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笼 作者:海森堡的门徒 皇子与游侠 皇子长庚向往古时任侠的放/浪形骸,但皇宫朱墙高筑,自由于他是一场无法企及的梦境,直到他遇见一个真正的游侠。 第一卷 ·庄子歌 第1章 “车生者,家不中资而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樽常不空,”任肆杯喃喃道,“若遇此人,或可成为——阿嚏!” 他搓搓鼻头,从屋檐上直起身来。夕阳将天空染得一片晶红。宫宇楼阁渐次向外蔓延,形成齐整庄严的阵列。 秋天要结束了。 他饮尽壶中最后一滴酒,将书卷掖进裤带,身子向檐外一倒,如同断翼的鸟儿。但他的脚趾实际灌满力道,给了他蹬出飞檐的支点。他在触地的瞬间在地上打了个滚,好抵掉冲势。 他直起身,往来处望去,默默估算。若那屋檐再高上两寸,便决计不能用这随性的跳法了。 任肆杯所藏身的咀英阁是皇家众多书阁中的寻常一处,平日无人问津。每日午时后,才会有个老太监来清扫,让任肆杯觉得很清静。 这天夜里,与往常一样,他看书看到豆灯行将熄灭时,才沉沉睡去。他躺在薄薄的竹篾上,和衣而睡,脸旁摊着本发霉的古卷。夜里,古卷的墨迹似乎变化成虫,爬进他的鼻间,让他不住地打喷嚏。 直到清晨时分,阁外嘈杂的声响将任肆杯从梦中惊醒。有一群人正在向这里走来。他们的谈话声让习惯于清幽的任肆杯一时感到紧张。他将竹篾藏到书柜缝隙中,足尖一点,翻身上了椽袱。 梁上的积灰激得他打了个喷嚏,但他捂住嘴巴,喷嚏声没让别人听见。 一楼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清朗的声音缓缓道:“诸位殿下,这里是幽太祖年间所建的咀英阁,藏有部分民间野史和佛学残卷。相比珠玑阁,这里辑录的书卷质量参差不齐,除了《秦畔随笔》和《德馨录》可略作翻阅外,不值得在其他杂书上过多浪费时间。” 梁上的任肆杯探出脑袋向下望去。透过木格栅,他能看见五六个身着紫貂披风的人影。 那讲解之人继续道:“这里收录的十卷《秦畔随笔》乃是孤本,是秦越书生十五年间随笔的集子,评论涵盖诗、史、诸子百家,还有对时局的精妙评点,观点别开生面,可偶一读之。” “邢少师,若十卷都要读完,可要花费不少时间啊。可有哪卷要着重去看的?” “《辞择卷》是其中最为精要的部分,殿下们可以此为重点。” 邢少师?殿下? 任肆杯喉头发紧,愈发紧张起来,但他没忘记该如何调整气息,隐藏自己的呼吸声。 “若没有其他事,诸位殿下可自行参观此阁。”那领头的邢少师道。 任肆杯平躺在梁上,盯着上方的澡井发呆,只希望这群人能赶快离开他的阁子。 梁上的积尘钻进他的鼻子,让他一阵发痒。他紧蹙眉头,努力抑制住行将涌出的喷嚏。但最后克制不住,只好捂住嘴巴,低低地咳了一声。 他听见一下倒吸冷气的声音,离得很近,便探出头去看。 一个少年站在梁下,发髻以红缨绳扎起。他身穿靛青色衣袍,胸口绣有金色月季。他仰头看向任肆杯,嘴巴吃惊地张开。 任肆杯嘶声道:“你可——什么都没看见啊。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在皇宫待了一年半,任肆杯从未叫人给发现过。因此心中慌张,以至于面容都狰狞起来。 那少年惧怕地后退了一步。 “十四皇子!十四皇子!您在哪儿啊?”楼下传来太监尖细的叫声。 “记住了——你可什么都没看见!”任肆杯威胁道,装出一副鬼煞的形象。 少年盯着他,嘴唇紧抿,猛然跑了出去。 任肆杯颓然倒回梁上。手指交握于胸前,不停颤抖。 梁长庚今年十七岁,在皇子中排行十四。 母亲咽气的时刻,是他的生辰。他在人间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是如此悲伤,以至于产婆听了,也不禁潸然泪下,惋惜他的命数。然而,尽管没了母亲,作为一个皇子,长庚的吃穿用度,不曾有一样落下。他经文武两道规训濯洗长大,拳腿既与别人一样结实,日常品行也循蹈“藏拙守正”的先训。他守着十四皇子的名份,将日子一天天熨贴得齐整,端重。他从未与别人抢过风头,脑袋瓜也不是绝顶聪明的那一颗。 他与众不同的一点,也许是他喜欢做梦。他最喜欢的一个梦是这样的—— 梦里,他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向草原尽头奔去。迎面而来的风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草原尽头有一丛藩篱似的烈火,黑烟舔舐着夕阳。他和马向那里奔去。草原尽头在热浪中扭曲变形。他和马一起冲进了烈焰,但感受到的却是极寒。 这个梦是如此频繁地出现,以至于长庚把它视作某种象征。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看见了一个趴在房梁上的怪人,就像他从未把那驭马而奔的梦境让别人知道。 这天下午,他去膳食坊拿了一屉刚蒸好的蟹黄小笼包,用绸帕包住,打了个结,掖进宽袖袍中,往咀英阁去。 书阁马上要关闭了,长庚与执事太监说自己还要借书,太监便让他进了阁。 咀英阁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夕阳透过纸窗,在青砖地上投落窗棂的影子。长庚小心地爬上陡峭的楼梯,不让小笼包从衣袖里掉出来。 他取出用手绢包裹的小笼包,仰起头,冲房梁喊道:“神仙!你在吗?我带了包子来,蟹黄馅儿的!要尝尝吗?” 他等了片刻。房梁上的怪人却没有出现。 “神仙!”长庚提高嗓音,“你一定饿了罢!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他的呼喊仍然没有回应。 包子尚存温热,素白的手绢已沁染了油渍。长庚小心地把它放在最近的书柜上。 “你不想出来就算了!我的包子留给你吃!”他如是喊道,见仍没有回应,原本高涨的兴致低了下去。 他垂头丧气地走下楼梯,随手从架上抽出两本书,与执事的太监登记了,才走出阁去。 庭院中泼开一地赤红的夕阳余光。长庚呼吸着初秋的清爽味道。他回望了一眼咀英阁的牌匾。阁楼四周砌得高耸的朱墙,比阁楼的飞檐还要高,也挡住他望向远处的目光。 长庚借来的那两本书,一本叫《聱歌集》,记录上古民歌歌词,满纸生僻字眼,挤在一起,刺得长庚眼睛发酸。他只好换了另一本看。另一本的封皮又皱又黄,“浮槎记”三个蝇头小楷列于左侧,墨迹泅染散开,不知被什么打湿过。 他翻开这书的第一页后,一旁的蜡烛便一直在燃烧。直到熹光透过窗棂,长庚已趴在木几上睡熟,手边是摊开的旧书。 《浮槎记》中有则“白虹贯日”的故事,发生在燕太子丹作别荆轲时。长庚知道邢少师曾在钦天监研读过一段时间的星理,便去问他“白虹贯日”是怎么一回事。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故事?”邢渺严厉地问道。 长庚盯着脚尖,藏在袖间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尽管邢少师看上去很年轻,但言行举止却与年过花甲的老太师毫无二致。职责的转移,好像也将它所需的性格印刻在了接任者的身上。长庚向来对少师存有畏惧之心。他总觉得,少师更喜欢二哥和四哥。至少,他们能够与他讨论譬如不材之木这类自己不甚理解的学理。 邢渺的耐心被长庚的沉默给磨尽了。他语速极快地说:“殿下,这不过是乡野愚夫才喜欢看的杂书,对你的习经毫无益处。诸子百家的典籍,才是你要阅读的重点。你应该常读菁华,养浩然正气,树明理学识。你能专注于学习的岁月是有限的,要钻研有意义的知识,而不是这些志怪之谈。” 长庚脸颊通红,匆匆向少师行过一礼后,便离开了明德堂。一路上,方才的对话不停在他脑中重现,他越想越困窘,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回到小院,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棵枣树探向天空。叶间沉甸甸的枣儿压得树枝垂下梢来,但无人去摘。 他推开屋门,愣愣地在床榻旁坐下。枕旁是那本皱巴巴的《浮槎记》。他抚摸起坑洼的封皮,想这书也许是在海水中浸泡过,才有了这么个名字。空气中,似乎有一股咸腥的味道。远方传来一道声响,起起落落,回环往复,仿佛海在呼吸。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见的却是另一个世界—— 一爿竹筏漂流在湖泽上,夜空中缀满明星。它们映照在湖面上,仿佛潜游于水底的流萤折射出的磷光。那竹筏正在星海间穿行。筏上只有一个纤瘦的高个儿背影。他将极细的船蒿在水底用力一抵,竹筏便往前窜出一小段距离。他双手交错着,慢慢将船蒿往上抽出。过了很久,那竹蒿才整个儿地从水面露出来。 他就是那乘着浮槎,往星空去的人吧?长庚目送着船夫的背影,看他渐渐地被波光粼粼的大海吞没。 当辰时的钟声从东南角楼响起时,天还没有亮,而皇子们已经端坐在明德堂的正殿中了。大殿中央摆开一台台木几,皇子们长跪于垫上。大堂墙边矗立着红柜,缀满摇摇摆摆的烛光。 座首的邢渺正在讲解《四书章句集注》中的一节。他声音明亮而抑扬顿挫。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又云:缗蛮黄鸟,止於丘隅。可见,黄鸟与民,遵循相同习性,逐丰美食草而居。京畿地带作为百姓宜居之地,除有富足储粮、繁华商市外,更要保证百姓安乐栖居。唯臻于此道,才能被称为一代穆穆明君。民众生息,仰赖王道仁善。这是诸位皇子需要时刻谨记的。” 邢渺平和从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随着太阳的攀升,殿内也逐渐明亮起来。宫婢们推开木窗,放进朝阳的熹光,用灭烛罩一一盖熄烛火。烛芯飘出缕缕灰烟。 长庚坐在最后一排。从这个位置望去,坐在他前面的九哥正好挡住了邢少师。 长庚把《四书》下藏着的《浮槎记》拉出一角,像家境困窘的孩子吃糖糕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啃每一个字。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长庚又将王子猷的话默念了一遍,忽然觉得有股热气从喉咙深处升起,让他禁不住想大声地将这个故事念出来。如果在冬夜念这个故事,也许他就不会感到寒冷了。 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王子猷的这句话读起来真是爽快。长庚仔细去看“王子猷”三字后的小字注解,才知道此人已经作古了。方才那股热气忽地淡了。长庚伏低脑袋,把这个故事又读了一遍。他看得是如此投入,以至于没有听见走近的脚步声。直到余光里出现了一个影子,长庚才悚然抬头。 邢少师站在那里。其他皇子都转过头来看这两个人。 邢少师眉头紧蹙。他像一名站在重病患者前,思考救济之法的医师。长庚看见了他眼中闪过的那丝厌恶,忽然羞愧起来。尽管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因偷看一本闲书而有这种近乎羞耻的惭愧心。 邢渺从长庚的《四书》底下抽出那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翻过来一瞧书名,从鼻中呛出一声冷哼。 他猛地把书掼到地上,像碰到某个不洁之物。书滑出一段距离,同时因这股力量而断了线,书页七零八落地散开了花。 邢渺道:“去殿外站着。” 他转过身,踩着开裂的书卷,走向座首。 大殿一片寂静,没有人去拾那散开的书。长庚站起身,穿上木屐,往大殿外走去。他得拼命眨眼,才能不让眼泪掉出来。 殿外,朝阳在远方殿阁的飞甍间徘徊。那最高的殿顶正是众清宫。长庚倚靠户牖,双手向后交叉,垫在腰部,一只脚向后支起。 他垂头盯住从木屐间探出的白袜趾。晨风吹过,激得他打了个喷嚏。 长庚忽然愤懑起来。为什么邢少师要那样对待那本书?它没有什么过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听学时看野书。可是,那也怪少师的讲课太无趣,王子猷的故事可比黄鸟百姓的训诫要有趣几百倍。 他仰起头,枕在雕花窗棂上,出神地望着空中的浮云。那云像是睡着了,动也不动。 王子猷遇到的那场雪一定很大。不然,他也不会被雪花飞落的簌响惊醒。他的朋友戴安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让王子猷甘愿冒那么大的雪,也要去拜访他,肯定是个比邢少师有意思的人。 可在那样寒冷的夜里,王子猷乘了一宿的船,一定感到很孤寂。难怪他最后失去访友的兴致,只想回家了。 想到这里,长庚平静了下来。这件事最差的结果,便是邢少师告诉皇上。可长庚知道邢渺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就去找父皇。何况,父皇也不会在乎长庚做了什么,他上次和长庚说话还是几年前的事呢。 天空澄净如海。日光蜇得长庚的眼睛发酸。他将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以舒缓酸痛。 若不是飞檐下忽地垂落一缕方巾,长庚不知还要发多久的呆。 那方巾从无有中出现,在一线齐整的屋檐下十分显眼。它还抖了抖,似乎在叫长庚过去。长庚环顾四周,殿外无人,只有自己。他迟疑片刻,往那边走去。 屋檐很高,长庚得踩到汉白玉扶栏上,才勉强够得着方巾一角。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方巾的边缘,往下一扽,方巾便如一片树叶坠落下来。他拾起来,拂掉巾帕上的灰尘,将它展开。 方巾角用金线绣着一个“庚”字,这正是他先前留在咀英阁,用来装蟹黄小笼包的那只,但沁染的油渍了无痕迹。 长庚立刻跑下大殿,用力踮起脚尖,蹦跳着张望明德堂的屋檐。檐上一片空旷,只有天际,不见人影。 这时,长庚便十分确信,宫中住有一个神出鬼没的神仙。 十月初九,厚重的邺华门缓缓打开了。 今年皇家秋狝大典的气势,和去年比起也不落下风。请瞧瞧那羽车,大纛和龙辇罢。闭上眼,人们能听见羽车的车轮走过青砖地的咔咔声,和宫婢的青裙划过地面的簌簌声响。他们跪伏在御廊的朱漆杈子下,不敢在此时抬起头,只能依凭这些声响,去想象从他们面前经过的仪队的模样。 一面玄色大纛在风中猎猎舒展,银盔银甲的旄头骑将旗杆牢牢攥于手中,扣马辔而行。他们的动作是如此一致,以至于马蹄铁叩地的脆响都不差分毫。 在手捧拂尘和香炉的宫婢之后,皇帝梁攸之坐在十人合抬的龙辇上,轿中堆放着异邦进贡的香料与干花。龙辇左右的执金吾手握参天金钺,拥帝王而行。龙辇之后,两名贴身宫仆高举以缂丝制成的螭龙纹华盖,构成华贵而庄严的背景。 霓裙华裳的妃嫔们依序端坐于红木鸾座上。她们的天华姿色在日光下出奇清艳,仿佛开遍园林池潭的红莲,竞相争奇斗妍。为首的喻皇后身穿一袭鹅黄深衣,发髻缀满步摇与翠簪。她那柔软的皮肤,是长期用浸泡羊脂玉的泉水洗脸,才能蕴养出的。 皇族子弟身着玄青武士服,外披狐皮滚边大氅,腰佩玛瑙宝刀。他们的祖先当年攻破这座城时,也是身着相似的服饰来领受降服者的奉物。过了两百年,这座城的居民已经忘记了那一幕,也忘记了祖辈被降服的屈辱。 在这一群年轻的贵胄间,领头的太子梁少崧戴雉翎银盔,眼神笔直地凝视向东方的天际线。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在这个冬天,他会被困于边境的大雪。 巍嶷之初,瀚澹之庭;混沌蒙蔽,尘潦纠纷。悲兮悯兮,赡之以灵;兽兮豸兮,无衾无冢;身形既殁,归于大川。太古有声,化以殷周之息;八方无寂,迷走兵燹之津。熔戈销金,乃作乐声;卸甲复髀,以沃桑田。衔筮铸器,纹铭载谕;同宗同源,魂出大苍;异貌异相,魄入诸道。四时有令,顺乎天命。秋瑟为杀,凋零有时。今作狝礼,以蹈承训,祈佑祚绵。永安九年十月。 皇帝站在祭典的高台上,缓缓念出礼祷。他的呼告与钟磬的鸣响相呼应。 手执木槌乐师缓慢地敲击石磬。和这种乐器相处久了,他已经浸染上它们迟缓的呼吸,成了古老的一部分。 这些声音搭乘着风,悠悠向远方散去。 号角声低沉地在旷野间响起。当卢支楞起耳朵,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长庚抚摸着当卢的鬃毛,对马儿道:“等会不要跑太快,不然步蘅找不到我们。“ 马儿打出一串响鼻,似有灵性。 步蘅驭马而来,与长庚并辔而行。 步蘅在皇族中排行十六,只比长庚小半岁。她所穿的玄青武服,是当年统帅旄头骑的长公主穿过的。连她搭弓射箭的英姿,也有几分长公主的风采。人们都说她是长公主再世,步蘅却很厌恶这种说法。 “长庚哥,你想好打什么了吗?”步蘅问。 “没想好。你呢?”长庚说。 步蘅将鬓发掠到耳后。“我要猎一只鹿,拿父皇最高的赏品。” 她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目光中充满倔劲。步蘅的剑术在皇子间都算好的,但她傲气过盛,与姊妹们不合。去年秋狝,她在追捕猎物时险些从马背上跌落,幸好拼死握住马鞍桩头,借膂力将自己拽回马背,才捡回一条性命。因为这事,她的右掌血肉模糊,两个月内都无法握剑。长庚看她现在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已将去年的事情忘在脑后。 “长庚哥,”步蘅偏头看他,“要不要比一比?” “比?我比不过你。” 步蘅一笑。“比谁先打到第一只猎物好了。” 说罢,她将皮鞭一击马臀,马儿向前射出。长庚只好一夹马腹,让当卢追了上去。若再输给她,长庚已没什么东西可赔了。 打过草后的平原枯黄一片。风迎面吹来。长庚放开缰绳,转而抓握当卢的鬃毛,马儿速度渐快。他踩紧马镫,抬起臀/部,虚坐在马背上。草原尽头起伏如浪,朝阳的金光在地平线上闪耀,仿佛燎原的烈火。 皇家猎场内,陷入骑兵包围的鹿群正在寻找能逃出的缺口,但它们每次的试探都会被骑兵的长矛给逼退。头鹿低垂鹿角,发出呦呦哀鸣。 三皇子梁辰极将羽箭搭上弓弦,左手食指伸出,托住箭首。他对这一击抱有必定命中的信心。 五皇子梁叔阳搭上他的肩膀,想要阻止他。梁辰极没有回头,只是语气轻蔑地道:“五弟,你且候在一旁,看本王是怎么打猎的。” “三哥——”梁叔阳的话被羽箭的破空声打断了。那箭猛地窜出,扎进头鹿的双眼之间。 头鹿颓然倒地,鹿群霎时陷入慌乱,犹如沸石入水。其中一头鹿猛然蹿出,向梁叔阳而来。他的坐骑一惊,嘶鸣着仰起前蹄。梁叔阳还未来得及抓紧缰绳,便被马儿掀翻,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尖叫。周遭的护卫滚鞍下马,要扶他起来,被梁辰极喝止住:“你们去找御医!谁都别动他!” 梁辰极拨开一众护卫,在弟弟身旁跪下。他掀开梁叔阳的面甲,看见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庞,不由地放低声音道:“叔阳,告诉皇哥,哪儿疼?” 梁叔阳颤抖着想说话,但最终发出的只有呻吟。梁辰极将胳膊垫在他的脖颈下,试图抬起他的上半身,他尖叫道:“疼!” 梁辰极抬起头,看见骑兵们都因为这意外而呆站在原地。他怒不可遏地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追猎物!” 骑兵们回过神来,纷纷上马,循逃走的鹿群而去。 梁辰极对离得近的一名护卫吩咐道:“你在这儿候着,等御医过来。”说罢,他踩镫上马,向那群逐鹿的骑兵追去。 汗水从梁辰极的眉弓滑落,滴进他的眼睛。他用手背拭去汗液,将马鞭打出一道霹雳的响。 “快点,你这畜生!”他咒骂着坐骑,又挥出一鞭。马儿加快速度,离追赶的那匹鹿越来越近。 梁辰极松开缰绳,快速取出羽箭搭在弦上,矢尖瞄准鹿的脊背。在马蹄几乎悬空,而他的身体也被颠到顶点时,他松开了弓弦。 弓弦弹回,带起的劲风在他耳旁回响。与此同时传来另一支箭的呼啸,向鹿掠去。 梁辰极一惊,向那箭的来处望去。一个修长而高挑的身影正驭马从坡上奔下。 步蘅!梁辰极认出了那个身影。 直到十丈外,步蘅才勒住马儿。她声音清脆地说:“真巧,在这儿碰到三哥了。” 长庚随后而至,身后跟着一干护卫。他在近处勒住坐骑,当卢缓住蹄子,慢腾腾地向两人走来。 他手持马鞭,向梁辰极行礼。“见过三哥。” 梁辰极的目光在他们间游移,面色犹带愠怒。“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刚在打兔子,走远了些,恰在山坡上撞见这鹿,便追了过来。”步蘅说。 梁辰极勒紧缰绳,马儿在原地打了个转。他用马鞭指着步蘅,不善地说:“你没看见是本王在追那鹿么?哪里有你的份?” “三哥这话颇无道理,”步蘅的语气也强硬起来,“这鹿是猎场养的,自然人人都可以猎。” 梁辰极不想与她计较,便翻身下马,向猎物走去。鹿还未死,没入它腿部的箭杆尚在微颤。梁辰极的目光逡巡一番,落在步蘅腰间的虎皮匕首上。他冲妹妹勾了勾手:“把你那匕首扔过来。” “做干什么?” 梁辰极瞪了她一眼。“宰牲。” “这鹿是我打的,不用你帮我宰。” 梁辰极盯住步蘅,没有说话。 “三哥,那鹿的确是步蘅射中的,”长庚说,“它身上是魏总司长奖给步蘅的雉鸡羽箭。” 梁辰极没有去看那箭,而是将目光移向长庚。他的神情让长庚想起邢少师,和明德堂的那个早上。但这次长庚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长庚翻身下马,向梁辰极走去。“三哥——” “你别过来!”梁辰极猛地将马鞭向长庚抽去。 这一鞭去势极猛,在空中爆出厉响。长庚下意识地抬起右胳膊。鞭子打在他的袖袍上,绸布当中裂开。他的胳膊肘霎时传来一阵剧痛。他不由地后退几步,被绊倒在地。 “长庚哥!”步蘅惊叫一声,从马上滚下。 梁辰极踩镫上鞍,在马背上坐稳后道:“步蘅,长庚,你们要多学点遵从兄长的礼仪,不要让本王去教你们。” 步蘅眼睛发红地盯着他,嘴唇发颤。但不等听她要说什么,梁辰极却已离去了。 步蘅捧起长庚的手臂。他的小臂外侧有道红肿的痕迹,晶亮的皮肤层几乎一触即破。步蘅流下的眼泪不慎落在伤口上,长庚嘶了一声。步蘅连忙放下长庚的手臂,不敢再碰。她偏过脑袋,泪水从她的眼角一颗颗地滑落,流过她紧咬的嘴唇和下巴,打湿了她的衣领。 长庚探出手,想帮她擦掉眼泪,但迟疑了一下,手在半空悬住。 一名护卫道:“殿下,我们回去罢,这伤可拖不得,小的也没有备用的伤膏,这——” “对,说得没错,步蘅,我们该回去了。”长庚吃力地站了起来,步蘅连忙将他扶住。 长庚勉强冲妹妹露出一个笑容。“三哥的火气可真大,不过你还是赢了他,就像你在演武堂和他对练时那样,但这次他可输得明白响亮。对了,你猜父皇会奖你什么?这么大的一头鹿,肯定——” “我不要那奖赏了!”步蘅忽然尖叫道,“我不要了!” 她啜泣起来。长庚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敢再说一句。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像自己才是刚把步蘅欺负哭的那个人。他只好沉默地陪着她,心中有一点轻轻的自责。 他们脚旁的那匹鹿逐渐停止了抽搐。它流出的暗色血液濡湿了干草,棕色的云朵从它的眼睛里游过。 这天晚上,长庚因为受了鞭伤,没有去祭拜宴,而是躺在床上休息。 他将一只胳膊枕在脑下,盯着手中的丝帕出神。 这条丝帕以桑蚕丝织就,是母亲的遗物。它用的是双面绣法,正面的鹭鸶从背面看是丛金色月季,帕角绣有“庚”的字样。 长庚的伤口涂满了药膏,像有人在呵气,令他发痒。但此时他更在乎咀英阁中那昙花一现的怪客。他想知道那人是谁,为什么会住在房梁上。也许那人是阁里的精怪,不然怎么会如此神出鬼没? 乳母曾跟长庚说过不少与皇宫相关的志怪故事。这座皇宫是如此古老,以至于一个不起眼的青石板下,都可能埋葬过被仇杀的尸体。长庚觉得,那怪人也许知道的与乳母一般多,如果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他单手笨拙地把手帕叠好,掖进衣襟,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 远方的平原如虚影般起伏。一只鹰从月光下滑过,孤唳消散于夜色中。 猎场的主营帐内,祭典宴被肃穆的氛围笼罩,无人饮酒、对乐。帐中央摆着复刻雁起山脉的沙盘,上插有代表众骑兵营的各色小旗。帐篷穹顶织就黄道十二宫的图案,繁复精密。 皇帝端坐于红木宝座上,他身后是大理石屏风,黑白纹理交织出一副绝壁云海图。 参与这次狩猎的官员与皇子们低垂头颅,不敢发声。梁辰极似是感应到皇帝的注视,上前一步,猛然跪倒在地。 他狠狠地将脑袋砸向地面,连磕了三下,最后抬起头,额上满是朱红的淤印。 他咬牙克制住胸中的愤懑,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 “我的错,我一人担。” 站在梁辰极身旁的二皇子梁崇岳跪倒,稳稳地磕过一头后,沉着地说:“父皇,此事非三弟一人之过。儿臣作为兄长,没能履行看护弟兄的义务,难辞其咎,请父皇降罪。” 帐内众人纷纷跪倒。步蘅虽知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但也只好照做。她心中闷闷不乐,明明三哥一鞭伤了长庚哥,她为什么要和别人一起为他求情? 众人齐声道:“请陛下降罪。” 皇帝猛地一拍龙椅站起,却眼前一阵发黑,不由地跌坐回去。他扶住脑袋,听见有人在呼喊,却没法做出回应。血液在他的耳腔里翻涌,像是涛声。他意识到自己老了,甚至都无法发怒,只能被迫看着梁叔阳的下半生在床榻上度过,而无法像年轻的自己,站在涯远关的箭楼上眺望雪原的景象。 皇帝伸出一只手,止住众人的聒噪。他睁开眼,一一看过他的儿子。太早了,少崧还没有做好出征的准备,而其他人……他捏住眉心,深深地叹了口气,希望自己能够活得再久一些。 夜里,长庚睡不着觉,便独自去了马厩。他没有马弁,所有杂务都是自己做。皇子们刚学骑术时,还每日喂马洗马,但半年之后,只有长庚还在这么做,直到现在。 满月明亮,将一切照得澄澈。寒风把长庚的头发吹得偏向一侧,他拉紧披风的领口以御寒。 一伙打更的士兵与他擦肩而过。士兵们没认出他是皇子,只当他是哪个大臣的儿子,便玩笑地说:“真是贵胄子弟,起夜也不愿用夜壶,非要绕远路去茅坑。” 长庚笑笑,不与他们计较。 远远地,马厩里的当卢便闻见他的气味,轻声嘶鸣。长庚走过去,解开它腹部的绳子,将鞍卸下。当卢晃了一下脑袋,鬃毛随之舞动。它偏过脑袋来看长庚,眼睛像琢磨得很光洁的墨玉。仅看着这只眼,长庚就能明白它的心思。 他抚摸着当卢的鬃毛,轻声说:“太可惜了,我们每年只能出来一次。我想看看夏天的草场是什么样的。听说夏天草原上的野花很好看。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蝴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当卢用鼻子轻轻地推了一下长庚的腰眼,逗得他发笑。 他拿起粗毛刷,踮起脚,去擦拭马儿背部的泥块。因为不能用右手的缘故,他刷洗得比以往更慢,但这也让他更有耐心。 “不知道回宫之后,还能不能在书阁碰到那个怪人。我还没有告诉步蘅这件事。你说我要不要告诉她?” 长庚将马刷在桶里蘸了点水,再擦去当卢腹部的泥点。 “算了,回宫之后,我也没有能再见到她的机会,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好点了。” 当卢沉默的聆听让长庚逐渐沉静下来。 见到怪人的秘密在他心里像是一颗种子。自从拥有了它,一切寻常景致都开始有所不同。每日可期的生活,忽然变幻莫测起来。每天夜里,他都会做不同的梦。有时梦见侠客过招,有时是蓑翁独航,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来到一处荒院,院中有二人正在清谈,却忽然争吵起来,拔出配剑格斗。这些梦,他醒来时多半都忘记了,只觉得梦中的那些人物,似乎是不存在于世上的。 第2章 十二月初九,天竺使团来访。他们抵达京城那天,下了一场大雪,人们都说这是佛音东传之吉兆。长庚却在想书阁的怪人在这么冷的天会住哪里。 没有课读时,长庚便在宫中散步,寻找那昙花一现的影子,但一无所获。 新雪初霁,清扫过的痕迹残存在青砖路面上。长庚经过宫中的若迦寺时,看见寺门口有群身穿绯服的官员,将三名戴笠披蓑的法师围在中间,似在交谈。那几名法师的蓑衣下,露出橙色袈裟的衣摆。他们打了竹制绑腿,所穿的棉布靴在这么冷的天气中看来格外单薄。 这就是从天竺来的使团了,长庚默默地想。听说他们是一路步行,托钵行乞而来的,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先祖为游牧民族的幽朝王室虽然奉苍鹰为图腾,但行宗教宽容之策。二十年前,天竺使团第一次抵达京城,带来佛学典籍。自那以来,每五年间便有一次使团来访。而如今的喻皇后潜心向佛,为天台宗居士。在她的倡导下,民间佛寺香火愈发旺盛。 天竺的来访,也因此成为京城乃至全国的盛典。 诈马宴在宫中的大昭殿举行。大昭殿的东西庭柱旁各有三十二座状若鹿角的连枝灯。而从殿中央垂下的铜吊灯则铸成飞天造型,灯影在金殿柱的浮雕上来回跳跃。 天竺法师们身着橙色袈裟,白袜芒鞋,合掌于胸前,似乎因殿中的宏宇璀璨而略为局促。 百官纵列两旁,端然跽坐于席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木几,奉黄山贡菊茶,与剥开一半的石榴,果籽晶脆诱人。盂灯油脂燃烧的淡香在殿中弥散,与宁神静气的檀香一般作用。 皇帝的言语透过声音嘹亮的太监的复述,在大殿中回响。 “高僧远道而来,风餐露宿,不以为累,心境坚忍足以得见。今日宴请天竺来使,盼两国之缘永以为续。” 阶下的僧人们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这时,三名高眉深目,颌下蓄须的天竺商贾走进殿中。虽然他们已换上右衽公服,但束腰没有扎紧,领口的扣袢也没有系牢。 商贾领队将手掌放在心脏处,对皇帝鞠了一躬,用轻快的异邦语言回复皇帝的问候。 站在一侧的礼部侍郎翻译道:“吾等天竺来客,得享如此尊贵大典,目睹这般壮丽景象,与贵国缔结良缘,是吾等之幸,也是佛法之幸。” 半晌后,传音太监高声道:“天竺一向与朔啸交好。此次贵国来访,不仅是佛法交流,也是贸易往来,陛下今日赏赐汝等金帛百缎、蚕丝千两,并若干砖茶、瓷器,诸项清点,典礼后由礼部尚书代劳。” 商贾领队一揖到地,领了赏赐,随后被礼部侍郎引到席上坐定。 诈马宴由一道绿豆糕开场。按食不过三箸的原则,每道菜不多不少,仅满食碟的碟心。长庚喜欢吃的拔丝铁棍山芋,只有鸡尾巴那么大的一块。不过烤羊排酥脆金黄,撒有天竺进贡来的天然香料,初尝刺舌,但有异香回味。宴席以鸡枞菌老鸭汤结尾,一人仅有巴掌大的一盅。长庚将汤一吮而尽,用袖子遮过脸,把鸭骨头轻轻吐到盅里。 正当他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时,几名壮汉将一个水牛般大小的木桶推进殿中。其中一人走上前,向皇帝行过一礼后,用匕首撬开木桶的瓶塞。晶莹的绛色酒汁喷涌而出,恰好落进底下的金爵中。一杯杯金爵在众人间传递。长庚在尚未领到自己的那一爵前,已然闻到浓郁的酒香。 他打量起爵中的葡萄酒。飞天吊灯的烛光倒映其中,犹如一颗坠落紫色湖面的星辰。他小小地抿了一口,舌尖一阵酸麻,辛中带甜,酒香经久不散。 诈马宴的后半席,除寻常歌舞奏乐外,更有高僧为诸人讲经说法,以眼翳为例解说别业妄见之理。结束后,喻皇后请他翌日再于城外双木寺中讲经,以让百姓一聆佛法之妙,他欣然应允。宴席这才终散。 离席时,长庚将金爵藏进袖中,未让别人察觉。 第二天一早,长庚带着两本读完的书,和藏在袖里的金爵,又回到了咀英阁。 执事太监正在院中扫雪,见到长庚这么早来,一脸讶然。 “我来还书。”长庚道。 年迈的太监将扫帚放在一旁,慢吞吞地走进阁中。长庚跑过去,急切道:“我要上楼再去借几本。” 太监点点头,还未答话,长庚已跑上楼梯。太监在下面喊:“殿下,这木梯陡得很,你不要摔倒了。” 长庚爬到二楼时,已有些气短。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金爵。葡萄酒洒了一半,将他衣袖濡湿了一大片。他将金爵高举起来,冲房梁道:“喏,我给你带酒来了。” “我知道你在那里,如果你不想出来,我也没有什么法子。” “这酒是天竺的葡萄酒,你一定要尝尝,比上次的蟹黄小笼包还好。五年才能喝到一次。” “你真的不出来吗?” “那我把酒放在这里了,你自己喝,不要拘束。” 长庚将金爵放在最近的书柜上。那里的积尘间还留有他上次放的小笼包的痕迹。长庚微笑起来,转身走下了楼梯。 金爵矗立在书架上。杯中的紫色酒液倒映出一卷卷古书的书脊。 雪落京城,将整座皇宫裹入纯白的襁褓中。 夜里,如果炭火熄了,长庚会被冻醒,只好爬起来看书。雪花落地的簌响令他平静。有时他会推开窗户,看屋外的落雪。 读书至倦处,他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他的梦时而嘈杂,有兵器相击的声响,或战时铜钲的长鸣。有时很安静,只有一个女人呼唤他的声音,似乎是他的母亲。 乳娘告诉长庚,他的生母死在大雪之夜。大雪将回春观的御医困在路上,等御医赶到时,她已歇了气。 每年立冬前后,长庚都会来宗祠给生母贡香。但今年进宗祠,却比往年提前了几日。 供奉灵牌的屋中光线很暗,只有贡台上的几根蜡烛在燃烧。邢少师跽坐在贡台前。脸庞在烛光中半隐半现。 长庚拘束地站在门口,眼睛一时间还没有适应屋内的昏暗。 邢渺对他招了招手。长庚脱去长靴,着袜走到灵位前,在邢少师身旁跪下。 邢渺没有看他,而是对着灵位墙道:“皇族诸灵在上,今日仆召十四皇子来此,是请诸灵对他加以训导。入秋以来,十四皇子怠于学业,仆虽已点明多次,但他仍不加悔改,不但在讲经时看乡野杂谈,甚至连背诵经文之事,都做得一塌糊涂。仆诲人无方,今日在列祖列宗的灵位之下,仆请十四皇子跪坐一夜,认真体悟‘慎独正知’的道理。” 长庚盯着贡台上的蜡烛,没有说话。 邢渺吐出一口浊气,努力遏制语气中的不耐。“诸子百家杂谈斑驳,唯有儒道才是正统。同理,天下书籍纷纷,只有挑选出其中最的菁华来阅读,才能孕养一个君子的浩气傲骨。这番道理,我与殿下已说了多次。殿下贵为皇室子弟,怎能整日将时间耗费在志怪杂谈上?若你出身布衣倒也罢,可你是皇子,不是寻常人。” 长庚紧抿嘴唇,费劲地“嗯”了一声,鼻头发酸。他觉得有哪里错了,但说不出来。即使他说了,邢少师也不见得能明白。 邢渺见长庚一直讷然不语,以为他将自己的训斥听了进去,不由地放轻语气,道:“屋里备有炭盆,晚上天寒,殿下可烧炭取暖。明早有宫女来接你。” 长庚点点头。邢渺直起身,看了眼长庚,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最后一截香灰从柱头跌下,摔落在供台上。 长庚揉揉眼睛,把重心换到左腿。 屋外的夜风将窗棂吹得切切作响。他披的狐裘十分暖和,但蒲团很薄,跪久了,膝盖会发酸。 烛火掩映下的灵位砌成一道高耸的墙。每一面灵牌如同一座小小佛窟,隐匿在黑暗中,长庚找不到生母的位置。 他不知道邢少师为什么会那么严苛地禁止他看杂书。他又当不了皇帝,为什么要学圣贤帝王的故事?看那些志怪故事,比听课要有趣多了。 疲倦涌了上来。长庚朦胧地想,不知那怪人有没有喝自己带去的酒,也许明天他应该去咀英阁看看。 就在他将睡未睡之时,一串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那步声很沉稳,每一步都将松软的雪踩实了,发出“嘎吱”的声响。 长庚勉强抬起眼皮,蜡烛的光晕在眼前闪烁。他迟钝地思考着,这么晚了,难道是邢少师吗? 这个念头甫一闪过,他便猛地直起身来,想从地上站起。但他久坐的下肢已经僵硬,身子一时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向地面倒去。与此同时,那串足声已经近在咫尺,那人就要推门而入了。 一阵风雪滚进屋中,烛焰霎时晃动起来。 “他娘的,真是撞了晦气,偏偏碰上这大雪。” 来人四肢粗短,手握短刀,着玄褐衣裳,只有泛黄的麻布绑腿是全身唯一的白色。他的斗笠有条狭缝,一只眼从中露出,环顾屋内陈设。 长庚趴在屋檐上,嘴巴被身后之人捂得紧紧的,发不出一点声息。他向下望去,一阵目眩。 方才那人开门之前,长庚不知被谁揪住后衣领,一把提上了屋梁。等他再睁开眼,视野已是不同。他睡意全消,心脏剧烈擂动着。 “借过。” 在那刀客之后,又走进一人。他轻轻转身,将门阖上,风雪便给拢在了外面。堂内舞动不止的白幡纷纷止息。 此人是名面颊清癯的道士,束一冲天发髻,髻以竹筷固定。他取下蓑衣,将积雪抖落,里身青衣褂,脚蹬十方鞋。 刀客从衣襟中取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颅骨,里头盛有冷灯油。他用贡台上的蜡烛点燃颅骨灯的灯芯。青烟从颅骨的眼洞里飘出,散开一股铁锈味。 道士在木几后盘腿坐下。刀客四下走动检查,从瑚琏里抓起一把黍米,嚼过几口后,“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道士本在打坐,蓦地抬起头,向梁上送来一道锋锐的目光。长庚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以为对方看见了自己。但那道士的目光只是在房梁上逡巡,却不曾停留于此。 刀客没有察觉,只是道士对面坐下,道:“那器皿摆放妥当了?” “妥了,”道士说,“不过,起盅的时间比贫道预想得要早。” “这没什么影响。往后的事情,也不劳道长出手了。” “好。今日别过,他日再见,就是陌客。不过,还请足下提醒那人一句,起盅前切勿破了方阵,不然钦天监的星官一眼便能看出其中有诈。” “即便他们识破也无妨,”刀客说,“参与此事的宫中诸人,没法告诉刑部这是怎么一回事。” 道士抱拳。“‘刀’之行事,利落干净,绝无后患,是贫道多虑了。” “道长是明理之人。” “如此,贫道再无其他交代之事,就此别过。” “现在屋外雪大,道长不愿留步?” “此雪正是最好掩护,若雪停上三分,出宫便不那么容易了,”道长起身,向对方微微一揖,“别过。” 他披上蓑衣,将屋门拉开。猛然灌入的风雪吹得他的衣袍上下翻飞。他走进狂风中,将屋门在身后合拢。 刀客箕坐于木几旁,一只胳膊搭在弯起的膝盖上。他低垂脑袋,手中似在把玩什么。青烟升起直线。其中的血味越发明显。 长庚感到自己身后那人绷紧了身子。 忽然,梁下的刀客抬起头,露出一双全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长庚。刀客手中一动,一道银光迎面而来。 空中绽开一道破空声响。长庚被揪住衣领,被迫仰头一避。一阵劲风贴着他的鼻头划过,他向房梁后倒去。这一秒非常长,长到他能清晰地看见房顶层层叠叠的木梁,和梁上的蛛网。 他以为自己会像梁叔阳一样摔落地面,脊椎骨断裂,但意料之外的是有人托住了他。 刀客脱下刀鞘,反手劈出一道刀光。抱着长庚的那人足下发力,向后一跃,肩膀顶开身后那扇通往后院的木门。狂风将这人的长发吹过肩头,在长庚眼前乱舞。他转过身,将追来的刀客掩在身后。长庚紧闭双眼,不敢去看。这人奔跑起来,在后院廊柱上一点,轻盈地跃上屋檐。一道银镖从他们的背后追来,此人避无可避。长庚听见一声闷哼。这声音很清楚,因为长庚的耳朵紧贴着这个人的胸口。 “到了。”那人将长庚从怀中放下。 长庚睁开眼睛。 他站在自己的院落前。门楣被月光照亮一角,门扉两侧竹影幢幢,在寒风中摇曳。 救他的那人看上去刚过弱冠,只是满下巴的胡茬让他显得老成。他体格颀长,足蹬一对平头毡靴,白布绑腿掖进靴筒,腰带的流苏扎进腰间,都是为了行走方便。他身穿一套玄色衣裳,眼眸清亮,像朝阳经山野湖泽反射出的光芒。即使在屋顶上跑了几百丈,他却大气都不喘,仿佛只是在月光下散了个小步。 长庚盯着这个人,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那人把手搁在长庚的肩膀上,仔细打量他。 “你怎么不说话啊?可没伤着哪儿吧?”他开玩笑似地捏了捏长庚的肩膀,见少年仍没有反应,只好矮身蹲下,视线恰与长庚平齐。 “你还好吗?” 他眉头微蹙,一副困惑模样,和之前在书阁中故作凶狠的人完全不像。 长庚鼻头一酸。他闭上眼睛,伸出手,仿佛盲人般抚摸着对方的脸,从印堂向下,眉骨、鼻梁,眼窝——直到被对方宽厚干燥的大手给攥住。 “你摸我脸做什么?”任肆杯有些好笑地问。 长庚摇了摇头。“我只是……以为我在做梦。”他感到呼吸困难,好像胸腔里有只羽化的蝴蝶,挣扎着要从他喉咙里飞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本来是要给你还东西的。”任肆杯说。 “还……还什么?” “我们进去说。”任肆杯拉住长庚的手进了院子。 少年的手还在颤抖。任肆杯以为他仍未从那个刀客带来的惊惧中走出,便安慰道:“别担心,我已经把那人甩脱了。” “那人是谁?” 任肆杯面露犹豫,拿不准是否该跟这少年说明一切,可他是亲历者,有理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件事,便道:“我们进屋说,外面冷。” 长庚推开屋门,请任肆杯先进,随后进屋,将门栓好。 他将蜡烛挑亮,这时才发现木几上还摊有杂书。他连忙将书收整到一旁,请任肆杯在席上坐下。 任肆杯摆摆手。“我站着就好。” 任肆杯倚墙而立,暗自调息,真气不出意外在胸肋处一涩,心中不由地苦笑。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他从未露过身。若不是为救这少年,他藏身于房梁上,屏了息,就像墙上的一块砖,树里的一片叶,断不会被人给察觉。但他不会见死不救。何况,在辽公子门下行事,他迟早有一天会让别人发现。 肋骨传来一阵剧痛,任肆杯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没法子,他必须出宫疗伤,但这意味着无法追查下去那刀客和道士的密谋。他已确定那刀客是“刀”——北方一伙刺客团体——的成员。这消息一定得让辽公子知道。 任肆杯的额头冒出冷汗。他拱起脊背,痛苦地捂住胸口。那银镖的毒已经侵入很深,他必须立刻疗伤。 他抬起头,见少年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便手指划了个圈,一指对面的墙。 “转过去,别看这儿。” 长庚转过身,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着急道:“你受伤了?我听见那刀客射出的暗器了。” 任肆杯没有说话。他将上衣脱至腰间,赤着上半身,反手向背后摸去,寻找暗器。 暗器在脊椎下方偏右的位置,没入约有一寸深。他掏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在蜡烛上烫过,反手点死伤口周遭大穴,背对铜镜,一手扒开伤口,另一只手猛地将匕首向里一扎。 长庚听见一声闷哼,转回身,看见任肆杯的背后满是鲜血。 任肆杯的鼻翼急促地翕动着,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上。轻微的眩晕过后,他咬住舌尖,再一次将匕首探进伤口。匕尖与神经触碰时,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几乎令任肆杯晕厥。他紧咬舌尖,又将匕首往里探入半寸,再向外一舀。 “铛”的一声,暗器掉在地上,匕首从他手间滑落。 他趴在木桌上,脑袋埋在臂弯间,虚弱地说:“我衣兜里……有瓶药……你倒点儿在……我伤口上……” 长庚连忙跑过来,跪在地上,在任肆杯的衣服间翻找起来。他先找到的是自己留在咀英阁的金爵。他恍然,原来这就是对方说的要还给他的东西。但现在不是问这金爵之事的时候。他又拨了几下衣服,翻出药瓶,双手颤抖地拔开瓶塞,将粉末倒在自己的手帕上,一时倒多了,掉了不少在地上。 尽管将手帕贴上对方伤口的时候,长庚的力度很轻,但任肆杯的背部肌肉仍然筋挛了一下,像道闪电在游走。 深色的血渐渐浸透了手帕,濡湿长庚的手心。任肆杯的脊背上满是汗滴,在烛光下泛着光,长庚用衣袖帮他擦掉。 “你叫什么名字?”任肆杯低声问。 “……长庚。” 过了很久,长庚都没有听到任肆杯的回答。他将手指探向对方鼻前,感受到的气息十分微弱。 “你千万别死……”长庚道,“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是神仙啊!” “别吵……”任肆杯将脸换了个方向,“让我睡会儿……” “别睡!”长庚轻拍他的脸颊,“睡着了你会死的!” 任肆杯没有说话。长庚注视着他在烛光下的侧脸。也许是因为他闭上了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眸,长庚这才注意到他乌青的眼圈所透出的疲惫。 长庚慢慢松开手,丝帕黏在任肆杯的伤口上。他回想起御医给自己治疗鞭伤的经历,便从衣柜中取出一块洁净的白绸布衣裳,用剪刀裁成布条,在任肆杯腰间缠了几圈,裹住他背后的伤口。 做完这些后,他给对方披了件中衣,又添了盆新炭。他不敢睡着,便借烛光看书,但一点都看不进去。 任肆杯不时发出急促的喘息,似乎在做噩梦,额头满是汗滴。长庚只好用手帕帮他擦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希望这个人明天早上可以睁开眼睛,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离开茅屋时,月光尚未从云层中浮出,而师哥的房间已空了。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任肆杯听不见其他声响。他提着灯笼,沿古步道上山。 灯笼只能打亮他脚前一尺见方的区域。他抬起头,想从上方的山林中辨出一点行走的豆光,但什么都没有看见。 古步道循山地走势而建,不免一番上下跌宕。陡峭时,他得侧身而行,同时扶住一旁泥土里裸露的树根。他默念心经,尽管额头冒出微汗,但呼吸依旧平稳。 爬上山头后,他停了下来,向身后望去。靛青苍穹下,薄雾环绕林间。古树的树冠犹如巨大的蕈类,遍布山谷。 黎明的微光令前路依稀可辨。任肆杯熄灭灯笼。一清门,二清门,三清门。他连续攀上三座山丘,穿过三座山门后,路遽然上升,青峦宫的飞檐在雾中隐现。 他正与日出赛跑。隐机山已经苏醒,晨风拂过林间,谱出松涛的古曲。翠鸟啭啼,与之应和。偶尔,浓密的树梢会猛地攒动,那是猿猴在其中嬉戏。这些声响是踏青之人的良伴,在任肆杯听来却是催促他赶路的鞭声。他运足真气,在步道上奔掠起来。 天愈发明亮,云雾在林间翻涌。天边露出一道火烧痕迹,鎏金之光在其中酝酿。云层几乎遮不住它的勃发。 以青砖铺就的古步道渐成一串残垣,勉强指引方向。眼见青峦宫在望,任肆杯停止念诀,转而用纯粹的体力,向山顶跑去。他绕过青峦宫入口处生满铜绿的古鼎,快步奔上石阶。 正殿前站有二人。一人身材矮小,另一人身材高大,恭谨地站在前者身后。二人皆穿宽松武服。晨风吹过,卷起他们外褂的袍角。 任肆杯单膝跪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嗓间像有炭在烧。他吞下一口唾沫,气息不匀地说:“弟子任肆杯,给师傅问安。” 石羚子哑哑道:“转身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任肆杯回过头,一时被朝阳的光刺得睁不开眼。云层已染铂金之色。雾海将日光分解成朦胧的颗粒,悬浮于山林间。 “在这儿跪半个时辰,再去紫虚殿找我。”石羚子拂袖而去。 任肆杯低头称是。 紊乱的气息冲击着他的胸腔,令他眼前一阵阵地发昏。他抬起头,见师哥正盯着自己。 萧坚双手负于身后,眼中有冷意。 “师哥……”任肆杯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坚蹙眉道:“今日出关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竟然还晚到。我想不通师傅怎么只罚你跪半个时辰。罢了,今日之后,你我便各奔东西,你此后如何行事,也与我无干。” “师哥,你要去哪里?” “塞外。” “塞外?”任肆杯愕然,“为何——” “师傅交予我之事,你不要探听。我只希望你三年后,于武学上能有所精进。不然,我会帮师傅将你逐出此山。” “师哥,这出山的日子,还是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头了罢。” 萧坚摇了摇头。“我不会让雪泥鸿爪断在我们手里。话已放出,我自会践守。” “师哥!” 任肆杯惊起。被褥从他身上滑落,他背后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又躺了回去。 窗外日光明亮,落进这处陌生的房间。任肆杯盯着床顶的帐幔,慢慢地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与刀客的过招,让他终于有了危机感。师哥说得对,自己不能再这样悠然下去。不然,等下次再碰到那人,只怕不止是中一枚暗镖这么简单。 屋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任肆杯向门口望去。 进屋的是长庚。他用肩顶开门,双手提一份沉重的食盒。见任肆杯已醒,他原本忧虑的神色立刻化作欣喜。 “太好了,你醒了,我给你带了早膳来。”长庚将食盒放在木几上。那食盒足有三屉之多。 他将食物一一从中取出,“今早没有人来过吧?” “我刚醒,你是我见着的第一个人。”任肆杯沙哑地说。 “你的伤口还疼吗?”长庚问。 “疼。”任肆杯说。 “正好,食物还热着。等你吃完,我就帮你换药。” “这么多饭,都够三个人吃了。” 长庚一脸局促,道:“我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子每样都备了些。” “我吃流食就好。” 长庚递来一份食盅,任肆杯接过,用木勺将食物送进嘴里。其实他没有食欲,但是不想拂了这少年的心意,只好强迫自己囫囵吞下。粥的温度刚好,不甜不淡。 长庚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红漆木盒子。“这里头是我从御医那里要来的七厘散,你拿去用吧。” 这药膏原本是御医给长庚让他治疗鞭伤的,但是长庚舍不得用。他觉得任肆杯更需要它。 任肆杯道:“七厘散是治淤血外伤的,我中的是毒镖,要用特别的解药。这药你留着吧,心意我领了。” 长庚收回木盒。“那你的伤该怎么办?我去哪里可以帮你找到解药?” 任肆杯将盅放在一旁的方桌上。“你不用担心我。我今夜就出宫去看大夫。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你说。”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任肆杯,替人办事,在宫里搜集情报。昨晚藏在宗祠,也不是巧合。只是我的事情,你切不可告诉别人。” 长庚缓慢地点点头。原来这人是个飞贼。“你为什么会藏在那里?我以为你一直都住在书阁。” “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去宗祠。那里少有人去,是密谈的上佳地点。” “可邢少师却——” “他是个变数。那两人也没料到你会在那里。长庚,听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昨晚之事,也不要再去宗祠,那里或许有他们的眼线,要是你被认出来就糟了。” 长庚低声道:“可我的靴子落在了那里,该怎么办?” 任肆杯一惊。昨晚负伤过重,他还没有发现这点,但现在才意识到。宫中之人进宗祠的灵堂殿时,需脱靴以示无垢净心与尊奉祖先之意。可此时回去取,为时已晚,那刀客肯定已经发现了遗失的靴子。 他喉咙一阵发紧。这事越来越棘手,如今又牵扯到了无关之人。若那人要追来杀人灭口,该怎么办? 他叹气,道:“你不要回去取,若有人问起靴子的事,你就说因为破了洞,把它丢了。” 长庚像犯了错似的,不敢说话。他隐约觉得这会招来很大的麻烦。 任肆杯道:“你知道昨天晚上追杀我们的人是谁吗?” “是个双眼全盲的人。”与刀客对视的那一眼仍让长庚心有余悸。 “那是眼翳。有人常年寻找天生患有眼疾的孩童,严加训练后,便能养出闻声而动的刺客。这种刺客因为看不见敌人的武器,所以不会产生畏惧,仅凭声响,便可与敌人缠斗。我们昨天碰到的正是其中之一。” “可这么危险的人,为什么会在宫里?” 任肆杯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也许宫中有人在暗中帮助。” 长庚沉默不语。有谁会在宫里养这么危险的一匹狼呢? “还有那道士所提的‘盅’,也不知是什么诡招。这些天,你不要四处走动。就算那刀客发现了你落下的靴子,一时也应该找不到你。我得出宫一趟,回来后,再告诉你该怎么办。” “那你会不会也被他们追杀?” 任肆杯嘴角一挑,甚是自信地说:“若要追我,世上只有两个人能追上。我师傅和我师哥。” 长庚想起昨夜任肆杯带自己逃跑时,刮过他耳旁的风声之大,就像骑在当卢背上疾驰一样。尽管如此,他仍语带担忧道:“万事小心。” 任肆杯从床上起身,准备穿衣离开,见自己腰间裹伤的布条被绑得歪七扭八,心里觉得好笑。 “忘说了,你送给我的蟹黄包子很好吃,酒也很好喝,”任肆杯将挂在一旁的里衣穿上,“金爵拿来还你了。这东西很贵重,你赶快还给尚食监吧,别让他们察觉到有东西丢了。” 长庚久久不语。任肆杯正觉得奇怪,抬头望去,却见少年一脸凝重,似乎有些不舍。 “怎么了?”任肆杯说,“你看上去跟诀别故友似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长庚犹豫片刻,道:“你喜欢吃豆沙菊花酥吗?” 任肆杯一头雾水。“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下次回来时,我给你带这个,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点心。” 任肆杯听见这话,再一看摆满整张木几的食碟,就都明白了。 “你把我当神灵了不成?给我供这么多东西,就是释伽牟尼也吃不消啊。” 他把外褂穿上,衣裳仍有血迹,可现在也只能将就了。他弯腰穿好靴子,不出意外地牵扯到伤口,只好驼着背坐在床边。等痛楚淡去后,他对长庚招招手。长庚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任肆杯看着他,这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睛在日光下是靛蓝色的。 “你今年多大了?”任肆杯问。 “虚岁十八。” 任肆杯咧嘴笑道:“还虚岁,你就是十七岁嘛,为什么非要自己老一岁?我倒巴不得我现在还十七岁呢。” “那你多大了?” 任肆杯算了一下。“二十……二十一了。” “那我叫你任大哥。” “随便你怎么叫。”任肆杯撑住床榻站了起来,以减少腰部的用力。长庚要来扶他,被任肆杯挥开了。任肆杯试着走了两步,伤口没有他想的严重,只是有麻痹感传来,这是毒发的先兆。再拖下去,麻痹的区域会越来越大,直到影响行动。 他拉开屋门,从未觉得日光如此新鲜过。长庚在他身后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出一周,”任肆杯舒展起身体。在那软床上躺了一晚,他觉得四肢都没有力量了。他回过头,见长庚站在门口,便道:“我走了,下次见面时别忘记带豆沙菊花酥。” 不等长庚说话,任肆杯已攀上院中的枣树,犹如一只猿猴,从树梢跃上屋檐,再也不见。 第3章 清乐坊遍布三四十家勾栏,夜晚永远被四方灯火照得明亮,回荡着酒客的划拳声和歌女的吟唱。 这里的西南角有处不大的宅邸,名叫辽府。府主辽公子喜欢慨然散财,招待门客。在这里常年借宿的门客达到百人之多。辽公子之所以能经年累月地做这种亏本买卖,乃因为他是头号盐商喻氏的长子。而喻氏长女是当朝皇后,因此辽公子也算是皇族亲王。但他从不以喻亲王的身份行事,而是以“辽公子”的名号为京城中人所知。 据说,曾有两名游侠提着滴血的行囊投奔辽府,自称杀了贪官,正被通缉,想讨些逃命钱。辽公子给了一百两,将游侠们客客气气地送走。事后,家仆打开这两人落下的行囊,却发现里面装着个猪头,而那两个游侠拿了钱,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这一故事流传甚广,人们不知真假,权作笑谈。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许多,有人称赞辽公子师法古风的洒脱做派,自然也有人中伤他,譬如编出猪头故事的这个人。这些人阴惨惨地推测辽公子招揽这么多门客,是在密中计划什么。辽公子不与这类言论争执,只是在府上定期举行酒宴,门客来去随意。 这天晚上,是辽府每月一次的丝竹宴。 清谈厅中,传来阵阵婉转的笛曲,声调流畅,几乎听不出换气时的涩然停顿。厅内坐着十几名衣着各异的门客,或躺或坐,仪态全无拘束。有大敞衣襟,露出浑圆肚皮的;也有披发至腰,不加修饰的女子。 站在屋中央的笛师一袭碧色深衣,昂昂然若青竹。 笛声逐渐转淡,几欲消逝。忽然一道古琴声融入,续上笛声的尾音。翠笛的清吟转入铮铮的古琴声,仿佛高士脱去峨冠博带,换上胡服武袍,挥出一套刀舞。 琴师盘腿坐在笛师身旁,那是名老瞽。他侧耳倾听拂出的琴声。虽然双手有些颤抖,但摁出的弦响却清越锃亮。他双掌向外一拨,琴声转向迅疾。他一遍遍扫过琴面,仿佛那名刀舞者在转一个越来越快的圆圈。在速度的极点,他猛地划出最后一道声响,琴弦兀自颤抖,拨出渐弱的余音。 厅内一时寂寂。 吹笛人朝琴师拱手道:“阁下的《竹海》,是赢了。” 他的这句话像是揭开一锅沸水。门客们纷纷叫嚷起来。有人捶地连声叫好,也有指着琴师大骂的,还有人骂辽公子,说他定的规矩不合理。年轻的笛师听见一些粗鄙言辞,不由地皱起眉头。 “‘地籁无心,而人言有心’,愍山的这句话说的就是这种场景吧。” 这个人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其他人的喧嚷。他坐在琴师背后,戴白玉峨冠,面白无须,语调和缓。 笛师微微一笑:“是这个理了。” 那人继续说道:“今日我们所听到的笛曲和琴曲,可以称作‘人籁’,如果一定要在它们间比出优劣,便是有了分别心的局限。其实,自己喜欢的,就是适合自己的。但要强迫别人去听自己喜爱的曲子;或随意鄙夷他人钟爱的音律,就不是君子的品行了。” “今日斗音之事,不就是你辽公人提出来的么?”一名虬髯门客道,“斗音就像比武,难道还有和局一说?” 辽公子失笑。“是我没料到两位乐师的造诣如此之高,已经到了难分胜负的地步。” “罚酒!” “对!得罚辽公子三杯!” 辽公子说:“你们这像是背地里商量好了似的。尤宁,你是不是和别人打赌了?” 那虬髯门客道:“甭说那有没的,就说你喝不喝酒吧。” 辽公子从木几上拿起酒壶,仰头灌下。酒从细长的壶嘴滑落,在空中落下一条晶莹的弧线。他的喉头耸动了三下。门客轰然叫好。 厅外,月光洒在覆满白雪的庭院中,竹叶的影子投落在雪地上,纵横交错。寒风偶尔吹过,吹得竹影飒飒摇摆。 宴会直到深夜才停止,门客各自告别,回到庭院厢房。夜色黯红,大雪越下越大。当日光升起时,整座京城已覆没于冠盖大雪间。 天空灰蒙蒙的,冬日隐于云层后,透出一圈朦胧的薄光。在这样冷的天气,没有虫鸣,犬吠,连鸟的嗓子也被冻住了。一切生灵都漠不关心地,潜伏在角落里,蒙头做着一场大梦。 辽府深处的湖心亭,两个人很早便坐在那里,尝用新雪煮的茶水了。 残雪将潭水拢进怀中,岸边杨柳打了白霜,在湖中映出倒影。一条弯曲的茅盖走廊从驳岸伸出,探入湖心,缀起湖心孤亭。亭是三角攒尖顶的,有袅袅茶烟从中升起。这幅画面如同云梦泽的水乡野宿,只是被圈养在一座狭小别院中,失了几分天然灵气。 任肆杯坐在亭中,在他对面,辽公子正在专心煎茶。他外穿狐毛滚边的银丝斗篷,腰间缠一掌宽的花鸟福字纹鞶带,衬出他竹节般笔直的腰身。他用布裹住茶壶把柄,从炭炉上提起茶壶;另一只手则掖住袖袍袍口,以免打翻茶具。他前倾身子,给任肆杯敬茶。乌黑柔顺的发梢沿肩头滑落,半坠于胸前。 浓郁的茶沿壶嘴坠入茶盏,升起滚滚热气。任肆杯虚托住茶盏,微微颔首,向他致谢。 “伤好些了么?”辽公子问,声音琤然。 “昨夜出了身虚汗,今早起来好多了。尤宁的药果然管用。” “说说,你这伤怎么回事?” “……没想到真的会在宫中碰到‘刀’,”任肆杯仍有一丝后怕,“中了他们的暗器。” 辽公子紧蹙眉头:“看来那消息是真的了。” 任肆杯点点头,喝了口茶润嗓子。“我在皇家宗祠一连藏了好几天,直到昨晚才遇上他们,又中了毒镖,这才离宫来府上找你。” “这回你探得什么消息?”辽公子盯住任肆杯,连瓮上的茶水已经沸腾都没有注意到。 “昨晚约子时,有两个人进了灵堂殿。其中一人是‘刀’,另一人是个道士。他们似乎要在宫里伪造一出毒盅,但不知要陷害于谁。” “有说何时么?” “没有说,但应该会很快。” “那两人相貌如何?” “其中一人是道士,年近不惑。另一人——”任肆杯迟疑道,“另一人双眼全盲,刀法狠戾。他的同伴提到了他的身份。” “‘刀’。”辽公子道。 “对。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救人,我是不会受伤的。” “救人?还有谁在那里?” “十四皇子。” “他怎么会在那里?” “只是巧合。” “他现在怎么样?” “没受伤。只是他可能会被‘刀’那群人盯上。你说,我们得看着点儿他吗?” 辽公子将食指放在嘴唇上,若有所思道:“先不说这件事。我想知道,陛下的病情如何了?” “心悸体寒,卧床已有七日。三日前勉强出了一次早朝。紫台阁的人进了宫,但给的方子没见有多大效用,还是靠附子、天雄一类的药引吊命,不知还能管多久。” 辽公子点点头。“东五所可有异动?” 任肆杯一愣。他上次去东五所还是半年前,为的是去瞧二皇子的玉蟾蜍笔洗。“东五所怎么了?” 辽公子叹气道:“太子自秋狝后便去往边隘了。他一走,储君之位空悬,我担心东五所会出事。你昨晚遇到的那些人,很可能是异动的先兆。” “可老皇帝已经摆明要传帝位于太子,还有什么——” “我担心太子在边关遇到危险。如果这时陛下有什么万一,太子无法及时赶回,储君之位恐怕会陷入争夺。” “太子贵为东宫之主,那些将军若明理,是不会派他去前线的。” “少崧是个憨直性情,一定会做出身先士卒之事。何况这些年,陛下一直在削减军备开支。而屯田制在塞北已施行百年有余,叛逃兵役者的实际人数,官员已不敢上报了。驻扎边关的燕将军年近五旬,而军中年轻力量缺乏,正是青黄不接之际。眼下隆冬时节,中冶蛮狄的零星进攻只是为试探我国兵力虚实。待到来年开春,敌人囤满粮草,那时才会爆发真正的战争。” 任肆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他过惯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生活,辽公子猝然提及战争,让他觉得很不真实。他忽然想起师哥。离别时,师哥说他会去塞外。任肆杯不知他现在是否平安。 “辽公子,你为什么会将宗祠的那件事和东五所联系起来?”任肆杯问。 “还记得在秋狝大典上发生的事吗?” “你是指梁叔阳落马一事?” “没错。” “可那不是个意外吗?” “假设它是个意外,此后的事情未免太过蹊跷。陛下忽发重疾,甚至连紫台阁的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即便是因爱子心切,他的病也不至如此严重,甚至连早朝都无法正常举行了。” 任肆杯压低声音,道:“你认为是有人在下毒?” 辽公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任肆杯道:“我可以去养心殿蹲守几日。” “不必,”辽公子将茶杯放下,“你去看着那十四皇子。” 任肆杯不解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着皇帝?” “陛下的毒根已经种下了,即使你去养心殿,也找不出毒的源头。相较之下,你待在十四皇子身边更有可能再次遇到‘刀’。十四皇子在众皇子间并不出奇,要造成他意外假死不难。即使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去仔细调查。我要你耐心等在那里,在‘刀’再次出现的时候,问清他们背后的主使。” 任肆杯颈后的根根汗毛竖了起来。辽公子在谈论长庚时,像在谈论砧板上的一块肉,告诉自己要怎么处理才更合适。 “可我只擅长轻功,不擅长格斗。你得找个适合的人来。” “我已经找了,人还在路上。” “可要是这段时间‘刀’来了该怎么办?” “你是石羚子的徒弟,总会想出办法的。” 任肆杯坐立难安,不愿再与辽公子继续交谈下去。如果不是为疗伤,他几个月才会回一次辽府。 他站起身,道:“多谢辽公子的茶,我要走了。” 辽公子望着亭外的雪。“你一杯都没喝完。” 任肆杯面露窘迫,未料到自己想离开的心思让辽公子看了个透彻。 辽公子挥挥手,道:“你走吧,别忘了去找主事领禄养。” 任肆杯对辽公子行过一礼,转身离开。 在湖廊上走出一段距离后,任肆杯回望身后。湖中的孤亭下,辽公子久久凝视着对岸的雪柳,自饮自酌。炭炉上,沸水冒出的白气如烟般飘散。 黎明时分,天色尚青。 皇宫东六宫外的甬道上,左监门卫统领韩徵羽在独自巡逻,腰侧的佩剑一下下地拍打着他的大腿。光线虽暗,但他勉强能看清脚底的青石路。甬道尽头,迎面走来一伙手提纸灯,身着弁服的巡卒。 “韩统领早。”为首之人沉声道。 “早,”韩徵羽的眼神越过对方,看向他身后的诸卫,颔首道:“各位兄弟也辛苦了,这么冷的天起早不容易,等会回营喝点鸭汤暖暖身子。” “谢韩统领!”一名虎头虎脑的侍卫粗嘎地喊了一嗓子,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笑声。 这是最近从京畿选调来的卫兵,其中年龄最小的还没过而立。韩徵羽侧身,给这群侍卫让开道路。 方才那出声应答的年轻后生毫不掩饰地盯着韩徵羽看,直到被旁人的胳膊肘一捣,才收回那失礼的目光。 像是骁卫营会选出的人,血性有余,但失于草莽气了。韩徵羽抚摸胡髯,不由地微微一笑,这后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 甬道尽头是一间院落,木门挂了锁,锁面生满铜锈。一枝冬梅从墙头探出,被新雪压弯了梢,沉甸甸地垂落下来。 韩徵羽取出钥匙,将锁打开,走进院落,将门闩在身后落好。 院中的梅花多已绽芽,紫粉与白雪相映,别有情趣。石凳上有卷读到一半的书册,也许是哪位昨日在这儿读书的娘娘落下的。 按照规矩,他从东六宫的西侧开始巡视。途中遇到一列晨起浣衣的侍女,他垂首立在一旁,让她们先行。侍女中有人抬起头悄悄打量他,被他发现,他只是微微一笑,那女子便羞赧地敛下目光。 他认得这里的太监总管和女史们,正如他熟知东西六宫的每个角落。这些, 从他还是左监门卫的一个伍长起便开始学习了。在皇宫巡逻了二十多年之后,韩徵羽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对这里了解得越深,他就能看见越多的漏洞。 整座皇宫的军力正在被削弱。月初,左监门卫抽调了两千步兵用于补充塞北兵力。金吾营那边也传出消息,说要选出二十名百夫长到边境参战。皇宫的军备力量被抽去三分之一,给本就薄弱的宫廷巡防又增加了一层负担。 不知不觉,韩徵羽已巡视到承乾宫。天色大亮,会是个好天气。 他解下佩剑,在汉白玉石阶上坐下。一列太监提着给贵妃们的食盒从广场上走过。远远地对他行过一礼。 韩徵羽的背后出了薄汗,这是直到最近一年才出现的事情。以前,他根本不会在巡视到承乾宫附近就得歇息。再过几年,他腰间那串沉重的钥匙或将易主了。 他站起身来,沿须弥座慢慢地向承乾宫背后走去。 承乾宫的规制在东六宫中最为庞大,其中的三进院落听雪堂是喻皇后的起居处。他路过时,听雪堂的院门半敞,其中有几名宫女正在扫雪。 韩徵羽不由地停下脚步,打量其中的建筑。听说开朝皇宫启建时,为减轻凌皇后的思乡之情,幽太祖专程派人去雁南一带请来当地的营造匠人,按照南方园林的样式设计了听雪堂。看见里面精致清幽的庭院,韩徵羽心生一丝思乡之情。 这时,正屋的木门忽然从里头拉开,走出两名侍女,喻皇后被侍女搀着手臂,从中走出。韩徵羽本想退避,但喻皇后一抬眼,便望见了他。韩徵羽垂首,遥遥施礼。喻皇后对身侧的婢女说了些什么,婢女应答一声,跑了过来。她身着齐胸襦裙,看上去刚过及笄,和韩徵羽的女儿正是一般年纪。 那婢女脆声道:“韩统领,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谢过娘娘好意,但臣不敢逾矩闯入深宫。”韩徵羽向皇后遥施一礼,以示歉意。 “韩统领,您莫要客气。娘娘说,韩统领日夜巡逻皇宫,不辞劳苦,邀您吃顿早膳是应该的。” 韩徵羽犹豫片刻。比起在一群莺莺燕燕间用膳,他更想回营房里和自己的手下们一起吃早点。但是喻皇后既然已将话说到此等地步,他若拒绝,未免有些不识相的意味。 “如此,臣谢过娘娘好意。”韩徵羽微微躬身道。 其实这不是韩徵羽第一次迈进听雪堂的院子。 一年前,皇后丢失了她珍爱的黑漆描金妆奁,怀疑后宫中有人行窃,韩徵羽领队来此调查,盘问相关人等。可让人失笑的是,两天后妆奁又出现在原处,皇后宅心仁厚,没有深究此事,倒也免去韩徵羽一番周折。 喻皇后今日穿的是正红色常服,外披狐裘斗篷,垂云髻的髻头别一块浑圆的碧石簪。若走近了,能闻见她身上的沉香气息,令人心神宁静。 “这么冷的天气,韩统领还要起早巡逻,着实辛苦,”喻皇后道,“皇宫仰系于像大人这样尽忠职守的官兵们,才能一直保持安全。日后,也劳烦大人多加上心了。” “娘娘客气,这本就是臣份内之事。”韩徵羽道,目光收束在脚前地面上,不作旁望。 二人在廊下缓缓漫步。廊外,清冷的阳光落在梅树上,雪白中绽出点点殷红,清幽雅致。婢女们跟在身后,手提食盒,巾帕和薰香。他们在梅树旁的凉亭中坐下。婢女取下卷帘,点燃火炉,亭内一时暖热起来。 喻皇后信奉天台宗,日常食素,其早点也是麦麸、素肉、菌菇一类的淡菜。韩徵羽坐在喻皇后对面,看这一碟碟素菜摆上圆桌,心里苦笑。 喻皇后像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掩嘴一笑:“都是些清淡的菜,不知道合不合韩统领的胃口。” “娘娘谦词了,臣有幸能和娘娘一起用膳。” “韩统领不必这么拘束。本宫整日待在这院子里,实在闷得很,今天碰到了你,是好事一桩。本宫不晓得宫外的事情,还想问问韩统领。” “娘娘但问无妨。” 喻皇后将发鬓垂落的发丝拢在耳后,清秀的面容显出一丝哀愁。“少崧出发已有两个多月,算来也快抵达涯远关了,但一点音讯都没有传回。后宫又都是女子,无人知晓军中之事。韩统领统率十六卫中的左监门卫,不知是否有这方面的消息?” “娘娘爱子心切,臣为人父母,能够体会。但军中纪律严密,臣不能随意透露,请娘娘谅解,”韩统领见喻皇后神情黯淡下来,又加了一句,“燕将军行事谨慎,领兵有方,深知保护储君的重要性,娘娘大可放心。” 喻皇后强作微笑,但眉眼间仍是掩盖不了的愁绪。韩徵羽知道,她不只是在担忧太子的安全。 言谈间,他们提起筷子,方要用膳,亭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喻皇后蹙眉,与韩徵羽交谈时的淡然笑意从脸上褪去。她侧过身,低声问身后的贴身侍女道:“外头这是怎么了?” 一名侍女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从院落外一路跑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慌神色。“娘娘!骁卫营的兵爷们闯进宫里,说要——说要把这儿翻个底朝天!”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她搽满粉扑的脸上淌出的泪痕。 喻皇后猛地站起身来。“怎么回事?竟然随意闯入后宫,骁卫营的人不懂王法了吗?” “齐统领带了好多人过来,他们身上都有兵器,姐妹们不敢阻拦,只好让他们进来——”婢女慌乱的话语被一声喝叫给打断了。 听雪堂的月洞门门口,出现了两个佩戴长刀的高大身影。他们大步流星地向凉亭这儿走来。韩徵羽立刻认出他们弁服上的朱红色夔纹。那是右骁卫营的标志。他站起身,神色警惕。那两人是骁卫营的齐召南统领和他的副手。虽然自己和齐召南是同一州郡的武营出身,但从来只是点头之交。今日齐召南突然闯入此处,又带了这么一群手下,怕是来者不善。 齐召南犹疑地盯着韩徵羽,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在这里。喻皇后将柔荑搭在韩徵羽的肩头,让他姑且退下。 “齐统领来本宫府上,既无事先致函,也未遣人告知,不知是何等重要的大事,让齐统领连皇宫的规矩也顾不得了?”喻皇后语气凛冽,但尚未失去冷静的仪态。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让齐召南面露踌躇。 他略一抱拳,道:“唐突造访是事出有因,还请皇后不要怪罪。”他从怀中亮出一件物事。那是一面看上去很沉的红漆木令牌,以古篆体刻着“如见獬豸”,令牌的边缘雕琢有火焰图样,在顶端汇聚,形成一束荆棘似的尖冠。 “皇后殿下可能不认得它,但韩统领是一定认得的。”齐召南目光炯炯地看向韩徵羽,仿佛对方才是这里的主事之人。 “獬豸令——齐统领怎会有獬豸令?”韩徵羽讶道,“莫非是陛下亲自赐予你的?” “不错,此物正是陛下所赐。臣奉此令,要将承乾宫里外搜查一番,寻找有无可疑物证,还请皇后殿下给个方便。”齐召南将令牌收回袖中。尽管是请求,但他的话里却听不出多少恭顺的意味。 喻皇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齐统领可否告知,陛下要你搜查本宫住处是为何事?” 齐召南道:“两日前,有人匿名将一纸冤状递交到大理寺,内陈宫中有人秘行西域巫盅之事,制作木偶,偷埋骨瓮咒诅陛下,才导致陛下笃疾难除,众御医无药可解。而那冤状所提及之地点,正是承乾宫!” “荒谬!”韩徵羽道,“你们怎么会听信如此诽谤?这分明是有人妄想故意栽赃皇后。巫毒戏言,你们怎能当真?齐统领,你在十六卫中执事,也有几十年了,难道不知道举报者身份不明,切不可立案的规矩吗?” “荒谬?”齐召南眼仁一转,怀疑地看着韩徵羽,“韩统领,你这是在非议陛下的决断有误吗?”不等韩徵羽为自己辩白,齐召南又道:“从今日起,承乾宫一案将由大理寺正式接管,任何试图包庇皇后殿下的人,都会被列入调查的范围之内。韩统领,十六卫行事向来互不干涉,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言谈举止。今天你与皇后娘娘同食早膳,我权作无视,但你若再企图干涉,我便不会再如此易与了。” “齐统领,此话可是在威胁韩某?” “怎么?您是要动刀子不成?”齐召南语带讥诮,“可这里地方狭小,只怕您伸展不开拳脚。” “二位统领,”喻皇后上前一步,拦在二人之间,“本宫还在用膳,可否等这顿早饭之后,再计议此事?我想齐统领应该不急于这一时。” “那是自然,”齐召南取下佩刀,在廊下栏杆上坐定,双腿叉开,将刀拄在两腿之间。 “梁玄!”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扈从喝道,“把人看紧了!娘娘用膳时,可别让任何一个人溜走!” 他紧盯着亭下的韩徵羽和喻皇后,道:“二位请用膳,老齐我就在这里等。” 第4章 任肆杯在辽府上又静养了几日,经尤宁调理,身上所中的毒已大为削弱。这日,他准备在回宫前采买些东西,所以起得很早,从辽府一路转来,身上微微冒汗。等他赶到随园堂时,门口排位的客人已站到了两条街外。 随园堂最早由一位卸了职的宫廷御厨创办。他的手艺秘传至今已有五代。托了随园堂的福,京城的百姓们能尝到两百多年前皇帝吃的点心。为了吃上一口正宗的马蹄烧饼和红糖沙琪玛,不少人每天天刚擦亮便候在门口,在寒冷中瑟缩着脖子,排队等候。 店门口一叠叠蒸笼冒出热气。任肆杯候了约一刻钟,才让店小二引进去,在一处靠里单座坐下。像他这样独自吃饭的不多。有不少腿脚轻便的老头,三五凑成一桌,点上一壶茶水,煨在炉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任肆杯点了碗撇去香菜的羊杂汤。虽然他坐在里侧,但邻座聊了些与诗人交好的女校书、宫里的文玩宝贝,天竺壮阳秘药等等,他都听得明白,不时点点头,露出会意的微笑。他一边听,一边吸溜着羊杂汤。被香料浸染的热气从嗓子流进腹中,令人爽快舒畅。吃过这样一顿暖和的早点,仿佛整个人也被提振了一番,变得精神许多。 “没死人总归是好事,不过若是真的死人了,会给你我知道?” “那火怕不是把大半个骁卫都给烧没了,怎么会没死人?” 任肆杯听见邻座这话, 放下调羹,凝神聆听,却不往那瞟。 “别瞎说,那火不大。” “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住星拱门边儿上。” “这火邪门的很,怎么起的?” “是,这大冷天的,你说怎么忽然会起火呢?而且听说起火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骁卫的大牢。” “大牢?怎么那儿会起火?” “这就得问齐统领了。” “是有人故意放的么?” “谁知道,我今早打那儿经过,看那儿乱得很,”说话那人噗嗤一笑,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这火烧得妙啊,齐召南那帮兵油子成天闲得发慌,正好一场大火让他们有点事儿做。” 那人的同伴似乎察觉到这话引来不少侧目,连忙换了话题,不再提起大火之事。 任肆杯喝空羊杂汤,将底渣舔尽,叫来跑堂,包了两块新炸的糖油饼,结帐离席。 经过邻桌时,他往那里瞟了一眼。三个年轻伙计聊得正起兴。他们头戴马弁方巾,衣着短褐,鞋面上溅满了泥点,想来是巡防营里的武夫,刚做完晨训,这才来食肆过早。任肆杯不着痕迹地移过眼神,往铺外去了。 朝阳的光辉逐渐向地平线两侧蔓延,云絮被曙光染出明亮的纹理。 皇宫的明德堂中传来清朗而富有韵律的诵读之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或长或幼的皇子们跽坐于席上,将一字一句念得恳切顿挫。座首的邢渺手捧一册书卷,脊背挺得笔直,专注的目光随诵读声在书卷上来回移动着。宫女们站在殿角,垂手而立。烛台飘出袅袅烟缕,散开熏香。 长庚坐在最后一排靠窗处,躲在少师视野的死角里,撑着脑袋打盹。 昨天夜里,他读书又读过了头。书中孙武与囊瓦大小别山之战,算尽兵家计谋,个中曲折寥以数言便跃然纸上,却比史书更加精彩。如果邢少师讲史,都按如此大开阖的笔调来讲,长庚决不会让自己在听学时睡觉。 半梦半醒间,长庚听见窗外传来一声鹧鸪鸣叫。那叫声离得很近,似乎鸟儿就在窗边。 他偏过脑袋,看向窗外,只见一株积满落雪的冬梅,不见鹧鸪踪影。他正要继续睡,却见那梅花的枝桠颤了一下,积雪簌簌而下。长庚心中疑惑,不见鸟,也不见风,那枝桠怎么会凭空晃动? 在他疑惑之际,一团白绢从窗下被抛进屋中,恰好落在他盘起的双腿间。 长庚瞥了一眼少师。他正在专注地讲解诗文,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长庚轻轻掀起那团白绢的一角。 金黄酥脆的糖油饼,边角发焦,裹一层亮晶晶的糖粒。隔着布料,还能感觉到热意。 闻见香味,长庚低下头,用齿尖咬下一小块。糖粒化开,饼身酥脆。他慢慢咀嚼着,味道让他觉得新奇。 他吃了一口,便将剩下的食物用白绢包好,放在一旁。再向窗外的梅树望去,却没有等来下一次枝杈的颤动。 听学过后,是半日的武训。长庚躲在马厩里刷马,听外头传来笑声。那是皇子们在沙地上摔跤。长庚一向不善摔跤,对待学武也是和习经一般懈怠。熬过武训后,他一路小跑,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中,陈珥正在扫地,看见长庚,一脸讶异道:“殿下今日回来得这般早啊。” 长庚只是摆手,喘得说不出话。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陈珥架好的炭盆烧得正旺。夕阳透过纸窗,将屋内照得通透明亮。他脱下大氅,后背已被汗浸透。他从衣襟中取出那包糖油饼,放在案上,盯它看了很久,直到汗水变冷,才回过神,将里衣脱去。 他挽起衣袖,慢慢解开胳膊上缠绕的绷带。 鞭伤已经结痂,痂身有些开裂,长约两寸。长庚把七厘散在伤口上抹匀,清凉的药膏令伤口发痒。用新布裹好伤口后,他提起里衣,将一只手臂伸进袖管中,受伤的另一臂则袒露在外。他握紧拳头,克制住不去挠伤口。为了分散注意,他翻开一旁的书册,从第七十七回 开始读,读了半页,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好把书放下。 他打开白绢,盯着里头的小食发呆。糖油饼早已冷了,但他还记得第一口的味道。 “不喜欢吃这个?”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长庚不敢回头。 “没有,很好吃。” “那你怎么不吃?” 长庚转过身。任肆杯站在门口,头发松散地束在脑后。门外落进的夕阳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让他看起来很不真实,似乎下一秒便会融化在日光中。 长庚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说:“我忘记带豆沙菊花酥了。” 任肆杯失笑。“我只是说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他朝长庚走来,带进一阵凛冽寒风,在席对面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清晨,在随园堂用完早点后,任肆杯与辽府里的友人打过招呼,便直取皇宫。他先去明德堂给长庚送了热乎的糖油饼,再去东五所盯梢。途中,他撞见一队巡卒,随机应变,藏身于廊檐下,听见他们在谈骁卫牢房的大火。 “死了七个,都是承乾宫那边的。” “一个活口都没留?” “没留。皇后这案子,已经由大理寺那边提请三司会审了。” “齐统领怎么说……” 巡卒逐渐走远。任肆杯心中一动,翻回屋檐上,向承乾宫跑去。 承乾宫是东六宫妃嫔们的居处之一,皇后住在此中一处名为“听雪堂”的院落。东六宫与西六宫相对,肋夹中庭主殿。而东五所是皇子们的居处,离承乾宫很近,因此任肆杯不多时便赶到了承乾宫。 承乾宫外,围有百名右骁卫,戒备森严。宫娥们站在一旁,神色惊慌,有人在悄悄拭泪。院门紧闭,不见有人出入。任肆杯无法在这种时候翻墙进去,却不被察觉,只好伏在屋檐上等候。 过了约半个时辰,承乾宫的朱门从里拉开,走出几名身着靛蓝孔雀补子常服的文官,后面跟上一名全副铠甲的武官。任肆杯在宫中待了两年,认得那些文官服饰的品阶是正三品,而那武官则是右骁卫统领齐召南。但任肆杯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只见齐召南与那几人作过一揖,便领一批士卒离开此地,留下另一半人看守。 任肆杯决定晚上再来,借夜幕掩映去探院中虚实,于是离开承乾宫,向来路时的东五所去。 “原来今天早上,在明德堂外面的那人是你。”长庚说。 “我就藏在那梅树上,你没发现?” “我只看到树枝在颤,还以为是鸟。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找了个好大夫。” “已经痊愈了吗?” “这毒……”任肆杯刚想说这毒无法痊愈,但见长庚目光关切,便改了口。“已经好了七八成了,不影响。” 长庚一听任肆杯的毒无大碍,便迫不及待地问:“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我师傅,”任肆杯一笑,伸出十根手指,“练这功夫很辛苦,十年才算初成。我从小开始跟师傅修习,每日脚绑沙袋,从山腰的石阶往上爬,要在日出前抵达山顶。” “如果你没有赶到会怎么样?” “那我就得再绑着沙袋爬下山。我和你一样,总在练武时偷懒。但我慢慢发现,如果不认真练武,就打不过我师哥,所以我只好听师傅的话,专心修习。” “你师哥比你更厉害?” 任肆杯点点头。“厉害得多。” “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去边关当兵了。”任肆杯不想继续谈论下去,便拾起木几上那本没了封皮的旧书,见反扣的那一页首列印着: 第5回 泣秦庭申包胥借兵 退吴师楚昭王返国。 任肆杯道:“你也看《东周列国志》?” “任大哥看过?” “看过,”任肆杯放下书,“和你一般年纪时看的。” “这书里的故事真好。要不是烛光太暗,看久了眼睛会酸,我晚上不睡觉,也要读完这书的。” “晚上不睡觉,所以白日听课时便打瞌睡么?” 长庚窘迫地一笑。 任肆杯指着长庚裸露在外,缠满布带的那只胳膊,道:“你这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个——”长庚犹豫道,“是三皇哥打的。” “你惹他了?” “说了些不中听的话。”长庚的声音渐低下去。 “我以前身上也老落伤。”任肆杯腹中饥饿,便拿起长庚没有吃完的糖油饼,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都是我师哥打的。” 长庚睁大眼睛,眼见自己一天都没舍得吃的食物悉数进了任肆杯的肚子,心里着急,但不知该如何说。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下次出宫再给你买去。”任肆杯道。 “这食物叫什么?我从未在宫里见过。” “糖油饼。京城百姓常吃的早点,你没吃过?” 长庚摇摇头。 任肆杯想了想,道:“那螺丝转儿呢?” “不曾。” 任肆杯吃掉最后一口糖油饼,把指尖沾到的油脂在衣襟上抹净。“行,我都记下,等回头出宫时,给你带全了。” 长庚愣住了。“不用……这太麻烦你了。” “我还要在你这儿住段日子呢,总得交租子吧?”任肆杯吃饱喝足,在席上躺了下来。夕阳的方斑正好罩住他全身,晒得他自在舒服。果然还是比咀英阁的冷榻要好。任肆杯一想到今晚还要去承乾宫,便闭上眼睛,准备小憩片刻。 长庚想要追问,但见任肆杯已经阖上了眼睛,一时踌躇,不知是否该出声。这时,他听见任肆杯道:“《东周列国志》的第七十七回 ,你不用看了,我今晚讲给你听。” 夜里,任肆杯又去了趟东六宫。右骁卫的人已经离开。承乾宫朱门紧闭,只有牌匾下的一对灯笼还亮着。 他翻过朱墙,跃上主屋顶,朝隔壁的听雪堂俯瞰下去。厢房的纸窗一片黑暗,看不出其中是否有人。借助月光,他能看见院中的梅树旁有个新掘出的坑,挖出的泥雪堆在一旁,无人去扫。 任肆杯跳下屋檐,走到那处土坑旁,蹲下/身来仔细观察。 坑深约半丈,呈底宽顶窄之型,像是有人曾在这里埋过陶坛一类的器皿。他从坑底拾起一撮碎土,放到鼻尖去嗅,除了土腥味,什么都没有闻见。 他张开手指,让碎土从指间滑落,口中喃喃道:“奇怪了,这坑里的东西呢?”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厢房传来响动。任肆杯立刻攀上坑旁的梅树,脚尖一蹬树梢,跳上最近的屋檐。 从檐下的厢房里,走出两名卫兵,佩剑都已出鞘。他们在院中搜寻了一番,却没有发现人迹。 一人将剑装回鞘中,道:“老陈,你是不是听错了?这院里没人啊。” 老陈道:“我刚才的确听见有人说话。难道撞鬼了?” “这院里阴气太重,谁知道你听见的是什么。” “你别瞎说。”老陈颈后发麻。他毫无章法地挥了几下剑,似乎要砍断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瞎说什么,这院里可是埋过死人骨头的,阴气能不重吗?” 老陈打了个哆嗦。“等明早换班的弟兄来,我就赶紧回去。齐统领要罚多少俸禄就罚吧,我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 “这有什么,隔壁可住着一群俏姐儿呢,给十两银子我也不回……”那人说着,跟老陈回了屋。 听二人将门闩好后,任肆杯才从屋檐上探出脑袋,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的那处浅坑。 任肆杯回到十四皇子的院落时,正屋还亮着蜡烛。从推开一缝的窗户,他看见长庚正在烛光下看书,神情专注。任肆杯起了玩性,悄无声息地走到墙下,随后猛地从窗边探出脑袋,摆出一副狰狞面孔。 长庚倒吸一口冷气,身子向后仰倒,手里捧着的书掉在了地上。 任肆杯翻进屋去,将窗户阖好,语带笑意地说:“又看书到这么晚啊。” 长庚半晌才平定呼吸,但心仍擂动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任肆杯从地上拾起那书,“咦?《东周列国志》?我不是说我会给你讲这一回吗?” “……等到子夜你都没回,我就先自己看了。” 任肆杯用两根手指一戳长庚的额头。“你先去睡觉。” 长庚盯着任肆杯手里的书,目光中有倔意。 任肆杯只好盘腿坐下,翻起手中的书。其实这一回讲的是什么,他已记不太清,只有提前读过一遍,才能给长庚讲。但现在太晚,任肆杯难捱困意,便道:“给你讲个更有趣的,听吗?“ “那第七十七回 呢?” “留给明天。”任肆杯心想,看来长庚是白日听学时睡够了,现在一点都没睡意。 长庚勉为其难地说:“好吧,你说说看。” 任肆杯心里好笑,但面上却仍然保持肃然的神色。 “听好了,这故事叫‘好快刀’。” 好快刀 这故事是一个姓蒲的文人告诉我的,你可以叫他蒲生。 蒲生虽是个书生,但嗜好收集宝刀。他曾去扶桑城的铁匠铺里,跟一位名叫大铁椎的铁匠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手艺,但很快放弃了。毕竟,他只是个书生,平日只在家中念书,身子柔弱。单就踩风箱这件事,他都做不好。 尽管如此,他还是嗜刀如命,倾尽家财,也要买到称心的刀具。一旦听说哪里有宝刀,他便会立刻赶到那里去寻觅刀的下落。 永昭年间,止戈附近出了一把很出名的快刀。蒲生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刻往止戈县城赶去,探寻快刀的踪迹。但在那时候,止戈附近闹流寇,乡间不怎么太平。官府加大镇压的力度,派了很多兵过去捕匪,一旦逮捕到匪寇,要求就地斩杀。 蒲生赶到止戈县外一个叫章丘的小村子的时候,正好遇到大辟。时候是正午。他骑驴进村时,看见村口跪着十几个上半身赤裸的犯人。他们的脊背肉里都插了竹签,签上用朱砂漆写有“剐”字。刽子手头扎红巾,腰间别一把磨得很快的行刑刀,刀在日头下闪着亮光。 带兵的喊一声时辰已到,刽子手拔出第一个人背里的竹签,正要举刀,忽听那囚犯大喊道:“且慢!请兵头行个方便!” 站在一旁观刑的兵头问他要做甚。囚犯道:“小人听说大人所佩之刀甚是锋利,希望能用大人的刀斩我的头,让我死得也利落一些!” 兵头答应了,将自己的佩刀交给刽子手去用。刽子手换上新刀,双腿蹲成马步,猛然发力,手起刀落。 蒲生吓得闭上了眼睛。就在那时,众人却听见一声“好快刀!”的叫喊。 蒲生睁开眼,看见那囚犯的脑袋正在离自己躯干几步之外的地上打转,双眼圆睁,叫了一声后便哑了。在场之人无不失色,刽子手抖得握不住刀,于是处刑只好中止,择日再行。 蒲生虽爱好宝刀,但自己从未用刀杀过人,也没有见过别人杀人。他第一次见行刑,却是这样一番诡异的场景,吓得他对集刀这件事不敢再有什么念头。他回到家,看见刀架上摆着的各类宝刀,就想到那头颅飞出后,还能言语的样子,立刻差家仆把刀都贱卖了。 我再见到蒲生时,他已经出了家,在五台山上习经。大概五六年之后,他的名声在当地传开,人人都说他是一位真正悟了道的高僧。 长庚道:“为什么那人的头飞出后还会说话?” “因为那把刀太快了,快到人的脑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身体。” “那刀比你还快?” “比我还快,要快得多。” “比雷电还快?” “比雷电还快。” “那刀现在在哪里?” “没人知道,它也可能被毁了,那毕竟是一把很邪的刀。” “那蒲生的其他刀呢?” “有些被卖给文玩商,有些则被游侠买走了。” “你为什么不用刀?” “因为我学的不是杀人的功夫。” “难道有了刀就一定要杀人么?” “不一定,但用了兵刃,刃就总会有伤人的那一天。” “若有人要杀你,你却无刀自保,岂不是很危险?” “我有脚,可以逃跑。” “若那人要一直追杀你,你怎么办?” 任肆杯一时想不出回答。他背后的伤在隐隐作痛。 长庚似乎对刀的话题失了兴趣,道;“任大哥,再说一个故事行吗?” ”一个还不够吗?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明天不去明德堂吗?“ ”明日邢少师休沐。“ 任肆杯叹了口气,躺在竹席上。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长庚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明天我去领一份食盒给你。” 任肆杯翻了个身,头枕胳膊,似乎已经入睡。长庚连唤了几次,都不见他回应,只好从床上拖来厚衾,笨拙地盖在对方身上。他翻开木几上的《东周列国志》,从第七十七回 往下读,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了几行,又将书阖上了。 他盯着躺在对面的任肆杯。从这里望去,他只能看到任肆杯散乱的发髻。 他看了一会儿,起身从挂衣的桁木上取下大氅,披裹住自己,将蜡烛吹熄,趴在木几上,很快便睡着了。 当第一道日光将天空削亮前,任肆杯已在夜色中走过一套拳脚。 除轻功外,师傅还教过他一套防身的拳法。但任肆杯多年未练,竟然都忘记了部分招式,因此这套拳打得断断续续。他心想,若让师傅看见了,必定又要罚自己站桩。 师傅在传授任肆杯武艺时,以禅宗贯之,讲求不可言传的顿悟。这些招式多以防御为主,强调冥修自省。任肆杯习武时若有疑,去问师傅,得到的回答大都十分模糊,或以他物借代,让任肆杯听得不明不白。 而师哥萧坚的武道与任肆杯截然相反。他师法密宗的“金刚道”,以“降伏外学,摧灭魔怨,安处道场”十二字为精要,从不忌讳施展杀招。除轻功外,萧坚还自学了暗器,将真气灌注于其上,以提高威力。 因此,任肆杯每次与萧坚过招时,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对。但或许是因为萧坚总是主动进攻,任肆杯闪避的轻功才与日俱增。到最后,这种过招完全变成了体力的比拼——看是任肆杯先跑不动,还是萧坚先用尽追逐的力气。 但任肆杯深知,这次要面对的敌人不会像师哥那样对自己手下留情。一次交手,就会决定他的生死。任肆杯必须全力以赴地应战,而不能像以往一样逃跑。因为如果他转身离开,暴露在敌人面前的就是长庚。 为了行动方便,任肆杯常年只穿单薄的短褐。但随着天气一日日变冷,纵然他体质再好,也禁不住如此严寒。 在东五所各个皇子的住处接连盯了十日,任肆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皇子们依循往日作息,去明德堂或演武堂上课。而来去的太监中,也没有面生之人。染了风寒后,任肆杯不再往外勤跑,而是躲在屋里看书。若照顾长庚的老太监要进来,他就藏进屋后的院子里。 夜里,任肆杯给长庚说故事。除了《东周列国志》,他还讲了《聊斋》、《战国策》,《酉阳杂俎》中的许多人与事。长庚总是一脸凝重地听完那些故事后,用一连串的问题将任肆杯问到不知该如何回答。 十二月二十七,是皇宫每年一次的孝悌会,按旧制在百善宫举行。一年中除了省亲外,也只有在这天,妃嫔与皇子们才能见到宫外的亲眷。 从清早起,百善宫外已是一番忙碌景象。从各地赶来的的人们忙着从担车上卸货。主事太监将每户人家安置在指定的地方。每当有哪位娘娘与亲眷相认,又是一番啼哭或笑语。但那边的种种热闹,却与坐在主厅里的长庚无关。 他把玩着拇指,忽听有人在唤自己,应声抬头,见一个太监甩搭着衣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十四皇子,您可让奴才一阵好找呀。客氏到了,正在厅外候着呢!” 长庚立刻站了起来,向门外跑去。 去年,他没能见到乳娘。那时秋江一带白缠喉肆行,乳娘的长子染了这种病,无药可医,几个月后匆忙下葬。乳娘在南屏寺守斋一年,誊抄佛经,为长子居丧。这些都是乳娘事后写信告诉他的。当时长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因乳娘没有来孝悌会而暗中埋怨了她很久,甚至连她寄来的信都差点扔掉。 长庚一眼便从那群布衣间辨出了乳娘。她身着大红夹袄,正在向他招手。 客英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不少,右肩微斜,背扛褡裢,右手提一个布袋。那布袋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何物。 长庚狂奔过去,一头撞进乳娘怀中。熟悉的桂花香气飘进鼻间,令他鼻头发酸。 乳娘抚摸着他的头顶。“上次见你,你才到我脖子这儿,再过几年,可不就要行冠礼了。” “还有三年呢,早得很。” “你现在还年轻,所以觉得日子很慢,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不会这么想了。” 客英把布袋递给长庚,长庚抱住它,同乳娘往主厅走去。 客英说:“有时候我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想的都是在宫中的事情。你那时候多小啊,我天天把你背在背上,到哪儿都不敢离开你,你一哭我就知道你要吃奶了。那时候我年轻,乳汁多,我把你往胸前这么一抱,你就安静了,光顾着喝奶,喝饱了就睡。我不敢把你放到摇篮里,一放下,你就哭。我没办法,只好一直抱着你。那时我天天吃枸杞和淮山药补身子,不然你能喝到那么好的乳汁?看你现在身子骨多壮实,可不是喝我的奶喝的?” 长庚困窘地说:“乳娘,你小点声,勿要别人听见。” “一年不见,生分了?”客英笑着,将行囊中的物事一件件取出,陈列在案上:手工腌酿的野菜、麻绳串起的柿子干、油纸包的糖炒板栗,去核沙枣,还有一坛扎了红布的小瓮。 长庚一把抱住陶瓮,惊喜地说:“梅子酒!” “看来你还是馋这个,”客英说,“早知这样,我再多酿几瓶了。” “那明年你再来时——”长庚忽然想到什么,断了话头。明年这时,他不知道任大哥会在哪里。即使乳娘带了好几坛,任大哥也喝不到了。 客英没有注意到长庚一闪而过的黯淡神色。她用剪刀绞开线绳,取下一片柿子干,递给长庚。“尝尝这个,我用自家柿子树上的果子腌的,甜得很。今年果树收成都好,种柿子树的都赚了不少银子。唉,可惜我相公是个谨慎的,不敢种那么多,不然,凭今年获的利,来年种地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长庚吃了柿子干,把手心沾上的柿霜在衣襟上抹净。客英看了蹙眉。她掏出一只手绢递给他。“你这毛病跟谁学的?一点都不像个皇子。你这衣裳材质又好,浣衣可不容易。” 每次二人相见时,不出几句话,客英便会叨念长庚。长庚听了只是点头,但之后又记不得她叮嘱了些什么,只觉得是些琐碎的,不值得去记的事情。他此时只想着把梅子酒抱回去给任大哥喝,因此应答乳娘的话时显出几分不耐。客英见了他这样,越发担心他无法照顾好自己。 按照宫规,皇子九岁时,乳娘就不能留在宫中了。因此像长庚这般,九岁后还一直与乳娘见面的皇子,只有他一人。客英还记得自己离开皇宫时,长庚嚎啕大哭的样子。但一转眼,他已经长成这般清朗的少年了。 客英心头一阵发慌,只好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 “乳娘,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近段日子来,经常头晕气短。” “找大夫看过了吗?” “吃过药了,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 “大夫说这病能治好吗?” “傻孩子,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调理。” 长庚一愣,忽然觉得方才的对话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与谁交谈了。 谈话到正午,长庚请客英一道去尚食监用膳,但按宫中的规矩,外客只得待在百善宫,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长庚只好一路将客英送到宫门外。临别时,客英又细细叮嘱了一些话,长庚一一应了,客英才放下心来。 “明年我请一名力夫来,多捎些梅子酒。你看其他人都担了车过来,我不知道宫中放行这车,不然我也能带更多小食与你。” “乳娘不必费这般周折,还是保重自己身体,找良医问诊。肩挑之事,可让子女代劳,勿要劬劳过重。” 客英含笑点头,最后望了一眼长庚,随引路的卫兵去了。 长庚站在宫门口,注视着乳娘的背影。 辰时刚过,清乐坊阗无一人的大道上,一辆骈车逐渐从雾中走来。 拉车的两匹高头骏马通身乌黑,四蹄雪白,额上挂着镶有金丝的玉当卢,马嚼下配有红缨络。马车的车身用经年红木打造,木窗雕有精细的八仙图,车顶四角缀以鎏金盖弓帽,随马车的行进而微微晃动。 车把式在辽府门口停下马车,跳下车辕,将杌凳摆在地上。 “辽府已到,请霍先生落轿。”车把式声音浑正,气度不似寻常家仆。 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张被寒气冻得略微发红的年轻面孔。此人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颧骨很高,因而显得神情有些凌厉。他的头发紧紧地束到脑后,以一枚白玉发环别起,发尾垂至胸前。他里穿玄黑短褐,外披鹅毛大氅,手腕束一对镶银护带,双手苍白枯瘦,手背经络突出。 他将长发甩到肩后,没有踩杌凳,而是直接从车座上跳了下来。 车夫本已经很高,但站在这个人身旁,也才到他的下巴。 “辽公子呢?” 车夫抱拳道:“家主昨夜与门客宴饮至深夜,此时还在歇息。请霍先生移步厢房稍作整顿,待家主沐浴后,会亲自为先生接风洗尘。” 车夫将胳臂向后一展,指向辽府朱门,沉声道:“霍先生,这边请。” 霍鸣弯下腰,从车座底摸出一根以白布包裹的银枪,布间的缝隙显出银枪乌黑沉郁的枪身。 “有劳。”霍鸣道。 第6章 半边月亮从云层中探出,犹如环佩于银河间的白玉玺。窗扉被推开一半,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那弧弯月。 “呜哇——”任肆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酒杯捧在手心,“青梅酒果然是冰镇之后才好喝。如果是在夏天喝上这么一口,那真是绝顶的享受。” “可这酒没法存那么久,”长庚说,“现在喝,正是味道最浓郁的时候。再过几月,酒发酵过头,酸味盖过甜味,就不好喝了。” “你刚说,这是你乳娘亲手酿的?” “嗯。她住在氓丘一带,那里很适合梅树生长,梅子到九月就熟了,在枝上挂半个月,再打下来,加砂糖和蜂蜜浸泡在瓮中,三个月后就可开封饮用。” “你怎么知道这酿酒的土法?” “我小时候很馋这酒,所以经常让她从宫外沽些回来。有一次那酒里不知道加了什么,害我吃坏肚子,连着发了好几天的烧,她吓得再不敢打那里的酒,便跑到宫外的集市上,买来散称的青梅自己酿。我这么看着,就记住了她的方法” 任肆杯将酒盅放下,淡淡地说:“看来她很疼你啊。” “我出生时,生母难产去世,一直是乳娘将我带大。但到我九岁时,按照宫廷规矩,便不能再和她同起居,就搬到了这间小院。不过我每年都可以见她一面。” “你会想她吗?” “想又有什么用呢?除了孝悌会,我是见不到她的。” 长庚低头看着手中的酒盅。梅子酒倒映出他的面容,让他感到陌生。 见长庚神情寥落,任肆杯欲言又止。长庚今日见过乳娘,下次再见她又是一年后的事,想必他是在为这事难过。他年龄未及弱冠,却没了母亲,身旁只有一个耳背的老太监在照料。他平日的生活,应该是很孤寂的罢。 “长庚,除夕那天晚上,你有空吗?”任肆杯问。 “有,怎么了?” 任肆杯微微一笑。“我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 长庚神色一喜,但随后想到什么,又黯淡下来。“任大哥,你莫不是在说笑?除夕夜宫掖守备森严,你怎么带我出去?” “你不信我?”任肆杯一戳长庚的额头,“你忘记我上次是怎么从宗祠逃走的了吗?这天底下还没有我逃不掉的地方。我要是连皇宫都走不出,让师傅知道,准打断我的腿不可。” 长庚默然不语。他移开视线,盯着木几上的书册。任肆杯不知道他的心思,便一把勾住少年的脖子,将他的发髻揉乱。长庚身上有股肉桂香气,是从他腰间所佩的玉玦香包中散开的。长庚想扒掉任肆杯的胳膊,可忽然止了动作。 任肆杯对长庚这忽如其来的安静感到奇怪,便道:“怎么了?” 长庚低声道:“任大哥,你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 任肆杯慢慢地把胳膊放下,这时才明白为什么长庚今晚会如此怅然若失。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木杯的故事吗?”任肆杯说。 “当然记得,”长庚说,“我很喜欢那故事里的两个人物。” “他们虽然一个在淮上,一个住在塞北,但彼此心意相通。即便隔万丈之遥,但一想到对方,便向明月举起一杯酒,仿佛对方就在眼前,”任肆杯出神地盯着手中的白玉酒盅,“我也有这么一个朋友,他是我师哥。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时常会想起和他一起练武的日子。虽然我和他过招时老是输,但我从没埋冤过他。有一次,我们逃下山去,在乡野间闲逛,闹了不少荒唐事,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好笑。他性子比我沉稳,武功也比我好。后来我们离开了大山,向不同的地方去了。刚开始我觉得很孤独,因为没人陪我喝酒练武,一起嘲讽昏庸的君主。但后来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也知道这种分离是我必须经历的。” 长庚说:“但你还是会离开皇宫的,对不对?” 任肆杯对长庚举起酒盅,道:“你且把酒杯举起来。” 长庚不知他要做什么,但依言照做了。 “每年的腊月二十七,你要准备好梅子酒,因为我会在这一天来找你。如果你不在宫中,那我就去你住的地方。” 长庚认真地说:“那你要带糖油饼来。” 任肆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好,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要用糖油饼下酒的。” 二人将酒盅轻轻一撞,随后一饮而尽。窗外的枣树在寒风中轻轻晃动,永安九年的最后一场大雪降临了。 “着了!” 炮仗底的引线忽然溅出火星,“兹”的一声,迅速向上爬升。 头带瓜帽的小孩扔掉香,向远处跑去。刚跑出一半,便听见一声厉响。他转过身子,见那窜天猴仿佛一粒流星,极快地飞上了天,在半空中炸开一面火红的光,映在皇宫的朱墙之上。 焰火一闪而过,在墙上落下须臾的光影。 一墙之隔的宫城内,长庚听见一声炮竹的脆响,不由地抬起头,恰好看见那十丈高的朱墙上,转瞬而逝的烟火。那光芒只耀眼了一瞬,便稀稀拉拉地掉落下来,被夜色吞没。 掌灯太监回过身,见长庚站在那里发呆,便唤了一声“十四皇子”。长庚回过神,跟了上去。 除夕夜,伏虎门前月光璀璨,洒落一地皑皑皎光,百步之外,犹可辨人。一行文武百官列站于广场上,辽公子站在队伍的最前方,赭红色的蜀锦深衣衬出他卓然的气宇。文武百官身穿青色朝服,按照七等官制,戴不同样式的进贤冠。包括回鹘、西夏、高丽、于阗等国在内的八方使臣来朝,与皇帝齐贺新年。西夏国的正副二使,头戴小巧的鎏金冠,腰间围配金蹀躞带;而回鹘使臣的头上却缠着重重白帛,身穿麻布长袍,一条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长布斜搭在肩头。 远方一声悠长的“恭迎陛下”,止住人们热闹的交谈。八名力夫肩抬龙辇走来。辇后的武弁牵着迎春牛。牛的鼻环上缠五彩丝带,额间挂有红缨。皇帝端坐于龙辇上,身影隐于纱幕后,垂旒随力夫的行走而摇晃着。 众人纷纷跪伏在地,但番南和西夏的使臣却没有行跪礼。那头戴乌毡,身穿袈裟的番南使臣双手合十,而西夏的使臣将两臂交叉,手掌放在肩头,以示恭敬。 待御座经过后,文武百官才从冰冷的地上站起,跟在其后,由正伏虎门进入众清宫。 众清宫前的护城河里,摆着幢幢形似船坊的花灯。花灯通透明亮,衬出灯壁上雕刻的骨影。长庚认出其中一盏花灯船绘制的是《打渔杀家》的故事,它的船首装饰成龙凤的形状,兽口向外喷出水花。种种形状各异的花灯中,还有一类名唤“无影灯”的珍宝。它的灯骨由琉璃制成,因此不会在灯笼壁上显出笼影,给壁上所绘之画增添一份浑然天成的美感。 按照礼制,像长庚这般未行冠礼的皇子不能进众清宫,而是去西侧的大昭殿用膳。相较金碧辉煌的众清宫,大昭殿内显得冷寂。许多皇子都不在那里,而是去和自己的母亲过节。长庚草草用完正膳,将两个石榴藏在袖中,便离了席。经过众清宫门口的广场时,他听见大殿中传出的清幽乐声。大殿的纸窗上人影幢幢,像是舞女的影子,想来正是酒酣耳热之际。 长庚将众清宫抛在身后,向东五所走去,身后那仙韶清音,渐渐微不可闻。 长庚回到院中时,正屋一片漆黑。他推开屋门,却不见任肆杯的影子。 他低声唤道:“任大哥,你在吗?” 屋里一片寂静。两颗石榴从他袖中滚落,跌在竹席上。他跪在地上,借身后的月光把石榴捡起,放在木几上。 这时,屋门口走来一人。长庚抬头望去,看见一个背对月光的黑影。那影子不高,发髻歪斜在一侧,宽袍松散地披在肩上。 “刚跑了趟宣德门,和我猜的差不离,那群守卫喝得正酣,现在出宫最合适。”任肆杯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中。 任肆杯没有听见长庚的回应,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他走过来,在黑暗中凑近了瞧。“长庚?” 长庚把石榴塞进任肆杯的手里。“尝尝,”他掩盖住声音的颤抖,“于阗的贡品,你肯定没吃过。” “等回来再吃。”任肆杯把石榴放到一旁,背朝长庚地蹲了下来。“你爬上来。” 长庚盯着任肆杯宽阔的脊背。过了半晌,他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手箍住任肆杯的脖子,爬到他身上。任肆杯猛地从地上站起。长庚连忙抓稳对方。 “长庚,你等会可要抓紧。风太大,你就把脸埋住,但千万别松手。” “任大哥,我这么勒着你,你呼吸得过来吗?” “你那两条细胳膊,还能是夺魂索不成?”任肆杯语中带有笑意。 他跨过小屋的门槛,踩上廊下的栏杆,身子轻轻一跃,勾住屋檐,便攀上了房顶。长庚本是少年身子骨,体格瘦削,任肆杯背起来不甚费力。 无尽的夜空在他们眼前舒展开来。璀璨的银河在夜空中流淌,仿佛一弯闪光的路标,为肋下生翅的游侠照亮黑暗之海的航线。风声呼啸而过,似有万马千军与他们并辔驰骋。长庚紧紧抱住任肆杯的脖子。那些往日里巨人般的宫殿,此刻都匍匐在他们脚下。他想说些什么,但一张口却吃了满嘴的风。他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着,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伏在任肆杯的背上,不敢去看自己离大地有多远。他像是骑着当卢在草原上狂奔。闭上眼睛,他就会产生自己正在飞翔的错觉。 烟花升起,在夜空下绽开一朵五彩花团。虽然焰色变幻,光芒转瞬即逝,但新的烟火很快又会升起,让夜空不再孤寂。 长庚捂紧耳朵,专注地凝视着烟火。任肆杯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但被爆竹声响给盖住了。 宽阔的御道两侧,挤满了彩棚推车。小贩高声售卖着手镯头簪、冠冕巾帻、花卉与面具。任肆杯给长庚买了一副青面獠牙的藏戏面具。长庚透过眼洞,观察着万花筒似的世界。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略施脂粉的姑娘们三两成群地走着,稚童手中擎一支风车,在郢河的河岸上奔跑。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快活而美丽。 古戏台旁的空地上,围了一圈人,看吞剑、喷火、缩骨入瓮的杂耍演出,一阵阵的叫好声不时爆出。不远处的大榆树下,摆开一张木桌,一青袍老者手持折扇,将醒木一拍,拢下周遭看客声息。 只听见他一人哑声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是——”老者一拍醒木,“龙争!虎!斗!” 一听这首开卷陈词,长庚眼前一亮:“《东周列国志》!”他跑了过去,但人群过于拥挤,任肆杯一时没能跟上他。长庚哪里晓得这些,心思全在评书上。他灵活地钻进人群,挤到最前排,盯着说书老者上嘴唇碰下嘴唇,翻出一段前朝往事: “列位看官,上回咱们正说到伍员逃难至江边,正愁无舟可渡时,却见大江上,漂来扁扁一舟。站在船头那撑船的,正是一名精瘦老者。他轻轻一点手里的竹竿,那舟便飞出数丈之遥。不多时,就到了伍员藏身的这处芦苇沙洲。伍员心里琢磨,定是刚才自己所唱的悲歌,被这老者听见,因此循声来看,这才找着了他。 他心中犹豫,但追兵就在身后,如果要逃出楚国,只有眼前这一路可走。想到这,他索性上了扁舟。两人打了个对眼,却也不说话,只见那老者一撑竹竿,舟便向对岸飞去。伍员回头望去,见故国渐渐地消隐在浩渺烟波之中,不禁悲从中来,泪沾衣襟。 轻舟已至岸边。渔翁将舟系好,对伍员道一声在此等候,便自个儿往渔村走去。伍员刚从昭关死里逃生,心中提防丝毫未减。毕竟身在异国他乡,此时又是孤身一人,万一这渔翁是吴王奸细,要预谋杀害自己该怎么办?想到这儿,伍员便藏入附近一处芦苇丛中,且等那老者归来,看他所欲为何。” 老者吞一口粗茶,嘴唇一动。长庚正要听他继续讲下去时,忽然有人猛地一拍他的肩膀。他扭过头,头一回在任肆杯脸上看见紧张的神色。 任肆杯揭开长庚的面具,确认是他后,才放下心来。他心中一阵后怕,语气不由地带上一丝斥责。“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跑的吗?” 长庚垂下头,面具的一角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低声说:“任大哥,我知错了……只是那个人在说《东周列国志》……” 任肆杯神色一松,刚想说“那就再待一会儿吧”,长庚却已抓住他的胳膊,往外面去了。 他们站在郢河的河岸旁。盏盏荷花灯从郢河的上游流下,打着转儿,向远方流去。烛火倒映在水面上,犹如朵朵枫叶。长庚盯着这些纸灯发呆。蓦地,眼前被一个东西挡住了视线,他定睛一看,是个兔儿爷泥塑。 “送你的,”任肆杯把它塞到长庚手中,“认出这是谁了没有?” 兔儿爷身穿黑蓝相间的武将袍子,头戴银丝弁冠,双手搭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它斜跨在一头老虎背上,身后插漆金将旗,神情威严。 长庚将兔儿爷捧在手心,摩挲着将旗。他知道这是谁,但没有说出来。 任肆杯说:“你可得护好这伍子胥,找这么一尊不容易,现在卖兔儿爷的店可不多了。” 兔儿爷的耳朵是活动的,用一根牙签黏着,长庚取出一截,又塞了回去。他很小的时候,乳娘给他买过兔儿爷,自己后来不知把它扔到了哪里。他将兔儿爷抱在怀里,跟上任肆杯,向食肆走去。 在旁人看来,他们像一对兄弟。哥哥闲适淡然,弟弟则有些拘谨。任肆杯穿的仍是那套玄色衣裳,但已将它重新浆洗过。长庚则穿黑边白底的圆领襕衫,外披镶有狐毛领的薄氅,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的士子。 一条乌篷船停泊在岸边,船头立着一排蔫头耷脑的渔鹰。长庚问任肆杯那是什么。任肆杯解释道,那是渔民捕鱼的工具。长庚又问,这么冷的天气,为什么还要让它们下水。任肆杯答不上来。这船看上去像是淮南一带的样式,或许是为了除夕夜进宫给皇帝表演的,但他们没想到皇帝今年病危,连御宴上的杂耍百戏都一并取消了。不过,虽然无法进入宫,但在这样热闹的夜晚在宫外表演,也能赚上不少铜钱。 乌篷船旁,停靠有另外一艘样式奇特的小船。它没有船舱。宽阔的甲板上,四根竹条共同撑起一根高竿,其尾部嵌在一垛石臼中,用以固定。两个壮实的成年男性脚踩石臼,双臂各搂抱着四根竹条,以平衡晃动的高竿。 在高竿上,有一名衣着白衣,腰缠红带的少年。他灵活地在高竿上攀爬,期间或挺或抱,或抓或立,摆出种种顽猴般的姿势,动作危险至极,不时惊起两岸看客的阵阵惊呼。那竿顺着少年的走势,极富韧性地上下晃动,少年借助回弹之力,时而在高竿上立起,随后又半蹲下来,给高竿以回摆的重量。 任肆杯凝视着那少年,眉头渐渐蹙起。那少年的身法……怎么看起来如此熟悉?但当他越想厘清,就越难以回忆起来。他站在原地,陷入重重思绪,长庚也只好陪在他身旁,观赏那渔家少年的杂耍。 那白衣少年用双腿盘住竹竿的腰身,手搭凉棚,作顽猴望月状。他身体的重量压下高竿,使它逐渐向任肆杯和长庚所站的河岸这侧摆来,犹如从天而降。长庚不由地后退了一步。他这一动,将任肆杯从沉思间惊醒。 他抬头望去,恰与那少年的视线对上了。那是一副石雕般毫无表情的面孔。一支烟火升腾而起,点点光芒洒落在郢河上。少年五官的阴影在火光中变幻伸缩,瞳仁间倒映出阴鸷的粼光。 与皇氏宗祠那一夜似曾相识的不安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任肆杯本能地一把抱住长庚。长庚的鼻子狠狠地撞在任肆杯的胸膛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但立刻收了声,因为他能感觉到任肆杯绷紧的身体。 任肆杯紧紧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高竿少年,他右脚向后退却一步,想从观赏的人群间脱离。但他身后却有一人紧紧相贴,那人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脖颈后,任肆杯心道不妙。他来不及反应,却道腰眼一凉,似是匕首刺入的触感,霎时传来痛楚。任肆杯猛然转身,向身后偷袭他的那人拍出一掌。而借着这一掌的反力,他身子也失去了平衡。 他抱紧长庚,在岸上人群的惊呼中,背朝郢河坠去。 岸上的呼号,在水下听来只是沉闷的回响。 迷茫了一瞬后,任肆杯立刻恢复清明。水底光线昏暗,他只能看见长庚双眼紧闭,唇边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呼吸困难。他解开长庚的狐裘大氅,吸满水的布料坠向黑暗的河底。 任肆杯抱紧长庚,给他渡了一口气。现在还不能浮出水面,敌人正在上面等着他们。 他双腿划蹬,向下游流去。长庚勾住任肆杯脖子的力道松了几分。任肆杯担心长庚无法在水底坚持太久,便加快凫水的速度。 潜游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带着长庚浮出水面。甫一出水,长庚被呛得连声咳嗽。任肆杯张望四周。河岸上已没了灯火。他们像是在一处巷道的背后。临河楼阁的支摘窗里烛火闪烁,传来觥筹交错的声响。 “任大哥、咳、这是、怎么了?”长庚断断续续道。 任肆杯能感到血液正从背后的伤口向外溢出。河水冰冷刺骨,他用颤抖的手指把长庚被水打湿的鬓发撩到耳后,低声道:“长庚不要慌,仔细听我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痛楚,咬牙道:“刚才那高竿少年,与宗祠里的刀客是一伙的。他们已经找到了我们。如果我带上你,两个人都没法走掉。我把你送到清乐坊门口,你向西走过三条闾巷后,再往北走,就能看见辽府。你跟执事说你是任肆杯的弟弟,有急事要见辽公子。别的——”他嘶了一声,“别的,便交由辽公子去做。” 任肆杯的脸庞一片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长庚怔怔地想,长庚,你太没用了,任大哥要死了,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拖累他。 “任大哥,任大哥,”他颤抖地说,“让他们杀我好了。你逃吧,不要管我了。” 任肆杯打了长庚一耳光。长庚的脸颊偏到一侧,他愣住了。 任肆杯抓住长庚的衣领,粗鲁地把他送上岸边入水的石阶。长庚转过身要来拉他,任肆杯没有理他,而是自己撑着石阶爬了上去。他一离水,衣服便黏在他的身上。他向后摸去,伤口还在流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老任,今日不比以往,你身边还带着长庚。你不是向辽公子发过誓,说要保证他的安全吗? 他按住长庚的肩膀,借力站起身来。他的手从长庚肩头滑落,在少年的衣服上留下一斑浅浅的血迹。 他向不远处的旅舍马厩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长庚追上他,但不敢去搀扶。 黑暗的水巷中,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急不缓,但每一下都与任肆杯的呼吸相契合。任肆杯立刻抱起长庚,足下一点,径直跃进马厩。落地时,他脚尖一软,差点要跪倒在地,但一股无中生出的力量让他稳住了自己。没有时间给马上鞍,他只好先把长庚抱到马上,自己再翻身上马,坐在长庚身后。 马儿受了惊,仰起前蹄,将马房的栏杆一脚踢翻。任肆杯抱紧马脖子,好不被甩下马背。待马儿前蹄落地后,他一夹马腹,从马房中掠出。 他大喝一声,催马跑得快些。马儿的四蹄磕在青砖地上,碰出清脆的回响。 更多温热的血液从任肆杯伤口里溢出。他开始感到背部轻微的麻痹。 这帮孙子!他暗自咒骂道,这回不知道他们使的又是什么毒! 紧随他们不放的脚步声消失了。 任肆杯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见身后那昏暗的小巷里,正急速奔来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刀客。他的脚尖几乎没有点地,但每一下都能跃出几丈之远。那身法与高竿少年正如出一辙。 雪泥鸿爪!任肆杯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前方,一手攥紧马鬃,另一手在马臀上落下狠狠一击。就是这帮孙子五年前偷了师傅的家传! 马儿吃痛地嘶鸣一声,加快速度奔跑起来。长庚蜷在任肆杯身下,看不清前方的路。他得紧紧抱着马的脖子,才不至于掉下去。若他们现在骑的是当卢就好了,长庚心想,这样一来,他们丝毫不必担心被刺客追上。 任肆杯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他眼前一阵晕眩。他猛地晃晃脑袋,将马拐向岔路的右侧。 道路尽头,出现了清乐坊的牌匾,月光将刻有“敢问天籁”四字的匾额照得分外清晰。那里明亮的灯火和热闹的声响,仿佛一条向他们抛来的救命绳索,让任肆杯心神一松。 他道:“向西走过三闾,再折北,找辽府的辽公子。长庚,你重复一遍。” “任大哥!”长庚转过头,惊慌失措地叫道,“你不要走!” “长庚,保重。”任肆杯的声音很轻,宛若梦中的呓语。长庚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他探出手去,想抓住任肆杯的衣角,但晚了一步。 任肆杯双掌猛地拍向马臀,马儿仰颈嘶鸣,发力向前狂奔,而任肆杯借着这力道向后飘去。仅是一息之际,他与长庚已错开五丈之遥。 兔儿爷从长庚的怀间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长庚回头望去,看见任肆杯离自己越来越远。 星空下的御街,月光铺满长路。路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粗矮的身影。 那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双生满白翳的眼睛。他将斗笠扔到一旁,在十步开外处停下,缓缓蹲开马步,将宽刀在胸前横握,一手虚抵刀背。那把刀带有弧度,削得很薄的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光。 任肆杯从腰间取出一截比萧略长的竹枝,反手握住。他正要蓄力摆出守势,却牵扯到背后的伤口,眼前一虚。 刀客将刀收束在腰侧,看准时机奔来。 任肆杯猛然收回心神,只见眼前一道冷光骤然袭来。 他不敢硬碰,向左闪开,竹竿顺势劈在对方的刀身上,打歪刀的去势。 刀客灵活地翻回手腕,自下而上地向任肆杯的下巴袭来。若这一刀落实,任肆杯的下颌骨会被削掉一角。 任肆杯向后弯下腰,勉强躲开这一击。但他的腰肌已经麻痹,失了韧性,无法支撑他上半身的重量。他双腿一软,背朝下地摔倒在地。一道风声袭来,他就地一滚,避开下落的铡击,抬起头一看,自己方才所在的那块青石板,已被阔刀当中劈成两瓣。 他向与清乐坊相反的方向跑去。刀客追了上来,尾随任肆杯钻进一条狭小的闾巷。 闾巷挂满灯笼,当中摆开一条条长桌,陈列火锅长宴。道路两侧挤满食客,几乎没有可以走路的地方。任肆杯大叫一声“闪开”,足尖点地,踩上桌面。他跑得飞快,不时踢翻菜碟热锅,惊起周围食客的惊叫。任肆杯的余光里,那刀客正在屋檐上与他并排奔跑。 这孙子怎么追得这么紧。任肆杯暗暗咒骂着。这番奔跑下,他已出了汗,捂在湿寒衣袍里,令他不住发抖。灯笼的光影在他眼前仿佛挥之不去的幻象,那些游客的惊叫更让他心烦意乱。他看见左侧不远处有一间黑漆漆的院子,便毫不迟疑地从桌上跃起,一个鹞子翻身,闯了进去。 第7章 一墙之外,人声依旧喧嚷,但这里却一片寂静。染坊的晾架在月光下显出高耸的剪影,苎麻染布挂满晾架,偶尔有一阵风吹过,轻轻掀动起它们。 “足下使的好计谋!”任肆杯对着黑夜喊道,“先让那少年引我注意,自己却在背后捅人刀子,幸好我反应及时,即时躲开,不然,我此时怕是早已葬生郢河河底!” 晾架那端传来一阵喑哑的笑声。“你倒是一通好逃,但今晚,你是走不脱了。” 任肆杯将竹杖向声源处一挑,道:“你们不过是一群擅使毒的小人罢了。当年你们到隐机山上偷东西,就是靠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害我师傅功力逸失。你来的好,正好让我替师傅讨债。” 那声音缓缓道:“照你的脚力,即使中了毒,如果想逃走,尚有一线生机。不过既然你愿意留下,也省了我不少功夫。” “功夫”两字还没有说完,一道破空之声已经袭来。 晾架间的染布纷纷断裂。黑暗中,一簇寒光浮现,眨眼间已至任肆杯眼前,快到他无法闪避。痛楚从他肩头炸开。那把刀楔进了他的锁骨,仍在继续发力向前。金属挫过他的骨头。他咬紧牙关,用双掌夹住刀身,想止住对方。但那刀太快了。他的虎口被刀刃划开了口子。他只来得及用手掌抵住刀锷,将刀咬死。他环抱住对方的胳膊,双脚离地,猛地踢向刀客心口。刀客中招,吃痛地松开刀把,捂住胸口后退几步,一跤跌倒在地。 任肆杯双手握住刀身,猛吸一口气,将刀从肩头猛然拔出。喷出的鲜血溅满了他的脖子。他左手提刀,慢慢逼近躺在地上的刀客。刀客沙哑地笑道:“石羚子的徒弟,又怎么可能不犯杀戒?今日我若做你刀下亡魂,不亏!不亏!”他嘴角喷出一口鲜血,想来是任肆杯方才那灌满力量的一击,踢伤了他的心脏。 刀很沉。这是任肆杯第一次握刀。他将刀虚虚一划,甩去刃上的残血。师傅的训诫此刻被他抛在脑后。面对一个执意要杀死自己的敌人,仅靠一根竹杖怎么可能保命? 他踩上刀客肩头,固定住对方。刀客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任肆杯左手握住刀柄,猛地向下刺去。 在这一瞬间,刀客握住任肆杯的脚腕,使任肆杯失去了平衡。任肆杯抛掉刀,左手撑住地面,没有被制伏的右腿踢向对方的手腕。对方松开手,灵活地一跃而起。任肆杯这才知道,对方刚只是佯装虚弱,实则为了引出自己的空门。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右肩撞向地面,加重了伤口。他听到一声骨头错位的脆响,那痛楚几乎让他喊出声来。他探出左手,抓过先前扔在地上的长刀,翻身而起,正欲旋身劈向敌人时,左手手肘却忽然被对方鹰爪似的手指囚住,同时双腿也被对方卡死,一时间竟无法动作。 刀客贴在他身后,喷出的热气吐在任肆杯的耳廓上。“嘿嘿,想来那皇子现在应该已经是死人了。不过别急,我这就送你去阴曹里和他相见。” “怎么可能——”话音未落,任肆杯想起那乌篷船上的杂耍少年,那人一定是去追杀长庚了。 任肆杯心中猛然升起不甘。不会的,长庚不会死的,自己明明看着他逃跑的。他怎么会死。 刀客将手指扣进任肆杯喉头,逼近任肆杯跳动的颈动脉。任肆杯的呼吸越来越困难。长庚不能死,我说好要护他周全的,我怎么能失信?迷蒙间,他意识到自己左手还握着那把刀。他慢慢将刀尖移到敌人的鞋面上,猛地松开了刀柄。 刀笔直地坠落,刃尖插进敌人的脚背。刀客吃痛地大叫一声,制住任肆杯的手指卸了几寸力道。任肆杯左肘猛然击向刀客的腰肋,从对方的锁喉中逃脱,随后反手拔出那把刀,本能地向身后刺去。 身后再没有动静传来。 任肆杯转过身。 刀客僵直地站在那里,双眼圆睁,像看见什么令他感到惊讶的事物。他的双手紧紧握着那柄刀,鲜血沿掌缝向下滴落。刀已经没入他的肚子,乌血从伤口涌出,泅染的痕迹向外扩大。任肆杯松开刀柄。那刀客后退了几步,坐倒在地。任肆杯揪住刀客的衣领,厉声道:“你们是谁指使的!” 刀客神情发愣,任肆杯抽了他一耳光。“说话!” 一个阴邪的笑容从刀客嘴角缓缓扩散。“你不会知道的。”他嘴巴一阖,似将齿间的某个东西咬碎。任肆杯暗道不好,捏住他的脸颊,要逼他张嘴,却为时已晚。刀客的身子一下变得很沉,任肆杯抓不住他的衣领,只好任由他颓然倒地。 任肆杯双腿一软,面朝下地倒向地面。他转过头,眼前是刀客双眼圆睁的尸体。他奋力挣扎,想依靠完好的左胳膊让自己重新站起,但身子不停发抖。血汩汩地从他丧失知觉的右肩涌出。他不由地蜷缩起来,感到生命顺血液流出自己的身体。他被痛苦折磨,但同时也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意。刺客已经死了一人,他必须杀死另一人。 他偏过脑袋,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右臂,想动一动自己的手指,却没法做到这一点。他的意识渐渐涣散。院墙外的灯火,逐渐化作一团光晕,消失在了黑暗中。 “要出去?”辽公子问。 “嗯,得出去一趟。”霍鸣说着,从席上站起。乐师断了箫声,所有门客都看着他。 他跨过清谈厅的门槛,将门在身后阖上。 银枪斜倚在门外。霍鸣提起它,在手中掂了掂。几个闾巷外,一道仓促的马蹄声正向这里而来。 霍鸣缓缓地解开银枪身上缠绕的布条,温柔得像是在解女人的抹胸。 他将裹布缠在手上,右手握住银枪,目光笔直地向府门走去。期间遇到几名门客,霍鸣没有对他们行礼。门客们讶异地看着,等他离开后,才窃窃私语起来。 辽府门口守夜的家仆本在打盹,一见到霍鸣,立刻从马扎上站起。 “霍爷好,这么晚了还出去?” “嗯,去接个人。”霍鸣单手取下门闩,将门拉开。 家仆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霍爷您什么时候回来?小的好给您留门呐!” “不出一刻钟。” 这句话完整地传入家仆耳中时,霍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街上。隐锋枪尖的缨芒仿佛一颗星辰,在黑夜里极快地闪烁了一下。 (第一卷 ·庄子歌 完) 第二卷 ·人间世 第8章 十七岁时,霍鸣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隐锋。 隐锋是把锥枪,枪头四棱,以百炼钢铸就,最初由何人打造已不可考。锥枪隐锋汲取北枪和南棍之长,无论是刺是扫,都能有效制约敌人。它原藏于皇家武备库,因霍家在平定塞北叛乱中的表现,而被赏赐给霍家。自那以后,只有霍家家主才有权使用此枪。因此,这一柄枪已成为霍家的标志。 长枪一现,敌人便明白了霍鸣的身份,出手比先前更加狠戾,招招直奔霍鸣要害,不留给自己退路。 对方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仅是格挡就让霍鸣很吃力。即便霍鸣能抓住机会反击,刺中的也只是对方衣袂的残影。一来二往,几道暗器在霍鸣身上擦出轻伤,所幸伤口不深,不致拖缓他的行动。 帮那逃命的少年挡下追杀者后,已过去了一炷香。想来那少年已到了辽府,只要自己再拖一会儿,援兵应该很快就会来。 微弱的夜风送来西侧有规律的呼吸声。那是敌人的藏身之处。霍鸣压下马步,将枪收至腰侧呈守势。他想起父亲的告诫。那时,他已能在所有树叶落地前刺中它们,以为这就是最好,但父亲说这远不够。“比树叶更难捕捉的是它搭乘的那缕风。枪术家穷究一生,都在捕捉它。但从我们出枪的那一刻起,风便已开始远离。它的无法捕捉,让我们不停提高自己的极限,去逼近那个不存在的终点。” 霍鸣把枪换到另一只手,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滴。 尽管敌人很快,但不是风,既然不是,就有办法近他的身。不过,他每次出枪时,敌人已不在那了。除非—— 从墙头的阴影中,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没落的霍家也要来凑京城的热闹了?看你拿着这么一柄好枪,却不知该如何用它,真是天大的浪费!” 霍鸣被对方一激,怒道:“霍家如何与你何干?要尔多舌!” 一道劲风袭来,霍鸣下意识地往右闪去,一枚银镖贴面而过,打进他身后的院墙。待他回过神,敌人已向他冲了过来。霍鸣反手将枪尾向对方下盘扫去,被敌人避开。对方在墙壁上反蹬一步,双臂翼展,扑向霍鸣。霍鸣用右手握住对方刺来的匕首,鲜血霎时从他掌心涌出。敌人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要退时,霍鸣的左手将枪身向前一送,在对方腹间拉开一道口子。敌人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捂住肚腹,涌出的鲜血瞬间染透了他的白衣。 霍鸣朝对方一挑枪尖,喝道:“你师出何派?为何要追杀他人?” 此时,他才看清敌人的样貌。 此人与霍鸣年龄相仿,着一身白衣,腰间系有红绦,虽是少年样貌,但望向霍鸣的眼神却十分阴鸷。 霍鸣被那目光一激,略带怒意道:“我方才那一枪已经伤到了你的内脏,若你要强行走动,肠子都会被拖出来。” 那白衣少年咬牙道:“若不是那柄枪……你怎么会伤到我?” 阵阵蹄声忽从不远处的闾巷传来,霍鸣知是辽府的救援到了,心中有了底气,语气也强硬起来:“你走不脱了。” “那又如何,”白衣少年咳出一口鲜血,“我死了,也捎上你一个。你已中了我们的毒,不出三月,就会毒发身亡。” 霍鸣闻言,立刻向对方扑去。少年往后一退,脚步不稳,被绊倒在地。霍鸣踩住对方手腕,枪尖抵上他的喉头,厉声道:“你说的什么毒!” 少年脸色惨白。他攥住霍鸣的脚踝,想让对方移开。霍鸣将枪尖往前探进一寸,刺破了对方的皮肤。 “你刚说什么毒!” 少年握住霍鸣脚腕的手慢慢松了力道,但直到他死时,也没有移开紧盯霍鸣的目光。 霍鸣愤恨地踢了一脚尸体,蹲下来,在上面摸索。除了一块写有“介者”的令牌,他没有找到其他物事。 他只好靠墙坐下,从衣襟中掏出一方棉帕,将枪身夹在腋下,单手把枪棱槽中的污血吸净。不知是否由于敌人方才所言,他开始觉得伤口有些发麻。 这时,一列骑手出现在了巷口。霍鸣认出他们所穿的辽府深衣,便拄枪站起,一瘸一拐地向这群门客走去。 尽管已换上干爽的衣裳,但长庚仍不停颤抖。他的身体似乎记住了郢河的冷。 他蜷坐在墙角。屋外有人匆匆走过。他抬起头,希望那个人能推开这扇屋门,告诉他,他们找到了任肆杯。 但门没有被推开。那串脚步逐渐走远,一切重归寂静。 在黑暗中他环抱双膝,抑制住心中泛涌的不安,但他没法克制住令他不安的念头。 他把头埋进膝盖间。如果不是因为任大哥,他不会知道, 葡萄酒要盛在透明的夜光杯中饮用,也不知道一把快刀能让人的脑袋在被砍飞后还能说话。所有这些,还有其他长庚不知道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人来讲述了。 他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道充满恨意的光。如果他有一身武功,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披上外褂,走出这间屋子。 雪已下了一阵。月亮被乌云掩盖,回廊上,有几盏灯笼熄了。长庚循来时的记忆,往主院去。在没有灯火映照的地方,他扶墙而行,以免滑倒。一阵寒风吹过,他缩缩脖子,下意识地想,赶明儿得叫陈珥从匠造坊取两个手炉来,不然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他一愣,苦笑起来。还以为自己在宫中呢,这富贵的习性,怕是改不了了。 第9章 太阳再次升起时,雪已经停了。边关外,一列人马在没胫的积雪中向城门而来。守城的士兵发现了他们,从垛堞间探出弓箭,喝问他们的身份。小队头领亮出令牌,答道斥候来报。他们候了片刻,城门才缓缓从里打开。 这支前哨小队的归来犹如石子投进湖面,他们带回的消息在一日内传遍了整座涯远关: 两百里外,中冶由一千骑兵与两千步兵构成的前锋军队正向这里来。 没人能料到这些。毕竟,有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发起攻城战呢?他们的箭矢没有力量,因为弓箭手的手指冻得拉不开弓弦;他们的投矛越不过城墙,因为狂风会吹歪它们的准头。穿越雪原的行军会极大地削弱士兵们的战斗力。无论怎么看,这样的行军都是下策。 大将军燕离鸿知道蛮子狡诈,其中必有曲折。不出他所料,一日后,又有探子来报:敌军已绕过涯远关南侧,向东而去。 东部的落星峡是通往塞北腹地的咽喉地带。一旦敌军通过,首当其冲的便是宁远城。此城薄于防守,城中军备有限,但它是辎重补给转向涯远关的重要节点,如果敌人攻下这座城,就等于切断了涯远关的粮草来源。 蛮子的这招险棋在燕离鸿意料外。他没想到敌军愿意完全暴露自己的退路,只为攻下一座子城。他思考这背后的原因。或许这是敌人的诱兵之计,他们实际上在道路两旁设下了埋伏,等待要塞内的士兵倾巢而出,将之一网打尽。但燕离鸿明白,他们无法承担宁远城失守的后果,否则在没有粮草补给的情况下,涯远关内的士卒无法坚持太久。 他与谋士们最终商议决定派出两支折冲府追击敌军。这支队伍分别由太子梁少崧和定远将军吕平担任统军。吕平率轻骑兵一千,先行截住敌人,梁少崧率一千二百名步卒随后赶到,从后方围堵。燕离鸿叮嘱,务必在敌军进入落星峡之前完成合围,不然于谷地低处向上追击,耗损甚重。 此次出战,梁少崧主动请缨。燕离鸿选调两位经验丰富的果毅都尉辅佐他——左都尉秦牧川曾在边境骚乱中立下平定之功;右都尉白陵曾任棘南折冲府都尉,领兵剿灭过西南匪寇。这支队伍皆为精兵,军纪严明。 最初的行军尚算顺利,但在第三日,他们遭遇了一场暴风雪。大雪遮天蔽日,让他们无法辨认方向。狂风迎面吹来,士兵们不得不把身子弓到与地面平行,冒风前行。罩住军械车板的苫布松了一角,被猛地吹起,最终禁不住狂风的拉扯,被卷进风雪的漩涡中。骑手们抱住受惊的坐骑的脖颈,攥紧缰绳,以免马儿因受惊而跑失。梁少崧走在队伍前方。待行至一处背风的山丘时,他下令停军休整。 “都尉大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落星峡离这只有五十里,我们必须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那里,不然吕将军支撑不了太久。” 秦牧川向梁少崧指出帛制地图上的一处山脉。那是落星峡的所在。 梁少崧舔了舔嘴唇,嘴里满是铁锈味。他的缯衣纤薄如冰,难以御寒。他的手指也僵硬得无法屈伸,他不停地朝手掌呵气,试图让血液循环得快些。 “再歇一刻钟,我们就动身。”梁少崧说。 秦牧川将地图收回衣襟内。“不知道吕将军碰上这雪了没有,”他说,“若不是这雪,我们现在就已经到落星峡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领兵在外总有种种不测,我们只能因势而为了,”梁少崧叹了口气,“秦都尉,你以前碰到过这么大的雪吗?” 秦牧川点点头。“有年冬天我们遇见了罕见的大寒天,锅灶冻成了硬铁,没法开伙。夜里,我们几个住在营房的弟兄冻得实在受不了,只好把衣服脱光,用烧刀子擦身体,直到皮肤起了红疹才停下来。那年很多马都冻死了,尽管这样,我们也没有吃马肉,而是把它们的尸体都烧掉了。” 梁少崧沉默半晌,道:“希望我们不用面临那种选择。” 他直起身,往不远处的临时营地走去。 士兵们蜷缩在下风处。他们的身上覆满了雪花。梁少崧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抬起头,沉默而疲倦地望向他,仿佛他携带有某个他们等待许久的答案。梁少崧爬向山丘的顶端。狂风击打着他的面颊,把他的盔缨向后拉扯。地平线尽头,山脉的影子看不真切。天地的分界线不再明显。他向更远处望去,云层没有放晴的迹象。 再次启程时,风雪更强了。秦牧川下令让士兵们用绳子拴住腰身,以免在雪雾间迷失方向。每走一步,他们得把靴子从齐膝深的雪地间拔出,再踩落到前一个人的脚印上。辎重车的车轮陷进松软的雪中,马匹几乎拖不动,只能靠人在后面推搡,才能勉强向前移出一尺。他们咬紧牙关,一声不响地与风雪对抗着。雾气越来越浓,每个人只能看见走在前面的背影。如果连接他们的绳子断了,他们就会彻底地迷失。 太阳再次出现时,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平原,四周没有任何山脉。即使是对塞北地形最熟稔的老兵,也说不出他们现下所处的方位。太阳已经西斜,气温在下降。梁少崧回头望去,看见一张张疲倦的脸庞。他下令安营扎寨,清点损耗。 天色逐渐转黯,篝火的光芒在黑暗中跃动,映照出士兵们呆滞的眼睛。除了风声和柴火爆燃的噼啪声响,营地里没有人讲话。即便已乏力至极,梁少崧仍勉强撑起精神去巡营,随后召集两名副将在主营帐内谋议。他们在桌上摊开一卷绘在羊皮纸上的边疆图。地图清晰地绘出山脉和地表径流。其中有一条呈西南-东北走向的狭长谷地,正是落星峡所在。秦牧川道:“大雪骤至时,我们逆向而行,若那场雪不曾变过风向,末将推测,我军现在应滞留于此地。”他指向峡谷北侧约三寸处。 梁少崧紧盯地图,不对此作出反应,倒是白陵先开口道:“秦都尉,目前这只是你的推测,在与哨所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不能行险棋。” 白陵较秦牧川年长二十多岁。他的话不多,但每次开口,必有一番深思熟虑。秦牧川不敢忽视他的意见,恭敬地向对方一抱拳,道:“愿闻白都尉高见。” “末将提议,派出斥候小队寻找官道。待探得正途后,我军再行开拔。” 秦牧川急道:“可再等下去,恐怕吕将军那边……” 白陵打断了他:“急行三日,众将士都已疲惫不堪,若仓促启程,却再次失道,后果谁来承担?眼下要务,一是确保我军无虞,二才是援救吕将军。若我们自保尚且不暇,又何谈援救?” 梁少崧道:“听白都尉此言,想必已有自己的一番计划了。” 白陵微微一笑。“谈不上计划,只是想向统军举荐一人为斥候人选,此外,还需统军帮上一忙。” “白都尉请讲。” 白陵走到帐口,将帘布掀开,引一人进帐来。此人身穿低级士卒的棉服,肘部用皮革打了补丁,腰间佩剑已在帐外解下,因此梁少崧一眼便瞧见他腰上挂着的伍长令牌。此人施过一礼,道:“回统军,小人姓萧名坚,今年二十有四,陇西人士,为左营下属伍长。” 萧坚面容方正,下颌蓄短须。他身上有种卓尔的气度,不似寻常士兵的粗拙。梁少崧见他神情坦荡,心中已有了几分好感,但谨慎起见,他问白陵道:“白都尉,可否解释一下你为何荐举此人?” “禀统军,萧坚原属探马营,此番随军出征,是他自愿前行。他入伍三年,对官道周遭哨所了若指掌,是探路的上佳人选。” 梁少崧点点头,冲萧坚一招手:“你过来。” 萧坚走上前去。看见桌上摊开的地图,神色一亮。这是他们探马营花了五年时间绘制出的边塞地形图,每一笔都是探子们用脚丈量出的,所有地形起伏,河流深浅都有依据。 梁少崧道:“依你看,我们现在何处?” 萧坚将大拇指压在翚鸣山上,以食指为轴,虚画出一片扇形区域。“大雪出现前,我们刚好行至翚鸣山附近,按照预估的脚程,我们有可能在此范围内的任意一处。最远的地方,距离官道有七十里远。若今晚出发,小人需一日往返。” 梁少崧蹙眉道:“一天太慢了些。” “这是最稳妥的估算,若要再快些,就需……”萧坚望了白陵一眼,见对方冲自己点了点头,便继续道,“需借统军爱骑一用。” 梁少崧愣了半晌,转向白陵。“白都尉,这就是你方才提及的帮忙一事?” “正是。”白都尉道。 梁少崧道:“萧坚,若本将将马借于你,你多久可以回来?” 萧坚回答得很快。“不出半日。” “好,你尽管拿去用。” 萧坚心中一喜,但面容不改沉稳。“多谢统军,小人这就去准备。”他冲梁少崧一抱拳,正欲告退,却不料梁少崧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萧坚抬头望去,梁少崧专注地盯着他。萧坚知道对方是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自己身上。他心中微微一笑,梁统领,就算不是为救你,为了我自己,我也得找到回去的路。 梁少崧沉声道:“马借给你,你不必爱惜,只管全力去跑,但记住,务必要在明日午时前赶回。这是军令。若有违抗,军法处置。” 萧坚低下头,不动声色道:“诺。” 任肆杯睁开干涩的眼睛,发现自己处于一间陌生的屋子里。桌上有盏将熄的烛台。他愣愣地看着那束光,过了很久,才慢慢思考起来。他回忆起晕倒前的事情,脊背一阵发颤。他曾经离死亡那么近,以至于现在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很不真实。他以一种漠然而疏离的眼光,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这间屋里只有一座架子床,一面圆桌,和桌旁相对而放的圈椅。空气中,有缕淡淡的线香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在意答案是什么。他麻木地看待自己侥幸拣回性命的事实,好像在旁观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情。他微微动了一下胳膊,痛楚流窜过他的脊椎。他咬紧牙齿,沉默地承担着这一切。仅仅是从床上支起上半身这个动作,就让他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他负伤的肩头裹了一层绷带,裸露的上半身满是淤青痕迹。他把双脚放到地上,准备站起,但胸腹处滞气的痛楚使他蜷紧了身体。他咒骂了一句,借此抵消将出口的痛苦呻吟。他随手将身旁的什么东西掷到屋角。“有人吗!”他大喊道,“让我出去!” 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什么回复,只好拖着步子挪到窗边,探出头去。外面是一堵白墙。白墙之外,屋宇的房顶向远处延伸,在昏暗的月光下形成群影的行列。他在寒气的吹拂下瑟缩了,便将窗户阖上。当他再转过身来时,屋里出现了第二个人。 那是名高挑的女子。她身着一件正红纱袍,里头是齐胸襦裙。她的发髻歪斜在一侧,簪子松松地插着,将要滑落下来。她额头中央拓一朵红梅花,肤色白/皙,嘴唇也是相同的红色。她的眉眼间透出一股懒散的意味,似乎什么事都勾不起她的兴趣。她冲床榻点了点头,示意他回床上去躺下。他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仍讶异于自己方才没有听见对方进屋的声响,也许是因为他负伤了,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轻功比他更高超。 女子说:“昨天刚给你上好了药,你不要乱跑,不然伤口会开裂。” 她的声音很轻,刚好到他可以听清的地步。他想,即使她是敌人,他现在也没有反抗的能力。他摸着墙壁,吃力地往床榻走去。女人看着他,没有要伸手来搀扶的意思。 任肆杯在床上坐下后,问道:“那人死透了吗?”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切齿的恨意,一半是因为他身上的痛楚所致。他鲜少让如此强烈的愤怒控制过自己,但这一次他决定屈服于它。从他醒来后,那股恨意便越来越蓬勃,好像一株破壳而出的植物。他找不到可以原谅对方的理由,这是由血滋养出的仇恨。 “死了,他的尸体被我处理得很妥当,你不必担心。”女人说。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长的剪子,将桌上的灯芯裁去一截。烛火向上一蹿,屋子变得明亮。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却拿不准该先问哪一个。先前他关上了窗户,屋里一下变得很闷热。从那女人身上飘来的暗香更是让他脑袋发胀。在渐起的困意中,他听见那女人轻声说:“我叫温伯雪,你叫什么名字?” 他吃力地思考着问题的答案。女人把他的沉默当作他是不愿意告诉自己,她懒散地一笑,好像对方只是变了个不足为奇的把戏。 “我叫你讷言好不好。” 他没有理会女人的玩笑话,问道:“这是哪里?” “一间戏楼,”温伯雪道,“名唤‘笑沙鸥’。” 我还在清乐坊里,他暗忖。这个女人倒看上去很坦然……无论她是谁,都应该没有要害我的念头。 “你方才是怎么进门来的?我为何没有听见你的脚步声?”他问道。 温伯雪抬起修长的胳膊,将滑落的鬓发拢到耳后。她的动作很慢,即使她没有那种念头,她的举止仍不失一丝挑/逗之意。 “我是鬼,鬼当然没有脚步声。”她的一侧嘴角向上勾起,形成略带轻蔑的笑意。 他被对方轻浮漠然的态度惹恼了,语气也疏离起来。“你救了我,是我欠你,如何偿还,你直接挑明就好,不必与我兜圈子。” 温伯雪叹了口气,拢回滑落的披肩。“你心境不稳,对疗伤不利。我明日带些宁神养气的药材过来,煎与你吃。你不必这么着急,我也想早日把你送走。” 说罢,她转过身,向门口走去,捡起他方才一怒之下扔到地上的香炉。他这才注意到,在对方透明的纱披肩下,隐约可见一道陈年刀伤的痕迹,始于右肩胛骨,隐入襦裙之下。这道伤痕给她的背影添了一丝萧瑟的意味,也让他咽下将要出口的问题。他知道,无论他怎么追问,对方也不会在此时告诉他所有事情的真相。对方轻轻地将木门阖上,他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等到他觉得再不会有什么人出现时,便躺回床上,慢慢平复因伤痛而紊乱的呼吸。他把胳膊盖在眼睛上,遮住蜡烛的光。他的嘴唇紧抿着,毫无血色。过了很久,他才睡着。 雪不知何时停止了坠落,世界重新变得安静。随着天边那道鱼肚白的熹光逐渐扩大,朝日的暖意也愈发清晰。 长庚跪在那里已有一夜了,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笔挺的姿势。直到卯时三刻,天已然大亮时,才有一名起早准备食膳的家仆发现他。 长庚只穿了一件薄褂,其素白之色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覆满他头顶的积雪在朝日的照耀下完全地融化了,发丝凝结成一绺绺的脉络。他双眼紧闭,嘴唇乌紫,眉梢和睫毛挂满冰凌,但唇边仍有规律地飘出白色的雾气。 家仆不敢轻易妄动,生怕惹出差池,只好叫来主事的管家,管家又叫来府上的医师。他们将被冻得晕倒的长庚抬到厅中,在屋角架上新的炭盆。医师将长庚的手脚捂在腋下煨热,用沸水的蒸气熏烤他冻伤的皮肤,让他的体表温度缓慢回升。少年惨白的脸颊慢慢显出生气,但他的眼睛自始至终紧闭着。 前厅的动静引来一些门客的注意。他们在门槛外张望,但医师不允许他们进去,担心嘈杂的声响会打扰这名少年的疗愈。 这些人里,没有一人认得长庚,他们揣测他的身份,想象他的故事,编造出理由,解释他为什么在那里跪了一夜——一个从家族仇杀中逃脱出来的少年,仿效程门立雪,为的是恳请辽公子替他血刃杀亲的仇人。一切揣测都与真相若即若离。但没有人想到长庚会是一名皇子。他看上去虚弱而瘦小,在烛光的映照下,整个人像要蜷缩进被褥里,直到消失不见,犹如从空气中蒸发的水滴。他如何来到这里,又为什么跪了一夜。这些疑问,像没有答案的谜,漂浮在空中,也许最后会被人们遗忘。 近凌晨时,辽公子才匆匆从府外赶回。他连夜紧急抄送了几封机密要件,派人赶在翌日城门开启时送去京畿的若干官员宅邸上。 自从他的姊姊——喻皇后——被人陷构行巫盅之名毒害陛下,软禁在椒房已一月有余。虽然右骁卫从她居住的听雪堂搜出了骨瓮、纸扎人偶等盅物。但直到现在,三法司都无法断案。这是因为所有与此事相关之人在下狱当晚,便死于右骁卫营牢房的大火。仵作验尸后才发现,这些人死前悉数被人折去手脚,斩去舌头。三法司无法找到此事背后的主使,抑或是有人从中打通关节,有意不让人追查。 这桩巫盅案的悬而不决,使得朝中支持喻皇后与太子的官员们惴惴不安。眼下太子远在边关,深陷战事,安危难测。如果恰逢此时,重笃缠身的皇帝忽崩,皇位的继承,有可能会引发一番争抢,随之而来的是夺权的血雨腥风。虽然辽公子早在一月前,便派探子赶往边境,要接太子回京,以备帝位之争,但路途遥远,边疆又战情难测,太子能否顺利回京,仍是未知。 敌人每一步的计谋都衔接得极为精妙,待辽公子完全认清整个局面时,才发现自己的棋子已陷入敌手的包围之中。一旦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以太子和皇后为中心的喻氏家族,以及辽公子苦心经营多年的辽府,都会完全倾覆。 身处被动的局面让辽公子感到焦虑,这是他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感受。潜藏在暗处的敌人所使出的阴狠手段,更让他不寒而栗。一切与巫盅案相关之人都已无法作证,想在短时间内从中救出皇后,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现在,最后一名证人长庚,因被不知名的刺客追杀,投奔自己府上。辽公子知道自己必须保护好他,因为这个少年可能是自己仅有的几个砝码之一。 话虽如此,辽公子仍不敢将信念寄托在这个平凡无奇的皇子身上。局势的扭转之机还是取决于太子能否平安抵京。毕竟他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又依循祖制,经过边疆沙场磨练,纵然其他皇子的党羽有所异议,想来也不会当众置喙。 在信笺上落下最后一笔后,辽公子将毛笔搁在架子上。他将信笺展开,在烛光下又仔细读了一遍,才将其收进信封。 他站起身,舒展四肢。窗外天色微亮,从支开的窗户中,飘来一缕冷风。辽公子把信纳入衣襟,围上一圈狐裘领,推开屋门向隔壁的别院走去。 新雪初霁,他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槐树光秃的枝桠向外伸展,在微暗的天色中衬出阴森的剪影。四周一片寂静,他只听得见雪在自己脚下被踩实的嘎吱声。远远地,他便看见那间屋子的油纸窗上透出的亮光,不知道屋主人是一夜未眠,还是起了个大早。 他轻叩房门,听见一声短促的“进来”,才将屋门推开。 屋内沉闷而昏暗,弥散着一股檀香气息,犹如寺庙的暗厅。霍鸣坐在床沿上,脊背拱起,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相握。这会儿,他向站在门口的辽公子往来。霍鸣的上半身是赤裸的,身上被暗器擦到的地方抹了药膏,在烛光下发亮。他的肌肉瘦削紧实,长发缺了发簪,束成一道干燥细长的瀑流,沿锁骨垂搭在胸前。他的右手打满了绷带,微微地动一动手指,便会引发一阵痛楚。他把另一只手覆在伤口上,紧紧地攥着,看见辽公子来了,他才从那种无意识的自我折磨中回过神来。 “醒了,还是没睡?”辽公子问。他拉过一把椅子,拖到床榻跟前,面对霍鸣坐下。 “没睡,”霍鸣自嘲似地说,“尤宁说我以后可能没法用右手握枪了。他在诳我呢。这点伤不出几个月就能痊愈。” 从霍鸣满不在乎的语气里,辽公子听出一丝怯意与不安。霍鸣今年刚满十八,离开雁南,北上到如此之远的京城,也是人生头一回。此前,一杆银枪便是他勇气的全部来源。但昨晚那场命悬一线的生死决斗,让他第一次感到恐惧。和那样的敌人交过手,就是在心中种下一个噩梦。如果他无法克服它,下一次再与狠敌过招时,他的出枪就会迟疑。而一瞬间的迟疑,就可能会决定他的生死。 辽公子把手轻放在霍鸣肩上,他的语气也很轻。“你要想保住这只手,就听尤宁的话,练枪的事,先往后放。” “我等不了,”霍鸣出神地盯着地面,“我得出去找解药。”若那白衣少年说得不错,自己身染剧毒,只剩三个月可活。 “霍鸣,你听我说。”辽公子轻捏霍鸣的肩头,让他注意听自己的话。 霍鸣抬起头,看着辽公子,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辽公子道:“我会想办法帮你解毒,你不要担心。” 霍鸣垂下脑袋,似乎这句话让他感到泄气。“不必了……”他嘟哝道,“你救过我父亲一命,我现在帮你救了人,算是还你的情。霍家和喻家从此谁也不欠谁的。” 辽公子站了起来,他肃穆的神情让霍鸣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离家前,父亲曾叮嘱过霍鸣多次,要他记住辽公子是喻家的世子,但霍鸣总会忘记这一点,因为自打见面起,辽公子从未摆过一丝一毫的架子。直到现在,霍鸣才想起来父亲的话。他垂下眼帘,感到一阵窘迫,但碍于少年傲气,不愿服软。 他们间沉默了半晌,直到霍鸣的脸颊开始发烫时,辽公子才冷然而疏离地说:“我让你进京,不是为了让你还我的人情。你父亲希望我可以帮忙栽培你,参加年后的武举。” 霍鸣盯着辽公子衣角银白精美的蟹爪菊刺绣,在心中冷笑。他早知道,自己不过是两个家族间人情交易的棋子。他被霍家当成了与喻氏交好的砝码,这是因为霍家已经无路可投。先祖的辉煌已经逝去,年轻一代中,只有霍鸣可堪振兴家族荣光,而他投奔辽府后,一旦武举中第,便意味着霍家可能得到太子一党政治上的极大扶持。 从霍鸣被赐予隐锋枪的那一刻起,他便模糊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将会离他而去。如果父亲知道自己只剩三个月可活,会不会后悔将儿子送来京城的决定? “好吧,”霍鸣说,“辽公子打算怎么帮我?” “如果你能相信我——”辽公子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相信我,我会帮你找到解药,你不是唯一身中剧毒之人。你要做的,就是平心静气,调理身体。尤宁医术精湛,能帮你延缓毒势。解药之事,我已派人去探听,不出一周应有情报传回。” 霍鸣点点头,却没告诉辽公子自己是否相信他这一番所言。 第10章 黑黢黢的戏台上,板鼓、荸荠鼓和铙拨一齐开响,压下台下看客嗡嗡的交谈声。人们端正了身子,向戏台张望。 “嘿啊——” 人未出现,先闻一声清越的亮嗓。身着玄黑曳撒,头戴同色幞头的林冲踩着细碎的鼓点,在台上周正地迂绕一圈后,定了身。他下巴微昂,凝视前方,手拄佩剑的柄头,将欲出鞘。他未着过多脂粉,只是在眼尾画了挑痕,眉飞入鬓,牙齿紧咬,腮帮上似有青筋鼓起。 在他定场的一瞬间,台下爆出一阵叫好,连呼温老板的名号。随着鼓声渐起,人声晏息。台上的林冲一脸孤寂地唱道:“数尽更筹,听残银漏——” 虽同时唱做,但他将气息拿捏得十分稳当,动作利落干净,仍存余地。 “逃秦寇——”林冲眉头紧蹙,声音渐转高亢,“哎——好叫俺有国难投!”一个转身后,他续唱道:“那搭儿相求……救!” 至末尾“救”一字时,配乐转低,给林冲的嗓音平添凄凉。尽管如此,但林冲唱至高昂处时,人们仍能听出这是一名女性的嗓音。 门口的八仙桌旁,任肆杯靠墙而坐。他身穿青衣褂,高大的肩膀瑟缩着,双手拢在袖中取暖。尽管离看台尚有一段距离,他也能将林冲高亢清越的嗓音听得一清二楚。谁能想到,那位看似柔弱无骨的温伯雪乔装打扮一番,就变成了这处勾栏有名的女武生,唱念做打间,不见一丝初见时的柔媚。 既是学武之人,任肆杯能看出温伯雪扎实的武术底子。她的底盘极稳,多半是内家出身。这折《夜奔》的戏,对戏角的身体素质要求很高,温伯雪在做打的同时,仍能保持唱腔的稳定,不免使任肆杯对她高看一眼。虽然任肆杯不嗜昆曲,也叫不上来几个京城的名角,但仅从今夜观众的数量之多,就能看出温伯雪的名气。被她所救,实在不知是福是祸。 戏台上悬挂的灯笼是全场唯一的光源,为的是营造出林冲雪夜奔逃的虚景。但对任肆杯来说,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至少不用担心会被仇家给认出来。自他被温伯雪所救,醒来后已过去了七日,勉强能够下床行走。在熏香浓郁的女人的闺房里憋闷了那么久,碰上这热闹的场合,任肆杯自然是不愿错过的。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 四句念白铿锵有力,断句如金石相击。与之伴随的是温伯雪依循章法的动作,按剑、退步、远眺,踏着明确的步数,举止利索,收势干净。 “回首西山日已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温伯雪的声音略微发颤,面色愀然。至“丈夫有泪不轻弹”一句时,她擦拭眼角,弹去泪痕,语调由低沉提至高昂,至尾句时,她重整面容,目光再转坚毅。 屏息的人们一霎那爆发出叫好声,温伯雪却不为台下的喝彩所动。鼓点再起,压下喧嚷,温伯雪长叹一声,开始了林冲的自述。 看到这儿,任肆杯觉得差不多了。他刚起身,后排站着的人就抢了他的座位。他向门口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在这份嘈杂里呆久了,他肩部的伤口隐隐作痛,脑袋也晕乎乎的。他扶着楼梯的栏杆,慢吞吞地往楼上去。 二楼的茶座也挤满了看客,只是相比楼下的观众,他们对这折戏似乎没有那么上心。借廊下纸灯笼的光,任肆杯能看清离得近的一桌,身穿祥义号的紫滇绸缎打成的夹袄。一个乡绅打扮的人陷坐在太师椅间,右手盘一对羊脂玉制的核桃,和邻座咬着耳朵。他不知说了什么,两人轰地一下笑开了。 任肆杯站在这桌人身后,自觉听人墙角不是好事,便走开了。他有意往离戏台远的地方去。拐角处有一人独坐,椅背上没搭热毛巾,桌上也未摆花生米、豌豆黄,只有一壶粗茶,用以自酌自饮。此人里穿一套纯白襕衫,外披皂色鹤氅,头戴网巾。虽是一身士子打扮,却不见儒气,双眉浓密,面容森然。他端杯饮茗时,任肆杯注意到他的手指骨节粗大,长满老茧。 那人察觉到任肆杯在盯着他,抬眼望来。任肆杯被那人眼里的冷意一慑,以为撞上了仇家。他状似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与对方擦肩而过时,那人忽然站起,肩头冲任肆杯撞去。任肆杯心中已生提防之意,脚底不着痕迹地向后一退,恰好让开一段距离。任肆杯望了那人一眼,拱了拱手,正要离去,对方忽向任肆杯的手腕脉门探去。任肆杯猛地缩回手,像骨头凭空短了一节,错开对方的攻势。他把双手负到身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对那人憨厚地笑笑,拐过弯,往另一头去了。 灯火昏暗,这瞬息的过招不曾引起任何注意。任肆杯走得很慢,压实了每一步,全神贯注地聆听身后的情况。他知道那个人在盯着自己,但没有追上来。待略微拉开一段距离,确定那人再也看不见自己时,任肆杯才加快步伐,向来时的房间去。 虽然《夜奔》不是一折很长的戏,但演一次,会耗去温伯雪的十成精力。这折戏之后,笑沙鸥还有一折《牡丹亭》的《惊梦》,今晚的演出才算全部结束。当铜锣再度响起时,温伯雪正在后台卸妆,门外隐约传来丝弦之声,她心不在焉地对着铜镜拭去林冲的飞眉,露出被遮盖住的温婉眉眼。 “等会儿还有生意?” 倚门而立的重鼓终于看倦了温伯雪步骤繁琐的梳妆,便用这个问题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光禄寺少卿……”温伯雪懒散地说,“不知要谈些什么,许是哪个苑子的百戏,又要请人过去罢。” “请你去?”重鼓盯着她。 “请笑沙鸥的谁去,都是一样的。” “若是请你,就与他们说,你走不开。” 温伯雪顿了顿,从铜镜里望了重鼓一眼。“为什么?” 重鼓抱紧手中的剑,好像剑能驱寒似的。他没有说话。 温伯雪等着,看他没有说话,便又继续画起柳梢眉来。这是件精细的活儿,若有一笔歪斜,整个眉型就毁了。她刚入梨园行当时,为了描好一对柳梢眉,师傅让她在手腕上各吊一壶水,来锻炼手臂的稳定。如今,她纤细如葱根的手指可以平稳地画出一对细眉,也可以精准地射出一枚飞镖去划破一个成年男人的颈动脉。 重鼓又开口了。这回,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我见到他了。” 温伯雪放下眉笔,转过头来看他。“你觉得呢?” “轻功的底子还在,但他伤得太重了,我帮不了他——”重鼓还要往下说,但屋外板鼓的脆响打断了话头。他静静地听了会儿,放下环抱的双臂。“你去看看他走了没。若是他没走,我们可以再谈谈。若他走了,那买卖就谈不成了。” 温伯雪道:“他把你当成仇家了?” “八成是。” 温伯雪轻笑道:“你不知道自己闻起来一直都有血味儿吗?还去吓他?” 重鼓平静地说:“我身上怎么会有血味呢?你给我的这套衣裳上的熏香十米开外就能闻到,哪里会有血味?” 温伯雪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个做歌女的,若碰见的都是你这样的客人,怕是要转行了。明明是逗你的玩笑话,你这么较真,不就没趣了?我看呀,还是和那个姓任的聊天更有趣些。” “你在这儿藏得太久,都忘记你是谁了,戊鼠,”重鼓说。 听见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温伯雪脸上的笑意褪去了。她垂下描眉的手,盯着妆奁旁散乱堆砌的梅花钿。过了很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脸上被淡淡的愁思笼罩。她声音极轻地对重鼓说:“等我一炷香,我带你去见他。” 任肆杯坐在桌旁,就着烛光读一本茶经。屋外响起敲门声,他把书扔到一旁,刚要起身去开门,但没有上栓的门从外面给推开了。温伯雪站在那儿,身穿素净的褙子,表情和妆容一样,都是淡淡的。她的头发没有多余饰物,只是用木簪别住,挽了个髻,碎发从额前垂下,拂在眼前。她侧过身,让她身后的那个人进了屋。 看见那人时,任肆杯的身体绷紧了。这正是他不久前在二楼看台撞见的陌生人。明亮的烛光下,对方腰间别着的鱼皮短匕格外显眼。他的头发在脑后扎成紧紧的发髻,因此眉梢紧绷,双眼有神。他冲任肆杯一扬脑袋,对温伯雪说:“看,我就说他不会跑吧。” “他跑也跑不远,我们能追回来。”温伯雪说。 重鼓习惯性地倚墙而立,双臂抱在胸前,审视屋里的陈设,像在掂量那些雕花家具能卖出多少银子。他的目光扫到自己的时候,任肆杯觉得自己也被他纳入了估价的物件之中。 “你应该不是来杀我的吧,”任肆杯冷淡地说,“你的武器到现在还没出鞘。” “我和追杀你的人不是一伙,”重鼓说。他望向窗外檐下的夜空,似乎那儿潜藏着陷阱。这是他的习惯。他可以在和别人交谈时同时留意周围的环境。这种看似心不在焉的谈话方式也许会惹恼一些人。但重鼓认为比起礼貌,提防可能存在的埋伏更重要。 他对任肆杯道:“追杀你们的人是‘刀’,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你们?”任肆杯着重道。 “你和那个小皇子,”重鼓偏过脑袋,对温伯雪说:“怎么,你还什么都没告诉他?” 没等温伯雪回答,任肆杯便道:“你知道长庚?” 重鼓咧嘴一笑。“怎么不知道,你对他看护得那么紧,只怕外人会把你们当作兄弟,谁能想到那小孩儿是个皇子呢?你敢带他出宫,就不怕掉脑袋么?” 任肆杯面色一冷。“我们聊生意,少说别的。”他带着明显伪装出来的镇静说:“你们要我怎么做?” “帮我们追一个人。” “我的伤势还未痊愈,轻功使不出三成。” “这没关系,我带了药来。”重鼓从怀中掏出一枚小陶瓶,放在任肆杯面前的桌上。任肆杯没有伸手去拿,只是看了它一眼,说:“这是毒药,还是解药?” “都是。”重鼓见任肆杯没有说话,只好劝诱道:“这里头装的是游心丸。你服下它后,运功让药气在体内流走,可以短暂冲开淤塞的经脉。此丸只能疏导,却不能化解淤质,因此两三日后,你的经脉又会复归如昔。若不走运,堵塞的情况许会比之前更严重。你得做的,是在这段时间内帮我们追到那人的去处。” 任肆杯把目光从药瓶上移开。“这会让我内功尽泻么?” “我说不会,你相信我吗?”重鼓无声地咧开嘴角。“我从没吃过它,只听堂口的大夫提起过,有人吃了它,就像没吃一样。但也有人服用后,真气流窜,急火攻心而死。这是机运,而机运总是很玄妙的,我是凡人,没法预测将来的事情。” 任肆杯想起自己在宗祠之夜中了刀客的暗器,虽然经尤宁调养后,身上的剧毒有所减弱,但不知服了这游心散后,是否会加剧那毒的毒性。他没有问。直到现在,他仍不相信此人。任肆杯能从对方的举止里多多少少推测出他修习的武术路数——足声轻缈,但目光机警,手一刻也不曾离开腰间的武器,想必不是暗杀,便是影卫一类的角色。 任肆杯道:“你与‘刀’是何关系?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事?” 重鼓道:“说起来很复杂,也许你愿意之后慢慢听。” 任肆杯道:“这就是你能透露的全部消息吗?” “你可以继续问,但我不见得会回答所有问题。” 任肆杯慢慢回忆着刚才对方的话。“你们要我去追一个人……谁?” “这个人是谁不重要,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可能出现,也可能不出现。如果出现了,你就要一直追到他的老巢,把那处地点告诉我们。即使他没有出现,我们的买卖也算做成了,我一样会告诉你那个少年的下落。” “如果这人发现我在追他,又该如何?” 重鼓撇了撇嘴角。“恐怕你得自己和他战斗。你可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最好不要让他发现你。” “你们要追的这个人,与‘刀’又有什么关系?” “你虽然身体受了伤,脑袋还很好使么。”重鼓说。 “重鼓,你把事情都说明了罢,”温伯雪不耐地把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后,“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虚晃的话术。” 重鼓的声音可见地冷了下来。“戊鼠,我在谈生意,别插话。”温伯雪抿紧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她转身离开时,与任肆杯对望了一眼,眼里似乎闪过关切的目光,任肆杯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想看得更真切时,温伯雪的目光已经错开了。温伯雪跨过门槛,把门在身后轻轻地阖上。 她一离开,重鼓伪装出来的戏谑与轻蔑都从他脸上消失了。他走近桌缘,俯下/身子,对任肆杯低声道:“温伯雪救了你,你欠她一条命。现在让你帮我们追个人,又没让你去杀个人,取命来还给她,已经是很划算的买卖。你问东问西,就像在外头磨蹭着进不去的老头。你他娘的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任肆杯翘起嘴角,想明白了。“行,我干。” 重鼓后退一步,抱起双臂,紧盯着他。 “你要是早这样说,我就不会问那么多了,”任肆杯拿起重鼓留在桌上的陶瓶,“签字画押?还是口头为凭?” “不用整那些虚的,你要是违约了,我有很直接的办法来解决问题。”重鼓拍了拍腰间的匕首。 “这是自然,”任肆杯说,“再者,我也闻得出来。毕竟,你身上的血腥味站在十里开外也能闻到。” 第11章 士兵们又杀了两匹马。马死时的嘶鸣被风雪声给掩盖了。军马不比肉马,肉质干柴,它带给士兵的饱腹感只维持了几个时辰。梁少崧把分给自己的那份给了别人。巡营的间隙,他偶尔会望向雪原远处。那儿只有茫茫雪花,看不见人影。 营地的篝火在夜幕下星星点点,士兵一直看护着火焰,以免它被狂风吹灭。火光映衬出他们茫然而愁苦的脸。但更多的人面无表情,似乎这只是一场冥修的苦行。年长的士兵围在一起,看见巡营的将领,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他们的交谈小心而谨慎,会特意避开别人,以免被偷听了去。梁少崧假装没有看见这些,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些兵油子。随着失道被困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威望已经降至最低。不满和怨怼在累积,从士兵偶然瞥来的目光里,梁少崧能察觉到细微的变化。 秦牧川递来一块干饼。“将军,吃点东西吧。” 梁少崧摇摇头。“秦都尉,你不用帮本将留这些。” “将军,若不及时进食,在这么冷的天气,体温很容易下降。”秦牧川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将军还有几千人的队伍需要照料,即使不是为自己,也得为他们考虑。” “本将自然知晓这个道理,”梁少崧止住叹息,“只是……吃不下这些。” “将军可是在自责?” 梁少崧从山坳向远处望去,他们四周都是山脉,那些影子在夜色中起伏。风雪吹打着梁少崧的脸颊,使他呼吸困难,睁不开双眼。他只好转过身,往营地走去。这时,秦牧川忽然在他背后大叫道:“将军!看那儿!有人回来了!” 梁少崧转回身。雪原上,一个擎着火把的身影正向营地走来。那火点若隐若现,在风雪间缓慢地移动,映照出一个身披棕麻蓑衣的人影,在齐膝深的雪地间艰难跋涉着。梁少崧眯起眼睛,吃力地看了会儿,终于露出了一丝喜悦的神色。 离开了一天后,萧坚终于回来了。但他捎回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敌人已经包围了我们。” 说完这句话后,支撑着萧坚的力量似乎被抽走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痰。 他的坐骑在回程中力竭而死,他只好步行。纵然他有一身轻功,但在柔软的雪地上无法全力使出。他奔掠了一段路后,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衫,很快变冷,摄取他的体温。为了避免寒气侵体,他只好一边调运真气,一边疾行。这不是个长久的法子,也会损耗他的身体。但萧坚取舍后,还是选择了大局。 他抑制住颤抖,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道:“小人在东南方向十五里外发现中冶敌营,速来回报。风雪掩映,故我方一直未发现敌情。小人埋伏于帐外,探得他们正在调动士卒,计划今夜偷袭我营。” 秦牧川和梁少崧面容皆是一肃,只有白陵神色不变道:“中冶人?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若是离得这么近,我们早该有所察觉了。” “先前风雪正盛,掩盖住敌人行踪,因此未能发现敌情。”萧坚道。他从衣襟中掏出一角袍布,放在桌上。那帛以玄色为底,红线纳边,正是中冶将旗的样式。 主营帐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过了很一会儿,才听见梁少崧道:敌人……约有多少?” “营区约二十顶帐篷,推测约有六百人,”萧坚道。 “可他们怎么走进腹地如此之深?”梁少崧自言自语,“莫非落星峡那边未能拦下他们?只怕吕将军现在已经……” “殿下,”白陵拱手道,“现在可不是担心吕将军的时候,应先计议如何突破敌人的围攻。从涯远关启程时,我们未曾料到会遇到如此情况,为了急行军,我们没有带任何防守兵械,现在要挖沟壕也太晚了,土层太硬,根本掘不动。唯一于我方有利的条件,便是我们处于背风口,若蛮子要强行进攻,逆风而行,是一大劣势。” “蛮子不比我们,在这种冰雪天气呆惯了,皮糙肉厚,耐得住,”秦牧川说,“反而是我们补给不足,兵卒士气不佳。若两军交锋,只怕我们会落于下风。” “萧坚,”梁少崧道,“你此去探路,是否找到去落星峡的正途?” 萧坚顿了顿,困难地说:“小的……不曾。” 梁少崧抬起一只手,“无妨,你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还能这么快回来,带回情报,已立了大功,本将会让裨官记上,俟回去后一并行赏。” “多谢将军,”萧坚躬身道。 梁少崧偏头望着另一位副官。“秦都尉,关于防守之策,你可有什么高见?” “中冶人向来擅长骑兵冲锋,但在这样的雪天他们无法发挥出一半优势。末将以为我们可以隐匿于四周,营地暂留少量士兵装出夜巡假象,以作诱饵。待敌军出现时,我方一拥而上,以长兵器攻击敌人坐骑,随后白刃相交以战,只是——”秦牧川忽然迟疑起来,“只是这种做法必会分散兵力,使军令无法正常传达。一旦包围之势被敌人击溃,我们将再无集结可能。” “若在营地四周围以角马,严阵以待,又将如何?”梁少崧道。 “我们会成为瓮中之鳖,”白陵接过秦牧川的话,“敌军只消放几轮弓箭,我们的士兵就会死伤大半。” 梁少崧沉思了一会儿,道:“秦都尉,传令叫左右营一干百夫长来此听本将分配。白都尉,传本将指令,调取兵械营长戈,分予士卒,如有不足,以汉剑替代。” 两名副将接下指令,快步走出营帐。梁少崧这才注意到萧坚还没有走。他招招手,让萧坚到沙盘这来。 萧坚走了过去,与梁少崧并肩站立。梁少崧道:“萧坚,你能在这沙盘上指出敌营所在么?” 雪原上有枚红色棋子,标示出本营位置,萧坚的手指向下移动,在一处高地后的背风岗停下。“约莫在此处,他们翻过这座坡,就能看见我们营地的篝火。” 梁少崧捏住鼻梁骨,疲惫地坐倒在将椅上。 萧坚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梁少崧喃喃道:“这战若是败了……我们……岂不是再也走不出这雪原……” 萧坚不禁露出讶异的神色。这时,他才意识到太子实际上比自己还小了一岁。他脱口而出道:“殿下,请您将我引为近卫。” 这话出口的那一刻,萧坚清晰地从梁少崧眼里看到了怀疑。梁少崧脸上不再有任何茫然,他又带上了冷静和理智的面具。 萧坚喉头一滞,后悔自己刚才说了那番话,但如果匆忙解释,肯定会激起梁少崧更多疑虑。他只好保持沉默。如果不是遇到暴风雪,他现在不会站在这,而是在探马营里做一个小兵,根本没有机会踏入营帐。也许梁少崧此时已把他视作趋炎附势,贪图爵位之辈,但这样也好,至少他真实的意图永远不会暴露。 “萧坚,你知道本王为什么没有任何近卫吗?”梁少崧说。 “小的不知。” “多年以前,本王还在演武堂学兵法。本王的武伴,”梁少崧靠在椅背上,缓慢地回忆道,“他们家世代从戎,门中也出过几个武状元。本王与他年纪相仿,脾性投合,从未把他当作仆从,而是以友相待。有一次,我们在没人的后院里切磋武艺。起初,我们的过招都很谨慎,但二十多招后,本王露了破绽,他忽然用极快的速度将长枪刺向本王的心口。 本王匆忙避开,但动作太慢,他的枪从本王胸口划过,血喷出来时,本王才意识到他用的是开了刃的枪。如果本王没有完全躲开,那一枪就会戳透胸口。” 萧坚低垂脑袋,盯着自己靴面上雪泥融化后的污点。 “萧坚,本王还没问你,你的轻功是从哪儿学来的?”梁少崧说。 萧坚一躬身,但仍没有抬头看他。“萧坚不能说,请殿下原谅。但轻功不是枪法,不会让殿下受伤。” 帐内紧绷的空气在梁少崧的笑声中消失了。 “本王的话没能把你给吓住,要说你是个探子,本王可不信,”梁少崧说。 “萧坚天生鲁钝,听不出殿下的弦外之音,”萧坚没有直起身来,仍是那副恭敬模样,但话里却毫无卑微的意味,“殿下吉人有天象,大苍神定会庇佑殿下突破此劫。” 梁少崧敛起笑容。“你带回来的消息很珍贵,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本王会把你提拔为什长,至于要做到牙将、近卫一级,你还得立下更多军功才行。”梁少崧转过身,将注意力移回沙盘。“你且回营去吧,好好休整一下,夜里可有一场恶战要打啊。” 在离主帐约三四个帐篷之外的地方,一列士兵正在和秦牧川对峙。那是一群服役已过十年的步兵,曾在燕离鸿指挥下,参与过诸多战役,但跟随太子这个初出茅庐的将军作战,还是头一回。他们大声地质问秦牧川,敌军在哪里,并认为在这么大的风雪里,说有敌人来袭简直是一个笑话。秦牧川严厉地驳斥他们僭越上级的态度。但他知道,无论怎么压制,那由不信任而产生的冷漠态度已经难以抑制地在营地间扩散开了。 老兵们在秦牧川的回击下陷入忿忿的沉默。但一当他转身离开,他们又用粗鄙的塞北方言咒骂起天气,还有把一切带入绝境的统将们。即使已走出一段距离后,秦牧川仍能听见他们的骂声。士兵们对太子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他们认为,跟着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太子打仗,就等于送死。秦牧川知道,如果任由这种态势发展下去,不安的人心会瓦解士气。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那群人走去,同时拔出军官的佩剑,架在其中一人的脖子上,喝道:“非议高级将领,按军法处置,当责令问斩!” 为首的那老兵没有说话,只是由下而上挑着眼睛看他。秦牧川怒道:“看什么看!当心本将叫军纪官赏你十鞭!” 那人慢慢地垂下眼睛,神情屈辱得像是秦牧川要他跪在地上似的。围观的士兵们意识到,即使在这样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时刻,最高统军的权威仍不容置疑。他们隐藏起不满的神色,悄悄地散开了。 秦牧川要求在营地四周布置埋伏的军令被士兵以近乎作对的情绪机械地执行着。他们穿戴上冰冷而沉重的铁甲,冻裂的双手紧握住铁戈,脚步缓慢地向埋伏点走去。他们被寒风冻得毫无知觉,连虎口皲裂的伤口重新开裂也不晓得。那些高级将领!士兵们怨怼地想,他们只会呆在烧有煤炉的暖和帐篷里享受!当我们嚼马肉嚼得腮帮子都发酸时,他们指不定在帐篷里享用什么珍馐! 慢慢地,营地里的士卒越来越少。他们跟随所属的百夫长,向八个方位散开。长戈拖在身后,在雪地上划出尾痕。缺了挡风的帐篷,寒冷更难以忍受。他们像蛰伏的冬兔趴在雪地间。火把被扑灭了,为的是避免让敌人发现布军的行踪。起初,士兵们还有力气诅咒这些命令,但寒意逐渐让他们陷入沉默。 寒意越来越浓,但风雪异常地变小了。一些士兵已失去了知觉,但他们的同伍还没有发现。那些勉强保持清醒的人眺望着不远处营地的火光。只有很少的士卒留在那里,伪装出巡营的假象。他们带着恐惧去执行最后的军令,惊恐地等待将从黑暗中跃出的敌人。两边的士兵都在等待,一方在等待注定的死亡,另一方却在等待奋力一搏的机会。当最后还醒着的士兵也被睡意捕获时,马蹄声渐渐从黑暗的雪地间出现了,夹杂着狂热的叫喊与呼哨。一道污浊的洪流从夜色间冲进营火的光亮里,暴露出身着皮革软甲的骑手。他们手持弯刀,马鞍上系挂的箭囊拍打着高大马匹的腹部。他们蓄有的虬髯掩盖不住嗜杀的狂热。埋伏在雪原间的士兵从梦中惊醒。随着进攻的号角声响起,他们笨拙地爬起来,积雪顺着盔甲的弧缘滑落。他们努力用僵硬的双手握住短戈,等待第一批箭雨落向营地。 这轮攻击对中冶骑兵造成的伤亡微乎其微。他们大多藏在帐后,或用随身携带的圆盾挡住头顶。他们预料到自己会遇见什么,因此有备而来。火把被马蹄和弯刀碰翻,鲸油流淌而下,燃着附近的帐篷。留在营地里的步兵被马刀从头劈开,即使有侥幸脱逃的,也会很快被骑兵追上。营地成了一团火球,迸射出的光芒将苍穹映照成了灰白色。 如果不是在暴风雪中被困了三天,朔啸的士兵本可以发挥出他们应有的战力。但现在他们疲惫不堪,四肢沉重,没有力气挥动手中的武器。他们挥向敌人的攻击很轻易便被躲开了,接踵而至的是敌人致命的一刀。沉重的盔甲让士兵们无法灵活地闪避。他们在看清敌人的刀刃前,已经感受到铁器嵌入脖颈的凉意。 在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达到极限的情况下,仍有一些士兵不愿屈服。他们组成三人小队,让其中一人为诱兵,从中冶的大部队中分散出单个骑兵,另外两名士兵潜伏于暗处围攻落单之人。他们用斩马刀切断马腿,在敌人被摔落后,立刻将短剑刺进敌人要害。但一旦敌兵冲速太快,这个方法就不奏效了。 萧坚只穿了贴身软甲,重甲会限制他。在隐机山时,他背着师傅学过双刺和暗器,为的是有朝一日能防身。在战场上,到处都是进攻的机会。营地燃起的大火使他可以隐匿于火光的暗影间。他不时从黑暗中弹出石子,打在敌人的大穴上,给其他士兵杀死敌人的机会。他默默地想,他没有杀生,只是在帮别人,因此算不得坏了师傅的规矩。 他从混战的人群间找到了梁少崧。太子在苦力坚持。他的雉翎银盔过于显眼,主将的身份不言自明,因此招来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击。秦牧川和白陵守在他身旁,保护着他。梁少崧的武术底子扎实,学的都是干净利落的军营招式,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有挂彩。不过这一半也是因为两名都尉保护得当。萧坚弹出一枚晶石,打在一个中冶骑兵的眼球上,使他劈向梁少崧后背的弯刀偏了方向。那敌人捂着眼球痛苦地大叫起来,梁少崧转过身,用刀去袭对方的坐骑。马儿跪倒在地,那骑兵从马背上滚落,随后死于乱刀之下。 梁少崧扔掉盔头,露出被污血和汗水打湿的脸。他的发髻散乱地垂在一侧。他大口呼吸着,吐出的白气在火光中十分清晰。他身旁的秦牧川替他用胳膊挡住一击,那负伤的手臂登时无力地垂下。他用力挥动另一只手,将偷袭之人从脖颈处劈开。敌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包围圈在缩小。他们叫喊起异族的话语,粗野地大笑着。萧坚能听懂,他们在说:“看看这女人似的将军!我们中冶可没有这么窝囊的武士!” 好在秦牧川听不懂,不然怕会被激怒得更厉害,莽然冲上去。萧坚环顾四周,战场上还站立的朔啸士兵已所剩无几。只有梁少崧附近的士兵还在勉强坚持,也许是背靠将领给了他们绝望的勇气。但他们苍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喘息说明他们坚持不了太久。萧坚看见白陵在和梁少崧耳语,梁少崧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但白陵没等他同意,便将太子往身后一推,秦牧川和一干士兵们簇拥着梁少崧,向包围圈最薄弱的方向冲去。萧坚从匿身的营帐上跳了下去,在阴影中疾行,从一个帐篷腾挪到另一个,始终紧随在那群士兵身后。他拔出腰间一直别着的弯刀。刀柄的触感十分陌生。但握住它的时候,那些在隐机山上学过的招式和身法立刻从他脑中浮现。他手中握着的仿佛不是弯刀,而是师傅交给他的短竹竿。忽然,一道劲风从他脑后劈来。萧坚的四肢先于他的意识作出反应。他借着腰力扭转过身子,同时横刀向后挥去。当他的刀楔入偷袭之人的肉/体时,他脑中一直以来紧绷的那根弦断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发誓禁食荤肉的禅僧,终于结束了多年以来恪守的苦行。 第12章 多年以来,任肆杯都保持着晨起练功的习惯。但自他负伤起,这规矩便停了。每日,他依然在破晓时醒来,但不知道该做什么。 在笑沙鸥的最后一天,他决定出门走走,于是赶在杂役们开门前溜了出去。尽管罩袍外套了件大氅,他仍觉得冷。时间尚早,早点铺里没什么顾客。他习惯性地点了咸油茶和糖油旋,等食物都上来时,才发现糖油旋过于甜腻,难以下咽。他下意识地想,浪费可惜了,不如打包带给长庚。反应过来时,他笑出了声,心里却有一点难过。 早点后,他沿小巷慢吞吞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郢河边。河对岸的许多店铺还关着门,只有一两家卖漆器的店刚开张。他路过镖局和拳馆,听见里头传来练武的吆喝。京司衙门口贴了几张告示,他凑过去瞧,其中一张是对杀人者的悬赏,别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譬如某月某日开庭审理王二案件,或犯人赵五经刑部判决被流放至塞外。任肆杯仔细打量起那杀人犯的画像。此人眼袋深重,咬肌肥大,两缕胡须垂到下巴,脖颈上有颗朱砂痣。告示上只说此人半个月前曾在某处犯下杀人之罪,却对他杀了谁语焉不详。官府以一百五十两黄金悬赏此人,生死不论。任肆杯觉得那张画像有哪里不对劲。等他走出几步路后,才猛然想明白,那杀人犯面容平和,甚至还有一丝微笑。如果去掉他的两撇胡须,再加上说法的手势,几乎与古刹中的佛像无异了。 他又在河岸转了一圈,很快就忘记了衙门口的那张画像。年后的热闹气氛已经消散,京城又变回原来那平淡而不加修饰的模样,原先馋的早点铺,此时也勾不起他的食欲,他只好打道回府。 笑沙鸥的门口,重鼓正在和几个小孩儿打石子,远远看见任肆杯回来,便站了起来,拍掉衣衫上的灰。重鼓一身葛布麻衣,掩在人群中,毫不出奇。若不是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任肆杯不会那么快发现他。 重鼓对他一扬下巴。“起得够早呀。” 任肆杯对他点了点头,权当回答。不知怎么,他不太喜欢重鼓身上的轻浮之气。甚至在谈论生死之事时,重鼓仍是那样无所谓,似乎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这让任肆杯拿不准重鼓在想什么。但长庚不同。长庚无论对什么事,都有一种认真而恳切的态度,这就是他之所以永远是一个孩子。 重鼓跟着任肆杯去二楼取行囊。任肆杯一向轻装简行,他习惯了不让任何重量拖慢自己的脚力。他没有看见温伯雪,便问重鼓她在哪里。重鼓耸耸肩,说:“她一向很厌恶送别这种事,特别是当这些人有可能再也回不来时。”他摆了摆手,道:“别管她了,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 “任——姓钟名楚,字游心。”任肆杯说。 “国子监祭酒柳伉与你是何关系?” “柳祭酒与我的老师乔弼之同出陇川府的宁琅阁,同年中举,是旧窗之交。” “你此次来京拜访他是作何?” “元宵佳节,为柳祭酒贺喜,兼作古歌一副。” 重鼓点了点头。“你背得还清楚,等会入了柳府,我可就没法陪你了。府里虽有内应,但还是要自己见机行事。晚上留点神儿,兵器一响,就服药。药发作还有一段时间,可别让‘刀’提前察觉。” 任肆杯道:“若‘刀’今晚没有出现——” 重鼓打断他的话,道:“你是在怀疑我们的情报网不成?” “我都把命押在你们这件事上了,不应该谨慎点吗?”任肆杯说。 重鼓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道:“所以我很少在出任务前想东想西,等时机一到,干就是了。” 重鼓最后把任肆杯送到了柳府外,只道一句保重,便隐入人群中,再也不见。 柳府毫无暮冬的冷清之态。府门口堆满宾客送来的礼盒担子,管事正在一一清点。访客们身着华贵的丝绸皮裘,互相作揖问候。相较之下,扮成贫寒士子,两手空空的任肆杯显得有些窘迫。 他把请帖递给迎客的年轻伙计。伙计扫了一眼,引他从偏门进。偏门通往一条隐蔽的暗道,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进出闺房才会走这条路。暗道尽头是内院,中央的大缸里摆了一座赑屃,其后是一扇雕花影壁。许多家仆来回进出,正在准备宴客的膳食。伙计和任肆杯经过他们,再往里走,从柳府私人戏台下的门洞里穿过,便是一处安静的后院。 这出院落狭长规整,面朝门口的影壁上凿有“武德”的字样。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积雪堆在墙角。武器架子上插有长枪与圆棍。两侧耳房的门前挂着厚重的棉布帘,纸窗紧闭。 “祁掌事!”伙计叫了一声,“有新客!” 一人掀开布帘,从耳房走了出来。他看上去近四十岁,身材矮小,双眼极亮,身穿一套短打黑衣,垂下的腰带尾扎了进去,走路时步伐稳当利落。他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任肆杯,道:“柳先生请来的?” 伙计把请帖递过去。“人已送到,你们自己聊,小的得回去招待其他人了。”说罢,他便向院外走去。 祁徽将请帖仔细读过一遍。“钟楚……”他念道,“陇川人士……宁琅阁学子……罢了,姑且叫你钟楚吧。” 任肆杯默不作声。此人应是柳府的看家拳师,这院落就是他们平日习武起居之处。看他步法扎实稳重,定是有经年累月的修习。 “今日柳府大宴百宾,我们急缺人手。古先生请你过来,说是能帮我们的忙,”祁徽盯着任肆杯,“你习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古先生?他是在说重鼓吗?任肆杯心想,他就是重鼓所说的内应?虽然心思重重,但任肆杯仍没忘拱手道:“隐机派的雪泥鸿爪。” 祁徽一蹙眉,他从未听说过这个门派,但没有表明出来。“你带了兵器否?不然,可去那儿挑选一件趁手的。”他一指院中的武器架子。 任肆杯道:“多谢祁掌事,我已带了兵刃了。” 祁徽又仔细打量了他一遍。任肆杯浑身上下没有露在外头的兵刃,祁徽便以为他用的是缠在腰间的软剑,或短匕、双刺一类的兵器。祁徽擅使长枪,习得也是光明正大的武术,因此不由地对这难测深浅的钟楚产生怀疑,不知他耍的是花枪,还是真有本领。但若贸然出手试探,万一败下阵来,祁徽身为护院头领的面子却挂不住。祁徽犹豫再三,道:“今晚是柳府的元宵宴,我本来劝柳大人只招待内亲,但奈何大人想借此与同僚旧识疏通人情往来。我一介武夫,不了解朝堂之事。既然柳大人要摆席,那咱们要做的,就是确保柳府在这人多眼杂之时的安全。古先生请你来,想必你是有过人之处。我会将你安排在内座。宴席整晚,你都得留意席中有无异动,必要时,一定要优先保护柳大人的安全。” 任肆杯心想,自己怎么莫名其妙的就成了看家护院之人了?这与重鼓说的可不一样啊。但他不敢多问,怕暴露底细。他不知道这名祁掌事了解多少内幕,如果贸然将“刀”会在今晚刺杀柳伉的事情告诉此人,万一被旁人所知,重鼓这满篇布局就会前功尽弃。 他只好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说:“有劳祁掌事安排了。” 柳府的格局与辽公子的府邸类似,院中处处细节都透露出主人的脾性。廊下、窗下、檐下,都能看见精细的人物木雕,描绘天伦之乐或高士对谈之景,线条流畅,画像生动,出自巧匠之手。主屋一半露天,大堂中央供一对太师椅,背后是一扇大理石雪花屏风。大堂的东西墙壁挂有文椒的花鸟图。牌匾上的丹青“慎独”可见遒劲力道,两侧贴一副对联——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庭院里摆满了圆桌,桌上放着瓜果点心。早到的客人正在闲聊,若碰到相识的,便起身作揖寒暄。家仆们进进出出,手里捧着餐碟碗具。管事在一旁大声吆喝,让伙计们手脚麻利点。在场的宾客多已上了年纪。任肆杯曾在宫中见过几人,其中的少师邢渺却显得十分年轻。这些士大夫都穿着常服,因此难以推测他们的官级品位。中央那桌已落座的宾客大多面容肃然,不与邻座过多耳语。柳伉端正地坐在座首,正在吩咐管家。 任肆杯在两桌开外坐下,刚好能瞥见主桌的动静。他摸了摸靴筒里藏着的匕首,这是温伯雪留给他防身用的,他希望今晚它不会派上用场。 夜色渐浓,家仆们挑亮灯笼,在院子四周摆上炭炉,又架上屏风,因此即便是暮冬之夜,宴席中的宾客们也不会觉得过于寒冷。任肆杯的邻座与他攀谈起来。此人姓殷,名崇义,字子筠,与任肆杯年龄相仿。殷崇义介绍自己时神采飞扬,说自己去年秋试中了榜,现在在礼部任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任肆杯则按照重鼓的那套说辞,与殷崇义道来自己的身份。殷崇义听闻任肆杯是宁琅阁教出的学生,立刻对他高看一眼,要起身行礼。任肆杯连忙止住他,请他回座。殷崇义对宁琅阁十分感兴趣,不停地追问塾中扬名天下的立论驳斥之法。任肆杯以小解为借口,暂时从桌旁抽身。再回来时,他高兴地看到桌上的瓜果已经撤下,代以茭白之类的冷碟。殷崇义正忙着吃饭,顾不上与自己多谈。 一桌宾客约有十人,围坐一圈。三两杯酒下肚后,原来不认识的,也能借着筷箸的交情聊上几句。柳伉是陇川人士,招待客人用的是最高级的八碗八碟:水晶肘、瓦酥、蟹黄、海参……各样菜色让人目不暇接。任肆杯本对食馔颇有研究,若不是在今晚,他可能会更仔细地研究这些精致的菜色。他默默听着殷崇义在一旁喋喋不休地介绍:“……这道花肉焖笋衣的精髓在于取舍。世俗所用的食笋之法变化多端,但可以‘素宜白水,荤用肥猪’一言以蔽之。你看这高汤中只有笋片,但食之有肥荤味道,是因为笋片与五花肉在汤中同煮后,将肉弃之不用,只取笋片。你看,这道菜岂不是对东坡居士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做了一次绝妙的中和么?”殷崇义夹起一片笋,放进嘴里,同时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奇哉!妙哉!” 任肆杯捧起酒杯,极快地往主桌瞥了一眼。一群人围在那儿,等着给柳伉敬酒。柳伉对他们一扬杯,权当是敬了所有人。宾客们纷纷将酒一饮而尽。柳伉的夫人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他们互敬。她的儿子抓住她的裙摆,想再吃一碟蘸芝麻粉的糍粑。那孩子看上去只有八九岁,身披华贵的天蚕丝织就的大氅。狐毛领拢住他的脸颊,衬得他的脸盘红扑扑的。任肆杯恍了一下神,好像看见小了几岁的长庚站在那儿。是了,长庚也有这么一件类似的狐毛大氅,但他穿上时,可比这孩子讨喜多了。 任肆杯喂了自己一杯酒。滚烫的酒坠进胃中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伤在身,不能饮酒。算了,只是一杯,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伸手去够另一旁的酸梅汁,还未碰到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响。纵然在这喧嚷的夜宴中,也格外清晰。任肆杯循声望去。主桌的一名宾客从席间站了起来。他仰起头,双手抓着自己的喉咙,唇边冒出白沫。两旁的宾客大惊失色,纷纷躲开。那人痛苦地大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离得近的女眷尖叫一声,宾客们向那人倒下的地方张望,但堆满菜肴的桌子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柳伉谨慎而机警地向四周张望,似乎在找管事的踪影。在这猝然的一片慌乱间,忽然有一道银光从空中划过,任肆杯只来得及捕捉到那银光的尾梢,但他已预料到它的去向。 来不及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道光会扎进柳伉的眉心,然后没入他的颅骨一寸。除非仵作切开柳伉的脑袋,否则无法得知他的死因。 但在它抵达终点前,从暗处弹出的一枚铜币切歪了它的去路。 两个暗器在空中相碰,随后被弹向相反的方向。撞击声很细微,不比一声蝉鸣更响。 任肆杯没有看清这个过程,但他听见了那声撞击。他慢慢收回探向酸梅汁的左手,坐了回去。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又一次,他产生了与在郢河边预见那爬竿少年的刺杀相似的心悸。他探进衣襟,攥住游心散,手心不停地出汗。周围桌椅被拉动的声响,和人们嘈嘈切切的交谈,让他感到恶心。他不确定伤口是不是又开裂了。但是,那倒下的人再没有站起来,那人也许已经死了。 祁徽领着护院冲进院落。这群佩剑执枪的武夫一出现,宾客间的嘈杂声立刻淡了下去。祁徽老练地喝令护院们守住院落四角,随后疾步走到柳伉身旁与他低声交谈。 “刀”来了,他就在这群人里,不能再等了。任肆杯心想。他拨开药瓶的红泥封口,闷头将药丸和酒服下。药已落肚,但他的身体却毫无反应。他试着调运真气,但仍无法在丹田处聚合。他想起重鼓的叮嘱,再度聚起真气。那股气虽然微弱,但相比之前的滞涩,至少可以调运几分。任肆杯闭上眼,将周遭的声响都摈弃在脑后。他调整吐纳,将真气从丹田升起,从手太阴肺经始。这一经脉的循环还未结束,他忽然被殷崇义抓住衣袖。“钟兄,你看!他们把那人给抬出去了!” 任肆杯呼吸一滞,好不容易聚起的真气险些轶散。他紧闭双眼,一脸痛苦地道:“殷兄,我酒喝多了,有些不舒服,你等会儿可千万别碰我,我不想吐在你身上。” 殷崇义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被那边给吸引了注意。 “各位宾客且听老朽一言……”柳伉年迈的嗓音过于沙哑,无法传到很远的地方。后排的宾客纷纷往前走,想听清柳伉的话。任肆杯没有任何心思听他在讲什么。大周天的循环已过一半,他的真气基本成型,游走得也越来越快。任肆杯知道那刺客还在这里,替柳伉挡下银针的人也是,而他自己是唯一的变数。 柳伉对着人群道:“胡学士方才旧疾发作,已被送往药堂。遇此变故,宴会憾而中止。柳某惭愧,败诸位祝喜赴宴之兴致,所送诸礼,也将一并退回,以表歉意。” 宾客们听闻此言,纷纷作揖还礼。对刚才的事情,他们还一头雾水,但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也不便长久呆在此地。不过,即使柳伉说得隐晦,但离得近的人都看得清楚,那胡学士分明已死,哪里还需送医。礼宴变成丧会,让人有说不出的晦气,他们巴不得赶紧离开。 家仆们手提灯笼候在一旁,一个接一个地引宾客离府。院子中的宾客慢慢见少,但还有一些人留了下来,围在柳伉周围,想依礼正式道别;也有人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留下来等着看后戏的。殷崇义喊了几声任肆杯的假名,见对方闭目凝思,对自己毫不搭理,只好先自行离去。 柳伉忙于应答辞行的宾客,没有留意到涌过来的人冲散了护院的御型。祁徽被挤到一旁,蹙眉看着和柳伉交谈的士大夫。这些位居高位的官员与柳伉一向交情很深,常在柳府间走动。祁徽认得他们,也不便以护柳大人安全为名,鲁莽地将他们从祭酒身旁拨开。他环抱起双臂,向四周张望,看手下都在哪里。他一眼看见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任肆杯,立刻无名火起。这请来的帮手架子也太大了些,这种时候还在那里愣坐着!他大步流星地朝任肆杯走去,喊道:“喂!你坐那儿干嘛,过来——” 祁徽的喊声还没落地,从他背后忽然传来惊叫。祁徽扭过头,看见人群间的柳伉瘫在地上,肚子插着一把匕首,血泅染红了他的紫袍公服。这一幕一晃而过,围拢上的宾客和家仆挡住了祁徽的视线。一个人影从其中冲了出来,向西侧的院墙夺路而逃。祁徽拔出佩刀,向那背影掷去。那人听见破空厉响,猛地刹住冲势,一旋身,与祁徽的刀擦臂而过。他在转身的瞬间和祁徽对上了视线,但在下一秒又错开了。他灵巧如猿地两三步登上院落的墙面,双手勾住墙顶,翻身一跃,便没入墙后,再也不见踪影。 “干他娘的!”祁徽冲院中的手下们怒吼道:“追!别让他出府!” 祁徽想起那派来的帮手钟楚,正要喊他过来帮忙,但往他原先坐着的地方一望,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月光藏在云后,大地漆黑一片。黑暗的雪原上,有一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正在摸索前进。他们没有点燃火把,以免被追踪的敌人发现。唯一让他们欣慰的是,风暴已经停歇。 梁少崧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前进,但只要离身后的敌人越远,就意味着越安全。 几乎每个人都负了伤,一些人已经倒在了路上,剩下的尚在勉强支撑。为了掩护太子脱离,白陵留在了战场,此时他的尸骨应该已冷了。 盔甲犹如冰冷的镣铐,拖慢了行军的步伐,他们只好扔掉。伤口流出的血凝结成冰,风吹过时,有如针刺,但时间一长,便失去痛觉。 他们这样行走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又一个士兵倒下,陷入由炎症引发的高烧。梁少崧清醒过来,下令在附近找一处背风坡停歇。 坐下来后,他们身上由行走产生的热量开始散失,寒冷逐渐让他们的四肢变得麻痹。在被冻死和被敌人发现之间,梁少崧决定赌一赌,于是用火绒点燃了篝火。 敌人没有出现,而新燃的火焰使那倒下的士兵恢复了一些生气。梁少崧坐在萧坚对面,眼睛半阖,眉头紧蹙,像在和噩梦搏斗。士兵们过于疲倦,大多已经睡熟。秦牧川在守第一班岗。他和萧坚撞上眼神,随后又错开了。火把的烈焰在黑暗中变换不定,不时被风吹向一侧。它过于明亮,使萧坚看不清黑暗中的其他东西。他闭上眼睛,眼前残留着火光的黑影。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但没有做梦。 元月十五,月光暗暗的。京城的十字路口,一户人正在烧纸。活人过完年,该轮到死人了。 火光向上猛窜,纸钱的灰烬纷纷扬扬。裹在棉袄里的小童蹦跳着喊道:“收钱咯!爷爷!收钱咯!” 烧钱者心不在焉地用木棍去挑纸钱火堆,空气涌进灰烬的底部,将熄的纸钱又重燃了起来。 忽然,远处的屋檐上闪过一个影子。他转头去看,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只有檐角的风铃在兀自晃动。 也许是猫吧。他惴惴不安地转过头,盯着行将燃尽的火堆,又往里头新添了一捆纸钱。 那个从屋檐上掠过的影子正是任肆杯。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他体内涌出,像浪涛般推举着他向前。但这力量没有使他兴奋。他不疾不徐地在屋檐上奔跑开来,呼吸拉得很长。即使他追踪的那个刺客的背影消失了,他也不怎么着急,因为从黑暗中传来的步履和喘息已经留下清晰的线索。 刺客似乎没有发现任肆杯。在离开柳府,跑出三个坊后,那人放慢了脚步,在百匠栖居的造作坊停了下来。任肆杯也随之止步。“雪泥鸿爪”的功夫让任肆杯的呼吸和脚步微不可闻。他听见刺客拐进小巷,在一扇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那木门很快便被打开,接纳了刺客。木门阖上后,闾巷间再没有其他动静。 任肆杯等了半柱香,听那边没有人出来,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借助微弱的月光,他走近那处院落。紧闭的木门对贴门神剪纸,未挂牌匾,但闻得见醋香。造作坊闾巷错综,而各家门面又长得极为相似,很容易混淆。任肆杯想在那扇门上做个标记,但又怕天亮时被发现,只好作罢。 他记下周围环境,确定自己第二天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此处,打算离开。他刚迈出一步,忽觉右脚所踩的地面似乎有异,耳旁一道风声。他下意识向后一避,一枚暗镖擦着他的鼻尖飞过。他知道中了防贼的陷阱,敌人很快便会发现他,于是立刻掏出竹节,用火折子点燃。一道烟火升入夜空,炸开绣球似的焰火,打破了夜空的寂静。 任肆杯正要跑路,身后的木门却猛地从里打开,先于人出现的,是暗器。 任肆杯扬手扔出用废的炮仗竹节。竹节与那暗器迎头相击,啪的一声裂成两瓣,却未阻止那暗器丝毫。任肆杯避不开,眼见暗器迫近,忽然从远处射来一枚铜钱,撞歪暗器。 任肆杯心中一定,再不急着逃跑了。 有人从醋坊中走了出来,带出一股陈年酒香。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一身短打装束,身型高挑,手臂长如猿猴,手指虚握成拳,指缝间似乎捏有暗镖一类的银器。 “刑鸦,你怎么被人给跟上了。”那人哑声道。 任肆杯一扬头,才察觉院墙上蹲着的第二人。那正是他追了一路的刺客。此人像闹市中看蟋蟀相斗的无赖儿,屁股往后撅,双臂前伸,搭在膝盖上,脖颈向内收,肩膀佝偻。但他一张口,声音却爽朗亲切,不像刚杀了人的阴狠人物:“哎,闹了个大岔子,霜寒,这回还得麻烦你。” “闹得够大,我都没法替你收场,”门口的那人“啧”了一声,“这堂口得废了。” 他的同伙刑鸦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 “东边的那位——”霜寒抬高嗓门,冲铜钱射来的方向道,“要不也出来见见吧!” 从巷口慢吞吞地走来了一人。他抱一把古剑,脖颈歪斜,眼睛从下往上挑着看站在巷子中央的霜寒。 重鼓!任肆杯认出来了那人。原来他一直在跟着我!柳府上的那枚铜钱也一定是他弹出的!只是他虽然挡下了银针,却没能阻止刺客从人群中行刺,恐怕柳大人现在已是凶多吉少了…… 重鼓默不作声地盯着霜寒,又挑着眼睛看蹲在墙头的刑鸦。两方都没有人说话,就在任肆杯以为事情或许能通过商谈得到解决时,那名叫“刑鸦”的刺客忽然从墙头跃下,狠狠地向重鼓击出一拳。他戴了银尖拳套,那一拳若是落实,恐怕会砸碎重鼓的下巴。重鼓将剑身一弹,用鞘面挡住这一击。对方的力道很足,他后退了两步,才将力卸掉。 任肆杯闪到一旁,正要上屋,却被另一名叫“霜寒”的刺客射来的银镖阻断去路。任肆杯暗道不好。他本就不擅长格斗,旧伤未愈,这回又陷入莫名纠缠,真是触到霉头。 重鼓拔出古剑。那剑鞘虽然生满铜绿,但剑刃却光亮如雪,即使在暗夜,也能看出它的锐芒。重鼓头也不回地喝道:“辽府!” 还不等任肆杯作出回应,重鼓已舞动起古剑。古剑宽大的剑身所带起的劲风逼得他的对手连连后退。任肆杯勾住屋檐,翻身一跃。霜寒正要拦下他,重鼓一挥巨剑,从下而上挑起一道剑风,向霜寒扑面而去。任肆杯抓住机会,脱离战局,一个呼吸后,已是数尺之遥。 他望着远处闾巷起伏如涛的瓦顶,向清乐坊方向奔去。 以一敌二——重鼓预想过比这更坏的情况。 他挥动古剑,挡下迎面射来的一串飞镖,但尚未平复呼吸,另一人的拳套便应声而至。他以剑为轴,侧身让开敌手。 他的武器适合中距离的格斗,但敌人偏挑他的近身弱点下手。重鼓没有回击空间,只能腾挪闪避,一面还要留意从暗处射来的飞镖。 他只知道“刀”专精近身刺杀,还未听说过他们也擅长联手作战。对方暗器和拳法的无间隙配合让重鼓进退两难。他只能勉强挡下攻击,却罕有出手时机。他的古剑由铜所铸,大开大合的挥舞十分消耗体力。但他还能支撑一会儿。任肆杯已经发了信号,援兵飞驰,很快便会抵达。 他抓准空子,向后翻身,跃至霜寒的攻击范围之外。刑鸦似乎也意识到重鼓难以被镖击中,因此停了手。双方一时陷入僵持。 重鼓喘了口气,冲他们喊道:“是二皇子派你们去刺杀柳伉的罢!” 霜寒掏出腰侧别着的一对细锏,在手中握定,道:“那你们能追到这儿来,也是皇后让你们这么做的了。” 重鼓摇了摇头,语带遗憾道:“不值当!不值当!我们丢了一个饵,你们的老巢就都暴露了!” “寒哥,别和他打嘴仗了,”刑鸦急切地说,“我们先撤吧,他们点了夫子,等会儿再来人就走不脱了!” “你走,”霜寒头也不回地说,“我今晚就解决这个硬茬,他咬住我们有些日子了。” “可戍队禁止我们和‘鞘’火拼啊!你忘记老周怎么说的了!” “还老周。老周个屁,堂口都要丢了,”霜寒将双锏相碰,擦出一串金石之声,“我可不管你了,你等会儿别碍事就成。” 重鼓慢慢伏身,扎下马步。他将古剑斜陈于身前,刀锋切开了他的视线。他紧盯着对方手中的武器。 “寒哥,你这一打,之后可就没完了——” 霜寒猛地向重鼓冲了过来。 但在他们交手之前,一声沉重而缓慢的钟鸣忽然响了起来。 先是一下,随后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传来了相似的钟声回应。 他们都停了下来,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向。 又一下钟声响起。离得很近,正是从不远处的钟鼓楼传来的。 铜钟又敲了许多次,那些声响串起来,穿透了整座京城。重鼓在心里默数,数到第十二下的时候,钟停了。 钟声停止之后,四周比先前更寂静。没有人行动,似乎这钟声卸去了他们身上慕求战斗的杀气。 不远处的一盏灯笼被点亮,随后,整个坊都亮了起来。灯火在整座京城间蔓延。 直到一声啼哭打破了寂静,他们才从睡梦般的犹疑中被惊醒,脑海中同时闪过相同的念头—— 帝崩了。 (第二卷 ·击缶谣 完) 第13章 番外1 注:长庚在辽府长跪一夜之后的故事。 长庚醒来时,天色已近正午。强烈的阳光将空气中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屋里有股淡淡的草药味。床脚的炭盆已经冷了。靠墙有两把圈椅,其间是张八仙桌。 有人给他换了件新的里衣,是用粗糙的竺麻做的。他掀开被子,想站起来,但腿在不停地打颤。他攥紧架子床的栏杆,向墙壁挪去,但下肢一麻,几乎是将自己摔进圈椅的。 膝盖很痛,似乎碎裂的髌骨楔进了肉里。长庚将裤子向上撩起,这才发现膝盖处已经上好药,用布条规规整整地扎好。不仅是膝盖,他手臂上的鞭伤也被重新包扎了一遍。 会是谁呢?长庚暗忖。昨晚,他在清谈厅门口跪了一夜,仍未能见到辽公子,只依稀记得似乎有人发现了他跪在那里,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这才把他搬来这间屋子。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还没有完成。他必须找到辽公子。 窗外忽然传来阵阵破空声响。长庚将木窗撑开一条缝,向外探望。 园中的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尘,古松挂满了白霜。朱红廊檐下,一个玄衣少年正在舞枪。他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握在枪杆的三分之一处,或刺或扫,身随枪动,迈出的每一步都扎实稳健。一套枪法已近尾声,他猛地将枪劈落地面,向外一扫,扬起纱雾般的雪粒。但单臂挥枪时,过重的枪身让他失去了平衡,他右脚一滑,肩头结结实实地向地面撞了上去。 长庚缩了缩脖子,替那人吃痛。 那少年将枪一扔,翻过身来,四肢大敞地躺在阳光下,似乎失去了继续舞枪的兴致。 长庚连忙推开窗户,对那人喊道:“别睡地上啊,很冷的!” 少年警觉地爬起来。看清从窗边探出脑袋的长庚,喊道:“你是谁?” “我……”长庚欲言又止,他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是皇子,“我叫长庚!你呢?” “霍鸣!”少年干脆地说。他收起枪,向这里走来。“我以为这院中就我一人呢。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昨天晚上。”长庚对他笑笑。 霍鸣身型挺拔,犹如一棵白杨。一缕碎发从他额前坠落,他把头发拢到耳后,长庚瞥见他拇指上戴着枚粗重的墨玉扳指。霍鸣走到窗边,将肘撑在窗沿上,往屋里望了一眼。因为方才的练武,他气息有些不匀,鬓角也被汗水打湿了。 霍鸣朝长庚扬了扬下巴。“你怎么坐那里,不出来走走?” 长庚苦笑道:“我的腿麻了。” “麻了?怎么回事?” “跪太久,就这样了。” 霍鸣讶异地看着长庚,像没有理解他的话。“辽府还有罚跪的规矩?我都不知道。” “是我自己要跪的,”长庚神情转黯,“我……算了,你想进来坐坐吗?” “你往后退一点。” 长庚挪向一旁,看霍鸣单手撑住窗沿,翻了进来。 近些看,长庚才留意到霍鸣穿的是短褐,手臂和脚腕都打了束带,以方便活动。他肩头扎了绷带,方才那一下滑倒似乎触到了伤口,让他一直用手捂着那里。 霍鸣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打量着长庚。长庚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面色苍白,但双眼平和而纯净,还有一丝好奇,看上去比自己年纪还小。 长庚说:“你是辽府的门客吗?” “我不——”霍鸣顿住了,他如今吃住都在辽府,不是辽公子供养的门客,还是什么?“算半个门客,你呢?” 长庚摇摇头。“我连半个都不是啊。” “那你怎么会来——”霍鸣顿住了。他仔细地打量起长庚,愈发觉得对方眼熟。 “你刚说,你是昨晚住进来的?” “是啊。” “昨天晚上,”霍鸣道,“我救了个人。” 长庚似乎也想起来了。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昨晚逃亡时过于匆忙,自己只顾着往辽府跑了,没留意飞奔过去的那个人影,只是依稀记得,那人带了杆长枪。 长庚将双手环过胸前,向霍鸣行了个大礼。“多谢足下拼死相助,救命之恩,长庚定当偿报。” 长庚语气中的郑重让霍鸣不知该如何作答。难道下次再遇敌人,他还要长庚去帮自己挡枪吗? “不用了,”霍鸣摆摆手,“我只是见不得别人强仗武术去杀人。这有悖武德的行径,习武之人遇到了,焉有袖手旁观之理?不过,那人的武功很厉害,连我都差点栽了跟头,你到底是怎么惹上那人的?” 长庚只是苦笑。“其实,我方才撒谎了。我不是什么辽府门客,而是个皇子。” 霍鸣蹙眉。“皇子?”他思索着自己方才的举止,不知是否有哪里做得不合规矩。 长庚没有留意到霍鸣的心思,继续道:“因为在宫里惹上了点麻烦,才会被人追杀。” 霍鸣道;“你惹上的这麻烦可不小。” “我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长庚的声音低了下去,“甚至连任大哥都……” “任大哥?” 长庚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霍鸣。“霍鸣,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我要见辽公子,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吗?” “今天早上我才见过他。” 长庚一喜。“他在哪里?” “他来我房中探望,”霍鸣语气平淡地说,“随后他便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长庚放在腿上的手紧攥成拳。“我必须找到他,他是唯一能救任大哥的人。” 雷鸣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冲长庚伸出手。“走吧,我扶你,你膝盖受伤了。” 长庚仰头看着他,面露难色。“可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动……” 霍鸣半蹲下/身,将长庚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脖子。长庚一使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膝盖一阵发痛,像针刷在刺,但他咬牙往前迈了一步。随后是第二步。 霍鸣将另一只手抱住长庚的腰,好让他走得稳定一些。 “我能帮你请他过来,”霍鸣带着长庚跨过房间门槛的时候,这么说道,“你不必非得去找他。” “这怎么行,”长庚的呼吸不稳起来,“既然求人帮忙,至少要亲自拜访。” 霍鸣耸耸肩。“你要是走不动了,就告诉我,我背着你过去。”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想自己走过去。”说完这句,长庚就闭上了嘴巴。他得紧咬牙关,才不至于叫出痛来。在冰凉坚硬的石板上跪了一夜,再加上寒风侵体,让他身体一阵阵地发晕。但他还没有完全倒地,总是可以走下去的。 他攀紧霍鸣的肩头,往前挪动了一步,心中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第三卷 ·击缶谣 第14章 无云的天空下,涯远关矗立于两座山峰之间,腰身爬满积雪。这座关隘自一千年前便立于此处,迄今只被攻下过一次。 箭楼的飞檐向外伸展,檐下站着一名巡防的士兵。他习惯性地保持向东方的凝视。于他而言,地平线的山脉走势早已熟稔于胸。 因此,当雪原尽头出现人迹时,他以为那是幻觉。毕竟,敌人还远在一千多里之外。但是那支幻影没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那是一支不足二十人的小队,蹒跚向边关行来。伤员被其他人搀扶着,拄枪而行。走在队伍前方的头领所佩之刀的鱼皮翡翠鞘身格外显眼。巡卒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转过头,冲在箭楼里值守的同僚喊道:“梁少崧将军回报——开城门!” 城门由内缓缓地被拉开了,城内的人与城外的来客站在两端。城内的士兵严阵以待,将统领燕离鸿拱卫于中间。燕离鸿已年过半百,须发黑中掺白,脸颊清癯,双眼极亮。燕离鸿身后还站有一干副将。众人皆着甲胄,神情肃穆。 守门士兵横陈长戈,将来客拦在关外。 这一行人正是从乱战中逃出的梁少崧、秦牧川等人。他们一路从雪原腹地行来,饥寒交迫,刀伤缠身,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万幸。 面对守城者的戒备,梁少崧神色未变。他多少已料到了这种局面,但经长途跋涉后,他们的身心都到了极限。以这种方式被迎入涯远关,难免感到心冷与忿忿。 梁少崧解开颌下系带,将雉翎银盔卸下。他的发丝沾满了血,僵硬地垂在鬓角。他单手解开腰间的佩剑,与银盔一同递给上前的士兵。 缺了这两样,他似乎矮小了一些。与身后的士兵一样,他们都身穿统一的山字甲,甲片淋上的血结成干褐的乌斑,披膊上布满兵刃的划痕,经雪光反射,显得沧桑破败。有些士兵甚至没了甲胄,只着贴身的棉衣御寒。 梁少崧垂首向燕离鸿行礼,嗓音被冻得沙哑。“末将梁少崧回报……前锋之伍,在援驰吕平将军途中遇不测风雪,因而失道多日,延误军机。待暴雪稍散,却遇中冶突入之敌包围,未能成功突破。末将率小队仓皇逃出,跋涉多日,九死一生,回报涯远关,报……十六人。” 周遭一阵倒吸冷气之声,稗将们嗡地议论起来。 “全没了!怎么会……” “一千多人呐!这怎么带的兵……” 燕离鸿睨视左右,众声顿弭。他沉声道:“具体如何,本将稍后再询。只是东部捷使今早刚到,拼死带回的消息,宁远城已经失守了。” 梁少崧猛地抬头,似乎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 “吕将在落星峡遇伏击,两千士卒尽殁,吕将亦折戟沙场,”燕离鸿的语气严厉起来,“你若能及时赶至,战局或不至此。可现在……唉,纵然你在宫中遍历兵法,与实战终是云泥之别。你初战便全军覆没,于朝廷交待是小,可曾思虑过该如何抚恤阵亡士卒之亲眷?失道……这种死法,未免太不值当了一些!” 梁少崧攥紧拳头,但神色未改半分,只是目光更沉郁了些。“末将愿领受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是自然!”燕离鸿冷冷道,“可如今敌兵已越过宁远城,正向涯远关挺进,眼下当以议兵为要!你的事,容后再谈!” 梁少崧道:“敌兵?他们还有多远?” “这与殿下何干?”站在燕离鸿身后的一副将插话道,“殿下已被削职,无由探询军情机要。” 秦牧川听对方你来我往,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不禁朝那人怒道:“你这小小稗将,岂敢口出此言?殿下即使军衔被革,仍是东宫之主,你焉能逾礼!” 那副将只是冷哼,似乎不屑回应秦牧川。 燕离鸿向太子身后望去,寻了一圈,蹙眉道:“太子,白陵都尉呢?” 此言一出,梁少崧及其余诸人脸色皆是一黯。不待梁少崧开口,燕离鸿便已心知肚明。他嘴唇翕动,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仍未出口。他对两侧的卫兵摆了摆手,低声道:“收缴太子虎符,将其一行押入军牢,俟明日问审。” 一投入牢房,秦牧川便咒骂道:“他们此举未免太过!还能教我们怎么办?兵败自杀不成!” 牢房漆黑无窗,地表铺了稻草,近墙根处有堆发臭的麻袋,权作歇息之用。能证明这间牢房关押之人的身份的,是墙角的一处坐便器具。若是寻常牢房,会以泔水桶替代。 狱卒将牢门关闭,便切断了唯一的光源。牢房一时寂寂,梁少崧与秦牧川相对无言。 过了会儿,他们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勉强看得清墙壁的轮廓。牢房不足三丈见方,若直起身来,脑袋会碰到顶部。墙壁摸上去是砖砌的。 梁少崧沉思半晌,道:“牧川,同行的负伤士卒们,也被安置在牢房中了么?” 在秦牧川回答之前,墙角忽然传出了声音。“殿下不必挂念,燕将军会安置好他们的。” 梁少崧一惊,这才意识到牢房里还有第三人。 梁少崧循声望去,看见墙角隐约的人影。直到方才这个人出声,梁少崧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他莫是鬼魂不成? “萧坚?你怎么会在这里?”梁少崧道。 “号子不够用了,把小的关在这里,”萧坚嘿然一笑,“的确比寻常牢房要舒适些。” 梁少崧心中苦笑。小兵毕竟不比将领,到了这种境地也还是心无挂虑。他见萧坚在墙砖上敲敲打打,不知对方用意。但回忆起一路行程,愈发觉得萧坚不像普通士卒。 萧坚专心聆听从墙另一端传来的回响,不知太子心中所想。回声闷重,他推测墙体厚约一尺。想从这里脱狱是不可能了,只能另寻他法。 他转过身,对狱友道:“二位将领,既然眼前之事不可逆转,思虑过度只不过徒增烦忧。这牢房虽不比主将营帐舒适,但至少比在冰天雪地里挨冻要强多了。” 秦牧川斜乜萧坚,道:“一芥子小兵,自然只顾眼前,怎能思虑长久之计。” 萧坚在黑暗中微微一笑。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己的师弟任肆杯,他刚才说的话,可真像师弟的作派啊。 梁少崧走到萧坚身旁,也坐了下来,只是不像对方箕坐,而是跽坐。 “别呼将领之名了,”梁少崧嗓音沙哑地说,“我们很快就不是了。” “燕将军的处罚还没下来,太子怎知就会落得如此结局?”萧坚道。 “朔啸兵规最是严格,未履军令,当削职三级,罚俸一年,”梁少崧低语,“只是本王无爵位可削,不知燕将军会如何处置……罢了,想这些又有何用,不如睡上一觉。” “这就对了,”萧坚不禁抚掌而笑,“太子是聪明人。” 牢房虽然阴冷,但因为过于疲惫,三人很快便沉沉入睡。狱卒送饭的响动吵醒了他们:地产的番薯干,稀粥和苞谷面饽饽。虽是糙食,但与行军途中无炊可用的绝境一对比,不啻于可口佳肴。梁少崧自小经礼训熏陶,即便饿到了极点,仍不忘饮食之仪。秦牧川和萧坚狼吞虎咽地将陶碗中的食物吃尽,仍觉饥饿。梁少崧要把自己余下的食物分给他们,但二人都没有要。 一顿温饱后,他们恢复了少许气力。虽然三人都未负伤,但雪天长时间的跋涉,于元气损耗甚重,并非一日的休憩就能缓和过来。 梁少崧一直沉默不语。萧坚靠坐在墙边,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默念经文,心中不作他念。 梁少崧忽道:“萧坚,你是怎么进到军队的?” 萧坚睁开眼睛,盯着黑暗,道:“被招募进来的。” “你如何进的探马营?” “通过选拔,自然就进得。” “你脚力功夫很好,是练家子?” “练过一些,祖传的老把式罢了。” 过了半晌,萧坚以为梁少崧不会再说话时,又听见他道:“牧川,萧坚,等到稍后问审时,你们不要多言,此次出师不利,本王一人承担责任。” 秦牧川道:“我身为佐将,未能及时进言,致使军情失利,逃不脱干系。” 萧坚道:“我未能按照殿下指示探明官道,也当受责罚。” 梁少崧失笑,道:“你们这是把脑袋往刑架上送呀。本王是太子,他们不敢处罚过重,但你们就不一样了。” 秦牧川道:“燕将军没有处置王族的獬豸令,如果要判,需将殿下送往京城。” 萧坚忽然站了起来,到梁少崧前单膝跪下。梁少崧一讶,正要开口,听萧坚道:“请太子擢我为近侍。” 梁少崧眉头一蹙,萧坚疯了不成,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事? 萧坚又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请太子擢我为近侍。” “……为何?”梁少崧道。 “太子以为,自己是如何从敌人重重包围中安然而退的?” “萧坚!”秦牧川斥道,“当心你说话的语气!” 梁少崧心中明亮,瞬间便想透了萧坚的问题。 “是京城的人派你来的?谁?” 萧坚摇了摇头:“我不能说。”见梁少崧迟疑,他又加了一句:“请太子相信,那人绝不会加害于你。” 萧坚此言一出,梁少崧又多了几分怀疑。但他意识到,萧坚所说的一切都能奇异地自圆其说。从白陵举荐,到拼死传回敌人情报,以及在敌人围攻时作战,一道跋涉回关,萧坚的确一直在帮助自己。说萧坚别有用心,似乎缺少证据,但要直接相信对方,却不符梁少崧谨慎的性格。 萧坚道:“先前在营帐中,殿下曾说若我要当近侍,还要做得更多……不知,要做到何种程度?” 梁少崧一愣,正要开口,牢外忽然传来一阵锁链碰撞的声响。随后,一道刺眼的光射了进来,三人不由地眯起眼睛。 狱卒拖长了的声调从那边传了过来。 “燕将军令,押太子梁少崧,秦牧川至青帐候审——” 在他们出征的时候,青帐还是点兵之地,等归来时,帐内陈设却大不相同。原本放置点将竹签的长台,此时摊开一册士卒名录,燕离鸿坐在台后,身着玄色武将服,头戴凤翅兜鍪,是只有正式的场合才会换上的装束。 帐口站着一列手执长戈的士兵,为的是防止犯人在问询时猝然逃跑。 秦牧川单膝跪倒,向燕离鸿行礼,梁少崧身为太子,行相同礼节于制不符,只好僵硬地站在那里。 朔啸是由以武立国的游牧民族开创,信奉苍鹰图腾,不似前朝有过多繁文缛节。宗传至此,军法一向严苛不改。按照传统,每一任皇帝,都需有少年军戎的经历,磨练心性,以免重蹈前朝哀帝沉迷艳词,武治荒废,以致亡国的覆辙。 梁少崧虽为太子,但从小便受演武堂的规训,习刀剑马术,视燕离鸿大将军为武德国士。此番出师不利,梁少崧身为将领,要担负全责。而问责之人却是燕离鸿。一想到这,梁少崧的脸颊便是一阵灼烧。 他站在营帐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心中沉甸甸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燕离鸿叹了口气,缓缓道:“太子,匆忙将你下狱,是军法所定。战事无常,能力挽狂澜者,世间也算罕见。你们出军失利,其中必有种种曲折,这次提审,务要悉数告知于本将,以全审判之衡正。” 梁少崧行过一礼后,将自出拔之日起的行军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其间略去人员、物资折损等细节,只着重于暴雪等关键之事,将每一日的调兵动向都说了出来。 虽然他心中为愧疚之情所累,但思维仍然敏锐,吐辞清晰,只陈事实,不参杂个人情感。他记性本是极好,加之缜密逻辑,叙述得清晰有理。燕离鸿认真聆听,间或点头。 梁少崧特意提到萧坚,称他处事果敢,提前发现敌军动向,警告全营。他们才能有所准备,不然怕是会全军覆没。 听完梁少崧的叙述后,燕离鸿的神色和缓了下来。“如此说来,此役之败,全非人事所致。” 梁少崧只是行礼,却不多言。 燕离鸿一捻胡髯。“太子经年师从演武堂,知晓朔啸兵例。战场败北,惩治最为严重,更不用提在如此关键的战局之中。” 梁少崧静静地等待燕离鸿的下一句话。 燕离鸿继续道:“不过,此时前方战线吃紧,正是用兵之际。若贸然惩治将领,恐怕于士气不利。另外,涯远关建制属兵营,本无判刑之权,更不用提与王族子弟相关的大案。” 梁少崧一抱拳,道:“此役所失,全在于本王一人领兵不当,愿负荆至京以请罪。” 秦牧川连忙道:“末将身为辅佐,未能尽责,也应受并罚。” 燕离鸿挥挥手。“这是自然。你与此案有连,是重要人证,需与太子一道进京受审。” 梁少崧心中一动,忽道:“禀将军,首先探得敌军动向的萧坚也是重要人证,不知可否带上他?” 燕离鸿眉头一皱,道:“探马营的那个探子?好罢,你们三人且同行。但这一路上,你们都是军囚,需听从押运之人的命令。此时通往东部的官道已被蛮贼所阻,你们要从南部阿兰那城折向京城。限你们两时辰内打点行装,俟午食后上路。本将调派十五名士卒将押送你们至阿兰那城,从那之后,此案将委予城主管辖,他将安排马车将你们运至京城。太子,你可有疑问?” 梁少崧面色未改,似乎早已料到此等判决。他对燕离鸿行过一礼,道:“少崧知晓,谢将军厚恩。” 燕离鸿微微颔首,神情稍霁。在敌军围攻这座边关前,便将太子送走,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啊。若太子不曾遇到暴雪的变数,一切又将是另一种局面…… 罢了,现在思考又有何用?燕离鸿朝帐口的守卫一挥手,道:“卫兵,将人带走。” 主院的檐下排开一列纸灯笼,照亮清谈厅的牌匾。院中昏暗,不见人影。长庚对牌匾行过一礼后,在青石板上跪了下来。 尽管清谈厅中漆黑一片,长庚仍朗声道:“梁长庚仓促而来,失礼在先。但恳请辽公子施以援手,救我任大哥一命。长庚稽首拜谢,愿结草衔环以报。” 他将两手相叠于地上,额头触碰手背,以示敬意。 院中寂寂,只有寒风吹拂的声响。 他直起身,凝视着黑暗的正厅。这次长跪,再没有邢少师在他耳边叨念礼义纲常了。只是不知道,辽公子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最初应激而生的热度褪去后,长庚感到了严寒。他掸去肩头的雪花,但手指已冻得没了知觉。冷风钻进他的衣领,让他一阵阵地发抖。但所有这些,与任大哥所负的伤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雪花落在长庚的睫毛上,融化成水,从他的脸颊流淌而下,濡湿了他的衣领。 第15章 两根棍棒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长庚回撤一步,将长棍负于身后。另一掌向前平推,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霍鸣站在他对面,双手握住长棍,摆出守势。 长庚尚未从方才的过招中恢复气息,霍鸣又一招攻势已经袭来。 霍鸣以棍为枪,点向长庚的左肩。这一招快而轻,但其中蕴含的力道使攻势尤为迅捷。 长庚反手将棍移至身前,借力上挑,打歪霍鸣这一击的去势。不料霍鸣中途变招,向长庚脖颈侧面的要害劈去。 原本坐在一旁观战的任肆杯猛地站了起来,担心长庚受伤。但霍鸣将力道拿捏得很稳,长棍在距离长庚脖颈两寸的地方顿住。 长庚僵住身体。那一击扬起的劲风让他脖子后起了汗毛。 霍鸣将长棍收回,对长庚抱拳行礼。长庚回过神来,也还了礼。 拳师施樵山走进场内,收了两人对战所用的长棍,靠墙放好。 施樵山年纪四十上下,相貌敦厚,身材宽实,穿一套米浆色的武训服。他眉眼平和,不似寻常武夫的厉荏,举止虽然和缓,但自有禅僧入定似的稳重。 自从除夕离开皇宫后,长庚便在辽府长住下来,至今已有一个朔望了。辽公子不知与宫中主管说了什么,一直都没有人来接他回宫。此情正和长庚之意。他巴不得留在宫外,一辈子都不用回去。再者,辽府比皇宫要有意思许多。 但是,从郢河那夜后,他下定决心要重新习武。虽然他曾在演武堂学过,但心思不在此处,学的也只是皮毛。直到经历那场迫近生死的险情后,他决定自己保护自己。 “长庚,刚那一招,可看清了?”施樵山问道。 长庚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变得太快,还没反应过来。” “霍鸣知道如何收放,因此他能中途变招,却不失劲力。但你每次出手,都是十成十的力道,不留给自己回转余地。这个毛病得改。不然,以后遇到高手,招式一眼就被别人看破了。” 长庚对师傅行礼,道:“弟子受教了。” 施樵山微微一笑。“你初入武门,还有得学呢。多请教他人,与霍鸣学习,每日走套拳脚,心里也要留意,懂得变通。” “是。” 霍鸣走了过来,用手背拭去额头的汗水,道:“长庚,你不必心焦,打好基础才是正道,至于交手实战,不急于一时。” 长庚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的朋友。“霍鸣,你刚那一下真是转得好极了,回去后,一定要再让我看一下。” 霍鸣一笑,正要开口,却听站在场外的任肆杯朝这边喊道:“樵山师傅!今日的武训,算是结束了罢!他们还没来得及用早膳呢!” 长庚脸颊一热,让师傅听见这话,他有些难为情。他别过身子,没去看任肆杯。 施樵山对任肆杯拱拱手,道:“就来,任老弟!” 施樵山低声对站在自己面前,十七岁的长庚说:“你的精进之速在同龄人中已是很快。但要记得,胜负在心之外,不可强求,不可执着。执念过重,与八卦掌的轻灵之境,就愈是遥远。” 长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施樵山心中叹气。第一次见到长庚时,他就看出了这孩子眼中的执拗。对于习武,长庚比同龄人更坚定,但这也可能会让他走入歧道。拳脚既为兵刃,需有鞘以藏锋,对武者而言,这鞘就是平善守仁的内心。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施樵山这么想着,对站在不远处的任肆杯喊道:“今日的武训已经结束,有劳您来接这两孩子了!” 任肆杯对施樵山拱手,将提来的点心盒分出一份,放在竹席上。“师傅客气,这是笑沙鸥的茶点心,给您留下一份,配茉莉龙毫喝。” 任肆杯知道施樵山不好甜食,因此专门给他挑了一份清淡的南瓜绿茶饼。施樵山只是作揖致谢,却不多言。 霍鸣和长庚换回常服,一路说笑着向辽府走去。他们三句不离武训,甚是投机。比试刚结束,他们的身子冒着热气,即使穿单薄的武训服,也不觉得冷。但任肆杯旧伤恢复得慢,畏寒畏风,穿的是隆冬时节才用得上的厚袄。刀客给任肆杯种下的的毒一天比一天严重,再加上游心散的副作用,他的功力已折损一半,至于能否恢复,全看命数。 但此时,他却没心思想这些。他从衣襟里取出一包厚厚的油纸,层层展开,里头夹着两块金黄焦脆的糖油饼。油纸被热气熏久了,表面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先垫些,等回府了再吃正餐。”任肆杯把小食递给两个少年。 长庚和霍鸣各取了一块。“还热乎着!”长庚语带惊喜,“霍鸣,热乎的糖油饼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霍鸣不服气地说:“那是因为你还没吃过我们雁南的芙蓉糕。” 长庚用肩轻轻地撞了一下霍鸣。“你尝尝这个,保管好吃。” 任肆杯轻笑一声,却不小心牵扯到肩伤,不由地咳嗽起来。 长庚和霍鸣都停了动作。长庚听出任肆杯咳声里的喘音,担忧地看着他。“任大哥,你不用来接我们。你的伤还没好全,须在府上静养才是。” “没事……”任肆杯摆了摆手,用肘弯挡住脸,猛地咳嗽了几声。待调匀气息后,他嗓音沙哑地道:“……尤宁这药不太管用,我得让他调副新方子。” 长庚心里一紧,刚吃进嘴里的糖油饼,似乎也没了味道。 霍鸣道:“任大哥,‘刀’那边……有消息了么?” “有人在追,应该没几天了。” 霍鸣迟疑道:“但我身上的毒,却不似你这般严重……” 长庚担心任肆杯开口说话,又会引发咳嗽,便抢在他之前解释道:“任大哥身上还有一重毒,两者毒性相克,冲撞经脉,所以症状更重一些。” 霍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了任肆杯出现在辽府的那天。 那天是正月十五,家仆们点燃艾草,熏府中的四角。门客们照例在清谈厅宴聚,宴上有七彩玲珑的元宵。有人要灌长庚米酒,被霍鸣给拦住了。门客们不知道长庚是皇子,都以为他是辽公子的旁系远亲。只有霍鸣因为在除夕之夜拦下了追杀长庚的刺客,被牵扯进了这桩秘闻中,才知道长庚的身份。 但门客们都知道长庚在辽府长跪一夜,求辽公子去救一个人的事情。不过,至于这个人究竟是谁,却是一个谜。这件事让长庚成了辽府里的名人。似乎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得有这么一桩有趣的事情,不然,便愧对自己门客的身份。 那天的晚宴,辽公子似乎心不在此处。投壶的准头也比往日要差。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宴会的愉悦气氛。霍鸣本不喜这类场合,只是养伤多日,在房中实在憋闷,只好出来透气。因此,当他看见长庚在门客间颇受欢迎,都顾不上与自己搭话时,便更觉得格格不入了。 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清谈厅,也没有人察觉到他离开了。他独自在前院的园林小径间漫步。檐下的灯笼中有几盏燃尽了,因此周遭很暗。他跃上湖山石,坐在顶部的平沿上,双膝交叠而坐,撑着下巴,端详夜色里微弱的月晕。 这还是头一次在异乡过节,不像他预料的那么孤寂。相反,辽府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热闹过了头,甚至想找个清净的地方自己呆着。 谈笑之声隐约从身后传来,间杂丝竹的悠吟。霍家可不是这样,那里一年到头都是安安静静的,只有人们练武时挥枪的声响。 霍鸣下意识地摩挲着掌间的伤疤。那是“刀”的刺客留下的。这道伤口起初深可见骨,大夫甚至说他的右手可能无法握枪。但是它愈合得很快,现在只留下一道蚯蚓似的黑线,横贯掌心。虽然手指屈伸时仍有痛感,但不至于到影响抓握的程度。 再休养一阵,就可以拿枪了。他想着,蓦地看见远处的屋脊上闪过一个黑影。 霍鸣站起身来,向那个方向望去。虽然月光昏暗,但他很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错觉。 那影子再次出现,离这里越来越近。但霍鸣听不见从那里传来任何奔跑的足音。 这个人影正是任肆杯。 游心散的作用还未完全散失,但他已感到力不从心。 重鼓要我去辽府,莫非这件事与辽公子有关?任肆杯心中满是疑窦,难道是辽公子在幕后安排了这一切,让我去追踪“刀”的下落? 但无论如何,任肆杯已经完成了重鼓的委托,再也不欠他们什么,首要之事便是去辽府找长庚。 他轻盈地从屋顶上跃下,面前正是阔别已久的辽府。辽府门前亮着一对灯笼,但没有看护守门。任肆杯扒上院墙,留心避开墙头砌的陶瓷碎片。 他轻轻地落在地面上,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丝弦之声,知道是清谈厅又在宴会了,于是往那里走去。 辽府几乎没有变化。短暂的流亡,似乎只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任肆杯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他迟疑地停下脚步,他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少年体型瘦高,通身玄黑衣裳,头发束以缁撮,面色沉静得不似这个年纪的人。 这个少年正是霍鸣。他一言未发,却已压下马步,摆出掌法的守备之势。 任肆杯走得太急,此时猝然停下,气血一时涌到喉头,差点呛出血痰。他调匀真气,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有急事要见辽公子。” “辽公子正在宴中,不便见客。”霍鸣道。 “麻烦小兄弟通禀一声,就说隐机山的任肆杯即可。”任肆杯咽了口带血的唾沫,朝对方一拱手。 霍鸣见此人身无兵刃,一路疾行而来,想必是有要紧之事与辽公子商议,便收起守势,道:“足下在此稍后片刻。” 霍鸣转身向隔院的清谈厅走去。他一走开,任肆杯便跌坐在地上。他的身体像是破了洞的瓮罐,真气从裂缝间外泄。他结跏趺坐,结禅定印,吐纳归元。 但无奈游心散药效已尽,他收拢真气的尝试宛若以手掬水,而水悉数从指缝间流走,最后掌中空无一物。几股细小的真气在他的经脉间恣意流窜,让他感觉忽冷忽热。他紧闭双眼,试图凝神静气,但精神却难以入定。 他如是再三,但尝试均告失败。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叫喊让他睁开了眼睛。 “任大哥!” 庭院的门洞口站着一个人。隔院灯笼的光从那人背后映来,任肆杯只能看见一个轮廓。那人不很高,但未戴长冠,只将头发束成一髻,用红缨带绑好。 任肆杯想起身,但下肢已经没了力气。他只好对那人笑了笑,道:“长庚,快来扶一下我。” 第16章 阿兰那,古语意为寂静修道处。原为梵修之人所居,城中有千年古刹一座,镇有舍利。但在中冶蛮狄占据期间,古刹为火所焚,城中修行者纷纷出逃。直到幽朝王室入主东方,将蛮狄驱逐出境,才将阿兰那城重新纳入版图。 如今,阿兰那仅保留其名,城中旧貌已悉数被毁,取而代之的是沙土堡垒与哨站驿所,俨然一座军事重镇。 押送梁少崧一行的士兵首领名为严烈,在涯远关中任千夫长一职。他将牙牌在城关出示后,一行人得以被放行入城。 虽然名义上是囚犯,但梁少崧等人在路上却没有吃什么苦头。严烈不时嘘寒问暖,询问有无不适。临行前燕将军必是叮嘱过他,不得轻慢这一行人,毕竟梁少崧仍然握有储君之位。不过,梁少崧明白自己离开京城已有多月,朝中变数甚多,父皇病情也不知有无恶化。若回到京城,皇宫或将不同于他离开之时的模样。 “殿下,我们到了。” 梁少崧回过神,见严烈正望着自己。 他们面前是一座砖砌神庙。拱券铸成弓形,神龛绕拱券形成一圈,龛内雕刻着繁琐的藤蔓纹路。拱券上方是露天的凉台,以八角封顶。一个身披推罗紫天鹅绒大氅,蓄满虬髯的男子正扶住阳台边缘,居高临下地向这一行人望来。 引路的阿兰那卫兵将拳头放在胸前,道:“禀城主,严烈一行已经带到。” 梁少崧听说过阿兰那城主的名号。此人名为戎跖,本是边陲游牧部落的首领,被朔啸招安,纳入军队麾下,在与中冶人的零星冲突中,立下战功,因此受封了一座城,成为这荒凉塞外的领主。 戎跖只是打量梁少崧,却不说话。 严烈行过一礼,道:“见过城主。小人严烈护送这批军囚从涯远关而来,其中这位是当朝太子。望城主通融,挑选营中菁英与驿站良马,将此一行人速送回京师以俟审问。随行附有军文一份,详述燕将军指令。” 戎跖冲身后招了招手,随即一个文官模样的中原人站了出来,用掺有方言的官话道:“严领队一路行来,定是十分疲惫。此堡垒乃军事要地,不容外人过夜。城主将派使者接应你们至本地驿站,稍作歇息后为你们换乘良驽,备齐行粮以待远途奔波。” 严烈对戎跖一拱手,以示谢意。 旋即神庙口走出几名阿兰那卫兵,他们都围了纱巾,头戴帷帽,将面容遮住。领头之人翻身上马,引严烈等人向驿站而去。萧坚一夹马腹,走近梁少崧,低声道:“殿下,等会进了驿站,我们三人住在一屋,不要给旁人分开。” “怎么了?”梁少崧顺萧坚的眼神向后望去。五六个阿兰那的士兵跟在护送队伍的末梢。他们肩扛长弓,装满备矢的鞍袋随坐骑的行走而拍打着马腹。 萧坚道:“那城主对他手下所打的手势,似乎是——” “太子稍待!”严烈调转马头,在路中停住,“小的方才忘记将军文交付给城主了,请殿下先去驿站稍候,小的随后便来。” 梁少崧颔首应允。骑兵们分开一线,好让严烈从中穿过,随后又合了起来,将梁少崧三人围在中间。 梁少崧转过头,道:“萧坚,你刚要说什么?” 萧坚摇摇头,道:“没什么。” 阿兰那城依山坡而建,民居垒土就高,辅以木楼。两侧是手工匠人的店铺,售卖陶罐、锡器、香料、玛瑙匕首等货物。巷道狭窄,仅容三人并排行走,这一行人只得下马步行。 萧坚牵着马,慢吞吞地走在队伍末尾,不时仰头打量四周。 两侧墙壁高耸,将天空剖开一线。百姓居所的户牖半开,从中探出竹竿,上头挂满晾晒的衣物。这座城市从外面看犹如一座防守严密的堡垒。而走在其中,萧坚才发现它的街巷错综复杂,犹如迷宫。外人若初次到访,没有当地人的引导,一时间怕是走不出去。 有人拍了一下萧坚。萧坚回过头,发现是一名阿兰那城主派来护送他们的卫兵。帷帽檐垂下的黑纱挡住他的面容,一直遮到下巴。萧坚留意到对方的下颌上有个月牙形的伤口。 这名卫兵朝前头一指,示意萧坚跟上队伍。萧坚别过脑袋,加快了脚步,心中却腾起一阵不安。 驿站平屋由夯土所建,三面合围,柴扉半掩,院中有口盖了苫布的水井。马厩里,一个粗役正在喂马,见这一群押送队伍声势盛大地涌进驿所,一时愣在那儿,也忘记了要行礼。 严烈对那人拱手道:“御者,我们是从涯远关来的,要取道去京城,这里有几匹好马,都备上鞍,这几位歇一晚便走。” 粗役头一回听见有人尊称自己“御者”,连忙回了一礼,道:“遵、遵大人令。只是驿站破败狭小,一时、一时住不开这么多位军爷。” “我们马上就回,不在此过夜,”严烈用马鞭柄一指梁少崧等人,“你只需给这三位安排一间独户,屋里烧好炭盆,再备桶热水,日落后送去。” 梁少崧摆了摆手。“严领队,这里水源匮乏,不必如此浪费。” 严烈没有坚持,只是将一锭纹银放入粗役手中,道:“备些可口菜肴,当地佳酿,好好招待一下这几位阿兰那的军爷。” 阿兰那的使者抱拳道:“城主有令,不得在外飨食,还望严领队谅解。” 不等严烈出言挽留,那使者便翻身上马,领着一队弓手离开驿站。萧坚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士兵身上。 “严领队,”梁少崧道,“从明日起,便是那些人带我们上路吗?” “回殿下,正是如此。他们是阿兰那城中的精锐弓手,名唤‘迦罗眼’,取金翅鸟迦楼罗之义。有他们护卫,太子一行定能安然无恙地抵达京师。” 梁少崧道:“那阿兰那城主,是否需要支会他一声?” “我已将燕将军军牒交托于他,想必他今晚会造访此地,”严烈道,“殿下须知,从进入阿兰那城时起,这桩案子便不再由涯远关管辖,而是移交阿兰那城主。这些游牧民族脾性古怪,风俗习惯也与东土不同。太子要小心言辞举止,万不可与他们起冲突,不然怕是会吃苦头。” 梁少崧颔首,道:“多谢严领军叮嘱,有劳足下一路奔波了。” 秦牧川挽留道:“严领军,我见这驿站环境尚可,你们何不在此歇息一夜再返回关隘?” “前方军情紧要,若不及时赶回,关隘被中冶蛮狄围住,就再也进不去了,”严烈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神色,低声自语,“只盼涯远关不会陷入弹尽粮绝之地,而我也不必仿效南八断指求援……” 严烈忽然顿住,似乎自觉失语,重整神情,号令手下道:“去城中采买物资后,返程涯远关!” 众士卒吆喝一声,领了号令,不待三人送别,便离了去。 秦牧川细思严烈所言,心中不禁惭愧。自己在敌军将要围攻涯远关之际离开,与逃兵何异?即使在涯远关中被敌人围困,甚至在战斗中丢掉性命,也比沦为阶下之囚要强。 萧坚却不像秦牧川作如此念想。他向来习惯顺势而动,不懊悔木已成舟之事。他将马儿牵到槽边,取下鞍具挂在墙头,捻起槽内一撮草料,在指间搓了搓,对那粗役道:“这草料都发霉了,没有新鲜点的吗?” 粗役不知萧坚是军囚,还以为他是军爷,便一揖到地,惶恐道:“回大人,去年秋天草场害了虫病,烧掉不少,这些是仅剩的饲料了。” “拌点菜油和黄豆,好好照料一下这匹马。”萧坚摩挲着马儿的额头。他先前的那匹坐骑在探路的时候倒毙了,这是他回到涯远关后同伍的弟兄送给他的一匹好马,颇有灵性,萧坚很是喜爱。 粗役诺诺应允。另一边,梁少崧与秦牧川已经进了侧屋,正在打量环境。 屋内空无一人,炕烧得正暖,上头铺一层灰色毛毡,案台上有盆磕到一半的南瓜籽。墙上用麻绳吊着把胡刀。墙体熏满煤灰,贴着的年画也不知是哪个年头的,已经褪色起皱。 秦牧川在炕边坐下,道:“那严烈心眼也够大,直接把我们扔这里就走了,也不怕我们逃掉吗?” 梁少崧道:“这阿兰那城孤立于沙漠间,我们既无钱财,也无口粮,如何走得出去?况且那城主似乎对城中巡防很是上心,我们是没法悄无声息地从城中逃出去的。话又说回来,我们本是军囚,若逃出此城,岂不是落实畏罪潜逃之名了?” 秦牧川嘿然一笑:“我只是随口一言,太子不必较真。” 梁少崧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松懈。“你可知从阿兰那城到下一处哨站要走多远?” “下一处是位于东南一百五十里外的雁栖亭驿站,若快马加鞭,要走上一日半。再往东行三驿,就进入东原地界了。” 梁少崧想到进京受审之事,一时默然不语。 这时,萧坚跨进屋子,一边拍掉身上沾到的麦麸。正午日光从他身后落进来,显影的尘埃谷麸纷扬飞散。他本来就与梁少崧年纪相仿,只是因为行事老成,才让人对他的年纪产生误解。此时的日光让他看起来清爽许多,更有飞扬自在的年轻气度。 “刚那马夫说驿站没什么菜了,得去集市上买。”萧坚脱去狗皮大衣,用力地跺了跺脚,好震掉脚面的残雪。 他左右顾盼,看见墙上挂着的胡刀,便取了下来,在手中把玩。胡刀鞘身积满灰尘。萧坚平端起刀,顺表面一吹,灰尘扰动,钻进他的鼻腔,让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他将鞘身向下拉了些许,端详刀镡,再褪鞘身。刀刃经日光照耀,反射出的雪光映在墙上,一晃而过。 萧坚将胡刀入鞘,放在炕里侧,再脱去皂靴,上炕盘腿坐好。他从竹箕中抓一把南瓜籽,要分给秦牧川,但秦牧川没有要,萧坚便自己磕起来。 梁少崧环抱双臂,倚靠门框而立。他看着门外,道:“从这里回到京城要多久?” “最快也要两个月。”秦牧川答道。 “……前线局势不乐观,本王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回去。”梁少崧道。 秦牧川本要说什么,却被萧坚打断。“殿下,燕将军将你送来阿兰那城,就是担心边关一旦被围,殿下会陷入险境。若殿下又跑回去,无疑是以身涉险,辜负燕将军一片苦心。” “不消你说这些,本王自然懂得。”梁少崧心想,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萧坚这么不讨喜,说话直来直去,从不顾虑旁人面子。 萧坚明白自己得把黑脸扮到底,彻底挑明道理,才能断了梁少崧回去的念想,于是继续道:“太子是帝国储君,性命攸关朔啸的国运,不能因为逞少年意气,便孤身涉险。若盲目断送性命,东宫无主,黎民苍生又该如何?” 秦牧川猛地一拍桌子,将竹箕从桌上震落,南瓜籽散了一地。 “萧坚!当心你的脑袋!你刚才说的话够送你进水牢了!” 萧坚对秦牧川的咆哮毫无反应。他蹲下/身,慢吞吞地把南瓜籽用手拢进竹箕。秦牧川见萧坚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不免无名火起,一脚踢翻竹箕。萧坚僵在那里,手仍停留在拢籽的姿势。他垂着脑袋,梁少崧看不见他的表情。 担心秦牧川和萧坚动起手来,梁少崧将秦牧川拉到一旁。 萧坚慢慢地直起身,斜乜秦牧川,卜的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壳,拿起狗皮大衣出了屋。 秦牧川沉声道:“太子,此人锋芒过盛,不能重用。” 梁少崧没有答话。他拿扫帚将散落在地的南瓜籽扫到角落。秦牧川本想阻止,但自觉刚才火气过重,在太子面前失了态,只好讷然坐在一旁,不敢插手。 午时后,驿站的杂役给屋里送来了热饭与浊酒。二人果腹后,歇息了一阵,醒来已是日落时分。 萧坚一直都没有回屋,梁少崧要去寻他,却被秦牧川拉住了。秦牧川将支摘窗推开一条缝,朝外一努下巴。 梁少崧凑过去,见萧坚正在马厩中刷马,神情专注,衣袖卷到了胳膊肘。一旁的杂役坐在马扎上抽旱烟,因有人分担自己的工作而神态愉悦。 “殿下,故意冷落一下他也好,不然怕他不知道自己的斤两。”秦牧川一想到日后还要与萧坚同行,眉头深锁。 “此人行事是有些古怪,”梁少崧道,“但到现在,他也没做过什么加害于本王的事情,不必理会他就是了。” 秦牧川阖起窗户。“雪已经化冻,之后的路会好走些。但到了御凉古津那里,不知会不会碰上春洪。” “到那里约有几日?” “十五日左右,正是往年春汛时节。” “有其他路可以绕行吗?” “如果渡口因为汛情关闭,我们只能走分野峡,那可得绕上好长一截呢。” “与护送之人谈谈,看能否加快脚程。” 秦牧川与梁少崧又谈了些行程的细节安排。秦牧川久居塞外,对这里的地理水文熟稔于胸,俨然一个活地图。谈话间,他穿插以当地风土典故,听得梁少崧兴致高昂,几乎忘记了进京受审之事。 天色渐暗,秦牧川从柜子摸出一根蜡烛点上。梁少崧想起萧坚还在外面,便推开门向马厩走去。 昏暗的暮光中,梁少崧看见萧坚躺在稻草间,和衣而睡,虽然披着狗皮大衣,他的身子还是冷得蜷了起来。拴在一旁的马儿不时用马尾掸一下他的脸,但萧坚已经睡熟了,没有反应。 梁少崧摇了一下他的肩膀。“萧坚。” 萧坚侧过身子,将脸埋在稻草堆里,嘟哝道:“肆杯,找师傅去玩,师哥要练功。” 梁少崧又用力推了一下萧坚。“这儿冷,到里头去睡。” 萧坚仍是没有反应。 梁少崧只好脱掉火斗,将手贴在萧坚的脖颈上。萧坚被冷意一刺,猛地打了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他发梢间掺着稻草碎渣,一脸懵懂,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梁少崧道:“萧坚,别在外头睡,到屋里去。” 萧坚撑着脑袋。在马厩睡了一下午,他似乎受了风,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出声,才知嗓子沙哑干渴。 “不必了,小的睡这马厩就很合适。” 萧坚只是梦醒后的一时气话,梁少崧听见了,却噗嗤一笑,觉得这人总算透出了点生气。他在萧坚身旁坐下。马厩里的骚臭味让他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你一下午没吃饭,饿不饿?” “稻草拌黄豆。”萧坚愣愣地说。 “什么?” 萧坚反应过来,太子是在问自己,而不是问马。他屈起右腿,将肘弯搁在膝盖上,额头枕着小臂。闭上眼,眼前仍是梦中的隐机山。 过了很一会儿,他才说:“殿下,你回屋去吧,不要在外面受寒了。” 梁少崧以为萧坚只是心有委屈,便开导道:“你不要与牧川怄气。我们三人如今命系同舟,不应彼此相斗。” 萧坚心中叹气,不知该如何与太子讲明。“殿下,我没有生秦都尉的气,你先回屋吧,我等会就回去。” 这也许是梁少崧头一次想安慰别人,却碰了冷钉子。他窘迫地站起身来,心想可能是因为做久了军囚,都快忘记自己是太子了。 “本王先回屋了,你不要在外面待太晚,明天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梁少崧如此叮嘱,却见萧坚连头也不抬,心中不快,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 直到梁少崧离开,回到院子那头将屋门阖上,萧坚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向后仰靠在稻草堆上,胳膊横陈过双眼,另一只手攥紧了胸口。梦境带来的心悸仍未消散。 他梦见一伙手持烈焰旗帜的人攀上隐机山,将孤寺焚烧殆尽,师傅倒在血泊里,而师弟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婴孩,抓紧萧坚的衣袖,不让他去救师傅。 萧坚揉了揉脸,用力拍打着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惊蛰还有两个月就到了,不论如何,在那之前先把太子安全送回京城吧。 他正要起身,忽然听见从隔壁的巷子里传来笃笃的蹄声。若不仔细听,很容易错过那声音。久待军营的萧坚立刻辨听出那是被棉布包裹的马蹄才能发出的独特声响。 他翻身飞上马厩的桁架,屏住了呼吸。 梁少崧一进门,便听秦牧川道:“殿下不必理会那萧坚,让他睡在外头吃点苦头也好,不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梁少崧将门掩上,怕让外面的萧坚听见,二人再起冲突。“牧川何出此言?我们三人如今与黥首无异,何来等级之说。” “我不明白殿下为何坚持要带上此人,他于殿下分明毫无用处。” “牧川,你忘了,我们能提前得到预警,都是因为他。回涯远关时,萧坚指路有方,也帮了大忙。你这么说,不免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 秦牧川冷哼一声,却不多言。 梁少崧被这两人间的不对付搅得颇为不耐,怠了做和事佬的心思,也不再多言。 蜡烛的光越燃越弱,光影翕忽,让梁少崧不由地产生幻梦般的时过境迁之感。离开京城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武士,胸中充满对驰骋战场的幻想。而今孑然一身,在这荒凉驿站消度残夜,只由命势推着自己向前,却不知该如何奋力挣破。 他噫吁之际,忽闻门外传来敲门声,心想萧坚这么快就想通了,便要起身去开。 秦牧川拦住太子,提起炕上的胡刀,轻步踱到门后,冲门外喊:“门外哪位?” 门外没有应答。 秦牧川和梁少崧对视一眼,胡刀出鞘一寸,秦牧川又喊了一声:“门外谁在敲门?” 他们等了片刻,门外仍是悄无声息。 秦牧川正要将门闩扣上,那木门却猛地向内震开,力道之大,让秦牧川往后连退三步才止住。 “当心!”梁少崧叫道。 秦牧川听见一道劲风扑面而来,下意识地脱刀出鞘,以刃身格挡。不料对方的兵器劲道甚重,震得秦牧川虎口一阵酥麻。 他抬起头,见一个蒙着帷帽的人影,身穿阿兰那军服。 那人将双钩往后一拉,勾走秦牧川手中的胡刀。他旋身一转,那重达十五斤的胡刀便直直地被甩到了屋外。不待二人回过神,刺客的双钩又袭向秦牧川的肩袖。秦牧川后退不及,袖角被钩住,连着血肉被扯下一大片。秦牧川呼痛,捂住伤处,指缝间已是鲜血淋漓。 梁少崧四顾屋内,能派上用场的只有一根扫帚。他抓起扫帚尾向刺客扔去,那刺客将钩一拨,挡开这击。梁少崧借机勾住秦牧川的脖子,二人向屋外跑去。刺客反应过来,右手的铁钩向前一探,向梁少崧腰眼去。刹那屋外射来一枚石子,打向刺客右眼。刺客眼睛应激地闭紧,侧过脑袋避开,手中的铁钩失了准头,没能击中梁少崧。 萧坚站在院中,提着刚才被刺客甩出去的胡刀。见二人逃出屋内,萧坚将刀尖冲马厩一指。梁少崧会意,搀扶秦牧川往那里去。 刺客手提双钩,一脚踩上门槛,看着院中的萧坚,停止了进攻。 萧坚将胡刀挥了几挥,好熟悉手感。刀有点沉,他很少用这么重的兵器。虽然他曾在营中学过一点刀法,但不精此道,不过现在也只能临时抱佛脚了。 刺客取下帷帽,扔到一旁。他蒙了口罩,看不清面容,只是脊背有些拱,上半身强健如虎豹,下肢却十分瘦削,看起来很不协调。 “这回不带长弓伪装了?”萧坚冷冷道。 刺客不应,只是与萧坚慢慢周旋,寻找他的破绽。 “你身为阿兰那卫兵,却在宵禁时间私自外出,你们城主御下也太糟糕了些。” 刺客仍是不应。 萧坚啧了一声。今早在阿兰那卫兵护送时,他便察觉到此人有异。虽是弓手却肩背佝偻,胸型凹陷,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戴扳指——对于弓箭手而言最重要的护具之一。所有这些细节,让萧坚对这个人产生了怀疑。而现在他唯一疑惑的是:阿兰那城主知道这件事吗? “喂!我们虽然是军囚,但要杀也不是你们阿兰那人能说了算的,要是让皇帝知道了,判你大辟都是轻罪!” 无论萧坚如何激将,刺客都毫无反应。一旁观战的梁少崧头一次发现萧坚如此多舌。在这两人对峙时,他已经包扎好了秦牧川的伤口,这快速包扎的技巧还是他在逃亡途中学会的。 萧坚灵机一动,说了一句胡语,大意是:虽然你身穿阿兰那的军服,但所做的事情却玷污了它。连女人都知道,鹰不会啄食一个刺客的尸体,大苍神是不会收纳你这样的灵魂的。 刺客向萧坚冲来,猛地旋身,双钩回圜一转,劈向萧坚的头颅。萧坚用刀格住。刺客右腿后展,借力下压,将萧坚的刀迫向地面。萧坚缩回左手,握住刀柄的右手向后一拧,将胡刀从双钩之锁中及时地退了出来。刺客右手一撩,亮出铁钩尾部的锥刺,由下而上地扎向萧坚的胸口。萧坚想挥刀去阻,但手臂的力气跟不上,只好向后退去,采取守势。刺客紧紧相逼,另一手的攻击随后便至。他身法连贯,将长钩舞得飞快,萧坚一时攻不破,大喊一声:“太子备鞍!” 长钩是中长程兵器,本就克刀,加之萧坚不擅刀法,一时处于下风,只是借着雪泥鸿爪的轻功,四处躲闪敌人的进攻。恰在这时,驿站的粗役被外头的响动吵醒,拉开了屋门,便是一声惊呼。刺客分了神,没料到驿站还有旁人。借着刺客一愣的空档,萧坚奔向马厩。 梁少崧已将秦牧川扶上了马,正在给萧坚的马上鞍。萧坚一拍秦牧川坐骑的马臀,那马吃痛,从厩中跃出,向出口驰去。 时间已来不及。萧坚夺过梁少崧手中的马鞍,扔到一旁,直接跃上马背,朝梁少崧伸出手。梁少崧握住,一借力翻身坐在后面。刺客飞奔而来,萧坚掷出胡刀。刺客一挥双钩,将刀挡飞,来势仍然不减。眼见二人去路将被封死,忽然从驿站外射来一支弓箭,奔向刺客。刹那刺客避开,与箭仅隔数寸。萧坚猛地一踹另一只马的臀/部,那马吃痛嘶鸣,向刺客疾驰而去。刺客被这马夺了注意,一时无暇顾及萧坚二人。 萧坚攥紧马鬃,一夹马腹,带着梁少崧掠向驿站的出口。 第17章 武馆的训练结束,任肆杯一行回到辽府时,见门口停着一台官轿,几个轿夫坐在马扎上歇息。那轿子的帘布是玄紫色的,绣以吉祥腾云,轿顶四角垂下流苏,轿身雕有精微的烟霞仙鹤图。轿中空空如也,不知来拜访的是什么人物。 “一、二、三、四、五……”任肆杯数着轿夫的人数,“嚯,这轿子的品级可不低呀。” 长庚把手放在任肆杯肩头。他的个子窜得很快,现在已经快长到任肆杯的下巴了。“任大哥,我们不进去,好不好?” 任肆杯停下脚步,回望长庚。“怎么了?” “那轿子……是东宫内十二监的。” “内十二监?”霍鸣蹙眉,“他们怎么会突然来这儿?” 其实长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不愿说出来。 任肆杯把手覆在长庚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长庚,别担心。” 任肆杯留了心眼,从偏门进府,绕过正堂。一路上,他都挑偏僻的廊径走,为的是避开从宫中来的使者。将霍鸣和长庚送回他们所住的别院后,任肆杯准备去找辽公子。长庚本要同去,但被他阻止了。 “你们先去用早膳,食盒留在屋内了。我去问问辽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任肆杯说完,不待长庚回复,掉头便走,似乎很是着急。 长庚愣愣地站着,霍鸣在他身后问:“你不吃饭吗?” 长庚在软席上长跪下来,将筷子夹在指间,却久久不动。最后,他放下碗筷,语气坚定地说:“霍鸣,我不能让内侍抓到我,我得离开这里。” 霍鸣正在嚼麻糍,口齿不清地说:“你怎么确定他们就一定是来抓你的?” “你听到前日的钟声了,父皇驾崩,每个皇子都得参加葬典。” “你不愿回宫去吗?”霍鸣一时无法理解长庚的想法,“父亲去世,儿子守孝,不是须尽的伦常之事吗?” 长庚摇摇头。“虽然那是我的父皇,但是我一年也见不了他几次面。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哭,但是我却哭不出来。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哭,他们明明都不知道父皇长什么样……” “你是说,你不想回宫出殡吗?” “不,我不是不想去出殡,我只是不想回宫罢了。”长庚知道一时是没有办法让霍鸣理解自己了。 “可是,如果不回宫,他们派人来抓你怎么办?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长庚摇了摇头。“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是皇宫。”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那里?” “如果你从小在那里长大,你也会这么想的。” 霍鸣沉默不语,他能明白一些。 “我十四岁的时候,偷逃出了霍府,”他说。 长庚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朋友,霍鸣则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长庚追问道,这件事勾起了他的兴趣,让他一时忘记了宫中的使者。 霍鸣叹了口气。“因为族中的长辈一直逼我学枪,我一气之下撅断了枪杆,自己偷偷跑出去了。” “你跑去了哪里?” “没有跑多远。我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有带,还好那时是九月,天气还不冷。我在旅馆的马厩里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府中的看护找到了。” “那你父亲责罚你了吗?” “罚了。”霍鸣搓了搓鼻尖,这是他的小动作。每当他想笑,却不想让别人看见时,就会这样挡住自己上翘的嘴角。“我扎了一晚上的马步,还帮家仆把宗祠打扫了一遍,所有灵位都拿抹布擦净,被罚一周不许出门。” 长庚说:“我也被少师罚过,在宗祠跪了一宿。真不知道为什么长辈们都喜欢拿宗祠来惩罚我们。” “我也不知道,”霍鸣说,“但是自从那一次逃家之后,我就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因为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直逼我练枪了。” 长庚点了点头,耐心地聆听着。 “现在想来……他们那样逼我练枪,是因为想让我继承霍家的家主之位。我好面子,不愿服输,族中子弟没有人的枪法能胜过我,所以长辈们都认为我会成为下一任家主。但是好枪法不是一个好家主的必需之物……”霍鸣摩挲起掌心的伤口,“我有时候在想,霍家的没落,说不定正是因为他们过于在乎枪术的强劲,而忽视了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我正在找。但那肯定是我父亲没有的东西。” “如果你没有找到,还会当霍家的家主吗?” 霍鸣苦笑道:“会呀,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 “这就像我不想当皇子,却不得不当一样,”长庚若有所思地说,“但我想,我比起大哥二哥还有三哥他们来说还是要幸运许多。至少我还可以偷偷跑出宫,但他们却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 “那……如果这些人要带你回宫……你还能出来吗?” “我不知道……”长庚的声音低了下去,“也许再也出不来了罢。” 霍鸣拍了拍长庚的臂膀。“没关系,等我当上霍家家主,立了军功,就可以进到朝廷里,去皇宫找你了。” 长庚想到霍鸣在迷宫似的皇宫里四处乱窜,呼喊自己名字的场景,不由地笑出了声。 霍鸣一头雾水地看着长庚。“怎么?你不信我的话?” “没有,”长庚怕霍鸣问自己刚才在笑什么,便转移了话题,“要立下军功的话,得做什么大事吗?” “当然是打败蛮子,砍下人头,按功行赏。” “砍人头?”长庚鼻子一皱,“一定要杀死别人吗?” “一个蛮子的头,值五两银子呢,”霍鸣见长庚一脸不信,又加了一句,“我祖父告诉我的。” “你祖父参加过战争?” “参加过,他曾是千夫长,在燕将军手下任职,后来负伤了,才解甲归田。” “燕将军?是涯远关的那个燕将军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霍鸣说。 “他与你的祖父是同代人……”长庚算道,“那他现在也该有花甲之龄了。还能继续守在边关,真是了不得的人物。” 霍鸣蹙眉道:“祖父说,燕将军年轻时习惯冲锋陷阵,身上落了不少伤,也不知道他还能在关隘驻守多久。” “说起来,也不知道边关那边的战况如何了。一直都没有消息传回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异情罢……” “涯远关离这里很远,军情一时半会儿是传不回来的。”霍鸣忽然迟疑道:“但太子他们走了也有三个多月了……军营的急脚递,按说不该这么慢……” 长庚正要说话,屋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走到门前,取下门闩,把门拉开。待看清门外的景象后,他胸中欣快的心情荡然无存。 门外站着一个内侍,相貌约四十上下。他身穿靛蓝仙鹤蟒袍,头戴六梁进贤冠,胸襟别以兕形的玉绶带。他身后跪着一排人,辽公子与任肆杯也在其中,他们都是一副凝重的面色。内侍瞥了一眼长庚,展开手中的鹅黄圣旨,高声道:“十四皇子梁长庚,接旨——” 长庚心里一沉,双膝跪倒在地,道:“儿臣接旨。” “皇天眷命,统驭万方。圣宸山陵猝崩,临诏皓告天下,传帝位于二皇子梁崇岳。依循祖制,令皇族子孙缟素以入宗星观,守孝廿日,以尽伦常礼义。今新帝昭令十四皇子诣阙,并行戴孝披麻之事。敕命,嘉裕元年正月十七。” 长庚抬起双手,从未觉得胳膊这么沉重过。“长庚领旨。” 内侍将圣旨递给长庚,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十四皇子,您在宫外可玩太久了,再待下去,宫中有人要责备您了。” 长庚抬起头,刚要说话,但内侍却后退一步,将拂尘搭在肘弯间,漠然地对身后的随从说:“话已送到,该回宫了。” 辽公子打开袖袍,引内侍一行向府门而去。家仆们也尾随其后。原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小院一下空了许多,只剩下任肆杯和霍鸣站在神色滞然的长庚身旁。 长庚打开圣旨,将其中的文字又仔细看了一遍。没有错,上面的确写的是二皇子登基。 “任大哥,”长庚猛地抬起头,“这上头说——” 任肆杯扬起手阻止了长庚接下去的话,对他点了点头。 “可我大哥……我是说,太子……” “方才有那使者一行在旁,辽公子没有与我多言,”任肆杯眉头紧蹙,“宫中必是出了什么事,才会临时撤换储君。” “可这上面写着,是父皇驾崩前将二哥立为……”长庚忽然顿住了。难道那诏书是伪造的?难道这一切都是二哥在幕后安排好了的? 长庚不愿继续想下去,但这个猜测既已成型,便再也无法拔除。大哥还在边关与蛮子鏖战,等他得知这个消息,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到时一切木已成舟,他能否顺利回京抢回帝位,仍是难测。 “二哥怎么会这么做……”长庚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他怎么会……” “长庚,”任肆杯把手放在长庚肩头,“先别慌,等我去和辽公子谈谈,看下一步该如何走。” 长庚拂掉任肆杯的手,后退了一步。“任大哥,你一直都知道这些,是不是?” 任肆杯沉默不语。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就不能和我谈这些?是因为我还没到弱冠的年纪吗?”长庚抬高了声音,“但我是个皇子啊!我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吗?你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让我活在天下太平的美梦里!” “长庚,我只是还没想好该什么时候告诉你。” “可我们不是一起经历了那些事情吗?我和你一起经历了那些,至少应该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些事!你消失那么久,我一直不敢去想你可能已经死了……但你又忽然出现,活的好好的。你不愿说是谁救了你,为什么在深夜来找辽公子,我也不敢去问……能见到你活着回来,我就已经知足了。”长庚把圣旨丢到一边,背对着任肆杯,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颓丧地说:“我想学好武术,这样下次就可以换我来保护你,可在你眼里,我始终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就像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人。” 长庚慢慢地向庭院外走去。霍鸣捡起圣旨,看了任肆杯一眼。任肆杯仍站在那里,没有来追,望向他们的目光流露出担忧和愧怍。 霍鸣小跑着向长庚追了过去。 “长庚走了吗?” “走了,半个时辰前走的。” “你没去送他?” “他生我气了,我不敢去送。” 辽公子一笑。“是气你瞒着他这些事罢。” “我会告诉他这些事的,只是时机还没到,那个太监来得也太突然了。” 辽公子拿纸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不,谁都没有错,只能说那个孩子太聪明了。” “是啊,”任肆杯叹了口气,“他一听到梁崇岳继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梁崇岳埋的线太深,若不是你追到‘刀’的堂口,我和姊姊可能要再过半个月才能查出来。”辽公子用茶盖撇去茶叶的浮沫。“重鼓那边有什么消息?” “那个叫刑鸦的服毒自杀了,另一个叫霜寒的在吞药前被重鼓锁住了喉咙,捡了条命回来。但他嘴巴太硬,站笼关了两天都没憋出一句话。” “他们不是还有一人,作案时露了脸,衙门那边正在追查么?” “你是说那个长得像佛陀的人?”任肆杯忆起在衙门口看到的通缉告示,“多日没消息,那人多半是潜逃出城了。” 辽公子将茶递到嘴边,却久久不酌。虽然已经找到梁崇岳与“刀”勾结,刺杀朝中太子一党的线索,但如今他已登基,各类典仪也都在筹办中。朝中虽有轻微的异议,但拥立太子的主心骨柳伉已为刺客所杀,诸臣看在眼里,为了自保,也不会公然表露反对之意。此外,辽公子的姊姊,皇太后喻氏仍因巫盅案被软禁于椒宫,分明是梁崇岳把她当作了人质,警告辽公子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唯一的变数,便是远在边关的太子梁少崧了。他有最合理的继位资格,如果他能安然回京,振臂一呼,获得群臣拥护,他们一党尚能与梁崇岳斗一斗。 辽公子将茶盏放下,轻言道:“你的伤如何了?” “还是那样,”任肆杯撇嘴道,“看来只有根除‘刀’种下的毒,才能完全恢复。” “让重鼓审讯时当心点,别把那人治死了,他是我们唯一能摸到‘刀’本部的线索。” “比起操心这毒,我更担心长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让他回宫?” 辽公子一挑眉毛。“你担心梁崇岳会在宫里暗中下手?” “他有九成九的几率会这么做。” “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们自保尚且不暇,已经没什么理由去保护那个孩子了。” 任肆杯的语气冷了下来。“是啊,我就是最不喜欢你这一点。” “如果你是我,也会这么想的。”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京城一待就是二十年,而是找个好山好水的封地,自己去快活逍遥。” 辽公子攥着茶盖的手起了青筋。“可惜……我们谁也不是,我还是辽公子,而你……是石羚子的徒弟。” “很快就不是了,”任肆杯交叉双臂,“等到下一个惊蛰,我就要回隐机山去了。” “但两个月内,京城的局势就会大定,”辽公子将茶杯轻轻盖上,“只要两个月,你就能看见命数的结局。” “我不信这些虚妄之事,”任肆杯从软席上站起身来,“一句话,你不派人去救长庚,我自己去救。” 辽公子嘲弄地一笑。“救?你现在功力还不到一成,莫不是在说笑。” “要你多事。”任肆杯从眼角看了一眼辽公子,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辽公子默默盯着几案那头的茶杯。他的客人一口都没有喝,茶水还在冒热气。 他猛地抄起茶杯,将茶水向外一泼。 茶水溅了满地,几滴残液溅到了墙上的挂轴。 挂轴中,一只秃鹫耸脖立于枯杈上,翻着硕大的白眼,紧盯石下的一枚小虫。 京西景泰升所产的陈年好醋远近知名。虽然名声在外,但坊主一向行事低调。这一点,从景泰升总坊的选址便可以看出来。总坊位于西市的一条僻静巷弄间,每天日上三竿时,才有人将门板一一卸下开门迎客。 不过,即使顾客亲自提着陶瓮上门打醋,也不一定就能碰到伙计在看店。有经验的常客都是提前约好,指定好醋的口味与年数,到时再登门拜访。 景泰升在京城有七家分铺,同时还在茶楼酒肆散卖贴了红标的小瓶陈醋。这种醋多半只放了一年,口感辛辣,只是因为包装精致,才被外地人追捧为伴手礼,本地人鲜少有买的。 这天清晨,小巷里的景泰升却罕见地提早开了门。年过中旬的账房主管将门板一一卸下,店中飘出一股浓郁的醋香。这条巷子与主街垂直。尽管那头喧扰嘈杂,巷子里却十分寂静。偶有客人过来打醋,却不在店中久留。 日过正午,账房将马扎和方桌摆在店口,喊伙计吃饭。二人捧着海碗,就清炒小食下饭。 他们吃到一半,巷口忽现一骑。骑手按辔而行,徐徐向这里走来。 面朝巷口的账房首先注意到了来客。他放下碗,眯起眼睛打量那人。伙计注意到账房的目光,也扭过头向身后望。 那骑手身穿赤色圆领袍,头扎儒巾,身型笔直。虽是士子打扮,鞍旁却挂一柄汉剑与一木箱箧。走近醋坊后,他翻身下马,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揉皱的黄纸,递给账房,道:“簿记,与我沽这些醋来。” 账房接过,将纸展开,只见上书: 凭票借到 景泰升红枣生姜陈醋三 谨终生流通 嘉裕二年期满逾期不退不换 账房将票拢进袖中,对骑手道:“客官要打恁多醋,可装得下?” 骑手拍了拍马鞍旁系着的箱箧。“这么大箧子,够了。” 账房不再作声,领骑手往醋坊里去。 伙计瞥了他们一眼,夹起一块扣肉,送进嘴里囫囵嚼着,一副漠不关心之状。 骑手肩扛箱箧,跟着账房,绕过后堂的醋瓮,酸味冲得骑手直皱眉头。靠墙的壁橱陈列有小号陶瓮,上贴大红宣纸,写明红枣醋、苦荞醋、猪脚姜醋、腊八蒜醋、蟹醋、饺儿醋等品类名称。再往里走,是一间庭院。院中水池雕成葫芦形状,取福禄之意。账房让骑手在一旁等候,自己走到池塘上的木拱桥,用脚跟跺了跺桥面。木桥中央忽然往内凹陷,露出一尺见方的洞口。 账房朝里头喊道:“纳一百两来!” 洞中传来轮毂转动的声响,不一会儿,一个装满元宝的竹篮便被运了上来。账房从钩上取下竹篮,那洞口又再次阖上。 账房抱着竹篮,示意骑手跟上他。二人一同往侧屋走去。 账房道:“总堂口有规定,单次兑银不得超过一百两。” “我就说,那姓柳的脑袋应该不止这么点钱。”骑手说着,一边掀开棉帘,让账房先进屋,自己跟在后面。 屋里烧了炭盆,十分暖和。账房将竹篮放在条案上,细细清点其中元宝数目,同时还能与客人闲聊。 “我记得那案子是霜寒接的吧?怎么不见他来提钱?” “他和刑鸦都被人给铐了,好久没回,估计已经成药魂了。”骑手道。 账房点钱的动作一顿,抬起头,仔细地瞧着对方。“怎么回事?” “被人追到分堂口,包围了。” “被谁?” “别问了,这和你没关系。” 账房默然,继续点起钱来,数了几枚元宝,似乎还是不放心,又抬起头问道:“派人去寻了么?” “上头没说,”骑手道,“让人点了堂口,就算能逃回来,也得自戕。” 账房没回应,只是默默地点完了剩下的钱,用毛笔在票根上写下“一三现银收讫”,再退还给骑手。 骑手把一百两收进箱箧,单肩扛住。账房送他出了屋。二人按原路穿过醋坊,直到门口。 伙计吃完了饭,正在晒太阳,食指扒着后槽牙抠菜叶残渣。见账房出来,他将指头在前襟上一抹,道:“齐先生,给您留了点儿菜,但都冷了。” 账房没应声,将骑手送到坐骑旁,本要帮他拿箱箧,好方便他上鞍,但对方摆摆手,一踩马镫,轻松地跃上了马背。他一勒缰绳,马儿后退几步,正要离去,账房却一把抓住了马嚼子。 骑手讶异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么?” 账房压低了声音,道:“就……就不能去寻了么?” 骑手叹了口气,道:“齐先生,这是宗堂主的令,我们没法多舌。” 账房愣住,松开了马嚼。马儿一晃脑袋,打了个响鼻。 骑手调转马头,道一声“多谢”,便疾驰而去。 见账房盯着远去的骑手,久久未动,伙计在他身后道:“齐先生,要给您倒点姜茶喝吗?” 账房摇摇头,将双手负在身后,跨过门槛,往醋坊里去了。 与此同时,清乐坊的笑沙鸥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茶楼户牖大敞,条凳反扣在桌面上,刚拖净的砖地发出阵阵潮气。戏台下没有看客,只有两个茶博士坐在角落里磕瓜子闲聊。任肆杯一脚跨进门槛,便让茶博士看见。其中一人正要起身来迎。任肆杯却摆了摆手,道:“不必倒茶了,我是来找人的,温伯雪起了没有?” 两个茶博士面面相觑。温伯雪是笑沙鸥的头号商女,若要请她一晤,少则抛掷数十雪银,多则要等上数周。像任肆杯这样以轻淡语气提起温伯雪名号的客人他们还是头一次遇见。 茶博士看了看店外的日头,道:“现在这个时辰,温姬怕是还没起。” 任肆杯道:“那她何时会起?” “得申时了。” 任肆杯蹙眉。“我可等不到那么晚。” “那足下只能改……”茶博士忽然顿住,仔细地瞧着任肆杯。任肆杯穿一套钩蓝边的襕衫,正是儒雅士子的打扮。这几日借尤宁的食疗之法,他的脸颊丰腴不少,不似先前那般憔悴。尽管如此,茶博士还是辨出了他来。茶博士对温伯雪救下的这个人印象颇深,因为此人在笑沙鸥留宿时经常捧一壶酽茶,踞于角落自酌,鲜少与旁人搭话。 见任肆杯今日装束,茶博士肃然起敬道:“原来是足下呀!仆不知足下原来是位高士,只道是温姬救来的一个乡井之徒,先前礼节有所怠慢,足下勿要见怪。” 任肆杯心道,笑沙鸥不愧是三教九流出入的勾栏场所,杂役看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对方将自己误认成士子,任肆杯也没有说破,只是装模作样地作揖道:“敝人这次来,正是为了向温先生致谢。” 茶博士面露难色。“温姬正在休憩,仆可不敢去惊扰,只能通报一声。至于她是否愿意面见足下,只得看她心情。足下可在雅座歇息,待温姬少时梳洗罢,仆便去请她。” 任肆杯知道这是对方能做的最大让步,只好无奈地拱手道:“有劳引路了。” 茶博士领任肆杯上了二楼,走到一处靠里的雅座,将门拉开。任肆杯脱去毡靴,矮身进了屋去。屋里仅有一几,一对竹团垫。窗边竹帘半卷,送来徐风。 茶博士捧来一尊红泥火炉,将炉内添上炭,以煨茶壶。他将一只粗陶茶杯放在任肆杯面前,另一只倒扣过来,放在对面。茶博士熟练的煎茶动作让任肆杯想起不久前在湖心亭与辽公子对饮之事,但此时他却寻不见那一次饮茶时的平和之心了。 茶博士将初茶泼进盂盆,满上二茶后,递给任肆杯,随后收好煎茶器皿,倒退着离开了雅舍。 任肆杯抿了一口茶,品不出是什么种类,只好满杯吞下,漱去嘴里残留的苦涩药味。自从他回到辽府后,尤宁每日都会来给他诊脉,调整药方。其中不乏巴戟天,黄芪这类补气药材。任肆杯每日捏鼻吞下药汁,身体却不见有明显好转。 尤宁告诉任肆杯,游心散与“刀”之毒彼此相克,若主治一方,另一方的毒性便会增强,加倍侵损他的真元。因此尤宁下药时格外谨慎,在保证两毒持平的前提下,同时削弱二者毒性,以恢复任肆杯的气血。 红泥火炉冒出的热气让任肆杯的额头渗出汗滴。他敞开衣襟,靠向窗边。从窗外吹来的风舒缓了他的闷热之感。他一时后悔,今天早上出门太急,忘记捎上闲书,若早知要等温伯雪这么久,他就晚点再过来了。 窗对面是一处面朝拐角开的酒肆。几个无赖儿正蹲在门边斗蟋蟀,周遭稀疏地围了一圈看客。任肆杯居于高处,依稀能从那簇人头间看见沙地上的蟋蟀。他看了一会儿,兴致淡了下去,便倚在窗框上,昏昏欲睡。这时,街口出现一名骑骡子的剑客,晃悠着身子向这里而来。此人身披旧蓑,头戴斗笠。他的剑斜背在身后,剑柄缠一圈泛黄棉布,从肩头突出的那部分可以看见鞘身长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任肆杯顿时清醒过来。他也留意到,那看蟋蟀相斗的人群中,有一人抬起头,和自己一样盯住了这名剑客。 剑客行至笑沙鸥门口,勒住骡子停了下来。方才接待过任肆杯的那名茶博士从堂中走出,招呼这名客人。那剑客似乎察觉到任肆杯的目光,猛地抬起头,向这里望了过来。 看清那斗笠下的面容时,任肆杯心中一悸,从窗边退开。 片刻后,他又回到窗边,再往下望,那人已经不见。店外只有一匹拴在桩上的老骡。那几个无赖儿还在斗蟋蟀,只是方才任肆杯注意到的那个人消失了。 他放下卷帘,走回案几旁,长跪而坐。火炉里的炭已经烧尽了,残茶正在变冷。 任肆杯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碰见重鼓。如果不是回到这里,他也许就和这些人再没有交集了。 笃笃笃。 屋外有人在敲门。 任肆杯已经猜到来客是谁。他慢腾腾地走过去将门拉开。门外站着那名茶博士与重鼓。茶博士提着重鼓的斗笠与蓑衣。重鼓里穿一套玄色圆领袍,下摆掖进腰间束带,足蹬皂靴,长发胡乱在脑后打了个髻,用黑带扎紧。他双臂环抱,怀中是那把生了锈的铜剑。重鼓看见任肆杯,只是对他一扬下巴,算作招呼。 茶博士双手作揖,对任肆杯道:“叨扰足下了,这位爷也是来见温姬的。本来仆想将二位分别请到两间雅舍,只是这位爷一听足下也在等温姬,便想与足下交个朋友。”茶博士似乎有些惧怕身带兵刃的重鼓,将斗篷与蓑衣放好后便迅速离开了。 重鼓啧声道:“这勾栏的待客之道越来越差,连伙计都不斟好茶就走了。”他盘腿在任肆杯对面坐下,从炉上取下握把茶壶,将反扣于桌面的茶杯翻正,给自己满上一杯。 “他是因为害怕你的剑。”任肆杯说。 “那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跟陵墓里盗出来的古董一样么!”重鼓抿了口茶,咂咂道:“少见多怪。” “我不知道你见温伯雪还要等。” “女人总是要等的。” “看来你最近没接什么案子。” 重鼓没应声。他抿了口茶,侧头望着窗户,蹙眉道:“你把帘子拉上干什么?” “有人在楼下盯梢。你刚才没有发现?” “哦,那人,”重鼓表情冷淡地说,“不用理会。” “你知道他是谁?” “不是‘刀’。如果是,我在楼下就会被截住了。” “但也不是朋友。” “谁知道。” 任肆杯道:“你带着这样一把剑在街上走,不是太招摇了吗?” “京城里有一千个像我这样的人,你怎么不去问他们?” “我是说,既然你几天前才和‘刀’交过手,总该谨慎些为好。” “不管你谨不谨慎,只要有人想找你,他们总会找得到,就像刚才那人,”重鼓拍了拍一旁的剑,“与其这样,还不如把武器带在身上来得安全。”他将茶一饮而尽,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这里,毕竟我们现在谁也不欠谁的情了。” 任肆杯十指交叉,抵住额头,艰难地开口道:“其实我是来找你们帮忙的。” “肉镖起价一百两,财镖起价五十。正三品以上肉镖二百两起,皇族五百两。”重鼓流利地报出价目,见任肆杯一时沉默,补充道:“钱不够,不用再谈。” 任肆杯迟疑道:“能……抵物么?” 重鼓搔了搔后脖颈。“抵物?那更麻烦,我不懂鉴物。你可以去当铺换银子。我只认那个。” 任肆杯虽然曾在皇宫中偷过不少东西,但最后都物归原主,从未让那些物件消失超过十二时辰,更不用提从宫中偷运出什么珍玩了。他每月只有辽公子发的五百文禄养,这几年的积蓄加起来还不够二十两银子。 “你是要我去护那个皇子吧?”重鼓道。 任肆杯听重鼓这么问,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是他。你愿意帮忙吗?” “不帮,我们又不是朋友。”重鼓想了想,又说:“就算是朋友,也得交银子,不然我没法和头领交待,我是不会帮别人倒贴的。” “可我帮你们找到了‘刀’的堂口!” “那是因为你欠我们人情。”重鼓的声音变冷了。 任肆杯仍奋力劝说道:“但没人保护长庚的话,他一进宫,就会被他哥哥杀死的。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别跟我说这话。你去和温伯雪说,她是个女人,说不定还会怜悯你,给你颗游心散。” 任肆杯闭上眼睛,努力遏制胸中的愤怒。“我不应该来这里。也许是因为我中的毒太深,已经伤到了大脑,让我竟会相求于你这种人。” 重鼓听了不以为怒,反而哈哈一笑,这笑声让任肆杯更加恼火。任肆杯站起身来要走,不想再与这疯癫之人多言。 “其实,你刚才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重鼓道。 任肆杯斜乜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帮我们查到‘刀’的堂口,与温伯雪救了你,这两件事的价值不完全相等,”重鼓顿了顿,“前者比你的命更值钱。” 重鼓从襟中掏出两个瓷瓶,摆在桌上。 “这是我们从那两个‘刀’身上搜到的。他们随身携带一对毒药与解药,被俘时吞毒药自杀,解药却不知有甚么用处。本来我寻思着把这两瓶解药卖给药铺,不过既然先碰到你,就留于你罢。” 不待任肆杯说什么,重鼓便提起剑,自顾自地道:“这屋里闷杀人也,不如去看蝈蝈儿相斗。” 重鼓将剑背在身后,拉开屋门走了出去。任肆杯这才意识到重鼓一直都没有脱靴。他反应过来,追了上去。此时重鼓已经走到回廊的拐角,一闪身,背影便消失不见。 任肆杯回到案几旁坐下,盯着那两瓶解药,忽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给对面的空杯满上残茶。 第18章 这天早晨,只有霍鸣一人来到了武馆。他看上去怏怏不快,手中提一根裹了布的长枪。 施樵山问道:“长庚怎么没来?” “他回家了。”霍鸣从枪尾起解开长枪的裹布,却不与施樵山正面相对。 “这么突然?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施樵山关心地追问道。 “他……父亲去世了。” 施樵山面露恍然,随后带了憾色。“罢了。今日/你且先与我对练。” 霍鸣解开隐锋枪的缠布,漆黑的檀木枪身一节节地露了出来。 施樵山一见枪杆包浆的光泽,便知这是一把好兵器。他端详着逐渐袒露的长枪,直至缠布从四棱枪尖上褪去。 “好枪。”施樵山道。 “祖传的。”霍鸣拉开双臂,从枪尾向棱尖望去,隐锋枪笔直如墨线。他随后将长枪拉回,后手压在枪纂前头几寸,一抖长枪,枪缨一颤后顿住,收力干净。 霍鸣双手托住隐锋枪,递给师傅。施樵山接过,上下打量此枪,用拇指指腹轻碰枪刃。 “好枪。但——”施樵山将枪交还霍鸣,“今日先不用它。” 霍鸣面露疑惑。“可长庚已经回家了,弟子以为不必再用木棍训练。” 施樵山微微笑道:“你且坐下。” 霍鸣虽仍不解,但依言盘腿在师傅对面坐下,将枪平放于膝头。 施樵山道:“一乡野故事如此言道:山中有一猛虎,往来之人无不慑其凶残。一猎户为除去此害,埋伏于林中以陷阱诱之。俟捕获猛虎后,猎户以钳拔去其利爪锐齿,再放虎归山。猎户回村后,村民质问他为何不杀死猛虎。猎户道:‘去虎爪牙,与夺其性命无异。尔等如今可以安然上山了。’于是村民回到山间,再遇猛虎,正欲逃跑,却发现虎因缺了爪牙,再无法伤人。” 霍鸣沉默不语,一手抚摸隐锋枪的红缨,心中似乎抓住了点什么。 施樵山道:“虎之骇人,在于其爪牙。正如你之傲气来自一身枪艺。其实从你用棍的方式来看,我早已知晓你擅长使枪。在枪法上,我已没有什么能传授于你,但你可曾想过,若你被敌人缴械,该如何应对?没了这好枪,你不就像那故事里被拔了利爪的老虎,只能坐以待毙?” 霍鸣停下抚摸枪身,垂头道:“霍鸣愿听师傅指点。” “赤手空拳搏斗之法,世有百种,我所授之八卦掌,糅合形意拳之精要,以柔掌为主,既可强身健体,也可近战御敌,恰与枪之远攻相配。辽公子也是想到这点,才会将你送来这武馆练训。” 霍鸣点点头。“师傅所说,弟子都明白,只是……不知长庚为什么也会被辽公子送来这里。” “长庚天性良柔,头脑敏捷,与八卦掌强调灵活,避正打斜的路数相贴合。”施樵山道。 “避正打斜……虽然师傅讲了多次,但弟子还是不太理解它的含义。” “你且起来。” 霍鸣依言站起。施樵山一指场中的木桩。“你按我前日教你的步法走圈。” 霍鸣脱去外氅,将腰带系紧,走到木桩旁。他膝盖微弓,双掌外翻,先出左脚,随后右脚横于左脚前,脚尖向木桩;再向左旋身,重复一遍步法。他每迈一步,脚板起落时与地面相平。因脚尖总是冲着木桩,所以无论他如何旋身,总是与木桩紧紧相贴。 霍鸣走了约一炷香后,施樵山仍未喊停。少年的额头渗出豆大汗滴,步法也开始不稳。 “用丹田呼吸!”施樵山喊道。 霍鸣本以为自己练武多年,不该惮于如此基本的训练,但小腿的腓肠却开始隐隐酸痛。他凝神定气,撇去浮躁杂念,收紧腹部,将呼吸调整得绵长轻柔。 眩晕感渐渐淡去。霍鸣将那木桩想象成一个站立不动的敌人,以不变之势拆解自己的攻手。这念头让他沉静下来,专注于眼前之物,而不再去在意身体的不适。他想象自己以十步为一圈,将每一步的落点连缀起来,便构成浑圆的苍穹,而自己正绕这穹顶的边缘而行。 施樵山站在场外,不住点头。 又过了半炷香时间,他才让霍鸣停下,自己则脱去毡靴,着袜走进场内,与霍鸣相对而立。 霍鸣的胸/脯微微起伏,呼吸略显急促,但双目一片清明,正是练武至酣时。他深吸一口气,将动作收尾,用衣袖拭去额头汗滴。 施樵山道:“你现在把我当作那木桩,再来走圈,动作要慢。” 霍鸣对师傅一拱手,走了过来,按照方才的样子摆开桩势。 “先落左脚,以你左掌为刃,攻我颈侧。”施樵山道。 霍鸣依言而行,只是出手却有迟疑。施樵山抓住霍鸣攻向自己的那只手,右手成拳,拳节冲霍鸣腰眼去。 “旋身!”施樵山喝道。 霍鸣右脚探出,身子依走圈步法而转,让开施樵山这一击,随后另一只手的掌外侧下意识地斜击向施樵山的肋下,在一寸外顿住,心中豁然开朗。 施樵山将霍鸣的手放开,面露微笑。 霍鸣对他抱拳道:“弟子现在知晓‘避正打斜’之义了。” “训练不比实战,你还得勤加练习,才能养成灵活的身法和头脑,”施樵山捋须道,“枪法讲究直来直往,不屑于避让躲闪。而八卦掌恰恰与之相反,对敌时缠身相斗,在避让中寻找进攻之机。若你能中和这两者,则能屈能伸,进退皆可。” “多谢师傅教诲,霍鸣定勤加练习。” 施樵山只是捋须而笑。他望了一眼场外,淡淡道:“今日又有人来接你了。” 霍鸣依言望去,看见了任肆杯。 奇怪,长庚明明已经回宫了,任大哥为什么还要过来? 霍鸣虽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未露声色。他拾起一旁的外氅,穿戴好皂靴,将隐锋枪背在身后。向任肆杯走了过去。 “任大哥。”霍鸣抱拳道。 任肆杯道:“我们年纪差不了多少,叫我名字就行,不用见外。” 霍鸣点点头。“我今日的训练已经结束了,但长庚没有来。” “我是来找你的。”任肆杯对施樵山一抱拳,算是告别,随后与霍鸣一道走出武馆。 习武时参透要义的欣喜还残存在霍鸣心间,让他脸上透出了属于少年人的灵动生气,一路上与任肆杯闲聊时也多说了一些今日的训练,不再像以前那样回答得一板一眼,像晚辈在回答长辈的问话。 对于霍鸣而言,任肆杯身上的神秘感从未褪去。霍鸣曾向长庚问过任肆杯的师门,但长庚所说的隐机山、雪泥鸿爪之类,霍鸣闻所未闻。他本想与任肆杯聊一聊那轻功,只是碍于情面,觉得二人还不熟识,因此没有去问。但今日与任肆杯提起施樵山所说的“避正打斜”,任肆杯却颇有自己的见地。交谈间,二人原本的疏离感倒淡了不少。 他们找了一间临近的茶肆歇脚。这间茶肆生意冷清,仅有几桌客人。任肆杯要了一处二楼的雅间,又问霍鸣要喝什么茶。霍鸣拘谨地说自己对茶没有偏嗜。任肆杯便点了壶银毫,并嘱咐茶博士无事不要打扰。 待茶博士退下,屋中再无他人时,任肆杯才郑重道:“除夕那晚你救了长庚,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 霍鸣一愣,刚要说“不用了”,却听任肆杯继续道:“那天晚上我受了很重的伤,之后一直在别人家借宿,没能赶回辽府,心中担忧长庚的安危。但幸好你救了他,还和他成了朋友。他现在看上去比以前更外向了,还与许多门客结识,这是好事,我得谢谢你。” “这没什么……只是他昨天走的时候本想找你道歉,可你不在。” 任肆杯一愣,不禁失笑。“是他的性子。” “等他结束守孝出了宫来,你们应该还有机会见面的罢。” “不……这很难说。”任肆杯的声音低了下去,霍鸣不得不向前探身,好听清他在说什么。“……宫里有人想要他的命,除夕那天来追杀我们的人就是其中之一。” 霍鸣蓦然想起长庚告诉过自己的那些与“刀”相关之事。他虎口的旧伤便是“刀”留下的。那刺客匕刃所沁的剧毒早已进入他的身体,静静地蛰伏,等待最后发作的时刻。如果不是任肆杯的这些话,霍鸣几乎忘记自己身上还有毒了,平日里他感觉不到任何身体的异样。 霍鸣道:“任兄,你今天叫我来这里,是为了何事?” 任肆杯用袖口取出一个瓷瓶,放在八仙桌上。“这是‘刀’之毒的解药,给你去用。” 霍鸣没有伸手去拿。“尤宁找了那么久,都没有配出药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是从被俘虏的‘刀’身上找到的。” 霍鸣猛地起身。“你抓住‘刀’了?他们现在哪里?” “不是我抓到的,人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霍鸣慢慢坐回席上,犹疑道:“可……给了我这药,你怎么办?” “别担心,我还有另外一瓶。”任肆杯在霍鸣眼前晃过另一个药瓶,又将之收回袖中。 霍鸣盯着桌上的药瓶看了会儿。长庚和辽公子都相信任肆杯,此人应该不会骗我。 霍鸣探出手,将药瓶纳入襟中。 任肆杯接着问道:“霍鸣,你毒去了后,有什么打算?” “武举今年三月便要开始了,我于长垛不佳,因此想去较场练一下射艺。樵山师傅那边也有许多掌法要学。我会很忙。” 任肆杯点点头,道:“你前段时间养伤应该落下同年应试之人不少,是该勤加练习些,但也要留心身体,不要贪多求进。” “是如此。” “只是希望霍鸣小弟能听我一言。最近这段时日,要留意辽府中气氛,若有异动,切不要留于京城内。” 霍鸣闻言,面露警觉神色。他深知任肆杯虽然性格散漫,但绝非追逐流言,危言耸听之辈,任肆杯此言必有深意。 “任兄何出此言?” 任肆杯把拇指冲墙壁一指,表露担心隔墙有耳之意。“你不用挂虑过甚,但小心一些总不为过。我很快就要离开辽府。你远离家乡应举,若出了什么事情,我一时照应不上,要自己珍重。” 其实从皇帝驾崩那夜起,霍鸣便有了对危机的预感。但他初来京城,对人与事都不甚了解,只好专心练武。任肆杯一言,却让他心中有了些许暖意。 “任兄要去哪里远行?”霍鸣问道。 “不远,就在京城。”任肆杯一笑,见霍鸣仍未猜出,便道:“皇宫。” “皇宫?你去皇宫——”霍鸣恍然大悟,“是去找长庚罢?” “对,”任肆杯笑着说,“我得跟他道歉去。” “就是为了跟他道歉吗?”霍鸣有点不相信。 “我得看着他点儿,万一‘刀’再摸上门来呢?”任肆杯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霍鸣觉得他这么说,只是不想让自己担心罢了。 霍鸣道:“可你的伤还没好全。” “这个可以慢慢养,宫中补品多,草药也好,”任肆杯咧嘴一笑,“我还可以跟回春观讨点壮阳药来。” 不管霍鸣此前多么肃然,听到这话时,也不禁笑了。 任肆杯道:“那瓶解药你可收好了,只此一瓶。” “一定收好,多谢任兄。” “以茶代酒,祝你武举大吉。”任肆杯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里,长庚一直在思考人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在宫里,一切都是缟素之色,连他也成了素白的。他所穿的孝服用最粗重的生麻布制成,扎得他脖子痒疼。孝帽总是滑下来,遮住他的眼睛。起初他不知道为什么孝帽要裁得这么宽大,后来看见别人哭泣时,用帽缘挡住脸部,便明白了。 先帝的灵堂设在梁氏宗祠的正堂中,布置从简。原本挂对联的梁柱上缀满了花尾灵幡,正梁绕有粗麻。四重的楠木棺椁停放在灵堂最里头,仿佛其中锁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异兽。在安静的深夜时分,寒风吹过灵堂绕弄出的“呜呜”声,于长庚听来就像是那棺椁中的异兽在哭泣。 他已经在灵堂中跪有两日了。 皇家的跪法不那么幸苦。跪半个时辰,便起来走动一下。夜里则由十几个皇子们按辈份轮流守灵。棺椁放久了,楠木的清香便更加浓郁。长庚总觉得里头的尸骨已经开始腐烂,那香气中掺杂的奇异味道便是尸臭。可他不敢和别人这么说,怕让父皇的灵给听见。 步蘅也被椒房总管带来了。自去年秋狝后,长庚还没有见过她一面,本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但见到她哀婉憔悴的脸色,便都吞回了肚中。他怎么能忘了呢?步蘅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之一呀。 长庚跪在竹席上,偶尔从一干皇子中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步蘅。步蘅呆呆地盯着正在燃烧纸钱的瓦盆,对周遭浑然不知。她没有戴红缨耳坠,这些日子因哀伤而茶饭不思,脸颊瘦了一圈。 纸钱的灰烟熏得长庚眼睛发辣。他揉了揉眼角,眼睛泛出泪水。可他知道这泪水与悲伤毫无关系。 我也许性格太凉薄了些,父皇死了,都不怎么感到哀伤。长庚心想。邢少师曾说过,丧礼乃人伦大义,更古的时候,有弟子给自己的老师服丧六年的。这样想想,自己只用服丧半年已经很幸运了。 但是……如果死的是任大哥呢——呸,这种事才不会发生。 长庚越不让自己往这个方向去想,却有越来越多的杂念依附于此而萌发。他没忘记任肆杯重伤初愈,身上还有两重毒,如今体质比自己还虚弱。 一个假想从长庚脑海中滑过——自己身披孝服跪在这里,而那棺椁中陈放的便是任肆杯的尸体。 长庚像是心脏被人打了一拳,原本长跪之下依然笔直的背忽然躬了下来。他捂住胸口,不知道心脏为什么会这样剧烈地跳动,也不知道为什么喘不过气来。他只好闭上眼睛。隔着眼帘,他能感受到跃动的烛光,仿佛扑闪不定的流萤。他把孝帽往下拉了点,好挡住自己的脸。起初,他还有些难为情,怕让别人看见。但最后泪水越来越多,即使紧闭双眼也止不住。他只好仰起头,让泪水从脸颊淌下。 他现在很后悔在辽府时跟任大哥发了那么大的火,最后离开时,也没能见到任大哥一面。他很想念任肆杯,还有糖油饼的滋味。 凉河发肇于北端的汴晴山脉,一路曲折向南,汇入陆地内海,将朔啸的国土剖为塞外与东原。凉河中游途径弯曲峡谷,流速转缓,位于此地的御凉古津是东西往来的必经之地。但初春时节天气转暖,上游冰层化冻,挟卷冰碴的融雪一泻而下,凉河水量暴涨,流速迅疾。在此时渡河更是凶险十分。 梁少崧一行三人逃出阿兰那后,一路快马加鞭,要在春汛前赶到御凉古津。起初秦牧川还在坚持回阿兰那向城主讨个说法。但萧坚担心城中还有其他刺客,因此不愿折回。而梁少崧认为迅速返京,回报军营,才是要紧之事。“从涯远关发出的急脚递比我们快。等我们回京时,父皇必已得知边关战情。但军情过简,他远处京城,恐无法体认边疆之危急,我们务必要迅速赶回京城,恳请父皇调遣陇川府精兵援助燕将军。越拖一日,涯远关的危险便更大一分。” 秦牧川虽然心中不愿,但听太子这么说,也只好顺遂其意,不再争执。 从驿站逃走时,秦牧川从那刺客留在院外的马之鞍背上盗走战弓羽箭,因此才能在关键时刻射来救命一箭。但“迦罗眼”的长弓过于显眼,他们途径一处巴扎时,把弓卖了,换来新马新鞍,干粮清水。 萧坚因不用再和太子共乘一骑而长舒了口气,也为自己的马儿不必再驮两个人而感到高兴。 他们走得很急,露宿野外时席地而睡。即使在城中过夜时,也不敢放松警惕,总会留一个人看守。萧坚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他总觉得那刺客不是阿兰那城主派出的,而是别人。但这个念头没有凭据,因此他也没有和同伴提起。 最终,他们在正月二十这天的清晨赶到御凉古津。 汛期还未到来,河水依旧和缓。渡河的人很多,大都是想在春汛前赶回东原的外地商贾。细狭的河道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依稀可以眺见对岸的五彩石子滩。 人们挤在渡口上,唇边呵出阵阵白气。讲究点的人随身带有汤婆子,煨在袖中取暖。梁少崧一行牵了马,等另一艘大些的渡舟。渡口旁有人在卖炸油果子。萧坚买了点,用油纸包了,抱在怀里,回来分给二人。 过了约有一刻,雾气中才出现一叶长舟。等候的人们骚动起来,开始往前挤。梁少崧被撞了一下,萧坚及时抓住他的后衣领,好没让他掉进水里。 梁少崧略微窘迫地跟萧坚道了谢。 萧坚道:“梁公子,你和老秦带上我的马先走,我坐另一舟。” 梁少崧还没来得及答复,手中便被塞进一根缰绳。人流挟卷住他向前,他回头望去,一张张慌张焦虑的面容闪过,他却找不见萧坚那张永远处变不惊的脸。 “走了。”秦牧川搭上太子的肩膀,半推着他上了跳板。 梁少崧走在前头拉两匹马,马的蹄子在跳板上打滑,秦牧川从后头托住马臀,将两匹马推上去,自己也上了甲板。 舟立刻吃水很深。船夫见状喊道:“够了够了!别再挤了!剩下的坐下一艘!” 人群中发出埋冤之声。船夫抽回跳板,解开缆绳,用竹竿一撑岸边,舟便离岸而去。 梁少崧站在船尾,见萧坚在渡口边上冲自己挥手。他觉得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随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他离开京城时从马背上回望的景象吗?人们围在邺华门外送别出征的军士。城墙离梁少崧越来越远,直到变成沙尘中一道模糊的残影,似乎轻轻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梁少崧从御凉古津进入东原的两天后,京城迎来了先帝的头七。 从皇宫通向邺华门的笔直大道上,铺满裁成铜币形状的纸钱。街道两侧的幢幢灵幡随风起舞。百姓身穿缟白的粗麻衣裳,候在路旁,等待出殡的队伍。 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记得几个月前庄重华贵的秋狝之典,和那时从这四四方方的大道上走过的皇室车驷有多么气派。仅是数月之隔,相同的街道却是一派肃杀凋敝之景。人们默然垂手而立,晏笑交谈之声无处可闻。 一串铜铃的清响从不远处传来。手持牛铃古杖的乐师跳起羌戎先祖的舞蹈,引亡魂去往城外的皇陵。新皇帝梁崇岳托举着先帝珍爱的鲨纹剑。一众披麻戴孝的皇族子弟走在他身后,面色愀然。 八名力夫肩抬沉重的楠木棺椁,在飘落的纸钱雨中前行。决定殉葬的晏淑仪身着素白斩衰,外披金丝蝉衣,发髻挽成蝶翼般的形状,以箭笄别住。左右婢女搀扶住她,低声啜泣。其余的女眷都走在队伍的末梢。这是担心先帝的鬼魂看见她们,便无法舍弃尘世、进入转世之途。 任肆杯艰难地在人群间穿行,一路踮起脚尖,寻找队伍中的长庚。但长庚没有注意到他,孝帽挡住了他的余光。 这时,从路旁的百姓中窜出一个白衣的身影,挡住出殡的仪队。这人披发跣足,手提一个破了洞的瓦缶,击缶而歌道: 四方因缘一场空,花落梦碎袅无痕。 同为天涯蓬蒿客,化骨成灰逐轻尘。 昔日贤人今无寻,堪笑帝王障迷津。 一罢江山酌,缶歌与谁听? 这狂士哈哈大笑起来,张开双臂,指着新皇帝梁崇岳,高声道:“堪笑!堪笑啊!” 梁崇岳厉声道:“执金吾!将此人拿下!” 全副铠甲的士兵领命而出,将那狂士团团围住。那人仍在仰天长笑,凌乱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脸,让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士兵将他的胳膊一把扭到身后,他的笑声变成了痛呼。 执金吾押着他走到梁崇岳面前,踹了一脚此人的腘窝。狂士吃痛跪倒。 梁崇岳斥道:“敢惊扰皇室的出殡,你想谋反不成!速速报上姓名来!” 狂士从发丝间死死盯着梁崇岳,喃喃道:“缶歌……缶歌与谁听?” 一名执金吾走上前,对梁崇岳一抱拳,道:“回陛下,此人是辽公子府上门客,姓楚名舆,目无法纪,已让我们抓过好几次了。” 楚舆嘿嘿一笑。那执金吾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不得放肆!” 楚舆的脸被摁得紧贴地面。他再也发不出声来。 “辽府的人都这么不懂规矩么?”梁崇岳冷笑,“朕看是喻辽秋率性太久,还以为自己是王爵呢。要是他府上养的都是这样一群不知礼义的蠹虫,还是趁早烧了好!” 梁崇岳对执金吾下令道:“将此人押入水牢,后日行车裂之刑!” 执金吾抱拳领命,将楚舆的双手反绑在身后。 楚舆被拖走时,他的吟哦声仍然十分清晰——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站在仪队前面的长庚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他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二哥吗? 他不敢抬头,怕让新继位的皇帝看见自己眼中的恐惧。他将颤抖的双手藏进袖中。 牛铃又响了起来,送葬的队伍徐徐向前推进。除了铃声,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宫婢们的啜泣声也听不见了。 长庚死死盯着脚前的青石地面。 慢慢地,他回想起很多早已遗忘的事情。他想起去年秋狝发生的那场意外,梁叔阳从马背坠落,半身不遂,父皇此后一病不起。那件事后,有侍卫接到密报,指控喻皇后因惧怕皇帝撤换嫡长子的储君之位,而行西域巫盅之事,导致父皇重疾难除。从承乾宫挖出的骨瓮证实了这个说法。但喻皇后一直没有招供,所以这件案子审到现在都没有结果。三法司只好将皇后软禁在椒房,禁止她随意走动,以免疏通关系,为自己洗去罪证。 但是,如果将梁崇岳放在幕后,一切就都说得通。 梁崇岳的计划很可能从秋狝时便开始了。梁叔阳的意外坠马,让梁崇岳去除了一个有竞争力的储君人选。而三皇子梁辰极性格暴烈,又是导致梁叔阳落马的罪魁祸首,所以已失宠于父皇。随后,梁崇岳安排“刀”进宫安置盅物,栽赃于喻皇后,好剪去太子一党的羽翼。 长庚因为偷听到这桩密闻,而被“刀”追杀,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但被“刀”盯上的其他朝廷官员却没有那么幸运。即便任肆杯有所隐瞒,长庚多少也听说了柳伉在宴会上遇刺身亡之事。柳伉是德高望重的巨儒,恪守纲常,自然最支持太子继位。杀死柳伉的一定是梁崇岳派来的“刀”。 而任肆杯突然出现在辽府的那天晚上,正是柳伉遇刺时。他一定和这件事有关系。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拼上最后一块拼图。 长庚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梁崇岳的背影上,恐惧感再次袭来。 我不能留在宫中,我得逃走。梁崇岳已经派人刺杀过我,他不会留我这个活口。刺客很可能会像杀死柳伉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死我。 长庚的手心出了汗。他试图冷静下来,可逃跑的念头一旦萌发,便难以去除。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如果任大哥在这里就好了。 一想到任肆杯,长庚忽然镇定下来。只要能找到任大哥,他总有办法的。可问题是,自己现在该怎么逃走? 他环顾四周,无论望向哪里,总能看到执金吾。而邺华门已经快要到了。一离开京城,所有皇族子弟都会骑马向雁头沟的皇陵去。如果他此时离开,很快便会有人发现他的失踪,现在还不是逃跑的时候。 他向身后望去,看见仪队女眷中的步蘅,忽然心生一计。 先帝下葬的过程十分漫长。工匠们将沉重的棺椁放在铺设有滚木的长板上,运入陵宫之中。殉葬的晏淑仪手捧鸩酒独自走进甬道,再没有出来。除了已过弱冠的皇族子弟,其余的都留在了陵宫外。羌戎先祖奉行天葬,但进入东原后,汲取儒释思想,改为土葬,但人殉之事依然罕见。只有晏淑仪这样自愿随殉的,才会陪葬于皇陵。 陵宫外气氛肃穆,乐师手舞足蹈,以古羌语低吟招魂之歌,引导亡者安息。当所有人都专注于葬仪时,长庚却悄悄地混入女眷之中。 步蘅正坐在一棵柳树后哭,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望去,但泪水模糊了视线,让她看不清那人。 “步蘅,你怎么一个人躲这儿哭啊?” 步蘅用手背拭去泪水。“长庚哥。” 长庚挨着她坐下,却一直没有说话。 步蘅想问问他怎么最近都不来演武堂了,但心里没有力气,也不愿开口。 “我们死了之后,也会被送来这里吗?”长庚忽然问道。 步蘅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陵宫里头好黑,睡在那儿一定会做噩梦。” 步蘅摇了摇头。“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是睡觉呢。” “死了不就是一直在睡觉吗?” 步蘅想了想,没有反驳他。 长庚犹豫片刻,道:“步蘅,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 长庚取掉孝帽,把孝服自下而上地脱掉,扔在地上。 “我们换一下衣服。” 除了袖边颜色不同,步蘅和长庚的孝服没有太大区别,二人身高体格相仿,即使换了孝服,从远处看也分不出来。 长庚说:“等会回宫时,你站到皇子的队伍里,不要抬头,好吗?” 步蘅仰头看他,一脸迷惑。“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庚压低声音道:“我要去宫外找个朋友,你不要告诉别人。” “可让别人发现了怎么办?你也看到了,二哥……陛下今天发了那么大的火,还判了那人车裂的大刑。” “别害怕。你只要低头走路就不会给人察觉。一进宫,你就回到女眷那里。殡仪的队伍那么长,人又那么多,他们不会发现的。” 步蘅抱住膝盖,将脸埋在两膝间。“我不知道……长庚哥,我有点害怕。” 长庚蹲了下来,把手放在步蘅肩头。“就帮我这一次好吗?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步蘅抬起头,看见长庚眼中的郑重。最后,她只好慢慢地点了点头。 霍鸣离开武馆时已是日落。他本想在路上买点小食,可看见店铺门板紧闭,檐角挂缟,才想起今天是老皇帝出殡的日子。 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纸钱,向辽府走去。路旁的行人大都身着麻服,有人还带了孝帽,霍鸣看去觉得新奇。 他参加过太爷爷的出殡。那时他作为曾孙,负责摔破烧纸钱的陶盆。他将陶盆高举过头顶,用十成力气将陶盆掼向地面。盆摔得粉碎,纸钱的余烬纷扬而起,一些钻进了他的鼻子。族人们都说这是好兆头,说太爷爷已经收下这些纸钱,在冥曹能过上富裕日子。 如果今天没去武馆就好了,霍鸣想,这样还能看看皇家的出殡是什么样子。 他的肚子饥鸣起来。武训的强度太大,尽管他每日都吃一斤糙米,仍觉得不够。霍鸣想在樵山师傅的武馆找份活干,不然就得一直腆脸吃辽府的饭。 等明日去武馆时问问师傅吧,霍鸣心想。如果管饭管住,我就搬去武馆住,那里离较场也近。 他回到辽府门口,看见一个身着孝服之人正在和看门的家仆交谈。他走了过去,二人听见脚步声,一齐向他望来。 “长庚!”霍鸣惊喜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长庚扒掉孝帽,却是一脸焦虑神色。“霍鸣,你知道任大哥去哪儿了吗?我得见他。” “他?他进宫去找你了呀。” 长庚一愣。“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就走了。” “不成,我得见辽公子,”长庚转向看门人,“他在这儿吗?” “辽公子去雁头沟出殡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长庚心里一凉。他怎么忘记了,辽公子还是亲王啊。 霍鸣见长庚脸色惨白,不禁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长庚闭上眼睛。“今天出殡的时候,辽公子的门客惹事了。” 第19章 这天夜里,辽府清谈厅中挤满了门客。 长庚在辽府住了这么久,从未看到今日这般多的人。清谈厅内满是身着碧色深衣的男男女女。坐垫不够用,一些人便盘腿坐在地上。每个人都在与旁人交谈。厅内嘈杂得像是清晨的东西市。若有人想唤远处的朋友,便扯着嗓子大喊。人人都手捧酒盅,边喝边聊。酒尽了,便去厅中央的瓮坛重新沽满。瞽琴师正在弹《酒狂》,周围一圈门客默然聆听,就琴声自酌。 长庚没有换去孝服,三个月后他才能脱掉它。霍鸣长跪在他身旁。裹了布的隐锋枪靠墙放置,在霍鸣触手可及之处。 长庚焦虑地在人群间搜寻。“辽公子怎么还不来?” 霍鸣沉静地说:“别着急,他不会不来的。” 长庚双手握拳,放于髀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让门客饮酒作乐?” “毕竟,这可能是辽府的最后一场酒宴。”霍鸣抿了一口酒,却被辣意呛得连连咳嗽。 “我可不能在这等他。”长庚刚起身,便见辽公子走进屋中。 辽公子身着齐衰丧服,冠以布缨,脚踏麻履。他一进屋,门客们都停下交谈,向他望来。只有瞽琴师仍在拨弦,曲调转入《广陵散》的悠昂尾音。 辽公子的目光一一扫过诸位门客。最后,他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们都听说楚舆的事情了。” 虬髯的尤宁在人群间喊道:“能救出来么?” 辽公子负手向厅中央那处空着的坐垫走去。待长跪下后,他才道:“后天午时在邺华门较场行刑。” 屋内肃然。 在一片沉默中,长庚忽然听见有人将酒盅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地面,击节而歌道: 白翳兮蔽日,星命兮芥尘。 飞鸟尽兮不返,狂歌叹兮弦断。 我欲乘槎以问津,不见蓬莱撑蒿客。 碧海扬波涛涛去,渚洲无涯亦难渡。 霍鸣附在长庚耳旁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些门客要走了。” “走?”霍鸣蹙眉道,“为什么?” “京城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长庚语气消沉地说。 “但他们可以待在这里啊。” “新皇帝容不下他们。” “是……因为楚舆的事吗?” “那只是一个引子,”长庚思索片刻,续道,“二哥早就想除掉辽公子了。辽公子是太子的舅舅,无论他如何远离朝堂,只要待在京城,对二哥来说总是隐患。何况,这里的门客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徒,一向不为皇族权势所喜。恐怕楚舆今天没有出现,二哥也会想办法赶走这些人。” “可这些人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就得立刻离开?” “离开是最安全的办法。二哥今天直接判了楚舆车裂,甚至都没让刑部过问,你想一想,他会如何对待其他人?” 霍鸣刚要说话,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的声响。那足音沉重而整齐,还有盔甲和武器相碰撞而发出的金铁之声。 霍鸣立刻站了起来,将隐锋枪攥在手中,长庚见他面容一变,已猜到不详的端倪。 这时,一个家仆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清谈厅,扑倒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说:“府外、府外来了一批军爷!” 执金吾涌进辽府,堵住了清谈厅的唯一出口。门客们骚动不安,但仍然为辽公子让出一条路来。 辽公子向站在门口的执金吾头领走去,在几尺外停住,与那人对峙而立。那名执金吾身材高大,头戴兜鍪,以缨带系在颔下。一张怒目金刚的鎏金面具挡住了他的脸,只有眼洞中露出一双漆黑的眼。他及院中一干执金吾都身着齐备的乌锤甲,腰间配有宝剑。他们的出现捎来一阵带有铁味的寒气。 执金吾统领环视一圈厅内众人,对辽公子一抱拳,冷言道:“接陛下急敕令,要求公子于明日平旦前遣散所有门客,逾令者当斩。” 辽公子朗言道:“这位军爷,可有陛下盖了印玺的敕令金帛?” 那执金吾从腰间取出一方卷轴,在辽公子眼前展开。 辽公子仔细读了一遍,目光移回执金吾。“可否引我进宫面见陛下?” “陛下正在服孝,此时不便见客。”执金吾将卷轴收回原处,一手拄上佩剑的柄头,逼迫的意味不言自明。 “这件事不应该只有一种法子来解决,”辽公子面色不改和缓,但眉间有骨鲠气,“足下不必以剑相逼。” “军令如山,并非花言巧语能易。”执金吾语带轻蔑。 辽公子一拱手,道:“陛下这几日哀伤过度,我府上门客逾矩,惹陛下发怒,实属辽某之过。辽某今后定严以律人,绝不再犯。如有再犯,辽某自戴枷锁以俟司审。” “你散去诸门客,自然不会再有类似之事发生。” 执金吾此言一出,将剑一拄到地,挡在辽公子面前。“执金吾左营金刚卫樊青及麾下四十九人,今夜驻于辽府,直至公子府上所有门客离开京城。” 辽公子正要回应,忽然从门客中飞来一个酒盅,不偏不倚地砸在樊青的兜鍪上。酒泼溅而出,顺他的面具滑下。 樊青怒喝一声,宝剑出鞘。 一个赤足左衽的门客将辽公子挡在身后,一挥宽袖,将掌击在樊青手腕上,让樊青那一剑歪了去向。随后一众门客将辽公子围住,摆出御型。 樊青面具后的眼睛瞪大了。他厉声道:“辽府门客谋逆!拿住所有人!生死不论!” 离出口近的门客们破窗而逃,但被候在院中的执金吾挡住了去路。清谈厅内霎时人群涌动。里头的人想出去,但屋外的人逃不出执金吾的包围,只能退回屋中。院中充斥着尖叫和物品碰撞的声响。瓮坛被人撞翻,倾倒在地碎成百片。酒水四下流淌,一遇到倒地的烛台,立刻窜起火焰。 霍鸣将长庚掩在身后,单手握紧隐锋枪。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最里的角落,难以冲破重重人群。长庚死死攥住霍鸣的衣袖,腿肚子打颤。霍鸣一把握住长庚的手。长庚才发觉霍鸣也在颤抖。 火焰顺流淌的酒液向四处蔓延,仿佛蜘蛛张开一道大网。墙壁上的卷轴一角猛地着了,画作蜷曲起来,逐渐化作灰烬,成团地掉在地上。 在炽焰的气息中,两个少年同时闻到了血味。 执金吾在手无寸铁的门客间肆意挥舞起刀剑,人们尖叫着想逃跑,但屋内太小,无处可避。刀剑一楔入他们的身体,鲜血便喷涌而出,溅在墙壁和竹席上。血腥气似乎刺激了执金吾。一个士兵抓住一个女门客的头发。女子捶打着执金吾,想要逃脱,但士兵将刀一把插进她的胸/脯,使她登时毙命。 长庚颤抖地说:“霍、霍鸣,我们、我们得逃走。” 火焰对身穿铠甲的执金吾毫无影响,但一沾上门客的布衣,便有可能要了那人的命。一股炙烤的味道在屋中散开,和着血腥味和人死时的秽物之气,让霍鸣一阵干呕。 火势越来越重,浓烟呛得他们连连咳嗽。霍鸣攥紧长庚的手,探出长枪,在浓烟中摸索前进。 忽地从烟雾中劈来一把军刀,霍鸣用枪杆格住。但那成年士兵的力道太大,霍鸣只好放开攥住长庚的那只手,用双手阻挡对方下压的力道。他咬紧牙关,尽管使出全力,仍见那军刀离自己越来越近。 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长庚大喝一声,蹲下马步,迈出八卦掌的步法。那士兵看见长庚,立刻转刀去砍他。长庚旋身避开。他的马步扎得结实,从下肢获得的力量经他的双掌而出,巧妙地击中那士兵的腋窝,将士兵向后推了个趔趄,摔进身后的火焰中。 长庚愣住了,没想到这一掌会有如此大的力道。 霍鸣一把抓住长庚的手腕,带他向外冲去。 此时,浓烟让他们分不清方位。霍鸣只能依靠敏锐的听觉来躲开执金吾的攻击。隐锋在屋中受限,只能被动地格挡。长庚较霍鸣矮,有优势去攻敌人下盘。尽管他只会几招八卦掌,但在这混乱的局势中也勉强够用。虽然他在颤抖,但霍鸣一直紧握他的手,让他感到坚定。 摸到窗边后,霍鸣一脚踹开被火烧得只剩骨架的窗棂,与长庚翻出屋去。 待看清院中景象,两个少年僵在原地,方才并肩而战的勇气烟消云散。 院内尸体横陈,汇成血泊,宛若炼狱。还有门客在往外逃,但刚跨过门槛便被执金吾的刀刺中,倒地不起。 霍鸣先反应过来,一把捂住长庚的嘴巴,带着他向后退去。 他们翻出的那扇窗户旁便是通往别院的门洞。长在院角的一簇竹子恰好挡住他们,因此没让那头的执金吾察觉。 直到拐过门洞,再也看不见那院中的景象时,霍鸣才松开长庚。长庚失去依凭的力量,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长庚,起来,”霍鸣颤抖地说,“别在这停下,起来啊。” 霍鸣将双手从长庚腋下穿过,努力将他从地上提起。可长庚浑身像被抽走了骨头,酥软无力。 霍鸣只好蹲下/身,让长庚趴在自己背上。起身后,他将长庚向肩上一颠,以免长庚滑落下来,再弯下腰拾起隐锋枪,向更深处的庭院走去。 长庚虽然不重,但霍鸣还是少年的身子骨,力气本就不足,再加上心神惊惧,走得磕磕绊绊。 霍鸣不知道哪里安全,但恐惧告诉他要离身后越远越好。 他从未觉得手里的隐锋枪如此沉重过。仅走出一个院子后,他便再也走不动了。 霍鸣弯下腰,长庚从他背后滑落。他则扶墙坐下,将头埋在臂弯间,喘息急促,眼前阵阵发黑。 霍鸣知道,执金吾一定会彻查辽府,不放过任何逃跑之人。他应该带长庚继续走下去,直到离开这里,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从臂弯间抬起头,望向长庚。 长庚的孝服全染成了红色。他脸上满是血痕和灰烬。此时他正盯着脚前的地面发愣,还未从那屠戮的场景回过神。 霍鸣刚要开口,嗓子却一阵发痒。他往地上咳出几口痰。痰是黑的。 “你不能穿这身……都是血……”霍鸣嗓音沙哑地说,“快脱了。” 长庚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将腰带解开,从头上脱下孝服,立刻将它丢到一旁,似乎那上面盘踞有毒蛇。 “霍鸣,你还能起来吗?”长庚问。 霍鸣撑住脑袋,声音干涩地说:“不知道……我头好晕……眼前都是黑的……” 长庚将霍鸣的胳膊拉过来,环在自己的脖子上,试图把对方从地上拽起来。但长庚比霍鸣矮。二人刚起身,霍鸣便一头往前载去。长庚立刻环抱住霍鸣,用尽力气托举着他的上半身,才没让他迎面倒在地上。别无他法,长庚只好让霍鸣坐回原处。 霍鸣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见长庚坐在自己身旁,喃喃道:“你走吧,带枪走。” 长庚摇了摇头。“不,你会好的,我等你。你又没有负伤,怎么会走不动路呢?” “我吸了太多烟……”霍鸣眉头紧锁,他的脑袋疼得快要裂开了,“我们族里有个人……就是这么死的……” 霍鸣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掌心,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长庚的手。那份冰凉似乎是唯一能让霍鸣感受到周遭世界的联结。 “霍鸣!别睡着了!”长庚在他耳旁低声道。 霍鸣的呼吸越来越短。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攫取不到足够的气体。他的意识涣散起来。长庚的呼唤变成蚊呐,他无法理解那些词语的意义。 但从那片低声嗡鸣的杂音之中,霍鸣辨出一串有规律的声响,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到就在咫尺之隔。 霍鸣猛然睁开双眼,翻身扑向前,一把攥住地上的隐锋枪,横陈于身前,与来人对峙。 庭院门洞口站着的那人足蹬一对平头毡靴,身穿玄黑衣裳,脚腕和手腕都扎了束带,手里没有武器。 霍鸣紧蹙眉头,想更仔细地看清对方的面容。 “任大哥!” 长庚大叫一声,冲那人跑了过去。 听见这个名字,霍鸣心神一松,眩晕感再次袭来。这次黑暗完全吞噬了他。 在昏迷中,霍鸣听见有女人在说话,但她和别人说了些什么,他却记不得了。 他依稀能感觉到有人在帮自己擦身和翻身,但没法睁开眼睛或发声以回应。他的胸口像被石子堵住了,使他呼吸困难,只好张开嘴巴呼吸,喉咙因此十分发痒。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有少许恢复,让他能听清旁人在说什么了。他辨出长庚和任肆杯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他的情况不太好……霍鸣听见那女人如此道……已经昏睡十天了……不知道能不能醒来…… 霍鸣想睁开眼睛,大声地告诉那个女人自己已经醒了。但他动弹不得,像被缚住手脚,关在牢笼里的犯人。他心中慌乱起来,害怕自己真的会像那女人所说,再也醒不来。但霍鸣听见长庚熟悉的声音。他说霍鸣是好儿郎,你不要诅咒我的朋友死去。 霍鸣听不见他们之后的谈话了。他沉沉睡去。等再次苏醒时,他才发现自己可以睁开眼睛了。 日光穿过卷帘落在窗边的木桌上,窗台外有只歇脚的麻雀正在鸣叫。它侧过脑袋,用细小的黑眼睛与霍鸣对视。霍鸣的脑袋动了一下,那麻雀便飞走了。 霍鸣半支起身,胸口隐隐作痛。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套新亵衣,一想到有可能是那女人帮忙换的,他便一阵困窘。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等眩晕感完全退去时,才掀开被子,将双脚平放在地上。地面冰凉,刺得他的脚趾蜷曲起来。他没有找到足袋,只好赤脚穿上木履,缓慢起身,以免气血上涌导致头晕。但意料之外的是,除了呼吸略微不畅,他没有感到太大不适。 隐锋枪立在墙角。霍鸣趿履走了过去,将枪尖露出的一截缠布包好,再把枪放回原处。 窗外的景象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把胳膊搭在窗台上,向外探出脑袋。 窗户冲一条僻静的巷子而开,底下是间卖麻的小铺。女店主正坐在门外踩织机纺布。梭子回环往复,与踏板构成单调的咔嗒声。麻雀在空中盘旋,发出短促的鸣叫。从拂面而过的暖风中,霍鸣知道,立春已经结束了。在如此和煦的日光中,他几乎产生了错觉,相信一切都会变好,而那场寒夜的屠杀不过是一场噩梦。如果他一直待在这阳光下,那黑夜就不会到来。 他转过头,望向墙边的木桌。 他的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桌上,一旁是他用来系发的缨带和任肆杯给他的白色瓷瓶。 霍鸣盯着瓷瓶看了会儿,最后拿起了它。他拔开红泥塞,一个芥子大小的药丸滚进他的手掌。 他一仰头,将药丸服下。 霍鸣再也没法去施樵山的武馆练枪了。 不仅是他,连长庚和任肆杯也无法踏出他们所藏身的笑沙鸥一步。 自正月二十二的那场屠戮后,执金吾在全城范围内开始搜查。他们没有告诉人们死伤的门客数,只声称有九个门客逃跑,能提供线索者,可得赏银五两。楚舆案原以三司会审处置,但皇帝下令组成临时制勘院,由他亲自审理这桩案子。而辽公子则被关进诏狱候审。 蜚语在京城间流窜。白事还未结束,却又开了血光,令人不安。新帝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压辽府,往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逆祖灭宗之事来。但这些话,在执金吾拘捕几个喧嚣者后,便止歇了。皇家的事情,与老百姓本无干涉,人们只要捂住耳朵,闭紧嘴巴,便能老老实实地享受与以前一样的太平日子。 也许只有酒肆勾栏的老主顾们会想起辽公子的门客纵酒高歌,不顾旁人侧目而视的样子。笑沙鸥本要连演三天的《司马逼宫》,可头天晚上刚演了一幕,一群无赖便闯进来,掀翻桌椅,逢人就揍。京中不知是谁在闲传,说笑沙鸥的老板与辽府有往来,因此这群氓才来砸场。 那晚后,再没有客人敢来这里。笑沙鸥的生意一落千丈,一连辞退几个顶好的茶博士。温伯雪头一次这么闲,甚至洗手作羹汤,给藏在茶楼的男人们用鱼米做了四美羹。 笑沙鸥的院后有块很大的空地,夏天用来捣洗与晾晒衣物,但入冬来便闲置了,平日也罕有人去。霍鸣和长庚在这里对练八卦掌,任肆杯则在一旁指导。石羚子曾传授给任肆杯不少拳掌之技,以配合轻功步法,因此任肆杯做二人武师还是绰绰有余。兴起时,任肆杯还会让霍鸣和长庚同时攻他,自己则以化解二人进攻为乐。 现在,任肆杯和霍鸣身上的“刀”之毒都解了。解药的效果虽然和缓,但随时间流逝,他们的功力也在一天天恢复。练武时,长庚逐渐发现自己再也无法逼近霍鸣,因此感到沮丧,说自己于武术上实在没有什么天赋。 正如任肆杯所预料的,失去“刀”之毒的压制,游心散的副效开始增强。幸好,他早已从尤宁那里要来治游心散的方子,托温伯雪外出时帮他抓药,每日用文火煎后服下,淤毒渐有散去之势。 他们每天喝茶、练武、交谈,偶尔还能吃到温伯雪做的饭蔬,日子过得闲适自在。他们很少去想在茶楼外发生的事情,也不对彼此提起。但只有到了深夜,当长庚或霍鸣又一次被噩梦惊醒时,少年们才知道他们没法忘记。在长庚和霍鸣间逐渐形成某种默契。如果他们中的一个提到了辽府,那另一个人仅从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日,两个少年正在后院练武,任肆杯躺在走廊的坐凳栏杆上看书,却见温伯雪一脸凝重地走进院中,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此人怀抱一柄锈剑,神情淡漠,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松垮垮的髻。 任肆杯将书扣下,跳落到温伯雪面前,将霍鸣和长庚挡在身后。他对抱着锈剑的重鼓道:“我们进屋聊。” 长庚走了过来,将任肆杯轻轻拨开。“没事,让他在这说。” 任肆杯侧望长庚。少年的脸上露出不同于以往的沉静。 任肆杯犹豫半晌,只好对重鼓道:“那你说吧。” 重鼓蹙眉打量着长庚。“这谁?” “皇帝要杀的人。”任肆杯道。 “能派上用场么?”重鼓问。 “怎么?”任肆杯道。 “梁少崧回来了。” 片刻后,任肆杯才反应过来重鼓说的是太子。 “大哥他怎么了?”长庚急切道。 重鼓盯住长庚。“大哥?老任,这就是你一直舍命保护的那个皇子?” “大哥他现在何处?”长庚道。 “有点麻烦,他被关进北军狱了。” 长庚一愣,一时不知是否该相信此人。“你……莫不是在做诳语。” 重鼓嘁了一声。“我都不认识你,骗你做什么。” 霍鸣插话道:“可太子为什么会被关起来?他不是还在涯远关吗?” 重鼓越过长庚肩头,向霍鸣望去,他方才不曾留意到这个人。罢了……既然消息都让人知道了,也不缺这一个。 “好像是因为作战失利,被关起来了,”重鼓搔搔头皮,“我还没来得及问,不过很快老百姓就都会知道的。这种大案逃不开三司会审,官府得贴告示。不过我来这儿是找任肆杯。你要是毒好了,就多练练功夫,很快就有活儿干了。” “什么活儿?”任肆杯一头雾水,“我以为我和你们‘鞘’之间已经两讫了。” 重鼓伸出两根指头。“我给了你两瓶解药,”他收回一根手指,“一瓶是你应得的。一瓶是你要欠我的。” 任肆杯将手攥成拳头。重鼓后退一步,将剑握在右手。 任肆杯道:“你给我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以为你知道呢。我一向对钱可算得很清楚,”重鼓把另一只手放在剑柄上,剑欲出鞘,“人情也是。” 温伯雪迈进任肆杯和重鼓之间,语调温婉地说:“两位喝点什么茶?我去煎。” 重鼓没有收势。“在这儿喝?” “就在这,”温伯雪一指院中的石桌,“重鼓,你等会要是把茶具打碎了,得赔五十两。” 重鼓冲任肆杯一扬下颌。“要是碎了,他得跟我对半分。” 任肆杯叹了口气,先朝石桌走去。霍鸣和长庚跟在他身后。走在最后的重鼓打量着这处僻静的庭院。我还不知道笑沙鸥有这样一处所在,重鼓暗忖。若是将太子从狱中成功劫出,倒可以安置在这里。 在石桌旁甫一坐定,长庚便急道:“足下刚才所言,可是真事?” 重鼓将剑扣在桌上,一撩袍角在圆凳上坐下。“刑部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太子两天前刚到,一进城就被捕了。” “可他不应该在边关吗?怎会突然回来?”长庚道。 重鼓将食指搭在嘴唇上,头一回露出沉思的神色。“这个消息还未确定,但据说是因为太子在边关吃了败仗,逃回来的。” 长庚面露茫然。大哥吃了败仗?逃回来?这也太不真实了些…… “怎么能确定?”霍鸣道。 重鼓摇摇头。“这是军中秘报,我们没有探子在军营,因此无法肯定。但是太子被捕那天,城门楼子旁有百姓看见了,所以太子回京之事确凿无疑。” “你刚说……这是两天前的事?”任肆杯道。 “对,两天前。” 两天前,京城星拱门外。初阳高升,天气乍暖还寒。 梁少崧一行从御凉古津以来一路疾行,不到两个月便抵达了京城。因未携带通关文牒,梁少崧与秦牧川正在和守门军牢交涉。那军牢似乎不大相信太子的身份,说要去找百夫长,叫他们在此等候。 萧坚凝望着城门箭楼上垂下的那角白布,心有疑惑。 一辆满载蔬菜的驴车从他身旁驶过,车轱辘轧过石子,颠下一颗卷心菜。农人浑然不知,依旧赶驴向城门楼子而去。这时,一个背负箱箧,头戴儒巾的士子从城中走出。萧坚拦下他,作过一揖,道:“冒昧请教足下,小弟见这城门楼子上挂白布,敢问是为何?” 那士子见萧坚满面风尘,胡髯丛生,声音却清亮洪正,是地道的官话,便以为他是多年未曾回京的归客。士子唏嘘道:“仁兄远途归来,怕是不知,先帝已驾崩月余。前段日子出殡后,这孝布便一直挂在墙头,要百日后才能摘下。” 萧坚愣住。“先帝……真的驾崩了?何时的事?” “正月十五,元宵大宴时。” “那……如今的皇帝……” 士子脸色一肃,对萧坚拱手道:“是原先的二皇子,改年号为嘉裕。至于其他,足下切勿在城内探听。在下得赶路了。” 语罢,那士子绕过萧坚,疾步离去。 萧坚盯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归京途中,他在茶楼也听到了这消息,但旁人说得半真半假,语带隐晦,萧坚不知是否该当真。而梁少崧思乡心切,离京城越近,兴致越高,萧坚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他提起这事。 “萧坚!走了!” 站在城门口的秦牧川喊道。那里站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萧坚认出那些人穿的是乌锤甲,这说明他们隶属执金吾。而为首之人戴一张鎏金面具,面具铸成金刚怒目之像。他的右手一直拄在佩剑的柄头上。 萧坚捡起刚才那农夫掉在路上的卷心菜,抱在胸前,慢吞吞地向秦牧川走去,听见梁少崧对那领队说:“樊统领这是要将我们带去何处?” “自然是带殿下回宫了,”樊青道,“陛下正在宫中等候。” 梁少崧面露喜色。“陛下/身体如何了?” “蒙殿下问候,陛下/身体康健。” 梁少崧点点头。“好,本王这就与你回宫去。” 萧坚想走近些,却被一对士兵隔开。梁少崧没有注意到他,仍在与樊青交谈,二人并肩向城内走去。秦牧川回头望见萧坚,便冲他勾手,让他跟上。萧坚被士兵挡在约十步开外的地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用余光打量周围,士兵约有二十五人,皆配宝剑,将三人牢牢包围,不露丝毫缝隙。 萧坚佯装被绊了一跤,卷心菜从怀中滚落。周围士兵一愣,不知该如何反应。萧坚追上卷心菜,眼见那菜要碰到一士兵的靴尖时,他忽用双手撑住地面,灵巧地打了个空翻,以背越的姿态翻身而过,将士兵抛在身后。不等那边来追,他已跳上一辆停在路旁的板车,向上一探,双手勾住屋檐,借躯干的力量攀上房顶。 他调运真气,在屋顶上狂奔起来,毫不理会身后狂怒的叫喊和射来的冷箭。 位于京城右卫大营的诏狱常年关押朝廷重犯,其中不乏以诗犯禁的文人,也有为给事中弹劾,或触怒龙颜的谏官。诏狱案件不经三司审理,而由皇帝直接过问。 辽公子被关押在诏狱的一处单独囚房,此地仅有一扇木门进出。囚房墙体厚重,外人听不见里头的动静,也不知其中关押的人物。 这一日,漆黑一片的囚房中,忽然传来锁链抖动的声响。 趴在草席上的辽公子听见了,手指一颤,但已没有力气起身。 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传来,随后是碗筷被放在地上的声音。 一个细小的声音道:“今日添了卤肉,一两清酒,您慢慢吃。” 辽公子被门外射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将脑袋转向墙壁那侧。酷刑之下的长期喊叫磨损了他的嗓子。他喑哑地说:“能……找来发菜么?” 送饭之人道:“西域商人还没进货,得等几天。” “得……多久?” 那声音沉默片刻后,道:“两日。” 他等了半晌,未闻辽公子回复,便道:“会审今早刚结束,日子……定在惊蛰那天。” 辽公子蜷起身子,剧烈地咳嗽着,胸腔的震动牵到背后的鞭伤。 “其他……人呢?” “有三人被抓,六人外逃。” 辽公子不再说话,似乎心思已冷。 来人跪了下来,两手相叠,额头触碰及地,随后缓缓起身,凝望着角落中辽公子蜷曲的背影。 辽公子听见那人窸窸窣窣地离开了,随后是牢门再度关闭,铁链落锁的声响。 在黑暗中,他睁开眼睛,注视着前方的一片虚无,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静。 第20章 北军狱位于京城西南角,再走两闾便出了城。城外有处名为双木寺的古刹,有些轻犯出狱后便在这里剃度,自此不问尘事。 早些年,北军狱仅关押军囚,但近年来军事案件减少,北军狱空了一半,只剩几名重犯。据说再过一段时间,这牢狱便要关闭了。 远观之,北军狱在周围一圈平房里不甚突出。只是每日雷打不动地有辆推车进出,运来食物,运走焦枣儿桶,才让人感觉到这里头还住着人。看管牢房的狱卒们所穿的军服不知是哪朝传下来的,早已褪成灰色。人和衣服一道,都是一副沾满霉尘,怏怏不快的模样。住在附近的百姓觉得北军狱晦气,遛鸟时都避开它走。 这天早晨,北军狱却罕见地气派了一下。一伙全副盔甲的执金吾将两人押送至此。北军狱的狱卒长多年未见如此大的阵势,回答执金吾统领樊青的问话时有些结巴。樊青没有告诉他这两人的身份,只说其中一人要以“上间”安置,还额外配了十名执金吾看管此处。所谓“上间”,只是比起普通牢房来,高了几尺,勉强能站立罢了。 被关在“上间”的正是梁少崧。狱卒长本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直在大喊“叫二弟来!他不能把本王关在这儿”!等话,狱卒长便猜出了他的身份。他心里一惊,不敢与樊青多言,更不敢仔细去看那囚犯了。 乖乖,把太子关这儿,要是让他跑了,自己不是得掉脑袋。 狱卒长找来枷锁和镣铐,给那太子戴上。他本要让太子换囚服,却被太子踹了一脚,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樊青怕太子还要生事,一把将他推进囚房,落上铜锁,将钥匙交给狱卒长。 “今日本统领留一队执金吾看管,明日换以新守卫轮值。你交予他们接管此牢,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 狱卒长连忙应下,随樊青走出牢房,将木门在身后以铁链锁死。 囚房狭小,梁少崧踱不开步,只好坐在草席上,内心却因愤懑而愈发燥热。 他未曾想到,匆忙赶回京城,迎来的却是如此局面。 当萧坚逃跑时,樊青派一队人马去追,梁少崧已察觉异样,讶异萧坚为何要逃。等樊青未回皇宫,反而折向南巷时,梁少崧疑窦更深。他问樊青为何不回皇宫,此时他们身旁的执金吾已团团围上,神色紧张。 梁少崧见状,质问樊青为何以兵相待,毫无礼数。 樊青道,殿下兵败之事已为陛下所知,如今末将要将殿下押往北军狱监收,听候问审。 可本王现下须面见父皇,梁少崧道,本王有十万火急之事需要禀报。 父皇?樊青讶异道,殿下还不知?先帝已经驾崩了,如今天子乃二皇子。 梁少崧喉头一哽,犹如足下踩空。父皇将皇位传给二弟了? 先帝遗诏所立,掺不得假。樊青的声音回荡在面具中,十分空洞。 遗诏…… 梁少崧在心中冷笑。那遗诏是真是假,有谁敢问? 此时,他才回忆起旅途中的细节:茶肆中的流言,人们肃穆的神色,挂着白布的马车……如果在那时,他能够更加谨慎,待探明情势后再返回京城,一切或不至此。 二弟为何要如此做?若他对皇位有如此豺狼野心,自己此前为何从未发现? 梁少崧叹了口气,向后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既然眼前之事无法改变,不如先睡上一觉。 他耳旁忽然响起了萧坚的声音。 梁少崧抬起头,无法从黑暗中看清任何事物。牢房的空气阴冷潮湿,混合着铁锈和苔藓的气息。先前的经验告诉他,在这种无法确定时辰的黑暗中待久了,很容易陷入恐慌心悸,神智也会出现问题。 梁少崧试着入睡,但脑中杂念纷繁,令他无比清醒。有太多人和事需要他去思考。他的大脑里像有一颗陀螺在不停旋转。 他盘起双腿,结禅定印,让思绪流过心间,但不执着于任何念头。 人人都可以冥想。他记得萧坚这么说过。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冥想,在马背上、床榻上,甚至是吃饭的时候。它不需要什么特殊的修为,也不需要你会背念心经。只要你保持平和,专注于一呼一吸之间。 但不管梁少崧如何尝试,都无法坚持太久。每当他想摈弃种种烦恼与愤怒时,一种与之相反的推力伴随而生,让他的杂念更加强烈。最后,他只好放弃了冥想。 他拔掉木簪,长发散落及肩,将脸埋在臂弯间。他想起自己刚到涯远关时,与士卒们一同练武的情形。那时没有人知道他是太子,交往也不拘礼节。他们每日起早晨练,在较场长跑、格斗、一同用饭,诅咒中冶蛮狄的侵扰。当他主动请缨协助吕平将军时,他的太子身份才暴露。不少袍泽决定加入他的队伍。出征时,没有人预料到他们会遭遇那场暴雪。一千人,只有十六人逃回。 这也许是我应受的惩罚。梁少崧心想。这些事迟早都会到来,我无法逃掉。 在梦里,梁少崧回到那处古战场,雪原上遍布冻僵的尸体,旗纛在寒风中飒飒舞动。远处传来金戈声,似乎又有一场交战正在发生。他盘腿坐在雪地上,愣愣地注视着被雪雾遮蔽的天空。铜钲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要从身后将他吞没。 梁少崧从梦中惊醒,一道强光射进黑暗中,他不由地眯起眼睛,将胳膊挡在眼前。 牢房门口站着一个人,梁少崧只能看见剪影,但认不出他是谁。 “梁公子,我们得快点。” 萧坚? 梁少崧本想开口,但太久没有饮水,喉咙无法出声。他的脑袋阵阵发晕,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幻象。 萧坚将牢房的锁用钥匙打开,伸出手来,梁少崧没有去握。萧坚一把抓住太子的胳膊,将他从地上带起。 “你怎么……” “别说话,等出去了再说。” 梁少崧跟上萧坚走出囚房,才发现方才的刺眼强光不过是屋外的一把火炬。 一轮圆月挂在空中,照得四方寂寂。 梁少崧在狭小的囚室里待了太久,腿脚的酥麻还未退去。萧坚只好扛住他的肩膀,扶他慢慢走。 刚走出一段路,萧坚忽然在墙边停住,梁少崧靠在他身后,屏住呼吸。 对面的墙洞内,走来两名佩剑的执金吾。按照惯常的巡逻路线,萧坚本以为他们要往外去,却不料他们径直向这里走来。萧坚藏在墙壁的拐角,手成爪式,逐渐蓄力。 那两名执金吾在距墙边几尺外的地方顿住。其中一人蹲下/身,在地上摸寻着什么。 萧坚此时跃出,手指探向那执金吾的喉头。 另一名执金吾用鞘身替同伴挡下这一击。萧坚回撤,握手成拳,冲对方胸口而去。那人侧让避开,长剑出鞘,由下而上地挑向萧坚的侧腹。 萧坚正要闪避,忽听先前那名执金吾惊喜地叫道:“师哥!” 萧坚及对招之人皆是一愣,一时僵持在那里。 那执金吾冲到萧坚面前,掀去兜鍪,露出自己的脸。 此人正是任肆杯。 任肆杯一把抱住萧坚,坚硬的铠甲硌得萧坚一阵难受。萧坚推开任肆杯,上下打量着他。师弟虽然样貌未有多大变化,但原先那散漫的气质全然消失了,目光中闪烁着萧坚此前从未见过的坚毅之色。 梁少崧从墙后走出,见到师弟二人相认的情景,疑惑道:“萧坚,你认识这名执金吾?” 萧坚刚要开口,却被任肆杯的同伴打断了。 “喂,等出去了再叙旧,”重鼓抱着剑,语气阴郁地说,“再待下去谁也走不了。” 任肆杯见萧坚和梁少崧一脸犹疑,便道:“我们得辽公子之令,伪装成执金吾来援救太子。既然太子已被救出,你们不如与我们同行。我们借这伪装,可将狱卒引开,方便你们逃离。” 萧坚点点头,道:“诸事小心。” 四人一路有惊无险,至大门时,任肆杯和重鼓假意与守卫换岗,因此得以将对方引开,好让萧坚与梁少崧二人逃出。 一离开北军狱,任肆杯与重鼓就把乌锤甲扔进了护城河。萧坚则让梁少崧换上自己带的一套常服。一番打扮后,四人装束已大不同与先前。他们混进闹市,向清乐坊方向去。一路上,任肆杯不停地和萧坚说话,还说自己一直在挂念边关的战情,担心师哥出什么事。萧坚一直在留意身后是否有追兵,因此答得敷衍。 梁少崧道:“多谢二位救助。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任肆杯,无字无号,身边这人是重鼓,”任肆杯几年不见萧坚,兴致格外高涨,“等会回去,太子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喝一杯。” 梁少崧道:“不知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到了你便知晓,是个好地方。” 梁少崧这时才想起,秦牧川还关在北军狱。“萧坚,牧川怎么办?” 萧坚道:“他们老秦家早就交了银子,最多判他流放,不至于死刑,殿下不必担心。” “可本王这一走……便成真的逃犯了。” “事到如今,殿下多少也该明白,梁崇岳不会放你活口。你留在牢里,只有死路。” 梁少崧神情黯然。 重鼓道:“几位,勘察院特审昨天结束,皇帝下诏,判辽公子大辟。我们得商议一下此事。救他可不像救太子如此容易。他被关在诏狱,看押那里的是十六卫之首的右卫。” 梁少崧面色凝重。“舅舅也被收监了?” 重鼓蹙眉。“老任,今晚还是别喝酒了,要说的事太多。” 萧坚道:“辽公子的大辟之刑在何时?” 重鼓道:“惊蛰,还有五日。” “辽公子可不能死。”萧坚这话是看着任肆杯说的。任肆杯将视线移开,没有去看师哥。 “二位侠士可是要去救舅舅?”梁少崧道,“本王愿助一臂之力。” “不必,”重鼓道,“你现在是逃犯,一旦露面,再被抓住,我们可救不了你二次。明早后,你逃出之事会在京城传开,城门守备必定更加严格,你无法离开京城一步。若你要帮我们,就老实藏好。还有,把你那‘本王’、‘本王’的自称给改了,不然一开口,等于把自己的脑袋送给捕役。” 饶是萧坚,听见这话也不由地蹙起眉头。 梁少崧默然不语,但神色间似有倔强傲气。 重鼓对萧坚道:“你是老任师哥,这事儿,按说轮不到你。若你想帮忙,我们欢迎,只是得提着脑袋做事。等惊蛰事一过,你们就都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萧坚看向任肆杯,道:“我帮你们。” 任肆杯面露喜色。“多谢师哥。” “不,”萧坚低声道,“我是为了跟你一起回去才帮你们的。” 任肆杯脸上的喜色一滞。他怎么忘了,惊蛰是他和师哥三年期满,回山谒见师傅的日子。 “师哥放心,”任肆杯郑重道,“你我二人必能平安回到隐机山。” “但愿如此。”萧坚神色平淡地说。 第21章 深夜,窗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滴顺屋檐滑落,掉在地上,听来如同鸟儿在啄食谷粒。 被雨声叫醒后,长庚难以再次入睡。月光把树枝的影子投落在窗户上,树影在风中晃动,似乎有了生命。 长庚从床上起身,赤脚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线。 朱红的夜空下,雪花混杂着雨点,向大地坠来。雨滴溅落在月光照拂的庭院中,仿佛一池泛漪的湖水。 对面厢房的烛火还未熄灭。一个静坐的身影映在纸窗上,久久未动。 长庚披上薄氅,踩了木屐,沿廊下向那处厢房走去。雨水沿瓦片坠落,形成一面飘渺的雨帘。 长庚轻叩几下屋门。不一时,门从里面给打开了。 任肆杯站在里头,头发披在肩上,似乎准备入睡。他侧过身,让长庚进来,将门在这之后阖上。 烛火快熄了,任肆杯引燃一根新烛,滴好蜡油,在烛台上摆正后,回到木几旁坐下。他从一堆茶盅间取了杯尚余残茶的,仰头饮尽,将一条胳膊放在半支起的膝盖上,索然地看着窗外的落雨。 靠墙放有一柄剑。剑首和剑珌斑驳粗糙,皆以犀角打制。剑鞘以玄黑鱼皮裹身,红丝盘绕出回形纹的图案。 “重鼓朋友借予我们的一柄剑,用完是要还的。”任肆杯见长庚一直盯着那剑,便如此解释道。 “这剑不会与他那把一样,也是从陵墓里盗出来的的罢?” “谁知道呢,我没有问。” 过了半晌,长庚低声道:“你知道,我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不要说这话。” “我只是……以为你不太喜欢辽公子。” “我只是不喜欢他的一些想法,但这不意味着我不应该去救他。”任肆杯说。 “但你有可能会死在那里。” 任肆杯托住从窗外飘来的一片雪花,注视着它在自己掌心融化。“为了完成师傅的嘱托,我必须这么做。” “只是如此吗?” “也为了别人,为了我那些死去的朋友。尤宁救了我的命,但他却被执金吾杀了。青良的笛曲很好听,可我再也听不见了。辽公子是最后一个人。如果他死了,我总觉得,这京城的一些东西,似乎也跟着死去了。” 长庚沉吟片刻,道:“我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任肆杯点点头,萧索的神色却不改丝毫。“你明白就好,不必再劝我了。” 长庚道:“我可以把当卢给你们用。” “不必。我们有其他马。” “当卢是最快的。” “我知道。可霍鸣是下任家主,是要领兵打仗的人物,他不能让十六卫抓住,所以你要骑最快的马,把你的朋友安全地带出京城。” “可你们要是逃不出去该怎么办?” “你不必担心我和我师哥的轻功。即便我们逃不出京城,温伯雪也安排了藏匿点。等风声一过,我们再汇合。” “我不想明年喝梅子酒的时候,将你的那杯泼在地上,”长庚说,“你务要亲自登门。” 任肆杯一笑。“我已经喝过一次,一杯就够了。” 窗外的雨声渐渐转弱。任肆杯起身,去往盆里添了块新炭,在长庚身旁坐下。 他见长庚仍是凝重神色,便道:“给你讲个故事,听吗?” 长庚慢慢地点了点头。 “上次讲的‘好快刀’里,有个叫蒲生的人,还记得吗?” “嗯。” “今天这个故事是和蒲生的铁匠师傅有关的。” “好。” “这个人叫大铁椎。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只是因为他常年使一把铁椎作为兵器,所以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那铁椎很大么?” “很大,足有五十斤,椎柄上还有一根一丈多长的铁链。” “五十斤……那他的力气得和孟贲一样大。” 任肆杯点点头:“绝对只比孟贲多,不比孟贲少。” “孟贲都死了有一千多年了,从没听说过有比他力气更大的人。” “那是因为史官没有记载罢了。我是从淮河驿站的伙计那儿听说这个人物的。” “他亲眼看见那个人了?” “见着了,”任肆杯握住长庚冰冷的手,用自己的手掌裹住。 “那是个下雪的晚上,驿站没有客人。伙计正要关门时,不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蹄声。他转头去看。在昏暗的夜色里,只能看见两匹马的影子。等它们跑近了,伙计才认出马上两名身着蓑衣的骑手。 ”那两匹马都是枣红色的,脖上流出的汗,在火把的映衬下,像血滴般殷红。虽然它们方才跑得很快,但急停之后,气息却一点不乱。那伙计在驿站干了二十多年,立刻识出这马是急脚递才会用的良马,因此对马上两位兵爷不敢怠慢。 “那两位爷下马后,吩咐驿丞去喂马,又点了几道淡菜。那夜不巧,驿站只剩最后一根蜡烛,因此屋内十分昏暗。 “兵爷们吃饭吃到一半,毡帘忽地被人掀开,凭借屋外射入的月光,他们依稀能看清来者身材高大,右肋下夹一杵黑魆魆的铁锥,但看不见那人的相貌。兵爷心中紧张,只道来者不善。 “来者喑哑地问道:‘红漆木牌特使可在此?’这句话甫一落地,两位兵爷立刻起身,噌地拔出腰间佩刀。刀出鞘的声音非常尖锐,像是矛石拖过地面发出的声响。 “恰在这时,木窗猛地被一阵寒风吹开,摆在方桌上的那根烛火晃了几晃,忽地灭了,伙计正要出声,双方却已经缠斗起来,将屋内桌椅一脚踢翻。伙计惜命,匆忙躲进柜台之后,只能听见那厢兵刃相击的脆响。 “要说那来客是谁?为何要杀这两名兵爷?要回答这些,故事得从靖康二年的夏季说起……” 惊蛰行刑前夜,雨下了整晚,掩盖住刽子手连夜的磨刀声。 等日出时,雨已停歇。较场中的积水在朝日下熠熠发光。城墙上,骁卫的弓手分列两侧,巡视看客中的可疑人物。皇帝站在箭楼二层,凭栏而望。 较场中挤满布衣百姓,执金吾营队矗立一旁,维持秩序。离午时还差半个时辰,犯人已被运至此处。木笼囚车的高度保持在犯人刚好踮脚才能站立的地步。从诏狱一路行来,辽公子已经站得失去力气。因此囚车甫一开启,他便颓唐倒地,由两个狱卒将他拖上了处刑台。 较场内早已挤满等候看刑的百姓。见囚犯出现,人群间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狱卒将辽公子双手反剪于身后,以浸油麻绳绑住,让他在台上跪下。刽子手捧着一条白布走上前来,将辽公子的眼睛蒙住。 站在人群的长庚和霍鸣沉默地注视着看台上发生的一切。那里离他们是如此遥远,以至于他们产生了错觉,觉得跪在那里的不是辽公子,而是别的什么人。在他们记忆中,辽公子永远都是峨冠博带,举止和缓的样子。处刑台上那个身穿葛布囚服,蓬头垢面之人,怎么会是辽公子? 长庚踮起脚尖,想看得更仔细些。霍鸣按住他的肩膀,帮他戴好兜帽,低声道:“当心些,别让执金吾发现你了。” “你扛着那么长的一根枪杆,就不怕他们发现你吗?” “嘘——你小点声,”霍鸣压低声音,“别让别人听见了。” 长庚凑到霍鸣耳边,道:“你真的想好了?” “我都带隐锋来了,你说呢?” “可你不是还要去考武举吗?这样一来,你说不定就没法从军了。” 霍鸣默然。若父亲知道自己的决定,一定会将自己赶出家门。 “军队不算什么,”霍鸣轻声道,“我才不稀罕帮那天子卖命呢。” 长庚瞪大了眼睛。他环顾四周,看见没有人留意到霍鸣的话,才松了口气。 “你的马呢?”霍鸣问。 “在最近的食肆。” “你去看着马吧,等会这边一乱,你就过不去了。” 长庚勾住霍鸣的脖子,用额头碰了一下朋友的脑袋,道:“万事小心,等我来接你。” “你也是。” 霍鸣拉起围巾,在脑后扎紧,将脸蒙住。 一枚羽箭从箭楼射来,没入处刑台旁的木桩。刽子手撕下箭尾捎带的纸条,大声念道:“犯人喻辽秋,汜西生人,盐商喻平津之子,年三十一。因府上门客聚众,扰乱皇室出殡,敕令之下,仍袒护门客,公然与十六卫对抗,不臣之心,人尽皆知,今处以大辟之刑,三族亲眷流放塞北,敕此,嘉裕元年三月初一。” 本是跪着的辽公子忽然站了起来。他双手被负于身后,又蒙着双眼,起身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刽子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喝道:“跪下!” 辽公子的乱发掩盖住了他的面容,只有大笑声从处刑台上传来。“僭越王法之人,却指责我有悖礼义。不过是惺惺作态!你这么做,不怕史官臧否吗?” 又是一根羽箭射出,这次瞄准的是看台的木板,离辽公子仅有几尺之遥。这是行刑的讯号。 两名狱卒走来,一边一个按住辽公子的肩膀,以免他在行刑时挣扎。刽子手低声道一句“黄泉路上好走”,随后吞一口烈酒,往刀面上喷去。酒沿刀刃滴落,掉在处刑台铺就的草席上。他双手举起行刑刀,刃尖的锋芒在日光下闪耀。 人群中,一个女子旁若无人地低唱道: 四方因缘一场空,花落梦碎袅无痕。 同为天涯蓬蒿客,化骨成灰逐轻尘。 一罢江山酌,缶歌与谁听? 在刽子手的宽刀即将落下的时刻,一柄剑从他脚底的草席间钻出,笔直地穿透了他的脚背。 刽子手尖叫一声,向后倒去。他狂乱地挥舞着宽刀,为痛楚所激。压住辽公子的两个狱卒反应未及,从看客间射来的暗器已然打破了他们的眼球。他们捂住眼睛,在台上跌跌撞撞地摸索着,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从慌乱的人群间,任肆杯与萧坚飞奔而出,向处刑台跑去。站在城墙上的骁卫此时回过神来,纷纷射出羽箭。但在箭落地前,二人已跳上了处刑台。 任肆杯用剑割断绑住辽公子的麻绳,将他背起。台下冲来一伙执金吾,萧坚用暗器击中几名,但未能拦下剩余的十几人。远处的百姓四处奔逃,一时冲散了要来援助的士兵。城墙上的骁卫见这番慌乱景象,不敢莽然射箭,怕伤及无辜。 追至处刑台前的执金吾们拔剑出鞘。这时,重鼓忽从木架底部窜出,借冲势抱住两名士兵的小腿,将他们撞翻。他拔出背在身后的锈剑。执金吾所穿的乌锤甲下/身属裙甲,与靴甲的接缝处有隙。重鼓专攻此处,以锈剑刺入敌人腿部,以阻断他们的行动。但敌人过多,他一时陷入劣势,只能堪勘躲开士兵挥出的沉重铜锤。 萧坚在看台上大喊:“引兵!” 重鼓闻言,从面前之人的两腿间滚过,一闪身来到包围圈之外,向溃散的百姓跑去。一半的士兵被引了过去,但还有一半留在台下。 萧坚头也不回地说:“师弟,你带人走!” 任肆杯将重鼓相借的犀角古剑抛给萧坚,背着辽公子跳下处刑台,向台后的北门跑去。那道木门外,就是出京城的星拱城门。 台上的萧坚挥刀出鞘,替任肆杯挡下一枚袭来的羽箭。狭小的木台上,六名执金吾与他对峙着。他们的鳞甲坚硬非常,即便是锋锐的古剑,也难以穿透。萧坚只好用剑去刺士兵们没有面甲保护的脸部。他出手十分迅捷,一连划破了两人的眼。此时一名执金吾绕到他身后,将铜锤击向他的后脑。忽地,另一名执金吾发力跑来,用肩甲猛地将挥锤之人撞倒。他扑在对方身上,用剑割开了这名士兵的喉咙。 萧坚诧异地看着这一幕。那名救了他的执金吾掀开兜鍪,露出梁少崧的脸。梁少崧对他咧嘴一笑,又将兜鍪带上,拾起已死士兵的铜锤,猛地转了两圈,将铜锤扔了出去。萧坚及时矮身,那铜锤擦着他的脑袋飞过,沉闷地打到他身后一名士兵的胸口上,将对方击倒。 台上此时只剩最后一名执金吾与二人对峙。他神色慌乱,但仍勉力挥舞佩剑。 萧坚闪过对方毫无章法的进攻,绕到他身后,胳膊从对方腋下穿过,将他行动锁死。 梁少崧冲了过来,举起手中的剑。那名士兵闭上眼睛,似乎已经放弃了一切反抗的打算。梁少崧转用剑背,将他敲晕。萧坚松开手,晕厥过去的士兵滑落在地。 萧坚冲出口一扬脑袋,梁少崧跟上他,向那里跑去。 在城墙的箭楼上,皇帝盯着场中发生的一切。他的手紧紧扒住垛口,骨节泛出白意。 重鼓帮师兄二人引开执金吾后,向城墙根跑去。这里是箭楼的死角,多少能让他不必担忧从头顶射来的冷箭。 一半的百姓此时已逃出了较场,剩下的人们拥挤在南门,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重鼓向那里跑去。忽然从右侧冲来一支执金吾小队。领队之人正是戴怒目金刚面具的樊青。他向重鼓挥来铜锏,重鼓以剑身去挡,却被那锏的力道震得虎口酥麻。他心下谨慎,转身避开樊青的第二击,向出口跑去。 樊青见状,扔出手中武器。铜锏打着旋儿,冲重鼓的脊背去。若这一下落实,重鼓的脊骨都会被打碎。重鼓正要避让,忽地从人群间跳出一人,用枪身打歪那把铜锏。此人正是霍鸣。他脸上围了黑巾,只露出一对极亮的眸子。重鼓对他指了指大门,霍鸣点点头,跑出几步,将枪尖往地上一杵,借助枪杆的韧性,向前弹跳出一丈多高。这力量使得他从一干百姓间跃过,直接跳到了出口前。 重鼓目瞪口呆。 他娘的,早知如此,我也去学枪了。 他如此想着,将锈剑装入背后的剑鞘,足下发力,向出口夺路狂奔,一路撞翻不少百姓。 霍鸣刚跑出较场,便见到等在岔路口的长庚。长庚骑在当卢上,向他伸出一只手臂。 霍鸣跑了过去,一把攀住长庚,借这一臂之力跃上马背。确定霍鸣已坐稳后,长庚一夹马腹,向星拱门疾驰而去。 “任大哥呢?”长庚在风中喊道。 “往城门去了!”霍鸣单臂抱住长庚的腰身,右手紧握着隐锋枪。他不得不伏靠在长庚背上,才不至于被颠下马去。 长庚大喝一声,抽动缰绳,让当卢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任肆杯背着辽公子赶到星拱门时,城门楼子下,只站了一个人。 那人体型宽胖,面容丰腴,两缕胡须垂到下巴。他身着青衣短褐,白绑腿布鞋。若不是手中展开的九节软鞭,他与寻常行商没有两样。任肆杯觉得他的面容很是熟悉。思索片刻后,他才想起来,他曾在衙门口看到的那张通缉告示,绘的正是此人的面容。 任肆杯慢慢将辽公子放下。他把犀角古剑给了萧坚,此时没有武器傍身,若要与此人过招,只怕会落下风。 敌人状似随意地舞动起软鞭,一步步向这里走来。任肆杯正要起身,却被辽公子一把抓住衣袖。 他俯下/身,听辽公子低声道:“任兄……这人……是‘刀’。” “我知道,”任肆杯把手放在辽公子的手背上,“你安心,我们会救你出去。” 辽公子闭上眼睛,轻轻颔首,攥紧任肆杯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尽管这么说,任肆杯心中仍没有把握。对方的九节鞭触及范围广,若自己不慎被缠,恐怕难以脱身。但他此时又无武器,只能贴近敌人,以拳法相斗。 “刀”将九节鞭舞动得有如流银。鞭结噼啪作响,不难想象灌注于其中的力道。而那人又舞得极快,用银鞭将自己周身完全地护住,丝毫不给任肆杯可趁之机。 任肆杯正一筹莫展之际,巷道那头忽然传来马蹄声。他回头望去,见长庚与霍鸣共乘一马,疾驰而来。而他这一回头,正给了敌人进攻的机会。 马背上的长庚见敌人将银鞭甩出,尖锐的鞭头冲任肆杯而去,不由地脸色一变,大喊道:“当心身后!” 任肆杯已闻耳畔厉响。他一矮身,那鞭头打进墙壁,带出一串碎石。任肆杯将辽公子打横抱起,向长庚跑去。坐在长庚身后的霍鸣跃下马来,在地上滚落一圈后,提枪站起,向这里跑来。长庚勒住当卢。马儿因这急停而扬颈嘶鸣,在原地打了个转。 任肆杯与霍鸣错过身,交换了个眼神。 霍鸣挡在前面,用长枪劈歪敌人击来的一鞭,却不料枪身被鞭子缠住。敌人要夺回他的枪,霍鸣紧握不撒手,二人一时僵持在了那里。 任肆杯跑到马前,与长庚一道帮辽公子坐上马背。 任肆杯叮嘱辽公子道:“这马快,你抓紧长庚,勿被颠了下去。” 辽公子哑声道:“快去帮霍家小子。” 任肆杯望了眼长庚,对他点点头,随后一拍马臀,让当卢奔了出去。 霍鸣的力气不敌“刀”。他眼见枪要脱手,大喊道:“任兄!” 任肆杯足尖点地,三两步便赶回战局。那“刀”见状要回撤,但霍鸣似乎因同伴来援而力气爆发,直接将九节鞭从对方手中拽了过来。任肆杯瞅准时机,双手成掌,劈向敌人耳后。“刀”吃了这击,一脸眩晕地连连后退。任肆杯逼近一步,旋身肘击向对方心口,却不料敌人穿了护心镜,这一击反而触到他的麻筋,手臂外侧一时毫无知觉。 “刀”拔出腰间所藏的匕首,扑面向任肆杯刺来。任肆杯知道这匕首上淬了毒,不敢近碰,只好躲闪,一时被对方接连逼退了好几步。但此人显然不擅用匕首,进攻招式为单一的下刺。任肆杯闪避几次后便找到了规律。他抓住空隙,一把攥住敌人的手腕,右脚探进对方双脚之间,轻轻一勾,便破了敌人的马步。敌人下盘一晃,任肆杯用肩头抵住敌人,以巧劲一转,将他摔在地上。 还未等敌人回过神,任肆杯便压了上去,用双腿绞住他的脖子,不让他有呼吸的机会。那人如涸辙之鱼般奋力挣扎。任肆杯使出全身蛮力与之对抗。那人的脸涨成紫红,眼睛阵阵上翻。任肆杯不敢泄力,直到敌人手中的匕首“铛”地一声掉在地上,而另一只原本用力拍击地面的手也不再动弹时,他才缓缓卸了力道。 任肆杯愣愣地看着这具尸体。我把“刀”这么轻易地就杀死了? 他心中仍是一片平静,全然没有上次杀死那盲眼刀客时的汹涌怒意。 霍鸣向他跑来。“任兄可有负伤?” 任肆杯从地上站起。“无碍。我们快走,骁卫的人要来了。” 霍鸣抬头望向城墙。不远处,一队背负弓箭的士兵正向这里跑来。 任肆杯道:“分开走,双木寺见。” 霍鸣对任肆杯一抱拳,道:“万事小心。” 长庚停在城门口,担忧地朝这边张望。任肆杯冲城门外一指。长庚会意,一夹马腹,带着身后的辽公子向城门外跑去。 正午时分,距京城一百二十里的止戈县内,酒肆茶楼生意与往日一般红火,行商贩卒翕忽不绝。除城中多了几班巡卒,路过时百姓侧目而视外,止戈县与一百年前蒲生来寻宝刀的时候没有太大区别。 离城门最近的一处食肆内,长庚和霍鸣坐在二楼的临窗位置。桌上有碟红皮花生米,供给等待热饭上桌的客人。两个少年皆身穿短褐,头发以布带裹成椎髻,斗笠挂在肩后,看上去像农家后生。 长庚托腮望着窗外。一列手执牙旗矛戈的戍卒从街道中央走过,两边行人纷纷避开,让出一条通路。他心中一阵紧张,道:“霍鸣,我们用完膳便赶快回去罢。这里不能久待。” “你不是还要去看杂市吗?”霍鸣将一颗花生米喂进口中。 “下次来再看罢,它又不会消失。”长庚望着那列戍卒走远。 “你下次再来这里,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霍鸣嚼着花生米,口齿不清地说:“等风声过了,你来雁南找我,我用芙蓉糕招待你。” “好,到时我带梅子酒去找你。”长庚如此说道。这时,茶博士走上二楼,将饭菜送了过来,在桌上一一摆开。 茶博士正要离去,却被长庚叫住:“再包五个胡饼,一斤寒具。” 茶博士诧异道:“二位可是要赶远路去京城?” 长庚道:“非也,我们是附近庄上的,只是进城来添置米面衣物。” “那便好,仆正寻思,若二位要向京城去,恐有诸多不便。” 长庚与霍鸣对视一眼。霍鸣道:“我弟兄二人久居乡野,少与外地往来。敢问京城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茶博士低声道:“仆听闻的不过是些捕风捉影之事,不知真假,只晓得京城那边,似乎逃出几名劫了法场的贼人,因此京畿最近盘查甚严。二位路上若是遇到兵爷,可千万要避让着些。万一触到官威霉头,我等小民衔冤入狱,可是没人来救啊。”他自觉多言,一缩脖子,不再与二人交谈,往楼下走去。 长庚和霍鸣沉默地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一时都没有动箸。 霍鸣强打精神,道:“你路上一直说要吃水晶猪耳,怎么菜上来了,却不吃?” 长庚闻言,只好夹起一片送入嘴中,但嚼了几下,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霍鸣挑起一缕细面,埋头吃了,低声道:“快吃吧,吃完了还要给任兄带饭回去呢。” 长庚点点头,端起陶碗,将糙米拨进嘴中。 满腹心思的二人再未交谈,而是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 离开止戈城时,他们被守卡士兵拦下,只好交出伪造的文牒给他们查看。那士兵看得很是仔细,但没有察觉出异常,便挥挥手让两人通过了。 他们骑上马,向城外的竹林走去。这里一向有不少剪径出没,因此往来商贾都会雇佣路护。但近日官府加派兵卒巡逻,剪径一时销声匿迹。 竹林中有一处可供行人歇脚的孤寺,寺中的泥塑佛像早已倾颓,户牖也破败漏风。但凡对此地治安略有耳闻之人都不会在这里过夜。 两名少年将马在寺外拴好后,走进寺去,见任肆杯正躺在布满灰尘的竹篾上睡觉。一听见进屋的脚步声,他便翻身坐起。裹布的隐锋枪靠墙而立。墙壁上原先绘有的初转法轮经变图,因年岁久远,而失色脱落,露出填充于墙体中的碎草干泥。 长庚从背篓中掏出胡饼,又从腰间取下打满酒的银壶,一齐递给任肆杯。任肆杯打开裹饼的白布,咬下一口食物,囫囵嚼了几口,和酒吞进肚中。 长庚道:“任大哥,你慢些吃。” 任肆杯道:“我以为你们要到晚上才回来呢。” 倚靠在门边的霍鸣开口道:“城里卫兵太多,待不下去。” 任肆杯道:“等再走出一百里,情况应会好些。” 霍鸣放下环抱的双臂,直起身道:“长庚,任兄,我……得回雁南去看看。” 任肆杯道:“这么急么?” 霍鸣点点头,眼中有坚定之意。“我必须得回去,族中之人应该已经听说了辽公子的事,我不想让他们过多担心我的安危。” 任肆杯道:“那你带好温伯雪给你的文牒,千万不要遗失。你带一匹马走,银子还剩七两,你也都拿走吧。这里离隐机山近,我们再走两日便到。” “不用这么多,三两就够用了。” “你路上还要在旅舍过夜,渡淮河时,也要掏一笔钱,有的是花钱的地方。若我们缺钱,我便去员外宅里偷些来,不碍事。” 霍鸣听了,会心一笑。 长庚听二人对话,心里有些着急。他走到霍鸣面前,盯着自己的朋友,道:“现在外面很危险,若你回乡途中被抓住,该怎么办?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回隐机山罢。” “他们不知我的模样和身份,我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这里有向南去的官路,若再往北去,要回雁南就得绕上好大一圈了。你别担心,我回去后会给你写信。” 长庚还想劝阻,却被任肆杯打断。“喂霍鸣,听说雁南的酒不错,能给我捎点儿吗?” 霍鸣笑道:“那是自然,明年惊蛰时,霍鸣自当提酒拜访隐机山。” “那明年见。”任肆杯咬住胡饼,对他懒懒地一抱拳。 长庚与霍鸣对视着,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长庚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霍鸣。他在朋友的耳旁低声道:“保重。” 霍鸣拍了拍长庚的肩膀。“你也是。” 他们身后的莲花宝座上,只剩一半脸庞的佛陀塑像静静地看着他们,嘴角噙笑。它右手成掌,指向天空;左手下垂,指向地面。这正是佛陀降伏提婆达多所放出的醉象时,手中所结的施无畏印,象征除去世间一切烦恼恐惧,给予众生以无畏平和之心。 (自由之笼 全文完) 第22章 年表 十月初一 任肆杯与长庚初见 十月初九 秋狝大典 十月十二 梁少崧启程前往涯远关 十二月初九 天竺使团来访 十二月十一 长庚与任肆杯在宗祠初见 十二月十三 巫盅案事发 十二月十四 喻皇后被骁卫请去调查 十二月十六 骁卫牢房大火,巫盅案涉事之人悉数死亡 十二月十七 任肆杯返回宫中 十二月二十七 皇宫举办孝悌会 十二月二十八 梁少崧部队因大雪失道,遇敌埋伏,溃逃 十二月三十(除夕)任肆杯与长庚出宫游玩,遇“刀” 正月初一 任肆杯于笑沙鸥被温伯雪所救,长庚逃至辽府 正月初二 长庚与霍鸣在辽府中初见。梁少崧逃亡一行抵达涯远关 正月初六 梁少崧一行抵达阿兰那,遇刺客后逃亡 正月初七 任肆杯在笑沙鸥初见重鼓 正月十五 任肆杯赴柳伉府宴。霜寒与重鼓初见。帝驾崩 正月十七 长庚接到圣旨回宫 正月十八 笑沙鸥,重鼓将解药交付任肆杯 正月十九 任肆杯将解药交给霍鸣 正月二十 梁少崧一行抵达御凉古津,即将进入东原 正月二十一 军情急脚递抵达京城,梁少崧兵败逃亡之事为梁崇岳所知 正月二十二 出殡,楚舆击缶而歌。皇帝大怒,敕令辽府驱散门客。是夜,辽府宴别会上,执金吾围攻,门客死伤严重。任肆杯将霍鸣、长庚带至笑沙鸥藏匿。 二月初三 笑沙鸥,霍鸣于昏睡中醒来 二月十七 梁少崧一行抵京后被捕 二月十九 重鼓于笑沙鸥见任肆杯等三人,商讨营救太子事 二月二十四 勘察院审理结束,皇帝下诏判辽公子大辟 二月二十五 重鼓、任肆杯秘密营救太子,巧遇萧坚 三月初一(惊蛰)较场行刑 第23章 普鲁斯特角色问卷 重鼓 你如何理解“完美的幸福”? 一直喝酒到忘记一切。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该用什么手段才能让那个叫霜寒的告诉我们“刀”的总堂口在哪里。 你最喜欢的职业是? 镖师。 在你所拥有的东西里,你最珍惜的是什么? 我的锈剑。 你最喜爱的人或物是什么? 还是锈剑。 听说塞北出产的磨剑石很好,我准备下次旬休的时候去买一块。 谈谈你最喜欢的一次旅途。 没什么值得回忆的护镖经历。 护镖路上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留心客人安全,没心思欣赏美景。 什么是你最引人注目的特质? 剑快。 在何时、何地,你感到最幸福? 交了活,领到钱,去酒楼买最好的酒,枕舞姬的大腿,喝到酩酊大醉。 你最厌恶什么? 和客人谈生意的时候,有些人喜欢杀价,或者怀疑我的能力,做各种揣测。为了做买卖,我只好耐着性子跟他们掰扯。后来我烦了和人打交道,就把这些事交给温伯雪去做。她谈好生意,我去护镖,事成之后,她抽十分之一的酬劳。 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恐惧?只能说是个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的噩梦……我刚出师的时候,和师傅一起护一趟硬镖。路上碰到了流寇……师傅死了,我活了下来,却再也握不好剑。我不敢回镖局,四处流浪,与一伙盗墓贼为伍。一次,我们从孤陵中找到这柄生锈的铜剑,为了争夺它,我们彼此反目成仇。我因为还有拳脚功夫,所以侥幸取胜。我回到京城,当了几年捕快后,受上官举荐进了“鞘”,自此不愁吃喝。 你会在什么方面比较奢侈? 花钱买酒。 当世之人中,你最厌恶谁? 我最烦的就是那个叫霜寒的,因为他一直不松口。为了审讯他,我已经连着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你最后悔何事? 有很多后悔之事,但说了也没用,你没法帮我改变它们。 你最希望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天赋? 任肆杯那轻功挺好用的,希望哪天能跟他学上一两招。 你希望住在哪里? 四合院,不用太大,二进就好,院子里最好有棵榆钱树,我喜欢吃炒榆钱。 对你而言,最绝望痛苦的时刻是什么样的? 喝醉了醒来,头痛欲裂的时候。 对男性而言,你最赞赏何种品质? 武术好,废话不多的男人。 对女性而言,你最赞赏何种品质? 腰肢纤细,嗓音柔美的女人。 你不喜欢自己身上哪一点? 你来说吧,我不知道自己有哪些毛病招人烦的。 你不喜欢别人身上哪一点? 多了去了,但大部分我还能忍受,所以不成问题。 朋友对你而言,最珍贵的地方体现在哪里? 我喝醉的时候有朋友愿意把我从酒肆背回去。 你最喜欢的故事角色是谁? 聂政的姐姐。 谁是你人生中的英雄? 带我入行的师傅算一个,但他死后就再没有了。 当世之人中,你最敬仰谁? 没有。呃……其实那个叫霜寒的家伙,我还是有些佩服的。如果他再坚持几天,还没有死的话,也许我会放了他。 你觉得有哪些品德是被人们过分高估的? 礼义,正道。这些都是虚伪的。人性的底线之低,寻常人难以想象。我见过两个氏族的村子彼此屠戮,也见过在饥荒年景囤积居奇的商贾。所以我从不相信那些说出来的道德,伪饰的纲常。 如果你能改变你身上的某一点,你会改变什么? 我希望脑袋后面也能长一只眼睛,这样就不必担心有人偷袭了。 你希望如何死去? 被敌人的兵器刺入心脏死去。这种死法很快,也没什么痛苦。 如果你行将死去,但会以人或物的方式重生,你希望自己会变成什么? 成为一条鱼,洄游到大海,看一看海洋的尽头是不是真的有归墟。 你的铭言是什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第24章 普鲁斯特角色问卷 霜寒 你认为你取得的最大成就是什么? 成功地一直活到现在。 你如何理解“完美的幸福”? 从“刀”退隐。 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离开这地牢后,我该去哪里。 你最喜欢的职业是? 昆曲老生。 在你所拥有的东西里,你最珍惜的是什么? 我还在呼吸。 你最喜爱的人或物是什么? 没什么特别喜爱的,也不应该有。 谈谈你最喜欢的一次旅途。 曾游历过一次陇川,在那里乘竹筏顺江而下。江面很平静,筏上只有我和船夫。天色发青,有雾,岸边歇着鹭鸶。周遭一片沉寂,只能听见竹蒿破水时的声响。我知道那船夫不会武功,江上也没有其他船只,因此这里是安全的,不必保持警惕。 什么是你最引人注目的特质? 我的双臂比一般人要长,背有点佝偻。因为这个,刑鸦总喊我猿哥。 在何时、何地,你感到最幸福? 大概是在有人帮忙守夜的时候,我可以安然入睡罢。 你最厌恶的是什么? 杀人的时候匕首刺歪了地方。 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夜里忽然惊醒,觉得窗外有人。 你会在什么方面比较奢侈? 没什么特别奢侈的地方。用不完的钱,都捐给家乡的义庄了。 当世之人中,你最厌恶谁? 有很多。最近那个叫重鼓的,算一个。 你最后悔何事? 杀了第一个人。 你最希望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天赋? 有个老生那样的好嗓子罢,我喜欢看戏。 你希望住在哪里? 在义庄附近的山丘上辟处院子,平日上山采药砍柴,晚上练武。再找个淑贤的婆娘,生几个孩子,把这一生过尽。 对你而言,最绝望的情形是什么样的? 凌迟时将死不死的情景。但幸运的是,我活在一个已经废了凌迟这种酷刑的朝代。 对男性而言,你最赞赏何种品质? 安静地把事情做好,而不是在完成之前就向别人炫耀。 对女性而言,你最赞赏何种品质? 不追问过多,懂得分寸。 你不喜欢自己身上哪一点? 还不够克制。不然,我也不会连累刑鸦被“鞘”这群人给抓了。 你不喜欢别人身上哪一点? 油滑市侩。 朋友对你而言,最珍贵的地方体现在哪里? 我没什么朋友。 你最喜欢的故事人物是谁? 苏武,至少他知道自己要回哪里去。 谁是你生活中的真英雄? 母亲,她死于二十年前的饥荒。 当世之人中,你最敬仰谁? 我其实有些佩服辽公子。他做事有古风。能容许那么多品行、性格不一的门客住在他府上,他应是一个谦逊、有胸襟之人。若京城没有他,便会成为一个无趣的地方。可我不得不听从总堂口的指令,就像儿子无法违背父意。 你觉得有哪些品德是被过分高估的? 我不觉得人们高估了哪些品德,只觉得他们忽视了很多。再过一年,京城百姓就会意识到,辽府的消失到底代表了什么。 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撒谎? 我撒谎时会被别人看出来,所以我从不撒谎。如果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那我就闭紧嘴巴,不说出来。 如果你能改变你身上的某一点,你会改变什么? 我的容貌。这样一来,我脱离组织后,就不会有“刀”能找到我了。 你希望如何死去? 安然老死。 如果你行将死去,但会以人或物的方式重生,你希望自己会变成什么? 做一只什么都不想的麻雀,啄田间的残谷,日出时在树梢上鸣叫,便觉得十分快活。 你的格言是什么? 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 第25章 番外·重鼓篇 在地牢借宿的头天晚上,重鼓就失眠了。 按理说,他不应该被这个问题困扰。他躺在温伯雪带来的暖和被褥上,还吃了她带来的好酒卤肉。牢房近顶处有扇栅窗,空气流畅,寂然有光。除了如厕不便外,其他都很好。 但是他翻来覆去,仍然无法入睡,反而愈发清醒。最后,他只好从榻上坐起,冲坐在墙角的那人吼了起来。 “说你呢!别盯着我看了,行吗!” 坐在墙角的那个人披散着头发,双手戴了枷锁,搁在屈起的膝盖上。他用以蔽体的乌青葛布袍破烂不堪,依稀能从裂帛处看到鞭伤的痕迹。即使他的脸被乱发给挡住了,重鼓也能感觉到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神。 “又不是我想住这儿的!”重鼓心思烦乱,声音间带上了怒意,“我巴不得离开!” 那人仍盯着他瞧,一言不发。 重鼓拿起一旁的酒壶,走了过去,单手掐住那人的脖子,生硬地将酒灌进他嘴里。那人吞不下,被呛得连连咳嗽,酒液顺下颌滑落,打湿了衣襟。重鼓将空了的酒壶猛地掷到墙角,撞击声在空旷的地牢间回响。 那人喑哑地说:“原来……笑沙鸥的不拜酒……不过如此……” 重鼓斜乜着他:“这一壶往常要花一贯钱,你今日不过捡了漏。” 那人仰头靠在墙上,头发滑向两侧,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不知你是惜钱,还是惜命呢?” “命就是钱,钱就是命。” “在这点上,你我二人倒是有些相似。” 重鼓冷笑。“如何相似?你拿钱杀人,我拿钱救人。这是士兵和大夫的区别。”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锁链一晃,那人手脚并用地爬向重鼓方才扔出的酒壶,捡了起来,仰头饮尽残液。他将壶扔到一旁,打开重鼓用毕的食盅。盅里还剩一点米汤,他双手捧起盅,仰头张大嘴巴去接,直到滴不出一丝水,才将食具放下,用指头抹净内缘的残渣,放进嘴里去吮。 重鼓蹙眉道:“没人给你送饭么?” 那人说:“你走之后就无人送饭了,我以为你吩咐过,要放我慢慢饿死。” 重鼓说:“我若要你死,就直接杀你,不整那些花子。” “你要我怎么死,我没兴趣。就算你不杀我,‘刀’也会杀我。” 那人似乎因为吃了些东西,而有力气从地上站起。他戴着镣铐的双手垂在身前,一步步向重鼓走来。重鼓放下环抱的双臂,以为这人要与自己相斗。但此人只是一头栽倒在自己方才躺着的榻上,翻过身去,面向墙壁而睡。 重鼓道:“喂你小子,怎么鸩占鹊巢起来了?” 那人拉过被衾,闷声道:“你想说的是鸠占鹊巢罢。” 重鼓走过去,将被衾拉开,一把抓住此人的肩头。这人很瘦,重鼓掰他的肩膀时,想起自己早年盗墓时翻动墓主的尸骸,寻觅他们身下陪葬品的情景。 “这是我睡觉的地方,让开。”重鼓说。 “你又睡不着,还非要躺这儿,对得起这被衾么?” 重鼓揪住那人的领口,将他从榻上拽起半分。“滚开。” 那人勉强睁开眼皮,嗓音沙哑地说:“这么着,我睡半晚,后半晚让你睡这儿,挺公平的。” “公平个屁,”重鼓用胳膊顶住他喉头,将他抵在墙壁上,“你是囚,我不是,所以我能睡榻上,而你只能睡石头。” “你不是囚,怎么会被送来这里?” 重鼓本不想与他计较,但也知道若说不清,恐怕类似的事情之后仍会发生。 他松开手,那人滑坐下来,咳了几声。 重鼓说:“我藏这里是为了躲官兵。” “你也犯事了。” “与你无关。” “业报轮转,果然应验不爽。”那人嘿然一笑,乱发掩盖下,有一丝疯癫神色。 “你听好,我本来打算等这阵风头过了,就把你放走。但看你现在这样,似乎是不想出去了。”重鼓道。 “谁求你了?我在这儿住得挺好。” 重鼓思索片刻,忽然心境明朗。“你是怕我们放你出去之后,‘刀’来报复你罢。” 那人默然不语,一头乱发挡住了神情。 重鼓自知抓到对方短处,颇为自得地继续道:“无论你如何解释,你的老东家都会以为你告诉了我们‘刀’的秘密,不然,你为什么会活着,而不是像另一个人服毒自尽?所以,他们一定会杀——” 那人忽然向重鼓扑来,重鼓猝不及防,向后倒去。那人右手成拳,猛击向重鼓的脸。他腕上的铁链在重鼓面颊上划开一道血印。重鼓用掌心抵住他的第二拳。二人的力量彼此相抗。重鼓一时竟无法压过对方。他猛然抬起脑袋,以额头击向对方。对方吃了这击,一时发晕,手上的力道弱了三分。重鼓大喝一声,将对方从自己身上掀翻,逆转了二人的位置。 他跨坐在对方身上,下面是榻席。重鼓扬起拳头,正要将方才吃的那拳还给对方时,却察觉到这人身体一颤,往后瑟缩了一下。 重鼓一时发愣,拳头慢慢地松开了。他心知这人方才之所以会下意识地躲闪,是因为先前自己用刑过狠,导致这人已经对任何可能的攻击都产生了本能的恐惧。 重鼓从对方身上站起,道:“你做不成‘刀’了,准备换个行当罢。” 那人背靠墙壁,慢吞吞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重鼓道:“你同伴的尸骨,我们已经收殓了。等什么时候能出去,我带你去看。” 那人没有回应。他仍是最初的那副姿势——双腿屈起,手放在膝盖上,脑袋低垂到胸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鼓走到原先被那人占踞的墙角,盘腿坐了下来,心中喟叹。 “喂,你叫什么?我忘了。” 过了很久,直到重鼓以为那人已经靠墙睡熟的时候,才听他低声道: “霜寒。” ** 借牢顶那扇小窗的光,重鼓坚持记录着逝去的日子。 温伯雪再次将牢门打开的时候,是第十六天。她身穿蔚青绉纱裙,腰系罗红丝带,头发梳成松散的斜髻,别一根缀梅的银簪,发尾垂落胸前 “巡兵走了?”重鼓将脑袋靠在墙壁上,懒懒地望着她。 “搜了这么久,一个人都没找到,早怠了。” 重鼓站起身,几乎能听到脊椎骨坐酥了后嘎吱的声响。 “人皮面具备好了?” “备好了,一会儿我帮你换上。” 重鼓跨出牢门,能感到身后有道一直在追随自己的目光。 他对温伯雪伸出手。“把钥匙给我。” 温伯雪挑起一边的眉毛。“怎么?” 重鼓不与她计较,直接从她手上夺走了那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铐住霜寒的铁锁。锁链滑落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霜寒缓缓活动起手腕,低头不语。 重鼓将钥匙抛回给温伯雪,道:“喊龙掌柜过来一趟,看能不能把这人给收了。” 温伯雪神情愈发讶异。“收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重鼓不耐烦地对她挥了挥手,道:“知道,出事儿了我担着。” 他转回身,对坐在地上的霜寒道:“还能走么?” 霜寒扶住墙,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往牢房的出口挪去。 光线从地牢窖口射进来,落在出口的石阶上。霜寒用一只胳膊挡住光线,另一只手臂扶墙而行。 重鼓在他身后慢慢走着,没有出言催促。 温伯雪看着二人在光中的剪影,喃喃道:“上回劫法场忘收银子,这次又要养个‘刀’,我看他一定是什么时候撞坏了脑袋。” 她走了过去,喊道:“那石阶陡,重鼓你扶着他点儿!” (重鼓篇完) 第26章 普鲁斯特角色问卷 萧坚 你认为你取得的最大成就是什么? 还没有取得,也许永远不会取得,这是最好的。 你如何理解“完美的幸福”? 不知道世情凉薄的童年时代是最幸福的,但它已经逝去了。 你现在在想什么? 平静。任一切念头从心间流过,但不停驻于任何念头。 你最喜欢的职业是? 如果不当士兵,我希望做个茶道师,煮茶使我平静。 在你所拥有的东西里,你最珍惜的是什么? 自然万物。 你最喜爱的人或物是什么? 我很喜欢马。 谈谈你最喜欢的一次旅途。 在探马营的时候,我曾经偷溜出去和同伍的弟兄赛马。那是九月份,草原上的野花还没开败,一切都郁郁葱葱的。我们骑到溪边,放马儿去饮水,躺在林间闲聊。有个弟兄会吹竹笛,我们跟着他的调子唱当地的民曲。当我从树桩上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屁股后面沾满了臭烘烘的松油。 什么是你最引人注目的特质? 应该问别人这个问题。 梁少崧:不认识萧坚的人会以为他很老成,但熟悉之后会发现他也有幽默的一面。 秦牧川:一个不服军纪管教的家伙,但不得不承认他很可靠。 任肆杯:师哥对别人和自己都很严格,我从来不敢惹他生气。 在何时、何地,你感到最幸福? 在隐机山晨起爬山,累到气喘吁吁,但在山顶的孤寺看见金光万丈的日出之景的时候。 你最厌恶什么? 对自己和他人的不负责,玩世不恭。 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死时身边没有人陪伴。 你会在什么方面比较奢侈? 经常将大量时间花费在冥想上,如果用这些时间去练武可能在碰到敌人时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当世之人中,你最厌恶谁? 我不曾对谁有特别强烈的憎恨。在我看来,每个人的动机出发点都是自利的,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你的诉求可能与我的产生冲突,那也不意味着我们就一定要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即使在与“刀”过手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些刺客很可怜,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生存,而是让自己受金钱的趋势,成为刺杀他人的器。 你最后悔何事? 少年时我常常欺侮师弟,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散漫的性格,更因为师傅对他偏爱有加,而感到嫉妒。不过师弟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我知道他一直都很景仰我,但我不值得他那么做。 你最希望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天赋? 这不算是天赋……如果说想拥有什么,我希望能有 “鞘”那样为了保护别人而甘愿站在最前面的勇气。我本质上是一个自私之人。我所伪装出的高深莫测与不近人情,只是因为我只想保护自己,而不想帮助别人。师傅布置给我保护太子的任务,也是希望我能改掉这个性子吧。 你希望住在哪里? 隐机山 对你而言,最绝望的场景是什么样的? 在黑暗的雪原上被中冶士兵围追,又冷又饿,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那时我甚至开始憎恶起师傅,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我来保护一个毫无前途可言,注定要覆灭的太子。 对男性而言,你最赞赏何种品质? 可靠,有担当,行胜于言。 对女性而言,你最赞赏何种品质? 首先,她不是一个多舌之人。其次,她会为她的男人准备好每天的饭菜。最后,希望她会泡茶。 你不喜欢自己身上哪一点? 我总是希望能获得师傅的认可,这是一种不好的执着心。由这个执着心,我生出了很多妄见。比如对师弟的嫉妒。我希望能改掉这个毛病,不从外界寻找任何认可,而是从自己的内心寻求。 你不喜欢别人身上哪一点? 轻浮 朋友对你而言,最珍贵的地方体现在哪里? 信任,不要求任何回报的帮助。 当世之人中,你最敬仰谁? 师傅。 你希望如何死去? 在隐机山的孤寺中聆听暮钟敲响,慢慢地死去。身旁最好有一两名好友陪伴。 如果你行将死去,但会以人或物的方式重生,你希望自己会变成什么? 山中的白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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