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IV》作者:墨青城 文案: BDSM,強強,都市職場 他以为,此生不会再见了。 第1章 夕阳西沉,余晖染红了云层,不辞辛苦地给银杏树的每一片黄叶描上金红色的边,在二楼的窗上定格成一幅色彩浓丽的画。 已经深秋了。 陆程仰着头,盯着靠近窗边的一片叶子出神。那叶子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却仍固执地不肯与枝头作别。 他看了许久,身体有些发僵,不着痕迹地稍稍偏移重心,小幅度地松了松已经跪麻了的腿。耳后陡然传来鞭子破空的微响,击打在光裸的后脊背上,蹿起一道火辣辣的疼。 强忍住的痛呼变成了一串略显粗重的喘息,他挺直脊背保持稳定的跪姿不敢再动,垂下眼睑道:“我错了,主人。” “错在哪儿?”低沉的男性嗓音带着一些冷峻的味道。 “未经您的允许,不该乱动。”陆程规规矩矩地回答。 皮鞋踩着厚实的地毯无声地转至他身前。硬质的鞭柄一点点挑起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将头抬起来。 视线上移,所及是两条包裹在贴身西裤里的笔直长腿,再往上是得体修身的深色西装。因为身材挺拔且饱满,穿起来格外好看。深沉的颜色衬得皮肤越发白,透着一股庄重而禁欲的感觉。 陆程抬起头看着他,脑海中无法自控地想象着这人一丝不挂的样子——宽肩窄臀,肌肉匀称,当那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按在身下的时候……活色生香的画面浪涛般涌入脑海,让呼吸都变得灼热了起来。 仅仅是一晃神的功夫,上挑的鞭柄便不轻不重地抵住了喉结上方,让他呼吸一窒。陆程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顺从地仰高头颅,将脆弱的脖颈完全展露在对方面前。 此刻,他正浑身赤裸地跪立着,双手交迭在身后,如仰望神祗的虔诚信徒。 这是一种让渡身体自主权的姿态,表达着将一切交付给对方的臣服。是一个sub在游戏中面对dom应有的态度。 是的,他们在玩一场BDSM的游戏。 支配者设立规则掌控惩罚,臣服者服从规则献出身体,双方通过这样的方式满足彼此的欲望,从而获得快感。 落日颓靡的光漫过屋内,勾勒出两人身体的曲线。 立与跪,皮鞭与肉体,衣衫完整与一丝不挂,强势掌控与屈膝顺从,形成了对比强烈的、锋利、痛苦而又残忍的美。 陆程钟爱这样的游戏。他早已对平淡的性爱失去了兴趣。作为一个纯sub,他尝试过许多dom,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像对眼前这位般着迷。 仅仅是靠近,都能让他无端地激动起来。 他迷恋地望着这个让他沉沦的男人——五官英朗,气度优雅,神色沉静,平常收敛起来的压迫感在拿起鞭子时悍然外放。那是一种强势的、冷锐的、不容拒绝的气场,宛如某种冷调木香,味道沉郁中正,淡然疏离,却让他疯狂地上瘾。他心甘情愿地跪在那人脚下,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将身与心一并奉上。 “你很爱走神。”男人曲起指骨轻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请您惩罚我,我的主人。”陆程的喉咙干涩得厉害,迫切需要什么来缓解。 男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鞭柄顺着脖颈下滑至胸口,抵在他一侧的乳首上,慢慢地碾转。 陆程微颤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动。 在游戏中,dom的命令代表着规则,sub一旦违反规就会受到惩罚。虽然痛觉能让陆程获得一些快感,但他更喜欢那种被奴役的、跪在对方脚下乞求怜悯的感觉,成为别人的奴隶、宠物或者是一件器物。这种怪异的情趣源自本心,压抑许久,无法言说,慢慢就变成了横亘在心底的一道深渊——他所凝视着的,也在凝视他的深渊。 BDSM的游戏让他得以满足和解脱。 乳头被蹂躏得又疼又痒,还带着一点儿无法忽视的酥麻感觉。身体敏感地从这种杂糅的感受中体会到了忽隐忽现的爽感。而紧接着受到的刺激让他更加亢奋了起来。 男人抬起脚,用皮鞋尖端随意撩拨着他的性器,他不敢躲闪半分,任由对方粗暴地对待自己最脆弱的部位。硬质的皮革忽轻忽重的摩擦让他忍不住闷哼出了声。 他被眼前的人控制着,肆意玩弄着,却还恬不知耻地渴求着更多。潜藏在心底的羞耻感如同一剂猛烈的催化剂,让原本半软的性器彻底昂扬起来。像是在身体里点燃了火种,那火在皮肤之下蔓延,一寸一寸地灼着五脏六腑。 男人在他的囊袋上轻踢了一下,不出意料地听到一声类似呜咽的低抽,嘲讽道:“发情期到了吗?踢两脚就硬成这样。” “主人……”陆程沙哑地唤道。那表情既渴望,又畏惧。渴望欲望的出口、主人的怜悯和更大的刺激,却又畏惧强大的控制、未知的手段和严苛的惩罚。 男人漫不经心地抚弄着他的喉结:“告诉我你是什么。” “我是主人的狗。”陆程答道。 这答案似乎让对方满意了,掀了掀唇角:“既然是狗,就该有狗的样子。” 陆程乖顺地伸出舌头想要舔舐男人的手指,却被曲起的手指在头上敲了一下。他即刻俯身趴在地上,舔了舔男人一尘不染的鞋尖。 “闻到自己发情的味道了吗?”男人问。 早在对方来之前,陆程便将自己里里外外洗干净了。那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沾上,却在这样挑逗的言语里让他感觉到了某种不可说的淫靡味道。他曲起胳膊胸口贴地伏趴着,一面用脸蹭着对方的腿,一面说:“贱狗弄脏了主人的鞋,求您惩罚。” “去把门口盒子里的东西叼过来。” 陆程跪爬过去,用嘴扯开包装带,拱开白色的盒盖。 里面是条“尾巴”。 半米长的黄色绒毛前端是硅胶的按摩器,柱体顶端呈现出弯曲凸起的形状。 陆程知道,那地方正好可以抵在敏感的腺体上让他欲生欲死,身体因此无法自控地愈加兴奋起来。他叼着“尾巴”爬了回去,在男人脚边跪好,仰起头。 “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男人问。 陆程嘴里叼着东西没办法说话,点了点头。 “自己戴上。”男人在整个房间里唯一可坐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给出了第二个命令,“用我喜欢的方式。” 陆程迟疑了片刻,脸上浮起一层赧然的红。他咬紧了牙关,缓缓地抬起一条腿,做出了像狗撒尿一样的姿势。然后用舔湿了的手指一点点插进隐匿在双臀间的后穴,开始扩张。 男人支着下颌,安静地注视着他。 羞耻感在这样的注视下迅速发酵,陆程全身都泛起了微红。那道视线仿佛是有热度的,一点一点将他点燃了,从里到外都灼烧得滚烫。呼吸乱了节奏,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了,反而让这个过程变得愈加困难和漫长。他仓皇地将按摩器抵在穴口上,顶入的前一刻听到了命令。 “过来。” 陆程停了手,表情有些惶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敢开口问,叼着尾巴慢慢爬过去。男人站起身来,揪着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不很疼,却有一种被凌虐的快感。 “这么迫不及待的想把你下面的小洞填满,连扩张都不想好好做了。”他冷声道,“要不要换个更粗的让你好好爽一下?” 陆程战战兢兢地认错:“贱狗太蠢了,请主人狠狠地惩罚。” “把你饥渴的小洞露出来。” 陆程伏在地上转过身,高高地翘着白晰的屁股,双手用力主动扒开双臀露出后穴,向他的主人展露最屈辱的姿态。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他不敢回头,忐忑不安地伏跪着,竖起耳朵听。 猝不及防间,一个微温湿滑的东西抵在了后穴上,然后缓缓地插了进去。 那是男人沾了润滑液的手指。 括约肌被撑开时陆程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人体本能地对侵略者作出抵抗,全身紧绷起来,后穴骤然紧缩。接着,他的屁股上便捱了一巴掌,“啪”地拍出了脆响。 “放松,我耐心有限。”话说得强硬,动作却是温柔的,细致扩张到能容纳三指之后才插入按摩器。整根按摩器在陆程细碎的喘息中没入肛口,只留下了毛茸茸的尾巴垂在身后。 “戴着你的新尾巴爬一圈。”男人重新坐了下来,将医用手套脱掉丢在一边,慢悠悠地补了句,“掉出来的话,今晚你就没有高潮的机会了。” “是,主人。”陆程答。 房间里有空调和地毯,爬起来膝盖不会很疼。然而执行这个命令却有些难,按摩器很容易在动作中脱落下来,而且尾巴有些重量,在爬行中不断摇晃,他只好拼命缩紧后穴。按摩器的顶端一再挤压到腺体,过电般的感觉沿着尾椎往上蹿,全身都激起了战栗,一层未消一层又起。尾巴上长而绒密的毛在晃动中雪上加霜地摩擦着整个下体,弄得他又麻又痒。不等爬完半圈身上已经起了薄汗,性器高挺着,前端渗出了透明的体液。 男人不动声色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情欲里挣扎,眼底盛着晦暗模糊的光。 挤压激起欲望却又隔靴搔痒地无法让他达到高点。陆程爬过半程难耐无比,刚停顿下来想缓口气,后穴里那个折腾人的小东西却忽然震动了起来。强烈的刺激让他禁不住大叫出了声,绷紧了肌肉,双腿战栗起来。 过电的感觉一波又一波的袭来,几乎将他的理智摧毁。“主人,啊啊……主人求您……”声音里带着哭腔,不知道要求些什么。 “还记得上次你未经允许射出来之后,受了什么惩罚么?”男人摆弄着手里的遥控器问。 “二十……二十鞭子。” “不想再挨一次就别惹我生气。” “……是,主人。”陆程喘息着回答。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那些快感汇集在下体随时想要迸发而出,而他只能苦忍。他几乎匍匐在地上,如一条夹紧了尾巴的狗,一点一点的往前挪。 酷刑之中却夹杂着极乐。等得到许可射出来的一瞬,强烈到眩晕的快感陡然爆炸。身体倏然松弛下来,软软地倒下去。 找回意识的时候陆程是被男人抱着的。他靠在对方怀里,安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那人身上清爽而好闻的气息和透过衣衫传来的体温都让他无比贪恋,在这个怀抱里他似乎找到了赤子重回母体般的安全感。 “还好吗?”男人问。 陆程点了点头,对上那双沉黑的眸子,情不自禁地轻声唤道:“主人。” 男人抚慰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陆程,刚才我们玩了一场游戏,所有我对你侮辱性的语言和行为都是基于游戏需要,你明白的,对吗?” 陆程的目光动了动。 是的,他们之间的游戏结束了。 他与他重新回到了平等的身份。 而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陆程却感觉到无比的失望和难受。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宁愿永远做一条狗,被抚摸,被惩罚,被保护,被凌虐。仿佛这样他们才相互属于彼此。 陆程垂下眼眸,将里面潜藏着许多情绪掩去了,又露出一个微笑:“是,我明白。” 男人将他扶起来,甚至体贴地给他披上了睡袍。刚才冰冷又强势的压迫感被收敛起来了,此刻他像极了温柔的情人。 可只是“像”而已。 “不需要我……做些什么吗?”陆程的目光扫过男人胯下,那儿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他心中沮丧,嘴上却用了调侃的语气:“你真的对我一点儿兴致都没有吗?真让人伤心。” 男人笑了笑,并不作答。 “晚上一起吃饭?听说南德楼新来了个粤菜师傅,做佛跳墙……”陆程的再接再厉在对方平静的目光之下变得难以为继,只好怏怏改口,“我送你回去。” “不必。”对方拒绝了。 陆程立在门边,一直看着那辆GLS500消失在别墅的树影后面,才怅然若失地回到刚才待过的房间,捡起落在地上的软鞭摩挲。 这条鞭子是他找工匠订制的,去年作为生日礼物送给男人——用来惩罚自己。鞭长一米,由三股软羊皮加一股金线编成。黑檀木手柄上镂着一圈花式写法的“rule”,尾部则刻着一枚金色小印,是篆书的“穆”字。 秦穆的穆。 第2章 陆程从不直呼他的名字,却将这两个字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若是苦行僧,每日这样虔诚念经大抵也该成佛了,可惜他却始终修不成正果。 秦穆与他是契约关系,白纸黑字将每一项权利义务都写得清楚明白。然而感情这种事,是没法写明白的。 当初他经人介绍踏足东岸,对绳技出色的秦穆一见惊艳,冒冒失失冲上去搭话,首战失利才知道对方是圈中大佬——“法老”先生。自此削尖了脑袋找了无数人脉,最后求到方明衍那儿才终于成为了他的sub。 秦穆是个近乎完美的dom,技术高超,花样繁多,敬业守信,对游戏尺度的把握十分精准。陆程接受调教的第二回 就生出了想与他维持长久亲密关系的想法。可他清楚,秦穆收下自己不过是卖了好友一个面子。对他来说每周五的相见是一场魂牵梦萦的约会,而对于秦穆来言恐怕只是一场例行公事。 陆程深谙“挑起一个男人的性趣,首先得获取他的兴趣”的道理。怎奈他全情投入却屡战屡败,对方根本不买账,按照契约每周五调教完就消失,现实中不搭理他的追求,游戏里也从不过界。陆程万分挫败,以为自己缺乏吸引力,后来才知道“法老”先生的禁欲圈内皆知——他甚少与sub发生实质性的性关系。 面对这样一个毫无破绽的人,陆程实在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的好。他将鞭子挂在墙上,郁闷地叹了口气。 深秋日光渐短,秦穆回到寓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推开门,感应灯渐次亮了起来。听到了动静的两只猫从爬架上探出头来,白毛蓝瞳的布偶一跃而下,走到他跟前轻飘飘地叫了一声表示问候,另一只大胖橘猫懒洋洋地抬了抬尾巴又趴下了。 秦穆换了拖鞋,将脱下来的西装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抓了两把猫粮放在食盆里。布偶凑过来,尾巴在他腿上轻轻一绕,秦穆摸了摸它的脑袋,猫儿从喉咙底部发出了一声低叫。它叫北纬,是别人送的,养了五年,很亲人。那只大橘叫东经,是一年前收养的流浪猫,捡回来的时候骨瘦如柴,左耳被其他野猫咬得缺了一块,浑身都是藓。如今皮肤病早已痊愈,一身橘毛油光水滑,胖得不成样子。大约是受过人类的虐待,它只与同类北纬交好,对秦穆爱答不理,连吃饭的时候都懒得给个好脸。好在秦穆是个佛系饲主,平日里放养居多很少强撸,随着它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因此四脚兽与两脚兽相处和谐。 解决了猫的晚餐,该轮到自己了。 秦穆系上围裙挽起袖口,从冰箱取了食材,开始洗菜。 他一人生活却并不敷衍,不会在一餐一饭上亏待自己。圆蘑菇、洋葱、培根切丁,加青豆与番茄炒成浓稠的酱,淋在煮得恰到好处的意面上,覆一层马苏里拉芝士入烤箱。 220摄氏度,15分钟。一份热腾腾香喷喷的焗面出炉。北纬被香味吸引,跳上桌子在碗前面团起爪趴着,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吃。窗外是珈蓝江和万家灯火。 他住在K城繁华的中心地带,超过两百平米的大平层,十五楼,露天阳台正对着江。沉黑的江面将灯火阑珊隔成两岸,水上星星点点的船灯像是落入凡世的星辰。 吃晚餐,浏览新闻,看律助和秘书发过来的材料,翻法条案例,健身一小时后洗澡,十点半之前上床,睡前看会儿书,有空闲的时候还会打游戏。没有案子和应酬的时候秦穆生活得规矩而严整,像是一列沿着轨道匀速前进的列车,不紧不慢,按部就班。于他而言,独处时的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控中,无需费神去应付各路闲杂人等,顾忌旁人的看法和心思,轻松又自在。 正在他抱着猫看书的时候,手机响了。 有相熟的客户打电话过来,咨询收购私募证券投资公司的事宜。待他从成本、变更周期和协会审核的角度分析完,委婉地给出不建议收购的意见时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对方很信任他,决定暂压提案。 通话中有几通电话打进来,都来自周弋——他的合伙人。秦穆回拨过去,几乎是瞬间就接通了,周弋的声音混在一片嘈杂之中,带着些颤抖,仿佛隔着手机都能感觉到极力压抑的仓皇。 “肖老师出事了,刚送进了ICU,颅骨破裂,情况不太好。” 秦穆的脑袋空白了几秒,猛地站起身来,手里的咖啡杯一歪,褐色液体溅在了裤子上。他没工夫管,抓起大衣便出了门。 肖承宗是他和周弋的老师,K大有名的法学专家,今年六十八岁了,没有儿女。夫人两年前中风留下了后遗症,行走不便需要照顾。老人质朴平实,在法律界德高望重,平时除了教书育人便是做义务法律援助,帮助那些请不起律师的人们寻求公正。秦穆在求学时受了他不少恩惠,时常过去探望,力所能及地照应老两口的生活。几天前老人还与他谈笑风生,现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故,秦穆心中焦灼极了,车刚停稳就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往电梯口走。 市二院是K城最好的医院之一,晚上来问诊的人依旧很多,迎面皆是病痛疲惫的面孔。秦穆等不及那人满为患慢悠悠的电梯,从楼梯间往上跑,赶到抢救室门前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头皮猛地一炸,顿住了步子。 “老肖!老肖……”头发花白的女人几乎瘫软在轮椅上,泪流满面地用变了调的声音哭喊着。几个亲友半蹲在她身边低声劝慰。周弋手里捏着张单子,铁青着脸与医生交谈,身边还站着两名警察。 秦穆觉得身边的氧气似乎被抽干了,半天都缓不过一口气来。直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才勉强从溺水般的窒息中摆脱出来。 “人走了。”周弋脸上是化不开的阴沉。 秦穆盯着他问:“怎么出的事?” “车祸,送进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主要伤在头上。我找了这边最好的外科专家主刀……没救回来。” “肇事者呢?” “逃逸了。警方查了监控,是一辆套牌CRV,目前只查到往南郊方向去了,确定位置还需要时间。”周弋压着心头的难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看看师娘吧。” 秦穆点点头,抬步往轮椅的方向走过去。 每一步都异常的沉重。 他在肖夫人面前半跪了下来,握着她干瘦的手,轻轻唤了一声:“师娘。” 那个坚强到在中风后还能与他开玩笑的妇人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下去。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小秦……他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 委屈,哀伤,幽怨,悲恸,绝望。 所有的情绪杂糅在这一句话里,狠狠撞在秦穆的心上。 山崩地裂。 送别的时候,最痛苦的不是失去一个人,而是看着亲爱的人身陷痛苦却无能为力。 镜片后的眼眶泛着极度压抑的红,秦穆握着她干瘦的手轻声道:“老师没说,可您知道的,他一定希望您好好的。您要坚强起来,您还有我们。” “我要看他,让我看看他。”她流着泪说。 “好。” 秦穆陪着她去见了肖老师。 一辈子教书育人的老先生苍白地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脸上的血污擦洗干净了,看起来像睡着了一般平静而安宁。秦穆安静地伫立着,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将师娘暂时送回亲戚家照顾妥帖,吩咐女助理连夜找了护工,安排好后续事宜,又去警局和周弋碰头看调查结果。 两人出来时夜已经深了,流云遮月,无星无芒。 秦穆没上车,问:“有烟吗?”他戒烟很久了,平时不抽所以没带。 周弋从袋里摸出一支中华递给他。 秦穆叼在唇边,低头就着周弋手里的打火机点燃了,狠吸了一口,禁不住呛了下,吐出一团雾。 两人沉默地站了会儿,周弋犹豫再三,开口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这也可能真的是一个意外……” “开庭的前三天,套牌车,找不到的肇事人,还有那封放在门口的恐吓信,所有一切不可能是巧合。他们的目的就是置他于死地。” “秦穆……” “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帮我照看家里的猫。” “秦穆!”周弋的眉头拧成了川字,瞪大了眼睛道,“那是J城,旷牧背后的水有多深是咱们想象不到的,你别往里趟。” 秦穆仰着脸,在烟雾中望着远处漆黑的天幕,眼神冷得像结了冰。“还记得咱们系门口刻得那句话么?以律法为剑,捍公义疆土。”他将烟蒂摁灭了,淡淡地说,“肖老师接的案子,我替他打。” 第3章 秦穆在肖承宗的屋子里坐了一夜。 肖老师生前跟进的案子委托人是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名叫张文华,因长期服用旷牧集团旗下“宝立健”*公司生产的营养品后出现了脏器受损,并于一个月前查出罹患肝癌。 这样的情况并非首例。自五年前这款打着“强身健体,焕发青春”的旗号,宣称“集中医学之大成,绝对安全无副作用”的保健品问世以来,不良反应的案例就时有发生。“宝立健”中添加了一种含有微量SBXD成分的中草药,可能在人体肝脏内沉积增加患癌风险。而企业方始终没有对所谓的“中医秘方”进行修改,反而加大了宣传力度,将几起诉讼都波澜不惊地压了下去。 去年九月,肖承宗代理了一位肝囊肿病人向旷牧公司的索赔案,虽然赔偿金额被压得很低,但官司首次艰难地打赢了。此后不少因“宝立健”患病的服用者找到肖承宗,希望能帮助他们维权。肖承宗开始收集资料,辗转多方找到了著名的医学和药理学专业人士研究分析产品和病例,做了大量的前期准备。 老人做这些不为名利,只为公义。如一根无所畏惧的针,穿起了一条伤痕累累的暗线,刺破表面的花团锦簇抵达不堪入目的内里时,宝立健公司终于坐不住了。 那以后,肖承宗收到过血字的恐吓信,接到过夜半无声的电话,被人从楼梯上推得跌下来,而警方始终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只能当做恶作剧处理。老人怕亲友担心,也怕他们牵扯进来,一直闭口不提。 故人已逝,心血尚存。老旧的木头桌子上整齐迭放的材料和未合上的笔记本仿佛仍在安静地等待着老先生回来。此处是屋里采光最好的地方,老人伏案工作的时日长了,桌边被磨得十分平滑。秦穆用手缓慢摩挲着木头边缘的纹路,仿佛与故人无声交流。他坐了很久,直到手机响了起来,才收拾好所有材料离开。 他定了今晨的机票,打算去J城找张文华老人办理变更诉讼代理人的手续,临走之前和楚煜碰了一面,拿到些资料。 宝立健公司的负责人叫赵锦川——大名鼎鼎的J城四少之一。他身上的是非和传闻很多,什么酒后飚车撞人,殴打同居女星致残,聚会涉毒淫乱……这些放在寻常人身上要把牢底坐穿的恶行,对他毫无影响。 因为他姓赵。 赵家在J城根深蒂固,有赵老将军前人栽树,后辈自然好乘凉。赵氏家族子系众多,联姻无数,政商混杂,势力庞大,犹如一只盘踞在J城的大蜘蛛,在巨网中伸开细长的脚,敏感地探知着每一根丝线的颤动。 众多蜘蛛腿中,最粗的那条该属赵东升。赵东升是赵老的幼子,与两个哥哥不同,他从小就脑子活络善于算计,靠着身居要职的父兄拿到了不少资源,在生意场上翻腾得风生水起,后又与乳业巨擘的千金宋敏喜结连理,建立了资本雄厚的旷牧帝国。因为纯属资本结合,两人都没什么感情。宋敏厌恶他风流成性,产下一对龙凤胎之后长居美国疗养。赵东升万花丛中过,没留神拈下了一朵投怀送抱的方慧云。方慧云是特供重大节庆的民族歌手,小他十多岁,模样周正,心思玲珑,能屈能伸,与他金风玉露一相逢有了爱的结晶。不料赵老对这事十分反感,提一回炸一回,赵东升一直没敢让孩子归宗,将娘俩在外头养了七八年。方慧云耐着性子熬到宋敏病故才带着赵锦川进了门。 私生子摇身一变成了少爷,骨子里的脾气秉性却极难改。他自卑又自负,阴骘又偏激,容不得别人一点指摘,做起事来十分狠辣。赵老不喜欢这个添头孙子,家宴从不叫他。赵东升也反感他四处惹事的性子,怎奈是自己的种,又有方慧云的枕边风时时吹着,大多数时候睁一眼闭一眼地由着他。赵锦川不肯在集团里挂虚职,嚷嚷着要创业,赵东升便给了他一笔启动金。赵锦川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套养生大补的方子,建了营养品公司宝立健。 J城各方势力庞杂,其中也有金鹰的利益暗线,身为掌舵人楚煜无法在明面上有所动作,只能私底下给秦穆提供一些帮助,给的资料十分细致,还包括详细的关键人物关系图、利益分布图和其他一些东西。为保护秦穆的安全,特意派了名得力保镖扮作助手跟着。 秦穆候机时周弋发来了消息。 ——到机场了? ——到了。 ——警方暂无新消息,师娘情绪稳定,同学都在帮忙料理师父后事,不需记挂。你自己千万当心。 秦穆回了一个“好”字,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神经一直紧绷着,显得有些疲惫。 玻璃幕墙外,巨大的飞机在破晓的天光里轰鸣而起,像一只桀骜的飞鸟,消失在天际之外。名叫刚子的保镖提醒他:“秦律师,要登机了。” 秦穆将电脑塞进手袋里,起身向登机口走去。 同一时间,J城光怪陆离的夜晚刚刚结束。 赵锦川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摸了摸,将吵个不停的手机按掉,一把揽过身边光裸的躯体,埋头在双乳间吮吸。娇客被他闹醒了,抚着他的脑袋娇嗔:“这一大早的又来!昨晚都让你折腾死了。”声音又软又甜,竟是风头正劲的女歌手洋雪。 赵锦川叼着她的乳尖,手往下头探去,不知摸到了哪里,引得她高声叫了起来。男人嘿嘿一笑:“夹这么紧做什么,分开让我好好摸摸,操肿了没有。” “啊川少,我求饶了……求饶还不行嘛,今天还有通告呢。你再来一回,我可就起不来了。” 两人在被子里交缠闹腾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洋雪瞥见来电名称醋意大发:“哟,这是哪位‘大美人’?” “我妈,瞎吃什么飞醋。”赵锦川在她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劈手夺过电话,接通后没听两句便不耐烦了,“好了行了,我就回来了。”这通电话让他彻底没了兴致,冲了个澡便要走。 洋雪将热好的牛奶递给过去:“喝一点儿,你昨晚喝了那么多酒……” 赵锦川冷着脸推开:“别多事。” 他这人极情绪化,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便雷云密布,这会儿显然是心情不好了。杯子里的牛奶洒在洋雪手上,很烫。她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放在一边,赔笑道:“外头下雨了,让司机来接吧。”赵锦川昨天喝了很多,这会儿估计酒精含量还是超标的,她不敢明劝,只能拐个弯。 赵锦川听出来了,眉毛一抬:“怎么,怕我酒驾被逮进去没人捧你了?”边说边在她脸上拍了几下,“放心,你男人没有平不了的事儿。” 这几下挺重的,洋雪脸歪在一边,好脾气地笑道:“是我瞎操心。”她从毫无名气的女团成员跻身一线成为炙手可热的流量爱豆,是靠眼前这个男人用真金白银堆出来。她忍得了他酒后的暴打,房事的粗暴和突然间的翻脸,也忍不了从万众瞩目落入芸芸众生沦为路人甲。这是她选择的路。 洋雪送走了赵锦川,走进浴室清洗身体。昨晚男人兴头上来了,不管不顾地将她按在桌边狠做。她后腰上撞出了很大一块淤青,胸口的牙印显出青紫色来,下体撕裂了,碰到水刺痛。她艰难地洗完澡,立在镜子前面。被水汽模糊的镜面映出了虚幻的轮廓,仿佛某个不具名的影子,洋雪用手抹了抹,里面映出了她泛红的眼睛。手机响了起来,助理催她下楼,她飞快地擦掉眼泪答应着:“马上就来。” *注:本文中涉及的所有企业、案件、药品、人物均为虚构,无任何影射,特此说明。 第4章 赵锦川离开公寓回了家。 一踏进门就听见赵东升怒不可遏的声音从二楼书房传来:“你教养出来的混账东西!他除了会惹事还会干什么?一事无成的废物!” 赵锦川脚下顿了顿,眼里透出寒意来。他容貌肖母,生了副周正的好底子,奈何在酒池肉林里泡久了染上股浪荡气,沉着脸的时候颇有些阴鸷狠戾的味道。他缓缓上楼,在门口听见母亲方慧云在旁低声劝着:“动这么大的肝火干什么?锦川年纪还小,犯个小错也是有的,何至于气成这样。” “犯个小错?”赵东升火冒三丈,“蠢货!大哥那头为了一个位置和姓沈的耗了这么久,眼看就要上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赵家?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不成器的玩意儿居然敢买凶杀人!简直无法无天!” 大约是知道话题隐秘,家中的佣人都已经遣走了,只有赵东升的贴身秘书岳仲候在门口。赵锦川推门而入,方慧云怕他撞在赵东升的气头上,忙上前一步道:“楼下有饭,你先……” “我不饿。”赵锦川也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用手将还没干透的头发撸到脑后,“叫我回来不就是捱骂的嘛,骂吧。” 这态度噎得赵东升喉头一哽,劈手将桌上的茶杯重重地砸了过来,连茶带水泼了赵锦川一身。 杯子滚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哎呀!”方慧云惊叫起来,心疼地用手抹儿子身上的茶水,扭头红着眼睛瞪赵东升,“刚沏的茶!烫坏了怎么办?” 赵东升怒斥:“你看看他这副张狂的样子!我之前就再三告诫——做公司要拿捏好尺度,保健品这种东西的配方要慎重考察。你和我保证不会出事,你自己说说,这都是第几回了?” 赵锦川不以为意的掸了掸裤子,慢吞吞地开口:“公司年报您也看过了,我头一回做生意能有这样的年利润算不错的了。保健品是吃下肚里的东西,碰到几个脾胃虚弱不适应的也很正常。那糟老头子咬着我不放,我不过是给他个教训。他不经撞是他自己命短,怨不得我。” “放你娘的屁!”赵东升气得爆了粗口,“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全家上下连动一动小指头都要反复思量,你倒好,一口气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你看看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 赵锦川笑得不屑:“网上蹦跶得欢的都是些在现实里连屁都不敢大声放的玩意儿,让网警抓两个就安分了。至于影响更不用担心,他们和鱼差不多,前一秒义愤填膺得要做正义化身,下一秒瞧见歌星绯闻就把这茬忘了,撒把鱼食就能一传十十传百地在后头追半天,能翻起什么浪来?”赵锦川轻描淡写地说,“撞人的我已经料理好了,警察抓不着人也牵不到赵家头上来。反正事儿已经出了,您要是嫌麻烦……那词儿叫什么来着,哦对,‘大义灭亲’,您就大义灭亲把我送进去呗,还能赚个清正守法的号名声,给我大伯助个力。赵家少我一个也不少。”说完胳膊往前一送,像是要带手铐的样子。 赵东升冷哼道:“你还玩起破罐子破摔的把戏来了?” “我不就是个破罐子么?老爷子看我不顺眼,您看我也不顺眼,觉得我比不上那位生的。听说当年还是做完亲子鉴定才认下我的,是吧?” 方慧云急着堵他的嘴:“你乱说什么!” 赵锦川往沙发背上一靠,歪着脑袋避过她的手:“今儿您这顿骂是哪些不要脸的怂货在后头撺掇的,我心里知道。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能收拾,所以没特意跑到您跟前来说一嘴。您要愿意骂就再骂会儿,不骂了我就走了。” “你这家伙……”赵东升的火又窜上来了。 方慧云用手指头在儿子头上使劲戳了下,抢在前面说:“别总和你爸顶嘴。他也是关心你才发这么大的火。去把衣服换了,都湿了。” 赵锦川站起身来,朝赵东升看。 赵东升板着脸没说话。 他便上楼去了。 赵东升余怒未消,对着方慧云道:“你这挡箭牌做的是真好!” 方慧云瞪他:“不然呢?由着你骂他,由着那两个挤兑他?他是我亲生的,你不疼我疼。我是教不好,谁让你那么多年不肯正大光明的带在身边养?”她话没说完眼睛先红了,喃喃道,“要是你从小多陪陪他,他也不至于总闯祸。” “行了。”赵东升懊恼地揉了揉眉心,“我说一句,你就有一堆话等着我。” “是你招我的。”方慧云擦擦眼角,重新取了只杯子给他倒茶,“锦川还没长大呢,遇事不太沉稳,等他大一些多历练历练就好了。你不要总气急败坏地骂他。他一向最尊敬你,会伤心的。” “尊敬个屁。”赵东升骂了一句,将茶杯接过来,“你总惯着他,迟早要惯出事来。” “他性子直,敢爱敢恨的,在这些孩子里还不是最像你的?”方慧云抬手摸了摸他的鬓角,“别总为些小事生气,皱纹都深了。我给你炖点燕窝,好不好?” “你这个宝贝儿子别给我惹麻烦,我就年轻了。”赵东升的火终于让方慧云四两拨千斤地吹散了,“把小岳叫进来,我有些事交代他办。” 方慧云知道丈夫这便是要出手帮儿子擦屁股的意思了,顿时安下心来,笑着开门让岳仲进去。 “宝立健中毒事件扑朔迷离,控方律师发生意外身亡”的消息是一个自运营的新闻号爆出来的,瞬间热度飙升,引来了不少媒体的转发关注。宝立健本就恶名在外,这会儿和蓄意杀人挂上了钩,义愤填膺的网民们没用多久就将大股东赵锦川的身份扒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对赵家脚跨政经两界的雄厚背景深挖了一番。 然而这波浪还未激荡成山呼海啸便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悄无声息地罗住了。 评论禁止,转发无效,话题消失,热搜被撤。 仅仅三个小时,一切与宝立健和旷牧有关的讯息通通蒸发不见了,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自媒体倔强地持续关注,仿佛石沉大海后微不足道的几朵小浪花。 截至今晨,再无一点儿声息。 秦穆飞抵J城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刚下过雨,地面湿淋淋的。刚子租了辆车,按照资料里的地址导航到了东面的老城区。 这里的房子都是八十年代建起来的,普遍低矮,间隔又小,显得十分拥挤。前一阵因为某位领导要去东郊看重点项目,可能会途径此处,区里便下了“血本”给靠近路边和显眼处的房子都刷了层体面的白涂料。这些老房子就像一群顶着粉嫩脸蛋的画皮鬼,身后露出灰突突的老皮来,十分怪异。 张文华的家就住在这堆不伦不类的筒子楼里。沿楼梯上二层,铁皮门外贴着残破的春联,门牌上“205”的“0”字无力地歪在一边。 秦穆敲了敲门,里头没人答应,打电话过去则提示对方已关机。 他蹙起眉来。 张大爷独居,老伴早没了,只有个不太来往的女儿。他平日里腿脚不便,极少出门。甚至一早还主动联系过秦穆约好要签委托书,现在却突然关机了,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刚子贴在门上听了听,又朝走廊的窗外打量了一番,撑着墙利落地翻了出去。 秦穆吃了一惊,探出头去看。 只见刚子攀着外置水管,脚踩在突出的外墙边缘,贴上205室灰蒙蒙的窗户看了看,又翻了进来。这么高大的人,动作轻巧地没发出一点儿声息。秦穆现在知道楚煜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带上他了。 这功夫确实了得。 刚子在自己的手机上打了“有人”两个字给秦穆看,嘴上却刻意放大了声音说:“没人咱们先走吧,联系上再来。” 秦穆会意,回应道:“好。” 两人下了楼,从前头出了院子,又悄悄地从后头绕回来,匿在斜对面那幢楼的三楼拐角处往这边看。 不一会儿便瞧见三个人从205走了出来,一个穿西装的,另两个跟在后头的穿著皮夹克。三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出院子上了辆黑色奥迪走了。 刚子说:“我把照片传回去让他们查查。” “不用查了。”秦穆说,“这三个不是宝立健的人就是旷牧的人,来这儿封口的。” “那我们……” “等。” 两人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秦穆手机上跳出了一条短信,显示刚才拨打的电话已处于服务状态。他再度拨了过去,没响两声便接通了。 “小秦律师……”张文华的声音有些弱,像风中颤颤巍巍的烛火,“不打啦。这官司……我不打啦。” 让刚子意外的是,秦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显得出人意料的平静。他缓缓地说:“张大爷,我今天来找您不是逼着您打官司的。无论这官司打不打,我都想来看看您,因为肖老师直到出事之前都在为您努力奔走。他一直非常牵挂您。” 电话那头一连串的咳嗽,老人哑着嗓子艰难地说:“是我对不起他。” 秦穆说:“我想见您一面,可以吗?” 许久,老人终于说了“好”。 第5章 门终于开了。 外头是阴天,屋里采光不好显得特别昏暗。房顶也低矮了些,对于一米八三的秦穆来说都嫌局促,更别说将近一米九的刚子了,勾着头像得了颈椎病似的。 张大爷的家简单朴素,收拾得挺整齐,却泛着股说不出的气味。像是药的味道,又像是被褥潮湿的霉味,或者说是长期居家闷出来的老人味儿。 屋里挂着两只鸟笼,都是空的。碎花窗帘别别扭扭地垂着,窗台上一排花草难得地透出点生机来。 “大爷养鸟啊?哎,您别忙了,我来。”刚子手疾眼快地接过张文华手里颤颤巍巍的热水壶,给自己和秦穆倒了水。老人腿脚不便,也没什么力气,弓着腰走几步就扶着把手在藤椅上坐下了。 “养过。这不病了嘛,也没功夫照顾,送人了。”张文华看着秦穆欲言又止,半天才踟蹰着问,“小秦律师,你和我说个实话,肖律师他……是不是因为我的案子才……” 秦穆答:“肇事者还没找到,现在还没有定论。” 张文华低垂着眼睛,枯瘦的手指绞在一起,喃喃道:“他是好心帮我,一分钱都没收,现在还出了这样的事儿,我真是……” “和您没关系。”秦穆说。他的瞳色很深,鼻梁高而挺直,让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显得十分深邃。因为职业习惯,他说话时习惯性注视着别人,有种推心置腹的诚恳。“张大爷,肖老师也好,我也好,我们这些做律师的,都只是帮您讨回公道的刀。至于您愿不愿意把刀拔出来,什么时候拔出来,拔出来了怎么用,都由您。”他停顿了一小会儿,将语速放得更慢,“找律师上法庭,都是为了讨个公道,但是公道这东西除去法律意义上的标准,它更是当事人心里的一杆秤,能让人心安才是真正的公道。” 这些话在张文华心口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皱着眉头,半天才说了句:“小秦律师,我实在是……不想折腾了。” “我能理解您的处境和心情,也能猜得到这其中的难处。”秦穆直视着对方,“您要是有更好的选择或者能得到满意的补偿,无论是肖老师还是我都能安心了,白跑这一趟也没什么。” 听他这么说,老人浑浊的眼底有些泛红:“小秦律师,我实话和你说了吧。之所以就这样‘算了’,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了。这里头的事儿你也别问了,知道或者不知道是一样的。我们这些生活在底下的小老百姓一旦遇上事儿了,手里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的。”他凄然地叹了口气,“人活着,难啊……有‘做不到’的难,也有‘不能做’的难。小秦律师你还年轻,可能体会不到。我和老伴是半路夫妻,小冉这孩子是她带过来的,来的时候就已经十六岁了,和我不亲,又和她妈闹翻了,很早就独立出去了。老伴一直高血压,脑溢血救回来之后瘫在床上,吃喝拉撒翻身擦洗都靠我,熬了三年多才走的。我是真的……照顾怕了,也怕将来我躺在床上没人管落得个晚景凄凉,所以总想着买些保健品吃吃,身子健朗点儿,不求人不受罪。结果事与愿违,反倒吃出了这个病来。”张文华牵了牵满是皱纹的嘴角,露出一个悲苦的笑来,“已经晚期了,治不治都没几天好活了,拿命出来搏一搏也没什么。但是小冉的路还长着。她这辈子从他爸那儿、从我这儿都没得过什么象样的父爱,我对她是有愧的,临了不能再弄些糟心事牵扯到她和她的家庭。”张文华说着,抬手抹了抹眼角,颤声道,“小秦律师,我感激肖律师,也感谢你。只是……这刀我如今拔不动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那些人拿了张冉这个软肋来威胁张文华,一击即中,再无后患。 秦穆看他抹泪,心里泛起一股酸涩来。他本来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说服张文华让自己替他打官司的。眼下一肚子打好了草稿层层铺垫的话却说不出来了。他想起太平间里躺着的肖承宗,心似裂成了两块荒原,一面是千里冰川,一面万顷怒焰,冰冷和炽热交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他推了推眼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他们答应给您补偿了吗?” 张文华也不瞒他,老老实实地说:“给了八万。” 居然只有八万。 一条命的价钱,只有八万。 秦穆搁在膝盖上的手暗自捏成了拳,不忍道:“如果赢了,我能给您打回来八十万。” 张文华似乎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他,想了想又摇摇头:“……算了,算了吧,是我命不好,我认了。”他费力地起身,从斗柜里取出一迭钞票递给秦穆,“小秦律师,你特意来一趟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 “您这是要赶我走了。”秦穆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将他的手轻轻挡了回去,“张大爷,我这几天都在J城,如果您改主意了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来这儿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完成肖老师的未尽之事。” 张文华有些愧疚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几番欲言又止。在秦穆即将出门的一刻重重叹了口气,说:“你等一下。”他低头从兜里拿出个小电话本,径直翻到最后一页,上头有个用笔记下来的号码。电话本沾过水,字迹边缘的墨都洇开了,一串数字并着“吴光明”三个字都毛茸茸的。 “他原先也住在这院儿里,后来搬了。前一阵听说我病了来找过我,说他妈也吃药吃出毛病来了。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维权。我和他去过两趟,身体吃不消就没去了。他找过有关部门,找过媒体,也找过宝立健公司,都没有用。听说他找了J城的几个律师事务所想打官司,结果人家一听是宝立健的案子都不肯接。小秦律师,你可以和他联系看看。”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秦穆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握着老人枯瘦的手感激地说:“谢谢您。” 走出楼梯口,发现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雨。刚子问:“现在联系吴光明吗?” 秦穆疲惫地摇摇头:“先去住处休整一下。” 酒店是助理订的,凯悦的套间。 其实秦穆对外出的食宿没什么特别的严格要求,只要干净不吵就行,五星能住,商务酒店也能住,自助能吃,街边小摊也能吃。他和周弋做律助跑案子的时候什么苦都吃过,没什么在意的。 他叫了送餐服务,坐在沙发上出神。 从肖承宗出事开始,秦穆的脑子就几乎没有停过,反复梳理案子,思考对策和计划,在飞机上也没合过眼。这会儿张文华的案子没了,他又要开始考虑下一步计划。空调将房间吹暖了,秦穆逐渐放松下来,感受到了卷土重来的疲倦,还没等午餐送来就睡着了,连刚子给他盖上毯子都没醒。 秦穆就这样歪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脖子都僵了,但精神好了许多,随便对付着吃了两口,拨通了吴光明的电话。 “你好,吴光明吗?我是易木律师事务所的秦……”他自报家门还没报完,只听对方凶狠地骂了一句“滚你妈的!”就挂上了电话。再拨过去一直是忙音,看来是被拉黑了。 秦穆无奈道:“我很像骗子吗?” 刚子笑了起来,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秦穆给吴光明发了信息,写明自己是从张文华那里拿到的号码。过了一会儿,收到了吴光明的回电。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我这信息不知道让谁给卖了,总收到骚扰电话,把你也当成骗子了。” “没事。”秦穆理解,“我听张大爷说你想找律师起诉宝立健公司,是吗?” 吴光明惊讶道:“你肯接这个案子?” 秦穆将自己与肖老师、张文华和宝立健公司的关系简要说明了一下。吴光明迟疑了会儿,忐忑地说:“秦律师,我不瞒你,家里的钱为给我妈治病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下头还有一双儿女要养活,律师费我可能付不了多少。但是……只要你能帮我打赢这场官司,赔偿多少钱我都分你一半,哪怕都给你也行!你不知道,我是真恨!恨不得把这王八蛋公司一把火给烧了!” “费用不重要。”秦穆说,“吴先生方便的话,我们见一面吧。” “好的好的。”吴光明连忙答应,说完之后才郁闷地补了一句,“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来我家一趟?我这边……走不开。” 第6章 秦穆和吴光明约了第二日上午见面。 吴光明的家住在距离城市中心很远的郊区。三年前政府为了舒缓城市过载带来的交通、住房、人口集中等问题,大笔一圈把几个破破烂烂的县城并成了新区,划进了J城的范围内。新区听著名头响亮,基础性投资却始终长情地与三流郊县保持看齐,除了炒热了地皮,勾引来一群如狼似虎的房地产开发商之外,学校、医院之类的基础配套一个都没跟上。新区房价涨了,但和寸土寸金的J城相比还是人性化一些。在J城买不起房的人们聚居于此,每天倒腾三个小时的地铁赶去打卡上班,然后在夜色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张床。 吴光明为了给母亲治病,把J城筒子楼里的房卖了,迁到这里来住。他父母原先都是机床厂的工人,在改革的大浪潮里光荣下了岗。父亲没什么旁的技术,成天在家喝酒打牌。一天夜里雨大,他打完牌回家的时候自行车跌在沟里摔死了。 母亲靠给人洗碗拉扯着当时还未成年的吴光明长大。矮小的女人勾着腰坐在矮板凳上洗碗的背影,被洗洁精泡得脱皮的手,还有腰椎疼的时候用布勒紧了继续干活的样子,都是雕刻吴光明记忆的刀。他从小写在作文里的愿望就是要孝顺他妈,长大了也没变过。他很能吃苦,从技校毕业之后在酒店厨房做了三年学徒,能掌勺后又攒了几年的钱,起早贪黑地开起了小餐馆。因为味道好,生意还不错。 一家人的日子有了新起色,他也终于有机会好好孝顺母亲了。这时网上、电视上铺天盖地的广告撞进了他眼里。 那可是“强身健体、排毒祛湿、增强体质、补钙壮骨的纯中草药滋补品”,那可是“亿万老年人的第一选择,儿女孝顺爸妈的不二好物”,那可是在主流媒体黄金时段播放的、有明星大腕来做的广告,能有什么害处呢? 吴光明不知道,自己带着满心的感激和快乐亲手送给母亲的那些红色礼盒里装得是催命的毒药。待人送进医院,一切为时已晚。母亲在病痛中煎熬了半年才走,留下了给小孙女织了一半的毛线背心。 吴光明被命运一把推向了悲剧的漩涡里,挣扎着出不来。他找过许多地方维权,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滚得一身污泥,最后被“证据不充分,无法立案”的结论硬生生地拍进了万丈深渊里。 吴光明一家四口住在不到六十平的小屋里,好在两个孩子都去上学了,不然秦穆和刚子挤在里头更显逼仄。吴光明的妻子话不多,除了泡茶冲水,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地坐着。 吴光明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秦穆,拿出了宝立健的检测的报告、母亲医疗检验单据和有关部门的各种回执,压着一腔怒火道:“我妈身体一直挺好的,吃了半年那东西肝就坏了。那么多人都吃出病了,明明是药有问题,就是没人管。我至始至终都不是要讨什么钱,再多钱也买不回来我妈的命!我就是气不过,这世界还有没有公道了!”话刚说完,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从秦穆进来起,吴光明的手机已经响过四次了。秦穆礼貌地说:“如果有急事你先忙,我们可以另约时间再见。” “我不忙,没事儿。”吴光明按了拒接将手机丢在一边,小声骂了句,“这些人真他妈和苍蝇一样。” 要打赢官司,吴光明手里的材料远远不够。秦穆仔细翻看时响起了敲门声。吴光明的妻子从猫眼里看了看,反感又无奈地皱了眉。 吴光明沉下脸来,开了门。门外站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胖子看见他,脸上急忙堆起仓促的笑来:“在家啊?怎么不接电话,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 “你们巴不得我出个事天天在家躺着吧。”吴光明冷冷地怼了回去。 两人大约是习惯了他这种态度,也不在意。胖子依旧笑嘻嘻地说:“您这是怎么说的,我们总得盼着您点儿好不是?” 瘦子接了句:“今儿不开店?我们还想上你店里点两个菜呢。”这会儿只有十点,正是早餐和中餐之间不上不下的时候,显然是顺口胡说。他说完探头朝屋里张望,像是在找什么。 “我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吴光明发起火来,猛地将门向外完全推开了,吼道,“她也在家,看见了没有?看到就滚!”门撞在了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瘦子定睛瞧见了站在后头的吴光明老婆,赔笑道:“吴哥您别生气,我俩没事也不想来打扰。这不都是‘任务’嘛,谁叫我俩吃这碗饭呢,没办法,您理解理解。”说完递了根香烟过来想缓和一下气氛。 吴光明不接,黑着脸不理他。 瘦子把那支尴尬的烟叼回自己嘴里,扫了眼秦穆和刚子,试探地问:“家里来客人啊?” 吴光明狠狠瞪他一眼,一把拉上了门,差点儿把胖子来不及缩回去的腿夹住。 片刻便听见两人下楼的声音。 吴光明有些烦躁地重新坐下,对秦穆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刚子好奇道:“他们是收水*的?看着不像。” 吴光明摆手:“我可不敢沾那些,他们是上头派来盯梢的。我之前去‘反映问题’的时候被列入了重点关注对象。这不最近要开个什么要紧的大会嘛,他们领了任务每天早中晚查我们两口子的岗,怕我又跑去‘扩大矛盾,破坏安定团结’。我没在餐馆就打电话,电话不接就上门,家里没有就到处找,跟猫拿耗子似的,一刻都不能让我离开视线。所以我才请你们来家里,免得鸡飞狗跳更闹心。” 秦穆蹙眉:“干涉个人自由是违法的。” 吴光明苦笑:“一个人压制一群人,那是侵犯自由,一群人压制一个人,那叫大局为重。我算看透了,自由、公道那是有本事的人才有的东西,像我这种废物,老娘死了都讨不回一个说法来。哦对了……”他记起了刚才谈的话题,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过来,“之前我维权的时候在网上发过帖子,认识了几个同样吃宝立健吃出病的人,我们就建了个群。你刚才说什么证据链不充分,我也不太懂,不如你和他们谈谈,看能不能补点儿什么进来?” 这当然是好的。 秦穆仔细的记录了这些人的基本情况和联系方式。下午便与其中两人取得了联系。两位都在J城周边居住,其中一名是女性,目前正在医院治疗。傍晚时分,秦穆买了花篮和水果去了趟医院,从病人的主治医师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天空中满是灰蒙蒙的霾。 秦穆在街边的小店里买了包利群和一只塑料打火机,摸了支递给刚子。刚子摆手表示不要,说:“我以为你不抽的。” 打火机上的火苗摇摇晃晃,秦穆用手指夹着烟贴在唇上低头点着,深吸之后吐出一团白烟来,说:“没什么瘾,突然想抽两口。” 刚子心里大概明白他为什么这样。 这两天他们见得人都太苦了。有些在生命线上挣扎,有些在贫困线上挣扎,孤苦无依,告诉无门,而如果没有宝立健,原本他们都是可以幸福的。 这些人和秦穆从前的委托人太不一样了。明星、财阀、利益团体就算输了官司还有无数条退路。而他们没有,他们已经岌岌可危地立在了悬崖边上,甚至已经跌落下去,只能紧紧抓着纤细的藤蔓苦苦挣扎。每一双期盼公道的眼睛都让秦穆感受到了极其沉重的压力,更何况,举头还有他授业恩师未得告慰之灵。 秦穆是个很少情绪外露的人,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也是内敛而沉默的,就如此刻立在车边安静地抽支烟。等烟抽完,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路也整理的差不多了。手机里跳出邮箱收件提示,是他早先委托的检测机构传过来的样品成分分析表。秦穆摁熄了火说:“回酒店。” 考虑到安全问题,秦穆和刚子住了一个套间。穿过大堂时刚子的戒备明显增强了许多,进电梯后秦穆问:“怎么了?” “那几个服务员看我们的眼神有点怪。”刚子低声说,“当心点儿,搞不好有人要找我们麻烦。” “她们可能只是好奇。”秦穆说。 “好奇什么?”刚子没反应过来。 “我们俩住一间,是什么关系。” 刚子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尴尬地小声嘀咕:“她们怎么想的……” 进房之后,秦穆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他爸。 刚子听了两耳朵,觉得有些诧异。秦穆和他爸之间似乎不太亲厚,问一句答一句,多数一个“嗯”就带过了,既不主动挂断,也不像寻常父子那样聊聊家常,问问寒暖,倒像是对待客户一样。刚子怕他们要聊什么隐私自己在场不方便,便先去浴室冲澡。 秦穆与秦爱华又说了几句,道:“我这边还有点事。” “你忙吧。”秦爱华喏喏地拖了一会儿,道,“那个……这周有空的话能回来一趟吗?你妈很记挂你。” 秦穆沉默片刻,答:“我暂时没时间。” “哦好,工作要紧。”对方再没说什么。 秦穆挂了电话,立在落地窗前望着灯火阑珊的夜色出神。玻璃上凝固的光影忽而晃了一下。 刚子洗完澡了? 他正要转身却被人从后头捂住了口鼻,带着一丝甜味的刺激性气味直冲脑仁。 乙醚。 这是他的大脑失灵之前最后的判断。 第7章 刚子洗澡向来快,从头到脚抹好洗发水沐浴露,一冲就完事儿了。他拿浴巾的时候瞥了眼镜子,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他隐约记得早晨离开时,顺手把用过的剃须刀放在镜子旁边的搁架上了。因为他是左利手,剃须刀把手自然朝左。 而现在把手朝右偏过了一个小角度。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拨开放在搁架上的瓶瓶罐罐。 一枚细小的针孔摄像头从角落里露了出来。 寒意瞬间顺着脊背蹿遍了全身。刚子飞快地套上浴袍,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浴室,大喊:“秦律师!” 没人回应。 视线扫到落在窗前地毯上的手机,他浑身的血液都快凝结了。秦穆是二爷亲自交代给他的人,这一路上他处处注意时时小心,比护着唐三藏的孙猴子还上心,谁曾想居然在眼皮子底下把人给丢了。 这些人能悄无声息地进门,在浴室里装好摄像头,再找准时机将人堂而皇之的劫走,手段放肆嚣张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刚子一边报警一边冲出酒店大门。外头车来车往一片繁忙,根本看不出哪辆车有问题。他匆匆与酒店交涉要求调看监控视频,对方却表示一定要等警察到场,而且始终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些人会有备用房卡。等警察赶到,花了一些时间翻找视频,终于在走廊、电梯和大堂门口的监控中发现了秦穆的身影。他低垂着头,头上盖着顶灰色的帽子,被两个男人左右架着上了牌照为JXX43C的黑色轿车。警方调取道路和街口的监控,发现这辆车行经老城区,在一处没有监控的区域停留了近十分钟后再度上路。 车被拦下来时只有一名司机。司机起初以为自己拉黑车被抓了,哭丧着脸哀求:“我只是个小职员,出来拉点儿私活,求你们高抬贵手别告诉我上司。”后来知道是拉的客人出了问题,连忙慌张地辩白,“我不认识他们。这些客人是二黑介绍给我的,上车之后说要去接个喝醉酒的朋友,让我在酒店楼下等,他们把人扶出来。三个人在谢堂巷下的车。” 二黑是在道上混的小流氓,据他说,前两天朋友们喝酒聊起跑黑车的事,他就推荐了常叫的司机。至于那个有需求的“朋友”他不熟,也忘了是谁带来的了。他们这些人三教九流混在一起,见面喝场大酒就是朋友,至于对方是干啥的都不在意。二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场酒局是猴子召集的。 猴子半天没接电话,从家里被挖出来的时候酒气冲天,警察耐着性子问了半天,他才大着舌头说是前前女友的什么朋友。这一通七拐八绕牵出一串小流氓来,中间必然有人撒谎混淆视线,可这种你指我我指你的扯皮就算能查清也需要时间,刚子等不起。出事后他第一时间上报了楚煜。楚煜面色凝重地中断会议,回办公室打了通电话。 此时的秦穆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处在昏迷之中,仿佛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学校的楼顶边缘,身后有密密麻麻的蛇游过来,无数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楼下有许多人,他的父母也在里面,可他们统统都没有脸,仰起头时白乎乎的连成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和窃窃私语混杂在嘶声中,一时竟然难以分辨说话的是人还是蛇。毒蛇围了过来,冰凉的躯体从他脚背上滑过,缠着腿往上爬。他看见它嘴里尖锐的毒牙,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猛地从楼上栽了下来。 他掉进了地狱。 有人捉住他的手脚,将他扔进了潮湿阴冷的小屋子。里面很黑,紧闭的门上只有一扇小小的铁窗。窗外有张恐怖的怪脸,布满皱纹和黑毛,灰色的竖瞳转动着往里窥探,沙哑的声音像坏了的收音机一样不断地重复:“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 当那双灰眼睛闭上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只漂亮的鹿引着他在冰天雪地里赤着脚疯跑,快到连心脏都要爆炸。然后他看到了…… 刺眼的,明亮的,像是要将人融化掉的——光。 秦穆醒了。 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简直生不如死。视线模糊,头疼欲裂,身体麻痹得无法动弹,接下来就是此起彼伏的反胃和眩晕。大脑像脱轨列车般失控地信马由缰,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作出思考。有人在说着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清。眼前的一切都在乱晃,如同被丢进了巨大的万花筒,四处都是斑驳跳跃的色块。他努力伸手,却麻痹得动弹不得。 秦穆用了许久才从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中缓过来,昏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个废旧工厂,头顶的灯发出昏暗的冷光,不远处横着几台锈迹斑斑的机器。他倒在地上,嗅到了方便面的味道。 “去看看人清醒了没。”一个粗犷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脚步渐近,有人粗暴地扯起他的头发端详了一会儿说:“差不多了。” “弄起来,文明点儿。”先前那人又发了话,他似乎是这些人的头儿。 深秋的夜晚温度降得厉害。秦穆身上只套了件毛衣,从麻痹中缓过来便开始感觉到冷。他被人按在短了只脚的椅子上,勉强支起身体坐着。 对面坐着个魁梧大汉,光头,脸上有疤,上身十分粗壮,衣领里露出纹身图案。 秦穆身上沾了大片灰土,四肢无力只能靠着,显得有些狼狈。脸上却保持着从容的表情,从眼镜后面安静地看着对方。 “你好像不怕。”光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开口。他就是刚才的发话人。 “怕的。”秦穆声音有些闷哑,“可能是麻药没过,怕得不太明显。” “临死之前有什么遗言吗?” 秦穆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没想好,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 光头笑了,笑起来时脸上的疤动了起来,像是趴在颊上的蜈蚣,显得狰狞可怖。“行啊,你可以猜猜我打算怎么杀你,猜对了我就再给你点时间。” 秦穆的视线在四周环顾了一圈,最后落在光头手里摆弄的匕首上。那把匕首很锋利,尖端映着灯光泛起一点幽幽的蓝。他定了定神,慢条斯理地说:“诸位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客房,投毒也好,暗杀也好,都很容易,没必要特意费心费力地把我弄到这儿来。况且前一波舆论刚被压了下去,这时候涉案律师再死了会对宝立健很不利。所以我猜你不会杀我。”他试着撑了撑椅子的边缘,手上依然没有足够的力气。 光头眯了眯眼睛:“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既然你能想明白,也该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 “这个案子我不打了。明天一早就买机票回去。”识时务者为俊杰,秦俊杰认怂的态度干脆又利落。 “原来秦律师这么好说话。”光头弯弯唇角,脸色淡下来,“可惜啊,律师的嘴太不靠谱,上下嘴唇一碰就能颠倒黑白颠,让人很难全心全意的信任。为了让秦律师说话算话,我需要一点小小的保证。同时,这也是你让我老板不愉快的惩罚。”说完他匕首一挑,两人将秦穆架了起来。 秦穆被强拖到一座机器旁。他感到了危险奋力挣扎起来,肚子上捱了重重几拳,整个人疼得弓起了脊背。一个黄毛将他的右手狠拽过去,掌心向下按在机器平整的操作台上。 铮亮的匕首作弄般在他五个手指间逡巡。光头猫捉耗子般戏谑:“秦律师,我只留你一根小指。你这样乱动,一会儿要是把别的指头也切下来了可不能怪我。” 秦穆头皮发麻,尽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冷静与他谈判:“我付钱买这根指头,今天在场的每人都有份。你可以随便开价。” 光头咧开嘴,握紧了匕首,露出了一个嗜血的残忍笑容:“真抱歉,我没兴趣。” 秦穆心下骇然再度挣扎起来,被几人死死按住。眼看锋利的刀刃就要落下来,忽然响起的尖锐警笛刺破了长空。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光头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是在辨别警笛的方位。 “有条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车间里的人顿时都慌了神。秦穆趁这时猛地往黄毛肚子上一撞。黄毛冷不防脱了手,又扑上来抓他。秦穆用上所有力气与他扭打在一起。 光头沉着脸咬牙喊道:“走!别管他,从后门走!” 黄毛恨恨地甩脱秦穆跑了。他们身上都有案底,落在警察手里会有麻烦。反正威慑恐吓的目的已经达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手指头什么时候剁都行。 劫后余生的秦穆灰头土脸地倒在角落里喘着粗气。有人快步过来扶他,他抬起脸,眉心微蹙。 这些“警察”都没穿制服。 第8章 他们似乎并不急着抓人,只有两人去后门张望,剩下的都围在秦穆身边。像是看出了秦穆的戒备,扶他的长脸瘦高个儿主动道:“我们是戴刚的朋友。” 戴刚是刚子的大名。 原来是楚煜的人。 秦穆暂时安下心来,随着他们往外走。他瞥见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红蓝带闪的警用警报器,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堆《刑法》、《警察法》、《治安管理处罚法》、《道路交通安全法》的条文,然后本能地开始思考此类违法行为搁在见义勇为里,到了庭上该怎么打。 好在他的职业病还没有病入膏肓,几秒之后思路拐回了正常的轨道——刚才的光头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发现救自己的不是警察很可能会继续搞事。他心里仍不踏实,问:“刚子呢?” 刚子是楚煜钦点的保镖,出了事肯定会第一时间来找自己,不应该只留在后方等消息,况且这些人…… 秦穆侧脸看了一眼。瘦长脸仿佛对他的视线有种极其敏锐的捕捉力,立即转过头来。剩下的五名黑衣人两名在前,一名在侧,两名断后,有意无意地形成了一个戒备圈。他们之间并不说话,仿佛通过眼神便能彼此心领神会,训练有素得简直就像…… “他在万豪等我?”秦穆又问了一句,故意说错了酒店的名字。 瘦长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秦穆浑身一凛,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些不是楚煜的人。 秦穆眼神一变对方就觉察到了,气氛瞬间紧绷了起来。 瘦长脸在那辆黑色GL8前停了下来:“秦先生,请上车。”虽然面无表情,但对他的态度还算是客气。秦穆犹豫了一下,上去了。他被安排在了后座,像是三明治里的火腿片儿一样被身边两人一左一右地夹着,无奈地苦笑了笑。 车门利落地合上了。瘦长脸递了瓶矿泉水给他:“我们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然后通知戴刚过来汇合。中途可能要换车,请您配合一下。” 秦穆接过来没喝,问:“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 “抱歉。”瘦长脸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却做出保证,“我们没有敌意,不会伤害您,请放心。” 秦穆勉强笑了下:“好。” 他不是个莽撞的人,在多年的磕碰中磨出了一副谋定而后动的个性。眼下目的未知、对象未知、结果未知,连思考都变得徒劳起来。对方人数众多,他没有其他能脱身的办法,只能脚踩着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哪怕是鬼门关也得认命。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不过是一条命,谁要谁拿去吧。 想到这儿倒也豁达了,他索性靠在座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里飘过一个问题——如果现在要死了,有什么遗憾的吗? 他有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有宽裕生活的钱,做着自己喜欢做的工作,吃过不少美食,去了很多地方,还撸过猫,好像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了。硬要说的话,可能就差一个爱人。 可真爱这种东西就像是走夜路时候遇上的鬼,传说得特别生动,真碰上的没几个。他年轻的时候倒是瞎猫碰死耗子地碰上了,偏偏又结束的异常苦涩,如今回味起来只余一地空落落的惆怅。可能是恋爱运用光了,那之后就再没有了。所谓可遇却不可求,有始未必有终,这么想想也不算什么特别大的遗憾。 就在秦穆努力和自己达成大和解的时候,车在城郊偏僻的修理厂停了下来。瘦长脸带着秦穆和另两个黑衣男换到一辆奔驰上,其余人留在那辆GL8上先行离开。 两辆车驶向了不同的方向。他们沿着城郊兜了大半圈,穿街绕巷中途还换了车牌,最后驶进了一片热闹繁华之中。秦穆凭着那座高耸入云的地标式建筑判断,应该到了赫赫有名的东屏区。 J城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超级城市,东屏区是J城地价最高的一个区,聚居着这座城市显赫的上流阶层。这些立在金字塔尖之上的少数派们俯瞰庸庸碌碌的众生,举手投足之间改变着许多人的未来。 出于个人原因秦穆对这座城市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公事从不停留。这是他头一回踏上这片寸土寸金刚钻的地界。车窗外暗沉的夜色被华灯照成了五彩斑斓的迷雾,像是精怪吐出来的妖气,影影绰绰地迷惑着来往的人们。秦穆动了动坐酸了的腰,问:“还有多远?” 瘦长脸答:“快了。” 秦穆懒得再问。他太累了,经过先前那么一顿折腾,现在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哪怕是个桥洞也行。 车子沿着镜湖行驶了一段弯进岔口。平整的小路依山势而上,两侧有整齐的落地式指引灯。转弯处车灯一晃,照亮了“私人领域,禁止驶入”的路牌。畅通无阻地穿过两道电子路障之后,终于看见了被众星拱月般照得透亮的建筑。 庭院极大,四层主楼两侧立着对称的小二层。车直接开进了地库,里头整齐地停着的一溜骚气的小跑。 有人已经在等了,为他打开车门后,用带着探究的目光飞快地打量了秦穆一番,转向瘦长脸说:“你们回去吧。” 瘦长脸也不多话,点了个头算作回应,重新钻进车里开走了。 那人微笑着对秦穆说:“秦先生,请跟我来。” 秦穆知道谜题的答案将近,也不多问,跟着他进了电梯。抵达三层时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等他跨出去便利落地关门降了下去。 只留下秦穆一个人。 是间会客厅,两层挑高,奢华的欧派装饰风格,抬头便能看见硕大的圆弧状阳台。天顶垂落的吊灯由无数错落的水晶组成,像一场纷扬晶莹的雪。两面书架墙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书,堪比一个小型图书馆,不同颜色的书脊给墙面增添了别致的美感。落地窗边栽着一棵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枝头开满了团团簇簇粉白的花。 中间的沙发上坐着个人,听到动静之后合上了手里的书,缓缓站起身来。 栗色的头发有些长,拢在脑后绑了个不羁小尾巴。身量高挑,深色的睡袍随意在腰间系了个结,转过身来的时候,松垮的衣领里露出胸膛紧实的肌肉,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当秦穆看清那张脸的时候,心跳与呼吸倏地同时停了一拍。 窗外夜色寒凉,屋内灯光温软。那张脸在光影之中仿佛与记忆里的无数时刻重合在一起,变得亦真亦幻。他怔忡地立在原地,许久才缓过这一口憋得眼角发酸的气来。 今昔逢故人,不知喜与悲。 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偏在他如此狼狈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许久没有过的强烈情绪波动像潮水一般扑上来,将他八方不动的心撞了个趔趄,打得透湿。这感觉久违得如此陌生,仿佛一杯加了藿香正气水的咖啡,从喉头到心口都是说不出的怪异和苦涩。好在敬业的大脑还在工作,千方百计捕捞着被这股巨浪打得七零八落的理智,努力从中搜寻“合适”的应对方案。 往事隔山水,前尘已成灰。 他们都已经在时光中褪去了层层的柔软,磨砺出一身沧桑世故、坚实硬冷的躯壳。当年的心境早已遥远,只残余一丝刻意忽略的念想,像微小的烛焰,放置在风吹不进雨打不着的心底。时日久了,连自己都忘了。 ——不过是个稍微有些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秦穆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 又说了一遍。 他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却在要开口时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秦穆。” 清朗的音色像忽然而至的山风,带着暌违已久的回声而来,将他头上那顶“不动声色”的帽子吹出去很远,露出一瞬不知所措的脆弱来。秦穆强迫自己迅速从紧绷的状态中调整过来,习惯性地推了推被踩出裂隙的眼镜,语调平缓地说:“没想到是你,多谢了。” 客气的外交辞令里,每个字都带着难以忽略的疏离感。 凝在秦穆身上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男人的表情带着点“果然如此”的味道,像是早有预料。“受伤了吗?过来我看看。” 秦穆立在原地没动。“小擦伤,没什么要紧的。”他说,“手机能不能借我用用,我需要联系一下朋友。” 他想要避开这样的窘境,甚至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当然。”男人牵了牵嘴角,从茶几上拿起手机,抬手做了递的动作,脚下却没动。 秦穆不得不走过去,指尖将要碰到机身的一刻,对方却手腕一转收了回去,塞在了自己的睡衣口袋里。 明摆着是故意的。 第9章 空落落的手垂了下来,秦穆淡淡开口:“沈先生不愿意借的话可以明说。”他严肃起来有一种硬冷的气场,像是出鞘的利刃,映着雪月寒光。 “‘沈先生’。”男人将这个称呼在唇齿舌尖摩挲了一遍,挂起玩味的笑来,“第一次听你这样叫我,很新鲜。” 秦穆今天折腾得浑身疲惫,这会儿又被耍弄,火气有些压不住,开了嘲讽:“阁下的待客之道同样让我感到很新鲜。” “这么顺理成章地就把自己当做客人了?”那人似笑非笑。 “我并没有上门叨扰的意愿,是你主动接我来的。” 男人短促地笑了声:“律师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不想着怎么报答救命之恩,反倒怕我碰了你的瓷儿,拼了命地撇清关系、划清界限。” “小肚鸡肠”的秦律师索性破罐破摔,抠着字眼儿强辩:“他们没打算杀我,这句‘救命之恩’言重了。” “好吧,就算不是救命恩人。”对方颇为大度地让了一步,慢条斯理道,“旧情人相见也不该这么生分吧?” 猝不及防的“旧情人”三个字让秦穆的耳根不受控制地烫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道:“沈先生找我来是要怀旧的?” “怎么,不乐意?”男人端详着他,目光似带着灼热温度,在秦穆身上逡巡,最终停在他眼角的小伤口上,“伤着了……”抬起的手还未触到眼镜边缘,被秦穆一把攥住了。 僵持让整个会客厅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秦穆默然而立,眼里含着明显的告诫。那人却熟视无睹,挑衅地向前半步贴近了他。一间瞬腕上的握力骤然加重,男人毫不在意地拉高了唇角。 此刻的距离突破了陌生人的限度,随之而来的无形压迫感让秦穆绷紧了神经。他不喜欢这种脱出掌控的感觉,也不想在这样的对抗中示弱。然而眼前的人、相对的姿势、说话的声音……无数熟悉的细节像是落入记忆深潭的雨点,不停击打着水面,动摇着经年残破的封印,仿佛要将那水底沉睡已久的怪物唤醒。 秦穆不想再纠缠下去,疲惫地松开了手,低垂眼眸任由那人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摘了下来。下一刻,手指轻抚过他磕破的眼角,留下温热的触点。秦穆无奈地吐了口气,轻唤道:“……沈流。” “不叫沈先生了?”沈流揶揄道。 “我累了。”秦穆闭了一下眼,道,“手机借我下,行吗?” “当然。”沈流嘴上答应着,却没有一点儿主动拿出来的意思。 秦穆无奈,只得将手伸进他的睡袍口袋取,又问:“密码?” 沈流眼角含笑地看着他,不说话。 秦穆与他对视两秒,眉心轻轻一跳。手指像是受到了诱惑,自顾自地从键盘上寻找到了“31415”五个数字,最后在“9”的上方悬崖勒马,迟迟没有按下去。这只小机器此刻好似滚烫的山芋让他拿不稳又丢不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指腹碰触到“9”的瞬间,锁解开了。 那一刻仿佛还有许多别的什么也解锁了。它们争先恐后地从记忆的深潭里浮出水面,露出模糊的轮廓——黄昏,图书馆,拿着《微积分》的青年…… 秦穆绷紧了唇线,尽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地按下刚子的号码。听到“对方已关机”的提示时,抬眼看向沈流。 男人靠在沙发边不紧不慢地拿起一只橘子剥皮:“需要他暖床?” “他是保镖。” 男人轻蔑地笑了一声:“在眼皮底下把人丢了的废物也能叫保镖?我本来以为楚二能有点用处,没想到人没劝住,还派了这么个蠢货过来丢人现眼。”嘴上说着刻薄的话,手里熟练地撕着橘瓣上的白丝,倒也不怎么违和。 秦穆皱眉:“刚子人呢?” “剁了小指头扔到万安湖里去了。”沈流抬头瞧见秦穆的脸色,笑道,“开个玩笑,这么紧张做什么?让人打包送回去了,这会儿估计正在飞机上做梦呢。”他抽走手机,将剥好的橘子塞在秦穆手里,“楚二那边我已经让人传过话了,不需要你操心。走吧,客自远方来,总该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 秦穆瞅了瞅手里被剥秃了的橘子,塞了一瓣进嘴。甘甜多汁,味道不错。 沈流带他上了四楼。安排他住的客房是三套间的格局,格调精致,挂着几幅名家的油画。两名佣人捧着餐食和衣物进来,轻手轻脚地各自放好退了出去。 沈流用勺子在热气腾腾的小砂锅里搅了搅,说:“粥还烫,你先去洗洗吧,脏的跟刚挖完矿回来一样。” 秦穆点头进了浴室,将一身灰土冲掉。他没受什么大伤,只是肋处和后腰有些青紫,脊背、手肘和眼角破了点皮。正对着镜子查看伤口,浴室的门开了。 沈流提溜着小药箱轻车熟路地进来:“给你擦药。” 秦穆:“……” 他记得他从里面反锁了门的。 “哦,那锁坏了。”沈流撒起谎来面不改色,用镊子夹起酒精棉凑过来。 浑身赤裸的秦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作为主人,请你至少保障一下客人的基本隐私权。” 沈流眼里笑意愈深:“作为主人,我拿进来的就不止是药箱了。” 秦穆被他这么一噎,知道继续纠缠下去只是徒增尴尬,压着唇角看他一眼,扯过衣架上的浴袍往身上披。 “上过药再穿。”沈流捉住他的手,被秦穆目光一扫又放开了,人畜无害地举着,“我只是来帮你擦擦药,想法很纯洁,保证不对你动手动脚。”见秦穆不动,他噙着笑意道,“你要是害羞,我闭着眼睛给你擦?” 秦穆木着脸与他对视了片刻,终于泄气般妥协了,将披上的浴袍扯掉。 酒精沾到伤口很疼,他只不动声色地忍着,像是毫无痛觉。 沈流的动作轻柔而专业,处理完伤口又在青肿的地方仔细地抹了药油才算完。如他所说,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过界的举动。 秦穆系上浴袍出来时小米粥已经盛好了。他早饿了,风卷残云地连喝了两碗。沈流被他勾起了食欲,也陪着喝了一碗。 饭后两人无话,安静坐了片刻。 秦穆开口道:“多谢你了。” 沈流却不接着这份正经,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玩笑道:“除了道谢没有什么别的话要和我说了吗?比如一个人睡害怕,要我陪你之类的?” 秦穆默了默:“我确实有问题想问。” 沈流仿佛早猜到他要问什么,提前将答案和盘托出:“沈流的‘沈’就是那个‘沈’。当年打断我腿的王八蛋爹是沈澜。还有想问的吗?” 心里的猜测被印证了,秦穆倒也没什么意外,摇头道:“没了。”待佣人将碗盘收拾好,沈流才姗姗起身:“早点睡吧,晚安。” 房间里空了下来。秦穆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回身瞥见枕边放着只手机。 是他的手机。明明找回来了却不肯给他,非得让他低声下气地讨。这人作起妖来真是让人恨得牙痒。 指纹解锁后,几条微信消息蹦了出来,都来自一个叫“叫哥哥给糖吃”的人。秦穆的微信里大多是工作伙伴和客户,全都备注了真实姓名,还细致地注明了工作单位和委托事项,放在不同的分组里。这人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第一条。 叫哥哥给糖吃:秦律师挺长情啊,用了这么久的密码还不舍得换。 第二条。 叫哥哥给糖吃:为了保证安全,我在你的手机里装了定位软件,提前告诉你一声,省得你告我侵犯隐私。别想着删,你删不掉。 第三条: 叫哥哥给糖吃:早点睡,睡得晚和想太多都容易老。 行了,用脚趾头猜也知道是谁了。秦穆努力克制着把手机从窗户扔出去的冲动,在床上躺下,合上眼。本以为今天折腾得这么累应该很快就能睡着,可大脑却失控地信马由缰,向着记忆的峡谷深处而去。 314159。 π的前六位。 也是他从年少沿用至今的密码。 时光的洪流呼啸着倒退。怀揣着忐忑和怯懦的青年走过曲折楼梯,穿过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在窗边找到了想要找的人,鼓起所有勇气问—— “对你来说……我算什么呢?” “π。” “……什么?” “每个圆形里都潜藏着一个调皮而有趣的无限不循环小数。它是内在规律,却又难以精确计算,需要不断的推演琢磨,就像是偷偷放在心里的某个人……” 场景从虚化的色块一点点变得清晰。 窗外泛着金浪的彤霞,柔光映照的侧脸,手中泛黄的书册,难以控制的心跳,校服上清爽的味道,还有柔软湿暖的唇……原本以为忘却了的一切从细枝末节中鲜活了起来,多年前那个绚烂而迷幻的黄昏像是被重新勾勒再度上色的水彩画,每一笔都丰润而细致,描摹着一段青涩稚嫩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情。 沈流。 秦穆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睛,对着壁灯出了一会儿神。 原本束之高阁不愿碰触的往事和人此番像解了禁一般在他眼前心里兴风作浪,弄得他睡不着。 实在是太糟心了。 他决定明天一早就走人。走之前先得找到行李,里面有很多关于宝立健案子的资料。手机找回来了,意味着沈流已经派人去过酒店,依他的处事风格,恐怕连地毯都卷起来搜了一遍,行李肯定也顺路捎回来了,只不过压在手里不肯直接给他罢了。 是为了让自己再去求他? 秦穆合上眼,沉闷地吐了口气。 第10章 同一时间,赵锦川披着睡衣从里间出来,沉着脸坐在沙发上,问:“怎么回事?” 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拘束地站着,显得有些紧张:“傍晚的时候,光头他们带了三个人去了凯悦……” “开故事会呢?”赵锦川两根指头夹着雪茄在秘书黄敬手上对火,挑眉斥道,“挑重要的说!” “……是。”他惶恐地加快了语速,“一开始抓人挺顺的,那律师也怕了,承诺不搞事儿。光头要剁他指头的时候突然冒出了警笛声。他们几个身上案底都没清,只能先撤。后来看监控才发现被人耍了。根本没有警察,六个人把那律师带上一辆套牌车跑了。” 赵锦川吸了口烟:“指头剁下来了吗?” “……没来得及。” “什么人截的?” “暂时……还不知道。”他绷紧了脊背,“我们找‘内部人’调了区域监控,这车在南郊的废仓库停留了一阵,往西南方向去了,后来可能换了皮,查不到了。” “事没办好,人搞丢了,还查不出是栽在谁手里。”赵锦川眯着眼道,“所以你大半夜的专程跑来就是要告诉我一声,你们是一群屁用都没有的废物?” 男人背上起了冷汗,低着头不敢吭声。 赵锦川的脸色在烟雾中像是大雄宝殿上喜怒莫辨的神佛,漫不经心地说:“我的命令是留他一根小指头。既然他的剁不下来,剁你的好了。” 话音刚落,立即有两人上前抓住了西装男的胳膊。他头皮发麻,腿一软跪了下来,面色惨白地连声求道:“川少……您再给我次机会,只要一天,明天、明天我一定能查出来。” 赵锦川扯起嘴角笑:“你在我手下有段日子了,我瞧你这人踏实,有心让你经经事儿,结果呢?这活儿难吗?”他伸出一根小指晃了晃,“一个小小的律师,一根小小的指头,我到街上随便找几个小混混都能办得好的事儿,到你这儿办砸了?我养着你,护着你,还得给你收拾烂摊子,你拿我当冤大头玩儿呢?”他脸上浮起一层戾色,冷声道,“剁了!” 两名保镖闻声而动,一人抓住他的手腕压在地上,另一人利落地拔出匕首来。寒光落处只听一声凄厉惨叫,一截小手指就这样被斩断了,下头还连着些皮肉,被横切的刀刃一划,分成两截。 十指连心。那男人浑身抽搐滚在地上,痛叫着捂住伤口。 赵锦川恹恹地挑着下巴:“我再给你个机会。等我睡醒,你要是能把事儿捋顺查清就算了,要还是这副一问三不知的德行,你这只右手也别要了。” 那手下已然面无人色,额角上涔涔的冷汗直往下淌,颤抖着嘴唇说:“是。” 赵锦川将没抽完的烟丢进黄敬递来的烟缸里,起身回卧室。黄敬妥帖地给他带上门,将里头女子的娇笑和惊喘关严实才踱步回来,见男人指缝间还在滴血,皱眉道:“去医院处理一下。”又转脸对一旁立着的几人道,“里头那位的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今天这事来的蹊跷,挖地三尺也必须有个交代。这家伙断指断手的搞废了,下一个指不定轮到你们谁头上。都打起精神来,赶紧把事儿查清楚,别在私底下幸灾乐祸的相互使绊子。那辆车为什么停在了南郊,之后为什么没了踪迹,南边是谁的地盘,你们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几人连忙应声去了。 小会客间里的人都走光了。黄敬推开窗,大股新鲜的空气带着寒冷的湿意涌进来,将室内的烟味吹散了。 他立在窗边,望着漆黑的天幕出神。 秦穆在一片昏暗中醒过来。他昨晚翻覆许久才睡着,不知道大脑触动了什么“发散性思维”的机关,让他从一个稀奇古怪的梦陷入另一个更稀奇古怪的梦,足足忙活了一整晚,整个人都有点昏沉。 外头在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K城多雨,像长情的女子哀哀切切地哭没个完,将所有人都泡得湿漉漉的,头上能长出蘑菇来。将醒未醒的秦穆在熟悉的雨声中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家。 设置了七点半的手机闹铃不知道被哪个手贱的王八羔子取消了,这会儿已经快九点半了。衣柜里有不少衣服,看样子都是沈流的。秦穆挑了件宽松的灰色线衫穿上,简单洗漱之后出门,在二楼餐厅找到了一边看电视一边咬菠萝油的屋主。 壁挂TV里放着综艺选秀节目,一群穿得很客气的年轻姑娘正在跳舞,满眼是玲珑的曲线和雪白的大腿。 “早啊。”沈流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就知道他来了,“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秦穆隔了张椅子在圆桌旁坐下。佣人送了粤式的早茶上来。饱满的虾饺裹在剔透的软皮里,咬下去鲜香十足,丝毫不比高级饭店的口感逊色。他一口气吃了三只,到第四只的时候瞥见边上的人正看着自己,抬眼道:“要记账?” 沈流笑:“不用。” “那麻烦你认真看电视,你这么盯着我容易消化不良。” “挺自恋啊。”沈流用手撑着下巴,一边看他一边悠然道,“我明明在看虾饺。秦律师,看虾饺犯法吗?” 秦穆深知按照这位的操行,张口就能编出一万个“正当观看”的理由来,索性由着他去看,低头自顾自地吃。他对旁人的目光并不在意,事实上无论在当庭辩论还是私下的小“性趣”中,他都习惯了掌控他人的视线,享受着被瞩目的感觉。 然而沈流的目光不同。 它更张扬、更强烈、带着某种无法忽视的侵略性。如一头远道而来的狮子,毫不顾忌地闯入他的领地,示威般露出獠牙,挑衅着他的忍耐度。 秦穆被看得浑身不爽,忍无可忍地搁下手里筷子。那人却很贴心的推了碗姜汁撞奶过来:“尝尝,特地给你做的。厨师的手艺堪称一绝。” 筷子尖刚压上桌面还没来得及甩脸色的秦穆:“……”他在“黑脸走人”和“继续吃”之间迟疑了半秒,拿起了勺子。 他没吃饱,而且味道确实不错。 沈流投喂成功,看他吃得香,自己也忍不住拿了一碗慢慢地品,没话找话:“你休息时做什么?” “看书,健身,打游戏。” “什么游戏?”沈流来了兴致,“吃鸡?农药?还是……” “消消乐。” 沈流:“……” 明显感受到了歧视的秦穆抬起眼皮道:“怎么?” “没事。爱好健康,积极向上,新时代的大好青年。”沈流言不由衷地竖大拇指。 秦穆将这份沉甸甸的嘲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比不上你追星的热情,人老心不老,令人感动。”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轻的肉体就像是树梢上刚刚成熟的果子,鲜亮饱满,充满生机,正是最诱人的时候。”沈流含笑道,“我不过是多看两眼,没有要摘下来亵玩的意思,放心。” 这两个坠在话尾的字眼仿佛一根毛茸茸的猫尾巴,暧昧地在秦穆身上不轻不重地撩了一把,激起某些无可捉摸的刺痒。可若正经起来揪着不放,又显得小题大做。 秦穆权当自己聋了,心无旁骛地吃完了最后一勺奶冻,放下勺子问:“我的行李在哪?” “缺了什么?我让人准备。” 秦穆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昨天我让人去你房间找过,没找到。”他一脸诚恳。 秦穆垂眼道:“我们之间没必要兜圈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也知道我要做什么。” 他想过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如果不是提前得到消息,即便沈家手眼通天,沈流也很难在那个节骨眼上神兵天降地将他救下来,更不可能把一套金蝉脱壳的把戏玩的这么周全。应该是楚煜担心金鹰在J城实力不足护不住他,特地请出了沈流这只地头蛇。而沈流得知消息后肯定会将一切查个明白。 “不管你为什么来,都只能到此为止。”沈流唇角那抹笑意消失了,露出了难得的正色,“赵家不是凭你一腔热血就能撼动的,这官司你打不赢。” 秦穆淡淡道:“庭还没上,现在下结论是不是早了点?” “螳臂当车不会有好结果。”沈流手里的勺子在碗里转了个圈,深棕色的眸子静静地停在他脸上,“知道为什么狮子拿鬣狗没办法吗?因为鬣狗成群结队,防不胜防。它们没有规则,无视公平,会为了一块腐肉毫无底线与尊严,也会不知廉耻的用下作的手段反复纠缠。那些人也一样,他们的战场不是法庭,目标不是打赢官司,他们要的是解决问题,甚至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法律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金钱、权力都可以轻易的凌驾其上。” “对恶的沉默,等同于对恶的纵容。”秦穆平静地说,“律法之所以能捍卫正义,是因为有人在捍卫着律法的威严。就算他们只手遮天,也总要有人点亮黑暗里的第一盏灯……” “谁爱点谁点,你不行。”沈流耐心告罄,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这人平日里脸上总是挂着懒洋洋的笑,显得颇具亲和力。而一旦沉下脸来浑身都散发出冰冷锋利的压迫感,仿佛开足了冷气的空调,能冻人一哆嗦。他许久没有这么苦口婆心长篇大论的劝过人,偏偏对方半句都听不进去。一片丹心喂了狗的沈爷文的不行来武的,透出几分蛮横的痞气来:“行李我扣下了,人我也要扣下,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秦穆默然片刻,说:“我明白你的好意,也感激你出手相救。来这儿之前我考虑过最坏的结果,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无法后退的时候,求不得善果也要求个问心无愧。”他抬眼望着他,“你是沈家人,眼下时局敏感,不宜牵扯到这些事里来。我联系了在J城的朋友,接下来会小心行事,你不用担心。” “你倒挺会替我着想。”沈流气笑了,“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人头?你信不信肖老师要是在天有灵能放个雷直接劈了你这块木头疙瘩?” “沈流……” “没什么可说的了。”沈流站起身来,“从现在起这件案子与你无关,事情平息之前你必须老实待在这儿。你也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跑得出去,我个人建议是——不要轻易尝试。” 秦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皱眉道:“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在和你开玩笑。”沈流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俯下身来,将手撑在秦穆的椅背上,刻意放轻了声音,像是暧昧的呢喃耳语。“不听话是要被绑起来打屁股的,乖一点,嗯?” 第11章 这是赤裸裸的调戏了。 秦穆八方不动地绷着脸道:“需要我给你解释《刑法》第二百三十八条*吗?” 沈流轻笑:“看在八只虾饺的份上,判我非法拘禁也不合适吧?不如算我个无因管理?”他扫了一眼手表,“我有点事要处理,晚上见。”说着抬起了手在秦穆脑袋上摸了摸。 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手轻车熟路地先行一步,大脑才姗姗来迟地思考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结论。沈流的动作顿了顿,才发现秦穆没有躲。 秦穆被这瞬间的熟悉感迷惑了。那只落在头顶的手暖而温柔,和从前一模一样,让他忘了作出反应。 两人宛如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同时定格。 下一秒,沈流的手便被秦穆拍开了。他揉了揉被拍红的手腕,笑道:“等我回来一起吃晚饭。” 待他走了,秦穆闷闷地吐了口气,闭起眼揉捏了几下鼻梁。若是仔细看,能发现他的耳根微红,与板着的脸色格格不入。 和沈流打交道实在是很费精力的一件事。平日里秦穆沉稳惯了,话想好了再说,事想好了在做,每天四平八稳地像尊泥菩萨,旁观着别人的喜怒哀乐,自己不动如山。这次为肖老师的案子忍不住冲动了一回,结果出师不利撞上了沈流这只大妖怪,无法无天油盐不进,变着法儿在他的波澜不惊里兴风作浪,毁他的道行。 资料丢了,人被扣住,接下来该怎么办? 逃? 这里是沈流的老巢,里三层外三层的关卡来时他已经见识过了,院子里墙角边四处都有监控,再加上里头养着的这些人……秦穆想起了昨晚护送他过来的那几个,从配合程度和反应速度来看,应该受过专业的训练。这样的人屋子里估计还有不少。整个别墅俨然一只铁桶,他插了翅膀都飞不出去。 而且电脑和资料还没拿回来。 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又被迫失业的秦律师进退维谷,正在思考对策,瞥见餐厅门口出现了一张熟面孔。 是昨晚的带路人。 “早上好。”那人微笑着与他打招呼,“昨晚太仓促,没能自我介绍。我叫陶泽,是沈总的生活秘书。” “秦穆。”秦穆伸手过去与他握了一下。 “沈总特意交代我,一定要服务周到,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秦穆想了想说:“你带我逛逛吧。” “好。我们从地下一层往上走吧。”陶泽引着他向电梯走去。 秦律师主打经济案,常与富商显贵打交道,也应邀去过不少豪宅。逛了沈流的老巢才知道王恺之后有石崇,一山更比一山高。奢华这个事情,是没办法做到极致的。 这个从外头看起来“不过如此”的大房子,内部无论是设施布局还是细节装饰,都在确保实用性和人性化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展现着主人的美学修养和新鲜创意。 地下二层是车库。地下一层有室内恒温泳池、汗蒸室、SPA间,以及一个小酒窖。一楼是宴客厅,包括中西双厨和酒吧。二楼有综合活动室、客房、棋牌室和健身房,中庭植着两棵大树。三楼的书房极大,与会客室贯通,边上还有个小型影院。 陶泽边走边说:“您需要健身教练或者麻将搭子,我都可以给您找来。”他在通往四层的楼梯口停了步,“四楼以上是沈总的私密区域,除了几个特定的佣人外其他人禁入,包括我在内,所以只能带您到这儿了。” 秦穆错愕:“四楼不是客房吗?” “是沈总的主卧。”陶泽微笑回应。 秦穆:“……” 沈流这家伙什么毛病?这么大的房子非让他住自己的卧室? 秦穆:“他昨晚睡哪儿了?” “三楼尽头的那间小卧室。” 行吧,那间小卧室也小不到哪儿去,客随主便,他无所谓。 “他对我有区域限制吗?”秦穆改口换了种更直接的问法,“这个房子里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去的?” “没有。”陶泽答,“沈总说您只要不出院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是原话。” 闻言秦穆反倒有些失望,沈流没有限制他的行动,意味着行李不在这所房子里。他正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却听陶泽小心翼翼地问:“秦律师,可以耽误您几分钟吗?” “有事?” 陶泽挂着职业化的微笑,摸出夹在胳膊上的Ipad,提笔问:“为了更好的安排您的生活,我需要了解您的个人喜好。您喜欢什么口味?有什么忌口的食材吗?您对衣物有什么要求?喜欢棉质的还是其他质地?颜色呢?您平常穿哪些牌子的衣服和鞋子?大致的尺码是多少?内衣呢?您觉得比较适宜的温度和湿度是……” 秦穆:“……” 沈流手底下的人和他一样难缠。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位喋喋不休的生活秘书,秦穆觉得自己像被一窝马蜂袭击过——一个脑袋两个大,耳边都是嗡嗡嗡。回到四楼才终于清静下来,推开房门之前他看见了脚下的光。 清淡的光线铺在地上,像是一层绒密柔软的毯子,将他引向走廊的尽头。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流云淡淡地逶迤在半空,半遮半掩着羞涩的日色。与K城的阴雨绵绵相比,J城的雨好似无情的男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门廊外是一个玻璃暖房,虽已深秋,里面却花草繁茂。藤蔓顺着支架爬上了天顶,将日光描摹成了隐约而斑驳的影子。 中间居然有一小块菜地。小巧的辣椒已经成熟,像是顽皮的孩童躲在叶片后面,偷偷探出红红的小脑袋。 秦穆蹲下身,揪了根小辣椒端详了会儿,咬了一口。辛辣的刺激麻痹了舌尖,随即在口腔里炸开,然后利索地兵分两路,一路顺着舌根向下蔓延到咽喉,一路蹿上了头皮,瞬间起了汗。连泪腺都受到刺激,让眼角变得湿润起来。 秦穆苦笑着想:这是什么品种? 又想:还好我只咬了一小口。 他将热滚滚的辣咽了下去,吸了两口气以作缓解,转头瞧见一只吊椅。这个位置大约精心设计过,阳光正好,不觉刺眼。手边的架子上搁着本某农业出版社的《常用蔬菜种植技巧》。他拿起来翻了翻,忍不住笑了起来。 书里有批注和划线。沈流那笔龙飞凤舞的字被一行行的印刷体夹着,显得束手束脚。 这些辣椒居然是他亲手种的。 他还种过青菜、南瓜、土豆和茄子。不但细致地记录着温度湿度、发芽结果的时间,还有自己总结出来的小技巧。 这是无聊的消遣,还是…… 秦穆合上了书,像是要把什么荒诞的想法一起关掉。然而大脑却自作主张地按下了按钮,锈迹斑斑的齿轮陡然启动,彼此契合地运转起来,一点点开启了记忆的封门。 星河流淌,他们在彼此怀中依偎着,谈起了一无所知的未来—— “木头,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田园生活。开辟一小块菜地,自给自足,秋收冬藏,可以不用费力和别人打交道,想吃菜就去摘的日子。你呢?” “我想过你想过的日子。” “……肉麻。” …… 年轻的笑颜像利箭刺破苍穹,狠狠地钉入锈迹斑斑的封印。陈年的锈蚀一点点裂开,分崩离析的碎片蝴蝶般一股脑儿从缝隙中涌出来,彻底冲破了封印。深潭里的巨兽发出冲破天际的怒吼,露出了峥嵘而丑陋的脸。 秦穆闭上眼,阳光在眼睑缝隙留下一道残红。 楚煜说过,许晔是他一生挚爱。 方明衍说过,从此牵着卓悦的手,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能在万千人海中找到一个人相知相爱、白头到老,何其幸运。 可对于秦穆来说,或许在遇上沈流的一刻此生的幸运就已用尽了。这运气来的太早又走得太快,让他不得不臣服于命运松开了手。 “沈流”两个字从此成了他心里解不开、剪不断、去不掉的死结,只能用忘却锁起来,假装它曾不存在。 遇见沈流的那年他十七岁,在K大附中读高二。 和所有高中生一样,十七岁的秦穆每天的任务就是按时上下学,认真做作业,平淡又普通。他成绩不错,在年级里能排进前十,属于家长眼里的好儿子,老师眼里的好苗子,别人家孩子的好榜样。 然而好榜样也会有自己的困惑和烦恼。 附中是名校,为了确保升学率聚拢了尖子生,各方面管的都很严。但学校毕竟不是寺庙庵堂,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步入青春期,对于某些方面求知若渴,在家长不谈、老师不教的情况下八仙过海自学成才。男生私下里传递小黄片儿“吸取经验”,女生们聚在一起聊着八卦“探讨感情”,恋爱的小芽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生机勃发欣欣向荣。 秦穆却在这片春风吹又生的草场里迷了路。 他模糊地发现自己心里产生了某种类似“喜欢”的感情,而这根感情之箭却歪歪扭扭地落在了一个男生身上。 那男生叫韩章,是他们班的体育委员,打得一手好篮球。 *第二百三十八条 非法拘禁罪:非法拘禁他人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具有殴打、侮辱情节的,从重处罚。(后省略) 第12章 秦穆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里。 父亲秦爱华在电缆企业上朝九晚五的班,除了手里一点机械维修技术再没别的本事,在外头唯唯诺诺,回了家沉默寡言。和周围许多男人一样,秦爱华很少主动对家庭承担什么责任,往往都是老婆郑艳喊一句动一下,其他时间不是坐着看电视,就是躺着看电视。秦穆的母亲郑艳在家排行老二,是个极要强的性子。当年因为这也看不上、那也不顺眼熬大了年纪,三十岁时屈就嫁给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秦爱华。 她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个毫无上进心的庸碌男人,却又迫于重重压力不得不赶快要了孩子。然而催生时说好要帮着带孩子的婆婆突然变了卦,郑艳的母亲又被亲孙子束住了手脚无法抽身。没了“过来人”帮忙的郑艳陷入焦虑,而丈夫秦爱华却在这时急流勇退。孩子初生的可爱在哭闹和麻烦中消磨殆尽,熬了两个晚上之后他以睡不好影响上班为由,抱着被子搬去了客厅沙发。他不耐烦郑艳唠叨的抱怨,说:“女人照顾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你有产假又不用上班,成天在家待着还这么多事儿。”虚弱的郑艳孤立无援地抱着孩子坐了一夜,终于对这个无法依靠的男人死了心。 新手母亲的无措、毫无帮助的丈夫、难以应付的孩子和身体里不稳定的激素形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差点儿让她崩溃。有几次她甚至生出了将哭闹不止的小秦穆掐死的冲动。她只能不断的用“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的呢”来给自己洗脑,强撑着熬过了月子,熬进了下一段作为母亲的人生。 秦穆成了郑艳对生活无尽的失望和厌倦里全部的期许。她不甘承认自己人生的失败,将所有赌注压在了儿子身上,像藤蔓般将渐渐长大的秦穆越缠越紧。她亲自安排他的衣食住行,花钱给他报各种兴趣班,每天牢牢地盯着他,不许他做任何“浪费时间”的事,包括和同龄人的交往。这还不够,她不断地在他面前贬损他的父亲,又拿自己的苦来驯服他—— “我都是为了你才要受你那个窝囊废爸爸的气。” “要不是因为你,我做什么要这样省吃俭用?” “我把所有一切都奉献给你了,不需要你回报什么,只要你好好学习就够了。千万别让我失望。” “只有学习好才能做人上人,我们穷就是因为你爸不思进取不好好学习,你千万不能像他一样。” 郑艳在儿子身上加诸一道道沉重的枷锁,满意地看着他按照自己的愿望成长起来。秦穆优秀的学业让她高兴得要命,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没有白费。这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骨和血,他们的人生本该是一体的,他的成功也将是她的。她终将站在儿子的身边,让那些所有瞧不起她的人们抬头仰望。 而此时的郑艳并不知道,载着她人生希望热切理想的巨轮正向着一个潜伏于水面下的巨大冰山驶去。 在这种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注定是早慧的。秦穆心智成熟得很早。他见惯了母亲日常没有来由爆发的怒火,见惯了父亲一言不合就甩脸色的冷漠,很小就学会了通过察言观色来判断今天父母的心情,知道什么是不该要的、什么是不能说的,开口时懂得小心翼翼地拿捏话语的分寸,也培养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淡定”。说是“淡定”,其实不过是小孩子对于恶劣家庭环境的一种逃避。 年少的秦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书本里,只要看得入神就能将外界的一切都屏蔽了。他敏感自闭,还有些自卑,像是生长在暗处的树,没长开的枝叶里结着一团团的阴郁。 这样的树本能地向往着阳光,所以秦穆总会忍不住地去看韩章。 韩章家境优渥,个性鲜明,外表英俊,朋友众多。秦穆起初只是远远望着暗自羡慕,没想到调换座位时两人意外成了前后桌。韩章主动找他借笔记,一来二去熟稔起来。韩同学善于社交出手大方,借完笔记会请他喝个饮料,叫他一道去食堂吃饭,放学时顺路用小电驴捎他回家。秦穆被韩章拉扯着结识了一些朋友,慢慢融进小圈子,人也开朗许多。韩章成了他通向正常社会的一座桥,秦穆经由他碰触到了自己与世界的边界。 在郑艳的管束下秦穆没有正常的社交,当韩章不知不觉占据他心里唯一且重要的位置时,他以为这就是书里颂扬的、弥足珍贵的友情。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和韩章其他的好哥们不一样。 韩章追女孩时其他人积极地出谋划策,而他一直觉得心里不舒服。韩章和女孩约会时其他人吹着口哨大喊加油,而他却默默压住了泛起来的心酸。韩章确立男女朋友关系大肆庆祝时,他跟在后面情绪低落沉默寡言。韩章的恋爱成了秦穆的劫难,他生平第一次在测验中跌出了班级前五。 秦穆觉得自己好像失控了。他去图书馆借了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企图弄懂自己,翻阅许久终于勉强将自己的行为归因为心理缺失的投射。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春梦击碎了轻薄的假象。大脑虚构了他与韩章的亲密关系,他梦遗了。 他惊恐地将内裤扔进了垃圾桶,对着英语书静坐许久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那些他有意从心理学书籍里避开的词条不断浮现。 ——同性恋,Homosexual,指只对同性产生爱情和性欲的人。 那时的网络还未发达,这类书籍很少。人们的观念陈旧闭塞,大多觉得同性恋者是因为“没碰过异性”所以心理“扭曲”了,和正常人不一样,是一种病。秦穆虽然了解了一部分知识,却无法轻易悦纳这样的自己。他不能从家庭得到任何帮助,没人可以倾吐心事,无法将那些不安、焦虑和恐慌与人分享,只能自己消解。十七岁的秦穆做了个如今看起来十分荒谬的决定——给自己找个女朋友。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同性恋。 秦穆在女生中的好感度并不低。他成绩好、长相佳、待人礼貌,除了话少外没有什么明显的缺点,有不少女生都给他写过情书。他挑了封字迹清秀的写了回信,约对方放学一起回家。 女生是隔壁班的,叫李晓茉。她喜欢秦穆很久了,收到回信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他们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相处中李晓茉察觉到这位男朋友有些古怪。他花时间与她相处,可总是心不在焉;他愿意聆听她的话,却不与她交心;他尽力满足她的要求,却对她没有任何要求;他偶尔与她靠近,可是却总是找借口避开她的亲昵……她以为秦穆是初次恋爱过于羞涩,于是在某个晚自习下课鼓起勇气吻了他。而后她看到了他毫无惊喜、甚至有些惶然困惑的脸色。李晓茉惊觉他不爱他,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她努力寻找原因又一项项排除,陷入了迷茫。 这个谜很快解开了。那天两人去图书馆自习,秦穆去找书。有学生打闹撞翻了他放在凳子上的书包,书本倒了出来。帮他捡书的李晓茉无意间在其中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灰色本子里瞥见了自己的名字。 好奇心驱使她翻开了它。 那是秦穆的日记,写满了他压抑的感情。为了防止母亲偷看,他不能用显眼的带锁日记本,只假装是周记,一直藏在书包里随身携带。 知晓真相的李晓茉震惊了,被欺骗的愤怒烧毁了她的理智。她怀着巨大的恨意撕下日记中那些对于韩章的曲折情愫,甩掉秦穆,独自穿过人头涌动的教室塞到错愕的韩章手里,大声说:“看看呀,你的好朋友有多爱你!你不知道吗?秦穆是个同性恋,他爱你爱得都快要发疯了!” 喧闹的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些薄薄的纸片上。韩章看了一眼,猛地将纸捏成了团攥在手心里骂道:“你他妈有病吧?滚回你们班去!” 李晓茉红着眼睛咬牙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了?看你这副德行估计也是同性恋吧?你们这些恶心的玩意儿,就知道拿女朋友当幌子,背地里干些龌蹉事!” 韩章沉着脸站起身:“你再胡说八道,老子就动手了。” “有种你打啊!把你的姘头秦穆叫来一起打!”她发泄般大喊。 韩章推了她一把,李晓茉的腰撞在桌角摔倒了,坐在地上尖叫着大哭起来。隔壁的男生听说她被打了纷纷冲过来,两个班扭打在一起,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惊动了教务主任。 最后,教务主任叫来了郑艳。 那天黄昏,秦穆跟在母亲的身后往回走。她单薄的背影一直在颤抖,像是要消融在暮色里一样。 “妈。”他叫了一声。 她没回应。到了家门口,她捏着钥匙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有插进那把老旧的防盗锁里去。 “我来吧。”秦穆伸手过去,她像是不愿碰到他一样,扬手一甩,钥匙串重重地砸在他额角上,渗出了血来。 “我为什么生了你这么个怪物?”郑艳咬着牙含着泪说,“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满心的期盼狠狠撞上了冰山,崩塌成了无可修补的废墟。而那座冰山正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骨血。她瘫坐在门前,绝望地大哭了起来。 秦穆一动不动地站着,额上的血缓慢地流下来,淌过眼角,像一行红色的眼泪。 第13章 秦爱华深觉丢人,无视秦穆的反对去学校办了休学手续,理由是治病。 郑艳连班也不上了,带着秦穆跑遍了K城的大医院,得知同性恋无法治疗之后,失望地指着医生鼻子怒骂“什么叫不是病?他和人家不一样为什么不是病?你治不了病还叫什么医生?”她一直骂到被保安强行赶出去,又不死心地转头搜寻犄角旮旯的中医诊所,拿着“神医”开的“偏方”回家,一碗一碗地给秦穆灌。 秦穆不声不响地由着她折腾,给药就喝,被骂就听,捱打就受,每天仍坚持自学和复习。他想总有一天父母是能想通的,那时他就能回去上课了。他竭力压下心里的恐慌,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预演回校可能会面临的状况。他宽慰自己,最糟的不过就是同学们拿他当成怪物看待,谁都不理他。反正他之前也没有什么朋友,独来独往惯了,等考上了K大就能摆脱窘境重头开始。夜深人静时他会忍不住想起韩章,内心充满愧疚,是他无端给对方带来了麻烦,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就在秦穆一面牵挂着韩章,一面努力规划未来的时候。一墙之隔的郑艳正辗转反侧地为儿子的“病”发愁。身旁的秦爱华已经看电视看得睡着了,时轻时重的鼾声像随时要断气一样。她烦躁地从他手里拔出遥控器,刚要关电视却停住了。她身体前倾,定定地盯着屏幕上的午夜广告,像是病入膏肓的人发现了长生不老药般,浑身每个细胞都兴奋了起来。 命运的大笔在无声无息中划下了一个顿点,饱沾浓墨之后拐折向另一个方向。 秦穆记得那是一个周三,天气很冷。郑艳一大早就带着他出了门。目的地很远,他们中途换乘了三次。最后那辆598路开出了市区,晃晃悠悠地抵达了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偏远郊县。下车之后,有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瘦长青年上前来问:“是郑女士吗?” “对对,我是。”郑艳将秦穆往前推了推,“这是我儿子。” 青年脸晒得很黑,满脸都是青春痘。他用一种难以名状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秦穆一阵,抿了抿唇,丢下一句“跟我上车”转头就走。 郑艳和秦穆跟着他上了路边停着的铜黄色面包车。车虽然破旧,但擦得很干净,驾驶座上坐着个五大三粗的司机,冲着他们笑了笑,露出一嘴被烟熏黄了的牙:“坐稳了,这段路不好开。” 面包车驶出了县城,越走越荒凉。破旧的房舍从视野里后退,取而代之的是荒芜的野山。 秦穆隐隐觉得不安,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儿?” “去治你的病。”身边的郑艳面无表情地说。 大黄牙司机笑了一下,说:“就快到了,别着急。” 前座上的青春痘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匆匆一瞬的眼神交汇,秦穆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颠簸了一路的车终于停了下来。眼前巨大的铁门两侧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缘砌着碎玻璃,还拉着几圈铁丝网。铁门上挂着大锁,看样子平常是不开的,只留下右下角的一小扇门通行。门口站着四个男人,腰间都别着金属棍子。门边挂着的几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其中一块上写着“K城永宁青少年行为矫治学校”。 就在秦穆毫无防备的时候,面包车司机忽然在他后背上猛推了一把,他一脚踏进门口。里头的四个人即刻围了过来,半胁迫半推搡地带着他往里走。秦穆惊惶地反抗起来,却被牢牢按住。他不可置信地奋力扭头,看见了郑艳木然的脸。 “妈!”秦穆大喊。 郑艳像一尊泥塑的人偶,不说也不动,只默默地看着他。 “在教育孩子这个事情上,做家长的千万不要心软。心一软,人就废了。”大黄牙冲她咧嘴笑道,“从我们这儿出去的孩子,一个比一个乖。再叛逆的孩子也能矫正过来。你儿子是心理上出了问题,我们已经会同专门的医生制定好方案,一对一矫正。你放心,肯定能把他的毛病扭过来。” 郑艳点了点头,狠下心转开了视线,问:“学费在哪儿交?” “不急,你等一会儿。咱们学校有规定,矫正有成效你再交,没成效不收钱。” “好,好。”郑艳连连点头,从包里摸出了一包红塔山塞给大黄牙说,“那就全交给你们了……全靠你们了。” 如何在短时间内让人变得顺从? 对于进入青春期,掌握一定知识且已经有了自己想法的青少年来说,时间太短不足以完成洗脑,那么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施暴,通过给予恐惧,让他因为害怕而“听话”。 什么折磨方式足够疼痛,并且不会留下明显的伤痕? 最完美的选择就是电击。 在身后那扇小门关上的时候,秦穆还不知道他将面临什么样的折磨。他天真的以为这里不过是一所全封闭的学校,这里面的老师和外面是一样的。 很快这个想法就被刺入大脑的电流摧毁了。 从太阳穴冲进来的电游走过全身,像是用最锋利的锉刀在骨头和血肉里拼命地刮搅。只要短短几秒,就能够让他全身抽搐地痛哭出来。 他被绑在一台钢架病床上,头和手脚都被束缚带固定着无法动弹,嘴里塞上了牙套,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穿着白大褂的“专业医生”拨弄着电源开关,轻描淡写地说:“不着急,一组十秒,先做完三组再说。” 十七岁的秦穆在三十秒里亲身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电击过后,白大褂取掉了他嘴里的牙套,笑眯眯地说:“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答得不好就会受罚,听明白了吗?” 浑身被冷汗浸湿了的秦穆颤抖地点了点头,屈服在了恐怖的电击面前。 白大褂按下放在一边的录音笔问:“知道为什么送你进来吗?” 秦穆尽力揣摩着他的意思回答:“因为我病了。” “你得了什么病?” “心理病。”他看见白大褂的脸色不太满意,惊惶地补上,“同性恋的病。” “还有呢,你是不是不孝顺父母,不听话?” “……是。” “你想留在这儿学习改正吗?” 秦穆看着白大褂警告的眼神,犹豫了一瞬,含着眼泪说:“想。” 白大褂满意地按下停止键,将录音笔递给了身边的助手,助手将笔送出去给家长。郑艳翻来覆去地听了好几遍,喜极而泣,千恩万谢地交了四万五的学费。 她生了病的儿子终于有救了。 她多么爱他,为了他甘愿付出一切,哪怕是拿出她的全部身家都行。 秦穆几乎是从铁床上滚下来的,双腿颤抖着跪在了地上。 等着他的是全新的矫正生活。 前两天他被关进了走廊尽头一个没有窗的小房间,一天只给一顿饭。五名老学员轮流来给他背“校规”。他们背一句,他跟着背一句,不然就会捱打。“老师”手里的戒尺又粗又长,打重了可以皮开肉绽。 校规足足有四十条,包括学员之间不能私自说话超过十秒,上厕所不能关门,言辞里不能有反抗情绪,学习中不能开小差,和家长见面时不能说要走等等。学校还设置了计分奖惩制度,违规会被扣分,举报可以加分,分数低于六十就会遭到电击惩罚。 第三天,背出校规的秦穆被分配到了213寝室,八人同住,床号1607,是下铺。满脸青春痘的青年与他脚对着脚。 每天早晨六点半所有的学员必须起床,在十分钟之内收拾好自己,将被子迭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去操场上跑一个小时。然后是反省课,挨个发言,自我批评不深刻不到位的去操场上罚蛙跳。还有相互批评的小会,找缺点搞揭发,指出学员在学习生活中的不当行为。举报别人可以加分,因此这个环节学生们往往十分踊跃,每个人都是精干的特务,抓住别人的过失扣上各种“不服从管教,对老师心怀不满”的大帽子当堂揭发出来。再接着就是大家旁观“坏学生”受罚,杀鸡儆猴增加威慑力。 下午有国学课,大家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背“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之后是分组活动,有什么网戒组、戒赌组、劝学组、敬孝组等等,秦穆这个情况在学校里独树一帜,就由老师一对一辅导。秦穆的“辅导老师”是那天接他的面包司机大黄牙。 他让秦穆脱了上衣站在镜子前面,摇晃着戒尺做对答,稍有迟疑都会捱打。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秦穆答:“男的。” “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这样的是变态,是脑子有病搞错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 “说!” “我错了,我有病,我喜欢女人。” “继续说!” “我错了,我有病,我喜欢女人!” 一个小时里,诸如此类的对话会重复很多遍。秦穆从被迫哭着大喊到麻木回应,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晚上有夜学,每个人都要写日记记录一天的学习生活,写完放进房间的信桶里由班长收上去交给老师看。老师挑写得好的转交给家长以示教育有成。 这里到处都是窥探的眼睛,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秦穆被举报过了几次之后,学会了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战战兢兢地按照老师的要求做个顺从者。 来这所学校的一个月之后,他亲眼目睹了一名学员跳楼的场景。建筑只有两层,人从楼顶摔下来之后并没有死。因为害怕闹大了影响不好,学校甚至没有叫救护车,后来看头上血流不止才送去医院,那名学员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 秦穆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听见身边有人轻声说“解脱了,也挺好的”。 他怔了怔,侧过脸看见了青春痘黯然无光的眼睛里和接他那天一模一样的眼神。 他此刻才明白。 那是怜悯。 第14章 “消极对抗”的言辞是违规的,一旦被举报要扣分受罚,而告密者可以加三分。 秦穆满含告诫地看了青春痘一眼,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走开了。入学以来他从未主动告发过别人,这是他默守的一道底线。虽然他害怕电击,但他更怕自己在这样独裁政策和长期洗脑之下变成与周围的“同学”们一样的疯狗,为了加分或逃避惩罚而背弃善良疯狂撕咬。 矫正改造仍在继续,期间郑艳来看过他一次。秦穆在老师的安排下“主动自愿”地跪着给郑艳洗了脚,一面洗一面说着每日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些话——自己青春期叛逆非要标新立异,搞得心理上出了毛病,忤逆父母、不听话、不孝顺犯了大罪,今后一定要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好好改造……说到感谢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他重重地磕了头,流了泪。 秦穆觉得自己分裂出了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人格。这个人格像演技精湛的演员,按照设计好的剧本精确地演绎着角色的表情、动作和台词。而属于本我的人格却怀着快要溢出来的憎恨和厌恶,麻木地旁观着。他看见了郑艳脸上久违的惊喜和满足,和从前拿到他成绩单时一模一样。她是那么高兴,眼含泪花地搂着他说:“我儿子又回来了!太好了,我儿子又回来了……” 她的儿子是谁呢?秦穆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恍惚地想,如果她所喜欢和需要的是一个假的我,那真的我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这个被汹涌而来的孤单、无助、恐惧、痛苦和绝望几度吞没,却还死死抓着浮木不肯沉没的真我,到底在为了什么苦苦挣扎? 原来无论他出去或不出去,外面都已经没有等他的人了。 秦穆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般无助,然而他却笑着用力地回抱郑艳,像极了悬崖勒马重归母亲怀抱的浪子。 夜晚他蜷缩在被子里,用手捂着嘴无声地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努力说服自己坚强起来。他默背着学过的古诗词寻找慰藉——“咬定青山不放松”、“烈火焚烧若等闲”、“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想要从那些早已逝去的古人身上得到一些勇气。这些诗句仿佛成了他与外面的世界、与他真正的老师和同学们之间微弱的联系,像是夜里闪烁的萤火散发着渺末的光明,让他不至于困死在黑暗里。直至此刻他仍竭尽全力地保持着最后的本真,坚持自己对于对与错、善与恶、好与坏的判断,以此来抗拒日复一日的洗脑和同化。 然而那只握着命运之笔的手却不肯停下,缓缓地写下了让人不忍卒读的段落。 秦穆来矫正学校两个月后的一天,大黄牙出门去接新学员了,秦穆的矫正老师换成了四十多岁周老师。他满脸横肉,头顶秃了一大块,平日里对待学员十分凶狠,动辄打骂体罚,秦穆很怕他。 训导室的空调没开,周秃子裹着羽绒服进来,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打量了秦穆几眼,歪嘴笑了:“把衣服裤子都脱了。” 秦穆楞了楞。平时大黄牙只是让他脱掉上衣,从没让他脱过裤子。 见他犹豫,周秃子扬起戒尺在他肩膀上猛抽了一下,怒道:“快点儿!” 秦穆疼得抽了口气,抖着手将衣服和外裤脱了,又脱掉了棉毛裤,垂手站着。 周秃子挑起眉毛:“听不懂人话?我让你都脱干净!” “周老师……”秦穆窘迫又害怕,想开口求他却又捱了一下,最终含着泪将内裤扯了下来。 “发育得挺好哈。”周秃子用戒尺拨弄着秦穆的阴茎,似笑非笑地说,“听说你喜欢男人?” “我之前脑子有病,现在不喜欢了。”秦穆不敢动,又冷又紧张,浑身发抖。 周秃子的戒尺在他脸上重重拍了两下:“口是心非,我一看你就是撒谎。”说完站起身来,慢悠悠地绕着秦穆转了两圈,冷不防从后面贴了上来。 秦穆一惊,身体本能地前倾,被对方用手肘勾住了脖子。周秃子压着嗓子说:“你不是冷得发抖吗,老师这样抱着你就不冷了。” 秦穆被勒得呼吸不畅,只得往后靠,他绷紧了身体仓皇道:“周老师……我不冷了。” “又骗人。你是不是想去小黑屋关禁闭?”周秃子见吓住了他,慢悠悠地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啊,就是爱弄些么蛾子。搞同性恋,呵呵,你知道同性恋是怎么搞的吗?”他丢掉了戒尺,粗糙的大手沿着秦穆的脊背向下,摸进了他的股沟,用手指抵住秦穆的肛门,贴在他的耳朵边上说,“就是让人把鸡巴从这儿插进去捅。你知道前列腺吧,捅到前列腺就能让你骚起来。嘿嘿,小崽子,想不想试一试?” 秦穆脸色发白地抖着:“周老师……我不想试……” “不喜欢啊?那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把鸡巴塞到你嘴里,狠狠地插进喉咙,使劲地操,最后射出来的都给你当补品喝。”周秃子戏弄般地在他的屁股上到处揉捏,一边捏一边说:“我还是喜欢你的屁股,翘得很,又软,插进去估计也很舒服。” “周老师……别这样周老师……”秦穆极度恐惧,哭了起来。 “别装了小骗子,我清楚你想什么。乖孩子做腻了,到了青春期要玩叛逆,让别人觉得你不一样。你不是喜欢搞同性恋吗?我让你尝尝鲜。去,趴在讲台上,把屁股翘起来。” 秦穆吓坏了,被他推到讲台边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一把挣开他的钳制转身想跑。可是门早被那家伙锁住了,窗户上都装了铁栅栏,根本逃不出去。周秃子捉住了他,秦穆大喊救命,全力挣扎起来。 没有人来。 周秃子的脸上身上捱了几下,恼羞成怒地将他掼倒在地,骑了上去,对着他的脸狠狠地抽了十来个巴掌,一直打到他嘴角渗血,脸上高高肿起才停下。他抽出皮带捆住了秦穆的手,解开自己的裤子将人压在身下猥亵。秦穆至始至终激烈地反抗,紧绷的身体让周秃子弄出了血也没插进去,只能潦草地在他腿间插了几下满足兽欲,最后气喘吁吁地将精液抖在了他脸上。 秦穆被拖出去捱了电,然后关进了禁闭室饿了一整天。 他开始发热。高烧将他浑浑噩噩地拽入可怕的梦境里,反复折磨,难以逃脱。 半吊子校医懒得管,丢下感冒药和退烧药就走了。大约是他烧得实在有些吓人,大黄牙怕他真挂了不好给家长交代,就免了青春痘的出操和课业让他在旁守着,看额头烧得烫手了就喂点退烧药。 青春痘比他大几岁,叫郎斐然,取名的时候父母希望他做个斐然出色的人,然而斐然却在高三时走岔了路,因为染上网瘾不肯读书被送到了这里,一待就是两年。秦穆从他“深刻的个人剖析”里听出了一些细节。青春痘进来前其实已经是省内小有名气的电竞选手,即将签约战队。可父母不能理解网络游戏存在的意义,认为他成天泡在网上就是不务正业吃喝等死。他们要救他,于是强行送他来这儿戒网瘾。斐然被送进来的时候激烈反抗折断了手指,没治好,原本用来按鼠标的右手食指就一直微微蜷着,伸不直了。 青春痘真的被拯救了。他是所有学员里最优秀的一个,对每条规则都严格遵守,对自己的罪状反省得声泪俱下,对老师恭敬得近乎虔诚,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积极举报,是条出色的“狼狗”,因此被任命为班长。时不时学校还会将他作为“改造标兵”、“正面教材”来给家长们宣传展示学校的矫正成果。大黄牙出去接人的时候也让他当“引子”,去接“新学员”上车,而且把所有寝室门的钥匙交给了他,让他每晚查完房、收好学员日记之后一一锁门再上交。青春痘说过要一辈子待在学校里当牛做马,报答老师对他的再造之恩。所以秦穆交给他看管,老师们很放心。 秦穆醒过来已经是中午了。他昏昏沉沉地就着递到嘴边的搪瓷杯喝了两口水才看清面前的人,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 寝室里只有他俩。青春痘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他得逞了?” 秦穆抿了抿唇没说话,过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青春痘笑了一下,冲他举了个大拇指说:“好样的。”然后递过来一只冷掉的馒头,“吃吧,吃了才有力气。你要不想死在这儿就听我的。” 秦穆接过来,默默地咬着那块像石头般难以下咽的馒头,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他慌忙伸手去擦,青春痘一把拉上了被子,将他的脸遮住了。 “想哭就哭吧。”青春痘说,“你不告别人的状,我也不告你。” 在相互监视和背叛的地方待久了,秦穆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等情绪平复就钻出来,又说了一次谢谢。他就着热水吃完了冷馒头,咀嚼时高肿的脸和眼睛都疼的要命。他想休息一会儿,青春痘却硬要让他起来。 秦穆勉强站起来,身上有伤,脚下发虚。 青春痘问:“你能跑吗?” 秦穆觉得困难,摇摇头。这时外头有人经过,在门口叫:“班长,陈老师叫你。” 青春痘转头应了一句,匆匆地低声说“好好休息,今天晚上别睡死”就走了。 之后两人再也没有交流的机会。 等到晚上周围人都睡熟了,秦穆感觉到有人隔着被子轻拍他的脊背。他睁开眼睛吓了一跳,青春痘捂住他的嘴,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逃”字。 秦穆惊骇地望着他,不知所措。周秃子已经盯上他了,下一回他很可能逃不过被强暴的命运。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任青春痘,可是不信任又能怎么办呢?凭他自己根本没有逃出去的办法。许久,他终于颤抖着点了点头。 青春痘没锁寝室门,秦穆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后面溜了出去。 外头下雪了,异常的冷。 青春痘轻车熟路地带着秦穆绕过操场和教师楼,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学校入口的那扇小铁门。他蹲在墙角的阴影里,把两个馒头塞在秦穆衣服里,又一把黄铜钥匙放在他手心,轻声说:“等会儿你去开门,如果门卫醒了我拦住他。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自己往外跑。”他指了指右侧的山峦说,“不能往有人家的地方跑,这附近镇子的人和他们都是一伙的,会抓住你送回来拿奖金。往右边那座山上跑,看见了吗,那座山的南面有一个旅游景点,等天亮去那里找外地的游客帮你。记住,不要相信你的父母,他们能送你来一次,就能送你来第二次。” 说完,青春痘抱了一下他,还摸了摸他的脸:“别怕,你开了锁只管跑,别回头。” 秦穆记得他说话时嘴边苍白的雾气,记得他温暖的怀抱,记得那双和平时不同的特别明亮的眼睛,还记得自己抖着手打开了锁之后回头看的最后一眼——青春痘和那个粗壮的保安扭打在了一起。 大作的警铃声中,他听见耳后声嘶力竭的叫喊。 “跑啊——秦穆,快跑——” 他拼命地往前跑,跑得很快很快,快得像要飞起来。 眼泪模糊了视线,又被凛冽的风吹走。冷风刀子一般割着他的脸,凶猛地灌进肺腔。他像受惊的羚羊般在雪地里竭力逃命,心跳得几乎快要爆炸。一只鞋子跑掉了,他不敢停下来捡,袜子踩在石头上硌得脚掌生疼。 他憋着一口气跑过了几座荒丘,两道刺目的光猝不及防地扫了过来,接着是刺耳的剎车声。一辆庞然大物在即将撞上他的前一刻急停了下来,在雪地里留下两道深深的剎车痕。 他在惊骇之中坐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想要起身,却被石头绊倒,滚在雪里。 “哎,你没事儿吧?”有人在雪中喊。 第15章 沈流坐在会议桌前,投影画面的光将他的眼瞳染上了斑斓的异色。 屏幕上显示着宝力健案的资料,虽然内容繁杂、字迹也有不同,但处处都体现着收集整理者一脉相承的严谨作风。 前有肖承宗,后有秦穆。这师徒俩认死理的毛病真是一模一样,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沈流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叹气。 秦穆卷进来,他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人表面看起来聪明沉静不动如山,时时摆出一副冷淡样子吓唬人,实际上不过披了层精心描画的皮,把真实的情绪都藏了起来。他拒人千里地给自己划了一个很小的圈,能进去的人都在他心里有很重的份量。肖承宗是他的授业恩师,眼下因案横死,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沈流深知他的性子,因此得知肖承宗的死讯就联系了楚煜,让他拦着,结果还是没拦住。好在现在人毫发无伤地到了他手里。他不能让秦穆再碰这个案子,至少现在不行。 可秦穆绝不可能说放手就放手。沈流左右权衡考虑了一晚上,决定亲自下场,召集了自己的律师团分析研判这些资料的价值。 律师们当然知道这案子的严重程度,脸色凝重地讨论着,其中两位激动地都快吵起来了。那些不断冒出来的法律术语让沈流不由想起了从前秦穆背法条的样子,弯了弯唇。众人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也不吵了,小心翼翼地问:“沈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们继续。”沈流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探讨,一本正经地撑着下巴翻资料,视线定在秦穆清瘦工整的字迹上走了神。 命运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东西,有如一双无形的手肆意搅弄着万丈红尘,让无数风云际遇、爱欲纠缠、悲欢离合生生灭灭,前一秒尘埃落定,后一刻波澜再起。世人皆如渺小蝼蚁蛰伏其间,随波浮沉,不辨东西。它曾翻脸无情地将彼此爱恋的他们生生扯开,麻木不仁地在他们之间垒砌千山万壑,如今却又反复无常地将秦穆送回了他身边,仿佛一个早有注定却不敢妄言的轮回。 时光的线骤然收紧,让沈流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雪夜。 那是他们的初遇。 那会儿他正值年少轻狂的时候,浑身带着股玩世不恭的劲儿,最讨厌受人摆布,是沈家儿孙里特别让人头疼的一个。 沈家到他这一辈已经是个十分庞大的家族了。沈老为国立下的军功早已载入史册供后人瞻仰诵读。后辈们个个精明能干,像一块块基石筑起了沈家的万丈高台。 他爹沈澜是沈老最宠爱的小儿子。 他是沈澜的独子。 他的地位比大观园里的那位衔玉而生的宝哥哥差不了多少。可不知道他妈怀孕的时候吃坏了什么东西,沈流这孩子天生反骨,个性极强,主见颇多,年纪越大越难管。沈澜又是个强势的人,没有什么教育孩子的耐心,多数情况下都是不由分说地镇压。于是哪里有镇压,哪里就有反抗,时常闹得家里硝烟四起。父子俩剑拔弩张的对台戏一直唱到了沈流高中毕业,他背着沈澜主动放弃了J大的保送资格,偷偷把志愿改成了K大建筑系,像出笼的鸟一样远走高飞了,留下气得快爆炸的沈澜掀了饭桌。 脱离原生环境的沈流过得舒心又惬意,反而将家里养出来的一身刺都收了起来,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那年冬天快要过年的时候,他和八九个同学去了K城郊县的室友家玩。 邀请他们的室友叫季春阳,因为近视度数高,成天带着厚厚的酒瓶底,人赠外号“眼镜”。眼镜他爸有辆旧吉普,沈流和胖子刘强怂恿眼镜偷了车出去练两圈手。三人偷偷摸摸的行径被同来的李飞燕看见了,为了堵嘴只能把她也捎上。 入夜下起了雪,沈流和胖子虽然会开车却都没有本儿*。眼镜老和尚似的在旁边念叨“不安全”,沈流便调头往回开。就在这时,原本空无一人的小山包忽然窜上来一道黑影,眼看就要撞上了,沈流惊骇中猛地将剎车踩到了底。胖子一头磕在靠背上,大喊了声“哎呦我操”。 车停下了。魂魄堪堪归位的沈流骂了句娘,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他刚靠近那人却惊叫着连滚带爬地往后躲,缩进了车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像是怕极了他。 胖子和眼镜都跟着下来了,留在车后座上的飞燕探出头怒吼:“荒山野岭的,把我一个女的留在车上,有人设埋伏来劫我的色怎么办?” 胖子笑着说:“把车门上的保险锁好。您这身手一拳就能打死镇关西,我们要为劫色的同志留条命。”说完抓着沈流的肩膀小声道,“流儿,就说是眼镜开的,他有本儿,不然你无证驾驶得进局子。咱们几个串好词儿就行,免得让人讹上。” 眼镜胆子小,警惕地环顾四周劝道:“看他这样能跑能跳的估计也没什么大事,不然咱别管了。飞燕说得对,搞不好有劫匪在周围埋伏着呢。” 沈流抬起眼皮横他俩:“你们瞧这荒郊野岭除了我们还有个屁的车,什么脑子里长韭菜的劫匪下雪天埋伏在这儿劫道,有也早冻成冰疙瘩了。”他朝着胖子抬了抬下巴,“去把三角架支起来,别让其他车怼屁股上了。眼镜你先回车里,在驾驶位上观察着,万一有埋伏就开车,撞倒一个是一个。我去看看他怎么回事。” “哥们儿,英勇!”胖子翘着大拇指贫了一句,绕到车后头布置去了。眼镜走出两步回头嘱咐:“你小心着点,就算不是套,精神病伤人可不犯法。” 沈流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抬步向着那人走去。观察了片刻见对方除了喘息没有别的动静,便隔着一段距离蹲了下来:“喂,我没恶意,你别怕。”他顿了顿,“你有没有哪儿疼,要不要我们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那人听见“医院”和“检查”两个字,浑身都发起抖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里。 他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心中疑惑,换了话题:“不然……你住在附近吗,我可以送你回去?”他想,如果对方真的有精神问题,找到家属或者监护人是最稳妥的做法。 可那人抖得更厉害了。 后来沈流才知道,秦穆当时那样害怕是有原因的。学校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要彻底摧毁他们的勇气,所以时常会做一些“钓鱼”实验。老师们故意松懈,制造一些可以让他们逃跑的机会,然后再把落入圈套的学员拉去电击。秦穆长时间处在这样不安全的环境里,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别人的能力。 可那时的沈流并不知道这一切。他见无论问什么对方都一声不吭,也没了办法,从兜里抽出三张钱压在石头下面说:“这样吧,这有三百给你做检查费,无论查出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不赖账。我是K大建筑系一年级的学生,叫沈流。在学校还挺有名的,你随便问问就能找到我。K大,沈流,记住了吗?” 他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听见了身后有了一点响动,那声音和风声混在一处恍恍惚惚的。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却看见原本蜷缩成一团的人竟然手脚并用地跪爬到了他脚下,一把抓住了他的裤腿。莹黄的车灯照亮了飞雪,也照亮了那张泪流满面青肿未消的脸。 “救救我们……” 沈流被那张惨烈的面孔惊得懵了一瞬,咽了口唾沫才回过神来,弯下腰问:“你们?你和谁?发生什么事了?你脸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见那人不停地打颤,他飞快地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大衣将人裹住,先安慰道,“你别慌,我不走。你已经冻僵了,我们去车上说好不好?” 那人点了点头,想站起来,可双腿已经完全脱了力,跪倒在雪地里。沈流大喊:“胖子!过来搭把手!” 他俩将人架上了吉普的后座。里头的飞燕刚要发火,看见那张脸大惊道:“怎么给撞成这样了!” “傻妞,这是给人打的。”沈流把她推到前座上去,自己和胖子将灰头土脸的秦穆夹在后座中间,说,“水壶呢,给他点儿热水。” 飞燕立即从保温壶里倒了一杯递过来。 那人不喝,只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含着泪急切地说:“拜托你们,救救我的朋友……他没跑出来……抓住了会被打死的。”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像是冷,又像是怕。 “你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你朋友在哪儿?”胖子问。 他镇定下来,吐字稍稍清晰了一些,却依然带着颤。“我叫秦穆,他叫郎斐然。我们都被关在前面的永宁矫正学校……我跑出来了,他被门卫拦住了。老师会拉他去电击,还会打他……” “你的伤也是被那里头的老师打的?”沈流皱着眉问。 秦穆点头。 “什么王八蛋老师能把人打成这样?”飞燕怒火中烧地骂道。 胖子插嘴:“教育部不是不让体罚了吗?” 飞燕瞪他:“这哪是体罚,明明就是殴打!是故意伤害!” 胖子身上的肉抖了抖,立马同仇敌忾:“对!去教育部告他们!” “没人管的,那地方本来也算不上是个正儿八经的学校。”本地人眼镜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说,“四五年前政府为了完成经济指标拉来个投资商,打着养老院的名义建起来的。房子建好了投资商也跑路了,就低价转手给一个叫梁永的搞了个挂名学校,专收一些家长管教不好的孩子。你想想,家长管不好,那些老师为什么能管好?还不是靠些不能摆到明面儿上的手段。”他看了秦穆一眼,又说,“那地方搞什么‘全封闭教育’,我们几个既不是亲属又不是朋友,估计连面都见不到,别说要人了。何况现在这么晚了……” 秦穆听他这么说急得眼泪都滚下来了,哀切地说:“求你们了,去救救他……他真的会被弄死的,电击会把脑子电坏的……” “有困难找警察,不然我们去报警吧。”飞燕提议。 “没用。”眼镜摇头,“之前有学生跑出来报过警。但这些孩子都是家长送进去的,父母说同意老师的教育方法,下狠手也没事,所以警察也没办法,人从警局一回家又被家长送进去了。而且那里头的人……都不好惹,校长梁永还是本地有名的“十佳人物”、“教育先进”,和上头关系好着呢。” “那咱们就什么都不做了?”飞燕咬牙,“孩子又不是父母的财产,凭什么受这罪?” 眼睛想了想,提议:“先把他带回我家安顿下来再考虑考虑吧,我看他一身的伤,也快撑不住了。” “不,不行……”秦穆急切地摇着头,紧紧抓着沈流的胳膊绝望地哭了起来,“求求你们救救他,求你们了……” 车内气氛十分压抑,只有他苍白的哭声。 沈流看着这个鼻青脸肿的少年感觉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沉默了片刻说:“眼镜,开车。” “回去?”眼镜问。 “去那个学校找他朋友。” “啊?”眼镜的眼镜都快跌下来了。 沈流勾起唇角笑了笑,踢了脚驾驶座的靠背:“十佳人物算个什么鸟,我特么还是校园十佳歌手呢。开车!我今儿要狐假虎威一回,你们就当舍命陪君子了。” 胖子闻言大笑了声,举拇指:“够嚣张。”说完拍拍眼镜肩膀,吆喝,“哥们儿,起驾!” 眼镜叹了口气,踩下了油门。 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沈流细想什么周全的计划。他打算先去学校要人试试,要不到就搞点小冲突,等警察来了一口咬定对方殴打他,闹大了再把他爹的名头搬出来震场子。至于能不能要得到人,就要看沈澜在K城的面子够不够大了。他一直都没对这帮朋友说过家里的事,这回估计要露底。 只可惜世上的事变化万千,计划未必都能如愿。当车绕过山丘,他们看见了漫天红雪。 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烈火倒映在秦穆的眼睛里,仿佛将他也点燃了。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车还没停稳就像失控的野兽般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在纷乱的人群中大喊着郎斐然的名字。 没多久,他从一个跑出来的学员口中得到了噩耗。 郎斐然在秦穆逃离之后甩脱了门卫,点燃了那把早就准备好的火。他今天没有锁学员寝室的门,给他们留下了生路,而他已焚身成灰。 这是一个年轻而愤怒的灵魂对残酷世界最后的反抗。 血与火点亮了天幕,映红了白雪,却照不彻黑暗。 秦穆声嘶力竭的哭喊在冰冷的雪夜里穿透了沈流的心脏,让他的胸口狠狠疼了起来。 第16章 大火上了次日的早新闻。 播音员沉痛地播报完“某学校因电线老化引发大火,一名学员在火灾中不幸丧生”的消息后语气一转,大篇幅渲染上级如何迅速反应英明指挥,消防队员如何奋不顾身勇敢逆行。郎斐然的死亡仿佛成了英雄故事里不值一提的小龙套,他的抗争成了全文无关紧要的小段落。活着是“叛逆”,死因是“不幸”。他的人生像一片悄悄落下又在次日晨光中静静融化的雪花般微不足道。 大火毕竟烧死了人,让K城在安全生产考核中有了污点,加上处于春节将近的敏感时期,群众反响很大。上头不得不作出批示,让永宁青少年行为矫治学校暂时关闭整顿。 这头学校的铁门刚落锁,那头梁永拿着改扩建的批文春风满面地出了大院。最近被送来的学员越来越多,校舍就快要住不下了。等节后风头过去,正好可以用修缮的名头再起两栋新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季扩招又是一笔横财。 火场余生的学员们陆续被家长领了回去。经过有效矫治,这些孩子们都表现得特别乖顺,对父母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家长们欣慰地迎来了盼望已久的阖家欢乐年。 郑艳赶到学校的时候秦穆已经离开。她本以为秦穆自己回家了,结果熬到晚上也没看见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拉着秦爱华说要报警。电话还没拨警察倒真找上了门来了,让他们去配合调查。 原来秦穆在沈流和胖子等人的陪同下报了警,按照程序验过伤,做了详细笔录。校方矢口否认殴打和强暴未遂,咬定秦穆不服从管理私自逃跑,义正言辞地批评他不思悔改报复老师。 郑艳听了立马痛心疾首地训斥儿子:“你怎么能撒这种谎?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又瞪着一旁的沈流对警察解释道,“我这孩子本质不坏,可能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这样的。您知道,青春期的孩子脑子都不清不楚的,想问题特别简单极端,分不清好坏,不明白家长老师的苦心,又特别不好管。老师的管教方法严格一点是对的,打两下罚几回都没关系,有时候就是要疼才能长记性听话,我们家长都是认可的。再说了,老师为什么只打他没打别的孩子?肯定是他没做好。我们感激老师都来不及,绝不会去告老师们的状。” 这荒唐话让陪在旁的大学生们都皱起了眉头。李飞燕小声嘀咕:“这种人也能当妈?我看她才是分不清好坏,拿孩子当自己的私产奴隶,真想上去扇她两巴掌。” 胖子紧张地抓住她的胳膊劝道:“不要冲动,你这一出手可是要重伤,要被警察叔叔关起来的。” 李飞燕忿忿磨牙:“那也是她该打,不然为什么我不打别人只打她?” 眼镜同情地看着秦穆叹了口气,小声说:“怪不得他不愿意来。” 警察手边还有一堆事儿,不耐烦听郑艳唠叨:“行了,你们协商吧,能在底下解决最好。”秦穆身上的伤虽然看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但还够不上轻伤的标准,就算告了也判不了什么重罪,何况监护人不愿提告。 秦穆沉默着,额前的头发垂下来将眼睛遮住了,里面一丝光都没有,像个看透炎凉早知结局的老者,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坐在他身旁的沈流一直没说话,等警方的流程都走完了,才碰了碰秦穆的胳膊,朝着走廊尽头抬了抬下巴:“你刚不是要上厕所吗?” 秦穆与他对视了一眼,睫毛轻轻颤了颤,默不作声地起身了。沈流站起来给胖子递了个眼色,含着笑对秦爱华说:“叔,人交到你们手上我们就放心了。一会儿还有课,我们就先走了。” 秦爱华言不由衷地道了谢,等他们出去之后在角落里啐了口痰,心里暗骂这些大学生真是吃饱了撑的,屁大点儿的事就瞎报警,害得他平白无故地来这儿丢人。教子无方、孩子是同性恋,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了他今后怎么抬得起头来。他不耐烦地催着郑艳快走,两人相互埋怨着到了门口才发现秦穆又不见了,只在大厅留了个字条说去朋友家住,过几天再回来。 郑艳气坏了,嚷嚷着要警察帮她找儿子。那时的监控点不多,只能看到秦穆独自一人出门绕进了对街的小巷,再没有影像了。郑艳气急败坏地撒起泼来,又哭又闹地硬说警察把她儿子搞丢了,差点儿被拘留。 秦穆上了等在巷尾的出租车。来警局之前沈流就和他有过约定,如果事情得不到好的解决,可以给他提供帮助。 沈流带他回了自己的窝。 沈少爷虽然漂泊在外,却免不了还带着些公子哥儿挑三拣四的坏毛病。他住不惯六人寝室,在K大附近租了个八十平的小套间,平日里一群狐朋狗友们常来聚会,热闹得很。这会儿顺手将秦穆安置了下来。 K大是历史悠久的老牌学府,师资雄厚学子众多,其中不乏业界翘楚。沈流虽说是大一新生,却凭借自己出色的颜值和张扬的个性成为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学生会、篮球队、校园歌手的表现都很圈粉。他一呼百应地召集起了一批热血青年,开始向着矫正学校和梁永开炮。学生们在各大论坛发帖公布真相,寻找受到过学校虐待的受害人,还联系媒体力争扩大影响。 然而梁永能在K城的地界上风生水起,自然是有些手段的。平日里上供的菩萨个个法力无边,金钟似的将他罩着,岂是几个毛头学生能撼动的?加之那时的网络还不发达,媒体又碍于高层施压不敢发声,舆论的子弹没飞多久就哑了火。 学生们义愤填膺苦思对策。法律系系花李飞燕主动出击,穿针引线地联络了一批师哥师姐帮忙,还请来了系主任肖承宗助阵。在这群专业法律人士的帮助下,秦穆正式对梁永和几名“老师”以虐待罪提起了诉讼。让沈流意外的是,秦穆在咨询过肖老师后,将秦爱华和郑艳列为“协同共犯”,而且提出了变更监护权的主张。 肖承宗语重心长地为他分析:“在我们国家的传统文化里,亲子关系一直被孝道捆绑着,你这么做会被扣上忘恩负义、忤逆不孝的帽子,为人所诟病。而且无论官司输赢,你与父母的感情都会难以修补。” 秦穆垂眸道:“从他们将我送进那里的时候起,我们的感情就无法修补了。我不想再给他们机会来舍弃和折磨我。” 纪伯伦说,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沈流不知道眼前波澜不惊的秦穆和在雪夜中声嘶力竭哭喊着的秦穆谁醒着,谁睡着,但他能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仿佛从骨肉中一点点地长出了冰冷的铠甲,将自己从头到脚地覆盖了起来,从外头看起来足够坚硬,无需任何安慰和怜悯。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沈流在与秦穆同住之后不久就察觉了异常。那晚他起夜时发现人不见了,吓了一大跳。走近才看见秦穆裹着棉被睡在了地毯上,整个人虾米似的缩成一团。沈流以为他是睡相差从床上滚下来了,刚要将他摇醒,却看见了露出被子的一截手腕上缠着的淡蓝色丝带。 那是前几天飞燕在这儿过生日时留下的礼物包装带。秦穆用它将自己的手和床脚绑在了一起。这张床除了床脚没有什么能捆绑的地方,那截包装带又不够长,所以他睡在了地上。 躯壳逃脱了地狱,心却依然被锁在深渊。长时间遭受的残酷折磨让秦穆处于极度的不安全感之中。尽管他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正常,还是无法隐藏内心的恐惧。各种看起来荒谬的被害妄想时时纠缠着他,让他担忧一旦睡着就会再度陷入地狱。 沈流轻轻地退了出去,在沙发上辗转反侧了一夜,去找心理学教授寻求帮助。教授听了秦穆的情况,联系了一位青出于蓝的学生为他诊疗。这位专家在PTSD方面很有名,愿意无偿伸出援手。沈流第一回 带秦穆去时有些忐忑,怕他有什么抵触的情绪,但秦穆的表现很出乎他的意料。 秦穆十分配合,态度甚至算得上积极。他知道自己病了,也愿意付出努力让自己好起来。这让沈流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像尽职尽责养小动物的饲主,时不时会在夜里爬起来看看那只小可怜,有天他惊讶地发现秦穆手上没系绳子睡着了,高兴得捂着嘴在原地蹦了三蹦。 春节沈流本来是要回家过的,临走忽然又心软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陪着无家可归的秦穆。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为了这孩子的事这么尽心,可能是怜悯,可能是有趣,可能秦穆的依赖让他获得了某些成就感,又或者像飞燕说的那样“母性爆发,养孩子养顺手了”,总之每次听见秦穆叫他“沈流哥”的时候心情都挺好。 沈流虽然留下来了,但没什么大用处。他是个生活上的标准废柴,十指不沾阳春水,做饭洗衣全不会。秦穆会洗衣服,但也没怎么动手做过饭。眼下饭店关门闭户,两人连吃了两天的速冻水饺,腻烦地大眼瞪小眼。最终人在屋檐下的秦穆过意不去,找了本菜谱照猫画虎地做起饭来,结果烧坏了一只锅,蒸化了一个笼屉,烧焦了若干食材。等他的菜终于看起来像点样,这个年也算过去了。 对于压抑了许久重获自由的秦穆来说,和沈流在一起过的节日轻松惬意宛如新生,但对于秦爱华和郑艳来说却异常沉痛。两个人看着冰冷的年夜饭相对无言,最后郑艳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我是他妈,我生了他养了他,我付出了多少心力?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好!到头来他居然不认我了,还要告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一辈子全完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秦爱华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夹了两筷子菜,听着耳边神经质的哭闹心火也烧了起来,将酒杯一摔怒道:“闭上嘴吧!都是你教养出来的混账东西,还不如不要生!丢人!” 一句话引燃了战火。郑艳将自己在婚姻里受过的苦,咽下去的怨恨,遭遇过的不幸一股脑儿喷发出来,劈头盖脸的对着秦爱华骂起来。秦爱华恼羞成怒地丢下一句“不想过就离”摔门而去,将发疯扔盘子的郑艳关在了身后。离家之后他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在冰天雪地里徘徊了一阵,又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开年之后,秦穆的案子开庭了。在证据不足、证人不足、电击疗法存在争议以及四面八方的重压之下,进展很不顺利。最终悄无声息地潦草败诉。 从法庭出来的时候,秦穆立在门口的台阶上,仰脸看着高悬的天平,轻声问:“是这世上没有公平,还是这公平不该属于我?” 沈流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来,他伸出胳膊用力抱了抱少年,低声说:“它会属于你的,我保证。” 秦穆看着他说:“哥,谢谢你。这辈子我一定报答你。” “行了,说什么报不报答的,你还能以身相许嘛?”沈流强压下郁闷开了个玩笑,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目送秦穆亦步亦趋地跟着郑艳上了出租车,沉默地在寒风中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打车去了机场,连夜飞回J城。 这是沈流生平第一次开口求沈澜出面帮他解决问题,而沈澜也顺势抓住了这个机会,抛出了“出国深造”的条件。让他意外的是,沈流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半月之后,一家全国性报纸以此案为引,发表了整整半个版面的文章,标题十分刺目——《警惕伸向孩子的魔爪》。第二天,顶层的喉舌媒体也发表了严肃查处整顿无资质伪学校的社论,措辞极其严厉,立场十分明确。 大风骤起,带着民众们的议论猛烈地刮过K城的每一寸土地。 没等K城的官员们反应过来,纪律监察的利斧就像闪电般落了下来。学校手续不全,教师资格存疑,资金流向不明……劈开虚假的皮肉,里面满是令人作呕的毒瘤。 从学校里离开的学生一个接一个的站了出来,指证当年遭到殴打、恐吓和虐待的事实。梁永被迅速批捕,拔出萝卜带出泥地牵连出一串官员。水面之上看起来是善恶的对峙,水面之下则是看不见的政治较量。K城的人事变动带来了权利重心的偏转,沈家撬动了赵家在K城的势力,取而代之布下了自己的棋子。 春风重临时,扩建到一半的永宁矫治学校永远地关上了大门。而被推上了风口浪尖的虐待学生案也在法官手中一锤定音。秦穆作为受害人之一,获得了三点五万元的民事赔偿。 这场恐怖的噩梦终于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被梦魇折磨许久的少年如一株被狂风骤雨压弯了腰的植物,用尽全力不屈不挠地向着光生长。那火光是由许许多多善良的人点亮的,如破云而出无可阻挡的红日,照亮了无尽的黑夜。 判决下来的时候沈流拥抱了秦穆,对他说:“你看,公平总会来的。” 秦穆把脸埋在他肩上,流着泪点了点头。 第17章 变更监护人的申请再次被驳回了,秦穆被父母带回了家。 沈流去家里看过他几次。 秦家处处弥漫着一种僵硬的和谐。 秦爱华和郑艳在被告席上看着自己的儿子立在庭前,用极力克制却依旧颤抖的声音诉说遭受的一切后,终于信了七八分,低着头后知后觉地懊悔起来。 好在儿子最终还是回来了,两人一方面想要修补岌岌可危的亲子关系,另一方面也想以此抚平自己心里的愧疚,态度改观不少。郑艳不在家骂骂咧咧了,秦爱华也不再冷着脸了,两人自结婚以来头一回为给孩子营造“和谐有爱”的家庭气氛而摒弃前嫌携起了手。他们用一种生涩而拘谨的态度对待着秦穆,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情绪,不提从前发生过的事,不再处处管着他,避开了所有性取向的话题,却因为刻意而显得更加别扭。 令他们不解的是,秦穆并不买账。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像一位礼貌而冷淡的寄居者,主动避开了与他们的交集。除了吃饭时间,秦穆要么待在房间里,要么去图书馆。他会在进出家门时打招呼,在用餐之后洗碗,自己洗衣服整理房间,不对他们表现出任何亲昵的态度,不说多余的话,也不笑。 秦爱华和郑艳搞不懂秦穆为什么这样,沈流却十分明白,因为他和沈澜的关系也是如此渐行渐远的。 孩子的感情本就是纤细而脆弱的东西,像需要小心呵护的青花瓷。然而很多父母却毫不在意,他们总是用自以为是的大锤将一切砸得粉碎,然后反过来怪孩子太敏感、太在意、太小气、太经不起打击。秦穆已经完全失去了对父母的信任,这份亲子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了。 沈流每周定期接秦穆去看心理医生。他知道秦穆对K大有向往,时常带着他去K大转一转,泡泡图书馆,蹭几节有趣的选修课,尽力燃起他对于生活的热情。 秦穆也在努力,按时吃药,强迫自己按照医生的要求规律生活,每天早起锻炼晚间夜跑,让身体疲累到没有心思去胡思乱想,从而对抗睡眠障碍。他在忍耐,等待着成年。 就这样,秦家三口像丛林里那些有着“树冠羞避”反应的植物,在内心给自己与他人划定了不可逾越的边界,从而达成了一种诡异的融洽。 这种表面的风平浪静一直持续到了秦穆的十八岁生日。 秦爱华特意去给他买了双很贵的运动鞋,第一回 知道了儿子的脚码。郑艳订了个十二寸的奶油蛋糕,做了一桌秦穆喜欢吃的菜。两人怕气氛太冷,提出让他带朋友来一起热闹热闹。 晚餐时分,唯一的客人沈流上了门。他是特意过来的,因为他清楚秦穆要干什么。 这顿饭像是暴风雨欲来的前夜,充满了可怕的安静。等所有人放下筷子之后,秦穆将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缓缓开口:“爸,妈,从今天开始我就成年了,今后我决定独立生活。住处我找到了,行李也整理好了,今晚就会搬走。这些是法院判给我的赔偿金。我暂时没有收入,独立生活可能需要一些费用,所以我从里面拿了五千,剩下的三万给你们。都说养育之恩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但这是目前我能做到的一切,等工作后我会定期打钱给你们,金额暂时没有办法预测,但绝不会食言。” “你说什么?你要去哪儿?”郑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要搬出去住?” “是。”秦穆利落地答道。 秦爱华的脸色十分难看,盯着儿子问:“你还想干什么?造反吗?你在那个学校受了苦,难道全都怪我们?你要是好好学习,不弄出什么同性恋的恶心事情,你妈也不会病急乱投医送你去那种地方。她本意是还不是为了你好?”他越说越生气,“谁家的孩子不是捱打捱骂长大的,而且打你骂你的又不是我和你妈,你非要把我们俩告上法庭才解恨?告就告了,你回来以后我们处处赔着小心,看着你的脸色过日子,就差烧高香把你供起来了,你还不满意?你看看哪家的孩子像你一样把父母当成仇人连话都懒得说的?哪家的孩子动不动就用离家来威胁父母的?别人怂恿两句就要离家出走,你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跟着他们能混出什么好样子?”秦爱华这下是把沈流也骂进去了。 沈流不爽地抬了抬眉毛,硬生生将到了喉咙口的嘲讽咽了回去。他这人嘴下从来不饶人,但进门之前秦穆说过不论发生什么都自己解决,所以他只好默默憋着,接了这顶“教唆怂恿”的帽子。 秦穆对一切似乎早有预料,平静地问:“那么,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放你的狗屁!我们养了你,反倒成了要图谋你什么了?”秦爱华愤怒拍桌,碗盘统统一抖,发出碰撞的声响。 秦穆抬眼看着他:“既然话说到这儿了,不如都摊开了吧。从懂事起我就努力按照你们的要求活着。我怕你们吵架、冷战、摔盆打碗,每天都活在战战兢兢里。我拼命学习,因为成绩好妈就会高兴,家里的气氛就能缓和一点。我事事顺从,不允许交朋友我就不交,不允许看课外书我就不看,不允许听音乐我就不听。这就是我讨好你们的方式。我本应该成为一件被‘母爱’修剪好的完美作品,可惜这件作品出了问题。”他搁在腿上的手指蜷着,用力到细微颤抖,竭力压抑所有情绪,维持着语气的镇定:“我的性取向在你们眼里成了洗不掉的污点,于是我作为残次品被丢掉了。我在那个地狱里反复想,我是谁?我到底该成为什么样子?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的母亲热爱着的、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幻象。那不是我,而是她千方百计想要补偿自己失败人生的投射。可是我没法憎恨她,因为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知道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 他目光一转,停在了秦爱华身上,气息变得急促起来,眼尾透出一点压抑的红。“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篇作文叫《我的爸爸》,我握着笔想了很久都没动一个字,因为在我心里,爸爸似乎只有翘着腿坐在电视前面喝酒吃花生的样子。但那篇作文我还是得了高分,因为我写了自己幻想中爸爸——一个会和我郊游,会陪我打球,会关心和保护我的爸爸。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你宁可费劲地吵一架也不愿意承担一点儿家务,为什么你要把所有生活的重担都甩在她的肩膀上,为什么你平时对我不闻不问?我更不懂既然你不喜欢孩子,为什么要生下我?既然没有感情,为什么不肯离婚?后来我懂了,因为你要‘面子’。妻子儿子,你生怕少了哪一样让别人看不起。在你赞扬别人家的孩子好之前,难道不该扪心自问,你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称职了吗?” “你简直……忘恩负义的小畜生!”秦爱华勃然大怒,起身抡起巴掌。 秦穆没动,手紧紧捏成了拳,在那瞬间他忽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想,打吧,打了也好。 而那巴掌还没落下来就被沈流攥住了。沈流冷着脸道:“有话说话,动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秦爱华用力一甩,奈何力量却比不过年轻人,没甩开,赤红着脸咬牙,“松开!” 沈流强硬地往前一推,撒开手。秦爱华被推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恼羞成怒地吼:“滚!要滚就滚!我就当没养过你这个儿子!” 秦穆站起身来。郑艳猛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哭道:“不行!我不同意!你不能搬走,你才这么小,一个人根本没办法生活!你住在家里好不好?从今以后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妈妈不来管你行不行?啊?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真的都是为了你好啊……” 秦穆被她摇晃着,微垂下眼睑,眼里好像是两团空空荡荡的虚无。“你说一切都是为我好,可我为什么没有变好?每次都打着这样的旗号来折磨我,不觉得残忍吗?我永远都变不成你想要的样子了,如果你不满意,我把这条命还你吧。”他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拔了出来。 沈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声道:“秦穆,别干傻事,撒手!” 锋利的刀尖闪着银光。 秦穆盯着郑艳问:“要吗?” 郑艳被吓坏了,颤抖着摇头哭道:“放下……你放下……” 秦穆松开了手,水果刀落在了地上。郑艳失力跪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疯子!都是疯子!”秦爱华黑着脸摔门而出。 秦穆沉默地返身回房间,将收拾好的箱子拎出来,在郑艳的哭声中出了门。 沈流帮他把箱子搬上出租车,见秦穆一直望着窗户,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担心,我回去嘱咐两句。” 他回屋在不断抽泣的郑艳面前蹲下身道:“阿姨,他在那里头关久了,心理上出了一些状况。医生也建议他去新的环境生活,所以离开家不是坏事。我会照顾他,你不用太担心。有些事是需要时间来冲淡的,你们的母子之情不是没有机会弥补,但是现在得等一等,等他先把自己的创伤治好。”他写了一个固定电话给她,“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郑艳颓然地点了点头,抹着眼泪将号码收下了。沈流这才放心出来。 油门作响,那扇熟悉的窗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秦穆仿佛看见了一个沉默的少年立在窗口哀伤地与他对望。 那是年少的自己在与他作别。 成年这天,秦穆与他的原生家庭彻底决裂,走上了一条独立的路。从此以后他拥有了自主决定的权利,也将一力承担所有的后果。 好在他并不孤单,他的身边还有沈流。 秦穆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些书和几套换洗衣服。沈流替他置办了生活所需,秦穆说要还他,沈流不屑道:“你那点儿钱,够不够学费和生活费?” 秦穆只好偃旗息鼓,默默将每一笔开销都记了账。他计划着等学期开始就重回学校。沈流怕他回原来的学校会遭到歧视,劝他转学。 “附中师资强配套好,升学率也高,在整个K城的高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而且我已经习惯了附中的教学方式。”秦穆坐在地毯上翻着数学书说,“纸包不住火,就算是换了学校,我是同性恋的事也会慢慢传过去的。躲到哪儿都会受人指点,不理就是了,没什么关系。” 沈流靠在沙发上临时抱佛脚地看微积分,揶揄道:“挺豁达啊,小木头。你落了这么久的课跟得上么,要不要哥哥给你补习补习?” 秦穆睨他一眼:“你先去洗个澡行吗?一股汗味儿。” “啧,胆儿肥了,敢嫌弃你哥了!看我无影香港脚!”沈流抬着腿将脚凑过去。 秦穆一掌拍开,顺着他开起玩笑来:“降龙十巴掌,还差九下。” 沈流玩心大起,从后面勾住他的脖子:“大擒拿手。” 秦穆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声音有些抖:“……放开。” 沈流没动。秦穆用力挣扎着将他甩在沙发上,等缓过劲儿来,闷闷地低头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沈流若无其事地说,“上回你不是还给了我一巴掌么,这回能忍住也算进步了。” 秦穆过意不去,缓和气氛地笑了下:“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炒三丁吧。” 沈流等他进了厨房,才抽手摸了摸刚才被磕疼的后脑勺,叹口气:动不动就炸毛的小动物还真是不好养吶。 第18章 这头沈流还陷在回忆里,那头秦穆已经开始暗度陈仓。他联系了助理薇薇安,让她把手里现有的资料副本整理好传过来,又给周弋打了个电话,请他帮忙联系几个委托人进一步补充印证材料。 周弋听说他行动不方便,吓了一跳:“你出什么事了?” 秦穆实话实说:“被人关起来了。” 周弋紧张道:“谁?宝立健的?” “要是他们我就没法给你打电话了。” “哦对。”周弋松了口气,“那是谁?” “沈流。”秦穆对自己的合伙人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况且周弋对他们之间的事情知根知底。 “我操。”周弋楞住了,不可置信地说,“你们这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秦穆懒得跟他贫,问:“我发过去的联系方式你收到了没?” “收到了。”周弋显然对新话题更有兴致,“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自投罗网,沈学长金屋藏娇?他现在有对象了吗?你们之间……” 秦穆在他吐出象牙之前利落地挂了机,一整个下午都泡在了健身房里。遇见烦心事时他喜欢运动,身体消耗能量的同时,头脑会变得更加清明。然而今天却事与愿违,越来越沉的喘息和湿透衣衫的汗水并没有让他摒除杂念,脑子里按下葫芦浮起瓢地被那些旧事占据着。 事态脱出掌控的感觉实在不太好,秦穆精疲力尽地躺在地板上,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那个人悄悄住进了他的心里,从此再也没离开过。 那时的秦穆很天真,总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坚强就能战胜一切困难。然而回到学校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附中先是提出只有家长出面才能办理销假手续,后来又以“许多同学家长反对”为由迟迟不肯批准,一直到沈流将情况反映到了教育局才勉强同意。秦穆想住校,可老师征求意见时同班男生都不愿与他同住,其他班级也不肯协调安排,最后他不得不继续在沈流的小公寓借住走读。 重新归校的秦穆没有收到任何欢迎。班里的同学们对他十分冷淡,要么拿他当透明人,要么拿他当珍奇动物聚在背后指指点点。秦穆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韩章也这样避着自己还是难受了好一阵。 很快,“那个同性恋回来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学校,仿佛给沉闷的校园生活注入了一支兴奋剂。为了让故事更加猎奇和刺激,学生们绞尽脑汁地发挥想象力,编造出一系列耸人听闻的传言。 “我听说那场火是秦穆放的,他被抓进去前两天才放出来。” “住他家附近的朋友说,他殴打父母被赶出家门了,还动了刀。” “嘘,他不是经常去医院吗?我听说他被强奸过,搞不好染上了艾滋病。” “他和一个男人同居了,我亲眼看见的。” “噫,真恶心,他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吗?” …… 人们总是对和自己不同的人充满了恶意。 谣言和冷暴力似漫天风雪,让整个校园变成了冰冻的湖泊。汹涌的恶念在冰层之下蠢蠢欲动,无数尖锐的爪子划出了刺耳的声音,仿佛只要觅得一丝缝隙便会破冰而出,将上面孤单前行的身影吞没。 很快有人开始了试探。 传到秦穆手里的卷子不知被谁写上了“变态恶心”的字样。找不到的校服出现在了垃圾桶里,满是破洞。值日时有人故意踢翻了水桶,经过的同学踩着水骂骂咧咧的给他冷眼。“品学兼优”的学生们在秦穆的隐忍下变得愈来愈放肆。有男生对着他吹下流哨,给他取不堪入耳的侮辱性绰号,什么“娘炮”、“牛郎”、“双向插头”、“男用坐便器”。有人在他的水杯里放蝌蚪,有人将他的书包扔进女厕所。 秦穆反抗过,可双拳难敌四手。向班主任反应情况,也不过是将对方叫来批评一番,引来变本加厉的报复。当一个人被一群人围攻的时候,就像被困在海中央的孤岛,无处可逃。 这天,秦穆被几个高三的体育生堵在了厕所里,带头欺负他的是李晓茉的现任男友。李晓茉梨花带雨地向男友哭诉了自己的悲惨遭遇,包括秦穆之前是怎样耍弄欺骗她,怎样占便宜对她上下其手,怎样伙同韩章殴打她。空穴来风吹得这位男朋友雄性荷尔蒙爆棚,带着一帮人找上门,将秦穆按在厕所里,把尿浇在了他身上,还拍了照贴在学校的公示栏里,下面写着“变态不配进男厕”。 秦穆不得不回小公寓换衣服。他不想让沈流为自己操心,本来打算赶快整理好就回校上晚自习,结果一开门正撞见沈流从卫生间出来,显然是刚打过球冲完澡。 带着一身骚臭尿味的秦穆狼狈地立在门口,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羞耻和无措。 “怎么回事?”沈流脸色沉了下来,“谁弄的?” “没什么,我不小心……”秦穆在他面前很难将谎撒完整,鼻子发酸,眼尾也红了起来,仓促地低下头。 “洗完再说。”沈流将自己擦头发的浴巾盖在了他脑袋上,遮住了秦穆忍不住涌出来的眼泪。 水流哗哗地淋在身上,冲走了污秽,也冲走了泪水。 秦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哭了。可能是因为那块恰到好处的柔软浴巾,可能是因为沈流为他紧张的神色,也可能仅仅是因为那句“谁弄的?” 生活真的好狠。它残忍地在他肩头压下一层又一层的苦和难,不许他躲避,不许他逃跑,也不许他出声。当秦穆用尽全力强迫自己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坚强独立的时候,唯有沈流仍将他看做一个孩子,给予了宽容、迁就和在意,像暴风雨中指引航向的灯塔,明亮如不落晨星,又像是满嘴苦涩时尝到的一颗糖果,甜的让人不禁落泪。 秦穆用洗了个澡的时间重新振作起来。他知道今天这事瞒不过去,索性捡重点将原委说了。 沈流坐没坐相地歪在沙发上,两条长腿翘得老高,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重点跑偏到了西伯利亚:“你居然还有过女朋友,漂亮么?” 秦穆:“……” “这反应看来是不漂亮了。”沈流恨铁不成钢地语重心长,“木头啊,别人谈恋爱找对象,要么就找脸美的,要么就找心美的。你怎么选了个又丑又坏的?大晚上带着墨镜从你们学校垃圾桶里翻出来的?” 秦穆的脸倏然红起来,起身不理他了。 沈流拽住他的胳膊。秦穆闷声道:“干嘛?” “我腿抽筋了……”他嘶地抽了口气,“快给我按按。” “让你天天打篮球。”秦穆无奈地捉着脚给他抻筋,又在他腿上揉按了几回,问,“好了没?” “没,还麻着呢。” 秦穆又给他捏了一会儿,问:“现在呢?” “还麻。”沈流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眯起眼睛,十分享受。 秦穆又捏了几下,抬脸看见他这幅德行知道自己被耍了,用力在他大腿内侧狠狠掐了一把。沈流“嗷”地弹了起来,叫着“你小子欠揍”就向他扑了过去。 秦穆敏捷地绕过小茶几躲开,沈流瘸着一条腿追不上他,用沙发上的靠枕砸他。 沈流咬牙:“你过来。” 秦穆摇头笑:“我又不傻。” “你不傻你从垃圾桶里找女人。” “再说翻脸了啊。” 沈流咧嘴:“哎呀我好怕,我们家小木头原来会翻脸啊,来翻一个给哥看看。” 这下秦穆扑了过去。 两个幼稚鬼扭打成一团,你来我往不可开交。秦穆的力气不如沈流,又很怕痒,被按在地毯上一通胳肢就笑着求饶:“不来了……我认输了……” 沈流骑在他身上冷笑:“还翻不翻脸了?” 秦穆老老实实答:“不翻了。” “叫声好哥哥听听。” “……好哥哥。” “真乖。”沈流俯下身,两手撑在他耳侧,叫道,“小木头啊……” “干什么?” “你发现没有,你现在不排斥我了。”沈流笑眯眯地说。 秦穆楞了楞,脸色微红地推他:“重死了,你起来。” 那天秦穆去晚自修的时候,沈流也套上黑夹克出门了,等秦穆到家他还没回来。 第二天清早秦穆刚进教室,昨天那几个体育生就跟进来了。秦穆以为他们又要动手,攥着拳紧张地站起身来。不料那几个人臊眉耷眼地站了一排,别扭地对视了几眼,弯腰鞠躬齐声说:“对不起,秦穆同学。” 秦穆楞住了,细看这几个人都带了伤,领头那位李晓茉的男朋友更是鼻青脸肿的。只见那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坑坑巴巴地照着念起来:“我们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简直道德……沦丧,毫无良知,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干得都不是人事……我们辜负了老师的教导,辜负了家长的期盼,辜负了祖国的大好河山,辜负了新时代接班人的称号……我们做错了,今后绝不再犯,请你看在同校一场的份上,看在未来要一起建设伟大祖国的份上……原谅我们。”可能是牙齿掉了,他说话的时候有点漏音。 这个时间班里的同学基本都到齐了,隔壁班也有不少人在门边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听到这样一篇滑稽的道歉信想笑又不敢笑,都苦苦地憋着。 秦穆听着听着琢磨过来了,这种风格,这种手段,除了沈流也没别人了。他将那封道歉信接了过来,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好。”等那些人低着头快步出去了,他坐下来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用英语书遮着脸笑了起来。 秦穆回去问沈流:“你打他们了?” 沈流正在挤牙膏,一本正经地无辜道:“打谁了?你可不要往我头上乱按罪名。我这样根正苗红的好青年绝不崇尚暴力,从来都是以理服人的。” 秦穆知道是问不出来了。 镜子里的沈流穿着工字背心,一口牙膏沫,含笑的眼里满是狡黠的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可秦穆觉得,他真像好莱坞电影里的超级英雄。 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第19章 秦穆关上门,对着镜子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巴掌。 他对自己说:你能不能要点儿脸?他救了你、护着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怎么能起这种龌龊心思?你他妈是个同性恋,凭什么去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活?你配得上吗? 经过一个难眠的夜晚,他下定决心将这份感情深埋起来,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他想去K大,从前是为了摆脱家庭的煎熬,现在有了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他想走到更靠近沈流的地方去。 高考和暗恋都是世上最艰苦的试炼,更何况还有难缠的PTSD一直困扰着他。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在试炼的泥沼中摸爬滚打,与自己战斗,无数次被击倒,又无数次爬起来。沈流是他坚持下去的不竭动力,像是高悬天空的启明星,只要看到它就知道黎明将至,就有了再站起来的力量。秦穆将一颗心磨砺得愈加坚强,逐渐显露出深沉内敛、坚韧不拔的底色来。 终于,他的学业在高考中修成了正果。因为早前估过分心中有底,他显得很淡定。反倒是沈流比自己考上的时候还激动,径直跑去K大招生办给他把录取通知书领回来了,一进门就搂着他在额头上吧唧亲了口,猛夸道:“不错,棒极了,真给我争气。”那模样像极了望子成龙得偿所愿的老父亲。 秦穆被他这么搂着,心跳得很快,不动声色地避了避:“你想吃什么,等会儿我去买菜。” “买什么菜。”沈流捏捏他的脸,“哥带你下馆子,今儿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秦穆以为他说的“馆子”是楼下的家常菜小餐馆,谁知道迷迷糊糊被拉去了市中心的广越楼。沈流豪迈地要了个最大的包厢,一屁股坐下来开始点菜。秦穆看了眼菜单汗毛都立起来了,小声道:“太贵了,咱们换个地方吧。” “难得高兴,吃顿好的。”沈流笑道。他这人平时很接地气,吃穿住行里除了对住的地方挑剔一点儿,剩下的都不太讲究。街边小摊下得去嘴,工字背心出得了门,没车可坐迈得开腿,因此周围的人,包括与他朝夕相处的秦穆在内,都不知道他的家世背景。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特地说一嘴。这回倒是把公子哥儿奢侈的作风展现了个淋漓尽致,洋洋洒洒点了一桌子。 秦穆望着在干冰里吞云吐雾的大龙虾哭笑不得:“下个月日子不过了?” “没事,等会结账的时候咱们先跑。”沈流氓提议。 秦穆从善如流:“那我先系个鞋带。” 客人陆陆续续到了,都是秦穆认识的。胖子看见龙虾和烤鸭两眼放光:“我操!这一桌子……流儿你下血本啊?” 飞燕推测:“你是不是中彩票了?” 眼镜摇头:“他中彩票的机率太低了,还是抢银行的可能性大一点。胖子你快看看窗户外头有没有警车。” 众人大笑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千金散尽还复来。”沈流将一只胳膊懒洋洋地搭在秦穆的椅背上,秀着他鬼斧神工的文学水平,“小木头考上K大了,我这个做大哥的理所当然要给他好好庆祝一下。”他在秦穆背上拍了一下,“去,给你的学长学姐们倒酒去。” 秦穆起身挨个给他们倒了酒,飞燕将系着缎带的大纸盒塞在他手里:“拿着,免得有人说我们这些做学长学姐的就知道厚着脸皮来蹭饭。”见秦穆不肯收,笑道,“这是我们几个的心意,祝贺你如愿进入K大法律系。以后你就是我学弟了,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姐罩着你。” 秦穆刚要道谢又听她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子:“也包括谈恋爱哦,我认识好几个不错的男孩子。” 他的耳根顿时烫了起来,窘迫得要命。 “木头,拿了东西就回来!”沈流喊道,“别让那个不正经的媒婆把你带坏了。” 秦穆向大家道了谢,在沈流的怂恿下当场拆了礼物——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胖子说:“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得送个实用的。这台机子性价比不错,虽然打不动网络游戏,上网查查资料什么的足够了。出什么问题交给我就行,自从上回我妈笑话我学计算机的不会修电脑之后,我已经是系里的维修小能手了。” “有人欺负你就找我。”方脸的高大男生说,“我们跆拳道社可不是吃素的。对了,你有没有兴趣入会?” “别去他那儿,君子动口不动手,文学社欢迎你。”漂亮姑娘笑吟吟地说。 “行了你们两口子就别抢了。”飞燕说,“秦小穆同学正式由我接管了,我要带他去辩论队。” “……我同意了吗?”沈流挑眉。 “你同不同意他也是我们法律系的人。”飞燕挑衅地朝他比中指。 秦穆笑着看他们打嘴仗,一颗心如同被太阳晒着的春日草场,温暖又柔软。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像对待亲弟弟一样给予了他爱和善意,搀扶着、引导着、陪伴着他走过了艰难的旅途。让他卸下自卑,放下心防,保持着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并且得到了感情中一直缺失了的、比亲情更珍贵的东西,令他无比感激。 他拿着杯子站起来,因为是初次在这样的场合敬酒,稍微有些紧张:“第一杯酒我敬大家。我这一路走来……不太容易,受了大家不少帮助和照顾,你们对我的好我都会记着,今后如果有机会一定报答。这杯……我先干为敬。”说完一饮而尽。 胖子吹了声口哨:“秦穆都喝完了,咱们还等什么?”众人一道将杯中酒喝了。 “第二杯酒我敬你,沈流哥。”秦穆将杯子添满了,转向身边的人,“谢谢你把我从地狱里拉出来。谢谢你收留了我,让我有家可归。也谢谢你一直鼓励着我,让我变得好起来。”往事历历在目,说到这儿他的眼底泛起了红。 沈流见状弯了弯嘴角,抬手:“接着说,我这些伟大功绩是时候好好表彰一下了。”成功地引来了一堆“臭不要脸”的辱骂,也不着痕迹地缓解了秦穆波动的情绪。沈流将手里的玻璃杯与他轻轻撞了一下,看着他道:“我为你骄傲。” 那目光温柔又明亮,让秦穆刚平复下去的情绪又忍不住要冒出来,他匆忙仰脖将酒喝了下去。冷酒入喉的瞬间就热了起来,将五脏六腑熨得暖融融的,整个人都有些兴奋。这是他头回敞开了喝酒,啤酒度数低,也不见有什么不良反应,所以来者不拒的连喝了好几杯。 “少年,别这么猛。”沈流夹了块咸蛋黄排骨到他碗里,敲敲碗边,“先吃点菜。” “哦。”秦穆放下杯子吃了起来。 胖子挥舞着龙虾钳子翻白眼:“流儿,这就是你不对了。今儿这种不醉不归的日子你还跟老妈子一样管着。” 飞燕喝嗨了,摇摇手指头:“他那不是老妈子,是汉子管媳妇,还是童养媳。” 沈流笑:“喝你的吧,母夜叉。” 秦穆的脸红了起来,装没听见地闷头吃菜。有人又来敬酒,他刚要举杯,杯子就被沈流用指头压住了。 “脸红成这样还喝。”沈流数落着将他的杯子拿了过来,十分出风头地宣布,“他的酒我代了。” 胖子怒了:“我操!上回我差点让球队那帮畜生灌死也不见你给我代酒!” “你是野生的,他是我家养的,能一样吗?”沈流悠悠道。 秦穆一怔,筷子上夹着的排骨险些掉下来。 “沈流我操你大爷,你才是野生的!”胖子提着酒瓶上阵,“你要代酒是不?这瓶我敬秦穆,你喝不喝?” “我也要敬秦穆。” “我也来。” 听说沈流要代酒,一桌人群起而攻之,连眼镜都晃晃悠悠地来凑热闹。 沈流转头朝秦穆笑:“你看看这些人面兽心的玩意儿。”卖完了惨一脚踏在椅子上,豪迈道,“放马过来,虐得你们叫爸爸!” 男生喝酒女生助威,餐桌上狼烟四起杀机尽显,最后成了合纵连横攻打大BOSS沈流的战役。战况十分惨烈,第一梯队的敢死队长胖子现场喷了,铁娘子飞燕搂着衣帽架说知心话,跆拳道社长大着舌头唱夕阳红。第二梯队更是东倒西歪,连第三梯队的后勤通讯兵眼镜也喝趴了。 号称千杯不醉的BOSS沈流脑子还算清醒,两腿叉开反坐在椅子上,软绵绵地把脑袋搁在椅背上指挥:“叫三辆车装回去,弄不动的话再喊几个人,这些渣渣……” 有他在前头挡着,秦穆后来真的滴酒未沾,这会儿帮着两个没醉的女生拦了三辆出租车,分批将醉鬼们送了回去。回来时沈流已经刷卡结了账,靠在收银台边冲他招手:“过来扶哥一把。” 秦穆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沈流头晕腿软,整个人歪了过来,秦穆连忙揽住他的腰。两人身高相差不大,沈流的下巴正好搁在他肩上,形成了一个面对面的拥抱。 “小木头,你沈流哥哥刚才厉不厉害?” “……厉害。”彼此紧贴着,秦穆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仓促地深呼吸了两口。 “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沈流半闭着眼睛靠在他侧颈,缓缓低笑起来,“我们家小木头长大了。” “……”秦穆觉得再抱下去自己就要失态了,调整姿势将他揽在右侧说:“我们回家吧。” 沈流靠着他往路边走,忽然冒出了句:“别听燕子的。” “什么?”他没听懂。 “别去认识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 秦穆啼笑皆非。 没过一分钟他好像又想通了:“好吧,你长大了,认识认识也行,不过你得提前和我报备。还有,不能轻易和人家睡,就算要睡也必须戴套。男人和女人不一样,那地方容易受伤,容易感染……” 中心大街上人来人往,秦穆红着脸咬牙:“你非要在大马路上和我说这个吗?” 沈流不温不火地笑了起来,睫毛垂下来遮住半只眼睛,显得尤其温柔:“小傻蛋,我怕你受伤啊。” 秦穆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步子一顿。他抿了抿唇轻声说:“我不小了。” 沈流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模模糊糊地看了他一会儿憋出了句:“我想吐。” 秦穆:“……” 他是真的醉了,勉勉强强坚持到家,栽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秦穆给他脱了弄脏的衣服,用湿毛巾擦了身,然后坐在床边看着他。 定时的夜灯半小时自动熄灭了,房间里漆黑一片。 秦穆在黑暗里俯下身,轻轻吻了他的脸颊。 第20章 这个吻仓促又笃定,苦涩又甜蜜。他知道这行径有些无耻,可身体却像入了魔般无法控制,同样无法控制的还有那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的心。他甚至油然生出某种危险的期盼——如果此刻沈流醒过来……他就可以一了百了不必再躲了。 然而沈流昏沉地睡着,胸膛微微起伏,呼吸间带着熏然的酒气。 秦穆失望却又庆幸地松了口气,反复回味这个意犹未尽的吻,小心翼翼地在沈流身侧躺了下来。本打算躺会儿就挪去沙发上的,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让早晨被尿憋醒的沈流逮了个正着。没等他面红耳赤地解释,那人就将他按回了枕头上:“没睡好就再睡会儿,我买早点去。” 心怀鬼胎的秦穆埋在被子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拿这只鬼怎么办。 除了情路坎坷磨人之外,让他操心的还有生活费。 出色的高考成绩让K大主动免除了秦穆四年的学费。但他不符合“家庭困难”的贫困生标准,无法申请补助,生活费需要自理。他抓紧开学前的时间找了几份短工,白天在咖啡店做店员,晚上去网吧兼职,一周抽两个晚上给邻居的小女儿辅导英语。虽说整个假期都处在连轴转的状态里,时常累得筋疲力尽,心情却是愉悦又不舍的。这是他在心里划定与沈流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尽管沈流愿意继续让他借宿,秦穆仍坚持搬去学校的宿舍住,他无法放任心里的鬼越长越大。 报到前晚沈流送他一部手机做礼物,是与自己一样的款式,秦穆收下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只滑盖诺基亚都只存着一个人的号码。沈流还给了他三万现金,说是秦爱华和郑燕给的。秦穆一直不肯回家,也不愿意与他们见面,两口子只好托沈流转交。 报到那天沈流帮他安顿好了寝室,带着他办卡入网,逛图书馆和食堂,走遍了K大的所有角落。秦穆跟着他穿过林荫小道,苦苦忍住了想要反悔的话。 他终于离开了沈流。 起初不适应的感觉十分强烈,好在他的同学和室友都很友善,让他逐渐融入其中。军训、上课、做校工兼职、参加社团和志愿者队伍……秦穆在飞燕等人的帮助下,一步步迈进了崭新的校园生活,建立起了自己的社交圈。学业上也没有放松,成绩一直稳定在上游。 沈流有意培养秦穆独立自主,很少主动打扰,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却一直保持着短信联系,每天问候早安和晚安,说一说今天发生的趣事,偶尔在学校食堂约个饭。秦穆本以为分开后感情就会变淡,却事与愿违克制不住地想他。 圣诞节沈流邀他回小公寓庆祝,秦穆绕路拿蛋糕去得晚了,推门发现一屋子都是人。沈流左边坐着个漂亮姑娘,右边空着。飞燕扯着他在空位上坐下,挤眉弄眼地小声和他说:“那是流儿的绯闻女友,经管系花。” 秦穆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从里到外冻成了冰棍,僵硬地笑道:“很漂亮。”接下来便六神出窍般浑浑噩噩地灌酒,咽下去的都是酸涩。落寞让热闹搅和成了四不像,心里七零八落地放起了旧日的走马灯。他知道沈流总有一天会有女朋友的,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吃醋。可感情和理智是两码事,他实在做不到心如止水。 大家喝嗨了相互开玩笑,起着哄管那姑娘叫“嫂子”,逼沈流给她代酒。沈流骂道:“滚蛋,老子最近龙体欠安,喝不了这么多。” “你手还没好呢?”眼镜问。 秦穆怔了怔:“手怎么了?” 胖子抢答:“逞能呗!明摆着拦不住的球非要拦,让人撞飞出去老远,手废了。” 这事沈流一句都没和他提过。秦穆莫名愠怒起来,皱了眉。 “扭伤而已,养几天就好了。”沈流轻描淡写地说完,视线在他的酒杯上转了个圈,“你是不是该把杯子放下了?” 秦穆没说话。 “你怎么这样管着人家?”姑娘笑着插口。 沈流习惯性地将一条胳膊搭在秦穆的椅背上,歪着脑袋说:“我是他哥。” 秦穆心头此起彼伏都是苦涩的泡沫,压都压不下去,生硬地笑着举杯:“做弟弟的敬嫂子一杯。” 周围的人纷纷起哄,姑娘红着脸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啊。” 沈流抬起眼皮,凉凉的盯着秦穆:“放下。” 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秦穆没动。他心如刀绞地想:你为了保护她,连这点面子都不愿意给我吗? 姑娘见气氛僵了,忙打圆场:“不是我不肯喝,实在是我酒量太差……只喝一半行不行?”沈流二话没说将她手中的杯子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将秦穆晾在了那里。 “哟,黑骑士啊。”胖子见势不妙跳出来救场,“来来来,谁和我划两拳,输了的把这杯酒干了。” 眼镜立马很有眼色地接上:“喝什么酒,有种把这碗毛血旺的汤干了。” “来就来,who怕who啊!” 桌上又闹腾起来。 秦穆无措地坐着。 他感觉到沈流生气了。 这种体验实在太陌生,因为沈流从来没和他生过气,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杯子轻轻放下了。 沈流起身走了出去。他本想跟上,可那位姑娘先他一步跟上去了,他只能黯然地坐着。 飞燕拍他的肩道:“别管他,牛脾气上来了,咱们喝咱们的。” 又是七八杯下肚,秦穆终于如愿以偿地醉了。头晕还有些困倦,正想打个招呼先走,却被飞燕不由分说地拉进了游戏圈。 真心话大冒险。空啤酒瓶转啊转,指到了所有人,唯独没有他。秦穆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幽灵,看着人世间的嬉笑热闹,碰不到、摸不着,毫无关联。最后一局沈流的绯闻女友选了大冒险,抽到了“热吻”的签,然而那只瓶口却阴错阳差地从沈流面前滑过,歪歪斜斜地指向了秦穆。 这诡异的搭配让众人哑口无言。 秦穆已经醉得有些木然了,双目无神地望着那只瓶子,像是要研究一下它的旋转原理和自己的入选概率。 姑娘尴尬地问:“有没有黑骑士啊?” 沈流将手里咬了两口的苹果一扔站了起来。胖子吹了个口哨。 “哎,慢着。”飞燕故意找茬,“她抽到的是热吻,要吻就来湿的,来不了就把那瓶啤酒吹了。” 所有人都以为沈流会直接喝酒,包括秦穆。直到沈流半跪下来揽住他的后颈时,他才感觉到哪里不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唇已经强势而有力地贴了上来。 秦穆的脑袋里像是爆发了巨大的雪崩,理智轰然坍塌,碎落一地,分不清是醒是梦。那人捏着他的下颌,半强迫他张开嘴,唇舌纠缠津液交互,发出令人羞耻的声音。 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胖子颤颤巍巍地骂了句:“我操……” 秦穆头皮一炸,猛地推开了他。 “满意了?”沈流屈指抹了抹嘴角,话是问飞燕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地定在秦穆身上。 刚刚目睹过活色生香现场版的主持人飞燕咽了口唾沫:“……满意。” “满意就散伙吧,不早了。”公寓主人翻脸无情地下了逐客令。 面红耳赤的秦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跳得快要脱轨了,只想逃跑。奈何手脚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地走不出直线来,差点儿撞翻茶几。沈流扶住他的胳膊说:“你留下。” 秦穆挣了一下,大约是牵扯到了沈流手上的伤,对方“嘶”地抽了口气,他顿时不敢动了。 气氛太过诡异,群众们再也没有了围观的勇气,一个比一个逃得快。胖子瞬间醒酒,眼镜连八百度的眼镜都不要了,两人互相搀扶着冲出了门。飞燕和其他几人像是要争夺快速穿衣大赛冠军,一边裹羽绒服一边往外跑。那位绯闻女友则是黑着脸一句话都没说地消失了。 三分钟之内屋里就剩下沈流与秦穆两个人,显得十分空荡。 秦穆今天先是自己吞了一坛醋,又灌了一肚子酒,莫名被沈流甩了脸色,又莫名被他强吻,心情起起落落到此刻脾气也压不住了,冷着脸嘲讽道:“你不去送送嫂子吗?” 沈流用力一推将他按在墙上:“放出去没几天就不听话了,是不是皮痒?” 秦穆头晕得烦躁:“再不放开,胳膊断了别怪我。” 沈流用胸膛抵着他,故意用受伤的右手压在他腕上,笑道:“给你个机会,来。” “……有病。”秦穆即便醉得迷糊也记得不能动他的伤处,就这么被压制得动弹不得,闷声道,“别闹了行不行?” 沈流与他贴的这样近,沉黑的眼眸在灯下泛起一点点细碎的星芒,含着笑问:“生气了?” “不想让她亲我说一声就行了,何必这样……”秦穆说不下去,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的目光。 “堂堂法律系学子,难道没学过有借有还才算公平?”沈流非常无辜地扯了扯嘴角,“你趁我酒醉偷亲我的这笔债,总该允许我讨回来。” 秦穆的心弦狠狠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秦穆彻底慌了,浑身都因为羞臊烧了起来,像是被逼进死胡同的小贼,除了束手就擒和负隅顽抗外别无他法。 可对方是沈流,一旦出手便会不再给他留一点退路。“你说的没错,我不想让她亲你。”他埋头在秦穆的侧颈上轻轻吻了一下,“我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久的童养媳,怎么能随便让别人亲去了。” 又麻又痒的感觉让秦穆僵硬地打了个颤。他觉得自己真是醉了,醉得开始做稀奇古怪的春梦。梦得如此不切实际,颠倒黑白。 可是他竟不愿意醒来。 他从爱了许久的那个人口中听到了最想听到的话。是真、是假,一切都无所谓了。 沈流见他这个反应实在好笑,捧着他的脸捏了捏:“你真是块木头?” 秦穆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抬手无声地将他抱住了。他抱得很紧,怕宝贝丢了般将那人牢牢地箍在怀里。 “傻小子,轻点儿,我要被你勒吐了。”沈流无奈道,“你先去躺一会儿吧,我把这烂摊子收一收……” 然而秦穆不肯放手。 “……算了。”沈流直接拥着他上了床。 第21章 宿醉的感觉很糟糕。秦穆从昏沉中醒来时沈流已经上课去了,连闹铃也贴心地给他取消了。屋子简单的收拾过,桌上留了煎蛋三明治——这是沈少爷为数不多会做的食物之一。 昨晚发生的一切似真似梦,秦穆在恍恍惚惚的肯定和否定里反复挣扎了许久,终于鼓起了“问个清楚”的勇气,走向图书馆的每一步都踩出了视死如归的节奏。 他在数学类书目的架子旁找到了沈流。还未开口已经紧张得不象话,明明打了无数次草稿的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沈流,对你来说……我算什么?” “π。” “……什么?”他错愕。 “每个圆形里都潜藏着一个调皮而有趣的无限不循环小数。它是内在规律,却又难以精确计算,需要不断的推演琢磨,就像是偷偷放在心里的某个人……”书从手中滑落,指尖摩挲过侧脸轻轻勾住他的衣领,将他引向自己的怀里。温柔缠绵的吻比烈酒更让人沉醉,让人心甘情愿地溺于其中。 秦穆搬回了小公寓,开启了有名有份的同居生活。两人都是理智派,很能为对方着想,又在长期同居中深入的彼此了解,因此各方面都十分契合,除了……性。 秦穆从懵懂无知到青春期都没有受过象样的性教育,发现自己取向异常后也未曾得到正确引导,矫正学校的经历更是雪上加霜,彻底让他对性行为产生了恐惧。尽管他极力想要配合沈流,身体却本能地抗拒着对方的侵入。那种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咬牙顺从的状态让沈流实在忍不住不笑场:“你这是要英勇就义?” 从头到脚红透了的秦穆将头埋在臂弯里闷声道:“不然我还是用手吧……” “我的小流儿长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用手撸的?”沈流故作凶狠地挺着下身在他股间顶了顶,又不解气似的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两掌,“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爬起来!” 理亏的秦穆默默起身,却见对方躺了下来,将挤满了润滑液的手指探进自己的身体里。他还懵着,一枚未开封的套子已经拍在了脸上。沈流叉着腿艰难道:“趁我没反悔你最好快点儿……” 秦穆打死也没想到他居然愿意在下,震惊地连问了两句:“你确定?” 沈流磨牙:“……你上不上?” 秦穆感动极了,俯身抱住他深吻,一路亲到下腹,试探性地在那位半软的小流儿头上舔了舔。 沈流仰着脖子长喘了一口气,骂道:“小王八蛋学得倒快。” 事实证明,初尝禁果的新兵一旦亢奋起来战斗力也很可怕,差点儿把兵强马壮的沈大将军给折腾废了。沈流一面软着腰急喘一面勾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咬:“迟早……要让你好好还回来。” 于是两人在“初夜”里都实现了人生的新突破——秦穆前头开了荤,沈流后头开了荤,体验也算得上是十分新鲜了。 事后秦穆忐忑地问:“难受?”趴在枕头上的沈流冷哼了一声。秦穆给他揉着腰,忍不住又问:“刚才……不舒服吗?” 沈流扭过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对‘舒服’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秦穆憋着笑道:“你刚才那样叫,我以为你喜欢。” 沈流一个翻身扑过来,他当机立断从床上蹦起来逃跑。沈流腰酸腿软追不上他,咬牙切齿:“滚过来,我让你叫一回!” 闹归闹,沈流却不忍心真动手,他是真的爱他,到了愿意为他更改底线的地步。这份情秦穆心里明白,接下来的几天里充分展示了“童养媳”的业务素养,端茶倒水做饭捏背,低眉顺眼随叫随到。 沈流向来说话算话,等他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能跑完整场球了,就开启了让秦穆“还回来”的征程。 晚自习回家时秦穆收到了他的“礼物”,打开后脸瞬间红了起来,里面是一只按摩棒。 “自己来,做给我看。”沈流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 秦穆羞耻得要命,却又不想扫他的兴,只得乖乖地动手。潦草扩张之后便要往里插,被沈流在半翘的性器上重重弹了一记。 沈流脱了上衣,拉下牛仔裤拉链,嘴里叼着安全套的包装袋,在他面前岔开大腿笑得风情万种:“做好了,给你奖励。” 这画面让秦穆瞬间硬了,好容易缓缓将按摩棒塞进身体,还没等按下开关就射了出来,被沈流嘲笑了好一阵。缓过劲来的秦穆像只豹子似的扑过来,按倒沈流咬住他的耳垂,动作凶猛下嘴却很轻。被压在下面的人毫不反抗地纵容他在身上作乱,被他顶得闭起眼睛闷哼。 沈流像一个精心的花匠,在栽培秦穆的“性致”上充满了耐心。藉助道具、以身色诱、花样百出,循序渐进地抚平秦穆的创伤,诱使他展开身体适应“被侵入”的感觉。经过近两个月的调教之后,沈流开始了更进一步的尝试——他让秦穆将他绑了起来。 “乖,把我当成按摩棒就好了。”被缚住了手脚的沈流平躺在床上,含笑嘱咐道,“不过你得先让我的棒子立起来。” 他用毫无威胁的姿态将一切主导权都交给秦穆。彼此相融的一刻,秦穆眼角濡湿地俯身与他深吻,身体相连,胸膛交迭,难分彼此。 秦穆动情时羞赧又放浪,抗拒又渴求,处处充满了矛盾的美妙,让五花大绑的沈流简直快要发疯,硬生生将手脚勒到了充血,事后秦穆心疼了好半天。 几天之后,沈流忽然神神秘秘地说要带他去“见见世面”。 那是个隐匿于城市中的私人会所,没有标志,不接生客,也不知道沈流通过什么门路拿到了会员资格。秦穆本以为是什么小众艺术展,然而眼前的一切让他十分吃惊。 工具是绳子,作品是人体。柔软又坚韧的绳子化作了蜿蜒曲折的线条,在人体做成的画布上描绘出充满张力的美感,强烈地冲击着秦穆的视觉。 “这是……什么?”他问。 “绳艺。”来自日本的女绳艺师操着一口不太纯正的汉语认真解释,“捆绑和束缚可以让人平静,感受生命,找到自己。” “一起学学。”沈流顶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勾引他,“增加点情趣。” 秦穆红着脸瞪他:“绑你?” “你绑我,我绑你,公平合理。”沈流悠然地将两只手伸到他面前,“来。” 让人意外的是,秦穆表现出了在这个领域里的极高造诣,不但迅速掌握了各种绳结和捆绑方式,还在“合作伙伴”沈流的配合下展开了更多的创意。绳艺会所的老板引荐他们加入了一个小型BDSM俱乐部,从此打开了这个隐秘圈子的大门。而沈流也飞快地点亮了更多让人血脉偾张欲罢不能的技能树。 那时他们爱得很深,眼中都只有彼此,可以为对方做任何事。沈流喜欢秦穆在自己的调教下露出隐忍又渴求的表情,也愿意顺从秦穆的指令被捆绑和束缚。秦穆会为了取悦沈流努力克服心理障碍,也会在沈流身上亢奋得不像自己。 然而江湖路远,他们终于还是在漫天沙尘里分道扬镳。秦穆再也没有将主动权交到另一个人手里。他拿起了鞭子,彻底的成为了一个dom。对着镜子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极了沈流。 那么沈流呢? 他还在玩这样的游戏吗? 他可曾跪在别人的面前被捆绑和鞭笞?又或者他已经有了钟情的sub,说着那些曾和自己说过的情话? …… 秦穆脑子里乱糟糟的。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他睁开了眼睛。沈流的脸和从前重合在一起,好像什么都未曾改变。 他恍然发怔。 “床不舒服吗,要跑这儿来睡?”沈流冲他伸出手。 秦穆回过神来,避开他的手站起来,扯过一条毛巾抹了把汗,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行李什么时候还我?” “想要啊?”沈流戏谑道,“叫声好哥哥听听。” 秦穆不搭理他,披了块毛巾径自上楼。那人却双手插袋,一路晃悠着跟到了房间门口。秦穆将他挡在门外:“还有事?” 沈流一手撑着门框,微笑道:“免费赠送客房的擦药服务。” 下一秒门就合上了。 差点儿被夹了手的沈流“啧”了声,慢悠悠地摸出了钥匙。等秦穆洗完澡,他正坐在沙发上捣鼓药油,一屋子清凉的薄荷味儿。 “过来趴着,我给你好好揉揉。”被拒之门外仍锲而不舍的沈流像是为了学雷锋硬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小学生,热情得不象话。 昨天后腰撞伤的地方今天确实疼了不少。秦穆撸了把没干的头发,道:“你家不是有按摩师么,换他来。” “解雇了。”沈流面不改色。 秦穆皱眉:“什么时候?”明明早晨陶泽还和他说有。 “现在。”沈流歪着头蛮不讲理,“整个屋子里只剩我一个按摩技师了,客人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秦穆在心里叹了口气,绷着嘴角在床上趴下。因为日常健身,他背后的线条很漂亮,肌肉的纹理从后颈到肩背再到腰际,像是起伏的山峦。 沈技师将那碍事的浴巾直接扯掉了,用搓热的手抚上了他的后腰。一面轻轻的揉按,一面骚话不断:“疼不疼?” “太重了吗?” “乖,你放松,我轻一点。” “现在舒服了吗? “疼了就叫出来,别总忍着。” “要不要换个姿势?” 秦穆全程闭着眼由他一个人表演。起初身体有些僵,后来慢慢放松下来。那双手熟悉的触感迷惑了大脑,虚构出久远的从前。 狭小闷热的出租屋。 酸痛的脊背。 药油浓郁的气息。 还有那些缭绕在耳边的情话。 “我家小木头辛苦啦。来,哥给你揉一揉……” 意识在恍惚中不断下沉,飘摇着没入水面。而残存的理智像一记警钟,咚地敲在心口。 秦穆倏然惊醒。 沈流感觉到他的脊背忽地绷紧了,停下动作问:“疼?” “差不多了。”秦穆翻身坐起来。 “那就下楼吃饭吧。”沈流收拾了膏药去卫生间洗手。水流漫过手心,带走了残存的温热。他反复揉搓着修长的手指,仿佛留恋着刚才的触感。抬头看见镜中自己,忍不住在心里暗嘲—— 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这么像变态? 出来时秦穆的衣服已经穿好了。沈流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盒子递过去:“眼镜给你修好了,戴上试试。” 秦穆接过来。眼镜度数精准,细节相似,如果不是镜脚内侧没有那道独特的划痕,他几乎以为这就是原来那副了。而据他所知,这个型号的镜架应该已经停产了,不知神通广大的沈爷打哪儿弄来的。 对方却闭口不提这一茬,只立在门口催他:“走吧,我快饿扁了。” 第22章 餐厅里的佣人都退了出去,秦穆在圆桌旁坐下,沈流亲自给他盛了饭。 菜很家常。酱爆茄子、金汤娃娃菜、梅菜扣肉、飘着菠菜叶的鱼丸羹,加上一小碟剁椒。这样充满烟火气的菜色盛放在爱马仕“赤道丛林”的餐具里,颇有几分不协调。 沈流浑不在意,夹了一筷子肉停在半空,问:“需要客气一下吗?” “不用,我自己来。”秦穆说。 他一点头,将肉放在自己碗里,低头扒了两口饭:“中午没好好吃,饿得胸围都小了一圈。” “有闲功夫让生活秘书来探我的喜好,不如让他安排好你的午餐。”秦穆道。 沈流弯了弯唇,三下五除二地吞掉小半碗饭,速度缓了下来,拨了些剁椒到碗里。 秦穆有些诧异。他记得从前沈流是不沾辣的,口味清淡得像老和尚,沾点儿老干妈都辣得像要喷火。秦穆口重,每每为了迁就他将菜做得少油少盐,只在吃饭时单另弄一小碟豆酱、辣酱之类的自用。现在见沈流吃得这么自然,确实稀奇。 “经常在外头吃饭,口味也变了。”沈流见他盯着自己,手腕一抖将那只小碟子滑秦穆面前,“来点儿?” 秦穆却之不恭,问:“也是你种的?” “参观过我的菜地了?”沈流边吃边说,“这个不是。想吃特辣的那种我可以上楼给你拔两根。” “不用了。”秦穆调侃,“为什么会种菜?J城的菜不好吃,还是富人圈独特的潮流时尚?” 沈流看他一眼,含笑道:“为了有获得感。人这一辈子能自主选择的东西太少了,在仅剩的那么寥寥几样里,最重要的无非爱好和爱人。种菜不但能让人放松心情,而且看着它们开花结果,吃进肚子里,挺有成就感的。” 秦穆没料到这人居然答得这么正经,一时倒不知该接什么好。 “对我还有什么好奇的?有问必答。” 他刚说的那两样东西,“爱好”已经答过了,剩下的只有“爱人”一项。两人毕竟曾有过那么一段,秦穆绝不会去踩这种敏感又尴尬的雷,当即中止了话题:“没了。” “那么礼尚往来,轮到我好奇了。”沈流的唇弯起了好看的弧度,“听说赫赫有名的法老先生有很多仰慕者,却总打着禁欲旗号将人拒之门外,是什么缘故?” 一记不偏不倚的直球,没给半点转圜躲闪的余地。 秦穆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抬起眼皮道:“怎么,你的眼线没查到原因?”他向来不喜欢别人的窥探,更何况这是隐私。 “这么久了,没遇上合拍的?” 沈流恍若未觉地在雷区再接再厉地蹦跶。 “我对与人相处不太在行,正想讨教点儿经验。”秦穆淡淡道,“沈总是怎么对待那些仰慕者的,精挑细选还是来者不拒?” 终于生气了。 沈流有了三分笑意。 秦穆将他摆在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的位置上,可以谈天气,谈国事,谈家常,然后到此为止,可他偏偏一步步越了界。 用过的房间、多话的管家、暧昧的挑逗、熟悉的菜色、剖开的隐私……沈流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终于激怒了远道而来的旧情人。 没错,他是故意的。 在稚嫩的青年时期,爱恨都直接而浓烈,不需要兜圈子,不需要相互防备和猜疑。然而时间残忍地将他们变成了更成熟、更世故的样子,像是浑身长满了刺的怪物,将所有的真实意图藏在心里,在靠近时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在试探中猜测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然后调整自己的应对方式。如同两个谨小慎微的剑士,不断揣摩着对方的心思,以致于陷入了一动不动的僵局。 秦穆愿意做熟悉的陌生人,可沈流不愿意。他偏要打破僵局,撕下秦穆脸上拒人千里的假亲近,让他露出真性情来。哪怕生气也是好的。 而即便是在生气,秦穆也不会像发疯的野牛般横冲直撞,倒像是盯紧了目标的豹子,准确利落地切入了话题中的敏感点,让他落入了话术的陷阱里。 这是一个怎么答都不合适的问题。 沈流对付这种问题很有一套,当场面不改色地耍赖:“可惜我没什么仰慕者,所以也没法分享经验。” 秦穆睨着他。 “我有时候也很费解。”沈流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钱、世家背景、个人魅力,再加上我这个爆了表的颜值,怎么就没人来投怀送抱?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眼神都不太好?” 秦穆沉默片刻答:“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的脸太大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以致于看不到你身上的其他东西?” 沈流点头表示同意:“主要我这张脸长得实在太迷人,占据了他们的全部视线。其实我这样的宝藏男人是需要深入挖掘的,最好是每一个部分都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不然错过了多可惜。” 秦穆的视线在他下半身打了个来回,冷嘲:“需要放大镜才能看见?” 沈流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回味话里的歧义,挑起唇角:“有兴趣的话,不如我们饭后运动一下?” 秦穆知道与这流氓纠缠下去讨不着什么便宜,夹了一筷子肉闷头吃饭。切成薄片的五花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满嘴都是梅干菜的浓香和肉的油汁,配上软糯的白米饭滋味绝佳,让人可以忽视旁边笑得欠揍的讨厌鬼。 沈流吃饱了,支着脑袋看他:“这菜没你做得好吃。” 秦穆不理他,自顾自地吃完了饭,搁下筷子便要离席。 沈流捉住他的胳膊调侃:“急什么,饭后运动还没做呢。”见秦穆板着脸,这才不紧不慢地补了句,“成天待在家里怪闷的,我带你出去转转。” “我记得早晨好像有人威胁过我,说外头不安全,不许出门。” “有我在安全系数会高很多,别怕。”这人毫不羞耻地出尔反尔。 夜晚的J城很美,像只熠熠生辉的珠宝盒子。引诱着潜藏在黑暗里的巨兽们,它们按捺着贪婪野心蠢蠢欲动,彼此戒备着、筹谋着,企图将它据为己有。 沈流和秦穆带着四名保镖上了黑色商务车,“老熟人”瘦长脸也在其中。坐定后瘦长脸转过身来扫了秦穆一眼。 “有话就说。”沈流道。 “那边传来了消息,已经查到了。” “一天时间也差不多了,他们也没废到这个地步。”沈流的手指在车门的扶手上轻轻点着,思索了片刻说,“让陶泽做个局,我和他碰一面。” 瘦长脸脸色凝重地劝道:“老爷子说过,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节外生枝。” “这局棋下成这样已经废了,要破局只能推翻重来。既然他们的规则走不通,就按照我的来。”沈流的侧脸在车窗外的灯光之中忽明忽暗,每个字都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有不容置喙的硬冷和戾气。 “是。”瘦长脸不再多话。 秦穆的视线在沈流身上顿了顿,转向了窗外。即便他有意疏远,那种亲密而熟悉的感觉却始终如影随形,像越缠越紧的丝线将他们绑在一处。而在某个瞬间,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却如刀般落下,将两人之间的纠缠尽数斩断,劈出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堑来,残忍地提醒着他物是人非。 商务车径直开进了一座酒店式公寓的地下车库。 二十七楼。2703号房。 房间里很暗。秦穆对黑暗有一些本能的抗拒,立在门口没动。沈流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声笑道:“放心,有女鬼也肯定先来找我。” 秦穆迈腿进去,伸手便要去寻灯的开关。沈流捉住他的手腕胡说八道:“别急着摸,还有别人在呢。”秦穆额角一蹦抽回了手,知道这是不让开灯的意思,便不动了。 瘦长脸拉开半扇窗帘,月色和灯光一道透了进来,秦穆勉强能看清了些。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俱,窗边支着三架单筒高倍望远镜,线连着一旁的手提电脑。 四人并不需要指挥,熟练地各自行动起来。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拖过来两个懒人沙发,一个从背包里取出热水壶和杯子,一个迅速沏了两杯茉莉花茶放在小茶几上,瘦长脸则调整好了望远镜视角。最后一齐退了出去,听动静是进了隔壁的2704。 “望远镜、显示器,拍月亮还是拍星星?”秦穆问。 “比这个更刺激一点,来。”沈流示意秦穆站到望远镜后面来。 望远镜大约是有夜视功能,显像十分清晰。秦穆从中看到了一扇纱帘半掩的窗,窗内有张白色的大床,床上有人。莹黄的灯光下两个身影交迭着,一男一女,男人下身一耸又一耸地忙活着。 秦穆倏然退开半步,盯着沈流道:“偷窥违法。” 沈流漫不经心地笑道:“有窃书贼,也有窃国贼。揪着窃书贼不放,反而不见窃国贼,也是纵恶。” “什么意思?”秦穆皱眉。 沈流挑下巴示意:“继续看。” 秦穆再度转向望远镜。 纱帘之内的交欢还在继续,男人换了姿势抓住女人的头发,将性器插进她嘴里。长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样貌,鼻子很挺,应该是个轮廓分明的年轻女孩。那女孩显得十分无力,没有正常性行为应有的回应,毫不反抗地任由男人摆弄,像是…… 一个念头在秦穆脑中闪过,他震惊地转头向沈流道:“这是……迷奸?” “嘘——”沈流从身后揽着他的腰,半强迫性地托着他的下颌,贴在耳边说,“继续看。” 纱帘的缝隙里,晃过了第三个身影。 是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挺着肥硕的肚皮和丑陋的性器。 他们将她按着跪在床上,一前一后地进入她的身体,而后又换了姿势,将她两腿分开夹在中间再度插入。他们蹂躏她,让她作出各种羞耻的姿势,用力掌掴她的私处,甚至将尿浇在她脸上。 秦穆再看不下去,挣开沈流便要摸手机报警。 沈流却顺势抓住胳膊将他按在了墙上,用身体抵住:“别多事。” 秦穆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些人……” “怎么,心里不舒服了?”沈流打断他的话,表情很淡,“之前不是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么?” “……这是两码事。”秦穆皱眉道,“现在报警至少还能抓到那两个畜生。” “谁都抓不住。”月色映在沈流眼里,透出清亮的冷光来。 秦穆眉间褶皱更深。 沈流松开手,懒散地靠在窗边,语调有些漫不经心:“年轻的姑娘抱着一夜成名大富大贵的梦想而来,却发现娱乐圈里多得是比自己漂亮、刻苦又有天分的人。她不够优秀,甚至在同一个团体中也做不到最出色。她恐惧这个圈子优胜略汰的残酷,害怕自己成为默默无闻的一员,于是自以为是的踏上了一条‘捷径’,爬上了赵锦川的床。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当然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以身体来为赵锦川宴客就是其中一种。”他停顿片刻,看向秦穆,“这些客人们手握权力,可以为赵锦川大开方便之门,而他们一旦咬住了情色和钱权的饵就等于将把柄交到他手里,只能继续尽其所能地为他卖命。链条至此形成了完美的闭环,每个部分都被利益裹挟得异常牢固,坚不可摧。你救不了一个不愿意向你伸出手的人,报警除了打草惊蛇让我们被盯上之外没有任何用处。”男人抬了抬手,“如果你依然坚持,那就打吧。” 焦躁和愤怒在秦穆脸上渐渐变成了怅然和痛惜,他肃立片刻,终于垂下手臂,将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两人在黑暗的房间里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沈流开口道:“不想看看那两位客人是谁吗?”他朝着另一架望远镜抬了抬下巴,“他们快出来了。” 秦穆有些茫然地重新回到瞭望远镜前。 穿上了衣服的人仪表堂堂,仿佛与刚才泄欲的禽兽判若两人。 看清那两张脸的时候,一股寒意从他的脚跟蹿上了脊背,将全身都冻住了。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官司打不赢了。”沈流的声音低沉而清冷,像夜里吹得人哆嗦的风。 第23章 律法是正向的规则,是公共社会的底线,限定着自由的边界。它是守护公平正义的剑与盾,也是每个人心头的一杆秤。 当维护律法威严的战士放下了忠诚,当不偏不倚的天平上放着钱色和利益,当身居高位者一念之差踏入欲望的漩涡……白纸黑字成了一纸空文,巍峨法庭成了热闹戏台,公平正义成了浑水中的小舟,飘摇动荡。 秦穆像是被人用铁锤在胸口狠狠砸了一记,喉头涌上来的失望和愤怒有腥甜的血气。整个世界摇摇欲坠,那座坚不可摧的信念之城轰然崩塌了,而他立在废墟之中不知所措。 之前他有信心为肖老师讨回公道,因为他坚信官司一层层打上去,到最后总有能求得公平公正的地方。而现在看起来,坐在高处主掌判决的人早就成了傀儡,由人牵扯摆弄,还谈何公平公正? 秦穆紧紧攥着拳,双眼泛起了红。 同为法律人,肖老师为了帮助可怜的受害者惨遭报复失去生命。而这些披着人皮的禽兽却享用着年轻的肉体,为私欲纵容着赵锦川胡作非为。 他现在知道沈流为什么要特地带他来这儿了。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会相信这些人能堕落到这等地步。怒火焚烧过的心田,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荒芜。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低着头,将脊背抵在在墙上长久地沉默。 沈流递了热茶过去:“喝点儿。” 秦穆摇摇头,从衣袋里摸出烟来叼在嘴里。烟和打火机是上午随口问陶泽要的,黄鹤楼1916,好烟。 他询问地看了眼身边的人。 沈流耸耸肩:“随意。” 秦穆点着深吸了一口。烟草的味道悄无声息地在室内弥漫开来。 “什么时候开始抽的?”沈流问。 “有几年了,偶尔一根。”吸烟之后他的嗓音变得低沉起来,带着点涩涩的沙哑。 沈流见他答的含糊便不再问。 房间里一片漆黑,唯有清淡月色和屋内的一点星火。两人一左一右立在窗边,异常的安静。 秦穆抽完了烟再抬起眼时神色已然冷静下来。他斟酌片刻开口道:“我想要录影资料。” 这地方角度绝佳,设备齐全,显然存在不是一两天了。沈流监视这些人必然也不只是“看看而已”。 男人歪着脑袋靠在窗框上,懒洋洋地说:“怎么,觉得自己有本事把这些人一窝端了?” “尽人事,听天命。”秦穆抬起眼凝视着沈流,似乎有些动情,“这件事我非做不可,以卵击石也好,飞蛾扑火也罢,就算把命折在里头也无所谓。人生苦短,所谓意义不过都是人为赋予的东西,值不值得只在于心里怎么想。我为什么走上这条路,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其他人不懂,你应该是懂的。” 沈流微眯起眼。 眼前的人仿佛和当年执拗的少年重合在了一起,眸子里的光清透而澄澈,让人移不开视线。 “我……应该懂吗?”他品味着话里的余味,拖了一个上扬的尾音,勾唇道,“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还真是让我很刮目了,辩护的那套都用到我跟前来了。不过,单凭这个就想把我手里的牌骗走,是不是太贪心了点?” 秦穆脸上的动情片刻便散了,表无表情地喝了口茶:“你费尽心思搭好戏台,不就是等着我求你的这一幕吗?” 一支烟的功夫,他已经将前因后果想了个明白。沈流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脾性的人,自然知道他不会在看到这些画面之后退缩。带他来这儿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让他亲眼所见打赢官司的难度,然后坐等他主动上门讨这个人情。 沈流短促地笑了声,眼里却没几分笑意。 秦穆靠在窗边说:“你想要什么可以直说。” “这么爽快。”沈流扫他一眼,戏谑道,“要是我让你出门裸奔呢?” 秦穆睨着他。 “开个玩笑,别当真。” “你到底给不给?”秦穆耐心告罄。 “不急,我们先捋一捋。”沈流续了杯茶,慢悠悠地掰着手指头道,“你想为那些受害者讨回公道,就得打赢官司。要打赢官司就得扳倒赵锦川,要扳倒赵锦川就要搞定他爹。他爹赵东升是赵家最重要的摇钱树,根深蒂固,想砍倒可不容易。赵东升上头有两个哥哥,大哥赵启明最近和我爸为了那个位置抢的火热,二哥赵卫国手底下有不少兵。除此之外,还有个在海外保驾护航的姐姐。再往上就是那位成了精的赵老将军,快一百岁了还矍铄的很,前几天还坐着轮椅参会举手呢。赵家除了直系,还有旁支洋洋洒洒的七八十口,难缠的很。与这么一大串人作对通常只有两种结果,要么连根拔起,要么死无全尸。你觉得你会是哪一种?” 秦穆沉默。 “所以,与其把证据交给你,让你上去送人头,还不如压在我手里憋个大招更有价值。” 秦穆闻言瞳孔一缩,倏地盯住了他。 “你不是要报仇么,凸着眼珠子瞪我干什么?”男人的腔调漫不经心,仿佛刚刚为某件琐事做了个无足轻重的决定。 “这是我的事,不该牵扯到你。”秦穆的语气生硬起来。 沈流的目光悠悠地在他脸上绕了个圈:“‘不该’的挺多,‘应该’的倒是一个都没做。” 秦穆怔了怔。 “不懂?我教你。”他不紧不慢地踱步靠近,“目前我是你扳倒赵锦川唯一的机会。你应该放低身段来讨我的好,千方百计地怂恿我去和赵家血拼,应该循序渐进地打旧情牌,让我心甘情愿去为了你对付赵家。再不济,也应该玩玩暧昧,耍耍心机,好好地算计怎么让我拿出更多的资源和人脉来为你所用。”沈流立在他面前问,“学会了吗?” 秦穆蹙眉,刚要开口冷不防那人又近了半步,压迫感骤增。他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想要后退,然而身后便是墙壁,并无退路。 “怎么,做不到?”男人音色更沉,“我肯冲冠一怒,你却不屑做红颜祸水,死死攥着那点清高,宁可去送人头也不愿意向我求助。就这么想和我划清界限?” 这样迫近的距离让秦穆非常不适,他抬手想推开那人,下一秒却被重重按在身侧。胸膛相抵,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对方坚实悍然的肌肉。 “你……” “想得美。”沈流侧脸贴近他的耳际,将这三个字咬得有些用力,像是要在他脖颈上狠狠啃了一口似的。“你做不到的事我来做,你想要的东西我替你实现,条件很简单——陪我一晚。至于怎么陪规则由我来定,如果你不接受,今晚就乖乖地滚回K城,从此以后再也不许参与和赵家有关的事。” 秦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前的状况完全脱出了他的预料,让他方寸大乱,挣开钳制往前用力一推,咬牙道:“你发得什么疯?” 沈流的腿撞到小茶几,杯子在地板上磕碎了。几乎是下一刻房门便开了,瘦长脸和其他几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秦穆吓了一跳。 沈流不耐烦地皱眉,冷声道:“出去。” 保镖们见他没事,迅速退了出去。 他转向秦穆,不紧不慢地说:“先疯的是你,你要疯我就陪你疯,不感动吗?”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秦穆板着脸,却压不住那些焦躁和不安。 沈流盯着他看了会儿,笑了:“你现在在我手上,有没有关我说了算。没听说过吗?我也是J城排的上号的地头蛇之一,脾气不比赵锦川好到哪儿去。他喜欢玩财色交易,我也喜欢。你要是把我惹毛了,可是连K城都回不去了。”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你也不能强迫我走。” “你需要我的帮助,只不过不想付出这样的代价。”沈流的目光从秦穆脸上划过,淡淡道,“刚才还信誓旦旦说非做不可,折了命也无所谓,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却开始打退堂鼓了?扳倒赵家是个投资高风险大的活儿,稍有不慎就输得连底裤都没了,平心而论我这个价开得不算过分。你亲眼见识过了赵家的人脉和手段,就应该清楚,除了我你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抬手为秦穆整了整刚才弄乱的衣领和前襟,声音异常温柔,“仔细想想,再难熬也不过一晚上,这是个很划算的交易,我给你时间考虑,到家之后给我答复。”说完他转身出门。 秦穆僵在原地,许久都没动。 回去的路短暂又漫长,车窗外的霓虹和后退的夜景都化成了秦穆眼底一闪而过的残影。大脑像生了锈的放映机,失去了向前运转的能力,只不断回放着过往的画面,毫无道理地让他记起那些破碎的、零落的、模糊的曾经。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该做怎样的选择? 当天平上放着自己的命时,秦穆可以毫不犹豫地加注砝码放手一搏。而当沈流站了上来,他忽而就失了勇气。他没料到沈流会主动插手此事,更没料到他会开出这样的条件。时至今日,身边的这个人他已然看不透了。 车内一路沉默。回到别墅,秦穆在楼梯口停了步,声音干哑地开口道:“为什么要这样?你对我……”他踟蹰片刻,似是仍没想好该用什么合适的字眼。 楼梯上的沈流回过身,懒洋洋地挑起嘴角:“一夜情而已,别想太多。” 秦穆沉默了,嘴唇绷成了一条刻板的直线。他闭了闭眼,捏紧垂在身侧的手,仿佛用尽力气才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 “成交。” 第24章 沈流脸上浮起笑来,微微侧身,极绅士地抬手做个了“请”的手势。 秦穆提步上楼。沈流扭头瞥了陶泽一眼。生活管家福至心灵地打了个激灵,三分钟内清空了主楼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闲杂人等。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卧室。秦穆问:“要我做什么?” “这么着急?”沈流揶揄道,他脱了外套,摸出手机按了几下。 巨大的墙面背景画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露出了掩藏在其中的黑色暗门。 “住在这儿没发现?”沈流问。 秦穆摇摇头。 男人笑了起来,颇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指纹锁应声而开,他立在门边侧头看过来。 他在等。 既不催促,也不说服,颇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意思。 秦穆知道自己该用一种自然的、松弛的、不在意的态度走过去。这是他应承下来的交易,到了这会儿没有反悔的道理。然而自从“成交”两个字出口之后,他脑中那些海浪般的嘈杂再也没有消停过,它们啸叫着,七嘴八舌地质问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 他是在要挟你你知道吗? 你不是决定要和他划清界限了吗? 你们那段情早就过去了,现在怎么能发生这种关系? 你真的要让他牵扯进来吗? 你们这样算什么呢? …… 此刻的他就像是一片躁动不安的海,到处是涌动的乱流与仓皇的鱼群,却不得不把这些深藏起来,撑起一个风平浪静的假象。 沈流将棋下在了让他进退两难的地方,而他也不得不在权衡之下作出了看起来最优的选择。 因为走投无路。 因为报仇心切。 因为被迫无奈。 可他心里清楚,这些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理由都单薄得经不起质疑,更不足以让他更改底线同意这场荒唐交易。 真正原因不过是……面前的人。 这个他放在心里惦记了许多年却连名字都不敢轻易提起的人,分别多年之后,仍然能牵着他的心神,击碎他的伪装,拥有他全部的信任。 秦穆费尽心力地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场交易,当那扇门近在眼前他却忽然胆怯起来,像初入战场的新兵,本能地想要临阵脱逃。这冲动太过强烈,甚至让他生出了撕掉体面反口毁约的想法。 可他不能退。 至少不能在此刻。 一夜情的交易,沈流说得出口,他就得玩得起。 秦穆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迈步向那扇门走去,步伐看起来镇定又沉稳。经过沈流身边时,男人忽然开口道:“我给过你反悔的机会了。” 秦穆抬眼与他对视,平静道:“我为什么要反悔?” 沈流眼里笑意渐浓,松开手,门在两人身后倏然合上了。 一室柔缓的灯光在眼前铺展开来,点亮了另一个世界。 进来之前秦穆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亲眼所见仍有些震撼。 这是一间调教室,主区域比他在东岸俱乐部的专用调教室大很多,再加上独立的卫浴、衣帽间和那个延伸出去骚气无比的玻璃悬空泳池,整体面积估计比楚煜和许晔的私家游戏屋还要大。 沈流调高了空调温度,倒了杯水递给他,很客气地提议:“参观一下?” 秦穆的目光从陈放各色情趣用品的柜子上扫过,掠过整齐悬挂在墙上制式统一的鞭子,在那张钢架结构的四角立柱大床上停顿片刻,回到沈流脸上,问:“你需要我作为哪一方?” “你觉得呢?”那人反问。 “比起sub,我做dom可能更容易让你尽兴,但我需要一点时间熟悉场地和道具。”秦穆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提议仅供参考,决定权在你。” 沈流短促地笑了声:“我猜法老先生应该很久没做过sub了,不如趁今天好好重温一下。”他遥控降下了落地窗的帘幕,放了首轻音乐,不紧不慢道,“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指令?” 秦穆默然片刻道:“没有。” 这答案倒让沈流有点惊讶。他本以为秦穆会提一堆的“不准”,将整个游戏限制在十分狭窄的范围内。为此他甚至都做好了抠字眼儿钻空子的准备,谁知道对方居然大方成这样,倒显得他小人之心了。 “这么信任我?”沈流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安全词照旧,还是换别的?” “照旧。” “好。”他朝浴室偏了偏脑袋,“去把自己洗干净,我给你十五分钟。” 秦穆二话没说转身走了进去。 十五分钟的时间冲个澡绰绰有余,而要“从里到外”洗干净就显得很紧张了。 他绕过那个能容纳三四人的嵌入式按摩浴缸,简单浏览了一下浴室里的陈设。洗手台干湿分离,里间有专用的浣肠器,清洁喷头和一个贴墙的皮质分腿座椅。外间玻璃壁柜里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瓶瓶罐罐是按照功能和颜色分类的。秦穆是老手,知道该做什么。然而他太久没有亲身实践过了,操作起来颇有些费劲。 等他快速地完成清洁程序,套上浴袍出去时,墙上的电子钟已经过了时限。 屋内很暖。沈流脱掉了线衫,衬衫袖口卷了上去,前襟的扣子敞开着,健实的肌肉随着动作在缝隙间若隐若现。他将手里的马鞭在地上点了点:“衣服脱掉,过来。” 秦穆顺从地照做,将浴袍挂在树形衣帽架上,一丝不挂地走到沈流面前跪了下来。 教科书式的标准跪姿,脊背笔直,腰腹紧收,双手背后,两膝分开与肩同宽,没有一点错处。他仰起脸看着面前的人,镜片后的目光安静而专注。明明赤身裸体地跪在他人脚下,却庄重得像是出席会议一般,没有丝毫浸染欲望的味道。 沈流无声地挑起嘴角,鞭梢自下而上摩擦过秦穆的胸口,划过咽喉,抵在下颌微微上挑,居高临下地开口:“告诉我你的身份。” 这是例行问答,有助于双方更快地进入角色。 “我是您的奴隶。”秦穆平静地答道。 “告诉我你的权力。” “向您交付一切是我唯一的权力。” “告诉我你的义务。” “遵从您的命令是我全部的义务。” “很好。”沈流的鞭梢在他脸侧轻轻拍了拍,“我刚才给了你十五分钟,你超时了多久?” “六分钟。”秦穆顿了顿,又补了句,“我错了,请主人惩罚。” 马鞭倏地扬起,啪地一声抽在了他的胸口,鞭拍准确地击打在了乳头上。这一下有些重,秦穆瞬间绷紧了肌肉,咬紧了牙关稳住身体。 皮肉慢慢地泛起了红痕。马鞭末端的粗粝皮革却在痛意未消的敏感处故意辗转,忽轻忽重地给予刺激。秦穆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疼吗?”沈流问。 “只要主人高兴,奴隶都可以承受。”秦穆仿佛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充满了公式化的敷衍,却又让人很难挑出什么错处来。 ——我遵守着你的规则,而这些规则并不能真正影响我。这是你的主场,而我却并非受控者。 这样的情况对于dom而言,无异于一种挑衅。 沈流摩挲着手里的鞭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确实不同了。 年少时的秦穆在性事上很羞涩,大部分时候是由着沈流作乱的。难得角色互换做dom时也很容易动情,三两下的撩拨就受不住了。分别后的岁月却悄无声息抹掉了所有鲜活的情绪,将他变成了现在这副冷淡疏离的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禁欲? 沈流眼里翻涌着晦暗幽深的光。 这世上的乐趣不就在于破禁吗? 堕天使于地狱,挑权威于马下,让主宰者臣服,令禁欲者放纵,越是明知不可为,越能点燃骨血里狂妄的征服欲。 而此刻他的战场就在眼前。 沈流将鞭子丢在一旁,从柜子里取了只眼罩出来。 秦穆不由心头一跳。 “喜欢吗,奴隶?”沈流问。 秦穆垂下眼眸答:“喜欢,主人。” “很好。” 眼镜被摘掉了,黑色的布料隔绝了所有光源,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在失去视觉的环境里,人会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对于曾有过某些糟糕经历的秦穆而言,这种不安全感变得更为强烈。 沈流察觉到秦穆的身体明显紧绷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脸颊:“我在这儿。” “是,主人。”秦穆尽力调整状态,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黑暗并不是沈流给予他的全部。他被套上了颈圈,牵引着带到了墙边。 沈流命令他贴墙站着,而后将他的手一左一右固定在了突出的钢条上。手腕处有冰凉的触感,他推测应该是用了手铐。秦穆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右腿抬起来。” 这个命令让他迟疑了两秒,却依旧照做了。很快,右腿便以向外张开的姿势被绑在了钢条上,这一回用的是柔软的束缚带。 在这种情况下,秦穆只能背靠着墙勉强用单脚立着,隐私之处被迫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下。 这是一个羞耻的姿势,而他却依旧没表现出明显的情绪。 沈流对绑缚的姿态做了更加细微的调整,挑逗性地拨弄着秦穆无动于衷的性器道:“我的奴隶今天好像没什么兴致?” “对不起,主人。”无趣又刻板的回应。 “没关系,有些事要慢慢来才有趣。”沈流轻笑着,缓缓抚摸着刚才被抽打过的胸口,一点点地上移,而后捏着秦穆的下颌吻了上去。 第25章 当温暖的柔软覆上唇时,秦穆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在这个瞬间里,心脏忘记了跳动,呼吸错落了节拍,连听觉也失了灵。 世界变成一片安静的纯黑,无数白色的飞鸟铺天盖地迎面而来,利箭般穿过他的身躯。 它们是记忆的碎片。 是被他亲手掩埋了的,关于沈流的记忆—— 带着酒意的生涩忐忑的吻。 夕阳下图书馆里心生欢喜的吻。 篮球架下短促紧张的吻。 长夜相拥时缠绵悱恻的吻。 诀别时辛酸痛苦的吻。 …… 暌违已久的感觉唤起了过往,无数相似的瞬间相互重迭,呼啸如风吹过四肢百骸,猛烈得让灵魂都禁不住战栗起来。复杂又难以名状的情绪一拥而上吞没了理智。在感情彻底失控之前,身体自作主张地遵循着本能做出了应对。 秦穆偏过了脸。 缺席的理智姗姗来迟,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不由浑身一僵。 身为被控者,在游戏里做出这样的举动简直等同于作死。他看不见沈流的表情,主动开口唤的那声“主人”里泄露出了某种忐忑,甚至带着些示弱的温软。 沈流笑了,细微的气泽里透出某种危险的味道。 此刻秦穆目不能视又被绑了个结实,像极了草原上落单的草食动物,不知哪处高草中藏着虎视眈眈的野兽,危机四伏又难以防备,浑身都紧张了起来,亡羊补牢地认错:“我错了,主人。” “拒绝主人亲吻的奴隶我还是头一回遇见。”沈流慢悠悠地拖着调子道,“看来法老先生拿惯了鞭子,忘了该怎么做奴隶。我不介意重做基础调教,可惜今晚时间有限,不得不稍微加快点儿进度。”他在屋里踱步,一边斟酌着挑选道具一边说:“单纯的惩罚太无趣了,我们换个方式,寓教于乐,好吗?” 秦穆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刚才的举动已经把这位dom惹毛了,这会儿有半分行差踏错都没好果子吃,只能老老实实地按标准回答:“一切由主人决定。” 满载而归的沈流将道具搁在边桌上,开口:“游戏规则很简单,猜我手里的道具,每样三次机会,每次五秒。猜中pass,猜错就会用在你身上,使用方式由我决定。” “主人要我隔空盲猜?” 沈流牵起唇角:“我会给你触碰它的机会。还有问题吗?” “没了,主人。” “那开始吧,第一件。” 秦穆聚精凝神地等待着,很快胸口感到了一点微凉,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从胸膛正中缓缓下滑,经过小腹停在了他的性器上,漫不经心地拨弄。 “温馨提醒,五秒之内不作答算作弃权,你的第一次机会作废了。”沈流悠然道。 秦穆错愕脱口:“您说过让我触碰……”说到一半醒悟自己着了套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我说过会让你用身体触碰它,至于用身体的哪一部分由我决定。”沈流笑得恣意,用那东西反复刮蹭着秦穆的性器顶端,不紧不慢地说,“这儿应该是身体最敏感的地方,还猜不出来?” 这怎么可能猜得出来?秦穆咬牙。脆弱的铃口被摩擦的感觉让他禁不住深喘了两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瞎猜:“马鞭。” “不对,继续。”那凉而坚硬的东西慢慢后移,变本加厉地挤压着囊袋,沈流在旁悠然地倒计时,“五,四……” “……手拍。”秦穆在倒数最后一秒从牙缝里挤出答案。 “错了,真可惜。”沈流惋惜得言不由衷。 话音刚落,乍起“啪”的一声脆响。这一击又快又刁钻,正好打在右腿根内侧的嫩肉上,顿时泛起一层火烧火燎般刺辣的疼。秦穆禁不住闷哼出声,本能地想要合拢却被牢牢绑着,扯得骨节隐隐作痛。 “现在猜出来是什么了吗?”沈流问。 “……宽戒尺。”秦穆忍着疼,从击打的感觉和尺寸粗略判断出了材质。 “看样子还是要亲身感受才会印象深刻。”男人笑笑,将戒尺丢在一旁,换了另一件。 秦穆绷紧了神经,可细微的触感仅仅贴在他胸口上一瞬就消失了。 “皮带?”他根本无法确定。 “再猜。” “……教鞭。”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沈流用那东西忽轻忽重地拨弄着他的乳珠,待一边渐渐挺立起来又换了另一边作弄。 秦穆的身体在挑逗中渐渐起了微妙的反应,难耐地向后缩了缩。 “我允许你动了吗?”男人的告诫伴随着惩罚,胸口的疼痛让秦穆闷哼出声。 “告诉我答案。” 秦穆反复体味那一点细碎的金属质地,猜得实在没底:“锁链。” 沈流啧了声,表示遗憾:“给了这么明显的提示还猜不出来,真是不争气。” 随后秦穆两侧胸口皆是一疼,那东西像长着铁齿钢牙的小嘴紧紧咬住了立起的乳头,微小的电流蛇一样窜了出来,打得胸前又疼又麻。他难耐地深喘了一口气,用手紧紧抓住钢架勉强维持着姿势。 原来是用细链子相连的一对电击式乳夹。所谓提示就是在他胸口反复折腾? 这人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猜对。秦穆苦笑。 “下一个。”沈流玩得愉悦,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被迫参与游戏的秦穆在多次答错之后身上满是斑驳的痕迹。他被绑着折腾了许久,体力有些下降,靠在墙上轻喘。 沈流在他性器根部扣上了没猜中的锁精环,戏谑道:“法老先生做了这么久的dom却分不清这些基础道具,似乎不太称职?”视线扫过秦穆微微发颤的左腿,挑了根按摩棒抵在他唇边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硅胶的触感很容易辨认,然而秦穆刚刚张口要答,那东西便顶进了口腔。下一秒下颌就被捏住了,沈流强迫他将按摩棒含住。因为进得有些深,顶端压住舌根引起了生理性的干呕,秦穆挣动了起来,手铐与钢条碰得丁零作响。 沈流将按摩棒稍退出些,问:“猜到了?” 秦穆嘴里堵着东西,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喉音。 “猜到却说不出来,难受吗?”沈流明知故问,迫使他仰起脸,将修长的颈部线条完全展露出来。拇指缓缓按压他的喉结,强迫他反复吞咽。“奴隶,在这场游戏里我即是规则。你必须接受我给予的一切,而你的一切也全部属于我。记住了?” 咽喉是脆弱而致命的地方,这样的举动意味着完全的掌控和主宰。秦穆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得艰难地点了点头。 按摩棒抽了出去,钳制的手也松开了。秦穆干咳起来,眼角起了湿意。待他缓过来才发现那根被唾液沾湿的按摩棒已然抵达了隐秘之处,缓缓逡巡着抵在了后穴外。 “想要吗?”沈流问。 秦穆一颤,身体骤然绷紧,艰难地哑声道:“奴隶的身体属于主人。只要主人给予的,都是我想要的。” “很好。”沈流挑起唇角,挤了些润滑液在那支中型按摩棒上,微微用力,顶端撑开肛口一点点探了进去。 隐秘之处被侵犯的感觉让秦穆齿根发酸,本能地收紧了括约肌抵抗起来。沈流皱眉道:“放松。”秦穆喘息着想要调整状态,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涩紧张,无论如何都难以松弛下来。他有些仓皇地唤道:“主人……” 这种状态下强硬侵入会让他受伤。沈流将按摩棒退了出来,惩戒性地在他股间掴了一巴掌:“连扩张都做不好吗?” “我错了,主人。”秦穆刚松了口气,瞬间又紧张起来——有东西再度顶在了那处可怜的小口上。 这一回是手指。 沈流的动作堪称温柔,耐着性子将节奏放慢。 肠道被撑开了,润滑液在其中搅动发出让人羞耻的粘腻声响。秦穆的呼吸全乱了套,耳根泛起潮红,双手紧紧扣着钢条,颤颤巍巍地勉强立着。 “舒服吗?”沈流有心要挑起他的欲望,探入体内的手指模拟着抽插的动作,熟稔地按压着那处潜藏的敏感点。秦穆过电般战栗起来,仰起脖颈大口喘息,好像一条渴水的鱼。性器在这样的调弄下渐渐硬了起来,顶端高翘着,呈现出血脉偾张的状态。这让根部的锁精环卡得更紧,像一道漂亮却残忍的枷锁。 沈流的目光暗了下来,千万欲念在眼中生生灭灭。 后穴失守,前端也将要沦陷。男人的指尖在铃口的反复刮擦,仿佛某种古老的巫术,操纵着让人疼痒酥麻又欲罢不能的毒蛇在体内四下游走。秦穆闷哼出声,紧紧咬着唇将那些快出口的呻吟憋住,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泪水沾湿了眼罩。 “你的那些sub知道他们的主人会露出这种表情吗?”沈流低沉的音色贴在耳边,沙哑而又性感,“啊,原来禁欲的法老先生也会跪在别人面前,会像这样大张着腿叫主人,还会用下面的小洞紧紧夹着插进去的手指。平时装得一本正经,其实饥渴得要命,随便戳两下就爽得快要哭出来。”他舔了舔他的耳垂,每个字都轻飘飘的,“你现在的样子很漂亮,要不要拍下来给他们看看?” 秦穆的右腿已经麻了,左腿在百般调弄之下几乎要支撑不住,这番话更是火上浇油地燃起了羞耻,浑身都浮起一层嫣然的红来,难耐地屈服:“求您……” “这个表情看起来顺眼多了。”沈流低笑着抽出手指,将沾满润滑液的医用手套扯下来,快速解开了秦穆右腿的束缚,将失力站不稳的男人拦腰抱住,沉声道:“前戏结束了。” 还没等秦穆从浑噩中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脊背已然贴上了墙壁,双臀被用力托了起来。健韧的身躯从中间抵住他,强迫他再度将腿打开。方寸之间,坚硬炙热的性器对准了柔软的穴口,略显粗暴地直接顶了进去。秦穆惊喘着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身体骤然反弓起来,扯得手铐哐啷作响。 性器顶部纳入了湿软腔体的包裹之中,滋味刺激得让沈流也忍不住深吸了两口气。他竭力平复着快要爆炸的欲望,反复调弄着秦穆的胸口和软下去的性器,哑声道:“放松,让我进去。” 秦穆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性事了,额角脊背渗出涔涔的汗,眼罩也是一片濡湿,声音颤抖地求饶:“慢一点……求您,主人……” 沈流的心得跳愈来愈快,强忍着冲动控制节奏,略松了手劲,藉由秦穆的体重下压一点点破开了狭窄的甬道。他的家伙尺寸不小,即便刚才的扩张做得到位,过程还是有些艰涩。 这对两人来说都是折磨。秦穆紧咬着牙关,浑身僵硬地勉强适应着他的侵入,像一只被野兽叼住了脖颈无处可逃的可怜动物。当整根性器没入那温热销魂的幽径时,沈流侧脸亲吻他滚烫的耳根,温柔低语:“乖孩子。” 第26章 秦穆心头一颤。 从前沈流在动情时也会这样叫他,像一句引人疯魔的蛊惑,每每总能让他难以抑制的亢奋起来。 时光带着记忆逃跑了,而那人留存在他身上的咒语还在,身体忠诚地给予了最真实的回应。秦穆的呼吸愈加凌乱,汗水顺着起伏的胸膛一点点往下淌,被侵入时软下去的性器也再度昂扬起来。 “夹这么紧做什么,急着要我喂你?”沈流低沉的嗓音里有得逞的笑意。 秦穆的耳朵很敏感,缭绕在耳际的气泽瞬间激起了皮肤的战栗,而那人却变本加厉地用舌头卷着他的耳垂轻咬。又麻又痒的感觉像受惊的耗子一样在整个脊背乱蹿,秦穆难耐地侧脸避了避。下一刻,原本安分蛰伏在身体里的野兽暴躁地狠狠一撞,腺体被挤压的快感让他禁不住失声低叫出来。 “刚教的东西这么快就忘了。”沈流惩罚性地在秦穆颈边重重咬了一口,而后像圈占领地的野兽般埋头一路亲吻着,在这具身躯上留下独属于他的暧昧的标记。将要触到秦穆唇边时却停住了,目光是安静的,眼里翻腾的欲念却像头饥不可耐的饕餮,急切地咆哮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枷锁,猛扑上前将眼前的人一口吞下。 在被夺去了视觉的秦穆面前,沈流终于丢掉了掩饰、顾忌和伪装,露出了最真实的渴望。他就这样放肆而着迷地凝望着,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双柔软的唇,哑声道:“你是我的。” 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 还没等秦穆做出回应,深入股间的巨兽已然按耐不住狰狞起来。 退出,侵入,反复抽插和撞击。粗野而又原始的律动遵从着人类追逐欲望的本能。 不够,远远不够。 他要眼前这个人全部的一切,从里到外,从身到心。此刻的沈流被疯狂的占有欲操纵着,丢掉了所有的技巧和克制,放任自己沉沦于极乐欲海。 傲慢是罪。让人画地为牢,被虚无的坚持遮住双眼,忘却本心。 贪婪是罪,引人强求奢望,被占有的欲念推向深渊,求而不得。 色欲是罪,令人失去理智,被肉体性爱的欢愉蛊惑,相互纠缠。 可即便负上这深重的罪与罚,他依然想要他。 明知不可、不该、不能,却偏要强求。 哪怕只有一夜。 曾经痛失的人就在眼前,像是高挂在伊甸园树上鲜亮诱人的果实,让他鬼迷心窍,让他欲罢不能,让他心甘情愿为了咬上一口而堕入地狱。 秦穆就是他命里的因果,身负的罪责,逃不开的心魔。 他认了。 这执念藏得太深,忍了太久,一旦死灰重燃,即刻烈焰滔天。 心跳得快要炸裂,胸腔里一片滚烫。沈流将秦穆的双腿揽在臂弯里,横冲直撞地在柔软的幽径中无情挞伐,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深,仿佛要将两具身躯融在一处。 秦穆被这粗暴的进攻撞得神魂都要散了。痛苦和欢愉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罐子,交织成一片墨黑之中的五彩斑斓。灭顶的快感闪电般刷过每寸肌骨,身体在战栗,呼吸在发抖。苦苦忍着的呻吟从喘息之中溢出来,破碎压抑的喉音带着独特而禁欲的底色,在交缠旖旎的情潮之中反而显得愈加诱人,惹得侵入者几乎快要发疯。 肌肤相触,下体相连,彼此都是滚烫的,分不清谁点燃了谁的欲火,又是谁满足了谁的求索。 沈流再度挺身没入他身体深处,贴在他耳边问:“拿鞭子舒服还是张开腿舒服?喜欢我这么操你吗?” 平日里清冷傲然的人此刻已被狂风骤雨卷入了欲望的漩涡,被逼迫得面红耳赤丢盔弃甲:“……喜欢。” 沈流偏偏不肯放过他,一面深入浅出地大动一面引诱:“没有诚意,说点儿我爱听的。” 秦穆紧紧绷着唇不肯开口,却顶不住他刻意的折磨,难以自禁地仰起头发出了带着哭音的呻吟。沈流清楚秦穆在性事里的忍耐度,慢慢缓了下来,扯掉了那块碍事的眼罩,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睛。 秦穆失神地靠在墙上,眼尾泛红,睫毛沾满了细密的泪。此刻的他满身狼狈,双腿大张,淫靡的后穴里还插着性器,偾张的性器被卡在根部的禁制紧紧勒着。宛如画上被恶魔亵渎,沾染上了不洁之欲的大天使。 “想解开吗?”沈流抚弄着秦穆的性器说,“求我。”像是诱骗,又像是欺哄。 秦穆窘迫地回避了视线艰难道:“求您……让我射……” “看着我再说一遍。”他喜欢看他这个样子,手上动作更重。 秦穆眼里起了粼粼水色,难耐道:“求您,让我射……” 沈流像山林里趁雾而出夺人魂魄的精怪,低声蛊惑:“说你属于我。” 秦穆已然受不住了,垂下眼睫驯服地顺从:“……我属于您,主人。” 那人却贪婪地得寸进尺:“说你爱我。” 听到这句秦穆目光颤了颤,紧紧抿着唇不语。沈流不轻不重地在他的性器顶端刮蹭玩弄,眯着眼警告道:“不听话等会儿可不好受。” 秦穆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眼尾愈加红了。他绝望地闭了闭眼,像是英勇就义般挺身凑上来,在沈流唇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亲。 这算是回答吗? 男人顿了顿,继而笑了起来,在秦穆臀上重重掴了一记:“这么不象话,该不该打屁股?”他解开手铐,拦腰将人抱着扔在那张大床上。即刻覆身上去,一面压着他深吻,一面打开了那只锁精环。 “我允许之前不许射。” 命令还未听清,唇舌又纠缠在了一处。口腔被侵入的同时后穴也再度被占据。沈流挺腰大动,利刃般破开湿软的肠道,这回不往深处去,反而加快频率浅插起来。 这弄法对腺体的挤压更强烈,快感像烟火一样直冲大脑炸裂成一片。秦穆的身体彻底失守,在口舌津液的纠缠中呜咽起来,绷紧身体蜷起脚趾,控制不住地射了出来。后穴甬道因为高潮而绞得更紧,仿佛小嘴般殷勤地吮吸着里面的肉棒,刺激得让沈流觉得灵魂都快飘起来了,忍不住低喘着释放。 没顶的欲望得到满足的一刻,所有芥蒂隔阂都消失不见了,灵与肉彼此相通,感知到了真实的情意。 高潮的余韵像海浪拍打沙滩般漫过两具相拥的肉体,一层一层消退。两人都没动,甚至没有人先开口打破这沉默。因为他们心里清楚,今夜两人心照不宣的一场荒唐,此后不会再有了。借着游戏放纵欢愉的肉欲、欲盖弥彰的情话、不经意吐露的真心,全都会湮灭在朝阳初生的光芒里。当赤裸的身躯重复衣履,他们穿上的还有身份、地位和距离。参商归位,斗转星移,这壶烧喉烈酒的情意终会熬成寡淡无味的水,用来泡两盏名为君子之交的茶。 与君相见欢,只怪月与星。 漫漫荒唐夜,何人动心旌?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床头的小闹钟发出轻微的滴答声。秦穆的腿压得有些麻,忍不住稍稍动了动。沈流在他后腰上摸了一把:“还想要?” 秦穆的表情僵了僵,木着脸道:“你还行?” 沈流将套子丢进垃圾桶,敞开腿坐在床边含笑道:“为人民服务,我怎么能不行?” 秦穆坐起身,拿眼角睨他:“这么大年纪了,当心点儿身体。”说完想起身找烟,谁知刚才折腾得狠了,双腿酸软得几乎用不上力,重心一歪又坐回床上。 沈流笑出了声,拿话怼他:“你年纪也不小了,当心点儿。” 秦穆红了耳根。 “要什么?”男人问。 “烟。” 沈流去衣帽架上将他兜里的烟摸出来,叼在自己唇边点着了,递过去:“就一根,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咱们这个年纪要惜命。” 这个年纪梗是过不去了。 秦穆懒得搭理他,接过来抽了一口,感悟:事后烟果然挺爽的。 “一起洗?”沈流热情相邀。 秦穆瞥见他下腹的那片粘腻,偏过脸道:“你先。” “好。”沈流笑笑,先进了浴室。 秦穆靠在床头抽烟,刚才被欲望冲昏了的头脑开始在贤者时间大刷存在感,马后炮地深入思考起来。 就这么做了,今后该怎么办? 该把这个人放在什么位置? 沈流到底怎么想的? 这案子他打算怎么解决? 烟燃到了末尾,也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闷闷地打算再点一支,想起沈流刚才的话又停住了,无奈地叹口气,对着床头柜上的台灯出神。 片刻,注意力被旁边那只小闹钟吸引了过去。 许多dom都会在调教室里放置计时器或是有声音的钟表,一方面可以用来在惩罚时计数和数秒,一方面可以方便估算时间。沈流这只却是很老旧的铜制闹钟。 秦穆认得,是他们用过的。 在亭云镇。 第27章 年轻时的沈流很高调,是K大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而他对待感情却很低调,除了少数几个知情人之外,从未对外提起过与秦穆的关系,也从不在人前秀恩爱。 这么做不是刻意要隐瞒什么。 沈流虽然看起来平易近人,其实骨子里有股俾睨众生的傲慢。像是懒洋洋趴在石头上晒太阳的雄狮,漫不经心地由着食草动物在眼前蹦跶,受到挑衅的时候才会张开獠牙,露出霸道的野劲来。 这样的人是不在乎别人眼光的。 秦穆知道,沈流的低调处理是为了保护他。 大环境对同性恋还不足够宽容,很多人一提起就会脱口而出“恶心”,即便是在文化相对包容的大学校园里,也不乏对同性恋者的敌意。沈流不怕这些,却怕秦穆受到影响。他知道秦穆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一路走来的不容易,不想再让他遭冷眼、受责难、搁在心里默默难受,所以用坚硬的壳严严实实将他包裹起来,让秦穆像只寄居蟹般安然地待在安全又妥帖的小世界里。 秦穆亦对沈流爱得死心塌地,套上西装就能去上帝前面发誓此生不离不弃。但他有时会刻意将感情收敛起来,不想让沈流觉得有压力和负担。每个人在所爱面前都会患得患失,更何况秦穆性格里还潜伏着幼时埋下的自卑。尽管他努力克制调整,却还是忍不住去假想——如果有一天沈流不爱他了该怎么办。他信仰爱情的自由,不愿意给两人的关系套上枷锁,但他不知道真到了分开的时候能不能体面地放手和祝福,毕竟这太难了。 秦穆的担心没有发生,沈流与他携手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两人的感情如埋在树下的酒一般,变得愈加纯粹醇厚。他们习惯性地相互牵挂,彼此照顾,有时无需说话,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方心领神会。飞燕戏称两人是“提前步入老夫老夫时期”。两位“老夫”之间还有许多不可说的小情趣,将细水长流的生活过出浪漫激荡的诗意来。 转眼沈流大四了,来到了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他考虑再三决定留下来保送K大的研究生。秦穆得知消息高兴坏了,晚上抱着沈流唠唠叨叨地畅想未来,被沈流狠狠折腾了两回才累睡着了。 就在这艘爱情的小舟朝着希冀破浪前行时,风里却传来了异样的气息。 那年春节沈流回了趟家,快开学才回来,之后电话变得多了起来。秦穆发现他有时接电话会刻意避开自己。有次秦穆去收衣服,听到沈流在阳台上捏着手机与人争执,口气硬冷得吓人。他担忧他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沈流却三言两语将话题带偏了。 秦穆百分百地信任着他,觉得既然他闭口不提,说明有能力妥善处理,自己不该刨根究底。但他们相处了这么久,能看出彼此细微的情绪变化,秦穆察觉到了沈流极力压抑着的焦虑。他旁敲侧击地向爱人剖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愿意同担共赴,然而沈流还是什么也没说。 不仅如此,他还失踪了。 那晚两人约好在图书馆见面,可沈流迟迟没来,打过去提示手机关机。秦穆越等心越慌,匆匆跑回家,房子里空无一人。 沈流整夜未归,秦穆一夜没睡。他通过学籍登记上的号码联系上了沈流的家人,对方冷冰冰地说沈流回家了,身体不舒服不方便接电话就挂断了。没过两天从教务处传来消息——沈流请了一个月的病假。这事太过蹊跷,秦穆不知道为什么沈流会不告而别,一面安慰自己他回家了,肯定是安全的,一面又担心他是不是真的生了什么重病,甚至生出了飞去J城找人的想法,却发现学生登记本上的“J城吴山区望海路512号”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址。 沈流就这样从秦穆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段时间秦穆就像是失了魂魄一样,噩梦连连,心焦忧虑,整夜无法入睡,像期盼过年的孩子一样倒数着时间。然而病假期限到了,人还没回来。再联系那个号码,却怎么也打不通了。无底洞般的等待让秦穆在一个半个月里暴瘦了十斤。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旷野,四下皆是荒芜,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那人终于回来了。 雨后的下午,秦穆强撑着去学校考试,出考场开机时收到了一通未接来电的短信提示,是个陌生号码。他回拨过去,听到了久违的声音。 “木头。” 秦穆倏地停步,疑心自己幻听了,小心翼翼地问:“沈流?” 对方轻轻嗯了一声。 秦穆握着手机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他在颤抖,连气息都不稳了:“你在哪?你怎么样了?你……”眼前模糊起来,有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滚落。 “我在南门口。”似乎是信号不太好,沈流的声音忽隐忽现。 “你别挂!”秦穆急道,三步并作两步往南跑,差点儿撞上人。他冲出南校门,心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目光焦急地四下环顾,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在哪儿?” “你右边。” 秦穆转过头,看见街边一辆拉生意的黑车缓缓落下后窗,露出了让他朝思暮想的脸。沈流看起来有些憔悴,下巴上留着乱糟糟的胡茬,开口道:“上来再说。” 拉开后座门,秦穆一眼就看见了他右腿上突兀的石膏,吃惊又心疼:“你腿怎么了?” “没事。”沈流拍拍座椅示意他坐下,抬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轻声问:“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秦穆再忍不住,一把攥住他的手,眼眶通红地问:“到底怎么了?你遇上什么事儿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的,我是你……最亲近的人……” 沈流望着他,目光柔软又深沉,像是洒满月色的海。秦穆感觉到了潜藏在里面的情绪,太过复杂,太过浓烈,难以分辨,如同发生在海底的火山喷涌,山崩地裂却无人知晓。就在秦穆仔细分辨的时候,听到他开口了。 “木头,我们一起逃跑吧。什么都不要了,一起走。” 沈流说得很轻也很慢,似被风一吹就散的烟云。 秦穆怔了怔,眼中一瞬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惶惑慢慢褪去了,如大雾消散后的湖泊,露出了澄澈的本色。 他听懂了。 这其实是一个问句。 学业、生活、朋友、亲人、小公寓……我要丢下这所有一切,去陌生的天涯海角,你愿意跟我走吗? “好。” 他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做了会影响自己一辈子的决定。 听到这个答案,沈流的眸光颤了颤,眼尾泛起一点压抑的红来。他轻轻地扯起嘴角笑了下,似乎有早已笃定的欣慰,又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感伤。 “师傅,送我们去公交总站。”他对司机说。 秦穆了解沈流。他是个心思缜密、细致周全的人,待人接物总会留有余地,很少铤而走险,遇事也是敢作敢当,从不推卸责任。而且满脑子都是办法,哪怕是兵临城下,也能从重重包围中挖出一条活路来。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不会走这一步。 “一起逃跑吧”是他最后的选择。 在这样的时候,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秦穆也想站在他身旁。 秦穆觉得自己此生像一棵树,在没遇见沈流之前浑浑噩噩地生长,任由旁人随意修剪,在狂风暴雨里历经摧折。是这个人将他从泥沼中拯救出来,小心呵护,遮风挡雨,给予他面对过去和未来的勇气,教会他如何爱与被爱。“沈流”两个字早已一笔一划地被他刻在了心上,融进了骨血。 他可以不问原由,丢下一切跟他离开。因为只要他们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 坐上长途大巴车时,秦穆问:“这算不算说走就走的旅行?” 沈流笑了笑,将他的脑袋拨过来靠在自己肩上:“睡吧,好好睡一觉。” 他们坐了两天一夜的车,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 小镇临河而建,风景很美。 沈流身无分文,秦穆兜里只有勤工俭学剩下的五百多块钱。他们找了个小旅馆暂时安顿下来。好好洗了个热水澡,休息了一夜,然后开始计划接下来的日子。 六十块一天的小旅馆太贵了,他们必须换个地方住。还好旅馆的老板娘很热心,听说他们要租房,把自家小楼上的阁楼腾出来租给了他们,一个月收三百五。 沈流腿脚不方便,秦穆打扫完卫生去小超市买了些牙刷水杯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回来。沈流看着那张龙凤呈祥的床单笑出了声:“很喜庆啊。” 秦穆耳朵红了起来,窘迫道:“这个比较便宜。” 沈流点头附议:“好看,有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美,让人忍不住就想在上面做点儿什么。” 秦穆冷嘲:“你先把腿养好吧。” “你怎么歧视残疾人。”沈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别忙了,小木头,来陪哥哥坐一会儿。” 秦穆在他没受伤的脚上踢了一下:“不帮忙就算了,还拖我后腿。”话虽这么说却倒了杯水给他,坐了下来。 沈流揽着他,仰头靠在窗户边看天上的云,像大猫似的眯着眼睛感叹:“天气真好啊。” 第28章 亭云镇依山傍水,青瓦白墙,有着江南小镇一脉相承的精致秀美。明清时期此地的望族白氏出了不少文人举子和富庶巨贾,可惜历史的车轮碾碎了昔日辉煌,侥幸残存的人文遗迹也在多次修缮中成了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只剩入镇口立着几座石头牌坊,沉默地见证这个偌大家族的兴衰荣辱。 这几年政府钻营起了旅游开发,奈何资金不足又缺乏规划,景点零散档次偏低,客流量不高。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亭云镇浓墨重彩的人工造景没搞出什么名堂,却凭着返璞归真的自然风景吸引来了游客。摄影采风的文艺青年,眷恋田园生活的老者,拖家带口从大城市的快节奏里出逃的中年人纷至沓来。镇子热闹了,窥见商机的老板将几处景点整合成了景区,周边的民宿产业也沾光红火起来。 秦穆兜里那点钱租了房子、买了日用品之后便捉襟见肘,经老板娘介绍,去景区找了份讲解员的工作。面试经理见他英语流利,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其实这地方基本瞧不见什么外宾,不过是觉得有个懂英文的比较上档次。这工作就相当于讲解员,没正式合同,平日里做的都是镇上有闲暇的农家大姐。任务不难,只要背熟了词领着客人在小镇走一圈就行,每回能赚十五块。这事要碰运气,收入并不固定,所以秦穆又去住处对面的小馆子接了份帮厨的活儿。 亭云镇近水,渔产丰富,居民好啖鱼。新鲜的花鲢在此处被称作“包头”,个头极其硕大。从中斩断,拔除鱼鳃剔净内脏,鱼头和豆腐炖汤,鱼身切块红烧,是典型的“一鱼两吃”。亭云镇不乏做鱼好手,“老方鱼馆”的方师傅更是其中翘楚。 方师傅做了三十多年的鱼,不但鱼头炖豆腐做得汤白鱼嫩堪称一绝,铁板鱼头、烧白条、蒸石斑、杂鱼锅都是拿手本事。 饭馆小到两层楼只放得下六张桌子,却天天爆满,需要提前订位。捧场的除了本地人,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人。如今方师傅迈过了六十岁的坎儿,手脚不如以前利索,老伴儿身体不大好,子女又都留在大城市打拼,不得不另雇人手。老头固执,不管外头菜价怎么涨,店里的价目表十几年如一日,分量也不打折,因此利润很有限。帮厨辛苦薪水却不高,基本都干不长。前头那位大婶没干满两个月就打了退堂鼓,让秦穆捡了个漏。 秦穆勤快,擦桌子扫地洗菜收银算账都能行,唯独不敢杀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鱼眼睛就犯怵。要是这鱼甩着尾巴挣扎起来,他能原地蹦上房梁和挂着的腊肉肩并肩。方大爷给他做示范,手起刀落虎虎生风,半米长的鱼几分钟就处理干净了。一回头,原本在旁边学艺的秦某人已经站到两米开外去了,脸上的故作镇定看起来和“康帅傅”一样假。 方大爷:“你过来弄条试试。” 秦穆脚底抹油:“我还有几张桌子没擦呢。” “你小子给我站住。”方大爷眼明手快揪住他后领,“堂堂大小伙子怕鱼,说出去丢不丢人?从小的开始,先把白条给我洗了。” 秦穆回头看见密密麻麻的一池子鱼凸着眼珠子瞪他,从脚底麻到了后脊梁骨。 这时一个声音悠悠地插了进来。 “方师傅这把年纪了手劲还这么大,老当益壮啊。”沈流撑着根竹竿慢慢踱进来。 秦穆皱眉:“你不在家躺着,来这做什么?” “躺腻了,来看看你。”他一瘸一拐地挪到水池边朝里看了看,将竹竿靠在身旁卷袖子,“来吧宝贝儿们,我来料理你们。” 方大爷挑眉毛:“你会?” “不会。”沈流微笑,“但我比那他聪明,您教我吧。” 方大爷半信半疑地丢了双胶皮手套给他:“先说好,我可只付一个人的工资啊。” “好嘞。”沈流应着,朝秦穆眨眨眼,“傻小子,去给你哥拿条高椅子来。” 秦穆耳根烫了起来,转头去找椅子。 沈流将洗鱼的活儿接了下来。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以往总有些小资做派,身上不是须后水的味道就是男士香水的味道,如今只剩下散不去的鱼腥味了,洗澡时还能从头发里洗出鱼鳞来。秦穆看他裹着围裙弓腰瘸腿弄鱼的背影,心里又好笑又难过。 他们的生活过得窘迫而拮据。阁楼小得只能容下一张双人床,每顿饭都需要精打细算,有时甚至会打包客人浪费的剩菜将就着吃。他们舍弃了学业和大好前程,做回报很少的底层工作,陪着笑脸应付各色顾客,每天都累得肌肉酸痛,为下个月的房租和电费忧心。 可他们在一起。 每个清晨他们会在对方的怀抱里醒来,每个夜晚会在亲吻里睡去,每天的辛苦会在相互按摩里放松下来,每餐饭抬头时能看见对方的眉眼。难得闲暇时他们会趴在饭店外头的栏杆上,看人来人往,云卷云舒。他们在夜幕里做爱,用放纵而热烈的方式彼此交缠相互索求。情欲像涌动的河水一样拍打过年轻的肉体,压抑的呻吟和低沉喘息从不隔音的小阁楼里溢出来,像苍茫夜色里的撩人的咏叹。 即便是在情潮激荡时秦穆仍小心翼翼,怕伤着沈流的腿,那人却毫不在意地搂紧了他的腰低语:“没事,进来。”沈流有时纵容着他的凶猛,有时又用伤处要挟,引诱秦穆作出羞耻的姿势,主动用身体承纳自己。 他们一无所有,却又好似拥有一切。他们无话不谈,却不约而同地回避着两个话题。 一是起因,二是未来。 沈流没有解释过自己消失时发生的一切。而自从离开K城后,秦穆也再没开口提过对将来的展望。从前他常说,大学毕业之后要去考律师资格证,两人一起在K城奋斗打拼,存钱凑套小公寓的首付,有个自己的家。他甚至想好了装修风格,一定要有张巨大的沙发,最好再养两只小动物。而自从来到此地,他再没说起。 又是一夜云雨消弭,星辉从阁楼的小天窗洒下来,两人并肩躺着。沈流忽然开口问道:“木头,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秦穆怔了怔,缓缓道:“田园生活。开辟一小块菜地,自给自足,秋收冬藏,可以不用费力和别人打交道,想吃菜的时候就去摘的日子。你呢?” 大约是月光太亮,沈流闭上了眼睛:“我想过你想过的日子。” 他笑了笑:“肉麻。”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秦穆拿到了第一个月工资,带沈流去县城的医院拍片看了腿。医生说恢复得不错,还要继续养。 回家的路上秦穆特意去了趟菜市场买了两只猪蹄回来,说要借方师傅的高压锅炖个黄豆猪脚给沈流以形补形。 县城的菜市场很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油炸臭豆腐、炒年糕、鸡蛋饼、关东煮的混合香味,有一种喧嚣又亲近的烟火气。秦穆在卖萝卜丝炸糕的摊点前停了停,抬脚要走的时候被沈流叫住了。 “怎么了?”他问。 沈流努嘴:“我想吃这个。” 秦穆诧异:“你不是不爱吃的吗?从前我买的时候你都不……”说到这儿明白过来了,哪儿是他嘴馋,不过想要买给自己。他心里暖暖的,笑道:“算了吧,我不想吃。”他们经济拮据,能省则省。 “买一个,我们分着吃。”沈流说。 秦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萝卜糕,叹口气上前:“老板,要一个。” 热腾腾的炸糕,一口下去冒着滋滋的油,香得让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秦穆递过去时沈流不吃,偏在他吃的时候凑过来咬了口,两人的唇角相碰吓了秦穆一跳,差点儿连炸糕都掉了。 “……疯了你!”他压低了声音斥道,“大街上呢。” “你是我男朋友,亲一下怎么了?”那偷香窃玉的流氓弯着眼笑,“油乎乎的嘴巴看着就有胃口。” 秦穆红着脸咬牙:“你是不是另外一条腿也不想要了?” “你打吧,打断了晚上你就只能自己做全套了。”沈流随时随地不要脸。 “我直接把你第三条腿也打断算了。”秦穆咬着炸糕走了。 “谋杀亲夫是大罪,你可不能学法犯法。”沈流撑着竹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秦穆走出没几步,又返回来扶他,将剩下的一口炸糕塞在他嘴里:“你闭嘴。” “嗻。”沈流眼里都是笑意。 江南快入夏时多雨。天空像讨不回钱的债主,一连几日都哭丧着阴沉的脸。秦穆接到了讲解生意,匆匆冒着雨从餐馆赶去售票处。 是个男客人,三十左右的年纪,撑着把黑色大伞。 “请跟我来。”秦穆引着他往牌坊群走,沿路讲了亭云镇的历史,没话说的时候照例寒暄,“雨天客人不多,你一个人来这儿玩?” “我是来找人的。”这人身材挺拔,有股肃然的气场,步调不紧不慢,像一丝不苟的钟摆。 “找人?”秦穆小心避过地上的水坑问,“住在这个镇上的?叫什么名字,我或许可以帮你的忙。” “沈流。” 秦穆一脚踏进水里,灌湿了鞋。 第29章 “不好意思。”他站定,勉强地牵了牵嘴角,“我不认识,镇子里大部分人家都姓白。” 那人看他一眼:“你是本地人?” “不像吗?”秦穆反问。 “没有口音。” “我普通话讲得比较好。”他说着,自然地用当地话和碰面的老乡打了个招呼,“艾饭恰了伐?*” “恰过咧。*”对方拖着尾音答道。 秦穆的亭云话很标准。他当时猜测沈流可能在外头欠了债,或者得罪了什么人需要躲起来,就给两人编了个回乡大学生的身份,平日里偷偷从方师傅那儿学些常用的本地话撑门面,只没想到追债的人这么快就能找上门来。 他背上起了汗,紧张地思考应对的策略。两人并肩而行,对方突然停了脚步,开口:“不说说吗?” 秦穆心头咯噔一跳,防备道:“……什么?” 男人抬起伞沿,沉黑的眸子从水线中望着不远处林立的石头牌坊道:“这些。” 他这才反应过来,暗暗松了口气,指着最近的一座开始背词:“最大的一座是明朝神宗皇帝赐给白万山的牌坊,白万山中过状元,做过帝师、礼部侍郎、文昌阁大学士,官至三品。皇帝为表彰他忠孝仁爱,命人为他母亲立了牌坊,夸赞她教育有方。白家在明代盛极一时,有大小牌坊30多座,可惜后来因牵扯到科场舞弊案败落,大部分被砸毁了,现存的一半是根据史料复原的。这条是入镇的古道,前面的小亭子也叫官帽亭,白家子孙归家时在此处下马。雨大了,我们在里面躲一会儿吧。” “好。”那人同意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敲在瓦片上,滚落下来形成细密的网。远处的青色山峦起了雾,仿佛笼在缥缈的仙气里,看不真切。 “这里景色很好,下雨也有下雨的美。”秦穆有心套话,“你是从哪儿来?” “J城。” “北方的大城市。”他的视线偷偷在对方身上逡巡,“是来找朋友吗?网友?” “他是我弟弟。”那人说。 秦穆呼吸一滞,用微笑将质疑和戒备掩藏起来,尽量让口气听起来平淡:“他来这儿旅游?” “不,他是从家里逃跑的。”那人右手搭在雨伞手柄上,左手插在裤袋里,站得笔直,“他一直是个固执且有主见的孩子,不愿意听从家里的安排。可惜他父亲也是个固执的人,双方争执不下,闹得天翻地覆。大怒之下他父亲失手打折了他一条腿,将他关了起来,能下床的时候他就跑了。” 秦穆捏紧了手里的伞,生硬地将唇绷成了直线。他想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陌生人,不值得信任。可潜意识却自作主张地相信了每一个字。 原来这就是沈流离开他,又带他逃跑的缘由。 不是因为欠债,不是因为得罪了谁,只是因为他想和他在一起。 知道真相的此刻,秦穆觉得像是有一群野马从心头奔踏而过,冲破了他费尽心思搭建的栅栏,将他苦心保护的处女地踩成了一片颓靡的泥泞,而他拦不住,追不上,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呼啸而去,难受地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长大。在家族里,我可能算是他最亲近的人。”男人望着雨中巨大的牌坊群缓缓道,“家族有时是很残酷的东西,它将成员们变成了环环相扣的齿轮,抹杀掉个性,只留下为了共同目标而转动的能力。身在其中,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但有时候它也会带来一些好处,比如大好前程,光明未来。他的路早已经有许多人为他铺好,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轻而易举地获得许多别人得不到的东西,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他可以放下这些,但天平另一端用来交换的东西必须更有价值。”他转过脸来,平静地看着身边的人,“那上面可以是别的,但不能是你,秦穆。” 秦穆瞳孔猛地一缩,惊惶地睁大眼睛盯着他。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沈严,沈流的堂哥。”这男人与人对视时有种极其硬冷的气场,像是万年不化的冰川,“沈流是独子,家里对他有着很高的期望,他曾答应过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之后接手家族在国外的生意,现在却毁诺了。”他顿了顿,“对于家族来说,他可以是不学无术的窝囊废,可以是风流成性的浪荡子,可以有乱七八糟的小癖好,但他不能是同性恋,更不能为了某个男人抛弃家庭和前程。” “你要抓他回去?”秦穆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我是来拜托你的。”沈严说,“依阿流的脾气,只有你主动离开,他才可能放手。” “我不会离开他。”秦穆脱口而出,手捏紧了拳,用力到骨节泛白。 男人像是早有预料,神色毫无起伏,淡淡道:“你打算让他一辈子在这儿剖鱼吗?” 他僵住了。 “我听说他为你做过很多事。那么你呢,你打算为他做什么?”沈严的语速很慢,态度甚至算得上温和,可问题却尖锐如利刃一般,让人难以招架。 “沈流的前途、抱负、未来,还有那些要做的事,你为他考虑过吗?” “他和你说喜欢这样的生活,你就信了吗?” “凭你们现在的能力和起点,会有怎么样的未来?” “这样的未来真的能通向幸福吗?” 秦穆无法回答。他就像被绑在刑架上的罪人,受着一刀又一刀的凌迟之苦,疼到无法呼吸。心头的酸楚翻滚着腐蚀了原本的坚持,心墙一点点崩塌,陷落成废墟。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会后悔?后悔离开家,后悔选择这样简陋的生活,后悔和你在一起。那时候,你要怎么办?” 抛开家庭、不涉长辈、没有那些循规蹈矩的说辞,沈严谈得只是他们、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 而这才是最致命的,字字诛心。 像雪崩前落下的最后一片雪花,像放在疲惫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像狠狠捅进秦穆心窝的最后一刀。 秦穆身上起了森冷的寒意,血液仿佛在瞬间凉透了。 他做过这样的噩梦。梦里沈流头也不回地走了进了大雨里,再也没有回来。 此刻沈严沉郁的眸子仿佛梦魇里无边的黑暗,熄灭了所有的光明。而秦穆心底的恐惧像干枯的白骨般从土里冒出来,抓住他的双腿,攀上他的胸膛,将他紧紧缠住,扯下万丈深渊。 “秦穆,作为过来人我想给你个忠告。爱情就像是两人同行,谁都无法确定对方什么时候会停下,回头,或者走上另一条路。”沈严撑开了伞,“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我会在镇上停留三天,希望你能早做决定。” 黑色的伞消失在了雨里。 秦穆垂头站着,许久都没有动。 四面八方都是雨,有猛烈的风将水滴吹进来,打湿了他脚下最后一小片干燥的地面。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潮湿又悲切的梦,浸透了绵长的心碎。 他走了好长的路才发现自己没有撑伞,浑身都湿透了,脸上的雨水有咸而苦涩的味道。 这是熟悉的路。小巷的尽头是方师傅的饭馆,进门穿过小厅就是后厨。 水池边,沈流正在弓着背洗鱼,用肩膀蹭了蹭鱼尾巴甩在脸上的水点。 秦穆鼻子发酸,眼底的泪水无声地从脸颊滑下来。他想上去抱住眼前的人,可他没动,直到沈流回头才迅速偏过脸抹了抹眼睛。 “怎么淋成这样,伞呢?”那声音熟悉而温柔。 “被风吹散架了。”秦穆抬起脸艰难地微笑,“你弄完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回家换衣服去。”沈流皱眉,“淋雨要着凉的。” “好。”他仓促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下午雨止住了。晚餐时分的小饭馆很热闹,秦穆撑过最忙的时候,留下沈流等着最后两桌客人结账,自己回家做了几个菜。 酱爆茄子、金汤娃娃菜、梅菜扣肉,加上从饭店打包回来的鱼丸羹,小小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他与沈流席地而坐。 “今天怎么这么丰盛?”沈流问。 “憋了好久,太馋了。今天想好好吃一顿。”秦穆拧开红星二锅头,用一次性纸杯倒了点给他。 “馋猫。”沈流笑着与他碰杯,“祝我的小木头今后能吃好多好吃的,永远快快乐乐。” 秦穆的眼圈红了起来,匆忙地将酒一口喝干了。 “别喝这么猛,先吃点菜。一会儿该醉了。”沈流压着酒瓶劝道。 秦穆笑:“你怎么还管着我?” “好吧,你长大了,我不管你了。”沈流的目光在莹黄的灯下显得异常温柔,给他夹了块肉说,“多吃点,别总忍着饿。” 肉有些老,秦穆使劲地嚼着,却根本感觉不到味道。 吃完饭他收拾好碗筷,发现沈流正看着窗外。对面茶吧二楼挂着台大屏电视,从他们的窗口正好可以看见,不过略有些远,看不太清楚。里面正在放篮球赛,白球衣和红球衣满屏虚晃,为一个球抢得难分难舍。 秦穆在他身边坐下。沈流习惯性地揽住了他的腰。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沉默地看完了整场。 秦穆问:“哪个队赢了?” “白的吧。”沈流说,“今天出了一身汗,我得去洗个澡。” “嗯。”秦穆扶他站起来。 沈流右腿不能沾水,洗澡需要人帮忙。秦穆每回都弄得全湿,后来索性脱光了两人一道洗。 秦穆的手插在沈流发间,将洗发水的泡沫轻轻揉开。那人闭着眼睛任他动作,像只懒散又惬意的大猫,乖得很。 不知不觉鼻子又酸了起来,秦穆仓皇地转开脸去取喷头来给他冲洗。 外头忽然响起一声炸雷。那雷声很近,像是就在头顶。电路应声而断,盥洗室陷入漆黑。 秦穆吓了一跳,沈流飞快地抓住他的手安慰道:“没事,我在这儿呢。” “得把水关上,会漏电。”他缓了缓道。 “好。”沈流将龙头关了问,“毛巾放哪儿了?” 秦穆摸了两下没摸到,不知道碰倒了什么,发出坠落的声响。 “别找了。”沈流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抚上脸颊,摩挲着他的唇,哑声道,“吻我。” 雷声轰鸣,他们在漆黑逼仄的盥洗室里紧紧相拥。 湿漉漉的肌肤不断碰触摩擦,浓烈的渴望燃起了情欲的烈火。秦穆抬起沈流的伤腿凶猛地进入,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在男人的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咬痕,反复索求着对方的吻。沈流放软了腰身,毫不反抗地承受着他的挞伐侵占。仿佛一泓泉水,温柔而澄澈。 黑暗掩去了泪痕,抹掉了真心,模糊了他们的表情。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话在交缠中化成了哀叹般的喘息,于夜色中灰飞烟灭。 大雨愤怒地拍打着窗,风从缝隙里穿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谁哀恸又无助的哭泣。 第二天清晨,秦穆坐在床边轻声说:“沈流,我们分手吧。” 注:章节内涉及史料全系杜撰。 *中饭吃了吗? *吃过了。 第30章 秦穆对着黄铜闹钟发了好久的怔,直等到沈流系着浴巾立在面前才蓦然回神。目光相撞,他旋即避开:“我去洗。” “要帮忙吗?”沈流含着笑问。 秦穆没理他,头也不抬地进了浴室。 男人勾了勾唇角,视线转向那只闹钟,眼神一寸寸地冷了下来,眉宇间有了深深的刻痕。 时光流转,指针忠诚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圈,而他却丢掉了藏在心里的π,从此无法圆满。时至今日,当年令人崩溃的无力感仿佛还残留在心底,像阴森的影子般挥之不去。他将这东西搁在身边就是为了时刻警醒自己——永不重蹈覆辙。 那时他太年轻,以为拼上满腔孤勇就能求得善果,以为不屈不挠就能逼迫沈澜让步,以为只要坚持就能抢回主导权,直到他看到了那些照片。 沈严递给他的信封里装满了秦穆的照片,都是近距离的特写,清晰得毫发毕现。 “从哪儿来的?”他皱眉。 “你爸桌上。”沈严说。 “他想干什么?”他起了怒色,撑着床沿便要下床,被沈严按了回去,动作牵扯到伤腿,疼得脸色发白。 一张照片飘落在地上,定格中的秦穆正站在寝室的阳台上,看角度应该是从对面那幢楼偷拍的。沈严捡起来给他:“你觉得你能赢他吗?” 沈流捏着那张照片不说话。 “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沈严淡淡地笑了,“你的年少叛逆、你跑去读K大、你交低层次的朋友、甚至和同性之间玩玩,他都可以容忍。因为在他为你铺设的轨道上,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曲折,并不能影响你未来的大方向。可你却想要彻底脱轨,这是他无法容忍的。身为父亲无法苛责自己的孩子,打断你的腿也不过是他气极之下的意外,但对于秦穆他绝不会有半点宽容。秦穆的学业、前途、人生、甚至是性命都是他手里的牌,任意一张你都要不起。这场对弈从你起手的一刻就注定会输,因为你既没有可以与他抗衡的筹码,还毫不掩饰地暴露了底牌。”他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是你将秦穆放到了镜头前。他和偷拍者之间的距离就是他与危险的距离。你自以为是的固执下去,最终会害了他。” 这番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沈流脸上,将他打懵了。纷乱的情绪海浪般此起彼伏,而他仿佛漆黑大海上一叶孤立无援的小舟,看着远处将熄的灯塔,仓皇无措。他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照片,企图在黑暗中保住那一点星火:“他……不会做到那一步。” 这句话很轻,轻到泄露了他的动摇和怀疑。 沈严的目光中似有怜悯:“沈家的孩子不该有这样的天真。”他整理好照片重新放回信封里,“弱者的固执是没有意义的,在你还没有能力抗衡的时候,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这是个忠告,听不听在你。”说完拿着信封离开了,唯独将那张照片留了下来。 上面的秦穆有些瘦削,像是被飞鸟吸引了注意,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脖子上的红绳从领口露处一小截。 沈流知道,被遮住的红绳末端有个银质的指环,上面刻着一圈π的数值,结尾处是他们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那是他们的一周年礼物。 他们约好了,等有天强大到不用再顾忌旁人的看法时,就将它戴在无名指上。 他们约好了,要买个小房子,养几只猫,生活在一起。 他们约好了,要牵着手走过很多很多年,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们约好了的…… 天光从侧面的窗透进来,在沈流起伏的轮廓上投下了阴郁的影,一半的眉眼隐没在暗处,模糊得看不清神色。而笼在光里的眼尾却渐渐泛起了红,像是压抑在眼底的一抹血色。泪水忍不住脱眶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滴落在照片上。 他合上了眼。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沉寂。远古星辰纷纷陨灭,带走了最后的光。 沈严说得对,他护不住他。 晚上,沈流坐着轮椅去见了沈澜。 年长者坐在沙发上,瞥了眼他的腿,板着脸道:“我时间有限,你如果还要说什么‘自由自主’就省了吧,我没兴趣听。” “我是来求和的。”沈流表现得很平静,口气里没了以往的火药味儿,多了几分诚恳,“我们虽然是父子,但好像很少有平心静气聊聊天的时候,总是说不了两句就开始吵,到最后连话都懒得说了。事到如今我不奢望你能完全理解我的想法,但我也不想把父子关系弄得那么糟。今天我打算和你说些真心话。”他停了一小会儿,手无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挂坠,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又像是要给自己些勇气。“我喜欢秦穆,特别喜欢,喜欢到想要和他过一辈子。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谁。他是我的底线,如果有谁碰了这条底线,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或许会崩溃,会疯,又或许会死。” 沈澜眼皮一跳,铁青着脸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我说了,我是来求和的。”沈流对他对视,缓缓道,“他只是个局外人,单纯又无辜,甚至不清楚沈家是个怎样的存在,不过是碰巧遇上了我,又碰巧爱上了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企图心。你查过他,就该知道他的坎坷。他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我给不了他幸福,至少不该让他受伤害。所以我会放开他,也请你放过他。爸,这是儿子对你的请求。” 沈澜不轻不重地哼了声,脸色稍缓,冷冷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来处理这段感情,这之后出国留学也好,和谁结婚也好,接手家族生意也好,我都会遵从你的意思,从此以后……”沈流嘴唇翕动,艰难地将话说完,“我与他再无关联。” 沈澜皱眉:“两个月?” “两个月换今后的永远听话,一劳永逸,永绝后患,难道不是个合算的买卖吗?”沈流反问。 沈澜盯着他看了片刻,松了口:“好,我给你两个月。如果到时候你反悔,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沈流扯起嘴角,笑得很冷:“放心,我绝不会轻易毁诺。” 第二天一早,被囚禁的青年终于获准离家。 时隔多日,当沈流看见消瘦的秦穆在校门外焦急地寻找自己时,胸口像撕裂般疼了起来。 可他不能露馅。 他咬着牙将所有的哀伤、痛苦和不舍狠狠压在心底,而它们就像是发狂的野兽,不断地嘶吼挣扎,几乎让他耗尽了力气。 他说,木头,我们一起逃跑吧。什么都不要了,一起走。 而身体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发火吧木头,给我一巴掌,让我滚。 他看见了秦穆的迷茫,可仅仅一刻,那人就说了“好”。 与君并辔,不问前程。 得一心人如此,今生还有何求? 沈流的眼泪险些掉出来,只能狼狈地低头避开秦穆的视线。 他们去了亭云镇,那儿美得好像世外桃源。 在这场有预谋的别离到来之前,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天边的云,眼前的人,甚至池里那堆要洗的鱼都让沈流留恋。有时候他看着秦穆的背影会想——他离开我之后该怎么办呢?他会哭鼻子吗?谁来安慰和照顾他呢?他会不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他会像爱我一样的爱那个人吗?想得难受起来,他便转向窗外假装去看对面楼的电视。 时间是技艺精湛的小偷,窃了年华,从房前屋后悄无声息的溜走。沈严如约而至,为他这场自导自演的大戏做最后的落幕。 沈严问:“为什么非要逼他提出分手?” 沈流答:“为了让他不执着。秦穆很脆弱,这种脆弱源自于年少时的自卑。如果是我丢下他,他就会不断质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够好,钻进自我否定的死胡同里出不来。而他同时也具备一般人没有的坚韧,当他觉得一件事值得的时候,就会不遗余力、不计代价地去做。你给了他明确的理由,让他‘为了我好’而选择分手,这样他就不会有太大的负罪感,可以更快地调整情绪投入新的生活。还有……”沈流将手里的树叶丢进池塘里,垂着眼道,“是他丢下了我,这样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我。” 树叶在水上打着转,随着波纹起伏荡漾。 沈严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是仁慈还是残忍。” 后来,沈流看见了秦穆在大雨中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了秦穆眼里的挣扎和不舍,也看见了秦穆喝酒时红了的眼圈。他的心像被刺穿了一个洞,破布塞进伤口来回拉扯,血肉模糊。可他偏要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眼睁睁地看着秦穆在痛苦中煎熬。 他说,祝我的小木头今后能吃好多好吃的,永远快快乐乐。 他说,好吧,你长大了,我不管你了。 他说,多吃点,别总忍着饿。 他说,吻我。 他说了许多,唯独不敢说那句“我爱你”。这三个字刻在了心里,却再也说不出口。 沈流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了那句“我们分手吧”。 他合上眼睛想,剜心之痛今生恐怕只此一回吧,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心了,便再不会疼。 分别时大雨滂沱,秦穆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里,沈流终于抓着那枚挂在胸口的戒指无声地哭了起来。 你是我眼波的温柔,你是我心里的不朽,你是我热爱这个世界的近乎全部的理由。* 可我却无力将你挽留。我只剩曾经拥有,愿你有从此以后。 *米兰昆德拉《不朽》 第31章 浴室里。 细密的水流打在身上,冲走了残余的激情和欲念。回想刚才发生的种种,秦穆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平日里明明像个四平八稳淡看尘世的老和尚,怎么到那人跟前就失了方寸,像是重新变回了块傻楞楞的木头,由人牵着绳子,演了出滑稽可笑的木偶戏。 他闭着眼淋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些不知是懊悔还是怅然压下去,披着浴袍出来时,发现沈流正在摆弄刚才用过的道具。经过这些年的修炼,秦穆故作镇定的本事还是不错的,纵然心里尴尬到对满床狼藉视而不见,脸上却摆着淡定问:“要帮忙吗?” “不用,我在等你。”沈流将戒尺随手一丢。他的头发略长,不束起来的时候刘海遮住了大半眉眼,显得愈加沉郁,似笑非笑时总像含着什么深意,仿佛把人看穿了一样。 “怎么,一个人睡觉害怕?”秦穆揶揄道。 “嗯。”某人很擅长顺杆爬,“怕得要命,就等着你来安抚我脆弱的心灵。” “抬举了,我没这本事,你另请高明吧。”他说着就要往外走,门却推不开。 男人慢悠悠地踱过来解锁开门,跟他一道回到主卧,无视对方送客的神色,大喇喇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秦穆的嘴角抽了抽:“既然你拿这屋子当客房,是不是该尊重一下客人?” 沈流闲适地靠在软枕上:“刚才还热情主动地吻我,舒服得又哭又喘,用完了就翻脸赶人,太无情了吧?” 论脸皮,沈流可谓得天独厚,秦穆倒霉催地输在了起跑线上。这么三两句耳根已然烫了起来,怕他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出来膈应人,冷着脸道:“你走不走?”俨然是你不走我走的架势了。 沈流惯于拿捏分寸,撩拨几下见好就收,身上没有正型,脸上倒摆出一副正色,颇有商业精英的谈判架势:“君子一诺千金。说好了一夜情,就算凑不足八个小时,起码也要等到天亮吧?再说了,游戏也该讲究契约精神,刚才我的最后一个命令你做到了吗?” “所以?”秦穆挑眉,等着他狗嘴里吐象牙。 “所以嘛……”他拖着尾音,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半个床位,“罚就免了,陪我睡会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这厮总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拿出一副“你看我有理有据还让着你”的姿态,逼得人进退不得。生气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但踩进他的套里又实在不太甘心。 秦穆绷着脸站着,沈流也不催,安安静静地等。 做都做了,又何必纠结呢?秦穆想到这儿忽而就想开了,将浴袍脱了,拉过毯子向外侧躺下。 沈流见状也躺了下来,将那双人绒毯扯过来半张,关了灯。 黑暗中,两具赤裸的身体仿佛被禁锢在了一方小小空间里,谁都没动。 过了片刻,沈流低笑一声:“睡着了?” 秦穆不答。 背后有温热的身躯贴过来,耳畔的气泽带着漱口水的薄荷味儿,清清凉凉的。秦穆不理他,只闭着眼装尸体。那人便得寸进尺地探手勾住了他的腰。手掌在皮肤上的摩挲仿佛带了细小的电流,让人又麻又痒。秦穆忍无可忍:“睡到你自己那边去。” “我怕黑。”男人游刃有余地刷新着不要脸的下限,“要抱着东西才能睡得着。” 放屁。秦穆在心里暗骂,咬牙道:“把手拿开。” “我不动了,我发誓。”沈流的头抵在他脑后,不动了。 秦穆见他不再作乱,蜷起身体。因为缺乏安全感,他睡觉时会习惯性地做出自我保护的姿态来。从前沈流会从后面拥着他,让他觉得安心。 这样的拥抱许久不曾有过了。呼吸逐渐慢下来,头脑放松了警惕,困倦趁虚而入将两人卷进迷蒙的梦境,如两尾逆流而上的鱼,穿过时光洪流,溯回失落年月,去寻找遗失的记忆。 一夜好眠。 秦穆在生物钟的作用下率先醒来。 遮光性出色的窗帘让整个房间依旧沉浸在昏暗之中。而眼前的脸在暗处依然显得立体,眉眼分明,鼻梁挺直,睫毛很长。 据说沈流肖母。他母亲姓薛,名叫薛宁。薛家原本在J城四大望族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惜站错了队,二十多年前被查了个底朝天,翻出了不少倒卖机密、非法走私、圈地敛财的旧账,从此树倒猢狲散,一蹶不振,地位也被后来居上的王家取而代之。 当年出事时薛宁苦求沈家相助,沈澜审时度势后决定作壁上观,两人感情彻底崩裂。而后薛家式微,薛宁免不了遭受沈家妯娌的冷嘲热讽,一度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沈澜为了自身形象并未提出离婚,对她日渐冷淡。这个可怜的女人在薛家兴盛时带着资本和荣耀而来,成为了沈家巩固势力的筹码,却无力挽救薛家的危局,眼睁睁看着大厦倾覆,从此成了被禁锢在沈家一缕可有可无的幽魂。 经过长期治疗,薛宁的抑郁症有了好转,从此长居深山寺庙做起了居士,整日吃斋念佛不理闲事,也不再过问儿子的情况,有意对他避而不见。后来沈流长大了,明白了其中的因果,便很少再去打扰她,只是逢年过节派人送些糕点表表心意。 他有母亲,却又像是没有,有父亲,却又疏远的不象话。 当年沈流将这些家事改头换面说给秦穆听的时候也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口气,让秦穆觉得很是心疼。 年少时的沈流,眉眼间总有种锋利又散漫的矛盾气质,像是无名游侠腰间斜挂的剑,又像是山野间桀骜的孤狼,带着我行我素游戏人生的态度。如今的气质内敛许多,像藏锋的鞘,隐雾的峦,虽然在他面前会显出一些原本的性情,却让人看不清本心。 秦穆心知为免尴尬该抓住机会趁着对方没醒时先起身,然而身体却迟迟没动,视线不受控制地长久停留在沈流脸上,在昏暗中肆无忌惮地一遍又一遍描摹着,像是要将眼前的面孔印在脑海里。忽然间沈流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他慌忙闭上眼,心里不由好笑,这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像毛头小子似的做些傻事。 沈流没醒,迷迷糊糊中长臂一揽将他抄进怀里,鼻息落在他前额发间,有些痒。 过分亲昵的姿势,肉体的温度,手臂的力量和沐浴露残留的香味都引人心猿意马。秦穆不禁想:他平日里也是这么抱着人家睡的? 莫名就烦躁了起来,他轻手轻脚地掀开勾在自己腰上的胳膊便要起身。然而原本虚搭着的长臂瞬间就收拢了,将他重新卷回了怀里。 秦穆:“……” “偷偷摸摸的去哪儿?”沈流弯着眼问,带着些慵懒的鼻音。 “天亮了。”秦穆面无表情。 “亮了吗?房间里这么黑肯定是还早,再躺一会儿。” 秦穆眯着眼:“我有件事很好奇。” “说,有问必答。” “你是不是用脸练过铁砂掌?” 沈流笑了起来,毯子下的手探入他后腰臀缝处重重按了一下:“我还用别的地方练过,你要不要再试试?” 秦穆抓住他的手腕。 大清早很容易擦枪走火,纠缠下去并不明智。好在对方知情识趣,并没有什么更过分的举动。 秦穆默了片刻,问:“赵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怕我吃霸王餐不付账,还是怕我打不过赵锦川?”沈流勾着唇角笑。 秦穆料到他不肯好好回答,便不再追问。冷不防那人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他抬起眼皮,见沈流含笑道:“老都老了,不至于还和从前那样。” 这是句玩笑话,拿之前“老了”的梗出来调侃,可细品又像是隐含着似是而非的其他意思。还没等秦穆琢磨出什么来,就听男人笑问:“再抱一会儿?” 原来那搂着手已经放开了。 秦穆起身穿衣,刻意忽略了那道毫不掩饰地在自己身上徘徊的目光。穿好之后正色问:“早上吃什么?” 沈流好整以暇地靠在床头,滑下去的毯子聊胜于无地挡着腰上的敏感部位,忍不住又浪起来:“我?” “太老了,咬不动。”秦穆十分冷淡。 “那你躺着,我尽点力,总能喂饱你的。” 秦穆睨着他,挑衅地笑:“哦?几秒?” 沈流:“……” 正所谓人在浪上飘,哪能不挨刀?耍过的流氓都是要还的。从前一听骚话就脸红的少年如今竟然长成了面不改色与他对飙荤段子的家伙,让沈流氓很是惆怅,委委屈屈地放弃了战局:“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 “虾饺。昨天那种。” 沈流哧地笑出声来:“你果然是很专一。” 早餐时间,客人吃得慢条斯理,主人看得饶有兴致,宾主尽欢。待秦穆吃完,沈流忽然问道:“想不想见见赵锦川?” 第32章 秦穆抬起眼皮:“有必要?”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男人弯着眼,像一只抛出饵料等鱼上钩的猫。 “什么时候?” “这些公子哥儿都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颓废派,要见也得赶夜场。”沈流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也是“颓废派”中的一员,飘移着调转了话头,“我就不一样了,出淤泥而不染,有夜场也不赶,每天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毫无不良嗜好。” 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穆刚打算嘲讽两句,却听那人慢悠悠地续了句“除了想你”。 这厮大概是混迹情场久了,土味情话张口就来,大清早撩拨得不肯消停,实在欠揍。秦穆面无表情道:“你要是做sub,我保证让你一想到我浑身都疼。” 沈流含笑:“有机会一定试试。”他看着眼前人,暗自感叹自己可真是犯贱。平日里那么多投怀送抱的没兴致,偏偏为眼前这块翻脸无情的木头桩子着迷。面对秦穆时整颗心好像都活过来了,像注入了一记烈性春药似的激荡个没完,眉梢眼角的交错都能令他晃神,心猿意马地不断回味昨晚的滋味——柔软的床褥间,被压在身下的诱人肉体有着起伏的腰线,难耐地仰起脸时喉结颤动,双眼湿润而迷离,抗拒又渴求的样子……身体就这样不受控地轻易燥热起来,耳朵离家出走了,什么都没听清,只会敷衍地嗯。待到瞥见秦穆的眼神才一个激灵回了神,心道:要死。 dom都很善于捕捉对方的眼神来读取想法,更何况他们彼此间很深。当面意淫,实在不太尊重人。 秦穆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席。沈流当即跟了上去。 “还有事?”秦穆在卧室门口停了步。 “有。”沈流立在门外,绅士般恪守着非请勿入的礼节问,“拿件衣服,行吗?” 这个借口实在拙劣。沈老板家大业大,独立衣帽间里什么衣服没有,偏偏要进房间找? 秦穆正要说话,两名女佣推着清洁推车从走廊尽头的电梯出来了,看见他们立即低头退了回去,年轻的那个还红了脸。秦穆皱着眉转向沈流问:“里面也是交给她们收拾的?” 沈流想说不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含糊地发出了声意义不明的“嗯?”。秦穆侧身让了路,淡淡道:“把门打开。” 沈流堂而皇之地进了门。 其实“暗室”以往都是他自己打扫的,除了换下来的床品交给佣人清洗之外并不假手于人。秦穆对于游戏道具有洁癖,从前两人相处的时候大都是他亲自收拾善后。昨晚的“疯狂一夜”于他而言已经是越界的放纵了,他不愿让旁人看见里头的景象从而生出什么淫靡的想象来。 客人动手收拾,主人自然不能干看着。沈流将清洗干净的按摩棒丢进消毒柜里,接过他手中的乳夹笑道:“需不需要我把床单也洗了?” 秦穆扫他一眼,没说话。 沈流看着他的背影,忽而就有了种身在亭云镇的错觉,忍不住想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最后还是克制地在床边坐了下来。半晌,开口道:“我很久没用过这里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秦穆微怔。只听他慢悠悠地说:“起初疯玩过一阵,收过各式各样的sub,变着花样在圈子里闹腾。后来有一天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兴头就淡了。”他顿了顿,“很久没拿鞭子了,昨晚不敢用软的,怕手生控制不好弄伤你。” 这话像剖白,又像是闲聊。真意隐藏在其中好似葱郁森林里的一片叶子,你知道它在那里,却找不到。 秦穆有那么一瞬间想问“为什么”却忍住了。分享隐私过于亲昵,而他们仅仅是一夜情里各取所需的炮友。他将戒尺放回盒子里,走到沈流面前。 沈流心头微动,仰脸盯着他。 “让开,换床单。” “……” 如果说人心像船,岁月便是装在船上的大石头。秦穆这条船上的石头尤其多,压得厚重又沉稳,寻常风浪不动分毫。剑术再好的剑客也打不过不接招的木头桩子。沈流站起身来,揶揄:“这么勤劳,不如留在这儿做工?按照你的咨询费,一小时三千。” “工作环境太差,没兴趣。”秦穆将撤下来的被单拢成一团塞到他怀里,洗手出门。 陶泽见沈流捧着脏床单从房间里出来,楞了楞,憋着笑道:“老板您这是要亲手洗啊,还是要让我给您找个真空袋存起来?” 沈流皮笑肉不笑地嘿了声:“你这个月工资是不是不想领了?” “我错了老板。”陶泽肃整脸色说正事,“今天中午的会餐除了三位太远赶不及的,其余都敲定了。这是餐单,您看看。” “按照家宴的标准来就行。”沈流粗略浏览了一下,没什么意见。 “那中午……秦律师单独安排还是……” “一起,座位排在我边上。” “您提前和他说了吗?” “你抓兔子难道会提前在陷阱上树个牌子?”沈流瞪他。 “也不是不行啊,兔子又不认识字儿。”陶泽咧开一口白牙。 沈流打量他:“挺幽默啊,陶泽。” “过奖了老板。” “今天来的人都很重要,金管家年纪大了,迎宾的活儿你去吧。” “……”陶泽震惊到石化,下一秒哭丧着脸道,“老板我错了,兔子认字儿……” “少废话,麻利点儿滚去接客。” 陶泽能留在沈流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是有缘由的。 这顿饭定得仓促,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他从联系到布置将各项事务安排得井然有序。会客室里准备了中西两式茶点和饮品,午餐的材料早已准备停当,菜色避开了所有客人的忌口食材,座位排布也细致地考虑到了亲疏关系,连餐巾都慎重地重新挑选了淡雅的素色。 十点半,陶助理准时杵在门厅外,颇有几分如临大敌的味道。上了年纪的金管家在他身后笑道:“放松点儿。” 陶泽苦笑,刚要说话就听见发动机由远及近的轰鸣声。一辆明黄色法拉利滑过草坪横在门前。保镖小跑着上前开门,里头出来的是个青年,一身价格不菲的奢侈潮牌,墨镜大得遮住了半张脸。 “沈流呢?”他下车就问。 陶泽迅速从“那草皮是前几天才翻新的”悲痛中抽身,挂上了热情好客的标准笑容,上前道:“容少一路辛苦,沈总在书房处理公事,请您先在会客厅坐坐。” 青年边往里走边皱眉:“不是请我吃饭吗,我到了就可以开吃了吧?早饭都没吃,饿死了。” 陶泽微笑道:“请您稍等片刻。” 青年的步子顿了顿,警惕道:“他是不是还约了别人?” “还有几位,您是第一个到的。” “什么意思?”他瞬间黑了脸:“他还叫了谁?怕我不来特地瞒着,是不是叫了沈霄那小子?” 陶泽稍一迟疑的功夫,客人调头便走。他冷汗都下来了,急步跟上道:“容少,您来都来了……” 还没走出几步,门口又进来两位男士。相貌相似,年龄略有相差。年长的三十多岁,一身正装,看起来有些严肃。年轻的二十出头,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和煦笑意。 “哟,沈容,好久不见。”年轻那位率先打招呼。 先来的那人无视了这个招呼,将墨镜摘了露出周正的样貌,板着脸向另一位道:“霆哥。” “嗯。”沈霆点了点头。身旁的沈霄问:“你这是要走?” “我为什么要走?”沈容沉着脸色盯着他,“我不过是想参观参观。” “是吗,我还以为你怕见我呢。”沈霄拉高唇角,“上次是我失误了,本来想找个机会和你道歉。后来又想了想,不过一个女人,破坏不了我们的兄弟情谊。你肯定也没放在心上,是吧?” 沈容皮笑肉不笑地磨牙道:“你说得对,女人我有的是,大家玩玩而已。下回你要是看上了直接问我要,我打包给你送过去,别玩那种先上车后补票的把戏。商场上缩头缩尾赚不来钱不要紧,情场上就别这么小家子气了,你说是吧霆哥?” 沈霄的笑凉在脸上,沈霆还没做声陶泽已经适时把话接了过去:“霆少,我给几位准备了茶点,坐着聊吧。” 沈霆点头往里走,这么一岔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位也斗不起来了,都跟了进去。陶泽等上过茶才回门厅,到转角时刚松的一口气又提上来了,这回连神经都绷紧了。 来的是两位女客,左边的女子柳眉杏眼,黑发如瀑,颇有东方女性特有的婉约秀美。右边这位略年长些,短发齐耳,漂亮中多了些明艳和利落。两人相较,一个似匣中珍珠,一个像鞘中弯刀。 短发女人进门脱了大衣丢给佣人,第一句便问:“陶泽呢?” 陶助理本能地往柜子后头缩了缩,想起自己重任在肩,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出去,公式化地笑道:“安宁小姐。”又向少女打招呼道,“嘉和小姐。” 沈安宁笑了起来:“想我了吗?” 陶泽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机灵地转个弯:“很期待您来。” “我今天这一身好看吗?”她又问。 “您穿什么都很漂亮。” “在你眼里,是我漂亮还是嘉和漂亮?” 来了,送命题来了……陶泽本着强烈的求生本能答道:“您二位各有各的美。” “形容一下?”沈安宁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沈嘉和在一旁掩口轻笑,等着看热闹。 陶泽招架不住,尬笑:“我嘴笨形容不来,总之都是让男人趋之若鹜为之倾倒的美。” 沈安宁眯着眼道:“是吗?那奇怪了,我怎么到现在还交不到男朋友?人家都说要和欣赏自己的人在一起,我看来看去好像只有你最欣赏我,不然我们凑合凑合?” 陶泽冷汗都快下来了,低头避开她的视线道:“我哪儿配得上,与您相配的肯定是人中龙凤。快开席了,两位先进去坐坐吧。” 沈安宁盯着他,扯了扯嘴角:“你这嘴一点儿不笨啊,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沈流拿你做个管家用太屈才了,不如跳槽来我这儿,我给你开双倍薪水,怎么样?” “啧啧啧,在我家挖我的墙角,是不是不太厚道?”一个男声插了进来,解了陶泽的围。 “流哥。”嘉和唤他。 沈流点头:“路上辛苦了。” “我就不辛苦了?刚下飞机就赶来赴你的约,你居然说我不厚道?”沈安宁瞪他。 沈流笑道:“令人感动,今天请你和嘉和吃点儿好的当做洗尘。” “算了吧,你这鸿门宴吃得我提心吊胆的。”话虽这么说,她倒主动往里走了。 劫后余生的陶泽长出了口气。 沈流笑眯眯地扫了他一眼。 客人接踵而至,会客厅里硝烟弥漫。来客们的举止保持着上流社会的体面,喝茶吃点心的姿态优雅大方,话语里却暗藏玄机针锋相对,处处体现着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这位夹枪带棒地讽刺那位巴结奉承,那位拐弯抹角地暗骂这位风流成性,他爆料她背后放箭,她鄙视他鼠目寸光,杀伤力着实惊人。身为局外人的陶泽听在耳朵里都觉得刺得慌,而正主沈流却恍若未闻,笑得如沐春风。 待到八位客人到齐,统统移至餐厅落座。 姗姗来迟的沈励昨晚应酬喝多了,揉着太阳穴道:“沈流,你有什么事直说,说完了我要回去睡觉。家什么宴,每年过年在老爷子面前装一遍家庭和睦兄友弟恭也就算了,怎么还得上你这儿装?” “这么困,我给你搬张床来?”沈流淡淡道。 明明是开玩笑的话,却带着些无形的威压。桌上的人相互交换了眼神,谁都没说话。沈励尴尬地轻咳了声,不着痕迹地坐端正了些。 今日这场“家宴”来得都是沈家后辈里的“实权派”。能叫得动他们来,自然是要有些本事的。只听沈流不紧不慢地说:“今天请大家来确实有事要说,不过在这之前总要先填饱肚子。考虑到我们彼此的关系没有好到能同吃一桌菜的地步,所以我让人准备了法餐。” 陶泽难得地从客人们眼中看到了一致的赞同。 沈嘉和见沈流左边的位置空着,问:“还有谁没到吗?” 沈流瞥了眼手表,指针停在了十一点半的位置,他抬眼看向门口,微笑起来:“又考虑到听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嘲讽吃饭容易消化不良,所以我特别请了位外姓嘉宾作陪,希望各位保持理智和得体的发言,别给沈家丢人。”说罢他站起身来,“容我向各位介绍,我非常尊敬的……律师朋友——秦穆。” 毫无准备隆重出场的秦律师在一桌子审视打量的目光中想起来——自己还穿着睡衣。 第33章 作为律师秦穆这些年应付得复杂局面也不少。见惯江海自然不惧泥坑,即便不小心一脚踩了进去,也能保持体面地将腿拔出来。他不会因为这点儿说不清的尴尬就红着脸调头跑掉。至于那挖坑的人,来日总有“报答”的机会。 既然说不清,索性不说。秦穆飞快地环顾一圈,在某张熟面孔上略停了停。 多年不见沈严依旧是老样子,板正的坐姿像山脊上挺拔肃然的树。他也正看着自己,眼里有一闪即逝的错愕。显然没料到会在这儿重逢,却又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状。 秦穆并没与他打招呼,转向沈流:“我去换身衣服,你们先吃。”态度极其自然坦荡,看不出一点儿窘迫,甚至像是久居在此的另一位主人,让客人们不禁暗自揣摩起来。 “好。”沈流微笑回应。旁人看不懂,他却是懂的。如果眼神能杀人,这对视的这片刻时光里他应该已经死无全尸了。 这边秦穆台风稳健地退场,那端沈家精英们按耐不住好奇,暂时放下恩怨结成了挖掘八卦的同盟。 “这位律师看起来业务能力很强啊。”沈容笑得别有深意。 “流哥看上的人自然厉害。”沈霄话里有话,“不知道这位律师的专业是处理经济官司还是私人问题?” 宿醉的沈励也来了精神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流哥你这是压榨员工啊,怎么还硬逼着人家通宵加班呢?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沈安宁冷笑:“前一阵子听说你和徐家那位整容怪情投意合好事将近,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情投意合不至于,好事将近的确是真的。”沈流漫不经心地答。 沈安宁这张嘴刻薄起来要人命:“你要挑也挑个合眼的,她那张脸整得鼻子都快戳破大气层了,接个吻下巴能割喉,上个床胸部能位移,你看上她什么?三天变个样儿有新鲜感?”她和徐家那位打小就不对付,如今三十出头还是一见面就冷嘲热讽。 “都是做戏,对手是谁并不重要。”沈流淡淡道,“你不清楚我的取向吗?” 沈安宁噎了一下。 桌上的几人也沉默起来。沈流的性取向他们的确知道,可知道归知道,与他在公开场合说出来是两码事。沈家规矩森严,他们自幼便明白鸡蛋碰不过石头、个性强不过权力的道理,即便私底下闹腾得再出格,也必须在表面上维持着规规矩矩的假象。沈容女朋友再多,正式场合带着的只能是那位病恹恹的未婚妻。沈霄再喜欢音乐,永远都不可能去做个贝斯手。沈霆再厌恶虚伪,也必须端坐在主席台上作着空无一物的报告。沈嘉和再年轻,在家族未同意前只是独守空房的大亨遗孀。喜好、个性和真心都是藏在垫子下面的豌豆,只有坐在上头的人才能感觉到屁股不舒服。你不能当众将它拿出来,那不合规矩。 可今天沈流冒大不韪地将话挑明了,并且将那人正大光明地引到了他们面前,又意味着什么? “你今天邀我们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见他吧?”一直沉默的沈霆开口。 “难得相聚,总该好好吃顿饭,正事我们留待饭后再谈。”沈流并不急于揭秘。 “那就先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沈容肚子叫半天了,早等得不耐烦,“你那位律师朋友打扮好了没?不会是害羞不来了吧?” “不至于。” 沈流的口气很笃定。 果然,话音落了没多久人就出现了。 成套的灰蓝色西装妥帖地包裹在颀长挺拔的身躯上,黑色衬衫扣得严实平整的领口显得庄重又正式。日光在眼镜边缘勾出淡金色的轮廓,镜片后的眼眸深邃又锋利,像是悄无声息地看透了每一个人。着正装的秦穆有种肃然孤高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就屏气凝神起来。“抱歉,久等了。”他缓步走向空着的座位。 沈流起身为他拉开了椅子,待秦穆落座后为他一一作了介绍。这些人已然是家族的中坚力量,身后雄厚的资本可以从那些长长的名头里窥见一二。 秦穆在座,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沈家诸位在言语间都收敛了不少。旁边的沈霆与他闲聊,听说秦穆主打经济案,便问了两个融资方面的问题。秦穆有条有理地做了分析。沈流玩笑道:“他的咨询费不便宜,出门的时候记得结账。” “既然这样我就问点儿别的吧。”沈安宁插口,“秦律师和流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多年前。”秦穆答得模糊。 “听口音你是K城人?” “是。” “我记得流哥大学是在K城读的。”沈安宁很擅长举一反三,“你们是大学同学?” “对,他是我的学长,一直很照顾我。”秦穆说,“前两天我来J城见委托人遇到了点棘手的状况,不得不麻烦他,昨晚在这儿借宿。”短短几句清楚地解释了他穿着睡衣出现的原因,也轻巧地撇清了他与沈流之间的关系。 这个从“暧昧对象”到“有为学弟”的转换来得猝不及防,着实让沈安宁楞了楞,铺陈半天后面那些刨根问底儿的关键问题都被堵住了,只好硬生生地临时换了台本,扯出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垫底:“听说我哥在大学里有个爱得不得了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沈流跑去了千里之外的K城读书,与他们几乎都断了联系,后来只隐约听说为了个“爱人”大闹过一场,被他爹沈澜按下来了,具体怎么回事都不太清楚。 她不过是好奇,却不料这个问题歪打正着地击在了秦穆的七寸之上。沈流丝毫没有救场的意思,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架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为难。 秦穆脑仁疼,又怕编得离谱后续难圆,索性祭出一问三不知大法:“我不记得了。” 沈流淡淡看了他一眼。 这敷衍痕迹太明显,让沈安宁不满:“那么久之前的事儿了,还不能说?” “这么想知道,怎么不来问我?”沈流问。 “你又不说。”沈安宁白他一眼。 “是个很值得爱的人。”他抬起眼看着秦穆缓缓道,“会让人觉得,哪怕为了他失去一切也不可惜。” 秦穆慢慢地切着盘中的牛肉,只有睫毛轻轻颤了颤。 沈安宁嘁道:“这说了和没说还不一样。” 沈容抽抽嘴角:“你的牛肉里是不是花椒放多了,怎么这么肉麻?” “流哥原来这么长情。”沈励啼笑皆非,提议道,“那联系联系呗,搞不好人家名花……哦,名草还没主呢,有主的也能松松土嘛。” “时隔这么久,搞不好人家都成家了。”沈霄用餐巾抹抹嘴,“我初恋的女孩儿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沈安宁没挖掘到什么有趣的谈资,转向秦穆道:“秦律师结婚了吗?” “没有。”秦穆礼貌地放下刀叉回应。 “有女朋友?” “没有。” “咦,空窗期还是独身主义?” “没遇上合适的人。” “哦,那秦律师觉得我怎么样?”她是豪放派,言语间常常戏耍得男人手足无措,这会儿还特意撩了撩头发,展示自己的性感。 对待旁人,秦穆从来都是冷淡拒绝,但她是沈流的妹妹,他没法这么回应,一时不知该怎么接,目光不由自主地偏向沈流。 视线交汇,沈流眼底有明显的笑意。秦穆耳根热了起来,有些郁闷地收回目光。 “你不合适他。”沈流终于开口救场。 沈安宁不乐意地挑眉:“哪儿不合适?” “性别不合适。”男人将自己那盘已经切好小块的牛肉放在秦穆面前,微笑着对他说:“记性这么差,多吃点肉补补脑。” 沈安宁怔了怔,电打似的反应过来,不禁笑了起来。 桌上个顶个的都是人精,话说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向秦穆的眼神里顿时都变得复杂起来——原来他就是那个让沈流爱到不惜被打断了腿的旧情人。 辛辛苦苦搭起来的戏台子被一脚踹塌了,戏唱到一半没了下文的秦律师八方不动地端坐着吃肉。要不是牛肉柔嫩多汁,他真想把盘子拍在那倒霉玩意儿脸上。 沈安宁不留神刨出了个陈年大瓜,心情很是愉快。沈流这些年就像个机器人,为沈家算计钻营,雷霆作风,霹雳手段,工作近乎占据了全部生活,偶尔有点时间也是在酒局和应酬中度过。看起来人模人样,却没有活气。如今见他对秦穆的态度,好像还魂了似的,顺眼多了。她本想调侃几句,想到这两人相爱别离的这许多年,忽然又不忍心了。 嘉和大约也是相同的心思,平时寡言的她主动开口岔开了话题,于是一桌人从经融风暴到国际形势越聊越远,这顿饭也在诡异的和谐中到了尾声。秦穆猜到他们有事要谈,回避去了书房。 几人移步会客厅,等着沈流开口。 陶泽捧着一迭信封进来,分别交给他们。 沈安宁和沈嘉和没有。 沈容一打开就红了脸,大怒道:“沈流你有病吧?”其余几人打开之后脸色也不太好,沈霆皱着眉质问:“你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吗?”吃饱了的沈流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说,“我费这么大力气抓你们的小辫子,自然是拿来要挟用的。”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沈励问。他脸色有点白,可见对信封里的东西十分顾忌。 “我希望你们站在我这边。”沈流说。 “你要悔婚?”沈嘉和轻声问。 沈流垂眸笑了:“这种小事,不必这么兴师动众。”他顿了顿,说,“我要扳倒赵家。”口气平淡得像是点了个菜,却隐隐含着股焚天灭地的疯劲儿。 这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惊愕得面面相觑。 沈严心里咯噔一下,脱口道:“老爷子不会同意的。”他是沈流与秦穆那段过去的知情者,知道他们爱得多深。今天看到秦穆的那一刻起他就预感到了会出大事,此刻他甚至直接搬出了沈家最有威严的掌权者,因为在潜意识里他知道,可能……没有人能拦得住如今的沈流了。 “我没打算经过他同意。”沈流与他对视,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深,有游刃有余的味道,“正因为沈家这几年越来越保守,才会让赵家不断做大。老爷子老了,长辈们故步自封地贪图着安逸,直到抢位置的时候才发现玩不过人家了。所以,沈家也到了该换血的时候了。” 这厮不仅要革赵家的命,居然还要革自家的命。谁都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霎时间满堂皆惊。 沈严急道:“沈流,你这样冒进会毁了沈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马上就要大选了,赵家上位我们一样不会有好日子过。你们这一屁股的烂账,我能查得到,赵家也一样查得到。你们的平安日子还能保住几天?牢狱的高墙你们见过吗?那里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沈流淡淡道,“与其被别人逼到绝路身败名裂,不如由我来动手。如果你们不愿意站在我这边,就会成为弃子被置换掉。我有没有这个能力,你们心里很清楚。” “你这是在逼我们。”沈霆道。 “没错。”沈流笑,“今天我摆的是鸿门宴,要么顺从,要么决裂,由你们选。” “为什么没有我和嘉和的?”沈安宁问,“我不信你没查到我们的把柄。” 沈流沉默了几秒,说:“我不想威胁你们,你们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我想从你们这儿讨个情分。” 沈安宁的目光动了动,红唇勾起,笑得有些无奈:“你算计利益就罢了,还要算计人心。我哪次不站在你这边了?” 沈嘉和抿了抿唇,轻声开口:“当年他们把我嫁给那个老头,只有你极力反对,甚至与我父亲大吵一架。我那时候就想,无论将来如何,若你有需要我也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我名下所有资产都可以为你所用,包括施家的部分。” “多谢。”沈流环顾其余几人缓缓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里面的东西来胁迫你们。虽然我们不算亲厚,毕竟是血脉同胞。这些年怎么走过来的,丢弃了什么,别人不知道,我们彼此都很清楚。我无法保证这场仗会赢,但我能保证如果赢了,你们可以从家族的傀儡变为真正的掌权者,得到最大限度的自主权。” 他实在很能揣摩人心。新老力量的交接过程是漫长的,对于这些掌握了部分权力却又不得不唯“太上皇”们马首是瞻的年轻一辈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枪炮与玫瑰,选哪一边? 厅内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权衡和思索。 沈容烦躁地吐了口气道:“行了,不就是入股干一场嘛,赵家那几个不要脸的我早看不顺眼了。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要什么就说。总之……这里头的东西你得给我兜着。” “好说。”沈流应道。 他带了头,其余几人考虑过后也表明了立场。他们都是在各自圈子顶层较量的人,自然知道何时该识时务,何时该冒风险。离开时,沈流亲自送到了门口。 沈严留到了最后,问:“是为了他吗?” “为了我自己。”沈流看着树上嬉闹的鸟儿说,“我以前觉得这辈子这样过了就算了,不过短短几十年,无所谓。而他的出现像一记耳光,把我从行尸走肉的梦里打醒了。严哥,你身份特殊又是老爷子的部下,所以我不会逼迫你站队,静观其变就好。” “怎么,你不从我这儿讨一份情吗?”沈严问。他的信封里装得是白纸,他们彼此都心里有数。 “当年你已经帮过我一回了。你说过,还没有能力抗衡的时候,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这话我一直记着。” “如今你有信心赢吗?” 沈流笑了笑,没有回答。 沈严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上车离开。 后视镜里的别墅越来越小,那里就像一个牢笼,曾经困着沈家最出色的傀儡。而今傀儡死去了,醒过来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张开了獠牙。 车窗外,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被云遮住了,飞鸟拍打着翅膀掠过灰色的天空,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阴霾。 要变天了。 第34章 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陶泽推门送茶的时候,秦穆正侧脸看向落地窗外,像是被滑落的雨滴吸引了注意。光线在雨帘的笼罩中愈加柔和,仿佛连人的表情都温软起来。 “他走了?”秦穆闻声转过脸来,语气毫不意外,仿佛早有预料。 陶泽怔了怔,答:“是,沈总有急事出门了,说不打扰您看书,让我知会您一声。”他说得莫名有些心虚,在心里暗骂道:我为毛要心虚?该心虚的是那个惹了祸就跑家伙才对!这么大的人还干这种幼稚的事,丢不丢人?想到这里不由泄了气。我堂堂七尺男儿居然给幼稚鬼当牛做马,更特么的丢人…… 这边他准备好了一万个给沈流打掩护的理由,谁知秦穆只简简单单地应了句“知道了”便继续看起书来,没多问半句。陶泽松了口气,退出书房。 身为沈流优秀的“贴身走狗”,主子的德行他是清楚的——那是个魔头。顶得是笑脸,吃得是人心,明面上事事做得漂亮,私下里没少下黑手。这几天相处下来,秦穆给他的感觉却像个谪仙,干干净净,无欲无求,看起来硬冷,实则藏着妥帖细腻的温柔,便是心里不痛快也不会为难不相干的自己。这样一位白月光似的仙君,偏偏被魔头算计上了,好惨。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魔头,毕竟是仙君主动送上门来的。 陶泽与秦穆虽是初见,对这个名字却早有耳闻。从入职起他就知道,无论多忙,但凡K城传来的消息沈流总会第一时间过目。起初陶泽以为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重大机密,后来才知道那些消息都关于一个叫做秦穆的人。 ——他接了什么案子,打得如何。 ——他去了什么应酬,喝了多少。 ——他收了几个sub,感情怎样。 事无巨细,反复揣摩。 陶泽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沈流这样的混世魔王牵念这许多年。沈流有过无数的绯闻对象,却总在喝到烂醉时翻来覆去地轻声念叨着“小木头”。他好像总是漫不经心地笑着,显得热闹又合群,却总爱在失眠的夜里摩挲着一枚不起眼的戒指出神。他坐拥沈家富可敌国的声势,却会为了眼线从K城传来的某个消息黯然沉默。明明心有所向,却始终不越雷池一步。 沈流就像是将自己架在了寂寞和痴念的火上残忍地反复炙烤,用疼痛来不断麻醉和自省。而今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他又怎么能忍得住。 这样比较起来,好像两个人惨得不分高低,各有千秋。 陶泽看了看手机上那条新鲜的消息,黑了脸。 来自“毫无人性的老板”。 ——他生气了吗? 陶泽:“……” 你俩惨就算了,把我夹在中间做什么? 社畜真是不容易。 捅了篓子跑路的沈流等到晚餐后才回来,一面走一面将外套脱了丢给陶泽,问:“我身上酒味儿重么?” “……还行。” “他人在哪儿,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在书房。秦律师下午一直在视频通话。” 沈流皱了眉:“和谁?” “事务所里的人。”陶泽道,“说是开视频会讨论案子,因为涉及委托人隐私,要求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去。所以我后来没进去过。” 沈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书房门前,敲了敲门。 “进来。”秦穆聚精会神地飞快敲击着键盘,头也不抬。 沈流清了清嗓子。 秦穆看了他一眼,丢下句“先坐”便又自顾自地忙了起来。 沈流百无聊赖地倒沙发上,不禁有些后悔早上为什么色令智昏同意他用电脑。工作时的秦穆显得特别诱人,专注的目光、清冷的神色、坐得板正的身姿,还有领口上方漂亮的喉结和颈线……刚才喝下去的酒精好像不知不觉作起了妖,引诱般虚构出绮丽旖旎的画,逼得沈流不得不转开视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沙发旁的小桌上搁着本厚实的书,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书皮有些残破,是沈流年少时读过的旧本,四分之一处夹着书签,显然秦穆刚才看过。他拿起来翻了翻。 “人的实在是欠缺,作为人的行为的欲望的实存就足以证明这一点。如果人们要在欲望中发现一种心理状态,也就是一种其本性就是是其所是的存在……”*1 沈流无奈地笑笑。 因欠缺诱发的欲望此刻正在眼前,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像守着宝箱的巨龙,明明贪财无用却被那耀眼的金光吸引着,舍不得离开半步。宛如用贪婪给自己套上了枷锁,挣都挣不脱。 陶泽在门口等了半天不见人出来,只得寻个由头让佣人冲了红茶捧进去。书房里安安静静的,一位正襟危坐地处理公务,另一位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翻书。陶泽无奈,只得在添茶时小声提醒:“沈总,车备好了。” “嗯。”沈流掀起眼皮看了看伏案的人又垂下了,不紧不慢道,“等着。” 陶泽:“……” 不是你刚才说来不及了吗?现在连催一声都不敢? 他不禁怀疑起来,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那位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道高一丈?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陶助理看向秦穆的目光顿时多了些钦佩。 就在这时秦穆合上电脑起身说:“久等了,抱歉。” “不急,没事。”沈流也合上书站起来,显得特别大度。 “接下来的场合穿西装合适么?”秦穆看着他说,“还是需要我换个睡衣作为惊喜隆重出场?” 来问罪了。依陶泽对沈流的了解,接下来这厮肯定要耍太极含混过去。谁知这回他认错认得毫不犹豫:“抱歉,中午是我考虑不周,陪你去换衣服?” 陶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不,这场面他真没见过,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老板居然……可以这么怂的吗? 这就道歉了? 秦穆向来不爱揪着人不放,点到即止地跟着他去了衣帽间。留下一脸迷茫的陶泽反复思考——这两人到底是什么相处模式? 沈流给秦穆选了深咖色的皮衣和一条修身牛仔裤。 秦穆也不拒绝,给什么就穿什么。沈流用沾了定型水的手指将他前额头发拢到脑后,又勾着他的下颌端详了片刻,眯着眼道:“不得了,斯文败类。” 秦穆将他的手拍开,扶了扶碰歪了的眼镜边,问:“你呢?” 沈流套上的是件基本相似的黑色款皮衣,显然出自同个设计师之手。他将头发撸到脑后随意地扎了一把,顿时从商业精英转换成了夜店大佬,问:“好看吗?” “了不得,衣冠禽兽。”秦穆回敬。 沈流笑起来:“挺配,走吧。” 车等在地库。这回不是常用的奔驰,换了辆极其扎眼的劳斯莱斯库里南。司机刚要上来拉车门就看见跟在后头的陶助理半身不遂似的拧着眉毛疯狂摆手,惊呆了。在这个短暂时间差里,沈流率先一步给秦穆开了车门。 陶泽松了口气,黑着脸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小声嘱咐道:“机灵点儿。”司机恍然大悟,原来这位是老板的贵人,登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陶泽从后视镜里看着并排坐在后面的沈皇上和秦贵人,更觉得自己像个憋屈的大内总管太监,闷闷地对司机说“起驾……咳不是,走吧。” “下午在忙什么?”沈流挑起了话头。 “一个经济纠纷。”秦穆答。 “你有棘手的地方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你的‘能帮上忙’是指什么方面?”秦穆转过脸直视他,“人脉、钱或者权?” 这问题过于直白。 沈流微微一楞,亦直白地回答:“不可否认,这些手段有时候能更快的达到目的。” “你所谓的‘目的’是公平和法度吗?”秦穆继续问。 “可以是。” 秦穆对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些手段本身就有违公平。用不公平的东西来维护公平,就如同饮鸩止渴,其实是在加速公平的崩塌。当一个人开始习惯于依仗权力、金钱和人脉,他应该警惕如果有一天失去这些的后果。当一个社会阶层开始习惯于依仗这些东西,那么整个国家都应该警惕,底层的人们会因为得不到公平而愤怒。”他的声音冷而低沉,像是在刻意压抑某种莫名的情绪。 沈流盯着他的眼睛企图看出些什么,而那人却转开了视线。沈流默了默,说:“可惜这个世界并不完美,但凡有权力的集中就会产生拥有特权的阶级,这是不可避免的。绝对公平只存在于乌托邦里,我们都是凡人,无法摆脱世俗。” “你说的对。”秦穆淡淡道,“我一直都是古板迂腐的理想主义者。” “为什么生气?”男人问。他深知秦穆是很少将情绪外露的人,此刻的反应几乎可以说是反常。 “为了没有生气的立场和资格而生气,只对自己,与你无关。”秦穆半垂着眼睛,看着车窗外在雨幕里恍惚摇晃的灯火。 沈流将这句话拆解开来分析了一遍,找不到端倪,冷冷地扫了前座的陶泽一眼。 后排神仙吵架,前排两人恨不得假装自己是稻草扎的。这会儿眼看要殃及池鱼,无辜的陶泽汗毛都立起来了,肩耸到了头顶上表示自己对秦贵人为什么这样毫不知情。 后半段路异常沉默,司机快被车厢里低气压搞抑郁了,战战兢兢地放了首轻柔的曲子缓和气氛。 “……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 so alone and blue. All because my heart still remembers you.”*2 富有磁性的男声反复吟唱着深情的词句,像落在心头的雨滴,荡起了柔软的波纹。沈流在刚才的应酬里匆忙早退,让人抓着灌了不少酒,这会儿有些上头,闭着眼仰倒在后座上休息。一时嘴里发苦想拿水喝,无意间蹭到了秦穆搁在中央扶手上的手。他心念一动,没睁眼,轻轻将手覆在了那只手背上。 他本以为下一秒那手就会抽离开去。 可它却没动,安静地搁在那里,仿佛没有意识到他的冒犯。 两手交迭,体温相融,某种说不出口的心意似乎在这一刻相通了。 “……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 thinking how we met. Knowing things have changed, somehow I can't forget.” 雨中独行,思初见时。 事如水逝,君若盘石。 我又如何能忘了你? —————— 注: *1 《存在与虚无》三联书店版P124 *2 歌曲《Just Walking In The Rain》 第35章 这段路并不长。车穿过东屏区金融中心转进了闹中取静的别墅群。门打开的前一刻,那只手抽离了沈流的掌心。男人撸了把头发睁眼,目光一片清明,酒意好似全消散了。 眼前的建筑灯火辉煌,像极了小姑娘钟爱的那种熠熠生辉的娃娃屋。花园门口设了安检门,几名壮实的保镖裹着大衣立在两侧,神情肃整。 “里面不许带电子设备。”沈流说完极其自然地伸进秦穆衣袋摸出手机,连同自己的一并丢给陶泽。陶泽将手机收好,从后备箱取了两只盒子出来。秦穆发现其中一只贴着自己的名字,问:“这是什么?” “送给里面那些‘工作人员’的礼物,相当于入场券。”沈流难得见他这么费解的样子,觉得有趣,“你可以打开看看。” 里面放着只包装精美的女包,橙色的爱马仕,价值不菲。“看来这些‘工作人员’提供的并不是寻常的服务。”秦穆合上盖子问,“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沈流笑道:“跟着我别被人拐跑就好。走吧。”说完迈开长腿向入口走去。陶泽将手里的盒子递给迎上前来的外场主管,一改在家的逗逼形象,气场全开地板着脸说:“秦先生是我们沈总邀请来的客人。”而后又拿出一迭红包,“天冷辛苦了,拿去喝个茶。” “谢谢沈总体恤了,二位请。”那人惯于迎来送往,笑容可掬地收了红包,让手下将贴了名字的两份礼物送进屋里。 秦穆跟着沈流往里走。里外仿佛两个季节,扑面而来的热气驱走了满身寒凉,在秦穆的镜片上蒙了一层雾。侍应引着他们进入更衣室,两个穿着黑丝抹胸的兔女郎迎上来,用甜腻的声音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换衣服。 “不用。”沈流说完补了句,“他也不用。” 兔女郎将两件男士浴袍放在旁边乖巧地退了出去。 “大浴场?”秦穆挑眉。 “对,等会我帮你搓背。”沈流弯起眉眼,“不用换这个,把外套和毛衣脱了就好。牛仔裤上这么多洞,不热。” “所以你让我换身衣服的意义在哪儿?”秦穆冷着脸问。 “为了一饱眼福。”流氓毫无愧色。 两人轻装简行随佣人上了二楼。推开门是一片喧闹嘈杂。调暗了的灯光和沙哑哼唱的旋律烘托出某种粘腻的暧昧。 热闹的大型活动已经结束了,挑高的屋顶挤满了气球。垂下来的彩带形成了帘幕,将晃动的人影笼在其中。场地中央陈放着巨大的玻璃海洋球池,男男女女在里面追逐嬉闹,尖叫娇喘,打雪仗似的相互扔球。他们大多是全裸的,只有少数穿着内衣或披着浴袍。几个身材火辣的女人靠在球池边缘喝酒休息,看见沈流和秦穆便主动走过来。秦穆注意到她们脖子上都带着黑色的绸带颈圈。 沈流左手极其自然地环上了秦穆的腰,右手朝着侍应摇了摇。那侍应很是机灵,上前一步拦住她们。几人讪讪地回到原位。 沈流揽着他沿旋转楼梯向上。 视野变得越来越大。 球池里,有浓妆艳抹的女人被中年男人揪着头发用力操干,有滑倒的年轻女孩被三四个男人扒下内衣,有面容清秀的青年被骑在身下连叫带喘,有跪在腿间的男人舔舐着喷涌而出的精液,还有三四人迭在一起的放肆群交,不少人脖子上都带着同款颈圈。 “戴颈圈的就是所谓的‘服务人员’?”秦穆问。 “嗯,一般称为陪客。”沈流低声道,“这一类的聚会主题是放纵和性交。有专门的联系人根据档次价格的不同召集不同的陪客。低档的有MB、外围、援交,高档点儿的有十八线的演员、歌手、网红。再高档的更有名一些,大多来自演艺圈,有专车接送,供给楼上贵宾。” “酬劳是那些礼物?” “礼物只是小费,主办人会按照等级另行结算酬劳。”沈流边走边说,“宾客带来的礼物会统一堆在某个房间里,结束时陪客们可以进去抢,一人一样,谁抢到就归谁。哪位宾客的礼物被剩下了,从此以后就失去了参加聚会的权力。” 人总会选择价值更高的东西,为了获得入场券,来宾需要赠送昂贵的礼物。金钱自然而然地成了衡量资格的标准,这是有钱人的游乐场。 “所以高档礼物实际上是宾客的通行证。”秦穆说。 “没错。”沈流答道,“对于陪客们而言,出卖身体能获得丰厚的报酬,也能借此触到上流社会的边缘,拓展人脉获得更多的机会,因此趋之若鹜。有些人为了能来甚至会贿赂联络人。” 秦穆面无表情地看着楼梯下方的一切。 狂欢还在继续,赤裸的肉体在粉色的球海里交缠,将身心交给最原始的性欲。像是荒诞的行为艺术,谕示着自诩万物之灵的高等生物与蛮荒世界的野兽毫无区别。秦穆不觉得性欲是丑陋的东西,但他对于欲望有自己的美感和洁癖。 他转开了视线。 三楼的入口立着四名保镖,大约是提前得到了沈流会带人来的通知,并没有阻拦。男人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推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一股诡异的味道冲进了鼻腔,有些呛人。 这是间小型的娱乐室,有青年对着投影幕布唱歌。沙发上坐着几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边均有戴着白色颈圈的男女作陪,有些面孔秦穆在媒体或网络上见过。室内烟雾迷蒙,却不是他熟悉的烟味。吸烟者们脸上的表情也很古怪,有些迷离,有些亢奋,还有些昏昏欲睡。秦穆眉心蹙了起来。 是大麻。 “哟,看看这是谁,咱们日理万机、英俊潇洒、天天迟到的沈大少爷。蓬荜生辉,热烈欢迎!”坐在中间的人皮笑肉不笑地拍起手来,歪着脑袋说,“去,给沈大少让座!” 无论什么样的场子,实力决定位置。沈流的出场打破了原本的排序,几人立即起身往边上挪,将靠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其中一个公鸡嗓叫道:“你也来得太晚了,余兴节目都快过了。必须罚酒!” 沈流揽着秦穆在沙发坐下,拿起杯子问:“怎么喝?” “怎么喝得让砺行说,他是东道主。”另一人插嘴。 刚才拍手的那人晃晃悠悠站起来,义愤填膺地朝着沈流点手指头:“我第一个约你,为了凑你的空把活动提前办了。结果等到花儿都谢了你才到,真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今儿这兄弟咱们别做了。”他喝了不少,大着舌头说,“咱们割袍断义吧,我周砺行和你沈流从今天开始恩断义绝,兄弟不做了!……我袍子呢?嗯?” “在你身上穿着呢!”有人起哄。 “妈的,找半天。”周砺行一把将浴袍的系带抽了,甩开的衣襟下露出赤裸的身体。众人顿时拍着手闹腾起来。 沈流笑道:“既然割袍断义了,那我就不喝了。” “想得美!”周砺行伸出一根手指,想了想又伸出一根手指,“三杯,喝完才算数。” “你那是二。” “你才二!喝!” 沈流懒得废话,顺着他连喝三杯。有人却不肯放过他,闹道:“不行,我们这些哥们儿可以原谅你,但这些俊男美女也等你半天了,你得有个交代。” “行啊。一人一个红包,结束之后找我秘书领。”沈流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搭着秦穆的肩膀。在这样的场合里他出手向来大方,红包里不会少于一万,引来欢呼一片。 周砺行岔腿坐着,丝毫不在乎地真空溜鸟。他从茶几上的铁盒里摸出根粗烟卷递给沈流,说:“来一口?” 秦穆心头一跳,抬眼盯着身边的人。沈流没看他,却好像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搁在他肩上的手不动声色地轻轻捏了捏,朝周砺行道:“你知道我不好这个。” “没劲。”男人将烟卷点了叼在嘴里,目光扫向秦穆,眯着眼道,“难得见你带人来,介绍一下?” “秦穆,我朋友。” “哦?哪种朋友?”周砺行好奇。 “你想的那种。”沈流微笑。 “嘿,真行。来我这儿玩还自己带人,你是嫌他们档次低还是不干净?”周砺行莫名起了火,咬着字眼儿说,“你喜欢雏儿我给你找,演艺圈也行,网红圈也行,男的女的随你挑,上到八十下到八岁我都能给你弄来,你别这样打我的脸。” 沈流正要说话,却听身旁一直沉默的秦穆忽然开口:“十四岁以下,强奸罪。” 周砺行没听清,楞了楞:“什么?” “奸淫不满十四周岁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秦穆一板一眼地说,“《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 周砺行听懵了,半天没缓过来,瞪眼看着沈流。 沈流大笑起来,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瞧见了吗?我只能乖乖的,他吃起醋来可凶了。” “服了。你哪儿找这么个奇葩?”周砺行莫名被喂了一嘴狗粮,噎得要命,猛抽了两口,靠在沙发上过劲儿。 沈流看向秦穆。 秦穆亦在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是一种隔岸观火的疏离感。明明坐在身侧,却仿佛远隔山河,充满了无能为力。 沈流知道刚才的话触到了秦穆的底线。在性爱盛宴和吸食大麻面前,秦穆选择了闭口不言,但他无法漠视周砺行轻描淡写地将强奸未成年宣之于口。 其实这样的事在上层圈子里早已司空见惯。“上不得台面的小癖好”、“换个口味玩玩而已”、“给点钱不就结了嘛”……这样的说辞屡见不鲜。当人们能够轻松地摆平一切,律法的威慑力就会变得越来越淡薄。财富和权力像两道坚不可摧的护身符,保护着这个尊贵世界的居民们无拘无束地畅享自由。 而秦穆来自另一个更平凡世界。那里受着法律的约束,守着道德的准则,坚信按劳所得,将公平正义放在高高的神坛上仰望。那是秦穆许多年来坚持的信仰,所以当沈流硬生生地将他拉进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仍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边界。 错误不会因为粉饰而变成正确,不会因为盲从而变成正确,也不会因为纵容而变成正确。 可我却是这错误的附庸者。 骯脏的、可耻的、卑劣的附庸者。 沈流心里霎时间涌上许多难言的哀伤,他垂下眼睫笑了笑,将情绪狠狠压了下去。 周砺行从腾云驾雾的快感里摔回人间,懒洋洋地说:“今儿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看看你,咱们好久没见了。”沈流答得冠冕堂皇。 “你是大忙人,我现在是闲人一个,时时都有空。”周砺行的话颇有几分自嘲的味道。他被同父异母的弟弟抢了风头,最近很受冷落。 “想忙其实很容易,只看你愿不愿意。”沈流话里有话。 周砺行眼珠转了转,仿佛从混沌中闪过一丝冷冽的清明,转而又迷离起来,拍了拍身边的女人说:“去,唱首歌听听。” 沈流也不再开口,两人静默地坐了片刻。 那是个选秀歌手,唱功不错。空灵的声音在浑浊的空气中飘着,轻忽得像抓不住的流云。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 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周砺行吐出一团烟,恹恹地看着升腾的烟雾说:“你知道么,我这辈子只想死在烟酒和女人堆里。”他说话的样子和刚才闹腾时判若两人。 “很有诗意。” 沈流简短地评价,“可惜我们都身不由己。” 他仰着头闭上眼道:“没错。我们都身不由己。” “他人呢?”沈流问。 周砺行弹了弹手里的烟卷:“我们这点儿小快乐他看不上,吸了点儿别的带人到里头的房间去嗨了。要不是你让我攒局我还真不敢请他,怕他上头了弄出人命来。” “不至于,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是懂收敛的。”沈流话音刚落,门开了。披着浴袍的男人搂着两个浑身赤裸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秦穆的视线停在了他身上。 赵锦川。 —————————— *出自歌曲《暗涌》 第36章 周砺行瞬间换了副热络的面孔,打了鸡血似的举着拇指高声道:“勇武大将军金枪不倒鏖战两女,厉害厉害。”说着站起身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来来来,歇会儿再战。” 赵家势大,满屋子的人纷纷捧场附和,阿谀奉承齐飞。 秦穆看了眼沈流。男人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 赵锦川很享受成为全场焦点的氛围,目光瞥见沈流,脸上的笑即刻淡了。他微眯起眼,手在女孩屁股上拍了拍:“上去表演个节目给大家助助兴。” 两个姑娘从进来起一直羞耻地低着头,此刻互看一眼,露出惶然和无措来。她们是女团成员,有些名气,经相熟的前辈“姐姐”介绍头一回来做陪客。原本被赵锦川看上了心里还挺高兴,谁知竟是要玩3P。而且这姓赵的磕嗨了粗暴得很,根本不在乎她们的感受,将两人当做玩具般肆意折腾,疼得要命。还说既然要做偶像就要学会展示肉体,事后不许她们穿衣服。这样子已经够难堪了,但归根结底是她们自己主动上门,赵家的权势地位摆在那儿,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可如今却要她们在这么多人面前裸身表演,实在太不把她们当人看了。短发女孩艰涩地小声求情道:“川少,我身体不太舒服,能不能……稍微休息一下?” 赵锦川歪过脑袋,仿佛没听清:“你说什么?” 她局促地稍稍凑近些,以手遮着私密之处陪笑道:“我们可不可以休息一会儿再来陪您?” 男人盯着她,拖着音慢悠悠地重复道:“啊,累了,是吗?” 女孩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行啊,怎么不行。”赵锦川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身上的浴袍,卷起右手袖口,从茶几上拎起一瓶洋酒。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短发姑娘倏然歪倒,额头渗出鲜血来。她旁边的长发女孩吓得惊叫起来,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这变故来的毫无预兆,令人心惊。 在场的所有人都楞住了。 秦穆怎么也没料到赵锦川居然会莫名对一个女人下这种狠手,全身上下瞬间都绷紧起来。就在他要起身阻拦的前一刻,却被身边的人按住了。 沈流将手搭在他肩上,看似亲昵的揽着,实则用上了力道,沉声道:“别动。” 秦穆转过脸盯着他,目光里都是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沈流的视线却平静地投向前方。他整个人陷在灯光的暗影里,看起来像高高在上不听不闻的雕像,冷血又漠然。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逃避。 他没办法与秦穆对视。 多年来沈流在泥潭里摸爬滚打,全身上下都脏透了,连同这颗心都是黑的。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玩意儿,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可唯有秦穆……那目光对他来说像是架颈的刃,甚至能迫得他失了分寸,弃了目的,束手就擒。 在这里,秦穆像是一座孤岛,而他却是望着孤岛却又不敢踏上一步的渔人。 “还累不累,嗯?”赵锦川的声音温柔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手里的动作却凶狠得残忍暴虐。他一手掐着女孩脖子,一手拎着瓶子往女孩脸上砸,神情异常亢奋,眼里露出狰狞的光。那女孩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她满脸是血,眼角皮肉翻起,脸侧凹陷下去,是颧骨碎裂了。 这个如春花般的女孩怎么也没想到一腔美梦转眼就变成了恐怖的噩梦。赵锦川松开手,她手脚并用地朝门口爬去,被他一脚踹倒。 “你不是累嘛,我今儿让你好好休息休息。” “我错了……川少……饶了我吧……”她的声音抖得厉害,虚弱地哀求。 赵锦川狠狠踢在她小腹上,又不解气地在肋下补了两脚,然后抓小鸡似的揪着她的头发拖她起来。在男性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她根本没有反抗和躲避的能力,疼得高声尖叫起来,慌乱间抓住了一个陪客姑娘的腿,哭道:“救命,救救我……求你……”那陪客惊惶地将腿缩了回去,一声不吭。 没有人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苍白的冷漠,像是对这场面司空见惯。他们都知道赵锦川在作恶。然而对于这些座上客而言,无论内心有多么的厌恶和不齿,都没有站出来干预和阻止的必要。毕竟那不过是一桩闲事,为了个卖肉求荣的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女人得罪赵家,不值得。 良知在利益面前退出了底线,而沉默成了对施暴者最大的褒奖。 秦穆被沈流按在沙发上,他浑身发冷,身躯甚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冰冷的训导室,那扇装着铁栅栏的窗户前面。少年遥远的哭声穿越时空而来,和这姑娘的悲鸣重合在一起。那些被遗忘的恐惧、痛苦、绝望像掐在女孩儿脖子上的手一样扼住了他的脖颈,让他透不过气来。 沈流感觉到了异样,转过脸来。 他看见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惊愕之中他松了手劲,那人便如豹子般冲了出去。 下一秒赵锦川脸上结结实实地捱了一拳,整个人被打得重重摔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懵了,场中响起一片惊呼。 沈流的呼吸停了两秒,放下了悬空的胳膊,闭了闭眼睛。 拦不住。 秦穆已经怒极了。他速度很快,目标也很准,按着赵锦川就往脸上打。那拳头打得不仅是欺凌弱者的暴徒,还是杀害了肖老师的凶手。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狠。等被人拉开的时候赵锦川的鼻子和嘴唇都渗出了血,脸上青肿一片,头晕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这他妈的……”周砺行惊得酒全醒了,瞪大眼睛骂了一半想起这个不要命的玩意儿是沈流的人,硬生生把后半句憋了回去,转脸看着沈流道,“搞什么?” “操……”赵锦川被人扶起来,好半天才从晕眩中缓过劲儿来,阴骘地盯着秦穆道,“有种啊,你他妈的敢和我动手,今儿我不让你死在这儿我就不姓赵。” “你姓赵吗?你该姓畜。”秦穆被好几个人抓着,也不挣扎,面无表情地说,“只有畜生才打女人。” 满屋子人都心惊肉跳起来。赵锦川是私生子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平素最忌讳人提这个。上回有个陪酒女把他的姓叫错了,结果被打得一只眼睛失明了。这家伙如今生往枪口上撞,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锦川满身狼狈,怒意愈盛,猛地推开扶着自己的人,随手拎起红酒瓶就要朝着秦穆去。刚迈开步子,旁边的茶几却长了腿似的横着飘移过来拦住了路,酒瓶和杯子在惯性下稀里哗啦砸了一地。 弄出大响动的男人放下长腿,四平八稳地抄着手端坐在沙发上,目光扫过抓着秦穆的几个人,淡淡道:“松开。” 命令式的语气,带着点儿渗人的寒凉。 几人不约而同地松了手。 “哈。”赵锦川的目光从秦穆转到了沈流身上,“我以为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原来有人给他撑腰。” “人是我带来的,今儿扫了大家的兴,实在对不住。”沈流不紧不慢地说,“他第一回 来这种地方。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知道小赵总有这么独特的爱好,一时激动没控制住,等会儿我带回去一定好好教育。”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听起来像是道歉,措辞却很敷衍,细究起来那声“对不住”还不是说给赵锦川的,十分的不走心。 “哎,都是误会。”东道主周砺行连忙跳出来和稀泥,“锦川啊,这人也是头回来,不知道是你,误伤、误伤……”沈赵两家争权夺利素来不和,周家置身事外不愿意去趟这浑水。但两家胜负未定,将来谁主掌大权还不清楚,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一边。眼下在他的场子里出了这样的事,巴不得赶快息事宁人。 赵锦川抹了抹嘴角的血,阴沉着脸说:“你一句对不住就过去了?” 沈流挑眉看着他,冷淡地反问:“不然呢?” “我说了,今儿他出不了这个门。”赵锦川目露凶光。 沈流勾起唇角,仿佛听了个有趣的笑话,笑得挑衅又嘲讽:“你说了算?” 赵锦川脸色骤变。 沈流这些年一直很低调,甚少出风头。逢人三分笑,真假不论,至少面上都过得去。每回与赵家碰上都轻巧回避,从不惹麻烦。而今天却一反常态的硬刚起来。 为了他? 赵锦川转向刚才打他的男人,仔细看了看,瞳孔一缩。 “……哎,大家都是出来玩玩罢了,别为了这点儿事生气。”周砺行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号搅屎棍。赵锦川出了名的难搞,沈流又是什么好惹的货色了?细究起来沈家办的那些大事没有一件不与他有关。不仅如此,还扶植提携了不少旁支和附庸,俨然成了沈家新一代的核心。这两只妖怪斗起法来自己这个小破庙还要不要了?他只恨自己刚才没有一根烟抽昏过去,手忙脚乱地劝道:“去去,把这女的抬出去,赶紧叫人来给锦川看看脸上的伤。”说罢又来扶赵锦川,“锦川,先坐下,咱们消消气,给兄弟个面子,你看……” “你算个什么东西?”赵锦川拍开他的手,戾气横生地说,“我今天来这儿就是赏你脸了,你他妈的和姓沈的合起伙来搞我?撒泡尿照照,你这副德行配得上和我称兄道弟?” 周砺行的笑脸垮了。 “这话还真耳熟。”沈流慢悠悠地开口,“你那些姓赵的兄弟好像常常这么说。”沈流骂起人来喜欢拐个弯儿,却都是往心口上捅,一扎一个准。 赵锦川铁青着脸说:“沈流,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是吧?” 沈流懒得和这种人打嘴炮,起身往外走。 “我拿你没办法,不代表我拿他也没办法。”赵锦川在他身后阴恻恻地笑起来,“我刚认出来,律师是吧?姓什么来着,秦?听说是初恋情人,怪不得肯花这么大心思护着呢,真是感天动地。”他不怀好意地对着秦穆道,“秦律师,欠人东西是不是该收利息?下回落在我手里可就不是砍个手指头这么简单了。我不喜欢骑男人,可我家的猎狗们不挑食,只要有个洞能捅就行,你一定能让它们好好爽爽。” 秦穆根本没理会他,将手里的浴袍轻轻盖在受伤女孩的身上。那女孩还有意识,从血肉模糊里望着他。 沈流却停了步。 他的眸子在灯下透着一层冷冽的清光,仿佛在夜色里缓缓睁开了眼的邪神,浑身都涌起暴风雪般铺天盖地的戾气来。他的音色很沉,凉得渗人:“赵锦川,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秦穆看向他,莫名有些心惊。 沈流抓起他的手往外走,经过周砺行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说:“麻烦你了。” 周砺行点点头,没说什么,只听赵锦川在后头猖狂喊道:“咱们走着瞧。” 两人一道上了车。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沈流一直在打电话。等到他喝水的间隙,秦穆低声道:“抱歉。” 沈流拧上瓶盖问:“为什么道歉?” “我扰乱了你的计划,给你惹麻烦了。” “知道会惹麻烦,却还是忍不住。” “那女孩会死。” 沈流笑了一下:“所以你在为一件正确的事向我道歉?” “我并不觉得救她是错的,但我采取的行动不该由你来承担后果,这是我需要向你道歉的地方。” “你道歉不是因为由我承担了后果,而是因为你从出手之前就料到我一定会为你承担后果。你愧疚的是利用了我。”沈流仿佛窥探人心的魔,能轻而易举地挖出人藏在心底的隐秘欲念。 秦穆默然,耳根泛起红来。 是他理亏,他认。 “秦穆。”沈流缓缓道,“在你价值排序里那女孩儿的命放在最前面,而在我的价值排序里原定的计划放在最前面。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因此我一开始拦住了你。但无论原计划是什么,我做一切的出发点只是……完成和你的交易。”在那个短暂的停顿里,他似乎换了说法,“我怀着这颗黑了的心走到今天,为得就是某一天能留得住想留的东西,护得住想护的人。你无需内疚,我不在乎你利用我,我乐意。” 秦穆心口像是塞了团棉花,柔软却又沉闷,堵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怔忡地与沈流对视片刻,转开了视线。 就在彼此沉默时,却听司机大喊一声“小心!”。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急转弯巨大的惯性甩向一边。车子边沿擦着隔离护栏滑出去,发出刺耳的钢铁摩擦声。好在司机反应够快,这个甩尾惊险地避过了后面那辆冷不防撞上来的车,只有车尾凹进去了一块。司机一边说着“前头有人堵我们”一边猛踩油门弯进了岔路。 秦穆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紧紧抱着沈流,将他护在身下。 这是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没有经过思考,也没有半分迟疑。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更加尴尬。 他松开沈流抓着把手问:“怎么办?” “系好安全带。”沈流在剧烈的摇晃中噙着笑道,“和我一起死了,算不算殉情?” 秦穆:“……” 真想把那张乌鸦嘴缝起来。 秦穆从来没坐过过山车,这回真切地体验到了飞一般的感觉,被甩得头晕目眩,每秒都担心自己要吐出来。当车逆行着冲进单行道的时候,好几辆黑色的牧马人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而后车速慢了下来,四周跟上来几辆随行的奔驰。 “安全了?”秦穆压着翻江倒海的恶心问。 “嗯。”沈流拧开盖子将水递给他,“难受?喝点水。” 秦穆接过来喝了两口,缓了缓,见沈流没事儿人一样打电话,不由想:为什么他这么淡定?是早有预料,还是……已经习惯应对这样的情况了? 电话里像是有人在汇报什么事情。沈流安静听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最后说了句“知道了,安排好他女儿”就挂了电话。 “撞我们的是赵锦川的人?”秦穆忍不住问。 “嗯。” “疯子。”他蹙着眉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礼尚往来。” 他答的简略,秦穆知道不便细问就换了话题。“你今天本来打算和他谈什么?” “赔礼道歉求他放你一马。”沈流看见秦穆古怪的脸色忍不住笑起来,“我本来打算借这个名头把荣城的地送给他。他不熟悉地产,又正在争取股权,如果有下家很快就会变现。我安插在他身边的人会修改土地的资料,炮制一份特殊的合同,然后怂恿大批征迁的农户起来闹事,名正言顺地给他扣上非法倒卖土地使用权的罪名,再顺路往上掀了他的老底。” 秦穆默了默,说:“那现在……” “换了个方案。”沈流的眼神冷了下来,“这样的人不值得我花那么多时间精力陪他玩,所以我打算用更直接的方式教教他——觊觎我的东西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车停下来,他抬手整了整秦穆的头发,“到家了,下车吧。” 第37章 第二天一早,“宝立健董事长在私人会所被刺身亡”的消息现身网络。关键字在人们的将信将疑中升至实时热门搜索,但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便消失无踪。 一小时后,这条消息再度飙升至热搜榜首,并且直接带出了“赵锦川”的大名,几上几下之后稳稳地立住了脚。随即多家新闻媒体纷纷下场,各种相关消息接踵而至,最终在全网掀起万丈尘嚣。随之出现的,还有多年来反复被提及又湮没了的消息——“宝立健含毒性致人死亡”、“宝立健产品质检不合格”、“服用宝立健导致肝脏损坏”……以及“赵锦川背景”、“赵家”、“他姓赵”等热词。中午十二点整J城警方发出正式通告——本案系故意杀人,且嫌疑人已自杀身亡。 尽管通告中没有说明具体情况,但随着关注度的升高,零碎的细节开始在网上流传。阻力随之而来,大量涉及“不实言论”的内容被删除和销号,但这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被披露出来的“内情”越来越多,雪花般漫天纷飞。整个网络仿佛形成了巨大的漩涡,被一双无形的手搅动着,越转越快。有人试图阻止,却回天乏力。 赵锦川死得很惨,血喷了一墙。 当晚他从周砺行的派对生了一肚子气出来,回自己的私人会所灌了不少酒,还不解气,又点了个年轻的MB狠狠折腾,虐得对方昏死过去才叫保镖进来收拾。保镖将人抬出房间,见床单上都是血,知道赵锦川嫌脏第二天醒来会发脾气,便让清洁工进去换床单。 谁也没料到在自家的场子里,那畏畏缩缩的清洁工竟然怀了杀心。 门合上的短短十分钟里,那人用一把从厨房顺来的水果刀划开了赵锦川的颈动脉,在他胸口狠狠扎了六刀。赵锦川深醉着,死时几乎没发出一点儿声音。然后凶手用被子将他盖住,擦干净自己脸上的血,抱着脏床单低头出了房间,告诉门口的保镖“川少睡了”。 赵锦川睡觉时被打扰就会发火,所以保镖一直没进门。直到贴身秘书黄敬早晨派人来接他去开会,才发现人半睁着眼躺在被子里,满头满身的血都干了。 凶手并没任何遮掩行迹的举动,警方通过监控很快锁定了他的位置。他回到了城郊的出租屋,那是个只有十几平的地下室。门锁着,荷枪实弹的警察们将那儿团团围住,喊话无人应答便破门而入,呛人的烧炭味一股脑儿窜了出来。 房间没有窗户,阴冷又潮湿,却很干净。碗盘和衣服都迭放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几张奖状,钉子上挂着缝补过的小书包。房间里没有桌子,只有一张高凳子和一个小马扎,平时拿来当桌椅用。破旧的木板床贴着墙,床前的火盆里木炭烧的发红。 嫌疑人,不,应该说是凶手,面朝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容安详,已经没了呼吸。 他手边放着本破旧的笔记本,沾了油渍卷了边,里头记满了家庭日常点滴的开支。最大一项便是为妻子治疗肾病的费用,而这项费用五个月前消失了,本子最后一页写着几个字。 ——赵锦川是我杀的。小茹在这世上讨不回来的公道,我代她向天去讨。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我不后悔。 此案没有复杂的情节,没有曲折的原委,也没有离奇的悬疑,只是赤裸裸的仇杀。 网络上的热点实时更新,多家媒体开始追踪挖掘杀人者的生平。随着更深入的了解,他们目睹一个原本幸福的小康之家遭受的巨变。妻子因服用宝立健患病,治疗花光了所有积蓄,卖车、卖房,最后依然撒手人寰。背负着丧妻之痛的男人求告无门,丢掉了工作,与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一个月前他进入了那家名为“水岸华庭”的会所工作,在那儿他看见了推自己堕入深渊的人。他拎起了刀,走向同归于尽的绝路。 当人们透过屏幕完整的了解真相,仿佛感受到了那道背影的绝望与凄然。 那是最平凡的家庭,最普通的人生。就像你与我。 共情将千万颗心里的恻隐和愤怒联结成了撼天动地的山呼海啸,席卷整个网络世界。人们不断地质问着—— 为什么他的妻子会死? 为什么宝立健含有SBXD成分却不作任何标注? 为什么这样的保健品可以通过质量检验上市? 为什么频频出事却屡屡压制舆论? 为什么多方投诉没有任何结果? 为什么普通人得不到应有的公平? 宝立健公司股价在四十分钟内跌停,不得不临时贴出一份声明,对赵锦川董事长的意外表示哀痛,同时指出宝立健所含“乌华草”*(虚构)在国内未被列入“有毒有害”的范畴,宝立健产品质检合格。 声明发出十五分钟后,K大的专家学者率先站了出来,指出三年前研究就已经表明SBXD成分对肝脏有损,可导致肝病、肝癌的发生,并已在国际上被列为处方药。宝立健在生产的保健品中添加含有该成分的“乌华草”本身就不合法。某位满头白发的老教授甚至直接痛骂为宝立健做产品推销和站台的那些专家大V们“谋财害命,恬不知耻”。 而后,人们从镜头里看见了罪孽。 一个又一个因肝病痛苦不堪的受害者们,面色蜡黄,形容槁枯,生不如死。他们一直在为命运和不公悲切吶喊,而这个世界终于第一次听清了他们的哭声。 原来这世上除了有你未曾得见的山海,还有你未曾得见的苦难。相隔千里,却让你不忍看、不忍听、不忍信。 水上波澜乍起,水下殊死暗斗。 宝立健的公关团队已经失守,旷牧集团试图控制局面却收效甚微,赵家开始了自上而下的威压。却没想到,一时半刻居然压不下去。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段时间一直沉寂的“H城六号地铁塌陷重大事故案”被掀到了公众眼前,事故背后贪污渎职、违规招标、层层包揽、虚报死亡人数的恶行浮出水面。十余名赵派官员被纪律监察局*(虚构)带走,赵家在H城的主事者赵思源也在其中。 民众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炮口对准的不仅仅是宝立健,还有旷牧和整个赵家。 事情的发展开始脱出掌控。 赵东升还没从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中缓过神来,就被接踵而至的坏消息气得头皮发麻。他看了眼躺在停尸床上的赵锦川,转身要走,被方慧云一把抓住。她流着泪浑身发抖地问:“你要去哪儿?儿子都死了你还要去哪儿?你儿子被杀了,他被人杀了!你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能这么对他?这些畜生……无法无天……他以为死了就算完了吗?我要让他死不瞑目……” “够了!”赵东升压着怒意,蹙眉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 “你不许走!哪儿都不能去……”方慧云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按在赵锦川手上,“他是你的骨肉,他活着你都没有好好陪过他,现在你还要丢下他吗?” 赵东升触到那失去生命的冰凉手背,被蛇咬了一般猛地缩了回来,铁青着脸斥道:“这样又哭又闹有什么用?他能活过来?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有人盯上我们赵家了!” “儿子死了,你却只管着你们赵家?”方慧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质问,“锦川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能让你看重他、认可他……在你心里,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把他当亲儿子待?” “你胡说八道什么?”赵东升咬着牙道,“锦川出事背后是谁,哪些人在浑水摸鱼,都没查清楚,光哭有什么用?” “你走吧……你去查,去办你的大事,保你的赵家。”方慧云万念俱灰,俯下身来抱着赵锦川的脸边哭边说,“你还有别的儿女,我却只有这么一孩子。我要在这儿陪他。” 赵东升烦闷地吐了口气,吩咐秘书岳仲安排好后事便沉着脸走了。 躺在停尸床上的赵锦川看起来安宁而平静,像个沉睡的天使。方慧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脸,泪珠不停地往下滚。静了片刻,咬牙道:“那杀千刀的畜生家里还有什么人?” 岳仲看了看资料,答:“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在J城第二小学读书。” “去把她给我弄来。”方慧云抹了抹眼睛,阴沉地说,“我儿子死了,他女儿也不该活着。” “我马上找人去办。”岳仲半垂着眼答。 秦穆看到赵锦川身亡消息吃了一惊。他盯着嫌疑人“孙某高”的名字楞了一会儿,开始寻找相关信息。 零散的细节拼凑得越多,他的心头就越沉。 他打开电脑,调出周弋发过来的宝立健案备份资料,停在其中一页当事人资料登记表上。 孙健高,男,39岁,J城人。妻子王小茹服用宝立健两个疗程后,出现肝功能异常,后出现肝肿大、腹水…… 这是肖老师做的记录,秦穆整理出来后按照上面的手机号码联系过他。 就在几天前。 孙健高当时在电话里说官司不打了。秦穆追问原因,他说这公平他等不起了。 那个时候他想得是什么?杀人报仇? 孙健高之前提起过诉讼而且还去过很多部门反应情况,宝立健的人早就将他列为重点防范对象了。他是怎么混进赵锦川的私人会所的?赵锦川昨天去会所是临时起意,为什么那么巧正好轮到他做清洁?而且从杀人到自杀,为什么他的每一步都那么精确、那么顺利?他想过自杀之后年幼女儿如何独自生活吗?他不害怕赵家的报复吗? 秦穆不信。 一个深爱着妻子的男人,一个再苦再难也要把家扛起来的父亲,怎么可能丢下自己的孩子决然赴死?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身后事已经有了妥善的安排,是凭他的能力做不到的、让他可以安心闭上眼睛的安排。这不是一场冲动之下的激情杀人,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的最终选择。 是谁操纵了这一切,将刀塞进他手里,推着他走进了赵锦川的房间? 秦穆回想起了昨晚沈流的神色。 那是杀意。 澎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秦穆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凝住了,窒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他仰起脸,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沈流忙了整天,很晚才回来。他身侧跟着两个中年男人,一高一矮,三人边说边往书房走。推开门看见坐在里面的秦穆,沈流话音就断了,低声朝两人道:“去办吧。”两人点头离开。 沈流走进去,将领口扯松了些,自己倒了杯水问:“这么晚不睡,等我?” “嗯。”秦穆将手里的书合上,“我有事想问你。” 沈流看起来很渴,一口气将水喝干了,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想问什么?” 秦穆看着他,说:“孙健高是你派去的吗?” “谁?”他迷惑地歪了下头。 秦穆的目光暗了下来,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沈流眉心一蹙,起身抓住了他的胳膊,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这个名字,记了起来:“你说得是杀赵锦川的人?” 秦穆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是你安排的吗?” 沈流沉默了几秒,说:“是。” 秦穆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你给他开了什么条件?” “让他女儿衣食无忧,平安长大。”沈流答道。 全都如他所料。秦穆觉得从脚底窜上来一股难以抵挡的冷,说:“你用这个买了他的命?” 沈流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缓缓地松开了手。他显得有些疲惫和不耐,转身回到沙发上重新坐下来,抬眼看着秦穆问:“公平交易,双方自愿,有什么问题?” 秦穆的睫毛颤了颤,垂下眼睑:“那是条人命。” “于我而言他只是枚棋子。”沈流的表情极淡,仿佛高台之上看不清喜怒的神佛,“我有很多这样的棋子,不需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和长相,只需要估算价值,付出筹码,让他满意,为我所用。我不是个善良的人,走得也不是什么正义的路,因为抱着善良和正义在我的世界里活不下去。其实我和赵锦川没什么区别,如果能够达目的,我一样会不择手段。” 这些话不该说的。至少不该在此刻。 分别太久了,他们早已生存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有着格格不入的分野。他们彼此都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当价值观发生碰撞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的极力避开,尤其是沈流。可今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失控了。 或许是因为掌控全局的疲惫,或许是承受了太重的压力,又或许是想要藏住太多的隐忧和不安。 秦穆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高大的书架将这个身影衬托得异常孤单。 那画面刺痛了沈流,他忽而有种冲动,想要起身去抱一抱他。 就在这时秦穆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有点沙哑,像被风吹散的云。 “在你眼里,我的命值多少钱?” 沈流僵住了。 秦穆转身离开。 沈流坐了一会儿,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无力地将头靠在沙发上。手机震动起来,他看完讯息立即起身,碰掉了沙发扶手上搁着的那本《存在与虚无》。 书落在地上,里头夹着的纸露出了一个泛黄的角。 那是份藏起来的,于漫长时光中被主人忘却的回忆。太久了,那张纸被压得妥帖又平整,如果不是正巧掉出来,真像是这书普通的一页。 手写的老旧合同。 甲方,沈澜。 乙方,沈流。 本人承诺,如甲方做到以下条件,本人将在本科毕业后听从甲方安排出国留学,国家、学校、专业均由甲方决定…… 沈流猛地将纸捏成一团。 秦穆他……知道了。 —————— 注: *1:虚构中草药 *2:虚构机构 第38章 书房的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把候在外头的陶泽吓了一跳。刚才秦穆闷声不响地走了,现在沈流又这般脸色出来,陶泽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出两人有问题了,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两天他做了什么?”沈流沉着脸问。 陶泽打起十二分精神细致汇报:“昨天开过视频会,联系了律所的人,晚上和你一起出去了。今天整天都在书房对着电脑。”说罢小声补了句,“没什么异样的。” 沈流又问:“他看了些什么?” 为防止秦穆过度牵扯到宝立健的案子里,那台电脑装了远程监控,并且事先告知过他本人。 “就是……浏览了网上的热点新闻,还有宝立健的案子相关的资料。”陶泽匆匆忙忙地在平板电脑上查,“哦,对了,今天上午他的律助发了个邮件过来,内容是这几年他办过所有案子的委托人资料。” 沈流的呼吸停了一瞬,仿佛有什么地方崩裂了,巨石从年久失修的高台上滚下来,狠狠砸在心上,将那颗刀枪不入的心砸了个趔趄。 “有什么问题吗?”陶泽小心翼翼地问。 他闭了闭眼,颓然地吐出口浊气,喃喃道:“他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陶泽楞了楞,片刻电打似的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能,我按照你的要求每回都做得很小心,不可能查到任何证据。” “不需要证据。”沈流像是失了力气似的靠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眼里一片萧瑟,“他与我之间,心证便够了。” 他现在明白秦穆昨晚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今天又为什么如此反常了。 无意从书里发现的合同揭开了当年的真相,来之不易的“公平”背后藏着沈家父子之间荒谬的交易。这一切让秦穆惊愕、无措、矛盾,还有说不清的自责和伤怀。多年之前沈流为了守护他可笑的希冀,开启了人生中第一次台面之下的利益交换。一无所有的青年舍弃自己的骄傲和自由为他点亮了光。那光给了他前行的力量和勇气,伴随他走过寂寂黑夜和漫漫长路。即便如今发现那不过是一盏虚妄的灯火,他仍愿意小心翼翼地将它护在手心。 他有什么理由苛责? 他只是觉得心疼,所以才会“为了没有生气的立场和资格而生气”,会忍不住开口规劝“当一个人开始习惯于依仗权力、金钱和人脉,应该警惕某天失去这些的后果”。这些话里藏着的是他的歉疚和真心,他知道权与欲的可怕,担心沈流身陷漩涡无法自拔。 尽管彼此错失,远隔山野与流年,年少时铭心刻骨的爱恋不会彻底消亡。秦穆依然信任着沈流,他理解了他身为“沈家人”的迫不得已,容忍了他挟私起欲的一夜风流,回避了他利益至上的观念碰撞,甚至默认了他采取的非常手段。因为他相信那个在雪夜里会为了陌生少年义无反顾拔刀相助的人分得清善恶,辨得出真假,把握得住应有的尺度和基本的底线。 可孙健高的死以最残忍的方式击穿了秦穆心里的底线。像一阵冷冽的狂风,将那盏灯火吹得忽明忽灭。权柄为刀,人命做饵。权势之下,人成了可以随意操纵的棋子,而人生成了可以轻易改写的脚本……沈流令人恐惧的“无所不能”唤醒了秦穆心里那枚叫做“怀疑”的种子。 秦穆是敏锐的,这种敏锐脱胎于年少时的脆弱敏感和艰难磨砺,让他可以从零落的细枝末节里本能地察觉到异样,并且将细微的蛛丝马迹联系起来。 为什么他的职业生涯如此一帆风顺? 为什么眼高于顶的大律师会从诸多良才中选择自己做助手? 为什么资产惊人的大客户会信任这家刚起步的小律所? 为什么当年因为疏忽被逼到绝路的辩护最后却柳暗花明? 曾经只能用“幸运”来解释的一切忽然有了另一种可能。那枚种子尖锐地穿心而出,抽出了血淋淋的枝芽。 他翻查了所有经手过的案子。沈流知道,他想要求证,他在找那只看不见的手。 再精密的算计也会存在漏洞,再小心的布局也会留下痕迹,更何况他们之间是如此的相互了解。秦穆甚至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便能知晓——那只推着孙健高走向末路的手同样进入过他的世界,为他垒起台阶、扭转危局、铺平前路,推着他走上了衣食无忧的坦途。 司法公正不过是噱头,法律准绳不过是儿戏,光明磊落不过是假象,而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为了那些自以为辛苦的胜诉沾沾自喜。那只手成了狠狠扇在他脸上的耳光,打碎了他的自尊和自信,打碎了他奉为圭臬的准则,也打碎了“以律法为剑,捍公义疆土”的理想。 怀疑的种子终于长成了自我否定的藤蔓,将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穿透了血肉,缠住了骨胳,在身体里疯狂滋长。整个世界开始动摇、消融、土崩瓦解。 最后,手心里那点微弱的光明也跌进了尘埃里。 世事变幻,万物轮转,命运就像个变化无常的偷窥者。它站在高处,冷眼旁观着沈流为了对抗父权握住权柄,为了摆脱控制操纵他人,为了变得更强抛弃底线。它牵扯着手中的红线,诱惑沈流一次次将视线投向遥远的K城,怂恿他出手为秦穆遮风挡雨。它耐心地等着一切尘埃落定,兴致勃勃地将秦穆送来沈流身边,而后笑着将那本《存在与虚无》放在了他的手里。 为屠龙拿起刀的勇士最后成为了恶龙,为秦穆点亮灯火的沈流亲手熄灭了灯火。兜兜转转,作茧自缚。 秦穆刚才的样子灼伤了沈流。 孤单又哀伤,透明而单薄。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影子,仿佛灯光再亮一些就会消失。 ——在你眼里,我的命值多少钱? 他是以什么心情问出那句话的? 男人怔怔地望着楼梯上方,觉得好像有人用锯子在自己的心上来回拉扯,疼得快要缓不过气来。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和慌张过。 跟了他许多年的陶泽也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忐忑地提议:“不然……还是去解释一下,总共也没几次……” 沈流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生锈失灵的机器人,不受控制了。腿自作主张地踏上楼梯走到主卧门前,抬起了手却又缓缓放下来,脑袋里一片空白。 该说什么呢?所有的辩白都是借口。 他高估了自己。在他一厢情愿插手秦穆人生的时候,他甚至没想过这一切会被发现。可能在他心底某处自大的认为,他的所为初衷都是“为了他好”,即便被发现仍可以应对得游刃有余。 可真到了此刻,他发现自己连面对秦穆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失望和疏离眼神几乎快要杀了他。 对付赵家不是什么省心的活儿,眼下时局复杂全靠沈流布局运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分神,偏偏两人还闹起矛盾来了。真是急死了陶泽。 他在下头守了半天没听到动静,也顾不上什么“四楼禁令”了,轻悄悄地上了半层伸脖子一瞅,目瞪口呆——沈流根本连门都没进去,不声不响地在门口杵着,像根电线杆子似的。 这是玩什么呢?王不见王? 你平时花言巧语的套路呢?恩威并施的手段呢?绝境求生的机智呢? 这么杵在门口是要挡着屋里的wifi信号把秦律师逼出来? 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陶泽在心里疯狂吐槽,嘴里嘀咕:“这事儿横在中间,两人还不完蛋?老板心情不好,我还不得完蛋?”他一咬牙,也不管禁令不禁令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对着门就是哐哐一阵猛砸,扯着嗓子大喊“秦律师救命啊!”声音凄惨得像被狗咬了。 外头的沈流被他吓了一跳,瞬间还了魂。里头的秦穆也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将门拉开了。陶泽作完了这个大死转身就跑,几乎是从楼梯上飞下去的,和练了轻功似的,原地只剩下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场面莫名有些滑稽。 手下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丢人的是老板。沈流尴尬地解释:“不是我让他闹的。” 秦穆嘴里叼着烟,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便要关门。沈流匆匆将门抵住:“我有话要说。”秦穆沉默地站了片刻,见他没有放开的意思,松开手往里走。 窗户开着,屋里很冷。茶几上的烟缸里插满了烟头,烟味儿被灌进来风吹散了。秦穆是很自律的人,甚少会接连抽这么多烟。沈流看在眼里心头酸涩,唤道:“木头。” 秦穆靠在窗边吐了口烟,平静得仿佛一潭止水:“你是来回答我那个问题的?” “我是来道歉的。”沈流亡羊补牢地认错,“我不该自作主张干涉你的事,我那时候……”嘴不知道怎么就变笨了,斟酌不出该用什么贴切的词儿来。 秦穆扯了扯嘴角,仿佛是疲惫至极的笑,又仿佛只是自嘲。“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能不能说实话?” “好。”沈流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秦穆盯着他问:“除了我知道的这些,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他迟疑了。那一刻,天空上慵懒的流云、黑暗里逼仄的浴室、水池里洗不完的鱼和被大雨淋湿的面孔像开了三十二倍速的电影画面,飞快闪过脑海。 目光交错,只消一瞬秦穆便捕捉到了,他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 沈流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颤了颤,急切道:“我可以解释,你给我个机会……” “沈流。”秦穆打断了他,平静地说,“那些都过去了。你有你的立场,易地而处或许我也找不到更好的选择。我没有资格评价,也并不想追究什么。只是如今我们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在这场交易结束之后,请你放我走。” 时光将懵懂雕琢成了理智,将热血打磨成了冷静,成熟意味着学会自我保护。真实容易受伤,所以人们将喜怒哀乐都变得很淡;敏感容易受伤,所以人们将那些影响自己的东西丢在一旁;去爱容易受伤,所以人们常常宁愿做沉默寡言的被动一方。年少的秦穆会为了那段无疾而终的初恋久久伤怀,而成熟的秦穆学会了用冰冷果决对付暧昧不清的旧情。他利落地抽身而退,切断了通向自己身边的路,甚至连结束语都说得如此体面。 沈流沉默伫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唇线绷得笔直。就在他要开口的前一刻,手机响了起来。 是沈澜。 他不得不走了。 沈流艰难地叹了口气,出门之前顿了顿,轻声道:“别抽那么多。” 秦穆没说话,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迎面而来的风仿佛直接灌进了身体里,将心都吹冷了。 第39章 对于J城来说,这是寻常的夜。这座古老的城见惯了家国王朝的更迭,旁观过民族部落的盛衰,坐看着无数风云人物化为白骨。在它历经的千年时光里,这一夜与无数平淡无趣的夜晚并没什么不同。 对于生活在其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也是寻常的夜。在那些仍亮着灯光的窗户里,瞌睡的年轻父母手足无措地哄着哭闹的孩子,加班的程序员烦躁地敲打着键盘,激情消退的情侣在出租屋里负气争吵,毫无困意的学生躲在被子里刷着手机。生活的琐碎打败了梦想,复制出相似而平庸的人生,像是庞大又盲目的鱼群,相互绕转,日复一日。 而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个不眠夜。赵锦川的死像一支燃着的火箭,猝不及防地射进了巨兽的眼里,令这头腐朽而残暴的大家伙愤怒地咆哮起来。 赵老爷子的小会客室里灯火通明。赵家二代们齐聚一堂,脸色都有些阴沉。轮椅上的耄耋老人压着嗓子咳嗽了几声,从警卫员手里接过茶杯喝了两口,哑声道:“继续说。” 老人身侧的青年站得笔直,不紧不慢地陈述:“凶手孙健高是通过主管刘学强进入水岸华庭的,员工登记时使用了伪造的身份证——孙达。据刘学强交代,录用孙达是黄敬的授意,而黄敬是跟了赵锦川六年的贴身秘书,因此他并没起疑。事发后黄敬便失踪了,最后的定位在南山公墓。监控显示他清晨来献花祭扫。墓主名叫张亭,是黄敬的亲妹妹,因父母离异改姓,死亡时只有十四岁。死因对外宣称是事故,实际是被同学诱骗做陪客受性虐而死。因时间久远具体细节已经模糊不清,初步怀疑与赵锦川有关。孙健高的女儿孙婷婷也消失了,是在上学路上被人带走的,监控只找到了一辆套牌车。对方做得很干净,此案的两条线索都已经断了。值得注意的是,事发当晚赵锦川曾与沈家的人发生过争执,起因是赵锦川殴打女性陪客。” 听到这儿老人冷哼了声,板着脸道:“德行败坏的私生子,死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赵东升面色发白,一言不发。 那青年继续道:“H城的事故案截止目前带走了二十八个人,现在已经移送司法。赵思源在审讯室里关了十六个小时,还没出来。” 赵思源是赵家老大赵启明的三儿子。赵启明拧着眉头道:“纪律监察司司长张克这个老狐狸,当年要不是爸提携他,这位置哪儿轮到他坐?平常见了我殷勤得很,今天我亲自上门,他却借口开会避而不见。电话里也是一直打太极,既不肯说是谁在后头闹腾,也不给明确的态度。” “他终于站队了。”赵老爷子的嘴角漫不经心地往上提了提,“我当他打算一辈子当个笑脸钟摆呢。” “您是说他靠到沈家那边去了?”老二赵卫国问,“他为什么……”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赵老爷子打断他的话,“当年我将他提到那位置上,本意是想让他去挡箭的。谁知他竟有些本事,四平八稳地坐住了。这些年他看似和我们亲厚,递出来的消息却都是烂了大街的,上头的真意让他藏了个密不透风,一星半点都没漏出来过。我早就看明白了,这条狗养不熟。这不,逮着机会来咬咱们了。”他喉咙发痒,又咳了两声,说,“先不忙着捞人,让人带话进去,叫思源稳住。吃点苦就吃点苦,没什么大不了的。等风头过了,审理的时候找个替罪的顶上去就没事了。” “是。”青年应道,“这回的舆情爆发太快规模又大,已经超出了可控范围。宣传司长李弢出了力,但收效甚微。” “李弢不管用,早被那两个沈家顶上来的副手架空了。”赵卫国压着火道,“我一早就说要多挑些年轻干部亲自培养,你们偏爱用老的,说用着顺手。这些老油条们都是些只伸手不办事的软蛋,到了要用的时候一点儿都硬不起来。” “行了,现在抱怨也来不及了。”赵启明说,“沈家摆明了是要鱼死网破地干一场,咱们也得有个对策。” 赵东升冷笑:“咱们脚底下有泥,他沈家屁股上又能有多干净?他们要闹就闹,把遮羞布都扯下来,谁都别想好过!” “爸,您的意思呢?”赵启明转向老人,“我们都听您的。” 他们几人在各自的领域虽然都能独当一面,但仍以赵老爷子为尊。和沈家斗成本和代价都极高,需要一个统筹协调的主心骨。更何况这里头还得考量上峰的意思,他们吃不准。 赵老爷子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浑浊的眼里冒出点精亮的光来。他戎马一生征战沙场,即便如今养尊处优年华迟暮,那股狠劲儿仍淌在血脉里。只听他缓缓地说:“我倒是没想到沈长云这家伙如今还有这样的底气来同我干仗。当年他可是胆子最小的。他和我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是读过私塾有文化的。也正因为胆子小,所以什么事都想在前头,他手底下的兵是死得最少的。”他转向赵启明道,“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些吗?” “提点我们要小心。”赵启明答。 赵老爷子点了点头,咳了几声,目光扫过三个儿子,心里有些叹喟。 他老了。 年轻时他杀敌无数,有一人当万夫之勇,子弹穿过肺叶也能顽强地活下来。但时光比子弹还要磨人,苍老狙击了年华,他在前年中风后腿脚就不能动了,如今更是力不从心,这么一会儿就觉得累了。他匀了口气,慢慢地说:“赵家能有今天的权势地位,耗费了我一生的心血。如今交到你们手里,可别给我毁了。” 这便是要战了。 三人肃然道:“知道了。” 赵老爷子看着刚才说话的青年道:“青海,去联系一下吧,明日我亲自去见见那位。” 两军对垒,一边忙着运筹帷幄,另一边忙着亡羊补牢。 沈家是让不肖子孙沈流一脚踢进战局的,迷迷糊糊地被迫加入了《今夜无人入睡》的协奏之中。沈澜得知是自家倒霉孩子闹出来的事儿,又惊又气,高血压都犯了,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抬头见沈流进来,火冒三丈地将手边的资料狠狠砸在他身上怒斥:“你干得好事!” 沈流劈头盖脸捱了一记,表情倒没什么变化,径自走到沙发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连轴转了整天没正经吃过两口饭,在秦穆那里东窗事发又没了胃口,这会儿更是不可能开口要吃的,只好拿茶水压一压胃里的酸涩。 沈澜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为了一个舞女杀赵家的人,在网上搞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擅自插手H城的案子……你他妈的脑子让驴给踢了?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想没想过会造成什么后果?这后果你担不担得起?” “担不起。”沈流不紧不慢地答。 他这么直白让沈澜更气了,脸红脖子粗地拍桌:“你也知道担不起!” 沈流掀起眼皮看他:“所以你是打算替我担着,还是要弃卒保车把我推出去求和?” 沈澜冷笑:“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做不了主。”沈流平静地说。 沈澜一噎。 “我们家这位拿主意的老爷子谨小慎微,喜欢谋定后动。这些年赵家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守株待兔的等着人家栽跟斗。可惜那位赵老爷子是个胆大心细的,始终没翻船。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家做大,把大好局势拖成了一潭死水。”沈流靠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说,“如今赵家那位深得上头的心,民意调查又差不多,大选的结果应该不难预料。两家为了夺权积怨已久,一旦赵家坐上那个位置,沈家前途堪忧,想翻身几乎是不可能了。老头看清了局势,所以这两年一直在将资产往外头移,目的就是给沈家留条后路。我说的对吗?” 沈澜的眉头拧成了川字,硬声道:“长辈的安排不需要你来置喙。” “你们有你们的安排,我也有我的。”沈流淡淡道,“与其躲在洞里畏首畏尾地被人家一网打尽,不如趁其不备蹿出来咬住脖子拼个你死我活。你们不肯出来,我只好放把火了。” “你一个人疯就算了,还想把整个家族拉下水?”沈澜让他气得七窍生烟,恨铁不成钢地吼,“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自己去平,少来指望我!” 沈流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拿我当牛做马的时候与我父子情深,现在出了事儿想开除我户籍了?沈家不要我,我可以改姓,我看姓赵就很不错。虽然我不小心弄死了赵锦川,但我听说赵老爷子很不喜欢这个私生子。如果我准备的见面礼能让他满意,他一定很乐意收留我。” “混账东西,胡说八道什么?!”这番骇世惊俗的话让沈澜怒极了。 “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沈流收了笑,态度瞬间冷下来,像是缓缓出鞘的长刀泛起冷冽的寒光来。“十年前我输的一败涂地不得不向你求和的时候,学到了一个道理——就是永远不要让对手看到自己的底牌。沈家的人都很薄情,什么父子、兄弟、亲属,哪怕是爱人放在利益面前都可以说丢就丢了,不靠谱得很。所以我只好留点儿可靠的东西在手上,比如那些算不清楚的账目,抹不干净的往来,见不得光的小动作、小癖好,我收集了不少。当然,这里头也有您一份儿。” “你威胁我?”沈澜脸色铁青。 沈流没了耐性,将手里的杯子放下站起身来:“我很忙,没工夫在这儿听你的骂,也没工夫特地跑来威胁你。十年前我是由你摆弄的棋子,如今轮到我来下这盘棋了,你们要不愿意做我的马前卒,我就把棋盘掀了。”他利落地说完,抬脚边走。 这时陶泽匆忙走进来,近前低声道:“沈老派人强行把秦律师带走了。” 沈流瞳孔一震。 第40章 沈流被沈澜召唤走没多久,沈老爷子派来的人就到了。 人来的不多却个个精干悍然。金管家顾忌着不敢让保镖硬拦,一面焦急地派人联系陶泽,一面想方设法地拖时间。但这些人并不买账,毫不客气地上了四楼。为首的那位把门敲开,态度生硬地开口:“沈老将军想见你,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秦穆微愕,目光飞快地打量对方,在那人腰间顿了顿——有意无意地敞着的外衣里露出一截棕色皮套,别着什么显而易见。 金管家顶着笑脸从旁劝道:“这大半夜外头天寒地冻的,你们也得给秦律师点儿时间换身衣服不是?人在屋子里不至于跑了,各位还是先跟我下去喝杯热茶吧。” 几人没动,肃整地盯着秦穆。 秦穆问:“沈流去哪儿了?” 金管家急得一脑门子汗,小声道:“去了他父亲那里。陶秘书的电话一直忙音,我已经让人联系了司机。” 这种状况骑虎难下,秦穆想了想,对为首的那人说:“我进去拿件外套可以吗?” “老将军在等,请你抓紧时间。” 秦穆回房间套上大衣,摸出手机给“叫哥哥给糖吃”发了条微信——“我去见你爷爷了”,而后推门而出向他们道:“走吧。” 越野吉普在夜色里畅行无阻地载着他驶向陌生而未知的目的地,像一尾发出微光穿行在漆黑深海的鱼。 秦穆的手机震了震,是那人回了消息。 ——叫哥哥给糖吃:等我。 开了半小时左右,车速终于在一道高大的铁门前慢了下来。借着车灯的光,秦穆勉强辨认出外面白底红字的“重地”、“不得靠近”几个字,一闪而逝的还有岗哨里荷枪实弹的卫兵冻得苍白的脸。 车在一座三层小楼前面停了下来,建筑外立面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门口,“护送”秦穆的几人见了即刻立正行礼。 秦穆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沈严,有些意外。 “我带你上去。”沈严说完,那几人便利落地散了。 踏进楼里就听见了京胡的声音。转上二楼,一声迭着一声的鼓板愈加清楚,唱词也清晰了起来。沈严带着他走到会客室外,低声道:“老爷子不会为难你,问什么答什么就好。”说完推开了门。 铿锵的紧打慢唱迎面而来。 “大王虽然有德化,不由老夫怒气发。若叫相如将某怕,狭路相逢羞辱他。怒按心头回府下……” 藤椅上坐着位老者,正闭眼听戏,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点着节奏轻声跟唱。小桌上除了音箱还放着一壶新泡的茶,紫砂壶口袅袅散着热气,空气里飘着淡淡茶香。他像入了戏般沉浸其中,浑然不觉有人进来。秦穆没有打扰,只安静地立在一旁。 待听完“非是老夫多偏见,岂能容忍小儿男”的尾音,沈长云才睁开眼,目光落在秦穆身上,含着几分冷淡的打量。秦穆礼貌地低头叫了声“沈老”后便没话了,见沈长云伸手去拿茶杯,便上前提壶为他倒茶。 沈长云呷了一口,拖着调子慢悠悠地说:“没什么想问的?” 秦穆将壶稳稳放在桌上,答:“没有。” 老人目光里闪过一丝玩味,轻飘飘地说了句“那就等着吧”便又闭目听起戏来。秦穆继续站着,目光定在那扇虚掩的门上。 时间在腾起的水雾和咿呀的唱腔中仿佛被拉长了,变成模糊而虚幻的迷宫。无数个不同年纪、不同模样的沈流从各自的时光中向他走来,将那颗心撑得微微发疼。 秦穆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想他,而当那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反倒有了些不真实的恍惚。 青漆木门撞在墙上发出不合时宜的巨响。披着黑色大衣的沈流像是从夜色中走出来的吸血鬼,衣冠楚楚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嚣张和狂妄,周身都带着嗜血的暴躁,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谁的脖子。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秦穆。 视线相接。 秦穆的目光沉稳而平和,像是月下宁静的海,温柔地漫过滩涂,抚平了所有伤痕和狼藉。沈流记得这个眼神,许多年前他就是这样看着自己,毫无犹豫地选择了放弃一切随他离开。 突然的,像是凭空起了一阵和煦的暖风,将满腔浓得化不开的孤绝和狠戾轻易地吹散了。 沈流冷静了下来,有些愧疚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恢复了冷锐的神色。他将大衣脱了丢在沙发上,对沈长云道:“您要见我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转个圈儿。” “鸟儿翅膀硬了,放出去就不乐意飞回来,所以只好找根绳儿拴着。”沈长云扫他一眼,浮起三分笑意来,“看来我这条绳子找得还挺准。” “您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是您一手培养起来的,什么性子您最清楚。我对您向来是很尊敬的。”沈流走过来,挽起袖口从小桌上执起壶柄添茶。 他们站得很近。男人身上混着寒夜凉意的“大吉岭茶”香无声地占据了秦穆的鼻息,而衣袖相擦的细微触感像毛茸茸的松鼠尾巴轻轻划过心上。 这举动类似于某种安慰,又像是在告诉他“我在你身边”。 秦穆颠沛流离的心仿佛从疲惫和焦虑里安定下来了,安安稳稳地落回了胸腔。 只听沈流不紧不慢地说:“咱们祖孙俩也有日子没见了,既然您不瞌睡,不如趁今儿好好聊聊。无关人等还是回避得好,您说呢?” 沈长云捏着手里的茶盏眯起眼来,饶有兴致地扫过两人,开口道:“阿严,陪秦律师去外头坐坐。” 沈严应声进来,秦穆轻轻看了沈流一眼,随他离开了。 沈严带着他去了茶室,问:“喝什么茶?” “不必了。”秦穆说。 沈严给他倒了一杯白水,坐下来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秦穆摩挲着那只杯子,掌心终于有了点暖意。 两句不像寒暄的寒暄之后,他们同时沉默了。沈严是寡言的人,秦穆则是不愿开口。 安静坐了会儿,沈严忽然说:“当年是沈流让我劝你离开的,为了保护你。” 秦穆闻言笑了下:“我以为那些我‘该知道而不知道’的事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他抬眸直视他道,“当初既然瞒着我,就该瞒得天衣无缝死不松口,何必急着揭秘?” 沈严说:“他这些年对你一直难以忘情。” “这么说你是期望我们旧情复燃。”秦穆停了停,“也对,这样我就可以做沈老将军手里的绳子,好好牵着不听话的沈流。” 沈严眉心一跳。 只听秦穆不温不火地继续说:“沈流自作主张地杀了赵锦川引燃两家之间的战火,将沈家逼到不得不战的境地。作为一枚棋子他已经失控了,但沈家却拿他没办法,因为他手里握着家族的经济命脉,捏着许多人的把柄和私心,又拥有了庞大的人脉和拥趸。对付他需要极大的内耗,赵家又环伺在侧,沈家应付不了两线作战。可由着他又颇具风险,整个沈家都成了他手中的筹码,一招不慎可能满盘皆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点儿什么来牵制住他,以免他铤而走险。有趣的是沈老将军找到了我。他为什么会如此笃定,一个久远的不象话的旧情人能牵制住大权在握的沈流?”他停顿片刻,黑色的眸子定在沈严身上,“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他。这个告密者知道我和沈流的过往,知道我们曾相爱到什么程度,知道我们为什么分开,知道沈流心里的意难平,知道他为什么去斗赵家,也知道他一定会为了我妥协。我猜对了吗?” 沈严板正地坐着,一言不发,手却不知不觉捏紧了。他没料到秦穆已经将前因后果想透了,这种敏锐让他猝不及防。 秦穆唇边挂着寡淡的笑,颇有几分嘲讽的味道:“不妨再来猜猜他为什么这么做。可能是因为忠心耿耿,决定永远站在沈老爷子的身边。可能是因为利益驱使,临阵倒戈抛弃了兄弟。也可能因为他在军中立足未稳,仍需要依仗沈老将军的势力,不愿意让沈家的权力重心旁落。所以才会一再试探,让我念着旧情牢牢绑住沈流,对吗?” 沈严闭了闭眼睛,说:“你怎么想我都无所谓,但我不能眼看着他为你毁了沈家。就像当年我不能眼看着你毁了他一样。” 秦穆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冷冷道:“你反对他动手却现在才站队,不觉得晚了点儿吗?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选择立场,就别用所谓正义来包装了。沈流曾和我说过他家里人都挺可怕的,有时候让他分不清真假。我那时候以为他是在夸张,如今看来他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还真让人心酸。”他将杯子放在茶台上,眸子里散发出令人压抑的冷意来,“沈流会为了我退让,但我绝不会让他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现在轮到你猜了,我这条绳子要是断了,他会怎么样?” 沈严瞳孔一缩。 就在这时候门开了,话题里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沈严站起身来,不自觉地回避了他的视线。 “严哥,秦穆要在这儿住一阵,麻烦你替我多照看他。”沈流一句都没提“告密”的事,仿佛毫不知情。 “好。”沈严窘迫地匆匆退场,“你们聊吧,我去给他安排住处。” 很快茶室里便只剩下两人。 沈流看着秦穆,满腔的话堵在嗓子眼儿,却不知道该挑哪一句说,最后只轻声道:“抱歉。” “为什么道歉?”秦穆抬起脸与他对视,“因为要换个地方关着我,还是因为一开始就把我纳入了你算计里?” 秦穆不傻,他看得出来沈流的那场鸿门宴是为了拉拢盟友而办的。那么设计他出席,还刻意点明两人的关系,这样多余的举动真的只是沈流的一时兴起吗? 不是的,那男人是在试探,利用他来试探这些盟友的可靠程度。谁会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谁又会转头去向沈家的长辈们告密?或许那个时候沈流就已经开始怀疑沈严的立场,又或许早就算计好了要通过沈严把他送到沈老将军手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沈老将军笃定握住了他的命脉,更加信任地将权力交付给他。毕竟在这样的家族里,可控的人质比缥缈的情份更加让人踏实……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算计呢? 秦穆不愿意去想了。 他累了。 沈流并没有辩解什么,温声道:“留在这里比留在我身边安全,我很快就会带你离开,我保证。” “抱歉这两个字我已经听腻了。”秦穆疲惫地开口,“沈流,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以后就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第41章 沈流答应了。 之后他真的再没出现过,只让陶泽运了两车书过来,花了一天时间硬生生改造出了个影音室,又调来个专做南方菜的厨子。 秦穆住了下来,成了沈长云的小楼里最特殊的客人。老爷子并不拘着他,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睡觉、下厨、看书、看电影都没人打扰。秦穆估计就算他光着身子在楼顶蹦迪都没人管。可惜他自律惯了,这样的绝对自由对他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照旧每天七点起床晨跑,冲过澡后做早餐,上午处理律所的事务,商议接手的案子,或者视频连线给两个徒弟做业务指导。中午小憩一会儿,下午看书和电影。见书房里有笔墨纸砚,就照着字帖练练。晚上上会儿网,看场球或者打游戏,睡前健身。出门的请求他提过一回,后来见要备专车还要带一队人,弄得跟运钞似的,索性就不出去了。他也没什么地方特别想去,不过是想去看看那几个委托人。 秦穆在沈长云面前充分展示了身为人质的素养,不提任何无礼的要求,也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十分省心。沈长云以为这种枯燥日子他熬不了几天,结果秦穆安之若素。实际上他以往也是这么过的,没什么不习惯。沈长云对他倒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听戏逗鸟之余也常来看看他练字,偶尔提点两句。后来见他对自己收藏的水墨丹青有兴趣,便给他讲讲画。 小楼里的日子风平浪静,小楼外的世界波谲云诡。沈赵两家的政治交锋你来我往,牵出了蜘蛛网般的人际脉络,逼得圈里人纷纷站队。今天赵派官员落马,明天沈系干部问责。揭开那袭华美的袍,里头大大小小都是的吸血虱子,谁也没比谁干净到哪儿去。四大家族中,周、施两家相继倒向沈家,背后的资本势力卷起袖子纷纷下场,在资源、金融、房产、基建和互联网领域斗得如火如荼。没遮羞布挡着,吃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舆论场上的相互较劲也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哪方露出破绽便是山呼海啸般的穷追猛打。这两个立足于J城顶端的庞大家族此刻就像是杀红了眼的巨兽,在疯狂进攻中寻找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不过是场热闹。谁罢官了,谁破产了,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与他们平凡生活的关联还不如猪肉涨价更紧密。他们分不清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名字,顶多作为饭后闲聊的谈资,对着新闻里的天文数字感叹一句“哎哟,贪了这么多钱吶”,而后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拿到那些钱该上哪儿买个房子,选个什么样的车子,去哪儿旅个游。幻想完了,还是要骂骂咧咧地继续生活,响应号召生下来的老二也渐渐大了,一家四口住在廉租屋里太挤了,油价又涨了,交通堵得像狗屎,家里拿不出闲钱,旅游还是过几年再说吧。 大选临近,两家的战斗愈演愈烈。正面战场硝烟四起,下三滥的招数也层出不穷,沈澜在某活动的开幕式上差点儿让吊灯砸扁,隔天赵启明的座驾就被炸成了废铁。聪明人用事故解读事故,愚蠢者用意外理解意外。时间冷静地拖着不情愿的人们向前走,所有的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手挽着手扑向盛大的结局。 选举如期举行。在富丽堂皇的会场里,与会者们各怀鬼胎,默契地配合出演这幕盛大而恢弘的经典剧目。赵启明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屏幕,当跳动的票数静止时,他的心跳仿佛也静止了。欢腾的音乐响了起来,周围的人们争相道贺,在雷动的掌声里他身旁的人站了起来,春风满面地微笑着向众人挥手致意。 赵启明合上了眼睛。 尘埃落定。 他知道自己输的不是这五票,而是整个赵家。当他走出这个会场,迎接他的将是另一场叫做大逃杀的游戏。从高台上跌落的赵家将会沦为众矢之的,拿血与肉做祭,饲喂那些从暗处扑上来的鬣狗。 从此以后再无坦途。 小楼里,秘书向沈长云汇报结果的时候秦穆正在练字,手一抖“玉”字的点就落得重了,像个病恹恹的逗号。 沈长云扫了眼,慢悠悠地说:“心不静,写不好。” 秦穆索性搁下笔问:“您早知道结果了?” 沈长云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靠在桌边取笔沾墨:“人爬得越高就越会有种错觉,好似自己能主宰一切,忘了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他边说边写,笔走龙蛇,手稳得很。“两家之间斗得你死我活,落在上头的眼睛里和狗咬狗也没什么区别。狗就是狗,都是拿来看家护院的,哪条赢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怕养得太大不听话罢了。”他写完了将笔搁下,轻声叹道,“他想不明白这道理啊。” 秦穆对着那个铁画银钩的“玉”字默然。他不知道沈老爷子口中这个“他”指的是谁,却能听出话里苍凉的意味。越是相处,他越觉得这位沈家的顶梁柱令人钦佩——他睿智、淡然、剔透,好似边关孤城上悬着的月,看透了世情冷暖,却有说不出的孤独。 其实沈家的每个人都很孤独。 莫名就想起某个身影,仿佛从墨香里嗅到了“大吉岭茶”的味道。他定了定神,将写坏了的宣纸揉成团丢进废纸篓里,又摊开一张,一笔一划地写。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选举结束之后没过多久,宝立健的案子开庭了。五十八名受害人集体上诉索赔三点二亿,震动全国。宝立健股价狂跌,资金冻结。审理周期很长,结果还未出来,但明眼人都看清了,这一案标志着赵家这座摩天大厦自此崩塌。 秦穆盯着那条新闻看了许久才将手机塞进口袋,摸出烟来点上,步子轻快地往小花园走。白天下了场好大的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像揉碎了流云,似落满了梨花。仿佛整个世界都盖上了一层软绵绵的毯子,显得特别干净。 K城在南方,很少下雪,下了也积不住,到处都湿乎乎的,一踩溅一腿。秦穆好久没见过这样厚实的雪了,忽而起了玩心,用脚印踩出个大大的圆圈。觉得还不过瘾,索性蹲下团了两个雪球迭成个小雪人摆在石桌上,又把抽完的烟屁股插在它嘴里。他满意地端详了会儿,抖抖手上的雪打算进屋,回身却见有人立在檐下。 沈流穿着件暗色的羊绒大衣,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灯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进去吧,外头冷。”秦穆说。沈流来这儿的次数很少,他住得久了倒更像半个主人。 男人跟着他进了门。这些日子没见,他瘦了很多,下巴上还挂着胡茬,看起来很疲惫。 “沈老在楼上,这会儿可能快要休息了。”秦穆在楼梯口停下,摘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雾气。里外温差太大,对戴眼镜的人而言很是麻烦。 “我已经见过他了。”沈流的声线很柔软,像外头的雪,“本来打算走了,碰巧看见你在外面,就站了会儿。” 这话让气氛有些尴尬起来。秦穆转开话题:“事情还顺利吗?” “大局已定,完全处理好还要些时间。”沈流想了想说,“开车撞肖老师的凶手和要砍你手指头的逃犯都抓到了。警方正在走程序,结果应该很快会出来。” 秦穆点了点头。 “你的行李,我让人送到你房间去了。”沈流看着他,目光深深的,仿佛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表情,“我和老爷子谈好了,你明天就可以回K城。” 秦穆有些意外,目光与他交缠了片刻,平静地接受了安排:“好。”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小会儿。 沈流动了动唇,费力地想要再挤出些话来,可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都说完了,留下的唯有歉疚,可秦穆不爱听“抱歉”,他便不敢再提,只好任那些沉重得像石头一样的歉意将心压碎了。 秦穆也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窘迫,但此刻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这是一场分别,他不想让对方留下不好的回忆,因为那人是沈流。他怀揣着这样的私心,甚至都没有办法让自己显露出无情的一面,只好默不作声地装聋做哑。 于是两个最会说话的人,面对着面却无法打破这该死的沉默。 先开口的是沈流。 “回K城以后,想做什么呢?” “去给老师扫墓,回家照看猫,好好的睡一觉。”秦穆答。 沈流点点头,又问:“你今后不会再来J城了,对吗?” “有案子的话,我会来的。”秦穆说。 他还是愿意继续做律师的。沈流暗自松了口气,微笑道:“来的话可以联系我,我们毕竟还是……朋友。” “我不会再联系你了。”秦穆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仿佛这样才能将话说得顺畅,“说实话,这些天我一直在后悔,我不该让你拿整个家族来冒险。那场荒唐的交易……是因为我没有把你放在该放的位置,它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幸好你赢了,我也可以不必为此内疚一辈子。”他停了停,继续道,“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在我们的关系里你始终是保护者。也正因为如此,你将我推到了只能接受的立场上,我的生活、工作里都有你的影子。这对我来说不公平,对你也一样。我们都需要各自独立的空间,去完成各自独立的人生。”他闭了闭眼,说,“你对我的情谊我永远心怀感激,但我们不该继续纠缠下去成为彼此生命里的孽缘。从今往后,不必再见了。” 或许只有说话的人才知道,要怎样用尽全力才能让这些话说得四平八稳。而听者只怔怔地望着他,好像着了迷,入了魔,一动不动。 秦穆等了许久,才等到那声轻得快要融在空气里的“好”。他本以为自己该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发现在身后的目光之下,上楼的每一步都异常的沉重。 这一晚秦穆几乎没有睡,他定了第二天回K城的早班机,清晨便与沈老爷子道别。 当他拖着行李箱穿过院子的时候,脚步却顿住了。 那石桌上的雪还未融。 在他堆着的雪人边上摆着个一模一样的雪人,脸上画着大大的笑容。 它们站在一处,仿佛亲密无间。 秦穆的眼尾失控地泛起了红,仓皇地偏转了视线。 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划破了天空。 两条因为空间错乱而拧在一起的平行线,在短暂的错误交集之后,终于回归了“永不相交”的正轨。 第42章 周弋开着他的揽胜极光来接的机,从机场直接去了墓园。 墓碑上那张定格的黑白相片里,老人笑得温和又慈祥,面前堆满了鲜花和水果。在宝立健案台前幕后的轮番曝光中,有媒体报导了这位一直在为受害者们维权的朴实法律人。这位一生默默无闻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老人,终于用这样的方式来到了公众的眼前。他的刚正、坚持、侠骨柔肠、不求回报被人们感叹、尊重和缅怀。 秦穆在墓前伫立许久。周弋见他瘦了不少,怕他让冷风吹坏了,便找了个“去看师娘”的由头将他拉走了。两人到超市采购了些瓜果蔬菜送过去,坐下来陪着她聊天。肖夫人已经从打击中缓了过来,精神状况还不错。她请了位厨艺了得的护工阿姨,硬是要留他们吃中饭。 下午秦穆去了律所,却没有接待客户,而是把手头的工作简单整理了一下,让律助联系法律援助中心,主动讨来了个留守女童遭受性侵的案子,研究了半天。 他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好久不见的北纬和东经一开始都待在远处警惕地盯着他。盯了半天北纬先认出来,迈着猫步过来用头蹭他的腿,温柔地叫了声。秦穆将它抱起来摸了摸。东经冷眼看了会儿,也不情不愿地“喵”了声,它的嗓音特别浑厚,叫完大概自己觉得有点儿尴尬,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用肥肥的屁股对着他。秦穆笑起来,在它背上撸了两把。 小动物总是有神奇的力量,让人发自内心地平静和愉悦。心里那些乱糟糟的事就这样被放了下来。秦穆躺在那张久违的床上,睡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安稳觉。 转眼就到了春节。中国人的农历新年最讲究阖家团圆,热热闹闹。秦爱华提前两天就打了电话来,说郑艳很想他,小心翼翼地问他能不能回家过个年。秦穆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大年三十的下午带着年货回去了一趟。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过年了,踏进那座老旧的楼仿佛穿过了某个时空隧道,一步一步走得都是年少时的楼梯。他敲开门,在秦爱华和郑燕不合时宜的热情里坐下,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和忙碌的身影,忽然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什么外来怪客,破坏了他们的平静生活。 自从秦穆离家后,两口子的关系反倒缓和下来。郑燕这些年富态不少,平时除了打毛衣就爱和老姐妹跳广场舞。秦爱华眼睛老花得厉害,不敢总盯着电视看了,就跟隔壁的老王约着出门钓鱼。哪想到钓了几回爱上了,成天往外跑,让太阳晒得黝黑。桌上的那盘红烧鱼就是用他钓上来的鲤鱼做的。郑艳在厨房里忙活,秦爱华坐着陪聊,大多数时候都是秦爱华在说,秦穆简单地回应。气氛不尴尬也不松弛。 郑艳端菜上桌,指挥道:“去把酒拿出来倒上,就知道傻坐着。” 秦爱华麻利地去了,开得是瓶五粮液。 “知道你要回来,特地买的。”郑艳在围裙上搓搓手,把筷子递给他,有些局促地说,“菜都是随便做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尝尝。” 秦穆接过来,笑了笑。满桌子都是他小时候爱吃的菜,只不过现在看起来不像从前那么诱人了。他安静地坐着,听秦爱华讲钓鱼的趣事。这种感觉新鲜又怪异,坐在他身边和他喝着酒闲聊的人不是他的合伙人、朋友,也不是他的客户、师长,而是他爸。在他的人生中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平等的、像朋友一样和父亲交流的经验。 郑艳因为高兴喝了好几杯酒,脸红彤彤的,一直念叨让他常回来。她说这片老电缆厂的职工宿舍快要拆迁了,他们摇号选了间三室一厅的安置房,来年春天就开始装修,到时候要给秦穆留间朝阳的屋子。她抿着嘴憋了会儿,终于还是没憋住,问秦穆找对象没有,能不能带来让他们也见一见。说完又有些惶恐,觉得自己踩过了线,连忙补充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只是觉得不管男女,身边有个伴陪着总是好的。 见秦穆沉默,秦爱华立马岔开话题:“咳,他现在这个年纪正是事业的上升期,忙工作都忙不过来,谈什么对象。你真是一点远见都没有。” 郑艳便不再说了,回身从房间里拿了张“红本儿”*出来递给秦穆,嚅嗫着:“这里头都是你给我们的钱。从你拿工资开始转来的第一笔到上个月的六千块为止,我都存起来了,就想着你哪天回来亲手还给你。当年你上大学那会儿,我们为了逼你回来连学费都没给,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你。”郑艳眼睛有些发红,叹了口气说,“我俩都有退休工资,拆迁还补了些钱,够花了。你日常开销大,又要接案子又要经营律所,干起活来没日没夜的,有了这笔钱也可以轻松些。”说完将存折轻轻放在他手边。 秦穆从听到那句“我们为了逼你回来连学费都没给”就怔住了,他回想起当时沈流掏出一迭现金丢给他的样子——那家伙弯着眼睛,把“都是你爸妈给的”这种谎话说得逼真又自然,让他根本没有任何怀疑。 这个骗子,拿自己的钱给他垫了学费。 秦穆知道沈流为什么要扯这样的谎。是为了给他和父母保留一线牵连,让他在许多年后仍可以有缓和关系的转机。而正如那人所料,他真的,在此刻与他们面对面坐在了一起。 秦穆胸口像是憋了股出不来又散不去的气,闷得发涨。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有点事要先回去处理。这钱你们留着用吧,我不需要。” 郑艳见留不住他,急急忙忙从厨房装了些熏肉、卤味和小菜硬是要让他带上。车门关上了,秦穆在饭菜飘香的车里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他实在不擅于处理这样的状况,陌生却又迫近的亲子关系让他进退不得,只想落荒而逃。他从车里看向三楼那扇窗,里面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这个困了他许久的牢笼如今看来不过是一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窗。 人越成长越会感觉到时间的可怕。它的无情不仅在于一刻不停地前进,还在于不断地模糊着过往。像块没什么力道的劣质橡皮,起初毫无作用,让你不以为意。可日复一日的反复摩擦之后字迹开始悄然变淡,渐渐消失。等你恍然惊觉,只余纸上凹陷的印痕。当年那么深的恨意都变得模糊起来,咬定了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的人到了此刻仿佛也没有那么厌恶了。 这是好是坏? 秦穆不知道。 可能人生就是这样走一路丢一路的,重要的、渴望的、想要记住的都会忘了,连同曾经深藏在心里的某个人。 秦穆回到家,把大盒小盒的食物放进冰箱,开了罐啤酒,一面喝一面看电影,是个获奖的片子——《绿皮书》,故事有趣又引人深思。人们将自己划分成不同的种类和层级,种族、肤色、信仰、爱好、性别、性取向,都可以成为被歧视的特质。而歧视本身就像条贪吃蛇,游走的蛇吞噬小方块将它作为身体的一部分,去吞噬另一些小方块,就像受到歧视的人一旦融入集体掌握了话语权,就会成为新的歧视者。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时针静悄悄地指向十二点整,不知是谁不顾禁令偷偷放了支烟火,在窗外炸出一团漂亮的碎星,闪亮得耀眼。北纬吓了一跳,从他身上跳下来躲去了东经身边。秦穆的手机震了起来,涌进来一堆新年问候,有律所同僚发来的,有校友们发来的,还有师娘发来的。微信群也热闹得很,尤其是“东岸元老院”闪个不停,里头许晔和方明衍不知为什么拼起了中老年土味表情包,一朵朵金光闪闪的玫瑰着实辣眼睛。 秦穆刚打算回消息,屏幕上又蹦出一条。 叫哥哥给糖吃:新年快乐。 他定定地看了会儿,截了个屏,然后点了“加入黑名单”。 一个人的生活很孤单但也很自在,他早习惯了。 过了春节,天气渐渐暖起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雨师空寂寞,入夏唤雷神。K城的六月天气闷热的要命,雷雨一阵接着一阵,有一种劈不死你们也要淹死你们的豪爽。 秦穆踩着雨进了东岸,抖了抖伞上的雨水。自从开始做公益律师之后他就一直很忙,案子一件接着一件,飞来飞去没什么空闲。今天是楚煜约的局,说是好久没聚了,一起热闹热闹。 东岸是个隐秘的高端BDSM俱乐部,只接待会员,有严苛的入会标准和会员准则。楚煜、方明衍和秦穆不仅是这家会所的建立者、股东,也是圈中规则的守护者。他们明确了所有会员之间的BDSM游戏必须遵循安全、理智、知情、同意的原则,同时也最大限度的保护着会员的个人隐私。在这里大多数人选择使用隐名,比如楚煜名为“伯爵”,方明衍名为“狮子”,秦穆则名为“法老”。 倒不是他对那些埃及的木乃伊有什么好感,这名字是方明衍给他取的,说他搞法律工作又活得像个老头,这名字特别合适。秦穆无所谓叫什么,就拿来用了。 今天是周五,晚上俱乐部有表演。Dom在台上演示怎么用玩具挑起sub的欲望,同时强迫他服从自己的命令忍耐欲望。秦穆穿过大厅向VIP座区走去,路上和相熟的女dom闲聊了会儿。她的女奴身上穿着性感的蕾丝内衣,蓝色的眼睛安静地盯着自己的主人,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的奴隶很乖。”秦穆说。 “能得到法老先生的赞赏可不容易。”她笑起来,看见男人手上的红色牵引绳,眨眨眼,“看来法老先生今天约了人。” “是。” “那我就不打扰了。”她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秦穆走到嵌入式的沙发区,许晔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半裸的男人立在不远处的窗边,看见他时眼神一亮,迅速地走过来跪下,唤道:“主人。” 是陆程。 秦穆摸了摸他的头:“等了很久?” “没多久,主人。” 男人将他的下颌轻轻抬高,将手里拿着的牵引绳一端扣在了他的颈圈上,给出了命令:“站起来,跟着我。” “是,主人。”陆程因为羞耻和兴奋脸色微红,顺从地跟着他进入了VIP座区,当秦穆坐下的时候跪在了他腿边。 “好久没见你了。”方明衍揽着卓悦说,“最近忙什么?” “一个留守女童被虐待的案子。”秦穆答。 “我听说你一直都在接公益案?”夏然坐在司马钧边上,咬着西瓜问。 “嗯。” “这世道啊,不平事太多了。”许晔叹了句,又说,“行了,既然出来玩就别总想着工作了,放松放松。” 秦穆笑笑,对陆程说:“去开瓶酒。” 陆程从桌上选了瓶低度气泡酒,倒在高脚杯里拿来给秦穆。就在这时候楚煜到了。 他身边还有个人。 高个子,穿深蓝色短袖polo衫,牛仔裤,稍长带卷的头发在脑袋后面随意地扎了起来,目光里藏着的锋锐被唇边浅淡的笑意柔化了,显得有些懒散不羁。 人在面前,秦穆酒到嘴边的动作僵住了。 楚煜看他的眼神里仿佛有些同情的味道,轻咳一声,开口:“介绍一下,这位是沈流,刚入会的新会员。” *红本儿:存折。 43 - 一个小创可贴 2019年12月31日晚。 名叫“东岸元老院”的群闪了起来。 晔哥:朋友们,2019的最后一天,你们都在干什么? 卓越本悦:在片场,我好惨,今天大夜戏。(哭脸) 晔哥:狮子呢? 狮子不吃人:在片场,陪他拍大夜戏。 晔哥:得,我多此一问。你俩能不能不随时随地给我塞狗粮? 狮子不吃人:怎么,楚煜不在啊? 晔哥:嗯,开会,还没回来。 狮子不吃人:他可能出去鬼混了,你安心睡吧,明天不光是新的一天,还是新的一年呢。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晔哥:[一脚踢蛋表情包]滚蛋。 猫抓老鼠:哈哈哈哈哈,我看行,这种过年都不在身边的真该甩了,许晔我给你介绍个新的。 老鼠逗猫:前两天有个健身教练很不错,身材特别好。要不你现在来我们这儿,我们在会所玩儿。 晔哥:不来。[一脚踢翻你的狗粮表情包] 木已成舟:需要离婚律师吗? 晔哥:……秦穆你也凑热闹。 木已成舟:赚钱重要。 晔哥:[地铁老头看手机表情包] 狮子不吃人:[吃了我的瓜,忘了那个他表情包] 晔哥:[和老子斗图你活腻了表情包] 猫抓老鼠:[寂寞的夜寂寞的你表情包] 晔哥:[你们再欺负我我要哭了表情包] 卓越本悦:他开会要开到什么时候? 晔哥:谁知道。老子生气了,等会一脚给他踢飞出去。 煜:? 晔哥:…… 狮子不吃人:哈哈哈。 猫抓老鼠:哈哈哈。 老鼠逗猫:哈哈哈。 卓越本悦:[兄弟保重表情包] 木已成舟:许晔,家暴犯法,记得收集证据。我可以让他净身出户。 系统消息——群主煜邀请“流水载舟”加入群聊。 流水载舟:谢了。 狮子不吃人:哟,这谁? 猫抓老鼠:看名字是熟人啊。 老鼠抓猫:可不。 流水载舟:木头乖乖,把门开开,我在门外,让哥哥进来。 晔哥:噗哈哈哈哈,来了来了,追夫的来了。 木已成舟:滚。 流水载舟:[哭哭表情包] 流水载舟:[要抱抱表情包] 流水载舟:[你再不理我我就要噘嘴了表情包] 过了两分钟。 流水载舟:我进门了。和木头一起祝大家2020新年快乐。 老鼠逗猫:新年快乐。 猫抓老鼠:新年快乐。 狮子不吃人:新年快乐。 卓越本悦:新年快乐。 煜:新年快乐。 晔哥:……你忙就别回来了今天。 煜:路上。 晔哥:[要死了我先撤了表情包] 晔哥:差点忘了,新年快乐。 青城携东岸全体同仁祝大家,2020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我尽量加油。 第43章 秦穆从没主动与人提起过沈流。那段年少的感情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场伤筋动骨的沉疴痼疾,至今仍会隐隐作痛。他不愿意说,这些朋友们便不问,所了解的全部内容仅仅局限于“他曾有过一个爱人,后来分手了”,再无深究。他们知交多年,彼此清楚相处的分寸和界线。 知道内情的只有楚煜。他也不是从秦穆这头知道的,而是从另一头察觉出来的。作为K城最大的地头蛇,这片地界的风吹草动瞒不过他,沈流隔空出手也不可能绕开他的耳目。 高门大户的沈家后辈中最有实权的狠角色为什么会频频将目光投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普通律师? 只要稍微查查就能发现两人的交集。 楚煜看破却不说破,没做任何阻拦,默许了沈流在K城的全部所为。他是个聪明人,会审时度势,也懂未雨绸缪。楚家从楚老爷子那辈起乘得便是施家的船。施家有过权势滔天的辉煌,却因几个继承人不和内耗严重,如今实力已经下滑到了四大家族的末尾,不得不依附于赵氏。楚煜暗中卖了沈流面子,搭上了沈家这条线。又在沈赵斗法中抓住时机,联合施家长子遗孀沈嘉和全力推动了施家的倒戈。事实证明他选对了路,如今的金鹰集团已经成为沈家踏在江南的一只脚,地位稳固,风头无两。 如今大局已定,沈流终于可以抽身,第一时间便飞来了K城。楚煜猜得到他的目的,直接将他带到了东岸。 在座几人打量新人的目光中都带着审视和好奇。众所周知,东岸吸收会员有十分严苛的标准,需要层层审查,最后由高层集体签字批准,能直接拉人进来的只有几位元老级投资人。当年许晔为了避开方明衍把卓悦偷偷弄进来可是缠了楚煜好久。眼前这位沈先生不仅是楚煜亲自带来的,而且直接引到了他们几个面前,结合前阵子楚家的动向和这个令人敏感的姓氏,方明衍和许晔或多或少猜出了一点。 有兴趣的不只有他们,大厅里的其他人也纷纷朝这边看过来。撇开其他背景因素,单只沈流本人也相当引人注目。肩宽臀窄,身高腿长,配上那张脸,在这样声色犬马的场合里很轻易地就能勾起不少人的欲念。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轻飘飘地粘在他身上。他们一面猜测他的身份,一面想象他进入角色后的样子——这样的人,无论手执马鞭还是裸身下跪,似乎都让人很有胃口。 沈流对这些充满意欲的目光视而不见,镇定自若地微笑着打招呼:“各位好。” 落座之后楚煜为他一一作了介绍,到秦穆那儿停下了:“这位应该就不用我多此一举了吧。” 沈流弯唇:“秦律师,好久不见。”顿了顿道,“在这儿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法老先生?” 秦穆早已从刚才的错愕中回神,恢复了不动如山的平静。 这一幕何其熟悉——本以为不会再见的人此刻就在眼前,本以为已经断了的线再次连结,剪不断,理还乱,扯不清,逃不开。 还真是孽缘。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是公共场合,友人在侧,他不能生硬地一走了之。沈流也是吃准了这点,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出现。 视线相接的几秒,仿佛某种无声又隐秘的对峙。秦穆将那句“明明亲口答应过不再见面,为什么又要出尔反尔”的质问压在心里,回答得克制而疏远:“称呼而已,无所谓。” 沈流用眼尾扫过他脚边跪着的男人,问:“这位是?” “我的奴隶。”简练得有些生硬的回答,带着防御的姿态。 “调教得很好。”沈流笑着赞扬,一派人畜无害的温和。 “过奖。” 一方刺探,一方防守,短暂的言语交锋中含着微妙的气氛。在座都是人精,很快就捕捉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细枝末节。许晔按捺不住好奇,向楚煜使了个询问求证的眼色,得到了隐晦的微笑。 啧,这两个人果然有猫腻。 许晔双眼发亮地朝卓悦挑挑眉毛,卓悦收到信号,不动声色地在方明衍手心里抠了抠。方明衍勾着唇角朝夏然使了个眼色,夏然用腿碰了碰旁边的司马钧。八卦的小火苗无声无息地在整个座区燃了起来,众人满怀兴致地坐观事态发展。 也不怪他们看热闹,毕竟秦穆的热闹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这些年兜兜转转,他们几个都凑成双了,只剩这位法老先生独来独往。他不热爱社交,周围大多是工作伙伴,身在圈内又很少收sub,偶尔几个相处长的也没见发展出感情来。方明衍将陆程介绍给他,本以为对方锲而不舍能让他金石为开,结果秦穆全然将人家当成客户,除每周五例行公事地定时服务、顺带磨炼业务技术之外,私下里毫无联系。方明衍开玩笑,说秦穆就是尊不动凡心的菩萨,得弄个修炼千年的狐狸精来才能迷的住他。 眼前这位沈先生看起来……样貌是差不离了,却不知道道行深浅,能不能迷得住这个冰疙瘩。 “你和法老认识?”许晔向来喜欢冲在吃瓜一线。 “嗯,我们认识很久了。”沈流答道。 “那么……”突然响起的一串电子提示音打断了许晔的追问。东岸去年刚装修过,在大厅正中的天顶上加装了四块不同朝向的大型电子屏,用来显示会员资料,以及多角度直播舞台的表演和课程。此时电子屏上同时播放起了例行的迎新画面——在用绳子编织成的花结中央出现几个醒目的大字:“欢迎新会员‘斯芬克斯’”。 斯芬克斯,古埃及神话里的怪兽。最为著名的形象便是坐落于哈夫拉金字塔旁的狮身人面像,年代久远,来历成谜,残破不堪却依然屹立,传说它是法老的守护者,生生世世,不论生死,永远护卫着他沉睡的灵魂。 这名字里的特定含义别人不懂,沙发上的一圈人自然懂,纷纷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法老先生事不关己地淡定坐着,他从看见沈流起就知道这人肯定会搞出什么么蛾子来,有了心理准备倒也不很意外。 放完欢迎词,接下来便是新人的资料展示。东岸奇葩不少,但这位斯芬克斯先生却凭借其独树一帜的风格,开出了独领风骚的一朵。他的角色身份选择了sub,可所有的条目都是“不接受”。只在最后的备注里写着“如果对方是法老先生,则以上条件均可更改”。 名字之间的联系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巧合,这份资料却明摆着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了他为谁而来,高调得简直不象话。俱乐部里sub对dom的单向暗恋很多,但没人会做到这一步。这就相当于将自己放在了悬崖边上,断了退路。如果遭到拒绝,很难再找到下一个人选。技术好的dom本就是稀缺品,个性和占有欲都很强,几乎不会有人愿意选择这样“心有所属”的sub。 场中顿时起了一阵海浪般的骚动,会员们看向这边的眼神都有了些同情怜悯的味道。圈里人都知道,法老可不是凭着一腔爱意和勇气就能搞到手的人。大家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这位莽撞的新人撞上南墙,碰一鼻子灰惨淡收场。 沈流并不关心外界的看法,秦穆也不。此刻这块VIP座区倒好像是狂风暴雨中的台风眼,异常平静。两位话题人物面对面坐着,隔空对视。秦穆默了片刻开口道:“你看到了,我有sub。” 沈流答得不紧不慢:“这不重要。” 陆程眼皮一跳,捏紧了拳。从知道沈流是专程为秦穆而来的一刻起,他就被严重的威胁感压迫着,这种近乎无视的态度更是彻底激怒了他,忍不住转脸向沈流怒视:“你什么意思?” 身处奴隶角色时,未经主人允许擅自开口与旁人说话是非常低级的错误。秦穆微微皱眉,曲起手指敲了敲沙发扶手。陆程意识到自己中了招,又气又愧,脸色赤红地认错:“我错了,主人。” 沈流脸上挂着游刃有余的笑意:“至少在守规矩这点上,我觉得我能做得比他好。” 秦穆不动如山:“我暂时没有收其他sub的想法。” “他让你满意吗?”沈流问。 这样直白的问法让秦穆有些猝不及防,怔了怔。 “你对他有欲望?”沈流深深地看着他,目不转睛,“或者说,你在调教他的时候有快感吗?” 这是很隐私的感受,别人不知情,陆程却很清楚。他的脸色变得极难看,紧紧地咬着牙。围观群众也没料到沈流会突然放这种大招,顿时有些尴尬,然而现在离场已经晚了,插话也不是时机,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静观其变。 “这些与你无关。”秦穆淡淡道,“你向我请求缔结关系,我已经明确地表示了拒绝,这就够了。” 他果然不给他机会。 尽管沈流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心里却还是有些难受,无奈地笑道:“好吧。” 就在这时候有服务生快步走过来,将一个黑色信封递给了陆程。因为考虑到私密性,俱乐部里不允许携带手机之类的电子设备,有急事时前台会遣服务生入场送信。陆程看完眉头深锁,向秦穆低声道:“主人,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必须现在赶回去一趟。” 秦穆点了点头,解开他脖子上的颈圈。陆程匆匆起身,回头狠狠瞪了沈流一眼快步走了。 沈流有些好笑地勾了勾唇,余光瞥见秦穆的视线,登时心跳漏了一拍。 秦穆的目光很凉,像是结了冰。 他误会了。 他以为自己对陆程做了什么,逼得他不得不走。 沈流刚想解释这事和自己无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时间点太巧了,换了是他自己都不一定会信。何况他有过不少此类前科,算是个惯犯,秦穆这么误会他也不算多冤枉。沈流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将心绪藏在眼神里无声地望着那人。 “既然你这么想做我的sub,我满足你一回。”秦穆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手里的颈圈,声线低沉而清冷,“把衣服脱了,过来跪下。” 第44章 闻言沈流微微一怔,而后立即动了起来。他脱衣服的速度很快,鞋袜整齐地放在沙发旁,解开皮带扣,褪下拉链,动作行云流水,干脆得没有半分迟疑,似乎并不介意在人前裸露身躯。实际上他的身材确实不错,肌肉紧实匀称,漂亮的人鱼线隐没在牛仔裤之下,引人遐思。待解开腰扣时,听到了秦穆的声音。 “裤子留下。” 沈流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向上提了提,手指将扣子重新按回了扣眼里,一面向秦穆走过去,一面用眼尾淡淡瞥向楚煜。 楚煜心领神会,开口道:“表演快开始了,我们去舞台那边吧。” 许晔正在八卦的兴头上,遐想了一脑袋“法老和宠妃”的虐恋故事,还等着看后续呢,恋恋不舍地嘀咕:“今天没有高阶的表演者,没什么看头。” “你没兴趣的话我们也可以去楼上的房间玩一会儿。”楚煜换了提议。 感受到危险气息的许晔打了个激灵,立马火烧屁股地扯着卓悦起身:“走走走,咱们走,我想起来有个事儿要和你好好说说。”他带了头,另几人会心一笑也跟着离开了。 环形的沙发区域里只剩下两人。 沈流面向着秦穆缓缓跪了下来。先是单膝点地,而后双膝同屈,姿态郑重得像是在朝拜神祗。身躯下沉,视线从平齐到仰望,眼里的迷恋越来越浓。仿佛所有的伪装掩饰和衣服一道脱掉了,只剩下赤裸的欲望,直白、放肆、炽热如火。明明是臣服者,却充满了占有欲,如同蛰伏在高草里的凶猛动物,对着猎物露出最原始的野性。 “主人。”他开口唤道,低沉的音色让这个称呼变得更为性感,像撩人的羽毛滑过心海,掀起粼粼波纹。 秦穆不动声色地坐着,目光停在他锁骨间。那儿有一枚用红绳挂着的指环,在灯下泛着银芒。他的表情很淡,语气也很淡,例行公事地问:“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内容?” “对您,没有。”沈流答得干脆。 秦穆看了他两秒,抬手按了座区旁红色的呼唤按钮。服务生立即小跑过来,问:“法老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 “把我房间柜子第二层的4号绳子取来,给我安排今晚的表演舞台。”秦穆将黑卡递给他。 “好的先生。”服务生查看了节目单问,“第一个表演已经准备登台了,将您排在第二位可以吗?” “可以。” “立即为您准备。”服务生训练有素地退了下去。 这是要公调的意思,恐怕今天不会太好过。 但沈流不在乎。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秦穆对他做什么,都无所谓。作为群居动物,每个人都会在相处中对他人设置一定的标准和底线,而秦穆是他唯一的“无标准”对象。他绝不会向人下跪,不会开口叫“主人”,更不可能接受公开场合的调教或游戏,但只要对方是秦穆,所有的底线都可以更改。就算秦穆手里握着的不是鞭子而是刀,他都可以不躲不闪地任对方在自己心口扎下去。 所谓臣服,不过就是将身与心一同奉上,再不属于自己。 “奴隶。”秦穆喝了口酒,晃着手里的杯子说,“我需要一张桌子。” 看来在等待上场的时间里也不会无聊了。沈流垂眸道:“是,主人。”他靠近男人腿边,俯身用双臂撑地,脊背尽量平展。 主人将奴隶物化成为器具使用是调教游戏的一部分,会让人更容易产生“被需要”的满足和“被拥有”的附属感。秦穆随手将酒杯放在了他肩胛骨之间凹陷的脊椎上,言简意赅地说:“倒了,十鞭。” “是,主人。”沈流答。 那是只水晶高脚杯,杯大底小,稍有不平便会重心不稳。人体毕竟不是真正的桌子,有自然曲度,也有感受反射。沈流将呼吸放缓,绷紧身体,尽量维持着稳定性。 然而对方并没有这样轻易的放过他。秦穆将手里的牵引绳从陆程用过的项圈上解下来,径直把挂钩扣在了他后颈的红绳上。牵引绳沿着脊椎向后拉紧,贴着股缝而下,在沈流右腿根部绕了一圈,打了个结。收紧的红绳扯着指环卡在了咽喉处,沈流被迫后仰起头。反曲的颈椎让“桌面”变得不稳,而牵引绳扯动时又碰到了杯脚,杯身开始摇晃。沈流僵硬地绷紧了后背,尽力让杯子稳定下来。 “它断了,游戏就结束了。”秦穆清冷的声音从上方传了过来。 沈流的目光颤了一下。 他很清楚,秦穆指的是他脖子上那根挂着戒指的红线。这根线很细,只要稍微受力就会被扯断。而一旦断了,戒指就会从身上脱离。 人们总善于用一些特定的东西来表达情感,含蓄又隐晦地把真心藏在里面。此刻的戒指和红绳都不再是它们本身,被赋予了某些没有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知肚明的含义。秦穆知道沈流为了什么而来,也明确的给出了回应——这是我的主场,你必须遵守我的规则,否则一切免谈。 身体被束缚,咽喉被压迫,任何动作都不被允许,唯有服从才是唯一真理。沈流闭了闭眼睛,回应道:“是,主人。” 时间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二十分钟过去了,他仍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脊背和肩颈都僵了,呼吸愈发粗重起来。 第一个表演将要结束时,服务生过来通知秦穆准备上场。束缚终于被解开的时候,心仿佛和那枚戒指一道安全落回了胸口,沈流深喘了口气,重新回到跪立的姿态。 “难受吗?”秦穆问。 “只要主人高兴,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奖赏。”标准回答。 秦穆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抬手将酒杯在他头顶微微倾斜,说:“奖赏。” 这个高度很刁钻,跪着的人只有伸长脖子仰起脸才能勉强够到杯口。沈流用这个姿态喝完了杯中剩余的酒,舔了舔嘴唇说:“谢谢主人”。 秦穆将杯子放在一旁,轻轻拽了拽牵引绳说:“站起来,跟着我。” “是,主人。” 这样一对身高腿长、样貌出众的主奴是很吸引眼球的。舞台的灯用了冷调的光,给秦穆镀上了一层清冽的银芒,更显出沉静冷锐的气场。他解开牵引绳,命令道:“看见那块圆形区域了吗?过去跪着。” “是,主人。”沈流顺从地照做。 检查完缚绳的秦穆按下了遥控器,圆形区域慢慢升起,将沈流抬至合适的高度。原来是个可升降的展示台。四架摄影机从不同角度对准了两人,毫发毕现地将一切映照在电子屏上。 法老是圈内大手,表演的机会很难得,这回带上场的又是个来路不明的新人sub,引来更多的好奇。舞台旁乌泱泱地坐满了人,前排的方明衍唯恐天下不乱地吹起了口哨。 秦穆的表演没有任何花哨的部分,边动手边讲解要点,像个客座教授,自带着严谨禁欲的一贯风格。 今晚他用得是“团缚”式全身捆绑。先将沈流双手手腕十字交叉绑在脑后,再把手腕和上臂缚在一起完成固定。“这样的‘后手缚’可以使奴隶保持胸膛扩展,手肘向上无法伸直的状态。”他说着,将绳子绕住沈流的脖颈,于胸前交叉,在赤裸的身躯上缠绕出漂亮的“龟甲缚”,特意在压住乳头的位置打了两个平结,说:“在敏感处的绳结可以让奴隶感受到更多的刺激,类似摩擦和爱抚。”最后他命令沈流跪坐,将大腿张到最开,用绕过裆下的绳子将他的大腿根部和脚腕绑住。 秦穆使用绳子的方式非常干净,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手部动作,呈现出的结果也很漂亮。绳子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某种有灵性的东西,每个绳结,每次交叉,每股线条的走向都随心而动。沈流漂亮的身体变成了他的画布,红色的缚绳如同弯曲的笔画,描绘出残酷暴力却又令人起欲的绝美景色。 “腿疼吗?”秦穆再次调整绳子的松紧,神色专注而细致。 “不疼,主人。”沈流答道,长时间保持不自然的姿态让他背上起了一层薄汗,微长的发梢散落下来遮住眼睛,目光在虚虚实实的光影里显得愈加深沉。 当众表演不但考验技术,也考验dom对于sub的掌控力。观众越多,越容易干扰到sub的注意力,使其偏离应有的情绪。秦穆的台风稳健是众所周知的,他很专业,拥有着时刻掌控全局的强大能力。让人意外的是这位叫斯芬克斯的新人sub也表现得也相当沉着,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整个被绑缚的过程中安静又顺从,耐受力也很好。 从专业程度来说,这是场教科书级别的捆绑教学,不可谓不精彩,然而这其中却缺乏感情上的互动,虽然斯芬克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法老,但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法老先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秦穆完成了全部捆绑,将展示台降至与舞台齐平,近距离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缓缓道:“这一类全身绑缚拘束感和痛苦感都比较强,奴隶全身除头部外基本无法动弹,不适合长时间应用。另外绳股交缠,相互影响,稍有动作便会牵扯全身各处,造成咽喉处的收紧以及乳头和胯部的摩擦,对一些人来说能产生部分快感,比如这样……”他说着,用手指勾住绕在沈流脖颈上的缚绳,微微用力。 突然的拉扯令全身绳索骤然收紧,几个关键部位的绳结更是重重蹭过敏感区域,让沈流禁不住浑身打了个战。麻痒交织中又掺进了疼痛,他难耐地动了动,企图调整姿势。 “允许你动了吗?”秦穆面无表情地问。 “主人,我错了。”沈流能屈能伸。 秦穆捏着他的下颌上抬,惩罚性地强迫他向后仰起头。这个动作使得沈流被绑在脑后的手臂弯折到了极限,筋肉拉伸扯得骨头都疼起来,他开始急喘,溢出破碎的喉音。 “被人操控的感觉好吗?”秦穆的眸子从镜片后注视着他。 沈流的手臂和腿都已经有些麻了,强撑着艰难回应道:“只要对方是您,我愿将一切双手奉上。” “你的双手已经被绑起来了。”秦穆松开了他的下颌,不紧不慢地说,“操控别人的感觉确实容易上瘾,尤其是看着对方在自己手中不得不乖乖听话的样子,很有趣,对吗?”话音未落,那只控制一切的手已然游走到了沈流胸前,选了条绳子,调戏似的轻轻勾了勾。 沈流浑身一僵,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条绳子是通往哪儿的,有些仓皇地说:“主人,我错了……” 临时抱佛脚的道歉通常是不管用的。尽管沈流穿着牛仔裤,可秦穆仍有办法让他深切地感受性器的挤压和摩擦。绳子一次又一次的扯动如同一张交织着酥麻和痛苦的大网,将他全身包裹起来。不知何时生成的快感折磨得他顾此失彼、溃不成军。它们起初像细微的电流,针扎似的在周身游动,而后变成了四处逃窜的小老鼠,时不时跳起来在敏感处狠咬一口,刺激得身体失控地颤抖起来。胸口的乳珠早已硬了,被绳子蹭得发疼,性器也有了抬头的迹象。沈流绷紧了身体,忽轻忽重地喘息着,眼里有了潮湿的水气,求饶道:“主人,求您……” 平日里高高在上、强势狠辣的人露出了难得的脆弱和屈服,有种矛盾而极致的性感。 “眼神好看多了。”秦穆用食指撩起他额前的发,半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猜猜看,你让我满意了吗?我对你有欲望吗,或者说,调教你让我有快感吗?”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用来打击陆程的三个问题现在又回到了自己面前,沈流在心里苦笑,胸口不住起伏着,断断续续道:“只要主人愿意……给我一个主动的机会,我可以……尽力让您有快感。” 秦穆嘴角掀起了一丝带着嘲讽的笑意,右手托着他的后脑,俯身将脸凑了过去,慢慢的,越靠越近。这动作让被绑着的男人瞬间绷紧了神经,心头狂跳不止。 “以为我会吻你?”秦穆在即将触碰到他侧脸的毫厘间停了下来,刻意放轻的声音贴在耳畔,像一团模糊温热的雾,“斯芬克斯,我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家伙,你要做我的猫,至少应该先学乖一点。” 注: *斯芬克斯:除了神兽也是一种猫的名字。没错,就是那种无毛猫。 第45章 落在沈流眼里的光像摇晃的树影,忽明忽暗,随即被低垂的眼睫遮住了。那声恍惚的“主人……”似乞求垂怜,又似倾诉眷恋,含着说不清的空寂寥落,如同立在暗巷的一端,对着看不穿的浓雾呢喃。 笼在脑后的手无情地撤走了,只留下一点残存的余温。“游戏结束了。”秦穆扫他一眼转身下台,面无表情地吩咐服务生“给他解开,解不开的话,剪断绳子也可以”。这是他做dom这么多年来,首次将sub的善后事宜假手他人。 沈流沉默地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门后,在围观者各色的目光中苦笑了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全身捆绑对血液流通造成了很强的压迫,他的四肢都麻了,松开绳子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办法自己站起来,像个报废了机器人。楚煜扶他在沙发上坐下,问:“需要帮你解释吗?” “不用。”沈废人摊着长手长脚半躺在沙发上放松筋骨,“我欠他的。” 楚煜勾唇:“这种还法,你可得受不少罪。” 沈流不在意地笑笑:“他留了分寸,不然你得找个担架把我抬出去。”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急。这不是还有大半辈子么。”沈流闭着眼说。 雨不知何时停了,秦穆独自走在江畔。他喝过酒不能开车,此刻又不想和陌生人说话,索性徒步回去。 陆程的忽然离场让他很在意,头一回主动给对方发消息询问情况,他想知道沈流这回又做了什么。对方大约是在忙,半天没有回复。他将手机放进裤袋里,怀着满腹猜测缓步而行。 白日里的暑气被雨浇息了,路边的夹竹桃开得正茂。勾月浅淡,流云逶迤,水天皆是墨色,夹着混沌人间。珈蓝江上笼着薄雾,模糊的船影层层迭迭藏在其中。星光朦胧,船灯也朦胧,一时间竟分不清载船游动的是天河还是凡水。江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气潜夜而来,吹散了身上的燥热,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 路灯昏黄,秦穆没留意脚下,一脚踩进了积雨的小水洼里,沾湿了鞋袜。身旁经过的小女孩大概是觉得他错愕的样子有趣,率真地笑了起来。秦穆也笑了起来,态度十分温柔。牵着女孩的年轻母亲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秦穆接过,礼貌地道了谢,目送她们离开。 他并没管湿了的鞋袜,将纸巾揣进口袋,继续往前走。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命运却总喜欢用巧合来玩笑。多年前他在亭云镇的大雨里淹了鞋,今晚又在路边的小水坑里湿了脚。这世上躲不过的,除了出其不意的水坑,还有出尔反尔的男人。 没人知道秦穆见到沈流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逃跑。 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他。 那是盗来天火为他点亮光明的人,也是抓着他的手迫他直视黑暗的人;是为了他孤注一掷不计代价的人,也是将他纳入网中设为棋子的人;是一直默默守护着他前行的人,也是暗中操控打碎他人生信条的人;是他用尽了力气才能下决心离开的人,也是对视一眼就能让他心生动摇的人。 他是他生命里的神祗,亦是他逃不开的心魔。 秦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那些此起彼伏的仓皇和无措压下去,强迫自己表现出沉稳淡定的样子,可那人偏偏又肆无忌惮地对陆程出了手。那一刻,巨大的失望像狂风呼啸,吹得心火冲天而起。 ——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我的生活?你有没有尊重过我的选择和生活方式?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任由你操纵的玩物? 秦穆知道dom不该在强烈的情绪支配下开启游戏,但他没忍住。他本想狠狠给沈流一个教训,却又没做到。就连他绷着撑门面的那点儿冷淡和沉稳也没能坚持到最后,不得不匆匆逃离。那三个问题他敢问沈流,却不敢问自己。 有感觉吗? 有的。 他厌恶极了这样难以自控的自己。 可他该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亭云镇的那场雨在他心里下了许多年,好容易消停了,J城的雪夜又来入梦。人人都说乱麻还需快刀斩。他斩过两回,次次都将自己的心一道劈得粉碎。如今握在手里的这把刀已然卷了刃,斩不动了。他只能握着它,立在暗巷的一端,等着不知何时会来的黎明。 秦穆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喂过猫,冲了个澡。北纬可能喜欢沐浴露的柚子香,主动拱进他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胸口看他玩消消乐。东经百无聊赖地踱过来凑热闹,在深入思考了沙发的高度和自己的体重之后,稳妥地选择了直接躺倒在地毯上。 一人两猫,各得其所。 秦穆正玩得专注,收到了陆程发来的消息。 陆程:先生,抱歉现在才回复。东屏山突发山体滑坡,我的药材种植基地受了灾,损失不小,还有人员受伤,可能要花不少时间处理。等我回K城再和您约时间。 秦穆盯着那几行字怔了片刻,回复道:妥善处置,注意安全。 陆程:谢谢您。 秦穆没了继续消消乐的心情,将手机丢在一边,对着天花板发怔。 这是天灾,并非人祸。 他误会了沈流。 而那家伙就任由他误会,一句解释都没有,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事后内疚。 ……王八蛋。 他知道自己又落进了算计里,可奇怪的是,心头那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大石头忽然就消失了,整个人仿佛都轻快了起来。秦穆将胳膊垫在脑袋后面躺着,想起那人被五花大绑折磨得难耐求饶的样子,低声自语:“活该。” 北纬听到他说话,瞪着碧蓝的圆眼睛无辜地望着他。秦穆轻笑起来,轻轻刮蹭它的下巴:“没说你。我说得是外头那只坏猫,又粘人又狡猾,满脑子的鬼主意,一点儿都没你们可爱。” 北纬满意了,眯着眼舒服地一动不动,喉咙里发出了咕噜的声响,大度地放过了他大逆不道的“外头有猫”。东经有点儿眼馋,把前爪搭在沙发上粗犷地喵了一声。秦穆索性将它也抱上来撸了两把。两只猫儿压在胸口沉甸甸暖乎乎的,仿佛将满屋子的空寂都驱散了。 第二天一早秦穆便赶去律所见客户。他最近一直在忙公益性的案子,周弋威胁他说再不赚钱律所就要倒了,到时候要把他的电话号码写到重金求子的小广告上满大街贴。秦穆遵命“回归正业”,一出山就接到件跨国企业并购的大案子,整间律所都忙成了陀螺。傍晚时分,他正埋在合同文书里加班,接到了楚煜的电话。 “我觉得应该知会你一声。”楚煜开门见山,“沈流在医院。” 秦穆心头一震,脱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问题,别紧张。”楚煜说,“他从昨晚开始发烧,今天撑了一天热度没退下去,刚强行送他去了医院。医生说是病毒感染,有一点肺炎的迹象,需要静养。他这回来得仓促,身边没带人,我暂时让他住院了,也方便照顾。” 秦穆沉默了片刻,问:“他为什么会来K城?” “据我所知,沈流在沈家的内部会议上主动辞掉了集团副总的职位,相当于交出了实权。目前他算是个富贵闲人,手上只剩几个未完成的项目。至于他来K城的原因,我想你应该清楚。” 秦穆怔了怔,眉心拧了起来,低沉的音色里压着怒意:“他疯了吗,这种时候交权?” 从沈赵大战之时他就一直在担心。沈老爷子不会容忍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继承者掌权,就算当时为了家族利益不对他动手,也必会秋后算账打压沈流。秦穆知道自己夹在其中帮不上忙,只会扯他的后腿,所以一得到离开的准许便走了。他相信凭沈流的本事能稳住阵脚走上高位,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轻易地将权柄拱手相让。 “这一点不用担心。”楚煜缓缓道,“从明面上看沈流失掉了实权,实际上集团的关键位置都放着他的人,包括新扶起来的副总沈容。他早在离开之前就布好了局,沈家的命脉仍在他的掌控之下,他若想要,随时可以取回一切,他若不想要,也没人敢轻易动他。”他顿了顿,“况且他身后还有我。”这句话说得沉稳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秦穆立在落地窗前,轻轻地缓了口气,城市的万家灯火映在眼里,如万点星芒。他忽然想起了在J城时的那一幕——他们并排坐在车子的后座,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当一个人开始习惯于依仗权力、金钱和人脉,他应该警惕如果有一天失去这些的后果”。听到这话时沈流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是隐忍,是无奈,是辛酸,是欣慰,还有一点歉疚。 那个人从没有真的屈从于金钱,也从没有真的贪恋过权力。他像是身披夤夜仗剑独行的旅人,为了某个不能说的信念不惜手染鲜血移山填海,纵有万人仰望,不过孑然一身。 原来自己直到今天才真的看懂他。 “消息带到了,医院的地址和病床号也已经发给你了,去或不去随你的意思。”楚煜停顿片刻,补了句,“昨天你捆得狠了点儿,他半天没站起来。” 接完电话,秦穆板着脸在窗前走了好几个来回。好奇心旺盛的实习律师们纷纷伸着脑袋在他办公室门口偷看,窃窃私语地讨论。 “我就说这案子难搞吧,你看连秦律都开始焦虑了。” “不会是我交上去的意见书有问题吧?完蛋了,要捱骂。” “秦律从来不骂人的,但是我每次站在他面前都腿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怕他。” “我看见他也腿软。秦律人长得好,身材好,衣品也好。我每天都在感叹腿长的男人穿西裤真好看啊。” “看你这个花痴样儿。” “真的,我好喜欢秦律这种高冷禁欲系的范儿,特别是他从镜片后面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跳能飙到二百八。” “你有本事和他对视?” “……没有。” 就在他们讨论得热闹时,秦穆推门而出,场面倏然安静下来。秦穆表情肃然地扫过全场,所有人同时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整理一下,都下班吧。”高冷的秦律师说完,迈着长腿先走了。虚惊一场的众人吐了口气,飞快地收拾东西回家。 沈流被楚煜安排在了金鹰的私立医院里,最大的单人病房,很好找。秦穆进去时他正歪在病床上咳嗽,看见他楞了楞,忍不住又呛了两声,哑着嗓子说:“你怎么来了?” 秦穆将水果篮放在边桌上,板着脸道:“苦肉计都用上了,我总要来捧个场。” 沈流笑了起来,有些无力地靠在枕头上,用手捂着嘴咳道:“回去吧,会传染。” 秦穆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沈流见他真走了,有些怅然地盯着门口看,不料那门又开了。 秦穆戴着从护士那儿要来的口罩,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正经得和法庭答辩时的一样:“昨晚我误会了你,这里面有我的主观原因,也有你故意隐瞒的不作为。我考虑了一下,算扯平了,你同意么?” 第46章 沈流看了他一会儿,牵起唇角:“同意。” “好。”秦穆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你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清楚BDSM游戏的规则,对我昨晚可能实施的游戏强度和风险有预见性。但在游戏前的例行问答中,你并没有向我说明自己有任何的疲惫和不适,游戏过程中也没有主动叫停。因此导致现有结果,应由你本人承担主要责任。” 责任认定有理有据,沈流点头:“嗯,怪我……”他本想忍着咳嗽,却压不住,捂着嘴呛了起来,样子有些狼狈。 秦穆沉默地等他咳完了这阵,半垂下眼道:“在双人配合的游戏里,没充分了解sub的身体状况,给予了超过承受强度的身体压迫,是dom的疏忽和失误,因此我也有一部分责任。除此之外,我在J城受过你的照顾,现在你远道而来,我理应尽地主之谊。综上所述,在你生病期间,我会尽力照料。” 这弯拐得又急又快,沈流病恹恹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趟。他还没反应过来,秦穆已经站了起来,将床头调高到合适的位置让他能舒服地靠坐着,替他拉好桌板,然后从纸袋里掏出饭盒来。 里面是白粥,软乎乎热腾腾的,配着两种清口小菜。 沈流怔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秦穆被他这么看着,耳根处生出些可疑的浅红,绷着脸说:“今天加班,我没来得及回家。粥是路上买的,你凑合着吃吧。” 他是来……照顾他的。 沈流的呼吸错了一拍,恍恍惚惚的,仿佛做了场梦。 是场等了太久的美梦。 他眼里生出了温柔的笑意,越来越浓,似春风吹过草场,将万里荒芜一瞬间吹得绿意盎然。胸腔里死了许久的心此刻像学着拍打翅膀的雏鸟,扑腾扑腾地乱跳起来。那些时断时续的发热,昏沉无力的难受和疼得要命的咽喉仿佛都消失了,只有鼻尖的那一点点酸涩。 “木头……” “快吃。”秦穆打断了他,不耐烦里藏着些羞赧和窘迫,像是怕他说出什么让自己难堪的话来。 沈流不说了,拿起勺子尝了一口,说:“好吃。”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白粥,能有多好吃? 秦穆睨他:“你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男人笑起来,气流惹得嗓子里发痒,又咳了几声。 这时有人叩门,是楚煜的其中一个秘书,姓杨,秦穆见过几面。她一进来便弯着眼眉道:“我们家老板怕沈总吃不惯医院的营养餐,特地让我送点心和粥过来。不过他还交代了,要是秦律师到了,就让我把这些都拿回去,说是有您在,沈总一定饿不着。”她刻意地顿了顿,含笑问,“我这些……是留下好,还是拿回去好?” “放下吧。” “拿回去。” 秦穆和沈流同时开口。 “诶?”杨秘书眨眨眼,“两位意见不一致,我该听谁的?” “听他的。”沈病号当机立断地退居二线。 “那我就放下了。不打扰二位,我先走了。”杨秘书十分善解人意,踩着高跟鞋匆匆退场。秦穆将大大小小的饭盒拆开,里头是各式点心和一份鲍鱼粥。 “我只吃这个。”沈流看都不看,埋头喝自己碗里的白粥,狼吞虎咽的,像谁要和他抢似的。 秦穆觉得好笑,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立马硬生生地压平了,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他起身给电热壶里续了点水,将柜子里的枕头和毯子都取了出来,放在了病床边陪护人员专用的沙发床上。 沈流见状愕然:“你要睡这儿?” “嗯。” “不行。”他有些着急,语速快了起来,连咳带喘的,“这玩意儿传染。我也没到要陪床的地步,就算到了,医院也有护工。我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你走吧。” “这不是J城,不是你的地盘,轮不到你做主。”K城土著秦大律师推了推眼镜,淡淡道,“我现在给你的是sub的待遇,你考虑清楚,机会就这一次,你不要我不勉强。” 沈流噎了一下,唤道:“木头……” “要吗?”秦穆不给他转圜的余地。 沈流无奈认输道:“……要。” “那就别废话,继续吃你的粥。” 沈流乖乖地低头将粥和小菜吃得干干净净,抹了抹嘴,哑着嗓子说:“饱了。” “要去厕所吗?” “我自己来。” 秦穆将拖鞋在他脚下襬好。沈流起身推着吊输液袋的移动支架去洗手间,回来时看见病床已经整理好了,窗户留着缝儿通风。他坐回床上,换了迂回战略连哄带劝:“你刚说今天加班,手上肯定还有案子,要是染上了流感还得耽误公事。再说你在边上躺着,我也睡不安心。好歹……挪到外间去行不行,亲爱的主人?” 这间病房外头还带个小会客厅,有张三人沙发可以睡。秦穆扫他一眼,考虑了下,将毯子抱出去了。 沈流舒了口气,这才安心地躺下了。刚才强撑着的那点精神头没了,高热立即卷土重来,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整整大半年他都在殚精竭虑的与人斗法,身体那点底子都快耗空了,这回病来如山倒,彻底扛不住了。 夜里病况会严重一些,高烧不断反复。秦穆过一会儿便给他测测耳温,烧到三十九摄氏度给他喂了退烧药和水。见热度还是不减,便用毛巾沾了温水给他擦身降温。 夜深了,窗外阵阵蝉鸣,屋内只有空调轻微的声响。护士来拔针,熟睡的病人亦没有醒,脸烧得通红,像喝醉了酒似的。秦穆想起了拿到K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晚——他以为沈流醉得不省人事,大着胆子做了点出格的事儿。谁知这家伙根本就没醉倒,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在暗恋里挣扎。后来沈流解释过,那时候觉得秦穆还太小,见过市面和男人都少,不想让他在自己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所以即便动了心也不回应。 这人就是这样,总爱自说自话的替他“着想”,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有时候真让人恨得牙痒痒。好容易让秦穆逮着机会虐了他一场,生了病还得亲自照顾,搞不清楚到底是虐谁。秦穆在“好好揍他一顿”和“拍裸照要挟他”之间权衡良久,瞥见他胸口挂着的那枚戒指,最终还是没下去手,闷闷地将印着卡通猪头的退热贴拍在了他脑门上。 黎明时分沈流的高烧才依依不舍的退下去。他醒过来,看见秦穆伏在自己床边坐着睡着了,一颗心像泡在可乐里,甜的冒泡又撑得发酸。害怕自己咳嗽将他吵醒了,小心翼翼地拿毯子掩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七点半,手机闹铃响了。秦穆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本能地去摸沈流的热度,发现他睁着眼,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整了整衣领站起身来。 “我好多了。”沈流说,“你昨晚没睡好,今天不要开车了。” “周弋顺路来接我。”秦穆将医院送来的早餐给他摆好,说,“我傍晚过来,你想吃什么或者要什么都可以发消息给我。” “终于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沈流轻笑起来,“我这病生得真是值了。” 秦穆没搭理他,走了。傍晚时分收到沈流的信息。 叫哥哥给糖吃:我让陶泽过来了。你别来医院了,回去休息吧。 按照沈流一贯的操行,这话指不定是真的还是假的。秦穆还是去了趟医院,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见沈流正靠在枕头上和人说话。 确实是陶泽。 沈流病着,鼻音特别浑厚,口气懒懒散散的:“别问我,我现在什么都不管,让沈容自己拿主意。” “哦。”陶泽应了声,憋了半天忍不住问,“老板,你脑袋上贴的这个……你自己知道吗?” “知道啊,秦穆给贴的。”沈流一派淡定,淡定里还带着点炫耀的意味,“这是情趣,你不懂。” 陶泽无言以对,在心里骂,有病。 同一时刻外头的秦穆也在心里骂,有病。忍不住又想笑,可不是有病么,这都进医院了。亲眼见到有陶泽照顾他,秦穆这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沈流在医院躺了四天,生龙活虎地出院了。 那天晚上秦穆还在加班,前台说有人找他。这个点不该有客户来,他有些诧异地出去,只见沈流双手插着袋靠在前台和漂亮小姑娘们谈笑风生。 秦穆板着脸问:“你怎么来了?” “来送宵夜。”沈流指了指身后两个拎着大包小包送餐的店员。 当晚,律所上下吃了顿超豪华的日料。周弋笑眯眯地边往嘴里塞海胆边说:“沈学长好久不见,一来就这么破费,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应该的。”沈流面带微笑,将鳗鱼饭递给秦穆。他知道秦穆不太喜欢吃生冷的东西,特意挑了熟食给他。秦穆接过来吃了两口,说:“你们慢慢吃,我先去整理一下材料。” “我陪你。”沈流也站了起来。 秦穆手底下的几个律助见状也要跟过去,被周弋用筷子挨个敲了脑袋:“你们吃你们的。” 秦穆的办公室不大,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书架上的绿萝长得很茂盛,桌上还有个小小的鱼缸。秦穆坐在办公桌前,沈流坐在他对面的沙发椅上。秦穆看了会儿电脑,发现有这个人在,很难完全集中注意力,于是下了逐客令:“你还不走?” “等你。” “你先走吧,我还要很久。” “我没地方去。” 秦穆皱眉:“什么意思?” “一个人住酒店太冷清了,我大病初愈还需要照顾,能不能麻烦你收留我几天?”沈某人装起怂来得心应手。 “不能。” “那我只好睡这儿了,你们律所有多余的办公室吗?实在不行睡你这张沙发上也行,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你总不至于让保安来把我赶走吧?”沈流笑吟吟地看着他,充满了不要脸的大无畏。 秦穆忍无可忍:“……沈流你的脸皮是什么做的?” “爱与真诚。” 办公室的门是玻璃的,外头已经有好奇的家伙在探头探脑了,包括周弋。这个时候真要让保安把人架出去,明天他会成为这幢写字楼上上下下所有人八卦的风云人物。 秦穆揉了揉眉心,从衣袋里摸出门卡丢给他,咬牙道:“滚蛋。” 沈流将门卡揣进口袋,含笑低声道:“亲爱的主人,我在家等您。” 第47章 沈流能倒背如流地报出秦穆家住哪条街什么小区几幢几单元多少门牌号,但真正踏进这扇门还是头一回。 听到动静北纬照例从猫窝里钻出来迎接,发现异常之后停在了两步之外,警惕地歪着脑袋瞅他。东经粗犷地叫了一声,也站起身来,虎视眈眈地瞪着这位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身的五花膘特别有气势。 一人两猫对视几秒。 沈流蹲下,朝它们勾勾手指头,笑眯眯地叫了声:“喵。” 秦穆忙到大半夜才回去,该睡的几位都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沈流套着秦穆的T恤,怀里抱着北纬,脚边团着东经,一半毯子拖在地上,睡得正香。 秦穆无奈地笑笑,放轻了动作想把毯子给他盖好。谁知稍稍一动北纬就醒了,看见是他,挣脱怀抱嗖地跳下地。沈流被闹醒了,脚撞到东经,惹得大胖橘黑着脸抗议地抖了抖爪子。 “这都几点了。”沈流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手机,不忘嘴欠,“这把年纪,还熬什么夜?” 秦穆扫他一眼:“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家里最老的是你。” “……”沈老先生站起身,顺手将毯子泰山压顶盖在了东经身上,逼得东经在里头挣扎了半天才钻出来,愤怒地嗷了一嗓子。 “你也太肥了。”沈流毫无愧色地在它屁股上拍了拍,“多动动,有益身心。” 东经吹胡子瞪眼地从沙发上滚下来,回窝里去了。 “相处挺和谐。”秦穆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出来。 “都是你的猫,当然要相亲相爱。”沈流勾着唇笑,一手插兜,一手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把矿泉水抽走了。 秦穆以为他要喝,刚想另拿一瓶。却见那人找杯子给他倒了杯开水,里头掺了一小半冰矿泉水递给他,说:“喝温的。”说完凑近嗅了嗅,问:“案子棘手吗,怎么抽这么多烟?” 秦穆笑了起来:“你是猫还是狗?” “你想让我当什么,我就当什么。”沈流微笑着靠在冰箱上看他,“不过今晚就算了吧,咱俩都一把年纪了,得养生,彻夜宣淫不太健康。” 秦穆根本没往那个方面想,那眼角睨他:“既然如此,为了我们彼此的健康着想,你睡客房。”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沈流亡羊补牢,轻车熟路地装可怜,“那我还是睡客厅算了,好歹还有两只猫陪着。” 秦穆知道他又在耍以退为进的花招,偏不遂他的意,弯了弯唇:“随你。”说完放下杯子,在北纬头上温柔地摸了摸,去冲澡了。 奸计没得逞的沈流对着北纬笑道:“他不让我上床也就算了,大家都是猫,凭什么只摸你不摸我?” 北纬大概觉得这个人脑子有问题,没理他,迈着猫步走了。 秦穆洗完澡出来,发现号称要睡客厅的某人已经鹊巢鸠占地上了他的床,还做贼心虚地缩在毯子里闭着眼装睡。秦穆也不揭破,关了灯,自顾自地朝外侧躺在另一边,脑子里默默地倒数读秒。 “十、九、八……四、三……” 十秒还没数完,身后那人已经贴了过来,胳膊轻轻搭在他的腰际,将他环在怀里。 黑暗中,秦穆的唇角轻轻往上提了提,安然地合上了眼睛。 沈流住下之后就没有挪窝的意思。 秦穆清楚他的德行,知道就算暂时赶走了,这厮也会变着花样上门找麻烦。他最近为了并购案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没力气分心对付沈流,索性由着他。得到默许的沈某人在秦穆家住得悠然自得,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今天种一排花,明天养两条鱼,后天捣鼓小家电,不时去律所探个班,一来二去和所有人都混熟了。起初大家觉得沈流来得这么频繁,是不是看上了律所的哪个姑娘,分析来分析去也没见他对谁特别关爱,时间长了才觉出些不同寻常的端倪来—— 沈流来的时候,秦穆无论有多忙,都会抽一点时间单独和他坐一会儿。 秦穆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旁人也不敢劝,但只要是沈流送餐来他每顿都会吃。 沈流送来的餐,秦穆那份一定是单独包装还加了料的。 下雨天沈流不管多晚都会来接人。据说秦穆有夜盲症,虽然不严重,但下雨天会有些看不清路。 只要有沈流在场,秦穆肃冷的气场好像就会柔化一点。平时那些不敢在他面前开玩笑的小年轻偶尔也敢说两句笑话了。 结合平日里秦律师冷淡疏离且与异性毫无绯闻的做派,围观群众有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推测。这个推测最后从说漏了嘴的周律那里得到了求证。听说这二位年少生情、阔别十载,吃瓜群众们唏嘘不已,纷纷主动给沈流制造机会,将人往秦穆跟前送。 秦穆:“……你很闲吗?” 沈流:“嗯,很闲。” 秦穆:“闲了就去找份工作。” 沈流:“也对。” 下午,沈流端着咖啡再度出现。 秦穆皱眉:“你为什么还在这儿?” 沈流将咖啡放在他手边,抖了抖衬衫,亮出胸口那块“特别助理”的牌子,笑得灿烂:“中午刚入职,牌子也是现做的,好看吗?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特别助理了。”他的“特别”两个字还特别加了重音。 秦穆差点儿捏断手里的笔:“……把周弋给我叫来。” 沈流的“特别助理”没当满一小时就下岗了,其实他也只是想逗逗秦穆让他放松,并不是真的要打扰他让他分心。 上上下下忙了一个多月,正式合同终于签完了。晚上周弋做东叫律所全员聚餐,挑了个有特色的馆子,火锅烧烤配上冰啤酒,所有人都喝嗨了。秦穆酒量不行,挡不住他们你一杯我一杯的敬,却又碍于面子不得不端着架势,一直强撑到沈流来接才放任自己显出醉态来。 沈流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揽着他的腰往停车位走。秦穆软绵绵的将重心倚过来,步子晃悠着走不出直线。沈流知道他们今天聚餐要喝酒,不忍心扫他的兴所以没跟着也没拦着,现在见他喝成这样儿又担心他肠胃不舒服,惩戒性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说:“长本事了,喝这么多。” 秦穆感觉到疼,哼了一声,闹起了脾气:“我自己可以。” 沈流嘿嘿一笑松了手:“行啊,你自己回去。大胆的往前走,别回头。”手虽然松开了,却虚虚地护在两边。 秦穆失去了支撑,迈开腿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脊背贴在了沈流胸口。 “还嘴硬么?”沈流问。 “你有本事就把我扔这儿。”一向以理服人的秦律师耍起了不讲理的酒疯。 沈流笑起来,哄着他认输道:“我没本事,我不敢。秦大爷,我送您回家。” 好容易把人弄上车,扣好了安全带。沈流怕他头晕难受,开得很慢。车内开了冷气,放着一首老歌。 “……Hot summer nights mid July, When you and I were forever wild, The crazy days the city lights, The way you'd play with me like a child, Will you still love me? ”* 秦穆歪着脑袋靠在车窗边,夜幕里的灯光模糊了轮廓,闭着的眼睛藏起了锋锐,让整张脸看起来异常温柔。像是在听,又像是已经睡着了。 车停下来,沈流轻轻唤他:“木头。”秦穆应了一声,睁开眼问:“到了吗?” “嗯。”沈流扶着他上楼回家。 秦穆却不肯直接上床,固执地坚持:“一身味道,我要洗澡。” “好,洗。”沈流勾起唇角,直接将他拦腰抱进了浴室。 秦穆还在晕头转向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就被剥光了。头上的花洒哗哗地冲着,眼前一片雾气腾腾。那人将他抵在墙上,捏着下巴就吻了上来。 “唔……”秦穆被吻得更晕了,只觉得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不得不紧紧攀住对方的身躯。口舌交缠,让人羞耻的声响被水声遮掩了,而情欲却放直白放肆地蒸腾起来。残存的理智还在抵挡,秦穆艰难地推他:“你这是趁人之危……” “怎么会,我这是有借有还。”沈流将沐浴露倒在他胸口轻轻揉着,特别照顾那两处敏感的凸起,语气特别温柔,“你趁我酒醉吻过我,我当然也要还回来,对不对?” “对个鬼……”秦穆虽然头晕但还没完全糊涂,想要抓住那两只作乱的手。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整个人晃晃悠悠地被沈流按着从上身洗到了下身。他忍无可忍,咬牙道:“你出去,我自己来。” 沈流捉过他的手,按在他半硬的性器上,含着笑说,“好啊,你自己来。” 秦穆迟缓地反应过来,想要抽出手,却被男人从外头拢住了。 沈流将他压在墙上,舔咬着他耳朵低声胁迫:“你自己不来,我可要帮忙了。” 软绵绵的反抗片刻就被镇压了,沈流抓着秦穆的手,半是强迫半是欺哄地让他握住性器来回撸动,引诱着他一点点陷进欲望的急流里。秦穆喘息着仰起脸,水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淌过他颤抖的喉结、紧绷的颈线、坚实的胸膛……一路向下。待到秦穆沉溺于欲望,手上的动作形成惯性时,沈流松开了钳制,轻轻吻他的唇角:“乖孩子,高潮给我看。” 这种时候已然无法停下来了。秦穆快速地撸了几下,低喘着射了出来,头晕目眩地靠在了沈流怀里,有气无力地骂道:“王八蛋。” “我还硬着呢。”沈流挺腰戳了他一下。 “谁管你。”秦穆翻脸不认人。 “您是主人,您说了算。”沈流亲了亲他湿漉漉的额头,给他擦干净身体,吹干头发,抱上了床,本想去浴室收拾一下,谁知手腕被秦穆扣住了。 “睡觉。”秦穆闭着眼说,“抱着我。” 沈流楞了楞,笑起来:“遵命。” *《young and beautiful》Lana Del Rey 第48章 第二天秦穆破例起得很晚,即便神色如常,仍免不了从细节上露出些窘迫来。沈流心知肚明,未免他尴尬,对昨夜的事只字不提。 秦穆暗自松了口气。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两人的关系。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独自生活,工作生活井井有条,人际交往规规整整,每个人都被他放在合适的位置,边界清晰,距离适度,唯独沈流是个例外。理智上他知道不该任这暧昧发展下去,当断则断,当合则合,可真到了这一步他却做不到。该冷静的时候忍不住向那人动怒,不该动摇的时候偏偏又忍不住一再心软,划定了的底线一改再改,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该守着哪一条,只能装聋作哑地默许沈流一再靠近。 沈流并不着急,他知道秦穆还没想好。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爱恨蹉跎无法用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心里的结也并非寥寥几日就能一笔勾销。他对目前的现状很满足,就像是一个执拗的旅人冒着漫天黄沙寻找记忆中的孤城,走了太远,寻了太久,瞧见城墙的那一刻都高兴得快要发疯。十年前那场满城繁花如梦似幻的盛景,只一眼便足以令他牵挂一生。他愿意等,对待秦穆他向来有十足的耐心。 于是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扯了“顺其自然”来做幌子,保持着这种模糊而微妙的关系。他们住在一起,睡一张床,开熟稔的玩笑,甚至有过一些特别的“互动”,但却恪守着某种界线,默契地回避对现状的解释,不干涉对方的私事,不强求对方作出改变,也没有急着更进一步。就像是睦邻友好的两个国家,互惠互利有来有往,但主权完整互不干涉。他们不是第一回 同居了,彼此的生活习惯都很熟悉,相处起来毫无隔阂,唯独有一件事略显尴尬——秦穆另有sub。 前段时间陆程忙着处理药材基地的事,眼下事情解决了便主动来约秦穆。收到消息时秦穆正坐在沈流接他回家的车上,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沈流。” “嗯?想好晚上吃什么吗?”沈流一面开车一面问。他住了大半个月,不但摸清了K城的大街小巷,连各种有特色的餐馆、酒吧、影院都记熟了,比导航还好用。“我听你们前台的小姑娘说福兴路新开的泰国菜不错,环境也好,有兴趣吗?” “陆程约我吃晚饭,我答应了。” 沈流微微一怔,沉默了几秒,表情自然地说:“好,你们约了哪儿?我送你过去。” “北山街口。” 车子右转,停在路口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过了马路才缓缓开动。“是家西班牙餐?” “对。” “我好像看过,那家评分挺高。你先尝尝,如果好吃下次记得带我去。” “好。”秦穆答应了,问,“你晚上吃什么?” 沈流笑起来:“你还担心我饿肚子么?” 秦穆看他一眼,没说话。 待送到了目的地,沈流问:“等会儿需要我接你吗?” “不用。” “好,估计你不会很早回来,我就自行安排了。”沈流面带微笑地与他道别,不忘加一句“玩的开心”。 秦穆:“……” 他们俩之间,这种祝福,怎么听怎么别扭。 餐厅名叫Mustache,服务生都是附近大学的留学生,中文有些蹩脚,但十分热情。菜色用料讲究,摆盘精致,味道也很不错。这是秦穆第一回 应约在公开场合与他见面,陆程特别高兴,满满当当地点了一桌子。 今天的秦穆与以往见面时的肃然清冷不同,显出几分随意和放松来。衬衫领口开着两粒扣子,胳膊搭在桌边,长腿交迭侧坐着。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陆程觉得连他眼里的光都变得柔软起来,显得愈加性感,忍不住低声唤道:“主人。” “公开场合,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秦穆说。 直呼其名。 陆程莫名激动起来,小心翼翼地打了好几遍腹稿,开口时声音不觉变轻了:“秦穆。” 男人弯了弯唇,慢条斯理地将那盘烩牛舌切好递给他。 “谢谢主……您。”陆程受宠若惊,这弯一时半会儿还是拐不过来,窘迫地改了口,将色拉的盘子推过去说,“这个伊比利亚火腿还不错,您尝尝。” “好。”秦穆试了一块,肉质鲜美入口即化,配上芝麻菜和油醋汁口感极佳。 两人聊了药材基地的修缮工程,聊了未来中医药产业的发展前景,还聊了一些经营方面的案例和纠纷。让陆程意外的是,两人的聊天过程轻松愉快。秦穆不但知识储备丰足,而且并不刻板,想法深刻又不失风趣,简直令他着迷。待到上过甜品,秦穆按下手里的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问:“我们之间的关系差不多有一年半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陆程真心实意地答道:“对我来说,您是完美的dom。” 秦穆笑了起来:“完美只是一种表象。在游戏里dom需要主导一切,所以我展示给你的一直是强势冷静的一面。实际上的我并不总是如此,我也有优柔寡断和感情用事的时候。” 这是今晚他第二次笑了,陆程有些移不开眼睛,像是被妖精摄了魂的穷书生,鬼使神差就吐露了真心:“我想了解您的所有方面,如果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是说,我真的很喜欢您。” 这是陆程第一回 直白地向他示爱。 秦穆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很抱歉,我无法对你的感情作出回应。起初我接受你作为sub是受方明衍的委托,所以在合约里写明了与你的关系不以培养感情为目的,你同意了。这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维系的基础,而现在……” “我收回那句话。”陆程听话音不妙匆忙补救,有些乞求的意味,“我一直都没有干扰您的私生活,也没有做任何越界的举动。刚才是一时冲动脑袋发热说错了话,请您原谅。” “陆程,我要解除关系不是因为你做的不够好,而是因为有些私人的原因。”秦穆的态度很温和,“我希望你明白,一段好的感情关系应该是双方平等的,没有一方永远强势,也没有一方永远卑微。你很不错,无论从性格、样貌、能力哪个方面来说,你都是值得爱的人,别一直为了别人委屈自己。” 陆程怔住了,万般情绪浪涛般涌上心头,想要压下去却顾此失彼,他将眼圈憋得通红,低着头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不该问,但还是忍不住……您的私人原因是那个叫沈流的人吗?” 秦穆默了默,答:“是。” “在你心里,我比不上他。” “这样的比较没有意义。”秦穆缓缓道,“他出现得太早了。” 陆程听懂了。 那家伙早早地就住进了秦穆的心里,而后秦穆将心锁上了,不让他离开,也不再给任何人进来的机会。 至始至终自己都只是站在这座围城外头的人。 陆程失魂落魄地叹了口气,苦笑道:“您以后还会和我见面吗?” “短时间内不会。”秦穆顿了顿,看着他黯然的样子微笑起来,“等你调整好心态,我们可以用朋友的身份再见。所以今天这顿我请,下回你来。” 他要和他做朋友。 这答案令陆程十分意外,目光倏然亮了起来,点了点头:“好。” 分别的时候,秦穆拍了拍他的肩膀。陆程依依不舍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这场漫长的单恋终于画上了句点,他不舍得,却无可奈何。 秦穆回到家,推门便看见抱着猫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的男人。 沈流没料到他这时候回来,吃了一惊。像是被老师抓了抽烟的坏小子,本能地有了应激反应。他猛地从茶几上收腿起身,不慎碰翻了旁边放着的啤酒罐,空的满的滚了一地,把两只猫也吓懵了。 秦穆的视线从被酒打湿的地毯移到沙发上散落的薯片袋子,再转到手忙脚乱的男人身上,眯了眯眼。 沈流将地毯擦了擦,挂起招牌微笑来掩饰尴尬:“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这就是你的‘自行安排’?”秦穆反问。 沈流难得露出窘迫来,轻咳了一声:“肚子不太饿,又想看球赛,就随便对付着吃两口零食。” “之前是谁和我说每顿饭都要按时吃,不然会把胃搞坏的?” “本来想叫外卖,后来觉得……你不在,一个人吃太冷清了。”话里有那么点儿委屈。 秦穆牵了牵唇角。他早就知道,这厮强压着占有欲说着漂亮大度的话儿,心里恐怕早被醋腌透了。想到自己和陆程在一起,不吃饭喝起闷酒了。 幼稚又好笑。 沈流将空酒瓶子和薯片包装袋丢进垃圾桶,若无其事地用手指蹭了蹭鼻子,问:“你这时候回来,没和他做……那什么?” “什么?”秦穆明知故问。 “调教游戏,你们不是有约定吗?” “合约终止了。” 沈流怔了怔,有些错愕地盯着秦穆。 秦穆也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几秒。 沈流弯起唇角。这回是真笑,眉梢眼角都是愉悦:“这么说,我现在是你唯一的sub了?” “我正式承认过吗?”秦穆好笑地扫他一眼,进了厨房,洗过手之后取锅煮水。 “做什么?你没吃饱?”沈流凑过来。 “下面,你吃么?”秦穆自顾自地忙,利落地将青菜切成细丝。 沈流给他系上围裙,贴在他耳后暧昧低语:“吃啊,你下面,我都喜欢吃的。” 好好的话硬是让他说出了歧义来。秦穆耳后又麻又痒,忍无可忍竖起寒光闪闪的菜刀,板着脸道:“滚到沙发上去。” “遵命。”沈流大逆不道地趁机在他后颈上亲了一口,溜了。 第49章 秦穆象征性地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其实他不饿,不过是特意为沈流煮的。沈流心里明白,吃得津津有味。 东经在桌子底下喵喵叫唤,等秦穆将它抱上来,嗅了嗅碗就没了兴致,懒洋洋地趴下了。秦穆碰它的爪子,它便用爪心的肉垫来按手指,一人一猫,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沈流从腾腾的热气中看着他们,觉得整颗心都热得发烫,连蹦都蹦得特别有劲儿,不知不觉唇角就扬了起来。 秦穆见他吃了几口不动了,说:“不想吃就放着吧。” “想吃。此面只应天上有,隔壁小孩馋哭了。”他说着吞了一大口,有点烫,慌慌张张地在嘴里吁着凉气。 秦穆笑着撸猫,沈流埋头将碗吃了个底朝天,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见秦穆要起身收拾,将碗先一步抢了起来:“你休息吧,我来洗。”秦穆也不和他客气,喂过猫,选了部电影坐在沙发上看。 沈流将厨房整理干净,在他身边坐下,自然地将胳膊搭在沙发背上。 这姿态像是揽着他。秦穆看着屏幕,没动。 是部科幻电影,星际空间的场景做得很壮观,男主角虽然用了特效妆面,却有着极富表现力的眼神。 “这是卓悦?”沈流认了出来。 “嗯。”秦穆说,“片子是方明衍导的,首映式邀请过我,当时忙没去成。” “没想到他会拍这种类型的片子,票房好吗?” “还不错,在国外获了奖。” 两人看了一会儿,放到了男主角要去参战,在飞船上与女主角亲吻作别的镜头。沈流啧道:“方导挺上路啊,感情戏这么快就来了。卓悦拍吻戏他不吃醋?” “据他自己说因为有极高的业务素养,所以不可能吃醋。据卓悦说拍完这场戏之后,被折腾得下床都困难。至于谁说辞的更可信一点,你自己推敲。”秦穆答。 沈流失笑,颇有心得地感叹:“不吃醋这个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改吃薯片也可以。”秦穆笑话他。 沈流笑出了声:“完了,把柄被你抓住了,得笑话我一辈子。” 他说“一辈子”。 秦穆的目光动了动,没接话。 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人并肩坐着看片儿。进入太空战斗之后,影片的节奏快了起来。秦穆正看得专注,忽觉耳畔有细微的痒,原来是某人闲得无聊用绕在后头的爪子偷偷拨弄他的耳垂。 一次。 两次。 三次。 秦穆忍无可忍,转头看他。 沈流一本正经地盯屏幕,仿佛刚才作乱的爪子与他无关。感觉到秦穆的视线,唇边含着的笑意却越来越深,有种得逞了的孩子气:“我是不是比电影好看?” “几岁的人了,还玩这么幼稚的把戏?”秦穆颇为嫌弃。 沈流朝他笑,突然将目光投向餐厅,惊讶道:“北纬又在捞金鱼。” 秦穆急忙转头去看。 金鱼缸好端端的摆在餐桌上,哪儿有猫的影子? 他疑惑地回头,猝不及防地对上沈流欺近的脸。 鼻尖相碰,大吉岭清淡的茶香悄无声息地笼了过来,让人晃神。 就在他怔住的间隙,那温热的唇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几岁的人了,还上这么幼稚的当。”沈流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拿他的话反过来调侃。 秦穆的耳根不可自控地热了起来,绷着脸道:“你是不是欠揍?” “嗯。”沈流得寸进尺地歪着脑袋吻他的侧颈,低沉的音色染上了粘稠的暧昧,“只要你想动手,我随时可以脱光了趴下,任君蹂躏……”话越说越轻,气息随着若有似无的肌肤相触变成了细小却不可忽视的麻痒,顺着脊椎一线往下,像是缓缓燃着了通往什么危险区域的引线。 秦穆觉得喉头发紧,略偏了偏头。那人却不肯放过,舌尖在他耳垂上调戏般地打了个卷儿,含住几秒,柔声道:“我最近这么乖,主人不奖励点儿什么吗?” 秦穆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垂下眼睫:“去洗澡。” 沈流轻笑起来:“好。” 客厅和主卧各带一个卫生间。待沈流洗完出来,见秦穆正在卧室里擦头发上的水,显然是也洗过了。他身上穿着一套宽松的棉质睡衣,显得轻松适意,头发湿漉漉地垂着,没戴眼镜。 这模样在稍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和从前一模一样,让沈流恍惚想起了旧事来。那时候秦穆还小,被同学欺负又被自己看见,丢人又委屈,忍不住掉了眼泪,可不过洗个澡的功夫就冷静下来了,成熟得让人心疼。沈流从来没有亲自下场打过架,那回破了戒,将那些手贱的小王八羔子狠狠修理了一顿。自己身上也捱了好几下重的,事后忍着疼若无其事地在那孩子面前装英雄。现在想起来真是傻气得很。 可他一点儿都不后悔。 为了秦穆,值了。 秦穆将擦头发的毛巾挂在一边,在床边坐了下来,问:“笑什么?” “想到从前了。那时候你特别可爱,会在我面前掉眼泪。”沈流坦诚相告。 秦穆听他提旧事,耳根泛起微红来。 沈流扯掉身上披着的浴巾,半裸着立在他面前,身躯上残留的水珠沿着健实的肌肉起伏慢慢滑落,没入腰线。秦穆的视线被吸引了,直到下巴被挑起来对上那人沉黑的眸子才回神。 沈流迫使他仰脸与自己对视,暧昧的笑意愈来愈浓:“现在更可爱了,让人忍不住想把你弄得哭出来。” 秦穆的喉结轻轻动了动。下一刻,他的手指勾住了沈流脖颈上的红绳,微微用力,令对方不得不俯身贴近。视线相对,他淡淡开口:“在我这儿,随便对主人动爪子的猫是要受罚的。” 沈流弯唇笑了,缓缓在他腿间跪了下来。眼里涌动的暗光像无数在夜色里涌动的幽魂,潜藏着丝丝缕缕纠缠不息的执念。“主人给予的一切,我都喜欢。” 位置更改,视角互换。他们仍有着相互配合的默契,在俯视与仰望的变化之间确立了彼此的身份和地位,开启了一场关于性与欲的隐秘游戏。 秦穆松开了红绳,命令道:“去衣柜最下层的抽屉选一条你喜欢的绳子,叼过来。” “是,主人。”没有得到起身的准许,沈流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像一只乖顺的大猫。 他叼回来的是条红色的粗麻绳,一米长,绳头两端系着金色的小铃铛,稍一晃动便叮当作响。 “站起来背对我,双手背后。”秦穆的指令向来简洁明了。他将沈流的两只手交叉缚在身后,打了个很松的活扣。“绳子如果松开了,你就要挨鞭子了。” “是,主人。”沈流面向他重新跪好。这种捆绑的本质是要求奴隶时刻保持自我束缚,控制手部不得有任何大动作,他索性两手交迭反握住手腕。 沈流跪立的姿势标准且漂亮,十分赏心悦目。当这样一个男人跪在脚下,成为私人玩物可随意蹂躏的时候,几乎可以瞬间激起所有dom心底的欲念。秦穆也不例外。这一回他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沉声道:“奴隶,取悦我。” 手被束缚着,能用的方式显而易见。沈流膝行至他腿间,轻咬着扯下睡裤和内裤的边沿,侧头轻舔着秦穆的性器前端。温软湿润的触感让秦穆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除了秦穆,沈流从未给别人做过口交,他像大猫舔食般细致地照顾着秦穆的每一寸敏感之处,唇舌舔舐着前端的小口,吮吸着柔软的囊袋,亲吻着根部的密丛,而后将硬起来的家伙含入口中。 这感觉过于刺激,秦穆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撑着身体微微后仰。沈流刻意用牙尖轻磨冠状沟,舌抵在前口不断摩擦,惹得秦穆呼吸愈来愈急。他变本加厉地将整根纳入,喉部反复吞咽的挤压带来近乎灭顶的快感,秦穆难以抑制地呻吟出声,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够了,停下。” 沈流听从命令停了下来。深喉造成喉咙压迫和呼吸不畅,他一直忍到性器退出去才干咳起来。他心知秦穆是怕他不舒服,微笑道:“主人不愿意再喂喂我吗?” “我允许你说话了么?”秦穆抬脚,惩罚性地在他胯下踢了踢,隔着内裤挤压蹂躏他柔软的囊袋。沈流的性器从秦穆开始喘息就立起来了,硬邦邦地撑着,这会儿让他折磨得发疼,只得老老实实地认错:“我错了,主人。” “躺到床上去。” 沈流仰面躺好,秦穆已经将衣服脱了。他日常健身,身材无可挑剔,配上那张沉和而禁欲的脸更加惹人悸动。肉体和欲望的联系源自于人类的本能,原始、粗野,却又让人无法逃避。只是看着他赤裸的样子,沈流就觉得自己下身硬得要人命。 秦穆分开双腿跨坐在沈流上方,将润滑液挤在沈流高高竖起的性器上,开口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不许出声,也不许射。”而后沉腰将狰狞的顶端对准自己隐秘的穴口,缓缓坐了下去。 第50章 一切出乎了沈流的意料,还没来得及错愕,性器顶端挤入那狭小入口带来的强烈刺激如蛇般在体内四散游走,他本能地绷紧了身躯,深吸了口气。 沈流平日里爱耍流氓,在性事里却很君子,十分照顾秦穆的感受。但凡秦穆有做dom的意愿都会积极配合。今晚他亦有意让出主动权,所以洗澡时自行做过了浣肠和扩张,谁知秦穆不按套路出牌。 沈流胯下的“小流儿”精神起来着实不小,即便秦穆提前做了准备仍十分勉强。柔软的肠壁被硬邦邦的侵入物一点点撑开,敏感的腺体受到挤压引发身体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难以启齿的不适中渐渐升起酥麻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一路刁钻地涌进了胯下,激得性器愈加高昂,一路像壁虎般顺着脊椎往上爬,在四肢百骸到处流窜。秦穆腿上失了力气,不得不将手撑在男人腰上急促地喘息起来。 秦穆在情事里向来内敛,鲜少有这样主动放开的时候,动作生涩得宛如少年。皱眉隐忍的脸,颤抖的喉结,起伏的胸膛,刻意放软的腰线……禁欲者破禁的风情落在沈流眼里不亚于烈性春药,令他难以抑制地完全亢奋起来,胯下勃起的家伙愈加粗大狰狞。 下头进得艰难,秦穆忍不住发出了难耐的喉音。那声音与往常不同,呻吟中夹杂着喘息,显得暧昧又撩人。他窘迫起来,睫毛轻颤着,脸上早已红得发烫,连下头的甬道都收紧了。好不容易将那根磨人的性器完全没入体内,秦穆背上已然起了汗,缓了好一阵才试探性地动了动,紧实的臀慢慢抬起再坐下。身体前后晃动,让那根挺立的性器在体内小幅度地抽插起来。 快感不断迭加,像潮水般起起伏伏地拍打着肉体。眼前主动承欢的男人羞赧的表情和放浪的动作充满了矛盾却诱人的魅惑,像一幅工笔白描的春宫图,令沈流几乎失控。脑袋里仿佛有只的野兽不断地拍击着囚笼,咆哮着、渴望着、宣泄着最本能的欲求—— 不够,还不够…… 他想将那人压在身下,想痛快地顶入那具身体深处,想狠狠地做到那人哭出来…… 可他不能。作为受控方,他应当尽力遵守主人的规则,不能动,不许射,连开口求饶都不准。秦穆算准了他的七寸,让他百般难耐却又束手无策。沈流这辈子从没给别人做过sub,唯有秦穆可以让他这般折磨。可他心甘情愿,因为他知道,这个清冷肃然的男人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欲望在两具身体里不断激荡蒸腾,秦穆腰臀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嵌入身体的大半性器抽离又侵入,一回比一回进得深。甬道中挤出润滑液沾湿了两人联结着的下体,在抽插捣弄间发出令人羞耻的粘腻声响。他半闭着眼,微微仰起头喘息,眼中笼着的雾气在睫毛的阴影下忽隐忽现。不断受到挤压的腺体令高翘的性器前端溢出了透明的液体。汗水顺着肌肉的纹理淌下来,滴落在沈流身上。 沈流已然不知此刻自己到底身在天堂抑或地狱,只能紧紧抓着压在身下的手,强迫自己在这片极乐欲海中保持着最后的一点清明。秦穆做了片刻,腰酸腿软,身体在前后摇动中没控制好平衡猛然坐了下去,硬挺的性器整根顶入腔内,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闷哼。 “谁允许你出声的?”秦穆的嗓音有些干哑,撑起身体将那硬得要命的家伙从身体里退出来,用指甲不轻不重地刮擦着脆弱的铃口,问:“想射吗?” “想,主人。”沈流强忍着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玩弄,眼底泛起微红,低吟道,“求您,饶了我。” 秦穆笑了笑,手指勾住他脖颈上的红绳拉了拉。沈流顺从地挺腰坐了起来,两人面对着面。秦穆扯开了缚着沈流双手的活结,将绳子绕在他脖颈上系了个蝴蝶结,说:“给你个机会让我满意,否则你今晚就别想射了。” 禁制解除了。 沈流一直苦苦压抑的欲火几乎倏然间滔天而起,那句“是,主人”话音未落已然吻了上去。唇覆着唇,舌缠着舌,津液搅动,彼此索求。沈流一手揽住秦穆的腰,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不断加深这个吻的同时拥着秦穆侧躺下来,一滚便换了体位,将人压在身下。 铃铛叮咚作响之中,沈流俯身沿着秦穆的脖颈往下亲吻,将胸口凸起的小颗粒含在口中戏弄,一边舔舐一边问:“主人,喜欢吗?” 秦穆早已情动,受不住这样的刺激,面色潮红地低声命令:“进来。” “主人想让我从哪儿进,前面还是后面?”沈流偏偏磨磨蹭蹭地问东问西。 秦穆窘迫地用手臂遮着眼睛说:“前面。” 男人轻笑起来,扯过两只枕头垫高秦穆的臀部,低头亲了亲他的大腿根。“求主人张开腿,让奴隶进去。” 修长而笔直的腿缓缓张开了,沈流跪在当中,握住秦穆的脚踝将双腿拉开到更大的角度,让那处湿漉漉的穴口完全展露出来。他将性器抵在入口处感受着身下人紧张的轻颤,柔声道:“主人下面这张小嘴真漂亮,让人忍不住想要插进去将它填满,狠狠地操到合不拢为止。” “闭嘴。”秦穆耳根红的发烫,咬牙道,“你快点……” 话未说完那粗大炙热的家伙便猛然顶了进去,毫不温柔地直插到底,秦穆猝不及防间呜咽出声,反弓着绷紧了腰线。 “主人想要我快,是吗?”沈流快速地在温热的内里顶撞着,动作一下比一下重。刚才积蓄许久的欲望此刻已然如洪流决堤般汹涌地冲垮了理智的高墙,又如万千欲兽撕开牢笼倾巢而出,红着眼嘶吼着要将身下漂亮的肉体吞食入腹。 这样猛烈的挞伐让秦穆难以抵挡,喉咙里溢出了破碎的呻吟,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床褥,蜷起了脚趾。 一时间,交迭的喘息声,摇晃的铃铛声,润滑液粘腻的声音和囊袋拍击在臀上的脆响混在一处,在房内织就了一张爱欲的大网,将两人牢牢困在其中。 “主人觉得舒服吗?”沈流一面大动一面问,动情时的音色愈加低沉性感,“您下面的小嘴好紧,要不要奴隶操得再深一点?” 秦穆毫不反抗地承受着放肆的侵略,目光透过迷离的水泽投落在他身上。 沈流看清了那里面盛着的东西——无法克制的、不再掩饰的、赤裸裸的爱意。 沈流的心颤了颤,动作温柔起来,将胳膊撑在秦穆身侧,俯身吻他的眼睛和脸颊,最后含着他的耳垂轻轻叫了一声。 “喵。” “主人,我永远是您的猫。” 秦穆微笑起来,抬手抱住了他的脊背,仰头与他接吻。 这场房事持续了好久,当两人同时射出来的时候,从紧贴的胸腔里感受到了彼此的心跳。一颗心与另一颗心贴的这样近,像遇见无边荒漠中的一缕炊烟,像望见孤寂海上的一盏渔火,像听见来自星辰宇宙的遥远回响,抚慰了与生俱来的孤独。 秦穆起身时,沈流问:“去洗澡?” 他未答,拉开床头的抽屉从里面取了什么东西扔了过来。沈流接住,是个小小的绒布盒子,里面放着一枚银色指环,内圈刻着π的数值和QM的缩写。 指环依旧很亮,能看出主人将它保管得很好。 “给我戴上。”秦穆向他伸出手。 沈流怔了怔,明白过来之后眼眶热了起来,他低头在秦穆手背上吻了一下,将那枚指环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而后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红绳,将一直挂着的指环戴在了自己无名指上。 那一刻,雪夜里的车灯,公寓里的初吻,亭云镇的大雨,调教室的相拥,小楼里的告别……无数曾经的片段像雪花般洋洋洒洒地在脑海中散落,沈流的声音里染上了细微的颤抖:“我爱你,秦穆。你是我这辈子爱过的、爱着的、永远都爱的人。” 秦穆看着这样生涩动情的沈流,恍惚看见了年少时那缕令他心动的光,他微笑着亲了亲沈流湿润的眼睛,说:“我知道。”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多年前,他们将真心交给了对方,从此山长水远各自成长。多年后再度重逢,容颜更改,立场变换,可胸膛里的心还是当年炙热的模样。那些相隔了千山万水仍无法消弭的情意,那些夹杂了爱恨纠葛仍不曾散去牵念,那些无法言说却深藏于心的默契,是他们今生的躲不过的缘与劫。 两只戴着指环的手终于交握,如同缺失了的两个圆找回了属于自己的π,从此圆满。他们一路披荆斩棘,不曾臣服于命运,不愿臣服于权欲,却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彼此。 我爱你。 从今往后,我会将这句情话说一辈子给你听。 [完] ———————— 后几章近日可能修改。 出版照例会带两则番外,具体信息请关注本人微博——墨青城。 感谢喜欢本文的读者,留言和送礼物打赏我的朋友,山高水远,我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