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风流》作者:浅书清都 文案 都说真名士自风流, 所以就算阮临穿着布衣带着斗笠,手里还拿了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还是被石珫一眼相中了。 石珫:想当年我与阿临第一次见面,他就送了我定情信物…… 阮临:妈!有人把咱家鸡抢走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临,石珫 ┃ 配角:下本开《天降竹马》,么么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忠犬和高岭之花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第1章 既见公子(一) 天气清朗,惠风和畅。 阮临一脸严肃,端了个小马扎,正正经经的坐在自己家场院里头——剥豆子。 “……新来的那家人也太奇怪了,看那人,长的细皮嫩肉的,像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身边却就跟了一个人,据说还是他叔叔。”阮临身边蹲着一个孩子,浓眉大眼,十多岁的模样,全身玩的灰仆仆脏兮兮,正在唾沫横飞的向阮临普及八卦。 阮临半阖着眼,看起来并不感兴趣,四虎子却不会看人脸色,只是不管不顾的对着阮临竹筒倒豆子:“跟着叔叔来咱们这住,又不是投奔亲戚,这也太奇怪了。对了,我上次在村头大槐树那里听大人说——” 四虎子似乎觉得将要说出去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声音都自动压低,整个人凑到阮临身边,伸手就要抓他的衣袖。 阮临默默看了眼四虎子黑黢黢的脏手,很明显的往旁边挪了一点,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但表达自己嫌弃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打折:“脏,别碰我。” “哦。”四虎子一听阮临这么说,楞呼呼的蹲回原位。 阮临长的好看,粉装玉雕,平日里神色总是淡淡的,向来不去疯玩,又极爱干净,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比,简直如仙童下凡。 和黑乎乎的四虎子放一起,一黑一白,泾渭分明。 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就连剥个豆子都赏心悦目。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先拿指甲一掐,破开一条裂口,再顺着裂口掰开皮,露出里头胖胖圆圆的豆米,最后用手指在豆荚里一刮,豆米便掉进地上的大碗里。四虎子看着阮临白的发光的手指一刻不停的动作,默默咽了口口水。 “今天我能到你家吃饭吗?”四虎子期待的看向阮临,吧嗒吧嗒嘴,“阮姨做的饭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 “……愿意来就来吧。”阮临清了清嗓子,不经意道,“你刚才说听到大人说什么?” “哦……哦对!”四虎子想起自己还有大事没没说完,“我听他们说,这家人之所以到咱们这来,是家里遭了灾,为了躲仇家,来咱们这逃命来了!” 阮临眉头一皱:“你听谁说的?” 四虎子道:“就那谁,村西头的李大娘。” 他这么一说,阮临皱着的眉头又放松下来,“李大娘向来指东说西,睁着眼睛排戏,说书的都没她能吹,她说话你信?” 四虎子傻乎乎的摇头。 “虎子!别在外头疯了,赶紧给我回来!”隔壁虎子妈王大婶的声音突然传过来,“回来找你爹去,喊他赶紧回家吃饭!” 四虎子脸一下垮了下来,隔壁王大婶的还在骂骂咧咧:“这天杀的老爷们儿!指不定又搁哪儿划拳斗鸡去了!饭也不知道回来吃!” “我娘叫我呢。”四虎子挠了下头,站起来说,“我找我爹去了。” 四虎子他爹向来不务正业,平时游手好闲四处去玩,到了饭点也不回家。四虎子就负责去挨家挨户找他爹回来。通常没个把时辰是找不着人的,就算找着了也得被骂一顿,还不一定能痛快的和虎子一起回家。 也就一点还好,虎子爹骂归骂,家里就这一个独子,他是从不上手打的。 四虎子对于去找他爹这事儿是没意见的,只是他这么一走,定是赶不上阮临家吃饭了。 阮临看他这幅霜打了的模样,有点想笑:“你去吧,我娘中午要是做豆米烧鸡,我给你留点。” “哎!”虎子笑了,“谢谢小临哥!” 送走四虎子,阮临耐心把最后一点儿豆子剥完,洗了放到一边沥水,然后进屋。 阮夫人正在给阮临做衣服,听见他推门,抬头:“剥完了?” “嗯。” “进来歇歇,外头热。”阮夫人手里的针线没放,只道,“桌上有凉茶和西瓜,吃些去。” 阮临走到桌边,桌上果然放着半个西瓜和一壶放凉的茶水,西瓜用手摸一摸,还是凉的。 “这瓜是放井里湃的那个?”阮临拿刀切了一半,又分成一片一片,坐着慢慢吃。 “切了一半出来,剩下的随着桶又吊回井里了,你下午要是想吃就去拿。” “我就吃这些。”阮临斯斯文文的吃完几片西瓜,便将桌子上的汁水和西瓜子收拾干净,倒了两杯水出来,一杯自己喝,另一杯递给阮夫人。 “夏天热,吃些西瓜舒坦些。”阮夫人给线绕上结,剪断,将针线包收拾好,这才接了阮临手上的水杯,“还有呢,不吃了?” “不了。”阮临站起来,“吃多了胀肚。剩下的您吃吧,我去后头看看鸡。” 他们家的鸡窝新添了几只小鸡崽,毛绒绒的黄色团子凑在一起,啾啾的伸长了脖子叫,可爱的很。阮临很喜欢,总是时不时就去逗它们。 “对了,”阮临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来,“四虎子刚才说,想在我们家吃饭。” 阮夫人笑道:“知道了,让他来就是。” 阮临点点头,转身去了后院。 鸡棚靠着左手边的柴房,阮临接了清水放到一边,又抓了几把玉米撒过去,一笼子鸡立刻咯咯哒起来,欢乐的四散开遛弯喝水抢食。 剩下几只小鸡挤在一处,仰着脖子,努力的用黑豆豆眼瞅阮临。 阮临一视同仁,伸出手挨个摸毛,雨露均沾,仿佛宠爱妃子的皇帝。 只是皇帝宠爱美鸡崽时依旧表情严肃,眼神深沉无比,似乎在思索要事。 半晌,阮临突然起身,吓得小鸡崽们集体“啾!”了一声,绒毛微颤,好不可怜。 昏庸皇帝阮临这时候却没有精力去管这群“黄颜祸水”,他环顾四周,点了下数,哎哟一声,而后冲着屋里冷静喊道:“娘!咱家公鸡又跑了!” —— 阮临家的公鸡是一只不凡的鸡。 它长的大,鸡冠大,叫声大,脾气也挺大的。 不仅脾气大,还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时不时就得来个离家出走,估计也是只积极向上的鸡——就是曾在夜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会功成名就,成为洛水村一霸的那种积极向上。 成为村霸的第一步是要抢一块地盘,它虽然是一只鸡,但也是只坚定不移的、有战略眼光的鸡,知道胜利的第一步是要占领高地。 阮夫人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估计又跑到山头树林子里去。你出门记得戴个斗笠,中午日头紧,小心别晒着。” “知道了。”阮临洗了把脸,对着几个鸡崽子弹了水珠,最后拿起斗笠往头上一戴,从后门找鸡去了。 洛水村的山在东头。 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山包——身子骨硬朗点的七十岁老大爷,不用拄拐就能上的那种山包。 山上野蛮生长了一大片竹林,现在这个时节长的正好,叶片大而细长,被风一吹沙沙的响,能遮一大半的阳光,颇有些郁郁葱葱。 阮临把袖子仔细的挽到手肘附近,扶着竹竿四下搜寻。 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混在一片林子里还真不太好找。要是别的也就罢了,这只鸡阮临说什么也得把它拎回家——养了这么长时间,又肥又壮,就这么丢了也太可惜。 再说,家里头还指望着这个大嗓门报时呢。 阮临嘴上学着鸡叫,同时微弓着腰,放轻脚步慢慢前进。 “咕,咕咕!”阮临缓慢的挪动,目光四处扫视排查,不放过任何一丝动静。 “啪!”某处突然传来踩到叶子的声音,阮临猛的一回头,就见左边大约两步距离,一只威风凛凛的公鸡正瞪着豆豆眼,全身戒备而僵硬的看着他。 一人一鸡猝不及防的开始对视。 阮临:“!!!” 公鸡:“……!!!” “别跑!”阮临立刻跑过去捉它。 这只鸡也是个厉害角色,反应十分迅速,立刻就要逃走。 然而每次离家出走都是被阮临提溜回去的,这只鸡可能也有了阴影,匆忙之下居然被石头拌了一跤,翅膀一歪差点摔个狗啃屎。 晕头转向的扑腾几下,而后便是天旋地转,再等它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落到了阮临的手上。 “喔!喔喔!!!”眼见翻盘无望,这只鸡立刻绝望的叫了起来,拼命的扑腾翅膀,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公鸡估摸着得有五斤多重,阮临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小伙子,逮住它自然是没有问题,但这鸡在手里一个劲的挣扎,他便还是有些吃力的。 “喔喔喔!!!!!”这只鸡伸长了脖子拼命叫,膀子来回甩,鸡爪子在半空中乱蹬,颇有些撒泼打滚誓死不从的架势。 “老实点!”阮临抓着鸡的翅膀,伸长胳膊,努力不让飘飘洒洒的鸡毛落到自己身上,同时快步往回走,想趁着这股力气还没用完,一鼓作气把鸡送回家去。 “喔!”鸡又挣扎一番,阮临不胜其扰,深吸口气,暂时顾不得鸡毛了。 一使劲把两边膀子并到一起,一只手用力握紧不让鸡挣开,另一只手拍打衣服,又摘了斗笠一抖,几片鸡毛雪花一般,飘飘悠悠的落了下来。 “……” 阮临重新将斗笠戴上,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 太狼狈了。他心想,幸好没人看见。 一抬头,就见几步前站着一人,略比他高些,通身贵气模样俊俏,眼尾有颗小痣,在雪白的肤色上衬的格外明显,仿佛刻意用墨笔点染一般。 这人眉头微皱,看看阮临,又看看阮临手里活力四射的大公鸡,表情有些迷茫。 阮临:“……”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第2章 既见公子(二) 石珫勉强压下震惊,努力让自己表情不至于失礼。 原谅他这么惊讶,石珫想,我这是头一回见着这种事。 对面的少年长的真好看,像是从画里跳出来的—— 只是他刚才在干嘛?和鸡打架吗?!! “你……” 石珫抬步走去,刚一开口,阮临手上的鸡突然朝着他的方向挣扎,弹簧一样的蹬着一双鸡爪,真·暴躁·永不服输·鸡。 阮临被它带的往前趔趄了两步,直冲到石珫面前。 石珫:“……!!!” 公鸡扑腾着就往石珫脸上窜,石珫赶忙伸手一薅,另一只手慌乱的挡住脸。 手掌里攥着一个拼命挣扎的满是毛的东西,石珫怕它继续扑过来,赶紧加了点力气,那鸡立刻尖叫了起来,声音惊恐又扭曲,拿腔作调,来了段极具表现力的高音。 石珫气还没松下来,就听身边的阮临满是急切的叫道:“别用力快松手!你要把鸡掐死了!!!” 听见这话,石珫赶忙松开手,那鸡扑通一下摔在地上,瞪着一双豆豆眼直喘气,过了一会儿颤颤巍巍的支着膀子爬了起来,默默跑到阮临脚边坐下,整个身子团成一团,心有余悸的咕了一声,不动了。 阮临弯腰把鸡抱起来,那鸡半死不活的耷拉着眼,在阮临的怀里乖的跟个刚出生的兔子似的。 石珫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的说:“抱歉……” “鸡怎么能掐着脖子?掐死了怎么办?”阮临看着鸡这副模样,一时有些心疼,说,“我们家就这只公鸡最大最值钱,卖都不舍得卖的。” 石珫更不好意思了,耳根有些发红道:“我也不知道……你家住在哪儿?我送你一只公鸡当赔礼吧,你别生气了行吗?” 阮临看他一眼,转身往家那头走。 石珫赶紧跟上,继续问:“你家住哪儿啊?我还没见过你呢!” 阮临不太想理他。今天这身衣服全沾上灰了,脏兮兮的,他有些不高兴。 石珫又问了一遍。阮母一直教育他要对人有礼貌,于是阮临终于开口,耐下性子说:“就在前面。” 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乡路。正是中午热着的时候,半晌都看不着一个人影,石珫想了想,说:“你一个人走路多无聊啊,我送你回去吧。” 阮临客气的拒绝:“不用。” 石珫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是打算放弃跟着他了?阮临念头一过,正要提步继续往前走,就听石珫落寞的开口道:“你是不是讨厌我?” 阮临停下来,回头。 石珫自嘲一笑,“看来是的。” 阮临不知道为什么局面突然变成了这样,不禁开始反省自己方才对他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于恶劣。 “既然这样,那我走了。” 石珫抬起头看向阮临,“我叫石珫,玉石的石玉珫的珫……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说完我就回家,不跟着你了。” 阮临也看向石珫。 “我叫阮临。” 阮临说完,表情微微一变,似乎心里正在纠结。 石珫期待的看着他,脚步微抬,只等他开口便要到过去,就听阮临上下嘴皮一碰,说了两个字—— 再见。 石珫的脚步僵在原地。 —— 阮临回家后,先给怀里的鸡捋了捋毛,放它回笼子里歇着,就着院子里新打上来的井水洗了把脸,然后去找阮母。 阮母坐在桌边,依旧忙着针线活。和他离家时不同的是,此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都是农家的家常菜,有荤有素,香的很。 阮临坐到母亲对面,看她拈着绣花针走边,“娘,您歇会儿,别做了。” 阮母抬眼看他,“外头热吗?” “还行,就是日头大了些,晒人。”阮临道,“娘,先吃饭吧。” “饿了?”阮母笑着放下手里活计,“隔壁虎子家我已经送过去一份了,待会儿他和他爹回来直接去家吃就行,剩下的这些都是你的。” 中午除了清炒白菜和蛋花儿汤,还有一道四虎子心心念念的青豆烧鸡。 阮临对口腹之欲倒没什么执着的,闻言点点头,盛上来两碗饭,递给阮母一份,然后坐下慢慢吃。 阮母平日里举止文雅,吃起饭来细嚼慢咽,不似山野妇人般粗俗。阮临耳濡目染,也养成了一副斯文守礼的做派。 家里就他们母子俩,也不拘所谓的食不言寝不语。阮临想着今天的事,问:“娘,您知道村子里新来的那户人家吗?” 阮母疑惑:“怎么?” “刚才遇着了。”阮临说,“搭了几句话。那孩子连鸡都不会捉,看着像是个金贵人家的公子哥。” 阮母:“捉鸡?你没故意闹人家吧?” 阮临连忙否认:“没有!就是偶然碰见的罢了,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捉弄他干嘛?” 自家儿子是什么性格,阮母还是很清楚的。她想了想,又嘱咐道:“他们家,你别去招惹知道吗?” 阮临乖巧应下,心里暗道,那人看着就无趣的很,还不如四虎子好玩,我招惹他干嘛?没事闲的慌吗? 吃完饭,阮临收拾完桌面去刷碗,刚把碗擦干净,就听外头院子里有个脆生生的声音传过来。 “阮姨好!” “来找阮临玩?”阮母道,“在后头呢,你自己去找他吧。” 阮临把洗好的碗收到橱柜里,推门出去,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看他出来,立刻笑着叫了声:“小临哥!” “这么热的天,怎么大中午跑来了?”阮临拿了个小板凳,放在大槐树下的阴凉处让小姑娘坐,“坐这凉快会儿。吃西瓜不?我给你拿。” 这小姑娘是张秀才家的小女儿,名唤阿秀。阿秀上头还有个大哥,比她大了好几岁,如今在镇上谋了个账房的差事,不常回家,但对自己这个胞妹很好,一旦回来,总是不曾忘要给妹妹带些新奇玩意儿。 阿秀喜欢自己大哥,但大哥不常回家,这便是小姑娘目前人生里让人难过的头号事件了。 阮临性子温和,素来待这几个孩子不错。阿秀见不着自己亲哥,只将阮临也当做自己的哥哥,没事儿就爱跟在他屁股后头转。 阿秀坐下歇气儿,阮临便切了一大块西瓜出来给她吃,又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拿个大蒲扇替她扇风。 “谢谢小临哥!”阿秀捧着西瓜大口啃,西瓜汁水丰沛,顺着她的手就往下流。阮临怕她弄得满袖子西瓜汁,赶紧拿块手帕给她擦干净。 “村长在家给大牛哥做了个小笼子,好看的很!”阿秀吃完西瓜,阮临给她打水洗手。井水凉凉的,阿秀满足的叹了口气,继续道,“大牛哥他们正在地里头捉蚂蚱呢,你去玩不?” “你去玩吧,我不去了。”阮临对这些在地里摸爬滚打的游戏不怎么感兴趣,“别玩太疯了,中午热,当心暑气。” “那好吧。”阿秀没能叫动阮临,有些可惜;但吃了西瓜又让小姑娘很开心,便不再纠缠,高高兴兴的离开阮家,和那群捉蚂蚱的小伙伴汇合去了。 阮临送走阿秀,转了一圈没什么事做,便拿出本书来,坐到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阮母进了后院,就见自家儿子坐在小板凳上,靠着树干,手里的书搭在腿上,人已是睡熟了。 第二天依旧暑气旺盛,热的人身上汗津津黏糊糊,好似怎么都清爽不起来。 阮临把袖子撸到胳膊上,拿着把大蒲扇正扇着风,就听篱笆外头突然传来个清朗的少年声,彬彬有礼道:“您好,请问这是阮临家吗?” 谁来找他? 这声音陌生的很,阮临有些纳闷,那头阮母已经去开了门。 “您好。”石珫见开门的是一位姿容秀丽的妇人,便问道,“请问您是阮临的母亲吗?” 阮母和气的点头回应,而后视线往下,看见石珫手里拎的东西,表情变得有些疑惑。 “我叫石珫,是前段时间新搬到洛河村的那户人家,冒昧登门礼数不周,还请阮姨勿怪。” 石珫正说着,就见阮临从屋里走了出来。 看着是他,阮临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昨日险些闯了祸,今天特地过来赔罪的。”石珫将手中拎的东西塞到阮临手里,问道:“你那只鸡没什么事吧。” 阮临看着手里被五花大绑的公鸡,又看看一脸殷切和期待的石珫,突然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你就为那件事,专门送只鸡过来道歉?” “对啊。”石珫说,“我看你昨天不高兴了,便想着今天过来一趟。怎么着也得让你心情好些。” “……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没这么小心眼。”阮临说着便要把鸡还给石珫,“太贵重了,我不要。” “都给你了哪有拿回来的道理。你收着就是。”石珫说,“不用推辞。” 阮母看着两个孩子道:“既是心意,临临就收下吧——阿珫也别走了,进来歇歇,让临临和你玩会儿,待会在这吃饭。” 阮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石珫立刻应下:“那便叨扰了!” “客气什么?”石珫举止大方,端正守礼,阮母对他印象很好,“别站门口了,进来吧。” 家里多了一个小客人,阮母去厨房忙活中午的午饭了。 阮临看着石珫,石珫便冲他咧嘴笑。 “……”阮临无奈,只好说,“走吧,把鸡放到笼子里。” 石珫于是乖乖跟着阮临去后院。 “这棵槐树好大啊!”石珫走过去,用手摸了摸树干,感叹道,“这得长多少年?” 阮临家院子里的这棵老槐树又粗又壮,枝叶舒展开,几乎将大半个院子的阳光拦在外头。听他这么说,阮临道:“我也不知道多久了,反正它一直就在这里,比我待在村子的时间都长。”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石珫果然理解错了意思:“比你都大啊——那你今年多少岁了?” “十三。”阮临将绑的严实的鸡解放出来塞进笼子里,接了点水放到一边。 石珫凑过去看他忙活:“那我比你大,我今年十四了,你该喊我哥。” 阮临看他一眼,不说话,又去看自己的小团子们。 小黄团子软乎乎毛茸茸,见阮临过来,一个个神气十足的伸着脖子啾啾叫。 阮临用手指挨个蹭了蹭脑袋顶,余光瞥见看着小团子们一脸专注的石珫,想了想问道:“可爱吗?” “嗯。”石珫笑着看向阮临。 阮临今天穿着一身深色短衫,越发衬的肤白如雪。蹲在地上一脸温柔的对着那些小团子,明明是个孩子,却一直是一副小大人的表情。 石珫看着他头顶竖起来的呆毛,憋住笑,伸手将他头发整理好。 阮临不明所以,缩了一下脖子,而后说:“喜欢吗?送你一只。” 作者有话要说:阮临:憋缩话,听我的! 石珫:好。 然后一把压住阮临头顶的呆毛。 前排免费送临临呆毛游戏卡一张,可揉可摸,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哟~ 第3章 既见公子(三) “你真要送我?”石珫简直受宠若惊。 阮临眨眨眼,撅了下嘴:“你要是不要就算了。” “当然要!”石珫笑了,“我就是太惊讶了!” “一只小鸡仔而已,又没什么大不了的。”阮临可怜的看了眼石珫,这孩子该不是连鸡仔都没见过吧。 那这也太可怜了。 石珫自然没跟上阮临的脑回路,只是被他看的有点毛毛的:“怎么了?” “没什么。”阮临摇头,决定以后对这个可怜的娃好一点。 和阮临搞好关系,石珫还是挺开心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小黄鸡头顶的绒毛毛,软的很,于是忍不住又揉了一把。 “吃饭了!”阮母在堂上叫两人吃饭。 阮临看了眼石珫,“跟我来洗手。” 井边的水缸里都是清凉的井水。阮母力气小,腰也容易痛,阮临就想办法请人做了个大水缸回来,每天从井里提水上来,保证缸里的水足够阮母使用。 水缸高到阮临胸口,他从边上拿了水瓢,舀上来一瓢水弯下腰,看着还直愣愣站着的石珫,皱了眉:“你不洗手?” 石珫赶紧伸出手,阮临叹了口气:“你弯着腰,把手伸出来洗,不然待会水都淋到衣服上了。” “……哦。”石珫有些不好意思,学着阮临的动作弯着腰把手往前送,递到阮临面前。 阮临先给他倒了水洗手,又把水瓢塞到石珫手里。 石珫拿着水瓢,有些新奇,慢慢把水浇到阮临手上。 “再来点水。”阮临搓了搓手。刚才碰了鸡毛,吃饭前得好好洗洗才行。 石珫赶紧从缸里舀出一大瓢水,再慢慢倒下来,表情专注的仿佛在做什么要紧的事情,力求水流大小一致、保持稳定。 “……好了。”阮临有些纳闷,这石珫看着挺沉稳,怎么不管干嘛都能玩得起来? “够了够了。”眼见着一瓢水被用完,阮临立刻拦住石珫,“走,吃饭去。” 今天来了客人,阮母便给两个孩子加了点菜。阮临嗅着空气中的香气,眼睛弯了起来。 “怎么了?”石珫也闻了闻,哇了一声,“好香啊!” “我娘做粉蒸肉了!”阮临说,“我娘手艺很好的!” 石珫看着阮临开心的模样,也被带的期待起来。 阮母端着粉蒸肉过来,就见两个孩子一人占着桌子一边,胳膊搭在桌面上,正眨巴着眼睛伸长脖子等着开饭,满脸写着嗷嗷待哺。 “好了。”阮母有些想笑,把饭菜端到桌上,阮临给三人盛好饭,递给阮母和石珫。 “谢谢。”石珫拿着筷子,给自己夹了片青菜,余光里看着阮临夹了块粉蒸肉,慢条斯理的吃起来,看着心情就很好。 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但一个赛一个的有礼,举止斯文又好看。阮母看着也弯了弯眼睛。 阮母厨艺的确不错,几道家常菜做的美味可口,阮临一个没注意,多吃了一些,撑了。 “走几圈溜溜食。”阮母去收拾碗筷,阮临便慢慢悠悠的去院子里遛弯。 揉了揉肚子,心里很是满足,阮临眯着眼睛,吃完饭有点困了。 石珫看着他打哈欠,笑了出来。 被人取笑了,阮临有些不好意思,外凶内荏的瞪了眼石珫:“你笑什么?!” 石珫赶紧解释:“我没有嘲笑你。就是觉得你太可爱了。” 阮临不满道:“我是男的。”怎么能别人夸可爱? “反正比我家里的孩子可爱多了。”石珫说,“而且你长得也好看。” 阮临脸红了。 “我去拿本书出来看。”他转身往屋子里走,走到门口时回身,就看见石珫还站在原地,正笑着看他。 把他一个人放外头是不是不太好?阮临思索一番,而后说:“你想进来吗?” “这是你房间吧。”石珫说,“你不介意吗?你去拿吧,我就不进去了。” “没关系。”阮临扫视了眼自己的房间,收拾的很干净,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进来吧。” 他这么说,石珫也不再客气,跟着他进了房间。 阮临的房间不大。进门是扇窄框屏风,靠窗这边采光好,放了个书架并着桌椅,里头则是床,边上放了个柜子。 “坐吧。”阮临随手将桌上摊开的书合上放到一边,而后到书架边挑书出来看。 “你的房间真整齐,看起来真不错。”石珫看了眼桌上书的书名,“这些书你都能看懂吗?” “嗯。”阮临看了眼石珫,“你不懂?我可以教你。” “不用不用!我识字的。”石珫知道阮临误会了,便道,“你才十三岁就能看这么多书了,挺厉害的。” “你能看懂吗?”阮临随手抽一本出来递给石珫,“这个是什么?” 石珫拿起来看了一眼,笑了:“瀛洲风异。我真的识字,不骗你。” “你只比我大一岁,你也能看,所以我看这些不稀奇。”阮临说,“别总把我当小孩。” 石珫忍着笑,好奇的问:“你几岁开的蒙?是去村子里的私塾上的学吗?” “村子里没有私塾。孩子本来就不多,也没时间让他们来读书。真想让孩子识字的都把人送到镇上了,反正离的也不远。”阮临说,“我是我娘教的,这些书也是我娘送我的。” “那你娘真厉害。”石珫由衷赞叹。 石珫赞叹的语气真诚,阮临心里颇为受用,便问:“你想看吗?我可以借你。” “可以吗?”石珫只觉得和昨天相比,今天的阮临也太好说话了,“那真是太荣幸了。” 阮临想了想,又补充道:“嗯。但你要小心一点,别弄坏了就行。” 石珫仔细的将书收好,答应道:“不用担心,等我看完立刻还就还你。” “君子之交要礼尚往来。”石珫看着阮临,“对了,你想学武吗?我可以让宋叔教你!” 阮临用手扇了扇风,露出一小块雪白胳膊,兴致缺缺:“那得晒太阳吧。我见不了阳光,一晒就起疹子。” “不用晒太阳,放心吧。”石珫说,“你可以跟着宋叔学些轻巧的招式,够防身就行。宋叔很厉害的,整个大燕,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阮临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倒是提起了几分兴趣:“真的吗?那行啊——你也学吗?” “我……”石珫看着阮临的脸色,“我和你一起。” “好啊。”阮临于是说,“到时候叫我就行。” 揉揉肚子,好像不太涨了。阮临拿了本书出来递给石珫:“帮我拿着。” “怎么了?”石珫跟着阮临,就见阮临一手一个,拎了两把小板凳放到树下。 阮临一屁股坐下,拍了下隔壁的板凳,“坐!” 石珫坐下,阮临从他手里拿了本书过来,往树干上一靠,开始看起书来,颇为怡然自得。 一个时辰后,阮母过来看看这两个孩子在干嘛,就见树下两个人排成一排,一手垂着,一手搭在腿上,手里还拿着书,头都往左歪着,一个睡的比一个熟。 阮母:“……” 在椅子上睡觉的毛病还能传染? 傍晚,宋叔过来接石珫,石珫便与宋叔和阮母说了两人的约定。宋叔一口应了下来,看样子挺高兴的,言语之间的意思都是鼓励石珫与阮临更亲近一些。 倒是阮母表情略有些不自然,阮临没漏过母亲的这个细微的变化,心里有些疑惑。 有什么问题吗? 他想不通。 第二天,阮临没等来石珫,先等来了另一批人。 那是两个军士打扮的人,一个瘦高个,面容阴柔,但眉眼冷肃,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另一个身材壮实高大,看着沉稳可靠。 阮临给两人开了门,犹豫了一番,还是让两人进来。 瘦高个对他点了点头,略弯了下腰算是见礼。 “江叔。”阮临叫了人,江岚风拍了下他的肩,径直进去。 后头跟着的壮汉则在阮临关上门后轻声说了句:“谢少主。” 阮临默默叹了口气,道:“你们……” “今年长高了些。”壮汉打断阮临的话,“看着更精神了。” “……李岳叔。”阮临被李岳这么一打岔,想说的话登时说不下去了。 李岳摸了摸他的头,去见阮母了。 外头,阮家大门紧闭,石珫皱着眉在阮家门口等了会儿。 他方才看着阮临给两个人开了门,那是谁?亲戚? 可是亲戚串门为何要关门?再说,阮临方才停了一会儿才给那两人开门,显然是有什么隐情。 他又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就见阮临家隔壁门口有个小孩儿蹲在地上,正偷偷打量他,满脸的好奇。 这孩子自然是四虎子,但石珫并不认识。他看着将全身玩的灰扑扑的小豆丁,蹲到他对面。 四虎子好奇的看着他。石珫整理了下语言,露出和善的笑:“你叫什么?” “王虎。”四虎子拍拍手,拍掉一层灰。石珫差点被灰尘呛到,默默往后让了点。 四虎子看着他,问:“你是村里新来的那家吗?” 石珫嗯了一声,道:“我叫石珫。” 四虎子懵懵懂懂的点头,显然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石珫从地上捡了截树枝,在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我叫石珫,玉石的石,珫也是玉石的意思。” 四虎子凑过去看,哇了一声:“你还会写字啊!” 石珫:“……”搞半天这孩子还不认字? “你写的真好看——小临哥也厉害,他会写好多好多字,还能给我讲故事。”四虎子歪头看向石珫,“你刚才在他们家门口站半天,你也是来找小临哥的?” “嗯。”石珫顿了下,“他让我今天来他家,但我刚才看他家来了客人。是阮临家的亲戚吗?” 四虎子闻言使劲摇了摇头:“不是亲戚。” 作者有话要说:爱你们╭(╯ε╰)╮啾咪! 第4章 既见公子(四) “不是亲戚?”石珫问,“那是谁?” 四虎子伸长脖子看了眼阮家掩上的大门,仿佛能透过墙看到里头。 “那可不是小临哥的亲戚,”四虎子小声凑到石珫身边道,“那是小临哥爹爹的战友!” “战友?”石珫问,“阮临父亲入了军营?” “那当然了!”四虎子道,“而且在里头还是个大官呢!这些人都是阮叔的手下,专门派来看阮姨和小临哥的!” 石珫纳闷道:“派人来?那为什么阮临父亲自己不回来?” “这都不懂?!笨!”四虎子恨铁不成钢的哎呦一声,“像阮叔那种大官,每天都很忙的,怎么能轻易回来?” 石珫:“……” 哦。 四虎子说的颠三倒四不清不楚,石珫倒也能耐下性子和他交谈。 “那阮临父亲就一直没回来过吗?”石珫说,“我没听他提过。” “是啊。”四虎子说,“小临哥告诉我,只要不打仗了,阮叔就能回来。虽然我也不知道现在哪里在打仗,但应该很远很远,所以阮叔也得很久以后才能回来吧。” 打仗?大燕朝如今并无外患,安定的很。别说战事不断了,就连边境上摩擦都少之又少,这又是从哪儿来的打不完的仗? 石珫压下心中的疑惑,打算回家问问宋叔,面上只是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你知道的真多!” 四虎子被石珫奉承的很是高兴,对这个新来的小少年也没了敌意。胖胖的脸上扬起笑容,一对眉毛都要飞出去了:“那是!” 石珫拍拍衣服站起来:“既然他们家有客,那我就先回去了。” 四虎子伸出手冲他挥一挥,石珫和他再见,又看了阮家一眼,最后离开。 阮家屋内。 阮临默默倒了几杯茶水放到桌上,“两位叔伯请用。” 李岳微微点头:“谢少主。” 江岚风看着上首坐着的阮母,开口道:“夫人……” “阿临,你也坐下。”阮母打断他的话,对阮临道。 阮临看着坐中三人,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坐到下首不吱声。 “夫人。”李岳道,“青州一处,我等早已安排周全,只待您与少主过去。” “别的不敢托大,但在青州,我们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夫人尽管放心。”江岚风眼神冷冽,“当年是我们势弱,未能给宫主助力。如今非往日可比,夫人且信我们。” “阮闳之败,败在识人不明上,与你们何干?”杨青玉道,“这些年,你们出于衷心也好,报恩也罢,做的已然足够了。我与阮临都记在心上,想必阮闳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们对我母子二人的照顾。” 李岳闻言忙道:“夫人严重了,此乃吾等分内之事。” 杨青玉顿了顿,又道:“我们孤儿寡母,实在受够了倾轧争夺,也厌倦漂泊,只想安稳平静度日。” 江岚风道:“夫人若想安稳,到青州岂不更妥?” 杨青玉看了阮临一眼,突然转开话题,问:“慰灵宫如今如何?” “许望虽想只手遮天,却也得看他能不能动的了我们。”江岚风冷笑道。 杨青玉却一针见血:“纵是如此,也要当心。他为了名声好听,暂时动不得你们,你们却也奈何不了他。” 李岳点了点头,江岚风默然不语。 “你们回去吧。”阮母道,“我们母子俩保全自己还是可以的,别为我们分心。” “夫人……!”李岳还想再说什么,看着阮母的脸色却知她意已决,已是劝不动了。 “……罢了。”江岚风叹了口气,道,“您若真定了主意,我俩也不好再劝。洛河村地远人稀,民风淳朴,也算是个好去处——我等这便回去了,明年再来看您与少主——您不愿动身也可,只是这一年一趟,我与李岳必须得来,夫人勿要推辞。” 江岚风说完,李岳站了起来:“我们就不多留了。若有事尽管修书去青州。别客气,直接吩咐就行。” 阮母也跟着站起来,道:“二位路上小心些——临临,去送你两位叔叔。” 他跟着二人身后出了门,在门口停步。江岚风看着阮临,半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叹了口气:“一晃少主竟也这么大了。” 李岳笑了:“得比去年高半个头。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个样。” “嗯,是个小男子汉了。”江岚风拍着阮临的肩膀,“夫人不容易——好好照顾你母亲。” “我明白的,江叔放心就是。”阮临认真应下。 这两人都是他父亲的旧部,忠心耿耿。纵使他父亲阮闳早已不在人世,这二人依旧尽心尽力的照拂他们母子,真心实意为他们打算。 阮临也算是被他们看着长大的,打心眼里敬重这两位叔叔。 “就送到这儿,别往前走了。”李岳看着阮临说,“你是个好孩子,有什么事给叔叔们写信知道吗?若是你母亲不愿开口,你就悄悄地告诉我们,我和你江岚风叔叔保证不让你娘知道。” 阮临笑了,点点头道:“好!” “那我们这便走了。”江岚风说,“回去陪你娘吧,不用送了。” —— 石珫一进家门,就见一位高大男子打着赤膊,手持斧头,正在削竹子。 “宋叔。”石珫凑过去,“这是在干嘛?” “夜里蚊虫多,做个床架给殿……少爷挂个纱帐,也好睡的安稳些。”宋何仔细的削干净毛竹截面的竹刺,一面道,“离远一点,小心别崩到你。” 石珫听话的站远一点,而后说:“今日我去了趟阮家,他们家里来客人了。” 宋何问道:“怎么?有何不妥?” “他家隔壁的孩子说,阮临的父亲投军去了,平日里有他爹的战友过来帮扶阮临母子俩。” “投军?投的什么军?”宋何道,“这套说辞也就诓诓这村子里的村民。” “人家本也就是给自己编个合适的身份,能在这洛河村安身罢了。”石珫说,“真要论起这方面,我们还不如他母子呢。” 他一直站在旁边看宋何劈竹子,宋何瞥他一眼,“拿个椅子过来坐,总站着干嘛?” “无妨无妨。”石珫有些好奇的问,“说到这个……您和阮临的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宋何拿着刀将竹子截面削平整,又把几根竖起来比比长短,道:“年轻的时候闯荡江湖遇见的。他出身江湖世家,又为人热情,和我很能聊到一起,一来二去的便成了朋友。只是后来我有事需要回京,他也身负重责,一别之后便再未见过面了。” 石珫笑道:“这倒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再回忆起来,竟恍如一梦。”宋何说,“世事无常,谁又能想到二十多年后竟是这副光景。” 石珫听着也不免唏嘘:“当年的翩翩公子,竟已不在人世。” “那……阮夫人不会认出你吗?”石珫问。 “自然不会。”宋何道,“我与阮闳相识之时,他尚未成亲,他夫人又怎会认识我。纵然他提过我的名号,那也不会知道我模样是何。” “再者说,我行走江湖之时多用化名,阮闳虽知道我身份,想来也不会刻意对夫人提及。” 石珫点头:“有道理。说起来,这位阮夫人也相当不容易了,是个厉害角色。” “这是自然。”宋何说,“阮夫人名唤杨青玉,乃是千溪谷谷主独女,在江湖中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千溪谷?”石珫有些惊讶,“是那个神医辈出的千溪谷?” 宋何点头。 “那……她为何不带着阮临回到千溪谷的娘家去?” “她早已与千溪谷断了关系。”宋何道,“当年老谷主道,若杨青玉执意要嫁给阮闳,便和他断绝关系。这阮夫人也是个性子烈的,当即跪在正门前磕了三个响头,而后便和阮闳走了。” 石珫想到脑中的那个温和端庄的阮夫人,实在想象不到她竟还有这么决绝的一面。 “当年他们成婚,我在京城有事脱不开身,还专门送了一份贺礼过去。”宋何摇摇头,叹道,“原本想着闲了登门拜访,谁知最终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见了面。” “宋叔打算与阮夫人亮明身份吗?”石珫说,“我觉得阮夫人该是不想掺和进咱们这些事里的,毕竟还有阮临需要照看。现下生活正是平静美好之时,若是再起波澜,想来她也不会愿意。” 宋何赞许的看着石珫:“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暂时先瞒着。” “既然这样,那我先与阮临交好应该没什么关系吧。”石珫正经道,“这样便有了相互走动的正当理由,也方便照看他们。” 宋何毫不留情的拆穿他心里的小九九:“方便照看是假,多了个合心意的玩伴是真。” 石珫被拆穿了心思,咧起嘴笑了笑。 “要我说,你再与他亲近些才好。”宋何突然道。 石珫惊讶的问:“为何这么说?与阮临交好还有什么作用不成?” “大作用。”宋何说,“你若与她儿子关系好,到时候瞒她一事被拆穿时,起码不会被打出家门。” “打出家门??应当不会吧?”石珫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听着有些怵,“这么吓人?!” “自然……”宋何面无表情道,“……是逗你玩的。” “……” 石珫:“哦。” 第5章 既见公子(五) 宋何虽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有时也会说些笑话——虽然说了更冷,但石珫表示早就习惯了,很适应。 石珫神色如常的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一手拎起椅子,淡定的进了屋。 鼻尖有些痒。宋何用手背擦了把鼻子,心想自己难道真的不适合讲笑话?还是石珫喜怒不形于色善于伪装? 思来想去,宋何把锅往石珫的头上一扣,心情立刻又好了起来。 两个时辰之后,“喜怒不形于色”的石珫满面春风,一脸痴笑,眼睛弯下嘴角勾起,显然心情极好。 “你怎么来了?!”石珫看着外头的人,赶紧开门让他进来,“我上午原本想找你,但看你家门关着,便回来了。” “唔,上午我家里头来了客人。”阮临并不想多说,随意解释了一句便道,“上回说送你一只鸡仔,我给你送来了。” 他说着把手往上扬了扬,石珫低下头,就见阮临手心里捧着一个毛茸茸的小团子。 这小团子一身黄黄的绒毛,正舒舒服服的蹲在阮临手心。见他看过来,小团子啾了一声,神气十足,算是打了招呼。 “真可爱。”石珫伸出食指揉了揉小团子的脑袋,“好软!” 阮临听见石珫夸这只小鸡仔,也弯了嘴角:“给你。” 他把小鸡仔放到石珫的手心。石珫双手捧着,小心翼翼不敢动。他还是第一次亲手接触这些东西,又是新奇又是兴奋,一会儿看看手里的小团子,一会儿又抬眼看看阮临。 阮临看在眼里,心道这人果然是个不知来路的大少爷,又看他端端正正的捧着小鸡仔,笑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倒是觉得石珫比初见时可爱多了。 他可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少爷,见石珫这副模样,阮临忍住笑,细细的嘱咐他养鸡仔的事项,石珫一脸认真,一句一句仔细听着,等阮临说完,便将小鸡仔举到眼前。 石珫与小鸡仔那双豆豆眼与对视,而后立下誓言:“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你,把你养成一只威武的大公鸡!” 小鸡仔的爪子在石珫手中踩了几下,嫩黄色的喙一动,张开嘴:“啾!” 石珫笑着看向阮临,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让客人站在外头,连忙道:“我都忘记了,还让你在外头晒着,赶紧进屋!” 阮临头上戴着斗笠,晒个一时半会儿的,倒也没什么大事。他摇了摇头正要拒绝,就见屋子里头出来了一个男子,正是昨日去接石珫的人。 阮临记得,石珫叫他宋叔。 “宋叔好。”阮临乖巧的叫人。 “阮临来了啊。”宋何不太爱笑,看着有些严肃,“进屋坐下吧,我去给你们拿西瓜。” 石珫把手里的小鸡仔交给宋何,得意道:“阿临送我的。” 宋何看了看两个孩子,点点头,带着小团子转身离开。 石珫抓住阮临的手,把人拉进门,带到桌边:“坐呀。” 都已经进了家门,阮临总不好转身离去,便只好脱下斗笠老老实实的坐下。 “吃些西瓜消暑。”宋叔拿了个西瓜,直接对半切,然后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半,还不忘记拿来两个勺子。“我出去一趟,你们俩自己在家玩。” 宋叔送完西瓜就走了,留下他们两个在屋里。 前后都开着门,风穿堂而过,带走一室暑气,阮临拿起勺子,一手扶着西瓜,半天没动。 “吃呀。”石珫拿着勺子看他,“怎么不动?” “有点多了。”阮临道,“我吃不完这些。” “这也不多啊。”石珫说,“夏天多吃些西瓜不热。” 阮临摇摇头,只问:“你们家刀放在哪里?我切几块,剩下的放回去,免得浪费。” “我给你拿。”石珫站起来进了后门,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了把菜刀。 阮临愣了一下,笑了。 菜刀磨得发亮,擦的干干净净,阮临接过来看了看,没说什么,手起刀落将一半瓜切成一片一片。 “你要几块?” 石珫看着他切瓜:“那你吃多少?” “我的话,两三片就够了。” “我和你一样。”石珫道。 阮临想了想:“那剩下的一半就放着吧,宋叔回来还能吃些。” “就这么放着吗?”石珫看着汁水充盈的西瓜,“天气这么热,会不会坏?” “小少爷,”阮临算是彻底摸清楚石珫了,“怕坏的话……算了我来吧。” 他抱起另一半西瓜,对石珫道:“走,去后院。” 去后院干嘛?石珫有些疑惑。 他带着阮临去了院子里,就见阮临走到井边,用眼神示意。石珫还在发愣,阮临认命的叹了口气,喃喃道:“还真是大少爷。” “来。”他将石珫叫过来,把西瓜递给他,命令道,“抱着。” 石珫赶紧接过来,阮临又将井里的桶吊上来,“把西瓜放进去吧。” “这样不会掉下去吗?”石珫好奇。 阮临将绳子放下去一些,而后在井架上栓好:“喏,这样就行了。” 石珫好奇的往井里看了看,“这样就不会坏了?” “是啊。而且夏天把水果放到井里,吃的时候会凉很多。” 石珫若有所思的点头,阮临想了想,问:“你们家没这么做过吗?” “应该没有。”石珫笑着说,“我还是头一回见。” “那要怎么处理?用冰?” “差不多吧。”石珫道,“我也不太清楚。房里放的冰是为了降温的,有的时候也能冰一下水果,不过我娘不让我多吃,说是对脾胃不好。” 阮临认同的点点头。露在外头的皮肤有些刺痛,他微微皱起了眉,就听石珫惊讶道:“你的脸和脖子有些发红,不舒服吗?” “没事。”阮临赶紧挪到阴凉处,“我一晒太阳皮肤就泛红,一会儿就好了。” “真没事?”石珫有些担心,“你可别骗我。” 阮临好笑道:“我骗你干嘛?” 石珫皱着眉思索,忽然站起来,一阵风似的进了屋,不一会儿又蹬蹬蹬的跑出来,手上拿了把大蒲扇。 “我帮你扇扇。”石珫在一边卖力的扇风,“吹点凉风应该能好的快些。” 阮临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忽然一软,脸上不由自主便带了笑意。 他点点头,煞有介事的说:“是这样,所以你要好好扇。” 等到宋何回家,就听院子里传出来少年们的说话声。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这个声音有些急切,似乎是正在变声,嗓音有些低沉,却并不难听。 “还能怎么样呢?自然是被抓回去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比方才的更清亮些,说话语调平缓,不徐不疾。 “抓回去了?”先前的少年叹了口气,“那想来是没什么好结果了。” “他偷了师门的宝物,就应该料到有朝一日是这样的结局。”后面的少年淡淡道,“自作自受的人不值得被同情。” “你知道的真多。”前头的少年赞叹的说,“这些故事我都没听过。是你认识的人吗?” 这次的话题并没有立刻被接上。顿了一会儿,后一位少年才开口,“这些都是我从话本上看的。你若是想看看,我可以借你几本。” 宋何:“……” 阮临说到做到,走的时候还真的邀请石珫改天去自己那里看书。 石珫是真的喜欢这个新认识的小少年。这么好的机会可以相处,又是阮临主动提出,他自然不会拒绝,一口便应了下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阮临一开门,就见石珫收拾的齐齐整整,站在自家门口。 他一露头,石珫就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来的这么早?”阮临还有些没醒困,眼睛半眯着,说话声音软绵绵的,“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石珫看着他,“你刚起吗?是不是我来的早了?要不你去睡一会儿吧,等你睡好了我再来。” “没事,一会儿就清醒了,我不睡回笼觉。”阮临说着又捂着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小声说,“我昨晚看书看的有些晚了。” “看书?” 石珫刚要感叹阮临的用功,就听阮临慢悠悠的把话说完,“是啊。前几日新得了一本志怪奇谈的话本,看不完心里难受,只好熬夜一口气看到最后。” 他顿了顿,看了眼石珫,眼角还带着方才打哈欠时留下的泪花:“我娘不让我多看那种东西,你可千万要保密,别说漏嘴了。” “嗯。”石珫看着他哈欠连天的模样,有些想笑,“放心吧,我不说出去。” “谢啦。”阮临揉揉眼睛,走到井边,就着凉水洗了一把脸,被凉水一激,总算清醒过来了。 院子里的公鸡时不时的打声鸣,石珫看着那只蹲在架子上的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感叹道:“这只鸡打鸣声真响!” 阮临脸上挂着水珠,被阳光一晒亮闪闪的。 听到石珫的话后,阮临看了他一眼,道:“上次被你掐了脖子后,他歇了两天没出声,今天才开始能叫上几下。” 石珫有些尴尬,强笑了几下后说:“那真是挺厉害的,你送给我的那只我也要好好养着,争取以后天天都能报晓。” 阮临擦脸的手一顿:“这只鸡就是那个鸡仔的爹。而且——” 他看向石珫的表情有些奇怪:“我送你的是只母鸡。” 第6章 既见公子(六) 母鸡吗?! 石珫的笑容险些挂不住,饶是他定性再好,这么尴尬的情况,他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阮临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然后主动开口给他解了围:“走吧,去我房里。” 房间里与石珫上次来时别无二致,只是桌上多了些小玩意儿。 他没伸手拿,只是凑近了看,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草编的蚂蚱,你没见过?”阮临说,“这是村长编的。村长手巧,做这些东西可好看了。” 石珫睁大眼:“村长还会给你编蚂蚱?”这么闲? “这是给他孙子大牛哥编的,编了好几个,大牛哥就一人给了一个。”阮临又想起什么,接着道,“你刚来洛河村,和他们不熟。等过一段时间认识就好了。村里的孩子人都很好的,不欺生。” 石珫点点头,目光还放在蚂蚱上。以往在家里从未见过这些小玩意儿,也没有人会给他做。真说起来,他似乎从未有过这些拿来玩耍的东西,有的只是每日的课业,以及大人们说的那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话。 都没有阮临来的有趣。 阮临见他实在喜欢,便将蚂蚱往石珫面前一推:“喏,送给你。” 石珫看了看草蚂蚱,半晌摇头:“我看看就行了。” “你不是喜欢吗?”阮临说,“送给你啦。” 石珫有些犹豫:“可这是别人给你的礼物……” 阮临想了想,站起来道:“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就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阮临返回,脸上红扑扑的,微微喘着气,手里还拿了几根草杆。 他额头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比往上而言少了几分斯文,难得的显现出少年人顽皮和朝气来。 “来,”阮临笑着坐到桌前,身子往旁边让了些,腾出半个椅子,又对石珫招手,“来坐下,我教你编草蚂蚱。” 夏天,两个少年挤在一张椅子上,暑气蒸腾,不一会儿就开始出汗。 但谁也没嫌热。 “你看,就这样折过来,把上面这根穿到后头去,再扯出来。”阮临的手很巧,几根草杆在他手中不一会儿就成了型,开始朦朦胧胧有些蚂蚱的雏形。 石珫没看过这样的把戏,颇有些目不暇接。 “最后再把这个收起来,就大功告成了。”阮临熟练的翻折,草杆穿梭于指尖。为了让石珫看清,他的动作很慢,好一会儿,一个可爱小巧的蚂蚱出现在他手里。 “送你。”阮临捏着蚂蚱的屁股,把这个这个小东西放到石珫掌心。 “真可爱。”石珫爱不释手,真心实意道,“谢谢你!” 阮临有些不好意思:“我做的不好看。要真说好看,我娘做的才是最好的,我这个还是和她学的。等有机会,我让她做一个给你看。” 石珫笑着点头,阮临往窗外看了一下,回头笑道:“我娘回来了,走!”他说着抓住石珫的手,拉着他一起去前面厅上。 “小珫来了啊。”阮母笑着看向两个孩子。她今日镇上有集市,她一早跟着村里的妇人们出门采买些物件,现在才回来。 “娘,您回来的正好。”阮临道,“方才我正和石珫说到您呢。” “哦?”阮母有些惊讶,“说我什么?” “说您草蚂蚱编的好,比我做的好看多了。” 阮母见阮临拿着几根草杆,石珫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小的蚂蚱,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坐下,然后看了阮临一眼。 阮临领悟过来,赶紧拉着石珫坐到另一边,把手里的草杆放到桌上,小声的对石珫说:“待会你就能知道,我娘比我厉害多了。” 他们俩脑袋凑到一处,一起期待的看着阮母。阮母心里好笑,在两个小脑袋上各揉了一把,然后拿起草杆开始编。 她编的和阮临的不太一样,石珫眼神带着好奇,阮临解释道:“我娘做的是凤凰。” 凤凰比蚂蚱更复杂些。 阮母手指纤细,做起这些手工来格外好看。她比阮临方才的动作快了许多,仿佛只是随意摆弄了几下,一只神气十足的凤凰就已经出现。 “拿去玩吧。”阮母将凤凰放到桌上,起身道,“小珫留下吃午饭吧。你们想吃什么?我中午来做。” 石珫连忙说:“麻烦阮姨了。我不挑,什么都行。” “那清蒸鱼怎么样?”阮母说,“我今日买了条鱼,你们是想清蒸还是炖汤?” “清蒸吧,夏天了,汤要清淡些。”阮临一本正经的建议,“不如再添一道丝瓜汤。” 阮母笑骂:“你倒是有主意。你们俩去房里吧,好了我去叫你们。” 石珫看着阮临和阮母亲昵的对话,眨眨眼,没说什么。 回到房里,阮临察觉到石珫有些走神,“怎么了?” 石珫笑着摇摇头:“你娘对你真好。” “当然啦,哪有娘亲会对自己孩子不好。”阮临有些奇怪。 “那也不一样。”石珫顿了顿,“我娘对我也好,但和阮姨不一样。” 阮临不知道石珫家里是什么情况,不敢贸然开口,怕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只小心翼翼道:“每个娘亲都不一样。” “我娘待我也很好。”石珫扬起笑容,“她会让人做很多好吃的给我,也会亲手给我绣荷包。几乎隔几天,她就会问我的功课,我若是做的好,她便会很欣慰,会夸奖我,偶尔还会和我一起用饭;若是做的不好,她也只是督促我几句,从来不对我发火。我娘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只是身体一直不太好,据说是生我时落下的病根。” 阮临看着石珫的笑容,心里忽然有些难受。他拉住石珫的手,轻轻捏了捏,“你是不是想她了?” 石珫轻轻吸了口气,眼睛弯成月牙:“嗯。不过没关系,等我回家,就能见到她了,只是不知道她最近有没有不舒服……心里记挂而已。” “一定没有什么事。”阮临说,“你娘那么好,天上的神仙都知道,会保佑她平安百岁的。” “嗯。”阮临的话有些孩子气,偏偏他还说的一本正经,石珫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说,“我知道了。” 因着这个插曲,石珫今日一天心里头都沉甸甸的装着事。 回了家,他三番四次话到嘴边都没说,最后还是宋何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问:“怎么了?” “宋叔,”石珫犹豫道,“母亲让我与你一同来寻人,如今人已经寻到了,我们何时回京?” 他再成熟稳重,也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今突然离家半年,说不想回去那才有问题。 宋何动作一顿:“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石珫却开口道:“阮闳已经离世,我们也只能寻到阮临母子。看起来他们这些年过的也不算差,想来还有后路。若是不想打扰他们,我们离去便是,若是想保住他们,只要带他们一起回京便可,无论如何,也早该有所决断了。” 这番话石珫显然在心里思索过多次。他手里还拿着玩具,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抬眼看向宋何,眼中藏着探究:“宋叔,你在等什么?” 第7章 既见公子(七) 宋何没有想到石珫居然会如此敏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生性不善言辞,更不屑于搪塞哄骗,于是便只好沉默。 石珫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母亲只告诉他,这次出门是要帮她寻人,可看宋何的表现,却分明还有其他事情。 为什么要瞒着他?瞒着他却还要带上他,石珫想不出这么做的理由。 唯一可信的是宋何绝不可能背叛母亲,也绝不可能害他。 眼看着宋何是不可能说了,石珫也不强求,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仿佛掀篇过去了一般。 至于这事究竟有没有过去,只有石珫自己心里清楚了。 入了伏的夏季,日子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略微一动便是一身汗。 阮家。 “阿临,”阮母走到他房门口,敲了门,“别看书了,来试试衣服。” 阮临合上手里的书整齐放到一边,“衣服做好了?” “嗯。”阮母将胳膊上搭着的衣服递给他,“试试看合不合适。” 阮临一边换新衣服,一边笑道:“娘做的衣服自然最合身。” 这声恭维阮母颇为受用。她看着阮临,走上前去帮他整理衣服。 “大小正好。”阮临挺高兴,“谢谢娘。” 为着他这身新衣,阮母前些天专门去买了几匹布,又做了好些天,这才终于完工。 衣服是浅蓝色的,衬得阮临越发唇红齿白。阮母在衣服袖边领口和衣角处都绣了云纹,还用多余的布做了条发带。 孩子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一是怕脏,二是结实,三是孩子长得快,家里人多半都是拿深色的粗布给他们做衣服,既耐脏耐磨还便宜。 阮母倒是无所谓。阮临性子仔细,爱干净,也不爱出去疯玩,阮母便总是爱挑浅色的衣料给他做衣服,好看。 阮临穿上后效果不错,阮母挺高兴,又帮他换了个发带。 阮临睁着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阮母。半大小子对衣服哪有这么大兴趣,无非是他看阮母高兴,便心甘情愿让她摆弄自己罢了。 “阿临!”石珫一进阮家,就见阮临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正在和阮母说话。 听见他的声音,阮临转头看过来,乖乖巧巧的,带着一脸笑意。 最近石珫总是到他们家来找阮临玩,几乎快要成每日一次雷打不动的项目了,阮临看见他,也不惊喜,只是开心。 阮母站起来:“你们玩吧,我去一趟隔壁王婶家。” “好。”阮临乖巧应下。 阮母走后,石珫看着他,笑道:“你今天真好看。” 阮临不领情:“我又不是阿秀,你这么夸姑娘家还差不多。” “那我换个词,”石珫说,“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芝兰玉树,翩翩公子……” “行了行了!”阮临赶紧拦住石珫,“别闹我!” “怎么了?干嘛不说?”石珫故意逗他,“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那你继续说。”阮临往椅子上一坐,一双黑黢黢的眸子看着石珫,“说吧,说不够五十个词别停——不带重样的,我听着。” 逗人玩的第一步得是对方半气恼半无奈的拒绝,若是被闹的人不在乎,便已经没有闹下去的必要了。 阮临表情似笑非笑,石珫摸摸鼻子转了话题:“你方才在干嘛?” “试衣服啊。”石珫想转话题,阮临却不依不饶了,“好看嘛。” ……这孩子还没完了?! 石珫笑着揉了把阮临的头发,佯怒的叫了他一声:“阿临!” 阮临缩了下脖子,笑的开怀:“行啦,不玩了。这个时候怎么想起来我家?” “宋叔不在,我一个人在家没意思。”石珫也不见外,径直坐到阮临对面,眼睛在桌上扫了一圈。 阮临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疑惑的问:“找什么?” 石珫抬头看他,抿了下嘴唇:“有杯子吗?” 阮临桌上茶壶和茶杯倒是都有,但杯子只有一个,是他平日里自己用的。 杯子里倒了满满的茶,阮临站起来:“等一下我去给你拿。” “我自己拿也行。”石珫跟着他一起站起来,“你和我说一声在哪儿就好。” “你坐着吧。” 阮临小跑着去拿了个杯子过来,回来时石珫还站在桌前等他。 他把杯子放到桌上,石珫接过来,一拎茶壶,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阮临突然想起来,哎哟一声,很是懊恼:“壶里是不是没水了?我刚才还记着这事,结果我娘来了一趟,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阮临说着拎起茶壶去重新倒上水,新泡的茶烫的很,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入口。 石珫虽说是朋友,但既然进了家门也算是客人。这样的待客显然不够周到,阮临有些不好意思,他看了看石珫:“你要是不嫌弃,喝我的也行。” “这有什么嫌不嫌弃。” 石珫渴的不行,拿起阮临的杯子,正要入口,就见对面的阮临笑咪、咪的看着他,忽然开口:“喝了我的水,以后就是我家的人了。” 端着杯子的手一僵,突然不知道这口茶该不该喝。他警惕的问:“到你家来做什么?” “进了我家门,还能做什么?”阮临扬眉道:“自然是卖给我家做小媳妇。” 他这话一落,石珫便松了口气,立刻将杯里的水喝完。 “你不怕?” “怕什么?”石珫擦掉嘴角的水迹,“又不是卖给你做苦力。” “若是这么想,只能说明你不懂行情。”阮临同情的说,“到我家来做小媳妇,不仅得帮我娘洗衣做饭、缝衣喂鸡,还得给我研墨翻书、揉肩捶背。” 石珫了然的点了点头,而后正色道:“我一顿能吃一斤米三斤肉,一天要吃五顿才勉强能饱。若是你养的了,别说洗衣捶背,我还能帮你劈柴喂猪。” 他说的一脸认真头头是道,阮临一言难尽的看着他,半晌叹道,“宋叔当真不容易。” “这是自然了。”石珫严肃的说,“你看,宋叔今天又是一大早就出门,所以我这才来找你。他啊,每天为了解决吃饭问题熬白了头,我心里也愧疚的很,可是也没什么能做的,只好每天只吃四顿来帮他减些压力。你若是真愿意接手,我明日就搬过来,想必宋叔会激动的夜不能寐。” 作者有话要说:阮临:比我还能扯犊子?抱歉,打扰了,告辞。 第8章 既见公子(八) 阮临只当石珫在开玩笑,随口接道:“行啊,那你今晚就搬过来吧。” 石珫便点头道:“那我待会儿就回去收拾。” 他表情太过正经,阮临笑容渐渐僵硬,难以置信道:“你认真的?” 石珫呲着牙笑,没搭话。 活了十三年的阮临还从来没有邀请小伙伴来自己家过过夜,他仔细观察着石珫的表情,见他眼里忍着笑意,心里忽的松了口气。 他还没做好和别人睡一个床的准备。本来就觉浅,要是身边再多出一个人,他估计一整宿都睡不着了,直接睁眼到天明。 石珫见他真的紧张,也不再逗他,正想转话题,就听院子里由远而近,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一个是阮母的声音,另一个妇人却是石珫不知道的了。 阮临站起来,拉着石珫往外走,一边解释道:“是我娘和隔壁王婶子。” 隔壁王婶?石珫想到前些天在阮临家门口见着的那个孩子:“他们家是不是有个男童?”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高,看着七八岁的模样,名字叫王虎。” 阮临有些诧异:“那是王婶家的儿子四虎子,你们见过面?” 嗯了一声,石珫回忆着那个灰扑扑的小豆丁,再看眼前白净清爽的阮临,默默翻手将阮临的手握到掌心。 “怎么了?”阮临感受到他的动作,疑惑的问。 石珫发自肺腑的真诚道:“阿临,你真好看。” “……” 这句话是过不去了吗? 阮临真想把石珫的脑袋打开,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转的。 到了前头,就见两个妇人坐在桌边说话,一个肤色白皙身材瘦削,一个皮肤偏黑,微胖,典型的一位在土地和家里操劳惯了的妇人。 “王婶好。” 阮临开口叫人,王婶笑咪。咪的转过头来:“小临最近没去我家,四虎子成天念叨小临哥小临哥——这个孩子是?” 她看向石珫,石珫立刻摆出乖巧的模样,笑着答道:“王婶好,我叫石珫,前段时间刚搬到洛河村来。” “这孩子长得真精神,”王婶拍拍衣服站起来要回家,临走时还没忘记说,“你们没事就来王婶家玩啊,王婶给你们做好吃的。” “谢谢王婶。” 阮临看着王婶离开,拉着石珫坐下。 阮母手边放着个竹篮,她掀开上头盖着的布,露出里头白胖白胖的团子,还微微的冒着热气,散出一阵谷物的香气。 “这是王婶蒸的糖包,我带了几个回来,你们趁热吃。” 石珫看了眼阮临。 “看我干嘛?”阮临说,“吃呀——不对,刚才没洗手呢!” 他说着恋恋不舍的看了眼竹篮里的糖包,然后带着石珫去井边洗手。 井水清凉,石珫看着阮临的模样直想笑:“那有什么好吃的,让你惦记成这样?” 阮临笑容一顿,眼中藏着一些模糊不明的情绪,让人看不清,而后唇角复又勾起,只说:“你不懂。” 闻言,石珫抖落指尖水珠,没再继续问下去。 再次回到桌前,阮临拿起糖包咬下一口,笑的眼睛弯成月牙:“好吃!” 石珫没吃过糖包,也跟着拿了一个。 轻轻咬一口,外头是松软的面,细嚼起来还有一丝微甜;里头则是半融化的白糖,甜的直白而干脆,带着一半流动一半颗粒的口感。 比不得其他美食,但也算是别有趣味,只是石珫不太爱甜食,只是尝了一个便罢手。 这糖包里头馅料包的实在,阮临吃东西斯文,不紧不慢的就着两杯茶水吃下两个才罢休。 “都这么大了,还爱吃甜的。”阮母笑着说,“小时候也不见你嗜甜,这几年眼见着大了,却突然爱吃甜食,真不知你这孩子怎么想的,尽和别的孩子反着来。” 阮临将嘴角的糖粒用手指抹掉,笑着说:“喜欢哪有什么理由。再说,兴许哪天突然就不喜欢了也不一定。反正不管我爱吃什么,娘都会给我做。” 这语气和撒娇无二了。石珫从未和自己母亲如此说过话,且又是头一次见着阮临这般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心里又是惊讶又是羡慕,脸上虽是笑着的,却有些坐不住了。 阮母笑骂道:“多大了还撒娇,小心小珫看了笑话你。” “您就放心好了”阮临笑着看向石珫,“他才不会笑话我。” 石珫于是笑着说:“做儿女的在母亲面前撒娇逗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阿临与您亲近,我羡慕还来不及,怎么会笑他。” “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很在理。”阮母道,“想来也是父母言传身教。” 石珫心中一凛,又听阮母道:“说到这个,你与你叔叔可是从京城来?” “正是。我家在京城,只是跟着宋叔暂住在此。”石珫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您是如何知道的?” 阮母笑道:“我年轻时去过京城,你平日里说话的语调与京城一带的官话相似。” “”阮母又接着说,“若我没有料错,想必你也该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 这次不等石珫开口问,她便道:“读书人家给后辈取名也会讲究不少——你名中的珫字可是这么写的?” 阮母在桌上用手指写出一字,石珫点头。 “石珫……小珫你姓石,哪个石?是时光的时还是玉石的石?” 石珫很不明显的犹豫了一下,最终在编瞎话和说实话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老老实实的说:“玉石的石。” “石?”阮母的眼神微凝,语气倒是没有加重,“这可是当朝皇姓。” 阮临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头,而后看向石珫,一副震惊的模样:“你是皇亲国戚吗?好厉害!” “祖上得了些赏识,这才有了这个石。”石珫只笑着说了这句话。 “是被赐皇姓吗?”阮临道,“只有立过大功才会被赐姓,看来你祖上是个大功臣。” “那你以后也会回去做官吗?”他问,“毕竟如你这般官宦世家,想来对子弟们要求也会很严格吧。” 石珫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也许不用吧。我上头还有好几个哥哥,他们都比我厉害多了。” “所以我也没什么大追求。我娘身体不太好,于其在官场上汲汲营营,我宁愿留在母亲身边尽孝。” 他这些话都是真心所想,说的并不假,因此十分坦然。阮母叹道:“你是个好孩子。” 时辰不早了,石珫看着天色拜别阮母,又对阮临道:“你明天来我家玩吧。” 阮临想了想,点头应下。 石珫便高高兴兴的回了家。 宋何在院子里练剑,石珫笑容收敛起来,唤了一声。 “回来了。”宋何做完最后的收势,拿起布巾到沾湿水擦汗:“今日如何?” “阮夫人话试探我的身份。”当时他没敢编假话,怕以后阮母和阮临知道他身份后不好心里有隔阂,只是囫囵的打太极,挑着能说的说了。 他略微说了些当时的情况,宋何点头,而后说:“你也不用多想,过不了多久我会和阮夫人好好谈谈,不会拖太长时间。” 石珫眼睛一亮,这是不是说明他快要回家了? 想到这里,他吭哧吭哧的从房间里搬东西,左手拎了个椅子,右手则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宋何定睛一看,是一大堆芦苇叶。 “少爷这是要做什么?”宋何走到边上看着他。 石珫显然生疏的很,一边回忆一边小心翼翼的摆弄叶子。好在他记性好,上回阮临教过他一回,他基本都还记得。 “我来学学怎么编蚂蚱。”石珫哪里做过这些事情,手上一个力气用大了,编到一半的蚂蚱便立刻扭曲起来,坏了。 他也不恼,拿起下一根苇叶继续,一边道:“学会这个,回家以后做几个给珺儿玩。” 他记得他刚离开的时候,这个小丫头已经会自己走几步路了,虽说话说不太明白,每次喊哥哥却格外清楚。 “可惜两岁的生辰没陪她一起过。”他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情,“这一晃大半年过去,也不知道珺儿还记不记得我。” 他这个小妹妹如今也才两岁,比年画里的孩子还要可爱,刚能开口说话时便爱跟着他叫哥哥。年纪太小,走起路颇不稳当,石珫怕她摔着,只能不错眼盯着看护,比奶娘和侍女们还要紧张。 有时也会哭闹,但只要他一出现,这个小丫头便会伸出圆滚滚的小胳膊,眼睛红彤彤还挂着泪,委委屈屈的对他说,哥哥抱。 比起粘父亲母亲,小丫头很喜欢粘着他,有段时间甚至一睁眼就开始哭,一边哭鼻子一边吵着要哥哥,任是伺候的人怎么哄也无济于事,直到石珫出现。 后来石珫干脆每日早起后第一件事便是过来看看小丫头,带着她玩一会儿再去做事。 他课业重,每日温完书已然很迟,孩子又醒的早。为了能让石珺每天早上看见他,足足一个月,他每日只能睡不足三个时辰。 若论宠爱石珺,谁都没有石珫做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时候。 石珺:六哥我要抱! 石珫:抱抱抱。 石珺:六哥我要玩! 石珫:玩玩玩。 石珺:六哥我要吃! 石珫:吃吃吃。 多年以后。 石珺:六哥我要找小临哥! 石珫:好好好。 石珺:六哥,我小临哥呢? 石珫:来来来。 石珺:六哥我……不用了我自己看见小临哥了。 石珫:…… 第9章 既见公子(九) 前一天答应了石珫,第二天吃完早饭,阮临在家里收拾完屋子,整理好衣服正打算抬腿走。 刚到门口,他停下脚步想了想,折回卧房抽了两本书出来带上,想着带给石珫看。 他记得上次去石珫家,石珫的房间里空的很,除了床柜桌椅,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的物件,更别提书了。 好在前些日子还从他这里借了几本回去,不过阮临估摸着石珫早就看完了。索性自己今天过去给他换几本新的,也好看着打发时间。 今天天气虽晴,好在云厚且密,一片一片移过去遮住太阳,倒也不晒。 阮临从家里出来,还没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小临哥!” 是隔壁家的四虎子。他停下脚步回头,就见四虎子吭哧吭哧的跑过来。 “王婶不在家?” “嗯。”四虎子说,“我娘一早去镇上了。” 王婶子去了镇上,王叔又成天白日不着家,阮临眉头皱起来:“那你中午吃什么?” 四虎子嘿嘿一笑,有些傻气:“我娘给我留了包子,不过我不想吃那个。” 他看着阮临:“小临哥,我中午想在你们家吃,你看行不?” 王婶不在家,他刚好又有理由去阮临家蹭饭了。四虎子挺开心,毕竟阮母做饭比他自己娘的手艺好太多。 但阮临却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来:“这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这个赶得不巧,我娘今日也不在家。” “阮姨不在家?”四虎子的脸一下垮了下去。 阮临解释道:“今早天还没亮,隔壁村有妇人临盆,我娘便赶去了。 ” 阮母一介妇人,又是半途带着阮临来的,在村里并不以田地为生。先前阮父还在,在这洛河村不过暂居,他们并不操心生计,只想着更大更远的事。 等后来只剩他们母子俩时,纵使江岚风与李岳仍忠心耿耿,阮母却无法心安理得的受着他们的供养。前路已断,阮母知道阮父未竟之事是何,只是终究无法再冒险。 毕竟还有阮临。 好在她前半生虽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能一点一点的学着,而千溪谷的出身此时也让她有了后路。纵使学艺不精,她毕竟是天下第一圣手的女儿。借着医术和阮闳旧部一年一次的拜会,她才能不太费力的将阮临好好养着。 眼下隔壁村里有人就要产子,而且似乎西头那对老夫妻最近感了风寒,阮母这一趟是定下了的,只是不巧却和隔壁王婶同一天出了门。 四虎子瘪瘪嘴,阮临伸手摸摸他的头顶,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四虎子满脸求知的问道:“临盆是什么东西?” 阮临耐心的解释:“临盆就是生孩子。” 四虎子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不过……生孩子需要盆吗?阮姨是去给人家送盆了?” “……” 阮临也不过是一个小少年,哪里又能懂得这些。他正绞尽脑汁的想着怎么把这个话题绕过去,就见四虎子已经忘记方才说的事情了,转而开始对他手里的书好奇起来。 小孩子果真忘性大。阮临略微松了口气,说:“我要去石珫家。” “石珫?”四虎子歪着头想了想,一拍脑门哦了一声,“是上回在你家门口找你玩的那个哥哥!” 他看着阮临手里的书,羡慕道:“那个哥哥也是识字的,他还会写字,写的可好看了!上回他就写了他的名字给我看。” 阮临心中一动,有了想法:“是啊,这个哥哥比我还厉害呢,他认识好多好多字,还会说故事。” 四虎子哇的一声,眼睛睁的大大的。 他见过的读过书的人一个手就能数过来。 一个是阿秀的爹张秀才。张秀才算是他见过的最有文化的人了,还会写诗,说一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字写的也好看。只是身体弱了些,用他爹话来说,就是这副身子骨,连担都挑不起来,只能天天说些酸话,和他们庄稼人不是一条路的。 还有一个和张秀才是一家,便是张家老大,阿秀她哥。这位和他们是一辈人,但比他们大了不少,如今已二十出头了。 张秀才早年也想过要将自己的大儿子培养成一个读书人,送去科考做官。只是这张大哥虽说脑袋聪明,确实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好在人本身机灵,学东西也不笨,张秀才便把他送到镇里给人做学徒。 这张家大哥也是个有上进心的,靠着嘴甜能干,没过几年便混了个账房的活计,也算不错了。 再有就是阮家了。阮父四虎子已经不太想的起了,只依稀记得是个很高大的男人,和他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他不记得阮父究竟有没有识过字读过书,但他听说现在阮父是在远处当了官的,那就肯定是顶顶有本事的人。 再说,小临哥都这么厉害,小临哥的父亲一定更厉害了。 在四虎子简单的世界里,隔壁的小临哥长得好看,性格也好,没事总愿意带他们这些孩子玩,还不像大牛哥那样时不时生气发火,而且还能识字会读书,他是打心眼里崇拜阮临的。 现在,他眼里这个最了不起的人居然和他说,有人比他还厉害。四虎子又是不信又是好奇:“真的?” “自然是真的,小临哥什么时候骗过你。”阮临弯下腰和四虎子平视,“要不这样,我带你一起去,让他教你写字,你便信我的话了。”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四虎子说,“你先前教过我,我都还记着呢。” “那就让他教你念诗,给你讲故事。”阮临哄着他,“那个哥哥会的东西可多了,你想不想看?” 四虎子扭捏道:“想。” 阮临满意的笑了。站直身体,一手牵着四虎子往石珫家去。 无巧不成书,阮临今天可能专和孩子有缘。 还没走多远,迎面又见着一个。那小小的身影刚见着他,立刻蹦蹦跳跳过来。 “小临哥!”阿秀脆生生的笑着,又看着四虎子,问,“你们上哪儿去啊?” 四虎子往阿秀身后看看,疑惑道:“大牛哥呢?” “他今天要下地帮村长干活,不能出来玩。”大牛比阿秀大些,今年十三,和阮临同岁,还大了月份,是这帮孩子里年纪最长的。 大牛是村长的孙子,经常有些新鲜玩意儿,性格也比阮临活泼多了,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他都干过。这些阮临自然不会去做,所以玩闹的时候,村里孩子还是更愿意跟着大牛。 阿秀自然也是,但和其他孩子不同,她只能跟着,不能参与进去。 大牛说过,她是个姑娘家,便要有女孩子的样子,不能和他们这些男孩子一样到处疯玩。 不过,说是这么说,每次得了好东西——最厉害的蚂蚱、叫的最响的蝈蝈、最大最肥的鱼,大牛总会留给阿秀。 “哦。”四虎子回道,“小临哥要带我去村东头找石,石……” 他挠了挠头,半晌也没憋出来。石珫的名字不好记,他说到一半忘记了。 “石珫。”阮临提醒道,“他比你们大,你应该叫他哥哥。” “东头?”阿秀看向阮临,“你们要去新来的那家?” “嗯。”四虎子眉飞色舞,“小临哥说那个哥哥也会读书写字,还会说故事呢!” “是嘛。”阿秀闻言眼睛一转,凑到阮临身边抓住他的衣袖,“小临哥,我也想去!” 又加一个? 阮临想了想,没拒绝。于是一左一右,一个抓着他的手,一个握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就这么一起去了石珫家。 石珫家外门关着,阮临敲了敲门,站在门口等。 里头很快有人开门。门还未开,声先传出来:“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来,没猜到你来的这样早……这是?” 石珫把门一拉开,外面的场景却不是他想象中的。 阮临不仅来的早,还随手附赠了两个孩子。 石珫惊讶也就是一瞬,随后便摆出笑容来,看着两个孩子:“这可真是稀客了。” 两个孩子躲在阮临身后探头看他,石珫弯下腰,用最和善的笑容对着他们:“王虎是我见过的——你呢?你叫什么?” 阿秀笑嘻嘻的说:“我叫阿秀。” “阿秀是吗?真好听。”石珫拍拍两个孩子的头,招呼他们进家。 “我给你带了两本书。”阮临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上次从我家拿的看完了吗?” “两夜便看完了。”石珫笑道,“纵你不提,我也想着今天再朝你借几本的。谁知道你居然给我带来了,真是心有灵犀。” 石珫去房间里放书,阮临便和他一起,留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 进了屋,趁着石珫放书的功夫,阮临小声解释道:“这两个孩子是我路上碰见的,都想过来凑个热闹,我便没拦着。” “没事。”石珫笑着摆摆手,“两个孩子而已,来玩一趟也没什么。” 阮临想了想,“其实,也是我私心想带他们来的。” 石珫顿住动作,“为何?” “你若是想在洛河村长住,总得接触人不是。”阮临小声道,“这些孩子年纪还小,心思也单纯,对应他们不难。我想让你和他们接触几回,说些厉害的故事,再教他们认认字什么的,他们也就认你这个哥哥了。” 他抬眼看着石珫,解释道:“你别觉得他们只是孩子。你想,若是他们对你有好印象,必然会回家对父母说你好话,一来二去的,不就和这个村子融到一起了?” “你是新户,旁人原本就会嚼些舌根。若再不和旁人接触,时间一长,怕是什么奇怪传言都能被传出去。”阮临说,“别的不提,我都听过几句关于你的谣传。” “什么谣传?”石珫好奇的问,“说来听听。” 阮临忍着笑:“说你是大户人家的私生子,家道中落被主母卖了出去,幸好被你父亲好友宋叔救下,如今逃到洛河村躲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石珫:????? 第10章 星河欲渡(一) 石珫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临哥!”他们俩还没说完,外面两个孩子却已经等不及了,两个小脑袋并排着往房间里头探。 阮临拍了下他的手,石珫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得了石珫的回复,阮临冲外头两个小豆丁笑道:“你们去院子里找个阴凉地待着,待会儿让石珫哥哥给你们讲故事。” 两个孩子闻言立刻欢呼起来,冲到院子里,石珫失笑,想了想,从院子里拖出来个坏了边的草席铺到阴凉地上。 “别坐地上,地上有灰。坐这个。” 四虎子没心没肺,往草席上一扑;阿秀是头一次见石珫,还有些见生,没动,眼神看向阮临。 “坐吧。”阮临发了话,这小姑娘便也坐到席子上,眼巴巴的瞅着他们。 两个孩子皆手撑草席,抬头望着他们,满眼期待。 阮临也寻了个空地坐下,仔细理好衣摆,确保没有沾地,也随着他们的视线一起看向石珫,眼中还带着笑意。 十三岁的年纪,将将跨入少年,阮临脸上还留着细微孩童的柔软与圆润;个条却已经开始逐渐抽长,便又得以在这稚嫩的余韵中窥得些许未来岁月里惊动天下的风华。 石珫坐到阮临身边,眉头微皱着,似乎有些苦恼,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想听什么?” “想听大英雄的故事!”四虎子人如其名,虎头虎脑,“我听我爹说,世上有很多大侠,他们专做好事,比如夜里去偷有钱人家的银子送给穷人,我爹管这个叫,叫……” 他挠着头,叫了半晌,最后哭丧着脸:“我想不起来了。” “那个叫劫富济贫。”阮临道,“这样的大侠多半都是话本里的。说书人编出的故事,算不得真。” 石珫接着说:“况且若是仔细想想,这种故事就更是漏洞百出了。且不说若真想做好事,为何不自己出钱,偏偏要偷别人的,慷他人之慨;难道富人就一定要被打劫吗?有些人家,或诚恳经商踏实买卖,或努力读书报效朝廷,几代积累终于小有家底,这样的富人,不说泽被一方,至少也是本分立业,难道就该被偷窃劫掠?” 四虎子哪里听过这些论断,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迷茫的很。倒是阿秀转了转眼珠,开口问:“那若偷的是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和贪官呢?也是不该吗?” 石珫笑了笑:“若是为富不仁激起民怨,自然也应由官府来处置。再者,偷盗本身也是重罪。若是人人都依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事,觉得别人有错,便要用另一种错误的方式来惩罚报复,那这个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阿秀若有所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崇拜道:“你真厉害。” 石珫温声道:“我年长你几岁,自然比你见的事物多些。等你再长大一点,你也会很厉害的。” “真的吗?”阿秀笑了,而后又仰着脸好奇道,“石珫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阿秀说,“我爹告诉我,从我们这里去归云山,要花四天才能到呢。我爹年轻的时候在那里读书,还娶了我娘生了我大哥和我,可惜后来生完我以后,我娘不在了,我爹便带着我们回了这里。” “我爹说归云山可好看了,山上是书院,山下不远处还有很大很大的城,比洛河镇大好多好多。你家也离的这样远吗?” 石珫摸了摸阿秀的头:“不,比归云山还要远。” “那比归云山还要好看吗?” “嗯。”石珫说,“那是整个大燕最好看最繁华的地方。” “最好看最繁华的地方?”阿秀哇的一声,瞪大眼睛叹道,“是京城吗?” 石珫笑着点头。 “好厉害!”阿秀满脸都是好奇和向往,“那你家是不是特别好看特别气派?” 石珫回忆似的慢慢道,“我家的宅子建了很多年了,里头的东西都是半新不旧的,虽说每年都会休整,但那些墙壁廊柱和门窗,仔细找找就能找到斑驳痕迹。” “家里人不算少,但是都不太常来往。对了,我还有个小妹,今年刚满两岁,可爱的很。我在家行六,她便总是六哥六哥的喊,每日都粘着我。小小的个子,圆圆滚滚的,像个雪团子。” 他情绪有些低,阿秀察觉到了,脑筋一转,聪敏劲儿用上了:“那以后我们也叫你六哥!” 石珫被她逗乐了,应下:“行。” “还有呢?京城到底是什么样的?”阿秀见他高兴了,接着追问。 “京城呐。”他叹了口气,思绪随着低语逐渐飘远,飞向千里之外的繁华中。 京城究竟是什么样?他身处其中,却又分明独立于外。 帝王班师,自城门至宫门,十里长街人声寂灭,有的只是铿锵的步伐声与马蹄声,以及长跪于地屏息不语的子民。金銮归驾,浴血的战士簇拥着的那一人,寻常百姓跪在一侧恭迎都觉得荣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惊动,更遑论抬眼去看。 待得路中再也无人,地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伸头抓住最后一丝身影,便仿佛积了三生福报,更增了一分皇城根子民的傲气。 元宵夜,万家灯火。入了夜依旧灯火通明。那灯火如同奔涌流动的河流,从宫内起始,一路途径主街,最终汇入护城河,为整个京城系上一条灿烂辉煌的光带。 宫中的光汇集在宫宴里。天下极致的富贵与权势尽然集结于此,喧闹间却仍是觥筹交错,无趣老套,却能让人无限的沉沦痴迷。 宫外的光自千家万户而来,便也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气和温暖。最后再从姑娘们纤细的指尖流进护城河,悠悠漂远,带着不与外人道的儿女情长。 生于斯长于斯,他见过雨停雪落,看过日升月起,万千景色总也有三分入过眼底。 可直到如今,在这个小小的、偏远破落的村庄,他不敢说自己了解京城。 他只能将自己知道的说一些出来,让眼前这些孩子能够窥探到些许京城的气息。 可仅是这一点,对于从未远离过村庄的孩童来说,已是足够的新奇和诱人。阿秀双眼瞪得圆滚滚,立下有些稚气的誓言:“我以后一定要去京城!” 四虎子不甘示弱,也握着拳头说:“我也要去!” 阮临与石珫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是笑意满满。 日头渐烈,宋叔自外头回来,一眼见着院子里大大小小一堆孩子,愣了一下。 阮临先站了起来:“宋叔好。” 石珫介绍道:“这是宋叔。” 两个孩子便眨巴着眼,乖巧的叫了人:“宋叔好。” “继续玩吧。”宋叔在井边洗手擦脸,“我去做饭。” “要不你们今天都别回去了,在我家吃吧。”石珫说。 阿秀自然无意见,阮临笑道:“我娘今日出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王婶又去了镇上,我原本就打算带着四虎子过来蹭饭的。” “那就都留下。”宋叔对于多了几个人吃饭这种事没什么意见,“我做好饭叫你们,先自己去玩着。” 宋何惯常不爱说话,没事总板着张脸,幸而四虎子与阿秀,一个傻乎乎的乐,不太在意别人脸色;另一个古灵精怪,最是能说会道,石珫和阮临也时不时应上一句,这桌饭才不至于尴尬。 吃完饭,两个孩子待不住,打打闹闹的去找其他伙伴,石珫终于落了清净,对着阮临问:“你平日里也是这么陪他们说话玩耍?” 阮临想了想,“不算经常。” 这群孩子知道他的性格,玩闹的时候不会来找他,只是喜欢凑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或者围一圈缠着要他说故事。 石珫长叹一声:“你的耐心真好。” 阮临道:“他们其实挺乖的,也有趣。” “我知道。”石珫说,“我只是没和小孩子这么相处过。” 阮临失笑:“其实说起来,我们与他们也没差几岁。再说,你家中不是还有个小妹吗?” “珺儿还小呢,才两岁,什么都不懂。”石珫说着便乐了,“只要逗她笑就行,也不必做别的。” “逗小孩子笑也不是件容易事。”阮临说罢又有些好奇,“她会哭吗?” 这句话问的正中靶心,石珫难得能有人诉苦,沉痛中暗含着甘之如饴的喜悦:“圣人说得好,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依我看,这句话圣人没说完,最难养的便该是还是小娃娃的女子!” “我那小妹一岁左右时,不知怎的就染上了夜啼的习惯,每日天没到蒙蒙亮就开始就哭,旁的人都哄不住。”石珫道,“有的时候哭的小脸通红,嗓子都哑了,可怜的很,连嬷嬷和侍女听着都要抹泪。拿好吃的好玩的逗她都不行,非得我去哄才成。” 他皱着眉头,啧啧叹道:“真是闹人。” “……”阮临看着他,忍了忍,又忍了忍,没忍住,“你能别这么笑吗?” 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作者有话要说:阮临:闭嘴吧,你个妹控- 终于回来啦,我可想死你们了,啾咪! 第11章 星河欲渡(二) 夏雨总是来得快。来得急。 昨日还是晴空万里,炎炎烈日挂在头顶上,分明要熬干大地上每一分水汽;晚上却忽然闷起来,不多时便是一个炸雷,震得入了梦的人都要惊醒过来。 迷迷糊糊的睡到天亮,眼睛还未睁开,噼里啪啦的雨声便已率先挤进耳中。 吸进肺里的空气水汽润泽,带着夏季少有的清凉意。阮临推开窗户往外看,院子里大雨倾盆,水柱一般从天上落下,打在地上,激起一片茫茫的水雾。 他心里咯噔一下,撑起伞便往院子里跑。 地上积了一层水,不一会儿鞋就全湿了,阮临有些不舒服的皱起眉,目光还在院子里来回搜寻。 找到了! 他猛出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了下去,走到遮雨的棚子里,蹲下,伸出手揉了揉小鸡仔,小声道:“你们可吓死我了。” 一群小鸡仔挤在一堆,啾啾的叫,还拿嫩黄色的喙亲他的手指,一个个身上的毛蓬松柔软,没有淋雨。 昨天他把笼子放到树边,想来是晚上阮母听见打雷声,特地将笼子拎到挡雨的这边去了。 见到这几只心爱的鸡仔没事,阮临心情舒畅了不少。但鞋子是彻底湿透了,走起路来一踩一个水淋淋的鞋印,抬起脚鞋尖还能往下滴水。 他三两步折回去,连鞋带袜一起脱下,拧干水放到一边晾着,又拿出新的换上。 还没收拾好,就听阮母唤他:“阿临,过来吃饭!” 刚换的新鞋袜可不能再弄脏,阮临撑着伞,小心翼翼的穿过院子。 雨下的实在是大,阮临收了伞靠在墙角沥水,而后赶紧检查一下自己,有些懊恼的发现裤脚还是湿了一点。 院子里的积水太深,阮临将裤脚的水拧下来,无声的叹了口气。 洛河村住户并非聚在一堆,而是三五人家一排。 阮临家左右各一户。他们住的这个院子、以及另一边空着的房子,都是隔壁王叔他二姑父的。 二姑夫老两口一辈子没儿没女,全靠着王婶在边上照料,两个老人便将自己的祖屋都给了王叔王婶,也算是感念他们的孝心。 洛河村这地方位置偏远,少有外人来,这两个院子便一直空着,直到阮临一家三口过来,在王婶手中买下这个小小的院子。 老屋古旧破败,当年阮父花了好些功夫才修整好。这院子用的久了,地中间磨得往下凹,一到下雨便积成一片湖,也没个挡雨的过廊,来来回回都得淌水过。 阮父当年也想着要把院子的地填平,谁知还没来的及动手,便又匆忙离去,然后…… 阮临将半干的裤脚理平整,不再继续往下想。 吃完早饭,阮临帮着阮母收拾好碗筷,就听外头有人敲门。 这么大的雨,竟还有人登门?阮临有些惊讶,开门后更是愣了一下:“宋叔?” 宋叔一身蓑衣戴着斗笠,没有要脱下的样子,只是站在门口。 看向阮母也不寒暄,直接道:“我昨日突然收到急讯,恐要离开一段时间。事出匆忙,我没法带石珫一起,劳请夫人代我照顾一段时间,感激不尽。” 阮母目光沉沉,顿了一会才道:“好说。” “多谢。”宋何再没有一句话,拉着马翻身骑上,而后马蹄腾翻激起一地雨,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阮临面前。 阮临回头看着阮母,阮母对着宋何离去的方向皱了皱眉,最后只是说:“进来吧,小心衣服被淋湿。” “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阮临坐到桌边,想了又想,还是问出来。 “我原以为他们是许望的人,可如今看来和许望并无关系。”阮母细思说道,“我总觉得,他们来此地的目的,与我们有关。” “可宋叔看起来并不像要对我们不利的样子。”阮临说,“且不说他还带着一个石珫。若真是一路追着我们到洛河村,不至于这么多天不动手,还放任我与石珫接触。” “静观其变吧。若他们此行目的在我们,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阮母说罢,又顿了顿,突然转开话题,“阿临,你可怪过娘?” 阮临惊讶不解:“娘为何要这么问?” “若我带你回千溪谷,你外祖自然能将你护的周全;实在不行,若是随着江岚风和李岳去青州,也能安心度日。我却非要带着你在这偏僻小村里躲藏偷生。”阮母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阮临,“你说实话,你可想回慰灵宫?” “现在这样也很好……” 阮母打断他,“别考虑我,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这下阮临顿了很长时间,才道:“我不知道。” 阮母不知他这一句不知究竟是不是内心所想,一时间也没了言语,最后叹了口气:“别在心里担着太多事情。上一辈的恩怨自有我们来解,与你无关。” 阮临点点头,不知听没听进去。 他心思重,有时就连阮母都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阮母心里明白,这孩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若是打定主意为他父亲报仇,自己也是拦不住的。 阮临自小温和的甚至显得冷淡,现下长大些,人变得活泼了许多,不争不抢的性格依旧没变。 若真是决定回慰灵宫,以后的那些明枪暗箭和筹谋争锋数不胜数,阮母不担心阮临应付不了,却也心疼他逼着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阮母道:“能这样平淡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嗯,我明白的。”阮临知道阮母心中所想,笑着说,“您不用担心我,我很满足。” “外头晴了。” 阮临转开话题,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向门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上依旧阴沉沉的,厚厚的云一层又一层压着,酝酿下一场淋漓大雨,即使在间歇中,也不让阳光有任何可趁之隙。 他站起来理好衣服,“我去石珫那里看看吧,顺便把他叫过来吃饭。” “雨还没结束,估计待会又得下,记得带上伞。” 阮母的嘱咐阮临一口应下,拿起伞便往石珫家赶去。 乡间小路崎岖不平,一到下雨就变得泥泞不堪。阮临小心翼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终于将这段路走完。 长舒口气,阮临抬手敲门。不一会儿,一个脑袋探了出来,见敲门的人是他,立刻笑了:“我就知道你得过来一趟。刚刚还在想你得多久才能来,就听见你敲门了。” 阮临皱着眉:“有手巾吗?” “怎么了?”石珫问。 阮临的右手甩了甩,甩下一串小水珠:“门上都是水,沾我一手指都是。” 石珫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等一下,我给你拿。” 他转身回房,阮临接了点水把手洗干净,伸着一双爪子跟在石珫身后,走到房间门口看着他。 石珫拿了手巾,也没递给阮临,就这么直接直接帮他擦干手上的水,而后往门边的架子上一搭,转身拉着阮临坐下。 “宋叔去过你们家了?” “嗯。”阮临道,“看着像是有急事,只说让我娘看顾你几天就走了,也没说其他的。” 说起这个,石珫也有些纳闷:“他也是今日一早临走时才和我说的。什么事需要走的这样急?想不通。” “如今胡乱猜测也无用。既然没带你一起,便安心等着宋叔回来吧。”阮临说着又安慰道,“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临时出去一趟。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必定是会回来的。别担心。” 阮临似是想起什么,转身面对着石珫看着他道:“宋叔这么一走,你这几天岂不是一个人待在家里?那可不行——索性这样,你这几天便去我家住,等宋叔回来你再回家,也省的每日来回跑。” 石珫有些犹豫:“这样也无妨,我每天早些起就是了,本来就已经很麻烦你和阮姨……” “没什么麻不麻烦的,你这么说也太见外,别想这么多。” 石珫回视阮临,笑着说:“我记得上回你还不愿意让我去你家呢。” 阮临没反应过来,一脸懵:“我何时不愿意……哎哟!” 话说一半,他终于反应过来石珫在说什么,哭笑不得道:“上次是玩笑罢了,你这人居然记到现在!再说,我那时可是让你去我家当小媳妇,你还真愿意来?” 石珫咧着嘴笑:“我若是去,你收不收?” 阮临一咬牙,扬着下巴冲石珫说:“收就收,这有何不敢?” 石珫站起来,三两下收拾出几套换洗衣物,看着阮临:“那走吧。” 阮临没想到石珫就这么突然的雷厉风行起来,眼睛睁的圆滚滚,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这么楞在当场。 “想什么呢?”石珫乐了,“刚才劝我劝的那样起劲,现在真说要走,怎么还突然发起呆来了?” “不是,”阮临一双眼瞪向石珫,回过味来了,“你这是早就决定好的吧。” “是啊。”石珫大方承认,“就算你不提,我也打算跟你一起去你家待上几天。” 阮临目瞪口呆,难以置信道:“那我刚才让你和我一起回去,你干嘛拒绝?” 石珫看着他,一脸无辜:“逗你玩啊。” 阮临:“……” 第12章 星河欲渡(三) 石珫的恶作剧无伤大雅,阮临不是个小心眼的人,自然也不会真和他计较。 不过是一个时辰没理他罢了。 天上的云渐渐薄了起来,太阳从云后头露出来,映在地上的水里,金光灿灿。 阮临气鼓鼓的往家回,石珫跟在他身后,又是懊恼又是想笑,直使出浑身解数来逗阮临开心。 阮临其实早就不生气了,但一想到石珫方才捉弄自己,若是立刻便同他和好,面子上也太过不去,便在石珫的各种笑话里保持冷酷,硬是憋住了没笑。 就这么别别扭扭的回了家,阮临正想着怎么不露痕迹的与石珫和解,就听阮母在厨房里唤道:“回来了就过来拿碗筷,吃饭了。” “阮姨好!”石珫话还没出口,笑先上三分。 “阿临说你喜欢吃我做的粉蒸肉,今天我又做了一份,喜欢就多吃几块。” 阮母端着两个盘子过来,阮临拿着碗筷过来摆好,一听母亲说这句话,脸上有些不自然。 石珫咧着嘴冲阮临笑,阮临色令内荏道:“笑什么?” “笑你心里记挂着我。” “谁记挂你了!”阮临哼了一声,用行动表示蔑视。 “你嘴上这么说,其实是不好意思了。”石珫善解人意,表示十分理解,“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阮临气得笑了,刚想反驳,忽然想起一件大事。 自己不是不理石珫吗?怎么又和他搭上话了? 再看石珫,分明是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迎着阮临的目光,不仅不心虚,还龇牙做了个鬼脸。 阮临:“……”这气是生不下去了。 两个孩子之间的波涛暗涌阮母并不在意,她现在更在意另一件事—— “阿临带小珫去洗手,洗完手过来吃饭。” 阮临听着自家娘亲的嘱咐,又看了看石珫,认命道:“好!” 吃完饭,阮母分了个西瓜,两个孩子一人抱着一半,在树底下并排坐着,一人一个小勺子挖着吃。 石珫小心翼翼的将西瓜中心的那块挖出来,再用勺子剃去边上的籽儿,然后伸手递到阮临嘴边:“喏,给你。” 阮临往后缩了下,摇头拒绝:“我也有,你自己吃吧。” “给你。”石珫面不改色,“西瓜中间这块太甜了,我不喜欢,给你吃。” 阮临看了眼石珫送过来的汁水丰盈的瓜瓤。 那是西瓜最中心的一块,红彤彤,水汪汪,香喷喷,连籽儿都被清理干净了。 这种诱惑谁能顶得住? 阮临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瞬间,随后被西瓜无情的打败,没忍住张嘴咬住。 香甜的西瓜汁水伴着果肉清爽的口感席卷味蕾,还带着丝井水的冰凉气。 阮临还没吃完,就听石珫道:“吃了我的西瓜,我们就算和好了,你可不许再生气喽。” 阮临一愣,一口西瓜还塞在嘴里没咽下,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 哎呦,大意了。 拿别人手短吃别人嘴软,阮临看在这口瓜的面子上,矜持的点了点头,决定不和石珫计较了。 于是,两人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冷战,在石珫的不懈努力,以及阮临的有意放水中,历时两个时辰不到,和谐而圆满的落下帷幕。 中午晴了一会儿,没到半下午又开始阴起来。 石珫过来借宿的事情,阮临没和阮母说,阮母却似早就料到一般,趁他们在外头吃西瓜的时候讲阮临的房间又收拾了一番,还在床上换了一个新的竹席。 阮临家原本除了正堂,后头还剩下三间房用来住人。只是没想过家里还会有客人来过夜,便将剩下的那间做了库房,用来放一些闲置的物件,虽说也有床,但太长时间不住人,房间里又被杂物塞得满满当当,一时半会儿的也清理不出来。 “我给你拿个两床被子,夜里若是热了或冷了,你们再自己换,东西放在哪里阿临都知道。”阮母收拾完就回自己房里,石珫站在门口看着阮母的房间门,被阮临拉进房。 “我娘这几天在配方子,估摸一个下午都得待在房里。”阮临看着外头,“看天色待会儿还得下雨。门是没办法出了,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石珫摇头。 阮临眼珠一转,从书架最里头摸出几本书来:“看书吗?” “什么书?”石珫好奇接过来,就见封面上规规整整写着语论二字,再翻开一页,便见“落霞山传奇”几个大字悬在页上。 “这就是你上回说的话本?”石珫好奇问。 阮临爱惜的拍拍书的封皮:“这是另一本。除开这些,我这还有几本有趣的,借你看。” “外面这层封皮是你自己做的?”石珫掀开上头那层语论问。 阮临有些不好意思,视线从石珫脸上移开,转过头盯着石珫手里的书:“我娘不太喜欢我看这些……” 石珫笑了:“我娘也是。小时候下人们经常会从……府外给我带些好玩的东西,我娘看见就会说玩物容易丧志,然后用好一番话敲打我。后来我就把那些玩的都藏起来,不叫我娘发现。” “教习师父说,现在的话本都是些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没什么看头,所以我从未看过。”石珫说,“但上次听你说了一些话本里的故事,却也十分精彩。想来话本也不至于像教习师父口中说的那般不堪。” “大多数话本确实不值得看。”阮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见多识广指点江山,“动辄哭哭啼啼寻死觅活,要么就是成天见得只知道小情小爱,其他旁的事情一概不管不顾,男子没抱负无作为,家世显赫便能横行,女子便也只依着长脸,菟丝花一般,也不知哪里就能引得人神魂颠倒。像这类话本,一是格局小,二是不见实,看得多了,脑子里便如同中邪一般,只将话本里编排的假事当成真的。只觉得在京城街上转几圈便能碰上个英俊深情的公子王孙;又或者学几句酸诗便成天想着能遇见位知书达理貌似天仙的小姐对自己一见倾心。” “殊不知公子王孙和世家千金才是门当户对的金童玉女,哪里又能轮的上这些想入非非的人?” 阮临的嘲讽不留情面,石珫笑的快要岔了气,“你这好大一盆冷水,若是被那些人听见,铁定要气的脸红脖子粗。” “我就随便说说。”阮临用手指点了点石珫手上的那本,“这本书写的好,文章里有江湖气,你可以看看。” 外头轰隆一声炸雷,阮临在桌对面搬了张椅子,“坐床边上看不清字。喏,我娘刚才拿了把椅子过来,我们对着坐。” 他的桌子收拾的整齐,书都规矩的放在书架上,桌面除了笔架和墨砚,再没有旁的东西。 天色阴沉,阮临点了灯,放在桌子中间,室内一下被照的亮堂起来,两个孩子就这么一人一本书看起来,一直到阮母唤他们吃晚饭,才恋恋不舍的放下书。 “好看吗?”阮临小声问石珫,看着他的表情。 石珫刚接触这种传奇演义,看的十分过瘾,闻言使劲点点头:“真是畅快!可惜断在最精彩的部分。待会儿吃完饭,我得回去把它看完。” 阮临看着他这副模样直想笑,一时间又想到自己也是这般,若是看了精彩的书,哪怕是点灯熬时,也必定要一口气看完的,不然连觉都睡不好了。 现下石珫就这么半推半就的被他拖进这样一个大坑里,阮临心道,看在你也喜欢这本书的份上,等你看完了,我再多给你找几本吧。 今天云层厚密,太阳只露出片刻便被拦在天外,耗了一整天,终是不情不愿的下山了。 空气湿润,雨还未停。 石珫又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将那本《落霞山传奇》看完,直看得酣畅淋漓,躺到床上时还念念不忘。 “你说的果真不错,这书里满是江湖气。”石珫翻身看着阮临,“看得人热血澎湃,恨不得拿上一把剑,就此往江湖里去了!” “书中多美化,只让你看他想告诉你的。”阮临失笑道,“江湖里也都是人,那就真能肆意洒脱——再说,快意恩仇听起来是不错,但若世上再多些这种人,官府就该坐不住了。” 石珫也笑了:“你啊,真是泼人冷水的一把好手。我这一时兴起,热情劲儿还没过呢,就让你三言两语的灭了心思。” “你也就说说罢了,又不会真去。”阮临顿了顿,轻叹一声,“再说,江湖又有什么好的呢?” 石珫想了想,说:“我不了解江湖,说不好。只是大多同我一般的人,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心生向往,觉得江湖就是无拘无束快意洒脱的一方净土。被俗事纠缠太多,便想着若是能逃到江湖上,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消磨了。” “就像,比起江湖,我更了解朝廷,那对于官场上的一些事,便也和其他不了解的人看的不同。其实做官也就那么回事,有抱负的就说的多些,愿意听的起身应和,不愿听的想办法让他闭嘴;没有抱负的就混日子,不做错事也绝不多事,不干己事不开口,圆滑世故;还有些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自以为别人不知道,实际上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有些懒得去计较,有些暂时不能去计较罢了。” “说来说去都是这么些事。”石珫道,“不了解的人,要么觉得只要踏进官场,升官发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可信手拈来;又或者觉得朝廷已经烂成了一摊子,众人皆醉只等他这个醒着的来拯救,要么一脸谁都配不上他的模样,活像是整个朝廷从上到下都欠了他一万银子;要么就是成天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仿佛是佛祖派他下凡来普度众生,恨不得见人就来一句回头是岸。” 阮临笑着叹气,“要么把自己捧到天上看众生,要么把自己踩到土里看世人,生生把人世看的仿若妖魔。” “所以说,归根究底就是看不清。”他看着石珫的眼睛,“高官侯爵,侠士剑客,听着风光无限,其实也不过是人罢了。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都会生老病死,其实没什么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被自己蠢死了我的天,我饿存稿箱时间设成八月三十一号了,亏我还美滋滋的等着它自己更新,哭了哭了 第13章 星河欲渡(四) “说得挺好。”石珫伸手揉了揉阮临毛茸茸的脑袋,“年纪不大,说话却挺有道理。” 阮临气鼓鼓的将石珫的手拍走:“你只比我大一岁。” “那也比你多吃一年的饭。”石珫道,“所以我才比你高。” 阮临这下不服气了,皱眉看他:“你哪有比我高?” 石珫见他不承认,笑了:“我比你大一岁,若是不再比你高些,得像什么样子?” 阮临噘着嘴:“我这段时间长高了,不可能比你矮。” 石珫见他死鸭子嘴硬,也犯起了拗:“这是事实,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小少年的身高问题被拿到台面上来讨论,阮临自觉很没有面子。输人不输阵,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矮的! “你若是不服气,大不了我们比比就是了。”石珫道,“若是我比你矮,就答应你一件事。” 阮临拒绝:“傻死了,我才不要比。再说,那若是我输了怎么办?” “你输了我不要彩头,行不行?”石珫看着阮临的表情,咬咬牙,“要不这样,不管谁高,我都答应你一件事,这样总行了吧。” 阮临不信任的看着石珫:“横竖都是你受罚?那你比个身高图什么?” 石珫一脸严肃:“为兄的尊严。” 阮临:“……”真是幼稚死了。 他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起身赤脚踩上床边的鞋,挺直腰板等着石珫。 石珫也翻身下床,刚把脚伸下去,就听阮临大喝一声:“别!” 被吓得一哆嗦,石珫整个人僵在床边,一只脚还拖在床沿,在半途中不知所措。 “怎么了?”石珫小心问道。 阮临如临大敌,盯着石珫半落不落的那只脚:“小心,千万别踩到地,地上有灰。” 行吧。石珫试探几下,够到鞋,赤着脚踩进去,在阮临面前站直。 两人面对面站着,阮临微微抬头和石珫对视,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微微抬头…… 自己为什么要微微抬头??? 他放正身体,视线平移到眼前的人身上,然后就看见——石珫的鼻子和嘴唇。 自己真的比石珫矮一截?! 他踢了鞋子,啪叽往床上一趴,不动弹了。 石珫忍着笑坐到阮临身边:“不急,等你长到我这么大,肯定会比我高的。” 阮临趴在枕头上,整个脸都埋在里头,一说话声音闷闷的:“你刚才说的话还算数不?” “算。”石珫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我哪次食言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阮临身子没动,歪着头看他:“好吧。” 他往里头让了让,给石珫腾了半个床,石珫躺上去,眼睛眨了眨:“竹席果然凉快些。” “睡前才用温水擦过,睡着清爽多了。”阮临叹了口气,“若是房里有冰降温,就是不睡席子也舒服得很。” 石珫道:“你若是想要冰,等以后去京城,我让人用雪蚕丝给你做被子,再往屋里放一个大冰盆,保准你六月夜里都要盖着被子睡觉。” 阮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我才不要自己找上门去,除非你请我去做客,这我还能考虑考虑。” “行,”石珫一口应下,“到时候我让人专门用冰做个轿子,请你去京城。” “冰做的一天就化了,到时候还得我自己走,没诚意。” “那就让人打个大缸,底下铺着冰,上头架个大椅子,抬着你进京。” 阮临笑的不行:“好,那我就等着这天!” 石珫也跟着一起笑:“那我到时候让人把缸抬过来,你可不许不坐。” 阮临想了想那种场景,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笑意又升了起来。 有谁会去坐缸啊,傻死了! “睡觉!”他故意翻身背对着石珫,将脸蒙住,“把灯灭了!” 石珫笑着叹气,认命的下床吹熄灯,然后上床躺下,看着阮临的背影,伸手戳了戳:“睡了?” “睡着了!” “真睡着了?” “真睡着了!” “那好吧,”石珫惋惜道,“原本还想和你说件事,既然睡着了,那就晚安吧。” 阮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翻身对着石珫,“你要说什么?” 石珫闭着眼,“睡着了。” 阮临愣了好半天,见石珫实在没有要说的样子,气的戳他的脸。 - 暴雨一阵接着一阵的下,这些天断断续续的,也不知什么能结束。 石珫就这么在阮临家住下了,一住就是十天。 阮临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石珫的异常。 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开始会时不时发呆,阮临知道他担心宋何,又不好直说,每天变着法子的逗他开心,石珫虽然还是如往常一般同他说笑,但阮临知道,他心不在焉。 这让阮临心里也有些惶惑。他向来对于劝慰人有些无措,既恨自己无能为力,又怕鲁莽的多说几句话却适得其反,思量来思量去,不仅没得到什么好的效果,反而让自己也陷进低落里去。 于是乎,两人一个小心翼翼的不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一个小心翼翼的想尽办法去不动声色的宽慰。 宋何离开的第十五日,大雨倾盆。 “今天下雨也就罢了,天竟也凉了许多,” 阮母这几日有些不舒服,去镇上买了些药自己回来配,两个孩子一个帮她按方子称药材,一个拿着药钵捣药,她便做个甩手掌柜,坐在一旁同他们说说话。 “眼见入了七月,便不似三伏天那般热了,到时候秋季的衣物都得准备起来。”阮母说着看向石珫,“等过些天我帮阮临做衣服时,也给你量量,到时候一起做一套。” 石珫受宠若惊:“阮姨,不用了。” “怎么就不用。”阮母直接拍了板,“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阿临记得提醒我。” 阮临乐滋滋的应下:“好嘞。” 说起衣服,阮母忽然想起一事,问石珫:“这几日降了温,我记得你没带厚一些的衣物过来吧。” 石珫摇头。 阮母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若是待会儿雨停了,你们一起去拿几件过来。” 阮临想了想:“那干脆我今晚和石珫到他家去住一夜,顺便也收拾一番。这么多天,估计得落一层灰,” “这样也行。”阮母没什么意见,“你们俩商量好就行。” 两人帮阮母配好药,阮临拿着药罐去厨房煎,石珫跟着他一起,被他轰出来,“煎药味道可大了,你别带着里头,呛人。” 石珫于是搬了个小板凳靠在厨房门口,看着阮临拿着扇子扇火。 阮临皱眉看着药罐,一回身就看见石珫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哭笑不得道:“你坐这里不嫌苦吗?” 石珫遥遥头,看着外头的雨,半晌忽然道:“我这几天心里一直不舒服,总觉得要出事。” 药罐里的水咕嘟嘟的沸着,带出药材苦涩的味道,熏在阮临脸上身上,熏得人心里也沾上苦味。 “别多想。”阮临轻声道,“越是多想,就越是在自己吓自己。宋叔不会出事的,安心。” “不是宋叔,不只是宋叔。”石珫伸出手,手掌朝天,不一会儿就淋了一掌心的雨水,“原来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宋叔一直瞒着不说,我便也不问,只听我娘的话安心跟着他。可有些事由不得人不多想。” 他转头看向阮临,眼中有着明显的担忧和惶恐:“阿临,我觉得我家里……好像出事了。” 阮临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低下头看着水汽腾腾的药罐。水汽萦绕,他半阖着眼,声音很轻,“我不太会安慰人,也只能和你说说我心里怎么想。” “你既然已经有所怀疑,想必也不是随意的猜测。我一味告诉你不会发生,其实也是骗人。” “我原来,也遇到过让我觉得很难熬的事。那个时候,我比现在还要小上不少,”他伸手比了个高度,“大概也就那么高吧。事发突然,我每天都在想到底要怎么办。” “可后来吧,我发现自己无论怎么纠结担忧,其实都是没有用的。我既出不了力,也帮不了什么忙。这么想后,我便抛开一切想法,什么都不管,只跟着他们的安排走,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他转头看向石珫:“你方才说,你家人让你好好跟在宋叔后面,你是怎么想的?” 石珫哑声道:“我娘应是早有察觉,才提前计划好,让宋叔将我带出来。” “你看。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阮临轻轻出了口气,吸进的空气满是药材的苦涩气味,“你现在没办法赶回去,宋叔这次没有带上你,说明他们似乎也并不希望这个时候你出现在京城。” “既然这样,不如好好的等着宋叔回来。现在的种种的猜测都并非是现实,一切等他回来才能见分晓,不是吗。” 石珫将手从雨里收回来。水一滴一滴从指尖和指缝滴落到地面,不一会儿就洇了一小滩。 他问阮临:“你想让我别去多想?” “不,”阮临微微摇头,“我是让你相信他们。” 第14章 星河欲渡(五) 吃完晚饭,阮母早早去歇息,阮临将家里收拾利索后,跟着石珫一起去他家。 半个月没住人,石珫打开门,阮临随手在桌上一抹,一层灰尘。 皱着眉拍掉手上的灰,他看向石珫:“要不要先打扫一遍?” 石珫没有意见,顿了顿问:“要做什么?” 阮临眨巴着眼看他,半晌道:“大少爷,知道你家的抹布在哪儿吗?” 石珫思索一番,而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大少爷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阮临其实也已经料到结局,笑着叹了口气,带着石珫去厨房,找出抹布,吩咐他将布沾湿,自己则拿上扫帚,“走吧,先去房里。” 他一路指挥着石珫,“你先把桌子擦好,灰抖到地上,我待会儿扫干净。” 石珫把湿抹布叠得整整齐齐,往桌子中间一拍,开始认真画圈。 阮临在一边看着,心里满是问号,心道大兄弟你这是要在桌上画符吗? 他一把将石珫的手按住,哭笑不得道:“桌子不能这么擦啊哥哥。这桌上都是灰,转着圈儿擦只会把桌子擦花。” “你看。”阮临将抹布脏的那面叠到里头去,换了个干净的面出来,抹布贴着桌边,用力一抹,直直的一擦,桌面肉眼可见的干净了许多,与一边花猫脸似的桌子分了楚河汉界,对比鲜明。 灰尘遇水,结成了一块一块的灰迹。摊开布抖一抖,灰落在地上,一小堆。他把扫把塞到石珫手里,三两下擦好桌子,出去将抹布洗干净,又把房间了的架子、床沿、柜子都擦了一遍,最后还不忘全部再擦一次。 石珫站在一边,看着阮临忙来忙去,有些不好意思,想要上去帮忙,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时间进退为难,脸上难得显出一丝局促的神色。 阮临瞥他一眼,将功成身退的抹布塞给石珫,又从他手里拿走扫把,“喏,去院子里把抹布洗干净,然后在找个地方挂起来。” 终于能帮上忙,石珫挺开心,也不顾抹布上都是灰,直接攥在手里出了门。阮临的视线偷偷跟着他,就见石珫走到井边,提了小半桶水上来,找了个盆倒进去,也不知道用皂角,就这么一点一点慢慢搓。等水黑了,就倒掉,再换一盆,颇有耐心。 洗一块抹布认真的像在临帖,阮临心想,对于石珫来说,恐怕洗抹布还真比临帖难多了。 自己曾也是像他一样,什么都不会。阮临还记得他第一次在井里打水,当时年级不大,力气更是小,费劲往上拉,也不过提上来半桶水,还全撒在了井边,被爹娘拿来说笑许久。 如今为了避免阮母劳累,他总要算着时日,在水用完之前早早的接满一整个水缸。 胸口高的水缸,他一桶一桶往里装,少说也要小半个时辰。 所以说,境遇当真推着人往前。不仅是他,谁又不是被生活逼着改变呢。 收拾完屋子,阮临出了一身汗,洗了把脸,石珫坐在旁边给他扇扇子:“歇会儿。” 阮临看着他床边撑上的竹架,用手摸了摸:“这是什么时候安上的?”上次他来还没见到。 “前些日子宋叔给我做的。夏天家里蚊虫多,他说给我做个床架,上头装上帐子,夜里睡觉就不怕蚊子了。”石珫道,“他走的前一天做好安上的,你来的那天还没弄好。” 阮临看着床架,忽然想到一件事:“我记得我家刚好有一个纱帐没用,我拿过来吧。” “今天不用拿,等以后再说吧。”石珫说,“天都黑了。” “没关系,还没黑透。”阮临刚好也像趁着机会回去换身衣服,刚才帮忙打扫沾一身的灰,他穿着不太舒服。 “我回去一趟,很快就回来。”阮临站起来,摁住石珫的肩膀,“你就别跟着了,在家里等我回来。” 阮临一阵烟似的跑回去,石珫还没来得及反应来过,人就已经没影儿了。 “走的真快。”石珫喃喃自语,而后想起什么,赶紧追到门口,冲着阮临喊了句,“走慢点,小心摔!” 阮临没走多久,远处开始隐隐有雷声传来,石珫点上灯,打算烧点水洗澡。 点火用了好半天,呛得他直咳嗽才勉强生好。烧了两大壶,留够夜里要喝的,剩下全都倒进盆里。他看着腾腾的热气,开始往里头兑凉水。等热气终于散掉一大半,他伸手一摸,眉头皱起来。 凉水兑多了。 火已经被石珫熄了。实在不想重新生火,他盯着那一大盆温中带凉的水,咬咬牙,心道不管了,夏天洗个凉水澡没关系。 被凉水冻得龇牙咧嘴,他没敢洗太长时间,草草擦了一遍就赶紧结束。饶是这样,全身的温度也被带走不少,从头到脚都冒着一股凉气。 发梢滴着水,石珫略微擦了擦,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回来了?”石珫笑着回头,“今晚不热,纱帐放着明天再挂吧,你先去……宋叔?!” 宋何风尘仆仆,一脸疲惫,看见石珫时眼神明显闪躲了一下。 石珫没注意到,一边擦头发一边给宋何倒茶:“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看宋何的脸色实在不算好,叹了口气:“坐下歇会儿吧,喝口茶,我去烧水。” “不用。”宋何一开口,声音哑的厉害。 石珫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心里忽然无缘由的空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向宋何,他站在一边,轻轻的说:“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很累吧。其他的都先放一放,收拾一下,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办也是一样的。” 他说着立刻加快了脚步,想要走出这个房间,匆促的如同逃跑。 月色隐约,屋内灯火从门中勉强流出,照的人分外不真切。 阮临抱着一床纱帐,刚准备腾出手推门,却见大门根本没关,就这么半开着。 我方才没关门?他自我怀疑了一瞬,随后不再想。 一只脚已经踏入门内,阮临瞧见院子那头似乎有个人影,一句“石珫”尚未出口,就听宋何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声极轻的叹息声,阮临的脚步瞬间被钉在原地。 宋何回来了?! 他忽然有种预感,自己似乎即将得知一些很重要的事,而眼前的这种场景,也并不适合他的出现。 几乎是瞬间,阮临没有惊动任何人,又缓慢的抬脚退后一步。那个位置在门外,他能看见石珫,里头的人却并不能发现他。 阮临屏息,瞪大眼睛,看着石珫的身影不动了,接着另一个更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院子里。 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如同一个卑劣的偷窥者,但阮临无法说服自己离开。 仿佛一瞬间从高空中坠落,原本应该不安的时刻,石珫的心却忽然静了下来,像是面临宣判时生出的不在乎,甚至夹杂着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他渐渐挺直身板,如同这样便能撑住心里的一口气,不至于让自己滑落到歇斯底里的境地里去。 母亲曾说过,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事,哪怕直到死,都不能让失掉支撑着自己的这口气。不把狼狈显现给他人,这是母亲坚持最深的信条。 于是石珫便也努力这么做了。只是他年纪尚小,到底不能真的不动声色去隐忍压抑。 世界极虚假又极真实,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里,脚下似有千钧重,灵魂却已经随风飘远,不知何处去。 于是,石珫就这么不合时宜的出了神。 只是一瞬。 他想起挂在石珺摇篮上的锦囊,想起母亲房中温暖的熏香,想起身后永远跟随着却默默无声的随从,想起京城的雪,想起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想起辗转各地走的路见的人,想起第一次在洛河村看见的星夜,想起阮临熬药时衣袖沾上的清苦味。 还有夜雨将至时,自泥土蒸腾而上的,潮湿沉重的空气。 石珫想,雨要来了。 而在宋何眼中,石珫不过是站在原处罢了。安安静静,毫无波澜的站在原处。 宋何走到他面前,默默跪下。 宋何活了三十余年,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残忍。 石珫的表情平静,眼中却藏着山雨欲来。不开口,也不去看地上的宋何。 过了许久,还是宋何先开了口。 他哑的几乎说不出声,艰难的唤了句:“六殿下。” “京城出什么事了?”顿了一会儿,石珫偏头看向宋何。 宋何动了动嘴唇,最后也还是没说出口。 袖中一张薄纸被收折妥帖,宋何拿出信件,双手递给石珫:“这是……皇贵妃的手书。” 石珫将信握在手里,没有打开,眼中的悲哀却更深。 终于打破面罩一般的平静面容,红着眼眶,面色却苍白的吓人。今晚的夜色如此厚重,围绕在四周的黑浓得化不开,十四岁的少年也终于放过自己,让崩到极限的情绪微微在眸中眼角露出。 “母妃她……还好吗?”石珫问。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无论是内廷争斗还是朝堂动荡,他已经往最坏的结果想,并且逼迫自己接受。 如今他再不奢求别的,只想问一句挂念的人是否安好。 然而宋何却连这个问题都不敢回答他。 作者有话要说:该来的总会来。但是要记住,我是甜文作者,勿慌。 第15章 星河欲渡(六) 石珫咬紧牙关:“母妃她……很不好?” 宋何低声道:“皇贵妃故意让人封了消息,等我知道时已经太迟,赶回去也只勉强见了她……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阮临在门外瞪大眼,难以置信的看向里头两人。石珫的身影模糊,但阮临此时却仿佛能够感同身受般,无比清晰的感受到了石珫心里的冲击和伤感。 心里揪成一团,阮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紧握着拳,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上前抱住石珫。 石珫挺立的身体晃了晃,近乎呓语般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忽的爆发出来,“你!你们这些人,一个一个不是都很厉害吗?怎么能让她出事!” 宋何刚想开口,被石珫一句话堵了回去:“别想骗我!” “母妃身体的确不好。只是却不至于因为身体撑不下去就让你带我离京。”石珫一字一句道,“她这么坚决的把我支走,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京城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宋何叹气:“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想来皇贵妃临终前交给我的信里,应该会和殿下解释明白。” 他顿了顿:“皇贵妃只说,小心恭妃和丞相;还有,相信皇上。” “父皇?”石珫冷笑,“相信父皇?他连母妃都保不住,相信他什么?吟诗作对还是饮酒谱乐?” 他这话说的相当大逆不道,已是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了。 宋何没有说什么,任凭他发泄。石珫长出一口气,“母妃既然已经……石珺呢?” “提前送到西北了。” “舅舅?”石珫喃喃道,“是的,留在京城不安全,舅舅会照顾好她的。” 他说着反应过来:“父皇竟然同意?” 宋何道:“我回京之前,公主已经离京。” 石珫低下头看向宋何:“好,我知道了。” “你,”石珫闭了闭眼,最后还是道,“回房吧,早点睡。” 说完,他抬起头,状似不经意的往门口看了一眼。阮临心里一惊,就见石珫的视线移开,也没有再管宋何,转身走了。 宋何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从地上起来,拍拍灰,疲惫的消失在院子里。 - 阮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路上浑浑噩噩。突然得知这样的大事,阮临心里乱成一团麻,直到被阮母叫住,他才回过神。 纱帐还抱在怀里,原本轻薄凉爽的纱被他的身上的温度捂的有些发热,他愣愣的看向阮母。 阮母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进来吧。” 他跟着阮母一起进了房,看见桌上的书:“您还没休息?” “嗯。”阮母将灯拨的亮了些,坐到床边,“坐吧。” 阮临盯着灯,灯火闪烁,照的他眼睛疼得看不清别处。 阮母并未多问,亦没有说其他的,就这么静静的坐在他面前,等着阮临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阮临终于出声:“石珫他……他是当朝六皇子。” “六皇子?”阮母倒是真的愣了一瞬。她试着推测过石珫和宋何的身份,也料到了他们的身份应当是显赫贵族。 只是不曾想到,石珫竟是皇子。 阮母再怎么博闻强识,毕竟是江湖中人,视线也难免只局限在江湖之中,没有在朝堂皇族方面多加关注。 加之无论是她的母家千溪谷,还是嫁入的慰灵宫,亦或是后来落脚的洛河村,都和京城的权力中心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她也曾对石珫的姓产生过怀疑,只是没有深想下去。 六皇子…… 阮母在脑中搜索信息,努力找出与石珫相关的部分。 了解的实在太少,她只记得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皇子,阮母惊讶的同时又有些庆幸。她从未与皇家扯上过分毫关系,若石珫和宋何是这种来头,那出现在洛河村便和他们母子没有关系了。 “他是不是皇子,与我们却也无多大关系,你们还如往常一般交往就是……阿临?”阮母说到一半,察觉到阮临的不对劲。 阮临眼睛被灯焰刺的发红,他收回目光,死死捏住手中的纱帐:“宋叔回来了。” “你遇到他了?”阮母看着他,“宋何与你说的这些事?” 阮临摇头:“我躲在门口。” 阮母见他这幅模样,以为是因自己偷听而愧疚,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阮临又道:“皇贵妃薨了。那是……石珫母亲。” “皇贵妃?”提起这个人物,阮母终于有些印象了。毕竟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阮母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这么大的事,宋何竟也没带石珫一起回京?”阮母几乎立刻就发现了其中不寻常之处,“看来,京城最近不太平。若是这样,皇贵妃的死,或许也另有隐情。” “你在想什么?”阮母终于问了出来,“你有心事。” 阮临敛着眸:“我在想,石珫要怎么办。” 阮母道:“他的舅舅是定边将军杜远。整个西北大门都在他手里,护着自己的外甥还是没有问题的。” “嗯。”阮临听完却似乎并没有安心,顿了许久后轻声说,“他很难过。” 事情总会解决,可是心里的痛苦怎么抹平? - 阮临一晚没睡踏实。 直至深夜还没睡着,后来勉强入睡,光怪陆离的梦又缠了他一晚,第二天天色未明便醒了过来。阮临睁着眼看向房内的一片黑暗,一额头的汗没干。 四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却又被一个梦唤起回忆。 阮临满头大汗,浑身发冷,却只躺在床上不想动。 那个午后,天晴的不像话,天气比今天热了许多。阮临清楚的记得是七月十九。 这个日子伴随着他出生,三年前又多了另一层意义,于是,原本一个本该是一年中最特殊和重要的日子,终于用另一种独特而残忍的方式烙在了阮临的人生中。 因为这个,阮母再也没给他过过生辰。母子俩总有一种无言的默契,知子莫若母,阮母知道这天对阮临来说,并不是值得庆祝的。 他翻身坐起。 又一年了。 他推门出去,刚到门口,就见阮母那头的门竟是开着的,灯也燃着。 阮母站在门口,不知等了多久。 “娘。”阮临猛地看见阮母,有些怔忪,惊道,“您怎么在这?” “阿临。”阮母开口问,“昨晚睡得好吗?” 阮临愣了一下,随即立刻点头笑道:“挺好的。” 他说着还补了句:“所以才醒的早。倒是您怎么起的这么早?现在天还没亮,您不再睡会儿吗?” 阮母静静的看着他,眉头微皱,其间满是痛色,眼眶微红:“别撒谎。” 阮临看着阮母,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几乎从不不在他面前过多的表露情绪,无论是生气,悲伤,还是高兴,都十分克制。阮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居然当着他的面哽咽。 他上前一步,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就听阮母接着开口。 “我知道你睡得不好。”阮母看着他,一滴泪从眼眶掉出,“你把你父亲的死背在自己身上背了四年,你怎么可能睡得好。” 第16章 星河欲渡(七) 阮临没想到阮母就这么直接挑明了,一时间竟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慌乱道:“娘……” 阮母抬手拭去眼角泪水,望着他的眼神满是坚决:“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说这件事。你在躲,我也逃避,但总这样不行。” “你的一辈子还长,不能被这件事困在原地。” 阮临闻言眼睛闭了闭,鼻尖一酸。再睁开时眼前一片水雾,他开口哑哑的叫了声:“娘”,继而喉中哽咽,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阮母扶着门框,叹息道:“昨晚你说到石珫,我的心便已经悬起来了。他骤然失母,你为他心痛,同时也勾起你心里的那个放不下的包袱。我知道,无论我说多少遍这不是你的错,你都不会听。不错,阮闳是你的父亲,但他同时也是我的丈夫。他不在了,我没有一天不难过,但我还是得说,阿临,这不是你的错,你放过自己吧。” 阮临嘴唇颤抖,心脏都仿佛拧在一处,疼的喘不过气。 阮母这段话简直是戳在他的心上,他动了动唇,竟勾起一抹笑出来,却比哭还让阮母难受。 “我会的。”阮临深吸了口气,“我会的,您放心。” 天色渐渐亮起来。 阮临侧过脸,移开视线,不想让阮母看见他泛红的眼眸。 阮母眼眶湿润,千言万语堆在心头想要说出,却在面对阮临时都无法宣之于口。 她太了解阮临了,知道这个孩子平日里爱笑爱玩,有时也会对她撒娇示弱,但却并非真的如孩童般天真烂漫。 阮临心里装了太多的事。 年岁不大,但遇到的事,即使放在一个成人身上,也很难能度过,可阮临却很少表露出抗拒和崩溃,就这么一个人默默的承受下来。 阮母承认,在变故突生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曾无数次在心里庆幸阮临的沉默与顺从。他只是默默的跟在父母身后,既不去问,也不多说,就这么听着他们的安排,一步步往下走。 这让她与阮闳省了太多的精力。 可过了很久,当这种变故的生活也逐渐变成了日常并开始习惯时,阮母才忽然惊醒,并开始控制不住思考另一个问题。 当他们突然的带着阮临逃亡,将阮临从优渥安定而熟悉的环境中带出,不发一语便开始了辗转而艰难的旅程,阮临却只是在最初的时候问过一两句,随后便再也没有好奇过。 甚至在他们半夜悄悄从客栈离开时,也只默默穿好衣服,趴在阮闳的背上,捂着嘴不让哈欠打出来。 阮母一直在猜,当时的那个小小的阮临,在深夜跟随他们一起赶路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从天瞬间坠落在地,一夜之间天翻地覆,阮临好奇过,无奈过,怨恨过吗? 阮母甚至不敢将这些话问出口。她知道,就算是问了,阮临也只会笑着说没事。 就像此时他强忍着泪却说让她放心。 有人轻轻在外敲门,阮临用手指压了压眼睛,低声道:“我去开门。” 门外是宋何。 宋何看起来极其疲惫,眼中满是血丝,见到阮临,微微一愣:“这是怎么了?” 阮临摇摇头,强打起精神问:“宋叔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阮夫人起了吗?” “已经起了。”阮临侧身让宋何进门,“您来找我娘?” “我有些事要告诉她。”宋何说罢看向阮临,郑重的叫住他,“阮临。” 阮临回视,眼中有疑惑。 宋何顿了顿,最后只道:“石珫真的很喜欢你这个朋友。” 阮临一愣,接着立刻便反应过来。 宋何这么早赶过来,是要和他们摊牌身份了! 这么一想,阮临又有些想不通。他们母子与朝堂没有分毫联系,宋何为何要这样急着与他们爆出石珫的身份? 难道他与阮母在其中还有什么作用是自己没想到的? 阮临脑中念头千万,面上只是笑着将宋何请进家门。 阮母已经在正堂里等着,见宋何进来,倒了杯茶放到桌上客气的招呼。 宋何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笑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勉强。 “阮夫人。”宋何放下茶杯,郑重道,“前段时间承蒙您替我照顾阿珫。” 阮母笑了笑:“不用客气,阿珫很懂事,没有让我多费心。” “我,”宋何紧皱着眉头,语气艰难的说,“我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阮母微笑,静待下文。 宋何道:“其实,我与阮闳是故交。” 阮母唇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我年轻时闯荡江湖,为免多事,曾用化名何如松,并结识了阮闳。”宋何道,“后来我被召回京城,他也回到慰灵宫,各自忙碌,以致此后一别便也在没见过。” “何如松?”阮母喃喃念着,回忆起了阮闳曾和她说过的话,道:“阮闳曾和我说过,他年轻时曾有一位挚友,只是世事阻隔,经年一别就再也未见。那时他还不认识我。” 阮母又想到一事:“他随身的那把雪刃,还是我们大婚时你送来的贺礼。” 宋何道:“我父亲曾是杜老将军副手,后来战死沙场,杜老将军便将我带回府抚养成人。” 那宋何与杜家兄妹岂不是从小一起长大? 阮临在一旁默默听着,等到他说出这个事实后,登时便明白了所有事情。 因为宋何与阮闳有旧,阮闳此人虽与朝堂无关,却在江湖中颇有地位。所以皇贵妃提前察觉到了京城的动荡,便让宋何借故带着石珫远离是非,来投奔阮闳。 谁知此时阮闳已经出事,宋何便没有第一时间暴露身份,而是隐瞒观望。加之皇贵妃那里也没有消息,他们便在这偏远的洛河村暂时住下,等待下一步。 前些日子宋何收到消息,赶回去后只见了皇贵妃最后一面。如此看来,京城必定是个漩涡,若想暂且保住石珫,只怕不能回去。 这样一来大概就能说通了。 只是还有几点阮临有些想不明白。 一是为了不受打扰,他这些年同阮母过的非常低调沉默,加上江岚风和李岳帮着遮掩和处理后续,想要找到他们母子并不比登天容易。 可听宋何说话间的语气,似乎他们母子的行踪天下人都知道一般,不用花心思便能打听的到,探访的来。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和母亲的地址?阮临猜不透,二是为何皇贵妃会执意让石珫跟着宋何离京。就算她察觉到了危机,可石珫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有皇上来保他,皇贵妃究竟在顾忌什么?难道这场危机的根源就在皇帝身上? 可若是皇帝与皇贵妃翻脸,皇贵妃此番行事目的昭然若揭,皇帝又怎么可能会答应让石珫离京? 如此一想,这便说不通了。阮临眼神状似不经意的从宋何身上掠过,心中仍是在暗暗揣测。 既然不是皇帝下的手,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为何不将自己的儿女交给帝王爱护,反而一个让宋何带出宫,另一个派人托付给千里之外的兄长? 难道…… 一旦这个人要对孩子下手,就连皇帝都阻拦不住?! 阮临被自己的推测惊到,心里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猛的慌了一下。 但这个一闪而过的感觉尚未被他抓住便已经溜走,阮临不再胡思乱想,将注意力转移到宋何与阮母身上。 “半年前,”宋何的手指在杯沿摩挲,像是在思索怎么表达,“晓儿——也就是皇贵妃,托付给我一件事。让我带着石珫去慰灵宫找阮闳。” 他说着突然顿住,想起自己忘记的事,又补充道:“石珫的身份我之前也并未坦言。他是皇贵妃所出的六皇子。在外不便宣扬,加之怕被有心人利用,便没有提前告知,并非是对夫人有戒心,是我们失礼,还望海涵。” 阮母淡淡道:“既是想要隐姓埋名,怎还顶着皇姓?” “殿下只是到了这里才与你们多透露了几句。”宋何看向阮临,“殿下说,他第一次见到阮临就觉得投缘,当时甚至想把所有事都告诉阿临。只是后来考虑到如此做太过突然,也容易招生事端,便暂且瞒了下来。当然,平日里与阿临相交时从未用过心眼城府,纯粹就是喜欢这个朋友。一片赤子之心,我想阿临应该也能感受得到。” 石珫的身份阮临昨夜便已经知道,今天再听宋何提自然没有多惊讶。只是宋何忽然将视线放到自己身上,阮临愣了一下,还在心里纠结要不要表现一下,比如做出一副突然得知自己被好友欺骗,又惊讶又生气,还有几分懊恼和伤心的模样。 只是这个情绪实在有些复杂,阮临还没酝酿到位,宋何的视线便已经移开。 观众都不看自己了,就算酝酿出一台好戏也没有意义,阮临只好作罢。 宋何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皇贵妃让我带着石珫去找阮兄,让阮兄教导他武艺剑法,还嘱咐我们路上尽量自己解决问题,不要暴露身份,也别与地方上的官员有任何联系,还说让石珫多学一段时间,等她通知再回京。当时我察觉到此事透着古怪,只是皇贵妃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只是反复强调这几句,我也只好压下疑惑,带着石珫出京。” “原本我打算直接去慰灵宫,但走到一半,忽然得知阮兄已经……我便开始找你们母子,不得不说,找你们我用了无数方法,也走过弯路,最后想来洛河村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让我找到了。” “找到你们,我便打算带着殿下就在洛河村等着皇贵妃的来信。”宋何深深地叹了口气,“却没想到我收到的,竟是那样的信件。” “晓儿告诉我,她无意中得知了一个秘密。”宋何说着闭上了眼,“这个秘密太过惊世骇俗。它会要了她的命。” 第17章 星河欲渡(八) 一个秘密,居然能要了当今最受盛宠的皇贵妃的命?! 阮临不自觉的睁大眼睛,再看阮母也是一脸惊讶,显然没有想到宋何竟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 “一个怎样的秘密,居然会如此可怕,让皇贵妃这样的人都无法脱身?”阮母看向宋何,“若这个秘密知之者死,想必皇贵妃也不会与你说。” “不错。”宋何揉了揉太阳穴,“我问她,她不肯说。” “但若是你什么都不知道,皇贵妃不会担心吗?毕竟你与她关系非同寻常,他人自然会觉得皇贵妃知道的事,你也一定会知晓。”阮母皱着眉,“这样的话,你在明他在暗,你又带着六殿下,只怕防不胜防。” 听阮母提到这事,宋何愣了一下,便知阮母是真心在为他们着想,一时间心中宽慰许多,同时也决定相信阮临母子,不再隐瞒,而是将他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她虽未告诉我这个秘密究竟是何事,却在我临走前提了一句。” 阮母:“皇贵妃说了什么?” 宋何道:“她让我们小心恭妃和丞相。” “恭妃与丞相……”阮母实在是对京城人事知之甚少,搜寻脑中信息也不过勉强想起当今丞相似乎很有些手腕。 宋何明白阮母与京城没有接触,了解的信息也不多,便主动解释:“恭妃是敬国公卢锴之女卢葳。因育有二皇子,且二皇子自幼体弱多病,皇上虽不宠爱她,平日里却也多有关注照料。” “当今丞相则是袁鼎。他二十五岁踏入官场,如今不过三十五,便已经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宋何道,“更令人感慨的是,他出生不高,能有今日的地位成就,全靠着自己。” 阮母疑惑的看向宋何:“一个是贵女后妃,一个是新贵权臣,这样的两个人,能有什么联系?” 阮临也在思索,脑子一转,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私情。” “???!” 阮母和宋何震惊的看向阮临,满眼难以置信。 阮临被这样两双眼睛盯着,不好意思的解释道:“我胡乱说的,话本里不都这么编嘛。” “话本里的东西怎么能当真?”阮母闻言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没得便油嘴胡说。” “我原也以为这两人没有交集。但皇贵妃既然这么说,无论如何,都得好好盯着这两人。”宋何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只是不明白,一个前朝,一个后宫,见面都困难,能翻出什么花来?” 两人都开始沉默,阮临心里想着别的,看向宋何问:“出了这种事……石珫现在怎么样?” “他在房里。”宋何道,“阿临,你去看看他吧,他应该很想见到你。” 阮临心里揪了一下,随后又有些担忧:“可他若是想一个人静静,我这么过去,就怕说了什么不该提的,让他更加烦闷。” 宋何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阮临的肩:“你也不用想着说什么来宽慰他,能过去陪陪他就已经很好了。” 阮母接着道,“你心里担心他,就别总想着自己可能会添乱。想太多了反而会畏葸不前,其实大可不必。” 宋何想了想,又道:“我待会儿要出一趟门,今夜不回家。你去陪着他,晚上住下也行。” 阮临看向阮母,阮母微微笑了一下,道:“去吧。” 阮母都已经这么说了,阮临也没有必要再犹豫,他心里又记挂着,脚步匆匆的赶去石珫家。 石珫家门紧闭。 阮临上前敲门,手刚碰到门就发现没有关紧,轻轻推开,里头静悄悄的,像是没人一般。 “石珫?”阮临轻轻喊了一声,没有人应答。 “石珫?”他又唤了一句。石珫房间门关着,阮临走过去,站在门口,轻声说,“阿珫,你在房里吗?” 房间里没人说话,阮临站着等了会儿,随后还是推开门。 房内比外头院子暗上不少,阮临走进一步,眯着眼睛适应光线。 桌边坐着一个人,一身白衣,半张侧脸沐在阳光里,被光线照的越发苍白,双目半敛,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阮临来的一路上想了许多,譬如要如何劝石珫,或者如何让石珫高兴些。 可此时此刻,当他真正见到石珫后,阮临却忽然只会沉默了。 仿佛千万语言都淹没在了喉中,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石珫看起来很平静,甚至平静的有些过了头。 猛然得知噩耗,无论是哭嚎愤怒还是难以接受,总要有些反应来发泄自己的情绪,之后再慢慢渡过。 可石珫却没有丝毫反应,就这么沉默的平静的坐着。 “阿珫。” 阮临开口唤他。 石珫没有动作,也没有应答,仍旧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阮临悄悄走到石珫身边,偏头看着他,观察他的表情。 “阿珫?”阮临组织了一下语言,“宋叔刚才去我家了。” 过了很久,石珫终于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慢慢转向阮临。 有了回应,这让阮临心里陡然松了口气。 阮临略微弯下腰,与石珫平视,语气放的更加轻:“阿珫。” 石珫默默看着他,瞳孔一片漆黑,深得让人探寻不得。 “你……”阮临看着他,认真的说,“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也不多嘴劝你看开。消沉是必经的过程,但无论现在怎么伤心难过,事情总是要过去的。慢慢来,度过去了就没什么。” “我不会劝人,只能说说自己。”阮临顿了顿,“我父亲是阮闳——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身份。” “当年我九岁,父亲被人背叛算计,我们一家人开始出逃。” “父亲的亲信在青州,许望派人守在青州附近等着,我们便只能在各处辗转躲避,想办法联系上其他人。” “这种日子过了近一年,我们一家来到洛河村。这里偏僻,许望的人一时半会儿追不到这里,我们便总算能松口气。” “但父亲始终无法忍受许望的背叛,最终决定回一趟慰灵宫,最后……一去不返。” “那段时间我没法接受,但人也不能一直下去,总是要走出来的。”阮临叹了口气,“我说这些并不是让你像没事人一样,而是消沉也不能自己放弃。给自己时间,走出来就好了。” 石珫面无表情,只是听着。 阮临说完,等了一会儿,见石珫还是没有反应,正打算说话,就听石珫淡淡开口。 他看着阮临,眼神平静无波,阮临却心里一惊。 “你昨晚去哪儿了?”石珫问,“你为什么没有回来?” 阮临僵在原地。 第18章 星河欲渡(九) “阿珫……” 阮临心中忽然的慌乱起来,石珫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神里似乎藏了许多东西,又似乎只是单纯的看着他而已。 “我昨晚……” 阮临想要解释什么,石珫却忽然将视线移开,扯开唇笑了笑。 这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冷的让人心里发颤。 “你走吧。”石珫不再看他,送客的态度显而易见。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阮临有些难过,“我只是想陪着你,没有别的意思。” 石珫便不再说话,也不搭理阮临,一个人静静坐在此处,让人看着,总觉得他主动的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不让任何人走进。 阮临从未在石珫脸上见过这种表情。 他惯常是笑的,无论何时见他,脸上总是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不过分热情,也不让人觉得疏离。纵使偶尔不笑,也绝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而此时,阮临如此近距离的看着石珫。明明只是隔了一晚未见,阮临却觉得,眼前的人无比的陌生,仿佛从最深处换了个灵魂一般。 他的眼神是冷的,眸色深重如墨,眼白夹着彻夜未眠熬出的血丝;眉头并不舒展,虽非蹙的很紧,却也让眉心有了些许起伏,平白添了丝戾气;脸色和唇色都发白,眼尾的一粒小痣便越发黑的透彻,于是又多增了几分冷冽。 阮临看着这样的石珫,陡然间慌了神。他也不知为何会如此想,脑中却抑制不住—— 自己若是不做什么,就要来不及了。 “石珫,”阮临极力想要将石珫从这种诡异的状态中拉出来,话刚出口,却被石珫打断。 “你回家去。”石珫第二次将视线放到阮临的身上,“让我自己静一会儿。” “我昨晚并非……” “请回吧!”石珫直接拦住阮临的话头,分明是一个字也不想听了,“不送。” 阮临从未如此被石珫疾言厉色的相对过,一时间竟是愣在原处,难以置信的看着石珫,随后嘴角极轻的往下一压,紧接着又立刻提起来,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点点头应下:“那我出去,你自己待一会儿吧。宋叔说他晚上不回来了,让我在你家住下。我出去等着,你若是有事就叫我。” 石珫不动,阮临走到门边,回身说了句:“门就别关了,透点气进屋。” 说罢默默转身出门。 石珫家的院子比他们家的那个小了些,阮临看见角落里放着把小凳子,过去用手指抹了一把,没多少灰,便也不想再走,就这么坐了下来。 天高云淡,阳光不烈不冷,本是个好天气。 阮临抬头望天。日色虽温和,却也难以直视。 他盯了不过一会儿,目中便开始细细密密的疼,泪水也被光刺了出来,微微眯上眼,蓄了一眼眶的水汽。 阮临抬手捂住双目,无声的笑了笑。 昨夜若是他进了石珫家,今日又会如何? 之前乍闻宋何所说之事,阮临心里乱成一团,又加之他心里本就压着事情,一时之间也无法事事顾全。 当时所为都是下意识的举动,直到他方才看见石珫的一瞬间,阮临才忽然想到自己犯了个怎样的错误。 在这场以石珫为中心的风暴里,他却彻底忽视了石珫这个人。 阮临很难不去责怪自己。他难以控制的去不断假设,若是昨夜,自己回到石珫家事情又会是怎么样。 无论是当时就进门,还是在门边听他们把话说完再找个时机回去,都可以。 总好过就这么转身离开了。 阮临几乎不敢去想,石珫是怎样听完自己母亲的噩耗,又是抱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在房间里等待好友的归来。 他会不会一直憋着没哭,想着等他回来安慰?或者是想了一大堆的话要和他说?又或者是他并不期待自己的宽慰,只是想着等自己回来,便能有个人陪在身边,总也好过自己去扛。 可在那个充满潮湿空气的夜里,他终究还是没有等来阮临,直到天明。 即使现在距天明也才不过一个时辰。 一墙之隔。 石珫桌上放着一张写了一半的纸,他悬腕抬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笔尖慢慢聚了一滴墨,而后啪嗒落到纸上,留下一个逐渐洇湿舒展的墨迹。 石珫盯着那墨点,枯坐半晌,抬手将废掉的这页拿开,而后又在新的一页上继续落笔。 不一会儿,一页纸密密麻麻被字填满,石珫却不再看一眼,只是拿开后接着写。 他只是想要做什么让自己保持冷静罢了。 手边的信封已经被拆开,里头装着一张薄薄的纸,石珫克制自己不去想纸上的内容,于是落笔更加迅速,脑中放空,只是让手腕机械的运动。 一张铺满,上头的墨迹还未干,石珫神魂归位,只见满纸重复二字,一笔一划的都是阮临。 他手腕一抖,最后一笔收势不稳,显得纠结而慌乱。 石珫抬眼看向外头。半扇窗迎着太阳,阮临坐在院子的角落,手捂住脸,不知在想着什么,却分明让人看出一丝落寞。 就如方才控制不住自己迁怒阮临一般,现在石珫同样控制不住自己感到后悔。 其实又关阮临什么事呢?石珫看着桌上的墨迹,甚至开始自我厌弃起来。 人生之路起起落落,其中波折何止一二。石珫明白,没有人能代替自己受过。无论遇到什么,只能自己咬牙挺着,要么被打倒,要么跨过去。 他其实都明白,但他就是无法不去怨怪阮临。 甚至于,当他看着天一点一点变亮时,面对着静默的房间时,在某个瞬间,石珫对于阮临,甚至失望到了恨的地步。 —— 阮临走后没多久,宋何便与阮母道别,离开了阮家。 临走之前,宋何还是将自己想的说了出来:“如今京城多事,我会带着殿下在洛河村住上一段时间。我一介粗人,于学问上研究不深,自然无法对殿下有所帮助。夫人出身名门,才学江湖人人皆知,若是有时间,不知可否……” “才疏学浅不值称赞。”阮母道,“殿下开蒙早,又聪慧过人,我不敢妄做人师。只是家中还有些书籍,若殿下有兴趣,直接过来看就好了。” “夫人无需妄自菲薄,有您这句话,我便可对皇贵妃有所交待了。” 宋何得了阮母的应答,放下心来,“那便不叨扰了,告辞。” 阮母目送宋何离开,靠在门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造化弄人,都是命。” 她出了会儿神,随后回到厨房。 那两个孩子还不知道如何了。阮母一边想着,一边开始准备午饭。 早上便没吃了,若是中午还不吃些东西,身体会受不了的。 她想着又有些感慨。无论如何,事虽难跨过,饭却还是要吃的。 年轻人总是遇着事总是觉得比天还大,但到了阮母这个时候便已经明白了。 人呐,只要不作践自己,就没有什么事过不去。 若是真的到了非要那种地步才能度过的时候,无论是撑着一口气死得其所,还是放弃抗争苟且偷生,都能理解。 就像她。若再年轻个十多岁,被许望如此算计背叛,不用阮闳怎样,她说什么都不会忍下这口气,就算最后棋差一着,她也绝不愿意软弱低头东躲西藏。 但现在的她却能够安安静静的待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里,低调而安分的生活,借助阮闳旧部的手一次又一次在许望的追踪下躲藏。甚至自己丈夫的死是如此的清晰深刻,她也没有野心去复仇。 她还有阮临,这让她变得谨小慎微不敢冒险。 更何况……她不敢想,已经将父亲的死归结于自身的阮临,若是又失去母亲,还能不能重新振作起来。 他已经太累了。自从阮闳离开,他就背上了枷锁,自己拷着自己不愿意解脱。 如果不是有所触动,阮母几乎从不主动回想那一天。 同样的夏天,那是四年前的今日。 阮临的生日自从离开慰灵宫便没有认真过过,如今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这件事便不能再应付。 为了这个生辰,阮闳特意去镇上买了只肥美的鸡和一大堆食材,又带回来许多书送给阮临。 阮母在厨房忙了一上午,做了一桌的菜。 这几年他们在路上逃亡,一是怕被许望的人发现,二是事发突然没有准备,囊中羞涩,因此一路的食宿多有减省,夫妻俩嘴上不说,对于阮临心里其实一直都是很愧疚的。 十岁的生辰,按理说要大办。只是他们无法铺张设宴,一顿丰盛的饭菜已经是极限。 虽不比之前,但一家人在一起就已经满足。突然的变故让他们都学会了满足。 一切都是那么好。 她记得阮临那时还很小,一点点大,却很听话懂事,不吵不闹的,拿着一本书坐在院子里头就能过一个下午。 他是那么好的孩子。所以吃完饭后,当阮闳问他那件事时,他也是这副听话懂事的模样。 当时阮闳说的每一个字,不仅刻在了阮临的心里,同样也刻在她的记忆中。 她记得阮闳问阮临:“我有一事需要去做,但此事危险且艰难,你觉得该去吗?” 阮临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笑着答道:“若父亲想去做,那就去吧。不用担心我和娘,我们相信你。” 阮临说相信父亲,于是阮闳当天下午便离开。 可阮闳再也没能回来。 第19章 流云易散(一) 临近午饭时间,阮临还没回家,阮母想了想,用篮子装上几盘饭菜,拎着送到石珫家里。 大门没关,阮母推门进去,没在正堂见到人。 进到院里,就见阮临坐在小凳子上,头歪着靠在一边,表情愣愣的,似乎在发呆,连她走近都没有发现。 阮母拍了拍他的肩,阮临惊了一下,回过神来,“您怎么过来了?” “都这个时候了,不饿?”阮母有些担忧,压低声音小声问,“怎么样?” 阮临摇摇头,“在房间里,没出来。” 阮母在心里叹了口气:“我给你们送了点吃的过来,你拿进去给石珫,自己也吃点。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的身体得照顾好。” “我明白的。”阮临往石珫的房间望了一眼,点头道,“我去试试吧,您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他这孩子……”阮母没说下去,又问,“那你晚上还回去吗?” “我在这里陪着他吧。”阮临说,“他心里不好受。” 阮母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样也好。你也别想太多知道吗,总还有我们在。” “嗯。”阮临勉强笑了笑,“谢谢娘。” 阮母也不再多说,又帮阮临理好衣领,转身悄悄的离开石珫家,临走还不忘关上大门。 院子里又只剩下阮临一个人。 阮母送来的食物就放在正堂的桌上,阮临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而后起身将篮子拎进石珫的房间。 石珫一个上午都在一个地方没动。阮临将篮子放到桌上,把饭菜都拿了出来,小声劝道:“先吃点东西吧,上一顿还是昨晚,这样饿着对胃不好。” “不想吃,你拿出去吧。” “心里再不好受,饭也是得吃的。”阮临盛上碗饭,推到石珫面前,“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石珫不动,只道:“拿走吧,我不吃。” “阿珫。”阮临叹了口气,“就算这顿不吃,那下顿呢,明天呢?你就打算这么一直不吃?” 石珫放在桌下的手慢慢握紧,“我吃不下。” 阮临伸出右手,又将碗样石珫面前推了推,“吃点吧,几口也行……” “我不想……”石珫眼中划过一丝不耐烦,挥手想将碗推回去,却不料一巴掌打在了阮临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让两人同时噤声。 他这一下力气用的不小,阮临又白,几乎是瞬间,手背上便浮现出一片红印,看起来颇为凄惨。 阮临嘴角紧抿着,收回双手,不发一语。 左手手指在发红的手背上轻轻揉着,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石珫这下慌了神,赶忙抬眼看了看阮临,又低头看向他的手,“我不是故意要打你……我……你的手……” “没事。”阮临身心俱疲,手背发热,有些涨涨的,应该是有些发肿。 他也不去管它,看向石珫。 石珫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歉意,阮临坐到一旁道:“我昨晚和你一起吃完饭后,直到现在也是一粒米都没进过。我们都是一样。你若是不吃,我也不吃了。什么时候你吃饭,我再和你一起。” 石珫眉头紧皱着:“你不必如此,我是真的吃不下。” “我也吃不下。”阮临扯起嘴角笑了笑,“我既然劝不动你,你也别再劝我。” “阿临……”石珫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不是有意针对你,我只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阮临点头:“我知道,我不怪你。” “那你……” “可这和吃饭没有关系。”阮临居然就这么和他耍起无赖来,“我说了,你也不必劝我。你什么时候吃饭,我就什么时候吃。你吃不下,没关系,我陪你一起熬着。” 石珫有些生气,更多的却是无奈:“你这又是何必。你偏要这么逼着我?” 阮临看他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起身走了。 石珫看他出了屋子,又到上午的那个小凳子坐下。只是这次阮临是背对着他的,石珫看不见阮临的表情。 阮临软硬不吃的一通搅和,石珫原本心里堵着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这下因着愧疚加上担心阮临,一时间倒是缓解了不少。 坐着看了一会儿,石珫有些坐不住了。 阮临面对着墙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面壁一般,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石珫的心揪了一下,又酸又涩的。 他想了又想,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站起来去看看阮临。 “你……”石珫走到阮临身后站定,伸出手想碰碰他,最后还是没有做,收回手,只是开口道,“抱歉。” “不用和我道歉。”阮临道,“我真的没有怪你。” 石珫顿了一会儿,“走,回房,我们吃饭。” “愿意吃了?” 石珫有些不自在,找了个难以拒绝的理由:“这是阮姨专门送过来的,我总不好拂了她的好意。” 阮临于是转身回头看他,眼睛里有些红血丝,看着很疲惫。 石珫心里一下就难受起来。 自己方才究竟在做什么?!居然冲着阮临发脾气?! “抱歉,我刚才不是想冲你发火。”石珫喉中有些哽塞,“你别往心里去。” 阮临静了一瞬:“你刚才在房里已经道过歉了。” 石珫没说话。 阮临顿了会儿,吐出一口气,站起来面对着石珫,“不用再道歉,也不用觉得愧疚,我没生你的气。我原谅你了。” “我到现在还觉得不能接受。”深吸一口气,石珫哑声道,“我只是……我接受不了。母妃那个人,她那么厉害,什么都能处理的很好,怎么会就这么……不在了。” 阮临看着他的眼睛,石珫回视,眼中有些许晶莹闪过。 “我离京大半年。原本想着在外头多看着新奇的事,等回去可以和母妃说。可如今……”他差点忍不住眼泪,赶忙移开自己的视线,不让阮临看见,“可如今,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的语气很淡,阮临却感受的到石珫的悲哀和忧伤。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步,张开双手抱住石珫。 石珫僵在原地。阮临的拥抱很温暖,虽然一触即分,那股温暖却仿佛留在了他的身上。 “人生大事,无非生死。”阮临伸手将石珫眉心纠结轻轻抚平,“可再仔细想想,生死皆常事。我们得学着送走别人,再等着别人送走自己。人这一辈子也无非就是如此。” 阮临叹息着说:“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还得继续活着,不是吗?” 第20章 流云易散(二) 阮临说的不错。活着的人自然还是得继续活着。 但是活着与活着之间却并非相同。 光阴流转。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温度一天天的降下来,石珫一天天的愈渐沉默,除了和他还能偶尔说上几句,其余的时候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那天之后,宋何从王婶手里买下了阮临家隔壁的院子,与石珫搬到旁边,和阮临做了邻居。 石珫每日一早雷打不动起来随宋何练武,下午则到阮家看书,晚上还要回去临帖练字温习书本,颇为刻苦。 他每日刻苦努力,不再去提皇贵妃与石珺,仿佛渐渐走了出来。 这似乎是好事,阮临看在眼里,心中却总是悬着。 石珫的沉默与冷淡让阮临分外不安。阮临明白,石珫不可能真的就这么将自己母亲的死放下,他心里应当是有着自己的计划。 阮临太明白了。他甚至不用猜测,就已经知道石珫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报仇。 京城有多复杂,阮临虽没有亲身经历,却也还是能感受到几分。 更何况,一个独受宠爱多年且母家显赫的皇贵妃,尚且无法应付她面对的敌人,石珫一个年纪尚轻的皇子,他想怎么做?他要怎么做?他选择这条路,面对的又是什么? 阮临不敢去想,也无法劝他。 怎么劝?是劝石珫放下,还是让他不要妄想以卵击石? “想什么呢?”阮母出声,将阮临的思绪拉回来,“发呆发的认真,连饭都不吃了?” “没事。” 阮临回过神来,手里还拿着筷子,就见阮母有些担忧的看着他,“眉毛都皱到一堆,还说没事?” “真没事。”阮临说,“就是忽然想起一本书来,但一时半会的又不记得放到哪里去了。” 阮母笑了:“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待会儿吃完饭,我帮你找找。” “不用,我自己找就行。”阮临道,“下午石珫还得过来,我让他帮我一起找。” 提到石珫,阮母也叹了口气:“哎,也是让人心疼,原本多活泼的一个孩子,现在成天的,连一句话都不说。” 阮临没接话,过了一会儿,阮母轻轻的说:“他这个样子,若是父母看见了,该得多心疼。” “慢慢来吧。”阮临像是在对阮母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着急。总会过去的。” 阮母道:“到底是太突然,他又还小,难免慌乱。” “都会好的。”阮临放下筷子,认真道,“我们不也这么过来了。相信他,都会好起来的。” 阮母愣了一下,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午饭后没有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石珫如约而至。 “阮姨。”石珫喊了一声阮母,算是打过招呼,阮母应道,“阮临在房里,你去吧。” 石珫进屋,阮临正在收拾书架,桌上堆了一大摞的书。 石珫没有说话,默默站在一边将书都归拢整齐。 “你来了啊,刚好,快帮我接一下!”阮临余光瞥见石珫,赶紧转身将手上抱着的书塞给他。 石珫看着他忙来忙去,过了一会儿问道:“在找什么?” “没有,没在找东西,只是把书架收拾一下。”阮临抬手抹掉脑门上的汗,“收拾出些地方,等过几天我带你去一趟镇上,再买几本回来。” 石珫听完不置可否,没有表态,阮临也不管,就当石珫应了,自个儿拍板将此事定下。 说起这事,其实阮临早有此意,想要带着石珫出门走走。 总待在家里闷着,时间一长便容易东想西想,最终只能越发钻牛角尖。出门散散心,见见其他人,不说别的,心里也要好受些,不会一直憋闷。 阮临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书架整理利索,又拿抹布把桌子架上都擦了一遍,才最终完工。 “坐呀,总站在这里干嘛?”阮临一回头,就见石珫站在一边看着他收拾,“这就好了,坐吧坐吧。” 石珫拿着昨日未看完的书坐到一旁,阮临看了他几眼,心道这人今日还是没有笑,成天一张冷脸挂着,看着便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罢了罢了,自己多说些话,总能引着石珫应上一两句。 那夜未归,对阮临而言,在心里于石珫是有愧疚的。也因此在这段时间里,纵使他自己也不是个爱叽叽喳喳多话的人,也硬是逼着自己活泼起来。 这么一看,两人如今的相处模式,倒像是之前的角色互换了一般。 石珫注意到阮临的目光,放下书:“看什么?” 阮临没回答,转移话题问道:“过几日去镇上,我们再买几只小鸡仔?” 石珫用眼神表达疑惑。 “之前的那几只不是已经大了嘛。小小的才可爱,大了就不好玩了。” 前一批小团子早就开始褪去黄色的绒毛茁壮成长,隐约间已有威风凛凛的架势;就连阮临送石珫的那只也在宋何的照顾下长大了好几圈,平日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似乎有撒不完的劲儿,看见人便咯咯咯的要来啄。 阮母打算再养些时候便把这一批鸡崽子卖出去。没多大用不说,总养在家里清扫起来也麻烦。阮临也有此意,正好还能腾出地方养新的小鸡仔,一举两得。 一周后,温度降了不少,秋天到了。 前些日子,阮母给两人量了身形尺寸,说是要做衣服。 阮母做衣服仔细,速度也相对慢些,两套衣服,紧赶慢赶着也得近四五十天。眼见着秋色已至,若是等着自己手上的这套衣服还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便抽了个空闲去镇上的成衣铺子买了两身。 两身衣服款式相似,颜色一月白一竹青,料子朴素大方,不见有什么花纹。 都说人靠衣装,有时衣服也需人衬。不得不说,阮母的眼光毒辣,这两身衣服,粗看不觉得有何出彩,等他们穿上身却意外的合适。 阮临长相随母,眉眼细腻柔和,不笑时显得冷淡,若是含着笑意则春风化雨。竹青的衣服衬着他的肤色,又平添了一分书卷的贵气,像个不谙世事只会舞文弄墨的小少爷。 石珫个子更高些,长相上相较于阮临,少了一分柔和,多了一丝冷冽。原来总是挂着笑倒是不觉得,如今面容冷肃,宋何看着,竟已隐隐带着皇贵妃威严面容的影子。 特殊时期,纵使不能披麻戴孝,石珫也只着白衣。只是一个少年郎每日着孝色,时日一长,旁人看着也会奇怪。而月白,素色中又带着隐隐约约的蓝,不算打眼也不花哨。阮母思索再三,最终给他买下。 石珫没有推辞,试好衣服向阮母道了谢。 第二天两个孩子相约去镇上,阮母站在门口,看见石珫穿着新衣出来,心里终于安了一些。 她看着两个孩子,开口嘱咐:“两个人出门相互照应着,别走散了,早些回来。” “知道了。”阮临心情好,从早上起床脸上就带着笑,“放心!” “走吧!”阮临看向石珫,笑眼盈盈。 被阮临的好心情感染,石珫也难得轻轻笑了一下,淡淡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天,我存稿箱时间设置错了,一天连发了三章,把明天和后天的存稿都发出来了……哭唧唧,现在存稿告罄,啊!被自己蠢哭了…… 第21章 流云易散(三) 宋何那里有匹马,石珫会骑但不认路,阮临认路又不会骑马,再加上石珫的骑马的技术还不算到家,阮临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大,两相合计,阮临决定带着石珫去蹭张家大哥的牛车。 张家大哥是张秀才的长子,阿秀长兄,在镇上给人做账房。每隔半个月回来一趟,给阿秀带点吃食,给家里购置些用具,再给张秀才留些花用,最后用牛车拉上一车的蔬果回镇上买些银钱。 阮临这几天在家候着,就是在等张家大哥回村。 张大哥对于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很有好感,一听阮临说想要他带着去镇里,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临走时还特地将车板擦了一遍收拾干净,让阮临和石珫能安心坐好。 阮临带着石珫去张家时,张大哥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了。 张秀才在地里干活,阮临见门口只有张家大哥一人,便问:“阿秀呢?” “这丫头一大早和爹吵了一架,跑出去了。”张大哥笑着摇头,“现在估计在和大牛他们一起玩。” “来,上车。”张大哥说着将牛牵出来,让他们跨上车板。 阮临轻车熟路,腿一抬就蹬了上去,石珫跟着他一起上车,两人并排坐着,张家大哥则坐在前头,引着牛往前走。 洛河村离镇不算近,张家的牛年富力壮,拖起车来不在话下,即使如此,等到了镇上也用了近两个时辰。 镇上明显繁华许多,此时集市已散,但人却依旧熙熙攘攘不见少。 张家大哥要赶回店里,一到镇上,阮临和石珫便下车与他道别。张家大哥客气的拿了几个铜板送给他们做零花,阮临自然没有收,一番推辞之后,以张家大哥到街边买下两串糖葫芦塞到两人手里作为终结。 “要说这些地方,起名可真是有趣。”阮临拿着糖葫芦,小心翼翼的咬下一口,生怕塘渣掉到衣服上,“村子里没有水却叫洛河村,镇呢不靠山偏叫洛山镇,偏偏这两个地方都与真正的洛水隔山又隔河。” 石珫还在皱着眉研究手里的糖葫芦,阮临等了会儿没听见应答,偏头看过去,石珫感受到阮临的视线,半晌回道:“嗯,有趣。” 阮临:“……” 石珫看着手上的糖葫芦,过了一会儿递给阮临:“给你,我不爱吃甜的。” “我也不嗜甜。”阮临扬了扬自己手里的,“一个已经够了。” 过了会儿,石珫道:“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上次吃糖包……” 阮临似是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而后复又重新扬起:“啊,那个啊,我不爱吃甜的,不过那个例外。” 他没有再继续解释,石珫也不再问。 “毕竟是别人的一番心意,吃了吧。”阮临道,“外头糖裹得不算厚,不甜,里面山楂的核也已经挖掉了,挺好吃的。” 石珫原本并不像入口,但阮临都已经这么说了,石珫便也张嘴试着咬上一口,慢慢吃起来。 一串糖葫芦不需要多久就能被消灭。阮临小心的吃完,扔掉竹签,带着石珫穿过人流,径直冲着卖书的铺子前进。 左面临着一家胭脂铺,右边挨着一家糕点铺,书铺被这人声鼎沸的两家店挤在中间,越发显得铺面狭小冷清。 店里头坐着一人,书生打扮,面上看起来约是二十出头,正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两耳不闻门外事,就连阮临和石珫进了店都不知道。 “这是书铺老板。”阮临对石珫说,“直接去挑,挑完书再叫他。他不喜欢别人总来打扰。” 石珫点点头,阮临便放心的开始挑书。 两人挑挑拣拣,每人怀里都抱了五六本,直拿了一大堆才罢手。 阮临让石珫把书都摞到他手里,抱着走到店主面前,道:“先生,结账。” 那人终于抬起头,视线从阮临身上移到石珫脸上,最后又转回到阮临手里的书上。 “抱着不累?放到一边吧。”那人将手中的书随意放下,而后拨了拨阮临拿来的书,复又抬眼望向他:“都是你要?” “嗯。”阮临道,“我们一起的。” 那人点了点其中几本,“这几本,文章晦涩,佶屈聱牙,能看懂?” 阮临不卑不亢,笑着答道:“若是不懂,便学着看懂。” “字句易解,道理却难悟。”那人悠悠道,“读书勿要贪功急利,心态平稳方能有所成。” 这人莫名其妙的说教起来,阮临也不恼,恭敬应下:“是。” “这些书……”那人重新拿起自己看了一半的书,“给三文钱吧。” 他们这堆书起码十本有余,竟只要三文?! 石珫惊讶的看向阮临。就算他于金钱上没有多大概念,也知道书绝不会如此便宜。 阮临却只是从荷包里掏出三文钱放到店主面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那青年看都没看桌上的钱,连头也未抬,却如同看见了石珫的表情一般,开口道:“我做生意并非为了牟利,随心罢了。若是我想,三文钱卖十本书也乐意,若我不想,十两黄金也别想进我店门。” 听闻有些江湖名士行事不羁随心所欲,再一想到方才阮临对其态度,石珫立刻肃然起敬,“先生胸怀,我等自愧不如。” “赶紧走吧。”那青年往椅子上一歪,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冲他们摆摆,“别打扰我看书。” 阮临忍着笑将石珫拉出门,石珫回头看了一眼,问:“这位先生是谁?”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石珫不信,“你方才对他如此态度,怎会不知道他是谁?” 阮临笑了:“我真不知道。我娘带我来过一次,嘱咐我对这位先生态度要好。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想来在江湖上应当也是有名号的人物。” 石珫尤是怀疑,还在皱眉思索。阮临抱着书,抽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胳膊,哎呀一声:“别想了。我记得不远有家素馄饨。饿了吗?先去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架空,所有关于背景的设定都是作者瞎写的!中国古代的基层行政多以乡里二级或里甲二级为主,我这个又是村又是镇的,大家别计较就行…… 啾咪! 第22章 流云易散(四) 母丧,守孝三年,食素,禁酒肉、舞乐、宴席、美姬;禁着艳色;禁入仕、应考、嫁娶。 而当朝皇后早逝,杜晓宠冠六宫。多年以来,皇贵妃为后宫之首,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 如此位高权重,死后当大内鸣钟、皇帝辍朝、百姓守丧百日。 如今已过近二十日有余,京城却毫无消息。 阮临和阮母自然都能想到这一层,所以平日里用餐亦全改为素食。今日在外,阮临自然也不会拉着石珫大鱼大肉,而是挑了个他知道的最清淡的铺子,不让石珫为难。 石珫明白阮临这么做的原因,又似想到什么,面色冷的吓人。 “他们这是在羞辱母妃,也是在挑衅舅舅。”石珫眼神阴鸷,“卢葳……” “阿珫……”阮临并不想让他想这些,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有些饿了,走吧,去吃饭。” 石珫于是不再多说,只是脸色依旧不好,阮临看在眼里只装作瞧不见,依旧含着笑故意和他说话。 馄饨铺里头人不算少,但还有坐,阮临把书放一边的凳子上,让石珫坐在桌边等,自己则扬声要了两份素馄饨。 其他馄饨铺子都是肉馅,独他这一家,因为偶有僧侣途经洛山镇,善做生意的老板便又做了素馅馄饨,馅料多种多样,依着时令而来,菌菇蔬菜都可成馅,后来倒是比鲜肉馄饨更受欢迎了。 馄饨现包现入锅,不一会儿就咕嘟嘟的飘了起来,捞出来盛到海米熬的汤里,放上一把青菜,色香味俱全,也算不上油荤。 两碗馄饨上桌,阮临笑着问石珫:“你吃过这些东西吗?” 石珫摇头。 阮临有些好奇:“那宋叔带你一路都吃些什么?” 石珫道:“路上的时候都在客栈,在洛河村落脚后便自己做了。街边的这些小吃宋叔没有带我尝过。” 阮临很能理解宋何。毕竟带着的是个皇子,总不好成日带人家去吃路边小摊对吧。这山珍海味的从小养着,胃不比一般人瓷实,万一一个不好吃出问题来可就不妙了。 他一边吃着,一边用余光观察石珫,见石珫吃的虽慢,倒也在一口一口的消耗食物,心里的石头微微放下。 正午,街上喧闹,实在不是畅聊之地。两人都没怎么说话,自顾自的吃着,一顿饭很快便过去。 这铺子的生意好,两人用完餐就拿着东西离开,把位置腾给其它客人。 “今日买的书有些太多了。”阮临抱着一摞书,手有些酸。 石珫腾出一只手,伸向阮临:“给我几本。” 阮临连忙摇头:“不是说重。书我能拿得动,没关系。只是原本想着要买几只鸡仔,现在这样是带不回去了。” 石珫于是道:“东西给我。你去买。” 阮临却道:“不用。这次买不了就算了,下次再说。” 石珫的手还伸在阮临面前:“若是想,你就去。” 阮临失笑:“真没关系。” 石珫这才点点头,收回手。 “那现在做什么?”阮临环顾一番,四周行人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他不太喜欢。 他看向石珫,问:“回家吗?” “嗯。” 石珫简单的一个字,一锤定音,两人立刻开始返程。 虽说是入了秋,但中午的太阳依旧照的人有些恼火。 阮临在太阳底下走了一段,眉头渐渐皱起来了。 他自打从娘胎出来就不太能晒太阳,稍微多见了点日头就皮肤发红起疹子,一痒起来好似几千只蚂蚁在皮肤里头爬。 石珫注意到阮临的不自在,瞥了一眼,突然把书往他手里一放。 只一句“等着”,然后转身走了。 “这是怎么了?”阮临丈二摸不着头脑,抱着书,一脸迷茫的站在原地等他。 没过多久,石珫手里拿了个斗笠回来,往阮临头上一戴。 阮临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多谢。” 石珫从他手中把书拿回来自己抱着,走了几步以后回头看他:“不走?” 阮临连忙跟上:“走,这就走。” 有了东西遮阳,阮临舒服多了,又想起一事,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不爱晒太阳?” 石珫淡淡回道:“你说过。” 自己说过吗?阮临回忆了一番,不记得了。 他心里有些高兴,也不知是因为石珫能记得自己随口说过的一句话,还是因为石珫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亦或是二者皆有。 亲人离世,悲痛可以,但不能消沉。石珫已经消沉了一段时间,如今好不容易才渐渐有走出来的迹象,阮临还是很替他欣慰的。 两人回程,阮临时不时说上几句话,石珫隔三差五的略作回应,一时间倒也和谐。 不知不觉快要出城门。城门人来人往,只是不知道为何,此时却十分拥挤。城门边一群人挤在一处,前头似乎还有官兵。 “这是怎么了?”阮临与石珫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不解。 “都让开!”城墙边立着几个官兵,正在贴什么告示,城墙上也有人在忙活,阮临与石珫驻足抬目,就见城门上几个白色灯笼被高高挂起。 阮临一愣,心中蓦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是?”石珫脸色一变。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挤在前头的人忽然爆发出一阵骚乱,紧接着便有抽泣声夹在嗡嗡的说话声中出现。有人三三两两的跪下,慢慢的便有更多的人跪倒在地。 离他们不远处,一位妇人跪在地上,哭天抢地:“这可让我家翠儿怎么活!这丫头都已经二十一了!好不容易讲了户人家,眼见着下月就成亲,皇帝老爷这一去,三年之内不能结亲,我家翠儿可要怎么办!” 她哭得太过凄惨,行人侧目,身旁一同的妇人赶紧拉着她的胳膊,语气急切:“这话可不能说!皇帝老爷是生是死都不是咱们可编排的,小心官老爷听见拉你进大狱!” 阮临一瞬间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而后手一抖,险些将书全扔了出去。 皇帝……皇帝驾崩了?! 这一瞬间,阮临甚至不敢去看石珫的表情。 而身旁的石珫却已经有所动作。他一步一步拨开人群往里挤,阮临阻拦不及,眼见着他站在那白纸黑字的讣告之下,一字一字的看完。 阮临心里有些发寒。 他想过去,脚步刚抬起,就见石珫平静的看完讣告,平静的转身,平静的走回到他身边。 阮临抑制不住的担忧,小心翼翼道:“石珫……” 石珫极缓慢的转过头看向他,脸色惨白,眼中发红,看着竟有些可怖。 他咬着牙,眼神阴狠的好似地狱修罗,吐出字句都像在生啖某人的血肉。 “石璋,卢葳,袁鼎。”石珫盯着城门上挂着的白色灯笼,“先皇病逝,新帝登基?” “当真是好手段。”石珫嗤笑一声,目光冰冷,喃喃道,“此仇,不共戴天。”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有了一个新鲜的脑洞,开在专栏预收里了,叫《朕,好恨》,搞笑文,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瞅瞅。 啾咪 第23章 流云易散(五) 愤怒到了极致,反而彻底的冷静了下来。 来日方长,急于一时也没有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他还无法与京城里的那些人抗衡,只能谋而后动。 总有一天…… 石珫硬生生忍下这口带着血气的仇恨,竟还能转头催促阮临:“怎么还不走?” 阮临心中哀叹一声。看他这幅模样,自己怕也是再也劝不动了。 想是这么想,阮临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开了口:“阿珫……”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石珫却道,“许望背叛了你父亲,你恨他吗?” 阮临没料到自己居然被石珫反将一军,一时间哑口无言。 正在琢磨语言,就听石珫继续说:“你也想报仇,只是顾忌阮姨罢了。” “我……” “阿临,我敢肯定,总有一天你会重回慰灵宫。”石珫平静的说,“我也一定会回到京城。” 这下阮临彻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罢了罢了。 阮临自暴自弃的想,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石珫遇着这么大的事,还没了无生趣寻死觅活。自己也不想着别的了,看住石珫不让他做傻事就行。 走了没多久,两人在路上遇见隔壁王叔。 昨日阮母将家里的鸡转给了王婶,今天王叔便将这批鸡拉到镇上卖了。鸡没长太大,价钱不高,但阮母卖给他家时要的价钱很公道,故而这么转了一圈,王叔王婶也小赚一笔。 满车去空车回,王叔挺高兴,看见他们俩便主动停下。 “王叔。”阮临见人向来三分笑意,王叔很受用,热情招呼道,“你们去镇上买书?” “是。”阮临答,“买几本杂书回去打发时间。” “读书人。能识字,以后有出息。”王叔感慨了一通,又说,“我家四虎子不成器,你们若是得空了,也教教他认字。” 阮临自是一口应下:“好嘞。” “上来吧。”王叔道,“刚好回村,带你们一起。” 纵使是牛车也比自己走要强上许多,阮临与石珫没有推辞,又蹭着王家的牛车回了村里。 路上,石珫不说话,倒是王叔大发感慨,说了一路。 “你们出来时看见门口贴告示了吗?”王叔唾沫横飞,“去年还给咱们这儿免了一成的税,是个好皇帝啊!谁知忽然就不行了。你说宫里那么多能人,我听说光是大夫,就比咱们一个村的人还多!放药材的库房,咱们村粮仓再多三个也没有它大!成天山珍海味的养着,还有大夫伺候。能入宫的大夫,那医术得多高?!怕是死人都能医活!这样的日子……他是皇帝老儿,神仙都关照他,这样的人也能说没就没了!” 他说着唏嘘道:“可见再金贵的人,毕竟也不是神仙。皇贵妃娘娘受不住,也跟着一起殉了葬,真是烈性!他们这种贵人,活着的时候轰轰烈烈,死也死得体面,哪像我们这些贱命的人,活着的时候拼命累,死了拿破棺材一装,往土里一埋,过不了多少天,谁还记得你这号人。” 若是能早知道王叔会说这些话,就算是把脚底走穿,走上四个时辰,阮临也绝对不会上王叔的牛车! 这都是什么事啊!阮临心里叫苦不迭,努力控制住自己不直接冲上去堵住王叔的嘴,一面想尽办法插话,想要把话题引开,一面偷偷窥着石珫的脸色。 王叔声如洪钟,石珫没听见是不可能的了。只是这大段大段的话进耳,石珫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依旧是冷着一张脸,没多给一个眼神,也没多吐出一个字。 阮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王叔一路滔滔不绝,阮临刚开始还有意阻拦,奈何王叔说的实在太投入,阮临根本插不进话,最后也只能作罢,木着一张脸,认命的听王叔指点江山。 这都是什么事啊。 好不容易熬到了家,石珫下车后还客客气气的向王叔道了谢,语气没有丝毫异常。 只是他再稳得住,毕竟也只是少年人,一路强撑着已是极限,眼见到了家门,脚步还是有些乱了。 阮临目中隐有担忧和心疼,看着他进门,叹了口气。 “回来了。”阮母听见开门声,从房里出来,问,“今日如何?” 阮临闻言苦笑一声:“不如何。” - 宋何在院子里练剑,见石珫回来,有些惊讶:“回的这样早?” 石珫深吸一口气,“我父皇……什么时候的事?” 宋何拿剑的手一抖,收式不稳,差点伤了自己。 “你知道了?” “京城的讣告已到,如今就贴在城门口,我怎能不知。”石珫道,“你早就拿到消息了吧。你瞒了我多久?” 宋何艰难道:“八天前我收到消息……” 宋何将此事隐瞒下来,也是心疼石珫。骤然失去双亲,他一个从未吃过苦的小殿下,要怎么抗的过去。虽说总是要让他知道的,但宋何想着,晚一天是一天,先让石珫缓缓吧。 却没想到算漏了这一环。 “嗯。我知道了。” 石珫神色平静,宋何终于察觉出不对,就听石珫抬眼看他,“过几日,我们去北疆。” “去找将军?也好。”宋何道,“只是你二哥刚登基,皇位不稳,想来恭妃现在正派人四处寻我们。这一路得小心——不若按兵不动,再等上一段时间,这阵风头过去,路上应该会好走些。” “躲躲藏藏。”石珫冷笑,“他们逼死我母妃,又暗害了父皇,如今春风得意。我却像个老鼠一般到处逃窜躲藏。” 宋何皱着眉:“不然你想干嘛?大张旗鼓的跑去西北?你要造反?” “造反?”石珫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半晌停住笑声,狠厉道,“造谁的反?他石璋这位置名正言顺?” “殿下……” “我从未想过要与他争储。皇位又如何?”石珫看着宋何,“还是他们做事如此狠绝,不仅是因为我母妃,而是根本就是为了皇位?” 宋何其实很想问皇贵妃给他写的信里说了什么,但如今绝不是好时机,他便也只能闭口不提。 “舅舅肯定也已经收到消息了。”石珫顿了顿,继续道,“三日内出发。” 宋何还想说什么,石珫道:“别劝我。这是我能做的最克制的事了。” “毕竟我现在真正想做的,是冲进宫里,让这群人给我父皇和母妃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啾咪~ 第24章 流云易散(六) 秋风萧瑟。 阮母的衣衫还没做好,石珫便要走了。 临走前,石珫抽空来拜别阮临,阮母站在屋门口远远的看着两个孩子。不过一个月,一件又一件事砸过来,两个孩子都被生熬的瘦了许多,看着让人心疼。 她叹了口气,转身进屋,让这两人在外头单独说话。 两人都是沉默。半晌过后,石珫开口道:“我要走了。” “嗯。”阮临问,“去哪儿?” 石珫没说话。 阮临心里乱乱的,见石珫不答话,还以为是不好告诉自己,脸色刷的就变了,盯着石珫急切道:“你不是想回京吧?!宋叔没有拦着你吗?石珫,你别做傻事!” 石珫一愣,继而露出了点笑意:“没有,你别多想。我不回京。” 阮临这才放下心来,随后便猜到了:“去西北?” “嗯。”石珫道,“西北是舅舅的地盘,石璋刚登基根基不稳,卢葳和袁鼎的手暂且还伸不了那么长。再说,还有珺儿在舅舅那里,不去看一眼,我不放心。” 阮临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如今这时候,恭妃和丞相一定在派人找你们。这一路你和宋叔要小心。” “放心。我知道。”石珫顿了顿,“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阮临被他问的一愣,“我能有什么打算?” 石珫问:“你想回慰灵宫给你父亲报仇吗?” 阮临没说话。 石珫于是又道:“其实你若是不想回去,也挺好的。就这么待在洛河村……” “我会回去的。”阮临轻声道,“只是现在还不行。” “嗯。”石珫道,“我之前的承诺还算数。” 阮临一时间没想起来。石珫承诺什么了? “等你我都报了仇,我就派人去接你进宫。”石珫说,“给你单独留一殿,里头全都放上冰块。” 阮临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石珫面色柔和了许多,伸手碰了碰阮临的头发:“若是可行,我会给你传信。” “好。”阮临想了想,“若是洛河村找不到我,你就去送信去青州云湖山庄,找江岚风或李岳。我若是回了慰灵宫,只怕江湖上会传的沸沸扬扬,你也不用刻意打探了。” “你也一样。”石珫道,“若有事,直接传信到龙关将军府就行。” 阮临伸出小指,看着石珫,说:“一言为定。” 石珫顿了顿,最终伸出小指在阮临手指上勾了勾:“一言为定。” “走吧。”阮临拍了下石珫的手臂,“一路顺风,我不送了。” 石珫便转身离开,不再多话。 说是不送,阮临还是跟着石珫一起出了家门。 夜色隐约,宋何已经在门口等着石珫,石珫走上前去,牵着缰绳翻身上马,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的夹了下马肚。 马迈着步子往前走,就这么踱着步子,走的不算快。石珫在前,宋何在后,身影混在月色之中,不一会儿就看不清了。阮临凝目望去,在一片黑黢黢的前方努力辨认,就见两人越来越远,而后拐了个弯,被树挡了起来。 阮临往边上走了几步,还在寻找,然而穷尽目力寻了半晌,石珫与宋何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秋夜寒凉,蝉声蛙鸣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风过枯叶时的簌簌声响。阮临踩在落叶之上,一阵沙沙的动静。 身后阮母唤他回房,阮临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丝凉意。进门时不自觉的望了眼隔壁,那里大门紧闭着,一片漆黑,十分寂静。 就这么走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石珫没有出现时的样子,平静如水却又安稳。 只是阮临心里却总有些空落落的,时不时便会走神,做事也不太能提起兴趣。 阮母看在眼里,也不点破。阮临小时候在慰灵宫,几乎没有同龄的孩子可以一起玩耍,后来就更不用提了。到了洛河村,虽说孩子多了不少,但阮临还是和他们玩不到一起去,每次凑到一起,倒像是个小大人似的照顾着别人。 直到石珫出现。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性格能合得来,也能聊到一起去。可以说,石珫是阮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这个朋友来的非常突然,走的也匆忙。阮临觉得失落是正常的。阮母也不去管他,只让阮临自己调节。 似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步入正轨。 九月廿六,霜降。 阮母一早出了门。镇上有个孩子无缘无故高烧不止,家里人寻遍附近的大夫都不见好。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洛河村有个医术精湛的妇人,便专门登门请阮母去给孩子治病。 小娃娃才三岁大,烧的整个小脸红的发紫,已经是哭都哭不出来了。阮母一瞧便知情况不妙,那户人家一片愁云惨淡,见阮母似乎有方法,顿时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二话不说,专门在府上收了间客房给阮母,请她过来医治。 若是等这孩子略有起色,她起码得用六七天时间守着。离家这么久,她有些不放心阮临,那户人家倒是好讲话,直说让她将孩子接过来住,阮临自己却不大乐意。 左右不过几天时间,阮临自己有主意,阮母便也不再管他,只是嘱咐了一番便赶去给孩子治病。 家里既有余粮又有银钱,阮临一个人也没什么大问题,直到第三天中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一下,第一卷 即将结束,这两天在捋第二卷的纲,啾咪 第25章 流云易散(七) 他正要做饭,就听门外有人敲门。阮临有些奇怪,正猜着这个时候会有谁登门,一开门就见门外两张生人面孔。 见他开门,左边那人露出一副假笑的面孔。 阮临心里默默思索,并不把门打开,只是开了条缝,面上一副既好奇又警惕的模样,问:“你们找谁?” “小兄弟,”左边那人道,“你旁边的那户人家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阮临脑子里嗡的一声,脸上却是皱着眉,仿佛既生气又不解,硬邦邦的说:“不知道。” “不知道?”那人说,“可我家少爷寄的家信里说,你与他的关系非常好,怎么会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呢?” 家信?阮临愣了一下,随后立刻反应过来。 这人是在赌石珫没有把自己真正的身份告诉过他,故意编了假话来诓他! 是了。石珫的身份如此特殊,行走在外自然不会轻易告诉别人。若是没有父辈的关系,石珫又怎么会将一切告诉他! 可在这些人眼里,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少年。那依照常理来说,石珫至多只会模糊的和他说自己的情况,绝不会把真实身份告诉他的。 这么一来,便是自己微占上风了。阮临心里略松了口气,脸上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你是他家人?你来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他这人怎么回事?突然一声不响的就走了,连个照顾都不打!” 他气愤道:“还欠着我五十两银子呢!你和他是一家的对吧。” 他朝外头的人伸出手:“他既然走了,那你替他把钱还给我吧。” 外头两人:“……” “五十两银子?!”右边那个没忍住,“他怎么会欠你这么多?而且看你家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能有五十两银子给别人借。 “这是他自己说的。”阮临道,“我们打赌,他说输了给我五十两。然后他就输了。” “……”左边那个及时打断越来越偏的对话,直接了当:“是这样的。我家小少爷这次是离家出走,老爷急的不行,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却又让他跑掉了。老爷听说你与他关系好,想请小公子去家里小住一段时间,顺便也帮忙找找。” 阮临一脸不信:“你哄孩子呢。不是离家出走吗?那他还会写信回家?” 外头的人没想到阮临脑子如此清晰,竟然一下就抓住了漏洞,又连忙补救解释道:“信不是小少爷亲笔写的,是他身边那位随从写的。” “能通风报信的随从,你离家出走会专门带着?” “……” “再说了。”阮临轻蔑的切了一声,一脸鄙夷,“就这么你们都能把人追丢了?啧啧啧……” 外头两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右边那人懒得废话了,直接道:“请小公子随我们走一趟吧,令堂也请跟着一起。” “我娘?”阮临脑子转的飞快,迅速道,“我娘不在家。” “不在?去哪儿了?” 阮临一脸无辜:“去看我爹了。” “那令尊又在何处?” “我爹入了行伍,是个军士。”阮临一双大眼盯着两人,“说出来吓死你。我爹在南边打仗呢。” 顿了顿,他还故意补充了一句:“等打完仗升了官,他就能回来了。” “……”左边那人深呼吸一口气。有没有这孩子的娘并不太重要。他原本也不指望从一个村野妇人口中得到什么关于石珫的线索。倒是眼前这个少年,据说与石珫很是要好,可以带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能挖出来。 那人彻底不耐烦了:“那就请小公子随我们去吧。” “这……哎呦!完了!”阮临一拍脑袋,飞快的折回去,“我锅还烧着呢!” 那两人见他飞奔折返,也跟着推门进去,就见厨房里头散出阵阵黑烟,站在外面闻都是一股糊味。 阮临赶紧拿盆从缸里接水去灭火。好在只是锅烧糊了,看着虽吓人,实际上并无大碍。 外头两人不愿受烟熏,都站的远远地候着。阮临一脸严肃,一面把明火扑灭,一面思索对策。 这锅自然不是他真的忘了,而是阮临故意留在这里让它烧的。方才敲门时他心里隐有预感,总觉得来者不善,便故意留下火。若是他多想,便及时回来处理了;若真是不速之客,灭火总是眼前最要紧的事,他也好趁着这个时间想想怎么办。 屋子里浓烟滚滚十分呛人,阮临咳了几声,脱下外衣,顾不得烫,从灶边摸了个烧尽的木头,摊开外衣,在里头的背部奋笔疾书,而后将字藏在最里头,把衣服裹成一团,又在灰上滚了一圈,随后抱着衣服出门。 那两人看着他,阮临无不可惜的叹了口气:“这衣服还是刚做的呢,这下倒好,全都废了。” 他手里的衣服上全是灰黑,沾的一块一块的,凄惨的很。 “我去换身衣服,洗把脸,你们稍微等一下。”他说着随手把衣服往盆里一扔,便进了房。那两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没有去翻看那件脏兮兮的外套。 阮临换了衣服,又将脸和手洗干净,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左边那人看了眼阮临,心道原来皇子交朋友也是看脸的。若是长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山野少年,那也是愿意说上几句话的。 阮临倒是顾不得旁人心里这些有的没的。 消息给阮母留下了。他在衣服里留信,让阮母回来之后立刻去青州,先不要急着找他,以免被人察觉到他们的身份,打草惊蛇。他会找准时机逃出来,去青州于他们会合。 意思是传达到了,阮临只怕阮母一时冲动,但随后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最是深思熟虑的人,想来能知道怎样出力最合适。 这两人甚至带着阮临去了洛山镇。离母亲这么近,阮临心思几经回转,最终还是按兵不动,硬生生的忍耐下来。 两人在洛山镇买了些口粮,又套了辆马车,带着阮临赶路。 阮临一路不太说话,只自己待在马车里,要么发呆要么睡觉,又隔三差五的问他们一些事情,仿佛有些不安。 这样的举动,和普通少年没什么区别。两人渐渐放下戒心,阮临便趁此机会,也不管最终能不能被阮母他们发现,沿途留了一路标记。 行了好几日,天气越来越冷。阮临待在马车里不愿出来,晃晃悠悠不一会儿就开始犯困。 半梦半醒的感觉到马车停下,他撩开帘子,就见前头行人成群,都在排队,正是要进城。 城门高大威严,两旁有官兵查看路引。路上全是人。 冷风直往衣领子里钻,阮临伸出头看,就见城门上挂着石牌,上头刻着大字,又用朱色填满。红的字在黑的石上,显出一种古朴而庄重的美感。 青州。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 结束啦,第二卷的时间线会往前拉不少,但中间发生的事情都会说清楚的。 啾咪!群么一个! 第26章 观风听雪(一) 天正十三年,先帝突发急症,不治。皇贵妃杜氏悲痛万分,随先帝而去。 不久,皇贵妃所出一皇子一公主均被贼人所掳,京中人马寻遍大燕,不得。 同年,二皇子继位,定年号宏昌,尊生母恭妃卢葳为太后,垂帘听政;拜丞相袁鼎为摄政王。 光阴易逝,岁月荏苒。 宏昌六年,立冬。 西南山脉蜿蜒,水汽润泽,四季温和,即使到了冬天也几乎不会下雪,这几天赶上降温,才略有些入冬的氛围。 大清早,屋外头冷的沁人。山风呼啸,吹得对面山上碧影如波,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绿洇映着泛白的日光,有些晃眼。 慰灵宫虽在山腰,但建的讲究,冬避风夏避阳。因此,纵使山上的风凶猛激烈哨子一般,在宫内,也只是扬起侍女们的头发罢了。 送茶水的小丫头略微有些走神,被身边年长些的侍女轻轻敲了额头。 “发什么呆?”年长的侍女轻声斥道,“还不快送过去。” “是。”小丫头惶然回神,低下头,不敢怠慢,迈着小碎步进了门。 屋内静的吓人。她才刚来没多久,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好奇,想要抬眼看看,又不敢乱瞥乱动,心跳的咚咚响。 转弯进去,打头先是一阵清淡的香气,却不见温软甜蜜,又冰又凉,还带着一丝悠远的苦涩。让人闻着,只觉心中激荡热血刹那一冷,立时便清醒许多。 她还没来这里时便听说,慰灵宫宫主颇通医术,自己配了一种宁神静气的香。这香从不外传,只能在这里闻见。 小丫头认真想了想,想起来了。 这个香名为静雪。 这香说是静气凝神,她闻着却是满鼻的冰冷雪气,不觉得宁神,只觉寒凉。 于是又忽的了然了。难怪其他人面对宫主都是一副兢兢战战的模样,又惊又怕。日日对着这种香,别说静气了,她觉得,不出半个月,禁欲都正常。 她心中不断腹诽,动作却不敢停,低眉敛目的端着茶壶走到桌边,轻轻放下。见桌上的杯子已经空了,正要拿来倒水,就听桌前的人淡淡开口。 “不用添了,下去吧。” 这声音清冷平淡,带着微微的哑。彷如月夜中一阵清风穿过竹林,叶片被拨动,相互交错间,不经意的沙沙轻响。 她拿着杯子的手一抖,险些摔了茶盏。 “是。”小丫头再不懂眼色,也不敢再待下去了。行礼之后便匆匆退下。 出门之时,她像是受到蛊惑般往里看了一眼,就见一个瘦削身影坐于桌前执笔,神色略有思索。低着头,面目看不大真切,她只瞧清了那只拿着笔的手。那只手细长,骨节分明,白皙的有些过了头,连手背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她不敢再看,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脸颊通红。行了几步后,迎面撞见有人往这边走,也没仔细看,低着头略行礼便逃似的匆匆走开。 那人一路走到书房,刚一进门,眉头便紧紧皱到了一起。 “怎么又用这个了?”王义走到一边坐下,“你少用点静雪。这个东西寒性太大,用太多你这身子受不了。” “无妨,我心里有数。” 王义一听气炸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心里有个屁数。你这人是不是非得把自己折腾的半死不活,躺到床上喘不过气了才不犟?” 他说了这一通尤不解气,最后干脆打开香炉,提着茶壶往里一浇,而后又重重的将茶壶搁在桌上:“你就不能爱惜些自己?” 桌前的人无辜道:“我如何不爱惜了?” 王义见他这样还在装算,咬牙切齿道:“阮回川!” 阮临终于忍住笑,不去刺。。激他,安抚道:“先生的心意我都明白的。我何时不听您的话了?您吩咐的事我都在照做,且放宽心就是。” 王义的表情好了不少,看着阮临又是叹气:“你不用敷衍我。别的不提,你若是出了什么事,这慰灵宫上上下下,都得吓个半死。” “原本摊上你这个没人气儿的宫主就已经够倒霉。成天静的没声,冰冰冷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住的是广寒宫。”王义越说越心疼,真心实意的劝道,“你就别再给他们增加负担了行嘛。” 阮临从不在口舌上与王义争,立刻从善如流道:“先生说的是,我知道了。” 王义也知言语上的多嘴对他来说不管用,可每次见面都忍不住翻来覆去的说一次。难得阮临次次都态度良好,虚心听劝,从不翻脸。 虽然他到现在也没按照王义说的做就是了。 阮临将信写完,放下笔,等着晾干:“先生来书房寻我,不只是为了说这几句吧。” 王义闻言一笑:“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阮临愣了一下:“眼下年节将至,怎的突然要走?” 王义悠悠喝了口茶水:“我来梁州本就是为了踏遍大燕山川。如今梁州风景我已领略,也该到了继续往前的时候了。” “虽是这样,却也不急于一时。”阮临将晾干的信纸折好,塞进小竹筒里,从头到尾都没避着王义,“不如在慰灵宫过了年再走?” 王义惊讶道:“原来你慰灵宫也是要过年的?我还以为你这一副九重青天外的做派,是故意要和我们俗世划分界线呢!” “……”阮临平静的问道,“何时出发?” “打算是这两天。不过也不急,这几天风大,等天好些再走。”王义说着看向阮临,忽然问,“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出去走走?” 阮临下意识就要拒绝:“我出去干什么……” “放心,你离开几天,慰灵宫不会有问题的。”王义道,“再说,过几天江岚风不是就要回来了吗?让他替你看着,你随我去四处看看,别总待在这山头上不挪窝。” 阮临淡淡一笑,还想要说什么,就听王义道:“我打算去青州,你跟不跟我去?” 青州。 阮临脸上的笑意淡了。 王义看着他的脸色,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但还是狠下心来道:“我知道你对青州这个地方颇有怨怼。但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踏足青州?” 阮临敛着眸子道:“我慰灵宫在梁州,离青州十万八千里,不踏足青州又有何不可?” “李岳就要成亲了。” 王义的一句话如同重磅炸弹,阮临登时就没了声,过了许久才开口:“……什么时候?” 这些年承蒙江岚风与李岳的照料帮助,阮临心里是很感激的。面上虽是上下级的关系,其实阮临心里却很敬重他们,一直将这二人当做自己的叔伯。 那年他回慰灵宫,江岚风随他一同回去,贴身守着,李岳便留在青州。如今多年已过,李岳和江岚风也不小了。 是该娶亲了。 阮临心里已是猜测到答案,却仍旧不死心的问出来:“李叔他……为何不告诉我?” “他在青州多年,如今家业人脉都在那里,就连娶的夫人都是青州人。”王义叹道,“婚宴自然在青州办,李岳知道你不愿听到关于青州的事,怕告诉你是给你平添烦恼,到时候去与不去你心里都不会痛快,便没说了。” 阮临闻言静了半晌,脸色有些发白。王义忽然有些不忍心,正要说算了,就听阮临轻声道,“待我把事安排好,我与你同去。” 同一天,暮色四合。 大雪纷飞。京城,静安王府。 石珫刚一入府,得了消息的刘管家就着急忙慌的跑过来,和他说姜流来了,他只好顶着一身风雪去前厅见客。 姜流是皇帝少年时的伴读。如今新皇登基也有几年了,姜流一路扶摇直上,靠着耿耿忠心和与皇帝的情谊,成为年轻一辈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无论如何,姜流这样的身份,石珫明面上怠慢不得。 “天黑路滑的,”石珫笑道,“姜大人怎想起到我府上来了?” 姜流也不和他兜圈子,单刀直入:“下官此次冒昧前来,是有一事不明。王爷如今正受陛下倚重,炙手可热,为何忽然要辞官远游?” 石珫闻言笑了:“有姜大人在眼前,炙手可热这个词,我可不敢当。再者,我毕竟在外长大,于政务上多有生疏,先前感念皇兄爱重,想要为皇兄分忧。只是两年一过,我实在是有心无力,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我手中职务交出。” 姜流眉头微皱:“王爷何必如此自谦。若是因为近些日子的传言,王爷心有不满或是想要避嫌,其实大可不必,陛下已决定彻查此事,将散播流言的人揪出来……” 石珫还是那副表情,似笑非笑的,语气不强硬,态度却很坚决:“大人无需再劝。我知你来是陛下的意思。奏折我已写好,明日便会交呈于上。” 姜流好说歹说,奈何石珫心意已决,他只好叹了口气道:“那下官就提前祝王爷一路顺风吧。” 石珫见姜流不再多言,心中满意,客气的点头道:“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男人之间的爱情自然要长成男人了才能开始谈。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哇咔咔 第27章 观风听雪(二) 送走姜流,石珫转身回房。刘管家跟在身后,小声问:“王爷真要离京?” 刘管家是杜家的老人了。原本在杜家伺候了几十年,后来杜老将军和夫人先后去世,杜晓进了宫,他看自己身子骨尚健壮,便跟在杜远身边伺候。 两年前石珫回京,杜远实在放心不下,便又让他跟着石珫。 石珫记得舅舅身边的这位管家。很和善,原来小的时候,每当舅舅回京,石珫都能见到刘管家跟在舅舅身边料理安排,甚至还不忘给自己带些西北的特色玩意儿。 这样的一个人,名分上虽是仆人,但石珫心里很敬重,只将他当做自己的半个长辈。 “嗯。”石珫低声道,“前两年我锋芒毕露,如今是时候退让一步。” “王爷是忌惮摄政王?摄政王虽权势滔天,这段时间也有所动作。但老奴看皇帝那个样子,心里还是偏向你的。”刘管家道,“毕竟王爷与皇上才是血脉相连。摄政王这些年手伸的过于长了。” “忌惮?不,只是如今还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罢了。”石珫眼中狠厉一闪而过,“未到时机。再说,我也怕待在京城时间一长,成日里见到他在我眼前晃,哪日冲动之下直接捅死他。” 刘管家虽不完全知晓其中内幕,但也了解的八九不离十,闻言叹了口气,转开话题:“前些日子,将军传信回来了。” “舅舅?”听见这个,石珫表情柔和了不少,“他说什么?” “将军道……”刘管家琢磨着石珫的脸色,语气尽量轻柔平稳,“前些日子,他忙着调配西北粮草过冬,结果忘了公主的生辰,公主就……” 石珫眉头紧皱起来:“就怎么了?” “就离家出走了。”刘管家知道石珫对这个妹妹有多上心,说完又立刻补充,“将军及时发现,派人跟着了,没出事。但公主不愿意回去,说将军成天将她拘在府里,闹着要来找王爷。” “她不能在京城露脸,舅舅不会放她过来的。”石珫冷着脸,气的脑袋疼,“这丫头现在在哪儿?送回龙关了没?” “公主拗着,下面人也不敢硬来。”刘管家道,“将军太忙,的确没时间管公主,便派人好好看着,吩咐说只要别来京城,随公主去哪里玩。” 石珫已是脸色铁青:“小小年纪,不知体谅长辈也就罢了,竟如此骄纵任性。不过两年不见,真是反了天了!” 刘管家想到什么,表情有些奇怪,像是在忍笑,“公主一心要来寻王爷,底下人劝不住,便想出一个法子。” “什么?” 刘管家:“他们一路哄着公主,说是要来京城,然后先往东走,又南下,最后又往东。” 石珫眉头一拧,转头看向刘管家:“这个路走的……”方向不对啊。 不仅不对,分明就是故意绕开了京城,最后还转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正是。”刘管家猜到石珫心中所想,“看护公主的将士们,想着公主年幼辨不清方向,便将公主一路哄骗走了。如今离京城非常远,王爷可放心。” 石珫一时间被西北将士的机智震惊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刘管家略一思索,回道:“前几天说还在路上,如今算算日子,应该已经到青州了。” 第二天,朝会。 石珫当朝请辞,皇帝挽留不得,只能随他去,赐黄金万两,珍宝奴仆若干,给足了牌面。 袁鼎站在御前,在石珫谢恩时看了他一眼。石珫抬眼,两人正好对视。 御赐之物自然要妥帖收好,刘管家忙了好些天。 石珫不管这些,只带上几个随侍,下午便出了城,轻装赶路,直冲着青州而去。 他先行一步,样子做的却足。第二天,一个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自静安王府出发,侍卫随从排了一条长龙,中间簇拥着一顶华贵的轿子,带着皇帝亲自给的印令,一路出城往东。 ----- 梁州,慰灵宫。 “从梁州到青州,少了也要半个月的时间。”王义这些天日日来寻他,“你准备何时出发?” 阮临无奈:“不是说好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再走。” “你别嫌我啰嗦。”王义道,“我只是怕你眼见着要走了,心里又开始抗拒犹豫。” 阮临心道我从头到尾都没犹豫过,要不是李叔成亲,我根本不可能去青州。嘴上只道:“先生放心,我还不至于临时变卦。等江叔回来,我与他交代清楚,我们便走。” 他说完这话,心里忽然觉得怪怪的,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通,最后便任由它去了。 两日后,江岚风的人没回来,来了封书信。 阮临拆开一看,皱了眉。 王义问:“怎么了?” “江叔说他今年不回宫里过年了。”阮临道,“出了正月再回来。”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不回?”王义说着说着忽然住了口,与阮临相视,彼此都是一顿。 “……” 王义哎呦一声长叹,阮临则默默扶额。 自己怎会如此糊涂,竟在这件事上犯了蠢?!怪不得前几日总觉得哪里不对,李岳成亲,他们要去,难道江岚风就不去吗? 怪不得江岚风这次出门没告诉他原因,就连自己手里这封信里话都说的囫囵。阮临无语的想笑,心道,自己忘记这茬也就罢了,怎么王义也没想起来?! 亏得他们还硬等了好几天。 这一个乌龙出的实在让人无奈。阮临提笔想要给江岚风回信,想了半晌最后还是放下笔。 王义道:“你是想告诉他们你也会会去吧。为何又不写了?” “算了。”阮临敛着眸子淡淡道,“直接去吧。”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写这封信,便罢了。 又过一日,辰时。一架马车□□灵宫出发,不紧不慢的向着东北行进。 一路走去,碧色萧疏,风雪渐浓。 廿七,小雪后一日,大雪如絮。 阮临与王义入了城,路边早有云湖山庄的人等着,见慰灵宫马车出现,慌忙迎上去。 王义掀开帘子,外头的冷气往马车内一冲,阮临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忙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随王义下车。 “料到你这几日会到,特意派人日日在门口守着,果然……”外头一人正和王义说话,见阮临出现,忽然就没了言语。 阮临没想到李岳竟会亲自来接,表情愣了愣,而后才想起挂上笑容。 上次见面还在三年前,阮临心中万分感慨,李岳则眼眶微红,又惊又喜,亲自伸手将他扶下车,“你怎么来了?!” 阮临轻笑着叹气:“这么大的事,若不是先生告诉我,李叔就打算一直瞒着?” “原想着先在这头办了,到时候再去慰灵宫办一场。”李岳仍旧心神激荡,用手抹了把脸,“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了宫主。” 阮临静静的看着他,李岳顿了顿,改口道:“回川。” 只在外头站了这一会儿,阮临便被冻得浑身发冷,王义看着他脸色发白,赶紧催促众人,于是李岳又将阮临推进马车,自己则亲自为他引马。阮临推脱不掉,只好由着他去。 云湖山庄的人面面相觑,见自家庄主竟心甘情愿的给那个青年引马,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也不敢多问,只在心里不断猜着马车里那位的身份。 一行人心思各异,却没人说话,就这么静悄悄的进城。 行到一半至青州官府附近,迎面来了另一堆人。这条路宽敞且远离闹市民居,平日行人稀少。只是两队人马都不少,登时便要将路堵住。 对面一堆人乱哄哄的往前走,打头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瘦的那位青年人李岳不认识,矮胖的却是熟悉。 只见那矮胖的人满脸殷勤,一路小跑着跟上瘦高青年的步伐,一边说着什么。身后一群人,除了最外头一圈是侍卫,其余亦着官服,都是青州叫得上名的人物,此时却恭恭敬敬的守在两人身后。 “能让青州知府如此讨好,到底什么身份?”李岳一面想着,一面将马车牵到路边避让,对着不远处的青州知府拱了拱手:“大人安好。” “李庄主客气了。”青州知府回了一句,因着李岳没有功名,便没打算向身边的人介绍。 那青年无甚表情,只看了李岳一眼,然后视线偏转,落在王义身上,顿了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恰巧王义也在观察对面的人,过了一瞬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急忙掀开车帘。 也就一句话的功夫,马车里的人忽然掀帘出来,王义忙伸手扶住让他站稳。 阮临顾不得脚下,抬眼望去,两人猝然对视。 “石珫?”阮临喃喃念道,袖中手不自觉缓缓握紧,用力到骨节泛白。 “阿临。”石珫紧抿着唇,眼睛微眯,视线落在对面人的脸上。 阔别六载,一朝相逢,两人脸上竟都没有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见面了。 大家啾咪 第28章 观风听雪(三) 两人面色有异,身边人都察觉了出来。 王义默默叹息了一声,而后撇过头看着阮临,目中隐有担忧。阮临却很快恢复正常,再没有多余的表情和表示,转身重回马车,帘子一放,将石珫的眼神挡了个干净。 石珫收回视线,弯了弯唇,只是没什么笑意,而后也没有多说一字,只是抬步向前,目不斜视的从阮临的马车边走过。 青州知府愣了愣,慌忙跟上,不住的赔笑脸:“王爷可是认识那位公子?” “只是与我一位故人相似。”石珫淡淡道,“你与他身边的那人相识?” 青州知府立刻解释道:“那位是云湖山庄庄主李岳。王爷有所不知,这云湖山庄在江湖上还算有些名气,李岳为人又仗义热情,在青州名声很好,与下官也算是个点头之交。” “云湖山庄……”石珫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听青州知府忽然又道,“对了,我记得这李岳过些日子便要娶亲,还给我送了帖子。” 他看了眼石珫,揣测着说:“能让李岳亲自牵马,想来那位公子是他专门请来的贵客。若王爷想去看看,下官便与李岳说一声……” “不用。”石珫忽然转身,“今日有些倦了,回去吧。明日的安排撤了,我自有计划。” 这计划大约是与云湖山庄有关,青州知府不敢细问,只将石珫又恭恭敬敬的送回府里,临走时还不忘说:“若王爷有何要求,尽管派人来说就是,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送回了石珫,众官员打道回府。青州知府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身边那人又向后望了一眼,咋舌道:“我道王爷为何不住咱们那儿——这府苑是新买下的?不过临时起意来青州玩几天,竟随手就买了这么大个院子,当真大手笔!” 青州知府剜他一眼,叹他没见识:“这可是当今风头最盛的静安王!别说买下个别院了,就是要咱们青州,皇上没准也二话不说,直接赐给他做封地!你当人家是你这芝麻小官,成日计较着手里那二两钱?” “哎,说到这静安王啊,外头可是传的神乎其神。”有好事者八卦起来,“他少年时被贼人掳走,一直在宫外长大,直到两年前的除夕才回宫。这事你们可知?” “我当你要说什么。”另一人闻言立刻嗤之以鼻,“这事,整个大燕,谁不知谁不晓?我不仅知道他在两年前的除夕宴上忽然出现,惊动朝野,我还知道带他进宫面圣的便是他亲舅舅,定边将军杜远!” 青州知府清了清嗓子,插了句话:“不瞒你们说,那年我尚在京城。” 他先前一直在京城清水衙门做个不上不下的官,后来不知为何,皇帝突然想起他,将他外调出京,如今一晃也有一载了。 其他人自然也知道他这些过往,一时间都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那年啊……”青州知府回忆道,“那年京城的雪特别大,大到马车都无法前行,皇上体恤,便改小朝会为一旬一次。平日里雪下的没完,到了除夕那晚却忽然停了。我府中家丁正要放炮仗,就见宫里派人过来,赐了一盅炖鹅。后来我才知道,那晚京中大小官吏都收到赏赐。而让咱们陛下如此高兴,以至于往所有人府上赐菜,就是因为那夜,消失了四年的六皇子突然回宫。” “只是,为何要瞒着所有人,直接将六王爷带到了除夕宴上?”青州知府喃喃道,“杜将军这是在防备什么? 王府别庄,书房。 “他们如今这般有恃无恐,想来是处理的干净了。”石珫喝了口茶,平稳道,“让宋叔不必着急,慢慢查。” “二爷也是担心王爷,怕您心急。”刘管家轻声道。 石珫笑了:“六年都过来了,急这一时两刻做什么?” “您能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刘管家说完,看着石珫的表情,又问,“听闻王爷今日偶遇了故人?” 石珫脸色微微一变,过了一会儿才说:“是我年少时的故友罢了,多年未曾联系……” 刘管家略一思索,有些惊讶,试探问道:“可是阮公子?” 石珫不语。 “这倒是巧了——不,也不能这么说,这青州的云湖山庄本属于慰灵宫,阮宫主来此处也是正常。”刘管家道,“当年王爷那么记挂阮宫主,如今终于见了面,您看着却……无甚欢喜。” “我不欢喜?”石珫冷笑道,“您是没见着他的表情。那何止是无甚欢喜,简直……” 简直像是陌路一般。 再说了,当年…… 石珫被刘管家勾起回忆,手指在桌上缓缓敲着,刘管家便知道他此时心情极差。 他活了五十多年,见人见事都多,看不得石珫与阮临这样僵着,慢慢劝道:“其他的都不提,当年你们还是有些情分的。如今故人相遇,也是上天给的机会,不若干脆就见上一面,趁此把话说开。若是道不同,以后风轻云淡各走一边,心里也不会再有牵念;若是误会,就此解释明白,总也好过如今的情形。” “当年他那样态度……如今又要我先低头?”石珫表情阴沉,眼神有些发狠。 静了许久,刘管家心中惋惜,正要退出去,就听石珫开口道:“明日一早,帮我备车,动静小些,我去趟云湖山庄。” 刘管家舒了口气,忙应下来。 “六年了,”石珫闭上了眼,轻声道:“您说的没错,是该去问问。当年他突然消失究竟去了哪里……还有那些信。” “九十四封。他为何一次也没回过。” ----- “当年,当年。” 阮临在外头的雪天里晃了一圈,回到马车后手冷的像冰一样,说话都仿佛带着寒气。 “我当年迁怒于他,实在任性了些,他今日这样的态度也是正常。” 王义叹了口气:“这如何能怪你。” “我那时,心里其实是恨着他的。待他回了京,我忽然便想通了。”阮临脸色很差,眼中带着几分倦意,“能怪谁呢?都是命。” 王义听不得他说这些颓丧的话,既心疼又恼火,直言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阮临一愣。 “你后悔当年狠心待他,想要解释却又过不去心里那关。”王义道,“江山万里,你们偏偏能在这里遇到,这也是命。你也不用多说,明日我便让人送你去见他一面。若想解释便解释;若不想,少年事也够你们回忆一番了。” “当年我在洛山镇见到你们,两个人好的恨不得手拉手,如今闹成这样,我都替你可惜。”王义感叹一声,“回川,你既然叫我一声先生,今日我便摆个架子。听我一言,以后如何先不管,至少如今能求个心安。” 阮临动了动唇,推辞的话就放在嘴边,他忆起方才石珫的眼神,心里有些发堵,那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当夜。 阮临屋内,银质香囊悬于床边,里头香末燃到一半,清淡冷冽,雪窟一般。他拥着裘衣坐于桌前,执笔悬腕,默了一整晚的地藏经。 石珫披着大氅坐于亭中,四面透风,他却仿佛不觉得冷,满身酒气,拿着把剑挑枝上的梅花,削下一地梅花香气。 第29章 观风听雪(四) 阮临一夜未眠,又抄了整宿的经书,第二日嗓子便有些发痒。 香囊里的香灰堆了厚厚一层,阮临拿着它正要往外走,迎面见着王义过来。 他拿着香囊的手一抖,下意识的就想将香囊藏起来,王义眼神好得很,立刻大喝一声:“别动!” 阮临:“……”这下可算有好果子吃了。 看他这幅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王义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拖回房里,劈手夺下香囊,打开一看,暴跳如雷,恨铁不成钢。 “阮回川,你莫不是想要气死我!你这孩子原也是个稳重的,怎偏偏在这件事上屡教不改?!我早说过你要少用静雪,怎么就是不听!这香里头没有又让人上瘾的材料,你怎的用它起来比服了五石散还难戒!” 他这次是真气着了,人都有些发抖:“你总这样不爱惜自己,你让我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阮临被他逮了个现成,颇有些理亏,因而无论王义说了什么都一并受着,只是在听见这句后眼睫颤了颤,后道:“先生别气着身子,以后我尽量不用了。” 他不说还好,这句话一出,王义原本略熄下去的火又蹭的一下冒了上来,怒气冲冲的掀他老底:“你每次都这么说!简直没有一丝信用可言!” 王义这话不假。阮临本来就是信口骗他的,一时不免有些悻悻,不敢吭声了。 “回川,”王义叹了口气,“是我昨日让你去见石珫,逼得你晚上点了一整炉的静雪吗?” 阮临闻言立刻笑道:“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只是用习惯了,一时改不了而已,没有别的原因。” 王义的表情分明不信,阮临又道:“见一个石珫,还不至于用我一炉的静雪来换。” “最好如此。”王义咬牙切齿道,“我待会儿便嘱咐江岚风,让他把慰灵宫的药材库都锁起来,一朵碧雪冬兰都不给你,看你从哪里寻材料做静雪!” 他说的碧雪冬兰是一种花,也是一味药,生于塞外雪域,花瓣如玉,香气凛冽,药性至寒,极其珍贵,千金难求。 这招釜底抽薪不可谓不狠,只是阮临心道,等回了慰灵宫,我若是真想要还能拿不到? “以后真不会如此了,先生宽心。”阮临哭笑不得,只能先将人哄好。 两人正说着,李岳从外头进来:“马车已经备好,宫主何时出发?” 阮临心里一松,站了起来,“既然准备妥当,我这便走了。” 他拍拍袖子去别院寻石珫,李岳奇怪的看着王义:“这房里也不热,先生一大早怎的脸如此红?刚锻炼过?” 王义闻言瞪他一眼,气冲冲的走了,留李岳在原处一头雾水。 阮临一走,王义无事可做,心里又堵得慌,便在云湖山庄里溜达散心。 昨夜雪大,今早一看,雪像盐粒子一样堆了一地。趁着现下雪停,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铲雪,王义慢慢的走着,也不拘方向,七拐八拐任凭心情,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拐弯就发现逛到了正门口。 他正要转身回去,就见门外一辆马车行来,在云湖山庄门口停下。 马车外头无甚装饰,看着非常普通。他看了一眼,正要移开视线,就见里头人掀开帘子下车,动作潇洒利落,落地后看了一圈,最终与王义对视。 车夫正在与门房交涉,那人看着王义,表情似有思索,最后开口问道:“这位先生,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王义心里咯噔一下,嘴角抽了抽,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半天憋出一句:“王爷起的真早。” “?”石珫心里迷惑,面上仍是一副礼数周全的模样,说,“在下石珫。” 王义僵硬点头:“嗯,静安王六王爷,我知道。” 石珫又好脾气的笑了笑:“我与阮临乃是旧友,昨日匆匆一面未曾来得及多言,今日特来拜会,若有叨扰还请海涵。” 王义闻言艰难道:“王爷客气……只是,扰怕是扰不成了……” 石珫没反应过来:“嗯?” 王义伸手指了指他身后,深吸一口气:“阮临去你府上了。一炷香前就已出发。” 青州,静安王别院。 阮临身披白狐大氅,拥着手炉,静静的站在门口等。一身雪白,身量颀长清瘦,神色平淡不辨悲喜,越发显得出尘仿若谪仙,引得院子里偶然路过的侍女红了脸颊不敢多看。 “谁?谁来了?”听了门房的通报,刘管家心下一惊,“谁?!” “一个极俊俏的公子,说是王爷旧识,名叫阮临的。” “哎哟,这叫什么事!”刘管家一路急奔,生生跑出来不属于他年纪的速度,“快把人请进厅里奉茶!还有,叫人赶紧去云湖山庄找王爷!快!” 那门房被刘管家一通疾风暴雨的吩咐吓得半死,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跌跌撞撞的找人去了。 刘管家一路奔到前厅,就见里头坐着一人正端着茶盏,喝茶也喝得赏心悦目。多年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今第一次见到阮临,竟比他想象中的更让人赞叹。 见他过来,阮临放下茶盏,轻声问:“不知王爷现在可有时间?若是抽不出空,我便改日再登门。” “公子稍安勿躁。”刘管家擦擦汗,赔笑道,“这个,实不相瞒,王爷暂时还过不来。” 阮临没什么表情,也不见气恼,只道:“王爷事务繁多,那在下这便……” “并非是不得空,”刘管家急忙解释,“而是二位实在心有灵犀。王爷今儿个一早便去了云湖山庄,想来现下已经到了。” 阮临:“……” 刘管家一想到自己昨日力劝石珫,便实在是有些挂不住老脸,尴尬道:“府里已经派人去通知王爷了,还请公子稍候。” 阮临却站了起来,刚想要开口告辞,就见门口出现一个小脑袋,正趴在门上,睁着大眼睛看他。 刘管家顺着阮临的视线望去,一惊,赶忙道:“您怎么过来了小祖宗!又忘了王爷的吩咐了?” 小不点一脸泫然欲泣,抓着刘管家的衣角摇了摇,糯声道:“房里太闷了,我就出来一会儿,您可千万别告诉我六哥!” 刘管家登时心里一软,说不出话了。 小不点见计谋得逞,立刻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而后看向阮临,眼中满是好奇。 石珫有些惊讶,走上前去蹲在小不点的面前:“你是……珺儿?” “对啊。”石珺点点头,又看向阮临,忽然笑了,“我知道啦。” 她脆生生的笑着说:“你是小临哥哥,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唯一女主上线√石珺:虽然我还没到八岁,但已经历经沧桑与磨难。 石珫:反思好了?谁让你跑出来的? 石珺:哥你变了。 石珫:嗯? 石珺:你居然变得如此狠心,你这个毒辣的男人! 石珫:……就让你在房里反思一天,至于吗? 第30章 观风听雪(五) 小公主与石珫同父同母,眉眼间的神韵极为相似,但五官更柔和圆润。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本正经的看着阮临。阮临终于露出了笑容,温声问道:“你认识我?” 石珺点头:“我哥总是提到你,说你长得好看性格好,还……” 她还了半天,没憋出词,最后放弃了:“反正哪里都好。” 石珫怎么可能跟一个懵懂年少的小孩子说这个。阮临心里清楚,这些话多半都是石珺自己编的,估摸着是头一次见面,想要和他套近乎。 这丫头,古灵精怪,年纪不大主意倒是挺多。 他记得当年石珺还不到两岁,如今六年一过,也长成了一个小美人胚子。 小美人说着说着就抓住他的衣服:“小临哥哥,我哥还没回来,你陪我玩会儿吧。” 刘管家怕阮临不耐烦对着孩子,连忙道:“哎哟小祖宗,你要是拖着阮公子一起去玩,小心待会儿王爷回来发火。” “才不会呢,哥哥才舍不得凶……”她刚想说不舍得凶自己,就想起来似乎今天还被石珫罚了闭门思过,于是便换了个人做挡箭牌,“哥哥才不舍得凶小临哥哥!” 刘管家苦笑,心道王爷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去对着客人发火啊。更何况这位大佛本就是打算花力气哄的,您可就不一样了公主。 王爷的气还没消呢! “小临哥,陪我玩一会儿嘛。”小丫头满脸写着可怜,委委屈屈的说,“每天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哥哥太忙都不愿意陪我,我实在太无聊了。” 石珫原来提到石珺就眉飞色舞,恨不得把喜爱二字挂在脸上,阮临不觉得他会不宠这个亲妹妹。 但宠是一个方面,石珫毕竟与她差了十多岁,又身为男子,在照料上不够细致也是正常的。 阮临看着小小的石珺,有些心疼。 “你身边的那些侍女呢?”阮临问,“怎么不和她们一起玩?” 石珺眨巴着眼睛:“她们觉得我太小,玩的时候总怕伤者我,一个个小心的不行。我觉得无趣,也觉得她们这样辛苦,就不常与她们玩耍。” 玩什么会容易受伤?就算怕磕碰着也不用这么担心吧。阮临心里琢磨道,或许是他们这种天潢贵胄格外金贵些,下人们自然也就提心吊胆。 嗯,能理解。 “那没有其他人了吗?”阮临笑着问。 石珺闻言偷偷瞥了刘管家一眼,小声嘀咕:“刘管家才不敢同我玩呢。” “什么?”阮临没听清。 石珺连忙摇头:“没事没事。” 阮临想了想:“你让我陪你玩,若是我不会怎么办?” “那……”石珺眼珠一转,又瞥了刘管家一眼,“那你教我读书吧。” 这个好!刘管家对上了石珺的眼神,忽然福至心灵,懂了。 小祖宗,你可真是个人精!刘管家心道,你若是拖得住阮公子,等王爷回来,老奴定然在他面前替你美言几句,早日将你从闭门思过的苦海里解救出来。 阮临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石珺拽走。 还未到石珺房间,先遇到了石珺的贴身婢女采青。 采青看见他们这一群人,赶忙行礼,而后慌慌张张的对石珺说:“ 公主你怎么跑出来了?!王爷今早刚吩咐过让你一天不要出门……” “别多说,”石珺赶紧道,“你快回院子里准备茶水点心,小临哥待会要去书房教我读书。” 她说着怕采青听不懂,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待会儿我们去书房。” 采青还有些发愣,就见石珺避开众人给了她好几个眼神。 待会要去书房…… 采青一下顿悟,赶紧对着石珺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接收到她的意思,同时飞快的往回赶。 刘管家迷茫的看着采青的背影:“这丫头今天怎么冒冒失失的。” “正常,她哪天不这样?”石珺无所谓的摆摆手,又继续拉着阮临的袖子。 阮临看着拽住自己衣袖的小手,隐约间总觉得有几分不对。 到了书房,里头整整齐齐,桌上备好了茶水。 采青趁着众人不注意,对石珺点点头,石珺则一脸嘉奖。 石珺跳到椅子上坐好,拿了本书出来,刘管家看着连忙道:“我去再拿把椅子过来。” “不用了。”阮临道,“方才一直坐着,现在站一会儿也好。” 刘管家听他这么说,又劝了一次,阮临坚持站在石珺身边,刘管家便只好作罢。 “小临哥哥,你写字好看吗?”石珺把纸笔推到一边,看着他。 阮临拿起笔,就这么站在桌前,略弯下腰,在纸上工工整整的落笔,笔势内敛,暗藏锋芒。 “阮临,回川。”石珺问,“这是你的字吗?” 阮临笑着点头。 石珺想了想,在回川二字之上落笔。孩子气力不够,但字间潇洒飘逸已能窥见三分。假以时日,若能好好练习,必能得一手鸾飞凤翥的好字。 “景,玟。”石珺指给他看,“这是哥哥的字。” 她说着又补了句:“舅舅起的。” 景玟。 阮临在心里默默念着石珫的字,就听刘管家忽然叫道:“王爷。” 他猝然回头,就见石珫站于门口,目光沉沉。他看了眼石珺,没说话,又看向阮临,顿了顿,道:“跟我来。” 近距离看,石珫高大了不少。少时只比他略高一丝,现如今竟比他高了半个头,气质冷峻。 阮临心里塞得很,不知道什么滋味。按理说,旧友六年未见,如今相逢该是满心欢喜,但他们之间夹了许多事,便让着喜混入了旁的东西,变得复杂起来。 入厅,侍者奉茶,刘管家默不作声遣走所有人,自己也将门关上在外候着,留二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无言。 对面那人颇有气势,纵使不说话也存在感极强。阮临拿出全部精力和这些年练出的功夫,面上撑住姿态,表情冷淡,眉梢眼角都是无悲无喜。 心里暗道,这做了几年王爷果真是不一样,原来嘻嘻哈哈哭哭啼啼,现在这么是个人样。 他正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对面冷不丁突然开口,吓得他心里一抖,就见石珫眉头皱了起来,问:“在慰灵宫过得很苦?” “……啊?”阮临满头雾水,心想我一个宫主,整个慰灵宫就属我最大,怎么会过得苦。 石珫等了片刻,见阮临不答,喝了口茶接着说:“不然你怎么瘦的这么厉害。” 阮临扯出个笑容:“哪就瘦的厉害了。况且我年少时也不算圆润,如今长大了自然就是这样……” 石珫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于是阮临说着说着,话说不下去了。 见他不再开口,石珫脸色不辩阴晴,只是继续问:“当年,你为何不回我信?” 阮临这下连笑都笑不出了? “九十四封,石沉大海。”石珫淡淡道,“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那些信,你一封都没看过。” 阮临勉强开口:“我……” “你若是看了,不会忍心不回。” 阮临动了动唇,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心里针扎似的,疼的让人想咳嗽。 石景玟,阮临在心里苦笑,你可真是戳人心窝的一把好手,这些年果真是长进了。 第31章 观风听雪(六) 阮临静默了许久,最后只是说:“非我所愿。只是……造化弄人。” 他实在不想去回忆,匆匆的敷衍盖过,同时在心里不断默念,别问了,别问了。 石珫没有追问下去。 他换了个问题:“你当年怎么回的慰灵宫?” 阮临默了一瞬,不答反问:“两年前,你为何要回京?” 石珫抬眼看他,半晌冷笑道:“你若是不想告诉我,不说就是了。何必如此试探?” 阮临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最后还是没开口。 “我的事,没什么不好告诉你的。”石珫移开视线,低声道,“在西北呆了四年,离京城太远,许多事不好查,便想回去了。舅舅怕路上出变故,就借着除夕宴的由头送我回京。” 这么简单吗? 阮临不觉得石珫会骗他。但石珫一定没说完。阮临有预感,石珫隐瞒下的部分,不会是什么好的事情。 只是阮临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去探寻了。六年时光,世事几度迁移,他自己尚在命运的余威下挣扎,满身疲惫,未曾有一刻解脱。 阮临抿了口温热的茶水,“我方才并非是试探你……许望此人道貌岸然,当年为了夺权暗害我父亲,又为了能名正言顺的掌控慰灵宫,一边派人追杀我们母子,一边在宫内谎称我父亲临死将宫主之位托付给他。江叔带我回宫,我一露面,他的位置便坐不大安稳。后来没过太久人就死了。” 石珫双手搭在桌上,闻言道:“阮姨可好?” 阮临脸色发白。良久,他轻轻的开口:“她不在了。” 不在?不在慰灵宫吗?去哪里了?石珫话将到嘴边,忽然察觉出阮临方才话里的意思,猛然转头看向他,满眼震惊,甚至失手打翻了茶杯都不自知。 袖中的指甲狠狠掐着掌心,阮临避开石珫的眼神,抬声唤道:“有人吗?” 刘管家还在门口守着,听见阮临的声音,连忙推门进屋等待吩咐。 阮临伸手将石珫面前倒下的杯盏扶起,平静的说:“王爷的茶水洒了,收拾一下吧。” 云湖山庄。 李岳在房内踱步,眉心紧拧,最后没忍住看向王义:“你怎么能让回川去见静安王?!” 昨日李岳虽遥遥与石珫见了一面,但他们两人之前从未碰过头,所以刚开始他并不知道那个青年就是静安王,再加上王义虽让他为阮临准备马车,却并未告诉他是去做什么。 如此阴差阳错的,直到今日一早静安王登门,他才忽然明了。 勉强客套的送走石珫,李岳转头便将王义请进书房。 “你将回川带到青州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让他们俩相见?!”李岳气的手都在抖,“回川这些年过得如何你看不见?眼下好不容易渐渐好些,你让他们俩碰面?!” 江岚风一听这件事,立刻赶了过来,此时坐在一旁,目光沉沉看向王义,显然也在等一个解释。 “好些?”王义闻言冷冷一笑,迎着李岳怒气冲冲的眼神,抬手指向江岚风,“是真的变好还是学会隐忍,你们心里不明白?他现在是什么样你们看不出来?他阮回川年少之时虽不算顽劣淘气,却也活泼开朗,可如今呢?这些年他性情大变,冷淡寡言,可有半分及冠之年该有的朝气?!” “你们两人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比起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先生,该是与他更亲近。”王义说着说着也带了气,“你们当真不懂他?” “江岚风,这些年你越发不愿回慰灵宫,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王义看向一旁的江岚风,“可你知不知道,除开在药库,他几乎是日夜点着静雪!” 江岚风愕然回望。 王义颓然道:“静雪……天下香料千万,他也不是爱香之人,为何独独执着静雪,你们真的不明白?” “他这样活着,我看不下去,也无法与他母亲交代。”王义道,“眼前长起来的孩子,就算如今做了个宫主,外头看着风光无限……你们不觉得心疼?” “我……” 江岚风难得口拙讷言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王义的质问。 王义于是又道:“他若不去见六王爷这一面,两人就这样生分下去,按回川这性格,以后日日夜夜都得受着煎熬。” 听完他这话,江岚风皱起眉头:“和石珫又不是真的毫无关系,就算回川迁怒着一同怨恨上又如何?当年他们才不过认识月余,如今隔着六年光阴,谁能知道对方变成了什么样?不如不见。” “虽分开六年,”王义盯着江岚风,“他阮临可有一天逃开了石珫二字?再说,回川是个多有主意的人不必我说,若他真无意去见石珫,我能劝动?” 小时候的阮临几乎从不在大事上发表意见,似乎总是不声不响,却不知何时开始,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阮临做下的决定了。 “哎,”王义说完也是叹气,想到江岚风与李岳也算是对阮临尽心尽力了,看他们此刻的表情,又有些于心不忍:“各人的路各人走,这是他自己的命,你们也别太自责。” “当年的事……也有我们几分过错。”李岳道,“每每想起夫人,我都恨不得以死谢罪。便是百年以后,也没有脸面去见他们夫妻。” 王义静了片刻,最后道:“是许望太过阴险,与你们无关。” —— “她……” 待到刘管家收拾好这片狼藉,石珫还未回过神,“……怎么会?” 阮临敛下眸子:“我已说了,造化弄人。”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看来阮母去世非是人祸。想到这里,石珫的心微微的放下了一点。 天意如此也就罢了,他最怕的就是人祸。若是死于非命,他不敢想阮临会有多恨,更不敢想如今他还能不能和阮临这般对坐品茶。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节哀。” 这二字一出口,石珫忽然想起当年他刚得知皇贵妃去世时的场景。阮临第二日急匆匆的赶过来,变着法儿的想让自己不难过。 小心翼翼,笨拙又真诚,不惜将以往的伤口翻开,只求自己能得到一点安慰。 而当时的自己颇不成熟,不仅不感念阮临的一片心意,还迁怒怨怼,简直不讲理到了极致。 甚至还打了阮临一巴掌。每次想到这个,石珫都要深刻的体会一下,什么叫悔不当初。 阮临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开口:“你怎么突然来了青州,还将珺儿也接来了?” 他想到方才小姑娘委屈的小脸,没忍住又说:“珺儿还小,有时调皮些也是正常的,七八岁的孩子也不能总拘在房里。” 石珫闻言嘴角一抽:“这孩子向你告状了?” “她向我告状干什么?”阮临笑着摇头,“珺儿只是和我说,希望你能多陪陪她。” “……”石珫抬眼看向阮临,“你可知她做了什么?” 阮临茫然。 “她,一个人偷偷从西北跑出来,被人找到后撒泼打滚要去京城找我。她这样闹腾,我只不过罚她闭门思过一天,这过分吗?” 阮临哪能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故事,忙道:“不、不过分。” “我看她也认识到错了。珺儿想去京城找你,多半也是太久没见着,想你了。”阮临宽慰道,“你偶尔也抽些时间出来陪她。珺儿是个好孩子不过是想让你陪她玩游戏罢了。身边的下人们不敢同她玩,时间一长,孩子心里也难免憋闷。” “玩游戏?也就是你第一次过来,她才敢在你面前说这些。”石珫长出了口气,“你将她石珺叫过来,看她敢不敢当着我面提游戏这两个字!” 阮临:“???” “到青州第一天,我罚她闭门思过。采青当时不在,这丫头偷偷溜出来让刘管家陪她玩游戏。” “刘管家都六十多了!那么大年纪,差点被她吓出个好歹!” 石珫气的拍桌子,吓了阮临一跳。 “你知道她要玩什么吗?”石珫咬牙切齿道,“她一个没到八岁的小姑娘,让刘管家陪她玩飞刀啊!飞刀!” 第32章 观风听雪(七) 阮临被惊的呆愣半晌,而后义正言辞附和道:“这是该管管,女孩子不该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多危险。” 石珫怒道:“就是男孩他也不应该玩飞刀!” 阮临于是又立刻点头应道:“对对对,是男是女都不行,小孩子怎么能玩飞刀呢,这也太不像话了!” 石珫继续怒道:“长大了也不应该玩这个!” 阮临:“……” 这人也太难伺候了! 阮临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的说:“你消消气。” 经过这么一番插科打诨,两人之间的尴尬和疏远总算消失了许多。 阮临心里隐隐有着预感,只要不去触碰中间分离的六年时光,他们或许就能保持这种不过分亲近却也不疏远的好友的关系。 这样也很不错。 他手指动了动,心里似乎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又莫名有些发堵。 他想闻静雪了。 两人忽的相对无言,各自低头喝了一盏茶,就听刘管家在外头敲门。 “二位爷,该用午膳了。” 午膳准备的精致又妥帖,甚至还专门做了两道梁州的菜肴。阮临尝了尝,做的不算太正宗,但已是很用心了。 这几日天寒,他又是刚从温暖的梁州来这冰天雪地的地界,有些恹恹的发蔫,略吃了几口就不动筷了。 石珫看着他,皱起眉:“怎么了?不和口味?” “没有。”阮临笑道,“早上吃的有些多了,积食,中午便不太饿。” “早上?”石珫听不得他这些鬼话,“那都过去近三个时辰了,你就是吃了条猪腿也得消化了吧。” 石珺从碗后头偷偷抬眼看他们两个,被石珫发现:“好好吃饭!” “哼!”石珺噘着嘴,气鼓鼓的夹了块红烧排骨。 三两下吃完,又夹了根烤鸭腿。 石珫看着石珺,又看向阮临,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珺儿吃的都比你多。” 阮临:“……” 石珺:“……” 阮临没办法,只好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证明自己的饭量不至于比八岁的小姑娘还小。 石珺也没有办法,只好把准备夹乳鸽的筷子收回来,证明自己的饭量没有比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还大。 刘管家在旁边轻声道:“若是吃不下,喝碗汤也好。” 于是阮临和石珺都高高兴兴的给自己盛了碗汤。 石珫看着阮临碗里清亮的没有一丝内容物的汤,以及石珺碗里堆成一堆的鸡肉和以完美的姿态插在碗里的鸡腿,突然觉得心好累。 石珺不亦乐乎的捞了一堆好吃的,正想缩回手,余光忽然瞥见石珫不太美好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又拿起汤勺给自己碗溜了个缝。 做完这些,石珺无比坦然,心里美滋滋的想,加了一整勺汤,这下应该不会被骂了! 石珫:“……” 吃完饭,石珺蹦蹦跳跳的被采青领回去,阮临则陪着石珫在院里散步。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阮临道,“你打算何时动身回京?” 石珫目光沉沉:“谁说我要回京?” 阮临脚步一顿。 “我虽未入京城,却也听说过,静安王这几年风头之盛百官侧目,甚至能与摄政王分庭抗礼。”他低声问,“皇帝不知道?” “当年之事……”石珫表情有些奇怪,“皇帝自然不知。他们怎么敢告诉皇帝。” “若皇兄真的知道,也就没有我什么事了,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可。” 阮临暗自心惊,不住的猜测,就听石珫转身面对他,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令人胆寒:“你可知当年他们为什么要杀了我母妃,甚至连父皇都不放过?” 他略微低头,贴在阮临耳边,说话间热气不断扑来,原本应该是极温暖的,阮临却如坠冰窟。 “因为,我母妃无意间发现,”石珫一字一顿的说,“卢葳和袁鼎,私通。” 阮临怔在原处。石珫说完,往前走了几步,发现阮临没跟上,回头笑了:“怎么不走了?” “你怎么办?”阮临抬眼看他,压制住内心的慌乱与心疼,“你当初为何要回京?” 不知这句话触动了石珫的哪部分回忆,他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只道:“夜长梦多。” 他这么说倒也没错。阮临知道他想为皇贵妃报仇,只是…… 阮临静了一瞬,道:“那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皇帝?” 他这话刚一出口,立刻又反应过来,苦笑道:“是我想当然了。” 且不说那头一个是皇帝生母,一个是扶他上位的摄政王。单单就他们兄弟俩而言,皇帝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当年比他更有可能继位的石珫,去同自己的后台翻脸。 若石珫真的与皇帝说了,最有可能的也就是两种情况。 一是皇帝半信半疑,自己去查。但摄政王和太后眼线众多,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会干脆利落的对石珫下手,同时清除当年所有证据,将脏水泼向石珫。 若皇帝更阴狠一些,在石珫将此事告诉他后,他便会想方设法的灭了石珫的口。既是向太后和摄政王表明立场,也是彻底为自己的皇位除了后患。 阮临想到这里,心里一酸。石珫在京城孤身一人四面楚歌,现在想想,竟连个能帮扶的人都没有。 他看向石珫:“你这次出来,可是有什么线索?” 石珫笑了:“是。” “若是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直接开口就行。”阮临道,“有些事,你做着难免束手束脚。我慰灵宫身在江湖,多少自由些。” “其他事不用劳烦你,不过有一事还真得请你帮忙。”石珫笑着看向不远处的林子,“别躲了!踩在雪里不冷?!” 阮临愕然回望,就见十步开外的梅林里窸窸窣窣,半晌钻出来个小团子。 既然已经被发现,也就不必再藏了。石珺蹬蹬蹬跑过来,抓着阮临的袖子,看着石珫,笑嘻嘻道:“六哥。” “大冷天往雪里头钻,不怕生病?”石珫皱着眉,“采青呢?” “我让她回去拿手炉了。”石珺眨眨眼,“我刚才看见刘管家这边走,是不是来找你呀六哥?” 石珺正说着,就见刘管家气喘吁吁的过来,朝他们行了礼,而后小声的对石珫说了几句话。 石珫脸色沉了下去,正要说什么,阮临忙道:“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好。”石珫看起来确有急事,只匆匆说了句,“替我看着这个小妮子。”便走了。 石珺看着石珫的背影,叹了口气,“他不懂我。” 阮临忍着笑:“哦?你六哥怎么不懂你了?” “他总觉得我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不是的。”石珺一本正经的说,“我其实什么都懂。” 阮临看着她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想逗她:“哦?那你和我说说,你都懂什么?” 石珺没有笑,认真的看着阮临:“你和我哥哥,能好好的吗?他没有什么朋友,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阮临笑容淡了些。 石珺以为他不相信,忙道:“真的。我听舅舅说,四年前,六哥受过一次很重很重的伤,差点死掉,他还是撑着给你写了信,这还不够喜欢你吗?” 阮临脸色刷的惨白,怔怔的道:“四年前,他受了重伤?” “对啊。”石珺疑惑,“你没有收到信吗?” 收到了。阮临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没收到。 他甚至记得,四年前,石珫给他寄了最后一封。 此后四年,山长路远,再无联系。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出去旅游,把存稿彻底浪完了。后面几天又要开启存稿模式,估计更新时间会有一点波动。但不管怎样都会在上午更新的,啾咪! 第33章 观风听雪(八) 石珺察觉到阮临的表情不对,眨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小临哥哥,你怎么了?” 阮临勉强笑了一下,面色苍白道:“无事。” 他的脸色实在不像无事,石珺有些担心,小声说:“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采青带着手炉姗姗来迟,石珺立刻接过来,塞到阮临的手里:“小临哥哥,你抱着它暖一暖,暖暖就不冷了。” 手炉烧的很热,冰冷的手指放在上头有些发痒,阮临平复一下心情,看着石珺:“你哥哥这些年,过得好吗?” 石珺噘着嘴看他,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我不知道。我太小啦,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不过,听舅舅说,六哥他这几年,应该是很累的。”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采青忙道:“外面雪气重,我们赶紧进屋吧。” 屋里烧着足足的碳火,温暖如春。 石珺进屋后立刻脱了大氅,没一会儿就开始睁不开眼小鸡啄米了。 阮临在前头坐着,采青服侍石珺睡下,半晌后放下帘子,给阮临换了杯热茶。 “我只是个婢女,这事本不应该由我来说。”采青放下杯盏,轻声道,“但我比公主长了几岁,又在杜将军府中长大,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或多或少都看在眼里。” 阮临默然。 “这些年,王爷过得很苦。”采青道,“当年与宋何先生一起赶去西北,路途上已是九死一生。谁知两年后,他不声不响的,突然就自己跑了出去,也不知去哪里。过了约十天,重回将军府,便已经身受重伤,直接倒在了门口。” “王爷向来不是冲动之人,我们也不知他为何会突然不辞而别。后来我听到他们说……” 采青抬眼看向阮临:“那时,您刚继任慰灵宫宫主一位。” 阮临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能够形容了,简直血色尽失。 “他去找我了?” 阮临心中一阵撕扯的疼痛,口中竟是翻涌出阵阵血气:“他的伤有多重?” “九死一生。”采青说着也红了眼,“凶险万分。当时就连大夫都无能为力,只能用药吊着,然后听天由命。” “还好如今都挺过来了。”采青看着阮临,心下不忍,于是又宽慰道,“阮公子也无需自责。奴这次将这件事拿出来,不是想让您自责难受。只是奴想着,王爷既将您看的如此重要,若因几年未见就生分开,实在让人痛心。” “我知道了。”阮临心中翻腾,强撑着站起来,“我先回去了,若王爷待会儿问起来,代我告罪。” “阮公子!” 采青没想到这么一说,竟让阮临直接打道回府了,直在心里不住的骂自己。 好不容易登门一趟,自己多什么嘴! 她想拦住阮临,可看着阮临的脸色,又不敢真的硬来,只能眼睁睁的让阮临回云湖山庄。 这叫什么事! 采青叹了口气,慌忙去寻刘管家去了。 坐在马车里,身下是松软厚实的绒垫,阮临拥着狐裘,抱着手炉,却依旧冷的发颤。 石珫去梁州找自己了? 石珫为了找自己受了重伤?! 阮临甚至不敢去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伤,才能让杜远都束手无策? 他……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无数的疑问塞在他的脑中,纷乱复杂的猜测更是让他浑身发冷。 阮临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极冷的尽头又开始发热,如同一团火烧在心内,滚烫热辣的直涌喉头。 他再也忍不住,捂嘴剧烈的咳了起来。 静王府别院离云湖山庄并不太远,车夫停在云湖山庄门口,就见里头有人迎出来,竟是江岚风与王义。 王义一边走到马车边,一边对江岚风说:“你若是不信我,待会去问问这小子就明白了。” 江岚风皱着眉,眼中隐有愧疚和担忧:“是我照顾不周。” “现下回川也很好,你不用过多自责。”王义说着敲了敲马车窗,对里头道,“下车吧,犹豫什么?” 马车里静的没有一丝动静,王义顿了顿,突然察觉不对,脸色大变。 伸手将车帘一掀,就见阮临歪靠在一旁,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袖口和领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 “回川!” —— 黑暗。 无边的黑暗。 脚下是松软的雪层和刚冒头的草根,以及棱角分明的石子。赤着脚在无边的雪原中奔跑,脚底像是已被冻成冰,但他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与疲惫一般,只知道往前,再往前。 脚底被草根割破,被石子的棱角划烂,温热的血落在雪地里,不一会儿就失去了温暖,被雪同化成了坚硬而寒冷的带着血污的冰。 快一点,再快一点! 黑暗之中,遥远的明灯依旧亮着。他用尽全力奔跑,不知跑了多久,那光明忽的近了。 那是扇门。 他没有任何犹豫,带着满身风雪,大力的推开门。 入目并非灯火通明,而是简单的几盏灯,却也能将一切照的分明。 里头的景象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一个不算大的屋子,满室苦涩药味,床上躺着一个人,形容枯槁,瘦的脱了相,表情却仍旧是温和的。 床上人的呼吸声十分重,像个将要支撑不住的破风箱,他跌跌撞撞的扑过去,慌乱的要从口袋里掏出他昼夜狂奔带来的东西。 可口袋里空空如也。 他彻底的慌了,却见床上之人眼中笑意温暖,并无一丝责怪。 “我来救你了!”他颤抖着双手,“我找到了!我能救你了!” 他伸手要抓住床上之人,却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 “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他崩溃的瘫坐在床边,大口的喘着粗气,恸到极致,反而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我明明带在身上……我找到了,我来救你了。” “别难过。”床上那人轻轻的说,“娘不怪你,你也别自责。我们阿临最听话了,以后要好好的活着,知道吗?” 阮临只能疯狂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答应我,答应我。”阮母缓缓的闭上了眼,“娘对不起你。娘要去见你爹了。” “娘……”阮临撑起身体,绝望而哀求的看着她。 脚下鲜血淋漓,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伸出手,声音嘶哑:“碰不到……为什么碰不到?!娘!” 阮母的呼吸越来越轻,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累,又像是终于解脱一般:“乖,别哭。” 她叹了口气,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很想他。” 床上的人完全静止了。阮临僵硬的转头看向地上,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瓷瓶滚落在地,盖子不知何时掉了,散出一丝悠远而清冷的香气。 像是雪。 阮临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缓缓睁开。 “醒了?” 王义的声音传来,接着便见他出现在视线中。 阮临面色平静,轻声应道:“嗯,醒了。” “你方才昏过去了。”江岚风也走了过来,“三个时辰才醒。” 阮临闻言闭上眼,淡淡道:“只是做了个梦。” 第34章 观风听雪(九) 什么样的梦? 江岚风心里有疑问,见阮临面色淡淡,似乎并不想说,到底是没开口。 “只是去见石珫一面,怎么弄成这样?”王义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阮临长舒了口气,“知道了点旧事罢了。” 王义闻言急道:“你别总这么轻描淡写,你今日咳血昏迷了!这不是小事!” 阮临微微笑了起来,安抚道:“青州天寒,我又耐不得冷,每日炭火烧的太旺,一冷一热的交替着,一不留神就这样了。只是反应大了些,没有多严重。” “你啊。”王义叹息道,“静雪是千万别再用了,至少在身子养好之前一次都别给我碰,你听见没?” 阮临含着笑点头:“知道了。” “真知道?”王义看了眼江岚风,“这次可是当着你江叔的面答应我的,你这小子别又左耳进右耳出。” 阮临无奈道:“先生放心。” 王义听罢立刻吹胡子瞪眼:“我还能放心?!你若真能让我放心,今天还能出这么一出?!” 阮临能屈能伸,立刻低头认错:“是我没照顾好自己,先生勿要动怒。” 王义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皱着眉朝阮临瞪眼,半晌硬邦邦的道:“你休息吧,我们走了。” 屋内人尽数离开,四周立刻静了下去。 阮临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他静静的看着床边挂着的香囊,细致的描摹镂空的纹路。里头的静雪早就被倒了个干净,空荡荡的,只留着因经年累月的使用而沾染上的一丝余味。 不知过了多久,他移开视线,闭了眼。呼吸浅淡,也不知是不是就此睡去。 静王府别院。 采青提心吊胆的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而后胆战心惊的看着刘管家。 刘管家长叹一声:“你也是好心……罢了,待会儿我去和王爷说,你先回去照顾公主。去吧。” 采青见刘管家并不打算追究,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心里多少还是悬着:“那若是王爷怪罪……” “别瞎操心,去把自己的事做好。”刘管家冲她摆摆手,“咱们王爷你还不了解?有时间想这些,还不如不赶紧去看看公主醒了没!” 这话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定心丸,采青连忙朝刘管家道谢,而后飞快的离开,生怕待会儿与石珫碰面。 刘管家气笑了:“这丫头。过了年都要十五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书房。 “人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只留了一个孙子,今年刚满十三。”一灰衣人站于下首,略低着头,毕恭毕敬道。 “家中一个人都没了?”石珫眉头紧皱。 这些年,他顺着蛛丝马迹一点一点的摸查,以图找到可能了解当年内幕的人。 这个嬷嬷是皇贵妃从杜府带过去的,很是衷心老实。当年察觉到事情不妙,皇贵妃便借着由头将一批衷心的人放出京城,其中便有这位嬷嬷。 这嬷嬷知道兹事重大,连夜带着一家老小赶回乡下老家。临走前,皇贵妃特地给了一些银钱供他们生活。石珫原想着找到这位嬷嬷定会有所发现,却没料到人竟已是没有了。 灰衣人点头:“她与她老伴去的早,就一个儿子,几年前也已经得病死了。她儿子临死前将所有家当都给了村长,托村长照顾孩子。她一家为人都忠厚老实,邻里便也帮着照看。” 石珫吐了口气:“孩子现在在哪里?” “他家里人都不在了,照顾他的村长老两口去年也都走了,也没个人能看顾,我就自作主张把人带过来,方才已经交给刘管家了。” 石珫点头:“好。” 他站起来:“带我去看看。” 刘管家给孩子安排在一处偏院里休息,又上了些吃的让他填饱肚子。 王府里的食物,虽说是随便准备,也不是寻常粗户能享受到的。 那小子半大模样,看起来十岁出头,瘦瘦小小的,浑身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眼睛极大。 他哪里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一开始不敢动,刘管家在一旁哄了几句,孩子抵抗不了食物的诱惑,渐渐放下戒心,风卷残云的吃了起来。 石珫过来时,就看见一个孩子坐在一片狼藉的桌前,一下接一下的打着嗝,刘管家哭笑不得在一边给他拍背。 见他过来,刘管家叫了句:“王爷。” 那孩子立刻站起来,畏畏缩缩的看着石珫,一面还不住的打嗝。 石珫没忍住,笑了。 他皱着眉回头:“不是说十三了?怎么这么瘦?” 灰衣人道:“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好东西拿来养孩子。” 那孩子看见灰衣人,脚挪了一下,眼睛眨眨。 灰衣人看他一眼,转身低头对石珫道:“属下告退。” 石珫点头:“去吧。” 那孩子眼中的光明显暗了,看着很有些委屈,灰衣人看了一眼,心里软了软,小声道:“你就住在王府。王爷会将你安排好。” 孩子问:“那你呢?” 灰衣人没有回答,径直离开。 石珫看着那孩子,“你叫什么?” “二毛。”那孩子小声答道。 二毛?石珫又问:“那你的姓……” “姓花。” 姓花,名二毛……花二毛? 这是什么…… 石珫想了想,“二毛是你的小名吧,你大名呢?” 那孩子眨眨眼,摇头。 “那到时候我择个好字给你做名。”石珫说罢看向刘管家,“带他下去洗洗,再换身衣裳。” 刘管家对付孩子很有一手,石珫不担心。 正准备转身回书房,忽的想起一件事来:“阮临呢?!” “回王爷的话,”刘管家淡定,“阮公子已经先一步回云湖山庄了,让老奴转告王爷,说下次再登门拜访。” 石珫将阮临晾在一边这么久,心里的确过意不去,便道:“你待会帮我备一份礼送到云湖山庄给阮临——对了,小心些,别让青州那些人知道。” 刘管家立刻应下:“王爷放心。” 石珫去处理事情,刘管家转头吩咐人为孩子准备热水和衣物。 收拾利落,刘管家叹了口气。 这孩子虽说瘦小了些,皮肤黑了些,长得倒也可爱。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的直接与其他人说就行。”刘管家摸了摸他的头,“以后这就是你家了,别不好意思开口。” 二毛点点头,听话的爬到床上。刘管家给他盖了被子,又亲手填了炭火,小声嘱咐侍女好好照顾,便悄悄离开。 王府的床又温又软,二毛原本心里还悬着,奈何实在太舒服,不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脸上忽然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出现,他伸手挠一挠,没挠走。 他睁开眼,就见眼前不知何时趴着一个小姑娘,正拿着一缕头发扫他的鼻子。 作者有话要说:自风流与定山河的设定微有不同,大概就是所有超能力在自风流里都不能用了,其他大致不变。 么么哒~ 第35章 观风听雪(十) 二毛吓了一跳,刚想从被子里钻出来,被小姑娘一把捏住了鼻子。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的?”小姑娘凑到他面前看他,一双眼睛扑闪扑闪,里头满是好奇。 石珺继承了母亲的美貌,柳眉杏眼粉腮樱唇,比画上的小女童还要美上三分。 二毛何时见过这样的人? 珺儿此刻又凑得极近,二毛退无可退,脸刷的一下红个底朝天,根本不敢看石珺,视线落在被子上转啊转,不知该往哪里放。 “不会说话吗?”石珺松开手,噘着嘴疑惑道,“是个傻小子?” “我不傻。”二毛低下头不看她,“我会说话。” 石珺往二毛床边一坐,“原来不是小哑巴啊——那你怎么这么久都不吭声?” 她看着二毛,又问:“你叫什么?” 二毛刚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忽的说不出来了。乡野人家,给孩子取名多半粗俗,二毛原本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就连方才王爷来问他都能回答,此刻面对石珺,心里从未被触碰到的羞耻心却不合时宜的发作起来,让他难得的为着自己的名字而感到难为情。 石珺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他终于讷讷的回道:“二毛。” “二毛?”石珺却没有什么其他表现,只继续问,“这是你父母给你取的?” 二毛点头。 石珺自顾自道:“我在西北时就听说,乡里人家为着孩子好养,会特意给孩子取个贱命——你这还算好听的,我还听过有人家给孩子取名叫狗剩铁牛大驴脑袋呢!” 二毛噗的一下笑了出来,小声道:“哪有人叫大驴脑袋的!” “我说有就有!”石珺的一言堂不容许别人反驳。 “对了,”石珺忽然想起一事,“你叫二毛,那你上头还有长兄或者长姊?” 二毛点点头,顿了下说:“我有个哥哥,但他已经死了。” 石珺先是惊讶,而后有些尴尬。她故意咳了一下,拍拍二毛的背,豪迈道:“那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我来护着你!” 二毛闻言笑了。 石珺看见他的笑容,不大高兴:“你是不是不相信?” 她撇撇嘴:“你还别不信。我看就你这个小身板啊,连我都打不过。” 二毛哭笑不得:“你是个姑娘家,我可不能欺负你。” 石珺急了:“你别说这大话。我告诉你,我飞刀用的可好了,连舅舅都夸我,我就是让你一只手,你都比不过我的。” “这样,”她想了个方法,“我给你半个月时间,你去让侍卫大哥教你几招。半个月后,你若是能赢我,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若是不能……” 石珺眼睛一转:“那你就得给我当小跟班!” 姑娘家家的,纵使练过几下又怎样?二毛心想,看她细皮嫩肉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个练过的人,恐怕平日里别人的夸赞都是哄她的,只是她不自知罢了。 自己可是在村里风吹日晒,每日做农活锻炼出的力气。不说别的,制住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是绰绰有余? 二毛心里算盘打得叮当响,这笔买卖无论如何都不赔,他自然不推辞,只是想了想又觉得欺负人:“若我赢了,你也不用付什么代价。” “那可不行。”石珺一口便否了,“没彩头有什么意思?” 她既然执意如此,二毛便道:“那我若输了,除开当你的跟班,也应你一个条件——也不必等半月后了,今日就可。” 石珺这几日被石珫管的严,正是手痒,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蹦起来:“我到外头等你!” 二毛哭笑不得,穿好衣服推门,就见石珺站在门口,身披一件粉色披风,粉雕玉琢,便越发觉得她方才是在同自己玩笑。 石珺一看就不是一般身份,二毛原本还有些拘束,奈何石珺根本不在乎身份之别,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没说,二毛便也只能由着她去。 “走吧!” 石珺有人陪她一起玩,正高高兴兴的往外走,采青拉住她的袖子,小声道:“前几日王爷才刚说过……您真的要去?” 石珺同样小声道:“没事,他们现在正忙着,没空来管我。” 采青不是很赞同:“但若是被发现……”就惨了! 她想起今天自己几句话就将阮临给说走了,心内不免惴惴,实在不想再多增事端。这若是再被逮到,那可就是罪加一等! 采青觉得自己甚是命苦。 “闭上你的乌鸦嘴,不会被发现的!”石珺道,“再说,他们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大不了就一天闭门思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采青迷茫,“既然没什么大不了,您上次还和王爷又哭又闹?” 石珺摆摆手:“哎,那是演戏,我故意给他看的。虽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没有总是更好的。再说了,万一被他察觉我对这个处罚无所谓,他下次加重,一天变三天怎么办?” 采青立刻恍然,真诚道:“您真是高瞻远瞩。” 石珺低调道:“客气客气。” 二毛:“……要不你们先坐下聊会儿?” “……走了走了!”石珺清了清嗓子,在寒风里打了个冷颤,还不忘放狠话,“看我待会儿杀你个片甲不留!” 怎么样才能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二毛起初是根本不信,后来便是想不明白。 你说她一个不丁点儿大的小姑娘,一双小手又细又软,怎么它就……它就能拿得了飞刀?! 两个手指一夹,手腕一翻,刷的一下,三丈开外,正中红靶。 二毛看着石珺得意洋洋的脸,迟迟反应不过来。 “喂,傻了?”石珺看他的表情,别提有多开心了,“你可别忘了方才我们约定好的,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并且从今以后都做我的跟班!” 二毛还沉浸在被一个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小丫头打败的难以置信中,半晌才艰难的点头,谁知头还没点下去,就听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匆匆的响起。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你怎么又在这里玩这个了!” 刘管家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看了眼二毛。 石珺立刻站到二毛身前,将他护在背后:“我听说府里新来了个孩子,就拉着二毛过来玩了。” 刘管家直叹气:“他哪会什么飞刀啊。若是一个不小心伤了您,或者伤着自个儿,那可怎么办!” “二毛可聪明了。”石珺颇为护短,“他才不会伤到我。” 石珺一句一句都是在为他说话,二毛心里有些感动,对着刘管家小声道:“您放心,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就算我不说,若是被王爷知道,他又得罚你了。”刘管家苦口婆心的对石珺道,“殿下,王爷今天心情不太好,您可千万别往他这火气上撞啊!” “六哥为何心情不好?”石珺不信,“今天小临哥哥才刚来府里做客,我六哥心情怎么可能会不好!” 她说着,自顾自的拍了板:“六哥只会乐的开花!” 刘管家:“……”这话我不敢接。 “对了,以后二毛就是我的小跟班,也别让他住这个偏院了——就住离我最近的那个。”石珺不等刘管家开口,伸手抱住刘管家的胳膊摇了摇,声音放软,“刘管家,就这么定了吧!” 她这么来一下,谁还能不答应呢。刘管家立刻没了原则:“好好好,都听公主的!” 石珺笑弯了眼,看着刘管家,接着道:“那今天的事,您可千万别告诉我六哥!” 刘管家犹豫了一瞬,石珺立刻委屈的瘪了瘪嘴。 “好好好。”刘管家彻底没了原则,“都听公主的!” 石珺心满意足,二毛目瞪口呆。 刚才还一手一个飞刀玩的起劲,现在忽然就撒起了娇?! ……欺诈吧?! 第36章 兰烬零落(一) 那日后,阮临被王义成日里严防死守,恨不得放在眼前盯着。 又过了四日,阮临的身体养了个七七八八。王义终于放下心,给阮临留了喘口气的机会。 松快下来的阮临没忍住,溜达去了静安王别院。 到了门口,车夫扶着阮临下车,阮临道了谢,而后说:“你回去吧。” 车夫问:“那您怎么办?” 阮临摆摆手:“不用管我,你先回云湖山庄。” “这……”车夫尚有些犹豫,就见阮临拍了一把他的肩,转身就进了大门。 静王府门房看了车夫半晌,走出来问:“大哥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歇歇?” 车夫愣愣的说:“我家公子让我先回去。” 门房于是疑惑道:“那你还不走?” 车夫:“……” 阮临进门后没让人通传,只问了石珫所在,而后自己一个人慢悠悠的拢着袖子找过去。 书房门关着。阮临推门进去,石珫没有抬头,只道:“不用奉茶,出去吧。” 阮临没理他,自顾自的找个座位坐下。 石珫看完一页书,眉头皱了起来,一边抬眼一边说:“这里不用人……你怎么来了?” 阮临取出一旁的火钩,将炭火拨的旺些,再伸出手在上头烤火:“这几日无事,过来看看你。” “前几日送去云湖山庄的茶不错。”阮临装作不经意的提了句,“只是有点少,没几天就只剩一半了。” 石珫立刻说:“我让刘管家备下,你待会儿回去再带些。” 阮临听罢立刻摇头:“这样不妥。哪有上门做客还往回带东西的说法——这样吧,若是我想喝了,就来你这里讨杯茶。” “随你。”石珫合上书塞到一旁,“你住我府上都行。” 阮临眼睛一眯,似笑非笑的问:“你方才在看什么?” 石珫表情一僵,而后立刻装作无事发生,坦然自若道:“没什么,京城线报罢了。” 阮临不信,眼神探查:“你没说实话……怕不是在看春宫?” 石珫立刻被呛得咳起来,脸色迅速变红:“阮回川!” 阮临一副禁欲仙人的模样,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是提了一句春宫而已,至于激动成这样?” 他看了石珫一眼,顿了顿,又道:“你这年纪,看一看也是正常,这有什么?” 石珫难以置信道:“青天、白日的……难不成你在慰灵宫时一大早就要看春宫?!” 略微设想了一下那种场景,阮临一脸平静,独自端坐于桌前。 微风轻拂,翻过一页书,而阮临表情认真,目光专注落于书页之上。 手指拂过书册,染上淡淡墨香,眼神追寻,各种姿势…… 石珫觉得窒息。 他看着眼前的人。虽说阮临如今气质清冷,飘然如谪仙,但身体的的确确是眼见的比年少时弱了不少…… 这可真是…… 石珫嘴唇动了动,动了又动,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回川,保重身体。” 阮临默了半晌。 他看着石珫,真诚问道:“你在想什么?” 石珫眼神复杂,摆摆手:“我没想什么。” “你没想多吧……”阮临心里一阵发毛,“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说着说着忽然明白石珫话里的意思了。 注意身体…… 真他娘的是引火上身。 阮临深吸一口气:“我没在白天看过那玩意儿!” 石珫见他脸色不太对,赶忙点头应和。 “晚上也没。”阮临调整好呼吸,重新恢复淡定,“我不看那玩意儿。” 石珫慢慢道:“你这年纪,看一看也是正常。” 这下轮到阮临窒息。 石珫见好就收,将书抽出来,笑道:“不逗你了。不过是本演义罢了,闲来无事翻着打发时间的。” “你石景玟堂堂亲王,也会闲的用演义打发时间?”阮临幽幽的说,“你的京城线报呢?” 石珫一脸正色:“劳逸结合。” 说到这事,石珫想起了前几日刚进府的小少年,便将事情细细的与阮临说了。 阮临听着听着眉间一蹙:“这么一来,这条线算是断了……那嬷嬷也没给孩子留下什么信物?” 石珫道:“就算有当年的东西,也多半早就毁了。” 毕竟当年皇贵妃与先帝相继离世,二皇子石璋继位,而六皇子石珫与九公主石珺被贼人所掳下落不明。 当时的局势已然明了,那嬷嬷留下物证无疑是给自己埋祸根,为求自保,也只能断掉一切过往。 阮临叹了一声:“这孩子也是可怜……他叫什么?” “花……”石珫回忆了一下,肯定道,“花二勺。” “二勺?”阮临惊了,“给他取名的是个厨子?!” —— 半个时辰后,花二毛一脸迷茫的看着阮临,“二勺?我不叫二勺,我叫二毛。” “……”阮临静了片刻,看向石珫松了口气,“我就说嘛,就算是厨子也不会给人取名叫二毛啊。” 石珫尴尬的笑了笑:“记错了。” “就这么二毛二毛的喊也不好听,总得有个说的出去的大名。”阮临对二毛道,“让景玟给你取一个。他年纪虽然还轻,但大小是个王爷,给你一个名字,你不吃亏。” 二毛点点头:“我知道的。只是……” 阮临问:“只是什么?” 二毛有些难以启齿:“公主已经先给我取过名字了。” 他先前应下石珺是姐姐,后来才知道自己比她还要大上几岁。奈何石珺胡搅蛮缠的功力实在深厚,威逼利诱加上撒娇卖乖,逼着他叫了好几声的阿姊。 低头低的太快了,二毛觉得有点丢人。 用石珺的话来说,既然是姐姐,就要时刻为弟弟着想,于是不由分说的挑了个字送他。 “不许不要!”石珺蛮不讲理,“你还欠我一件事没做呢!不许抵赖!” 二毛于是哭笑不得的收了。 “这孩子又在闹什么?”石珫道,“她哪里懂得取名字?你别管她,随她自己折腾。” 二毛放在身侧的手握了一下,鼓起勇气抬头看着石珫:“王爷,其实……我很喜欢公主给我取的名字。” “公主说,晚上和白天相连,人也如此。我之前过的苦日子就是黑夜,如今到了王府,有她……与王爷在,黑夜便过去了。”二毛笑了一下,“所以她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花黎,黎明的黎。” 花黎。 他又不自觉的想起前天下午,小小的姑娘一本正经的说,昼夜相接,黑暗过后便是天明。就如人生,苦难不可缺,光明亦会有,你从前吃了许多苦,如今遇到我,必不会再让你回到那样的境地。 “否极泰来,”石珺一本正经的背着手说,“从此以后,黎明将至。你就叫花黎吧。” 花黎说完,没听见石珫的回答,心渐渐悬了起来,就见阮临与石珫对视一眼。 而后石珫便说:“好。” 花黎的心老老实实的回到肚子里。 这事解决后,石珫邀阮临去喝酒,让花黎自个儿先回去。 花黎一出门,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了下来。 “哎,怎么样怎么样?”石珺有些着急,“你说了吗?” “说了。”花黎回道。 石珺:“那我哥怎么说?” 花黎:“他说好。” “这就没了?”石珺有些傻眼,“他没说别的?” 花黎摇摇头,想了想,又帮着石珫在石珺面前美言了几句,“王爷夸你字找的好,他们都很喜欢。” “小临哥也夸我了?”石珺登时心花怒放起来。 花黎秉承着多说多错的原则,点到为止,默默的闭了嘴。 第37章 兰烬零落(二) 酒是好酒。 阮临平日里总被一群人管着,就连喝茶都要浓淡冷热适宜,更别提酒了。 炉中一团小火慢悠悠的燃着,酒煨的温热,正好入口。 石珫亲自给他倒酒,阮临抿了一口,满足的喟叹:“神仙日子啊。” “难不成你们慰灵宫连杯酒都喝不起?”石珫道,“那趁早别做这个什么宫主了,过来给我府上当西席,别的不说,酒管够。” 阮临摇头:“你这人也忒小气。不说请我去你府上好酒好菜的供着,我还辛辛苦苦的做西席才能挣点酒喝,这笔买卖不划算。” 他说着又抿了一口。 酒一入喉,先是一阵绵软柔和的香气,带着酒里独有的辛辣,一点一点的撩拨舌尖。辣味并未持续太久,不过一瞬,淡淡的甜上涌,如同一只轻柔的手,将方才舌尖所受的刺、激缓慢而又坚定的抹平。 阮临真心实意的赞叹:“好酒!” 石珫笑了笑。梁州地处西南,气候温暖湿润,当地人的口味也多为酸甜清爽,就连酒都偏爱清甜芬芳的果酒。 今日这酒也是他特意让刘管家寻来的。原想着过几天邀阮临前来品鉴,没想到阮临就这么突然登门了。 他自己在西北随杜远在军营混了这些年,喝惯了烈酒,对这种温和回甘的酒向来敬谢不敏。 只是看阮临当真喜欢,他便也跟着喝了几杯。细细品来,竟渐渐也咂摸出了其中的好来。 一小盏下肚,阮临念念不舍的摩挲着杯沿,半晌把酒杯一推:“不能再喝了。” 石珫见他还有些馋,便道:“这酒不烈,多饮一些也无妨。” 阮临叹气道:“我倒是想再喝些,但也是没有办法——若是惹得一身酒气回家,待会儿怕是得被训的头疼。” 石珫于是想起那天见到的那位有些面熟的人,问:“你这次来青州,是不是还带了人?” “你说王义先生?”阮临看着他笑道,“你不记得他了?” “他是那个收了你三文钱的书铺老板?”石珫有些惊讶,“还真是他?怪不得我一见他就觉得面善。” 阮临淡淡解释道:“先生与我母亲有些交情,这些年对我多有照看。” 他似是不欲多言,石珫便也不再问了,只道:“那你可要休息一会儿醒醒酒?再过一会儿便是用午膳的时间了,你小憩片刻,到时候我来叫你。” “也好。”阮临丝毫不见外,手肘往桌上一撑,抬眸看着他,一双眼朦胧迷离,似醉非醉。 石珫的心底忽的一动,似是有什么快速溜走,让人来不及抓住。 “给我一个软塌就够了,也不要别的。”石珫心中的惊动与波澜,阮临自然毫无察觉,他说着说着又开始低头看着酒壶。 酒壶里的酒半温,阮临伸手拿过来,晃了晃,而后闷了一口。 石珫来不及拦,再拿起酒壶一掂量,登时哭笑不得。 “你方才不是说不喝了?!”石珫将剩下的酒倒进杯里,倒的一滴不剩,也才勉强只有半杯。 这一口可真是相当实诚了。 阮临脸色依旧泛白,嘴唇却比平时里红的多,听见石珫的话,也没反驳,不理他。 两人本就是席地而坐,阮临拿过软垫往后一躺,歪在边上不动了。 “阮临?阮回川?”石珫轻声唤道,“阿临?” 阮临手搭在眼上,半晌忽然道:“石珫。” “嗯?” “你怎么这样?”阮临轻轻的叹了口气,“你怎么这样啊。” 石珫被他突然抱怨这么一句,纳闷的很,苦笑问:“我怎么了?” 阮临放下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眼眶红红的,而后翻了个身,背对着石珫。 石珫等了半晌,不见阮临说话,凑过去一看,就见那人双眼紧闭,呼吸浅淡,已不知何时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石珫推门进来,就见阮临皱着眉看着面前的杯盏,而后又将视线挪到他的脸上:“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石珫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你方才说我……” “我喝多了。”阮临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我是个一杯倒的酒量,一醉就说胡话。我若是说了什么,你当耳旁风就行。” 他说着又埋怨的看着石珫,指责道:“你不是说这个酒不烈吗?” “的确不烈,”石珫平静道,“你要不是最后一口喝了半壶,肯定醉不了。” 老底被揭,阮临脸上的笑僵硬起来。 他淡定的将眼神挪走,自然的转移话题:“用完饭后借我辆马车。” 石珫:“怎么?” “我让云湖山庄的车夫先走了,”阮临说,“你不借我马车,我回不去——还是说,你要自己送我回去?” 石珫顿了顿,明白了,叹了口气笑道:“好,我送你。” 都在一个城里,居然还得让人送来送去。虽说是阮临自己计划的,但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矫情。 王府的车夫得了吩咐,安安静静的驾车。厚重的帘子放下,马车里与外头的严寒天差地别,温暖的像是入了春。 “再过不久便是除夕了。”阮临问,“你就一直在青州?” “嗯。” “不回京城,”他顿了一下,“也不去龙关?” “不。”石珫轻轻的说,“就在青州。” 阮临于是不说话了,不知在想什么,石珫便开口:“你这次来,是为了云湖山庄的喜事?” “嗯。” “结束了就回梁州?” 阮临笑了笑:“是。” 这次轮到石珫沉默。 “我曾来青州找过你。”石珫盯着阮临,“当年青州知府是京城外调来的,宫宴上见过我几次,所以我不敢明目张胆的进城,只能派人去查探。” “没有人找到你的踪迹……那时你在云湖山庄吗?” 阮临闭了闭眼:“我当时的确在青州——宋叔可还安好?” 石珫道:“他现下在原州,我也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你……”阮临心念一动,一句话眼看就要出口,就见马车忽的停下,车夫掀开帘子的一角,“王爷,阮公子,云湖山庄到了。” 未出口的话被拦在喉中。外头的冷风从缝隙溜进来,阮临如梦初醒,舒了口气:“我回去了。” 他想问什么? 石珫一路都在想这件事,有些烦躁。 王府门口,管家急的团团转,好不容易等到石珫回来,立刻冲了上去。 石珫被刘管家吓了一跳,入府的脚步都快了些:“出什么事了,这么慌乱?” “您总算回来了!”刘管家看着他的脸色,“您还记得六年前的青州知府葛函升葛大人吗?” “袁鼎手下的一条狗罢了。”石珫无所谓道,“他不是在南疆?怎么突然提他?” “我们的人无意中查到一桩旧事。”刘管家心里不住叹气,“葛函升在青州时,曾带回来一位不知来历的少年。” 石珫猛然看向刘管家:“从哪儿来的消息?” “葛大人膝下只有一独女,宠爱万分。这事便是葛小姐亲口传出来的。”刘管家活了六十载,还未曾有事像今日这般说不出口。 石珫面沉如水:“接着说。” “葛小姐说……当年他父亲带回那位少年,原本只是问问话。她觉得少年模样好,硬是把人留了下来。那少年趁着风雪夜,悄悄的跑了,所以总共也只在府上留了半年。后来她父亲调离青州,寻人的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什么事能够让堂堂知府找一位少年的麻烦? 葛函升是袁鼎的人…… 事情忽然明了起来,石珫苦苦压抑的恨意与痛楚止不住奔涌而出。 怪不得。怪不得阮临忽然消失;怪不得阮临不愿回他书信;怪不得阮临说造化弄人。 他双拳紧攥,忽的转身大步而出。门前马夫正要将马牵走,石珫一言不发,夺过缰绳翻身上马赶去云湖山庄。 刘管家的惊呼被尽数丢在身后。路旁行人远远的见着有人纵马,立刻慌乱躲避,或有一二脾气火爆者,一面躲在街侧,一面破口大骂,乱成一团。 耳侧风声呼啸而过。石珫顾不上别的,眼里心里都是阮临。 云湖山庄的人也得了消息,轰的一下炸了。伺候阮临的侍女慌张的跑回去,一路跌跌撞撞,差点一头磕在门上。 “怎么了?”阮临正站在桌边拿着笔慢悠悠作画,纸上一枝寒梅傲然屹立,不见婀娜,只存风骨。 “公……公子!”侍女惊恐道,“静安王骑着马从王府里冲过来了!看那架势,像,像是寻仇!” 阮临作画的手一顿,一笔朱红重重落下,艳色淋漓,将原本的清丽破坏殆尽。 他甚至忘了放下笔,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侍女:“他来干嘛?!” 他话音刚落,外头爆出一阵骚乱,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喧哗,让人听着就头大。 人言纷乱,就听忽的有一声音传来,接着门帘一掀,石珫大步走过来,望向自己的目光复杂,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与愧疚。 “阿临。” 石珫缓缓将他拥进怀里。六年前他也曾这般拥抱过石珫,时光倏然交错,他心里一酸,顿时失了言语。 手中画笔戳在石珫身上,阮临慢慢放松下来,听见石珫在耳边颤抖着开口。 “抱歉。” 第38章 兰烬零落(三) 阮临颤颤巍巍的说:“你……” 石珫略微松开胳膊,疑惑的看着他。 阮临视线慢慢往下,石珫也跟着他往下看,就见自己胸前一抹鲜红水润艳丽,在两人的视线中肉眼可见的变干,最后彻底浸到黑色的锦缎里。 画笔的墨蘸的很足,这一下全让石珫的衣服吸了个干净。石珫伸手抹了把,一指尖的红印。 “你自己扑过来的!”阮临立刻丢下笔,一脸无辜的回视,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大好,便又真诚的说,“要不……我再给你画点东西?” 石珫一腔心绪被这团红渍彻底给塞回肚子里。他静静的看着阮临,问:“画什么?” “梅花?”阮临建议。 石珫深吸口气,伸手比划了一下:“你要画一朵拳头大的梅花?” 阮临闻言立刻改口:“那我去拿件衣服给你换。” “你比我……”石珫一个矮字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硬是给改了,“……瘦。你太瘦了,我穿不了。” 石珫比阮临高了近半个头,肩宽腰窄。自军营里练出的身材,虽不至于肌肉虬结,却也处处暗藏力量。相比之下,阮临显得瘦削而单薄,如同一位连绵病榻的书生。 阮临于是认命:“我去让人备辆马车,待会儿送你回去。” 车夫还是上午的那个车夫。 平平稳稳的将二人送到王府,石珫捂着胸口下车,阮临紧随其后,两人行色匆匆,冲进王府。 门房也还是上午的门房。与车夫对视半晌,门房问:“……这次你家公子可有让你先走?” 车夫摇头。 于是门房唤人来将马车牵到后头,给马夫分了个小马扎。 两人排排坐,车夫叹了口气。 门房拍拍他的肩,一脸同情:“大哥,你也不容易。” “一下你送我,一下又我送你。”车夫感慨万千,“这样冷的天,也不嫌冻得慌!贵人想的果真与咱们不同。” “到底为着什么事?”门房凑过去小声问,“我们王爷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发了狂冲去贵庄,这才没多久又坐着马车回来了……大哥可知缘由?” 车夫大摇其头,门房正失望着,就见车夫开口:“虽不知道何事,但王爷与公子上车下车,我都特意多看了一眼。” 他说着声音越发小了:“还真就让我看着了!王爷一直拿手捂着胸口,那衣服上……” 他停顿了一下,门房正听到要紧关头,忍不住催促:“衣裳怎的了?” “就这一块,”车夫一拍胸口,“恁老大的地方,全是血!” ——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而八卦这种东西,不仅会传千里,甚至还能一里一个版本。 青州向来只能听听别地的八卦,此番乍一发生在自己的地界,大家伙都卯足了劲,几乎要把舌根嚼烂,恨不得一夜之间编出个七八十回的戏本来。 为着这事,上到士绅官员,下到劳苦百姓,都在齐心协力。 “现在外头都在传您和阮公子的流言。”刘管家不好隐瞒,谨慎措辞,“有人说您与阮公子原是有深仇大恨,才会纵马杀去云湖山庄。只是阮公子虽名不见经传,却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您与他交战时不敌,被一刀刺中胸口。云湖山庄迫于您的身份,逼着阮公子收手,并让他亲自送你回王府。还说云湖山庄为了赔罪,会将阮公子送进王府,供您享……咳,驱使。” 石珫被气笑了:“简直一派胡言!” 刘管家立刻附和:“可不就是一派胡言。只是如今流言四起甚嚣尘上,王爷打算怎么办?” “清者自清。”石珫揉了把额角,“您可有什么建议?” 刘管家斟酌提议:“最近总是不顺,要不,您去庙里烧柱香拜拜?” 石珫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刘管家立刻承认错误:“是老奴失言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有人前来通传,道青州知府登门拜访。石珫于是暂时撂下这个话题,先去会客。 客在正堂喝茶。 石珫勉强挂上一丝笑容,就见青州知府慌忙起身,对他一拱手,而后小心翼翼的问:“您……身体可好些了?” 石珫:“……” 青州知府努力的按耐住内心的八卦,苦口婆心道:“王爷若真喜欢阮公子,将他收进房里就是了,到时候温柔些,哄哄也就好了。您是天潢贵胄,何必动刀动枪,弄得这样惨烈!” 石珫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你说什么?” 青州知府只当他在伪装,一时又想起那日与阮临偶遇时石珫的表现,心里越发肯定起来,眼中也带了同情:“下官也深知单恋的苦楚。但王爷既是真心,便少不得要徐徐图之,万不可急躁唐突!” 他说着又感叹:“怪不得王爷至今不娶。这等痴情,下官佩服!” “……”石珫麻木的将青州知府送到门口,“大人谬赞。” 身旁,刘管家一脸不忍卒听,就见石珫转身看向他。 “现在满城都传我与阮临有私情?” 刘管家点头,不忍的安慰道:“这只是其中的一种流言罢了。” “而且还是我苦恋不得?” 刘管家无法否认,只能接着点头。 顿了半晌,石珫终于艰难开口:“青州最灵验的庙是哪个?递信给他们住持,就说我过几日去拜访。” 云湖山庄。 “说罢,”阮临淡淡道,“知道什么,全都说出来。” “……是。”侍女得了吩咐,苦哈哈的说,“外头现在都在传您与静安王的事。” 阮临问:“怎么传的?” “说……王爷多年前被贼人掳走,逃脱后流落民间,与您相识。” “之后王爷与您朝夕相处,渐渐动情。可您却并不接受,甚至在知晓王爷心意后与之诀别,悄悄逃走。为了找到您,王爷踏上了回京的路,终于费劲千辛万苦回归天家。” “恢复身份后,王爷便一直在寻您。直到前段时间终于在青州寻见,登时便坐不住了,不惜放弃一切,也要出京寻人。” “但您却并不相信王爷的感情,再三推拒。于是王爷一怒之下,亲自登门讨要个说法。您恼怒于他的纠缠,因此生恨,便动手伤了王爷。” “王爷被您刺中胸口,性命垂危,却并不怨怪。此时您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内心,悔恨交加,亲自将王爷送回王府,转头又默然垂泪闭门反思,只待,只待……” 阮临胸膛起伏,咬牙道:“继续。” 侍女闭上眼,豁了出去:“只待王爷伤愈便自荐枕席,求王爷收了您!” 阮临被彻底震住了,半晌挤出一句话:“荒唐。” 侍女吓得连声告罪,阮临挥手让她退下,头痛欲裂。 这都叫什么事?! 他耐不住了,起身翻箱倒柜的找。 刚把静雪拿出来,身后忽的传来王义的声音:“回川。” 阮临被吓得心里一颤,就听王义戏谑的问:“怎么?为了你那小姘头,伤神的忍不住要用静雪?” 阮临于是不想点静雪了。 他想把这盒东西糊进造谣的人的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女人,告诉我,你们是不是组团偷大纲了? 很好,你们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邪魅一笑.jpg 第39章 兰烬零落(四) 五日后,月初东山,将将入夜。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鬼鬼祟祟的行至云湖山庄,门口的门房正要去拦,忽的看见里头坐着的人,登时被吓飞了一半魂,慌慌张张的通报,将马车恭敬迎了进去。 阮临已经沐浴完,头发披散着,正打算睡觉,又被侍女请了出去。 外袍一披,阮临心里憋着气,看见石珫时没忍住呛了一声:“这么晚了,你来干嘛?” 石珫道:“来给你送酒。” 阮临被气笑了:“大半夜的不睡觉,来给我送什么劳什子酒?王爷,您知不知道分寸?懂不懂避嫌?” 石珫眉头一皱:“你我都是男子,清清白白,避什么嫌?” “你说清白?”阮临伸手一指,“现在所有人都说,你,暗恋,我。” 石珫头痛道:“以讹传讹,你难道信这个?” “原本不信。”阮临面无表情的说,“但你这大半夜莫名其妙的登门,就为了送坛酒过来。我现在有些怀疑。” 石珫:“……你说什么?” 他悲愤欲绝:“我惦记你,特地寻了好酒送过来,你就这个态度?!” 阮临一脸抓住了把柄的模样,“你惦记我?!” 石珫:“……”真他娘的被气到口不择言。 “你完了,”阮临严肃道,“我现在信了。” 石珫也豁出去,桌子一拍,横道:“信又如何?!我便是真中意你又如何?!” 阮临被他不要命的态度震慑住了,半晌愣愣的鼓掌道:“那……我祝福你。” 石珫十分失望,气道:“这些乡野传言,亏你也能听的下去!” 阮临无辜道:“外头都传遍了,这可不是我主动要听的。” “还装?!”石珫黑着脸,“你们云湖山庄不都已经请戏班子演上了吗?什么苦恋不得,什么自作苦肉计去博你同情——你作画的朱墨用完了?看见它不觉得愧疚?” 阮临听到后立刻辩解道:“可不能胡说!你这版本我还真没听过!” “……别说了。”石珫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我只是要过来告诉你一声,这些事传遍整个大燕,南疆那头也得到消息了——葛月襄找了你多年,又知道我们年少时认识,估计有些怀疑你的身份,现下已经动身往青州来了。” 阮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忽的了然。 原来石珫是知晓了这件事,怪不得那天如此激动,还说了抱歉。 因为他,自己吃了这样大的苦头,石珫这是心里愧疚。 阮临默默叹了一声。 葛月襄是葛函升的独女,自幼被视作掌上明珠,万分溺爱,性格娇纵,难缠的很。虽不至于坏事,却也终究是个事端。 若非必须,阮临不想与她会面。 石珫有些担忧:“她父亲是袁鼎一党的中坚,同我乃不死不休之敌。葛函升身在南疆,与你梁州相去不远,一旦他们转过头想到你,便会觉得你慰灵宫与我一派,到时候只怕……” “这个你不用担心。”阮临笑了,小声解释,“云湖山庄与慰灵宫的关系并非公开,在外从无交集,旁人不会因云湖山庄就贸然猜到慰灵宫头上。再者,我这次来,是以晚辈的身份参加婚宴的,知道我身份的人并不多,就算凭空出现了个阮公子,恐怕也只能联想到八卦轶事。”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而且,当年在青州,我怕给慰灵宫招来麻烦,就没敢说真名。” “贸然诌个名字,用着反应不过来,到时候一不小心容易露馅,我就没换姓,给自己取了个假的名,叫阮虚。” 虚者,不实。 当年的阮临还留着满满的少年心性,就算是用假名,也要暗中讽刺一番。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如今在云湖山庄与静安王打情骂俏的、即将被葛月襄找上门的,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人阮虚。 至于慰灵宫宫主阮临,此时应该在梁州老老实实的待着吧。 石珫不知该说什么,半晌道:“你既如此周全,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又默了默,“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可以一劳永逸。” “什么?”阮临问。 石珫看着他的脸色,试探道:“将计就计。” 阮临与他对视一眼,明白了。 “你这人,”阮临惊叹,“真是太不要脸了!” 石珫默了半晌:“谢谢夸奖。” 第二日,静安王府里的一顶轿子,一大早就等在云湖山庄门口。 众人伸长了脖子,就见那轿子等了两个时辰,而后进了一趟门,出来时抬了个人,穿过整条主街,一路小跑着回了王府。 青州彻底炸开了锅。 葛月襄快马加鞭,好不容易入了青州境内,自然是要休整一番。 关于静安王凄美的爱情故事,葛月襄听了不下于十个版本,或荡气回肠,或缠绵悱恻,或悲或喜,文采斐然,感天动地,各有千秋。 一路上,搅黄了六个说书先生的生意,堵了十三个跑堂小二的嘴,撕了二十八本关于这件风流韵事的话本。但无论如何,各种传言还是源源不断的进入她的耳朵,气的她饭都少吃了几顿。 历经千辛万苦,葛月襄终于来到青州。 近乡情怯。她难得生出羞涩的情绪,心里反复想着见面后的说辞。 ——我听到一些传闻,但我知道他们都是骗人的,你才不会是那样的人。 这样似乎有些太刻意。 ——我出门游玩,偶然路过青州,听说你在这里,便过来看一看,没想到真的是你。 这样又似乎太随便。 活了十多年,她脑袋里从未想过这么迂回复杂的事情,只觉得怎么说都不太好,后来干脆放弃,只想着先把人找到是正经。 直奔云湖山庄,葛月襄说明来意,便开始等着那人出现——但事情的发展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云湖山庄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每个人说话都云里雾里,听的葛月襄一个头两个大。 “我不管别的,让我见人。”她懒得废话,不耐烦道。 于是云湖山庄派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车夫,和一辆华丽的马车。 葛月襄迷茫的被人推上车,迷迷糊糊的让云湖山庄的人一车拉走,直接送到了静安王府门口。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葛月襄震惊。 车夫说了唯一的一句:“公子就在里面。” “他,他居然住进了静安王府?!”葛月襄不能相信,一把抓住门房的衣领,吼道:“去里头把你们那个什么阮公子给我找来!就说葛月襄来了,快去!” 门房被她勒的直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挣脱魔爪,立刻屁滚尿流的跑进去。 没过多久,又一脸苦相的出来。 “实在对不住,”门房赔着笑脸,“阮公子不愿意出来见您。” “为何?!” 门房并不愿意面对她,但是该带到的话还是得说,“阮公子说他不能出门见人,不然王爷会吃醋。所以,您请回吧。” “他阮虚就这么喜欢被金屋藏娇?!”葛月襄出离愤怒了,“他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门房苦哈哈的强笑了几下,结结巴巴的说:“那,那个……阮公子说了,外客不见。要避嫌。” 第40章 兰烬零落(五) 要避嫌的葛月襄被客客气气的请进了静安王府。 喝了四盏茶、吃了两轮点心后,葛月襄没见到金屋里头的那个想见的娇,倒是等回了藏娇的人。 石珫老神在在的坐下,慢悠悠的喝了口茶,问:“请问姑娘是……” 葛月襄憋了一肚子火气:“我父亲是葛函升。” 石珫恍然大悟:“原来是葛大人的千金!” “葛大人乃大燕能臣,为国鞠躬尽瘁,可堪朝野表率。”他说着又有些迟疑,“只是我与葛大人未曾回过面,不知姑娘此次前来,是为了……” 葛月襄道:“听闻王爷府上有一位阮公子。实不相瞒,这位公子与我寻了多年的人十分相似,故而贸然登门,还请王爷海涵。” “他与你故人相似?”石珫闻言眉头皱了起来,“姑娘已与他见过了?” 葛月襄笑容一僵:“阮公子怕王爷多心,未曾与我见面。” 石珫便又道:“既然未见,姑娘又如何得知他与你那故人相似?” 葛月襄差点就把原因说了出来,话到临口才忽然刹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石珫这是在诈她! 若她心直口快,随口将当年她父亲为了寻石珫带走阮临的事情说了,可不就刚好给石珫递去了把柄?! 一个地方大臣,找皇子找的如此尽心尽力,甚至没有向上头汇报便自作主张,居心何在? 更何况在当时,六皇子下落不明的事根本就还没从京里传出来! 葛月襄虽然娇纵任性,但并不代表她愚蠢。个中利害她心里很清楚。眼前的这个看似好说话的青年,既与她葛氏一族道不同,也实在是个狠角色。 若不是为了找人,她不想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她讷讷道:“只是听着传言,觉得有些像罢了,又同在青州,就想着过来瞧上一眼,看看到底是不是。” 石珫闻言表情一冷:“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葛月襄一头雾水。方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石珫冷哼一声:“我石珫的人,也是随便什么人说看就能看的?!” 葛月襄:“……” 怪不得阮虚说什么都不见自己!葛月襄心道,原来静安王真的是这样蛮狠霸道的人! 怪不得他方才说要避嫌!这还只是要看一眼,静安王就已经动了怒,若真是见了面,静安王还不得把房顶给掀了! 怪不得阮虚死活不接受石珫!她原本还奇怪,虽说他们同为男子,但石珫是当朝王爷,位高权重又英俊痴情,怎会这么多年都捂不热阮虚的心。 再说当年,阮虚也曾说过…… 这么一看,阮虚怕是早早看透了静安王的脾气秉性,这才一直敬而远之。 却没想到,石珫以权压人强取豪夺,硬是逼着阮虚就范! 葛月襄看石珫的眼神不太对了。 石珫心里纳闷,表面还得一直把戏演下去。 他面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阿阮不见客,姑娘请回吧。” 葛月襄也是个暴脾气,立刻顶了回去:“究竟是阮虚不见客,还是王爷让阮虚不能见客?” 石珫没想到葛月襄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居然敢直接和他对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他不想还是我不想,很重要?” “当然。” “好吧。”石珫于是痛快承认,“是我不想。” 葛月襄实在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的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石珫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忽然道:“你喜欢他?” 猝不及防被戳破了心思,葛月襄又羞又怒,从脖子一直到脸,红了个彻底。 石珫看似懒散,背脊却一直极挺拔。他收了脸上那套周旋,似笑非笑的看着葛月襄。 “全大燕都知道他是我的。”石珫冷冷的说,“怎么,你想撬本王的墙角?” —— 此时,静安王的墙角安安稳稳在王府里待着,面前还坐着一个满脸愁容的雪团子。 雪团子瘪瘪嘴,一脸泫然欲泣:“小临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阮临耐下心哄道:“怎么会呢?我们珺儿最可爱最听话了。”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我?”石珺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阮临满脸无奈,心里长叹一声。这个是真答应不了啊! 也不知石珺从哪儿听来的,非要缠着让他做她的…… 嫂嫂。 “……这个,我真的做不到。”阮临艰难道,“而且,我觉得你哥也不会同意。” “为什么?”石珺又要哭了,“可是别人都说哥哥最喜欢你了。既然喜欢,你为什么不能当我的嫂嫂?” 阮临绞尽脑汁:“因为……我是男子,你哥娶不了,我也不能嫁。” 石珺立刻道:“没关系!我不会嫌弃你的!” 阮临:“……” 被石珺缠的实在没有办法,阮临正想唤人去看看石珫回家了没,就见花黎从外面进来,站在他们三步之外,恭恭敬敬的叫道:“公子。” “练完了?”阮临笑道,“累吗?坐下歇歇吧。” 自从上次被石珺的飞刀镇住,花黎便开始每日跟着王府的侍卫练武。 按理说他这年纪已有些大了,但好在花黎肯吃苦又耐得住性子,一步一步的慢慢来,倒也渐渐出了成效。 花黎坐到一旁,石珺终于松开阮临的胳膊,看着花黎,有点不高兴:“今天比昨日晚了一刻。” “多扎了一会儿马步。”花黎解释了一下。 石珺哼了声:“你昨天答应陪我出去玩的。” “出去?”阮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石珺连忙道:“我和哥哥说过了,会带上侍卫的,而且还有花黎!” 阮临失笑:“没说不让你去。只是出了门听花黎的话,别乱跑。” 石珺得了阮临的同意,一下蹦了起来,拽着花黎出门。 阮临摇头叹息,就见石珫施施然进门,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送走了?”阮临瞥着眼看他。 石珫忍笑点头。 阮临莫名其妙:“怎么了?你……和她说什么了?” “你和葛月襄说过什么?”石珫慢悠悠的说,“当年,你……” 阮临一头雾水,“嗯?” “她说,当年你就说过,你,”石珫指着他,又指了指自己,“对我有意。” 阮临啊了一下。 “月夜下,《水镜缘》。”石珫似笑非笑,“她对你表过心意吧。你当时是怎么拒绝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开学啦,这学期课特别特别多,所以更新时间要从中午改到晚上十二点之前了_(:з」∠)_ 不过日更还是会尽量坚持的,啾咪 第41章 兰烬零落(六) 怎么拒绝葛月襄的?忽的被石珫提起这件旧事,阮临倏然陷入回忆。 那年的冬来的早,也来的冷。 葛月襄一介高门大小姐,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本册旧旧的话本子,气势汹汹的将阮临堵在回房路上的凉亭里。 冬夜寒冷,漫天大雪飞舞,落在地上一团一团的堆着,像是要砌一面玉墙。 她一向霸道任性,阮临不欲多生事端,这些日子里处处忍让,倒是纵的葛月襄越发得寸进尺起来。 “天寒地冻,不知小姐将我堵在这亭子里是有何事?” 阮临那天有些烦躁,勉强打起精神和她周旋,心里其实早已不耐。 自从入了青州,他一直想找机会与江岚风他们联系上。奈何开始时被人时刻盯着,后来又出现了个葛月襄缠在身边,这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阮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件留了信的衣服上,期望母亲和江岚风李岳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别轻举妄动。 葛月襄被葛函升视若明珠,性格比一般高门女子娇蛮的多,此时却难得露出了羞涩的表情,红着脸看他。 阮临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又耐下性格问了一遍。 “你……你看话本吗?”葛月襄似乎有些不敢看他,眼神游离着,时不时瞥他一眼。 这半年阮临一直时刻警惕着,努力演一个见识不太多的乡野少年,因此只说:“我之前没看过。我才上学不多久,认不出来太多字。” 若完全一副粗野做派,只怕葛函升也会生疑,到时候去洛河村一问便会露馅,他只能拿捏着度,既不让他们起疑心,也不会让他们有所警惕,过得颇为辛苦。 只是他也没想到会出现葛月襄这个变数。葛月襄不仅时不时过来烦他,还不知道怎的劝动葛函升,让他也可以跟着葛月襄一起读书。 她这原也是一番好意,只是阮临既不想在葛府上读书,也不想与葛月襄日日相对。 课上了快有三个月了,阮临藏七分露三分,能不出头就不出头,成功的让教书先生经常忘记有这么个人。 “那……这个给你。”葛月襄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把将手里卷成卷的书册塞到阮临手里,“你空闲了,可以看看这个。” 阮临将手中的书展平,借着月色和不远处的灯火,勉勉强强将书封上的字看明白。 《水镜缘》。 阮临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手中的书也忽的烫手起来,他一阵头疼,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 《水镜缘》这个话本相当有些年头了,阮临虽未看过,却也是听说过内容的。说的便是一位貌若天仙的贵女无意间与一位寒门书生相识。贵女立刻倾心,寒门书生为了能够迎娶贵女,日夜苦读,最终一举夺魁,骑着高头大马将贵女迎进了状元府。 都道镜花水月;可怜妾心如磐,天也赐得金玉良缘。 阮临心里一阵哀嚎,我们可不是什么金玉良缘,这分明就是孽缘! 他默默将书递给葛月襄,认真道:“这书太难了,我看不得。你看——” 阮临指了指封皮:“这上头一共三个字,我只认识第一个水字。书名都念不明白,我实在看不了,小姐还是拿回去吧。” 葛月襄盯着他的手,没接,半晌抬头看他,道:“阮虚,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 阮临心里一咯噔。得,这是要摊牌了。 他没做声,葛月襄顿了顿,又无所谓的说:“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总有你喜欢我的一天。” “你到青州以后,我爹派人去你家看过。你娘没回来。”葛月襄道,“上头的调令已经下来,过不了多久我爹就要带着走了,离开青州。” 阮临抓着书的手指一紧,就听葛月襄继续道:“你不是说你父亲在南疆的军营,你娘也去了吗?我爹这次调任的地方就在南疆。” “所以,我去求了爹爹,让他答应带你一起去南疆。” 阮临:“……” 什么情况啊这是! 葛月襄还在说:“阮虚,我是真的心悦你。虽然你出身不好,但你聪明,努力读书肯定能考个功名,到时候让我爹爹给你出点力气,你便是朝廷里青年新贵,前途不可限量。实在不行,大不了我们家先花些银钱替你捐个官,在底下熬上几年,做些个政绩出来,再想办法弄上去也是一样的。若是再不行,托人送你去江南,跟着皇商李家……” 阮临根本听不进话了,满脑子都是葛月襄的那句“让他带你一起去南疆”。 变故发生的太快。原以为只要低调一点,熬过这段时间,葛函升便会懒得顾及自己,到时候无论被放出去还是自己逃走,都好操作。 谁能想到,葛函升的确没对自己上心,葛月襄却……喜欢上了自己。 十四岁的少女,喜欢起来便是轰轰烈烈,恨不得将一切都捧到别人面前,也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十四岁的少年却消受不得这美人恩,只是恼怒于她的步步紧逼和任性自我,想也不想的拒绝了:“抱歉。” 葛月襄的笑容一下子凝固起来,愣愣的问:“为什么?” 阮临立刻道:“我心里有人了。” “不可能。”葛月襄反驳,“我从未听你提起过旁的人。你若是真喜欢她,能从不说一句吗?” 阮临也不甘示弱,反驳回去:“你怎就记得我没说了?” 葛月襄看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忽然越来越奇怪,眼神也变得有些怀疑。 “除了父母,你唯一提过的就是石、石珫。” 葛月襄知道石珫的身份,直呼其名总觉得不大对劲,但葛函升嘱咐过不能让阮临知道,她便也只能装作不知,跟着阮临一起称呼。 她表情仍是难以置信:“难不成你喜欢他?!” “……”阮临心里对石珫道了个歉,然后一脸坚定的说,“对,我心悦他。” “不可能的。你们不可能的。”葛月襄不住摇头,急促的说,“你趁早放弃吧!你们、你们不可能会有结果的!” “那又怎样?”阮临立刻做出一副情圣的模样,“我就是喜欢他,觉得他哪里都好,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无所谓。” 他看了葛月襄一眼:“你与他不是世交吗?反正你们这种高门大户,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来攀亲。这辈子能认识他,还可以成为好友,我已经知足。不奢求太多,只要远远的能够喜欢他就好了。我心里只有他,再无旁人。” 葛月襄被他这一段言论震的半天无话,最后破罐子破摔,横道:“反正过几天你就得跟我们一起去南疆。咱们走着瞧吧,你绝对会喜欢我的!” 她说完一把夺回那本破破烂烂的话本,气鼓鼓的离开也依旧是昂胸阔步的,仿佛什么都打不倒她,就连阮临如此直接而没有余地的拒绝也不能让她改变心意。 但这次她失算了。 五天后的子夜,雪下的几乎看不见路。每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从燃烧的火炭、厚实的被子和香甜的梦境中汲取温度。 房间微乱,暖。挂在一旁的披风,临睡前脱下的发带,叠在床边的袜子,所有的所有,都原封不动的放在它该在的位置。 怕被发现,阮临连厚衣都没敢穿,就这么在中衣上头裹了层外套,头发披散,趁着四野寂静之时,一头冲进刺骨的寒风里,趁着雪夜从葛府逃走。 风和雪一股脑的扑在脸上身上,刀割一般,一寸一寸的将身上的温度割走。他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脚步,只是飞快的跑着,小心翼翼,心如鼓锤。 回忆到此,被阮临生硬的掐断,就这么戛然而止。 身边的石珫还在一脸戏谑的看着他。 于是阮临反问:“你真想知道?” 石珫自然不拒绝,似笑非笑道:“洗耳恭听。” “我对她说,”阮临神色淡淡,说出去的话也是轻描淡写,却字字敲在石珫心里,“我心里除了你,再无旁人。” “够了吗?不够还有。”阮临看了他一眼,又道,“都是真心话。” 作者有话要说:人千万不要立flag,无论是拿石珫挡刀的阿临,还是信誓旦旦说十二点更新的我,都是前车之鉴。 真是过早的窥探到人性的真实,还承受了我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苦。沧桑,点烟。 第42章 兰烬零落(七) 石珫脸上的戏谑尽数消失,僵在原处,半晌道:“你这是何意?” 阮临深深的看他一眼,忽的又笑了起来:“玩笑罢了。” 石珫僵住的手指微动,顿住的呼吸也终于继续下去,脑中却是一片混乱。 “葛月襄就这么走了?”阮临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波动,只轻轻的勾着唇角,似笑非笑道,“你说动她了吗?” “还留在青州,看样子尚未死心。”石珫道,“你若不想见她,我传信给葛函升,让他亲自把女儿拎回家。” 阮临闻言摇头:“也不必。不用上心,由着她去。” “这事一出,你便真得与葛函升结仇了。”阮临蹙眉,还想说什么,就被石珫打断。 “无妨。”石珫沉声道,“本就立场不同。你也不用多想。” 如今石珫与阮临的流言满天飞,葛月襄这么一来,他们俩也算是自己把传闻坐实。 这么一来,既然石珫如此“宠爱”阮临,当年葛函升请阮临去府上“做客”的事,石珫免不得要记在心里和他算算。 葛函升心里也明白的很,这次能放葛月襄过来,也是借着女儿的眼来打探虚实。一旦这位阮公子当真是当年的阮虚,他与石珫这梁子也就彻底结下了。 阮临对此多少有些歉疚的心思,石珫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葛函升与袁鼎一个鼻孔通气,便注定要与他撕破脸。现下只不过是多了个名头而已,实在算不得大事。 不过,既然提到这事,石珫没忍住问:“你当年怎么从葛函升那里出来的?” 葛月襄说的含糊不清,他心里隐有猜测,却更想从阮临口中得知真相。 阮临怔了怔,随后轻描淡写道:“当时葛函升忙着准备赴任,府中上下忙成一团,没人得空看着我,我就趁机跑了。” 石珫目光沉沉,盯了他半晌,涩声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阮临心里一紧。 “那么冷的天,”石珫猜测着当时的情况,半真半假的拿话诈阮临,低沉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了这样的苦。你这样畏寒,可也是……” 阮临动了动唇,“畏寒……不是因为这个。” 他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总觉得说出去便像是诉苦。用自己的苦痛换旁人的同情,不值得。 只是,此刻面对的人是石珫,他便不同往常的生出了一种想要倾诉的情绪,似乎只要倾听的那个人是石珫,他便不用担心会看见那种令人厌恶的同情的眼神,而可以将自己经历过的当成一件旧事说出。 他舔了舔嘴唇,想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我提前摸清了葛府家将换岗的时间和频次,趁着天黑跑了。我一路挺小心的,运气也好,就这么顺顺利利的到了云湖山庄。” 石珫还在等下文,阮临却仓促的结了尾:“就这样。” 就这样? 石珫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你说完了?” 阮临点头。 “好,那我问你。”石珫袖中拳头攥的很紧,“葛函升一介知府,府内守卫森严不必说。白天也就罢了,晚上的换岗时间,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你天黑趁着换岗溜出去。他们只是换岗,前后不过几刻时间;晚上大门落锁,你是怎么出去的?” 他眼中带着清晰而深切的痛苦,哑声继续说,“从青州知府的府邸,到云湖山庄,几乎横跨了整座城。那一晚,你是怎么走到的?” “这些你都没说。”石珫道,“你却告诉我就这样?” 阮临脸色煞白,过了许久,费力道:“你何必如此刨根问底。” 石珫低低地说:“这是你代我受的过。他们谁都没资格这么对你。” 阮临心里一震,然后猛的酸涩起来,嘶哑道:“你别这么想,我不怪你。若原因是你,我情愿的。” “我怨过你。”阮临咬紧牙关,眼眶发红,“石珫,我甚至恨过你。” 石珫涩然道:“我明白。” 阮临闻言却忽然笑了出来,一滴泪从眼眶掉出,打在手背上,冷的像冰。 他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认命了,轻轻的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石珫如何能明白。 他用了六年的时间来释然,石珫又如何能明白。 —— 那天石珫用了浑身解数,到底也不过是从阮临嘴里撬出来几句话罢了。 石珫本不想打扰旁人,但既然阮临自己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廿七那日重逢之景仍旧刻在石珫心里,面对这样的阮临,他既觉得陌生,又总是莫名生出担忧与心疼。 六年的时间,阮临的变化几乎脱胎换骨。无论是瘦削孱弱的身体、眉眼间化不去的冷意、压着满满心事的眸子,还是或轻描淡写或漫不经心的语气。 这些原来不曾出现在阮临身上的特质,将他塑造成了另一个冷淡的,拒人千里的阮临。 石珫并不是觉得这样的阮临不好。他只是想知道,究竟因为什么,他将自己硬生生的凿刻成了这副模样。 五日后,青松阁。 穿过重重回廊,两侧青松挺拔,于白雪之下撑出一片沉稳的墨绿色。 路的尽头,一小阁邻水而建。水早已结成一层冰面,没了波光粼粼,显得莫名萧瑟。 二楼雅间,金丝炭烧的旺,石珫斜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青松出神。 他面容冷峻,恍然间与窗外青松冰雪相映,更填一份肃杀之气,毫无旖旎风光。 有人推门而入,石珫回头,而后站起,先行一礼。 “先生安好。” 王义表情复杂,侧身避开,只道:“王爷今日约我于此处,回川可知?” 石珫伸手请王义落座,待他坐下后又亲自倒了茶奉上,而后才回道:“不知。” 王义于是长叹一声:“你可是要问我回川的事?” 石珫轻声道:“先生敏慧。” “既然你从他那儿都问不出来什么,”王义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告诉你?” “会。” 王义问:“为何?” 石珫顿了顿,看向王义:“当日先生既让我与回川见了面,便应该料到今日之事了。” 王义静了许久,石珫也不急,只耐心等着。 房内的香燃尽。石珫没去添,反而将窗子开了条缝。 外头冷气瞬间涌进,王义终是叹息着说:“你想知道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太忙啦,没时间修稿,我明天再捉虫,这几天先短小一下,等到周末就有时间写长一点了。 啾咪!前排送珺儿香吻一个! 第43章 兰烬零落(八) 石珫伸手碰了碰茶杯。杯中水热,烫的指尖一麻,他恍似不觉,直到指尖发红才收回手。 “回川,”石珫低低的问,“他是不是受过什么伤?” 王义没有料到他第一句竟是问这个,结结实实的愣了,随后苦笑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他皱着眉叹道:“这六年,他算是吃尽了苦头。” “我也只能和你说个大概,若还想知道详细的,你去问他吧。” “六年前,你离开没几天,葛函升追到了洛河村,将回川带回青州。” “当时阮夫人——也就是回川的娘并不在家中。回川被带走时,偷偷在衣服上留了信。阮夫人回家后发现,立刻沿路寻线索。又传信给江岚风与李岳,让他们帮忙。” “回川沿途尽量留了印记,只是多被破坏,让他们白费了许多功夫,过了两个月才勉强查到大致方向。” “他们这番动作传到了许望那里。”王义说着顿了顿,抬眼看向石珫问,“许望此人你可知?” 石珫点头,涩声道:“回川同我说过。” “许望知道后,做了件事,”王义颤抖着声音说道,“他让插在云湖山庄里的钉子假装找到回川的手书,故意扰乱线索,同时暗自派人追查,想要在他们之前寻到回川。最后——” 王义闭上眼,痛苦道:“最后他设下毒计,刺杀了夫人。” 石珫瞪大双眼,死死攥拳,哑声开口:“阮姨便是这么……没的?” 所以阮临才说他恨他。 应该的。 石珫心痛的仿佛被人直接剜去了,疼的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所以阮临才会不回信。他当时信誓旦旦的说,若是阮临看了信,绝不忍心不回,此刻想起来,却是完完全全在自作多情了。 他阮临凭什么要看石珫的信? 或者说,看了又如何,不回又如何?就是……撕了,又如何?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阮回川本不必受这些罪过的。 是非仇怨都是只与他有关,阮临何至于被戕害至此?! 掩盖下的真相如此残忍,石珫几乎语不成句,颤抖着说:“是我对不起他。” 王义倏然有些不忍,半晌狠下心来,继续道:“夫人警觉,被刺中胳膊,并未当场殒命。” 石珫呼吸一滞。并未殒命?那为何阮母还是去世了? 他忽的预感到,王义即将说出的真相,或许更加让人不堪承受。 “只是……”王义一字一顿的说,“刀伤虽不致命,刃上却有毒。” 石珫已是麻木了,愣愣的问:“后来……” “夫人出身的千溪谷,乃神医辈出之地。许望用的毒世间无解,若是送到千溪谷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于是江岚风立刻将夫人送到谷中。” “偏偏前脚刚走,只第三天,回川就回来了。”王义望着石珫的眼,“你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模样。” “那样冷的天,他连外套都没穿。一边躲避巡夜官兵,一边趁着黑夜逃去云湖山庄。” “可他从未来过青州,更别说去云湖山庄了。他只知道一直往西走,一路摸索着过去——你猜他走了多久?” “三个时辰!他在雪里走了三个时辰!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眼睛都烧红了,脸色白的像鬼,站都站不稳。” “而他撑着等我来,只说了一句话。” 当时的阮临何尝吃过这样的苦头。硬是凭着少年人还算康健的身子骨,还有那一口死死咬住的狠劲儿,才能硬生生在数九寒冬里,踩着雪走上三个时辰,一直撑到云湖山庄的门口。 即使如此,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满身狼狈,眼前一片黑暗看不清东西,只知道提着脚步往前,身上极冷与极热交替,折磨的人浑身发软,似乎全身力气被抽了干净。 王义闻信赶来,惊讶心疼之余连话都说不出。刚扶住阮临,就感觉到少年手指微微用力。 他俯身看去,阮临嘴唇微动,艰难的说出一句话,沙哑的几乎无声。 ——派人去龙关,帮,帮我看看石珫……到家了没。 “说完以后,人就撑不住倒下了。”王义道,“那时,他最后一刻还在想着你。” 石珫像是欣慰,又觉得绝望。 那样的情况下,阮临依旧记挂自己的安危,石珫却宁愿他完全忘记自己。 石珫道:“他还不知道阮姨的事,才会这样的担心我。” 愧疚与心痛像是海啸一般的席卷而来,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怨恨自己,才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王义也叹了口气:“醒了以后就问了夫人,这种事情的没法瞒,我据实说了。当天他不顾病还没好,牵了匹马赶去千溪谷。” “早些年夫人为了嫁给阮宫主,与千溪谷断了关系。后来又遇了这些事,日子过得着实不好。杨谷主气恼回川的父亲带走女儿,更怨恨他让女儿陷入危险境地,连带着对回川也十分不喜,竟连千溪谷都不让他进。” “他在千溪谷门口跪了半夜,直到谷主夫人不忍心,把回川领回去。” “他只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没亮,去看了眼夫人,而后便去寻杨谷主,从此泡在药庐里,几乎不眠不休,简直就是拼命,翻遍药典古籍,只求能治好夫人。” “他失败了。”石珫嘶哑的补充道。 “若只是无药可解,也就罢了。”王义眉头紧皱,面带不忍,“夫人去世后,他回了慰灵宫。夫人的死是他的心结,回川日夜寻解,结果……竟真的试出了解毒的药方。” 石珫不敢想象阮临找到药方时的心情。 “他……”石珫喃喃道,“回川他……是怎么过来的。” 王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石珫浑浑噩噩,心痛如绞。 外头风一阵阵涌进来,石珫冻得浑身发冷也丝毫不觉。 —— 天擦黑。 过了午天色一直不好,云压的很低,风雪欲来。 阮临不知怎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平静。 看了一会儿书,阮临实在静不下心,干脆披了件大氅,起身去找刘管家。 晚上没什么事,刘管家悠闲的背着手在院子里浇花,见他过来着实惊了一下,忙道:“公子怎么过来了?” 阮临笑着问:“王爷今日可是去办事?怎到现在都没回来?” 刘管家僵了一瞬,“公子找王爷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阮临笑着说,“今晚无事,想约王爷喝杯酒。” “这……”刘管家尴尬的笑道,“这老奴也不清楚。要不我派人去看看?” 刘管家年纪不小了,阮临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忙道:“不用了,我也只是一时兴起。既然如此,我便回去了。” “公子慢走。”刘管家目送阮临离开,松了口气,又疑惑的自语,“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阮临出去一趟,惹了一身雪气回来,也没什么结果。难得生出想要和石珫喝杯酒的心思,谁知还不能成行,阮临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也只是忽然起了兴致,既然石珫还未归,他也不强求。脱了外衣,又将炭火拨的更旺些,伸手烤了会儿火。 身上渐渐暖起来,他没什么睡意,便又重新从桌上拿了书,斜倚到榻上,借着灯闲闲看着。 翻了几页,阮临叹了口气,放下。而后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封薄薄的信。 信封的纸张有些许的发旧,然而还没到泛黄的地步,保存的也很好,连一丝褶皱也不见,平平整整。 打开的也很小心,就连封口处都没有丝毫破损。阮临抿着唇,手指在上面慢慢的摩挲,拂过信封上的字,低头看着,又像是透过信封看到了其他的东西。 半晌,他慢慢将里头的信抽出来,缓缓打开,一字一字的看过去。 信里的字不算多,只一页。他看了许多次,甚至到了闭眼也能回忆出每个字的地步。 阮临无声的叹了一句:“景玟呐。” 他这个人,实在是让他…… 不好说。 他出神了许久。灯芯哔啵,时不时发出一声细微的爆裂声,蓦然又将阮临的心思拉回房内。 手中的纸张已经被他的手指温热,他将信叠了起来,刚放回信封,就听门口似乎有人过来。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说话,他有些疑惑,蹙眉轻声问:“谁?” 不见人回答,他起身走到门口,正要伸手掀开门帘,就听门外人开口,声音沙哑。 “是我。” “景玟?!”阮临一愣,随即便要掀帘,“怎么不进来?” “别开门。”石珫听起来有些异样,“我想在外面待会儿。” 阮临的手僵住,而后慢慢放下,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回川。”石珫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些颤抖,“那天,你说你恨过我。” “那现在呢?”他低低的问,“现在……你还恨吗?” 阮临心里一空,呼吸窒住,半晌缓缓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他的表情变淡,不知在想什么,又道:“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什么。” 石珫不欲去揭阮临的伤疤。但同时愧疚几乎折磨他到发狂。他甚至想问阮临,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弥补他遭受的痛苦。但凡有任何方式可以弥补,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但似乎什么都做不了。他出现的太晚。 六年的时间,直接的凶手已经死去,阮临也早已性情大变。现在的阮临,甚至可以和他谈笑风生,对饮品茗。 阮临已经不需要他去做什么了。 所以石珫再也无法通过补偿的方式来缓解心里的歉疚,而这种痛苦与背负从此便会成为他心里一把沉重的枷锁。 无法解开,也无法减轻。 他甚至不敢同阮临承认自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所以在阮临问出那句话后,他只能沉默。 阮临却已经明白了。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是更轻了些,“你知道了什么?” 石珫涩声道:“阮姨……” “我娘的死,我曾迁怒到你的头上。所以我说,我恨过你。”阮临笑了笑,“但后来也想明白了。既不是你指使葛函升带走我,也不是你吩咐许望派人刺杀我娘。这件事又怎么能怪你。” “我当时心里烦乱,也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你,所以才不回你信。但你看,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所以,你也别多想,这与你无关。” 石珫苦笑:“此番祸事皆因我而起,怎能与我无关?” 阮临抿紧唇,忽的伸手将帘子掀开。 外头,石珫眼眶通红,眉头紧锁,靠在墙边。 阮临与其目光相对,而后伸手拽住石珫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将人拉进房内。 石珫转过头,不与阮临对视,半阖眼眸。 阮临心里酸涩的紧,绵绵的发痛,像是牛毛一般的针尖不断轻戳。 “景玟。”他低声道,“我娘过世前,我是陪着她的。” “她说,她其实并不怕死。自从父亲走后,她就一点也不怕了,只是担心我,所以才努力活着。到了这个时候,她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她心里其实很高兴的。” “娘说,她很想他。现在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她让我不要太难过,要努力活下去,也别怨恨自己。” “她还说,若是某天与你重遇,叫我告诉你,她不怪你,你也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石珫死死的咬紧牙关。 “对了,还有这个。”阮临忽然想起来,去柜子里取了件东西出来。 前些日子他派人回慰灵宫拿了几个物件,十日前亲手交给他,便是他手里的这个小包裹,以及那封信。 阮临将包裹交给石珫,看着他,轻声道:“这是我娘给你的。” 石珫愕然,慢慢解开布结。打开包裹的手渐渐有些颤抖,他终于看清包裹内的物件,愣愣的回望阮临。 阮临五脏六腑一阵一阵的绞着疼,面上却还扯出一丝笑容:“你看,她都记着,没忘呢。她不怪你的。小时候你一向听我娘的话,这次也听她的,好吗?” 石珫捧着手中之物,连力气都不敢多用。 那是一件衣服。微厚,玄色,布料很好,摸起来柔软厚实光滑平整,衣领还绣着暗纹,样子有点老,做的却很好看。 “你还记得吗?”阮临道,“这是那年我娘答应给你做的秋服。” 石珫怎么可能不记得。 只是前尘纷繁人事散乱,他原以为那样的约定,也只能成为少年时的一个遗憾旧梦。 石珫低头看着衣服,低声说:“阮姨竟还记得。” 阮临扯了一下嘴角:“她一直都没忘记过。” “你好好的,她才能安心。” 阮临将衣服从石珫手里拿过来,把包裹重新收拾好,放到一边。 石珫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道:“回川。” 阮临抬头。 “你那个时候……冷不冷?” 阮临动作顿住,半晌深吸了一口气,笑了:“冷啊,当然冷,但也不是太难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我年少时身体好,稍微挨些冻也没什么大不了,发一回热流两天鼻涕也就又能生龙活虎。” “从葛府回去那次发作的厉害,其实也并不都是受冷的缘故。我当时不太认方向,走了不少弯路才到,白白吹了许久的冷风。再加上我当时年纪不大,在葛府成天提心吊胆,连觉都睡不安稳,又有个葛月襄得每日应付,精力耗得厉害。这下逃出来,心里一下放松,总得风风火火的生个病才能大好,只是看着凶险,其实都不打紧。” “后来在千溪谷前,说是跪了半夜,但其实远没有那么久。老人家再怎么生气迁怒,也毕竟是我的亲外祖父外祖母。只跪了两个时辰,外祖母便让我进了门,之后也未有刁难,外祖还传授我许多医术。” “我这些年其实也并不是多么凄惨。”阮临笑着看向石珫,“人生起伏波澜是常事。景玟,你实在不用为我已经走完的路背负什么。” “况且,”阮临笑容淡了些,“我知道,你也并非一帆风顺。” “当年,我是派人寻过你的。半年了,你还未曾到达西北,为什么?”阮临轻声问,“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石珫没想到阮临会突然发问,怔了怔,涩声回答:“袁鼎和卢葳的人追的太紧,一路围追堵截。我与宋叔用了近五个月的时间才到龙关。你派人去寻我时,我还未到。” “宋叔带着我与他们的人兜圈,一路躲藏,有时追的紧了,宋叔便会去引开追兵,我则先找地方藏起来,等宋叔回来再走。偶尔也会受伤,但不严重,略微养养,很快就能好。” 阮临抓住关键:“他们一旦发现你们的行踪,必然不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你能躲到哪里?” “青楼,或者义庄,还有一些旁的地方。”石珫淡淡道,“脏的,或者乱的,最好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往里头一钻,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着。” 阮临已是愣住了。 当年连话本与糖葫芦都没见过的皇子,为了活下去,也学会与最底层贫穷混乱相融。 阮临顿了很久,终于又开口:“你的伤……” 石珫道:“不打紧。” “那道伤口差点要了你的命。”阮临与他对视,“这也不打紧吗?” 石珫手指动了动,“你看了最后的那封信?” 阮临回头看向桌面。 石珫的视线随着他的一起,看到了桌上的信件,半晌道,“我那时慌乱中有些夸大,你其实……不必看它。” 阮临却依旧坚持:“让我看一眼你的伤。” 那于其说是封信,更是写给阮临的绝笔书。信中,石珫并未在自己的伤上过度着墨,只是淡淡提了一句——伤口颇深,恐危矣。 这个颇深的伤口险些要了石珫的命。 石珫没有再多说,解下腰带,将衣襟扯开,露出大片胸膛。 狰狞的伤口斜贯整个胸膛,从左肩至右胸,一道斜疤几乎将胸膛分成两个部分。 阮临颤抖着伸手触碰石珫身上的伤,忍泪抬头问他:“疼吗?” “疼。”石珫抓住阮临的手,将阮临冰冷的手指握进手中,“但不可怕。忍一忍也都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错别字还没修,明天白天修一下,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点绛唇、欢脱小精灵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沅七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已经修好了,请食用,么么哒 第44章 兰烬零落(九) “你这伤是去慰灵宫寻我时受的。”阮临慢慢将石珫的衣服归拢回去,“桩桩件件,算不清了。” 石珫沉声道:“你是说,我们就此两不相欠?” 阮临闻言皱眉:“怎么?你下一句是不是还要说我们从今天起恩断义绝?” 石珫脑子有些没转过来:“我以为你话里的意思是……” “是什么是。”阮临蹙眉看他,“别瞎想,你话本看多了吧。” 石珫于是默默松了口气。 “别想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阮临把石珫的衣服穿好,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你现在在寻线索。可找到了以后呢?你要怎么做?”阮临坐下,倒了杯茶递给石珫,“直接回京,当众揭发吗?” 石珫坐到阮临对面,摇头道:“这样没用。如今袁鼎与卢葳,一在朝堂,一在后宫,合力把持朝政。硬碰硬并非良计。” 阮临点头,又道:“皇帝并非甘心当个傀儡,所以你一回京,他几乎是毫无怀疑的重用了你,想扶植你与摄政王分庭抗礼。可见,皇帝与袁鼎的联盟,也并非牢不可破。” 阮临若有所思,看着石珫道:“你说——太后与摄政王私通,陛下知不知道?” 石珫思索片刻,坦白摇头:“猜不透。” “无论皇帝知不知晓,谨慎总是对的。”阮临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我可以帮的上,你直接和我说便是。” 别拒绝 石珫张口想说什么,阮临瞪他一眼:“别拒绝。” 石珫无奈笑了,点头应下。 后几日,石珫依旧忙碌。 阮临待在静安王府,难得的不去管任何事,偷得浮生半日闲。 葛月襄在青州呆了近十天,每日追着静安王府要人,阮临却真能狠下心,直到葛月襄离开青州,他都从未露过面。 “你和他说,我只要见他一面。”葛月襄坐在静安王府的正堂里,看着刘管家,“我不做别的,只是想和他说句话而已。” 石珫并未阻止葛月襄登门,甚至还吩咐下人们,她若来了,需好生伺候。 刘管家这些天被她折磨的没法,简直不堪其扰,又是头疼又是无奈:“葛小姐,上回公子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你又何必为难老奴。” “我过几日就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烦他,就是见上一面又能如何?!”葛月襄连续被阮临下了小半月的面子,一度成了整个青州的笑柄,却还是不放弃,“他若是个男人,就别这么畏畏缩缩的!出来见我一面,我与他当面把话说清,便会立刻回南疆。” 刘管家拗不过她,为难的直叹气:“您说您这又是何必呢!” 葛月襄咬牙坚持道:“你让他来见我!” “……哎,”刘管家妥协,“我去问问。” 刘管家刚一推门进屋,就闻见屋子里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 首当其冲的是一股清淡却极有存在感的暖意,仿佛冬日里燃的正烈的炭火。 再入鼻便是悠远的松柏青气,带着深林中氤氲的苦涩气味,沉稳又让人心定。 刘管家抬眼望去,就见阮临头发披散,身上披了一件雪白披风,肩平背直,跪坐于地,面前桌上摆着各类香料药材。手中银勺中盛着棕色的粉末,正一点一点的往燃着的香炉里添。 身侧坐着一位侍女,正紧张的盯着他的手,聚精会神。 听到开门声,阮临稳稳当当的将材料加进去,神色平静,回眸望去。 落雪无声,一室幽香。 刘管家被这气氛感染,轻声道:“葛小姐执着要见公子一面,老奴实在劝解不成。” 阮临敛下眸子,转头继续配香,只回二字:“不见。” 于是刘管家又拿着这两个字,绞尽脑汁的回去应付葛月襄。 阮临有条不紊,将所有材料取出不同分量,依次加入。 香气清雅。 他指尖粘上粉末又被不在意的拂去,转头看向身旁侍女,淡淡的问:“记住了吗?” 那侍女心里有些悬,不确定的回道:“应是……记住了吧。” 阮临将另一盏空着的香炉推到一边:“去做一遍。” 侍女赶紧上前,仔细的回忆他方才的每一步,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儿错。 最后一步,她心里正默默松了口气,就听阮临忽的开口:“不对。” 她吓得手一抖,赶紧将勺中的香料抖掉一半,慢慢洒进炉中。 她这炉香并未燃,只是练手用的。阮临看了眼一旁的纸笔,道:“步骤与配料,自己记下。” 侍女又应了声,而后赶忙拿起笔,将方才的放置香料的顺序与分量写清楚。 “方子收好。以后就照着这个分量,每日睡前为公主点一炉香。”阮临看着她,“此香宁心安神,若用了几日,公主还是多梦易醒,你再来找我。” 采青将香料的方子仔仔细细收起来,听到他说的,连忙应下。 阮临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外头寒气扑面,阮临伸手拨下窗棂积雪,轻声说:“把这两炉香带上,回去吧。” “是。”采青捧着香炉正要退下,见他立于窗边,想了想道,“外头雪寒,公子远着些风,当心着凉。” 手上还有雪融后的水珠,阮临怔忡不言。采青不敢多留,行了礼,出去后轻轻带上门,走了。 房里安神的香料气味渐渐被驱散开来,阮临身上原本沁透了的清苦气息又开始若隐若现。 他关上窗户,重新坐回桌前。 双手一冷一热。他拢在身前,两手交握,相互汲取温度,不多时,又重新温暖起来。 窗外的冷气呛的他咳了几声,阮临没当回事,愣愣的出着神。 石珫一进门就听见他的咳嗽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兴师问罪道:“你是不是又出去吹风了?” 阮临闻言立刻辩解:“这你别冤我,我今日到现在都还没出过门!” 石珫不信:“那怎么还开始咳嗽了?” 阮临一脸无奈:“被口水呛着了,这也不行?” “……”石珫被阮临噎了一句,自觉面子有些过不去,便又责怪道,“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小心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棺 3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兰烬零落(十) 阮临对这几声咳嗽不太在意。谁知过了午,身上便忽然发起热来,也没个预兆和缘由。 他自己浑不在意,被石珫硬是逼着灌了一大碗苦药,又压着盖了两层被子,直把床上的人包成了一个蚕蛹,才勉强罢手。 阮临只露出了脑袋,伸着脖子看石珫,不满道:“太热了。” 石珫伸手摸他的额头,“还烫着……不许踢被子!” “闷出一身汗,黏糊糊的难受。” 阮临动了动胳膊想要把手拿出去,被子鼓起来一块,又被石珫摁着塞了回去:“出点汗热褪的快,你睡一觉,等不烧了洗个澡就好。” “别闹腾,好好歇着。”石珫摸了摸阮临的头,又捏了把他的脸,“我出去一趟……好好休息,别出去吹风,我会让刘管家过来看着你。” 石珫瞪向石珫。只是他还发着烧,眼睛有些红,湿漉漉的,这一记飞刀便也失了八分威力,倒像是在撒娇。 头发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石珫又顺了把毛,没忍住,小声道:“听话。” 阮临紧抿着唇,转过头去,脸有些红。 “走了。”石珫最后给他掖好被子,推门出去。 阮临听见门口传来细微的说话声,是石珫在嘱咐院里的侍女。他静静听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发烧让人虚弱,还是房里的炭火太温暖,没过多久竟真的睡着了。 再次醒来,外头已是日落。 他晕晕乎乎,费力把自己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拽出来,坐到床边还有些不清醒。 “您起了呀!” 外间的侍女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进来,走过来要给他披衣服。 阮临睡的一头汗,摆手拒绝,揉了揉额角问:“什么时辰?” 侍女轻声回道:“已酉时一刻了。” 阮临点头,侍女又道:“下午您睡着后,有人给您递了封信,我放到桌上了。” 阮临走到桌边。那信封上一字也无。 他问:“送信的人呢?” “已离开了。” 阮临把信放到一旁,只道:“下去吧。” 侍女退下。 阮临没坐,站在一旁,就着桌边的灯光把信拆开。里头寥寥数语,他目光快速扫过,表情有些冷,随后将信纸折了两下,放到灯上烧了。 半个时辰后,石珫回来了。 回府后立刻直直往阮临院里去。阮临放下书,望着门外风风火火进来的人道:“回来了……你急什么?” 石珫大马金刀往阮临对面一坐,手里还拎着一盒东西。将盒子放好,随手拿过阮临的杯子,将里头的茶一饮而尽,而后问:“你吃了没?” 阮临被石珫身边的气味熏得眯起眼:“满身酒气,你喝了多少?” 石珫似是想起什么,突然站起来大步离开。阮临一脸懵,尚未反应过来,就见石珫复又折回来,满脸水珠,身上的披风也不见了。 他重新坐回方才的位置上,解释道:“今日赴一友人约,喝了几盅酒,没多少。席上无意间碰倒了酒壶,想来是撒到了披风上,这才这么重的酒味。” “你吃了吗?”他又问了句,阮临摇头,石珫于是笑了,“正好。今日去的那家招牌是鲜虾羹,我试了几口觉得不错,便给你带了一份。” 阮临愣住,就见石珫将食盒放到桌上,小心打开,端出里头的炖盅,打开盖子,又用勺子搅了搅,伸手摸了把瓷盅侧边,确保不太烫口才将勺子递给阮临:“喏,尝尝。” 阮临舀了了虾仁,轻轻咬下。虾仁极新鲜,虾肉粉白,又处理得当,一口咬下去,带着河鲜的清甜与虾肉特有的弹牙,满口鲜美,清淡爽口。 他烧了半天,又喝了药,满口苦涩过了几个时辰还没压下去,此时正好用些清爽的食物垫着胃,又因鲜虾羹的微烫而微微发汗,正是最合适不过了。 石珫这番做法极其熨帖,阮临一下暖起来。 “怎么样?”石珫问。 阮临点头,舀出一勺:“瑶柱熬的很好。” “这羹里放了瑶柱?”石珫惊讶的看过去,“我还真没注意到。” “你看,这不就是。” 阮临顺手把勺子往前伸让石珫看,石珫低头,就着阮临的手把那勺羹吃了,嚼了嚼:“是不错。” 石珫尚未反应过来,阮临一怔,手指颤了颤:“你…方才用了我用过的勺子。” 石珫眉头一皱:“你要换一个吗?” 阮临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石珫点了点桌子,指着一旁:“我刚才还用了你的杯子。” 阮临于是默默闭上嘴,老老实实的吃饭去了。 喝完鲜虾羹,阮临胃里又暖又饱,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慢溜达。石珫让人收拾好,忽然问:“快过除夕了。你是回云湖山庄过年,还是……待在这里?” 阮临脚步一顿,道:“自然是要回去——等雪停了我就走。” “云湖山庄红事定在十五。”石珫看着阮临,“婚宴之后,你还会继续留在青州吗?” 这下阮临思索了很久,开口却没回答,反问道:“你会在青州停留多久?” 石珫很诚实:“若是那头顺利,也许明年除夕,我便会回到京城。若是一无所获……我也不知。” 阮临轻轻吐出口气:“我应该不会留太久。” “你要回慰灵宫吗?”石珫浮现出纠结的神色,挣扎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道,“你走时,能不能带上珺儿?” “珺儿年岁渐长,需得让人管教着才行。西北军务太重,舅舅实在有心无力。”石珫一条一条的向阮临解释,“再者,龙关那头袁鼎一直盯着,珺儿在那里也不太安全。” 若是可以,我必然是要将她带在身边。只是我做的事凶险万分,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更何况我早晚要与袁鼎卢葳正面对上,若珺儿随我一起,定会被他们当做牵制我的砝码。到时候卢葳一纸诏书便可让珺儿进宫,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 “想来想去,”石珫对阮临道,“倒是把她交给你我最放心。把她带去慰灵宫,远离京城那个是非之地,我也可以安心了。” “我只能答应把珺儿带回慰灵宫。”阮临避开他的眼睛,“我不一定会时时待在慰灵宫,或许无法亲自照料公主。” 石珫闻言立刻说:“我并非想把你拘在慰灵宫上。你大可自己做主,做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是请你帮忙给这丫头一个去处罢了。” 阮临笑了,承诺道:“别的不说,珺儿既叫我一声小临哥,我必然会护她周全。你妹妹便是我妹妹,且放心就是。” 石珫了却一桩心事,心里松快了不少,又同阮临说了几句便回屋。 阮临却一直若有所思,直至夜半也未安眠。 第二日,雪停。 石珫一大早出了门。阮临告知刘管家,刘管家立刻派人去套了辆马车送阮临。 青州的流言没了新内容,渐渐便消散下去。 这些时日的荒诞终于暂时拉下帷幕,阮临坐着静安王府的马车,十分低调,除了双方府苑外没再惊动任何人,就这么悄悄的回到云湖山庄。 王义看着他道:“还有六日就要除夕,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阮临装作没听见,不搭话。 王义气的瞪眼,半晌道:“东西都给你取过来了,就在你房里,自己看去吧。” 这下阮临耳朵又立刻好使了,道谢告退赶回房间一气呵成,再没给王义说下一句话的机会。 “嗯?!”王义看着他的背影,气的直拍桌,“这小子跑的真快!” 作者有话要说:石珺: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微笑.jpg 第46章 喑声敛羽(一) 桌上放着一个盒子,阮临长出了口气,打开盒盖的手有些抖。 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叠一叠的书信。 书信由旧到新,都是一人字迹。他一封一封,细致拆开,从头到尾逐字看过去。 信内有时长篇大论,有时寥寥数语,或悲或喜都很直观。 那些年,石珫虽遭巨变,对他却依旧推心置腹。伤感迷惘了,对旁人不可说的,信里却都对阮临讲了出口。 石珫那时尚不知阮临遭遇了怎样的变故。阮临真实的迁怒怨恨着他时,他却仍旧对阮临毫不保留的信任,将阮临的不回复当成不得已,甚至为此冒险出走寻人。 他差点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阮临一封一封看过去,脸上虽挂着笑,眼眶却红个彻底。 “景玟……”阮临狠狠的咬着牙,闭上眼,从唇边挤出一个带着悲意的笑容,压抑的叹息道,“你……让我怎么办。” 他看向掌心。早已长好的细白的疤痕,全数隐藏在纵横的纹路中,被握在手中,半分不让人发觉。 就如阮临这个人一般,克制而隐忍。 只是,再克制的人,也总有不可控之物。 阮临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石珫了。自己受的委屈痛苦,半数因他而起。阮临本应该怨他恨他迁怒他,与他势不两立的。 可偏偏又狠不下心。石珫又有什么错?他一看到石珫露出心痛愧疚的表情,心就拧成一团,恨不得以身而替。 更何况,石珫那样的人呐…… 阮临又怎么舍得恨?! 他想起离开王府那日,刘管家对他说的话。 “王爷有多在意您,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年岁已高的管家看着阮临,“就说昨日的那盅汤羹。王爷原本不知。酒过三巡,席上别人提了嘴那头的招牌菜品,王爷立刻便想到您,吩咐人做来一份。等他尝了,又觉得火候不够。当时都已经散席了,王爷硬是多等了一个时辰,只是想着能亲自给您带份吃食回来。” “这样的心思,您不是个铁石心肠的,想来也都能感受到。” “我们王爷过得苦,也没个贴心的人。他愿意花这样的功夫在您身上,肯这样心疼您,您也……疼疼王爷吧。” “我明白的。”阮临当时道,“放心,我不负他。” 他嘴上应的淡然,却几乎是落荒而逃。 —— 一日复一日,时光易逝。正月十五。 雪落山野,春意压在土里,在不被察觉的地方悄然萌发。 云湖山庄大红灯笼挂起,门厅喧闹,宾客盈门。 上到贵客宾朋,下至小厮侍婢,所有人面上都带着喜气。 阮临也难得穿了身不那么素净清淡的衣服。一身琥珀色,袖间襟上都用金线细细绣了图案,头上带着金丝缠绕的玉冠,少了几分疏离,添了许多带着人间烟火味的贵气。 他受不住闹,李岳也体谅他,只让他参加最后的喜宴酒席。 太阳渐移。 阮临随着侍女指引,坐到席上。 他这桌是李岳最亲近的一些人,都出身云湖山庄或慰灵宫。阮临的身份云湖山庄众人并不知晓,只因李岳一直以贵客之礼以待,众人不敢怠慢,见他入席,都行礼称了一句阮公子。 阮临笑着一一回礼,而后往位置上一坐,安安静静的喝茶。众人本就与他不熟,见他这样倒是松了口气。 身旁另一桌是尊客。阮临往那头看了眼,桌上还空着。 开席前一刻,一群人姗姗来迟。 同上次路上偶遇一样,这次依旧是一群做官的打头,簇拥着石珫进门。 石珫毕竟是一朝亲王,他一出现,李岳等人立刻迎了上去。 因着前尘,李岳其实对他并无甚好感。只是今日乃是他大喜之日,石珫的身份又摆在那里,既然肯赏光参加婚宴,来者是客,少不得也要做一阵热切寒暄。 李岳的态度有些僵硬,石珫却丝毫不恼,甚至还主动降低了姿态,对李岳只以晚辈相称。 “您是他的长辈,我与他相交,便也要称您一声李叔。”石珫笑着道,“来青州前并不知李叔要做喜事,也没提前准备。还好皇兄怕我路上花销大,赐了物件,我挑了几个,借花献佛,略表心意。” 也不知石珫为何这么大胆,御赐之物也敢这样随意送人。李岳哪敢收这烫手山芋,口中直道:“草民何敢收此贵物!王爷太过抬爱了!” “这虽是御赐,李叔也大可不必担心。我早以上书陛下,皇兄不仅首肯,还特地从京城让人送来了一扇多子多福屏风,让我代赠贺礼。” 李岳大惊,一时竟摸不清石珫的意图了。 亲自将几人引至座席,石珫坐于上首,众人等他落座方才入桌。 “看什么呢?” 阮临正在注意着那头的动静,忽的被人拍了肩,就见王义在他身侧坐下,视线随着他一起往那头看。 王义道:“早便看你魂不守舍的,也不与旁人说话,就盯着茶盏出神。自从静安王来了,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人家。” 阮临喝了口茶:“只是没想到他会过来,有些惊讶而已。” “惊讶什么,看在你的面子上,他肯定会来。”王义说,“他知道你一直把李岳看做长辈。这种大事,他不可能不来。” 王义看着阮临,道:“他其实一直很体谅你。” “你又要做说客?”阮临对于王义总是为石珫说好话蓦然起了疑心,“你是不是和石珫有联系?他让你在我面前这么夸他的?” 王义一脸无辜:“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你和他真没联系过?”阮临怀疑的瞥他,不信。 王义受伤道:“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便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不是不信你。”阮临低声道,“是你在我面前提起石珫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由不得我不怀疑。” 王义看着他,半晌问:“究竟是我提的多,还是你想的多?” 他低声又急促的说:“你忽然让人回慰灵宫,把石珫这些年寄的信拿来,我心里就不太踏实了。你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你是不是……又想作甚么傻事了?!” 阮临轻声安抚道:“先生别多想,不会的。” 王义还想再说什么,被阮临打断:“开始了。” 主宾齐聚,一时间气氛火热,热闹非凡。 新娘已被送入房内,李岳一身喜服,眉梢眼角的喜气藏不住,招呼着大家吃宴喝酒。 他端着酒杯,一桌一桌的敬过去。 敬的第一位却是阮临。阮临年岁轻,算是小辈,李岳这么做,全场客人自然都看了过来。 阮临不敢受着,站起身来。 李岳拍拍他的肩,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我对不住你。”李岳道,“如今你已成人,有担当也有作为,想来你父母也能欣慰了。” “李叔不必自责。”阮临笑着说,“今日是您的大喜之日,若是因我低了您的情绪,这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说着又满上一杯酒:“我自罚一杯,祝您夫妻二人白首不离琴瑟和谐。” 李岳也打算再饮一杯,被阮临拦了下来。 “后面还有那么多人。”阮临笑吟吟的小声说,“新娘子还在等着,您也不想喝的人事不省吧。” 王义也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回川说的在理。都是自家人,别太客气。今日你可控制着,若真想喝,下回我与回川,再加上个江岚风,保准让你喝的三天都不清醒!” 李岳闻言大笑:“只怕你们三加起来的酒量也抵不过我!” “口气倒是不小!”王义与他碰杯,“走着瞧!” 王义这杯酒喝的利索,身边的江岚风也笑了。 云湖山庄尚无女眷。李岳大婚,江岚风在其中忙前忙后,简直要比李岳自己更上心。 二人相识多年,如今也都过了而立。李岳终于成亲,江岚风心里也终于放下一件大事。 “你一人在青州,能有个人替你操持家事,我们在梁州也能放心了。” 李岳也不多说,斟上满满一杯酒,一口吞下。 一桌一桌的敬过去,李岳的脸也渐渐红了起来,走路的脚步有些飘。 大家几杯下肚,也都不拘束了,甚至起着哄要灌李岳。 李岳被众人半哄半架着,喝了许多,连连摆手告饶。阮临有些担忧的看着过去,江岚风正想去拦,就见石珫忽的站了起来,大步走过去。 李岳身边人纷纷避让,石珫笑着举杯:“今日李叔大婚,我作为一个小辈不主动敬酒,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石珫着一碰杯,用了点巧劲儿。李岳的杯中原本是满满一杯酒,被他这么一撞,直接洒了大半杯,只留了一杯底。 “来!干了!”石珫喝完,看着李岳,忽道:“李叔这是快醉了?来,赶紧把人送到新娘那儿去,别让人等急了!” 四周的侍从们正急着,等的就是这个时机,赶紧搀着李岳离开。 王爷都已发话,谁还敢继续灌酒?便都三三两两的散开,自己喝去了。 阮临一直盯着那边的情况,见石珫几句解决了,扶着椅子的手松开,吐了口气。 酒过三巡,吃饱喝足闹够,众人方散。 石珫坐在位置上揉额角。李岳这个主角走了后,他便成了酒局上的香饽饽。看热闹的、攀关系的、混眼熟的、别有用心的,各式各样的人将他围了个团团转。 一杯接一杯,石珫打着太极推掉不少,却依旧喝了许多。 呼吸间满是酒气,他蹙着眉,闭上眼略休息了会儿,一睁开,就见阮临站在面前,手里还端着一个小碗。 “喝点解酒汤会舒服点。”阮临把碗塞到他手里,石珫闷着喝完,口中的酒气被苦涩微甜的汤水冲淡,整个人清醒一瞬。 喜宴已结束,侍女们正收拾着这一片狼藉。他站起来,看向阮临,似乎有些懊恼:“头疼。” “你喝了那么多,能不头疼?”阮临搀着他起身,“我让人送你回去。” 石珫抓住他的手,面上似乎并无醉意,只道:“你送我回去。” 阮临一怔,石珫不由分说的把人拉住,“陪我走走。” 阮临不赞同:“喝了酒还要吹风,你明天不想起床了?” 听到吹风二字,石珫忽的想起来一件事,将阮临的脸扳过来,凑近看。 呼吸一下一下的扑在脸上,阮临瞪大眼,想要往后退,却被石珫一把摁住了后脑。 一手困住,一手捏着下巴,石珫越凑越近。阮临僵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石珫慢慢靠近,最后下意识闭上了眼。 额上忽的碰到了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光滑,有点坚硬,还蹭了蹭。 这是……脑门儿? 两人额头相抵,石珫蹭了两下,放下手,十分满意:“嗯,不烧了。” 阮临怔住,心里蓦地一酸,软的不像话。 他吸了吸鼻子:“都这么多天了,一个风寒而已,早就好了。” 石珫点了点头,仍旧低着头看他。 “怎么?” “你刚才……”石珫紧蹙着眉,“闭眼干嘛?你在想什么?” 阮临的脸蹭的一下烧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没,没有!” 石珫看了他半晌,忽然低下头,在他的脸颊上碰了一下。 “你是不是,”石珫看着阮临的眼睛,一脸认真,“以为我要做这个?” 阮临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喃喃道:“你在干什么。” 石珫却疑惑的看着他,“难道不是?那你在想什么?” 他的手搭在阮临的肩上,像是思索,而后又慢慢靠近。 阮临僵住,手指拢在袖中,死死捏紧。 带着酒气的唇覆上,灼热而柔软。 石珫眨了眨眼,突然用舌舔了一下,随后退开些许,猜测道:“你吃糖了?” 阮临的脑子已经思考不了任何事了,愣愣的问:“什么?” “没有吗?”石珫虽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满是不解,半晌说,“可是很甜。” 这可真是…… 要命了。 阮临耳朵一直红到后腿跟,整个人都快要被蒸熟了,快速的瞥了一圈四周。 收拾屋子的侍女们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动作,一个个虽不敢直接看,却全都一面拿余光瞅,一面竖着耳朵听。 被他发现,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不一会儿就全都收拾利索。 最后离开的侍女还贴心的把灯挪了一个在他们四周,而后出去,悄悄带上了门。 这下可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阮临默默崩溃,看着石珫绝望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石珫摇头,“我没喝多少。” “那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阮临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或者就是在做梦,“你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吗?!” 石珫点头:“知道啊。” “我就是看看你还发不发烧。”石珫一脸正气,仿佛刚才做了坏事的不是他,“怎么了?” 果然是喝多了。 阮临拉着他去找王府的马车,石珫也任由他拉着走。 没走几步,石珫突然挣开阮临的手。阮临皱眉回头:“又要干什……”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石珫折了回去,不一会儿回来,手臂上挂了件披风。 “衣服落在这儿,明日我让人给你送回去就是了。”阮临松了口气,伸出手想要继续抓住石珫。 石珫轻轻让了一下,抖开披风,仔细的给阮临穿上。 系上带子的手很灵巧,石珫这下才满意,扬出一个笑容。 阮临对着这个笑一怔。这次重逢后,他从未见过石珫笑的如此纯粹。 石珫见他不动,主动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而后道:“走吧。” “你……”阮临想要说什么,石珫却捏了下他的手。 “什么都别说,陪我走走。” 阮临闭嘴。 一路出了云湖山庄,石珫没上马车,就这么拉着阮临在路上慢慢走。 马车远远的跟在身后,街上无行人,两人也都不说话,一时间安静下来。 房檐有水珠渐次落下。道旁的雪堆有些融了,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脚踩上去,微有响声。 好似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他二人的脚步声,不徐不疾,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夜色寒凉,身上的披风和石珫的手却很暖。阮临想要让石珫早些回去,却又贪心不愿打破此时的寂静,于是就这么犹豫挣扎着,不知不觉,竟也随石珫走了许久。 阮临终于停下脚步:“太晚了,回去吧。” 石珫冷天走了这样久,脑子清醒了不少,又恍惚记得方才酒劲儿上来,自己似乎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心里正乱着。 此时阮临忽然开口,他才又突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还抓着人家的手,还大半夜把人从家里拉出来往自己府里带! 这是要干嘛? 石珫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内心有些慌乱,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只点点头,也没听清楚阮临到底说了什么,连阮临的手都忘记放开。 阮临回头看。马车很快追上两人,他又看向石珫,推他上马车:“快回去吧。别受凉,小心明天头疼。” “我回去了。”阮临后退一步,笑着看他,“披风明日还你,不早了,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一更,不过应该会非常晚。 啾咪! 第47章 喑声敛羽(二) 石珫晕晕乎乎,被阮临推上马车。还没来得及说话,马车就已经走了。 他头疼的很,天旋地转的,扶着额靠在一边小憩。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石珫拉开帘子,吹了阵冷风,好多了。 他满身酒气的回府,刘管家还在等着,立刻扶着他进屋休息。 “怎的喝了这么多?”刘管家忙要吩咐下人去煮醒酒汤,被石珫拦了下来。 “不用。”他皱着眉,仿佛遇到了烦心事,“方才喝过了。” 刘管家于是又要吩咐人去给石珫放水沐浴,被石珫继续拦住。 “先别急着做别的。”石珫思索半天,试探的说,“我问你件事。” 刘管家立刻恭敬道:“您说。” “我今日,”石珫想了想,换了种说法,“我今日见着一个人,喝醉了酒,做了一些不大好的事。” 刘管家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有些疑惑:“不知这种不大好的事,究竟是什么?” 石珫有些烦躁:“就……亲了别人一下。” “亲?”刘管家睁大眼睛,来了兴致,虚心提问,“不知亲的是什么人?” 石珫说:“他的一位好友。” “亲的什么地方?”刘管家继续提问。 石珫伸出一指,指了指刘管家的额头。 刘管家伸手摸额头。 石珫手指往下,又指了指他的脸颊。 刘管家伸手摸脸颊。 石珫最后继续往下,指了指他的嘴唇。 刘管家这次没伸手摸唇,瘪了瘪嘴,猜测道:“那人可是醉的厉害,把好友当成爱侣了?” 石珫摇头:“也没有醉的人事不省,都还能说话走路。” 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也没有爱侣。” “既然这样……”刘管家立刻斩钉截铁,下定结论,“那定是这人对他好友有意!” 石珫被吓了一跳,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人只将其当做挚友,并未有过……那种想法。” 刘管家皱眉:“哦?那——那好友被亲了之后,可有什么反应?” 石珫回忆了一番,摇头道:“无甚反应。也没发火,还送那人回了家。” 刘管家思索片刻,问道:“那被亲的这位,平日里对那人如何?” 石珫低声道:“很好。” “喝醉的人对这位又如何?” “他……做过一些错事,算是对好友有亏欠。” 刘管家表情一变,脱口骂道:“真是禽兽!” 石珫被刘管家这几个字砸懵了,“怎的就是禽兽了?!” 刘管家一脸你天真你不懂的表情,细细解释道:“您看,这人喝醉酒还不忘调戏别人,而他那好友被如此冒犯居然都没有生气,甚至还送他回家!” “您方才又说了,这人对不住那好友,好友却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这好友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 刘管家一字一顿的说:“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好友早已倾心于他!” “好友愿意为了他放弃仇怨,这原因不做他想,肯定是这人平日里花言巧语主动勾引,引得这友人对他渐有好感。” 刘管家大摇其头,“招惹了人家,却又来推卸责任说无意于此。这可真是禽兽不如!” 石珫身子晃了晃,手撑住额头,勉强挣扎道:“也不一定……” 他还想解释几句,刘管家却已经认定事实了:“您年纪轻,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 “我这样问您。”刘管家说,“您有那么多朋友,西北京城里一堆。您要是喝的半醉不醉,会亲他们吗?” 他说着还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而且还是亲这里。您会吗?况且,就算您喝多了,他们又会直接让您亲,什么都不做,还让您一口气亲上三次?!” 石珫想象了一下那种画面,果断摇头。 “或者再换个人。”刘管家又问,“阮公子与您够亲近了吧。若您喝醉酒,您会这么对他吗?” 石珫有些心虚,心道就是因为这么对他了,我才来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没控制住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我们再换种场景。要是阮公子喝醉了酒,亲了您一下,您会就这么放任让他亲下去还不拦着?” 石珫又想了想这种场景,手指动了动,心里更乱了。 “别说了。”石珫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摆手刘管家出去,“我自己一个人静会儿醒醒酒。” 刘管家点头,正要退下,又停下脚步,疑惑的问:“您的披风呢?” 石珫:“……” 刘管家没看懂石珫的表情,执着而坚定的追问:“是不是落在阮公子那里了?” “……别想披风了,赶紧去睡吧。”石珫麻木的劝道,“睡晚了影响长寿。” —— 阮临一个人回了云湖山庄,到了门口就发现大门竟已经关上了。 敲了几声,里头人出来一看,惊讶道:“您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您跟着王爷一起过去了!” 阮临身上还披着石珫的衣服,笑了笑,淡淡解释:“只是陪他走一段醒醒酒罢了。” 下人不好再问,压下满腹好奇给阮临开门。 进了院子,伺候他的小侍女揉着眼睛出来,惊道:“您怎么回来了?!” “……” 阮临满头包解释不清,身心俱疲,摆摆手:“回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阮临见着了李岳的妻子。 那是个很柔美的女人,长得并不倾国倾城,却也别有一番清丽气质。见谁都带着三分笑意,没什么距离感,似乎很容易与他人亲近起来。 “你称呼夫君为叔父,我便也卖个脸,受你叫一声婶母。”李夫人看向阮临,眼中满是疼惜,“早先总听夫君说起你。你这孩子……太瘦了,得补起来点才好看。” 忽的有人这样关心他,阮临一时间竟不太适应,笑笑没说话。 李岳应该是将所有事都同她说过。李夫人眼中满是温柔的疼爱,阮临有些不知所措。 他略坐了一会儿,如坐针毡,绞尽脑汁想了个由头跑了。 回房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昨日答应石珫要把披风送给他,便立刻回去取了,还没走到门口,迎面正碰着王义。 王义一把拦下阮临,警惕道:“你去干嘛?” 阮临还没来得及回答,王义却已经盯着他手里的披风,质问:“你是不是又要去静安王那儿?” 他这句话说的没问题,但阮临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我就是去还个披风。” “你没事哪儿来的披风还?” “昨日景玟喝多了,我出去送了他一段。路上冷,他就把披风给我穿了。”阮临耐下性子解释,“我真的只是去还件衣服。” 王义表情一言难尽,看着他半晌道:“你就算要糊弄我,编理由至少也上心点吧。你送他?你怎么送他的?” 阮临回道:“走路啊。” “走着送他回去?” “只走了一段,后面他坐马车回去,我就回来了。” 王义默了一瞬:“所以你们是在有马车的情况下,两个人半夜在冷风里散步。然后他怕你冷借了你披风,现在你要去还给他。” 他总结的很好,阮临见自己终于解释清楚,连忙点头。 “你们……”王义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坏到一起去了?” “还有!”王义又不让阮临说话,接着质问,“我正要找你——昨晚宴席散了之后,你与静安王在干嘛?!” 阮临一懵:“没,没干什么啊。” “还狡辩?!”王义气道,“那么多下人都看到了!你和石景玟在厅里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亲来亲去,还把下人都遣开!最后——” 他顿了一下,瞪着阮临,压低声音说:“最后——连门都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如果小天使们评论是拿月石换的零分捉虫评,我这里看见以后,一旦采纳,就会自动扣红包发给你们。 所以要是大家看见我没改出来的错别字,也可以直接捉虫,这样可以收到红包哟(虽然两份评我也会时不时发红包哇咔咔),大家自由选择吧! 再废话一句。自风流预计三卷,大概二十万字左右吧,当然,番外说不准,到时候看大家想看什么,我尽量多写几篇。 下一本不出意外,应该是我专栏里挂出来的那本现耽,也不会很长,相比自风流和定山河,会更轻松搞笑一些。书名我在自风流的配角栏里标出来了,喜欢的小可爱可以去收一下。么么哒。 第48章 喑声敛羽(三) 阮临认真道:“我要是说我们什么事都没做,你信吗?” 王义怀疑的看着他。 阮临于是冷静道:“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王义盯着阮临:“你就不想解释什么?” 阮临无奈:“我说的你又不信……” “回川,”王义忽然说,“你最近变了。” 阮临一愣。 王义紧紧皱着眉,仔细盯着他的表情:“回川,你比在慰灵宫时开朗太多。而且……你对石景玟态度突转。你有些,对他过好了。” 阮临怔住,下意识想要反驳:“我没有……” “我不是在怪你。”王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直叹气,“我让你去与他接触,只是想让你从过去走出来,和他正式做个和解,也好解开你的心病。” “你这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憋在心里自己琢磨,最后越来越钻牛角尖。”王义轻声问,“你让人把石景玟所有的信都带来,是不是想着自己先前迁怒石珫不太地道,又想着他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都没回,心里不舒服,觉得对不住他想弥补?” 阮临的表情淡下来,不吭声。 “景玟知道所有事皆因他而起,必定心里愧疚;他这些年不容易,你觉得你不仅没有帮上忙,还在他身上捅刀子,所以你也愧疚。” “你们这样……”王义顿了顿,“何必呢。” “所有因他而起……景玟是怎么知道的?”阮临没有漏过王义话中无意表现出的漏洞,淡淡的问,“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两句知道所指自然不是同一件事。王义心中警铃大作,还未想好托词,就听阮临道,“是您告诉他的。” “就算我不说,他若真想查,总是会知道。”王义说,“不如让他省下这些力气。” 阮临静了很久,笑了笑:“然后他就会把娘亲的这条命背在自己心里。” 这次轮到王义不知怎样开口:“我并不是想让他愧疚一辈子……” “先生,你不懂他。”阮临目光悲哀,“他曾去梁州找过我,最后却差点丢了性命。给我的最后那封信,险些成了他的绝笔。” “所以你现在后悔你没有看那封信?”王义却忽然爆发,“你那时过得很好?!配出静雪那晚,你差点死在药库,足足养了四个月才勉强好转,这些你都忘了?!” “当时信送到了又如何?”王义颤抖着指着他,“你当时命都快没了,你现在还在后悔没有拆信?阮回川,我们这些人,护掌心似的护着你,你能不能把自己看的重一点!” 阮临怔然,半晌道:“抱歉。” “回川,你和我说实话。”王义勉强平息下来,认真的问,“你是不是对石珫有意?” 阮临眸中一震,偏过头,与王义错开视线。 静安王别院。 石珫难得一整天都没出门,一直待在书房,也不知在做什么。 书摊在桌上,石珫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又略翻了几页,心里总堵着,无缘由的烦闷。 “珺儿呢?” 石珫把书合上,唤来刘管家问。 刘管家答道:“刚做完功课,现下正在后院梅林里头玩呢。” 石珫眉头皱起来,“这么冷还去梅林,不怕着凉?” “……”刘管家不得不替石珺解释几句,“梅林的雪早已清扫干净,公主出房也披了披风,还有采青和花黎跟着,不会有事的,王爷放心就是。” 他想了想,没忍住又纠正了一下:“而且,现在已经开春了,白日里外头其实也不算冷。” 石珫更烦躁了。 刘管家不愧是深得杜家重用的老管家,几乎立刻便察觉到石珫情绪,并瞬间分析出了原因。 “您可是在等阮公子?”刘管家十分善解人意的问,“要不我派人去云湖山庄问问?” “不必了。”石珫立刻制止刘管家这种危险的行为,“我没在等他。” 刘管家闻言点头,然后一脸的不信。 石珫觉得有些丢人,立刻冷着脸强行解释道:“我是在等他还披风……外头有风,还了我才能出门。” 刘管家又立刻配合的点了点头。 “算了。”石珫站起来往外走,“你们就告诉他,东西放下就行,直接回云湖……” “王爷!” 他这头话还没说完,就听有人通传:“阮公子来了,说是要还披风。” 石珫果断把方才的话塞回肚子里,“带他来书房。” 那人领命而去,石珫看向刘管家,想了想:“把珺儿也带过来吧。” 刘管家原以为他们二人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商量,所以石珫等人才如此急切。 现在要石珺也过来? 刘管家虽有些疑惑,依旧恭敬应下,去后院寻石珺了。 阮临刚坐定,石珺就从外头蹬蹬蹬跑了进来,往阮临身边一蹭,高兴道:“小临哥!” 阮临笑着看石珺,而后摸了摸她的头发:“珺儿长高了。” “真的吗?!”石珺一听这句,高兴坏了,抓着石珫的袖子,对和她同来的花黎扬起得意的笑容。 哼!让你再说我矮!还说我长不高! 花黎受下石珺的炫耀,心里哭笑不得,又给石珺加了个小幼稚鬼的标签。 前段时间阮临一直住在这边,闲来无事,便每日抽些时间给石珺上课。 说是讲课,其实也就是天南海北的闲聊而已。阮临懂得多,说起故事典故信手拈来,深入浅出,让石珺每日盼着和他一起上课。 “小临哥是来查我的功课吗?”石珺自豪道,“你留的功课我全都完成了!” “嗯,真棒。”阮临夸了石珺几句。又笑着看向石珫。 石珫的视线从石珺那儿挪开,移到阮临身上,忽然道:“珺儿。” 石珺一脸天真的疑问:“嗯?” “你……”石珫闭了闭眼,下定决心道,“过段时间,你跟着回川,去他们那里。” “可以去小临哥家里?!”石珺立刻兴奋道,“哥哥你不打算在青州待下去了吗?小临哥家在哪里啊?是不是特别远?人多吗?哥哥你去过吗?” 石珫的声音在石珺一连串追问中显得太过于冷静,以至于石珺一下就静了下来。 “珺儿。”石珫静静的说,“我不去。你跟着回川,他会保护好你。” 石珺一下傻了,半晌眼泪珠子一样的掉下去,看着石珫,可怜的不行:“哥哥……” 她抽了抽鼻子,难过道:“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第49章 喑声敛羽(四) 阮临看着那个可怜兮兮的石珺,认真的解释:“景玟他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石珺抽噎:“不可以带上我吗?” 阮临摇头:“会很危险。” 石珺整张脸皱成一团,闻言立刻抓住石珫的袖子,连声道:“不要去了好不好?” 石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事必须去做。珺儿放心,我不会出事的。” 阮临看了石珫一眼,接着说:“我会帮你哥哥的。你相信我们吗?” 石珺眨着眼点点头,终于止住眼泪,而后小心翼翼的看向阮临,问:“小临哥哥也跟着哥哥一起去吗?” “他不……” 石珫刚一开口,阮临温声打断:“对。我会陪着他一起。” “那我呢?”石珺问,“你们两个都在,我也不可以跟着吗?” 她说着又立刻保证:“我不会捣乱的,会很乖!” “可是景玟这么疼你,你跟着他,他会分心。”阮临认真的看着石珺,“珺儿,你知道梁州吗?” 石珺小小的嗯了一声。 阮临又说:“那里很好看,也很安全。你去梁州,等我们回去接你,好不好?” 石珺还有些不太愿意,阮临又说:“你在梁州照顾好自己,别让你哥哥分心,他才能尽快把事情处理好,早些过去接你。花黎也会陪着你,梁州那里还有很多很多人和你一起,乖乖的,听话。” “那……你们真的会快点来接我吗?”石珺虽然年纪小,却也还懂得分辨轻重缓急,此时已经被阮临说动了。 阮临伸出小指,微笑道:“我们会的。拉钩,不骗你。” 哄好石珺,阮临终于看向一旁的花黎。 没等阮临开口,花黎已经率先做出承诺:“我会照顾好公主。” 他说的认真,阮临笑了:“好,那我们可就把珺儿交给你了。” 两个孩子被带出书房,石珫忍了许久,终于能问出来:“你不回慰灵宫?” “不回。”阮临淡淡笑着看他,道,“方才已说了,随你一起去京城。” 石珫死死皱着眉,立刻否决:“不需要。你带着两个孩子回梁州。” 阮临表情不变,只道:“我和珺儿说好了。” “我不是在与你说笑!”石珫烦躁的揉了把眉心,“这不是过家家。京城这个浑水我不可能让你蹚进来……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说了,我会帮你。”阮临不徐不疾的说,“我也不是在说笑。” 石珫瞬间静下来。 “你不用担心珺儿。”阮临想了想,以为他是因为这件事不安,解释道,“慰灵宫里足够安全,她在那里,你尽可以放心。” 石珫站起来,背对他看着窗外,半晌道:“我不是在担心珺儿。我是担心你。” “你不能去。”他没动,盯着外头半融了的雪,“你说珺儿让我分心。你在京城,我同样束手束脚。” 阮临走到他的身后,慢慢开口:“这事,并非我临时起意。” 石珫猝然回首。 “前几日,先生和你说了些过去的事。”阮临见石珫想要解释,淡笑摇头,“我不是要质问你——他和你说过我母家吗?” 石珫点头。 阮临便接着说:“当年我医术不精,未能救娘亲。后来在慰灵宫研制出了解药,又改动了药方,得了一味药。” “一味药?”石珫问,“它能做什么?” 阮临笑容收住,原本便比寻常人苍白的脸色显得愈加冷淡,敛下眸子,似是在回忆什么。 过了许久睁开眼,眸中没什么情绪,只问:“你信我吗?” 石珫冷冷的道:“我信你,也不代表不会让你去冒险。” “它能让我进京。”阮临道,“之后的事我自有打算。我之前说过,你想要在京城立得住脚,总要有自己的人。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莽撞行事。你信我。” —— 两月后,南疆镇关使葛函升被人刺杀,中毒。当夜晕厥盗汗,高烧不退。葛家寻遍名医,无果。 皇帝听闻此事,震怒,派御医前去医治。 十日后,一架马车自梁州慰灵宫驶出,缓缓北上。 葛函升的毒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阖府上下一片愁云惨淡,最后倒是平日里刁蛮骄横的葛月襄站出来挑了大梁。这姑娘虽说性子被宠得无法无天,但此番遇着这么大的事,竟比所有人都稳得住,这才勉强维持住混乱的局面。 这些日子里,葛府南大燕的找着医者,这也使得一些江湖骗子冒充医者登门想要捞便宜。 葛府上下恨得咬牙切齿,连带着对所有不请自来的人都带着厌恶。 日光温暖。 马车停在葛府门口。葛府门房满脸愁苦,见到他们马车停下,立刻弹起来:“做什么的!” 外头的车夫答道:“听闻葛大人中了奇毒,我家公子是前来为大人解毒的。” “又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门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登时就要将他们轰走,气势汹汹的走过来,大声喝道,“赶紧滚!葛府也是你们能打秋风的地方?!” “若今日再不解毒,你们大人便挺不到明晚了。”马车里头突然传来一人声音,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却莫名带着让人惶恐的压力。 门房一时竟被他的气势所摄,像是突然被人掐住脖子噤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身上搜刮出些气势和胆量,“胡说!你还敢咒我家大人,当真是活腻了!” “是与不是,一日后便见分晓。”那人依旧是那样的语气,“我等的起,就是不知葛大人等不等的起。” “又在吵什么?”府里头走出来一女子,身姿窈窕。面若艳霞,正是葛函升之女葛月襄。 葛月襄皱着眉,有些不耐:“怎么回事?” 门房立刻道:“这江湖骗子满口胡言,我正要将他赶走。” “江湖骗子一词,阮某可担不起。”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忽的开口,而后递出一个瓷瓶,车夫接过,交到葛月襄手上。 葛月襄捏着瓶身,尤有满腔怀疑,警惕问:“敢问阁下是何身份?” 风微微吹起马车纱帘。里头那人坐的挺拔端正,葛月襄看不太真切,就听那人开口,语气平淡。 “慰灵宫,阮临。” 第50章 喑声敛羽(五) 慰灵宫乃是西南第一大门派。南疆与梁州相去不远,慰灵宫的名声日盛,葛月襄自然也有所耳闻。 更不要说眼前这位几年前继任慰灵宫宫主时,曾传的轰轰烈烈。 葛月襄眸中怀疑更甚。慰灵宫与他葛家无渊无源,此番突然前来,还不知是敌是友。 马车里的人像是知晓葛月襄心中所想,开口道:“我已将冷玉丸给了姑娘,用与不用,您自己斟酌。” 他说完,车夫便要驾车离开。葛月襄也是个果决的,心一横,决心赌上一把:“公子请留步!” 她走上前去,款款道:“阮公子既雪中送炭,我岂有不用之理。公子远道而来,贵客临门,还望不嫌寒舍简陋,在此落脚,也好让我尽地主之谊,以表谢意。” “不必。”阮临低低的咳了几声,继续说,“三日后,若你父亲醒了,来醉月阁寻我就是——走吧。” 阮临话音一落,车夫不顾别的,立刻便牵起缰绳驾车前进。 葛月襄握着瓷瓶,看着马车缓缓离去,若有所思。 身后侍女有些气恼:“这是谁啊?架子这么大!” “慰灵宫的掌权人。整个西南江湖都在他手里,的确有傲的资本。”葛月襄轻声道,“就是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熟悉感。” 侍女不屑:“江湖人,不过就是一群莽夫聚众,如何敢在我们葛府面前摆谱?” 葛月襄轻斥道:“江湖自有江湖的活法。听他声音,也不过与我年岁相当,就已经坐稳慰灵宫宫主的位置,心机手段绝非常人能比。便是我都要敬上三分,你又有何资格在背后编排他?!更何况——如今是我们低头求人!” 那侍女被葛月襄几句重话吓得连声认错。葛月襄身心俱疲,也没心思因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找她麻烦,皱着眉转身回府。 葛函升面色青白,躺在床上,除了胸口还有一丝起伏,其余没有丝毫生气。 皇帝派来的太医正在一旁给葛函升换药,葛夫人担忧的站在床边,紧张的看着太医,泫然欲泣:“我家老爷何时才能醒过来?” 太医擦了擦头上的汗,惋惜的摇头:“这毒属实罕见,又来势汹汹,下官也只能尽力而为。” 葛夫人拿着帕子,听太医这么一说,登时就要抹泪,却被开门声打断。 葛月襄急匆匆的进来,将手中瓶子塞到太医手中,沉声道:“劳烦大人替我看看。” 太医拔开塞子,一股寒凉的香气扑来,细细闻了闻,略一思索,忽的脸色一变,急声问:“这是从哪儿来的?!” 葛月襄回道:“一位朋友送来的。如何?可能解我父亲的毒?” “若是用至寒之物,以毒攻毒,或许真的可以……”太医喃喃自语,而后激动的说,“制药者当真是个天才,这药或许真能救葛大人一命!” 他撑起葛函升,将药丸给他喂下,又略喂进些水,确保他吞咽下去。 “此药或可解毒,只是药性太烈,只怕葛大人醒过来后,还得好生调养。” 太医嘱咐葛月襄自然无不遵从。葛夫人喜极而泣,葛月襄等太医离开后,略微宽慰了葛夫人几句,心里石头落地,只待葛函升醒来。 阮临算的时间果真丝毫不差。 三日后,葛函升终于动了动,勉强睁开眼,往身边一望,挣扎着叫了一声:“襄儿。” 葛月襄立刻上前,并派人通知太医。葛函升刚醒,精神实在不好,等太医检查完,已是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葛月襄将太医送出门,忧心的问:“如何?” 太医思量道:“虽是醒了,毒却也彻底伤了身,只怕以后也难恢复正常,只能细细养着,见风受寒、费心操劳,皆不可。” 葛月襄倒是看的开,对太医行礼道:“人能醒来便好,其余都是身外。还望大人费心,将平日里要注意的事务一一告知,家人也好照料。” 太医立刻应下:“好说。” 天色还早。葛月襄将府里安排妥当,带着侍女去醉月阁寻人。 醉月阁是南疆当之无愧的风雅之地,也是千金一掷的销金窟。 入门却是古木森森。 不见雕栏画栋,只有一座半人高的古朴的太湖石立于石路前,上头书醉月二字,飘逸随性。 侍者领葛月襄入内,一路不见花草,只有竹木。 葛月襄让侍女在门口等候,自己推门,就闻得屋里一抹极淡的香气。 明明已过了春分,她总觉得看见了雪。 纱帘之后,一人斜靠窗边,左手执卷,右手撑额,背脊绷的很直,便又在无拘中显露出几分入了骨的克制。 葛月襄立在帘外,阮临淡淡的说:“请坐吧。” 桌上放着一杯茶,葛月襄落座后,手指触了触,竟还是温热。 阮临给她的感觉太过深不可测,葛月襄不敢造次,恭声道:“阮宫主。” “你并非我慰灵宫人,无需唤我宫主。”阮临翻过一页,说,“我字回川,姑娘唤我表字便好。” 他虽是这么说,葛月襄却也只是换了个称呼:“阮公子。” 阮临不置可否,又问:“葛大人醒了?” “多谢公子赠药。”葛月襄站起来,深深一拜,“此等大恩,葛府没齿难忘。” “不需你们记恩。”阮临动作未变,只道,“这药也只能保命,纵使侥幸不死,以后也只能缠绵病榻。” 葛月襄苦笑:“这事我们已知晓。” “桌上是给你父亲调养用的方子。”阮临语气不变,“若是不信,可以先让府中太医查验。” “公子多虑了。”葛月襄忙道,“公子雪中送炭,我若怀疑公子,岂不是已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阮临自始至终都未曾抬过一次头,最后也只说:“既如此,也无事了。不送。” 她口中这么说,拿着药方回府后,还是请来太医过目。 太医细细看了几遍药方,忽而郑重问:“写此药方者,可是送您药丸之人?” 葛月襄点头。 太医捏着药方,长叹一声:“真乃奇才也。” 当夜,太医一封奏折情真意切,第二日便自葛府出发送往京城。 半月后,一行人带着圣谕而来,安抚葛函升的同时,亦将调往京城的皇令颁下。而后奔向醉月阁,将阮临请上马车,恭敬的护送在两侧,与葛府一同向京城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还欠一章,放心,我都记着呢。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我这几天肯定会把欠的补上,都听我的,好吗。 冷酷啾咪。 第51章 菱曲竹声(一) 宏昌八年,天下安定。 六月,入夏。 金銮殿后,皇城深宫,一人坐于榻上,斜倚着背后软垫,手放在矮桌搭着,半阖双眸,神色淡淡。 身边两人,一着蓝衣,坐在一旁,搭指诊脉;另一人站在身边,担忧的看着。 半晌,阮临收回手,姜流连忙问:“如何?” 阮临没什么表情,只道:“陛下此乃陈年痼疾,还能如何?” 姜流眉头微皱,又道:“今日朝会,陛下咳了许久……” “陛下的身体需得静心调养,”阮临看向石璋,“昨日您几时休息的?” 石璋“酉时”二字就要脱口,余光间瞥见姜流的表情,又咽了下去,老老实实的交待:“昨日奏折多,看的久了些。” 阮临于是不说话了。 姜流又气恼又心疼,也顾不得君臣礼仪,急急的说:“您多少也顾及些自己的身体。回川与我劝诫过您多少次,您为何就是不听!” 石璋嗓子痒的很,咳了几声后说:“睡一觉就好了,别大惊小怪。” “您上次也这么说,结果直接倒在御书房。” 姜流分明是不信他,石璋有些理亏,叹着气叫了声,“衍之。” 姜流登时说不出话了。半晌无奈的轻声说:“眼下大理寺事少,我去内阁帮您吧。” 阮临不欲听他们君臣谈心,为石璋诊完脉便走了,出宫前又去太医院过了一趟。 他虽为皇帝治病,与太医院这群御医的身份却并不相同。御医们对他多有好奇,也难免会有些小人酸妒。 阮临不管旁人怎想,只亲手将皇帝服用的药配齐,让等候在一旁的总管收好,而后又不紧不慢的将自己需要的材料装下,东西一拿,一语不发的走了。 他晒不得太阳,皇帝便专门派人在轿辇四周围上细纱,专用来进出迎送。 阮府的马车在外头等着。宫里侍从将他送到地方,看着他上了马车,功成身退。 “走吧。”阮临舒了口气,昨夜没睡好,今日一早又进了宫,有些疲惫,靠在马车里休息。 车夫是他从慰灵宫带来的,人很细心,为了让阮临能好好小憩一会儿,特意放缓速度,将马车驾的平稳。 路边有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看,那便是阮公子的车驾!” “嗯?阮公子是谁?” “这位你也不知?!阮公子可是皇上特意请来的神人,医术出神入化,比太医院的御医加起来都厉害!去年春,葛函升葛大人中了毒,便是他给解的!” “哎呀!不仅如此,这公子还会观星!上月与钦天监的大人们一起夜观星象,推出此夏南地发水,果不其然,我表亲住的村子都被淹了,前几日刚来投奔我!” “这真是神仙下凡!这公子据说出身不凡,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这些贵人们,个个年轻俊秀,只怕京城所有有姑娘的人家都在打着算盘!不说别的,咱们陛下到现在都还未纳人,还有六王爷与姜流姜大人,现下又加了一位阮公子……” “我看不见得。阮公子被陛下奉为上宾,但毕竟并非高门出身。江湖上再有名望,那些贵女们能认?再说,这阮公子出入皆用马车,从不让人瞧见他真容,说不定啊,就是因为貌丑,才不敢示人!” “哎,这倒也是……” 马车向前,熙熙攘攘。一路回府,阮临没睡着。 他进京后,石珫派人给他送了一位管事来,名叫杨衷。 杨衷年纪不大,二十出头,是刘管家亲自带出来的小徒弟,做起事来很利落,把府上安排的井井有条。 阮临刚下马车,杨衷立刻迎上来,“殿下传信过来,已放在书房了。” 他原本想去房里睡会儿,听到这话便熄了心思,道:“我知道了。” “还有……”杨衷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今日,葛小姐又来了一趟。” “葛月襄。”阮临停下脚步。 “是。”杨衷道,“葛小姐带着谢礼登门,说想见您一面,当面道谢。” 阮临揉了揉眉心:“她早已经谢过……一年都过去了,她还要怎么谢?” 杨衷谨慎道:“葛小姐怕是一直在怀疑您的身份。要不然就是……” 后面的杨衷没敢说下去。 阮临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费心思,“下次再来,就拦住她,别让她进门。” “葛小姐总来堵门,若是哪天见着您,岂不就明白了?”杨衷有些担忧。 阮临仿佛听到了一句废话:“她堵门,我便要见她?” 杨衷想到阮临在京城的作风,默默退了下去。 —— 若石璋不传召,阮临向来是不出门的。 但架不住有人要来。 他这府邸是皇帝钦赐,就在梁府对面,与石珫的府邸一道墙隔着,位置极佳。 对门的小姜大人一早就来敲阮府的门,被杨衷恭恭敬敬的请进去,略坐了一会儿,便等来主人。 在京一年,阮临几乎不与他人接触,却因替皇帝调理身体,和姜流混了个熟悉。 姜流见着他,说:“今日我沐休,不想在家里听老爷子训话,过来找你聊聊天。” 阮临露出些许笑意:“怎么?姜老太傅又训你的话了?” 姜流叹了口气:“老爷子在家闲的无事,又正赶上我待在家里,不说几句可不是他的风格。” 阮临坐下,端起茶:“所以你就到我这来——怎么不进宫?” 姜流表情悻悻,阮临心里明白了:“又和陛下起争执了?” 姜流出了会儿神,半晌无奈自嘲道:“他是陛下,君在上,我如何敢与他争执?” 阮临心道扯什么呢,还不敢与石璋争执,你姜衍之当着我面顶他嘴的时候还少了? 你气急了连他表字都敢喊,一口一个石景瑀的,石璋不也没和你计较? 心里虽这么想,阮临表面还是敷衍的问了句:“那就是陛下给你气受了?” 姜流不赞同的看着他,“陛下怎可能无缘无故给我气受?他不是那样的人。” 阮临茶有些喝不下去了,他想请姜流出去。 姜流放下茶杯:“如今京城形式不安定,我想帮陛下分担,他却……” “陛下这是在护着你。”阮临道,“知足吧。” “我不需要他这么护着。”姜流说,“我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一多想就容易惹陛下生气。” 阮临咂摸出味儿了,瞥了姜流一眼,“知道了。” 姜流于是满意闭嘴。 阮临站起来:“我进宫一趟,一起?” 姜流笑着摇头:“不,你去吧。老爷子说话也挺有意思的,我这就回去再听听。” 阮临也不强求,吩咐杨衷去准备进宫。姜流自顾自的喝了一盏茶,而后施施然离开。 一路进了宫。 石璋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阮临淡淡道:“配了一盒安神香。每日睡前点上一点,能缓多梦惊悸。” 石璋放下书,闷闷的咳了几声,看着阮临坐下,“你能主动进宫,肯定不止这个。说罢,何事?” 阮临没有绕弯,直接道:“姜流方才去了趟我家。” 这倒是让石璋愣了瞬:“衍之去你家干什么?” “他被姜老太傅训了一通,沉闷的很。”阮临说,“姜大人平日看见陛下心情就好,我让他与我一同进宫,他不知怎的,不愿意。” 石璋眉头皱起来,哭笑不得:“他这是要做什么?和我闹脾气?” “好的,我知道了。”石璋吐了口气,喃喃说,“真让人不省心。” 石璋正打算派人去传姜流进宫,一抬眼见阮临还坐着不动,疑惑的问:“还有事?” 阮临点头道:“我前些日子想在后院挖个池子。” 石璋不甚在意:“这事你自己做主就是,不必与我说。” “嗯。”阮临面无表情道,“我找的工匠手艺一般,一不小心把墙挖塌了。” 石璋莫名其妙:“塌了就再盖起来,这是什么大事?” “我府后院与隔壁相连。所以,”阮临一脸坦然,“我把静安王府的墙挖塌了。” 石璋:“……” 他头疼的摆手让阮临回去:“去,让人先把墙补上。” 阮临躬身一礼,离开。 走到半途,忽的被一个宫女拦下。 那宫女略行一礼,道:“阮公子安好。太后娘娘请您去一趟万华宫。” 他在京城这一年,与太后卢葳也有过几面之缘。阮临只是个江湖人,平日里除了为皇帝开方配药,或是与钦天监一同推演星象,其余事一概不理,深居简出。太后与摄政王疑心过一段时间,渐渐便也放下了。 阮临并未立刻跟她走,而是问:“不知太后寻在下所为何事?” 宫女道:“今日太后身子不太舒服,太医来诊脉也说不出什么。听闻公子进了宫,便遣我来请公子。” 阮临眼中有些不耐,面上却不变表情。他素来冷着一张脸,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就连在皇帝面前也这样,那宫女没发觉什么,只在一旁等阮临决断。 他还真是不想去见卢葳。每次一见到那个人,他都会想起石珫这么多年受的苦都是拜她所赐,便有些控制不住。 “走吧。”他压下心里的情绪,轻声对宫女说。 万华宫是卢葳的居所。 卢葳素来惧热,早早的让人拿了竹冰出来,两个小宫女在冰盆边打扇,微风阵阵。 一进门,凉意袭人。 “来了。”太后将手腕搭到桌边,对待阮临的态度与太医院的御医并无二致,“这几日总觉得乏力,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阮临没有为她诊脉,只对身边的宫女说:“劳烦拿纸笔来。” 宫女连忙将东西取给他。 阮临随手写了个方子:“这几日饮食需清淡,每日按照这个方子炖一钟汤服下。” 宫女连忙收下,阮临又道:“入夏乏力是常事。无需多虑。” 卢葳略放心,这才挂上笑容:“方才请太医过来,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这才让你走这么一趟,过来替我看看,也好安心。” 坦白来说,卢葳生的也称得上国色,纵使如今已四十有五,也依旧不堕姿色,再加上常年居于上位,自是别有一番说一不二的气质。现下这么笑着与人拉进距离,看着便又是可亲的。 阮临却连敷衍的表情都懒得给,等卢葳说完,只淡淡一句:“太后客气。” 卢葳见他这幅态度,也不想再说什么,只让身边的宫女把人送出去。 出了万华宫,阮临自己撑着伞,没让宫女送。 这宫女是卢葳身边得力的,平日里也能在卢葳面前说上几句话,感叹道:“这阮临可真是……旁人若是有他这运气,一朝得皇家青眼,只怕做梦都能笑醒。他却成天冷着一张脸。一年了,我竟还没见他笑过。” “他年纪尚青,又有些本事。出身虽不是高门大户,在江湖上论,也算是数一数二,脾气自然怪些。”卢葳道,“慰灵宫在整个大梁或许名声不显,在西南却是无人不晓。” “娘娘知道?” 卢葳似乎在回忆什么,而后说:“我年少时曾随祖父母在梁州住过两年。” 这事卢葳未曾提过,宫女便也只是听着,不插话。 只是卢葳只说了那一句便停下,转而道:“阮临如今已是慰灵宫宫主,也算是年少有为。” 她们这一席话阮临自然不知。外面日头正紧,阮临快步走到宫门口,进马车回家。 行人不多,他刚到府门口,便被人堵住。 阮临算是彻底佩服了。 葛月襄是少数几个能将他与石珫的关系联系到一起的人,自然不可见。更何况他根本不想与葛月襄扯上关系。 他语气有些不耐:“葛小姐何必纠缠不清?” 葛月襄紧紧盯着隔开阮临与她的纱帘,半晌道:“我父亲决定辞官去陵州。” 阮临说:“一路顺风。” “你也别烦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葛月襄紧紧的捏着袖子,低声道,“阮虚,我……” 阮临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说的非常缓慢而清晰:“葛月襄。” 他第一次叫她名字,随后只说了一句:“我叫阮临。” 葛月襄的眼泪一下就落下来了。 “你果真不是他吗?” 当初阮临去为葛函升医治。只靠那些许似是而非的相似,她几乎确定了阮临就是阮虚。 看,阮虚其实也没有对她避之不及。听到她父亲出事的消息,这不就赶来了? 她甚至一度认为,或许阮虚对她,也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的。 可越到后来,她便越不敢确定。她一厢情愿认定的阮虚,太冷漠,也太绝情了。 她印象里的阮虚,素来都是温和又有耐心。就算在青州她未曾见到阮虚,那也是静安王太过霸道的缘故,与阮虚本人无关。 是了,阮虚明明还与静安王在青州,眼前这个语气不耐烦的人一定不是阮虚。 她几乎就要说服自己。 可眼见阮临的马车就要驶入府中,她还是控制不住的问了句:“你为什么不敢见我一面?” 杨衷拿着伞等在一旁,阮临下了马车,背对着葛月襄,没有回头,淡淡开口:“不是不敢。是没必要。” 他也没放低声音,就这么当着葛月襄的面直接对杨衷说:“派人护送葛小姐回家。” 葛月襄又是心痛又觉得解脱,泪眼婆娑,咬着牙盯着阮临的背影。眼泪聚在眼眶里,什么都看不清晰,她却还是倔强的不让眼泪落下来。 “你果然不是他。”葛月襄狠狠的说,“你与他差了千万倍。” 阮临不想听了,从杨衷手里拿过伞径直离开,留杨管家在门口善后。 走了一段,他心里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自言自语道:“我如今比少年时差远了?” 他说罢摇摇头,嗤笑一声:“什么眼光。” 葛月襄也算痴情,一往情深七年不改。只可惜,从开始就是虚假,她对着镜花水月错付真心,便注定是一场空。 葛月襄说的不假。没过几日,葛函升便递了奏折请辞归乡。他自从中了毒被救回来后,身体就大不如前,实在没有精力在官场上劳心费力勾心斗角。 皇帝爽快的批了,还御赐许多珍宝银钱,并加封虚职,给足了葛家颜面,算是让他衣锦还乡。 葛函升自然感激涕零,又在临走之前与袁鼎会了一次面,而后举家迁回陵州,回乡养老去了。 葛月襄也安安分分的离开京城,再也没有出现在阮府门前。 阮临总算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又几日,阮临照例去给皇帝诊脉。 从殿里出来,阮临见到一旁站着的姜流,微微一愣。 姜流问:“陛下如何?” 阮临眉头微皱:“你专门出来等我?” “陛下不太喜欢我问东问西。”姜流轻轻笑道,“我若是多问几句,他又得骂我就知道多想,成天叽叽歪歪。” 阮临挑眉,心道你原来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嘛,口中还是把石璋的情况同姜流说了清楚。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最近入了夏,要注意夜里休息时别在寝殿里放太多冰,勿要贪凉。若是可以,夏日容易困乏,每日用过午膳尽量睡半个时辰。若是一直看奏折,只怕精神会不好。” 姜流一条一条在心里记清楚,而后又小声问:“听说,你把六王爷家的墙推倒了?” “……” 皇帝嘴上也没有把门的嘛?这种事也值得往外传? 姜流给阮临竖了个大拇指,真心的赞叹:“回川,你够厉害,够胆!” “不过,你这一铲子也算是做了好事。”姜流道,“被你这么一弄,陛下便起了心思要召六王爷回京。毕竟在外头也晃荡一年多的时间,该回来了。” 阮临不动声色,只问:“六王爷当初执意离京,如今能同意回来?” “自然同意。估计正在路上,过不了多久就能进京了。” 姜流想了想又道,“静安王曾在他舅舅杜远那里待过一段时间,身上染了不少西北行伍气,虽然长相俊美,但平日里就见他冷着张脸,眉宇间总有些杀伐气。但人不算坏。” 阮临下意识想开口,就听姜流继续说:“我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六王爷毕竟是你的邻居,以后还是好好相处为妙。更何况……”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阮临:“你还趁人不在,把人家墙挖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阮临住的府邸就是定山河里花樊的家,石珫的府邸对应江崇逍家,姜流则是胡樾。 大概就是这样的—— [阮临] [石珫] —————— 路路路路路—————— [姜流] Ps:大家可以收藏一下作者专栏吗,点击一下收藏作者,我就是你的了,可以天天讲段子的那种。比心心。 第52章 菱曲竹声(二) 小半月,阮临府里的池子修好,墙也彻底堵上了。 石珫终于回京。 为石璋诊完脉,阮临正要回去,路上遇着姜流。 “回川。” 姜流唤了他一声,阮临停下脚步,等他一起。 “这大热的天,六王爷也真会挑时间。”姜流无奈道,“正赶着日头紧的时候回京,陛下还派我去城门迎接……” 不是说去了岭南吗?石珫今日就能到? 阮临前段时间收到消息,只知道他准备动身了,却不曾想到那人竟回来的这样快。 阮临心念一动,开口道:“我与你同去。” 姜流惊讶道:“太阳这么大,你要与我一起去城门口?” 阮临也反应过来不妥。待会儿去城门迎石珫的,只怕得有一堆人,他去的确不像话。 姜流却没想这么多,只道:“你还是赶紧回府吧,外头这么热,我看你最近精神不太好,还是尽早回去歇着。” “对了。”姜流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听说,六王爷这次远游,还成就了一段绝美姻缘,真是让人感慨。那人也姓阮,王爷估摸着会带他回来,到时候你们俩论一论,没准还能沾点亲。” “……”阮临不太知道姜流听的“绝美姻缘”是什么版本,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道,“没听过,不知道。” 姜流就是那么一说,也不在意,心里只惦记着赶紧干完活交差,与阮临在宫门前分道扬镳。 回了府,阮临被天气热的有些发蔫,实在不大舒服,连饭都没吃就回了卧房。 院子里满是青竹,翠枝摇曼,煞是清凉。 阮临换上便服,揉着把额角,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盒静雪,默默点了。 在青州的那段时间,因着王义管的太紧,又加上三天两头往石珫哪儿跑,他几乎都快断了静雪。 京城一年,却又回到当初在慰灵宫时的状态。 院落寂静。阮临躺在床上,闭着眼胡乱想着事,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再醒时,残阳渐散。 桌上的香燃了一半。阮临伸手将香灭了,披衣推门。 晚膳早已备好。阮临只吃了几口便不太想用了,被杨衷好说歹说的劝,又多喝了小半碗绿豆汤。 喝了一肚子汤水,阮临屏退下人,独自在府里遛弯。 石璋出手格外阔绰,给他的这座府邸原是多年前的国公府。国公爷犯了点事抄家流放,这旧宅便一直放在这里落灰。 直到他进京,石璋大手一挥,把这宅子赐给了一介江湖草民。 满朝哗然。摄政王更是在朝会上直言不妥,太后也私下劝诫,话里话外都是他阮临配不上此番恩典。 皇帝左耳进右耳出,顺带大病了一场,让阮临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这下所有人都闭了嘴。 天色渐晚。 府中景致颇为清雅,闲逛也不会太过乏味。他慢悠悠的寻小路走,专门从新建成的池边逛了一圈,又往墙边看了几眼,这才转身回去。 墙边原本种了一排青竹,为了修这个池子,都被暂时挪到了别处。阮临还没走远,就听墙边忽的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仿佛什么突然裂开。 他立刻停下脚步回头,就听声音忽的变大,轰的一声,随后便见原本齐整的墙壁塌了一处,石块散落一地,灰土飞腾,惨不忍睹。 阮临:“?!” 二十多年,他头一次见着墙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断墙那头显出一人,宽肩劲腰身量修长,一身黑衣,下摆上几团灰白图案,十分奇异。 石珫皱着眉从一堆狼藉上迈过来,弯腰将衣摆上的灰拍干净,而后一抬眼就看见阮临正站在不远处,一言难尽的望着他。 石珫直起身,装作不在意的说,“这个墙太软了,一碰就碎。” 阮临淡淡说:“这处是新砌的。” 实在有些尴尬,石珫想转移注意力,正打算伸手去碰阮临,就见阮临一脸惊恐的看着他的手,“都是灰!” 石珫:“……” 折腾一大圈,脏了一件外袍,废了一堵墙,石珫把自己重新收拾干净,终于能坐在阮临的书房和他说话。 方才光线暗看不出来,现在一到明亮之处,石珫眉头便没有舒展过:“你脸色怎么那么差?” 阮临不承认:“只是天气热没什么精神。” 石珫不听他的,直接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这样凉。” 掌中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石珫用手指圈量阮临的手腕,脸色更加不好:“又瘦了。” 阮临道:“别大惊小怪。”他话刚出口,忽的想到什么,没忍住笑了出来。 石珫面带疑惑,阮临解释:“每次衍之担心陛下身体时,陛下也这么说他。” “姜流是皇兄的伴读,自小与他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深厚。倒是你,”石珫放开阮临的手腕,却没有离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不过一年,就直接衍之衍之的叫了?关系倒是不错。” 阮临怔住。 这样的姿势让他有些不太舒服,阮临想要往后退一退,石珫却不让,逼着阮临看他的眼睛:“我记得姜府就在你对门吧。近果然有近的好处,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感情自然深厚。” 阮临反应过来了,哭笑不得的推他:“快走开。” 石珫偏不听,还双手撑在阮临身后的椅背上,几乎就要把人圈在怀里,一面还故意恶狠狠的恐吓:“你最好离姜流远一点,他那人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阮临莫名其妙:“我想他什么了?” 石珫还想再说什么,阮临说了这几句,嗓子有些发痒,便又推了推他的胳膊。 “我要喝水。” 石珫立刻放下手臂,转身倒好水,试了试温度后递给阮临。 阮临抿口热水润润嗓子,含着笑问:“你这吃的是哪门子飞醋?” 石珫不赞同,当即否认道:“我怎会吃醋?” 阮临静静的看着他。 石珫被阮临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半晌败下阵来:“也不是吃醋。就是你和姜流走的这样近,我有些惊讶。” “这一年你在京城,虽也传信,毕竟不在眼前。你与姜流走的近,难免会有其他人多想。”石珫顿了顿,“我怕你受委屈。” 阮临静了片刻,忽然道:“你就准备与我说这个?” 石珫愣了愣,就见阮临轻轻的说:“这个时候,你不想说些别的?比如——” “分别一载,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有了一个新的脑洞,是一篇仙侠古耽,现在正在犹豫这本之后究竟是按照原计划写已经挂出来的现耽,还是先开这本古耽。 下面是古耽的文案,喜欢的小可爱可以先收藏一下。 晚安,啾咪。 —— 柳宁霄是云天宗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被摄魂术控制,在宗门大比上不要命的刺杀掌门。 后来他就真的没命了。 再后来……柳宁霄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跪在褚晏的面前,身边的长老恶狠狠的冲着他喷口水—— 此子妄图偷袭掌门,其罪当诛! 柳宁霄:……这他娘的不是我临死前的场景吗?! 别人重生都在事情尚未发生之时,为何到他就是重生在临死前? 这点时间能干什么?留遗言吗?! 褚晏神色淡淡,手指刚一动,就见柳宁霄忽的抬起头来,气沉丹田,破釜沉舟的开口。 “掌门!我心悦你!” 就这样,褚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上一刻还要刺杀自己的人告了白。 多年之后,有人问柳宁霄,死到临头怎么办? 柳宁霄穷尽毕生经验,回答—— 告白可破。 第53章 菱曲竹声(三) 自从那天被喝醉酒被刘管家长篇大论砸的一懵,石珫见到阮临,心里总是觉得不大对劲。 后来阮临离开青州来到京城,石珫隔了好几百天没见到阮临,心里更不对劲了。 他迟钝,刘管家一把年纪了,自然比他看得通透,当即自告奋勇同他分享经验。 去见阮临之前,刘管家穷尽毕生经验,为石珫出谋划策—— “阮公子那脾气,吃软不吃硬。您呐,把握好度,略微的露个弱撒个娇,阮公子自然心软,到时候您再徐徐图之,乘胜追击。但也不能太过,得有气势,让阮公子察觉到您的男子气概,这样才行。” 石珫木着一张脸从断墙处翻回去,迎面看见站在一旁殷殷等着的刘管家。 “怎样?”刘管家一脸期待,“王爷可有按照老奴说的去做?” 石珫揉了把脸:“他不吃这套。” 刘管家不信这个邪:“您怎么说的?” 石珫脸黑着把方才自己的话简单说了一遍,刘管家满脸无奈:“您这是在做什么?吃醋吗?那阮公子又是什么反应?” “他说……”石珫清了下嗓子,“他很想我。” 刘管家心道被人反将一军还好意思偷着乐,叹了口气:“自古真心换真心,您呐,慢慢来吧。” 石珫走后,杨衷进来,见阮临还坐在那里出神,轻声道:“宫主?” 阮临回过神来,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面上带着笑意,喃喃自语道:“景玟……他想干嘛?” 他心里隐约有些猜测,不敢确定。 第二日,暴雨倾盆。 石珫的马车刚到,门口立刻有宫人撑伞立在一旁。 “地上积水,王爷小心别湿了鞋。”那小宫人细心提醒,石珫道了句谢,正要走,就见迎面出来一人。 石珫面色沉下去。 他的长相随母更多,眼型细且长,眼尾划出的弧度干脆而凌厉。小时候的和润贵气少了大半,如今的轮廓清晰硬朗,又在西北风沙军伍摔练出来,不笑时气势已是骇人,此时盯着袁鼎,眸色深沉,更添了几分戾气。 袁鼎城府颇深,与石珫狭路相逢也沉得住,眼见石珫冷下脸,脚步一转,竟特意走向石珫。 他脸上挂着笑容,只这样看着,仿佛是位宽厚长者。 “听说景玟这次遍览大燕山河。突然回到京城,可还适应?” 石珫似笑非笑,“摄政王多虑了。这京城我早晚都会回来,何谈适不适应。” “说的也是。”袁鼎又道,“六王爷此时进宫,可是要去见陛下?” “方才太后去了御书房,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他笑道,“若景玟快些赶去,说不准还能见太后一面——我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早些进去吧。” 石珫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一旁的小宫人战战兢兢的唤了声:“王爷……”,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凉,连话都不敢说了。 直到石珫抬步往前,这位宫人才胆战心惊的撑着伞带他去见皇帝。 御书房。 “……政务虽多,皇上也要注意身体。”卢葳说了几句,石璋只歪靠在榻上,敛着眸子,神色不明。 她登时便有些说不下去。 他们母子向来不算亲近。刚将石璋扶上皇位时,卢葳还担心他不听话。可后来无论是她去垂帘听政,还是将袁鼎封为摄政王,甚至刚开始怕他作对直接将皇帝的权力架空,石璋都没提出过异议,多数时候连意见都不发表,仿佛根本不在乎这一切。 七年,卢葳再深的戒心也放下了。她想,虽说不似其他母子那般亲近,虽说她曾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毕竟血浓于水。 这么想着,卢葳又耐下心,放缓语气让自己显得更慈爱,“既然那个阮临还有些本事,皇上也可更倚重些。你还年轻,便是先前底子不好,悉心调养一番,也都不会有大碍。” 说到年纪,她没忍住继续道:“如今陛下后宫空悬,想来也该……” “母后既然提起这事,”石璋勾起唇角,“可是已有了人选?” 卢葳笑容一僵,随后又立刻调整过来,说:“只是方才话赶话说到这里,顺嘴提上一句罢了。京城高门贵女不少,堪配陛下的也有几位,像安平侯的长孙女、姜太傅家的小孙女,还有敬国公嫡次女——当然,最后还得皇上自己看的中才行。” 石璋轻声笑了出来:“敬国公的嫡次女?卢泠可是我亲表妹。您有这样的想法,舅舅知道吗?” 卢葳道:“卢泠那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模样好,性情温和沉稳,人你也熟悉。若你有意,亲上加亲,大哥他怎会不高兴。” 石璋挑眉看了眼卢葳,不置可否,只道:“母后果然思虑周全。” 卢葳眼见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怕继续劝反而适得其反,便站起来:“皇上还有奏折要批阅,我也乏了。平日里,若陛下无事,也多去万华宫坐坐。” 石璋没动,依旧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卢葳走到门口,确定石璋没打算开口说话,心里有些气恼。 她前脚刚走,石珫后脚便到,错开的时机正好。 石珫望着卢葳的背影,脚步放缓。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了一声。 再从宫里出来,天气已然转晴。 街上熙熙攘攘,路边时不时传来商贩的叫卖声,石珫拉开车帘,让车夫停下。 “去买串糖葫芦。”石珫看着被孩子们围起来的商贩,“挑最大最好看的买。” 车夫心里疑惑却不多问,只手脚麻利为他买了一串糖葫芦。 一串八颗山楂,个个红润饱满。核已被除干净,一颗挨着一颗,被糖浆裹了厚厚一层,上头还洒了一层芝麻,好看的紧。 车夫把糖葫芦递给石珫,怕他吃的时候戳到自己,还特意避开路上不平整的地方。 可直到进了静王府,他手里的那串糖葫芦还是没被碰过。 —— 阮府。 一场雨下的凉爽不少,阮临原本在看书,翻着翻着就有些犯困。 眼见着就要睡过去,唇边却突然碰到什么东西,微微有些发粘,他猛然一惊,就见石珫举着一根糖葫芦,递到他嘴边。 “路上买的,给你。” 被他这么一吓,再多的瞌睡虫也全没了。阮临就着他的手咬了半颗下来,眉头微皱。 石珫看着他的表情:“酸?” 阮临摇头:“不酸。外面的糖有些化,粘牙。” “是嘛。”石珫顺口将阮临吃剩下的半颗咬下来,嚼了嚼,“是有些粘。夏天热,糖化得快,我有些忘了。” 阮临阻拦不及,眼见着石珫咬上去,耳朵蹭的一下红了,自己嘴里的山楂都忘了嚼。 “发什么呆?”石珫把竹签塞到阮临手里,“我不爱吃甜的,你吃吧。” 阮临看着手中一大串糖葫芦,过了许久突然说:“我也不爱吃甜。” 石珫立刻道:“是吗?我记得你以前爱吃糖包,那东西可可比这个甜多了。” 阮临淡淡笑道:“其实我不爱吃糖包。” 他望向石珫,轻声笑说:“刚出慰灵宫那几年,父母带着我东躲西藏,实在没有余钱。我怕他们觉得对我有亏欠,便撒了个谎,说自己特别喜欢糖包。那东西便宜又实在,孩子吃上两三个便能顶一顿饭。我爹娘便时不时给我买,我装作喜欢吃上两个,他们就能欣慰许久。” 他表情很平静,咬下一块糖,甜的整个口腔都发腻:“你可能不太信,我是真的过过一段苦日子的。但当时有我爹娘疼着,便也不觉得苦。” 石珫静静听着,等他说完后问:“你喜欢什么?” “嗯?” “你喜欢什么,我都为你寻来,不让你委屈自己。” 阮临失笑:“我如今过得又不苦……” “不是说你过得苦。”石珫目光落在阮临脸上,慢慢道,“我是想让你记住,现在你也有人疼。” 口中的山楂被牙齿咬烂,酸甜交织。阮临心里一酸,遮掩的转移开话题:“你过来就是为了送糖葫芦?” 石珫也没再继续纠缠,顺着阮临的话说下去:“自然不是。”现在你也有人疼阮临抬眼,石珫道:“我寻到了当年母妃宫里的一位侍女。”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不急管家急。 刘管家:想摁头。 第54章 菱曲竹声(四) 这自然是大事。阮临面上更添几分严肃:“人现在在哪里?” 石珫说:“京郊的庄子里。” 阮临于是道:“我去替你走一趟?” 石珫摇头:“你与我同去。” 阮临想了想,毕竟是石珫自己的事,或许他有什么需要亲自问的,便应了下来。 又几日,一辆马车清早从阮府驶出,慢慢吞吞的往城外赶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石珫向阮临说明情况:“那侍女名叫卉月,是我母妃宫里的宫女,专门照顾珺儿的。但当时珺儿身边奶娘宫女一堆,她只是个三等宫女,并不起眼。” “三等宫女?”阮临眉头微皱,“地位不高。所以才能躲过太后的清算,成了漏网之鱼——只怕知道的不多。” 石珫道:“当年我母妃曾主动散了一批宫人出宫,又换了一些去其他宫里。” 阮临说:“皇贵妃想要保住一部分人。只是不知道这批人,除了命,还有没有将其他的东西留下来。” 石珫面色凝重,阮临想了想,拍了下他的胳膊以示安慰,石珫笑了笑:“我并非多期待她能给多少线索。只是忽的去见当年宫里旧人,心里有些闷罢了。” 京郊别庄离得并不远,两人到了之后,石珫推门,就见里头有一女子坐在石凳上发呆。 阮临扫了眼四周,石珫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小声道:“没事,我在四周都守了人,没人能靠近。” 卉月一见着他们,立刻站了起来,看向石珫的眼神带了丝泪光,激动的喊了句:“六殿下。” 眼前的女子年纪不大,约摸三十不到,只是日夜操劳,面容显得衰老。 “殿下都长这么大了。” 卉月看着石珫,笑了笑,随后忍不住掩面大哭。石珫并不催促,只站在一旁静静等她平复。阮临满心感慨,心里只余一声长叹。 哭了许久,卉月终于勉强恢复过来,去简单的收拾一番,还有些哽咽。 她欲言又止,半晌问:“公主可是……” 石珫开口:“珺儿很好。” 卉月嘴唇颤抖,又落下几滴泪来,却终于像是放下了一件心事,欣慰道:“公主没事,那太好了,真是老天开眼。”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石珫坐到石凳上,又示意阮临坐到一边,问。 卉月双手紧攥,悲愤道:“皇贵妃那样好的人——恭妃她心肠实在歹毒!就是卢葳暗害娘娘!” 石珫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你如何知道?” 这些事卉月来来回回想了千万遍,几乎刻在了记忆里,“八年前——那时您还未出宫。那天用完晚膳,娘娘觉得有些积食,哄了一阵公主就出去散步消食。出门的时候,娘娘还嘱咐我们先哄公主玩会儿,等她回来亲自给公主沐浴。” “谁知还未到一炷香的时间,娘娘就回来了,脸色特别差。过了几日,恭妃来宫里给娘娘请安。娘娘屏退了所有下人,我们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只是恭妃走了以后,娘娘脸色白的吓人,发了好大的火,甚至还摔了一个茶盏,之后大病一场,连皇上都惊动了。” 石珫脸色极差:“我并不知道这些……” 卉月看着石珫,叹了口气,轻轻说:“那时您已经离京了。我猜,娘娘恐怕在那天晚上就已经料到情况不好,这才一刻不停的让宋先生带着殿下离京。” “从那之后,娘娘的身子越发不好,也找不出原因,最后竟渐渐开始咳血。”卉月道,“这只可能是恭妃做的,只是当时我们千防万防,找遍原因,吃的用的都查了个遍,还是不知道恭妃究竟做了什么。” “大约过了小半年,娘娘忽然叫了宫里的几个宫女,给我们每人银钱,要放我们出宫。娘娘给的银钱很多,但我们都不愿意离开,她就说她自身难保,让我们拿着这些钱躲起来,别被发现,好好活着,等着殿下来寻我们。” “这么多年,我一直躲在乡下,隐姓埋名,终于将您盼来。”卉月说,“想来娘娘让我们出宫,就是为了借我们的口告诉殿下这些事吧。” 她说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石珫。这香囊很旧,保存的却很好,锦缎之上,金线织就的花纹依然流云般美丽。 “这是当年挂在公主床前的香囊。”卉月目光似有怀念,“当年娘娘让我们尽量带着银钱,别从宫里拿其他能认出身份的东西,我却专门朝娘娘讨来香囊。” “里头的香片还是娘娘亲自装的。”卉月把香囊放到石珫面前,“当年我拿走时,便想着有一日一定要亲手还给您。” 石珫拿起香囊。里头的香片放置的时日太久,又经年累月的被藏在所有东西之下,香片的味道已渗进了香囊的布料中。 他涩声道:“这是母妃惯常用的香片。” 从京郊别院回府,石珫情绪不高。阮临将香囊接过来,凑到鼻尖细细嗅了一阵,又打开香囊,用指尖粘了些里头的香料。 石珫看向他,阮临把香囊还到石珫手里,将手中的残渣用手指揉碎,最后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别入口。”石珫立刻抓住阮临的手腕,“这东西年头太久了,更何况还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你小心些。” 阮临低头思索,随后才想起来应该回应石珫。 “香料没什么问题。”阮临道,“你知道这个香片的配方吗?” 石珫说:“宫里应该有记录。” 阮临点头:“你要是能拿到,记得给我。我看看方子和这个香片能不能对上。” “其实……我还有一点想不通。”阮临说,“若皇贵妃真是因为撞破了卢葳与袁鼎的私情才遭此毒手,那必然是卉月所说的那个晚上。” “可是,若真撞破了这样的大事,又明摆着会被卢葳报复。为何皇贵妃不告诉先帝?” 石珫静了片刻,忽然笑了:“告诉我父皇?那才是无用功。” “他除了空挂一个皇帝的虚名,朝堂上的事一概不管,只知道风花雪月作画吟诗,权柄悉数被袁鼎揽去。”他嘲道,“或许母妃第一天便告诉了父皇,只是他斗不过袁鼎,败了而已。” “所以袁鼎才这样有恃无恐。他只手遮天并非一日两日。两朝权臣,手腕的确厉害。”石珫冷冷的说,“不把他扳下去,只怕他袁鼎都忘了这个江山姓石。”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55章 菱曲竹声(五) 宫里,两人对弈。 石璋执白,不紧不慢的拈棋落子,干净利落的斩了姜流的退路,慢悠悠的问:“人送到他手里了?” “嗯。”姜流手中的黑子紧跟而上,“六殿下前几日已将人带到京城,如今人被安排在京郊别院,今日与回川一起去了。” 石璋点头,又问:“你还派人守在那里?” “六殿下自己安排了人手。”姜流道,“不需要我,我也怕被他发现,就把人都撤回来了——您想让我继续守着?” 石璋笑了:“人都到景玟手里了,还要你凑什么热闹。” 皇帝没提前吩咐,撤人的命令是姜流自己下的,姜流闻言放下心,笑道:“我只为陛下做事,六殿下的事情,就让他自己去处理吧。” “只是……”姜流看向石璋,“您不打算告诉六殿下吗?” 石璋靠在软垫上,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告诉他什么?” 姜流一愣,随即小声解释:“如今六殿下与太后摄政王已是水火之势,我只是怕六殿下会误会您……” “我不在乎他误不误会,只要最后结局是我想要的。”石璋的笑中没有什么温度,“景玟怎么想,随他。” 姜流苦笑,随后故作轻松的说:“这可就难办了。我与回川关系不错,六殿下又知道我是您的人,回川夹在中间,岂不难做。” 石璋随口道:“不是说景玟苦恋回川吗?下了这么深的心思,会好好护着他的。” 说到这个,姜流想起一件有趣的事,笑了:“就上回,回川把六殿下家的墙推了的那天。” 石璋抬头看他。 姜流继续忍着笑说:“他为了在您面前提一嘴六殿下,还真是煞费苦心,也不知道怎么想到这一招的。那天我在门口遇着他,一时忘了,随口和他提了一句,当时回川那表情可真是……” “我估摸着他还在怨怪您什么事都和我说。”姜流笑道,“他们俩把关系瞒的严严实实,让我也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在回川面前说漏嘴了。” 石璋眯了下眼:“你要是说漏嘴了,就陪我喝顿酒。” 姜流闻言立刻皱眉:“不可能。回川说您不能碰酒。” “话我已经说完了。”石璋道,“喝与不喝,在于你。” 姜流却认真看向石璋,说:“这赌局,恕臣不能答应。” “为何?” “臣绝对不会拿陛下的身体开玩笑。”姜流一字一句道,“臣不会说漏嘴,也绝对不会让陛下沾上一滴酒。” 姜流说完,石璋神色不明,错开他的视线低头看棋盘,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忽然笑了。 “衍之。” “啊?”姜流一愣。 石璋把棋子往他一早就注意到的位置一扔,而后将棋盘推到姜流面前,“你又输了。” —— 石珫的效率很高,答应为阮临寻当年皇贵妃所用香片的方子,第二日一早便把配方送到阮临手里。 “这么快?”阮临有些惊讶,展开配方扫了一眼,抬眼看石珫,“我得进宫一趟。” “怎么?” 阮临点了点配方上的两处,说:“这两味香料我这里没有,得进宫拿——顺路也去看看你皇兄身体怎么样。” 石珫随口道:“皇兄的身体自小就不好,如今细细调养,看着比原来好许多了。” 他这么一提,阮临忽的想到了什么,“陛下年少时应该也一直在调理身体,怎么直到现在还是这副模样?” 石珫不太明白这些,只道:“恐怕是出身体弱。我离京之前,皇兄一直都是病恹恹的样子,有几次差点出了大事,甚至连父皇都惊动了,太医连续守了好几夜才救回来。”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冥冥之中,阮临总觉得哪里不对,细想来却又没有头绪,只好作罢。 进宫时皇上正有些不舒服,手指不住在太阳穴揉压,面上倒是没显露出太多痛苦。 阮临立刻仔细为他检查一遍,又派人请太医来为他针灸。 太医匆匆赶来,阮临将情况大致说清,太医立刻开始,不敢懈怠。 趁着这些功夫,阮临去太医院为石璋配好方子,交给其他太医配药煎药,自己则又从药库里挑了些别的出来,拿了一堆,名贵普通都有。 阮临初入京城时,皇帝便给了他特权,准许他去太医院药库自取所需。阮临也丝毫不客气,平日里自己想要什么直接就拿了,只让药库里做登记的小太医羡慕的眼红。 再回到御书房,就见为石璋针灸的太医已开始收拾东西。 “药已经配好,太医院正煎着。”阮临也不耽搁,直接当那位太医的面重新为石璋检查一遍。 “没什么事。”石璋摆手让太医退下去,而后轻声对阮临说,“只是头疼而已,别告诉衍之。” 阮临并非多嘴的人,更无意插手这两人之间的事,闻言点头,算是应下。 石璋微微放心,眼神一转,看见方才阮临拿进来的东西,疑惑:“那是什么?” “从陛下的药库里拿了些药材和香料。”阮临毫不犹豫遮掩,大大方方的承认,“打算回去做个香片。” 石璋失笑:“你还真是不客气——听说你制香水平很高。做好了拿些过来,也让我闻闻。” 阮临眉头微皱道:“我只拿了一份原料。” 石璋:“……” “而且这香不适合您用。”阮临淡淡道,“前些日子为陛下配的安神香应该还剩一部分,您用那个比较合适。” 石璋觉得头又开始疼了,无奈道,“你回去吧。” 心道这人这么无趣,也不知道石珫怎么看上的?难道是因为脸? 阮临回到府里。 既有配方又有原料,阮临略试了试,便将皇贵妃用的香片做了出来。 这香的味道温和沉静。阮临将做好的收到一边,略散了些香气,便又将剩下的材料拿出来。 这是配制静雪所需要的材料。 静雪所用的碧雪冬兰实在太过寒凉,多用于身体无益,更别说像他这种原本就不应该碰碧雪冬兰的人。 其实他也并非缺了静雪不可。然而不可否认,在心烦意乱的时候,静雪的确能够让他快速冷静下来。 将碧雪冬兰放在火上加热,蒸干花中的水分,再缓慢的揉碎。 明明是火的产出,散发出的香味却偏偏清冽到发寒。 配制静雪早已熟门熟路。 这一份起码还能用上十余次,阮临刚把静雪放进盒中包好,就听门口杨衷敲门。 “何事?” “姜大人登门,此时正在正厅上候着,看样子心情不大好。” 阮临的动作一顿:“心情不好?” “您还是去看看吧。”杨衷道,“兴许是遇着什么事了。” 阮临闻言推门出去,快要到正厅时,想起应当嘱咐杨衷一句,“待会儿若是静安王派人来取东西,你就把我方才配好的香片拿给他。” 杨衷应下,阮临想想又说:“随便让他去告诉石珫,我晚上过去一趟。” 杨衷得了吩咐领命而去。阮临一进厅里,就见姜流果真脸色不好。 他正要开口问,姜流却率先发难,问道:“陛下上午身体不适,你怎么也不和我说?” 阮临没想到姜流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头昏脑涨道:“陛下不让我说。” 姜流怒道:“他不让你说你就真不说了?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阮临淡淡道:“你听他的。” 姜流:“……” 好说歹说,终于把小姜大人劝回了家,阮临长出一口气,原路返回。 离开尚未一炷香,桌上却变得很干净,阮临皱着眉找来杨衷:“桌上的香料呢?” 杨衷道:“方才隔壁有人来拿,就都给过去了。” 阮临脸色一变,“都给了?” 杨衷不明所以,点头。 刚配好的静雪转手就石珫的人拿走了,阮临哭笑不得,又不好为着一小盒香料专门去朝石珫要,便只能罢了。 心道,等下次进宫,再重新拿些材料吧。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还想和大家吐槽一下前几天的作者回评。无论我说了什么,最后总要加六个点,衬得我仿佛一个铁憨憨。 结果还没等说呢,就开始维修评论了。 不过大家发评虽然相互看不到,但是我都是可以看见的哟。我的回复你们也可以在“发出评论”里看见。 似乎网页版还可以看评论,大家如果真的想康康评论,可以去试试。 晚安,啾咪。 第56章 菱曲竹声(六) 阮临是被刘管家半拉半拽拖进静安王府的。 “怎么了?”阮临疑惑。 刘管家急的话都说不清楚,只一个劲儿的说:“您快去看看王爷吧!” “景玟?”阮临心里一跳,“景玟让我过去?” “王爷,王爷他不知怎的,倒在房里,不省人事!”刘管家话音一落,阮临脸色大变,“他现在在哪儿?” “卧房里……” 听见这几字,阮临立刻甩开刘管家的手,冲到石珫房间。 房间里头有人守在床边,见阮临终于到了,连忙让开位置。 进门,一阵清淡的香气散发开来,和阮临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阮临脚步一怔,“他点了静雪?” 刘管家不明所以,疑惑的追问:“静雪?什么静雪?” 阮临顾不得回答,一把将桌上徐徐燃着的静雪掀了,而后望向床上的石珫,伸手捏住他的手腕抚脉,又问:“当时究竟什么情况?” 刘管家忙道:“今日从您那儿拿来这两份香料,王爷就自己进了房没让人伺候。我们听见里头有重物落地,慌忙推门,就发现王爷已经晕过去了。” 阮临放下石珫的手腕,眼眸落在床上那人的脸上,不知再也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什么大事。” 刘管家却依旧十分担忧:“可王爷这……” 阮临打断刘管家:“他之前,可曾长时间用过什么药?” “药?”刘管家仔细回忆,“王爷身体很好,几乎不生病,也没用过什么药……哦,对了。” 刘管家想起一件事:“当年王爷受了很重的伤,泡过将近半年多药浴。” “药浴里的药材有哪些?” 这药浴当年还是刘管家负责配齐,所以即使过了这些年,他依旧记得很清楚,一味药材不落的告诉阮临。 阮临闭上眼睛,脸上痛苦神色一闪而过,睁开眼后只是淡淡的说:“把门窗都打开,再去煨一碗参汤,等他醒过来吧。” 他说的话,刘管家自然无不从的,立刻亲自去库房拿参煨汤。 参汤滚了五道火,闷了一炷香,又放到可入口的温度时,石珫终于醒了。 阮临坐在床边,愣愣出神,直到石珫的胳膊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醒了?” 他转头看向石珫,轻声问,“可有不舒服?” 石珫眉头紧皱着,想要坐起来。阮临立刻扶起他,又重新问了一遍,石珫终于回答:“无事。” 他顿了一下,了然道:“刘管家叫你过来的?” 阮临没吭声。 石珫长出口气。 阮临身上的香气淡的让人抓不住。只是石珫不久前才闻过那香点燃的味道,这香味便如同刻在脑子里一般,清晰的似乎鼻尖都能闻得透彻。 清冽的让人瞬间醒神,又冰冷的仿佛冻住人的呼吸。 他细细嗅了嗅,恍惚间竟真的闻到了这股凛冽的气息,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这是阮临身上传来的味道。 他低声闻:“那是什么香?” 阮临张了张口,回答:“静雪。” “这香……”石珫话起了头,被阮临拦下。 “是我的错。”阮临道,“原想让下人把配好的香片给你,谁知他们没弄明白,把我刚配好的静雪也拿过来了。” “你不能闻静雪。”阮临抿了抿唇道,“先前你用过药浴,里头有两味药材和静雪相冲,你用静雪容易眩晕浑噩,以后别碰这个了。” 他说着将参汤端到石珫身边,石珫接过碗,慢慢喝了一口,而后突然问:“听说你在慰灵宫总是点着静雪?” 阮临没想到石珫会问这个,顿了一下才道:“习惯罢了。” “静雪是你自己制出来的——为什么?”石珫看着阮临,若有所思,“我从未见过这么冷的香料。” 阮临道:“里面用了一味材料。这味材料平日里很少用在香料上,所以静雪的香味也特殊一些。” 石珫点了点头,将手中参汤喝完,空碗递给阮临。阮临正要将碗放到桌上,就听石珫说:“当年我用药浴时,大夫也交代过禁忌。他说药浴中材料药性多温热,泡久了浸到身体里,以后要注意少用寒凉的药材。” “静雪,我不过闻了一会儿就撑不住,它的香气又是这样的……你加了什么进去?” 阮临并不想多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石珫却紧紧的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分一毫的表情。 “……碧雪冬兰。” 碧雪冬兰的名头实在太响,就算石珫并不太懂医术,也多少了解一点。 比如它生在极其遥远的塞外之地,五年一抽芽,十年一开花;比如它的珍贵无比,一两千金;比如它是世上最寒凉的药材,寻常根本不得用。 石珫笑了,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碧雪冬兰做香料烧,当真大手笔。” 他说完,忽然伸手抓住阮临的手指,阮临一惊,就听石珫冷冷道:“这么多年,日复一日的用着静雪,所以你的手这样冰?” 阮临有些恼怒,用了力气想要抽回手指,却被石珫抓的更紧,丝毫挣脱不得。 他脸色有些不好看了,又试了几下,实在抽不出,低低的说了句:“疼!” 石珫终于收回力气,表情不变,眼神半敛着看不出情绪,只开口轻声说:“当年阮姨仙逝后,你把解药制了出来。” 阮临动作一下僵住,缓慢的转头看向石珫,艰难道:“景玟……” 石珫迎上阮临的眼神,继续将方才的话说完。 他问:“差的那一味,是碧雪冬兰?” 阮临脑袋嗡的一下,手中的碗险些抓不住。 石珫缓缓叹了口气,抓住阮临的手,将他人拽到床边坐下。 阮临往前一歪,上半身半扑在石珫面前,挣扎着要起来,石珫却伸出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擦了擦。 石珫的指尖有一丝湿润,不一会儿便蒸发掉了。阮临看着他的手指,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自己……居然哭了。 “回川,”石珫语气没什么起伏,为阮临擦去泪水的动作却细腻又温柔,“别这么累,别什么都自己背着。” 阮临强忍着心酸,正要安上一张笑脸去面对石珫,却被他后面一句话彻底击垮。 “别这样,回川。”石珫看着阮临,嘴角紧抿了一下,“我太心疼了。”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以为今天课少可以多码字,结果突然要去处理一件重要的事情,整整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走了快两万步,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正式开始码字,原本答应给的粗长也没粗成,真是让人头大,不过我一直记得,大家不用担心哟,啾咪~晚安哦。 最后一句废话,自从评论区维修以后,我总觉得是在和大家说悄悄话,太奇怪了哈哈(小小声)。 第57章 菱曲竹声(七) 因着石珫的这句话,阮临心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疼的让他几乎受不住。 石珫的眼神十足温柔,夹着无可奈何的痛苦,手在他肩上轻轻拍着,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安抚他睡觉时的模样。 轻柔,怜惜。 他也曾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也曾有美满的家庭,父母疼爱,叔伯偏宠。如今一路行来,几经辗转,世事翻移,他甚至不敢回顾。 当年。他阮临也还有过那样的当年。 他每日撑着个不动声色的皮囊,除开石珫,对于旁人连个笑容都吝啬于给。世人说他神秘莫测,宫里人说他冷面冷心,朝中人说他性情古怪。阮临听在耳中,既像是在说自己,又像是在冷眼看旁人的戏。 知情的人都以为他放下了。慰灵宫上下都依仗着他,江岚风与李岳也终究有自己的人生要过,王义先生看事精准,依着阮临的性子倒是能猜中几分。 所以王义才先将石珺与花黎送上慰灵宫,之后再转而踏往山河。阮临已经束缚了他许多年,先生志在四野,无论多担忧阮临,终究也是要离开的。 兜兜转转,竟只有石珫还能对他说句心疼。 可他阮临真的值得石珫这句心疼? “碧雪冬兰,”阮临低下头看抓着锦被的手指,语气中似是有些嘲弄,“我并非是你想的那样,这双手……” “这双手做过什么?”石珫轻声道,“你做过什么?下毒杀了许望吗?” “先生告诉你的。”阮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只告诉你我杀了许望,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动的手?” “我拿他练手,试药。”阮临说,“我做的很小心,剂量也很克制,不断的下毒又在他身上试解药。饮食,用水,熏香,甚至为了放松他的警惕,我会在自己身上也用一些。” “他死的很惨,连床都下不了。”阮临的手有些颤抖,语气却十分冷静,“慰灵宫的大夫是我父亲的人,对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甚至还帮了我一把。” “他原本不用死的那么快的。只是我那几天终于找到了碧雪冬兰,恨许望到骨子里,便下了狠手。” “不过一天时间,他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皮肉溃烂,几乎没一块好地方。张着嘴都叫不出来,血从他的口鼻眼角流出来,染的枕头和床单上一片红。我看着他笑了许久,他只能瞪着我——不对,连瞪都不算,他那时已经看不见了。他猜到是我做的。” “甚至等他死了,我都没放过他。梁州几乎不下雪,那年却难得下了大雪,我让人把他拖到雪里扔下山崖。后来雪停,有人去崖下,说底下只剩一副骨架,不远处还有两只狼的尸体。他是毒发身亡,狼吃了他的血肉,自然也躲不过。” “看,”阮临扯开一抹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石珫默然听完,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只道:“那又怎样。是非恩怨皆有头绪,你想给你父母一个交代,想给自己一个结果,何错之有。” “那也不必如此残忍,当年我才十六岁。”阮临抬眼看他,“你不觉得可怕吗?” “不觉得。”石珫盯着他的双眼,“只是,若我当时在,绝不让你做这样的事。” 阮临一怔,就听石珫嘲道:“许望那条命,也配让你记到现在?” “你在想什么,我大概也能知道。”石珫看着他,“你再这样,我只能更后悔同意你来京城。” “景玟……”阮临眉头微微皱起来。 石珫继续道,“回川,这两年,我去了许多地方,比如——千溪谷。” 阮临喃喃的说:“你去见了我外祖?” “老人家身体还很康健,只是你外祖母受了风寒,一直待在房里休养。”石珫看到阮临有些担忧的表情,安抚道,“没关系,早已好了。” “杨谷主和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石珫说,“他很记挂你。” “外祖不喜欢我父亲,我去千溪谷时他甚至不让我进门,我以为……” 石珫抓起他的手,“你外祖年事已高,看事自然通透,过往觉得不能原谅的,如今也都能放下了。无论如何,你总还是他的血亲。千溪谷连我都能进,怎会不接受你?等尘埃落定,我陪你回去看看。” 当年独女叛逆,为了旁人不惜与自己断绝关系,多年后又亲手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打击,让人如何能释然。 也因着这个,纵使他在千溪谷跪了一夜才能进门,纵使外祖几乎从没有给过他笑脸,阮临都未有过怨怼。 阮临心里酸涩,低低的应声:“好。” 石珫敛眸:“离开千溪谷以后,我去了一趟原州。” 阮临没打断他。 “从洛河村离开后,我与宋叔北上去龙关,一路遇着不少障碍,最危险的那次,就是在原州。” “袁鼎派的人非常多,宋叔带着我,束手束脚的受了伤。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宋叔便让我暂时在城里寻地方躲着,他去把人引开。” “我在原州待着十五天。” 阮临翻手握住石珫。 石珫继续道:“宋叔给了我许多银两。第一晚我寻了个不大的客栈住下,原以为这样的小店不会被注意,谁知晚上就有人寻了过来。” “逃脱以后,其他的客栈实在不敢去,我一路躲着人,甚至被逼着在城郊的义庄里住了几晚。” “我回了城里一趟,买了几个馒头,打算在义庄里躲到宋叔来接我,直到五日后,义庄里来了一个人。” “谁?”阮临轻轻的问。 “她叫问柳,是个妓/女。”石珫顿了顿,“她去义庄时发现了我,便带我回了原州,藏在她所在的青楼里。袁鼎的人自然不会想到我藏身青楼,她给的这个去处,听着虽不雅,却是当时我求不来的安稳住所。” “我当时受了伤,她便故意在胳膊上划了一道伤口,让人去买伤药,再把药让给我用,饭菜也会单独给我备一份。” “我在她那里待了十日。离开时,我想把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给她,她却不要,反而把值钱的东西都塞给我,让我带走。” 阮临说:“你回去找她了?” “嗯,只是结局不美。”石珫吐出一口气,“她死了。” 阮临心里一惊。 静了许久。 石珫的视线落在阮临眉间,慢慢移到阮临眸中,忽然轻声说:“以后我陪着你,静雪别再用。” 阮临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石珫说着,目光沉沉,一点一点的靠近阮临。 阮临完全僵住,眼睁睁的看着石珫凑到自己面前,缓缓将双唇应在自己的唇角,一触即分,随后退后些许,稍稍挺直腰背,视线微微向下看着他。 他道:“就是这个意思。” 阮临想不通他为何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个上面。石珫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突然笑了。 他抬手抚上阮临的脸颊:“离开原州后,我总是能想到你,后来才明白自己是在惶恐。世事变化莫测,我眼前又有事压着,说不定何时就败在了袁鼎和卢葳的手里。” “有些事拖不得。趁着你还在我眼前,总得明白的和你说一次,让你知道我的心意。”石珫眼中似有笑意,一字一句说,“回川,我心悦你。”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三次元实在太忙,现在终于可以继续码字啦嘿嘿。 大家晚安呀! 第58章 菱曲竹声(八) 石珫说完后并未催促,只静静的看着阮临,等他的回应。 阮临脑子一懵,像是极惊讶,又仿佛早有预感,只怔在一边不知该怎么说话。 “景玟……”阮临结结巴巴的说,“我……” 石珫打断他,问:“你要拒绝?” 阮临闭上嘴,脸颊有些泛红,半晌轻轻的摇头。 “那就行了。”石珫默默松了口气。 他面上一片冷静,似乎万事在握,其实心里也一直悬着,直到此时才彻底放松下来。 往后稍稍靠了些,石珫深知此事需得松弛有度,也不一味逼着阮临。 “不早了,你回去吧。明日我去你府上。”石珫催着阮临回去休息,等他走时还不忘嘱咐一句,“别再用静雪了。” 阮临走后,石珫捂住胸口,略弯着腰,表情有些痛苦。 碧雪冬兰性寒,虽说他还没用多少,但毕竟当年伤的太深,药自然也用的多,如今一犯了冲,原本已经好了的伤也多少会有些反应。 后背已经被汗打湿,石珫却嘴角带笑,只在心里想着明日去了阮府要与阮临说些什么。 今日怕吓着他,自己都没敢吻实,石珫忍不住的想笑,直到刘管家进门都没能守住。 刘管家有些纳闷,看了石珫好几眼,还是没憋住,问了出来:“您这是怎么了,这么开心?” 石珫下床,吩咐人准备水沐浴,刘管家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一咯噔:“您与阮公子掀底了?” 石珫清了清嗓子,“嗯。” 刘管家紧张的问:“那阮公子是什么反应?” 石珫道:“回川他自然与我一样。” 刘管家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语气也跟着轻快不少:“那就好那就好……您也早些沐浴休息,养足精神才是正事。” 与此同时,皇宫,寝殿。 石璋把最后一份奏折看完,一抬眼,就见姜流拿书坐于一侧。书已经快要抓不住,强撑着睡意坐直,却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一边歪去。 快要倒下去时,姜流突然惊醒,一抬眼就发现石璋正笑着看向自己。 场面挺尴尬,姜流脸有些臊得慌,石璋揉了揉太阳穴失笑道:“早让你去睡,偏又要在这里等我看完奏折。困成这副模样,也不知是谁陪谁了。” 姜流脑子仿佛一堆浆糊,实在有些转不动,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放,努力的想睁大眼睛。 “还是太晚了。”姜流皱着眉,“我这样铁打的身子骨都熬不住,您还是早些睡比较好。” “前几日大理寺忙的几乎要通宵,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你还非要熬夜,不犯困都不对劲。”石璋道,“赶紧去歇着。” 姜流意识有些飘,半梦半醒的,说话也开始不过脑子。 “陛下……景瑀,”他胡乱的喊了一通,迫切想睡觉的意识中,还不忘夹杂着关于石璋的内容,“您也要早些休息。” 石璋一愣,随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要是再不拉走,那人估计能在殿里睡着了。 他想着便要去唤宫人进来,一转眼却见姜流歪倒在塌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已是彻底睡着了。 宫人手足无措的抬眼请示石璋,石璋笑着看了姜流一会儿,而后轻声吩咐:“去拿个枕头来,再带个薄被。” “多放些冰在殿里,”石璋看了一眼四周,“把冰盆放远些,别离他太近。” 宫人们得了吩咐后不敢耽搁,立刻退下。 前几日太忙,几乎整日扑在大理寺,石璋走近,看见姜流眼下淡淡的青黑,眼眸微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他方才吩咐的事都被办妥,殿里重新变成只有他们两人。石璋又静静的看了姜流好一会儿,才终于离开姜流身侧,转身去就寝。 第二日,阮临进宫,就见姜流拿着帕子捂住嘴,石璋一脸无奈,似是想骂,最后还是没开口。 阮临看姜流一眼,姜流放下手想与他打个招呼,谁知还没开口,鼻子一痒,又赶紧捂住,狠狠的打了个喷嚏。 “风寒?”阮临疑惑。按理说这个天气,不应该啊。 姜流讷讷的不吭声,石璋闻言瞪他一眼,“这么大的人了还贪凉。” 昨晚姜流歪在塌上睡着了,石璋就没让人动他,让他在寝殿的外间歇一晚。谁知姜流半夜迷迷糊糊的嫌热,一夜都没盖被子。他晚上看书时就只披了件薄衫,就算未脱也防不了风,又加上石璋还让人添了冰,一来二去的,早上醒来便一直眼泪汪汪的打喷嚏。 姜流离石璋远远地坐着,喷嚏一个接一个,眼睛都憋红了,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阮临没太好意思笑,快速为石璋检查好身体,又顺手给姜流开了个治风寒的方子,心里还惦记着石珫昨晚说今日要登门,便一刻也留不住,一摆衣袖走了。 姜流揉了揉鼻子,看着阮临离开的方向:“难得见回川急成这样,这是家里有事?” 石璋随意的翻了翻奏折,抬眼看见姜流这幅委屈巴巴的模样,心里又有些来气,眉头皱着:“你管他做什么。去让人把药煎好,我看着你喝下去。” 姜流:“……” -- 坐在马车里,阮临有些静不下心。今日的京城并不拥堵,马车行的也还挺快,阮临却总觉得比平日里慢了许多。 好不容易回了府,阮临看见杨衷立在门口,脚步不停,只走到管家身边,似是不经意的问了句:“王爷可来了?” “王爷今日要过来?”杨衷愣了一下,忙道,“王爷现下还未登门——我这就去安排。” 阮临脚步一顿,而后若无其事的说,“不用了,你下去吧。” 杨衷退下。阮临进房,情绪忽的有些不高。 阮临心道,他也不是非要石珫一大早就过来,昨夜才刚见过,哪就那么急切了,他只是怕石珫登门时府中无人,这才急着赶回来。 他才不是想见石珫。 阮临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底气足了许多,背也挺得更直了。 …… 一个时辰后,阮临放下手中的笔,站起来,推开门,冷静的想,去他娘的不想见。 老子就是想石珫了。 还没往外走几步,阮临迎面碰上杨衷。 杨衷纳闷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阮临一脸正经:“我去趟静安王府。” 杨衷眨眨眼:“需要我跟着吗?” 阮临正要拒绝,就听杨衷说:“我刚好也要见师父一面。” “那你还问我?”阮临瞥了杨衷一眼,走了两步,“还不跟着?” 杨衷闻言,立刻笑嘻嘻的跟上。 上次被石珫不小心推倒的墙没有再砌,而是做了个小门,藏在一排树后头,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了。 阮临穿过门,径直往石珫的书房走。沿路遇见的静安王府的下人,都对着阮临躬身一礼,表情丝毫没有惊讶。 刘总管就站在书房门口,见阮临出现有些诧异:“您怎么来了?” 书房里似乎有人说话,刘管家一开口,里头的声音便忽的停下来。 石珫推开门:“谁来了……回川?” 阮临笑着看他,正要说话,余光瞥见里头的人,一愣:“宋叔?!” 宋何比起当年,多了几分沧桑,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见到阮临,表情温和了些:“阿临,多年不见了。” 眼下的情况已经很明显,石珫这是正在与宋何谈话。阮临立刻反应过来,笑道:“宋叔看着一点儿都没变。” 说完又对石珫小声道:“我在你府里转一转,不打扰你们说话。” 他本意是想避嫌,石珫却不由分说的将他拉进书房摁到椅上:“刚想去找你你就过来了——来,你看看这个。” 桌上放着一张摊开的纸,已经有些泛黄。石珫把纸推到阮临面前,阮临皱着眉拿起纸,略微一扫:“这是药方?” 石珫在他对面坐下:“有问题吗?” 阮临仔细看了几遍,又思索一阵:“这方子……很奇怪。” 他抬头看石珫:“这方子是从哪里来的?” 石珫看向宋何,宋何开口:“当年皇贵妃曾放出去一批宫人,我到其中一位嬷嬷的后人,从他手里拿到这个。” “当年那位嬷嬷曾无意间撞见皇贵妃宫里的掌厨往饭菜里放了东西,她提醒了皇贵妃,却没查出来什么。这嬷嬷还是不放心,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从盘边得了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被遣送出宫。” “嬷嬷拿着皇贵妃赠的银钱,找了郎中将那粉末的方子配了出来,便是这个了。” 既然如此,方子必然是有问题的。阮临又看了好几遍,确定道:“这方子无毒。虽说这些材料配在一起很奇怪,但却并无毒性。” 宋何:“难道真是那嬷嬷多心了?” “应当不会。”石珫道,“我总觉得,我们似乎漏了什么……” 他心里隐隐有预感,似乎自己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答案就堵在嗓子,呼之欲出,却找不到突破口。 石珫也知道不能急在这一时半刻,便对宋何道:“您一路急赶回来,让刘管家带您去歇着吧。” 宋何也的确疲惫,因此并不推脱,随着刘管家去居所安顿休整。 石珫舒了口气,转向阮临问:“你怎么来了?” 阮临的思绪却还在那方子上没出来,根本没听见石珫的话。 石珫哭笑不得,也不去管他,抽出桌旁堆成一摞的公文看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的胸口有些闷痛,用拳头抵着,咳了两声,阮临立刻回过神来,关切问:“怎么了?” “没事。”石珫说完,见阮临还看着他,只好解释道,“有点闷而已,不碍事。” 阮临立刻道:“是不是还不舒服?”说完又觉得自己是在说废话。静雪对石珫的影响那样大,怎么可能一夜就完全恢复。 不对。 阮临心里一震,忽然间抓住了某根线。 静雪,石珫…… 他脸色大变,一把抓过药方,视线拂过纸上的每一个字,手有些颤抖,恍然道:“原来如此,这方子……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啾咪! 第59章 菱曲竹声(九) “方子虽然没有问题,但是再加上皇贵妃的香片……” 阮临抬眼看向石珫,忽的脸色一变:“当时珺儿也在宫里,她……” “因当无事。”石珫冷着脸轻声说,“珺儿那时还小,并不与母妃一同用餐,也不会让她多闻熏香。” 阮临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让慰灵宫里的医师帮珺儿检查一下吧。” 石珫的视线还落在纸上,闻言轻声道:“嗯。” 阮临心里也是一阵叹息,“你要去与宋叔说吗?” 石珫摇头,“让他休息,晚上再说。” “如论如何,这也算是多了一件可以做文章的事。”阮临看着他,“这件事,不用怀疑其他,一定是太后做的。下一步你要怎么办?” 当年杜晓虽说宠冠六宫,但实际上并不太喜欢管事,先帝自然不会让她委屈自己,便将后宫的权力下放给了卢葳,而只让杜晓在大事上做好裁决就行。卢葳也因此成为杜晓之后权力最高的后妃,虽不被宠爱,却也被倚重。 这样阴毒的心思,又能在后宫做出这种事,除了卢葳,实在不做他想。 这方子算是铁证一件,阮临原以为石珫会拿着这个做些什么,谁知石珫的表情很冷静,等他说完居然还笑了一下。 “做什么?”石珫嗤笑,不知是嘲他人还是嘲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阮临一愣,原本有些激荡的心思一下凉了下来,却也立刻就明白了石珫的想法。 是了,如今纵使找到了这个方子又如何?事已过多年,当年配方子的医者、下毒的掌厨、乃至于每个参与其中的宫人,都只怕早就被卢葳处理的干干净净。 而若是卢葳一口咬定这方子是伪造的,袁鼎一定与她同一战线。石璋对待他们的态度一向暧昧不清,若到时候打算坐山观虎斗,等着收渔翁之利,石珫也没什么办法。石璋的态度直接决定了姜家等一部分非摄政王一派的世家的立场。真正能毫不犹豫的站在石珫这方的,只有杜远。 杜远是石珫的亲舅舅,可信自不必说。只是杜远一介镇边大将,虽有部分军权,到底鞭长莫及。于京城诸事,也只能时不时提醒京中还有他这么个人物在,一不小心还容易落得个心怀异心猜测。 京城一团泥沼,石珫身在其中,也的确艰难。阮临想着,心里蓦然又觉得难过。 有那样高贵的出身,那样显赫的母家,那样恩爱的父母。石珫也曾是天之骄子,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若不出那些变故,甚至这天下,都应该是他的。 何至于如今这般,血海深仇在心底日夜熬着,硬生生的磨成了面对仇人也能不动声色。 他石珫,本不是这样的人。 “慢慢来。”阮临抬手覆上石珫的掌心,缓缓握住,“我陪着你,不急。” 阮临的掌心微凉,石珫忽然笑了:“就只说这一句?不做点什么?” “做什么?”阮临迷茫。 “你过来点。”石珫面色如常,“我告诉你。” 阮临立刻警惕起来,听见他的话,反而往后退了些:“你要说什么?” 石珫摇头:“你不过来,我不说。” 阮临怀疑的看着石珫,两人僵持一阵,阮临终究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败下阵来,微微往前挪了点:“说罢。” 石珫还是摇头:“太远了。” 阮临心里斗争,最后还是继续往石珫面前靠了靠,一面还不忘警告:“别得寸进尺……” 话还没说完,石珫手上忽然用力外后一拉,阮临猝不及防,整个人控制不住往石珫身上扑,直直的栽倒在石珫的怀里。 石珫顺势抬起阮临的下巴,在他的唇上轻轻的啄了一下。 阮临:“……?!” 他甚至惊得忘了起身,眼睛大睁,难以置信道:“景玟……” 石珫眼眸敛着,视线落在阮临唇边,轻声说:“这次没有喝醉。” “我知道……” “回川,我想吻你。”石珫脸不红心不跳,轻飘飘的说出这句话,却让阮临心乱的不行,偏偏始作俑者还不知收敛,依旧自顾自往下说,“那晚就想了。” 他说完还看向阮临的眼睛,问:“可以吗?” 这问的有意义?难道刚才是小狗亲的?阮临差点被气笑,又觉得石珫蛮不讲理,可心里偏又满是石珫“我想吻你”四个字,几乎连呼吸都要忘记。 两人距离不过几寸,阮临看见石珫含着笑的唇角,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抬头追向那抹清淡的笑意。 一吻结束,阮临正张脸都是红的,嘴唇却比脸更红,还似乎有些微肿。 石珫看着他的脸色:“脸这么红?” 阮临镇定自若:“憋的。” “干嘛憋着气?学会呼吸。”石珫笑了,“你要是不会也没关系,我慢慢教你。” 阮临只道:“被你吓到了,所以忘记呼吸。” “景玟,”他说着,用手指抹了把唇角的艳红,“这里破了。” 石珫愣住,就听阮临似笑非笑的说:“我知道你是不小心磕到的。刚开始很容易磕破皮,你不会也没关系,我教你。” 扳回一局,阮临心里舒坦了。石珫哭笑不得,找出个小罐的药膏,看着阮临:“来,我给你处理一下。” “不用,”阮临拒绝,“过几天就能好。” 石珫抬眼:“用了药能快点好,我等你好了教我。” “石景玟,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是这样的人?!”阮临简直叹为观止,“损你的话你也用?” “你说的本没错。”石珫说着也带了笑,“我的确也没吻过旁的人,难免不熟练。就像你说的,和你多练几次就好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阮临没想到方才随口一说竟把自己绕进去了,气笑了:“听你这语气,好像还挺自豪。” “我自豪什么。”石珫把阮临拉到身边坐下,为他唇边的伤口上药,“你是师父,该自豪的是你。” 上好药果然清凉许多,阮临想伸手去碰,被石珫拦下来:“别碰。” 手被石珫抓住,阮临眉头皱了一下,“药抹的有点厚了。” “不舒服?” 阮临点头。 石珫低头印上他的唇角,随后脸色如常:“这样应该就可以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码了八千,结果存稿抽风不见了!本来以为等一等就行,结果今天找了一天也找不回来,只能含泪重写。暂时先这么多吧,我明天再挣扎一下……那可是我冒着头秃的风险码出来的成果! 人间惨案。 我恨! 第60章 菱曲竹声(十) 石珫没羞没臊的阮临原本还想和他贫一上几句,最后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故意把话题转开,问:“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这些我来处理,你不用想太多,安心就好。”提起这事,石珫眼中微有郁色,但压抑的深,又不见其他慌乱无措,阮临暗自猜测,心道石珫想来也是有计划的,便也不再多问。 两人随意的聊了几句,阮临说顺带着在静安王府里用了膳,吃饱喝足后与石珫在书房里下棋,几局以后便有些犯困,正想着在石珫这儿找个地方眯上一觉,就见杨衷从隔壁一溜烟跑来。 杨衷低声道:“监正大人派人登门,请您去一趟钦天监。” “钦天监监正高望安?”石珫看向阮临,“你与他交好?” “上次推演星象时一起共过事。”阮临见他若有所思,不禁问道,“怎么了?” 石珫摇头道:“只是有些惊讶。这位高监正性格圆滑长袖善舞,原以为你不喜这样的人,没想到你竟与他有几分交情。” 阮临笑道:“都是为了一家老小和自己前程。高大人并非是那种阿谀奉承的小人。其实真的相处起来,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夸张。” 他说着又看向杨衷:“高大人可曾说过何事?” “似是关乎星象。”杨衷问,“高大人只派人来传话,说是让您晚上去一趟钦天监观星阁,旁的都没说明白,我问了几句,那传话的小官也不清楚。” “今日让我去钦天监?”阮临若有所思,看向石珫,“能是什么事?难道最近星象不好?” 石珫道:“星象上的事我不懂——你想去就去,只是记得多带几个护卫。” 阮临失笑:“我是去钦天监,又不是进匪窝,带那么多人做什么?” 他这么一说,石珫又想到一事,眉头一下皱了起来:“他让你晚上去?” “那是自然。”阮临乐了,“难不成你让我们白日观星?” 石珫也察觉到自己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清了清嗓子,“那你何时能回来休息?” 阮临摇头:“若是只说几句,一会儿便能回来;若要观星,可能天亮了才能结束吧。” 石珫一听,不由分说拉着他进卧房:“那你从现在就开始睡,到时候了我叫你。” 方才阮临的确有些犯困,可杨衷这一趟彻底让他清醒过来了,只道:“没事,我不困……” “睡。”石珫几下将阮临的外袍脱掉,把人塞进薄被里,坐到一边,“我看着你,快睡。” 杨衷跟着他们一起过来,此时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正犹豫着,忽然被人拍了头,回头一看竟是刘管家。 “师父。”杨衷揉了揉头,又往里头看了眼,“王爷直接把我们公子拽进卧房里去了,这……” “别多管闲事,就当没看见。”刘管家恨铁不成钢,“怎的,你还想进去不成?!” 杨衷没反应过来,还在辩解:“我们公子说他不想睡……” “阮公子想怎么样,自有王爷来应对,哪里轮得到你来插话!”刘管家伸手将杵在门口的二傻子领走,骂道,“平日里那样精明,怎么这个时候这么轴?” 杨衷叹气,将真心话说出来:“可王爷二话不说就将公子带进自己房里,这,这像什么样子!再说,我们公子晚上还有事,王爷若是要对我们公子做什么,那……” 刘管家没想到杨衷居然有这么多奇诡的设想,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半晌才皱眉问:“你是不是偷看公子的话本了?” —— 夜幕降临,一辆马车阮府出,没什么装饰,低调的很,平稳的往钦天监方向去。 钦天监相来是个清冷处,衙门小、人也少,阮临过去时,里头只有两人。 高望安三十来岁的年纪,脸上一贯带着有些谄媚的笑意,此时见着阮临却只是点了点头,丝毫没露一分笑脸。 身边的监副与阮临见了礼,面上带了几分焦急和惶恐,似是张口想说什么,看了眼高望安,欲言又止。 高望安让他退下,而后亲自引着阮临登上观星楼。 夜风习习,吹散万家灯火。 两人并排而立,高望安平静道:“贸然请你来,乃是有事相求。” 他今日与平时大不相同,阮临拿不准高望安在想什么,面上只淡淡道:“高大人客气了。阮某不过一介布衣,无权无势,不知何事能劳得大人相托?” 阮临还在暗暗猜测,谁知高望安忽的后退一步,一撩袍角,竟要直接跪下! “高大人这是做什么?!” 阮临立刻站起来夹住高望安不让他跪下,扶着人站起来,“高大人有事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高望安顺势抓住阮临的衣袖,攥的很紧,透着一股狠劲,死死的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事关国祚,回川可愿相助?” 阮临的后背一冷,猛然后退,厉声问:“高大人这是何意?!” 高望安似乎在想什么,抬头看向星空。 夏夜,墨蓝天幕下,漫天银光,星河摇曳。 他看了许久,久到阮临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却听高望安低声叹了口气,轻轻道:“昨夜,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星象大凶,国之有祸。 阮临猛然转头看向高望安,眸中震动:“什么!” 高望安低头,看向城中烟火红尘,“荧惑明灭,我原也以为我看错了。或许真当时天意。” 阮临脑中拼命思索,眸中微有警惕:“兹事体大,高大人该是一早去向皇上禀告的,为何要专门告知我?” “你真觉得荧惑守心是陛下之祸?”高望安目光露出嘲讽,“国之祸,祸出何处,回川当真不知?” “后宫夺权,外臣贪功,这才是国之大祸!”高望安盯着阮临道,“你与姜衍之交好,又深得陛下信任。我在陛下心里分量自然不及你。由你去说,陛下才会更加认真思虑此事。” 阮临并不听他这些迷魂汤,“荧惑守心这样的大事,无论谁说,陛下都会重视。且高大人还身为钦天监监正,于情于理、于身份于地位,都比我更合适——不知大人冒着这样的风险,非要提前把这么大的事告诉我,拉我下水,目的究竟是什么?” 高望安却不惧他的眼神,直视道:“若成功,你就是助陛下收权的功臣;若失败,摄政王日后清算,也有我这个监正顶在前头。于国于己都是稳赚不赔的事,回川当真不动心?”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的要晕,大家久等啦,啾咪一个! 第61章 月隐灯明(一) 仲夏,日头出的早。 天刚擦亮,月还稳稳的挂着,云里透着一抹带着灰与墨蓝的通明,继而被日色慢悠悠的穿过,将雾蒙蒙的惫懒一并消除,愈洁白,也愈厚重。 阮临从钦天监出来,揉着太阳穴,脸上微有些倦意。 彻夜未眠并不让人费心力,难的是与高望安周旋。 马车依旧停在钦天监的门前,杨衷也不知何时到的,正候在一旁,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为他掀开车帘。 阮临一脚踏进,瞧见里头的场景,惊讶的愣住,被人拉进车里坐下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来了?” 石珫不由分说,将人拽到自己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让阮临靠着,而后伸手慢慢的揉着阮临的太阳穴:“一夜没睡?” “嗯。”石珫的按摩的力度正合适,阮临舒服的闭了眼,“高望安与我说了一夜的话,累人。” 石珫不问,只专心为他按摩解乏,倒是阮临自个儿接着说下去:“我猜不到他想干什么。” 阮临睁开眼,从石珫怀里爬出来,看向他皱眉道:“前夜,荧惑守心,高望安密而不发,昨夜却特意约我一见,让我去告诉皇帝。” 石珫将人重新捞回怀里,“于情于理这都是他钦天监的事,你来做岂非越俎代庖。高望安是脑子坏了吗?” 阮临看他一眼:“说话这么冲,你对高大人有意见?” 石珫道:“你方才若是再不出来,我就要去里头要人了。” 他这么说,阮临心知石珫只是再开玩笑,口中却仍然忍不住说:“京城里头处处都盯着你呢——对了,你怎么过来了?” 石珫停下手上动作,低头与阮临对视:“不想见我?” “没有。”阮临移开视线,“只是,若被人看见……” 他话还没说完,石珫忽的笑了。 阮临瞪他:“你笑什么?” 石珫忍着笑:“你这么紧张,好像我们私底下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阮临忽的起了坏心,勾住石珫的下巴挑眉看他,“偷偷摸摸的防着人,还能干什么勾当?当然是……” 他故意话不说尽,只拖着调儿,意味深长的看着石珫。 石珫眼中笑意不减,忽的一手扣住阮临的后脑,一手抓住他放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将人往自己身前一带,身体力行的践行了阮临话中的含义。 方才在钦天监,阮临为了提起精神,浓茶喝了好几杯,满口都是清苦。 疲惫让人反应迟钝,突如其来的吻更是让他头晕目眩。阮临整个人被石珫困在怀里,竟顺从的像一只犯了懒的猫咪。 一吻结束,阮临神魂归位,脸立刻烧的通红,推开石珫怒道:“你干什么?” “自然是在听你的话,”石珫慢悠悠道,“做些你心里想着的勾当。” 将人送回府里塞进房间睡下,石珫轻轻的关上门,对守在门口的杨衷道:“让他今天别出门了,好好睡一觉。” “是。”杨衷看了眼石珫,想想又说,“您等了一夜,眼下公子已经回了府,王爷也快去歇歇吧。” 昨夜阮临走后没多久,石珫在府中无事,也惦着阮临,索性就去钦天监外候着了。没想到阮临竟真的在里头呆了一夜,石珫在马车里等着,亦守了通宵。 他面上不见什么倦意,只是眼中微有泛红,听见杨衷所说,点了头,又嘱咐几句才离去。 熬着的时候不觉得困倦,一躺下却是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阮临心里想着事,睡着了也不□□稳,一会儿想到与石珫在马车上的那个吻,一会儿又回忆起高望安逼视自己的那双眼,下一瞬间又看到皇帝与姜流当着他的面互相打趣。 梦一个接着一个,做的混乱又破碎,他耳边满是嘈杂喧闹仿佛置身闹市,直到被杨衷唤醒才终于清净下来。 额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阮临头痛欲裂,杨衷慌忙递来一杯热茶,阮临慢慢的喝了,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您睡一天了,起来用些饭吧。”杨衷扶着他起身,拿着衣服帮他穿好,又道,“宫里派人递了信儿,说明天陛下要办宫宴,请您也去一趟。” 阮临整理衣服的手顿住:“宫宴?为何?” “据说只是陛下一时兴起,并无其他原因。”杨衷道,“但请的人不少,似乎京城里有些头脸的人物都在列。” 杨衷看着他的表情:“您不想去?” “只怕逃不掉。”阮临向来不太爱这种假惺惺的场合,只道,“我去一趟,坐到一半就回。” 他又想起什么,问:“景玟也去?” 杨衷点头。 石璋真的是心血来潮?依照阮临对他的了解,石璋向来不是爱热闹的人,更不会做无用之事。 这场宫宴,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桩桩件件让人措手不及。阮临冥冥中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但又总是看不清,最后只能放弃。 第二日,傍晚。 暮色渐垂,阮临在宫门口下了车,还没开始往里走,就见身侧另一驾马车停下。 里头人下车,正与阮临发了个照面,先笑了:“回川。” 阮临停下脚步,等他一起。两人并排走着,阮临道:“我以为你会提前进宫。” 姜流说话还带着一丝鼻音:“大理寺事多,忙到现在才有时间过来。” 阮临皱了眉:“你风寒还没好?” 姜流揉了揉鼻子,捂着打个了喷嚏,闷闷的说:“好多了。” 阮临不信他这个鬼话,“我给你开的药喝了没?”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药,姜流立刻倒打一耙控诉道:“你还好意思说那个药呢!回川啊回川,想不到你竟是那样的人!” 阮临面对他的指控,着实愣了一愣。 “那药苦的我舌头都能掉下来!”姜流气的直摇头,“放那么多黄连!阮回川,你那药是给人喝的吗?!” 阮临刚想开口反驳,却忽的明白了,差点没忍住笑,一脸悲悯的看着姜流。 姜流被他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警惕的问:“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阮临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我的药方里没有黄连。” 姜流怔住,眼见阮临已经走出好几步,这才反应过来,悲愤欲绝道,“陛下!你何苦这么坑我!” 石珫比他们来的都早些,再前头刚与别人说完话,见阮临和姜流二人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迎着阮临走过去,迷茫的看着后面一脸愤怒的姜流,“姜大人这是怎么了?” 阮临淡定解释:“黄连吃多了,发泄一下。” 第62章 月隐灯明(二) 石珫与阮临的关系不便对外,因此当着姜流的面,两人客套的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开,好似真的只是点头之交。 姜流仿佛没有注意到,还在愤愤的生闷气。 阮临看着好笑,“若你心里真的气愤,待会儿就能见着陛下,你可以当着他面生气。陛下理亏在先,必不会怪你。” 姜流坦然又直率:“我不去,我不敢。” 这两人的情趣阮临实在不懂,于是阮临决定不管,老实看戏就行。 殿里已经到了不少人。 姜流与阮临坐席被安排的很靠前。他们来的很低调,没太惊动他人,只悄悄的落了座。 皇帝身侧不远坐着石珫,下首又站着一个小男孩,约摸四五岁,正恭恭敬敬的与他们俩说话。 阮临虽在京城呆了一年多,然而平时深居简出,今日又是头一次参加这种宫宴,故而从未见过这孩子。 他有些好奇,多看了几眼,被一旁的姜流察觉,主动过来与他解释:“那少年是简亲王世子。” 简亲王之名,阮临还是有所耳闻的。先帝后宫并不充盈,子嗣不仅不多,更是无福。 长公主生母低贱,其成年后便远嫁西北王庭。西北王对她还算上心,长公主却因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位小公主。 二皇子石璋为当今圣上。自小体弱多病,勉强温养到如今,还必须得实时看护处处小心。 三皇子简亲王生性无能,偏偏还耳根子软容易被人蛊惑。他母家势弱,生来便与皇位无缘,故而先帝也没对他上心,无人约束;先帝去后,恭妃与袁鼎更是无暇顾及他,倒让简亲王不知怎的结交了一群京城二世祖,一堆狐朋狗友成日里斗鸡遛狗不做好事。 后来一群人去猎场里围猎,黑着天喝的烂醉还要上马,最后从马上摔下来脑袋磕到地上,人当场就不行了,只在后院里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四皇子与五公主是对龙凤胎,怀着的时候就隐有不好,最后果真刚生下来就双双没了气。 杜晓进宫后,先帝独宠,于是又有了六皇子石珫。杜晓生下石珫后身子虚弱,调养了好些年才又有了石珺。 如今石珫他们这一辈,算下来竟只剩两人了;而后头一代则只有三皇子身后的一根独苗。 姜流想着又叹了气:“他母亲只是个侍女,父亲虽为亲王,却成了全京城的笑柄。无势可傍无人可依,年纪又这样小,这位小世子也是个可怜人。” 那孩子看着一团奶气,站起来只有一点点高,却站姿挺拔,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懂事得很,十分招人疼。 石璋与简亲王并无多少兄弟情,更不喜孩童,却唯独对这孩子另眼相看,一旦有机会,总要把人叫过来说几句话。 阮临看着石珫将孩子叫到身边,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又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低头对他说了什么。 孩子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上首的皇帝,最后点了好几次头,那兄弟俩便齐齐笑了出来。 他多往那头看了几眼,石珫像是感受到了一般,忽的与他对上视线,眼中笑意一顿,继而更加分明起来。 阮临看着石珫,回了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淡淡的说:“是挺不容易的。” 众人陆续落座,石璋随口说了几句,接着宫廷乐师便开始奏乐,舞姬登场。 有酒有歌有美人,一时间气氛更加晏晏和乐起来。 姜流对阮临举杯,而后笑了:“你能坐在这里,真是难得。” 阮临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一圈:“今日来客,似乎缺了些人。” 姜流放下酒杯,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你是想问摄政王吧。” “道不同,他若来,所有人都得不自在。”姜流说着又看向皇帝,喃喃道,“快结束了。” 阮临不明所以:“结束什么?” 姜流却不回答,只是斟上满满一杯酒,举向阮临,笑容清朗:“来。” 他看着阮临端起杯子,笑道:“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阮临渐渐有些不耐。姜流已是半醉,手肘撑在桌子上歪坐着,眼眸迷离,脸上没带笑,不知在思索什么。 阮临起身,姜流转头问:“干什么去?” “出去透透气。”阮临说着,顿了顿,多嘱咐一句,“少喝点。” “知道了。”姜流笑着摆手,而后又灌下一杯。 “……”阮临眼见着醉鬼劝不动,只好放弃。 殿外,酒宴声渐小,耳边终于清净下来,阮临舒了口气,独自一人散步醒酒。 宫里景致独美。阮临原想着出来吹会儿风就回去,却忽的感受到一阵清凉爽风,脚步便未停,直向前走去。 湖面平静,微有波澜。月影倒在湖上,被风一吹,泛起一层又一层褶皱,从远处慢慢推移,最后在阮临眼前归于平静。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阮临回头,就见石珫牵着孩子,一大一小,在他面前站定。 阮临有些惊讶:“你们怎么出来了?” “玄儿觉得闷,我带他出来玩走走。”石珫似是不经意,随口问道,“你和姜流一起,喝了不少酒。” “没几杯,不妨事。”阮临笑着蹲下来,看着孩子,柔声问,“世子叫什么?” 那孩子不怕生,却也不过分活泼,定定的让石珫牵着手,听到阮临问话,便乖乖回答:“我叫石玄。” 他顿了一下,声音放小:“你不用叫我世子,和二伯六叔一样,叫我玄儿就好了。” “嗯?”阮临与石珫对视一眼,又看向石玄,笑了,“为什么这么说?” 石玄脸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嗫嚅道:“你长得好看——我家里有好多好吃的,你可以过来和我一起玩吗?” 他说着还伸手牵住阮临的手,轻轻摇了几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阮临,一脸期待。 阮临心里一软,简直要化成一摊,闻言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石玄眼中浮出明显的喜色,扬起大大的笑脸:“昨天姜叔送来的点心特别好吃,明天你去我家玩好不好,我留给你。” 他似乎是怕阮临不答应,又抓着石珫的手抬头看:“六叔明天也去吧,你都好久没去看我了。” 两人被石玄安排的明明白白,阮临失笑,正想开口,就听石玄又问:“你叫什么呀。” “阮临。” 石玄于是点点头,十分快乐,喊了一声:“小临哥哥!” 阮临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石珫哭笑不得,一把将石玄抱了起来,手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要叫阮叔,不能叫哥哥,听见没?” 石玄懵懵懂懂,闻言点点头。 “玄儿这是觉得我年轻。”阮临站起来笑的不行,“你可别嫉妒啊。” 石珫却颇能稳得住,淡定道:“你若真想显得年轻,也可以。只是——”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阮临:“那你可得跟着玄儿一起,叫我六叔。” 第63章 月隐灯明(三) 阮临没想到,石珫竟能占人便宜到这种程度,咬着牙,似笑非笑:“我若叫了,你真受着?” 石珫心里清楚的很,调戏阮临可以,但不能再一再二。于是他立刻知错就改:“受不起,你可千万别叫我六叔。” 阮临刚动唇打算开口,就听石珫又接着说:“叫声六哥就行了,不用太客气。” “……”阮临看着石珫,“喝多了?” 石玄听着他们一来一往,虽听不懂,却也觉得有趣,咯咯笑出来。 “想回去吗?”石珫问。 石玄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趴在石珫的肩头小声道:“还想吃好吃的!” 石珫没把孩子放下,反而调整好姿势,让石玄坐在他的胳膊上更稳当些,随后看向阮临:“一起回去?” 阮临笑着摇头:“你们先回去吧,我再吹会儿风。” 石珫于是抱着孩子往回走,刚出去一步,没忍住又回头:“别吹太久风,小心头疼。” 石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也眨着一双眸子应和石珫,奶声奶气的认真嘱咐阮临:“阮临叔叔也要快点回去啊,不然好吃的就凉了!” 他虽比同龄人懂事听话太多,但到底也只是个孩童,说起话来一团孩子气。阮临与石珫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压着笑意。 阮临笑着说:“好,那听玄儿的,我们回去。” 三人一起悄悄回了殿,姜流看着他坐下:“你同静安王一起回来的?” “半路遇着,顺路就一起回了。”阮临说着又道,“世子倒是可爱。” 姜流笑道:“那孩子乖巧招人疼,的确可爱。” 阮临:“方才世子还提到你了。” “哦?”姜流有些惊讶,“这小子说我什么?” 阮临盯了他一会儿,只将姜流看的浑身发毛才说:“世子说你对他好,常去看他,还给他带点心吃。” 姜流松了口气,嗔怪的瞪阮临一眼:“吓我一跳!这小子还挺有良心,明白谁对他好。” 阮临往石珫那里看一眼,就见石珫微微弯下腰,石玄似是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而后石珫看向石璋,又抬手敲了一下石玄的额头。 石玄小身板坐的笔直,伸手揉了揉,笑得很开心。 宫宴持续了一个时辰方散。 阮临并不贪杯,只是略沾染了酒气,姜流比他多喝了几杯,神色也还算清明。 两人一同出殿,正走着,石璋身边的总管匆匆赶来拦下姜流。 姜流返身去见皇帝,阮临正要继续走,不远处高望安发现了他,停下脚步,向阮临遥遥拱手一礼。 阮临对他的气还没散,故而没什么表情,略一点头作为回应,而后再不管高望安,径直走了。 荧惑守心不是小事,高望安既是铁了心要拉阮临下水,阮临也别无办法。 只是一连过了三天,宫里都平静的很,并无甚波动,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直到第四日,大朝会上,皇帝的一封罪己诏,让整个京城都狠狠的震了震。 石珫眉头皱的紧,“他究竟要做什么?” “高望安企图通过荧惑守心这个理由拉袁鼎下马。”阮临也在思索,“只不知陛下是什么想法。” “他那封罪己诏,桩桩件件看似自省,措辞却值得玩味。”石珫道,“看着是说‘失德无修、出入无节’,可实际上句句都夹枪带棒。” “……年少登宝,体弱多疾;朕德浅才疏,幸得太后垂帘操持、摄政王提领四海,诸卿百官听而从之,各司勤务勉值,方不堕先祖基业。” 石珫记性极好,只听了一遍便可记下。他随口背了几句,而后说:“先是自己登位时年轻体弱,而后又立刻变着法儿的说卢葳和袁鼎把持朝政——看来,他是下定决心想要收权了。” “袁鼎目中无人,当今圣上也并非忍气吞声的庸懦之辈,两人正面交锋是早晚的事。”阮临道,“只是我以为陛下会在撕破脸之前,先将太后争取到自己身边。如今这么一看,他竟是放弃太后,直接对上了两人。” 石珫回忆起一些细节,皱着眉说:“我记得,当年还小的时候,皇兄就与卢葳不亲近。” 他这么一提,阮临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间却又有些理不清:“可无论如何,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他这么做,便是直接将太后推向了对立面。” “身后纵使有个姜流,与袁鼎卢葳相比,还是少了些分量,他不至于如此莽撞。”石珫看向阮临,“再怎么说,卢葳不仅是他生母,更一手扶他上位。他与卢葳决裂,总要有理由。” 阮临不住思索,心里有了些想法:“陛下他是不是也同你一般,掺进了当年的事?” 谁料石珫却摇头:“当年卢葳算计的是我母妃与父皇。这两人,一个夺了他母亲的宠爱,一个对他并不上心,纵使皇兄知道了当年的事,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同卢葳翻脸。” 他随口提了一句当年,阮临却好似突然抓住一根线,被自己的猜测震的脸色大变:“不,他会!” 石珫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两人猝然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见震惊与了悟。石珫喃喃道:“是了,他会——倘若他知道了卢葳与袁鼎发难的原因。” 毕竟私通败露这理由对皇帝来说太过不堪,他不可能忍得下去。 两人的猜测逐渐接近真相,而相去不远的皇宫里,亦有人要寻一个说法。 卢葳直冲入勤政殿,怒气汹汹,吓得一众宫人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石璋却不慌不乱,从容的将手上的奏折做完朱批放到一旁,这才让人全部退下,抬眼看向卢葳:“母后怎的过来了?” 卢葳表情很冷,看着石璋的眼神没有丝毫温情,似乎眼前这人根本不是自己的亲生血肉。 她一开口就是质问:“你要做什么?” 石璋连起身都懒得敷衍了,只是放下朱笔,“朕要做什么?自然是看奏折。母后这话奇怪。” “荧惑守心?”卢葳厌恶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当真是翅膀硬了不需要我们?” 石璋听完她的话竟笑了:“荧惑守心乃是帝王失德上天惩戒。突遇此事,朕亦惶恐不安,连夜亲自手书罪己诏。怎的到了母后口中,便是耍了手段,还上不得台面?” “罪己诏?你这当真是罪己?”卢葳冷笑。 石璋笑容收起,冷冷的与卢葳对视:“太后还请谨言慎行。” “这天下终究是你的。”卢葳咬牙道,“你真的要这样同我反目?” 石璋只是说句:“母后严重了。” 语气轻慢,毫不在意。 卢葳又气又怒,高声斥道:“我可是你生母!” 石璋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了几声才说:“母后年岁渐老,记性却越来越好,总算记起自己是我的生母。” “这句话,您今日说的痛快,”石璋缓缓握紧拳头,到底是泄露了几分恨意,“当初你做下那些事时,可曾记得我是你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码完一章,先放上来,要是有虫,我明天再捉哦。 晚安~ —— 已捉虫,放心食用吧大家~ 第64章 月隐灯明(四) 卢葳双眼微微睁大,怔忪半晌,有些颓败的看着石璋,像是不甘:“你还恨我?” 石璋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您是太后,是我的生母,我为何会恨您?” 卢葳自然不会相信他。 她冲到石璋面前,有些失控的隔着桌子抓住石璋的衣袖,急声道:“景瑀,当年那般光景,我若不那么做,何来你今日的地位?!我知你怨我,但我对你的心意总不能有假,你纵使再恨也不该不明是非!” 石璋的视线缓缓落到被卢葳抓着的衣袖上,许久低声冷冷的开口。 “母后,”他一抖袖子从卢葳手中抽出,不欲多说,“请回吧。” 年轻的皇帝往后靠坐在椅上,抬眸看着自己。他的轮廓更肖父,眉眼却更像母亲。此时眼神冷淡,刮到自己的面上,卢葳才猛然察觉,石璋也早已长大了。 他不声不响、隐忍又隐蔽的,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早已天翻地覆。 卢葳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最后只是深深的看着石璋道:“好自为之。” 来者的背影在门边消失,石璋突然捂住嘴开始猛咳起来。正要伸手去找茶盏,身侧却有一只手稳稳的将茶水递了过来,轻拍他的背后,安抚着他慢慢平息。 温热的茶水过喉,石璋哑着声问:“你怎么来了?” 姜流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太后她……” “无妨。”石璋咳的脸颊通红,眼中却没什么受伤的神情,只道,“你不用担心。” 姜流低低的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景瑀,我们努力了这么久,马上就要结束了。” “你放心。”他看向石璋,目光坚定,露出笑意,“我永远都站在你背后。” 石璋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让你准备的事,办妥了?” 姜流点头。 “万事具备。”石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盯紧袁鼎。顺便看看石珫他们查到哪一步。他们手里的分量若是还不够,你就再去送些。” 姜流闻言却有些犹豫:“上次送了个宫女给六王爷,他便似乎在怀疑什么。” “随他去。”石璋面色不变,“到这个时候,他也该猜到我的意图。” “到时候了。”石璋说,“过几日我会再加把火。” 姜流于是问:“我要做什么?” 石璋顿了一下,然后说:“配合我。” —— 皇帝的罪己诏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 而这其中,被提到最多的,不仅有石璋卢葳与袁鼎,同时还有另两个人物——阮临和石珫。 年纪不过双十,却是西南第一门派的掌门人;被皇帝请为座上宾的神医圣手;如今又是他观测到了荧惑守心。 一时间,那从不露脸的公子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对于石珫,则更多的是臆测。 他前脚回京,后脚便出现了荧惑守心的异象,容不得别人不多想。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提到,于是大家又终于想起,论起往事,被自小当做储君培养的石珫似乎更有资格继位。 “这六皇子莫不是为了……”有人话说一半,被人兜头打了一巴掌。 “他若是真想要那个位置。用得着在京城当个闲散王爷?”打人的那位收回巴掌,“你们想想,静安王的舅舅是谁?那可是手握十万西北军的杜远将军!凭他母舅家的势力,若真想要那位置,也不是不能一争!” 被打的人有些委屈,抱着脑袋问:“那他为何还要进京?” “那位置上的人毕竟也是自己的亲兄长。如今大权旁落,或许还是陛下亲自亲他回来的。” 那人还是没懂,又追问:“陛下能请静安王回京干什么?” “笨死了,过来!”说话那人低下头,脖子前伸,做贼似的说了三个字,“清君侧!” 日升,早朝。 端坐于上的皇帝依旧腰背挺拔,身侧侍者宣读的诏书却让在场所有人哗然。 袁鼎微微侧身,向后一个眼神,身后的臣子便立刻出列开口:“陛下不可!那阮临不过一介布衣,又年纪尚轻,实在难堪大任!更别说国师地位超然,前四朝都为虚职。一百余年唯一一位国师竟是黄口小儿,实在难以服众!” “王大人好口才。”石璋淡淡开口,“只是,朕也不过虚长阮临几岁罢了。听王大人那意思,朕亦年岁尚轻,黄口小儿难堪大任?” 石璋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吓得那臣子立刻跪伏在地,口中直道:“陛下息怒!臣绝无此意!” 他深知自己说错了话,脸色已吓得惨白,不仅是因为皇帝,更是因袁鼎。 如今袁鼎与石璋已是水火不容了,他今日得袁鼎授意才出了这么一遭,却被石璋抓了这样的把柄。 还不知下了朝会后,袁鼎要怎样整治自己。 袁鼎的身影高大,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能看见绣着花纹的袍角,便慌忙移过眼神,不敢再看。 石璋点到为止,不再管他,只看向石珫:“静安王,你有何想法?” 石珫面容沉稳,说话不紧不慢:“国师一位,身在朝堂之外,既无实职,又无权势,不过是受陛下高看,多了些名声俸禄罢了。陛下尽可自行决定,臣等听诏便是。” 他这么一说,实实在在的打了方才那位大臣的脸,一时间,殿中更是静的出奇。 “景玟说的不错。”石璋又将视线放到袁鼎身上,“丞相,您觉得呢?” 前一句还赞同石珫,后头又立马问袁鼎的意见,姜流看着他们兄弟俩联手一起挤兑人,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袁鼎似笑非笑:“陛下既已决定,想来也不是真要问臣的意见。” 石璋竟真的点点头:“既然如此,诸卿可还有话要说?” 底下静悄悄的,身边的总管很是上道,立刻便接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袁鼎:“……” 石璋再不管殿中臣子,一溜烟走了,留下各位大臣面面相觑。 袁鼎脸色阴晴不定,难看得很。 有人过来宽慰:“相爷不必担忧,那阮临左不过无权无势的一介小民,纵使给他个国师,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阮临?”袁鼎嗤笑一声,“他是其次。你当陛下真的在乎什么国师?他只不过要借着这个名头下我的脸罢了。” “景瑀这孩子,忍到今日,终于忍不下去了。”袁鼎摇摇头,叹了口气,仿佛间竟有些惋惜。 宽慰他的大臣心里咯噔一下,竟不敢再接着说。 第65章 月隐灯明(五) 石珫回了府,就见阮临已经在书房里等着。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彼此又都同时停下等对方说话。阮临随即笑了:“你想说什么?” 石珫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皇兄封你做了国师。” 阮临怔住,有些疑惑:“他想干吗?” 石珫却不答,只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提起这个,阮临立刻正色:“王义先生在梁州查到了一些事情。” “当年卢国公身体不适,苦于京城天寒,曾去梁州待过两年。” 卢国公是卢葳的祖父。这事在当年并未遮掩,虽说国公一行人走的低调,但若是想查,也是查得到的。 石珫没有插话,静静等着阮临继续说。 阮临抬眼看他:“袁鼎是梁州人,还曾在梁州某位贵人府上做过门客。” 石珫思索:“你是觉得,那个时候他们俩就已经认识?” 阮临:“虽无法确定太后当时是否在梁州,但据说当年卢国公夫妻前往梁州,是带了家中小辈的。” 这么一来,倒也能说的通了。 石珫半敛着眸子,额上忽的被覆上一抹柔软,就见阮临用手指点在他的眉心,轻轻揉着:“别皱。” 那指尖冰凉,石珫抓着握到手心里:“怎么这么凉?” 阮临笑了笑:“我就这样,夏天体温凉些也舒服。” 石珫又想到一事:“你还在用静雪?” 阮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摇头道:“不用了。” “我不会再碰。”阮临看着石珫,掌心翻转回握,表情认真,轻声说,“静雪对你不好。” 石珫心里蓦然一软,嘴角笑意几乎忍不住,手上忽的用力,将阮临拉到自己怀里坐着。 阮临被吓了一跳,整个人扑在石珫身上,刚想撑起来就被石珫拦住。 “别动。”石珫把阮临拘在怀中,双臂困着怀里的人。 怀中人浑身的气息依旧很好闻,清淡而悠远,却没有了那抹雪一般的冷冽肃杀。 他让阮临别动,阮临便真的顺从的倚在他胸膛,偏头看着,含着笑故意凶他:“又这样闹我!” 石珫凑近,两人几乎鼻尖相抵。他语气慢悠悠,却好似极笃定:“可是你喜欢。” 他说着,继续拉进两人的距离,最后终是覆上那抹柔软。辗转间仿佛春风碾过新发嫩叶,一寸一寸都是不容置疑的温柔。 周身被石珫的气息包裹。 阮临闭上眼。 不知多久,两人分离。石珫的指腹擦过阮临的唇角,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轻声说:“早知道就不让你在书房等我了。” 阮临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石珫话里的意思,脸蹭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咬牙切齿道:“石景玟!” 石珫把人放开,笑着揉阮临的脸,笑着叹气:“回川啊。” 阮临气鼓鼓的瞪着眼,遇着石珫那挂着笑的脸,登时再说不出话来。 -- 阮临受封后,石璋便彻底同摄政王和太后撕破了脸,索性派了身边最得力的总管公公前去宣旨,又让其亲自接人进宫谢恩,给足了阮临面子。 第二日,半下午。 石璋身边的得力总管年纪已然不小,看着慈眉善目颇为和蔼,说话做事也令人如沐春风。 他待阮临客气,阮临却也没上赶着巴结,依旧是那副不带笑的脸,不卑不亢,仿佛受此殊荣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阮临往常来往宫廷,总管不乏与之打交道,多少也了解阮临的脾气秉性。 只是到这种时候,阮临竟还能如此沉得下心,倒是让他高看一眼。 阮临与总管一起进宫,在勤政殿见了皇帝。 石璋挥手屏退四周,只剩阮临一人。 “惊讶吗?”石璋靠在椅上,眸色深沉,开口问道。 阮临只是恭敬的行了礼,道:“陛下自有道理,皇恩浩荡,草民只需时刻感念。” 石璋笑了出来,半晌慢慢悠悠的说:“阮回川,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 阮临迎着石璋的目光,褪了那层假惺惺的客套。 “你猜到了吧。”石璋眼中似有嘲弄,“你和他……” 他话说到一半便收了声,阮临也不追问,只说:“陛下这些日子动了气?” 石璋:“怎么?” “看面色,似乎有些牵引旧疾。”阮临微皱了眉,“前些日子药可有好好吃?” 他突然说起这些,石璋脸上浮出些许被抓包的尴尬,清了清嗓子:“有……” 阮临静静地看着他。 “……就漏了一两顿罢了,没什么大碍。” 石璋说着没敢再让阮临开口,只冲他摆手:“出去吧,姜流在外头等你。” 阮临出了勤政殿,便见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正抬头看一旁延伸出的枝叶。 “衍之。”阮临走到他身后,开口唤他。 姜流笑着转身:“你出来了。” 他看了眼勤政殿方向,又看向阮临:“今日我沐休。走吧,我请你喝酒!” 阮临一愣:“你就是为了这个在勤政殿门口等我?” 姜流坦然点头:“是啊。” 阮临眉间蹙起,面色不愉。 姜流:“怎么了?” “你在这里等我,真的只是请客喝酒?” 姜流又点头:“对。” 阮临面无表情的看着姜流,只把姜流盯得心里发虚,最后才道:“醉风楼,桃夭。” 醉风楼是京城最出名的酒楼,而这桃夭则是醉风楼的金字招牌,乃是用前面第一场雪,并上去年最艳最俏的桃花酿酒,埋在地下一年,直到此时桃花全谢才挖出来饮用。 此酒香味浓郁,艳而不俗,柔中带刚,当真灼灼其华,因着每年只有那么几坛,几乎与黄金同价,着实让人望而却步。 姜流一脸肉痛,最后咬咬牙应道:“桃夭就桃夭,我请,今日不醉不归!” 阮临将脸崩了一路,快要出宫门才忍不住破了功。姜流还在愁眉苦脸,就见阮临嘴角不住上扬,控诉道:“回川,你笑话我啊!我姜衍之虽然没多少私房钱,请你喝顿酒还是够的!” 他说着同宫门口的家丁说:“去醉风楼,让他们准备好两坛桃夭,我们待会就到。” 那家丁得了吩咐,立刻便从马车上解了一匹马动身去办。 姜流也不见外,直接上了阮临的马车。 马车行进,姜流自己坐好,还四处看看,感叹道:“你这马车坐着挺舒服,比我府上的好。赶明儿让我府上的家丁过来学学你这个,回头也重新布置一下。” 阮临道:“你若喜欢,我送你一个就是。” 姜流哎呀一声,婉拒:“这就不用了。” 阮临:“无妨。” 姜流还想再与他推拉一轮,就听阮临说:“就一个垫子,当做是你请客的回礼,不用这么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结束了一件大事,我又回来啦,恢复日更,啾咪! 第66章 月隐灯明(六) 姜流无奈道:“谢谢了。” 阮临居然还真的认真点头,回了句:“不客气。” “……” 直到马车停在醉风楼前,姜流都再没开过口。 两人到时,天色已然渐沉。街道上灯火次第而起,仿若天地倒置,又从地面勾勒出另一个白昼,热闹而喧嚣。 门口早有人等。见人来,不急不慢的行了礼,便将二人往里带,也不过多寒暄。 越过二道门,进了醉风楼里头的园子,热闹喧嚣张气焰都被隔绝的彻底,灯火也不再亮的招摇,只在两侧的路边布着,十步一对,静静的投下一抹光亮,与月色应和。 园中间搭着一个亭子,四角攒尖,里头点着明晃晃的烛火,桌上摆好了酒水菜肴。 那侍女又行一礼,伺候两人入座。为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而后走到亭边,在他们身座后头摸出一个铃铛,轻摇了几下。 这铃铛不知是什么材质,个头虽小,铃声却着实清脆响亮。那侍女演示一遍后将铃铛放在二人身侧,道:“两位若需唤人,摇铃便可。” 阮临淡淡点头:“劳烦姑娘。” “公子客气。”那侍女微微一笑便退下,于是整个园中便只余他们二人。 姜流对阮临举杯:“今日我做东,不醉不归。” 酒的确是好酒。入口绵软,回味却悠长甘冽,阮临抿了一口:“真要不醉不归,只怕得喝掉你三个月的俸禄。” 姜流笑的爽朗,闻言一摆手:“若今夜能尽兴,别说三个月了,就是三年俸禄,我也奉陪!” 阮临敛下眸子,盯着亭边横栏,半晌道:“是陛下让你来的。” 姜流笑容未收,只是叹了口气,并不惊讶,却问:“他的身体怎样?” 阮临道:“最近动了气,需调养一番,否则又是隐患。” “景瑀那人……”姜流直到如今,还是不自觉的直呼皇帝的字,他顿了顿,看向阮临,笑中隐有悲色:“我同你说个故事可好?” 宫中。 石珫与石璋对坐,相顾无言。 虽是兄弟,但少时便不算亲近,而这些年世事纷纭,隔着权位血仇,立场相对,甚至一度陌路,直至如今也还是疏离。 这样心平气和的相对,似乎还是第一次。 石珫按捺住心中波动,率先开口:“不知陛下今夜相约,是为何事?” 皇帝不答,只是自顾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桌上的酒并不烈,但他还是咳了几声,声音很闷,带着不太康健的意味。 “陛下。”门外的管事轻声说,“国师大人吩咐您按时喝药,酒也尽量少饮。” 石璋忍住咳嗽,摆手道:“药待会再说。” 管事不为所动,锲而不舍:“到时辰了。” 石璋眉头紧紧皱着,抬手想要管事退下,就见石珫一下笑出来:“皇兄不如先把药喝了?” “……罢了,拿过来。”石璋瞪了眼没眼色的大管事,管事依旧笑呵呵,不一会儿端过来一碗药。 药味四散,整个殿中逐渐开始弥漫一股酸苦的气味。石璋表情紧绷着脸色,一鼓作气闷了药。 管事笑眯眯的递上一杯茶水,石璋咕咚咕咚灌下才略微好转,但舌头已经麻痹,恨不得不是自己的。 “陛下和王爷慢用。”管事完成任务,心满意足,端着碗溜溜达达的退下了。 石珫一副劝人向善的口吻,苦口婆心:“身体要紧,陛下还是要按时喝药。” 石璋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回川那药……” 石珫等了半天没有下文,疑惑道:“国师开的方子怎么了?” “那药太苦了。”石璋咬牙切齿道,“你回去让他改改。” “这,”石珫一愣,“我与国师素不相识……” 石璋似笑非笑,忽的转了话题:“听说你在青州,金屋藏了娇?” 石珫正在喝酒,差点被这一句呛到。 “皇兄……” “你不用瞒我。”石璋道,“京城里,你与那阮公子的故事都已经传遍了。看不出来,你竟也是个情种。那阮公子就是阮回川吧。” 石璋此番着实让人措手不及,石珫心里还在犹豫该不该承认,脸上却已经不自觉的舒缓了面色。 石璋说,“事到如今,局面已然也清晰了。我同你的目的一样,你没必要防着我。” 石珫不敢先把话说实,只道:“皇兄严重了,臣弟……” “不信?”石璋打断石珫的话,伸手将他的酒杯捞过来,亲自倒满,又将杯子推回石珫眼前。 “我知道你不信我。”石璋拿起眼前酒杯,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你找到的那个侍女,名唤卉月的那位,如今可还安好?” 石珫眼神一凝,面上只不动声色。 石璋却似乎极放松,拇指指腹摩挲着酒杯上的花纹,笑着看石珫:“景玟,你说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能轻易找到贵妃宫里的宫女。” 石珫抬眼:“是你。” 不震惊自然是假的,他心里一沉,既然皇帝连此事都了如指掌,说明—— 他几乎没有事瞒得过石璋。 “我送你的这份礼如何?”石璋不等石珫回答,继续道,“作为回礼,景玟,我要你帮我个忙。” 醉风楼。 姜流略微调整呼吸,双眼微闭,面色归于平静。 “从前有个孩子,他母家势大,出身高贵,父亲虽不最宠爱他,却也算上心。他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 “后来,因为某些巧合,我开始同他亲近,才发现他过得并不好。” “他身体很差,成日里总是病恹恹的,就算偶尔好些,过不得多久也会重新病倒。” “他成天喝那些苦药,一碗接着一碗,总也不见好。起初我也和所有人一样,以为他是娘胎里带出的病症,直到有一天——” 姜流看向阮临,一字一句说:“他给了我一小包药渣,让我悄悄去医馆帮他查查。我这才知道,他喝的那些,哪里是什么药!” “那里头分明就是毒!虽不致命,却让他一天又一天的缠绵病榻,日日受苦。” 阮临眸中一震,难以置信的回视。 “下毒的人……” 姜流闭上眼,涩声道:“是他的母亲。” 这就对了。阮临立刻想通了所有事。怪不得石璋会对太后发难;怪不得石璋会越过太医院,将身体交由他来照看;怪不得保皇一派对待石珫皆态度暧昧…… 卢葳竟狠得下心对石璋下毒?!虎毒尚且不食子,石璋可是她的亲儿子! 阮临喃喃问:“这是为何?” “利欲熏心,父兄妻儿皆可抛。”姜流嗤笑,“还能为什么。” “回川。”姜流说着看向他,低声道,“这场戏与你我无关。但你我既已在此,虽各为其主,目标却也一致。” “你为了石珫进京,蹚进这摊浑水。我也愿为陛下分忧解难拼尽全力。” 忽的被道破他与石珫的关系,阮临拿不准他是什么态度,不敢贸然认下,只道:“我如何是为了石珫进京?” 姜流没想到,此时此刻阮临竟还有闲心反驳他,哭笑不得:“这事我们一早就知道了,你不用继续瞒我。” 阮临满脸正色:“是你们请我进的京。” 姜流一噎。当初医好葛函升后,的确是皇帝亲自传召宣他进京,阮临这话倒也没说错。 “你这与静安王的事早已传遍大燕,实在无需否认。”姜流道,“谁人不知静安王有个疼到心窝里的阮公子。” 阮临却打死不承认,“他疼他的阮公子,同我阮临何干?” 姜流:“……” 第67章 月隐灯明(七) 姜流简直叹为观止:“阮回川,你……” 阮临清了一下嗓子,只道:“这酒不错。” “你也能看出来,”姜流不搭他的话,正色道,“我今日过来,不仅是我自己的想法,更有陛下的意思。” 他笑的略微深意:“回川,其实你心里明白的很,我与陛下从来都不是你们的敌人。” 阮临心里一凛,面上只微微笑着:“这是自然。你若是与我为敌,还愿意用这桃夭同我一醉方休,便真是叫我心服口服了。” 他这态度打太极般含混不清,姜流心知肚明,点到为止,也不逼阮临表态。 石珫那头有石璋亲自出马,姜流自不担心。阮临的想法姜流大致也能猜到三分。 如今京城形势颇有些破晓前的暧昧,依着阮临的性格,自然会越发谨慎。谁又能断定皇帝突然做出这些事情,不是暗中联合摄政王,故意来场打草惊蛇,搅动风云? 所以姜流闻言,便也只微微笑着,顺着阮临的话说道:“既然约定一醉方休,那我们便再不谈别的,只畅快饮酒。” 他说着,举杯冲着阮临:“请!” 姜流如此,阮临自也识趣,亦举杯回敬。 醉风楼准备的饮酒之地雅致清净,又有明月清风相伴,两人都是通透性子,年纪相仿秉性相合,纵使仅是随性畅谈,亦不觉冷场。 桃夭这酒不算烈,后劲却缠绵。他们两人都不是能喝酒的,又一不小心将两小坛酒全都喝完,最后也有些醉了。 醉风楼门口停着马车,姜流晕乎乎被人扶上去,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去……去见陛下!” “少爷,这个时辰没法儿进宫了。”随侍如瑛苦口婆心的劝,“咱们先回家,明儿再进宫。” 姜流眯着眼,抖抖嗖嗖从香囊里掏出一个物件,“去,拿着这个就能进宫了。” 这是石璋给他的金印,若有急事,出示此印便可出入宫闱,只是这印信着实要紧,不是十万火急,也实在无需动用。 “这可使不得!”如瑛大惊失色,“少爷!您可不能这么耍酒疯啊!” 姜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颇有气势的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一脸正色:“我何时醉、醉了!别胡说八道!我这是要进宫回禀陛下,才不、不是醉了!” 他说着掀开车帘就对着车夫喊:“去宫门!” 如瑛一把将姜流的手摁回去,惊恐道:“别听少爷的,快回府!” “我要去见陛下!”姜流难以置信,“你居然拦着我!” “你跟着我这样多年,枉我看中,你竟如此不解我心意!”姜流痛心疾首,“如瑛,我真是看错你了!” “……”如瑛面无表情的现开车帘,对车夫说,“劳烦大哥为我做个见证,若是少爷日后问起来,只告诉他我今夜劝过便好。” 车夫冷汗涔涔,闻言忙道:“好说好说。” “既如此,”如瑛看了眼车内,一副看破一切的模样,“便送少爷回宫吧。” 车夫不敢有误,连忙转向,不一会儿便到了宫门。 禁军值夜,闲杂人等一律清退。只是姜流府上的马车太过熟悉,守着宫门的侍卫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队长上前询问。 “车内可是姜大人?”他态度恭敬,“不知这个时辰,姜大人来宫门口有何要事?” 如瑛下车,拿着金印示意,只道:“我家大人有急事进宫。” 那人自然识得此印,不敢耽搁,立刻派人入宫请示。不一会儿,里头便有人出来,将姜流迎了进去。 幸而今夜皇帝宿在勤政殿。总管亲自过来接人,又派人为如瑛和车夫安排住处。 他看着姜流的身影渐远,又看向车夫,一脸凝重:“今晚答应我的话,大哥请务必记下。” 车夫不明所以,讷讷点头:“如瑛兄弟放心,明日少爷问起来,我一定照实说。” “那便再好不过了。”如瑛的表情像是忧心,又带着几丝认命,最后只复杂的摇摇头,跟着宫女去住所了。 这方,姜流顶着双醉眼去见石璋,惹得如瑛忧心忡忡;而另一头,杨衷心里唉声叹气,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着实也不清闲。 话说从头。酒行至终,夜已深。 阮临与姜流同出醉风楼,打道回府。 他不比姜流喝得少。如今酒劲一窜上来,阮临整个人都有些使不上力,软绵绵的,脑袋也开始不清楚,晕晕乎乎的就要发浑。 杨衷搀着他往卧房走,还没走上几步,阮临忽的一顿,往四周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景玟呢?”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推开杨衷就要往前走,“他到哪里去了?” 眼见着阮临踉跄往前就要上树,吓得杨衷赶紧把人拉回来扶稳当:“您二人又不住在一处,这个时辰,王爷自然在王府,怎么会咱们府上呢。” 阮临一听,怒了:“我都和他好这么久了,他为什么不和我住!” “不行,”阮临气鼓鼓的把杨衷往回拽,“我要去找他!” “好好好,”杨衷也没料到阮临喝醉了居然这么不讲理。这大半夜的,也不能真的让阮临冲到静安王府胡闹,一时间左右为难,赶紧支使身边的婢女去静安王府看看情况。 “若是王爷还没休息,就请他过来看看咱们公子!”杨衷一边和阮临使劲,一面嘱咐,吓得小婢女撒丫子提裙就跑。 人一溜烟往后院跑,杨衷微微放心。 “已经让人去请了,王爷马上就过来。”杨衷耐着心劝,“公子先和我回去醒醒酒,待会儿也好见王爷不是。” 阮临一听,立刻安分不少,也不较劲儿,只一路抓着杨衷反复问:“他马上就来?” 杨衷一遍一遍的答了,心里也有些叹息。 进了卧房,阮临立刻静了下来,也不出声,只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愣愣的盯着墙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有些紧张:“快,快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喝醉后沐浴于身体有损,杨衷有些为难:“若是不舒服,我伺候您换身衣服洗把脸,明早醒了再沐浴可好?” “这不成的,景玟马上就要过来了。”阮临看着着急的很,“不成不成,来不及了!” 那去静安王府的婢女一路小跑过去,恰巧石珫还在书房,便直接把人请了过来。 阮临难得喝醉,石珫又是担心,又是新奇,正将卧房门推开,就见阮临背对着门口,语气里有着很明显的焦虑,拽着杨衷的袖子不撒手:“味道散不掉……” 杨衷以为他说的是酒气,安抚道:“没事的,酒味一会儿就散干净了,不会呛人的。” “不是酒!”阮临说到最后,甚至已经带了哭腔,“是静雪,景玟他闻不得静雪的……我要去把它洗干净!” 他送开手,颤抖着转身:“不行,不能再用了,他上次还因为我……” 话只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阮临眼睛有些红,愣愣的看着石珫:“……景玟?” 阮临这人,远着觉得清冷,近了便知道他柔善,萧萧肃肃的浊世佳公子,仿佛生来就不该踏入尘世。 石珫知道他一路而来所遇风雪诸多,却从未见过他这幅失措的模样。 他那一双微红的眸子直摁到石珫心尖上,心里千百滋味泛起,聚到鼻尖便是让人皱眉的酸。 石珫轻轻的叹了口气,走到阮临面前,伸手把人拥到怀里。 杨衷功成身退,默默关上门离开。 阮临乖巧的被石珫揽住,只是瘪瘪嘴:“你怎么才来啊。” “我等了你这么久,”阮临终是抱紧了身前人,双眼压在石珫的肩上,声音很闷,“那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石珫怔了一瞬,忽然感觉肩上有些湿润。 “对不起啊景玟,”阮临紧紧的抱住石珫的腰,浑身都在发抖,“那个时候,我早就不想和你怄气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后来你又是那种态度,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接手慰灵宫后,立刻让人把消息往外传,传的全大燕都知道。”阮临顿了一下,“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要是听到消息,过来找我,我就原谅你,再不和你生气。” “我娘从来都不怪你,我也不。”阮临哽咽,“幸好你当年来了洛河村。你知不知道,太后连他的亲生骨肉都舍得下毒!那样心狠手辣的人,若你当是没有出京……” 他这番醉话说的颠三倒四,石珫心里越听越发涩,低声问:“是今晚姜流告诉你的?” 阮临点了点头。 石珫闭上眼,喉中有些发堵。阮临这是在后怕。 他正想说什么,就听阮临道:“你今晚不要走了。” 说着,阮临微微推开石珫,抓着他的腰带,拿一双婆娑泪眼看着他,“以后也别走了,好不好。” 石珫抓住阮临不安分的手,哑声道:“回川,别闹。” 他原想将阮临制住,谁知阮临却顺势靠过去,用微凉的鼻尖蹭他的下巴:“我想一直看着你。答应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各自发疯,各找各攻,岁月安好。 第68章 月隐灯明(八) 第二日,天泛鱼肚色,将白。 头晕晕乎乎,阮临皱着眉翻身,手刚往身边一摸,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醒了?” 石珫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传到阮临耳中却不啻于炸雷。 阮临震惊转头看过去:“景玟?” 石珫回视,只道:“昨晚和姜流喝酒。醉风楼?桃夭?” 阮临心里咯噔一下,忽然生出某些不妙的预感。 他为什么要提昨晚的事?昨晚他只不过是和姜流喝了一顿酒而已,只不过略微喝得有一点点点多了而已,只不过…… 等等。阮临揉着脑袋的手忽的顿住——他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床上?! 他石景玟……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床!上! 阮临浑身僵住,直觉这件事的答案不是什么自己想要听到的。 他有些心虚的看了眼石珫,正对上石珫似笑非笑的眼神,僵硬道:“你不用回去处理事情吗?我要去沐浴,你先回去吧……” 身子刚一动,胳膊立刻被人拽住,石珫凑近他的脸颊,低声问:“这样就想走了?昨晚……” 石珫把衣领往下拉了些许,露出脖颈与一半锁骨。 他的身量比阮临宽厚高大些,身上线条也更加的坚毅有力。早些年的风吹日晒并未将他的气质折损半分,反而更添沉稳。埋在布料之下的部分沉静蛰伏,暗含着十足内敛的力量感;露出来的部分却也不过分张扬。 肩颈的线条干净利落,上头覆着一抹还未消散的红痕,从喉结处往颈侧向下蔓延,最后消失在被拉下的衣领后。 石珫也不说话,只是将身上的痕迹露出来给阮临看。 阮临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一抹将消未消的痕迹,内心颤动。 “这……”阮临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待的看向石珫,“你这个……和我没有关系吧。” 石珫微微一哂,缓缓开口:“你觉得呢?” 阮临伸手将石珫的衣领合上,不容拒绝,一脸悲壮的说:“实在对不住,我昨晚喝多了……” 石珫倒也没有再把衣领掀开,只是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喉结:“那这个怎么办?” 阮临试探问:“那我给你揉揉?” 石珫笑了出来,“回川,你在怕什么?” 阮临的心事被戳中,欲掩弥彰恼羞成怒:“我哪有怕?!” 石珫却道:“我又没叫你负责,你紧张什么?” 阮临闻言略松了口气。 石珫察觉到他的这个细微的动作,立刻皱起眉:“你还真不打算负责?” “没有没有!”阮临连声否认,“我哪能是那种人!” 石珫眸色微动落在阮临身上,吊着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悬着。阮临正要开口,就见石珫忽的抓住他的手。 阮临被吓得一惊,一巴掌拍在石珫手背上,“你干嘛?!” “手上的力气还真挺大。”石珫捉住他的手指握在手心,笑了。 他不当一回事,阮临却有些紧张,“疼不疼啊,打红了没,我看看。” 石珫摁住他的手,“没事。” 他看着阮临,勾起唇接着又说:“你昨晚对我动手的时候,可比现在力气大多了。” 阮临:“……” 自己昨晚究竟做了什么?! 他想了想石珫说的那副场景,再加上面前这人身上微红的痕迹、凌乱的衣袍,还有…… 从耳垂处嘭的一下烧起来,烫的白玉似的肌肤泛着艳红的血色。 阮临自暴自弃了:“饮酒误事,古人诚不欺我。” “的确误事。”石珫轻声叹了口气,“你让我我忍了一夜,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好,总算等到你醒……” 他将阮临耳旁的碎发拨开,拢住阮临的侧脸,温柔的将唇压下。 掌心接触的皮肤微凉,唇却柔软的不可思议。石珫在纠缠间寸寸逼近不容躲闪,阮临便也全然纵容。 直到最后一丝残留的桃花香气被石珫沾染,他才终于拉开两人的距离。 阮临呼吸有些不稳,眸中水汽润泽,看着石珫轻声道:“若是这事……下回不必忍。” 石珫笑了:“你都醉成那样我还缠你,岂不乘人之危?” “这个不算。”阮临眼神略微错开,语气却不见犹疑,只道,“我准你吻我。” 他话音刚落,忽的察觉不对:“那昨晚……” “你刚才在想什么?”石珫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我让你看看昨天你挠我的时候多狠,你想到哪里去了?” 阮临先是心底一松,后来竟又莫名其妙的有些惋惜,脸上表情十分精彩,咬牙切齿道:“石!景!玟!” —— 石珫手里还堆着不少事,今早不过偷闲片刻,就已经有人登门。 久留不得,石珫只好先回王府。待他走后,阮临便也打起精神沐浴更衣,收拾妥当进宫为皇帝请脉。 一路跟着侍从走到勤政殿,刚一进门便铺面一阵清凉之意,细嗅下还有荷花的香气。 阮临掀开珠帘,就见石璋正在上位批奏折,一旁放着冰盆,两个侍从正拿着扇子在冰上扇风;角落里多了一缸莲花,含苞待放,窈窕清丽,香气悠远。 一旁的榻上歪着一人,手里还拿着书,双眼紧阖呼吸平稳,正在梦里与周公聊的火热。 这里头静的落针可闻。阮临也不主动开口,就见皇帝随手从一边抽了本书出来递给他,而后眼神往旁边的椅子上扫了扫。 阮临明白了,拿着书坐过去自己慢慢翻着等。 看样子,为了不扰人清梦,直到姜流睡醒前,皇帝都不会让他说一个字。 座上的石璋今日脸色有些发白,眼下还带着若隐若现的阴影,再加上不自觉的皱眉揉额,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阮临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书,余光看着石璋,心中忍不住有些感慨。 自己都没有休息好,居然还放任姜流在面前补觉,这可真是…… 近半个时辰,姜流似乎睡的有些不舒服,轻轻的哼了一声,半眯起眼睛看见阮临,抬手揉揉眼,显然是睡蒙了:“回川?你怎么在这里?” 阮临忍着笑:“我如何不能来?你看看这是哪儿?” 姜流的眼神四处一瞥,脑袋清醒一半,又听石璋忽的咳了一声,却是对阮临说话:“何事?” “来为陛下请脉。” 阮临说完,石璋挥手屏退下人。 一看诊一静坐,皆不语。旁边的姜流瞌睡倒是完全醒了,也顾不得懊恼自己的贪睡,仔细的盯着阮临的表情。 阮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他放下手,看了眼姜流,道:“除了惯常的汤药,陛下还需多加休息。” 他这么说,另外二人的脸色都微有变化。 姜流表情一僵,偷偷觑了石璋一眼,被对方逮个了现行。 石璋的目光意味不明,从姜流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回到阮临,不搭他方才的话题,另起一事:“你们俩昨天去喝酒了?” 阮临淡淡回道:“醉风楼的桃夭果然名不虚传。” “好喝吗?”石璋忽的看向姜流。 姜流不知该不该说实话,脑子里的想法绕了一圈,最后还是点头,讷讷道:“还不错。” 石璋不置可否,这让姜流的心有些悬。 “你……”石璋似是想说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却顿住,最后化作一声叹,“你自小就这样。若再贪杯,以后便干脆一滴都别沾。” 姜流立刻知错就改:“陛下安心,臣心里有数。” 石璋似笑非笑:“你心里有数?昨夜从宫门口就开始闹着要见我的是谁?” “……”姜流脸都要丢尽了,心里不住哀嚎,这里还有阮临在!能不能给人留点面子啊! 阮临默默听一耳朵,再加上猜前推后,大概也明白了。 原以为昨夜只有自己一个人喝多了撒酒疯,没想到姜流比他胆子更大,敢在石璋面前玩这一出。看样子,昨晚姜流闹出的动静可着实不小。 真汉子。阮临打心底里佩服姜流。 姜流被石璋连暗损带敲打好几句,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快出宫门还有些颓废。 阮临看着好笑:“陛下也不是真要追究。” 姜流摇头:“你不懂。” “哦?” 姜流一脸懊恼:“昨晚我……哎,酒这东西果然误人!” “别太紧张。”阮临看他这样子也有些不过眼,宽慰道,“陛下都不追究了,说明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姜流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他要怎么告诉阮临,昨晚因为他抓着石璋的手在勤政殿睡过去,导致石璋在他身边坐了整整一夜! 更让他心虚的是,明明早上醒的时候还想着早献献殷勤将功赎罪,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又睡着了?! 石璋因为他一夜未眠,他却当着石璋的面睡着两回! 姜流都快要为自己的心大鼓掌了。 作者有话要说:纪念人生中第一把小红锁 第69章 月隐灯明(九) 姜流心事不便与阮临道,憋的一脸愁容回了家。 另一头,阮临刚一入府,便被杨衷半催半拽着带进书房。 阮临莫名其妙:“什么事这么急?” 杨衷带着他走到书房门口,忽的停了脚,而后神情复杂的看着阮临:“公子,您还请放宽心 ,别太上火。” “上什么火?”阮临丈二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拨开杨衷亲手推开书房门,“有什么事能让……” 他话还没说完,抬眼瞧见书房里头的场景,登时脑袋一嗡,脚步也顿住,只觉得五脏俱都梗阻在一起,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酒还没醒。 阮临险些绷不住自己的表情,就见里头两位齐齐站起,前头那位笑的灿烂,语气热切,不等阮临开口便率先撒了娇:“回川哥哥,花黎带我一起来看你啦!多年不见,你可想珺儿了?” 花黎在石珺身后,看样子比前些年更沉稳了些,向阮临抱拳行礼,恭敬的道了声:“宫主。” 阮临的视线从花黎处扫过,而后额角一跳,无可奈何的看着石珺:“我知道是你拿的主意,别推花黎头上。” 被拆穿的石珺丝毫不恼,反倒是对阮临笑的更加灿烂,语调里也带着讨好的意味,上前伸手抓住阮临的衣袖,轻轻摇了几下:“回川哥哥……” 身后的花黎看着石珺抓着阮临衣袖的手,没说话。 “珺儿……”阮临被这么个烫手山芋拉着,又见石珺这么可怜巴巴的表情,实在是说不得骂不得,只能叹气,“你这孩子,实在是不听话。就这么跑出来,你要怎么对你兄长说?”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转而看向花黎,“你们就这么过来,慰灵宫的人怎么没拦着?” 花黎偷偷瞥了石珺一眼,顿了顿,老老实实的说:“江叔不知道,我们偷偷跑出来的。” —— “两年前你从龙关去青州,当时我只罚了你一天的禁闭;原以为你能长点记性,现在你又从梁州北上进京。石珺,你是不是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天不怕地不怕。谁都管不住你?” 静安王府,书房,石珫坐在椅上,手搭在桌面,边上是看了一半的文书。隔着桌,两个孩子并排站着,身侧几步是阮临。 石珫这人,倘若心里有三五分怒火,可能还要暴跳如雷一番,若真是气的急了,反而愈加平静,面上几乎无甚表情,只一双墨一般的眼瞳眸光愈冷,让人打心底里发寒。 石珺何时见过石珫这幅模样,平日里的能言善道统统都不见了,只怯生生的愣着,根本不敢开口。 石珫说完便不再说话,一时间几人陷入沉默。 眼看着石珺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最后自然还是阮临站出来解围:“好了。你们俩就这么跑过来,想来一路也不会太舒服。来,让刘管家带你们下去休息。” 石珺微噘着嘴,含泪点了点头,最后又看了石珫一眼。 可惜石珫现在正在气头上。石珺年纪虽不大,倒也明白眼下这种状况,她再怎么撒娇卖乖也无济于事,便只好跟着刘管家离开。 两个孩子走了,阮临看着门被重新关上,目光转向石珫,轻声的唤了句:“景玟。” “我知道。”石珫说,“我没真的怪她。” 阮临却微微摇头,温声说:“不是说珺儿,我是说你。你别太自责。” 石珫怔了一瞬,随后抹了把脸,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缝。 阮临心里也是一酸。 “她还这么小,是我没尽到兄长的责任。”石珫苦笑着涩声道,“不必说不得已这类话,到底是我对不起这个孩子。” 阮临半弯下腰,隔着桌子抓住石珫的手,低低地说:“也是我当时没考虑到珺儿的想法,只想着人梁州有慰灵宫在,又有先生和江叔,总能护着这孩子周全,却是没想到她能不能适应。梁州都是生人,也没什么照顾孩子的人手,她一个孩子初来乍到,再想要周全也终归会有疏忽。” “快结束了。”石珫抬眼与阮临对视,半晌长出一口气,敛下眸子,“皇兄那边已经准备周全,只待最后一步……” “这么多年过去,也是该有个了结。”阮临道,“那边已经有了动静,想来过不了几天消息就该回来了。” “若他们真找不到,便是前功尽弃。”石珫笑着看他,“怕不怕?” “我自然怕。”阮临亦笑着回道,“怕尘埃落定后,大燕各家名门闺秀让你花了眼,到时候啊,我这老人还不知被放到哪里。” 石珫眉头一皱,抓着阮临的手上多用了一分力,像是无奈,更添着一分不快活:“回川。” 阮临话说出去,见石珫表情不太好,立刻察觉了石珫心情的变化,有些惊讶又觉得好笑:“一句玩笑罢了。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去相个大家闺秀?” 原本石珫就已经有些恼了,又听阮临还继续提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家闺秀,登时便把手松开,冷着脸欲起身离开。 阮临面色不变,反手就将石珫的手抓住,安慰似的捏了捏,终于不继续逗他,眼中含着笑,语气软软的道歉:“你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这不过是我信口胡说,是我错了。” 石珫看着他,面上仍留着几分不明媚,阮临唇角微抽,心一横,干脆把事做绝,握紧石珫的手不撒,半个身子都撑在桌上,几乎要和对面这人脸贴脸。 “六哥,”眼中细碎流光含笑,阮临几乎算得上在撒娇,“你当真舍得恼我?” 石珫眼眸半敛,刚想说自己没有生气,就见阮临轻轻往前一凑,那微凉的唇便覆于己上,当即将他的话彻底封上。 虽是一触即分,阮临面颊却已然飘起淡淡的红。 也不至于羞赧,阮临的视线从石珫唇上扫过,又落在他的眼瞳中,喃喃道:“这辈子就你我白头到老,我知道的,不会有旁人。” 蝴蝶既主动落网,便是振翅也难逃纠缠。石珫抽出右手压在阮临脑后,每一分动作都是不容拒绝。 坚硬与柔软的对比越发悬殊,他难得狠下心用了些力气,舌尖便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唇角沁了一线血丝,石珫用指腹替阮临擦去,心情终于大好,离开书房前还不忘道:“若真是明白,日后每天当我面说一遍,再别拿这种话气我。” 他下口颇有分寸,阮临只觉微痛,待用手指擦拭时却已经止了血。 “嘶,生气了就咬人?”阮临望着门口,小声嘟囔,“真不庄重。”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最近要注意身体哦 第70章 月隐灯明(十) 石珫已经出了门,留阮临一人在书房哭笑不得。 他也没必要在这里多待,略正了正衣冠,小指在唇上揉了揉,已经不太能感受到伤口了,便定下心推门打算回府。 “刘管家?”没想到门外居然还站着个人,阮临脚步顿住,有些疑惑,“您是在等我?” 刘管家面上带着笑,又似乎有些难以开口:“这……这事原轮不到老奴来开口,只是王爷走的匆忙,老奴便斗胆自作主张一次。” 听他这么说,阮临立刻笑道:“刘管家客气,若有事直说便是。” 刘管家声音低下去一些,“如今这光景,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静安王府,现下公主贸然回京……” 阮临明白了。 刘管家的担忧并非不妥,他点点头,应下:“让两个孩子到我那里就是。” 静安王府的一举一动太一人瞩目,国师府虽也在风口浪尖上,但他阮临毕竟出身慰灵宫,势力远在江湖,与京城这些达官显贵门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府上的人事来往、添人减口也就没那么让人提防。 “是。”刘管家得了阮临的回应,立刻道,“待公主歇好神,老奴就把人送去。” 阮临于是也不再多说,一个人回了国师府。 他素来喜静,内院除了日常洒扫无人伺候,只有杨衷偶尔进出。下人们数量少,也几乎不在府上来回走动,于是这偌大的国师府便仿若无人一般,静的连风声都听得清楚。 平时不觉得,今日却不知怎的,竟莫名有些喜欢隔壁王府里的人声了。 阮临脚步放缓,慢悠悠散步,迎面看着杨衷匆匆走来,这才加快脚步:“怎么了?” 杨衷道:“有两位姑娘登门,说是公主的侍女。我不敢自做决定,便把人留在前厅,就等着公子回来定夺。” 珺儿的侍女?阮临心里有了数,到前厅一看,果然和自己想的无差。 来者正是采青。 采青一见到他,立刻站起来,急道:“公子,公主她……” “已经安全到了,此刻在静安王府。”阮临抬手让她坐下,有些奇怪,“珺儿说她是偷跑出来的,怎么你们跟的这么快?” 采青长舒一口气,据实相告:“公主不见之后我立刻去找了江先生,先生派人带着我们,一路缀在公主他们身后,护送着过来的。” 阮临问:“送你们过来的人呢?” “已经回去了。” 阮临点头,又道:“那你怎么想到来我这里,不直接去静安王府?” “原想着直接去找王爷的,是阿婼提的建议,让我们先来公子这里。”采青说着偏了偏身子,让出身后的人,阮临这才看清那人的全貌。 那姑娘与采青年岁相当,面容清秀,方才一直低着头,此时被采青点到,才略微抬眼看阮临,却像是有些怕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又敛下眸子,细声细语的解释:“我只是想着,公主就算回到京城,估计也会来找宫主,让宫主帮她在王爷面前求情。我们贸然去了王府,万一提前将此事透露给了我王爷,怕是不好。” “再者,”阿若想了想,又说,“我们毕竟从慰灵宫来,直接去了王府,若被有心人看到,一路追查下去,又生事端。” “你的心思倒是细。”阮临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 阿若被他看的有些局促,终于还是没忍住抬头,却正对上阮临的眼眸。 几分笑意,几分探究,几分思索,阿若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听阮临开口:“我想起来了。当年在慰灵宫,你曾给我送过几次茶。” 阿若呼吸顿了一下,惊讶的连怕都忘记,“您记得我?!” 当年阮临还未下山时,阿若曾往书房送过几回茶水,后来便被调去了药库。 那匆匆几瞬,便是她与阮临仅有的交集。 阿若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阮临居然还会记得自己。 阮临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只道:“你很聪明——你为何会和采青一起?” 阿若闻言忙道:“在慰灵宫时,我与采青姐姐一同服侍公主,所以这次也一起过来了。” 该问的都问了,阮临也不多留,只同杨衷交代了几句,便一头钻进书房。 两位姑娘一路风尘仆仆。为石珺安排的院子已经准备好了。趁着石珺还没回来,杨衷先安排两人住下,顺便休息一番。 两人房间挨着,阿若正要进屋,就听采青在后面叫她。 “怎么了?”阿若扶着门框,回身问。 采青好奇的问:“你之前在公子身前伺候过?” 阿若笑了:“也不算,只是送过茶水而已,算不上伺候。” “公子人那样好,”采青看着阿若,“我怎么觉得你特别怕他?” “哪有?!”阿若慌忙四处看看,确认四周没人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抓着采青的袖子把人拉进房里坐下。 采青笑出声,点了点她的鼻子:“你看,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就慌成这样,还说没有?” “哎。”阿若手指拧在一起,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是怕我们宫主,我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该怎么同他说话而已。”阿若轻轻出了一口气,“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和我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采青:“有什么不一样?” “他好像离我们很远,仿佛立刻就要飞走了。”阿若眨眨眼,“说句不恰当的,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宫主身上冷的没什么人气儿,仿佛我与他活的不是同一个世般。” 她说着又笑了一声,“别说我了,你去我们慰灵宫问一问,哪个不怕宫主?” “是嘛?”采青奇怪道,“可公子分明温柔的很,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好,从来不给我们冷眼。” 阿若有些羡慕,想了想:“兴许是因为有王爷和公主吧。” “哎呀,你定是不了解公子,自己吓自己。”采青安慰道,“要我说,王爷可比公子吓人多了。” “王爷?为何?” “我们王爷可是从西北回来的,那是正经上过战场的将军,为人又素来严肃冷淡。若是哪里做的不好,一个眼神过来……”采青打了个冷颤。 这下轮到阿若安慰她:“无妨的,只要咱们本分做事,不犯错就好。” “你不懂。”采青无奈道,“我自然不去挑事,但咱们公主那脾气……”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闭了嘴。 此时,让采青心惊胆战的“吓人”王爷的确在吓人。 偌大的厅堂,除开上首坐着的石珫,余下四人,皆齐刷刷的在堂中站着,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石珫冷着脸,语气倒是还算平静,让人琢磨不透想法。 “皇上交代下来的事,”他抿了口茶,“诸位大人可别叫我为难。” 为首那人一头冷汗,但事先已经得了吩咐,如今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人给石珫交出去的。前有狼后有虎,他不免心有戚戚。 说起来,自家长孙还比石珫大上两岁。自个儿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受这样的折磨,能找谁说理去! 但石珫这位阎王还稳如泰山的坐着。无论如何,也得先把眼前这关给过了再说。他心里不住思忖,面上只赔着十分的笑脸,胆战心惊道:“王爷误会了。下官如何敢为难王爷。只是这人我们还未审完,袁相曾吩咐过,案子未审完前谁也不能见……” “袁相?”石珫放下茶盏,目光冷冷的落在那人身上,“你这是想抬出摄政王的名头来压本王?” 他说着站起身,慢慢踱步,在那人身前站定:“还是说,你是觉得袁鼎的话比陛下更管用?” 那人骇的登时便跪倒在石珫脚边,脸色青白:“下官绝无此意!” 石珫也不欲与他多费口舌,正要说话,就见外头又来一人,身未至声先道,清清朗朗,引得众人回头。 “哟,这是什么情况?张大人怎么趴地上了?”姜流笑眯眯的瞥了地上的刑部侍郎一眼,转脸对石珫笑道,“王爷果然在这。” 两人对视一眼,姜流开口,笑意不减,悠哉悠哉仿若闲聊:“我这几日身体不适,劳烦王爷替我分担事务了。日后我定挑个好日子登门致谢。” 石珫道:“无妨。” “今日下官身子已然大好,实在不敢再让王爷替我费心。”姜流笑着说,“方才我进宫面圣,陛下说今日本想请王爷进宫,谁知王爷不在府中。下官想着王爷素来勤勉,怕是在办正事,便过来寻一寻。果然不出下官所料。” 石珫闻言眉头微皱:“陛下让我进宫?” 姜流笑着点头,煞有介事:“想必是想和王爷手谈几局。” 他又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偏头看向张侍郎,惊讶道:“张大人怎么还趴在地上?” 张侍郎脸色涨红,姜流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赶紧伸手将人扶起来,一面还道:“虽说今日确实闷热,但大人毕竟一把年纪了,还是要保重身体,切不可贪凉。” 被姜流这么胡搅蛮缠一通损,张侍郎只觉得扶着自己的那双手都变得别有用心,心里悔得不行。 早知道又来个笑面虎,他宁愿方才装晕被人抬出去,总好过应付眼前这两人。 将张侍郎扶起,姜流又转身看向石珫:“不知王爷这是行到哪步了?” 石珫:“过来提人。” “哦?”姜流笑了,“我道是什么事让王爷耽搁这么久,不过是从刑部提个人,这有何难?张大人……” 被姜流点了名,张侍郎就算想当个缩头乌龟也不行,只能一脸苦笑的打哈哈:“下官……” “王爷要的人呢?”姜流笑着扫了眼张侍郎身后的那几人,“快,把人给王爷带着,我们这便走了,陛下还等着呢。” 后面几人齐齐低头,没一人敢先开口。 姜流等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也不为难这些人,只是看向张侍郎:“怎么,人不能给?” 他们俩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张侍郎哆哆嗦嗦抖了半天胡子,仍是不敢开口。 姜流叹口气,拍了拍石珫的胳膊,示意他坐下,自己也不客气的坐到另一边,对着站在眼前的张侍郎道:“我知道,袁宽的案子本来是你们刑部的事。只是陛下体恤你们刑部事多,让我们大理寺接手,这事张大人应该是知道的。” “是是是,”张侍郎擦了擦脑袋顶上的冷汗,强笑道,“只是袁宽一案,我们已经审了一半,如今就要水落石出,若是这个时候两方交接,只怕多生事端啊。” “张大人呐!”姜流惋惜的摇摇头,“我看您是年岁太高,老糊涂了吧。” “咱们也别兜圈子了。你看着袁鼎的脸色唯唯诺诺不敢放人,在我与王爷的面前倒是硬气的很。怎的?挑软柿子捏?”姜流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侍郎,“只是张大人,你这么为了袁鼎与我们撕破脸,摄政王不一定记你的功,我们却忘不了在刑部受的这些委屈。” 他这句话说得不虚。张侍郎做了这么些年的官,心里自然都是清清楚楚,此时被姜流说中担忧,更是无可奈何。 “您二位何必为难老朽,我这难处……”张侍郎眼见着赖是赖不掉了,便老脸一皱,开始对着石珫与姜流打感情牌,“并非是我不想交人,实在是……不敢得罪。” 姜流反问:“你不敢得罪袁鼎,敢得罪皇上?” 张侍郎那脸色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了。 姜流看戏似的看着张侍郎声泪俱下,心里还记挂着皇帝的身体。他出宫时石璋的药还没煎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把药喝了。 还有,石璋上回提了一嘴,说阮临这次配的药有些太苦了。下次见到阮临,他得记得和阮临说这事,让阮临想想办法,起码让药好入口些。 想到此处,他有些不耐烦了,便温和的打断张侍郎,下了最后通牒:“大家都有难处,都得互相体谅不是。这差事是皇上亲自交代下来的,张大人也别为难我们。” 石珫懒得再和他废话,“人给我。若袁鼎有什么意见,来我静安王府寻说法就是。我等着他。” 张侍郎没办法,只好妥协。 袁宽被人从刑部大牢里提出来,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被放了。正高兴呢,又晕晕乎乎的被另一批人架着送进了大理寺。 出了刑部,姜流主动开口:“王爷准备去哪儿?” 石珫疑惑的看着他:“不是你说陛下找我?” ……倒是忘记这茬了。姜流想了想道:“那我去一趟大理寺。对了,劳烦王爷盯着点陛下喝药。那药苦涩,陛下不太爱喝。” 他提起这事,石珫这才想起来,石璋前段时间似乎和他说过,让他转告阮临来着,只是最近事多,让他给忘了。 石珫掩饰咳了一声,应下。两人于是就此别过,兵分两路。 再说那张侍郎没能把人留下,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随手拽起一人的袖子,颤抖着吩咐,“去!快去告诉摄政王!” - 姜流到大理寺时,袁宽已经被老老实实的安顿在牢里。 “把人带上来。”姜流吩咐下去,不一会人被带上来,脸上还满是迷茫。 “这里是哪里?”袁宽生的白胖,此时五官都挤在一起,分外喜感,“你又是谁?可是我二叔让你来的?” 他一身苏绸做的衣袍,看着便价值不凡,身上收拾的也还整洁,腰上还挂着块玉佩,和京城高门公子没什么两样。 姜流笑了:“看来袁公子在刑部大牢里过得还不错。” 袁宽虽说搞不清楚状况,但又不傻,看这情景渐渐明白过来几分,又问了一句:“这里是哪里?” 姜流慢悠悠的回答:“大理寺。” “大理寺?!”袁宽立刻猜到眼前这人的身份,眼睛瞪的极大,“你是姜流?!” 姜流状似不解,“正是。只是不知袁公子为何如此惊讶?” “在下布衣之身,一非朝廷命官,二非犯大案,为何会来大理寺?”袁宽脑子转的飞快,试探道,“不知摄政王可知道此事?” “摄政王自然不知。”姜流看着袁宽的表情,“主审你案子的张侍郎原始摄政王门生,陛下体恤,怕摄政王落人口舌,便让我接了你的案子。” 袁宽面色刷的惨白起来,姜流于是又安慰道:“袁公子也不必担忧。你不过是与人在生意上有些争执罢了,不算什么大事。等我大理寺将事情查清楚,便放你回家。只是在此之前,得先委屈你在大理寺待上几天。” “来人,带袁公子下去,准备些好酒好菜,务必将人招待好。”姜流说完,冲袁宽笑了笑,手一挥,让人又将袁宽拎回去。 “这……”姜流这幅模样,倒是让袁宽摸不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了。 他自我宽慰,心道一直听说这小姜大人是皇上最亲近和器重的人,而皇上一向是最听二叔的,想来自己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来这大理寺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和之前在刑部没什么不同。 若是姜流知道袁宽心中所想,只怕要笑上一个时辰。 只是眼下他懒得管袁宽。脑子里还记挂着方才想到的事,脚步一转拐了个弯,背对自己家门,转身进了国师府。 “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阮临疑惑,“今日没在宫里陪陛下用饭?” “静安王进宫了,让他们兄弟俩说说话,我不去凑这个热闹。”姜流笑道,“过来蹭你一顿。” 阮临淡淡道:“我这里可比不上宫中珍馐,只有清粥淡菜。” 姜流:“无妨。回川秀色可餐,比那些珍馐得我心。” 阮临抬眼看他,两人对视半晌,齐齐笑了。 “你这话可千万别在陛下面前说,我怕他一生气又晾我一个时辰。”阮临说着又问,“说罢,来找我所为何事?” 姜流道:“你这段时间给陛下配的药,是不是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如今天热,陛下底子弱些,我加了几味药防止中暑气。怎么了?” “那药一端上来,我闻着都觉得苦涩。陛下这一日三顿的喝,想来也难受。”姜流顿了顿,商量着说,“能不能略改一改方子,至少也让人好入口不是?” 阮临皱眉:“那是药,又不是美酒佳酿,自然会苦涩。” 姜流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他。 阮临没法,无奈应下:“别这么看着我……那我抽空去配几副药丸给陛下服,这样总可以了吧。” 姜流见着目的达成,笑呵呵的点头,喝了口茶又开口:“我和王爷今日去刑部提了个人进大理寺,你猜是谁?” 阮临却似乎早就料到,轻飘飘的说:“袁宽。” “你怎知道的?”姜流一挑眉,“王爷告诉你了?” 阮临勾起唇角:“猜的。这条小鱼被捞出来,也是你的手笔。” “这只是第一步。”姜流笑道,“后面的事还得多仰仗国师大人。” 阮临只无视他这些插科打诨,思索片刻,叮嘱道:“你们既已开始动作,便不止要盯着袁鼎,还要注意太后。” 姜流正色道:“这我自然会记着。” 阮临点头:“太后经营多年,宫中只怕很多地方都不干净。你们凡是小心,尤其是陛下的饮食起居。” 姜流自然也晓得轻重:“我明白,你是怕太后孤注一掷,对陛下不测。” “我最近试着做了个解毒的药丸。只要不是见血封喉的毒,它都能把人命吊住,只是这药对身体损伤极大,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去用它。”阮临敛眸看着茶盏,“我那现下有一颗,待会儿我拿给你,你让陛下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阮临的医术姜流清楚,他闻言大喜,竟站起来对阮临一揖:“若有此物,便再无后顾之忧。大恩不言谢。” “不必谢我。”阮临坦然道,“我是为了石珫。” “你这样直白,倒是显得我惺惺作态了。”姜流看他一眼,“若真说起来,我也有私心。之所以下定决心拉袁鼎太后下马,江山社稷、百姓苍生都是其次。” 顿了一瞬,姜流低声道:“他们欺负了景瑀这么多年,我早就忍不下这口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注意身体,晚安 第71章 日朗天清(一) 京城的夏日一向热的干干脆脆,明晃晃的日头高悬脑袋顶,晒得地与天一般烫,人夹在中间,好似被串在火堆上转着烤。 人在这蒸笼的天气里待得一点力气都没有。石珫一路进宫,眼见着在外头的宫人都少了不少,偶尔见着几个也都脚步匆匆,丝毫不愿在太阳底下多待一刻。 刚踏入殿门,凉意登时扑面而来。石璋还在看折子,见他进来便搁笔抬头:“刑部不放人?” 石珫落座,总管立刻上茶,而后默默推下去,留他们兄弟二人在里头说话。 “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的放。”石珫喝了几口温茶,浑身的暑热消下去不少,“皇兄派姜流去的?” 石璋道:“张平是个最会打太极的老油条,依你的脾气,怕是不耐烦同那样的人打交道。衍之对付这种人还有些手段,我让他去看看。有你们两人,纵是张平再怕袁鼎,也不敢不给。” 他说了几句话,没忍住,闷闷的咳了几声。 石珫皱起眉:“皇兄今日的药喝了没?” “……不妨事。待会吃完饭就喝。” 石珫眼神有些探究:“皇兄怕苦?” 石璋好不容易止住咳,冷不丁听见石珫的这句话,登时又呛住,半晌才道:“朕又非三岁孩童,怕什么苦!” 石珫一脸我不信。 “……不是我怕苦,是那药着实是让人难以下咽。”石璋头痛道,“也不知阮临往里头加了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那味道实在是……” 石珫一听石璋说到阮临,有些不乐意了:“良药苦口。回川的医术在当世也是顶尖了,药方怎么配,自然都是跟着皇兄的身体来的。” 石璋哭笑不得:“我不过是说了他一句罢了,看你这护短的模样。” 两人正说着,就见总管端着一碗褐色汤汁进殿,微微的飘着热气。随着热气散开的,还有若有如无的药味。 这药味初入鼻并不怎么引人注意,和普通的药没有什么不同,苦中带着微微的酸涩。 等到药味逐渐扩散,石珫的表情渐渐有些不好。这药味越闻,苦味便越重,最后简直是往脑子里钻,纵使屏住气,那苦味仍旧摆脱不掉,惹得人舌根都发紧。 总管小声道:“陛下,药再不喝就要误时辰了。” 石璋无奈的看着那碗药,余光瞥见石珫,忽的又起了捉弄的心思:“景玟要不要来尝尝?” “药可不能乱喝。”石珫一脸推脱,半晌复杂道,“回头我问问回川。” 石璋刚将药喝下,便听见外间总管的声音传来:“陛下,宁香姑娘来了。” 宁香是卢葳身边的人。石璋眼中微有不耐,“何事?” 宁香道:“回陛下,最近天气热,太后记挂着陛下,特命小厨房炖了些消暑的甜汤命奴婢送来。” 石璋揉了揉额角,随意道:“太后有心了。拿进来吧。” 宁香端着一盅甜汤,目不斜视,放好后便告退。 石珫略有所思,石璋看着宁香离开,半晌嗤笑一声:“都这时候了,还做这些试探。” “陛下,午膳已备好。”总管道。 石璋站起身,看着那炖盅,嫌恶的别过眼:“待会儿把这个处理了。” 将甜汤送到勤政殿后,宁香不敢耽搁,紧赶慢赶的回了万华宫。 卢葳歪在小榻上看书,见宁香被晒的双颊通红,额上也一层汗,便让身边打扇的宫女停下:“给她倒杯茶,再拧个帕子过来。” 自从几年前卢葳身边的陪嫁大宫女病逝,这万华宫便是宁香最受重用。其他宫女不敢有异议,赶紧去将东西拿来。 宁香喝完茶,又将汗拭干,感激道:“谢娘娘体恤。” 卢葳问:“陛下那里,什么情况?” 宁香道:“静安王也在。” “石珫?”卢葳面容紧绷,“他进宫干嘛?” 宁香摇头:“奴婢不知。只是奴婢进去送甜汤时,勤政殿里有很重的药味,陛下桌上还放着一个空碗,想来是刚喝完药。” “想必又是阮临为他配的药。你想办法将药方或者药渣弄到手,我们也好心中有数。”卢葳又问,“陛下看着如何?” “面色看着比往常好些了,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宁香想了想,又道,“看着似乎有些不高兴。” “石珫呢?” “王爷无甚表情,和以往敲着没什么不同。” 卢葳敛眸思索,半晌道:“你再去一趟。” 那头,兄弟两人用完饭,石璋精神不太足,便也不再留石珫,自顾自午歇去了。 石珫忙活一上午,心道也不知珺儿有没有惹事,回川此时又在做什么,便加快脚步,想早些回家。 “王爷,”宁香一路小跑赶上石珫,“王爷请留步。” 石珫停下脚步,定睛一看,认出宁香,冷淡的问:“何事?” 宁香堆出个笑脸来:“太后娘娘记挂着王爷,听闻王爷今日进了宫,便让奴婢过来请王爷去万华宫坐一坐。”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石珫却一点面子都不给:“谢太后记挂。只是我与太后实在算不上亲厚,纵使见面也无话可说。光阴宝贵,太后不如趁着中午多睡会儿,也好养足精神。” “……”宁香没想到石珫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一时间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只是想与王爷说几句话罢了,王爷何必……” 石珫终于低头正眼看她。宁香方才也是被气着了,说话便有些不管不顾,此时与石珫那双带着寒气的眸子对上,才蓦然醒悟,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善良的主!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这样和静安王说话! 宁香吓得脸色都变了,慌乱的跪下告罪:“奴婢失言,奴婢该死!” 她余光瞥着石珫的衣角,明明是酷暑却如坠冰窖。 “起来吧。”石珫自然懒得和一个宫女一般计较,“你倒是衷心。” 宁香从地上爬起来,连头都不敢抬,双手紧紧的绞着帕子。 “带路吧。”石珫冷冷的吩咐道。 宁香大气都不敢喘,闻言终于松了口气,赶紧为石珫带路去万华宫。 宫外,国师府。 姜流在阮临这里蹭了个酒足饭饱,下了几局棋便有些犯困。 “让杨衷带你去睡会儿。”阮临忍着笑看姜流捏着旗子打瞌睡,“人都要趴棋盘上了。” 姜流揉了揉脸,苦笑着摇头:“不了,大理寺还有事,再坐片刻我就走。” 阮临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幅点头鹌鹑的模样,只说了句“在这等着”,便离开了。 没过多久,阮临折回来,就见姜流胳膊搭在扶手上,手撑着脑袋,靠在椅子上打盹。 听见动静,他挣扎着睁开眼,使劲摇摇头,想清醒一点。 阮临掏出个瓶子放到他面前:“含一颗。” 姜流拿起来,也不看,倒出一颗就往嘴里塞,一边道:“这是什么……嗯?!” 话还没说完,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嘶了一声:“这什么东西?这么凉?!” “前些日子配药剩的边角料,闲来无事便做了几个提神的糖豆。”阮临憋笑问,“如何?还困吗?” 这糖只是微甜,一入口像是含了块冰,凉的仿佛鼻子都在冒冷气。姜流眯着眼,“你这玩意儿,就是三天没睡觉,一颗下去也保准一丝困意都不剩。” 阮临笑眯眯的问:“味道怎么样?” 刚入口时不适应,现在倒是好多了,姜流细细品了品,只觉得通体清爽,神清目明,不得不再次对阮临刮目相看:“不错不错,回川你可真是天才。” 阮临表情不变:“那有没有什么不适?比如头晕头痛或其他感觉?” “没有啊,都挺好的……”姜流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了,“你这东西不会没给人吃过吧。” 阮临笑着看他。 “我还真是第一个吃的?!”姜流瞬间觉得嘴里的糖不甜了,嘟嘟囔囔的抱怨,“搞半天你让我给你试药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阮临正经道,“你可是头一个尝到它的。” “那我还真是荣幸。”姜流叹了口气,“不和你贫了。我去大理寺看看袁宽。对了回川,我还得请你帮个忙。” 阮临笑了:“客气什么,直说便是。” 他都这么说了,姜流也不再扭捏:“我祖父最近身子不大爽利,你若是有时间,还劳烦去替他老人家看看。” 姜流动身去大理寺,阮临等刘管家将石珺和花黎送来,又叮嘱杨衷将两人安顿好,便带着东西去对门。 宫内,万华宫。 卢葳沉得住气,却不想石珫比她更沉得住,她不开口,石珫竟真就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茶,神情动作丝毫不急切。 “景玟。”到底还是卢葳先开口,语气中有些嗔怪,“你回京这么久,倒是头一次来看我这么老婆子。” 石珫抬眉,疑惑道:“今日不是您遣人请我来的吗?” “……”卢葳被石珫一噎,表情竟也不变,依旧淡淡笑着,“还不是太久没见景玟,有些想你,这才叫你过来坐坐。” 石珫语气中没什么温度:“不知太后今日找我来是为何?” 卢葳默了片刻。笑了笑:“听说最近景玟在帮衍之那孩子管着大理寺?” 石珫勾起唇角,意有所指:“太后耳聪目明,对前朝的事也了如指掌。” “你这孩子。我一介深宫妇人,探听官场上的事做什么?”卢葳笑着说,“不过是陛下来请安时,我们母子俩闲聊,无意间提了句而已。” 她说着又顿了顿,而后继续道:“也是哀家多言了。只是陛下凡是都不避我,虽说现在已经不小了,但总还是想个孩子似的,凡是都喜欢和我说一嘴。这样也好,你我是放心的,衍之也是个细致能做事的孩子,你们俩一起共事,想必陛下也放心。” 石珫笑容蓦然一深,看着卢葳:“陛下与太后真是感情深厚。” 他笑起来眉眼间极肖其母,尤其是眼尾延伸的弧度,若不是真的开怀,纵使笑着也带有三分冷冽凌厉。 卢葳心里一紧。这么多年了,她依旧恨毒了这个笑。 她脸色蓦的冷下来:“既然你还有事,就去吧。” 石珫原本还想再看看卢葳究竟想干什么,没想到这还没说上几句,卢葳就放他走。 卢葳见不得他,他更不想看见卢葳,一句没多说,走的潇洒。 室内一时静下来。卢葳脸色不好,宁香小心问:“太后可是不舒服?” 拳头捏紧,着着丹蔻的指甲掐紧肉里,卢葳狠狠的闭上眼:“他太像他母亲了……杜晓,你当真是阴魂不散。” 宁香年纪不算大,是在石璋登基后才跟在卢葳身后的,先帝时期的事情她也不清楚。只是卢葳看起来心情实在太差,宁香有些担忧,还是开口说:“太后娘娘既然如此不想见到王爷,为何还让奴婢去请王爷来万华宫?” 卢葳终于睁开眼,有些无奈,笑着点了点宁香的头:“你这丫头啊,想事情还是太简单了。” 宁香揉揉脑袋:“奴婢的确不聪明,只想太后娘娘能高高兴兴的。” “可这世上哪能事事如意?”卢葳苦笑一声,“有些人你再想见也不能见,还有些人,你哪怕厌恶至极恨得要死,也得笑脸相迎。” 宁香似懂非懂,卢葳叹了口气:“罢了。你若是能一直这么傻下去,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太后娘娘惯会取笑奴婢。”宁香故意撅起嘴抱怨,见卢葳终于开了笑脸,心里悬着的石头便落了地。 - 被卢葳耽误这么一会儿,天还热着,却也不像方才那般烤人了。 石珫原想着去一趟大理寺,转念一想有姜流在,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还是先回家要紧。 回静安王府,途中必定要经过国师府门口。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王公贵族,此时各自要么在外头当差,要么在家里头避暑,故而整条街上都没什么人。 眼见快到国师府门口,石珫脚步略微放缓,就见国师府对面的姜府走出两人。一人已经上了年纪,和颜悦色的模样;另一人一身月白长衫,头上戴着帷帽,正回身说话。 那上了年纪的老者是姜府的管家。下午姜流离开后,阮临也没怎么耽误,收整好便去姜府看望姜老太傅。 管家笑着道谢:“今日还要多谢国师来为我家老爷看诊。” “您客气了。”阮临连忙说,“我是衍之的朋友,平日里也自作主张将姜老太傅当做自己的长辈。” 他说着又不忘嘱咐:“夏日天热,有时难免憋闷。您且让老太傅放宽心,每日早膳后服一剂药,便无大事了。若有其他的情况,您直接去我府上寻我就是。” 管家一一记在心里,只不住点头,心道外人皆传阮临面冷如冰拒人千里,实际却是这么好的孩子,可见世人多是以讹传讹,传闻说的多真都是做不实的。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才结束。阮临脸上笑意温柔,正要将帷帽的纱幔放下,一转身就看见十几步外,石珫正静静的看着,见自己注意到他,这才抬步走来。 阮临惊讶的怔了一瞬,而后惊喜的往前迎了几步,“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石珫见他半张脸落在阳光下,便立刻伸手将他的帷帽戴好,“小心晒了太阳又要起疹子。” 阮临四周看了看,见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放下心,又开始调笑石珫:“我们的王爷还真是胆大。你就这么在大街上等我,也不怕被别人看见?” “事情都已经做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石珫的眼神落在阮临身上,半晌道,“你换了一身衣服。” “是啊,怎么了?”阮临被石珫这么一说,心里有点发虚,“这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石珫不说话,直到阮临心里开始发毛他才开口:“以后多做几身这样的衣服,这颜色配的上你。” “……我当时什么事呢,吓我一跳。”阮临脸有些烧,“我知道了,到时候也给你做几身,我们一起穿。” 石珫笑着看他:“这下你倒是不怕被人看见。” “那就放放等以后再穿。”阮临认真道,“现在是怕袁鼎看出我们有关系。等所有事情都结束,咱们也不用再藏着掖着。” 姜府与国师府不过是隔了条街而已,几步路就到了。阮临抬头,纱幔遮着,他只能看见石珫的轮廓:“要不要去我家,我把珺儿和花黎都接过来了。” 石珫点头:“后面这段时间我怕是不能分心照顾他们,让这两个孩子住在你这里也好。” 两人一进国师府,便自然而然的牵起了手,府中下人都见怪不怪,遇见两人只行个礼便各自做事去。 阮临心情很好,“我听姜流说,你上午先去刑部,后来又进宫去了?” 石珫偏头看他:“姜流今日来过?” 穿过前厅进屋,石珫帮阮临将帷帽脱下放在一旁,杨衷静静上前把东西收好,又给两人上好茶,便默默退了下去。 “何止是来过,他今天中午还是在我这里用的饭。”阮临看向石珫,“只是你就算进宫与陛下一起用顿饭,也不至于这个时候才回来,莫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提起这个,石珫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我去了趟万华宫。” “你去见太后了?”阮临眉头立刻皱起来,“她请你去的?她见你做什么?” 石珫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没什么事,不用太紧张。” 阮临道:“她当年做出那种事,现在纵使不知道你已经清楚真相,也必然会提防你。还是小心点为好。” “她不会蠢到让我在万华宫出事。”石珫道,“她今日叫我过去,一是看看我对她的态度,二是挑拨我与皇兄之间的关系。” “你与陛下可是亲兄弟,凭她几句话就能挑拨的开?”阮临摇头,“她是不是知道你们抓了袁鼎的侄子,病急乱投医了。” “袁宽是一个方面。”石珫道,“站在卢葳的角度,她这事做的并不愚蠢。” “她并不知道我早已将当年的事情查清楚,也不知道皇兄是真的铁了心要对付她。你说我与皇兄是亲兄弟,可你别忘了,她是皇兄的生母。我与皇兄走近,落在卢葳眼中,不过是为利而聚罢了。在她看来,皇兄对付她和袁鼎,是想要收权,所以才将我拉拢过去。而我肯站在皇兄这边,也不过是想趁机夺利罢了。” “若真是这样。她今日见我这面便能说通了。对我示好是其次,她和我说皇兄日日向她请安,就连我接手袁宽一案也是皇兄告诉她的。我若真是为了权力,此时必然会心生猜忌,毕竟他们那是亲母子,若我站好队后他们不翻脸,我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阮临若有所思:“若是这样,太后势必也会在陛下那里下功夫。你与陛下的关系其实不难挑拨,毕竟你年幼时最受先帝宠爱,当时也几乎定了太子之位。而陛下能够当上这个皇帝,还真是靠太后和袁鼎得来的。若他们两方厮杀,最可能渔翁得利的就是你。” “若我们的目的是权力地位,她这样想确实没错。”石珫扬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只可惜,没人在乎那些。” “说到陛下,今日姜流还说让我为陛下换个方子,说我现在开的那副药太难入口。”阮临气鼓鼓的抱怨,“他们倒是上下嘴皮一碰说的轻巧,真当开药是抄书?!” 他这么一说,石珫又回想起中午总管端着药进屋的情景,舌头便有些发苦,不忍心的劝道“若是不太麻烦,药方能调就调一下吧。那个药实在是……味道独特。” 阮临皱眉:“你怎知道的?你喝过了?” “中午皇兄喝药时我也在,闻了药味。”石珫斟酌了一番措辞,“的确是苦的别具一格” 阮临瞪他一眼:“陛下身体里余毒未清,这药是无论如何也要喝完的。只是本来也没有多少,他若是每日按照我吩咐喝上三次,还有两天便结束了。到时候我把药换成药丸,总不会再抱怨喝不下去了吧。” 石珫笑了:“小神医,到时候让皇兄准你去宫里的药库随便拿。” 阮临哼了一声:“我现在已经有这个权力了。你当我碧雪冬兰是怎么得的。” “静雪?这香你不是在梁州就开始用了吗?”石珫道,“我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你从慰灵宫带来的。” 阮临义正言辞:“既然陛下准我自取,我干嘛还要用自己的钱和人。” 石珫没忍住笑道:“你倒是一点不客气。” “我这已经算是客气了,”阮临认真道,“你可知在江湖上,请我外祖出诊一次诊金多少?我虽然不能比我外祖,但也是他的嫡传子弟。医术差不到哪去的。就我这样每日点卯似的为他诊脉配药,还得随时等着被召见。这些若是折成诊金,只怕就算是陛下也得肉痛。” 他说完叹了口气,看着石珫:“我对他尽心尽力,全因他是你的兄长。除了珺儿和杜将军,陛下是你最亲近的血亲了。不然凭他是谁,也别想让我这般费心。” “知道你是为我。”石珫含笑说,“等袁鼎这事解决完,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真的?”阮临故意道,“那我若是要摘天上的星星呢?你也帮我?” “你若是想,我就帮。”石珫还真就一本正经的回答,“到时候我让皇兄划一块地,我给你建个比世上所有楼都高的楼,然后带你上去摘星星。” 阮临被他逗的笑出声:“难不成你还想建座通天的楼?” 石珫笑着看他:“纵使不能通天,至少也要让你做那个离满天繁星最近的人。” 他表情认真而温柔。阮临渐渐不笑了,眼中漫起一层雾气。眨眨眼,雾气散去,那双眸子却更加灿烂,仿若星辰。 “好。”阮临笑道,“我等着。” 这边两人气氛融洽,大理寺狱中,姜流正笑眯眯的和袁宽唠家常。 “摄政王有几个侄子?” 他俩一人一个椅子,中间还搬了张桌子过来,上头摆着花生瓜果什么的,一旁还备着茶水,两人一人一把瓜子嗑的正起劲儿。 袁宽今日刚一进大理寺便被带下去好生招待了一番,又是好酒又是又是好菜,直给他喂了个酒足饭饱,此时正熏熏然半醉着呢,见着姜流也觉得更亲切了。 姜流满脸好奇:“听说你们袁家是个书香世家,在梁州也算个有名望的,按理说亲戚应当也不少啊,怎么这些年只出了你这么一个侄子?” 袁宽呸的一声吐掉瓜子皮,大摇其头:“梁州离京城太远了,什么事情传过来都得变个样。” “我们袁家,的确也是书香世家,但是高门大户,那都是祖上的事。到我二叔那一代啊,早就落魄下来了。” 他说着往姜流那里偏过去,小声道:“要不然我二叔年轻的时候也不会给别家做西席。” 姜流忍着袁宽满身酒气,面上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摄政王竟还做过西席先生吗?” “可不。”袁宽道,“只是我当时年纪还小,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 “当年二叔做西席的那户人家不是我们梁州本地人,也不知为何到梁州住了许多年。那户人家十分富贵,家里又有孩子到了入学的年纪。那家里人不想把人送到书院,便请了我二叔做先生。” 姜流道:“这该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吧。当时摄政王也才及冠之年,竟已经能做西席教人学问了,当真是有才。” 袁宽听到姜流夸他二叔,立刻骄傲起来:“那是。我二叔可是梁州有名的神童。他十多岁时便已才名远播,要不然人家也不能请他做西席。” “真说起来,二叔做西席那家人也算厚道,还供着他考了功名。不然照着我们家之前的状况,就算二叔再有才,只怕全家都凑不出他进京的盘缠,更别说让他进京赶考了。” 姜流笑意加深:“按照你这说法,这家人还对摄政王有大恩。可这些年,我在京城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也没听说摄政王去哪家报恩了。” “你看你这人,”袁宽鄙视的看他一眼,“难道整个大燕除了梁州就是京城?没准这户人家是别的什么地方的人,我二叔早就悄悄的把恩情给还了,只是你一直在京城不知道而已。再说了,你年纪还没我大吧,你当时还是个奶娃娃,我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姜流被袁宽顶了几句,也不恼,仍旧笑眯眯的捧着他:“袁大哥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你们这些京城的公子哥,虽说从小富贵,但论走南闯北的见世面,你还差的远呢!”袁宽被姜流这声袁大哥叫的通体舒畅,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等有机会,你去梁州,到时候我做东,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那我便等着了。”姜流不动声色,又默默将话题往先前提到的方向引,“你与摄政王如今都在京城,想必你们袁家还有许多亲人留在梁州吧。” “亲人?”说到这个,袁宽却摆摆手,“我袁家哪里还有什么亲人!我爹娘前些年一去,整个袁家,也就剩我二叔与我两人了。” “想不到哇!好不容易我袁家能发达了,却是这副人丁稀薄的落魄模样!”袁宽说着又眯起一双醉眼,“也不知我二叔怎么想的,二婶都已经故去这么些年了,他居然还不打算续弦!十多年了!你看他表面上风光无限,连皇上都要给他面子,实际上回到家连个暖床的都没有,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哎,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姜流不走心的应和一句:“摄政王情深如此,真让世人敬佩。” 谁知袁宽却撇撇嘴,“要我看,二叔与二婶的关系也并非想你们想的那么好。” 姜流心中一凛,面上只是不信:“摄政王妃去世十多年王爷都不另娶,这还不算好?” “我那二婶是二叔中进士那年,先帝赐给他的。凑在一起的姻缘,能有多好?”袁宽说着转了转眼珠,“我听说啊,我那二婶……死的蹊跷。她人原本好好的,当年还和二叔一起回过梁州,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当年我还小,只隐约记得,来的时候两个人还不错,也不知为何,夫妻俩突然大吵了一架,我二婶就先回了京城。之后没过多久,她人就没了。” 他说着顿了顿,又不确定的说:“我记得,她当时还怀着身孕吧。” 姜流心里一寒,隐约间抓住了什么真相。 他笑着摇头:“袁大哥这话说的就没根据了。摄政王妃可是贤郡王嫡女,纵使贤郡王后来因为一些事被削爵抄家,那个时候毕竟还是显赫门第,他的嫡女如何能不明不白的死去。” “旁人自然害不了她,但若是枕边人不想再见她了呢。”袁宽满脸通红,嘿嘿一笑,“什么狗屁情深似海,我二叔对我二婶?!我那可怜的二婶怀着孩子就死了,下葬的时候我二叔可没为她掉一滴泪!再说,你看后面贤郡王府出事的时候,他出手帮了吗?” “贤郡王是先帝亲自定的罪,摄政王可是在勤政殿前跪了好几个时辰为贤郡王求情。只是贤郡王犯的事实在太大了,他最后没保住妻子的母家罢了。哪里能像袁大哥说的这般吓人。”姜流不住摇头,“袁大哥说的这话,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信。” “信与不信随你吧!反正我袁宽话都说出口了。”袁宽猛的一拍桌子,“我当你是个哥们,这才对你畅所欲言。要是换成旁的人,我一个字都不会说!老弟啊,你且听着就是,反正老哥我不说假话。” 他说的话句句都如惊雷,姜流已经有些耐不住想回宫向石璋禀报,又见袁宽眼睛一睁一和,看样子是酒劲儿上来了,便差人将他带下去休息,自己也立刻动身回宫。 袁宽虽是喝多了,但这些话却明显不是能编出来的,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姜流原本只想把人灌醉哄开心,再从他嘴里套点关于袁鼎的事情,看看有没有可入手的点,却没想到一上来就给了这么大的惊喜。 若当年袁鼎的妻子突然离世并非突发恶疾,而是另有隐情,照着袁宽的说法,很有可能就是袁鼎出的手。 可他为何要亲手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怨,才能让他在发妻有孕之时仍然痛下杀手? 他们在梁州大吵一架又是为了什么?姜流有预感,这一架的原因就是袁鼎的动机,只是她究竟做了什么,能让袁鼎止不住杀意? 姜流不住的深呼吸,勉强保持住内心平稳。只觉得再也没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时候。 他几乎可以断定,只要查到这件事的真相,他们就能捏住袁鼎的死穴。 作者有话要说:大肥章! 大家晚安! 啾咪! 第72章 日朗天青(二) 清风微拂揉碎晚霞,傍晚。 石璋听完姜流的话,没说别的,只问:“袁宽真这么说?” 姜流点头。 “你信?”石璋看向姜流。 “信。”姜流道,“袁宽的话不说全信,至少也有六七分可听。” “既然如此,那便查查吧。”石璋道,“梁州那头阮临能伸展的开,这事交给他和石珫,你在必要的时候帮一把就行。” “对了,你待会儿回去直接和他们说一声,省的我再费一遍口舌。”石璋揉了把眉心,“你们商量吧,没什么大事不必知会我。” 石璋眉宇之下隐着疲惫,姜流担忧道:“陛下可是不舒服?” 石璋只低声说了句:“无妨。” 他这么说姜流如何能放心,一时也顾不得君臣礼仪,半起身隔着方几伸手就要去试石璋额上的温度。 手背贴着的皮肤干燥微暖,直到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指上,姜流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动作如此出格。 “陛,陛下!” 姜流对上石璋的眼神,简直连话都不会说了,说着就要抽回手。谁知刚有一丝动作,搭在自己手指上的那只手却突然用力,慢慢收紧不容拒绝。 “衍之,别躲。”石璋轻声叹了口气,“今日,她过来了。” 姜流怔住。 “太后吗?”他心里一紧,“她来你这做什么?” 石璋没什么表情:“无非就是拉拢挑拨算计,这么多年都是这一套,真的无趣。” 姜流故作轻松的笑道:“既然如此,陛下就别往心里去了,理这些做什么。” 石璋不应这句话,只是紧紧的盯着他,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半晌低声唤了句:“衍之。” 他这两个字淡淡一出,虽未多言一句,却恍若万语未尽。 “我在呢。”姜流轻声问,“怎么了?” “心怀社稷,匡正天下,做个青史留名的贤臣,不堕姜家世代盛名。”石璋忽然道,“我记得少时一起读书,你便立下此番志向。如今,你心里可还是以此为志?” 姜流思索片刻,眨眨眼:“景瑀想听真话吗?” 石璋笑了:“你若愿意告诉我,我自然要听。” “说实话,当年立下的志向,如今虽未变易,心境却也是大不相同。我是一介俗人,留在官场上做事,除开为了所谓的天下百姓,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姜流说,“我终究是做不到祖父那般为苍生鞠躬尽瘁,,我这人心眼太小,装不下那么大的天下,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石璋目光沉沉,看着姜流慢慢的把话问出来:“你的心里装不下天下,那装的是什么?” 那目光实在让人无所遁形,姜流只觉得自己心里的每一寸都被石璋看的透彻,慌乱间就要躲开视线,却只听见石璋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吗,衍之。” —— 国师府。 石珺扒着进园子的洞门,脑袋不住往外探,一双眼睛睁的溜圆,眼珠子咕噜噜直转,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身后的花黎一脸无奈,又怕动静太大惊动坐在园子里的那两人,只能压着声音:“咱们别在这里偷偷摸摸了,赶紧跟我回去。” 少年人长得飞快。只过了一年多,他便完全脱去先前瘦小的模样,变得结实挺拔起来,个头比石珺高上许多。如今正是变声期,声音也变得低沉许多,还有些嘶哑,与孩童时的清亮大不相同。 “我不。”石珺一口拒绝,“我才不回去。哎花黎,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谈完事啊?我要是现在过去会不会被哥哥骂?” 花黎恨不得直接把这个小祖宗给拎回去,但若是来硬的,只怕石珺脾气一上来适得其反,只能耐着性子劝:“上午王爷才发完火,现在又在和阮公子谈正事,你千万别去添乱。” “你说哥哥都到回川哥哥这里来了,怎么也不想着来看我?”石珺噘着嘴不高兴,“他是不是把我忘了!” 说白了,石珺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娃娃,虽说这些年听起来过的动荡,但她无论在哪儿都有人用心照料看护,又因为年纪小格外疼惜偏宠些。也因此,她没受过苦不算,还养出了一副烂漫娇憨的性子。 花黎与她不同。他是正经吃过苦的人,如今虽然有一番新的生活,但毕竟是受人恩惠,心里仍是处处小心谨慎,即使只比石珺大了几岁,眼光心智都大有不同。 “你看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连一个笑容都没有,想必话题严肃。”花黎道,“乖,跟我回去,明日找个合适的时间再来。” 花黎这么说,石珺有些犹豫了:“那……那我们再等等,再等一刻,若是他们还坐着不动,我们就回去。” 他们俩在这里小声嘀咕,那头坐着的两人也停了话题。 阮临往那头望了一眼,“这孩子倒也能忍得住,夏季蚊虫多,也不怕被叮的满头包。” 石珫提高音量:“别藏了,过来。” 两个孩子听到石珫的声音,立刻住嘴。过了片刻,石珺憋着气声问:“这是在说我们吗?” 花黎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石珫的声音又传过来:“珺儿。” 这下不用猜了。石珺拽着花黎的袖子,磨磨蹭蹭的过去。 “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石珺赔着笑脸,悄悄的往阮临那边挪过去。 阮临温声道:“你靠着的那根竹子,竹叶都被你摇下来一半了。” 石珺一愣,往后看,果然见自己那洞门边种着几根竹,此时风一过,竹叶沙沙。 她嗫嚅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在干嘛。” “在我这里可还能住的惯?”阮临摸了摸她的头发,“只是还要委屈你闷在家里。” “没事的,有花黎,还有采青和阿若陪我,我不觉得闷。”石珺说完又笑道,“只是……若哥哥和小临哥能每天抽出一两个时辰陪我,那就更好了!” 阮临正要开口,杨衷匆匆赶来:“公子,姜大人来了。” “衍之?”阮临笑了,“他今日是要住在我这里?” 石珫道:“只怕是刚从宫里回来。” “你让他在前厅稍坐片刻,我……” 阮临话没说完,姜流却已自己寻来。他平日来国师府勤,在这里自如的很。阮临也不管他,只随他走动。 这回姜流也没多想,就如平常一般,却没想到除开阮临和石珫还有其他人,愣了愣道:“你这里倒是热闹。” 石珺不认识他,眨着眼好奇的看向姜流。 姜流也看着她,笑眯眯的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石珺虽天真,这些年隐姓埋名,她对这个问题尤为谨慎,没有回答,只是询问的看向石珫和阮临。 见她不答,姜流也没往心里去,只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阮临正要叫花黎带着石珺离开,石珫却对石珺道:“珺儿,叫人。” 石珺甜甜的喊了声:“哥哥好。” 姜流心里一惊,转头看向石珫:“这是公主?!” 石珫点头,阮临拿不准他想做什么,没吭声。 姜流连忙蹲下看着石珺,果真在这孩子的眉目里找到几分相似。 “我和景瑀都以为……”姜流喃喃的说,而后又立刻想到什么,皱着眉看向石珫,“你既先前将她藏得那样好,为何这个时候带她进京!” 他正说着,石珺赶紧为石珫辩解:“你别说我哥哥,我是自己跑过来的。” “你自己过来的?”姜流问,“不在你舅舅那儿待着,才这么小一点,就会离家出走了?” “我不是从舅舅那里过来的!”石珺噘着嘴哼唧,“是梁州。” 姜流明白了。看来石珫与阮临的交情比他想象的还要早还要深,甚至放心将石珺从西北送到梁州。 “让花黎带你回去。”石珫道,“早些睡,别闹太晚。” 两个孩子离开后,姜流坐下,眉头还是没有展开。低声道:“你们既然让我见公主,便是没打算瞒着陛下了。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你们最好……罢了,把人放到眼前也好,想来你们做事也有分寸,不需要我来说什么。” 阮临叹了口气:“你这么晚过来,想必是有事。” 姜流正色,将袁宽的说辞与石璋的意思说清。 三人神情皆是凝重,阮临开口应下:“以你们的身份派人去梁州只怕多有不便,我从慰灵宫派人去查。只是此事已过二十余年,想要重翻,只怕要费不少功夫。” “除了梁州,贤郡王的案子和卢家也不能忘。”石珫思索,“我们分头去查。找到这其中隐藏的旧事,或许就能找到袁鼎的软肋。” “我想了半天了,始终想象不到,袁鼎为何要突然向贤郡王府发难。那时贤郡王府正得先帝青眼,这桩婚事还是先帝赐婚,他袁鼎不过刚登科,又无背景,摊上这么个岳家,面子里子都有,怎会突然……”姜流道,“按着袁宽的说法,当时袁鼎的妻子还怀着身孕。究竟是什么事,让他连孩子都不顾。” 阮临若有所思,忽然道:“他这么多年府中无人,却和卢葳有私。这两人都曾与梁州有联系……会不会他们早在梁州就互生情意,只是后来一个进了宫,一个另娶他人。” 姜流恍然:“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起国公府多年前曾携眷去梁州住了几年。你是说,当年袁鼎是在敬国公府做的西席?也是在那是便认识了卢葳?” “可是。若真如此,事情便又说不通了。”姜流疑惑道,“若他二人情投意合,当年袁鼎高中探花,又正好与卢葳选秀为同一年,敬国公为何不成全这对有情人,反而让自己女儿入宫。据我所知,敬国公也不是那种借着女儿攀高枝的人。以他的身份,让先帝赐个婚也不难,怎的最后会是这番局面?” 第73章 日朗天青(三) 七月中旬。 暑气黏在天地间久久不散,只有暴雨后才暂时退避,让人难得能喘口气。 “今年的夏着实热的厉害,都到这时候了还不见消。”宁香站在一旁为卢葳打扇,又服侍着她吃了碗莲子羹。 卢葳表情恹恹,看着没什么精神。宁香有些担忧,小声询问:“太后可是不舒服?奴婢叫个太医来为娘娘瞧瞧吧。” “不用。”卢葳听着外头淋淋漓漓的雨滴声,“坐下,陪我说说话。”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知在想什么,宁香看在眼里,轻轻叫了声:“娘娘。” “我记得你今年二十了吧。” 宁香不知道卢葳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认真回道:“还有四个月就满二十一了。” “这个年纪……真好。”卢葳看向她,“若是在外头,像你这般大的姑娘家,多半都早已议亲了。你若是想,我给你做主,替你备嫁妆,为你挑一户好人家。” 宁香简直受宠若惊,睁大眼摇头:“娘娘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你也到年纪了,就没想过嫁人生子?”卢葳似笑非笑,“难不成你一辈子就在我身边打转?” 宁香一脸认真:“若奴婢真有福分伺候娘娘一辈子,自然万死不辞。” “再说了,嫁人又有什么好的呢?”宁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纵使夫君人品相貌再好,与我而言也不过是陌生人。我之于他也是如此。况且嫁了人之后,也不过就是在柴米油盐里打转,过一眼望到的日子。倒不如好好呆在宫里,仔细将娘娘服侍好,至少奴婢心里快活。” 她这段话出口,卢葳表情有些复杂,半晌道:“你对我倒是真心。” “这是自然。”宁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娘娘生的好看,身份尊贵,待下人们也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奴婢心里是很亲近娘娘的。” “你觉得我好,是因为在我身边的时间还短。”卢葳敛下眸子,喃喃道,“罢了,都是自己做下的事,没什么后不后悔。” 宁香隐约知道卢葳说的是何事,只是她年纪还是小了些,当年的事并未亲历,经历过的人又讳莫如深,因此也只是似懂非懂,不敢多话。 卢葳也没想让她开口,揉了把眉心,道:“去吧,下去收拾收拾,过几日同我去一趟落云山。” 落云山位于京郊,同归云山、栖云山、横云山齐名,风光秀美。罗元素山脚建有皇家别居,原先是供皇室避暑解闷小住。自从先帝驾崩,宫里的人少了许多,新皇身体不好,也不是个贪图享受爱折腾的人,这行宫便再也没用过了。 太后出宫,照理说也该要知会皇帝一声的。临行前一日,卢葳到底还是寻了时候去见了趟石璋。 事到如今,纵使是亲生母子,两人之间也早已没了温情。 “衍之也在。”卢葳与姜流许久未见,姜流起身行礼,卢葳便又客套的问了句,“姜太傅身体可还安好?” “劳太后记挂,祖父一切都好。”姜流回完话便要告退,还没开口便被石璋拦了下来,“棋还没下完,不急着走。” 姜流于是又坦然坐下。 卢葳的面色有些沉,没有多说其他的话,直奔主题。 石璋听罢只道:“这番小事,何必劳烦母后亲自过来一趟,派个宫女说一声就行。落云山那里一向有人照管,母后若是喜欢,不妨在那里多住些时日。” 两人该说场面话都已说完,也没有必要继续看对方的冷脸。卢葳转身回了万华宫,姜流不住思索:“她这个时候去落云山干什么?” “不知道。”石璋的视线落在棋盘上,“盯紧袁鼎就行,她毕竟在后宫,翻不起多大风浪。” “哎,希望如此。”姜流心不在焉的低下头,手指刚拈起一颗棋子,定睛一看,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叹气道,“我又输了。” —— “你又输了。”花黎松了口气,接过阿若递来的茶灌下一大口,转头看向石珺,“明天只许吃三块榛子糖。” 石珺瞪大眼,似是难以置信,瘪瘪嘴有些不服气,“我……!” “愿赌服输。”花黎一句话将她所有的辩解堵回去,“规矩是你定的,别耍赖。” 石珺一听,简直像被踩着尾巴的猫,恼羞成怒的边走边喊:“谁想耍赖了!哼,不吃就不吃,榛子糖罢了,我才不稀罕!” “这是怎么了?”阮临还没进院子就听见石珺的声音,笑问道。 采青笑着说:“公主和花黎打赌,将明日的榛子糖给输出去了,现下正恼着呢。” 姑娘家爱吃甜食,石珺尤爱国师府上的榛子糖,每日恨不得拿来当饭吃。前几日她闹着牙疼,大夫便嘱咐了少吃糖,可是这小丫头一看见榛子糖就走不动路,花黎便想尽一切办法管着。 “这几日让厨房少做些榛子糖,换别的糕点吃食。”阮临道,“若是我府上的吃腻了,明日我让王府那头做些新鲜的送过来。我与景玟不能面面俱到,还是得你们来看顾着珺儿,若发现什么疏漏,直接和杨衷说就行。” 几人应下,阮临不再多留,又嘱咐几句便离开。 阿若望着阮临离开的地方,采青拍拍她胳膊:“想什么呢?” “没什么。”阿若回过神,笑了笑,“只是觉得,若是先生们能看见宫主的这幅模样,应该会很高兴。” 采青笑道:“公子与我们王爷在一起,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放下心吧——哎呀别想了,快和我进去看看公主。” 阮临到王府的书房时,石珫正在看信。 “你来迟了一步。”石珫将信递给他,“送信的人刚走——我以为你今日不过来。” 阮临回府后一步没歇,只去石珺那儿看了一眼就径直往石珫这边来。桌上放着石珫喝了一半的茶,阮临拿过来一饮而尽,无奈道:“路上耽搁了。” “不是高望安请你去钦天监吗?路上又出了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别紧张。”阮临哭笑不得,“我遇到世子了。” “玄儿?”石珫眉头皱起来,“他不在简亲王府待着,怎会同你遇着?” “他成日待在简亲王府里,想出门玩也是正常。”阮临叹了口气,“那么点大的孩子没个父母照应,纵使有其他人疼着,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也都忘了。” “我遇着他的时候,他高兴的不行,我看他那样子是想跟我回国师府玩的。只是我府上还有珺儿,只能让人送他回去。” 石珫道:“玄儿是个懂事孩子。” “就是因为懂事,才格外让人心疼。”阮临叹了口气,将信拿起来看完,“这么快宋叔就将人找到了!” “当年的袁鼎毕竟还没有现在的手腕,她算是个漏网之鱼。人还在路上,过几日便能进京。”石珫道。 阮临将信还给石珫,思索道:“一幅画?什么样的画能让袁鼎不惜将整个贤郡王府拉下马?当时他不过是个朝堂新贵,还戴着个贤郡王女婿的身份,合该是一荣俱荣的。” 石珫冷笑:“当年就是因着贤郡王一案,袁鼎做足了样子,我父皇才会相信他是个君子直臣。他这也算是踩着贤郡王平步青云。” “算了,等宋叔将人带回来再仔细问问吧——想来此事与卢葳脱不了干系。”阮临道,“等姜流那头的消息出来,或许就有答案了。” 宫里的事情,他们不太好伸手,姜流却很方便。 石珫与阮临并未等太久。不到十日,宋何带着人回府。 被宋何带回来的侍女年岁与卢葳差不多,面容却十分憔悴苍老。 等不及休整,宋何直接将人带到石珫与阮临的面前。 那人之前虽同宋何说了一些,但因不知宋何的身份,还是有所保留。此时见到面前这两人,不敢贸然开口,只是默默打量。 这二人年纪着实不大,看样子也是有些身份的,这侍女心中猜测,只是不知是那边的人。 石珫不与她兜圈子:“当年袁鼎与贤郡王府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侍女抬眼看石珫,不答却问:“你叫什么?” 宋何皱起眉头正要说话,石珫示意他稍安勿躁,看向这侍女:“石珫。” “原来是静安王。”侍女扯开嘴角,“这么多年了,王爷怎么突然想起翻当年的案子?” “我和你的目的都是一样的。”石珫淡淡道,“你恨袁鼎,我也是。” 这侍女大笑起来,像是极畅快,跪倒在地对石珫俯下身:“那就祝王爷早日得偿所愿。” “说实话,我只知道当年小姐同袁鼎争执是因为一副画。”侍女顿了下,“只是这幅画我没见过。当年袁鼎带着小姐回梁州时,我并未跟随。” “去梁州前都无事,当时定的是回去一月,结果只过了十多日便回来了,就是因为小姐无意中看见了袁鼎私藏的一幅画。”这些事在她心里翻来覆去的折磨了二十余年,此时终于能说出口,“我曾听小姐与袁鼎争吵时说到宫里,听意思是袁鼎私藏了宫里某人的画像。” “我们小姐那么好的人,若不是看中袁鼎,一个郡王千金,何至于低着姿态嫁给他!”她咬着牙,恨不得生啖袁鼎的肉,“他袁鼎当时算个什么东西!娶了我们小姐也不知高攀了多少层!竟敢丧心病狂的做这种下作事!” “我亲眼见着他装作示好,将那药喂给小姐,说是保胎用的。小姐还以为他回心转意——”这侍女涕泗交加,“还不到两个时辰!从小姐开始流血到奄奄一息,连一刻钟都没有……她那样好的人!她都已经快没有气了,还记得让我将自己的身契烧了,让我走!” “我趁乱逃了出去,当时胆子太小,怕被抓回去,就在城外躲了几天,谁知还没等我去王府报信,王府就已经出事了。王府被宫里的人围了个严实,我自然进不去。我也想过报官,可大家都传王爷这次犯得事抄家砍头的大罪,我便是去说了小姐的事,也只会被当做攀咬袁鼎。” 她字字如泣血,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冷静下来:“我也想过死,但后来又想着,若我也寻死,这世上再无人能为小姐伸冤,便又躲躲藏藏苟活至今。” “这些年过去,总算等到今日。”她看着石珫,“不知这些可能助王爷一臂之力?” —— 就在石珫与阮临慢慢的将当年之事揭开时,姜流终于也有了动静。 阮临一看到姜流的表情,就知道此番查出的事绝不会小,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真相。 “我找到了一个多年前在宫里当差的宫人。这人当年曾在尚衣监当差,后来犯了错被赶出宫。”姜流道,“每次选秀时,各个新人的礼服首饰怕来不及都会提前做。留宫的人选也都是最早一批就定下来的。” “他说,当年尚衣监的礼服都已经做了一半,后来却突然说尺寸记错了,要重新改。害的他们连夜赶工才没有耽误事。” “改尺寸?”阮临与石珫对视一眼,石珫道,“宫里人做事不会如此毛躁。只怕不是尺寸错了,而是换了个人。” 阮临不解:“选定的妃子还能换?” 石珫道:“我父皇对选秀之事并不上心。卢葳进宫时皇后尚未病逝,这些事情父皇一律都不过问的。” “先皇后身患喘证,恐怕也难事事上心。”姜流猜测。 阮临道:“知道了这件旧事,再加上宋叔带回来的那人的说辞,整件事便能有头绪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情绪上出了点问题,正在努力调整。同时也在做最后的收尾,大家久等了,么么哒 第74章 日朗天青(四) 宏昌八年,七月廿二,秋。 阮临接到袁鼎的请帖时,石珫也在。 “说是摄政王得了几坛好酒,请人去品。”杨衷道,“我问了几句,那送信的小厮不清楚请了哪些人,只道摄政王嘱咐一定要将帖子送来。人现在还在外头候着呢,说是要得了回话再走。” “袁鼎这是想探我的底?”阮临看着石珫,“你怎么想?” 阮临道:“去与不去都有说法。我向来不去这些宴饮聚会全京城都知道,若是推了也不奇怪。” 他们正说着,就见刘管家匆匆赶来:“王爷,袁鼎府上送帖。” “你也有?”阮临笑了,“他想做什么?不怕我们俩都推了?” “无所谓,什么目的去了就知道。”石珫道。 “也好。”阮临说罢心里叹了口气。石珫恨袁鼎入骨,眼下还要登门应付,也不知得多煎熬。 落云山别庄内,卢葳的心情也不算好。 “今天也没有回信?” “还没。”宁香安慰道,“或许是有其他是耽搁了,娘娘再等等。这里住着比宫里舒服,娘娘放宽心就是。” “五天了,就算暂时抽不开身,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卢葳犹豫了一番,最终下定决心,“若三日后还是没有消息,你就去替我跑一趟。” 摄政王府的宴席也定在三日后。 夜幕将至,灯盏热闹,正是烟火浓时。 昨夜温度骤降,阮临卧房窗户未关死,寒意顺着窗缝侵来,今日醒来头便一阵一阵的痛,嗓子也有些发紧。 不欲与人寒暄,他特地掐着时间赶去袁府,一路都在闷闷的咳。 只是没想到袁鼎竟亲自等在门口。见他出马车,便笑着迎上来:“国师今日总算赏脸登门,真是蓬荜生辉。” 阮临淡淡道:“袁大人客气。” 今日袁鼎请了不少人。袁鼎与他客套几句,便又去招待别的来客。 “国师安好。” 身后有人搭话,阮临回头,“高大人。” 高望安笑眯眯的说:“难得在这种场合下看见大人身影。” “该做的事总还是要做。”阮临看着高望安,“高大人在此处,倒也让人诧异。” 高望安笑了,“您有您的想法,下官自然也有下官的目的。” 他说着,声音渐渐放小:“你我所做之事殊途同归。下官人微言轻,只想尽一份心力罢了。” 说完,高望安后退一步,朝他拱手。没走出几步,便被其他人拉住叙旧。 袁府建的极气派,设计工艺用料无一不奢靡,纵是亲王府亦不能比。院中舞姬乐师各司其职,下人穿梭其间有条不紊。阮临提前落了座,立刻便有人过来奉茶。 他端起茶盏,借着品茗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 石珫不知何时来的,此时正与几位武将说话。阮临凝神看定,认出那几位都是北方边将出身,都曾在定边将军杜远的麾下,自然与石珫亲近。 只是袁鼎与这些人的关系一向比较疏远,有时还会因政见不合争锋相对,怎的今日竟将这几个人也叫过来? 没等他琢磨出门道,袁鼎与一众宾客终于入席。 袁鼎自然是主位,阮临与石珫各被安排在两侧的次座,倒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前些日子,我得了一批好酒。无人同饮不美,便邀各位一同来品。”袁鼎笑着对身边的管家吩咐,“去拿来。” 不过多时,侍女鱼贯而入,各自立在客人身侧,将酒奉于桌上。 身边的侍女倒好酒便静静退到身后,阮临执着酒盏,轻轻晃动酒液,浓郁温绵的酒香登时散开。 他抿了一口,指腹描摹着酒盏上的雕花,偏头看向舞姬。 袁鼎带着笑看向石珫:“景玟觉得这酒如何?” 他开口问,一时间众人皆住了口等石珫回应。 石珫却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的一饮而尽后才说:“不错。” “与黄金同价的桃夭,在王爷眼中也只是不错。”阮临淡淡道,“静安王果然见多识广。” 阮临这句话突然,里头更是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石珫眉头微皱,冷声道:“比不上国师。” 这两人素来都不是多言的个性,现下竟争锋相对起来,众人心中都是一惊,摸不清形式,只默默观望,不敢插手。 袁鼎眼中露出丝兴味,审视的看着两人,语气莫名:“听说静安王与国师私交甚笃,眼下这是闹了什么不愉快?” 阮临只道:“袁大人说笑了。” 石珫闻言只是勾了勾唇角,似是嘲弄。 这个插曲翻篇而过,乐舞正酣又有美酒佳肴相伴,众人便也渐渐放开。 只是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两个时辰前,万华宫。 石璋站在门口,眼前乌压压跪了一地人,都是留守在万华宫的宫人宫女。 眼前的宫殿不断涌出刺鼻的焦糊味,仍旧冒着黑烟,好在火已经扑灭。 “怎么回事?”石璋问。 “许是秋季干燥,不知何处引火星,就……”万华宫的掌事宫女战战兢兢的回道。 石璋没说什么,抬脚往里走。那宫女似乎想说什么,石璋身后的总管停下脚步,略有深意:“陛下既没说别的,便是不打算追究。” 那宫女立刻将话吞回去,低头俯身不再多话。 自从继位后,石璋进入万华宫的次数便屈指可数。纵是来了万华宫,也仅仅是在厅上坐个片刻便离开。 如今再踏进其中,心境已是大不同了。 姜流一路寻来,就见宫人们都被驱散去别处,只余总管一人候在院中。 “姜大人。”总管侧身朝他行礼,姜流往那边看了一眼,“陛下还在里面?” 总管点头。 姜流眉目间有些担忧,总管看他这副模样,问:“大人可要进去?” “不了。”姜流笑着摇头,“这个时候,他应该只想一个人。” 两人于是就这么静静等着。直到姜流站的已有些腿酸,石璋终于出现。 他脸色有些苍白,表情却很平静。 “去,”他轻声吩咐,“把她请回来。” 总管退下。 姜流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能伸手碰碰石璋的手指:“你还是打算给她个机会,即使她那样对你……” 石璋看向姜流,握住他的手,将手中捏着的那张纸塞到他手中,半晌道:“就当是成全彼此最后一点血缘亲情了。” 原是世上最割舍不断的两人,如今也走到这样惨淡的结局,纵使姜流恨卢葳如此之深,却也不得不叹息。 权力地位究竟有何种魅力,竟能蛊惑人至此,感情人心,面目全非。 说来可笑,他现在居然将希望寄托在卢葳身上,只盼着她是真的忌惮石璋拿出的东西,心里也最后还留着一些对亲子的怜惜,成全彼此最后一个体面结局。 城外,落云山。 “到了袁府,将话传到问清楚就回来,别在外头耽搁。”卢葳将亲笔写的信件交给宁香,“你平日随身跟着我,往来宫中不少人都认识你。但此事我不敢交给别人,只放心让你去。路上小心,别被人看见。” “是。”宁香郑重应下。 “去吧。” 派走宁香,她看了几页书,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这种不知来源的烦躁焦灼并没有随着时间平息下去,反而愈演愈烈。 风雨欲来。她一件一件事数过去,直到石璋身边的总管出现在落云山,心里的不安戛然而止,尘埃落定。 终于来了。 卢葳挺直背脊:“他让你来干什么?” 总管不卑不亢:“万华宫失火,陛下让奴接您回宫。” 卢葳闻言冷笑:“失火?这理由未免荒谬。我何时说要回宫了?” 总管只是低垂着眼,态度明确。 “我若不回呢?” “陛下既派我前来,其中的意思太后应该能猜透。”总管道,“无论如何,您还是陛下的生母。要如何做,请您斟酌。” 卢葳表情有些怔然,向窗外看去,外头极静,除了远远的立着几名守卫,再无旁人身影。 —— 天边渐翻红云。 从落云山回城路程并不算短,宁香为了早点将信送到,没有坐马车,而是独自骑马出发。 她马术不算太熟练,一路颠簸,等进了城门,只觉得手脚全不是自己的,差点连马都下不去。 闹市区禁纵马,宁香牵着马快速往袁府赶去。 到时,宴乐声靡靡。 宁香愣了愣,袁府立刻有人上前喝问:“什么人?!” “我家……主人派我来见袁大人。”宁香心有些悬,眼下只怕袁府正在设宴,若是不得空见她可怎么办? 这么一来,今晚回不回的去落云山还两说。 袁府的家丁闻言并不放人,又接着问:“你是哪个府上的?” “我……” 她正急着,就见里头有人被这边的动静引了过来。来人在袁府应该有些地位,宁香总算生出一些希望来,也不管旁人,只对他道:“我要见袁大人。” “老爷正在待客,此时不得空。”管家打量了几眼她的衣着打扮,便道,“你同我进来等着吧。” 宁香跟在他身后,犹豫一番,咬咬牙小声说了句:“我从城外来的,我家夫人让我来送信,顺便讨句回应。” 管家一愣,动了动嘴唇,用口型询问:太后? 宁香点头。 “这……”管家不敢耽搁,将宁香安排到偏厅休息,又道,“姑娘可否把信交给在下?” 宁香赶紧将信拿出来递给他。 管家快速离开,到宴席时袁鼎正与阮临说话。 “老爷,”他在袁鼎身后轻声说,“太后派人来送信。” 袁鼎脸上的笑不变,接过他递来的信,就这么打开,一眼扫过,起身对众人道,“实在抱歉,家里临时出了点事,先失陪。我自罚三杯,诸位继续,等我回来再与各位同饮。” 他说完亲自满上三杯酒,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饮而尽,而后跟着管家离开。 在座各位面面相觑,石珫身边的那名武将探身过去,放低声音:“袁鼎今日叫我们过来究竟何事?” “不知。”石珫端起酒盏,“见机行事,若有不对,你们找个机会离开。” 今日来袁府的十二人,竟无一人是袁党。石珫心里明白,袁鼎必是有所动作,阮临也定早已反应过来,才会在袁鼎面前演那么一出。 他与阮临的关系朝中知者不过姜流。平日里毫无交集,阮临在众人面前又一直不屑逢迎,如今对他石珫看不顺眼也不是说不过去。 袁鼎要是真有什么打算,定是针对他的。阮临虽为袁鼎忌惮,但一直不涉政治无所偏向,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得以脱身。 石珫往阮临那边看了一眼,就见阮临一人在坐上眼睫半敛,脸上少了几分血色,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他余光一直落在阮临身上,就见他几乎不动筷,只时不时抿口酒,旁人看不出什么问题,他一眼就能看破阮临这是在忍。 阮临身体因为那些年的折腾寒气入骨落了病根,到了冬天最是难捱;天气热的时候能略微松快些,只是偶尔不注意还是会牵出些病症。若是没人看着,阮临便丝毫不上心,不出大事从来不吭声。 石珫心里担忧,阮临感受到他的目光,回了一个极淡的笑容,轻轻摇头示意无事。 嗓子忽的发痒,阮临装作清嗓子,闷声咳了几下,心中苦笑。 出门时还想着带瓶止咳的药,谁知忙中出错,两个瓷瓶又实在是像,竟拿错了。身上带的这个瓶里装的满满当当,却一颗都吃不得。 他揉了揉额角,无声叹息,还真是自作自受。 那头,袁鼎看了信,不慌不忙的离开宴厅,“人在哪儿?” “前厅。”管家道。 袁鼎随意的点点头,将手上的信扔给他,“处理干净。” 宁香正等的心焦,终于盼到袁鼎出现,立刻行礼:“大人。” “太后派你来的?”袁鼎没有坐下,只是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虽说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宁香却一直莫名有些惧怕袁鼎,只低垂着头:“是。娘娘派人来问过几次都没回信,怕大人遇着什么事,就让我来看看。” “最近事情多,一时顾不上她。”袁鼎道,“如今人也见了,话了带到了,眼下天色已晚,我明日安排人送你回去,你让她别多想,我事情处理完就去落云山。” 宁香咬着唇:“娘娘让我快去快回,若明日再出发,我……” 袁鼎没精力同她在这些小事上纠缠:“随你。”他说着又忽然问,“你确定葳儿现在落云山?” 这话问的实在莫名其妙,宁香不明所以,点头道:“自然是在,娘娘还说要等我回去回话。” “既如此,我给你派辆马车,你这便走吧。” 宁香讷讷应下,袁鼎大步离去,留管家为她引路:“姑娘,请。” 她于是不敢再想,慌忙跟上他的脚步。 此时此刻,一驾马车快速驶进宫门,低调而沉默,没有惊动任何人。 宫人正在点烛火。卢葳推开总管搀扶的手,推门进殿,就见石璋端坐案前,火光摇曳明明暗暗,他的侧脸被勾勒的不清晰,似拢着一层蒙蒙墨色。 灯渐次点燃,满室光芒。宫人尽数退下,他抬眼看她。 “坐吧。”石璋开口。 卢葳深吸一口气,绷直了身体,纵使坐下依旧不放松,端着姿态道:“你叫我回来做什么?” 石璋手指轻轻抖了一下,淡淡道:“这么多年,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卢葳呼吸一滞,随后冷声说:“别兜圈了,你想做什么?” 石璋:“二十多年,你可曾因为一些事彻夜难眠?” 卢葳:“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你可曾良心不安?” “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可曾有一刻想过收手?” “石璋!”卢葳站起来,胸口起伏,“你想说什么!” 石璋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将一张纸放到桌上仔细摊平,慢慢的开口:“你后悔过吗——这么多年,这么对我。” 那张纸纸页泛黄,显然保存多年,只是上面墨迹凛然,一字一字清晰的不可辩驳。 那是张药方,底下还盖着太医院院正的印。 卢葳哑然后退,艰难道:“你从哪拿到的?” “万华宫失火。”石璋手指扫过纸上的字迹,“我自己去拿的。” 卢葳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怒道:“你放的火?!” 石璋坦然承认:“是。” “我还是你的母亲!”卢葳愤怒,“陛下这么做未免太过荒唐!” “荒唐?”石璋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时竟笑了出来,“究竟是我在宫里放火荒唐,还是您给亲子下毒荒唐?!” “我此前一直想不通,若说为了控制我做个听话的傀儡,那该是在我做这个皇帝之后再下毒才对。可为何我从记事起您就开始给我下毒?”石璋盯着她的双眼问,“事到如今,您也不必骗我——是为了争宠?” 卢葳颤抖着声音说:“当年先帝偏宠杜晓,我若不赌一把,如何能在这宫里活下来?” “所以你就拿我的命来赌。”石璋静静陈述,“纵然皇贵妃从不专权,您在后宫权柄紧握位同副后,仍然不满足,觉得需要拿亲子的命来博前程?” “不如让我来猜猜吧。”石璋胳膊搭在扶手上,往后靠在椅背,半敛眸子看着卢葳,“你与袁鼎情投意合却没能如愿嫁给他,而是阴差阳错的进了宫,所以你怨恨父皇。” “后来皇贵妃进宫,父皇摈弃六宫专宠一人,你便更是怨恨,也连带着恨我。所以毫不犹豫对我下手,企图用一个病弱的皇子换取父皇的怜惜,从而在后宫独揽大权。” “后来袁鼎在官场扶摇直上,你便动了让袁鼎扶我上位的打算。没有什么比一个病弱的皇子更好控制。我顶不了事,你就只能永远依靠他。你用这种方式打消袁鼎的疑虑,让他为你谋划。至于后来皇贵妃撞破你与袁鼎的事,让你们不得不将计划提前先下手为强,都是一些节外生的麻烦事,但不重要,已经解决了。” “我说的对吗,母妃。”石璋与卢葳对视,“你拿我的命向袁鼎投诚。” 卢葳浑身僵硬,强撑着一口气:“我也没有办法回头。更何况那副药不致命的,只是让你看起来虚弱罢了……” “因为我现在还活着?”石璋勾起唇,眼中一丝笑意也无,“你真以为我是从阮临进京后才换了药?” “这个方子,我十五岁就拿到了。” 一句话,将卢葳所有的辩解与托词都堵回去。 半晌她道:“其实所有事你都知道。这么多年……” 石璋只是淡淡道:“我若不这样,如何在宫里活下来?” 所有事情说开,卢葳竟是全所未有的轻松,她深呼一口气,再缓慢的吐出去:“你要做什么。” 石璋摇响手边的铃,卢葳回头,就见姜流进来。 “你毕竟还是我母妃。这算是我尽最后一份孝心。今日我所说之事不会传入他人之耳,日后青史之上还是地位尊崇的太后,不会背丝毫骂名。”石璋看着姜流将一个瓷瓶放到卢葳面前,平静的说,“您自尽吧。” 作者有话要说:倒计时 第75章 日朗天青(五) 卢葳脸色惨白,勉强维持着镇定看向石璋。 石璋丝毫不避,就这么直直与她对视,眸色深沉。 “你真要我死?”卢葳咬着牙问。 石璋平静道:“您可以自己选。” 卢葳惨笑一声,伸手夺过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捏在手心,正要一口吞下,就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总管慌乱的跑进来:“摄政王突然入宫,身后跟着禁军!” 吞药的动作一顿,卢葳随后用力将瓷瓶扔到地上,长舒一口气,冷笑道:“看来我命不该绝。” 她说着就要出去,脖颈边忽的感受到一阵寒意。 姜流手持短剑,笑的温和:“刀剑不长眼,袁大人来势汹汹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太后还是坐下比较好。再者,您不好奇他要做什么吗?” 卢葳怒目而视,姜流勾着唇:“不如和我在这里看看热闹。” 石璋离开,卢葳咬牙道:“事情都是你帮他查的。” “是,但陛下从不问我查到什么。”姜流在卢葳耳边说,“陛下甚至不需要我去查,他什么都知道。” “您是真的不了解景瑀,他这样的人物,您居然看轻他,觉得他能被戏耍控制。”姜流一字一句,“你们,必败。” 袁府。 这么久还未归,在座客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高望安与阮临对视一眼,随后开口:“既然袁大人有事处理,我们就不打扰了。” 袁府的管家笑脸迎上:“高大人稍安勿躁。我家老爷方才差人回信,说是城中发现一伙歹人,怕各位大人回府不安全,特意让我准备客房供各位休息。” “你这是何意?”石珫身边的武将拍案而起,“袁鼎这是要软禁我等?!” 其他人也随之一同站起,管家赔着笑脸:“李将军这话从何说起?我家老爷是为了各位的安全。各位大人都是朝廷的栋梁,若是路上遇着歹人出了事,岂不是我大燕的不幸。” “这是威胁?”石珫转头看向管家。 他眼神锐利冷漠,饶是管家这么多年跟着袁鼎见惯人事,也不禁胆寒。 强撑着笑,管家只道:“王爷言重了。”脚下却分毫不让。 李姓将军一把踢倒桌案,“若我非要回去,你敢拦我?!” 眼下只有一人还坐着。 “外头已经被人围满。”阮临饮了口酒,“袁大人是打定主意让我等留宿了。” 他不慌不忙,慢慢起身走到石珫面前,一手拎酒壶一手持酒杯:“既如此,不如安心饮酒。桃夭是好东西,勿要糟蹋了。” 亲手为石珫与自己倒满,阮临笑道:“请。”说罢一饮而尽。 石珫看他一眼,端起酒杯仰头喝下。 酒液入喉,石珫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眉头紧皱,抑制不住的咳起来。 “王爷?!”众人大惊,李将军怒目看向阮临,就见阮临的脸色极苍白,也闷闷的咳着。 阮临笑的畅快,看着管家,声音十分沙哑:“我在酒里下了毒。” 李将军闻言就要冲上去同阮临拼命,被石珫一把拉住。 阮临一步一步走到管家面前,低声说:“我知道袁大人的计划。” “静安王是筹码,我却不是。”阮临捂着嘴又咳了几声,“你当今日为何我也在这里。” 管家瞪大眼,惊疑莫定。 “袁大人此时已在宫中。”他添上最后一把火,终于让管家有些动摇。 眼见火候已到,他提高音量:“解药就在我府上。” 管家只好道:“既如此,便让袁府的护卫送二位回国师府。” 李将军挡在石珫身前,看起来恨不得生啖阮临的肉:“你心肠如此歹毒,我等如何放心将王爷交给你!我要与你们通行,若是你敢再有小动作,我便一刀杀了你!” 阮临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只道:“将军若是再拖延时间,等毒发后也不用再费力杀我。只是到时王爷怕是也得与我作伴。” “你!” “阮某无奈出此下策,”他没什么诚意的说,“王爷勿怪。” 石珫只冷冷的看着阮临,从他身边走过。阮临随后跟上,路过管家时低声道:“给我一匹马。” 马匹准备好,阮临先跨上,而后对石珫道:“在下马术不精,劳烦王爷了。” 石珫不言,翻身上马,而后一蹬马肚,疾驰而去。 风铺面而来,不一会儿到国师府门口。阮临还没说话,就见石珫调转马头往宫门去。 “人都走了?”阮临略松了口气,往身后靠。 “嗯。我们刚到门口人就撤了。袁府那边要守的人多,他们不敢把人撤开。”石珫将他往身前揽,摸了摸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风吹的,没事。”阮临长出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我要进宫?” “袁鼎将这批人困在他府上,甚至不惜撕破脸,丁今晚定有大事。”石珫道,“若恨我们不依附,为何不直接杀了,反而只是不放人。这说明我们还有些用。” 阮临闷闷的笑出来:“这些都是人质,想威胁谁自然不言而喻。袁鼎的胆子居然这么大,敢率先动手,这是我没料到的。” “拖得越久,对我们就越有利。他是怕夜长梦多。”石珫冷声道,“皇兄不会放过他,袁鼎没退路了。” 虽说眼前压着大事,此时阮临心情却很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差不多,”石珫将他的手包在掌心,“能猜到。” 阮临笑了,石珫像是想到什么,“你在酒里放的是什么东西?”那个味道辛辣到刺舌,又冷的像冰,石珫没有防备一口喝下,呛得嗓子都疼。 “前段时间做了些提神的药丸,给了姜流一瓶,这瓶原本是想给你的,最近事多让我给忘了。”阮临忍笑,“怎么样,好喝吗?我可是把一整瓶全倒了进去。” 石珫眉头依旧未舒展:“你是不是又不舒服?” “受了些凉,不打紧。”阮临感受到握着他的手略加了力道,又赶紧补上一句,“等回去我熬两副药,喝了就没事了。” 宫内,勤政殿。 殿门大开,几十步外,禁军依次列队立好,袁鼎从其中穿行走来,一步一步,踏进殿中。 石璋身着墨色常服,束金丝冠,坐在龙椅上,气势摄人。 一手搭在扶手上,石璋随意抬眼瞥向袁鼎:“不知摄政王入夜进宫所为何事?” “方才我在府中设宴,听说城内有贼人出没,怕贼人偷偷潜入宫内对陛下不利,便带着禁军过来照看陛下。”袁鼎又似不经意般说道,“诸位大人在臣府中还算安全,尤其是静安王与阮大人,臣定会保其平安。” “用石珫和阮临威胁我,”石璋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真当我会在乎?” “你会。”袁鼎抬眼回视,一个一个的名字报过去,石璋哑然失笑,“这些人可都与你不对付,你居然能将他们一起请到府上,的确好手段。” 其实也不难。那群武将护着石珫,他放消息透露石珫赴宴,这些人自然会跟过来;至于其他的几位中立派,来了不亏,真不在也影响不到大局。他只是没想到阮临竟答应,倒是意外之喜。 阮临这人他看不透。放在外头总归是事端,今日这局面他很满意。 石璋面上挂着笑,却已隐隐带着寒意:“你要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袁鼎道,“请陛下拟一道诏书罢了。” 石璋搭在扶手的手指缓缓用力收紧,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深,“你要逼我退位?” 一墙之隔,姜流唇角紧抿,卢葳脸上尤有惊诧,皆屏息听着隔壁的对话,默然不语。 袁鼎摇头笑着说:“陛下言重。只是江山社稷劳心劳力,陛下自幼体弱,只怕难当大任。” “我不合适坐这个皇位,你想让谁来,”石璋身体微微前倾,“你?” 袁鼎大笑:“这江山是你们石家的,与我何干?石玄那孩子乃简亲王所出,身份尊贵,再合适不过。” “玄儿年纪尚幼,父母早逝,又无强势母族傍身,性格温吞绵软,做个手中的傀儡自然合适。”石璋语气一顿,“但我若是不愿呢?” 袁鼎正要开口,就听外头忽有骚乱,禁军分列两侧,尽头处站着两人,与殿内二人遥遥相望。 石璋瞥了眼袁鼎,玩味道:“看来袁大人的计划不太顺利。” 袁鼎脸色阴晴不定。他原本也没想过真能拦石珫一晚,只是来的这样快是他没料到的。 更何况他身边居然还有阮临。阮临先前的态度暧昧,原本在封国师后袁鼎也曾怀疑过阮临,但他进京一年多从不插手政事,仿佛毫不在意朝堂上的斗争,竟真的将袁鼎骗了过去。 面前都是持剑拦路的禁军,阮临皱眉:“袁鼎竟能调动禁军。” 石珫眼神很冷:“禁军分东西营。东营据守京城,西营护卫宫城。东营统领是个老狐狸靠不住;西营统领与杜家不和,皇兄与我走的近,他转投袁鼎寻前程不奇怪。” 他说着目不斜视往前走,从禁军刀剑中间穿过,毫无慌乱神色。 “不愧入过西北军,静安王好胆识。”袁鼎说着又看向石珫身边的阮临,“国师也着实让人意外。” 石珫嗤笑一声刺回去:“比不得袁大人逼宫有胆识。” 袁鼎也知道与石珫计较口舌没有用,便重新看向石璋:“不知陛下考虑的如何。” “不如何。”石璋撑着额角,笑道,“难得各方人物都到场,过了今晚只怕再也没机会,不如新仇旧怨一起算算。至于诏书,不急,反正禁军都是你的人了,我们也跑不出去。” “陛下这般拖延时间的法子,实在是有些拙劣。”袁鼎嗤笑,“事到如今,您还在期待什么?” 石璋不答,看向另一边的二人,“你们的意思?” 阮临对石璋拱手一礼:“那便谢过陛下。” 袁鼎斜眼睨他一眼,不屑道:“就算论恩怨,又与你一介江湖人有什么关系。” “不知袁大人可记得多年前,您的好下属曾在青州抓到一位少年。”阮临语气不徐不疾,“这少年是六王爷的挚友,两年前两人重逢,还传出一段佳话。” 说到佳话二字时,阮临顿了顿,而后接着道:“没想到这二位关系非比寻常,你当年为了找出六王爷的下落对那位少年出手,六王爷必定会同你算这笔账。再加上这些年你为了坐稳位置,早已经将他得罪透了,所以你心里明白,这朝堂上你与静安王一山不容二虎,早晚要分个胜负。” “摄政王,不知我说的可对?” 袁鼎早在他说出第一句时便察觉不对,此时瞧见他的表情,心中忽的生出想法,又惊又疑:“是你?!” “不可能!”袁鼎眉头紧锁摇头否认,“你为葛函升治过病,若真是你,他怎会认不出?!” 石珫嗤道:“葛函升的病是回川治的。可谁说治病一定要见面?” 袁鼎的目光在二人身上移动,半晌放松下来:“这一步是我看走眼,但这又如何,如今你们还是输。” 石璋突然笑了,他面上有些显而易见的疲惫,低声感慨:“当真可笑啊。” 石珫与石璋交换眼神,而后慢慢踱到袁鼎面前,嘲弄的看着他:“袁鼎,你真以为结束了?” —— 等待逃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望安低眉顺眼老实呆了半夜,好不容易熬到外头静下来,他屏着呼吸将迷/药撒在扇面上,而后仔细小心的把扇子收回去,随手一拿,蹑手蹑脚的推开门缝钻出去。 今夜怕是大事,高望安心里不断揣测,越想越心惊,脚步勉强保持沉稳。 院门口守着两人,他深呼吸几下,随后装作面有难色向门口走去。 他是个文官,这两人便没把他当回事,此时守着都有些瞌睡,直到高望安走到附近才察觉。 “两位小兄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往那两人面前靠了靠,“我今晚肚子不舒服,不知……” 他声音越说越小,那两人听不真切,下意识凑过来,高望安当机立断抖开扇子往两人面前一扇,二人防备不及,将迷/药吸进大半,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倒下。 高望安把两人扶到墙边靠着,黑暗之中两人轮廓一左一右,倒还挺像那么回事。 来不及做其他的,高望安看准时机借着暮色翻墙逃出,直奔姜府。 夜色深重,姜府大门紧闭,高望安喘着粗气敲开府门,直奔其内。 老太傅被惊动,连衣服都换,披着外套从卧房出来,就见高望安在他面前直直跪下。 “大人!” 姜老太傅面容苍老,眼神却极亮,只是亲手将高望安扶起,而后道:“高大人且等我片刻。” 高望安心中石头落地,又朝姜太傅离开的方向深深一拜。 勤政殿。 “臣不欲与静安王呈口舌之快。”袁鼎的视线越过石珫,“陛下,请吧!” 石璋笑了:“袁鼎,你也算是个聪明人,可惜……” 他话未说完,阮临替他接下去:“可你太心急。袁鼎,你必败。” “外面,三千禁军皆听我号令。”袁鼎反问,“你们拿什么翻盘?” “我们拖时间,难道你不在等?”石珫道,“放心吧,人回不来了。” 石璋笑着看向袁鼎:“杜将军想必已经到了城外,张统领是个识时务的人,不会做出错事。” “杜远?”袁鼎一惊,随后反驳道,“不可能!若你真料到今夜,怎会在宫中毫无布置?!” 石璋终于从龙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问得好!”他停下脚步,离袁鼎几步远,“为何朕不提前布置?” 他挥手向殿外:“摄政王手眼通天,连禁军都能握在手中,若朕提前动作,岂不打草惊蛇。” “更何况,就算让你到我面前又怎样?” “你!”袁鼎咬牙怒目,脚步刚动,石珫侧身拦在石璋面前,手扶于剑柄,冷眼望他,目光隐有威胁。 袁鼎深吸一口气,“纵使杜远在城外又如何,大不了同归于尽。我这条命不值钱,陛下与静安王可要好好考虑清楚。” 卢葳呼吸一滞,姜流忽的收了短剑,一把将卢葳推出去,卢葳踉跄几步,与袁鼎遥遥对视,一复杂一惊诧。 姜流手持短剑站到石璋身边,摇头叹道:“袁大人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你怎么在这?!”袁鼎急切道。 卢葳扶着墙站稳,看着袁鼎慢慢说:“你早就算好时间。” “朕发现一些有趣的往事,想与母后叙叙旧。”石璋看着卢葳与袁鼎,似笑非笑,“二位若有什么话就抓紧时间说罢,时间不多了。” 自从卢葳出现,石珫的脸色便越发冷硬。阮临浑身紧绷着观察形势,瞥见石珫的表情心里又是一酸。 直到此时,袁鼎才终是如梦初醒,他的目光从殿中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好!好啊!” “事已至此,我亦无话可说。”他发狠道,“石璋,这诏书你是写还是不写!” “已经晚了!”石璋笑的嘲讽,“这诏书朕早已写好送出宫外,就算你此时弑君也已无用。至于你想立石玄,想法不错。可惜他身边的侍女是朕安排的,若朕出事,她会立刻杀了那孩子。” “袁大人,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石珫道,“我的剑只会比外面的禁军更快。” “算无遗策。是我笑看你们了。”袁鼎咬牙,“只怪我当年心慈手软,没将你们兄弟两人除去。” 阮临淡淡道:“没能杀王爷是你没本事,留下陛下是要利用他。这其中哪一点与你那个根本没有的良心有关?” “你算个什么东西!”袁鼎刚开口说了一句,石珫忽的欺身上前,一脚将他的后退几步跌落在地,随后拔剑指向他的胸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声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阮临走上前,轻轻抓住他的手,石珫这才将剑收回剑鞘。 天幕无边,刚入秋的天明的早,此时东边已微微泛白,袁鼎偏头看了眼天色,躺在地上大笑起来。 卢葳闭上眼,面上有一丝晶莹划过,而后抬手将一直藏于掌心的药丸一口吞下,随后冲向姜流一把夺下他的短剑。 她的动作太过突然,石璋伸手将姜流拽到自己怀里侧身挡着。众人尚反应不及,就见卢葳冲到袁鼎面前,将剑刺进他的胸口。 袁鼎一手伸出,像是要拥住卢葳。剑入体,他的动作猛然一滞,而后慢慢的抚上卢葳的背,拍了拍,慢慢的露出一个笑容:“做的好。” 力气流失的很快,袁鼎深吸一口气,轻声说:“你亲手杀了我,他们没准会放过你。别怕。” 卢葳双眼通红覆在他耳边道:“我刚才服了毒。放心,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只几句话的功夫,袁鼎的脸色已然变得灰败。身下的血洇开,卢葳衣裙下摆染满鲜红,她伸手抓住袁鼎落下的手,颤抖着触碰他的脸颊。 还很柔软,还有温度,但已经没有用了。 卢葳回头看向石璋:“我手刃逆臣袁鼎,不知可否能向陛下讨个恩典。” 石璋静静的看着狼狈的卢葳:“说罢。” “这些年我所作所为,皆是我自己决断,同卢家无半分干系。”卢葳跪在一片血泊之中,“我罪有应得,于卢家却是无妄之灾。卢家人丁奚落,只望陛下念在那一丝血脉亲情,能高抬贵手。” 顿了半晌,石璋开口:“外祖当真不知情。” 卢葳惨笑:“你既知内情,也能料到我绝不会宣扬出去。只求你在我死后不去牵连我母族。” “陛下给你的不是毒。”姜流突然开口。 卢葳僵硬的看向他:“什么?”电光火石间,她忽的明白了石璋的目的,“试探……” 石璋轻轻摇头:“我只是不想亲手杀你。你给我一条命,我如今还你,算是两清。” 他说着看向石珫,目光平静:“你做什么,我不会拦。” 石珫:“我若是杀了她呢?” 石璋疲惫的揉了揉额角:“请便。” 石珫走到卢葳面前,低头看她:“当年,你们是怎么杀我母妃的?” “我在她每日的饭菜中下了药,又在她的香料里添了东西,二者相冲,日子长了毒入骨血,自然就死了。” 这与他们查的吻合,石珫长出一口气,又问:“那父皇呢?” “起初我用你来威胁杜晓,她怕你真在我手里,只能闭口不言。后来她身体虚弱下去,便察觉到我已经做了手脚,料到自己时日无多,竟向先皇透露了此事。”卢葳讥讽一笑,“可惜她不知道,先皇身边的总管受过我的恩惠,所以她败了,先皇也败了。” “她死的太匆忙,甚至来不及传信给她兄长。”卢葳盯着石珫,“当年就是这样。现在你想亲手杀了我吗?” 尽管这些事他早已知悉,但此时从卢葳口中听到,石珫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该如何报仇。原想着将你与袁鼎的事公之于众,但如此一来恐怕会连累旁人。何况我母妃那样骄傲,不会愿意成为天下人口中的谈资,更不会愿意在史书上成一个可怜人。” 石珫拔出剑扔到她面前,“八年,我只求一个交代。” 外头的禁军看不见殿内的状况,此时突的喧哗起来,惊呼声大起,随后便是宋何的声音:“你们统领已经伏诛,还要执迷不悟吗?!” 他的话音落下,接着便有零星武器落地的声音。 殿内众人向门口看去,就见不一会儿出现一群身影,为首那人白发苍苍精神矍铄,正是姜老太傅。 “祖父?!”姜流赶紧上前扶住,姜老太傅看了眼地上袁鼎的尸体,叹了口气,行至石璋面前,将手中紧握的诏书奉上。 “当日陛下将此物交于老臣,臣便料到有此一日。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石璋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往外看着,突兀的说了句:“夜终于过了。” “快到早朝的时辰了。”石璋回过神来,缓缓转身向外走,“等诸位大臣来齐,劳烦太傅将诏书宣一遍。” “陛下……”姜流忧心的看着他的手背影,手上还扶着太傅,一时间进退为难。 老太傅叹了口气:“若是担心便去看看。” 姜流闻言立刻应下来,快步追上石璋,一同消失在殿门。 姜老太傅转头看向石珫,忽然跪下拜倒:“自王爷那年回京,陛下便拟好诏书,只待有朝一日诛除奸佞,便将江山托付给王爷。还望王爷从此心有黎民,不负江山。” 阮临震惊的看向石珫,却见他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亲手将太傅扶起,郑重应下。 卢葳将他们的对话听的清楚,而后拿着剑站起来往殿外走去。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在地上拖曳出一道血迹,她的身影刚离开殿门,紧接着外头便又是一阵慌乱。 宋何踏进殿中,沉声宣布:“太后自刎。” 石珫的手猛然握拳,而后慢慢放松下来,轻声道:“让人这两具尸体收了。” —— 整个早朝,石璋都没有出现。姜老太傅多年不在朝堂上出现,此时却立于殿上,将石璋的那份诏书一字一句念完。 一夜之间江山易主,朝堂之上众人脸色各异。依附袁鼎的此时脸色难看至极;平日里受打压的却是扬眉吐气,至于暗自猜疑者、犹豫茫然者、心怀鬼胎者,比比皆是。 石珫通通不管,只是与阮临对视一眼,给了他一个平静安定的微笑。 退朝后,阮临拖着满身疲乏行至宫门。府上的马车已等在那里,阮临舒了口气进马车。 今日是杨衷亲自来接,满脸焦急,见他出现才终于松下一口气,尤存几分后怕。 阮临靠在软垫上,捂着嘴咳了几声,正要喝口茶润润,马车却突然停下。 一人掀帘进来挤到他身边,动作娴熟。 阮临笑了:“你不用留在宫里吗,陛下?” 石珫不答,只伸出一只胳膊:“累不累?” 阮临靠在石珫的肩上,石珫便帮他揉着额角。他的手很有分寸,力度正好,舒服的阮临闭上眼:“有点。” “你皇兄的这份诏书,我看你似乎不太惊讶。”阮临叹息,“没想到他竟是连这个江山都不要了。” “他早就对这里厌烦,事情了结后自然不会继续留下。”石珫道,“无论这皇位是给我还是石玄,我都不会惊讶。” “只是那位置既是荣耀也是枷锁,以后也不知会怎样。” 石珫抬起他的下巴,轻啄他的唇角,而后道:“无论怎样,我在一日,定护你一日周全。” 阮临一本正经:“陛下这话还是等日后您的皇后听吧。” “这么想让我给你个名分?”石珫皱着眉思索,“等这段时间过了安稳下来,我便册你为皇后,以后前朝后宫任你来去,做什么都带着你,你看可好?” 阮临无奈的看着他,却见石珫表情认真不似玩笑,心里渐渐没了底,伸手拍他胳膊:“别闹!” “景玟!”阮临坐起身推他的肩,“你别胡闹啊,方才说的都是玩笑话,你可千万别不清醒……” 石珫一把抓住阮临的手,将人拉进怀里,闷闷的笑起来,凑到他耳边:“来日方长,回川不要着急。” “你……!景玟,唔……” 阮临的声音含混不清,其中还交杂着石珫的低笑。 杨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嘴角却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秋风温柔,阳光正暖。 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番外大概有两到三篇。再次感谢每一个陪伴我到这里的小可爱,是我们一起完成了这本书。有你们真好。 也希望每个小可爱都能像我们景玟和回川一样,纵使前路曲折,终究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爱你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下次见。 第76章 番外 正德五年,冬。 京城入冬早,今年尤是,过了十月就开始下雪。 勤政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阮临坐在案前,手执一支白玉狼毫,身着墨绿锦袍,越发衬的面如冠玉风姿清雅。 一丈之外石珫端坐,垂眸凝思,面前是一堆又一堆的奏折,皆分门别类收整利索。 两人同处一室各自处理事务,分明静默不语,然气场契合氛围融洽,自成一番谁也不能涉足的天地。 说是不能涉足,却总有些人大大咧咧就要往里头凑——比如石珫那个自小无法无天的妹妹。 “皇兄!” 石珺风风火火的闯进来,身后一批宫女气喘吁吁的追着,勤政殿的侍从们阻拦不及,苦着张脸告罪。 阮临笑着叹气,挥手屏退众人。 “说罢,又闯什么祸了?”石珫微微皱眉,恨铁不成钢。 石珺不服气:“皇兄怎能这样看我!我石珺是那种总闯祸的人吗?” 这话一出,面前两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石珺缩缩脖子,不情不愿:“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可我今天真没犯错!” 这丫头素来野得很,无事不登三宝殿,石珫看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石珺在石珫这边碰了一鼻子灰,立刻调转视线往阮临那边去:“回川哥哥……” 阮临笑的温和,清清淡淡的开口:“既不是认错,那便是有所求了。” 石珺一噎,半晌气恼道:“我想去梁州。” “去梁州做什么?”石珫一口回绝,“不允。” 石珺气的直跺脚,继而又转向阮临,讨好道:“回川哥哥不想回去吗?我记得你上回回梁州还是三年前。再者,听说梁州冬日温暖舒适,回川哥哥你耐不得寒,何不趁此机会回梁州避寒?” 这么闹腾,两人也没法处理事情。阮临放下笔啼笑皆非:“这么说来,你倒是为我考虑。” 石珺一脸正义凛然:“当然!只是这其中——”她伸出两根手指一比,“有这么一点点微小的私心罢了。” 石珫气笑了:“我们若离京,一应国事谁来处理?” “这倒是个问题,”石珺眨眨眼,“那不如您留在京城,我与回川哥哥去梁州。” 石珫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黑。 石珺眼见想法已经传达充分,不敢继续碍石珫的眼,脚下生风溜了,临走还不忘趴在门上对他喊,“哥!你果真是一刻都离不开你家国师大人!” 阮临没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代价是弄皱了那一身新做的墨绿衣袍。 七日之后,一刻都离不开国师的陛下将一应国事丢给太子石玄与一众近臣,自己潇洒的为国师当马车靠垫去了。 自从石珫登基,便在宫里为阮临专门辟出寝殿。面上说是为国师偶尔留宿做准备,可自从这寝殿收拾出来,宫外头的国师府便成了摆设,一月之中能有三五日在府中看见国师大人已了不得的一件事。 府上主人不归,杨衷清闲要落灰,为了打发时间在府里养了一窝小猫,后来不知怎的被石珺知道了,也要了几只去养,恨不得睡觉都抱着。 只是石珺天生没有与这些小家伙相处的命,还未养几日便开始全身起疹子,吓得石珫与阮临半夜宣太医进宫,后来才知道是那些小家伙的毛与这丫头犯冲。 杨衷于是又滴溜溜的将几只猫抱回去,换了一大缸锦鲤给石珺逗趣,这才皆大欢喜。 但实话说,阮临住在宫里还真不是有私心。 袁鼎一党倒下,虽说是了却一桩心事,但朝堂内外大大小小那么多的事总要有人来做。袁党牵扯甚广,袁鼎和他手下的部分人也不得不说确实有些真才实学,这些空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足够他们从早忙到晚。 真论起来,这几年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加起来都要长,可真这么安静偷闲的时光却屈指可数。 阮临拥着手炉,坦坦荡荡的等着石珫剥胡桃喂他,三颗胡桃一口茶,惬意的很。 面前小几旁立着个小小的暖炉,上头放了一小排蜜桔,石珫剥完一把胡桃,拍拍手去摸蜜桔。那蜜桔被暖炉烤的热乎乎,他娴熟的剥好,连桔衣都摘的干干净净,最后才拈起一瓣喂给阮临。 阮临眯着眼笑,伸出手也往石珫嘴里塞了一瓣。 蜜桔破开,四周都是甜蜜香气。阮临掀开车帘往外看,入目皆白,天地一片素色。 漫天飞雪。 没看一会儿,身后有人拉住他的手,小心的捂在掌内。 阮临回头,石珫便将他颈上围着的白狐领理整齐,又用手试了他脸颊的温度,感受到只有一丝微微的凉意,这才放下心。 “小心见风。” 手指贪婪的汲取着热度,阮临双手反将那只温热的手包住,笑的温和:“不用担心,我没那么娇弱。” 石珫不赞同道:“前几日夜里我听你咳过几声。”这也是他答应石珺去梁州的原因。梁州在南,比起京城的酷寒,更适合阮临调养身体。 阮临失笑:“我自己也是医者,直到轻重的。” 石珫脸上的笑容淡了,阮临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说错话。 诛杀袁鼎那夜他也说自己无事,第二天回府时都还没有端倪,但到夜里便发作起来,烧的人事不省,面色潮红呼吸断续,直到四天后才醒过来。 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石珫一双眼满是血丝,脸色极差,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狼狈的让人心疼。 见他醒来,石珫僵硬的伸手替他掖好被子,声音沙哑:“你不是说自己没事?” “天下闻名的神医名头就是唬人,”石珫语气很轻,“连我都被骗过去了。” 阮临心疼得差点落泪,从此以后但凡有了咳嗽头晕,都会当着石珫的面传太医,只为让他安心。 他亲手拈起桔瓣递到石珫嘴边,笑盈盈的看着,石珫心里头再硬的冰也化成绵绵的雨,一丝气也生不出了。 “陛下,前……”杨衷坐在车前同驾车的侍卫聊天,刚想伸头进来禀报,正巧便看见这一副喂桔的场景,吓得赶紧把帘子摁回去,最后还不忘用背压紧,真不愧是贴心管家。 阮临把桔瓣往石珫嘴里一塞,笑着掀帘……没掀动。 再使劲拽拽……外头摁的更紧实了。 “杨衷,”阮临伸手戳他的后背,“你刚才想说什么?” 杨衷小心翼翼的探过来,赔笑道:“我是想说,咱们马上就到分界,二位爷可要在城里歇歇再走?” 此处往西南便入梁州地界,往东一直走则至青州。 “青州再往东便是洛河村。”阮临忽然起了兴致,转头问石珫,“你想回去看看吗?” 三日后,一辆马车悠哉悠哉的压着薄雪,石珫一手揉开寸宽的飞信,三两下看完:“花黎接到人了。” 阮临:“那丫头的心思早就飞了,若是再不到,只怕会丢下马车骑马往梁州赶。” “可不就是骑马去的。”石珫道,“昨日半夜偷偷扔了随从侍女,只留了份字条便跑了,幸亏花黎了解她这人,今日便将人截下。” 阮临听着止不住的笑:“随他们去吧。看着架势八成也没得跑,你舍不舍得?” 石珺的小心思仍谁都能看出来,只是花黎如今接了他慰灵宫宫主的位置,必然要常驻梁州。日后两人若是成亲,梁州还是京城,只怕小两口还有的商量。 石珫不答,只靠着软塌看他,半晌含着笑说:“你慰灵宫送给我石家一个,我们石家还一个回去,挺合理的。” 阮临磨磨牙,似笑非笑:“这样说来何必如此麻烦,干脆都各回各处……唔。” 后头的话被堵个干净,阮临闭着眼听见石珫闷闷的偷乐,没忍住勾起唇角,眉稍眼尾的笑意流泄,惹得日色都暖起来。 到洛河村时阳光正好。阮临不想在马车里拘着,便披了大氅下地慢慢走。 阔别数十载,洛河村倒是与记忆中无二,脚下是窄窄的土路,眼前覆着薄雪的田地,四周是萧瑟却高大的树木,远处房屋低矮炊烟袅袅,遥遥飘到鼻尖一片烟火气。 往前没走多久,路边一户人家门开着,一个女子背对着门,坐在板凳上择菜,身边一个孩子扶着她的肩歪歪扭扭的站着。见外头有人经过,好奇伸头去看,一个不注意便要往一边倒。 “哎哟!”那女子一把扔下菜回身扶住孩子,“怎么不扶着阿娘,摔了怎么……” 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那女子看着门口经过的两人,忽然一把抱起孩子追出去:“小临哥?!” 阮临与石珫顿住脚步,回头。 细细打量几眼,记忆里的身影终于同眼前的妇人重合,阮临笑了,温声询问:“阿秀?” “小临哥!真的是你!”阿秀惊喜的不行,刚想抱着孩子上前,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 当朝国师与陛下的事迹早已尤其是少年相识的往事早已传遍大燕,因着这一段,洛河村村民逢人都比别人腰板挺得直些。 她只见过石珫几面,但眼见阮临就在这里,他身侧男子的身份便昭然若揭。 然而也只是瞬间,随后便扬起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拢起鬓边散落的碎发,看着他们语气轻快:“两位若是不嫌弃,要不要来我家喝杯茶?” 阮临笑了:“荣幸之至。” 阿秀家院子不大,但似乎刚翻修不久,加上收拾的整齐,自有一番农家意趣。 孩子随手往椅子上一放,阿秀麻利的拿出几只杯子用开水烫了泡上茶端到两人面前。 邀人进门喝茶她笃定阮临与石珫不会拒绝,但是这两人身份毕竟太高,她没有行跪礼已是不敬,此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坐下。 阮临心中了然,只装作不知,疑惑:“怎不坐下,站着不累?” 阿秀也是个聪明人,笑着坐下,将孩子抱在腿上,谁知那孩子面对着阮临,忽的伸出小手咿咿呀呀笑着往前,竟是要阮临来抱。 阮临的指尖在他的鼻子上点了点,那孩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往怀里抱,整个身子都在用力往他那边使劲。 阿秀怕伤着孩子不敢用力,阮临便顺势将孩子接过来放到膝头。 石珫眼神软了些:“你惯常招孩子喜欢。” 阿秀笑道:“可不是。小时候我们那一帮孩子都喜欢跟在小临哥后头。” “说起这些,”阮临把孩子往上抱防着滑下去,“大家如今如何?” “也就那么回事。各自成了家,有些还在村里务农,有些搬去镇上。你还记得王婶家的四虎吧,这小子倒是有出息,几年前在西北入了行伍,据说如今已是个百夫长,还有大牛……” 她说着又有人进门,人还没到声便先过来:“阿秀!我今日从镇上给你裁了布,这颜色你穿好看,抽空给自己做些新衣裳……” 阿秀听着脸颊微红,连忙出去迎他,一面小声道:“有客在。” 那男人个子高大皮肤黝黑,身上一件灰布夹袄,见家里坐着的两人一愣,阿秀提醒:“还记得小临哥吗?” 大牛似有些迷茫,而后反应过来,面露震惊,后退一步眼看着就要拜,石珫及时制止:“不用多礼,坐下喝杯茶。” 阮临既然在这,他身侧这位的身份定然不寻常。当年石珫在洛河村呆的时间太短,大牛几乎没见过,因此认不出来,只用眼神问阿秀。 阿秀借着拿杯子给他倒茶水的时机,对大牛做了个口型,惊得他差点坐地上。 这位是……! 大牛没想到这两尊大佛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难免有些坐立不安,倒是阿秀一派坦然。 “真没想到。”阮临随手将腰上的玉佩摘下来挂到孩子身上,“你们成亲生子我与景玟没来得及祝贺,今日便给孩子补个礼吧。” “这如何使得?!”阿秀连忙拦下,“这东西太贵重,我们如何能收!” “礼之轻重都不过是一份心意。这孩子与我有缘,没什么能不能收。”阮临想了想,“以后若是遇着难处,也可拿着这玉佩去慰灵宫或者京城。” 大牛还想再推辞,阿秀却收下。 二人没有留饭,只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了。阿秀拿着玉佩若有所思,大牛凑过来,皱眉道:“这东西太贵重,若是宣扬出去只怕不妙。” “不必宣扬,本来也没为着那几句虚名。”阿秀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转头看大牛:“玉佩不重要,我只是不想退了国师那句应允。有幸得两位贵人一句庇佑,这孩子日后再难也总是有条退路。” “京城又有什么好的,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还不如在咱们村里种地快活。”大牛抱起孩子,“我也不想子孙们大富大贵,只盼着能平安就够。” “能顺遂自然好。”阿秀笑着叹气,“只是谁能永远无风无浪呢,我也只是求个心安。” 此时的她自然想不到,自己居然一语成谶。 许多年后的某个暴雨夜,一位少年跪在府前敲开国师府的大门,掀起一场风云变幻。 命运如棋,拨动翻覆沉沦步步挣扎处处身不由己;命运如刀,有人握在手中伤己伤人,有人誓不认命挥刃劈开山河万里。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77章 番外 摘星台是在正德二年初夏正式落成的。 彼时阮临刚结束与胡太傅就太子教育问题进行的友好讨论,又随口给石玄出了几题将这孩子难的抓耳挠腮,最后抽空看了眼去石珺,这才带上没处理完的公文慢悠悠回他的国师府。 今晚石珫不在宫里,他自然没有必要留下。 处理完公务已然不早,他拇指抵着额角揉了几下,转身就见门口立着个人背对他抬头看夜空。 “你来了?”阮临展颜笑问,“怎的不出声?” 石珫回身,月白长衫将他气质中的冷肃掩去三分,眼中笑意清浅,一如月色温柔。 疲惫蓦然消退,白日里沾染了暑气而有些燥郁的心瞬间安定,阮临笑吟吟的走过去,石珫便顺势将手牵起,带着他往外走。 阮临不问去哪儿,只跟着他踏月色而行,享受这难得的放松与静谧。 国师府后门竟还拴着匹马,两人共乘一骑,行小道至朱雀街,而后过玉栏桥穿兴泰门,慢悠悠向前走,长街夜深人稀不复喧闹,只余清脆马蹄声。 马蹄声不徐不疾,微风掠过惊动发丝亦只是轻扰脸颊。阮临靠在石珫身前,拢齐几根耳边碎发,石珫便于鼻端嗅到似有若无的一点松墨香。 捉住阮临的手腕,石珫凑近指尖轻嗅:“新换的墨?” 阮临歪头看他:“今日刚用你便闻的出来?” “有松枝的清苦气。”十指相扣,石珫顺势将人揽的更紧,“栖云山送来的?” “前几日衍之来信,顺带送了我几块新墨,说是做谢礼。”阮临眼神渺远似有笑意,“今年入春至今,二哥的身体好转不少,衍之的信里语气也轻快,我看着也为他们高兴。” 石珫道:“江南温软,栖云山依傍月湖远离人烟,晨起观山岚,入夜泛轻舟,平淡恬静不问世事,的确适合修养身心。你为他们找到这种人间仙境。他们自然要谢你。” 他说完这句后顿一会儿,而后开口:“等玄儿长大我便将天下给他。到时你我也同他们一般可好?” “好。”阮临慢慢应下思绪飘荡,“我们先去栖云山过段山水相和不问世事的日子;等想念红尘人烟,便一路南下去看看大燕的江河海港繁华商路;若嫌喧嚣则往千溪谷寻幽密僻静,若觉惫懒便去西北看黄沙延绵大漠孤烟。” 待肩上重担卸下行遍万里河山,两人相伴相携,步步归程、处处归途。 他说的太过美好,石珫恍惚以为时光暗拨流转经年,两人不是要去城中某处,而是就此行往千万里处。 初夏夜风清凉,石珫拥着石珫,只觉天地仅余他们二人。 远处的建筑渐渐展现眼前,阮临有些惊讶:“这么快便已建成?” 石珫翻身下马,牵着阮临往前走:“来,看看合不合你意。” 阮临一边看着一边装模作样的叹气:“新帝继位不过两年便如此奢靡,竟也不怕百官议论天下闲话。” “若是真百官议论天下闲话,有我一句便少不了你半句。”石珫满眸笑意,“我昏聩你祸国,以后世世代代都知道我们相配。” 阮临一脸正色:“陛下英明,不过臣还是觉得贤臣明君更配你我。” 眼前建筑高大不凡,形状似塔建于高台。 虽在京城之内,但此事一向由石珫亲自督促,选地也在城西,与城东的宫城与王公府邸相隔大半个京城,阮临倒是真没提前看过。 石珫引着阮临拾级而上,阮临凝目细细瞧着,领会其中设计的精妙之处,心中越发软下去,牵着的手略微抓紧,石珫立刻察觉,笑道:“现在感动为时过早,再往下你定更不失望。” 走完最后一层台阶终于踏上高台。两人合抱的白色石柱分列四周共计十二,柱身雕刻的纹样繁复,从底端一直蔓延至顶部。阮临走近定睛一看,惊道:“这石柱竟是镂雕!” 石珫从怀里拿出火引,手指在柱身上摸索寻找,而后轻轻用力,一块巴掌大的雕花弹开,他便将手中火往里引,一粒火苗腾跃而出,自他手中落入石柱,那繁复雕花便忽的透出光芒,一层一层渐次燃起,直到整个石柱都散出光亮。 这光芒稳而明亮,遇风不过微晃,走近能嗅到淡淡的涩,阮临静静的看着石珫将所有石柱点燃,叹道:“火金做灯。” 高台正中便是那座建筑。里头没有点灯,只靠着外头的石柱照明,光芒幽暗。阮临只跟着石珫走,不知折了几层,眼前没了楼梯,石珫忽的捂住他的眼,轻声说:“闭上眼。” 阮临合眼,石珫带他走完最后几步,阮临只觉得耳侧忽然掀起阵阵清风,就听石珫在耳边道:“到了。” 睁眼的瞬间风光尽入眼眸,阮临呼吸一滞,难得怔愣。 眼底万家灯盏如火,街道屋舍井然延伸,远处是巍峨宫城,竟有点点光芒勾勒轮廓,屋脊层叠延绵,与更远处隐在夜里的山峦相连。脚下石柱明亮,散出的光照亮半边护城河,剩下的河水未得灯火眷顾,便只好轻泛涟漪抖落一身月华。 缓缓抬眸,阮临笑意朦胧,月色星光与尘间烟火交织,恍惚似有水汽弥漫。 他眼中盛着天地星河,石珫眼中只余一个他。 —— 摘星台,大燕正德二年初夏建成。历经数朝,静看繁华昌盛烽烟纷然,损毁修复已不可数,竟也跌跌撞撞存续千年。 时迁事移,万事万物终将消散于云烟。但总有一方青石会静默的守护一个夏夜。 那样不为人知的,温柔的夜。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完结。 感谢大家一路相伴,也感谢大家给予我的宽容与安慰,让我在创作这本不成熟的文时依旧收获诸多温暖。 谢谢。若有缘,我们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