头了,好疼,太疼了,我去挣钱……做绣活做帮工去洗衣裳……” “为什么。” 谢留松了力道,俯身同软了力气滑落到地面的胭脂一样,跪着贴近她,用力抵着胭脂的额头问:“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你现在想我死还不够,一定要拉上其他人才行么?一个是我,一个是阿翁,下一个是谁?谢愠是么?” 胭脂唇上一热,宛如被热烫的蜡烛滴在身上一样,让她畏惧而紧张地眨着睫毛。 而那不过是从谢留下颔流下的一滴眼泪,从嘴唇直接烫到了胭脂心里。 “谢留,我……呜。” 她的嘴被一只手紧紧捂住,谢留伏在胭脂脖颈如同泄恨般,一面不准她再发出一点声音,一面一手往下,连啃带咬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缓解心中仇苦。 胭脂震惊地绷直双腿,然而还是阻止不了那手霸道的进攻。 她求饶似的睁着泪眼冲身上人摇头,“……呜……不……”这是在牢房,别这样谢留,这里不行。 可是她的意志被直接无视,作为惩罚,谢留没怎么帮她润滑便挤了进来,两道同样痛苦压抑的闷哼响起,让悲伤的气氛浓稠的像雾霭,难以化开。 许久之后,等到结束。 释放了的谢留从胭脂那处离开,他拾起衣物收拾好自己,就跟一切没发生过一样往牢房外走。 胭脂听见上锁的动静,以及谢留沙哑而冷漠地道:“在没查清事态以前,你只能住在这……拿不出证据,刑场会是你最终的归宿。” 第33章 夜里谢留回去,看到的便是眼巴巴望着他的脸。 谢府的灵堂已经给布置好了,谢伯卿的尸首也已运了回来,谢愠侧跪着,在谢伯卿的棺椁下往火盆里烧纸。 他对面便是帮忙一起张罗谢伯卿后事的云徊。 屋外白幡涌动,寻常照明的灯笼也换成了白色,唯一鲜艳亮眼的,只剩灵堂里的熠熠火光。 云徊:“怎么衣衫湿透了?” 谢留从她面前走过,他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湿濡的脚印,衣摆还不停地在滴水。 怕不是他淋了一路的雨走回来的? 云徊将“要不要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的话咽回肚里,默默看着谢留上前点香,然后对着谢伯卿的棺椁连磕三个响头。 最后一磕他迟迟没有起来,高昂的身躯化作了小山的缩影,浑身散发着寂寥孤冷的气息。 谢愠喊他,“阿兄,你怎么样。” 谢留一声不吭,他迟迟不起来,实际上相当于对着阿翁的棺椁,他抬不起头。 论良心,他其实是不孝的。 如果不是他要强留胭脂在这家里,就不会闹出那么多杂事。 原先他出事,令谢伯卿跟谢愠为他担忧,可是除了谢愠闹个不休让他赶胭脂走,谢伯卿其实什么都没有多说。 他见多见惯了很多事,有一颗宽宏大量的心,他纵容且容忍年轻的小辈们纠葛不断。 他本该顺其自然地终老……可最终,他的死引发了市井中的轩然大波,不出今日,都会成为每家每户的谈资。 一个被孙媳杀害的老人。 不是多荣耀光辉的死法,反而充满神秘猜疑和不耻。 “我没事。” 谢留良久抬头,背对谢愠,地面有一小撮地方被染成深色,是他刚才磕过头的位置。 那是他流下的泪,而谢愠身量不高,影子将地面遮挡,他更发现不了。 只有当谢留转过身面向火盆,有了火光的照耀,才隐隐能窥探出他双眸上的几分湿意。 可当与他对视,那双湿润的睫毛眨动,乌黑的眼珠被染红,眼白上的血丝令那双清冷的眸子布满骇人的阴霾,阴恻恻的,即使谢愠也要汗毛一怵。 “接下来几日要辛苦你了。” “阿兄……” 谢愠悲伤的面容一愣,谢留垂下眉眼,“我有事要忙,有些方面会顾不上,阿兄会留人给你,有事就派人传话,我会立马赶回来。” 谢留不曾多说,谢愠若有所感,他兄应该是要去查谢伯卿的死因。 他眼眶一红,沉声答应,“好。” 没了阿翁,兄长就是和他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了。 谢愠此时才深切感受到近乎举目无亲的悲哀和孤单,他的人生中从会说第一句话起,就是谢伯卿教导的,其次就是谢留。 再来就是到家里的第四个人。 他抽噎地问:“那,那个妇人……她……” 谢愠被悲伤的情绪占据,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但谢留清楚他说的是谁。 胭脂被留在牢房,即使是谢留,暂时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他怕自己再多待片刻,就会忍不住心中的暴戾失手将她弄死。 “谢灵官……不要……” 耳边仿佛还残留着娇软的嗓音和痛苦祈求告饶的呼声,谢留冷酷的意志瞬间被劈开两半,一半想要停下,一半偏执地散发着恨意,想要欺辱她。 甚至忍不住心生责怪,为什么她今日要出门。 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家里,为什么总是闯祸,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等他回来。 曾经的谢留对胭脂和今后还抱有一种不耻的幻想。 他自大,认为他应当苦尽甘来,属于他的欠他的都该还回来。 如今一切幻想都因谢伯卿的死随风消散,如当头一棒、醍醐灌顶,大梦将醒。 不该他奢望的,就不该去奢想。 谢留:“她有嫌疑,只能待在牢里。” 他向谢愠许诺,“放心,为了阿翁,我不会对她心软。” 谢愠想说的话戛然而止,但他想问:“阿兄为什么说她有嫌疑?”而不是直接确认就是她。 难道兄长见到那个毒妇后,她不肯认罪? 谢留蹙眉,他不想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偏向胭脂的说法。 她心思歹毒,有这种想法很有可能,可谢留也不好糊弄。 他从谢伯卿的伤口中看出了问题,一刀封喉,得武功深厚的人才做得出,哪怕他身上还有其他伤口,那些可以说是胭脂起了杀心愤怒中刺上去的。 但喉咙的伤那个女子她做不到,除非有人握着她的手挥刀砍向谢伯卿。 想到此,谢留目色更加深谙阴冷了。 寒夜凉意袭人,谢留淋了一路的雨,回来后哪也没去,就来祭拜谢伯卿,此时在火盆边跪了许久,衣裳也已半干了。 但谢愠还是怕他生病,于是劝他回去梳洗吃些东西再来。 谢留心情沉重,坚持到现在靠的是他强悍的体力在撑着,他也不想在没报仇之前自己先倒下了。 现在他真正成了谢府的顶梁柱,没有阿翁,他上要扛起天,下要抵着地,有种万般皆要重头来过的孤独和压迫扑面而来。 原先同胭脂的住处,谢留没有再去。 他走在内宅的小径上时,下意识就避开了那边,在书房附近找了个地方沐浴更衣。 谢伯卿的头七都要守夜,谢留回到那边时正巧碰到了专门为他去伙房做了一顿吃的云徊。 她身边跟着两个婢女,帮她一起提着食盒。 等到云徊去到谢留身旁后,其他人便主动与他们隔了一丈远才跟上。 云徊暗自观察他的衣着和神色,面露焦心地轻声道:“你看起来不大好。” 不过也是应该的,毕竟是至亲去世,对谢留影响深重。 “你可不要累坏了身子,我知你忙,怕是来不及吃饭,所以为你准备了姜汤,待会到了那,你同二郎一起用些。”她言语间透露出些许在这个家待久了的熟稔。 若是不知情的人在此旁听,怕是会将她当做谢留的妇人。 但谁会知道,这座府上真正的女主人正享受着牢狱之灾呢。 在军中云徊在吃食方面相当照顾谢留,感觉到她的好心,谢留未曾拒绝。 不过他当真毫无食欲,是以在把谢愠叫过来后,吃的都推向了幼弟。 云徊劝道:“你好歹把姜汤喝了,驱驱寒。” 谢留顿了片刻,沉默地端起碗送到嘴边。 云徊见此仿佛有种情真意切的满足,她试图执筷,夹了几样菜到碗里,“再尝尝这个。” 谢愠在旁食之无味,眼珠子在他们二人之间转来转去。 他想,要是当初兄长领回家的是这个女子,或是直接将那个毒妇赶走,会不会就不会有今时今日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到了深夜,眼看谢愠支撑不住,倚着柱子睡着了。 从他手中拿过未烧完的纸的谢留,将剩下的都丢入火盆,他起身走到灵堂外。 夜雨刚歇,固执地陪他们在屋内的云徊被风吹醒,一睁眼就看到了谢留在外面的身姿,孤零零的,清寒静默。 她去取了件披风过来,从谢留背后贴上去,要垫脚为他系上。 然而一动就叫谢留发现了。 “我不用。” 谢留回身一挡,看清是件袍子,视线掠过云徊挪到屋内,“拿去给谢愠。” 他出来透口气而已,实在用不着这东西。 云徊回来,见她还要陪伴在他身边的样子,谢留沉声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回去歇着吧。” 话音刚落,云徊看他的眼神便多了一缕幽怨,“你怎么老是拒绝我的好意,以你我在军中的交情,何须这么生分。” 她对他的情意暴露无遗,谢留却没有丝毫解释。 云徊对他的反应感到有些伤心,低下头:“若我今日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兴许应当拦着谢老,不让他出门。” “……” 事情已经发生,再说多余的话都没用了。 云徊:“凶手……她,你打算如何处置?” 不知道她哪个字惹到了谢留,忽地那双冰冷的眼睛一下变得更幽深黑暗。 谢留面色阴郁薄情,口吻轻淡地问:“什么凶手?” 云徊诧异地抬头,“她,那个女子,你……” 她想谢留怎么会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呢。 问这个也不过是想从那他得知他的态度,可谢留居高临下的目光瞥过来,云徊便能感觉到他周身气势变化,心绪更差了。 先前谢愠反反覆覆说要报仇,一口一个真凶,就连面前的女子也开始提及,这让本就心情沉重复杂的谢留越发想起被他留在牢房里的那道人影。 好像,他们都比他更加认定谢伯卿就是胭脂杀死的。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怎么做怎么抉择。 孝与不孝就在决策间。 云徊自知失语,脸色白了白,可她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虽说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可她打听了不少事发时的情形,谁不认为谢留的阿翁是孙媳妇杀的。 她不知为何,此时硬要执着地开口,口里喃喃:“我听人说,出事时武陵巷里曾发生过争吵,当时还有人见到她冲谢老吼叫,会不会是心中早有不满在那时才爆发出……” “你走吧。” 云徊话音刚落,还未反应过来,只见谢留面无表情,双目漠然地盯着她良久良久。 她说出来的话得不到回应,反倒让谢留开口赶她离开,云徊还愣了一瞬,“什么?” 在白幡晃动的屋外,陡然间出现一道闪电。 随之响起的便是谢留冷淡而低沉的嗓音,“庞家已经将你认了回去,这里你不该再待了。” 其实这话他曾经说过一次,就是让她回去。 而现下府里没有了女主人,也失去了谢伯卿,一个未婚配的女子就更不好待在这了。 云徊听出他驱赶的意思,闻言露出苦笑,忍不住讥讽:“你就这么在意她?我不过是将旁人说的话复述一句,你就听不下去要赶我走。” 谢留断然道:“没有意义。” 云徊说的那些相当于是对这件事的闲话,外头的风言风语让谢留再听一遍,无异于只会让他心绪更烦闷糟糕。 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他早已经派人去查了。 云徊知道或者不知道的,谢留那里早有备案。 他只是不想…… 他就是想到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子怆然落泪的那张脸,和在最后一场欢好,紧紧抠着他手臂时颇有些痛苦认命的神情。 所以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听见如何说道她。 任何人都不行。 但云徊不想走,她心底一面惋惜谢伯卿的死,一面又虚伪地觉得,他是受那个女子所害。 她不想趁人之危,但无疑这段时间是个她能安慰谢留的好机会。 难不成,出了这种事,谢留还会对那个恶毒的女子有什么念想? 他明明是有仇报仇的人,云徊不信,隔着这样的仇恨谢留还能心无芥蒂地接受胭脂。 她尝试着改变谢留最后的想法,“若我愿意为了你与庞家斩断关系,不去管你我两家仇怨,也不想做什么贵女,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 云徊尚不清楚胭脂与谢家的恩怨,只以为那个女子是因为对她登门入室的不满,和对谢留的做法有恨,为了发泄心中不满,才杀害了谢伯卿的。 于是趁此机会,说出埋藏在她心中挣扎许久的决定。 就是期望谢留能看在她这般付出的份上,能对她有一丝的怜惜。 “……就让我留下,陪着你,好不好?” 谢留看着眼前用祈求的目光,期盼地望着他的云徊,再次感受到了她与胭脂的不同。 他们三个命运近乎相仿,父母亲缘都薄,境遇坎坷。 二者皆与他有不小的瓜葛,可无论是心性还是做事风格都极为不同。 若是那个女子,她会选择放弃家世,投入他的怀中么? 谢留自嘲地勾了勾唇,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想到:不会。 等待他的,只会是剜心之痛。 云徊的狠,绝对不敌胭脂的十分之一。 胭脂是在牢房,听见差役谈论,才知谢伯卿已经过了头七,今日是他下葬的日子。 自谢留上次离开,他们就没再见过一面。 除了被提审外,胭脂更没见过日光,也不知道外头过了多久。 这些天里,牢狱之灾对胭脂来说,着实尝到了未曾吃过的苦头。 她再苦再差的时候,也未曾沦落到这种地步,不仅是身体上的不适,还有心灵上的煎熬。 胭脂落难时,身边还有她母亲的婢女小重照顾,身份待遇一落千丈,可吃得穿得还算干净。 小重一离世,在被受小重用钱财收买的道人带去谢家前,她也曾独自过活了一段时间。 行为习惯保持着还在家时的整洁干净,可是她年纪小,再好的习性也会被当时孤零零的境遇磋磨掉。 但是像牢房这般脏乱的地方,她实在有些承受不住,尤其到了夜里,各种犯人受了刑罚的哀嚎便会从远处传来。 最近她周围两边也被关进了几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犯人,没过几日,伤还未养好,就被拉去砍头了。 去一个便少一个,差役在众多犯人眼中,变成了来报死讯的黑白无常。 胭脂总有种下一个就该轮到她的幻觉。 她开始后悔,那天为什么要跟谢伯卿去武陵巷了,纵然他知道她的身世又有什么干系,谢家本就欠她的。 其他人还不了,不就只有谢留替他们谢家偿还她吗。 虽然慰藉的想法能让她好过些,但胭脂心里清楚,这绝对不是她想要的。 她应该好好活着,替谢伯卿活着,替她家里人活着,而不是在这苟延残喘。 得知谢伯卿今日安葬,胭脂终于忍耐不住,向差役求情道:“能不能放我出去,让我去拜一拜他……” 可那些话对差役来说不过是个笑话。 “拜谁?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处境,是什么身份?” “你还是别去讨人嫌了,不知道大人对你恨之入骨么?他也是可怜,家门不幸,怎会娶了你这样的毒妇。” “不,我要见谢留……” “不可能!我说了,人不是我杀的,让我见谢留!让我见见他!” “……” 任她怎么喊,差役都置之不理,叫到声音沙哑的最后,换来的不过是更加无视的黑暗和沉默。 就在胭脂以为没有希望之后。 隔天一早,牢房里来了两个婢女。 胭脂定睛一瞧,惊喜道:“小菊?小荷?” “夫人。”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误以为是错觉。 可今日一切都显得十分怪异,婢女竟然进了大牢,还说要帮她梳洗更衣。 胭脂眼皮跳得厉害,她迟疑地问:“为什么?” 小荷:“奴婢不知,全是郎君的吩咐,奴婢们不过是照做。” 夫人如今的模样,当真和前一段日子大不一样,不过维持之前的干净体面,现下的狼狈就已经叫人分不清哪个是以前的她了。 胭脂怔怔道:“他来了?” 谢留终于肯见她了,胭脂惴惴不安地问:“是,是查明真相了吗,找到真凶了?” 她不敢怀有太美好的期待,可抑制不住地这么去想。 要不是,怎会派人来帮她整理仪容。 难道是,想她死得体面些? 胭脂被一晃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可问小菊小荷,她们什么都不知情。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她走出牢狱,重见天日。 外边来接她的只停了一辆马车。 对于她的出走,官府里的衙役居然不出声阻拦,仿若没见过一般。 谢留也没来。 谢伯卿一安葬,谢府的白幡灯笼便被通通撤下,胭脂站在门口看着她住了好几年的家门,竟然是不敢进去的样子。 可是,站在庭院里的人,仿佛也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 眼看着府里的下人搬着梯子进进出出,廊檐下有的还摆满了贴着红绸的箱子,似乎有什么胭脂不知道的事情在悄然发生。 在她背后有几匹快马骑过来,马上人下来,几个结伴的男子提着礼物从她身旁路过。 其中一人回头,胭脂眼皮一跳,是曾经见过的宋霄炼。 他倏地不怀好意地后退两步,朝她走来,“你被放出来了?” 胭脂瓮声。 宋霄炼竟是一点也不意外,嗤笑了一声,“算你好运。” 胭脂迷茫地瞪着他,身上的不安加重了,“这是何意?” 宋霄炼一身痞气,轻蔑地睨着她说:“你该好声感谢他的,要不是谢留,你洗脱不了杀害谢老的嫌疑。” 胭脂那天就说过不是她杀的,不曾想谢留竟然听进了心里去。 她当然也知道,她能平安出来定然跟谢留有关,可是被宋霄炼用这种恩赏般的语气,一脸讽刺的说出来,还是让她生出一股郁气。 她朝谢留的方向看去,那头冷漠地望着他们的高大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见到她,谢留面上没有一丝惊喜。 胭脂经历大起大落,瞬间有一堆话想问想说,可对上谢留的目光后,她又不知从何说起,“你,我……” 她支吾着的时候,谢留便流露出几许不耐。 胭脂以为他是要让她进屋,但话音传来,谢留道:“就站在门外,别进来,有东西要给你。” 什,什么意思……因为谢伯卿的事,所以对她心生埋怨,所以连内里都不让她踏入一步了? 不想谢留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仿佛是早就准备好的。 在旁观者都在的情况下,胭脂看他掸开一本婚书,另外一本还在他身后捧着的下人手上。 谢留当面对她宣告:“我要娶新妇了。” 随着他的话,神情大震的胭脂腿脚一软,恍惚得差点站不住跟脚,“什么娶妇,你的妇人不是我吗?” 谢留将婚书递过来,冷酷的俊脸没有一丝温暖地对着她,薄唇残忍道:“你签了字,拿上这本休书,就不再是我谢留的妻,与我再无瓜葛。” 胭脂不可置信地摇头。 她过来的路上想了许多,想再见谢留,他会对自己说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这样的。 “不,我不要。” 胭脂莫名地就想拒绝,她伸手打开眼前的东西,可是谢留的手固执而可恶地一定要将休书递到她面前,不许她逃避地道:“你没的选择。” “为什么?”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 打断他们的不是谢留,而是不知偷听了多久的谢愠,“你哪怕不是杀了我阿翁的凶手,却也是帮凶!阿兄不与你计较,你怎么还有脸留在这个家中,自然是要休了你了。你这个毒妇,如何配得上他?!” 谢愠的发怒被人拦住。 胭脂终于明白了她的提心吊胆、惴惴不安是从哪里来的。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要与她算账。 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谢伯卿刚安葬不久,谢府就迎来好些提着礼物登门的熟客。 胭脂恍惚间,更瞟到了宋霄炼手里提的东西,上面的大红喜字瞬间如针扎一般,让她感到刺目。 她看向寡情冷淡的谢留,“是,是谁?” “你见过的。” 谢留:“她比你温柔,比你善良,更比你出身高贵——” 不容他说出那个名字,胭脂已经大概能猜想到了。 “住口,别说了。” 谢留恍若未闻,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定要让她清楚地听见才行,“她是圣人亲赐的一门贵女,是你比不了的好女子……” 胭脂顿时有种头晕目眩的笨重,她想她今日刚出狱,还想祭拜一下谢伯卿,再与谢留他们说道那天发生的事,可是这里所有人都不给她机会。 她呼吸沉重,面色发白地问:“一定,一定要这样吗谢灵官?你怎么会娶别人,你说过要与我好好过日子,你心里有我的呀。” 胭脂试图回想谢留当初对她的承诺,希望他也能记起来。 可是下一刻,她呼吸都停了。 “怎么。” 谢留:“我装得很像吗。” “你……” 那张冷峻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得逞的戏谑和近乎无情的荒唐冷笑,“不那样哄你许诺你诸多好处,以你爱慕虚荣的心性会信?不错,都是骗你的。” “我怎会再真心喜欢上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我在战场的每一日,都是为了回来报仇才咬牙扛下每一场厮杀。” “真心?你也值得被真心相待吗?” 无法再形容胭脂当时的神色。 她只觉得此刻天旋地转,难受的滋味不比在牢狱里被谢留占有后抛弃要少。 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么,需要接受他这样的羞辱? 好多人在这,好多双眼睛都看到她是如何在谢留跟前被奚落的,可是没一个人同情她,各个都冷眼旁观,流露出恶人被惩治后痛快的面色。 “谢灵官如今不比从前了,他可不用再屈尊降贵你一个妇人。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议论声纷纷响起。 “……大军归朝那日,被争相迎颂的当朝新贵,你以为是谁?” “是谢留,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十步杀人……意气素霓生’传的就是他的美名。只有你这个蠢妇才会贬低轻视自己的夫君,以为他不过尔尔!” “以前他是你嫌弃的傻子,如今可不是了,如今他已是圣人亲封的武神,你看到的那些箱子就是圣上派人送来的封赏。” “圣人得知他家门不幸,娶了你这个毒妇,便为他赐下一门新的婚事,很快谢留就会与其他贵女定亲,府里已经没了你的位置。” “你识相些,别惹人嫌,签了休书就走,可落个让人撵走的下场!” 那些声音不知从哪儿来的,嗡嗡嗡的,四面八方都是,吵得胭脂心率失衡,只能捂着心口发出急促的喘息。 她仔细理着他们说的话,才发现原来谢留这么厉害。 喔,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是真的想跟她和好,原来是为了骗得她一颗真心,再像今日这样将她当众羞辱抛弃。 原来,原来他这么忍辱负重。 “……那你,装的可真像啊。” 好半晌,待那些声音如潮水退去,胭脂扶着门框,站稳身子重新面对谢留。 下一句话,更让他神情阴冷个彻底,“还好,还好我没有真的信你,更没没将真心真正赔付在你那。” 此话一出,周围人包括谢留,脸色均变。 面对那么多疾恶如仇的看着她的眼神,胭脂如愿以偿地露出蛇蝎心肠的笑颜,她咯咯咯地捂面,笑声尖锐凄凉。 她指着谢留道:“早知你跟那个女子情投意合,我还拦你们做什么?贵女?我也是个贵女啊!” 看客嗤道:“这疯女子,还在胡说什么。” 胭脂顺着声音瞪过去,她目光跟淬了毒的针尖一样。 众人看着这副模样的她,竟然没有人出声再训斥了。 胭脂狠狠盯回谢留:“你信不信?谢灵官你信不信我也是个贵女?我有个比你差不了的好出身,好家世,你有过的我全都有,一样不比你少你信不信!” 只要谢留说信,胭脂便想着告诉他那日在武陵巷发生的一切。 事无钜细,她同谢伯卿的谈话每一句都会告诉给谢留听。 谢留不屑:“还在做梦?” 胭脂一腔诉说全部真相的热血瞬间凉透,如冰封一般坠入河底。 “让你说时,你不说,以为什么事都会由着你?你想说的我已不想听了。” 谢留:“签了婚书,从此离开这座京都城,你我姻缘了尽,不再相识。” “把墨笔给她!” “签吧!” “快签!” 众目睽睽下,成了众矢之的的胭脂不得不拿起笔,对着婚书颤抖着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笔墨被抢走,一本婚书塞到她手中以后,胭脂眼睛红红的瞪着谢留,“你想好了?” 大概是还有那么一点旧情。 在被赶下谢府的台阶前,谢留还命人拿了个包袱给她。 “里面的盘缠够你去到其他地方,京都再无你藏身之地。” 他眉目间没有半分柔情不舍,有的只有狠厉不耐,“别再让我看见你。” 胭脂抓着包袱,跌撞地往前踉跄几步。 神色狼狈,形单影只。 她自嘲地笑了笑,抹掉眼泪,认命地离开这里。 谢府门口,不知是谁瞟了眼婚书上的落款,“陈……陈定微是谁?快追去,让她改了,这胡乱写的名儿……” “胭脂!” 她没走远,不过几步之遥便回了头。 视线穿过人群,落在最中央默默睇着她的谢留身上,片刻,温声而有力的道:“那个人你记好了。” “我不叫胭脂,我叫陈定微。” “定倾扶危,识微见远。我有父有母,博学多才,出身名门,我是他们心尖人,也曾被寄予厚望,我不是没有来路的孤女,这就是我的名,我的根。” 从未遗忘,从不敢提。 如今倒是大大方方,终于承认了一回。 说罢,她身形像一道零落的蒲柳,越来越清透,越飘就越远。 彻底消失在谢留眼前。 第34章 离开谢府,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胭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脑子里还有一丝怔忪。 她就这般被谢留休妻了。 曾经的谢家,是逃离不开的桎梏。 如今却如丧家之犬一样被赶出来,胭脂自嘲,她忘不了当时那么多人看她的表情和眼神,尤其谢留对她表露出来的嫌恶的高姿态。 秉持着同为名门之后的自傲,胭脂不曾对着谢留有一句哭求挽留,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明显低他一等。 她绝不会让人看她一丝一毫的笑话。 绝不。 只当说出那个代表身世的真名起,胭脂就不再是胭脂,而是破开多年伪装的前陈家贵女陈定微,万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摇尾乞怜。 然而,知道她身份谢留会不会去查验,这都不是胭脂所关心的了。 她也不想谢留会不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只一路向东。 手里的包袱还算有些份量,胭脂并没有自命清高地认为自己不需要盘缠,若要离开就少不了这些身外之物。 谢留不想在京都看见她,那她此刻该去往何处,何处又是她真正的归宿。 胭脂步履匆匆,没有目的,等听到旁人叫她一声“娘子水路走不走”,她抬头一看,才知自己糊里糊涂走到了京都码头。 面前的船坞停留着许多船舶,周围是同她一样背着包袱等待离开的路人。 胭脂站在岸边举目望去,是千帆如林,漆鸦过境,逆水行舟。 内心苍茫空洞之际,她狠狠心,一咬牙,掏出一颗碎银。 含恨回头看了一眼,“走。” …… 一年后。 雪花飘飘,屋内香炉旺火,人缩窝在榻上还算暖和。 清寒的冬季年年都有,来得不合时宜亦不讨人欢喜,就跟闷热的长嬴一样,惹人厌得很。 这两个季节对从前过着贫困日子的胭脂来说,无论哪个都是一种折磨,而今不受磋磨了,倒是有些闲心喝喝茶赏赏雪了。 只不过物是人非,当年看山看水的心境,与现在大不相同。 “今日是大寒呢。” 胭脂听见一道娇嫩的声音,这才睁开耷拉着假寐的眼皮。 察觉她醒了,给她捶脚的小丫头看过来,“陈娘子今夜跟我们也一块庆祝庆祝吧。” 胭脂定睛一看,好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郎都凑到火盆边烤火。 “还是陈娘子受主家青睐,上面赏下来的炭火都没停过。” “要不是陈娘子,这冷飕飕的日子可真难过呀。” 胭脂含笑听着,她在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中间,半卧在榻上一声不吭,显得老成又稳重。 只有那张白玉般无暇的娇颜脸庞窥探出她尚在青春的年纪,她也比这群小姑娘大不了几岁,不过这些人还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陈娘子”。 一年前,胭脂坐船走水路,没有目的的出发前往他处。 不巧半路遭遇水匪,胭脂死里逃生,侥幸被路过的另一艘船舶搭救,对方是一方大户人家,省亲结束正要前往漯河道。 家中有女眷,有几个女郎年纪尚小,正好缺个教习娘子,胭脂便主动请缨上任。 她孤身一人上路,着实危险,路上在前一条船舶里,就有觊觎之徒扰她清净。 趁此机会找个靠山人家才是最妥善的,跟着大户没有性命之忧,还能挣些安身立命的钱财。 原本是暂时之计,没想到一待就是一年。 教习娘子的用处其实就是教授引领年幼未出嫁的女郎学习各种规矩,一般人当不上,除非是大户家的婢女出身才会接这样的活。 胭脂所在的人家是商贾之徒,家中钱财万贯,就是没有高门身份,但又期盼着能学到高门的礼数。 胭脂是个半吊子,但教授这种人家绰绰有余。 很多规矩她小时候就记得,家破人亡之后,到了谢家,已故的谢伯卿虽然日子过得颓靡,但规矩不少。 那时有一点闲钱,家里还是有一两个仆从的。 人老就喜欢回忆,回忆往昔辉煌,胭脂也跟着听过。 那时觉得谢家跟陈家没什么不同,不过谢家繁盛时人多口杂,一个院子少说能住十几户。 陈家人脉单薄些,好管束,规矩更严苛。 等大了些,有了窈窕之姿,胭脂总会幻想陈家东山再起,亦或是还有其他血脉流落再外,能带她重返名门阶级,于是生怕忘了规矩,会自个儿偷偷在家练习。 有的忘了便会到外头盯着那些出门的贵女看,如此总会想起来。 像这样偷偷摸摸的事迹还被谢留看见过,胭脂嘴边笑意一收,回忆就如涟漪般,轻轻被打散。 总之,她觉得她现在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而且颇为得趣。 作为家中女郎的教习娘子,胭脂从未隐瞒过其他人她是已婚的妇人身份。 她依旧盘着头,只是对外都称她丈夫战死了,她现在是个寡妇。 而且没想到的是,她最近还多了一个任务。 教习新进府的一帮小丫头房中术……商贾人家不似高门那么讲究,家中有适龄的子弟到了知道男女之事的时候,就需要有人侍候,免得等娶妻以后怠慢妻子,到了新婚之夜什么都不懂。 这帮丫头若是被看上,幸运的话会被抬为妾室,也就有了个安身之处。 胭脂因为是府里唯一一个教习娘子,虽然成过亲,但年纪不大,同她们还算玩得来,能打成一片。 她有单独的屋子,主人家待她是不错,炭火充足,比起要挤在一间屋子里的小丫头要强。 而她们总会向她祈求到她屋子里取暖偷闲。 见胭脂没出声,方才的旧话便开始重提,“陈娘子还没说,今夜里同不同我们一块庆祝呢。” 好几张嘴围拢着她邀请道:“这回可不许推脱了,要不是陈娘子教我那一招,我还进不了三郎的门呢。” “我也是啊,原以为陈娘子是来同我们争宠的,还吃了娘子好一阵醋呢。” “今夜主家在前头载歌载舞,用不上我们,不如我们自个儿摆一桌酒乐呵乐呵。”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好几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被连推带搡地撒娇的胭脂不得不顺口答应,接着起身躲开这帮年纪虽小却十分闹腾的丫头。 “陈娘子在不在?” 胭脂刚走到门口躲清闲,迎面就撞见来通传的婢女,对方见到她立马改口,“陈娘子你在呀,可找着了,郎主传你说话,快同我过去吧。” 郎主便是一家之主,但胭脂往常只归家里的女君管束,对方找她做什么? 她回想了遍自己近来的活计,教授家中的千金有规有矩,相互之间高高兴兴,可没得罪谁。 两个字,就是她做得不错。 不是这个的话,难道是那帮十五六岁的郎君,招架不住她教出来的小丫头们? 别是太淫浸在里头,出不来了。 主家虽然是商人,却是一方豪族,宅邸颇大,仆从也多。 胭脂拐了两三道弯,进了几扇如意门,通过指引进去,片刻后才到了郎主的书房重地。 周郎主是个不那么市侩的风雅商人,他稍稍抬眸,对从门槛进来的那道身影的风月之姿产生了新的印象。 确实姿色过人,适合拿来招待贵客。 胭脂眨了眨眼,有些不确信自己听到的是不是真的? 周郎主:“你好生考量一番吧,我知你是女君带回来的教习,但规矩都教授得差不多,你总该为自己再谋条出路。周府养个闲人不打紧,可也不能白养。我还听说,你跟府里签的又不是死契,约定好的年限一到,拿了工钱就能拿走。你瞧,府上也不曾薄待你,但你要白混日子可以,总要将换个身契跟府里签订吧。” 死契就是卖身契,一辈子都得跟周府锁上,彻彻底底成为他家下人。 胭脂的身份名义上来说还算个被聘用的长工罢了。 但她又不傻,好好的自由身做什么周府下人,用八辈子的时日周家都赶不上陈家的门楣,简直是活占她便宜,看她孤身一人没有去处和退路,就觉得好欺负。 不过,人在屋檐下,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胭脂打探着问:“郎主这意思,是想将我送人么?”她不是下人,不称奴婢也成。 “恕我多问一句,什么贵客,须得我来招待,这城中难道找不出其他美人了?” 胭脂从来不会小觑看低自己的姿色,这是她自傲的本钱,她父母给她的,相当于陈家的脸面,她有什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不好看的。 周郎主没错过她骄矜的神色,还有些讶异高门出来的婢女是不是都这么眼高于顶。 可他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家中女君管教的严,他其实也有想要染指这个教习娘子的意思,只是传出去有些不大好听。 “你是自由身,又不是府里家生的,哪能随意送人。” 周郎主自诩风雅之人,还要向那些有贤明的人士学习,当着一个年轻女子的面说这种如同龟公一样的勾当,还有些面薄的咳了咳。 假装不经意地道:“倒不是针对你,是与周家有生意来往的贵客,有那个方面的癖好……不喜青涩不懂风月的女子,若是没了丈夫的……咳……” “当然于你来说不是没好处,过了一夜,赏赐也会如流水般到你那。” “……” 胭脂还没做过这种勾当,她刚想一口拒绝,但看到周郎主眼里的野心后,又换了种说法,“那劳郎主让我再思量思量,我夫死刚一年,之前曾在他墓前发过誓,要为他守孝七年绝不让旁的碰我身子,若有违背,就叫这早死鬼夜里也找我索命。” 周郎主眼皮一跳 胭脂一脸娇笑,艳丽中透着煞气,“郎主别怕,就算那死鬼真的夜里来索命,我也不会牵连到你的,只说是我自个儿的主意。” 周郎主:“……你。” 不是听不出来这教习娘子话里的抗拒之意,周郎主脸色一变,紧跟着威胁式的瞪眼。 胭脂正想着怎么应对,就见对方忽然换了个态度,一下变得好说话起来,也不逼她了,“那成,你好生考量。” 胭脂先前婉拒,就是防备她立马说不,拂了周郎主的面子,引得场面难堪。 她还在人家屋檐下,稍微找几个仆从把她绑走胁迫一番,何愁她不会答应。 但还好,周郎主自称是有良心有礼教的,没真的突然撕破脸皮,还是虚伪的先礼后兵一番。 胭脂觉着周家兴许是不好再多留了,她看得出来那位癖好特别的贵客对周郎主应当很重要,不然不会做这种老鸨子的缺德事。 该是收拾收拾包袱,向周家的女君请辞了。 胭脂挺直的脊背化作一道缩影,消失在书房门前,周郎主对着她离开的方向冷笑一声,还是太嫩了些。 大寒夜当晚,想要离开周家的胭脂从迷.药中被人拍醒。 她晌午回去屋子后没多久,喝了一点下人送来的吃食就中招了,醒来两眼一睁,才发觉叫她的人是周郎主的妾室。 “陈娘子就别强了,有享福的机会何必不知足呢,郎主这么做都是一片好心……” 镜子中,胭脂被打扮得不同于往日。 说真的,恢复了陈定微的身份后,胭脂为了约束自己,不堕陈家的门风,穿着打扮都尽量往高雅之上靠拢。 但胭脂还是那个胭脂,被人换上一身海棠红的裙裳后,就如回到从前那个娇艳妖娆,心思繁冗的女子一般。 她对镜子中的人有一丝恍惚怔忪。 在决心告别过去那个胭脂后,她多久没穿过这样妩媚而娇嫩的颜色了。 胭脂嘲弄道:“没想到周郎主也会趁人之危,女君知道吗?” 妾室是来奉命行事,在她们来看这是个固宠的好机会,能攀附权贵,搞不懂陈娘子怎么这么抗拒,明明她也不过是个高门出身的婢女不是吗。 怎么弄得一副清高的不得了的样子! “陈娘子还想什么呢,招待好了贵客,你我都有赏,周家也跟着添光,女君高兴还来不及呢。” 胭脂无话可说,妾室的道理没什么不对,不管周家的女君是不是个好人,她跟周郎主是夫妻,肯定会站在周家角度着想。 而她不过是女教习罢了。 胭脂嗤哼一声,“当我什么人都行?” 不是她假清高,像玩弄把戏,捣鼓见不得人的心思,她还不是信手拈来。 但现在披着陈定微的皮的胭脂,很久没使过心眼了。 她内心想着洗心革面,做个好人来着。 换以前,要玩弄个把男子,对她来说还不容易?只不过是她眼光可高得很。 长得丑的不行,身份不高的也不行。 没想到今日着了周郎主的道,胭脂暗自气地捶腿,看来是她做个大度的闲人太久了,让人以为她好欺负。 “给我拿个面纱来。”胭脂吩咐。 妾室奇怪地打量她,方才还不肯屈服的模样,现在怎么就接受了? 妾室问:“陈娘子要面纱做什么。” 胭脂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不是要勾引你们郎主的贵客?当我这张脸白白给人看呢,还不快拿来。” 胭脂被下了药,才迫不得已留在周家,此时心绪不佳,索性懒得遮掩她的本性,以前那种颐指气使的姿态便自然地回来了。 妾室被她使唤的一愣一愣的,有气竟也不好发,只当胭脂是为了完成周郎主的任务,才想着调子伪装的神神秘秘的。 寒夜前院果然如之前的小丫头们所说,载歌载舞,只不过不是单纯为了过节,而是为了迎接贵客。 胭脂觉得奇怪,她在府里不说消息灵通,该知道的也是清楚的。 怎么周家有客人上门,居然没有提前传出风声来? 她教习周家千金们的时候,她们都不见议论…… 回廊涌进寒意刺骨的穿堂风,胭脂与妾室们路过此处,随手掐了把庭院里伸展到走廊的枝丫。 盯着她防备胭脂逃走的下人见她没有其他突兀的举动,倒也没说什么,只叫她们动作快些,别让贵客们等急了。 哟呵。 胭脂轻哼,看来来的还不止一位呢。 当她踏入前院的宴客厅时,屋内的舞乐正巧退下。 那该死的周郎主正招待今日的宾客,胭脂同其他人垂眉低眼地上前。 “来了。” 周郎主目光逡巡一圈,最终落在一排中身姿最曼妙的人身上,当看到胭脂脸上的面纱后,周郎主皱着的眉倏地展开,露出欣慰的笑。 这个陈娘子,果然有些讨人欢心的小手段。 其他人都没蒙面,就她罩了层面纱,演绎了什么叫灯下看美人,美人似天仙。 他感觉今日应当十拿九稳了,只要胭脂能讨好他们当中最有份量那一位…… 周郎主当即迫不及待地要让胭脂见客:“陈娘子,你过来,替我陪谢将军饮一杯。” 胭脂勾唇,正要过去。 刚踏出一步,有些难以置信的抬起眼眸,什么将军? 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一张化成灰都能认出来的冷漠俊脸。 久违的故人正在默默饮酒,姿态冷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疏离莫测,根本不屑于理会一个小小豪族之家安排上来陪酒侍候的女子,连多看一眼都没有,也就不曾留意到她的吃惊动作和异常。 刹那认出座上宾的人是谢留的胭脂,脚步如灌了泥水一般,寸步难移。 她死死咬着唇,以免发出诧异的惊呼。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谢留就是周郎主口中所说,对已婚妇人和寡妇有特殊癖好的那个“贵客”? 若真是……他什么时候嗜好变得这么下作无耻。 一时间,胭脂行举和想法摇摆不定,她应该想办法走人,不然迟早会被谢留发现她是谁。 可是周郎主的声音阴魂不散,甚至用上命令的语气,“怎么闹上脾气了,还不快过来!” 啧。 这一动静,倒让一旁对他们视若无睹的谢将军投来淡漠的一眼。 胭脂顷刻,掩人耳目似的,更加垂低她的脖颈。 就是那一低头的姿态,露出窝藏了一个清寒冬季的细白肤色。 谢留随意的一瞥没想到会瞥见这样的春.光,微微充盈到透着淡粉的耳根,以及那一片细腻的肌肤,就这样猝不及防撞入他的视野。 一年里,京都局势大变。 谢留的封赏板上钉钉,他的将军军衔名至所归,正式进入朝堂,兵权在握,成了圣人身边青睐的红人,自此有了坚实与其他势力叫板的根基。 京中暂时有事,不方便他停留,正好圣人有任务交代他办,谢留这才领命带着随行的官员和下属来到漯河道附近的城郡。 而周家与其中一位同僚有着亲缘关系,谢留作为领头人必不可少地受邀到周府做客。 像这种宴请,他大大少少参加过许多,宴席上更缺不了阿谀谄媚的奉承讨好。 见主人家安排了姬妾出来侍奉宾客左右,谢留对此种情况更是见怪不怪,往常他都是独饮,对周围人事漠不关心。 唯独今夜,莫名被方才那片莹白如玉的脖颈上的皮肤吸引了注意力。 无他,概因那张雪白的皮肉上,自耳根和下颔的地方,再到肩颈那一片有三两颗小痣颇为眼熟。 等他在专注地去打量时,那道身影十分避讳他似的,整个人都要背对着他。 其结果自然是没过多久,就被这家的主人家训斥命令不许遮掩,让那个女子上前。 主人家误以为他对那女子有兴趣,十分慇勤地跟他当面道:“将军瞧上了?将军好眼光,这女子便是我专门安排用来孝敬将军的。她可是那个……” 谢留表现的冷情的很,以至于周郎主内心忐忑,这样薄情寡欲般的人,一个教习娘子到底能不能够打动他。 “哪个?” 兀地一道回声响起。 好不容易得到答应的周郎主登时精神振奋,往日像谢将军这种身份的大官根本轮不到他认识,他好不容易才打探到这位的嗜好,于是安排府里容色独一无二的陈娘子出来。 就是因为听说,这位将军喜好经验丰富,懂风月手段的女子。 陈娘子作为教习,风月之事必然当仁不让,周郎主几分下流地笑着暗示道:“就是那个……” 就在谢留冷着脸要蹙眉时。 周郎主:“……小寡妇,她是个颇有姿色的寡妇!躲什么,过来!” 那道娇红的身影被周郎主拽着手拉扯到跟前,被迫抬起头面对谢留,面纱可以遮挡半张脸,却挡不住熟悉的轮廓和双眼。 人和人能生分,感觉永远不会。 谢留瞳孔收缩,本是无情无欲的姿态,瞬间因胭脂的出现而改变。 四目相对,谢留还在一眨不眨地瞪视眼前的人,胭脂已经因为被谢留认出来是她,而心生恹恹,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惆怅挫败。 流年不利! 她怎么会在这? 寻了一年多踪迹的人没回去祖地,竟然出现在漯河道附近的城郡,还做了别人家的姬妾?! 谢留的专注被周郎主更加误认为是对胭脂起了色.欲,嘴里念念有词,“据这妇人自个儿说,她丈夫去年战死,她做寡才一年,别看她成过亲,年纪却不大。这种经过事,又年轻姝丽的小寡妇伺候人起来,那是最会了!” 谢留紧盯着眼神闪躲的胭脂不放,眸色微冷,嗓音低沉不悦:“寡妇?” 周郎主推搡胭脂一把,想让她跟谢留有个交谈的机会,“将军问你话呢,说啊。” 胭脂心里将这蠢主人家记恨上了,一面碰上谢留灼灼幽深的目光一面厌烦嫌弃,还想她侍候好贵客,这回周郎主怕是要失望了。 对面这人,与她是相看两厌才对。 见胭脂迟迟不肯说话,谢留迫切地想要确认到底是不是她,压低语气,气势冷凌地质问:“你是哪里的寡妇,丈夫是谁?什么时候死的?” 怎么他还活着,这妇人就到处宣扬他死了。 胭脂轻嗤一声,觉得谢留这是在自取其辱,明明已经把她休了,怎么还作出一副薄怒的姿态。 他难道还想她当场说出,他是她前夫的事? 胭脂清了清嗓子,用一种陌生随意的态度,语气娇滴滴回答谢留:“大将军怎的这般多话?我一个寡妇难道还骗人不成,将军到底懂不懂怜香惜玉,这是件伤心事,能不能别老往人心肝上戳呀?” 伤心事?她有什么可伤心,她可是造谣自己死了! 谢留还没开腔,胭脂神色就变了,她扯下面纱朝谢留露出一道挑衅的冷艳微笑,眸子没有感情地睇着他,“我丈夫,一年前就入土了,下黄泉了。葬在哪,我不记得了。至于他是谁,说了你也不认识。” 她说得极为轻飘,仿佛捏造的那个“死人”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眼见谢留脸色一变,胭脂轻笑出声。 接着就听谢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克制地沉声寻问:“是吗?不是说你丈夫战死,那他身前又是哪个军营哪个属下的。” “不知道呢将军。” 胭脂抬起秀气的下巴:“将军要有什么事想知道,就给我丈夫烧点纸,说不好午夜梦里时,他会出来见你。” 这种毛骨悚然的暗示让谢留和周郎主登时神情十分难看。 胭脂投射出来的抗拒厌恶,谢留并不是没有半分感觉。 却从未想过再见会是这种局面,谢留以为她应是跟在京都一样,在她的祖地开了间糕点铺子过活,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然出现在别人府上,还以这种身份出现。 还是众所皆知的寡妇! 今晚要不是他来,要是换成了别人,她也会打扮得妖妖艳艳上前侍候? 一股邪火从脚心顷刻蹿到头顶。 谢留此时心绪如锅里熬制的热油沾上水珠,开始翻炸冒烟,声音滋滋作响。 折磨透顶。 第35章 谢留默不吭声地在一旁喝着酒,对周郎主的讨好报以冷笑后,连带胭脂一起都置之不理。 毫无疑问方才的几句交谈他被胭脂所惹怒了,那周郎主没讨到好处,不竟有些后悔今晚的安排了。 本以为陈娘子是个知情识趣的,不想竟然这么不上道! 他两眼一横,往胭脂那一瞪,意有所指地冷哼。等着,敢耽误他的好事,一个小小的教习,还是惩治得了的。 胭脂收到周郎主带有恶意的瞪视,心里门清这下她得罪了两个人。 可她嘲弄的扯唇,毫不在意现下冷场的局面。 周郎主还没见过这种油盐不进的女子,说是刚烈也差不多,不想在大将军跟前失了脸面,周郎主侧身对一旁的胭脂沉声说:“跟我过来。” 怎么,是还打算叫她出去训诫一番? 胭脂讶异地“啧”了一声,最后慢吞吞地起身,为了将她献给贵客,妾室们给她换的衣着都不是冬衣,较于单薄。 很好地体现了她弱柳扶风的身段,谢留斜眼冷漠地半觑着胭脂,她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没有他,她过得很好。 将自己照顾的小脸白嫩盈润,瞧着气色白里透红,定然是吃得好睡的也好了。 胭脂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跟上周郎主,她没往谢留那里施舍一眼,正想着怎么解决今夜的麻烦。 接着就被人打破神思。 “站住。” 谢留居然冷声质问周郎主,“你带她去何处。” 周郎主不明所以,他是想到外头给胭脂训话,让她别自个儿作死。 哪想这位谢将军不买账,他不看胭脂,却对周郎主吩咐,有点像指桑骂槐的方式,“我让她走了么?” 周郎主傻了,莫非这位将军真的癖好不同,这样不知趣的女子也看得上。 谢留:“你将她送予我了。” 这般命令式的语气,带着震慑的威力,让周郎主脊背一僵,“这,这……” “嗯?”谢留双目如炬,沉沉地扫视过来。 “凭什么。” 开腔的是胭脂。 谢留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用力,他不肯面对胭脂,反而阴阳怪气地对周郎主发难,“你收留的姬妾就是这么对待贵客的,你怎么教养的?” 好似周郎主不给他个说法,谢留便会将他就地处决了。 胭脂见谢留是狠了心的不搭理她,故意无视她的话声,还只找周郎主的麻烦,冷冷笑了声。 什么意思?在这跟前做好人? “好人”做得也不像样,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你够了,谢留。” 胭脂道:“谁说我是这家的姬妾?” 她竟敢直呼大将军的姓名,周郎主被镇住,不对,她怎么知道大将军叫什么! 只有被胭脂点名道姓后,谢留才有几分被自家妇人训斥的尴尬,遮掩不住冷清姿态。 但他冷着脸,梗着脖子,佯装的十分不在意的样子,有意轻嗤一声,“那你是什么。” 胭脂瞧不惯他模样,但她知道,越是给他几分颜面,谢留越会顺杆往上爬。 他阴阳怪气,纠缠不清,不就是想她搭理他和他说说话吗。 胭脂:“总之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 在谢留露出片刻的愣怔之后,胭脂不紧不慢说出身份,“教习?教习什么?” 在得知胭脂教授人闺中规矩,以及房中术后,谢留清棱的一张俊脸登时黑如炭色。 他目色幽深的盯着她看了许久,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讥讽地笑笑,转过了身。 周郎主看着这样的场面,一时不知道还该不该将人拉走。 他还没蠢到看不出人眼色的地步,弄了半晌他已经明白,家中这陈娘子怕是与这位将军有旧,是老相识。 胭脂的身份一下拔高,变得奇货可居起来。 要真这样,周郎主便不好再做出一副胁迫警告她的样子。 场面冷淡下来,胭脂行的正坐地端,没觉得做个教习娘子有什么不好意思,这也是份维持生计的工活。 都是教授于人,难道还要分个三六九等? 有本事,这些老是用体下二两肉想事的男子一辈子都别沾男欢女爱。 就在这当口,脸色跟冰霜一样的谢留沉默地独酌完手里的杯中物,猛地将杯子一摔,腾地站起来。 他的行举在众多人当中,其实是最受瞩目的。 凭他身份最高,也凭他跟一个面生女子纠缠不清,周围人都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在意一个人。 胭脂以为谢留是喝完酒心里憋闷,起身打算朝她发难。 她往后避之不及地退了几步,仿佛像看见什么脏的东西,这般抗拒疏离的姿态让谢留脚步一顿,乌黑漆亮的眼珠如受伤般瞳孔收紧。 当下面色更加阴冷铁青,他上前倏然护住胭脂的手腕,不管她如何挣扎,对着周郎主问:“给我安排的住处在哪。” “你放开我,谢留!” “什么谢留,你以前唤的可是我谢灵官。” 字是最亲密的,非相熟亲近的人不能叫也不会被知晓。 谢留拉着胭脂,在下人的带引下,留下一群摸不着头脑,眼冒精光神色暧昧的众多看客,迳直离开鸦雀无声的宴客厅。 房门被大力关上。 胭脂被谢留拖入房中,直到丢入床榻,才挣脱那只大手生硬如铁的桎梏。 话不多说,发泄着心火的谢留便俯身下来,一口咬上胭脂嫣红饱满的嘴唇,手上更没闲着,就如搓面团似的,将她上下有肉的地方爱不释手,又像怀念已久般揉了个遍。 他起了很明显的反应,咄咄逼人地抵着胭脂,大概是还在意她干的是教人房中术的活。 在碰到柔软处,谢留将挣扎不断,叫骂他的胭脂利落地翻了个身,压在下面教训似的扇打。 “……啊,谢留,你要死呀!” 胭脂:“谁准你碰我了?放手,放开啊,你这个混账,下三滥的货……你一个有妇之夫,碰别的女子要不要脸?” 她立马涨红了脸,虽然是骂,叫声中却透露出天生就有的娇甜软绵。 谢留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馨香,仿佛能惹人发狂着魔一样,让他赤红着冷冰的俊脸,沉郁地闷声教训身下的妇人。 直到胭脂骂声停歇,紧接着似有啜泣声响起,谢留留意到后才忽地停下手中动作。 他撩开了胭脂的裙摆,早已伸了进去,此时贴着一块布不动了,谢留神情难辨地盯着趴在他怀里的胭脂,冷冷的哑声问:“哭什么。” 他想起刚才那句质问,正要说点什么,“我……” 胭脂正巧在同一时刻抬起脸,两眼泛着水光,娇嫩的面容上看不见一丝被他这么对待感到欢喜的情意,只残留着被迫弄出来的自然欲望。 怒视着他,带着痛恨之意,咬牙切齿地威胁道:“是休了我还不够,这回还想逼死我?” 谢留一顿,不曾想过贪生怕死的胭脂竟然会有骨气到用死来逼迫他停下。 他一双黑目难得怔怔地与胭脂对视。 胭脂趁他愣怔,伸手推开谢留,“你这般饥.渴急色你家妇人知道么?” 看着他那张薄情寡欲的脸,胭脂便徒生出一种不同于以前的憎恨之意,跟以往的家仇不一样,是针对谢留个人的。 她恨他,讨厌他,其中掺杂着不可明说的委屈憋闷的滋味。 她不会让他发现她心思上的异样和脆弱,胭脂趁此机会言语羞辱道:“少来碰我,你忘了你我毫无干系了?这还是你说的,怎么你就这么下贱,缺那皮下二两肉贪欢的滋味见着人就扑?是你家妇人没满足你,还是你就是天生的急色鬼,只知道做那档子事?” 谢留被她骂得,面上白了红,红了青,硬是攥紧拳头才克制住想让她知道厉害的冲动。 一年不见,她骂人的功力见长,什么都说得出口。 然而胭脂还在继续,“我告诉你,你我不再是夫妻,我陈定微不是你想碰就能碰的。你以为你做个将军就是人上人?你了不起?你这是逼良为娼!” “我可以去官府告你——” 这张嘴…… “我告你奸.淫民女,革你官职!” 这张嘴…… “滚,给我滚!呜呜……” 这张嘴活该被堵上! 谢留重新覆身上去,将胭脂扣在怀里欺负,为了不让她说出更难听更可恶的话,他万般用力地揉搓她,嘴唇更是与她贴合得不留一丝缝隙。 像要将胭脂吞吃入腹般地吃她的嘴,抢到她的呼吸吞咽她的唾沫。 舌头跟舌头紧紧纠缠。 许久之后。 这个带有强迫性质的吻,以谢留嘴皮出血告终。 是胭脂想咬他舌头,没得逞,倒是牙齿磕碰到嘴皮,谢留吃痛隐忍地闷哼一声,暂停了一瞬,又奋力和她纠缠,直到尝出血腥味才停下。 他指腹沾了沾唇上的伤口,两眼阴鸷狠厉地瞪紧了胭脂,“别再骂了。” 羞辱他,她很得意很有滋味? 胭脂嘴皮酸麻,被吮得又红又肿,如同吃了香辣的食物一般。 面对谢留复杂幽邃的灼灼目光,她喘着气,扶着心口别开脸,“那你别动我,男女授受不亲,滚开些。” 不管谢留缠着她,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 胭脂根本不想和他叙什么旧情,她只想离开这。 但刚要起身,就被谢留拽住,沉声道:“留下来。” 胭脂回头恨恨盯着他。 谢留固执地要求,“陪我,今夜。” “你真是贱。” 胭脂一口气没吐匀净,上下扫量谢留身上凌乱的衣裳,讽刺道:“看来你家妇人是真没满足你。” 她左一口“你家妇人”,右一口“你家妇人”,仿佛相当厌弃他离婚之后再娶的身份。 谢留不知出何原因,针对这件事,竟没有解释半个字。 倒是说出来的话既下流又无耻,“所以我让你来满足试试。” 胭脂呆愣。 下一刻红白了一张脸,不知该骂谢留什么。 她掸开谢留凑过来的手,讥笑着道:“我今天陪了你,你就再也不缠着我了么?要真是这样,倒也好说。” 胭脂无所谓撩开胸前的发丝,补充了一句:“反正,我还没尝过有妇之夫的滋味。就当开个先例罢了。” 不知京都那位云姑娘,哦不,现在应当是谢留的新妇了。 不知京都那位谢留的新妇,知道她染指了她的丈夫,又会作如何想呢。 胭脂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她不仅不为这种想法感到羞耻,反而感到一种报复式的兴奋。 大概是她不舒服,那就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要怪就怪这贱人,都是谢留缠着她的! 谢留:“好。” 胭脂回过神,才反应过来谢留这是答应了。 她脸色一变,很快又收敛起来,恢复如常。一夜就一夜,就当被狗咬了。 然而真正到了床笫之间,她骑在谢留身上,就如骑一条狗般,出言不逊,“怎,怎么样?是我厉害还是你家妇人厉害?她有像我这样,能让你欲罢不能吗……别……别这么用力,你这个混账!” “姓谢的,你没吃饱饭么,这般用力嘬我,真该让你家新妇看看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印子……看看她的夫君,是怎么卖力侍候我的!” 她越是这样说,谢留就越有猛劲干活。 他倒是想说谁侍候谁,但他目前确实是处于下方的那一个,看着身上人一脸晕红的痴相,当真应了胭脂的羞辱,对她着迷非常。 无论胭脂说了什么,谢留都没有开口反驳。 唯有努力耕耘,就像田地里劳作的青农一样。 他也不能说,他说了,这记仇的妇人肯定不愿听不愿信,还会对他大打出手。 谢留不想破坏这个久别重逢,重温旧梦的夜晚。 …… 胭脂撑开疲倦的双眼,她好像睡了很久,浑身如一坨烂泥一样,哪怕从清晨睡到日暮,她还是觉得困倦非常。 纵情一整夜的后果,就是宛如被车轱辘碾过,意志颓靡,不想清醒的下场。 但最终惊醒她的,是体力恐怖如斯,今早下了床出去办事,又回来的谢留坐在榻边,抚摸着她的脸颊,拨弄开发丝说的一句话。 谢留:“跟我回京都。” 胭脂受到惊吓,登时睡意全无,“不!” 京都是谢留想赶她走就走,想让她留就留的地方吗。 胭脂满怀抗拒。 可谢留说什么都要带她走,好似有不得不让她回京都的理由,“寻你一年,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胭脂匪夷所思,“我躲?我躲什么?明明是你赶我走……” 她刹那住口。 短暂的沉默后。 谢留大概明白,她在意记恨当初休她那天的一幕,她睚眦必报,小肚鸡肠,怎么可能不恨呢。 谢留:“你还想不想为你陈家平反了。” 第36章 因谢留一句话,胭脂决定与他踏上重返京都的路程。 胭脂强调道:“只是为了洗刷我陈家没有谋害先太子遗孤的冤屈,跟乱党并非是一伙的。“ 并不是为了什么其他重修和好的缘由才回去的。 谢留懂了她话里的深意。 当年为什么他们两家会从忠臣之家,被打成叛党呢,就是因为先太子妃一党使出的离间计。 都说虎毒不食子,没想到为了打压谢陈两家,先太子妃一党竟然真的拿太孙作为诱饵,在叛党袭宫时诱骗谢怀拙等人闯宫门营救。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太孙最后真就出了事,连同来营救他的太傅一起死在朱雀门。 太孙一死,局势瞬息万变。 以谢陈两家为首被定罪,亲王争位不休,直到叛党一行落败,才有了先皇登基坐收渔翁之利的一幕,然后就有了当今圣上。 谢留寻她一年多,除了有私心想再见到她,就是为了这个。 作为陈家最后的后人,胭脂到时必然要上朝堂,要为陈家作证,证明清白。 不然,他煞费苦心在诸多日日夜夜中搜寻证据做什么。 至于休妻…… 谢留那段时日是真的想过与胭脂了断了的。 她不喜欢他,冰封了一颗心,仿佛怎么捂都捂不暖和。 当时他借由宋霄炼之手,实际上已经搜刮到了胭脂身世的真相,她是谁她什么身份,谢留已经一清二楚。 但就在同一日,阿翁跟胭脂同时出事。 谢留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哪怕清楚人不是她杀的,可是情感上怎么说呢,是五味杂陈,想怨不能怨,想恨不能恨。 又爱而不得,便想着放她自由算了。 胭脂不知谢留所想,她将谢留不说话的态度当做是默许了。 她当真没心没肺得很,大概是因为二人重逢,有了一夜温存的事实,她也不见不好意思,反倒是趁下人在的时候,当着其他人的面问他,“回去路上,夜里还要我到房里来找你么?” “趁还没到京都,你我还有机会背着你家新妇颠鸾倒凤,你可要珍惜呀。” 说罢,在下人们神色各异的情况下,还故作无辜惊讶地捂住嘴,悄悄问:“他们不会将我俩偷腥的事宣扬出去吧?” 在惹得谢留眼神变得深沉而危险之际,胭脂犹如滑不溜丢的水鱼,放肆娇笑着跑了出去。 她喜欢这么玩,那就由着她。 周家到现在还没弄清楚胭脂真正的身份,只当她是一步登天,攀上了高枝。 她住处的小丫头们对她的机遇羡慕不已,都觉得陈娘子命真好,丈夫才死一年,算是新丧寡呢,竟然还能被京都来的大将军看上。 大将军是什么人物,那是听府里的管事亲自说道过的,有权有势有地位的高门郎君。 不说横行霸道,最起码荣华富贵是不缺的,也没人敢上门欺负。 万一做了他的妾室,那就相当于贵妾,从庶民变成高门,自此脱平民百姓的身份,连带以后血脉都高人一等,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啦。 阶级是寻常人永远越不过去的鸿沟。 但凡有这样一个机会,大概没人会无动于衷。 胭脂在她们无尽幻想的话语中报以波澜不惊的微笑,看这些丫头就如看到了以前。 她一点也不觉得爱慕虚荣有什么不对,人生在世,谁不想自己出身富贵之家,享尽平安喜乐。 但是她知道,每一个选择都有相应的代价。 极力追求自己想要的是好事,可也要看最终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 因谢留在这边有要事要办,并没有说走就走,而是过了半月有余才开始动身。 京都码头。 谢愠对着河道眺望,“我阿兄传信说是出了江镇,距离京都不远,算算日子今日该到了吧?” 远处渐渐驶来有着官府徽标的船舶,旗帜飘荡,谢府的人定睛一看,过了片刻报喜道:“不错,是官船,将军回来了。” “阿兄!” 看到谢留的身影,谢愠迎上去。 护卫见到来人面熟,阻拦的动作一顿便放下了。 谢愠高兴得眼也不眨地朝谢留扑过去,然而就在快到跟前那一刻,他看到下了船的兄长居然纹丝不动,直到他背后有人不情不愿地走出来。 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谢留还抬手,扶了下船的人一把。 谢愠疑惑地停下脚步,内心所有的好奇在见到出现在兄长身边女子的真面目后,化为了不可思议的震惊。 重回京都,还没置身热闹的街市,光是站在码头,胭脂便觉得恍如隔世。 这个地方,她也曾发誓再也不踏足……没想到能有为陈家平反的机会,还是让她回到了这里。 胭脂抬指梳拢了下被河风吹乱了的发丝,斜眼看向谢留,“你给我安排了什么住处?” 谢留抓过她的手,几分强硬地捏在手里把玩,“跟我走就是。” 胭脂冷嗤,等着看谢留打算将她塞到哪个私宅里。 “阿兄。” 谢愠变了许多的嗓音,不确定地响起,望着谢留与胭脂的目光惊疑非常,充满排斥地道:“你又被这种蛇蝎之人缠上了吗?” 周遭的喧嚣仿佛与这边隔离开。 胭脂讥诮地笑了笑,将眼神从变化很大的谢愠身上,挪到谢留那。 她没什么心思同谢愠吵闹争执,也无心化解他对自己的憎恨误会,只轻飘飘地对谢留道:“得了,你且说你的私宅在哪,我自个儿或者你让人送我过去就行。” 谢留:“什么私宅?” 胭脂与谢愠眼皮一跳,同时感到不妙。 谢留不容置喙地道:“回谢府。” “……!” 回程路上换了马车。 奇异的,和谢愠竟然不是同一辆。 不用刚回来就面临一场争吵,胭脂倒是松了口气,她虽喜欢争强好胜,又不喜低人一头忍气吞声,但也不想再跟谢愠有龃龉。 只是,没想到谢留坚决要她回谢府待着。 胭脂本是不从,但谢留说谢伯卿死,胭脂还没祭拜过他,她心思辗转一番,便不挣扎了,任由谢留推她进了马车。 谢府来接谢留的下人在场,都看见了她跟他在一块的场面。 胭脂说不上来心里是痛快还是不痛快,因为那些人的眼神,还是会让她想起当初在谢府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被赶出去的一幕。 她冷哼一声,路上不再跟谢留交谈一句话,做足了冷淡疏离的姿态。 她要让人知道,这回可不是她黏上来的。 在看见气派如昔住过好几年的府邸,就连胭脂也要感叹一句,死物才是最薄情的。 尽管世人千变万化,它们除了被销毁破坏,几乎亘古不变。 在胭脂仰头望着新换的牌匾不久,门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郎君回来了。” 谢留平整的眉梢登时蹙起。 胭脂眼中,那个曾经质问她“到底有没有羞耻心”与她争夺丈夫的女子,果不其然出现了,云徊梳着妇人发髻,好一副贤妻良母相,笑容温婉地朝他们看来。 她穿着正妻样式的常服,颜色不浓重,娇艳得刚刚好,更重要的是,在腹部那一块多了一道微微隆起的弧度。 看到她跟谢留站在一起,云徊笑意一怔,整张脸都变了神色,目光紧紧落在谢留固执地抓着胭脂的手指上。 大概是不敢相信,谢留会把她找回来,还要带入家门。 云徊的笑根本挂不住,甚至眼皮跳动,皱着眉一副难受的要哭的模样,颤声问:“……这是?” 胭脂似笑非笑地抬眼睨着谢留,想看他怎么应对自己的新妇。 她这可算是旧情人了吧,还是前妻呢。 谢留怎么跟自己的妻子解释? 谢留瞥了眼看好戏的胭脂,对云徊冷声道:“又不是不认识。” 就连胭脂都忍不住咋舌。 好狠的心,果然无毒不丈夫,这么刺激自己有了身孕的妇人,谢留可真不是个东西。 “进去。” 正当看戏的胭脂突地被拉了一把。 她反应过来,下意识走上台阶,就在她有所动作那一刻,胭脂的视线与云徊相撞,她在云徊微红湿润的眸子里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浓浓敌意。 倏地胭脂朝云徊轻轻一笑。 笑声娇嫩,有些故意的成分,在走在前头的谢留察觉不对,沉着脸望过来时,胭脂趁机对云徊道:“我也不想来谢家登堂入室,可偏偏有人就是不肯放过我……姐姐别恼,小心身子,别动了胎气。” 周遭立马鸦雀无声。 云徊身边的婢女对她怒目而视,旁的下人也都大为震惊地偷偷瞟着胭脂。 这个死性不改的毒妇……一直没说话的谢愠都要气得跟着咬牙。 又在滋事了她。 谢留仅是挑了挑眉,蹙紧的眉头稍微松开一些,并没有要呵斥胭脂的意思。 谢留:“过来。” 胭脂只是慢了一步,就被那只有力的大手顺势拉了过去,她被迫扑倒谢留怀里,娇呼一声,“做什么,你轻些好不好,船上要了一路还没够么?” 众人:“……”安静无声,神情各异。 谢愠对她咬牙切齿。 云徊捏紧手帕,面色难堪。 更过分的,是谢留象征着纵容的沉默,默许放任了这样的胭脂在谢府门口的肆无忌惮。 冲她挑衅,“姐姐白日安心养胎,夜里有我替姐姐照顾郎君。” 第37章 “高兴了?” 震惊了一大帮人,还气到了谢愠跟云徊,将桀骜的胭脂拉走的谢留语气平淡的问。 胭脂愣了下,疑惑而警惕地瞪向他。 自她走后,谢府除了少了一个谢伯卿,换了块象征将军府的牌匾,宅内的环境没有任何多余的改变。 他们到了避开耳目的分叉口,青瓦白墙之下,为了确认胭脂是否真的高兴了,谢留挑起她的下巴,迫使胭脂正脸对着他,”还想怎么惹是生非?只要不是太过分,别气死小犊郎,我都配合你。” 胭脂的眼珠盯着谢留转了一圈,褪去疑惑,娇艳的面容跟着态度冷淡下来。 胭脂:“既然知道我会惹是生非,有种你这个大将军就别将我带回你家府。你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心疼你阿弟跟你家新妇,最好另给我安排个住处。今夜就将我送走!” 谢留领教过她的牙尖嘴利,咄咄逼人,他直勾勾地不发一语盯着胭脂半晌,“啧”了一声,干脆旧计重施将她喋喋不休的嘴巴堵上。 胭脂想过谢留再乱亲她,就要扇他几个巴掌让谢留尝尝。 回来的船舶上不说日夜寻欢,仿佛怕她跑了纵情声色是有的。 颠鸾倒凤也就算了,可口舌相缠,这么亲密的事胭脂不想跟他做。 奈何谢留就是个无赖,在军营里养成了习惯,霸王硬上弓,胭脂双手被迫举起,后背紧贴墙壁,□□被谢留硬生生挤开一条道。 胭脂咬他,他抬起膝盖便威慑地顶蹭一下,捏着她的下颚不许胭脂动牙。 她舌头顶回去,谢留跟巴不得以有这样亲近的机会似的,紧紧缠了上来。 等到胭脂再想打谢留,那时她都软成了一条虫,只能顶着一双嫣红湿润的眼睛,恼羞成怒地默默抚平乱了的气息。 也只有这种时刻,谢留对她才会展露出罕见的温柔,拨弄她嘴边打湿的发丝,揉捏酡红的耳根,“回屋?” 胭脂微微气喘地笑了笑,工于心计地道:“天还没黑呢,现在就算了,夜里我去你跟你新妇的院子……记得把她提前赶出去,床让出来,不然就将她在边上看着你怎么跟我睡的。” 在谢留愣怔之际,胭脂高举的双手抽空收回来,揉了揉酸痛处,藉机用肩膀撞开一个缝隙,从谢留身旁远远朝偷看了不知多久的云徊挑了挑眉,艳丽一笑。 谢留:“你何必一直跟她计较过不去。” 胭脂发觉谢留在看自己,那他肯定看到她冲云徊挑衅了。 她不屑道:“这就是你的配合?” 谢留不是这种意思,就像他不认为云徊的存在对胭脂有任何威胁一样,他觉得胭脂大可不必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因他们而愤怒生气。 但他依旧卑劣得根本不肯解释他与云徊的关系。 能看到胭脂这般反应,是他确保她对他有情意的一点手段,就是这样不光彩的心思,才能让他获得有些许连日来被胭脂忽视冷落的慰藉。 谢留:“她有身孕了。” 胭脂:“那不正好?” 胭脂毫不遮掩地道:“当初她登堂入室,厚着脸皮要留在谢府,让我把你让给她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有她瞧上的郎君,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她将对云徊跟谢留的轻视排斥赤.裸的表达出来,反正她早在他们心中是个蛇蝎心肠之人。 她陈定微以前是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但现在不是了,她行不正,坐不端,如今就讲究表里如一,不掩饰了! “你怕啊?怕我对她使坏害你绝嗣?” 胭脂狠狠刮了谢留一眼,“那就把她藏好了,我陈定微睚眦必报,她最好别再找我晦气。你也是。” “还有——” 她走了几步,兴许是想到从前,越想越屈辱,怒气冲冲回头,“是你当初说的,什么虚情假意一切都是为了骗我,我不配有你一颗真心!所以谢灵官,休想用问我‘高兴没有’这种方式讨好我,化解你我之间怨结。我陈定微没骨气,就是心眼小,这颗心……” 谢留面色沉郁,亲眼看她重重拍着胸脯,气喘着愤声道:“这颗心,这辈子都不会再给你了。” 胭脂走近被树木遮挡,略显昏暗的墙门口,而谢留一个人宛若阴云缠身般,立在一条道上。 由远看,倒像是一根被拔起又被遗弃的木头。 有了这样的口角,胭脂以为谢留要是有脾气,应当晚上不会再来找她了,没想到到了快要入寝的时候,门又打开了,谢留大摇大摆般跨过门槛,来到她的床榻处。 白日胭脂发了火,随意挑了个方向就走。 她话是说,要到云徊跟谢留的主院新房里去住,实际上怕是心里自己都跨不过去那道坎。 她怕自己去了,真见到他们同住的卧房,还残留着办喜事时的痕迹,会当场气晕过去。 鸠占鹊巢! 她宁愿让云徊看到她跟谢留是怎么偷腥的,也不愿让自己猜想看到谢留跟其他女子同处一室时,他们是怎么亲密相对的。 若真来玷污她的双眼,胭脂必要偷偷再去买些药,毒死这两奸.夫.淫.妇,好给自个儿出口恶气。 没听到胭脂说话,只看到她神色不善地抬眸瞄了自己两眼,谢留敏锐感觉到一股恶意,波澜不惊地站在一旁对榻上的人问:“怎么不去主院寻我。” 胭脂猜他这么晚来,应当是被谁绊住脚了。 冷嗤一声,“也没人来跟我说,主院空出来没有,谁知会不会碰上那谁。” 向他抛来的阴阳怪气,谢留全都接住了,他镇定自若,一派沉稳,“一直空着,没让别人进去过。” 什么意思? 是说他与那个女子的新房改到了别处? 胭脂躲进被子里,咬着指头胡思乱想,听见一阵嘘索的声响,干脆掀开被褥定睛朝外定睛一看。 谢留竟已开始在架子旁解自己的腰带衣袍,宠辱不惊,发现了胭脂的窥探后手微微一顿,于是侧身过来正对她宽衣解带。 露出早已蓄势待发的地方,谢留同胭脂的视线同时落在上面。 胭脂见那头气势勇猛,咬着唇脸腮发红,狠狠骂了句,“没廉耻的东西,丑死个人!” 谢留抬头蹙眉,手扶着雄赳赳的龙头,很讲道理地跟胭脂道:“你在船上不是这么说的。少年时候,你还夸过它好看漂亮。” 那时谢留年少,东西自然是色泽干净的,而且还透着粉。 哪像现在,现在可大不一样。 能叫胭脂痛苦,又能叫她快乐,死死活活,翻来覆去,心存忌惮。 谢留趁她多想的时候,剥干净自己上了榻,胭脂想跟他闹最后都变成欲拒还迎了。 另一头主院。 谢愠打着搅混水的主意,抱着枕头特意来寻谢留,“我阿兄在屋内没有?今日府里进了鬼,我担心得睡不着觉,找我兄挤一挤。” 守在院门口的护卫在夜色的覆盖下一言难尽。 都这种时候,二郎还来寻郎君。 什么鬼不鬼的,早先大家都看清楚,前夫人是被郎君带回来的。 护卫苦口婆心,“二郎听我等劝一句,还是别操心郎君了。入夜了,快回去歇着吧。” 谢愠恼怒,“你这是何意,瞧不起我?那毒妇……” 那毒妇这次回来想必又是迫害他兄的,谢留恨不得将她现在就赶出去。 但一转念,他就明白了护卫为什么这个态度。 他透过打开的半扇远门,看到里头高挂的灯笼,屋内却是没有一片光亮,“我兄去哪儿了?是不是那个人又将他勾引走了?” 听到护卫的话声,谢愠瞬间怒气升腾。 他毫不理会背后叫喊,转身就走。 “二郎等等!” “二郎去不得啊!” “扰了郎君好梦,我等都要吃记苦头!二郎,二郎!” 谢愠对身后的追喊求情置之不理。 等找到了谢留今夜的留宿处,剩下匆忙赶过来的护卫看见他又站在院子里不动了。 谢愠两手攥拳,盯紧房门,他想冲进去让他兄别找了胭脂地道……可是,一年了,兄长自那个妇人走后,留在府里的时日并不多。 不是在军营练兵,就是在朝堂与文武百官一齐面圣。 上次就是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结果是为了出远门收拾行李的,才肯见他一面。 兄长……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也是怪责他一年前为什么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奚落辱骂那个女子。 谢愠即便知道了谢伯卿的死与胭脂无关,可是依然无法不对她心生不满。 只有恨着一个人的时候,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倒对方身上,活着的人才会觉得更有力量更鲜活。 然而这种无用的迁怒,更让人不齿。 眼见发呆的谢愠陡然丢下枕头离去,护卫愣了一瞬,又快速捡起他丢落的东西跟上。 屋内云雨方歇,胭脂已经被支配得犹如一滩烂泥,体力不支地倒在榻上。 她不喜欢谢留大汗淋漓地贴着她,谢留便起身让人送来热水清洗。 在此间隙,有人将今夜谢愠的动静汇报给他。 谢留闻言仅是一句“看好他”,便将护卫打发了。 谢愠因为阿翁的事对胭脂有隔阂,此事谢留很清楚,在谢伯卿被害那段时日,他的心情比谢愠更痛苦更复杂更矛盾。 凡所有痴嗔恨都需时间来沉淀,但愿谢愠自己能想通。 与其责怪胭脂,不如将所有心思放在如何报仇上面。 谢留走回睡处面色已恢复如常,胭脂侧躺着,掀眼飞快而又疲倦地瞄了他一下,“你帮我沐浴,我动不了了。” 谢留知道她累,竟很好说话地答应,“我帮你。” 胭脂就如被催眠一样,渐渐耷拉下眼皮。 意识朦胧中,她听见水声,接着身子腾空,人就被谢留带去梳洗了。 翌日一醒,褥子的另一半早就人去影空。 等胭脂喊人伺候时,发觉被派来她身边的是熟人,胭脂惊愕之余不掩惊喜,“你们……是小荷小菊?” “怎么不见你家女君。” 洗漱后胭脂被请到堂屋用早食,除了一个谢愠以外,一旁待着的都是随时准备上前侍候的下人。 发觉谢愠脸上冷冰冰的,胭脂自觉地朝其他人问话。 “府里……” 谢愠突地咳了一声,狠狠瞪视了在场的下人两眼,然后将敌意挪到胭脂身上:“你一个外人,打听那么多做什么?是见我兄做了将军,后悔了,见他娶了妇,又惦念着以前的位置?” “别想了,没你的份!实在要留在谢府,除非给我兄做妾。” “呸。” 胭脂早有预感,同谢愠单方面待着,准没好事。 谢愠就是不长记性,往年就斗不过他,现在还想言语激怒她,胭脂偏不如他得意。 胭脂:“那我不行,不可,不依。” 就在谢留踏进来时,堂屋内正好传出胭脂声音妖妖娆娆地宣告,“想我做妾?除非你兄把她休了,让我上位,这内宅的位置只有我陈定微能坐,别的香的臭的都不行。再要么,我吃亏些,做个平妻……我陈定微只会与人平起平坐,休想我低人一等。” 谢愠被她气得磨牙,“你别太得寸进尺!连点礼数都没有,你,你……” 瞥见身后来到她身边的谢留,胭脂直接当着谢愠的面,扯着谢留的腰带将他拉近,然后小人得志般指着谢留□□,道:“你兄用它欺负我的时候,可没用这‘东西’跟我谈礼数!我要真讲了礼数,你问问你兄这答不答应。” 胭脂冷嘲。 下一刻就被谢留快眼握住她袭击拍向自己□□的手,沉声问:“胡闹什么?” 胭脂为了泄愤想捏爆他的计谋被阻止,只得强颜欢笑地冲另一头的谢愠挑衅地笑笑。 然后转过头来问谢留,“你新妇呢?我就是好奇,饭桌上没见着她人,姐姐该不会因为昨夜你留宿在我屋里生气了吧?要不要派人去哄哄她,别因为这种小事,害了肚里孩子。” 谢愠小声嘟囔:“不安好心……” 胭脂巧笑:“不如小犊郎去哄哄吧?” 谢愠不满,攥紧了筷子:“凭什么叫我去,又不是我娶的她!” “不必了。”谢留在他们又要开始新一轮争吵起,将两个人都沉沉地睇了一眼。 对着要笑不笑,没闹个畅快的胭脂熟稔道:“她回娘家了。” 第38章 早知谢留身份变得高不可攀,又被上面赐婚,身边怎么可能没有新人? 今又逢他这么熟稔的开口说出那个女子的去向,便是佐证了他同人成亲了的事实。 都是早有预料的事,可碗里的东西怎会变得食不下咽,身旁的人也变得膈应而碍眼,好好一通早饭,全让这对兄弟俩给毁了。 胭脂起身离席,不想被人一把抓住手腕,“哪去。” 那黑白分明的清冷眸子直直的看着她,仿佛连细密的如漆鸦般的睫毛都会说话。 胭脂在外流浪一年,碰到长相上乘的人不多,她不想惹是生非,有时也有意避讳。 凭良心讲,很难再遇见谢留这种摆脸色够冷,笑起来十分多情的坏种。要是回到几年前,他不参军,她开间铺子,还可以看在他相貌上养着他。 胭脂回神,笑着扯开谢留的手,结果没拉动。 “怎么?”胭脂意有所指道:“我来贵府做客,又不是贵府的下人,出去走走还不行了?” 谢留目光幽幽,语气坚定,“不行。” 胭脂是以陈家遗孤的身份回的京都,届时要见上面的人,从他们回京就有许多双眼睛虎视眈眈,谢留这时更不可能放她一人出去。 谢留:“你想去什么地方,待我办完差事再陪你去。” 胭脂正想拒绝,谢留眼神一下变的凌厉严肃起来,胭脂未说出来的话便转了个弯,“阿翁……谢老,我想祭拜一下他。” 感觉到她在用称呼,刻意区分出彼此间的远近关系,谢留抿着唇,看她的目光已然不悦,“你以前怎么叫的。阿翁养你多年,罪魁祸首已经知道是谁,他不会怪你。” 所以你不必这样疏离…… 他话没道出口,胭脂就平平淡淡的说:“以前是以前,亲疏有别,还是别混淆了好。” 以前她是谢家媳妇,如谢留谢愠兄弟叫谢伯卿“阿翁”没什么。 现在不行了,万一旁人问她是谢家什么人,她怎么说? 是家中姊妹,还是被谢留休的下堂妻。 嗤。 胭脂皱眉打了下桎梏在皮肤上的手,“好了,别再这样抓着我,你什么力气你不知么?跟头牛似的。” 胭脂觉着谢留的武力有多半该归功于他的力气。 上了床他全使在她身上,下了床也是这样,她不耐的问道:“你就不能温柔些么?” 话声一落,对方神色有几分复杂的异样,刚刚紧抓着她不放的手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 谢留松开,胭脂手腕上的皮肤出现几道鲜明的五指印。 瞧瞧,胭脂抬眸冲谢留瞪了一记,翻了个白眼。 她皮肉娇嫩,谢留是最清楚的。 默了片刻,谢留压低嗓音道:“等我回来,就接你去祭拜阿翁。路上有医馆,白玉堂最有名是不是?京都那些妇人追捧的嫩颜生肌白肤的膏药随你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胭脂的话,让他待她温柔些。 谢留敛着眉眼,没再那么凌厉神气,只不过还是少不了对胭脂的控制欲。 等她用好用的高兴,他就可以在其他地方留下印记。 胭脂惊讶的眨了眨眼,谢留这等匹夫也知道嫩颜养肤的膏药了? 他对那些不是最不屑一顾,怎么会突然开窍似的知道这么哄她。 兴许是他见其他女子用的多了,亦或者带别人去买过……胭脂冷嗤,当下没了好脸色。 谢留眉头蹙的更深了,明明刚才她还眼露惊喜,怎么又一副叫人惹恼的样子。 胭脂问:“你方才说,已经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了?” 谢留眸光闪过一缕诧异,神色如常的应了声,“嗯。” 胭脂心底念着嫁祸于她的真凶,顾不得其他,推着谢留大腿追问:“那是谁?你说啊。” “想知道?” “少废话,你……” 谢留眼含煞气,盯的胭脂张不开口,然后吐出一句让她脸色瞬间惊疑的话。 “待我将他挫骨扬灰时,你会知晓的。” 谢留回京要进宫覆命述职,上半日不得闲陪她,说好隅中接她到城里的酒家用食,结果又派人说要到晌午去了。 晌午若是还没回来,那就要等明日。 今日胭脂就只能待在谢府,不能出去半步。 看守她的人有小菊小荷,还有其他眼线,想要避开他们出行还挺难的。 胭脂干脆趁着得闲,同她们谈谈家常:“我不在这一年,你们过的怎么样?” 小菊率先应道:“夫人不在,我同小荷也都被管事带走,分到其他院里干活。” 胭脂:“我已经不是你们夫人了,我在其他地方做了教习娘子,你们都叫我陈娘子好了。” “可是……”胭脂说起这个神色就很平淡,小菊没到真看不懂眼色的程度,在小荷拉扯下改口,“好的,陈娘子。” “你说你们不在主院了?那个人没叫你们侍候?” “谁?” “新夫人呀。” 当初跟谢留住在一块的主院胭脂一直提不起兴致想去看,但在昨夜厮混间,谢留说那边一直没被动过,胭脂陡然又来了点兴趣。 “走,去瞧瞧。” 行到半路,结果与人狭路相逢。 面对环抱双手,仿佛在这条路上等候已久的谢愠,胭脂打量他,忽的捂面一笑:“小犊郎长大了,铁镐都不带了呢。” 谢愠从前带铁镐,是因为家中有一老人,外加这个毒妇。 属于孤儿寡老的门户,谢留又不在家,为了自卫,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别一把器具在身上,哪怕不伤害他人,至少能震慑一下。 虽然看起来很好笑,但这已经是他青涩稚嫩的年纪里唯一能做的了。 胭脂明明知道,却还要拿这个来取笑他,谢愠脸皮向来就薄,此时便狠狠剜了她一眼。 不过还算长进的,竟然没直接对她破口大骂。 谢愠冷着脸道:“我找你有事。” 他摆出大人模样,因为又长了一岁,相貌比以前青涩阶段要成熟了一点。 胭脂饶有兴味的问:“什么事呀?” 谢愠孤傲起来有几分肖似谢留,卖关子道:“跟我走就知道了,敢去吗?” 胭脂:“不敢。” 谢愠神色一变,仿佛耐心告罄。 “除非……” 胭脂逗他,“除非把谢留给你的好用钱分我一半。” 她果然没变,以前有多爱慕虚荣现在就有多市侩。 谢愠:“分就分。但份量不少,回来就取给你,你现在拿着也没什么用。” 他答应的那样痛快,胭脂反而心生异样,这么好说话,岂不是有诈吗? 谢愠走在前头,发觉胭脂始终不动,皱眉催促,“还不跟上。” 胭脂只好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们才出门口,意料之中就被府里的护卫阻拦了。 是谢愠做主,说是去找他兄,在与胭脂的一唱一和、狐假虎威下,才使得护卫迫不得已放他们离去。 只不过还搭上了两个护卫他们安危的随从。 路上胭脂与谢愠乘了同一辆马车,二人互不搭理,耳边只有路面石板传回的轱辘声。 等到胭脂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要去哪”的时候,谢愠才掀开帘幕朝外看看。 他要去的是他阿翁的墓地,怎么马车行到半路,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 “谢愠,这都要出城了,你不会是想背着你兄悄悄将我送走吧!” 胭脂的讥笑声响起。 谢愠感到被冒犯的哼了一声,朝着外头的护卫喊道:“停下!怎么回事,原先不是走的这条路。” 然而外面的人如若未闻。 面对胭脂要笑不笑的眼神,谢愠恼怒的起身,差点没因没站稳而摔倒,他大声道:“人呢,我让你们停下耳朵聋了是不是!停下,还不快停下!” 胭脂本是想取笑谢愠在谢府护卫心底威信不够,但经过他好几次呵斥马车停下,护卫都跟听不见一样时。 在感觉到有什么重物闷钝的掉在地上后,二人这才意识到怪异的地方。 “外头怎么了,我问你们……” 话未说完,车轱辘陡然不动,谢愠彻底摔趴下,马车门倏地打开。 明亮的光线照耀着里面两张惊疑不定的脸,胭脂清晰的看见原本其中一个神色卑微的护卫倏然变的凶神恶煞起来,冷笑的表情带给胭脂一种不详的预感。 “二位,得罪了。” 诗里说“晚来天欲雪”配上小火炉上温的热酒,用来度过漫漫雪夜最好不过。 但有阔别一年多未见的盛云锦在前,胭脂眼皮总是跳的慌。 “见到我,是不是很惊讶?以为我早就死了?”盛云锦晃荡着杯中物,二人身前摆了一桌酒菜,如果不是一刻前胭脂刚被松开绳索,仿佛他找她来不过是为了叙旧。 可实际上从他开口说出这两句话起,胭脂就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了。 盛云锦:“说说吧。” 胭脂浑身酸痛,顶着再见盛云锦的压力,在他幽幽目光之下轻声问:“说什么?” 她确实以为盛云锦被谢留给弄死了,谢留都能对她下那么重的狠手,更何况是盛云锦呢。 “说说这一年多里,你是怎么过的。” 盛云锦:“再说说你我他之间旧账怎么算……” 胭脂听他温声温气的陈述,实则心头已经开始忐忑起来。 旧情人再相见,都是物是人非的感觉,她对当初着迷过的盛云锦,而今再升不起一丝心动的错觉。 仿佛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从未见过的过客。 胭脂思量着怎么同他开口,手不由自主的揉搓着衣袖,“我……过的也就那样吧,倒是你呢?” 盛云锦见她居然反问自己,手中的酒杯瞬间捏紧,继而放下。 “难为你还关怀我……当初我还真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听闻,你被他带回去后,与他很是恩爱了一段时日。” 盛云锦笑看着胭脂,叙说着他得知的消息,“胭脂啊,不是我说你,我若是亡故的陈家人,知晓你与仇人好的如蜜一般,忘了他家是怎么连累陈家,想必九泉之下,你阿父阿母都不会瞑目吧?” 胭脂呼吸一窒,瞪着盛云锦渐渐红了眼眶,“你说什么?你若对我有气,冲我撒就是,你提我阿父阿母作甚?” 盛云锦就知,陈家乃是胭脂的逆鳞,他们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性,那便是以家族为重。 但他显然不想轻易放过她,为的就是激怒胭脂。 只有她愤怒了,才会重新积蓄起对谢家的仇恨。 “我是好心提醒你。” 盛云锦摆出一副虚情假意之色,看似苦口婆心,实则回回戳着胭脂痛楚的劝道:“可别叫亲者痛仇者快,你瞧瞧你如今过的什么样子。” “听说,你正妻之位没坐多久就被谢家人给休了。是不是因为没讨着他欢心,还是你不够温柔解意使他喜新厌旧啊?” “你……”胭脂心口一堵。 盛云锦视若不见。 依旧喋喋不休,“我早说了,姓谢的没有一个好人,都是道貌岸然之辈!当初我阿姐就是着了他们家道,坏了清誉……” “我真替你惋惜,胭脂。” “够了。”面对盛云锦伪善的嘲弄,胭脂猛地抬头,娇艳的面庞冰冷如霜,冷冷瞪着他质问:“你把我绑来,难道就是为了奚落我的?我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你很拍手称快?” 她与盛云锦当初是因谢留被迫分开。 之后他是死是活,胭脂的确没有太关心过。 一是因为谢留那威胁警告过她,二是她被限制自由出不去,没有手下人能为她办事打听。 三呢,那就是她自个儿的私心。 看到谢留活着,她暗自松了口气,且心绪因为他的出现而动摇,兴许是怜悯亦或是别的,她没有太挣扎就从了他。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盛云锦输了就是输了,她都成了谢留手中鱼肉,能怎么反抗? 最后,便是盛云锦与山长的女儿的事,是胭脂心里悄悄积攒的一根刺。 她就是小心眼,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是那种自欺欺人的蠢货,她怕死,更怕谁对不起她负她。 一点点痕迹就足够叫她防备,好歹被谢愠骂过那么多声“毒妇”,她未必没有一点多疑的心思。 所以,间接默认般的,她在盛云锦跟谢留当中选择了后者。 可现实也叫她输的一败涂地。 与臆想中重逢的甜蜜诉苦的画面不同。 这对青梅竹马显得有些针锋相对,亦或者二人都变了,气氛顿时冷场下来,胭脂与盛云锦的面容神情都十分冷硬尴尬。 “好了。” 盛云锦很快收拾好不悦的情绪,跟要回到当初那样,倏然展现出一副怜爱她的样子,“是我说的过分了,可我不过是替你感到不值,怜惜你。好好好,我不提了,难得我们重聚,我给你斟杯酒吧。” “饿了吧?先用些吃食。” 胭脂疑惑他怎么突然态度大变,盯着他把酒杯递过来的手,却是不接,“你将我绑来,到底为了何事。与我一起的人……谢愠呢?你将他怎么了。” 胭脂自认她没说什么奇怪的话,但不知为何盛云锦眼神就是不一样了,有些刻意的高高在上的嘲弄味道。 好似在讥讽她的愚蠢,又或是得意自己抓到了什么把柄,增加了些许筹码。 盛云锦不屑道:“那个满嘴诳语的竖子?他同他兄一个德行,知道你我的干系后,对你多加辱骂,我让人去教他些礼数去了。” 胭脂顿时心突突的厉害,“你……” 她想盛云锦口中的礼数定然非同寻常,按照他与谢家的仇怨,谢愠落到盛云锦手中会有什么好处? “他在哪?”胭脂起身。 盛云锦稳坐不动,瞧着闲情逸致,只当她想离开时,盛云锦才呵斥她坐下。 “你可不能害他……” 在胭脂说这句话时盛云锦的脸色十分憎恨诡谲。 “我不能害他?我不能报仇么?”他有些癫痴的喃喃重复。 当盛云锦的手轻微的抚摸着自身的膝盖,胭脂俯视时眼皮抽动,在这一刻才察觉他衣裳下的异样。 那本该被两条腿撑起的地方,有一边却是空荡荡的。 谢愠的脸开始麻的没什么知觉,他想在没有阿翁兄长乃至那个毒妇护着他的时候,比他在外头同人起了争执挨打还要疼。 将他抓来的人始终不说谋求的是什么目的,主谋他不识的,只道是在外头问了他几句,他兄是谁,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可知道“盛云萝”这人。 谢愠虽然沉稳不少,但在这种扑朔迷离的险境中还是燥了心神。 他茫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惹了什么仇,寥寥几句的回话就挨了一顿毒打。 更是从屋外的下人与主谋的谈话中听到有关安置胭脂的话语,他误以为对方是谋财谋色,气急之下破口大骂。 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挨打教训,谢愠一度以为自己会就此丧命,可有人趁歇息之际拍了拍他的脸,喂给他一口水喝,悄然道:“小郎挺住……” 哪有将人打个半死,再哄着说挺住的,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罢了。 谢愠不受这等虚伪恩惠的施舍,刚要开口骂人,紧跟着哇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他胸口前一股锥心之痛,咳的他在失去意识间抓紧对方的衣角,不忘追问:“我兄,我兄他……” 话未说完,人便昏死过去。 谢愠同胭脂被盛云锦的人抓来后,便各自被安置在不同的院落中被看守起来,彼此间不曾有机会见过面。 他们不知外界情况,就如被隔绝在这里一般。 胭脂相比较谢愠,运气好上许多,她没惹怒盛云锦之前,他待她都挺好,没有动粗,免了一顿泄愤的挨打。 她以为盛云锦是来找她算情爱上的旧账,然而出乎意料的盛云锦并没有经常待在这个地方。 他好像有一场大事要忙,平日都轻易见不到人,神神秘秘,让胭脂嗅到一种诡异的如同密谋的味道。 只要是旁人想算计什么事,胭脂总有预感成真,这是她自小就有的直觉。 一有机会见到盛云锦,胭脂便会向他打探谢家的消息,询问他是不是想拿她跟谢愠对付谢留。 可惜盛云锦半个字都不肯透露,然而胭脂未曾错过他面上偶然泄露的情绪,证实了她的猜想是对的。 但是利用谢愠威胁谢留,不是比她更起作用? 胭脂不见得自己在谢留那,有着与谢愠同样重要的地位。 她想看看谢愠此时处境,奈何盛云锦根本不应许,得了他的吩咐,院子里的护卫都对她平时的呼声恍若未闻。 这一下胭脂宛如困兽,日以继夜的开始感到焦躁不安。 从谢伯卿跟她在一起出事起,胭脂对这种事便有了一种阴影,说心头没有一丝后悔歉疚那是假的。 这回因绑他们的人是盛云锦,胭脂就更不想见到谢愠有事了。 好歹他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虽说她跟谢留和离了,那也是长嫂如母,她多少有责任看顾。 万一谢愠出了什么差错……胭脂不敢想到时谢留会是什么样子。 她没忘记他在牢里发过的疯,失去唯一的亲人的话,他还会对她手下留情么? 胭脂从呆坐的屋中清醒,她走到房门口大声呼唤,“来人,告诉你们郎君,我有事要见他。” 盛云锦实则就在这座私宅中,自从去年秋日夜里他被谢留安排的下属带走,隔了小数日,他便如烂泥一般被人丢弃在盛家府邸外。 京都的盛家是庐州那边过来的分支,盛云锦是其中一支里的嫡郎君,他也是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一辈。 只是与他舅伯那边的兄弟在一块,他多少算个外人,再亲也比不上亲儿孙。 为了博个好仕途,又要让舅伯把眼光放到自己身上,好叫他们更看重自己,盛云锦着实花费了不少力气。 好不容易进了京都书院,做了甲等第一的学子,足够叫盛家长辈脸上有光,挤掉了其他兄弟在他们心中最高看的位置,没成想让一个谢留,就将他打回原形。 庐州来的表郎君不知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事,竟叫人废了一条腿抛尸在门外,要不是清早门房打开门巡视。 那晚来秋的凉意,早就在晨晚间将人冻傻了。 但少了一条腿,又被书院那送来山长亲笔写的驱逐退学的信函,以往风光霁月的表郎君在大郎君们心中的地位瞬间一落千丈。 护卫传话过来,在房里看到盛云锦酗酒的画面时并不意外。 侍候他的两三个婢女更是满面春.光的依偎在他身旁两边,“谁让你们进来的?没什么要事就别来扰我清净,听见了吗?” 护卫语气为难道:“不是属下有意打扰,是那边院里的女客,那位陈娘子说今日非要郎君去见她不可,不然她不会善罢甘休。” 对方看了看突然沉默的盛云锦。 护卫好似了然:“那属下这就回去推拒了。” 盛云锦带着少许微醺叫住他,“等等。让她等着,我过会就去见她。” 然而近乎日暮,胭脂才等来盛云锦的出现。 纵然他穿着一身干净新裳,胭脂还是隐隐约约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花酒气。 显然在她找他的时候,他应当不是在忙正事,接着胭脂更是眼尖的看见盛云锦领口处的点点痕迹。 来之前他做了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盛云锦察觉到胭脂的目光,低头看了看,然后盯紧了她此刻的反应。 以为她会在意,然而曾经在他跟前流露过柔情妩媚的青梅,早已变了个人一样,浑不在意的挪开视线,“我有事与你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见见谢愠。” 重逢后,胭脂不仅对他没有以往那般表露出欢喜的姿态,更是将注意力都放在谢家人的身上。 盛云锦抽空过来见她一趟的心绪,免不了发生不悦的变化。 他沉下脸问道:“一个谢留也就罢了,连其他人你都如此关心?那谢愠与你有什么情意能令你这么看重。” 盛云锦话里有所偏颇,像是指责她除了谢留外,胭脂还跟自己的小叔有染一般。 这种有着羞辱意图的猜疑,让胭脂变了脸色,当场厌恶的瞪着盛云锦,她再不耻不检点,也不曾想过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有什么。 再者她实实在在将从小看着光屁股长大的谢愠,当做过自己的弟弟,不然哪会对谢愠的脾气比对其他人要好些。 偏偏盛云锦搅乱是非,硬要说她与谢愠不清不楚,那岂不是侮辱她的为人。 “我记得伯母走后,云萝阿姐就如伯母那般照顾你,长姐如母,难道你与她也是那种令人误会的干系?”胭脂亲眼见到盛云锦如犯了禁忌般,面色黑沉,如同出了口恶气,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变的易怒的盛云锦拖着条折了的腿,慢悠悠的站起来一把将胭脂抓住,继而不由分说的抬起手。 巴掌的脆响声在室内出现片刻,便销声匿迹。 只有胭脂脸上火辣辣的痛觉,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面对胭脂不可置信的双眼,盛云锦从愤怒中回过神来,他清高的抬起下颔,冷冷的警告胭脂,“我阿姐岂是你能比的?” 明明是他先开口污蔑胭脂与谢愠之间有不可明说的奸情,现下却拿她与他亲姐做比较。 “你这般关心那个竖子,以为保住他,他兄就能对你上心了?嗤……” 盛云锦发出嘲弄的气音,“实话与你说了,你被困在这头数日,外头寻的人都未曾提及到你。你若不信,那我就带你去看看。” “……”胭脂捂着被打的发烫的面庞,顿时整个人都陷入了难堪失语的状态中。 从房里出去,再到马车上,胭脂全程都被蒙住了双眼。 起先她还不知盛云锦要将她带到哪去,等上了马车再到听见车轱辘的声响,胭脂才意识到自己出了院子。 盛云锦警告她不要妄想着逃跑,随行的都是些会武力的护卫,而他不过是要让胭脂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等到眼前的布被摘下,胭脂怎么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她还身处京都。 只不过现在与盛云锦是在一条早已准备好的画舫上,夜游京都运河本该是件充满诗情画意的事。 但如果是在此种情形下,胭脂没有半点欣赏的迹象,更讽刺的是她不愿意看的方向,正被盛云锦强迫她抬起下巴,逼着胭脂往岸上挂满彩灯,坐满宾客的酒楼瞧去。 “看着他。我要你看清楚了。” 胭脂听着盛云锦满怀不轨之意的声音,无论怎么逃避,都避不开那只强迫她的手。 等她被迫睁开眼望向楼阁,逐渐清晰的视野中,渐渐看到一群寻欢作乐的人群。 盛云锦出言讥讽:“你那前夫,对你可没那般忠贞。你还管他兄弟死活作甚?” 楼阁之上,不知是谁家摆宴,外面有重兵把守。 然而站在顶层甲板处,从河道的画舫看去,在月色的笼罩下他们的身影并不明显,反倒是对面那头有丝竹之乐传来的地方,有灯有光仔细观察,还能看清里头偶尔穿梭谈笑风生的影子。 等到一个婢女退到一旁,胭脂也就自然而然察觉到了谢留置身其中的身影。 胭脂从未见过在旁人面前交际的谢留,她以为他待其他人也是孤冷傲气的,可当她见到谢留就着慇勤侍候的女子的手,饮了她人杯中酒时,那放荡的一幕骤然令她如鲠在喉。 就在笑闹氛围中,女子顺势便想往他身上靠拢,在轻置后臀想要落座的那一刻倏然被谢留抵住。 不知谢留勾唇说了什么,女子期期艾艾的停下,最后跪在他身旁将头温顺的靠过去不敢再造次。 胭脂心中血气翻涌,指尖拂过凉意,才察觉到是自己因情绪激动在微微颤抖。 盛云锦充满恶意的嘲笑响起,胭脂保持着被他住下巴,却又微微松懈的姿态,趁其不注意低头狠狠咬向他的虎口处。 当黑夜中划破一道吃痛的声响,除了耳目敏锐的谢留,阁楼中吃酒的人还沉浸在靡靡之音中未曾发现异样。 身旁妖娆讨好的女子仰头期盼的望着他,谢留眼神淡淡一扫。 掠过这等玩物笑模笑样的觑向席位另一端的琅轩王,庞家人以他唯首是瞻,这位王爷自持公道正派的身份,特地充当和事佬化解恩怨来了。 “将军哪去?” 谢留兀地起身就被追问。 众目睽睽,谢留面无表情道:“外面走走。” 琅轩王大概是怕他偷摸溜了,会扫了自个儿颜面,提议道:“没有佳人相伴,一个人岂不是寂寞了些?”他冲地上跪的十分温顺的女子抬了抬下颔。 “还快陪将军一块散散心,花前月下,莫误良辰。” 其他人浑笑起来,四目相接,都有些意会的下流暧昧在里面。 不想谢留直接开口,“不了。” 面对诧异,他让侍女张嘴,提起桌上盛满酒的玉壶,将壶口对着女子倾倒,直到对方不胜酒力吞咽不下狼狈的低头咳嗽起来。 谢留才将酒壶放回去,负手而立对着想看他好戏的众人道:“没什么花前月下,只有这个。本将出去放水,王爷和庞大人以及其他大人也想旁观么?” 竖子无礼,无怪谢家人所剩无几。 看着谢留离去的修长高大的背影,被不经意落了面子的年长的其他臣子暗自怀恨在心。 冬夜水色昏暗无光,谢留出了乌烟瘴气的地方,才呼吸到一缕清新的寒气。 他站在阁楼下的楼梯上,对着河道眺望,那里停留着几艘为数不多的画舫,他盯着河面不知多久,被藏起来的胭脂正被盛云锦压在身上狠狠警告着。 第39章 “放开我。” “泼妇,谁教你这般凶悍?别以为他会知晓你在这,瞧见没有,人家寻欢作乐的时候可不记得你!” “呜呜……” 胭脂被盛云锦死死堵住嘴,她因咬了他一口,彻底激怒了对方,导致盛云锦不顾情面对她动起手来。 这一刻她心头涌起无数愤怒和后悔的潮绪,一面羞恼盛云锦说话刻薄气人总是提醒她谢留对她如何如何,一面又憎恨起谢留在外人跟前完全不同的样子。 这世间男子果然教人失望失落,使人对其一次又一次失去值得期望的意义。 胭脂的挣扎令盛云锦身体渐渐起了特殊的变化,他猛地抬头,即便知道对岸的酒楼看不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却依旧感到兴奋地想要藉机折辱胭脂。 就像当初谢留对他们做的那样。 盛云锦打算也要让谢留尝尝,自己的人被他人欺辱强占的滋味。 胭脂被谢留占有过身子,在此时仿佛都成了某种催化的药物,不仅没让盛云锦感到排斥嫌弃,反而让他有了玷污回去的冲动。 他本想等胭脂自己软化再动手,偏是她自个儿不懂事,硬要逼得他霸王硬上弓,仅隔着一河之遥,谢留恐怕到死都不会知晓就在他眼皮底下,胭脂就在盛云锦身下遭受着什么。 面对她的不妥协,盛云锦不厌其烦地贴着胭脂耳根絮叨,如同魔音般阴魂不散,“他都不要你了,你还替他守什么贞洁……胭脂,胭脂,把腿张开……啊!” 他忽然发出一声闷痛的惨叫,整个人也瞬间满头大汗,胭脂是又急又恼地胡乱拍打他的头,期间膝盖狠狠顶踹到了盛云锦的要害,趁他松手之际挣脱出来。 “该死,疯妇!” “畜生。”胭脂可是明显感觉到盛云锦对自己侵略□□的企图,她不愿做的事谁也勉强不了她,曾经对她来说是快乐的□□,现在人不对就已变了滋味。 显然伤了一条腿的盛云锦对娇小的胭脂来说,也不过是头纸老虎,她有过男子,知道对方弱点在哪。 怪就怪在盛云锦是个书生,对她防不胜防,胭脂顾不得这么做会不会让他有失去子孙根的后果,只想着逃脱即将到来的侵犯。 盛云锦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地威胁道:“你逃不掉的,这里是运河,除非你乖乖同我回去,不然你无路可走。来人——” 本是乌云蔽日的天色,因岸边夺目的彩灯,而渐渐褪去阴云,露出轻缈的月光。 胭脂被逼到角落,迫于无奈朝画舫下方看去,心顿如苍穹下无垠的野草,凄然飘摇。 入目是一片无法预测的漆黑,纵然恍惚可闻被风吹得动荡的河水声,然而深不见底的感觉依旧让她认为,黑黑的河面化成了一张吞吃人的巨口深渊。 对岸靡靡之音下的宾客们与胭脂现在危险的处境形成天壤之别。 盛云锦被护卫扶起,旁边还有试图接近她的下人。 他冷笑道:“在我跟前何必装什么贞洁烈女……过来,对,我要你爬着过来跪下认错,别让我再说二遍!” 胭脂回以嘲笑:“我算不得贞洁烈女,可我委身给谁,都不会给你这个残缺之人。” “盛云锦!” 胭脂扬声道:“你听着,不是谢灵官弃我,是我不要的他,无人能负我陈定微!” 她动作前所未有地麻利,身姿矫健灵敏如燕,翻身爬上画舫的围栏。 盛云锦瞳孔骤缩,“别犯傻,胭脂!快下来!” 然而就在他说话间,胭脂直接扭转身形,毫不犹豫地朝着河道纵身一跃。 她疯了。 盛云锦脑子嗡嗡,满是不可置信。 胭脂纵身而下时预想到盛云锦此刻的反应,悲凉中不免自嘲地笑笑,都说她这人没什么骨气,那她这回算不算一次自我证明?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谢留。 本该回到阁楼上受追捧的风流人物,突然立在一艘船头上,身后的随从手持火把,那摇曳的橘色火焰是近处暗中唯一能发现的光。 四目相对。 胭脂落水前与谢留冰冷的视线碰撞在一起,她猝然愣怔,下一瞬微敛的笑容不知不觉又出现在面庞上。 谢留被她笑得呼吸轻窒,胸腔微震,紧抿的嘴唇张开,“……” 最后只见胭脂如一颗轻缈的石子,当着谢留的面错身坠入河水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混乱的涟漪。 在胭脂消失的刹那间,同一艘船上的人对这道突如其来落下的黑影,还仿如看到了错觉。 直到画舫上传来怒不可及的呼唤声,才让人意识到是有人真的坠河了。 这大冷天,冬夜至寒至极,水里更不消说,冰凉刺骨。 水流看似没有波动,实则湍急危险。 周围的水没有一丝缝隙地包裹着胭脂,她感到窒息之际便不断开始吞咽,河水从口腔蹿到胭脂口鼻耳朵里。 除了难受,她更多的是感觉到了解脱,她固执地认为,今夜盛云锦跟谢留看到她的所作所为后,该知晓她不是轻易就任他们摆布的人了吧。 但愿谢留知道后,心中能对她的印象好一些。 她不是没骨气,也不是一个真正怕死的人。 而是到了该做抉择的地步,她会遵循自己的想法去做决定。 希望看在她保住自身名节的份上,在她死后谢留能继续为陈家平反,只要……只要从罪名上抹去就好了。 就在胭脂浑浑噩噩胡思乱想间,好像河道上又有人跳下水了。 那一幕引起对岸酒楼的注意,喧嚣声如火苗般,在围栏后聚集的人群中逐步燎燃。 过了许久。 久到岸上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要散去,终于有人从水面冒出头。 已经开始远离的画舫上,盛云锦藉着火把的光亮看到了窜出来的谢留,他怀里空空如也,双臂开展,推出的都是波痕。 隔着距离,谢留冷白的俊脸在夜色中犹如一具行尸,他阴鸷幽邃的目光充满杀气的穿梭过船只,直直地落在与护卫在一块的盛云锦身上。 水下没有寻到胭脂踪迹,自那天起,她一如消失一样,彻底不存于在这世上。 第40章 骤然出现的雷雨轰鸣,让书房里打盹的谢愠一个打挺,直起腰身迷茫而喘不过气地瞪着窗外的暗沉的天色。 鼻间接连容纳着暴风雨里传来的泥土腥气,听到动静的随从掌灯进来探查,关心地问:“二郎吓着了吗?外头落雨了,电光正闪着呢。” 谢愠是出了一额头的虚汗,他是做梦,梦见京都河道垮塌了,数日过后坠河的尸体都浮了出来。 一脸乌青,面容腐烂,肿胀不堪……形成触目惊心的巨人观,正睁眼死不瞑目地盯着他,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无声的朝他索命的呐喊。 “我兄回来了么。” 得到满脸难色的回应,原本习读书卷的谢愠待坐了会,却字字难以入眼,心里的歉疚不安折磨得他离开桌案。 “二郎要出去?雨大,天很快要黑了,还是……”话音随着谢愠从出走的身影渐渐消散,怎么劝说都无用的随从只有拿上伞具急急忙忙跟上。 得知谢留不在军营,而是去巡山打猎的谢愠呆愣了会,失了几分精神气,打算打道回府的他转身便碰到了宋霄炼与徐亦尘的人马。 “这不是谢二吗。” 宋霄炼把马匹交给下属,走到失魂落魄的少年跟前,“来找灵官?” 徐亦尘也围过来,“你兄不在这,你遇到何事了。” 谢愠远不如他们高,自从救回来后就一直处于消瘦状态,不怎么长肉,少年清隽的姿态越发鲜明。 “没什么事,只是我兄好些日子没归家了,我……” 谢留与谢愠之间关系一直颇僵,知晓内情的宋徐二人相觑一眼,由宋霄炼嬉皮笑脸地搭上谢愠的肩头,“你又不是奶娃娃,还粘你兄作甚。晚食用了没,走,跟我们进去。” 雨还在下,地上泥土都被浸润,空气中都是一片雾茫茫的灰尘。 过了一个时辰,衣裳都被火烘干的谢愠才听到外头传来谢留回来的声音。 站在过道上,看见身负铁链佝偻着被赶进牢房几道灰影,谢愠没错过那些人身上新添的箭痕伤口,当下明白了所谓的“打猎”真正意味着什么。 就在他呆望的间隙中,其中一个因为姿态慢吞引起士兵不满的囚犯,被狠狠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到在地,很快满是倒刺的鞭子便挥舞起来。 而谢留不知不觉出现在谢愠身旁,他就像十分习以为常一样,面对那阵阵惨叫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忍怜悯。 谢留:“怎么来这了。” 谢愠还痴痴地没收回目光,“那些人……” “那些?”谢留语气平平到一定程度,理所当然的说法让谢愠浑身一麻,“死囚。放心,过几日会让他们死得其所。” 能被判死刑的,定然是些十恶不赦或是犯了重罪的人。 但让谢愠心情沉重的是他兄对他们的态度,自从胭脂坠河寻不到踪迹,他被救出来,谢留就彻底性情大变。 他看所有人的眼神都蕴藏着一层寒意,所有人,连谢愠也不意外。 如果不是谢愠与他有血缘,与他有着兄弟的身份,于谢留来说,怕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不被他放在眼中的普通人。 被谢愠视作越来越冷情的人上人的谢留侧目过来,他扯了下唇,露出一丝微笑,但实际看上去除了令人畏惧敬畏,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平和。 但谢留自认平和地道:“谢昌说你魇着了。做了什么梦?” 谢昌就是谢愠的随从,因为忠心更是将他从盛云锦那救出来而被赐了主家的姓。 以后就是谢家的家仆,谢家昌荣底下人便昌荣。 谢留一问,谢愠却忽然不知该不该说了。 他该知道他身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兄,如今的谢留对什么事都有种要绝对掌控的霸道。 哪怕是他唯一的弟弟,谢愠事无钜细的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中。 然而犹如有一把枷锁桎梏在肩上的谢愠却对此毫无怨言,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他有开脱推辞不掉的责任。 如果不是那日他趁他兄不在家,偏要诱惑胭脂出门,后来也不出现二人都被绑的事。 谢留那时并不是毫不知情,至少谢愠清楚,要不是绑他的人里面有兄长的亲兵伪装跟了过来,他早因盛云锦的报复也被打断腿了。 而盛云锦那头之所以留他性命自然是为了更好要挟谢留,不过小小书生哪有能耐做那么多的安排,一切依照的不过是庞家那边的授意指使。 琅轩王摆宴那日,正是最后一次表面上心平气和谈判的机会。 不想胭脂没等来谢留相救,就被盛云锦逼迫地跳河,生死不知。 回想当初阿翁死后,他们一行人在谢府逼迫胭脂与他兄签下和离书,与又逼她远走京都有什么区别? 直到人死,谢愠才感觉到一种后悔默默涌入心头。 可当他提起“胭脂”这个名字时,在谢留跟前仿佛变成了什么忌讳。 谢愠艰难地叙说自己“看见”的,“……会不会,是她来托梦……要不要等雨停明日一早就到河面上找……” “托什么梦?” 谢留语调透着一股温冷的潮湿之意,没有起伏地道:“她死了么?你见到她尸首了?她和你说她葬身河底了?” 谢愠被几句问话震慑得呆若木鸡。 谢留:“我都没梦见她,你有什么值得她托梦的。” 谢留这番不留情面,近乎劈头盖脸的训斥,无异于是在向谢愠宣告,他不信胭脂就这么死了。 甚至连谢愠提,都隐隐泄露出不耐的阴唳之色。 怔怔对视着他兄不苟言笑,警告意味浓重的乌漆眼珠,谢愠面红耳赤之余,更多了道匪夷所思的困惑。 他不觉得兄长是那么将事事都往好处想的人,他该知道无论怎么躲避,运河的水那么深,是掉进去都会毙命的下场。 他怎会觉得胭脂真的没有死呢? 没有死,便连衣冠冢都不给她立。 “……阿兄,难道你想她做个荒郊野鬼,食不到香火入不去轮回吗。” 谢愠鼓起绝大的勇气朝谢留说出心底的话,“既然寻不到她,就早日为她下葬吧阿兄,已经数日多了,人死大忌,就让她早日轮回,别做个孤魂野鬼。” 谢留:“谢愠。” 谢愠畏惧地仰头,面对那只谢留已经抬起来只差挥下的手,他忍不住闭上眼,“阿兄,你打,打我,我也是要……” 谢留:“你是儿郎,我不打你脸。” 扇脸是弱质之流做的事,谢留教谢愠知道儿郎与儿郎之间说错话的下场该是什么样的。 那一刻谢愠惶恐地以为他要被他兄打死了。 他终于明白谢留挥出的拳头该有多么重,而他一个少年郎与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之间有一道这个年纪无法跨越的沟壑。 现在的谢留就是一座矗立在谢愠跟前,永远攀爬压倒不过的大山,那般强大沉重。 窗户后的宋霄炼眼皮跳个不停,心有余悸地朝屋内呆坐的徐亦尘道:“这打法,灵官是想弄死他弟么。” “徐亦尘!你还愣什么,他们兄弟阋强了!” “灵官——” “谢灵官,够了!” 待到宋霄炼跟徐亦尘出来劝和制止,正好撞上谢愠出手反抗谢留,最后不敌兄长被丢到屋外泥坑的一幕。 谢留目光横扫他们,继而对着吃了满嘴泥水,浑身扭曲在地的谢愠道:“我不会给她立衣冠冢。” “她要是做了鬼,你让她千万记得来找我。” 该杀的,他都替她千刀万剐了。 她变成鬼还能找谁索命,她最好对这世间充满怨气,千万别急着投胎。 不然到了黄泉地府,找不到那个可恶的女子算账,他也是会不高兴的。 谢留一走,连弟弟都不顾。 宋霄炼上前与徐亦尘一左一右的拉起被兄长教训的谢愠,是既同情又无奈的叹息。 “你说你惹他做什么呢……” “小犊郎,少给你兄添麻烦吧,他为了让庞氏一族抄家的事没日没夜忙活,好些日没闭眼睡过好觉了。” “……你瞧,前些天我帮着审姓盛的,为了帮你好好出出气,也是彻夜没躺下过呢!” 官场上的事谢愠无法插手,应当说他想插手也插不进去。 就像没了胭脂,平反的事依旧有人在继续,有没有她作证,一个小小的人物,其实没多么重要。 不过是谢留想多让她自己长些脸面,能亲眼见证平反的经历,在圣人及那些大臣跟前走个过场。 要是机会好,还能藉机推波助澜,让圣人恢复她原来身份,多赏赐些补偿,只是为了这个罢了。 结果。 是该说她运气不佳,还是说她天生福源就薄呢。 “……我……” 谢愠想说,他也是想了却胭脂的身后事,因为心中放不下,堆积成一团,忍到今日忍不下去了,才跑来找兄长的。 都说尘归尘,土归土。 人死就该魂归故乡,好好安葬,有香火侍奉,有人牵头安排后事,死后到了地府才好步入轮回。 不这么做,生死簿上怎么会出现胭脂的名字?怎么好让她下一世再投个好人家? 他不过是迫切的,以他少年人的心思想为曾经厌过闹过哭过骂过的女子,做点能做的事。 不管是不是歉疚弥补,谢愠都觉得自己不能继续无动于衷下去了。 可是在兄长这,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第41章 数日之后的京都出了一场满城风雨的告示,琅轩王背后的势力倒塌了,那些皇亲国戚喜欢结交的对象又变成了去年的新贵将军。 平民不通政事,只从茶余饭后的谈资耳闻,哪些官员是犯了事,是被圣人下旨惩处的。 聊过后,逐渐演变成旁门的花边野史。 “旁氏家风不正,宠妾灭妻,看来一切都是报应……” “依我看,是得罪了惹不起的人了吧,治家不严也就罢了,做官的差事也做不好,岂不就是同我们百姓失去了耕地的手艺一样,没什么用。看来朝廷也不养闲人呢……” “大将军名声响亮,多威武,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听闻府上有续娶的消息?” “……你是哪个地方来的下里巴人,还敢提这事?快闭嘴吧也不怕叫官府的捉了去。” “大将军原配跳河自尽了,此后就没有再娶,这事广为人知……诶那边的碎嘴子,叫你别说了,官差得来了。” “……” 茶铺的旁边,是一个卖糕点的店面。 伙计一边精心包装点心,一边眼神不断瞄着外头等待包裹严实的客人,已经开春的时光,大多数人换下厚袄,唯独眼前的客人像是十分惧寒一样,衣襟领口都拢得不露丝毫缝隙。 而且正泛着春困,从方才向他要一份新出炉的发糕起,到现在这期间藏在面巾后的脸已经打了好几个呵欠。 身外披风上帽子的绒毛更因此如柔嫩的苗草,被呼出来的气息吹拂得拱倒一排又一排。 这看不具体的容貌,又感觉娇弱慵懒的姿态令伙计心生好奇,可当他过多的注视快要被当前的女子发现时,对方背后突然来了人。 一个一看就是读书人模样的成年男子,目光落定在女子身上后,三两步接近。 察觉到伙计的窥探,男子张嘴的举动换做了伸手触碰。 视线在女子那环绕了两圈,才冲伙计道:“小兄弟,装好了么?我们赶急,时候不早要回去了。” 伙计望了望天,这才隅中,富足些的人家过不久还要用午食,怎么算时候不早了。 然而身后掌柜来监工,咳了两声,未免被误会自己在偷懒,伙计只好盖上食盒,将东西推到窗口,慇勤道了句“客官下回再来”,便目送那对不大像夫妻的二人离开。 “我晓得回去的路了,你不用亲自来接我。” 当手里的食盒被人抢先接过去,胭脂没什么脾气,反倒软声充斥着困倦地轻声告诫对方。 读书人……也算大熟人的孙长风低头觑着矮他许多的人影,有些了解她的性子,好声好气道:“你大病初愈,头一回出来一个人到底多有不便,下回还是邀个伙伴同行……” 年前冬月,胭脂坠河后,谢留搜寻不到,等到了天亮亦没有放弃。 却不知当时的胭脂已经被水流冲出了河道,后来在书院后山的山脚下,一片浅滩处被发现。 事后孙长风便将她带到了后山的农宅疗养着,一直到胭脂醒来。 胭脂大难不死,心态已然有了别样的变化。 放在以往她会因此利用旁人的善心以获取更多好处,但此刻对孙长风的关心,胭脂不曾有一点卖弄风骚,姿态很是寻常,平平淡淡地道谢:“这是京都不是外地,不管城里城外,人还是路我都熟的。不过劳你这么关心我,多谢啦。” 孙长风听着这段话是道谢,实际上是她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个中滋味儿感觉酸涩复杂。 不过面上不好表露,只好像以前憨厚俊朗的书生那样点了点头,“那现在?” 难得出来一趟,胭脂重见天日般,竟没表现出任何不舍和贪恋。 明净的美目目不斜视:“回去了。” 这头的马车刚走,城里方圆十里开外的府门打开,器宇轩昂的男子先行出来,然后微微侧身对着身后一高一矮的身影道:“其实事情不大,小儿郎们正是争闹的年纪,这件事也并非全是小犊郎的错。谢灵官,回去后就别罚你弟了。” 说话的是徐亦尘,三人在徐家门口道别。 眼瞥着谢愠一副闯祸不甘,又憋屈愧疚认错的模样,而他兄长谢留虽然神情冷淡,气势却形如阎罗,出于同情的份上徐亦尘才帮谢愠说话。 确实怪不了他,谢愠上的是徐家的族学,徐家子弟多,他是外人,日子久了年轻气盛的徐家子弟肯定要欺负他。 往日争闹无伤大雅,这回是涉及了谢家的家事,扯到了谢留内宅的事上才会让这帮少年郎打起来。 作为主家,徐亦尘也觉得自家那几个刺头活该被教训。 只是到了谢留那,谢愠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得到他的宽宏大量了。 来时谢留骑的马,回去也是。 轮到谢愠就惨了,他坐的马车被兄长一声令下,就率先驱离街巷了。 而他,只能跟着谢留的坐骑,犹如他新收的兵一样,尾随在身旁脚步不停地跟着。 还绝不能跟丢。 路上谢愠已经做好了被人群诧异侧目旁观的准备,却不想谢留居然没有直接打道回府的意图。 从城里跑到城郊,再从城郊爬到树木葱茏的山道,谢愠累如死狗,双脚乏力,汗流气粗。 相比较坐骑上的谢留,这人像是为了让幼弟好好长个记性,对他的惨状视若无睹,颇显得狠辣无情。 就在片刻间,威严的谢留就已挥下鞭子,烟尘刚好在谢愠的脚下如雾气般弥漫。 在他猛烈呛声咳嗽间,谢留胯.下的马躁动不已,仿佛忍耐很久他慢吞的速度了。 “谁许你停下的?” 谢留沉声质问,手指跟着安抚似的摸了摸马鬃,乌黑的视线投射到山顶,“既然不肯安心用功读书,那就试试跑马的滋味。今日起,你就是我手下的兵。” “接着跑,没到山顶之前,你没资格歇着。” 谢愠从方才起就一直没喝水,一路尘土飞扬,哪怕少年体力也跟不上,喉咙中更是涌上一股长跑太久,心肺用力过度的血气。 他敢保证,在这种时刻但凡说出一句辩词都是在忤逆他兄,换来的绝对是更加严厉的惩罚。 为了保住小命,谢愠咬咬牙,忍气吞声,准备提气再冲一把。 就在这时,在这条人烟稀少的小道上竟然出现一辆朴素的马车,还没到身前,那边车夫仿佛遇到了问题,车轱辘陷入坑里,任由他怎么驱使马车都出不来了。 无计可施后的车夫同里面的人说了句,然后就往他们这头请求帮忙来了。 谢愠终于有了一丝可以喘息的余地,他紧张地望向兄长,不知他会不会帮忙。 谢留目光所至,面容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马车处突然有人下来,是个身着长衫长袍的男子,看着温良忠厚的样子。 孙长风出来是想看看车夫是去找谁帮忙了,等他对上一张无可挑剔的冰冷俊脸,不可阻挡地感到一阵触目惊心。 那一刹心底的大石好似突然提到嗓子眼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麻烦,要不我也下车一起推吧?”马车内的人无知无觉地开口询问。 孙长风在谢留倏然策马朝他过来时,浑身都僵硬地挤出一声,“不。” 得到回应的胭脂怔愣了一瞬,其实她清楚她力小帮不上什么忙,但好歹如果下车的话,还是能减轻一些份量的。 不知道孙长风为何这么坚定地拒绝,而且声腔听起来有点异样。 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事? 谢留在马背显得高高在上,他俯视着见他过来,脸色颇为警惕尴尬的孙长风,问:“需要什么帮手。” 仅一辆车马之遥,谢留一句轻淡的问话就叫孙长风汗流浃背。 他不知道谢留会不会察觉到马车里藏的人,但方才还说话的声音就如断了弦的筝,此刻安静无声。 在充满压力的注视之下,孙长风艰难道:“……车轱辘陷入土坑,想办法让它出来即可……大人愿助力的话……” 谢留:“我见过你?” 他眯眼。 气势如虹,审视的目光在将瞬间哑然的孙长风一点点打量,“若是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本将身份。” 见他语塞不敢答话,谢留颇有些怪异的心灵福至地将视线挪到他身后的车门上,“里面什么人?” 此刻间,不管是里是外的人都绷紧了脑子里的那根弦。 谢留当场命令,“把门打开。” “亦或是里面的人出来。” 第42章 谢留此话一出,孙长风如临大敌,下意识就想看车里人的反应。 还好,车门稳稳地关着,没有突如其来一只手从里将它推开。这是不是说明,她也不想见他? 孙长风缓和了神色,忽略掉鼻尖上的汗珠,他那张俊朗的面庞在他人眼里显得忠厚笨拙,像是不大懂谢留话里的意思一样。 不知哪儿得罪了他,诚惶诚恐,又表露出几分尴尬的犹豫。 孙长风:“内里是小人新婚的阿姊,怀有身孕,不便动身还请大人免了她下马……” 谢留要的人就在这里。 然而胭脂是女子,就算再爱慕,孙长风也不会趁这个帮忙的机会,说她是自己的妇人。 这算是占便宜,而且有些恬不知耻。 斯文老实点的读书人干不来。 “小人曾经在城内见过大人出行,大人若执意想看,小人这就将车门打开。” 他转身朝马车靠近,掌心搭在把手上,只消轻轻一拉,内里的情况便会现行。 孙长风紧紧闭上眼,心一横。 这时亲兵的呼声传来,他终于卸力般松了口气。 得知谢愠吐了口血,体力不支晕倒了,不过转瞬,谢留就策马掉头走了。 看来是虚惊一场。 孙长风在觉得这么远的距离,谢留应该听不到他说什么的时候,站在马车外道:“放心,他不知道是你。” 孙长风嗓音坚定,有种宽厚的力量。 呆坐在里头,畏寒的人的后背已经悄悄汗湿了,胭脂解开披风,将刚才因为紧张而拉低的帽檐摘下,吐出一口浊气,满眼复杂的目光。 即便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刚才发生的事就足矣让人胆战心惊了。 很奇怪的是,她从来没对人说过,她如今对谢留的想法,更没提过要不要见他。 孙长风竟能替她把握住了,胭脂心神安定了片刻的同时,也就没有觉得孙长风这么做,是在阻止谢留与她相见。 很快车外又传来异动声响。 胭脂侧耳倾听,是谢留派来的亲们随从们,帮忙将马车从土坑里弄出来。 这回孙长风没有再坐回车内,他与车夫一起驾车,到了谢留那,让车在不远处等着,然后独身一人向谢留道谢。 谢愠因身体不适,已被人架上了马,另有人在照顾他。 孙长风问:“这位小郎君还好吗?山下有个赤脚大夫,常为村民医治,将军若不介意,小人可以代为引路。” 谢留是想操练谢愠让他长个记性,但没想他死,他抬颔示意。 孙长风反应很快,“让小人去跟家姊说一声,马上就走。” 谢留没有拒绝,目光看向半死不活的谢愠。 孙长风微微侧头,没发现他有跟来的迹象,脚步越发加快了。 却不知,谢留从他背过身去起,冷漠复杂的视线如影随形,充满了莫测的打量。 不远处就有人烟,谢愠受的不是重伤,借个地方歇脚就是。 何必提到山脚大夫舍近求远?俨然是种隐晦的驱赶方式。 不多会大部队扬起阵阵尘烟,与山道上慢慢转着轱辘的简朴马车直接分道扬镳,越离越远。 “回来了?” 方一进门,胭脂便对上院里仿佛久候多时人的笑颜,只是见到是她,对方愣了愣。 视线绕道她身后,探头探脑的,“怎么回事,怎地只有你回来?” 胭脂肉眼可见瞿翠微的脸上,神情由雀跃变得失落。 她当初坠河先被孙长风所救,半路途中被偷溜下山的瞿翠微碰见。 虽不认识她,看在孙长风的面上,瞿翠微还帮着请了大夫,垫付了药费。 不久外头有搜寻她踪迹的动静,按照孙长风的说法,是不知对方是不是她的仇家,于是就将她转移居住在这户不大不小的宅院里。 而这座私宅的主人更是另有其人,便是眼前的瞿山长的女儿,瞿翠微平常居住的地方。 她十岁以前都居住在书院中,但由于年岁渐长,书院内部年轻男子多,人员虽简单。 不是怕对她名声不好,而是怕女儿被人扰了清幽,瞿山长爱女如命,这才让人修建了这么个供她歇息的住处。 知晓这座宅子建成的来历后,胭脂心里不可说不羡慕。 当然,她羡慕的是瞿翠微的双亲健在,而不是单纯羡慕她有人关怀宠爱。 与瞿翠微打了一段时日交道,胭脂渐渐摸清了这个比她还小一年岁的女郎的性子。 书卷气重,该有的天真活泼还是有的,算不上心思简单,喜欢对人说教,但总体上说是个心善的姑娘。 尤其在知道她对孙长风的心意之后,胭脂常常听她念一些自己写的酸诗,感动了瞿翠微自己,鸡皮疙瘩麻了胭脂一半身子。 结果就是不敢光明正大地与人道明情思。 是个胆小鬼,胭脂捻了块分好的糕点塞进瞿翠微的嘴里,在她瞪大双眼责怪她没有礼数的时候道:“我下山逛逛,特意带回来给你尝尝的嘛。怎么,不好吃吗?那你吐出来给我吧。” 胭脂的手伸到瞿翠微下巴处,做出一副准备接住的打算。 瞿翠微向来有些山长女儿的架子,可胭脂不是她的婢女,她的姿态举止就很慵懒娇俏,瞿翠微就是想吐也吐不出来。 而且有她这样的女子这般讨自己欢心,说是特意给她带的就是说明她下山去了还惦记着她,这样瞿翠微还暗暗有点莫名其妙的高兴。 唯独面上佯装不情不愿,轻哼着嚼了嚼糕点,咽进肚里。 “你真讨厌。” 瞿翠微道:“你瞒着我同孙长风下山,竟不带上我,现在人哪去了也不说。” 胭脂想到路上的惊险一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瞒天过海瞒过了满京都寻过她,声势浩大的谢留,就觉得滋味奇妙。 像得逞,像侥幸,又像暗自得意。 千方百计的人实则就在他眼皮底下,可惜,到底是有缘无分。 谢留没发现她。 胭脂嘴角翘着,心情大好地拿出自个儿干净的香帕子,往瞿翠微嘴上擦了擦。 把收留了她,还每日念些酸诗来陪伴她的瞿翠微当阿妹一样,“是我对不住你啦,不小心将你的长风兄弄丢了。” 瞿翠微惊讶:“什么?你居然不等他?” 胭脂逗她,“怎么等呀?就是弄丢了嘛。城内人多,路过市集,人山人海的,姑娘家的也多。大概是被谁瞧上,落到哪位娇娘手里了。” 瞿翠微惊恼,忍不住叫了她的大名,“陈定微!” 胭脂毫无危机感地捂嘴娇笑,起先不知道书院山长的女儿叫什么,知道后才觉着这就是缘分。 但瞿翠微远不及胭脂来的“坏”。 在彻底将瞿翠微惹恼之前,胭脂说:“我说笑的呀,我帮你看过了,下山后你长风兄对那些女子目不斜视,你可以放心了。” “不是不带上你,是你前个儿就说你今日要回书院见你父亲,谁敢叨扰你们父女相聚?” “还气呀?行吧,那我泡杯茶给你道歉,你且消消气。” 胭脂姿态不是伏低做小,没有惯见的谄媚,感觉得出她在哄自己,瞿翠微见好就收,提醒道:“巧如舌簧。算了,不同你计较,快说,他到底去哪儿了。” 胭脂笑意一敛,面色正经地说:“他做菩萨去了。” 菩萨孙长风,与她当时不想见到谢留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真是个与盛云锦与谢留都不相同的好人,好人就该与好人终成眷属,而不是被她耽误。 自从无意中打瞿翠微身边的婢女口中得知,瞿翠微看上的不是盛云锦,而是看起来有些默默无闻的孙长风时,胭脂就知道当初兴许有些事是她误会了。 瞿翠微是对盛云锦没有意思。 但盛云锦是否单方面的,想要与瞿翠微有点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在他逼迫下跳河的胭脂,已然对他丧失了过往青梅竹马的情分。 住处是瞿翠微的,孙长风乘着夜色归来,身后还跟着谢留为了表示谢意,专门护送他的亲兵。 于是根本没有往瞿翠微的住处去,而是直径回了京都书院。 一早才悄悄找了人出来给她们传话。 相安无事就好。 呆坐一宿,没怎么睡好的胭脂在用了早食后,没多久便找了庭院里的一个角落偷眠。 不偷眠不行,瞿翠微大概有做女山长的心愿,听过胭脂编纂的凄苦身世,还知道她嫁过人被前夫休妻的遭遇,就一直劝她要自强。 要她从此起多读书,不要沦落在外了只能做个教习娘子。 可是这世道,即便文采斐然了,于女子来说也不好生存,想做女先生,那得有个好门第。 不一定是指出生,而是指来历。 胭脂除了真实身份,就没什么来历,谁会请她? 富庶人家看不上,而且她也没心思授人予鱼。 孤身一人,要想在世间挣口饭吃,就只有行商做些小摊小贩的生意。 瞿翠微瞧不上,胭脂也就无心跟她说那么多,以避免二人想法不同出现争吵。 私心真实想法是混日子的胭脂,陷入绵绵春困中。 她藏身的角落是在廊檐下,旁边有一株芭蕉,可供她依偎供她靠。 清晨未干的芭蕉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被一只手压倒,如串珠般顺着他人引导的轨迹,滚落到一片白嫩的肌肤上。 脖子一凉,畏寒的胭脂禁不住哆嗦。 她感到头上一片阴云笼罩,朦胧中误以为偷懒没多久,运气不好赶上要下雨了。 直到脖子上的皮肤被人惦念般地抚摸、揉搓,胭脂恍然惊醒,一迷濛一瞪眼,意料之外的人影如黑云摧城般矗立在她身前,在她心里掀起一阵惊天骇浪。 胭脂声都颤了,“你,你怎么……” 他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谁给他开的门,瞿翠微呢? 谢留为了能触手抚摸到她,压低了自个儿高大的身躯,就是这样才令睡梦中惊醒的胭脂感到压力。 打量她白皙光滑却隐隐透着虚弱之气的面孔,谢留压着胭脂泛白的下唇瓣,伸了两指进她嘴中,搅弄她的口舌,直至生津,让胭脂没办法说话,也来不及吞咽。 才大发慈悲地跟她搭腔,“我怎不知,我谢留的妇人做了别人的阿姊,还怀上了骨肉?” 胭脂呜呜一忾,难受地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发现她存在的谢留。 哪来的骨肉。 他所质问的,不过是孙长风昨日用来打发他的说辞,没想到他这么记在心上,一副要追究到底不肯罢休的阴狠死样。 小小折磨一番,发泄了刚才见到她还活着的激动情绪,谢留终于抽手,目光一瞥,熟稔地找到胭脂的帕子擦了擦。 在她娇喘气虚,面容嫣红,眼珠水亮嗔怨地瞪视下,谢留倏地将她打横抱起,“离开太久,该随为夫归家了。” 第43章 路上胭脂挣扎也没用,谢留的怀抱固若金汤,是一把铁锁,他整个人连个笑脸都无,瞧着阴森森的,浑身煞气。 一路无人阻挠,到门口胭脂才发现,谢留带来的亲兵将瞿翠微的小宅子团团围住,围得密不透风。 而瞿翠微隔着如人墙一般阻挡在跟前的亲兵,愤怒而呆滞地望着这一切。 在孙长风赶来时,谢留正命人给瞿翠微的仆人打赏,抬了一箱子的金银珠宝过来,“这是搭救本将妇人的酬劳。” 谢留视线在孙长风跟瞿翠微之间转了一圈,嘴唇微抿,像笑又像轻嘲。 嗓音很低,话声控制在他们都能听得见的程度,“什么时候二位喜结连理,本将再让人送来一份大礼。” 这话冷不丁让孙长风怔愣。 同时也叫瞿翠微闹了个大红脸,不满中充斥着羞恼之意,无措地寻求孙长风的帮助。 谢留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其实并不感兴趣。 他当着他们的面告诫,“还有一事。” “我妇认生,如今好不容易寻到她,自然是将她娇养到后宅里。” “你们殊途陌路,各有活法,本将的意思是——” “以后不要再见了。” “谢留!” “你凭什么……呜……” 胭脂被他摁到胸膛上,杜绝了她反抗时尽说些惹人不快的话。 谢留不管是语气还是作态,都表明他方才的决策都是认真的。 无论是孙长风还是瞿翠微,都收到了他眼神中的警告,他寻回的不像是他单纯丢失的妻子,而是一只飞燕。 他可能回去后,立马要将这只飞燕关起来。 不许人碰,不许人见。 在马车中时,面对胭脂数次想要离开的举动,谢留终究忍无可忍。 遇到颠簸后将胭脂扣进怀里,抬着她秀气的下巴质问:“还活着怎么不来找我?” 谢留低声道:“躲我呢?” 胭脂对瞿翠微的那个小院已经住出感情了。 自然舍不得走,至于不去找谢留,大概还是因为喉咙里卡着一口气。 心里怄着。 为自个儿的遭遇,也为他的态度。 这样想着,体内里的滋味便开始觉得酸楚了。 看怀中人偃旗息鼓,焉了吧唧的样子,谢留却没轻易放过她,“我有机会救你的,可你为什么不耐心等等我?就那么不信任我?” “还有你以死相逼,跳给谁看?河水的滋味怎么样?知不知那里有多冷?” “想死还不容易……” “那你杀了我。”胭脂冷不丁嘴硬,“现在就杀了我。我不要跟你回去,我就是不想见你了。” 在她挑衅下,谢留的手如她所愿地缓缓放到她的脖子上。 胭脂心如死灰般地闭上眼。 而那只手五指收拢后紧紧使出半刻的力道,便如同卸力似的松了手,箍紧了胭脂的肩膀。 谢留炽热的呼吸同风一样,轻拂在胭脂脖颈皮肤处,固执而可恶地道:“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是陈家的遗孤,是我家害得你不能做贵女。” “是我父连累你父在朱雀门赴死,是你我两家还有昨日辉煌的话,你瞧都不会瞧我一眼。” “可那是我之过吗?是我想那样的吗?” 胭脂倏地吃痛哀叫一声。 原来谢留说到气急伤心处,无处发泄便咬了她的嫩颈上的皮肉一口,紧跟着露出快意的神色,说:“你不是很恨我么?何必寻死呢。” “跟我回去,当我谢家的妇,做我谢家的主,来日把控府里上下,荣华富贵都是你的,你想怎么闹都行。” “若是有了子孙,是打是骂也是你一句话的事……” 胭脂横眉冷嘲热讽:“做你的春秋大梦,你还想二女侍一夫?也不怕榻上拧折了你的子孙根。” 猖狂的笑意盛满那张棱俊的脸。 “你记着那个?” 谢留直接抓起胭脂的手,大胆地就要往自己身下摸去。 胭脂吓了一跳,闪躲地往后倒。 直到谢留停在半路,对她这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哂笑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刚才不过是在逗弄她。 恶劣之极。 双方气息吞吐一瞬,气氛静默。 谢留直勾勾地盯着胭脂,道:“你走以后,我不曾另娶。” 胭脂不屑问:“休我,赐婚,难道是假?” “休你是真。”谢留语气肃正说:“婚,我进宫告罪,退掉了。” 胭脂依旧无动于衷,甚至有些无奈。 这人的这张嘴,还不如不开口。 当日一幕,可憎可恨。 难道都是他为了哄骗自己做的假戏? 有些承认的话,听起来倒真气认 胭脂久病身子弱,应付一番已然累了,“不必说,与我无关,反正我已是你瓮中之鳖,要杀要剐,随你的意吧。总之,我是不会再与你有更多纠缠的。” 话毕,她软下身子歇息,对谢留是不理不回应的态度。 重逢之际,谢留说的也算够多了,他没有丝毫被胭脂冷落的不快,只是安静下来后,一脸深思地凝视着她。 等到胭脂呼吸平稳,偶尔才用手背轻轻碰一碰她。 朱门豪府,绿瓦新窗。 一夜过后,枝头嫩芽上的雨珠颤抖落下,卧榻处一只手猛然伸出帐外。 细指如白玉,指尖却泛红,手背因用力而绷紧,后又被不知名的缘由被扯回帐子里。 床摇衾晃,一通混乱纠缠后,帐中接连响起既是痛苦又是欢愉的娇鸣,似潮海般起伏下落。 过不久,这场耗时到天亮的私斗逐渐风平浪静。 回到谢家的胭脂,就如笼中鸟被一双修长有力的臂膀牢牢困住,她不光耳朵清晰可闻谢留呼吸的粗重,更能感受到对方胸膛起伏的力度。 胭脂被谢留关在屋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刚回来那时,府里的人看见她,纷纷面如菜色。 震惊中透着些许畏惧,惶恐之色在伺候她的时候都表露得小心翼翼。 怕谢留带回来的她不是真人,而是河里的淹死鬼。 毕竟运河水深,胭脂能活着就是一种奇迹,私下有流言传出,因大郎君始终不肯放弃搜寻,死要见尸,于是请了高人悄悄做法。 是以回来的胭脂其实是她的魂魄。 这种危言耸听的无稽之谈偶然被胭脂听见,她自个儿还没感到被冒犯的不悦,当日那几个嚼舌的下人就被管家处置发卖了。 谢留知晓后反应波澜不惊,手按着胭脂的肩膀,颇为闲情逸致地立在她身后,对着妆台上的镜子在胭脂头上比划他挑的玉簪珠花。 他当真变得有所不同。 胭脂爱美的时候,战场上回来的谢留就如一个陌生的武将,根本没有以前那些习惯,无论胭脂怎么装扮,他都是淡淡一瞥,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如今倒有了几分傻子时候的举动。 谢留道:“做了鬼,还会记得生前事么?做了鬼,你会记得来见我么?” 胭脂看着他手上颇得她欢心,样式又精巧漂亮僵持着被谢留要簪不簪的珠花,忍无可忍说:“我立刻下到黄泉地府,投入十八层地狱受刑,也不想被你招魂重现人世行了吧?” 谢留低沉地嗤嗤一笑。 他把珠花扎进她的青丝中,镜子里的二人紧密相依,谢留躬身贴着胭脂的脸,乌黑眼珠让对视的人越发渗意浓稠,“不行。我不答应,你就休想见阎王去。” 有了那样的意外,胭脂是否还会有惊天的好运气? 人不管是富贵权人还是贫民子弟,性命都薄如蝉翼脆弱如杂草,谢留如今即使不在胭脂身边,都会命人将她看紧。 除了满足她的一切需求,胭脂想要外出的决定一律需要禀告给他知晓才行。 即便如此,谢留也没有让胭脂再出过谢府的门半步,他们当初成亲居住的正院就成了她的囚笼,府里上下都是监视她的眼线。 谢愠知道她还活着,却始终不得机会见她。 因为谢留不许,如果不是为了不将胭脂逼到绝境,身边伺候她的人都只会变得孤单伶仃,令她只能依靠他感受一丝丝温暖的人气。 但不得不说胭脂对此境地,居然耐受得很。 那么多难处她都过来了,区区一个囚.禁,既然没短缺她吃穿,她有什么不好过的?胭脂不愿跟自己过不去。 她差点死过一回了,便想过得通透些。 唯一不安的是,这种日子她又能过多久,她可不想再被谢留休个第二次。 胭脂别开脸,不与咄咄逼视的谢留对上目光,说:“我前年离开时,来不及带上我的银钱,想想亏了,我要在京都置办些家业。我要银子,要更多的银子,拿来买铺子买宅子……等日后,再有那种事,我不会再像丧家犬离开这。” “我就要留在京都,若是狭路相逢,大不了有你在的地方,我心甘情愿躲着!” 好女不与男斗,胭脂心中盘算如拨珠,越发明晰响亮。 就算日后谢留真的又为难她了,那这些财宝家业就是她该得的,他得补偿她。 不然,就让他遭报应,她会日日请人使巫术诅咒他。 谢留三两句话就明白她的意图,眼都不眨地道:“都给你。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只需你我恢复婚契,谢家今后也有你的一半。” 复婚。 对,是这样,胭脂眯眼微笑着点头,但…… “痴心做梦!”胭脂变脸如翻书,一下尖酸刻薄地道:“想都别想,再提这茬子糟心烂事,那这府里我也不想待了,明日我就走。” 她不过满身抗拒地侧了个身,手腕就被谢留紧紧捉住,狠劲叫她轻轻张嘴抽气,片刻后,谢留似乎态度软化下来,“那就日后再议。” 胭脂强脾气地说:“日后也不议了!” 谢留恍若未闻,垂眸拉开屉子,拿出又一盒首饰,里面珠宝璀璨,照得人面堂仿佛都多了一道光辉。 他漫不经心挑选着,对胭脂的怒视不搭不理,迳自拨弄开了问:“这支镶金红宝石多籽石榴钗怎么样?” “不喜欢?那换这支玉制……” 胭脂眉心狠狠跳动,胸腔积攒的郁气刚刚到顶,就随着谢留烦人的举止,顷刻间一泻千里。 胭脂闷闷道:“要金的。金子才值钱。” 臭傻子,到底懂不懂? 第44章 因着谢留说他有公事要忙,对于胭脂的要求,谢留过了几日才满足她。 虽然期间有耽搁,但胭脂并未有丝毫抱怨,她只看谢留最终会怎么做。 等到了谢留从公务中抽空脱身,胭脂才有了踏出家门的机会。 她以为谢留要带她去看的是花了银钱买下来的宅子铺子,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是到了门前胭脂却直直地愣住了。 她甚至震惊地在远处的巷口,与谢留的脸上来回惊慌地观察打量。 好半晌,声音颤抖地问:“你,你怎么敢……你怎么做到的……” 武陵巷,曾经谢伯卿丧命的地方,马车一路晃过,胭脂原本趴着窗观望车外的景象,是谢留一手将窗关上把她拉了回去。 不露一丝痕迹,甚是寻常地说:“别瞧了,免得待会没了惊喜。” 鲜血被溅满身的她,前年离了京都夜夜做着噩梦,他是怎么敢坐在车上,如此平静地带她路过这个巷子口的? 面对胭脂大为惊惶的反应,谢留似一座桩子,直挺挺地立在她身前,抬头巡视跟前的宅子,一眼望去也是瞧不见什么的。 高墙之上攀附着藤蔓,庭里大树枝丫间藏着一个草木搭建的巢,雏鸟鸣叫,谢留随之开口问道:“怎么,难道是我想错了,这里不合你心意?” 同谢伯卿来过一回的胭脂顺着他的目光怔怔望去,入眼的其实是曾经昭示着别人居所的牌匾。 未料想,现在竟然被更换了。 陈府两个大字让胭脂盯出了晕眩的效果,她没想过谢留是以这种方式来给她家业,就像她从不曾妄想自己能拿回这座豪府。 “不。” 胭脂出声,话音因为情绪上的激动,竟变得压抑而轻柔起来,“我只是过于惊讶了而已……” 谢留大概也想过胭脂能拿回属于自己幼时住的地方会是什么反应,和他预期中差不离多少。 不枉他在背后费了些人力物力权利,让之前在这住的好大一户人家搬走。 因他动静不小,就连朝堂上的臣子都有所耳闻,圣人同样听见风声后召他问了几句。 若非拿出画过押的地契房契,以及租下陈家一半宅院的臣子的证词,都要误以为谢将军是藉着官职之便,以大欺小侵占旁人房屋,害得比他等级低微些的臣子无家可归了。 陈家的豪府比谢府有过之不及之处,原先因政变而被贴过封条,后来属权自然归属南朝专门负责房产的经界司。 后为了充盈国库,便将房子租给了有需要的臣子。 不过陈府租金不少,那个臣子租不起整座的,就租了一半地方。 想要劝说对方搬走,让出这里的位置也不轻松,同朝为官,对方虽然不如谢留官高,资历却老,而且已经居住好些年。 在这繁衍生息,拖家带口,算上仆从一样是百来号人,这样一来搬家就不是件容易事。 为了让其妥协,尽快腾出这,甚至在胭脂随口说出要房子时,能赠与她这样一份惊喜,可以说谢留应是很早之前就有预谋计划过的。 是蓄谋已久,也是费尽心思。 谢留注视着胭脂的眼睛,默默开腔,道:“你同谢愠出门……其实我当日就有收到风声。姓盛的那厮不过是庞家的走狗,不足为惧,我本想时机成熟,就让人救你们出来,没想到他竟……” “那天夜里,我应朗轩王邀请赴宴,庞家的人也在,他们希望我不要再去翻陈年旧账,为谢家平反洗刷罪名可以,只要不再揪着庞家不放,其他当年参与过的人都能随我处置,我自然不肯答应……庞家便以你和谢愠的性命为要挟。” “起初我并不知盛云锦私自带你出来,更不知你就在河岸的船上。” 是谢留出来透气,要离开时接到底下亲信传来的消息,才知道胭脂当晚的藏身之处。 “当我发现你时,已经晚了……” 谢留未提他下河寻找的事,胭脂记忆却自行回到那天冰冷刺骨的寒夜里,她在水中时好像听见了一阵水花炸开的动静。 可是她沉得太快,水流将她冲到越来越黑的地方,周围一片漆黑,那一刻她仿佛去到了地府。 谢留拉着她的手敲门,在门内传来脚步声后,谢留偏头看着呆呆地胭脂道:“你不是羡慕我建功立业,重立谢府门楣?如今你也有了。” “陈家归还给你,当初名下还有一些产业,能拿回来的我都替你置办了,契子到时你好生收着,谁都抢不走。” 胭脂还没说话。 下一句,谢留就让她顷刻鼻酸眼花,“你不亏欠你家了,也不是你们陈家最无用的人,你高兴吗?” 胭脂终是没承受住。 她兴许没透露过这种心思,但谢留就跟她肚里的虫子一样,大概是出于同病相怜,才懂不能夺回家业的无能和痛苦。 仅靠她一人之力,单薄之躯,弱质女流没有任何傍身的家世背景,想在世间安稳度日都十分不易。 更何来为自家报仇重振门楣之说,她又不能上战场参军,她受限于身份能力已是问题。 她还以为这次谢留给的是真金白银,毫无特殊意义。 大门打开,新来的门房不识面孔,蓦然看见一个身姿修长高大的郎君,搂着一个年轻却有十足风韵的女郎在怀里。 而那小妇人哭得着实叫人心碎怜惜,看傻的门房直接愣在原地。 说是今日有买下这座豪府的大人上门,难道这位就是?可怎么哭成这样,就是喜极而泣也不应…… 门房受到谢留冷眼,一个激灵,竟忘了问话,干脆躲到一边去。 这兴许是胭脂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了,礼重且让她感怀良多。 谢留此次牢牢抓住了她的命脉,甚至意义上贵重到,可以将过往阴霾全部抛开。 而另一种层面上来说,在胭脂心里,陈家是比对方还要更重要的存在。 不再吝啬笑颜,是胭脂给予谢留的回应,若得了恩情一样的好处,还要恃宠而骄、卖乖、横眉冷对,那就是脸皮厚,真正的不知好歹。 是非对错总是要分一分,谢愠是看着他兄跟胭脂之间气氛产生变化的,不说多琴瑟和鸣,就是旁观一两眼,就待不下去自觉碍眼赶紧走人的地步。 对谢愠,胭脂有回在他口中听见“阿嫂”,这么叫她,胭脂整个处于愕然的状态,立在柱子后边。 直到被说话间的兄弟俩发现,胭脂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当着谢愠的面,她轻抚着心口,跟天塌了似的,余光撇着他,一面姿态做作地询问谢留,“我耳朵没坏掉吧?” 她摸了摸,然后仰头,“还是天下雨了?咦,天没黑呀,日头正盛呢……” 被无形中调侃的谢愠如以往般窘迫,捏着拳头,这称呼他都是悄悄暗地里或者在他兄面前叫。 真正到了胭脂跟前,哪有那么厚的脸皮这么叫,谢愠感到羞耻,转头问谢留,“阿兄当真什么都由着她来?” 谢留没说话,便相当于默认了。 尤其看着谢愠的眼神就似在告诉他,傻子么?跟妇人计较?讲理是最行不通的。 也对,如今家里大小事务有一半是胭脂做主,另一半是她嫌麻烦,推给谢留去主事的。 他的平日用钱都归长嫂管,这家谁最大已然不言而喻,谢愠憋屈地剜了其一眼,同谢留说还有事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胭脂娇俏的笑声在他身后就如有鬼在追一般,等她笑够了,她也准备转身走了。 不想袖子被人拉住,谢留同她解释道:“方才我跟谢愠的话你都听见了?” 胭脂明知故问:“什么?我听见什么了?”她装着傻。 谢留身量高,低头就可以看到胭脂满头琳琅的首饰,她在家也不偷闲,爱美就时时刻刻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样子。 他听闻她最近结交的妇人里,有的说她过于打扮自己,艳丽非常,太出风头,反而不讨人喜欢。 但谢留发现,旁人眼里她讨厌的方面,反而合了他的心意眼缘。 胭脂不是柔嫩的娇花,也非锻造的玉石,她应该是木柴燃烧时腾起的火焰,只有在过于靠近才会有被烫伤的危险。 只要她不熄灭,她就永远在他人的目光里跳动。 谢留难得盯着她发呆出神,让胭脂疑惑片刻,在他古怪专注的眼神下清了清嗓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留瞬息便恢复清明。 他道:“说我同云徊见过面的事。” 胭脂听见这个名字,当场脸色冷淡不少,“哦……你说这个,刚才我确实从谢愠嘴里听见了。不过我不介意,她是你军中恩人,倾慕你,对你一片痴心,你与她藕断丝连也是应该的。” 她又在阴阳怪气地说话。 谢留听着也极为不悦,但他忍了下来,蹙着眉道:“我没那么想。” 胭脂轻嗤道:“那你怎么想?都是嫁作他人的妇人了,你……哦对,你我还未复婚,我在贵府不过是个寄宿的前妻,我管不了你。所以我说了,我不介意。” “你们私下里想怎么见就怎么见。”胭脂挣了一下,“说完了吧?说完我走了。” 然而谢留拉着她袖子的手纹丝不动。 等到胭脂回头不耐烦地望去,对上谢留的眼睛时,她微微一愣。 那双总是凌厉深邃的眼睛里,仿若淌着一条能叫人溺水的河流,沉默中泛起一丝愤怒,和一丝隐忍难过的波澜。 第45章 良久。 谢留声音有些哑涩地道:“年前,我在豪绅家找到你,带你回京都,叫你们在府里遇见,那时我跟她无事发生。她是来找我帮忙的,她生母病重……” 胭脂打断他,“你只说这回怎么回事,怪不怪你,我心中自有计较。” 无怪她心软,都是近来跟谢留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已经没有办法无动于衷了。 “好,那说方才。” 谢留眉头不展,冷冷漆黑的眸子显得有丝烦闷不快,“并非是谢愠说的‘偷偷见面’,他不知实情,只是恰巧撞见云徊来寻我而已。” “我让他不要告诉你,同样并非是故意要隐瞒你,而是我与她之间是清白的,所以不想让你知晓平添误会。”没想到还是让胭脂发现了。 谢留继续说:“她这回也是为了寻我帮忙。” 胭脂好笑地问:“哦?难道又是她什么人病了……” 她笑意渐淡,不是有意要这么出言讽刺,而是在胭脂看来,云徊虽然嫁给了旁人,但却三番四次来找谢留帮忙,实在是……实在是好像她那个夫君是摆设一样。 据她所知,云徊的夫家是谢留让徐家,徐亦尘的母亲帮着相看的,毕竟选夫婿这些世家圈子里的妇人才是老手,最为清楚。 而帮她找一个好归宿,是谢留答应云徊,还她恩情的条件之一。 谢留沉默了片刻,“她夫婿想升迁,与他竞争的有家人势头比他大,所以来求我帮忙。” 胭脂轻声问:“她对你就有这么大的恩情,让你一帮再帮,是不是她有所求,你就要全都回应?” 谢留沉声道:“她生母那有扳倒庞家的一部分罪证,全都交予了我。” 胭脂顿时哑口无言。 这恩情不算大么?算的,所以谢留帮她无可厚非,更无可指摘。 反倒是她耍脾气,刚才的言语显得过于刻薄小气,胭脂木着一张脸,冲谢留自嘲地道:“原来如此,还有这种有情有义的事,她也算大义灭亲吧?不容易,是我小肚鸡肠,恩将仇报了。” “你继续帮,以后她有求什么,看在这事的份上你多帮衬些,我不会说什么了,也不会同你发脾气怪你什么。” 然而胭脂这么说,谢留并未觉得有一丝高兴。 他松手后眼疾手快地摁着胭脂的肩膀,如若发誓,告诉她,“我同她说过了,这是最后一次,且若她夫婿能够被选拔上,会被派往外地,她也会随行。以后要还有这种情况,我必先知会你。” 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真的在意她的想法? 胭脂因谢留的保证而怔怔出神。 …… 不知不觉到了清明雨季的时候,寒意复拢,胭脂把前些晴日脱掉的后衣裳又套上。 前日他们去祭拜了谢陈两家仙逝的亲人,今日要在家中宴请,谢留在军营里的兄弟徐亦尘、宋霄炼会上门做客。 因来的人不多,都是熟人,胭脂也就小小安排了一番。 到了那日,庭院刚经历了一场雨,路面湿润,吃菜喝酒的地方便换到了棋室。 胭脂刚看过伙房准备的吃食,确认没出什么差错,就等来来做客的一行。 很快谢留率先出现在胭脂视野,其次便是勾肩搭背的宋霄炼、徐亦尘,后者看上去并不怎么情愿被宋霄炼骚扰,脸上神情甚是烦闷。 他们身后还有一个,胭脂眺望了一眼,是提前下学正偷着乐的谢愠。 他本是在徐家上族学,想来是徐亦尘要来谢家,所以恰好捎带了他一程。 人齐了,这个三两知己好友的宴会便开始了。 胭脂是头一回同谢留的好友心平气和地坐在一桌上,听他们吃酒闲谈,她想起最开始认识他们的时候,宋霄炼可是对她很不敬,还出言调.戏过。 徐亦尘倒是很有分寸。 不过后来,这二人还是亲眼见证过她被休的一幕,尤其宋霄炼,替谢留针对过她。 正想着,一个小小的瓷杯递了过来,“论岁数,我比谢灵官还小数个月,该叫你声‘嫂夫人’。不过,我这人随性惯了,不太爱讲那些规矩,我又比你大,是以你我间直呼名讳,可以吧?” 宋霄炼朝着胭脂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胭脂就是因为从前的事不待见他,这时也不好说什么。 她点头以作回应。 宋霄炼道:“这杯酒,当是我敬你的,从前当众对你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也不求你原谅,这杯酒先当赔罪。日后遇着事了,我一定再予你补偿。” 胭脂万万想不到他们这种心高气傲惯了的人会向她陪酒道歉,不由地朝谢留瞧去。 这桌上其他人反应都不惊讶,倒像是宋霄炼说了几句最平常不过的话。 谢留眼神安抚胭脂,“他本就该敬你了。” 随后又对宋霄炼昂首,“你欺她妇人心软么?一杯怎就够了。”他嗤了一声,如同在表达对宋霄炼酒量的鄙夷。 果然很快引起对方轩然的反应,“那你说要喝多少?” 谢留:“喝够另说。” 于是一伙人便比拚起来,直到喝到吐。 宋霄炼一边对着下人端来的桶,到外头呕吐,一边朝着屋内摆手示意认输。 这时谢留也已醉眼朦胧,徐亦尘同样熏熏然呆坐在一旁,里头唯二意识还算清醒的,就属胭脂跟谢愠了。 徐亦尘忽然问:“你们既已重修于好,打算哪个吉日复婚,婚书该重新送往官府登记入册吧?” 此话一出,就是有些不在状态的谢留也诧然呆住。 下一刻迳自看向胭脂,意味很明显,不是谢留不同想复婚,是胭脂一直没松口。 面对几双眼睛好奇的窥视,胭脂愣过之后恢复自然,“再说吧。” 这让她身旁得到回应的谢留茫然地眨了眨眼,清冷的俊貌瞧着有一丝无辜的委屈,像是半天才反应过来,周身的气势也变得低迷起来。 酒宴结束,宋霄炼同徐亦尘离开。 谢愠还有课业未完也先走了,只剩胭脂同谢留在。 眼看他久坐不动,一言不发,胭脂以为他是真的喝醉了,便差人进来,让有力气的下人把谢留送回房中。 结果在路上,不知什么缘由,没有跟着去的胭脂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兴许路面湿滑,照顾不周的缘由,使得喝醉的谢留在路面摔了一跤。 他那样的武夫还能摔跤,叫胭脂感到不可思议。 可床榻上躺着昏睡的人又是事实,换下的衣裳都湿漉漉的还有污渍。 胭脂静静看着谢留安静的睡颜,见他没事才松了口气。 难道她没答应复婚,对谢留的打击这么大么?好好一个男子汉,竟连学步的稚童都不如。 真是…… 翌日天明,尚在谢留的休沐期。 纵使他难得赖床不起一次,胭脂都觉得是正常的,昨日饮了那么多酒,酒窖都快被搬空了,不睡到日上三竿岂会罢休。 胭脂来瞧过一次,见谢留睡得安好,便让下人不要出声打扰,自己先去忙了。 隔了半晌,婢女来寻她,“夫人,郎君醒了。” 胭脂这才亲自端了醒神汤过去,然而到了院子里,本该进去服侍的婢女都在外边跪成了一排。 察觉到事情有异,胭脂没有多问,把汤药给了婢女,独自推门进去。 她刚踏入就问:“谢灵官,你怎么回事?”是发脾气她不在,还是在闹别扭? 床榻上没人,屋内看着空空如也,可婢女说,谢留就在里边。 一道黑影从她身后闪过,让胭脂心神绷紧,“谁啊?” “谁啊?” “谢灵官,你学我说话?” 装神弄鬼,胭脂听到谢留的声音,顿时安定不少,过了片刻最终在一根柱子后找到了他。 只是一见他人,胭脂便愣住了。 那个年轻威武,一脸冷酷的将军,竟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谢留缩着肩膀,学着胭脂呆呆的样子,最后在她不可置信的后退下嬉皮笑脸地迎上去,“你,你是谁啊?你怎么学我说话?” 这一瞬间,胭脂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你别装……” “你别装。” 又是鹦鹉学舌。 “谢留,你,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了,不认识了。” 胭脂脑子一片混沌,这下可好,谢留摔跤,是把自己又摔成傻子了! 可是…… 谢愠闻得风声,早早赶回家中。 了解情况后,面对收拾了行李,就要出门的胭脂,还有一个躲在柱子后偷看变回傻子的兄长,谢愠急得跳脚,“你不能走!你怎么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兄怎么办?” 胭脂冷笑:“你都这般大了,没了我,难道你就主持不了你谢家的大局了?至于你兄,他都不认得我,怎么办与我有什么干系。” 谢愠:“你这说的是气话,我,我也不同你置气计较,你回来,你在这当家做主的好好,凭什么要走?” 胭脂朝躲着的谢留抬了抬首。 然后道:“你问我?你不如问他啊。或是你问问小菊小荷,大郎君说了什么。” 两个婢女面如菜色。 “是大郎君赶夫人走的。” “奴婢觉得是大郎君说的气话,他摔着脑子,除了大伙,唯独不认得夫人了,说这是他家,夫人是外人,不该在这。” 谢愠瞬间惊掉下巴,朝柱子瞪去。 被提起的人低着头,背对着他们,就跟没听见一样。 “阿兄!”谢愠只差捶胸顿足。 不是想复婚吗,怎么还弄出这种事? 胭脂现如今真是又气又想笑,怎么说来着,她还真有先见之明,未妨有变数,她找谢留要家业宅子铺子,是对的吧? 免得被人赶出来,跟上次一样无家可归。 她不答应复婚,果然是对的,傻子可比正常人要气人得很! 胭脂不想多做纠缠,让人把她行李抬到马车上去安置了,“我走了,从今起,就住在武陵巷的陈府,你知道那地方。” 那是她的本家,早该回去住的,是当时听信了谢留的甜言蜜语,才一直待在这。 她还没想好用什么借口住回去,现在好了,谢留给了她这个便利。 看谢愠一副可怜绝望的模样,胭脂心里舒畅不少,没有她,傻子折磨的就只有谢愠了。 她假惺惺地道:“好了,又不是不会再见,我只是不想跟一个傻子计较,你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的,让家里人去陈府找我就行了。” 谢愠再想阻止已经不行了。 胭脂去意已决,不是他能决定的,但好在她可能只是生了他兄的气,并不是要为此诀别,一辈子都不和他们来往。 谢愠只盼着谢留早日能恢复正常,不然等兄长清醒,知道他造成这个局面又会是什么模样? 怕是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胭脂说到做到,自此在陈府住下,谢家那边,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当无事发生,从此抛开了。 既不关心,也不关注。 凭什么谢留居然赶她一次两次? 这回就是他跪下来求,她都当做听不见看不到。 不过陈府占地宽广,宅院多,树木多,大概是没想过胭脂会回来居住,府里的仆从偏少。 好在胭脂来时将伺候她惯了的小菊小荷带上,除了感觉府里安静,身边却还是热闹的。 当然,她并没有因谢留忘了她的事太受影响,也许是想开了,平常莳花弄草,过得闲情逸致。 宅里待累了,就带人出门转转,吃吃茶,看看戏。 书局里若有了什么野史话本,她就叫人送来给她,日子照样打发着过,一样不缺,而且有乐不思蜀的趋势。 胭脂这头怡情自得,逍遥自在。 谢府那头就陷入了水深火热。 谢愠头都大了,面对一屋的狼藉,他只差给他兄跪下,“人是你赶走的,你对这些死物撒什么气?阿兄,你在不满什么啊?” 问就是傻子谢留的回应,“不知道,不知道!” 嘴里念叨着“不舒服,不舒服”,好似憋着什么事,心里烦,一定得找什么撒气才行。 让他仔细说,又说不出个具体的来,除了发脾气就是发脾气。 没事的时候,满屋子乱转,老说丢了丢了,害得谢愠在他这个年纪,活生生多了许多不该存在的忧愁。 要不是管事稳重,心思细腻,说出一个猜想,谢愠还没办法将谢留如今的反应跟一个人扯上。 “你是不是后悔啦?是不是想见她?只要你说,我就带你去。” “不过……” 谢愠哭丧着脸,“阿兄你闯这么大祸,还没进去就会被人赶出来吧?” 这回可是自作孽,还连累了他啊。 果然,在谢愠试探着写拜帖给胭脂,问她是否方便登门做客时,被果断回绝了。 顶着一张俊脸,却表现得呆傻的谢留被谢愠要求,乖乖坐在椅子上。 然后由谢愠念着胭脂的回绝信,“……不得空闲,明日杏林苑有戏班出演,有个戏子亦叫‘胭脂’,听闻闭月羞花,要去欣赏佳人。安好,勿念。” 杏林苑的戏班,他好像听同窗听起过。 何止有貌美的女戏子,相貌堂堂的男戏子也不少啊! 谢愠顿生一种危机感,莫不是,没了阿兄,这妇人就打算找个合心意的男戏子填补寂寞,什么佳人,不过是一个打发他们的借口罢了?! 越想越有可能的谢愠额头冒汗,这怎么行! “阿兄,我们明日……” 谢愠视线之处,谢留不见踪影,他逡巡一圈看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骤然一惊,赶紧跟了出去。 不想才一小段路,等他追上时就看到谢留在以头撞柱,“好疼……头好疼……” 谢愠脸色大变,吩咐跟来的下人,“请大夫来,快去!” 说罢跟其他人上来按住谢留,“阿兄,你怎么了?别撞了,撞不得啊!” “胭脂……” 谢愠愣住,看着神色略带痛苦的谢留叫出名字,有一瞬间的清明,很快又恢复迷茫,状似疯癫。 “阿兄,你是不是想起来了?”谢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回应他的是,“小凤凰,我要找小凤凰。” 拒绝了谢愠拜访的胭脂心安理得地在杏林苑看戏,浑然不知谢家发生的事。 等戏看完,归家途中,胭脂发现有人跟着她们。 是谁这么不长眼?她没乘马车,素日走走已成了习惯,而且她带的人不少,世道不那么乱,官府管得严,律法多。 街上有歹心的人可不会没眼色地招惹上她们一行人,光是瞧着衣着打扮,就知非富即贵。 绑走这种人,无异对歹人来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小菊猝然收回目光,挨近了胭脂轻轻道:“好像是大郎君。” “什么?”胭脂不敢相信,却没回头,“当真瞧清楚了?他跟着我们作甚。” “会不会……大郎君想起夫人,是来请夫人回去的?” “想得美。” 胭脂一口否决,加快了走进武陵巷的步子,这时天色不早了,霞光都已消散,只剩淡淡的晕黄留在天幕。 在走进家门之前,胭脂最后才朝后扫了一眼。 她微微讶异地张开嘴,果然是谢留,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一个人出来? 他这是恢复记忆? 不,不大像,他举止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胭脂怔忪,神情渐渐变得些许奇怪。 若是谢留真的恢复记忆,他的跟踪手段怎会这么拙劣?而且,都被她发现了,他们也四目相对过,怎么这傻子还呆呆的望着她。 下一刻,谢留像是反应过来,十分笨拙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墙。 就跟面壁思过一样,以为这样胭脂就看不到他了。 “……蠢东西。” 胭脂挡住不知不觉上扬的嘴角,装作不知情的进门。 大门合上,屋外一片清净,独留谢留一人,伶仃一身。 谢留跑了。 谢愠得知消息后,正在徐家学堂,谢留是偷跑出去的。 那天从他撞柱起,他的意识渐渐起了变化。 如同打开了过去的开关,想起了胭脂……只是现在的谢留,跟所谓的大将军又不大沾边。 他记得胭脂的事,口吻亲昵,充满想念,但那是少年时的胭脂,而非现在的。 所以谢留,自然也只有他傻子时的记忆。 就相当于,他变回了那个被他们曾经熟悉的傻子。 这可是大事……要恢复不了记忆,这还怎么做官?得知谢留是偷跑出去找胭脂,谢愠让管事的派人盯着他,暗地里负责他的安危,便继续上学了。 如今能让他兄变好的,除了那个妇人还能有谁。 找她,比把谢留独自留在府里要好得多。 不过保险起见,谢愠还是去了封书信给胭脂,说明谢留如今的情况。 知道他兄回到了十六七岁傻子时的状态,那妇人总不好对他太苛刻了吧?求她早些心软,救他们兄弟于苦难吧。 听陈府的管事说,家门旁的墙角下窝缩着一个人,像是从昨日傍晚起就一直在外头,就这么睡墙根度过一夜。 胭脂第一想到的便是谢留那个傻子。 管事问要不要将人请进来,胭脂开始沉默不语,不知谢留到底跟她玩的什么把戏。 是使苦肉计还是什么? “我去看看。” 这个看,却不是出去。 管事的让人安排了一张梯子靠在墙壁上,胭脂便顺着梯子探出头,果然在墙根发现了蜷缩在地上的人。 她蹙眉,果真是个不省心的。 华贵的布料穿在谢留身上,他一点也不爱惜,宛如乞丐一样。 一个翻身之际,傻子从梦中醒来,发现了她,立时从地上呆坐起来。 胭脂趴在高墙上,要笑不笑地盯着他问:“傻子,这是我家,我的住处,你来这做什么?” 傻子不说话,就痴痴地像入了魔的对着她看。 这让胭脂想到了从前,她心里一惊,“喂,你到底是谁?” “灵官,我是灵官。” 胭脂浑身一震……这语气,这神态,只有从前的谢留才会有。难道他?! 纵使知道了眼前的谢留是什么情况,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胭脂竟然没让人放谢留进门。 不知是胆怯,还是一时半会没法面对,胭脂当下就离开了这里,匆匆回屋去了。 而留在府外的傻子,只能对着人去墙空的地方沉默发呆。 收到谢愠的信后,胭脂心里的答案也对上了,果然她没感觉错,现在谢留可不就是从前的样子。 可是,然后呢? 是她看在情面上服软,还是收拾行李到谢家去,亦或是将人领进来? 结果都不是。 胭脂还是抱有警惕心的怀疑,谢留到底是不是真的出了问题。 她日子像往常那样过,唯一有变化的,是身后多了条人高马大的尾巴。 谢留睡墙根,胭脂对他视而不见。 她偶尔有出门,大概是感觉到她的不乐意,傻子根本不敢上前,很自觉地在后边悄悄跟着。 大多时候,谢留其实见不到她。 而胭脂的路面,对傻子来说,如同一种恩赏,叫他露出肉眼可见的喜悦。 不知是不是谢愠的吩咐,有人在暗地里照顾谢留,致使他即便衣着邋遢,各个当天,他又能焕然一新的出现。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谢留的夜不归宿,甚至渐渐地沦落为乞丐地步,让谢家那边开始着急起来。 谢愠:“这么久了,我阿兄就没跟她说上话?” 下人:“大郎君对夫人,那是只可远观不敢靠近。”而且夫人好像……也不愿意他靠近啊。 谢愠:“……” “再这样下去,我阿兄都要成为京都的笑话了!” 将军的脸面可是意义非常,希望那个妇人不要再让兄长丢脸下去了,听说了谢留还跟乞丐抢食过的谢愠差点咬碎了一颗牙,气闷得胸脯疼。 跟乞丐抢食的事,比起谢愠听说,胭脂可是亲眼所见。 好像是有孩童逗谢留,他近来都在武陵巷那一片招摇,总有人面熟他。 而胭脂出门,去的地方多,人口复杂,谢留不管是乞丐还是什么人都有碰见。 然后就让人看了笑话,当时胭脂在场,只是隔着人远远观望,在孩童和乞丐戏耍他时袖手旁观。 看着看着,她心头的疑云经过这么多时日,当场就解除了。 真是傻子了。 她从前教过谢留,让他不要搭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变成从前的模样,就连她说过的话都忘了。 胭脂听着那阵阵笑闹声,心里微微发堵,却亦然地转过身走了。 都回信给谢愠,让他把人领回去看着别放他出来了,遇见这种事怪谁? 街上人来人往,谢留被丢在人群中孤零零的,他长久不动的状态,让乞丐稀奇地碰了碰他,刚要摸到那张修眉俊目的脸时,乞丐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一双黑漆漆,幽深含煞气的眼睛叫周围人惊悚地往后退一步。 再望向远处,先前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胭脂不想还会有人找来她说媒。 她在武陵巷其实颇有名声,女户,家中无男丁,成过亲,和离了,少妇子正值花一样的年岁。 肖想她的大有人在,这回与她在杏林苑认识的妇人,恰逢在看戏的时候,向她提了一嘴。 十分委婉暧昧地询问胭脂,还想不想再嫁个好人家。 胭脂一开始并未当真,直到去了溷轩一趟,又偶遇了那位妇人,对方一开口,胭脂便回味过来了。 敢情是专门在这等她的,胭脂笑了,笑容多情妩媚,晃了妇人的眼,“劳姐姐费心了,这事……我也是想过的,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不知姐姐那边可有什么门道?” 这种事其实是不太好拒绝的,旁人专门来说媒,一口拒了反倒结仇。 胭脂不想惹麻烦,干脆虚情假意地应了,等到对方将人选带来,她再挑刺或是装病躲开也不迟。 “花。” 当谢留不知从哪儿摘了一朵花,特意堵在陈府门口献给胭脂时,她是惊讶的。 这傻子手上都扎了刺,他仿佛不觉得疼,一直到胭脂肯收下,他才眉开眼笑起来。 胭脂更不知她自己从见到谢留起,眉头就一日比一日锁紧。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这么多日了,还不回去,将军就这么闲,连公务都不顾,他当真不会被上头革职吗? “这花好像悬崖边才有的。” 小荷偷偷跟小菊咬着耳朵,“大郎君莫非进山了?” 胭脂离得近,回头瞪了小荷一眼,别以为她听不清。 这算什么,看谢留可怜,开始替他卖弄求情了? 可再瞅谢留,鞋靴上满是污泥,身上衣袍也被刮烂了,脖颈处还落了一片细小的树叶,不就是有可能如小荷说的那样,为了讨她欢心,傻子独自跑到山里悬崖峭壁上摘花。 胭脂淡淡道:“花我收下了,你走吧。回你家去。” 驱赶的话,一下伤到了傻子的心。 神情瞬间呆愣,委屈,祈求,时不时地看向她的身后,通往陈家内宅的大门。 胭脂狠狠心道:“我不会让你进去的,这不是你家,走吧。” 本来还精神奕奕的傻子,彻底恹恹地低下头,缓慢地挪动脚步。 刚一背过身,身后就传来大门紧闭的声音。 门内,胭脂驻足不前。 婢女充满同情地道:“方才的大郎君,好像一条可怜巴巴的狼犬啊……” 什么狼犬。 那是傻子,不知人心险恶的傻子。 不这么对他加以颜色,隔日他还会去做些更危险的事。 要是掉下悬崖,没死整个人又恢复了,可别又将这种事怪在她身上。 果然,不出胭脂所料。 谢留虽然被她冷言冷语赶走了,但送花的举动还一直在持续。 不过他学聪明了,怕在听到胭脂说出令他伤心的话,傻子都是偷偷放下花就走,等门房发现,自然是转交给胭脂。 这样即便他受了伤,胭脂看不到,他也就不用挨骂了。 然而。 变故大概是发生在胭脂去杏林苑看戏的那日。 原本傻子十分有规律的送花的举动,在这天陡然断了。 胭脂以为是傻子坚持不住了,便没有多想。 可是戏看到中途,无论如何,胭脂都没办法集中神思,总是会不经意地想到谢留,会不会是掉入悬崖了?谢府的人当真任由谢留这么乱来? “夫人要是担心,不如让奴婢到谢府问上一问。”小菊悄声道:“奴婢使从前相熟的婢女问,不叫其他人知晓是夫人问的。” 就说小菊比小荷聪明。 胭脂假意咳嗽了两声,“……嗯。” 等到下戏,小菊终于赶了回来。 同时带回了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夫人想得没错,大郎君是出事了。” “什么?” “夫人可还记得上回那位要与您说媒的妇人?大郎君不知何时知晓了这档子事,在前日将那位夫人挑好的人选,一一找茬打了一顿。” 胭脂受惊地捂嘴,这莽夫…… “他打人,他一个将军,还打人,官府岂不是知道了?” “不是的夫人。”小菊皱眉慎重地道:“挨打的,是大郎君。” “……” 谢留被打了?他会挨打? 胭脂想不通,武力那么高的谢留怎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会不会……以前的大郎君,没有做大将军时厉害,不会跟人动手。” 胭脂更加沉默了。 要傻子打人,首先得使他发疯。 他疯起来,难以让人招架。 若真是他去找别人麻烦,这一户人家接着一户的,人多势众,再疯那也不抗揍。 胭脂身子离席,难得一见起了动容之心,“去谢府,我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到了谢家,却被管事告知,谢留不在。 胭脂面色不好起来:“他到哪里去了,你们竟不派人跟着?” 管事显然也是焦头烂额,苦着脸道:“夫人,郎君说的话,谁人都不能忤逆。是郎君不许下头跟着,郎君习武,即便安排了人悄悄的,也极为被他发现。” 谢留什么德行,胭脂心里同样明白。 她细想了下,不经管事挽留,便带人打道回府。 胭脂走后,躲在门边的谢愠探出头,“我阿兄这回,牺牲可大了,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能这么狠……” 他话音小,走远了的胭脂更不曾听见。 陈府的大门处,一道人影痴痴地望着内里,身影一入眼帘,胭脂就凭眼熟程度认出他是谁。 “谢留!” 她喊了声,脚步比她自己更主动,小跑着奔向那个傻子。 那人一转头,露出一张受过伤的脸。 嘴角青紫,脸有划痕,额头上还有淤青,可不是一般的惨。 更见鬼的,是他当着胭脂的面摊开手掌,掌心平铺着一朵嫩红、娇艳的小花。 “我,我来入赘。” 谢留睁眼紧紧地望着胭脂,道:“你,你不要跟别人。我嫁……不,不对,你娶我,娶我,孩子跟你姓,我,我也是。” 胭脂跟被定身一样。 满脸匪夷所思,谁教他这么说的? 跟她姓,改叫陈留吗? “行吗,小凤凰。” 许久未曾听见的小名儿出现,让胭脂情不自禁全身一抖,“你叫我什么……” 先是期期艾艾同她搭话的谢留,现在目光十分渴求,充满祈望地在等待她的回应。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长嬴里,无知的暧昧与悸动萌芽迸发。 谢留:“小凤凰。” 胭脂回过神,好笑地问:“入赘?你要入赘?你在想什么啊谢留……你,此话当真?” 谢留重重点头,透着傻气,“真,真得不能再真。” 胭脂倒抽口凉气,悄然掐着手腕,告诫自己冷静,说:“是不是谢愠教你这么说的?嗤,傻子,你也不怕人笑话?你可知自己身份,堂堂大将军入赘女户之家,还改姓。” 哪想谢留那双眸子充满了浓浓的蛊惑意味,话音陡然变得顺畅,“你若不要我了,那才是笑话。” 胭脂喃喃:“……你,你,你不傻了,你果然是装的。” 谢留不解释,抓起胭脂的手,将嫩红的小花放进她的掌心里。 胭脂还不处于自己是不是被戏耍的状态中,而谢留凝视她的目光越来越炽热。 “你想我是什么模样,我就是什么模样。” 什么意思。 胭脂眯眼质问:“你大费周章伪装一番,就是为了使苦肉计与我复婚?” 谢留:“是。你总是不愿答应,我总要各种法子试一试。” 胭脂:“若我一辈子不同意……” 谢留:“那就换我入你家门,冠你之姓。” 胭脂震惊得说不出话。 良久才道一句,“你,你简直疯了,你这个疯子……真是,真是……” 她结巴得越狠,谢留眼里的目光就越炽热。 “哎,你,我……”望着他脸上的伤,胭脂狠狠心一跺脚,“……你说的,入我陈家门。” 谢留从怀中掏出一物,主动呈上给胭脂。 他道:“我以谢氏列祖列宗名誉起势,婚书为证,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他们都是世家出身,以自身家族起势,可见真章。 胭脂瞧着婚书,上有官府印痕,谢留早已签下自己姓名,一旁竟还有一小片其他人的字迹。 等她细看,才知那是谁的笔墨……当朝天子,知己好友,以及谢愠。 有这些人作证,就是谢留真的违背誓言,亦会背负一生骂名。 谢留:“你若不满意,我还可再想办法。” 胭脂道:“够了。”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人无完人。 她与谢留,也就是这一辈子的事,一辈子过去,最终是嗔怨还是圆满,就看他们彼此缘分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