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师》作者:楚山晓 文案 猫系大佬和小少爷的上海滩抗日神剧 原创小说 - 往期编推 - 1v1 - 正剧 师生 - 长篇 - 完结 - BL 民国 被蓝衣社老特务救了一命的小少爷,七年后改名换姓重归故里,抓间谍杀日寇,顺便偷偷摸摸跟老特务玩暧昧。有一天,小少爷发现老特务有不少秘密……简而言之,一个发生在三十年代大上海的,细水长流的爱情故事,一边谈恋爱一边扒身份,零散着三三两两的谍战戏,不可细究。 师生年上,1v1,HE。 同背景完结文《小骗子》《断梁》全员向古代AU《伏灵异闻录》 第一章 别来无恙 1.车站 上海站的火车南来北往,匆匆行过的列车带着浓烟和汽笛声,尖锐的声音夹杂在吵嚷和混乱的人群里反倒被削弱成了背景,人们往往喜欢捕风捉影身边陌生人用吴侬软语说的街头巷尾的八卦,或者遥远北方的战事。这是民国二十四年盛夏,上海滩一片虚假的繁荣,用高楼大厦和莺歌燕舞粉饰太平。 一辆自北平来的列车进站了,守在站台上的人群涌向他们的亲朋,端着玻璃瓶装可乐的小贩大声叫卖,嘈杂的车站仿佛是一锅沸水。在这些下车的旅客中,有一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男人缓缓走下火车,慢悠悠挤出人群,被撞了几次险些跌倒。远处一个举着蓝色阳伞的年轻人瞧见了他,快步走过来,伸手要帮他拿箱子。老人佝偻着腰,抬起头,西式礼帽下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他并未将箱子递过去,也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旅人。 年轻人等了片刻看他没动作,急忙开口,“老爷子,您一路辛苦了,曾少爷让我来接您去云南路的老宅。”老人这才将箱子递过去,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说道,“谁教的你,礼数都不懂。”年轻人走在老人身侧,略微有些难堪,“是曾少爷,我跟他两个月了,先前在杭州读书。您这边走,我们开车来的。” 等出了站口,立刻有一辆别克车迎上来,年轻人殷勤地打开车门,将老人扶进去,自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从后视镜看过去,“您有什么吩咐。”老人摘掉帽子,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胡茬,挺直背坐在后座上竟完全看不出老态龙钟的样子,年轻人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其实不过三十多岁,“您这是?” “从小路走,身后有尾巴。跟着我下来的有两个穿中山装的,自德州上车就跟着我了,鬼鬼祟祟,你没看出来?”“老人”神色悠闲,还带着些许嘲讽,似乎并不将跟踪的人放在心上。年轻人只能看出来,他对于上海十分熟悉,指挥着车左拐右拐,竟然直直通到了司令部的大门。 年轻人下车,将行李拿在提下来,转身问道,“处座,你要住在司令部宿舍吗?”“漏水漏电,早有耳闻。你先将这些放在我办公室,然后去档案室,把这半年来的行动记录都找出来。”新来的处长从车上下来,正午的阳光透过树阴斑斑点点洒在他身上,一派和煦的景象却因为他脸上严肃的神情而显得有些突兀。年轻人突然一阵不寒而栗,怪不得他们组长说,杨幼清是个能用眼神杀人的土匪头子。虽然不解土匪头子的意思,但年轻人还是感觉出了些令人胆寒的痞气。 “帮我准备一盆温水,一把剃须刀,”杨幼清走进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大楼,环视四周,“戎策在哪?”“组长执行任务去了,我是他的副官李承。”年轻人立正站好,规规矩矩敬个礼。杨幼清打量他一眼,笑了一声,“看得出来他信任你,只可惜,他不值得你信任。” 李承愣神的片刻,杨幼清已经往楼上走了,他急忙跟上去。李承此人,木讷得很,所以忠诚,所以值得信赖。戎策怎么想的,他的一举一动,杨幼清都知道,甚至包括那个曾少爷的假名字从何而来。 2.天台 “组长,这都半天了,要不咱回去吧。”蹲在马路边的小矮个嘟嘟囔囔,戎策一脚踹在他背上,自己也差点跌下椅子。待戎策重新踩着椅子坐好,茶摊掌柜的又给添了一壶新茶。戎策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口来来往往的行人,手里的茶杯却是满满一杯凉透的茶,干盯梢的能少喝水就少喝水。忽然一个报童骑车飞快过去,戎策掏出怀中照片瞥了一眼,将茶杯扔在桌上,“一队去追,二队到后街,三队跟着我,快点。” 掌柜的吓了一跳,周围跃起十多个看似普通的路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戎策跑出去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跑回来扔下一张法币,又如风一般跑走,“不用找了。” 天台之上,小报童蜷缩在墙角,身后是半米高的水泥围墙,再后面是四层楼高的深渊。戎策踹开站在最前面的小矮个,看了一眼小报童捂着腹部的动作,耸耸鼻子果不其然闻到了血腥味。“那一枪还真打中了,”戎策嘀咕一句,随即大声问道,“谁他妈开的枪?谁让你开枪的?”戎策注意到后排有一颗脑袋晃了晃,走过去把人揪出来一脚踹在地上,说道,“你知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情报?还不赶紧叫救护车?” 等收拾完了手下人,戎策这才踱步走回来,看了看小报童紧皱的眉头和苍白的脸颊,伤势倒并不严重,就是小孩子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怕得要死,“咱们昨天见过,在惠民医院,你妹妹的病房,二楼甲字间。”小报童慌忙抬头,吓得一个哆嗦,他想起来昨天的偶遇,原来那个帮他妹妹攒住院费的大哥哥竟然是在套他的话。 “我挺佩服你的,说实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妹妹也被人欺负了,但我吓得转头就跑,挺窝囊的。”戎策点了根烟,递到小报童嘴边,小报童偏过头去,紧闭着眼睛,他相信组织上会派人把妹妹接走的,他什么都不能说,坚定的信仰告诉他,只有舍得牺牲,才能给天下人真正的幸福,包括妹妹的幸福。 “组长,这小子嘴硬啊,咱带回去打一顿。”小矮个看着天不早了,想回家吃媳妇做的炖猪蹄,揣着手在戎策身前踱步,看得戎策心烦。小报童哼了一声,戎策转身训手下的瞬间,他不知哪来的力量挣脱了桎梏翻身跳下四层高楼。戎策反应过来去拉他,只抓住他一只脚,捡来的布鞋过于宽松,小报童挣扎两下掉了下去。戎策眼睁睁看着小男孩坠落,后背撞击在地面。他甚至能听见骨骼断裂和献血迸溅的声音。 戎策是知道的,共产党不像是蓝衣社一般给特务领口缝毒药,但他们的人比蓝衣社的人更不怕死,更敢去死——所以这个小共党只能用更加痛苦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戎策突然一阵唏嘘,这算不算是共党的优柔寡断害得这个小孩受苦。到头来,决绝和无情反而更舒服。 救护车来接走了这个小报童,戎策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去,只是安排了两个组员跟着救护车去陆军医院,自己却转头去了浦东的惠民医院。医生说,甲字间的小姑娘半个小时前就被人接走了。 戎策皱着眉头,手伸向皮衣里层想拿出烟盒,意识到医院不太适合抽烟,于是改成摸了一张纸币出来,递给医生,“辛苦了,你还记得是谁来接的吗?” 3.访客 戎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法租界贝勒路的公寓,在大门口便感觉耳后生风,有些异样。他晃晃脑袋,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他处理好了小报童的“后事”,安排人去跟进医院的线索,一切看似按部就班。而现在,他需要回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亮丽的衣服,最好是新款的手工西服,然后去离家三分钟路程的舞厅消遣消遣。 侦缉处行动组长喜欢赌钱是众所周知的,而且他会算,赢多输少,就是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别人忌惮他腰上那把枪而故意想让。本来就是娱乐的玩意,戎策从来不把这些当真,平日里靠着几十块钱的工资过活,好容易赢了些钱,转头就扔到乞丐的小碗里。 等到了公寓门口想掏出钥匙,忽然一声不可闻的响动自屋内传来,戎策愣了一下,从腰后摸出手枪,挡在身前开了房门进去。两居室的小套间没什么装饰,简简单单一张木桌三把椅子,一套黄色的二手沙发,此时却在阴风和黑暗中显得有些恐怖。 戎策看见了正对着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老师!” 他把枪放回枪套,直接扑过去抱住那人,将沙发压得陷下去。杨幼清被他紧紧搂着快喘不上气来,狠狠敲在他脑袋上,“松手,成何体统。教你的那些行事举止都忘干净了?”戎策听他语气中带着愠色,慌忙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跨出去半步拉开顶灯,又回来立正站好,“报告处座,没忘干净,还留着点底子。” “知道我今日上任,还敢躲着不见,莫非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杨幼清上下打量他,戎策好像白了些,肌肉消下去不少,又恢复了几分少年时期的消瘦,估计是在大上海待久了疏于锻炼。戎策被他打量得心里发毛,急忙说道,“学生不敢,每个月我都给您发电报,事无巨细,怎敢欺骗。” 杨幼清从身边抄了一卷报纸,折两折劈过去,“事无巨细?行动总结差强人意,就是宿舍漏水漏电都写清楚了,有何用?”戎策咧嘴一笑,带了点痞气,“您都在这了,怎么没用。再者说,给您作总结,我已经算是违规了。” “油嘴滑舌的功夫增进了不少,身手怎么样?”杨幼清说罢,站起来对着他脑门就是一拳,戎策反应片刻一个闪身躲过,伸手去抓他手腕,杨幼清反手握住,拉着他手臂顺势扭到身后,按住戎策的肩膀,“反应这么慢。”“我是不敢打您,您腿上还有伤,不然也不会退居二线坐办公室。” 杨幼清轻笑了一声,将他放开,戎策揉着肩膀站起来,龇牙咧嘴故意装疼,“您怎么找到这来的,是不是李承说的?”“他说你喜欢去红玫瑰舞厅,送过你几次,却从未接,应该是住在这附近——我猜你也不敢坐别人的车回家。”杨幼清话有所指,戎策默不作声以表同意,杨幼清便继续说道,“这是附近最高的公寓楼,可以看见华界。” 戎策神色微微一变,竟然有些黯淡,杨幼清打开窗户向外看去,黑夜中灯光闪烁,夏日蝉鸣不断。“阿策,你跟着我五年,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你脑子里想什么,我都知道,”杨幼清转过身来,戎策躲闪着不敢看他,“告诉我,现在的你是真实的你吗?” “我说过了,回到上海之前我就说过。”戎策答非所问,杨幼清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背你的资料。”戎策立正站好,挺胸抬头,声音不带一丝波澜,“戎策,字长兴,男,宣统二年生,四川重庆人。父亲早年病逝,母亲生妹妹难产去世。民国十六年考取警官学校,民国十八年加入蓝衣社,常年在东三省以及华北活动,民国二十三年调往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任职,现为少校组长。兄长戎平五年前被共匪杀害,妹妹戎冬在成都念书。” 杨幼清围着他转了半圈,伸手从他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和两张舞票,“加上一句,生活奢侈,喜好玩乐,好烟好酒,嗜赌成性。”“没您说的那么糟糕,我就是闲来无事放松一下,您也知道我们天天蹲马路牙子抓共党的,憋久了就出毛病了。”戎策微微缩着肩膀,带着讨好的意味,杨幼清冷哼一声,“今晚是不是又要去见你的好妹妹?” “没有好妹妹,真的没有,老师您相信我。”“我们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许有儿女私情,一夜之情也不可。”杨幼清冷着脸,戎策解释了半天也不见他脸色好些,只能低着头不说话,一副被人欺负的样子。杨幼清看他装委屈,反倒笑了出来,“我听说,行动组的每个人都被戎组长踹过,听起来是个凶狠的人物,怎么现在看来像只刚出生的小土狗?” 戎策说不过他,也打不过他,毕竟对方又是师长和上级,他怎么敢动手,只能继续低头。杨幼清似乎是吃这一套,半晌叹了口气,“我知道上一任处长,官匪勾结,中饱私囊,手下的兵懒散也是理所应当。现在我接手了,作风习性都要改一改,先从你们行动组开始。”“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您唯一的亲传弟子,真是……”戎策嘟囔着抬头,看见杨幼清凶狠地瞪他,急忙说道,“真是别出心裁,祝您早日扬名司令部,啊不,扬名上海滩。” 杨幼清似笑非笑摸了摸戎策的脑袋,戎策知道他不生气了,急忙问道,“您是准备住在我这里?”“不欢迎?怕我耽误你逛舞厅吧。”“怎么敢,老师来住我当然欢迎了,宿舍不是漏水漏电吗……” 之前曾在其他地方发布,被和谐的干干净净…… 抗日神剧在于剧情逻辑更像是偏个人英雄主义的传奇故事,没有手撕鬼子情节。 第二章 新官上任 1.奔波 戎策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自他来到上海,抓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平时休息都不敢睡熟。但是今天例外,有杨幼清在,他倒是不必担心有人破窗而入取他性命了,毕竟处座的身手还没退化到保护不了他的地步。 但他也没睡多久,六点多就被杨幼清叫起来,迷迷糊糊中被提溜着睡衣领子拽到厨房,耳边是杨处长命令的声音,“做饭。”“咱出去吃行不行,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广东早茶店,”戎策胡乱揉着脸,“二十天没轮休了,您让我得半天假成吗?” 杨幼清打量他片刻,不再难为他,忍着笑问,“你口音怎么回事?”“在北方待久了,我这才回来半年,哪有这么容易改。”戎策清醒得快,就着厨房的水龙头洗了一把脸,毕竟还是正年轻的特工,真要是到了起个床都混混僵僵的情况,杨幼清非得一脚把他踢回中央警校。“罢了,听你的,去外面吃,然后去一趟百货商场,再买一张行军床放到书房。” “我怎么舍得您睡书房呢?”戎策去取沙发背上的外衣,杨幼清已经先一步打开了房门,“你睡书房。”“唉不是,再商量商量,毕竟房租是我交着……老师您走慢点,小心膝盖。” 杨幼清办事素来以雷厉风行著称,曾经在伪满,上级前一天正午下达的暗杀命令,第二天凌晨就完成了,滴水不漏的手法让哈尔滨警察局纳闷了一个多月,最终成了悬案。暗杀如此,买东西亦是如此,不到晌午,戎策便开着他那辆二手别克车,后座塞满了刚买的木板,将杨幼清送到了司令部门口。杨幼清下车,瞒着窗户吩咐他,“你休息一天,把书房收拾好,生活用品添补一些,今晚六点来司令部接我。” “您拿我当秘书呢?我可是堂堂行动组长。”戎策心情不错,开着玩笑,杨幼清也回以微笑,回道,“我的秘书是中校,你还差得远,最多当个勤务兵。” 戎策撇撇嘴,一踩油门开走了,但是没有直奔公寓,反而去了趟浦东的惠民医院。留守的两个探员看见他急忙凑上来汇报情况,说是今天有一个中年妇女来买药,都是治疗小共党妹妹需要的处方药。“跟上去了吗?”“跟到公共租界,突然有人砸摊子,把路堵了,巡捕都来了,我们跟丢了。但我觉着,八成那女的住在附近,我问了周围的人,混战开始后都没见过她。” “跟丢了?”戎策抄起身边的报纸卷成卷,往两个下属脑袋上一人来一下。突然,戎策回忆起来,杨幼清昨晚也是这么教训他的,也许跟着处座这五年,潜移默化中跟着老师学了不少坏习惯,尤其是暴脾气这一点。 “组……组座,您也别生气,我们问了,那个药挺特殊的,一般医院不一定有,大医院不见病人不给开,就这个惠民医院,处方药给钱就能拿。”小组员点头哈腰,戎策瞥了他一眼,摆摆手,“行了,你留在这看看还有谁来拿药。你,你叫什么来着,新来的,你去搜搜,上海哪家药店有这款药,就算是黑市也给我查。昨天四点抓的人,六点来他妹妹就被接走了,动作迅速,井然有序,不漏破绽,怕是共党地下组织已经死灰复燃……” 两个组员接了命令分头行动,戎策说实话信不过新来的,转头去医院前台给处里打了个电话,又从行动组抽掉了一小队人去调查这个小共党的背景。随后,他开车去了公共租界巡捕房。 “哎呀戎组长,这事情不好办的呀,”巡捕房一个华捕探长端一杯茶水坐在沙发上,推卸责任几个字写在脸上,吴侬软语听起来倒显得无可奈何。戎策看着天不早,心里着急,直接问道,“上午八点在静安寺路西段发生的一起斗殴事件,您就算不让我看卷宗,见一见负责的巡捕总可以吧?”“可以是可以,但不知道下班了没有,在不在办公室。” 戎策自己也意识到,他确实是对这条线追得太紧了。前几天处里其实钓了三四条大鱼,但是戎策偏偏对那个不幸身亡的小报童十分感兴趣,直觉告诉他,小报童背后有更深更重要的角色。至于买药人这条线,其实只是戎策自己的推断,杨幼清的火爆脾气他也知道,无凭无据的一条线索杨处长是不会写文件给巡捕房做交涉的,能捞到多少信息只能凭戎策自己的本事。 “有人找我?谁啊?”忽然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戎策回头看去一个巡捕风尘仆仆走进来,帽子歪斜着扣在脑袋上,一边走一边扫着身上的灰,“刚才去了趟百乐门,洋老爷还真是爱好特殊,抽够了大烟还得要人家姑娘陪。”戎策看清楚他的脸,年纪不大但已经有了几分岁月的沧桑,估计是混帮派的,得罪不得,“在下警备司令部侦缉处行动组长,戎策,想来问问今早静安寺路斗殴的事情。” 那人上下打量一眼戎策,抬抬下巴,“对,我处理的,我叫叶仲杨,这的巡捕。今早上两家小帮派抢盘口,怎么,有共党啊?”戎策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可曾见到一个穿蓝色旗袍的女子,中等身材,三十岁左右,短发。” “没,”叶仲杨挠挠耳朵,有些不耐烦,“也别想着找打架的人了,黄爷罩着的,没到午饭点都放了。”戎策也知道黑帮事情复杂,没有多问,想来又是一条死胡同,干脆起身道谢,看了眼表快步离开。 戎策还是迟到了两分钟,杨幼清站在树荫下,一身军装提着公文包,像是坐办公室的文书,但是一脸的杀气是隐藏不住的,刚下班的同事都绕着他走。戎策缓缓将车停稳,没等他下车杨幼清便拉开车门坐上来,看了一眼身后仍旧原封未动的床板,危险的目光紧盯戎策,“今天去哪了?” “没去赌,您放心,”戎策硬着头皮嬉笑着打哈哈,转移话题,“我见到叶斋了。”“你怎么敢去找他?”杨幼清脸色更加难看,戎策急忙解释,“我去巡捕房查线索,正好见到的。我怎么敢不听您的话呢,您多凶啊,看今天处里的人都怕成什么样子了。” 杨幼清冷笑一声,“你这是说我脾气差?你去查什么线索,我看你派了些便衣去公共租界,是嫌行动组人太多吗?那几个刑讯室里的家伙今天闲了一天,你明天亲自审。上一任处长别的事情没做好,抓共党倒是一等一的好手,给我留这么多条大鱼。” “您知道我不喜欢暴力,”戎策嘟囔一句,他确实知道现在人手正缺,但是刑讯逼供的事情他向来不喜欢,所以才敢趁着山中无老虎的日子带人去街上抓人。不过现在来了新的老虎,尖牙利齿的,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你是不是忘了要服从命令?我要不要重新教你,如何听话?”杨幼清语气平淡但是让戎策听出了实打实的威胁,他赶紧耸耸肩膀回道,“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了。您当年也真是狠,动不动就要崩了我,也不怕哪天枪走火我真的见阎王去了。”“不怕,那时候枪里没子弹。” 戎策沉默片刻,低声说,“我知道的。”杨幼清看着他神情有些低落,猜他想起了五六年前在英国的时候,那几个月一直是这个孩子的心结。半晌,杨幼清轻轻拍了拍戎策的肩膀,“显摆什么,还不是我教的好。你手上的线索放一放,明天开始啃骨头,尤其是那个特科负责人,一定给我拿下来,听懂了没。” “懂了懂了,名单,联络方式,上下线,电台、窝点、经费,还有什么?”戎策挠着脑袋回想几年前的课程,他暗杀盯梢化妆潜伏干的一流,审讯还真没做过几次,有时候轮班到他,他也是在单面玻璃后面看着画报,一耳朵进一耳朵出,事后拿着记录看两眼签个字了事。 杨幼清忍了许久,越发不喜欢他懒散的脾气,放在人肩上的手猛然用力,戎策怪叫着扭动肩膀,“您轻点,我错了,我回去补习补习,两天,不不不,一天半,我让他开口。”杨幼清这才松开手,低声说道,“上头逼得紧,这人身份重要,身上情报关系到华东战局,如若不肯开口,可以用致幻剂。” 戎策停下车,偏过头去看他,杨幼清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怎么,还想跟我谈政治?上级怎么说就怎么做,你想打日本人,我就想欺负中国人吗。”“我理解老师,”戎策做出一副体谅的神情,发动汽车继续往公寓开去,半路买了五六个包子当晚饭,又让杨幼清说教一番不懂得持家。 “持家,持家,您做饭也得好吃才行啊。” 包子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腊肠做了简单的一顿饭,饭后戎策又被杨幼清揪着耳朵去书房组装床板。“老师,您得懂生活,先让我消消食。”戎策叼着烟抱住门框,杨幼清一脚把他踹进屋里,顺手拿走他嘴里的烟,咬住了又从他怀里摸出来打火机点上,“懂生活?戎组长倒是懂,这是什么牌子的。” “杂牌子,杂牌子,人家送的。”戎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活动活动筋骨开始搭床板。杨幼清依靠在门上,眯着眼睛看他,“说说,你为什么跟报童的案子。” 戎策将两块木板契合在一起,放到地上转身去找支撑的部分,“情报是我们在共党内部的卧底传的,据悉,这个报童负责联络共产国际的特派员,他们最近有一批重建资金到沪。”“情报来源可靠吗?”“卧底……已经失联了,我更有理由怀疑,他传递了正确的情报,因而被敌人杀害。” 杨幼清慢吞吞吐了一个烟圈,“你不觉得,审讯前特科负责人更加有效吗?”戎策皱皱眉头,似乎是怀疑两块木板搭反了,“他只是在两年前负责中共特科,现在负责什么线路,管什么工作,根本不清楚,说不定已经被共党抛弃了。我希望抓到最直接的线索。” “这件事情先放一放,不能听风就是雨,现在你管着几十号人,要学会利用和分配资源。”杨幼清隔着四五米把烟头扔进书桌上的烟灰缸,戎策注意到微微偏头,“知道了知道了,您也不怕打着我。” 2.蹲守 戎策走在侦缉处的楼梯上,迎面是他的副官李承,慌慌张张抱着一份文件跑来,“组座,译电组截获的消息,有重要人物从武汉来上海,只是时间地点都是加密的。”戎策瞥了一眼电报,“那给我干什么,破译去啊。”“破出来点,赶紧给您送来。这句意思是今日到沪混在人群中,所以处座说,让您带人码头火车站飞机场蹲……蹲点。” 戎策心里嘟囔一句公报私仇,把电报抽出来往楼上走,站在处长办公室门前用力敲门。处长秘书文朝暮自远处跑来,长得白白净净有些虚胖,跑了几步气喘吁吁,“戎组长,处座去开会了。” “妈的。”戎策转身往楼下走,一脚踹开行动队的门,“都给我起来,一队去火车站,二队去机场,三队跟我去码头,其余的人待命。李副官,你挑两个便衣去法租界的客运码头给我等着,阿光,你挑两个去公共租界。阿福,联络联络警察局帮忙,你不是最会打官腔吗,赶紧的。都记住了,给我盯着武汉来的客人,有什么情况先抓人再汇报,抓不到人都给我等到凌晨,谁都不能回家,懂了吗?” “组长,我媳妇要生产了……”一个高个子的组员畏畏缩缩举手问道,戎策瞪他一眼,“等她生完了立刻滚回来。” 码头人来人往,充满了鱼腥气和燃油烧焦的烟味。戎策穿了一件灰色短衫,戴着草帽,嘴里嘟嘟囔囔催促着工人快点,一条腿随意地踩在码头栓绳子的铁敦上,仿佛是督促搬运工的工头。一行人将空箱子搬上小货船又搬下来,若是有人留心观察定会发现不对劲,只不过人多眼杂,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老婆刚给他生个胖小子的阿力悄悄凑过来,问道,“组长,咱都在这一整天了,能从武汉经过的船来了又走,下一趟是明天了。”“不急,一会儿有条广州来的,说不定人家绕远路了。”戎策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扇着,一副悠闲的神情,“那边那个货船,下来这么多人,谁的?” 阿力眯着眼睛看了看,笃定地回道,“是沈家的,他们家做茶叶生意,不仅在上海滩,北平、香港、甚至国外都有厂子。”“沈家的货船,卸货为什么偷偷摸摸的。”阿力看了片刻没看出来什么不同,问道,“您怎么看的偷偷摸摸?兴许是人家秘密配方,怕被人抢了才这么谨慎。” “也许是我多虑了。”戎策拍了拍身上的灰,伸伸腿,“这样,你替我盯着,我去看一眼。”“组座,您……唉,您刚来上海不知道,沈家是不能得罪的,”阿力上前拉住他,戎策眉头一皱,阿力急忙放开手,“他们家跟上面关系好得很,要是发现咱们……不得了的。” “出事我担着。”戎策摆摆手,大摇大摆走开。他自然是早有预谋,昨天自浦东回来路过码头,他便看见了沈家的船,莫名觉得异样,今天特地亲自带队来码头,也是借此机会一探究竟。真出了事,拿着电报和行动命令往桌上一拍,最后肯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种事儿他又不是没干过。话说回来,自他回到上海便一直关注着沈家,倒不是有心,只是三番五次在黑市遇见沈家的下人,难免不猜疑。 日近黄昏,看船的人靠着桅杆打哈欠,戎策压低了帽檐从他身后绕过去,轻巧地钻进船舱。货仓里的货物搬下去一大半,还有工人陆陆续续往外面搬运,戎策拿了一辆空闲的手推车混入其中,有人将箱子放到车上,扬起一阵带着陈年茶叶香气的灰尘。 也许是判断失误,最差不过沈家想以次充好,放到黑市卖给洋人。戎策推着车往外走,跟着前面的工人一起走到一辆没有标识的货车前,站在一旁的工头看他眼生立刻叫住,“你怎么没见过,刚来的?”“对对对,大少爷催得紧,我来帮忙。”戎策操着南方口音回答,点头哈腰蒙混过去,余光一瞥却发现那个工头腰里别着一把枪。 戎策不动声色推着手推车走远,回程的路上一个正运货的推车人不小心撞到他,差点连人带车翻倒在地。戎策佯装乡下人骂了几句土话,不经意间发现那人的车辙痕迹竟然比自己这辆深了不少。 3.潜入 外白渡桥连接着苏州河两岸,不知何时设置了关卡,巡捕查一次,过了桥警察局再查一次。田稻抱着一款黑色的皮箱,穿一身廉价的二手西装,还有一顶滑稽的绅士帽,配上没修剪的胡子和邋遢长发,十分像第一次到大城市来的外地人。他缩着脖子探望四周,带队检查的是一个穿便衣的男子,走到田稻身前的时候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出来,“证件。” 田稻急忙递过去,便衣检查了片刻看不出什么问题,看向她身边的女子,“一起的?”“对,我媳妇,啊不,城里人叫叫未婚妻。”田稻推了推穿花布裙子的年轻女子,“军爷问你要证件。”女子啊了两声急忙递过去,纸上写着“田桂花”,祖籍昆山。便衣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打量她,“会唱昆曲吗?” 没等女子回答,便衣一副索然无味的神情走向下一个人继续检查,田稻紧攥的拳头松开了。不多时,警察踩着皮鞋下了车,车辆继续前行。田稻松了口气,轻声说道,“谢谢你给我准备的证件。” “不用,这次应该感谢老吴,他提出坐火车到苏州,然后坐汽车进入上海。上午刚刚确定,咱们的电台已经被监听了。”“确定了?”“对,今天各个交通枢纽都看见了他们的人,所以我提出接头后在上海城外多停留一晚。还有,新的密码本一周内会到位,届时我再与你联系。” 田稻看了看四周,陆陆续续有人下车,周围的座位都空了,“我要去在哪里?”女子看了看时间,“十分钟后车辆会到龙恒百货,你下车后坐电车去租界,找你舅舅,他有权有势,可以给你提供保护。” “明白。”田稻将帽子摘下来按在胸前长舒一口气,最凶险的一关已经过去了。“记住我的代号,扶苏,”女子提起布包,准备下车,“我是你的直接联系人,单线联络。有事情打电话0344转3号线,找电话局的苏小姐。”田稻若有所思,“苏小姐?我记住了。” 田稻在龙恒百货下了车,按照扶苏所说坐上电车,已经过了高峰期他找到一个位置,刚坐下便发现身边的人有意无意总往自己这边瞄。田稻抱紧了箱子,旁边的人意识到他防范的动作急忙说,“别误会,我只是看你并不宽裕的样子,怎么会戴卡罗地亚的表。” 田稻一瞬间额头冒了冷汗,下意识挺起身子,稳住声音不颤抖地回答,“恩师所赠。我看您也不像是有钱人,怎么会认识名表?”那人低头看了眼打扮,沾了灰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掉漆的旧皮衣,确实不像是有钱人,“我是修表的,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看得出。”田稻将自己伪装成刚刚来上海的乡下人,车一到站立刻提着箱子下车,像是赶时间。他刚一下车,旁边窜出四五个人凑到之前与他搭话的人身边,有人低声问道,“组长,您怀疑他?” “有点,阿力跟着他去。”戎策看着他跑的方向,挥挥手,有人答,“阿力回家看老婆了。”“那就你去,”戎策一脚踹在接话组员的膝盖上,抬头看了看路牌,“妈的,跟一路怎么都到公共租界来了?下车下车,跑回司令部。” 4.惋惜 戎策到底没让他们跑回司令部,半路打电话叫来辆车。杨幼清看见他们回来,脸上带着严肃和一丝愠色,偏头去看墙上挂的钟表,早晨六点。戎策立正敬礼,被杨幼清一脚踹到大腿,“你们回来最慢,去哪了?” “发现了可疑之人,已经让王阿福去追了。”戎策踉跄一下赶紧站好面不改色,。杨幼清用手帕擦了擦手,坐回位置上,“空手而归?”“是,不过,机场和火车站都有收获,您想审?” 戎策自己没注意到,但他手下人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戎组长在处座面前乖得不像话,上赶着溜须拍马,但又不觉得不对劲,毕竟杨处长的威严和暴躁是出了名的,谁在他面前都得让三分。杨幼清看见他们交头接耳,也猜出来在偷偷讨论什么,轻咳一声,“你让李副官带一队,连夜审出来口供,其他人散了吧。阿策,你留下。” “处座。”戎策看了一眼杨幼清,后者挥挥手,戎策领会了意思跑去关上门。杨幼清走到橱柜前翻出两件干净的衬衫西装递过去,“换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戎策也是得了便宜卖乖,没旁人在场干脆笑嘻嘻凑到杨幼清身边,“怎么,这么晚了您想带我去舞厅啊?这颜色有点素啊……”杨幼清翻出来一条黑色领带扔过去,“闭嘴,五分钟楼下开车。” 戎策听从杨幼清的指示将车开到租界一个小胡同,门口的垃圾堆得半人高,实在是没办法继续行驶,便将车停在一边,下车跑去给老师开门,“您这是带我来哪了?这儿有点太落魄了吧。” “这束花拿着。”杨幼清从后备箱拿了两束黄色的菊花,戎策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了穿这么严肃是为何,便不再言语,只是低头接过花束,端端正正拿好。杨幼清带着他走进一间小院子,房屋破到若是下雨天怕会漏雨,屋里仅有一盏煤油灯,闪着忽隐忽现的微弱亮光。 这是一间正房改的灵堂。屋里摆放着两口小棺材,两张年轻的黑白照片。跪在蒲团上穿着白布麻衣痛哭的是一个刚刚中年的女子,却像是一夜白头,疲惫和悲哀交织在她痛哭到扭曲的脸上。戎策闻到了稻杆或者什么庄稼的味道,也许这个女子是搓麻绳赚钱的。戎策还看见,小屋的角落里摆放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胎被打爆了,横梁弯弯曲曲,怕是已经报废。 他见过这辆车,那个不惜自杀的小共党就是骑着这辆车被捕的。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楚了两张照片,是小报童和他妹妹。原来那个小姑娘,也没能逃过一劫。杨幼清将花束摆放在破旧的木桌上,戎策跟过去,低着头一言不发。女人看他们穿着像是富贵人家,颇为不解,带着因久哭而沙哑的嗓音问道,“你们是?” “我是报社的总编,听说了阿亮的事情,代表同事来悼念一下。他妹妹是怎么……”“我可怜的念儿,三岁就得了怪病,要一直打针……我们把她从医院接回来,又发烧了,没钱去附近的医院,一拖再拖,昨天早上就不行了……”女人说完又哭了起来,无助和凄凉的哭腔萦绕在小小的房间内。 戎策双拳紧握,这个女人也许不知道他的儿子做了什么,或根本不知道共产党意味着什么。但是因为侦缉处抓了小报童,他妹妹必须转院,又因为戎策的紧追不舍,部下天罗地网,小姑娘不敢去看病,以至于病情恶化,撒手人寰。这些噩耗接二连三而来,让这个女人崩溃了,而罪魁祸首,正拿着一束菊花假惺惺站在灵堂里悼念亡灵。 “走吧。”杨幼清拉了下戎策的肩膀,强行夺下他手中已经攥到变形的花,放到一旁。戎策混混僵僵走出去,他跟随杨幼清五年,却从未被老师拽着来看死者的家属,他不明白用意,但他明白这个家庭破碎了,也许三年,也许三个月,这个母亲也会撑不住。 回程路上,杨幼清开着车,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戎策就坐在他身边,也是一路无言。半晌,杨幼清说话了,“阿策,作为教官,我能教你的都教过了。但是,还有些事情你要学,共产党也是人,也有家庭。你拿他的妹妹做筹码,没什么过错,但你要考虑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一心想抓住救走他妹妹的人,你考虑到那个小女孩了吗?我希望你有狼性,也有人性,尤其是面对无辜的同胞。” “我知道,”戎策按着额头,“我知道您的原则,不牵扯无关之人。是我急攻进切,老师。”“我们被赋予了杀生予夺的权力,如果权力不加约束,便会成为灾难。”杨幼清依旧是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说着,戎策却挺听出了责备的味道,他怕是让老师失望了。而这个无辜的女孩,这笔账,戎策会记一辈子的,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她叫什么名字?”“李小念。” 三个月后,戎策偶然路过那个胡同,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却发现那个院子已经荒废了,自行车仍旧是摆在一边,做灵堂的白布被烧成了焦黑色。戎策问了邻居,才知道葬礼一周后,孩子的妈妈不小心打翻了煤油灯,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白布瞬间点燃,整间屋子被烧成了灰。再后来,没人见过那个女人,也许去向下谋生了,也许死在路上。 第三章 电波沉寂 1.情报 戎策来到司令部楼下,车还没停稳就听见前方吵吵嚷嚷,也听不清说的哪国语言。他看见几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欧洲人扶着一个显然是刚受了刑的中国人走出来,立刻认出那是昨天从机场抓回来的嫌疑人。 “得,又抓错了,这个月得罪几个了……”戎策嘟嘟囔囔,杨幼清坐在后座听得一清二楚,眉头紧皱。戎策看得出来,他们处座估计得亲自去赔礼道歉,然后回来把火撒在自己身上。 昨天晚上刚被处座进行一番人道主义教育,戎策自己心里清楚做错了,无从弥补,但他不想表达出来。杨幼清便以为他懒散不听从教导,无论是任务还是教训都不放在心上,骂得更凶,逼得戎策直接问他这么关心共党是不是他自己就姓共。杨幼清气急了打他几巴掌,今天早晨还骂了几句,说他不如从前。戎策隐约感觉到,老师对他的不满,自在上海重逢以来与日俱增。 李承跟着那些外国人走出来,一面道歉一边帮人开车门,戎策透过车窗远远看着,回过头来,尽量避免惹处座生气低声下气地开口,“老师,您等他们走了再下去。”“我有那么胆小?”杨幼清打开车门,提着公文包就往办公楼走,戎策慌忙把车停下锁好,再转身去寻他,发现他竟然走了侧门,也不知刚才说自己胆子大的是哪位。 等戎策揣着心事慢悠悠走到办公室,李承已经跑回来了,递上来一杯温度正好的菊花茶,“组座,审讯报告在您桌上,行动报告也已经写好了,您只需要签个字。”“刚才是谁啊?”戎策接过茶来,直接坐在办公桌一角,一条腿踩着地另一条腿踩着半截抽屉,做出看好戏的样子。李承有些紧张,急忙立正汇报,“报告,是英国大使馆的翻译,携带两份重要文件来沪。昨天下午飞机降落后他有意独自下机,我们以为是……” “行了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外交那杆子事儿让处座着急去。”戎策翻开行动报告,和他昨天所见所闻没什么区别,阿力也很识时务,没提到关于他私自去查沈家货船的事情,“火车站抓的什么人啊?” “青帮的,”李承看了看四周凑到戎策耳边,“和军法处的张处长是亲戚。”戎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一阵,反而笑了,这世道有权有钱的人说了算。李承还想说什么,戎策瞧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中尉,立刻跳下桌子迎上去,换了副花花公子般的笑容,“刘副官可是贵客,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有空来我这看看?” 刘菲菲一手叉腰一手将电报纸拍在戎策胸前,话也不说一局转身就走。戎策清楚闻到了她身上过重的名贵香水味,耸了耸鼻子。左右房间多了几个探头探脑的,有人小声嘀咕,“你说组长招惹谁不好,非得缠着人家刘大小姐。”“你别说,咱组长也是西南大地主家出身,怎么也算门当户对呢。” 戎策心里的火瞬间起来,走过去一人一脚踹在腿上,他有点怀疑是不是处座胡说了什么让自己在下属中的威慑力有所降低。被踹的组员老实巴交回到屋里,戎策这才想起来电报,怒气未消用力抖了两下展开来看。 密码简单,没费功夫直接破译。戎策对电台数字一类的没什么兴趣,但是纸张上的内容倒是让他想起了什么。“三号午时,凉亭交货,钱已备好,整廿万美元。”戎策回忆着,二十万美元不是个小数目,要是大面额的,一沓沓装在身上揣在怀里也不会多引人注目。 根据前些时日内线传来的情报,共党即将接受一笔来自共产国际的巨额捐款,现下伪装成做生意的样子交接,说得通。戎策捏着薄薄的电报纸在走廊里踱步,还有五天就到下月三号,他必须要做出做周密的计划,第一步,便是从偌大的上海滩,找出这个毫无头绪的凉亭。 一上午,戎策几乎是有意避开杨幼清的办公室,下午干脆带着人出外勤,要了一辆车搜寻截获电报的电台来源。杨幼清站在窗口看他带着人风风火火跑出去,目光有一瞬间的相对,戎策立刻跑开了。杨幼清虽不能说自己善于揣测人心,但戎策他是清楚的,这小孩有心结。也许真的是自己教训狠了。 作为补偿,杨幼清在下班的时候亲自去了戎策办公室,把换下军装准备走的小孩叫住,“今晚我请你吃饭。”“晚上加班,”戎策扯了扯衬衫领口的扣子,转身去拿枪套,“估计电台在租界,我们晚上侦查去方便些。” “不用了,明天我让后勤处给你们一批新的装备,然后跟巡捕房协调下。”杨幼清难得温柔,抱着手臂挡在门口,戎策拗不过他,拿起电话叫楼下的兄弟们回家。等戎策穿好衣服,杨幼清才让开门口,转身下楼。 戎策得到了选择餐厅的权利,说到底他也没生气,只是怕惹处座不高兴。不过看来处座也是无心继续责骂,他便胆子大了些,路上嬉笑着说想去公共租界西区的意大利餐厅。杨幼清揉了揉他的头发,戎策开着车,余光看到老师另一只手摸了摸胸前的口袋,似乎是在看带没带够钱。 等吃饱喝足,戎策又得寸进尺说想去舞厅逛逛,杨幼清挑眉骂他得寸进尺,但也默许了,随他开车去银河舞厅。年轻人在路上再三声明只喝酒不赌牌,杨幼清笑着训他,“不学无术。” 戎策轻车熟路让门童停了车,临进门又上下打量一眼杨幼清的穿着,啧啧两声似乎是不太满意对方老土又保守的搭配,抬手帮他解开衬衫的风纪扣,又叠了一块手帕放进人西装前胸的口袋里。杨幼清反而嫌他花哨,拍掉人的手,“我逛舞厅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您就大我六岁。”戎策微微一笑,尽显绅士得一挥手让老师先进去。这绅士风格没保留多久,戎策刚坐到舞池旁的皇家蓝沙发上,一个曼妙的身影便翩翩而至,坐在他身边顺势挽住胳膊。戎策脸上一惊喝了半口的柠檬酒差点喷出去,咳嗽两声放下酒杯去推身边的女人,“我的好姐姐哟,我今天不是一个人来的。” 杨幼清坐在一旁翘着腿看这场闹剧,舞女又缠着戎策说了几句话才肯离去,戎策回过头来急忙解释,“线人,线人。”“那这个也是线人了?怪不得听人说,你爱好广泛。”杨幼清举起酒杯一指他身后,戎策回头看到一个帅气的年轻男人往这边走,还跟他打招呼。 “张医生。”戎策起身带着笑意与他握手,不知是否忌惮杨幼清的胡乱猜忌,刻意表现得有些疏离,将手收回来后又立刻转身给杨幼清介绍,“这位是法租界育林医院的张裕来院长,我们一起打打牌。”杨幼清没有起身,只是举杯致意,他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竟有回忆不起来的时候,只能放弃在脑海里搜寻,笑着寒暄“我们家阿策牌技不好,还劳烦张院长照顾。” 戎策听出了些许吃醋的味道,笑得更欢。张裕来侧身看了一眼旋梯之上的二楼走廊,“戎组长比我运气好些,今天想玩什么?”杨幼清似乎猜到了,这家舞厅在暗地里经营赌局,怪不得戎策会对这里如此熟悉,原来是常客。戎策也是没料到被人戳了底,有些窘迫地看着杨幼清,后者也没想发火,毕竟戎策从十七岁就喜欢偷偷出去赌,拜师后他掰了五年未果,想发的火早发完了。 “我随你一同去。”杨幼清起身拿起桌上的半杯威士忌,示意戎策带路。戎策一边走一边揣测他心思。张裕来自作主张选了一间包房,已经有两三个人在里面,都是西装革履,还有几位戎策看着眼熟的舞女,旗袍开叉到大腿,坐在过于肥胖和秃顶的男人身上喂他吃葡萄。 戎策选择无视了这些人,找个边缘的位置坐下,将一张一百元的法币放在桌上听见杨幼清咳嗽一声又换成五十的,接过荷官递来的筹码。杨幼清站在他身后,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戎策环视四周,突然觉得老师的身份和那些舞女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但他不敢说出来,只是盯着桌面的扑克牌,试图集中精神思考怎么赢下这局二十四点。 戎策赢了三百多块钱,顶他三个半月的工资。杨幼清不能说世俗,但还是喜欢钱的,戎策既然帮他们赚了房租,他也没教训小孩,只是无视了他的抗议替他收好这些战利品。杨幼清本想让门童帮忙开车送回去,戎策却说不如走一段,李承家住在附近,去砸他家门让他开车给送回去,正好醒醒酒。 杨幼清同意了,张裕来跟上来,说正巧顺路,不如一道走。戎策对他有些起疑,先前只是戎策一人来的时候他还没这么热情,难不成对处座有什么想法?不过戎策做过些背景调查,这人跟杨幼清的三十一年人生没任何交集,祖上也没什么冤仇旧恨,更不是断袖。只不过戎策也没什么理由赶他走,便装出一副欣然的样子点头同意。 午夜的上海依旧是车水马龙,张裕来喝得有些多差点撞到黄包车,几个人干脆走小路。路上没灯,杨幼清突然停下脚步,问道,“这是租界还是华界?”戎策四周瞧了瞧,“这排房子是法租界的,那边是华界,当年这么画的线。您这是,想跟我聊聊晚清历史啊?” “这是沈家,”张裕来插句嘴,他脸色不太好站在墙角喘着粗气,“上海卖茶叶的,一大半都是沈家的人。不过他们家老太爷过世了,下个月三号的葬礼,九十多岁,也算是善终。”杨幼清点点头,没继续说话,戎策指了指张裕来,示意杨幼清一同过去扶一下。 张裕来就喝了三小杯伏特加,平日里一瓶都不会醉,不知为何今日昏沉得很,戎策架起他胳膊的时候看到他手腕和耳朵后面红成一片,猜测是不是之前已经在哪个舞小姐房间喝了一下午了。杨幼清看他盯着张裕来,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戎策急忙咳嗽两声正视前方。 两人搀着喝醉了的张院长走了一会儿,过了街头转向东走,正巧看见一个下人打扮的青年男子在一家中式大宅门口扫着地。戎策抬头看了看牌匾,叹了口气,“叶府,咱到华界了。”扫地的人也看见了他们,突然跑了过来,拉住张裕来的手问道,“这不是裕来吗?他怎么了?” 戎策扛着一百多斤的男人走了一路,没好气地答一句,“喝醉了,没闻见?还不搭把手?”杨幼清有些诧异张裕来和叶家的关系,据他所知叶家是军人世家,祖籍广东,老爷子跟着孙先生闹革命,没听说过有什么人学医。戎策把张裕来交给扫地的,拍了拍被弄皱的衣服,又好心帮老师整理整理,待叶家下人走远了才说,“张院长是他们家管家的儿子,据说已经离开叶家了,一堆豪门恩怨乱七八糟,不过咱倒是省事儿,走,砸李承家门去。” 杨幼清点点头,走过一段听见身后的大宅木门紧闭的声音之后,转头看向戎策。戎策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歪着头看他,杨幼清一脚踢到他膝盖窝,“你故意走这边。”“这不是看老张要倒了,正好帮他回家,怎么,您还想把他送回育林医院去?三条街呢。” “我不是说过,不能有来往?”杨幼清怒气加重,他本就喝了酒,耳朵发红,月色之下像是着了火。戎策有些怕他,故作委屈低声解释,“我就是想去看看沈家跟共党的案子有没有关联,电台的波段定位就在这附近,从刚才赌场房间窗户能看到沈家后院。而且他们家也有凉亭,您也听见了,下个月三号办葬礼,大门敞开,鱼龙混杂,说不定就有——” 戎策还没说完,杨幼清一巴掌打他脸上,头也不回走了。戎策呆呆愣在原地,他大概明白杨幼清到底在气什么。先前五年,因为杨幼清受伤退居幕后,戎策一直是他的影子,接替他的代号,听他的指挥出任务,从未自己做过决定。现在在上海,戎策拥有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方式,杨幼清看不惯,觉得他不成熟罢了。 2.潜入 戎策和杨幼清冷战了三四天,终于,年轻人按耐不住去道了歉。杨幼清性子执拗,一条路走到黑不回头,每次闹别扭都是戎策先服软,几年下来他都能总结一套让老师消气的秘诀。不过说到底,杨幼清心情不好也不单单是因为戎策,一个专门搞暗杀的王牌行动员,在满洲待得好好地,被调来上海管侦缉处,官场那些虚与委蛇的事不说,大大小小烦心的事情多了。 这三四天也苦了侦缉处上下的所有人,大到副处长小到勤务兵,都被杨幼清骂了一顿;行动组的人更惨,杨幼清骂完了戎策接着骂,就连行动报告少写了个称谓都被戎策一本子拍头上。李承做事细心,没惹他生气,反而来当和事老,劝了几次终于让戎策去道了歉,侦缉处办公楼又恢复了短暂的和谐。 至于电台,刘菲菲带着译电组的组员,从司令部后勤处借了一辆电台车专门从华界绕了一圈,大街小巷走了一天半,赶上六次发报,只能把范围锁定在潘家宅附近。戎策已经排查了几栋公寓,剩下的都是乡绅高官的宅子,不太方便查。不过幸好电台侦查还算隐蔽,未被察觉,敌人没有打算取消行动。 杨幼清坐在办公室喝茶,戎策风风火火跑进来,想起来没敲门又退出去敲两下大开的房门,快步走进去把一张纸拍在桌子上,“处座,我要搜查令。”杨幼清差点一口茶喷出去,纸上任何一人打个喷嚏都能让上海滩抖三抖,戎策是活腻歪了还敢要搜查令,“滚出去。”“我们没在共党特使来上海的时候抓住他,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身后有达官贵人作掩护。”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杨幼清脱了披在肩上的军装外套,解开衬衫手腕处的袖子。戎策也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他就想看看老师会不会主动暗示他暗中调查,显然是不会。戎策看着杨幼清卷袖子,急忙抓了桌上的纸要往外跑,不忘了说一句,“您这是暴力倾向,西方医学叫做精神疾病!” 杨幼清看着他跑走的背影,绷不住严肃的神情轻声笑了出来,坐回去披上外衣,低声念着,“怂包,我还管不住你。” 戎策揉着太阳穴坐在办公室沙发上想事情,李承敲门进来喊了声报告,戎策懒得搭理只是挥挥手让他说下去。“组长,明天中午是沈家老太爷的葬礼,我们家与沈家是邻居,我想请假去送老人家一程。”李承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您一直在怀疑沈家与电台有关,不如您和我一起去。” “沈家的人认识我,”戎策闭目养神,两根手指继续折腾他的太阳穴,“侦缉处的特务去葬礼,一看就是不怀好意。”“咱们不就是不怀好意?”李承问完静静看着戎策,戎策有一瞬间在思索他到底是真的木讷还是大智若愚。既然要查,那就带着目的去,彻底查。沈家大户人家,想来也不会主动撕破脸。 3.沈家 老太爷九十岁无疾而终,沈家要把白事当喜事办,窗前屋后不见悲伤气氛,反而高朋满座,一张张八仙桌摆满了大院,鸡鸭鱼肉样样齐全。沈家的当家人是老太爷的独子,五十岁上下已经是满头白发,看得出来操劳过度,沈家的生意都是他一手把控。 门口传来络绎不绝的问候声,沈家家主和他四房姨太太都在门口迎接宾客,若是说想看成功人士的风采,腰缠万贯妻妾成群,大抵如此。戎策是离葬礼开始半个小时到的,穿一身黑色的西装,李承跟在他身后,提着两盒点心。也不知是第几房姨太太认出来他,用中年女人特有的尖嗓子叫了一声,“戎组长,李副官也来了。” “沈先生,太太们,”戎策递过去名片,又让李承递了礼物,“戎某无缘,不曾见过老太爷,但是常听朋友说起,一直仰慕,谁知造化弄人,只能以这种方式见面。”又不知是哪房姨太太,或是正妻,开口道,“戎组长前来也是我们的荣幸,里面请。” 待戎策进了门,沈家老爷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仰慕?我看是觊觎。让老三把那些鬼东西都收好了。” 李承附在戎策耳边给他一一介绍沈家众人,戎策端着茶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倒是对桌上的几道菜挺感兴趣。门口时常有大声喧哗的来客,张扬中带着炫耀的成分,或是近日升了官,或是发了财。倒是有一人,李承介绍说是前几天委员长亲自提拔的上校,穿一身笔挺的德式国军军装,进了门不声张不做作,文质彬彬。 戎策用夹着花生米的筷子指了指,“这才叫沉稳,能做大事。”李承急忙点头,继续点着他的花名册,“这是司令部人事处的张秘书,这是龙恒百货的程经理,这是南洋华侨中学的李副校长……” “得得得,别念了,我刚来这半年,又不用谁都认识,”戎策停下往嘴里扔花生米的动作,瞅了瞅李承,“你怎么都知道?”“报告组座,我在去警校进修前,是这一片的邮递员。” 戎策琢磨半天,拍了拍他肩膀,“行,挺好。我出去一会儿,你在这坐着。”“您去哪?还十分钟就开始了。”戎策一副轻松的样子咧嘴笑着,“喝茶喝多了,处理一下。有事我会告诉你的。” 李承果然没跟过来,戎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十分钟就到电报提及的接头时间,希望老天保佑他不要扑空。 后花园凉亭有两个男人坐在石凳之上,其中一人是沈家的三少爷,穿一身与他兄弟相同的灰色长袍,而另一人却穿着白色衬衫,领口敞开若隐若现健壮的肌肉。大约是确定了彼此的身份,白衬衫先说话了,“景文兄坚持守约,在下佩服。” “答应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什么时候食言过?”沈景文笑着接过白衬衫推来的一个皮箱,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百元面值的美钞,“陈少爷亲自送来的,我不必数了。”陈向哲换了个姿势,悠闲地翘着腿看看四周,“挺漂亮的园子,有花有树,就是没看见我的货。” 沈景文站起身向后门的方向伸手,“我带路。”陈向哲咧嘴笑着说他够意思,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假山有些响动,警觉地环视四周,快速合起箱子抱在怀中,对沈景文说道,“你先走,老地方等我。” 戎策知道他藏不住了,从腰后摸出抢来跑出去,只看见了陈向哲一人。他也是刚到,只听见了几个字,连人是谁都没看清楚,“就你自己?另一个呢?”“哪有另一个,长官,就我自己。”陈向哲见是侦缉处的人,想着他们只抓共产党,戒心消了大半,借着地痞出身练就的本领耍无赖。 “你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这是我的私人物品。戎组长,这是租界,你敢开枪吗?”陈向哲把箱子放在身后,戎策一步步逼近,几乎用枪盯着他脑门,“我怀疑你和一起共谍案有关,告诉我,你交易的是什么?” 陈向哲笑了出来,一把将戎策的枪口拍开,“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上海滩烟土大王陈杏山的儿子,共产党敢跟我有来往吗?我是谈正经生意!”戎策把枪收起来,一把握住他手腕将人胳膊扭到身后,一用力逼迫他松手放开箱子。戎策踢开箱子,果不其然看见了美金,数目和电报上所说无差。 他本就没怀疑沈家和共产党有关系。自从把电台锁定在潘家宅附近,他就预感这个电台其实是商用电台,很有可能是沈家进行黑道生意所用,而非共党或共产国际。毕竟前几天刚刚截获和破译了密码,他们要更换密码本必然需要时间。更何况,说沈家支持共产共妻,沈老爷子第一个不愿意,他的四个姨太太一个赛一个漂亮。 但为了惹出事情来有个更好的说辞,戎策坚持声称侦缉处发现了共党的电台,要陈向哲说出同伙。陈向哲每年进局子的次数多了,软硬不吃,无论如何不开口,戎策就差把他胳膊卸了。这样耽误不是办法,戎策快速思索着,突然发现陈向哲袖口有一抹黄色,像是什么的粉末。 张裕来打小对花粉过敏。 戎策突然想到几天前路过沈家的时候,张裕来突然像是喝醉了一般全身发红,他并非是醉酒,而是沾染了沈家飘来的花粉导致的过敏症状。而现在,凉亭旁的紫薇花开得正旺,陈向哲不过是坐在石凳靠着石桌,袖口上都沾染了花粉。 戎策在沈家后院疾走,有人撞上他,想发作一番却瞅见了他腰间的勃朗宁,只得憋着这股气。李承许久不见他特地来找,戎策抓着他肩膀急切地告诉他,要找一个带紫薇花粉的男人。 李承观察细致,不多时便发现一人身上沾了不少黄色粉末,上前抓住他袖子。那人一回头,李承立刻松了手,惶恐地说道,“三少爷,怎么是您。”戎策遥远听见他说话知道他找到人了,立刻走过去,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沈三少爷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刚才在花园的人是你?” “正是我,”沈景文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端着茶杯,“有什么事情出去说,不要打扰逝者和宾客。”“好,咱们去后门。”戎策刚才跑了一圈沈家大宅熟悉了不少,自顾自往后门走。沈景文对着不明所以的客人们微微一笑,说了几句抱歉,跟上戎策的步伐。沈家老爷站在远处,手里盘着两颗核桃。 陈向哲已经在后门等着了,周围有行动组的接应组员看着他。他也没想跑,坐在石头墩上跟组员聊天扯皮。戎策阴着脸走过来,转身看向沈景文,“你们谈生意,货呢?”“有必要给你看吗?”陈向哲反问一句,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沈景文默默站在一旁,没他那样嚣张,对比之下倒是让人觉得名门世家的家教极好。 “戎组长既然感兴趣,那不妨看看,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沈景文走到不远处一辆货车旁边,喊了几个沈家的工人帮忙搬下来几箱货物。戎策接过工人递来的铁棍撬开箱子,一排排都是压好的茶饼。 沈景文看着戎策脸上露出的一丝怀疑神情,自觉拆开一包,确实是往年的陈茶。“陈少爷不过是想从我这里买一些茶叶,戎组长还有什么想问的?”戎策明明猜出来沈家在卖什么,但他现在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盯着沈景文和陈向哲片刻,转身就走,“收队。” “戎组长若是不嫌弃,我送你两斤啊?”陈向哲在他身后大喊,戎策一肚子的火没处发,只能用重庆话低声骂了几句。沈景文拉扯下陈向哲的衣服,示意他适可而止,等戎策走远才说,“别喊了。多亏父亲提前通知我,不然不知道如何收场。” 4.尾声 戎策从沈家憋的火都撒在了刚抓的几个烟土贩子身上,若不是李承拉着他,他非得把人打死。杨幼清知道后,把戎策叫到办公室,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要是把这些力气用在共产党身上,还愁得不到情报?” “您就是从来看不见我做的好的地方。”戎策耷拉着脑袋低声嘟囔几句。杨幼清听得清清楚楚,把手里的报纸扔过去砸他脸上,“我来到上海之后,你做过什么让我满意的吗?抓人抓不到,电台搜不到,你今天擅自行动造成多大后果?全上海一半的达官贵人都看见了!要不是沈家少爷不计较,你现在就得脱了这身皮。” “沈三他不敢,”戎策仍旧是低着头,小声反驳,“您要是现在对我失望了,当年就不应该救我。”杨幼清被他气笑了,“死的方式有很多,我希望你在战场上牺牲,而不是在一家异国他乡的酒吧,被人按在鱼缸里淹死。” 戎策说完刚才那句话就有些后悔,他心一急什么都敢说,忘了顾及老师的感受。不过他跟着杨幼清久了也随他脾气倔强,不肯服软,只能顺对方的话接下去,“我是因为您才去那家酒吧的。” “这么说你还怨我了?”“学生不敢。” 杨幼清叹了口气,摇摇头,“罢了,是我没教过你这些。”戎策微微皱眉,他不习惯老师自我检讨,总感觉是指桑骂槐,桑树是杨幼清,槐树是自己。但既然老师都这样说了,戎策也不能硬着头皮继续惹他不悦,“老师,今天是我考虑不周。沈家于我总归是不同,我不能看着他们走这条路,老师,他们在卖烟土。” “当年在伪满,鸦片对你的伤害确实很大,但你要考虑做事方法,”杨幼清指指他脑门,“当年我们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影子,现在你穿着军装,代表着侦缉处,甚至代表着党国,你怎么就不能成熟些?”“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戎策低声回道,也不忘了嘟囔一句,“我现在才知道有钱比有枪管用。” “滚蛋,”杨幼清一脚踹在他膝盖上,“不知悔改。” 第四章 触底反弹 1.暂歇 戎策在一次行动中负了伤,直接被人抱着腰撞下外白渡桥,在苏州河纠缠了半个多小时才上岸。刚到岸边他就感觉头晕目眩脊背生疼,送到医院检查了下是腰间盘突出,加上大夏天泡水里忽冷忽热感冒,不过不严重,假以时日可以恢复。戎策咬牙切齿威胁组员谁都不许把今天的窘迫事情说出去,组员们倒是很听话,只是陆军医院的军医把这事传开了,不到半天,整个司令部都知道侦缉处有个特务今天掉河里了。 杨幼清来医院看了他一次,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戳着他脑门,“脑子不好,身手也不好了。”“那是个俄毛子,比我高两头!我能把他抓住就不错了,换了您……您不一定比我好。”戎策说话带着重重的鼻音,杨幼清恰巧给他削完了一个苹果,扔人怀里转身就走。 当天下午戎策就出院了,陆军医院的大夫让他留下来做一些推拿恢复,他说有朋友懂这个,不必继续在医院丢人。杨幼清到家时,戎策已经回来了,借着腰伤赖在主卧的大床上,杨幼清气得不行也不敢打他,只能抱了被子睡书房。 这次戎策确实是立了功的,被捕的俄罗斯人是苏共的间谍,据说是商业间谍,上一任处长就撒网准备抓他,到现在八个月才把人抓住。这是来到上海后第一个喜报,杨幼清心情不错,戎策也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笑容多了些,不再那么凶巴巴的,跟谁欠了他钱似的,活活像只兴安岭的饿狼。 不过书房不通风,又赶上连绵不断下雨空气湿热,戎策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杨幼清睡在外面的沙发上,盖着一条毛毯,浑身是汗。戎策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对方是师长,又是上级,叫人睡沙发也不太好,干脆推了推他肩膀,把人叫醒,“您去卧室睡一会儿吧。” 杨幼清其实没睡熟,戎策靠近他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不过对方没什么攻击性,他也懒得睁眼,继续躺着。但这只没攻击性的小狗最后还是伸出爪子推了他一把,也算是良心发现。杨幼清站起身晃着脖子走进卧室,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垫里,闭上眼睛之前不忘吩咐道,“去准备早餐,自己做,别浪费钱。”戎策嘟囔几句上海话,他知道杨幼清听不懂,后者也没计较,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过了中午,杨幼清终于醒过来,前几天熬夜审那几个前中共特科负责人他几乎没合眼,虽然最后只审出来因为特科全军覆没他们都被革职调查,什么新情报都没有,做多就是核实了一些已知的信息。但这个案子总算结了,昨天晚上杨幼清就把人打包送到了提篮桥。 对于之前的杨幼清来说,这是个失败的任务,但对于侦缉处处长来说,已经做到了尽善尽美,他也算过这笔账,继续纠缠下去不如休息两天睡个懒觉。戎策再跟着他学,他也潜移默化学习了戎策的一些生活态度,比如享乐主义。 戎策把饭乘好了,恰巧碰到杨幼清洗漱完走出卫生间,他便立刻迎上去,满脸笑意,“您看看我手艺怎么样?”“还可以,”杨幼清看了一眼,板着脸评价,“怎么没辣椒?”“我不吃辣,家里没准备。”戎策帮他拉开椅子,“我正好休病假,下午去菜市口买一些。对了,我还约了张裕来,帮我治治腰伤,争取早日返工。” “不着急,”杨幼清用筷子扒拉着西红柿炒鸡蛋,果不其然看见了些鸡蛋壳,微微皱下眉头换了一盘菜夹,“最近准备做一些人事调动,上面要派下来一个新组长,带带你们行动组。”戎策瞬间听明白了,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您是要降我的职?” 杨幼清冷冷看着他发脾气,眼神不带一丝波澜,让戎策条件反射一般心生一阵胆寒。“上面的命令。你这几个月来没有什么业绩,还用我明说?以后具体的抓捕和潜伏行动还是你负责,事件调查、情报分析、行动策划都要由新的组长做决定。”杨幼清从青椒炒肉里翻出来一片肉,夹到戎策碗中,“如果发现什么不对劲,要首先汇报上级,得到批准才能行动,明白吗?” “是,老师。”戎策泄了气,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他自知自己统筹策划的能力有限,但是带着行动组干了半年,不升反降,任谁也不服气。杨幼清拍了拍他脑袋,“好了,服从命令。先要学会做一把好枪,才能做猎手。”“我想做您的枪,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的。” 杨幼清笑了,摇摇头,“这回派来的人你也认识,中央警察学校特别警察班一期的战文翰。”“怎么是他?”戎策有些诧异,“他爸不是总裁侍从吗,官运亨通才对。”“你父亲是跟随中山先生在广州革命的战将,现在你不也窝在这里,吃着没炒熟的西红柿?”杨幼清把一块半生不熟的鸡蛋放进他碗里,戎策嘟嘟囔囔把鸡蛋塞嘴里,“嫌我做饭不好吃您给我做啊……” “有话直说。”杨幼清厉声训斥,戎策把碗放下,挺直腰杆像是作报告一般大声回答,“报告处座,我跟姓战的不对付。您去年把我安排进警校做卧底监视同学,他第三天就察觉了,不捅破窗户纸,变着法威胁我,我四五个月的津贴都给他当好处费了。要不是训练就半年,我现在早已身无分文……” “还哭穷,”杨幼清用筷子敲他脑袋,戎策偏过头去躲,杨幼清气不过直接上手揪他耳朵,“你带着学生翻墙出去看电影,难不成也是他威胁你?”“对对对,就是他!”戎策仿佛终于找到替罪羊,急忙喊着,“您想想,我是大兴安岭里跑的野孩子,他是南京长大的金贵少爷,看电影这么浪漫的事情肯定是他做的!” 杨幼清又给他气笑了,戎策见他露出笑容赶紧扭下脖子把耳朵解救出来,嬉皮笑脸凑上去,“要不,我今天请您看场电影,补偿补偿?” “滚蛋。” 2.赠礼 张裕来送走了最后的病人准备关门下班,戎策从门缝里挤进来,露出标志性的讨好笑容,往他怀里塞了一个玻璃瓶,“帮我正正骨。”“你上次给我扔到马路上,我还没找你算账,”张裕来推下眼镜看了看瓶子,“今天还给我送了一瓶辣椒酱?” “对啊,专门给你买的。”“别藏了,你兜里还一瓶。”张裕来转身把辣椒酱放在桌子上,怨声载道去取刚脱下来的白大褂,戎策连声道谢,不用大夫说自己脱了外套趴到铺着白床单的诊疗床上。张裕来敲敲他肩膀,“病例。” 戎策翻个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病例,顺带着掉下来一张纸,张裕来抢先一步捡起,扫了一眼,阴阳怪气说道,“龙恒百货的洋表专柜,行啊你,够大款的。”戎策一个探身抢过来,塞回口袋,“不该问的别问。” 张裕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戎策白他一眼趴下,下一秒就被张大医生狠狠捏住了不知哪块脊椎,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你——公私分明,不然我不给钱的。”“不给也罢,明天报纸头条就是侦缉处戎组长公然赖账。” “我现在成副的了。”戎策叹了口气,“南京新派来一个公子哥,上来就顶我的位置,真是流年不利。”张裕来推了推眼镜,随口问道,“南京来的?叫什么?”戎策想想保密条例,侦缉处不是力行社,个人信息都是公开的,便坦诚告诉他,“战文翰,长得白白净净一副斯文人的样子,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唉你怎么不推了?” “嗯?”张裕来停顿片刻,回过神来打趣着问道,“我在想,一般人还真不能扭成这样,你让谁从床上踹下去了?” 戎策提着一瓶剁辣椒两提溜新鲜蔬菜往家走,楼梯口遇见刚下班的杨幼清,急忙凑上去嬉笑着说,“老师,这就叫有缘。”“怎么没买新鲜的?”杨幼清拿过辣椒酱看了看,有些不太满意,戎策撇撇嘴没接茬,转而说,“还有个送您的礼物。” 杨幼清抬抬下巴,显示出些许的好奇,戎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因另一只手提着菜,干脆用下巴顶着打开木盒,递给杨幼清。“戎少爷够破费。”那是一只浪琴牌的银色手表,款式新颖,价格不会低于三位数,是一般人家买不起的高档货。戎策像是等着被夸奖,就差在人面前晃尾巴,“在哈尔滨的时候,我把大哥送的表掉进了松花江的冰窟窿,您把自己的手表给我了,现在我还您一个新的。” “费心了,”杨幼清难得夸了他一句,伸手揉了揉他后脑勺,“我的表也是名牌货,价格不比这个少多少。”“我知道,浪琴新机芯的首款。老师怎么买到的,当年我找遍了伪满都没找着。”戎策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表拿过来戴在杨幼清左手的手腕上,杨幼清晃了晃,表带的松紧正合适,“民国十七年的时候,一个朋友赠送的。” “戴雨农?”戎策试探着询问,杨幼清瞪了他一眼,转身上楼,“把菜提着。”戎策嘟囔两句,提着菜跟上去。他知道1928年戴笠为北伐刺探情报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些得力的手下,估计杨幼清就是其一。不过他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其他人飞黄腾达了,杨幼清只是个上校处长。戎策猜想,大概杨幼清性子高,做人做事有自己一套主张,常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虽然任务完成的不错但政治觉悟没多少,到头来不得信任也是合情合理。 杨幼清看他在原地没动弹,厉声训斥了一句,“还不走?”“这就来,这就来。”戎策怀揣着心事,三步两步跑到门口,一边开门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杨幼清,“您挺神秘的。”“工作需要。” “对我也是?”戎策挑挑眉毛,打开门走进去,将成捆的蔬菜放到桌子上,杨幼清路过他身边,揪下他耳朵,“神秘感让男人有魅力。”“那请问这位迷人的绅士,能否给在下放个假?” 杨幼清正在脱外套,闻言转身看向戎策,用犀利的眼神告诉他不行。戎策急忙凑上去解释,“我想见一个线人,最近有些过去的事情跟上我了,需要解决一下。”“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下级对上级应该知无不言。”杨幼清放下衣服,踱步走过来,戎策吓得后退一步,“是您见到我之前的事情!私事!” “我倒是不相信,现在还有人认识之前的你。”杨幼清捏了捏他的脸,用手背掀起戎策左方额前的头发,那里横着一道陈年的伤疤,“阿策,我教过你,不能有所隐瞒。”戎策心底一瞬间厌烦,一把推开杨幼清的手,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剑拔弩张,“您是教过我,但是我告诉了你所有的事情,一点一滴,事无巨细。您呢,连真实姓名都不肯讲!我不知道您从哪里来,不知道您的出身您的过往,而您却要求我,不能有所隐瞒?” 杨幼清冷漠地看着他发脾气,等他说完便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是不是分别久了,你忘记了我是你的上级,你的老师?你在我这里,没有秘密!”“我在您面前透明地像窗户纸,您却是一团谜,这不公平。”戎策嘴角被打出了血,他只是觉得一嘴熟悉的血腥味,用手背抹了下,继续怒目而视。杨幼清气极反笑,抓过戎策的领子,一字一顿说道,“公平,你进了这个行当,就不会公平。有本事,你踩着敌人的尸体爬上去,爬到比我还高的位置。” “我比您年轻,总有一天会的。”戎策近距离看着杨幼清,近些年来老师不曾这样发火,他不怕老师打骂教训,偏偏怕他说狠话,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但还是硬着头皮与他对峙。杨幼清看见了他眼神中的一丝躲闪,更加激进,“我怕平庸无能的三少爷活不到那一天。” 戎策腿肚子有点打哆嗦,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腰疼又犯了,他还抽空想了想,明天再去见张裕来会不会被骂。杨幼清看他愣神以为他是明白过来了,松开手给他整了整衣服,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中带着一丝严厉,“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自我来了上海,你三番五次不听命令,不顾他人安危,不管党国颜面,擅自行动而屡教不改。还有你的生活作风,沾染了这么多坏习惯,别说是我的学生。” 曲艺行当里有句话,不怕师父打骂,就怕师父不管教。戎策也是如此,既然杨幼清还愿意管他,说明自己还没让老师失望透顶,仍有希望。当他冷静了下来才意识到,杨幼清自始至终都是对的。他戎策不仅是警备司令部的人,还隶属于力行社,做事必须更加谨慎。像他这半年来的散漫生活,放在伪满定活不过一个星期。 也许是因为上海是故乡,又是国统区,与敌后有别,再加上没有老师在身边,他才会一时疏忽。不,是疏于训练超过半年。戎策想着,抬起头,微微皱眉像是有心事。杨幼清有些诧异,阿策一般被骂的越狠反抗越凶,今日这般真的委屈倒是不常见,“弄伤你了?”“没,老师,”戎策自知做错了,心生愧疚不敢看老师的眼睛,目光躲闪,“我就是想,没了你我该怎么办……” “是我教的不好,”杨幼清明白了他心里所想,他确实只把戎策当作自己手中一把刀来训练,未曾考虑到时代瞬息万变,这个孩子很快就需要独自面对战场,“这一两年,你跟着我,做好分内的事情,等你出师了,也许不比我差。”戎策点点头,坚持不住一个踉跄扶住身边的椅子。杨幼清脸色不可察觉地微微一变,上前扶他,戎策急忙摆摆手,“不碍事。老师,今天晚上我必须得去。” “到底是谁?”“一个英国人,表面身份是传教士,其实在做偷拍勒索的生意,还有枪手当保镖。”戎策扶着腰坐下,杨幼清搬过来椅子做到他身边帮他揉后背,“他知道你什么秘密?” 戎策沉默片刻,按了按太阳穴,有些无奈,“30年在伦敦,爆炸后我住院的资料在他手里。”杨幼清闻言不轻不重捏了他一下,戎策龇牙咧嘴喊疼,“住手住手,他跟我要三根金条,我准备送他一颗子弹。” 杨幼清沉默片刻,低声说,“要做就做干净一些,现在风声紧,拿走资料,处理好尸体。我不想再替你收拾残局。” 3.昆汀 耶稣十字教堂位于闸北一个偏僻的山涧,戎策开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还多亏了路上好心的大妈指点,不然怕是要迷失在山路中。英国传教士易安托·昆汀正在门口等候,穿一身黑色的西装,抱着一本翻烂了的圣经。 戎策走下车,倒不急着走过去,扶着车门大声喊道,“我以为,传教士都穿着黑袍子,戴着圆帽子,脖子上挂着十字架,虔诚,善良,像爱着自己一样爱着耶稣、爱着身边每一个人。” “Love the Lord your God with all your heart and with all your soul and with all your mind and with all your strength. Love your neighbor as yourself.”昆汀像真正的布教者一样虔诚背出圣经中的语句,接着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这是马可福音第十二章 中的,当然,你也可以从其他地方找到这句话。这就是我不喜欢圣经的原因,十二个门徒太喜欢重复了,而我喜欢简单直接的交易。” 戎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袋子晃了晃,传出些金属撞击的声响。昆汀显然是信不过他,高声说道,“你先给我三分之一,我把资料给你。”“我为什么要信你?”戎策腰后的枪已经上膛,他准备好了见到文件就将昆汀放倒,然后扔进闸北山区哪条不知名的小溪里,让人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腐烂到认不出来是谁。 身后的树丛突然有窸窣响动,戎策一惊立刻拔枪,回过头来昆汀也拿着一把小巧的左轮手枪对准了他,“若果我是你,我可不会乱动。别想搞什么乱子,你最好现在就把钱扔过来。” 戎策再次坐到车上已经是一身冷汗。资料他拿到了,三根金条也扔出去了,山上的狙击手估计还在盯着他,昆汀在他身后大喊合作愉快。戎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失败,第一次,第一次在陌生的环境里竟然忘记了观察环境。何时染上了轻敌的毛病?戎策一边开车一边揉着太阳穴,最后放弃挣扎,坦然接受这次失误。 回到家时杨幼清已经睡了,桌上放着两块面包,估计是留给他当晚饭。戎策心里突然一阵暖意,更对今天的表现不满,他已经承受不起再让老师失望了。他倒了一杯凉水,安安静静坐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打开那本病例。 时间是1930年1月20日,伦敦麦克康尼急救医院,急诊手术室。一共三次手术,第一次取出爆炸后进入身体的弹片,第二次是皮肤移植,第三次是视力恢复。戎策往嘴里塞着面包,回忆往事总是萦绕着悲伤之感,他想,身上那些伤痕估计这辈子恢复不了。 卧室有些响动,戎策站起身把资料合上,杨幼清已经走了出来,睡眼惺忪,“这么晚?”“情况判断有些失误,寡不敌众。东西拿回来了,您放心,我会让他还钱的。”杨幼清大概是刚睡醒了懒得发脾气,只是说了句明天再说就回去了。 戎策等他走了才敢重新打开资料,继续翻下去,泛黄的纸张写满了繁杂的英文单词,有些戎策看不懂,但他知道,如果当年在爆炸中,不是杨幼清不顾一切冲过来扑倒他,他估计已经炸成碎片,在地狱排号等着入轮回了。 不过也是善人有善报,虽然杨幼清整个后背都暴露在外,却只是受了些擦伤,一颗嵌入的弹片都没有。时至今日,戎策不知在战场上救过杨幼清多少次,但他总感觉自己有所亏欠。他忽然想起几天前,他和杨幼清争吵的时候,口不择言说了句当时若不救我,现在想来更是悔恨不已。 不过戎策至今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在五年前,素不相识的一个特务,会舍身相救。 4.组长 戎策休息了三天半就去侦缉处报道,杨幼清让他坐办公室写行动报告,难得一次大发善心,一半是顾忌他的腰伤,一半是让他少惹事。不过戎策不信杨幼清是什么好人,果不其然,复工第二天便要戎策去火车站接新来的行动组长。戎策脸上挂不住,让李承代表自己去,被杨幼清知道后请到办公室谈了半天,最后戎策悟出,首先,得有个好爹。 战文翰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戴一副近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时髦的立领西装,自己提着两个箱子。戎策站在火车站外远远看见他,挥了挥手里的报纸,战文翰将箱子递给随行的副官,快步走过来给他一个十分绅士却不带一点热情的拥抱,让戎策膈应得不行,却又不敢说。 “哟,怎么瘦了,我们这工作量挺大的,身体能吃得消吗?”戎策拍了拍他的胳膊,确实一点肌肉都没有。战文翰面带微笑,伸手推了下眼镜,“我身体素质差你也是知道的,以后身体力行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你,我就是个参谋。” 戎策做出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与他勾肩搭背,向在路边等待已久的侦缉处接客专用别克车走去,“行,以后咱们通力合作,多立功。”“是为党国扫清障碍,灭绝隐患。”战文翰认认真真说着,不着声色把戎策的手拿下来。戎策也顺水推舟替他开车门,殷勤笑着。他已经猜到了,过几天组员们会叽叽咕咕,说他戎副组长不仅是处长的狗腿,对所有上级都溜须拍马。 还好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战文翰看起来文弱,但做事严肃认真像个军事指挥家。戎策坐在会议室听他讲了一个钟头,倒总结出一些自己之前的不足,不得不佩服,有个好爹确实能给更好的教育。杨幼清在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进来了,坐在戎策身边的空位上,戎策悄悄往他衣服口袋里塞了张纸条。 “戎组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战文翰看见了两人的小动作,出言打断。杨幼清的脸色徒然变得阴沉,戎策却没有露出丝毫窘迫,坦言道,“处座前几天让我帮他相亲,我这是给他介绍姑娘呢。” 杨幼清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战文翰清楚看见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成熟女性,烫着大波浪,肩上还披着不知什么动物做的皮毛披肩,虽说和杨幼清明显不搭,但确实证实了只是相亲的事情。战文翰没有继续纠结,反而开始部署新的任务,“既然各位愿意听我命令,希望接下来的工作中,大家能不辱使命。这是满洲日本生化部队的资料,大家看一下。” 杨幼清在办公室点了一根烟,戎策看看四下无人赶忙溜进来,随手关上门。杨幼清深深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去,这才开口,“给我张照片,什么意思?”“这是叶家的女主人,叶参谋长的第三位夫人。” “叶南坤?司令部参谋部的参谋长你都敢打主意,胆子不小。”“不是不是,您还真要相亲啊,”戎策听出他言语中的戏谑,故作委屈,“咱们在哈尔滨的时候,听说过白狐行动,您还记得吗?” 杨幼清挺起身子,仔细观察这张照片,叶夫人身后确实有几个形迹可疑的男子,“你拍的?什么时候?”“昨天下班的时候路过电话局,我跟了十多分钟直到叶夫人回家,那两个男的一直跟着。不过他们没我技术好,被我发现了也不知道。” “日本人的间谍组织秘密暗杀各党派高层官员或者军事将领,日军内部被称为白狐行动。”杨幼清把烟按在烟灰缸里,转身去书架上寻找文件夹,戎策走几步过去陪他一起找,“当年我们在哈尔滨截获的电报中提到过这个行动,但因为具体实施的地区都是北平、西安、青岛等北方城市,所以没太在意。老师,我怀疑,上海其实也有白狐,您还记得几个月前司令部军需处的副处长自杀那件事吗?” 杨幼清找到一份卷宗,坐回红木椅子上,戎策赶紧把脑袋凑过去想一探究竟,杨幼清感觉出来距离过近,偏着头躲开,“阿策,注意影响。对了,你怎么不告诉战文翰?想抢功?” “急着抢功我就不是戎策了,”戎策腰伤未愈,俯身久了腰疼,杨幼清便让出一点空间让他坐在椅子扶手上,后者得了便宜卖乖干脆把胳膊搭在杨幼清肩膀上,“老师,姓战的失踪一下午了,我估摸着他在上海也有关系网,跑去撩情报了。”杨幼清点点头不再纠结,仔细阅读手中这份报告,有一页是军需处前副处长自杀时的验尸结果,下面写了一行字,“似饮弹自尽,动机存疑。” “那时候您还没来上海,他的家人似乎受到了某种威胁,要求尽快结案。”“先不要告诉战文翰,”杨幼清合上卷宗,放回档案盒,“这件事情牵扯到诸多高官,一旦搞错了,丢人丢工作是小事,闹大了要蹲监狱掉脑袋的。” 戎策站起来帮他把档案放回书架上,转过身来带着笑意问道,“刚才还给了您一张纸,您看了吗?”“三少爷今晚破费,请杨某人吃法式大餐,自然赴宴。” 第五章 暗潮涌动 1.惊爆 八月的阳光穿透玻璃窗仍旧刺眼,戎策半躺在侦缉处休息室的沙发上,用报纸遮住脑袋补觉。李承趴在另一张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还有几个小兄弟,横七竖八占了整个休息室的桌椅。战文翰带着副官前来,顺手制止了想把人叫起来的副官董锋,“这几日他们一直在奔波,人也是有体能极限的。”“组座,已经四个小时了。”董锋看了下手表,提醒道。 戎策和他的老师一样睡得浅,一点响动就能被吵醒,此时他正透过报纸的边缘观察着两人。战文翰是他半年的同窗,行事作风他都清楚,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刚认识时戎策很难想象这个瘦小的书生竟然可以这样执着,甚至执着到可怕。至于董锋,来这半个月没什么存在感,比起副官更像是勤务兵,分发分发文件,打扫打扫卫生,组织组织开会。 过了半个小时,董锋折回,将行动组的外勤组员一一叫醒,还给每人递了两个凉透的白菜包子,多给戎策一杯牛奶,“戎组,有新情况,麻烦兄弟们。”“说。”“有巡警在浦东发现了一个废弃工厂,里面存放了大量的化学试剂,还有人驻守。”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戎策喝完了牛奶,董锋自然地接过空杯子,递过去文件夹,“我们一直在跟进日军生化实验的消息,这些化学试剂和北方发现的毒气成分差不多。” 戎策懒得跟他解释化学成分差一点就天差地别,但是既然姓战的揽了活,他也不能不做。他甚至怀疑,是战文翰故意让他天南海北地跑。“成,这就去,保证抓活的回来,让战组长好好审审。” 这次行动除了侦缉处,警察局和政府的检疫部门也派了人来,不过还是要戎策带着人打头阵。戎策爬上了附近最高的房顶,拿着望远镜去观察仓库敌情,先前发现仓库的巡警跟在他身边,绘声绘色描述自己的英勇经历,“有人给警察局打个电话说发现异常,我就来看看。你猜怎么着,我就看他们鬼鬼祟祟,果真是有问题的。我不认识那些东西,但我会画画!我就把那些洋文都记下来了,一个字不差。” “挺厉害。”戎策敷衍地夸了几句,努力辨别暴露在仓库外的木箱上所写的文字。有几箱是日语,有几箱是英文,戎策能认得后者。待他爬下去,警察局负责的副局长赶过来询问情况,他简略汇报,“有些是易燃易爆的,堆砌杂乱,真要开枪的话必须注意,任何一箱都不能打。” 警察局长立刻吩咐下去,戎策拉住他袖子,继续说,“我怀疑,这不是毒气或者生化武器。你看,这里的原料有苯,硝酸一类,更像是炸药。”“炸药?”“TNT,又叫三硝基甲苯,硝化甲苯即可获得,合成条件和环境不用很复杂。” 李承眼看着事态严峻,低声询问,“需不需要叫增援?”“不必了,不能让战文翰看不起,”戎策扯了扯军装领口的风纪扣,“再说,TNT虽然威力巨大,但是没有雷管炸不了。这样,我带人潜过去,尽量不开枪,听见枪声你带着警察过来支援,记住,抓活的。” 李承举着手枪等在距离仓库五十米远的树后面,突然听见一声枪响,急忙跑出去,迎面遇上一个逃窜的日本人,留着仁丹胡满嘴鸟语。戎策跟着追了出来,骂骂咧咧,李承来不及细想,直接开枪打中了日本人的膝盖,那人扑倒在地,说了句听着耳熟的日语,似乎是天皇万岁,接着高举起右手。 “趴下!”戎策大喊了一句,李承来不及细想急忙卧倒在地,随即便听见一声轰鸣,抬头已不见火光,只看见被炸得四分五裂的人体躯干和炸弹的碎片。戎策带着满脸的泥土和硝烟跑过来,将李承从地上拉起,“没事,你做的挺好。” 李承精神恍惚了片刻,他先是诧异组长,不,副组长竟然没有一脚踹过来,接着看见了满地的鲜血和器官,一阵恶心从胃里涌上,踉跄着跑到树旁扶着树干狂呕不止。 戎策也想骂他,打完膝盖不打手腕,也不怕人家武士精神拔刀自尽。不过他知道,这是李承第一次见到碎尸,这血腥场面他八成承受不住,不必雪上加霜。 幸好抓住六七个活人,其中只有两个日本人,其余的都是被抓来或者骗来的中国苦力。戎策把中国人交给警察处理,日本人由李承带队押送回了侦缉处,而他自己留在现场清理残局。战文翰像是来视察的上级,李承刚走他就到了,戎策阴阳怪气地欢迎他,“组座来晚了,没赶上精彩的战局,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你带队,我放心。”战文翰用手帕捂着鼻子绕过满地的尸体,指了指仓库门口放着的箱子,“怎么还有葡萄糖?”戎策不认识日文字,打开箱子割开一袋子才发现真的是葡萄糖粉,有些诧异望向战文翰,后者解释道,“我是医学生,家父留学过日本,也教过我日语。” 戎策挥手招来一个组员继续收拾尸体,跑进仓库去挨个箱子检查,工业盐,胨,凝胶,都是些平淡无奇的化学试剂。战文翰也看不出什么,无可奈何耸耸肩,“我是弃医从军,记不清。也许,他们是想做羊羹吃。” “哪有羊肉?”戎策嘟囔一句,战文翰懒得与他解释,转身去找警察局副局长了解情况。戎策蹲在地上想了半天,总觉得这些材料在哪里见过,思索无解,最后抄了一份清单,准备晚上去推拿的时候给张裕来看看。 2.顺藤 “马康基氏琼脂,巯基乙酸肉汤……这两个你看看,想起来了吗?”张裕来一副嘲讽的神情,毒舌不改,“说真的,你说自己是医学院毕业,是不是吹牛?”“我要是不说我是学医的,你肯和我搭话?”戎策把清单夺回来,“当时若不是以为你是嫌疑人,我也不会和你结交。后悔,后悔。” 张裕来推了他后背一把,结束了最后一次诊疗,起身摘了手套,“你身上一股铁锈的味道,今天去打铁了?”“别提了,一段肠子直接砸我身上了,”戎策叹了口气,故弄玄虚,“我当年也想学医,但是家国不平,如何安心做研究。不过,我至少记得,这些是培养细菌和检验细菌特性的试剂。” “所以你放弃了救人,选择了杀人,”张裕来擦了擦手,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你说你做研究,我猜你学的不是临床。现下流行的,大约是基因遗传学、细菌病毒学、生态环境学……”“咬文嚼字,”戎策出言打断,他知道自己说多了,而张裕来聪明得很,只能真真假假糊弄过去,“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可是特务。” “原来你是兽医。” 戎策一边打电话一边翻着书本,战文翰在另一头安安静静听他念叨绕口的化学名词,最后总结道,“你的意思,TNT只是烟雾弹,或者副产品,他们真正想做的依然是细菌实验?”“或许我判断错了。”戎策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抬头看了眼在餐桌边摆放盘子的杨幼清,后者注意到他的目光,露出个浅浅的微笑。 戎策被瞬间迷住了,没听进去战文翰说了什么,几乎失神地盯着杨幼清。杨幼清被盯地发毛,本想表扬他知道全面思考了,现下干脆板着脸厉声提醒他挂电话,“过来,吃饭。”“啊……哦,老师。”戎策急忙挂了电话跑过去,桌上摆着外面买回来的烧腊,还有半只鸭子。 “你都五天没回家了,我跟战文翰说了声,让你休息半天。”杨幼清把盛米饭的碗递过去,戎策接过来,真有些睡眠不足似的迷迷糊糊,“老师,您亲自去买菜了?”“文秘书送的,我记得你祖籍是广东,应该喜欢吃腊味。” 戎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做什么事情,您就对我这么好,总感觉有鬼——不是不是,有愧。”“我不在乎你有什么丰功伟绩,能乖乖听话就好。” 第二天中午,戎策刚刚出现在办公室,战文翰就下了命令,要他撤出这次任务。戎策暴脾气上来,把文件拍在桌子上,提高了声音问道,“为什么?怕我跟你争功劳?”“不,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战文翰说话波澜不惊,仍旧是文文弱弱的样子,戎策抬抬下巴看他,“你跟我实话实说就行。” “你的履历,”战文翰推了推眼镜,抬起头,“你高中毕业后就投考了警校,并没有任何高等化学方面的学习,如何看出来硝化反应?又如何知道这些罕见的化学试剂易燃易爆?”戎策心里一惊,依然保持着剑拔弩张的情绪,不漏丝毫破绽,“我加入力行社之前,当过两个月的工兵。这也可以成为你怀疑我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出身不如你,不代表我的能力比你差!” 战文翰把眼镜摘下来擦拭一番,随后重新戴上,“我也是出于内部安全考虑。更何况,新的任务也很重要,需要像你这样能力强的人来做。”戎策听得出来他是在刻意奉承,毕竟姓战的夸人从来不出自真心。但对方官大半级,戎策也只能忍着,“行,什么任务?” “我要你去保护叶南坤参谋长的夫人。”战文翰递过去一份新的文件,戎策坐下来打开看,首当其冲就是那天他递给杨幼清的照片。得,被亲师父卖了。“你熟悉熟悉叶参谋长的情况,尽量背熟。我们怀疑有日本间谍潜入上海,企图谋害党国要员和亲眷,而照片上这两个男子,找人认过了,是参谋部李参谋在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但目前的身份是日本一家报社的驻上海记者。” 戎策挠挠头,把文件合上,“成吧,只要他们有动作,我就给他抓个现行。”“注意外交条例,一定要有十足的证据,现在日本人紧盯着就盼我们失误。处座让我警告你,不可轻举妄动。”“告诉他,我稳着呢。”戎策抓起椅背上的皮革夹克往肩膀上一披,胳膊夹着文件夹大摇大摆走出去。 3.叶家 戎策去叶府吃了一个闭门羹,之前帮他把张裕来扛回家的下人告诉他,叶将军去南京开会了,带着管家、夫人和小少爷,明天傍晚才能回来。“那其他人呢?”“大少爷在军营,您要是想找他得去城南。” “成吧,我明儿个再来。”戎策递过去一张名片,“您就跟参谋长说,我是司令部派来保护夫人的。”对方接过来名片看了看,放进口袋里,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戎策揣着兜往家走,反正战文翰不让他跟生化武器的案子,他也乐得清闲,干脆转道去了趟兰心大剧院。 等他从剧院出来已经是傍晚,回了趟家没见着杨幼清的影子,估摸着处座今晚又得加班。不知怎的,戎策心里生出几分黯然,默默煮了挂面,打了两个荷包蛋,蛋白刚刚成型就搅碎了煮成黏黏糊糊的汤面,临出锅下两根小白菜。 给杨幼清做的那碗干成一团他都没回来,戎策有些不放心,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去侦缉处看一眼。没等他开车到华界他便看见了杨幼清,穿着休闲的西装坐在一家英国人开的咖啡馆里,大晚上喝咖啡。杨幼清对面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国字脸,大背头,留着一字胡,穿一身黑色的中山装。戎策觉得在哪见过他,但是看杨幼清没什么危险便将车停在一边,默默等候。 杨幼清迟迟没有结束聊天,戎策等疲了下车去买了两斤栗子,拿回来一边等一边吃,栗子壳扔了一地。没等他收拾好杨幼清便出现在车窗外,满脸严肃敲了敲车玻璃。戎策鼓着腮帮子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下车立正站好。杨幼清耐心等他把干涩的栗子咽下去,顺手帮他抹掉嘴边的碎末,“成何体统。” “您吃晚饭了没?”戎策乖巧地低下头,帮他打开后座的门,“老师,刚才那人是谁啊?”“上级,”杨幼清言简意赅回答,更像是刻意隐瞒,“下午四点吃的午饭,现在确实是饿了。你去找个吃饭的地方,人少一点,不要去舞厅。” 戎策哦了一声坐进驾驶座,似乎是愿望落空,杨幼清探身敲下他后脑勺,“注意生活作风。”“跳舞是很健康的娱乐活动,挺多少爷小姐都喜欢跳舞,可以广交好友,愉悦身心。”戎策拐进一个小巷子,抄近路驶向常去的四川菜馆,杨幼清翘着腿闭目养神,看起来心情不错,接了他的话茬,“喜欢跳舞那就等月末的慈善晚会。听说叶家也要去,你要注意保护好叶夫人的安全。” “保护目标的时候怎么能跳舞!再说慈善晚会上,能有漂亮姑娘吗,有也不陪我啊……”戎策说完下意识挺直身子,像是怕杨幼清打他。杨幼清倒是懒得动弹,只是眯着眼睛瞥他,“公共场合最容易下手,你要提前计划计划。” 戎策轻声应了一声,杨幼清又道,“不要带有私人感情。”“我是那种人吗!”“抄沈家货的难不成是我?”“那是他们有问题!”“还敢嘴硬?” 戎策闭了嘴,专心开车,杨幼清通过后视镜看到他聚精会神想着什么,“这次,你必须小心行事,若是让叶家人发现,我就得给你签验尸报告了。”“您是不相信我的办事能力?”戎策猛地拐弯,杨幼清差点因剧烈摆动撞到车窗,而司机正保持着无辜神情耸耸肩膀,“总之我心里有数,您就放心好了。” 晚上临睡前,戎策擦枪发现击针歪了,不得已第二天一大早又回到侦缉处,跟后勤组的漂亮姑娘献个殷勤,领了把新枪,说回来补报告。小姑娘被他调戏得脸上泛红,羞羞答答应了他,多给他一盒子弹,没有记在本子上。 旧枪还回去了,但是报废的击针戎策私藏下来,他总感觉这事不太对劲。没等他走到司令部大门口,杨幼清的秘书就带着后勤组的小姑娘追了出来,让他把子弹还回去。文朝暮跑得气喘吁吁,也不忘传达处座的训导,“处座说……呼,他说戎组长做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知道了知道了。他怎么发现的……” “戎组长,您领新枪要提前打报告的,可把我害惨了。”小姑娘一直低头仿佛是在忍着不哭出来,戎策看不得小姑娘委屈,揉揉脑袋跟她道歉,“是我错了,其实啊,也是处座多事,咱之前的处长管都不管。” 小姑娘听他如此评价处长有些不知所措,文秘书却知道两人关系亲近,但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急忙出言提醒,“这次处座允了你回来补交报告,已经是宽大至极,还请戎少校小心说话,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处座说,这次希望你能严肃对待,公私分明,不负党国的栽培。”戎策瞥了一眼二楼处长室的窗户,挑挑眉毛,“不负他的栽培才对。” 戎策在火车站接到了叶参谋长和他的家人。叶南坤五十岁出头,头发白了三分之一,留着修剪整齐的山羊胡,戴一副圆形的墨镜,虽然挺着将军肚但是身形不算臃肿,像是征兵宣传画上的司令官。叶夫人名叫葛茹风,广州人,曾经留学过日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撑到三十岁不嫁人,三十一岁时给叶将军做了续弦的太太,让不少人嚼舌根。戎策看得出来,叶夫人自己并不在意,倒像是报纸上写的新时代的新女性。 葛茹风替丈夫拿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抱着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见到戎策也不拘谨,热情与他打招呼,“你就是南坤说的戎组长吧,果然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我倒是说了,不必麻烦司令部的同僚,倒是南坤谨慎些,坚持要人来保护。你们平日里忙得很吧?” “最近战事稍歇,不忙。”戎策本想帮她拿过公文包,葛茹风顺势将怀里的小男孩递了过来,戎策见她有戒心,只好迎合着抱住小孩,好生哄他,“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是大魔王!我要吃掉公主!”小孩翻着一本黑白的画本,估计是还不识字,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倒着读。 葛茹风与丈夫道了别,戎策抱着小孩护送她上了车,又把小男孩放到后座的座椅上,小家伙却不肯规规矩矩,一屁股坐在车底铺的软垫子上。戎策看出来,大约是这小家伙一直喜欢坐在地上,家里下人拗不过他,所以这才会在这放个小圆垫子。戎策回忆着自己时不时被处座罚睡地板的情景,心生一阵苦涩,自己竟然羡慕起一个五岁的娃娃来。 “在南京的几日我不小心受了风寒,这几天不准备出门,戎组长若是不嫌弃便在我家住下。听裕来说你们认识,不如你就住在他的房间。”葛茹风一副主母风范,在家相夫教子,还管理着家务。戎策总觉得有点惋惜,毕竟是留学归来的学者,现如今只能教教小孩子。葛茹风以为戎策不善言谈,便继续说下去,“这是我的儿子,今年快要六岁了。柏啸,叫叔叔。” 小家伙玩得正开心,应付着喊一声“叔叔”,转头又去看画本。戎策急忙转身回道,“我今年才二十五,叫哥哥就行。”“二十五?倒与我家二少爷一个年纪,是要叫哥哥。我们家小六性格活泼一些,麻烦你看着他,不要让他乱玩。” 戎策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薄汗,他预感到了接下来的几日根本不是什么保护目标,而是看孩子。毕竟,在戒备森严甚至有一个班的警卫驻扎的叶府,谁敢来暗杀夫人。戎策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坐着,不,已经不顾形象躺下的大魔王,深深感觉自己被表面善良的叶夫人摆了一道,正规警校毕业的侦缉处少校,给人当了没酬劳的保姆。 确实是保姆。戎策第三次被叶夫人差遣去教小少爷读书,而不必陪着她的时候,他已经接近崩溃。若是一般人家的小孩倒好,就算是调皮捣蛋,戎策吓唬一顿立刻安静,但叶柏啸是军门世家的小公子,上面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宠着,从小无法无天惯了,不吃戎策这一套。戎策也没办法像对待顽固的敌人一般揍他一顿,想来想去只能好声好气哄他。 “你学完这页纸,我陪你去后院抓蚯蚓好不好。”“不好!”“那我陪你去池塘抓泥鳅?”“也不好!”“那我给你去厨房偷点心?”“妈妈说吃多了胖!”“那你想怎么样。”“我要逛窑子!”“你才多大你还想逛——那种地方!” 戎策蹲在地上捂着眼睛,既然叶夫人这几天不出门,不需要他的保护,他准备今天晚上就去跟战文翰撂挑子,谁想当保姆谁来干。叶柏啸看出他有些崩溃,跳下小椅子凑近了看他,“你陪我去找大哥好不好?” “你大哥在军营,小孩子不能去。”戎策把他抱起来放回椅子上,“你其他哥哥姐姐呢?怎么都不来看你?”“他们都走了,”叶柏啸噘着嘴的样子像牛奶广告上的娃娃,奶兮兮的,“他们说我爸爸妈妈不应该在一起,爸爸把妈妈娶回家,哥哥姐姐们就都走了。” 戎策有点诧异,问道,“是因为不喜欢新妈妈吗?”“嗯!小姐姐最不喜欢我了,大姐姐也不喜欢,二哥喜欢我,可是二哥不喜欢爸爸……只有大哥最好了。”叶柏啸说着要哭,眉毛一皱尽显委屈,“你也不喜欢我!你都不陪我玩!我想去挖蚯蚓!” “我不是说过要陪你去抓的!”戎策揉了揉脑袋,早上精心梳理的头发已经被他揉成了鸟窝,“行了行了你别哭丧着脸了,我这就带你去行不行?” 陪小孩抓了一下午的蚯蚓,戎策刚买的西装裤已经染成了土黄色,还粘着几根杂草,狼狈至极。而叶小少爷已经变成了泥猴子,被两个下人抓去洗澡。不过这一下午,戎策倒是收获了不少豪门的八卦,一大半是来看小泥猴的老仆讲给他的。 算命的说叶老爷一生杀伐过多,克妻克子,结发妻难产而亡,续弦妻年纪轻轻撒手人寰,第三任妻子,也就是葛茹风,星象大富大贵,可以帮助叶老爷子避难。老仆又说,叶柏啸出生的时候正值中午,缺乌云蔽日如夜晚,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玄乎的像是说书的。 也不知道真假,戎策只能总结出来,这一家子挺凄惨的,三个妻子给老爷子生了六个子女,除了老大子承父业,老六将将五岁,其他的孩子几乎都自立门户,离家不归,说是上海名门世家,其实日渐衰弱,表面繁荣罢了。 戎策一直在叶家待到深夜,等叶夫人和小少爷都就寝之后才走出这座空空荡荡的宅院。看门扫地的阿福在叶家门口兢兢业业扫着初秋的落叶,看见戎策要走急忙追上去,“夫人不是说,让戎组长住在裕来房间?”“夜里夫人与老爷一同就寝,又有警卫值班,不缺我一个,我还有些事处理。”阿福没有继续纠缠,回去扫门前巴掌大的地方,戎策抬头看了看深红底墨黑字的招牌,突然感觉到了时代变迁。 旧时代的大家族越来越少,封建年代出生的长辈已经管不住孩子们想要自由的心了。 4.亲疏 戎策做出一副悲惨的表情痛诉这一天的经历,添油加醋描绘叶夫人尖酸刻薄和叶小六无法无天。杨幼清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茶欣赏他的表演,忍着笑拍了拍膝盖,“过来,我看看你被蚯蚓咬了没。” 戎策顺势走过去蹲在人膝旁,杨幼清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接着神情一变揪住他耳朵,“还抓蚯蚓?我看你像蚯蚓!你知不知道我冒着风险同意派你过去的目的?”“知道知道,您松手,疼啊。”戎策咧着嘴喊疼,杨幼清看他不像是装的,饶过了他,“那你说说,为什么。” “因为您想接着我监视叶家,您怀疑上次西北前线战场的失利是因为叶家内部有共党间谍。他叶煦州虽然吃了败仗,不还是被委员长一顿夸,提了上校团长。”“然后把他从前线撤回来,放到上海当仓库管理员。”杨幼清接着他的话补充,却对于戎策的问题不置可否,“这件事一直是中统的人在秘密调查,有可能结果不尽人意。叶南坤估计和你一个想法,所以他为了显示清白,主动邀请你前去。” 戎策一副明白的样子点点头,杨幼清作势又要打他,戎策赶紧翻身跑到沙发另一头,“老师,您的良苦用心我明白。不过我接触不到叶家核心的事情,叶夫人有意将我撇开,安排给小魔王当保姆。”杨幼清喝了一口茶,似乎是嫌放凉了,皱皱眉放到茶几上,“这不是你能左右的,表现过激也不太好。战文翰的用心,你也清楚?” “我知道!他让我从仓库的案子里撤出来,怕我抢功呗。”戎策替杨幼清倒了一杯新茶,恭恭敬敬放到人手里,“老师,您怎么就答应了。”“他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或者说,他从警校的时候就有了疑心。这是他的试探,我若是阻拦,不是变相证实?监视叶家的事情我不会安排你做,也无需安排你做,你留心,应对地自然些。” 戎策点头应声,他倒是想过战文翰的居心叵测,但没想到他演技也挺好。杨幼清揉揉他头发,“睡觉前,把领枪的报告写出来,再写一份检讨,我要立你做反面典型。” “老师!”“反对无效。” 戎策顶着一头乱发和疲惫的眼神来到叶家,站在庭院里隔着窗户看见叶南坤和妻儿在餐厅用餐。叶家的布局像是中式的园林,正对门口是一处花园庭院,接着是观景长廊,再是一个小一些的喷泉庭院,后面才是三层高的别墅楼。越过别墅,便是昨天戎策和叶柏啸抓蚯蚓的后院。但葛茹风毕竟是留学归来,内部装修都是欧式的,混搭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让人看了还挺舒服。 戎策站在院子里整理头发,叶南坤抱着叶柏啸走出来,小家伙跟父亲依依不舍地道别。叶南坤看见了他,戎策立刻站直敬礼,叶南坤抬抬下巴当做回礼,接着跟小儿子亲昵。没等叶将军和妻子说几句话,门口突然传来汽车声,接着一个青年风风火火走进来。 “大哥!”叶柏啸看见来人,挣扎着从父亲的怀中跑下来,朝着那人扑过去。叶煦州抱起小弟,顺手给他两颗糖,显然是口袋里经常备着,“父亲,风姨。我们三十七师要开拔广西,独立团先行出发,可能三两个月回不来,临走前,我特地回来看看。” 叶南坤点点头,一副父慈子孝的情景,“好,年轻人总要上战场打拼打拼,多立战功。前些日子与你说的宋小姐,可见过了?”“见过,宋小姐人美心善,自由开放,也读过不少书。”叶南坤按下叶柏啸玩他领章的小胖手,一心一意回答父亲的问题。葛茹风笑着应和,“伯桁平日里不夸人,一定是中意人家宋小姐。她若也满意,不妨等出征回来,约着两家父母见一见?” 戎策听明白了,合着老爷子不仅管儿子仕途,还管着给儿子相亲。叶南坤也想起来有外人在场,不便多说,简单交代几句便让叶柏啸过来。小孩慢吞吞走回去,挥手跟大哥说再见。 叶南坤也拿戎策当他下属,叮嘱无论如何保护好夫人,戎策殷勤的点头保证。叶南坤一走,大魔王便暴露了本性,抱着戎策裤腿要他抓蚯蚓。戎策看了看葛茹风,又看了看小少爷,一时难办。葛茹风也没让他太难堪,板着脸教训叶柏啸,“今天学弟子规,忘记了?” 戎策的保姆生涯第二日,便在叶柏啸嘹亮的哭声中开始了。后来,一脸钢笔水的小少爷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噘着嘴喊他,“你怎么不帮我!这么怂!”“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小少爷应当趁着大好年华多读书,以后报效党国。” “妈妈!妈妈……” 第六章 士别七载 1.访客 戎策到叶家已经五日,帮叶小少爷学了一篇弟子规,叶柏啸还背得磕磕绊绊。除此之外,抓了两罐子蚯蚓,用蚯蚓钓了五条泥鳅,用泥鳅跟门口的小孩换了一本小人书。最后,戎策在叶老将军发现叶小少爷看黄书的时候挺身而出,帮叶柏啸扛了两下鸡毛掸子。 看孩子之余,戎策也不忘了贴身保护叶夫人,不过她五天来未曾出门,也不见客,除了第五天的傍晚,一个日本人拿着名帖登门拜访。葛茹风让戎策把小少爷抱回书房,不要来打扰。戎策想站在门口以防不测,日本人的保镖将武士刀一横,凶神恶煞地瞪他。无奈,戎策不得不继续做保姆。 叶柏啸倒是很开心,在书房沙发上蹦蹦蹦跳跳,又趁戎策透过窗户观察会客厅的时候,一弯腰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戎策忙不迭去逮撒欢的小少爷,叶柏啸左拐右拐进了二楼右边的长廊。这条长廊有三间卧室,一直无人居住,下人门说是少爷小姐的。 戎策见叶柏啸拧开门把手钻进一间,怕他打碎什么东西急忙跟进去,刚进门就被飞扬的尘土呛得打了两个喷嚏。叶柏啸乐呵呵笑着,喊戎策过来玩,“我二哥住在这,他在租界当巡捕,可厉害了!只是,他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你看,这里有好多好多画报!” “你看什么画报,看画报……”戎策毫不意外看见了些半露香肩的欧美女人,还是朦胧的野兽派,急忙捂住叶柏啸的眼睛,把画报塞进抽屉里,狠狠推进去,“走走走,不能在这里玩。”叶柏啸推开戎策的手,风风火火跑出去,钻进另一个房间。 “我三哥哥住在这,可是我从小就没见过他,他在国外读书。小姐姐也在读书,但是在租界,妈妈说国外比广州还远呢。”“那你大姐姐呢?”戎策跟着他进了叶三少爷的房间,灰尘堆得更多,但是书架上的书籍一类要正经许多,很多各国名著,还有英文和法文的。 叶柏啸踩着凳子坐在窗台上,伸手抹了抹屁股上的灰,“大姐姐是打电话的,她有老公了,也不回家了。我要娶老婆,这样妈妈就不会让我读书。”戎策一时语塞,只能强装出笑容走到窗前。这个房间正对着大门,从窗户可以看见喷泉和花园,风景别致,怪不得小少爷喜欢来这里坐着。 “你大哥一直住在军营吗?他身边有没有特别信任的人?”“信任?”叶柏啸皱着眉头想了想,显然是不理解这个词,“大哥有时候回来住,带着禄涛哥哥。禄涛哥哥是管家叔叔的儿子,他喜欢陪我玩。” 戎策忽然想起,他在司令部联席会议上见过张禄涛,和张裕来长得挺像,但是性格没有他大哥那么张扬,看军职应该是叶煦州的副官。从小玩到大的副官自然不可能叛变,若真让戎策去查内部泄密的事情,在叶家八成是查不出来的。也好,戎策干脆把这几天当成假期,就算战文翰趁机架空他的权力,他也无所谓。 乐观主义者如他,有时候也会悲观一下,比如叶柏啸不听管教硬生生闯进会客室,带着一身的灰尘扑到叶夫人身上,让就近坐着的日本人连打了三个喷嚏。戎策一脸抱歉站在门口喊叶柏啸,后者装没听见在母亲怀里不肯走。日本人看这情形不宜再谈下去,干脆起身道别。葛茹风抱着小孩微笑着欢送,“木下先生的提议我很感兴趣,有机会再聊。” 木下如所有穿西装的日本人一样,恭恭敬敬鞠躬道谢。戎策站在门口双手抱怀看日本人走远,细心观察。这人身上没有战争的痕迹,倒像是学者。就连木下的保镖也是一身的武士精神,身体的肌肉和行为举止都不像是军人,像浪人。 “戎组长,柏啸这是去哪了?”唉,把这茬忘了。戎策急忙走进屋,连说几声对不起。叶柏啸倒是个好队友,把刚才的事情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葛茹风轻轻一皱眉,喊门口扫地的阿福进来,“把二少爷和三少爷的房间收拾下,马上中秋了,也许会回家。”“二少爷倒是说要回来,可是……”阿福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开口,“三少爷这么多年没有音信,老爷吩咐,不要管他了。” 葛茹风拍了拍怀中不安分的小儿子,无暇管阿福,便让他随老爷的意思办。 2.奇袭 傍晚时分,叶南坤从司令部回来,戎策请了个假,回侦缉处一趟。他不在这几天,战文翰带着人抓了不少共产党,真真假假无从得知,缴获了一个电台倒是货真价实的,还有一本旧的密码本。遗憾的是,战文翰跑得太慢,带着人赶到窝点的时候只看见一个背影,这本密码本还是火盆里抢出来的。戎策想嘲笑他,但不得不佩服人家的情报工作。 杨幼清去陆军署开会,具体内容文朝暮都不知道,戎策也懒得打听,坐在处座办公室的红木办公椅上翘着腿看报纸。文朝暮官阶比他大一级,但戎策天性桀骜,又是处座唯一的徒弟,他想管也管不住,久而久之已经漠然。 下午六点,侦缉处换班,文职都着急往家走,文朝暮临走前去处座办公室递材料,看见戎策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身上还盖着杨幼清的军绿色披风,毫无形象,也毫无规矩,忍不住啧啧两声。杨幼清已经回来,坐在办公桌前批文件,听见他声音抬起头来,食指比在唇前要他噤声。文秘书赶忙闭了嘴,蹑手蹑脚走进去,将档案盒放下,又蹑手蹑脚走出去。 “老师,几点了?”戎策迷迷糊糊醒过来,没精打采地揉了揉眼睛。杨幼清指了指墙上的表,“再睡一个小时,今晚的行动你带队,别让战组长跑得比你快。”戎策嘟囔了几句,翻个身抱紧身上的衣服昏昏沉沉睡过去。杨幼清处理完工作,坐到沙发上,让戎策把脑袋垫在自己大腿上,睡得舒服些。年轻人顺从地蹭了几下,找个舒服的姿势又陷入梦乡。中途翻身,蹭到什么东西,杨幼清立刻把他脸掰到另一边。 一个小时刚过,战文翰便来敲门。戎策不想起来,又不得不起来,唉声叹气。杨幼清拍拍他脸颊,“把桌子上的饭菜吃了,努力工作。”“嗯,知道。”戎策站起来伸个懒腰,杨幼清揉了揉被枕麻的大腿,不忘叮嘱几句,“遇到事情不要鲁莽,战文翰经验虽然欠缺,但是指挥能力是有的,判断力也不错,你也要学着听指挥。” “他比我强吗?”“又羡慕人家有个好爹了?” 战文翰在情报沟通上还是开诚布公的,具体的行动策划也听取了戎策的意见。行动组的组员分散在街头巷尾各个角落,戎策带着李承和身手比较敏捷的几个小伙子,顺着排水管道爬到这栋公寓三楼的窗户边,准备破窗而入。 戎策透过窗户看见三个年轻男子围坐在麻将桌旁聊着天,不一会第四个人从厕所里出来,加入其中。有人点了烟,烟雾缭绕中几个人开始洗麻将,隐约还有碰杯的声音。戎策不敢提出对情报准确性的质疑,瞥了眼楼下的战文翰,比了个可以行动的手势。 战文翰举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行动。”戎策用枪柄砸烂玻璃,翻身进去将枪对准一个年长的男子。接着组员鱼跃而入,门口的行动员也踹门进来,将屋内的四个人全数按倒在桌上。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子突然奋起反抗,瞬间掀翻了按住他的两个组员,站起来就往外跑,仗着一身腱子肉撞倒了几个。毕竟是在租界,戎策被战文翰给了不许轻易开枪的命令,只能踹了一脚李承,让他跟在后面追,反正各个出口都有人守着,也不怕抓不到。 屋里还剩下的三个,有两个一脸贪生怕死的模样,倒不像是装的,还有一人神情紧张,更多是担忧。戎策拿着枪顶在最后一人的脑袋上,厉声问道,“你们谁是官最大的?”那人不肯说话,接着有搜寻房屋的组员咋咋呼呼跑到客厅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 戎策有点纳闷,收回枪揉两把头发,末了用枪口指着小姑娘,“这他妈是谁的孩子?”“我,我的我的。”一个骨瘦如柴戴着眼镜的男人慌慌张张举手,看表情快要哭出来,“长官,我是住在隔壁的,我就是带孩子来打麻将。” “先别哭,我们不着急。”戎策走到孩子面前蹲下来,小姑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木讷地站着。戎策摸了摸小姑娘的辫子,问道,“几岁了?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四岁了,爸爸是老师,教数学的。” 一瞬间,戎策忽然想到,杨幼清的女儿会长什么样,会不会继承他温润的眉眼。“那这些叔叔是做什么的?”戎策继续问道,还不等小姑娘回答,李承喘着粗气跑回来,扶着门框说道,“人抓住了,战组长说,把所有人带回去审。” “我以为他还在爬楼呢,”戎策挥了挥手,“一队把人押回去,二队继续搜索。”组员们纷纷应声,戎策皱眉想了片刻,走到门外把李承拉到一边,“你找几个人,假扮他们住在这里,不要让邻居发现什么异常。至于这个小姑娘,先带到监狱警卫室,别让孩子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李承点头表示明白,戎策拍拍他肩膀,转身跟着一队下楼。战文翰刚才抓逃跑的大汉时被撞得不轻,估计胳膊骨折,得去医院一趟,只让副官董锋跟着押送。戎策倒是很想知道这人的身份,看他到底是少林武僧还是武当道士,是不是练了什么武林秘籍。 回司令部的路上,卡车轮胎不知压了什么,一个接一个瘪下去。戎策跳下车踹了踹,气跑得更快。董锋也跟着下来,说不如挤一挤,让犯人坐组员的吉普回去,省得节外生枝。戎策算了算时间,耗久了更容易出事,也只好如此。 戎策去最近的兵站执勤哨给处里打个电话说明情况,话才说到一半便听见停车的方向传来枪击的声音,他骂了一句摔下电话就走,不管杨幼清在电话另一头暴躁如雷。 董锋躲在汽车后面,戎策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那个壮的,把自己大拇指掰折了,挣脱手铐抢了一个兄弟的枪。”“有伤亡没?”“被抢枪的兄弟倒了,应该还,还活着。” “妈的,就不该叫坐办公室的出外勤。”戎策咬牙切齿,一个健步冲出去,借着组员们的火力掩护在黑暗中瞄准目标。董锋跟在他身后跑出去,打了两枪后突然一声尖叫,戎策无暇管他,但是闻到了血腥的气味。这小子中弹了。 保安团兵站的人前来支援,乱枪之中也没打中那人,倒是把胆小怕事的那个瘦竹竿吓得不轻,哆哆嗦嗦趴在树后面,大声喊投降。当兵的倒是训练有素,朝着共党消失的山林追了过去,戎策带着兄弟们打扫战场,他们一队十个人打人家四个,就抓住一个怂包,说出去不够丢人的。 董锋躺在地上按着胳膊上的伤口,戎策凑近了看才发现是擦伤,骂了一句重庆话,让两个手下把他送到陆军医院,跟战文翰做病友,比比谁更丢脸。大约半个钟头,保安团的人匆忙返回,抓住一个逃跑的时候摔断腿的,还带回来一具尸体。 死的是那个敢两次突围的壮汉,后背中了四五枪。保安团的中尉说,他是掩护年长者的时候受伤的。戎策隐约感觉,这次把最大的鱼给漏了。 杨幼清把行动报告拍在戎策脑袋上,戎策受了这一下,一言不发蹲下去将散落的纸张捡起来,还未起身,杨幼清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十个人看不住四个?你们是八十岁的老太太,还是三岁的小娃娃?” “是我失职。”戎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恭恭敬敬将行动报告整理好,放到杨幼清的桌子上。杨幼清看不惯他一出事就沉闷不语的样子,指着他的鼻子却不知道骂什么好,毕竟整个报告看下来,失误最大的是战文翰。戎策其实也明白,整个一队被战文翰换掉了一半的血,之前跟戎策搭配最默契的老组员,都被拆散进了其他队,反而加了一些战文翰他自己的心腹。 “老师,我手下的兵都是经验派,战组长的人是学院派,搭配合作的时候难免有分歧,加上磨合的时间不够……”戎策低着头,叹了口气,“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就算磨合不够也不会打不过四个共党,不,能称得上战斗力的就两个,剩下一个老头一个草包。”杨幼清背着手站在书桌前,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戎策深深呼吸,缓缓说道,“我们队里不干净。”“你怀疑谁?”“我说我怀疑战文翰,他爹不得打死我。”戎策摇摇头,“从今晚的表现来说,被抢了枪的最可疑。不过他死了,死无对证。这个案子,我也是怀疑对象,您问我,有失公正。” “董锋呢?”“他是在场军衔最高的人,但不是指挥官,擅自离场、组织战斗的失误都是我的责任。”“知道了,你写一份检查出来,”杨幼清把行动报告收起来放进文件袋,“我会联系保安团了解事件详情,审讯那边我亲自来。你这几天还是到叶家去,不要跟这个案子有过多的牵扯,否则更解释不清。” 戎策点点头,想说什么却不敢说,杨幼清注意到他的迟疑,示意他大胆说。“老师,谢谢您无条件的信任我。”“我不是无条件的,”杨幼清抬头看他一眼,依旧是表情严肃,“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如果你是共产党,那我是什么?” “您就不怕我来上海这半年……”“瞎扯,”杨幼清打断他,“他们喜欢吃苦,而你是完全的享乐主义者,理想不同,别提信仰。”戎策住了嘴,低下头捏着手指,“今天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杨幼清顿了一下,挺起身子看向他,眼神中带着几分危险,“你想说什么。”“她的父母也许做错了事,可她无从选择,能不能想办法,让她过上正常的日子。”“正常?你知道现在战区多少人受苦受难,敌人的孩子凭什么要过好日子?你以为都是像你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爷?我看,你在上海待得太久,忘了尸横遍野的样子了。” 戎策想起了那个小报童,杨幼清当时教导他,不牵扯无辜之人。可现如今,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卷进来,杨幼清又说,不可多管闲事。这也许是杨幼清入行十年不得高升不得重用,却也没多少仇家的原因。他喜欢独善其身。 “老师,是我考虑不周。我,我先回叶家去了,天快亮了。” 3.原委 戎策坐在喷泉边的石头上看一本英文书,葛茹风正在长廊里和叶柏啸玩着猜谜语的游戏,谜底大多是花花草草。叶柏啸玩乏了自己跑到小厨房找点心,葛茹风走过来,见戎策正在读书,颇为好奇问道,“戎组长可以看得懂医书?” “这是入门级的,我也只是看的一知半解。我见小少爷房间里有一本,便拿来看看。”戎策说完急忙补上一句,“您放心,保护您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葛茹风倒是不在意会有刺客突然闯入,坐下来与戎策讨论起这本书,“这是三少爷中学时的读物,柏啸见有些图画便拿回去自己看。你觉得它通俗易懂吗?” 戎策看了一眼正在池塘边趴着用饼干碎屑喂鱼的小少爷,摇了摇头,“能读懂它,或者看懂它,需要一定的生物学知识。这里面还提到了一些新兴的学科,即使过了近十年依然是热点话题。我也是看的半懂不懂,让您见笑了。”“你的英文不错。”葛茹风赞许道,戎策不知她是客套还是真心的,回答道,“我之前曾在四川念过大学,后来见家国蒙难,饱受西方列强迫害,决定从军报国。” “我也要报国!”叶柏啸见他们聊得火热,感觉自己被遗忘了,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插进这段对话。戎策不知如何回答,葛茹风把小家伙报到膝上,说道,“你年纪还小,等你和大哥哥一样大的时候就可以参军了。” 戎策感觉自己说错了话,将军的妻子怕的就是男儿战沙场而不归,她大约是不想也害怕小儿子上战场的。但葛茹风有意无意问他曾经的经历,他也不好意思说是被老师救了一命后,他说下辈子当牛做马感恩戴德,老师说别下辈子了这辈子你就跟着我吧。太丢人了。 距离慈善晚会还有三天,戎策跟战文翰要了一批自己的兄弟,组成一个临时的分队。战文翰不给也得给,他用官场的处事方式,替换自己的心腹,结果放跑了大鱼,被处长司令和他爹轮流教训。 晚会定在银河饭店,银河舞厅街对面,戎策提前带人熟悉了地形,每个出口和重要的角落都安排了自己的兄弟,又在银河舞厅的顶层安排了一组狙击手。李承问他这么兴师动众为保护一个女人是不是不值,戎策扶了扶他帽子吓唬他,这个女人出了事,别说司令部,整个西南战场都得出事。 不过西南战场收获了两场大捷,叶煦州约莫年底就能升少将,可戎策却被叫到了侦缉处,给人按在审讯的椅子上问了一下午的问题,翻来覆去目的是看他有何隐瞒。戎策回答到最后都快骂街了,杨幼清才现身,提着他领子把他带出去。 据杨幼清所说,被打死的是无辜的组员,先前的履历清白,再者共产党不会对自己人下手。不过被捕的怂包指认了三个组员说他们认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保命瞎胡说。但唯一可用的情报是,逃跑的地下党头目,会从公共租界一码头乘船,顺着黄浦江逆流而上。这条线索依旧是战文翰在跟进,只怕他会无功而返,毕竟三天了还没半点消息,人家估计已经到苏区了。 晚会前两个小时,戎策回到叶家,一进门便被穿着小西装的叶柏啸撞了个满怀。葛茹风见他穿一件皮夹克和军靴,不像是去晚会的样子,吩咐阿福去拿一件二少爷的礼服给他。阿福搓着手回道,“可二少爷不喜欢人动他东西。” “吵嚷什么,”叶南坤健步走来,戎策立正给他敬礼,他上下打量戎策一眼,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戎组长是去社交还是抓人。管家,拿一件仲杨的西装给他。”戎策想说一句西装限制活动,但怕他们以为是故意抬杠,藐视上级,末了只能憋了一肚子的说辞跟着管家上二楼。 半路,戎策拉住管家问道,“叶参谋长好像对我有些不满?”“老爷年轻时候就是这样,严苛罢了。”管家拿出钥匙开门,屋里已经被收拾了一遍,但估计是不识字的下人收拾的,欧洲美人被摆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 “我也觉得参谋长是包容和蔼的人,我们做特务的,总是不受人待见,参谋长却一视同仁,令人感动。”戎策旁敲侧击,正在搜寻衣服的管家挺起身子,依旧是面带微笑,乐呵呵回他,“是啊,老爷还说,你和他长得像,也是缘分。” 晚上六点,叶家的小轿车停在银河饭店门口。叶南坤挽着夫人走进饭店,路遇不少熟人,热情寒暄。戎策牵着小少爷,一个不留神让小家伙拽着跑进了大堂。扮成侍应生的阿力举着一盘鸡尾酒走过来,刚想说话就被叶柏啸的大脑门撞到了大腿,鸡尾酒洒了一身。他还没说什么,叶柏啸先疼得嚎啕大哭,戎策急忙蹲下去给他擦眼泪。 阿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着叶南坤就要走进来看到这场闹剧,戎策急忙说道,“抱歉,这些钱就当赔偿了。”戎策从怀中摸出两张法币递过去,阿力伸手去接,摸到了一张纸条,两指捏紧放入手心,又将自己准备的一张纸夹进纸币中间,将钱推回去,“使不得,使不得,是我走得急,撞到了小少爷。” 叶柏啸哭着哭着看见桌上放着西式点心,草莓樱桃还有巧克力,擦两把眼泪爬起来,跑去吃点心。戎策借机观察了四周,所有岗哨都已到位,看起来是密不透风。葛茹风走进来接过了小少爷的监管权,戎策与她耳语片刻,转身上了二楼,看四下无人,倚靠在横杆上拆开阿力递来的情报。行动组已经发现了那两个日本特务,一个在三楼的包房一整天没有出来,一个在饭店外装作路人,来来回回已经一下午。 戎策整理了下西装领带,走到二楼住房处的前台,敲了敲大理石桌面。一个烫着西洋大波浪发型的中年女人抬起头,戎策随即做出一副风情万种的神情,探身问道,“三楼景色好的房间还有吗?” “不巧,今天都订满了。”“真的吗?”戎策做出一副惋惜的神色,“我与朋友约好来看着江景叙旧,实在太可惜了。不过他也许先到了,能给我看一下住客名单吗?”中年女人摇摇头,丝毫不受他的影响,“抱歉先生,这是客人的隐私。” 戎策点点头,解开西装扣子,将下摆拨到身后叉腰站着,“麻烦你再想想。”“那也不——”女人本是不耐烦,抬头的瞬间看见戎策腰上别着一把勃朗宁,立刻把名册找出来双手递上去,“长官慢慢看。” “你看,多简单的事儿。”戎策快速翻阅着名单,三楼住了不少人,连宅院隔了一条街的沈家三少爷都住在这。接着往下翻,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木下一郎。除此之外,那个假记者的房间也在日本人名下,叫野田光辰,是不是真名不知道,反正不是他记者证上的名字。 晚会开始,先是三四个二流的女星唱了几首歌曲,接着开始说谁谁谁捐赠了多少钱,准备干什么用,随后众所期待的头牌歌星开始表演,赢得一阵阵掌声。戎策在二楼和三楼间巡视,和组员互换情报,偶尔到一楼的角落观察叶夫人周围的情况,一直保持着高度紧张。 起初他以为,日本人的白狐行动针对叶夫人而并非叶参谋长是因为夫人更容易下手,但后来戎策却起了疑心,特别是五分钟前,从外面匆匆赶来的阿光告诉他,十多天前查获的破仓库,其实是在葛茹风名下。 她是个深藏不露的女人,但戎策与她朝夕相处,并没有感觉到她身上的危险气息,她就像一个普普通通大户人家的主母,相夫教子,温柔贤惠,却也不输心计。戎策坐在一楼的沙发上望向不远处的葛茹风,她正在和丈夫一同与人聊天。 过了片刻,叶南坤跟几个军官气质的男子起身去别的桌敬酒,葛茹风看见戎策,向他挥了挥手。戎策快步走过去,她将叶柏啸的小手放在戎策手中,说道,“我去趟洗手间,麻烦戎组长帮忙看下小少爷。” “您放心。”戎策报以微笑,葛茹风提着红色的手提包走向拐角处,戎策抱起小孩放进放进阿力怀里,厉声吩咐道,“看好他。”阿力还没说什么,戎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葛茹风消失的地方,看见她走向楼梯,便急忙跟上去。 葛茹风走到了三楼一间房间门口,戎策看见门牌号,竟然是木下的房间。不知怎的,他竟然想起了西门庆和潘金莲,赶忙拍了拍脑袋。戎策见她进了门,便走到隔壁房间,敲了敲门,“先生,您楼下房间说漏水了。” 有人来开门,戎策举着枪窜进去,把门关上反锁,气势汹汹威胁,“不许说话。”“戎组长?”开门的人竟然是沈家大少爷,戎策匆匆见过他几面。这次拿枪指着人家,加上上一次查他们家的货,估计已经成了冤家。戎策来不及多想,指了指旁边的盥洗室,“进去。” 除了沈景行,还有一个身穿牡丹花旗袍的女人,留着时髦的短发,身材高挑又纤瘦,使得肥瘦合身的旗袍短了一截,开衩硬生生从膝盖变成了大腿。抱着非礼勿视的心情,戎策只是瞥了两眼便转过头去。好在沈景行商人出身,不敢和他硬碰硬,抱着美人躲进套间的厕所。 戎策在墙上找个处听得见谈话的地方,用杯子做了个简易的听筒。时间紧迫没有更好的监听设备,戎策只能将就,听的断断续续。房间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的声音是木下,还有一个汉语生硬的日本人。葛茹风似乎有些生气,接着陌生的日本人大骂了几句日语。 好像不是潘金莲。戎策想着,突然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心里一惊急忙夺门而出,到隔壁房间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将站在门口的日本人掀翻在地。葛茹风倒是没事,只是那个陌生的日本人被叶夫人用烟灰缸砸中了肩膀,又被戎策摔在地上,伤得不轻。 戎策一时有些尴尬,把枪收起来,对着人道歉。余光一瞥,他发现被打的日本人竟然就是前几日跟踪叶夫人的假记者。大约是楼上的响动太大,葛茹风还没解释来龙去脉,叶南坤便带着人赶来了,场面更加混乱。 木下先沉不住气,解释道,“我和叶夫人是商业伙伴,发生了些利益冲突而已,不必慌张。”“茹风,怎么回事?”叶南坤看着满地狼藉,颇为不悦,但没有表现在脸上。葛茹风也是轻描淡写,“就是前几日说的事情,有人得寸进尺罢了。” “谁敢欺负我叶家的人?”叶南坤声调提高了些,木下拿出手帕擦着额角的汗珠,接连鞠躬道歉,“抱歉,抱歉,我以为合作愉快,叶夫人是想继续合作的。不过叶夫人既然不愿意,那便不打扰了。” 叶南坤见他想走,站在门口巍然不动挡住去路,“木下先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们中国人,绝非任人宰割的蝼蚁。既然戎组长在这里,不妨直说,茹风半个月前答应你们参与研究,是因为你们自称无国界医生。侦缉处抄了仓库,是给你们敲的警钟。” 戎策大约是明白了,这些人并非白狐,而是某项秘密研究的研究员和他的保镖。他们大概是想借叶夫人的才能和资金研究细菌武器,假意说是做好人好事,叶夫人欣然同意。等叶夫人幡然醒悟拒绝合作,这些人便使出下三滥的手段跟踪,甚至上门骚扰。至此,戎策已经猜到了仓库的情报来源。 4.秘密 晚会的事情总算是结束了,戎策在银河饭店门口向叶家众人道了别,叶柏啸失去了玩伴哭丧着脸。但有些事情戎策还是不理解的,比如沈三少爷订的房间为什么只看见了沈景行和一个奇怪的女人,比如木下到底是受了日本军方的命令还是私自行动,比如白狐到底有没有出现在南方城市。 但故事接近尾声,他也无需多虑,不如趁着良宵美景去潇洒一把。之前的晚会,戎策看见了张裕来和他的生意合伙人刘霖山,不过三流歌星还没一展歌喉两人就跑了,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们去哪了。 果不其然,戎策在银河舞厅找到了揽着舞小姐跳交谊舞的张裕来。戎策点了一杯柠檬酒,松了松领带,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第三杯酒刚喝完,张裕来搂着姑娘走到他身边,问道,“不当保姆了?” “不了,我要做一回花花公子,无拘无束多自在。”“那你只能当一晚上,明天还得穿上军装扛起枪。”张裕来拍了拍他肩膀,“还不准备退休跟我混?我们诊所缺保镖,保证收入不菲,还有休假。” 戎策知道他是说笑,接连摇头,“那处座得扒了我的皮。”“你就是被他管的太严了,压抑这么久,让丽丽陪你跳一会儿?”“有劳。”戎策绅士地伸手,舞女腼腆一笑倒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随着他进入舞池。 一曲还未结束,戎策感觉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见了板着脸的杨幼清。舞女大约是被来人的杀气吓着了,松了手跑回张裕来身边。戎策露出一给笑容,不知是真心还是想调戏老师,对着他伸出右手,“您想陪我一起跳吗?” “跳你大爷。”杨幼清抓住他的手往门外走,戎策踉跄两步故意尖声大叫,“您别像抓小孩回家的老父亲一样,我都成年多久了,别拽,疼疼疼!” 戎策蜷缩着身体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如同张裕来所说,他压抑得太久了。无论是暴戾、殷勤、风流,都是他这些年来慢慢磨出的伪装,假作真时真亦假,有时候他也自认浪荡。但今天不同于往日,他刚刚结束任务,一个让他隐忍到快要崩溃的任务。 杨幼清给戎策煮了一杯醒酒汤,还没等他送到客厅,就听见小孩抱着膝盖紧皱着眉头,眼圈有些发红。杨幼清一反常态地没有责怪,走过去坐到沙发上抱住他的后背,轻拍了两下,“行了,敢哭出来你就滚回训练班去。” 戎策急忙低头掩饰,轻咳几下,“我没想哭。”“还学会抵赖了?”杨幼清捏捏他有些苍白的脸颊,“来上海之前我给过你两条路,一是用现在的身份名字进入司令部,二是做回你的叶家三少爷,你还记得自己说的什么?” “我说,做您的阿策。”戎策低着头,用掌心揉太阳穴,杨幼清倒是满意了,把醒酒汤递给他。戎策接过来嗅了嗅,皱眉喝下去两口,沙哑着声音说道,“我回去了,才真真切切体验到物是人非,爸爸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孩子。这个院子,没有一处像是七年前。就算我用叶轩的身份回去,那也不是我的家了,我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你还渴望得到什么归属感?”“姆妈不在了,二哥走了,四妹嫁人了,连老五,她才十几岁,就不肯在家住。您知道幻象破灭的样子吗,我一直都以为无论我走多远,家依然是那个样子,还有人在等着我。现在这些……大约都是我造成的。”戎策似乎是头疼,一直在揉着,“我去了祠堂,见了母亲的牌位,也见了我的。” 杨幼清把空杯子拿回来,拍了拍青年的背,“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不近人情?”“您就像是一部神秘的机器,没有家人,没有感情,没有过往。”戎策抬头看向他,“我不是想反悔,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放弃的。” “对他们来说,叶轩已经死了。这些话对我说,对我倾诉,老师听着,但是明天你就忘了它。”杨幼清叹了口气,“你若是想护他们安全,最好保持现状,别让你的麻烦找上你的家人。”“我懂,老师放心。”杨幼清用手指勾下他鼻子,故作惋惜说道,“若是你现在也像当年那般乖巧懂事多好。” 第七章 与敌同行 1.夕阳 戎策养成了大案子之后请半天假的习惯,之前不是不休班,而是前一任处长管的松,根本不登记出勤,用不着请假。说到底,不是人家管的不好,而是处里的外勤大部分都是街上混子,或者没工作的待业青年,不怕死的才来啃铁饭碗,能管得住的都是神人。而神人杨幼清走马上任两个月,风气确实却是改了不少,侦缉处也有点力行社特训班的感觉了。 叶家的案子结束之后,戎策感情宣泄了一场,第二天早上睡到九点多,爬起来煮碗卧了两个鸡蛋的汤面喝完精神抖擞,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杨幼清也偷了个懒早上没去上班,一大原因是不想自己开车,显得没气派。不过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下雨了,膝盖上的旧伤复发。戎策给他揉了半天,抬起头眨着一双小狗一样的大眼睛,诚恳地说,“您把碎片取出来吧,别过几年再瘫痪了。” “瘫什么瘫痪。”杨幼清轻轻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戎策装作被打疼了捂着头嗷嗷叫着,“老师,事业是党国的,身体是您自己的。”“我倒是不知道三少爷还有些政治觉悟,”杨幼清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听说四一二之后,你偷偷跑到广州去了?” “我是担心大哥出事!他是黄埔七期,正在风口浪尖上呢。我是对政党派别一类没什么激进的想法,左派右派不如南瓜派,这点随您。”戎策给他揉膝盖累了,干脆盘腿坐在地板上,一副好奇的神色问他,“老师是黄埔六期,怎么反而让学弟做了顶头上司?” 杨幼清知道他指的谁,偏不回答,“你让战文翰管着,不也一样?归根结底,这是能力问题,不是看资历看出身。”戎策听他提起了战文翰有些不悦,干脆撇撇嘴换了个话题,“我倒是挺好奇,您在清党那两年去哪了?” “还能去哪,学校上课。”杨幼清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抬手看看手表,站起身,“时间不早了,你去做午饭。” 侦缉处最热闹的地方一定是刑讯室,单面玻璃后面形形色色的刑具让犯人不寒而栗,却让经历过血雨腥风已经习惯的老兵得了乐子,看着新来的吓破胆。戎策却不喜欢这里,一是杨幼清教导过,兵不血刃才是上策,二是夏天不通风,腥臭的血肉味道让人反胃。 但无奈,姓战的亲自邀请他来观看刑讯,他也不能抹了人家面子。小黑屋里坐着的是前几天抓回来的共党怂包,哭得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淌,戎策听了耳膜都疼,转头问战文翰,“这样怎么审?他前几天不都交代了。” “不不不,这是假象。”战文翰抱着手臂站在玻璃前观察着,“他自称交通员,并不知道所谓首长的真实身份,但他提供的联络站是一周前人去楼空的那家茶馆,而且一口咬定上级就是被我们打死的壮汉。”戎策耸耸肩膀,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对劲吗?你看他怂成什么样子了,要撂早撂了。” 战文翰摇摇头,戎策注意到他思考的时候喜欢按压手指的关节,“如果联络站被端,他们怎么会冒险继续集会,消失才是更保险的选择。”“他死扛着不说还有什么意义……”“意义在于,他想和处长谈条件,但是他现在没有提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 戎策隔着单面玻璃看向坐在老虎凳上的男人,一副畏畏缩缩丧失了斗志的模样,像是能为了保命出卖组织的人,但是不像是能忍到现在的。戎策不擅长揣测人心,随口问道,“会不会与他女儿有关?他知道自己无论交代与否,两方的人都不会放过他,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唯一放心不下小姑娘?” “那为什么这么久不肯提出以情报换命?”战文翰在屋内踱步,按压手指的频率越发频发,“他一直在拖延,是因为我们内部有人在传情报,共党也许想救他,或者假意救他给他希望,封住他的嘴。” 戎策望向四周,战文翰说完这句话时,在外屋的三名下士都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而屋内的两名行刑人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戎策无法做出第一时间的判断。战文翰拍拍他肩膀,凑近了低声耳语,“你帮我个忙,把一直跟这个案子的五个人全换掉,选你最信任的人。” “成,你放心。”戎策不知道姓战的到底怀不怀疑他,是真的信任还是在给他下套,总之得答应下来。战文翰随即将屋内的两人叫了出来,然后让这五个士兵去楼下集合。过了十分钟,戎策经过窗口的时候看见那五个人已经被下了枪,往监牢的方向走去。 戎策不知道战文翰会怎么审这个案子,左右不是他担心的问题,但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战文翰对自己满满的怀疑,所以才把换人的任务交给自己,若是怂包共党依旧不撂,那说明戎策的手下也不干净,连带着说明戎策不干净。 不过幸好,第二天怂包就哭着喊着要见处长。 苏州河畔的小花园是戎策童年常来的地方,他喜欢躲在树荫下安安静静看书,不必担心大哥突然喊他学孙子兵法,也不会被二哥逮着说他掉书袋。偶尔四妹喜欢跟着他来,他还嫌带着女孩不威风,有一次跑了几步把妹妹甩远了,结果回家被父亲揪着打了一顿。 现在他二十五岁,离开家将近八年,曾经以为再也回不到故土,未曾想竟能会来久居,实属庆幸。他现在仍旧喜欢有事没事往河边走,坐在树林中的长凳上欣赏风景,把一切烂七八糟的任务都抛在脑后,偷得半刻清闲。 杨幼清知道他喜欢这里,下了班寻来,看见自家小孩在悠闲的看着西夕阳西下,还哼着不知道哪里的戏曲小调。戎策注意到他来了,往一边挪挪空出一个位置,拍了拍请杨幼清坐下,“您应该带着一束花来。” “哪天你殉职了,我一定带一束过来。”杨幼清走过去坐下,拍了拍戎策的腿,“别翘着,枪露出来了。”戎策听话把腿放下,被人说了还带着点委屈,“知道。还有,您别咒我,现在的爱情小说都是,一展望未来肯定没好下场。” “以后不许看报纸上的连载故事。”“唉,我看的都是名著!”“那等你殉职了,我送你一束花,再送你一本名著。”戎策皱皱眉头,他虽然生性乐观,但唯独听不得处座说这种伤情的话,何况现在是初秋,秋风秋雨愁煞人,更易感慨伤怀。 杨幼清看他不说话了,伸手揉揉他的一头乱毛,“行了,你命好,我来这两个月,你除了被人撞下桥还受过什么伤?”“别说我了,您今天怎么不用加班?那个怂包说了什么?”戎策扯出个笑容,做出一副好奇的神色。 “他想用联络站地址、联络方式、上下线和内奸的身份换他女儿平安。”“按理说,共党知道他被捕,肯定会抛弃联络地点,更换联络方式,撤离上下级,唯一有用的估计就是内奸了。”“未必,也许你们的后续布置骗过了共产党,而内奸又和他的上级联络受阻,让他们以为联络站仍旧安全。何况他知道我们迫切想抓出内鬼,这个筹码很吸引人。” 戎策其实不关心内奸的事情,抓得住抓不住丢的是战文翰的人,但他至少一身军装穿在身,三民主义记心中,怎么也得表示出一些对于卧底的憎恨。杨幼清看着他装出来的同仇敌忾的神情,忍不住嗤笑一声,“行了,别想了,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给我好好出任务,保护好自己就行。走吧,回家做饭。” “别,等我看完夕阳再走。” 2.敲诈 戎策在家门口捡到一封信。他从来没有留过地址,每次回家也都注意身后,有人找上门来倒是头一回。杨幼清跟在他后面,手里提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新鲜蔬菜,看他迟迟不开门有些不耐烦,抬腿踹他膝盖窝,“干什么呢?” 戎策急忙开了门,杨幼清挽着袖子去做饭,他便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拆开那封信。全都是花式的英文,戎策想都不想就知道是谁。易安托·昆汀,那个老家伙收了钱还不依不挠。信里大概说,他除了给戎策的原件,还有一份胶卷,拍摄了所有的病例资料,作为例子还附赠了两张洗印好的照片。 “阿策,来洗菜。”杨幼清从厨房探出头来喊他,“你在看什么?”戎策把信放在茶几上,朝厨房走去,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别提了,那个假神父又找我要钱。他倒是走闯江湖多年,竟然能找到我家门。” 杨幼清递给他一把小白菜,“你自己不做干净,怨谁?难道是突然信了佛,不杀人?”“您别数落我了,上次是我没做好。何况他绑架勒索无恶不作,佛也度不了他,我这是要为民除害。”戎策搬个小板凳坐下,把小白菜的叶子一片片剥开了。杨幼清戳戳他脑袋,“正义感这么强,你去做警察吧。” “您别说,哪天我干不下去了就去租界投奔二哥。”戎策把叶子扔进水盆里,搓了两下捞出来,又被杨幼清一巴掌打回去重新洗。“他不是青帮出身?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吃一堑长一智,戎策这次前来提前查看了周围的所有制高点,真如昆汀所说他没有带任何的帮手。戎策也是个讲信用的人,何况兵不厌诈用不到这种小喽啰身上,他也是独自前来。 耶稣十字教堂在清晨更显得庄严肃穆,站在门口等候的欧洲神父却有些疲惫和邋遢,戎策差点没敢认,“你是不是遭报应了?”“上帝还是爱我的,在我最贫困潦倒的时候,把你送到我身边。” 戎策听得一阵头皮发麻,问道,“前几天刚给你的小黄鱼,这么快就挥霍光了?”昆汀脸上一阵难堪的神情,又像是愤懑不平,“不要浪费时间讨论这些,我就是无赖,你能拿我怎么样?” 戎策挑挑眉毛,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思索片刻,从腰后摸出枪来,“我想了想,只能干掉你了。”昆汀毫无被威胁的样子,仍旧想抢占主动权,“你现在打死我,我的朋友便会把胶卷洗刷出来,送到感兴趣的人手中。” “你!”戎策想过他出尔反尔、放冷枪,却没想过他竟然无赖到交易不拿东西过来,“你他妈的以为我脾气好是不是!”昆汀退后几步,连连摇头,终于有点害怕的意思,却像是装出来的,“你只要把钱给我,我就告诉你胶卷放在了哪里。” “你肯告诉我?”戎策跟着他的步伐往前逼近,昆汀急忙回道,“会的,我们公平交易。胶卷在花旗银行的保险柜里,你要是给我钱,我就给你钥匙。要是找不到胶卷,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回来找我报仇!” 戎策一想,整个上海滩他都有些眼线,想找人确实不难,何况假神父还是鹰钩鼻子大卷发的外国佬。昆汀看他把枪收起来,站直了身子,整了整刚才因后撤弄褶皱的衣服,惶恐的神色不复,又换上狡诈商人般的嘴脸,“三根金条,对于你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 “那是老子棺材本!”戎策为了凑钱瞒着杨幼清出去赌了几晚上,才不到凑齐了一半,不得不从自己小金库里拿了一些,换成金条。现在他把钱放到昆汀手上,换回来两把钥匙,心疼不已。隐约地,他心里的报复计划开始成型。 戎策抛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懒散躺在侦缉处休息室的沙发上,趁着中午没人自己悠闲片刻。杨幼清去卫生局开联合会议,回来的时候经过休息室,骂他一句毫无形象。戎策使了个眼色,杨幼清让文秘书先行回去,走进休息室关上门。 “什么事?”“我找到昆汀的老巢了。”“哦?”杨幼清有点感兴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戎策坐起来举着小木盒,“他把胶卷放在花旗银行的保险柜中,用的是一个假名字,但是这个名字在巡捕房有备案,我找了找关系,发现开户人是一个叫伊莱·昆汀的男人。” 杨幼清闻言一挑眉,“关系?什么关系?”“您想什么呢,我跟巡捕大哥们最多就是有时候喝点酒,看场戏什么的。”戎策急忙澄清,杨幼清忍不住轻笑一声,“继续说。” “我找到了这个伊莱·昆汀的住址,准备下了班去看看。据调查啊,他天天接买凶杀人的活,巡捕房没证据拿他没辙,还劝我别去惹。我估计,上回的狙击手就是他。”“阿策,我们侦缉处的职责是什么?”“啊?反谍反共,维护治安吧。”戎策挠了挠头,不解其意,杨幼清戳下他脑门,“上班期间,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昆汀不过一个无赖而已。还有,胶卷赶紧烧了。” 戎策笑眯眯把盒子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早就烧了。”未等杨幼清说话,董锋风风火火跑到休息室,猛地推开门,看见杨幼清也在,立正敬礼喊了声处座。杨幼清摆摆手,站起身走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译电组截获了共产国际特使相关的信息。”“这么快破译了密码?”戎策有些诧异,董锋摇了摇头,“是电话,有人通过电话听筒敲击出了最基本的摩斯密码,翻译过来是今晚六点,准时取货。” “怎么知道是共党特使的?”“我们的内线,抓住了拨出电话的人。虽然不能肯定,但电话对面十有八九是共产国际的人。”“行啊,效率挺高的,”戎策晃晃脑袋站起身,把木盒扔进纸篓里,“地点呢?需要我们做什么?” 董锋双手递上一张纸,有战文翰规划的大致行动计划,比上次好了些,戎策不禁感慨他进步还挺快,估计用不了半年自己得下岗待业了。 3.失策 董锋坐在茶馆临近窗户的座位前,拿着一份今日的申报。他点了一壶花茶,店掌柜看他穿着西装革履像是有钱人,亲自端来了茶水,还问他要不要点心,桃酥刚做出来还冒着热气。董锋没什么经验,随便点了几样点心,有些心慌地看向不远处坐着的战文翰。 戎策在对面西装店的二楼坐着,透过窗户将整条街道从南到北观察得一清二楚。他自然看见了董锋的焦虑,毕竟人家是坐办公室的,因为长相身材和被逮捕的共党接头人相似才让他来执行任务。 他正观察着,量西装的师傅小心翼翼拍了拍他肩膀,“先生是要买给自己啊,还是送别人?”戎策思索片刻随即抓来身边站着的李承,推给师傅,“给我弟做,您看着办,别太贵了也别太便宜了,最好有现货改改,我们今天就取。” “那可得等等。”师傅推了推老花镜,弯腰拿着卷尺往李承身上比划。李承平日里严谨沉默,其实十分怕痒,紧绷着立正站好仿佛如临大敌,戎策暗中踹他一脚,转而对老师傅说,“我们不着急,您慢慢做,我就在这等着。” 楼下有些响动,看情况是一个男人骑车撞了另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西装男用上海话挑衅了几句,转而变成了对骂。不过上海人骂架不打架,惹不出什么大事。最后估计是战文翰害怕耽误任务,让人找个理由把场子清了。 戎策看了眼表,还有十分钟才到六点整,这大街小巷的闹剧不断,也不知道计划会不会成功。何况战文翰最近雷厉风行让共党吃了不少亏,他们现在估计一有风吹草动就抱头鼠窜,让姓战的无功而返。说集体荣誉感这东西,戎策还真没有,他心里的荣誉感大概就是老师脖子上挂金星星了没。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承和裁缝师傅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让戎策听着好玩,这十分钟转瞬即逝。李承痒得就差满地打滚,戎策走过去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别闹了,人没来,该走了。”李承有些疑惑,但是他知道不该问,于是站直了身子准备随他下楼,裁缝师傅一把拽住李承,着急地说道,“先生,还没付钱。” 戎策坏笑着,长腿一迈走下楼梯,留下李承和老师傅拉扯不清。等到了楼下,战文翰沉着脸原地踱步,看样子挺生气。戎策拍拍他肩膀,说道,“不是已经让人去抓可疑目标了吗,不急,共党一定是到了现场发现有异常才走的,刚才这条街都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 “就怕他太能装。”战文翰摇了摇头,董锋走过来给他递上水壶,戎策隐约闻到了中草药的味道,不过没细想他养生还是治病,仍旧执着于刚才的失误,“截获的接头暗号是什么?”董锋回忆道,“你坐了我的位置,这是我昨天就预定好的。我的回答是,先生,我喜欢看那边的垂杨柳,我们不如一起坐。” 戎策总感觉哪里有些怪异,突然灵光一闪,说道,“这个先生,不会是个女人吧?”战文翰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戎策紧接着补充,“这很像是搭讪,你不觉得吗?我记得你可是警校的浪漫王子。” “他说的先生。”“为何先生不能是女性的称呼,现在不是讲究男女平等?共党兴许是抓住了这一点,先入为主让我们以为接头的是个男人,所以忽略了对过往女性的观察。”戎策分析道,“更何况,女人有可怕的直觉,更容易发现异常,然后转头就走。” 战文翰沉默片刻,挥挥手叫来两个组员,“你们偷拍的照片洗出来好好看看,有没有可疑的女人,今晚加班给我找。戎组,辛苦了,先回去吧。”得,这孙子还是不信任他。戎策装作如释重负的样子松了口气,伸个懒腰跟同僚们道别。 田稻坐在旅馆的沙发上焦急等待,六点四十五分,有人敲门,三长两短,田稻急忙跑去开门,把人迎进来。扶苏穿着一身不显眼的碎花旗袍,长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因匆匆赶路有些气喘,田稻急忙给她倒了一杯水,“怎么样?” “我们的同志已经暴露了,敌人出现在了接头的现场。还好老李和老吴安排了一场打斗戏,把侦缉处的人钓了出来,又及时通知了我,不然我现在已经在警备司令部的女牢了。”扶苏喝了一口水,从随身的手包中拿出一把袖珍的勃朗宁递给田稻,田稻有些抗拒但还是接了过去,“被查出来太危险了。” “防身更紧要。”扶苏又递给他一本简装的西游记,“你想解闷,我给你带了解闷的书。”“这是小孩子看的。”“我没空去书店,这是我弟弟的,中秋回家拿了几本。” 田稻无可奈何收下了,放到茶几上,“资金的问题不能再拖了,我想你们也等不起。我要求取消中间步骤,直接与你们的上级见面,安排第一批资金的交接。”扶苏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有些冒险,最近牺牲的人太多了。我们必须把内鬼揪出来,才能保证行动的一切顺利。他们不仅想抓我们的同志,还想要这笔钱。” “可是,钱放在我舅舅家也不安全,他们不是什么正经人。”“你放心,我一定会转达你的请求。”扶苏打断他的话,许下承诺试图让他放心,“最多一周,组织上就会安排会面,之后可以开展工作。” 田稻坐回沙发里,低头陷入沉思。 扶苏走出旅馆就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而且技术好到她跟本不知道人在哪里,装作不经意回头或者拐弯时都无法辨别。她快走了几步,叫了一辆黄包车,说要去电话局。黄包车夫跑得飞快,扶苏终于摆脱了那人,快步走进电话局,换了一身工作装,与同事寒暄几句走进机房。她必须马上通知,让田稻转移。 戎策在西装店的时候就怀疑她,暗中派了一个信得过的兄弟尾随。等到战文翰让他下班,他才匆匆赶到那家旅馆下面。问手下那个女人去了哪间房,手下一脸茫然,不知道还没说出口就被戎策踹出去一米多。 大约十五分钟,扶苏出门口,戎策让手下盯紧了旅馆前后门,自己去跟踪扶苏,却不料被人甩了。回头去寻她之前可能见的人,前台又说这栋楼十有八九是单身住户,没个条件不好筛选。 这件事戎策没有上报,似乎被他抛到了脑后,毕竟他偷偷摸摸干的事情太多了。杨幼清有意无意问起他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他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眨眨眼,用杨幼清的话来说,像只刚出生的小黄狗,摇着尾巴讨主人欢心。 4.爆发 昆汀买了两瓶威士忌,喝得醉醺醺往家走,偶尔遇上巡查的巡捕,看他洋人面孔也会装作没看见。等他到了家中,喊了几声伊莱的名字,对方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开卧室的灯。昆汀有些生气,吵吵嚷嚷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我给你钱,给你买枪,你却出去逛妓院……” 门开了,昆汀打开灯。墙上满是迸溅的鲜血,伊莱被人割开了喉咙,尸体摆在正中间,面色惨白,如同现在惊慌失措的昆汀。两瓶酒被摔在地上,昆汀咆哮着去抱伊莱的身体,大哭大喊。 被子弹打碎的廉价保险柜旁用伊莱的血写了一行字,来而不往非礼也。 戎策躺在沙发上乐呵呵数着金条,杨幼清端着一盘水果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腿。戎策顺从地坐起来,给他让出来位置,讨好一般凑过去把金条双手奉上,“孝敬您的。”“算你懂事。”杨幼清接过来,作为回礼把果盘递过去,戎策用裤腿擦擦手拿起半个苹果开始啃。 杨幼清懒得说他注意形象,反正在家也没有旁人。戎策三下两下啃完了苹果,拍了拍胸口微微皱眉,“不行,吃太急了。”杨幼清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评价一句,“活该。”“我这是高兴。” “你刚杀了人。”杨幼清声音波澜不惊,戎策脸上的笑容却是瞬间消失,甚至有些冷漠,“时间久了,感触就少了。何况是个毛子,他们的父辈兄辈欺负咱中国人的还少吗?我以牙还牙而已。” 杨幼清习惯性地揉揉他后脑勺,把半个剥好的橘子塞进他嘴里。戎策鼓着腮帮子,终于露出个微笑,杨幼清起了玩心,又去捏他脸颊,戎策急忙偏着头躲闪。杨幼清扑了个空,戎策抬起头笑得更欢,仿佛在炫耀和挑衅。 “小兔崽子,治不了你了。”“老师老师!电话!”戎策见他来势凶猛,正巧电话铃响了赶紧把电话抱起来递过去,杨幼清指指他鼻尖,顺手拿起话筒,“喂,我杨幼清。” “处座,王怀玉哭着喊着要见他女儿,我们让小姑娘见他一面后,他说要马上和您谈条件,不然就自尽。”董锋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戎策都能听见背景里大哭大喊的吵闹声,有大人的,还有小孩子的。 王怀玉便是那个怂包共党叛徒,起的名字也是娘们唧唧的,让戎策打心底瞧不起他。杨幼清看了看钟表,差五分十点,估计今晚又是个不眠夜。他起身去拿衣服,戎策跟着站起来,抓住他手腕,“带我一起。” “不够乱的,”杨幼清撇开他,“行吧,你开车送我去,然后在我办公室等着。”戎策撇撇嘴答应下来,有些失落。战文翰现在全权接管了行动组,甚至把情报组负责的情报分析归纳也接手了,戎策现在除了出外勤当炮灰就是给处座当司机,真对不起一个月一百块的工资。 王怀玉坐在老虎凳上,手腕脚腕都被铁环牢牢扣紧,刑具上沾满了凝固的鲜血,散发着阵阵恶臭。战文翰用手帕捂着鼻子站在他面前,董锋也是紧皱眉头,被哭喊声吵的不耐烦。 杨幼清进门后还没说话,牢房的看守就把之前被替换掉的五个士兵带了过来,排成一排站在王怀玉面前,挡住了唯一一盏灯所散发的昏暗灯光。杨幼清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抱起蜷缩在地上哭泣的小姑娘,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致雅。”小姑娘哭哭啼啼,脸上都被擦花了。杨幼清递给她一块干净的丝绢手帕,转头问王怀玉,“你要谈什么?”王怀玉看见女儿被他抱着又是惊慌失措,身体颤抖说话也不利索,“我告诉你,你们队伍里的内线,还有我们交通站其他人的身份,你把我女儿送到,好人家。” 杨幼清点点头,回答道,“很有诱惑力。可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不用知道,”王怀玉突然像疯了一样奋起挣扎,把战文翰都吓了一跳,“你就是共产党!你们相信我!他就是!”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杨幼清有些想笑,他今日没穿军装,估计王怀玉把他当成了秘书或者副官,狗急乱咬人,“那你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共产党?”“你!五年前我在巴黎交通站见过你!”王怀玉看他泰然自若不像是好欺负的,自乱阵脚开始高声叫喊,“还有你是!你也是!你前天还跟我说要救我出去!” 被指的两个士兵急忙向杨幼清辩解求饶,杨幼清挥挥手,“你想胡说八道来保全你的战友,让共产党知道你还有些良知,放过对你家人的追杀,对吗?”王怀玉开始嚎啕大哭,像个女人一样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一看爸爸哭了,自己也跟着大哭起来,双重奏惹得全屋子的人不得安宁。 “阿策,进来。” 戎策在单面玻璃后面一惊,杨幼清竟然知道自己来了,但此时无暇顾及太多,他赶紧走进去。杨幼清把小姑娘抱给他,低声耳语,“送到参谋本部李参谋家,让他们帮忙照顾几日。之后回来接我。” “是,老师。”戎策拍了拍孩子的背,走出门去。杨幼清在门关上的一刹那,上前两步一巴掌拍在王怀玉脸上,王怀玉吓得一个激灵愣住了。“告诉你,你没有什么筹码,也没有可信度了。战文翰,押他去提篮桥,这个案子结束了。” 战文翰心领神会,补上一句,“处座,提篮桥可是关押着不少政治犯,他要是进去被人暗算害死了,算谁的?”“算他命不好。”杨幼清背着手往外走,门口的士兵给他开门。 董锋有些看不明白,不过处座说了结案那就结案,手脚麻利让人给王怀玉带上镣铐,先押到楼下,再找辆车送到提篮桥。王怀玉奋力挣扎只得到了几拳痛击,战文翰冷漠看着他做无用功,最后也转身离去。 王怀玉被董锋和一名少尉一起扶着往楼下走,他已经累到或者哭到虚脱,自己是一步也走不动。他看见无数的枪口对准自己,巨大的压力让他爆发,顾顺章的先例和对女儿的保护欲让他彻底崩溃,卖掉最后的良知。 “我说!我说!”王怀玉看快到门口,突然大叫起来,董锋突然推了他一把,战文翰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清楚看见董锋拔枪上膛开枪一气呵成,瞬间击中了王怀玉的胸口。战文翰还未来得及下命令,董锋迅速转身击倒一同搀扶犯人的少尉。 他来不及做下一个动作,战文翰的子弹已经射穿了他的头颅,半边的脑壳碎裂迸溅。董锋摔倒在地,一句话也没留下。战文翰冷着脸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掷地有声,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看不见一丝苦楚。董锋跟了他一年多,算是交心交底的朋友,搭档。 可他偏偏是个共产党。战文翰替他惋惜,却不表示同情。 杨幼清站在三楼看着,一言不发,唯独皱着眉头。王怀玉在地上滚着,刚才一枪没有打中要害,但是折磨和煎熬更加痛苦。杨幼清拿出枪来,开保险,上膛,一枪结束了王怀玉的痛苦,也结束了他的生命。战文翰听见枪声来源抬头看去,杨幼清冷冷地说道,“你们听着,他是被共党内线杀死的,不做尸检,结案吧。” 战文翰站在原地,没有答话。董锋的尸体和王怀玉并排躺着,对比之下像个勇士,又像个莽夫。战文翰突然有些迷茫,为什么一个占地还不如江苏大的小小苏区,有这么多所谓的共产主义战士要为它卖命。 第八章 有来有往 1.腊月 转眼上海入了冬,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用的物件,就连租界的洋人也凑热闹,张灯结彩,或者是庆祝他们的元旦。戎策是去年这个时候回的上海,刚开始几天有些消沉,大约是因为新春团圆之时只能三过家门而不入。今年他不能回家,但是至少有杨幼清陪着,心理平衡些,至少不是自己一个人。他现在就祈祷共党也过春节,别大年三十晚上让他们加班就成。 杨幼清不喜欢春节,他自小离家,现在新年对他来说不过是繁重的报告和年终总结,这几日光是要给各个长官写的文件就堆满了桌子,有些不是机密的都得带回家来写。每当他深夜奋笔疾书的时候,戎策就吃这苹果翘着腿在沙发上优哉游哉,故意做出清闲的样子给他看,气得他一颗烟头扔过去,“你这么闲?” “您给我降的职,夺的权。”戎策隔空接住烟头,点燃的一端烫了下手,急忙换手捏住另一头,放在唇边深深吸了一口,浓烟入肺一阵舒爽,“您也是,不让文朝暮替您写,之前我们处长都是让秘书代劳,文秘书可会阿谀奉承了,写得天花乱坠。” 杨幼清停下笔,伸手招了两下,示意他把烟还回来,戎策把烟头换了只手,偏不还给他,杨幼清无奈继续低头书写。戎策抽完了烟,凑过去坐到书桌上看他写的什么,似乎是这半年来纪律整顿方面的几点满意和几处不足。“老师,您喜欢上海吗?” “不喜欢。”杨幼清写完了这份报告,合上本子放到一边,戎策配合默契顺手递给他另一本,“至少比在伪满刀尖舔血孤立无援的好,是不是?”“哪那么多废话,”杨幼清接过来文件,拍拍大腿,“起来,吃饱了撑着就下去跑步。” 戎策从桌子上跳下来,回了一句,“咱现在不干暗杀的活计,反而什么事都得摆在明面上,您心里肯定不舒服,我知道。不过,您不懂得享受生活,所以才觉得上海滩没有乐子。” “戎组长忍了半年,又想着去逍遥了?”杨幼清抬头,目光如炬,戎策心生一阵胆寒立刻摇摇头,“不不不,我去跑步,您慢慢写!” 戎策沿着法租界新修的大马路慢吞吞走着,路边有一副两三米高的国泰大剧院海报,是个衣衫不整的红头发女人和西装革履的金头发男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电影,但是小孩子肯定是看不了的。腊月的天气挺冷的,戎策穿了一件衬衫一件旧款的飞行夹克,挡风不挡冷气,上海的天气又是湿冷,让人骨头疼。 没走几步,他便遇上了一身便服的张禄涛,看样子是去找育林医院他家大哥。戎策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自己,但是瞧见了不打招呼像是不妥,干脆快走几步追上去喊道,“张副官!” 张禄涛一回头,见人有些眼熟,想了半天回忆不起来,只能回了句您好。戎策也没难为他,简单做个自我介绍,说是张裕来的朋友。张禄涛性子沉闷,点头不说话,戎策自顾自寒暄了几句反而有些尴尬,干脆问他,“你是去找裕来?” “不,二少爷带着小少爷跑出来了,夫人让我来找,怕二少爷带他去不干净的地方。”张禄涛实话实说,似乎想起来之前戎策曾经在叶家住过一段时间,便说,“如果戎组长有时间,可否帮忙寻一下?二少爷说,他们就在霞飞路附近。” 戎策忙装作欣然点头,心里念叨,没成想时隔三个月又给人做保姆了。虽然叶家已经物是人非,找不回往日半点痕迹,但叶小六怎么也算是自己半个弟弟,真丢了倒也挺可惜的,别再把渣男老爹气出病来。 戎策说叶南坤是渣男也并非没有根据。毕竟戎策生母是民国十九年一月去世的,葛茹风三月底就进了门,叶柏啸七月出生,算算日子,如果叶老爷子没偷吃那叶柏啸就是哪吒。不过说回来,哪吒是不会逛窑子的。 金玫瑰舞厅的招牌是美食和美人,戎策琢磨着叶柏啸的性格他应该会喜欢这里,甩开张禄涛之后他便立刻赶来,果不其然看见一个小胖子坐在比他还高的沙发上喝着果汁。叶柏啸身边坐着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见了戎策赶来一副敌意,好在叶柏啸见了他立刻跑过来,中山装才把按在腰带上的手拿下来。 戎策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表情把小家伙抱起来,问道,“你哥呢?”“二哥去小屋里了,让呆头鹅在这里陪我。”中山装一听立刻瞪起眼睛,倒真像是菜市场笼子里的大鹅,“你好,我叫戴佗。”“成成成,管你叫什么。”戎策看他的大概是叶斋的马仔,便没搭理,径直走向叶柏啸指的小房间。 呆头鹅一把拦住他,说道,“叶哥吩咐,不能打扰。”叶柏啸也有学有样,伸出手说道,“不能打扰!”“你不学好的,”戎策捏捏小孩的鼻尖,“以后不许来这种地方。”呆头鹅虽然面目狰狞,但是有颗八卦的心,看两人一来二去倒是对他们的关系挺好奇,问道,“你是他爸爸?” “我去你姥姥的!”戎策把叶柏啸往沙发上一扔,撸起袖子一副要教训他的模样,叶柏啸急忙说道,“这是我哥哥!我爸爸都有白胡子了!”呆头鹅一听连忙道歉,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叶哥不太谈论家人,原来您是叶哥的兄弟,那就是我的兄弟,以后有事招呼一声。” 戎策上下打量他一眼,人挺壮实,就是脑子不好,“戴佗是吧,我记住了。”“我看您和叶哥、小叶哥都挺像的,”呆头鹅挠着下巴,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眼睛不像,其他就跟亲兄弟一样。” 叶柏啸仰着脑袋把果汁喝完,跳着脚要行走于舞池之间的侍应生给他一杯新的,戎策正不想回答呆头鹅的问话,抢了叶柏啸的杯子说去吧台给他换一杯。等戎策往回走,叶斋已经从小屋门口走出来了,与他一同出来的是一个满脸褶子的胖子,西装扣子快要撑开,勉强兜着小肚子。 胖子带着北方方言低声絮叨着,“现在烟土利润高,咱们抢不过地头蛇,就安安心心搞军火,有我一份利肯定有你一份。”叶斋回了两句,抬头看见戎策端着果汁走过来,立刻噤了声,胖子也领会,说下次联系。 戎策故意放慢步伐,等胖子把自己的脑袋塞进礼帽,然后蠕动着走出舞厅之后,他才走到沙发前,把果汁递给叶柏啸。叶斋让呆头鹅给他钱,戎策摆摆手,“不用了,请小少爷一杯。你们赶紧回去吧,夫人都让张副官出来找了,若是知道你带小少爷来这种地方,估计得生气。” “我不说,小六不说,还有谁知道?”叶斋拦腰把小家伙提溜起来,从他手里拿走喝了一半的葡萄汁,“走,回家。”戎策目送着他俩出门,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回身看去却不见跟踪者。 2.私情 战文翰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情报,说有复旦学生要趁着春节组织讨蒋游行,撺掇的是个刚从苏区过来的共产党头目。他现下无心管这些有的没的,把事情扔给戎策,自己继续去查董锋背后的秘密 董锋对战文翰影响挺大的,戎策三天没见到他,等他再出现已经是瘦成皮包骨头,风一吹就能倒。戎策其实也有恻隐之心,虽然和他不对付,但是年终了他要是倒了就得戎策自己写总结,所以戎策特地把昨天没吃剩下的半只炖鸡送给他要他补补身子。 回礼就是这个蹲马路牙子的任务。先不说来源和可靠性,从哪下手都不好说,复旦那边又不配合,不肯给出学生社团名单,戎策只能每个社团安排几个人进去,再找些线人搜寻可疑之人。 可惜人没找到,学生游行开始了。他急忙找了三四个年纪轻的,混进学生队伍里,想要把领头的找出来。学生队伍浩浩荡荡,直接朝政府大厦走去。保卫团派人出来维持秩序,甚至开枪示警,结果这些学生一个个不要命一般坚持不肯散去。 戎策其实是心疼这群年轻人的,但他除了完成任务也无计可施,只能站在临街的二楼窗口,拿着望远镜观察,企图寻找出所谓的共党头目,也希望这些学生迷途知返。大约到了国府路,又有一群学生加入,年纪更小,像是各个学校的高中生,队伍庞大,更加浩荡。 距离市政府大厦越来越近,保安团直接用军车堵住了街道,一个年纪轻轻的男生举着标语大喊,“同学们!我们静坐抗议!”戎策有点佩服他,枪打出头鸟,竟然还有人敢站出来。 学生游行是民国多少年来一直不间断的,有些当官的怕了,和谈,有些当官的不怕,开枪抓人。这次显然是后者,戎策还没回过神来,下面的士兵一窝蜂地冲上去逮捕学生,就连戎策安排进去的卧底都给抓了。 但这也是件好事。慌乱的时候最镇定的人一定有问题,刚才大喊的男生丝毫没有反抗的技能,被人按在地上,但是在队伍外围的一男一女,见到士兵冲过来立刻奔小路逃跑,侦查意识极强。戎策招来一队组员,让他们立刻去围捕这两人。 之后的事情有些丢人,戎策去保卫团的监狱好说歹说证明了两个手下的身份,交了些钱才把人放出来,估计看守的人和侦缉处有些过节,好脸色都没给一个。保释的时候,戎策注意到,被抓的还有他正在英租界上中学的小妹。 “老哥,问一句,这个姑娘这么小也是共产党?”“谁知道呢,问什么也不说。”看守撇撇手让他赶紧走,戎策也没多问,毕竟知道小五被捕了,叶家肯定会立刻找人捞出来的,估计到时候丢人的是保卫团了。 不到半天,上海几大世家联手到政府大楼闹了一通,他们的子女亲戚多多少少被牵连,或者说被蒙蔽。学生基本都放了,还剩下几个没钱交保释金的多关了一阵。派出去追人的小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倒是刚入职的小组员耀武扬威说他打中了一名共党,不死也得伤残。戎策已经做好了被战文翰或者处座痛骂一顿的准备,谁知两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空搭理他。戎策反倒觉得有些不舒服,战文翰不管他就算了,杨幼清也不管,他干脆提前下班,逛商场去。 商场没逛成,心悦的新款西装也没买到,倒不是因为没货,而是没钱。距离月底发工资还有半个多月,处座把握财政大权,戎策能用的零花钱所剩无几,手里痒痒又想着去赌一把。杨幼清刚来上海的时候说过,戎组长抽烟喝酒,嗜赌如命,倒是没错。 戎策踩着黄昏的最后一束阳光走进银河舞厅,端了一杯干马提尼,喝了两口觉得口感辛辣如火中烧,还是回到吧台点一杯常喝的柠檬酒,意大利来的酒保已经快记住他了,少有中国男人承认自己嗜甜。戎策正在琢磨如何赊一些筹码,忽然身边坐了一个人,还是个女人。 扶苏已经观察戎策半个多月,知道他的身份和喜好,所以特意换了一身时髦的玫瑰色洋装,烫了一头波浪发,又在今日尾随他来到银河舞厅。如她所料,戎策见身边多了一位美女,绅士地与她打招呼,又问她喜欢什么饮品。 “一杯柠檬酒,谢谢。”“算我请,”戎策把怀中最后一张纸币拍在桌上,对扶苏笑了笑,“在下戎策,姑娘叫什么名字?”“叫我苏小姐就好,”扶苏假装无意撩动着长发,侧着身子倚靠在吧台桌边,更显得前凸后翘,“我知道你,大名鼎鼎的戎组长,我的几个姐妹都说你阔绰。” 戎策至少是叶家教出来的规矩孩子,自然没有看不该看的地方,转个身对酒保说,“不要加冰,天凉免得生病。”酒保应了一声,扶苏见他仍不回头,故作不满,等酒保递来了酒杯,端起就走,有些欲擒故纵的意味。 戎策这才回头去看,扶苏真的有一副好身材好相貌,但偏偏是个交际花,说白了,跟她的姐妹一样,是个花钱才能陪着聊人生的交际花。若是杨幼清没来上海,戎策也许还会跟她搂着腰跳一段老少皆宜的交谊舞,可是处座三令五申整顿风纪,他现在只能眼巴巴看着漂亮姑娘跟人手拉手跳探戈。 戎策正在感叹,感觉到门口有人盯着他,转头看去竟然是陈向哲。陈向哲向他比了一个粗俗的手势,接着大摇大摆上了二楼,戎策骂了一声,但也拿他没辙,只能继续喝闷酒,看着苏小姐与人在舞池中绽放异彩。 一杯酒喝完,戎策摸了摸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想着干脆别赌了,回家路上给处座买碗馄饨当宵夜。他刚走出大门,便遇见陈向哲在不远处的昏暗弄堂里拉拉扯扯一位姑娘。那姑娘长相没有苏小姐文雅大方,但是也算是年轻好看的,身上穿的鲜艳又单薄,估计是被陈少爷从舞厅里拽出来的舞女。 “干什么呢!”戎策喊了一句,从路边捡起根粗壮的树枝,往墙上抽打几下发出簌簌的风声。陈向哲身后两个小弟,估计是听说过戎策的名号,竟然有点害怕。陈向哲一副流氓嘴脸,抬着下巴问道,“怎么没听说戎组不当特务干土匪了?” 戎策往前走了两步,晃了晃拿着树枝的手腕,假装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呢,是有共匪的时候当特务,有混蛋的时候干土匪。”陈向哲骂骂咧咧松开舞女的手腕,冲上去对着戎策脑门就是一拳。戎策偏头躲过去,手里树枝一甩正中他下巴,陈向哲脑袋一扬后退两步,看了看身边两个马仔,“愣着干什么,上啊!” “他是,他是侦缉处的。”“妈的,这里是租界,你怕什么!”陈向哲说完又冲上去,用的是极不规范的泰拳,凑近了就往戎策脸上怼胳膊肘,戎策左手一推,棍子甩到陈向哲腰腹,未等他反应过来,学他的样子一记肘击。 小弟们看大佬被打立刻扑上来,戎策趁着空挡拉住姑娘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棍子一扔从腰后面摸出抢来,“老子在哈尔滨杀过的人,个个都比你们壮,可你猜怎么着,最后他娘连他尸体都找不着。”两人见着枪均是一愣,看了看自家少爷的伤势,又瞅了瞅自己这营养不良的小身板,拔腿就跑。 陈向哲也站起来,抹了抹嘴角流出的血,后退两步跟着跑了。戎策这才收了一身的杀气,将枪收好转过身来,柔声问道,“没事吧?”舞女有些惊吓,急忙摇头,戎策又说,“以后干点别的,害怕就别干这行。” 舞女听了快要委屈地哭出来,戎策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她了,咧着嘴揉揉脑袋。他正不知所措,扶苏从舞厅出来路过弄堂口,看见两人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急忙上前将舞女拉过护着。 戎策赶紧解释,加上舞女的证词,扶苏才信了这是一出英雄救美。倒是舞女见她眼生,问道,“姐姐也是在银河跳舞的吗?”“算是,除了跳舞也做些其他的。我先前在百乐门,谁知来了几个更好看的,便转头在银河谋生活了。”扶苏带着善意的微笑,小舞女不疑有他,戎策也没怀疑什么,道了别要走。 舞女这才想起来感激,拉着戎策的手不放,戎策不太好意思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赶紧掉头就走,怕她说什么以身相许。扶苏喊住他,声音中还有些含情脉脉,仿佛是听闻了英雄事迹后对他一见钟情,“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那得看月底发不发工资了,”戎策回头笑了笑,摆摆手,“得了,也别感激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就是看那个姓陈的不爽想揍他,救人那是顺路。” 3.阿糖 戎策在家门口捡了只猫,两个月,黑白相间像是画出来一般,嘴唇上一抹黑毛像是小胡子,挺可爱。戎策鬼迷心窍把猫带回家,杨幼清二话不说,直接连人带猫一起轰出家门。好在他们住在四楼,戎策顺着墙边爬上去,灵巧钻进客厅,把怀里的小猫放进沈大成的点心盒里。 杨幼清听见声响从厨房出来,看见戎策吃着桃酥逗猫,气得端了盒子要扔出去,戎策跳起来没抓住杨幼清高举的双手,直接跪倒在地抱住他大腿,诚恳说道,“老师,怎么算这也是条命啊!您不是说,不能伤及无辜!” “这是个畜生!你还想养它,你每个月工资能剩下多少钱?”“那句话怎么说的,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你还想让它上餐桌!”“不是不是,老师您听我说。” 戎策好说歹说让杨幼清放下了盒子,连哄带抢把小猫抱在怀里,“我这不是看您最近忙,家里冷清,想留它做个伴。要是我连着出任务,它也能陪陪您是不是?再说就是奶猫,吃不了多少东西,等两个月它就能抓耗子了,杜绝鼠患从它做起嘛。” “说的头头是道,它不干净怎么办?”杨幼清带着蔑视的目光扫过戎策怀里的小家伙,戎策把猫举起来看了看,故作认真回道,“不是共匪日谍,它很干净。”“我说它没洗澡!” 当晚,戎策抱着猫给它全身上上下下冲洗了一遍,而猫天生怕水,洗到一半开始上蹿下跳,杨幼清不得不帮忙抓它。等抓住了,这小东西竟然更喜欢杨幼清,一身湿漉漉躲在杨幼清臂弯里,用长着倒刺的小舌头舔他。戎策假装生气骂它小白眼狼,杨幼清反倒是笑了,“它比你听话,又可爱,留下吧。” “您喜欢就好,”戎策立刻换了副讨好的笑容,“给它起个名字吧,小黑?小白?”“粘人,又喜欢打闹,和你一样,不如叫阿策。”杨幼清把小猫放进旧棉袄里擦干,戎策在一旁嘀嘀咕咕有些不高兴。 “不乐意?你本是字叔棠,那便叫它阿糖好了。”杨幼清踢了一脚自言自语的戎策,吩咐道,“拿些吃的来。” 戎策去菜市场给小猫淘廉价鱼虾的时候又遇上了扶苏,扶苏小心翼翼问他最近还会不会去舞厅。戎策拎着一条死透的鱼,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回答。倒不是他纯情,只是杨幼清管着,他不知道能不能抽身去逍遥逍遥。 扶苏的计划里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戎策这个传说中吃喝嫖赌洋洋沾边的花花公子,竟然被人管束着。不过她随机应变,说道,“你若是觉得舞厅人多眼杂,不如随我去花船,也是银河舞厅老板的地盘,只有熟人才知道。” 所谓花船,也有人叫河船,就是飘在黄浦江或者苏州河上的一条条小渔船,外表朴素,里面暗藏玄机。有打麻将玩扑克的,有喝酒吃菜的,大部分船上,都有一两位震得住场子的妓女。 戎策听警察局的同僚说过,这种风月场所屡禁不止,不仅背后有帮会扶持,而且一有人盘查开船就走,找都找不着,倒是个逍遥的好去处。扶苏看他面带笑意,显然是上钩了,又是欲擒故纵,偏偏不说何时何地,找个借口疾步走了。 戎策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挺好的姑娘,偏偏往他身边凑。 大约是小年前后,戎策跟着战文翰三天跑了四五处可疑地点,又是挨家挨户搜查,差点被人扔一身臭鸡蛋。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真抓住一个共产党,不过他刚刚松了口,什么话都没来得及交代,第二天就死在了刑讯室。 戎策那一晚留在侦缉处值夜班,自然被列为了嫌疑人之一,没收了枪支,连藏在袖子里的短匕首都被摸走了。不过战文翰没有难为他,把他连同当晚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军官都安排在休息室软禁。 其中官职最高的是来侦缉处送文件的副官处的牛副官,据说是总司令在东征时候就跟在身边了,现在已经是上校,比战文翰还多两个小三角。他是个北方人,脾气火爆,差点砸了桌子。倒是戎策,问心无愧,躺在沙发上用报纸盖着脸补觉,任由那些人闹得天翻地覆,他也无动于衷。 战文翰的政策是单独审讯,逐个击破。而戎策评论,他其实是看心情,跟他有仇的就是凶手。不过审讯的事情戎策向来搞不清楚,他习惯于蓝衣社的暗杀任务,也正因如此,战文翰才会怀疑他,这么滴水不漏的谋杀,确实像是戎策的风格。 戎策听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差点没一拳打在他脸上,最后只是瞥了他一眼,说,“我的风格,你倒不如说是处座的风格,我是他教出来的。”审问到最后,战文翰明显心情不好,让士兵把戎策带回休息室。戎策白了他一眼,整了整两天没换的军装,问道,“什么时候完事,都要过年了。” “共党不过年。”战文翰把文件拍在桌子上,自董锋死后,他身边没有得心应手的下属,本来沉稳的性格也被桩桩件件的事情弄得有些暴躁,也是这时他突然开始理解戎策的火爆脾气。 一轮审讯过后还剩下五六个人,或者说五个半,还有半个被打得半死不活,是个情报组的少尉,估计平日里没少惹战文翰生气。杨幼清来看过戎策三次,第一次严厉训斥,告诉他要有事必报不可隐瞒,戎策笑着说都懂,然后让他带两副扑克牌来。第二次杨幼清过来,带了一碗鱼丸面两副扑克牌。第三次,杨幼清没有进门,站在门口听守门的警卫说戎组长已经玩扑克赢了两百多块钱了,随即转身就走。 杨幼清前脚刚给气走,接着休息室的电话响了。这条线一直畅通着,而且设了监听,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戎策去接了电话,没好气问了句,“谁啊?”“是戎少校吗?”对面是个稚嫩的孩童,一字一顿复述着别人讲给他的话。 戎策听出来,这是叶柏啸的声音。他瞬间紧张,握住听筒的手攥得发白,快速扫下四周转身背对着人群面向窗户,低声问道,“你想要什么?”“来而不往非礼也,”叶柏啸似乎觉得这是游戏,一边重复一边乐呵呵笑着,“他说在老地方等你啊,你快点来。” 戎策轻轻将电话放下。他在割开伊莱·昆汀喉咙的时候,只想到了杀戮和复仇,却忘记了昆汀知道自己的所有过往,叶轩的身份,还有昆汀他是个无赖、流氓、亡命之徒。三个月后,他开始了报复,蓄谋已久的报复。 正在打麻将的几人看戎策迟迟没有动静,喊了几声让他回来继续打,戎策摇摇头,把一旁坐着看书的电报员推过去,强装镇定说道,“你们先来,我休息会儿。”一个年级稍长的叼着烟洗麻将,随口问道,“你别是赢了钱就不想打了。” “我就是个无赖。”戎策回了一句,语气听着轻松表情却是深沉,手指在身前紧张地交错摩擦着,最后低声呢喃,“我就是个无赖。” 午饭刚过,戎策抱着肚子蜷缩在沙发上,电报员心细一些,喊门口的警卫过来看看。驻队的有一个检查犯人伤势的外科医生,被拉来给戎策看看,最后的结论是急性肠胃炎,也许是吃坏了东西。戎策疼得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医生看他情况严重,推荐外出就医。 救护车呼啸而过,戎策躺在担架床上,悄悄瞄向押送他的年轻士兵,还有他肩上的枪。士兵估计是几天没休息,懒洋洋打着哈欠,戎策突然起身一把夺过步枪,开保险上膛一气呵成。士兵吓了一跳立刻举手投降,恐慌着说,“戎组长,您饶了我吧,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说。” “不会难为你的,我这是有急事,又不是逃跑。”戎策笑着拍拍他肩膀,车刚一停下便撞开车门跳下去,等司机跑下来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叶柏啸坐在教堂的洗礼盆中,寒冬腊月只穿了一件单衣,还好下面烧着炭火,不然戎策未到他就得冻死。他现在也意识到了,自己处在危险之中,但是一出水池就冻得瑟瑟发抖,他只能委屈巴巴坐回来,瞪着大眼睛看昆汀。 昆汀正襟危坐,就坐在他平日里布道的黑色木椅上。戎策推开教堂的门,从司令部到闸北,他用了最快的速度,甚至不惜撬了一辆车。下午的阳光顺着教堂的彩色琉璃照射进来,地上斑斑点点的图画铺成了一条道路。戎策握住了枪的背带踏上去,一步一步走近。 “对你弟弟的事情,我表示遗憾。”戎策率先开口,昆汀手里握着一把枪,对准了叶柏啸,所以戎策不敢轻举妄动,等到还有五米远的时候放慢了脚步站定。昆汀缓缓开口,“他只是去了天堂,他是虔诚的信徒,耶稣基督会让他的追随者去天堂享乐。” 戎策微微皱眉,瞥了一眼坐在水盆中想要出来又怕冷的小孩,说道,“那叶小少爷呢?”“他,我要让他进行洗礼,让耶稣感知到他,然后,他就可以带着无知和痛苦去地狱!”昆汀突然叫嚣起来,已然疯狂。戎策没心情骂他脑子有病,反而有些担心小孩子听到这些做噩梦,先行示好,“好吧好吧,我把枪放下,你也别激动。这是咱们之间的事情,不必牵扯到无辜的人。你杀了他,上帝也会责怪你的。” “我早已经做好了受惩罚的准备。”昆汀站起身要往水盆边走,叶柏啸看着他临近吓得大哭起来,嚎啕的声音让戎策一阵难受,那毕竟是他弟弟,就如同,大哥在广州时见他受苦也是心疼的。人是有感觉的动物,就算平日里戎策再没心没肺,他也是人。 心意已决,戎策一拽背带握住步枪,拉动枪栓瞄准昆汀的后背,“你敢再动一步,我就杀了你。”“那我们比比谁更快。”昆汀转身,他的枪口依旧对准叶柏啸,不偏分毫。叶柏啸抓着水盆的边缘躲闪,想要迈出去却发现下面是熊熊燃烧的炭火,又把身子缩了回来,大声哭喊。 “你不会跟我赌的,”戎策感觉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自认是个疯狂的赌徒,一瞬间下定决心,愿意用亲弟弟的命去赌他俩的枪法。做就要做到决绝,戎策压低声音,违心而冷漠地放狠话,“反正死的又不是我。”昆汀冷笑了一声,话还没说出口,戎策直接扣动扳机,传教士还没来得及开枪身体便失去了力量,直直向后倒下。 叶柏啸看见了脑浆迸溅的一幕,哭喊都忘记了,愣在原地。戎策把枪扔下,脱了外衣把小孩包住,抱在怀里低声哄他,“别怕,别怕,我们玩游戏呢。我们都是大魔王,我们把勇者吃掉了。” “不,不,不是的!”叶柏啸眼睛红肿着,戎策清楚,他亲眼所见的那一幕,也许会变成噩梦,纠缠围绕他的童年许久。戎策心里发酸,顾不得处理昆汀的这摊烂事,抱着叶柏啸疾步往外走,一边好声好气跟他聊天,试图让他忘却,“那我们就把公主吃掉了,然后让火龙来打大魔王。” 叶柏啸又哭了一阵,直到累睡过去,戎策开着偷来的车一路到叶家。叶家因为丢了小少爷忙成一团,阿福见他抱着叶柏啸下车立刻喊来老爷夫人,说小少爷回家了。戎策突然一阵唏嘘,他开始想象六年前,家里人得到消息说三少爷失踪的时候,是否也这样心急。估计是那时候母亲便得了抑郁,后来父亲在外面偷人的消息传来,她便久病成疾最后撒手人圜。 叶南坤快步走出了,从戎策怀里接过小儿子,看着他的眼神有一丝戒备。虽然现在是陌生人,戎策到底不敢在父亲面前说谎,何况警察最后也会查出来,便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解释了。至于绑架叶柏啸的原因,戎策说是因为昆汀前几日在舞厅目睹了他和叶小少爷玩闹,错认为是家人。 葛茹风心疼地拍着叶柏啸的背,叶南坤却听出了戎策的大胆赌注,又问了一遍,“你直接开枪了?”戎策心里惶恐着,他心知自己太过大胆,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叶南坤一巴掌拍在戎策脸上,戎策愣了一下,急忙低头如同犯错的下属。 叶南坤头也不回带着家人走了,戎策站在叶家大门前,等到阿福把门关上了,才神情恍惚走回车上。他看见叶家门口的两颗柏树掉光了叶子,这两棵树是他出国后母亲种下的,信里提到过几次,当年是母亲的寄托,现在是戎策的寄托。这一刻他突然无比后悔,后悔当年跟着杨幼清一走了之。可是报国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的青春。 第九章 云开雾散 1.审问 自从译电组设了监听之后,战文翰就对这些嫌疑人的行动了如指掌,他知道戎策要逃跑,放任他逃跑想要顺藤摸瓜,谁知道他一溜烟跑没影了,然后半天后,踩着夕阳回来了。戎策从正门走进来,一身疲惫,神情低落,战文翰自然不能让他大摇大摆走出去再大摇大摆走回来,直接下令抓到刑讯室。 戎策仍旧是低着头,手腕并在一处被铁链吊起。战文翰有意晾着他,希望看出些破绽,但是只能看到一个绝望的不肯配合的木头。若是讲逻辑,战文翰不信他是共产党,可是这种宁可错杀一千的事情,只能讲证据,他戎策不能自证无辜,那就得杀。 派出去搜集情报的组员回来,递给战文翰一张薄薄的信纸,上面潦草地摘抄了一起当日下午刚刚发生的枪击案报告,估计是从巡捕房找了熟人弄到的,没走正规程序。战文翰一言不发,他证实了自己对于戎策过往身份的猜想,也证实了戎策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那个共党,具体的死亡时间确定了吗?”战文翰把信纸折起来放到桌上,转身问道,组员立马回答,“凌晨三点到三点零五分。”战文翰微微皱眉,“怎么这么清楚了?”“法医刚刚来过电话,说在胃里发现了窝头,那是他嫌饿,三点是狱警宵夜的时间,看他可怜给送过去的。法医还说什么有的没的时间的,总之没吃多久就死了。” 战文翰摸了摸下巴,猜测法医说的其实是消化酶推算死亡事件,低头沉思片刻吩咐道,“你让检验部门赶紧出报告,这都几天了,死因还没有查出来,要我以噎死的结案?”“您也知道,咱们这的法医,那是能偷懒就偷懒,得打点打点。”手下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伸出手捏了捏做个数钱的动作,战文翰也猜出来了,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币递过去。 “组座,您不会是怀疑吃的有问题?”“不,狱警也吃了那些窝头,又没有中毒的症状,我怀疑的不是这个,”战文翰靠近单面玻璃,紧紧盯着已经闭眼快睡过去的戎策,“他一直表现的得坦坦荡荡,现在仿佛丢了魂,你不好奇吗。”新来的副官不知如何回答,干脆闭嘴不说话,不默契的合作让战文翰有些不悦,摇了摇头径直走进刑讯室。 戎策被他进门的声音惊醒,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开口颇有点埋怨的意思,“你给我点独处的时间行不行,这都几天了我睡过好觉吗?”行刑人是个新来的,看他顶撞军官目中无人的样子想教训教训他,战文翰伸手阻止,仍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姿态回答道,“你在想什么?不妨与我聊聊,咱们是同窗,又是同僚,应当无话不谈。” “成啊,我就在想,我他妈干嘛来干这个,”戎策叹了口气,抬起头开始絮絮叨叨,仿佛真的是后悔入行,“你说说我,要是当年在老家县城当个小警察,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怎么着也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副局长了吧,在上海滩受什么罪。咱这,不仅欧洲人瞧不起,日本人虎视眈眈,连自己人都拔刀相向。” 战文翰听出他话中意思,却觉得他有所隐瞒,但是他们都知道不能在这里问。戎策敏锐地观察到战文翰的一丝迟疑,猜测对方已经知道了闸北教堂发生的事情,估计也抽丝剥茧理出了他的来历。 不过战文翰没有明说,大约是有些忌惮,戎策也顺水推舟当不知道,晃了晃被捆住的手腕,找个舒服的站姿继续说道,“你就看他杨幼清,当年怎么许诺我的,什么一片光明前途,都是扯淡,刚来上海几天接连不满,就差给我一撸到底了。半年了,给过我什么好处,工资不涨,克扣奖金,检查写了不少,你都比我像他亲学生。” “你知道侦缉处上下怎么评价你吗?”战文翰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前,仰起头看向他,“他们说,戎组长杀人抓人有一套,但是喝花酒抽大烟,对待手下暴戾,对上级殷勤地像条狗,但是背后嚼舌根。”“操,哪个说老子抽大烟。”戎策心生怒气挣扎两下,到底是挣不开铁链,战文翰无视了他的徒劳,继续说道,“但是我不认为你是这样的人。你生活散漫,但绝非没有道德底线之人。” 戎策挑挑眉,嘟嘟囔囔仿佛还在纠结到底哪个混蛋说他吸大麻,心里却想起了杨幼清。大约是九月初从叶家出任务回来的那几天,他跑去赌场搂着洋妞聊人生被处座抓个正着,回家后处座问他,这样的生活作风是你的伪装,还是处于本心。戎策笑着回道,“最初是伪装,久了就发现,这样过没什么不好。您说我是享乐主义,干咱这行的,今天不疯玩明儿就没机会了。” 战文翰见他不着重点,即便被吊着也一副无所谓的做派,心里积怨已久,终是忍无可忍站起身,对一旁静待多时的行刑人说道,“动手吧,别打死了。”“姓战的你怎么还……胖子你先别过来,战文翰有种你他姥姥的别走!” 胖子听他说自己胖,火气上来抄起鞭子往他身上招呼,戎策尽可能后退躲了半步,鞭子实打实抽到胸口仍是一阵火辣的疼痛。杨幼清教过他怎么熬刑,他也在哈尔滨警察局吃过苦,但这次不一样,他是无辜被自己兄弟当成共党打了一顿,委屈不说,关键是掉面子。 确实,戎策是跟战文翰不对付,表面兄弟情深其实互相不顺眼,没少难为彼此的亲信下属。战文翰这次占了上风,自然要好好报复,戎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米长的马鞭甩过来,狠狠打在身上。 “死胖子以后别让我见到你!” 杨幼清是第二天早上得到的消息,若不是叶煦州到侦缉处找他,他都不知道戎策偷偷跑出去过。自然,战文翰也没告诉他现在戎策正在刑讯室里被请喝茶。叶煦州是为叶南坤昨日的行为来道歉,说他父亲一时急火攻心,后来想通戎组长是救命恩人。他还带了一个信封,鼓鼓囊囊似乎有不少钱。 杨幼清在办公室里与他聊了几句便打发他走了,钱没收下。杨幼清确实气得不行,戎策竟然敢直接开枪,完全不计后果,若真的跟叶家结下梁子,保不齐还没认祖归宗就给人一个黑枪撂倒了。待叶煦州离开后,杨幼清问戎策在哪,文朝暮畏畏缩缩告诉他在刑讯室。杨幼清也是在气头上,厉声说道,“正好,让他清醒清醒。” 不过杨幼清还是心疼他的,下午把战文翰叫来,问他事情进展。战文翰平静地简述了调查过程,说到精确的死亡时间时,杨幼清出声打断他,“三点时我与戎组通过电话,大约打了五六分钟,你可以去查。” “凌晨三点?”战文翰重复了一遍,想了想处座也没必要骗他,立刻补上一句,“我这就去做。”“半小时后,让阿策来办公室见我。” 战文翰应了声,走出处长办公室,径直去了译电组,找到前几天的监听录音带,一盒一盒翻到行动组办公室。译电组的刘菲菲平日里就暗恋他,不仅因为他出身世家,而且自带温婉书生气,深得她喜欢,现在更是处处帮助,给搬来设备,还泡了杯茶。战文翰拿起耳机,见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愣了下露出个笑容,“你先忙,有事我叫你。” 录音带开始转动,战文翰竖起耳朵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先是杨幼清的声音,“阿策,忙吗?”“您怎么还不睡,不是明天一早要去司令部开会?”“嗯,睡了的,被猫吵醒了。”“您给我打个电话就为了猫啊?成成成,我今儿下班就去给它弄个笼子。” 战文翰没听出戎策的不对劲,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是杨幼清有些蹊跷,半夜三更为了一只猫打电话,不想他平日里严肃的风格。“笼子的事情先放一边,我估计它是生病了,一直在叫,你上班前喂了什么?”“牛奶泡面包啊。”“这么小的猫你给它牛奶!”声音严厉还带着怒气,确实是杨幼清。 战文翰有些索然无味,接下里都是关于猫的话题,他干脆把机器关了,耳机摘下来扔到一边。不过他确定了一件事,杨幼清真的如传言所说,和戎策住在一处。两人平日里在处里剑拔弩张,互相看不顺眼,但其实关系没有那么坏,也许是他们公私分明,也许是另有文章。 2.真相 戎策带着一身的伤,还是被李承搀扶着走到处长办公室,倚靠在门上笑着看杨幼清。杨幼清也不知道骂他没心没肺还是胆大妄为,干脆将茶杯扔过去,戎策躲不开正砸在胸口。茶杯落地碎成片,李承弯腰要捡,戎策拍了拍他肩膀,让他先走。 “老师,您想发火,别摔东西啊。”戎策关上门,自顾自坐到沙发上,扯了扯被皮鞭抽成条状带着血迹的衬衫,问道,“您这儿还有衣服吗?”杨幼清没搭理他,慢慢走到沙发边,身体的阴影将他笼罩,逆光看去表情有些狰狞可怖,“你说,你后悔跟我走?” 戎策怔了下,显然是察觉到了他的怒气,急忙换了副乖巧的神情,低声说道,“我那是应付战文翰的,您不能当真啊。”“你所想的,我不清楚吗?”杨幼清提起他领子,戎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您轻点,我就是,有那么一瞬间……您先松手听我说。” “我听你说。”杨幼清看见他眼神中的真切,松开了手,戎策有些委屈,捂着腹部的伤口说道,“昨天,昆汀用我弟弟作威胁,逼着我去和他对峙。我为了救人,不得不去赌,用我弟弟命去赌我的判断我的枪法。我有把握,您知道我的能力,我是您教出来的。” 杨幼清静静听他说着,仍旧是眉头微皱不见笑意。“在叶家门口,我把小六递过去,我看见父亲从焦虑到释怀,我……我想起了母亲。”戎策垂着头,似乎在隐忍,“母亲自小喜欢我的,比起哥哥妹妹,她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能做个教授,教书育人,娶妻生子。但您看我现在在干什么,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卖命,您说我母亲知道了会有多失望。” “所以你后悔了?幼稚。”“我自然不会!”戎策提高了声音反驳,他不是三岁的孩子,有些事情只能放在心里,或与朋友倾诉,做是做不出来的,“当年在英国,您说我知道了太多,除非跟您走,不然就杀了我。我怕死,但我也想保卫国家,我不想做懦夫。当年的我没有迟疑,现在也不会放弃。” 杨幼清眯起眼睛打量他,戎策自来到上海,或者在满洲的时候,甚至是还在英国的时候,便已经将优柔寡断藏在心底,永远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此次愿意对他吐露内心情感,一是因为信任,二是因为绝对的信任。他愿意把自己剖开了给杨幼清看,把最脆弱的自己给杨幼清展示。 “老师,我母亲心地善良,也不忍家国破碎而我无动于衷,她会原谅我的,对吧。”戎策抬起头,几乎要哭出来,杨幼清无法再装冷漠,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会的。你母亲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我想,逝者已逝,我不能再让您失望了。” 杨幼清揉了揉额头,他总是没办法狠下心来教训戎策,到头来都是心软。戎策身上还带着伤,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声音有些哽咽,“老师,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做逃兵。而且这件事之后,我也知道如何跟过去划清界限,不会再被往事左右。老师,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我是怎样的人,您是知道的。” “那你就别哭了,不然苦心经营的狗腿子形象要崩塌了。”杨幼清给他找了两件干净衣服,戎策看他不生气了,得了便宜卖乖,抬着下巴回道,“我才没哭,这是汗。”“汗都是血红的,你跟战文翰到底多大的仇?” 戎策听了来气,一边解衣服一边说,“您别看他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的样子,官僚家庭出身公报私仇用的可溜了,我平日里也没招惹他,就是跟同僚们讲讲他在警校时候的光辉事迹,顺便欺负欺负他带来的亲信……” “这还不过分?”杨幼清气笑了,戳两下他脑门,“你在处里也没少说我坏话,又仗着是我的学生横行霸道。我都分不清,你是故意想让他们觉得我们不和,还是想体现我即便生气也不会对你怎样,以表达自己的特殊地位。”戎策挠了挠脑袋,咧嘴笑着,“他们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您宠我,这就是尚方宝剑,方便我横行霸道。” 杨幼清正要训他几句,突然有人敲门,戎策急忙套上衣服,赶去开了门。文朝暮拿着一本文件匆匆忙忙走进来,杨幼清接过文件扫了两眼,点点头,“就这么办,结案把。”戎策没多言,等文朝暮走后才问道,“怎么了?” “死因是过敏性休克,没有皮肤过敏症状,所以一开始验尸时没察觉,现在发现了血管性水肿的痕迹,大约吃完饭五分钟就不行了,当时没人注意,早上才发现,”杨幼清叹了口气,“是他造化不好。”戎策总觉得哪里奇怪,比如凌晨三点杨幼清给他打的帮他洗清嫌疑的电话,不早不晚,就是凌晨三点。 但是杨幼清绝对不会是共产党,他是戴笠最早期的下属,曾经面见过委员长的优秀特工。更何况他怎么知道共党几点想吃饭,狱卒几点给送饭。不过,戎策直觉告诉他,侦缉处里有内鬼,而且就在身边,也许是文朝暮,也许战文翰他自己就是。 3.新年 戎策悄悄去了趟陆军医院,嫌丢人连住院都没住,处理了伤口就回了家,让杨幼清帮他换药。杨幼清故意按他的伤口,问道,“这次知道,不能随便得罪人了吧?”“谁想他战文翰是个衣冠禽兽呢?”戎策嗷嚎着也不忘反驳一句。 阿糖已经长大了些,不再是能一个巴掌托起来的小东西了。也许是没被捡回来时常被欺负,它有些怕人,现在闻到戎策一身的药味,连靠近都不敢,只肯和杨幼清亲近。戎策满屋子逮它,最后拎着脖子上的皮毛提溜起来,杨幼清在他身后说道,“像不像我拎着你领子的样子。” “您把我和一猫比?”“忘记了,戎组是狗,”杨幼清走近把猫抱过去,好像忘记了前几天说要把它从窗户扔出去的是谁,“阿策,既然养了,就要对它负责。”戎策看见他们亲昵总感觉心里泛酸,嘟囔一句,“您也没对我负责。” 杨幼清扭头瞥他一眼没说话,戎策嚷嚷着吃夜宵赶紧跑了。 这一折腾,戎策病假请到了春节后,他倒是喜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散生活,这几日有时躺在沙发上看书一看就是一上午,丝毫不担心一通电话打过来又要蹲马路抓人。杨幼清是处长,除夕夜不必留守值班,但也是拖到了最后一刻才从办公室出来,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戎策开着那辆小吉普在等他,而且还趁着腊月最后一天剪了个寸头,脑门发亮精神抖擞的。 “你怎么来了?”杨幼清确实有些惊喜,难得戎策还惦记着他,没有去什么酒楼舞厅撒欢。戎策微微一笑,揉了揉一脑袋短毛,说道,“我在四川菜馆订了位置,您赏脸?” 杨幼清坐到车上,仍旧是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戎策透过后视镜看他许久,杨幼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板起脸来训他,“干什么呢,开车。”“唉,知道了,老师。”戎策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等到了弄堂口,戎策停下车,帮杨幼清打开车门,绅士地伸出右手,杨幼清一巴掌拍了去,“假正经。”戎策俏皮地笑了笑,回答,“您不是不喜欢风流成性的戎组长吗,我这是学着优雅。” “那你不如风流些,看着舒坦,”杨幼清走下来,把车门关上,“越不像曾经的你越好,但是少给我惹事。”戎策听他还在教训敷衍地点头,握住他手腕往弄堂里走。这里有家正宗的四川菜,就在华界江边的一条小胡同里,不是熟人不知道,不是熟人也不会来这种低档的地方。 小饭馆有上下两层,戎策专门定了个包房,中式的桌椅板凳,还有画着红楼梦或者金瓶梅故事的屏风,是个别致幽静的地方。戎策喜欢热闹,但是杨幼清偏爱安静,两人之间最后做抉择的总是年长者。戎策替老师拉开椅子,在自己坐下,自顾自说了几样菜名,他知道杨幼清喜欢吃什么。 最初发现这个地方的是戎策的生母,她生于宜宾,常常带孩子们来尝尝这里的川菜,数十年过去,房屋装饰照旧,菜色味道一成不变。戎策选在新年来这里,除了迎合杨幼清的口味,估计还想于此怀念母亲。 菜一道道上齐,屋外开始下雪,戎策起身把窗户关得更严实些,杨幼清已经倒了两杯烧刀子,举起一杯递给他。 “老师,雨雪天您旧伤总是疼,还喝酒?”戎策把另一杯也抢过来放在自己身前,夹了几块回锅肉到他碗里。杨幼清探身去拿回酒杯,戎策用手腕一顶他胳膊,杨幼清看他较劲,换了只手又去够杯子。来回几个回合,戎策不敢真的动手,自甘败下阵来,“成,大过年的,依您了。” 杨幼清喝了许多,大概是这半年在官场也是力不从心,压抑了许久,终于肯释放片刻,何况戎策有意敬酒,一副要灌醉他的架势。到最后还是戎策察觉出他醉了,强行把酒杯给他抢下来,他知道老师酒量不好,不过酒品没问题,不会胡言乱语。 等回到家已经要十点,戎策搀扶着半醉半醒的杨幼清上楼,刚开门阿糖就扑了过来,似乎是饿极了。戎策顾不得它,将杨幼清放到床上,除去衣服盖好被子,接着去厨房给他煮醒酒汤。 等戎策端着汤去卧室,杨幼清已经清醒了些,抱着猫逗它下巴。戎策把猫抓起来扔到一边,递过去汤碗,“您小心烫。”“难得你有心。”杨幼清习惯性揉他头发,但戎策刚剃了寸头,扎手得很,杨幼清摸了两下微微皱眉,收回手转而抱住阿糖。戎策做出副不高兴的样子,撇着嘴说道,“我还没猫讨您喜欢?” “嗯,它比较软。”杨幼清喝了汤,把碗递过去,戎策连碗带猫一起抢过来,都扔到厨房,再锁了门,任由小东西叫个不停。杨幼清笑着骂他和猫争宠,戎策蹲到床边,也是笑眯眯的,“我是您学生,您平日里在处里不提拔提拔我也就算了,还天天说我坏话,在家也不对我来点特殊关照。” 杨幼清捏捏他耳朵,身上还带着酒气,“我不关心你?你问问处里任何人,谁三番五次犯纪律还能全身而退?我不过是让你写检查,若是旁人,你早就刷锅炉去了。”“你问问全上海滩谁做暗杀比我厉害?不过现在不让我做了。”戎策长舒一口气,低下头,“您也是,本就是一把杀人的刀,偏偏要做抓人的网。” “都是为党国效力,有什么不同?”杨幼清又转去捏他的脸颊,没有少年时期那么多肉,越发消瘦,骨骼锋利,“民国二十二年底,我们从满洲到杭州警校,确实是有人故意为之,我不清楚到底是谁,我也无心去查。所以,你也不许查。”“我没有!” “你背着我做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杨幼清用了些力气捏他脸颊,戎策叫出来急忙求饶,“我就是在警校的那年想去调查过,毕竟您是被人害的,被迫退居二线,我心里不服。回上海以后,我以为很久不能见您,或者再也不能相见,所以就放弃了。”杨幼清听他话中有一丝苦涩,松了手拍拍他,“行了,拆散我们整个小队也好,调到南方也罢,都是上峰命令,而我们要做到就是服从命令。” 戎策晃晃脑袋,接着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杨幼清又问了些生活上的问题,戎策一一回答,乖巧地像是故意讨好他。杨幼清本想守岁的,但是酒劲一直没下去,不到十一点半就昏昏沉沉撑不住,还自嘲年纪大了。戎策急忙回道,“您过了年才三十二,怎么算年纪大?” 杨幼清困得不行,没回答,只是揉了揉他脑袋,侧着身睡下了。戎策关了床头的灯,坐在地板上倚靠着床。夜很沉寂,只有飘雪的声音,还有一两声猫叫。戎策静静坐着,沉下心来听杨幼清呼吸的声音。他能判断出老师是否睡熟了,等睡熟了,戎策才悄悄爬起来,俯身在杨幼清的额头上落在一个吻。 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杨幼清没有动作,他知道戎策在身边护着所以敢放心沉睡,不怕惊扰。戎策看了一阵,忽然听见教堂零点钟声,远处有些烟花绽放。他轻轻走出去,关上卧室的门,去厨房把闹腾的小猫放出来。 阿糖蹭他的裤脚,戎策喂了它一些剁碎的鱼肉,小猫吃得开心。新的一年若是能每时每刻都如这般安静祥和,丢了工作他也愿意。但是家国破碎风飘絮,不知离盛世繁华,还需几载光阴。 4.扶苏 正月初五迎财神,戎策趁着休假最后一天去了趟城隍庙,到财神庙拜了拜,祈求法币贬值别太快,或者工资直接发金条。他刚走出道观大门,迎面走过来扶苏,戎策笑了笑,说道,“真巧,这是第三次了。” “我要相信命运了,”扶苏化着淡妆,戴了一顶欧式的女帽,更显成熟,“戎组长也信财神?”“通常情况下,财神信我。”戎策对付小姑娘有自己的一套,这些年下来除了译电组的刘菲菲对他毫无兴趣,其他人多多少少会迷了道。 扶苏手里拿着刚从庙会买来的小笼馒头,用油纸包着递给戎策两个,戎策欣然接下,与她并排走着,“你这是要去豫园?”“戎组也是?”“现在是了。” 戎策拿着一包梨膏糖一包五香豆,打开公寓的门,一瞬间被人拉着脖子拽了进去。戎策把零嘴扔到桌子上,踉跄两步站好,“别撒了,挺贵的。”“戎组长还有心思关心豆子。”杨幼清冷笑一声,拉着他的腰带将人拽到身前,“去哪了?” “城隍庙!然后去豫园的茶楼喝了杯茶。”“和谁一起?”“苏小姐。”“哪位苏小姐?” 戎策看杨幼清脸色严肃,猜他真的动怒了,立刻回道,“就是银河舞厅的苏小姐,我们喝了几杯茶,吃了些点心,没做别的!真的,您信我。”杨幼清松开手,仍旧是板着脸,说道,“你要记住我们的纪律,战争期间不可谈儿女情长之事。” “知道了。”戎策整了整被他拽到变形的皮革腰带,干脆解下来抻两下,依旧是弯弯曲曲,估计是报废了,“不过,她约我去花船。”杨幼清一听便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还未消下去气又立刻冒了火,抢了戎策手中的皮带就朝他身上挥过去。 戎策吓了一跳,赶紧跳着躲开,杨幼清不依不挠,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一般,气势汹汹。戎策退后两步踩到猫尾巴,猫叫了一声,他也吓得跟着叫了一声。杨幼清步步紧逼,阿糖跳上橱柜,戎策跳上沙发,紧张到结巴,“你你你有话好好说!”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杨幼清上前一步,还未打他,戎策便嗷嚎了一声跳下沙发满屋子乱跑,杨幼清紧追不舍,“行啊,我教的身手都用在这个时候了。”“您教的好!我学的更好!” 扶苏自豫园回来,疲惫地直接躺倒在小小的单人床上,忽然听见人敲门。破旧的小阁楼挤满了住户,指不定是哪家邻居,扶苏平日里也是热情的性格,自然去开了门。“老吴?”“进来说话。” 老吴看了看四周,将门关紧。扶苏给他倒了一杯茶,“怎么亲自到我这里来了?”老吴捧着茶杯,爬满皱纹的脸上多了几分焦虑,“伤员病情有所加重,计划要提前了。你那边搭的线可以用?” “可以,”扶苏立刻点头,但也有所顾虑,补上一句,“据我观察,戎策并非是放浪形骸之人,他虽然喜欢赌钱,但不会成瘾,喜欢与女人跳舞交心,却又不会与她们夜晚独处。”老吴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笑着说道,“你别是,真的让他喜欢你了?我们革命工作,美人计是下下策啊。” 扶苏脸上一红急忙摆手,“不是不是,他对我没有其他的意思,相比女色,他更喜欢花船的赌场。也许你不相信女人的直觉,但是我感觉……”老吴见她停顿,示意她但说无妨,扶苏才慢慢开口,“他喜欢男人。” 第十章 狐假虎威 1.村落 戎策上班第一天便听见有人议论,说是有位美女在司令部大门口指名道姓要见他。李承问他要不要见,戎策瞥了一眼墙上挂的表,拍拍副官的肩膀说道,“有良缘自然要珍惜。跟战文翰说一声,我不舒服提前两个小时下班。” 等戎策换了一身西装到门口,扶苏已经等他多时了。戎策绅士地伸出手臂,扶苏顺势挽住。戎策似乎感觉到了来自三楼处长办公室的灼热目光,装作无事的样子向身边人问道,“你来司令部做什么?” “今天我表叔的河船头天开业,我又不知道如何联系你,便来寻你了。”扶苏笑着回答,戎策摸了摸一头短发,思索片刻说道,“成,那我今天就舍命陪美人了。”“哪有这么夸张,而且在咱华界的水域漂的船,就算出了什么事,还有戎组长您呢。” 戎策似乎是爱听这种吹捧的话,笑容更加灿烂。只不过那辆吉普要给杨幼清留下,只能做黄包车去。天冷风寒倒是次要的,黄包车夫拉到柏油路尽头就不肯往江边走了。地又偏僻,雪化了道路泥泞,戎策看着扶苏一身崭新的旗袍和绣着并蒂莲的花布鞋,皱眉说道,“要不改天?” “怕什么的,前面有个村子,咱们去借双雨鞋,回城还了便是。”扶苏挽着他的胳膊向前走,戎策只能跟着她一道进了村口,进村的时候还被务农归来的村民横眉冷对了几眼,突然一阵诡异。“等等,”戎策突然出声,耸了耸鼻尖说道,“这个味道不对,像是死了人。太晦气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扶苏也闻到了一股恶臭,但是她不能这个时候撤退,便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拍了拍戎策肩膀,“农村人养的家畜罢了,戎组长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吧,没见过这些。不过,确实是很安静,不知道能不能借到呢。” 戎策见她不想走也没继续纠结,去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开了门,带着乡音问道,“干什么?”“劳烦借双鞋,我们要去江边。”戎策尽力做出和蔼的神情,余光看向昏暗的屋中,总觉得毛骨悚然。 老头没好气地让给他滚,说着关上了门,戎策骂了一句想要砸门,扶苏急忙上前拉住他胳膊,“算了吧。”戎策看了看扶苏又看了看这个村庄,天色已晚,再闹起来估计明天也到不了船上,只好作罢,“来,我背着你吧。” 2.花船 花船在外面看就是普通的渔船,点着点点灯火,但是细听可以听见搓麻将或者男女苟且的声音。这是处避风的浅滩,戎策刚刚到就迎面遇上一个穿着打扮像是渔夫的中年男子,自称老吴。扶苏说这就是她远房表叔,老吴立刻和戎策握手,“对对对,这几条船都是我的。” 说是他的,戎策也知道,这背后有银河舞厅老板的出资和控制,而老板又和黑帮牵扯不清。扶苏挽着戎策的胳膊走进一条渔船的船舱,里面已经坐了三四个人,正在玩扑克。扶苏与他们一一打招呼,听着都是舞厅的常客,但戎策一个也没见过,可能因为最近处座管得严,他去的少。 “今晚是准备玩梭哈?”戎策找个空位坐下,扶苏坐在他身边,因为空间狭小紧紧挨着。一个光头招呼伙计说人这么多了,该开始就开始。穿着蓝布棉袄的伙计擦了擦脸上的煤灰,跑过来开始分牌,手法生疏,戎策感觉情况不对,故意哼了一声不满地说道,“怎么这么外行,是不是有诈?” 伙计急忙说,“这,这是人手不够,咱新开张。”扶苏也赶紧帮腔,一边抚摸着戎策后背安慰,“都是我表叔招来的新人,以后就熟练了。虽说这里比不上银河舞厅豪华,但是安全呀。”戎策这才将就相信了,催促发牌。 戎策的底牌是张黑桃Q,算是张大牌。他细心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有一两个好牌坏牌写在脸上,有一个深藏不露的,还有两个根本漠不关心。伙计发了第二圈,明牌摆在桌面上,一张红桃三。戎策继续观察众人,心里默默算牌,他的记忆力不错,而且有些特殊的手段,总归不会输太惨。 牌发到了最后一圈,桌上有一位凑了两个对子,其他人都是散牌,戎策这有一个对,点数还略小。伙计给戎策放了最后一张牌,戎策心生一计,突然抓住伙计握着剩余牌的手腕,厉声问道,“你手上怎么会有开枪的茧子?” 伙计吓了一跳,额头都冒了汗,急忙擦了擦说道,“这,我是打猎的。”扶苏不敢帮腔,空气沉寂片刻戎策突然笑了,拍拍伙计的胳膊,“看你也像是猎户。继续吧。” 最后一轮下注,戎策多扔了两个筹码进去,等待翻牌,他已经凑了三条。伙计把赢来的筹码推给他,玩家纷纷道喜,戎策和几人客气了几句,转身对扶苏说,“屋里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 扶苏怕戎策已经发现了异样,忙装出一副平淡的神情说道,“行,我陪你一起去,小心风大将你刮跑了。”“我可是胖得很。”戎策言语中带了几分宠溺,伸手刮下扶苏的鼻尖,扶苏笑着躲闪,挽着他胳膊一起走出船舱。 船头有些血腥味,戎策快步走过去,只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相白净的男人在剖鱼腹,满手的血,锅里煮着鱼汤。他见戎策来了,憨笑着站起来,“客官您要是想喝汤,那可得等等,排着队呢。”扶苏跟过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姑父,船上的厨子,这位是司令部的戎组长,贵客,劳烦姑父先做一碗给他尝尝。” 戎策摆摆手说不必了,转身往靠岸边的船尾走去,扶苏猜出来他在侦查周围的环境,但只能默不作声。大约是没查出来什么,天黑也看不清远方事务,戎策舒展舒展身子就往船舱里走,忽然听见鸣笛声音。 船夫大喊一声糟糕,急忙解了缰绳就要开船,戎策拉住他袖子问道,“是谁?”“还能是谁,水警来查岗了,咱这里没给够钱,怎么经得起人家查。”船夫神情紧张,戎策松了他袖子让他去忙碌,自己却不进船舱,站在船尾看着越来越近的水警汽船,扶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跟着他吹冷风。 到底是人家烧燃料的船跑得快,一盏茶的功夫水警已经上了船,拿着警棍开始搜查。一个肩膀挂着星星的警官想要往屋里走,戎策心里清楚,若是发现违规的赌局或者风月场所,谁也吃不了兜着走。扶苏紧紧抓着戎策的胳膊,后者轻轻拍下姑娘的手,说道,“别怕,丫头。” 扶苏想说什么,戎策将她的手轻轻掰开,上前一步拍了拍水警的肩膀,从怀中掏出证件。水警半信半疑打开来看,问道,“你们这是干嘛的?”“朋友小聚一番,没什么别的事情。”“在码头聚会?真的?”“怎么会,正准备游江看看景色。”戎策余光看见船舱的帘子后面,伙计和几个客人正把牌桌变成餐桌。 水警见他军衔写的少校,比自己高一级,立刻立正敬了个礼,将证件递回去,“我们也是例行检查,看看不打紧吧?”“我要是拦着,岂不是说我心里有鬼?”戎策打着哈哈笑两声,掀开帘子请他进去。 简单搜查一圈过后,水警明明知道不是吃饭这么简单,但是没什么证据,又得罪不起吃军饷的,只能皮笑肉不笑说道,“这段水路最近封江,你们估计是看不成景色了。”戎策也陪着笑,明白他意思,扶苏有眼力价地适时递给水警两张法币,对方才乐呵呵走了。 不过既然说了是游江,船得开起来,戎策一直在船头迎风站着,等待水警的汽船不见踪迹了才往船舱走,不料刚一掀开帘子就被两把枪顶住了脑袋,之前发牌的伙计顺手从他腰间摸走了那把勃朗宁。戎策咬着牙不敢轻举妄动,他心里的猜测被证实了,自己是被一群共党当了挡箭牌。 这些人都是上海地下党的成员,除了扶苏外,或者负了伤,或者要回到苏区接受其他任务,但苦于无法安全出城。恰巧扶苏前一段时间一直潜伏在戎策身边,老吴认为时机成熟,所以选了这条线,设计了这个方案,运送同志们去苏州。但扶苏还需要留在上海,负责共产国际方面的对接工作,不能暴露,因而此时她正被几个人控制着,仿佛是被卷入其中的无辜者。 戎策慢慢扫视四周,他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忽然想到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伙计用浸了盐水的麻绳反捆了他的胳膊和手腕,他试着挣扎被一把枪顶在太阳穴上,只能强装镇定笑了笑,“兄弟,小心走火。” 船头,老吴扶着先前做鱼的厨子进了船舱,拿来几件衣服给他披上。戎策这回看清楚了,血腥味来自于他腹部的伤口,看样子是子弹的贯穿伤。戎策想起了年前学生游行的时候跑了的共党,大约是他这个身材样貌。 厨子看戎策一直盯着他,转身问老吴,“怎么处置?”“他是侦缉处的人,不知道手上沾了多少同志的血。自然是杀了,等靠岸,找几块石头沉江。”戎策一听瞬间有些慌张,他本以为共产党是知恩图报之人,谁知道还记仇,看他是侦缉处的人就准备过河拆桥,“等等,这么着急干什么。” “戎组长难不成是那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的人?”老吴笑了笑,言语中带着轻蔑。“我有那么没骨气?”戎策盘腿坐在地上,却仿佛是被人请来的宾客,倒是挺符合扶苏之前对他的评价,吊儿郎当没心没肺。 厨子倒是很感兴趣,也对他的态度有些意外,走过来坐到板凳上,低头问他,“你想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了你们这么多人,得造了多少级,”戎策摆出一副故作玄虚的神情,微微探身,顶在额头上的枪口跟着他移动,“我有些话,只能和你单独说。” 船开到上海市区外便找了处荒废的码头停下来,伙计和光头架着戎策走下去,留扶苏一人在船上。戎策临下船前还扭头笑着对她说,“别怕,一会儿我带你回去。” 厨子答应与戎策单独谈话,老吴第一个不同意,戎策晃晃身子示意他被绑着,毫无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想要害人的意图。厨子倒是通情达理一些,拍了拍老吴的肩膀,让他带人先去岸上树林里等候,老吴拗不过他,留给他戎策的枪和一盏煤油灯。 等人走远了,戎策席地而坐,对人笑了笑,眼神中多了几分天真,“您曾经是上海圣马丁中学的英文教员,您叫常崴。”常崴一愣,手里的枪瞬间对准了他,戎策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说道,“您在民国十四年开始教书,当时您是刚从复旦毕业的大学生,民国十六年,您回到复旦深造,一共就带了一个班,从十年级到十二年级毕业。” “你是,我的学生?”常崴声音有些起伏,他想,这大约就是戎策一个身经百战的特务为什么没发现这些异常,还配合地赶走了巡查的水警。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念在师生情没说罢了。“常教员,您也许不记得我,但我一直记得您在我们毕业前与我说的话。” 常崴努力回忆,他教书育人近十年,带过的学生太多,但是不记得有戎策这人。“我曾说,我家是军人世家,男孩都是要当兵的。您说,追求梦想并不可耻,反抗家庭也并非无礼,年轻人要敢于冲撞旧时代的封建主义。” “你,你是叶轩?可你现在怎么是侦缉处的人?”常崴回忆起来,当年那个身材虚胖的小男生,脸上带着婴儿肥,总是戴着眼镜,留着锅盖一样的刘海,走在班级的最末尾,整日心事重重。十年而已,那个小胖子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身材消瘦骨骼分明不说,性格也是天翻地覆。曾经尊敬师长乖巧懂事的小孩,竟是满手鲜血的国民党特务。 “常教员,当时我的理想是读书育人,但是现在国家危难,我怎么可以安心做一个书生。参军是我的抱负,报国是我的理想。您也看见,我没有为难你们,杀人不是我的初衷。”戎策语气诚恳,常崴却不知有几分真假。 昔日关于叶轩的记忆涌上心头,常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你是个把情义放得比政党仇恨要重的人。”“我对政治没什么追求,不过真正理解我的人也说,我挺重情重义。” “但是你要给我一个理由,让我放了你。”常崴话锋一转,依旧是不肯轻易放走他。戎策低头沉思片刻,回答道,“若是说我今后会为贵党做卧底,或者不做特务去抗日前线打鬼子,您肯定是不信的。但还望您看在今日我救了这么多人,或者往日的师生情分上,放我一马,也算是积点功德。” 常崴见他神情有些黯淡,忽的想起了什么,其中隐情也猜出了几分,问道,“你今日没有阻拦,是不是还与苏小姐有关?”戎策苦涩地笑了笑,缓缓摇着头不置可否。常崴瞬间明白原委,心下一软,走过去替他解开绳子,戎策一反常态没有奋起反击,他确实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做反咬一口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戎策忽然开口,“我不会伤害您,您能把枪还给我吗,丢了得惹出些事情来。”“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开枪?”“若是我想,您现在已经死了。” 扶苏在船上等了许久,戎策才独自一人慢慢走回来,扯出一个微笑对她说,“没事了,走吧。”“他们没为难你吧?”扶苏眼神里流露出不能掩饰的紧张神情,戎策拍拍她后背,没说话,走到船头解开绳索,让船顺水而下。 戎策坐在船舱外掌着舵,叼着一根烟,扶苏披了件衣服坐在他身边。等快看见上海滩灯火通明的街景之时,戎策才开口,“今天这件事不要与任何人说,以后也不许来找我了。”扶苏急忙点头,戎策又说道,“以后不要去舞厅了,找份正经的工作。” 扶苏在码头下了船,转身的功夫戎策已经不见了。等她回到小阁楼,天空已经出现鱼肚白,漫长的一夜总算是过去。她还未换下一身的衣服,便听见有人敲门,三长两短。等她打开门,替代老吴的新上级走了进来,是个年纪稍长的女人。 “没出什么问题吧?”“没有,但是有一件事,我想要调查一下,”扶苏紧皱着眉头,“李主任,我怀疑,戎策是我三哥。”李兰曦自然知道戎策是何人,虽说他还没上黑名单,但毕竟是国民党反共特务组织的一员。 惊愕之余,李兰曦问道,“你怎么想的,说一说。”“其实,其实也没什么证据,现在看来反而不像,您当我多心了吧。三哥失踪后,母亲就患了病,后来不就便与世长辞,家里天翻地覆。若是三哥真的回来,叶家也没法变回原来的样子。”扶苏,叶亭,低头摆弄着衣角,“何况他那样的性格,即便真的是三哥,父亲也要把他赶出家门的。” “他的身份是一回事,对于咱们革命工作的影响是另一回事。若他是你哥哥,继续接近,假以时日,有些工作会不会更方便一些?”李兰曦试探着问道,她尊重叶亭的回答与选择。叶亭反而胆怯了,不敢再想这件事,急忙摇摇头,“主任您真的想策反他,不如换一个人去。” 李兰曦带着微笑安慰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后续你就继续负责和共产国际特派员的对接,保证后续的重建资金按期到位。我们上海地下党组织,正在以星火燎原之势复兴。”叶亭答应着,李兰曦又交代了几句,似是看叶亭神情恍惚有些不放心,等到天光大亮才走。 叶亭一直在想,戎策拉着她的手喊丫头的神情,刮她鼻尖时露出的浅浅笑容,还有背着她时,领口下若隐若现的一道伤痕。如果戎策真的是她的哥哥,又知晓她的身份,也许可以借此机会劝他放下屠刀,为人民而战。但是她胆怯了。 3.元宵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上海的冬天还未过去,戎策穿了一身呢子大衣,裹着一条围巾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行走,他突然有些后悔剃了个光头,脑袋冻得快成冰疙瘩。杨幼清常常早出晚归,今日按时下班了却说有高层会议,开着吉普车飞驰而去,留下戎策一个人伫立在司令部门口的冷风中。李承本来说要送他一程,但是戎策看他自行车快要散架的后座最终还是决定走回家去。 左右杨幼清不在家,戎策看着百乐门的招牌微微动心。本是绕路沈大成买点心的,但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戎策干脆扫了扫肩头落雪,走了进去。侍应生帮他取下外衣,戎策晃晃悠悠逛到吧台前,抬头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裕来元宵节不回家陪他爹,正在搂着姑娘喝红酒。再细看,姑娘另一边坐着的竟然是战文翰。戎策急忙把头扭回来,对酒保说要一杯柠檬酒,但他已经意识到,姓战的看见他了。 果不其然,战文翰这种表面君子,自然要来打招呼,显得自己关爱下属。戎策看他往这边走,干脆先发制人,抢了酒保手中准备递过来的杯子,快走几步穿过人群走向他们,“真巧,你怎么也在这?” “朋友相约,却之不恭。戎组怎么没回家,惹处座生气了?”“我们就是邻居,跟他没关系。”戎策笑了笑,与他碰杯。张裕来也看见了他,但是被美女围绕脱不开身,只能举杯示意,戎策也回以相同的致意。战文翰见他们打招呼,问道,“认识?” “之前有个案子,以为是嫌疑人,就认识了。”戎策含糊过去,反而问他,“你们是?”“大学同学,我学过医,”战文翰也没细说,两人心知肚明,各自带着副假笑,“处座今天去码头了,你怎么没跟着?” 戎策听了脸色微微一变,战文翰眼中藏不住揶揄神色,戎策只能抹下面子问他,“他去码头?做什么?”战文翰立刻做出副老好人的表情,回答道,“我也是听说,蓝衣社有一些私下的生意,处座一直在把关。” “多谢。”戎策心里有了猜测,神情复杂拍拍他肩膀,仰头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将空酒杯放在吧台上,下面垫了张法币。战文翰看他起身走远,脸上的虚伪笑容才消失不见,慢慢走回去。张裕来看他回来,拍拍身边陪酒姑娘的腰示意她腾个位子,又拉着战文翰坐下,“你又怎么欺负人了?” 战文翰推了下眼镜,反问道,“欺负人的不是向来是他?” 戎策在街上快步走着,却不知要去何处。杨幼清有没有搞走私还两说,轮不到他着急。再者说,对方是师长,是上级,就算赚些外快,他也管不着。戎策有点想嘲笑自己的正义感,荒唐至极,细细想来也许不是生气处座做见不得光的买卖,而是担心他因此陷入危险。 撒了一阵子无名火,戎策自己想通了,还是绕到了沈大成买了点心,慢悠悠走回家。杨幼清已经回来了,坐在沙发上读报纸,阿糖缩成一团趴在他大腿上,戎策皱皱眉将猫抱下去。 “回来这么晚,还喝酒了?”“遇见了朋友。”戎策坐在杨幼清身边,躺倒在沙发上,走回来确实是一段不短的距离。阿糖毕竟是他捡回来的,也喜欢亲近他,迈着小短腿跳上沙发,蜷缩在戎策小腹上。 杨幼清顺手摸了摸小猫后背的柔软毛发,戎策想问他却又不敢开口,最后干脆探着脑袋看他在读什么,“浦东发现无人鬼村,疑似连续旱灾集体搬迁?瞎扯,最近雨水可足了,指不定是什么人搞鬼,欺压农民。”“你听起来像是要闹土地革命。”杨幼清翻过去一页,戎策撇撇嘴没搭理他的嘲讽,继续读,“当红歌星贾晓月深夜幽会无名记者。您怎么喜欢看这个?” 杨幼清拍了拍他的脑袋,把报纸递给他,“你自己看,政治经济版面有什么实话,动辄打胜仗,得援助。现在的报纸,只能做消遣。”戎策顺势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仰躺着翻了翻报纸,确实没什么新闻,倒是连载的言情小说更新到了结局,不知道苦情的赵大小姐到底喜欢文弱的张三少爷还是强硬的李四军官。 “阿策,你今天不太对劲。”杨幼清掰过他下巴,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戎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承认自己心里仍旧有心结,关于杨幼清的隐瞒。老师不肯对他说的秘密太多,但是令戎策尤为不爽的是,这件事情是战文翰告诉他的。“我在想,您什么时候能跟我坦诚相待。” “我不够坦诚?”杨幼清假装恼火,戎策长了记性,不能跟他硬碰硬,于是跳着站起来,把报纸和猫统统扔到一边,一边撤退一边说道,“我去煮元宵,煮元宵!” 元宵还未熟,杨幼清便接到一通电话,等戎策端着两个小瓷碗走出厨房,杨幼清迎面递来他的大衣,“有任务,你去一趟,小心些。”“我就不该把电话告诉姓战的,”戎策无奈,放下汤碗接过来大衣披在身上,一边伸袖子一边说,“您趁热吃,别喂猫,知道您喜欢它。” 任务来源是情报组安排在警局的内线传来的消息,据说发现了一小股武装力量在浦东乡下出没,疑似共产党游击队。这次侦缉处主要是协同保卫团进行搜剿,本来以为去去就回的差事,一搜搜到了天蒙蒙亮。 不过情报组办事效率还是高的,竟然真的让他们搜到了痕迹,顺藤摸瓜找到了窝点,是个河道边的小村庄,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对方也不是吃素的,扛着枪就打,戎策听声音不是共产党那些土枪土炮,还有一挺轻机枪,刚喊了一声小心,就看见一个正在冲锋的保卫团兄弟倒下了。戎策看了眼后方指挥的战文翰,后者缩着膀子挥挥手让他冲上去。 “妈的,那老子当炮灰。”戎策不去也得去,先踹了一脚旁边畏畏缩缩的小中尉,“刚毕业没见过吧?一会儿听我的,让你打你再打。”小中尉急忙点点头,眼神里都带了光,戎策数着枪声,仔细辨别,抽准了机枪手换弹夹的功夫,冲身后的兄弟们喊道,“上!” 枪火之间,戎策猫着腰靠近敌人用作遮挡的土屋,一颗手雷落在身后引起轰鸣,还好距离不近,他只是耳鸣眩晕了片刻便恢复,继续逼近。一声枪响,戎策看见小中尉眉心中了枪,直直倒下去。“妈的。” 大约是敌人见这边死了个人,对墙根下的防御稍有掉以轻心,戎策趁机拉开手雷的拉环,卯足了劲往屋内一扔,快速向外跑了几步扑倒在地。一声轰鸣过后,机枪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几声手枪声音。戎策匍匐在地,晃了晃身上的尘土瓦块,站起来的瞬间只觉得后背一疼,又重重摔了下去。 战文翰本是带着人冲进院子收拾残局顺便清理战场的,看见他摔倒立刻跑过来,也算是讲了一回道义。戎策扶着腰,伸手向痛处摸过去,果不其然是满手的鲜血。本就充满硝烟和尘土味道的战场,血腥气更浓,恐怖之外还有些凄凉。 “你,你不是学过医吗,救救哥们呗?”戎策约莫猜出来是哪里受了伤,不是动脉,平常情况下不至于丧命,但谁知道这战场上飘落的尘埃和四溅的鲜血会不会让伤口感染。无奈之下,戎策只能厚着脸皮向战文翰求救,战文翰也不舍得日后丢失这个战斗力,脱下外衣先给他按住伤口,“有块金属碎片,一会去医院拔出来。放心,算作工伤,医药费由司令部出。” 戎策眼前有些重影,想支撑着站起来却被战文翰按了下去。“唉,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你再不去打扫战场,军功和战利品都是保卫团的了。”战文翰看了看院内的情形,死了的敌人被抬出来摆成一排,没死的由些穿军装的人押解着,不知要去何处。战文翰自然是不愿意让保卫团带人走,吩咐阿力过来看着戎策,随后站起身快步走远。 杨幼清赶到陆军医院的时候,病房里仅有戎策趴在床上,跟给他换吊瓶的小姑娘闲聊,小姑娘被他调戏地满脸通红。杨幼清站在门口咳嗽两声,戎策扭头见了他,立刻露出一个微笑,“老师,您来了。”小护士低着头换好药水,羞羞答答跟戎策说了声再见,侧身从门缝挤出去。 “三天两头受伤,不仅嗅觉不灵敏了,身体也退化了。”杨幼清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到床头柜上,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戎策咧嘴笑笑,伸手去够杨幼清带来的好玩意,他已经闻见了桃酥和蜜三刀的味道,“医生说我伤口看着吓人,其实就是皮外伤。对了,这次死的几个兄弟,抚恤给了吗?” “我以为你会先问抓的什么人,”杨幼清帮他拆开油纸,递过去半块路上走路晃碎的桃酥,“抚恤给了,照例,你的兄弟多给了一半,用你工资抵。抓的人是日本人,意外吗?”戎策咬着桃酥,碎渣掉了一枕头,“不意外,共产党哪有这么好的装备。你说是美国人或者俄毛子我也信。” 杨幼清抹掉他嘴角的桃酥渣,又捏了下他脸颊,“这几个月胖了不少。”“从小我就胖乎乎的,二哥倒是又黑又瘦,跟大哥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俩人天天说我是捡来的。”戎策舔了舔嘴角,又往嘴里塞了一口,乖巧得和今晨判若两人,“不过,话说回来,那些日本人究竟什么背景,不在公共租界边上待着,跑我们这干什么?” “日本军方不承认这批武装的身份,也不像是要故技重施几年前的阴谋。不过有一点很有趣,这个村子半年前还有人住,现在已经荒废,而且就在你们去之前,下游的渔夫目睹了一艘小船悄悄离开。”杨幼清探探身子凑近些,戎策见他神情严肃以为又要被教训,吓得往后缩着肩膀。“阿策,以后别冲在前面了。” 戎策愣了下,仍旧带着些许紧张,倒是杨幼清表情从严峻变成了少有的怜爱,让他招架不住,“老师,您……您还是骂我吧。”杨幼清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于是一本正经板起脸,捏着他耳朵教训道,“双方作战,你是指挥官,抢着做炮灰,不仅本末倒置,而且愚蠢至极。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不敢不敢,您松开啊,疼疼疼。”戎策捂着耳朵喊疼,杨幼清怕引来护士医生便松开他,小孩装作委屈还不忘了狡辩一句,“您就说舍不得我受伤就行,不用整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 4.交易 杨幼清看了眼手腕上的浪琴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对方迟迟不见踪影,倒是咖啡续了三杯,喝得肚子胀。又过了五分钟,对方才匆匆赶来,一身得体的灰色长袍,若不是看着年轻,杨幼清以为他是前清的遗老遗少。 “万三爷时间观念有待提高。”杨幼清把手边的信封推过去,对方接来看了两眼,没数便递给身后的保镖,“杨处长办事我放心。今日找我前来,怕不是分利息这么简单的事情吧?” 杨幼清正在喝咖啡,闻言将杯子放下,意味不明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听闻三爷十六岁开始闯码头,果然是有一番见地。最近风声紧,上头决定封掉几条路线,以免授人以柄。”“胆小就不要做摆渡,这条线三年前就开始启用,在我帮派管辖之下从未出过乱子,”对方见他有所隐瞒,好奇心加重了几分,微微前倾身子,“给你个机会,实话实说。” “我不怕威胁,”杨幼清扯开西装下摆露出腰上藏的枪,本就是生意伙伴,他和这位黑帮少爷没什么话好说,“告诉你也无妨,我的手下察觉了,他性子直,若真的发现难免不闹一番,得不偿失。” 第十一章 繁华之下 1.鬼影 陆军医院人满为患,除了消毒水就是劣质药品的味道,即便有些名贵的进口药,一定用在高级病房的达官贵人身上。戎策住在一个六人的房间,除了他还有三个保卫团的伤员,和两个刚住进来的警察。不过半日,戎策便弄清楚了他们的来历,让他尤为感兴趣的是其中一个警察,据说是在黑市让沈家的下人打得半死不活。 除了病友,戎策还发现医院有些健康的人,却三番五次出现在门诊或者病房区,他认出来一个法租界的探子,两个力行社打过照面的同僚,还有几个日本人。陆军医院虽然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但更像是个上海滩的缩影,有趣至极,又暗藏杀机。 更为有趣的,戎策发现一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影子,回想来上海这么久得罪过谁,最后结论仇家太多一时不能确定,提高警惕就行。之后,他一直在枕头下放着枪,杨幼清来看他一回,摸到下面的东西,还捏着他耳朵说胡思乱想。 “您别小看啊,我有预感,我在不经意间破坏了一件大事。”“哦,那你是不是要荣升处长了?”杨幼清白他一眼,把点心放到床头,查房的医生本想说病人不适合油腻的甜食,但看了看两人的气场还是闭了嘴。 不过到了后半夜,戎策伤口疼得睡不着,坚持着爬起来去值班室找大夫。光是穿过病房的走廊便用了十多分钟,等真到了值班室门口,伤口反而不疼了,而且一路走来舒展了身体,还有些神清气爽之感。但来了不能白来,戎策还是推开了值班室的门,忽然顶灯一灭,一道风袭来,他下意识侧身躲闪,借着月光看清楚那是一把手术刀。 值班室里站了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手里的手术刀挽个刀花,颇像是日本剑道,又朝戎策面门袭来。戎策来不及反应,抄起桌上的花瓶砸过去,青瓷花瓶狠狠敲击在男人手腕上,应声而碎。男人只是停顿须臾,随即再度袭来,这次换了一把短刀,戎策清楚看见那是日本武士所用。 “日本人?册那……”戎策骂了一句上海话,侧着身子躲开刀锋,那人又冲刺过来,戎策找了本书挡在身前,短刀刺入书中,日本人拔不出来便放弃,一脚踢过来。戎策后背有伤,不敢硬拼,弯腰转身闪到办公桌后,“你是军方?特高科?南铁?” 那人不说话,也许是不会说中文,冲过来抓住桌子想要掀开,戎策从桌上拿了一支铅笔,狠狠插在那人手上。血腥味道蔓延开来,日本人忍着没喊出声,扯了电话的电线去套戎策的脖子,将他身体转半圈背朝自己。戎策因伤痛躲闪不及被他勒住,日本人拼命绞紧电线让他呼吸急促快要窒息。 不能交代在这了。戎策拼尽全力挣扎,右手摸到桌上的钢笔钢笔狠狠插进日本人的脖子。一声血管爆裂的声音,日本人松了手摔倒在地,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动作。戎策一瘸一拐扶着腰去开灯,看见那人怒目圆睁,而身体没了起伏。 戎策一边庆幸自己还记得人体血管图,一边蹲下去摸索那人的口袋。有警卫听到声响跑过来查看,戎策摸出日本人怀中的假证件给他们展示,“这人说他是日本报社的文员,你们信吗?这个案子侦缉处管了,有问题叫你们管事的找杨幼清理论去。” 几个警卫面面相觑,左右住在陆军医院这层楼的不是军官就是家属,他们也没胆叫板,老老实实说了声“是,长官。” 为了保证安全,戎策当天下午便办了出院,回到家中修养。杨幼清傍晚回来,递给他一份文件,死者的身份已经查明,是日本特高科的人。戎策皱着眉头翻阅一遍,将文件递回去,“您别冒险带出来了。”“怕你着急,这是备份,”杨幼清把文件扔进客厅里的欧式壁炉,坐到他身旁将年轻人翻个身。 戎策乖巧地趴在沙发扶手上,任杨幼清将他后背的衣服掀开,声音有些闷闷不乐,“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不顾一切要杀了我?会不会是和之前的行动有关,那个窝点查的怎么样了?”杨幼清低头看着他后背纵横的疤痕,摸到时间最久远那一条,手指顺着肩膀的伤痕一直到后颈,“战文翰在查,你别担心。接下来你去负责共党特使的案子,情报组那边找到了联络暗号,他们在用报纸的小说栏发布消息。” “痒,您轻点,”戎策晃了晃肩膀把衣服拉下来,杨幼清摸了摸他稍微长长些的头发,戎策又晃了晃脑袋,像只小土狗,“老师,您看这么半天,是不是觉得我身材好?”杨幼清哼了一声,回答道,“我是看你不长记性,多少次脚踩鬼门关了?最上面这个,你之前一直不肯讲,怎么弄的?” 戎策右手撑着脑袋,歪头看向杨幼清,故意卖关子,“那我告诉您,您也得告诉我一个秘密。”杨幼清见他得了便宜卖乖,本想拒绝,但是又挺好奇,干脆不置可否催促道,“你先说。” “这是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和妹妹,大的那个,去上学。因为二哥去青帮闯码头,惹了很多人,他们找不到泥猴子,就盯住了我和妹妹。”戎策眼中带了些柔软,撑着脸颊的手指摩挲自己的耳垂,“然后,他们把我们赌在小巷子里,妹妹吓哭了,我挡在前面,挨了一刀。最后是妹妹哭声太大,引来了街上的巡捕,我们才逃过一劫。之后,二哥被爹和大哥一起从青帮码头抓了回来,性格也收敛了不少。” 杨幼清也带了些柔情,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戎策乖巧地把脑袋递过来,“老师,您的交换呢?”“你想知道什么?”“比如,您的真名。”杨幼清顿了一下,拍拍他脸颊,戎策会意把脑袋缩回去,仍旧是一副好奇。 “你不是知道。曾旭中,你还给自己取个假名曾少爷。”“那是您报考黄埔的名字,我查过,查不到二十岁之前的任何痕迹。”戎策一时嘴快,说完了才意识到大难临头,赶紧补上一句,“我我我就是好奇,没对您有什么,什么想法……”杨幼清笑了一声,一把揪住他耳朵拉到身前,一字一句厉声问道,“你敢查我?” 戎策立刻求饶,做出副楚楚可怜的神情,杨幼清也并未真的生气,狠狠捏两下他耳朵放了手,“管好自己的事情,别胡思乱想。” 2.仓库 三月初春风拂柳的季节,沈家例行举办酒会,在自家五进五出的大院子里,请来上海各界名流,举杯换盏,觥筹交错。叶南坤和沈家老爷是世交,两家人请帖都不用给,沈家老仆走两条街跟看门阿福说一声,保证酒会当晚叶家人必到。 因为半年前的不愉快,这次沈家没有邀请侦缉处的人,但是戎策却看准了这个时机,想要对沈家的地下买卖一探究竟。之前住院的警察病友后来又找过他一次,说是沈家下人威逼他不许将当时的情况告诉他人,小警察畏畏缩缩前来要戎策也守口如瓶,戎策表面答应,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戎策是做事情不计后果的,用杨幼清的话说,想一出是一出,屡教不改。更何况沈三跟他就差半岁,光屁股从小玩到大,他不能看着这么文雅的一个世家公子走上歧途,真要抽大烟了沈家估计不得安宁。而今日夜晚,沈家开酒会必定自顾不暇,仓库那边便有了可乘之机。 仓库位于沈家大院最外的院子,虽然不比他们在码头的仓库大,但是存的都是难得的好货,每年明前最好的一批茶一定在这个地方,小时候沈三和他带着一群熊孩子来偷着尝鲜,还被各自的父亲打骂了一顿。 轻车熟路翻进院墙,戎策趴在假山上借着黑夜和树荫的遮挡观察院中巡逻的护卫,算好了巡逻队来回路径时间,戎策趁两队人换岗的片刻跳下石头,偷偷溜到仓库门口。门口打着瞌睡的护卫听见响动,刚想说话便被戎策敲在脖子上,彻底睡了过去。 戎策从护卫身上取了钥匙,开门溜进仓库,又悄悄将门关上,声响微不可闻。窗户里透过来一束束月光,照得箱子上的字样清晰可见,戎策耸了耸鼻子,果然是除了茶叶就是胭脂水粉一类的,估计是别人送给姨太太的礼物。 往仓库内走了两步,戎策清晰闻见了鸦片的味道,微乎其微,但是他对这个气味极其敏感。他找了个撬木箱的铁棍,撬开一箱,拨开表层的茶饼拿出下面藏的黑疙瘩,气味更加浓厚,于瘾君子也许是上好的佳品,于他只是曾经的噩梦。 “妈的,果然不老实。”戎策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茶叶摆回去又将箱子复原,心里的气越来越不顺,一脚踢在箱子上。正是这时屋外传来了响动,戎策急忙跳上层层堆叠的货箱,顺着窗户爬了出去。临走前,他在从沈家太太们的礼物中,拿了两条香烟,总不能白来一趟。 沈景文自听闻巡逻队报告仓库护卫昏迷不醒便察觉事情不对劲,本想去后院查看,偏偏遇上叶家小少爷拉着他看当红女歌星唱歌,只好抱着小家伙坐在席位上,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别的地方。一曲结束,巡逻队已经再度回来报告,说听到里面有些响动,但仓库无恙。他还是不放心,找个借口将叶柏啸交给叶家的管家,起身向后院走去。 还未等他踏入后院,便闻到一股炭火烧焦的味道,接着一声巨响,随即便看见了层层火焰腾空而起。这仓库建材本不是易燃物,但里面的木箱除了茶叶,还有沈家日常吃的面粉,遇火自燃爆炸,接连引发了不小的火灾。 沈家下人闻声赶来,水桶扫把接连递来救火,然而无济于事。来沈家参加酒会的客人吓得不轻,看着火势蔓延不受控制都感觉自身难保,倒是沈家老爷怕伤及无辜,日后落下口舌,赶紧让客人回家,说是改日再宴请赔礼。 叶煦州送走父母和弟弟,带着副官张禄涛和一个排的警卫,参与到救火之中。好在人多,周围也设立了隔离带,火势逐渐控制,终于熄灭。而沈家的仓库,除了一片焦土和扬尘也不剩下什么了。沈景文满身是汗,青色长袍染了灰,叶煦州看他吓傻的模样走过去安慰他,而沈景文眼神尽是空洞,又逐渐染上了一抹怒火。 戎策抽着从沈家偷回来的进口香烟,美滋滋翘着腿在沙发上哼小曲。阿糖不喜欢烟味,但是喜欢他的肚子,四条小短腿在戎策腹部踩了几下,盘着身子坐下,一副大爷模样。杨幼清回家见到他抽烟,微微皱眉,还未说话戎策便凑上来,将半截烟递过去。杨幼清侧头躲了下,戎策不依不挠,他只好咬住烟尾,问道,“沈家出事了,你干的?” “他们家有钱,这些茶叶就是九牛一毛而已,但是烧了的鸦片估计价格不菲,他们也不敢报警,怕是哑巴吃黄连了。”戎策得意洋洋,笑着像是要讨奖励,杨幼清却紧皱着眉头,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戎策愣住了,笑容瞬间变成疑惑和委屈,张嘴片刻才问道,“您什么意思?”杨幼清一脚踹在他胸口,“不考虑后果!不考虑大局!你知道今天烧了沈家的货,让这么大的家族在全上海人面前丢脸,是多大的耻辱!一旦查出来是你做的,我还能找到你的全尸吗?” “他们不会知道的!”戎策顶撞一句,又换来杨幼清的一脚,彻底坐在地上。“好啊,你以为自己是叶轩,有这个身份保护,他们就不敢拿你怎么样是吧?”杨幼清拉着他领子让他站起来,继续训斥,“告诉你,这样的家族都有些不为人知的背景,宽容、善良、仁慈?妄想!” 戎策闭了嘴,杨幼清一字一句扎在他心上,老师确实是吃透了他。杨幼清看他不说话,松了手让他坐回地上去,临走前不忘了再踹一脚,“好好反省,若是再敢做这样的事情,趁早滚蛋。”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戎策低着脑袋,突然伸手揉两下脑袋,杨幼清还未开口,他便抬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杨幼清,“您是不是,也参与了沈家那些背地里的勾当。”一句陈述句,杨幼清气到笑出来,眼神里的冰冷却让戎策心生胆寒,“滚蛋吧。” 戎策坐在银河舞厅的蓝色沙发上,眼前一杯柠檬酒。他心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老师不要他了。杨幼清是真的生气了,戎策也承认,自己太鲁莽,而且还质问老师是不是参与其中,顶撞师长不说,还让老师对自己心灰意冷。戎策的世界观里,没有什么大是大非,做错没做错,全看老师满不满意。 这回是错大了。戎策仰头喝下一杯酒,又去点了一杯更烈的伏特加,独自一人在吵嚷的音乐中,坐在舞厅的一角喝闷酒。不知喝了多久,五杯或者十杯,他眼前有些重影,大脑昏沉。 一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男人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寒暄着。戎策没理他,他又自顾自拿起戎策放在桌上的烟盒,一边把玩一边问道,“兄弟,这可是好货,从哪弄的?”戎策虽然醉了,但是基本的理智还是有的,他意识到,这盒烟也是走私来的,而这个人,是想找货源。 戎策一把抢回来烟盒,拉开飞行夹克的下摆给他看自己腰上的枪,那人急忙端着酒杯走了。戎策一脸愁苦,挥挥手让酒保再来一杯。 3.暗号 戎策醒过来,头疼欲裂。他只记得昨天晚上喝多了几杯,接着有些昏昏沉沉,然后什么人带他走出了舞厅,扔进一辆车里,后座或者后备箱。还未等他睁眼看,便听见了一声猫叫,戎策喊了一句,“阿糖。” 小猫跳到他身上,在他小腹上踩了几下,熟悉地坐下。戎策挺起上半身,果真是在自己家里,还睡在主卧的大床上。他把阿糖抱下来,本想起身,后背的伤痛瞬间蔓延至全身,痛苦不已。 “伤没好就去喝酒,戎组长嫌命太长了。”杨幼清端着一碗汤走进来,戎策赶忙低下头,脸上带着委屈和忏悔,放软了声音说道,“老师,对不起。”杨幼清把汤碗放到床头柜上,弯腰抱起猫。戎策以为老师低下身子是要打他,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看见他抱猫之后,除了后悔和后怕之外,还隐约有些醋意。 杨幼清见他知错也没难为他,捏了捏他脸颊,说道,“今天开始,一周不许出外勤,整理档案室,当作惩罚。若是再犯,直接给我滚到监狱扫地。”“是,”戎策看他气消得差不多,得了便宜卖乖按住杨幼清的手,用脸颊蹭了两下,杨幼清立刻把手收回来,本来还算和善的表情又严肃了些许,“不许胡闹。腰还疼吗?” “疼。”“长长记性,看你下次还敢喝醉。” 戎策是众所周知的不在乎名声,堂堂少校在档案室整理档案也是优哉游哉,遇到下属来送资料还热情打个招呼。刘菲菲自称深受其害,去送了一份电报记录,被戎策揩油三次。戎策大呼冤枉,他就是闲聊了几句,都没有过身体接触,何来的流氓行径,不过杨幼清倒是相信他没这个胆子的。 刘菲菲第二次去送电报的时候长了个心眼,放下电报直接走人,小皮鞋踩着地板刚走出两步,就听见戎策在身后喊她,“等下,这个文件处座看了?”“没有,这个不需要处座审批。”刘菲菲转过身来,双手抱在胸前,红唇微启一副不屑神情,“还有事没有?” “军械处为什么需要这么多后勤物资?”戎策把电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刘菲菲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抓过来自己看,“就是普通的汇报而已,无意间监听到的。”戎策当然不信什么无意,不过还是坚持辩驳,“那可是军械处,不是后勤单位。” 刘菲菲轻笑一声,把电报纸挥了挥,“上级的事情你不懂,别瞎琢磨,小心引火烧身。”戎策微微皱眉,他本以为是共产党假借国军电台发送暗号,但是忽然有了另一个猜想,随即不再追问,把电报单接过来放进一摞文件中,“行了,懂了,多谢大小姐提点。” “话说回来,我倒是有事想问问你,”刘菲菲走近几步坐下来,翘起腿一副化了浓妆的丹凤眼盯着戎策,“你和战组长是同窗,知不知道他的一些情况?”戎策嘿嘿一笑胳膊肘撑着桌面凑过去,藏不住的看好戏的神情,“怎么,喜欢人家啊?他爹可是总裁侍从,放在前清那就是御前侍卫、内阁大臣啊。再说,你可是女孩,得他来倒追。” 刘菲菲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仍旧是高傲的语气,“现在是自由恋爱,女生就不能主动追求了?他平日里生活作风怎么样,之前有没有相好?”戎策撇撇嘴,倾斜着身子做出副冥思苦想的姿态,“作风当然比在下好,不抽烟,偶尔喝喝酒,一定是法国红酒,之前请他喝绍兴黄酒他都不干。至于相好的嘛,倒是没听说过,我觉得他不是不行,就是有病。” 刘菲菲猛地站起身,将凳子向后一踢,脸上带了愠色,“你怎么这样揣测别人?”“我这是在提醒你,他不是什么好人,前几天去围剿,就差拿我堵枪口了。”“那是你不懂战略!”“我看是他情报不济。之前有人听到风声,坐船跑了,他追到了没?” “那,”刘菲菲一时语塞,口不择言,“那之后日本人去医院要杀了你,总不是战文翰请去的吧。”“那不正说明我是对党国忠心耿耿,冲锋陷阵,以至于敌人来索命?他这种战时猫在后面的,日本人根本没瞧见他。说真的,这种男人不值得你追求。” 刘菲菲说不过他,又是女孩子家不好撕破脸,眉头紧皱狠狠瞪了一眼,接着转身就走。戎策说了声再见,笑着拉过椅子来坐下,随手拿来情报组刚送到的文件,瞧了眼没加密,颇有些好奇打开来看。 是之前处座提到的报纸故事栏,疑似共党接头的方式。若不是戎策前几天烧了沈家仓库,他现在估计正在外面走访调查谁写的故事。不过调查没耽误,李承领了他的命令带人去报社问了几回,其中一次把事情惹打了还是他去道的歉,最后阿光没忍住打断主编两条肋骨才得到作者的一点信息。 故事讲的是一个富家公子喜欢上帮佣的女仆,最近挺流行这样的剧情,见多了也不怪。戎策注意到,每隔几句话就有几个特别突兀的词语,或者一整句话都很不合逻辑。情报组还没来得及做具体的分析,不过戎策现在有大把时间,干脆找了几张草纸,一支铅笔,趴在桌子上玩起了拼字游戏。 刘菲菲站在办公桌前,一字一句重复戎策说过的话,战文翰摩挲着手指,按压关节,眼中满是焦虑,“他说,我拿他堵枪口?”“是,”刘菲菲停顿了片刻,小声说道,“我看他就是浪荡公子,没心没肺,混日子的人,不像是有所隐瞒。” “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他?参与案件的警员这么多,偏偏去寻他一人的仇?”战文翰摘下眼镜,用丝绢手帕擦拭片刻,重新戴好,“他也不像是吃里扒外之人,虽然名声不好,但忠心可鉴,否则杨幼清不会将他带在身边……大约是生活中惹了谁吧,你在上海滩名媛中也算是数得着的,平日里多收集些情报。”刘菲菲领命,战文翰从抽屉中拿出一张请帖递过去,“对了,我父亲周末去苏州主持表彰大会,后面有酒会,有空就来参加。” “为何不直接让我做你的女伴?”刘菲菲莞尔一笑,尽显风情,战文翰倒是岿然不动,漠然回复道,“我也是隶属蓝衣社的人,有些方面规矩颇多,不太方便。” 田稻在街上走着,风衣裹紧了瘦弱的身躯,表舅让他出来买些表哥生日要用的东西,即便是他来上海半年有些了解,到最后还是在繁华的街头迷了路。正巧旁边有个报亭,他过去买了份地图,又多要了一份生活报。保亭老板看他西装革履,故意多要了一块钱。田稻没察觉,忙不迭把钱递过去,老板看他傻得可怜,啧啧两声开口,“且看且珍惜吧,这份报纸是最后一期了。” “怎么回事?”“报社让人抄了呗,”老板多收了他的钱,自然多说了几句话,“我侄子在警察局当差,这报社啊,涉嫌通共让侦缉处给封了,没发行的报纸一律没收,这是最后一期。” 田稻急忙翻到故事板块,能勉强拼凑出“报社被疑,暂停接头等候通知”的消息,但是通知的渠道都被人斩断了,他又不知道扶苏的真实身份,等同于断线。他没有多少斗争经验,自国外留学归来第一次单独行动便是护送上海地下党的重建资金,若不是需要生疏面孔也轮不到他。 上海的交通站不同于其他地区,这个孤岛有太多势力明争暗斗,稍有不慎就全军覆没。若是联络共产国际的上级,等到接上线,估计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他想去报社寻找没有出版的报纸,也许上面,有新的联络方式。 4.暗杀 “买些蔬菜,不要总是吃肉,”杨幼清捏着戎策耳朵晃了晃,“早去早回,别乱跑。”戎策啊啊叫了两声,从杨幼清的皮夹里拿了两张纸币,又把皮夹放回人的口袋里。杨幼清松了手,转身上楼,戎策在他身后做个鬼脸,杨幼清有所察觉,刚回头小孩便一溜烟跑远了。 一圈菜市场逛下来,戎策买了几捆蔬菜,还给猫和处座买了两条小鱼。提着吃食往家走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不敢说自己过目不忘,但是那人本就行为怪异,而且长相丑陋,他敢确定,这就是之前跟踪叶南坤夫人的两个日本人之一。戎策提着菜跟上去,那个日本人左拐右拐,竟然是在跟踪一个女孩。戎策看见了叶亭。 十分钟前,叶亭从电话局下班,正准备和夜校同学去庆祝一下课题通过,甫一出门便感觉有人在跟踪,快走了几步拐进小路,仍就是甩不掉尾巴。越过大世界赌场的后门,她发觉自己走入了不熟悉的地方,几乎算是插翅难飞。 “跟我走。”戎策从弄堂口闪身出现,一把握住叶亭的手腕。幸好叶亭穿了双平底的软皮鞋,跟着戎策飞奔也不算费力,但毕竟是女孩子,跑过两条街便气喘吁吁,“等一下,等……” 戎策看了眼身后,确定看不见跟踪人的痕迹,才慢下脚步,松开了紧握的手,“你怎么跟日本那群搞生化研究的人扯到一起去了?”叶亭顺着胸口平复呼吸,抬头看去细细观察戎策的神情样貌。戎策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一手抱着菜和鱼,一手揉了揉昨天刚剃的短发,“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一直纠缠着你们家人?” “谁?我不认识。”叶亭跑得嗓子疼,声音有些沙哑,听不清出来是真话还是假话。戎策无奈,也不好说穿,只能旁敲侧击,“这些人曾经要挟叶夫人,逼迫她合作一同研究某种生化项目。” 叶亭冷冷看着他,似乎是不愿意他提起葛茹风,而眼中流露出了更复杂的神情,几乎是怨恨。戎策心里有些猜想了,表情有些异样。未等他说话,叶亭先开口了,“不会的,不是这件事。你记得去……江边那一天,我们路过的村子吗?” “记得,挺奇怪的,”戎策猛地想起在医院被自己杀死的日本特高科特务,他的记忆里浮现出了那天傍晚在村口的情景,一个脸上涂了泥的壮汉瞥了他一眼。那个壮汉和那个特务,分明是一个人,“你是说,那个村子,其实和日本人的实验有关系?”“我后来问过附近的老乡,那个村子里的村民几个月前就消失了,曾经去过那里的外乡人,也大都惨死。”叶亭话音刚落便看见戎策身后飞奔来一人,大喊一句,“小心!” 戎策下意识转身,看见刚才跟踪的日本人,飞起一脚踹到他胸口,借机对叶亭说道,“你先跑,我一会去找你,问清楚。”叶亭看着那个日本人爬起来,准备拿枪,也知道自己不会格斗搏击,留下反倒更加麻烦,便冲戎策点点头,疾跑着离去,到弄堂口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而狭窄的弄堂里,戎策已经和日本人打起来了。地处法租界,戎策不敢擅自开枪,先是一脚踹掉了日本人的左轮,接着一拳过去打在他下颌。日本人也是一身蛮力,大喊了一句日语就要冲上来,抓住戎策的裤腰带将他掀翻在地。戎策后背的伤口一疼,忍不住咬着牙倒吸一口凉气,接着日本人夺了他的勃朗宁,开保险上膛一气呵成。 戎策看着黑洞洞的枪口,一时手足无措,忽然日本人被背后袭来的一块石块分散了注意,戎策趁机夺了枪,将枪口对准他的心脏扣动扳机。鲜血四溅,日本人用尽剩余的力气挣扎,戎策再开两枪,结束了他的生命。 绕了一圈跑回来的叶亭看着这有惊无险的一幕,身体僵硬仍旧保持着扔出石头时的动作。戎策怕引来巡捕,站起身用蔬菜和鱼挡住身前的血迹,那手帕擦了擦脸,快步向外走,也不忘了叫上愣住的小姑娘,“走,别看了。” “他,你……”叶亭跟上他的脚步,戎策拉住她的手腕钻进一条小巷,疾走几步见身后再无人跟踪,方才放慢了脚步,“我杀了他,这个年代这个世道,不用偿命,放心吧。”“可是我们的线索断了啊。”叶亭回过神来,担惊受怕逐渐变为了不甘,分明可以一探究竟,却被戎策三枪了事。 “我的小姐姐唉,”戎策有些无奈,“我都快给他打死了,你还关心这个,小说看多了吧?这件事情你别管了,我来处理。”叶亭想辩驳一句,但是她的身份确实不适合一探究竟,只能交给侦缉处这些人来管。 戎策拖着一身疲惫和污迹回到家中,杨幼清正在穿外衣,似乎是要出门。戎策脱下外套扔进洗漱间,快步走过去问道,“您去哪里?”“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晚饭你自己吃,”杨幼清耸耸鼻子,闻见了一股血腥味,“你干什么了?” “有一个日本人跟着我妹妹,后来打起来了,”戎策把脑袋搭在杨幼清肩膀上,有气无力,“差点没打赢,枪顶脑袋上了。”杨幼清急着要出门,敷衍地揉两下他的脑袋,戎策继续说道,“我跟您一起去吧。” 杨幼清皱了皱眉头,弯腰抱起来同样无精打采的阿糖递给戎策,显然是要支开他,“阿糖鼻头有点干,好像是生病了,你找人看一下,不用跟着我了。”戎策应声接过来小猫,杨幼清拍拍阿糖脑袋,转身离去。 戎策看着怀中的小家伙,伸手挠了挠它下巴,“老师怎么对你这么好。” 杨幼清半夜赶回家来,戎策一人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腿。杨幼清把外衣脱下挂在门后,戎策一副失落的神情垂着头。杨幼清没有看见阿糖,正想问,戎策开口了,“医生说是急性的胃病,没得救。” “真的?”“真的。”戎策说完,将头埋进臂弯中。杨幼清没再纠结,说到底也是因近日冷落他心中有愧,径直走过去坐在沙发另一头,轻轻揉了揉他头发,“行,咱不养了,这么乱,老师养你都吃不消。” 第十二章 引君入瓮 1.代价 凌云报社旗下有三本杂志和一份周报,卖的不温不火。偏偏半个月前,侦缉处的特务拿着一份上上周发行的报纸,盛气凌人冲进来就要见主编。门口的老大爷拦着不让进给打得满脑袋是血,编辑也多多少少受了伤,主编实在是看不下去,主动站了出来。 虽然后续是戎策匆匆赶到,把打人的组员挨个踹了一遍,还亲自给老大爷道了歉,赔了些钱,但主编确确实实进了监牢,半天不到就把投稿人的姓名地址全部供了出来。戎策看着审讯记录,抖了抖那张薄纸,“这个主编就是外围成员?给钱的叫红色资本家,他这是红色撰稿人?” 战文翰按压着手指关节,思考片刻说道,“不管信不信,先把总之这个投稿人找出来。还有,要麻烦戎组跑一趟,再去报社查一遍线索,不可疏漏。”“得嘞,给您跑腿去。”戎策把报告放到桌上,拽着李承打开门就往外走,直直撞进杨幼清的怀里。 戎策虽不是故意的,但杨幼清还是疼得微微皱眉,一把推开他,“看路。”戎策抬抬下巴,一脸痞笑望着他,杨幼清把门让他,一脚踹在他膝盖上,“赶紧滚。”戎策应了一声拉着李承滚了,战文翰递过来一杯茶,“处座和他又闹矛盾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杨幼清接过茶杯,摸着温度偏凉,估计是别人给战文翰备下的,“报社的主编放了吧,他父亲在英国公董局做事。”战文翰一点就透,点点头吩咐手下放人。杨幼清忽然一阵感慨,什么时候阿策也能这样懂事。 他又想到,若是戎策未曾跟他一同走,或是去读黄埔,走他父兄铺下的路,也许今日的叶轩便是战文翰这般,年纪尚轻,但心计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总结下来,杨幼清还是庆幸阿策当时选择跟了他,即便成了风流浪子,但拨开层层伪装,剩下的还是单纯善良。 田稻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报社的封条还是新的,但里面残留的血迹已经干涸,他翻箱倒柜都没有找到那些未发行的报纸。也许侦缉处把所有的文件都带走了,田稻额头冒汗,慌乱之余强迫自己思考,也许……也许他们不需要带走这么多,把剩下的扔掉了。思索之后仍未找到方向,田稻只能躲在报社地下的仓库里,对着一箱箱杂乱的纸张犯愁。 忽然一阵窸窣声响,田稻拿出叶亭送与他的枪,紧紧握住黑色的枪柄,然而手心因紧张冒了汗,忍不住打滑。一个身影闪现出来,田稻还是没忍住惊叫一声,对方急忙捂住他的嘴,“田先生,是我,黑娃。” 田稻这才停下颤抖,紧紧盯着对方。黑娃是个年纪不足二十的年轻男孩,但是机灵得很,叶亭的下线,在一次任务中曾经保护过他。田稻嗓子发干,咽了下口水才问道,“你,你来着做什么?” “苏姐姐猜到你会来这里,要我联络你,咱们赶紧走,国民党的特务不一定啥时候回来。”黑娃钻进两个箱子中间的空隙,田稻看见了通风口,原来黑娃是从这里钻进来的。黑娃看他愣神,挥了挥手,“放心吧,没人知道这条路的。” 路像是安全的,可是通风口过于狭小,田稻又是北方人身宽体胖,挤不进去。黑娃着急了,田稻也是满头的汗,试探着问道,“要不,我从来的路回去?”黑娃也没别的主意,只能点头。 两人刚走到一层,忽然听见门口封条被撕掉的声音,黑娃一惊,打开一楼的窗户要田稻出去,他知道这后面是条四通八达的小巷,“记住,苏姐姐明天下午六点在爱琴海咖啡厅等你。”田稻慌乱之中动作更加笨拙,翻了两下才翻出去,黑娃还未来得及跟上,便被一枪打中了胳膊。 “傻站着干什么快去追!”戎策骂骂咧咧举着枪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他手腕,“刚才的人是谁?”黑娃痛苦到五官扭曲,戎策更加用力,狠狠威胁,“你他妈不想死赶紧说。”黑娃几乎要疼哭了,仍旧是咬紧了嘴唇,戎策一把将他掀翻在地,探头出去看了看窗户外的景象,心想多半是抓不到人。 组员无功而返,倒不是他们跑得慢,而是田稻躲进了一个住户的院子里,假装是住在这的邻居。他上海话又好,侦缉处的人只是问了下便走开了,难为都没难为。戎策这番更加生气,组员们见了他都不敢出声,下意识后退几步。李承胆子大一些,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组座,要不要先搜一下报社?” 戎策把蜷缩在地的黑娃拉起来,扔给李承,“你把他带到处里问战文翰怎么收拾,阿力,你带一队搜现场,剩下的人跟我去抄家。”被点到的组员面面相觑,不知抄家何意,戎策从黑娃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上面写着复旦大学一栋宿舍的门牌号。“我见过你,在游行的时候。” 戎策年少时曾经向往过高等学府,甚至在圣马丁中学的时候,教员都说以他的成绩肯定能录取。但是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共产党南昌起义,国民党清党,大哥黄埔在读,险些被牵连。父亲为了保险起见先将戎策送到了英国,又把叶斋送到香港,结果老二自己偷摸跑回上海,换了个东家继续跑码头。 现如今在复旦的校园里,戎策却顾不得感伤往事,或者赞叹学术,他心里只有那个共党学生的宿舍和里面可能发现的秘密。 黑娃的宿舍干净得像是经常被打扫,也许是他小心,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同宿舍的舍友见一群便衣特务闯进来,纷纷跑了出去,倒省得戎策吓坏了国家未来的希望。组员们翻箱倒柜,戎策却看见了被踢翻的纸篓里有一张撕碎的白纸。 “阿光,把这些纸捡起来,”戎策吩咐了一声,转身去一个学生的书包里找来了铅笔,“再给我一张新草纸。”阿光照做,把碎片捡起来捧着交给戎策。戎策拉了把椅子,在桌上慢慢拼出了纸张的原貌,阿光能清楚看见纸上有些痕迹,大约是写上一张的时候太用力而留下的。 “他挺聪明,知道留下字迹了,便把纸撕了,只不过他没想到还没扔垃圾就被咱发现了。”戎策脸上带了笑,用铅笔在纸上轻轻涂了一层,阿光懂得察言观色,看他心情好也跟着附和。戎策把纸张上的数字誊抄下来,拍在阿光胸口,“你把这个给译电组。”“那您呢?”“我?下班了啊。”戎策晃了晃手上的老款浪琴,时间已经六点。 不得不承认,家里没了奶猫少了几分生气。不过猫是戎策扔的,占有欲作祟,狠心很到底,他见不得任何事物跟他相争。虽然老师没责备,但他最后还是于心不忍,心底里多少残留些善良,第二日清晨又到街角把猫捡了回来,送给叶家小六。 叶柏啸被吵醒的时候正在读论语,或者趴在论语上呼呼大睡,一睁眼便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趴在桌上,乐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戎策没让他瞧见,翻身从叶公馆三楼书房的窗户翻出去,顺着排水管滑到地上。 现下他再回到家中,只有提前下班的杨幼清,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给一条半死不活的草鱼刮鱼鳞。戎策脱下外衣过去帮忙,杨幼清躲开他伸来的手,用肩膀擦了擦汗,“别沾着腥气了,我来,你去洗菜。” “老师生我气呢?”戎策乖乖听他的话,挽了袖子去择菜,杨幼清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戎策被他态度不明弄得有些紧张,继续追问,“您这是气我什么?”“你去报社的时候,把一条大鱼放跑了。” 戎策下意识看了眼杨幼清手里的鱼,看着处座手起刀落剖开鱼腹,肠子肺泡一股脑流出来,有些血腥,“老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下次一定给您逮着他,让您做鱼汤。要切豆腐吗?” “切一些,先用盐水泡一下,”杨幼清顺嘴接了一句,接着发现话题被戎策带跑了,立刻板着脸教训,“既然共党冒险回去,一定是有重要的东西还留在报社,接下来几天加强防备,加紧搜寻。” 戎策一面点头一面故作严肃问道,“切块切片?”“切块。嘿,你个小赤佬……” 2.渗入 福佑路安平街,一座名为春生的茶馆中,二楼雅座聚集了四五个年轻人。为首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男子,右手边坐着叶亭,穿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大衣,同样颜色款式的帽子放在桌上。田稻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双手紧张地按在皮箱上。山羊胡看了下手表,神情有些焦急,“黑娃还没来?不管他了,咱们先开始。小田,你说一下共产国际方面的指示。” 田稻急忙应声,往前倾了倾身子,“苏联方面准备再援助一批药品到湘西、赣南等地,但是满洲里的线路被伪满破坏,共产国际打算将药品从香港运到上海,再借由长江和直流送到内陆去。”山羊胡摸了摸下巴,缓慢点头,“组织上确实提到过这件事,这样,小叶,你来落实,务必保证药品顺利到达和离开。前线的同志们很辛苦,尤其是没有到达苏区的游击队和敌后工作者。” 叶亭应了一声,山羊胡看她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微微皱眉,“有什么问题吗?说出来组织会体谅的。”“不不不,”叶亭急忙摆手,“我正巧想到我有亲戚今日要去香港,他是公共租界的巡捕,也许可以借此机会直接将药品带回。” “你去做具体的安排吧,”山羊胡不再追问,转而拍了拍田稻的肩膀,“我们下一批资金什么时候能到位?最近战损比较严重。”田稻被拍了肩膀,条件反射缩下身子,神情有些慌张,“按照计划是四月初,但情况特殊我可以同上级申请。”山羊胡也没难为他,转身面相另一位青年,还未开口,雅间的房门便被人撞开了。 “侦缉处,侦缉处的人在楼下,”报信的年轻人气喘吁吁,接着楼下传来了桌椅被掀翻的声音,“书记,你们快跑,我和阿九顶着。”山羊胡看了一眼窗外,拿起桌上的文件包,田稻也手忙脚乱抱了箱子,随着他从密道撤离。 “不是,我说这能信吗?”戎策用手挡着阳光,蹲在马路边看着来往的行人。战文翰蹲在他身边,拿着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着。不多时,一个穿藏青色短打,皮肤黝黑的青年跑过来对战文翰耳语了几句,戎策探着身子竖起耳朵听也没听见几个词。 战文翰眉头微微一簇,思索片刻说道,“是这里了,准备行动。”戎策从身后摸出枪来,越过马路一脚踹开茶楼的门,高声喊道,“所有人不许动!”客人乱作一团,就算听见了命令也是撒腿就跑,撞上前门口门围堵的特务吓得跌倒在地。 倒是茶馆掌柜的见多识广,哈着腰凑上来问道,“几位军爷是?”“侦缉处,滚回去站着,”戎策用枪口顶了顶他肩膀,随即看向二楼,“上面有人?”掌柜的急忙点头,不敢阻拦,戎策抬腿往上走,恰巧一个老人坐在楼梯口,估计是吓坏了不敢动弹,戎策秉承着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只能一脚踹翻了桌子清出一条道路。 而此时二楼的地下党小组已经开始在混乱中安排撤离,山羊胡让叶亭走在最前面,田稻坚持走在最后,他知道山羊胡在党内的地位和职责是不可取代的,再胆小他也是共产主义战士。密道狭窄,未等田稻走进去,门口便传来了枪声。他回头看去,守着门的阿九被人扔了进来,胸口中了一枪。而刚才报信的小刘还在坚守,一把驳壳枪对着侦缉处的德式新装备自然败下阵来。 李承一枪打中了小刘的手腕,又上前一步控制住他。戎策越过纠缠的两人冲进密道,抓住田稻的肩膀将他拽了出来,扔给身后匆匆赶来的战文翰,“这个归你,我去追剩下的。”战文翰用枪顶着田稻的脑袋,只是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戎策知道他不是那种关心人的家伙,也不指望他说注意安全。 叶亭身材瘦小,山羊胡也是一副小身板,两人快速在密道中左拐右拐,终于见到了光亮。身后传来了窸窣声响,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山羊胡一把推开密道出口的木板,猫腰钻出去,再将叶亭拉出来。 戎策追得紧,全凭声音辨别方向,撞了两次脑袋,但好歹是找到了出口,等待爬出去才发现是个闹市后面的小巷子,人来人往却也是行迹匆匆,估计谁也不曾注意有人从这里爬出来过。他原地转了两圈,忽然见到一个熟悉身影,快走两步追上去,一把抓住叶亭的胳膊。 叶亭心脏漏跳了一拍,接着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挽着山羊胡的胳膊转身,露出一副笑容,“戎组长,怎么是你,好久不见了。”戎策上下打量她片刻,又看了看她身旁的男人,两人身上倒是干净,没有从密道爬出来后的落魄,就是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搭成一对的。 “是,好久不见,这位是?”戎策尽力让自己显得平常些,掩饰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叶亭是共产党的人,但是出于私心,他权当不知。可现在情况更加复杂,戎策几乎百分之百确定这个男人也是共产党,但却在纠结,他害怕牵连到四妹。几乎是第一次,戎策开始质疑自己对于党国的坚定和忠诚。当时常崴评价他重情义多过信仰,的确如此。 叶亭先前用一个月的时间调查戎策,调查他的往事经历。根据内线的消息,戎策是重庆人,十八岁考湖南讲武堂录取却凑不足学费,后来当地警校毕业就进了蓝衣社,之后曾经去过欧洲和伪满。欧洲和伪满的经历,叶亭不奇怪,这些都发生在三哥失踪之后,可偏偏讲武堂和警校的花名册上也有戎策的名字,她甚至能找到戎策的妹妹戎冬。除非蓝衣社能将一个小少校的假身份做到事无巨细,否则戎策便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此时叶亭虽然拿不住主意,但她知道戎策是来抓共党的,现在唯一要做的是撇清嫌疑,“这位是我男朋友,胡刚。这位是侦缉处的戎组,常去我们舞厅的。”山羊胡眯着眼睛笑,像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还给戎策递名片。戎策接过来看了一眼,写的是金贸棉纱厂会计,胡刚。 “成吧,你们慢慢逛,我这还有事,有空再联系。”戎策知道金贸是司令小舅子的厂子,之前抓了一个棉纱厂的技师,差点跟司令亲戚打起来,现在无凭无据戎策也不敢抓人,只能收了名片,记住这人的脸,日后再去调查。叶亭看他不再纠缠,立刻挽着山羊胡的胳膊走了,戎策用名片刮了刮下巴,看四周嘈杂的情形,估计是找不到人了。 3.生辰 戎策认识的人不少,但碍于工作,真正的朋友屈指可数。他证件上的生日写的公历三月六日,本想庆祝一番,但是杨幼清去南京开会,下属们听说戎组要请客都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纷纷找理由推辞。戎策也懒得去管他们,干脆自己跑到育林医院,疯狂砸门。 刘霖山开的门,睡眼惺忪地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多,“裕来早就出去了,这个点故意已经和百乐门的歌女共度春宵了,你怕是来晚了。”“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们合得来了,”戎策揉了揉脑袋,叹口气,“做医生的都这么毒舌吗?” “戎组要是遇上讲不清道理的人,久而久之也会这样。”刘霖山捂着嘴打个哈欠,戎策看他疲惫至极也不想打扰,想起他学的中医,起了玩心跟人抱拳行礼,“刘大夫休息吧,小的告退了。” 张裕来正坐在百乐门的沙发上跟一个在台上唱着曲的歌女眉来眼去,忽然被人拍了肩膀,回头看见戎策递来的一杯酒,“你有这么好心?”“请你的,没别的意思,陪哥们喝一杯,”戎策对台上的歌女笑了笑,拉着张裕来往外走,“色子梭哈扑克牌,随便选。” “今天是什么日子,发工资了?”“今儿的生辰,专程找你,够意思吧?”“杨处长出差了吧。”“唉,看破不说破。” 福煦路181号人满为患。张裕来捏着刚换的筹码忍不住笑出声,“真破费了,就不怕一晚上把这些输光了?”戎策把筹码放在桌上,荷官冲他微微一笑。张裕来也不客气,坐在戎策身边的位置上,又转身从侍应生的托盘上拿了两杯鸡尾酒。 坐在戎策另一边的是个少年白发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行事谨慎,拿到牌之后也是看过几轮,又观察周遭人的神情才肯下注。戎策注意到,这个人抽的烟,和从沈家仓库拿的那盒是同一牌子。 “看什么呢,看牌。”张裕来看见他发呆,伸手拽了拽戎策的袖子,戎策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白头发的,认识吗?”张裕来隔着戎策看了看那人,白头发也注意到了他,微笑着点头致意。“陈杏山手下的,原本他们搞烟土,没斗得过别家,现在做军火。在租界,少惹这些人。”张裕来放低了声音耳语,戎策若有所思点点头,还未等说话,便听见身后有人疾步靠近。 “戎组长玩的开心?”戎策听出来人是谁,吓得一个哆嗦弄倒了身前的筹码,张裕来倒是开心,笑着和来人打招呼,“杨处长,许久不见啊。”“张院长,确实是很久没见了,”杨幼清拎着戎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戎组有任务,恐怕现在就要跟我走,你玩的开心。” 戎策伸手去捞筹码,杨幼清替他把小牌牌都划给了张裕来,后者笑得更开心,催促荷官发牌。戎策气不过,被人拽到赌场外面,一用力挣脱了桎梏,恶狠狠看向杨幼清,“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杨幼清为了不让他丢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戎策凑上去,咬牙切齿回击,“你自己跑到南京去,怪我不告诉你?”“我坐的今天最后一趟车回来,你说是为了什么?” 戎策哑然,半晌收了嚣张气焰,转身就走。杨幼清紧走几步追上去,抓住他胳膊,“钱我赔给你。”戎策闻言回过头来,依旧是皱着眉头,杨幼清拗不过他,只得叹了口气,“阿策,生日快乐。”“刚才说,什么任务?”戎策这才开口,还无可奈何地捏了捏太阳穴。 “陪我喝酒去。” 公寓四楼最左边的房间亮起了灯,戎策把外衣扔在沙发背上,将自己摔进沙发里。杨幼清去厨房拿了两瓶酒和一盒点心,戎策还在生闷气,杨幼清走回来捏捏他腮帮子,“行了,别愁眉苦脸的,谁欠你钱了?” “您不知道,我底牌是张红桃尖,这局要是赢了下个月房租都解决了。”“房租问题你不用担心。”杨幼清把烧刀子倒进两个小酒盅里,递给戎策一个。年轻人接过来放在唇边,不着急喝,倒是饶有兴趣看着杨幼清,“您最近是不是在做什么生意?” 杨幼清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仰头喝光杯中酒,续满。戎策凑过去,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走路的动作,杨幼清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不该你管的事情别管,我不想给你收尸。” “那行,我不问,反正您的秘密那么多呢。”戎策躺在沙发背上,声音中带着赌气的意味,小口抿着酒,杨幼清往他嘴里塞一块桃酥,“二十六的人了,还长不大。”“是您不想让我长大,翅膀硬了难管,您自己说的。” 杨幼清看他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隐约不爽,继续捏他脸颊,“小东西,我又不能管你一辈子。上海也不会永远风平浪静,你得做好准备。”戎策握住杨幼清的手,把自己的脸解救出来,“我知道,今天我过生日,您就不能说点吉祥话。” “祝三少爷平安顺遂?”“祝老师您心想事成。”戎策举起酒盅与他碰杯,杨幼清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摇了摇头,“你少给我惹事我就如意了。你还记得,为什么选这一天做生日?” 戎策咽下去辣得嗓子疼的烈酒,微微皱眉回答道,“记得,民国二十年这一天,咱们从莫斯科到了满洲里,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您说,这是我新一段人生的开始。”“我记得你那天吐得天昏地暗,看见土豆泥都能想起来脑浆,请你喝葡萄酒都吓得跑厕所。”杨幼清抓着他胳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戎策顺从地将脑袋枕在杨幼清肩膀上,仰面朝天往嘴里扔花生。 “老师,你说咱们这种人,不管在哪种宗教或者迷信里,是不是都得下地狱?”“怎么,害怕了?”杨幼清半路截住他扔起的花生米,招来年轻人一个白眼。“才没害怕,反正您陪着我,做好人做恶人,您不怕我就不怕。” 杨幼清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人在世上,要想着怎么活,别总想着死。我看你就是没有主张,没有信仰。”“您就是我的信仰,”戎策脱口而出,得了杨幼清一记眼刀,急忙补充,“您别这么看我。说实话,我对党国忠诚,是因为您对党国忠诚,您若是共产党,那我也跟您投共去。” “瞎说。”杨幼清扬起手要打他,戎策下意识缩下膀子,杨幼清反倒懒得教训他了,“就不怕我卖了你?”“别别别,您要是有了新东家,带我一起投奔过去,我卖不了多少钱,不如跟您打下手。”“你在侦缉处,总说我是土匪人贩子?” 戎策故作无辜眨眨眼,咧嘴一笑,“可不是,您当年不是大兴安岭虎头寨三当家吗?那些假身份我可都记得呢,您当年唱戏的艺名梨花,我也没忘。”“你就不想想为什么?”杨幼清气极反笑,狠狠捏两下他耳朵,戎策反应片刻才理解了其中深意,反倒是被惹得生气了,扑过去要打一架,酒劲上头,一脑袋扎在杨幼清怀里。 “成了,别喝了,睡吧。生日快乐,叔棠。” 4.敲门 三月七日一早,戎策没精打采走进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打瞌睡。战文翰一身便服站在门口,郑重其事敲了敲门。戎策抬头看看他,一夜的宿醉还未接,懒得说话只是伸手请他进来。 “田稻的案子恐怕要归你了,”战文翰一直背着的手里握着一份文件,现下递出去,脸上还带着些许不甘,“浦东乡村那次成功围剿上报之后,南京方面提出要调我回去,时间紧迫今日就要启程。”戎策忍着没冷嘲热讽问是不是他爹做了工作,战文翰也猜出来他心里想的什么,皱眉推了推眼镜,“总之,恭喜你官复原职,我手上的案子就剩下这一个了,希望你能认真对待。” 戎策站起来伸伸筋骨,把文件接过来打开看看,基本就是上次的行动报告,“成,你放心,如果有结果我给你拍电报。”战文翰又叮嘱了几项重点,忽然沉默片刻,神情有些复杂,“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做咱这行的,有今朝没来日,”戎策拍拍他后背,“别这么伤感。”“此次离沪,我有一事相求,”战文翰看了看身后的门已关好,才凑近了低声说道,“你知道育林医院的张院长是我的同窗,他是细菌以及病毒学方面的高材生,若是生化战争一旦在上海爆发,你务必保护好他。” “生化战争?没这么夸张吧?”“苗头你都看到了,”战文翰从怀中摸出两张照片,一张是戎策住院时死的日本特务,一张是警察局的现场照片,曾经跟踪叶亭被戎策一枪干掉的日本人躺在血泊之中,“这两个人都在为一个日本研究所工作,不陌生吧?而且现在浦东、闸北等多处地方都出现了没有人烟的鬼村,包括我们去围剿的那一处村落。” 戎策噤了声,揉着额头紧紧盯着两张照片,战文翰虽然是官僚主义做派,但是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信得过的,“我知道了,你放心吧,这些人神出鬼没的,大部分还有日本领事馆的证件,不太好惹。”战文翰拍了拍他的后背,伸出右手,“那,就此别过了。” “我有预感,你还会回来的,为了他。”戎策一把握住战文翰的右手晃了晃,战文翰露出一个青涩的笑容,让戎策有些看不懂。 田稻坐在侦缉处刑讯室的板凳上,紧张到满身冷汗。戎策在他身前踱步,双手叉腰走来走去,看得他更加害怕。半晌,戎策开口道,“我是不是见过你?半年前?你第一次在上海出现的时间,很巧就是共产国际派人来上海那天。” “我,这,我不知道,”田稻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已经极度紧张了三四天,神经都快要崩溃,“我表舅是公共租界的陈杏山,是他请我来上海帮他,帮他管公司。”戎策凑近了打量他片刻,笑了一声,“正巧,我跟陈杏山他儿子有点新仇旧恨,咱们真是有缘。” 田稻看他逼近更加紧张,他只能通过弱化自己来打消敌人的怀疑,“真的,长官,我那天去茶馆是去收账,我表舅知道的,他是股东啊。然后两个男人说要我上楼聊聊,接着要抢我箱子里的钱。”“哦,公共租界有名的黑道贩子,去年秋天突然起兴在华界投资了个茶馆,你说服的吧?”戎策按住板凳两步,凑得更近,田稻一个激灵仰倒在地。 戎策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把他拉起来,狠狠按在板凳上,“得了,我知道你跟陈家的关系,现在没什么证据,最多两天他们就能把你捞出去了。”田稻蜷缩着身子一副惶恐的神情,戎策看了看四周无人,凑近他低声说道,“我这有笔生意,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谈。” “生意?”“这个。”戎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字,寓意为枪。他从战文翰给他留下的资料里摸索到了些线索,又从处座的行踪中判断出最近有一批军火将要到上海,恶向胆边生,戎策准备截胡,转手卖给陈杏山。其中原因,一是气气杨幼清,二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第三条,他藏在心底谁也不说。 既然他是风流成性的戎组长,吃喝嫖赌外,沾点走私也不为过。 破十万字没评论,做一条真正的咸鱼。 其实有四个收藏就很开心了,如果可以,评论句“加油”也好,让我感受到这无情的人世间那一点点温暖。比心。 第十三章 割袍断义 1.设计 杨幼清这几天心情不太好,表现为随时随地发火,拿着行动报告往下属身上扔,以及掰断了两支铅笔一支钢笔。戎策在处长办公室门口看着他劈头盖脸教训文朝暮的情景一时犯了难,毕竟惹得杨幼清不高兴的其实是戎策他自己。 三天前,司令部某位高官走私一批军火,由杨幼清带着力行社的几个特务保护和交接,自十六铺码头进入上海,本是要拿到黑市卖个好价钱的,谁知道刚一靠岸,五箱货少了两箱。始作俑者便是戎策,他知道处座对他戒心轻,得手的容易,雇了几个下线帮他把箱子搬到了码头附近的仓库,用的是个杨幼清都查不到的假名字。 当然,杨幼清也怀疑他,这几日旁敲侧击,戎策回答得滴水不漏。杨幼清被上级骂了一顿,又被叫到司令部骂了一顿,回来自然是怒火中烧,殃及诸位下属。戎策此时虽然面上害怕,其实心里乐得不行,不是他小孩子叛逆,而是能扳回一局真不容易。 前些天警察局抓住一个共产党,长得跟画像上一模一样,还没请功就让戎策带着一张引渡协议把人抓回了侦缉处,现在审完了正等着处座下命令处置。好不容易文朝暮从处座办公室走出来,戎策跨步走进去,迎面就是杨幼清一声怒吼,“不会敲门?” “您门没关,”戎策笑着,伸手递过去审讯记录,“是个老黄埔,说白了就是个左派,往前推五六年跟共党有过频繁接触,后来没了音讯。我倒是觉得不像是什么重要人物。”杨幼清接过记录翻阅,揉着额头一言不发,戎策趁着这一刻的沉默帮他倒了杯新茶,“您也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怎么办,我可不会照顾人。” “我认识他,同一期的。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要这么早下结论。”杨幼清在审讯记录上签了字,递还给戎策。戎策正想说什么,情报组的组长顾燊站在门口,郑重其事敲了两下门。 情报组之前被战文翰压制得除了下派卧底和收买线人之外,也就剩下整理档案的工作了,现在戎策自知自己情报工作不如专业人士,有意示好,情报的分析和整理都还给了情报组。而情报组长顾燊是个随遇而安的中年人,已经快要四十岁,除了做本职工作别的一窍不通,戎策也信得过他。 杨幼清挥挥手让顾燊进来,戎策闪身退到一旁,杨幼清没赶他他也不走。顾燊倒是不在意,径直说道,“处座,我们的内线传来情报,上海的地下党知道了黄远被抓,准备营救他。”黄远便是从警察局引渡回来的左派,戎策挠了挠下巴,静悄悄望向杨幼清。杨幼清拿起茶杯喝了半口,不出所料被烫了下,皱眉把茶拍在桌上,“我知道了,阿策,召集情报和行动组开会。” “所有人?”戎策摸了摸后脑勺的短发,杨幼清起身不忘瞪他一眼,“所有人。我们这里有卧底,那我就要他把这次会议的内容,这次行动的实施方案,全都告诉共产党。散会后,你们各自找几个信得过的,再开一次会。”戎策明白杨幼清是准备将计就计,随即点点头快步走出去,挨个房间敲门喊开会。 两场会议各自开了两个钟头,杨幼清全权掌握这次行动的指挥权,戎策侧着身跟李承耳语,“瞧见了没,还是不信我。”杨幼清耳朵尖,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但仍旧毫无波澜继续说道,“两天后的行动,我希望各位能做到万无一失。” 真正的作战会议散会后,戎策本想踢了凳子就走,被杨幼清一把拉住领子,提溜回来,“戎组留一下。”“处座,我又做错了什么?”戎策看人都走光了处座还不肯放过他,只能一脸无辜看着对方,还顺手整了整被拽歪的武装带。 “你是不是去黑市了?”杨幼清压低了声音,戎策微微皱眉,仍旧是无辜神色,“没有,处座您从哪听来的消息。”“我告诉你,要是让我发现——”“不是我干的,”戎策一把挣开杨幼清的桎梏,像是被惹生气了提高声音,“您凭什么不相信我?我是你杨幼清带出来的!” “你还知道你是我带出来的?吃里扒外的事情你说你没做过?”杨幼清也被他惹毛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小赤佬,最近没打你是吧?”戎策下意识后退一步,梗着脖子还击不输气势,“我问心无愧,就是不知道处座私下做了什么。” 杨幼清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戎策愣了片刻,转身就走,打开会议室的门,果不其然看见几个凑热闹的探头探脑。戎策没管他们,甩上门健步走下楼梯。杨幼清一脸愠色走出会议室,看见有人偷偷往这边瞧,狠狠瞪过去,“看什么看,滚蛋。” 雨后的上海蔓延着青苔和鱼腥的味道,很复杂,但是戎策喜欢,这是他童年最熟悉的记忆。曾经父亲在广州当兵,懒得管他,他就喜欢跑半个钟头到河边来,趴在桥头上看船来船往。记得有一年共产党来了,又走了,那一年之后,上海便只存在于记忆中。 戎策趴在外白渡桥的铁栏杆上看着河水奔流不息,余光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瘦小的像只老鼠,嘴上还留着一抹小胡子。等他从桥上慢慢悠悠走过去,戎策紧紧跟上,直到他拐进了一条小路。 “别动。”戎策一把抓住老鼠的手臂扭到身后,胳膊顶在他后颈上。老鼠疼得龇牙咧嘴,急忙示好,“爷爷唉您饶了我吧,我什么都没做啊。”“不记得我了?”戎策掰着他脑袋让他转过头来,老鼠上下打量他一番,立刻点头,“戎组长,戎组长,我记得您。” 戎策这才松开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写了时间地址的纸条塞进他上衣口袋里,“这个给叶斋,之前你欠我的钱一笔勾销。”“叶斋?”“叶仲杨,公共租界的巡捕,跟陈杏山关系不浅,你不认识?”戎策摘了他帽子抽他脸颊,“别耍滑头,我知道你是包打听,叶斋是你大哥。” “是是是,我一定办到。”老鼠吓得腿发软,拍拍胸口郑重其事,戎策这才露出一个笑脸,把帽子给他扣脑袋上,歪歪斜斜有些滑稽,“记住了,让他一个人来,我是谈生意的。” 杨幼清听见开门的声音,正好端来了最后一盘菜,放下挽起的袖子,一脸严肃抱着胳膊看向戎策,“去哪了?”“没去哪,走了走,散散心。”“你身上蹭了白石灰,说,去哪了?” 戎策看他好像真的生气了,只好顺从地回答,“去找了个线人,您放心,没干什么别的事情。”杨幼清紧紧盯了他一阵,大约还是因为下午散会后的事情心存芥蒂,没有过多的表情,声音冷清说了句,“来吃饭吧。”“知道了,老师。” 2.交易 戎策点了根烟,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面前一杯爱尔兰咖啡,还放了一把袖珍的银勺子。叶斋迟迟未到,戎策等得有些心烦,也不知包打听有没有将信给他老大,就算是给了,人家也可能不信。 一边等人,戎策一边观察四周,他看见一个着装优雅的姑娘,还有那个姑娘身边一个身材瘦长的男性。戎策在伪满见过那个男人,力行社哈尔滨站的同僚,搭档记得也是个漂亮姑娘,但是不是他身边这个。不知道松花江边的渔夫来黄浦江钓什么鱼,戎策也懒得搭理,恰巧转过头来看见叶斋推门而入。 叶斋心里也没底,戎策是国民政府的人,没听说过涉足什么地下买卖,但是现在供不应求,真的能拿到一批货倒也是件好事。戎策见了他,站起身挥挥手,叶斋看看四周没有相识的人,快步走过来,“选在法租界,怕我害你?” “哪能,这离我家近,”戎策笑着和他握手,又请他坐下,“我请客,叶探长喜欢什么?”“我可不是探长。”叶斋脱下大衣扔在椅背上,翘起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戎策仍是满脸堆着笑,说道,“听人说,下个月就是了。” 叶斋从菜单上抬头,眼中的怀疑清晰可见,他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什么都不用掩盖,光凭气势就能吓着不少人。戎策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阴影里长大的,尤其是长兄南下求学之后,没人管得了这个小霸王。这些年来,叶斋的凶狠气势未曾减少一分,但戎策知道了如何应对,“叶兄肯来就是给我面子,你要是感兴趣,我这有份详细的单子。” “黑咖啡,两块糖。”叶斋把菜单递还给侍应生,转过身来面对戎策,紧紧盯着他,“我听老田说过你,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想通过我抓他?”“真是共产党,进了侦缉处还能出来?早就不怀疑他了,我真是来谈生意的,再说,陈先生我们也不敢惹。” 叶斋沉默片刻,忽得话锋一转,“你跟老鼠说我叫叶斋,这个名字自我跟陈先生做事就从没用过。”戎策知道他的意思,咧嘴笑着解释,“干我们这行的,都习惯一追到底,叶兄见谅。”“我是不是之前在哪见过你,”叶斋微微探身,眼神多了几分深邃,“去年夏天之前。” 戎策揉了揉一头短发,乱而不惊,“哪能,我之前都在北方。”侍应生递来咖啡,叶斋没说话,搅了两下黑色的苦涩液体,才慢慢开口,“生意,我是想做的,但是我不信你。”“你不必信我,我信得过你,”戎策从怀中摸出一张清单递过去,他知道叶斋虽然是个天生的恶霸,但不是出尔反尔的小人,“货能随时给,钱我不着急。说实话,我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看着不错。”叶斋扫了一眼清单,继续喝着咖啡,等戎策继续往下说。“价钱方面,我也不求太多,你要是到别的地方搜新货,这些至少一万五千美金。我这里,一万三。”“你还不如去抢银行。”叶斋眉头一皱,戎策下意识缩下肩膀,恍然想起一个词,童年阴影。 “我也不是没做过调查,这些枪,不仅你们想要,青帮,洪门,随便一个小帮派都想收,放黑市散着卖都能赚一万七八。”戎策故作纠结,叹口气道,“这样,一万凑个整,随时提货。”叶斋露出一抹商人的奸笑,说道,“一万,成交。戎组能告知来路吗?” 戎策见他答应总算是松了口气,挑挑眉毛,“那不是断了我的财路?如果咱们合作顺利,往后还要多靠叶兄相助。”“那就说定了,明天晚上我提货,地址给我。”叶斋伸伸手,戎策撕了张咖啡厅的意见单,在后面写下仓库的地址,却不说具体的位置,“大后天晚上九点,我自己去,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带些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谋财害命?”“你在乎名声,何况,我可不是这么好杀的。”叶斋盯了他一会儿,笑出声来,放下喝空的咖啡杯,拿起桌上的意见单和大衣,也不说一声再见直接往外走。 戎策斜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他和叶亭因为二哥的事情被人围追堵截。后来母亲叹息,说她生了四个孩子,本指望叶斋能够护妹妹周全的,但唯独他不成器。当时的叶轩,只知道安慰母亲,说浪子会回头。现在连他也不能回头了。 叶斋是他一胞双生的兄长,但异卵双胞胎性格差异不是一般的大,可能是十月怀胎就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抢着母亲肚子里那点营养。刚出生的时候叶斋不到五斤,几度生命垂危,请来了德国大夫才看好的,戎策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也许就是这份愧疚,让他今天少赚了三千多美刀。 三千美刀,都能在江边买栋小别墅了。 夜深人静,杨幼清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黑灯瞎火的只能看见远处街道的路灯,或者是店铺的霓虹。不多时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坐到他身边,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三爷说了,上次的货在他的码头丢的,他也有责任,这是一点补偿。不过,咱们之间的合作,恐怕要暂停一段时间了。” “他怎么自己不来?”“三爷的相好来上海了,”那人留着光头,凶神恶煞的模样,说话声音却有些木讷,“三爷还说,今天下午在法租界的琴海咖啡看见了您的属下,和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叶仲杨一起。” 杨幼清心里骂了一句,戎策果然不老实。光头见杨幼清没说话,以为他想结束对话,便把信封放在长椅上,起身要走。杨幼清忽然开口,“合作的事情还请他再考虑考虑,别忘了,他弟弟还在哈尔滨。” 光头听不出来这是威胁,只是点点头说会转达的。杨幼清数了数钱,放进大衣口袋,拿起身边的伞快步离去。上海的天空阴沉沉像是要下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进入梅雨季节,他的腿估计是撑不过这个即将来临的夏天了。 等他回了家,戎策从沙发上跳下来,伸手去接杨幼清手里的雨伞,“老师,膝盖疼吗?”“没事,怎么还没睡?”“等您呢。”戎策扶着他坐下,蹲下去帮他揉膝盖。 杨幼清看着他稍微长长的头发,伸手揉了两下,确实比寸头手感好一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今天背着我做什么了?”戎策不说话,继续用手掌揉搓杨幼清的膝盖处,半晌将脑袋靠上去,眼里满是惆怅,“老师,咱什么时候能打完仗啊。” “转移话题,”杨幼清确实觉得膝盖舒服了,没有为难他,伸手揉两下年轻人露出来的白皙后颈,“仗是打不完的,结束就是,要看你什么时候累了,不想干了。” 3.围捕 “狙击手安排好了?”“您放心,东西南北制高点都安排了人。”“那边茶楼上也是我们的人?”“是,楼下的馄饨摊也是。”“放松点,这么紧张干什么?”“您盛气凌人要吃了我一样,我能不紧张?” 杨幼清不再问话了,放下望远镜转身踢了戎策一脚,“去楼下待命,看见人立刻开枪,领头的不要打死。”戎策点头领命,跑下楼蹲在马路牙子,伸手抢了李承拿着当伪装的报纸。 押送车辆的是军法处的人,事先沟通过,均是实枪核弹,但是人不多,这次行动主要得靠他们这些炮灰卖命。军车缓缓从路西头开来,戎策拍了拍李承的肩膀,后者一个激灵站起身。“电着你了怎么的,干什么呢?” “组座,您看楼上。”李承指了指西北角的楼顶,戎策看见一道亮光闪过,行动组的狙击手被人抹了脖子。“妈的,怎么上去的。”戎策仰着脑袋骂了一句,低头看见那栋楼下的组员已经上楼增援,暂且不管这么多,接着就听见一声巨响。 本是笔直行驶的汽车忽然拐了个弯直直撞向路边的路灯,车胎和前盖都冒了烟。接着枪声四起,故意留了个空子的路西冒出数十个持枪的蒙面人,为首的举着一把驳壳枪。戎策挥手,身后的组员接二连三涌上,正面迎上敌人。 然而除了戎策这一边,其他的方向都因为狙击手被袭调动了组员上楼,或者说为了抢功小组员们争着往楼上跑,正面战场仅仅冲上来三四个留守的组员,还被成群的共党打散了阵型。一瞬间戎策慌了神,分明是撒下了弥天大网,为何被共党如此轻易击破。真假计划都被人吃透了,真正将计就计的反而是他们。 倒下的组员越来越多,人数差点被反超,戎策无可奈何咬牙冲上去,借着邮筒当掩护,开了两枪,不知道慌乱中打没打中。军法处的少爷们还没怎么动作就被缴了械扔在地上,黄远被救出来了,共党拉着他就往外跑。侦缉处的人冲上去一拨被打散一拨,吓得剩下的接连后退。“这打法,册那,是游击队!”戎策骂了一声,抬头看去共党接应的车辆竟然突破了层层封锁飞速驶来,若真的给接走了,别说他,杨幼清都坐不住这个位置了。 杨幼清从楼上下来,塞给戎策一把加了瞄准镜的德式步枪,戎策点点头接过来,把自己的手枪递给他,接着借邮筒稳住身体,屏息凝神盯着瞄准镜中的目标。瞬息万变的战场,毫无优势的阵地,戎策不能保证一枪致命。他看见了领头的人,像是个年轻女孩,忽然一阵心慌。不会的,老四的眼睛和父亲的一样。 枪林弹雨戎策不敢轻易开枪,怕要误伤自己人。共党顺利上了车,行动组的组员跟不上,还有几个因为疾跑直接翻了个跟头摔倒在地。杨幼清按住他肩膀,急切催促,“把油箱打爆。”戎策点头瞄准,测算风速,还未来得及开枪便看见车上一个健壮的男人,举着一把毛瑟,瞄向了他的方向,而目标不是他,而是杨幼清。 “老师小心。”戎策看见男人手指慢慢下移,立刻抛开枪扑倒杨幼清,接着一发子弹贴着戎策头顶飞了过去。杨幼清一脚踹开他,指着绝尘而去的吉普车,“你干什么!人呢!跑了!”戎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先确定了杨幼清无恙,才高声反驳,“我不能让您出事!人我会给你抓回来的!警察在外围有布控!” “你他妈的去哪抓?整个行动因为你,功亏一篑!”“因为我?您要的指挥权,您做的部署,就连内线都是跟您单线联系!”戎策气势嚣张,李承赶回来在他身边唯唯诺诺想要劝阻,被戎策一把推开,“处座,您怎么不反思反思,是不是太久不上战场了,什么都忘记了?” 杨幼清气到笑了出来,指着地上倒下的组员,“看看你的兵。如果他们是我带出来的,绝对不会打成这个样子!无组织无纪律,被人摸上楼顶之后蜂拥而上,抢功吗?”戎策气急说不出话来,其实杨幼清说的没错,戎策对组员要求不高,也养成了他们散漫的习惯,而这次共党人数之多,动作之迅速超出了想象。 但是这么多组员看着,戎策也不能输了气势,提高了声音问道,“我们是侦缉处的行动组,不是野战军的侦察连!我们熟悉围捕、设陷,共党把营救地点设在这么四通八达的地方,发挥不出我们的优势。更何况,这次来的怕不是地下党,而是游击队,您的线人真的没问题吗?” 杨幼清一巴掌打他脸上,戎策嘴角出了血,用手背抹去轻蔑看着他,“您指挥的战斗,赢了是您的,输了是我的,这几年一向如此。行动报告我今天下班前给您,不用费心。”“阿策,”杨幼清见他转身就走,下意识喊了一句,年轻人回头看他,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大庭广众也不能让师长给学生谢救命之恩,微微皱下眉头说道,“行动报告我写,你去发抚恤金。” 晚上七点多,戎策风尘仆仆回到家,看见杨幼清做好了饭在客厅等他,笔直坐在木椅上,闭着眼睛沉思,被头顶暖黄色的灯光照得像是一副雕像。戎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声,把外衣脱下挂在衣架上,慢慢走过来,“老师。” “回来了。”杨幼清睁开眼睛,满眼的疲惫,今天下午被叫到司令部骂了一顿,好在家丑没外扬,否则得给扒了这身皮。戎策看出他心情不好,没敢说话,半晌杨幼清开口道,“有些话不能在处里说,但是,今天还是谢谢你。” 戎策有些意外,坐到他对面,好奇地看着他,“您这是转性了?”“不,一码归一码,我救过你三次,现在你还了我一次。”“这还算呢?是不是等我再救您两次,咱俩之间就互不相欠了?” “你欠我的多着,”杨幼清听出他话里的酸劲狠狠瞪他一眼,把面前的空碗递给他,“给我盛汤去。” 4.叛逃 杨幼清突然查岗组长办公室,李承抱着一大摞卷宗站在门口,一脸为难,“处座,组长说他想自己静静,您就别进去了吧。”杨幼清懒得搭理他,一把推开门,屋里空空荡荡,窗户大开,“你们组长,上辈子是猴子,翻窗的本领学得不错。” 李承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也说不出戎策去哪了,杨幼清知道他老实,没继续追问,反倒是在戎策的办公桌前坐下,伸手拉开右侧的抽屉。李承识时务,放下卷宗转身就走,杨幼清翻阅着戎策抽屉里的纸张,突然看见了一张浅黄色的租赁单据。 十六铺码头的民用仓库,戎策租了一个小隔间,单据上的名字是许卫平,杨幼清没听说过,但是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张盖了章的证件,白纸黑字印着这三个字和戎策的照片。杨幼清将这些东西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路过门口的小勤务兵吓得一哆嗦。 月黑风高,戎策走在码头的木头栈道上总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可回头看去又看不见人,只能说是杯弓蛇影。远处有昏暗的灯光,由远及近,戎策迎上去,叶斋看了看他身后,果真是一个人来的,“胆子够大。” “没胆谁做这个。”戎策笑了笑,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扫了一眼叶斋带来的人,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歪歪脑袋指向不远处的仓库,转身带路。叶斋领会,带人跟上他,也不忘挑衅般问道,“听说昨天放跑了几个共产党?” “唉,哪有的事情,瞎传,”戎策故意放低身段,嬉笑着回应,“说实话啊,我是真不想干了,等着攒够了钱就离开上海,去个安全点的地方养老。”“你有才能,不如跟着我,保你两年娶三个姨太太。”叶斋叼了根烟,夜里风大打火机点不着,戎策开了仓库门领他们进去,叶斋才点上了烟。 戎策打开一个箱子的盖子,拨开表层的稻草露出几把枪,伸手递给叶斋一把,“检查检查?”叶斋叼着烟,拍拍身边的年轻人,“你去,随便挑一把。”戎策拿着枪的手收回来,颇有些尴尬,他把这份难为情也表现在了脸上,叶斋笑着说道,“保险起见,见谅。” “枪没问题。”手下检查了几把枪支,冲叶斋点头,戎策上赶着说道,“你看我说了吧,新货,德国造。”叶斋从手下手里接过枪,开保险上膛,举起来瞄着准星,心里暗暗感叹还真比他的老家伙好用,“不错,好货。” 戎策咧嘴笑着伸出手来,叶斋从怀里摸出一沓一百元的美金递过去,戎策扫了一眼,看厚度大约是一万,他也没数,接过来放进口袋里,“跟叶兄做生意,我放心。”叶斋也当他是个生意伙伴了,勾过他肩膀来,“最近货紧缺,你要是有门路多弄些,我这价格还能高点。” “我再想想办法,”戎策这次抢了蓝衣社的货主要是气气杨幼清,他总不能每次都截胡,不仅风险高,还容易把杨幼清拖下水,“不过,我倒是想问问陈先生那边,有没有什么赚钱的门路。”叶斋吐了口烟,眯着眼睛打量他,“成,我帮你问问,现在的上海滩,哪里都能赚钱。阿龙,准备装车。” 戎策和叶斋勾肩搭背走出仓库,刚见着月亮,戎策就感觉背上被人顶了个东西,想也不想一把推开叶斋。叶斋也是一愣,踉跄两步回过身来,眼中浮现出稍纵即逝的惶恐,接着是泰然自若,“我当是谁,杨处长怎么来这了?” “老师?”戎策听着身后的呼吸声,还有那人身上的柠檬清洗剂的味道,的确是杨幼清,“老师您什么意思。”“你背着我做的事情,当我不知道?”杨幼清按着他肩膀,枪口顶着他心脏慢慢往前走,戎策无可奈何只能举着双手被他挟持着,“老师,有话好好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幼清冷笑一声,举枪的手用力按压着戎策后背,“清理门户的意思。”戎策额头冒了汗,叶斋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慢慢后退,但没有逃跑的意思,还算是讲义气。戎策飞快思索应对之策,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想起,老师的膝盖在阴雨天会疼。 戎策抬起腿往后狠狠一蹬,杨幼清来不及反应被踹倒在地,戎策敏捷转身夺了他手中的枪,对准杨幼清的额头,“老师,对不起。您逼我的。”“你长本事了。”杨幼清依旧是处乱不惊,说话的声音深沉。戎策反而惊慌,手指微微颤抖,往后退了几步,“您还记得当年怎么答应我的?给我一个锦绣前程,我给您卖了六年命,到头来别说前程了,钱都没有,您还要夺我的命,没有这么当老师的。” “我记得是戎组长劫了我的货在先,你倒是吃里扒外。”“你以为我为什么冒险去抢司令部的货?”戎策余光看见叶斋暗暗吃惊的神情,估计是被军火来源吓着了,“老师,我想证明自己,我的能力摆在这,您仍旧把我当成一条狗。来上海这半年,您三天两头骂我就算了,还降我职,夺我权,瞧瞧您自个儿指挥的任务吧,说出去不够丢人的。” 杨幼清扶着膝盖坐在地上,怒火中烧身体微微颤抖,厉声喊道,“戎策!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你以为我们是做什么的?我们的命是党国的!”“您的命是党国的,我的是我自己的!”戎策几乎失控,“凭什么您就看不见我的好呢?这些年来,我把我自己剖开了揉碎了给您看,您就是看不见呢?这样的上级,这样的党国,还他妈有什么值得我卖命的!” “你想——”“杨幼清!”杨幼清话未说完,戎策高声打断他,眼中的凶狠不加掩饰,“你挡我的路挡够了吧,下次教学生记得教条听话的狗。”杨幼清闻言起身要往这边走,叶斋本是在抽着烟看好戏,忽然见远处有军车的灯光,一把扔了烟头说道,“来人了,快走。” 搬着箱子的伙计快速撤离,戎策和杨幼清对峙着,杨幼清走近一步他就后退一步,高举着本属于他的那把勃朗宁。叶斋看两人僵持不下,上前一步拍了拍戎策的肩膀,“你要是想跟陈先生混,就跟你的过去划清界限。懂吗?” 戎策一咬牙,压低了枪口扣动扳机。杨幼清只觉得膝盖一疼失去了知觉,抱着腿摔倒在地,手上沾染了鲜血。戎策瞪着他,紧抿嘴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叶斋一把抓住戎策领子把他拎着往外走,扔到等候在一旁的车上,自己钻进驾驶座,把跟上来的下属赶到另一辆车上去,“你先去我那里住,公共租界没人敢抓你。陈先生欣赏有胆识有能力的人,你就安心跟着我们,待遇少不了的。” “杨幼清……是国民政府的人,”戎策深呼吸着,努力隐藏起眼中的水汽,“他还是蓝衣社的。”叶斋轻笑一声,“你放心,真要出事,我送你去香港。”“你有这么好心?”戎策歪着脑袋看他,眼中疑惑不减。叶斋轻笑一声,说道,“真的,我就没指望了,你得活着,给咱家给咱娘留个种。” “你什么意思?”“你要是说你不是叶轩,我现在就把扔下去,让侦缉处的人把你打成筛子。”叶斋恶狠狠撂下一句话,戎策看了看身后的点点灯火,心念识时务者为俊杰,回过头来低声喊了句,“二哥。” 第十四章 卧虎藏龙 1.行当 戎策把身体摔进沙发里,慢腾腾脱掉身上的衣服,袖子给人划了一道口子,破了皮差点伤到筋骨。叶斋给他安排的安全屋一点都不安全,连个止血的都没有,这么点小伤也不至于贴个银元。末了,他从床单上撕下一条布,洗净了缠在手臂上,聊胜于无。 晚饭时分,叶斋一声招呼没打推门而入,戎策正往嘴里塞着半个馒头,吓得差点噎着,“你吓死我好继承家产是吧?”“别废话,”叶斋拉开椅子坐下,一条腿踩在对面的旧板凳上,“陈先生答应见你,前提是你帮他一个忙。”戎策喝着汤,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叶斋被他懒散脾气惹得更加火爆,指着他脑袋问道,“你能不能态度好点?真他妈不像当年的你。” “你不让我废话,我这也没什么好话。”戎策掰开半个粗面馒头递过去,叶斋一巴掌拍到一边,继续说,“半个月前一群水鬼在江底捞上来一箱货,陈先生丢的货,你去给他要回来。”戎策点点头,伸出手来,叶斋有些纳闷,问道,“要什么?” 戎策忍着不骂他脑子不灵光,有晃了晃伸出去的手,“要货得有钱,要不就有枪。”“都没有,我能借你五个兄弟,剩下的自己想办法。就是浦东的那群宁波船民帮,老大叫卢三盛,你知道的吧?”叶斋从盘子里捏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用裤子擦擦手,戎策嫌他埋汰,把整盘花生推过去,“我知道,他们就是一群乡下人,没什么高手,不用怕,我自己去就行。” “信不过我的人?”“信不过。对了,你没跟陈杏山说我是……”叶斋挑下眉毛,摆摆手继续去捏花生,“你放心,没告诉他。你这些年混的也行啊,没死在外面。”放旁人戎策早一拳打过去了,但对方毕竟是同父同母同胞的哥哥,只能隐忍片刻后说道,“没死,活得好好的,工资一个月一百二,比你高点。”“你别跟我比啊,跟大哥比,他才是人生榜样,模范标兵。” 自小,母亲许下期望,想让叶斋如原配妻子所生的叶煦州一样,甚至比他更强,毕竟是亲生的孩子,多少带着些私情。但也许是期望过高,反而引起了叶斋的叛逆,十五六岁离家出走拜在青帮堂口,父兄抓回来没几天又转头拜了陈杏山,从陈向哲的跟班一直做到陈杏山的心腹。说到底也是个奇人,但是按叶南坤的话说,聪明没用对地方。但也因父母管教严厉,相比之下对老三宽容放纵,让叶斋少年时更加觉得不公,变本加厉讨回来,甚至给叶轩留下来心理阴影。 这也造成了戎策第一次遇见杨幼清的时候,被一群特务吓得哭晕过去。胆小是其次,怯懦才是最致命的,好在杨幼清一把掰回来,还掰得有点过,现在戎策天不怕地不怕,都敢直接跟叶斋打起来。“你就不能有点,兄友弟恭的样子?这么久没见了也没来个热情的拥抱?” “你留学学傻了?”叶斋怼回去,花生米吃完了又开始挑毛豆吃,“你回来这么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懒得去找老头子你得告诉我吧?咱要是一早就一块干现在早在西区买地皮了。去年烟土行情多好。”“我不碰大烟,”戎策抢回来盘子,瞪了他一眼,“对了,你怎么发现我的?” “嘿,你们学医的不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吗?”“异卵的没有,说实话。”“成,记得假神父吧?他有栋房子在我辖区,我去搜出来几张病例的照片,本来没留心,上次聊完天后总觉得不对劲,特地去找出来,还真写的叶轩,我说你眼睛长得不一样了呢。” “照片呢?烧了没?”戎策闻言一惊,叶斋看好戏一样笑着抬抬下巴,“烧了寄给三弟了。其实你这名字挺常见的,我也不敢确定,但前天晚上你在仓库的时候,说了句话,你还记得吗?”“我一晚上说了千八百句谁全记得!”戎策狠狠瞪他一眼,叶斋咧着嘴角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你说你跟着杨幼清六年,可我这搜到的资料写的你民国二十年加入蓝衣社,这才四年,丢了六年的是我家老三。” 戎策打量他一会,终是不能再假装严峻,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忍笑,“你还不傻。”叶斋抓了一把毛豆扔过去。 入夜,周围静悄悄只有几声蝉鸣,戎策趴在窗口看向窗外的景色,几条街外的繁华依稀可见,但又感觉相隔甚远,上海就是穷的穷死,富的富死。叶斋这次来送了他一个二手的收音机,估计是他家好玩意太多放不下了。戎策倒是挺喜欢,有个频道能收到东北抗联的消息,还听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亦敌亦友的抗日战士,虽然是讣告。 北方打得如火如荼,南方却平平静静,当然,只是表面繁荣。戎策翻了个身,打开收音机,转了几圈旋钮,一首悠扬的交响乐伴着滋滋啦啦的电波声传来。是杨幼清当年在英国公爵舞会上跳舞时伴奏的那首,戎策忘了名字,但是肯定是个法国佬写的,特别适合滋润爱情。 戎策依稀记得当时和杨幼清跳舞的是个蓝眼睛的美国护士,身姿优雅动人,但相比老师还是逊色了些,阴柔了些。戎策把脑袋贴在发霉的枕头上,他不能再想杨幼清了,报复的是他,决裂的也是他,把杨幼清害得住院的还是他。 “老师……” 夜静悄悄,余音绕着房梁,接着飘出窗外,散在大上海的灯红酒绿之间。 杨幼清在梦中惊醒,看守的护士也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杨幼清摆摆手柔声说道,“没事,你休息吧。”护士坐回位置上,虽说不是重症监护室,但这里住的病人哪个不是达官显贵,在上海滩有名有姓,她可不敢怠慢 。 杨幼清轻轻按了两下刚做完手术的膝盖,疼得没有知觉,或者医生阳奉阴违给他打了麻药。或许是麻药,所以他才会睡这么熟,现在床头柜上多了一束玫瑰都不知道是谁送的。 花是好花,就是太艳。杨幼清把还带着露水的玫瑰从花瓶里拿出来,隔着窗户扔出去,听声音好像砸中个人。 2.盗贼 卢三盛和三个侄子在醉仙楼喝了两壶绍兴黄酒,大把大把花钞票,最后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走回船民帮会在黄浦江边的小破屋。最近沉船多,或者说,沉的货物多,水警严查,没有打点过的违禁品都扔到江里,然后再由水鬼们捞上来还给失主,赚些辛苦费。有时候强硬点还能坐地起价,这些收入让卢三盛腰包鼓了不少,自然得挥霍挥霍。 正当他喝得快要不省人事,被三个侄子抬回家来的时候,戎策正在他卧室里轻手轻脚翻箱倒柜。戎策听见门外有些动静,将抽屉轻轻放回去,翻身钻进窗下伏地趴着,从身后摸出一把短匕首,屏住呼吸。 卢三盛晃晃悠悠走进来,摔倒在床上,震得床板猛烈晃动,震下的尘土飘散在空气中让戎策鼻子痒痒。不过这些年的特务不是白做的,戎策咬牙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终是忍住,睁眼继续观察外面的情况。只见半醉半醒的卢三盛两条健壮的腿踩在地板上,弯下腰来不知要做什么。 不多时,卢三盛挺起腰,又把两条腿放回床上,轻声哼着不知哪个地方的小曲。这时戎策才清楚看见了,砖块垒砌的地板下面有个暗格,大小能装一个手提箱,先前卢三盛正是在挖砖头开箱子。也许被劫走的货就在这里。 一声火柴点燃的声音过后,戎策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香甜气息,一瞬间三年前的记忆在脑中炸开。卢三盛在吸鸦片,这股香气引得戎策心跳加速,他强忍片刻终于爆发,从床下翻身而起,扑到床边一把按住卢三盛的脖子,夺过烟枪扔出去。 卢三盛吧唧两下嘴才意识到被人挟持,张嘴想喊被戎策一巴掌打在脸上,牙齿都掉了两颗,“你从哪弄来的大烟!”“我,我不知道。”卢三盛脸上的皱纹扭成一团,戎策见他不肯说又是一拳打过去,这次鼻子也流了血,狼狈不堪,“我说,我说,这是我从江里捞上来的,不知道是谁的,连这个黑箱子都是……” 戎策这才松了手,卢三盛爬起来咳嗽两声,戎策怕他喊叫引来旁人,按住他脑袋往墙上一撞,硬生生撞晕了过去。“脑壳真硬。”戎策嘟囔一声甩甩手,半跪着从地洞里掏出来黑箱子,里面果然是一包包的鸦片膏,都做了防水处理,已经被卢三盛用了两三包。而黑箱子下面,还有一个棕色的皮箱,把手上带着碎花布,打开是一些日常衣服。 戎策提着两个箱子翻窗出去,找了个空旷的浅滩把鸦片连箱子一同点了,之后走上林间小路,混入一片茫茫黑夜。 日头正好,陈向哲坐在院子里看两个跟班斗蛐蛐,一只直接撕烂了另一只的躯体,一片恶臭。陈向哲捂着鼻子,让人赶紧把台子弄下去,向身边小厮问道,“馨桂园的头牌什么时候的戏?”“回爷,今儿下午三点,唱的是霸王别姬。”小厮是北方人,说话带着口音,陈向哲倒是喜欢,说出口比吴侬软语更有气势,显得他这个主子也更加霸道强硬。 还未等陈向哲问长盛剧院的头牌什么时候唱戏,叶斋推开大院的门径直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身黑衣提着箱子的戎策,不过后者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圈发黑。陈向哲跟叶斋情同手足,但是跟戎策结梁子,连带着也开始不喜欢叶斋,高昂着下巴问道,“来干什么?” “陈先生请的,你别闹事。”叶斋下意识站在戎策身前,引戎策还有点感动,不过细细叶斋估计是怕闹出事他自己丢饭碗。陈向哲赶着看戏,轻哼了一声拿起椅背上的衣服就往外走,叶斋看他走远拍了拍戎策的肩膀低声说道,“你最好祈祷陈先生长命百岁,不然就是他当家。” 戎策做出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提着箱子的手往前伸了伸,“别废话赶紧带路。”“嘿,我这是为你好。”叶斋仗着比他高半头,低眉鄙夷地瞥他一眼,戎策作势要踹他,“快点,今晚我有急事。”“看相好的?”“看你奶奶的看。”“奶奶在广州,跟大伯住一起,你要是想去我给你弄张船票。” 陈杏山看起来像是个生意人,穿着一身中山装,端一杯茶坐在红木桌椅前面,戴着眼镜读桌上摆放的本子,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但时常拿起笔勾勾画画。叶斋和戎策等在一边,陈杏山不说话他们也不敢打断,约莫半小时过了,陈杏山才看完了这本册子,放在一边,摘下眼镜揉着眉心,“你们说什么事情?” “陈先生,货给您找回来了。”叶斋推了一把戎策,戎策踉跄半步急忙站稳,手臂托着箱子,将锁扣打开,“这是我从船民帮卢三盛家里找出来的,您放心,他不知道是谁干的。” 陈杏山慢条斯理走过来,看见箱子里是些男人的衣物,脸上瞬间红了,破口大骂,“小赤佬,你当我是三岁娃娃?这是什么东西!”戎策急忙做出受到惊吓的慌张样子,一边说着别着急一边扯掉箱子上层内侧的软布,露出一个隐藏极好的夹层,“您看,这是德国瑞士奥地利进口的手表,放在市场上至少两根金条,不是您丢的货吗?” “混账东西。”陈杏山一把将箱子掀翻在地,戎策猜出来,那些鸦片才是陈杏山的货,但是他只能装作无辜,低声下气弯腰求饶,“您息怒,这真是我在卢三盛家里找到的,就这一个箱子,我以为您是走私手表的,啊不,贩卖手表的。” 陈杏山火冒三丈,叶斋也没想到戎策带回来这些东西,但是多一个兄弟在陈先生手下做事对他利大于弊,权衡片刻他开口帮腔,“陈先生,也许这半个月,卢三盛已经把东西转手了,或者用光了。而且,这些表价格不在那箱东西之下。”戎策悄悄扭头观察叶斋的神情,竟然也有些殷勤,看来狗腿是家族遗的。 “真的?能卖出去?”陈杏山踢了踢地上的箱子,偏头看了眼戎策,“行,你们俩就把货拿着,能卖出去二十根金条,你就将功补过,跟我做事。”戎策急忙点头道谢,陈杏山慢腾腾走回书桌后,将肥胖的身体挤进椅子里,戎策趁机弯腰把箱子合上拎起来。叶斋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戎策望向他时,他已经收好了表情,没留下一点痕迹,倒让戎策有些捉摸不透。 3.剖心 杨幼清住院一个星期,腿伤未愈便被上级要求出院主持工作,侦缉处因为行动组长无缘故的叛逃乱成一团,副处长没什么经验又不会息事宁人,最后惹得戎策的老下属快要闹到司令部去讨个说法。无可奈何,杨幼清脱了病号服直接去侦缉处,拄着拐杖走进办公楼大门时,迎面就是两个男人用军体拳格斗术在互搏,李承想去拉架还被一拳怼在脑袋上。 “胡闹!干什么呢!”杨幼清用拐杖戳戳地板,李承立刻迎上来,立正敬礼,“报告处座,这是我们行动组的组员。”“侦缉处的大楼是黑市拳击场吗?”李承听闻他话中带着怒气,支吾片刻还是实话实说,“处座,阿力一直承蒙戎组关照,孩子生病也是戎组出的钱。现在处里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您最好还是,还是给我们一个准话,了了这些事。” 杨幼清冷笑一声,扫了眼打完架站起来整理衣服的两个青年,又看向李承,“你跟他们说,戎策私通黑帮,贩卖军火,被侦缉处开除。任何人不得私下来往,应当以此为戒,端正自身,全心全意为党国效力。”“是。” 等李承走了,杨幼清看着先前打架的两人,他有印象,阿力一直跟着戎策,老实憨厚,但没什么文化;阿强是战文翰招来的人,有实力有学问,但是跟战文翰一样,官僚主义作风。片刻,杨幼清用拐杖戳了戳阿力的肩膀,“你跟我去办公室。” 下午,新的任命出来,情报组的顾燊兼任行动组组长,阿强提拔为副组长,先前与戎策有关的人大半被扔到别的部门,听着就是一次大换血。但杨幼清赶尽杀绝的作风只局限于侦缉处,面对军法处的提审,杨幼清说,戎策为党国效力多年,然不受重用,多次申请离职,这次是他杨幼清批准的。 似乎是军法处的老爷们也忌惮戎策的新东家,这件事情随之不了了之,但是怀恨在心的人还是有的,比如无缘无故被扔到仓库去的前组员,再比如,蓝衣社。 叶斋往酒盅里倒了一杯酒,数着桌上的金条,数了两遍啧啧一声,还是一副瞧不起的架势,“手表又不是烟土,不抢手,只有达官贵人才肯花这冤枉钱,我看是凑不够二十根金条。”“那我就从别的地方想想办法,”戎策往桌上扔了一盘烧腊,拉着椅子坐下,抢过叶斋手里的酒壶,“反正我杀人放火的事情做多了。” “还以为你挺善良的,杀人不是为了救小六和老四?”叶斋用筷子拨拉两下盘子里的腊肉,挑起一块最肥的放进嘴里,挑眉冲戎策笑了笑。戎策闻言微微皱眉,细想起来叶斋说的没错,他平日里吊儿郎当,但还真没冷血到杀富济贫的地步,“反正我有办法。对了,问你件事情,葛茹风说老四结婚了,是叫胡刚吗?” 叶斋用筷子杆挠了挠脑袋,嘴里嚼着肉含糊不清回答,“是吧,谁知道呢,她结婚也没请家里人去,说是要断绝关系。都是你带坏的……”“离家出走是你教的,别什么都赖我。”戎策怒目相对,心里却泛了一丝苦楚,好在叶斋神经大条没在意,继续啃着鸭腿,“等等啊,我想起来了,是个叫吴先勇的广东人,中学校长,老五先前在他那上课,一来二去老四就跟他认识了。” “吴先勇?长什么样子?”“男的,三十多岁,圆圆脸戴着眼镜,一说话跟含着蛤蟆一样。”叶斋把鸭腿骨吐出来,仰头喝下酒盅中的酒,戎策帮他添满,眉头微皱一言不发,他想起了船上的老吴,大约两人只是为了什么任务假结婚,而那胡刚也是他们的人。叶斋没心情管他,自顾自喝着酒,不多时便醉醺醺趴在桌上,戎策用力推了他两下都没动静。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乍暖还寒的冷风从窗户破掉的玻璃缝隙中钻进来。戎策怕叶斋着凉,找了件大衣给他盖上,接着蹑手蹑脚拿了钥匙出门。绕过两三条小道,戎策远远看见了那栋砖红色公寓的四楼,卧室亮着温暖的黄灯。他压低了帽檐,竖起大衣的领子,钻进树林中去。 杨幼清用手心轻轻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忽然听见阳台有轻微响动,猛然睁眼从床头柜拿出枪来,只是无奈膝盖伤痛不能起身下床。卧室的门被人轻巧地推开了,枪口对准一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眨了眨,像是无辜的狗崽,“老师,我想你了。” “混蛋,你还敢来。”杨幼清骂了一句,把枪收起来,戎策忙不迭跑过来,蹲在杨幼清身侧,伸手覆在他受伤的膝盖上,“对不起,老师,但我也没办法。再说,您的膝盖有碎骨,不清除迟早是隐患。”“那你就敢对我开枪?长胆子了,小东西。” 戎策仍旧是低着眉,眼神里流露出后悔和无奈交织的复杂情绪,“您都要杀了我,我只能出此下策了。再说就是擦破点皮,真正疼的是您膝盖里的碎骨,现在多好,一劳永逸。而且我也知道错了,我去医院看你还带花了呢。您今天第一天出院,我这不就偷偷摸摸来看您了?”“你真的想好了,跟陈杏山做事?”杨幼清托着他下巴让他抬起头,戎策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伸手去撩杨幼清的裤腿,杨幼清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就吃准了我不会杀你,是不是?除了我,外面追杀你的人多了去。” “我能应付他们,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戎策收回手揉了揉脑袋,眼神里的委屈更加明显,“我也没做对不起您的事情,一旦我赚了钱,就把这批军火的钱给您送回来。”“你留下了多少烂摊子需要我给你收拾?”杨幼清捏了捏他耳朵,戎策疼得咧下嘴角,回答道,“您愿意的,老师,因为您爱我。” 杨幼清一愣,戎策顺势起身在他嘴角吻了下,诚挚地说道,“那天我说,把我的心剖开了,揉碎了给您看。您还记得吗?”“记得,”杨幼清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年轻人的后颈,“一年半前,离开杭州的那天晚上,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您还记得您之后做了什么吗?”“记得,打了你一顿,然后,”杨幼清将戎策的脑袋拉近了些,微微抬头吻在他唇上,浅尝辄止,“这样。”戎策笑得眯起了眼睛,趴在杨幼清怀里像一只刚刚长大的小狗,毛茸茸的脑袋蹭的杨幼清脖子痒,“起来,像什么话,我看你是想挨揍了。” 戎策抬起头,一双眼睛明亮闪着光,“您明天上班吗?”“滚蛋,赶紧滚。”杨幼清从身下抽出来枕头往他身上砸,戎策急忙躲闪后退两步,“哎哎哎,有话好好说啊。前段时间这么忙,都多久了……刚来上海的时候,不是隔几天您就给我请半天假。”“拜你所赐,我都成瘸子了,”杨幼清冷冷看他一眼,“赶紧滚回你的狗窝,以后没事别来找我。” “别别别,我这次来是有要事的,”戎策凑过去,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国民政府派发的证件,“这是我从水鬼卢三盛家里偷出来的箱子里发现的,那个箱子除了走私品,还有些衣物日用品,这是我在一件衣服口袋里发现的证件,您能帮我查一下吗?”“证件是假的,这个人我见过,是副官处的王副官,八成是为了走私做的假证。”杨幼清把证件拿过来反复看了两遍,“你先回去,查出来什么我会告诉你的。” 戎策挽着杨幼清的手亲了两下,脸上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不知是不是装的。杨幼清看着他的眼睛,忽得感觉一阵暖流自心底涌入,生怕自己把持不住,一个枕头砸在他身上,“滚蛋。” 4.清明 “兄弟,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干嘛非跟我过不去呢?”戎策两只手指捏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优哉游哉地在空中晃着,滴落的血滴砸在地上翻滚的男人身上。那男子身穿一袭黑衣,戴着黑色的帽子,面目狰狞,倒不是因为长得凶,而是戎策刚刚夺了他的匕首,挑断了他的手筋,疼得龇牙咧嘴。 小弄堂里没人经过,戎策也起了玩心,蹲下来继续自顾自跟人聊天,“你是哪个组的,头儿是谁?我不都把钱还给杨幼清了,再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机密,追杀我干什么呢?”男子疼得或者气得翻了个白眼,翻来覆去,戎策怕生出什么事端,又不忍心手刃同僚,干脆抓着他脑袋往墙上一磕,默默念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临近清明,叶斋这几日都不在他常去的地方,戎策一路找到白事店才找到他,拉这胳膊往外走,“跟我出来。”“你喝酒了怎的,”叶斋被他拽到店铺后面的小道上,衬衫袖子抓得变形,气得他张口就怼,“我给你买纸钱呢,这么着急?” “滚蛋,”戎策松了手,把一张染了血的证件拍在他胸口,“蓝衣社在追杀我,你跟陈杏山好好说说,让我跟他干。我这二十根金条都给过去两三天了还没消息。”“你把他当救命稻草,还不如回家求老爹。”叶斋嫌弃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血迹,戎策瞪他一眼,说道,“我没跟你开玩笑。等攒够了钱,我去到英国或者美国,完全脱身了再想回家的事情。” “那我得多给你买点纸钱,金元宝要不要?”“要什么金元宝,老子要金条。” 清明节是洋人公历的四月五号,叶斋跟家人去闸北山区的陵园祭祖扫墓,戎策跟他要了辆车远远跟在后面。叶家根在上海,前清时叶南坤的祖父南下广州,叶南坤二十岁的时候毅然回到故土。然而没敌得过时代洪流,他留下妻儿在上海老宅,孤身下南洋,参加革命,一别数十载,偶有回家,等到北伐之后才回来安定下来。叶南坤在叶家已经长大的孩子心里,童年时期大约是个见不到摸不着的影子。 也许这是几个孩子在母亲去世后走的走离的离的原因,不过他们骨子里都流着一样的血,到底是思乡,最终还是未离开上海。这里是故乡,这里有故人。戎策点了一根烟,藏身在一颗茁壮生长的杨树后,任由春风将烟雾吹散,看着稀薄雾气中的叶家老小。 他看见了老五,梁梁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但只肯跟在叶斋身后,小六去拉扯她衣角还被她一把推开。西方心理医学上管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叫叛逆期,叶梁所失去的父爱母爱更多,受到的伤害也更深。戎策在这短短十分钟里不止一次感觉自己是个混蛋。 祭拜结束,叶南坤挽着妻子走回车上,叶柏啸爬进后座,招呼叶煦州一同。叶煦州像是有些心事,愣了片刻才听见呼唤,眼神下意识看向叶亭。戎策躲在树后面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心里隐约有些着急,烟烧到了手指都没注意到,吓得扔到一边轻轻踩灭了。老四是那边的人,大哥不是,也不能是,至少现在不能。 说穿了,戎策没什么政治观,他纯粹是为了这个家考虑,当年大哥在黄埔跟人联合讨蒋,叶南坤一张船票把当时偷摸去广州的他送到英国,把老二送到香港,老二倒是偷偷摸回去了,他隔着千山万水干着急。不过他着急也没用,当年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叶煦州最后跟叶亭和叶梁一起走的,叶斋留下来说看着仆人收拾祭品,其实是在等戎策。又过了十多分钟,连下人都走得精光,他才从树后面出来,先前停留的地上满是烟头。叶斋也闻见了他一身的烟味,耸耸鼻子问道,“你放火去了?” “一天不冷嘲热讽你就不舒服是吧?”戎策瞥了他一眼,径直走向母亲的碑前,跪下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首饰盒,外层有些磨损,打开来是一对漂亮的玛瑙耳环,“我在伦敦的时候,母亲常来信说喜欢首饰,大学毕业本以为要回家,便买了这一对,谁知一直拖到现在。” 叶斋凑近看了一眼,退回来双手抱在胸前,“你还一直留着,挺好,我估计老爹都不记得母亲喜欢什么了。倒是你回来一年多,怎么平常不过来看看?”“来过,不敢留下,”戎策把首饰盒放到墓碑前大理石雕琢而成的花篮中,他记得母亲也喜欢花草树木,“有人问你就说这是你买的。” “老子生来给你垫背是不是。”叶斋叼着一根烟,在怀里摸了两下没摸到打火机,悻悻然将烟放回口袋,“说起来,母亲临走前念叨的都是你,好像我不是亲生的一样。”戎策闻言肩膀微微耸动,在叶斋看不见的地方,眼中满满哀伤,“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偷偷跑去广州找大哥之前,我同母亲说,我再也不回这个家。没成想那是同她讲的最后一句话,也没想到一语成谶。” 叶斋没说话,摸了摸胸前的口袋似乎还在找打火机,戎策便不管他,自顾自说下去,不知不觉带了些乡音,“母亲生病去世皆是因我而起,是我对不起母亲,也愧对你和妹妹。”“行了没人怪你,你失踪后,我托人去伦敦找过,大概也知道酒吧的事情,父亲说牵扯太多不让深追了,直接给你弄了个衣冠冢。”叶斋指了指后排的一块墓碑,戎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叶柏啸被假神父昆汀绑架的那天,父亲心急如焚。而五六年前,父亲却说,不可深追。戎策抓了一把胸口的衣服抑制情绪,若是在伪满,杨幼清又该说他感情用事了。 清明那晚,戎策喝了很多酒,拉着叶斋跟他诉苦,叶斋酒量更差,几杯下去就被他灌醉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戎策推了推他,后者哼了几声竟然开始打呼噜,戎策嗤笑一声,拿过酒杯添满。窗外有两声布谷鸟的叫声,刚贴近嘴唇的酒杯瞬间一滞,戎策眼中多了几分清澈,放下酒杯开门溜出去。 杨幼清穿着一件大衣,拄着拐杖等在宅院的大门口,见到戎策醉醺醺的样子微微皱眉,“你就不怕有人要杀你。”“放心吧,我没醉。”戎策说着往杨幼清身上靠,杨幼清下意识躲开却被他拦腰抱住,小孩毛茸茸的短发在颈间蹭着,像只猫。 “才几日不见,这么想我?你可知道你现在什么身份,秘杀令上你的名字比上海的中共党委书记都靠前。”杨幼清推不开他,本是柔情却话锋一转厉声训斥,换来戎策变本加厉的肌肤接触,这小孩直接下嘴了。“老师,我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您就帮我这个忙吧。”“我就怕把自己赔进去了,”杨幼清揉两下他的脑袋,头发已经长了许多,但估计过几天又要变成光头,“阿策,你要我找的人,我找到了。” 戎策猛地抬头,眼里的机警让杨幼清怀疑他到底醉没醉,不过还是继续说下去,“副官处王副官,上海本地人,黄埔分校毕业,常年做走私奢侈品的生意,一个月前失踪了。”“他很重要吗?除了走私这部分。”“很重要,深受司令信任,相当于机要秘书,他手里有上海城防图,不过,他失踪后已经,司令部已经把城防计划做了更新。” 戎策是真的醉了,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所以然,又把脑袋埋进杨幼清怀里,“我今天不该叫二哥来喝酒。”“知道喝酒误事了?下次不许了。”“不是,他喝醉了走不了,不然我就请您留宿一晚。”戎策嘟囔一句,杨幼清看不得他委屈或者假装委屈的模样,伸手搂住他的腰,在小孩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等这一切都过去,老师补偿你。” “说好了?”“说好了,不骗你。” 第十五章 尾随而至 1.学徒 陈家宅院的内院,一棵梧桐树挡住了三层楼高的别墅,入了春枝叶繁茂,让别墅内厅堂在正午都十分昏暗。陈杏山找人算命,说梧桐乃是发财树,不可砍伐任其生长,以至于房屋内处处阴森。戎策心道,这就是这一家子贼眉鼠眼的原因吧。 相比于二世祖陈向哲,他老爹还是沉稳些,身材臃肿做事说话都慢慢吞吞,但是一身邪气看得出来是家族遗传。叶斋带着戎策进门的时候,正巧看见他将一个吃里扒外的小厮断了根指头,即便是在上海滩摸爬滚打十多年的叶二少爷也微微皱眉。 陈向哲擦了擦手中的匕首,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两人,问道,“看不惯吗?”戎策抢先一步,笑着回答,“怎么会,见多了。”叶斋没插上嘴,看着血腥的茶几揉了揉鼻子,陈向哲也没管他,左右今天的主题是这个新人,“我听说你这几天杀了不少人。” “我现在上了黑名单,不过陈先生放心,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牵扯不到陈氏公司。”“不错,”陈向哲坐到沙发上,厚实的皮质沙发都晃了两下,“自仲杨说你的军火是抢来的,我就觉得你有胆识,有谋略,最重要的是有身手。我本想留你在身边做事,但……但,怎么说,你是渔夫不是鱼,懂我的意思吗?” 戎策有些纳闷,偏头看了看叶斋,后者立刻领会,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先生希望你能帮他教出一批和你身手一样好的。”把他丢去乡下培养新人,明白了。戎策急忙做出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是受宠若惊,“多谢陈先生抬举,只是我,有些难言之隐。”陈杏山自然明白他不愿意,但还要装出和善的表情,问道,“是什么事?” “我现下逃离蓝衣社,就是想跟过去的事情一刀两断,想往正路上走,学学经营、买卖这些。您手下都是些干将,不差我这一个。若真有事需要我出手,在下一定全力而为”戎策下意识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陈杏山思索片刻,低声回应,“这倒是也行,仲杨手下有家酒楼,你就跟着他。” 叶斋一听下意识想拒绝,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能分了利,不过他还没说话,戎策抢先说道,“我想跟着田先生学。先前打过交道,我们聊过片刻,听闻他算是陈氏公司的经济顾问,想必学识极高。除此之外,您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提。”陈杏山看了眼叶斋如释重负的神情,又看了看戎策,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便点头说道,“行,你就跟着田稻,记得保护好他,他是我妹妹家独苗一个。” 戎策抱拳道谢,陈杏山从身前的餐盘里捏起一块杏仁饼,抬眼看了眼他,“你去找田稻吧,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戎策听出了逐客的意思,话也未说转身就走,叶斋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梧桐树后,才走上前去,问道,“陈先生,您就让他去跟田少爷一起?他是侦缉处的人。” “怎么,田稻还真是共党不成?”陈杏山咬着杏仁饼,腮帮鼓起像一只青蛙,“这种人,空一身本事,心不诚,放在身边太危险,让他去下面做事,或者好好干,或者死了算。”叶斋听完下意识地眉头一皱,好在陈杏山专注于吃点心未在意他,“陈先生,您不是说他能力极强?”“钢是好钢,不愿被人做剑,你懂我的意思吧?” 叶斋自那日之后有三四天没见着戎策,他从安全屋搬了出去,公然住到陈氏公司的员工宿舍,听人说,蓝衣社已经撤销了他的暗杀令,不知是谁做了工作。叶斋猜测,八成是他级别太低,但上天眷顾杀了几次没做掉,干脆顺坡下了。这一来,戎策生活的更有滋有味,纸说醉金迷也不为过。四月二十这一天,叶斋提着两包烧腊去找他,硬是在门外等到快凌晨才见他回来,一身酒气,脖子上还有姑娘胭脂的痕迹。 “行啊,艳福不浅,”叶斋抓着他肩膀的衣服将他抓过来,催促道,“开门,等了三个时辰。”戎策挠了挠头发,把眼前碍事的刘海拨到一边,嘟囔着该剃头了。叶斋等他磨磨蹭蹭开了门,挤开他自己进去找个地方坐下,凉透的烧腊打开来,搓搓手开始吃。戎策接了一杯水灌下去,大约是清醒了些,走过来坐地板上,跟老二学直接下手抓肉,“你闲的没事找我干什么。” “今天几号?”叶斋把骨头吐出来,歪着头佯装生气看向戎策,后者想了想总算是想明白了,掌心拍了拍脑门,“三月廿九,二哥,生辰快乐。”叶斋鲜少听他喊二哥,这一声带着吴侬软语味道的祝福倒是能勾起些童年的记忆。戎策看他有些发愣,倒是分不清谁喝了酒,嗤笑一声,“怎么了,被人下药了?” 叶斋回过神来狠狠瞪他一眼,骂道,“滚蛋。今天不也是你生日,怎么这都不记得?”“证件上不是今天,庆祝过了。”戎策笑了笑,眼中带着些深藏不露,叶斋站起身往橱柜边走,戎策在他身后喊,“别找了,没酒,你别再想在我这喝酒了”叶斋气得摔上柜子门,快步走回来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把两包烧腊往自己这边拽了拽,“你这几天过得挺滋润,姓田的小子对你挺好的?” “不及二哥对我好,”戎策顺势抓了根烧鹅腿,咧嘴一笑,“你别说,田稻还真有点意思,什么都肯告诉我,也不怕我害他。前些天他还跟我说什么,什么工人协会。”“你别跟他去那个地方,都是穷人,喝血吃肉,还被抓。”叶斋嗤之以鼻,“陈先生尤其不喜欢,田稻是他侄子他不能训,你要是出什么事,他一准把你卖了。” 戎策噤了声,他自然知道田稻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策反两字,国民党不要的特工,他们共产党肯定要,听说被拉到苏区一阵洗脑就乖乖听话。其实这些宣传戎策本就不信,知道四妹和田稻都是那边的人之后,再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发现他们并没有那么不堪,反而可以说是坦诚不失风趣,哪日天下太平且都还活着,放下偏见做朋友也是可以的。 叶斋看他咬了一口烧鹅就没动作,伸腿踹了踹他,问道,“想什么呢?相好啊?”戎策抬抬下巴,语气中还有些自豪,“对,相好的。长得可漂亮了,高鼻梁高颧骨,眼睛跟画上的林黛玉一样,水嫩水嫩。”叶斋显然不信,往嘴里塞一块肉也不搭腔。戎策酒劲上头打开了话匣,继续说道,“可人家心气高,追了好几年才追到手,还不让碰不让摸的。”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情种,”叶斋砸吧着嘴,低头瞥他一眼,“她叫什么名字?什么出身?知道你是谁吗?”“这么着急查户口,怕我跟你抢家产?他是正规大学毕业的,在……在政府做文员,看看资料签签字一类的,也挺辛苦。”戎策想着,把脑袋靠在椅子腿上,“我喜欢他,因为他救过我几次,算算,三四次吧。” 叶斋知道他不肯说出姓名,也没逼他,反而问道,“然后你就说,这辈子当牛做马伺候她了?”“然后我发现,我没办法接受别人拥有他,亲近他,甚至单纯地靠近他。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什么是爱情,一辈子就他一个。”戎策说完意识到说多了,急忙收了声,故作一副求爱而不可得的忧伤神情。 “明白了,她不喜欢你是吧。女人我见多了,怕男人逢场作戏的也多,就你这名声,喜欢你才怪。”叶斋不再管他,专心挑肉吃,戎策撑着脑袋久久无言。他先前就是拿生日做借口去找的杨幼清,谁知道被对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什么不顾时局,这次连一个拥抱都没有,还被禁止回家探望他。 不过戎策顺手偷了杨幼清的一件衬衫,刚洗好还带着柠檬洗涤剂的香气。偷出来的时候他还暗暗骂自己变态,但他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寄托。像是母亲种的柏树。有一天,这种寄托也会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2.经商 “杭帮船运存货半年,入账一百三十银元,毛利七十银元。”一个穿着灰色马褂的男孩端着一半看起来比他还重的账本兢兢业业读着,营养不良的样子像是风一刮就能吹倒。田稻抬手打断他,推了下眼镜,“不是说好了以后不要用银元了?”“这,他们说,下次开始就不用了,”男孩颤巍巍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低头继续读,“金发皮革厂红利分成,第一季度总计五千美金。” 田稻不再出声,一边听一边做着笔记。戎策站在他身边,穿一身笔直的黑西装,像是个助理,又像是保镖。他也好奇田稻写的什么,探头去都是加加减减的算术,看得他心烦,干脆放空了思维盯着窗外枝头上的鸟看。春天到了,连家雀都想着交配。 “戎策……戎策!”田稻喊了两声,戎策才收回视线,一脸殷勤看向他,“经理,您有事吩咐。”田稻先前挺怕他,但是这半个月来戎策一直跟在他身边做事,工作的时候勤勤恳恳,都能算得上是谦逊好学,让他另眼相看,逐渐也消了那份芥蒂,甚至主动跟组织上申请要做他的工作。至于上级的回复,自然是小心谨慎,伺机而动。 田稻确实是没有经验,他不知道戎策早就知道他那些小心思,但是置若罔闻。两人之间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田稻也不敢真的把他当成下属或者学徒,有些时候也难免尴尬,比如现在。好在戎策一如既往地没皮没脸,田稻也顺坡下了,说道,“你去花旗银行咱们公司户头上取两万美金,连同这封信交给法租界公董局的费奇董事。” “成,文件都备好了是吧。”戎策话音刚落,田稻便从抽屉里拿了一张盖着公章的薄纸递给他,“今天事情不多,之后可以直接下班了,不必回来。” 两万美金装了厚厚一沓信封,戎策当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抢的军火不过卖了一万,现下真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忙完了不过下午三点,戎策哼着小曲往琴海咖啡走去,推门选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拿着菜单端详。 不多时,门口进来一个东张西望的壮汉,戎策一眼认出他是自己曾经的手下阿力。阿力也看到了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快步走过来坐在戎策正背后的位置上,将一个黑色公文包放在地上,公文包的把手上系着一段红绳。 戎策看了看四周无人,拉过来皮包放在自己膝盖上,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处座呢?”“他说不方便,戎组,您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就不干了呢?”阿力絮絮叨叨,戎策心里清楚杨幼清选他做送信人的原因,可靠,而且脑子不灵光。阿力还在自顾自地小声询问,一回头已经不见戎策的身影。 上海警备司令部副官处王副官,名叫家远,三十岁,参加过北伐,是个兵痞,来上海之后又借职务之便成了掮客,但是赚钱还真的有手段,司令赏识收作亲信。杨幼清送来的资料里条条例例写了他这几个月的行踪,看得出来这份情报之详细并非是蓝衣社能搜集到的,也许他还去求了中统。想起前几日杨幼清把他骂出家门,他倒是有点捉摸不透老师的意思了。 话说回来,这个王家远,失踪得不明不白,不排除是共产党所为,但是他们穷的很,怎么会杀人之后把这么多走私表扔到江里,让水鬼捞了去。戎策在公寓的墙上挂了块黑板,弄了盒粉笔写写画画,一边踱步一边思索,这样的手法似乎在哪里见过。 还未等他想清楚,门口有人疯狂砸门,听着叫喊的声音是叶斋。戎策急忙扔了粉笔去开门,叶斋冲进来拉着他领子说道,“父亲出车祸了,是不是跟你有关!”戎策一听火冒三丈,一把握住他手腕用力,逼得叶斋松手,“什么叫跟我有关?你把话说清楚!” “对方开着卡车冲过来,还好张伯及时拐弯没有撞上。卡车司机服毒自杀了,你看看他的证件,写的什么!”叶斋把一张蓝色的证件拍在戎策胸前,戎策有些迷茫翻开来,看了一眼便咬牙切齿,“你能不能长点脑子!这有可能是伪造的!我就没见过哪个蓝衣社的同僚执行自杀式攻击还把证件带在身上!” 叶斋正在气头上,忽然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顿时说不出话来,急得在屋里转圈,戎策看了眼走廊把门关上,走回来拉着他肩膀将他按在沙发上,“二哥,我有个猜测。你先说,这个证件谁看过?”“我从现场警察手里偷的,没给谁看。什么鬼猜测!”“我怀疑,这是日本人做的,”戎策把证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对着头顶的灯光照射片刻,随即将一角揭开,撕掉外面的一层蓝色的卡纸,中间赫然用蓝色钢笔写了三个字,“福满堂”。 “我管他谁做的!敢在政府大楼前暗杀警备司令部参谋长,活得不耐烦了!要是在法租界,老子非得给他抓出来毙了。”叶斋气得额头冒汗,分开腿坐着打开领口的扣子,戎策歪着头打量他片刻,问道,“我倒是觉得,父亲对你来说没这么重要,是不是梁梁也在车上?” 叶斋白了他一眼,也没有点被戳穿的自觉,反倒辩驳,“你小时候天天跟老四腻一起,就不许梁梁跟我亲?姆妈去世之后,梁梁受了些委屈,搬出来跟我来法租界住,我就是护着她,怎么不服?”“好好好,你也不怕老四也委屈。”戎策叹了口气,“这次的幕后主使我认识,是个狗急跳墙的主,交给我处理就行。父亲那边尽量瞒过去,知道太多对他对你们都不好。” 3.奇遇 入了五月天气转暖,戎策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个中档牌子的西装马甲,扣子也不系,领带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像是哪家西餐厅刚下班的侍应生。他悄无声息跟在田稻身后,想一探这个神秘的经理放了下属的假是要去哪。可惜越界筑路区都是新修建筑,他算不熟,竟然被田稻甩在身后,细想来似乎跟十分钟前田稻去电话亭打的电话有关,原来是背后有高人相助。 无奈,戎策只能原路返回,摸着刚发的工资手上痒痒,干脆绕道去了银河舞厅,看了看舞池里没什么可疑人员,转身上了二楼。打着棋牌室名号的赌场还没有几个人,戎策凑到靠窗的一个玩骰宝的桌前,找个位置坐下,闲来无事用手沿着桌上白漆画的线划拉。 忽然有人在他身边放了一杯酒,装得半满的酒杯上插了一片柠檬,戎策顺着握着酒杯的手向上看去,那人已经先一步坐到他另一边的空位上。戎策无可奈何转过身去,看见来人眼瞳一瞬间缩小,竟是怔住了。那人保持着玩世不恭的微笑,还带着几分狡猾,开口确实蹩脚的中文,“好久不见,曾少爷。” “间峰先生。”戎策回过神来故作轻松,拿起酒杯端详着,倒是不敢喝,“上海的天气可适应?”“很暖和,谢谢关照。”间峰存圣伸手勾住他的背,戎策身体下意识一僵,只听见他说道,“曾少爷喜不喜欢我送的礼物?” 戎策着实被他恶心到了,一个男人竟然用松花粉,扑了不知道多少,怕都能呛死苍蝇。不过他的话也够气人,戎策故意不回答,皱着眉头把他的手拿下来想起身,却被一把按住。间峰存圣凑近了,一字一顿低声说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你倒是够执着,从满洲追到上海,可惜我没工夫陪你玩。”戎策袖中的短刀已经出鞘,声音也多了几分威胁,“你听着,明晚之前滚出上海,不然我教你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对,你这得叫倭国的泥鳅。”间峰被他惹怒了,刚想说话就看见屋内进来了两三个赌客,又是在法租界他不敢直接动手,只能低声回应,“我退出了南铁,你退出了力行社,咱们正好可以无拘无束,来一场公平的比赛。” 戎策歪着头看他,也不说话,间峰继续道,“一个星期,你若是能杀了我,我就认输。如果没有,一个星期后,我就去刺杀杨幼清。”间峰故意重重读了最后三个字,戎策紧握的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起身拎起间峰的领口,将他推到墙上,“你他妈的敢。”间峰像是着了魔忽然笑了,而且越笑声音越大,戎策怕引来旁人围观伸手捂住他的嘴,“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与他无关。我答应你,一个星期,我要是没杀了你,我把自己交给你,条件是,不许动杨幼清,也不许动我的家人。你记住,你在日本北海道的仅剩的亲人,我每个都知道姓名住处。” “你喜欢他,”间峰沉闷的声音透过戎策的手掌传出来,眼睛笑到眯成一条线,“原来,你爱他。”戎策想要发作但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也只能隐忍,一把将间峰扔到一旁,踢开凳子大步走出房间。 杨幼清本在沙发上读书,忽然听见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他不予理会,没过多久就听见卧室窗户被打开的声音。杨幼清叹了口气,他自然知道来人是谁,也没有防备,走到卧室果然看见戎策蹲在地上,似乎是刚才太着急直接翻了进来,摔到了腿。“你退步太多了。” “老师,您没出事吧?”戎策见他过来急忙站起来扑过去,紧紧搂住杨幼清的腰,将他按在门上。杨幼清有些纳闷,一把拍在戎策脑袋上,“你个小赤佬,我被你压得喘不过气算不算出事,赶紧给我起来。” 戎策犹豫片刻,在杨幼清脖子上咬了几口才肯起来,看着老师只穿了一件单衣又转身去给他找衣服。杨幼清看出来他心里有事,一把拉住他手腕,问道,“你丢了魂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遇见间峰了,间峰存圣。”戎策全然没了先前的嚣张气势,耷拉着脑袋像只小狗,杨幼清明白了他的处境,主动将戎策揽到怀里,“他来了就来了,三年前的事情还没找他算账。” “算……唉,老师,别提了,他非得跟我赌,说我七天之内杀不了他,他就要杀了我。”戎策声音低沉,杨幼清听着不太对劲,手指抬起他下巴问道,“他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戎策不出声,一双眼睛看向别处。杨幼清突然一阵寒意,他的学生其实早就足够优秀了,三年前就可以背着他做什么大事,现在表现的不成熟只是性格缺陷,而不是能力问题。他不是狼崽,已经是一匹可以独行的狼,杨幼清下意识抓紧戎策的手腕,紧紧盯着他,戎策躲不过去只能开口道,“是,老师。在哈尔滨,我杀了间峰利远。” 杨幼清将他推倒在地,怒从心起一脚踹向他小腹,戎策蜷缩成一团叫苦不迭。杨幼清冷着脸,问道,“小白说你去喝酒那天晚上,对不对?你回来时候的酒味是洒在身上的白酒,为了掩藏血腥的味道。”戎策艰难地点点头,见杨幼清又要踹他连滚带爬翻到床的另一边,高举双手投降,“老师,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他哥哥对他的影响?你做事,向来不计后果。”杨幼清也不忍再打他,一指窗外,“给我滚蛋。”戎策有些委屈,分明那日本人残暴至极,为什么杀不得,自己生死状都签了,老师偏偏一点紧张都不曾有。杨幼清神情冷漠,戎策只能低落地灰溜溜起身翻过窗户,恋恋不舍不放心地看了杨幼清一眼,后者又骂了句,“滚蛋!” 戎策眼眶都红了,杨幼清知道他是装的,但突然没了脾气,他就是看不惯小孩委屈的样子,片刻后叹了口气,招招手,“你先进来吧,别让旁人看见。”戎策应了一声,赶紧翻进来,自觉地拉上窗帘。杨幼清踹了踹小方桌前的木头凳子,面无表情说道,“坐在这里,把事情给我讲清楚,胆敢隐瞒——” “要杀要剐您说了算,”戎策得了便宜卖嘚瑟,脸上早没了失落神情,满满都是讨好的笑意,“事情要从民国二十二年,咱们再次调到哈尔滨,独狼小队正式成立开始说起。”杨幼清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翘起腿神色肃穆看着他,仿若审讯。戎策早就对这招四目相对免疫了,自顾自继续说道,“小队的行动员小白,白树生,在一天晚上找到了我,说是发现了间峰利远的踪迹,就在一家叫福满堂的酒楼里。” “然后你就把他杀了?胡闹!”杨幼清怕邻居听见压低了声音,但怒气不减,戎策下意识缩下肩膀,眉毛下弯可怜兮兮,说出的话却让杨幼清更加火冒三丈,“没有啊,我们逼着间峰利远给间峰存圣打了个电话,然后当着他的面杀了他哥哥。不过我没露面!围着围巾!他也没看见小白!” 杨幼清抄起手边的苹果扔了过去,“混蛋,他后来加入了南铁情报机构,无论多久都会找到凶手的!就算是没证据,他也敢暗杀,他是个疯子,现在更疯。”“对不起,老师,可您也知道……”戎策说着说着没了底气,狗崽一样的眼睛时不时抬起来瞅他一眼,杨幼清捂着额头,片刻后才说,“真正危险的不是你,是小白。” 戎策没听懂,问了句,“小白不是在哈尔滨?” 4.谍影 凌晨三点,十六铺码头最不起眼的栈桥上站了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借着身边人递来的火柴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接着咳嗽两声,把烟递给旁边的人,“什么牌子的,一股霉味。”“先生,这几天下雨。”“算了,不抽了,今天本就起得晚,精神得很。” 一刻之后,远处来了一条船,船上有人打着手电传信息,亮了三次,停了片刻又亮了三次。穿得一身黑的男人让手下回应,自己转身就走。手下打完信号看见先生不见了,急忙去追,“三爷,您这是去哪?” “陈杏山不老实,借我的码头运黑货,想让咱们帮派碰烟土,”看手下一脸不解,他抬抬下巴瞥了一眼货船,“你看吃水,绝对不是茶叶。我说他给我介绍沈家的生意,原来是这种生意。等哪天我进了局子,他把租界华界的码头通吃了才过瘾。”“那,三爷,接下来怎么办?” 手下话音刚落,他正巧走到一盏昏暗的路灯之下,转过头来,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问话之人,“我记得仓库记在咱们帮六爷名下,让六爷吃点亏。”手下会意,转身跑回去,他笑着从怀中摸出烟盒,忽的想起了刚才的霉味,把整盒烟扔在路边草丛。 他还未走出几步,忽然听见身边有人迅速走来,刚一转身便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挟持他的,便是间峰存圣,戴着一顶鸭舌帽,穿一身和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风衣,“白树生。”“谁?”“我倒是没想到,哈尔滨黑森林餐厅的侍应生,竟然是上海滩九大帮派之一,万龙帮的三爷,”间峰笑着,神情狰狞,“万颉,你的名字。” 万颉纳闷得很,刚想开口大喊便感到颈间一疼,那把快刀已然刺入皮肤,疼得他眉头紧皱。间峰见他痛苦的样子全然不像是受过训练的特工,一把抓住他手腕就着月光查看手上的痕迹。一个摸枪磨出来的茧子都没有。 “我的情报错了吗?”间峰用日语小声说道,万颉常跟日本商人打交道,学了些也听得懂,用日语回他,“我想你是认错人了,先生,我是法租界龙腾公司的董事长,别说是哈尔滨,我连北平都没有去过。”间峰不肯承认,摸向万颉的腰间,没有枪也没有任何武器,他真的迟疑了。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间峰听见远处有人喊万颉的名字,他急忙闪身进入丛林之证,万颉终于逃脱了桎梏,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颤巍巍摸向颈间,还好没割到动脉。先前在码头帮他点烟的男人跑过来,身边跟着一身晨露的杨幼清,后者警觉地看了看四周,问道,“他去哪了?” “别找了,是个高手。刘思齐,搭把手。”万颉被名叫刘思齐的手下搀扶着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抬头看向杨幼清,眼神如凛冽寒风,“解释一下。”“我会处理,三爷只管安心。”杨幼清像是公事公办,给了个不疼不痒的回答,接着迈入树林中,去寻暗杀者的痕迹。万颉接过刘思齐递来的手帕按住脖子上的伤口,低声吩咐,“今天的事情不许告诉别人,之后找个兄弟去趟哈尔滨,我要知道发生过什么。” 天刚刚亮,叶亭坐着黄包车来到上海火车北站,抬手看了眼腕上小巧的女士手表,刚好七点整。她付给车夫车钱和小费,打着一把阳伞走入火车站。从武汉来的火车刚刚进站,她翘着脚望向人群,一个穿着粉色旗袍的姑娘走了下来,还戴着一副眼镜。 姑娘看见了叶亭手中的阳伞,快步走过来,一脸热情牵起她的手,“小苏呀,这几年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头发也长长了。”叶亭是第一次见她,但这句话是接头的暗语,她自然也热情回应,“你还说我呢,你还穿着当年的旗袍,品味真是一点没进步。” 接着两人手挽手走出火车站,叶亭自然而然接过了姑娘手中的箱子。她们像是久未见面的同学,一路聊天,聊着新出的电影,聊着欧洲的皮包,半小时后来到了公共租界西区的一处公寓。叶亭指了指三楼最中间的一间,说道,“这个地方不错吧,价格也实惠。”“你帮我找的房子当然放心了。” 她们走进去,门口登记的少年抬头看了看两人,叶亭赶忙说道,“这就是我说的丹丹小姐,以后就是租客了。”少年急忙点头,眼神中有些懵懂,丹丹看得出来,她也是组织的人。叶亭引她上楼,到了房间才放松了下来,自顾自倒了两杯水,“一路辛苦了,从陕北过来,路不好走吧?” “不要紧的,自从听说小哥哥在上海,我便一直想过来。”“可是他……”“我知道的,小哥哥在给国民政府做事,但没关系,戎策终究是我哥哥。”叶亭忽然一阵感慨,旁人家的兄妹即便相隔千里也念念不忘,她家的哥哥能跑多远跑多远。除此之外,叶亭同时也感慨,妹妹牵肠挂肚,哥哥花天酒地,“你叫……戎冬,对吧。你年纪尚轻,刚刚加入敌后战斗,一定不要心急,我们有别的同志也在努力。” 戎冬刚刚二十一岁,初来乍到,但是懂得把握分寸,叶亭说的她都记下了,“我晓得,不急在一时,我十岁的时候小哥哥便离开家,这些年都没有回来,也许是有苦楚吧。”叶亭看着她通情达理,心里又泛上一阵苦涩,若现如今的戎策是叶轩,那应该是顶替了旁人的身份姓氏,真正的戎策,怕是已经作古。 希望戎冬性格坚强,叶亭默默想着,忽然见小姑娘看着自己,急忙眯着眼睛笑笑。戎冬也笑着,她在清晨踏上了上海的土地,这一瞬只看得见耀眼的朝阳。 第十六章 七日之约 1.入局 距离在银河舞厅见到间峰存圣已经有两日,戎策发动了全上海的线人,上到警察下到乞丐,竟然少有人知道间峰的痕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跟福满堂有关系,而上海公共租界西区最繁华的地段正好有家叫福满堂的日本居酒屋。 实话实说,戎策是没有胜算的,而且间峰把他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除非这个日本人能念着一点点武士精神不伤及无辜,否则掉脑袋的不仅仅是他。因此,戎策必须尽快铲除后患,最好能将他背后的组织一起连根拔起。 但是,唯一没料到的,田稻竟然不给他放假。戎策都快求爷爷告奶奶了,田稻仍然不肯让步,安排戎策一天三个客户地满上海乱跑。这几日一直跟着戎策的两个小助理都没说辛苦,戎策也不敢说,怕陈杏山回头再收拾他。 这一日下午,将近六月天气炎热,戎策跟着他两个跟班在黄浦江边看着渔船来来往往,戎策走一步,两个小跟班也走一步,前脚贴后脚,形影不离。戎策忍不住了,回身骂道,“干什么,我身上有黄金怎么的?” “田先生说跟着你的。”小跟班说话带着吴语口音,一副软绵绵的样子,连身材都是瘦瘦小小,像一只小黑猴。小黑猴旁边的是小白猴,也是一身不合身的廉价西装,戴着快要遮住眼睛的帽子。戎策打量他们片刻,说道,“你们看着工人卸货,我去方便方便。” 小黑猴应了声,小白猴机灵些,说道,“我跟您一起去吧。”戎策就差翻个白眼给他,不置可否转身便走,小白猴蹦跳着跟上,帽子差点被风吹掉,不得不用手按着,像是干了什么坏事见不得人。 戎策身高腿长,快走了几步进入码头办公区的一栋塔楼,小白猴也钻进来,满眼的好奇。戎策叼着烟哼了声,像是嘲笑他没见过世面,接着走进盥洗室把小隔间的门关上。小白猴进入另一间,隐约闻到了烟味,听见了哗哗水声。 过了片刻隔壁没了声音,小白猴提上裤子走出来,只见另一间隔间空空荡荡,木门插销上点着一根烟。他急得跳脚,环顾四周看了眼打开的窗户,直接顺着窗台跳了出去。戎策等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口,才从盥洗室外墙和隔间形成的死角中走出来,大摇大摆从塔楼正门走出去。 他心里有计划,不过还没走几步便看见小黑猴追过来,气喘吁吁,戎策骂了一句,拐个弯隐入塔楼后的一排排冬青丛中,小黑猴看见他凭空消失在原地转了两圈,挠了挠头不知如何是好。戎策躲在他身后几步远的灌木丛中紧紧贴着地面,过了片刻听见汽笛声和脚步远去的声音才敢钻出来。 这俩人,根本不是公司的。戎策一边在上海外滩的街头疾走一边心里念叨,共产党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 福满堂的格局和哈尔滨的那家别无二致,就是少了篝火炉子,多了些明亮的窗户和青团的香气。戎策走过日式风格的榻榻米和小隔间,将这个设计并不复杂的小店粗略看了一遍,心下了然。 他来到间峰的地盘自然不敢声张,甚至贴了条胡子戴个眼镜,用枕头垫着肚子装成大腹便便的资本家进来的。果然有人注意到他,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上前,弯腰鞠躬毕恭毕敬,问道,“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 “我听说你们这里有很多,很好的货。”戎策哑着嗓子问道,眯着眼睛做出副享受的神情,日本女人假装不明,说道,“我们有清酒,还有北海道的寿司师父亲自制作的寿司。” 戎策故作不满,啧啧两声一副嫌弃的神情,学着日本人的谦词还带了点东北口音说道,“我咋听木下君说这里有好东西,整半天是捏丸子。”戎策说完转身就走,一出欲擒故纵起了作用,日本女人跟上问道,“是木下一郎先生吗?” 猜对了。戎策跟这个木下一郎就是在一年前慈善晚会的时候见过,爹带着大哥把人家骂的头破血流。但是他猜测,日本人在华势力不会毫无交集,如果木下所做的生化实验是曾经在东北出现过的细菌武器,那从东北来的间峰应当也跟他有些瓜葛。所谓他乡遇故知嘛。 “就是他,咋的,前几天还跟我说营养液的事儿呢,这整的。”戎策说完听见一声轻响,回头一看,身边的墙上竟然出现了一道门,日本女人弯腰等着他进去。戎策眯着眼睛探头看了看,挺着将军肚走进门,不过片刻便听见身后关门落锁的声音。“连这个都是一样的。”戎策念叨一句,他在哈尔滨所去的福满堂也是明暗两个场子,明里卖酒肉,暗里也卖酒肉,还有些别的。 唯一不同的是,哈尔滨的福满堂只有日本人和有头有脸的汉奸才能进去,通常进去的,出来就遇上蓝衣社的刀刃。而上海的,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走,仿佛是孤岛中的一座普普通通的小饭馆。 走至走廊尽头,吵闹声加剧,戎策掀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帘子,终于看清楚了里面的情景。男人女人,三三两两躺在沙发或者躺椅之上,闲聊或者说着荤话,但几乎每人手中都有一把烟枪。 鸦片膏燃烧的气息扑面而来,戎策猛然回忆三四年前的事情,忍不住干呕,好在他站在昏暗的角落无人注意。他用了最快的时间和身上全部的现钞,跟已经吸大烟吸到昏昏沉沉的几个男人混熟,从他们口中得知有一位神秘的年轻老板,每月月底都会来收账,亲自收。 随后,戎策几乎是逃一样飞窜出门,跑出去半条街,扶着电线杆子大口呼吸。远处的斜阳像是一团火,烧得他眼睛疼。 杨幼清最近一帆风顺,处里都说戎组唯一做的好事就是拍屁股走人,还侦缉处一个和谐稳定的办公环境。连文秘书都觉得,处座最近脾气发的少了,约莫是敢惹他的人不在了。 但办公室见不到不等于家里见不到,这几日戎策自他下班就秘密跟随,好似真的有人要暗杀杨幼清一般。等到家门附近见不到小孩的样子,一开门他准坐在沙发上等着,像一只家养的小狗,就差摇尾巴。 杨幼清第一天把他轰出去,小家伙死缠烂打,未果。第二天漠然无视,戎策买了半只烧鸡,继续未果。第三天,杨幼清还未说话,戎策已经凑了过来,握住对方的手真切说道,“老师,离期限就剩下四天了,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人生该快活还是得快活。” 话音未落杨幼清一巴掌甩他脸上,“这么厚脸皮谁教出来的?”“您您您,都是您教的。”戎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杨幼清察觉他神态自然不似装的,问道,“有好消息?” “我知道间峰的行踪了,不出意外,我还是能活着回来见你的。”“希望你说话算话。”“老师。”“嗯?” 杨幼清抬头看向比他稍高的青年,还未回过神来已经被搂在了怀里,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环着他的腰,弄得他有些喘不上气,“阿策,轻点。”戎策闻言稍微卸了些力气,仍旧是贴在杨幼清身上,“老师您别怕,间峰搞情报厉害,但是身手绝对不如我的,在伪满我还断过他的胳膊。” “你把人逼急了,难免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杨幼清不想给他泼冷水,但是作为师长他也要提醒戎策,不能自满。戎策倒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一边拉扯着杨幼清往卧室走一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赤佬。”“您吉祥。”戎策笑着回了句,杨幼清抄起身边的书就往他身上砸,“你才是太监!一会你若是敢哭天喊地我就让你变成真公公。” 2.旧友 戎策甩了田稻安排在他身边的两个小猴子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末了还是叶斋来问,戎策说最近有人紧咬他不放,出行不太方便,请几天假,田稻就算不应也得应。叶斋现下升了探长,穿一身美国进口的黑色皮衣,背着把驳壳枪双手叉腰站着,看似威风凛凛,倒是让戎策觉得他像是街头混混。 “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呢?”“怎么会,我说你穿这身挺帅的。”戎策笑着打趣,完全没有被人追杀的紧迫感,叶斋也看不透他到底有没有危险,只能答应下帮他转告田稻。 叶斋走时,戎策喊住他,“你这几天要是能回家就回家住,注意安全。”叶斋不解,戎策也懒得跟他解释,挥挥手就要关门,叶斋不乐意了一只脚挡在门缝,反方向推着那扇木门,“你跟我说清楚,凭什么让我回家?” “快端午节了,回去吃粽子。”戎策推不动门只能作罢,无可奈何叹口气,“二哥,你给我当门神呢?”叶斋没回答,一个健步走进屋内,回神把门关上,提起戎策的领子把他扔到破旧掉漆的白色木椅上。 戎策一脸愁容,叶斋开口问道,“你真的和侦缉处没瓜葛了?”“你什么意思?”“你口口声声说跟着陈先生做事,其实是给侦缉处当探子,是不是?”叶斋天生的声音粗犷,严词厉色还真让人心生畏惧。 “我都被蓝衣社追的满街跑了,怎么可能。”戎策以不变应万变,脸上又挂上了装出来的无辜神情,叶斋见多识广不吃这套,在屋内来回踱步,“老子见过的小赤佬海了去,争抢着上位的,苟且偷生的哪种没见识过,你不一样,你是带着目的的。” 戎策眨眨眼没说话,静静看着叶斋,仿佛知道他肯定会继续说下去,“老三,你怀疑姓田的是共产党是不是,你要是想飞黄腾达跟着谁干不行,非得费劲了心思要跟着他,脑子瓦特了?”“你脑子瓦特了。”戎策回了一句,微微皱眉。叶斋见他不置可否,咋咋嘴没继续说下去,还是在屋里没头苍蝇一样乱逛,惹得戎策心里一阵发毛。 过了片刻,叶斋走过来低头望向戎策,眼神中多了几分深邃,“你要是真想搞掉田稻,二哥跟你一起做。”“我没想,”戎策死咬着,言语中却多了几分试探,“你什么意思,看他不顺眼?” “呸,老子就没看他顺眼过。”叶斋走到塌陷了半截的旧沙发上坐下,翘起腿从怀中掏出来半截烟头,“陈杏山吸大烟,过个三年两载迟早耗干,到时候陈向哲上位,不学无术的小赤佬不得依靠着我,那老子就是真正的掌权人了。谁知道半路跑出来个劳什子外甥,张口闭口权利平等,平等他姥姥。” 戎策微微挑眉没说话,竟然有些想笑,他家二哥粗神经但是有抱负,而且话糙理不糙。这是一场最简单的游戏,只要戎策和他合作,有一层血缘关系在这至少不会反捅一刀,若真能成了,对谁都有好处。戎策清楚自己不会捅刀,但保不准叶斋胳膊肘往外拐呢,末了他只能微微摇头,说道,“二哥,不是我瞒着你,我真的跟侦缉处没关系了,我跟田先生学是真的想走正道。” 叶斋吞云吐雾之时不忘给他一记白眼,戎策带着少年一般的乖巧笑容,真切说道,“我也想劝劝你,别走这条道,你说的,咱俩得给娘留个种啊。”“老子要求这么高,哪个入得我眼!”叶斋故意不听他前半句,等到烟抽完了站起身就要走。 “二哥,”戎策喊住他,等叶斋一脸不耐烦回头看过来的时候,他才继续说道,“你别还是个雏儿……”“老子宰了你。”“哈哈哈哈哈你赶紧,你赶紧找一个,哈哈哈哈哈。” 戎策突然想笑,于是他大笑,这几日的压抑和对七日之期到来的恐慌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叶斋反倒不恼火了,抱着手臂倚在门上等着他笑完,随后仿若打招呼一般说道,“大哥要成亲了,下个月七号,就在家里,中午喝喜酒,你记得过来。” 戎策本来上扬的嘴角瞬间恢复了平常的弧度,逐渐地甚至有些忧郁,叶斋没打算理他,径直走出去。戎策听见关门的一声才回过神来,向后退了几步坐在沙发上,将紧皱的眉头埋在手掌中。 距离月底约定的日期还有两日加一个黄昏,戎策踩着夕阳西下的余晖扣响育林医院的大门。刘霖山本来要回家,看见他进来没好气地喊了句,“裕来,你的瘟神到了。”“谁是瘟神?”戎策站在台阶下面不得不仰视他,但是气势丝毫不弱。 “别理他,”张裕来还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一顶滑稽的白帽子,像是索命的白无常,“前几个月文翰也经常过来,带些吃的喝的,老刘就喊他福星,喊你瘟神——谁叫你每次来都没好事呢?”戎策听见战文翰的名字微微皱眉,似乎不愿意与他相提并论,张裕来也听说了戎策和侦缉处闹翻的事情,挥挥手让他进来再说。 进门后,戎策看见了一个日本人。他虽然没说话,但是整体气质和言行举止都充满了异域的气息,特别是嘴上的一撇小胡子。戎策看了看日本人又看看张裕来,问道,“有事情?” “没,这位衣田先生是我在日本留学时候的同学,刚到上海来看看我,这就走了。”张裕来显然是要逐客,把那个日本人的衣服给他递过去,衣田倒是识趣,接了衣服走了,临走前还看了戎策一眼。 “你认识的人挺多。”戎策看着衣田远去的背影说不上哪里奇怪,想起战文翰临走前的话,本想叮嘱张裕来几句,但是想起战文翰是福星他是瘟神他就来气,干脆不说了,坐在沙发上翻杂志。张裕来等不到他开口也是着急,问道,“你找我来干什么?” 戎策故弄玄虚片刻,说道,“找你借点药。”“什么药?”“砒霜,氯化钡,或者其他的。”戎策小声说着,神情自若,倒是张裕来吓得不轻,“你管我这里当实验室还是化工厂?你要干什么,杀人啊?” “我怎么知道你这里有什么,氰化物有吗?”“没有!”张裕来看他仿佛聊家常一样的神情,更是一身冷汗,声音也哆嗦起来,“你,你别干什么出格的事情,我这里最多有点苯巴比妥,你要就拿去。” 戎策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害怕,救人救得多了养出了佛心?不过张裕来肯给,他就要收,伸出手来等着。张裕来跑去药房拿了三四片药出来,用白纸包好了放在戎策掌心,“我告诉你啊,出事了你可别说是我给的,现在查的严,我没什么靠山!” “你没靠山,你的生意伙伴有啊,”戎策笑了笑把纸包放进口袋里,“刘霖山他哥可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金融家,你看哪个敢动他。”张裕来像是看瘟神一样看着他,干脆直接跑过去开了门请他出去,“赶紧走赶紧走,我可不想惹祸上身。” 3.证据 一如既往地,时钟走到六点整,不多一分不多一秒,戎策出现在侦缉处外面十多米远的一颗杨树下,站在茂密树叶的阴影中,举着一把挡住半个身体的黑色雨伞,等待杨幼清走出那扇大门。他听老师说,间峰曾经去刺杀法租界的一个黑帮头目,但是发现他是无关之人后随即放过,戎策便赌间峰还有点良心,不去伤害叶家的人。 但是杨幼清不同,在哈尔滨捣毁日本人的窝点,杨幼清功不可没,不能算是无关,所以戎策必须小心翼翼保护着他。明日便是最后期限,戎策心里泛着酸苦,但是脸上不曾露出半点难过和忧愁,变着法得哄老师开心。杨幼清拿他没办法,也就默许了这几天他的越轨行为。 六点十五,杨幼清依旧没出门,戎策等得有些着急,本做好了单枪匹马闯司令部的打算,终于看见杨幼清和一个个子高挑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分开时,那个男人往杨幼清手中塞了一个褐色的文件夹。 戎策目不转睛看着,谁知杨幼清已经发现了他,快走了几步走过来站在伞下,“毛毛雨还要打伞?”戎策一时间愣住,他和杨幼清只见只有一拳的距离,街上过路的行人匆匆忙忙从杨幼清身后走过,戎策被他挡的严严实实,只能听见脚步声、雨声和老师的呼吸声。 于是乎,戎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低头吻住杨幼清的嘴唇,将雨伞降低到包裹住两个人的肩头。杨幼清从这个纯洁和虔诚的吻中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念不舍和绝望。戎策闭着眼睛挡不住眼圈泛红,杨幼清推开他的肩膀,仔细审视,“阿策,你胆子太大了。” “我等不及。”戎策收拾好表情,把伞举起来,杨幼清叹了口气,走到伞的另一边,尽力与戎策拉开距离,“大庭广众之下,你别太过线。”“现在也没几个人,老师不丢人。再说,我这样他们认不出来的。老师今晚想吃什么,我来做呀。” “你做饭?我还想多活几年。” 叶亭穿一双绣花鞋在菜市场走走停停,像是普通的姑娘家,时不时跟老板用上海话讨价还价。戎冬跟在她身边反而有些不自在,大概是没习惯上海的潮湿天气,整个身子都觉得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 “丹丹妹妹呀,你看这个萝卜好不好?”叶亭问了一句,转头看向戎冬,余光却看见了街角举着黑伞的两个男人。她话音一停顿,戎冬也听出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侦缉处的戎组长。”叶亭指了指戎策的背影,示意戎冬去看。戎冬紧紧盯着那两人看了片刻,说道,“那好像……我的小哥哥。”叶亭急忙追问,“真的吗?他不是十多年没回家?”“记得的,小哥哥长得瘦长瘦长。” 戎冬刚说完,戎策和杨幼清便转了头往这边走,叶亭急忙拉着戎冬的袖子走远几步,钻进另一条弄堂,从墙角探着身子往这边看。戎策和杨幼清走走停停,现下正在水果摊前挑着苹果。杨幼清这几天上火牙龈出血,本不想买,看戎策举着苹果冲他傻笑还是点头答应。 戎冬手指紧紧扣着墙角的砖头,叶亭看看她再看看戎策,确实有几分相像,都是高颧骨和尖下巴,越看越像。戎冬依旧是目不转睛看着,叶亭怕引起旁人怀疑轻轻拉下她的袖子,“走了,这里人多眼杂。” “好,”戎冬一步三回头,眼中满含不舍,“他就是我小哥哥……他的眼睛和我小哥哥的一模一样。” 晚上又是杨幼清下厨,戎策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看着,时不时点评一二。杨幼清穿着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听得不耐烦了举着铲子转过身来,眉头一皱怒斥,“你行你来做。”“我想吃老师做的呀。”戎策故意拖了长腔,走过去从身后抱住杨幼清的腰,下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蹭着,接着变本加厉埋在颈窝里深深呼吸。 “别闹,痒。”杨幼清把最后一盘菜盛出来,要往餐厅走,戎策便抱着他的腰跟在他身后挪动,像只难缠的树袋熊。杨幼清想推开他,却被搂得更紧,隐约感觉脖子上有些温热的液体,小孩竟然哭了。 “阿策,你先松开老师,”杨幼清将盘子放在桌上,费力转过身来,将年轻人搂在怀里拍着后背,“这几天你我动用了全部的力量在找他,总共就这一条线索。成败在此一举,你若是现在就想着后事,还不如今晚滚出上海。” 戎策委屈地不肯说话,杨幼清不习惯他悲观的样子,就差一巴掌扇他脸上。戎策向来是乐观主义者,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不怕,现下沉闷悲情如此,若说是离家近了顾忌家人安慰,也不尽然。他和叶斋一样,对这个家没什么好感。 而剩下的原因,只有杨幼清。“阿策,你看着我,你在怕什么?”杨幼清捧着他脸颊,戎策摇摇头,低声说道,“老师,我就是舍不得你。我怕……日后保护不了你了。”“我需要你保护?”“您……”戎策突然噤了声,许久才说,“我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平平安安长相守呢。” “小混球,想这些干什么,打完仗了再说。”“不一样,之前我敢打敢拼,因为您就在我身边,在幕后安稳瞧着,就算我死了,您也不会有事。大不了再找只小狗……”戎策把额头抵在杨幼清的胸口,手指将他腰腹的衬衫抓到变形,“现在不同,我不在您身边这些日子,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得不到最新的消息,下次见面就是阴阳两隔。我想要护着您一辈子的。” 杨幼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算什么,因为感情影响了任务,因为私人原因导致心态失调?但出乎意料的,他并不想揪着戎策骂他,反而想揉揉这只小狗的脑袋。他也这么做了,戎策头发长长了些,柔软搭在额前,揉着很舒服。半晌,小狗说道,“吃饭吧,汤都凉了。” 饭后,杨幼清把今天下班时受到的文件夹拿了出来,递给戎策,“看看吧,法医报告。”“谁的?”“王家远。前几天水警捞出来一具尸体,已经泡发了,不过骨骼形态还是对得上的。” 戎策点点头,翻开档案只见几张白花花的局部躯体图片,竟然还有些水生软体动物在身体里钻进钻出,他差点没把晚饭吐出来,“这人被绑石头沉江了吧?死因是刀伤,嚯,还有十多处非致命的,失血过多而死,这人被折磨得不轻。被刑讯过?” “骨头上都有划痕,想起点什么了没?”杨幼清用水果刀切苹果,刀锋划过多汁果肉发出声响,让戎策头皮发麻,“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虽然不能确定伤口的形状,但是这样的力度实属罕见,就连这些已知的伤口位置都很像伪满见过的那些疯子才能做出来的——白狐。说起来,在哈尔滨冬日里,若是有人被白狐杀了,也是要绑上石头砸个窟窿沉江的,等着明年开春冰化了才能捞上来。” 杨幼清把一般苹果递过去,点点头道,“白狐的确来上海了。如果王家远是第一个目标,他们初来乍到便要城防图,也说得通。”“老师,最近还有什么人失踪吗?”“上海滩三天两头出现无名尸,你说呢?我已经通报上去了,这些事情你不必管。” 戎策吃瘪一样噘着嘴嗯了一声,咬了一口苹果,杨幼清凑过去吻他嘴角的果汁。 4.弑敌 间峰存圣月底一定要来福满堂,风雨无阻。具体原因不太清楚,也许这是他的聚宝盆,也许是他的情报点,总之这些天打听下来,也只有这一个线索。于是乎,戎策拿了自己那把勃朗宁,备了四五个弹夹,手臂和小腿都绑了匕首,怀里揣着聊胜于无的安眠药,从法租界的公寓翻窗而出。 临走前,杨幼清还未下班,戎策做了一道简单的三明治放在桌上。本来留了张纸条,想来想去觉得太矫情,干脆撕了。 在福满堂外围探路的时候,戎策遇上一个落单的日本人,抓住了往墙上磕了三下脑袋,那人便求饶,戎策隐约感觉他是毒瘾犯了,想出来解决一下,不料被戎策逮个正着。于是乎,戎策改变战略威逼利诱,那人果然上钩,告诉他间峰派了手下最得力的暗杀者,前往公共租界的和记码头做掉白树生。 戎策骂了一句,这人果然不是善茬,什么武士精神不伤及他人,狗屁都没有。他将犯了烟瘾的日本人嗑晕在墙上,跑出去半条街找了个公共电话给侦缉处内部线路拨号。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杨幼清的声音,“谁?” “先生,您从大兴安岭订的两船白桦树皮到了,和记码头三号仓库对不对?”“打错了。”杨幼清挂了电话,合上钢笔,拿起衣架上的外衣快步走出办公室。 福满堂处在上海繁华的街头,戎策花了些功夫才找到条不引人注意的路径进去,不过苦了他的皮衣和军裤,满满都是下水道的污浊。等他重见天日,已经来到了福满堂后厨的仓库。 大约十多分钟后,戎策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和服,带上厨师帽,把磨成粉的苯巴比妥倒进味增汤里。远处有人用日语喊了一句,戎策恶补几个月也学有小成,竟然听懂了那人的意思,是要他把拉面端给梅字间的客人。 梅兰竹菊四间房,便是先前从密道进去看见的房间,戎策去过一个,后来才知道原来左右上下总共有四间,规模不小。而刚才犯毒瘾的小喽啰身上搜出来的手帕上,正巧有梅花的图案。 戎策推门进去,间峰背对着他跪坐着,一言不发。戎策把面条放下,间峰故作绅士吃了几口,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将筷子放下,对身边人说道,“你们先出去等候,没有命令不要进来。” 他周围的三四个穿着统一,训练有素的日本人纷纷点头,排成一排走出门去,空空荡荡的房间中只剩下戎策,间峰,和他面前的小桌。戎策先前看间峰饮下汤汁时候的一点庆幸此时荡然全无,疑惑和不解萦绕心头,他看不懂间峰的目的。 间峰是个神神道道的神经病,但戎策是身手敏捷的实干派,二话不说摸出小腿上绑着的匕首向间峰冲过去。间峰偏头看了他一眼,从桌下摸出来一把长刀,挡在身侧承接这一击,刀锋硬生生砸了一个豁口。 “你他妈什么意思,让那些人出去干什么,一起上老子都不怕。”戎策袖口的刀也出鞘,双手握双刀,一上一下砍来。间峰毕竟不是练家子出身,抵挡不利,脸上留了道血痕。他站起身后退几步,抵不住戎策步步紧逼,刀光像是摸不到的影子纷至而来。 叶家祖上用的便是刀,戎策小时候挥舞不动大刀,父亲给他两个木头做的匕首,让叶煦州教他防身术,一练便是二十年。间峰手臂的旧伤被戎策砍了一刀,抵挡不住武士刀掉落一旁,接着被戎策一刀砍在肩头,摔倒在地。 “怎么了,你好像很期待我杀了你。”戎策发狠,上前将匕首抵在他脖颈间,“听说你前几天对小白下手了,怎么没打过?”“他不是,”间峰咳出一口血,断断续续说道,“你不会想杀了我的。我来到上海之后,要求特高科停止对你和你妹妹的暗杀,不然你以为,你可以活到现在?” 戎策嗤笑一声,血腥的味道让他心中的杀意更浓,“扯淡,你就是想亲手宰了我。”“那你妹妹呢?我不会动她的,你应该感谢我,否则她逃不掉。”间峰眼中竟然带了一丝疯狂的笑意,戎策不解,但气势丝毫不减,“闭嘴,别装出圣人样子,就算小白不是我们的小白,你不是还要去杀他?老子今天就杀了你。” “我要杀他?真的吗?”间峰笑出了声,仰起头来张大了嘴,直到被血沫呛到咳嗽,“我在满洲国的时候,和你很像,全身都是阳光。我们都是被人庇护的,但是你杀了我的哥哥,看看现在的我。如果你没有了杨幼清,你会和我一样的,你也会变成一个疯子。” 戎策突然想到杨幼清现在就在和记码头,心里一急拉住间峰领口的衣服问道,“你什么意思?”“一艘船,装满了鸦片,现在就在和记码头万龙帮会的港口停着,英租界的巡捕两分钟后会接到报案,十五分钟会赶到现场,发现这艘船的货物上,都盖着侦缉处的公章。”间峰吐了一口血,身体逐渐无力,戎策将他按到墙上,一字一句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和我一样,承认吧,你会变成我。”间峰又开始疯狂地笑,戎策一拳打在他脸上,接着发泄一般一拳接着一拳,间峰趁着间隙说道,“你还有十三分钟,去救你的老师吧,不然,我会杀了他,我一定会的。” 戎策眼中已经满是愤懑,他将间峰扔在地上,掏出枪来对准他的后背,“杨幼清我会救的,你也是要下地狱的。”“那你要想好了,杀了我,你的处境会更加艰难。”“留你在世上,那他妈才艰难。” 枪响,屋外的保镖冲了进来,戎策面无表情一枪一个将他们击倒在地。密道隐蔽又深不见底,枪声的回音绕梁,戎策顺着通风管和下水道爬了出去,估计他们的尸体要等清晨清洁人员上班才能发现。 和记码头,杨幼清看见远远驶来的一艘船,拿起手电筒准备发出信号,却被一只手夺了去,“阿策,你身上是?”戎策关了手电,借着月光看一眼身上的血迹,把和服揉成一团扔到江里,说道,“老师,你快走,这条线暴露了。” “什么?”“小白不在这里,间峰用他的命给我设了一个局,我必须入局,不然他的忠诚下属会想方设法谋害您的。您走吧,把侦缉处的公章给我。”戎策见杨幼清没动作,伸手去摸他口袋,他知道杨幼清随身携带的那一枚在哪里放着。 杨幼清看见戎策身后隐约出现的点点灯光,瞬间明白这件事情的原委。根本没有什么暗杀,这船也一定会靠岸,“阿策,跟我一起走。我就不信保不住你。”“老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您就让我赌一回吧。”戎策摸出来公章,低头在杨幼清嘴唇上吻了下,一贯的浅尝辄止。 “你自己注意安全。”杨幼清已经分辨出来人是公共租界巡捕,大庭广众至少不会放冷枪,便没再纠结,将戎策身上的枪和匕首拿走,“我给你留着。”“老师,您去酒楼找叶斋,让他想办法把我弄出来,跟他摊牌就行。” 杨幼清看着越来越近的巡捕,说道,“我自有办法,你放心。阿策,注意安全。” 第十七章 命中贵人 1.求情 “他是为了你进去的。”杨幼清坐在万家公馆客厅的真皮沙发上,翘着腿,手里捏着一支烟。万颉坐在他对面,也在抽烟,神情看不出喜怒,“杨处长,你为了一个叛徒,值得吗?还是说,他一直是你的人。” 杨幼清没说话,算是默认,他知道万颉在道上的声誉极高,守口如瓶,也不怕他知道。万颉想了片刻,挥挥手招来手下刘思齐,说道,“拿些钱,去一趟巡捕房,毕竟是在咱家码头被抓的,怎么也得走动走动。”刘思齐应下,万颉补上一句,“从你工资里扣,拿多少自己掂量。” “是,三爷。”刘思齐一脸愁眉走出客厅,万颉将燃尽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扫了扫身上落下的烟灰,“杨处长,我是个生意人,咱们有来有往。”杨幼清微微皱眉不搭话,似乎在等万颉继续说下去。 这个和戎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城府却是极深,幽幽开口话不点透,“你一直说有我弟弟的消息,我是他唯一的亲人,自然关心他。就如同,戎组也是你唯一的学生,你应该也很在意。”“好说,你若是能让他安然脱困,我可以将整个档案给你。”杨幼清抽完了烟,也聊完了话题,起身要走。 “他是我弟弟。”万颉突然开口,“十岁父母去世,我们是彼此仅存的依靠,希望你能开诚布公。”“希望万三爷能全力以赴。” 万颉第二日听说戎策被放出来的时候火冒三丈,他的计策还一个没实施,这小子竟然给陈杏山保出来了,不知做了什么手段还弄了个无罪释放。去他姥姥的无罪释放,万颉到手的档案打水漂了。 戎策是被叶斋架着走出巡捕房的监牢的,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他进去不过三日,几乎已经面目全非,身体颤抖神志不清,眼圈发黑像是三天三夜没睡觉。不仅仅是叶斋,张裕来也在监牢门口等着,开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一边说着瘟神一边把戎策扔到后座。 “二少爷,你怎么管这个人,你也欠他钱了?”张裕来没忘了自己的出身,即便他现在跻身上流社会也依然是叶家管家之子,给主子开车门还是得亲力亲为。叶斋坐到副驾驶,骂骂咧咧,“老子也不想管,都是那个姓田的全力保他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亲戚呢。这一身血。” 张裕来一边开车一边通过后视镜看向后座吊着半条命的戎策,又看了看叶斋,抿着嘴唇不说话,叶斋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你做医生还怕见血?”“不是,二少爷,我觉得他像是被人下了药。” 叶斋转过身来探着头上下打量,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恰好张裕来开到拐角处一个急转弯,差点把叶斋甩出去,“你想杀了我继承我的绝版金瓶梅是吧?”张裕来不说话了乖乖开车,看起来因叶斋留下童年阴影的不仅仅是三少爷。 车缓缓停在叶斋管的酒楼门前,半睡半醒的戎策被两个人抬着上了二楼的一间卧房,红花绣着金丝的帘子床单配上黄绿相间的花花草草,显得有些低俗而且,十分难看。张裕来心里这么想着但是不敢说,坐到一张八仙桌旁开始写外敷的药单,让叶斋手下那个呆头呆脑的大个子拿去抓药,接着提着药箱坐到床边看戎策的身体状况。 “他……他身体状况不太好,胳膊被人卸了又接上,好在骨头都没事。”张裕来拨开戎策的眼皮,戎策仍算是情绪,一把握住他的手,小声说了几句话,最终坚持不住晕了过去。叶斋挠了挠耳朵问道,“他说了什么?” 张裕来摇头叹息,一边翻听诊器一边说道,“他问杨幼清。”“谁?”“侦缉处的处长。”“想起来了,昨天还来酒楼要见我,让我直接扔出去了。”叶斋叉腰站着,张裕来倒是不信他能把一个做暗杀特务出身的中年男人扔出去,但是不敢提,低着头看戎策身上的伤痕。 “其实没什么大碍,看起来惨了点,假以时日能恢复的,可能就是身手不如从前了。”张裕来放下听诊器,趴在药箱上写方子,“用好的药还是便宜的药?”叶斋琢磨片刻,说道,“用好的,我知道他小金库在哪。” 2.狱中 戎策夜里发了高烧,身上的伤口发炎,脑袋嗡嗡作响疼得快要炸开一般。他从床上翻落下来两次,叶斋让手下戴佗守在戎策身边,奈何戎策神情恍惚,一直不肯入睡,戴佗没办法,就差把他敲晕。 戎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身上一层层的汗往下冒,思绪缥缈仿佛还置身于巡捕房的刑讯室,一道道伤痕在身上绽放开来,鲜血的恶臭让胃里一阵恶心。 三天前,公共租界巡捕接到匿名的举报,说有人在和记码头走私烟土,果然,他们抓了个人赃并获。华捕探长不知收了谁的钱,要求连夜审问,戎策刚被人按到老虎凳上就开始自首,对一切供认不讳,从偷公章到假借侦缉处之名跟上下线做买卖,说的有鼻子有眼。 但是负责审讯的探长却不以为然,硬是要他供出幕后主使。戎策心里想着,背后还能有谁,他们是想听见杨幼清的名字还是陈杏山?还没等他的冷嘲热讽说出口,一盆辣椒水迎面而来,戎策躲闪不及淋了一身。他抬眼看见了穿着皮靴手里拿条鞭子的洋人,总算是知道这盆辣椒干什么用的了。 辛辣的植物萃取液沿着暴露在外血流不止的毛细血管渗入伤口周遭的细胞,戎策咬着牙齿没喊疼,忽的想起了几年前在英国读书时生理课教授讲的内容,他已经记不清那个教授的声音,但还记得他说,人体总是有个承受极限。三四鞭子下去,戎策已然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头皮发麻的一阵阵抽搐,手腕不受控制地挣扎着捆绑的桎梏,最后只能是徒劳。 戎策不记得这是六年来第几次被严刑逼供了,寻常人估计半次都坚持不住,好在杨幼清教得好,他也学得好,一晚上都没开口。身上千疮百孔,干涸的血液将衬衫黏连在伤口处,戎策疼到眼前发昏仍旧是一句话都没说。 若是半年前在侦缉处面对战文翰他是抱着玩闹的心态,现在就是全力以赴。他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听了谁的命令,是间峰还是间峰上头的人,总之是要折磨死他。而其实慢慢折磨死,戎策几度昏过去,末了醒来发现有个医生在给自己处理伤口。间峰存圣化成灰还阴魂不散,戎策心里想着,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二日,戎策被人拎出牢房,带到一片空旷的院子中,四周高高的围墙和抹不去的血腥味道,戎策瞬间明白这里是哪里,刑场。“你们还搞这一套?是巡捕房还是土匪窝?”一个带着大檐帽的巡捕回道,“你走私烟土多达三船,无论在哪都是死罪一条,巡捕房总捕已经签了命令,立刻处决!” 戎策撇下嘴没说话,任凭几个身高体胖的壮汉将他捆在一根沾满血的光秃秃树干上,有一人拿了条黑布要蒙住他眼睛,戎策偏过头去,笑了两声,“多谢,不必了。”大檐帽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冷哼一声,“你不怕吗?你只要说出幕后主使,我想总捕先生会同意放你一条生路的。” “你爹娘知道你跟日本人鬼混吗?”戎策话音未落便被旁边的壮汉一拳揍在小腹,伤口崩裂让他咳出一口鲜血,“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这招对我没用,省省吧。”大檐帽表情像是被人电了一般,气急败坏,戎策心里有底,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这些人若是想杀他,昨天一个故意的失手就做到了,现在不过是吓唬吓唬。 两声枪响,戎策感觉脸颊一疼,嘴角尝到了鲜血的味道。血红蛋白里裹挟的铁离子散发着浓郁的腥气,戎策啐了一口,说道,“怎么准头这么差。”大檐帽骂了一句,把帽子摘下来扔到地上,上前一把扯断了捆住戎策的绳子。 那麻绳足足有两指宽,戎策瞬间意识到这人不是善茬,刚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扔到地上,还未来得及作出反抗,对方三拳打在脸上,瞬间头晕目眩。他下意识用手护着脸颊,被大檐帽一把抓住了胳膊,一用力,整条胳膊脱了臼,毫无生机挂在肩膀上。 钻心的疼痛让戎策眼前冒着金光,另一只手用力捣向大檐帽的肋下三寸,但因为伤势毫无力气,被大檐帽轻而易举抓住,又是一声,两只胳膊都失去了知觉。戎策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着,眼前的天空好像在旋转。他想到,江南烟雨季节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偶尔见得一束阳光,竟这么巧洒在他的身上。 戎策果不其然又一次晕了过去,被人一盆水浇在脸上,瞬间清醒过来,胳膊给接上了,但身上又是一道道挣脱不开的束缚。这些人已经不在乎什么答案了,他们单纯的把施虐当做游戏,也许是知道戎策没有靠山,才敢毫无顾虑地蹂躏他。 大檐帽已经重新戴上了他的帽子,一脸皮笑肉不笑,“你真是死鸭子嘴硬。”戎策没理他,扭过头去,牵扯到锁骨上的鞭痕一阵疼痛,微微皱眉。额头上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汗,他极度疲惫,连对方捏住他下巴都无力挣脱。 “册那,傲气什么。”大檐帽骂了一句,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按在戎策脸上,拿来一壶水直直倒在手帕上。戎策挣扎着,水将手帕粗线间的缝隙填充地密不透风,一时间呼吸受阻,加上他本就带了伤,更是喘不上起来,下意识的身体剧烈晃动。 大檐帽看得倒是开心,哈哈大笑,等到戎策不再挣扎才揭开手帕,问道,“还敢跟我耍脾气?”戎策胸口发闷,大口呼吸着,全身上下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一动也不能动。 如此反复,手帕叠加了几层,戎策脸颊的伤口泛白,疼到眼中带了泪,大檐帽用光了身边的水才肯停下,去寻新的玩意。戎策如同溺水一般,微微张开的嘴边还淌着带血色的水,头发湿漉漉沾染着血迹。他已经到了极限,躯体锻炼出来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再度陷入昏迷。 又一次醒来,已经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戎策仿佛听到大檐帽在骂人,能隐约分辨出“保释”、“无罪释放”几个字。他手腕仍然被皮带锁着,身上的伤口都做了包扎,赤裸的上半身满是泛黄的绷带。 恍惚之中,大檐帽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走了过来,将一管冰凉的试剂推进戎策的胳膊里。戎策装作仍在昏睡,浑然不知,不多时便感觉身体轻盈,大脑极度活跃。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杨幼清的时候,对方穿着一身休闲夹克,梳着一丝不苟的三七分,戴一副金丝眼镜,风度翩翩坐在伦敦的一家酒吧里,举起酒杯对戎策说了句你好。下一刻,他眼前出现了将他从鱼缸中解救出来的杨幼清,一脸愁容浑身是水,透过白衬衫依稀能看见健硕的腹肌。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想挣扎,手腕被皮革磨出了血,大檐帽的笑声忽远忽近,戎策分辨不清,最终眼前一黑,理智崩塌。 之后的记忆便是清晨叶斋出现,然后是张裕来说什么欠钱不还。在那辆黑色轿车的后座上,戎策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昏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他发觉有人在碰他的眼睛,瞬间握住了那人的手腕,原来是张裕来。也许是潜意识中认定他是个好人,戎策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半夜,他忽然一阵肌肉酸痛,脑袋也是要炸裂一般,一摸身上全是冷汗。他的理智已经回来了一半,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人给他注射的是溶在水里的鸦片,现在出现的是戒断反应。 戴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戎策三番五次控制不住自己从床上摔下来,举起手要砍在他脖子上。戎策眼疾手快握住了他手腕,说道,“你别动,你,你还是过来按着我。”戴佗啊了两声,赶忙过去按住戎策肩膀,戎策只感觉心里一阵阵发慌,四肢百骸仿佛被蝼蚁咬穿了骨髓,疼得几乎晕厥过去。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这么久,戎策终于感觉到恐慌和痛感消退,一身的冷汗湿了床垫,“没事了……” 3.互通 戎策没想到杨幼清竟然会出现。 凌晨四点,他又一次从满身虚汗中醒来,看了眼屋内的时钟,又看了看倒在椅子上睡着的戴佗。昨天确实是够折腾的一天,戎策几乎一直在昏睡,吃过三次饭,每一次都吐的干干净净,叶斋几乎是拿枪逼着张裕来给他吊了一瓶葡萄糖一瓶盐水。 身体总算是恢复了些活动力,戎策听见窗外有布谷鸟的声音,眉头微微一皱披着外衣走下床去,推了推睡到流口水的戴佗,“你去公司宿舍给我拿几身换洗的衣服过来。”戴佗迷迷糊糊接了钥匙往外走,估计得等出了门才能意识到现在还是凌晨。 片刻后,杨幼清推门走进来,戎策笑着迎上去,不料伤口一疼膝盖一软,直接扑进了杨幼清怀里。杨幼清也是措手不及,片刻后说,“你还能出任务吗?”“我就是您的一杆枪啊?”“哦,那还能上床吗?”杨幼清忍着笑,故意调侃。 戎策瞬间红了脸,咬着嘴唇不说话,就是瞪着他。杨幼清憋不住笑了出来,低头吻上年轻人的脸颊,手指摩挲脸侧的纱布。说到底,他家阿策大难不死,的确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戎策看他嘴角上扬才放下心来,搂着杨幼清的腰小声嘟囔,“我要是身手不如从前了怎么办?” “哪里受伤了?”杨幼清反问,拨开他衣领看伤势,戎策怕他担心急忙拉住领子,笑着说,“您别着急,没什么大事,胳膊让人卸了而已。”杨幼清眼中露出不可察觉的一丝怜爱,戎策知道他心疼,更是要装作没事,“老师,没事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这世上像间峰这样的神经病也没多少。” 杨幼清拍了拍他的脸颊,藏不住宠溺,柔声说道,“再来一个就够要你的命。阿策,你也知道我这些年来独善其身的原由。我不怕死,就怕死的不明不白。”“知道了,老师,间峰那件事情……那时候我还小。”戎策故作可怜讨好他,杨幼清看到他手腕处露出的伤痕,微微叹息,“算了,你也长记性了。真的没事?” “没有,老师,您放心好了。”戎策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额头冒了冷汗。杨幼清注意到,伸手扶住戎策的腰,还未开口便听见戎策隐忍的急促呼吸声,似乎是碰到了伤口。 杨幼清想帮他解开衬衫,被戎策握住了手腕,只好作罢,扶着他躺回床上。戎策身体颤抖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膜振聋发聩,他意识到,又是一次毒瘾发作。杨幼清神色一变反握住他手腕,观察片刻,眼神中仿佛蒙了一层冰,声音也是不带一丝情感,“阿策,怎么回事。”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您别不要我……”戎策好容易找回的理智又一次土崩瓦解,他抓着杨幼清的衬衫几乎要扯断袖子,“他们给我打了针,老师,我没碰烟土,老师,您信我。”“我说过,再有一次,你就滚蛋。”杨幼清抽出袖子转身要走,戎策不依不挠搂住他的腰,“老师,不是我,我不是有意的。上次也不是,老师,您别走,求您了。” 杨幼清忍着满心的怒火,手指攥到发白,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一而再的发生,即便他知道戎策每次都是被人陷害的,但这东西一沾上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些年来他步步小心以防阿策复吸,谁知道这小东西还是不听话。也许是看着学生钻心一般疼痛,杨幼清末了还是回来坐下,问道,“你想怎么办?” “杀了我。”戎策眼中找不到一丝镇定和理智,惶恐着癫狂着拉住杨幼清的手,杨幼清微微皱眉,瞥到了戎策枕头下露出的一小节针管。这是戎策还算清醒的时候,趁着张裕来给他打药水,从对方的药箱里摸出来的一根带针头的针管。 杨幼清拿过来针管,低声说道,“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待戎策度过了这段时间陷入昏睡,杨幼清从他胳膊静脉抽了些血出来,密封好针头,放入口袋。天已经亮了,远远有沉重的脚步声,杨幼清闪身翻过窗户,消失在上海滩的黎明之中。 早上,戎策的伤情好了些,但还是满身绷带都渗出了血,有些惨不忍睹。张裕来又是被叶斋拿着枪请来的,戎策有些过意不去,从戴佗拿回来的衣服口袋里摸了几颗还没来得及兑换的筹码送给他。张裕来乐呵呵走了,倒是叶斋遣散了手下,独自坐在椅子上倒了杯茶,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叶少爷不去跑码头赚钱吗?”“老戴跟我说了昨天的事情,你瞒不住我的,”叶斋喝了口凉透的茶,呸了一声吐出片叶子来,“老三,你够可以的。”“我他妈没抽大烟!”戎策高声反驳一句,扯到了脸侧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叶斋把茶杯扔桌子上,站起身,“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就是告诉你,你这次出来,全是靠田稻往里砸钱砸关系,他是铁了心的要你站队,你自己掂量着办。”“什么站不站队,你还以为皇子夺嫡呢?”戎策转个身留个后背朝向他,叶斋气得想拿茶壶砸他,但顾忌他是病人还是放下了茶壶,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他刚走没一会儿,门再次被敲响,戎策没好气说道,“没锁,进来吧。”接着他听见木门被推动的声音,转过身看去竟然是田稻,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小黑猴和小白猴。田稻还未说话,小白猴抹了把眼泪,不只是真心的还是假惺惺作秀,说道,“还好你没事,不然田先生要炒我们鱿鱼的。” 戎策干巴巴笑着,好在田稻让他们出去缓解了尴尬。田稻是一脸真诚,戎策感觉获取信任的机会来了,故作虚弱地挺起身子握住田稻的手,诚恳说道,“多谢田先生相救,不然我怕是要死在牢房里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很看重你的才华和人品的。”田稻容易紧张,被人握了手就开始冒汗,急忙用手帕擦擦额头,戎策追问,“我欠你一条命,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不必不必,我也是知道你是无辜的,我们是同事,哪有不救的道理。”田稻摆摆手,挡不住戎策热情的眼神,觉得时机成熟,说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必须一报还一报,我们是可以生活在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的美好社会中的,只要拨开黑暗便能看见光明。” 戎策挠了挠头仿佛没听懂,田稻说,“现在你我这样的底层劳苦人民最容易受欺负,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抵御敌人的欺压。”戎策用余光打量他,心里念叨,穿一身定制西装戴劳力士还是穷苦人民,就差把共产主义四个字写脸上了。 不过这正中他下怀,戎策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神情,死死拉住田稻的手,说道,“真的,我当时都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打算了,难得认识你这样的老板、朋友。”田稻点点头,好似深受感动地重复道,“朋友。” 田稻走后,戎策躺下了,用毛巾挡住眼睛。他想,如果他还在侦缉处,被巡捕房抓进去打个半死,板上钉钉的死罪,他还有机会走出来吗。田稻所代表的共产党人,宣传说辞都像是骗傻子的,他以前不信那一套。 但现在,不得不说,这件事情之后他突然有点好奇了。 戎冬现在在一家成衣厂做会计,用最快的速度熟悉上海的情况。除了梅雨季节的潮湿,她倒是挺喜欢这里,车水马龙比山区好多了。这一日下班,叶亭按照约定来找她,一方面交换情报一方面带她游览大上海。 虽说戎冬还在潜伏阶段,但是仍然需要步步小心。现在白色恐怖,每天都有人在牺牲,戎冬也是因为叶亭曾经的行动员牺牲才从西北调过来。神经紧绷的双重人生难免让人发疯,恰到好处的放松有时候事半功倍。 叶亭在路上买了一盒点心,一人一块分着吃了,走到人迹罕至的苏州河岸边,叶亭忽然说道,“我家三哥经常带我来这里,不过他不喜欢跟女孩玩,总是丢下我就跑。”戎冬嘴里塞满了桃酥,一边点头一边含糊不清说道,“这里确实很漂亮,也很安静。” “是的呀,三哥在英国遇难之后,我也不常来了。”叶亭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一阵叹息,“本来说好了,等我到十八岁,我就可以去英国读书,可是三哥出事之后,家里就不再允许孩子远走了。”戎冬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片刻后说道,“我家小哥也是这样的,上中学的时候加入了什么共青团,还说要带我一起,但是转头就去给国民党当警察。” 叶亭倒是很想听听真正的戎策经历过什么,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戎冬也打开了话匣子,“我大哥是共产党员,牺牲在了欧洲,小哥哥投考警校之后大哥哥骂他是叛徒,不许他回家。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或者年纪大一些,记不清,总之小哥哥经常偷偷回来看我。” 半晌,戎冬叹了口气,“到现在十年没见过面,我都记不清了他今年该多大了,大哥哥的衣冠冢他也没有去看过的。”叶亭拍拍她的后背,说道,“没事的,等到时机成熟,你们可以见面的。” 4.往昔 一九三三年哈尔滨街头,春天冷的如同严冬,戎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新下的皑皑白雪中,看着身边飞驰而过的别克牌轿车,一边心里暗骂挂着日本旗的汉奸一边扫掉身上溅到的雪水。太冷了。 伪满洲国成立一年,哈尔滨仍然是鱼龙混杂,俄国人,日本人,中国人,土匪山贼,地痞流氓,三教九流聚齐了,阵势不亚于他的家乡上海。无疑,毫无权势的中国人是最低等的,戎策的伪装身份不过是一个俄罗斯餐厅的侍应生,自然也属于最低等的这些人。 三个月前,力行社独狼小队全员从满洲里撤出,放弃围攻铁路线附近的共产党交通站,转而驻扎哈尔滨,暗杀目标是几个日本科学家。这些所谓的科学家做什么,戎策不知道,连小队的负责人杨幼清都不清楚,但是命令下了,他们就要照做。 两天前,刚从训练班毕业的一名新成员加入小队,年纪尚轻的小姑娘,戎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说实话,他的搭档在两年前就折在了欧洲,三番五次请杨幼清帮他找个新搭档,后者总是拒绝,他心里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机会来了,谁知道被一个叫白树生的抢了头筹。 一怒之下,戎策决定孤身到底。 “曾旭华!阿华!”身后有人喊他的假名字,戎策回头看去,是一个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日本人,穿着一身合体修身的学生制服,脸上洋溢着笑容。戎策记得他,一个很喜欢地域风情的大学生,趁着假期从日本到中国旅行,经常去戎策工作的餐厅。 那个人叫间峰存圣,二十三四岁,和其他的日本人贼眉鼠眼不同,有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也和其他日本人不一样,他对中国人没什么想要侵略和奴役的野心,让戎策有些意外。于是,久而久之,他们也算是朋友。 “阿华,这附近新开了一家居酒屋,有十分地道的日本清酒。”间峰言语中难掩兴奋,戎策也不想这么早回去看杨幼清的甩脸色,或者看白树生炫耀他的新搭档,于是欣然同意。 晚上九点,天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戎策蹑手蹑脚走回二层小楼,推开卧室的门钻进去。按照时间算来,杨幼清应该在茶楼和线人交接,谁知戎策刚一进门就被人提起领子摔到一边。 回身看去,杨幼清铁着脸站在门后,一把关上门,“你喝酒了。”“老师,我喝不醉的您别担心,我这就去洗个澡。”戎策笑着挠了挠头,转身要跑,被杨幼清一把拦住,揪着耳朵骂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喝酒!明天晚上的行动要是出了差错,我把你喂给后院的阿黄!” “老师老师老师,我错了我错了。”戎策叫苦不迭,“是一个日本人请我去的,他哥哥据说是很有名气的经济学家,我想着能接近接近也好。”“你别被人当猴耍了还不自知。”杨幼清松开手,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滚蛋。” 戎策揉揉耳朵低声说道,“您天天让我滚,我哪有那么多蛋可以滚。”杨幼清听得一清二楚,又要打他,戎策一溜烟跑了出去。等他洗了冷水澡哆哆嗦嗦回来,杨幼清已经不见了,同屋的两个队员倒是在,勾肩搭背在看着什么。 “唉,曾少爷呀,”白树生挥了挥手,“快看报纸,哈尔滨城外惊现鬼村。我猜八成是那群日本人干的,什么杀光烧光抢光,没一个好东西。”另一个队员也跟着附和,戎策用毛巾擦着脑袋,蹲到火炉旁边取暖,“咱们保命要紧,管这些呢。小白你正义感这么强怎么不参军去?” 白树生闻言把报纸拍在桌上,“自从阿梅来了之后你就对我冷嘲热讽的,什么意思?”“阿梅,叫得挺亲切。”戎策没心思跟他闹,偏偏小白性子急,眼见着就要打起来,好在杨幼清推门而入,怒斥道,“吵什么,隔壁都听见了。阿策,你出来。” 戎策撇撇嘴走出去,杨幼清推开对面自己房间的门,“进去,以后你住这里。”“您要我睡地铺啊?”戎策瞥了眼地上的木板,杨幼清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脑袋上,“小白有些手段,路子不正,我怕你半夜被他捅一刀,白白丧失战斗力。” “您知道小白的过去?”戎策坐到床板上拍了拍灰色床单,扬起一阵灰。杨幼清道,“知道一些,他的老师是右派,挺危险的极端人物,你应该庆幸遇上了我。”“那是自然,”戎策脱口而出,片刻后反应过来补上一句,“您长得好看。” 往后几日,戎策隔三差五就撞见间峰,对方每每热情地邀他去喝酒,他也都答应下来,但是特工的自制力还是有的,每次都未曾喝醉。直到这一次,间峰递过来一根雪茄,说道,“南美洲的新货,在市面上都没见过的。” “我不抽烟。”戎策推辞,间峰笑着自己点上一根,说道,“我闻到过你身上的烟味,没关系的,我不会要你花钱的。”戎策不好意思再推辞,只能接过来,凑到火柴上点燃。烟雾入肺,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些与往日不同的气息,低头看向燃烧的雪茄。 间峰看他疑惑的神情,问道,“怎么了?”“和平常的烟不太一样。”“这是雪茄,当然不是美人牌,不一样才对。”间峰把烟夹在两指中间,往嘴里灌了一杯酒,用日语向门口穿着和服的女人说道,“一碟三文鱼寿司,谢谢。” 戎策将烟尾放入口中,深深呼吸,一种无法言说的舒爽在心田绽放。 大约是一个星期之后,杨幼清发现了戎策口袋里没有抽完的半条雪茄,放在鼻尖下嗅嗅,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随即,他从地上把戎策拽起来,狠狠揍在脸上。戎策尚未清醒就挨了一拳,叫苦不迭,还没等说话又被杨幼清抓着领子按在墙上,好一番教训。 杨幼清终于累了松开手,戎策才得以解脱,直挺挺摔到地上,捂着肚子骂他,“你疯了啊?”“我看你疯了。”杨幼清把戎策按在地上,手掌卡住他的脖子,“你他妈吸鸦片,从哪学的?” “谁吸鸦片……我怎么知道?”戎策一脸茫然不像是装出来的,杨幼清一直狠狠掐着他脖子,直到戎策快要喘不上起来才松开。戎策咳嗽着挣扎着起身,被杨幼清一脚踹在小腿上,“十分钟,穿好衣服出来见我。” 戎策骂了一句,老老实实站起来穿衣服,走出门的时候还看见对面房间探出来的两个脑袋,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小白笑裂了嘴跟身边的人说,“赌十块钱的,队长刚把他揍了一顿。” 杨幼清带着戎策,走了半个小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厂房,再走到一间昏暗的小车间外,用钥匙打开了门。戎策走进去,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他差点吐出来。这里关了三四个人,面如蜡色,神志不清,吵嚷着不知道在说什么,见到有人来一拥而上,但都被脚腕上的铁链禁锢住,伸着手徒劳想要抓住来客,请求离开。 “老师,他们是?”“这是我们的人,曾经是,都染上了毒瘾。”杨幼清走了进去,戎策跟在他身后却不敢迈步。杨幼清看他迟疑,伸手要他过来,“你看这些人,毒瘾发作的样子和你前几天生病时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伤口发炎。” 戎策清楚看见杨幼清眼中的嘲讽,也许是自嘲,也许是鄙夷。“老师,我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戎策急了,就差扑过去抱住杨幼清大腿求饶,他也这么做了。杨幼清不为所动,指了指角落,“过去。” “您不能不要我。”戎策快要急哭了,他现在已经清清楚楚明白了间峰的阴谋,但为时已晚,“老师,求您了,我能控制住自己。”“趁我没想清理门户之前,自己滚过去。”杨幼清甩开他,提起他领子往墙角走去。 戎策此时已经全然不顾形象,抱着杨幼清的大腿不肯松手,杨幼清毫无表情给他脚腕上扣上已经生锈的铁环,戎策眼圈已经发红,强忍着不在众人面前哭出来,“老师,您给我次机会,老师,我真的不知道这是鸦片。” 杨幼清冷冷说道,“晚了。”戎策跪在地上,把头埋在杨幼清腰间,断断续续只能说出对不起三个字。杨幼清把他扔到一边,转身离去,毫不留情地关门落锁。戎策听见铁锁敲在门上的声音,深深低下了头。 往后几日,有两个人死了,一个人熬过去了,还有一个挣断了链子逃跑,被杨幼清一枪打死。戎策熬过了几次毒瘾发作,越发虚弱无力,每天靠着杨幼清送来的馒头咸菜度日,神经衰弱。 到最后,只剩下戎策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看着高墙之上的通风口。猛然一阵心慌,戎策意识到戒断反应又一次袭来。他除了抱住自己别无他法,痛苦地低吟着,耳边只有加剧的心跳声,像是夺命的催阵鼓。 忽然有人抱住了他,戎策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杨幼清。对方仍旧是那般铁石心肠的严峻表情,但是是真的紧紧搂住了戎策的肩膀,控制住他双手以防伤害自己。“老师,老师。”戎策念着,控制不住将脑袋往对方胸口撞,杨幼清忍受住,回应道,“查清楚了,那家叫福满堂的饭店里,有人用烟土装作雪茄,等目标上瘾后骗去当小白鼠,做人体试验。不过我们去晚了一步,所有的烟卷都已被销毁。” 戎策咬着嘴唇,艰难点头,杨幼清怕他不小心咬到舌头,将胸前口袋中干净的手帕取出来,团成一团塞进戎策嘴里。小孩微微皱眉以示反抗,奈何双手被杨幼清牢牢抓住动弹不得。杨幼清没有管他,继续说,“幕后主使已经找到,但是日本军方全力保他,有些政治因素,我们必须放弃行动。” “呜……”戎策叫了一声,杨幼清明白他想问什么,“是间峰存圣的哥哥,间峰利远。你知道他是有名的经济学家,也是个商人。现在间峰利远跑了,案件结束。”戎策紧皱眉头不知在想什么,杨幼清拨开他眼前湿漉漉的头发,说道,“再过两天,我就放你出去。” 等到戎策再见天日,路上的积雪已经化了,马迭尔大街上又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繁华。他回到二层小楼,正好看见白树生鬼鬼祟祟在杨幼清房间门口,不知是要进去还是出去。戎策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小白。” “唉,吓死我了。”白树生拍拍胸口,拉着戎策到楼梯口,低声说道,“我找到间峰利远的踪迹了!”戎策闻言双手瞬间紧紧攥拳,脸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白树生笑了笑,说道,“他不知道咱们在追杀他,不如来个出其不意。” 戎策上下打量他片刻,笑了声,“老师说你外面是散的,里面是硬的,倒是真没错。”“呸,队长说你里面是软的。”白树生回了一句,转身就跑,戎策想了两秒才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追上去,“有种你丫别跑!” 第十八章 新婚燕尔 1.六月 戎策养伤近半个月,戒断反应的症状竟然越来越轻,不知道是代谢掉了那些让人上瘾的化学成分,还是根本没复吸。他这几日一直在跟田稻在公司大楼里学着如何管理工人如何分配资源,还真有几分要下海经商的意思。田稻乐意教他,他却另有打算。 说到底,戎策在意的还是共产国际用来重建上海地下党的资金,他必须人赃并获才能彻底把这个黑帮头目的表外甥关进监狱。这几日叶斋处处紧逼,他也算是默认了在给杨幼清当卧底,但是话说回来,黑帮、国民党,大多是同道中人,算不上什么内线,反正目标是抓共党。 这日田稻带他逛了一圈厂房,站在高处的铁栏边俯视着忙碌的工人和嗡嗡作响的大型机器,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工人干活勤快吗?”“给的钱多,招工的都这么说。”“满足工人的需求,最大化工人的利益,我们只会赚得更多。”田稻说完便往楼下走,戎策挠了挠脸颊上刚刚愈合的子弹擦伤,新长出来的肉芽在阴雨天气痒得难受。 田稻看他动作以为他不解,继续说道,“金融危机便是,资本家宁愿把牛奶倒进河里都不肯卖给穷人,这是垄断产业的必然结果。”“书上看过。”戎策点头,他可没忘了三天前,田稻偷偷摸摸去了酒楼塞给他一本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是英文本,估计下次就是共产主义宣言了。这人单纯得有些可爱,也可怜。 “这样,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田稻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戎策忙说好,没有显示出半点异样。等到田稻走出厂房,他在后面悄悄跟上,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没让田稻发现。按照情报组最新发来的情报,共产国际每个季度会发放一部分资金到地下组织手上,一年分四次,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所以这次,戎策要孤注一掷。 大约半个钟头,田稻闲庭信步走到一家咖啡馆门口,推门进去,戎策远远观望,田稻坐下后还是有些紧张,差点碰倒桌上的糖罐,一年都没改掉遇事惶恐的毛病。又过了三四分钟,一个年轻女人推门而入,摘下帽子的一瞬间戎策心脏停跳一拍。 叶亭。他的好妹妹啊,怎么哪里都掺和一脚。戎策这边观望着,殊不知田稻和叶亭的讨论话题正是关于他的。 叶亭尝了口田稻帮他点的黑咖啡,因苦涩的味道微微皱眉,又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挤出一个微笑说道,“味道不错。你方才说有希望将他拉入我们的阵营,但还缺少一个契机,我想我这里有一个。” “什么?”田稻好奇问道,叶亭却微微一笑尽显神秘,不作回答。 戎策拖着一身伤口撕扯的痛感徒步走回酒楼,叶斋早就出去找地方逍遥快活去了,倒是张裕来托着下巴在一楼的一个角落坐着,筷子拨动两下眼前的一盘老醋花生,毫无兴趣。他看到戎策来了才打起精神,抱着药箱小跑过来,说道,“我上次做的伤口切片化验结果出来了,想看吗?” “我说不想你会回去吗?”“会啊,医药费照付,再给五角坐电车。”张裕来说罢伸出手来,戎策一把打在他掌心,“没有!跟我上楼。”张裕来抱着手心吹了吹,提起长袍下摆跟着他上了二楼,走进戎策暂住的客房。 戎策给他倒了杯水,忽然想起他刚才在楼下有吃有喝,递过去的杯子又收了回来,放在唇边一饮而尽。张裕来掩饰尴尬咳嗽一声,从箱子里拿出一张报告,推过去给戎策看。戎策认识些晦涩难懂的名词,但最终还是一知半解,抬头望向张裕来。 “简单来说,在贴近肺部的伤口处发现了结核杆菌,而且是变异品种,我怀疑已经在你身体里蛰伏很久了。不过最近一次检测,这种细菌数量急剧减少,有可能是再次进入了潜伏期。”“结核杆菌不是呼吸道疾病?”戎策微微皱眉,他不太记得自己有没有被人打穿了肺,毕竟身上的伤口太多。 张裕来从箱子里拿出一根吸入了液体药剂的针管,对着灯光敲了敲针筒,“总而言之,这是我千方百计搞到的卡介苗,一根金条换不换。”“你找叶斋要。”戎策话音未落,张裕来已经把他袖子撸到肩膀上,熟门熟路消毒扎针,戎策微微皱眉,“我跟你有仇吗?” “有的,我今天本是约了丽丽跳舞,全让你搅黄了,”张裕来将针头拔出来,按上纱布,示意戎策自己压着止血,“除了结核杆菌,我还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病毒,不过大都产生了抗体。我们诊所没什么钱和设备继续研究,我看你活蹦乱跳的,也就不瞎操心了。”戎策活动了下胳膊,把纱布拿掉,“知道了,我体格好。” 张裕来似笑非笑看着他,“这是基因问题。” 等张裕来走后,戎策坐到窗前点了一根烟。第一缕青烟飘散的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紧紧盯着那根烟,许久,等到烟蒂烧到了手指才回过神来。他记得,结核杆菌是上呼吸道感染,十有八九会进入时长不定的潜伏期,少数人会复发。而三年前间峰给他的那根雪茄,正是通过呼吸进入他的肺。但是出于寄主身体外的细菌病毒,能否活到新的寄主出现吗。 “阿策。”杨幼清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戎策一惊踩灭了烟头,打开窗户让老师进来。杨幼清身手矫健翻窗而入,戎策想过去抱住他,但是想起上次老师临走前的脸色,又心生胆怯,乖巧地站在原地。 杨幼清懂他的心思,主动走上前将小孩揽在怀中拍拍后背,“结实了,不错。”“您半个月来第一次见我就说这句话啊。南京之行怎么样,吃到盐水鸭了没?”戎策得了便宜卖乖,笑眯眯看向杨幼清。 “累得不轻快。长话短说,上次我从你身上抽出的血液里,有三种变异病毒,样本已经匿名提交给卫生局作进一步研究,估计最近就会出结果。还有,鸦片检验是阴性的。”“您知道错怪我了吧。”“是你自己率先承认。” 戎策眨眨眼,仿佛不记得了,“有吗?没有吧。对了,老师,我的血液里除了病毒,还有没有细菌,比如结核杆菌?”“没有,怎么了?”杨幼清扶着戎策肩膀上下打量他,戎策怕他担心赶紧说道,“没事,我没病。我身体这么好呢。” “你有事瞒着我。”杨幼清紧紧盯着他眼睛,戎策下意识躲闪被杨幼清逮个正着,抓着耳朵问道,“说实话。”“我说我说,老师松手啊。”戎策低声喊着,接着将自己的猜测给杨幼清讲了一遍,大约就是当年间峰兄弟的阴谋便是通过加鸦片让中国人感染新型的呼吸道细菌,然后抓回去做进一步的研究,最终研制出细菌武器。 杨幼清闻言点点头,又低声叹息,最后说道,“这件事情你别管了。” 2.新郎 民国二十五年的公历六月十八,农历五月初一,天高气爽微风阵阵。叶府门前的梧桐、杨柳和二夫人生前植下的柏树,枝繁叶茂,被人挂了数十根红布条,喜气洋洋。府内花园人满为患,上海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均是接到了请柬,拖家带口前来赴宴。 今天是叶家大少爷叶煦州的喜宴,新郎官正在二楼的卧房穿衣,四妹在旁边和女佣叽叽喳喳讨论着哪颗袖扣好看。叶煦州自己是不在意这些的,只要父亲不逼他穿中式的大红喜服便好。 父亲是个守旧的老派,叶煦州心里念着,好在二十年前就有些文人雅士提出以演讲宴会代替换作一团的磕头唱戏闹洞房。叶亭见他心不在焉,走过去问道,“大哥,在看什么?” 叶煦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窗前看着外花园的客人们,回答道,“在看景色。”“外花园的小凉亭是大哥二十岁的时候建的,因为父亲给大哥取字伯桁。二哥三哥取字之后,父亲又种了杨树和海棠。”“四妹这是觉得父亲重男轻女?”叶煦州接过女佣递来的西装外套,目光仍旧看着窗外,“你若是肯留在家里,叶家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这个空壳子,迟早要崩塌的。” “那就请大哥赶紧抱儿子,让咱家热闹起来。”叶亭俏皮笑着,叶煦州一边穿衣一边回头看她,“怎么,有柏啸还不热闹?对了,咱家的海棠花期长,你看着小六,别让他糟蹋了。” 叶亭闻言微微一怔,随即说道,“大哥还在等三哥呀。”“若是他能回来,这个家至少有个后辈顶着,父亲负担小一些,我也能安心去前线。”叶煦州打好了领结,俨然一副风度翩翩贵公子的俊俏模样,但由内而外散发的军人气质遮掩不掉。叶亭望着他,听他说道前线,忽然想,这样的男人是天生要上战场的。 叶南坤坐在内院的藤椅上,周围是几个熟识的朋友,都是年纪大了不能久站,坐在一处喝酒聊天。葛茹风端着一杯红酒,倚靠在叶南坤的椅子上,落落大方。忽得她看见了戎策,跟叶斋站在一处,拿着一根糖葫芦逗叶柏啸。小六长高了些,跳着脚去够糖葫芦,怎奈身体不协调,差点摔在地上,让叶斋接个正着。 葛茹风轻轻拍下叶南坤的后背,叶南坤抬头正巧看见这一幕,脸色微微一变,向一旁待命的阿福说道,“把小少爷叫过来吃点心。”阿福颠颠跑开,叶南坤恢复了笑容望向身边的秃顶男人,“你方才说造纸厂的外销红利,是年度还是季度的?” “年度的,但那也不少了,我去年赚了一套房子,嘿,专门给我孙子留着。”秃顶男人拍了拍圆滚滚的小肚子,一副自豪神情。叶南坤附和点头,想要另寻话题,只听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人突然问道,“南坤,你家二少爷怎么和侦缉处的人混在一起?” 说话的正是沈家家主沈端,叶南坤三十年的老友。他一说话,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外院,正看见叶斋递给戎策一杯酒,随即纷纷议论。叶南坤因为有这个混黑帮的不肖子就够没面子,现在更是脸上挂不住。 就在此时,一个不常来上海的远方亲戚忽然说道,“我还以为是三少爷回家了,原来是朋友。”“叶三少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老叶心头痛,今儿就别提了。”沈端急忙止住讨论,带着乡音念叨几句,又缩回凳子里恢复到了沉默不语的状态。自几个月前沈家大少爷意外身故,他便愈发颓废不堪,没了往日的凌厉气息,絮絮叨叨如同步入暮年的老人,也是唏嘘。 戎策自然是注意到了先前的目光,没有声张仍旧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叶斋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蛋糕,舔舔指头上的糖浆,戎策嫌他邋遢站远了些,“你是从小没吃饱过怎么的?” “你别说,还真是。”叶斋拿起桌上的另一块草莓蛋糕,放嘴里咬一大口,含糊不清说道,“据说啊,咱俩小时候胎盘长着长着长一起了,我身体里的血总往你那边去,我差点没腹死胎中。”“成语学得不错,”戎策抱起胳膊,这身西装面料太硬限制行动,“这种疾病叫TTTS,双胞胎输血综合征,异卵少之又少,你运气差,不怪我。” 叶斋回了几句,看见叶梁从楼上走下来,把半块蛋糕扔回桌上,一边用裤子擦手一边快步走向别墅。戎策看着他背影摇了摇头,余光忽然看见二楼的窗口有人在看他。抬眼瞬间目光相对,叶煦州站在窗口,波澜不惊,仿佛今天是一场政商聚会,而不是他的婚礼。 新娘宋小姐是大约一年前和叶煦州相亲认识,书香门第的大小姐,知书达理懂得持家之外,还是个新潮自立的新女性,和叶煦州算是门当户对性格相投,但不知怎么,戎策此时却在大哥身上感觉不到爱情的那股冲劲。比如他和处座,相识六年,确定关系一年半,但每每见面,戎策还是能感受到自己心里那点小鹿乱撞一般的情愫,通俗些讲就是不由自主想要贴到人身边去的冲动。 也许和大哥向来成熟稳重有关系,戎策心里想着,回过神来已经不见了叶煦州的身影,反倒是叶柏啸大喊大叫着跑了过来,抓着戎策的衣服下摆找被他藏起来的糖葫芦。戎策被他弄得一阵无奈,把小家伙抱起来指了指一旁树荫下的叶斋和五妹,“看见了吗,被你二哥吃了,去找他要。” 叶柏啸信以为真,跳下去跑向叶斋,戎策笑着看他们吵吵闹闹,不由自主地笑了。有那么一瞬间,戎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有这么一方乐土,一家人就这么轻松快乐地聚在一起,忘却了烦恼忘却了忧愁,尽享天伦。 “戎组长。”叶亭踩着白色的高跟鞋走到戎策身边,戎策自然是知道她来了,不过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笑容,正巧当作殷勤,“苏小姐。你今天这一身很漂亮。”叶亭看了眼身上的欧式长裙,莞尔一笑,“多谢夸奖,听说前些天戎组长受伤了。” 戎策顺了顺头发,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多谢关心。我现在不在侦缉处了,跟着二少爷混口饭吃。”叶亭开口想要接话,忽然听见远处钟楼的响声,整整十二声,已经正午。 远远地,一排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叶府的大门口,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白发男子从车中走出来,穿一身绣着红黑色暗纹的深色的唐装,庄严又不失喜悦之色,他便是新娘的父亲了。新娘宋悦欣也下了车,挽着父亲的胳膊,一步一步沿着铺设的红毯走来。 红毯两边是自觉让出一条道路的宾客,两个穿着白色西装的花童在新年身后摇摇晃晃走着,洒出来一把把鲜花,叶柏啸想要去抢却被叶斋一把抱在怀中。新娘越走越近,叶煦州也从别墅门口迎了上来,叶南坤和葛茹风站在儿子身后说着悄悄话,脸上的欣喜难掩。 戎策看着,真心地为大哥开心,他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不必再苦苦一个人撑着这个家。若说当年跟杨幼清走最后悔的,便是对不起父母兄妹,顶着一个新的身份逃避责任。而他现在回来了,依旧在逃避,戎策一时更加内疚,若不是他,现在站在父亲身边的应该是母亲。母亲也喜欢大哥的,只有大哥每次回家都能吃到母亲亲自做的莲子汤。 新娘和新郎牵起了手,叶煦州脸上带着微笑,将戒指套入新娘的无名指,凑近了在她耳边轻声耳语。穿着婚纱的新娘笑了出来,用手捂着嘴,戎策看见戒指上的钻石反射过来耀眼的阳光。 不知怎的他的心脏一阵绞痛。他也想和老师站在阳光下。 3.生客 仪式过后,便是午宴。戎策和一干与叶家不熟的所谓朋友坐在外面摆设的桌椅边,迎着春风和飘荡的花瓣吃面前八菜一汤。叶斋说到底也是叶家的少爷,早早进了别墅去跟新娘新郎坐一席,顺便听长辈三番四次教导让他跟大哥学着干正经事。 不过叶斋走之前,神神秘秘跟戎策耳语,“今天本该是陈向哲代表陈氏来的,他前几天刚剁了一军官的胳膊,陈先生气得关了他禁闭,派田稻这小子来参加宴席,你瞧瞧,他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瞎猜什么。”戎策看他皱着眉头生气的样子,刻意退了一步躲远。 田稻是来了,不过现在寻不见了踪影,戎策解决了碗里的米饭,扫光面前的炖排骨,仍未见到田稻身影,但是与他一同来的保镖仍未离开,看样子是没走。等到螃蟹也吃完了,戎策坐不住,起身往内院走去。远远地,被戎策安排进来的阿力看着戎策离去,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组长告诉他,若是半个小时没回来,估计凶多吉少,赶紧叫人增援。 内院坐了些远方亲戚、新人挚友,一半是穿军装的。戎策怕惹祸上身,穿过侧门绕道而行。这侧边是一栋平房,放一些杂物,戎策幼时常来玩耍,熟门熟路。刚踏过半个膝盖高的门槛,戎策便感觉耳后生风,似是有人。下一秒他转身握住那人的手腕,想要使出擒拿,却被对方反手挣开,一掌劈来。 是个高手。戎策想着,用手臂挡住掌风,本想着抬腿踢人腰腹,但怕闹出太大动静只得出拳,只是西装拘束未能用尽全力,被对方轻易扣住手腕。戎策一咬牙,收回手臂连着那人一起拽过来,趁他踉跄的瞬间扣住他肩膀就要来一招过肩摔,对方先喊了出来,“不行不行,我打不过你,不打了不打了。” “小白?”听见熟悉的声音,戎策顿了一下,将那人放下掀开帽子的和围巾,“你跑到上海来干什么?”白树生拍了拍被戎策弄皱的夹克衫,将鸭舌帽抢过来重新戴好,一身的傲气和在哈尔滨的时候一模一样,两年不见仍是那个桀骜潇洒的年轻人,“我追着间峰的线索来的,这孙子故意让我在山东兜了半个月,我昨天才来的上海,去了福满堂。听说间峰死了,你做的?” 戎策看了看四周无人,把白树生拽到树荫底下,接着树干挡住两人身形,这才低声说道,“是我,你来晚了。哈尔滨那边怎么样了?”“咱们队,就剩下我和阿梅。最近没什么任务,有任务我也不知道实情,总之无聊得很。”白树生拍着身上沾染的灰尘,一副轻松的神态,戎策却心里一阵苦涩。他那些曾经并肩的战友,竟然就剩下两个。 不过,若不是白树生追杀间峰到上海,估计他们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戎策拍了拍小白的肩膀,也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间峰一死,一些事情就结束了,你还是早些回哈尔滨去。” “赶我走呢?”小白抬头挑眉,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童心未泯一般想要寻乐子,但戎策心里清楚,他满脑子的野路子,杀起人来凶狠至极。戎策因这纪律不能告诉白树生全部情况,末了只能说,“我现在离开蓝衣社,给陈杏山做事。”“我知道,传遍了,你跟队长打起来了是不是?”白树生笑嘻嘻仿佛在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戎策有那么一瞬间感觉,他和这个同龄人一样,伪装自己太久以至于做任何事都戴着面具。 比如假的身份:白树生为何与上海黑帮万龙帮的三爷长相如出一辙。戎策知道白树生并非他的真实姓名,但是白树生和万颉一定是两个人。“小白,我问你,你来上海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啊?有啊,我要看看大上海的舞女是不是比哈尔滨的漂亮。” 白树生走后,戎策继续绕着侧院的平房走了一圈,忽然看见两个身影朝这边疾步走来,赶忙闪身到一件空荡的屋子里。不多时,隔壁房间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透过墙壁传来。 “这是最后一次,你清点一下数量。”田稻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极好辨认。接着是叶亭的声音,“数目正确,我们最近资金短缺,我需要现在就拿给上级。”一阵短暂的脚步声之后,田稻高声说道,“我陪你一起,安全一些,胡书记我也见过。” 片刻后,脚步声重新响起,渐行渐远。戎策闪身出来,看着两人的背影悄悄跟上去。他将枪套里的勃朗宁拿出来,开保险上膛藏在袖中,紧紧跟在两人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戎策本想抓到他们的上级再一网打尽,谁知叶亭经验多了更加细心,在一个拐弯处看见了他,惊叫一声拉着田稻跑了起来。戎策来不及细想,拿出枪来追上去,这两人自然是跑不过他的,不过须臾便被戎策堵在了一条死胡同中,周围都是高高的围墙或者木板,估计是连着谁家的后花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把箱子给我。”戎策一手举着枪,一手伸到身前招了招,慢慢靠近。田稻吓得脸色惨白拼命摇头,他大概是没想通为什么前些天还称兄道弟的“朋友”今天突然翻了脸。 叶亭抱着箱子,一个健步挡在田稻身前,戎策不可察觉地眉头耸动,脚步停下,“你起来。”“三哥为什么不敢对我开枪?”“再说一遍,滚开。” “他……是你三哥?”田稻哆哆嗦嗦,说话的声音都跟着颤抖。戎策没有否认,叶亭也是一脸的笃定,两人僵持着谁都不肯让步,一场认亲竟这样剑拔弩张。戎策是绝对不会伤害妹妹的,即便她是另一个阵营里的人,即便戎策的任务是抓住所有的共党分子。 但是戎策不会开枪,甚至不会告诉任何人叶亭和共党的关系。政治对他毫无意义,这一点他跟杨幼清学的。但是亲情是骨子天生里的,戎策甚至从未想过要劝妹妹迷途知返。这后一点,显而易见,只是戎策自己从未意识到,或者说从未主动思索过。 “他是你三哥,那你还跟我见面,把交易地点安排在家里?”田稻说着忽然激动起来,一边质问一边慢慢往后退着缩到墙角,戎策的枪口跟着移动,最后又被叶亭挡住,“你把箱子给我,然后滚蛋,听懂了没?” “我不走,”叶亭昂起头,倔强的性格一如既往,转身看了眼田稻,“戎组长一天到晚跟踪着你,选择其他时间地点也无济于事。我选择现在,是因为我赌今天大哥结婚,戎组长不会开枪。”“你他妈没脑子啊?”戎策气得要拍脑壳,叶亭一意孤行罢了,就因为猜出来戎策是叶轩,就敢赌一个干了六年的力行社老特务肯为了妹妹投共,这赌局未免太大。 除非叶亭清楚知道戎策没有政治信仰,唯一的言听计从的是杨幼清,而杨幼清正好是共产党——这简直是扯淡。或者,戎策在这几个月里,被田稻傻里傻气的游说动摇了。而恰巧,戎策真的设想过,他若是站在另一边会如何。 今年二月二十日,共产党发表《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建制宣言》,五月五日发表《停战议和一致抗日》,想要联合抗日,枪口一致对外。然而国民党从上到下没有没有反应,至少戎策看来,枪口依然对着甘肃,丝毫不顾日军的刺刀已经穿透了东三省,直达天津。 今天,白树生告诉他,独狼小队留在哈尔滨的十三人,就剩下两个。 田稻看着戎策骂完许久不说话,眼神复杂似乎在纠结,急忙上前两步,说道,“你别忘了,你在巡捕房,是我救的你,就当一命换一命吧。”叶亭忽然想起来什么,继续说道,“你把常崴放走的时候,也是看他当年教过你。你分明不想赶尽杀绝的,是不是,三哥,我知道你看重感情的。” 一声三哥让戎策心里最后的防线崩塌了,他确实存着私心,而且重情重义。现在这件事只有三个人知道,戎策可以放他们走,但是这次之后呢,难不成每次叶亭护着谁,他都要放下屠刀。他不想成佛,但是他也不想亏欠。 “行,我放你走,咱们之间一笔勾销,你要是还在上海,我会把你揪出来的。”戎策把枪放下,叶亭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见远处有汽车的声音,戎策耳朵尖,听出来是侦缉处的吉普。 田稻瞬间紧张,额头冒汗像是淋了雨一般,戎策上前一步抓住叶亭的箱子,叶亭下意识搂紧,戎策怒目而视,故意厉声呵斥,“松手,不想死按我说的做!”叶亭吓了一跳,赶忙松了手,戎策拿过来箱子,把枪塞进叶亭手中,“对着我第三条肋骨下面打一枪,稳着点。” “三哥,我不能……”叶亭听了一阵着急连连摇头,戎策一狠心将枪口对准自己肋下,拇指扣动扳机。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戎策受力后退几步跌倒在地,白色的衬衫上染了血,像是绽放的玫瑰。 叶亭拿着枪哆哆嗦嗦,戎策知道侦缉处听见枪声一定会赶过来,抬起手指着右边的围墙,“这个木板后面是这是沈家的后仓库,锁是坏的,你们,你们跑回叶家,让二哥作证没离开过,快去。” “可是,你,可是。”摔倒在地一身鲜血的,毕竟是她日思夜想的三哥,叶亭急的快要哭出来,剑拔弩张的氛围彻底消散。田稻一时间感觉自己男子汉气概往胸口涌,拉着叶亭往戎策指的方向走,一把拽开生锈的门锁。戎策看见他们消失在木门之后,爬过去将门拉回来,落了锁,瘫倒在地上用西装外套按住伤口,急促呼吸着。 不过几秒后,戎策模模糊糊看见了杨幼清的身影,瞬间放下心来,力气一卸躺倒在地,放任身体陷入沉睡。恍惚间,他听见处座高声喊着“阿策”,那心急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真好,戎策心里想,老师又救了他一次。 4.复职 “老师,给我。”戎策拖着长音,伸手去够杨幼清手里的苹果。杨幼清辛辛苦苦用借来的手术刀削完了皮,被医生告知病人目前还不能吃水果,自然不会浪费,自己坐在病床前啃了起来。戎策舔着干涸的嘴唇,眼巴巴看着,像只可怜的小狗。 杨幼清看不得他委屈的眼神,但是戎策刚从手术室推出来刚过一个小时,麻药劲都没过去,自然是吃不得,“你乖一点,少受伤,什么都给你吃。”“我想吃烧鹅,还有沈大成的青团,老师给我吃吗?”也许是麻药的原因,戎策说话声音软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杨幼清听了心里想的全是刚出生的奶狗。 奶狗等不到答案,又奶声奶气喊他老师,杨幼清招架不住,扶着额头说,“好,等你出院给你吃。你乖乖休息。这次幸好没打中要害,弹头也没留在身体里,你是我的福将。”“我是您的爱人。”戎策小声嘟囔一句,好在住在单人病房,杨幼清放任他撒娇了,凑过去牵起他的右手,“别再受伤了,我年纪大了经受不起。” “不会了,我不会离开您了。”戎策用力握住杨幼清的手,然而因为药效仍旧是软绵绵的。杨幼清看着是真的心疼,这才几个月,阿策添了一身的新伤痕,就连曾经因为爆炸受伤的眼角也接上了一条新的划痕。 戎策注意到杨幼清在看他的脸,故意扭过头去不让他看见,另寻话题,“我这次找到多少钱?”“十根金条,足够记你一功。虽然人跑了,但是我们有证据可以搜查陈氏集团,算你将功赎罪。复职申请交上去了,你别担心。”杨幼清见他乖巧懂事,心里一阵怜爱,跟着话也多了。 白树生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知道屋中有别人,总之门都没敲,待进门后看到杨幼清,欣喜若狂立正敬礼,“队长!”杨幼清瞬间松了手,戎策也把右手藏进被子里,不知有没有被他发现,“小白你不知道敲门啊,吓我一跳。处座,忘了告诉您,他来上海了。” “我都知道。”杨幼清的情报工作自然比戎策做得好,连白树生都比戎策会搞情报,陆军医院这么多病房,他能毫不费力找到这来。“队长,我就是来看看阿华,要不我等会再来?” 杨幼清站起身微微皱眉,“没正形,你们聊,我走了。”“处座,我的青团!”“记着了。”杨幼清说完绕着白树生离开病房,小白咧嘴笑笑,跑过来拉开椅子坐下,“唉,真羡慕你,一直跟着他,我们新来的上峰别提多烦人了,事儿妈一样。” “老师他,老师也是差不多。”戎策想了想平日里杨幼清对他的教导,无奈摇头。白树生看见了垃圾桶里的苹果皮,用脚尖踢了踢桶边,“对你够好了。你什么时候出院,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戎策做出副难为情的样子,指了指自己腹部的伤口,“我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不是什么难事,我想让你将一封信交给一个人,务必亲手送到,”白树生拉了拉领口的薄款灰色围巾,继续说道,“交给我哥哥。” “你哥哥?” 第十九章 且行且惜 1.复发 戎策病情恶化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杨幼清在司令部开联席会议,上海军政界有话语权的人齐聚一堂,商讨如何应对日军在越界筑路区屯兵的行为。会议召集人、参谋部的参谋长叶南坤刚说完在近郊举办大规模演习以威慑他国军队的提案,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颇为不满,但还是说了一声进来。 文朝暮推门而入,夏天来临他又胖了些,军装扣子快要撑不住。他快步走到杨幼清身边耳语几句,杨幼清点点头让他出去,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已经冒了冷汗。阿策自民国二十三年就染下了病根,这一个月多次受伤,身体怕已经千疮百孔。 杨幼清虽是没有说话,却硬生生单手掰断了握着的铅笔,一声清脆的声音让正在发言的军官噤了声,众人齐齐望向这边。叶南坤本就因会议被打断而感到权威收到轻蔑,现在杨幼清竟然做出这么大的动静,仿佛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更是生气,脸上带了几分愠色,“杨处长有事情的话,不妨先去处理。” “多谢参谋长。”杨幼清把段成两截的铅笔放入口袋,慌乱整理桌上文件,起身就走。叶南坤本来是示意他适可而止,谁知道杨幼清竟然真的离席,又是一阵急火攻心,半天没说出话来,等门关上了才说,“罢了,罢了。你继续说,军需情况怎么样?” 杨幼清匆匆赶到手术室门前,满身是汗。他的心一直悬着,他生怕赶到之后看见的是一张白布。他想起六七年前,阿策还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因为在异国他乡水土不服瘦得像一根竹竿,他费了好久才把阿策的身体调理过来,亲力亲为将他锻炼成一把钢刀。他的阿策一直很听话,虽然常发脾气,但终究还是愿意待在他身边的。 虽然戎策是最先告白的那一个,但是即便他不说,杨幼清也不能允许其他人站在戎策身边。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融进骨血,不可分割。所以戎策疼的时候他的心也疼,若是戎策没能挺过这一关,杨幼清怀疑自己能否承受住这样的打击。 好在,半小时之后,手术室的灯灭了,戎策被推出来的时候挂着吊瓶,胸口依旧在起伏。杨幼清冲过去一把抓住床沿,他的小孩安安静静睡着,刘海搭在额前挡住了眼睛上的伤疤。 医生提醒他离开,杨幼清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整理好慌乱中弄褶皱的衣服,恢复了往日冷漠严肃的神情。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但是铺天盖地后怕接袭来,他发觉,也许是年纪大了,感情这东西缠着他越来越紧。 杨幼清缓慢走到重症病房,脚步沉甸甸的。医生走之前他拉着主治大夫问了许久,接着搬了把椅子坐在戎策床前。约莫中午,文朝暮拿来了关于演习的简略计划,还有上级同意戎策复职的命令。如果司令部不允许戎策回到侦缉处,杨幼清是不会把他转调到蓝衣社在上海的组织里的,太过危险,他宁愿让戎策待在家里做他一个人的行动员。 日头西斜,戎策才清醒过来,僵硬着转身并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估计是蹭到了伤口。杨幼清把报告扔到一边,站起来扶住戎策的身体,“你小子就是欠教训了,长长记性。” “老师?”戎策仿佛看不清楚眼前人,低声问了一句,杨幼清本想一本正经教训他几句,但是看着戎策迷茫的神情反倒是心软下来,叹了口气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是我。你今天怎么回事?” 戎策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再度睁开已经少了些混沌,“早上七点多的时候叶亭来过了,她知道我是叶轩。”“她怎么知道的,围捕田稻的时候她也在?你说实话。”“没有,她不在,她看到了我背上的伤疤,我小时候挡在她身前挨的那刀。”戎策急忙解释,口干舌燥一阵咳嗽,差点咳出血来。 杨幼清给他喝了点水,“别着急,慢点。”戎策按着胸口艰难地呼吸,猛烈咳嗽几声终于平复下来,继续说道,“她说她找朋友调查过我的失踪案,然后给了我这张照片,然后我一激动,不知怎的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想往外涌,咳个不停直到晕过去。您看看后面写的什么。” 杨幼清接过了那张还带着血的照片,眉头微微一皱,被戎策看得一清二楚。杨幼清自知徒弟精明掩饰不过去,干脆不再遮掩,将心头的复杂情绪摆在脸上。照片是两个男人,勾肩搭背,其中矮一点的少年看着陌生,但高个子青年,戎策在伦敦的酒吧里见过。 这张泛黄的旧照片后面用钢笔写着,与兄长戎平摄于民国八年。戎策看着杨幼清迟迟不肯开口,主动说道,“老师,我的身份是不是用的旁人的。”“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杨幼清不想谈这件事情,把照片放进口袋里,牵起戎策的手,“阿策,有些事情别去纠结了,你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 “老师!”戎策不满他的敷衍,他能感觉到杨幼清没有告诉他的那些故事里,包括这个叫戎平的男人,如果杨幼清口述他牢牢背过的戎策的履历是真的,那么这个戎平应该是被共党暗杀在欧洲。而戎策在英国伦敦见到的,和照片上成年男子长得一样的男人,是被蓝衣社特务杨幼清亲手处决的。 “老师,我亲眼看见你对着他的脑袋打了一枪,我这个身份是您仇人的弟弟,”戎策挣扎着要起身,被杨幼清按住了肩膀,依旧不依不挠说道,“老师,真正的戎策是不是,被株连,也是被您暗杀的?”杨幼清不说话,轻轻抚摸戎策的头发,“别想这么多,我不做斩草除根的事情,戎策是死在战场的,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杨幼清的最后两字说得稀松平常,却在戎策心底激起了波澜,他一时间无比懊悔自己的言行,奋力抓住杨幼清的手,急促说道,“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师……”“别说了,我知道,”杨幼清露出一个笑容,“你能没事就好,我今天不生你的气。” “那明天呢?以后呢?”“得寸进尺。”“那就今天,您别生我的气,”戎策观察他片刻确定了他没有纠结于自己刚才的行为,放下心来小声说道,“我昨天把青团吃光了,您再给我买几个好不好?” 2.查抄 杨幼清没有办法每时每刻都在医院待着的,但是六点下班之后一定第一时间跑过来。他也不怕旁人说闲话,这是他唯一的学生,亲近些又如何,日后要继承他的衣钵。不过这一天他耽误了些,搜查陈氏集团的搜查令终于批下来,杨幼清亲自带人去了陈氏在华界的所有铺子,共产党没找到,没有记录在案的生意倒是发现不少,让警局接了手。 杨幼清在意的是案发之后遍人间蒸发的田稻。有人亲眼看见他匆匆离开沈家大宅的时候把戎策的那把勃朗宁扔在了草丛里,加上戎策称从他怀里抢来的共产国际援助资金,他共产国际特使的身份板上钉钉了,陈杏山也没必要继续护着一个表外甥,他这种老奸巨猾的家伙不会在意感情。那么,田稻被哪位高人救走了。 上海的地下党组织除不尽,杨幼清搜寻了几天也疲惫了,这次陈氏集团一丁点线索没有,他也想顺水推舟结了案。毕竟司令部和陈杏山的势力在某些见不得光的地方斗争的厉害,杨幼清此举也算是把陈杏山在华界的羽翼剪了个七七八八,对司令部的高官们利大于弊。 忙完了这些,把结案报告扔给文朝暮,杨幼清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走出侦缉处的大楼。华灯初上,大上海一片绚烂,杨幼清脚步轻盈走在青石板铺成的马路上,踩着点进入要关门的点心店。 点心店老板听口音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做出来的青团带着浓郁的艾草味道,戎策吃过一次之后果断抛弃了沈大成。老板也是个爽快人,把今天剩下的几个都装到纸包里递给杨幼清,只收了一半的钱。 之后杨幼清在路上又买了几颗水果糖,他知道戎策喜欢甜食。不过这份好心情没有延续多久,他走进医院病房的时候看见戎策和一个洋人医生在对话。陆军医院请来的外国军医大多是中国通,可偏偏戎策要和他讲英文,而且是在杨幼清推门而入的前一秒换成了英文。 杨幼清听得懂一些日常词汇,但是涉及专业内容便捉摸不透,他就抱着手臂站在病床前等着,看戎策过会会不会对他说实话。他也没闲着,观察两人的神情,医生厚厚的眼镜下面是疑惑和忧虑,戎策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也许是掩饰的好。 戎策抱着腿在床上坐着,右手还打着吊瓶,认真听医生讲完这句话,接着说道,“I had no symptom of septicemia or edema.”“It could be in latent stage, and I would take antibiotics sooner than later.” 戎策听完不说话了,没打针的那只手挠了挠头发,长叹一口气。医生见他没反应,耸耸肩膀合上病例,说道,“There is no cure for Bacillus anthracis infection. You might consider it as a biological weapon and start to figure out where you got that, before it reactivates.”杨幼清听懂了这句话的前四个单词,脸色一沉,戎策发觉了急忙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老师,没什么大事,您别紧张。” 医生看了眼两人,摇了摇头走出病房,把空间留给这师徒两人。戎策左手被牵制着,想要搂住杨幼清有些费劲,杨幼清走过去几步让他抱住,低头抚摸小孩贴在自己腹部的脑袋,“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没什么,我的病快好了,三年前吸入的结核杆菌因为卡介苗没有再复发,老师别担心。”戎策用额头蹭着杨幼清的身体,似乎是嫌他来晚了,一阵闷闷不乐。杨幼清知道他在想什么,把青团递过去,“身体好了就别再给我闯祸,不然把你锁在家里。” 戎策闻见了青团的香味把头抬起来,右手抢过来纸包直接用嘴撕开,低头咬住一个。杨幼清看他腮帮子鼓着瞪大了眼睛的模样有几分带着少年气的可爱,伸手替他抹掉嘴角粘上的豆沙。戎策把青团塞进嘴里,握住杨幼清的手腕侧头舔了下他的手指。 “像只小狗。”“您的猎犬。” 杨幼清走后不到半个钟头,小白鬼鬼祟祟钻进病房,把偷摸拔吊瓶的戎策吓得拽断了输液胶管。白树生看他窘迫的样子乐呵呵笑着,“你是做贼心虚呢?”“滚滚滚,这是盐水,懒得打。”戎策翻身下床,拉开抽屉找块胶布贴在手背的针眼上,抬头看向白树生,“你怎么还没走?这都快半个月了。” “上海这边还在扫间峰留下的残局,人手不太够,我留下帮帮忙。”白树生实际比戎策矮一些,但是喜欢穿厚底的军靴,在哈尔滨冰天雪地里留下的习惯。戎策不喜欢仰着头看人,晃了晃脖子问道,“你来干什么?” 白树生咧嘴笑着,像是从复旦或者同济走出来的学生,称为阳光少年都不为过,但戎策清楚这是他一贯以来的伪装,仗着一张娃娃脸装单纯。“阿华,你想不想跟我干票大的。” “不想,拜拜,赶紧走。”戎策做回床上盘起腿来仿若打坐,白树生不依不挠继续说,“我认识的就你去过福满堂的密道,这个忙你不帮我就是看不起我。”“福满堂?你要做什么?间峰一死,福满堂被更神秘的人接手了,估计是特高科或者其他特务组织的日本人,你现在去福满堂就是找死。何况,那是公共租界,外国佬的地盘。” “任务需要,这个情报点对我们的威胁太大了,何况还跟细菌实验有关系。”白树生褪去了一脸的笑容,严肃起来,语气也更加诚恳,戎策有些动摇,但是仍记着杨幼清说过不许他在冒险的话,“不行,我还受着伤。” 白树生嘀嘀咕咕一句,戎策听他说的是地道的吴侬软语,更是好奇他跟上海滩最年轻的黑帮大佬万三爷有什么关系,“唉,你前些天说要我帮忙送封信,为何偏偏找我?” “我的找个信得过的人,而且也得让收信的人信得过。”白树生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主动提出来这件事,拧着眉头看先他。戎策挠了挠被剃成寸头的短发,小声问道,“你别是人家豪门私生子吧?” “你才是私生子!小爷今天跟你拼了!” 3.失踪 前一日杨幼清刚因为戎策调戏护士小姑娘给小家伙甩了脸色,后者想亲近亲近被他一脚踹开,第二天杨幼清再来的时候,被满脸通红的小护士告知,戎策已经出院。 “谁给他办的手续?”杨幼清忽得一阵紧张,和护士描述了叶斋和张裕来的相貌,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戎策身体尚未康复,也就比行动组最差劲的组员稍好一点,他怎么敢这个时候不告而别。 杨幼清一晚上跑遍了戎策常去的地点,花天酒地的大上海他竟然找不到这个年轻人的一点踪迹。最后,杨幼清去了叶斋的酒楼,在二楼贵宾房把美女围绕的叶斋拽了出来,一把按在墙上。 叶斋喝了酒,晃晃脑袋才看清来人是谁,还未等破口大骂便被杨幼清一拳打在肚子上。叶斋吃痛地嚎叫出来,杨幼清发现了些这两兄弟的相通之处,但来不及细想,他的首要目的是找到戎策,“你今天去过医院吗?” “我去医院干什么?你要是再不松手,我真就去医院了,医药费你付还是姓戎的付?”叶斋骂骂咧咧,一些杨幼清听不懂的上海话飙出来。杨幼清又发现了这两兄弟的共同点,喜欢指着别人的姓背后嚼舌根。 杨幼清知道叶斋不会让戎策去做危险的事情,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关系,戎策曾说二哥劝他给叶家留个根,断子绝孙的活计叶斋做不出来。他不敢做,张裕来更不敢做。 “你刚才说,医院怎么了?”叶斋回过神来,眼神中带了一丝机敏,杨幼清松开他,拍了拍手,回身看一眼屋中的四五个衣着裸露的陪酒女子,姑娘们感觉一阵惊悚急忙纷纷逃窜。“阿策丢了,我怀疑他被人劫走了。” 叶斋未经思索脱口而出,“怎么又丢了。”杨幼清懒得理他,他知道叶斋不会害戎策,但不见得会去主动寻他,兄弟阋墙这么多年,不知道还有几分真情在。叶斋则并不如他所想,他有需要戎策活着的目的,“我找几个兄弟去租界找一找,明天早上告诉你消息。” 杨幼清拉不下脸来说谢谢,末了点点头转身就走。 戎策整整消失了三天,杨幼清从最初的心慌到第三天黄昏接近崩溃。他不相信自己调教出来的好学生会就此殒命。奈何他刚到上海一年,处在明处,情报网建立的不成气候,比起来还不如有背景的世家公子战文翰,这三天他没搜多少有用的消息。 除却一个,有人见到戎策出没于租界一条三不管的黑街,行动敏捷不像是受了伤。杨幼清追查下去没有任何结果,怀疑是那线人为了要钱胡乱编造,加上心急如焚把线人打了一顿。 叶斋那边也是未果,不知是绑架戎策的这班人太厉害还是他办事不利。杨幼清等了三天,他的小孩从来不会失联这么久。 杨幼清几乎要负荆请罪给叶家人坦白并寻求帮助的时候,白树生出现在公寓的门口,满身的污浊和血腥。他望着杨幼清心生胆怯,颤颤巍巍站在门口不敢走近,杨幼清横眉冷对,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阿华说的,他,他……”“他跟你在一起。”杨幼清读懂白树生的表情,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但随即又染上怒火,戎策怎么敢消失三天三夜不与他汇报,胆大妄为。 白树生看着他,蜷缩脖子微微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是我,是力行社上海方面的人,我们前几天一直在一起。”“他伤成什么样子,怎么敢去帮忙!”杨幼清瞬间理清了来龙去脉,感情这小子是去出任务,怕被自己责骂偷偷跑出去不敢回家。 “他没受伤,但是他不想来见您。队长,你们吵架就吵架别带上我啊,我都买好了火车票要走的。”白树生怯懦地望向杨幼清,不知几分真假,后者没说话,从衣架上拿起外衣,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推开门往外走,“带路。” 黄浦江边一处街道,灰黑色的围墙环绕着数十座小楼,大多是破旧不堪,人群拥挤群居在这里。白树生带领杨幼清来到这后,停止不前,杨幼清想进入弄堂却被白树生一把拉住了胳膊,“队长,那些人是陈杏山手下的。” 杨幼清一时心急没有注意到周围三三两两行为怪异的路人,有的抽烟有的读报,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时常左顾右盼。杨幼清相信白树生的情报来源和忠诚度,退回两步躲在一颗杨树后面,仔细观察敌情。 白树生挠了挠腹部,表情有些怪异,杨幼清看出来他受了伤,问道,“你能绕道后面去吗?”“能,不过我动静要大一些,做完这票得直接跑,您自己进去。”白树生探着身子望了望,眼神中难得露出几分认真。 杨幼清点点头,拍了拍他肩膀,“我先过去,半分钟后你去截住右边的三个人,然后把后面的路打通。”“我留下痕迹不要紧,您记得别让陈氏抓住把柄。”“你也别留活口。” 白树生还未说话,杨幼清迈出树荫健步如飞。白树生握着手腕数表,不时抬头看去,杨幼清手起刀落动作迅速,好在这个时间周围没什么人,没有引起什么骚动。半分钟一过,白树生从腿上拔出匕首,藏在袖中快步走向右侧,将闻讯赶来的三个健壮男子挡在路口。 杨幼清一身血迹,抬手砸断了门锁,推门进去正看见自家小孩惊慌失措地拿枪对着他,半敞的衬衫下面是一层层染血的绷带。戎策见到杨幼清难掩一阵欣喜,接着回忆起了这几天的不辞而别,心虚恐慌急忙把枪放下,唯唯诺诺低声喊了句,“老师。” “你胆子不小,私自行动,还不肯回家?”杨幼清从桌上拽了一块手巾擦擦手背上的血迹,每向前走一步,戎策都往后退一步,直到他退无可退紧贴着墙壁。“老师,对不起,我……” “你跟我赌气?”杨幼清挑眉,目不转睛盯着戎策,后者喉结上下移动,壮壮胆子说道,“您还记得在医院的时候吗?您直接把我踹到床底下去了,还不许我闹脾气啊。” 不知为何杨幼清忽然想笑,当时的戎策确实是死缠烂打到让他无可奈何,一脚踹出去,恰巧没站稳滑进床下面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老师,您看,您果然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杨幼清走近一步,身体的阴影笼罩住戎策,后者被吓到软了腿,硬是比师长矮一截。戎策不敢说话,额头冒汗望着杨幼清,心里满是纠结,老师这句话什么意思,断绝关系,还是想就地办了他。 杨幼清伸手抹去戎策额头的汗珠,叹了口气说道,“阿策,现在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你的命是国家的,其次才是你自己的。”“是您的。”戎策看杨幼清没有生气的意思,主动抱住他。 与刚在一起时不同,当时三天两头戎策会闹脾气,现在他还是闹脾气,但是懂得去理解杨幼清,去换位思考,发完脾气也会乖乖扑进杨幼清怀中。“阿策,你赌气就赌气,这副身体去做任务,不要命了?” “啊?什么任务?”戎策故意装傻,杨幼清捏捏他耳朵说道,“福满堂被人炸成废墟,不是你做的?”“没有没有,我没那么不听话。就是小白想知道内部结构,我就干脆提前办了出院,到咱们的据点跟行动员画了几张图而已,没参与具体行动。” 杨幼清已经分不出来戎策是否在撒谎,他也不想计较这些,“你为什么不回家?”“您不是知道了吗,”戎策指了指窗户外面,微微一笑,“我逃出医院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陈杏山的手下追杀来了,我解决掉两个,怕惹出事来干脆自己跑了。对不起,没来得及告诉您。” “然后他们一路追到这里,遍布眼线,你发现自己被困出了出不去。”杨幼清说的是陈述句,戎策点头应和,“对,小白曾经来过一次,带我出去的时候受了伤,我只能留下来。力行社的人过河拆桥,以损失战力为由不肯增援,一群白眼狼。” 杨幼清明白了来龙去脉,阿策这是借刀杀人,保小白逃出去,让小白找到上海滩唯一在意戎策的人来救他,借杨幼清之手清除外面的杀手。“你怎么不让小白告诉我实情?”“我不想让他知道太多,关于咱们的关系,”戎策用手指戳了戳杨幼清的心口,“他很聪明,而且路子不对。您说的。” 杨幼清轻轻揉两下戎策的头发,摸了一手灰,“你该洗个澡了。”“陈杏山的人也没好心给我送水。”戎策晃了晃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您找过二哥了?”“他说没有你的消息,现在看来是想自保,谁都不得罪。” 戎策沉思片刻,淡然说道,“没事,他就是那样的人。我把田稻弄得满城通缉,他刚刚恢复了陈杏山心腹的地位,自然不肯做……胳膊肘外拐的事情。”杨幼清没说话,搂紧了戎策,说实话,即便他再生气戎策的不辞而别,三天未见他也是想这个小家伙的。 “老师,您说田稻能在上海滩消失的无影无踪,会不会咱们处里,或者上面更高级的人,有共产党的内线?”“比起他我倒是更好奇间峰,千方百计调到上海进入特高科,只是为了一个复仇的赌局,不太像是他的作风。你注意一些,他可能死前做了其他的布置。” 4.落定 第一天正式返回侦缉处的时候戎策心里有点胆怯,毕竟是在处座的授意和帮助下大闹了一番走的,走之前还搞砸了一个运送囚犯的任务。不过他穿着一身带皂角香气的板正军装踏入行动组办公室的时候,迎接他的竟然是几束鲜花和热烈的掌声。 李承一反常态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冲上来拥抱他,一边用力拍着戎策后背一边说,“组座,你终于回来了,他们太难管了。”“哟,你还知道。”戎策承受不住他的热情,也知道他这几个月被逼上位的艰辛,末了撇撇嘴推他肩膀,“行了,都干活去,听说在泰鼎酒楼布了哨,谁在负责?” “阿力和几个新来的,您要去看看?”李承整理好情绪恢复了得力助手的状态,戎策摆摆手,回道,“我还没休息好,处座罚我看档案。这三个月没出什么大事,共党资金被劫,最近也折腾不起来,大家也得放松放松,你多找几个人跟阿力轮班。” 李承怕自己听错了,探着脑袋瞅瞅戎策,怎么几个月不见凶神恶煞的组长转了性。“没听懂?要我再说一遍?”戎策挑挑眉毛,拿起手边的文件夹佯装要打他,李承急忙转身跑了。 李承走了没多久,有人敲门,戎策听见这人走来时候脚步声轻盈,猜出是谁。待那人推门进来,戎策笑着迎上去,“刘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呀?” 刘菲菲抱着手臂一副高傲的神情,扫了眼戎策桌子上横七竖八摆放的档案夹,冷哼一声,“没事我会来你这里吗?这是最新截获的电报,别动丢了。”说罢,她将电报单拍在一盒档案上,侧转身子要走,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你是不是跟广州叶家有关系?” “小姐姐,我是重庆人。”戎策面不改色,笑着回答,刘菲菲打量他一眼,倒也不信一个将门之家能教出这种少爷,“我随便问问,我小叔叔和叶家的张裕来一起开医馆,见到你几次。” 戎策一直觉得她是攀高枝的花瓶,今天听起来话里有话,于是试探道,“你什么意思?看上叶家哪个少爷了?”“我感情专一,不像你,听说每次去舞厅搂着的舞小姐都轮番换。你要是跟叶家熟,知不知道大概二十年前,叶家捡回来一个孩子?” “捡到孩子肯定得给人父母送回去吧,你们上流社会大小姐茶余饭后讨论的离奇故事,我怎么知道。”戎策挠了挠下巴,他真的不记得谁捡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现在在哪,他也不知道,刘菲菲问这个是何意。 “那就算了,我听朋友说的。”“战文翰说的吧,这孙子。”戎策骂了句,刘菲菲微微皱眉想反驳一句,忽然看见杨幼清从门口经过赶忙住了嘴,拍拍桌上的电报单。戎策嘿嘿一笑,说道,“知道知道,丢不了。” 刘菲菲走了之后,戎策没着急去看电报,倒是有些好奇她提及的孩子,这件事情不会空穴来风,就算是她们姑娘家八卦,也不会来问看起来跟叶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戎策。除非,“戎策”这个人,和叶家有关。 这六年来,戎策从未有机会去追查真正的“戎策”是谁,档案永远是封存,仅有寥寥几句话,看起来他从未离开过重庆,怎么会被远在南方沿海的叶家捡到。戎策想不明白,这个人贡献出来这个身份,估计已经作古。戎策用这个身份得心应手,就算有人问起来,说一句记不清了也无妨,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叶斋喝得晕晕乎乎,挂在戴佗身上往酒楼最高层的卧房走去。他刚一进门就被人推到了墙上,戴佗惊叫一声,下一秒被人扔了出去,房门反锁。“老三?”叶斋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是谁骂了一句,“小赤佬你要干什么?” “活的挺自在啊,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更自在?”戎策本就是想吓唬吓唬他,目的达到了便松了手。叶斋揉了揉脖子,晃晃悠悠走到桌前坐下倒水,“我能怎么办,两头不是人,我要是帮了你死的不仅是咱俩。你看你现在不是生龙活虎的。” “杨幼清把我关家里半个月,美名其曰养伤,其实是软禁。”戎策抢了他还未靠近嘴边的水杯,一饮而尽,“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你干什么,杀人?咱家老实善良的小胖墩去哪了,你是真的假的。” 戎策看他借机发酒疯,一脚踹在他凳子上,“滚蛋,说正经的。我问你,咱家二十年前有没有领养过小孩?”“没有,要是有领养的那肯定是你,我就说你不像叶家人。”叶斋已经趴在了桌上,拿着水壶往嘴里倒,毫无形象可言。 “我记性比你好。就当还我一个人情,帮我查查叶家老宅的年鉴,上海的广州的都要。”也不管叶斋听进去了没有,戎策说完起身就走,打开门却看见叶亭提着一个粉红色的手提包站在门口,似乎已经等了一阵了。 叶亭看到戎策也是一阵诧异,片刻后才开口,带着几分慌张,“我,我来找二哥。”“他喝醉了,有什么要紧事吗?”戎策回身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摆弄水壶的叶斋,又回过身来看她。叶亭急忙摇摇头,戎策接着说道,“上次见面有些话没来得及说,你跟我来一下吧。” “啊?好的呀。”叶亭急忙点点头,戎策轻车熟路找到去天台的小门,拉开插销钻出去,伸手将叶亭也拉上来。叶亭不敢开口,站在七月夜间的热风中望着戎策,后者从口袋里摸了一根烟,静静点上,“你平时危险吗?” 叶亭摇摇头,上次见面她扔下张照片就跑了,本来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见到戎策就胆怯,一句也没说。现在她也是不敢说话,戎策笑了出来,慢吞吞吐了口烟,“你怕我啊?” “为什么不怕。”叶亭终于回应,戎策笑得更欢,“你紧张什么,我又不吃人。就是想问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说实话?不太好,经常死人。”叶亭意有所指,戎策微微皱眉,接着恢复了一副笑脸,“你自己注意安全。对了,田稻怎么样了?” 叶亭不说话,眼中的胆怯还有三分。戎策明白事到如今错在自己,是他让这个家支离破碎,借着一处衣冠冢逃脱了自己的责任和命运。他想走上去抱一抱四妹,叶亭后退一步躲开了。 “亭亭,”戎策喊了一声,但戛然而止,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对不起。”“我知道英国酒吧发生的事情,是国民党的特务逼迫你入伙的,对不对?”叶亭看着他,眼中几分复杂情绪,像是要求证。 戎策梗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末了只能摇摇头,“是我欠他的,我要还。”“谁?”戎策接不下去,干脆不说话了,一口一口抽着烟。叶亭没等到答案,但她也知道答案会是什么,沉默片刻说道,“三哥,现在的局势不好,我相信两党之间一定能和平解决,或许合作,或许划线。三哥,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那就等那一天吧,”戎策在烟雾中抬头,“我现在的日子挺好的,过得很舒坦。不管我会不会回家,三哥永远护着你。”叶亭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眼神中的戒备和畏惧似乎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想起来十年前,一群青帮的混混堵在弄堂口,三哥一步冲到她面前,用后背挡住了一把锃亮的铁刀。鬼使神差地,叶亭冲上去抱住了戎策宽厚的脊背,比年少时消瘦些,但是更加有力量。 戎策轻轻拍拍小姑娘的后背,低声说,“你要是哭了,胭脂会花掉的。” 第二十章 烫手山芋 1.告别 七月艳阳天,路上行人汗流浃背。白树生扒着墙头,死死盯着院内那栋二层的白色洋楼。戎策在墙根坐着,盘起腿用手掌挡住太阳,热得没心思动弹。“小白,你看够没有,大中午爬墙也不嫌累。” “看一眼少一眼了,你自己答应帮我送信的。再者说,要不是你,我大哥怎么会查到哈尔滨去,不过也多亏了他出手,我知道间峰来上海了。”白树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戎策眯着眼睛抬头望他一眼,“你看他不是和照镜子一样的?”白树生摆摆手没说话,屋内一个青年正在穿外衣,打扮地干净利落要往外走。 白树生跳下来,把怀中的信塞进戎策手里,“去吧。”“你说你寄出去不就行了,干嘛折腾我这个病号?”“我在上海只信你,这是你的荣幸,别说废话了,快点。”白树生推推他,戎策听了倒是有些感动,毕竟在上海敢信他的人不多了。 万颉把西装马甲的扣子扣上,抬手接过刘思齐递来的文件夹,“这个月的利润跌了一些,租界天天开新厂,咱们龙腾公司必须要保证客户不流失。”刘思齐点头称是,万颉在文件上签了名字,抬头望见站在门口的戎策、 “戎组长,稀客。”万颉把文件夹递给刘思齐,快步走上去。戎策微微一笑,说道,“见万三爷一面难过登天,我只能出此下策,来这儿候着了。”“看起来你是有要紧事了?” 戎策把信拿出来挥了挥,万颉眼见看清楚这是谁的笔迹,一把夺过来,“你怎么得到的?”“听说三爷一直对令弟的行踪感兴趣,杨处长也提起过他在哈尔滨的事情,我这是来给您一个解释的。” “你知不知道,杨幼清开口要价多少钱卖我这个情报,你就免费给我了?”万颉拆开信封,抬头望向戎策,后者耸耸肩膀,“只能说明我比他更讲人情。” 万颉不说话了,仔细看信,提笔是大哥二字,笔锋如刀是他家小弟的字迹。信中说,小弟在前往美国读书是在哈尔滨耽误了一阵,因此遇到过杨幼清,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互相帮助。落款日期是四年前,想必是小弟在出事后就写了信寄出来,但是被蓝衣社的人拦下了,既是怕情报泄露,也是为了有把柄要挟。 “把这封信偷出来,费了不少功夫吧?”万颉看完信,将信纸小心折好塞回信封,伸手向刘思齐,“支票本。”戎策好赌钱的名声是传开了的,现在道上还说他被断了经济来源,不收钱不符合他辛苦经营的形象,便坦然看着对方,没有拒绝。 万颉写了一张面额不小的支票,签名之后撕下来递给他,“这件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戎策笑得要开花,乐呵呵收了支票,道了谢往外走。小白猫在院墙外面,仍旧是恋恋不舍看着万颉,戎策拉拉他领子,“走了。” 硬汉铁骨如白树生竟然眼中带了泪,眼眶发红。对他来说这是生离死别,今晚他就要启程去哈尔滨,恐怕数年不能回到上海。戎策拽不动他,也理解他的心情,干脆倚在墙上等着他自己起来。“我爸妈在我十岁的时候就走了,一直是哥哥在照顾我。” “干了这行就别反悔,都是这么过来的。”戎策一直觉得他和白树生很像,不管是经历还是性格。唯一的不同,也如杨幼清所说,小白切开是硬的,阿策是软的。戎策心中永远还有善良和柔情,白树生却敢为了生存拼尽一切。现在想来原因大概是叶家子嗣多,就算丢了一个也无妨,但是他哥哥只有这一个弟弟。 而且白树生在乎这个家。他看见万颉要开车出来了,站起身立起领子就走,戎策追上去,把刚才的支票拍在他胸口,“你的。” 万颉坐在别克车后座上,闭目养神,刘思齐通过后视镜看了看他,说道,“先生,那可是一万美金。”“这封信是新写的,做旧的纸张。”万颉开口,紧皱着眉头。刘思齐有些惊讶,问道,“那您还给他钱?” “至少我知道小颃还活着。” 戎策进门的时候看到了杨幼清深沉的目光,转身带上门,三步作两步走过去,蹲下来将脑袋放在杨幼清的膝盖上,“老师。”“你今天去花旗银行兑了一张一万美金的支票,还是万三爷给的。” “小白不能亲自出面,只能我来代劳。”戎策把脑袋往前凑了凑,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另外半截沙发上。杨幼清揉了揉他的头发,说道,“以后别和他们牵扯过多,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戎策点点头,搂住杨幼清的腰,“您越来越啰嗦了。小白已经走了,我去车站送的他,大约是不会再见面了。倒是您,三天两头去南京开会。”“三天两头?那我干脆辞职,”杨幼清捏了捏他耳朵,“这次演习意在展示中国军队的实力,必将备受各地区各职业人群的关注,因此防谍至关重要,我们侦缉处必须警惕。” 2.疑点 阿光把文件送到组长办公室,看着满桌子的凌乱纸张,一时不知道该把文件放在哪里。戎策从纸堆里抬起身子,把放大镜扔桌上,伸出手来,“直接给我吧。这是什么?” “情报组对于泰鼎茶楼最新的情报,说是有人去茶楼,像是要接头,但是暗号说了一半,买了些茶叶就走了。”阿光是行动组最会看上级眼色的那个,仿佛提前知道戎策要问,言简意赅把文件内容总结了一遍。他这一套,是跟着文朝暮学的,两人油嘴滑舌的功夫在侦缉处数一数二。说起来,当年也是文朝暮带他进的侦缉处。 戎策点点头,刚要开口,阿光又说道,“您放心,已经让茶楼老板看了照片,他说不认识。顾燊组长说,既然老板已经叛变,没理由说谎,所以他觉得是巧合。”“暗号是什么?” 阿光噤了声,花言巧语他精通,但是实际做事总比人差半截。戎策等了半天没听到答案,一脚踹过去,“还不去查?” 分针走过一个大格,阿光跌跌撞撞跑回来,岔了气气喘吁吁,用手按着发福的小肚子,“组,组座,暗号是‘这个月摘的新鲜安茶有货吗’,伙计回复‘安茶没有,茯茶还存了两箱’。那人对了这一段,下一段没说,要了半斤普洱就走了。” “不用说下一段了,准备抓人。”戎策把桌上的文件扫到一边,摸到先前被盖住的勃朗宁,卸下弹夹看了一眼,“再帮我领五十发子弹,手续回来补。”“顾组长也把文件送到处座那了一份,咱要不还是通报一声……”阿光说话声渐小,眼神中带了些迟疑。 戎策笑了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那就等着处座骂他吧。”阿光紧跟上去,戎策看他还是犹豫不决,拍了拍他肩膀,“你见过七月采安茶?”话音刚落,阿光立刻恍然大悟,就差把崇拜二字写在脸上。戎策猜他是早就知道但是故意不说,等着组座炫耀——虽然这招确实挺受用的。 “一队绕后,二队上天台,三队跟我进门。”戎策蹲在马路牙子上布置任务,目标是个留着背头穿长衫的教书匠,年纪轻轻但是佝偻着腰,似乎已经被生活压垮了。等目标进了那栋灰色的破旧小楼,戎策挥挥手,“行动。” 三队人马散开,不多时屋中传来了枪声。戎策没料到那个瘦骨嶙峋的教书匠竟然有两把刷子,眨眼间抢了一个行动组员的枪,而且知道戎策是领头的,直接朝他开了枪。好在戎策身手敏捷,看他抬手的动作就弯腰,顺利躲了过去,接着上前一把拉开被抢了枪愣在原地的小组员,与教书匠搏斗了起来。 至于直接肉搏的原因,是戎策的枪也在他上前的一瞬间被人抢了过去,说到底是戎策轻敌。那教书匠一掌砍在戎策的手腕上,根本不给他反击的时间,直接夺了枪对准了他。戎策下意识后退几步,来不及躲闪就听见一声枪响。 周围有人惊叫。戎策回过神来,倒下的竟然不是他。那把一年前新领的,半年前打中过杨幼清的,一个月前被田稻扔在草地里又被捡回去的勃朗宁,炸了膛。子弹都没射出来,碎片已经把教书匠击倒在地,只见他蹬了蹬腿便不再动弹,估计是见了阎王。 戎策突然感觉自己的命太好了,遇上这种身手强过鼎盛时期的他两三倍的对手,竟然还能毫发无损。他看向周围还端着枪的三个组员,一人一脚踹在大腿上,“为什么不开枪?想看我见鬼是吧!” 法医来收殓了尸体,戎策点了根烟抱着手臂站在这栋小楼的阁楼上,杨幼清走过来夺了他的烟,声音低沉说道,“枪已经拿去检查了,要是你连擦枪都忘记了,趁早辞职。” “您不是说咱们没有辞职,只有殉国。”戎策叹了口气,手臂撑在半人高的墙上,前倾着身子,“老师,我怀疑队里不干净。您还记得我上一把枪吗,撞针坏了。”“记得,你认为是间峰针对你埋下的内线?” 戎策回身看他,点点头,“我就说间峰不会这么干脆地死。”杨幼清皱着眉头,将残存着对方气息的烟尾放进嘴里。戎策下意识看了眼四周,好在大家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对了老师,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么关心我啊?” “我去警察局交接一个案子,刚从停尸房出来,顺路。”杨幼清没有理会他的自作多情,声音不带一丝波澜,戎策吃瘪只能噘着嘴,杨幼清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想要揉戎策的头发。 他还未动作,便听见李承大喊的声音,“组座,不见了!”“什么不见了不见了,我不是在这!”戎策整了整衣服走进混乱的屋中,李承满头是汗焦急地望着他,“组座,这个人把书摆放地十分整齐,但是这里少了一本。” 戎策扫视四周,已经有人把橱柜砸开搬出来里面藏着的电台,那少的这本很有可能就是密码本。难不成这人精明到发现自己被跟踪,在进门的几秒把书处理掉了?戎策突然庆幸自己嗅觉还算敏感。 “组座,这一排是历史书,您看,史记,晋书,资治通鉴,会不会是按照年代排列的?”“有可能,找个上过学的排一排,把可能的书都找出来,送给译电组让他们忙去。”戎策拍了拍李承的肩膀,转身看向迎面走来的杨幼清,“处座,我能去验尸的地儿看看吗?” 侦缉处停尸房,兼职的法医戴着厚厚的白口罩正在对教书匠的尸体下刀。七月份天气炎热,即便是在阴凉通风的屋内,也难免有些腐烂的恶臭。戎策刚进门就被这气味呛得咳嗽,法医见了他立刻摘下手套走过来,伸出右手,“戎组长,久仰,我是杨万,这里的法医。” “哟,处座本家啊,这兄弟怎么死的?”戎策懒散地跟他握了握手,瞥了眼解剖台上的尸体。杨万皱下眉,叹口气,“说来也巧,他已经是癌症晚期,本就只剩数月的生命,这次拼死一搏,用了全身力气,还吃了不少止疼药。” “枪伤有什么奇怪之处吗?”“尚未察觉,不过,听你们的描述,他是抱着赴死的心情在战斗,临终爆发想必是拉人垫背。”杨万戴上一副新的橡胶手套,掰开尸体心脏处的伤口给戎策看,“碎片嵌入极深,我这就取出来,可以送去化验。” 戎策听不习惯他文绉绉的说话声音,慢吞吞不急不躁的性子像是他手下的“病人”,毕竟死人不着急赶路。杨万慢条斯理划尸体去了,戎策闲来无事满屋子转悠,忽然看见一具尸体,胳膊露出覆盖的白布,上面有一道极深的划痕。 那道痕迹深入骨骼,凶手力气极大,而且刀具带着血槽,长度和深度都极像日本白狐行动中的特务用的军刀。“这个人是谁?”戎策一边问一边掀开了白布,入眼是一个熟悉的面孔,即便已经布满尸斑。 “财政局的副局长,常在报纸上见到吧?”杨万踮着脚望过来,“你看他身上的伤口,二十三处非致命伤,前后经过了一天半的拷打,痛苦至极,不知惹了谁。”的确有些惨不忍睹,戎策蹭了蹭鼻尖把白布盖好,“处座刚才来过了?” 杨万停顿了下,一声刀刃划破皮肤的声音后才说道,“对的,他也是来看这人,实不相瞒,这一个月我们陆续接到许多这样伤口的病人,但看作案手法并非一人所为。”“更像是一个组织。”戎策替他说完下班句话,踱步走来,杨万正好取出了碎片,拿到水管下冲洗。 “戎组长,莫怪我多话,你和杨处长这恩怨情仇,到底几分真假?”“你看呢?”“依我看,戎组长正平步青云。” 3.既定 “白狐在上海开始行动了。”杨幼清把一本卷宗拍在会议桌上,戎策探身瞥了一眼,最顶上便是先前王家远的照片,边角还露出来财政局副局长的资料。顾燊站起身,将一本文件夹双手递过去,说道,“处座,这是最新收到的情报。据查此人曾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生,因做事心狠手辣伤及无辜被开除,后来成为杀手。” 戎策瞥见了照片,动作一僵,被杨幼清看在眼里,后者却未声张,接过来文件扫了一眼,问道,“现在此人隶属什么机构?”“据传是特高科,但是有线人在租界见过他,而且,我们推测出他的佩刀和白狐所佩戴的相同。” “留下相同的作案痕迹,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们做的。”戎策瘫坐在椅子上小声嘀咕一句,杨幼清侧身看了他一眼,说道,“坐好了。”戎策急忙坐直,整了整衣服,“处座,我觉得这个白狐,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情报,而且带着恐吓意味,打出名声让人闻风丧胆。” 杨幼清面色沉重,不置可否,“顾燊,你继续查这个人,刀的事情可以问后勤组的老郭,他在上海黑白两道各大刀行有人脉。” 散了会,杨幼清按住戎策的胳膊将他留在椅子上,等人都走了才问道,“你是不是见过他?”“什么都瞒不过您,”戎策听见屋门落锁的声音,立刻换了副讨好的语调,“老师,他叫衣田,张裕来说他是学医的,像是二十三刀砍下去还能留人一口气的人。” 杨幼清有些诧异,重复道,“张裕来?”“张裕来,我在他家诊所见过这个日本人,绝对是日本人。您不会觉得,细菌武器和白狐是同一批人所为?” “有这种可能,不过目前二者并未有任何联系,也许是那日本人为了坐实普通人身份才去找张裕来。”杨幼清眼中满是思虑,戎策起身走到他身后,动作轻柔帮他揉太阳穴,“老师,您别着急,白狐的事情让中统的老爷们头疼去不就好了,左右轮不到咱们头上。” 杨幼清慢慢点头,闭目养神。戎策悄无声息地弯腰,在他头顶吻了下。 演习定在浦东人烟稀少的山区,提前清扫的任务不知为何落在了侦缉处头上,若说叶南坤不记仇戎策都不信。由于是他老爹搞出来的幺蛾子,杨幼清转头把任务扔给了戎策,并假惺惺替他解忧,亲自接手了他手上正在调查的案子,没到中午就带着人到城隍庙附近抓人去了。 这要抓的人跟前些天死的教书匠有关,据查,那瘦弱的癌症晚期病人竟然是曾经黄埔的优等生,清党之后不见了踪迹,许是加入了特科。而顺藤摸瓜的,顾燊带着一群书呆子竟然找到了这教书匠的上级。 具体行动戎策不担心,他就是担心老师的身子能否受得了。不过现在,他只需要好好带人排查演习所占的区域。这片人烟罕至的地方他也熟悉,曾经和战文翰一起围攻日本人就是在这里最西南的一个避风港码头。 山区没什么人,除了兔子就是野鸡,戎策还叫阿光打了一只野鸡扛在肩上,回去给处座补身子。山下一片村落,见不到几户人家,庄稼地几乎荒废,戎策一一敲门告诉他们最近别出来乱跑,得到的回应大都是白眼。 稀奇。戎策心里想着,走出村口忽然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叶家老四也看见了他,转身就跑。戎策把文件往李承身上一拍,说道,“你继续排查,我去码头等你们。”李承点点头,论尽职尽责侦缉处没人比他更认真。 戎策三步两步追上了叶亭,伸手拉她手腕。叶亭似乎被弄疼了,微微皱眉,戎策急忙放开她,说道,“你来这会情郎呢?” 叶亭经历这几次谈话也不怕他了,仗着戎策不敢欺负她,理直气壮摇摇头,“我在调查。”“查什么?大哥没告诉你最近要演习?赶紧回家,少做些抛头露面的事情。”戎策拍拍她肩膀上落下的灰,推着她往外走。 “你和爹一样,古板,重男轻女。”叶亭踉跄走了两步,挣开戎策的桎梏,回过神来怒目而视。戎策发觉恃宠而骄是家族里一脉相传的性格,这小姑娘前几天还畏畏缩缩怕得不行,现在知道自己不会抓她,就差蹬鼻子上脸。 “我这是为了你好,有什么事情我帮你查,偷情还是盗窃?”“不是,是神秘失踪。”叶亭看了看四下无人,凑到戎策耳边说,“这里的村子有古怪,良田沃土无人耕作,你不觉得奇怪吗?” 戎策看着她,眉毛一挑,“你还知道别的事情。”叶亭不说话了,静静看着戎策,仿佛在等一个答案。戎策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好,我帮你查。你现在先回去。” “三天。”“啊?”“三天,大后天演习结束了,三哥还是没查出来,那我还要过来。”叶亭晃了晃竖在身前的三根手指,莞尔一笑。“你倒威胁起我来了。”戎策不明白她笑什么,转身一看身后不远处聚了一群看热闹的组员。 “唉,你说那姑娘缠着戎组半年多了,是谁啊?”“这你都不认识,参谋长家的千金啊,啧啧啧。”“啧什么,咱组长条件也不差。” 戎策听得一清二楚,也听得头疼。但是叶亭说的正是几个月前战文翰提到的,他精力有限不曾认真想过,现在回忆起来曾经日本人的暗杀,葛茹风的仓库,多多少少印证了日本人正在做封村实验的猜想。 码头风小,李承热得把扣子能解开的都解开了,看着戎策揣着兜走过来急忙系好,立正敬礼,“组座。这边都没问题了,咱们下一步去哪里?”戎策抖了抖地图,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这条小河通到哪里?” “黄浦江。”“废话,我当然知道黄浦江,还能通到黑龙江吗?”戎策把地图卷起来敲他脑袋,“这几年小水路改道的多,你去查查。我记得上次姓战的来这围剿,有人说跑了一船人,怎么也没抓到,不知道是不是从这跑的。” 李承立刻点头,转身要走被戎策抓住。他疑惑地抬头望去,戎策抬抬下巴指了指远方走来的一群军官,“你陪我应付这些人,阿光,你带着三四个兄弟一起去。” 那迎面走来的是叶煦州和他的几个参谋,作为明天演习的假想敌角色,他们独立团是占山为王的游击队,自然要提前熟悉地形。戎策把还没来得及点的烟放回口袋里,挂了副笑脸迎上去,“叶团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叶煦州对他印象不深,毕竟离家时间长,有些事情知道的不详细,他甚至记不清戎策来没来参加他的婚礼。客套一番,戎策笑脸盈盈准备告退,被叶煦州拦下,“戎组长,你知道沈家大少爷的事情吗?” 戎策愣了一下,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片刻后说道,“听说过一些,似乎是喝多了摔进苏州河里。这些事情巡捕房应该知道的更详细。”言下之意说得不能再清楚,但是叶煦州也有难言之隐,沈家多次求助,叶煦州让二弟着手去调查,这吃里扒外的家伙总是推脱,最后不了了之,末了显得不近人情的反而是叶煦州。 他知道警察多的是昏庸无能之辈,今日见了戎策才想起,似乎他还欠着叶家人情,而且能力也不俗,不妨一试。不过他并不清楚街面上对戎策的评价,只以为那“风流成性”“唯利是图”之词是父母的偏见,竟真的敢把这烫手的山芋扔过来。 戎策也没想到自家哥哥妹妹都挺信任他,更何况他还不能拒绝了这位年底之前就能提少将的、前途似锦的团长,只能硬着头皮说,“叶团长不必担心,我尽量调查清楚,早日给您回复。” 叶煦州前脚刚走,阿光吭哧吭哧跑回来,看着远去的人再看看戎策,正准备开口被戎策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别废话,说重点。”“这条河通到下游水警设立岗哨的岔口,没人出得去的。” 4.战火 杨幼清风尘仆仆回到家,看见戎策保持着数天不变的姿势躺在沙发上吹凉风,忍不住低声呵斥,“衣服穿好,成何体统。”“反正也只有您会看,我怕什么。”戎策把棉布背心从领口拉下去,杨幼清还是无法忽视他先前露出来的一身肌肉,少年人好看的身材让他口干舌燥。 这小子天生会撩人。杨幼清把一旁椅子背上的衬衫扔给戎策,后者嘟嘟囔囔爬起来穿好衣服,“老师,我总感觉您对我有种特别的关注,从第一次见面就是。”杨幼清捏了捏他耳朵,坐到他身边,“是吗,我没看出来。” “那您能准我几天假吗,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一下。”戎策把脑袋贴在杨幼清肩膀上,小幅度晃了晃,像是蹭额头的小猫。杨幼清免疫了他这套,一把推开他脑袋,“几天免谈,半天倒是可以,就看你愿不愿意。” 戎策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了对方狼一样的眼睛,还带着几分戏谑。戎策感觉腰部一僵,狠狠咬牙,“成交,您先去洗澡。” 第二天一早,戎策扶着腰拿着侦缉处的证件钻进了演习警备区。相比于沈景行的事情,老四给他的任务更重,他也更在意。他选了一处演习战火未波及的村落,翻墙进入一户人家的院子,看着满屋的凋零情景忍不住皱眉。 这里已经许久没人居住了,戎策翻箱倒柜找出来些陈年的糙米,本想着是经济萧条这户人家远走,谁知在糙米下面发现了两块银子。谁出门不带着钱呢,戎策心里想着,掂量几下银子最终放进自己口袋。 他站起身继续搜寻,在桌子上发现了刀剑砍伤的痕迹,凑近了嗅嗅,还有些血迹。看刀口的样子,木屑都是新的,估计也就是这半年发生的事情。戎策心里本就有些猜测,并未震惊,而真正让他不寒而栗的是这户人家偏屋里发现的尸体。 一家老小,皆是千疮百孔,更像是得了黑死病或者其他骇人听闻的病症,被异体生物蚕食而死,有些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戎策拿手帕捂住口鼻,尸体散发的恶臭和荒废的腐朽房屋混为一体,靠近才能闻到那刺鼻的恶心气味,怪不得没人注意到。 他害怕传染不敢靠近,掏出本子抵在墙上写下位置,准备出去就直奔卫生局,让他们赶紧来收拾残局。笔锋刚落,戎策便感觉脑后生风,下意识转身拔枪对准来人。那人身高矮小但是动作敏捷,一把挡开了戎策的手腕。 “册那。”戎策骂了一句,一脚踹过去,一边甩下手腕握紧了枪。那人闪身躲过去,从腰上拔出一把刀,直直朝戎策手腕砍过来,戎策开枪的瞬间被砍伤了小臂内侧,一瞬间鲜血直流,手上力气一卸,那把新的勃朗宁掉到地上。 那人用的是日本刀,戎策看得一清二楚,弯腰躲过一次进攻,握着胳膊侧身踢过去,将那人踢倒在地。那人爬起来正要冲过来,忽然动作一僵,几乎同时戎策听见了屋外传来一声枪响。 有人穿过窗户打中了这个日本人的脑袋,瞬间开了瓢。戎策左手捡起枪来补了一枪,接着看见有人推门而入。来人竟然是叶煦州的副官张禄涛,他的主子跟在后面也走了进来。 “给他把血止了。”叶煦州皱眉看了看戎策的伤口,又望了眼地上的死人。戎策点头道谢忙不迭伸出手臂,故作轻快说道,“叶团长倒是杀伐果断,演习还带着实弹。”“这个人是日本特务,曾经潜伏在独立团,后来不知去向了。” 戎策了然,原来是凑巧碰到跑了的老鼠,人家确定了身份才开枪,根本不是见义勇为。手臂上的伤痕被草草包扎,戎策晃了晃肩膀让血液流通,抬头看向叶煦州,“您这是被围剿了?”张禄涛有些不喜欢戎策说话直来直去且玩世不恭的口气,刚想提醒他尊重上级,被叶煦州拦了下来,“胜败兵家常事,戎组长为何出现在这里?” “我这是跟线索呢,跟着跟着到这来了,”戎策咧嘴笑了笑装作无辜,“您要是想跑,我知道一条路子。”“侦缉处并不在演习范围之内,怕是违背规定,”叶煦州话音刚落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炮火声,接着嘴角微微上扬,“不过,战场瞬息万变,打起仗来哪讲规矩。” “团座。”张禄涛有些不放心戎策的为人,低声喊了句,叶煦州扫了扫满是灰尘的军帽帽檐,说道,“没办法,咱们寡不敌众,不能让兄弟们白白送命。” 戎策选的道路是从码头坐船往下游走,这条路曾经让一群日本人逃之夭夭,想必是隐秘不会被人察觉,戎策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他向来喜欢冒险。几艘船行驶到一处三岔河口,戎策不记得在地图上见过,只能先停了桨,“叶团长,您选条路吧。” 张禄涛皱眉,厉声问道,“你不知道路为何还要带我们走这里?”“我也没说过我知道啊。”戎策面不改色回应,强装冷静,手上的伤口经过烈日的灼烧痛感更加强烈,怕是化了脓。 “走大路。”“唉,行。”戎策一推岸边的石头,将船调转了方向,朝着叶煦州所指的方向划去。 出人意料的,这条看似顺流而下的小河流竟然并入了黄浦江在上海段的上游,人烟稀少。戎策心里凉了一截,叶煦州倒是很高兴他的残兵逃了出来,正准备找个地方养精蓄锐,看着戎策皱眉沉思问道,“你怕没功劳?” “我要功劳做什么,又不能换酒喝。”戎策赶忙笑了笑,站起身道别,“我得先去处理下伤口,然后写个报告喊警察去收尸,先走一步了。”叶煦州难得冲他笑了笑,戎策恍惚间发现,大哥笑起来越发像父亲,这个家里还是有人继承衣钵的。 两天后,戎策在侦缉处门口的传达室收到了叶煦州送来的两瓶茅台。 第二十一章 再续前缘 1.梦境 “老师,老师!”戎策惊叫着醒来,杨幼清也瞬间被他吵醒,下意识搂紧了怀中的小孩,缓过劲来才厉声训斥,“喊什么!”戎策握住杨幼清的手腕,深深呼吸片刻才镇静下来,慢慢摇头,“没什么,抱歉,咱再睡会吧。” 杨幼清闭上眼睛,仍旧是紧紧抱住戎策,“我看你是魔怔了。”“最近见到的死人太多,总有冤魂入梦,老师不能怪我。”“还贫,赶紧睡,不是说清晨要去闸北陵园。” 叶煦州带着过门三个月就微微挺起肚子的夫人,代替父亲来为母亲扫墓。今天是叶南坤第二任妻子的生日,虽说不是生母,但也照顾了他二十余年,视如己出。更何况,他是长子。 母亲哪里都好,知书达理,只可惜,红颜薄命。叶煦州叩了头,点了香,九月的秋凉化作微风阵阵轻抚衣袖。他还未起身,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进,皮靴踩着落叶都能发出声响,耀武扬威的架势一听便是自家二弟。 “大哥。”叶斋摘了巡捕的圆帽按在胸前,叶煦州点头应声,宋悦欣也喊了声二叔,退到一旁。“大哥。”叶家的五小姐从叶斋身后探出身来,瘦弱的身子战战巍巍,像是怕他。一年多前,学生游行被军队开枪示警,还抓了不少,叶梁估计是受了什么精神创伤,一时难以恢复。 “小五气色好多了,前些天托禄涛带去的巧克力收到了?”叶煦州露出一抹微笑,上前拍了拍叶梁的肩膀。叶梁条件反射一般缩下身子躲到叶斋身后,叶斋叹口气揽住妹妹,“姆妈走了之后她精神就不太好,大哥放心,跟着我在租界里生活,小妹不吃亏。” 叶煦州抬头看向叶斋,眼神中对孩童才有的温和少了些许,但是开口还是带着兄长对幼弟的宠溺,“你?听说叶探长三天两头夜不归宿,喊了七八个相好给小五当保姆。”“哪有这么多,大哥说笑了不是,”叶斋咧嘴笑笑,揉两下脑袋,“姆妈看着呢,给弟弟留点面子啊。” “你安稳些,好好照顾小五,有空多回家。”“听说大哥要开拔云南了?”“一年半载回不来。”叶煦州接过张禄涛递来的帽子,端端正正戴在头上,顺手拍拍叶斋的肩膀,“还望二弟帮忙照顾家里。” 叶斋应了几句,目送叶煦州带着夫人和下属驾车而去,扫了扫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叶梁从随身携带的小篮子里拿出点心摆在母亲坟前,接着用手帕轻轻擦拭大理石墓碑。 “来人了。”听二哥突兀的一句话,叶梁回头却没能望见旁人,有些疑惑看着叶斋。叶斋笑了笑,将她扶起来,“今天风大,你功课还没做完,我先让老戴送你回去。”“我不要回去。”叶梁皱皱眉头,挣扎两下挣不开叶斋右手的桎梏。 站在远处小轿车旁的戴佗看见了主子的招呼,赶忙走上前来硬是拉走了叶梁。叶斋挥了挥手,“过会儿我自己回去,你看着小五写作业,做完题再吃点心。” 戎策等着小妹走远才从树后探出身子,叶斋早早发现了他,带着地痞流氓一般的笑容看向他,“听说大哥送你两瓶酒。”戎策向他走来,身后跟着同样是一身黑色西服的杨幼清。叶斋没料到杨处长竟然会来看叶家的先人,但是随机应变扯出一个收敛些的笑容问好。 “大哥送的是今年的茅台,比不上二哥在红玉楼一杯酒的价钱。”“什么红玉楼,瞎说。”叶斋让了路,戎策径直走到母亲的坟前,跪地将水果干肉放下,郑重磕了几个头。叶斋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戎策听见但未言语,但他自然听得出来其中的讽刺。 杨幼清递上一束花,清晨刚摘的白色花朵,叶斋不知道品种,但是觉得这花确实衬母亲生前的喜好,“杨处长认识家母?”“不,只是常听阿策提起。”杨幼清低声回答,拍了拍仍旧跪地不起的戎策,“你们慢慢聊,我去车上等你。” 戎策抬起头看了一眼杨幼清,伸手盖住肩上的手背,轻抚片刻,“知道了,老师。”杨幼清缩回手,面不改色转身走向树林深处,叶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你们处长,对你挺好的?” “我是他唯一的徒弟。”“那是现在,说不定之前或者之后有呢,你俩到底还有什么关系。”“他想要帮手,我又急需铁饭碗,各取所需吧。”戎策站起身扫了扫膝盖上的泥土,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啊?”叶斋揉了揉脑袋,又咋咋嘴,“嘿,想起来了,捡孩子是吧。上海和广州都说没这回事。”“千真万确?”“我还能骗你不成?我图什么。”叶斋眉毛一挑,戎策心里想的几个答案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继而说道,“我当然信二哥了。对了,沈家大少爷的案子,卷宗给我看看行不?” 叶斋啧了一声,仿佛吃到了坏东西一般紧皱着眉头,“不好办,不好办啊。”戎策苦笑着摇头叹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折成巴掌大小的信封,“两张去香港的船票,单程的,船运公司不倒闭随时都能走,免检查。” “够意思,”叶斋伸手去拿信封,戎策将手撤回身前,叶斋往前一步强行夺过来,“这几天有空去巡捕房找我拿就行。”“那你不是说不好办?”戎策无可奈何又不能发作,忽然听见身后有树叶的响动,猛地转身看去,远处一个身影正在疾步走来。 叶斋也注意到了,拍拍戎策肩膀,“是老四,你赶紧走吧。”“没事,我告诉她了。”戎策没有想走的意思,直直站在原地,叶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也把她收买了?” “什么叫收买?”“这个就叫。”叶斋晃了晃手里的信封,赶在叶亭看清两人之前把那价值连城的两张薄纸放进西装口袋里收好了。 深巷内的四川菜馆,二楼雅间飘着川菜的辛辣香气。戎策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半躺在椅子上叹气。叶斋忙不迭往碗里夹菜,倒是叶亭近些天来终于淑女一些,早早放下了筷子,“三哥,前些天我问的事情,多谢你了。” “你还是谢谢大哥去吧。不知怎么,卫生局把这事情给军队接手了,硬说是演习中发生的命案。唉,我最近倒是没事做。”戎策翘着腿,从怀中摸出烟盒,敲敲底部摸出一根来放在鼻翼边嗅烟草的香气。叶斋吃完了最后一块回锅肉,拍拍肚子伸出手来,戎策笑了声把烟递了过去,“对了,你说,咱家捡孩子的事情会不会发生在四川。” “有可能,母亲是宜宾人,民国初孟家迁居到重庆,说不定是回乡探亲的时候有过什么事情。三哥,爹都不在乎风言风语,你想着这个干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咱爹不是被人搞过几次吗,前些天还被中统挖出来手下一秘书,说是共产党,兴许有关系呢。” 叶斋默默听他们你来我往,弹了弹烟灰,开口说道,“你不会忘了,咱们回过重庆的。”戎策愣了片刻,追问道,“什么时候?”“民国初年,赶上上海打仗,姆妈带着大哥和你我回了重庆娘家避难。母亲临走前还常提这件事,你不记得了?”叶斋眼神中难得有些深邃,戎策一时哑然,微微摇头。 半晌无言,戎策忽然开口,“那时候我们两岁,大哥七岁,也就是说……”“什么?”叶斋听他话说半句有些好奇,叶亭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戎策却不接下去了,站起身踢开椅子往外走。 “你不是请客?结账呢?”“劳烦二哥了,下次还你。” 杨幼清把签署好的文件递给文朝暮,紧皱眉头吩咐,“这个人必须从警察手里抢过来,要是让中统得了先机,你就辞职滚蛋。”文朝暮点头哈腰,转身往外走,开门撞到了气势汹汹的戎策,正发愣被戎策拉着袖子扔出门外,接着听见震耳欲聋的关门声。 “什么时候这么不懂礼数了?”杨幼清从卷宗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接着低下头去继续阅读陈年的档案。戎策梗着脖子想开口质问,但还是怕他的,半晌压下了心底的火和嚣张气焰,问道,“您是不是,认识我的母亲?” 杨幼清面不改色将卷宗合上,又将派克钢笔的笔帽慢条斯理拧紧,方才回答,“戎策的,还是叶轩的?”“您明知故问。我从未告诉过您,母亲喜欢白色的夏水仙。”戎策走到他身旁,杨幼清确实顺势起身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去,翘起腿抬头望向他,“你怎么猜的。” “您是重庆人,我母亲是重庆人,戎策也是重庆人。”戎策一步步靠近,身影将杨幼清笼罩在阴影之下,“老师,我想查一查宜宾孟家的家谱和年志,您觉得我还需要浪费这个时间吗?”杨幼清眼中没有一丝动荡,但是戎策能从他紧握的双拳中看出他的隐忍。 片刻后,杨幼清才说道,“不必了,我告诉你,戎策本人,在孟家移居重庆的时候,先是做伙计,后来认了你舅舅做干爹。我认识戎家人,我也认识你母亲,很久之前就认识。”“他死了吗?”“你不是知道答案吗?他牺牲在战场。” 戎策声音梗住,眼里多了许多杨幼清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您,您亲手杀了他的共党哥哥,然后把他送到前线做炮灰了是不是?最开始,也是您把他带到军队的,就像您知道我是我母亲的儿子,然后强行拉我入伙一样?”“我看人的潜质一向很准,但是有时看不准人的心性,”杨幼清双手虚握放在大腿上,声音竟有一丝波澜,“阿策,你觉得我把你当他的替代品?” 戎策愣了片刻,猛地摇头,俯身蹲下去握住杨幼清的手掌,“老师,我没有。”杨幼清没有挣开,目光扫过他的面庞,“你不恨我?不怕有一天,你也死的不明不白?”“不会的,我愿意为老师战死,”戎策诚恳望着杨幼清,再也无法用戾气掩盖自己的激动,“我就是气老师不肯告诉我,也许,我们很早很早就见过彼此。” “你和你的哥哥们在重庆的时候,我确实去过你家,”杨幼清把小孩扶起来让他坐在沙发上,“我本不应该告诉你这些——在伦敦的时候,我认出你了,曾经令堂对我有恩,我不能辜负,所以才去酒吧救你,明白了吗。以后不可再查下去。” 戎策点点头,紧紧握着杨幼清的手不肯松开,“记得了。”杨幼清没再说话,侧头吻下年轻人出汗的额头,心里却默默记下了这件事,他必须要把这个谣言的源头找到。 2.揣测 戎策虽然一口答应下来不去深究,但总是隔三差五欲言又止,杨幼清知道他的心思又偏偏装不知道,每每戎策旁敲侧击他都会装傻或者岔开话题。戎策心里到底是好奇,戎家兄妹和母亲到底是何关系,虽然现在看来这“捡来的孩子”就是真正的戎策。 可若是有天,有人拿着逝者的资料找上门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冒牌货,他也想早有个准备。但是杨幼清偏偏什么都不肯说。戎策不能查自己的身份,但是可以查杨幼清,他辗转了基层关系直接找到了重庆的一个包打听,誓要挖出这个自称本名是曾旭中的老特务到底是什么来头。 当然,有时他也忍不住问,“老师,你不会就是我舅舅吧?”“嗤——”杨幼清一口茶喷在戎策刚刚洗好的衬衫上,咳了几声才说,“你小子是嫌工作太少?我还记得你履历上写,因为舅舅病逝发奋学医,但是不够外科录取线只能学基因。” “您记得这么清楚,果然是有预谋拐我的。”戎策咧嘴笑笑,一边解开衬衫扣子一边自顾自说道,“以后真要见家长,我就说您是我母亲的至交,父亲看在姆妈的份上也会宽恕你把我带走的罪过,不是,无奈之举的。” 杨幼清把茶杯放下,颇有兴趣看着戎策宽衣解带,“见家长?戎组长想太多了。”“您不是说,战争结束了就听我的安排?”戎策脱下上衣扔到一旁,光着上身坐到杨幼清身边,“老师,那个戎策是什么样子的?” “和你一样,好酒好赌,也是因此被孟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不过一腔热血的少年气也是有的,肯悔改,也颇有领军作战的才能。”杨幼清嫌天气热往旁边挪了挪,戎策继续靠近,“那您喜欢哪个我?” 杨幼清冷笑一声捏住戎策耳朵晃了晃,“小东西,你还是在吃醋。我喜欢听话的你,最好别给我惹事,一天到晚接到投诉。”“那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戎策从刚才的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被水沾湿一半模糊不清,另一半清清楚楚看见两个少年,“您给我看过的戎家兄弟的照片,我托人找到同一家照相馆,发现了同期拍摄的另一张照片,三个人。” “还有个姑娘。”杨幼清替他说完了这句话,接过照片看了看,“她叫戎冬,年纪很小,我没见过。”“就算是年纪小,今年也有二十多了,老师,这个女人现在在上海,我的线人见过她。我怕是被人盯上了。” 杨幼清把照片收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中,拍了拍戎策的肩膀,“我会处理,你的身份出了差错也是我的责任。现在给我穿上衣服滚去上班。” 戎策把手底下几个人骂了一顿,原因无他,只是抓住他们打麻将。说起来,近几日没什么案子,就一个被抓的死活不开口的共党,杨幼清的计策是放着不管,跟他熬,熬的结果就是军法处不知拿了什么尚方宝剑把人引渡走了。所以组员们又恢复了一年多前的懒散状态。戎策也奇怪,这几日杨幼清总往南京跑,管得也少,真有点时光倒流的意思。 杨幼清也不是平白无故跑到中央去,西北战事紧张,张少帅连连吃败仗,又和杨虎城关系缓和,难免让人觉得是和陕北山区的共匪有什么勾结。杨幼清也曾经暗示过他,也许戴笠有意将杨幼清调到陕甘地区。戎策当时想也不想立刻说道,“老师去哪我去哪,大不了再死一次。” 今日戎策骂完了,消气了,组员作鸟兽散,还没散多远就被戎策喊回来,“集合,出任务!册那,一个个不务正业,死了莫怪我!” “组座,这次是,是抓共党?”“抓日本人!共党全让警察局和中统的大爷吃了!”戎策气还未消,骂了一句从腰上摸出抢来,数了数子弹又放回去,“李承呢,那小子跑哪去了?” 手下众人面面相觑,只听见一声软弱颤抖的回答,“回组座,他去跟警察局交涉关于共产党叛徒的案子了。”戎策嘀咕一句早不去晚不去,接着踹了一脚挡着门的组员,“愣着干什么,出发。” 这次行动的目标是个所谓的经济学家,其实是收集上海滩经济情报的特工,戎策不清楚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但是这次的命令是活捉审讯,而且是由南京派来的专家审讯。要杀人简单,但是活捉一个老练的日本特工实在是有些难度。 所以,现在戎策正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和那个日本人肉搏,手下们端着枪和他的保镖们互射,又怕射偏了把目标打死,最终选择和组长一样使用肉搏术。狭小的饭店走廊里十多个人互殴,周围的看客越来越多,戎策迫不得已开了一枪示警,接着就被那日本人扑倒在地要抢枪。 “阿力!”戎策喊了一声,阿力听见了立刻一拳打晕了眼前的敌人,转过身来要帮戎策,不料被半路出现的另一个日本人抱住了腰,两人又扭打起来。戎策急促呼吸着,在地上滚了两圈终于挣脱了束缚,对着那个日本人的肩膀就是一枪,后坐力让他自己都在地上滑了几步。 主要目标一倒下,剩下的都是可有可无的小喽啰,行动组的组员们瞬间爆发了战斗力,最终以一死两伤的代价全歼了敌人。当然,这是呈上去的报告,其实带来的七八个人没人不挂彩,最终才打死打残人家五个日本保镖,说出去太丢人。 戎策回来又是一顿训,然后冷着脸把抚恤金亲自给牺牲的组员家人送过去,等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杨幼清从黑色别克车上走下来,带着刚从南京回来的两筐特产,吩咐文秘书送给司令部的高官们。 “老师!”戎策故作轻快打着招呼,试图从杨幼清波澜不惊的表情里读出他的情绪,或者关于去西北这件事的结果。杨幼清没有搭理他,点了点头往楼上走,戎策赶忙跟上,从一个勤务兵手中接了杨幼清的公文包,然后吩咐勤务兵去档案室帮忙。 “老师,您都走三天了,”戎策上楼梯的时候故意慢了两个台阶,显得稍矮一些,让杨幼清可以俯视他,“这次行动还算成功,您怎么奖励我?”“死了一个兄弟,听说是战文翰最后的爪牙了。” 戎策听闻脸色一变,立刻举起手,“我对天发誓,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有这么不惜命吗?那群人动作太快了,我们招架不了。”“疏于锻炼,还找理由。”杨幼清打开办公室的门,戎策狗腿地帮他脱了外衣,连同公文包一并挂在衣架上。 顾燊拿着两个文件走到门口,还未敲门便被戎策从手里抢了文件,顾燊看着师徒两人像是要单独说话,便主动说道,“这是两份工作总结,处座您慢慢看。戎组,审讯的事情我来安排。” “多谢顾组长。”戎策做了个请的手势,顾燊转身就走不敢多做停留。杨幼清解开衬衫领口的风纪扣,转身看向戎策,“你想说什么,赶紧说。” 戎策关上门,顺势反锁,又看了眼杨幼清常年拉上的窗帘,微微一笑,“我不想说什么,我想做什么。老师,您最近总是不在家。”“戎组长发春了。”“嘘,小心隔墙有耳。” 杨幼清忍不住笑了出来,手指敲了敲整洁的书桌,“坐过来。” 3.叛徒 李承在警察局局长办公室磨破了嘴皮都没能将那个共党带回侦缉处,杨幼清明白其中利弊,主动提出不再引渡,改为一同调查。可这一同调查还没开始,警察局便说,那个共党招供了。 戎策刚从叶斋那里拿了沈家大少爷死亡一案的卷宗,还没来得及从怀里掏出来便接到了杨幼清的命令,让他和李承一同去警察局给共党叛徒录口供。戎策无奈,只能把卷宗扔到抽屉里,拿了枪和几个备用弹夹塞在腰上,带着李承出了侦缉处。 “组座,共党叛徒已经被转移到安全屋了。这是警察局提供的地点,前面是柳林戏院,原先的戏班子前些年就散了,目前租赁给外地来的戏班。后面是这条路是民居,大约二十户人家,其中有一家德国诊所,一家糖果店。”李承将地图展开,戎策看也不看推到一边,“我知道,这地儿离张老板的赌场五分钟的脚程。” 李承一时语塞,他不敢对领导的私生活多做评论,但是又怕戎策记错了细节,一直拿着地图不肯放下。戎策看出他的用意,咧嘴笑笑拍两下李承肩膀,“我知道,左边是条死胡同,有三户人家,右边是个当铺,从后门出去是福寿里,再往下走是华侨圣马丁中学。” “啊,对。”李承看了看地图,和戎策说的如出一辙,后者啧啧两声,故意皱眉看着他,“你是信不过我的能力?虽然最近没破什么大案,我好歹也是个少校不是。”李承虽然清楚戎策不过是吓唬他,但还是毕恭毕敬说了声不敢,随即低下头去。 戎策突然觉得自己的领导策略跟着杨幼清跑偏了,走的都是吓人路线,一点群众基础都没有,估计哪天共党打进来了,底层人民当家做主了,这群兔崽子都要反水把他供出去。实话实说,能让穷苦老百姓跟着走的政党,说不定比国民政府给的薪酬好处多。 这种想法有点可怕,戎策心里念叨着,转身走进一条小路,不远处等待这一起行动的一队警察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堵住了路口,行不正坐不端像是地痞流氓。戎策不喜欢这种风气,若是他侦缉处的手下早就一人一脚踹在背上了,无奈是警察局的人,只能忍了脾气问道,“你们谁是管事儿的。” “我。”一个制服披在肩膀上的男人从台阶上站起来,把烟掐了揣进兜里,“我叫尚筑,他们管我叫上树。”戎策抬头看了他一眼,耸耸鼻子,“行,我就是戎策,侦缉处行动组的,客套话不多说了,早审完早回家吃饭。” 尚筑嘿嘿一笑,世故的神情倒是和他满脸油腻般配,“就在前面最里头,您小心点,前些年共党特科最拿手杀叛徒,现在依然拿手。”戎策拍了拍腰上的枪,还未回话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下意识拿出枪拔腿就跑。 “唉,戎老弟,弄错了弄错了。”尚筑跑得不慢,紧追其后,“这是王家妹妹要嫁人,放鞭炮呢。”戎策未置可否,快速穿过街道来到安全点后门所通福寿里,果然见到一户人家门口扬起红色的纸屑和灰尘,隐约还能听见唢呐的声音,一派喜气洋洋。 戎策这才将枪放下,但还是不放心多看了几眼,确定没有异常才转身,“是我多虑了,尚警长和这几户人家很熟悉?”“我们的安全屋,周围情况自然要摸清楚的。戎老弟楼上请,别耽搁时间了。” “哦,这地方倒是不错,隐于乱世,”戎策打量四周,抬头的瞬间却皱了眉,“你们让共党开着窗户,还把脑袋伸出来?”尚筑一听愣了,也抬头看二楼的窗户,因位置远一些能看见窗户里的情景,继而惊叫一声,“哎呀,那是血!他被人打死了!快,快来人!上楼!” 妈的。戎策心里骂了一句,重新把枪拔出来,对李承喊道,“你去左边,我去右边,一切可疑的都拦住,看见共党直接开枪,出了问题我担着!”尚筑也满头是汗,一边用袖子擦着一边吩咐,“你们几个跟着李副官,你去楼上看着,你俩去前面剧院。剩下的跟着我,咱跟戎组一路,快快快。” 戎策还没跑到路口就想明白了共党的策略,开枪和鞭炮是同一时间的,但未必是串通好了。那个叛徒看到屋内有人来要他的命,急忙打开窗户想要喊救命,但是为时已晚,被人一枪打中了脑门。戎策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飞奔,凭着特工的直觉搜寻嫌疑人,但无奈没有人表现出任何异常,他心急如焚。 警察倒是没闲着,抓住一个人就用木棍顶着下巴问是不是共党,甚至逮捕了两三个,戎策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被这阵仗吓怕的过路人,慌慌张张想要躲枪子儿。但他没阻止,反正抓了哪个达官贵人的亲戚要忙活的不是他。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猛烈又急促的枪响,戎策判断方位是在李承追击的楼房左侧,那里是个死胡同,如果真的遇上共党,一场枪战在所难免。他抛下尚筑等人,原路返回朝胡同跑去,入眼却是一片狼藉。 “戎组,戎组长……共党跑了。”一个警察大口喘着气,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戎策意识到他在遮掩什么,一把拽开他。那人身后,倒在地上的竟然是李承,而且是眉心中枪,回天乏术。鲜血染红了地面上倒塌的凉棚,子弹的后坐力让李承的后脑勺掀开一半,狼狈不堪。 戎策有种要发泄的冲动。这个年轻人比他小半岁,以前混过码头,做过工人,老老实实的性格让他即便考上了警校也没能有多出息,跟在戎策这个空降领导后面勤恳工作。戎策没少对他发脾气,也没少对其他人发脾气,但是对于李承,戎策总是有种特殊的感情。 李承是家中独子,父亲早逝,母亲前几年也没了,孤苦伶仃,如落叶飘零,戎策曾感同身受。如果不出意外,戎策还准备送他去力行社的训练班学习学习,回来准能连升两级。戎策一阵心酸,更是满腔怒火,他知道李承惜命,除非跟着一帮拖油瓶,甚至可能是为了保护某个人,才会这样送了性命。 戎策咬着牙,一拳打在拦路的小警察身上。小警察吃痛喊了一声,周围的四五警察也围了上来,戎策用上海话骂了一句,觉得太斯文,接着用北方方言里最恶毒最粗鄙的脏话训斥着那些软弱无力的饭桶,拳拳到肉将那几人打得无力还手。 至此,戎策已经清楚了,李承的死这些吃空饷的也有份参与,且他们还想一致对外把责任推给一个死人。尚筑赶了过来,看见戎策将一个警察狠狠摔在地上,护短的脾气也上来了,命人冲上去,戎策本能应付,最终寡不敌众摔倒在地,后背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妈的,他是老子的副官!老子的兄弟!”戎策话音未落又被人踢了一脚,彻底站不起来。仿佛在一瞬间世界安静了,戎策伪装的坚强彻底崩塌。他送走过很多兄弟,抚恤金的单子一张一张发,但是从来没有李承的牺牲让他这样触动。 说是兄弟,他一直把李承当做小跟班,也是因为这个副官样样事情都能做好,虽然不聪明,但从来没有其他心思,戎策信他。说到底,他是杨幼清之外,戎策在侦缉处唯一能够全然信任的人。 诚然,戎策总把行动组的组员当做工具,当做战斗力,死亡像是人体的新陈代谢。也许是因为杨幼清在收他为徒的第一天就说,战士是国家的利剑,直到战死沙场,腐烂入泥土,才能变成人——死人。他忽然觉得杨幼清错了。 一记重拳打在脑门上,戎策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中昏昏沉沉晕过去。 4.天日 “三号监牢,0416,提人。”牢头高声喊着,戎策晃了晃脑袋爬起来,走到铁栏边将手递过去。狱警啧了一声,用铜黄的手铐锁紧他的双腕,带着鄙夷说道,“什么司令部的,不都一样蹲号子。” 戎策用肩膀蹭了蹭下巴上的伤口,隐匿在胡茬之间的血痂被粗麻布弄破,疼得他咧下嘴角。狱警开了门拉着他衣服往外走,戎策腿上的伤好了大半,但是偏偏做出副无精打采又跛脚的样子,一拽一个踉跄,给牢中狱友们看看警察如何欺负病人。 走到了不知哪间小屋门口,狱警打开门把他扔进去,接着把手铐钥匙一并扔进屋里,“人给你了,走的时候把单子给我们牢头啊。”戎策抬头看去,杨幼清铁着脸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凳上,一身戎装干净整洁,双手相叠搭在身前。 “这次你没有躺着出来,很好。”杨幼清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戎策有些摸不透他的情绪,只能立正站在他面前,不敢多说一句话。“长记性了吗?什么时候这么冲动,还需要重新念一遍警校吗?” 戎策低下头去,手指不安地摩挲着手铐的连接处,低声回答,“长记性了。老师您别生气,我就是一时着急了,保证没下次。”杨幼清看了他半天,也分不清他是敷衍还是真的记住了,毕竟这小孩越长大越难捉摸,“好,那些警察的医药费从你工资扣。把手铐解开吧,换了衣服跟我走。” “唉,知道了老师。”戎策乖乖去捡了钥匙,看看桌上的一套衣服又看了眼杨幼清,“我,在这换?”“怕我看?”“怕您欺负我。” 戎策蹲号子的事情没跟侦缉处的人说,但是大家都清楚,李承的死对他有些打击,于是这几天工作效率也高了,等他回去上班已经有人整理好了这个季度的行动报告,就等着签字。 但时间久了也不是办法,戎策过去常把文书工作丢给李承去做,他一走,戎策的压力更大了些,经常忙到半夜不回家。连着通宵再出任务的结果就是差点摔进苏州河,回来之后报告被杨幼清打回去重新做。也许是不小心,戎策弄丢了几份文件,连带着从二哥那里拿来的沈景行一案的卷宗也不见了。 十月初,戎策彻底放弃挣扎了,跑到杨幼清办公室去闹。即便上中学的时候他语文再好,现在也是半吊子的水平,行动报告没问题,但哪能写出漂亮又得体的月终总结。杨幼清说实话也心疼他,整个侦缉处最难管的莫过于鱼龙混杂的行动组,阿策忙不过来理所应当。 也就是十月初的时候,南京方面分配来一个新的年轻人,军校毕业,性格温婉文雅但是好胜心强,有家世背景不能轻易放到第一线当炮灰。思来想去,杨幼清让他去给戎策当副官。戎策看了看资料有些不满意,但没说什么反对的话,也不敢说。 至于不满意的原因,这个年轻人,太像叶轩。 第二十二章 清理门户 1.少爷 新来的副官准时在龙华路下车,准时踏入侦缉处的大门,准时出现在了戎策的办公室。只不过戎策中午才到,满眼的疲惫,手里还拿着一份巡捕房的档案——他厚着脸皮又去找了叶斋一次,用一壶花雕酒换了沈大少爷案的备份卷宗。 “组座,我叫孔珧,军校毕业后一直在后勤部门工作。”年轻人话语中带着一点腼腆,温和的性格显而易见。戎策倒是没这么好的脾气,打个哈欠点点头,“孔四少,谁不认识,你爹不是财政局的副局长?还是局长?给我打下手可是有点苦,看看我这军衔多久没动了,估计你这两年也难升校级。” 孔珧摇摇头,诚恳说道,“我当兵不是为了前程,若说钱权,我三哥跟着父亲做事,风生水起,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戎策打量他一眼,点点头,“行,好好当兵好好干活。今天先去档案室,看看资料,然后把上个月的报告给我整出来。” “整理报告?”“啊,不然呢?带你出外勤啊?”戎策笑了声拍拍他肩膀,“小孩,我看过你成绩单,刚刚及格线,冲锋陷阵勉勉强强,危险的事情还是免了,不够发抚恤金的。” 孔珧还想说什么,戎策没管他径直走了出去,只留下年轻的上尉一人在屋子里沉默,半晌推了推眼镜。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惹了这位脾气怪异的上司——听闻戎组长风流成性,也许是在舞厅赌场碰到过吧。 戎策推门走进审讯室,看了眼里屋正在进行的刑讯,颇有些惨不忍睹。那前些天抓来的日本人已经皮开肉绽,用日语嚷嚷着什么话,隐约能听出“天皇”等词,大概是给自己壮胆。南京来的经济学家已经审了一天多,奈何对方软硬不吃。戎策从来不肯学刑讯这套,也不屑于学,现在正坐在办公桌边晃着腿,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戎组,”顾燊开门看见戎策,没有半点诧异,“正巧你在,我们刚刚查出他有一个孩子,目前在圣莫西教堂的福利院。”“孩子?”戎策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拒绝,“这种事儿我不干。” 顾燊停顿了片刻,做出副难办的样子,“可是,这处座肯定是要知道的,知道了肯定要找人去寻这个孩子。你看看阿力、阿光他们,做事粗手粗脚,反倒不如戎组亲自去。”戎策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硬着头皮拽过来顾燊手中的文件,“成,我去,你让杨幼清等着接孩子吧。” 路过档案室门口,戎策看见对着两个档案盒深思的孔珧,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转变一下领导方针,不能再学杨幼清暴力管理,应该适当给予一点关怀,然后再暴力管理。“你,孔什么来着,想出外勤吗?” “孔珧,王字旁一个兆。”孔珧转过身来,立正站好像是庭院里的一棵小白杨,戎策竟然看出了点干净纯粹的意味,“行,孔珧,跟我去趟圣莫西教堂,绑个小孩儿回来。” 孔珧愣了下,回过神来戎策已经下楼了,他急忙追上去,又不敢问,小心翼翼跟在戎策身后。不过事情没有戎组说的那么可怕,到了教堂,孔珧才见识到这个二十六岁少校的能耐。 戎策一副自来熟的样子给教堂的神父递了几张钞票,自称是孩子的叔叔,装得惟妙惟肖,即便有答不上来的问题也能推脱过去,一点磕绊不打。小男孩走出来,也就五六岁的样子,乖巧可爱,说话还有些不利索。戎策用一块牛奶糖哄好了他,抱上车放到后座,推了一把孔珧,“陪他坐。” 孔珧收起了惊愕的神情,急忙坐到车后座,关上车门。“组座,您演技真好。”“磨出来的,这还是在上海,放在东三省再好也不能保命。”“我有点好奇,坊间流传,您平日里的风流韵事,是不是也是演出来的?” “哟,你是第一个这么问的,”戎策通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边上的小孩,把嘴边的话换了个更文雅的方式说出去,“难不成没几个私生子就算是假风流?孔副官的话有点多。”孔珧抿着嘴唇推了下眼镜,身子靠在汽车座椅后背不再动作。 戎策也是心事重重,即便表面表现得多么云淡风轻,但他依然无法全盘接受这个新副官。大约二十年前,叶南坤还在南方打拼,叶家这一脉靠着祖辈留在上海的老本过活,看似家大业大实则经常入不敷出。戎策还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孔家参加一场家宴,结局并不愉快。大约也是那时,戎策不再考虑出人头地的任何事情,以至于最后一门心思要搞学问。 但好在,杨幼清把他从学海中拯救了出来,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戎策能肯定孔珧不记得叶家的少爷了,但是戎策记得孔家少爷们用鼻孔看人趾高气昂的作风。虽然这些年的军旅生涯磨平了桀骜性格,但他还是暗暗地有种小孩子般的报复心理。 2.风流 也许是为了证明坊间传闻的真实性,戎策花了一晚上流连各大舞厅赌场,直到凌晨两点半被杨幼清堵在银河舞厅走廊里。“处座,您听我解释。”“解释,你想怎么解释?”杨幼清步步紧逼,直到将戎策按在墙上。 戎策也并非挣扎不开,一是不敢动弹,二是怕弄坏了这身上好的西装,“我看了沈大少爷的卷宗,发现他坠河溺死之前与一个叫何茂黎的男人喝酒,此人却与沈家没有半点关系。”杨幼清看了眼戎策的小动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沙发座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材矮小,长相不算帅气,板平的脸不像是南方人。 “老师,您再不松开,我可就要亲您了。”“小混蛋,”杨幼清这才意识到两人贴得过于近了,把胳膊放下顺便帮戎策整了整衣服,“不许疯玩,早上回去做饭。”“您也别走了吧,明天又没大事。您不是说,干这行活一天赚一天。” 杨幼清揉了揉他头发,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明天去司令部开会,争取让你年底升中校。沈家的事情查查就算了,做正事要紧。”戎策嗯了一声,看四周没人飞速在杨幼清脸颊上亲了一下,仿佛偷吃了糖的孩子一样咧嘴笑笑,“知道了,明天我让那个日本佬松口。” 孔珧站在组长办公室门前敲了三遍门没听见回应,推门进去发现戎策报纸盖着脸睡得正香。其实他在第一声门响的时候便醒了,但是听出来敲门声没有半点紧急的意思,于是倒头继续睡。 “戎组,”孔珧靠近了些推推戎策的肩膀,被戎策一把抓着手腕来了个擒拿按在茶几上,忍着痛说道,“日本人招供了,处座要您去旁听。”“要我去做什么,他杨幼清耳朵聋了怎么,多此一举……” 戎策话音未落便看见门口站着一人,急忙松开钳制着孔珧的手,站起身整了整满是褶皱的衬衫,笑着迎上去,“处座,您怎么来了?哎呀我这刚提到您,教导有方深受爱戴。”杨幼清微微一笑,眼神中的凶狠却让戎策吓退了半步。 “看样子戎组想做些更有意思的事情?译电组在福佑路一带发现了不明电波,有空的话去蹲点。”“您说的就是命令,我这就招呼人去,不不不,我亲自去。老师您别生气啊。”戎策赔着笑点头哈腰,杨幼清装作没看见他殷勤的模样,转身指了指孔珧,“你和戎组长一起去,看着他点。” 孔珧愣了下,急忙点点头,等杨幼清走了才敢看向戎策,果不其然看见了对方狼一般凶狠的眼神,“戎组,我,你这……”“费什么话,抄家伙,找后勤组把刚批下来的德国设备要过来。” 郑平愿穿着一身中山装,慢吞吞往身上系围裙,似乎是腰椎受过伤,弯曲的时候总是带着一阵苦涩的表情。点心店下午没什么客人,他也难得清闲读一会儿报纸,不多时门口一阵悦耳的风铃声。 “叶家小姐又来买桃酥了?今天放了从南洋进口的黑糖,你尝尝。”“我家小弟要换牙了,不能多吃糖,还劳烦来平常那几样,多包一点,再来半斤蝴蝶酥。”叶亭指了指木盒里的点心,总感觉背后有双眼睛,转身望着窗外。 戎策站在对面二楼的小窗边,看见叶亭转身也急忙闪身到墙后,推了一把仍站在原地拿望远镜观望的孔珧,“你干嘛呢?看傻了?就这么漂亮?”孔珧急忙跑到戎策身边,借墙壁挡住身体,“戎组,叶家四小姐和您的关系是真的吗?” “关系?哪来的关系,道听途说,我们就是朋友,一起跳跳舞罢了。”戎策有些诧异孔珧竟然认识叶亭,不过细想,自己走后那几年,亭亭长成大姑娘,来往上海名门世家肯定要比以往多些,认识孔四少的可能性也不算小。 不过孔珧说这话的时候,戎策感觉出来点不一样的地方,“你丫撩妹来的?今晚别走了,在这监听,左右信号就在这附近,分区停电也行逐个搜查也行,没结果别回处里。”“今晚?那您呢?”“我,我当然是美人在怀,享受大上海的繁华去。” 孔珧一副有苦说不出的表情,戎策则一脸笑意拍拍他肩膀,“年轻人,要多历练历练。”“可是处座……”“可是什么?你缺胳膊少腿吗?”孔珧闻言不再说话,低下头去。戎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边往外走边点上,一边哼着西洋小调。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孔珧站起身往外走,同在监控的阿力也跟着站起来,问道,“孔副官,您这是要去哪?”“我家今晚要举行一场宴会,我这里走不开,总要跟父亲说一声,下去打个电话,顺带给大家带些吃的回来。” 阿力挠了挠光头,不疑有他,“那行,您买点包子馒头的大家凑合凑合就行,花多了钱戎组不给报销的。”孔珧笑着回道,“没事的,我初来乍到还没表示过什么,今天当请客了,这里一家徽菜馆做的不错。” 叶亭坐在餐馆的小方桌前不停地看表,桌上的四菜一汤已经凉透了,迟迟不见人影。终于,快要七点的时候,门外的夜色中窜出一人,穿着灰色的西装,衬衫领口敞开着,能看得出是疾跑而来,一身是汗。 “抱歉来迟了,花了点时间甩人。戎策不信任我,不过他的手下技术还不过关。”孔珧摘了鸭舌帽,将西装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叶亭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不是说十天汇报一次情况,这次为何这么紧急?你在店铺对面做手势,也不怕戎策看见。” 孔珧笑了声,回道,“他更关心美女香烟,哪里会注意这些。我看过他的履历,在伪满洲的时候十分出彩,第一次出任务就做掉了大汉奸董财生,但是来到上海之后却没什么耀眼的地方了,就连日本人的福满堂也是国民党的地下特务组织端掉的。”叶亭欲言又止,她认识孔家少爷已有五六年,但是作为上下线的关系仅仅相处过二十分钟,她也不敢什么消息都告诉对方。 “那你,到底是为何叫我来?”“让老郑赶紧撤,点心铺暴露了。”“不行!过一周就是党内紧急会议了,各省代表都在来的路上,集合地点一撤那还怎么开会?你们怎么收到消息的?” “电台。”孔珧刻意压低了声音,虽然这家菜馆人不多,但难免隔墙有耳。叶亭闻言却松了口气,“没事,先不着急撤退,开会要紧。”孔珧微微皱眉,带着疑问开口,“你的意思,电台不在老郑那里?周围有下线?无论如何,电台必须赶紧撤。” 叶亭不置可否,微微抿了口茶,“我会向组织报告的。话说回来,组织上层表示我可以知道你的任务详情,尽力助你一臂之力。你现在可以跟我说,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孔珧握着茶杯低头不语,叶亭明白他这是在犹豫,继续说道,“你若是有怀疑,下次我把电报带给你。” “不必,太危险了。组织上想让我利用我的身份和家庭关系对国民党关键军官进行策反,如果不能拉入我方阵营,也要劝说他们投入抗日。现在形势越来越紧迫,全国统一抗战势在必得。”孔珧说完机警地看向四周,端起茶杯尝了口,茶水已经凉了。 “我知道了。戎策,是不是你的目标之一?”“一开始,我觉得他的履历说明他无心对付共产党人,所以没有把在东北时的雷厉风行带到上海的工作中。但现在,我认为他只是被大上海的浮华侵蚀了。” 叶亭犹豫再三,伸手覆在孔珧虚握着茶杯的手上,“如果可以,我会为你提供帮助的。”“什么?”“我需要请示上级。如果能将他争取过来,说不定可以带出一批不错的特工人员。”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这是,这是做什么?”孔珧竟然有些脸红,被叶亭握住的右手颤颤巍巍,仿佛是害羞紧张。叶亭看着他通红的耳朵没忍住笑了出来,将手收回来,“孔小少爷没谈过恋爱吗?我们一男一女在餐馆里,不吃饭只聊天,怕有些不对劲。” 孔珧急忙摇摇头,复尔点点头,说话声音还有些波澜,“不是,就是,我们在军中哪里见过女孩子。离家参军三年多,也没有机会接触。那,时间不早,我得回去了。”“把菜带上吧,免得半夜饿了。这半斤蝴蝶酥也是给你的。” “唉,好。” 美人在怀的戎组长抱着杨幼清躺在公寓客厅的欧式沙发里,从一串提子上摘下一个往嘴里扔,在半空被杨幼清抢了过去。“老师!”“我让你去监听,你在这里吃水果,还弄我一身水。” 杨幼清一边将提子放进口中,一边翻过手中的书籍,继续阅读下一页。戎策看着他嘴唇上残留的汁水,鬼使神差地靠近,歪着头吻在对方唇上。杨幼清愣了一下,末了没去管他,继续读书。戎策觉得受了冷落,变本加厉去吻杨幼清的嘴唇,甚至用上了啃咬,直到把杨幼清惹急了,翻身将年轻人卡着脖子按在沙发上。 “小东西,长本事了。”“不敢不敢,您家小东西到哪都听您的。”“我看你是欠操。”“您最近也忙啊,怎么能怪我呢?” 杨幼清看着他满脸的笑意就想扭他耳朵,半晌还是叹了口气,“我确实忙。马上入冬了,西北不太平,明天下午我去一趟武汉,也许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处里行动、审讯和监听蹲守,一概由你定夺。” “您,会出危险吗?”戎策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伸手揽住杨幼清的腰,将脑袋贴近对方的颈窝。杨幼清看不得他低落的样子,低声哄着,“没事,我的腿让我留在二线,上不了战场的。具体任务不便说,你等我回家。” 戎策点点头,眼中阴郁难以消散。杨幼清笑着在他额头上亲下,“乖了。” 3.审讯 杨幼清走之前办妥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被关押的日本经济学家招供了,随后,连人带证据被南京方面的特派员带走,但是他在上海的残余势力还需要戎策去清理,最为棘手的不是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特工,而是他的孩子。在牢房见到他时,可怜的小家伙似乎是被血淋淋的刑讯场景吓怕了,一个劲往戎策怀里钻,戎策看他可怜,暂且先把他安置在行动组的休息室里。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无论这小孩什么出身,知道什么秘密,侦缉处都没有帮人养孩子的道理。戎策愁眉不展的时候,正巧孔珧慌慌张张走过来,“戎组……”“唉,小孔,过来,帮我把这孩子送回孤儿院,说辞你自己编,被人怀疑了就主动辞职吧。” 孔珧果不其然又一次愣在原地,片刻后才说,“这,好吧。组座,您看一下这个,日本人最早供出来的三个联络点,全部提前撤了,我们无一例外都扑空。”“我们的动静也许太大了,没什么,胜败兵家常事。”戎策拍了拍正在吃糖的小朋友的后背,“你跟着这个叔叔回家好不好?” “可是,组座,当天关于联络点的审讯记录也不见了。”孔珧神情严肃,戎策挠了挠下巴,扯出一个微笑,“我心里有数,你把这孩子送回去。”孔珧不能确定戎策是否靠谱,但是根据资料,这人面对日寇比面对共产党更有杀伤力,便答应下来,抱着小孩往外走。 “听说处座私藏了一份审讯记录,老哥哥总不会不知道吧?”“戎组,你这是难为我,资料真的被特派员带走了,一张纸都没给留下。”“顾组长不厚道,你们情报组的小张可是跟我说了,一整本记录一张不缺都复制了。” 顾燊满头是汗,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组员,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戎策却笑了,拍拍顾燊的肩膀,“没事儿,顾老哥有自己的难处,我不强求。”顾燊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道谢,等戎策走远了才发现自己谢他做什么,得等处座回来去告一状才对。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入夜,一个黑影闯入处长办公室,叼着一个昏暗的手电筒翻箱倒柜。奈何手法生疏,常弄出些声响,惹得一身冷汗。终于,在书桌最下面的柜子里,他翻出一本密封的档案,迫不及待拆开来看,谁料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好看吗?”“谁!”“废话,除了我谁还有处坐办公室钥匙!”戎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冲过去拉住那人手腕,看他想跑一个擒拿将他按在桌上,随即门外冲进来一队人马。 “组座。”“小孔,把这人给我关刑讯室去。”戎策送了手,拍了拍弄皱的衣服蹲下去把掉落在地的档案捡起来。孔珧看清楚那贼人的脸,有些诧异,“阿光?”阿光气急败坏,想要挣扎却被人死死按在桌上,咬牙切齿,“我告诉你,我可不怕你!” 戎策挥挥手让人把他带走,独自站在处长办公室,坐在杨幼清那把红木椅子上,紧紧盯着手中这个拆了一半的档案袋。他没见过这个档案,好奇心驱使,他将阿光没有拆开的剩下一半封条撕开,把里面的纸张拿出来。 跟着纸张出来的是几张照片,年轻的戎策站在一条石板路的尽头,等待着车流过去。或者说是年轻的叶轩,照片中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十足的少年气,消瘦得眼窝下陷。 戎策继续看这份档案,是他早期到现在的照片和文字资料,把戎策这个身份做得天衣无缝,但是能看出来有些照片是在英国伦敦两人还没有见面时候拍的。戎策忽然一阵后背发凉,杨幼清到底从何时开始关注他。这种关注,发展到后面于道德不伦的爱恋,到底是戎策的主动,还是他一步步掉入了这个老特务的陷阱里。 经受不住严刑拷打,阿光第二天早上就供认不讳,他为日本一个神秘机构做事,已经两年多,为的是偿还高利贷。戎策没有半点怜悯之心,等他招供了还不忘毒打一顿。 为了不打草惊蛇,这件事情知情人不多,孔珧是唯一一个参与审讯的。最初他感谢戎策的信任,后来才发现戎策是为了防止他自己把人打死才安排副官在旁边守着,其次才是做记录。而且,孔珧刚回上海不久,和这件事绝无牵连。 不过孔珧醒悟过来之后,他有意让戎策多发泄了一阵,打到阿光神志不清才出手阻止。戎策还在气头上,一脚踩在阿光膝盖上,厉声问道,“你说,我的枪炸膛是不是你做的?” “是……”“我和战文翰去围剿,那群日本人提前跑了,也是你通风报信?”“对,他们是,他们是秘密组织,不是军人,我,我不知道干什么的……”阿光极其痛苦,眉头皱成一团。 戎策还要问,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身看去是杨幼清的秘书文朝暮,“文秘书,小心点别踩着蹦出去的牙。”“戎组、戎组莫吓我了,”文朝暮信了他的话,小心翼翼蹦着走过来,“戎组这是在做什么?”“逮到只老鼠,文秘书来是?” “处座急电,他这几日会联系不上,还希望戎组在他回来之前能把福佑路的电台搜出来。”文朝暮把电报纸递过去,戎策看了一眼扔到桌上,“知道了,文秘书请回吧。” 吃了个午饭的功夫,戎策再回来的时候阿光的思维已经乱了套,似乎是被他一上午的折磨弄得神经兮兮,近乎疯狂。戎策也没想过他这么不抗造,怕惹出什么事端,让孔珧把人从老虎凳上放下来。 阿光浑身发抖,戎策给他水也不喝,捧着白瓷杯子哆嗦片刻,直到把杯子打碎在地上才停下颤抖,努力把身子缩成一团。戎策看不懂他前后的变化,转身问孔珧,“今天中午有谁来过?” “我记得——戎组小心!”戎策一回头,阿光已经从地上捡起了瓷器碎片,锋利的边缘正对着戎策的脖子。戎策骂了一句,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人踹倒在地。阿光嚎啕大哭,戎策骂骂咧咧走过去,还未走到他身边便见他用刀片抵在自己脖子上。 “你干什么!”戎策话还没说完,阿光已经动了手,一瞬间鲜血直流。戎策来不及骂人,扑过去捂住他脖子,但是为时已晚,割破的动脉血如泉涌。孔珧慌慌张张赶来,一时手足无措,戎策喊道,“愣着干什么!把审讯记录整理好,妈的,得把这个案子弄明白了,别让人抓了老子的把柄。” 孔珧看着停止挣扎的阿光和他毫无生机的瞳孔,木讷点头,戎策站起身用抹布擦了手,看着身上的血迹有些嫌弃,“你处理下,我去把之前炸膛案子的证据找出来。” 法医实验室在司令部的另一端,戎策找到旧档案再回来的路上,被半路杀出的孔珧拽到小巷中。“你干什么?”“戎组,审讯记录,记录不见了。我中午就离开了五分钟,现在找不到了。” “妈的,你成心害老子的吧。”戎策忍着没有一拳打在他脸上,孔珧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住戎策的手腕,青筋暴起,“戎组,我真的是无辜的。现在处里死了人,有人说是您蓄意报复,军法处不知何时听到了风声,几乎是您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到了,说要严查。” 戎策明白了,日本人在侦缉处放了不止一个内鬼,而且,甚至在比侦缉处更高级的地方也安插了眼线。也许,他们就是白狐计划中,那些被金钱和权利诱惑,答应了日本人所以没有死于非命的人。更或者,有戎策曾经的罪过的人,要借此置他于死地。无论哪一种,他一个小小的少校,想要神不知鬼不觉被弄死太容易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杨幼清,好在他不在上海,不然也会被牵连。戎策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又闯了祸,干脆选择性不去想他。“你也参与了审讯,为什么不能为我作证?”“他们说我是您的副官,有利益关系。” 戎策抿着嘴唇没说话,孔珧看了看四周,说道,“戎组,如果您相信我,我可以帮您脱离困境。”“相信你?你们孔家?”戎策冷笑一声,“我还是自寻出路吧。证据有的是,逃不过军法处我还逃不出上海?” “逃?”“我又不是坐办公室出身。干我们这行,还没听说杀了汉奸要坐牢的。”戎策把从法医实验室拿来的资料拍在孔珧身上,转身就走。这一刻他几乎想好了退路——北上去找白树生和残存的独狼小队,就算背上追杀令他也不怕。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做一些事情,为叶家的兄妹,为杨幼清。 4.后路 叶斋喝酒喝到兴头上开始唱小曲,不料被人一把推开了包厢的木门,吓得怀中美女落荒而逃。戎策进屋之后迅速关上门,这才将包着下巴的围巾取下来,叶斋眯着眼睛看清来人是谁,冷哼一声,“老三,你生下来就是搅人清梦的。” “别乱用成语。”戎策拉了把椅子坐下,拿筷子拨了拨桌上的菜,最终嫌弃地扔了筷子端过酒杯来。叶斋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托着腮问他,“你来干什么?听说被老板开了?” “你消息挺灵通。事情有些棘手,可能我没办法待在上海了。我这有两根金条,你留着,家里出事的话应急用。要是没急事儿,你别花了,留着还给我。”戎策把一个黑色锦囊扔过去,叶斋伸手接了掂量几下,“你放心,我靠谱得很。” 戎策笑了笑,带着些许苦涩,昂头喝尽杯中酒。他没久留,起身推门离开。叶斋把金条揣在兜里,沉甸甸的。老三走的时候带了一阵风。一杯酒下肚,叶斋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小赤佬。” 叶亭没料到半夜还会有访客,但看见是戎策她也没有迟疑,急忙把人放进来。好在是单人公寓,戎策不必担心会被人察觉。“我就是看看你有没有需要的。”“三哥,侦缉处是不是在通缉你?” “是不是全上海都知道了?”戎策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将叶亭的头发别到耳后,安抚着,“别担心我,我命大。”“三哥,我倒是有条出路。”叶亭握住戎策的手腕,眼中的真诚可见。戎策摇摇头,“我不能加入你们的。你们都是一群有信仰的人,我没那么高的理想,我就是个混日子的。” 叶亭有些激动,“不是的,就算不入党,我们也可以帮助你。比如,去解放区。”“去放羊吗?你三哥再怎么说,也是想救国的人,我打算去北方找点事情做。”戎策拍怕叶亭的肩膀,仍旧是笑着。 “三哥,我,我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叶亭转身从衣架上拿来大衣,“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晚上,我明天早上就回来。”戎策耸耸肩,“反正我也没地方可以去。”叶亭这才放了心,打开门快步走出去。 戎策没想着要走,他猜测自己在法租界的住处早就暴露了,现在回去等于找死,还不如在老四这里待着。顺便借此机会,他想了解一下自己这个不知何时加入了共产党的妹妹。在屋里摆弄片刻,戎策找到一个不易发觉的暗格,打开来是一些手稿。 是给暗地里发行并屡禁不止的共党报刊的一些投稿。戎策翻阅了几篇,文笔犀利又直戳痛处,对于时局的点评可圈可点。戎策有些诧异,这些对政府风气的批评竟然和他常挂在嘴边的八九不离十,到底是亲兄妹。 再往下看,是一份对共产主义宣言的解读。叶亭是跟着戎策一起玩到大的,两人的性格和行文风气多少有些相同。也许这就是为何这篇文章,竟然比那些收缴来的共产党宣传物更加吸引他。戎策盘腿坐在地上,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白发红妆 1.浪静 叶亭带着一张证明回来,风尘仆仆,新修剪的短发弄得一团糟,还有几根碎发缠住了帽子上戴的铁花。戎策接过来证明,竟然是叶南坤签署的无罪证明,还写了要求严查通日案件,不可放过任何隐患。 “你,你去找爹了?”“没有,爹去武汉了,我这是偷来的印章,自己签的字。好在他们认识我,也信了这张纸。”叶亭脱下大衣,微微气喘。戎策递过去一杯温水,拿着证明在屋内踱步,“那爹回来怎么办,你用他的名义去救一个外人?” 叶亭喝着水,抬起头眼中有些氤氲,“没事的,我跟军法处的人说,这事是个乌龙,若是传出去不好听,所以让他们装作没发生事情、也没听见过参谋长的公章一般。爹不会知道的。”戎策说实话有些感动,倒不是因为又被共产党就了一回,而是自家妹妹长大了。 “辛苦你了。我得去一趟处里,把事情了结一下。入冬了,有什么需要的跟三哥说。”戎策拍拍她肩膀,帮她把发丝理到脑后去。叶亭摇头笑了,“是三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 戎策本想提醒她不要顶风冒险发表文章,但是又不好意思说翻看了妹妹的东西,只能留下一个微笑,转身便走。还不等他开门,叶亭忽然喊道,“三哥,最近世态不平,小心为好。”“你也小心。福佑路那边最近不要去了,买年货还是去法租界那家丹麦人开的点心店,跟他说戎策的朋友,有打折。” 戎策走进行动组的办公室时,孔珧正在收拾桌上的材料,看见戎策立刻立正敬礼。戎策摆摆手,眼尖看见文件下面放着的半包蝴蝶酥,“怎么,我一走庆祝上了?”“不是,是听说您回来,我收拾收拾跟这件案子有关系的材料。” “福佑路平愿点心店,你自己买的?”戎策推开桌上的文件坐到一角,摸出半块蝴蝶酥塞进嘴里,还是脆的。孔珧急忙回答,“家里下人买的,今天没吃早饭,带了一包出来。”“挺好,大少爷挺享福。”戎策似笑非笑拍了拍他胳膊,“把结案报告写了,继续盯电台去。” 孔珧微微皱眉,问道,“那您呢?”“我得趁着杨幼清还没回来,办点私事儿。”戎策叼着半个蝴蝶酥,站起身往外走。孔珧将帽子摘下来深深叹口气,继续手上的工作。 何茂黎坐在咖啡厅享受悠闲的下午时光,戎策推门进去,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何茂黎像是受了惊吓,一双小眼睛瞪圆了问道,“先生是?”“我是来谈生意的。”戎策扔了一包烟过去。很久之前从沈家仓库偷来一包烟让黑市的人盯上之后,戎策有意无意注意到这个牌子,似乎只有沈家的店铺有售。 “先生,我不抽烟,也不懂你的意思。”何茂黎收拾着身前的报纸准备离开,戎策见他和黑市无关,心里又沉了些,伸手握住他手腕。何茂黎奋力挣扎出来,气急败坏,“请自重!” 戎策微微一笑张开手表示不会再招惹,但心里有了数。这个人是军人,更可能是同行。他的肌肉和手上老茧无法被这身精致的西装掩盖。等何茂黎走了之后,戎策也慢慢悠悠走出咖啡厅,伸手招呼来旁边蹲着的小乞丐。 “戎组长,好久不见,有什么需要兄弟几个帮忙的?”小乞丐露出发黄的牙齿,憨憨笑着。戎策往他手里塞了两张零钱,指着何茂黎的背影,“跟着他,去了什么地方都告诉我。” 小乞丐一溜烟跑了,戎策闲庭信步走回侦缉处,却被急速跑来的孔珧撞了个满怀。“你小子,谋杀上级?”“组座,文朝暮跑了!”孔珧呼吸急促,惊慌失措声音都飘了起来,“阿光出事前他单独与阿光见面数次,我去办公室找他,不见人,他家里也没人,而且,而且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戎策闻言微微皱眉,快步走向秘书办公室,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翻找,不多时找到两张证件扔到桌上,“妈的,就知道他跟日本人有染,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他的照片,可怎么是个平民?” 孔珧将证件翻来覆去地看,戎策气得快要笑出来,“对,知道阿光是叛徒的人没几个,他们倒是动作快,不仅逼人自杀还把自己的退路安排好了。你要是早去他家里,肯定还有好几张假证件,有备无患,随时跑路。” 孔珧点点头,似是懊悔深深叹了口气。若是还有些少年心性,戎策此时怕是要得意,总算是让孔家少爷低头,但现在他除了窝火没别的想法,“就这样吧,你让警察局发通缉令,这才半天,不会跑太远。” 清晨,公共租界西区新开的戏园门可罗雀。原因是平民百姓经济萧条没钱看戏,而有钱的都去历史悠久的戏园子看正出名的戏班子。没过几天这就成了富家子弟玩乐消遣的去处,也不管有没有好戏看,有美人有美酒就行。 戎策花了一颗银元才进了门,叼着烟在铺着欧式工艺中式花纹地毯的大厅里走了两步,拦住一个穿着灰布袍子的年轻人,“小子,知道沈家三少爷吗?”年轻人点点头,指向后台,“沈少爷今天有一出玉堂春。” 记忆里,沈三喜欢唱戏,但是绝对不会出去唱,就算害羞地红着脸给他们这群发小唱一段,也会因为父母呵斥不敢再开口。唯独,他会认认真真给沈家大少爷唱一段,有时戎策和玩伴悄悄靠近沈家少爷的房间,还能从墙角听见两人一唱一和的声音。 戎策本以为他是来听戏的,谁知道是来唱戏的。沈家老爷好面子,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做这种事情。戎策回忆起婚礼上见到的仿佛瞬间老了二十岁的沈老爷子,不得不感叹物是人非,岁月蹉跎。 拉开后台的帘子,戎策看见了空荡化妆间里正在对着镜子描眉的沈景文。他必须承认,沈三长得确实挺漂亮。“沈少爷这是苏三的扮相?” 沈景文通过镜子看见来人,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微微点头,“是,戎组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戎策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苦涩。即便是顶着戎策这个陌生的名字回来,这个桀骜的少爷也是没给过好脸色,对谁都是咄咄逼人。现在却仿佛隔了一面墙,拒人千里之外的沈三一直带着一重面具。这种生疏感第一次出现,不仅仅是对戎策,是对所有人。 “先前接到委托,有人让我帮忙查一查令兄的案子。今天有了着落,想着还是第一时间告诉你比较好。”戎策从怀中拿出一张信封,静静等着。沈景文对着镜子画完最后一笔,这才站起身,“多谢戎组长。报酬你尽管提。” 戎策难得梗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没事儿,沈三少爷客气什么。这人的照片名字都在这儿了,若是想让我帮忙解决——”“无妨,我自有办法。”沈景文将信封取过来,转身去衣架上寻找苏三的戏服。 “我还有一事相问,”戎策抱着胳膊看向对方,“令兄之前是不是在为政府做事?恕我直言,沈家在黑市畅通无阻,应该有贵人的支持吧?”沈景文拿出一件玫红色的纱衣,回眸望向戎策,“是,我大哥确实和政府有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不知先前哪里惹到戎组,来我家放火烧房,今日算是扯平,您说呢?” 戎策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把之前烧仓库的事情查了出来,但他也不能承认,干脆装傻换了个话题,“反正,总之,你们小心点。这个人是日本人,隶属于一个叫白狐的组织,主要就是针对政府官员及家属。”“想不到戎组还懂得关心别人,倒像是我一位已逝的朋友。” “我这是怕三少爷的戏迷们不高兴了。”戎策怕他盯着,急忙半侧身体,“行,那我走了,改日请沈少爷喝咖啡。”沈景文没有拦他,颔首示意。戎策疾步走出后台,戏台上零零散散的二胡小鼓已经响了,台下坐着三三两两的观众。其中一人,坐在最中间,戎策记得在哪里见过,似乎是十六七岁的时候。 见过沈景文这一面,戎策一直以来的某种纠结彻底烟消云散。黑市的事情,他管不住,即便是竹马家这一点生意,他都没办法遏制。曾经冲动试过无数次,对于沈家来说,这些损失如九牛一毛。有些事情,法律不允许,但是社会在扶持。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了。 戏台上一阵窸窣,接着是花旦悠扬的唱腔。“忽听得唤苏三我的魂飞魄散,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无奈何我只得把礼来见,崇老伯呼唤我所为哪般?” 杨幼清从武汉回来的第一天,把戎策打得满屋子乱跑,最后钻进床底下求饶,杨幼清才消了气,把满身灰尘的小崽子拎出来。戎策知道犯的事自己瞒不过他,事到如今只能装委屈。 “我是气你杀人了吗?你竟然敢去找你妹妹,拿你爹的公章签证明!不要命了?”杨幼清一巴掌拍在戎策屁股上,“以后这种事情,第一时间通知我。”戎策急忙点头,搓着眼睛想挤出几滴泪来装委屈,又被杨幼清拍了一巴掌,“也不怕得红眼病。” 等戎策把从床底下带来的灰都洗干净了,从浴室里出来,杨幼清已经换了身居家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戎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走过去,问道,“您看什么呢?”“逮捕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的几个人这件事,似乎引起了不小的抗议声。”杨幼清翻过报纸的一面,戎策挠挠头,他倒是没参与这次行动,但总觉得当局做的有些过火,想发表下看法又怕惹恼了杨幼清。 “戏园子里死了个人,”杨幼清把报纸递过去,“姓何。台上唱着铡美案,忽然起了枪声,正中眉心,说是意外。”戎策从现场照片里看到一个行色匆匆的男子,正是那天坐在最中间的男人。戎策想起来了,他是青帮弟子,姓于。 杨幼清拍了拍沙发另一端的空位,戎策乖乖坐过去,“老师。”“以后这种案子不要接了,你大哥的人情也不是非要还,你不欠叶家什么。”杨幼清揉了揉他的头发,似是自言自语低声道,“长长了。” 戎策乖巧将头贴在杨幼清怀里,说道,“知道了,您说得对,我来上海之后,确实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和之前的联系也越来越多。”杨幼清点点头,没说话。戎策继续说道,“那您是怕我给叶家带来麻烦,还是怕我不再独独属于您了?” “小赤佬。”杨幼清捏捏他耳朵,将他搂得更紧些,“动荡的年月,有你我就知足了。”“我十多天没见到您了,您也不说想我。”戎策牵起他手腕轻吻,杨幼清挣不开只能随他去。 礼尚往来,杨幼清低头吻在他头顶的发旋,满鼻腔的清香味道,猜他大概是偷偷用了自己的洗发水。戎策不依不挠还在啃他手腕,杨幼清故作严厉把手抽出来捏他脸颊,“小东西,我让你办的事情你一件都没做好。” “福佑路的电台凭空消失,还能是我偷了卖钱不成?也许是我们动作太大,也许一开始就是错误情报。不过也奇怪,最近几天观察点附近多了很多陌生面孔,听说是新来的副司令在这儿买了套房子养小妾。你别说,抓了一个真的拿着副司令的派司。”“副司令?”“周荐章,就是那个四十岁没结婚但是一堆粉红知己的。” 杨幼清倒是听说过他,原来是北平直系军阀某家的少爷,后来他爹入了牢,自己倒是混的风生水起,十年不到混成了将军衔。不过实际情况倒不能算是混,此人进过讲武堂,曾经留学日本,早在北伐之前就被现在的中统某高层看中,这才平步青云。 与此人还有关系的,是他曾经青梅竹马的同学。两人都曾是燕京大学数一数二的才子,但是另一个在五四运动后不久就思想赤化,去法国留学回来以共产党教员的身份进入了黄埔,后来清党,人还没出黄埔的宿舍就被这姓周的亲自抓了,秘密枪决。而周荐章,靠着兄弟阋墙官升一级。 戎策翻了个身侧卧在杨幼清怀里,抬头问道,“您想什么呢?”“想你呢。” 2.三七 蒋介石让张学良和杨虎城绑了。上海的大街小巷铺天盖地都是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从申报的报道到不知道从哪听来的传闻,一个比一个玄乎,似乎这两位将军明天就要带着共产党打下南京了。 杨幼清又一次出差,比武汉还要靠西北的地方。具体的位置他不肯说,戎策乖乖没有问,但是临行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去城隍庙求了个符送给他。杨幼清快要气笑了,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动作却轻柔,“你迷信这个?” “我去伦敦的时候,姆妈送过我一个,但是让我扔到印度洋了,从此我命途多舛,”戎策把护身符叠好了放进杨幼清的口袋里,紧紧贴着胸口,“老师注意安全,别被什么奇怪的人拐跑了。”杨幼清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捏着他耳朵揉了片刻,“知道了,你在上海老老实实待着,上面有意提顾燊做副处长,他性子稳,真成了对我们有好处。你也帮衬他点。” 戎策点点头,手掌隔着衬衫西装轻轻抚摸杨幼清腰侧的肌肉。记得伦敦初见,杨幼清二十五六,血气方刚,一身的肌肉,眉宇间还有着少年英气。离开伦敦的时候,那股英气不见了。现在,连身材都开始消瘦,能捕捉到往日痕迹的大约只剩下骨子里的倔强和忠诚。 “别摸了,下楼开车送我去机场。”“来个kiss goodbye吧。”“我听不懂洋文。”“少来!您在酒吧跟人吵架的时候可是正儿八经的伦敦腔。” 杨幼清这次没留下多少烂摊子。除了监听和盯梢有点收获,那些倾巢出动的围捕一根毛都没捕到。戎策倒是有些好奇,北方形式这么严峻,都嚷嚷着要改组国民政府了,怎么上海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都被中统和蓝衣社的人截胡了?截胡了倒好,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挥霍。 转眼到了十二月底,洋人过完了圣诞节,轮到全世界的新年。杨幼清除了两封电报以外没有任何音讯,归期未知。早些年一个人在国外,习惯了冷冷清清,但是自从有了独狼小队那些肝胆相照的兄弟们之后,戎策更喜欢热闹,现在倒还有些不习惯。 所以,元旦前一天夜里,他拿着两瓶酒敲开了叶斋的门。叶斋没想到他会来,看了一眼屋内的叶梁,回过头来低声说道,“你先去银河等我,等梁梁睡了我去找你。”叶梁有些好奇,坐在餐桌前探出头来看。她怕大哥,倒是不怕;另一个天天穿军装的。 戎策朝叶梁挥了挥手,用胳膊肘顶下叶斋的肩膀,“行啊,知道分寸了。这瓶酒你留下吧,洋酒,上次去黑市搜人别人‘送的’。”叶斋倒是毫不客气接过来,抬抬下巴,“走吧你,想一起吃饭?” 戎策抿嘴笑笑退到门外,把皮衣拢拢往外走。今天没下雪,但是出奇得冷。他在银河等到快零点,抽了半盒烟赌赢了一百来块钱,却迟迟不见叶斋身影,干脆一个电话打到家里,是叶梁接的,说二哥早两个小时去了巡捕房。 “妈的,耍我的。”戎策骂了句,把另一瓶酒寄存在吧台,拿了外衣匆匆往外走。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走进巡捕房的时候跟一对夫妻擦肩而过。戎策下意识往那边看了眼,对方也是十分警觉,立起领子挡着脸快步跑走了。 等他走进探长办公室,叶斋正瘫坐在椅子上,揉着他半长不长的一头乱发。看见有人进来,叶斋抬头望了眼,接着低下头去,“你这是听到风声了?”戎策满心疑问,却不作答。叶斋自顾自说道,“真他妈混蛋,张口就要去香港,老子也想去香港,有钱吗?给钱吗?巡捕房上下,就坐办公室的有钱。” “香港倒是不难,就是现在管得严,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去了也不一定安全。”戎策故作轻松说道,顺便带拿了根烟,还没来记得放进嘴里便被叶斋抢了去。“可不是,就那俩共党,自称认识什么大人物,关系上海命脉,要真是大人物找老子做什么,找公董局的洋老头去。” 共党,戎策心里一紧,他的直觉没错。叶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我让他们表现得有诚意一些,这样可以跟上面好交代,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玩我的。”“你若是觉得麻烦,交给我处理。” “跟我这抢功?上面吩咐了,租界的事租界管。你要是能在华界逮到他们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叶斋弹了弹烟灰,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顺手拿过外衣,“梁梁好容易睡下,一通电话给老子叫过来。走,跟我喝酒去。”戎策看了看周围无人,凑过去小声说道,“二哥,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认个错。” 叶斋斜眼瞧他,戎策咧嘴笑笑,“刚我给你家打了个电话,又把梁梁吵醒了。”叶斋想也不想一拳打过去,戎策轻而易举挡住推到一边,“二哥,现在你打不过我的。”叶斋骂了一句,拉过他肩膀来往外走,“今天你请客。” “本来就没想让二哥破费。”戎策感觉自己身上那点残存的少年时期的儒雅只有在家人身边才有所展现,而且是不由自主的。叶斋没注意到他转瞬即逝的感慨,搂着他肩膀往外走。路上戎策隐约听见有人议论,侦缉处的花花公子看上叶家四小姐,来贿赂二舅哥了。 “你就让他们这么说?”“不然呢,你在上海还跟谁走得近?杨幼清那家伙?难不成你喜欢你们处长?”“闭嘴吧。”戎策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叶斋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戎策倒是没醉,但是叶斋已经抱着舞小姐喊小美了。戎策不知道小美是谁,但是怕出意外还是给了舞小姐两块银元让她先离开。过了片刻,戎策才意识到,叶斋喊的是小妹。 “梁梁最近情况是不是不太好?”周围音乐嘈杂,戎策凑到叶斋耳边问着,叶斋晃晃脑袋,大声回答他,“好着呢,我告诉你,这世界上谁都不能欺负她。”戎策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无心去想,接着问道,“她十五六岁了,一个朋友也没有,你觉得正常吗?” 叶斋皱皱眉头,骂了一句,把酒杯拍在桌子上,玻璃上清晰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现在这样不都是你弄的,你他妈还来问你我。医院管这叫什么自闭症还是抑郁症,狗屁的抑郁症。”戎策怕旁人听见,急忙倒了杯酒递到叶斋嘴边把他话堵上,低声说道,“我看得出来,这个还是可以治疗的,我推荐你一位香港的医生,你还是早些带她去吧。” “我就知道你在家,”叶斋灌了口酒,咋咋嘴,也学着戎策的样子“你在家的时候,就不待见梁梁,姆妈对她好,你还生气。你他妈就是不服一个捡来的小姑娘抢了风头。”“我有吗?”戎策脱口而出一句反驳,接着愣了片刻,重复道,“捡来的?” 叶斋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过来,接着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你别告诉别人,这是姆妈临走前跟我说的。梁梁,是,是咱爸战友的遗孤。”戎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久久没有说话。 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记得,毕竟兄妹的年龄差也不算小,梁梁出生他应该记得。回忆起来,小时候自己确实不喜欢叶梁,一方便是因为她大小姐脾气。戎策性格温顺经常被她使唤,父母见了也都说哥哥应该让着妹妹。久而久之,戎策对她总是避而远之。有些事情是弥补不了的。 叶斋迷迷糊糊喝着酒,忽然觉得口袋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想拿出来看却被戎策按住手腕,“这些应该够第一阶段的治疗费用,等你到了香港,把地址给我,我想办法寄钱过去。”“你是多有钱?一个月工资还不够我吃顿饭的。” “这个账户给你,”戎策从口袋里抽出纸笔,扫了眼四周,飞快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这是当年我留学的时候存在汇丰银行的一些钱,没花完的学费生活费,还有打工挣的,这些年吃的利息,七拼八凑有一万多英镑。加上之前给你的两根金条,够了吧。” 叶斋有些吃惊,但还是毫不客气接过纸来放进口袋,“你放心,我这人讲诚信,不乱花。”“我信的是你对小五好,不会让她吃亏。”戎策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似是无心问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娶媳妇?” “哟,你说我年纪大,你比我小多少?教训老子。”叶斋挑挑眉,斜着身子躺在沙发上,“我跟你说,老四跟孔家那个少爷,不对劲。那小孩刚回上海半个月,跟老四见面四五次。”“二哥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了。”戎策笑着回应,心里却升起一阵猜疑,萦绕不易散去。 3.昏暗 漆黑的审讯室里充满了铁锈的味道,沉寂地连只飞蛾都不见,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半晌,铁门开了,吱呀片刻后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走了进来,手里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打着一叠文件。“杨幼清,好久不见。” 杨幼清坐在椅子上,慢慢抬起头来。他已经被关在这里一天一夜,除了有人来送了杯水,其余时间一直被晾着。他也不着急,抬头的动作也带着些许盛气凌人的架势,乍一看干涸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一只饿狼,眼神凌厉。 那人继续道,“杨队长,不,现在您是上海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处长。您不介意解释一下,民国二十年,发生在哈尔滨的一件暗杀案吧。”“你是谁?这件事情有很高的保密等级。”“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周荐章,上海警备司令部副司令。” 杨幼清借着头顶一盏昏暗的灯光打量他,青年模样不像是快要四十岁的人,温文尔雅不见一点煞气,却给人一种深深的寒意。周荐章见他不说话,低声笑出来,“杨处长,我的级别不够吗?” “我想以你的能力,足够从其他地方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过程,告诉你也无妨,”杨幼清张弛有度,不紧不慢说道,“我带着新组建的独狼小队,自莫斯科坐火车前往满洲里,发现目标董财生,接着跟随他前往哈尔滨,发现他私通日本人的证据,请示后即刻暗杀,未留后患。” 周荐章摇摇头,凑近了些,“杨处长不说实话,恐怕是没办法平安回到上海。”杨幼清轻笑一声,毫不畏惧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周副司令,你的人在武汉回上海的火车上将我打晕带走,已经不算平安了。我猜我们在一个废弃的火车车厢里,周围还有正常运行的火车经过。上海的铁路线,你我怕是都很熟悉。” “那又如何?据我所知,参与这件事的人,或者说真正杀死董财生的人,是你的手下戎策。他当时化名曾旭华,用的身份是戏班老板,再往前,我们只能找到他在欧洲活动的证据。你还希望我们继续深究下去吗?” 杨幼清手指攥得发白,若不是被扣在凳子上怕是已经站起来一拳打过去了,“我不怕你查下去,只是惋惜,我们虽有分歧,但都是党国的人,没必要搞得这么僵。”周荐章笑了,摇摇头,“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如同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一般。还是希望杨处长好好考虑,若是坦诚相告,我们日后还是合作伙伴。不然,我不确定你那个住在法租界的下属会发生什么意外。” “你别动戎策,我告诉你。” 4.雪国 1931年的冬天,大雪封城。火车缓缓停在哈尔滨火车站的站台边,人群涌下,嘈杂声充斥每一个角落。杨幼清从车上走下来,一身青色长袍套着干净甚至可以说是精致的小棉袄,戴一顶御寒的帽子。 戎策紧跟着他走下来,踉跄一步差点摔跤,杨幼清冷冷看他一眼,“不会走路了?”“不是,就是觉得您这么穿挺好看的。”戎策提着两个皮箱,用肩膀蹭了蹭脸颊,忽变的天气让他眼角的伤疤有些发痒。 “你是班主,把东西给他们。”杨幼清一指身后的几人,他们倒是聪明,主动把箱子接了过去。戎策上前几步凑近了,杨幼清才发觉他这一年竟然又长高了几分,比自己还要高出一截。“老师,您之前说您扮名角,我还以为您说笑呢。” 杨幼清摆出副傲慢的神情,说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哪想别的了,”戎策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腼腆,“我有一个发小,也喜欢唱戏,唱花旦,小尖嗓子可好听了。您什么时候开个嗓?” “我不会。”杨幼清冷冷回了句,甩下他快步往前走。戎策愣了下急忙追上去,“您生气了?”杨幼清没说话,戎策越发胆怯,低声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记得自己的身份,若是你什么都做不好,当初就不该救你。”闻言,戎策下意识咬了下嘴唇,伸手拽住杨幼清的衣角,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杨幼清倒是觉得他这个样子有几分可爱,但不是一个优秀特工需要的可爱,“小娘们一样干什么呢?” 戎策立刻松了手,试图让自己表情刚毅一些,杨幼清这才有几分笑意,“长得像小白脸,太引人注意,以后晒黑点。”“哦。”戎策点点头,郁郁寡欢。 入夜,侦查的组员顶着风雪钻进废旧戏园的后台,冒冒失失想往里走被戎策一把拦下,“赵儿,队长休息了,不急的话明天再说。”赵吾葳火急火燎倒像是真的有急事,“刚才在董府,差点被董财生带的保镖拦住,是个陌生人救的,看样子是共产党。” “那你不逮住?”“他功夫好得很,阿华,别说你了,队长都不一定打得过。他也没心杀我,给我一个小东西让我带回来给管事的看看,还说只有通过他才能干掉董财生。”赵吾葳侦查跟踪都是好手,但做事有些犹豫武断,干脆把手里的东西拿给戎策看。 那是一枚黄埔军校的徽章,后面刻着六字。戎策也是迟疑,倒是杨幼清听见了响动推门走过来,“吵什么?”“老师,您看这个,是个共产党给的。”戎策还没说完便被杨幼清抢了徽章,“黄埔六期,里面不少共产党。” 戎策不解望向他,杨幼清拉住他手腕,“跟我进来。”肌肤相触的瞬间,戎策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接着疯狂跳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杨幼清半拉半扯拽到屋里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门。 “我是黄埔六期的。”杨幼清把徽章扔到桌上,“我们有个教员,叫郑辉,他给每一届、每一位教过的学生都发一枚徽章。军人情怀吧,战场上搜到别着徽章的尸体,还能敬个礼,送最后一程。”戎策有些茫然,低头去看那枚小小的已经生锈的铁片,“那,我们能不能信这个人?” “保不准是为了钓我们出来,”杨幼清低头,“先别管这件事,你去董府游说,一定让他们答应戏班在董老爷生辰登台,不然我们前功尽弃。”戎策乖乖点头,语气坚定还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决绝,“您放心,就算没能成功,我也会把那汉奸杀了的。” 清晨初升的太阳带着浓浓的寒意,戎策揣着袖子坐在庭院里,不多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杨幼清。“老师去哪了?”“去买了点包子,你们不是不知道北方日出晚,几点了还不起?”杨幼清假装没听出他语气里的质疑,轻松回答。戎策怀疑片刻也就放下心来,伸手去拿包子。 “阿策,我想了想,共产党知道我们的目标与他们一致,应当不会下杀手,我去见他一面。”杨幼清低头将包子放进笼屉里,抬头戎策愣在原地,半个包子塞进嘴里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半晌,他才说,“老师喊我什么?” 杨幼清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慌乱,接着正色道,“怎么,不喜欢?你自己取的名字,说得好听,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没,我喜欢,老师,您去的时候我跟着吧,安全些。” 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戎策连见都没见一面,蹲在胡同口等了半个钟头。等杨幼清独自走出来他才迎上去,擦了擦被冻僵的鼻子,“老师,怎么样?”“准备后天登台唱戏吧。”杨幼清说得轻描淡写,但戎策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追问道,“他是谁?您的同学?还是那个郑辉?” “你很好奇?”杨幼清冷冷看他一眼,戎策立刻住嘴不说话了,微微弯着腰跟在他身后,像是小跟班。 戏台搭起来了,董老爷也穿了一身动物皮毛从屋中走出来,身后跟着他侄子董财生。戎策透过一层帘布观察外面的情况,腰后上膛的手枪蓄势待发。除掉汉奸的同时,他必须保证戏台上的杨幼清不出意外。门口挂着红底黑字的招牌,名角梨花的一场《白蛇传》。 一阵锣鼓轻快而富有节奏的声音过后,身穿着白色戏服的杨幼清上了场,一招一式都像是学过的。戎策一瞬间勾起了一段记忆,但模糊而又像是梦境。也许他梦到过这样的老师,没有往日的霸气和凌厉,却也不似女人一样的温柔,只是平易近人,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 戎策有些期待杨幼清开口,但他知道老师不会唱的,前奏一结束就是刀光剑影的正章。果然鼓声一停,杨幼清从身后摸出一把枪,对着董财生的脑袋开了一枪,瞬间鲜血四溅,却只打中了他的胳膊。 “混蛋。”戎策骂了一句,拔出枪来冲出去补上一枪,正中眉心。杨幼清有些诧异他第一次出任务竟然临危不乱,但无暇顾及,身边冲上来四五个壮汉要将他按倒在地。“老师!”远远一声叫喊,杨幼清心里笑着,这小孩果然是会慌张的。 同伴四下散开迎上敌人,戎策有一秒的空档回头,清楚看见一人将杨幼清狠狠撞在地上。他随即开枪,敌人的鲜血喷了杨幼清一脸,那人也没了生气倒在地上。剩下的几人不约而同朝这边扑过来,被乱作一团的人群挡住,戎策怕伤及无辜不敢开枪,还是杨幼清爬过去捡了枪将他们一一打倒,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不到三分钟,外面响起了警笛声,戎策冲过去拉住杨幼清的胳膊,“老师,快走。”“阿策,我的腿断了,”杨幼清脸色苍白,汗水湿了妆容,“你要是能冲出去,就背着我走,不能你就自己跑吧。” “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戎策焦急地喊着,背过身去慌忙拉杨幼清的大腿,想让他骑在自己背上。杨幼清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摸哪呢?”“您还管这个,赶紧上来,我带您离开。” 一瞬间,杨幼清在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看见了视死如归。他扶着断腿爬上戎策的背,尚且单薄的小孩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他背起来,风一般跑出去。杨幼清和他配合的也好,一手搂着戎策的脖子一手开枪射击身后追来的敌人,后坐力让他差点掉下来,但都被戎策稳稳托住了。 “老师,我带您去医院。”“不能去,董家势力很大,去戏园旁边的诊所,那里是我们的人。”杨幼清深呼吸着,“阿策,我的腿估计保不住了,难留在前线,以后,你得做我的刀。”“好,好,”戎策不知为何涌起一阵窃喜,跑步的粗喘隐藏了语气中的轻快,“我做您一辈子的刀。” 杨幼清的腿保住了,就是前几年轻微跛脚,康复训练一段时间后已与常人无异,但是远远达不到一个特工的标准。而戎策,漂亮完成了他的第一个任务,此后屡经磨练,越来越贴近杨幼清最年轻时的样子,就连那装出来的吊儿郎当的架势都学了十成十。 “所以,你见到了郑辉,是吗?”周荐章将文件合起来,似是不经意发问。杨幼清不置可否,“我可以走了吗?回去晚了,我的下属会闹。”“你可以走了,我觉得我们的合作还是很愉快的。”周荐章亲自走过来给他打开了手铐,杨幼清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出去。 等杨幼清消失在拐角处,周荐章对身边的人说,“跟紧他,如果小辉在上海,他们不可能没有交集。师生之情?我看未必止于此。” 第二十四章 黎明破晓 1.围捕 杨幼清刚打开门,迎面扑上来他家组长,眼里的担忧毫不加掩饰。戎策没说话,搂着杨幼清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才低沉着开口,“我这几天,身后跟了好多周荐章的尾巴,我猜您要出事。” “你猜?”杨幼清将手伸到背后关上门,揉揉他脑袋,轻笑一声,“是不是把跟踪的人抓了打了一顿?”戎策没说话,点点头,杨幼清笑着继续说道,“我就知道。没事了,我回来了。你这种心理素质,干脆早点退休。” 戎策自知情绪过于激动,一阵羞愧急忙从杨幼清怀中挣脱出来,又被年长者一把拉回来,“乖了,我没事,别担心。”“老师,那周荐章找你什么事?”戎策抬头望着他,杨幼清没说话,轻轻吻下戎策嘴唇,浅尝辄止。 戎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老师也会害怕,他也怕再也见不到他的小家伙。戎策握住自己的手腕,紧紧将人搂在怀中,半晌,他听见杨幼清一声轻叹。“老师?”“让你做的事情都做了吗?共党抓到了吗?” 戎策一直惦记着除夕那天在巡捕房遇到的一对男女,叶斋说他们自称是共党,可戎策不能确定二哥的话是否可信,毕竟兄弟间从小打到大,哪那么容易真的开诚布公。但他还是让几个手下拿凭借记忆画出来的画像去寻那对男女,结果都不乐观。 戎策赌他们还会去寻找一些看似中立的第三方,以离开大陆为筹码做交易,于是他在各租界公董局附近都安排了人监视,果不其然,有人见到了那个男的,还一路跟到了他们的老窝,在华界。戎策立刻决定实施抓捕,带着行动组一半的人手,把孔珧留下看家。 结果是扑了个空,杨幼清知道此事后将他狠狠骂了一顿,办公室门敞开着,整个侦缉处都有幸聆听了杨处长教训学生的声音。“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们行动组的人,多少能算是专业的特工?跟回老窝?怕是早就被发现了!” 戎策低着头不说话,紧紧咬着嘴唇。杨幼清想一巴掌打他脸上,但是于心不忍,只能厉声呵斥,“就算是你发现了,放长线钓大鱼!明不明白!他背后,他想供出来的才是大鱼!” “我是想,”戎策小声嘟囔,“我想抓住了,审问一番总能问出来的。”“审问,共产党要是怕被捕还敢去跟巡捕房谈条件?他们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你能问出来什么!”杨幼清把行动报告拍在他脸上,戎策闭着眼睛承受了这一击,脸色有些难堪。 末了,杨幼清气也气够了,一脚踹在戎策腿上,“滚蛋吧。”戎策抬头,咬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不敢,垂头走出办公室,给围观的人一人一个白眼,“没听见吗,滚蛋。” 思来想去,杨幼清说的在理,行动组的组员真的是一茬不如一茬,孔珧这个少爷除了文书写得漂亮哪里比得上李承。不过最近也没什么重要的行动,戎策思来想去,亲自带了两个手下去盯梢,算是锻炼锻炼他们。 孔珧戴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快步走在平安里的青石板路上。他听见一声乌鸦的叫声,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户居民家的窗户上放着一盆白色的花。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可疑的人,走到那户人家门口敲敲门,说道,“我找苏小姐,我是卖南京盐水鸭的。” 门开了,叶亭站在里面忍着笑请他进来。孔珧作势叹了口气,一边走进门一边摇摇头低声说,“那我下次卖广东烧鹅?”叶亭关上门,将两张照片递过去,孔珧接来看,是一对青年男女,样貌十分像是戎策画的画像上那两人。翻过照片,背面写了他们的姓名住址。 孔珧有些不解,叶亭即刻说道,“事到如今不瞒你了,这是两个电报员,福佑路的电台本来在他们那里,但是电台负责人是更高级别的领导。侦缉处搜查电台后,我们命令他们转移,才发现他们存了二心,想要出卖上线换取荣华富贵。” “做掉叛徒,我知道,”孔珧将照片看了几遍,确定自己背过了信息,点了根火柴将它烧了,“他们还留在上海,是不是没有没有做成交易?侦缉处现在也听到了风声,正在秘密搜捕。”“八成是的,他们的上级是上海地下党十分重要的领导,而且坚持不撤退,我们只能尽早清理门户。如果,我是说如果,侦缉处的人抓到了他们,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在他们开口前解决。” 孔珧笑了笑,点点头,“请组织放心。”叶亭看着他的笑容,忽然想到了三月的春风,又好像世家公子都是这般温文尔雅。 从后门悄悄溜走后,孔珧第一时间赶到了照片上的地址,虽然没人但是衣柜里存放着简易的行李,菜篮子里还有新买的两捆青菜,不像是已经逃匿。忽然一身脚步声,孔珧躲到窗帘后面,透过格子花纹观察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男人首先回来了,探进头来看看屋中没人,大胆走进来,接着他的女人也跟了进来,转身关门。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孔珧冲了出去,手中的短刀割破了男人的喉咙。男人喊了两声便没了声音,倒是女人吓傻了,片刻后才开始尖叫。 孔珧临危不乱,把男人的尸体放到地上,上前一步按住女人的嘴,用短刀快准地在她颈动脉上划了一道。女人眼睛里满是泪水,挣扎片刻失去了动力,孔珧将她扔在地上,短刀也一同扔了,接着从窗户跳出去。 因为女人的尖叫声,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孔珧借屋外树木做遮挡顺着排水管滑了下去,没走几步就碰上叼着烟的戎策。孔珧眼中掠过转瞬即逝的惊慌,接着换了副笑脸迎上去,“戎组。” “干嘛呢?”戎策没看见他从哪出来,光这一点就足够可疑,“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孔珧摇摇头,从口袋中摸出一盒胭脂,“我在这边的脂粉铺买了盒胭脂,也是刚从听见什么叫声,没见着发生什么。” 戎策上下打量他一阵,挥挥手,“你不是中午接班?回去吧。”“能问下您是来做什么的吗?需要帮——”“不用,你给我回去把昨天水警送来的走私犯审一审,看看给谁卖命,还敢玩枪,操。”戎策骂骂咧咧往前走,孔珧点头,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等孔珧走远了,戎策拉过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跟着他。” 2.恩师 孔珧毕恭毕敬递上孔家宴会的请柬的时候,戎策还有些吃惊。“时间是小年夜晚六点,我父亲一直很期待见你一面。”孔珧看戎策阴晴不定的表情心里有些打怵,虽说这人来上海后没什么业绩,但毕竟还是一个数一数二的特工,也许发现了他的事情,正在放长线钓大鱼。 戎策把请柬看了两遍,抬抬下巴,“成吧,要是处座不难为我,我肯定到。”孔珧点头,不敢久留,好在戎策没想留他,递给他一摞报告让他去写。 不知何时杨幼清已经站在门口了,等孔珧一脸震惊地小步跑走后才出声,“阿策,过来。”戎策完完全全没注意到他,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赶忙把请柬塞进口袋里,快步走到杨幼清身前,“老师,您吓我干什么。” “我看你是疏于锻炼,”杨幼清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次这个词,可戎策就是屡教不改,“警察局要抓人,你去跟着,不要打扰他们正常的行动,等结束后回来跟我汇报。”“他们怎么这么多情报,哪来的。”戎策挠挠下巴,从衣架上取了衣服,杨幼清揉一把他的乱发,说道,“最近确实被抢了不少风头,我让顾燊写检讨去了。” 戎策没忍住笑了出来,杨幼清作势要打他,他急忙弯腰从对方胳膊下面钻了出去,回过身来喊,“要是通宵您就别等我了,下班直接回家。”“今天公文比较多,我留在处里,”杨幼清平静地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语气却让戎策心头一阵炙热,“出事了打我电话,我等你。” 警察局领头的还是那个尚筑,被戎策打了一顿后没有多老实,反而对这个穿军装的有些不屑,大约是杨幼清把他保出来的时候,欠了警察局人情。戎策也学乖了,给被他打过的警察一人一根进口烟,还点上火,殷勤得很。 “戎老弟,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抓谁?”尚筑吐了口烟,咋咋嘴,戎策急忙摇摇头装无知,“不知道啊,谁啊?”“其实吧,我也不知道,这次是我们副局长亲自带队,除了他估计没几个知道全部计划的,这年头,共匪都卧底到警察里了。” 戎策急忙点头,这次可能是闪电行动,将对方打个措手不及。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也许是看这么大的蛋糕被警察局连盘子端了嫉妒,或许是根本不屑与这些斜戴着帽子抽着烟的警察为伍。如若时光能倒流,戎策倒是挺想回到在伪满洲的时候,和独狼小队那些同仇敌忾的生死兄弟一起,杀鬼子除汉奸,大兴安岭的雪地里到处跑。 “副局来了。”尚筑灭了烟迎过去,戎策也跟着跑过去。这副局长是个二十八九岁的男子,叫周子敬,一身黑色的警服穿得板板整整,只是身材单薄撑不起来大一号的衣服。戎策还没打招呼,他就旁若无人走到人群中间,清了清嗓子说道,“地图你们看过了,一队绕后,二队封锁出入口,尚筑,你带着人从正门进去,不要心急,稳中求胜。” 戎策没分析出来这地方在哪,大部队已经吭哧吭哧跑起来了,他本想跟着尚筑一起跑,却被周子敬一把拉住了胳膊,“戎组不必太靠前,容易受伤。”“你认识我啊?”戎策把拿出来的枪放回腰后,笑着看过去,“倒也是,您跟我们处座老交情了吧?” “经常做一些引渡,见过几回,我们也见过的,在舞厅。”周子敬拐进了一个小胡同,示意戎策跟上。虽然他瘦弱,但是步伐快,戎策也下意识加快了步伐紧紧跟着,突然觉得街道有些熟悉,“这是,福佑路?” 周子敬点点头,快步走到胡同口,隐约听见了打斗的声音。戎策心下一沉跟过去,从胡同口能看见一家点心店的后门。不多时,警察从点心店里拉扯出一个中年男人。戎策认识他,还曾经见老四在他家买过点心。没猜错的话那人叫郑平愿,是平愿点心铺的老板。 但是戎策的记忆中还有一张脸,相似但是更年轻,在哈尔滨的雪夜里,杨幼清见到那个跟黄埔六期有关系的人之后,师徒两人一同回戏院。路上,戎策在那条小路的拐角处,远远地见过他。 他就是郑辉。 戎策完完全全明白了。杨幼清知道这里,但是他选择沉默,给他的共产党教员一个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通融。原来老师也是会心软的。戎策看着郑辉朝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是认出了他。 “我能去会会这人吗?”“戎组长不跟我们小警局抢功就行。”周子敬笑了笑,伸手示意他过去。戎策点头致谢,快步走过去,郑辉有些意外他肯过来,似笑非笑,“杨幼清的学生。” “您就是周荐章的那位朋友?”戎策问完后,郑辉没着急回答,反而换了个话题,“你的老师,性格很适合做这一行,但是没有信仰,做不长久,你也是。你跟他说,我不怪他。”戎策想开口说话,却从他眼中看出了七分惋惜三分无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按理说,周荐章抓了杨幼清又放了他,一定是赌杨幼清跟郑辉有来往,可是这几天杨幼清都没离开过戎策视线,警察局如何得到的消息,并在茫茫上海滩准确找出一个已经换了重身份的老地下党?除非那天,惨死在家中的共党叛徒夫妇,已经供出了郑辉。 “我想处座没有想过加害于您,只要您肯悔改——”“不必了,你也没这口才,”郑辉云淡风轻笑着,“他啊,到底是比荐章好些。” “老师。”夜深,戎策敲了敲半敞的处长办公室门,杨幼清抬起头来捏了捏眉心,示意他进来。戎策走进去回身轻轻关上门,看了眼拉好的窗帘,快走几步扑到杨幼清怀中,半蹲着将脑袋枕在他腿上,“郑辉被捕了。” 杨幼清有一瞬间的迟疑,但随即释然,这个孩子足够聪明去猜透这一切,“意料之中,毕竟这是我们的统区。”“我记得我第一次挑大梁出任务就是他提供的情报,”戎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躺得舒服些,“他是您的老师。” “算是吧,黄埔教员。怎么,你还为共党忧愁?”“不是,就是想,如果哪天我和老师反目成仇拔刀相向,老师会怎么想,怎么办?”戎策说完,立刻抬头看向杨幼清,果然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慌乱。“老师,你会怎么办啊。” 半晌,杨幼清冷笑一声,捏捏戎策的耳朵,“把你办了。你每时每刻都黏在我身边,有二心我看不出来?小赤佬,你这样的,除了我哪个敢收。”“我认真的。”戎策看得出来他在故意打马虎,有些急了,单膝跪在地上挺起身子怒目而视。 杨幼清没回答,先是低头吻了他两下,才一反常态柔情款款说道,“若是旁人,杀了了事。但对你,我舍不得。打个半死,找没人的地方关起来。”戎策不能确定他是否是认真的,这样的老师像是他在伦敦伪装过的年轻绅士,但杨幼清确实不能对他下死手。 戎策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在一条路上越走越偏,甚至开始考虑结果。这所谓的结果里包含的,不过就是杨幼清一人。 杨幼清洗完澡回来,睡衣衣襟半敞,刚推开卧室的门就看见小孩吓得钻进被子里,蜷缩在床头一角,一脸委屈哀声哉道,“还来?老师我错了,我不要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杨幼清走过去掀开被子,看了看年轻人满是陈旧伤痕的后背,“腰疼?” “嗯,前年掉河里之后就没好过,老师您也不知道轻点,哎呦。”戎策叫苦不迭,也不知是不是装的,杨幼清无奈将他翻到床中间趴着,搓暖了手心贴在他后腰上,“也不知道谁先勾引我的,你这是自作自受。” 戎策急忙点头,没注意流露出些许享受的神情,被杨幼清狠狠按了下腰窝,“得了便宜卖乖。”“老师,我记得您说过,您家和孟家是故交,那您知不知道我舅舅的事情?”戎策扭过头来看他,杨幼清把他脑袋掰回去,没说话。 “老师,老师老师,”戎策不依不挠继续面不改色说瞎话,“我今天为了那对叛徒夫妻的事情去找二哥,他说有一个曾经在孟家待过的老仆来了上海,死皮赖脸让他帮忙找个生计。”杨幼清手上动作没停,按得床垫一跳一跳,“你外公在你母亲还没出嫁的时候就去世了,孟家一直是你舅舅强撑着,几年后战乱,孟家落败了,他也死了。” 戎策翻个身侧躺着,似是无心问道,“那他有子嗣吗?我只记得十来岁的时候母亲接到封信,说孟家被官府抄了,我舅舅跳了嘉陵江,捞了三天才捞上来。之后母亲便没再提过娘家,大概是父亲不许她说。”杨幼清嗯了一声,思索片刻说道,“我记得不多,你十多岁的时候,军阀混战,也许是你舅舅投错了派别。” “怎么天下越来越乱呢,”戎策叹了口气躺在杨幼清大腿上,“您就看咱党内,老蒋跟老汪明争暗斗,cc系跟咱们也是互相瞧不上眼。北伐之后收的那些个军阀,围了共产党四五年愣是让人家绝处逢生,还逼着委员长联合抗日。”“联合抗日是大势所趋。”杨幼清伸手抚平他的乱发,眼神中的严肃不减,手上的动作却是温柔至极。 戎策愣了下,将头侧放在柔软的枕头上,“有个人也对我说过这句话。” 3.家宴 实话实说,戎策不喜欢聚会的氛围,尤其要在长辈面前装模作样,让人呼吸不畅。但他接了孔珧的请柬,处座今晚又去不知道哪儿的码头跑外快,他除了宴会也没地方去,干脆来蹭吃蹭喝。今日孔家宴请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戎策或多或少打过交道,一大部分是因为抓“错”了他们的亲朋,所以他干脆做个缩头乌龟,角落里待着。 戎策没想到,二哥今晚拒绝和他喝酒的原因也是因为要来参加这场宴会,等他俩打了个照面然后凑到一起找个不起眼的地方交谈的时候,叶斋才愤愤说了原因,“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小白脸副官,喜欢咱家老四?” “别闹,”戎策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孔珧,一脸不信,“就算是喜欢,那也是自由恋爱,你管得着吗?封建家庭大家长啊?”叶斋懒得搭理他,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转身去应付刚刚进门的叶南坤。 军政本就不分家,在这里看见参谋长不奇怪,但是参谋长不带儿子带儿媳来见世面就别有一番意味了。先让叶家大少奶奶和上海上层的太太小姐们熟悉了,叶家大少爷打入政界也会轻松许多。 戎策浅尝了一口鸡尾酒,干涩劣质的口感让他想吐出来,但是没好意思。叶斋似乎在他爹那里没要到好处,灰头土脸回来,顺带从侍应生的盘子里端了两杯酒,一手一个高脚杯,“小五要考复旦,进去有点难。混蛋老东西,说句话的事,不肯做。” “你就这态度,谁也不肯答应,”戎策抱着胳膊笑看,忽然看见许久不见的张裕来正从门口走进来,便把酒杯放在一边,拍了拍叶斋的肩膀,“我有点事,先走一步。”叶斋还在低声骂着,眉头一皱也没说什么,转身先行离开。 张裕来并非是自己来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黑衣服的中年男人,样貌平平,举止不像是富家子弟。而且,以张裕来的身份和出身,孔家的宴会不一定愿意请他,因此戎策更加好奇。 “哟,戎组长,好久不见,听说你前些天在龙腾买了股份,正巧,我也想买他们公司的。”张裕来笑着走过来揽住戎策的肩膀,低声说道,“那个人是特务,跟着我半年多了,说是保护我安全的。这半年,我都没怎么出门。” 戎策有些诧异,他以为张裕来是找了新的场子玩,谁知是被人软禁了起来。而他还没开口,那黑衣人立刻上前挤进两人中间,木着脸一言不发。张裕来尴尬笑笑,说道,“还没介绍,这位是侦缉处的戎策戎组长,你们算是同行。这位先生在战文翰手下工作。” “战文翰?他不是去南京高就了?”戎策打量了下那人,姑且相信张裕来,“不知我这朋友有什么金贵的,值得他这么保护。”黑衣人依旧不说话,戎策抬头看向张裕来,“你今天来是蹭饭还是蹭酒。” 张裕来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敢当着黑衣人的面全盘托出,最后含糊其辞说道,“最近病人有点多,怕是要发瘟疫,老刘走不开,我替他来参加宴会,顺便问问那些官老爷能不能拨款成立个先项目。”戎策倒是没听说过什么瘟疫,不过他知道问是问不出来的,毕竟有这个凶神恶煞的保镖在场。 “我时间也不多,先走一步。”张裕来伸手,戎策赶忙握住,还被黑衣人狠狠瞪了一眼。张裕来走后,戎策越过人群找到一处阴暗处,打开手中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简短的几个字:政府隐瞒,日本病毒实验,遇逃生者,疫苗有望。 十六个字,让戎策怔在原地。战文翰、叶亭甚至还有他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都是正确的,有日本人在进行微生物武器研究,且就在上海郊区。他曾经在演习中找到的鬼村也是试验后无人生还的村落。戎策记得,这件事交给卫生局和司令部上层接管后,不了了之。 如果有人逃了出来,遇到战文翰的手下或者逃到诊所再被战文翰知道,以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公子哥的性格,应该会先绑了病人,再强迫张裕来帮他研究,然后,也许会把研究成果上交政府。而当局,一方面,享受名誉和利益,另一方面,以稳定民心的借口对此事继续保密,让无辜之人白白丢了性命。 好在张裕来还有点救世度人的医者之心,也知道戎策心地还算善良,也是少数几个接到纸条能够不动声色瞒住黑衣特务眼睛的人。所以他选择将这个信息以此方式传递出去,但戎策犯了难。 作为侦缉处或者蓝衣社的人,他往上报等于让张裕来下半辈子在监狱度过。就算是杨幼清私下里答应了,他把人带着疫苗救出来送到海外去,那戎策自己估计得死在哪个乱坟岗。所以这种烫手的山芋,不如送人。 戎策看着姗姗来迟仍然吸引了不少公子哥目光的自家四妹,心里有了办法。含笑对身边前来搭讪的美女说了声抱歉,戎策快步走向叶亭,却看见孔珧抢先一步迎了上去,还替人拿了外衣递给侍应生。 说实话,戎策没想过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火花,但是自家妹妹嫁到孔家这种狐狸窝,免不了被人欺负。转念一想,毕竟是自由恋爱的时代,妹妹喜欢他又不能强行阻止,再说孔家人虽然精明世故,但这个小少爷还有那么几分单纯,应该不会对叶亭不好。 纠结无果,不如干正事。戎策在纸条上飞快写了几个字,走到侍应生身边将纸条塞进叶亭的外衣口袋里,没有任何人察觉,神态自若从托盘上拿了杯柠檬酒,味道也是难喝至极。 那边两人交谈了片刻,随即孔珧带着叶亭上了楼。大庭广众这是干什么,戎策想着,手里的玻璃杯被生生捏出道裂痕。就算两情相悦,也不能宴会上玩消失,传出去对谁的名声都不好。 戎策把酒杯放到一旁,朝这栋别墅通向二楼的楼梯走去。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挡住去路,对他摇摇头。戎策从不合身的西装里拿出证件亮给他,“我是你们四少爷的上司,又要事找他。若是耽误了,明天你们就去军法处领他吧。” 那男子很好糊弄,大概是不懂这些侦缉处的人都做什么事情,也不敢惹他们,麻利转身让出一条路来,戎策三步做两步跑上二楼,却不见了那两人的踪影。二楼多是房间,一些门开着,有储物室和厕所,还有几件锁着门,但门口的装修风格看起来像是卧房。 一间屋子门上挂着两只放在玻璃里的蝴蝶标本,里面有轻微响动。戎策透过门锁瞧了瞧,屋内拉着窗帘看不清楚,但至少没有某种繁育后代的声音,他心里放松了些。 “我父亲查过了,老郑关在提篮桥,没有经过公开审讯。目前最好的结果就是,如果两党联合抗日顺利实施,能够无罪释放。”孔珧眉头紧锁,刚解下来的领结在手中缠绕,心烦意乱溢于言表,“是我动手太晚了。” 叶亭摇摇头,说道,“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与组织重新建立联系。老郑出事之后,按规定上下级全部撤离,无奈你我身份特殊,突然消失在上海滩反倒不正常。目前只能通过电台向上级紧急呼救了,能否得到回答还是未知数。” “我还有一个死信箱,可以和之前的上级联络。虽然没见过他,但是他给我这个地址,应该也——”孔珧忽然住了嘴,将食指比在唇前,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响。等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却不见任何人在附近,又小心翼翼关上门。 叶亭看了眼手表,拿起身边的红色皮包,“时间不早了,我们先下楼。老郑是黄埔教员出身,即使两党合作,也有可能被当做逃兵处理,所以还是先做好准备营救的工作。”孔珧点点头,绅士地替她开了门,叶亭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把戏做足了。” 孔珧愣了下,紧张地舔下嘴唇,屈肘放在身侧,让叶亭挽住他,“若是假戏真做了怎么办?我哥哥们都没结婚,父亲见了怕是要催我成家。”“那也无妨,工作需要。”叶亭抬眼望向他,带着三分笑意,孔珧立刻看向另一边,耳尖微红,步伐都有些错乱。 戎策在拐角处看到两人手挽手下楼之后才钻出来。他没听清楚那两人说了什么,但隐约听到了结婚二字,心情沉重不少。仿佛养了二十年的白菜被拱了一般。但是四妹的特殊身份让戎策起疑心,他觉得这两人并非只是私会这么简单。 于是他用一根铁丝翘了挂着蝴蝶房间的房门,看看四周无人才进屋,戴上手套沿着屋中家具摸索。不多时,他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暗门,费了些功夫才打开,已经是一头的汗。暗门中有一间密室,这也解决了戎策的一个疑惑:这间屋子从外面看来比里面大。 密室没有窗户,十分黑暗,戎策摸出一个小巧的手电叼在嘴里,一阵光扫过去,看见了一个书架和一张小桌子。书架上放着几本中外著作,戎策仔细看了看,其中一本的灰尘比其余的少一些。 戎策轻轻捏住那本书的一角,抬头的瞬间看到书柜上面有一截露出的电线。戎策把书放回去,手拿着手电向上照射,终于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一个电台。“操蛋的。”戎策小声骂了一句,这个电台没落多少灰,显然是经常使用。 孔珧不简单。戎策咬着牙拍了拍脑门,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小子有问题,也许是他的殷实家境和单纯性格蒙蔽了戎策的判断。 门口有脚步声,戎策感觉物归原位,从密室出来将暗门锁好,翻窗跑到隔壁的卫生间,将衣着整理整理,打开门走出去,正巧碰上来寻他的孔珧。“组座,听说您找我。” “对,你跑哪去了?”戎策瞥他一眼,沾了点水将自己额前的碎发弄到后面,“城隍庙那边出点事,处座喊我过去一趟,你明天休假取消了,早上跟我看现场。”孔珧毕恭毕敬点头,戎策看出来他有一丝和往日一样的紧张,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表情。 这小子才二十三岁,已经能如此沉稳,多亏了他那些八面玲珑的哥哥们。戎策咧嘴笑笑拍下他肩膀,“别紧张,没什么大事。我看你和叶家的小姐挺亲密,处对象呢?” “没有,没有,就是,人家不一定看得上我。”孔珧额头竟然冒了汗,声音越来越小。戎策没再打趣他,拍拍他肩膀往外走。等到出了孔家的门,戎策把领带摘了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大冬天敞开领口的扣子,试图舒缓心里一阵阵火气。 如果孔珧真的是共产党,那侦缉处可就太危险了,每一份行动报告都会经过他的手,说不定,前几次扑空就是因为他。如果孔珧是跟日本人合作,那戎策可以现在就辞职——这日子没法过了,这仗没法打了。 回到家,戎策没敢跟杨幼清说这件事,因而生了一股愧疚之情,杨幼清给他煮了夜宵他也没吃,逃一般跑进书房反锁了门,蜷缩在小床上搂紧被子。他已经太多次对不起老师了。 老师这么信任他,一次次追问也会说,我的阿策不会骗我的。但是戎策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对敌人起了包庇之心,甚至还对他们好奇,不带着任何批判意味的好奇。四妹就算了,戎策怎么说也是叶家的子孙,照顾家人又护短是骨子里的。但是,为了四妹,他连孔珧的事情都没说。 这样一个定时炸弹放在身边,戎策依然不愿告诉杨幼清。也许是为了守护自家妹妹单纯又短暂的青春,戎策这么自我解释,昏昏沉沉入睡。客厅里,杨幼清点了根烟,久坐在沙发上,听见书房没了动静才起身,腿微微发麻。 他的小孩有心事,而且不肯说。 4.预兆 “我的东西呢?你们他妈干什么吃的!”张裕来一年难得骂一次脏话,今天把这二十年的都骂光了,“你们口口声声说保护我,他战文翰就是这么保护人的!一晚上,一晚上而已,我的数据都丢了!” 刘霖山一脸尴尬站在一旁,他们诊所周围都是厚道的好人家,平常也没多防备,偏偏小年夜遭了贼。他十点多才走,张裕来十一点从孔家回来,就这么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诊所的保险柜被人撬开,里面的疫苗相关实验数据全部丢失。 黑衣保镖也是尴尬,本来战文翰在上海的人手就有限,保护了张裕来就没办法保护诊所,但他还是皱着眉头说道,“不是还有样本,可以重新做。”“是可以,花上十天半个月,甚至一年!但是,最初的一批数据不见了,”张裕来几近疯狂,只要制作出疫苗他就自由了,可偏偏上天要让他把这半年的监禁时光重新再来一遍,“马上就知道是不是同一种了,偏偏这个时候,这个时候。” “最初的?”黑衣保镖重复道,张裕来狠狠甩他一个眼刀,“你不用知道。”他将文件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能找到去年戎策从巡捕房被救出来后,他做的切片和化验单。他几乎能确定,当年戎策就是感染了这种细菌,或者它的变异体,但是现在功亏一篑。 这件事情太重要了。如果戎策真的受过伤,那他不治自愈很有可能说明,天生就携带着这种细菌的抗体。如果能确定下来,搜集到样本,制作疫苗的成功率将大大提升。 第二十五章 朝阳初升 1.新春 1937年公历2月10号是这一年的除夕夜。前一日,蒋总统来沪,不知为何侍从室来了个人模狗样的胖子把杨幼清叫走了,这一去就没了音讯,唯有除夕傍晚给侦缉处来了通电话,说是还没忙完,无需等他。戎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难受,杨幼清具体做什么他不知道,在党内有什么样的地位他也不清楚,但是这几个月来老师每次出差执行任务,他都是心提到嗓子眼,担忧至极。 戎策不是没抱怨过,杨幼清腿上有旧疾,不能长时间做极度危险的工作,他希望老师能带上他,如同那年在哈尔滨的雪夜里说好的,戎策是他杨幼清手里的刀。但是杨幼清总是一脸严肃说不许,然后留戎策一个人担心许久。 虽说这几年来,老师对他发脾气越来越少,但两人之间却没有往日那般坦诚,一方面戎策有秘密不敢说,另一方面,杨幼清刻意瞒着他。戎策有时候觉得年纪越大越现实,若是他现在还是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估计早就一意孤行尾随杨幼清而去了。 但是年还是得过,戎策趁着菜市场还没关门买了往后几日的菜,用身上仅剩的几张法币买了两斤肉,感叹这年头通货膨胀让钱缩水缩成毛票。上海依旧是繁华的,即便是大年夜,租界该莺歌燕舞还是莺歌燕舞。戎策提着菜篮子路过舞厅,还能听见舞小姐嗲气的招呼声。 回到家,戎策想包点饺子,回味下在伪满洲时候热火朝天的喜气。但最后也没成功,面团做了疙瘩汤勉强凑了顿晚饭。饭后,他盘腿坐在沙发上读一本大部头的英文书,看了半天才发现是呼啸山庄,又放回书架上——原因无他,看不懂。 等他看完了剩下半本《World Brain》,时间才刚刚八点。戎策坐不住,拿了外套和钥匙打开家门。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遇到警察值夜班就亮证件,畅通无阻。不知走了多久,还坐了趟末班电车,他看见了福佑路那家平愿点心店。房门上贴着封条,窗户都破了几扇,屋中打砸乱套无人收拾。 戎策无可奈何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路上的雪堆积了不少,他低头踩着雪,留下一串脚印,再抬头竟然凭直觉走到了叶家宅院的后门。戎策看了看四周无人,顺着后门边的一棵树爬上去,坐在分叉的地方拢紧了袖子。从这里,他能看见公馆一楼的餐厅,暖洋洋的灯光中人头攒动。 似乎二哥惹父亲生气了,两人脸色都不好;老五还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端着一碗米饭拘谨地夹菜;旁边亭亭在帮小六剔鱼刺,但小孩子心急,还是卡住了咳嗽几声。大哥不在家,葛茹风坐在父亲身边点了一根烟枪,给这熟悉的场景添了几分陌生感。 戎策就这么看着,寒风呼啸也岿然不动。也许双生子有心灵感应,叶斋停下说话往窗外看了一眼,在黑暗中发现了些异样。等父亲语重心长的一段话说完,他便将筷子拍在桌上,厉声说道,“我去哪里跟谁做事不需要爹您操心,他姓陈的再不好还能拿给我口饭吃,您呢?” “你怎么说话!正道你不走,偏偏去闯歪门邪道。”叶南坤也提高了声音,眉头紧皱,“过了年你就去部队,把这一身的毛病改了。”叶斋翘着腿从怀里摸烟出来,拿火机点上,“省省吧,我不是大哥,也不想变成他那种光鲜亮丽的人。你把这小的教育好,比我强。” 叶南坤指着他鼻子想骂人,葛茹风立刻凑过来当和事佬,好言相劝。叶斋没听,站起来踢开凳子往外走。叶亭想追上去拦住他,被叶南坤一眼瞪了回去。倒是家里的厨娘担心二少爷没吃饱,装了一铁皮饭盒的饭菜给他带上。 叶斋提着吃的刚出了大门,就看见蹲在门口石狮子旁边抽烟的戎策,“不仔细看,狮子都抽上烟了。”“二哥。”戎策站起来舒展舒展身子,“你别总跟爹吵架,他也是希望你好。”“你想当他好儿子,你倒是回家亲自给他当去。妈的,老子想做什么那是我的事。” 戎策愣了下,听见叶斋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老子真他妈的羡慕你。”“二哥,”戎策追上去,扫了扫肩头落雪,“你这是有人在背后撑腰,什么都不怕。不管你在哪,如果出了事,爹和大哥一定会想尽办法帮你,这还不知足?” “知足?我需要他们?”叶斋白了他一眼,把饭盒扔他怀里,“我去青楼,你跟着?”戎策脸色微微一变,急忙摇头,“不不不,二哥尽欢,我先回去了。” 夜已深,戎策看着客厅里摇摆的落地钟,试图让自己静下来。窗外隐约有路人交谈的声音,仔细听还能听见脚步声,但唯独没有杨幼清的。桌上的饭菜热了几遍,戎策看着快要散架的糖醋排骨,决定不等他了,自己先吃。 第一块排骨连着肉带着骨头刚放进嘴里,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杨幼清身上还有未化的雪,额头的发丝被雪水打湿,但不算狼狈,“你没锁门?”“锁了门有用吗,想杀我的不还是进得来,出不去?”戎策故作镇定将骨头吐出来,但是眼中翻腾的喜悦难掩。 杨幼清转过身把门锁好,公文包放在一边,再回头小家伙已经扑了过来,嘴角还带着糖醋排骨的汁水。杨幼清低头将他唇边的糖醋汁舔了去,露出个微笑,“放了姜丝,你做的?” “没,二哥送我的,”戎策不敢说实话,但也不敢说自己跑到树上看叶家吃年夜饭,于是省略了些,“还有烧腊,炒虾,蚝油青菜,您要是饿了我去煮点面条。”杨幼清看了看桌上的饭菜,还冒着腾腾热气,“不用了,一起吃吧。你身上倒是不冷,回来一会儿了?” 戎策点点头,几乎要把自己挂在杨幼清身上,“老师,您还走吗?”“西北的事情不需要我插手了,周荐章有意要让我留在上海。人家权力大,他随便跟哪位侍从说一句,我就被拿下了名单。”杨幼清冷笑一声,脱下外衣放到沙发上。 “忍着呗,还能杀了他吗?”戎策从厨房拿来一双筷子想要递过去,杨幼清已经用他用过的开始吃了,还不忘评价几句,“这个排骨不错,就是太甜,青菜竟然也放糖。”戎策看他仿佛一天没吃饭一样,把自己这边的两个盘子也推过去,“春节了,您就不说点什么?” 杨幼清抬头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没说话。戎策自讨没趣,嘟囔两声也俯下身来夹菜,还专门抢杨幼清筷子底下的。杨幼清挡了几下,速度慢了些让戎策占了先机,于是改变策略放弃这块排骨,筷子一伸从另一个盘子里夹了块烧腊,“你若是平常也有这样的机敏度多好。” “我最近也没少立功啊,我这都二十七八了,还没升官,您也不帮我说说情。”“哦,司令部准备提拔顾燊做副处长,年后通知就下来。情报组的工作让副组长彭义东担着,”杨幼清把碗放下,用手帕擦了擦嘴,“他父亲给人事处花了不少的一笔钱。” 戎策把骨头吐出来,呸了一声,“他就是个饭桶,摩斯密码到现在都没背过,还跟我耍少爷脾气。”“但他有点天赋,会打点关系,算是个有用的饭桶,”杨幼清把空碗碟推到戎策面前,“军校警校的好苗子会轮到我们挑?吃饱了,你去把碗洗了。” 2.电报 “不是一个发报员,你听,5这个数字,滴滴滴滴滴,能够听出三下加两下的节奏,之前是连贯无阻的。”刘菲菲扶着监听耳机抬头看了眼戎策,怕他听不明白又补充道,“发报员的手法像是一种标志,每个人都不同。之前我们截获的电报中,发报员经常使用短码,依我看,像是个男人,现在的这位是个细心的姑娘。” 戎策翘腿坐在监听车内架设的木桌上,一手扶着桌面一手跟着耳机内的声音敲打,但是节奏慢了点,毕竟他从来没负责过电台这一块,疏于锻炼。伪装过后的电台车载着德国进口的设备在柏油马路上缓慢行驶,但无奈发报时间太短,还没缩小范围便没了声音。 “他们使用电台的频率增加了,戎组有没有什么猜测?”刘菲菲将耳机摘下来,扶了扶刚烫的大波浪。戎策拿过桌上的草纸,微微皱眉,“2546, 5499,这几个数字出现了不止一次,也许是在重复某一情报,我拿回去给情报组——算了,指望不上那个二世祖,给我抄一份,我研究研究。” 刘菲菲一边誊抄着数字一边笑道,“戎组还嫌彭公子是二世祖,你瞧瞧侦缉处新来的军官们哪个没有背景?”“你还对战文翰旧情未了?”戎策反问她,刘菲菲也不恼,把草纸递过来,“想追我的人从百乐门排到仙乐斯,用不着戎组操心。” 孔珧抱着一厚摞文件走进组长办公室,戎策从满桌子狼藉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这么多,我们最近都没往外跑,哪里来这么多行动报告?”“去年的总结和报表,处座说您就算不是亲自写的,也至少看一眼。”孔珧看了看他桌上实在没有地方,便把文件放到茶几上,转身准备走。 “你过来看看,”戎策招了招手,孔珧连忙走过去,“你看啊,这是最新截获的共党电报,一个新的频率,但我觉得密码本没换,你说呢?”戎策抬头,果不其然看见孔珧眼中一闪而过的一丝慌乱,但是这小子掩饰的不错,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半分钟,孔珧才开口,“这,这几组数字确实相同,但是位置却不一样,您瞧,前几次都是紧挨着,但这几次隔了几组,不像是同一个意思。”戎策托着腮看他,故作轻松,“是吗?我觉得是二次加密。这电台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们逮捕了郑平愿之后开始活动,我猜,是他没来得及撤走的下线在寻求上级的帮助。” 孔珧没说话,紧紧盯着那一行行数字,戎策看见他额头冒的汗,却未点破,继续说道,“我猜,他们第一知道郑平愿被捕,第二确定自己没有暴露,第三一旦撤离将会是更大的麻烦。因此铤而走险想要重新与上级接上线。”孔珧点头应和,戎策拍了拍他肩膀,“紧张什么,看不出来我又不会扣你工资,这事儿让译电组的小姐姐们忙去吧。” 孔珧更用力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但戎策清清楚楚看见他眼中的警惕和那一丝惶恐。戎策笑了笑,从书桌里拿出一包点心递过去,“年终总结多亏了你,看你黑眼圈都快出来了。这是奖励,今早去买的蝴蝶酥。” 叶亭从电话局下班回来,看到家门口蹲着一个人,地上满满都是烟头。“你,你跟着你们组长学坏了。”叶亭打开门,孔珧赶紧站起来,将烟头踩灭了,踢到一边,用裤子擦了擦手上残留的烟草味道。 “电台被发现了,现在必须保持静默,”孔珧刚进门就脱口而出,气势汹汹,丝毫没有往日的斯文腼腆,“听我的,把电台放回我那里,我家更安全。”“不行,你这样会给孔家带来麻烦,电台在我这里,出事了我可以跑。” 孔珧急火攻心但还是努力抑制,伸手抓住叶亭的肩膀,笃定中带着几分强横,“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全,你一个女孩子家……”“孔少爷还讲男强女弱那一套俗话?”“不,我没有,”孔珧被她似是嘲讽的一句话瞬间弄没了脾气,但仍是耳尖烧得通红,“断线之后,我们只有彼此可以信任可以依托,我觉得,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叶亭没忍住笑了出来,孔珧倒是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脸红得像是熟苹果,急忙松了手转身趴在墙边。“不逗你了,我接到组织回复了,”叶亭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上级要求我们继续潜伏,最近不要有任何动作,过一阵摸清楚了情况,上级会主动给我们接洽。营救老郑的任务可能要交给其他组完成了。” “联系上就好,联系上就好,”孔珧还是满脸通红,低头不敢看叶亭,他也不知道自己害羞什么,但偏偏就是不敢,“我先走了,今晚夜班戎组要派我去盯梢。”“对了,”叶亭忽然正色,“电台暴露消息,是不是戎策告诉你的?” 孔珧愣了下,随即点点头,“现在想来,他可能是在试探我。我日后会小心的。”叶亭欲言又止,末了只是说路上小心。孔珧大开门走出去,因为有心事走得还有些踉跄。 叶亭几乎能确定,戎策发现了他身边的这个卧底,但是选择包庇他,甚至主动提供情报让他有所准备。也许是这几年间断的接触起了作用,也许是兄妹这层关系让戎策不忍下狠手,但叶亭相信,假以时日,他们最终能够站在同一阵营。 “老板,《先秦诸子系年》有没有?”戎策推开书店的门,这是包打听告诉他的最后一家可能买这本书的书店,成败在此一举。老板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抬头望了眼他,又低下头去,“卷一还有一本,缺了两页,不嫌弃的话半价卖给你。” 戎策看了眼小书店的布局,杂乱的书籍堆放在落灰的书架上,“我只需要第三本。”“怎么现在的人都如此不同寻常,”老板推了下滑落的镜框,“没有没有,卖完了。” “谁单独买过这第三本吗?”戎策看老板有些不耐烦,拍拍桌子拿出证件扔过去,“我问你谁买过这本书。”老板瞥了眼证件,脸上表情瞬间变了,拿起来恭恭敬敬还回去,“官爷,官爷,这上个月,啊不,头年,有个年轻人来买过。他长相白净,带着书生气,眉眼如星,我还记得。” 戎策从怀里拿出一张孔珧的照片放在桌上点点,“是他?”老板低头看了片刻,笃定点头。戎策笑了声,似是有些无奈和自嘲。老板不懂他的意思,战战兢兢。末了,戎策从货架上拿了一本茅盾的《子夜》,“多少钱?” “送,送您了,您慢走……” 3.对峙 上海的春天来得快,但紧接着就是乍暖还寒,冻得人骨头疼。戎策惦记着老师的腿,坚持要每天陪他睡主卧。夜里被小家伙搂着,年轻人的体温紧紧包围,杨幼清总觉得身边围着一个小火炉,在寒夜里极其舒服。 有几天,戎策领队出任务,杨幼清发现自己睡眠质量瞬间变差,经常夜半惊醒,一直在床上坐到天亮等戎策回来才放心。他觉得自己是年纪大了,心底越来越柔软,但这种没由来的担心只在戎策身上应效。 杨幼清还会在戎策有意无意撩拨自己的时候出神,静静看着年轻人修长的手指划过领口紧系的风纪扣,或者他下意识舔嘴唇后唇上的一抹晶莹。三月初戎策过他证件上的生日,带着杨幼清在舞厅喝酒的时候,杨幼清感觉到小腹一阵火热,想把这个笑得天真的小家伙按到沙发上。 戎策自己倒是没察觉,半躺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翘着腿,脚踝放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跟着乐曲的节奏摇晃。杨幼清坐在他对面,一次次往酒杯里添酒,再仰头喝掉,直到戎策发现他快醉了,赶忙夺了酒杯,“您干什么呢?” “你心里清楚。”杨幼清不轻不重说了一句,解开领口的扣子。戎策心里一沉,说话结巴起来,“我,我没怎么招惹您,也没做对不起您的事情。”杨幼清思维慢了一拍,没注意到他眼中的躲闪,继续说道,“以后别自己来这种地方了,工资奖金我替你保管。” 戎策感觉自己后背冷汗直冒,舔下嘴唇说道,“怎么,您还要断我财路啊?”杨幼清不说话了,侧头去看刚刚站在舞池中间的当红小花,让戎策摸不着头脑,“老师,老师,您倒是告诉我啊。” 杨幼清还是不说话,似乎是醉了,戎策手心都出了汗,继续试探,顺势坐到了杨幼清身边。一瞬间,借着为了营造气氛而暗下来的灯光,杨幼清揽住戎策的腰将他拉过来,侧头吻上他的唇,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 下一秒,舞厅恢复了柔和的橙黄色照明,一阵阵献给舞小姐掌声中,杨幼清坐在原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眼中还带了几分朦胧。戎策觉得自己烧透了,耳朵红得不行,也学着杨幼清往酒杯里添满酒,一饮而尽。 “老师,以后您也不许自己来了。”戎策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但他的的确确做了对不起杨幼清的事情,而且是一件他认为杨幼清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事,更是一个铤而走险改变一生命运的决定。 昨日清晨,戎策下了夜班准备去坐电车,还没走出侦缉处的大门就看见孔珧飞快走向龙华路街对过的一条小道,英姿飒爽脚步轻盈,怕是有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情。戎策转念一想,能让这呆瓜开心的还有谁,不就是自己妹妹。 于是,戎策转了个身跟在孔珧身后,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紧紧跟着。孔珧没发现他,和叶亭挽着手走在朝阳中,像是热恋中的情侣,路上还买了两笼生煎坐在小摊的木桌边吃了。 戎策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怎么好端端的妹妹喜欢上一个啃老的少爷。即便戎策心里对孔珧的身份早有了新的认定,看到他给叶亭抹去唇边的汤汁时,做哥哥的还是长叹一口气。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 好在之后两人分开了,似乎分开前还来了个西方的贴面吻。戎策在叶亭快要到家的时候追上了她,伸手握住她手腕,“我得跟你谈谈。”叶亭吓得后退半步,随即反应过来,有些气急败坏,“你跟踪我!” “我没有,”戎策反倒有些局促,急忙掩饰,苦苦营造的蛮横也瞬间丢了个干净,“我想去看电影,正好看见你们俩。走走走,三哥真的有事要跟你说。”叶亭拗不过他,赌气似的快步走上楼,拿出钥匙开门,“你跟爹一样,封建家庭大家长也不过如此。” 戎策故作生气,戳戳她肩膀,“怎么说话呢,我是关心你。你看我什么时候管过老二结婚生子?”叶亭懒得反驳,打开门请戎策进去,“那你怎么不结婚,不生子?对了,大嫂快要生了。” “这么快,”戎策算了算日子,大哥是去年七月结的婚,八月见面时就已经显怀了,现在想来竟然是奉子成婚,“大哥不是还在前线,回得来吗?大嫂身体怎么样,需不需要弄点补品?” 叶亭把挎包挂在衣架上,回过头来戎策已经毫不见外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简谱的小木桌前一饮而尽。“想要什么咱爹还能弄不来?据说是个男孩,家里宝贝得很。”“小六呢,最近没见他,是不是失宠了?”戎策跟他这个小弟不太熟,但有血缘关系在那,也难免牵挂。 “还是老样子,去华侨小学读书,三番五次请家长。”叶亭打开橱柜拿出一盒点心,戎策看了看盒子上落的灰,急忙摆手说不用,叶亭看出他的意思,把盒子拍在桌子上,“你嫌弃什么?我工资不多,也不喜欢跟家里要钱。” “没有没有,我真没这意思,”戎策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吵闹的声音,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缝,“警察?”叶亭有一瞬间的慌乱,站起身也要往窗边走,被戎策拦住,“小心,他们在挨家挨户搜查。” 叶亭勉强镇定下来,抬头望向对方,“三哥,你得帮帮我。”“应该没什么问题,前几天政府宣布21号是上海节,现在怕只是走个过场查查安保。”戎策透过窗户缝观察楼下的动静,眉头一皱,“老人都打,啧。” “可是我们这种小地方,平日里也没有外人来。”叶亭还是有些心急,戎策看她一反常态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问道,“你家里有什么?”叶亭不做声,戎策抬抬下巴示意书架上的书,“你这有一整套的《先秦诸子系年》,其中第三本是你们的密码本是不是?” 叶亭想问他如何知道的,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毕竟三哥在外闯荡这么多年,论经验论实力都比她强些。“你先别慌,侦缉处还没破译出来二次加密。就算查出来电台也有咱爹顶着,但是,你们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动作必须要用到电台?” “不是。”叶亭矢口否认,戎策一皱眉,将手搭在她肩膀上,语气中带了几分恼怒,“我是你亲哥,还能害你不成?如果你害怕现在就跑。”“我怕什么!”叶亭昂起头看向他,眼中的慌乱着实少了几分。她从来不认为三哥在这种背叛“党国”的事情上有多可靠,但是只能赌一把。 戎策坐回桌前,紧紧握着茶杯,不多时警察开始砸门,叶亭走过去开门的瞬间被蛮力推了进来,差点摔倒在地,好在戎策手快扶了一把。警察头目双手插着腰走进来,警棍在腰带上一甩一甩,“都给我配合,不然打死了不算我的。” “外面哭的孩子是你们谁打的?”戎策侧坐着,用余光扫向这群人,说实话真要打起来他没什么胜算,但现在还是要强装镇定。一个斜戴着帽子的警察冲上来,口袋里被人塞的好处费露出一角,“老子干的,妈的,你管呢?” 戎策站起来将手里的茶杯扔过去,瓷器砸在人额头上清脆一声,“滚蛋。”“你还敢打我……”小警察摸了下额头,气急败坏撸起袖子就要打人。戎策将叶亭护在身后,伸手的动作让皮衣下摆扬起,露出他腰侧别的那把勃朗宁。 小警察瞬间停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警察头目倒是不怕,摘下来甩棍指着戎策,“你谁啊,在这住吗,别挡道。”“你们无辜搜查民居,扰得大家不得安宁,还趾高气昂。怎么,老百姓就好欺负?”戎策冷笑一声,叶亭在他身后扶着他肩膀。 她没见过几次工作时的三哥,即便后来告知身份,戎策在她面前还保留着少年时的温文尔雅。她还记得戎策跟人吵过几次,也动手打过人,杀过人,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重新定义眼前这人的契机。她希望从三哥身上看到与自己相同的地方,与自己的信仰志同道合的地方。现如今她看见了。 小警察骂了一句,警察头目也嚷嚷着,“愣着干什么,赶紧搜。”“我看你们谁敢动,”戎策仍旧没去碰那把勃朗宁,但瞬间提高的声音比任何武器都管用,“这位叶小姐,是警备司令部参谋长的女儿,胆子大的尽管惹,就怕你们走不出这道门。” “我管呢,吓唬谁呢,”警察头目嘴上说着不信,但是故意没提继续搜查的话,手下人也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这也是奉命办事,出了问题你跟上头反应啊。我还没问你,你的枪从哪来的!”戎策伸手去摸勃朗宁,警察头目立刻警觉起来,也拿出一把驳壳枪,但是忘了上膛。 戎策瞬间把枪拿出来,警察后退一步。待戎策保持着枪口一动不动,从口袋里拿出证件,警察已经退到了门外,依旧叫嚣,“你这是妨碍公务!”“谁若是怪罪下来,叫他去司令部侦缉处找戎策,我随时奉陪。”戎策抬了抬枪口,警察立刻走向下一家,丝毫不敢停留。 门外又传出来孩童的哭声,叶亭想要追上去,戎策一把拦住她,“自顾不暇,还有心思管别人。”“你用证件吓唬他们,这是治标不治本,他们还敢来的。那些没有家世没有权势的人,活该被欺负吗?” “罗马又不是一天建成的,没钱没权就是会被欺负,我也不能天天在这里守着你,”戎策把枪收好,整了整衣服,“我倒是得想想怎么应付杨幼清,这件事瞒不住。”“三哥,你难道就不想看到一个和谐平等的社会吗?” 戎策闻言,抬头相视一笑,“我想啊,就怕你们不肯要。”他说完话依旧紧紧盯着眼前人,叶亭倒是愣住了,片刻后才略带结巴问道,“你,你什么意思?”“不是你问我的,”戎策还是笑着,像是初春的一阵风,和煦阳光,如同少年时纯粹,“实话实话,我也看不下去。其实你们为我这个小喽啰做了挺多工作,田稻天天念经还出钱捞我,你三番五次明示暗示,后来又把孔珧放我身边,我就算不跟你们干,也迟早是你们的人。” 叶亭欲言又止,眼中的疑惑和震撼不减,“可是,你了解我们吗?”“慢慢了解呗。”“三哥,你的信仰和忠诚是建立在感情上的。”叶亭似乎是坚定了什么,抬头望向他,那一份迟疑也消失不见,“我调查过你的过去,你跟国民党走,应该是因为杨幼清救了你,你觉得愧疚。” 戎策哑然,叶亭像是得到了某种证实,继续说道,“你忠于力行社,也是因为念在杨幼清的师生情,而不是你们的三民主义或者其他教条”若说世上除了老师还有谁能看穿自己,戎策认为只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是,我是对国民党没什么好感,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让人生厌,一次次失望就不会再有希望了。” “我不能确定你是为了亲情而选择红色信仰,还是因为想要建设一个新的人人平等的社会。”叶亭顿了下,继续道,“这件事我会和上级汇报的。以后你不要来这边了,有事我会让孔珧通知你。” 戎策点点头,忽然笑了出来,“我妹妹真是长大了。对了,你和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叶亭没料到聊了一圈还是回了这个话题,想要脱口而出不是,但又迟疑,“这是我的私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说实话,我挺佩服你们的,特权阶层为无权阶层奋斗,值得钦佩。你要是真喜欢他,三哥同意的。”戎策起身走到她身边,拍拍小姑娘的肩膀,“我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需要跟我说。电台找个隐秘的地方,你这里的机关不太保险。”叶亭还没反应过来,戎策笑了下,转身就走,还特地加快了步伐。 “你,你是不是看我的东西了!三哥!” 4.破晓 戎策跟杨幼清解释了半天去叶亭家的原因,老师也姑且相信了小舅子看不惯未来妹夫的说法,罚他整理两天档案当做惩罚。后来侦缉处有条规定,不许亮证件和配枪威胁恐吓他人。戎策不解,跟处座争辩坚持认为自己没做错,又被杨幼清多罚了两天。 等六点下了班,戎策把档案盒一扔就往处长办公室走,到了也不敲门,进去直接躺在沙发上,翘起腿侧着脑袋看杨幼清,“您这几天有什么收获啊?”“收获了一个经验,你的组员果然不及你十分之一。”杨幼清看了眼关好的门窗,走到沙发边坐下,戎策顺势爬到他膝盖上。 “老师知道我有多辛苦了吧?要我说,全都扔到警校训练上一年,回来保证把全上海的共党给您抓来。”“训练一个特种警察需要多少钱你知道吗?你我在杭州警校那年,特种警察训练班的学生,都是党国各个特务部门的储备军官,谁没有家世背景?”杨幼清把戎策额前的头发顺到脑后,戎策觉得不舒服又扒拉下来,“老师,日本人在杨树浦练兵,又在沪东沪西大规模演习,据说过几天还要举行阅兵式。咱们怎么没动静呢。” 杨幼清没着急说话,静静看着他,轻柔地抚摸戎策的头发,“阿策,我以为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等到真打仗了,后悔的不知道是谁。”戎策嘟囔一句,被杨幼清捏了耳朵,嗷嗷叫疼。 夜色苍茫,租界炫彩的灯光照射不到穷人聚集的角落。孔珧穿了一件破旧的风衣,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走在小路上。十天前他在死信箱里放了一封信,试图联络曾经的上级,今日是取回信的日子。 他猜测过这位上级“白石”的身份,很可能就是已经被捕的郑辉。但是他从死信箱潮湿的充满铜臭味道的铁皮中间摸出了一个信封:白石依旧活跃着,身份更加扑朔迷离,孔珧感觉这人就在上海,就在自己身边。 待他揣着信封回到家,正巧遇上在财政局任机要秘书的自己大哥从楼上慢慢走下来。孔璋上下打量一眼小弟,似笑非笑问道,“你是谈恋爱谈穷了吗?穿成这样,怕不是侦缉处克扣你工资。” “大哥说笑了,我们是卖力气的部门,能和财政局相提并论吗?”孔珧也谦逊有礼回了一个微笑,乍一看兄友弟恭,实则孔珧心里清楚大哥是什么人,狡猾奸诈,说是人面兽心也不为过。 他们家四个兄弟,除了小弟,一个比一个会算计。孔璋看出孔珧心里有事,也没有留他,快步走下楼梯让出路来,“最近不太平,小弟多注意安全。”“不牢大哥操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进了卧室,孔珧反锁了门,将信封掏出来,用裁纸刀慢慢划开。信纸上写了一行字,“见信如唔,今从南洋订购二十箱咖啡豆,原产南美,不宜久存,望兄速来取。”孔珧将信纸翻折两下,看不出什么蹊跷,又用裁纸刀将信封划开展平。 透过光,孔珧清楚看见几个字:电台联络,密码本更换啼笑因缘。孔珧将信封折了几折,撕碎了放进烟灰缸,点了根火柴扔进去。半晌听见门口有人说话,似乎是大哥孔璋和家里的厨娘,“阿红你站住,谁偷偷抽烟了?” 孔珧一惊,把烧光的灰尘倒入废纸篓中,拿出半根烟头点上,急匆匆跑去开门,“大哥倡导新生活运动倡导到家里来了?”孔璋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看了一阵,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香烟,“以后抽这个,别让姑娘看不起。” 第二十六章 与君一生 1.闲情 “老师,苹果。”戎策躺在杨幼清腿上,厚着脸皮伸手要年长者给他服务。杨幼清从桌上给他拿了一个洗干净的小绿苹果,戎策又嚷嚷,“要红色的。”“小东西。”杨幼清骂了句,还是给他换了一个,直接塞人嘴里。 戎策喜欢躺在杨幼清腿上,不管是在沙发还是在床上,他习惯了身子一仰就枕老师大腿。他一般会选杨幼清没受伤的那条腿,找个舒服的姿势晃两下脑袋,像是玩累了找主人的小狗。不过他也知道节制,过一段时间就找个理由起来逛一圈,让老师放松放松。杨幼清不恼,反倒是喜欢他这短暂的乖巧。 “阿策,明天晚上我有事不在家,你自己去楼下买点吃的,不用等我。”“你干嘛去啊?赚外快?”戎策咬了口苹果,汁水溅起滴落在脸上,伸手揉了一把。杨幼清帮他把果汁抹了去,语气轻松,“嗯,可能要忙一阵,你照顾好自己,别去舞厅,也别去乱七八糟的地方犯险。尤其不许找你二哥。” 戎策点点头,目光盯着那半个苹果,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明天晚上他正好有任务,省得编瞎话瞒过杨幼清,暗暗松了口气,又怕老师察觉不对劲。杨幼清看出来他有些心事,抓着戎策刘海让他抬头看自己,“想什么呢?”“想我都二十七了,还没混到中校,工资快买不起柴米油盐了,哪还有钱去舞厅。” 杨幼清知道他在糊弄自己,干脆手上用力让戎策嗷嗷叫着爬起来。“你现在长本事了,还敢有事情瞒着我?”“是您自以为把我看透了,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没告诉您。”戎策脸上带着几分不知哪来的自豪,说的像是玩笑话。 “那你说,你有什么事情一直不肯讲?”杨幼清快被他气笑了,后背贴着沙发坐好了认认真真望着他。戎策抬抬下巴,说道,“比如,我在伦敦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杨幼清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脑袋上,小孩故意喊疼捂着头乱晃,被杨幼清拉着肩膀搂到怀里,“我问你,警校一期毕业那天,如果我没答应你,你还会做当初的选择,留下来吗?”戎策没想到他问这个问题,犹豫片刻,又被杨幼清一巴掌扇在脑袋上,“还敢支吾?” “您也不怕把我打傻了!”戎策将头埋在杨幼清颈窝里,贪婪地呼吸几下,满是好闻的皂角味道,“我会的。说起来,如果不是战文翰他们灌我酒,我现在哪有胆子赖在您床上啊。” 2.过往 1934年冬天,还未到三九的天气已经是冷到骨子里。杭州虽然不比东北的严寒,但是无奈保暖不足,一群穿着警校制服的学生围坐在火炉边烤着手,还有人用树枝拨动炭火中的两个地瓜。 “唉,老戎,你说毕业了会分配到哪去?”一个四方脸带着川蜀口音的男生戳了戳戎策的肩膀,戎策盯着烤地瓜还没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才意识到他问的什么,“我不知道,看哪里需要苦力。你爹不是广州警备司令部的吗,你去广州十拿九稳,不用受这冷风刺骨的罪咯。” 四方脸琢磨着有点道理,转身坐在另一边的同学聊了起来。戎策压低了帽檐扫了一圈,似乎没什么可疑的对话,回过神来继续盯着香甜四溢的地瓜。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学生,而且是被教务处安排进学生堆里的探子。 从年初到现在整整一个学年,他跟这群新兵蛋子同吃同住,为的就是发现他们其中有没有人是来自别的势力的卧底。实话实话,发现过一个,但是那人有胆量,提前一步翻过学校后门布满电网的高墙跑了,也不知抓没抓到。 其实这一年戎策过得很煎熬,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天天听着北方战况愈演愈烈心里干着急。他如是,杨幼清更是如此。作为一个入行就没下过前线的壮年特工,被人一纸调令从东北抓到杭州警校做教员,几乎等于解甲归田。 独狼小队存在仅仅三年便被拆散了,戎策试图打探兄弟们的消息,听说被是分到了不同的城市,之后再无音讯。他和杨幼清在杭州安安稳稳出操上课,过命的兄弟刀尖舔血,戎策心里不舒服不平衡,但他不敢提。 杨幼清与世无争的行事作风不知道冲撞了谁的利益,把他从东北撤下来不说,还要把最后一个留在他身边的下属也调走。当上级的电报从南京发过来的时候,杨幼清摔了一个杯子,勤务兵战战兢兢不敢动弹,被杨幼清用另一只杯子砸了出去。 那天是毕业典礼,一群阳光的少年即将走向或明或暗的战场,特种训练班的学员面临的更是高达三分之二的牺牲率。杨幼清看着校长在讲台上说着慷慨激昂的陈词,心里冷笑。戎策坐在一众毕业生中间,胸前也挂着一朵红花,越过无数人的头顶看向远处老师的背影。 他还记得第一天来警校的时候,有一个电台班的姑娘来跟杨幼清搭讪,开口喊“老师”,杨幼清沉默片刻,板着脸说,“以后,叫杨教员。”戎策躲在拐角处看那个姑娘不解地追问,心里乐开了花。 “阿策,”戎策听见有人低声喊他,警惕回头看去,是战文翰和他那群小弟,“走,我请你们吃顿好的。”戎策看了眼台上的发表讲话的教官,又看了看他们几人,犹豫不决,“这样不好吧?” 战文翰笑了声,说道,“有什么不好?今天出了这个校门,以后我们只能在报纸讣告相见,还不一醉方休?”戎策故作为难,抿唇纠结片刻,点点头,猫着腰跟那几人走了。 戎策对自己的酒量还是有把握的,啤酒红酒基本不醉,洋酒白酒半瓶还能保持特工的警觉,但是没料到这群人疯狂灌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是教官安排进来的假学生,要把这一年来被监视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不行了,真不行,这样回去会被罚的。”戎策推着迎面而来不知谁递过来的酒杯,连连摇头,战文翰一把搂住他肩膀,把酒杯往桌上一敲,“是不是兄弟?”戎策手指颤抖下,深呼吸一口,斩钉截铁,“行,就再喝一杯,听你的,咱们是兄弟。” 等戎策把酒杯放下,另一个男生也端了杯酒过来,“你跟战哥是兄弟了,那我们算什么,咱们也得再干一个。”戎策推脱不过,只能自认倒霉。 酒过三巡,戎策而忘记了怎么回到学校的,只记得酒劲过去些自己眼前是教员宿舍,然而战文翰等几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戎策晃了晃脑袋,就地坐下,拢了拢袖子看着屋檐外的一弯明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里,以至于杨幼清开门碰到个人的时候,他还咧着嘴冲人笑。杨幼清闻到他身上一身的酒味,瞬间拉下脸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帽子都掉落在地,“你干什么去了?” “没,老师,没干什么呀。”戎策笑着往杨幼清身边靠,杨幼清不着声色躲了过去,将人拉进屋来,“洗把脸,你今天喝了多少?”戎策乖乖走到脸盆前往脸上抹了一把水,虽然清醒了几分,仍带着醉意,“我就,没多少。战文翰灌我,最多半瓶,您放心我有分寸的。” 杨幼清看一眼地上没收拾干净的杯子碎片,怕他不小心摔在上面,走过去拽着戎策的胳膊把他领到沙发前,“他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你也是吗?我看你的自制力不如以前了。”“您天天数落我,我什么都不如之前了,敏捷啊、嗅觉啊、身手啊。”戎策说话掰着手指头,好似在认真数着。 戎策一般是喝不醉的,一方面是特工要求保持清醒,另一方面他酒量确实好。杨幼清难得见到长大的小孩醉成这样,忍不住捏一把他的脸颊,“那我是不是还得重新教你。” “要的。”戎策借酒壮胆,一把抓住杨幼清的手腕,歪着脑袋在他掌心蹭了两下。杨幼清觉得像是羽毛轻轻刮过了手心,又痒又热,瞬间将手抽回来,眼神冰冷几分,“阿策,你喝多了。” 戎策点点头,失落地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一言不发。杨幼清知道他发什么疯,自己学生这点心思,他当然懂。借机,杨幼清准备把调令的事情告诉他,让他一次性把疯发完。 “上面有意让你去上海就职,官衔至少是少校,”杨幼清看见戎策眼中的一丝惊慌,竟然不见丝毫喜悦,继续说道,“阿策,你要回家了。”戎策张了张嘴没说话,半晌回过神来,低声问道,“您也去吗?”“我不去。” “我不要回家,”戎策小声说了一句,随即坚定了信念一般提高了声音,“我要跟在您身边。”杨幼清厉声呵斥,“不许胡闹!”“您答应我了,要我留在您身边的。”戎策声音带了些哽咽,杨幼清没料到他竟然激动到要哭出来,一时哑然。 戎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似乎是等着杨幼清的训斥。“阿策,雏鸟总有飞走的一天。我带着你五年了,能教给你的都教给你了,还不知足吗?”“不知足,”戎策脱口而出,眼眶发红,“我只知道,干我们这行,一旦离开,就是生离死别。也许,您会换一个身份,从此我就再也得不到您的消息了,您也找不到我。说不定,下次见面,您站在我的新坟上,却不知我已战死。” “你回上海是去机关,不会战死。你也用不着操心我,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杨幼清不想谈生死,避重就轻,“来,把我桌上的茶壶拿来,以茶代酒,当作离别送礼。”“喝茶?”“喝茶。小东西,以后你不许多喝,再醉成这样不要说是我的学生。” 戎策抹了把眼睛去书桌上拿了茶壶和两个茶盏过来,手指颤抖,“那我先敬老师一杯,祝老师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戎策将茶杯添满,举起来对着杨幼清停了一秒,随即仰头喝下,苦涩的绿茶混着残留的酒味,难言之苦。 杨幼清也喝了一杯,伸手拦住戎策想要拿茶壶的手,“你倒茶倒一半洒一半,浪费我的西湖龙井。”戎策舔了下嘴唇将手收回来,乖巧坐着如同私塾里的小孩子,等杨幼清帮他满上茶杯。“第二杯,祝老师升官发财,大富大贵。” “你可知现在发财的是什么人,发的是什么财?你不是最恨这些人?”“当年我年少,一腔热血稀里糊涂,说话直来直去。现在看明白了,这个年代没有多少钞票是干净的,我希望您能多赚钱,有钱才能保命。有命才有将来。”戎策又灌下一杯,不知为何像是有了醉意,差点将杯子摔到地上。 “第三杯,希望你我能够再相聚,后会有期。”戎策说完,将茶喝尽,抬头望向杨幼清,后者在第二杯的时候就没继续喝,反而静静看着他。戎策也不说话了,盯着杨幼清看,越看越觉得老师好看。他有着江南人的秀气,但是剑眉星目,一双眼睛满是柔情。 戎策是真的醉了,他忘记了往常的杨幼清不会有这样温柔如水的眼神,“老师,您就不能,一直在我身边吗?”杨幼清狠了狠心,斩钉截铁回答,“不能。”戎策哑然,伸手去抢他的茶杯,杨幼清一巴掌拍在他手腕上,“你发什么疯?” “我没有,”戎策抢不到气鼓鼓坐在沙发上,“您能想办法来上海吗?我带您去逛城隍庙,沿着苏州河走一遭,带您去吃最好吃的生煎和本帮菜。”杨幼清揉了揉他头发,这小孩竟然出汗了,“不行,你知道我们的规矩,这种事情不是我说了算的。” 戎策快把不高兴写在脸上了,杨幼清笑了声,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时候缘分尽了就是尽了。”戎策没忍住,眼泪瞬间决堤,抽泣着像是没吃到糖的孩子。杨幼清吓了一跳,在他的记忆里,离开伦敦后的戎策就再也没有哭过。 “那您,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戎策泣不成声,不知哪来的胆量一把搂住杨幼清的腰,一瞬间想到的是,老师的腰真细,抱起来好舒服。杨幼清愣了两秒,随即火冒三丈,但是戎策比他强壮太多,挣脱不开,“阿策,松手!你干什么!” 戎策突然不敢说话了。他就是杨幼清的一个学生,一把刀而已,还能希求什么。但戎策没有松手,依旧紧紧抱着,贪婪地呼吸杨幼清身上的气息,想把人吞吃入腹的心思丝毫不加遮拦。 “阿策,你别后悔,”杨幼清抓着他后脑勺的头发迫使他看向自己,“我比你大六岁,出身不好,工作危险,而且不能给你未来。”戎策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呆呆看着他,杨幼清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我是男人。” “我不在乎,我不后悔。”戎策瞬间听懂了,一瞬间近乎疯狂,杨幼清没给他嚎叫的机会,按住人的后脑勺想要吻上去。就算是离别的礼物吧,杨幼清心里想着,一阵苦涩涌上心头,内心充满挣扎抗拒,最终还是在他靠近的一瞬间扭头躲开。 诚然,他看不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跟了别人,但他一直在克制,就是因为这些隔阂,这些条件上的不允许,他只能默默守在戎策身边,尽力让这个孩子安全,并实现他单纯的报国的理想,把那些黑暗的东西挡在身后。一纸调令从他身边把这个孩子偷走了,杨幼清不能忍,但必须要服从。 他想过,自私地用某种方式将一个未来可能不会再见面的孩子的心,永远留在自己这里。他知道后果,也知道戎策的固执,若是离开的第二天他杨幼清就为国捐躯,戎策还是会傻傻等在那里,就算不知死活也要等一辈子。 这对戎策太过于残忍,杨幼清本想把这点心思烂在肚子里,但是戎策哭红的眼睛让他幡然醒悟。如果不说,如果不让这个孩子明白自己的心思,他也许会更伤心,这是另一种残忍,求而不得的残忍。 “阿策,你听我说。上海是个花花世界,也许你回家了,遇上比老师更好的人。你不能把目光局限于眼前,你还有外面的世界。”杨幼清给自己,也给戎策留了一条后路,但是这傻孩子立刻斩断了,“不会的,我等着您,等着您来上海。” “好,好。阿策,若是你我再见面,你还能初心依旧,我就答应你。”杨幼清终究是看不得他难过,给他擦了眼泪。戎策心里明白,老师这是接受了,于是毫无顾虑抓过杨幼清的手腕,细细吻着,“我等您,一辈子等着您。”杨幼清想骂他天真,戎策却率先一步用小拇指勾住杨幼清的小指,沙哑的声音唱着一首童谣,“连就连,你我想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杨幼清看他是真的醉了,也没继续训斥,想弯腰将他抱起来。戎策短时间内经历了情绪上的大波动,加上醉酒,竟然快要睡过去,嘴里还嘟囔着相守一生的话语。杨幼清发觉自己抱不动他,小孩也不想动弹,干脆拿了枕头垫在他头下面,找床被子盖在他身上,让他在沙发上将就一晚。 等收拾好了,杨幼清起身的瞬间,戎策的手抓住了他衣角。杨幼清有片刻怀疑他根本没醉,但是小孩迷迷糊糊又睡了过,手还是不肯松开。杨幼清无奈,但是打不得骂不得,干脆把外套也脱了留在沙发上。 第二天清晨,戎策醒来的时候,杨幼清已经穿戴好了在水盆前洗脸。戎策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的衣服,一瞬间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试探着开口,“老师,我昨天,我昨天没做什么吧?”“没什么,就是你把一辈子许给我了。” 戎策喝到嘴边的一口凉水喷了出去,咳嗽着不可置信看着杨幼清,后者没多做解释,拉了张凳子坐在他对面,“上海方面给了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做戎策,以一个特种警察训练班毕业生的身份加入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防谍防共。第二,我们给叶轩的消失一个完美的解释,你作为叶家三少爷回家之后,监视叶家和下属军队的一举一动。” “如果我不回家,是不是不能跟之前的生活有联系?”戎策明知故问,杨幼清心里清楚这小孩知道答案,也没回答,继续说道,“无论哪一种,蓝衣社都能在火车到达上海之前给你办好手续。” 戎策不说话了,眼神看似缥缈,实则在偷偷观察老师的表情。杨幼清低头看着暖手用的茶杯,再抬头发现对方一瞬间的眼神躲闪,问道,“你在想什么?”“我,我决定好了。” 杨幼清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戎策紧张地舔下嘴唇,继续道,“我想做您的阿策。”杨幼清不语,戎策也不说话,静静等着,末了只听见杨幼清的一声长叹。戎策皱眉,似是委屈,“我把我的心掰开了揉碎了给您看,您还不信我吗?” “我信。”杨幼清伸手摸向他脸颊。 3.营救 “三十发子弹,我们供给不多,见谅。”一个穿灰色马褂的年轻人给戎策一盒子弹,戎策推了过去,微微一笑,“没事儿,我之前偷偷藏了不少,都是统一规格,真要查也查不出来。你们留着吧。” 年轻人点点头,毫不客气将那三十发子弹收进口袋中,拿出一张地图铺在木箱上,“这是提篮桥监狱的地下工事,我们的同志会设法将营救对象从监牢带到这个地方,你就负责将他送到监狱范围之外,之后会有其他同志接应。”戎策摸着下巴看了片刻,又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保证记住。 “上级说,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希望你能顺利完成。”年轻人意气风发,伸出手来,戎策急忙握住晃了两下,“明白明白。有什么暗号没有,我怎么知道来的是自己人?” “负责第一环节的同志是监狱的医生,会穿一件胸口别着怀表的隔离衣。这另一块怀表你戴着,银色的表链记得露出来。”年轻人递过来一个朴素的怀表,戎策掂量两下,伸手把手腕上的浪琴解下来,“我要是出事,你把这个送到侦缉处。” 年轻人郑重其事接过来,像是送别一去不复返的战友。戎策在他眼中看到了凝重的真诚,反倒是有些膈应,“我福大命大没死的话,这表你记得还给我。挺贵的。”年轻人又是严肃地点头,戎策冷不丁想起遗体告别,赶紧故作轻松拍拍他肩膀,“那什么,我走了。” 下水道里漆黑狭小,最多容两人通行,戎策提着一个煤油灯在污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尽量不发出太大声响。走到记忆中的交接点,他将灯挂在墙壁上凸出的铁钉之上,将身影埋没在黑暗中,怀里揣着已经上膛的勃朗宁,静静等待。 大约半个小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匆忙,另一个踉跄。戎策将怀表裤子口袋里,表链挂在外面,隐约反射出煤油灯的灯光。脚步近了,戎策看到其中一人穿着白色的大褂,另一人则有些熟悉。 被救的竟然是郑辉。中共上海地下党的重要负责人之一,交给他这个新人来保护,看来共产党是真的没多少人手了。待那两人走近,戎策用手电照了下挂在大腿上的银链,对方也晃了晃外衣,问道,“顺利吗?” “路上没人,地图也是正确的,放心。”戎策走过去帮他接住身体虚弱的郑辉,不慎摸到他身上刑讯过后留下的伤痕,听见一声急喘忙换个地方扶住,抬头才发现那医生竟是在司令部见过的法医杨万。 杨万将郑辉交给他,神情严肃,戎策不清楚他刚才做了什么英雄壮举,但由衷感叹,共产党真是人才辈出,一个个都是当演员的好料子。“我先带着他走了,你注意安全。”“如果日后有人问,你就说今晚在大学停尸房,与我一起查看一具日本间谍的尸体,签到簿上有你的名字。” 戎策挑眉,心里了然,这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还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戎策有点好奇他的上级是谁,“我知道了。”郑辉皱着眉头轻吟一声,戎策清楚下水道空气混浊耽误不得,急忙扶着他往撤离的方向走。 等他们走出百米远,听见身后有躁动声音,戎策闪身进入一条分叉口,静静等待。过了片刻,声音远去,戎策才松了一口气,将枪收起来。郑辉已是大汗淋漓,倚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的警惕性不错。” “老师教的好。”戎策抬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继续前行。郑辉捂着腹部快要崩裂的伤口,急促呼吸,试图用谈话让自己保持清醒,“你的老师,当学生的时候人不错,对人都是一片真心,没什么城府。” 戎策有些诧异,他倒是没想过那个老狐狸还有任人宰割的时候,“他,成绩挺好的吧。”“不错,指挥理论课有些差以外,单兵科目都是班里第一,”郑辉叹了口气,似乎是惋惜,“若是能顺利毕业,他现在也是前线的指挥官了。” “他没毕业?”戎策问过杨幼清的过去,他只知道老师是黄埔六期步兵科的学生,读书时候叫曾旭中,除此之外一无所知。“黄埔六期,正赶上清党,他为了帮我们逃跑,定了通共的罪名,在监狱里关了,”郑辉已经有些不清醒,努力回忆往事,“关到,应该是28年,北伐,戴笠需要帮手,从监狱里把他带出来。” 戎策咬着嘴唇,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老师更喜欢去对付日本人而不是共产党,也许是念着旧日师生同窗情,现在看来老师曾经也是重情重义之人。也许是那两年在监狱里,他看清楚了,所以才有现在这样不争不抢,逆来顺受的杨幼清。 “我老师有什么家人吗?”“没见过他的家人,听说是四川的乡绅人家。”郑辉看到前方的光亮,费力笑了笑。戎策让他将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沉稳前行,“我有些担心,如果他知道我背着他加入了‘敌营’,他怕是要杀了我。” 郑辉摇摇头,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感情超越信仰,是人之常情,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年,周荐章,也是因此放过我的。不过人心也会变,十年,他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到头来竟是要‘弥补’当年过错,邀功请赏。” 戎策欲言又止,郑辉手上力气重了几分,握着他手臂,“你的老师还是当年的样子,这一点我很欣慰。”“我以为您还会感慨,他站错了队。”“有些事情不能强求,只要存着保家卫国的信念,尚留一颗赤子之心,足够了。” 出了下水道的洞口,戎策将郑辉交给等候多时的地下党游击队。郑辉回头对他笑着,他在郑辉眼中看见了少年般的纯粹。也许戎策身上残留的阳光,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北大校园中追逐打闹,在四九城街头共和宣扬平等的年轻人。 戎策想着,他和杨幼清绝不能分道扬镳,绝不能重蹈覆辙。但现如今立场截然对立,他又如何能始终与杨幼清站在一起。 4.疑虑 “二十五,就二十五,我跟你说,这局不能押六号。”戎策趴在阿力的肩膀上看着他手中的报纸,旁边凑着几个行动组的组员叽叽喳喳讨论这周末的赛马。阿力倒是听他的话,点头说记下了,嘈杂声中有人反驳,“二十五号不行,戎组您要赔钱了。” 戎策嗤笑一声,一伸手拍在那人脑袋上,“赔钱老子也乐意。”“六号一定能赚两——处座。” 戎策知道杨幼清站在门口,却故意忽略他,直到自己的组员发现了气势汹汹的处长大人,才抬起头冲他露出个微笑,“老师您来下任务的?”“我看你们最近很悠闲,”杨幼清上前一步,阿力立刻将报纸揉成一团塞到身后,“阿策,你出来。” 戎策叹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蹬了蹬腿,似乎是坐麻了。杨幼清脸色更加难看,先行离开,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戎策挠挠下巴,不知道最近怎么惹着人了,急忙跟上去,小声问道,“您真生气了啊?” “你最近收敛点,别总是惹是生非,”杨幼清推开办公室的门,回头看了眼四周,“进来。”戎策急忙跟进去,回身把门锁好了,这才发觉气氛比往日严肃紧张,“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昨天晚上提篮桥监狱发生暴动,有几处爆炸,郑辉炸死了。现在周荐章要我去监狱,不说明原因。他那人阴险狡诈,我怕有什么危险,先交代你一些事情。”杨幼清眉头紧锁,思虑重重。他经历过太多生死离别,第一次提出有事情要交代,戎策不知是这次情况太过危险,还是杨幼清真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愿望未了。 戎策不说话,静静等着杨幼清继续。“如果我十二个小时之内没有回来,你想办法,离开上海。”“这么严重?”戎策忍不住问道,杨幼清沉默片刻点头,戎策能注意到他手指轻微发抖。 这种氛围不对,戎策心里想,老师不会轻易表露恐惧,他想表现得像是这次任务有去无回,但是实际上可能是有难言之隐不能轻易吐露。他在伪装。危险的不是去提篮桥走一圈,而是走一圈带来的后果,前所未有。这后果,戎策现在断然猜不到,因为杨幼清不想让他猜到。 “老师,我想陪你,并肩作战。”戎策诚恳至极,杨幼清似乎是没听见他说这句话,眼中情绪复杂,沉默着久久无言。“阿策,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有将来。” 第二十七章 高山仰止 1.枪声 “死者男性,四十岁左右,身高一米八,体重在六十到六十五公斤,死亡原因是钝器击打头部失血过多,加上火灾的烟尘引发呼吸困难。”杨万合上鉴定报告,低头看了眼台子上的尸体,补上一句,“烧伤看着可怕,都是死后烧的,他本人应该没有体会到这种痛苦。” 周荐章用钢笔挑起盖着尸体的白布,鼻翼轻微耸动。杨幼清站在一旁,看不出他的喜怒,但总归不会是哀悼,周荐章是想把郑辉大卸八块的人。半晌,周荐章把钢笔收回来,放进中山装的口袋中,“他不是郑辉。” “这,可他身上的衣服,写的是郑辉的监号,而且血型也是符合。”杨万心里冷汗直冒,但还是一本正经装作疑惑,带着科研人员的严谨,将手中的报告递过去。周荐章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面对杨幼清,目光像是一双剑,凌厉瘆人。 杨幼清和他对视,冷笑一声,“周副司令是认为,郑辉在严密的监控下,金蝉脱壳?且不说他如何做到的,这件事与我何干?”“我也想问问杨处长,你和他有什么关系,”周荐章目不转睛盯着他,让入行十多年的杨幼清都有些后背发凉,“劳烦侦缉处查一下,这个尸体的来源。” “平白无故在提篮桥多了一个没有身份的死人,查这件事,似乎不在我们侦缉处的职责范围内。更何况,您认定他不是郑辉,他就不是?”“他不是。张勋造反那年,他带人上街游行,被人打穿了左肩膀,骨头缺一截。”周荐章一指尸体的肩膀处,虽然被烧焦了皮肤,但仍旧能看出来完整的骨骼。 杨幼清闭口不言,神情严肃,杨万更是心急,人是他杀的,也是他带进去的。本来以为能够蒙混过关,动手的时候不慎留了些痕迹,但杨万没料到周荐章对郑辉如此熟悉,查下去迟早会暴露。 “杨处长看来还是不想接这个任务,”周荐章倚靠在停尸房空闲的金属台上,双手抱在胸前,“我们的狱警,似乎看到有人从下水道逃走,追上去之后在一条死路里发现了一个年轻男人,他身上带着这块表。” 杨幼清眉毛轻微耸动,周荐章看在眼里,乘胜追击将那块属于戎策的浪琴表拿出来,“我猜他是引诱大部队的诱饵,可惜没能逃出生天。杨处长不妨猜猜这个炮灰手中的名表,前几天刚刚以谁的名义在合福钟表店被维修过?” 阿策,杨幼清在心里默念,手指攥紧到发白。周荐章轻笑一声,正好看见自己的副官走进来,高声吩咐,“下通缉令,全力搜捕郑辉。他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他挖出来。” 副官闻言转身就走,只剩三人的停尸房又变得沉默。杨万左看右看,心跳快得要飞出来,但还是强装镇定。周荐章等了片刻还不见他说话,主动说道,“杨处长不如把您的学生请来,当面问一问。” “阿策和这件事情没关系,”杨幼清不带迟疑立刻回道,“你为什么要对郑教官下杀手。”周荐章本以为他会拿出什么铁证,谁知竟转移了话题,好似在默认,“我?郑辉跟我不是一路人,我为党国铲除异己,不是理所应当?” 杨幼清继续逼问,音调中带着几分隐忍的愤怒,“郑教官常说,周长官是他一生知己。”“那个时候,我们年级尚小,分不清。”周荐章摘下他不苟言笑的面具,表情狰狞,“我让他与我一同去日本,去追随中山先生,他倒好,先一步没了音讯,再见面已是黄埔教员。” “那你就可以罔顾二十年的兄弟情?”“年轻人,你有什么立场来说教我。”周荐章按耐不住怒火,上前一步。此时杨万正在他身旁,找准时机握住周荐章腰上的枪,拿出来开保险上膛一气呵成,身手敏捷让另外两人都是一惊。 杨幼清还没喊出来,杨万已经开了枪,周荐章眉心中了一弹,当即摔倒在地,抽搐两下没了动静。杨万举着枪继续上前,杨幼清后退半步,低声喊道,“你疯了。”“他会查到我的,我一个小法医换他副司令,值的。”杨万逼纸近前,将枪柄塞进杨幼清手中,枪口顶着自己的胸口,紧紧抵住。 “不行。”“我得保住您,再说,还有戎组,您跟他们说,这块表是我偷走嫁祸他的。”杨万看着窗外攒动的人影知道时间不多了,按着杨幼清的手指在扳机上用力扣动,撞针顶上子弹的底火。 一声枪响。杨万胸口红了一片,他颤抖着,用尽浑身的力气继续开枪。第二声枪响,杨万喷出一口鲜血,杨幼清只感觉眼前一阵血红,耳边是杨万最后的声音,“照顾我,我爹,我爹在广州,广州……” 周荐章的副官冲进来了,杨幼清手里拿着枪,地上躺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周荐章和杨万。副官傻站在原地,杨幼清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抬头眼中已经是冷峻如初,“法医杨万是共党卧底,杀害了周副司令,已经被我铲除。” “可是,案子,郑辉……”副官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杨幼清打断他,“郑辉跑了,你们继续追,杨万策划了这起瞒天过海,偷走了戎策的浪琴嫁祸于他,现在事情结束了。明白吗?” 副官木讷点头,招呼人把周荐章抬出去。杨幼清站在原地,看着地上仍旧睁大眼睛的杨万,心里一阵苦涩。这条路牺牲了太多太多人,以血的代价去换取自由和和平,但归根结底,值得。 就算是为了给阿策一个他希望看到的明天,也值得。 2.欺瞒 戎策拿一颗象棋棋子丢向阿力,后者接住了连喊三声“真的”,随即加快语速解释,“戎组,警察局的周子敬,就是因为亲共,被他表叔,也就是司令部的周副司令,啪一枪打死的。” “他这人没一点人情,赶尽杀绝。”旁边的组员附和,戎策摸摸下巴听他们议论,末了轻笑一声,“反正他人都死了,还是被共产党打死的,咱们就引以为戒提高警惕。”几个组员仍旧叽叽喳喳讨论,似乎这个传奇人物的死十分神秘,是茶余饭后可讨论一番的趣事。 但戎策知道杨万牺牲得壮烈。昨天听到消息后,戎策第一反应是老师有没有出事,随即他才明白,杨万为了保护其他参与营救计划的同志,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在这种方式有价值,值得铭记。 杨幼清昨晚没回来,听说是被军法处带走了,或者是蓝衣社上层,总之到今天早晨戎策都没见到他的身影。戎策坐立不安,上班后第一时间去找了孔珧,拽着他手腕到办公室反锁了门。孔珧之前未曾听说杨万也是自己同志,只说一切照旧。 “我是想,如果有追悼会。”戎策话音未落便被孔珧打断,“我们是比蓝衣社更谨慎,藏在更暗处的组织,就算有,也会是极小的范围,不可公开。”戎策停顿片刻,从怀中摸出烟来,点上一根,吞云吐雾模糊了神情,“好,没事了。对了,你们之前说,若是你和叶亭出事,我要联系的上线是?” “白石。” 杨幼清回到家的时候,戎策蹲在沙发上抽烟,身体蜷缩成一团,手臂紧紧搂着膝盖,深陷在柔软的沙发中。杨幼清将外衣放在衣架上,伸手扯掉领带,“你怎么没精打采的?想我了?” 戎策没说话,慢慢吐了口烟,杨幼清一边解衬衫袖扣一边走过去,这才注意到烟灰缸里堆积成山的烟头,瞬间拉下来脸来,“你不要命了?”戎策仿佛没听见,皱着眉头不理人,杨幼清忍无可忍把烟头夺了,提起他领子,“你发什么神经?” “老师,这些年,您辛苦了。”戎策扯掉杨幼清的手,力气之大让年长者有些吃惊:这小孩子真的是在闹脾气。杨幼清明白了,聪明如戎策,怎么还会到现在都猜不到,“阿策,不许胡闹。” 戎策紧紧盯着他,少有的,看向杨幼清的目光中蕴含了怒火。杨幼清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把领口的扣子打开,深呼吸,“阿策,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杨万,你我均已死在他周荐章手里了。” “您真的是……”戎策本没有万分的把握,只想试探一番,没想到老师这样痛快承认了,“您凭什么不告诉我!多少年了!是不是在军校您就是那边的人?”“哪边?你又在哪边?”杨幼清厉声反问,戎策一时语塞,自知口不择言,咬牙不作答。“如果你真想知道,十三年,”杨幼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在谈家常事一般,将感情的波澜深深隐藏,“一直是。” 戎策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回忆起从伦敦到伪满洲再到上海这点点滴滴,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也多了很多疑惑。他想,杨幼清为了能够继续潜伏下去,多少次看着自己的同志身陷囹圄而不能挺身而出。 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之前苦苦不得解的事情,“田稻是您放走的?整个卧底计划是我被您牵着鼻子走是不是?”杨幼清看他震惊惶恐,心里也有愧疚,伸手想要去摸戎策的头发,竟然被他躲了过去,“是我安排的,之前营救行动也在我掌控。朝我射击的人是我在黄埔就认识的朋友,他不会打中我的。” “孔珧是您调来的?”“对,大战在即,我需要你和我在同一条线上。如果你还需要知道,前天我出去,是为了把郑教官送上火车。”被戎策躲开抚慰,杨幼清难得眼中露出一丝低落,戎策看在眼里心下一软,但随即恢复咄咄逼人的架势,丝毫不肯原谅杨幼清这些年来的欺骗,“那您为什么不能跟我明说?您知道,您就是我的信仰。” “我就是怕现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在这里质问我。”杨幼清语气平淡,丝毫听不出他是在悔过还是气恼。戎策受不了他这种沉稳的性子,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故意让自己听起来心灰意冷,“老师,归根结底,您不信任我。我跟您一起,七年有余,您从未对我说过实话。” 杨幼清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冷笑,抬头与他对视,音调不自觉提高几分,“这不是儿戏,我是在保护你!”“您确实保护我,如果不是您临走前那番话,我还意识不到这件事。您第一次要求,若出事我要立刻离开上海。之前我不必撤离因为我的身份只是国军的小少校,天塌下来我还能回叶家让我爹我哥顶着,而现在我在给地下党做行动员,查出来,叶家保不了我了。” “对,我是这个意思。”杨幼清坦然承认,戎策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七年朝夕相处,戎策无条件信任他,信仰他,还因为害怕分道扬镳而不舍他,到头来发现自己被对方玩了这么久,而他丝毫想道歉的意思都没有。“杨幼清,你就是个骗子。” 杨幼清闻言,起身一巴掌拍在戎策脸上,毫不留情。戎策被他打蒙了,回过神来脸颊已是生疼。“戎策,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我在哪边都是你的上级,你要做的只有服从,我这是为你好,明白吗?” “我什么身份?我是你爱人!”戎策忍不住喊了出来,杨幼清伸出的手顿时停在原地。戎策等他说话,但只等到了半刻无言,冷笑出声,摇了摇头拔腿就走。杨幼清跑上去抓住他胳膊,“去哪?” 戎策回头,眼中的冰冷是杨幼清第一次见到,“您是我长官,下班时间,管不着我。”他说罢挣开桎梏往外走,杨幼清追上去的时候戎策已经不见了踪影。到底是年轻的特工,杨幼清心想,飞得太远抓不住的。 四下寂静,杨幼清拿起戎策先前碾灭的烟头放入唇间,还残留着烟草和柠檬糖的混合气味。他二十岁不到加入共产党,隐姓埋名打入敌人内部,中山舰到后面的清党,全程目睹,但是迫于命令不能参与一桩一件。上级命令他潜伏,他只能做杨幼清,一个冷血刽子手。 直到他遇上了戎策,一个满身阳光的男孩,他觉得自己黑白的世界里多了几分色彩。于是他把这个孩子留在了身边,看着他慢慢成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欲擒故纵掌控两人之间的感情,最终逼得小家伙泣不成声地开口表白。一切都进展得如他所想,除了今晚。 杨幼清自认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他对对方有太多的隐瞒,但潜意识里,他认为戎策应该被动地接受,与迎合这种特殊情况下的恋爱关系。大敌当前,国家优先于个人,所有的情感都应该为信仰让步。但是这小家伙,把他的老师捧得太高,以至于他自己摔得太狠。 戎策走在大街上,一时不知道该去何处。他走得急,除了随身一把枪和证件什么都没带,翻口袋也只翻出了三个铜板,还是下午买菜时剩下的。他左思右想,干脆去那家川菜馆,毕竟能凭老顾客的身份赊账。 奈何实在太晚,餐馆打样,老板看他失魂落魄,特地送了两瓶酒当安慰。戎策看他快要关门也没好意思在饭馆里久留,拿着酒走向这条小巷的深处,找个角落席地而坐。 他觉得自己很傻,如果这辈子只能信一个人,他会毫不犹豫选择老师。但是杨幼清骗他了,骗得体无完肤。戎策恨自己遇人不淑,将心交给这样一个不知道过去不清楚未来的人。诚然,他背着杨幼清加入共产党是他不对,但是他也白白担惊受怕了这么久。 可无论如何,戎策舍不得放手。他将酒瓶打开,举起来往嘴里灌。他记得自己的酒量是一瓶半,但是硬生生喝了这两瓶,喉咙火辣。醉酒是最快速也最窝囊的脱离苦海的方式。 叶亭接到杨幼清电话的时候吃了一惊,她不敢想象白石竟然是侦缉处的处长。但随即释然,侦缉处最近确实放过了很多抓捕地下党人的绝佳机会,想必都是杨幼清暗中促成。接着,她惊讶于,杨幼清竟命令她去把戎策找回来。 她带着孔珧几乎跑遍戎策常去的地方,最终想到了母亲生前喜爱的川菜馆,并在小巷深处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睡在地上的人。戎策被她晃醒,眼中醉意不减,伸手就要搂住叶亭的脖子。孔珧下意识挡在中间,叶亭轻轻按在他手腕,说,“没事,这是我三哥哥。” “你哥哥?叶家的小轩?”孔珧一惊,后退两步借着月光打量两人,长相确实有几分相似,回忆起来性格也是有不少共同点。孔珧的记忆里没有多少关于叶轩的回忆,但毕竟当年的失踪案闹了不小的风波,也难以忘记叶家有这个少爷,“他怎么会,会成了我们组长?” 叶亭叹了口气,拍着因先前抽烟过度猛烈咳嗽的戎策,“白石当年从伦敦带走他,应该也是为了保护,可能是没机会再把他送回来,所以留在身边了。”孔珧回想往日杨幼清和戎策相处的方式,欲言又止。直觉上,他觉得戎策有千百种方法可以逃跑,杨幼清也有千百种方法可以瞒住蓝衣社把他带回上海,但最终戎策还是留在了处座身边。 “亭亭,”戎策俯在叶亭耳边低声说道,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不许告诉老师。”叶亭一边安慰他一边朝孔珧喊道,“愣着干什么,扶起来啊!” 3.光芒 戎策昏昏沉沉睡了一夜,这是他三四年年底之后第一次喝得不省人事。不过他知道昨晚是谁来找的他,果然一抬头看见了沙发上坐着的叶亭,还有叶亭身边睡得正香的孔珧,脑袋枕在自家妹妹肩膀上。 叶亭醒得早,估计是没睡好,前后环绕晃动胳膊,舒展筋骨。戎策不好意思占着床铺,赶紧坐起来,“你过来休息。”叶亭见他醒了,故作生气,“三哥好酒量啊,让我们大半夜的出去找你。” 戎策知道她没有真的恼火,但也是一阵愧疚,“没想麻烦你的,是不是处座给你打的电话?”“你们倒是心有灵犀,苦了我了。”叶亭扶着戎策伸来的手站起来,孔珧失去支撑摔在沙发上,瞬间摔醒了,“疼……” “对了,你们俩?”戎策看了一眼正在揉额头的孔珧,又看看叶亭,“是任务还是真的好上了?”叶亭咬下嘴唇没回答,孔珧倒是清醒了,抬头望向兄妹二人,也因这短暂的沉默尴尬。 “任——”“我是真的喜欢的。”叶亭话没说完便被孔珧打断,诧异回头,看见的是他一脸真诚。戎策轻笑一声点头,看不出是表示同意还是气得要找个趁手的家伙式揍人。 孔珧还没来得及喊三思,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戎策早就听见了脚步声,而且判断出来了那熟悉的声响属于谁。叶亭打破僵局先一步跑去开门,杨幼清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走进来,神情严肃。 戎策下意识后退,杨幼清每往前走一步他便往后撤一步,最终被逼到了墙角。孔珧拉了下叶亭的袖子,朝杨幼清说道,“我们先走了。”杨幼清没做声,叶亭也觉得待不下去,补上一句,“走的时候锁门。” 待那对小情侣逃之夭夭,戎策觉得自己不能怂着,干脆挺身上前,迎上杨幼清咄咄逼人的目光。杨幼清还能嗅到他身上残存的酒味,耸耸鼻翼,“你都多大了,还要耍小孩子脾气。这次我不生你气,赶紧滚回家,洗澡换身衣服。” “您欺瞒我在先。”戎策不肯服软,梗着脖子要跟他死争到底。杨幼清看到他的态度便知道,这小孩最终还是会想通的,跑不丢。他也强硬了几分,冷冷说道,“你不回家,我以后不要你了。” 杨幼清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果然听见了小家伙张皇失措的脚步,回过头去等他追上来。戎策还是那副倔强脾气,即便认输也不肯道歉,一边锁门一边嘟囔,“谁怕谁。” “你走不走?”杨幼清催促。戎策挂好锁头,转身拉起杨幼清的手,紧紧扣在手中,“走。”说到底,他还是怕老师把他扔下不管。 杨幼清下了狠心要让他分清楚主次,家国在先,儿女情长在后。戎策听了一早上的思想教育,又被禁足一下午,在家里写检讨。他认命,乖乖蹲在沙发上写到黄昏,还给杨幼清煲了一碗汤。 只是这碗汤烧成了干饭,还糊了底,杨幼清回家之后抓着皮带把他打得满屋子乱跑。戎策突然很享受,生活就是这种清闲的时光,他就是老师的爱人,打打闹闹,仅此而已。和男人谈恋爱没那么多扭扭捏捏,戎策心里想,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和老师一辈子做师生,也挺好。只要这个人面前只有自己。 戎策对杨幼清的爱和杨幼清对他的一样,出自一种占有欲。他们谁也说不清楚哪一个爱得更痴狂。戎策忽然想开了,就算老师有事情瞒着他,但对他这一片真心总不会是假的。哪天查出来杨幼清是他亲舅舅他都不会再生气。 奈何杨幼清不肯轻易绕过他,似是故意冷战,晚上不许他进卧室。戎策就蹲在门口,蹲到后半夜累了坐下来,倚靠着门睡过去。杨幼清半夜起来喝水,刚打开门便看见小家伙身体一斜摔进屋来,撞得他小腿生疼。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戎策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连声道歉,接着蹲下去给杨幼清揉小腿,极尽温柔。杨幼清没脾气了,也看着心疼,伸手把他拉进屋来,“滚进来睡。” 4.烈日 “组座组座,祁齐路十二号出事了。”一个个头不高的组员冒冒失失跑进会议室,正和后勤组理论谁该占用今天下午使用权的戎策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有事就说。”组员满头是汗,跑得气喘吁吁,“我们监视的大鱼,死了。” 戎策骂了一句,后勤组的几人看笑话一样带着并不友好的笑容窃窃私语。戎策没办法,指着他们组长,恶狠狠撂话,“等着,我们忙完就回来,谁先签字谁先用。” 祁齐路十二号是一处民居,走五分钟就能到竖立着普希金雕塑的绿地公园,风景优美,而且价格高昂。戎策先前顺着阿光和文朝暮的线索排查,发现一个曾经和文朝暮亲密往来的中年男子,奈何对方背景复杂不能直接抓捕,戎策便安排人秘密监视他的住所,算下来已有两个多月。 两个月,戎策一边开车一边想,小侄子的满月酒应该就在这几天了,但是没什么动静,估计是因为大哥不在家,父亲不想太过铺张。孔珧坐在副驾驶,悄悄观察他的表情,戎策注意到,微微侧头问他,“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组座,”孔珧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排的几个组员,思索措辞,“您最近若是事务繁忙分身乏术,可以让我提您代劳一些琐事。”戎策轻笑一声,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拍他肩膀,“行,这次任务报告归你了。” 戎策听见后面传来压抑的笑声,故作严肃,“你们先说一下,人怎么死的。”“报告组座,毒杀。昨天他买了一筐水果回家,半夜就死了,现在是警察局在管,您看?”“先抢,抢不来就让处座去交涉。” 七月的阳光热辣狠毒,戎策把衬衫解开两个扣子,好说歹说把警察局的人请走,费尽口舌满身是汗。屋中的尸体还没搬走,但是已经有了腐烂的刺鼻气味,孔珧拿了块手帕捂住口鼻,戎策鄙视地看他一眼,说道,“娇气。” “组座,这里有个上锁的箱子。”“拿过来,”戎策接过组员递来的箱子,用枪托把铜黄色的锁砸开,干净利落,“这里面的文件,写的日文?孔珧,把尸体鞋脱了。”孔珧知道戎策这是报复他,但无奈明面上的身份自己是下属,只能捂着鼻子走过去。 戎策瞥了眼尸体的足部,低头继续翻阅手中的文件,“他是日本人,小时候常穿木屐,留下痕迹了。这上面字我看不懂,图倒是明白个七八。”孔珧把手帕收起来,探着脑袋去看,戎策不习惯有人凑这么近,直接把文件递过去,“这是大肠杆菌在100倍显微镜下的照片,这个是1000倍。” “细菌实验?”孔珧诧异地喊出来,戎策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可不是,撞大运了,要是人没死说不定还能问问他们在上海的据点在哪。日文我看不懂,但这几个汉字看着明白,大概是,实验没成功。” 孔珧稍微放松了些,忽然听见外面巡逻的组员大喊,下意识往门外看去。戎策也跟着他一同回头望向外面,看见一闪而过的藏青色裙子下摆,估计是个时髦的女孩。孔珧还没动作,戎策把文件拍在他胸口,“你收好,我出去看看。别整天想着别的姑娘。” “我没,组座,你别告诉……”孔珧一着急反倒解释不出来,戎策似是玩笑得逞,笑着拍拍他肩膀,向屋外走去。 戎策记得他今天带的这几个都是街头混混出身,本来是为了和警察局打起来的时候有点优势,现在看来好像有点反作用,那人竟然拉着姑娘不肯走。那姑娘一抬头,满眼的委屈和无助。 戎策霎时愣住了,这个人,是他的“妹妹”戎冬。 戎策知道戎冬来上海之后,怕借用侦缉处或者蓝衣社的力量搜索她会给她引来麻烦,只能托几个信得过的线人去寻,谁知这一年竟然如石沉大海,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未曾想今天在这里碰上。戎冬也一直注意着这个假借他哥哥身份的人,想要弄清原委却不被组织允许,而且上线叶亭一年到头不给她多少任务,只要她全心潜伏。 直到昨天,她还未真正经历过地下斗争的恐怖,这种闲置也似乎并不符合共产党急需行动员的现状。她看见戎策走出来,装模作样挤了几滴泪水出来,抽噎着说道,“我,我是住在这里的,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看见小姑娘走不动道是吧?”戎策一脚踹在组员身上,把人踹个踉跄。组员也着急,辩解道,“我在江湾路公寓见过她,她没说实话,组座您别被骗了。”戎策上下打量戎冬,又回过头来看看他,冷笑一声,“我看是你管不住裤裆。” 戎冬不知道戎策的立场,但是见他护着自己胆子也大了,躲在戎策身后辩驳道,“我先前住在江湾路,但是日本人演习扰民,我搬过来了。”组员还想争辩,忽然一阵枪响,守在走廊的组员大喊一声来人便没了声音。 独栋公寓的一楼大厅冲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刺客,顺着楼梯迅速爬上二楼。枪林弹雨间,戎策一把将戎冬揽在身后,但还是没躲过扫射的子弹,一颗擦着他的胳膊而过,打在戎冬肩头。戎冬吃痛地喊了一声,下意识抓住戎策手臂,孔珧适时跑出来把这两人拉入屋内,戎冬疼得摔在地上,但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戎策拔出枪,和孔珧配合,但凡有人进入这间屋子,必定是一枪击中。这是戎策第一次见识孔珧的实力,沉着冷静且枪法和他不相上下,也许把老四交给他不是坏事。戎冬没伤到动脉,但还是血流不止,戎策解决了楼上的杀手,立刻回过身去,把外衣脱下来按在她伤口上。 “老孔,楼下交给你。”戎策紧紧按住子弹留下的伤痕,也许是用这个身份太久了,他看着戎冬泛白的嘴唇和额头的虚汗,竟然有几分心疼,表现出来的焦虑不是假的。不多时,孔珧跑上来,急促喘息,“解决了,有活口。组座,你胳膊……” 戎策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快要染红半条袖子,不过疼痛的劲已经过了,也没看起来这么可怕,“你带人回去审,我送这位姑娘去医院。”“陆军医院?”“对,姑娘,你有什么家人吗?”戎策低头,他知道戎冬用的是假身份,且因此戎冬也不能直接道破戎策李代桃僵,“我叫江丹绣,家人都在外地。” “唉,我这没钱,老孔,”戎策伸出手来招了招,孔珧不敢不从,从口袋中摸出一叠法币递过去,戎策笑了下,像是为了缓解戎冬的紧张,“你瞧,这就不愁被医生赶出来了。江姑娘,我扶你?” 杨幼清知道戎策受伤的时候,把手里的文件狠狠摔在桌上,隔着一条走廊都能感受到他的怒火。孔珧后退了两步,小声说道,“还有个姑娘一起,他们去了陆军医院。” “姑娘?胆子不小。”杨幼清眼中的杀气陡增,孔珧吓得只敢低头唯唯诺诺。好在杨幼清不打算搭理他,拿了衣服径直走出去,留下孔珧在办公室心有余悸地叹气。不过这侦缉处,倒快成他们共产党的据点了。 杨幼清在医院急诊的走廊里看见了戎策,后者正走向一个单人病房。杨幼清看着他胳膊上缠绕的绷带,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伤成这样还要去管一个不相识的姑娘。戎策走在路上觉得背后发凉,但没在意,拿着化验单走进病房。 戎冬刚缝合了伤口,戎策走进来的时候她试探着下床,似乎有急事要走。戎策自然不能让她现在就离开,急忙走过去扶住,“你现在这样要去哪里?”“我还要上班,不能迟到的。” “江姑娘,身体要紧还是钱重要?”戎策话音未落便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回头看去杨幼清正站在门口,“处座,您怎么来了?”杨幼清没说话,戎策第一反应他是气自己不乖,但接着从他的脸上看见了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惊慌失措。 下一秒,杨幼清把房门关上,接着,戎冬站起来扑到了杨幼清怀里,一瞬间眼泪决堤泣不成声,“小哥哥,小哥哥……”戎策愣住了,他反应过来,杨幼清先前那一瞬,是震惊,是诧异,掺杂着时隔多年再次相见的喜悦。 “老师,我的身份……是您的?”戎策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声音颤抖。他看见杨幼清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回忆起曾经一次次,他问老师戎策此人身份的时候,老师的含糊其辞。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杨幼清根本不是什么孟家故交之子,他就是出身穷苦、七岁被领到家里来的小伙计,舅舅认的干儿子。舅舅是早期的共产党员,杨幼清应该也是因他的影响,信奉共产主义入了党,后来换了个能考军校的乡绅身份,潜伏下来。 戎策想起了伦敦雨夜的那一幕,想要开口质问,竟因惊愕一时发不出声音。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他没想过,自己和老师的初遇时,竟然是小少爷和小长工。他也没想过,老师能将过去一刀斩断,毫不留情。 “老师,在英国的时候,戎平,您哥哥……我看见你开的枪。” 第二十八章 旧日如梦 1.伦敦 1930年年初,伦敦烟雨朦胧,戎策穿了一件瘦小身板根本撑不起来的呢子大衣,抱着两本大部头的教科书匆匆忙忙往实验室赶。还有一年他就可以从拿到硕士学位,并成为这里最年轻的华人毕业生,加上基因学愈发被重视,前途一片大好,不少英国企业和研究所给他提前发来了邀请。 他今天就是去面试才耽误了半个小时,但他抹不下脸在泥泞的道路上奔跑,便如同英伦绅士一般斯文快步走着,低头看路的时候一不小心撞了一个男人。那人没说话,擦肩而过,戎策抬头想说句对不起却发现他没了踪迹。方才余光看到,是个比他高一头的壮年男子,但身上有着贫穷的味道——许久没洗澡的体味,受潮的廉价香烟,还有过期的面包的酸臭。 戎策拍了拍大衣上的褶皱,继续朝实验室走去。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小巷中,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中共特派员戎平倚靠着墙壁深深呼吸,忽然咳嗽两声,一阵战栗。他有些恍惚,抽搐着摸遍浑身上下的口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脸色愈发深沉。 他身边闪出来一个年轻人,带着遮藏半张脸的鸭舌帽,声音低沉,“你没事吧?”“长兴,长兴原来是你。”戎平一阵喜悦,一把抱住那人。“我现在的名字是杨幼清,蓝衣社的人。”杨幼清将他拉入更隐蔽的阴暗处,伸出手来,“你被人盯上了,组织紧急派我来取情报,事不宜迟。” “我弟弟的能力就是比我强,哈哈。”戎平笑着说了几句话,杨幼清发觉他不太对劲,伸手摸他额头,竟然是一头汗,“哥,你生病了?”戎平摆摆手,嗤笑一声,“没有,我就是有点累,你让我休息下。” 杨幼清扶着他坐到路边,十年未见兄长少了几分傲气,被世俗磨平了棱角,巧合的是,兄弟两人如出一辙。“情报,我昨天去酒吧给小费,不小心夹在一起给出去了,刚才我去找那个小子,没摸到。” “大哥,你真的没事?”杨幼清闻不到他身上的酒味,但明显他并非是清醒状态的。而且清醒警惕如戎平,怎么会这么粗心把写着情报的纸条当成纸币给出去?杨幼清眼里蒙上一层阴翳,他看了眼手表,说道,“你把那人姓名长相告诉我,我去取回来。” 戎平闻言少了几分紧张,似是巴不得他离开,“他叫叶轩,中国人,中等个头身材瘦弱,白天上学晚上打零工,就在学校附近的猎人酒吧。”杨幼清快速记下,一边扫视四周一边从钱包里摸出几张英镑递给兄长,“最近少出来活动,哥,注意安全。” 杨幼清听到叶轩这个名字的时候想过,他是否就是上海叶家的三少爷。他最后一次听到叶家人的消息时,干爹还没入狱行刑,他拿着从上海寄来的照片给自己看。照片上那个小胖子,乍一看根本不会是眼前这个瘦得脸颊凹陷的调酒师,但杨幼清是特务,观察细致入微,很快就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戎策来英国这几年受尽了生活的折磨,27年,自己冲动之下要去广州找大哥,结果被父亲带着一队的警卫抓住了扔到从广州到伦敦的轮船上,还拜托这边找好了学校,断了一切回去的可能。戎策性格也软,委屈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是最初家里没寄来多少钱,他省吃俭用还要勤工俭学,加上水土不服硬生生掉了几十斤肉。 这三年,除了寄学费和逢年过节的电报,叶家似乎把他忘了一般,不闻不问。戎策也养成了寡言少语喜欢独处的习惯,客人来点酒都不多说几句话,老板几次要辞退他,又被他一脸真诚打动。 杨幼清坐在戎策前方不远处的小桌上,身边是三个蓝衣社的同僚,其中高一级的叫廖向生,三十多岁,一双小眼睛像是饿极的黄鼠狼。“三点钟,日本人,我们的对手。”廖向生言简意赅,说完低头喝了口酒做掩饰。杨幼清不敢喝多,面前的半杯啤酒一晚上也没下去多少,“他们和我们的目标一样?” “据可靠情报,共产党紫云常来这个酒吧,我们守株待兔,也守来了别的农夫。”廖向生机警地观察周边情况,杨幼清心里却是一沉。他本来打算单独前来,临走前被廖向生抓住,才发现蓝衣社也搜到了这家酒吧。现在杨幼清唯一的优势就是他知道情报已经不在戎平身上了。 杨幼清有意无意看向戎策,后者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低头继续擦杯子。“紫云是中国人,你说会不会就是他?”一个组员看见杨幼清的动作频繁,以为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杨幼清还未开口,廖向生先一步否认,“这小孩最多二十岁,紫云可是七八年前就出名的。”“我们知道,日本人未必知道。”杨幼清拿起酒杯抬手,似是敬酒,其实在示意他们看身后。 一个日本人站起身来,走到吧台前用扁平的英语点一杯鸡尾酒,说了一长串名词,戎策一个都没听懂。他试图让客人重复一遍,对方却不耐烦了,一把抓住他领口,将他拽到半个身子探出吧台,身前的几瓶酒摔在地上。 玻璃破碎的声音引来了不少目光,杨幼清也得以光明正大看向这个男孩。戎策还在徒劳地解释,几乎快要哭出来,廖向生啧啧两声,骂道,“软蛋。”“还是个孩子。”杨幼清不知为何想要偏袒他,细想,也许是干爹的缘故。 戎策被人一把抓到吧台前,倒栽葱一样摔倒在地,脑袋嗡的一声。酒吧里的客人大多还是英国人,一战之后经济萧条又人心惶惶,不少人把酒钱压在酒杯下面拿起外套就往外走,就连酒吧老板都不敢上前。 “他还是个孩子。”杨幼清撂下一句话,站起身走到那个日本人身边,一手握住他要挥向戎策脸颊的拳头,硬生生将那人的力气卸了,疼得那人叫也不敢叫,满脸通红。杨幼清丝毫不管这日本人是否要动手,俯身握住戎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低声温柔地问道,“没事吧?” 戎策还愣在原地,感觉有一只手在自己腰侧摸了一把,接着就被人从地上拎起来,耳边是带着川渝口音的中文。他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小声回答,“没事,谢谢先生。” 杨幼清已经从他口袋里把情报悄悄转移到了自己袖中,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也不想和叶家少爷有太多交集,确定他没事之后松了手,转身面对那几个日本人,用日语低声说道,“管好你们自己。” 那几个日本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此人来历但看似是更有修养的同胞,于是也故作大度,寒暄几句走回自己的座位。戎策没听到他们的交谈,呆呆看着地上摔碎的两瓶酒,心想,这周的工资扣光了。 2.生死 杨幼清是在一条肮脏不堪的小巷中找到的戎平,他的哥哥一身的西装大衣,和一群无家可归的人挤在一起,虽然格格不入但又有一份莫名的和谐。戎平身上都是污垢,看起来很多天没有回家。 让杨幼清震惊甚至愤怒的是,他终于知道了哥哥为何会一反常态。他此次见到戎平的时候,后者正享受完一包鸦片膏。杨幼清不肯相信自己那个桀骜不驯的兄长,出身贫民家庭也要努力出头的兄长,竟然会沦为鸦片的俘虏。 “你他妈在干什么!”杨幼清一把抓住戎平的领子把他拽起来,戎平比他高不少,力气也大,毫不费力挣开,回应道,“你管起我来了?”“哥,这就是稀里糊涂把情报给人的原因?” 戎平默认了,他那天是有些疯狂,所以才神志不清犯下大错。近几年,他犯的错误也是只增不减,所以上级才会临时派杨幼清前来增援。杨幼清心中不解,将人拽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低声质问,“怎么染上的?” “你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有多辛苦吗?你呢,你妹妹呢?你跟着国军,妹妹在哪?”戎平抓住杨幼清的领子将他按在墙上,杨幼清怕伤了他不敢动作,冷静回答,“妹妹托付给好人家了,不用担心。哥,我理解你,深入虎穴不易,但你不能堕落。” 戎平轻笑一声,似是蔑视,“你懂?你懂……你嫂子没了,孩子也没了。”杨幼清愣住了,他从未跟兄长有过多联系,只是多年前听说他结婚,没成想如今妻儿都已作古,“怎么回事?” “国民党,从哈尔滨来的火车上……大儿子先走的,阿湾和肚子里的,到医院之前就不行了……”戎平眼里带了泪,他不曾和旁人提起过,他身边也没有可以提及这件事情的人。杨幼清生来不知道如何安慰人,末了拍拍他的后背,“对不起,哥。但是这东西真的不能动,我要和上级汇报,让你回国。” 戎平摇摇头,松开钳制住杨幼清领口的手,后退几步坐到地上,抱住头看不清表情,“太晚了,我现在只能靠这个活下去,只有这个了。”“你别忘了你的使命,你的信仰你的责任。” “人是会长大的,你还以为有多少人会存着少年热血?你也天真不了几年。”“这不是年龄问题,你是共产党人,你的命属于国家属于人民。”杨幼清压抑声音吼他,戎平眼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寒冷,接着气极反笑,“我的国家我的人民?我连我的妻儿都保护不了!” “牺牲是——”“别跟我谈牺牲!”戎平打断他的话,一指道路出口,“滚蛋,你不是改名换姓了?就当我没你这个弟弟。”杨幼清怔在原地几秒,觉得自己彻底败下阵来,一言不发抬腿往外走。 他的哥哥,为什么会到如此的地步。杨幼清理解做地下情报工作的难处,也理解丧失亲人后的痛苦,但他不能够理解寄希望于毒药的这种,无异于自杀的缓解方式。既然戎平不想再见到他,他也不必受这个气,一别两欢。 杨幼清走了半个街区,迎面是几个亚裔面孔的生人,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忽然看到拐角处探头探脑的男孩。戎策躲在广告牌后面,丝毫没发现自己已经被跟踪对象察觉。前几天他收到一张写满了数字的纸条,一直放在身上等着还给那位先生,谁知昨天被人摸了去,他断定就是这个留着胡子的中年人,便一路尾随。 杨幼清觉得他有点意思,竟然能一路跟到这里,不过细想,怎么也是叶家的少爷,听说他们从小练武,虽然荒废了但基本的军事素养也要比常人多一些。戎策看到杨幼清朝他走过来才发现暴露,想跑已经被堵住了退路,只能尴尬笑了一声,挠挠头发故作茫然,“这么巧,您也在这里。” “你跟踪我啊?”杨幼清故意吓他,看着小家伙哆嗦一下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成就感。戎策紧张地舔下嘴唇,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说道,“刚才那群人,是日本人!我听见他们说日语了!” 杨幼清想教训他一下,忽然看见刚才的小巷冲出来一群难民,几乎所有见过的人都一涌而出,唯独没有戎平。杨幼清心道一声不好,急忙甩下戎策朝小巷飞奔过去,只看见了先前那几个日本人消失的背影,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戎平。 身后,戎策跟了过来,看见血的瞬间愣在原地。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这人的伤口太过血腥,没有一处直接毙命,但会让他在无尽的痛苦中了结此生。杨幼清的心像是被人抓住了一样,透不气起来。若是,若是自己晚走一分钟,哥哥就不会出事…… 戎平艰难侧过头来,右手挪到身前,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他眼睛里是被泪水浸湿的绝望,杨幼清理解了他的意思,从怀中摸出枪来。他身后是委员长身边大将叶南坤的第三子,他身前是被查出身份来的共产党紫云,所以他别无选择。 戎平用这种残忍的方式逼迫弟弟帮自己结束痛苦。杨幼清觉得自己身上那些所谓的热血和少年心气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举起了枪,扣动扳机,消音器沉闷的声响和后坐力之后,是戎平眼中闪过最后的一丝光,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戎策已经吓得喊了出来,杨幼清转过身来将他推在墙上捂住嘴,神情狰狞眼角泛红,“想活命就别说话,听懂了没。”戎策回过神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桎梏,吼道,“你杀人了!” “和你有关吗?”“光天化日,你这是犯罪!”戎策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还在怒斥。倒是挺有正义感,杨幼清冷笑一声一拳砸在他脑门上,架着昏过去的戎策往外走,在警察发现之前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你把这个小酒保带回来做什么?”“我杀了紫云,他看见了,不能留在那里。”杨幼清把子弹按进弹夹,当做临时据点的小屋里短暂寂静。戎策双手环着黄铜床柱铐在身后,耷拉着脑袋听他们云淡风轻地讨论自己的去留。 廖向生抬起他下巴看了看,还是嫌弃他身上没几两肉,“留着作甚,杀了。”“你们无缘无故,不能滥杀无辜。”戎策闻言激动挣扎起来,被廖向生轻松按住了肩膀。杨幼清微微皱眉,还是寡言少语,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而暴露,“交给我处理。” “你下不去手,我来。”廖向生抓住戎策脖子,戎策一瞬间心如死灰,竟然哭不出来。杨幼清走过去按住他手臂,低沉声音,“我让他看见的,我处理。”廖向生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也罢,留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吧,我们走。” 随行的几人拿起背包要走,戎策用力想要站起来,大声喊道,“我知道规矩,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没见过你们!”杨幼清回头看他一眼,也就是这凌厉的一眼,戎策哑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何放弃了求救,就这么呆呆看着几人推门而出。 杨幼清是不可能放任一个孩子被绑在无人的房间到饿死的,刚走出几分钟,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说道,“一支钢笔落下了,免得留痕迹,我回去一趟。”廖向生没拦着,毕竟杨幼清是上级亲自从监狱里提出来的黄埔生,做事知道分寸。 等杨幼清回来,屋里却空无一人,黄铜床的一条腿被人砸断了,力气之大不像是一个被反铐双手的瘦弱学生应该有的。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有人劫走了这个小孩,而且显而易见,敌人认为他也是中方的情报人员。 杨幼清无暇顾及据点如何暴露,也无暇探究对方有什么企图,最主要的是把人救回来,毕竟他是无辜的——毕竟他还有一个安居乐业的大好前程。杨幼清坚持没有告诉蓝衣社众人戎策的家世,所以等他把事情跟廖向生说明之后,廖向生斩钉截铁说道,“死小鬼,不管他。” “这件事情我自己做,出了事情我担着。”杨幼清刚刚失去了哥哥,他不能再让这个小家伙丢了性命。廖向生啧了一声,说道,“你自己看着办,明天七号联络点见面。” 3.不负 戎策被人按进鱼缸的第一反应就是生不如死。接着他越来越想了结自己,这种窒息和气管进水的双重痛感让他哭到眼泪都流光了,也没能让这群日本人给自己一个痛快。 “你,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问他,戎策双手吊在上方勉强撑起自己的体重,下半身还在灌满水的鱼缸里泡着,冷得发抖,“我真的不是,我不知道……”日本人骂了一句,又把他按进水里,等他挣扎到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才拽着绳子将他拉上来。 戎策猛烈咳嗽,急促呼吸新鲜空气,“我不认识他们……”“救你的,国民党的人,你也是。情报在哪里?”“你杀了我,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吧。”戎策放弃挣扎,只求一死。 他听说过战场,也目睹过残酷,但这种痛苦积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才感觉到排山倒海的绝望。爹,娘,对不起。戎策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破,闭上眼睛等待着下一波残忍的虐待,但只听一声枪响,他身边的日本人摔倒在地。 戎策睁开眼睛,看见门外杨幼清一闪而过的身影。留在屋内的几人迅速追了出去,只留一个人看守。戎策一瞬间有了一丝希望,也是因为这生死面前的冲动让给自己忽然有了几分无畏的精神,他借着手上绳子的力量和猛增的肾上腺素,收缩臂膀将下半身从水中拽出,一脚勾住那留守之人的脑袋,再一脚狠狠踹过去,竟然将他直接撞晕在地。 戎策踩着鱼缸的边缘勉强稳住身体,双腿颤抖几乎要掉下去,费力用牙齿咬开了手上的绳结。门外是零下的寒冷空气,杨幼清推门进来的瞬间戎策脸色惨白一个踉跄,从鱼缸上直直栽下来,摔进了杨幼清怀里。 先前那几人已经被他一一解决掉,杨幼清赶回来的时候看到戎策能脱身,倒是有几分惊讶,看着他掉下来的瞬间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跑过去接住了他。戎策冻得浑身发抖,杨幼清脱下来外套披在他身上,低声问道,“你说什么了?” “没有,我,我没什么能够说的。”戎策打了个冷颤,搂着杨幼清脖子挂在他身上汲取温暖,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身。杨幼清找到他的时候心情就放松了些,现在也任由他抱着,还顺带怕拍他后背。 戎策一阵感动,哽咽着说,“多谢你又救我一次,来世当牛做马来报答恩人。”“不用来世了,这辈子想想怎么报答我吧,”杨幼清轻笑一声,似是嘲讽,“你已经被几方特工盯上了,这里不安全,我得带你走。” “谢谢你救了我,只要你不伤害我,要什么都行……我爹是国军的将军叶南坤,你想要钱想要权他都能给你的。”“我不在乎那些。不过,我不杀你,你必须跟我走。”杨幼清神情严肃,戎策不知道要不要信他,忽然看见地上被他弄晕的日本人晃动了下,下意识喊了句危险。 杨幼清回头看去,那人已经拔了手榴弹的拉环,要同归于尽。他来不及思考,向前将戎策扑倒在地,伸手覆在小家伙的额头上。下一秒,轰然的爆炸声响彻整个街区,戎策感觉脸上满是血迹,接着失去了知觉。 爆炸的威力极大,廖向生不得不在伦敦的医院给他们做手术,虽然他不在乎戎策的性命,但是杨幼清和上面有关系,是戴笠亲自挑选入蓝衣社的,必须得救。许是医生认识戎策这个小有名气的华人留学生,或是医者仁心,一同也救了他。手术刚做完,日本人追杀过来,他们几人马不停蹄逃到数十里外的乡村,找到一家与蓝衣社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小诊所,当做临时据点。 戎策醒过来的时候只有左眼能看见东西,他心里一沉,伸手摸向自己的右眼,蒙着厚厚的纱布。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可能,眼圈一红就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说,“你要是哭,就真的瞎了。” “先生,是你。”戎策看见杨幼清,激动地直接下床扑到人身边,握住他的手,“我,我真的太感谢您了。”“那就当年牛做马报答我。”杨幼清难得有心情调侃人,冥冥之中,他觉得上天安排的,把哥哥带走之后,送来一个善良阳光的小男孩。报国就是如此,十万青年十万军,有志之士前赴后继。 但戎策抗拒就写在脸上,舔下嘴唇回道,“这,我还有学业没完成。但是我真的万分感激,若是日后还能相见,不要说报酬,我跟您姓都没问题。”杨幼清思索着如何回答,廖向生已经带着人进来了,还随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小鬼醒了?”廖向生叼着一根烟,眼中的蔑视不减,“审完了没?”戎策被他盯得一阵战栗,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些人把自己救回来,根本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想要情报。 下意识地,戎策求救一般看着杨幼清,然后才想起他也是要把自己拉入龙潭虎穴的人,而且自己还亲眼目睹过他的残忍,又低下头。杨幼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说道,“我说了,给我十天。”“这是伦敦外围乡镇的私人医院,价格不菲,你自己掂量。”廖向生放下句话,转身就走。 戎策感觉自己已经陷在泥潭中,要想跑路必须趁早,趁着杨幼清有伤在身不能拿他怎样。于是,他站起身往外跑。杨幼清看着表默数,果然,半分钟后,廖向生提着戎策的领子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一瘸一拐的另一位同僚。 杨幼清看着被打之人脸上的淤青,又看看眼圈泛红的戎策,说道,“你知道你把谁打了吗?嵩山少林的俗家弟子。”戎策没跑成本就担心没命,听杨幼清的语气更是感觉难逃一死,干脆梗着脖子闭上眼睛。 “能在你们手下挺半分钟,有潜力,我想留下他。”杨幼清忽然开口,廖向生随即骂了一句,说道,“就他这样的,煮了都不够分。”戎策紧咬着嘴唇,廖向生看见他哭唧唧的样子就心烦,一把扔到地上,对杨幼清说道,“你自己看着办。” 杨幼清从床上站起来,背后因爆炸伤损的皮肤一阵疼痛。戎策看着他靠近,下意识往后躲,被逼到角落,连连摇头,“不行,我还没毕业,我父母知道要着急的。”“晚了,”杨幼清看他胆小的样子想踹他,末了还是忍住,“对外,你现在已经死了。你父母?估计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你们这是,这是剥夺自由!”“你若是不加入我们,只有一死,毕竟你知道的太多,”杨幼清忽然凶狠起来,他发现这个小家伙吃硬不吃软,“再者说,当兵不好吗,给你一个报效祖国的机会。” 戎策明白自己面临的是两条选择,可他偏偏想要第三条路,“祖国?军阀自成一派,现在国共不和,哪里才算是我的祖国?我这么瘦,也拿不了枪,您就放过我行不行?”杨幼清不再说话,目不转睛看了他片刻,唇齿间吐露出两字,“懦夫。” 戎策想说我不是,但他做不到问心无愧。他看着杨幼清扶着背走回病床,也看见了杨幼清眼中的失望。戎策若是再多一点血气方刚,也许就中了杨幼清的激将法,但是生来温顺的性格让他不敢偏离再次人生轨迹。 接下来的几天,戎策想方设法跑出去。从贿赂护士小姐到半夜翻窗户都用了出来,屡战屡败。有一次跑到了附近的村民家中,被人拿着猎枪顶着送回来,杨幼清苦口婆心解释一番说他是自己精神失常的弟弟,村民才肯罢休。 杨幼清伤势不清需要经常隔离治疗,一时间管不住他,于是欲擒故纵,每次都能把他抓回来,也都记在心里。每一次,戎策想到的法子都更加有效,而且更加谨慎小心,每一次接近胜利都会让他多一分坚定。杨幼清越发坚信,这是个好苗子,至少有血性,而且执着。 杨幼清对廖向生说要让戎策加入蓝衣社,但实则是想先保住他,再找机会送回国。但这件事有两点难处,第一,廖向生不会轻易同意收下一个来路不明的新人,而杨幼清一旦告诉他们戎策的身世,他只会死得更快,更沉默。第二,杨幼清不想放手了,他看得出戎策的潜质,如果能投身革命,将会是一把尖刀。 十天日期将近,戎策趁着杨幼清接受治疗的时候,拿铁丝撬开铐住右手的手铐,悄悄跑到医院后门。他身上没有钱,想要跋山涉水回到伦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后门有辆废旧的自行车,戎策蹲在地上拼了半个多小时才修好,等站起身时,脑袋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戎策这才发现,杨幼清竟然一直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看了他半个小时。“你懂修车?”戎策自知逃不掉,也发觉对方不会对自己有所惩罚,于是坦然扬扬下巴,说道,“会,我选修了几门机械课程。” “会用枪吗?”杨幼清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惑,补充道,“你还在异想天开,以为能逃出去,做你的小少爷?”戎策咬着下嘴唇,点点头实话实说,“会,但打得不好。我从小练刀。” 杨幼清有意识地看看他瘦成条的胳膊,似是不信。但他心里清楚,叶家的刀法一向厉害,就是不知道这小子学了几成。片刻,杨幼清递过去一把开刃的手术刀,戎策后退一步不敢接,杨幼清伸伸手,“拿着,打我。” “你什么意思?”戎策不懂,但有武器总比空着手好,他接过来手术刀,挥舞两下。杨幼清招招手,示意他进攻。戎策对于眼前这人的感情很复杂,恨他,但是也有感恩,害怕是有,但十天下来对方也没动过手,最多就是骂几句。 杨幼清任由他逃跑,再把他抓回来,虽然是为了测试和激发他的潜能,但在戎策心里,杨幼清就是把他当猴耍。于是有此机会,戎策准备杀杀他的气焰,就算不能伤他一星半点,也至少要告诉他,自己不是好惹的。 于是,戎策上前一步,刀刃直冲杨幼清喉咙而去。杨幼清轻而易举侧身躲过,想要抓戎策手腕,对方先一步收回了胳膊,竟让他抓了个空。有两下,杨幼清眼前一亮,不过几天时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酒吧里唯唯诺诺的调酒师了。 戎策手握着柳叶刀,不能砍也不能削,唯有找寻机会刺中对方软肋。他后退几步躲开杨幼清的袭击,还是被对方打了几拳,疼得龇牙咧嘴却没喊出来,斗志一旦被激发就是势不可挡。 戎策卯足了劲出手,半路就被杨幼清抓住了手腕,狠狠一震五指张开,手术刀瞬间落地,他也被杨幼清拽着肩膀按在墙上,脸颊贴着红墙砖。杨幼清好心让他左脸贴着墙,保护好尚未痊愈的右眼,但如此一来,戎策是一丁点都看不见了。 “好,我输了,你放开我。”“我身上有伤,你都打不过,愧对叶家门楣。”杨幼清没有着急松开他,但是改为钳制住他的腰,让他能够回头看向自己。戎策眼中满是不甘,反驳道,“我读书三年,未曾习武,你这样不公平。” 杨幼清狠狠掐一把他的腰,低声怒斥,“你懂什么是公平?战场上有谁会问你,多久没练枪?死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死的有价值却很难。”戎策吃通地急促呼吸,“可是,我又不要上战场,不是每个人都要端着枪才能报国。” “你以为的报国是什么,象牙塔里看着国家涂炭?等你学有所成,你的兄弟姐妹都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杨幼清一字一顿说着,眼前浮现出兄长和他对峙时的画面,神色忽而黯淡。戎策侧着头不说话,他反驳不过,就算说服了他,对方也不会放自己走的,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别的可能。 杨幼清看到他的态度心下了然,这小孩其实是明白的,“你这几天不害怕,因为你已经选择了,相比死亡,你更愿意跟我走。你在逃跑,可是你知道自己跑不掉,你是为了展示给我看,证明你有能力。” “我不是。”戎策脱口而出,但说不出他到底是为什么三番五次想要逃跑,也许一开始还有些逃出生天的希望,但久而久之,希望还是有的,但目的却变了,也许就是为了反驳杨幼清那一句懦夫。这一点,戎策自己都没意识到。 杨幼清拍拍他脸颊,说道,“想不出来了?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我说了算。至多三五年,战争结束,我放你回来。”戎策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好,你救了我两次,我还你两次,咱们就扯平,你放我走。” 消失十天的廖向生推开了病房的门,看见杨幼清光裸着上身趴在床上,戎策半跪在地上,用手掌给他涂抹药膏。戎策抬头看他一眼,条件反射一般缩下肩膀,还是在害怕。 “你立的军令状,上面答应了。”廖向生把一本文件甩在杨幼清床上,脸上没什么好脸色。戎策不明白,重复一遍,“军令状?”杨幼清回答,“没什么,我说过我要带你走,就要对你负责。如果你没熬过训练,不仅你要死,我跟着你一起死。” 戎策愣住了,他这才明白军令状的意思,一个陌生人,竟然愿意为了他三番四次涉险,而且以性命做担保说服上级将他留下,保证他不会被当即灭口。戎策虽然已经答应一报还一报,但是此时还是有些感动,低声说道,“其实,您没必要为我这么做。” “我不以命担保,你早死了。”杨幼清从床上爬起来,披上病号服上衣。廖向生看着他俩的一来一往,啧啧两声,“怎么这么听你话啊,被你上——”他话没说完便感受到杨幼清的一记眼刀,把粗话吞下去,换了个委婉点的说辞,“喂了迷魂药?” 杨幼清看了一眼戎策,说道,“我收的徒弟,自然听话。你若是看着眼馋,也去捡一个。”廖向生没心情跟他闲扯,敲了敲文件示意他仔细看看,然后转身出了门。 “徒弟?”戎策不解,他没想过两人的关系,但看着杨幼清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倒是有点放心了,至少自己没有被那个姓廖的荼毒。杨幼清倒是觉得没什么奇怪的,戎策不跟着自己还能跟着谁,“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学生。” 戎策望着他,片刻后,将踩在地上那条腿也跪了下去。杨幼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叶家根源广州,广东人拜师是件大事,这小孩认真了。认真了就好办了。戎策没等到杨幼清说话,以为对方性情高冷,便从床头端了杯水,说道,“以水代茶,老师,请喝茶。” 杨幼清有点哭笑不得,但是他既然做了老师,就得严肃一点,毕竟严师出高徒。于是他板着脸接过杯子,低头看了眼已经没有任何怨气的小家伙,说道,“你拜我为师,就要遵守三件事情。”“您说。” “第一,以后不许哭鼻子,再苦再累给我忍着。第二,若是还敢跑,或者有二心,我会亲手杀了你。第三,别哭丧着脸,给我笑一个。” 后来戎策清楚了两件事情,第一,大叔把胡子刮了之后,他才恍然醒悟这人只有二十六岁。第二,现在戎策知道了,自己真的跟了杨幼清姓。当年老师问他如何取名,戎策脱口而出,“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我跟着您是要报效国家的,就叫戎策。” 当时的杨幼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说道,“好,以后你的身份就是戎策,之前的事情不要再提,往事全部斩断,做得到?”“做得到的,老师。” 4.序章 杨幼清以一种平静的语气讲完戎平牺牲的故事,手一直紧紧握着戎冬,好似是怕再将这妹妹丢了。戎策坐在病床边的铁凳子上,心情沉重,他从来不知道当天的杨幼清经历了什么,但是他信老师是善良而且忠诚的。 从英国带走他,也是杨幼清唯一能做的保住戎策性命的事情,就算气急败坏的日本人不杀他,知道了这么多蓝衣社成员身份,戎策活不到回国。拜师之后,他确实埋怨过几次,老师一天比一天严厉,风流倜傥的帅大叔不知道跑哪去了。但他从未后悔过,他在报恩,也在报国。 不过戎策看不惯两人靠的这么近,主动走过去坐在杨幼清身边,递给他一块手帕。杨幼清接过来又递给泣不成声的戎冬,专心哄她,“女娃子哭成泪人不好看了。”“老师,我先回去了,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杨幼清听得出他话里的不自在,伸手揽过他肩膀拍了拍,难得温柔,“回去吧,等我一起回家。”戎策看着他眼里没有收回的悲伤,那一丁点醋意消散了,他想给老师一个安慰的吻,但还是忍住,抿唇点头。 戎冬好容易止住了啜泣,抬头望了眼门外,已经看不见戎策的身影,才敢小声问道,“小哥哥,他到底是谁啊?”“叶家的三少爷,现在是我的手下,”杨幼清帮她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自己都没发觉话语中带着的宠溺,“也是我爱人,喜欢吗?” “你,你跟他——”戎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杨幼清看着一招围魏救赵奏效了,她也没继续因为大哥的牺牲悲伤欲绝,放下心来,但又不得不找个理由解释这件事。实话实说,杨幼清舍不得妹妹吃苦受累,能把阿策算进家人,也许可以让戎冬多一份安心,也多以一份保护。毕竟长嫂如母。而且,他在意戎冬的看法,也在意和阿策的这段感情。 不过杨幼清还没开口,戎冬先说话了,“小哥哥喜欢谁都好,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我不想再失去小哥哥了。他是个好人,小哥哥有福气。” 戎策回到侦缉处,径直去了审讯室,刚进门就听见杀猪一般的嚎叫,皱眉掏了掏耳朵,“你们没吃饭吗,让他还有力气叫?”光着膀子的两个列兵马上加大了力度,烙铁都用上了,逼得那个日本人骂娘。 “查出来什么没?”戎策走到小木桌后面,拍拍孔珧的肩膀。孔珧递过去一份报告,低声说道,“那个日本人买的苹果里有氰化钾,吃完后当场毙命,预计是共产党提前布局,还没来得及去死者家中取情报便被咱们截胡,咱们又被得到消息的日本人截胡。” 戎策知道他话里有话,共产党来得及去了,但是太赶巧,还被送进了医院,被处座搂着聊心事,“死者身份查了没,有没有新东西?”“情报组消息,他在一家名叫远方的药剂公司工作,是家中国人开办的企业。” “我怎么感觉,咱们一直被骗了,”戎策抖了抖手里的资料,坐在桌上,“我们把日本人的研究所假定为一个隐蔽的机构,虽然也搜查了不少公司医院,但对于民族企业的关注太少,以至于漏掉了什么线索。” 孔珧点点头,把另一张纸递过去,“这是市政府方面发来的文件副本,这家远方公司,董事长名叫董勤。”“唯一的管事儿的?”“不,五年前开创的时候,公司所有者是他叔叔董财生,但他已经——” “妈的,”戎策打断他,“董财生是个叛徒,被老子亲手杀了。”孔珧愣住了,低头看看情报又抬头看看他,一时不知所措,戎策骂了句,说道,“我带人去抄了这地,老子就不信他们跟日本人没勾结!” 戎策怒火中烧往外走,孔珧紧走几步追到他办公室,转身关上门。戎策挑眉看他一眼,孔珧也是无辜,问道,“不是您在车上示意我单独来找您?” “这事不急,”戎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看了看弹夹,“我侄子快满月了,总得送点什么,但你也知道我这情况不方便出面,拜托你去银楼买块长命锁,送到叶家。”孔珧记下,郑重点头,“可否需要刻字?” 戎策算了算刻一个字要多少钱,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法币,“就写,‘秉川平安’。说是你自己送的。”孔珧先前听叶亭讲过,叶家这一代的长子名叫叶秉川,秉烛家园且行乐,即应重起济川舟。 杨幼清坐在办公室,收音机打开着,温婉的女声不紧不慢播报前方的战报,极不相符又让人唏嘘,那可是一片片失守的土地,和活在土地上流离失所甚至丢掉头颅的人。“七月七日晚十时四十分,日军在宛平城附近演习,并借故袭击卢沟桥。第二十九军奋起抵抗,今日五时许,日军轰炸宛平城,伤亡惨重。” 杨幼清关上了收音机,看了眼窗外的日出和落地钟的指针。现在是1937年7月8日早上七点半,他的阿策一夜未归。 第二十九章 天南一方 1.寻觅 7月7日,卢沟桥事变。7月27日,俞鸿钧出任上海市市长。8月9日,上海国民政府决定将多数工厂内迁。8月12日,中国军队封锁长江、吴淞口、黄浦江。至此,距离戎策失踪已有一个多月。 杨幼清不记得自己最初那几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疯了一般带人搜查,像是要掀翻了上海滩一般。他还去找了叶斋,几乎是拿枪顶着他命令他帮忙把戎策找出来。那几天他没睡过觉,也几乎没吃东西,但就是搜寻不到一点关于戎策的消息,即便有,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孔珧只知道戎策带人去了远方公司,等他们再去的时候,只找到了随行几人的尸体,血腥到看不出原本模样。他也试图劝过杨幼清,让他接受现实,被杨幼清一个茶杯砸了出去。 他的阿策不会死。杨幼清紧紧握着双手,一动不动盯着一黑板的写写画画。侦缉处的工作几乎全部交给了顾燊,左右现在打仗,防谍工作形同虚设,上海明天就改了旗帜也说不定。 重要的是戎策,杨幼清断定他没死,而且他死不了。被抓的日本人和远方公司在做的事情,就是研发细菌和病毒武器,不出意外的话,间峰死后阿策入狱遇到的人,跟他们是同一条线上的。当时阿策就没死,现在也不会,他还有利用价值。 至于是什么利用价值,杨幼清今天见到张裕来后才恍然大悟。杨幼清曾经听阿策说过,张裕来被人挟持,但是后来没了消息,似乎是恢复了自由。这次他回忆起来,带着人直接杀到了诊所,不仅当场抓住了那个叫衣田的日本人,还搜到了不少资料。 张裕来坐在沙发上,双腿哆嗦着解释,“我不知道戎组的事情,但是我的资料被偷过,有一份,有一份他的体检报告,他体内有一种抗体,抵挡住了结核杆菌的侵犯,而且,还能抑制病毒。” 孔珧将一具尸体从病房里拖出来,就是那天在舞会上紧紧跟随张裕来的保镖。张裕来吓得一阵战栗,急忙说道,“是衣田杀了他,今天早上他们想带我走!”杨幼清思索片刻,一把捏住衣田的下巴,恶狠狠问道,“白狐和研究所是不是同一个人在负责?” 衣田不说话,杨幼清一拳打在他小腹,控制不住情绪,“你们白狐专用的刀,生产的工厂也在董勤的名下。我现在想杀你,无需理由,易如反掌。”“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中国,无所畏惧。”衣田如同所有他见过的白狐参与者一样,眼中没有丝毫的胆怯,杨幼清心里生疑。 张裕来忽然说道,“衣田君,你若是死了,你的夫人孩子怎么办?”“他们会得到更好的生活!”衣田大喊一声,被杨幼清一脚踹倒在地,“愚蠢。你还信间峰存圣的话?” “他是不会欺骗我的。”衣田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幼清脸色更加难看,他明白了,白狐和研究所背后的那个人,或者那些高层之一,一定有间峰。从东北开始,他就帮助日本人做人体试验,更加说明了这两个项目,密不可分。 衣田咬牙切齿,杨幼清比他更恨,抓住他衣领一字一顿说道,“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们挖出来,一个个扒皮抽筋。”衣田没说话,张裕来听完一个哆嗦,伸出小臂小心翼翼挥了挥,吸引他注意,“那个,我可能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说。”“一年前,有一个感染了病毒的农民从日本人的研究所跑了出来,然后我,就是我的一些朋友救了他,送到我这里来,他给我说了一个研究员的样貌,我后来见过那人。”张裕来说话结结巴巴,但杨幼清知道当时都发生了什么,他那段时间虽然保持静默,但也听到消息,党组织救助了一个身患离奇重病的男子,奈何无力回天。 张裕来咽下口水继续说道,“那个研究员,叫木下一郎,表面身份是一家日企的经理,我记得,他总是喜欢用手帕擦脸,而且身上有酒精的味道!”杨幼清脸色深沉,闭上眼睛思索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还有,”张裕来着急忙慌补充,“我那天在聚会上,听见他和一个日本人窃窃私语,问周家桥的工厂准备好了没有。”杨幼清站起身,面无表情但是一身戾气,逼得张裕来加快语速,“就是今年七月初的时候我见到的他,我听得懂日语,但是没来得及继续,就被这人拽走了。” 张裕来一指地上的死人,战文翰给他配的保镖还算是尽职尽责。“我们搜查过周家桥,一无所获。”“也许他们说的工厂,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工厂?”张裕来说完目不转睛看着他,似乎在寻求认同,杨幼清只是沉默地将帽子扣在头上,转身就走,张裕来紧跟一步,杨幼清问他,“你干什么?”“我,你们得保护我,我可是什么什么都告诉你们了。” “你回叶家,最近别出来走动。” 2.凛冬 戎策晃了下身子,杨幼清从背后搂住他,将那唯一一床被子往上拢拢,罩住小孩的肩膀。戎策低头看了眼老师的手臂,低声问道,“您醒了?”“没有,继续睡。”杨幼清还是那样生人勿近,即便是相拥入睡也不肯哄人。 “您有点冷。”戎策摸下杨幼清的手腕,像是寒夜里的冰,随即感觉身后的胸膛也是冰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戎策喊了他几声,没有回答,想要挣扎起身却挣不开杨幼清的怀抱,急得他大喊,“老师,老师!” 可还是丝毫挣扎不动,戎策用尽全力扭动身体,忽然眼前一阵白光,像是有人把卧室的灯打开,刺眼的灯光让他短暂失明。 戎策醒过来了,他坐在一张铁质的凳子上,手腕脚腕均被牢牢固定,胸口也横亘了一条宽厚的皮带。他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中里,夏天的上海燥热,他却一阵寒冷,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已经被关了多久。最初他还有力气反抗,还能通过送饭的频率推断时间,但过了这么久,他对一切都模糊了。唯独没有丢掉的,是他活下去的念头。他还没能回家,还没看到祖国复兴,甚至还没能跟老师享受几天悠闲快乐的时光,他舍不得死。 “实验数据怎么样?”“样本剂量很小不足以提取抗体。”“混蛋!已经一个月了,还没有成功,这样下去他就没有血可以抽了!” 戎策睁开眼睛,隐约听到有人在交流,但是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在他耳边溃散。多天前,他带人去远方公司的搜查,进门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等人员分散开,一个神秘的狙击手忽然出现,戎策看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他计算过对方的方位,是个绝佳的狙击位置,透过刻意没有关上的窗户能直接打中戎策的脑袋,但对方并没有对他下手。戎策找东西当掩体一边往外走,跑了两步就遇上一群有备而来的日本人,下一秒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过来,他已经来到了这里,被注射了什么药物昏昏沉沉,半睡半醒。日本人没有折磨他,只是不断抽血,之后还会给他比较丰盛的饭菜。戎策学过生物学,他看得出来这些菜只是为了让他的造血干细胞更活跃。 戎策不太清楚自己身体里到底有什么,但他的猜测连成了一条线。从伪满洲间峰存圣给他的那根烟开始,自己的身体就成了一个试药的容器,而且呈现出了与其他病人不同的特征。之前没有人发觉,直到上一次被租界的巡捕房抓住,第二次被拉扯进这些实验中,日本人才意识到他的特殊。 也许他们一开始并不想动他,但最后没了办法,上海情况愈发危急,他们只能铤而走险,去绑架一个国民党的特工。而多亏了局势混乱,他们能够不动声色藏匿他这么久,若是没有打仗,戎策猜,自己要不早被救出去了,要不早死了。 孔珧点了根烟,坐在小吉普的驾驶座。他深深吸了口,咳嗽几声,吐出去的白雾不成形状。叶亭坐在他身旁,伸手到他唇边拿下那根烟,说道,“不能抽就不要逞能,对身体不好。” “这不是心急。现在工厂内迁,政府搬家,军队马上就要封江,再不走来不及了,”孔珧看着路上提着大包小包赶路的寻常百姓,眼中尽是惆怅,“我们能守住上海的吧?”“守不住也有拿回来的那一天,就是苦了人民。”叶亭安慰地拍拍他肩膀。 孔珧将帽子摘下来,拿在手中紧盯上面的晴天白日徽章,“听说沈家已经走了,我爹没有打算搬家,毕竟根在上海。”“我们家都是军人,想与上海共存亡,奈何重庆那边一直要求我爹过去,不走不行。” “你会跟着一起吗?”“我已经向组织申请留下来,如果日本真的侵占了上海,这边的情况会更加棘手。”叶亭语气坚定,孔珧放下帽子望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那我陪你,留在上海。” 叶亭眼眶泛红,靠近孔珧的肩膀,将头倚上去,“如果真的打仗了,是不是,就找不到三哥了?”“不会的,处座一直在寻找,不会找不到的,”孔珧安慰地轻拍她后背,“做地下工作,除非见到尸体,不然就还有生还的可能。也许哪一天,他就出现了。” “地下……”叶亭呢喃一声,忽然直起身子,“地下工事!早年间很多工厂都会修筑地下工事,而且多是不为人知的。当年军阀混战,这些有钱人为了出事的时候逃命修建秘密通道,自然不会将这些地方告诉其他人,也不会画在图纸上。” 孔珧眼前一亮,发动汽车。 戎策被打了一针不知什么溶液,冰凉的液体进入身体后片刻,他清醒过来,四肢也有了些力量,但仅限于行走。几个日本人架起他来,戎策闭着眼睛任由他们摆布,一步一踉跄往门外走。 隐约他听见有几个日本人交流,虽然听不懂但是看他们的语气,应该是出了什么差错。其中有几个中国人,穿着白色的大褂,好似也是被胁迫而来,同戎策一样是一脸茫然。 “收拾东西,准备撤离。”一个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命令那些技术员,戎策抬头看了眼,是木下一郎。戎策对于方向的辨别十分敏感,但由于他不知道来时的路,现在记住离开的路虽然对逃跑没用,不过,一旦活着出去,他至少知道那些危险的试验品都放在哪里。 转过弯,一个日本人打开了一扇铁门,戎策终于看见头顶穿过铁窗透来的阳光,照得他肤色惨败。多久了,戎策想着,能再看到一次太阳,值了。见他驻足,一个拉着他的日本人不耐烦地拽了一下,戎策脾气也不小,一拳挥过去。 许久不活动的手脚流失了许多肌肉,但那一拳还是把对方的鼻子打出了血。戎策忽然笑了,像是十多岁的孩子报复了一直欺负自己的地痞,笑得纯粹。接着戎策护住脑袋,他知道,这些地痞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杨幼清看着时间,终于等到了后续的支援部队,清点了人数枪支,一刻不敢耽误,冲进了周家桥废旧的化工厂大门。一时间枪声大作,对面早已察觉,就等着他们狼入虎口,可日本人没想到这匹狼凶猛好战。 “左边堵住出口,二队上楼。”杨幼清有条不紊指挥,当他看见有敌人蹲守反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摸对了地方。就算不对,那也要拼尽全力。孔珧带着先锋队冲进化工厂大楼,身边的队友倒下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这次不仅仅是为了救出戎策,也是要一锅端了他们的细菌武器试验,让给百姓免遭痛苦。孔珧一枪解决掉二楼的机枪手,忽然看见地上一个翘起的铁板,对身边的阿力说道,“火力掩护。”这个铁板上次并未引起注意,也许压在一群废旧的机器之下,但此次他们慌忙逃窜,一时疏忽留下了痕迹。 阿力点点头,拿着孔珧递给他的德式步枪朝着楼上开枪,后坐力几乎让他摔倒在地。孔珧手臂中了一弹,但咬牙坚持跑到铁板边,一把掀开。底下是一条通道,点着几盏煤油灯,而且有依稀的脚步声。 “告诉处座!找到了!”孔珧大喊,上方又一发子弹打中他受伤的胳膊,他见火力渐增,义无反顾跳下通道。阿力回头看不见他的身影,一时慌了神,慌慌张张往外跑想要通报消息,却没看见身后的后门冲出来一群人。 一发子弹打在他身上,阿力大喊一声,接着是更多的弹头打中了他的后背,鲜血将军绿色的制服染成黑色。杨幼清在掩体后面看着,虽是不动声色,但拳头已经攥得发白。 “找到,找到了……”阿力在倒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高喊,这几个字穿过枪林弹雨,穿透了杨幼清耳膜。杨幼清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如往常在办公室见到一般,严肃且带着对士兵的尊重回答,“知道了。” 那一队日本人被杨幼清带人一个一个撂倒,终于,外围的火力全部清空。“你们去增援二队,把楼上给我控制住。三队,去地道,跟上孔副官。”杨幼清一边吩咐一边疾走观察地形。 既然对方知道自己要来,或者在自己等候的时候一已经发现了端倪,那么他们会提前转移资料和设备,也就是说,阿策没死的话已经被他们带走了。可是工厂附近都是自己的人,至今也没接到传信,所以,很大可能他们还在这里,在这个工厂的某个角落。 “地图,”杨幼清发话,一个勤务兵急忙拿出工厂的平面图给他看,“二十六,二十七……墙壁的厚度不对,地下和楼顶是连着的,快,上楼!”杨幼清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外面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看去是个从楼上摔下来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白大褂。 按理说,这个高度摔下来就算是死也不会留这么多血,杨幼清定睛一看,他的胸口有一个子弹穿透的伤口,证明他是被枪杀之后才扔下来的。是一个想要反抗的中国人。“妈的。”杨幼清骂了一句,转身跑到工厂外的空地上,果然看见三层楼高的天台上站了一群人。 他的阿策,被人架着站在最前方,低垂着头,脸上还有血迹。还好,还活着。杨幼清眼眶红了,大声喊道,“缴械投降,你们已经无路可退!” “是吗?”木下一郎用枪顶住戎策的脑袋,看着下面迅速增多的士兵,还有一排对着他的枪口,“我们做个交易,我可以把他放了,但我也要安全离开。”戎策破口大骂,“混蛋,想得美!” 一枪砸在戎策头上,他吃痛喊了一声,急促呼吸。杨幼清下意识向前一步,心脏像是被人抓着,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你看看楼梯上,看看你们的地道里,全都是我的人,你会觉得我愿意做这个交易吗?” “听闻杨处长铁面无私不讲感情,我也不好猜测。”木下一郎举枪的手有些晃,戎策能感觉到那刚刚杀过人的炙热枪口顶在自己的后发旋上,左右移动。他害怕了,戎策心想,木下不能留,武器也绝对不能运出去。 戎策心里有了主意。他向下看去,杨幼清站在离他不远处,一番枪战后依然是衣冠楚楚,意气风发。真好,真想这辈子就这么看着他。戎策嘴角露出一个微笑,“老师,别管我!” 杨幼清没反应过来,只见戎策奋力挣脱开了控住他的两人,从三楼楼顶一跃而下。“开火!”杨幼清几乎是沙哑着嗓子喊出了这句话,他的心停了一拍,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爱人坠落。 戎策没有任何力气支撑身体,像一个失去提线的布偶,狠狠摔在地上。而失去了人质的日本人也失去了保护,四面八方的子弹瞬间招呼过来,无处躲避。木下一郎死得很简单,一句遗言也没留,怒目圆睁写满了不甘。 杨幼清扑到戎策身边,将他抱起来。一个月未见,这小孩又恢复到了骨瘦如柴的时候,几乎一只手就能提起来,而且额头滚烫,身上却如冷铁一样冰凉。杨幼清用袖子擦着他嘴角的血,戎策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摸索着去握杨幼清的手,嘴里呢喃着。 “别说话,我带你去医院。”杨幼清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戎策咳出一口鲜血,断断续续低声说道,“绿色的木箱,带着三角形的标志,快去找……西南,地下,是实验室……”杨幼清眼中氤氲,愤怒地冲手下大喊,“开车过来!叫医生!快点!” 戎策紧握着杨幼清,有气无力,“老师,对不起,我还欠,还欠您几条命没还……”“闭嘴,你死不了,这么矮的楼跳下来断根骨头你都要回炉重造。”杨幼清尽力让他躺得舒服,戎策艰难睁开眼睛,凝视他,似乎是想把这人的样貌永远刻在记忆里,“老师,我没在象牙塔,我不是懦夫。” “你不是,乖,别说话。”“老师,老师,”戎策眼角流下两行泪,和他的血混在一起,“我这辈子,跟了你,我不后悔。可我还没跟你拜过堂,老师,我想和你一起,站在阳光下。” 杨幼清拉起他的手吻在无名指上,旁若无人,“好,一起,我这辈子也认定你了。阿策,别闹腾了,躺一会儿,老师带你回家。”“来生也是我的,我们生在和平年代,好不好?我想和你,有一个家,养几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杨幼清忍着没哭出来,戎策说完话闭上眼睛,若非胸口缓慢的起伏,杨幼清怕是已经崩溃。孔珧开来了车,杨幼清横抱起戎策进了副驾驶,顾燊自觉接管起了清扫工作。 3.余生 “上海保安团,商务印书社都有日军袭击,上海……上海开始打仗了。”孔珧紧皱着眉头,开车狂奔,却发现通往陆军医院的路已经布上了栏杆。巡逻的士兵看了他们的证件,却只能无奈说道,“医院早就没人,全都撤后方了。” 孔珧想要理论,杨幼清按住他肩膀,说,“事不宜迟,去叶家找张裕来。这小子摔断骨头是小事,身体里的细菌病毒才致命。”“那您怎么解释——”“我自己去说。” 孔珧不说话了,专心开车。杨幼清伸手擦掉戎策唇边的血迹,试探他的鼻息,若有若无。叶家在租界附近,暂时还没有受到日军的侵袭,但是路上惊慌的行人和纷飞的杂物已经说明,上海危在旦夕,可怜的百姓流离失所。 阿福本来是要出来关门,看见来了辆司令部的车,一时警觉,“老爷不见客,劳烦您改日再来。”杨幼清横抱着戎策,也不理他,直接冲进门去。留守的两名警卫提枪出来,被从偏屋跑出来的张裕来拦下,“找我的找我的,没事。” “他伤的很重,”杨幼清跟着张裕来走到偏屋的卧房,将戎策慢慢放在床上,“从日军的研究所救出来的,你必须把他给我救活,听懂没?”张裕来赶紧点头,解开戎策的上衣,看见他背后的那道伤疤愣了一下。 杨幼清没想多做解释,也算是默认,转身往门外走。张裕来不敢耽误,拿了医药箱开始化验。 “老爷,是侦缉处的杨处长,带着那个戎组长,我拦不住。”阿福和两个警卫站在书房,叶南坤一边收拾要带去重庆的物件一边训斥,“这个时候,他们的人来能有什么好事!”“有,”杨幼清推开书房的大门,“我把您的三少爷还回来了。” 叶南坤看着手下人,气不打一处来,但是真要他们拦住一个老特务也不现实,只能隐忍怒气说道,“你们先出去,关上门。”阿福还在怀疑自己听错了没,听见老爷的吩咐也只能快速走出书房,从外面将门关好。 “杨处长什么意思?”叶南坤坐到椅子上,杨幼清走到书桌前,已经恢复了冷漠沉着,“如果不是他伤势太严重,我也不会选择党国用人之际,放他回来。上海战乱少则数日多则几月,这种情形我没有办法护他周全。” 叶南坤听出些端倪,问道,“他?”“您见过的,我们行动组的组长,戎策,”杨幼清低下头,面对长辈还是选择放低姿态,“当年在伦敦,他被卷进了蓝衣社一起任务中,若不是我救了他,上峰,已经要将他处决了。” “混蛋,说杀就杀?那是我的儿子!”叶南坤骂了一句,但眼中的怀疑不减,“他真的是小轩?” 叶亭被叫到叶南坤的书房时一阵惊慌,杨幼清给她做个放心的手势,她才敢看向父亲。叶南坤问了她关于戎策的事情,她如实回答了,叶南坤点点头,似是不再疑虑。但杨幼清知道,十年未见,叶南坤怎么会如此轻易相信。 “你说他现在伤势严重,只有裕来能救?”“是,”杨幼清看了他一眼,从对方复杂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意思。这个家,接受一个误入蓝衣社的三少爷可以,但是不能再让一个陌生的特务就留,“我将他送回来,之后就去前线,毕竟战争开始了。” 叶南坤点点头,站起身,“随我去见见他吧,告个别。” 其实,就算把人就回来了,对于杨幼清来说,不过从死别变成了生离。他无数次想过如何能两全,但是为了保住戎策的命,他必须来找叶家,一旦找了叶家,戎策就不是他的阿策了,而是叶轩,叶家的三少爷,不可能跟他回去的。 张裕来站在床前,已经给戎策挂上了吊瓶,但是脸色并不好看。杨幼清推门进去,神情严肃,径直走到床边。戎策即便是现在也不肯放松,半睡半醒,看到杨幼清如看见了救命稻草,伸手抓住他的手。 叶南坤看在眼里,默不作声。杨幼清不好意思,也不能当着他家人的面做出格的事情,只能保持着师生的距离,站在床边说道,“回家了就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老师,您别走。”戎策费尽力气要挺起身子,但是只能稍微移动一段距离,接着卸了力,急促喘息着。 杨幼清说不心疼是假的,这是他的小家伙,他不仅疼爱,而且舍不得放手。再自私一点,杨幼清是绝不会把他送回来的,“注意身体,一切听你父亲的。”戎策想摇头,但他也能转过来现在的情况,看着叶南坤反而不敢说话了。 叶南坤明白要给他们留空间,说道,“裕来,你跟我来一下。”张裕来巴不得赶紧走,急忙走过去开了门,叶南坤走出去,叶亭也跟着出去了。杨幼清低下身子,凑到戎策耳边,“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恢复,现在抗日已经成为全民的第一目标,日后组织会主动跟你联系的。” “老师,您能陪着我吗。”戎策快要哭出来,但他脑海中忽然会想起当年拜师时的约法三章,把眼泪憋了回去。杨幼清叹了口气,看得出来这小子还没全然恢复理智,不能打也不能骂,“好,我陪你,你睡一会儿吧。” 戎策睁着眼睛看他,杨幼清没辙,低头吻在他唇上。戎策这才闭了眼,仿佛得到了偌大的满足,不多时便昏睡过去,胸口有规律地起伏。叶南坤推门进来,杨幼清立刻站起身,看到手还被戎策拉着,狠了狠心抽出手来。 小家伙没有醒,大约是因为回家了安心了,睡得很熟。叶南坤冲他点点头,杨幼清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后看了一眼戎策的睡颜,转身离去。他怕再耽误一刻,自己就会后悔。 相遇七年,百般引诱让小家伙主动表白,最后,杨幼清终于决定放手。 4.开战 “他去哪了?”戎策眉头紧皱,手紧紧握着床单。他完全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而且是他少年时在叶家的卧室。后来叶南坤来看了他一次,叶亭也来过一次,不过迟迟不见葛茹风和小六,估计还是忌惮。 孔珧也来看望他,将开战的消息简略讲了几句,戎策已经听出来情况危急。他问杨幼清在哪,孔珧沉默,片刻后才敢开口,“处座,没消息了。警备司令部将战力全部放在前线,侦缉处能用的兵力都去参与布防,处座他,昨天交了辞呈。” “我要找他。”戎策想要起身,被孔珧按住肩膀,“你别着急,毕竟处座身份特殊,也许你贸然寻找,会给他带来麻烦。”戎策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苦涩,“对啊,他主动抛下我的,怎么会让我轻易找到。” 孔珧不知如何安慰,他一时不能分辨这两人到底是师生情谊,还是有更亲密的关系。半晌,他拿出怀中的一本《简爱》,递了过去,“处座走之前跟你留下的。”戎策接过来,翻开,内页是杨幼清的笔迹,写了一段他曾经说过的话。 “那等你殉职了,我送你一束花,再送你一本名著。”戎策眼眶湿润了。他还记得,两年前他们在苏州河边的长椅上,看着夕阳西下,轻松地谈论死亡。杨幼清此举,是为了告诉戎策,他的这个侦缉处少校的身份,已经算作殉职,以后留在世上的只有叶轩。 他不要我了。杨幼清把他这辈子许给了戎策,可又亲手把戎策斩杀,等于斩断了他和他爱人之间所有的关联。戎策不是一腔热血的鲁莽少年了,他也知道,有时候爱情是要给战争让步的,杨幼清离开自然有他必须要离开的道理。老师拼尽了全力保护自己,那自己就不能给他丢脸,至少要活到再见面的时候,耀武扬威一番给他看。 戎策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我知道了,我不会去找他的。他有自己的使命,去前线也好去敌后也好,只愿他不负初心。”孔珧点点头,想要开口说话却犹豫不决,戎策示意他有话直说。 “组织上面希望我留下来,无论上海是否沦陷,孔家应该都会维护当权政府,所以我潜伏下来利大于弊,”孔珧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叶亭也要和我一起留下。” 戎策斩钉截铁,“不行!”“她是共产主义战士,而且这是她的选择,我选择尊重,也希望你们可以尊重。”孔珧多了几分底气,戎策一时语塞,皱下眉头说道,“就算我同意,父亲那边怎么办?” “所以我想和她订婚。” 叶斋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站在书房一角看着眼前这场戏。戎策拄着一根拐杖站在他身边,倒是小五心疼哥哥,给他搬来把椅子。“你说,他俩真是你情我愿?”叶斋看了眼站在叶南坤书桌前的叶亭和孔珧,啧啧两声。 “也算门当户对,政治联姻,父亲不会不喜欢。”戎策低声回答,果然见父亲眉头舒展,并走过去紧握住孔珧的手,夸奖一番。叶斋轻蔑地笑了一声,戎策拍拍他后背示意他稍微克制一下。 孔珧已经改口,“岳父,多谢您能成全我们。”“现在时局混乱,订婚宴以后补办,彩礼嫁妆我们两家日后商量,先把这段苦日子熬过去,风风光光给你们办婚事。”叶南坤稀罕这个女婿,一是他性格好,二是他家世好。 “老三,我出去透透气。”“二哥慢点走别摔着。”戎策调侃地笑了下,转身去恭喜感情迈出一大步的两人,抓着孔珧肩膀用力掐了两下,“别辜负了我们家亭亭。” 叶南坤看着小辈打闹,尤其是看到戎策,心里还是有份膈应。等稍微安静了些,他开口,“好了,今晚小孔就留在我们家吃顿饭。”孔珧急忙点头道谢,忽然看见叶南坤的副官神色严肃走进来,对叶南坤低声说道,“日军撤离杨树浦,但码头有异动,陈氏集团凭司令部文件要出货,万龙帮拦着不让,警察局已经出动了。” 戎策看见他脸色不好,问道“父亲,是不是有急事?”“没事,一群混混打闹,我去处理下,”叶南坤站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军帽,“看好你二哥,别让他捅娄子。”戎策点头,回身看门外却不见先前倚在栏杆上抽烟的叶斋。 叶斋是被人抬着扔到叶家门口的,等他们跑出来的时候,早已不见肇事者身影。叶梁嚎啕大哭,戎策扔了拐杖弯腰想要搀扶他,触及的却是冰冷的身体。孔珧也跑过来,伸手摸向叶斋的脖颈,又试探他的鼻息,最后摇摇头。 戎策眼中带了泪,但他记得答应过老师,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哭。他抱起叶斋的身体,显然有些吃力,但还是一步一个踉跄把人抱紧公馆别墅。张裕来去戎策房间给他换药却发现他拔了针头,跑出来就看见戎策抱着二少爷,着急大喊,“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没事。”戎策把人放到沙发上,胸口被叶斋的血染红了一片。叶梁几乎哭晕过去,扑在沙发前大声喊着二哥,叶亭也忍不住抽噎,将头埋在孔珧怀中,隐忍着哭声。 张裕来这才明白了,回身上楼要去拿医药箱,戎策喊住他,“晚了。别让小六出来,然后,去找我爹。”“可,可你要去哪?”张裕来声音颤抖着,伸手拉住戎策的手腕,戎策一把甩开,“我跟他一胞双生,不能让他不明不白就没了。” “现在外面这么乱,你要是出事——”“照顾好他们。”戎策不再看张裕来,伸手拍拍孔珧肩膀就要往外走,孔珧论体力可以拦住他,但是他没有理由拦他。“等我回来。”孔珧在叶亭的额上亲了一下,飞奔出去。 等戎策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血又多了一片,头发散落被汗水黏在额头,而且是被万龙帮的三爷万颉和孔珧一道搀扶着回来的。报纸上见多了,叶家的人都对这位三爷有所耳闻,先前戎策去了哪也不言而喻。 “诸位,节哀。”万颉将戎策放到沙发上,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不少钱,“先前陈氏想要借用万家码头,奈何国军为了战事封江,我们无法答应此要求,于是情况愈发激烈。之后……” 戎策皱着眉头,打断他,“别这么多废话。老二去拦着陈家人,被陈杏山父子暗算了,我们把他们杀了偿命,就这么简单。”万颉叹了口气,补充道,“这件事情万龙帮会承担全部的责任,无论是否追究,如何判处,都与诸位无关。” “钱你拿回去吧,二哥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戎策挥挥手要送客,万颉还是将信封放到了茶几上,对众人点点头,转身离去。戎策扯到了先前坠楼时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张裕来上前想替他检查,戎策示意他停下,“没事,父亲知道了吗?” “老爷说,战况危机,咱们家先撤离,日后回来给二少爷办葬礼。”张裕来没听他的阻拦,掀开戎策的衬衫,下面竟然多了一道新的伤痕。戎策沉默,一声叹息后说道,“二哥其实也没什么理想抱负,活得好就满足了,仪式对他来说没意义,只要能在妈身边。” 叶梁好容易止住了哭泣,听他说完又嚎啕起来,叶亭急忙将人抱到怀里,安抚着。戎策眼睛发红,声音也沙哑,“二哥小时候总欺负我,欺负亭亭,但作为兄长,该做的他都做了。裕来,帮我把老二的外套拿过来。” 张裕来剪断绷带,抬起头一脸茫然,但还是照做。戎策翻出叶斋外衣中的一个信封,枯黄的颜色磨损成了棕色,显然是一直随身携带。打开后,是先前他给二哥的两张去香港的船票。 “梁梁,来。”戎策招招手,叶梁擦了下脸颊走过去,坐在戎策身边。这个有些许自闭的孩子,其实是最早察觉戎策身份的人,冥冥之中她能感觉到二哥和三哥血脉上的关联,也自然亲近戎策。“我送你去香港,好不好?这是二哥最后的夙愿了,爹不同意也不行。梁梁,你要不要听话?” 叶梁点点头,伸手接过船票,“你也去吗?”“我,我还没想好,”戎策不敢说实话,抬头望了眼四周,孔珧下意识搂住叶亭,默默摇头,“裕来,你陪她去香港待一阵子,我们小五喜欢学医,你给辅导辅导,香港大学总考得进去吧?” 张裕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香港算是一处避难所,叶家只有他留下无用,他也没有理由推辞,说道,“好,我照顾梁梁。”叶亭抓着孔珧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她看到这个家重新聚了起来,即便父亲和大哥在外,二哥已逝,但戎策用自己瘦弱的肩膀,硬生生撑起了整个叶家。 葛茹风带着叶柏啸从楼上下来,戎策急忙站起身迎上去,极其自然喊了声,“妈。”葛茹风没想到他肯将自己当做母亲,本就湿润的眼眶又红了些,“二少爷身子擦干净了,房间也在布置,我去给他买件好的衣服。” “外面打仗,您先别去了,我替您去。”戎策看了眼小少爷,虚岁将将八岁的小家伙不懂什么叫战争,也不懂什么是生死,脸上还有着儿童的天真和笑意。戎策揉了下叶柏啸的脑袋,说道,“陪姆妈在家,知道吗?” 叶柏啸点点头,抱住母亲的胳膊,葛茹风也不好意思再提出异议,只能随了他。戎策转身走向沙发边拿起自己的外衣,孔珧一把拦住他,“你还想去哪?”“是不是我一旦温柔点你就不怕我了?”戎策笑了声,挣开他,“叶斋是我哥,跟我一起爬出来的,我得让他舒舒服服投胎转世。” 孔珧垂下手,一声叹息。他看得出来,脱掉了伪装的戎策丢去了那些吊儿郎当的风流气,平日里训斥组员的暴躁嚣张也消失殆尽,但唯独还存着执着,和重情重义。戎策不怕死。 入夜,戎策给叶斋守灵,倒了两杯酒,一杯摆在灵堂前,上面点了根烟。他静静喝光了自己杯中的白酒,终于忍不住泪水决堤,坐在地上将头埋进臂弯,无声哭着。他失去了一同来到世上的兄长,今后,怕是再无人陪他一同不醉不归。 8月13日,淞沪会战开始,长江封江。8月14日,日军轰炸笕桥航校,数枚炸弹掉落在上海闹市区,伤亡惨重,中国军队进攻虹口、杨树浦。8月15日,日军在浏河、吴淞登陆,中国军队六十一、十一师及第一军陆续到沪增援,公共租界开始宵禁。叶煦州就是在这天回到的上海,然而身份已然从守护者变为了进攻者。 这一天晚上,戎策站在叶南坤的书房,拄着他的拐杖,一字一顿说,“我要参军。”“你这伤还没好,参军干什么?”叶南坤有自己的打算,去了重庆便是新的环境,没有人记得上海警备司令部的戎策。他可以将自己失而复得而且更加聪明圆滑的三儿子介绍给政客们,让叶家势力进一步扩大。 “爹,杨幼清把我扔了,但我不能把军装扔了。”戎策眼中满是真诚,“我知道您舍不得孩子上前线,怕我和二哥一样……但是,国家危难之际,党国用人之时,我怎么可以后退?” 叶南坤沉默了,半晌,说道,“终究还是留不住,做你觉得对的事情吧。”“多谢爹。”戎策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叶南坤无可奈何摇摇头,“跟你大哥说一声,当个参谋去,伤好之前别拿枪。” 8月17日日军自杨树浦败退,肆意焚烧百老汇路,东有恒路,塘山路。8月18日,中国军队推至闸北、虹口。这一天,戎策找到叶煦州,以叶轩的名字加入国民党前线部队。 叶梁和张裕来辗转几地,乘船前往香港。孔家不肯内迁,叶亭作为孔家未过门的少奶奶跟随留守。叶南坤带着妻子和小儿子,以及叶煦州的妻儿乘火车前往重庆。叶家老宅成了空房,仅有几个下人和门前郁郁葱葱的柏树。 叶斋的坟跟母亲在一处,永远留在了上海。 第三十章 千峰万壑 1.炮火 “炮兵团给我顶住,听懂没有,”戎策拉过炮兵团长的领子狠狠晃了两下,一颗炮弹落在稻草和抹布搭成的临时指挥所边,轰然一声,尘土飞扬,“妈的,打不动就自己拿着炸药包去炸,高地绝对不能失守!” 炮兵团长咳嗽几声,立正站好敬个军礼,因为耳边嗡鸣高声喊道,“是!”“我没聋,”戎策转身去电台旁边,抄起已经翻译出来的一份电报,快速掠过,愤懑拍在桌上,“混蛋,二十三师卡在长县一天半,老子就不信他们过不来!” 电报员忽然停顿了动作,慌忙调试旋钮,声音紧张到发抖,“副参谋长,咱们,咱们通讯断了。”“找人去接,电话电报绝对不能断,等师长回来,”戎策拍拍他肩膀,怕这小年轻吓哭也没给多大压力,转身去拿自己的步枪。 副官上前一步拦住他,“师长已经带人冲上去了,副师长和参谋长殉职,现在您是最高长官,我不能让您涉险。”“我冲锋陷阵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戎策拆下来弹夹看了眼,子弹剩的不多,但足够自己用。 “旺山失守,日军直逼枝城,沿途咱第十集 团军也就他二十三师的孙子们能打一波,”又是一阵密集的炮火攻击,戎策弯腰躲开震落的土块,呸了两声,“我带人上山打游击,先把他支援斩断了,等我信号。” 年轻的副官说了声坚定的明白,戎策咧嘴笑声拍拍他肩膀,似是鼓励,“打仗嘛,别这么多优柔寡断。” “叶参谋长,左翼清空。”一个挂着上等兵军衔的年轻人穿过树林飞快跑来,戎策躲在山崖突出的石头之下,清点所剩不多的弹药,“不错,速度挺快。你们守住左右关卡,我回去增援大部队。” 年轻人点点头,端起步枪严阵以待。戎策在天空放出一颗信号弹,烟雾在清晨的朦胧中散去。他挥手招来两三个士兵,跟随自己从山上一路而下,回到指挥所的时候正赶上留守的部队准备向旺山县城发动最后总攻。 一个师的兵力,打到最后剩不下两个团。从1943年4月开始,他们就驻守在旺山附近,一直到现在六月初都没有将战线推进一分一毫,好在也没有让对方进了山口。战争的伤亡总是惨重的。 副师长和参谋长都是从独立团开始就跟在叶煦州身边的,戎策和他们同舟共济已有六年,情同兄弟。两天前,一次夜袭让五十七师猝不及防,参谋长彼时在战壕部署明日的作战,一颗炮弹落下夺走了他的生命。 第二天,副师长带领步兵团在一线奋起反击,被流弹击中,抢救无果。今天凌晨,日军再一次发动攻击,叶煦州不顾反对要求亲自上阵,戎策几乎将他衣服袖子扯下来也没拦住。叶煦州说,“论带兵打仗,你还差点。” “那你觉得我什么时候能比得上你?”戎策反问,战争让他的性格越发急躁。叶煦州看着他,仿佛是在广州黄埔军校门口,二十二岁的新学员看着十七岁的少年人。“总有一天,叶家要交给你的。” 戎策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大哥从来没想过脱军装下战场,就算是战争结束了,他也不会顺从父亲的意思接过叶家的重担。也许不服管教真的是一脉相传,戎策有点惋惜,也有点抗拒,毕竟他也不想当家。 最后一轮冲锋,戎策赌上了剩下这几千兄弟的命,势要一举攻破城墙,和野外作战的大哥配合,即便不能全歼,也要让他们战力消耗大半。即便是一命换一命,至少死得光荣。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等他们炮兵团步兵团都快被打散架的时候,二十三师的增援部队出现了,带着他们充足的补给和新配备的德式装备,快速清剿敌军,顺便来分一杯羹。 七年的军旅时光,让戎策懒得计较这些得失利弊,少几车战利品至少比丢了命强一点。他看到二十三师的师长大摇大摆走过来,装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跟人打招呼,就差给个热情的拥抱。 拿下日军占领的旺山县城之后,戎策清点了人数,先让文书、电报员一类文员去县政府的一圈院落中找地方休息,再商量着如何搭建临时指挥部。副官慌慌张张跑过来,戎策一把拉住他,“我哥呢?” “野外作战的兄弟还没回来,咱们攻下县城之后,外面炮火声没停,二十三师的一团二团都去增援了,您别着急。”副官一五一十回答。戎策心里隐约不安,最后的冲锋所面对的守城敌人明显少于预计,很有可能日军已经打算放弃守城,要在野外决一死战。 而叶煦州今晨就带人上了前线,坚持到现在恐怕不仅弹尽粮绝,而且精神和身体都不足矣抵挡住这么多的日军。戎策骂了一声,从路过的士兵手中抢了一把步枪背在身上,向城外飞奔。 不等他穿越过人潮出城,遥远地,他在一群慌乱跑动的百姓中间看到了一个穿着墨绿色军装的男人,身形宽厚健壮,身上满是烟尘也挡不住威风凛凛。戎策脚步慢了一些,似是不敢上前。那人倒是没有丝毫停顿,一步一步稳健地走到他面前,轻声喊了句,“阿策。” “老师。”许久未曾听见这个名字,戎策笑着回应,仿佛他们昨日刚刚见过,在大上海的车水马龙中携手并肩,不曾有过一瞬的分离。杨幼清伸手捧住他脸颊,戎策立刻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上,眼眶发红,“老师,您没见老。” 杨幼清想笑一下,但是笑不出来,戎策忍着没有扑到他怀里,忍着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七年没有任何音讯,为什么组织到现在也没有跟他有任何的联络。戎策这几年,像是断线的风筝,随风飘,也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落地。但他一直坚持,一直拼了命要活下来,活着再见到老师。 现在他得到回报了。他从没恨过杨幼清,也从没后悔过自己的任何决定。步入中年之后,戎策学到了一点,那就是不能偏执。杨幼清也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学生,今年年纪也有三十二了,身上还有点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战争没带给他多大的伤害,说到底,是自己教得好。 “阿策,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杨幼清扶住戎策的腰,一字一顿说道,“叶煦州牺牲了。”戎策脸色骤变,没站稳踉跄一下,多亏杨幼清扶着他才没有当着满城的百姓摔在地上,“您再说一遍?” 杨幼清还是没忍住,一把将他抱进怀里,轻拍后背安抚,“我刚调任到二十三师的作战室,跟着一团去清扫了战场,发现你大哥,还有张禄涛,都没能回来。他们是战士,牺牲得光荣……”戎策抓紧了杨幼清后背的衣服放声大哭,那一瞬间,仿佛千万重大山压在他身上。 “阿策。”杨幼清将他搂紧,柔声安慰。戎策止住了哭泣,身体仍时不时抽动下,言语里尽是道不清的哀伤,“他们,我想去看看他们。”“好,你先把脸擦干净,我带你去,”杨幼清松开他,仿佛他还是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你现在是五十六师顶梁柱。” 戎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说道,“我知道,天塌下来我得顶着。”“我陪你一起顶着。” 戎策在城外给阵亡将士举行了送别仪式。他将大哥和张禄涛葬在旺山风水最好的地方,用的是老百姓自发筹备的棺材墓碑。等到战争结束后,他要将他们都带回上海,和母亲还有二哥葬在一起。 就怕二哥凶狠起来大哥拿他没办法,两人在下面吵翻了天。戎策将帽子握在手中,看着身前一排排的将士,眼中的黯淡多了几分。他不是个做指挥官的料子,大哥临走前说的不错,戎策自始至终只是把刀。 傍晚,军队在城中稍作休整,二十三师先头部队已经开拔芦阳。戎策忙碌了一整天,精疲力竭,电报父亲大哥的死讯后,收到的是父亲晕厥不起的消息。杨幼清在房间里陪着他,戎策躺在老师腿上,紧闭双眼。 “如果我爹也倒了,叶家……叶家男人就剩下我了。”戎策长叹一声,“我应该察觉到的,守城的日本人这么少,城头上炮台都没几个,我,我要是去增援大哥,也不至于……”杨幼清抓住他紧攥的双拳,“别想这么多,你尽力了。” 戎策沉默了一会儿,再说话语气更加惆怅悲伤,“秉川才七岁,他才七岁,日后该怎么办啊。”“阿策,世事无常,”杨幼清搂着他肩膀拍了两下,“你休息一会儿,明天有太多需要忙的。” “您也睡会儿吧。”戎策从他腿上爬起来,一直紧紧攥着杨幼清的手,像是怕他和上次一样不辞而别。杨幼清没想挣开,陪他一同躺在硬板床上,前胸紧挨着他的后背。 戎策清晨起床,杨幼清已经不见。副官告诉他,二十三师剩下的人连夜赶去了芦阳,天未亮便和日军交了火。戎策不动声色点点头,抬手看表,这块磨掉了不少光泽的浪琴,竟然是一直戴在杨幼清手上那一块。杨幼清临走前,依然给他留了件礼物。 “通知下去,整理物资,准备出发。”戎策眼中的忧伤和阴翳完全消失了。 2.云散 戎策站在广州叶府的大门前,扣动了黄铜打造的门环。不多时,一位老仆出来开门,见到他喜上眉梢,伸手替他拿了背囊行李,一边领他进门一边高喊,“轩少爷回来了!” 戎策笑了一声,回头看向杨幼清,伸手拉过他衣袖,“走啦,老师。”杨幼清看了眼叶家三进三出的院落,里面有些许被战争侵蚀的痕迹,但大多数还透露着雍容富贵的财气,“说好去香港,你来广州做什么?”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戎策彼时是五十六师的参谋长,在湘西会战的战场上与日寇厮杀到最后一刻。上级关于停战的电报发到作战室,所有的军官都沸腾了,除了戎策。 他们俘获了一千余名投降的日军俘虏,准备通过外交程序移交给日方。但移交的前一天,戎策带着人将他们全部射杀。而且为了不违反国际条约,戎策要他们脱了军装,当做混入平民中的间谍公开处死。此举惊动了国民党高层,软禁的命令迅速下达。接着,共产党也受到了反馈,未等启用就让他背了一个严重警告,而且紧急派出同志与他对接。 杨幼清就是这个时候要求将戎策领回自己身边的。抗日战争后期,他的身份虽然隐藏极深,但是爬得过高卷进了国民党上层的利益纠纷中,早已力不从心,想回归隐蔽战线。他借由腿伤复发,请求退出一线战斗,并亲手扶持了两个同志打入敌人更深处。 上级同意,并支出了一笔不算高额的治疗费用当做对他这数十年来贡献的嘉奖。于是杨幼清连夜启程,在国民党军法部门到达前,悄悄带走了戎策。国民党抓不到人去重庆叶家要人也好,去广州叶家搜查也好,都与他们无关。 戎策第二次,心甘情愿跟他走。杨幼清指着他脑袋教育他遵守纪律,戎策毫无怨言,连句反驳的话都听不到。这时候杨幼清才发现他的异常,这样沉默隐忍的戎策不是他熟悉的爱人。 杨幼清改变了原先的想法,先拉着戎策去省城的诊所看了医生,心理学毕业的洋人医生告诉他,戎策因战争带来的影响已经开始产生心理阴影。杨幼清不解,医生继续解释,“这是一种常见的症状,曾经在一战后的士兵中屡见不鲜。他们会迷恋战场和杀戮,以至于不能回归正常生活。” “这是因何而起?”“他应该受过一定的心理创伤,比如爱人离去,或者目睹家人受伤害而无能为力。”洋医生说完摊摊手,“继续带兵打仗只会造成更多的创伤。” 戎策忽然拉住杨幼清的手,说道,“我们去香港吧,我知道一个医生,可以治。”杨幼清本想带他回解放区,但显然无论是陕北还是东北,都没有能够治好他的心理医生。杨幼清妥协,但还有一瞬间的疑虑,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聪明到用装病来骗他离开战场。 但是去香港之前,戎策绕道广州,避开国民党的眼线敲开了叶府的大门。杨幼清第一次来到叶家,出身贫农的他也是第一次以客人身份做客百余年历史的大户人家,倒显得有些拘谨。进门前,他还问戎策自己这一身素色长袍是否不体面。 戎策注意到老师最近鲜少发脾气,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忌惮自己发病。他也没有了少年时候惹是生非的本领,乖乖回答,“您穿什么都好看。”他说完,正巧走到前厅,忽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出来,脖子上挂着银锁。 这小孩和叶秉川有几分相像,但年纪稍小。戎策把他抱起来,杨幼清清楚看见了银锁上的字,“秉晖顺遂”。小孩搂住戎策的脖子,亲昵地将头枕在他颈窝里,奶声奶气问道,“爸爸回来还要走吗?” “秉晖长高了不少,读书了没?爸爸不打仗了,回来陪你。”戎策刮下他的鼻尖,脸上的笑容看得杨幼清有些心酸。这是戎策的儿子。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从屋中走了出来,拄着一根凤头的红木拐棍,算得上老当益壮。戎策抱着叶秉晖走向她,喊了声,“奶奶。”“小轩回来了呀,这两年不见,怎么又瘦了。”叶老太太满脸喜悦,抓着戎策胳膊上下打量他,戎策笑容更加灿烂,回道,“哪有,结实着呢。奶奶,这就是我的老师,杨幼清。” 叶老太太望向戎策身后的人,因眼神不太好微微眯眼,“杨老师,快进屋快进屋,广州夏天热得很,莫晒着了。”杨幼清点头跟随她进屋,走过戎策身边后,后者的笑容慢慢归于平静。 傍晚,戎策安顿好了叶秉晖,给他读了一遍弟子规之后,才从卧室走出来,看到站在庭院中观赏花卉的杨幼清,眉头微微一皱。“老师,”戎策快步走过去,牵起杨幼清的手,对方没有拒绝,也没有握紧他,“秉晖是二哥的遗腹子。” “叶斋?”“嗯,二哥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有了秉晖。那姑娘一路从上海来到广州,把三个月大的孩子扔在大门口就走了,不知去向。孩子这么小,不能没有爹,我就跟父亲商量着,说孩子是我的。”戎策把头枕在杨幼清的肩膀上,满眼疲惫,“后来我回来看过几次,最近一次是两年前,大哥牺牲,父亲也没熬过几个月,我借着父亲的丧事赶回来,孩子一直还记得我。” 杨幼清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搂住戎策轻轻拍拍他后背,“孩子一共见过你几次,这么亲昵,应该高兴才是。”“也许是血缘,我跟二哥不是同卵,但也是双生,一起来到世上的,孩子自然喜欢我。老师,咱们带秉晖走吧,我舍不得他没爹。” 带一个孩子去香港,危险肯定会增加几倍。杨幼清本想着帮助组织在香港建立联络点,如果真的带着秉晖过去了,自己的工作肯定不能太高危,不然一家人都要涉险——这正是戎策想要的。杨幼清越发怀疑,这小子根本没病。 “可以等局势安定了,再把孩子接过去。”“那要等多久?三年?五年?或许等他成年也只见过父亲两三面,对他来说太残忍了,”戎策拉住杨幼清的手,像是讨好一般十指相扣,贴在自己胸口,“我已经把自己当做他的父亲,我必须对他负责。” 杨幼清想说话,但是看到戎策满眼的真诚和炙热,忽然说不出口了。也罢,也许是时候陪他安享天伦。叶秉晖从自己的卧室跑出来,看到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有些吃味,小步跑着冲上去,沾满了点心碎屑的小手抓着两人的衣服势要将两人分开。 戎策一把揽住小家伙的肩膀,杨幼清直接将孩子抱了起来,换做戎策吃醋了。“秉晖,名字不错。”杨幼清看了看他脖子上的小银锁,叶秉晖鼻尖耸耸闻到杨幼清身上的柠檬香皂,和戎策身上的一样,又忍不住往他身前靠了靠。 “我起的当然不错,”戎策不甘示弱揽住杨幼清的腰,“秉晖,叫大爸。”叶秉晖看了看杨幼清,乖巧叫了声,“大爸。”杨幼清忽然笑了,没抱孩子的那只手轻轻敲两下戎策的脑门,“你啊。行,咱们带秉晖去香港。” 第二日,戎策嘱咐好堂哥关于给叶煦州迁坟的事情,牵着叶秉晖给奶奶告别。戎策跪下,磕头,他不知这一走何时才能回来。叶老太太命下人拿了一个藤条箱子过来,戎策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几根足量的金条。 他不解,叶老太太说道,“我看得出来,南坤这一脉,算是分家了。”“我,”戎策欲言又止,眼中多了几分自责,“大哥和父亲走后,我确实没能力让这个家重聚。您说得对,是该分家了。” “那你打算如何?”“父亲留给小六和秉川的钱财房屋,都应该遵照遗嘱分给,若还剩下什么钱,均分两份,一份我带给梁梁,一份送到上海孔家,算是亭亭的嫁妆。”戎策毫不犹豫,他也知道父亲将上海的老宅留给了叶柏啸,还把重庆和其他地方的资产变卖了,留给叶秉川。 其他人,叶南坤没有做任何的嘱托,也许是他信任戎策能够掌管好叶家剩余的钱,也许根本没剩下多少,他压根没将两个女儿和这个叛逆的儿子算进去。 3.香港 戎策和杨幼清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安定下来,在湾仔靠山的地方买了一栋洋楼,便宜而且大隐隐于世,适合组织开会和输送情报。另一个原因,是这栋别墅距离叶梁的公寓仅有十多分钟的路程。 叶梁自来到香港之后,第二年就考入了香港大学,现在博士快要毕业。她原本学医,不知怎么非要去学基因遗传学,戎策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莞尔一笑。张裕来一直尽职尽责保护她,不仅按时带她看医生,而且还找了些老同学给叶梁做课后辅导。 两年前张裕来结婚,但是因为双方家眷都在大陆,也没有举办仪式,等戎策到了香港之后,张裕来补办了一场婚礼,女方活泼可爱,和他性格相投。等戎策搬了新家请他做客的时候,他竟然带了一对儿女。 至于戎策自己的孩子,叶秉晖这几年长得越来越高,性格也开始浮躁好动,好在杨幼清一直对他比较严厉,小家伙常常被训哭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背书。戎策只好陪杨幼清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等叶秉晖哭完了再去他的小卧室里安慰他。 除了叶秉晖,戎策又收养了两个孩子,他们的父母牺牲在军统的枪口下。男孩子比叶秉晖小五岁,领过来的时候话都说不清楚,杨幼清给他取名杨昳。女孩是杨昳的亲妹妹,还没断奶就没了爹娘。 取名的时候,戎策想了想,在纸上写下戎念二字。杨幼清揉两下他后脑勺的头发,笑了,“你倒是记得。”“我越发向往年轻的岁月。”“你现在也很年轻,”杨幼清往床上一躺,拿起手边的一本书,气定神闲,“阿昳又和秉晖打架了,你去管。” “打架?”戎策话音刚落就听见客厅里小男孩嚎啕大哭的声音,叹了口气一边往外走一边喊,“叶秉晖,站住!”“是弟弟抢我的玩具!” 大约是47年,戎策收到了一封来上海的信件,葛茹风寄到叶梁的实验室后,叶梁转交给他的。戎策来到上海后换了名字身份,唯一和先前有联系的唯有叶梁和张裕来,因此他也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葛茹风写信是为了告诉他,叶柏啸跑去参军了。 戎策坐在楼梯口,点了一根烟。杨幼清走过来打开窗户,“让孩子们闻到了,联合起来数落你。”“您把他们各个训得和儿童团一样,天天监督我,”戎策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来,自己倚靠在他肩膀上,“小六今年,只有十六七岁,竟敢一声不响跑去当兵。” “国民党?”“那葛茹风就不会给我写信了,”戎策甩了甩信纸,“高中毕业第二天和同学去的东北,拦都拦不住。若是放在二十年前,我爹早就派人打断他的腿了。”“你不也是这个年纪跑出去的?”杨幼清侧头吻他额角,“然后被你爹打断腿扔到去英国的轮船上。” 戎策长叹一声,“我没尽到做兄长的责任。”“本来你对他就没什么责任,一共才见过几面?” 戎策虽然早就告别了心理治疗,但杨幼清的手术拖了四五年,直到1949年夏天,他护送两名同志离开的时候,膝盖痛到趴在码头的石墩上站不起来,他才肯同意入院。戎策把他背到医院,之后写了申请,希望组织上不要再委派任何任务给他。 随后接到了回复,同意。杨幼清知道此事之后骂了他一顿,但是看到叶秉晖拿着作业本站在门口的时候又心软了,点点戎策的脑袋,“你就想往安分过日子。”“孩子们不能没有爹啊,”戎策揽过叶秉晖,“考试考得怎么样?” 戎策虽然自认不是个好兄长,但他一直关注着叶家其他人的情况。1945年日本投降后,曾经依靠汪伪政府的孔家竟然还能屹立不倒,孔珧也恢复了在军统的职位。叶亭虽然算是孔家四少奶奶,但是因为战争没有举办婚礼没能穿一次嫁衣,事后也没人提及,戎策觉得惋惜,但又无可奈何。 只是49年解放上海后,孔家跟随国民政府前往台湾,飞机乘客名单上没有孔珧和叶亭的名字。戎策搜寻过,也不知他们是牺牲了,去了台湾,还是改名换姓继续隐蔽战线的工作。丢失了四妹的消息,是戎策此生最大的遗憾。 叶梁毕业后留校任教,她虽然人际交往仍然有缺陷,但是表现出了高人一等的智力水平,等到戎策闲的没事去重新读研究生的时候,已经成为了她的学生。叶梁常学戎策的样子一本正经给他指出错误,戎策哭笑不得。 叶柏啸在战后参加了抗美援朝,受伤转业,之后在上海当公安局的副局长,给葛茹风养老送终。上海的叶家老宅被当做文物保护了起来,补贴给叶柏啸一些钱,他也没客气尽数收了,然后将父母兄长的陵园修整了一番,还给自己和三哥留了块地。 戎冬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女儿,杨幼清通过国内的关系一直在寄钱和吃的。六十年代时她的丈夫参与了某项秘密任务没了消息,杨幼清也没有再联络,只是偶尔拿出兄妹三人的合影,坐在床头默默看着。 唯一让人有些吃惊的,是叶煦州的遗孀宋悦欣改嫁了一名共产党军官,而且是叶煦州的黄埔同窗。戎策收到消息反而有些轻松,至少这层保护能让叶秉川顺利长大,日后还能有个好出路。 1970年,杨幼清接到了一通电话,打电话的是他曾经的同学,文革开始后被下放到农村改造,后来想方设法逃了出来。电话过后,杨幼清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半白的鬓角隐没在烟雾之中。戎策给他递了杯茶,坐在他身边,“怎么?” “郑辉,自杀了。”杨幼清将烟灰敲在白瓷的烟灰缸里,伸手搂住戎策的腰,“不想了,不能想了。”“会变好的。”戎策轻抚他后背,“都会变好的。” 4.结局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拖了半个世纪的主权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那几日,电视上循环播放着交接仪式的视频,戎策拿着遥控器的手颤颤巍巍,看见有人来夺,就举高了不让别人碰到。叶秉晖无奈,父亲越活越回去了,只能迁就。 好说歹说,三个孩子带着孙辈来吃团圆饭,年轻的几个吃完了就往外跑,有说是学习有说是工作,还有说要相亲。杨幼清前些天刚因为脊椎住了院,出院后戎策坚决要求他坐轮椅,他也只好把轮椅摇到楼门口,跟孙儿们告别。夏风将他额前柔软的白发吹得肆意飘扬,岁月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 吃过饭,女婿主动承包了洗碗的工作,两个儿子坐在桌边吃花生。戎策想喝点酒,杨幼清像是得了机会报复他,把酒瓶子藏到沙发后面,因生病气息衰弱,含糊说道,“不行,有害身体。” “那我不也是喝了这么多年,活了这么大岁数。”戎策找不到酒瓶,绕着餐桌左看右看,杨昳忍不住笑了声,按住戎策的手,“爸,您就听大爸一句话,免得他不高兴。”“他还不高兴,他哪天高兴过。” 杨幼清摇摇头,还未开口,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拍了拍杨昳,“开门去。”杨昳最听他的话,擦了擦手上的碎屑走到门口,打开内侧的木门,“先生您揾边个?”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解放军制服的中年人,与叶秉晖差不多的年纪,军衔已经是中将。戎策看清他的模样,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因心急一个踉跄,戎念急忙过来扶住他,“阿爸,走路小心点。” 来人向戎策和杨幼清敬了一个军礼,“我是解放军驻港部队军官叶秉川,我来接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