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煞他》作者:大茶娓娓 文案: 华仪多年前救下一个非常漂亮的美少年,仅供调戏取乐,许多年后,他手握着重兵,为了彻底占有她,杀尽皇宫所有人,连狗都不放过。 重活一世,她坐在皇座上,低头看着无害地跪在她面前的精致少年。 少年白皙清秀,墨瞳冰凉,眼下泪痣惑人。 此人温柔微笑的背后,狠毒深沉地让人心惊。 这一世,华仪女帝不做明君,做一回梦中人。 醉生梦死,只为一个他。 他在阴暗处窥伺她,所做的一切只为了娶到她。 一个假装自己很纯良,一个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媚骨天成霸气女帝X冰雕雪铸温柔公子 作者微博:@大茶呀 划重点: 【含重生,番外揭晓重生原因,男主两世黑化,心狠手辣超出想象。】 【排雷:含玻璃渣,后期男女主相爱相杀,男主不依不饶,女主一昧退让(事出有因)】 【作者不接受各种形式的喷,不喜请绕道。】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仪 ┃ 配角:沉玉 ┃ 其它:女王与黑化忠犬。 第1章 暗香辗动,光幕沉沉。 一排琉璃坠饰的珠帘幕后,烟光在金貔貅的吞吐间浮动,流苏以明黄缎带束在一边,露出檀木软榻上的美人。 榻上美人未着寸缕,身躯雪白,半拥金丝锦被,褥子被揉得杂乱,被角微露一只白皙的小脚。 她长发沿着背脊直淌到金砖地面上,水色眸子微眯,眸色迷蒙。 她低吟一声,蹭着软褥,香汗沾湿了鬓边细发,贴在光洁的脸颊上。 可任她如何出声,阁外宫人皆垂首肃立,无一人进来询问。 阁内,暗沉的光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紧紧钳住了美人的下巴。 她面色潮红,抬眼觑他,直让人心底微微一荡。那只手的主人衣着齐整,正坐在榻边,专注地看着她。 “陛下觉得如何?”沉玉揉捏着美人的下巴,探身在她耳边吹了口气,“臣这样伺候您,您满意吗?” 华仪抬眼,睫毛上都沾着动情的泪珠,眼底却沉着浓重的寒意。 她暗恨此景,身体却酥软无力,似化为了一汪春水。 沉玉握住她挣动的手,右臂穿过她的腰肢,把华仪温柔地揽向怀里。 被褥被带到了地上,混着压绣龙纹金线的亵衣亵裤,杂乱散了一地。 她只觉空气中的凉意让人心颤,随即而来的是滔天的怒意。 “你……你放肆!”她咬紧牙根,从牙缝里勉强挤出这句话来,却无法脱离他的怀抱。 “臣当然可以放肆。”他探手,温热的大手握着她细长的脖颈,引起她轻微的哆嗦。 “京畿卫俱已倒戈,宫里亦已换血,臣登基为帝,皆看心情。”他低头,低嗅她脖颈处朦胧的馨香,语气有种诡异的温柔:“你心里只有这天下,如今我便覆了你的天下。华仪,你终于是我的了。” 华仪蓦地抬眼,眼底火光沉浮,猝然对他冰冷的眼睛。 后知后觉地,她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 她已经被他忤逆造反,为所欲为七日了。 他供她水食,亲伺如厕,用尽一切手段。 她天生皇胄的骄傲,身为天下之主的尊严,皆被他揉碎了践踏。 华仪女帝十岁即位,独宠卑贱孤子,取名为沉玉,五年,擢其为暗卫首领。 靖元八年,准其入朝干预政事,沉玉才华绝世,心思深沉,靖元十四年,擢为一品太尉,统领兵马,只手遮天。 华仪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无比安静乖巧的少年,予她忠诚与才干,愿留名青史,与她成就千古君臣之名。 可直到如今,她才幡然醒悟过来,他温柔微笑的背后,狠毒深沉地让人心惊。 七日前,她因御史百般弹劾传沉玉入宫觐见,沉玉却事先部署好了兵马,瓦解京中一切防卫,意在谋反。 她虚与委蛇,想要和他交易,却被他不由分说地,占有了身子。 他撑臂在她头两侧,眼角泪痣妖异,温柔地说道:“你若不听话,我便让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华仪怕了。 她不愿先人百世江山霸业,毁于她一人之手。 可这人肆意妄为,短短七日、才短短七日,已经让京城血流成河! 华仪闭上眼睛,偏过头去。 沉玉躬身,遮住了她可触及的所有光亮,强硬地扳过她的脸,轻轻亲吻她冰凉的嘴唇。 他看她身子颤抖,不由得轻轻笑道:“怎么?陛下也有怕的一天?” 她咬唇,泄声道:“……你可满意了罢?” 沉玉却再不理会,起身慢条斯理地除下衣物,冷淡而审视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偏头闭眼,睫毛在轻抖。 她向来何等骄傲威严?满朝文武人人畏惧她锋芒,朝中皇权归一,御史闭言。 可是她再怎么骄傲,在他眼中,也只是一个让他想要拥有的女人。 他素来强势,对她却过分地温顺,数年来,华仪一直以为,他是唯一不会伤害她的人。 那欲望压抑了整整十八年,让他几乎被火焚身。 他忽地轻笑一声,看她身子突然绷紧,又怕又难堪,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他的笑容蓦地冰冷下来,道:“不好好听话的话,我就锁陛下一辈子,你说怎么样?” 她睁开眼,咬牙艰难道:“你这个疯子!” “不是殿下把我逼疯的吗?”他偏了偏头,掷开衣物,慢慢朝她走近,唇边的笑意不可抑止,“这么多年,陛下无视我的真心,只知看着你的江山,既然你在意江山,我便夺了你的江山。” 她不禁含恨道:“这么多年,我何曾亏待过你?” 他撑手在她两侧,眸光深沉下去,道:“所以,我便给你回报。汴陵郡、成王世子、还有那些对你忠心耿耿的臣子,不是都被你一个个杀了吗?” 她睁大眼,他俯身,轻轻咬她耳垂,又温柔道:“他们越对你忠心,我越要杀,你只能是我一人的。” 疯了、疯了。 他不再说话,开始好好料理她,华仪蜷起脚趾,心底开始泛疼,睁开眼,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沉玉被她这样一看,忽然怔了怔,良久,动作终于温柔起来。 她发丝均散,水藻般地浮动在榻上,轻轻地喘着气。 忽然,小手指轻轻一翘,勾住他的食指。 沉玉黑沉的眸底,忽然闪过一丝光,他垂下眼睫,静静地看着她。 她张口,嗓音嘶哑,“我渴了。” 沉玉默了默,忽然起身,在桌上倒了一杯凉水,递到她唇边。 她的温顺换来的就是他的温柔,她心中嘲讽,却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 喝水的声音清晰可闻,她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唇角,看得他眸色一暗。 华仪抬眼望定沉玉,小声道:“你渴了么?要不要……” 她话音未落,他已低头,沿着她喝过的那处,慢慢饮尽她剩下的茶水。 她看他动作,有一瞬间的失神。 然后,她低眼,温声道:“沉玉,你不是喜欢我吗?抱我一会儿吧。” 沉玉不言不语,眸底的光却越来越亮,抬手把她环在怀里,怕她枕在他胸口不太舒服,又微微侧了身子,让她身子后仰,依靠着他手臂的力量。 阁内安静地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有鱼水之欢后浅浅的汗气。 华仪伸手回拥住他,耳畔贴着他的胸膛,道:“沉玉,我们认识十八年了,你也不想这样对我的,对吗?” 头顶的声音冷了一度,“别给我打算盘。” 华仪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又道:“沉玉,你总是明白你自己的心,可是你明白我的心吗?” 她抱着的人身子一僵。 华仪继续道:“我身为帝王,如何可以告诉你……这么多年,我衣食住行皆是你,你保护我、鼓励我,予我勇气,给我筹码,我的一切皆有你的影子。沉玉,我喜欢你。” 沉玉的呼吸沉重起来,抱着她的手臂一紧,勒得她发疼。 华仪吃痛道:“沉玉,你弄疼我了。” 她少有这般少女之态,年少始为帝,注定她素来的威仪。沉玉连忙松手,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柔声哄道:“对不起。” 她轻笑,又说:“沉玉,你真的想娶我吗?” 沉玉道:“我只要你。” 华仪微笑着,脸色却有些泛白,轻轻“嗯”了一声,回忆道:“那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日后会做女帝,那时,我的父皇便跟我说,说我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日后要让我嫁给这天下最有才华的男子。我时常想,若我可以穿上嫁衣嫁给你,该有多好啊。” “可是你却给我赐过婚。”沉玉道。 华仪轻声道:“难道我要留你孤独一生吗?沉玉,后宫不得干政,我不愿你做我的皇夫,至此天下少了一位治世之才。” 沉玉沉默了。 她一改往日与他的水火不容,此刻的话于他,简直如同毒。。药,蛊惑他已经被焚毁大半的心智,让他原以为在黑暗里的心,又看到了一丝光亮。 华仪、华仪。 十八年前,俏生生的小公主便向他伸出了小手,从此他做她的沉玉。 叫沉玉,是因为她说,他漂亮得像玉雕成的,殊不知她才是他心尖上的那块玉。 忍无可忍,才选择出手占有,看她被囚在身下,亲自触碰了毁灭了,才觉得真实。 沉玉抿了抿薄唇,淡淡道:“无论如何,你如今是我的了。” 华仪忽然道:“那一起死,你愿意吗?” 她话音一落,沉玉脸色登时一沉。 他的胸口突然开始疼,连带着四肢也跟着酥软麻木,他很快便发觉了不对的地方,手臂蓦地收紧,狠狠地盯着她,华仪坦然回视,挑衅一笑。 他眼底是怒,冰火交融,恨不得将她撕碎。 她红唇翘起,报复似的,一字一句说道:“茶里有毒。” 沉玉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奈何浑身剧痛。 他狠狠推开她,踉跄着后退,她伏在榻上,唇边笑意却在逐渐扩大。 “谁也拿不走我的江山。”华仪笑出声来,胸腔一阵阵发疼,“你不是想要我吗?一起去死吧!传位诏书……朕已经拟好,你什么都得不到。” 沉玉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来。 他毒发的是那么迅猛,不过须臾,已摔在了软榻前,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还在竭力盯着华仪。 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动。 唯剩眼角泪痣,触目惊心。 华仪看着他的脸,浑身剧痛,她知道,这是因为她也喝了□□。她宁可和他同归于尽,也不能忍受江山易主,承欢身下。 沉玉唇边黑血刺目,她看着,畅快之后,笑着笑着,忽然就流出了泪来。 胸口的疼痛越发明显,她沉浮在一片黑暗里,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眨眼的功夫,又或许是沧海桑田之后。 华仪感觉眼皮子暖暖的,再次睁开眼,阳光洒在她的脸颊上,暖意融融。 她睁开眼,触目是明媚的春光,海棠树伸展在头顶,枝头喜鹊在啼,花砸了她满身。 长案摆在身前,案前湖光山色,绿波荡漾,漾入她的眼。 华仪怔怔地看着,沉寂的眼中坠入华彩,一瞬间重新焕发生机。 “陛下,陛下。”身边的内侍小声轻唤。 华仪闻声转头,眼睛便盯在了一处,再也挪不开分毫。 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年,披散着长发,低头跪在她不远处。 睫毛纤长,眼角泪痣惑人。 那个覆她天下的男人,如今不过少年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求预收《我见大人多柔柔》花式女追男,存稿管够,男主外白里黑,夫妻二人档carry全场。 文案: 世言,国有无双,谢有佳郎。 谢家嫡系中,长女为后,二子为将,三子是个尚书郎。 唯一幺女,玉石雕成,年纪轻轻就肖想着隔壁无双。 谢映棠身份贵重,偏生不爱与世家小姐们打交道,总是溜进她哥哥的茶会,看世家子弟赏玩斗酒,顺便瞄一瞄隔壁那少年无双。 久而久之,谢三郎圈内好友打招呼都变成了:“谢兄,什么时候嫁妹子啊?” 谢郎:“……” 五陵子弟多浮浪,世家纨绔子弟惯于争权夺利,最爱亵玩家妓,而她作为最尊贵的那一颗深闺明珠,终究是要被人采撷了去。 【三年前】 谢映棠羞红了小脸,嗫嚅道:“成大人为了救我,强忍着害怕,成大人果真是一个端方正直的君子。” 成静:“……我不怕。” 她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得更加怜爱,心想:像成大人这般清秀好看的少年郎,怎么会不怕呢?他为了不让我内疚,竟这般硬撑着,他真好。 成静:??? 【三年后】 成静单手撑着墙壁,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右手钳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薄唇从她的眉心,顺着吻到她的唇瓣,以指腹揉了揉她的下唇,低笑道:“还想跑到哪里去?嗯?” 第2章 这是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夏天。 太极阁前的池子里菡萏已绽,空气里有着不知名的香味,纱帘垂在女帝身侧,遮蔽了她窈窕的身影。帐子挡住大半阳光,只余下卷着花香的清风,每一缕溜进来的风,都混着让人倦懒的气息。 女帝跪坐在长案前,额边零散的细发遮住了一点点眼睛,颊上依稀留有睡着时压出的红印。 她黑睫半敛,眸色深沉,只盯着那安静的少年。 内侍常公公见状,弯腰笑道:“陛下,沉玉之前顶撞陛下,这回是认罪来了,他跪了一个时辰了,见您睡着了,也不敢出声打搅。” 华仪忽然探手,勾住面前少年的下巴,用力抬起。 他十分温驯地抬头,浓密的眼睫往下垂着,还在轻轻扇动。 她心觉奇异,忽见他抬眼,两目相对。 黑眸冰凉似雪,分明是不染纤尘的模样。她看在眼里,却忽觉眼前少年变成了狰狞恶鬼,眼睛裹着一种浓浓的热切,压抑在深处,灼灼地盯着她。 仿佛要将她拆成碎片,一点点吞入腹中。 华仪心口一颤,腾地起身。 “陛下!”身边,常公公似被她吓到,连忙出声唤道。 华仪站在那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她十五岁的那个夏天。 女子十五行及笄礼,她身为帝王,此事更不可草率行事。礼部的折子上了一波又一波,华仪实在厌倦,闭殿不见大臣,任由满朝说她不循礼法。那时,在殿中陪着她的沉玉忍不住出声劝她,反而触了女帝霉头,她一气之下,将沉玉赶了出去。 顶撞帝王的卑贱少年不敢忤逆圣颜,跪在殿外整整一夜,又偷偷地买通了御前总管,趁女帝在此处乘凉小憩,悄悄地靠近认错。 她不想他竟会如此忏悔,反而软了心肠,日后待他愈发信任,长年累月之下,他在她身边遮天蔽日,搅动了整个江山。 华仪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处于此境,竟觉万分不真实。 前世,她是明君,一心做中兴之主,视他为她最为信任之人,却被他篡位造反。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又该怎么选? 华仪冷淡而立,广袖垂落,衣袂上拂落隐约的龙涎香,黑底金丝的常服显得华贵而冷酷,她眯了黑瞳,低眼扫过安静跪着的沉玉。 一瞬间,脑海中便回闪起他数年来温润灵秀的模样,微笑时眼中有小小的狡黠。 他玉冠风流,而立之年,身居高位,风华无双。 他领着禁军造反,唇边冷酷的微笑让她心惊胆战。 他拔剑斩了三朝老臣,提着剑一步步走上御阶。 他看她绝望哭泣,手从头发一寸寸下滑,到下巴、锁骨……笑得无比疯狂。 当初她不知道,如今想来,他对她动手,更是蓄谋已久。 那应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现在跪在身边的这个人,看似俯首帖耳,实际上在想些什么? 华仪越想越胆寒,看着沉玉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深沉。 沉玉垂下眼,两手撑着面前冰凉的地砖,叩头低声道:“沉玉莽撞,冒犯圣颜,特此过来请罪。” 华仪冷笑一声,道:“一个低贱的奴仆,无诏何以见朕?” 将满十五的女帝容颜且还稚嫩,一双清凌凌的黑眸却比深渊还沉还冷,她说话的语气不急不缓,却无端让人觉得威严,是天生为皇所养成的睥睨与骄傲。 这话看似询问沉玉,实则是问罪于随侍宫人,女帝话音一落,身周宫人便俯首跪了一地。 沉玉微微一颤,抬头看了看华仪,抿起了苍白的唇。 随即,少年忽然惨淡一笑,眼角不由得翘起,精致得惑人,“陛下真的厌恶了奴才吗?” 华仪眼皮一跳,眸子里烧起了火。 常公公不料此刻他竟还敢开口质问陛下,一时吓得不住地朝沉玉使眼色。 谁给你的胆子啊?陛下什么脾气! 沉玉却只看着华仪,眼波流动,语气异常平静,声音清雅:“陛下,沉玉只是陛下一人的,若陛下不肯要我了,那么我这条命又还有什么必要存在?” 沉玉自称为“我”,是华仪登基后特许的。 华仪扬袖坐下,手扶着雕花金丝楠木,冷眼觑着他,似笑非笑道:“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朕?你真以为朕杀不得你?” “不敢。”沉玉抿紧唇,伏下身子,恭谨道:“只要陛下开心。” “行啊。”华仪翘了翘腿,忽然将脚尖探到沉玉的面前,轻轻勾起他的下巴,逼他仰起头。 这极为戏谑而侮辱的动作是她刻意为之,他高仰着头,眼中有一瞬间的惊与怒,却随即垂下的眼睫,遮盖住眼底的风起云涌。 她弯起红唇,好好地打量了他的神情,拍手道:“给朕把他拖下去,杀了!” “陛下!”常公公不禁开口唤道。 在场众人都面露惊奇之色,连沉玉也愣了愣。 在诸人眼中,事情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次贸然顶撞而已,触怒圣颜固然严重,可沉玉是华仪十岁起便带在身边的人,华仪本该同许多次一样,沉玉稍稍服软,她便再也摆不出皇帝架子来。 可是这回却变了。 不远处站立的太监迟疑地上前,一左一右地擒住沉玉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拖起,还未弱冠的少年脸色已彻底苍白,仓皇地看着华仪,拼命地挣扎起来,低声唤道:“陛下!” 他神情痛苦,似不可置信她的冷漠。华仪轻笑一声,把玩着长案上的折扇,眼皮子也懒得再掀一次。 沉玉被带走了。 华仪窝在椅中,掷开手中折扇,抬手唤了声常公公,淡淡吩咐道:“准备一杯无毒的酒,下些迷药后灌给他喝了,拖到朕的寝殿里去。” 常公公听闻不是要赐死沉玉,心下舒了口气,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拖寝殿里,难不成是想…… 可是这两人吵架的架势,也实在是不像是要干什么的感觉。 常公公一头雾水,只觉女帝午睡醒来,心思竟更加捉摸不透了。当下却不敢耽搁,忙小跑着吩咐事情去了。 沉玉再次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身下冰凉坚硬,是帝王寝宫元泰殿的金砖地面。 殿内昏暗,明黄纱帘以流苏虚束,轻柔地拂到他的脸上,他抬起眼,触目便是巨大的兽首,在高台上怒目圆睁,仿佛睥睨着卑贱的蝼蚁一般,混着淡黄暖光,登时沉闷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窗棂外是狰狞树影,在冰冷的地砖上张牙舞爪,虎视眈眈。 沉玉垂下眼睫,慢慢撑地起身。 他喉间又干又疼,不过让他微觉茫然和惊讶的是,他没有死。 随后心头又泛起一阵不知喜忧之感,华仪不忍杀他,他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十七岁的少年郎衣着靓丽,俊秀无双,他静静站在华丽得咄咄逼人的大殿之中,侧脸显得晦暗不明。 沉玉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搜寻一抹熟悉的身影,抬脚穿过屏风帘帐,身子有些僵硬地行走在殿中。 直至他看到软榻上盖着金丝被褥的小姑娘时,才缓了脚步,一声“华仪”险些脱口而出。 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敛眸上前,跪地行礼道:“陛下。” 华仪勾起脚尖,踢了踢被褥,露出裸露的双肩,她看着沉玉笑:“你说得对,朕不忍心杀你。沉玉,你怕了么?” 她阴晴不定,用任性的杀伐敲打他,他何等聪明,立刻低声道:“我……奴才不敢再犯。” “不必自称奴才,朕给过的特许不会收回。”女帝青涩的脸庞上,一双黑眸如打磨的玉石,冷光流转,“抬头,起身。” 沉玉闻声抬头,目光立即落在了她的双肩上,沿着锁骨细细描摹过来,下颌微微绷紧。 华仪攥着被褥,心在狂跳。 那七天的经历太让她刻骨铭心,以至于她如今,还原同样的情景时,还会觉得毛骨悚然。 沉玉,你爱我吗? 我不忍杀你,究竟是在姑息一个乱臣贼子,还是一个错过的人? 她的心腹宫女救她不得,只好听从吩咐往茶水里放了毒,华仪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杀他,可是最后还是来不及好好地问他一句:“沉玉,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那个已经对帝位唾手可得的男人,他会怎么回答? 如果是如今的少年沉玉呢? 华仪看着沉玉,他抿着唇,紧紧盯着她裸露的地方,良久,才低唤道:“陛下。” 华仪抬起光洁的手臂,一拢被褥,轻声笑道:“朕屏退左右,特意带你来此地,你还不知朕的用意么?” 沉玉微微一颤,似不可置信,脸上却飞快地恢复了从容。 他上前去,修长白皙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还在忖度迟疑。 华仪忽然一揽他脖颈,身子往他怀里滑去。 沉玉双瞳登时有火腾将上来。 怀中的女子只着黑底肚兜,衬得肌肤更白得胜雪,她就在他怀里,馨香盈在他鼻尖,身子软得仿佛一触即化。 沉玉下意识收紧手臂,把她揽紧。 他一紧又一松,忽然回神自己在干何事,可强烈的欲望却驱使着他收紧双臂,待他再次反应过来时,华仪已被他勒得微微吃痛。 华仪没有动,低声说道:“你想要朕么?” 五个字将他的神智轰得魂飞魄散。 沉玉忽然俯身,华仪只觉得天地一转,便被反压到了榻上。 上方的少年黑眸闪动,眼角的一颗黑痣如此惊心。 华仪心惊胆战地发现,他眼底是浓重的欲望。 不加掩饰的,占有欲。 也许是因为她活了那么多年,也许是如今的沉玉尚且稚嫩,也许是她早知上一世结局,所以此刻她才能把他的眼神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到让她感觉自己再次陷入了他的陷阱。 华仪半阖双目,感受到头顶迟疑而温柔的吻落在了她唇角。 一触即开,他在试探着,随即又亲在她的脸颊处,亲她的耳朵、脖颈、眼睛……他像只毛茸茸的小狗,在她身上磨磨蹭蹭,又渴望又小心。 他无权无势,哪里能不小心,万一惹恼了她,他就不能这么靠近了。 华仪突然狠狠推开他。 沉玉往后踉跄数步,惊愕地看着她,触及她眼角的泪水,忽然就怔住了。 华仪红着眼睛,抬手抹了一把泪,恶狠狠道:“出去!” 沉玉抿起薄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华仪独自坐在榻上,忽然掩面,哽咽一声。 那个守了她十几年的沉玉没有了,被她亲手杀了。 她是该怪他因她一人覆了江山,还是该怪她自己,因江山故意抛他一片痴心? 沉玉跨出殿门,敛袖站在长阶之上,神情恢复了清冷寡淡。 常公公不知里面何等情形,上前笑道:“先前陛下只是吓唬您,公子可别往心里去,如今摄政王快归政于陛下了,陛下正心烦呢……就是不知如今陛下高兴了没有,公子日后还是好好哄哄陛下。” 常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居然对沉玉如此讨好,若是旁人看到,兴许连眼珠子都要惊掉下来。 沉玉淡声道:“陛下近日见过什么人没有?” 常公公奇怪地摇了摇头。 沉玉皱了皱眉。 许久之后,殿门再次被推开,华仪玄衣披发,慢慢走了出来。 沉玉脸上的冷漠一瞬间消失,他眨了眨眼睛,冲华仪露出一丝笑来,永远如此的想要讨好。 华仪却不看他,嗓子有了一丝哑意,道:“朕一个人走走,都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扮猪吃老虎的美少年X外刚内柔的女帝王 这篇文其实是互宠,有小小的暧昧在里面,女主只是前期喜欢和男主摆架子,后来就越来越和他亲密了,男主戏精,就怕女主不要他。 第3章 华仪一个人提着宫灯,穿着帝王的玄色长袍,在御花园里缓慢地穿梭。 女帝的眼睛是天生迷蒙温软的,可她君临天下的风度却让她的眼睛显得冷冽而有深意,比深渊还要森冷,所以她一路上遇见了许多来往的宫人,那些人跪下对她行礼,神情皆是胆战心惊的。 一个让人畏惧的帝王。 华仪走到湖边,借着月光看着自己的眼睛,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磨砺出的这样的眼神,她在想,她看着沉玉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冷血,无情,无趣,城府极深。 这样的她,有什么值得爱的呢? 黑云翻动,上弦月半隐于云后,湖水上泛起的粼光也淡了三分,更深露重,寒意打湿了衣袂。 沉玉单手抱着雪白的狐裘,独自穿过御花园,抬眼时便见华仪独自坐在亭中栏杆上,晃着双脚,长发在风中飘荡。 沉玉走上亭子,抖开狐裘,轻柔地给她披上,修长纤细的手指熟练地给她系上带子。 华仪抬头看了看他,问道:“你一个人?” 沉玉清淡道:“陛下不喜欢人多。” 华仪转过头去,看着湖面,意味不明道:“你倒是什么都了解朕。” “不好吗?”沉玉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手指不经意地碰了碰她小巧的耳朵,无声笑了笑,道:“有沉玉照顾陛下,陛下什么都不必担忧的。” 他的手指冰凉,她缩了缩,抬眼欲斥他,却撞入一双清澈透亮的黑眸里。 少年沉玉此刻不过十七八岁,连眼神都纯粹得如此漂亮。 她在他眼底,只看见了她自己。 她斥责的话在喉间一哽,便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你会伤害我吗?” 话一出口,她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沉玉已很快地答道:“陛下是沉玉的一切。” 两人都静了静。 华仪不想他如此直白,竟有些赧然,偏过了头去。 沉玉也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本来有些懊悔,见她如此反应,又不由自主地补充道:“所以我伤害陛下,就是在伤害我自己,所以……” 华仪飞快地截断他的话:“住口!” 沉玉眨了眨眼睛,倒是住口了。 华仪将头埋得更低,再也不肯开口,与白日那个无端发怒的女帝截然不同。 从沉玉的角度看去,只觉小姑娘的脑袋毛茸茸的,平白让他心头柔软。 华仪觉得两颊有些臊意,十五岁的皮囊加上更加老成的灵魂,却是第一次听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少年沉玉便有了这样的心思。 华仪甚至不敢深想,前世的沉玉最终选择了那条路,心里究竟是有多恨她怨她? 两人一坐一站,吹了许久的夜风,华仪才翻身溜下栏杆,提着白玉宫灯往回走。沉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刻意地迈小了步子,注视着她的背影。华仪心神不宁,频频回头看他,他都稳稳得守在一步之后。 沉玉护送女帝回了寝宫,常公公正侯在殿前,见状忙命宫人准备伺候女帝洗漱就寝,将殿门重新合上,隔绝了殿外沉玉的目光。沉玉静立片刻,转身欲走,常公公忙出声唤道:“沉玉公子留步。” 沉玉停下脚步,侧眸看来,常公公上前陪笑道:“公子也是知道的,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好,可是今早上午摄政王还亲自来求见了,就是及笄礼和归政的事……公子哪日伴驾时机得当,不妨给陛下提一提,您也是知道的,陛下那脾气,如今也只有公子您哄得下来……” 沉玉微微一笑,道:“陛下并非任性妄为之人,我一个卑贱之人,如何敢肆意上奏朝中之事?常公公难不成要害我吗?” 少年笑意清雅,常公公却脸色一变,忙笑道:“哪里的话,咱家这也不是为了陛下找着想……” “为了陛下着想,便多注意着陛下吃穿住行。”少年掀开眼睫,拂袖冷淡道:“公公别弄错了,我不是摄政王的人。” 常公公不知何处惹恼了他,只觉后背渗出汗来,目送着这少年郎翩然离开。 华仪沐浴更衣过后,便躺在床上,等宫人吹熄蜡烛后,才慢慢闭上眼。 一闭眼,只觉身下软褥硌得她浑身发疼,压在身上的被子如重千斤,将她死死地锁在了榻上。 她的思绪沉浮间,前世的血光刀光重新闪现在眼前……微笑着逼近的沉玉,滴血的刀尖,轻巧的锁链,他把她压在桌上,手指插入她的发间,低声道:“陛下要是不配合,臣就杀了这宫里所有人。” 她尖叫,她反抗,那个男子始终如此从容,慢条斯理地除下她的衣裳…… 吐血的沉玉临死前最后的不甘…… 华仪浑身一抖,蓦地坐起身子,剧烈地喘着气。 她衣衫皆被冷汗浸湿,浑身还在不住地颤抖,良久,才渐渐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熟悉的宫殿,熟悉的陈设,沉玉那样对她……也是在此处。 华仪头痛欲裂,茫然地蜷起身子。 良久,她穿鞋下榻,披上狐裘,将脸颊窝进软软的狐毛里,轻手轻脚地出了宫殿。 深夜无人,守夜的宫人也开始打起了盹,华仪自幼生长在宫里,对许多隐蔽小路熟记于心,轻车熟路地避开了一众宫女侍卫,来到一个偏僻的住所。 此地虽偏僻,却并不简陋,反而里外布置得清新雅致。华仪悄悄地推开门,往阁内走去,借着月光摸索到了蜡烛,却找不到点灯的火折子。 华仪索性丢了蜡烛,悄悄地摸近床榻。 沉玉睡眠极浅,华仪推门的那一刻,他便有些醒了。 意识很快地清醒过来,他感觉到有人在偷偷摸摸地靠近,呼吸声细缓。 他察觉那人在桌上摸索,以为是宫里哪个不要命的贼,却发现那人向他逼近。 沉玉猛地起身,快速袭向那人的手腕,企图将其扭倒在地。 抓到那人手腕的一瞬,他便察觉了不对。 谁的手腕这么光滑纤细? 龙涎香的气息隐隐约约地浮动着。 沉玉蓦地惊醒,惊呆在了黑暗中。 他还未来得及跪地行礼,袖口便被人一拽,女帝披着头发,内着蚕丝睡袍,别扭道:“沉玉,朕……朕睡不着。” 沉玉竟有些哭笑不得,既不好拽回袖口,又不好将她搂到怀里。 可眼前这人…… 他的眸色有些暗沉,蠢蠢欲动,又强制压着那些念头。 华仪并不觉羞耻,而是摸索到了他的床榻上,伸手一探,被子还有些温热。可她才不管这是谁的床,直接踢掉鞋上榻。 沉玉去点了烛火,回身看她,见她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这是……”沉玉沉默须臾,才道:“陛下,这是我的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倒是霸道,也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沉玉叹了口气,上前坐到床边,缓了口气问道:“陛下半夜偷偷跑出来的吗?” 华仪道:“我做噩梦了,我不喜欢那个宫殿。” 沉玉道:“所以,便来我这里睡?陛下不守规矩,受罚的是我。” 华仪睁开眼睛,挑衅地冲他一扬眉梢,“怕了?” “不怕。”沉玉无奈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就肝脑涂地了?华仪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子一颤一颤的。 沉玉注视着她笑得白里透红的脸庞,眨了眨眼睛,也露出一丝笑意来。 华仪笑够了,在床上滚了滚,觉得窄,又坐起来,道:“沉玉,你知道朕梦见什么了吗?” 沉玉道:“什么?” 华仪想了想,轻声道:“朕梦见十几年后,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朕身边最得力的臣子,你到而立之年也不肯娶妻生子,朕做主为你纳了妻子和三房妾室。” 她说完便抬头看着沉玉的神情。 沉玉笑容依旧,眼神却有些泛冷。 华仪继续道:“我听人说,有些梦是可以成真的。沉玉,若真有一日发生这样的事,你会讨厌我吗?” 沉玉摇头,淡淡道:“君命难违。可是陛下无论做什么,我都厌不起来。” 华仪抬手指着他鼻尖,笃定道:“你话说得太早。” “不早。”沉玉按下她的手,反问道:“陛下回答沉玉一个问题可好?” “你说。” 沉玉垂下眼,淡淡道:“陛下白日厌弃我,之后又与我……如此亲密,之后又问我可会伤害您,如今也做了噩梦,陛下是有什么心事?” 他的心思竟如此敏感。 华仪若无其事道:“没有。” “真的?” “朕是帝王,会撒谎吗?” 沉玉显然觉得是会。 华仪有些困了,遂摆摆手,随口转移话题道:“朕乏了,今日就在此处歇下了。沉玉,你替我扇扇风,有些热。” 沉玉不做声,去拿了扇子来,轻轻给她扇着风。 他其实也很困,可看着她,又觉得清醒了几分。 华仪闭上眼,心渐渐地被放下来,意识渐渐模糊。 可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又倏地惊醒,对沉玉道:“要不……” 沉玉打断她道:“陛下要是睡不着,我曾学了几招推拿术,可帮陛下揉揉头上大穴。” 华仪别无他法,只好答应。 沉玉让华仪躺在靠近床沿的一边,坐在她身边,抬手揉捏着她的太阳穴。 他手指的力道温柔而有力,她舒服地缩了缩身子,他手指下挪,在她光滑的脸蛋上游移。 华仪看不到,沉玉的眼神渐渐变了。 最终,他低下头,轻轻嗅着她的呼吸,感受她熟睡后的心跳。 少女的馨香就在鼻尖,她的温软就在眼前。 他克制着,不去搂抱她的娇软的身子,只是低下了头,薄唇在她的唇上游移。 最终轻轻下落,一触即止。 沉玉直起身子,烛光下,半边的脸颊是温暖的,另一半却僵硬到冰冷。 他心潮涌起,眼底压抑的东西一览无余,那一吻不能克制他的欲望,反而提供了养料,让他心底的心思疯狂滋长。 华仪却始终熟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留言!你们的支持是我的动力=w= 这篇真的不是相爱相杀!真的不是! 第4章 华仪再次醒来时,窗外有鸟啼叫个不停。 她坐起片刻,才慢慢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昨夜又发生了何事……她想起自己是重生的,一切如梦般不真实,又或许这真的只是她的梦? 华仪坐了会儿,看见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这才知她起得晚了。她掀被下榻,穿上桌上早已备好的崭新衣裳,推开门出去。 笛声悠扬,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她将曲子听得更加清晰,却又说不出具体明目来。树下倚着一青衣少年,玉冠冰凉,容颜秀美,正横着长笛吹奏。 春花扑向他干净的袖口,连风也变得温柔。 华仪的手无意识地扶上门板,静静看着他。 她的心在一点点变得柔软,她不可否认,她其实是喜欢他的。 可是她和他之间隔了那么多。 华仪想,如果这一回,她好好地爱他,会不会有所不同?会不会不再有那么凄惨的收场? 一曲终了,沉玉转过头来,对她颔首一笑,“陛下醒了。” 华仪走了过去,惊讶道:“你的笛子……” “闲暇时自己雕的。”沉玉将笛子递给她看,华仪接过细看,便见笛上雕着梅花图案。 沉玉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我只会这一首曲子,是我母亲教我的。她生前最爱梅花,故而我也喜欢赏梅,即兴而雕。” 华仪掂了掂笛子,歪头看他一眼,笑道:“你的母亲?” 沉玉的瞳孔一片清凉,他低头注视着华仪笑靥如花的脸庞,低声道:“我的母亲去世的很早,她身染重疾,我爹不肯给她治病,反在她去世后将我驱逐出府,后来我辗转被卖,这才阴差阳错入了宫。” 华仪微微一惊,笑容也登时消失下去。 她从未听过他说过这些往事,因为宫里除却太监之外的男孩,都是权贵们秘密保留的一些不可言说的玩物,她无法去细究每一个人尘封的过往,她的高高在上也让她忽视了一切的黑暗之处。 她只隐隐记得当年,她刚刚登基,他被一个老嬷嬷追着鞭打,少年纤弱的身体滚落在她的脚尖前,他抬头时,眼睛比琉璃还要漂亮。 她觉得这是一个干净得雪雕成的少年,即使他的衣裳被泥土弄脏。 年幼的女帝蹲下身子,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眼角的泪痣,他低着头不敢动,唇色惨白。 “这是什么人?”女帝仰起头,看着她身边的摄政王。 摄政王拢着袖子,漠然答道:“这是皇宫里最低贱的奴才,陛下不必理会。”他抬了抬手,身后侍从上前,企图拖走少年。 女帝却抬手护住了少年,目光直视着摄政王,脆生生道:“朕要他!” 少年抬起眼睑,有些不可置信,眸子里都是水光。 摄政王皱眉道:“陛下身份尊贵,怎可与这等贱奴一起?” 十岁的女帝口齿伶俐,冷静地回他道:“朕是帝王,皇叔不是说,朕可以支配天下一切东西吗?” 从此以后,他便是她记忆中那个始终温柔体贴的沉玉。 华仪心头惊动,一时眼眶竟涌上一阵酸意。 他从来都不主动向她说自己过去的事。 那么从前的那么多年里,他顶着“贱奴”的名头,究竟是怎样活于世间的? 他面上温顺谦和,那么,与前世他所做的疯狂之事相应,他的心底又该多么不甘? 沉玉许久不闻华仪出声,不由看她,却对上她复杂的眼神。 下一刻,她的手伸到了他的袖中,抓住了他的手。 沉玉身形一僵。 她的手很温暖,握着他冰凉的手指,低声承诺道:“朕会好好护你的。” 他有些想笑,却心知肚明她的诚恳,便笑不出来了。 华仪一握便松开了他的手,拂了拂衣摆,道:“好了,朕该回去了,常公公今晨应带着人寻来了吧?” 沉玉低眸恭谨道:“陛下,常公公在外等候多时了……说是摄政王在御书房求见。” 华仪神情一肃,振袖出去。 常公公带人焦急地恭候在屋外,只觉得头疼得紧,他不敢得罪摄政王,也不敢去触女帝的霉头,正左右为难着,便见华仪快步走来,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冷淡道:“跟上。” 常公公赶紧埋头跟着,一边拿眼神去瞟陛下一边的沉玉,少年神情清冷,步履从容,竟一丝慌乱也无。 摄政王最厌沉玉此类人,沉玉暗中没少受人敲打,这回居然敢跟着女帝…… 昨夜又是怎么回事? 常公公不由得悄悄抬眼,看了看女帝的神色,她侧颜清秀而肃穆,半含帝王威仪,看不出一丝端倪。 毫无疑问的,女帝被摄政王给责备了。 御书房殿门紧闭,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自摄政王拂袖而去后,女帝便阴着脸,连摔了三个花瓶。 摄政王责骂女帝之话,无外乎肆意妄为、宠信奴仆、不顾帝王威仪等等,说来说去不过怪她与沉玉亲近,华仪自知行事莽撞,在沉玉床上睡了一夜听起来确实荒唐,可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告诉摄政王的?! 对此,华仪对常公公发作了一番,常公公捂着被打疼的屁股,阴着脸又将多嘴的那人打了一顿,一转眼便看见眉目清澈的沉玉,少年拥着雪白轻裘,如玉雕琢。 常公公暗骂他罪魁祸首,容色误国,面上却和颜悦色,只差拉着他嘘寒问暖。沉玉不喜与他周旋,随口说了几句,也不管事情与他有何关系,挥挥衣袖便走了。 自此后三天,女帝紧闭殿门,似与摄政王暗里较劲,朝上三句话就唱反调,朝下不思饮食,任凭摄政王指着她骂,无动于衷。 将近十五的女帝还那么稚嫩,牛脾气却绝非常人能抵挡。摄政王最终也不得法,也放宽了对沉玉的监视。 第三日夜里,女帝照例吃了两小口便撤了晚膳,常公公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束手无策。 这样的次数一多,常公公也不得不开始打起沉玉的算盘。 可沉玉只是一介低贱之人,仅仅凭借帝王的宠信得以立足,而当帝王闭门不出,摄政王把控一切时,他的命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于是乎,某日黄昏后,女帝昏昏欲睡时,几个侍卫将沉玉抓到了冷宫。 少年被死死地摁在冷宫的石桌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桌面,身子在拼命地挣扎着,可是刀锋划破了他的手腕,鲜血顺着白皙的手臂蜿蜒而下,他耳边只有那些人轻蔑的笑声。 沉玉睁大眼睛,清亮的黑眸里此刻写满了绝望,少年纤弱的身躯是临死前的献祭。 春风扫落叶,触目都是荒凉破败之景,连一丝人气也无。沉玉最终没有力气挣扎,只留着一口气勉强地喘着气,长睫盖下,桃花眼半阖。侍卫们松开摁紧他的手,他从石桌上滚下,撞得骨头发疼,后脑勺剧痛无比。 他呆呆地望着湛蓝的天,后知后觉地,心头涌起一阵愤怒的不甘和委屈,每次他自以为自己不同时,便有人再次提醒他的低贱。 天不贱人,唯人自贱耳。 他凭什么不配? 沉玉咬紧牙根,眼底猩红,冰火交融,一瞬间眼神凶恶阴沉得如同吃人的恶鬼,让意欲给他痛快的侍卫手头一顿。 他是困兽犹斗,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心头没有哀戚,只有强烈的不甘,不甘天生离华仪那么远,也不甘被人鱼肉至此。 摄政王。 沉玉默念敌人,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感觉生命在快速流失。 忽然一声惨叫响起,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在了他的脸上,又腥又黏。 他睁开眼,是血。 暗卫现身,刀光快得只剩虚影,不费吹灰之力地割开人的脖颈,彻底放倒了那三个侍卫,沉玉静静地躺着,那些暗卫弯腰给他松绑,他看见暗卫袖口是狼牙标志。 沉玉沉静的眼睛里,再次荡起了波痕。 帝王亲属暗卫,只用于保护皇帝一人。 沉玉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他被暗卫搀扶着起身,除了头晕乏力,也没有觉得不对,可他忽然就开始深深地厌恶起这一切来。 凭什么她要把自己的暗卫派来? 她也觉得他无能,只能任人鱼肉吗? 一个个自以为掌控一切,全将他视作棋子。 可谁知他之心? 若上天一开始不如此安排,予他公平的较量,他又何止如此? 凭什么他与她天生天差地别,凭什么他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他更想,堂堂正正将她拥入怀中,肆意疼爱…… 沉玉的念头越想越偏,连眼神也暗沉下来,有些念头如同摧心蚀骨的□□,险些让他直接走火入魔了。 他头脑昏沉,天在旋,地在转,只感觉有人在飞速给他止血。 他被人摆弄着,可是精神几乎要脱离了肉体…… 沉玉唇边忽然挑起一抹奇怪的笑来。 给他包扎的暗卫触及此笑容,竟觉得毛骨悚然。 下一刻,他企图动弹的右手轻微一动,思绪便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黑暗之于沉玉,仿佛只是一瞬间,可是卧在床上修养的沉玉睁开眼时,知晓自己已浑浑噩噩了三日。 摄政王没有杀他,原因他并不愿深究,因为无论是华仪的保护还是摄政王的轻视,都丝毫让他高兴不起来。 后来他听闻,女帝不出寝殿已三日有余,茶饭不思,那些人企图不顾沉玉的病体,让他出头去劝慰女帝。 沉玉靠在软榻上,单手抚着苍白的唇,眼角泪痣妩媚而冷酷。 常公公的人在屋外守了几日,说是劝他,不妨说是逼他。 沉玉并不抗拒。 他想,他也有些时日未曾见过华仪了,他阻止自己见她,实则是不让自己沉迷于她。 可是现在不同了。 常公公跨入屋内时,见沉玉已穿戴好衣裳,玉冠风流,锦衣阔袖,满身清寒。 他听见动静,转眸看来,微微一笑,道:“让公公久等了。” 常公公干笑道:“不知公子的伤势近来如何?” “好得很。”沉玉挑动唇角,眼微的弧度的精致,“我非常想念陛下,烦请公公开路。”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心有不甘,故而不肯屈居于人下,他爱女主的方式就从纯粹的爱,到了势在必得的爱。 但是他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女主是重生的,她对他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 势在必得遇上情有独钟,事情也没那么复杂。 不虐!不虐!下章撒糖。 第5章 沉玉端着热粥踏入元泰殿中时,华仪正抱膝坐在榻上,着天青里衣,丝面光滑,如流水一般缓缓淌开,白皙的手臂卷着乌黑的青丝,黑白分明。 殿内静谧无声,脚步声格外清晰,华仪头也不回,冷漠道:“出去。” 沉玉顿了顿,却仍旧上前,坐到了她跟前。 她不知是谁胆敢忤逆她,惊怒抬头,口中叱责便卡在了喉间。 沉玉微笑着,白皙的手托着瓷碗,“陛下又闹脾气?” 华仪垂下脑袋,别扭道:“是你啊。” “我才几天不陪着陛下,陛下就瘦了。”沉玉伸出左手,抚了抚她的发,叹息道:“何苦非与摄政王作对呢?” 华仪抬头,眼睛温亮,湿漉漉地瞅着他,像小幼崽。 沉玉的心有些软,垂下眼不看她,竭力克制自己将她搂入怀里的欲望。 华仪打量着他的神色,故意放软了声音,喊道:“沉玉……” 沉玉抿着嘴,含笑看着她,眸色偏暗。 华仪继续道:“我不是要等皇叔妥协,我是在等你。” 沉玉抬起碗,将勺子送到她嘴边,温声道:“陛下喝些粥吧。” 她低头乖乖喝了一口,又抬头继续道:“暗卫说皇叔为难你,你可有……” 他很快又将勺子送到她唇边,截断了她的话。 华仪囫囵咽下,飞快道:“你说呀,有没有受……” 沉玉又是一勺送来。 华仪喝下,张了张嘴,才发出一个字的单音,便又见沉玉将粥送到她唇边。 她这回恼了,断喝一声:“你过分!” 他成心不让她说话! 华仪瞪着他,往后一缩,离他抬起的勺子远远的。 沉玉笑盈盈的,哄道:“先吃饱。” 他抬手要喂她,她窘迫着一张脸,将他的手推回去,坐直了道:“沉玉,你别这样,你究竟有没有被摄政王怎么样?” 沉玉叹了口气,将碗搁在一边,道:“陛下这样关心我,有没有想过会给我带来麻烦的一天?” 他鲜少有把此事挑到明面上说的时候,华仪抬头注视着他,咬着牙根不言。 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前世她止于君臣之礼,纵使有不忍之时,也念在他身份低微,自古臣为君死乃忠义之德,故而刻意忽略。 他是那么的优秀,纵使少年时她被摄政王制约,他备受压榨,也依旧爬上了当朝一品。 她那时看到的是天下,身边能臣稀少,他为她一次次远出京城,她在京城等着他传来喜讯,却见御案上弹劾他的折子越堆越高。 习惯他一贯的遮天蔽日,风雨无阻,故而忘记他也是个普通人。 摄政王算什么? 她那皇叔,把持朝政多年,性情刚愎,人到暮年时越发在朝中冲撞于她,华仪后来磨砺出了沉稳的性子,利用制衡之术逐步瓦解皇叔手中权力,直至她肃清朝中结党之臣,严□□气,开拓自己的盛世。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皇帝,可以在后半生成为中兴之主,可机关算尽,算漏了一个他。 这一世的沉玉,她明明是有能力护他的。 护他爱他,让他不再那么偏执,让他不一个人承受一切,改变上一世的一切不得以和遗憾。 华仪定定看着沉玉,许久,才轻声道:“朕想过的。” 沉玉淡淡回视她,少年深刻的五官在暖光之下,有了温雅之意。 华仪静了静,接着道:“过去的事情朕无法转圜,可将来,朕希望看着你好好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袖口,仰头看着他,和他垂下的目光相撞,“所以,沉玉。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同朕说好不好?你若是不高兴了,也可以同朕说的。” 他低眼看着自己的袖口,眼神一瞬间闪过光。 他淡笑:“陛下说笑了。”他抓住她的手腕,拽离了她的袖口,拂衣起身,跪于她跟前,行大礼道:“有陛下这句话,沉玉心知陛下厚望,定竭尽所能为陛下肝脑涂地。” 华仪身上泛起一阵冷意。 她望着沉玉匍匐的身子,定了定神,这才收敛了自己不当的神情,良久,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朕知道了,起来罢。” 沉玉顿了顿,敛袖起身。 华仪又道:“私底下,也要和朕这样么?” 沉玉抬头一笑,似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摇了摇头。他重新坐到华仪身边,端起碗欲喂她喝粥。 华仪却没了食欲,挥了挥手,道:“撤下去,朕饱了。明日此时你再过来,不必带粥了。” 沉玉还是担心她,“陛下保重身子。” 华仪再不应他,直到沉玉修长的身形转过屏风,殿门发出轻微的响动之后,她才忽然叹了口气,仰头往后直挺挺地摔在了榻上。 他虚虚实实,明明心怀他念,却又行忠正之事,倒是让她此刻感觉是自己在倒贴于他。 那种滋味,就像是被人挠了一下一般。 华仪踢掉了一双鞋,把头埋到了被褥里。 翌日,沉玉再来时,却见元泰殿中空无一人。 他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掀开纱帘,绕过屏风,也不见那一抹纤细俏丽的身影。 沉玉不急不缓,走到案边金貔貅前,扫了一眼神兽吐纳着熏香的小口,掀开盖子一看,倒是才添不久的样子。 华仪赤着脚,不让自己的脚步声发出丝毫声响,悄悄地藏在床底下。 御榻略高,下面大部分却是实心的,华仪仗着身量纤细,不顾帝王威仪地缩了进去,虽然空间狭窄得她颇为行动困难,可她悄悄看着沉玉的影子,就起了几分顽心。 沉玉背对着她。 华仪双手撑着地,悄悄地往外爬,怕他突然回头撞破窘状,竟然破天荒地开始紧张起来。 她越爬越近,从下到上看,少年的背影挺拔修长,如清风霁月。 她看来,丝毫不输宗室的任何皇孙贵胄。 华仪慢慢起身,挨得极近,连他衣袂上淡淡的茶香也闻得清楚。 他一向有按时饮茶的习惯,她也是偶然得知。 华仪心跳得微快,她怕他突然回头,可他不曾回头,安静地如一幅画。 她便再不含糊,抬手抱住了他的腰。 沉玉身子一僵,脑内轰得一声,几乎把理智烧毁。 虽然她在身后是他意料之中,却不想她居然直接抱了上来。 他试图挣扎,小姑娘却死命地抱紧他,清脆地笑出声来,“沉玉,别动嘛……” 他不吭声,依旧挣扎着,随即便有火自四肢百骸慢慢地烧起来,燎得他耳根发红。 华仪笑得欢快,就是不给他甩脱她,调笑道:“怕什么?真龙天子抱你一次,朕还没觉得吃亏,你倒先像个娇娇怯怯小娘子一般了?”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后脊,带着顽意蹭上一蹭。沉玉浑身越发紧绷,抿了抿唇,飞快道:“陛下何必这般折腾我,昨日是沉玉言语失当……” 华仪打断他道:“你再提昨日之事,朕便多抱你一会儿。” 沉玉沉默不语,这回他倒是真想再提了。 她抱他他又惊又吓,言语克制在身份上,也其实心底是想抱回去。 那个“抱回去”的念头一旦生出,沉玉的心便再不能平静如初。 可偏偏她还抱着他! 沉玉抓住她的手腕,强硬地分开她的手,转身低头看着她,呼吸有些沉重,低声道:“陛下还是不要随意开玩笑。” 华仪被他抓着,瞪他道:“朕开你玩笑怎么了?” 沉玉下颔紧绷,抓得她手腕吃痛,她轻吸一口冷气,他连忙放手。 华仪揉着被捏红的手腕,气得骂他道:“你真没意思!” 沉玉:“……” 他看着华仪的手腕,有些心疼有些无措,又要去抓她手腕查看,华仪甩开他的手,狠狠拂袖转身,怒斥逼近喉间,又咽了下去。 沉玉被她凶狠地一瞪,低头道:“奴才知罪。” 他又自称奴才!他以为他仅仅只是冒犯吗! 华仪只差掀桌,一跺脚走到他跟前,扬起手来,要打不打他的样子,沉玉抬眼与她对视,少年清澈的眸底有些许迷茫,也不知她在气什么。 华仪收手,把他推了一下,又快步入了内阁。 她挫败得紧,听外面沉玉开口道:“若是沉玉令陛下不快……” 华仪打断他,厉喝道:“你给朕闭嘴!” 沉玉:“……” 他乖乖地立在原地,再不开口。其实他有一些感觉,她是真的有些喜欢他了。 可是他不能直接接受。 如今这种形势,他必须避讳,刚刚要亲政的女帝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苦难,他不能成为其中一道阻碍。 同时,帝王之爱,他并不轻易相信,并不认为这可以成为他将来长久的筹码。 纵使他爱她。 沉玉善于察言观色,十五岁的女帝本有些稚嫩娇纵,可一夜之间,他却发现她不一样了。 那份阴晴不定,沉着冷漠,让他第一次明显的感觉到这是一个帝王,而不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他对她费了那么多心思,怎么能不把她抓到手心里? 华仪在里面捧着脑袋直叹气,她从前怎么没发现沉玉这么迟钝的? 她暗示的还不明显? 华仪深吸一口气,脑子清醒了些许,一掀帘子快步走了出来,对沉玉道:“你究竟知不知道……” 沉玉看着她。 华仪憋着一口气,继续道:“……今天是乞巧节。” 沉玉愣了一秒,随机笑了出来。 华仪被他一笑,泄气了。 他上前去,替她理了理额前散落的发,轻轻道:“是我疏忽,不想陛下这么有心……” 他弯下腰,凑到她耳边,柔声道:“陛下是想出去玩吧?” 华仪偏头躲过他呼出的热气,唇却险些擦到他的脸。 她静了静,恼道:“朕是疯了!” 她从几日前便开始算计这一日,眼下她明面上与摄政王僵持不下,时日一久,摄政王监视松懈,她要溜出去还不是易如反掌? 前世的她都不敢与摄政王作对太过,如今的她除非是傻,才会真的以卵击石。 对付朝中事,她经历过一次,有的是办法。 “陛下没疯。”沉玉直起身,不再故意惹她,只觉她此刻的模样似猫儿炸毛,颇讨他喜欢。他便也不含糊,抬手开始解衣服。 华仪奇怪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沉玉轻笑,“陛下要出去,难道没有准备新的衣服吗?” 华仪脸一红,低低得“哦”了一声,去拿衣服。 她有些急地闪到屏风后,趁沉玉看不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颊,铁树开花,老脸也不禁用了。 第6章 七夕乞巧,天子脚下,一片繁华景象。 河边姑娘们笑声一片,衣袖甩起香风阵阵,花灯满湖,人流熙攘,红灯笼沿街悬起,将帝京照得亮如白昼。 华仪一手提着莲花灯,在人群中飞快地穿行,头上发带随着风拂动。 沉玉跟在她身后,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抹红色的身影。 小姑娘一袭红裙,黑发编成小髻,红色发带打成精巧的结,垂在脑后。 她的眼睛又大又漂亮,眼尾上翘,眉心花钿明灭,晃花了他的眼。 华仪被人流推向远处,挥着手朝他笑着,“沉玉,过来呀!” 沉玉挤入人流,一步步走向她。 她在原地等着,迫不及防被人一撞,往前摔去,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拉到怀里。 华仪低呼一声,鼻尖蓦地撞到他的胸膛,两人踉跄一步,他伸出手来环着她,护着她别被人碰到。 华仪伸出一只手来,揉了揉鼻尖,抬眼瞅他一眼,开心地笑了。 “沉玉,我们去那边玩。”她抓住他的衣袖,往河岸那边挤去。 沉玉注视着她,护着她小步挪去,直至来到宽敞的地方,华仪松开他的衣袖,笑着冲到河边,蹲下身子搅了搅湖水。 她看看身边的姑娘们,也学着她们,把莲花灯放在湖面上,然后对沉玉招手。 沉玉走过来,华仪笑道:“沉玉,你许个愿吧。” 沉玉哭笑不得,道:“该陛……小姐许愿。” 华仪瞪他一眼,转过身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许起愿来。 灯光打在她的侧脸上,依稀可见一层淡淡的绒毛。 未施粉黛,秀与天成。 沉玉只看她,所有人都成了背景。 华仪忽然睁开眼,抬头冲他笑道:“你猜我许了什么?” 他立刻收回灼热的视线,温柔地笑道:“小姐的愿望应该很多。” 她点头,认真道:“确实很多。”却又飞快地补充道:“但是我最大的愿望是,我希望,年年岁岁,如今朝。” 沉玉一顿,看着她的目光里有着别的东西。 华仪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耳侧道:“你守着我,我护着你,我们谁也不要离开谁。” 少年静立在原地,这一回,他开口答道:“好。” 花灯飘远,湖上千万灯火中,华仪觉得这是最亮的一个。 所以,上天是不是也听到了呢? 沉玉走上石桥,自高而下地看着在河边荡着脚的华仪。 河岸里都是漂亮的姑娘,可是她却是最显眼的一个。 沉玉垂袖而立,容颜清冷,孰不知也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那些姑娘们拿着鲜花香囊走来,纷纷往他身上投,眼波盈盈,意欲给他暗示。 沉玉不喜被人靠近,频频后退让开,那些姑娘们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左她们左,他右她们右。 少年有些恼了,桥下时刻盯着他的华仪也恼了,她一拍水面,大喊:“沉玉沉玉沉玉……沉玉!”惹得旁人纷纷看过来 沉玉不知她怎么了,忙奔下桥去,小姑娘一把跳起,揪住他的领子,就要往别处拖,“你太招眼了,别给我惹事!” 沉玉:“……” 华仪拖着比她高了一大截的少年郎,拖得气喘吁吁,颇为滑稽,她回头时,便见沉玉瞅着她笑,两眼里盈满星光。 华仪喝道:“沉玉!” 沉玉:“在。” 华仪:“你牵着我走。” 沉玉:“……”他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手。 华仪悄悄地翘了翘唇角,沉玉回头看过来,华仪干咳一声,偏过了头去。 华仪拖着他去了酒楼,七夕佳节,人满为患,华仪蛮不讲理地甩了整整一袋银子,硬生生逼着掌柜的单独开辟了一个隔间。 华仪拎着酒坛,仰头骨碌碌地灌下烈酒,却总是被他半道夺去酒坛,她又得抢回来。 沉玉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单手搂着酒坛,认真道:“小姐,喝酒伤身。” 华仪才不管他,换来小二,晕乎乎道:“再……再给我来一坛酒……不对,来三坛,沉玉……我看你怎么抱。” 少年默默无语,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利弊,立即放下酒坛,一把扛起小姑娘。 华仪在他肩上踢脚挣扎,不住地嚷:“放下!放放放放下!你放肆!朕……” 大街上人来人往,指不定能碰见哪位御史,沉玉在她说出后文之前将她放下,一把扯到怀里,捂住她的嘴。 华仪瞪着他,“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沉玉:“沉玉回去认罪,陛下暂且忍着。” 华仪被他连拖带抱地弄上了马车,她醉得厉害,一进马车就歪倒在沉玉膝上,单手揪着他腰上的玉佩,不住地咕囔道:“你犯上作乱……” 沉玉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忍笑道:“当不起这个词。” 马车颠簸,她下巴搁在他膝上,硌得她难受,华仪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不使劲,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华仪跪在地上,蒙蒙地抬头,瞧了瞧他,又张臂要抱他。 沉玉见女帝竟醉到跪他,忙弯腰要拉她起来,她顺势投入他温暖的怀抱里,被他半抱到身上。 华仪搂住他的脖子,咯咯笑起来,“一个沉玉,两个沉玉……” 沉玉道:“只有一个沉玉。” 华仪抱紧他,蹭了蹭他的颈窝,轻哼道:“沉玉肖想朕十五年了。” 沉玉确实肖想她,却不知十五年从何说起,只道她如今将满十五,醉了说胡话。 华仪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又道:“你不是。” 沉玉:“什么?” 华仪道:“沉玉说要给我送生辰礼,但是他却给我送了三个美男,他报复我呢!” 沉玉皱起眉,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华仪有了哭腔,拽着他的衣领,骂道:“你怎么就不跟我好好说呢!覆水难收啊,我除了下毒,还能怎么办!” 沉玉身子一僵,缓缓道:“陛下……说什么?” 华仪却不理他,把头靠在他胸前,不知嘟囔着什么,他听不清。 他却看她眼角的泪水越来越多,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华仪嘟囔着—— “沉玉,你打仗回来了没有啊?” “沉玉,你送朕的鹦鹉只会叫‘沉玉’,你安的什么居心?” “沉玉,他们弹劾你弄权。” “沉玉,你教我射箭。” “沉玉,对不起。” “……” 华仪做了一场梦。 她不知这是梦还是现实,她只知自己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着帝王礼服,满朝文武肃立于下方,下首,沉玉一袭官袍,风流清雅,是真正的当朝一品。 兵部尚书正在低声汇报前方军情,他垂袖冷淡而立,细细倾听,待那人说完,终于冷笑一声,道:“季大人好本事,十万大军军饷在后,竟能叫人半道截去,实在可笑!” 兵部尚书扑通一声跪地,抹着冷汗道:“臣,臣一时疏忽……请陛下降罪。” “降罪何用?”沉玉微抬下巴,嗓音如玉石敲击,“大军在前,百姓生死朝夕之间,降罪何用?何以救我朝千万百姓!” 沉玉将目光转来,看向高高在上的她,一瞬间眸光凌厉如剑,连带着眼角的那颗痣也显得冷峭起来。 画面一转,她春日惫懒,慵懒地卧在他宅邸的花园里,沉玉亲自沏好了茶,推到她跟前,“陛下请用。” 女帝轻嗅,眯着眼笑道:“手艺退步了。” 他笑意清淡,朝她伸出右手,道:“拿剑多年,臣手上满是粗茧,越发做不来这精巧活了。” 女帝看着他布满伤痕的手,微微一怔。 她垂下眼,叹了一声,竟是笑着拍了拍他的掌心,“朕欠你的。” “臣只要看着陛下,就觉得满足了。”沉玉紧盯着她,黑眸幽深,薄唇一翘,低声道:“譬如现在这样。” 华仪轻嗔他一眼,半开玩笑道:“你好大胆子!” 沉玉随性一笑,通身凛冽寒气荡然无存,笑意如清风霁月,揉得人心头发软。 “臣开玩笑而已。” 臣开玩笑而已。 可是,你连玩笑话都不是在骗我。 华仪是哭着醒的。 她醒的时候,正是半夜,沉玉坐在床头,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华仪动了动,看清这是在自己的寝宫内,她侧过身子,借着烛火,好好地看了看沉玉。 少年沉玉,温柔精致,翩然如玉,是她藏在皇宫里最美好的东西。 后来,风雪磨砺了他的柔软,世俗硬化了他的背脊,他站在那,举手投足是夺人性命,不必她多言,他就已经遮天蔽日。 华仪不明白,为什么偏偏重生的只是她? 为什么沉玉没有回来呢? 上一世的事情仿佛一场梦,他所做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在她眼前的这个世界上,沉玉不是那个将真心话说成是玩笑的沉玉。 他没有经历过战鼓厮杀,他没有在她每一个生辰时寄信回来,他没有叱咤风云。 那些记忆,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记得了。 华仪坐起,静静地看了他许久,隔着虚空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 既然事先知晓,前世沉玉所受之苦,她便不会让他再受一次。 万望他是最好的他,万望眼前这个少年,最终得偿所愿。 第7章 一晃三年。 女帝执政三年,并下三大改革令,操练将士,重割土地,降低赋税,彻查贪吏,掀起腥风血雨。随后,王朝走向鼎盛,而女帝一边下令治国,一边倦于上朝,反而诞于享乐。 摄政王手中大权逐步瓦解,帝权得以巩固,朝中涌现一批治世能臣。 三年后,女帝自称“抱恙”,着令在家休养的前摄政王成亲王辅政。 成亲王连夜入宫觐见,女帝闭门不见,僵持良久,成王自跪于阶下请命。 清秋阁里,半透明的纱幔垂在池子周围,月光流泻,穿越雪帐,反射了镜子的光。 水池边的玉台上,两个女子正在赤脚跳舞。 艳舞妖娆,女子在笑,裙衫带起香风阵阵,雪肩微滑。 一人金丝镶红裙摆,长发以鎏金簪子斜束。 一人雪色长裙羽扇,眉心朱砂痣清丽脱俗。 一妖一仙似的。 一行行宫人手提宫灯,遥遥伫立在阁外抄手游廊里,肃穆无声。 池子前、屏风旁、长案后,一个雕花楠木贵妃榻横在那处,一人斜倚在榻上,边看边喝茶。 妖精似的女子脚底一滑,就倒入男子的怀里,男子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让,却被女子一把勾住脖子。 沉玉伸出手指把怀中女子的下巴一勾,道:“有长进。” 女子轻笑,蜷起腿,轻轻踢他手肘,道:“你放肆。” 沉玉抓住女子脚踝,她轻轻一挣,起身一旋,便坐在了他身边披着狐皮的太师椅中。 时隔三年,华仪的容颜已脱去了青涩之感,一双秋水剪眸天生氤氲,更比那天姿国色,胜上三分。 三年前,不肯大办及笄礼的女帝还是向满朝臣子妥协了,她穿着厚重繁复的帝王礼服,一步步行过大礼,并又摄政王牵引着走向高台,昭告天下执掌政权。 可是她只乖巧了一天。 随后,正式手握大权的女帝却在宫殿里喝酒跳舞,夜夜笙歌。 三年来,女帝少有上朝之时,一心玩乐,荒唐肆意,并养面首无数,风流之名遍扬天下,满朝无可奈何。 说她有失帝王之责,却善用能人,改革雷厉风行;说她心怀百姓,哪有整天被拖着去上朝,还甩脸色给满朝文武看的皇帝? 虽此间太平盛世,倒也还无甚大事,大臣们腹诽归腹诽,也无一人敢冒着被花瓶砸脑袋的风险上谏,也就随她去了。 此外,沉玉苦练武艺三年,已被直擢为帝王暗卫指挥使。 这个原本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卑贱少年,日夜陪在女帝身边,比满朝大臣更加熟悉女帝的秉性,并忽然一鸣惊人,出现在天下人的视野中。 他生得好看,酸腐文人偶尔也斥他“以色侍人”,可后来,上到一品大员,下到宫女太监,都不得不对沉玉小心讨好,以通过他接触到女帝,同时,他们也心惊的发现,沉玉在女帝心中的地位之高。 仙女似的姑娘见华仪已停下,也停了步伐,垂袖立在原地,屈膝柔柔一礼。 华仪美目一转,看向她道:“这回不错,你就留在朕这里罢。” 女子微笑道:“环姬谢过陛下。” 沉玉抬起眼,冷淡地扫了一眼环姬,又抬起茶盏低饮一口。 华仪抬了抬手,环姬意会,悄悄挪步退下。 清秋阁里此刻只剩下两人,华仪放松了身子,懒洋洋地窝入狐皮里,兴致缺缺道:“真无聊。” 沉玉笑道:“陛下,御书房的奏折又堆满了。” 华仪拿过长案上的苹果,咬了一口,两颊鼓囊囊的,含糊道:“朕爱批不批,也由得你提醒?” 沉玉抬手拿下她嘴上叼的苹果,温声道:“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华仪挑起眼角,斜斜觑他一眼。 好放肆啊他。 这三年来,沉玉当真是越发得寸进尺,嘴上挂着她开心就好,实际上回回又自有主张。 譬如摘她叼的苹果,摘得真是心安理得。 华仪捻起桌案上的冰葡萄,漫不经心地剥起葡萄来,以鲜红花汁制成的蔻丹如雪上点染的朵朵红梅,衬得那剥葡萄的一双手白皙修长。 娇躯软若无骨,贝齿轻咬葡萄,汁水溢出红唇,沿着下巴滴到锁骨上,晕到红裙上。 沉玉看完全程,自然也知华仪吃葡萄时眼风掠得极远,那上挑的眼角勾人无限,眉心朱砂妖娆,分明是看着他的。 似挑衅,似勾引。 沉玉忽然起身,手臂绕过她的细腰和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华仪叫也不叫,将身子缩了缩,放松地靠在他的胸前。 他抱着她,缓步穿过红绡帘,绕过白玉山水泼墨屏风,远离玉台清池,走近清秋阁内另设的紫檀木制成的蟠龙御榻。 金貔貅缓缓吞吐着昂贵的西域进贡香料,烛火跳动,烟光渺渺,那暗香沾染上衣袂,又被溜进来的夜风搅散。 华仪闻着他衣襟上浅淡的香气,半阖双目。 他的手臂坚硬有力,却轻柔地把她放在床上,她松开他的脖子,却被他抵住了额头,呼吸交缠。 她不睁眼,只觉他温热的手掌游离向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薄唇却游离在她的鼻尖、唇角,他低喘,声音低沉喑哑:“陛下。” 她睫毛轻颤,睁眼望向他。 他的黑眸亮得慑人,暗得心惊,其中欲望不加掩饰。 公子如玉,俊美无双,一身白袍衬出他清逸脱俗的气质,眼角泪痣又显出一丝妖异,竟毫无违和之感。 旁人若是不知,怕是要以为他是天潢贵胄。 太像了。 见惯宗室子弟权臣世家,华仪不得不承认,沉玉举手投足间的矜贵之气丝毫不输给他们。 是自信使然,还是风华自成? 她贵为帝王,见惯了别人对她卑躬屈膝,陪笑讨好,倒是无几人在她面前如此从容自适。 这三年来,沉玉由少年长成,她未曾允他入朝为官,只留他在身边风花雪月,明明经历绝然不同于前世,他比起前世,却只多了两分温和,少了三分肃杀而已。 华仪抬手,手心紧贴他胸前的衣料,忽然轻轻一推,长腿一缩,游鱼一般滑离了他的身子。 沉玉被她推得后退一小步,眼底欲色渐褪,袖中手微紧成拳。 华仪长腿交叠,单手支着下巴,红唇一翘,淡淡道:“今日便罢了,朕稍后还要去见皇叔。” 沉玉清淡一笑,“是。” 华仪掀睫瞅他一眼,问道:“边地捷报传来,朕命卫陟即刻班师回朝,你可曾听闻宫人有何言语?” “吹捧有之,揣测圣意有之,怀春妄想亦有之。”沉玉道:“局外人所言,不过是饭后谈资。人人皆以为陛下与卫将军不睦,只待作壁上观,陛下还是谨慎行事的好。” 华仪微蹙眉心,道:“朕当初将他贬了,他卫陟还惦记着。” 沉玉淡淡一笑,道:“那便论功行赏,方显陛下气度。京中不比关外,陛下何惧没有翻云覆雨手,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华仪顺着他的话一想,意味深长地笑了。 两人再随便说了几句,随后,沉玉退出阁外,唤宫人伺候女帝更衣,华仪换下红裙,着帝王玄袍,入御书房接见成亲王。 成亲王年过五旬,因早年操心政事,如今鬓边已有了白发,面上却一派肃穆,多年未变。 华仪直入御书房,便见他一人站在中央,背脊挺直,含威不露。 华仪快步走向御座,高声笑了一声,“皇叔身体可还好?” 她一振衣袖,随意地坐了下来,右手臂搁在御案,懒散地支着自己的下巴,似笑非笑。 成亲王触及她的眼睛,不知为何,只觉得面前十八岁的女子高深莫测难以揣摩,竟让他不由自主地谨慎小心起来。 他沉声道:“承蒙陛下关怀,臣近日身体无恙,此番前来求见陛下,实是为了摄政一事。” 华仪一挑眉梢,道:“皇叔摄政多年,莫不是才短短三年时间,便已心力不足?” 成亲王抬眼,深深地看了女帝一眼,道:“臣心有余力,还肯为社稷效力。可是陛下深知,先帝遗训在前,陛下及笄后,臣不敢再逾距半步,何况,陛下如今有能力治理江山,青出于蓝,臣更不敢班门弄斧。” …… 御书房内,帝王与王爷在密谈,御书房外,沉玉拢袖站在阶下。 女帝进去了多久,他便在这里站了多久,惹得一众宫女频频偷看他,只觉得多看一眼便让人头晕目眩。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可是她们看得却碰不得,也明白自己的身份,更不会肖想这美儿郎了。 常公公上前陪笑道:“老奴特来恭喜公子。” 沉玉偏了偏头,似笑非笑道:“恭喜我什么?” “恭贺公子苦苦陪伴陛下多年,此番终于拨云见日。”常公公笑得谄媚,抬眼打量着沉玉深色,又干笑道:“公子或许还是不知?陛下打算待卫将军回朝后,寻机擢您为暗卫指挥使。” 沉玉倒是未曾料到此事,不由得眼色一沉。 常公公见他脸上并无欣喜之色,一时也摸不准他的意思,怕是自己说错话了,后背不由得渗出冷汗。 三年来,瘦弱的少年郎飞速成长,已长成笔挺翩然的公子,连原本无害的脸,也在私下里成了深沉冷漠的模样。 常公公怕他。 沉玉在三年之内,几乎已完全取代了他身为御前总管的一切权利,他对女帝和颜悦色,一转眼却杀伐决断,整肃伴驾宫人,手段残酷,拿捏人心,人事调动已成常态,元泰殿内无一熟人面孔,除了常公公。 常公公觉得自己摇摇欲坠,不过是沉玉搪塞御史的一枚棋子——他不能公然违背礼法,独占女帝一人。 沉玉将常公公的神情尽收眼底,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而是在慢慢思索华仪的意图。 卫陟回朝必受嘉奖,彼时满朝文武必然论功行赏,可与他无关。 华仪想当着卫陟的面封赏他,需要怎么做? 为什么要挑在这个时候? 她一人扛起百官压力,明明知晓他甘愿为她效力,却为何始终不肯放他入前朝,还在此时给他一个指挥使的头衔? 他自认已是最了解她的人,有些疑窦像是纠成一团的丝线,理不清,如鲠在喉。 第8章 华仪最终还是没有和成王较劲,成王人从中年迈向老年,精神是大不如前了,当初辅佐女帝,虽刚愎□□,却也劳苦功高。女帝让他回府好好修养,顺便对成王世子膝下刚满七岁的小公子关切地询问一二,再下令让其入宫学习,以示皇恩。成王拜谢之后,便告辞了。 华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抬头望了望金殿穹顶雕刻的巨大金龙,金砖明珠倒映的炫彩斑斓落入她漆黑的双瞳中,却没有让深处的孤寂褪去分毫。 高处不胜寒,可是她这一世,只想好好待沉玉。 可是,原来身为帝王的责任并不由她做主,她终究还是不能彻底狠下心来……做个彻彻底底的昏君。 入夜之后,风雨开始敲打窗棂,朱红飞脊下铁马乱摇,寒风卷着湿润的花枝,在黑夜里张牙舞爪,黑影投入殿内,如巨大的鬼影。 风是鬼哭,殿内候着的宫人也不禁瑟缩了一下脖子,拢紧了袖子,悄悄的哈气。 沉玉不在元泰殿中时,宫人是没有那么战战兢兢的——女帝虽也威严冷酷,却丝毫不把这些细枝末节放在眼里。 华仪已沐浴更衣完毕,此刻长发半干,只着中衣,翘着光溜溜的脚丫伏在狐皮制成的毛垫上,胸前领口半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出浴后的身子犹带皂香和暖意,精致的描金小炉孤零零地倒在一边,散发着暖意。 不远处火盆已撤,换上了龙涎香,香炉热气蒸腾,本就是殿中另辟的一处暖阁,此刻愈发暖洋洋得教人疲懒。 华仪挽起袖口,露出一小截光洁纤细的手臂,下巴枕着瓷枕,一手捻着鱼饵,丢到跟前四四方方的青瓷鱼缸里。 鱼缸里养的是去年藩国进贡的上好的锦鲤,被华仪日复一日地喂得极肥,今晚她也是心血来潮,抱着枕头直接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无所事事地扒拉着鱼缸喂鱼。 沉玉顶着滔天风雨进来时,便见到此景。 他皱了皱眉,抬手命人全都退下,又除下身上沾了雨的外袍,才慢慢上前,半跪在女帝身边,摸了摸她的长发,发觉没干,又取来帕子,动作轻柔地给她擦拭起来。 华仪偏了偏脑袋,冲他笑道:“可算回来了。” 他掠了掠唇角,漾起明丽隽雅笑容,说道:“陛下趴在地上,不成体统。” 他说完,果然见她自动将此话视为耳旁风,犹自抓了鱼饵,分几次投入鱼缸里,兴致勃勃地看着锦鲤抢食。 沉玉看着她任性,也实在没办法,只好专心地给她擦头发。 可是他擦着擦着,目光就渐渐落在了她的脸上,沿着下颌下滑,又是雪颈锁骨,在光下白如象牙一般,几缕发粘在颈上,发尾打着转儿,又溜入领口,那微微隆起的…… 沉玉眼神微沉,紧盯着那处,脑中的一根弦绷得死紧,铮铮嗡鸣。 可想而知其后是何等美好风光,沉玉重重地闭了闭眼,恨不得将此刻脑中的丰富想象悉数挖出,来抑制他此刻蠢蠢欲动的谋逆之心。 华仪于他简直比毒还烈,任何□□都让他疯狂地战栗,拼命地隐忍。 华仪忽然放下鱼饵,侧身摸了摸沉玉的手,皱眉道:“手怎么这么凉?方才冷着了?” 沉玉垂下眼,掩饰自己的不对劲之处,声音有些喑哑,“无碍的。” “怎么无碍?声音都有些变了,没着凉吧?”华仪误会了他此刻的不对劲,越发担忧地握了握他的手,又以手背去贴他额头,却被沉玉一把拽住手腕拉了下来。 华仪被他这样一拉,有些愣了,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沉玉却实在扛不住她直白的眼神,忍了又忍,转过头来对她道:“陛下先起身吧,这般一坐一跪得说话,也实在不方便。” 华仪道:“好……哎!” 她第一个字的调刚落,便被沉玉接下来的动作弄得尾音打了个转儿,朝天翘得悠长,显然被惊到了——沉玉得到首肯,立刻以臂弯穿过她的身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华仪下意识攀住他的脖子,身子不舒服得缩了缩,才没动了。 沉玉的眼色更深沉几分。 怀中的女子身子软的过分,少女天生的馨香就在他鼻尖,似乎可以深入采撷,方才他将她抱起时也起了坏心,她原本不肯耐心扎好的领口被牵得更开,雪峰在视野里一荡而过,半边殷红娇蕊若隐若现。 简直是个妖精般的女子。 沉玉此刻从里到外都着了火,抱着她的手臂揽得更紧,她无意识地贴在他的胸前,半抬起脸,水眸氤氲,嘟囔道:“沉玉……” 沉玉克制着,慢慢走向软榻,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念念不舍地松开对她的钳制,低声道:“陛下,我方才失礼了。” 华仪探究地看着他,眸光晶亮。 她忽然感觉有些不对,沉玉应该不是着凉了。 她想回抱一抱他,可她一瞥天色——外间风雨大作,沉玉还得早些回去才是。 华仪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先回去罢,今早钦天监来禀,今夜大雨难歇,趁此刻风雨还未大到举步维艰,你赶紧回去添件衣裳,别真着凉了。届时朕可不会让一个病患在身边伺候着。” 沉玉抿了抿薄唇,道:“今夜我陪着陛下也不是不可。” “朕今日乏了,一个人落得清静。”华仪收回手,将身子裹入被褥里,抬睫淡淡地扫他一眼,“你早些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朕还有事交代给你。” 沉玉静了静,他其实还是不愿意,方才的感觉让他实在意犹未尽,可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沉玉起身,拿过架上悬挂的已被雨淋湿的衣裳,打算披上重新进入雨中。华仪忙叫住他,赤着脚掀被下榻,打开一边的衣柜,取出一件金丝压底、黑线银丝交叠缝制的雪领披风来,走到沉玉跟前,吩咐道:“弯腰。” 沉玉在见到披风的那一刻就不掩惊讶之色,此刻僵硬地弯下腰来。 女帝亲自给他披上披风,妥帖地系好胸前系带,后退几步,上下打量着,满意地笑道:“果然还是朕了解你,晓得这样的配你。” 这是她一针一线,自己亲手缝制的。 无须她点出,原料里的丝线是帝王宗室专用,手法又不像绣房的,没有人有胆量给他做这样一件衣裳,除了她。 沉玉直起腰来,微微一哂,“怎么办?陛下这么好,我更舍不得走了。” 他笑时,雪领妆点玉色,风姿秀雅,泪痣之上,墨瞳流光溢彩。 华仪忍不住,伸手牵了牵他的小手指,扬眉一笑道:“舍不得也得走。” 沉玉回握了握她的手,最终还是离开了。华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缩回榻上假寐,只觉脑子越来越清醒,了无睡意,又只好披衣起身,让人把奏折搬到暖阁里,连夜批阅。 值夜的宫女是个新面孔,刚刚沏好了提神的茶,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华仪看着奏折,右手无意识地接过茶盏,那瓷盏里是滚烫的热茶,华仪只觉瓷器也分外烫手,一时手抖,热茶斜斜浇下。 “嘶——” 华仪倒抽一口凉气,飞快地甩手,将那茶盏掷开,腾地起身。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跪下磕头,浑身发抖,“奴婢不是故意的!陛下饶命!” 一殿宫人当时哗啦啦跪了一地,常公公的心冲到了嗓子眼,忙冲到跟前看了看女帝的左手,又高声唤道:“快!传太医!” 华仪低喝道:“住嘴!慌什么慌!” 她说完,呲牙咧嘴地看了看手背,她的手背上此刻起了一层水泡,原本光滑的肌肤烫得红肿,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 那茶是真的烫。 常公公定睛细看,吓得魂飞魄散,皇帝受伤,那得是多大的罪! 他气急之下,狠狠朝那瑟瑟发抖的踹了过去,“不长眼的狗东西!怎么伺候陛下的?摘了你这颗脑袋!” 那宫女被一脚踹倒,战战兢兢地哭道:“奴、奴婢不是故意的……”她的泪水早已模糊了整张娇嫩的容颜,如凋零的花一般萎顿在地上。 华仪皱了皱眉,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吩咐道:“罢了,朕就不追究了,过来帮朕处理一下伤口……以后别让朕在元泰殿中看见她。” 常公公狠狠瞪了一眼那小宫女,挥了挥手,让人把她带了下去。然后又去拿了药箱来,小心翼翼地给女帝上药,其间华仪疼得直皱眉,屡屡控制不住将手缩了回来,常公公连忙心疼地哄她,心下却在打鼓——陛下心善,不予声张。可明日要是被沉玉知晓了这事,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后半夜,华仪坐在床上,端详着自己被裹紧纱布的左手,感觉疼痛之后,那处开始密密麻麻地瘙痒起来,她难受得紧,辗转难眠,又疼又痒,暴躁地砸了枕头。 常公公唯恐女帝心情不快,彻夜守在外面,见状又被唬了一跳,忙弯腰小心翼翼道:“陛下可是不适?” 华仪冷冷道:“给朕出去!” 常公公:“……” 他不敢忤逆帝王的命令,只好抬脚出殿,却是小步挪着的——常公公不情不愿地挪,还频频侧目去看里面动静,陛下脾气忒大,此刻才发作也是难得了,他只盼着明日这小祖宗千万得收敛起脾气来,不然非但那小宫女性命不保,连他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写着写着男主就有点下流了。 感谢读者“浮云”,灌溉营养液,时间2018-10-01 15:23:59 感谢读者“呱唧”,灌溉营养液,时间2018-10-04 20:02:54 爱你们!!会努力完结哒! 第9章 依华仪吩咐,沉玉在华仪上朝前入元泰殿侍奉女帝起床,却被吩咐将她前一夜批阅的奏折搬到御书房去,沉玉在御书房外不作逗留,正打算折返,忽觉暗处有人跟踪。 他不动声色,抬脚缓步走向元泰殿,却选了极为曲折的一条的路,到了无人处,才振了振袖摆,冷颜道:“出来。” 四下唯有清风扫落叶,空气中还有前一日大雨留下的湿润。 无一人回应。 沉玉侧身,漆黑的眼瞳里倒映了黎明的光,泛出一点冰凉,“非要我亲自来揪出你?”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从草木后走了出来。 那人身材高大,腰悬玄底铁令,手拿佩剑,锦衣袖口是细密的水波纹,半面脸上罩着铁面具,乍然一看,像索命阎罗。 帝王直属暗卫。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清风霁月般的沉玉,点头示意道:“沉玉公子,无意冒犯。” 沉玉敛去眸中冷意,笑了一声,嗓音清雅,“暗卫贴身守护陛下周全,不知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那暗卫看他通身气度非凡,举止颇有威仪,倒不像传言中那样出身卑贱的模样,倒是有些捉摸不透了。他直话直说,道:“此番打扰公子,实是在下奉主上之命,与公子一见,细谈一些事情。” “哦?”沉玉不动声色,挑眉道:“莫不是与暗卫有关?” 那暗卫顿了顿,承认道:“是。我们暗卫始创于□□,用以亲自护卫历代皇帝和储君安慰,而暗卫指挥使独立于帝京诸卫,直属陛下一人,统领皇宫布防,临危可代天子调动兵马,与君同命,贴身不离,为君利刃。” “所以。”那暗卫抬眼,直视着沉玉,问道:“公子可愿意服下蛊虫,接受考验,争取指挥使之位?” …… 华仪前一夜没睡好,上朝时也是精神不振,阴着一张脸,让文武百官惶惶然。 天下大安,所谈无非褒奖事宜,华仪心中自有衡量,她高坐御座之上,阔袖舒展,冠冕后的眼睛十分漠然,冷眼看着文武百官们又因为卫陟回朝之事争论不休。 她唇角下压,威仪自成,眼角尽是讽意。 一个重生的帝王将一切都看得透彻,无人不是她手中玩弄的蝼蚁。 她继位之后,不顾公正道义,不过是看卫陟不惯,将他亲手贬到荒远之地。 卫陟在那处备受压榨,可最后却没有被整死。 他不但没有一蹶不振,还屡立大功,让她不得不赏。 这是一个治世能臣。 可是能臣与帝王不和,当年卫家一力劝说先帝立宗室旁系子弟为帝,在朝中慷慨直言,说华仪女儿之身,无法治理社稷。 卫太公死后,其子卫陟年少入宫,立刻得罪了刚刚继位的华仪。 卫陟与成亲王世子幼年交好,先帝在时,朝中立世子为太子的声音层出不穷,华仪念在太公三朝元老,倒不曾当面甩过脸色,自卫太公死后,卫陟没了靠山还敢在女帝面前蹦哒,华仪二话不说就贬了他。 所以,不管如今华仪将江山治理的如何。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姓卫的没有一个地方不触女帝霉头的。 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 可是,华仪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在打瞌睡。 左手手背还是疼得碰不得,华仪借着袖子的掩盖,悄悄地动了动手腕,有些坐不住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了朝,华仪睡意浓重,闷头直冲寝宫,却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沉玉看着华仪不看路似的火急火燎往前,还未来得及出声,就看她直直往自己怀里撞了过来。 他被撞得后退一步,又伸手扶住华仪的肩,脱口而出道:“陛下没事吧?” 华仪抬起左手想揉额头,抬了一半想起烫伤了,又放了下去,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了沉玉一眼。 玉颜一如既往,疲态却难以遮掩,沉玉猜她是昨晚风雨太大,吵得她不得安眠,又觉得眼前有些床气的华仪实在有些可爱,忍不住抬手,替她揉了揉额头。 这动作一做,两个人都有些愣住了,华仪没有抗拒,沉玉便得寸进尺地揽过华仪的肩。 她上下眼皮子打着架,脸上还是没有表情,身子却贴上了他,上朝所带的冠冕有些碍事,沉玉看她皱起了眉,替她松了松发冠。 光天化日之下,都还没到寝宫呢!身后跟着的常公公心道果然是反了天了,无奈女帝任他作为,常公公觉得这简直没眼看。 沉玉半扶半揽着华仪,一路送她回了寝殿,又送到榻上,亲自侍奉女帝换下朝服。 华仪坐在床边,垂头任他摆布着——帝王朝服十分繁琐,她自己向来不懂穿脱,十次有六次都是沉玉亲自帮她的。 她悬着双脚坐在床上,低眼看着半跪在她跟前,正在给她脱靴的沉玉,混沌的脑子忽然有了一丝清明。 她不等沉玉为她除下第二只靴子,便抬脚直接把鞋踢飞了出去,缩起双腿蜷在床头。 还有一层衣裳要脱。 沉玉起身,去解她身上系带,脱了半只袖子时,华仪忽然出声道:“不必了,朕自己脱。” 沉玉不知她为何如此,动作倒是一停。一边的常公公却悄悄舒了口气。 华仪踢着被子,瘪了瘪嘴,道:“沉玉,你先出去好不好?朕先歇会儿,稍后起来时再传你进来。” 沉玉淡淡笑道:“陛下不想知道我的选择吗?” 华仪一愣,“什么?” 沉玉道:“我做陛下的暗卫指挥使,已过了第一关。” 华仪点了点头,“朕就知道你没问题。” 沉玉笑了笑,“沉玉想问,陛下为何要选我?” 华仪道:“自然是觉得你能胜任。” 沉玉道:“可我今日听闻,指挥使与陛下虽为君臣,实似一体,譬如陛下现在先睡觉……我也是要守在身边,护着陛下的。” 华仪:“……” 她的脸无端的有些红,沉玉话说得不能再直白,无非是她就喜欢他寸步不离。 其实这些年,他已经寸步不离了。 可是她得给他一个名正言顺。 沉玉看着华仪,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她的发梢,她斜眼看着他,喉间骨碌碌滚过许多说辞,偏偏舌头不利索,许久,才望天望地道:“朕……朕还不是……觉得你和朕素来亲近,若是换了旁人,朕怕是还不习惯……” 她话还未说完,衣裳已被沉玉飞快地扒了下来。 华仪飞快地往后一缩,连“放肆”都来不得呵斥出口,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的左手已被沉玉擒了起来。 他用力抓着她的手腕,眼神忽冷,寒声道:“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又沉又冷厉,压抑着怒火,让人没由来的打颤。 华仪从未见他如此声色,此刻立即愣住了,常公公见情况不对,连忙答道:“昨夜一个小宫女端上来的茶太烫了……”他不敢说下去了,沉玉的脸色已越来越沉。 华仪用力一挣,冷冷瞪了一眼常公公,对沉玉温声道:“不碍事的,那宫女也只是无心之失。朕瞒着你,也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沉玉看着她的左手,抿唇不语,良久,才慢慢敛了僵硬冷意,柔声问道:“疼不疼?” 华仪端详他神色,沉玉眼底温柔,眉宇间只剩无奈和担忧,丝毫没有之前的阴鸷之色。 她有些怀疑之前自己是不是眼花,这些年她刻意让沉玉避开前世诸多苦难之处,如今的沉玉一心一意陪在她身边,哪里还会有前世那样的神情? 她缓和了神色,仰头朝他勾了勾红唇,“你来给朕吹吹,就不疼了。” 他有些无奈,抬起手指捏了捏她的鼻尖,低头去给她吹。 华仪却忽然探身上前,一把搂住他。 沉玉把她接了满怀,眯了眯眼。 华仪小声道:“别生气了啊~” 沉玉:“……不气了。” 后来,华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但是醒来时已过了午膳时分,华仪神清气爽地在龙榻上翻了个身,又撑撑懒腰,一抬头,就看见沉玉斜斜倚在一边,含笑道:“陛下,吃饭了。” 他给她热好了饭菜,也知晓满汉全席她不爱,唯独喜欢民间面食,他让采集物资的太监从宫外带了些来,就为了哄她开心。 华仪高兴得两眼放光。 华仪禀退了所有的宫人。沉玉坐在一边,华仪就靠着他吃,吃饱了之后,她拿帕子擦了擦嘴,感慨道:“要是能天天这样就好了。” 沉玉毫不留情地批判道:“贪图享乐。” 华仪抬手,以深红指甲刮了刮他的下巴,细微的痒意惹得他低笑,她眼风一掠,斜觑他道:“你不喜欢?” “陛下做明君,我便尽心辅佐;陛下做昏君,我便陪同沉沦。”他笑,“怎样都喜欢。” 嘴太甜,华仪把头埋到他颈窝里去。 如此一晃五日,离卫陟入朝还有一两日。 近来倒春寒,华仪严严实实地裹着狐裘,正飞快地批阅着奏折,狼毫舞得飞快,手上字迹龙飞凤舞,自成一派。御案上点着烛灯,将人影拉得极长。 常公公亲自端了温茶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提醒道:“陛下,三更天了,奴才劝您还是别喝茶了,早些歇息。” 华仪抬眼扫了一眼那茶,抬手端来,微抿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之前那小宫女还好吧?” 她本是无心一问,却见常公公脸色一变。 常公公马上反应过来,立刻收敛表情,却看见女帝脸色微沉地看着自己,心底一寒,不打自招地跪了下来。 华仪眼皮子一跳,霎时冰熔火起。 她淡睥着他,冷淡道:“朕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 常公公战战兢兢,低头不语。 华仪眼底有火猝然腾起,狠拍桌案,怒道:“朕问你话!” 常公公浑身一颤,这才迟疑地开口道:“沉玉公子说她伤害龙体,罪不可恕,责令七十大板……那丫头承受不住,奴才已安排人给埋了。” 第10章 元泰殿内一片寒凉,月辉洒在金砖上,漆金圆柱上,栩栩如生的龙探出了头,威严而冷漠地睥睨着跪地的人。 一双云纹黑底靴落在常公公的眼前。 上首,女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谁才是你的主子?” 常公公大骇,连忙磕头道:“陛、陛下才是奴才的主子!奴才不敢……” 华仪冷冷道:“朕不是傻子,朕不想管你的事,是因为朕觉得没有人胆敢挑衅朕的威严。” 常公公嗡动嘴唇,面无人色,连求饶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慢慢的,他的后背被冷汗濡湿,双腿抖如筛糠。 华仪坐回御座,抬脚,脚尖勾起常公公的下巴,逼他抬头。 这个姿势,她曾在重生的最开始对沉玉用过,她那时有心折辱挑衅,也清楚地看到少年眼底的惊怒和不堪。 如今被迫抬头的常公公,这个太监入宫极早,如今四十出头,脊背永远弯曲,让华仪没有任何践踏的快感。 她勾了勾唇角,清滟滟一笑,手指抚弄着下巴,“朕现在问你话,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若是敢说错一句,朕马上杀了你。” 常公公战战兢兢道:“奴才不敢。” 华仪缩腿,将脚底抵在他的肩上,舒舒服服往后一躺,摆弄着指甲道:“你怕沉玉?” “……是。” “这宫中上下,人人都想着讨好他?” “是。” “沉玉背着朕杀了不止一个人?” “是。” 华仪意料之中,语气却越来越凉,“他在朕面前乖顺温柔,背地里却不曾将朕放在眼里。” 这话不知是在问还是直白地陈述,常公公拿不准主意,又迟疑地开口道:“……是。” 旁人看来,沉玉就是在弄权。 其实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自古以来,帝王宠信一人,无论嫔妃还是朝臣,有谁不曾弄权?真心与否,谁又管了? 华仪闭了闭眼,右手猛地攥紧描金扶手,指节泛白。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冷淡道:“滚出去。” 常公公如蒙大赦,麻溜地滚了。 殿中宫人陆陆续续退下,直到元泰殿大门发出轻微的响动,殿内才恢复了安静清冷。 华仪抿紧了唇,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渐弱,华仪的侧脸沉寂在融融暖光之中,睫毛终于颤了一颤。 “难道……我还做的不够吗?” 华仪一夜难眠。 翌日醒来时,她正溺在沉玉的臂弯里,男子的手臂沉稳有力,十分有礼数地避开了她身子的娇软之处,仅仅做了她的倚靠。 沉玉在她耳边道:“陛下,该上朝了。” 华仪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颇为不满,沉玉笑了一声,继续哄道:“陛下,上晚朝再接着睡。” 他的嗓音低沉,尾音带着微微的哑,又有三分溺爱温柔,挠得听者心底发痒。 分明是很正常的话,一边等待侍奉的宫女们却都听得耳根子烧起来。 似乎被声音诱导,华仪半睁了眼,不情不愿地坐直了。 她僵坐片刻,任人摆布地搽脸梳头,忽然抬眼瞅了瞅沉玉,淡淡道:“朕今日不想上朝了。” 一点宫人闻言,差点没直接跪下来。 女帝向来任性起来不管别人如何,又抬头看着沉玉,这回语气变成了命令,“传令下去,今日罢朝。” 沉玉微怔,无奈地起身,出去吩咐下去了。 华仪静静坐着,挥袖斥退所有宫人,等着他折返。 沉玉很快就回来,见华仪定定地看着自己,喜怒不辨,心下起了疑窦,面上却温柔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道:“睡迷糊了?”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指在她面前停住。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华仪看着他,用力伸手一拉,把沉玉拉到身边来。 她力气不大,他迁就着她向前,可一靠近,便被她勾住了脖子,她的身子软得似蛇,死死地缠上了他。 沉玉僵着身子,低眼看她,她扬睫看他,眸子涌起无边春色。 再一动,雪肩半露,她偎紧他,在他耳边轻笑,“对朕没有兴趣?” 沉玉抬手揽住她,怕她摔回了床榻上,毫不避讳地承认,“有兴趣。” 不用她说,他已沉身压了上去,她夹在被褥和他之间,用脚拇指勾他的腰带,下令道:“吻我。” 沉玉呼吸陡然沉重起来,低下头亲吻她的唇。 他轻柔地试探,如她是一碰即碎的珍宝,再用唇瓣碾压她的下唇,贝齿轻磕,她香甜可口。 她的脚灵巧地勾掉他的环扣,双臂缠上他的手臂,去脱他外衣。 他露出精壮的腰身,可见他日常并不曾耽搁武艺,华仪描摹着他身体的曲线,忍不住笑了笑。 他好笑道:“陛下笑什么?” 华仪却不答话,身子往下溜去,抱住他的腰,轻咬他的胸前的肌肉。 他低哼一声,恨不得将身下的小姑娘揉碎了,哑着身子道:“陛下真的确定了吗?” 她探出舌尖,轻舔红豆,含混一笑,“确定什么?” “确定与我做这等事。” “这等事是哪等事?” 她笑容轻佻,小脸上泛起红意,水眸里压着浓重媚色。 沉玉再不答话,单手擒住她乱动的两臂,另一只手飞快地褪下了她的衣裳。 雪峰挺立,他埋首亲吻,她惊喘出声,试图扭动,他便笑出了声来,“方才还出言挑衅?” 华仪挣扎不过,身子如鱼般地打挺,却不知那挺起腰身的动作正合了他的意,他揽紧娇躯,慢慢打开她紧闭的双腿。 华仪被他撩拨得头脑发晕,此后只觉剧痛,随即便是席卷而来的快感,再到沉沉入睡,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时,沉玉还在身边。 华仪发觉整个人都蜷在他的怀里,她思绪回笼,才忆起自己借着那股子头脑不清醒的劲又干了什么荒唐事,整个人羞愤欲死。 羞愤归羞愤,她毕竟初经人事。可华仪后知后觉的,心里又涌起一股无力感。 她认定了沉玉,故而交付身子早有心理准备,可是沉玉呢? 三年来,她那么费心地让他避开权利,给他爱意和纵容,却发现无论如何,他都在朝前世的沉玉靠近。 无论把他关在什么地方,他都在渐渐蚕食吞并,让她看到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华仪此刻才终于承认,她是限不住他的,他有大才,可图天下。 若非她重生看透一切,她怎是他的对手? 这样的人,对帝王来说,能用则用,不用则杀。 华仪不禁抬头,头发蹭过他的下颚,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睫毛。 沉玉就在身边,呼吸可闻。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她叱咤风云,执掌乾坤那么多年,这是一次感觉她像一个普通的女子,在夫君怀里温存,仿佛有他一人就已足够。 闭上眼就开始想他,睁开眼也要看着他。 华仪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直到窗外日光下移,她的眉眼染上一层明灭的光,沉玉才睁开眼。 他抚了抚怀中女子的头发,道:“陛下疼么?” 他问的毫不避讳,她静了静,答道:“不疼。” 沉玉也不再多言,只撑榻起身,替她掖好背角,她却立马捣乱他的成果,掀开被子跳下床榻,眉心一耸,倒抽一口冷气,双膝直直往前一滑。 沉玉眼疾手快,把她往怀里一拉,温声关怀道:“仪儿,还疼么?” 她方才差点就给他跪下了,此刻却顾不得那些,抬头看着沉玉道:“你唤朕什么?” 沉玉张了张口,她又自顾自地笑道:“再叫一遍。” 沉玉拨了拨她的下巴,笑道:“仪儿。” 华仪瞅着他,吸了吸鼻子,忽然抬头亲了亲他的脸颊,道:“继续。” 他的心都快化成一滩了,声音更加温柔了,在她耳边带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仪儿。” 她朝后缩了起来——她的耳朵也不止因为他的声音痒,沉玉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垂。 华仪娇笑,痒地脚趾蜷起,要踢腾。他却抓着她手腕,不让她去躲,又是脖颈唇齿间的亲吻纠缠,只把怀里的小姑娘弄得娇叫连连,连哭带笑。 情难自禁。 华仪也不知被他折腾到了什么时候,只感觉偌大宫殿,被他占领了一般,迟迟不见别人打搅——华仪巴望着别人来阻止这一场凌迟,却又忘了依她的脾气,根本无人敢冒昧进来。 沉玉早已顾不得什么君臣尊卑、礼义廉耻,他只顾得好好疼爱怀里的小姑娘。 沉玉看着华仪,深深沉溺的同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从今以后,一定要把她牢牢占有,若从前的女帝还属于天下人,那么现在华仪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她哭叫求饶,也只能在他怀里;他要占据她所有的美好和隐秘,他要让她所挂心的一切,都渐渐被他取代。 常公公守在殿外,听得里面细微的动静,只觉得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他本以为昨夜陛下发怒,如今便要拿沉玉问责,可如今这般,又是何意? 沉玉竟当真和陛下…… 常公公想象往后光景,竟硬生生地打了个哆嗦,同时他也更加坚定了不能得罪沉玉的想法,又不知在陛下面前,又该对沉玉什么态度…… 殿内,华仪伏在沉玉肩头,玩弄着他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朕明日搬到清秋阁里歇息,你也搬过去。” 沉玉道:“陛下别把成王殿下气晕了。” “你就说你乐不乐意。” “自然乐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管了,我就水了一整章,安全带也不知道系好没有,锁了再改。 我自逍遥,诸君随意。 第11章 女帝移驾清秋阁的命令一下,常公公便安排人去添置物品了。 成王知晓时并未多说什么,女帝年纪虽轻,却并非凡事需要提点之人。他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沉玉,这个人分量太重,若不能收入麾下,迟早会成为大患。 华仪外套玄色描金袖衫,玄朱裙摆迤逦在膝下,端坐于铜镜前,抬手理了理乌发,美目淡扫,瞥了一眼镜中美人。 美则美矣。 就是太美,也不是什么好事。 常公公弯腰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女帝冷淡问道:“事情办好了?” 常公公连忙道:“奴才已布置好了,只是刚才成亲王来了。” “为何不报?” “王爷碰见了沉玉公子,什么都没说,便直接离开了。” 华仪看着镜子,不言不语。 常公公看她脸色不豫,着实为难,正愁着怎么办,忽然有人快步入殿,帘外人影虚虚一晃,一个极为年轻清朗的声音响起:“陛下,汴陵郡求见。” 这是少年声音,如今伺候的太监不熬到一定的资历,是万万不可能被选入元泰殿伺候帝王的。况且常公公在宫里多年,也知晓阉人嗓音多为尖细,也绝非如此清逸好听,当下他便怔住了。 华仪正在沉思,倒不疑有他,闻言皱了皱眉,不假思索道:“朕没空理他。” 常公公:“……” 汴陵郡王是女帝如今唯一的兄弟。 少年母亲为浣衣宫女,身份卑贱,自然不同于中宫所出的华仪公主。当年皇帝阴差阳错临幸那宫女,那宫女趁夜逃出,随后不久便年满出宫,在宫外生下了小皇子。 彼时宫中风起云涌,那宫女不敢揭露皇子身份,在宫外独自抚养皇子,待帝王驾崩,女帝继位,太后相思成疾而病故之后,那宫女方才带着小皇子,拦了成王的亲王车驾。 那孩子天资聪颖,实在讨人喜欢,文武百官细看之后,也发觉他着实与先帝有几分相似之处。摄政王查清原委,便让华仪拟旨册封,原本应为亲王头衔,又念及其母身份卑贱,皇子幼年长于民间,有碍皇家颜面,便只封了郡王。 当年帝王膝下无子,遂扶公主华仪为女帝。如今皇子出现,按理,华仪应视他为眼中钉,可这少年着实讨喜,时常亲近女帝,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华仪也不是小肚鸡肠的性子,也对他溺爱几分。 但是宠归宠着,华仪是真烦他。 帘后的人静了静,又道:“可是郡王实在想念陛下,陛下若不见,郡王怕是不会走了。” 华仪:“撵走。” 那人惊了一下,抬头透过帘子,直直看着华仪。 他忽然一咬牙,跺了跺脚,忍无可忍道:“皇姐!” 华仪看着镜子,头也不回地冷淡道:“胆子越来越大了?” 身着太监服饰的少年大步上前,一把掀开帘子,也不顾及礼仪,便顶着常公公惊奇的目光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脸不满地撇了撇嘴,“臣弟想见皇姐一面都越来越不容易了,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外人,皇姐当真是被蛊惑了不成?” 常公公被他无所顾忌的言论一吓,轻喝道:“放肆!郡王殿下,陛下面前切莫胡言乱语!” 汴陵郡王华湛缩了缩脖子,脸色急遽变幻,又不甘心地询问道:“皇姐,亲小人,远贤臣,您当真愿意被瞒在鼓里吗?” 华仪终于掀了掀睫毛,冷眼扫了他一眼,慢慢道:“谁让你来的?” 华湛一口咬定道:“没有人。” 华仪道:“那你又是在何处听的风言风语,朕倒是不知道,朕的事情这么为人所津津乐道?” 她眸底生寒,红唇泛光,眉宇间冷意料峭。 华湛如今十五,眉眼飞扬,性子也张扬肆意,此刻却有点怏怏之色,支吾道:“是子琰……皇姐别怪他,他在朝中,有时也听那些老御史们胡言乱语……不过一时不忿……” 成王世子华鉴,字子琰。 自她亲近沉玉,便让华湛于宫外建府,少年性子做不住实属正常,平日与华鉴亲近些,华仪也不会责备。 可华鉴,毕竟不过宗室旁支子弟,其父成亲王是个老狐狸,华鉴也纯良不到哪去。 可她却是没想到,华湛与华鉴亲密至此。 华湛以为子琰无意,可华仪不以为。 ……针对沉玉? 为什么要针对沉玉? 沉玉如今不涉政事,擢暗卫指挥使也不过她私下决定,如何能招人嫉恨? 若因帝宠忌惮,不如拉拢结盟,何必如此相争,两败俱伤? 前世,沉玉扛过了数不胜数的陷害,其中便有出自成亲王及其子的手笔。 世子拉拢武将,伪造流言,让她以女子之身坐不住那帝王之位。 她未曾亲自出手,不过与沉玉一提不满,再多次暗示朝臣,便让华鉴因罪软禁宗正寺,落得个自生自灭的下场。 而后,素来安分守己的汴陵郡,因图谋造反,被尚且年轻的女帝下令软禁,三日后,悬梁自缢而死。 当年多少人数不清,皆被她和沉玉一一联手铲除。 重生后华仪细想始末,她心性更加沉稳,再看汴陵郡华湛,便不觉得他是做得出密谋造反之事的人。 怪她那时心性极高,防了天下所有人,却料不到最后谋反之人……是沉玉。 华仪看着少年清秀精致的眉眼,眉角飞扬,白齿红唇,三分稚气,七分鲜活。 一切都还来得及。 华仪屈指敲了敲紫檀木扶手,道:“朕做什么,自有分寸,由不得他人置喙……常公公,着朕口谕,罚世子俸禄半年,不知道错了往后便不用上朝了。” 华湛睁大眼睛,惊得脱口而出:“皇姐!皇姐明明知道,他们非议非是不敬于您,而是不忍见那等卑贱小人侍奉天子身侧!” “卑贱小人?”男子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慢慢响起,他似乎笑了一下,道:“不敬陛下?谁敢不敬?” 靴底踩上金砖的声音十分低沉,那脚步声不急不缓,自外殿靠近。 华湛一听见那声音,身子如猫儿炸了毛一般,浑身上下的汗毛都一寸寸竖了起来,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飞也似的躲到了女帝身后。 他十分亲近自然地拉住华仪的衣袖,哭丧着脸。 沉玉自屏风后走出,双袖低垂,沾染了一丝殿外芬芳春色,又被元泰殿奢华的熏香打散,连衣袂上无意沾染的晨露也散了。 沉玉的目光扫向华湛,颔首道:“见过汴陵郡殿下。” 他不行礼也是特许,华湛一时有些不自在,不禁将阿姊的衣袖攥得更紧,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 沉玉的眸光极轻地扫向那只手,不作停留,随即看着女帝笑道:“万事俱备,陛下可以移驾了。” 若非心知肚明他的心思深沉,华仪便不会感觉到他对汴陵郡的杀意。 那股意味太淡又太浓,华仪对上沉玉的视线,一时竟没开口。 沉玉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华仪飞快地抖了抖睫毛,道:“方才湛儿不过说些市井无稽之谈,你莫放在心上。” 华湛气不过,又悄悄拉了拉华仪的袖子。 华仪将袖子不动声色地扯回,冷颜扫了华湛一眼,“还不安分点?朕是要给你请个太傅,好好管教管教了?” 华湛小心翼翼地抬眼瞅了瞅沉玉,不情不愿道:“不是说你,我随便骂个奴才呢。” 华仪:“……” 她看见沉玉面上尽是温和神色,丝毫没有不豫之态,却从他微微冷却的眼神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不知是气这平白轻视辱没,还是气华湛那小子举止无态。 沉玉抬脚上前,似“不经意”地扫开了华湛靠近女帝的那只手臂,拉起华仪的左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道:“这伤好了大半,陛下不要挠。” 华湛才知皇姐受伤了,惊道:“哪个天杀的胆子肥了?敢伤皇姐!皇姐,你没事吧?” 华仪却只看着沉玉,嘟哝道:“朕痒。” 沉玉笑了笑,柔声道:“我刚才取了止痒的膏来,不知药效如何,稍后给陛下试试?” 华湛:“……” 华湛第一次感觉自己有点待不下去了。 少年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抬手行礼道:“臣弟还有事情,之后再来和皇姐多叙叙。”说完,紧张地注视着华仪,见阿姊在亲热之际抽空来给了他一个眼神,当下如蒙大赦,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一个个都怕沉玉。 华仪心中觉得好笑,又明知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帝王笑出来的事情。 她不过一晃神,沉玉手腕上微微用力,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他低头,亲了亲华仪柔软的唇,道:“郡王在,沉玉还是不能直接这样对待陛下。” 华仪往后一让,他的头却紧跟着她,唇齿交缠,她身子软了下来。 他低笑,揽住她的腰,把她从椅子里抱了起来,走向榻上,道:“陛下想不想……” 她揽着他的脖子,摇头道:“不要,不想。” 他也不强求,只把她放到了床上,又没忍住,低头轻轻咬了口她的小耳垂。 沉玉含笑着,低眼遮掩冷意。 卑贱小人? 谁比谁卑贱,且看来日方长。 华仪只能是他的。 那么这个江山,包括他汴陵郡,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第12章 华仪耳垂发痒,避开他牙齿的骚扰,他紧跟着她,她一低头,额头抵上他的右肩,轻轻蹭了蹭。 沉玉忍俊不禁,“陛下越发可爱了。” 华仪凶起来那是一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此刻听他这话,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抬头笑道:“觉得朕如今对你百依百顺的,你觉得朕好欺负了?” “不敢。”他把她揽入怀中,低沉的嗓音就响在她头顶,“谁都不能欺负你,我不行,天下所有人也不行。” 华仪心念一颤。 前世……他也是这么说的。 那时,已经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沉玉傍晚入宫觐见,她质问他为何与户部尚书作对,他却答无人可以欺负她…… 她不过因田地整改税收之事与那老匹夫政见不合,他便出手为她出气。 可是,后来沉玉还是欺负她了。 逼她,囚她,要她,辱她。 华仪想到此处,不禁闭上眼,吸气平复呼吸,让头脑保持冷静。 三年了……当初那些事情还是历历在目。 尽管她提醒过自己无数次,这一世她刻意引导,沉玉已再不是那个伤害她的人,可有些隐秘的想法还是让她如鲠在喉,每每念起,都心绪难平。 为什么前世的沉玉要背叛她? 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了,这一世沉玉还是会时不时流露那些让帝王忌惮的东西? 这两个人,分明是同一个人,却给她不一样的感觉…… 一个给她撑起整个天地,却害她服毒自杀;一个小心翼翼地爱她,却心思叵测,暗地自有计较。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的后颈,华仪微惊回神。 沉玉捏着她的后颈,像抚弄一只猫儿,掌心微滑,手指触碰她的锁骨。 他微微后退,沉下身子,和她保持平视,双眸眯起,眼角泪痣让人心颤,“陛下迟迟不回应,是不相信我吗?” 华仪道:“朕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我不敢保证将来必然太平无事,只能承诺会用命守着你。”沉玉看着她,紧追不舍道:“陛下为什么不敢相信?” “朕是皇帝。”她闭了闭眼,推开他,起身走到窗边,“一个帝王,相信就意味着危险。沉玉,朕这三年不让你入朝施展,你当真是猜不出原因吗?” 她的话如此直白,没有给他丝毫装傻的余地。 沉玉有些惊讶,随即俊目低敛,倒是笑了。 从前他是少年,妄想着锋芒毕露,让她看到他不一样的地方,让他得以施展才华,摆脱那惹人厌恶的贱奴身份。 可后来他发现,无论他如何在谋略眼界上远胜那些所谓的肱骨之臣、王孙公子,她都丝毫不为所动,只顾着抱着他的脖颈娇笑嫣然。 那时他就明白过来了。 虽然想不通她为何不愿让他涉及权利,他却丝毫不觉得毫无出路,而是在她身边只手遮天,即便无权无势,也让那些权柄在握之人假笑讨好。 让他猜原因? 大概就是因为君心善于猜忌,怕他翻云覆雨,犯上作乱。 华仪这么直白地告诉他,她不相信他。 殿内光线昏暗,紫金小炉吞吐的雾气,晕开了帝王玄袍之上盘龙的章纹,金丝银纹的袖口微微拂动。 沉玉亦起身,敛了敛华贵的衣摆,出声道:“陛下既然心里怀疑,为什么还要委身给我呢?若往后留下了麻烦,譬如陛下感情淡了,反悔了,那又该怎么收拾残局?” 她不料他会作此语,惊怒回头,甩袖道:“沉玉!” “委身给我,我就不愿意放手了,陛下往后或许会有麻烦?”他绝佳的容颜冰冷得让人心惊,抬睫之时,黑瞳里的冷意迫人,“也或许,君心无情,陛下只需要一句话,杀了我……也就没有麻烦了。” 华仪高声斥道:“你放肆!” “确实是放肆了,沉玉知罪。”沉玉低眼,半张脸沉浸在暖光下,显得一冷一暖,竟如鬼魅般妖异。 华仪眸光沉浮不定,冷冷盯着他。 三年了,他温顺了三年,这回终于发作了? 他觉得君心无情?她对他招之即来? 那他又何曾了解过她! 华仪闭了闭眼,道:“来人!” 方才华仪语气不对时常公公就早已竖起了耳朵,只差没有直接带人冲进去,此时一听到女帝叫人,忙小跑着进来了。 沉玉淡淡立在原地,长袖低垂,喜怒不辨。 常公公只敢瞟他一眼,便听华仪冷声道:“带他下去反省!” 她话音一落,沉玉便抬脚往外走。 华仪气急,冷叱道:“慢着!” 沉玉停下,侧身看她。 他的眼神仿佛隔在一层水雾后,幽深莫测。 华仪注视着他,道:“朕不明白。” 他问:“陛下想明白什么?” 华仪狠狠转头,抬手让人带他下去。 沉玉离开之后,华仪独自站在大殿中央,一言不发。 常公公料理完了沉玉折返,小心翼翼地上前道:“陛下是否还移驾……” “移!”华仪咬牙道:“朕没了他,还不会吃喝玩乐了不成?” 女帝移驾清秋阁,所谓的第一美人歌妓环姬亲自在阁外迎接,宫人提灯沿着河岸排开,肃穆立于两侧,静候帝王仪驾。 华仪身着帝王玄袍,端坐在高高的轿辇之上,层层明黄纱帘垂在身前,龙涎香沾染领口,阔袖舒展,威仪自成。 环姬待娇辇停下,方才快步下阶,敛袖屈膝下蹲,“妾参见陛下。” 华仪抬手,由大宫女搀着步下轿辇,低眼俯视着这美人,“免礼。环姬姐姐,些许日子不见,可还在宫里住的惯?” 环姬起身,温柔一笑,“陛下这声‘姐姐’妾实在不敢当。只是说到住入宫里,该妾万分感激陛下才是——荣华富贵,妾如今都有了。”她微微一顿,又掩唇笑,“能陪着陛下跳舞,远远胜过在宫外,跳给那些王孙公子们看。” 华仪也露出一丝笑容,之前脸上的阴霾荡然无存。 环姬侧身,做了个手势,牵引帝王入阁。 华仪重新挽了头发,换了红纱裙,水色长袖迤逦在泛光地砖上,灿烂华光流转在缎发金钗尾,惊心动魄。 她坐在镜前,手指翻飞,以朱砂轻点眉心,胭脂晕染在眼角,螺黛横飞,勾出上翘眉尾。 蛾眉淡扫,即是天姿国色。 华仪起身,提起裙摆走入湖心,脚尖旋转,开始跳舞。 环姬也跳,两个极为美貌的女子挨得极近,香肩微露,长腿若隐若现。 月光如流水,洒入清秋阁。 华仪笑着,从长案边勾了酒来,仰头大笑着,边跳边喝。 环姬甩动水袖,缠住华仪纤细的腰肢,在她耳侧笑道:“陛下今日心情不好吗?” 华仪旋身脱离束缚,眼尾轻挑,道:“朕看起来像心情不好?” 环姬扭动腰肢,贴上华仪的背脊,“沉玉公子不在。”她低笑一声,身子一滑,也去拿酒壶。 华仪不豫道:“朕没他就不高兴了?” 环姬微微讶异,却实话实说:“陛下那么喜欢他,依妾看来,已经快到非他不可了。” 华仪不悦地皱了皱眉,脚步缓下来,双臂一垂,竟是不跳了。 环姬也立即停住,行了一礼,迟疑道:“可是妾说错了什么?” “与你无关。”华仪走向软榻,坐下,长袖垂落在地上,她看着虚空愣神。 环姬左瞧右瞧,也觉得她不过少女心事,像是那等不被心上人理解的气闷模样,实在不像女帝,倒像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 华仪见她看着自己,面带奇怪笑意,不由得蹙眉道:“看着朕干嘛?” 环姬扑哧笑了出来,面色一变,不知是惊惧还是好笑,只得跪了下来。 “妾冒犯陛下。” 华仪却问:“朕现在很可笑?” “不是。” “那你为何要笑?” 环姬迟疑地抬头,咬了咬唇,顾及帝王颜面不可轻易亵渎,怕说了会惹华仪生气,但权衡再三,还是老老实实将自己想法说了。 她不知沉玉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只凭她所见的,沉玉对华仪的爱太深了。 华仪也喜欢沉玉,可是她总是矜持理性,让沉玉总是有些无法彻底如愿。 华仪听完沉默了。 她静了良久,披衣起身,抬手屏退所有人,冷淡道:“朕一个人走走。” 常公公在原地踌躇,直到女帝斗篷的一角消失在拐角里,才转过头,冷脸对环姬道:“陛下的私事,何需你多费唇舌?白白惹她不高兴,这事不能善了,不光咱家会有麻烦,你又能好得到哪去?” 环姬脸色微变,忙低头道:“公公教训的是。” 常公公轻哼一声,抬了抬下巴,又慢悠悠地提点道:“以后少在陛下面前提沉玉公子,他……”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有人惊呼,随即许多宫中侍卫自暗处冲出,纷纷往前涌去。 耳边有杂乱人声,极为慌张,不知喊得是什么,常公公耳力极好,勉强听出个一二来。 他脸色唰得变得惨白,身子晃了晃,顾不得其他,飞快地冲了出去。 那些人喊的是—— “陛下落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情节发展会有点快,这篇我是以短篇写的,不会太循序渐进。 关于女主对于前世今生的心路历程,转折会快点,因为猜忌和怀疑会导致相爱相杀,为了不让甜文标签白贴,我得硬生生地把这个扳过来。 此外,权谋政斗无力,作者的所有脑细胞暂时死光,喜欢权谋的可以看看我的另一个坑《温柔在前,拔刀在后》(连载中) 第13章 华仪的身子沉在冰冷的湖水里,她感觉自己被一片黑暗席卷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把她往下拉扯,她想睁大眼看清自己在何处,却发觉自己毫无力气,生命正在一寸寸流失。 她不由得在最后的一瞬间回想发生了什么——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迎面而来,她不作停留,兀自走过那宫女身旁,原本蹲下行礼的小宫女却拔刀忽然起身。 华仪背脊一痛,随即便被人死死地捂住了嘴,她连反抗的余地的都没有,便坠入了冰冷的湖水里。 湖水凉得刺骨,所见没有一丝光亮,如若不是背脊仍有痛感,她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鲜血慢慢晕开,将湖面染红。华仪无法呼吸,慢慢地放弃挣扎,耳边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她开始胡思乱想——是谁想杀她?沉玉现在在做什么呢?她重生一次,居然死得这么窝囊吗? 可她不甘心啊。 华仪的手在水里徒劳地抓了抓,随即失去了意识。 黑暗让人恐惧,她不知在那里沉浮了多久,忽然感觉身体正在慢慢地变得轻盈,就像是被人从冰冷的潭底挖出,她混沌的意识终于窥破了一丝光亮。她睁开眼,入目是金碧辉煌的大殿,蟠龙金漆大柱高高伫立,头顶是巨大的六角琉璃灯。 她站在空旷的大殿中间,看见衣衫凌乱的自己从帘后飞奔而出,鬓发歪斜,面色惊恐万分。 她拼命地冲向殿外,可无论如何推门,那大门都巍然不动。 一身华贵紫袍的沉玉缓缓从内殿走出,含笑看着她,双眸泛着冰冷而诡谲的光,“陛下为什么要跑呢?怕臣会吃了你吗?” 华仪呆呆地看着沉玉,忽然反应起来,这是前世沉玉谋反的那一日。 皇宫里喊杀震天,可天子亲卫在手握权柄的沉玉手中显得不堪一击,她被他逼得四处窜逃,却逃不出那座宫殿,他像在玩猫捉老鼠,一点点消磨她的惊惧。 沉玉拂动衣袖,一步步走近,挺拔身姿在殿中投下黑色的阴影,他靠近惊恐的“华仪”,她背靠着墙壁,退无可退,咬牙切齿道:“你今日犯上作乱,就不怕将来史书诟病,遗臭万年……” “遗臭万年?”沉玉慢慢地笑了,眼底涌动的光芒温柔又危险,“那臣与陛下共同沉伦,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你疯了!”她惊骂。 沉玉笑得更加开心,一边朝她逼近,一边挽起了紫金窄袖,“臣早就疯了。” 他靠近她,她惊慌失措地要逃,却被他紧紧抓住了胳膊,双臂被死死地反剪在身后,她拼命尖叫,他却靠近她的颈侧轻吸一口气,微叹道:“陛下真香。” 他身姿挺拔,衣襟上繁复的纹路显示当朝一品的尊贵身份,衬得整个人清冷威严地不可侵犯,此刻攥着脚下的她,更有着强硬迫人的气势。 “华仪”被他微微拉开了领口,她的身子在不受控制地抖动,他抬眼瞥她一眼,温声哄道:“别怕。” 她字不成句地骂:“你……无耻!朕、朕……杀了你!”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狠狠钳住了她的下巴,看她疼得眼泪汪汪,却轻笑道:“陛下可别惹臣生气,臣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她呜咽出声,眼泪落入鬓角,身体不受控制,被他死死抵在门板上,拼命地欺辱,殿外在血流成河,殿内的他却笑得疯狂。 华仪睁大眼看着这一幕,记忆深处最恐惧的记忆被唤起,明明此刻被欺辱的是前世的她,她却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沉玉!“华仪脸色惨白,想要阻止这一切,却只能看到沉玉脸上的疯狂。 她看着自己尖叫,崩溃,求饶,直至晕了过去,沉玉抱着娇小的姑娘慢慢起身,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华仪”人事不省,只是眉头还深深拧着,似梦里也有什么恐惧的东西。 沉玉抱着她穿过大殿,走到帝王寝宫,他走得极为缓慢,华仪小步小步地在后面跟着。 她看见沉玉把“华仪”放入池子里,亲自给她沐浴更衣,又动作温柔地给她上药,在她耳边呢喃着“对不起”,他垂下眼的一瞬间,也有一抹晶莹顺着下巴滴下。 他抱紧“华仪”的身子,下巴蹭在她的发顶上,又低头亲了亲她柔软的唇,自顾自地说:“此前便想通了,即便你恨我,我也不能没有你。” “这十几年,你若多看我一眼,明白我的心意,我又何至于如此。” “夺你的江山,占你的身子,摧毁你在意的一切,你是不是就可以……把我放在第一位了?” 华仪紧紧盯着眼前相拥的两人,唇抿得死紧。 沉玉看不见她,他满心只有怀里昏睡的女子,却不知道就在一丈之外,华仪冰冷紧绷的脸上,尽是滚烫的泪。 她在最后的日子里,不断地回想沉玉对她的残忍,她咬牙铭记他给她的痛苦,十几年情谊荡然无存,他的温柔他的好都是他狼子野心的伪装,她这样告诉自己,才狠得下心去用最后的机会换来一杯毒。 花树下烹茶下棋,吟风弄月,弹琴吹箫…… 他为她风刀霜剑多年,连夜具本弹劾老臣,一掷千金地买些小玩意儿…… 他学来民间画本里的故事,言语间逗她笑…… 华仪蹲下身子,泣不成声。 她该忘了的。 不是已经重新开始了吗? 沉玉不是权臣,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如今的她,权柄在握,把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沉玉没有谋反的能力,她和他如此亲密…… 可是,她欠前世那个人的呢? 那个人知道吗?她后悔了,她好好地爱他了,她没有忽略他的感情,她把自己也给了他。 华仪站起来,几乎慌乱地奔到沉玉跟前,伸手要捞他,手却穿透了他的身子。 她睁大眼,眼底涌现巨大的绝望,泪越涌越多,声音带了哭腔。 “沉玉……” “沉玉你看看我……” “我爱你啊……” 沉玉始终低头亲着怀里的女子,将一切隔离在外,风雨不动。 华仪哭着醒来时,发觉自己在一个人的怀里。 她睁开眼,艰难地动了动,便感觉后背剧痛无比,沉玉忙按住她的双肩,柔声道:“别动,刚刚上了药。” 华仪张了张嘴,嗓音嘶哑,“……水。” 沉玉抬手,让一边侍奉的宫人倒来温水,喂她小口小口地喝下。 她的睫毛上还沾了未干的泪,碰到他的手背上,他的动作滞了滞,然后取来帕子为她搽泪,叹道:“陛下在梦里一直哭,是梦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华仪咬了咬唇,沉默不语,许久,才淡淡道:“朕还在罚你思过,谁让你出来的?” “无人。”他无奈道:“等你伤好了,我便回去思过。” 华仪沉默不语。 两个人此刻都有些相对无言,没人主动开口,气氛显得无端压抑。 华仪心底太难受了。 她的后背疼的厉害,满脑子都是梦中种种,甚至无暇去问刺客是否被抓到,就已经重新昏睡了过去。 沉玉替她掖好被角,再合上窗子,给炉里添好安神香,随即坐在床边看着她。 他的眉头皱得死紧,侧脸冷峻非常。 她刚刚在梦里哭,还在拼命地喊着他的名字。 她说“对不起”。 她对不起他什么? 他将这些年他与她相处的很多事情记得一清二楚,绝对地笃定自己与她不曾有过大风大浪,又何谈让她如此伤心崩溃? 究竟是他想得太多?还是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沉玉眼底冷光一闪,袖中手不由得捏紧。 华仪再次醒来是在深夜。 沉玉还坐在床头,眉间难掩倦色,见她看过来,便温柔地笑了笑,问道:“陛下想坐起吗?” 她点了点头,他便扶她起身,给她垫高枕头,让她靠得舒适,又去倒了杯水来,让她润了润喉。 华仪抬睫,飞快地扫了一眼沉玉,迟疑道:“之前是朕性子急躁,对你颇有些过分。” 他不由得好笑道:“陛下伤成这样,还惦记着给我道歉?” 她想起伤就有些难受,咕哝道:“要留疤痕了……”又气恼道:“谁妄想杀朕,查清楚了吗?” “刺杀陛下的宫女已抓到,但是在牢狱中服毒自尽,成亲王震怒,大理寺卿正在着手查案,尚未有进展。”沉玉顿了顿,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低声道:“……那些都不重要,陛下没有出事就好。” 他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哑,尾音都在发颤,听着倒不比她这个病患好上多少。 华仪握了握他的手,“没事了。” “嗯。” 他是真的吓到了。 得知她遇刺落水的那一刻,他几乎疯了一样冲了出去,他甚至都不敢想,倘若她落水的地方再隐秘一点,倘若救驾的侍卫再迟顿一点,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华仪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卫陟入京便是在这几日,朕原本亲率百官迎接,此次倒是出了意外……卫陟他可被安置好了?” 沉玉脸色微变。 华仪皱眉道:“怎么了?” “卫将军……也遇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虐怡情,没有大虐。 排雷预警:女主心里男主前世今生是不一样的!!后面有设置反转,但是请将两个时期的男主区分开!!!各有千秋!!不同的经历塑造了他们不同的心性,但其实第二世的男主更黑心…… 结局HE。 不喜勿入,趁早点叉,谢绝批评,和谐你我他!! 第14章 “臣启奏,卫将军于京郊安道口遇刺,显然为人筹谋已久,此人敌视我朝重臣,又熟知将军行程,必然为陛下身边亲信。狼子野心,居心叵测,欲动摇我朝根基,打破安定局势,实在当诛!” “臣启奏,陛下与卫将军先后遇刺,必为贼人奸计,欲乱我朝纲,臣私以为……为今之计,应火速寻回卫陟将军,若将军遇害,天下人又该如何诟病朝廷?如何诟病陛下?” “臣启奏,陛下方脱险境,如今更应安心修养龙体,陛下安危乃国之根本,此后应加强皇宫守卫,万万不可再出差错!” “……” 华仪端坐在龙椅之上,阔袖舒展,威仪自成,目光穿过琉璃冠冕、层层金阶,落在面前唾沫横飞的文武百官身上。 帝王遇刺重伤引起轩然大波,他们各持己见,个个以家国道义出发,说白了也只会在上朝的时候指手画脚。 百官分列两侧,官袍威严,兽首立于御座两侧,金龙盘踞于大柱之上,怒目圆睁,虎视眈眈。 华仪动作轻微地抬了抬头,掀起眼皮望了一眼琉璃金顶,四角鎏金龙头吞吐明珠,华贵庄重得几乎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感觉置身囚牢,掩藏在奢华龙袍之下的娇躯已渗出冷汗,浸透了单衣,背脊上一层层的绷带缠得死紧,混着血和汗的气味,绕过胸前,勒紧心口,让她动弹不得,又喘不过气来。 汴陵郡站在下方,离华仪最近,抬头看了看阿姊苍白虚弱的脸,袖中手狠狠捏紧成拳。 他拢起袖子,微微侧过身来,和大理寺卿交换了一下眼神。 念及陛下身体不适,这日早朝散得极早,众臣依序退下,又在殿外三五成群,你来我往。 汴陵郡看华仪不动,自己也磨蹭着不走,待百官都退出去了,才上前在华仪面前蹲下,踌躇道:“皇姐,您的伤怎么样了?” 少年俊秀的脸上全是担忧之色,嗓音显得温柔而无害。 华仪道:“朕无碍……常公公,让沉玉进来吧。” 华湛刚刚松了口气,听到沉玉的名字,脸上闪过一丝不满,抿了抿唇。 他心思纷乱,恨不得摇醒华仪,又明知华仪只会因此生怒。 沉玉候在内殿里,听到宫人通传方才慢步跨上台阶,十分自然地抓住华仪的胳膊,扶着她慢慢起身,又将手挪到她腰下,让她将全身的力量都交给自己,又护着她的背伤。 她因疼冒了冷汗,他抓住她柔软的小手,触手却是冷汗,黑眸不由得沾上冷意。 “先回去换药?” 她低低嗯了一声,抬眼瞅了瞅他,眸子里俱是水光。 华湛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迟疑地递给沉玉,见沉玉看过来,少年转过头,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有些难堪道:“给皇姐擦擦汗……” 沉玉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接过了帕子。 华湛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华仪乖乖靠着沉玉不动,一边被沉玉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一边看着华湛弯唇笑了笑,“湛儿,你对朕都不紧张,何必在沉玉面前战战兢兢的?不都是自己人?” 华湛喉咙一哽,想说“谁跟他自己人”,又看见华仪和沉玉如此亲密的模样,撇了撇嘴,酸溜溜道:“明明是皇姐拿臣弟当外人了。” 他一腔心思展露无遗,华仪忍俊不禁,身子也笑得颤了颤。 “朕改日替你选个郡王妃,让你有个内人作伴,也省得镇日来朕这里溜达。” 华湛微微一惊,忙摆手道:“万万不可!臣弟……臣弟年纪尚幼,男儿心思自当用在国家之上,暂时还无心成婚!” “无心成婚?”华仪瞥着他笑,“朕前不久还看见你腰里挂着香囊,那绣法委实罕见,应是某个闺阁里的姑娘赠的吧?” 华湛面露尴尬之色,遮遮掩掩道:“不是啊……明明是……” 华仪嘴角噙笑,倒不大细听他解释,总归这小子才十五,也不急着这时成婚。 前世她给他做主娶了户部尚书的嫡长女,那女子温柔谦恭,不讨华仪欢喜,却合乎她的心意。偏生华湛自己不喜,面上虽做足了功夫给她看,私底下却对妻子不闻不问。 后来华湛因谋反之名下狱,那女子不久也病死了,汴陵郡王府没有留下一个子嗣,那女子也可怜,白白浪费了一生。 这一世,华仪不会再那么做了。 当初因她过于刚愎而白白忽略的一切,譬如对于这样纯善的华湛,华仪心底有愧,也想让他好好地活到长命百岁。 她站久也难受,沉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敛眸道:“先回殿罢,陛下不难受吗?” 华仪当然难受,当下也不笑了,对华湛丢了个眼风过去,使唤道:“你替朕传令,让大理寺卿半个时辰后来御书房见朕。” 华湛连忙应了,见当下也无事,生怕皇姐因为自己耽搁了上药歇息,连忙行礼跑了。 “啊!沉玉!” 华仪软声惊呼。 华湛后脚刚走,沉玉便将华仪打横抱了起来,她伸手慌乱地揽住他的脖子,他的手臂有意避开她的伤口,死死地钳住了她的肩胛处,绕膝的手臂稳健有力。 她把脑袋缩向他怀里,朝服的袖摆散开,龙纹凤绣展翅欲飞,冠冕上低垂的琉璃不住地晃动,他身姿挺拔,凤眸低睥,似笑非笑,倒觉得自己是抱着只娇娇怯怯的猫儿。 “我弄疼了么?” 她在他胸前摇了摇头,把他的脖子勾得更紧。 殿中宫人无一人胆敢抬头,常公公熟视无睹,提前去安置元泰殿的卧塌,华仪被沉玉一路抱回去,放在床上,宫女上前为女帝除下外面厚重的朝服,露出淡红色的里衣。 是血。 沉玉眸色微凉,抬手让所有人下去,再给炉里添了些许药草。他坐到华仪身边,为她慢慢除下一层层衣裳,直至露出染血绷带,他长指触上她的肌肤,感觉她背脊紧绷,温声哄道:“别怕,不疼。” 她紧张道:“你动作温柔一点。” “嗯。” 她的背脊对着他,大片裸露的玉肌光泽几近晶莹,他解下绷带,用热水擦拭凝固的血,再用指腹蘸了冰凉的药膏,在那刀锋划开处轻轻涂抹,她忍不住低低呜咽一声,像无助的小幼崽。 他心疼她的痛苦,动作却不曾停下,甚至带了一种诡异的满意感——她这么乖巧地让他上药,她的疼也被他所掌控着。 他简直疯了。 华仪看不到他渐渐深沉下来的眼神,只听得他问:“仪儿,疼吗?” 她还能忍,于是摇了摇头,沉玉却忽然转过了她的脸,看她咬着下唇有些难受的模样,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又将一方锦帕递来,“你若是难受,便暂且咬着,别弄破了唇。” 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咬住帕子,抬眼瞅他,分明只是随意一眼,却看得他喉间一滚。 他俊目低敛,重新拾了药膏,为她一一抹好,揉捏她伤口附近的肌肤,她频频低哼,尾音娇软,撩拨心弦。明明只是简单上药,可若非处在殿中,旁人怕是以为他们又在做什么了…… 沉玉涂好药之后,又亲自给华仪缠好绷带,穿上亵衣。 华仪道:“日后若没了你,朕估计连日常起居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弯了弯薄唇,“难道我不一直陪着你?” “朕打个比方罢了。”她斜眼看他,“朕身边的人,可没那么容易离开朕。” 他轻笑,手指抚弄她的长发,道:“自然是不离开的。就算陛下有一日厌了我,我也不会离开。” 华仪心口一跳。 他的话像哄她开心,可细听又觉得有些别的意味。 华仪甩开他念,笑嗔他道:“你这么喜欢朕呀?” “是爱。”他低声道。 她心头一乱,面上却堆起笑意,原本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的后背上,又悄悄渗出了一点冷汗。 不久后,有人径直入殿,提醒女帝该入御书房议事,华仪商讨政事之时沉玉向来回避,此次也只是将她扶上了御辇,目送帝王仪驾远去。 华仪走入御书房时,大理石卿李文盛已等候多时。 华仪直接免了他的礼节,直截了当道:“说吧,朕秘密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李文盛沉声道:“臣幸不辱命,已有了线索。” “讲来。” “陛下遇刺当夜,宫中侍卫一切如常,那刺客原是绣坊宫女,当日绣房新增了任务,按理此人不该出来,此次刺杀,是抱了必杀陛下之心。” “陛下散心实属偶然,与她相遇机会更是微乎其微,臣思考再三,更觉此人必还有同伙,借此得知陛下动向,伺机而动。” 华仪蹙眉道:“朕几乎不曾独自在宫里行走,往日都是沉玉贴身伺候,仅凭她一人,即便得知朕的动向,又如何敢下手……”她蓦地想起了什么,再不往下说去。 李文盛已飞快地接口道:“因为她知道,那日沉玉公子不在陛下身边。” “无稽之谈!”华仪猛然起身。 第15章 “陛下不觉得太过巧合吗?沉玉公子刚刚离开陛下,便有人立即对陛下下手,刺客熟悉皇宫,想必蛰伏已久,谁在宫里有机会安插人手?”李文盛沉声道:“陛下安危不可轻视,此时不查,恐有大患!” 华仪的右手紧紧握着描金扶手,居高临下道:“那李卿说,当如何查?” 李文盛道:“臣以为,应先将沉玉和环姬分别收押于监牢之中,一一盘问他们以及那日随侍陛下的宫人……” 华仪冷冷道:“大动干戈,难免牵连无辜。” 李文盛抬头,失声唤道:“陛下!” “够了。” 华仪缓步走下台阶,云纹黑底靴在玄金裙摆下若隐若现,她靠近李文盛,衣袖荡出淡淡的冷香,“若真有人想杀朕,何惜蝼蚁之命?此举不过只会打草惊蛇,李卿,你太急躁了。” 李文盛心头一凛,更加恭谨小心地弯下腰去。 华仪拢了拢衣袖,淡淡道:“你怀疑沉玉?” 李文盛心头微惊,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臣已派人验过那刺客尸体,并非自杀,而是被人灭口。” 华仪蓦地抬眼,微微拢起眉心。 “刺客颅内插有银针,并不会即刻致命,臣猜想,她被囚入监牢之前,已被人下了杀手。”李文盛顿了顿,语气越来越冷,“下杀手之人或许是臣大理寺之人,但相比于此,臣更觉得此人是在宫里,见陛下未死,怕牵连自身,这才选择灭口。” 他的话不无道理,华仪眉目不动,听他继续陈述—— “臣并非针对沉玉公子,陛下请想,陛下昏迷期间,第一个知道陛下身体如何的人是谁?后来见过刺客的人又是谁?在宫里便于安插眼线,网罗势力之人是谁?陛下重伤,朝中上下更要看他脸色,他获利不可谓不多——至于刺杀卫将军之人,臣还需细查,尚不知沉玉公子与之有何关联。” 华仪闭了闭眼,蓦地睁开,侧脸染上一层清冷的光泽。 李文盛看她面色不善,此刻倒也噤声了,静等她做出决定。 良久,他才听得华仪冷淡道:“李卿,你觉得沉玉……看起来像有罪之人吗?” 是有罪,不是幕后凶手。 是看起来,不是此次刺杀。 李文盛实话实说:“臣觉得此人,过于聪明,气度非凡太过,不似奴仆,此乃当诛。” 在帝王眼里,他的卓越便是他的罪。 有时候,一个聪明的君主并不需要臣下多聪明,而是要便于掌控。 华仪轻轻“嗯”了一声,下令道:“你去暗中查查卫陟遇刺之事,对外便称此次朕遇刺实属那宫女私仇,万万不可再提。” 李文盛低声称是,心下更加佩服女帝的从容和谋略,暗想此次给了女帝警醒,沉玉只手遮天的局面必然有所转圜,便心满意足地告退了。 大理寺卿一走,常公公便躬身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请示道:“陛下可是要传膳?” “传。” 华仪动作缓慢地坐下,御膳房宫人端着各色山珍海味鱼贯而入,华仪拿起银箸,看了一会儿那些膳食,忽觉得没了胃口,搁下筷子甩袖道:“撤。” 常公公忙叫人给撤了,又悄悄吩咐着让人随时热好粥,以免陛下之后又饿了……正在吩咐间,沉玉便来了。 常公公赶紧给沉玉使眼色,沉玉只抬眼冷淡地扫了他一眼,脚步不停,推门进去。 华仪有些郁郁地坐在椅子上,听见声响便知是谁,抬臂道:“抱我。” 沉玉走过去,捞起娇小玲珑的姑娘,揽着她的腰站立,笑道:“轻了,陛下是没用膳?” 华仪勾住他的脖子,不满道:“常公公年纪一大把了,倒是越发不中用了,一点事也瞒不住。” 正在外面贴着耳朵偷听的常公公:“……” 沉玉忍俊不禁,大掌轻捏她的翘臀,她低呼一声,小声骂他“下流”,眼波含嗔,又立即被摁在怀里亲吻。 他满怀温香软玉,情不自禁,遂抱她上了贵妃榻,搂在怀里爱不释手。他的手指撩拨着她,自下巴游弋到锁骨,再到后脊尾椎处,带起一阵触电似的酥意。 她踢掉鞋,小巧的脚蹬到他膝上,被他抓住脚踝,褪下白袜,玉指屈起在她脚底一搔,她便笑着瘫软在了他的肩头。 “哈哈……沉玉……你挠什么挠……” 他的坏心眼儿展露无遗,小姑娘的脚趾圆滚滚的,染上一层晶莹的光泽,纤足白皙漂亮,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脚背,她想缩腿,却被他拉紧脚踝,轻轻一拽,便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攀着他,浑身不自在起来,她的额头挨着他的下颌,衣裙下摆散开,隔着绵软的吴绫,她甚至能微微感受到他的温度。 “乖。”他低哄,手却拨开她身上的环扣,除下她碍事的外袍,她抬手取下玉钗,甩动脑袋,散开了满头乌黑缎发。 沉玉心底软得似水,把她抱得更紧,手指探入她裙下,引起她一声惊喘,他眸底染上了一层欲色。 可他忽然想起她背后的伤,这时再出汗就麻烦了,他收敛了些许,抚了抚她的头发,道:“今日就算了罢?” 这算什么? 撩完就跑? 华仪偏不,“不许给朕停……” 他哭笑不得,“今日怎得这么黏人?陛下还怕将来没有机会么……” “将来?”她低哼道:“刺客轮番着来,朕手无缚鸡之力,怎知有没有将来。” 沉玉脸色微变。 他不曾想华仪竟会说这种话,那日的事情实属他疏忽了,差点失去她的恐惧,让他如今忆起,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沉玉自认凡事算计细密,将万事掌控于心,只有这一件事是他意料之外。 沉玉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她却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护朕?你一无权势,二无出身,如何护朕?关键时刻挡刀子吗?” 沉玉淡淡回视,墨瞳晶莹,光华流转。 他的眼神如此清澈,诱得她快要深陷,她眼底藏有探究之色,最终也泄了气,垂下脑袋道:“朕只是心中不快……” 他搂紧她的腰,让她贴他更紧,在她耳朵上吻了吻,道:“三年前我便说了,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什么都别怕,交给我……” 她掠了掠唇角,“交给你?” “你若不放心,我永远站在你身后,也是一样的。”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个多时辰,华仪受伤严重,到了傍晚有些发热,沉玉又连夜亲自给她喂药,像照顾孩子一般,她烧得糊涂,频频躲他勺子,兀自笑得开心,闹了大半个时辰,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日她起身,便觉身上出了大汗,沐浴更衣之后,就听侍卫焦急地入殿,笑着禀报道:“陛下!卫将军回来了!” 华仪蓦地起身,急切道:“宣!” 卫陟安然无恙回京之事,很快便传遍了京城。 百姓人人欢呼,朝中百官也松了口气,心思各异者有之,心怀鬼胎者有之,但无论如何,无人敢在这个时候招惹卫大将军,人人避其锋芒,只看女帝如何表态。 华仪命人给卫陟安置好府邸,打算待卫陟回府休息过后,再召他入宫觐见。 可卫陟听闻陛下遇刺之后,不顾旁人阻拦,连衣服都不换,便径直入宫。 卫陟身披甲胄,于宫门口下马,便大步走向元泰殿,面色冷峻。 初春已过,皇宫内桃花已开,大片花瓣纷纷落下,御花园两岸皆是碧叶娇花,一眼望去,便似人间仙境。 可他丝毫不曾停留,身后的小太监小跑着跟上,陪笑道:“将军……您慢点……这个点儿,陛下还在用膳呢……” 卫陟抿紧薄唇,侧脸冷酷,不发一言。 到元泰殿外,待内侍通传后,卫陟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缓步而入。 四角琉璃风灯紧镶在殿顶,山水水墨屏风前,一女子一身水色裙裾,袖衫拂落于膝头,黑发绞着翡翠簪子,半垂在肩上。 卫陟一眼便盯住了她,大步上前,单膝跪地,身上铁甲发出一声清鸣,“臣卫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起来罢。”华仪的声音慢慢响起,“半途遇刺,可有受伤?” “没有。”卫陟起身,黑眸深深盯着华仪,身侧的手紧了紧,低声问道:“臣听闻陛下受伤,不知陛下龙体可还康健……” “朕无碍。” 华仪起身,卫陟连忙低头,却听见衣料摩挲声轻轻响起,随即淡淡的龙涎香便袭上鼻尖,女子绣鞋出现在视野里。 女帝深沉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朕一直放心你,你也果真不让朕失望,这回回来,朕好好赏你,你也好生歇会儿,边关的事情操心了多少年,也该放一放了。” 她的语气沉凝从容,不容置喙,皇威毕现。 丝毫不像多年前他记忆中稚气未脱的少女皇帝。 卫陟微微一惊,不知为何才五六年,她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他不由得抬头,便撞上女帝深沉的目光。 还是那张脸,那个骄傲冷淡的神情,心思却完全不可揣测。 她方才所言,是要暂收他十五万大军统率之权了。 他蓦地回神,沉声道:“谢陛下体恤。” 华仪笑了笑,“你也别太过拘谨,朕与你不只是君臣,更是旧交,坐吧。” “是。” 卫陟直起身子,端正坐下,两眼却看着下方,礼节恰到好处。 华仪回身坐回椅中,拿帕子掩唇咳了咳,便听卫陟问道:“臣听闻,陛下近日龙体不容乐观,万望陛下保重身子。” 华仪道:“朕昨夜发热,今日已大好了。今日恰好你来,朕便同你说说,关于封赏之事。” 卫陟神色一凛,道:“陛下请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出了新的境界,吃饭睡觉无法保障,坐下就犯困,站起来就得跑,还在四处参与各种活动,头发一根根掉,恨不得一分为二。 还在努力码字的我真的不容易QAQ嘤嘤嘤。 所以希望小可爱们能给点评论=W=让我感受到你们的鼓励! 这章卫陟出场啦,男主的温顺快装不下去了。 后面战况会越来越激烈的。 第16章 屏风前,两个端坐的人影被拉得极长。 华仪同卫陟大致说了她今后的打算,虽没有拐弯抹角,话里却藏着玄机,卫陟何其聪明,自然小心应对,同时也在暗惊华仪的帝王心术。 他在边关便偶然听说女帝三年来大行改革的事情,那时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她所做之事,现在却有些明白过来了。 更让他惊讶的是,华仪对他的态度。 当年她气他恼他,恨不得把他赶到天涯海角去,如今他却丝毫看不出她对他的想法。 太捉摸不透了。 殿外转角处,金兽掩映下,一抹修长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墨发玉瞳,身披鹤氅,金丝蓝袖淡淡垂落。 沉玉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下,竟显得冷冽异常,待听清华仪对卫陟不咸不淡的态度后,才半弯嘴角,露出一丝诡异阴沉的笑容来。 若有人看到他此刻的神情,怕是要觉得毛骨悚然,丝毫看不出半点在女帝面前的温润。 沉玉静静站立片刻,拂袖转身而去。 待卫陟出宫后,华仪才起身回了内殿,看他依旧还是和之前一样在看书,不疑有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环住他的腰。 沉玉放下书,把小姑娘拉到怀里抱着,说道:“事情谈好了?” “嗯。”她把脑袋靠在他颈窝里,轻声道:“朕做这个皇帝,时时刻刻都要防着他们。” 他笑了笑,并不多言。 她抓着他胸前衣襟,抬头道:“朕现在可就只对你没防备了。” 沉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拍开他的手,笑骂道:“你放肆!” “陛下的脸真软。” “……” 华仪又和沉玉闹了会儿,便折腾到了床榻上,他给她换了药,便弹琴给她听。 沉玉琴艺甚好,甚至不输给她这个从小经历过严格教养的帝王,她对此也曾称奇,觉得他什么都厉害,也不愧前世做到了当朝一品。 如今的沉玉温顺柔和,虽然在她身边有些逾权,却远离了那些纷争,看不出半点凛冽肃杀之气。 她还是相信他,那些刺客大概不是他的人罢? 华仪倚靠着,目光落在他身上,慢慢地便睡着了。 面前的女子呼吸均匀,长睫阖下,清丽的面容在灯下泛着一层秋水莹光。 沉玉停下抚琴,给她披上衣裳,便走了出去。 元泰殿外宫人肃穆而立,沉玉推门而出,淡淡吩咐道:“陛下睡了,别进去打扰。” 那些宫人纷纷记下,不敢出声。沉玉也不再停留,兀自沿着长廊离开。 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御花园,回了自己居所,又在片刻后重新出去,走入皇宫偏僻之处,在假山后按动一块石子,便出现了一条密道。 沉玉慢慢走了下去。 密道狭窄而昏暗,下面有一处石室,正有人等在里面,一见到沉玉便齐刷刷地跪下,沉声道:“见过公子!” 沉玉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地扫过他们的头顶,拍了拍手,嘲讽道:“一个个都好样的,没有我的吩咐,敢私自动手了?” 这群人服装各异,宫女太监侍卫皆有,面相寻常,却通身不掩肃杀之气。 其中一人见沉玉不豫,忙解释道:“当时机会难得,我们顾及公子,尚不敢动手,没想到霜儿如此莽撞,差点要了那狗皇帝性命……” 沉玉冷笑着重复道:“狗、皇、帝?” 公子向来的喜恶里,便有不可侮辱女帝这一条。 那人忽然惊觉自己失言,脸色白了白。 沉玉拢了拢袖子,目光凉得似雪,语气也如冰窖里的刀子一般,“再让我听到这种话,命也不必留着了。” 那人忙磕头认错。 沉玉不欲多做耽搁,直截了当道:“去查截杀卫陟的那波人马是谁所派,小心大理寺卿,切勿打草惊蛇。” 有人迟疑道:“若是平南王那边的人……” “那正好。”沉玉转眸,一瞬间目光亮得慑人,“就算不是他们干的,我也打算陷害他们呢。” 乾明八年,女帝和大将军卫陟同日遇刺,逾半月,卫陟回朝,大受封赏。 青年将军战功赫赫,冠盖满京华,一时满京闺中女子芳心暗许,百姓茶余饭后谈论起将军尚未娶妻的问题上来,将之前刺客之事抛之脑后。 大理寺卿李文盛却忙得焦头烂额。 他总感觉暗处有着什么事情在慢慢引导着他的调查方向,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后来他顺藤摸瓜,根据卫陟提供的线索,慢慢地怀疑上了一个人。 如今除却成亲王外,唯一一个手里握着兵权的藩王,平南王。 平南王当年助先帝夺得太子之位,事成之后,其他皇子皆受贬谪,唯他坐镇一方,与朝廷处得和和气气。 先帝让成亲王制衡于他,又命成亲王摄政,便是怕华仪年幼,扛不住平南王野心勃勃。 后来华仪慢慢长大了,也并没有急着动平南王,一来这是她皇叔,实在不好明着过不去,白白让后人说她冷酷无情;二来平南王平日谨慎小心,这些年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世子又庸碌无为,实在难成气候。 可是这回,倒是有些不一样了。 这日,礼部筹备了许久的狩猎终于开始,女帝携一众武将摆驾京郊围场,刚抵帝王营帐,李文盛便匆匆将此发现上禀了。 华仪与他密谈半个时辰,便让他秘密离开。她换了身衣裳,坐在软塌上随意翻着书,实则是在思忖如何料理藩王之事。 敢乱她朝纲,害她良将,便得付出代价。 是时內侍通传卫将军求见,华仪合上书,道:“宣。” 卫陟掀帘大步入账,单膝跪地道:“臣参见陛下!” 华仪翘了翘唇角,道:“赐坐。” 卫陟低声谢恩,起身走到座椅前坐下,华仪与他闲话道:“在京中休息了这些时日,可还过得快活?”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贪图享乐只会让臣松懈,臣几日已迟钝了不少。” 华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单手抚着下巴,眼波轻轻一转,轻觑他一眼,“这么说,朕倒是害了你?” 卫陟触及她柔软而迷蒙的眼睛,微微一怔。 他低眼,袖中手不由得捏紧了,语气波澜不惊道:“臣不敢。陛下体恤臣之意,臣感激涕零。” 她道:“拉弓骑马还是会吧?” 卫陟道:“会。” “走吧。”华仪起身,冲他抬了抬下巴,“要是输给了朕,朕重重罚你。” 她神态骄傲,眼底三分挑衅,七分兴奋。 卫陟蓦地起身,道:“好。” 帝王营帐之外,黑戟士兵严阵以待,气势凛冽,不敢有丝毫差池。 随驾官员安置于另一处,华仪和卫陟先后走入靶场,路过的所有人纷纷跪下行礼,无人敢打搅女帝兴致。 常公公命人取了弓来,递给华仪,华仪翻身上马,扬鞭一挥,枣红宝马疾奔而出,马背上下起伏,她拉紧缰绳,控制马速。 卫陟也翻身上马,拿弓在手,三指一夹,便是三箭并架。 她挑衅一笑,取箭拉弦,眯眼瞄准,手指一松,那弦清鸣一声,明黄羽箭便破空而出,直中二环。 她并不时常射箭,倒也不虚撑面子,双腿轻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再次搭箭于弓。 面前的场景都在飞速转换,那靶心离得越发的远,耳边都是风声。 华仪稳稳骑着马,连发三箭,无一不中。 四下响起宫人欢呼奉承之声,常公公还在喊着“陛下小心安全”,华仪眼皮蓦地一跳。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直钉靶心,力道极狠,将华仪方才所射之箭,竟一一震了下去。 华仪眯眼转头,便见卫陟挑了挑眉,冲她道:“陛下承让。” 倒是不客气。 华仪嗤笑一声,再次弯弓搭箭,加快身下马速,衣袂被风掀起,像翩跹的蝶。 咻—— 她出箭极快,虽不百发百中,却极有准头,连卫陟这个常年在兵营里的将军,也不由得有些惊奇。 身下枣红宝马越奔越快。 华仪的身子上下起伏,出箭越发的快,卫陟一时与她较量,也觉得颇有些意思。 可她毕竟不敌卫陟,卫陟三箭连发,直接将她的箭在空中射断了。 华仪气急,甩袖道:“你大胆!” 卫陟道:“臣斗胆冒犯陛下,臣粗鄙之人,好斗成瘾,一时难改。” 还从未听人这么坦坦荡荡地说自己粗鄙好斗,眉目间还全是笑意,华仪倒是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身下马忽然抬起前蹄长叫一声,加速急转,她身子一晃,着急去抓缰绳,身子竟被带得歪斜,就要坠下马。 “陛下!”卫陟惊喊。 华仪咬紧牙,拉着缰绳的右手死命拽紧,却拧不过那马的力量,反被磨得剧痛,另一半身子已要坠了下去! 她心在狂跳,脸色煞白。 耳边的呼喊声都在远去,下坠的感觉如此清晰,让她最后只记得右手的痛感。 手腕被人拉住,反向往上一拉,腰间一紧,华仪被人拉起,重新坐回马上,后背便贴上了柔软的身躯。 那人紧紧搂着她,柔声安抚道:“无事了。” 华仪头脑眩晕,睁开眼抬头,眉头因难受而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她只看见沉玉光洁的下颚。 沉玉一手揽着她,一手拉住缰绳,驭马从容,很快便让马停了下来。 他感受到怀里小姑娘的惊魂未定,抬手抚了抚她后背,慢慢抬眼,深沉冷淡的目光在半空中与卫陟的眼神狭路相逢。 沉玉冷冷看他,倒是没有一丝一毫打招呼的意思。 卫陟视线下挪,自华仪身上扫过,便毫不犹豫翻身下马,跪于华仪马前,请罪道:“臣救驾不力,请陛下治罪!” 作者有话要说: 来段狗血的英雄救美,勿喷勿喷。 剧情发展或许略快,缺小日常的我可以在完结后番外里或者微博里补。 此外感谢小可爱们的营养液! 读者“茗酱”,灌溉营养液 1 时间2018-10-12 12:36:42 读者“家有一只小蠢萌”,灌溉营养液 2 时间2018-10-11 20:39:32 读者“曦云”,灌溉营养液 5 时间2018-10-11 14:03:21 读者“Nellie”,灌溉营养液 1 时间2018-10-07 16:02:02 第17章 华仪心跳得极快。 好半会,她才慢慢地缓过来,从沉玉怀中直起身子,低头看着卫陟,道:“起来罢,事发突然,你来不及救朕,也属常态。” 卫陟抿了抿唇,起身看着华仪,低声道:“索性沉玉……公子……来得及时,陛下若有好歹,臣万死不辞其咎。” 华仪脸色实在难看,沉玉率先下马,拉住缰绳让华仪慢慢下来,让宫人送女帝回帐,转头对卫陟淡淡颔首,“卫将军,别来无恙。” 卫陟看着他面上清雅的笑意,眸光闪动,道:“多年不见,你是最出乎我意料的。” 多年前,少年卫陟张狂得没边,便见不得女帝身边安静温和的沉玉。 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介卑贱奴仆,能被华仪多看一眼已是他最大的幸运,他甚至觉得以华仪的身份,与他亲近,实在是不像一个皇帝。 直到后来,他被贬谪,风刀霜剑多年,磨去了一身戾气,他归来时华仪不再稚嫩,沉玉也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若非知根知底,卫陟差点会以为面前的人并非沉玉,而是某个宗室皇孙。 方才沉玉十分自然地抱住华仪的样子,在他眼底也犹如针扎。 他们竟然…… 这如何使得! 枉华仪如此精明,当真要让沉玉只手遮天了不成? 沉玉眉梢一挑,微微一笑,眼角下泪痣动人,“能让卫将军出乎意料,是在下的荣幸否?” 卫陟道:“你与陛下……” “诚如将军所见。” “那么,你的目的是?” “卫将军这话我便听不懂了。”沉玉扬睫,笑意加深,故作疑惑道:“我不过是陛下身边的侍者,人微言轻的,能有何目的?” 卫陟禁不住冷笑,上前几步,直视着沉玉的眼睛,沉声道:“但愿如此,好好侍奉陛下,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沉玉笑意如常,弯腰称是。 卫陟转身,淡淡道:“陛下方才受惊,你快去吧。” 沉玉道:“将军慢走。” 两个相貌俊秀的男子各自转身,背道而驰,看似和谐万分,实则不欢而散。 卫陟垂下眼,直觉沉玉不简单,径直去找了大理寺卿。 他心底有某个怀疑,却在与李文盛的对话中渐渐打消了那个念头,李文盛言辞凿凿,直言沉玉并无此能力,更有可能是藩王暗中作乱,并列举数个线索,一桩桩一件件,显得天衣无缝。 卫陟辞别李大人后,暂且忘却此事,偶然与副将交谈时,又想起了沉玉,问道:“子明,你可还记得五年前,我与你一同入宫,偶然见到的陛下身边的那个人?” 薛子明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奇怪道:“谁?” 卫陟淡淡道:“那时你我走过御花园,无意间撞见树下拿着匕首雕娃娃的男孩。” “记得啊。”薛子明对此印象深刻,咋舌道:“他雕得满手是血,浑身脏兮兮的,倒不像是宫里的人,唬了我一跳——将军问这个做什么?” 卫陟道:“他便是如今的沉玉。” “沉玉?哪个沉玉?”薛子明常年在京外,倒是不大了解京中之事,想了想,忽然抬头惊道:“沉玉!” 卫陟苦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薛子明久久回不过神,惊道:“他……这……这不对劲吧?” 是的,不对劲。 一个能让边将都听闻大名的人,说他心思正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薛子明渐渐明白了什么,看见卫陟的神情,心底一沉。 “将军打算如何?”他低声道。 “附耳过来。” 华仪靠在床头,只着单衣,长发散开,凌乱地铺在肩头,十分懒散。 她膝上放着本策论,书页卷起,看起来被反复看了许多遍,她如今又看,也不过是为了静心。 沉玉进来后,也不想打扰她,索性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她许久才回过神来,对他道:“你来了啊。” 他过去拿下她膝头的书,理了理她的发,“今日吓坏了。” 她歪了歪脑袋,笑道:“是说我,还是你?” “我。” “沉玉不怕,你看,朕都不怕了。”她揶揄道。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她又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她如今不过双九年华,在他眼里,却少有些少女心性,今夜难得有些不一样了。 华仪靠上他的肩,叹了口气,道:“那马惊得莫名其妙,朕这几日也是倒霉,后背刚好,差点又摔死……”见沉玉面色冷了下去,又忙停止了诅咒自己,转移话题道:“你怎么就突然出现了?怕是早就来了吧?” 他直言不讳:“听闻陛下与卫将军兴致正好,特地来看看,免得陛下被人给拐了。” 她不禁乐了下,推攘他道:“你以为谁都是你?” “嗯?” 他转眸,眉梢一挑,长眉入鬓,眸子里压着波光,看得她微微一呆。 华仪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显得有些自恋,当下有些脸红,他却唇角一弯,俯身在她耳边,薄唇还沾着夜的气息,堪堪划过她的耳廓,热气轻喷,“仪儿说的是。” 她缩脖子,他便步步逼近,嗓音低哑,“我就是对你肖想已久,你这么好,旁的人我不得不防。” 她微微心惊,神思乱了须臾,身子便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床上,被他欺近,手臂撑在她头侧。 他唤她:“仪儿。” 华仪轻轻“嗯”了一声,身子不住地乱动,想找空溜出去。 她的心口发热,身子发软,每当被他这般靠近,都仿佛要被吞噬了一般。 他便把她夹得更紧,让她被囚在这压抑的、欲念滋长的、惶惑不安的方寸之地,将她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他的手是冰凉的,于她却是发烫的。他拨开她的衣襟,揉捏她的柔软,细细亲吻敏感之处,她感觉有火自小腹腾将上来,燎得她浑身发烫。 她慢慢瘫软成了水,他却忽然从她身上起身,大步走去吹熄了最亮的那根蜡烛,只留昏暗的一盏灯在纱罩里,将他的影子拉长,摇晃在她的眼前。 沉玉再次欺近,热气喷在她脸侧,大掌握着她纤细的大腿,牵引着她慢慢分开。 华仪却忽然不肯配合,将身子一缩,便推他轻嗔道:“你这坏人!” 他似笑非笑,拿手指刮了一下她鼻尖,“玩心太重,需要教导。” 她正要说话反驳,立即被他抓住了脚踝,往回拖拽,又取了之前腰间缠的系带,绑上她的双腕。 华仪惊叫:“你做什么?” 他低笑,“好好教教陛下床笫之事。” 夜色如霜,帝王帐中一夜春宵,守夜的宫人听得面红耳赤。 翌日清晨,女帝早早起身,身子娇软无力,由宫人搀着进入猎场。 前一夜的情潮早已消退,在众人眼底,女帝依旧是肃穆、威严、不可一世的,她垂袖立在高阶上,神情睥睨,待众人下拜行礼后,才抬手赐坐。 沉玉静静站在不远处,与她一同迎接着百官的目光。 围猎开始。 世家子弟多风流,可骑马射箭的功夫也不曾落下,儿郎们各个风姿非凡,身形矫健,不愧为名门之后。 汴陵郡有心在皇姐面前一展才能,凡事倒是抢着上,围场里大鼓擂响,他挥动马鞭,飞快地冲了出去。 “陈国公世子,狩得野兔两只。” “成王世子,狩得白鹿一只,野兔一只。” “……” “汴陵郡王,狩得野猪一头,狐狸一只。” 华湛一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生怕华仪没看见他似的,两眼发光,伸长脖子巴巴望着华仪。 华仪忍俊不禁,抬手道:“赏。” 狩猎到了后面,华仪终于转头,看向眉目淡静的沉玉。 沉玉会意地上前,华仪道:“朕有意擢沉玉为暗卫指挥使,不知众卿可有异议?” 空气中响起一阵小小的哗然,百官和众世家公子面面相觑,暗自揣摩陛下为何偏偏挑这个时候说起册封沉玉。 无人敢率先发声,沉玉一直伴驾,实在不能得罪。 可一旦让他做了指挥使,那他便真的只手遮天了。 华仪笑道:“无人异议?” 她话音一落,短暂的安静之后,才陆陆续续地有一些老臣开始说话,带动别的官员零零散散地上奏,反对者有之,赞同者也有之。 “这样吧。”华仪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道:“大家现在就看看,沉玉究竟有无这个实力——沉玉!” “在。”沉玉抬手行礼。 华仪道:“与卫将军一较箭法,可有把握?” 下首,卫陟微微一惊。 沉玉转头,对卫陟笑了笑,眼神晦暗下来,“自然可以。” 挑衅。 赤~裸裸的挑衅。 卫陟袖中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他蓦地起身,取了自己佩弓,喝道:“来比!” 两个男子分别上马,大鼓再次擂响,声声震耳。 沉玉手握缰绳,低垂着眼睑,眉目温润,与卫陟通身肃杀冷冽之气截然不同。 华仪支着脑袋看着他们。 一声令下,两人同时疾驰入林。 众人直起身子,探头张望,又低声交头接耳。华仪见那两人消失在视野中,索性取了茶来,小口小口地喝着,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一连两盏茶下腹,才忽然听到马蹄声,不急不缓,由远及近。 作者有话要说: 卫陟就是个正直的将军,英雄爱美人,却更心系天下。 你们觉得他在和男主争,其实也没争,男女主都发展成这样了,他也争不起来。 第18章 华仪侧身搁下茶盏,转头抬眼去看。在座众人三三两两起身,纷纷探头张望。 侍卫飞奔上前,涌入林中搜寻猎物。 沉玉和卫陟齐齐下马,将弓箭交给身边侍卫,上前朝华仪行礼。 华仪抬手道:“坐罢。” 两人各自坐下,静等片刻,便见人快速奔来,单膝跪地,大声报了各自狩猎数目。 一个个条目报下来,在场众人越发安静。 人人都料不到,一个常年在宫里伺候女帝的男子,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实则箭法直逼卫将军…… 华仪端着茶盏,半遮笑意加深的唇角,待侍卫上报完毕,才将懒懒直起身子,对卫陟道:“卫卿,今日是你略输一筹了。” 卫陟低头道:“沉玉公子箭法马术皆精,是臣轻敌了。” 他话里也有不服之意。 卫陟脑中不停地回闪着在林中与沉玉交锋的情景,既惊且怒。 他当真是想不到,沉玉竟然如此胆大! 对准白鹿的弓箭锋芒一转,便对准了他的脖颈。 白羽箭破空而来,若非他快速反应过来,侧身躲开,让那箭堪堪擦着他的领口飞过,他便要被沉玉当场给杀了! 偏偏沉玉见他生怒,却一拉缰绳,悠然笑道:“卫将军,兵不厌诈,边境五年还没让你学会吗?” 卫陟何等光明磊落之人,不料见这人非但居心叵测胆大包天,还敢如此出言挑衅,当即便气出了一身怒火。 他弯弓去射沉玉,沉玉便故意引着他,在丛林里穿梭,待耗尽他少许箭数,才又笑道:“多谢将军谦让。” 卫陟蓦地回神,沉玉已一扬马鞭,弯弓搭箭,飞快地收割猎物。 两人几乎百发百中,沉玉欺他秉性骄傲,此刻做不来那小人之事,硬生生地赢他一筹。 卫陟不服气。 他深深地厌恶这种人,越发觉得沉玉留在女帝身边,必然霍乱朝纲。 亲小人,远贤臣。华仪精明至此,又为何要犯这种糊涂? 华仪见百官哑口无言,心情实在是佳,她虽也有些惊讶沉玉此前一直胸有成竹,如今又的确获胜,但她还是当场下了拔擢沉玉的旨意。 暗卫指挥使,名为暗卫,实则为帝王的象征。 建国百年来,凡出示玄铁鹰纹令牌者,可传达帝王谕令,监察朝臣,危急时刻暂时统筹皇城兵马。 无数次权臣宗亲叛乱谋反,皆是帝王暗卫出马,火速平乱。 众人心思各异,脸色古怪,不由得抬头,悄悄看了看帝王的神色,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沉玉挺拔的背影,心魂震颤不已。 天边薄云滚滚,半掩红日。 天要变了。 沉玉下跪行大礼,朗声谢恩,再起身走近华仪,弯腰接过指挥使令牌。 华仪亲自将玄铁令牌递给他,手指不经意地触到他的手心,她飞快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掌心轻轻挠了挠。 他抬眼,眼角微勾,她飞快地缩回手,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袖子。 他轻笑一声,声音唯有他二人可闻。 她就是不再看他,他便无奈地收下令牌,重新后退谢恩,却在垂头的那一瞬,眼神晦暗下来。 华仪自然是没看见。 帝王狩猎完毕,天黑之前便摆驾回宫。 华仪当即沐浴更衣,着单衣卧在榻上,白嫩的细胳膊搂着枕头,昏昏欲睡。 待沉玉来了,二人又絮语到了深夜,才吹熄烛火,相拥而眠了。 如此便到了七月中旬。 七月蝉鸣声愈发的响亮,热气腾起,地底潮湿,将人的心情也搅乱了几分。 尤其是华仪这等性子的。 哗啦—— 又是一声清脆的巨响,也不知是这个月第几回了。殿外候着的常公公一个激灵,赶忙将耳朵贴上了墙,便听御书房内,女帝的声音仿佛浸在了冰水里,“一群草包!” 被骂的人早已吓得跪下了,战战兢兢道:“臣……臣正在着人迅速去查,那处毕竟是平南王辖地,臣也不好直接……” 华仪冷笑着打断他道:“平南王?平南王是谁?他平南王的脸面,比朕都大吗!” 那人赶紧改口认罪,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又哪里惹恼了女帝。 华仪目光睥睨,冷眼看着下方匍匐的人。 她下令开通河渠已有一年,到了他平南王辖地,朝廷银两便出了问题。 她着令户部去查,前前后后查了一月,还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可以替那些人说——不就是官官相护,私底下那些个龌龊事,以为她不知道? 平南王。 她这个好皇叔,实在是不如成亲王有眼力见的,这等时机,还敢往她的霉头上撞? 当真是好笑的很! 气氛正压抑间,屏风内便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是柔软的靴底轻敲地砖的清响,随即沉玉拿着盛茶的托盘走了出来,将茶盏放到桌上,道:“陛下消消火气。” 华仪冷着脸不语,沉玉又转头,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淡淡道:“刘大人,陛下想要的是什么,大人知道吗?” 刘敬之忙道:“知道。” 沉玉道:“大人有把握给出一个交代吗?” 他这是在给刘敬之解围,又安抚女帝的脾气。刘敬之心下感激,忙下拜道:“臣这回定当竭尽所能,报效陛下!臣……臣马上就去下发文书,派人催促进度,暗中查访贪污徇私之人,决不让平南王妨碍修建河渠之事!” 华仪拢起眉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朕便再给你六日期限,你下去罢。” 刘敬之赶忙叩谢皇恩,麻溜地起身退下了。殿门一开又合,一切归于寂静。 华仪往后跌坐回御座里。 她倚上一边扶手,手肘支起,抬手捏了捏眉心。 沉玉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她叹了口气,道:“朕也不知怎的,近日总觉得乏力,困得也极早……朕都有点力不从心了。” 他低笑着,摸了摸她的鬓发,“仪儿正入二九年华,何必作老人之态?” 她怔了怔,抬头看着他。 二九年华的皮囊,可她细细算来,她已活了三十几年了。 前一世励精图治,未曾细细品味过人世太多美好之处,匆匆地活着,又匆匆地诀别,其实已经有了个不易再起波澜的心。 前一世,华湛死了,李文盛死了,就连卫陟也死在了沙场之上。 所以她看惯了人事变迁,一闭上眼就仿佛还活在前世里,她高高在上,脚底踩着无数的鲜血,无人胆敢冒犯,无人可以相信。 那么多的跌宕起伏,最相信的人背叛自己的痛苦,江山沦落的绝望。 她好像活在了一场梦里,眼前的世界美好无比,却让她丧失了许多的欲望。 除了自己还活着的感觉如此清晰,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以发生,包括她藏在心底三年的那个心结,或许在某一日,又会迎来新的转圜。 一切都太过于荒诞。 而今,她和沉玉也算是在一起了。 不知道后面还会有怎样的发展,她的重生带来了太多的变数,譬如前世没有的行刺,坠马,还有平南王。 可她如今唯一的心愿,大概就是平稳地和沉玉过下去了。 也只有他,能给她波澜不惊的心,带来一丝前世没有的少女情愫。 但愿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东西,不过是她的多想。 沉玉看着华仪,她眼睛里有深深的疲倦,又慢慢涌起一阵无力,分明水眸专注地盯着他瞧,眼神越慢慢地沉寂了下来。 他心底微沉,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华仪垂下眼,平淡道:“约莫是近日热了的原因。” 沉玉把茶递给她,让她润润喉,道:“闲暇时,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必。”华仪往旁边挪了挪,示意沉玉坐到一边来,她倚在他肩头,兴致索然道:“朕的生辰快到了,礼部的事情频频上奏,朕还要处理,此外……朕还有新的打算。” “譬如?” “譬如,平南王。”华仪趴在他肩头,眯了眯眼睛,道:“朕这回,得杀了他这只鸡不可。” 她算计起人来时,眸子又细又长,精光乍现,就差再生一只狐狸尾巴。 旁人或许会心生畏惧,沉玉却觉得这像一只彻底给他养熟了的小兽,偶尔伸一伸爪子,挠伤的是别人,在他眼底只剩下可爱。 他薄唇翘起,眉梢一挑,斜眼去看肩头上的她。 她的发披在肩上,又无意间滚落在他的胸前,露出一只白皙小巧的耳朵,在光下有一层淡淡的茸毛。 他嗓音清雅,“既是自己的生辰,陛下就没有别的打算吗?” 华仪嘟囔道:“生辰年年过,没什么稀奇,朕最怕麻烦。” 她确实是最怕麻烦,沉玉早就见识到了——三年前,华仪因为及笄和归政之事和成亲王闹得不得安宁,可没让人少操心。 华仪忽然一揽沉玉的脖子,凑到他耳边问:“那你的生辰呢?” 她还从未见他过过生辰。 沉玉顿了顿,才慢慢道:“我没有生辰。” “嗯?”她有些惊讶,“你早年不在宫中,怎会……” “早年母亲教养我,家里过得艰难,也无人记得生辰之事。”他语气清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后来入宫,我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生辰,却也无暇去细究。” 他轻描淡写的口气不是装的。 那些令人羞耻的、贱如蝼蚁的过去于他,已经成了最厌恶的东西,他现在看来,那些过去不过是让人鄙夷的,低贱的,憎恶的,甚至是让他恶心的。 陈年的疮痂早已层层覆盖,即便他骨子里的怨恨已经快烧便他的理智,他也习惯了风轻云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可以猜一猜男主的身世了,不难。 第19章 华仪是喜欢沉玉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无需置疑。 满朝文武对此心照不宣,都在估摸着华仪怀孕、沉玉成为皇夫的时机——至少不是现在,沉玉如今风头正盛,不可能将手中之权放开。 也或许,女帝与他不过逢场作戏,并未打算给沉玉名分,也不打算此刻生下继承人。 可无论如何,沉玉是不能得罪了。 上回刘敬之触了女帝霉头,更让他们看清,沉玉如今的重要程度。 帝王日益倦懒,上朝时间越发缩短,便连每日朝臣会见帝王,也越来越难。 此刻不巴结沉玉,更待何时? 可巴结又不能明着来,女帝何其敏锐,沉玉何其孤傲,若非当朝重臣,谁敢贸然行事? 于是,有些人想要委婉点,譬如碰面了打声招呼,笑得热情点,多嘘寒问暖一点,能让沉玉感觉到自己是向着他的就行。 于是朝中风向,就慢慢地变了。 边境战事停歇,却还有一些议和之类的问题需要商讨,军机重臣这几日频频出入御书房,华仪格外倦懒,总是在谈完事后直接挂着沉玉打瞌睡,沉玉对此也实在无可奈何。 这日,华仪依旧如往常一样坐着,单手支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兵部尚书陈昌书细禀朝中军队部署细况,卫陟身着朝服站在一边,抬头便见华仪眉心难掩的疲倦之色,不禁拧起了眉。 春困的时候也当过去了,而且陛下饮食睡眠并未紊乱,为何累成这样? 许是出于多年行军作战练出的敏锐,卫陟总觉得里面有一丝不太寻常的气息。 陈昌书说完,气氛有一瞬间的安静。 华仪蓦地回神,睁开眼看向陈昌书,一本正经道:“陈卿以为如何呢?” 其实她只把方才上禀之言听了四成,旁的东西早被她乱飞的思绪带出了十万八千里。 陈昌书老来古板严肃,此刻倒是没看出华仪的敷衍,认认真真地陈述道:“臣以为……” 陈老尚书一开口,华仪的眼皮又开始耷拉。 她支着下巴,眉眼惺忪,之前估计是在别处趴着睡了,垂到肩头的一缕长发被压得翘起。 原本仪态威严冷酷,此刻倒觉得有一丝娇憨。 卫陟一直看着华仪,许久才蓦地回神,回想起自己方才胡思乱想了些什么东西,脸色古怪地变了变。 他居然对她……抱有那等想法? 他袖中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竟一时五味杂陈。 昏昏欲睡的她,蹙着眉心的她,高高在上的她,竟让他此刻挪不开眼。 华仪这回议事极快,待所有大臣齐齐退下时,华仪忽然道:“卫卿留下。” 卫陟脚步一顿,心底涌起一股奇怪的喜悦和疑惑感,脚步已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低头安静地候在那儿。 小姑娘轻而缓的脚步声响起,他的面前出现一只淡粉的缎面绣花鞋。 龙涎香的气息陡然浓郁起来。 她远不如他高,他只要转动眼睛,便能轻易看见她光洁的前额。 华仪站在他跟前,道:“看着朕。” 卫陟迟疑了须臾,便立即抬眼,撞入一双墨玉般的眼睛里。 华仪微抬脑袋,直视着他道:“朕此刻与你单独说话,是因为朕相信你。” 卫陟微微一惊,立即问道:“陛下可有吩咐?” 华仪转身,眼神落在不远处的雕花屏风上,语气淡得如揉碎了的风,“朕生辰将至,届时平南王世子入京贺寿,你寻个借口脱身,悄悄绕到平南王辖地后方荣安县里,与太守接头。” 卫陟皱眉道:“陛下难不成是想要……削藩?” “不。”华仪淡淡道:“臣服于朕,朕永远都不会拿他开刀。平南王……呵,朕眼里揉不得这粒沙子。” “此事难免大动干戈,陛下想清楚了吗?”卫陟忽然想起许久前遇刺之事,大理寺卿的话在他脑中再次滚过,“有些事情,臣总觉得有些奇怪。”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华仪却斜眼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叹道:“朕也觉得奇怪啊。” “陛下……” 华仪走回御座,拂袖坐下,掩唇喝了口茶定神,道:“卫卿,朕信你,是因为你所代表的一方,而非你是卫陟,懂吗?” 卫陟不值得信,女帝不会去信一个人。 但是她信切切实实的朝中利益,她信一个聪明人,一个合格的将军该有的抉择。 卫陟心底蓦地一颤,惊疑不定地抬眼,猝然对上华仪深沉的眼神。 华仪道:“朕虽然凡事有主见,但毕竟是个凡人,心力有限,总有不察之时——你懂朕的意思吗?” 她说话虚虚实实,并不说透。 可是话里有话,藏着某种让他心惊的暗示。 华仪又道:“你这回行事隐蔽一些,千万小心,不要中途出了意外……你过来些,朕还有事情交代。” 卫陟闻声上前,躬身让华仪够到他的耳朵,她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些,此刻御书房中并无他人,卫陟看她如此谨慎,心也微微沉了下来。 “你退下罢。”华仪说完后,转过身挥了挥衣袖,卫陟沉默了片刻,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慢慢地走了出去。 甫一出去,便见沉玉站在外面,双袖拢起,眉目冷淡。 卫陟和他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对上了,沉玉不动声色地颔首,卫陟撤回目光,连招呼也不打,便大步离去。 沉玉偏头瞥了一眼卫陟的背影,黑眸寒意更甚。 可是比起区区卫陟,他更需要关注女帝。沉玉推开门走了进去,把站立着沉思的女帝搂进怀里,低声说道:“我带仪儿出去走走吧。”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挣脱了他的怀抱走到椅子中,说实在是累了,又欲言又止地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趴在桌上犯困。 她其实不是一天到晚都想睡,只是现在累得早,说不正常又算不上,华仪觉得自己大抵是真的倦了。 人是奇怪的生物,平时精力无限,一想起倦字,便更累得一发不可收拾。 沉玉过去把她抱起来,不让她就这么趴着睡。他把她抱到内殿的软塌上,她任由他一一除下袖衫鞋袜,散开鬓发,一头扎入他的怀里,由他抱着睡了。 再醒时,她已经躺在了龙床上,明黄的帘子隔处了她所有的视线,只听见太医压低了声音禀报道:“陛下身子并无大碍,只是今日天气使然,加之过于疲劳……” 沉玉低声问道:“劳烦太医开个方子,用以给陛下调理身子。” 那太医点点头,起身道:“那在下便告退了……” 沉玉不再说话,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即帘子便被掀开了。 沉玉赫然撞见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不由得轻笑,“陛下醒了。” “睡了一觉倒是舒服了许多。”华仪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嗓音慵懒道:“太医都说没问题,朕大抵真把日子给过糊涂了。” “糊涂也未必是坏事。”他刮了刮她的鼻子,道:“比如现在,什么都不必念着,有我替你一一做好。” 她小声道:“朕强硬惯了。” 他笑:“床上若也能强硬些,才是好事。” 华仪脸色一红,嗔骂道:“你下流!” “何谓下流?”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腰肢,调笑道:“如此?” “你、你放肆!” 他笑:“陛下好生无趣,你我二人私下亲热之言也算放肆……” 他的手还在逗着她,她不住地往后缩,拍开他的手道:“朕警告你——” “嗯?” “朕不与你说了。”她泄气,下了床榻,披衣坐到别处去。 沉玉好笑道:“坐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乖。” 她偏不过来,冷着脸和他僵持着,沉玉便也不动。 她刚从温暖的被褥里出来,披着单衣仍也是有点冷,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有些坐不住了。 沉玉余光撇着她,看小姑娘做了很长时间的自我斗争,还是磨磨蹭蹭地走到一边,去拉被褥。 被褥一角被他压住,她拽不动,竖眉冷道:“你动一动。” 沉玉也不为难她,倒是配合地动了动,华仪把被褥全裹在身上,一句话也不说,便又麻溜地缩回原处,滑稽娇憨如个圆滚滚的球。 好歹是个皇帝,华仪在心底里骂自己越来越没出息,又还是在和沉玉僵持着。 沉玉坐了小半个时辰,在外间传膳时才起身,大步走向华仪。 “啊——放肆!” 他把她按在椅子上,不顾她的惊叫,把她身上胡乱地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剥开,露出里面白白嫩嫩的小姑娘。 华仪恼他极了,嚷道:“朕要治你大逆不道之罪……啊……” 那一声低叫又软又酥,尾音撩得他眸子暗沉三分,华仪赤着脚丫踢他肚子,身子滑溜地从他腋下穿过去,又缩到了龙床上。 沉玉转身看着她,哭笑不得道:“陛下再闹,时辰一过,晚膳就没得吃了。” 她困了就没食欲,说来一整天也没怎么进食,原本还不觉得饿,被他如此一说,她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叫。 华仪瞪他一眼,道:“传膳,你出去。” 他起身,作势要出去,随口问道:“陛下自己会更衣吗?” 帝王衣饰繁琐复杂,她没有一次不是被人伺候着穿的。 华仪内心挣扎了片刻,又摆着架子,给自己找台阶道:“朕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伺候朕更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拖久了,晚上码好立刻发,还是不小心拖到了12点以后。。 看到小天使们都觉得女主是怀孕了,其实不是的,后面会说的,现在还不是怀孕的时机。 到现在这里,男主逐步掌控全局。 感谢“拂袖”灌溉营养液一瓶! 感谢“qzuser”灌溉营养液九瓶! 爱你们么么哒! 第20章 对沉玉来说,华仪非君非友,他更希望她能被握在他手心里。 她身份高贵,这一点无可改变,故而让她对自己百依百顺,是不可能的。沉玉自然有他的手段,平日里他喜欢逗弄她,也将她一次次的反应尽收眼底,在不知不觉中,一次次拓宽她的底线。 譬如此刻,乖乖坐着被他挽起长发的华仪低垂着眉眼,手指玩弄着腰间的系带,乖顺得让他十分满意。她如今偶尔耍脾气,却不曾真的发怒,反而落了被动。 然后就是朝臣了。 世家根基坚实,难以轻易撼动。沉玉只需把握风向,便有人主动讨好,他虚虚实实,偶尔施以恩惠,略略施展一二,却并不轻易接受他人,华仪不会觉得他有异心,那些大臣却渐渐地对他心生敬服之意。 一个卑贱的人被帝王宠信,只会让人鄙夷;一个强大的人不显山露水,才会让人想去拉拢结盟。 沉玉低眉,修长的手指穿过华仪柔软的乌发,小指勾着发带,替她轻轻绑起,红绸绞着青丝垂在脑后,显得她又俏丽了几分。 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有人已相夫教子,未出阁的也在筹备着嫁个好人家,唯她,小小年纪就坐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座,稍大便叱咤风云,独掌乾坤。 沉玉把一只步摇斜斜插在她的髻上,收敛了诸多心思,道:“用膳罢。” 华仪伸手拉了拉他衣摆,问道:“朕前几日让你派人去民间给朕买……” “都备了。”他握了握她的小手,笑道:“保你吃个够。” 华仪忍不住一笑,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糯齿来,两眼弯成了月牙儿。 这便更像个小女孩儿了,之前的女帝也不知跑哪去了。沉玉伸出一根手指来,轻点她额头,扬声道:“陛下传膳。” 殿门大开,宫人摆好桌子,宫女肃穆垂首,鱼贯而入,打开食盒,殿内霎时菜香弥漫。 华仪吃饱之后,又有些无事可做。她这几日精神郁郁,在御花园中逛来逛去,也觉得无趣,便去了清秋阁见环姬。 环姬按例跳舞给华仪看,这回却难得有些紧张——沉玉站在不远处,倚靠着一根红漆紫檀木大柱,如玉容颜敛在光暗交织之处,冷而淡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 华仪坐在太师椅中,单手搭着扶手,双腿交叠,右手握着酒杯,仰头喝着。 酒是桂花酿的酒,虽说不大醉人,可也禁不起她这般牛饮。 她有心事。沉玉静静盯着华仪,突然就无比笃定这一点,不由得起了微微的愠怒——她还有什么是瞒着他的?与他在一起,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环姬一曲跳完,敛袖屈膝朝华仪一礼,低低唤道:“陛下。” 沉玉却起身走到环姬身边,脚步顿了顿,淡淡吩咐道:“陪陛下说说话。”便抬脚走了。 华仪素来不过问沉玉去向,倒是朝抬眼望来的环姬弯唇一笑,举了举酒杯,道:“过来陪朕。” 两个极为貌美的女子相对而坐,一人懒散随性,酒量不大好,一人拘谨地坐着,正侃侃而谈:“……在民间,我们管那妆叫点梅妆,教坊的姑娘们喜欢画这妆,显得更温顺可人,也讨大人们欢心。” 华仪饶有兴趣地问:“权贵宗亲,乐于此道者怕是不少罢?姑娘们讨好他们,又能得到什么?” 环姬顿了顿,方才垂眸道:“陛下看我们这些人,或许是不理解的。我们确实得不到什么,除却被玩弄一番,运道最好的也不过是除了贱籍罢了,也有人死得不声不响,姐妹们连收尸也收不得。” 华仪皱眉道:“所以,何必如此呢?” “因为,生而低贱,并不代表甘于低贱。我们……我们这些人生来只懂讨好,被人骂了打了,还是得笑脸相迎,舞跳不好便关乎性命,所以,哪怕眼前的人再无礼、残暴、甚至令人作呕,我们也只能装作我们欢喜极了。”环姬不知不觉得说到此,也不禁将心声吐露出来,身子微微发抖,“向往摆脱这样的生活,向往做普通人,甚至是人上人,已经是我们骨子里无法摆脱的渴望了……即使是要死,不搏也是不甘心的,谁想一辈子对人讨好呢?只是因为那人投了一个好胎。” 华仪沉默不语。 环姬苦笑了一声,又道:“所以,陛下对妾的恩情实在太大了,直至今日,妾都觉得自己还处在梦里,无以为报。” 华仪不言,默默喝了一口酒,才点头道:“朕明白了。但是,朕即便是帝王,也不能改变什么。” “陛下不必改变什么。”环姬拿袖子掩面拭去眼角淌出来的泪,展颜道:“妾看得到的,陛下身份顶顶尊贵,却并不糟践我们这些低等人……那回陛下的一声‘环姬姐姐’,叫妾记到了现在,还有沉玉公子……” “嗯?”华仪眸子动了动。 环姬低眸笑道:“他那般优秀,陛下也不曾埋没他,说到底,活到如今,各自的命也只赖自己了。” 华仪也笑了笑,“是不曾埋没么?” 是不是埋没了,也只有华仪自己心里清楚。最终予他一指挥使的职务,也是实在压制不住了,她千辛万苦地让他避开诸般阴私诡异,可冥冥之中似乎自由安排,总是让他瞬间长成参天大树,枝条遮天蔽日。 可她如今,也实是委屈了他几分。譬如正经的朝臣史册留名,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可这样的似乎注定了与之无缘,闹得动静大了便成了奸恶谄媚小人,尽管她并非觉得他是这样的人。 只是沉玉或许是心有不甘的,纵使他不说,她也觉得,一个前世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怎么会甘心整天陪着她呢? 环姬道:“他看陛下的眼神是不同的,只有他看陛下的时候,妾才觉得他不是冰冷的——这样的人在陛下身边,应是甘之如饴的。” 两人一时竟有些无言。 华仪饮着酒,直到一壶见了底,才转头看了常公公一眼,常公公连忙挥手让人再倒酒来。华仪等着酒,四处看了看,又找话道:“这里,你一个人住着还习惯罢?” 环姬扑哧一笑,“陛下这话问得迟了,妾住了将近一年,怎么会不习惯呢?” “不过,妾倒是好奇。”环姬慢慢的也不在拘谨,随意地问道:“这里之前是何人所住?” “朕还是公主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华仪轻描淡写地说:“那时候,朕就喜欢跳舞抚琴,总是想着日后要嫁给最俊美的儿郎,他还得是父皇最得力的臣子。可是后来世事变故,朕嫁人不成,倒是做了皇帝。” 年少时什么都不懂,整日幻想着自己未来穿着嫁衣,嫁给一个漂亮的少年郎,后来她刚刚即位,便偶然撞到了被嬷嬷拿着鞭子抽的沉玉。 华仪回忆着,抬手指了指玉石台外的花间小路,道:“就是那里,沉玉把朕撞倒了。” 她摔疼了,却没有哭,身后的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常公公也吓得呼天抢地,可她就睁大眼睛看着跟前伏跪的少年。 他怯弱地低着头,长睫抖动,眼角的泪痣若隐若现。 干净得似雪一样的少年。 尽管别人都说他脏。 于是她带着他回去,让他永远都保持着干净似雪的模样,时日一久,他就成了一种奇怪的毒,无声无息地侵入她的骨髓,让她从皮囊到心里,都烙印上了他的名字。 他对她求而不得,她用一杯毒酒送了他的性命,而她终于被报应了。 再来这一世,就是报应。 环姬看着那空空的小路,温柔地笑道:“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难以预料。” “对啊。”华仪伏到桌上,发带垂落肩头,“朕困了,歇一会儿。” 八月,帝王偶然风寒,久不上朝,大将军卫陟于御书房顶撞帝王,遭贬。 河道南线即将竣工,平南王藩地属臣纷纷给朝廷让道。 帝王寿辰将至,某日帝王偶然翻出幼时画轴,念及年幼时与平南王世子友谊,着令世子入京贺寿,顺便谈论修理河道事宜。 半月后,平南王世子入京。 沉玉亲自派人去迎接款待世子,平南王世子华铖来前便已打听好京中局势,此刻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拉拢沉玉,奈何沉玉实在难以巴结,世子托人捎话,三催四请,才让沉玉答应见一面。 沉玉一身墨绿袖衫,腰悬蓝色流苏玉佩,衬出非凡风姿。在茶楼隔间见过世子之后,两人相对而坐。 华铖上下打量着沉玉,暗暗心惊,面上却笑道:“久闻不如一见,沉玉公子俊雅无双,名不虚传。” 沉玉微抿一口热茶,淡淡道:“长话短说,世子殿下是聪明人,应该不需要在下提醒了吧?” 华铖脸色微变,点了点头,道:“公子让我刮目相看。” “嗯。” “此次相邀,实是向公子打听女帝意向。” “女帝意向?”沉玉抬眼,手指转着被子,眉梢一挑,倒是奇怪道:“不过是贺寿相聚罢了,世子难道觉得,还有别的什么意向吗?” 第21章 阁楼外小雨淅沥,敲击在窗棂之外,蝉鸣声渐渐大了起来,夏风裹着湿热之气,将珠帘绞得互相敲击。 黑白山水描金屏风外,两个俊秀的男子相对而坐,手边刚沏好的昂贵的茶正冒着热气,盏上一层薄乳晶莹剔透。 华铖看着对面的沉玉,微微留了心,觉得他十分不简单。 如果说见他之前还觉得他不过靠着容色得女帝宠信,相见之后便觉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站在女帝身后? 是当真甘愿付出,忠心耿耿,还是别有所图? 还是……那些个关于女帝如何厉害的消息,其实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细思极恐。 华铖后背竟慢慢地起了一层冷汗。 是他唐突了,他此刻若是向沉玉透露想法,保不准会让女帝心生不满。 沉玉将他的神情尽手眼底,淡淡笑道:“方才不过随口一问,陛下自然不会有别的意向。” 华铖漫不经心的接口道:“……是吗。” “不过。”沉玉眼底冷光一闪,抬手抚了抚曜日青瓷杯圆角上的纹路,随意地笑道:“殿下担心什么,在下也能猜出个一二,毕竟也曾听陛下提过。” 华铖心底一紧。 沉玉抬眼,右手握着那杯,抬手轻抿一口茶,眼角泪痣惑人。 “有个不好的消息,殿下想听吗?” 皇宫宫墙之上,华仪系着红色披风静静而立,玉颜半掩在帽下,披风上的凤纹随风展翅而舞。 将近九月,气候仍是炎热的,她却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常公公站在一丈开外,不敢出声,除却几名宫人随侍外,城墙上的人空无一人。 华仪也不知站了多久,直至常公公出声提醒道:“陛下,这里风大,还是回去罢。” 华仪低头咳了咳,点了点头,道:“回去罢。” 她提着裙摆,慢慢走下城楼,径直回了元泰殿,容颜上连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没有,淡漠得不似正常人。 华仪回去后,抬眼便见案上刚刚熬好的药,黑色的汤药泛着浓重的苦味,她直接上前,右手端着药碗,仰头骨碌碌喝下。 她一口干尽,放下药碗,抬手拿帕子抹了一把唇角的药汁,皱了皱眉头。 常公公忙递上蜜饯,关心道:“陛下吃一个吧,便不那么苦了。” 华仪摇头,道:“朕不怕苦。”她一边解披风一边往里面走去,将披风扔给常公公,露出里面华贵的裙衫,问道:“沉玉去哪了?” 常公公道:“他出去办事去了,陛下要找他吗?” 华仪道:“不用。”顿了顿,又道:“朕这几日乏得很,太医怎么说?” “太医是说,陛下气血不好,只需大补修养,不宜劳累,更不宜郁结于心……”常公公还要继续说下去,华仪已不耐烦的打断道:“一群庸医!” 常公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说。 华仪骂太医院一群庸医,不代表她真的觉得太医们医术不精,但是她如今的情况,实在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 她原以为是心力不足,郁结所致,可后来又觉得不对劲。 她越来越困,一日比一日乏力,偶尔精神大好,睡得也极早,再后来,身子好不容易好了些,才上朝几日,又染了风寒。 元泰殿中喷着熏香,将殿中弄得暖洋洋的,让人只觉沉闷,华仪多呆了一会儿,便觉得脑袋又沉了下去,静静坐了会儿,又起身推开门出去。 “陛下!” 甫一推开门,华仪便撞上了正要进来的沉玉,身子往后踉跄几步,他忙拉住她的胳膊,看着她揉着鼻尖泪眼汪汪的模样,没忍住,弯唇一笑。 华仪抬眼瞅他,道:“还敢笑话朕。” “撞坏了陛下的‘龙鼻’,是我的错。”他笑吟吟道:“陛下是要去哪?外面下雨了,这样出去难免着凉。” 华仪气闷,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去道:“算了。” 她回殿坐回了椅中,拿着本书草草地翻,沉玉淡淡扫了常公公一眼,常公公忙招呼宫人退下,仅仅留两人独处。 华仪随便翻了翻书,暴躁得很,又将书掷了开来。 那书就散乱在沉玉的脚前,书页已然陈旧,被这样一掷,有些页角便散了开来。 沉玉道:“又闹脾气,是谁惹了你?” 华仪抬头望着他,忽然道:“沉玉,你过来抱抱我。” 沉玉笑了笑,抬脚走过去,弯腰打横抱起小姑娘。 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轻轻嗅着他发间淡淡的香气,低低道:“朕什么都不想管了。” “何出此言?” 他微微低头,却看见她阖上了双眼,手却摸上他的胸前的衣襟,他眸色一暗,抱着她快速走到龙榻边,坐下改为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唇舌摩挲她小巧的耳垂,微痒的触感激得她轻颤。 “陛下病了。”他声音低哑。 她睁开眼,笑道:“是怕朕传染给你?” “不是。”他听了她这句话,也不再忌惮什么,抬手褪下她的外衫,道:“大不了,我陪着仪儿销魂死。” 她抱紧他,任他作为。他的手将她一寸寸地剥干净,直至坦诚相见,他把她平放在床上,又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自己的骨血里,她浑身上下都慢慢瘫软下来,连血液的流动都似放缓了……他啃咬着她的柔软之处,她只觉小腹腾起一股热气。 他的手揉捏着,柔声道:“若是身体不舒服,随时可以终止。” 这种事情,哪有终止的道理?华仪摇头,默不作声地抱紧了他,他慢慢分开她的双腿,忽然蛮横地挺身而入,她低哼一声,细眉拧起,搂住他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你……你轻些……” 他的手指描摹着她的唇角,乌亮的双眸浅浅眯起,道:“不喜欢吗?” “不是……”她自觉地扭了扭,又改口道:“算了,你、你继续。” 他牵起唇角,温柔地笑了笑,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又退出些许,狠狠地撞击进来,她的湿热软腻绞得他几乎魂飞魄散,她被折腾得也快要魂飞魄散,口中无意识地溢出娇哼,微微仰了仰头。 他抬眼,黑眸里的欲望不加掩饰,深重得仿佛要将她吞噬进去,身子已越发大力,一次又一次,似发了狠一般,让她又痛苦又快活,想临阵脱逃又逃脱不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她的十根指甲齐齐陷入他的后背,他疼,她却更疼,只抬眸无意识地看着他,看得他的欲-火不减反增,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唇齿交缠,她上下都被他攻城略地,身子不自觉地要躲,又只能换来声声娇泣,他直起身子,忽然脱离了她的身子,她身上骤然一凉,正无意识地抬头,沉玉便将她翻了过来。 她被迫翻身背对着他,他扶着她的腰肢跪好,她缩身想要躲,却被他反抓了双腕,以腰带反剪于身后。 他再次挺身进去,她的湿暖让他沉醉,她的抗拒让他兴奋,他紧紧禁锢着怀里的女子,发力撞击,一次又一次,她低哼,低头挣扎着,额角滴着汗珠,贝齿紧咬下唇,被他再次抱紧,后背贴着他, 她仿佛是只可以吸人精气的妖,将他骨血都要吸食殆尽。 他轻嗅她颈边香气,挺腰撞得她痛苦地闷哼,带着狂暴失控之意。 “仪儿,仪儿……”他轻唤,唇角的笑容越拉越大,竟是快要将她吞噬下去,她挣扎不脱,软声求他轻点,他的手绕到她胸前,按揉挑逗,她喘息着,浑身燥热,脑袋昏昏沉沉,连思考的能力都短暂丧失,只剩下身体的感知。 她的身子渐渐脱力地往前滑去,也止住了挣扎,他这才松开她的手腕,控制着她,让她除了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 完事后,沉玉给华仪搽干净身子,给她掖好背角,看着她安静的睡颜,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他冰凉的手指一寸寸描摹着她的鼻子、眼睛,再到细长的脖子,感受着脉搏下心脏的跳动。 他可以杀了她的,如果这只是一个帝王。 但是这个女子,偏偏就成了他的执念。 她对他的好他如何不知,她对他的爱他又如何感受不到?一个帝王慢慢放下目中无人的骄傲,他又怎会不知? 但是他从来就算不得什么善良之徒,就算对她产生了这样的感情,也只是会用自己的方式爱她而已。 本来,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他该是寻常的翩翩佳公子,遇上了好姑娘便娶回家。她做她的帝王,或沦为傀儡,或高高在上,都与他无关。 可他不幸入宫为奴,那么他该被人奴役侮辱,他自我沉沦恨不得杀尽天下人,最终要么死无全尸,要么独揽大权。 沉玉坐在床边看着华仪很久,直到冰凉的大殿上镀上一层寒霜,映得他漆黑的双瞳如罩了一层冰雾,晶莹玉沉。 他低头,唇瓣在华仪的脸颊上蹭了蹭,落下一吻。 如果今后满盘皆输,大概就是因为她了。 可是也是因为有她,他不能输。 第22章 华仪醒来后,看见沉玉已换了一身衣裳,正坐在一边看书,愣了愣,问了一句:“你一直守着我吗?” 沉玉抬头,“嗯”了一声,把书放到一边去,道:“听常公公说,陛下喝药不吃蜜饯。” “朕不怕苦。” 沉玉紧接着道:“我记得,陛下曾经最厌喝药,便是讨厌苦味。” 华仪低下头,不答他话,沉玉说:“何苦呢?” “苦的能让人清醒。”华仪道:“朕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糊涂的时候,更不能糊涂在这个时候,但是朕现在没有办法了。” 沉玉沉默了一下,道:“陛下之前说,什么都不想管了。” “是不想了。” “想清楚了吗?” “嗯。” 两人都有些安静。 “那,朕可以放心你吗?”华仪说。 沉玉笑了笑,“有什么不可以?” 华仪也笑,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给你生个孩子,然后让你做皇夫,那时文武百官就不能反对了,朕……再给你封个异姓王,就在宫里,朕不设后宫,我们还是照常过日子。” “好。”他点头答应。 华仪想了想,也觉得没别的了,末了,又抬头看着他道:“朕真的交给你了啊。” 他失笑,道:“放心吧。” 九月初,女帝大寿,礼部大摆庆典,帝王于上乾宫宴请百官。 宗室亲族凡有品阶达四品及以上者皆动身赴宴,王公大臣无一不到场,各大世家锦旗纷纷现于京城,八方附属小国陆续来贺。 那日宫门大开,各式华贵马车纷纷按序入宫,行了不远,所有人必须下车步行,面朝巍峨宫殿,深感皇家威仪。 御花园百花绽过,柳枝却还繁茂,九月的花一簇簇开了,百蝶飞舞。 轻纱制成的宫灯沿道悬满,飘摇在清风里。 上乾宫内,丝竹管弦低低皇亲国戚俱座于右侧,文武百官坐于左侧,公主命妇们说笑交谈,场面无不睦之意。 直到太监尖声通传,“陛下驾到——”众人纷纷起身,大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倾身下拜,场面华贵而庄重。 华仪玄袍金冠,腰坠金玉,大袖衫上尽是盘龙章纹,衣袖冷然垂落,冠冕之下,双瞳深沉威严,她走过大殿,迎着所有人畏惧的目光,衣摆拖曳过重重台阶,立于上首,转身看了过来。 红唇一抿,随即抬手道:“平身。” 众人落座。 沉玉站在华仪身后,淡淡俯视着下发的所有人,面上风云不动。 华仪坐下后,单手拿酒杯低抿一口,借着饮酒时袖子遮挡,微微回头看了沉玉一眼。 沉玉对上她的闪动的目光,微微一笑,低声道:“别喝酒。” 她伸出舌头,粉嫩的舌尖飞快地一扫杯沿。 他看得眼神暗了暗。 华仪冲他挑衅一笑,回过了头去。 常公公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这两人。 由于君威在上,直视帝王是为无礼冒犯,故而上方发生了什么,下面的人无一人仔细注意,在他们看来,女帝还是严肃冷酷的,沉玉还是深沉莫测的。 华仪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到底还是只打算喝两杯即可,可她刚刚一杯下腹,婢女上前给她倒满了酒,她端起来正要喝,便觉得气味不对。 华仪狐疑地凑近,轻轻抿了一小口,才察觉是水。 她抬眼,并不带有恶意,只是轻轻扫了那宫女一眼。 那宫女却是一抖,手上托盘不稳,常公公忙上前叫那宫人下去,低声附耳对华仪道:“是沉玉大人吩咐的……” 他是指挥使,该唤作大人了。 华仪不想沉玉还给她玩这一招,又好气又好笑,仰头将一杯茶干尽,故意在搁下时弄出清脆的响声,引得众人纷纷看过来。 华仪再命人倒满水,起身端着酒杯道:“朕今日诞辰,与众卿共饮一杯!” 言罢,又是一口饮尽。 “陛下豪气,实在好酒量!”有武将酒兴上头,忍不住大笑。 华仪扬唇一笑,斜眼瞥了一眼沉玉,便见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只盯着自己瞧。 臊不臊? 不臊。 两人目光交汇在那一刹那,纷纷读懂了对方眼睛里的含义,又各自不动声色地错开。 宴会进行到后面,丝竹管弦轻奏,舞姬依次入场,教坊舞姬纷纷上场,甩动水袖,扭动腰肢,跳起舞来满座无一丝不睦之意,文武百官低声交谈,有人饮酒,有人赏舞。 华仪敛袖端坐,红唇微抿,水眸扫过下方众人,眼神极淡。 她的心里跟明镜似的,谁跟谁私底下交流密切,谁私底下盘算着官阶利益,谁擅于结党,谁清廉正直。 看他们你来我往,喝酒假笑,就像看一场戏一般。 除却前世经历不说,沉玉自打做了指挥使后,也曾报给她许多私底下的东西,将文武百官大多数人一一扒清了个遍,她一边暗惊沉玉竟如此有魄力,一边又凭自己的记忆明白,沉玉不曾骗她这些。 他也无须骗。 他如今只消站在她身边,立于天下最尊贵的地方,虽不名正言顺,却一人之下,高高在上。 华仪抬手支着下巴,目光划过诸位皇室宗亲贵族,轻瞥一眼盯着舞姬目不转睛的汴陵郡,掠过成亲王父子,便落在华铖身上。 年少时她娇蛮任性,横冲直撞,到底是不讨父皇的那些妃子们喜爱,旁的贵女也避她锋芒,唯有那时随父入朝拜见的世子华铖,长得清秀乖巧,一次次遇她冷脸,一次次又笑脸相迎,讨她高兴,倒是和她有了一小段友谊。 她那时心性何其单纯,母后不喜华铖,她反倒不大明白。长大之后再细细品味,回想他往日行为,便觉这人趋炎附势,媚上欺下,小小年纪心思品行不端。 时隔那些年,华仪现在再看他,倒是觉得他有一副王孙的优雅做派,不过内里如何,她还得再看。 但是不管如何,还是比不上她家沉玉的——华仪翘了翘唇角。 小国使臣坐于下方,小心翼翼地窥探女帝脸色,见她微微一笑,便觉得眼前一眩,着实惊艳动人。 他想了想,起身对华仪一礼,笑道:“臣今日目睹陛下圣颜,着实惊为天人,贵朝泱泱大国,让臣心向往之。” 华仪微微一笑,道:“朕年幼时,偶见你王上一面,不知这么多年下来,他身体可好?” “承蒙陛下关怀。”使臣再次躬身行礼,恭敬道:“王上身体康健,念及陛下正于二九妙龄,特备了我国国宝‘铁鹦鹉’一只,特此献上,以搏陛下一笑。” 使臣拍了拍手,舞姬停下跳舞,分两侧退下,一人着异国服装,提着鸟笼恭敬上前。 场面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华仪亦坐直了身子。 那鸟唤作铁鹦鹉,通身泛灰,乍然一瞧便觉凛冽似铁,唯有脖颈处羽毛为赤色,眉心却又泛着金黄,羽毛精致曲线华美,一脚拴着细链,微微拍动翅膀。 使臣靠近华仪,将鸟奉上,鹦鹉立刻叫唤起来,“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华仪挑眉道:“不错。” “陛下也不错!陛下也不错!” 华仪忍俊不禁,抬手掩唇,对使臣笑道:“往年朕见你们送金银玉器,如今倒是有了个有趣的花样。” “陛下喜欢,是臣等荣幸。”使臣后退几步,以手加额,道:“陛下恪守约定,出兵救我国于危难之中,这等小小谢礼,实在不成敬意……从今以后,我国必与贵朝永为一心。” 华仪高声笑道:“好!” 使臣笑了笑,躬身退回到座位上。 有大臣见此刻女帝心情正好,忙起身道贺,溜须拍马别有一套,华仪只当享受,笑容倒是不止。 华铖抬头,看了看女帝面上明丽动人的笑容,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 她变了很多,确实与从前的模样大不相同。 华铖蓦地想起沉于玉之前的话……后背不由得渐渐起了一层冷汗。 他沉了沉眼色,又忽然堆起一个笑容,起身对华仪道:“臣华铖,谨贺陛下生辰,恭祝陛下千秋百代,万寿无疆。” 华仪眸光一闪。 她抬手支着脸颊,笑道:“多年不见,堂兄可还安好?平南王身体可还安好?” 华铖笑吟吟道:“家父身体康健,臣身子也好,有劳陛下费心。” 华仪拍手道:“正巧,朕许久未与堂兄亲近,这回特地命你入京,名为贺寿,实际上也想你我二人,多多叙旧……”华仪叹道:“先帝子嗣单薄,汴陵郡年岁小了点,朕倒是少有人亲近了。” 这自然是虚假客套话,华铖笑得更加灿烂,心底却始终没个底。 偏就汴陵郡此刻当了真,急急插话道:“皇姐!臣弟年岁虽小了些,到底也不是稚子心性了,您怎如此……”话还未说完,身边的王孙们纷纷发笑,华仪一个眼风掠过去,让他一时不敢继续说了。 华仪抬手喝了一口温茶,对华铖道:“表兄府邸可有清扫干净?不如住在宫里,朕也可时常可见到表兄。” ——“陛下有意留殿下在京为质,实是想借此逼平南王上交兵权。” ——“世子一旦入宫面圣,怕是有去无回了罢?” 华铖脑中响起沉玉之前的话,加上此情此景,不由得产生联想,当下便吓出了身冷汗。 说什么叙旧,谁信? 帝王无情,何况女帝杀伐决断。 华铖六神无主,此刻倒是草草将这话敷衍过去,最终拧不过华仪的意思,还是答应入宫“叙旧”,回到座位后,华铖喝酒无味,目光闪烁着,悄悄去看向看似毫不起眼的沉玉。 ——“殿下若实在不可忤逆陛下,也可暂且答应,事后在下自会处处帮衬着,毕竟我也觉得世子并无异心。帝王多疑,还是请世子自己小心。” 沉玉单手抚着下巴,眯眼看着华仪,眼角一滴泪痣如血,让他原本俊朗的容颜更显妖异。 察觉到有人注视,他侧眸冷然望来。 华铖手微微一抖,忙转过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很能骗人,擅于玩弄心术,但是他并非时时刻刻都在伪装,比如和女主相处时,还是八成的真情实感,剩下两成是欲望想法的隐藏。 即使黑化透了,他也还是习惯性的操心华仪,宠她怜惜她。 所以小可爱们不用担心女主会被怎么样啦,嗯……车的风格或许会变。 感谢“一只小书虫”灌溉一瓶营养液。 感谢“拂袖”灌溉一瓶营养液。 感谢“曦云”灌溉五瓶营养液。 第23章 巍巍皇城,灯火辉煌。宫宴行到后来,华仪便只做旁观者,不碰酒盅,不拿金箸,只淡淡看着下方众臣。 女帝近来身子不适,屡屡免朝,百官想见她一面也难上加难,朝中有些不便言说的事情也无处伸张。所幸这回女帝寿辰,并未如往年一般一切从简,她也不曾中途离去——有人悄悄注视着上方的帝王,细细思忖起来。 这是一个绝妙的时机,有人也坐不住了,起身与帝王说话,华仪今日脾气甚好,对百官和颜悦色的,于是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大臣们也渐渐放心,明里暗里提及朝政之事来。 提大事不合时宜,提小事上不了台面,折中说来,有些事情便值得推敲了……华仪神色始终淡淡的,不急不缓地应付着他们,只是让她自己感到惊讶的是,这些时日她懒散惯了,稍稍动脑便觉得疲乏了。 但是对于华铖的事情,她是决计不会松口的,平南王世子殿下终究还是嫩了些,拗不过女帝,直接被人打包了行礼送到宫里来,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稍后宫宴便散了,华仪敛袖起身,走下台阶,淡淡道:“不必跟上来。” 常公公见陛下没有回宫歇息的意思,忙让人取了披风来,让华仪披上。她风寒还未好,倒也乖乖披上了,身量却显得越发娇小起来。 华仪踩着落叶花瓣走着,夜间空气湿润,冷风穿颅而过,刺得脑子也清醒了些。华仪小小地呼出一口气,驻足回头看了看,只见如霜夜色下,沉玉垂袖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的距离,恰好可以看好她。 此情此景,华仪忽然想起刚刚重生的那个夜晚,她对他又恨又无法割舍,又庆幸又迷茫,可是还未弱冠的少年沉玉,也是这样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当年他眼神清澈、温柔谨慎,如今他遮天蔽日,风华内敛。 她不由得扬了扬唇角,朝他伸出双臂。 沉玉慢慢走过去,将她搂入怀里,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是时天边炸响烟花,苍穹被七彩焰火一瞬间照亮,莹白夜色被铺天盖地的掩盖过去。 一声接着一声,华仪闻声抬头,墨瞳里一瞬间流光溢彩。 天如白昼,巨大的金龙在夜色里一现又隐,弯月隐去,群星黯然失色,观者俱叹为观止。 庆贺帝王生辰,这才是最后一步。 华仪忍不住笑了,抬头仰望着天空,惊叹道:“真美啊。” 沉玉静静看着华仪。 她笑靥如花,是第一次笑得这样纯粹而开怀。 华仪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她拉着他,脚步轻快地穿过长廊,来到宽敞的湖边,她单手提着裙摆窜上台阶,走上湖心的高台,长发被风卷着胡乱飞舞,裙摆摇曳出动人的弧度。 华仪拉着沉玉,身子伏上栏杆,又轻声叹道:“礼部真是有心了。” 她的话被风搅散,仍有几丝落入他的耳中。 烟花炸响的热闹声中,他的声音低沉得不甚清晰,“仪儿喜欢吗?” “喜欢。” “礼部的东西,可以这样让你喜欢吗?” 华仪轻怔,斜眼望来,似笑非笑道:“难不成是你做的?”她顿了顿,故意挑着眉梢笑吟吟道:“还是你吃醋了,别人的法子讨了朕的欢心——” 她的话戛然而止。 沉玉已低头堵上了她的唇。 华仪下意识挣动后退,被他握住双腕,只能被迫仰头。 她的唇如此柔软,他亲起来便感觉是甜的,贝齿不带防备,被他轻易撬开玉门,唇齿交缠,掠夺她的香软。 她睁大眼睛,眸子里含水,如此之近,他闻见她衣襟上的熏香,看得见得她浓密的睫毛。 华仪挣动手腕,被他吻得脱力,身子不住地下滑后退,又被他搂紧腰肢。 他不用蛮力,她推他也能拖动两分,却偏生又挣扎不脱他怀里的囚笼,只带着他一步步轻挪,直至她的后背撞上的雕花红漆大柱。 再也退无可退。 沉玉往后微微退了退,声音微哑,“就是我做的。” 他承认的是什么她却无暇再想,他给她须臾的喘息时间,这回换了啃咬,白齿咬动她的柔软的下唇。 她蹙起眉心,轻轻吸气,声音也带了一丝颤抖,“沉玉。” “嗯。”他低头埋在她的颈窝,舌尖撩拨她的耳垂,她身子骤软,所幸前后是木柱与他。 他掠起一抹温柔的笑来,低嗅道:“仪儿真香。” 她长睫扇动,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沉玉离开她的脖颈,又亲了亲她的额头,脑袋一偏,两人鬓角相磨,他蹭了蹭她。 他蹭得她发痒,她挣脱一只手腕,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 他抬眼看着她,眸光清亮,亮得慑人。 恨不得将她拆之入腹一般。 她心尖微微一抖。 华仪撇开眼,吸了一小口气,定了定神,尽量平静道:“我们先回寝宫,再……” 他却摇头,道:“你风寒未愈。”又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道:“现在多亲一会儿,晚上陛下好生歇息。”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抱紧他,道:“好。” 烟花放完后,原本明亮的地方回归黑暗,沉玉便在一片黑暗里抱着华仪,两人小声说着话。 华仪说:“朕即位之前,也曾有次见到父皇让人放烟花,那时是为了庆祝母后生辰。” 沉玉道:“可惜,陛下十岁之前,我一直缺席。” “嗯……你缺席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为何?” 华仪笑了笑,道:“那些年的记忆,许多都淡了。朕只记得,那时人人都说朕骄横,朕自己心里其实都清楚,行事胡作非为,人鬼见了绕道走,那时你让若遇见朕,怕是也得对朕又怕又恨。” “后来为何而变?” “就是突然间,父皇不在了,母后一心礼佛,留下朕一个人坐在皇位上。”华仪道:“或许会有几分幼稚,可是我当年刁钻任性,四成为性情所致,六成却是想引起母亲的注意。” “母亲是一个称职的皇后,可是从来不曾待我如一个母亲。”华仪现在想起,仍是有几分惆怅,低声道:“那时,父皇的昭仪生了皇子,母亲总是恼朕是个女孩儿,她生朕伤了元气,诸如此类种种,都几乎归结在朕的身上。” “所以,那时朕对母亲的印象总是太淡了,可是朕何其想引起她的注意。朕娇蛮跋扈,她视而不见,反对旁人生的皇弟关怀备至,后来皇弟五岁夭折,我以为她会多看我一眼,可是她不曾。” “朕几乎把所有手段都用尽了。” “朕以为迟早有一天,她会看到朕的。” “可是,后来父皇驾崩了,那些个美人们妃嫔们一个个都换了模样,母亲也没有再笑过——她从前对别人的笑显得一点也不真实,后来索性连笑也不笑了。” “那些老臣想着立旁系子嗣为帝,偏偏母亲指着朕对皇叔说:‘就立她。’” “我不明白。”华仪靠着沉玉,淡淡道:“朕不想当帝王,可自打做了帝王,朕便再也装不下去了,朕是好是坏,总归不能惹她注意……朕十二岁那年,她也跟着父皇去了,朕除了天下子民,似乎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记挂了。” 华仪把脑袋靠在沉玉肩头,他问:“不愿意做帝王?” “不做帝王的话,朕如今或许已经有了孩子,每日绣绣花,乐得清闲。”她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忍不住笑道:“不过那画面,朕也实在是想不出来,朕如今可不会绣花。” 沉玉也笑:“也亏陛下做帝王,不然以你当初的身份,是万万不可能嫁与我的。” “如此说,也是个理。”她抬头,搂住他的脖子,调笑道:“嫁与你?朕可是帝王,该是你嫁朕才对。” 常公公许久不见陛下回来,担心出了什么事情,忙亲自带着人来寻,一来便见女帝坐在沉玉腿上,抱着他谈婚论嫁,不由得眼前一黑,忙低下头去。 “陛下,时辰不早了……”常公公赔笑道:“您今天晚上的药还没喝……” 常公公如此谄媚讨好的样子,就是觉得自己此刻来了,打搅这二人你侬我侬,实在是难免招人嫌弃。果然,华仪轻瞥他一眼,从沉玉身上下来,拂了拂衣摆,冷然道:“扫兴。” 常公公:“……” 华仪到底还是喝了酒,回了寝宫不久,便又开始昏昏欲睡,没精打采地沐浴更衣后,华仪便着单衣倒在了软褥铺就的龙床上,随意滚了几个来回,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沉玉一直等到她睡着,才给她重新盖好被子,坐在不远处拿了本书看了起来。 后半夜,华仪做了噩梦。 她在梦里哭嚷,又是一遍遍唤着“沉玉”,沉玉起身去点了安神香,想让她睡得安稳点,却见她越哭越厉害。 迟迟不醒。 沉玉见状不妙,走过去轻轻拍她,华仪抽噎渐止,须臾之后,睁开眼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又抬头,愣愣地看着沉玉的脸。 仿佛是才认识他一般。 沉玉眼色微沉。 她目光闪动,许久,才压低声音道:“朕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码字到凌晨两点半……超级累! 第24章 沉玉不作声,起身点起一盏灯,将灯盏放到她床头。暗室一隅被暖光侵照,被拉长的人影在地砖上摇晃,她的眼底融入一星颤动的火光,剔透如琉璃。 她渐渐冷静下来,紧绷的背脊垮了下来。 沉玉道:“陛下梦见了什么?” 她唤他的名字。 刚刚睡醒的人最没有防备,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对他的眼神,由惊惧化为哀恸,又转为陌生迷茫,最后归于往日的宁静。 她是在看他吗? 像,又不像。 沉玉自认从未与她发生过什么让她如此伤心的事情,她若仅仅只是做了噩梦,为何要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华仪低头看着烛光下的影子,淡淡道:“梦罢了,没什么好提的。” 她的手虚垂在身边,他伸手抓了抓她的手心,发觉她满手都是冷汗。 她下意识抽出手来。 他抬眼,目光微微冷了下来,薄唇微抿。 她有心事。 自三年前开始,他便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失去了掌控,她没有按着他预想的轨道一步步成长,他也不能完全猜透她的心思。 有些事情不太合理,有些事情又过于合乎常理。 她在瞒着他什么? 沉玉温声道:“自你嗜睡沾染风寒,夜里便常常睡不安稳,还是要好生养病。” “嗯。”她在心中暗舒一口气,面上叹道:“朕少有生病的时候,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一闭眼就做噩梦。” 沉玉问道:“还睡得着吗?”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坐着发了会儿愣,对沉玉道:“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好。”沉玉说:“我等陛下睡着了再走。” “不必了。”她道:“朕一时半会睡不着。” 沉玉也不再坚持,低头吹熄了蜡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推门走了出去。 迎面扑来一阵凉气,元泰殿里暖如夏日,殿外却冷得叫人发颤。这样冷的夜风下,沉玉的脸色也冷了几分。 他素来冷淡孤傲,常人不敢冒犯,此刻清隽玉颜凉如霜雪,只让守夜宫人更加畏惧三分。 沉玉慢慢行在黑暗里,走到皇宫的一处偏僻角落,有人借着黑暗守在假山后,早已恭候多时。 沉玉拢着衣袖,低声吩咐道:“去查女帝这三年来发生的所有不寻常的事……不,查她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部报来。” 那人低声应了,又道:“公子如今可是已经出手……” “我自有分寸。”沉玉斜斜撇了那人一眼,冷淡道:“把我给你的任务做好便是。” 那人忙噤了声,沉玉再交待一些细碎的事宜,便离开了。 当夜难眠。 沉玉披衣起身,垂袖立在窗前,不无冷意地想:他既然已经对华仪挂心到了这种程度,那么,他所挂心的东西,没有一个不应牢牢握在掌心的。 窗外老树被风吹得枝桠摇摆,叶子簌簌落下,深秋将至,凛冬也不远了。 熬好的汤药还冒着热气,黑沉沉的汤汁便让人望而生畏,仅仅盛到瓷碗里,苦味就已飘了很远。沉玉合上瓷盖,等女帝更衣完毕,才端着药进殿。 分明睡了一夜,华仪此刻却格外无精打采的,伏在桌上不肯配合,给她梳头的宫女不知如何是好,沉玉抬手让她退下,将瓷碗搁在梳妆台上。 华仪闻到扑面而来的苦涩药味,精神也好了几分,坐直了仰头道:“朕喝了十日了,这个风寒还不见好……”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好像又严重了几分。 沉玉淡淡一笑,道:“风寒本就好来不易,陛下又总是坐不住,睡醒了便要出去走走,哪里会好这么快?” 她叹了一声,摇摇头,低头凑近那药碗,眉心拧得更紧。 沉玉不由得好笑道:“闻来闻去有什么用?” 她不愿意喝药,抬手拉了拉他的袖摆,试图说服沉玉:“御药房那群庸医定然给朕使错药了,今天早上就暂且不喝了吧?朕稍后见平南王世子,满口药味怎么行?” 沉玉在这方面最为较劲,抬手拂开她的手,拒绝道:“不可。” “就这一回。” “陛下不是不怕苦吗?” “朕就算不怕苦,一日三碗一连数日下来,瞧见这药也觉得恶心。” “不可。” “沉玉!朕说了算!” 沉玉拉开她的手腕,阻止她企图勾着自己手指撒娇的动作,又无视掉她故作严肃的表情,屈指轻弹她脑门,“帝王以权压人,我无话可说,但是身体是你自己的,你当真想清楚了?” 华仪:“……” 沉玉笑道:“乖,喝完药,随你闹。” 华仪最后还是没拗过沉玉。 她喝了药,又喝了一杯热茶润喉,提神之后,方才移驾御书房。 女帝身子不适,为免政事堆积如山影响国务,华仪早已钦点了几名老臣,各司其职,负责批阅奏折,批红急令都要专门放在御案之上,待女帝亲自复审过关。 御书房打扫事务仍是常公公包揽,但奏折整理好之后,是由沉玉一起交给女帝,沉玉办事牢靠,倒是从未误事,偶尔还能提醒女帝一二,只是他与前朝老臣们一来二往的接触几回,便有些不一样了。 那些个老臣倒没有什么巴结讨好他的意思,只是撇开沉玉出身不说,单看他气度言谈,日常行事,便暗暗对他有了几分欣赏之意,只可惜这样的儿郎不是任何一个新秀之臣,而是女帝身边的人。 这日华仪看奏折到一半,便着人唤来萧太尉,细问边防之事。 萧太尉刚一踏入御书房的门,便和正要出去的沉玉打了个照面,两人互相颔首示意,萧太尉跨入门槛,沉玉反手带好了门。 萧太尉每回见沉玉,心底都不由得有几分感慨,这回刚刚见了沉玉,便见御座上方的女帝抬眼看来,淡淡道:“今日只你我二人,关于边防兵力部署之事,朕要与太尉交代一二。” 是交代,不是商量。 三年多以来,女帝在政事之上从不含糊,所下诏令无一不准。 萧太尉微微一凛,低头道:“陛下请说。” …… 华仪与萧太尉细细说了约莫两个时辰,关于要塞兵力重新部署之事,萧太尉在心底暗惊,实在不知为何而女帝偏要挑如今这个时机来大动军事。 但是后来,他便有些明白过来了。 因为华仪提到了平南王。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到这么晚码字,就要忍不住放慢进度水一水。 第25章 作者有话要说: 通告:本文将于2018年十一月一日入V,也就是明天。 届时晚上三更奉上!!! 然后智障一般的作者在这里给小可爱们说个抱歉~ 由于我的蠢,入V章节填错了,所以这章挪了上章的一千字,看过的小可爱就不用看了!!抱抱你们!你们想看小剧场还是车车我一定抽时间在微博或者作话里面给你们补上!!爱你们! 平南王当年助先帝扳倒咸丰太子即位,回藩地后老实本分,因而除了成亲王外,这是唯一一个未遭贬斥的亲王。 这么多年来,满朝文武已经默认了平南王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加之女帝即位之后,之前根基不深,平南王得以暗中扩展势力,百官对此心照不宣,也不认为短期内女帝会动这位“皇叔”。 但是华仪这三年的成长太快了。 羽翼丰满不过一朝一夕之间,随即遮天蔽日,皇权收拢于掌心,眼底更揉不得沙子。 华仪要动平南王的兵权和藩地,无异于直接与平南王摊开了说事。 萧太尉再一想近期世子入京之事,忽然恍然大悟,所谓叙旧贺寿,不过是开刀前的送行酒。 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盘算的? 满朝文武都道女帝越发不理政事,可她不单单在理,还要搅出大事来。 这帝王心术啊…… 萧太尉在心底叹息,抬手一礼,道:“臣都明白了。” 华仪点了点头,道:“太尉三朝元老,朕相信,您不会让朕失望的。” 萧太尉想了想,还是问道:“只是,臣还有一事不解。” “何事?” “陛下既然已经打算了那么多,又有何必要罢朝不上?放权无异于养虎,陛下当谨慎才是。” 华仪笑了笑,“连太尉也觉得,朕没生病吗?” 萧太尉微微一愣。 华仪看着太尉苍老的面庞,缓缓道:“朕生病了,确实难以理政,这于朕是个麻烦,也是个契机。” 太尉叹道:“陛下小小年纪,如今心思过重了些,臣都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华仪笑道:“心思过重,怎么会是坏事?” “聪明太过,难免适得其反。”太尉道:“陛下相信身边最亲近的人吗?” 华仪一愣。 太尉摇了摇头,叹道:“先皇后早年便与臣说过,陛下必为圣明贤君,可是薄情。” 敢当着帝王的面说这样的话,朝堂之上,不出三人。 太尉便是其一,于华仪来说,他为长为师,提携辅佐不可谓不呕心沥血,华仪此刻听他言,生不出丝毫怒意,反而被击中一般,呆在了原地。 萧太尉告退而去,华仪仍是一动不动的。 许久,她才慢慢地,自言自语道:“朕薄情?” 何谓薄情? 何谓重情? 她那个薄情寡义的母亲,居然也有反过来说她薄情的一面? 是时外间内侍从通传道:“陛下,用药的时间到了。” 一晃又到午时,华仪满脑子想法被这一声炸得荡然无存,正想开溜,便见沉玉推门走了过来。 她感觉眼前一黑。 喝药用膳是一场拉锯战。 华仪溜下座椅,绕着屏风不给沉玉捞到,沉玉哭笑不得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华仪道:“朕想好了,朕现在宁可病着。” 沉玉冷笑道:“全天下人都不会由着你。” 华仪气得跺了跺脚,沉玉忽然大步上前,她借着屏风忙绕到另一边去,沉玉对着宫人吩咐道:“快点抓住陛下。” 满殿宫人不知如何是好,被当面以下犯上的华仪恼道:“你反了天不成?!” 她说话的这当儿,沉玉便走了过来,她惊叫一声,被他紧紧捞到了怀里。 “抓到陛下了。” “……” 第26章 女帝用膳过后, 平南王世子便来求见女帝。 正是午休的当儿, 华仪靠着沉玉看书, 只觉温暖舒适,浑身绵软,十分不愿意起身去见旁人, 不过她也不会真懒到那种地步,只懒懒地多赖了一会儿,便不情不愿地起身了。 沉玉见她面上有不耐烦之色, 耷拉着脑袋喝茶,模样别提有多不情愿,忍不住笑话她道:“陛下堂堂帝王,见个人而已, 何必摆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华仪拿过热巾敷眼, 口中含糊道:“他华铖哪有朕补觉之事重要。” 叙旧事小,犯困事大。 也不知华铖是怎么做到这么没有眼力见的,朝中大臣近日都不敢随意打搅女帝,下午觐见更是不要命了,哪有人初来京城,什么都还不打听, 就直接往女帝枪口上撞的? 女帝是什么脾气? 打搅陛下养病休息, 无异于拔老虎胡须。 入宫来住,来日方长, 华铖好歹也是个亲王世子,她也没有主动害他的道理。 谁料想他这么坐不住。 心思急躁, 城府不足,如她所料,也出乎所料。 华仪抬手喝了杯茶,淡淡吩咐道:“把御花园凉亭收拾出来,让世子在那处等候,朕随后就来。” 常公公忙应了声,弯腰小步退出暖阁,出去交代了。 华仪低眼盯着面前光洁的桌面,黑眸并不聚焦,淡淡思忖着事情。 沉玉放下东西起身,拿过一边挂着的墨色披风,道:“陛下转过来。” 华仪倏地回神,转身抬头。 沉玉抖开披风,动作娴熟地为她妥帖地系好带子。半身披风领口以金线纹着凤尾,雪领茸毛衬她白瓷般的肌肤,显得她更精致安然。 他道:“外面风大,既然想去凉亭,便要注意着暖和。” “嗯。”她踮起脚尖,在他微凉的下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帝王移驾来至御花园时,华铖正坐着赏花。 远远便见浩浩荡荡宫人走来,恭敬肃穆,不敢有丝毫造次。再看他们衣着皆像御前宫人,华铖便收回目光,抬眼看去。 华仪自御辇上提着裙摆步下,慢步走上凉亭,华铖忙起身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华仪颔首道:“免礼,坐。”自己已率先坐下。 凉亭内设长案,上面摆着热茶酒盏、水果糕点等,木制山水泼墨屏风置于亭内,纱帘帷幕垂落,另有一雕花黑檀木榻,是为专女帝备着的。 华铖落座,暗觑华仪面色,看她眉目清淡,精致五官一如宫宴之时,红唇水润,仅仅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眼风,眼尾已掠得极长。 美,却是无人胆敢冒犯的美。 只是略微不同的是,华仪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倦,看来,人人都说女帝病了,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 只是她病归病,华铖又不是瞎子,自经过那次帝王寿宴,他便早已瞧出皇权集中于一人之手,女帝羽翼早已丰满的局势来。 面前这人,双九年华,与他的世子妃一般年纪。 他的妻子温柔娇怯,谦卑柔顺,恪守女则之道,被夸作贤惠端方。 面前的帝王含威不露,风流半敛,一个漠然的眼神,便能让人心惊胆战。 华仪的右手随意搁描金扶手上,广袖敛在膝头,对华铖亲切地问道:“在宫里可还习惯?” 华铖答道:“宫里自然比宫外好。” 华仪笑了笑,淡淡道:“那便好,朕这回也没顾及你自己的意愿,朕……幼时玩伴不多,先帝子嗣稀少,想来,你与朕算是格外亲近的了。” 华铖含笑道:“只是陛下到底是君,臣幼时不晓事,如今不敢轻率,唯恐冒犯龙颜。” 华仪抬起茶盏递到唇边,半掩笑意,道:“一个个都这样,非把朕弄成一个孤家寡人不可。” 华铖亦微抿一口茶,挑眉笑道:“不敢,不敢。” 两人对视一眼,华仪放下茶盏,说:“朕年幼即位,到如今已有八年,自朕即位,便无暇再与各宗亲联络感情……这些年,皇叔在藩地尽忠职守,朝廷无需格外管辖,倒是给朕方便了不少。” 华铖道:“分内之事罢了。” 当下却留了个心。 华仪夸平南王尽忠职守,此前修建河渠之事,平南王便与朝廷有过摩擦。 那时闹得不太愉快,两边都未讨到好处,工部尚书离京至今未归,只是他向来为女帝心腹,也不知那事究竟有没有告诉女帝。 人人都说女帝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在华铖看来,她或许……比谁都能忍。 华仪再与世子闲话片刻,提及藩地琐事,朝廷政事,以及幼年回忆,偶有发笑,气氛越来越轻松。 华仪偶有咳嗽,虽谈笑自若,细心者却不难看出女帝眉心的倦色,精致的妆容遮不住墨瞳的暗淡无光,看似没什么大病,也着实有些不正常。 华铖眼色微深。 他在心底思忖片刻,才提出下棋,华仪命人拿来棋盘,便与他开始对弈。 九月落英缤纷,花瓣夹着风卷入纱帘,落在棋盘之上,湖心锦鲤出没,水波荡漾,清风徐来,日光被恰好阻隔在外。 白玉棋子敲击木盘的声音清脆悦耳,四下安静地只有风声。 华仪往日与沉玉对弈,被他的屡屡退让给惯坏了,本就棋艺不算精湛,此刻满心不耐,倒完全不是华铖敌手。 华铖原先只是试探,他觉得女帝棋艺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如今只想大概了解她的精神状态,却不想遭遇如此荒唐一局,先攻后退,后知后觉地开始退让,倒让棋局显得有几分滑稽了。 常公公侯在女帝身后,也暗中观察棋局,看得眼皮子直跳。 华仪还耐着性子胡乱走棋,她虽然棋艺不精,却也不蠢,一局棋能下到现在她还没输,不是华铖放水,还能是什么? 她连下三局,掷开手中棋子,道:“不下了!” 华铖抬头,不知缘由。 “让着朕不累吗?”华仪道:“朕看着都累。” 华铖忙笑道:“怕扫了陛下兴致。” “日后朕让湛儿陪着你下,那小子自诩棋艺过人,猖狂得很。”华仪起身,拂袖道:“今日便到此为止。” 华铖也跟着起身,抬手施礼。 宫人按序退下,帝王摆驾回宫。 待所有人陆续退下,华铖才直起身,眉头皱得死紧。 从藩地带来的小厮原先只远远地侯在湖边,这才赶紧上前,问道:“殿下,女帝应该没有为难您吧?” 华铖摇头,低声道:“她如今虚虚实实,我也摸不准她的态度。” 小厮“啊”了一声,紧张道:“那……殿下打算下一步怎么做?王爷此前再三交待,千万不可与陛下长久周旋……” 平南王万事谨慎周到,自然能猜到女帝存了几分他心。 先帝在时,顾及兄弟感情,后人评判,绝不对平南王下手,反而兄友弟恭,给足了面子。 新帝即位,本就是个变数。 何况……华仪乃孝睿皇后所出嫡女,皇后生前便与平南王不太和睦,华仪一个公主,即位之前也未曾让人重视,后来也只与成亲王走得极近。 错便错在平南王以为女帝无能,从一开始便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以至于如今藩王一个个都不老实,少帝想杀鸡儆猴,自然想选平南王这只鸡。 华铖偏头扫了小厮一眼,道:“女帝何必与我周旋?我在京中势单力薄,根本就是任人宰割。怕就怕……她根本就已经做了不利于我的打算。” 小厮垂下眼,眉间难掩担忧之色,“可是,王爷这些年也不曾惹恼女帝,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关头……” 华铖面上尽是冷笑,振袖道:“什么叫惹恼?父亲拥兵自重,治下藩国独立于朝廷,这便是惹恼。” 南宫小苑深处,穿过拱门,掠过压低的缤纷树影,桂花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芬芳袭人。满树嫩黄,墙边藤萝舒展,七彩鸟雀停在枝头。 沉玉站在院落中,横执玉笛,慢慢吹奏一曲。 笛声悠扬,穿透厚墙,搅皱了一池碧水。 他一袭紫袍,华贵而内敛,布料质感莹白,融入了满园生气勃勃之中,给侧颜也带上了一层暖意。他的眸子掠过面前的的每一处,又不作任何停留,天光掺着美景流入眼底,让他的墨瞳泛着灿烂光华。 华铖刚刚踏入拱门,便见这伫立的挺拔背影,清隽风雅,风华无双。 华铖微微抿唇,并不出声打搅。 一曲毕,沉玉放下玉笛,头也不回道:“何事?” 华铖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公子知道是我?” 沉玉转身,目光落在他脸上,随即便掠开,冷淡道:“我这小苑,偏僻冷清,寻常人此时来访。” 华铖点了点头,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分明是沉玉出身低贱一分,两人相对而立,却偏偏是他有些感到局促紧张了。 许久,华铖才问道:“公子方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我似乎有些耳熟。” 沉玉正打算入屋,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微带笑意道:“是南方的‘弦音调’,殿下听过?” 华铖这回确定了,不禁笑道:“是听过的,这是我平南王都的曲子,公子与我是一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一章,今日还有两更。 第27章 沉玉点头, 道:“我幼时曾在南方待过几年, 家逢变故, 很小便入了宫,在宫里长大。” 华铖想不透沉玉为何辗转来了京城,而非进入平南王府为奴, 不过这些事情无关紧要,不管当年如何,现在站在这里的沉玉, 已经可以翻云覆雨。 沉玉又说道:“这曲子并不好听,吹法复杂,会吹奏者不多,世子是如何听得的?” 华铖想了想, 摇头道:“不记得了, 只记得是很久以前,听别人吹过……此曲晦涩,寻常人的确是欣赏不来的,时隔多年,公子还在吹奏此曲,是有什么牵挂吗?” 沉玉淡淡一笑, 却不再言语。 到底是别人私事, 华铖有心讨好沉玉,也不想显得过于唐突冒犯, 也不说话了。 沉玉进屋沏茶,须臾之后, 一盏乳香四溢的茶被放到庭院里的桌上,沉玉拂去桌上落花,朝华铖道:“世子请坐。” 华铖走过去坐下,低头看茶,见咬盏几近完美,气味香甜,不禁笑道:“公子手艺极好。” “心静,手稳。”沉玉坐到他对面去,淡淡答道:“有此二者,何事不成?” 华铖赞同地点头,抬起茶盏抿了一口,惊讶道:“桂花做的?” “满树桂花,闲暇时打下来一些罢了。”沉玉摇动瓷盏,低眼笑道:“世子方才去见陛下,感觉可还顺利?” 华铖正觉得这桂花茶有一丝熟悉感,还未来得及细想,听见此问,心头一凛。 他正要开口,又忽然止住了。 面前的人,究竟可不可信? 他是女帝的心腹,若被女帝发现与他暗通款曲,他又会被如何惩治? 这样对他并无好处。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沉玉别有所求,所得好处可以盖过这些隐患。 沉玉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也不着急,垂着眼慢慢喝着茶,眼底冷光闪烁。 不相信又能如何?势单力薄,也没他选择的余地。 可是沉玉此刻起了几分兴致,看他疑神疑鬼的,还是解释道:“我母亲是南方人,后来入宫为奴,贴身侍奉孝睿皇后。” 华铖微微一惊。 沉玉慢慢道:“孝睿皇后气度非凡,母仪天下,外人见她如是。可我母亲在生下我之后,便被皇后秘密处死了。” 所以,是杀母之仇,母债女偿。 华铖端着茶的手微微一抖,看着沉玉不露一丝痕迹的笑容,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人的心思是有多可怕。 蛰伏于女帝身边,尽心侍奉,面面俱到,天下人都知女帝极为信任他,两人甚至情愫暗生。 殊不知他竟隐藏至此? 沉玉喝茶润喉,继续道:“此事告诉你也无妨,如今你我二人当是一条船上的人,世子恐怕还不知道——女帝即将推行新政,边防军队重新编制,你平南王手中兵力,也会随之削减。” 华铖霍然起身。 他起身后,才发觉自己莽撞了,不自然地笑笑,慢慢重复道:“推行……新政?” 这些年她大肆改革,修理河渠,如今又要推行新政? 女帝是否有才已不是重点,只是以她雷厉风行的手段,没有一次让有些官员和宗亲不脱一层皮的。 这回要动兵权,下次是不是要直接削藩了? 沉玉淡淡道:“她是个明君,自理政来极少犯错,每次决策也极为果断。可是,我是个自私的人,谁都可以高高在上,唯有她不可以。” 毕竟是在宫里,华铖低声道:“公子所言,就不怕隔墙有耳?” “不怕。”沉玉掠起唇角,道:“我自有分寸。” 华铖又是有几分惊讶。 还真是……回回都超乎想象。 华铖定了定神,坐下道:“公子就那么痛恨女帝吗?” “痛恨?”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沉玉轻笑道:“我就是想报复,看她孤立无援,只能对我讨好求饶,只是我一个人的。” 华铖不料他这样直白,不过有此话在前,一切关于沉玉的事也算说得通了,事情又多了几分可信。 华铖道:“公子现在可有打算?” “这得看殿下的诚意了。”沉玉笑道:“平南王府有什么打算呢?” …… 华仪回宫睡了一觉,醒来后便披着大氅,在案前看今日呈上来的奏章。 外面下了小雨,沉玉撑着伞回来时,正见华仪伏在案前,不曾抬头。 奏折堆积如山,华仪近来有新的打算,随之而来便是一连串的问题。她看的认真,他便不打搅,也只站在那里静静等着。 常公公见他来了,自己也识相地退了,偌大一个元泰殿,只剩下这两人独处。 气氛安静了很久,华仪才搁下笔,冷冷斥道:“废物!” 沉玉不作声。 华仪批奏折时,偶尔会见到几个不太顺心的东西,一般这种时候,让女帝一个人骂着文武百官出出气便好。 华仪盯着手里的奏折,实在心烦,搁下笔靠着椅背,揉了揉眉心。 沉玉道:“怎么了?” 华仪脸色阴沉,道:“朕的朝中养了一群没用的酒囊饭袋,整日尸位素餐,朕的新政还未颁布,便又出了事。” 她说完,却不见沉玉回应。 华仪愣了愣,这才想起来,前世她惯于与沉玉商讨政事,因部分军队由他统筹,他行事果断刚毅,如奏折上的那些事情便几乎没用出过,她对他放心了很多年,可是,这一世,沉玉没有成为她手里的刀。 她不用沉玉,却呕心沥血,想让天下在没用他的情况下一如前世,可是……有些时候,这天下就是缺少那么一个治世之才,与君主携手并进。 沉玉不好干政,一句“怎么了”也不过是关心华仪之语,若对政事发表看法,以华仪敏感心性,肯定不太好。 华仪脑仁发胀,双臂撑在桌面上,撑住了额头。 许久,她才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沉玉,朕是不是委屈你了?” “何出此言?” 华仪抬头,道:“参知政事,入朝为官,你想是不想?” 沉玉答道:“不想。” “嗯?” “入朝为官,怎比与你朝夕相处,日日耳鬓厮磨?”沉玉一顿,又淡淡笑道:“不过,仪儿若有难事,我自然愿意为你效力。” 华仪闭了闭眼,又睁开眼,起身走到他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 沉玉配合地弯腰低头,十分遵守礼节,华仪咬牙忍了忍,又甩袖道:“罢了!” 沉玉不言。 华仪深深地看着他,伸手拉住他袖中的手,低声道:“我还是不忍……看你吃苦。远离的臣子总会离开帝王,我不想你离开我。” 沉玉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安慰道:“不离开。” 她说:“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陛下不是患得患失的人。”他的手掌顺着鬓角摸到她的脸颊,道:“陛下只是病了,精神不振,才难免胡思乱想。” 她睁大眼,默默瞅着他。 他在她脸颊上的手收起,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其实为了仪儿,吃点苦也值得。” “不。”她坚决道:“朕不能决定你的过去,但是一定得护好你的将来。” 沉玉顿了顿,道:“其实,那些事情已经很远了,我已经忘了。” 华仪沉默着,许久才道:“是忘不掉吧。朕当年受的委屈与你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可是朕记到了今日。” 这回变成了沉玉沉默下来。 华仪道:“朕与你说过的,幼年时,因为母亲不喜欢朕,朕胡作非为,娇纵任性,后来甚至是怨她的。” 前世,因为华仪一心江山,沉玉为她做了一切,一腔爱意却无可回报,一次次被她忽视之后,他也生了怨。 所以,她理解沉玉前世的不甘愤怒。 所以,她才在重生后,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恨不起他来。 他都活成了她的习惯。 无论是前世的天下与权力,还是这世的衣食住行,细枝末节。 离了他,她大概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华仪道:“我没有跟你说过,我做过一场梦,梦里,我让你离开我去涉足朝堂,然后有一日,你穿着朝服站在我面前,风度翩翩,气度非凡。我看着你一日比一日强大,我以为我们会做千古君臣,可是后来,我意识到,一个帝王全身心地信任一个臣子,是没有好下场的……至少我不是那个例外。” 沉玉看着她,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华仪叹了一声,回了御座,坐了许久,才道:“过来看看奏折。” 沉玉抬脚走了过去,华仪将奏折全部拉开,拿朱笔点着一处,细细跟他讲来。 她说如今朝中局势,百官职责,偶尔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并加以自己观点。让她欣慰的是,沉玉还是如前世一般,过目不忘,聪慧过人,让她暗暗惊叹。 华仪道:“朕还是不放你,但是朕许你参知政事。” “好。”沉玉点头。 “沉玉。” “嗯。” “不要放开我的手。” “永远都不会放开。” 沉玉低头在华仪额头上亲了亲,道:“有时候,我在想,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能让你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怕你们被吓到,这里说一下,沉玉和华铖说的话未必是真的。 杀母仇人这种梗是不存在的。 今天还有一章,零点之前发。 第28章 过三日, 汴陵郡大清早入宫求见帝王, 却得了陛下还未醒来的消息。 华湛抬头看了看天边灼目的太阳, 纳闷道:“都日上三竿了,皇姐什么时候起过这么晚?” 常公公只得赔笑道:“要不,郡王殿下过一个时辰再来?” 华湛皱眉摇头道:“不必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 少年脾气倔得很,常公公也不好再劝,只好退到一边去, 眼观鼻鼻观心,只默念着陛下还是少睡点懒觉。 距离上回帝王上朝已过了将近十日,一开始说是女帝身子抱恙,华湛闻言也没有怀疑, 只亲自去太医院问过了陛下病情, 才安心打道回府。可一连十日还是不上朝,便有些不正常了。 皇姐不就是染了简简单单的风寒吗?为什么还不起? 上回见皇姐是在她寿辰之时,那时,她看起来还如此神采奕奕。 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湛焦急地在原地打转,常公公哭笑不得劝道:“小殿下,奴才劝您还是迟点来, 您急也没用啊。” 华湛忽然大步逼近, 一把揪住常公公的衣领,冷冷盯着他, 道:“你怎么照顾陛下的?” 他的眼神凶狠地仿佛可以吃了他,常公公吓出了一身冷汗, 唯恐眼前少年性子一急躁,真的抡起袖子揍他一顿。 华湛看面前这人惊吓住的表情,冷冷推开他,又直接道:“是不是沉玉害了我姐姐?” 常公公刚刚舒了一口气,此刻又是一吓,忙苦笑道:“谁敢啊!陛下龙体可不是能随意冒犯的!郡王殿下,您尽管放心吧,陛下有太医守着呢,今日不过是睡个懒觉……” 其实不是。 常公公根本就不敢说,昨日女帝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不像是病,倒像是毒。 对此,沉玉以女帝名义发出口谕,着令大理寺卿入宫觐见,对外假装华仪安然无恙,实则交代大理寺卿暗中追查。 太医院太医们,以院判为首,被首先调查。 其次便是女帝身边所有贴身伺候的人,包括沉玉自己。 好的是,女帝醒来时并无什么问题。 坏的是,所有暗查一无所获。 华湛越想越不对劲,二话不说便要冲进去,常公公吓得魂飞魄散,忙扑过去拉住他,一边招呼侍卫道:“别让郡王闯进去。” 华湛哪里是侍卫对手,见硬闯不成,立刻大声叫道:“皇姐!皇姐你起了吗?臣弟求见!皇姐!” 常公公急得跺脚吩咐道:“还不快捂住郡王的嘴!” 华湛被堵住了嘴,被人不住地往外拖,少年急得满头大汗,踢着双腿死命挣扎,倔得像头蛮牛,常公公悄悄地拭了把汗,又小跑着到郡王殿下身边道:“得罪了!殿下御前失仪,到时候问罪的不光是奴才们,殿下也少不得要被责罚的。” 少年死命地瞪大眼,凶狠地盯着常公公。 常公公心底狂颤,他也很无奈,他有什么办法?他一个奴才,夹在中间两头得罪,不过比起被女帝惩处,他宁可日后被郡王殿下揍一顿。 是时,元泰殿的大门被人从里推开,沉玉走了出来,冷淡道:“怎么回事?” 常公公噤了声,侍卫们也没有再动,沉玉淡淡扫了一眼被人钳制住的华湛,道:“放开郡王殿下。” 那些侍卫对视一眼,迟疑地松开了手。 华湛抬手擦了擦被人捂过的唇,满脸不爽,看着沉玉的表情也不太友善。 沉玉道:“郡王殿下有什么事,沉玉可以代为转告。” 华湛怒道:“我要见皇姐!” “陛下尚未起身,殿下稍后再来吧。” “没起身也行,我就要看一看。” “于理不合。” 华湛禁不住地冷笑,“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你可以进去。” 沉玉抿起薄唇,眼神微微凉了下来,拂袖转身道:“不凭什么。殿下请便,被侍卫拖出宫门毕竟不太雅观,有毁殿下声誉。” 他关上门进去,将华湛阻隔在外。 华湛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殿门,掩在袖中的手蓦地捏紧成拳。 他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了下来,转身离去。 他想,他需要自己想办法了。 华湛当日未曾直接回府,而是去了成亲王府,成亲王近日也染了疾,华湛不好贸然打扰皇叔,便去找了成王世子华鉴,正要说出口,又忽然想起之前华仪对他的叮嘱——不要凡事与华鉴走得过于亲近。 华湛口风当即一改,打着马虎眼儿糊弄了过去,可此事憋闷在心里着实难受,华湛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当即修书一封,秘密派人送去给卫陟。 卫陟离京前曾偶遇华湛,当时便细细交代,说京中若有变故,千万要及时相告。 华湛只希望卫陟能起到什么作用。 夜凉如水。 华仪醒来时,起身掀开帘子,发现殿中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角落里放着暖炉,熏着安神香,屏风前的书桌上搁着一盏油灯。 她掀被下床,穿了鞋,披上一边悬挂的保暖大氅,一边咳嗽着,一边四处走了走。 起来走了走,才感觉睡觉时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彻底褪去了。 华仪摸了摸肚子,此刻觉得饿了,一转头,却看见外间桌上正放着一些饭菜。 菜还带着温热,御膳房的厨子每隔一段时间拿去热一下,就怕女帝吃了冷食,到时候病得更厉害。 但是这个让她觉得温暖的细节,或许也是出自某个人的手笔,这么多年来,一桩桩一件件,他从来没有照顾不好她。 华仪坐过去吃了几口,这些菜基本上都清单素食,华仪许久未进食,此刻也不太有食欲 ,只随便吃了小半碗,然后喝了一些暖汤,暖意在身体里迅速蔓延,华仪觉得舒服,身子也慢慢懒散下来。 她坐在饭桌上支着脑袋愣神,又伏在桌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此刻她的脑子无比清晰,可是长久的无聊来袭,她没多久又昏昏欲睡。 差点入梦,又忽然惊醒,她该是荒废了几日的政事了吧?华仪忙跑到御案前,看见重要机密那一摞奏折还是按着她的摆法纹丝不动的,另一摞以被批改完毕,华仪粗略地看了几张,倒是改的十分好——沉玉临摹会了她的字迹,如今这些并不机要的奏折,华仪统统交给他处理了。 华仪又无聊了,在空旷的殿内溜达了一圈又一圈,忽然看着窗外的月色,模模糊糊的想,沉玉年幼入宫为奴,可是他之前是什么样的呢?他应该没有家人在世上了吧?那么,他原先的名字又叫什么呢? 原来她对他的过去还是一无所知,这些年来,她也一直不曾让人去查沉玉身世,便是因为她不想触碰那段他自己都不愿意提起的过去。 她虽然重生了,但是她还是世俗中人,总是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担忧。 华仪在金砖地面上走来走去,兴致缺缺地想,或许这世上重生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这样的话,沉玉会不会忽然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呢? 她自诩不信神佛,但是如今也信了。 华仪又想,或许她应该找个时间去国庙里看看。 沉玉进来时,便看见华仪一个人在原地打着转儿,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对沉玉笑道:“来啦。” 沉玉看她神采奕奕的模样,微微一笑,过去把她抱了起来。 “哎,沉玉!” 他把她抱到床榻上,让她坐在自己身上,搂着她的腰肢,低头在她耳边道:“几日不曾亲近,就是想抱抱你。” 她推攘他道:“我才醒呢。” “嗯。”他道:“陛下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陛下再不醒,我便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扬眉笑道:“吓到你了?” 沉玉道:“吓到了。” 华仪静了静,莫名的,心底有些柔软了下来,道:“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是一直睡一直睡,在梦里就总是梦到的从前的事情,有时候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道:“梦里也都是我。” 华仪轻轻觑他一眼,倒是点了点头,“朕的记忆你都是你。” 两人都静了静,华仪回身抱住沉玉的脖子,道:“现在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什么想法?” 她横他一眼,他方才明显是在装傻,此刻便笑出了声来。 “今日不必,那种事情做了,是容易困倦的。”他笑吟吟道:“事后我再守着陛下的睡颜等,可不要疯了?” “那便算了吧。”华仪也不介意,转念道:“华铖近日如何?” “平南王世子一切安分,求见过陛下几次,陛下都没醒过来。”沉玉道:“我倒是觉得,他有几分可疑。” “什么?” “下毒。” 华仪微微一惊,随即道:“可朕早在他入京时便开始犯困……” 沉玉淡声道:“他若真有异心,不可能在宫里没有内应。”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只是揣测,很多事情……到如今都还未曾查出来。” “无须着急。”华仪叹了口气,道:“朕是犯困,又不是昏迷。若有重要的事情,你尽管叫醒朕罢。这些日子,朕除却新政之外,唯一想拿来开刀的便是平南王……你明日以朕的明日传个谕令,长期留他在京中,顺便颁布朕的关于新政的第一道政令。” 第一道政令便是针对藩王所设。 华仪想了想,再吩咐道:“倘若平南王有何想法,上呈奏折入朝,皆压下不批,等朕下一步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出了点小意外,迟了十几分钟QAQ 还有几章就要到本文高潮部分啦。 你们要的黑化,开车,天雷地火,解密,我都有。 第29章 女帝发布第一道推行新政的政令之后, 平南王世子随即便被控制住了。 朝中起了轩然大波, 却无人胆敢发声——女帝这回准备非常充足, 内有以萧太尉为首的一干军机重臣纷纷响应,外有卫大将军火漆密封快马加鞭的密信传来,直言边境六支军队已有半数撤离原本守地, 增设一处关口,大军已整顿完毕。 女帝虽不上朝,却命沉玉将卫陟的信在朝会时当着文武百官念了一遍, 成亲王暂代帝王主持这次朝会,一人冷若冰霜,一个人严肃刻板,硬是将气氛弄得格外压抑, 短短一个时辰, 硬生生让文武百官如坐针毡。 现在谁敢说一个“不”字,谁就是当官当腻歪了。 汴陵郡华湛一直在思索着皇姐的病情,他大清早的又去找了常公公,可是无论怎么威逼利诱,常公公都不肯松口。 是什么大事,犯得着这么遮遮掩掩的吗? 如今出入元泰殿、日夜守着女帝的只有沉玉一人, 沉玉信得过吗?他若借此揽权, 或者假传圣旨,又当如何? 甚至……他还可以亲自给女帝下药。 细思极恐, 华湛硬生生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仓皇抬头, 目光极为复杂地扫了一眼站在成亲王斜后方的沉玉,沉玉垂袖而立,一身墨绿罩衫,显得沉静而内敛。 华湛回府后,又给卫陟接连去信,密封好让人快马加急送去,又沉吟着,在窗边踱来踱去。 郡王府幕僚见状,不禁问道:“殿下是为新政令挂心吗?” 华湛摇头,道:“我本不愿过多插手政事,可是近来,皇姐病了,我不能不管她的……这其中有太多隐患,没有皇姐,我也要学会独当一面了。” 他年少长于民间,稍大点,便被稀里糊涂地带进了皇宫,他紧张地站在大殿中央,看着上首的女帝动作轻快地下来,她微微一笑,笑容明媚而骄傲,道:“朕是你皇姐,今后有什么事情,朕护着你。” 后来,他的生母过世了,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了华仪。 人人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也害怕过华仪对他心存芥蒂,可是,华仪不曾。 他在宫里胡闹,又是放风筝又是掏鸟窝,以为华仪会嫌弃他一身市井俗气,可她也不曾。 幕僚闻言,微微笑道:“陛下若知道殿下这样想,一定会很高兴的。” 华湛苦涩地笑了笑,想起自己连见姐姐一面也做不到,心底还是宛如被罩了一层乌云。 路程遥远,近日风雨交加,信使脚程也耽误了不少。半月后,华湛才收到回信。 卫陟在信中安抚华湛,并嘱托华湛千万要想办法见到女帝,且不可逞一时脾气,与沉玉正面较劲。 “……臣近日偶查得一事,许与沉玉相关,臣出京之夜,陛下曾亲自嘱托,言语之间值得推敲。臣以为,陛下那时便已察觉不对之处,或受人胁迫,真相大白之前,还请殿下万万小心。至于臣身兼之责,当早日完成,提早返京。臣得陛下器重,而今手握四成军队统帅之权,暗处小人定不敢轻举妄动,殿下暂且不必忧虑,沉稳待之。” 华湛看完信后,将信折好丢入火盆,披衣起身,吩咐道:“备车,本王要入宫。” 汴陵郡这回入宫,却不是找华仪,而是去见沉玉。 沉玉刚刚给华仪梳好头发,陪她说笑了几句,一出殿便撞上了华湛。 华湛想着讨好沉玉,可是与他作对惯了,此刻实在难以撂下面子,倒是迟疑着绕着圈子说话,沉玉却对他没那个耐心,抬手一指殿内,道:“陛下正好无事,郡王殿下若想求见,在下可代为通传。” 华湛:“……” 沉玉只当他默认,进去说了一句,便出来对他点了点头,华湛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相信,对沉玉突如其来的温和态度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可沉玉早已远去,华湛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便端正了神情,大步入殿。 元泰殿里的陈设一如既往,只是甫一进去,便感觉迎面而来一股浓重药香,混着新配制的安神香的清甜香气,热气成了一个无影的棒槌,直直把华湛兜头一砸,让他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 华仪趿着雪色丝履坐在梳妆镜前,正右手执着螺黛,给自己细细描眉。她身上着嫩黄色齐胸裙,外罩淡红袖衫,满头乌黑缎发被绸带妥帖的绑好,几缕长发垂在额边,凸显出她的天生丽质。 若非身处辉煌宫殿,不远处的金炉兽首提醒着他,华湛差点会以为,面前的女子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生的灵秀的姑娘。 才将近一个月的功夫,华仪已越来越像个小姑娘了。 从前那些不符合她年纪的严肃威严,也渐渐了无踪迹。 华湛上前,行礼道:“臣弟参见陛下。” 华仪转头对他一笑,道:“过来坐。” 华湛顿了顿,直起身子,拘谨地过去坐下,华仪见状笑道:“许久不曾见你,你倒与皇姐生分了?” 华湛摇摇头,答道:“臣弟希望皇姐可以保重身子,故而不敢打扰皇姐养病,如今见您大好,臣弟也放心了几分。” 华仪抿唇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酒窝。 华湛挪开目光,低声道:“皇姐病得这样重,臣弟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候也怕,怕皇姐不要我了。” 他才十五岁,少年脸上稚气未脱,不安地搅动着衣摆,黑眸里闪着光。 华仪心生动容,却不难猜出,以华湛的性子,相比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受了挫,才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的,不由得宽慰他道:“朕在与不在,你都是朕亲封的汴陵郡王,待你弱冠之时,朕再封你为亲王,这世上一人之下的座位被你占去,你还怕什么呢?” 华湛蓦地抬头,有些不敢相信,随即静了静,又道:“一人之下,当真是一人之下么?” 华仪渐渐敛了笑,看着他道:“你说什么?” 华湛暗中咬牙,仍是坚持着道:“臣弟言语冒犯。臣弟是想问,如今朝中这般局势,皇姐久不临朝,小人作祟,百官结党,民间流言纷纷,如今的论起实权来,真的不会被有些人趁虚而入吗?” 华仪霍然起身,冷声道:“你放肆!” 华湛的身子没由来的一抖,这些年,皇姐对他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如今却可能在因为沉玉对他生怒,他心底忽地涌起一股难言的委屈和不甘来,眸子里腾起雾气,却垂下眼睫,继续道:“姐姐总是如此聪明,我总是觉得,我终极一生也不可能比得过姐姐半分,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姐姐真的没有糊涂吗?” 华仪喝道:“华湛!” 华湛起身,双膝跪下,伏地不言。 华仪袖中的手紧了又松,黑眸腾起一片火来。 许久,她才平复了怒意,慢慢走到华湛跟前,道:“抬头,看着朕。” 华湛浑身一抖,慢慢抬头,撞见女帝眼底的睥睨寒意。 华仪凝视着他,道:“华湛,有些话,你纵使心里在想,也不能说出口来,这是最基本的君臣之礼,朕是帝王,懂吗?” 华湛说不出一个字来,脖子僵硬地仰着,脑内嗡嗡作响。 华仪道:“你针对的是沉玉。如今既然说了,朕便直接告诉你,沉玉,日后会是朕的夫君,只有他。” 华湛心惊肉跳,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不可!” “有何不可?朕喜欢谁,谁敢过问?”华仪冷笑出声,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脸颊,道:“你怕他揽权,架空朕的皇权,对吗?可是,朕觉得现在很好。” 华湛气道:“有什么好的?姐姐,你当真是昏了头吗?还是我从前看错你了?” 华仪笑意更冷,道:“不信他?信你吗?朕如今做皇帝做的如此轻松,何必还理政事?你若觉得朕不行,是不是想自己篡位来试试?” 华湛气得气血上涌,眼底一红,满脑子都堵塞了一般,忽然不顾一切地起身,连连后退了许多步,指着她道:“我没有想到,你如此刚愎自用!” 被辱骂的帝王气得反笑,咬牙切齿道:“你当真以为,朕会一直容忍你的胡作非为?” 华湛浑身颤抖着,红着眼睛道:“皇姐是要杀了臣弟?就为了一个贱奴出身的小人?凭什么!” 这高高在上的帝王彻底生了怒,目光如可杀人。 两人僵持着。 华仪深吸一口气,道:“给朕出去!” 华湛梗着脖子,满腹委屈,满眼愤怒,就是迟迟不肯走。 华仪冷冷道:“朕如今病着,暂时不杀你,给朕回去好好面壁思过!来人——把郡王带下去!” 宫里侍奉的其他宫人立即上前,华湛大声道:“我不回去!你这个样子,我回去了又见不着你了!” “回去好好学学君臣之礼,长幼之道!”华仪甩袖转身道:“绑了他!抬回去!” 宫人立即冲上前来,拿绳索捆住了华湛,郡王殿下死命地挣扎,还是被人推着往外走。 刚刚跨出殿门,忽然听得宫女一声惊呼,“陛下!” 一干宫人纷纷拥了过去,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随即便有人冲出了元泰殿,常公公焦急地命令道:“还不快快扶陛下上榻!” 华湛心里一凉,可以猜出发生了什么,如堕冰窖。 他刚刚那种口气,真的惹皇姐生气了。 她出事了吗? 汴陵郡王死命地回头,却被迫着一步步远离元泰殿,只看得殿门有人影焦急出入,随即太医便到了。 华湛眨了眨眼睛,眼泪便流了下来。 第30章 华湛被绑着一路出了宫门, 宫外守着的小厮见状吓了个魂飞魄散, 忙上去给郡王解绑, 扶着小殿下走上马车,一扬马鞭,急速回了府。 华湛眼睛里噙着泪, 委屈、愤怒、担忧糅杂在一起,少年把脑袋埋入手心,唇紧紧抿起。 直到外面小厮喊道:“殿下, 到府了,您没事吧?” 华湛静了静,抹掉了眼泪,声音低沉喑哑, “我没事。” 女帝最宠爱的弟弟汴陵郡被绑着赶出宫门的事情, 到底没有压住。 权贵们时时盯着元泰殿动向,消息正灵通着,听闻此事倒没有那个闲工夫笑话小郡王,而是心惊于女帝的态度——他们原本也计划着自己去觐见陛下,可是女帝连对亲弟弟都发火,更遑论他们这些旁系亲族? 还有,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女帝病榻缠绵那么久,还能对郡王气得起来? 这个消息传出不久, 女帝急召太医的事情又传了出来。 女帝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沉玉生了怒, 但碍于身份,没有去找郡王算账,得知女帝暂时无碍后,才慢慢平静下来。 沉玉向当日在宫里侍候的宫人召来,一一细问当日女帝和郡王交谈所说的每一句话,脸色更冷。 他就不该让华湛去见仪儿,以为姐弟感情好,却不知华湛又当面顶撞她。 华湛自恃自己是个有爵位的郡王,真以为他动不了他? 冒犯帝王,不懂礼数,便够他喝上一壶。 不过……沉玉回身,淡淡看了一眼华仪苍白的睡颜,极淡了笑了下——她说那番话,倒是颇让他满意。 华湛心里郁结,抓心挠肺,也不吃不喝,就这么坐着发愣。 王府总管来回踱步,门客担心得很,屡屡劝他如何态度诚恳地具本认罪,万万不可落下御史弹劾的把柄云云,华湛始终不吭声,似傻掉了一般。 当夜也不曾洗澡,枯坐了一夜,感觉孤立无援,好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 成王世子华鉴自诩是他的好堂兄,那事不敢明着传,他从小道消息里暗暗得知后,第二日清早便直接来了汴陵郡王府,想安慰安慰华湛,为他出谋划策一二,顺便打听一下关于女帝的近况。 甫一进门,华鉴便被唬了一跳。 华湛披头散发,衣服也不曾换,此刻凌乱地挂在身上,他脸色灰白,表情呆滞,似遇了天大的事情一般。 华鉴心底当即打了个突。 不是吧……看起来这么严重? 华鉴上前,干笑道:“阿湛,你怎么这个样子?” 华湛抬头看了看华鉴,一言不发。 华鉴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府总管,道:“你便是这么伺候你主子的?” 总管满头大汗,解释道:“郡王殿下他不让小的碰……” “你来做什么?” 华湛开口,声音十分干哑。 显然是不待见。 华鉴叹了口气,拍了拍华湛的肩,道:“我就是怕你心里有坎过不去,特意来看看你。” “看好了?” 华鉴的脸色微变,却仍是好声好气道:“阿湛,你心里不痛快,大可向我说。” 华湛蓦地起身,走离了华鉴身边,面色十分冷漠。 华湛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闹闹脾气很正常,华鉴已弱冠,便姑且不与这小子计较,忍了忍,又走到他面前,叹道:“这样下去算什么办法?方才我得到消息,陛下一直昏迷不醒的,你当真就打算一直坐着,什么都不管?” 华湛听到“陛下”二字,才抬起了头,眸色有了一丝波动。 他重复道:“一直……未醒?” 华鉴点头,道:“陛下如今这样,根本就不正常。你既然心系她,便不能萎靡不振,而该将她为何如此的愿意弄清楚。” 华湛点了点头,又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着,华鉴忽然低头闻了闻,皱眉道:“……什么味道,这么香……你脸上是什么东西?” 华湛莫名其妙,抹了一把脸,只看到手心淡淡的粉末。 这粉末极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沾上了,被他之前也弄掉一些。 华湛心念一动,又顺着摸向自己的领口,淡黄粉末清晰可见。 他低头一闻,是元泰殿里熟悉的气味。 上回他进殿时,便觉气味浓郁,当时不曾怀疑,可是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华仪拍了他的脸的,那时候沾上的? 她为什么手上有这个东西?她不是在上妆吗? 华湛蓦地一惊,突然焦急地蹦了起来,火急火燎地去四处翻找东西。 华鉴又被他一吓,“你怎么了?” “有问题。”华湛抿了抿唇,冷冷道:“皇姐肯定不是故意这么对我的。” 华仪浑身难受,喉咙干疼,滚烫热气从口鼻里呼出,吸进的气却冰凉凉的。 她冷,冷得浑身战栗。 连骨头都在作痛,可是脑袋如被打了一棍般,闷疼难受。 她想睁开眼。 可是眼皮如千斤重,意识渐渐远离,好似沉入了深渊,窥不见一丝光亮。 天光乍破,豁然开朗。 御花园最老的那棵海棠树已开了花,满树鲜红,硕大的花朵被风摇下,砸了满地。 沉玉一袭正一品武将官袍,站在树下,对她颔首道:“陛下,上回一别,已经三年。陛下过得如何?” 华仪紧紧盯着他的笑容,说:“你是谁?” “陛下都不认识臣了?”沉玉微笑着,抬手摩挲着她的下巴,低头凑近道:“臣被陛下一碗毒酒送了性命,至今还不能瞑目呢。” 华仪蓦地睁大眼,浑身发冷。 沉玉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我就差一步,就差一步,你就是我的人了。” 华仪怔怔望着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后退,却被他一把抓紧手臂,狠狠拉入怀中。 他低头吻住她的唇,疯狂而执着,她口中的空气都快要被他挤出,死命地拍打挣扎,他冷冷一笑:“你还是不乖。”随即更加深入地吻了下去。 华仪心在狂跳,手在颤抖。 她睁开眼,陷入沉玉疯狂的眸子里。 她眨了眨眼,心口便涌起一股奇怪的委屈和难受来,也不再挣扎,只默默瞅着他。 他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为什么而哭?” 华仪低头不语。 “你都如愿杀了我,还有什么好哭的?” “陛下从前为华湛哭,为天下人哭,为自己哭,可陛下从未为臣哭过。” 华仪飞快地摇头,哑着声音道:“我没有办法,我也不想杀你。可是一个正直的君主,是不可能看着自己的江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华仪看他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如果我早些接受你,是不是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沉玉……我们从头来过,如今我不是与你好好的吗……” 沉玉握住她的手,问道:“你爱我吗?” “我爱你。” “真好。”他轻笑一声,再次低头,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唇瓣,低声道:“可是,偏偏就迟了。如今的那个我,也不是我。” 他的身子渐渐透明,握着她的手也渐渐没了力道,华仪又惊又恸,哭喊出声:“沉玉!” 她一声高喊,蓦地惊醒。 浑身都是冷汗,她喘息着,捂住发痛的喉咙,眼底俱是血色。 许久,喘息方平,华仪抬头看了看四周。 又是空无一人。 她抖着手,慢慢掀开被子,只感觉头特别重,眼前发昏,两腿都在抖,差点就跪到了地上。 她扶着墙壁,缓缓走到桌前,艰难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是温的。 她抬头,透过窗子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低头想起那个梦,无声地抹去眼泪。 三年了。 三年他都不曾入梦。 回回噩梦都是前世那最后几日,可是方才,她终于见到他了。 她总记得他不好的时候,可也明白,前世的沉玉,深沉肃杀,外刚内柔,其实是一直不舍得伤害她的。 华仪站了许久,又重新回了龙榻上,躺下蜷起身子,浑身还是冷得厉害。 雕花红栏后,沉玉的身影融入黑暗里,眼睛里一片阴鸷冰冷。 他方才回殿看她,正好听见她梦呓。 什么叫不想杀他? 什么叫重头来过? 她口中的沉玉,究竟是谁? 华仪不知不觉地又睡过去,朦朦胧胧见,又被沉玉唤醒,她迷茫地睁开眼,看着沉玉坐在床边,温声道:“身子好些了吗?” 华仪伏入他的怀里,闭上眼,觉得眼皮发烫,“朕是不是病得很重?” “没有事的。”沉玉轻拍她背,安抚道:“等陛下病好了,我们便出宫游玩,所以,陛下要乖乖养病。” 她闷闷道:“朕感觉好不了了。” “不会的。”他说。 女帝一日比一日萎靡不振,御医一天下来几乎有五个时辰都在元泰殿守着,皇帝膳食,日常用品都查了,却找不出个一二来。 沉玉停了安神香,将窗子打开通风,华仪偶尔醒来,便见沉玉坐在一边,渐渐安心下来。 女帝病得如此之重,满朝文武皆在祈福,可偏偏改革新政之事并未被拖延。 华仪早将此事交给萧太尉和成亲王,由沉玉做她的眼睛,一齐号令百官,保证事情进行的有条不紊。 平南王世子听闻陛下病重,暗自焦心不已,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求助沉玉,沉玉为他出谋划策,细细分析如今情势,事关平南王府上下安危,世子唯恐自己父亲出错,立即修书一封 ,暗中递往平南王都。 可那封信被截了下来。 信中提及女帝,新政,以及各种暗中消息,话里半透不臣之意,甚至有心促使父亲造反,却无一字提及沉玉。 此信立即被人公之于众,随即成亲王亲自下令,以谋逆罪将平南王世子关入大理寺,并勒令平南王入京待查。 朝中人人皆惊。 人人都在想,帝王病重,平南王趁机密谋造反,是聪明,也是最大的愚蠢。 成亲王与平南王,可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这回,平南王怕是惨了。 第31章 京城是个风起云涌的地方, 和平繁华的表象下, 那些隐私诡计永远都不会停止。这里的残酷不会输于战场, 无论是贱如蝼蚁,还是贵如帝王,都不能幸免。 天色熹微时, 卫陟跃上马背,朝京城的方向遥遥望去。 他怀里揣着一封被捂热的信,那封信上详细地说了很多很多的坏消息, 用一桩桩让人心惊的事情表明:卫陟,你该回去了。 他历经沙场,心思早就渐渐沉淀,所以他一心报效国家, 从不去想那些让一个将军不再冷血的事情, 但是他知道,京中有一个人,让他的心可以为之震动。 他意识到这个是在离京之前,随后他便迫不及待地离京了,与其冠冕堂皇地说是为公事,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可是, 时隔一段时间,一件件事情向他表明——卫陟, 你错了,你不该离开, 让她陷入险境。 征战沙场是他的职责,他自会去尽职尽责,保护君主是他的忠诚,这一点也毋庸置疑。 可是除此之外,他忽然就不想再恪守有些……从前他一定会坚守的东西。 卫陟扬起马鞭,马儿快速奔跑起来,带动身后一群将士,在天色未亮时,无声无息地往京城奔赴而去。 边塞孤城的新阳彻底升起的时候,华仪也醒来了。 她坐起身,感觉没有什么不好,抬手拢了拢长发,趿上纱履,拿下架上的常服,自己穿上,勉强系好复杂的带子,再推开窗子,深吸一口气。 她的精神好了许多。虽然不知原因,却让她欢欣。 她掠起唇角微微一笑,推开殿门出去。 殿外的宫人见是女帝亲自走出来,纷纷低头行礼,常公公喜出望外,上前道:“陛下,您身子好些了吗?” “朕感觉很好。”华仪慢慢走下汉白玉长阶,走到阳光下,仰头眯了眯眼,睫毛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阴影,她道:“朕好久没有晒过太阳了,跟做梦似的。” 她披散着长发,白皙在皮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泛着一层莹亮的光。 常公公大喜道:“奴才这就去通知成王殿下和沉玉公子……” “好。” 帝王身子突然大好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皇宫,宫外的臣子和平民也渐渐知晓,四处皆是欢喜之色。 她向来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百姓对她颇为爱戴,因为她的政令给了他们很多好处,除此之外,女帝性情如何,喜欢谁憎恶谁,通通与他们没关系。 百姓在议论,说者无心,听者却心思各异。 权贵们将所有的事情都想好了,包括帝王驾崩,新帝继位,往后如何发展云云,如今又开始筹谋着新的打算。 华仪让人搬了软榻去阳光可以晒到的地方,躺在上面晒着太阳,脸颊和下巴感觉暖洋洋的。 沉玉坐在她身边,和她说话。 沉玉问道:“还感觉困吗?” 华仪说:“不困了。” “别的呢?” “身子也不冷了,头也不疼了,应该是好了吧?”她的眸子闪亮亮的。 沉玉淡淡补充道:“还有些咳嗽。”他抬起手中折扇,以扇柄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知道你急着好,但是也不可过于随便了。” 她本就是个随便的人,偏生他过于讲究,对于她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要一一做好。 她瞅着他,笑个不停,“沉玉,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 他微微沉下脸色,抬手去挠她,她禁不住地笑,一头扎进他怀里,喊道:“朕错了,朕错了。”她的小脑袋拱得他往后让了让,也绷不住笑了。 华仪在太阳下美美地睡了一觉,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才起身被沉玉抱了回去。 她把脑袋埋入他的怀里,小声道:“宫人都看着呢。” 沉玉把她抱得更紧,低头,含笑道:“现在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朕就看着你一日比一日胆大包天。”华仪摇头道:“朕大概是对你太好了,等朕哪日娶了你,非得一振夫纲不可。” 沉玉神情淡淡的,冷哼一声,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小屁股,“今日陛下精神好的很,不知在床上能不能振得起来?” “……” 两人说着话,回到殿中,华仪被沉玉放到床上,她坐着,踢掉双履,使唤着宫人倒茶来喝,一边喝茶一边道:“今日真是奇怪的很。” “病情好转,总归不是坏事。”沉玉转身,等她喝尽一杯,又去再给她添茶,一边淡淡道:“已经到了深秋,宫外又是一番景象,陛下想出去看看吗?” “都到深秋了啊。” 华仪有些怅然,觉得自己过的是真的稀里糊涂了,点头道:“那我们择日溜出宫玩玩吧,说起来,上回与你一起出去玩,还是上元节,我们差点就被御史撞见了。” 沉玉“嗯”了一声,上前去脱华仪的外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抱着身子往后一让,耳根微红着道:“你做什么?突然就过来扒朕的衣裳。” 他含笑着,却不回答。当下不再动她上衣,改为弯腰去抬起她的腿,握着她纤细的脚踝,慢慢脱下她鞋袜,再要去拉她裙下裤带,她缩不回腿,改说他“下流”,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几乎是压着她去脱她的衣裳,声音微哑道:“臣伺候陛下洗澡。” “不要。” “不要?”他挑起眉梢,脱下她的小裤,露出白皙纤细的腿,微微笑道:“当真不打算洗澡?陛下自打病了,还记得上回洗澡是什么时候吗?” 华仪又是一噎,她一向何其爱干净,此刻觉得有些掉面子,脸颊便烧了起来。他趁她愣神时一举脱得她只剩下亵裤和红色小肚兜,低头在她香肩边,喷洒的热气让她发痒,她推开他的肩,自我嫌弃道:“朕臭成这样,你还闻。” 沉玉沉默了一瞬,起身道:“陛下看起来皮痒,真的该洗洗了。” 华仪:“……” 沉玉要是敢治她的“皮痒”,她就敢治他的“下流”。 所幸这场澡洗的没有危险,沉玉到底是顾忌她风寒未愈,不曾做那些不太和谐的事。华仪靠着沉玉,被他屡屡非礼,她每次要叫宫人近来,想把这色狼赶出去,可是沉玉在上,她何其弱势,常公公哪怕听到了女帝的声音也不敢进来——女帝反正被沉玉吃得死死的,不进去不要紧,进去打扰了沉玉的兴致,秋后算账起来那才要紧。 沉玉虽然不至于斤斤计较,但是常公公还是怂得不行。 华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后,被沉玉抱出了御池,莹亮的冰蚕衣料质感微微透明,衬得她更加白皙瘦小,锁骨透出衣料,娇躯带着暖暖的温度,他把她放在床榻上后,后情不自禁地低头亲她,亲得尽是眼睛耳朵,她轻轻扭动,不住惊呼,他此刻温香软玉,还不忘调侃她道:“现在不臭了。” 她抬脚踢他,被他抓住脚踝,他俯低身子,注视着她的面容,瞳孔泛着冷玉般的光泽,三分审视探究,七分欲色浓重,她忽然起身,在他脸颊上印了一口。 她仅仅只是亲了一口,却分外撩拨他的心,他的身子崩得死紧,把控着克制着,鼻息微重,低头道:“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什么后果?”她又亲了他一口。 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蹙眉,他把她的手腕按到她头边,道:“我越是动情,越是非你不可。” 她偏了偏头,没有懂他的意思,沉玉蓦地松开她起身,袖中手捏了捏,偏头看她道:“越是非你不可,越恨不得将你压在身下,控制不住,理智尽毁。” 她心口蓦地一跳。 这若是情人间的旖旎情话,那便能让她听了连心也软下来,可是这不是。 她忽地就想起前世那七日,身子没由来得一颤。 沉玉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什么都没有质问她,而是挑起一抹奇怪的笑意来,问她道:“所以,仪儿想好了吗?地狱天堂,此生同行?” 华仪慢慢坐起来,抬眼,望着他的眼睛。 许久,她答道:“需要想吗?有反悔的道理吗?” “没有。”他道:“就算陛下反悔,我也不让了。” 他其实心里冷静得可怕,也知道多问她一句是多此一举。 她答是答非,他都不会放手,不同的是,她若答是,他还能勉强得到一丝宽慰,让他那颗屡屡躁动阴鸷的心,暂且得到抚慰。 沉玉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他总是那么极端,看见华仪就恨不得将她藏起来,让全天下人都看不到她,如那些日子她一直沉睡一般——可是沉睡的华仪无法在他身下婉转求欢,他不喜欢死气沉沉的华仪,所以他让她重新焕发精神,她对他笑一次,他就恨不得将她揉碎在自己怀里。 他自诩冷酷,工于心计,睚眦必报,这世上偏偏就出了一个让他痛恨又无可奈何的存在。 他如果能更冷酷点,他就对她下手,毫不留情。 可是想到如果她会恨他怕他,他就在想:再等等吧,如果她能让他满意的话…… 是夜,沉玉吹熄了灯,华仪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你白天说出宫玩,去什么地方玩?朕有点想吃云吞面了。” 沉玉道:“听说最近有庙会,陛下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嗯……”她抬头看他,“庙会里有什么呢?” “人山人海,万家灯火。”他抚着她的头发,低声道:“喜欢吗?” “喜欢。” 第32章 京城郊外的一处不起眼的小宅里, 卫陟刚刚换了身不起眼的麻衣, 将佩剑小心地收好, 便听见敲门声,他怔了怔,起身去开门, 便看见一位戴着斗笠的老者。 老者年过七十,朝他颤颤巍巍的下拜,道:“老、老奴……见过将军……” 卫陟颔首道:“是王公公否?” “老奴正是。” 卫陟微笑道:“公公进来罢, 关于十几年前后宫的一些事情,在下想细细一问。” 王公公点点头,拄着拐杖艰难地进门,卫陟合上大门, 又关紧了小屋门窗, 倒了杯热茶给王公公,坐下道:“王公公当年任职内务府总管。在下想问:十几年,宫里可有一个男孩?此男孩并非任何世家公子,也不是皇子,而是没到入宫的年纪,便已早早在宫里为奴。” 王公公细细想了想, 蓦地想起什么, 面露惊异之色。 卫陟暗暗观察他的神情,道:“公公是想起什么了吗?” “确实有一个。”王公公面露凝重之色, 低声道:“那孩子,原本好像是在皇后宫里做个打杂小童的, 后来似乎是冒犯了哪位贵人,被杀了,据说尸体是投井了……” “被杀了?”卫陟皱眉道:“公公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记错了。” “没记错。”王公公想起那事,现在都有些唏嘘,“那孩子原本长得灵秀,颇讨中宫喜爱,后来太后亲自下令说留不得,皇后娘娘便亲自赐了他毒酒,那孩子……死之前磕头求着娘娘,被灌了毒之后就跑了出来,直接吐血惨死在宫里过道上了,吓了不少人,后来那段路就时常传着闹鬼……” 卫陟沉吟道:“那其他的呢?可有什么宫人与人私通,偷偷生了孩子而不为人知?” 王公公摇头道:“孝睿皇后在时,治理后宫颇严厉,凡不守宫规扰乱风气之人,皆被杖责驱逐,无人敢堂而皇之地做这种事情,别提偷偷生孩子了,便是与人私通,也是要被直接赐死的。” 卫陟心底一沉。 沉玉的来历居然查不出。 他究竟是谁? 倘若是一个查的清来历的人,都可知根知底地对付他。 可是沉玉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必然目的不纯。 送别了王公公后,卫陟戴上斗笠,拿出已经事先准备好的腰牌,低头入城。 到了一间私人药铺,他找了与他熟识的掌柜,以眼神示意,进了屋内隐秘隔间,才掏出袖中的纸包,将其打开,便是极少的粉末。 暗香闻来馥郁华贵,像是宫中是御用极品。 这是西域进贡的香料,掺了少许宁神的药材。 掌柜地捻起一颗闻了闻,道:“三分龙涎香,还有一些道不明的香料,却无毒。” 卫陟摇头道:“一定有问题。” 华湛将此物交给他时,就很笃定的说,这是女帝拍在他身上的,肯定有问题。 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抓炉鼎里的香料,更不会做这等反常举动。 掌柜地抬头扫了卫陟一眼,似笑非笑道:“大将军,究竟你是识药的行家,还是草民自己是?” 卫陟紧抿了唇,淡淡道:“香料事关大事,还请掌柜的再验验,若有什么香料药物食物,与之相克,也请掌柜的尽快告知。” 掌柜的叹息一声,也是拗不过他,拿起这纸包转身进了另一处隔间,卫陟站在原地默默等着,许久,才见掌柜的面色凝重的出来,道:“你自己进去,邱神医亲自与你说。” 卫陟脸色一肃。 傍晚时分,卫将军关于回京述职的折子递交皇宫,帝王批准之后,卫陟“立即自边关马不停蹄快马加鞭赶回来”,只需两日就可飞速抵达京城。 此是后话,在此之前,华仪说想去看万家灯火,沉玉便真的和她一起去了。 华仪打扮成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坐马车出了皇宫,在京中大街小巷里四处玩耍,吃了想吃的云吞面,也去茶馆里坐了,才出城门去京郊国庙。 这日国庙大开庙会,大钟鸣响,百僧诵经。信徒自山脚蜿蜒而上,山顶寺庙辉煌,大佛金身铸就,香火鼎盛,直上云霄。 沉玉觉得华仪是没力气走上山去的,哪年年关帝王亲自来时,不是把御辇抬上去的?更何况她现在是个病患。华仪却偏要自己下来走,拉着沉玉在人流中穿梭,看着前面密密麻麻毫无尽头的人群,叹了口气,“人多至此,我也是长了见识。” 沉玉把华仪紧紧地护在怀里,不让别人碰到她分毫,抿了抿唇,道:“我不喜欢这里。” 他脸色冰冷,偶尔被别人擦到手臂后背,但是将她护得滴水不漏,好像抱着一件至宝。 华仪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环在她身前的手,道:“你别紧张,朕被人碰一下没事的。”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怕她被人弄伤,而是根本就不想让别人碰到她,他的人,谁都不许碰一下。 华仪沉默了一会儿,改口道:“我正好带了宫里的令牌,我们还是去走另一条无人的路吧,不挤了。” 沉玉低头看了他一眼,道:“好。”便带着她挤出人群,往另一处走去。 华仪顺着台阶慢慢走上去,沿路花香鸟语,清风扫秋夜,风里仍一丝未败的桂花香气。 山路崎岖,却并不陡峭。出示令牌之后,有人亲自出来迎接贵人上山,华仪走在前面,偏头与那小和尚说笑,小和尚不知她身份,看她丝毫不显得骄傲,以为是个世家小姐之类的女子,尊敬礼让的同时,也并不拘谨。 沉玉跟在她身后,目光紧紧追随着华仪,看她朝别人露出笑靥,黑眸沉了沉。 华仪犹自不知,欢快地朝上爬了几步,又回头带笑唤道:“沉玉,你快些。” 沉玉加快了速度,很快便追上华仪,把她的细腰一揽,直接抱着她上去。小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忙偏过头去,非礼勿视。 抵达山顶,自上往下看,人群如蚂蚁密密麻麻地攒动,一条流动的黑线蜿蜒着到达山顶,颇为壮观。 国庙多用作接待宗室礼佛,甚少对百姓开放,偶尔开放一日,便如此人烟鼎盛,让不由得人惊叹。 本朝重视礼仪教化,也敬重神明,绝不轻视宗教。 华仪进了大殿,抬头看巨大的金身佛像,净了手之后,接过披着袈裟的大师递来的三柱香,俯身摆了摆,将香插入香炉,再俯身下拜。 沉玉站在不远处,淡淡看着华仪,却并不随她下拜——他绝不信任何神佛,比起这个让他屡屡失望的上天,他更相信自己所尽的人事。 是不是他的,皆看他之作为。 华仪起身后,转头问身边的大师道:“不知净吾大师可在?信女有一事请教。” 那人弯腰道:“净吾恰好讲经结束,贫僧这便去请,施主稍等。” 华仪颔首,站在原地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大师回来道:“请施主跟我来,净吾在屋里等候。” 华仪转头,以眼神示意沉玉在外面等待,自己随大师入了屋子。 刚刚跨入屋子合上门,便觉一股清淡的檀香袭来。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桌上只点了一盏烛灯,净吾大师年过五十,正端坐在桌后,对她微微一笑,“贫僧许久未曾见过陛下了,陛下可安好?” “朕一切都好。” 华仪顺势坐到他对面去,净吾亲自倒了一杯温茶,递给华仪,含笑道:“陛下说谎。” “哦?” “陛下虽然若无其事,可是贫僧还是看得出来,陛下面容疲倦,稍带病气,并非真正开心无虑。”净吾道:“净执说陛下心有疑窦,不知陛下如今忧虑为何?” 华仪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轻声问道:“大师可相信……这世上有重生之说?” 净吾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为何不信?” “此事听来如此荒诞可笑……” “人所知有限,这世上总有一些奇妙的东西,再荒诞的东西,也有理由去相信。”净吾微微一笑。 华仪点了点头,下定了某种决心,抬眼直视着净吾。 “倘若朕说,朕是重生的呢?” “朕想知道,为什么重生的偏偏是朕,而不是前世的别人?” “朕亏欠一个人,再也没办法弥补了吗?” …… 华仪推开木门走出去的时候,正看见屋外庭院打扫的小和尚捂着肚子匆匆跑开,似突然闹了肚子。她的目光不作停留,摆动长袖,穿过长廊走向外殿。 沉玉负手站在金殿之外,看着人流袭人,通身气息疏远冷漠,惹得有些年轻姑娘频频回首,却无一人主动靠近。 华仪走向他,唤道:“沉玉。” 他闻声回头,眸色既黑且冷,她猝不及防撞入这一汪深潭里,仿佛要深深陷入其中。 沉玉垂下长睫,唇角微微一弯,道:“走吧。” 华仪撇去心中奇怪的感觉,伸手牵住他的手,触手却凉得让她心头微惊,再抬头时,沉玉还是那温柔且内敛的神情,似对一切毫无所觉。 只是紧紧回握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本身的设定就是一个有着变态占有欲的人,不可能一直甘心温柔地守护女主。 蛰伏多年,本身自己也有仇恨,自然也不会停手。 这是一场博弈,女主并不傻,顺从只是表面的,他心知她不傻,所以才对她采取极端方式,想要折断她的翅膀。 此外,对于男主下毒这个问题,其实对她的身体没伤害,只是嗜睡一点,风寒跟他没关系。 第33章 回寝宫后, 华仪传唤宫人, 沐浴更衣。沉玉合上窗子, 在外面等她。 殿中,宫人垂手肃立,常公公正给小炉添着香料, 沉玉垂袖立在锦绣朝凰屏风前,环顾四周,眉眼一如既往地锋利, 广袖的深色、衣角的淡银纹路都给他蒙上一层淡漠的气息,仿佛再大的温暖也捂不化他的冰冷。 华仪洗好出浴,身子犹带香软,便被宫人系上保暖的披风, 然后窝进一边的太师椅上, 沉玉走过去,拿过干燥的毛巾,给她拢了拢湿漉漉的长发,再用玉梳打理发尾,再从上方一梳而下,掸开沾上的水珠。 他给她梳完头发, 便给她轻轻按了按太阳穴, 她近来风寒未愈,越来晚上越咳得厉害, 偶尔也会头疼。他力度把控地极好,华仪被他按得昏昏欲睡, 原本放在膝上的书掉落膝头,便这样睡着了。 沉玉停下来,淡淡扫了一眼常公公,常公公忙招呼宫人退下,合上殿门,唯恐打搅女帝安眠。 殿门一合,屋内烛光一颤,沉玉低头吹灭了烛火,只余下一盏,那盏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巨大,摇曳在大殿的墙上,像狰狞的鬼影。 沉玉慢慢走向焚香的小金炉,从袖中拿出瓷瓶,打开盖子,以小匙舀了少量细粉,浇入脂膏,再调以其他香料,丝毫闻不出丝毫的先后差别。 金貔貅仍缓缓吞吐着雾气,流苏束着帷幄,虚垂在龙榻边,轻纱扫动着华仪的光滑的脸颊,沉玉收回瓷瓶,回眸盯紧了华仪的睡颜,冷冷一笑。 他走过去,把她抱起,放在床榻上,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披风,又除下她身上柔软的里衣,直至坦诚相见。 他低头,脑袋埋在她颈边,轻轻吻着她的锁骨,又啃咬她的下唇,亲吻她的每一处。 她闭着眼睛,睫毛在抖动,眉心浅浅蹙着,却深深地溺在梦里,挣脱不了,无法醒来。 身子却随着他的撩拨渐渐便软,呼吸逐渐沉重,他喘息着,呼吸和她混成一片,漆黑的眼睛如看不到底的深渊,恨不得将她拆骨剥筋,完完全全地揉入体内。 他的手指与她的交缠,一丝丝虔诚地亲吻啃咬,不留任何痕迹,也绝不放过她的每一处。 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是被她逼疯的。 这个女子,自他年少遇见,就总是爱得不得,哪怕她温声讨好,哪怕她对他百般依赖,他都知道,她并没有完完全全地信他。 她不傻。 他也知她不傻。 她期初不让他参知政事,总是避讳着他许多事情,他稍微冒犯便见她佯怒斥责,后来哪怕越来越亲密,也敌不过她是一个帝王的事实。 身为帝王,就必须心系天下,她不可能是他一个人的。 他怎么能甘心呢? 更何况,他本就不该如此出身低贱,如果他能平安正常地长大,他又如何不可以完全占有她? 凭什么? 更何况,瞒着他许多事情,心里藏着别人的人,不是她吗? 沉玉慢慢地褪下自身衣物,眼底隐藏着狂风骤雨,更加深入地埋入。 …… 华仪醒来时,只觉身子格外的累,头脑让人发昏,她起身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沉玉端着热粥进来,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道:“倒是没有再发热了。” “这风寒断断续续的,实在折磨得朕不得安心。”华仪咳了咳,抬手想要接过瓷碗,企图自己喝粥,沉玉却微微一让,不让她接过,自己坐在她身边,吹凉了一勺粥,忽地自己喝下,印上她的唇。 华仪猝不及防,后脑撞上床栏,睁大眼还来不及说话,唇齿被他轻而易举地撬开,将甜粥喂入,带着不可抵抗的力度。 白粥混着他的气息,分明只是简简单单的清粥,却硬生生甜腻得教人心颤,她的心蓦地开始狂跳,不自觉抓住了他肩上的衣襟,喉咙滚动,吞咽时微微一呛。 他轻拍她背,又要亲自再喂,她连忙往后缩去,结结巴巴道:“你别……朕自己喝。” “不好。”沉玉淡淡拒绝。 她面露纠结之色,心惊于沉玉如今对她越来越不加掩饰的占有欲。 华仪想拒绝,可是沉玉却不给她丝毫自己做主的机会,又是将一口粥喂来,他这回揽着她,护住了她的后脑,也不给她丝毫后退的余地,华仪没有办法,只好顺应了他的意思,勉强配合,断断续续一碗粥下腹,两成都顺着唇齿溢到下巴之上,更添了一丝暧昧的气息。 沉玉扫了一眼空碗,满意地弯了弯唇,又凑近她,轻轻舔舐着她的唇瓣,她软吟一声,像小幼猫,他又情不自禁的把她揽紧了,差点就要当场做些什么,华仪一个激灵,忙严词拒绝,几番你来我往,才得以逃脱狼爪。 待与帝王耳鬓厮磨一番之后,沉玉出了元泰殿,往自己居所走去,迎面便跑来一冒冒失失的小太监,见了他脚底一滑,直接四仰八叉地摔在了他的跟前。 沉玉停下脚步,垂眼冷淡看他,小太监唯恐冒犯他,忙跪起磕头求饶,沉玉好整以暇地,淡淡道:“你摔了一跤,跪我做什么?” 小太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将脑袋埋得更低,沉玉语气冷了三分,“说。” 那小太监浑身一个哆嗦,这才结结巴巴道:“奴、奴才是伺候南宫的……” 他这样一说,沉玉便了然了几分,他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无须想便能料到是何事让他如此慌张,当即淡淡道:“把东西交出来。” 那小太监赶忙拿出一个玉佩来,边磕头边哭道:“大人饶命!奴才……奴才再也不敢偷东西了,平、平南王世子被抓走时留了不少值钱的东西下来,我们都觉得……不拿白不拿……大人饶命啊!” 沉玉居高临下,抬脚以靴尖把那人抵开,嫌恶道:“还有呢?” 那小太监惊了一下,沉玉淡淡道:“任他是否下狱,陛下不下旨判决之前,他便是世子,他的东西,也是你等拿得?当真是不想活了?” 那小太监抖了片刻,才迟疑得掏出一个布袋出来。 沉玉眼底嘲意更甚。 果然,这些天生的贱骨头,在皇宫里最阴暗的角落里长大,恶心得如深渊里长出的蛆虫,哪怕给你跪着磕头,也遮不住心底的那些小人秉性,非得敲打一二,才肯暂且对你坦诚。 说是下回不敢,谁又知他下回敢不敢? 沉玉拂袖道:“滚。”那小太监连连谢恩,连滚带爬地跑了。 沉玉低眼看着那布袋,皱了皱眉,弯腰将那物拾起打开。 一些没用的废纸,少许银两,还有一个……玉扳指?! 沉玉眼皮一跳,眸底霎时腾起火来。 这玉扳指……质地极好,上缀墨玉,触感冰凉,细看纹路华美,分明是雕着龙的! 此物分明是…… 沉玉紧紧盯着那扳指,呼吸陡然沉重起来,指节因过于用力,竟隐隐泛着青白色。 他第一次感觉到滔天的怒意,良久,才敛了神色,将那扳指捏入掌心,大步离去。 深秋甚冷,皇宫里外都因着西风瑟瑟发抖时,元泰殿的女帝埋头于政事,在某日清晨,收到平南王已启程入京的消息。 单凭一往来密信,并不能说明世子有图谋造反之心,朝中的保守派不愿让帝王削藩,造成其他藩王惶恐不安,恐怕会引起乱子来。平南王笃定了华仪不敢直接动他这个亲皇叔,还在上呈的折子里为世子多说了几句。 沉玉亦觉得世子身为皇胄,不宜下狱,劝说之后,华仪改将世子囚于南宫,外加守卫,禁止与任何宫女太监接触,任他插翅也难飞。 除此之外,女帝虽临朝,却并未完全总揽政事。 成亲王得以歇息,萧太尉仍日夜忙碌于推行新政之事,沉玉在女帝上下朝前后亲自侍奉,两人举止亲密,文武百官哪怕之前知道他们有猫腻,也不曾料到竟到了如此地步! 佞幸宠臣,天下将乱! 沉玉声势之大前所未有,满朝惶惶不安,都指望着女帝表态,可是她不曾。 沉玉站在御书房门口,听一传信的小太监附耳过来,与他说了兵部尚书的传话,又提及宫外汴陵郡王府的动静,他微微颔首,抬手让小太监退下。 御书房内,女帝正与萧太尉商谈要事。沉玉站在台阶之上,摩挲着袖中的玉扳指,眉目越发冷的彻骨。 汴陵郡,该敲打敲打了。 当晚,汴陵郡王上吐下泻不止,中毒晕倒,帝王急召太医连夜出宫诊治,好歹抢回了郡王一条性命,郡王却因此陷入昏迷。 那日宫中吵吵闹闹人仰马翻,沉玉身披狐裘,拢着衣袖,慢慢来到南宫,拿出手中令牌道:“奉陛下谕令,有话问平南王世子。” 侍卫见是御前红人,不疑有他,连忙解开门锁,放沉玉进去。 沉玉慢慢跨入门槛,凄厉的冷风从身后掠过,月光泛着惨白之色,墨瞳在夜色下冷光一闪。 他推开门,看见颓然坐着的华铖,淡淡道:“世子殿下,别来无恙。” 华铖霍然回头。 沉玉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似一柄寒光凛然的剑,刺目而凌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叶子”灌溉营养液两瓶! 感谢“等一个二少的密聊”灌溉营养液4瓶! 感谢“拂袖”灌溉营养液一瓶! 感谢“曦云”灌溉营养液十瓶! 感谢“”灌溉营养液十瓶! 超爱你们哒!! 最近前面的文可能会有修改,晋江锁我的车,所以原文大概会转移去微博,还有后面的车也许会收敛一点,然后依旧微博走起!微博@大茶呀 欢迎小可爱们勾搭! 此外推荐新开的预收文《比邻成双》,绝无玻璃渣!男主混于官场游刃有余,正直好青年一枚! 文案: 世言,国有无双,谢有佳郎。 谢家嫡系中,长女为后,二子为将,三子是个尚书郎。 唯一幺女,玉石雕成,年纪轻轻就肖想着隔壁无双。 谢映棠身份贵重,偏生不爱与世家小姐们打交道,总是溜进她哥哥的茶会,看世家子弟赏玩斗酒,顺便瞄一瞄隔壁成大人。 久而久之,谢二郎圈内好友全打招呼都变成了:“谢兄,什么时候嫁妹子啊?” 谢郎:“……”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谢小姑娘喜欢成大人,只有谢姑娘自己不知道别人都看得出来。 【节选段子】 成静蹲下身子,掀开桌布,果然找到这顽劣丫头,不由得失笑道:“谢幺,你在做什么?” 她瞅着成大人,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躲我哥哥。” “躲他作甚?” “我哥哥忒坏,不许我见你。”她补充道:“也不许我喜欢你。” 成静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来,“出来,我帮你揍他。” 第34章 华铖吃了一惊, 再次盯紧看时, 沉玉面上的神情却是淡淡的。 他皱紧了眉, 不善道:“你来做什么?” 沉玉微微一笑,“自然是来看世子殿下过得如何,毕竟在下与世子也算有一番交情, 坐视不理似乎也不太说得过去。” 华铖冷哼道:“虚情假意!若非是你,我岂会沦落至此?” 沉玉偏了偏头,奇怪道:“殿下主动找我, 信也是殿下自己写的,与我何干?” 华铖怒极,蓦地起身,恼怒地抬手, 沉玉一把抓住他手腕, 狠狠掷到一边去,敛了笑意,冷然道:“世子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不要惹我的好。” 华铖恨声道:“我与你有何仇怨?还是你受女帝指示?” “有何仇怨?”沉玉歪了歪头,忽然奇怪一笑,眼角泪痣妖冶, 硬生生地让人打了个寒颤, “殿下贵人多忘事,与我有何仇怨, 自己都忘了吗?” 烛泪如血,顺着红烛流到雕花底架上, 烛火一颤,室内光线陡然暗下来,一瞬间又重归明亮。 华铖的身子也跟着抖了抖。 沉玉寻了处地方慢条斯理地坐下,拢着袖摆,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压迫的寒意,“十三年前,世子小小年纪,气焰嚣张,草菅人命,在下至今仍是记忆犹新呐。” 华铖皱紧眉,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他恰好十岁。 华铖蓦地想起来什么,惊恐地睁大眼,往后踉跄数步,指着他道:“你、是你!” 沉玉微微一笑,“殿下想起来了?” 华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张脸,后背起了一层寒意,“不可能!你不是死了吗?” “死了?”沉玉抬眼,目光冰冷,“那你就得问问你那好父亲了,为何骗你说我死了,不过,你应该是没有机会亲自去问他了。”他冷笑道:“当年害我母亲惨死,又亲手将我送入皇宫,占我生父遗物,令堂不千刀万剐,恐怕是难解我心头之恨。” 沉玉起身,慢条斯理地掏出袖刀,刀锋冷光一闪而过,森冷寒意几乎要刺入骨髓。 华铖面露骇然,不住地后退,沉玉慢慢靠近,低眸微笑道:“怕什么呢?你当初,不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华铖失控大喊道:“你不能!你敢!你敢!……你敢动我,女帝不会放过你!你不过是一贱奴,你母亲也不过一个贱人——啊!” 刀锋滑入皮肉不过是一瞬间,华铖惨叫出声,下一刻却被沉玉拿巾帕堵住了嘴,沉玉微笑着,手中的刀却越捅越深,直接扎入了他的肩胛骨,华铖不住地哆嗦着,血色全无,冷汗淋漓不止,那刀却轻轻一转,搅动皮肉,划动骨头,几乎要让他当场疼晕过去! 沉玉的笑容近在咫尺,眼瞳里杀意凛冽。 他拔出匕首,冷眼看着脚边华铖疼得浑身抽搐,拿出帕子擦了擦血,叹息道:“怎么这么不禁用呢?” 那把匕首再次被擦得雪亮,沉玉转动匕首,微微笑道:“我当初都忍下来了,你怎么就忍不下来呢?还是,你想要被我插入喉咙?就像你母亲对我娘一样。” 他蹲下身子,拿匕首拍了拍华铖的脸颊,他一边抽搐,一边竭尽全力地往后爬去,眼泪覆了整张脸,狼狈不堪。 沉玉道:“哦,对了。方才殿下说我是贱奴呢,可是,我父亲曾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当年,若不是你父亲诬陷他谋反,他也不会死。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对吗?” 华铖不住地摇头,喉咙被堵,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疯子!这简直是个疯子! 沉玉蹲下身子,一转刀锋,顺着他的胳膊,慢慢划开他胳膊上的皮肉,语气淡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我无聊的时候啊,就喜欢割肉,殿下要是躲,躲一下,我就把你的肉喂到你嘴里去……”他粲然一笑,“你说好不好?” …… 华仪连夜摆驾,亲自去探望了中毒不醒的华湛,直到天色快亮时,太医方才上奏世子已然脱离危险,华仪当即安下心来,再派了一些人好好伺候郡王殿下,便摆驾回宫。 回了元泰殿仍觉得心思烦闷,华仪站在窗前,蹙眉深思着什么,是时常公公入殿奉茶,华仪随口问道:“沉玉去哪了?”常公公忙道:“现在天色尚早,沉玉大人许是在歇息吧。” 华仪不再过问,拢着一堆杂乱的心思更衣上榻,在龙榻上翻来覆去,原是在思索华湛之事,后来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困极之下,睡眠颇沉。华仪再醒时,便惊觉自己被沉玉拥在怀里,他正低着头,细细亲吻着她的额头,圈着她的力道不可忽视,几乎是将她锁在了这狭小的方寸之地。 见她醒来,他便微微笑道:“日上三竿了,陛下终于醒了。” 他丝毫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华仪皱了皱眉,道:“你先放开朕。” 他却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埋在她颈窝,叹息道:“陛下抱着这么舒服,我实在舍不得松手,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微微一惊。 下意识想要推开他,腰间手臂的力道一紧,竟让她一疼。 她皱眉,语气不由得冷上几分,“沉玉!放开朕!” 搂着自己的人静了静,忽然松开手,华仪连忙往后缩去,抬眼看他神色——沉玉敛目不言,似颇有些不情愿,面上却没有一丝戾气。 她心底仍有疑窦,怀疑却打消了大半,放缓了语气道:“你方才勒疼朕了……” 沉玉低声道:“我太喜欢陛下了。” 她的心底软了软,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又慢吞吞挪回去,道:“朕方才一时没控制住脾气,要不,你再抱回来?” 话音刚落,她便再次被他搂入怀里。 他的下巴蹭着她的头发,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安安静静地没有再动。 她身体的馨香就萦绕在他鼻尖,他眼底暗沉,酝酿着诡异的风浪,却克制着,只用呼吸压制欲望,不去将她吓到。 现在吓到她,为时尚早。 他的华仪,还是没有完完全全地处于被动之中,他还是不能对她为所欲为。一个帝王与生俱来的优势,永远胜过一个弄权的臣子。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外间风吹铁马的叮咚声不断响起。 风压老树,千叶沙沙,宫人步履匆匆,天边孤鸟高飞。 华仪的手心微微渗出了细汗,心底蓦地荡起了丝丝涟漪。 她想起小时候,她打扮得极为漂亮,骄傲地从一干贵女面前走过,她们莺声燕语讨论刺绣花裙,她也喜欢那些新奇漂亮的东西,总想着市井里那些好看话本子,渴望终有一日,她也能经历那些缱绻的爱情。 不同于她的父亲与那些妃嫔,那种感情,她说不上来,却向往着。 可是还没来得及做梦,便龙袍加身,问鼎天下之主,多年来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唯恐辜负先祖。 头戴冠冕,声威赫赫。 高处不胜寒,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她无数次斥责下面伏跪着发抖的臣子时,一抬眼看到冷冰冰的宫殿,心底都充满着冷意。 她必须时刻充斥着威严,时刻保持精明,冷眼看着他们为她手中的皇权趋之若鹜,选择利用、打压,或是抹杀。 为了江山,无人不可以去死,甚至连她自己,在前世都用一杯毒酒彻底献祭给了江山。 所以她何其珍惜沉玉,贪恋温柔,逼着自己不去想这面具下任何她不愿见到的假象。 可是。 一个人若不做什么,是不会声势权利如此之大的。 一个人若不做什么,是不会让她如此困倦而查不出病情的。 她便利用华湛的真心,让他去查了那香料,以备沉玉当真有害她之心——即便如今她已经好了。 虽然不知后续如何,可华湛却出事了! 与他无关吗? 与他无关,那能是谁做的? 若是他做的,他的势力已足以轻易杀掉堂堂一个郡王了吗? 她若出手,若输,后果可想而知;若赢,他又该如何处置? 华仪狠狠闭上眼,抓着他衣襟的手不断收紧。 心腔像是被开了一个洞,冷锋直灌,让她浑身的血液降至冰点,仿佛要沉入深渊,万劫不复。 卫陟回京时,第一夜暂且在府中修整,换下衣服后首先去拜会了成亲王。 翌日朝会时,让他心惊胆颤的是,满朝文武气氛低迷,脸色奇怪,当初陈词慷慨四面树敌的御史们,竟一个个都快成了哑巴。 能令文官噤若寒蝉,那是发生了什么? 下朝后,卫陟首先去探望了汴陵郡王。 郡王仍旧昏迷,他想问什么也问不了,只在那里向宫人打听了一下女帝的态度,多喝了一杯茶,便起身去御书房。 华仪正在御书房处理多日积压的奏折,听闻通报声便知是卫陟,只淡淡道:“进来。” 门未合上,卫陟直接进来,反手合上门,行了一礼,便抬头看了看华仪。 华仪淡淡道:“赐坐。” 风寒未愈,声音还是有一丝哑,听起来又有些倦怠。 卫陟心底一跳,过去坐下后,便立即道:“陛下身子好些了吗?” 华仪点头,搁下了朱笔,道:“事情办好了吗?” “平南王不敢再动,陛下尽管下旨削他权柄,如此,既成全陛下孝敬长辈之名,又能给他一个教训。”卫陟道:“此事陛下无须担心,只是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秘密相奏。” 华仪眯了眯眼,“何事?” 卫陟环顾四周,低声道:“事关重大,臣只肯与陛下一人说。” 华仪摆手,屏退所有人,起身走到他面前,道:“说吧。” 第35章 卫陟拿出袖中纸包, 慢慢打开, 露出里面包裹的细小粉末。 暗香盈动, 微不可觉。 “这是陛下给郡王殿下的香料,郡王自知处境艰难,便托臣暗查。”卫陟心生踌躇, 不知自己该不该说出实情,咬了咬牙,还是沉重地说道:“香料里掺了毒。” 华仪的睫毛飞快地蹁跹两下, 漆黑透亮的眸子微微闪动,语气听不出喜怒,“……是吗?” 她容颜清丽,黛眉之下, 剪水秋眸如罩了一层雾气, 霭色沉沉。 她淡淡道:“继续。” 卫陟从未见过这样的华仪,仿佛突然就疲倦了下来,不是从前那般没睡醒似的惺忪慵懒之感,却是一种从里到外的、忽然就彻彻底底厌烦疲倦的感觉。 可是女帝看起来还是那副从容冷淡的模样。 卫陟顿了顿,继续道:“此毒下得极为高明,并不会对陛下造成直接损伤, 期初配以安神香, 只有凝神静气之效,但久闻入骨之后, 便会形成依赖之感,浑身疲倦, 倦于思考,至于沉睡难醒,极易动怒,只对日夜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存有耐心。” “但此香一旦停下,陛下的精神便会逐渐好转,只是身体仍记得这香料,一闻便困,旁人闻之则安然无恙,故而此毒极难察觉,太医院无一人看出端倪。”卫陟低声劝谏道:“陛下此前昏睡至此,千万不可再闻,一旦吸入体内,必然受制于人。而今天下皆系于陛下一人之身,臣请陛下万万保重!” 华仪越听心底越惊,脸色渐渐褪得雪白,袖中指甲陷入掌心,身子也微微颤抖。 果真、果真如此! 她不是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果,可是总是在告诉自己,沉玉不会对她下手。 可是,除了他,谁还会对她动用这样的手段? 下毒。 他真对她下毒! 当真只是为了占有她,还是他另有图谋,想动摇她身后的天下? 华仪的眼神彻底黯了下去。 殿中烛光通明,琉璃风灯悬在殿顶,红烛泣血,暖光四溢,却丝毫融不掉她身体的冰冷。 良久,她才缓缓道:“朕当初吩咐你查的事情,查出什么了吗?” 卫陟点头,道:“臣已确定,当初陛下遇刺,并非平南王手笔……陛下恕臣直言,臣怀疑是……沉玉。” 华仪神色不变,并无斥他之意,只冷淡道:“他针对平南王,必然事出有因,之后你顺藤摸瓜,可查出沉玉身世?” 卫陟沉默下来,摇了摇头,单膝跪地道:“臣无能。” 华仪眼皮一跳。 她低眼看着卫陟,下意识狠狠抓紧自己的衣摆,不可置信道:“查不出?” “臣的线索屡屡中断,据前任内务府总管言,当年宫中并无男童出生,沉玉并非阉人,更像罪臣家眷,罚入宫为奴,可是……宫中也丝毫没有关于他的记录。”卫陟抬头,黑眸喷火,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陛下!此人来历不明,谋害圣体,陛下还在等什么呢?留之必成大患!” 华仪面上变幻莫测,脸色越来越僵硬。 她相信他,多年不曾查他过去,可他竟是一直在骗她? 他是什么人? 他来到她身边有何图谋? 他是不是一开始,就抱有刻意接近欺骗她的意思? 可是,这些年柔情缱绻,莫非都是假的? 前世的沉玉,明明那般在意她。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华仪心底骤然如被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水浪奔涌,铺天盖地,让她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不知过去是梦,还是如今处在梦中。 不知是他爱她爱得求而不得,还是她在这些年无声无息的卑微了去。 可是一想到这些事,她的心脏便被牵扯得发疼,连着五脏六腑,让她几乎支撑不下去了。 华仪身子一晃,卫陟蓦地起身,伸手去拉她手腕,大惊道:“陛下!” 华仪定住了身子,眼前的漆黑慢慢褪去,挣开卫陟的手,淡淡道:“朕无碍。” 她又怎会是无碍的样子! 卫陟又惊又急,喉间滚了滚,竟是失控道:“陛下当真如此在意他?” 在意到,骄傲不再,威严不存,江山也被冷落,偏偏就因为一个沉玉! 华仪撇开头,飞快道:“朕说了朕无事,卫陟,注意你的言辞!” 卫陟眼色微变,双手捏成拳,终是垂下头去,低声道:“臣知罪。” 华仪心口堵塞难耐,浑身发痛,眼前发黑,迅速转过了身去,背对着卫陟,拂袖道:“你先退下罢!继续想办法追查沉玉的来历,其余小事,不必问朕。” 卫陟抬手默默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门闩打开之声轻轻一响,随即殿门被重新合上,华仪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如颓然坠落的蝶,狠狠滚落在了金砖地面上。 她浑身发痛,想要爬起来,单手撑着地面,胳膊却在不住地抖。 耳边隆隆作响,她低头,不住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血也咳出来。 咳着咳着,便开始作呕,眼泪顺着花容娇颜流下,滴在鲜红的裙摆上,洇出暗红泪痕。 她掩面,再也无力起身。 华仪也不知自己后来如何了。 只知醒来时,太医刚刚离开,沉玉坐在一边。 这场景如此熟悉,好像一切如往日般安稳,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沉玉抬手,想以手背贴贴华仪的额头,她却忽然睁大水眸,撑榻坐起,往后缩去。 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沉玉眸子半眯,漆黑的双眼不含情绪地盯着华仪,似酝酿着风暴,“陛下这是怎么了?” 华仪咬着牙根,不言,只抬眼,又惊又恸地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 他生得好看,气势非凡,天资卓绝,音容笑貌皆牵动她的心,让她沦落到了这种境地。 可他偏偏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他要她如何? 他又……想对她做什么? 她低下头,不去看他,深吸一口气,道:“朕一个人待会,你先退下……” 话音未落,她腰间一紧,被他带入怀里。 她惊怒,拼命挣扎道:“你放肆!” 她的力气太过微弱,沉玉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地将她制住,右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地抬起,看着她道:“我不得不放肆。” 她怒不可遏,眼底如火烧。可在他看来,她的一对水眸如同盈着月光,含着水波,诱人无比,让他望一眼便要沉醉。 可是,他更不能忍受她对他的抗拒。 沉玉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擒住她下巴的手却丝毫不松,逼迫她正对着他,他问:“卫将军对陛下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我入殿时,陛下已经昏迷过去了。” 华仪下巴作痛,却恨声道:“你敢如此对朕,当真以为朕是你的傀儡了么?” 她这话由心头怒起,并非毫无根源,虽然并不正面答他之问,沉玉何其聪明,自然就能猜到她恼恨的是什么。 不过是觉得他弄权,把控皇权,更想掌控她。 沉玉蓦地弯唇,竟是奇怪一笑,邪气三分,冰冷彻骨。 华仪浑身发凉,却丝毫不肯示弱。 沉玉松开她的下巴,将她擒住双手,压在两侧,身子压上了龙榻。 她抬脚踢他,被他压制双腿,四肢不可动弹,完全被动下来。 他低眼看她,道:“陛下知道了些什么,不如说说。” 华仪不语,他便低头去啃咬她的唇瓣,亲吻她的锁骨,慢慢褪下她的单衣。 沉玉道:“不说,我不能保证今天对陛下做什么。” 他真的不再掩饰。 坐实了当初的温柔乖顺不过伪装! 华仪咬紧下唇,仍旧不言,他便真的开始脱她的衣裳,直至她露出最隐秘的部位,浑身赤裸。 他笑意沉沉,眉眼森寒,“当真不说?” 她浑身颤抖着,含恨道:“你自己所做之事,自己会是不知?朕只恨没能早点发现!” “早点发现,杀了我吗?”他低头,轻轻咬住她的脖颈,她还在用力挣扎,手腕被他勒出极浅的红印子。 他当真想不到,卫陟这么快,就坏了他的好事。 华仪怎么能恨他呢?全天下谁都可以讨厌他,唯有她,不可拒绝,不可反抗。 说他自私也好,疯狂也罢,他就是不能放开她。 “陛下操劳政事,再次一病不起,所有人皆知我是陛下心腹,自然不敢打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陛下现在再要杀我,怕是不可能了。” 她脖颈被咬,被迫仰着头,眼角再次渗出几滴泪来,“你为什么就是要逼朕。” 他却不答,许久,抬手拿出早已备好的瓷瓶,轻轻在她鼻下一扬,她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微微一晃,随即滔天的困意袭来,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沉玉松开她,扫了一眼昏迷过去的女帝,起身合上通风的窗子,再次点燃了香炉。 她便是在睡梦中,都还是在不住地流泪。 沉玉回到她身边,低头吻去她眼角所有的泪水,一遍遍轻唤“仪儿”。 她人事不省,没有回应他,可是他一点也不介意,兀自亲吻着她的每一处,品尝着娇软的身子,拥有完完整整的她。 恨他怨他又如何? 只要她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没被这章吓到吧QAQ 这里被蠢作者埋了一丢丢玻璃渣,其实吧,就是火气上头,两个人都有点死杠了。 男女主都很爱对方,只是一个人自私得不懂怎么爱人,一个人低谷对方是个吃醋占有欲max的变态狂魔,接受不了一丢丢的刺激。 这篇文的走向,作者尽力了,遁走,装死…… 第36章 风惊夜雨, 寒气侵人。 铁马咚咚狂颤, 布履衣料摩挲作响, 秋风狠命摧残着殿外巨树,风怪压低嗓子呜咽,如深夜里的催魂曲。 添茶的宫人不经意抬眼, 便见窗外狰狞巨影,像鬼魅浮在空中,当下手没忍住一抖。 瓷杯跌落在地面上, 发出哗啦一声巨响,宫人噗通一声跪下,低头发抖,害怕得浑身哆嗦。 沉玉闻声抬眼, 淡淡道:“收拾好, 滚下去。” 那宫人连忙谢恩,慌慌张张地直接以手去抓碎瓷,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沉玉收回目光,转眸去看榻上沉睡的女子。 锦被下的身子光滑柔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面色因温暖显得潮红, 让他不自觉地想要轻咬一口。 可是她有些醒了。 饶是深眠, 也禁不住那声杯碎巨响。 华仪艰难地睁开眼,望着虚空不言不语, 双眸铺着一层粼粼水光。 她呆滞了许久,直到沉玉的手轻轻扳过了她的头, 温柔道:“醒了?” 她安安静静地并不曾说话,许久思绪慢慢回笼,只轻轻抿了抿下唇,撑手想要起来。 可她浑身绵软,头重得如灌了铅,连起个身都那样艰难。 沉玉直接把人揽起,抱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 华仪靠在他胸前,衣衫单薄,瘦削的背脊骨头微凸,睫毛轻轻颤着。 沉玉温柔地轻抚她背脊,可任他如何轻柔,她都始终紧绷着身子,不曾放松下来。 他便轻轻揉捏着她的后颈,柔声唤道:“仪儿。” 她偏头,把脸埋入他面前的衣料里。 他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轻轻为她梳理着,满意道:“仪儿今日可真听话。” 他连续三日这样对她,把她强制地按在床上翻云覆雨,她如何能不乖顺下来? 华仪低眼不语,沉玉又微微让开身子,低下头,轻轻啃咬她的下唇,像野狼舔舐着珍爱的小兽。 她衣领不整,雪颈修长,锁骨秀美,他一只手便握住了她细长的脖颈,顺着领口下滑,她低喘一声,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慢慢抬眼。 她头脑昏沉,抓着他的手也没有力道。 沉玉道:“不愿意?” 她身子往前倾,又靠住了他,才低声道:“我难受。” 他轻笑一声,把她揽紧,道:“你想让我心软怜悯,只需自己安分一些。譬如,让端茶送水的宫人替你传消息出去,这样的事情但凡被我发现,仪儿都要自己承担后果。”他的手轻轻揉捏她的腰肢,无奈道:“为什么偏就要激怒我呢?” 她却不答,只道:“我是真的难受。” 他轻轻吻着她的脸颊,放她躺下,她紧抓着他的袖子,水眸大大地睁着,一反往日的嘴硬倔强,他墨瞳幽深下来,心底被牵动,恨不得将面前的女子揉碎了,她往他那边偏了偏身子,低声道:“沉玉,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眉梢一挑,反笑道:“不能?” “……我待你,何曾有不好的时候?”她喉咙发干,眼皮越来越沉,艰难道:“朕,毕竟是皇帝……你再执迷不悟,如此行事,朕、朕不会好过,你又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沉玉笑意不变,眼神却微微凉了下来。 他慢慢重复道:“何曾有不好的时候?” 她不语,他抬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看他,冷笑道:“那陛下说说,睡梦中始终唤着的那人,是谁?” 一句话如惊雷炸响。 她心底一惊,饶是毒香让她困倦,思绪也霍然清明了一瞬。 她睡梦中? 她夜里睡觉,说了梦话吗? 他与她如此亲密无间,若真说了什么,也必然被他听了去。 她这些年所梦,除却一些琐碎无法记得的梦外,许多皆是前世旧事。 华仪面露茫然,既不确定是否真说了与前世相关的话,又感到后背发凉。 就在她踌躇不安的时候,沉玉居高临下,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心中不由得冷笑。 果真是心虚了。 三年前,单纯顽劣的女帝忽地性情大变,他自诩心机深沉擅于揣摩,也时常感觉不是她对手。 三年间,她大行改革,收拢皇权,天赋异禀,却莫名排斥他干涉政事。 三年后,她屡屡噩梦惊醒,宛若经历了什么大变,偶尔未曾清醒时,看他的眼神迷茫又哀恸,更不像是在看他。 不是看他,又是在看谁? 她心事颇重,他原本不想对她下手,可是还是忍不住,为了心底的那根刺,选择化被动为主动,占有她,再不给她选择的余地。 她一日比一日衰弱,果真放权给他,果真迟钝糊涂,也果真在梦里露出更多破绽。 他从不信鬼神,可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开始相信。 直至暗中操纵,让民间大办庙会,循循诱导,暗示华仪亲赴国庙,她还是没有忍住,亲自说出了她重生的事情。 所以说,她心底还是挂念着“别人”? 哪怕他并未如她心中所想,把控大权,霍乱天下,做尽让她悲痛之事,她也始终耿耿于怀,想着前世的那个沉玉? 沉玉并不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若有通天彻地之能,便恨不得将前世的自己挫骨扬灰,不许华仪心中留有“他”一丝一毫的位置,尽管她从未表明,从未提及——她心里的人不过是“他”。 沉玉有时候都会认为,是不是她前世对“他”怀有歉疚,所以这一世,对他的一切都只是弥补的心思? 她不爱他吗? 她怎么能不爱他? 她便是死了,她只能是他的! 华仪沉默了许久,才摇头道:“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但我若有唤人名字,那必然唤的是你。” 她还想搪塞于他,沉玉当即便笑了。 他起身,冷颜道:“陛下再睡会吧。”说完,转身离去。 华仪怔然看着他的背影,头脑越发的沉,掩在被褥下的手指虚虚地抓了抓,终是又睡着了。 皇宫的另一处,卫陟负手站在窗前,低眼看着御医给华湛施诊。 华湛昏迷许多日,这些日子,他将伺候华湛的宫人遣散些许,又派了自己的心腹亲自照顾,顺便保护郡王安全,一切虽然顺利。可是,华湛不醒。 郡王不醒,沉玉谋害皇嗣之罪便难以坐实。 是时,有人身着青衣,快步跨入屋中,走到卫陟跟前,附耳说了些什么。 卫陟眸底精光一闪,随即便笑道:“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陈大人平时呆板守旧,这回倒是好样的!” 年轻的小将军压低声音道:“文武百官联名上奏,可是这也太不是时候了,陛下又病了,折子递交不上去,又当如何?” 卫陟摇了摇头,“这其中的算计,你还得多学学。”他低声道:“越是递交不上,越是要硬着来,陛下病重,又不是陛下驾……出事了,此事针对沉玉,非得帝王亲自受理,答复百官方休,任他沉玉如何只手遮天,也不得不让步,否则就是在昭告天下,女帝如今受制于他。” 小将军还是不懂,抬手挠了挠头发,又压低声音道:“不是说陛下宠信沉玉吗?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用……” “并非如此,陛下曾有授意,此计铤而走险,但是如此局势,不破便不可立。”卫陟想到此,也是心生感慨,道:“她的谋略胆识,我身为男子,也是难以企及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几日前他告知女帝真相,便暗自忧心她自此萎靡不振,随后便传来女帝再次大病的消息,他心底咯噔一声,便有些料到……沉玉或许又出手了。 他怕的是女帝这回难以脱身,单凭他们这些外臣,若真的强硬行事,恐怕会伤及女帝。 随后,女帝借宫人之手传出消息,吩咐他如何如何,随后他便听闻那宫人回去之后,因犯错得罪沉玉,被当庭杖杀。 他当即便被如此狠辣的行事手段惊出了一身冷汗,饶是他纵横沙场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之人。 与其说他骨子里是个人,不如说是野兽。 掠夺着,而危险着。 太医收了针,起身朝卫陟走来,小将军立刻止住了窃窃私语,默然站在卫陟身后。 太医道:“郡王殿下病情转好,应是会在这几日醒来。” 卫陟抬手抱拳道:“有劳太医了。” “大将军与下官客气。”太医笑了笑,复又叮嘱道:“郡王殿下元气大伤,但是醒后,千万不可食荤腥之物,此毒下得颇为毒辣,调理还需循序渐进。” 卫陟暗自记下,抬手命人送走太医,随即走向床榻。 少年脸色苍白,长发披散,原本清隽纤瘦,如今更显得脆弱无比。 卫陟叹了一声,喃喃道:“殿下,还不早些醒来,护着你的姐姐吗?” 成亲王身子欠安,世子为人不喜,藩王蠢蠢欲动,平南王自身难保,真正适合站起来号召的皇室正统,也只剩下华湛了。 他该成长起来了,无论是为了他的阿姊,为了天下,还是他自己。 虽是区区郡王,却也是华仪暗中立下的皇太弟。 如此,还怕什么底气不足呢? 第37章 入夜时, 向来不曾伤人的西北风陡然凛冽起来, 席卷皇城内的一切, 守夜宫人的衣衫被吹得鼓鼓作响,冷得直哆嗦。随后,在狂风的呜咽下, 珠敲瓦砾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淅淅沥沥响成一片,暴雨已至, 雷鸣阵阵,天地变色。 一场狂风骤雨持续了整整一夜。京城中,许多人听着风雨声,辗转不得安眠, 唯有女帝深深地沉溺在梦中。 翌日, 侍卫举着一封折子飞奔至元泰殿外,靴底将前一夜的雨水高高溅起,弄脏了衣角。 随着这封折子递入帝王寝殿,天才是真正地开始变了。 文武百官逾七成者联名上书,直言陛下身体难愈,江山社稷不稳, 小人当道, 世族心凉。 其中直言不讳,细数沉玉逾距揽权的几大重罪, 陈词慷慨,请求帝王临朝, 并降罪革职于沉玉,收监严查。 成亲王对此保持公正态度,非但提及沉玉过分亲密于女帝,实在不合规矩外,亦言女帝不可再不临朝,恐生大乱,也不有失帝王之责。有成亲王坐镇,文武百官也有了几分底气,更加猛烈地进攻起来。 一场攻讦来得猝不及防,极像暗自筹谋已久。 沉玉草草看了折子,将奏折掷到一边,唇边冷笑不止。 他倒是觉得有意思,朝中前段时日怂得没边的一班子惊弓之鸟,自个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就因着卫将军归京,成亲王默许,起哄着闹着对付他,也没有想清楚后果。 如此大动干戈,说到底是抓在最要紧的一处——帝王久不见臣子,做臣子的难免擅自揣测,胆小的只觉得是圣心难测,胆大的甚至觉得这是皇权更替的迹象。 对外是女帝病重,会不会涉及皇位继承问题? 还是有人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谋逆作乱? 一日不发作,弄出个所以然来,世族权贵们一日寝食难安。 这些人唯恐自己的利益被侵犯,肠子里的弯弯绕绕也没什么复杂之处,沉玉连揣测都免了,唇边笑意讽刺,手指漫不经心地抚了抚眼角泪痣,眸子凉如霜雪。 他正半挽着袖子倚坐在龙榻边,龙榻上纱帘半束,掩住了女帝的身形。华仪正面朝着里面侧躺着,双睫紧闭,呼吸浅淡,漆黑乌亮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如同暗夜里浮动的水藻。 常公公站在一边,低声道:“公子心里有打算吗?陛下久久不醒,这折子又难以敷衍过去,成王殿下毕竟掌摄政之权,威望颇重,陛下也不可对其置之不理。” 华仪多日不醒,饶是常公公也不曾与陛下说过话了,如今除了投靠沉玉,别无选择。 沉玉对他刻意的讨好也没什么态度,常公公自知能力微薄,心底也是七上八下的。 比如此刻,女帝不醒,常公公自然得主动讨好几分。 沉玉轻抚华仪的长发,淡淡道:“陛下睡着,我有什么办法?哪日陛下醒了,再出去见他们便是,难道说……女帝不出来,他们还真敢逼宫不成?” 华仪不管病到何事,在他面前是如何情态,在百官面前,依旧是让人敬畏忌惮的。 女帝脾气如何,他们心知肚明,这些年来胆敢挑衅的就没有一个好下场,连亲皇叔平南王都敢被拿来开刀,更何况他们这群乌合之众? 要是女帝没事,真惹恼了陛下,遭殃的就是他们自己。 文武百官不敢逼宫,可不代表成亲王不敢。 女帝年幼时没少跟他闹腾,犯了错成王殿下也没对她留情过,女帝归政后,两人公然较劲也不是一次两次,成亲王单说一句为了江山社稷,便敢撞开元泰殿的门。 迟迟不闯,原因为何,成亲王心底明白,沉玉也能猜到几分。 沉玉问道:“平南王今日入京,有遣人入宫吗?” 常公公摇头,道:“平南王刚一回京,便急着亲自入宫,奴才听说,是中途被成王府的人截胡了。” “截胡?”沉玉偏头,似笑非笑道:“两位王爷怕是要叙叙旧了,倒是有意思得很。” 常公公不知他何意,又思忖着道:“陛下不醒,平南王那里也应付不过去,公子当真有打算吗?” “你不必管。”沉玉淡淡道:“帮我盯好宫里动向,尤其是卫陟,有什么事情汇报给我。” 常公公应了一声,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多站了一会儿便退出了殿外。 沉玉等常公公出去,手才慢慢挪开了华仪的长发,俯身在华仪耳边,轻轻唤道:“陛下。” 华仪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他低头轻咬她耳垂,语气听不出喜怒,“陛下很有本事,说起来,也算是与我棋逢对手了。”他的手慢慢摸到她颈间,感受着她微快的心跳,手又开始游离在她的身躯之上。 华仪慢慢睁开眼,淡淡看着床帐,声音听来极为虚弱,“沉玉。” 他低低应了一声,手臂却穿过她的腰肢,把她翻转过来,搂在怀里。 她低头靠着他,轻轻喘着气,说道:“停手吧,我护着你。” 他轻蔑一笑,“护着我?” 她低眼望着一处,只道:“我不怪你,只要你肯停手,沉玉……我不想与你,走上一条死路。” “怎么会是死路呢?”他手指灵巧,慢慢褪下她身上衣襟,语气凉薄:“无论如何,最后的结果必然都是,你是我一个人的。” 雪白的身躯触碰到空气,因为寒冷而微微战栗,沉玉覆上她的身子,不由分说地分开她的双腿,她狠狠闭眼,不再多说一句话。 须臾之后,元泰殿中春意泛起,空气温暖,暧昧低吟时不时响起,惹人浮想联翩。 常公公退出殿外后,与往日一般吩咐宫人打扫殿外落叶,便走过御花园,想去内务府吩咐些事宜。 才行至半路,便听人笑着唤道:“常公公!” 常公公脚步一顿,立刻转身,便见华鉴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当下眼皮子一跳。 居然是成王世子。 成王忙里忙外,他这个世子进宫来做什么? 敢在这里截他,他堂堂世子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可他刚刚投诚沉玉,如何能与华鉴多说几句话? 常公公头疼得紧,想着快点敷衍完他,忙笑着道:“原来是世子殿下,殿下有何贵干?” 自打女帝病了之后,元泰殿侍奉的宫人不可谓压力不小,单单只说被人私下里拉拢打听女帝近况,怎么着都有了百十来回。 常公公料想华鉴的目的约莫也是如此,心下已想好了后面的说辞,华鉴却忽然道:“我要见陛下,不知公公可否帮忙?” 常公公吓得心肝一颤,心道他可没这本事,忙干笑道:“这……世子殿下,您想见陛下,直接上元泰殿让宫人通传便是,陛下见不见您,也不是奴才说了算的。” “公公心里明明知道,陛下身子抱恙,满朝文武皆难见她一面,又何以独独接见我?”华鉴慢慢敛了笑意,道:“公公是在与我装傻吗?” 他说的见陛下,若是按正常流程求见,何必专程过来截人? 常公公宫中生存多年,心机手腕虽不及沉玉,也是个聪明人,会连这个都想不通? 常公公心底咯噔一声,真是想跟他装傻,强撑着脸皮道:“殿下这话奴才就听不懂了,您自己说陛下不会见您,又非要去见陛下,这不就自相矛盾了?奴才终究是个奴才,没本事左右陛下的决定。您说,陛下身子抱恙,奴才总不能直接领着您进去……” “呵——”华鉴冷笑一声,截断常公公的话,道:“看来公公这是在像我表态,您是沉玉那边的人了?” 常公公脸色突变,再也装不下去。 得罪成王世子,尤其是在这种两派相争的时候,无异于得罪成亲王。 他一把年纪,混到这个地步也算不容易,绝没那个找死的心,去碰人家的逆鳞。 归顺沉玉是自保之计,也不代表他敢跟成王那边的人对着来。 若让他能自己选,他宁可两边都不选,只站在女帝那一边。 常公公静了许久,才勉强干笑道:“奴才哪敢和殿下为敌……” 华鉴敛了敛袖摆,寻了处石凳坐下,好整以暇道:“公公是个聪明人,投靠哪边都没关系,不过夹缝里生存——为了自保罢了,我能理解。不过这回,我特地找公公把话挑明了说,就代表了两件事。”他顿了顿,语气蓦地一沉,道:“一,沉玉再只手遮天,拉他下来也不过时间问题;二则是……我既然来了,见陛下便是势在必行,公公除了配合,估计也没有别的选择。” 常公公骤然听到这一番话,惊得浑身汗毛直竖,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非见不可,不去通传,这是要做什么? 闯帝王寝宫? 反了天不成! 华鉴也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比起汴陵郡,他的心思不可谓不深。如今既然说了这话,便是真不打算轻易放过常公公了。 见常公公脸色惨白,似乎被吓得不轻,华鉴这才笑了笑,右手拿着折扇,轻拍左手手心,悠然道:“公公怕什么?我是有备而来,这场博弈,你觉得他沉玉区区一个贱奴出身,是我的对手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这几天突发事情太多,更新时间一直摇摆不定的,有时候拖到了凌晨两点……作者尽量日更,过了12点还没更新的,小可爱可以第二天早上再看看,此外没有更新的时候,我会在评论区里说明。 写着写着就有点往权斗的方向来了,我尽量拉回来QAQ.....男主的身世马上揭晓。 第38章 贱奴出身不是对手, 那万一不是贱奴出身呢? 华鉴自以为胜券在握, 辞别常公公后, 便去探望华湛,顺便准备下一步。 成王府里,干净素雅的书房内, 成王负手站在雕花窗棂前,听着檐下滴落的雨声,淡淡道:“当初, 你向先帝开口,把那个女人要回了藩地,之后出了那么多事情,你当真料理好了么?” 平南王颓然坐在椅子里, 多日的奔波让他脸色极为难看, 加之内忧外患不止,人本在不惑之年,却苍老了许多。 他闻声抬眼,迟疑道:“三哥,你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成王转过头,嗤笑一声, “自从你我相继封王, 你我兄弟之情便名存实亡。如今冲你还唤我一声三哥,我才没让你直接进宫, 不然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出来?” 平南王心底一震, 原先他已经想好了说辞,加之在朝中也有一些人,所以并不觉得这次入京是凶多吉少,可成王这话……分明并没有那么简单。 平南王惊疑不定道:“我既向朝廷投诚,愿意交出兵权,割让藩地,接受朝廷管辖,女帝何必还为难于我?三哥方才说,是与那个女人有关……难道是……” “这是你自己作下的孽。”成王看了一眼弟弟惊慌的脸色,叹息道:“谁又知道,当初我们都打算杀了那个孩子,却没有杀成呢?” 平南王霍然起身。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一瞬间浑身都是冷汗,想要自欺欺人,却看见成王严肃的脸色,悬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是那个孩子。 当初那个孩子没有死。 这件事情,还要从先帝未曾继位时说起。 元嘉二十三年,成宗子嗣单薄,唯有一子。太子德才兼备,偏偏宽厚有余,威严不足,太子膝下长子次女皆夭折,唯有一良娣怀有身孕。 入秋时,良娣难产,一尸两命,太子连丧三子,悲痛欲绝,加之思念良娣,不久也染了疾。 随后,太子暗中勾结朝臣,被御史弹劾,与帝王父子生隙,次年三月,太子被软禁于东宫,帝王尚未下令处罚,太子便彻彻底底一病不起。 不久,太子薨逝,成宗膝下再无子嗣。 逾两月,德王世子文成武就,御下游刃有余,颇有贤君之象,帝王身体日渐衰弱,与当时重臣秘密商议之后,改立旁系世子为太子。 不久,帝王驾崩,世子继位,任用兄弟为将,其弟立下大功,先后封王。 先帝刚刚继位时,还未封王的平南王便悄悄带走了先太子身边的一位侧妃,原本先太子妃嫔在太子死后皆入寺庙清修,也没有什么人过问,这种暗地里的事情拿出来不光彩,私下里却也没什么过多的讲究。 平南王做的悄无声息,纳其为妾,偏偏不久之后,侧妃被察觉有孕。 正好两个月的身孕,正是先太子的。 平南王对那个女子惦记已久,自然不会杀了那女子,念及新帝早已登基,那孩子即便生了,也不过无人知晓,便并未处置。 偏生平南王妃善妒,那女子被替换身份藏于王府,平日里自然少见人,私下里便被正妻屡屡针对,待产子后,平南王并不喜那男孩,便权且让那孩子做个佣人般低贱的人,由得他自生自灭。 平南王得正妻母族扶持,加之对社稷有功,随后才封亲王。那女子护着亲生子,被王妃屡屡虐待,平南王不好驳了正妻颜面,只好刻意无视此事。 如此,那男孩便在平南王府度过了最凄惨的八年。 正乾八年,那女子再度怀有身孕,平南王大喜,王妃生怒,随后不久,先帝终于知晓了那男孩的存在。 没有人可以容忍手中的权力被撼动,尤其是第一个帝王。 先帝哪怕表现得再贤德,也绝不允许被人指责一句“并非正统”,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更没有资格去夺走皇位。 随后先帝下令,将那八岁的孩子接入宫来,那孩子入宫前,生母忽然暴毙。 对男孩身份知情者无外乎几个亲信,还有这些在先帝继位之事之中获利的王爷,他们对此三缄其口,再不敢提及此事。 从此,世上不存在什么先太子遗孤,只有一个天生低贱的孩子。 此后的事情,平南王知晓得并不清楚,只知那孩子在正乾十年被孝睿皇后赐毒酒而死。 一切应该了解了。 没有人知道这群王室贵族身下王座的肮脏,没有人胆敢质疑皇权。 天下人只知道,成宗那一脉后继无人,先帝继位后,励精图治,是个好皇帝。 可是,那孩子为什么没有死? 为什么他非但没死,还成了如今翻云覆雨、兴风作浪之人? 当年害太子、夺帝位之事做得隐蔽,知情者一个个入土为安,这个秘密本来无人能知。 当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么? 平南王脸色灰败,许久,才慢慢跌坐回去。 “这怎么可能……”平南王喃喃道:“赐死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让他死里逃脱,孝睿皇后她……难道她……” “当初不杀沉玉,便是因为孝睿下跪求情,先帝不忍,念及沉玉身世着实隐秘,便姑且留他多活几年。”成王冷笑一声,“先帝的皇位是那样来的,孝睿自然不肯让我们这些人效仿此法,打着皇位的主意。所以她便一力坚持女帝登基,她坚持公主为帝,我便也没多想……没想到啊,四弟,你我都被这个妇人给耍了。” 平南王心惊胆战。 一力扶持华仪登基,实则是为了沉玉? 若是如此,沉玉为何不死,也有了解释。 可是先皇后凭何帮助沉玉? 再深入一想,沉玉又对如今筹谋了多久?谁又站在他的背后? 平南王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冰凉,几乎要从椅子上直摔下来。 他过了许久,才慢慢冷静下来,问道:“女帝知道否?” 成王摇头道:“那丫头若是知晓,何必被他蒙蔽至此?” “那兄长打算如何?我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沉玉若当真要报复,你我二人首当其冲。” “唉……”成王摇了摇头,叹道:“怪只怪知晓此事之时,你我皆已难以再除去沉玉。我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沉玉至今还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是好事,也是坏事。” 是好事,只要天下人还没有开始质疑当年之事,皇权地位便依旧稳固如初。 是坏事,成王但凡轻举妄动,沉玉一旦昭告天下自己身世,他们又当如何招架? 如鲠在喉。 成王抬眼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四弟先回府修整吧,好好想想日后对策,令郎还在宫中受苦,再不救,恐会出事。” 平南王沉默不语,成王一面叹道:“当真是作孽啊!”一面甩袖,推门走出了书房。 暗香浮动。 一缕凉风透过窗子,直吹到了女帝面颊上。 华仪神志昏沉,睫毛抖了抖,眼皮微掀。 她的脸颊贴着软枕,浑身如不是自己的一般,连手指动一下都累。 只看见元泰殿内人影晃动,那些人背影朦胧,像是浮动的鬼影,人人皆小心翼翼,连一丝脚步声也无。 她迟钝地想:自己连鬼都瞧见了,怕不是真是快成鬼了。 随后,又想:沉玉没那么容易放过她,也不会让她死的。 元泰殿内按例守着几位宫人,常公公进殿之后,若无其事地屏退宫人,待殿中再无他人,便去悄悄给窗子开了缝隙透气,再将炉里香料撤了,换上另一种安神香。 常公公抖着手做完全程后,这才抬手,以袖子悄悄地拭了一把汗。 他算是豁出去了,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比起巴结心思深沉的沉玉,常公公更喜欢伺候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华仪。 华仪眼皮颇沉,只隐约看到常公公的身影,随即眼前又陷入黑暗。 又不知睡了多久,她醒来时,沉玉正绕过屏风,跨入内殿来,常公公跟在身后,低声道:“陛下今天一日未醒。” 华仪的思绪渐渐清明,并不睁眼,而是集中了注意力去听,只闻沉玉淡淡“嗯”了一声,脚步声缓缓逼近。 随即,脸颊便碰上了一根冰凉的手指。 那根手指顺着她的骨骼下滑,似在轻轻描摹她的轮廓。 沉玉的声音随之响起,显得漫不经心,“陛下这病过于严重,稍晚点,便急召太医入殿吧……嗯,越急越好。” 常公公低声应了,悄悄抬眼打量沉玉脸色,赔笑道:“公子,陛下近来几日不曾下榻,这……龙榻多日未曾更换被褥……” 沉玉淡淡道:“折日再说,不许让他们擅碰陛下。” 常公公低头道:“是。” 沉玉再不说话,眼风淡淡一扫,看向殿内奢华的陈设,又低眼看着华仪。 她天生众星捧月,不可一世,如今为帝八载,天下最好的东西灌溉了她的成长,让她生成如今这般娇嫩的模样。 他心有怨恨,自己是至阴至暗,她又凭什么如此明媚耀眼? 可是,让他来摧毁这一切,他又不愿意。 她若不如此之快地捅破他的伪装,他完全愿意,再与她温存好些日子。 笑靥如花的华仪,总归好过死气沉沉的华仪。 华仪感觉到脸上的手指停住了,心微微悬了起来,不知沉玉在想些什么。 随即,鼻内冲入一股清冽的香气,脑内仅剩的一丝混沌被彻底驱走。 华仪假装自己刚刚醒来,慢慢地睁开眼。 却对上了一双墨玉般的眼睛。 她低声唤道:“沉玉。” 他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来,道:“仪儿睡得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脑子有点不灵光。 第39章 华仪摇了摇头, 慢慢坐起身, 伸手去拉沉玉的衣袖, 摸了摸他冰凉的手,道:“手这么凉,外面很冷吧。” 沉玉低眼打量她安静柔顺的神情, 倒是顺着她的话淡笑道:“是冷,不过,最冷的时候还没到来。” 华仪点了点头, 挨得他更近了一些,把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 她背后的长发被动作带动,顺着双肩滑到了身前,部分流泻到了他的衣袍上。 两人一时无言。 华仪心如乱麻, 不知开口说什么, 也不知如何开口,浑身竟僵住了。 沉玉侧过头,静静看她,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道:“抬眼。” 她抬眼, 望着他,眸底清凉, 眼尾长睫卷曲,似拢住了一点秋水。 玉面丹唇, 细眉桃眸。 烛光下,无论从何处细看,都是绝色无双。 他眸色微深,身体里腾起一股奇怪的火,松开手,转而探至她脑后,手指插入她的发间,低头啃咬她的唇瓣,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胸前,用力将她揉捏一番,她眼截半湿,退也退不成,喉间溢出些微的低吟,似幼猫低哼。 沉玉看她反应,微微一哂,欲念更甚,当即扣紧她腰肢,倾身将她压下。 手掌原本冰凉,此刻却如起了火一般,所到之处燎得她发烫。 华仪咬唇,大眼波光闪动,轻声道:“沉玉,我累得很。” 他动作微微一滞,停住了褪去她衣衫的手,改为搂她入怀,亲吻缠绵,到底还是没有完全不顾她的感受。 华仪心底五味杂陈,也顾不得别的,只好尽量配合他的亲吻——这么多日以来,她早就放弃反抗他,怒他了。 她低喘一声,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微微一僵,随即更加猛烈地深吻下去,她身子越发酥软,眼底凝了水波,心火摇摆,眼前昏黑,似已经沉在了深渊。 他抬手抚着她脸颊,又抓着她的手,低头吻过她的锁骨、手掌,啃咬她的觉出她的指尖,她心颤不言,他便抬眼,漆黑的眼睛如同可以噬人,却只在她颈边低头,一嗅她身体温暖的香气,薄唇贴上她的耳廓:“我喜欢。” 她抿紧下唇,因这三字,脸颊又烧又觉难堪——她本九五之尊,竟落得如此境地,竟忍耐温顺讨他欢心。 可转念又发觉,她根本就已经陷进去了。 沉玉轻舔她耳廓,又补充道:“我喜欢你眼底只有我一人,即便是畏惧讨好,怕的也是我,你忧虑、恐惧、悲恸、欢喜都是一样,只要是对我就好了。” 她心底骤惊,他盯紧她的双眼,薄唇唇角淡淡往上划深,“昨日没有梦里念着他人,倒是表现不错。” 华仪红唇轻颤,想也不想,便道:“我心底何曾有过他人?” “没有?”他的手滑到她后颈,语气骤凉,“当真没有?” 她对上他漆黑阴鸷的双眼,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五指一收,滑至她前颈,忽地用力锁喉,她呼吸一窒,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他嗤笑一声,又骤然松手,冷冷道:“我恨不得杀了你。” 她捂住脖子,原本温暖起来的身子竟觉得发冷。 他翻脸太快了。 曾经温柔体贴是他,如今喜怒无常也是他。 她半撑手臂,转过头去,眼角泪水飞快地滑上雪颈,洇湿了领口蚕丝雪缎。 他又狠狠钳住她下巴,逼她转头,手捏得她下巴发疼。 沉玉心火骤燃,看她双睫染泪,另一只手攥成拳,忽然扯落她身上剩余之物,咬牙道:“你的心底只能有我。” 她摇头,被他蛮横地挤入身体,疼得抽泣,亦咬牙道:“没有……别人。” “那陛下告诉我,那个‘沉玉’,是谁?”沉玉居高临下,狠狠逼视着她,“你若忘不了他,我不介意帮你忘了他!” 华仪疼得脚趾蜷起,抬手要推他,浑身冒起冷汗来,他死命地撞击着她,她想解释,忽然心底又涌起巨大的绝望,人似要被当场刺穿,灵魂也要被他撕裂了。 再醒时,也不知过了多久。 身上未着衣物,肌肤上有大片青紫痕迹,下面疼得难受,浑身的骨头都似被拆卸了一般。 她难受,不知心底和身体哪个更疼。 只是脑内一片清晰,并不觉得昏沉难耐。 忽然,殿门被人推开,常公公带着宫人走了进来。 华仪还记得上回常公公与沉玉说话之事,显然此人也已倒戈,心底不由得冷笑。 果然也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 常公公合上殿门,去检查了香料,再小步走到龙榻边,见华仪醒了,忙招呼身后一宫人上前。 那宫女放下衣物,正要上前要扶起华仪,华仪冷冷道:“慢着。”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常公公低头,忽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她面前,伏地低泣道:“陛下受苦了!” 华仪攥紧被褥,紧紧盯着他。 “沉玉把持皇宫内外,奴才若不妥协,如何能保命?奴才只想着能留在陛下身边,好好护着陛下,至少……至少也得每日看着陛下,留意着陛下的安危!”常公公磕头道:“老奴入宫四十载,伺候陛下八年,这八年,老奴看着陛下慢慢长大,如何忍心看陛下深陷危机!陛下!奴才求陛下更衣!再听奴才细说!” 不知那扇窗未关,华仪心头一凉,好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彻底泼醒。 她是帝王,她身后是整个天下。 沉玉欺她囚她,实际上是拿捏着整个天下。 前世,他杀尽皇宫里所有人,连狗不放过。 前世,他行事疯狂利落,一时血流成河。 她再沉沦下去,也不能让所有人给她陪葬。 华仪抬眼,目光掠过冰冷空旷的元泰殿,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沉玉与她早已捅破了最后的窗户纸,不至于多此一举,指使常公公给她来这么一出。 私下与她说话,劝她更衣,一旦被沉玉发现,常公公自然性命堪忧。 常公公可信。 华仪抬手道:“给朕更衣!” 常公公大喜,忙低下头不去看,亲信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女帝穿上两层里衣,华仪垂眼看向常公公,道:“那香料,是你除去的?” “是。”常公公道:“奴才曾得卫将军暗示,早知香料有问题,此前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华仪点了点头,卫陟所做,倒是契合当初她私下里暗示的意思。 只是不知过了这些时日,卫陟情况又如何…… 常公公紧接着道:“如今满朝文武联名上书,朝中已然大乱,成王世子想求见陛下,不知陛下可否一见?” 华仪抬手理了理长发,问道:“如今殿外情况如何?” “殿外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殿外宫人俱是沉玉眼线,陛下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常公公思忖道:“奴才想之后……折日带人入宫伺候陛下沐浴,更换床褥,届时带世子乔装混入,陛下……觉得怎样?” 华仪蹙眉道:“华鉴此举无疑铤而走险,一旦事情败露,便是捅破了沉玉与皇叔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可是,别无他法。 华鉴此刻突然出面,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主动请缨对付沉玉,他华鉴,又想要做什么? 当夜难眠,沉玉夜里来过一次,又是对她动手做了些什么,华仪唯恐惹恼他,没有泄露一丝一毫的抗拒之意。 哪怕她身体仍疼。 翌日,沉玉应允常公公请求,常公公带着宫人入殿服侍女帝沐浴,华仪沉入御池,隔着绛红罗帘,只看见一个人影低头跪在了帘外。 “臣华鉴,叩见陛下。”那人刻意压低嗓音,声音低沉。 帘下泄露太监服侍衣角,其余宫人俱垂头做事,装聋作哑。 一切看不出一丝异常。 华仪身子下沉,直到温水浸没雪肩,方淡淡道:“阿鉴,朕与你许久不见,倒是低估了你的胆量。” 华鉴低头,勾了勾唇角,道:“陛下遭奸人算计,臣救驾来迟,才是罪过。” 华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从那帐外身影上挪开,低眼道:“你是如何打算的,说吧。” “是。” 这一次密谈时间不久,华鉴很快便低头跟着打水的宫人出去,恰巧与正要入殿的沉玉擦肩而过,走到无人处便换下太监衣衫,仰头靠着木柱,轻轻舒了口气。 后背不知不觉起了一层薄汗。 若非他刻意屏息,佯装胆怯,又恰巧混在队伍中间,沉玉怕是要看出些什么来。 这个人,心机太可怕,手段太吓人。 华鉴深吸一口气,逼自己沉下心来,大步走向华湛住所。 华湛刚醒不久,方才女帝沐浴时,沉玉便来亲自探望了。 满宫侍奉之人惶惶然,最怕的是一直跟在汴陵郡王身边小厮,唯恐沉玉对自家主子下手。 可沉玉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郡王殿下,似笑非笑地随口客套几句,便吩咐道:“郡王身子未愈,让太医院的刘太医好好来诊诊脉,外面天寒风大,你们好好看着殿下,别让郡王殿下着凉。” 言外之意,便是要变相软禁华湛了。 华湛身体虚弱,气得险些从床榻上滚落下来,终究还是隐忍住了。 少年憋得辛苦,在沉玉走后仍是消不下气,终究还是没忍住,将手中茶杯狠狠掷了出去。 华鉴刚刚跨入门槛,便听一声清脆的巨响。 华鉴青丝披散,唇色苍白,漆黑的瞳仁盛满怒意,咬着牙根,恨道:“我必与他势不两立!” 话一出口,华鉴当即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开车了。 关于大家对于男女主血缘关系的疑问: 先帝与成宗并非堂兄弟,先帝只是旁系许多支里面挑出的一个年龄合适,出类拔萃的子弟,俗话说的好,一表三千里,男女主的血缘关系自然淡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感谢“拂袖”,灌溉营养液四瓶! 感谢“曦云”,灌溉营养液十瓶! 感谢“papibupibu”灌溉营养液一瓶! 感谢“泰泰泰可爱啦”灌溉营养液十瓶! 感谢“瓷中半枝莲”,灌溉营养液三瓶! 感谢“一只小书虫”,灌溉营养液两瓶! 感谢“華残”,灌溉营养液十瓶! 感谢“a凤”,灌溉营养液五瓶! 感谢“…”,灌溉营养液一瓶! 第40章 华鉴以眼神示意身边侍从全部退下, 才合上门, 快步上前道:“阿湛, 你如今在宫里,千万要谨言慎行。” 华湛见是华鉴,神色缓了缓, 低声唤道:“……子琰。” 华鉴看着少年,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去, 安抚道:“你被人所害,这条命才刚刚捡回来,再也不可意气用事了。如今,满朝文武都在躲避沉玉的锋芒, 我父王都不曾轻举妄动, 你又能如何呢?” 华湛咬了咬下唇,脸色白了一寸,嘴硬道:“我就是意难平,我怕什么?他有本事真的杀了我。” 华鉴抬手敲了他一记,华湛低呼一声,捂住额头, 恼道:“你做什么!” “你可不可笑?”华鉴斥他道:“陛下护你这个弟弟, 在你出事当夜一夜未眠,随后不久便遭人软禁, 如今朝中大乱,你阿姊岌岌可危, 你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一句话如惊雷炸响。 华湛脑内轰的一声,险些失了理智,激动道:“你说什么?我姐姐怎么了?” “沉玉把持内外,陛下遭沉玉下毒囚禁,无法会见百官,发号施令。沉玉逐步排除异己,几乎要将陛下取而代之。”华鉴按住华湛的双肩,逼他冷静道:“你如今该想想,怎样击败沉玉,救出陛下……或者,倘若陛下出事,事后又当如何?” “她不会出事的。”华湛冷静下来,扒下华鉴的手,咬了咬牙根,道:“子琰,你来给我细细说说,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华仪沐浴结束,还未裹上浴袍,便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沉玉拿浴巾裹住她的身躯,把她打横抱起,华仪沉溺在他的臂弯里,低头将头埋下。 他把她放回龙榻,细细看她身上裸露出来的青紫痕迹,问道:“还疼吗?” “疼。”她去拉被褥,想要遮住身子,他低低一笑,抬手拢了拢她鬓边碎发,道:“给你教训,以后要乖点。” 她不知自己何处不曾乖顺。 华仪眉心轻拢,低低“嗯”了一声,他抬手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她面前,她就着他的手小口轻咽,像是被他饲喂着的小动物。 谁能想得到,女帝在他面前是这样的呢? 沉玉看她喝了大半,便将瓷杯搁到一边,抬手为她擦去唇边沾的水珠,她低眼,一句话也不说,任凭他轻轻擦拭。 他现在又温柔起来。 华仪低着眼,忽地想起方才与华鉴的谈话,其实说来,无外乎调配兵权,如何如何对付沉玉,其实她不想的。 若不是身后是天下,若不是他这样疯狂,她根本就不想和他兵戈相向。 下巴又被他擒住,他强制她抬头,淡淡道:“在想什么?” 她摇头,主动上前,抱住了沉玉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他怔了一下,便听她低声道:“什么都别说,让我抱一会。” 他便不再说话。 殿外冷风呼啸着,轰开一面半掩的窗子,寒冷凌面而过,吹得他心火不灭反而更盛,吹得她身子发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如霜,宫灯渐次亮起,像一片红色的星星。 宫人小步入殿,在屏风外低头禀报道:“启禀陛下,平南王求见。” 华仪微微一惊,一算时日,平南王今日才入宫觐见,已算拖了许久了。 她下意识一动,沉玉便松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平南王来了,乖,听说我的应对。” 他语气温柔,话里却不含丝毫转圜的余地,华仪抬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平南王白天求见一次,午时过后也求见一次,元泰殿内都毫无动静,将他牢牢拒之门外。 他听从成王的建议,夜里再来求见华仪,满心踌躇不安。 华仪不好对付,当年那个恨他入骨的少年……如今已非比寻常。 宫人从殿中折返,打开门恭谨道:“陛下请王爷进去。” 平南王心底“咯噔”一声,敛去面上重重忧色,大步进去。 元泰殿中极为暖和,光线却有些昏暗,溶溶月色透过窗子,洒在金砖地面上。 身体温暖干燥,心底却冷得发抖。 平南王低头上前,一抬头,便见华仪穿戴齐整,正支着手臂,垂眼淡淡看着他。 双眸精光淡敛,眼睫卷翘,神色清寒。 平南王心头暗惊,忙下跪道:“罪臣叩见陛下!” “皇叔免礼。”华仪淡淡道:“朕召皇叔入宫,这些时日,皇叔舟车劳顿,也是辛苦。” “罪臣惶恐。”平南王忙道:“罪臣未曾管教好小儿,小儿行事毫无分寸,入京后胡作非为,惹恼陛下,是臣之罪。但臣绝无谋反之心,还望陛下明鉴!” 他跪伏成一团,头颅几乎碰地,姿态谦卑低贱。 沉玉站在角落里,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人,眼瞳里俱是冰凉讽意,像开了刃的长刀,锋芒半收,凌厉藏在深处。 他也有今天。 当初在平南王府,不是高高在上么? 捧高踩低,两面三刀,虚伪至极,这种人,真是该杀了。 似乎察觉到一束阴冷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平南王没由来得觉得背脊发凉,微微抬头,目光悄悄一扫,便看见半立在暗处的修长身影。 看不清脸,却已大致明白,这应该就是沉玉。 真如成亲王所言,短短几载,遮天蔽日,祸乱朝纲。 “看来皇叔在路上也没闲着,倒是好好想了想。”华仪语气冷淡,一丝笑意也未曾给他,话锋一转,语气蓦地一沉,“令郎早已弱冠,说是稚子无知,平南王自己觉得可信吗?” 平南王大惊,抬头直视华仪,惊慌道:“陛下!罪臣……” 华仪冷喝道:“放肆!” 平南王眼皮一跳,连忙低头。 华仪慢慢起身,脑袋眩晕,不着痕迹地撑住了桌面,眯眸抿唇,转眸看了一眼沉玉。 沉玉饶有兴趣地旁观着,此刻倒是颇为满意。 她是按着他的吩咐来的。 虽然她不知道,他与平南王究竟有何仇怨,以至于非要如此折辱。 沉玉看着面前一站一跪的两人,如旁观一出戏,笑意冷嘲。 他的华仪,总是对外过于刚硬,哪怕身子支撑不住,也还是高高在上的模样。 与生俱来尊贵无比,高高在上是她的习惯。 这一点,也是他爱她原因之一。 华仪与他目光无声交织在一刹那,随即错开。 她微吐浊气,水眸透出倦色,慢慢拾级下来,裙摆在身下荡出华美的波痕。 华仪走到平南王面前,淡淡道:“皇叔不必在朕面前故作惶恐谦卑之状,当年助先帝登基平乱,后来又夺先太子侧妃为妾,攻讦异己,封王一方,皇叔雷霆手腕展露在前,再如此就显得有些假了。” 平南王闻言大骇! 她怎么知道那件事! 成王不是说,她并不知晓沉玉身世吗? 说是女帝受人胁迫软禁,可她又怎会说出这话来! 可她若知晓,沉玉一个可以威胁她帝王正统的人在前,为什么她还不立即反抗? 事实上,华仪并不知道那件事。 她低眼看着平南王骇然的神情,微微蹙眉,也不知哪句话踩重了他的痛处。 沉玉让她复述此话,也不知有何用意。 沉玉与平南王,事先认识吗? 卫陟之前说,查不出沉玉的身份。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后背也许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却对平南王有着异常的敌意。 先帝,异己,先太子,侧妃。 哪个与沉玉有关? 华仪目光睥睨,敛袖轻笑一声,“皇叔在怕什么?莫非真是心虚了不成?” 平南王沉默良久,才道:“臣如今已经老了。” “哦?”华仪道:“皇叔老了,不想继续做王了吗?” 平南王再度叩首,以额头支着冰冷的地砖,沉痛道:“臣当年得先帝提拔为王,如今只愿安享晚年。陛下,罪臣如今便与你明说,铖儿虽然不是稚子,却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他心性简单,谋略不足,您又为何不放过他呢?” 华仪道:“世子被朕关在南宫,并无私刑。皇叔的表现若让朕满意,待他想通,朕自会放人。” 平南王直起身子,下拜道:“罪臣谢过陛下!” “先别急着谢朕。”华仪转身回了御座,右手虚握描金扶手,侧头冷淡道:“朕听说,你与成亲王往来甚密?” 听这语气,像是极为不满…… 这与先前同成王商议的大不相同,平南王一时拿不准她是何意。 她不是与三哥素来亲近吗? 华仪看他不语,倒是冷笑一声,道:“朕平日最厌妄自揣测君意之人,一个个都以为朕出事了,或说朕罔顾天下,联名上书的折子逼到了元泰殿,当真以为朕不会处置你们不成?” 平南王并不参与此事,此刻听女帝发怒,只得惴惴不安地低头。 不对。 以华仪雷霆手段,平日不声不响,为什么此刻勃然大怒?还独独对他一人? 这有什么用? 平南王惊疑不定,忙暂时避其锋芒,顺着女帝的话道:“臣万万不敢冒犯陛下,实在是朝臣久不见陛下,拿不定主意……待臣出宫,必替陛下传达圣意……” 华仪眯眸淡淡看他一眼,心骤然下坠,手脚一点点褪去温度。 平南王并非她心腹,未必知她意。 她与平南王非友似敌,他也未必肯助她。 她尽力了。 原想对平南王下手,却落入沉玉这陷阱之中,内忧外患不止,说是天下大安,高位却动荡不定。 华仪骤然闭眼,扬袖道:“出去罢,你想见世子,先去大理寺洗掉自己一身官司。” 裁军、新政、密信,都是他惹上的破事。 平南王低声道:“是。”他颤颤巍巍起身,膝盖作痛,偏头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沉玉。 沉玉却忽然直起身,淡淡道:“我送王爷出宫。” 平南王脚步蓦地一顿。 华仪蹙眉,看向沉玉。 她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身子陡然脱力,跌坐回御座中。 沉玉以眼神示意一边的宫女,那宫女忙小步走到女帝跟前,伸手搀起华仪,道:“奴婢扶陛下进去歇息。” 作者有话要说: 沉玉:看着你们都在我手底下挣扎,真是太爽了。 华仪:我心累。 平南王:我心塞。 华湛:我心痛。 常公公:我心慌。 第41章 沉玉慢慢走近平南王, 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随着他走出宫殿。 出了殿门, 平南王才微微偏头,若有若无地打量身边的男子——他低眸时容颜俊美,举止清雅, 自有一番清风霁月的气度,丝毫看不出当年的影子。 当年那个稚嫩的男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从未穿过一件干净的衣裳, 他没有一日看他不是一身污泥的。 他那时心生厌恶,把这孩子权作什么小猫小狗养着,饿死冻死也没关系。 知他血脉高贵,更刻意打压, 冷眼看这天潢贵胄落入泥沼。 沉玉看着前方的路, 淡淡笑道:“王爷初来京城,应有许多不便之处,若有什么忙,尽可找沉玉解决。” 平南王立刻回神,不自然地笑道:“那本王便多谢公子了。” 沉玉抬手轻抚眼角,微笑道:“不客气, 沉玉看王爷颇有眼缘, 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微微一顿,目光淡扫, 又道:“说来,世子殿下也与在下颇为投缘, 世子现今囚于南宫,沉玉自当好生照料着。” 平南王心头悚然一惊。 铖儿尚在宫里,沉玉为人睚眦必报,极有可能遭他算计。 平南王紧盯着沉玉,道:“不劳烦公子挂心。” “怎么能说是劳烦呢?”沉玉道:“在下是心甘情愿帮助王爷的,陛下近日心情不佳,总是喜欢迁怒,在下若不帮衬着点,王爷若不慎惹恼陛下,可就不好了不是” 他眸带笑意,转眸看来,看似苦恼担忧得很,黑瞳却深晦默辩。 平南王只觉得心惊肉跳,皮笑肉不笑道:“也是,只是不知沉玉公子如今有何打算?如今朝中并不太平,本王分身乏术,沉玉公子怕是也是自顾不暇吧?” 沉玉道:“在下忠于陛下,何惧他人言辞?朝中起再大的乱子又如何呢?总有人混淆视听,浑水摸鱼,陛下说我有罪,我自当伏首认罪,若无罪,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公子从容,本王佩服。”平南王走到宫门,停下脚步,转身对他笑道:“公子一表人才,文武兼备,如今得陛下宠信,怎么可能摔下来呢?” 沉玉轻笑道:“是啊,倒是王爷应该好好保重,在下还盼着下回再次见到王爷,看王爷和世子团聚呢。” 平南王点头,再随口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转身上了马车,离开皇宫。 甫上马车,方才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间,手心已全是汗。 太像了。 当年成懿太子,文雅隽秀,清雅从容,与人谈笑也是如此模样…… 那时,他还只是不起眼的小小宗室子弟,在除夕日垂首立在台阶之下,看太子着玄袍金冠,威仪自成,唇间淡淡念着封赏。 那时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太子的脸,但是那人清淡温和的声音,一直深深地留在脑海里。 哪怕过了那么多年,当年的事情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了。 后来,即便成懿太子死了,他们的谋算终于成功,那个让人趋之若鹜的位置终于属于自己,平南王也还是想过,倘若成懿太子还活着,又会是什么结果? 那个惨死在平南王府的女人会是贵妃,那个男孩至少会被封为亲王,甚至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帝王。 可是,没有如果。 平南王敛了思绪,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沉玉送走平南王,便径直回了自己住的小苑,推开门,便见黑暗中有人坐着。 沉玉点燃烛光,亲自为眼前之人甄了杯茶,道:“太尉久等。” 眼前这人正是如今朝中另一位举重若轻的三朝元老——萧太尉。 萧太尉接过茶,笑道:“殿下请坐。” 沉玉敛袖坐到太尉对面,道:“刚刚送走成亲王,陛下那里不必担心,不知太尉打算什么时候出手?” 萧太尉沉吟了一下,道:“……殿下当真想好了吗?” 沉玉淡淡道:“自然。” 萧太尉却还是略有迟疑,道:“殿下倘若昭告天下,如今皇家颜面不保,宗室定要尽数收服于麾下,否则必然群起而攻之,牵连太广,又涉及皇位更替,殿下想过没有,自此之后,女帝如何自处?” “我会娶她。”沉玉顿了顿,道:“即使不做帝王,天下也无人可以伤害她。” “唉……”萧太尉长叹一声,“这孩子秉性极好,这三年来,老臣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君主,可惜偏偏挡了殿下您的道。殿下口口声声要护好她,可是,以这孩子的秉性,她又怎么会依……” 沉玉抬眼,一双眼冰似寒刃,凉似深渊里的玉,真如他的名字一般。 半晌,他才忽地一笑,道:“这件事情,太尉便不用费心了,我自有办法。” 萧太尉点了点头,复又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杯沿,道:“殿下……答应老臣一件事情,可好?” 沉玉道:“太尉请说。” “当年孝睿皇后薨逝之前,便曾嘱托老臣,护您长大之余,也千万要引导殿下,切勿失了殿下生父——成懿太子的心志。”萧太尉道:“老臣只希望,殿下他日为帝之时,一则护好女帝,二则做个治世之君。” 沉玉起身,抬手朝萧太尉行了一礼,道:“自然。” 元泰殿中明珠熠熠生辉,暖意熏人,夜幕高悬,月色寒凉。 深色阔袖被风掀起,沉玉合上殿门,随手挥落一身寒露,转身走向内殿。 殿中宫人刚刚服侍女帝沐浴更衣,见沉玉走来,恭敬地行了一礼,才小心翼翼地跨出大殿。 沉玉不做停留,直接绕过雕花屏风,抬手掀开纱帘。 华仪刚刚披上绛红外衫,襟口尚未拉紧,香肩半开,莹亮如玉瓷。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软塌上,长发半垂在身前,小脸雪白,没什么表情。 可纵使没表情,在他看来,也还是有一丝媚态。 沉玉眸色加深,才朝她走了几步,华仪倏地起身。 她抬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忽然扑入他的怀中。 他一时不备,下意识伸手揽过她,纤细腰肢堪堪一握。 香气袭人。 华仪的手慢慢探向他腰带,低眼淡淡道:“我身子好了不少,今夜不想睡那么早。” 他静立不动,低头探究地看着她的脸,眼神越来越暗。 似有火慢慢蹿了上来。 华仪除下他腰带,又伸手去解他外袍,她第一回 亲自服侍人更衣,动作有些笨拙,落在他眼底却格外诱人。 沉玉忽然抬手,紧紧攥住她的手。 她抬眼看他,似是不解,然后踮脚轻轻亲了他的唇瓣一下,说:“我不好容易主动一回……” 沉玉道:“别无他意?” 她扯动唇角,道:“若有他意,你给我下药便可。”说完,又继续除去他身上衣物。 他身上的锦缎带着夜的凉意,她的指尖都是冷的,华仪拢了拢衣襟,有些冷地缩了缩身子,又替他除下一件。 他拉住她的手,扣紧五指,牵引她到床边坐下,“不必服侍我。” 她轻轻一笑,也不说什么,偏过身子拿过一边案上酒盅,扬臂递给他。 沉玉:“嗯?” 华仪轻轻一笑,“合卺酒。” 话一出口,便见沉玉目光一沉,黑眸闪过一丝光彩。 她道:“既是说好娶我,合卺酒又如何喝不得?喝了此酒,你我算是要纠缠一生,至死方休了。” 他看她半晌,忽地轻笑一声,接过那酒盅,把她拉得更近一些。 她顺从地靠过来,又取过另一杯,绕过他的双臂,声音低缓温柔,“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她的手臂绕过他的手臂,抬眼看他,一双秋水剪眸宛若妖孽。 沉玉攥着酒杯的手愈发用力,目光几乎要将她拆之入腹。 华仪低笑一声,颊上笑涡一现又隐,低头喝完手中之酒。 喝完抬头,便见沉玉也低下头,一口饮尽。 他抬头,目光也沉静下来,眼波流动,眼角泪痣也显得温柔,“仪儿。” 她低低应了一声,抬头亲吻他唇瓣,他舌尖却率先滑入她的唇齿间,搅乱她的气息,手掌在她身上轻抚。 她只觉身上燎起火来,气喘更急,脸上泛起潮红。 她的身子如火烧,心知一杯酒下腹,意味着喝下了自己最后的理智。 药效来得如此之快。 她身子酥麻,目光比平日灼热几分,在他怀里轻蹭,衣衫也下滑几寸,抬手搂住沉玉的脖子,软声道:“沉玉,我好热。” 他眼神越发灼热,只觉她今日热情地非同寻常,将怀里的小姑娘压在身下,低头看她小幅度地扭动,还一面扯他衣衫。 他心底燥热,道:“陛下上回如此主动,还是在好久以前了。” 她却懒得与他废话,只顾着亲他抱他,身子偏又软滑得惊人,撩得他也不再多作废话,飞快地除下她所有衣裳。 两人坦诚相见,殿内温度越发火热起来,缱绻暧昧,她抬腿勾住他的腰,轻轻吐气,又唤:“沉玉……” 沉玉黑眸彻底腾起大火,再也不等,倾身压入…… 当夜元泰殿内春潮泛起,沉玉待她温柔,一如两人未曾撕破脸皮之前…… 华仪如在梦中,身子已彻底失了掌控。 被人掌控,拼命沉沦。 再次醒来时,黎明破晓。 她在沉玉面前依旧乖顺,却又不同于以前的被迫妥协,偶尔对他展露微笑,主动亲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联名上书的折子再次逼入元泰殿,华仪也主动出面,将闹腾地最凶的几位御史驳斥了一番,将朝中闹腾起来的气焰重新压了下去。 卫陟口无遮拦,被女帝当朝斥责,拖下去打了板子。 华湛求见过女帝三次,也俱被女帝视而不见。 一时,原本自信满满的满朝文武摇摆了——难道真的是陛下自己昏庸无道,被迷惑了心智不成? 某日夜,华鉴换了小厮衣裳,从卫将军府后门进去。 卫陟在书房内恭候已久。 华鉴跨入门槛,便出示了手指兵符,道:“将军连夜出京,时机已成熟。” 第42章 一骑绝尘而去, 兵符秘密号令周边驻军, 当夜多人无眠。 华湛连夜具本, 将奏折写了又撕,终究还是意难平。 华鉴秘密见了平南王,将华湛在宫中暗中探寻出的世子消息告知, 得知沉玉偶然去见世子,平南王更加不安起来。 他膝下三子,除了眼下的世子是王妃嫡出, 还算有才外,其他儿子皆庸碌无为,难成气候。 若华铖出事,他平南王这一支, 是真的彻彻底底地无法抬起头来了。 除此之外, 萧太尉亲自下令给了上直二十六卫中部分将领,那些将领难以调派,部分是太尉衷心下属,还有部分则是见太尉历经三朝,丝毫不作怀疑,当夜便重新调整了京中防御部署。 一切都在黑暗中悄悄进行, 新阳升起, 皇城复苏,看似还是和睦融融。 华仪细眉浅皱, 缓缓睁眼。 入目是绡金暖帐,眼前宫人来回晃动, 安静地掉根针也听得见。 华仪额头有些疼,浑身绵软,平躺了许久,才慢慢起身。 宫女见她醒了,忙去拿伺候帝王洗漱的东西,华仪抬手按了按额头,转眼便看到凌乱的床褥。 当下眸色微变,心念一动。 一连多日,她几乎与他日日欢好……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怒不去悲,将少量的助兴之药下在酒里,逼着自己迎合讨好。 他对她爱得恨不得揉入骨血,在床上亦不曾放过她丝毫。 可是一到白天,又待她温柔,她丝毫不曾表露别的心思,也因此,她的要求,只要不触他逆鳞,他几乎有求必应。 曾经前世的事情还常常入梦,经历最近之事后,也不知是不是她潜意识里不敢再唤“沉玉”,她已经许久梦不到前世的人了。 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惹怒沉玉。 她的刻意讨好颇有成效,一连这些日子,他渐渐对她失了防备,与她的交谈也有了往日的影子。 华仪眯眸看着那床褥,抬手让宫人搀着自己,更衣走向浴池。 将身子沉入温水里,热气氤氲了满脸,华仪轻撩水波,低眼看着身上青紫的痕迹,仰头闭眼,轻轻靠着池壁,昏昏欲睡。 正朦朦胧胧见间,便忽然感觉一双手从后面伸来。 华仪一个激灵,立刻回神。 鼻尖是独特的香味,沉玉贴在她耳廓,轻轻道:“是我。” 她紧绷的身子又慢慢放松下来,任凭那人把她揽着,用浴巾裹住她的身子,把她从水里捞了起来。 沉玉亲自伺候她换好衣裳,华仪伸手揪着罗帐,晃着脚,百无聊赖道:“沉玉,我想出去走走。” 他正替她打着复杂的结,闻言直接拒绝道:“不行。” 她抬手轻轻推他一下,不满道:“朕好歹是个皇帝,被你关了这么久,当真再也不见人了不成?”她见他表情冷淡,丝毫不曾心软,又蹭到他身边,拉他袖子道:“沉玉……” “你还想见别人?” 她眨了眨眼,把他的袖子抓得更紧,道:“难道你打算关我一辈子?” 他低眼看她,眸色沉沉,裹了一层晦暗的深意。 她心尖一颤,佯装无意地偏过头去,低声道:“我这几日,但凡是醒着的,就是与你一起,其余时候被迫昏睡,我又何曾再抗拒过?沉玉,有你在我身边,我不过出去走走,又能惹出什么事……”她咬了咬下唇,抓住他的手,道:“我还不够听话么?” 沉玉薄唇冷抿,看她半晌,许久,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温声道:“罢了,依了你。” 她怔然抬头,飞快地垂下双睫,投入他温暖的怀里。 女帝摆驾御花园的命令下达后,常公公一边吩咐宫人收拾好御花园的凉亭,又暗暗佩服——果然只有陛下主动服软,才可能让沉玉让步。 沉玉平日里逼迫得太厉害,几乎让人找不到任何趁虚而入之处。 还好他还有软肋,纵使他将这个软肋护得极好,百密也还是有一疏。 女帝后宫无人,宫人将御花园收拾一番,一字排开,肃然候在不远处。 华仪风寒初愈,被严严实实地裹着披风,红色披风领口是一层雪色白绒,衣角凤尾华美,衬着里面的白裙,更显清丽无双。 她提裙慢走,红底绣鞋踩着薄雪,美目悠悠地掠过眼前缤纷景象,分明是入冬了,这些花仍有部分未谢,上面原本该覆着积压的厚雪,怎奈这群宫人办事利索,倒把积雪提前给掸了下去。 她的后背靠着沉玉,腰肢被他揽得死紧,她只好主动抓着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 她在赏景散心,他却在看她。 思绪飞转,今日兵力已重新部署,太尉即将昭告百官他的身份,届时成宗遗旨请出,无人再敢置喙一句。 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娶她为妻,彻彻底底地占有她。 让天下人、后世人皆看清楚,她是他的。 念及此,他向来冰冷的瞳孔里便有了一丝笑意,望着她的眼神也柔和下来。 他等着一日,等得太久了…… 华仪忽然回眸,对他挑眉,轻笑道:“我带你去我幼时的住的暖阁里看看。” 她自言童年索然无趣,却突然心血来潮,要让他去看看。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去过…… 她不等他点头答应,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脚步轻快地往先皇后宫里走去。 沉玉眼色似凉非寒,终究也没有拒绝。 罢了,难得看她如此神采飞扬。 平日都里关着她,她都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且纵容她这一回。 先皇后宫中陈设如旧,但是多年未曾住人,堪堪推门,便迎面而来一股腐朽之气。 触目院落凌乱,草木疯长,与其说是皇后宫殿,更像是宫里一处废弃宫苑。 可若细看,便觉这些陈设典雅奢华,隐隐透出清贵之气。 常公公忙派了几个人简要打扫一番,华仪拉着沉玉,径直走向偏殿,跨入一间小阁子,笑道:“我六岁之前,都是住在这里。”顿了顿,又道:“六岁之后,母亲便突然让我住去了清秋阁,那时我还小得很,离不开母后,不过喜爱赌气逞强,倒是再也不曾回来住过。” 暖阁内陈设简单,还有一些旧时姑娘家喜欢的玩具。 铜铃、金锁、木偶…… 可见年幼的华仪公主如何众星捧月。 他眯了眯眼,便听她叹道:“我那时,最喜欢同母后宫里的小安子一起玩,倒是不稀罕这些玩意儿,可是后来,他们都说小安子配不上公主的身份,说他不知尊卑,后来,我就再也未曾见过小安子了……” “宫里尊卑有别,陛下如今大了,也该明白这些道理。”他倒是丝毫不介意,同她淡笑道:“我们这些人,谁又不是自己苦苦挣扎出来的?” 她弯了弯唇,漫不经心地四处踱步着,走到门边停下,笑道:“若能让我重新选择,我倒是想看看,若一开始不曾救你,你如今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话一出口,他便慢慢敛了笑,眸底湛寒。 “你是何意?” “何意?”她轻笑一声,忽地抬手,冷喝一声,“给朕拿下!”身子已急速后退。 京畿薛统领横刀挡在华仪跟前,一声令下,花丛里埋伏的侍卫悉数涌出。 阁内窗子都是虚掩,此刻应声而开,一群持刀侍卫翻窗而入,刀锋对向沉玉。 顷刻之间,局势反转。 沉玉已被重重包围。 沉玉垂袖站在一圈寒光之中,眼底冰融火起,森然一笑,冷冷道:“这便是你的打算?” 他目光冷厉,如毒蛇一般啃噬住她,她不由得心底一惊,又往后退了几步。 随即便回过神来,红唇亦是冷然一勾,道:“朕是皇帝,你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当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舍不得?”他忽而轻轻一笑,眉目沉凝,目光森然划过众人的脸,嗤笑道:“陛下觉得,抓到一个我,就赢了?” 华仪心底一跳。 她别无他法,只能擒贼先擒王。 难道……他事先部署好了什么? 正在思索间,便见一侍卫慌不择路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慌慌张张地禀道:“陛下!皇宫西华门被封了!” 华仪蓦地一惊。 袖中手狠狠攥紧裙摆,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她还未说话,便又见几个侍卫接二连三地冲了进来。 “陛下!宫门已被反锁,上直前七卫忽然不听调令,包围了上乾宫!” “陛下!萧太尉率武将入宫,直逼过来了!” “陛下!朝中鸣响,百官不知情者悉数入宫,已被围困!” “……” 一声接着一声,如惊雷炸响,轰得人魂飞魄散。 薛统领大惊,转头看向华仪,却见华仪脸色尽褪,霍然抬头,含恨盯住了沉玉。 这一幕幕,太过相似…… 终究无法改变前世的结局,她和他,终究是有缘无分,天生为敌…… 她以为可以弥补,避开一切的错,却不曾料到这人,根本就不可能喂饱满足。 不是温柔可以讨好,不是劝慰可以化解他的阴鸷。 倘若,倘若她重生后,一开始就杀了他。 是不是就简单多了? 华仪眼底寒光一现,像一把沾了血的刀,半含杀机。 他触及她这样的眼神,最后一丝犹豫和不忍也被彻底抛下,眼神也越来越冰,杀机陡现。 两人对视着,剑拔弩张,竟让旁观者心惊胆战,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华仪才咬牙道:“你再如何算计,可别忘了,你自己可在朕手里。” 沉玉冷冷一笑,眼角泪痣妖异三分,“那又如何?仪儿若肯做个万世诟病之君,满朝百官皆是死人,尽可杀我。” 华仪暗自咬牙,怒极之下,身子也微微颤抖。 他怎么敢! 可他又如何不敢! 前世,屠杀皇宫,血流成河,难道不是他做的吗? 这个人骨子的血都是冷的冰的,被他爱上,是她之悲。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女主反击。 第43章 深宫苑角, 冰雪将天地裹得银白得刺目, 西风卷着枯叶, 吹得人心底发凉。 女帝的一双美目再也没有一丝柔软,像一把铮寒的刀,刀刃对他。 他心上唯一的柔软也被彻底封锁, 冷然迎着她带着杀意的目光,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重重包围之下,谁也没料到他还有胆量轻举妄动, 持刀的侍卫不闻女帝下令,也不敢砍向沉玉,硬生生地被他逼退了一步。 华仪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慢慢往前走,唇边笑意冷凝, 像寒冬夜里的一只瑟瑟灯花。 她惊怒道:“你不过是仗着, 朕是个帝王。” “陛下是皇帝,被这世间道义所缚,既要儿女之情,又要君臣之义、兄弟之亲、伦理纲常。你畏手畏脚,所以不堪一击。”他慢慢往前走,华仪下意识后退, 他看她小脸煞白, 冷笑出声,“但是, 这世上能束缚我的,只有你。对此, 我不把你好好捏在手心里,怎么行呢?” 她袖中手慢慢捏紧成拳,从牙缝里挤出四字来,“给朕拿下!” 一声令下,所有侍卫拥上前去,沉玉静立不动,任凭长刀横在颈间。 他看着华仪,轻笑道:“你所谓的帝王之责,有什么好坚守的?既然累了,为什么还要担着?口口声声说不愿为帝,我如今帮你卸下这一身负担,倒又成了非为帝不可了?” 薛统领越听越惊,看沉玉说话丝毫不顾忌,恨不得自己没生这一双耳朵,忙对沉玉喝道:“放肆!” 沉玉转眸冷然扫他一眼,看得薛统领背脊发凉,悻悻然住了口,偏过头去。 这个人,哪怕落到了任人鱼肉的地步,也永远让人不敢冒犯。 明明出身低贱,当年也只是一个奴才而已。 华仪淡淡扫了沉玉一眼,目光既深且冷,道:“既然做了皇帝,朕便只走这一条路。”她挥袖道:“带走!” 她再不看沉玉一眼,拂袖转身,快步走出大门。 侍卫将刀架得更紧,推攘沉玉,催他快步跟上。 上朝必经路口,乌压压一群人。 寒刀银枪凛然横在身前,一排排雪锋刺人眼,肃然杀气下,一部分百官穿着朝服,惶惶不安,胆小一点的也只敢低声交头接耳,那些平日里满口舍生取义的文官一时也没了声。 萧太尉站在台阶之上,冷眼看有些昔日同僚对他破口大骂,丝毫不为所动。 他袖中攥着一面明黄布帛,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取出。 华湛已被人用刀架着控制一边,平南王等人被隔于宫外,卫陟清晨已不知去向。 萧太尉丝毫不急,他卫陟到底还是嫩了点,调兵遣将的能力有限,只要女帝还在宫里,他们便不敢乱动。 至于平南王……一旦当年密谋杀成懿太子之事被昭告天下,这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 扶持沉玉为帝,合情合理。强兵利刃之下,也无人敢多说一句。 远远的,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华仪身穿玄裙,红色披风鲜亮如血,脚下生风,甩袖喝道:“都给朕停手!” 女帝的声音在空旷之地上显得并不清晰,可慢慢的,所有人的声音都小了下来。 多年养成的对君主的畏惧服从,几乎让他们下意识地不敢太过冒犯。 华湛见她来了,忙喊道:“皇姐!” 华仪美目怒睁,袖中手握得青筋暴起,面含薄怒看向萧太尉,“太尉历经三朝,先人何曾亏待于你?如今却是要谋反了不成!” 萧太尉却一眼便搜寻到了沉玉。 他居然落入了女帝手中…… 果然,华仪还是他的弱点。 萧太尉眯了眯眼,冷颜看向华仪,道:“这帝位换个人来坐又为何不可?陛下主动退位让贤,也省得被老臣驳了面子。” 换个人来坐? 果真是在逼宫。 华仪身子晃了晃,惊极怒极,呼吸陡然急促,胸口也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刮着,又钝又疼。 她忽地抬眼,红唇轻勾,口气又凉又沉,“太尉是不是太小瞧朕了,你们都以为,朕只能任人鱼肉,当真什么都没有准备么?” 她华仪,好歹推行多年变革,成就短短中兴之治。 当年集中帝权,第一件事便是收拢军权,只有她手中兵符才可同时号令京城周边驻军,防的便是被人逼宫,自己如前世一般无计可施。 萧太尉一怔,道:“陛下以为,凭卫陟那小子,便能救你?” “朕早将兵符给了华鉴,如今周边驻军,约莫是要调来了吧?”华仪顿了顿,道:“朕原是想,或许是朕多虑了,可朕没想到,你们一个个都让朕这么失望。” 萧太尉丝毫不为所动,道:“陛下在我们手上,驻军?不过是摆设而已。” 华仪冷哼一声,转过身去,慢慢走到沉玉面前。 水瞳盈盈,倒映出他俊美无铸的容颜。 华仪忽然抬手,抢过身边侍卫手中之刀,手腕一转,便对准了他。 她胸口起伏,手在轻微的颤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容迎着沉玉冰冷审视的眼神。 她抬头,对他轻轻一笑,“你们以朕的性命威胁卫陟,朕就以你的性命威胁叛军,最差的结果,便是你我同归于尽了罢?” 他眼神越来越冰,垂在一边手慢慢紧握成拳,似再也隐忍不住。 萧太尉见她情绪有些失控,有些紧张地看了沉玉一眼。 沉玉淡淡道:“我已经说过,你若不顾下面这些人的性命,尽管刺过来。同归于尽,你我二人怎么够?” 她的手微微一颤。 她咬了咬下唇,沉玉便讽刺一笑,“陛下不是一身责任,坚守道义吗?你一个人的骄傲尊严,抵得过这些人的性命吗?” 他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拨开脖子上的刀,那些侍卫听他们交谈,如何不知如今情势?正拿不住主意,唯恐伤了沉玉招致灾难,见沉玉主动碰上刀刃,又没有女帝制止,忙主动去让。 那些架在脖子上的刀不过是虚架子,一一被他拨了开。 他太擅长拿捏人心。 下方众臣心惊肉跳,无人再敢出声。 沉玉走向华仪,朝她伸出手来,阴沉沉一笑,“还不过来?” 她急遽后退,浑身僵硬,薛统领忙横刀护驾,沉玉蓦地拔刀,不过三招,便将薛统领手中之刀打飞出去。 刀身长鸣,她的心也跟着狂颤。 眼前蓦地涌现前世一幕幕,如此熟悉,他慢慢逼近她,也是这般威胁她。 那时,应该活着的人所剩无几,已经血流成河。 她孤立无援,天下兵马握于他一人之手,连朝臣都有超过半数之人臣服于他。 华仪转头,低眼掠了一眼下面看着她的臣子,华湛还在紧张地唤着她。 这一世比上一世的处境好了太多。 不对。 她手上还有兵马,纵使被人威胁,她也还没有输! 华仪霍然回神,手轻轻一抖,忽然抬睫,与沉玉的目光撞上。 她眸底惊恸,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骤然一惊,忙大步走向她,她却先一步后退,手腕一翻,将刀横在自己颈间。 “陛下!” “皇姐!” “陛下三思啊!” “……” 身边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 沉玉停下脚步,怒道:“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你自杀,我就会放过别人?” 她心魂震颤,几乎站立不稳,手抖得厉害,眼睛却死死盯着沉玉。 她喘息了一下,冷冷道:“不,我是在赌,你口口声声让天下人为我陪葬,是不是真的忍心让我去死。究竟是你的心更狠,还是我的心。” 他拿捏她的弱点,以为她不敢赴死。 她便拿捏他的弱点,看他敢不敢赌她的胆量。 沉玉满眼俱寒,微有血丝,只看着她。 他继续往前走,她一步步后退,手上用力,脖颈被划出血来,刀口不深,殷红鲜血却顺着刀身慢慢滴落。 她狠狠咬牙,又用力,将伤痕划得更深。 鲜血越流越多,他脚步骤停,再也不上前一步。 她不知不觉靠上雕龙红柱,身子渐渐脱力,双瞳涌起一股水意。 他站定,看着她苍白又强制淡定的脸,冷冷道:“长些记性,若下回再以性命要挟,我便夺了你的尸体,也断然不肯放手。” 她骤然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便看见他抬手,命所有人放下刀。 他凝目看她,她眼前都是水雾,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闻萧太尉一声叹息,和一句微不可察的“殿下”。 她脑子纷乱,根本记不得他们说了什么,满脑子都是沉玉的身影。 沉玉掷开手中之刀,慢慢弯下左膝,硬骨与白玉瓷砖相击。 她浑身僵住,灵魂都被惊得微微出窍。 ……如今以他势力,他何必再对她俯首称臣。 他抬眼,目光如锁,似要将她牢牢禁锢起来。 薄唇一抿,右膝亦落。 在场众人不料此变,俱倒抽一口冷气。 薛统领连忙回神,挥手命人拿绳索捆住沉玉,擒下萧太尉。 华仪看大局已定,全身力气都被抽离,手上一松,刀身落地,发出哐当清鸣。 他放弃了,他真的放弃了。 她竟是更悲,心底泪如潮涌,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若多狠心一点,她也可以多狠心一点。 良久,华仪偏过头去,静静道:“带下去,关押刑部,等朕亲自处置。”说完,也不顾得旁人,转身便走。 走得急了,竟像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相爱相杀一会儿,小黑屋模式终结。 这是HE!这是HE!这是HE!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44章 三日大雪不休, 玉阶上雪凝成冰, 天工所铸, 一片莹亮。 元泰殿角落里放着暖炉,卫陟半跪在地,正在禀报外面战况。 “叛军驻扎于安县, 不攻城池,不肯招降,李大人使出浑身解数, 皆不为所动。”卫陟顿了顿,皱眉道:“这些武将,大多为先帝时期的老臣,部分都与臣共同作战过, 据臣所知, 他们都并非胡作非为之人,可至今仍不知军队哗变原因……” 他声音渐息,右侧传来瓷杯轻击桌案的清响,汴陵郡王慢慢搁下茶盏,猜测道:“或许,萧太尉总掌军队多年, 这些旧将与他感情深厚……” 卫陟摇头道:“为一人而公然反抗朝廷, 太尉怕是没有如此之大的能力,城外对峙已久, 反军对当地百姓以礼相待,全然无一丝谋反的样子……”卫陟慢慢抬眼, 看着上首端坐着的女帝,口气凝重道:“若说是为了沉玉,又有一点疑窦——沉玉何时与这些人勾结,又怎会有如此影响力?” 华仪至始至终低着头,广袖半敛,右手紧握着朱笔,奋笔疾书。 她半凝着细眉,一言未发,下面的人也不再说话。 许久,她才停下书写,将面前奏折合上,随手搁在一边一小摞奏折山上,再次以笔尖轻沾朱墨,声音冷淡沉凝—— “彻查萧太尉和沉玉这三年来所有动作,至于叛军,若不伤害百姓,朕便无意为难,威逼利诱,务必招安。” 卫陟点头,华仪翻开下一封奏折,目光快速掠过所有内容,漫不经心道:“若无事禀报,便可退了。” 卫陟迟疑了会儿,偏头看向华湛,华湛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卫陟心中一叹,起身行礼道:“那臣便告退,陛下保重身子。” 上首之人并未回应,卫陟转身离去。 华湛待卫陟出去,才起身,把身边桌上已经凉好的茶端上了御案,轻声劝道:“皇姐,你先歇会儿吧。” 一连三日,自沉玉下狱,女帝肃清朝廷百官后,她已一连三日如此拼命。 政事堆积如山,加之近日是多事之秋,那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 她偏偏要为难自己。 但凡不眠,便是在批阅奏折,接见朝臣,连喝茶都没有闲心细品热的。 华仪笔尖微顿,察觉嗓子有些干,接过华湛手中的茶,轻咽一口,润了润喉。 华湛低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叹了口气,道:“皇姐也不急这一时,非要将奏折批完不可。” 华仪却懒得搭理他,华湛不得回应,静了静,又自顾自地道:“皇姐知道吗?这一连三日,臣弟但凡闭眼,就总是梦见皇姐站在台阶上,横刀威胁沉玉。”他低眼看向华仪颈上刺眼的雪白纱布,声音越来越小,“你就不疼吗?” 华仪顿了顿,垂眼不言。 许久,她才搁下笔,抬头看着华湛。 少年面冠如玉,清隽秀气,目光清澈柔软,带着一丝丝的委屈。 她的这个弟弟,自打与她相认,便一直被她宠着,她以为他心性简单,禁不起打击。 可是,当她身陷困境,不得不对他大发雷霆时,这个少年还是选择护着她。 几番与死神擦肩而过,今时今日,他还是安然无恙地站在她的面前。 华仪面色柔软下来,摇头道:“不疼。” 华湛老大不乐意了,“皇姐如今不过十八,世家里那么多双九之年的小姐,哪个不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皇姐与臣弟逞什么强?” 华仪微微挑眉,失笑道:“朕是皇帝,受个小伤便楚楚可怜的,像什么样子?” 她虽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华湛看着女帝面上明媚的笑容,心底微微一凉。 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帝王,可华湛明明记得,不是这样的。 她哪里是没有那种小女儿的情态? 她与沉玉形影不离的那些日子,她梳着最简单的发髻,素颜佳容,笑意直达心底,明媚到刺眼。 连他都看出来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沉玉。 华湛知道沉玉很好,至少他待华仪是真心的,沉玉文武兼备,若非心思深沉难测,野心勃勃,他也并不抵触沉玉与华仪在一起。 可是,沉玉在华仪心底的分量,似乎太重了。 事已至此,女帝还无法狠心斩草除根,已经不单单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了。 沉玉不死,天下难以安定。 华湛垂下眼,伸手抽走华仪手上的笔,华仪猝不及防,眉梢一挑,低叱道:“放肆!” 华湛后退几步,把笔背在身后,道:“皇姐先歇会儿,这个不急。” 华仪额上青筋一抽一抽的,哑然道:“你本事大了?” 华湛偏过头去,不敢去看姐姐脸色,固执道:“现在无人心疼姐姐,臣弟这是在关心您,陛下就算把臣弟拖出去打板子,这笔也不还了。” 他固执成这样,她竟是哭笑不得,索性甩袖起身,往一边铺着厚重金丝软垫的贵妃榻上走去,坐下后才对他道:“朕歇了,郡王殿下满意了?” 华湛磨蹭着把笔放下,又捧着茶挪到姐姐面前,道:“皇姐消消气。” 她看着他脸上谄媚的笑容,无奈一叹,伸手按了按眉心,道:“朕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什么时候能让朕省点心,朕也放心把这天下交给你了。” 华湛面色微变,“皇姐才这么年轻,谈什么托付天下?臣弟只愿永远辅佐您,也不愿做什么皇太弟,将来若有机会,辅佐皇姐的孩子便好了。” 华仪微微一笑,点头道:“也是,来日方长。眼下朕先把朝廷整顿好,将来的事情如何,还都说不定。” 华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垂头叹了口气。 再陪皇姐随口闲聊几句,华湛看她语气搪塞,有些心不在焉,也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冷清,没过多久便告辞了。 待华湛退出元泰殿,华仪才慢慢起身,重新坐回去批阅奏折。 华湛退出宫殿,常公公见他出来了,便打算入殿伺候,华湛沉吟了一瞬,轻唤道:“公公留步。” 常公公忙转过头来,对华湛恭恭敬敬道:“小殿下有什么吩咐?” 当初沉玉遮天蔽日,常公公对华湛算不得多敬畏,如今形势反转,连带着原本默默无闻的汴陵郡王,地位也渐渐高了起来。 华湛丝毫不计较常公公前后态度的转变,若有所思地看着元泰殿门,问道:“这三日,满朝闹得沸沸扬扬,皇姐顶了不少压力罢?” 常公公点头,忧心道:“陛下一忙碌起来,有时候一整夜不合眼,奴才劝也劝了,可陛下何等要强,又怎肯听老奴一人之言?” 华湛忽地冷笑一声,“那人要是死了,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他声音不大,话中毫不掩饰恨意,常公公心底一突,低下头去装聋作哑,不好接话。 华湛静了静,又冷冷问道:“公公可知,刑部那里可有什么进展?” “两头僵持着,陛下又不肯下令严刑逼供,也没什么进展。”常公公干笑道:“小殿下也不用着急,出了这种事,陛下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处置是迟早的事情,殿下如今该考虑的,是怎么趁这个机会好好在陛下面前表现一二,陛下对您的期望,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 “这个不用你提醒。”华湛敛了神色,转身欲走,偏头吩咐道:“好好照顾陛下,别让她过于操劳。” 常公公点头,让开了路,目送华湛离去,才转身推门入殿。 元泰殿的烛火长燃不熄,到了深夜,华仪才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更衣就寝。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方入眠,没过多久又睁开眼,在黑暗里静静坐着。 宫人听到声响,抬着灯烛进来,低声询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华仪转眸看她,素颜冷清,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神凉得像一泓秋水。 那宫人不敢对上女帝冷淡的表情,正惴惴不安着,便听华仪吩咐道:“把朕的狐裘递过来,服侍朕更衣。” 那宫人愣了一下,不知她是何意,忙去拿衣物,小心翼翼地伺候女帝更衣,又不敢碰到她,动作颇为艰难。 华仪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淡淡道:“二更天了,外面守夜的人不多了罢?” 宫人迟疑着点点头,华仪又道:“朕出去走走,你替朕打灯笼,别让别人知道。” 宫人低声称“是”,待替女帝系好带子,便提起了灯笼,静悄悄地随华仪出了元泰殿。 夜色清凉,月光如练,迤逦入黑暗深处,满天星星稀少,黑云密布,压得人心绪沉沉,喘不过气来。 华仪在御花园里随意走了走,下令道:“去凤昭宫。” 那宫人闻言转了个方向,慢慢朝先皇后宫里走去,华仪慢慢跟在她身后,裙摆摇荡,描金黑底绣鞋踩着灯笼打下来的一片阴影,心里也如同被罩了一层阴霾。 女帝不苟言笑时,气势是天生的,那宫人从未与女帝如此独处,心底万分紧张,打着十二分的精神看着脚下的路,又闻到身后帝王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龙涎香的气息,不免更慌。 跨入门槛之时脚下不稳,那宫女踉跄了一下,紧张得脸色煞白,华仪不由得莞尔,安抚道:“别紧张。” 小宫女咬紧下唇,不敢说话,继续提着灯笼照路。 华仪看她浑身紧绷,还是怕得不行,眉头倒是一挑,似笑非笑道:“怕什么?朕会吃了你不成?” 那小宫女动也不敢动了,低头不语。 华仪慢慢走到她跟前,下令道:“抬头。” 小宫女呼吸微窒,心跳得极快,终究还是慢慢抬起了头。 她不敢抬眼直视华仪,始终低着眼睑。 华仪看她抬头,见是一张清秀可人的脸,偏偏一张小脸在月下显得煞白煞白的,不由得微微一哂,“长得倒是讨人喜欢,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手足无措,只得小声道:“……奴婢名唤真儿。” “如今多大了?” “还有一月就满十八了。”真儿答道。 华仪笑了一声,转身跨入门槛,边走边漫不经心道:“倒是只比朕小了半岁,朕瞧着,你该年纪更小些。” 真儿见女帝率先走了进去,忙抢到她前面为她照路,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陛下问话不可不答,静了静方才小心道:“奴婢觉得,陛下瞧着也不大。”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华仪的脸色,女帝却兀自在院中走着,淡淡道:“朕看你小,是觉得你们这些姑娘们,心思简单,讨人欢喜,与朕这类人绝然不同。” 真儿心底一突。 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不敢再接陛下的话,只是惴惴不安地抬头,便见华仪推开正殿的门,抬袖掩住口鼻,冒着灰尘进去。 真儿忙跟进去,在前面打着灰尘,又跑去打开窗。 回头时,便见华仪已拿出袖中的火折子,点燃了桌案上烧了一半的蜡烛,火光跳跃,暖光罩着女帝的侧颜,美得惊心动魄。 真儿一时竟看得呆了。 华仪端起灯盏,借着烛光慢慢绕过画着金凤的冷玉描金屏风,来到一面落满灰尘的紫檀木长案前。 桌案上只有几本旧书,页脚卷起,早已泛黄发烂。 华仪伸手,随便翻了翻,什么都没发现。 她轻轻抿了抿下唇,又走到不远处的梳妆镜前,拉开抽屉,便见一只雕刻精美的木匣。 华仪解开搭扣,打开了匣子,微微一愣。 木匣里没有首饰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只黑玉扳指。 华仪拿起玉扳指,手指轻抚上面的纹路,借着烛光眯眼细看,才发觉是龙。 华仪放下木匣,心底疑窦渐起。 据她所知,孝睿皇后生前恪守礼法,从不逾距,自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绝不会逾距去收这些只有帝王用得的东西。 她与先帝相敬如宾,却算不上恩爱,先帝送皇后之物,全是内务府亲自拟定的赏赐之物,不掺杂儿女私情,也绝无任何与凤冠无关的东西。 甚至连死,她的父母都不曾对对方有什么身份之外的表示。 华仪曾经一度认为母亲冷血,可以无视丈夫对别人的宠爱,可以冷落难以独自生存的女儿,只做她冷漠的皇后。 凤冠下永远都是一张笑意疏离的脸,甚至在父亲驾崩时,她也没有流露一丝悲伤出来。 可是,这个玉扳指是谁的呢? 是父亲送给母亲的?一点也不像。 华仪长睫淡淡一落,将扳指收入袖中,抬眼望着窗边月色,道:“你来元泰殿多久了?” 真儿蓦地回神,忙答道:“奴婢调来已有半年了。” 华仪眸光微闪,看向她道:“那你同朕说说,朕不在的时候,沉玉是什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平平淡淡的一章。 第45章 沉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华仪拢袖站在凤昭宫正殿的雕花窗前, 美目里盛着盈盈月光, 晶莹寥落。 真儿还在老老实实说着:“……不过大人性情似乎有些孤高, 也从来不与我们这些奴婢多说什么,只是有时候,若有人犯错了, 他便会狠狠处罚,手段……实在颇狠,旁的人看了, 也只是更加畏惧他了……” 华仪淡淡“嗯”了一声,说道:“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朕就忽略了他的另一面。” 真儿踌躇了一下,小声道:“可是, 奴婢虽然不知朝政之事, 也才来伺候半年,却觉得,大人对陛下是真的……很在意。” 华仪略一挑眉,半哂道:“怎么说?” “奴婢还记得有一回,陛下晚上不肯用膳,晚膳传了又退回去, 大人亲自吩咐了陛下喜欢的口味, 让御膳房变着花样给陛下熬粥,前前后后拖了一个时辰……”真儿回忆着, 杏目闪着羡慕的光,又补充道:“还有!陛下风寒缠身的时候, 陛下的药都是大人亲自熬的,从不假手于人……还有陛下睡着的时候,大人都让我们把早晨殿外的鸟儿赶走,免得让鸟叫声吵了陛下……总之,奴婢从未见过,一个人居然可以对另一个人那般照顾……” 是吗? 华仪竟不知作何表情,只淡淡看着窗外夜景。 她眼中温柔的沉玉,在他们眼中是疏离冷酷的。 待她看清他不折手段的那一面,又有人来告诉他,他是如何如何地爱她。 他对她的数年来的悉心照顾,小到吃穿用度,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无一不是他灌注的心血。 他心知肚明,她也心知他的心知肚明。 因为心知肚明,所以她才敢以性命威胁他妥协。 结果是,她赌对了。 赢在此处,又输在了此处。 把他关进狱中的是她,自言要亲自处置的是她,迟迟不肯下令的也是她。 他们两人,前世今生,当真是一笔算不清的账。 华仪垂下双袖,指尖摩挲着扳指的纹路,敛目淡道:“回去罢。” 真儿低声应了一声,忙重新打着灯笼照路。 天色蒙蒙时,常公公带着一干宫人入殿侍奉女帝起床,便见华仪早已起身,披着狐裘,正在埋头批阅奏折。 御案上高高堆起一摞新批改好的奏折,一看便知女帝夜里未眠。 常公公一时哑然,心底叹息,招呼人上前,弯腰低声道:“陛下,该上朝了。” 华仪搁下朱笔,解开大氅系带起身,广袖垂落,展臂任由宫人伺候她换上朝服。 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展开龙袍,上前围住华仪。 帝王朝服穿得十分繁琐,华仪低眼看着半跪下为她整理裤脚的宫女,目光似沉似冷。 忽地就想起那么多日以来,她的每次更衣都是沉玉亲自动手,他的动作温柔,偶尔会亲她一下。 替她整理裤脚时,她一贯坐在床沿上,笑闹着不肯配合,将小脚抵在他的胸前,他抬手握住她的脚踝,抬眼淡淡道:“陛下当真要和我闹?” 他的语气素来不轻不重,她被他一瞧,想到此人花样甚多,也将有些不稳重的心性收敛了些许,不敢再刻意撩拨。 其实很多这样的瞬间,她习惯了便视作理所当然,想着这一世她不让他入朝为官便好,以为可以如此一生一世,可偏偏在此时,她就总是克制不住,不断地回忆起旧事来。 本笃定着自己是对的,可是一回忆沉玉温柔无奈的笑意,半含笑意的双眼,自己又忍不住恍惚起来。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早朝开始后,文武百官之中,三成保持缄默,二成作壁上观,余下五成陈词慷慨,在处理完那些个别协助沉玉犯上作乱的乱臣后,皆直言应早些赐死沉玉,或严刑逼供,逼其亲自出面平定将士哗变。 至于萧太尉,也应早些抄家流放,诛其九族,否则不足以立威,让天下人白白笑话帝王软弱无能。 华仪避而不答,百官逼得狠了,才口气极冷地以“此事不宜草率”为由搁置不谈。 她敢推行新政,对藩王下手,曾经查贪腐之案也曾杀了不少大臣,自然不是因为软弱才回避。 个中原因,有些人大抵明白,暗暗心惊女帝竟然到了此时还不肯斩草除根,简直匪夷所思。 不过,沉玉在这些权贵世族眼底,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大患。 这样的人,不能不死。 华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玄袍上的金线随着柔软的衣料,从膝头上迤逦而下,长发落在颈边,透过冠冕,冷颜看着下面的人。 卫陟站在下方抬了抬头,脸色暗了一寸,脸色有些冰冷僵硬。 帝位岌岌可危,她居然还念着那人! 沉玉有什么好的,让她挂心至此? 她迟迟不肯杀他,那又如何呢? 只要她还是一个圣明的君主,甚至无须君主的命令,沉玉都会死得顺理成章。 华湛站在下首,垂下眼去,回头看了看。 外间忽地有侍卫急匆匆入殿,半跪在地,慌忙上奏道:“陛下!平南王世子……世子他……” 华仪微微一惊,皱眉道:“世子怎么了?” “世子、世子他……薨了!” 华仪霍然起身,身子晃了晃,眸子陡然冰冷。 “摆驾南宫!” 平南王世子薨逝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尚被软禁于王府的平南王被急召入宫。 早朝直接就散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百官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满心惶惶然,实在吃不消这近日的惊涛骇浪。 卫陟先一步揣测平南王下一步当如何,忙暗暗吩咐了人暗中监视平南王,并加紧了京卫防范。 华湛随女帝直接摆驾南宫,甫一跨入院门,便被太医拦在了门口。 太医院院判李大人脸色难看,弯腰低声禀报道:“世子死状惨烈,恐会引起不适之感,未免惊了圣驾,臣提议陛下还是先别进去……” 华仪眯了眯眼,华湛已先一步皱眉问道:“陛下并未下令为难世子,每日膳食用度也绝未削减,谈何死状惨烈?” 李大人面露难色,道:“世子身上多处皮肉被割除,几乎少有完好之处,失血过多,加之伤口溃烂恶化,去得极为可怕。这绝非寻常恶疾,更像是被人刻意虐杀……” 虐杀! 华仪既惊且怒,蓦地回头,对跪在一边的御前侍卫甩袖喝道:“朕是如何吩咐你的?” 那侍卫战战兢兢道:“属下、属下当真听陛下之令,认真把守世子殿下,只是陛下先前有令,属下不可亲自进去与世子说话,便也不知世子情况如何……” 华仪袖中手猛地一紧,冷声打断他道:“朕有令?” 那侍卫微微一惊,将头压得更低,低声道:“那时,是沉玉拿着令牌亲自传达陛下口谕……” 话一出口,那侍卫也反应过来。 沉玉谋逆在前,如今已经下狱,那么他曾经传达的谕令,又如何信得! 沉玉频频出入南宫,里面却不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他们原以为沉玉不过代女帝盘问世子,故而从不怀疑。可如今一想,后知后觉地,后背冒了一层厚厚的冷汗。 那侍卫连忙磕头认罪,华仪也立即反应过来,在原地冷冷伫立良久,闭了闭眼。 又是一桩事情,一条人命。 沉玉究竟瞒了她多少事? 华仪忽然转身,快步推门而入。 屋内昏沉,外面日光一现又隐,甫一开门,一股腥臭味便扑面而来。 华仪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又被一只手稳稳撑住后背,不让她摔倒。 华湛紧跟在她身后,低声担忧道:“皇姐还是别看了……” 华仪却紧紧盯着面前被白布遮盖的人影,勉强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强自定神道:“朕无碍,阿湛,你先出去。” “皇姐……” “出去!” 女帝语气不容置喙,华湛叹了一声,虽然放不下心来,最终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华仪僵立在原地,面朝华铖尸体,心已降至冰点。 她站了许久,才慢慢抬脚,一步步走向那发臭的尸体。 白布上都已渗透了暗红鲜血,越靠近,越有些作呕。 华仪慢慢弯腰,手指攥紧白布一角,蓦地掀开。 不过迅速瞟了一眼,她便狠狠闭上了眼! 静了许久,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手指打颤,哆嗦着关上白布。 太惨了…… 简直匪夷所思! 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手中亦有他人性命,也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死法可以残酷至此! 华仪的胃里翻滚着,脸色越来越惨白,如堕冰窖。 这是沉玉做的? 他一边对着她温柔微笑,一边用刀慢慢凌迟华铖? 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才可将人虐待至此,不留一丝余地? 她踉跄着后退,连走路都有些不稳,连连撞翻桌上许多东西,捂着口鼻,慌乱推门出去。 刚一走出去,华湛便迅速地扶住了她,惊唤道:“皇姐!你没事吧?太医!李太医!” 华仪半靠在华湛怀里,浑身发冷,茫茫然抬头,眼底水意甚浓。 触及这样的目光,华湛心底一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太医忙提着药箱奔了过来,华湛帮他以轻纱覆上女帝手腕,李太医迅速把了脉,对华湛道:“郡王殿下,陛下如今无碍,只是刚刚受惊,有些情绪不稳。” 华湛暗自咬牙,就不该让她自己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要成长起来了,男主下章出场。 第46章 华仪低眼沉默许久, 才慢慢抬起头来, 拂落肩头紧扣的手, 直起身,冷颜扫过众人,漠然下令道:“对世子死状知情之人全部软禁, 不可将此事传扬出去,朕若听到一丝关于此事的议论,杀无赦!” 旁边跪伏的宫人侍卫闻言一颤, 忙磕头求饶,却被人拉起带了下去。 华仪冷颜而立,面色晦暗下来。 华湛暗暗端详女帝神色,心头微惊, 回头看了一眼半合的小门, 眼神半含深意。 平南王听到女帝急召后,马不停蹄地赶入皇宫,在路上便得知了世子突然薨逝的消息,眼前当即一黑,随即便有了怒意——他处处隐忍退让,这便是女帝给他的态度? 待到了皇宫, 内侍直接带着平南王赶往南宫, 才远远觑见偏僻宫苑的影子,便惊觉南宫外已围了一群侍卫, 汴陵郡王脸色欠佳地站在外面,里面气氛死寂。平南王经过通报后, 径直跨入门槛,便发觉宫苑里侍从几乎全被屏退,只有几个亲信暗卫守在女帝身侧。 女帝坐在太师椅中,身上围着玄白大氅,素手掩在长袖之下,见他来了,才淡淡道:“皇叔可算来了。” 平南王匆匆行礼,抬头愠怒道:“陛下是不是该给臣一个交代?” “事出突然,沉玉假传圣旨,虐杀世子,朕无话可说。”华仪神色冷漠,目光掠过平南王激动的面庞,冷笑一声,道:“朕还想问,皇叔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 平南王眼皮一跳,气极反笑道:“什么?” “当初卫陟和朕先后遇刺,此事并非皇叔的手笔吧?” 平南王惊道:“自然不是!” 华仪唇角微掠,语气更加冷了三分,“沉玉先是构陷于皇叔,让朕起削藩之心,后又亲手杀了世子,朕倒是好奇,若王爷与他别无瓜葛,他会恨你至此。” 平南王大惊,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仍强自镇定道:“他为何对臣抱有敌意,臣又怎会知晓!陛下尽可亲自去逼问沉玉……可是,小儿的死,陛下就打算算了吗?” 华仪目光睥睨,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嗤笑一声,“朕是君主,自然会给皇叔一个交代。”她慢慢起身,一步步走向平南王,清风卷起阔大衣摆,龙涎香早已掩盖了淡淡尸臭,“但是,朕了解沉玉,皇叔与他发生了什么,居然不敢告诉朕?” 前世,沉玉第一个开刀的人,也是平南王。 她原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可是,华铖的死明显提醒了她。 很多很多疑窦,也便慢慢浮现出来。 萧太尉历经三朝,本是肱骨之臣,为什么会突然反戈帮助沉玉? 那些仍和朝廷较劲的老将,为何始终不肯罢手? 为何成王不亲自出手对付沉玉,在沉玉下狱后,却一力主张杀沉玉而不顾哗变将士? 沉玉,他的心结又是什么? 仅仅只是因为,她不能只是他一个人的吗? 她不傻,傻的是那些还想着糊弄她的人。 一个个都觉得她对万事不闻不问,自己为自己伪装得极好。 卫陟早就说过,沉玉的身世根本查不出,而无端出现在宫里的少年,可能遭遇了什么? 为何会恨平南王? 一刀一刀,从脸到身子,深可见骨,惨不忍睹。 该是多滔天的恨意,才能如此地虐待,甚至不顾东窗事发,被人趁机诟病打压,绝无翻身之地? 在遇见她之前,那个卑微纤弱的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平南王心跳如擂鼓,在女帝不掩敌意的逼视下,后背渐渐深处冷汗。 他定了定神,咬牙否定道:“陛下如此态度,明显还护着沉玉之流!臣如今痛失爱子,陛下不给交代也罢,当真还打算倒打一耙?陛下此举,就不怕天下人寒心吗?” 华仪定定看着他半晌,忽地甩袖,抚掌赞道:“皇叔也能说理,当真是觉得自己智谋无双,所为之事天衣无缝,朕一介女流,当真眼盲心瞎了。” “陛下!”平南王面上冷意昭然,怒极道:“臣绝无做过一丝有害于陛下之事!陛下如此袒护沉玉,又是何意?” 他语气过于冲撞,华仪略眯水眸,身边侍卫已呵斥道:“放肆!” 平南王惊觉自己过于冲动,脸色微变,忙后退几步,朝华仪一礼,道:“臣无意顶撞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华仪冷笑一声,道:“皇叔还是进去看看世子吧,自己好好考虑考虑。”说完,拂袖而去。 留下平南王独自站在原地,沉默许久,才推门进去。 进去不久,便传来人倒地的闷响,外间留守的侍卫见状不妙,忙冲进去将脸色惨白的平南王扶了出来。 女帝摆驾回元泰殿后不久,便听侍从来报平南王受惊,她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淡淡吩咐道:“折日将世子好好安葬,是葬在京城还是带回藩地,皆由平南王定夺。” 想他华铖入京时还是风流王孙模样,这才一年未到,便先入大狱,后惨死于他人之手。 身在皇家,华仪早已看惯了转瞬间的生死荣辱,除了吩咐安葬之外,也别无其他了。 到了将近入夜时,又是一波大雪围困皇城,宫人来往脚步匆匆,布履踏在雪上了无声响,唯有西风卷着铁马乱摇。 女帝趁着半暗的天色,终于亲自摆驾去了刑部大牢。 刑部的大小官员吓了个半死,纷纷仓促地出来迎接女帝,刑部尚书腰带都来不及系紧,便赶忙恭候在大牢外,引颈远眺,便见为首女子身量纤瘦,玄裳白氅在天地间鲜明异常,到了近前,冷漠眉眼便愈发清晰,尚书心尖微颤,忙俯身下拜。 华仪脚步未停,直接略过他走入大牢的门,刑部尚书忙起身跟上,在女帝身后赔笑道:“臣这些日子谨听陛下吩咐,不曾对萧太尉动过私刑……” 华仪淡淡“嗯”了一声,道:“沉玉在哪?” 刑部尚书心头微惊,华仪一时不听他回答,侧眸眯眼看来,他忙收敛了心思,低声道:“陛下随臣来……” 华仪随刑部尚书一路走到监牢深处,越往里,潮湿和腥味越发浓重,华仪从未闻过如此刺鼻之味,抬袖掩住了口鼻,深深地皱起眉。 心上微悸,这样的地方,她便是连片刻也呆不得。 ……沉玉竟被关在这种地方? 她原本沉下去的心微微乱了,想到最后一面,那人阴鸷又火热的眼神。 心似被揪住,狠狠揉捏起来,难受不已。 她和他,真的到了这个地步。 到了最里边的一处监牢前,刑部尚书迟疑着站在一边,华仪抬眼一看,目光便立即锁定在杂草之上安然静坐的人影之上。 他还穿着那日的衣裳,衣衫沾了尘埃,面容却隽秀清雅如旧。 背脊靠着冰冷的石墙,双目轻阖,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可是衣襟下却蔓延出冰冷的黑色铁链,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惊怒,转身喝道:“谁许你动他的?” 刑部尚书吓得噗通跪下,惶恐下拜道:“臣、臣也不想,实在是郡王殿下,还有成王世子那边给了压力,说把人用玄铁锁着,给他一点教训,若有乱党劫狱,也把人救不走……” 华仪气急,抬脚将他踹翻在地,冷冷道:“看来,朕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刑部尚书顾不得肩头剧痛,忙伏地紧张道:“臣知罪!陛下息怒!” 处置沉玉,实在契合了朝中大多数权贵的想法。 他们想着,既然女帝迟迟不肯下旨,那便不知不觉地把人弄死在牢里,倒是追究起来,谁也没有责任。 用最冷最重的玄铁,让他在严冬遭受蚀骨之寒,寻常人撑不了几天。 他们暗地里心照不宣,可谁知,女帝居然亲自来了! 事发突然,锁链来不及撤走,也来不及给沉玉更换牢房,刑部尚书第一个遭殃。 华仪眸中腾火,她又如何看不出这些人私底下的动作! 她只是没想到,万万不曾想到,他们会枉顾她的命令,用这样狠辣的手段,就为了置沉玉于死地。 她阖眸,道:“自己出去领四十大板,算上刑部侍郎的,旁的六品以上刑部官员,二十大板。” 刑部尚书狠狠一哆嗦,只得谢恩出去,老老实实领板子去了。 华仪复又睁眼,便见那安然坐着的男子早已睁眼,正淡淡看着自己,瞳仁雪亮,如打磨的上好黑玉。 他看着她,她便看着他,目光激烈相撞,竟挪不开眼。 跳动的心渐渐歇止,连血液流动的声音都清晰起来。 良久,方听他淡淡低笑一声,道:“陛下为了一个罪人,对一个刑部的人大发雷霆,是不是有失妥当?” 华仪脸色微白,抿唇道:“他们枉顾君令,这便是下场,这世上无人可以忤逆朕。” 他点了点头,道:“仪儿帝王的威仪,看来是再无人敢触碰了。” 他语气深晦莫名,她静了许久,才低声问道:“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沉玉微微一笑,竟是好笑般地望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总归我没死。” 她心头似被堵住,偏就不肯再在他面前示弱,冷硬道:“朕是想知道你疼不疼,当初敢那般对朕,朕随时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她话音刚落,以为沉玉与她又无任何好声色,他却垂下了眼帘,轻轻道:“疼。” 她微微一怔,唇抿得更紧。 华仪心底微软,不由得低声道:“沉玉,不管他们如何,只要你肯配合,朕可以护你一命……” 他低头不言,她咬住下唇,偏过头,飞快道:“我问你,华铖是不是你杀的?” “是。” 她抬眼,望定他道:“什么仇恨,让你恨他们至此?” 一出口,她便看见沉玉彻底敛去笑意,眼神陡然阴鸷下来,眼底藏锋带刃,对她嗤笑道:“什么仇恨?”他慢慢起身,身下铁链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讽刺地笑出声,“陛下居然连这个都查不到,那几个老狐狸,当真是瞒你瞒得紧啊。” 华仪不知他是何意,犹自劝慰道:“沉玉,只要你肯暂且放下……” “放下?”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及其可笑的事情,大笑出声,眼神更加阴寒,“你以为,这叛党的身份,我会轻易甩掉?” 他还没罢手! 她骤然一惊,心底一软又硬,恼怒道:“你这样……你又让朕——让朕如何!” 他黑眸紧锁她的身影,慢慢走近,锁链在地上拖曳,钝响惊人,“陛下如何,听从自己的心不就行了?” 分明隔着监狱木栏,他一步步靠近,她却忍不住后退。 直到他再无可靠近,华仪才贴着身后木门,咬牙道:“你非要逼我!” 他轻笑,“怎么就成了逼你?” “你恨我爱得极端,恨我压抑不住这种感情,选择囚禁你,占有你。你得时刻防着我,监视我,不让我的谋算得以达成。这样的我,让你恐惧害怕了吗?” 他心潮涌动,眸内血丝深红,眼前女子惊怒的模样印入眼中。 “既然恐惧,为什么不快点了断?可是,你偏偏又舍不得,没了我,你一个人怎么过下去呢?” “华仪,我如今便告诉你,你给我认真听好。” “我沉玉,生来无父无母,眼里只有你一人。我若爱而不得,除非一死了之。我若得之,必将你护为至宝,夺你,爱你,囚你,欺你。” 她浑身忍不住颤抖,唇色更加惨白,沉玉向前探头,额头抵着木栏,凉凉道:“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好皇叔呢?看看他敢不敢告诉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图谋算计。” 第47章 华仪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 神色出奇地平静。 常公公迎上前来, 弯腰问道:“陛下, 还有什么吩咐吗?” 华仪淡淡摇了摇头,低声道:“回宫。” 常公公看她脸色沉郁,唇色泛白, 当下也不敢含糊,忙下令摆驾回宫。 女帝亲临刑部,杖责官员的事情很快便传扬出来。 原本还起着不本分的心思的一些世族安分了点, 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实在想不到女帝至今居然还是不忍对沉玉下手,沉玉不死,便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他们这些人更加觉得如鲠在喉。 随后不久, 汴陵郡王听闻此消息, 匆匆入宫面圣。 晚膳才吃了两口,华仪便叫宫人撤了下去,随后窝入柔软的贵妃榻上,半靠雕花扶栏,下巴枕着手臂,心底一片烦乱。 我沉玉……生来无父无母……眼里只有你一人…… 这样的我……让你害怕了吗…… 既然害怕……又为什么不快些了断…… 大牢内沉玉对她所说的种种, 此刻一直回荡在她的脑中。 她现在想来仍觉惊恸心冷, 慢慢闭上眼吸了一口气,身上蔓延的冷意让温暖的大裘也捂不热。 他这样不留余地, 过了今日,也许日后她也不会再去见他。 她不舍又有何用。 两世的沉玉都是她的心魔, 她纠纠缠缠那么多年,也该罢手了吧。 如果这世上少了她,她也未必活不得。 华仪怔怔地僵着身子,把身子蜷缩起来,小脸陷入臂弯,眼角不知不觉地涌出了泪。 她多想回到以前啊,可是上天哪会再给她第三次重生的机会。 她低头,轻轻在手臂上蹭去了眼角的泪,心绪沉浮,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再醒时,便是因为侍卫进来通传郡王求见的消息。 华仪揉了揉眼睛,慢慢起身,哑着嗓子道:“宣。” 华湛进殿时,华仪正在站在御阶之上喝茶,还未开口说一字,华湛已率先跪了下来,一发不言。 华仪润了喉,声音温淡,“这是何意?” 华湛硬邦邦道:“臣弟前来认罪,枉顾君令,勾结刑部,对沉玉暗中加刑。” 华仪的手微微一顿,将瓷盏放在桌上,敛袖坐下,叹了口气道:“阿湛,你摆出一副这样坦坦荡荡的样子,当真觉得,朕不忍心罚你?” 华湛抬眼,抿了抿唇,稚气未脱的脸上尽是固执,“阿姊心底还有他,臣弟不是看不出来。” “嗯?” “皇姐操劳国事,心力交瘁,臣弟不想再故意顶撞,惹皇姐生气。”华湛直起身子,俯身行大礼道:“臣弟只希望,皇姐不要再挂念着那个人,他这样伤害你,不值得。” 华仪沉默了,华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头保持着那个姿势。 许久,华仪才摇头道:“朕是帝王,许多事情已经由着天下人了,所以,阿湛,这颗心就由了朕自己吧。” 华湛迟疑道:“可是,皇姐放不下又有什么用呢?天下还这样大,皇姐还这样年轻。” 他不知道,他眼前,皮囊才正青春年华的姐姐,心早就苍凉了。 这一世才短短三年,她就已经太累了。 什么天下,什么责任,害了她和他两个人。 若能选,谁想又想以女子之身为帝多年,这期间多累多苦,又有几人能知晓…… 华仪闭上眼,道:“不说了。” 华湛却还想劝她,想了想,道:“臣弟虽然不懂男女之爱,可是太傅自小就对臣弟说,天下在前,私人小爱不过微不足道,时间总会让一切都淡下来……” 华仪睁开眼,她看着才有十五岁的弟弟,忽然轻声道:“那些人都逼朕,连阿湛也不肯放 过朕吗?” 她向来好强,从不表露一丝柔软的情绪。 华湛一时惊住,一字也说不下去。 华仪看了他一会儿,含笑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内殿。 华湛心底一颤,才意识到自己的逼迫是有多让她伤心,忙无措地起身,原地踌躇了一下,硬着头皮跟了上去,轻唤道:“阿姊……” 华仪道:“让朕一个人静静。”她顿了顿,又道:“阿湛,不要再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些小手段,朕绝不姑息,知道了吗?” 华湛心底微悸,只得点头,失落道:“臣弟明白了,皇姐……好好保重,臣弟再也不逼你了。” 华仪背对着他,红唇紧抿,敛目不言,华湛默默行了一礼,便转身退了出去。 元泰殿里一片冰冷,再无一丝人声。 华仪独自站在大殿里良久,侧脸看向窗外婆娑树影。 树影被西风压得极低,像狰狞鬼影。 她眼神寥落,忽地就想起多日之前,她去国庙见那大师,第一次吐露重生的心事,那时心无防备,许是那时,沉玉怀疑她重生的事情便得以证实。 可她在竹屋内,大师告诉她:“这世上之事必有因果,陛下如今只看到了果,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那个因而已。” 她怔然追问道:“那么,前世和今生的人,又算不算是同一个人呢?” 大师微笑着反问道:“陛下心里以为呢?” 若是,她又在怀疑些什么?若不是,她的因果又在哪呢? 华仪阖眸道:“朕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大师道:“上天既然让陛下重来,便说明陛下还有未曾了结的事情,无论是什么,陛下都放心地走下去吧,陛下也要亲眼看看,最后有怎样的收煞。” 会有怎样的收煞呢? 华仪慢慢眨了眨眼睛,忽然回神,转身唤人道:“来人!摆驾刑部!” 才隔了两个时辰,女帝深夜再次突击刑部的消息,又吓得刑部一班子人仰马翻。 官衔较高的都挨了板子,正趴在床上疼得哼哼唧唧,听闻消息险些从床上滚下去,只得由人搀着去恭候女帝,心底七上八下六神无主——年纪轻轻的女帝简直堪比活阎王,一来二回地折腾,非得要了他们这把老命不可。 还没到接驾地,女帝的一道谕令便随之传来——责令大小官员一律不必接驾,她见完人便走。 这回,是见萧太尉。 沉玉已被除了锁链,移了牢房,华仪却有心回避,不再见他,也无话可说。 萧太尉历经三朝,劳苦功高,虽然这回罪不可赦,但女帝念及他多年呕心沥血,除了收监他外,也是好吃好喝得不曾为难他。 但即便如此,华仪见到太尉时,也吃了一惊。 萧太尉原本两鬓苍白,此刻更是形容萧索,双目浊淡,短短几日,似乎已老去了十岁。 华仪站在牢外,淡淡道:“朕不明白。” 萧太尉苦笑道:“陛下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已至此,尽管问臣吧。” 华仪道:“太尉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朕,连同朕的二位皇叔一起。” 萧太尉闻言,奇怪地笑了,慢慢扶着墙壁起身,抬头直视着女帝道:“陛下终于开始怀疑了,不过,臣隐瞒陛下是为了护一个人,他们隐瞒陛下,不过是因为做贼心虚。” 华仪深深地皱起了眉。 萧太尉问道:“陛下想好了吗?怎样处置老臣,怎样处置沉玉公子?” 华仪抿唇,冷然道:“朕自然想好了,乱党的下场,自古以来不必多说。” 萧太尉仰头长笑一声,笑声凄惨,许久方止。他摇了摇头,大嗟道:“既然如此,老臣如今告诉陛下,又有何惧!” 华仪静立不言,目光颇有审视之意。 萧太尉道:“成宗的传位诏书就在老臣的袖口里,这些日子无人动臣,臣将成宗遗愿护得极好。” 传位诏书? 华仪眼色倏凉,道:“成宗传位先帝,天下皆知。” 萧太尉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高声大笑道:“传位先帝?哈哈哈哈哈……不过是他们耍的手段而已!” 一句话如惊天之雷! 霎时掀起狂风骤雨,冲得华仪心跳几乎骤停,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太尉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丝绸,慢慢走到牢门前,隔着缝隙递给华仪。 华仪手指冰凉,触到丝绸的指尖犹如火烧。 她惊得不知如何反应,只颤抖着手,慢慢打开那一卷微微泛旧的圣旨。 ……奉天承运……成懿太子之子昱,天命所授,承袭帝位…… 华仪陡然一窒.手一时不稳,圣旨落在脚尖,上头之字仍清晰可见。 成懿太子之子…… 华仪眸子浸冰,寒声道:“荒谬!成懿太子怎会有子嗣!” “那年,成懿太子的侧妃被查出有孕,陛下缠绵病榻,驾崩之象初显,他们便合谋谋害东宫侍从,威胁侧妃,一面在前朝大肆动作,意图遮天蔽日。”萧太尉冷冷审视着华仪,不慌不忙道:“后来,侧妃被平南王要了去,诞下小皇子,却被平南王刻意侮辱打压,幼年为奴,卑贱低陋,八岁被人发现,先帝暗中将小皇子接入宫中,意在斩草除根,皇后下跪求情,苦苦拖了几年,终究还是赐毒酒以换帝王安心。” 华仪闭上眼,身子微微颤抖。 与她查到的契合,这样来说,一切都有了清晰的解释。 萧太尉看着她,毫不留情道:“那日若非殿下心软,诏书既出,兵马在外,我们又岂会一败涂地!” 监牢死寂,声音如同催命,在冰冷四壁内回荡,震疼了她的耳膜。 她耳内忽起嗡鸣,心跳陡然停了,浑身都似被冻住。 苟且偷生八年,瞒天过海,赐毒酒…… 萧太尉浓眉陡厉,含怒道:“先太子遗孤,天潢贵胄。被迫害至此,至此仍不得认祖归宗,反遭天下人辱骂,人人得而诛之,这是个什么道理!陛下坐这帝位,当真做得安稳吗?” “殿下心软,若是臣亲自操刀,必不会留情!” “这天下,拿正统皇嗣的屈辱和命换来,你不过胜在……殿下一时放不下这真情。” “……” 华仪耳膜剧痛,一句句话几乎将她瞬间淹没,呼吸冻窒。 月光透过高高的铁窗,落在她眼中,似刀。 暗沉潮湿之气弥漫四周,她眼底却排山倒海,阵阵发黑。 “朕知道了。”半晌,她开口,连牙齿都在微微打颤。 身子好似不受控制,麻木地蹲下,拾起那圣旨收入怀中,抬头看着萧太尉,她道:“朕会查清楚的。” 她浑身连骨头都在发疼,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咯咯作响,逆涌的鲜血刺入心脏,让她快要当场晕死过去。 华仪僵硬地转身,正要离去,萧太尉又道:“先皇后为护殿下,安插了一支势力暗中帮助殿下,老臣将死之人,如今便告诉陛下,关于更多细微末节的秘密,陛下去先皇后宫中好好找找吧……此外,成懿太子生前留下一对玉扳指,其一交付侧妃,如今正在殿下手中,另一个,陛下也可以去找找。” 华仪脸色陡白,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往前踉跄了好几步。 她靠着下意识的动作,勉强抓住了一边木栏,稳住身形。 身子却往下弯着,喉间腥甜,唇边淅沥,耳边风声作响,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风,吹得她打颤。 压抑多日的郁结心血,终于喷薄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情绪波动太大,写得有点累,这个坎过去就撒糖。 第48章 眼前有人影在晃。 华仪微动眼睫, 慢慢睁开眼, 视线聚焦的一刹那, 眼底便落入一个人的身影。 华湛一夜未眠,眼下偏黑,见她醒了, 忙唤道:“皇姐!” 站在不远处的成亲王闻声转身,目光停留在华仪身上。 华仪转动眼睛,身子动了动, 撑着床榻坐起。 一边的宫女忙拿过挂在架上的大氅,小心翼翼地给女帝披上,华仪慢慢抬眼,见是真儿。 真儿动作轻柔, 替她把衣领里的长发拢出, 便垂眼立在了一边。 华仪收回目光,着向成亲王,淡淡颔首道:“皇叔。” 成亲王看着她,唇角下压,眼神深晦莫名,给人淡淡的压迫感。 女帝淡然回视, 许久, 才听成亲王问道:“陛下去见萧太尉了?” “是。”她坦然承认。 殿中气氛微微凝滞。 华湛看看华仪,又看看成亲王, 迟疑着插嘴道:“皇叔,皇姐才刚醒, 有什么话想说,不如稍后再议……” “不必。”华仪打断他,语气难探喜怒,“正好,朕也有事问一问皇叔,阿湛,你先出去。” 华湛踌躇一刻,深深地看了一眼华仪,终究还是大步出去。 华湛方一出去,成亲王便开口道:“陛下知道了?” “看来若非萧太尉,皇叔当真打算瞒着朕。”华仪抬眼,眼底血色微浓,讽刺道:“看来,皇叔也是觉得此事见不得人?” 成亲王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叹道:“这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与陛下无关。” “与朕无关?”华仪陡然生怒,攥着床褥的手一紧,怒道:“帝位名不副实,朕如坐针毡!皇叔还敢说,与朕无关?” 成亲王表情僵硬一刻。 华仪冷冷看着他,眼底血色更浓。 她道沉玉如前世一般,不过只是偏执所致,却不曾想,是这个世道逼他谋反。 为奴那些年,被赐毒酒,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后来,唯一护着他的皇后也薨逝了。 当年她若不偶然撞见被人打骂凌辱的他,他又会怎样? 华仪深吸一口气,微平怒意,道:“所以,皇叔之前不动沉玉,不过是顾忌他的身份。如今疯狂打压,也不过是怕他卷土重来。” 成亲王心底惊悚,下唇嗡动,“臣……也是为了保陛下的地位……” “朕怕什么!” 成亲王在这一声怒叱下,终于俯身跪了下来。 华仪冷眼审视着他跪伏的身影,含怒道:“朕做这个帝王,早就腻了!他虽身处牢狱,外面却仍有忠心旧臣,一旦他们将此事昭告天下,皇叔,朕那时自顾不暇,又能护你吗?” 成亲王心惊胆战,抬头道:“陛下!此事若当真被揭发,您让先帝在天之灵又当如何?后世又当如何口诛笔伐?” 华仪狠狠闭眼,随即睁开,道:“你们好自为之吧,朕不会站在你们这一边。沉玉……朕也欠了他。” “陛下!” “退下罢。”华仪抬手,唤宫人入内,淡淡道:“送成王殿下出宫。” 宫人上前扶起成亲王,强硬地逼他出殿,成王欲言又止,看了看华仪,心底彻底沉了下去,长叹一声,甩袖出去。 华仪静静坐着,一言不发,人似已成了木头。 在牢中一口心血呕出后,心口仍在隐隐作痛。 华仪浑身瘫软下来,倚着床栏,侧眼看着不远处的紫金貔貅小炉。 那时,沉玉就站在那里,为她添了安神香,背影清隽,让她心安。 他复又转身,唇角噙笑,慢步来到她身边,温柔地把她带入怀中。 她的额头轻低着他的肩,他的手指带着冰凉的触感,缓缓划过她锁骨、脸颊,他在她鬓边耳语,声音带着磁性,时不时轻笑一声。 华仪闭上眼,仿佛感觉到,身边坐着那人,温柔热切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原来,从前世开始,她所谓的他的谋反,都不过是理所当然。 他本该拥有帝位,却被人迫害,反而帮她巩固皇权。 甚至到了最后,他都没有告诉她他的身世。 为什么不告诉? 她大概明白,他也明白,她这样的人,靠帝位的骄傲支撑着自己,一旦知晓真相,又该怎么面对自己? 他行事强势霸道,却又在这些事情上面,温柔得让她心生悲凉。 华仪思绪沉浮,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也不知醒时是什么时辰。 她起身,唤一边守候的真儿服侍她更衣,便传了自己的一名暗卫。 这些暗卫对她仍是忠心耿耿,当初沉玉被她封为指挥使,他们无法违令,加之她一直不醒,倒是一直处于被动。 如今沉玉下狱,华仪便提早擢拔了另一名资历更长的暗卫顶替此职。 那人一身深蓝锦衣,半跪于地,正听女帝细细吩咐一些事宜。 殿门和窗子皆紧闭,殿中只有两人,谁也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 随后不久,暗卫指挥使大步出去,出了宫门后骑上马,匆匆离开京城。 逾三日,朝中呼声越发激烈,哗变将领越发坐不住,开始制造骚乱,时不时激怒一下朝廷,以示威胁。 对此,朝中御史差点用折子淹没了御书房,女帝却不闻不问,将此事压下不提,直到发生了一件大事。 萧太尉昔日下属,边境老将徐束文亲赴京中大理寺前,击鼓鸣冤。 大理寺卿当即吃了一惊,接下状纸一看大惊,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忙下令暂时收押徐将军,封锁消息,并入宫秘密觐见女帝。 女帝却当日却生成病了,不见任何人,急得大理寺卿冷汗直流,直觉马上就要出事。 随后不久,边境哗变将士听闻徐将军被扣押的消息,终于操戈反了朝廷,一举夺下三城,高插旗帜,并发洋洋洒洒檄文一篇,一时震动天下! ……昔成懿太子文武优足,礼贤下士,固天之主。然后太子病,不幸卒,先帝始得发掘旁系为君。先帝在位恬波,本以无罪,然而,天下皆蔽也。先帝时乃不信之室,与今之成亲王、平南王,及诸臣并作孽,欲得高位,故隐成懿太子尚在腹之孤,使先帝立为太子,仍在小皇子出后,害虐用之,并杀太子侧妃以灭口…… ……先帝于卫中,愎谏自用,杜绝言路,子嗣单薄,至使女子为帝,霍乱天下,诚谬!历观古事,无道之臣,贪酷激烈,利权不折也,不如今用事者流!天下莫敢抗君,畏生死而不敢言者,于星尚多…… ……今成懿太子孤华昱,化名沉玉,德才兼备,有太子风仪。其今而为女帝因挟,自负骂名,并被收执于囹圄,而今宗室之人,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因世不知,谋杀皇子,孤弱正统,灭我等忠直之人,瞒天过海…… 这回,满朝文武真的乱了慌了,焦头烂额的京兆尹飞速封锁百姓的消息渠道,却眼睁睁看着檄文内容传至天下人耳中,京中御史们瞠目结舌,一时居然成了哑巴,汴陵郡王被这消息冲击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军机处的卫陟陡然知晓此事,失控地狠拍桌案,吓坏了一干资历更老的武官。 所有人,知情的,不知情的,檄文当事人,无关者,全都吓傻了。 随后,百官闹腾起来,这回直接逼到了元泰殿,女帝更改早朝时间,折日朝会,会见大臣。 华仪这日画了精致的妆容,冠冕之后的容颜明艳精致,美目含威,玄袍上的银丝龙纹威仪端庄,坐于高高的皇座之上,便让下方原本心底七上八下的百官微微沉下了心,不再质疑她为帝的资格。 先不论檄文所言是真是假,是真又如何,这天下是留给活人的。 成懿既亡,后来者自然居上。 正统又如何? 而今这天下帝权,可不是在正统手上。 可是,女帝又该如何对文武百官交代此事? 是断然否定,杀了沉玉,还是直接承认,或是迂回行事? 华仪坐在上方,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扫过朝臣之列。 华湛神情惶然,正仰头又急又怕地看着她,卫陟一直垂着头,脸上神情莫测。 成亲王一如既往地威严从容,可仍有一丝心悸。 余下众臣一言不发,目光游移不定,可见心底也在暗暗筹谋算计。 她心底一片平静,忽然就想到前世的最后一次朝会,那些预备反她的臣子仍不动声色,沉玉垂袖站在最前,对她不动声色地颔首一笑。 剑眉入鬓,黑眸清亮,像一束清风,把她清晨的不耐烦躁悉数吹散了开。 后来即便是水火滔天,她也不曾怀疑过,沉玉对她的笑有何虚假之处。 华仪想到此,不由牵了牵唇角,面对着沉闷压抑的朝堂,仍不觉一丝惧怕。 她扬了扬袖,道:“传沉玉。” 百官闻声皆惊,侍卫快速传达命令下去,随后不久,一人的身影渐渐在门口出现。 脚步声渐起。 百官皆惊,纷纷转头看过去。 风动袖摆,天青锦袍微染尘埃,可那一个人却步态从容,冷漠而安然,不染纤尘。 剑眉入鬓,墨瞳冰凉,眼角泪痣惑人。 华仪静静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紧了松,松了紧。 沉玉始终低垂着眼睑,到了近前,才忽然抬眼,望入她的眼中。 他微掀薄唇,轻轻一笑,也不行礼,低声道:“陛下。” 第49章 殿中无人出声。 所有人都盯着御阶下方身姿挺拔的男子, 低眉敛目, 呼吸渐滞。 这……便是先太子遗孤吗? 从前只道他籍籍无名, 出身低贱,纵使他手握权力,只手遮天, 私下里也不过暗唾一声佞幸宠臣,不过尔尔。 世家的门阀观念过于根深蒂固,如今沾上了天潢贵胄的身份, 他们再看沉玉,才微微恍然——确实有当年成懿太子的风范。 风仪矜贵,俊美无铸。 她水眸之光缓缓划过在场诸王,又扫过卫陟等大臣, 终是淡淡敛眸, 唇边半噙笑意,眸子温柔地对上他的眼睛。 撞上他眼底的炙热,似火花喷溅,一触即散。 华仪沉默须臾,缓缓抬手,对身边站着的常公公道:“念。” “奉天承运……” 满殿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文武百官不知何意, 听闻此四字,遽然纷纷跪了下来。 一时满殿除他二人, 竟无一人站着。 百官心头巨惊,眉峰颤动, 不知陛下何意,冷汗顺着背脊衣料渐渐渗出。 难不成……是要禅位?! 这怎么使得! 先不论沉玉在朝中根基怎及女帝……他们这些世族,不知堂而皇之想置沉玉于死地多少次,一旦换了新帝,谁又逃得了大祸临头? 多年朝中驻扎根基错综复杂,上到帝王,下到芝麻小官,擅动一人则全盘崩塌,更遑论帝位给了此人! 管他是否为正统血脉,是否真有成宗传位一说,这个人……就是不能登上皇位! 跪伏的官员中有五成心思沉浮,微微抬头,撑在地上的手微微攥紧,蓄势待发。 决不能让女帝退位! 常公公嗓子微顿,随即将圣旨继续念了下来—— “……朕子福薄命衰,其子名昱,尚在腹中,朕以其天命所授,承袭帝位……” 圣旨念到后头,百官才渐渐觉得不对,武将前首的卫陟第一个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华仪。 华仪只看着沉玉,常公公的声音划过耳畔,她的眉目没有一丝波澜。 沉玉黑眸深深,薄唇淡抿,剑眉弧度冷冽。 她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她也无暇去揣测了。 罢了,也罢。 她既然无法狠心与他决绝,便只能让步——她如今最大的让步。 常公公念完圣旨,低眉垂手退下,华仪敛袖起身,居高临下道:“这是成宗当年留下的传位遗诏,依先祖遗诏所言,沉玉……不,是华昱,才应是下一任帝王。” 卫陟不禁出声道:“陛下……” 华湛神色大恸,似难以接受,只怔怔盯着她看。 “不过。”华仪话锋一转,慢慢走下台阶,语气威严冷淡,嗓音回荡在辉煌大殿之中,“朕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宵衣旰食,不言万国来朝,却有中兴半成,朕自认绝无辜负江山之处,无负先祖基业,担得起帝王之位!”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绝无半分质疑之处。 百官心中大震! 女帝慢慢停下脚步,站在沉玉面前,微微抬头,看着他。 他淡淡看她,剑眉眼尾弧度不变,甚至带了一丝好整以暇的讽刺之意,分明自己是局中之人,却有好似隔岸观火,将一切看得透彻。 她微阖眼帘,袖中手微抖,旋即睁眸,继续道:“所以,朕既登帝位,此时不会禅位于你。”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沉玉微微一笑,道:“陛下又想如何呢?” “朕已查明,你的确是先太子遗孤,传位诏书亦是属实,但是,你未曾参与统治,这天下交于你,朕也未必心安。”华仪微微一顿,又道:“当初你出兵逼宫,朕不论你是否师出有名,威迫百官,冒犯君王便是一罪,你可承认?” 她看着他,目光闪动。 手心不由得渐渐渗出细汗。 她心知杜明,想必他此刻也心知肚明,如今局势于他有利。 只要他顺着她说,虚与委蛇,他便不会失去时机。 她也可以另寻办法…… 沉玉薄唇淡抿,黑眸星点半涌,眉目深邃,半晌,方颔首道:“承认。” 她心底大石一落,长睫轻垂,继续道:“朕念及你身份,特赦你无罪,入籍宗室玉蝶,封为亲王,定封号为‘齐’,享定梁山以北疆域岁供,居于定坤宫中,你可以愿意?” 沉玉深深地看着华仪,眉头忽展,“好。” 华仪微微一怔。 以他偏执行事的作风,他不该答应得如此爽快…… 定坤宫多年无人居住,既然留他在宫中居住,便是变相软禁的意思。 也唯有此法较为折中,既可赦免他之前翻云覆雨的大罪,又可不惹怒那些权贵世家。 不过,也好。 至于此刻故意避而不谈的种种关键问题,都是此刻双方和解之后的后话,再谈也不迟。 只要他肯妥协,她便望得见一丝曙光。 平南王霍然抬头,神色大惊,下唇嗡动几次,终是没能出声。 成王几不可闻地叹一声,容颜似瞬间苍老下来。 华仪走上台阶,转身面对朝臣,朗声道:“还不拜见齐王?” 朝臣再次下拜,大呼“齐王千岁”,深色的朝服上下起伏,如水波涌动。 沉玉微微转身,清亮眸光晃过每个人复杂的神情,眸光含刀,寒锋一现又隐,不动声色。 定坤宫内阁中,沉玉堪堪解开外衫,便听外间急促的脚步声。 华仪推门大步而入,黑发上沾了深夜露珠,衣袍上犹带深冬寒气,小脸雪素,定定望着他。 他手微微一顿,眸子锁住她的脸颊,她微抿薄唇,抬手道:“下去。” 跟在女帝身后的宫人闻声退下,顺便合上了门。 木门轻碰,响声轻微,她撇开视线,低眼看着云纹靴尖,轻吐一口浊气,慢慢走到他近前。 他冷淡地审视着她,正要开口,她忽然抬手,紧紧抱住了他。 他微怔,便听她发颤的声音,“我才知道……我才知道你是谁。” 沉玉倏尔轻笑,手掌落在她脑后,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道:“所以,觉得对我有亏欠,才赦免了我?” 他语气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她摇头道:“不是。” 她抬眸,水眸竟含泪,眼底微红,“若说以前我还能强迫自己恨你,我如今,便全然放弃了。” 他不言,她深吸一口气,探手去抓他冰凉的手,五指相扣,她微微踮起脚尖,轻轻触他下唇。 他眸子深沉冷凝,盯着她不言。她眼角渐渐溢出清亮的泪珠,在他身前挨挨蹭蹭,不知如何而是好。 “阿玉……”她低声唤他,去拉他垂落的手臂,将自己贴他更近,又抬眼看他,秋水荡在眉心,似媚非媚。 他忽然心头火起,蓦地伸手,拼了命般地把她拉紧扣入怀中,往前狠狠一撞。 她的背脊撞上冰凉的墙壁,痛得贝齿轻咬,眸子浅眯,身子被他死死抵住,似被钉在墙上一般。 随即,他的吻强势而蛮横,铺天盖地而下。 沉玉疯了一般地亲吻她的眼睛、鼻尖、嘴唇,含住她的唇瓣啃咬挑逗,舌尖撩拨着她,掠夺她仅剩的所有空气,只感觉她在他的动作下渐渐瘫软,掌控之下俱是滑腻熟悉的感觉。 她在他的掌下颤抖低吟,身子瘫软,腰肢被他死死地箍在怀里,胸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 这些……都是他的! 她的香她的软她的甜,他一日不见,便思之如狂。 他辛辛苦苦克制压抑着,有多隐忍,此刻便有多疯狂,恨不得将她拆之入腹,化为自己的骨血。 沉玉拼了命地深吻着她,她轻喘,想要挣扎又不忍挣扎,惶惶然半掀眼帘,目光所及处都是他的容颜,她朝思暮想,亦是想念着紧。 短短几日,却如几载。 心在跳动,鲜血在奔腾,沉寂多日的身体也似活了一般。 她轻眨双目,眼角残存的泪又溢出。 不自觉抵着他双肩的手轻轻上挪,捧住了他的双鬓,动作温柔。 他动作一滞,随即大掌探来,握住她一对柔软,轻轻揉动,她猝不及防,身子被他一碰便软,脸颊渐渐腾起红晕。 身体被点着了火,耳根也烧起来,他离开她的唇,低笑一声,又偏头咬住她烧红的耳垂,她身子腾起热意,忍不住轻轻一颤,喉间溢出些微的软吟。 他听在耳中,更加焦躁难耐,大掌更加用力地下滑,轻巧地解开帝王常服的系带,钻入她滑腻的小腹,揉捏她的腰肢。 她微微仰头,身子颤抖,不是是惊的还是喜的,长睫挂雾,氤氲涌动。 香肩半开,威仪的龙袍半挂于肩头,大摆随意揉乱地铺散在金砖地面上,长发滑过雪肩,带过秀美风光。 他小腹火意更重,大掌更加用力,她却忽然弯身,搂住他的腰肢,唇瓣在抖,却努力地在他耳侧唤道:“……沉玉……” “阿玉,我好想你,我喜欢你……” 她怔怔低喃,似在絮语,不知此刻清醒与否。 她真的好喜欢他。 喜欢他这么多年对她的守护,喜欢他的笑,他的陪伴,他的一切。 前世今生,她都喜欢他。 若非有那么多事情阻隔期间,她多想和他就此天荒地老! 他眸子微亮,火光猝然闪动,将她抵得更紧,彻底剥下她身上衣物,她不肯松开抱着他的手,他动作稍滞,略一侧眸望见殿内床榻,便将她打横抱起,轻柔地放在榻上,再次覆上她的身子。 他埋头咬住她的一团柔软,轻轻啃噬,语气深晦莫名,“这回,可是真心。” 她道:“你信我。” ……你信我。 既然如此,他便信她一回。 第50章 红烛轻摇, 纱窗外落雪无声。 她瘫软在一片雪氅软褥中, 娇躯光滑白皙, 泛着一层玉莹之光,双眸噙水,媚意甚浓。 他的目光静静地划过她的雪峰细腰, 往下轻滑,便见丰臀长腿,美丽的玉体为造物主所钟, 任谁见了也会疯狂,他又怎可把持得住。 她伸手,轻拉他衣摆,微弓腰身, 玉臂去挽他脖颈, 软声轻唤道:“……阿玉。” 他尚未开始动,她便低眼去咬他下唇,小巧的舌尖十分灵活,慢慢滑入他的唇齿中,索取着属于他的味道。 素手轻挪,探至他脑后, 轻轻解下他的发冠, 墨发垂落,她面前的男人显得更加俊美。 她低头, 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弯唇轻轻一笑。还未有所动作, 身前的男子忽然攥住她双腕,将她往后一推,她只觉天地飞快地一旋,便被狠狠摁在床上。 她眯眸,水意更浓,他的双手在她身上慢慢点燃一簇簇火花,让她沉醉,又欲罢不能。 他的手掌往下一探,倏尔弯唇,道:“你这个妖精。” 她抬腿,主动地缠住他,果真如妖精一般,绞得他不禁眯眼,她低喘一声,低低道:“我想死你了。” “想我什么?”他问。 “哪里都想。”她忽然偏头到他耳侧,小舌轻轻一探,飞快地舔了他耳垂一下。 他身子蓦地一僵,浑身犹如触电一般,迅速低头,齿间力道更重,舌头带着湿漉漉地触感,扫过她的雪峰,带起她的娇吟。 强势的吻丝毫没有顾忌,吻过光滑娇贵的肌肤,力道堪称凶狠,带出轻轻的压印,她闭眼仰着头,长发散在身下,身子在烧。 快感油然而生,身子也熟悉身上之人,被他撩拨得化为春水…… 果真,果真这世上让她满意沉醉之人只有他,他的强势和温柔,都让她快要疯狂。 一边亲吻着,一边往下滑,手指却在她身下撩拨试探,身体的酥软她的泫然欲泣,喉间的软吟却不可抑止,她撩拨着他,他便撩拨着她,两相纠缠,难以休止。 他两指相并,微微探入,不由得低笑,“感受到了你的思念。” 她眼睫飞快一眨,下意识要伸手去抓他作乱的手臂,却被他另一只手紧扣在身后腰下,她被强迫着弓腰迎合,他再不忍耐,挤入她腿间,狠狠一撞,她浑身一颤,随即又被他勾着雪肩拉入怀中,手掌轻揉柔软,在她耳边轻轻道:“熟悉的感觉,它还记得你。” 他全然在挑逗,口中话语竟也开始不正紧起来,她脸色更红,靠在他胸前,任凭他撩动她的沾了她细汗的乌发,手指插入发间,抚弄后颈,划过她突出的脊骨。 她愈发动情,微微抬头,蹭着他的下巴,身下愈湿愈紧。 他越发用力,她被撞得快要发疯,他亦难耐,喉间低喘,眸子里俱是光亮。 浑身都被他大力地抚弄起来,发疼作痛,又有着一丝让她兴奋的快感,他蓦地抽身出去,又将她重新平放,将她翻了个身,再次狠狠贯入。 她嗓子一哑,声音也破碎起来,呼吸愈烈,此刻竟有些生受不住了,勉强地探手去抓他,低低道:“你慢些……” 他偏就不慢,愈发快速起来,她的手臂胡乱挥舞,实在抓不住身后的他,长发被他从雪背上掀到脑侧垂下,摩挲着她光洁的脸颊,几缕沾了细汗,贴紧了额头。 华仪开始低声求他慢些,字句破碎,却始终说不成完好的一句话。 她不知她此刻身体风光几何,于他又是如何诱人。 他的动作不断加大,疯了一般地冲撞着她,凶狠地像个野兽,黑眸深如沉渊。 这个女人,简直是个妖孽,诱他惑他,让他丢盔卸甲,甘愿沉沦! 她想他,他又何尝不想她。 监牢里无数个瞬间,他都在想如何将她摁在身下,看她如何求饶。 恨不得将她就地弄死! 沉玉忽然取了落在榻边的腰间玉带来,将她被攥在身后的手彻底缚住,手臂狠狠箍住她柔软的身子,收于怀中,轻捻她下巴,逼她仰头,舌头舔舐她的长颈。 她彻底瘫软,全然跪不住身子,被他把控着,摆弄着,随意亵玩。 檀香轻吐,喘息更重。 连雪白玉趾也跟着蜷起,她快疯掉了,口中越发含混不清,不知是喜欢还是抗拒。 可随便一动,下身的摩擦便让她更加心悸,一次又一次深入地摁压,她已分不清深处天堂还是地狱。 朝堂之上冷漠威严的女帝,在他这处化成了春水。 从来都是他降她一筹,从来都是他把她弄得不像自己。 室内温度越发的烫人,她神思迷蒙,不知自己所处何地,铺天盖地的都是他的气息。 他终于释放,她的身子更加剧烈地战栗紧绷,他松开了手,放她瘫软下来。 华仪重新陷入床褥,侧颜紧贴软被,水眸半阖,身子还在轻喘。 浑身已经脱力,身上一片狼藉,皆是他的杰作。 他看着,心底一片柔软,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皮。 她微挪手指,勾住他的撑在一边的小指,眼眸氤氲,朦朦胧胧地觑着他。 乖巧而专注,像看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越发心动,忽地披衣下榻,去唤宫人弄了一桶热水来,她瘫软在床上,闭眼不去看他去做什么,身子懒洋洋的,又疼又软。 没过多久,便感觉坚硬的手臂缓缓穿过她的身下,将她打横抱起。 华仪睁开眼,身子下沉,颈部以下俱没入温水中。 下身有些火辣辣的疼,触及温热的水,更加有些刺痛,他探手轻轻抚弄,问道:“还疼吗?” 她羞涩尴尬,只僵硬地点了点头,往后缩了缩身子。 还未来得及说话,他便也跨入了浴桶中,将她搂了过来。 浴桶极大,恰好容纳他二人,她又被他搂住,思绪却被热气熏得渐渐清明,不由得轻蹬了一下腿,水声哗啦一响,水花轻溅。 他低笑,在水中轻拍她翘臀,道:“倒是顽皮。” 她轻轻眯眸,不吭声,低头咬住了他的锁骨。 贝齿雪白,咬得也不甚用力,他低眼看她动作,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 她身子微微一僵,又松口抬眼,搂紧了他的脖子,脑袋窝入他颈前,叹了口气,终是道:“我好像是在梦中。” 他道:“我又何尝不是?” 做梦都想着这一日。 毫无顾忌,坦诚相见,轰轰烈烈一场,才不枉她与他你死我活一场。 世上人千千万万,有此一人,还有何惧? 她从前只看得到这所谓的天下,可是如今,天下于她不过尔尔。 励精图治的君主不过是行尸走肉。 ……她只愿做他的仪儿。 他低头,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将她往上提了一提,贴在她耳侧,道:“可还想来?” 她蓦地一惊,他黑眸沉厉如电,蹭出半簇火苗,她竟情不自禁,不曾开口拒绝。 那自然是默认,她身子被他轻轻一翻,她扑在浴桶边沿,看不见后面光景,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忙道:“不要……” “迟了。”他低头一笑,捋开她的发,滚烫的身躯贴上她的背脊,温柔道:“这回我慢一点。” 华仪仓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他能更慢一点。 可他刚一进入,缓缓进退时,她就开始后悔了——这样的姿势,慢一点更加磨人了。 她张口,咬住自己的手臂,眸子涣散起来,身下又疼又麻,不禁轻恼道:“你便这般欺负我。” “今日要欺负,日后还要欺负得更厉害,有本事,你日后便不来找我。”他轻嗤一声,又故意道:“今日主动得很,陛下亲自服侍,我很满意。” 她低骂:“无耻。” “不仅无耻,还放纵,虚伪,睚眦必报。”他勾着唇,沉沉一笑,动作忽然一重,她吃痛低哼,只得服软道:“我错了。” “错在哪里?” “你不无耻……” 他哼了一声,又道:“既然是错了,那便当罚。”动作也没减轻丝毫。 她喉间溢出破碎轻吟,又恼又急又难耐,此后再怎么骂他,都被他统统无视了个干净。 …… 这先先后后不知磨蹭了多久,后来又换了一桶温水,两人方才沐浴好,同床共枕而眠。 华仪出浴时已经困得神志不清了,只乖乖偎在他胸前,眼帘轻阖。 他轻轻吻着她的脸颊,像羽毛轻轻滑过。 他尽量不去吵她安眠,眸中火热丝毫不褪,便是盯着她的素白小脸看,也觉得万分满足。 她的主动,太贴合他的心意了。 如今这样的情势,他原本不太满意,如今想来,又觉得太过满意。 除了最后一步始终不曾达成,始终未曾将她彻底变为自己的专属物。 那倒不急。 部署妥当,如今情势,他一开始也不是没有料到,她有暂时安抚叛军的张良计,他便有他的过墙梯。 ……至于放弃? 她今夜若是因为内疚过来主动安抚他,他又为什么要放弃呢? 他沉玉,从来不要安抚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 水了一整章,捂脸。 第51章 天色大亮时, 华仪睁开眼来。 她发觉自己还伏在某人怀里, 身子不着寸褛, 沉玉的手搂在她的腰间,将她紧紧扣着。 华仪躺着没动,目光缓缓上挪, 落到沉玉的睡颜上——睡着的他没有一丝平日的凌厉内敛之感,就和她当初遇见的那个少年一模一样,漂亮而无害。 她伸手将他面前一缕散发拢到脑后, 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手,起身拾起地上散乱的衣物,忍着身体的酸痛缓慢地穿上。 一边穿,还一边瞧着沉玉的睡颜, 唇角不禁轻翘, 眉眼俱柔软下来。 是时元泰殿的宫人送来了朝服,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屈膝行了一礼后正要说话,华仪竖起手指,示意她们噤声。 宫女们会意般地点头,为首的真儿忍不住往沉玉的方向瞟了一眼, 面露喜色, 华仪自然知道这丫头在想些什么,轻飘飘地觑她一眼。 真儿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随即收敛了表情,低头展开朝服, 上前侍奉女帝更衣。 华仪坐上御辇,前去上了朝——虽然沉玉已经被赦免封王,但是那些明面上因依附沉玉被下狱的官员,还有外面那些不肯归降的将士,包括萧太尉,还都是一笔烂账。 包括檄文所言种种指控上位者篡夺皇位,先太子遗孤惨遭谋害侮辱之事,她又该如何去跟天下人解释? 成亲王和平南王作为当事人,她又该如何处置? 又该如何避过后人口诛笔伐? 内忧外患依旧不绝,华仪想来便觉头疼,一路上目光沉郁,眼神降至冰点。真儿原本还有几分为陛下高兴,可转眼便见她一离开定坤宫,脸色陡然冷了下来,也不知她为何如此阴晴不定,当下是不敢再放肆了。 直到上朝,女帝也还是这脸色,闹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只得战战兢兢地上奏政事,以为女帝还在为沉玉的事情耿耿于怀,不知如何是好。 朝会期间,百官中有人提出了华仪忧心之事, 华仪居高临下,冷淡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命大理寺调查当年事情,先帝是否欺君夺位,两位皇叔是否有罪,朕让天下人定夺。”言罢,起身拂袖道:“散朝。” 文武百官心头惶惶然,成王暂卸朝廷职位,平南王筹备好世子的安葬事宜,便被宫里派来的铁甲军软禁在了王府。 散朝之后,华仪身子酸软,原本打算用膳完之后小憩片刻,却听侍卫通传汴陵郡王求见。 华仪喝茶的动作微顿,她早听常公公禀报,昨夜阿湛匆匆忙忙地前来求见,不过她那时去了定坤宫。 其实阿湛是为什么事情,她大抵是可以猜到的。她这个弟弟,沉稳不足,心地却是极好,对她也是全心全意的,她都知道。 华仪抬手,道:“宣。” 侍卫闻声退下,过了不久,华湛入殿行礼道:“臣弟参见陛下。” 他脸色并不好看,华仪细细端详了一下,微笑道:“阿湛昨日没睡好吗?” 华湛起身,抬头直视着华仪,喉间有字滚了又滚,终究只是道:“皇姐难道觉得,事已至此,臣弟寝食可安吗?” 华仪垂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眉目惺忪道:“朕无论如何,还是会护好你的,怕什么呢?阿湛,没什么好担心的。” 华湛闻言一僵,咬紧了后牙槽,恼怒地质问道:“皇姐曾经可不是如此教导臣弟的!皇姐那时说,既然为帝,便不可输,不可由人挑衅皇权,不可任内外大乱,重臣不安!皇姐如今又变了吗?皇姐处境,便是臣弟的处境,哪里存在什么护好臣弟!还是皇姐打算,顶着天下人的质疑和诟病,做完这一世君王,随后人如何评判?” 华仪看着他激动的神情,淡淡道:“那你以为如何呢?” “皇姐若不心软,早点斩草除根,便不会落得如今这般情势!”华湛剧烈地喘了口气,脸涨得微红,隔了许久,才低声道:“臣弟方才……失态了,我也实在想不到,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身世,可我又如何咽的下这口气?皇姐看来,他为了你迟迟不曾揭露身份,屈尊降贵侍奉于你多年,你自是感动歉疚。可是……皇姐有没有想过,那□□宫的事情还会重演?他如今师出有名,皇姐难道还……以命相逼吗?” “他不会!”华仪蓦地起身,冷冷道:“朕保证,他绝不会如此!阿湛,朕把这条路走到这种地步,难道还会惧人言吗?这天底下最正当的篡夺权位的方法,便是用这一身血来证明!朕以女子之身撑了这天下多年,而今也不得不后退妥协,因为朕的父亲不是成宗一脉的子嗣!” 华湛手足无措,一时无言以对,良久,才摇头喃喃道:“这不公平。” “皇家没有公平。”华仪讽刺一笑,道:“更何况,老天爷总是喜欢捉弄人,比如让朕爱上他,阿湛,皇夫和齐王的身份,都是束缚不住他的。” 她神情平静,语气却悲凉,华湛听得心底也泛起凉意,惶然抬头,轻唤道:“阿姐……” 华仪道:“这么唤朕做什么?朕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逼之过急,困兽犹斗,何况朕如今帝位还在,阿湛,你不是个小孩子了。” 华湛心底微震,心底五味杂陈,还是担忧地上前道:“皇姐保重,臣弟竭尽全力,都会护好您……” 华仪含笑点头,华湛想了想,又问道:“臣弟斗胆……敢问皇姐,打算如何处置两位皇叔?” 华仪笑道:“天下人如今都看着朕,朕能如何呢?身居高位,谁是无罪的?朕都不敢为他们开脱,事到如今,是好是坏,左右是看他们的造化了。” 华湛心底一凉,平白觉得有些背脊发凉,还想再说些什么,华仪已摆了摆手,转身随口道:“朕乏了,你便回吧。” 华湛只得噤声,抬手一礼,慢慢退下了。 华仪站在殿内,垂眼想了想,索性放弃了午休的打算,问一边侍奉的常公公道:“沉……齐王今日什么时辰起的?” 常公公答道:“陛下刚刚上朝,齐王殿下便起了。” 华仪点了点头,转身往内阁走去,“更衣,去定坤宫。” 华仪换了一身常服,重新挽了发髻,特地斜插上金步摇,淡施胭脂,眉心金钿明灭闪烁,衬得那一双含水秋眸更加温柔。 她对镜轻轻一笑,起身上了御辇,直入定坤宫。 定坤宫内,沉玉正坐在院里,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方棋盘,黑白双子纠缠厮杀,战况激烈。 华仪不让太监通传,自己背着手,悄悄地从宫门外探出头来,一眼便望到了沉玉。 她轻轻抿着唇一笑,打算吓他一吓。她提起裙摆,蹑手蹑脚地走向沉玉,一边回头朝身后的宫人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常公公忙配合着打手势,不让宫女侍卫跟过来。 华仪小心翼翼地靠近着他,雪后的阳光拉出斑驳的影子,她似乎闻到了他衣袖间淡淡的清香,她在等着他忽然间回头,可他不曾回头,她便要主动去抱他。华仪脑海中的记忆一闪而过,她隐隐约约地想起,某一日她也是如此,从床底爬出来,这样伸手够住了她的沉玉。 沉玉执着棋子的动作一顿,胸前的手臂仍在收紧,华仪紧紧地抱着他,道:“一上午不见,如隔三秋。” 他静了静,随即牵起笑容,微微地笑了。 华仪手臂一紧,随即身子被拉动,腰肢一紧,便被他拉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微微羞涩,埋头老老实实地伏在他的胸前,他把小姑娘抱了个满怀,舒舒服服地眯眼道:“陛下还是这么认真,早晨我醒时,见人去楼空,险些以为是被陛下始乱终弃了。” 她不禁笑出声来,抬手搂紧他的脖子,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笑吟吟道:“我怎么敢呢?” “嗯,还算是知道后果。”他正要说什么,忽然看清她脸上妆容,倒是一挑眉,眯了眯眼,玩味道:“今日打扮成这般模样,是有什么打算?” “女为悦己者容,我的打算还不明显吗?”她粲然一笑,在他面前摆了摆脑袋,凑给他看,道:“好看吗?” 花钿精致,胭脂衬得面若桃花,眼尾斜勾,细眉如柳。 素面已是上佳之容,如此,又怎会不好看? 他忽然抬手,又拍她翘臀,她低呼一声,佯怒道:“……你近日倒越发下……”后头的话还在舌尖滚着未出,又被他一把抱起,整个人不由分说地被带向阁中。 她窝在他臂弯里轻轻蹬腿,他低眼轻骂:“小妖精。”一边带上门,将一堆非礼勿视的闲杂人等阻隔在外,华仪被他扔在床上,不等他有所动作,忙跪坐起来,伸手拉住了他手臂,仰头假笑道:“别,我还疼。” 沉玉点头,转身走向一边的桌案上,拿出盒子里的药膏,走向她道:“那便给陛下上药吧。” 华仪:“……” 第52章 沉玉说下流话恐吓了女帝一番, 待真的把她禁锢在怀里后, 才低头亲了亲她紧闭的眼皮, 轻笑道:“知道你疼,这回便放过你。” 华仪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细缝,低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小脸红得紧。 这人平日强横,动辄搅得天下大乱,也唯有在这般温存时, 才温柔得让她心动…… 她轻偎在他胸前,安静温顺,像只小幼猫。 他眯眼,低眼看她神色慵懒安然, 全然一副依赖他的模样, 心底微动。 从前她是高傲的女帝,饶是对他也不曾全然放下架子,端的是冷酷威严,不可侵犯亵渎,更遑论收敛一身锋芒。 经过他这么多年的慢慢努力,即便是不可一世的她, 也慢慢亮不出爪子了…… 华仪见他低头不语, 抬头看了看他的神色,又抬手揽过他的脖颈, 在他鬓边轻轻磨了磨,小声道:“我喜欢这样。” “嗯?” “喜欢就这么抱着你。”她语气极轻地重复一遍, 笑道:“阿玉,以后,我们再也不针锋相对了,好不好?” 他眸色微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低头去衔她下唇,她双手轻抵他肩,往后直躲,不依不饶道:“你先答应我……” 他挑眉一笑,偏就把她揽紧,按着她后脑勺不让她退,咬她一口方道:“这是你讨好的目的?” 她身子一僵。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利益二字。 或许已经成了下意识防备的习惯,任何无关□□的话,总会被对方视作别有所图。 她忽地就起了薄怒,伸手用力推开他,作势要下床,一边恼道:“你就觉得我对你是假的……” 话未说完,手腕一紧,整个人被狠狠拽了回来,跌回床上。 他翻身撑于她身上,居高临下道:“这便恼了?” 她挣脱不出,抬手锤他一下,气道:“我若真忌惮你畏惧你,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又为何不把你软禁在此处便算了?何必屡屡前来,白让你占便宜?” 他挑动薄唇,淡淡道:“我手下将领仍在外虎视眈眈,你如今所临困境难解,焉知不想让我出面让步?” 她喉间一哽,锤他更加用力,蓦地偏过头去,长发半散在侧脸上,不去看他。 沉玉眉头紧蹙,静了须臾,抬手捏紧她下颌,强硬地扳过她的头。 眼底光亮便轻轻一闪。 她泪盈于睫,眼眶泛红,紧抿着唇,就是不曾抬睫。 倒是真受了委屈的模样。 他手掌微动,拇指轻挪,慢慢拭去了她眼角泪痕,道:“是我的错。” 她心底轻颤,垂眼不语,被攥紧的手腕感觉到了力道的松弛,他拢了拢她的发丝,叹了一声,道:“仪儿,你明明知晓,你我如今这样,必然是要有个了断的。” 她沉默不语,他揽她起身,给她披上外衫,道:“所以,还有什么说的必要?” 她抬眼看着他,眼角噙着的泪微不可觉,摇头道:“我知道你爱我,正如我一直放不下你一般,所以,沉玉,你信我一回吧,也让我有勇气,信你这一回……” 沉玉轻轻一笑,“我针对的是别人,从未针对过你,纵有欺你瞒你,也绝无负你之处。如此,你还不放心什么?” 她怔怔望着他。 纵使欺你瞒你,也绝无负你之处…… 他的所有动机都与她或多或少的挂钩,他的隐而不发是因为她,他的牢狱之灾也是因为她。 包括前世,他到最后都未曾告诉她真相,反而被一杯毒酒葬送了性命。 她身子发冷,微微战栗。 这些事情何时才能是个头。 ……他的求而不得,他的不甘心,还有她的不得以。 若站在这天下前的,不是他们二人……该有多好。 华仪沉默了许久,再回神时,便见他脸色并无之前好看。 她骤然一惊,伸手抓住他的手,急道:“你怎么了?” 他慢慢摇头,不发一词。华仪见他不言,愈发觉得有什么,脑海中火星一溅,蓦地起身,伸手便要解他腰带。 沉玉攥住她的手腕,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手,偏就要解他衣裳。 是不是在在刑部大牢受了伤? 昨日她不曾细看,也没瞧见他身上有什么伤口。 衣衫很快就被她扒开,她下了决心,他一时也哭笑不得,被她推得半靠在床上,老老实实给她扒中衣,直至露出精壮的胸膛,她才停手急急扫了一眼,又半跪在床沿上,偏身去看他后背。 青紫交错,还有结痂不久的伤口…… 她的手微颤,惊恸道:“他们在狱中,除了那玄铁镣铐,还这般为难你……” 他看她为她心疼,眼色微沉,心底有一丝欢欣满意之感,抬手拍了拍她的背,道:“不过皮外之伤,过几日便好了。” 她看着他,却咬牙气急道:“你那般有本事!为何偏生让他们欺辱与你……”话说了一般,后面的话已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眼泪是彻底控制不住,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 华仪掩面,跌坐下来,哽咽道:“就是因为我。” 他静静坐着,看她越来越自责,抬手拿开她掩面的手,揩去她的泪,无奈道:“今日怎就成了水做的……” 她低眸不语,起身下了床,唤宫人去拿上好的药膏。 她握了白瓷小瓶在手,一言不发地上了床,跪坐在他身后,以食指沾了些许,在他背脊上慢慢抹开。 触感冰凉,她的手指柔软,动作轻柔,他看不见她,只听她浅淡的呼吸。 她眼神专注,把伤口抹了一遍,又加一遍,然后以纱布轻轻缠好,打结时刻意小心,就怕弄疼他。 他侧身,抬手抽出她插在发间的钗,待长发拢住雪色小脸时,才以手掌将她腰肢纳入怀中。 “我道你凉薄狠心,恨我夺你帝位,欺君犯上,所以受伤与否,又有什么所谓。”他在她耳边淡淡道:“只是不曾想,你会难受至此,白白害你落泪。” 凉薄狠心。 她闭了闭眼,道:“是我当初错了。” 他淡淡一笑,不发表任何看法,只道:“既是假装凉薄,为何又在我被关入刑部时,只肯与我见一面,之后处处躲避?” 华仪环住他,把他抱得死紧,脸贴着他的胸膛,一言不发。 她是怕。 怕他那副不死不休的样子,畏惧面对他对她的炙热。 为帝多年,早已学会做凉薄之君,才能久居云端,稳住朝局。 可偏偏就是他,让她完全乱了方寸,旁人只道女帝如何强势,不知她心底不堪一击,防线早已悉数崩塌。 他这样的人,即便没有天生前呼后拥,她也知他的不可一世。 她的怕让她觉得羞耻,她连自己都不肯承认。 又如何肯对他吐露真心? 只能告诉他:你信我,我放不下你,我们好好的…… 华仪把他越抱越紧,抱到骨头发疼,也不肯松手。 心底越发委屈,鼻尖发酸,泪水就蹭到了他的胸前。 谁知道,她一个人呆在元泰殿时,心底是有多空落落的。 谁知道,她在御座上听那群人对他口诛笔伐,心底是有多无力。 谁知道,他对她神情冰冷时,她有多无助难受。 沉玉垂眼,抚了抚她的长发,道:“别哭。” 她泪涌更甚,今日果真是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他叹息了一声,拿帕子去给她擦泪,看她两眼红肿,目光幽幽的,抬手轻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温柔道:“画了好看的妆来见我,此刻却成了一张唱戏的脸。”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没哭了,有些发愣。 他又道:“哭成这样,出去怎么面对一干宫人,上朝又该怎么办?” 她这才觉得自己过于失态,忙下床跑到镜前,去看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真的肿了。 看着看着,就转过头来,对沉玉破涕而笑,道:“让你看了笑话。” “仪儿是我的人,谈什么笑话?”他朝她抬手,示意她过来。 华仪上前,把手给他,他的手指在她脸上划过,道:“回去用冰敷一敷,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顶撞太傅,被成亲王亲自打了手板,便是这么处理的……” 她点头。以前,不管出了什么岔子,总是他在后面给她收拾烂摊子。 她十岁遇见他,那时两人都稚嫩,她娇贵蛮横不可一世,他小小年纪早已敏感小心。 也算是一起长大的罢。 她抬眼觑他一眼,说反语道:“那时我丑事不断,倒是难为你,大半都记得。” “是全部都记得。”他纠正她,继续道:“陛下十岁那年,在御花园摔了一跤,一身是泥,还不许宫人偷笑;十一岁时,半夜央着我去御膳房给你偷东西吃;十二岁……” 她忙抬手捂住他的唇,佯怒道:“你还说!” 他眼露笑意,眼角轻弯。 风姿天成,俊美无双。 她的目光游离在他眼角的黑痣上,心念微动,探上前来,在那处轻轻一吻。 他半敛笑意,眸中似冰似火,紧紧盯着她不放。 她说:“忽然想起来,我前几日得到一物,你应该识得。” 第53章 华仪从袖中拿出那纹龙黑玉扳指, 递给他道:“这是我在母亲宫里发现的。” 沉玉接过那扳指, 拇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眸色微沉。 华仪端详着他的脸色,叹了一声,低声道:“你果真是认得它。” 知晓他身世之前, 她便有些怀疑,先皇后为何私藏有此物,果真不是父皇送给她的…… 这扳指象征的身份非凡, 与沉玉和母亲都有联系。 说到底,沉玉如今的命运,也是上一辈种下的因。 沉玉收拢五指,将扳指握于手中, 从袖中拿出另一个图案恰巧相反的扳指来。 他珍之重之, 对此物随身携带,可见此物象征非凡。 华仪抬手合上他的手背,看了看那扳指,抬头看他,不解其意。 沉玉薄唇微压,淡淡道:“这是我父亲的信物, 也是当年, 成宗赐予成懿太子的弱冠之礼。” 华仪奇道:“这扳指送一对是个什么理?” 沉玉轻抚她肩头长发,低笑道:“金龙腾云意指君王之纲, 龙吐祥瑞,则是扶持安邦, 意指皇后。” 华仪微微一惊。 她拿过沉玉手中的扳指,细看纹理,方才抬头,对上他黑沉的眸子。 “我母亲……” 他唇角噙笑,淡淡道:“你母亲早年被我父亲赠与此扳指,意在交付真心。” 华仪惊骇不能言语,怔怔望着他。 沉玉张开手掌,看着那扳指,口气玩味道:“父亲重病之时,人人都说他活不成了,可是我娘那时身为侧妃,亲自在殿中侍疾,如何不知太子为人所害?父亲心知自己深陷囹圄,储位飘摇,子嗣极可能不保,为证实我身份,便将扳指交于母亲,可后来……”他嗤笑一声,讽刺道:“我在平南王府苟且偷生多年,终究势单力薄,无可阻止那扳指落于那对父子之手。” 他神色间冷意颇浓,眉梢皆冷峭,只一双黑玉般的墨瞳,泛着晦暗不明的光泽。 他早年便过得那般艰难。华仪垂下眼去,只轻轻攥住了他的手。 唯一可证实他身份的信物被人抢走,若非她母亲有意相助,怎还有他的今日。 她那亲娘…… 她以为她冷酷冷血,对亲生女儿也是不闻不问,可她竟将真心暗自付与他人,又耗费心血,护沉玉多年。 华仪看着两相交握的手,轻声道:“我以前,总是怨恨我娘对我不闻不问。可如今才知道,她的心上人不是我爹,也并不欢喜我的出世。”她微微一顿,又摇头道:“包括后来,一力反对旁系继位,力压群臣扶持我为帝,如今想来,似乎也别有所图谋。” 从前便经常想,为何她那亲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让她登基。 女子为帝万般艰难,稍有不慎便会弄得天下动荡。 她以为她娘不过是不愿江山落于旁系之手,不过是想一家独揽大权。 可如今一想,才觉得错了。 女子为帝,将来若送沉玉至她身边,便可护沉玉无虞。 若她为帝无道,他便可趁虚而入,若她是个有手段的君王,他也可平安一世。 她那亲娘何其了解她的秉性,十岁的小公主娇蛮任性,其实心里孤独万分,无人与她亲近,天底下更无一个比这样纯粹无害的少年……还要让她欢喜的存在。 沉玉将她下巴合于掌心,微微抬起,道:“伤心了?” 她偏过头,挪开下巴,靠向他的怀中。 许久,才摇头道:“于我,她不过是少给了我关爱,却不比你幼年遭受的那般欺压……我该高兴才是,若非她放不下成懿太子,我如何遇得见你?” 他低笑一声,手环紧她的身子,低头在她耳侧道:“你母亲与我的最后一面,你可猜得到她央我何事?” 华仪不言不语。 那个女子沉珂在榻,容色憔悴,身上只紧紧裹着狐裘,倚靠在床头,抓着他的手道:“昱儿,哀家对你有救命之恩,答应哀家……日后你若真要反,便放过仪儿一命,可好?” 少年抿紧唇,点头道:“若真有那一日,我绝不伤她性命。” 孝睿含笑点头,轻轻咳了一声,拍了拍少年的手背,道:“那边,哀家已经安排好了……等哀家去了,便会有人安排你们相见……莫怕,仪儿除了性子蛮横些,其实是个好孩子,哀家那么多年亏欠于她,你待她好,她便会念着你的好……”孝睿忽然掩唇,剧烈地咳了咳,少年赶紧上前轻拍她背,孝睿抬头看了看少年清秀的容颜,微微笑道:“看着你,哀家便觉得是在看着你父亲。日后的路,还是需要你自己好好地走下去,昱儿,委屈你了。” 少年摇头,垂下眼道:“比起在王府的生活,这算不上委屈。” 孝睿眼角含泪,轻轻叹道:“我们都欠了你。” 华仪静坐不动,听沉玉在她耳畔轻轻叙说,蓦地抬头,触上他眸底温情,眼波涌动。 她心底酸涩奔涌,像被热水烫过一般,水泡一触即疼。 华仪忽然直起身子,衔住他下唇唇瓣,两手揽过他的脖颈。 贝齿磨他嘴皮,门牙轻磕,她的香软再次袭上他的心头,他眸子浅眯,大掌把她收于怀中狠狠按揉几下,带着她躺下。 她枕在他的软枕上,睁大水眸看着他。 沉玉的手抚过她胸前的柔软,指尖的冰凉划过暖肤,挑逗得她身子发软。 他轻轻叹道:“我也该高兴才是,没有你,我抢来天下又有何用?” 她心底一惊,抬头看他神情——他并无一丝随口哄她之态,当真是觉得……她比天下重要。 为她跪地引颈受戮,他的真心无须再试。 她含笑阖眸。得他此言,她还有何撼…… 拇指忽然一凉,她再次睁开眼,便见左手拇指上,黑玉扳指流转生辉。 是她母亲那只。 她惊道:“你——” “先人留下的定情之物,其一已在我手上。”他道:“另一个,仪儿便好好戴着吧。” 她唇角轻轻一抖,竟不知该做如何表情,竟怔住不语。 沉玉低头在她脸颊上轻磨,温声道:“戴上它,生死都是我的人。” 若生不能在一起,同归于尽也好。 后面一句话,沉玉没有再说。他低头专注地看着他的小姑娘,眉眼温柔,心底却慢慢滋生疯狂的欲念。 他挪手撕开她身上衣物,再次深入地埋进。 欢爱缠绵一直到了深夜,华仪沐浴之后,又乖乖地缩在他的床上,等着他。 他喝了水润喉,慢慢走来,轻捋她打湿的长发,道:“日日都歇在我这处,预备怎么应付朝中言官?” 她弯唇浅笑,“舍不得你,还不好么?” 他吹熄蜡烛,也沉身上了床,她偎入他怀里,两人躺下,抱着对方不言不语。 她半夜难眠,到了深夜仍是在他怀里动了又动,他感觉到身边女子的不安,把她翻了个身,让她面朝自己,问道:“怎么了?” 她语气郁郁,“不想睡。” “为什么不想?” “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舍不得今时今刻,到了明日,又是一堆烦人的事情摆在面前……” 他低笑,揉了揉她的头发,“你非要坐在这帝位上,这便是你该承受的。” 她抓住他的手,闭上眼,抿唇不语。 他在黑暗里眸子炙热发亮,探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安抚道:“别想这些了,我在这里。” 他在这里。 可是她还是不知,他究竟是否甘愿罢手。 她赢,他或许另有对策;她输,他正好取而代之。 怎样都是他,但却是那个绝对要将她彻底纳为己有的他。 耳鬓厮磨是一回事,可在那场你死我活的战争里,她与他之间,又是另一回事。 华仪再也不想,只闻着他的气息,安心入眠。 翌日清晨,宫人陆续入殿伺候更衣,女帝又早早乘辇上朝。 果真如沉玉所言,朝中对她连续两日夜宿定坤宫中之事颇有微词,御史台言官不肯闭嘴,非要在朝堂之上细数祖宗礼法,意在指责女帝行事荒诞,不遵规矩,让天下笑话。 两位亲王俱已被软禁于府中,不参与朝会,华仪面对一干群龙无首的朝臣,禁不住冷笑,“朕喜欢谁,爱与谁在一起,与众卿何干?若改日朕纳他为皇夫,众卿又能如何?” 百官大惊,礼部尚书连忙道:“陛下!皇夫之事万万不可轻率……” 说来说去,这也使不得,那也不可为。 华仪面露厌烦之色,甩袖寒声道:“朕是帝王,众卿与其纠结于朕的私事,朝中之事可有解决之法?一个个拿着朕的俸禄,除了不可为,还有什么可说的?都成了一群酒囊饭袋不成?” 这是女帝第一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这般肆无忌惮的话。 百官心头大震,老臣们微微蹙眉。 女帝如今,似乎过于视百官如无物了。 分明如今最大的威胁是定坤宫那位,她却日日与那人相处,反而对他们心生怒火。 不妙。 卫陟站在武官下首,心底发冷。 他袖中手狠狠攥紧,转眸去看侧前方的华湛,郡王殿下神色晦暗,既无表情,也不说话。 卫陟忍了又忍,终于出列,单膝跪地,沉声道:“臣敢问陛下——” 华仪眼角一搐,百官俱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晃眼就将近完结了。 最后几章,多写一点男女主互动,小可爱们不介意吧? 最近会不定期补充小剧场,期末考试将至,白日繁忙,所以小剧场大概是在深夜里写,发于微博。 感谢: 读者“千&千寻”,灌溉营养液30时间:2018-11-30 23:59:59 读者“青衫”,灌溉营养液20时间:2018-11-30 23:15:34 读者“morning哇”,灌溉营养液1时间:2018-11-29 00:18:59 读者“泰泰泰可爱啦”,灌溉营养液5时间:2018-11-28 11:21:35 读者“曦云”,灌溉营养液+5时间:2018-11-28 10:28:59 读者“泰泰泰可爱啦”,灌溉营养液5时间:2018-11-25 09:42:39 读者“a凤”,灌溉营养液1时间:2018-11-21 10:21:49 读者“曦云”,灌溉营养液5时间:2018-11-20 19:02:28 读者“酷爱精美甜点的小木仑”,灌溉营养液2时间:2018-11-15 21:53:04 读者“拂袖°”,灌溉营养液1时间:2018-11-15 10:41:39 读者“一只小书虫”,灌溉营养液2 时间:2018-11-15 08:11:31 第54章 “臣敢问陛下。”卫陟喑沉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 “陛下是否觉得, 齐王殿下与外乱息息相关?” 华仪眯了眯眼, 朱唇淡启,“自然。” “臣屡次交涉,步履维艰。齐王既已封王, 若甘愿臣服于陛下,何不让他亲赴边境哗变之地,或交出亲笔手书, 先罪己,后抚百姓?”卫陟顿了顿,继续道:“齐王若不肯,那其忠心也当别论, 陛下还需三思而行。” 这个处理方法, 她也想到过,文武百官也想到过。 文武百官不提,一是拿捏不定女帝对沉玉的态度,二是……他身为成懿太子的遗孤,女帝不好拿捏,他们这些臣子又怎么敢? 可卫陟居然直言不讳。 他这不仅仅是在商量对策了, 而是在逼女帝表态。 华仪搁于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 咯吱有声。 她的眼神透出冷意,卫陟久不闻上方回答, 抬眼瞬间便和她的目光铿然相撞。 简直胆大包天! 她若让沉玉做此事,后人又该怎么说? 本就帝位不正, 往轻了说便是她专权,往重了说便是她独断专行,贪念权势,冷血无情,迫害正统! 一个被变相软禁在宫殿中的亲王,屈服对他有利,这样,天下人都觉得受害者是他,他们大可以借题发挥,诟病当权者,自己站在最高处冷眼旁观。 以她的秉性,纵使再不堪,也绝不容忍被天下人如此诬陷诟病! 华仪冷漠道:“卫卿,三思而行,这句话朕送还给你。凡事想清楚了再奏。” “臣想得很清楚。”卫陟不慌不忙地答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心,也不知道陛下心中圣裁,臣如今只认为,陛下身为明君,应尽快安定社稷,而非畏惧人言。是非功过,后人口诛笔伐又如何?陛下自归政之始,推行新政、惩治贪污、肃清朝堂、开修河道,哪一桩不是利国利民之策?陛下若不愿,臣自当为陛下效忠,入定坤宫劝说齐王!” “你放肆!”华仪霍然起身,抄起案上之笔,狠狠掷了下去。 那笔砸到卫陟的发冠,又啪得掉落在地,旁观官员心头惊骇莫名,纷纷跪了下来。 卫陟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心中刺痛。 她为了那个男人,就这样不顾帝王的威仪与担当,让人寒心吗? 当年女帝为了天下人宵衣旰食,她的聪慧和高瞻远瞩让天下人惊叹,可就因为一个男人…… 华仪僵然而立,心底酸涨微怒。 她深深地看着卫陟,闭了闭眼,下令道:“卫将军这些日子糊涂了,来人,把卫大将军带回府中,让太医好好给他治治!治不好,便不用再入朝见朕了!” 此话一出,华湛第一个抬头出声道:“皇姐息怒!” 卫陟心底大震,竟不知她居然极端至此,竟是要将自己软禁封口。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也比不过那人三番四次地伤害她…… 他嘴唇抿成一线,眼神渐黯,面上棱角越发冷硬。 心底铺天盖地的都是寒意。 罢了。 他本就只适合在沙场上厮杀,开疆拓土,保护百姓,心底这唯一一丝柔软的心肠,本就不该有。 她是君主,她爱谁,那人纵有千万罪过,都可瞬息抵消。 而他,不过是因为君臣伦理,纲常法纪。 卫陟狠狠地咬了下后牙槽,低头冷静道:“臣谢恩。” 说罢,也无须侍卫上前强迫他走,自己已快速起身,转身而去,再也不曾回头。 华湛偏头看着卫陟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华仪阴晦的脸色,心底巨颤。 他埋下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在早朝散了之后,便去求见女帝。 彼时华仪刚召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入殿议事,将汴陵郡王在外晾了大半个时辰后,才传郡王入殿。 华湛拂去身上沾染的风雪,推开殿门进去,便见两位大人都跪在地上,一人脸色难看至极,一人低眉不语。 华湛走到他们身边,俯身大拜,“臣弟参见陛下。” 华仪坐在上首,冷淡道:“起罢。” 华湛双手冷得僵硬,撑着冰凉的地砖慢慢起身,抬眼看着华仪,见她脸色并不比之前早朝之时好看多少,当即心下一沉。 华仪问道:“找朕何事?” 华湛低头道:“臣想请皇姐开恩。” 华仪垂眼看他半晌,对那两位大臣道:“你们都下去罢。” 大理寺卿慢慢起身,刑部尚书叹了口气,目光与华湛轻轻擦过,埋头出去了。 待到殿中无人,华湛才开口道:“皇姐方才又对两位大人发脾气了吗?” “刑部尚书与你近日往来甚密,你是想为他求情,还是卫陟?” “……是卫将军。”华湛垂眼道:“卫将军对皇姐忠心耿耿,他虽今日在朝会上与皇姐意见相左,出言不讳,犯了皇姐忌讳。可臣弟和皇姐都是知道的,卫将军只是出于一番好意……” 华仪道:“阿湛,朕在做什么,朕心里知道,无须你提醒。” 华湛低头称是,只好噤声不言。 华仪看他半晌,慢慢走下台阶,慢慢往内殿走去,亲自倒了杯热茶,又走出来递给他,温声道:“外面天冷,喝点茶吧。” 华湛接过茶杯,轻声道:“谢皇姐。”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茶,低头就要这么喝。 华仪又道:“坐下喝,杵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华湛心头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坐到一边去,垂下眼小口喝茶。 刚喝一口,下唇就被烫到了,他飞快地搁下茶杯,抬袖掩住唇,神色颇为痛苦。 华仪看他丑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出一根手指点他额头,笑道:“怎么越来越笨了?” 华湛被她点中眉心,颇有些委屈地抬头,见华仪面上笑靥展露,不由得愣愣唤道:“皇姐。” 这一声,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之感。 华仪知他何意,又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叹道:“每次发生什么,就属你最为风风火火的,朕如今只要听是你求见,就知道你又要替朕操心了。” 华湛眼神清澈,小声嘀咕道:“皇姐聪明绝世,可是臣弟看不出那么多弯弯绕绕,每次除了担心,似乎也一无用处。” 华仪无奈道:“朕心里的打算,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阿湛,你担心那么多人,有没有想过自己日后如何打算的?” 华湛一愣,想了想,摇头道:“臣弟没有想过……” “日后好好做你的闲散郡王?” “不,臣弟想为皇姐分忧。” “何为分忧?” 华仪淡淡看着他,眼神通彻,仿佛要一眼望入他心里去。 华湛心底微乱,不由得起身道:“皇姐需要什么,臣弟便去做什么……” 她笑了一声,伸手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回去,自己坐到他身边的另一把太师椅上,拢了拢袖,道:“你自己也不清楚,就跟朕从前一样,朕刚刚继位时,也想着:皇叔让朕做什么,天下人需要什么,朕便去做什么。可后来方知晓……”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朕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华湛垂眼,看着瓷杯上的袅袅轻雾,道:“臣弟只想让自己在乎的人高兴,皇姐如今是不高兴,对吗?” “是。”华仪承认不讳,偏头看着他,“朕不是个合格的帝王,朕要责难自己的亲叔叔,防备自己的心上人,冷血对待自己的下属。” 华湛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杯茶,又问道:“所以,臣弟是不是让皇姐失望了?” 华仪淡淡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还年轻,当初鲜活肆意顽劣讨喜,后来被她莫名责难,历经被人下毒,亲眼目睹一场宫变,短短大半年,他已经沉稳了太多。 也难为他到了如今,还是亲近她这个姐姐,还执拗地坚守着这一丝微薄的亲情。 他并不让她失望,甚至可以说,让她感到欣慰。 华湛久久得不到回答,又低声问道:“皇姐打算如何处置两位皇叔呢?” “成亲王革除京中一切职务,朕护他安度晚年,但子嗣后代不可轻易入朝为官。”华仪丝毫不曾避讳,淡淡道:“平南王降为郡王,收回其子嗣世袭罔替之权,无诏再不得入京。” 华湛微惊,很快便反应过来,点头道:“这样,时间一久,他们用阴私手段取得的后世荣耀荡然无存,谋算多年,终究一无所获……也算是给成懿太子一个交代。” 可是,那些旁观的权臣世家们,又在想什么呢? 两棵大树轰然倒塌,此时又该谁出面来,趁机揽权? 华湛静了静,忽然起身,默不作声地跪在华仪身前。 华仪挑眉,道:“这是何意?” “臣弟已将近十六,可以娶妻纳妾了。”华湛低声道:“皇姐当初说,待到臣弟弱冠之时,便升臣弟为亲王。如今臣弟想娶妻,皇姐可以……提前兑现承诺吗?”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华仪慢慢敛了笑意,看着他道:“你可想清楚了?” 这个关头升为亲王,便意味着他想要取代之前二王,站在风头浪尖之处,面临朝中乱象。 齐王尚居定坤宫。 人心惶惶,群臣无首,在他们眼底,女帝也不再是一个可以托付生死荣辱的君王。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华湛这个亲王,或许做不了多久。 华湛下拜,坚定道:“臣弟想清楚了。” 第55章 随后不久, 三道关于皇室宗亲的圣旨陆续下达, 如石击湖面, 激起万丈狂澜。 两道圣旨贬谪亲王,回收其权利,女帝顾念亲情, 并不惩处,但是处罚的手段不可谓不严厉。 最后一道圣旨则是册封汴陵郡王为楚亲王,并将御史李荣秋长女赐予楚王为妃, 李荣秋为官清廉正直,与朝中势力纠缠不深,其女也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华仪放心这一家人, 也算尽量为华湛寻了一门好亲事。 将来……纵他不喜那姑娘, 与她相敬如宾、安稳度日也是够了。 后来,礼部筹备多日,便给楚王行了册封礼,并择吉日安排亲王迎娶王妃事宜。同时,楚王开始在朝中包揽部分职能,二王逐渐落没, 楚王倒也聪颖, 才做了几日,政事上便越发得心应手, 手中之事做得有条不紊,不落窠臼。 华仪将此事看在眼里, 当下倒是放心了大半,也不曾多说什么。 此外,自打卫陟被罚在府中面壁思过之后,朝中便屡屡递交折子上去,意在为卫大将军求情。 华仪心烦意乱,文武百官在给卫陟一个台阶下,偏生卫陟自己不争气,死活不肯认错服软,唯一一次拖人入宫带话给女帝,竟然还是那么几句。华仪将求情的折子一一驳回,冷笑须臾,也就由得卫陟在他的大将军府里安闲度日。 刚刚得了女帝命令的宦官将折子撤下,随后真儿奉上茶来,华仪抬起茶盏微抿一口,抬头看着日边明晃晃的阳光,淡淡眯了眯眼。 她低饮一口,复又淡抿一下,眉梢轻抬,眸光晃了过来,“今日的茶倒是甜的。” 真儿浅浅一笑,轻声道:“奴婢看陛下近日没有胃口,今日特地从内务府要了蜂蜜,和了冷藏的杏花花瓣,入茶烹煮,有消火清肺之效,是以喝来微甜。” 倒是个心细手巧的。 这丫头……在她如今看来,是越来越顺心了。 华仪又喝了几口,心底烦乱之气渐渐被抚平,淡淡赞赏道:“做得不错。” “是奴婢的本分。”真儿低头屈膝一礼,将端茶的拖盘收了下去,低头候在一边。 是时西风带着一丝寒意袭来,吹得华仪襟前淡红系带在空中乱扬,雪色貂毛的披风也随之摆动,华仪抬袖掩面,不让风刮蹭到脸颊。 身后有人给她拢了拢披风,温声道:“外面冷,还是进去吧。” 华仪此刻正身处定坤宫内的小院落间,原本的说辞是坐着赏赏雪景,顺便在趁着阳光在院落里批阅奏折,可还没多久,这风是越发肆虐了。 沉玉在暖阁内看书看到一半,便披衣起身,要把小姑娘带进去。 华仪顺势往后一躺,窝进沉玉的怀里,懒洋洋地阖上眼。 沉玉轻捏她鼻尖,低笑,嗓音低沉,“这是要让我抱进去?” 她身子不动,眼睛轻开了一条缝,笑意微露,连带着眼尾也跟着往上翘了一分,姿态神情却越发懒散,像只春困的猫,真是打定主意赖他怀里了。 一条手臂横过她的腰肢,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轻轻笑了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沉玉站直了身子,对一边的宫人吩咐道:“出去候着,无传唤不得打扰。”一边将华仪抱了进去。 头顶光线陡然黯了下来,浅淡的熏香盈在空气中,两人的呼吸声清浅可见。 华仪被他放在软塌上,他正要起身,却被她伸手揽住了脖颈,手臂用力一弯,将他往下一勾,朱唇轻启,在他耳侧轻轻道:“怎么?不愿意要我?” 他眸底火光一跃,大掌立即握紧她的腰肢,将她身子狠狠揉了揉,手指自上往下滑,透着软料,将她光滑玉肌磨得发痛发痒,她被他揉得低喘,身子在他的撩拨下渐渐融化成水,长睫一落,贝齿轻轻嵌入下唇中。 他另一只手捏住她下颌,让她随他的力道慢慢张开檀口,他低头,薄唇在她的唇瓣上碾墨一刻,随即深深地吻了进去,舌尖掠夺她剩下的所有的空气,将她所有的香甜咽入腹中。 她低哼,手不自觉插入他的发里,轻阖的睫毛扇了扇,轻轻睁开看着他。 心魂颤动,他在亲她,她在迎合。 恨不得将他拆之入腹。 与他一起,就是这般高兴,没有纲常伦理,没有责任道义,没有黎民百姓。 有的只有她与他。 她眉眼专注,神色温柔,身子也是柔弱无骨的,他爱惨了她这模样,一边低头品尝着着怀里的小姑娘,手上动作越发不老实,身子腾起火热之感来,将她身上披风卸下,一点点扯开她身上的衣襟,撩开她的裙摆,手掌已将她手臂从身上拉了下来,就要压在身后,任他采撷…… 她长睫下水雾蒙蒙,伸手轻推他,偏头笑道:“亲一下便算了,旁的事情还是罢了。” 他微扯薄唇,凉凉一笑,“勾引完了便要跑?想的未免也太美好了。” 说完,也不听她惊呼,将她抱起扔至床榻上,她在床上滚了一圈,原本被他解开的衣物就彻彻底底地被卷走,她脸色微红,玉体还未来得及蜷起,就被他摁在床上,低头衔住柔软。 她无力反抗,身子动情到了极致,便不由自主地挺起腰肢,幽谷微开,他轻笑一声,半跪的膝盖挤入她腿间,手掌探下一抚,便挺身而入。 她一时身子胀痛酸麻,手攥着身下软褥,使劲地绞着,口中发出阵阵娇吟。 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得到满足,何时累极便睡了过去,华仪朦朦胧胧间,忽然惊觉自己在白日竟犯懒睡了,蓦地坐了起来。 她坐起轻吸一口冷气,方才慢慢回神,抬手揉了一把睡得发麻的脸颊,浑身又暖又软。 帐子被放下,遮住外间光景,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华仪蜷了蜷手指,撩开绡金帘帐,便见外间镂空雕花木栏后人影绰绰,应是沉玉。 他此刻应是在看书罢,她垂下眼,慢慢拾起已被整齐叠好的衣物,一件一件穿上。 原本自己更衣不大熟练,万事都依赖着别人,可自从沉玉没在她身边伺候了起,她就慢慢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她慢慢穿上暖绒绣鞋,轻手轻脚地朝外走去,果真见沉玉端坐在案前,手上一本书快要翻到尾页。 她慢慢靠近,他听见声响,知道是她醒了,头也不抬道:“过来坐。” 她闻言,慢慢蹭了过去,挨着他在椅上余下的空处坐下,脑袋搁在他身上,轻轻问道:“你在看什么?” 刚刚睡醒,声音还带着一丝低哑。 他将面前时刻备好的热茶递给她润喉,低声答道:“是《平国论》。” 她“嗯”了一声,索然道:“李夫子的书我自幼不知学了几遍,说来说去,终究不过是那些君子之道,殊不知世人行之,难上加难。” 他低笑,道:“你看的是自己做来多难,我看的却是御心之术。” 她微愣,随即轻拍他一下,笑骂道:“虚伪。” 何止虚伪,他的一切她都感悟颇深,他如今也从未隐瞒,他与她一番你死我活之后,如今才还不容易安稳了下来。 这一路凶险万分,她想来仍觉心有余悸。 她渐渐不笑了,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沉默不语。 沉玉翻了一页书页,一边看着文字,一边问她道:“我看你近日心思颇乱,朝中的事情撑不住了?” 华仪微微一惊。 这么多日,朝中之事似乎是他们共同默认的应该避讳的话题,再怎样的浓情蜜意,沉沦过后清醒来,面临的都是与对方无声的较量。 予她温柔,也予她痛意。 她沉默许久,摇了摇头道:“我可以撑下去。” 这话不知是安慰,还是固执地在他面前表态。 他笑了笑,并不多言,换了个话题问道:“饿了吗?” 她一摸小腹,确实觉得饿了,沉玉合上书起身,将放在不远处的食盒打开,拿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你身边那叫真儿的宫人倒是心细。”他重新坐下,淡淡道:“知你睡了之后,便吩咐御膳房热好了粥,准备得很及时。” 她难得从他口中听到夸奖别人之话,此刻正凑上去闻那粥,闻声眉梢一扬,抬眼看他道:“当着我的面,你还敢夸别人心细?” 他不禁扬起唇角,抬手揉了揉她本就睡乱的长发,嗓音低沉道:“过于出类拔萃,惹得女帝吃醋,罪大恶极,要不拖出去杖毙?” 语气轻描淡写,真不把人家的性命当一回事。 她的酸意登时消了大半,又对他这套说辞哭笑不得,忙道:“诶,算了。朕日理万机,才不同她计较……我们还是喝粥吧。” 沉玉习惯了她这模样,拿过瓷碗,轻舀了一勺热粥,轻轻吹了吹,送到她唇边,“来。” 语气宠溺,更像是在照顾孩子。 她心底微动,张口咽了半勺,舌尖轻轻一扫,将嘴角沾上的米粒也卷了进去。 红唇娇嫩欲滴,这动作更显娇憨诱人。 他眸子一黯,又舀了一勺,一勺勺喂着她吃。 她很快便吃饱,热粥见底,竟真是被他一勺一勺喂完了。 她斜眼看那干干净净的瓷碗,眼皮一掀,无意地笑道:“这般会照顾人,他日若有了子嗣,想必你也是个好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平国论》,纯属扯淡,也没有这本书。 然后在这里给小可爱们一个通知: 由于本周六有几门重要科目会提前期末,作者必须空出几天的时间准备,所以从现在开始会断更,直到12月9号的晚上(也就是本周日恢复更新),很抱歉,请大家体谅! 等不及的小可爱可以选择养肥哒! 第56章 沉玉动作一顿, 倏然抬眼, 黑眸里深晦莫名。 她看他不语, 动作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就这么微微抬着头看着他,双目相触, 互相探究着。 许久,他才垂眼,把瓷碗放了下来, 淡淡问道:“想要孩子?” 她脸色变了又变,红白夹杂,眼神望向一边去,搪塞道:“这个……随缘吧。” 他眉眼清淡, 薄唇弧度冷峭, 看不出一丝愉悦之情。 华仪心底微沉。 他是怎么想的? 若是她与他有个孩子,自然更加圆满,可他竟然不愿意吗?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毕竟还早,这件事情日后再说——” “我不喜欢。”他蓦地冷淡道。 她心尖一颤,微微心悸。 良久, 她才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自己该回答他什么,只一昧着盯着一边的地砖看。 他忽然伸手, 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眼看着他, 嗤笑道:“陛下觉得,我会容忍多一个人来和我分享你?” 她惊疑不定,下意识失声道:“即便是你的孩子也不能……” “不能。”他打断她,冷笑道:“十月怀胎,养育哺乳,教养成人,一个孩子足以占据你的大半的精力,我为何要他?” 华仪一时语塞,愣愣地看着他不语。 没有想到,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若是连自己的骨血都不能容下,他必然也容不下她身边的其他人。 她原本沉静下来的心一时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是意难平,沉默许久,还是固执地道:“我想给你生孩子。” 因为爱他,才会想给他生儿育女,才仿佛是真正地拥有了一个家。 原本她想一个人到终老,将来让阿湛继位,子嗣的问题便再也不用担心。 可现如今有了他,若此生到了终了,和他什么都不留下,她又如何不遗憾。 他松开手,把她紧紧揽到怀里,复又偏头柔声道:“你和我两个人就够了。” 他的薄唇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廓,声音沉沉传入耳中,低醇喑哑,字句清淡,像珍珠敲击白玉盘。 她把额头抵着他的肩,沉默不语。 他道:“是我的,我便怜之爱之惜之。所以,仪儿,别让我失望。” 她静了静,道:“那就不要了罢,我听你的。”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柔软的头发,弯了弯唇,薄唇从她耳侧挪至嘴角,碾磨亲吻。 她下意识迎合地去环住他脖颈,目光却透过他看向那雕花窗棂,心头恍惚一瞬。 夜色甚凉,天地静寥,也不知明日是阴雨绵绵,还是新阳高照。 第二日下了场小雨。 绵绵阴雨夹着小雪,带着冰凉刺骨的触感。文武百官顶着阴云摸黑上朝,车轱辘在积水的汉白玉地砖上激起水花,宫门前陆续站满了人,黑压压的朝服向最巍峨的宫殿涌去。 华仪身穿朝服,正在御书房和华湛说话。 华湛道:“昨夜,臣弟的探子来报,御史大夫陈大人的家奴去拜见了吏部的许大人。” 自从他被封亲王,便一直在着重盯着最为顽固的几位老臣,一是防备他们做出什么过激行为,譬如逼迫女帝;二是掌握他们的动向,以便把控朝局。 华仪淡淡道:“他们是坐不住了。” 华湛迟疑道:“皇姐始终……没有给他们吃定心丸,这些大人的行为也是情理之中。” 华仪轻轻一笑,喝了一口热茶,道:“是情理之中,朕也懒得理会他们,总归也蹦跶不出个花样来。” 华湛沉默一刻,抬头看着她道:“其实臣弟觉得,当初卫将军的话也不无道理,皇姐大可以与齐王提一提,只不过须得委婉一些,应该也无伤大雅。” 他不知道华仪如今和沉玉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据宫人说,女帝既然日日与他在一起,想必早已不是当初剑拔弩张的关系。 华仪点头道:“朕自会提及,阿湛,朕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华湛脸色僵硬一刻,抿了抿唇,脸色并不好看。 华仪目光微闪,袖中手一紧,道:“怎么说?” 华湛道:“臣弟找到了那个大夫,那大夫说,那香料……确实有避孕的功效。” 华仪身子晃了一晃。 果然如此。 她起先便在想自己为何这么久还不曾有孕,果然是他做的。 不愿多出一个人分享她,是他说的。 如今这种局势,她有他的骨肉对她有利,对他却不利。 华仪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此事切记保密。” 华湛道:“皇姐……” 外间宫人轻敲殿门,示意时辰已到,华仪起身道:“走罢,上朝去。” 鉴于之前两王和卫将军相继被问罪,文武百官这几日战战兢兢,心底有怨也不敢多言,识时务者为俊杰,被贬官软禁得不偿失。 华湛站在最前方,统领百官,姿态从容,待众人把琐碎之事都禀明之后,便开始上奏关于招安叛军的计策。 除了齐王,还有萧太尉。 萧太尉与这些老将领最为熟悉,自从沉玉封王,萧太尉之罪便也被赦免,但其对君王犯上谋逆,实在难以饶恕,便被革职软禁于府中。 不让他回乡养老,也是怕那些人将萧太尉掳了去,到时候若再出了什么岔子,就不好应对了。 华湛之意,便是让太尉亲自出动,要么去劝说那些将领向朝廷投诚,放弃支持齐王。两王早已得到处罚,再逼女帝杀了自己的亲叔叔,便是这些臣下过分了。 此计可行,华仪当日便亲自出宫去见萧太尉。 到了下午,风雪更大,马车前行得颇为艰难,华仪端坐在里面,听见四角风铃在狂风中叮叮当当乱响,把沉静如水的心潮也搅得一团乱麻,她掀开车窗帘子,冷冷问道:“还有多久?” 侍从苦着脸:“禀陛下,这风雪太大,我等只能慢行,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才能到。” 华仪皱了皱眉,常公公赶忙顶着风跑到窗边,道:“要不陛下先行回宫,再传萧大人入宫觐见,陛下身子向来不好,勿要又染上风寒。” 华仪道:“不必了,停车,朕下来走。”常公公闻言急遽变色,华仪已拢紧了狐裘,推门起身预备下车,常公公忙招呼人撑伞为女帝遮挡风雪,华仪抬袖遮住被寒风刮疼的脸,眼看着那一班子侍从挡在身前,意欲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却无甚大用,反而害得身子踉跄一下,真儿见状赶忙挤开常公公,伸手扶住了女帝的手臂,道:“陛下,我们靠边走吧。” 真儿身为女子,此举虽然冒犯,却不唐突。华仪并未责备她,反而跟着真儿往一边走去。 真儿一边扶着女帝,一边给常公公打眼色,常公公马上命人换个方式护在女帝不远处,又让人提前敢去萧太尉府邸通报。 待华仪抵达太尉府时,萧静坐在屋中,早已恭候多时。 华仪掸下身上的风雪,坐在上首,接过侍从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淡淡笑道:“大人别来无恙。” 萧昌齐对她行了一礼,道:“罪臣见过陛下,臣等了陛下许久,陛下终于来了。” 华仪挑眉,倒是饶有兴趣,“看来,您也知道朕这回来的目的?” “无外乎为了叛军,或是为了殿下。”萧昌齐至始至终称呼沉玉为“殿下”,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道:“陛下若想和罪臣谈话,便屏退四周吧。” 华仪抬手,吩咐侍从下去,常公公还略有迟疑,觑见华仪不容置喙的神色,只好惴惴不安的下去了——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萧昌齐如今只是一介叛臣,恐会对女帝不利。 华仪等他们都退下后,才直截了当道:“朕与大人,想做一个交易。” 萧昌齐好笑道:“陛下坐拥天下,与罪臣能有什么交易?” 华仪道:“朕保证,你会心动。” …… 常公公焦虑地等在外面,真儿束手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眉眼秀气,气态淡定。常公公将她看了一又一眼,心道这小姑娘也有本事,能和女帝如此亲密。 此刻已经不早了,常公公正这么想着,就看见女帝慢慢走了出来,漆黑的双眸在新点的灯笼下,像浮动的一泓秋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此刻风雪稍霁,华仪乘车回宫,在马车内却不住地咳嗽起来,常公公暗暗叹气,果然又生病了。一面上前给女帝奉上热茶,一面让驾车的侍卫快些驱马。 堪堪回了元泰殿,女帝便传太医觐见。 那是个心腹臣子,给华仪诊脉时,华仪特意屏退了所有人,俯身在太医耳边轻声道:“帮朕备个调理身子药。” 太医抬头,悄声问道:“敢问陛下想要什么药?” “朕几番生病,如今不易生育,需要太医将朕的身子调理回来。” 太医的手微微一抖,惊骇得低下头去。 女帝想要孩子?谁的?齐王的? 天哪…… 华仪看他一副惊着的样子,好笑似地弯了弯唇角,又问道:“有把握么?” “有……” “那便好。”华仪道:“你日后便将此药加在风寒的药里面,每日端来给朕服用。” 太医点头,又迟疑道:“可是,陛下之前遇刺,加之日夜操劳,疾病不断,臣建议……若要生子,还是要等些时日,以免伤了元气。” “总归死不了。”华仪淡淡一笑,挥袖道:“朕等不了了,大人还是快些为朕调理。” 太医还欲说什么,女帝已闭眼依靠在床上,不欲多言,太医只好噤声,悄悄收拾了药箱,弯腰退出殿外。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朋友的现代言情文《她的小奶狗[电竞]》喜欢的小可爱可以去瞅瞅哦~ 文案: 作为MTG战队的支柱,甄梦如竟然被新来的小奶狗祁远帆给抢了风头,眼睁睁看着她的迷妹们纷纷爬墙转粉。 甄梦如:难道老娘这就要被取代了?不存在的! 于是甄梦如直播起了花式逗弄小狗狗,看她的迷妹们心疼得嗷嗷叫的样子。 可是逗着逗着,怎么被小奶狗黏上了呢? 不过既然如此,那就抱回去暖被窝吧~ 众迷妹:你怎么可以这样? 甄梦如: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剧场: 某日,甄梦如照常把祁远帆按在电脑桌上狂吻,却发现祁远帆摇头眨眼,一点都不配合。 甄梦如起身嗔问:“怎么,你不喜欢我这样亲你了?” 祁远帆指着摄像头,哭笑不得:“姐啊...我在直播...” 甄梦如抬头一看,直播间里满屏弹幕。 第57章 翌日, 萧太尉便将劝降将士的手书交由银甲侍卫, 由他们急速传递入宫。 侍卫将此物递交上去时, 华仪正在定坤宫的院落里亲自沏茶,青瓷小碗平放在檀木桌案上,小炉在一边烧着, 玉瓶中水发起热气。 她一边做得不紧不慢,一边命人将那东西搁在桌上,随即单手握着瓷盏, 手肘平稳,击拂力道大小适宜,见乳花浮起,咬盏奇观渐现, 方才慢慢执油滴入盏中。 一套动作慢慢做完, 方才拂袖落座,右手轻推茶盏,送至对面的男子跟前,微微笑道:“尝尝?” 沉玉抬眼,目光冷淡地掠过那信,又落在那茶上面, 眼神回暖几许, 淡笑道:“难得你有闲情。”一面抬盏微晃,低头抿了一口。 华仪抿唇笑了笑, 目光轻轻落在那信上,目光暗了一寸, 直言道:“我不瞒你此事,也希望你能为我想想。” “为你想想?”沉玉似笑非笑。 华仪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都明白:朝中诸事艰难,我将你软禁于此,我举步维艰,你也进退不得,与其僵持下去,不如你我都退一步。”她垂下眼,笑了笑,柔声道:“萧太尉,你是了解的,朕曾经尊称他一声‘太傅’,他的胆识和眼光,你我都不必多说。如今,我既已说动他,事情于你也是有利的。” 对他,她是有愧疚的。他一世助她巩固天下,最终因她而死,错失天下;一世为她放下复仇之刀,下狱受苦,即便如今只是迂回行事,她也不计较了。 比起他的屈辱和隐忍,她的那些小委屈,大抵也算不得什么。 她想了很多的办法,可在这样的局势之下,她实在没有办法……完全让着沉玉。 有些责任感已经嵌入她的骨血,她无法坐视屠刀高悬、百姓岌岌可危的乱象。 他是她一个人的毒|药,不是天下人的。 华仪想了想,拿起那封信来,放到他面前。 沉玉漠然淡扫,并不拆开来看,搁下茶盏,抬睫清淡道:“这些东西于我可有可无。 ” “我知道,你做事谋算缜密,我此举于你,也不过是可以忽视的意外。”她语气淡寥,庭院积雪压在枝头,倏地扑向地面,细响簌簌。 触目雪色,朱红砖瓦、深色宫墙像是不可逾越的牢笼。华仪心底原本冷静到漠然的决绝忽然化为一丝惶惑,她眨了眨眼睛,唉声叹了口气,竟是笑着说:“我便直言罢。这封信递去叛军那里,并不能全然规劝他们,还需你的表态。” 沉玉这才打开书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唇角淡淡一勾,“你此举,意义在何?” 她摇了摇头,说:“你这回就装傻罢,不必管我如何。”她的手被凛冽寒风刮着,此刻冷到冰凉,往袖子里缩了缩,又道:“你的手书,或者一些他们识得的信物,都可以。” 他不置可否,吩咐侍从拿来了笔,沾了墨汁轻轻在后面添了龙飞凤舞的几字,折好重新推给华仪,华仪也不再拆开查看,让侍卫将此物拿走,又起身去拿一边炉上已经烧开露水的玉瓶,打算再去沏一壶茶。 沉玉早已注意到她双手已冷得僵硬,起身抓住她的手,往掌心拢了拢,低声道:“又染了风寒,还是这么不注意。” 她抬头看着他俊美而冷峻的脸庞,踮起脚在他嘴角亲了亲,喃喃道:“别动。” 他听到她低语,静立着没有动,她伸手拉着他的衣摆,往上轻攀,捧住他的脸,“你不曾伪装之后,总是不太爱笑。” 他便淡淡一笑,果然温和了几分。 她扑入他的怀中,让他把她紧紧揽着,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只慢慢走向屋里。 那封手书密信其实还有另一封,除了华仪和萧太尉,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提前知晓。 侍卫将在日暮时分又暗中取来了另一封,前一封以朝廷的名义送往叛乱之地,后一封又以萧太尉所剩下没有被拔除的秘密渠道送了去,以半截玉佩为信物,其意不言而喻。 送去不久,几位老将便卸下盔甲,率军匍匐在城下,甘愿向朝廷投诚,随后,其余将领也纷纷罢手,退还所踞城池。 喜讯迅速传入京城,朝中上下长吁一口气。 谁也不知女帝去和萧昌齐谈了什么,谁不知道那些信里写了什么。 但是萧昌齐肯出手将功折罪,齐王亦选择表态,这便是好迹象。 ……至少,有些人认为,此事便可告一段落了。 萧太尉罢免官职之后不久,卫陟被罚在府中思过,长期不曾上朝,也因此,军部之事长久搁置,女帝便令楚王接任其中事宜,楚王在朝中忙活得多日夜不归府,有时甚至直接在军机处的太师椅上睡了,女帝怕他操劳生病,也命人时刻照看着。 照看好了郡王殿下,女帝自己的风寒却又让整个太医院头疼。 华仪坐在床边,又脱了外面的大氅,偏要赖在沉玉的身上,躲来躲去不肯喝药,他实在没这姑娘会闹腾,屈指敲她额头,嗓音清冽道:“回回到了我这里,不过让你喝药,便故意与我僵着。” 她笑,张口老老实实咽了一口药汁,舌尖一舔唇角,才道:“就是想让你多喂喂啊……” 他眼神幽深,道:“好、那便多喂喂。”忽然自己喝了一口汤药,低头去衔她唇瓣。 华仪惊奇无措,一昧往后仰,他伸手扣住她后脑,唇瓣碾着她的红唇,贝齿轻磕,舌尖撬开她的关口,将微苦的药慢慢引渡进去。 苦药也沾了甜味,她脸上红霞腾起,撑在身边的手不禁抓向他衣裳,一丝药汁顺着玉颈滑下,没入领子里。 他道:“里面进了药,我来帮你擦擦。”手已灵巧地挑开她的衣带,扯出雪肩,微湿的下唇印在她身上一层浅褐的药痕上。 她被他亲得身子发软,颈子下意识迎合性地上扬,他更加畅通无阻,从下颌亲到精致的锁骨,再下……绵软美好,是温柔乡。 那碗药才喝一半,他便又要行不太正经之事,华仪忍下浑身酥软之感,还惦记着那药,口中不住道:“先别,我先喝完……” 难得她想喝药,他倒是挑了挑眉,道:“果然之前是故意撩拨。” 她怕那药冷了,反让风寒更加严重,忙去拿那药碗,仰头喝尽,又忍着苦跳下床去拿宫人刚刚送进来的热茶,一边口齿伶俐地解释道:“我和你行那等亲密之事,如何不能好好调理,到时候若害你也病了,刚刚归降的武将又要找朕麻烦。” 他低眼看着怀里的空空如也,不禁冷笑道:“亲都亲了,说这些也未免太过冠冕堂皇了一些。”一边翻身坐正了,对她道:“还没喝够?” 她咧嘴一笑,“我想出恭。”这话是故意说的,见他脸色微变,眸色更沉,忙改口道:“我只是说着玩的。” 当下搁下了茶盏,小跑着蹭入他的怀里,娇躯风光尽现。 他抬手捏她腰肢,引起她一声地低呼,方道:“跑了再来引诱,你当我召之即来?” 她看他神色面色不怿,忙贴他更紧,软声唤道:“阿玉、阿玉。” 她的声音软得似水,呲溜滑过他的耳畔,激起一阵战栗似的酥麻感来。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不打算再忍,预计给这姑娘一些教训。 事后,两人低声互相依偎着,躺在床上絮语。 沉玉问道:“事情方解决,便要去行宫?决定好了?” 女帝意欲去行宫暂居的消息是常公公透露的,御前的消息,除了如今最为亲近的楚王之外,也不曾对定坤宫多瞒。 “冬日快过去,等到开春,骊山行宫的风景秀美,我便和你一道去。”她闭着眼,轻声道:“与其把自己困在枷锁里,还是出去散散心的好。二来,有些你不曾知晓的过去,我想让你知道。” 他点头,把怀中的她揽得更紧,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的秀发捎带清香,像寒冬里梅花的味道,也不知他没有守在她身边后,那些新来的宫人,又是如何费尽心机地照顾着她。 不过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他一手慢慢呵护着成长的,从九年前狡黠娇蛮的小姑娘,到如今含苞待放的美人。 谁都抢不走,连肖想都不行。 沉玉沉寂的面容在黑夜里显得冷峭,黑眸寒光闪烁,凉意浓浓。 他在这小小宫殿居住了这么久,隔岸观火,高高挂起,也该有所动作了。 一开始的妥协绝非是为了如今的和睦的相处,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打算做个区区齐王,让天下人不断地揣摩她与他的关系。 不过是看她这般细心讨好,待他百依百顺,暂且容忍罢了。 沉玉阖眸,思绪渐沉,脑内许许多多关于朝局的构图一一展开。 大到大势走向,小到细枝末节。 心中自有沟壑,掌下自能翻云覆雨。 诚如萧太尉所言,他是适合政治的天才,天生的血脉是他的武器,这世上已无人可以阻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不至于这么晚才更,奈何寝室突然断电,电脑接收不到WiFi也连接不了手机热点(信号不好)。电路正在抢修,通知是一点半来电,等到一点二十困到不行就合上了电脑,刚刚一合上就听见来电的声音QAQ 各位久等,大茶太困了,晚安~ 第58章 骊山行宫是明宗时期修建, 那时此地官员意外得一块晶莹剔透的雕龙玉石, 触感温暖、外形饱满, 以为天降祥瑞,立即供交朝廷。明宗便命人在此地修筑华美行宫,在最中心的宫殿里供奉此石, 并携宠妃皇子在此地游山玩水,居了整整一月,才堪堪回宫。 此后, 但凡新帝继位,总沿袭旧例,在此处住上几日,拜见玉石, 以示承授天命, 君临天下。 是以,待到冰雪消融、气温回暖时,女帝以此为借口提出意欲前往骊山行宫之事,朝中臣子反对者甚少,加之朝廷之乱平息不久,官员身心俱疲, 倒也乐得见女帝主动偷闲。 只是……女帝要带齐王去? 心思通透的人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为首的楚王殿下不吭一声,旁的人, 不管想不想说话,都不敢贸然开口。 不知不觉间, 朝臣在万般无依无靠的条件下,已经逐渐开始以楚王殿下为主心骨,世家大族们眼见女帝不可全然依靠,以往联系紧密的几大靠山坍塌,也纷纷开始巴结刚刚崛起的年轻的亲王。 华仪坐在御座上,将所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丝毫不将这些人肠子里的弯弯绕绕放在眼里。 她起身,拂袖道了句“退朝”,便入内殿换下朝服,唤来亲信问道:“近来卫将军府如何了?” 侍从答道:“卫将军得知了叛军投降的消息,忍了这半月,终于想求见陛下,却没有认错,臣等便没有替他通传。” 华仪点了点头,低头想了想,淡淡吩咐道:“你去替朕问他一句:君主和天下,他选择哪个?他若选了后者,便带他来见朕。” 侍从低声应了,缓缓退下,华仪喝了汤药后,便拿起一边架上的披风,拢紧了身子,乘辇去了定坤宫。 沉玉正站在院中吹笛,远远听到细微脚步声,便听了笛声转身看来。 华仪走过来看了看他手中玉笛,问道:“这首曲子倒是新奇,叫什么名字?” “青衣赋。” “这是你幼年时学的曲子吗?” “是。” 华仪轻轻一笑,“你幼年的遗憾,今后会好好补上的。” 他淡淡一哂,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边细发,温声道:“风寒好些了吗?” 她点了点头,说:“好了大半。”她抬手抓住他的手,握紧道:“孟春已至,我已下旨,后日便起驾去骊山行宫,届时让几名老臣留守京城。” 他又道:“听说你近日困乏的很,吃饭也没胃口?” 她脸色稍变,摇头道:“不过是春困罢了,你当我还主动去点你那香料不成?” 他眸色稍沉,“那香料除了一些特殊功效,于你无害。”却不再深入细说,把她带到怀中,低头轻轻啃咬她唇瓣,沿着下巴到雪颈上。 身边的宫人都还未曾遣散,虽然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这样当面亲热还是不太雅观。华仪正要抬手暂且推开他,沉玉已离开她的唇,沉声吩咐道:“都下去。” 那些人连忙低下头,无人胆敢多看一眼,无声退了下去,顺便合上了宫门。 院中只有两人,积雪早已消融,石桌上铺着一层软绸,原是放着蔬果之类的,恰好今早收拾了干净。 沉玉取下华仪的披风,再垫了一层,散开她襟前衣物,就在院中肆无忌惮地啃咬她的肌肤。 她被撩拨得浑身发软,身子已如潺潺流水,被他抱了起来,坐在了石桌上。 她身子有些冷,两手撑着桌面,有些惊疑不定,有些惶惶不安,水眸睁大了看着他。 他看她这模样实在惹人怜爱,不禁低低一笑,大掌带着热意,指腹有些薄茧,划过她的雪背之处,都带起酥麻战栗之意。 她低低软哼一声,攀住了他的手臂,翡翠钗子被碰落,随意盘起的发髻也随之散开了,浮动在身后,尾端铺散在桌面上。 他手掌挪到她的细腰两侧,大力揉捏,她的裙摆已扯开,又被他强硬地带着仰躺下来,后背磨蹭着披风,身子又冷又热,□□。 她一双漂亮妩媚的眼彻底迷蒙下来,透过荡漾的水光,火燎得他眼底也腾起火来。 他轻轻探手,淡淡一笑,随即预备进入,她却想坐起,迟疑道:“……不要在这里……” “有何妨碍?”他将她压入斗篷里,软面料裹着娇躯,横陈在他眼前。 她贝齿咬紧下唇,再不多言,脸上泛起潮红,压住喉间的破碎叫声。 他却不急,慢慢磨着她,手指拼命撩拨,她后背溢出汗来,不禁挺起腰肢,偏头断断续续道:“别……我受不住了……”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微笑道:“我看你却很享受。” 她浑身难耐,抬手揽紧他的脖颈,胡乱地亲他,软声求道:“不要……” “不要?” “要、要。”她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意识渐渐朦胧,只闻得身上人的气息带着一丝清冽的冷香,皮肤微凉,让她趋之若鹜,“阿玉,你最好,阿玉你别折腾我……” 他双目沉沉,被她此话逗得笑了,也不再故意欺负她,分开她磨蹭的双腿,慢慢进去了。 进去之后,又慢慢碾动,华仪蜷起脚趾,睁开眼看着身上的男人。 人影重叠,又合成了一个他。 长眉入鬓,薄唇凛冽,因眼角那颗痣,整张面容又柔和俊美了几分。 她的男人。 她心底蓦地针扎似的一恸。 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她心头的积郁,他两世的执念,终于要有一个收煞了。 华仪闭上眼,忽然更加猛烈地迎合他,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中去…… 沉玉得她迎合,兴致更加高涨,连连和她亲热了许久,守在宫外的宫人等了许久也不闻动静,恰巧此刻一宫中侍卫自宫外赶来,传达消息,要亲自见女帝禀报,常公公一听闻是关于卫陟的,当下就怕误了事,硬着头皮去扣了扣宫门,却无人回应。 外面等候的人开始心焦。 真儿也不得法,只好和众人一起等着,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后,里面传来沉玉的声音——“何事?” 常公公忙将事情禀报说了。 沉玉用自己的外袍裹紧了华仪,把她打横抱在怀里,冷冷道了句:“让一个宫女进来。”一面转身进了里屋,把华仪放在床上,拿过巾帕擦拭她的身子,又拿上好的药膏涂抹青紫痕迹。 华仪困意上袭,老老实实任他摆布,双靥上红霞难褪。 真儿在外踌躇了一刻,便自告奋勇地推门进来,便见院中石桌上锦布和披风揉得一片狼藉,些许女子衣裙散落在地,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当下脸颊便红了个彻底。 怎的……还有在院中这般…… 陛下和齐王的感情,原来是这般深厚。 真儿头一次生了怯意,怕打搅二人好事,但是人已经进来,只好硬着头皮去里屋伺候,才刚刚跨进门,便听见男子冷淡微哑的声音,“再准备一套陛下的衣裙来,打扫好院落。” 真儿忙去准备了,脚下快得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动作麻利,哪怕刻意拖延,也还是很快做完了一切。真儿垂手站在一边再等吩咐,偷偷瞄见陛下正在浅眠。 沉玉坐在一边,问真儿道:“何事如此紧急,非要此刻打扰?” 真儿只好如实答道:“据说是与卫将军有关。” 沉玉微微一顿,漆黑的眸子更加沉如渊底,幽深而渗人。 他冷然沉思,又问道:“卫将军如今可被放出?” “没有,还被软禁在府中。” 沉玉消息闭塞,平日对这些于他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甚关心,听到此语,却眯了眯眼睛。 华仪不傻,卫陟无疑于她有利,她偏偏把人关到现在。 说她还因卫陟出言顶撞气到今日,无稽之谈。 她是何意? 反其道而行之,这不是第一次。 不过,卫陟是死是活,是荣是辱,都不重要了。 这个人,太让他厌烦了。 肖想着他的仪儿,他看得一清二楚。 之前想着对付平南王,容忍这个人到今日,已经足够了。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窗外风声,真儿心头惶惶然,只觉得面对沉玉比面对女帝更加可怕万分,沉玉已开口道:“你先下去,等陛下醒来再行禀报。” 真儿低声称是,如蒙大赦,飞快地出去了。 她出去后便一直在等着女帝醒来传召,却一直不曾等到,直到入夜天黑时,女帝才慢慢从定坤宫走出来,走上御辇,起驾回宫。 这夜华仪罕见地不曾留在定坤宫,实在是因为被折腾得狠了,身下还是一片痛感,她心下又满足又懊恼,在御辇上也魂不守舍,被侍从唤了三四声才回过神来。 真儿等女帝下了辇,忙将卫将军的事再次禀报了一遍。 君与天下,孰轻孰重? 卫陟答曰:“臣是君王之臣,更是天下之臣,为君死是臣本分之事,为天下死臣却甘之如饴。昔年陛下初登大宝,尚且稚嫩,便同臣许诺开拓中兴之世,这么多年,臣一直心念着此事,试问事到如今,这条路上是否只剩下臣一人?” “陛下永远是臣心中的陛下,可是,这样的陛下,卫陟可以去想,卫将军不可以。” “臣只愿陛下千秋万代,英明无双,天下海晏河清。” 第59章 华仪端坐着, 玉瞳冰凉, 不发一言。 卫陟是个好将军, 长此以往,名垂千古,不是不可能。 她从未看错过他, 也未曾小瞧过他。 当年她初登帝位,旁人只看到她与卫陟不睦,却不知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将军, 对她挑着眉笑着说:“臣等陛下亲自执掌乾坤,再来管教臣。” 桀骜的少将军仰头大笑,潇洒然走出巍巍皇城,策马去了边疆。 从此春来春去, 风刀霜剑将他磨砺成了另一个模样。 她不是不知道卫陟的心。 前世, 卫陟不娶妻不纳妾,只在御前夙兴夜寐,她对沉玉的真心视而不见时,便有人建议她纳卫陟为皇夫。 她也拒了,卫陟却认真地问过她:“臣为什么不可以?” 那时她漠然答道:“朕身边不需要别人。” “那沉玉呢?” “他不一样。” 卫陟看了她半晌,薄唇一弯, 点头道:“臣明白了。”他叹息道:“那么, 陛下便下旨让臣出京吧。” 她一怔,抬眼问道:“为何非要出京?” “借此报效家国, 建功立业,顺便……阻断我的思念。” 后来, 卫陟终于如愿出京,可三年之后,沉玉统领百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屠戮一众异党之后,便将刀尖对准了他。 她不信卫陟清白,在遮天蔽日的权术之下,她只信沉玉一人。 后来,卫陟没有死于满门抄斩,而是死于自杀。 华仪当年顾念着他是忠良之后,本不欲要他性命,只叛流放,可卫陟何等骄傲之人,在禁军闯入将军府捉拿他之前,便已留书以死明志。 而后的那么多日子里,华仪偶尔想起过他,总在想,自己是不是白白冤枉了他,他是一个那样正直刚烈的人,是不是真的会谋反通敌。 答案是——不是。 沉玉杀他之因,一是不可将之收入麾下,二是他对她有意。 说来说去,还是她害了他。 这一世,万万不可重蹈当年的覆辙。 她责他囚他,是因为了解他的心性,如果不能扭转,只能这样强硬地避免他去冒险。 沉玉不会容忍他的,这样的局势之下,她也不能去明显地护他。 天下不能因此错失一个好将军。 如今好了。 卫陟说:卫陟可以想这样的陛下,卫将军不可以。 他的选择是最明智的。 身边常公公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华仪倏然回神,淡淡一笑,道:“明日一早你便带卫陟进宫见朕吧,不要惊动旁人。” 常公公应了,看华仪脸色不佳,又叮嘱道:“陛下保重身子。” 华仪点了点头,微微仰头,水眸轻阖,额角发疼。 心底酸涩难耐。 说不清,道不明。 翌日,礼部匆匆地筹备安排帝王起驾去行宫之事,吏部将随行官员的名单拟出,原本楚王华湛不在随行之列,华仪思忖片刻,将华湛的名字添了上去,将暂留于京中摄政之人换为其余的大臣。 才处理完此事,卫陟便来了。 卫陟沉默地跟在内侍身后,抄小路穿过重重宫殿,目光掠过熟悉的宫廷旧京,初春的生机融不化他眼底凝结的那一束寒意。 直至目光扫过龙飞凤舞的“元泰殿”三字,心底方震,眼睫淡淡垂落。 侍从进去通传,片刻之后,便示意他进去。 卫陟轻吸一口冷气,抬脚大步进去。 甫一入殿,便望见上面端坐的女帝,眉眼鲜活,素面娇颜,青丝一丝不苟地束起。 美目淡扫,眸光湛亮,直直撞入他的眼底。 卫陟略微弯了弯唇,单膝跪地,沉声道:“臣卫陟,叩见陛下!” 华仪抬手道:“免礼。” 卫陟闻言起身,目光再不抬起。 华仪看着他,微微笑道:“你既然做了选择,之后的事情,朕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臣自然会。”卫陟抬头,目光锐利,沉声问道:“只是臣不明白,为什么是选择?” 华仪淡淡一笑,偏头看窗外树影,语气淡寥,“朕需要的是良臣,而非朕一人之忠臣。”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卫陟眼神复杂,神态愈冷,手不由得微微攥紧,道:“陛下把臣关这么久,又是何意呢?” “朕是怕你碍事。”她看着他,红唇微翘,“你对齐王有敌意,朕是让你明白,朕是君,他也是君。” 卫陟大震。 什么叫他也是君? 过了这么久,她竟还是不想铲除障碍,巩固自己的地位吗? 华仪起身,慢慢走到他面前,长睫一扇,声音渐渐回暖,“朕会留你在京中,但是实权暂时不会给你,记住你自己的话。其余事情,等朕回宫再谈。” 卫陟心头疑窦渐起,眸子闪了闪,终是抿唇没有多说。 他行了礼便打算离去,华仪忽然唤道:“卫卿。” 卫陟停下,背对着她,垂眼应道:“陛下。” 身后之人沉默须臾。 卫陟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华仪在他身后,声音饱含深意,“你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可一清二楚?” 卫陟浅浅吐出一口浊气,自嘲地扯了扯薄唇,撇开心头杂念,冷静地答道:“臣明白。” 他明白自己如今于她不过可有可无,她一心顾着沉玉,大抵是不会再管他分毫了。 她问他选君主还是天下,就是在告诉他,她不许他对她有丝毫不该有的感情。 华仪淡淡“嗯”了一声,道:“注意安全。” 卫陟心底一沉。 会对他不利的人,说来说去不过那么几人。 他在府中闭塞多日,仅知大致朝局,不知女帝和沉玉如今如何。 女帝既然如此说了,便是在暗示他……沉玉不曾罢手? 可之前那番对话,分明又是让他明哲保身,勿要为她冲动行事。 这是…… 卫陟蓦地回身,如火墨瞳撞上华仪冷静的黑眸。 双目相触,她道:“还有何事?” “无事……”卫陟深深地看她一眼,垂眼低声道:“臣冒犯了。”说完,大步去推门出去。 华仪独自站着,闭眼轻吸一口气,慢慢挪动双腿,坐了回去。 操劳过度,闲暇时都与沉玉在一处,此刻便是站着,都有些发晕。 太医之言犹在耳畔—— “陛下身子受损严重,若想得子,万万要注意身子,不可忧虑过度,此外,内心积郁,浮躁易怒,亦不利于身子恢复。在此基础之上,医药为辅,方才有效。” 她抬手捏了捏眉心,低低叹了一声,伏在桌上,整个人都已瘫软下来。 再过几个时辰,便迎来女帝出京之日。 此行浩浩荡荡,京畿守卫严阵以待,马蹄齐整,踏出一片乌压压的烟尘,马面银具威严,银甲军士通身寒光凛然,刀口森寒,肃然而行,布衣百姓夹道拜伏,描金明黄龙旗一路飘扬。 华仪弃了马车,和齐王一道骑马在前,两侧皆是目态凛冽的禁军,将君王护得滴水不漏。 一个是女帝,一个是先太子遗孤。 这二人纠缠不休,争得天下为之震动,朝堂之上波云诡谲。 百姓茶语饭后,亦曾讨论过这二人,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或是爱人。 此刻见二人并肩,一人风华内敛,一人明艳含威,当真是一对璧人,难分高下。 旁观者心魂皆被震撼,偷偷抬头的百姓望见二人,一时难以挪开目光,竟忘了重新低头。 华仪拉紧缰绳,迎着微暖的风,在阳光下眯了眯眼,侧头对沉玉笑道:“难得堂而皇之出来一回。” 沉玉眯眼看了看天边,笑道:“身子爽利了?” 她昨夜还在他面前扭扭捏捏,托词说自己身子不爽利,偏不让他碰,让他老老实实地过了一夜,别提多难受。 一被他折腾狠了,她就哪里都是毛病,到了这正经游山玩水的关头,她瞧着,倒是兴致比谁都好。 华仪脸色微变,抬头望天,若无其事道:“朕看今日这天气不错,抵达行宫后,你我可以去赏一赏湖上美景,你应该还没见过骊山的……” 他低低一笑,身子微偏,趁着无人注意,轻轻捏了她腰肢一把,“再转移话题试试?” 她只觉那处一麻,险些惊叫出声,贝齿咬住下唇,水眸斜觑他一眼,抓着缰绳的手也下意识抖了三抖。 她稳住身形,有些悻悻然道:“你就不能让一让我……” 她声音极小,却一字一句落入他耳中。 被她吊了一整夜胃口的是他,她倒是倒打一耙自己卖起可怜来,瞅着他的样子好不我见犹怜,就等他下一刻心软,说今晚放过她。 百姓在前,百官和将士在后,谁知晓总目睽睽之下,女帝在悄悄与他说着这等话? 沉玉瞳底生亮,心头兴致忽起,黑眸上下一扫身边美人,饶有兴趣道:“让你,须得有些表示才行。” 她脸色微黑,不禁微嗔道:“你要让全天下人都看笑话不成?” 正骑着马,怎么表示? 他要亲要搂要抱,只要敢当着文武百官做一遍,明日天下人就得骂她荒淫无道。 他侧眸,眸子闪亮如星,眼瞳微噙笑意,薄唇似笑非笑一划。 好整以暇,真就是打算看她表现。 床笫之上,他不复平日温淡清冷之态,行事素来强硬,她是丝毫也反抗不得。 但是,她也未必就不享受。 不表示,又能吃多大的亏去? 可他偏偏就是这般看着她。 似挑衅,似观赏。 她心头被燎起一阵炽火,偏偏就是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乘。 华仪抬眼轻瞅,暗自咬牙,一夹马腹,扯动缰绳拉向沉玉这侧。 双马挨得更近,他身上隐约的清冽之香也若有若无地传来。 华仪偏头看着四周目不斜视的侍从,飞快地伸手探到他袖下,将他掌心轻轻一捏。 再要抽回,手却被反手快速握住,怎样都抽回不得。 她心底一惊,又窘迫又尴尬,“你……” 此刻谁若抬眼,便能撞破他二人正手拉着手,双肩相挨,好不亲密非常。 女帝和齐王公然牵手,像个什么样子? 第60章 华仪暗暗使力, 想挣开他的手, 他却将她攥得更紧, 眸子幽深一瞬,低声道:“你便是这样昭告天下,又如何?” 她赧然, 倒是停手不再挣扎,在他身边小声道:“只是不太雅观,等到了行宫, 朕随你折腾。” 他听得心情大好,面上笑意清逸,眯眼微笑道:“你说这话有什么用?折腾总归是要折腾的,这里拉了手, 你还不让我碰了不成?” 她一时失语, 找不出一个字反驳他,转而瞪他一眼。 这人多霸道,就是笃定自己吃准了她,一点点能占便宜的机会都不会放开。 双马并行,两人连在一起的袖口细看十分刺眼,坐在后面马车里的楚王华湛掀开帘子, 便见这一幕, 他撇开目光,暗暗咬了下后牙槽。 华湛放下帘子, 闭眼靠在狐皮软座上,深吸几口气。 此去骊山行宫, 看似临时起意,不过是为了游山玩水,可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可沉玉被软禁于定坤宫多日,与外界阻断消息来往,说他还布了一张大网,又实在是匪夷所思。 希望是他过于草木皆兵了。 女帝和齐王骑了一会儿马后,趁着大军修整时刻,重新坐入了马车里。期间女帝和齐王的手还是交握着的,也不知是谁不肯放手,常公公看得眼皮子直跳,华仪对他一使眼色,常公公一拍脑袋立刻反应过来,忙安排齐王和女帝共乘一车。 马车里,沉玉又把华仪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厮磨,唇齿间喷出的暖湿空气撩得她发痒。 她牵动唇瓣,抑不住痒意,低低笑出声,他的手紧紧地把她揽在怀里,贴在她耳侧低笑道:“你怎么这么香?” 她理所当然地说:“朕一直都很香。” “那应是很好吃。” 华仪:“……” 他轻轻在她的锁骨上咬了一口,低声道:“甜的。” “你别……得寸进尺。” 御驾很快便抵达行宫,礼部早已提前安排人将行宫里里外外修整干净,女帝屏退左右,抬脚跨入寝殿,便见这里陈设如故,跟她前世一样。 沉玉站在她身后,她还不忘去拉他的手,告诉他道:“我很喜欢这里。” 她面上有缅怀追忆之色,他问道:“陛下来过此处?” 她便笑了,“不曾。” 今生不曾来过,前世她双十之年,沉玉时任此郡太守,便在这骊山附近为官。 彼时此地初发水患,她为安抚百姓,亲自前来此处赈灾,实则心底也不可否认,是想见他。 就在这个行宫,她拖拖拉拉住了半月,每日同他说话,比在京城里开心百倍。 她看着他惩治贪官污吏,安抚百姓,收揽民心,隐私诡计层出不穷,都不过是他的垫脚石。 随后不久,他被她直接提拔为京官,当场卸任,随她一道回京。 宫里总是有数不清的规矩,更何况那时她与他是君臣关系,受礼仪束缚,他再不曾穿着官袍,微微撩起袖摆,坐在她身边亲自给她布菜。 他边吃边与她闲话家常,给她夹的菜堆了很高,她拿银著捣他的乱,护着自己的碗,笑意清若秋水。 那时时光正好,天边流云溶溶,他与她情谊绵长,他的心思不曾言破,她的心思也不曾被发觉。 这样的机会转瞬即逝,他们都错过了。 辗转来了这一世,她终究还是摆脱不了前世的遗憾,和他来了此处。 她是重生的,这一点他知道。 华仪看着他的神情,他的眼瞳微微泛凉,她知晓他此刻大抵联想到了那处, 她便抬手捧住他的脸颊,踮脚亲了亲他的下巴,轻声道:“前世的事情,我也不想一直隐瞒你了。” 沉玉看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睫落眼寒。 寝殿隔了多年才开始住人,但是因宫人打扫细致,一丝湿潮之气也无。 琉璃宫灯悬在窗前,纱幔遮蔽了大半光景,雕龙御榻上铺着一层明黄的褥子,华仪坐在床榻上,雪裘随意铺散在大腿上。 她拢着云袖,低低道:“……后来,便是我梦中偶尔回闪的场景,你忍无可忍,发起宫变。那日,朕一如既往地去上朝,被你手下禁军逼得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反抗你的臣子被一个个杀尽。” 沉玉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双目沉着,静静地听着。 她话里的人,秉性似他,又不似他。 “我只要让你不杀谁,下一刻,那人的胸口便被你的刀贯入,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从来没有比那时更加怕你。” 她在意谁,他便恨谁,似他。 “你将我困在元泰殿的软塌上整整七日,亲伺饭食,逼我承欢,肆意折辱,手段用尽,甚至不惜给我下药。” 逼她爱她,似他。 下药辱她,不似他。 沉玉的手紧了又松,双目嵌火,紧紧盯着她。 华仪笑了一声,看着他,说:“后来,我暂时向你服软,假颜讨好你,你以为我已经放弃,中了我的计,被我毒死。”她叹了一声,“……随后,我也毒发身亡了。” 知晓她花花肠子太多,还轻易信她,不似他。 对温柔顺从的她始终狠不下心肠伤害,似他。 沉玉闭了闭眼,起身看着她,慢慢道:“同归于尽?” “是的。”她回忆着,唇边笑意温缓,道:“从我死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如果可以后悔,我一定不要和你重复那样的结局。” “我醒之后,偏生你就在我身边。” “十七岁的你,心思一览无余。” “从那时起,你就想要我了。” 她说的没错。 沉玉站在她面前,微微蹙眉,看着她。 她前世被他逼迫,她竟是……选择去死么? 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要向他低头,放弃帝位,做他一世的笼中鸟。 此心决绝至此,让他原本胜券在握的心,微微有了一丝惊动。 他沉默良久,冷冷道:“所以,从一开始起,你就开始防范我了?即便后来对我服软,也不过是想通了前世我对你的心思之后,你主动做出的一些补偿?” “一开始,我不可否认。”华仪静静道:“我想,你不是前世的那个人,我该好好把控引导,既然舍不得杀了永绝后患,便要杜绝你所有触碰权势的机会。” “可是后来,我终究还是手腕不足,先后两次,我都不得不承认,我无法抗拒这份感情。”她苦笑着摇头,抬眼看着他道:“但是,阿玉,后来的事情在我意料之外,你终究还是你,秉性如此,绝非我能引导,无论我怎样去尽力规避这样的结果,都无可转圜那样的发展,譬如宫变。” 他眼底腾起火来,袖中手攥紧了。 他的心在跳动,浑身流动的血液也慢慢减缓了,冰凉的目光慢慢触上眼前女子的容颜,心底奔涌的不知是怒,还是哀凉。 她一早就准备告诉他这一切,特地选择在骊山行宫。 这是她前世与“他”同住了一段时日的地方,她是想告诉他,他们是一个人,会做一样的事情,他不必介怀她心里有‘他’? 沉玉冷笑出声。 华仪听他笑声,惊异地抬眼。 沉玉走向她,抬手按住她的肩,手上力道之大,捏得她生疼。 她吃痛,水眸仍倔强地盯着他,冷气直抽,词句破碎,“你、你又何必动怒……” “我与‘他’不同。”他抿起唇,怒气甚浓,狠狠将她推倒在床榻上,低头凝视着惊疑不定的她,语气冷得让她发颤,“我早就觉得你还是念着那人,怎么,如今便敢向我直说,当真以为我已经全然不会生气?” 她痛得唇瓣发白,脸色难看,肩胛上的力道却不减,沉玉笑意森寒,看着她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碾碎。 手上布帛碎裂,响声刺耳惊心。 她话还未说完,慌忙抬手拉他,断断续续道:“不是,你听我说……” 才说三个字,她未完的话便已在喉间戛然而止,他越发看不得她这般哀恸又委屈的神情,迫使她翻身背对着她。 “阿玉……” 他动作粗蛮,不带一丝怜香惜玉,她喉间逸出一声浅短压抑的痛鸣,细汗在额角溢出。 撑于两边的手将褥子抓得紧了又紧,紧了又紧。 沉玉慢慢动了动身子,笑意冷然,手绕到她身前,狠狠揉捏着她的下巴,冷笑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和他都是一样的狠,你不是想他么?我如他一般折辱你,你应也是很高兴了罢?” 她眼角丝丝泪迹渗出,身子乱抖,抓着他的手,却无力去挣开,嗓子想说什么,被他狠狠折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底涨酸难受。 他怎么……能如此想她! 她若真的只是此意,又怎敢在此地和他说这些? “前世‘他’可曾这样要过你?是他让你更痛,还是我?”他动作越发粗蛮,撞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原本干涩的地方渐渐分泌出湿滑的液体,她在压抑的痛苦之中又感受到了一丝快感,浑身抖得厉害,心却更痛。 心底因他这话奇冷无比。 他见她不语,右手又狠狠捏住她下颚,满脸戾气,“为何不答?” 她仰头,无力地拉他,想要他松手,不知从何说起。 她越是不答,他越是挑衅。 怒意更甚,双手又探至她身前,狠狠碾揉,含恨道:“我护你爱你,你就偏惦念着旁人,我装聋作哑至今日,盼着你当真是全身心托付于我,如今果真失望……” 她摇头,泪落于睫,狠狠低喘片刻,哑着嗓子开口:“不是。” 只是两个字,她嗓子发疼,原本偶尔发痛的胸口此刻巨疼起来。 她低头不言,贝齿紧咬下唇,微微渗血。 她被他死死地禁锢在怀里,逃脱不得,只能被迫承受。 昔日的疼惜温柔都化为乌有。 她的痛换来他报复的快感,即便他自己也痛。 分明前一刻还在与她温存,此刻一丝怜惜都是妄想。 她眼前发黑,意识渐渐混沌,连呼吸都浊重到随着心跳砰砰作响,只能凭借本能,撑住自己,没有彻底倒下。 外间有人察觉里面动静不对,试探着唤道:“陛下?陛下?” 沉玉寒声回道:“无令不得打搅,全部退下!” 他语气寒意摄人,宫人隔着殿墙,生生打了个寒颤,此刻又不闻女帝出声,权当女帝默许,忙招呼人守得更远些。 华仪心底越发发冷,只顾得无力地低吟,浑身都仿佛不是自己的。 他收回目光,眼神从她的身上快速划过,唇边冷笑森然,眼神越发疯狂。 那么多日,从他开始怀疑起,哪怕她与他再柔情缱绻,他但凡想起她的梦呓她的重生,便觉如鲠在喉。 他不知道她的前世。 前世她与那个人,又是如何眉目传情,如何翻云覆雨?! 她低哼一声,浑身战栗,双眼死死闭起。 这一下令她想晕也晕不得,神思清醒了几分,她缓慢地呼吸着冷气,心跳快得要跃出胸腔。 滚烫的泪便顺着脸颊,滑过冰冷的唇瓣,从慢慢滴到了床榻上。 她哽咽一声,嗓音带了些微的哭腔。 他听见这声,动作倒是一顿,随即越发火起,将她翻了个身,双眼猩红地盯着她,怒道:“你还妄想得我怜悯么?” 她摇头,又气又委屈,咬着唇不吭声,泪更汹涌。 他冷笑,低头狠狠咬住她的唇瓣,血腥味蔓延开来。 她疼得抽泣发抖,浑身动一下都难受,死了一般地瘫软着,任凭他继续啃咬。 可终究是意难平。 他凭什么这么说她? 她若念着前世之人,只当今生的他为替代品,又凭什么屡次退让,为了他故意优柔寡断,顶着全天下人的非议,让自己的帝位岌岌可危? 是,她还未曾说完,他断章取义,怒得理所当然。 可他若有一丝一毫信她之心,这些日子真的相信她的温顺是毫无目的的,他又为何如此激动,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她的委屈和痛苦攀升至顶点,忽然伸手,用身平最大的力气将他推开。 他抬手死死攥紧她手腕,正要开口,她红着一双眼,忽然抬手,掴向他右颊。 “啪”的一声清响,床榻上两人都愣了。 他眼中怒火更甚,攥得她发疼,她看着他脸上刺目的红痕,双目惊恸。 他抿唇冷冷不言,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得,顾不得身子剧痛,飞快地蜷缩起身子,往后缩了缩。 他看她如此模样,实在让他爱极恨极,还欲过去拉她过来,忽然听见她压抑着痛意,哑着嗓子道:“我说……你就是你,你给了我不同的爱,我若念着别人,我又何必委身于你。” “我开始学会爱的时候,面对的是你啊……” “沉玉,华昱……我亦有骄傲……” 她声音渐小,脸埋在手臂间,发丝散乱,无助到了极点。 她自幼被严格教导诗书礼义,做不到枉顾他人而已。 被逼着与他针锋相对,哪一次又不是自己心痛到极点? 前世。 前世她至死都未曾与“沉玉”推心置腹地爱上一场。 她的所爱在今生,她原本带着一身伤痕重生,提心吊胆,惶恐不安,那份从未有过的温暖,是被他的温柔细心一一融化而来。 沉玉的动作一顿。 他静了静,脑子纷乱一片,目光忽而上挪,从她微微蜷起的脚趾挪至她缩起脑袋上。 她从未被他如此对待过。 他忽然反应过来,手松开她的手腕,狠狠一握,忙上前来,意欲去抱住她。 指尖刚触到她,她便疼得轻轻一抖,低低呜咽一声,身子又不住地往后缩。 她从未如此凄惨,他心底微微一疼,暗自懊恼悔恨,忙起身大步出去,唤人拿来药膏,又大步回了床榻,以手指沾了些许,意欲给她上药。 “仪儿。”他柔声道:“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沉玉:完了,摊上事了,我居然欺负了我的心肝宝贝。 一巴掌不够,媳妇儿再打。 第61章 殿中暖炉正在吐着丝丝暖气, 灯芯在纱罩里跳动, 镀下一片明亮的光。 华仪听那一声“对不起”, 眼泪更加控制不住,却一个字也不说,只尽力地蜷起身子, 弯曲的背脊略显单薄。 床顶垂落的红绡帘帐已被拉下,将她小小的身形彻底遮掩住,另一边却向外拉开着, 沉玉懊恼地坐在床边,一筹莫展。 宫人将热水盆和帕子拿来,放到了一边,便躬身退下了。 沉玉起身拿过帕子, 用热手打湿后拧干, 回来慢慢擦拭着她的身子。 她身子在轻微地发抖,下意识的想要往后躲。 沉玉俯下身子,在她耳侧柔声道:“弄痛你了没?” 她不回答。 她这样,他也实在不好给她上药。沉玉心底更加刺痛,只觉自己实在该打,便道:“我此刻随你出气, 要打要骂皆可。” 她依旧不吭声。 她此前说话声音沙哑, 哭腔浓重,一向倔强的她, 显然是被他给伤惨了。 此刻不吭一声,也不知是太痛还是太伤心, 他得不到回应,不知她此刻身体如何,越发着急,喉结滚了滚,暗自一磨牙根,扯过大氅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扯到怀里去。 她低哼一声,声音极低,手抗拒地抵着他的胸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 莹亮的泪珠沿着脸颊滑至下巴,她双目红肿,偏过头去,不去看他,也不让他看到她此刻的丑态。 可那转瞬即逝的一幕早已落入沉玉眼底,他眼角重重一搐,揽住她的手竟在轻轻发抖。 她竟伤心成了这个样子。 脸色惨白至此,身子又该被他折腾得多难受? 他行事太过冲动……竟这样伤害了她! 沉玉低下头去亲她冰凉的唇角,语气放地极软,“是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不分青红皂白地伤害于你……” 他声音低沉,不同于往日的清冽冷淡,带了一丝酥麻软意,轻轻滑过她的耳畔,“我太爱你了,不想让你心底挂念着任何人,我但凡想到你还与别人相处了那么多年,我便嫉妒得恨不得杀尽所有人。” 想他骄傲至此,血脉高贵,如今何人不畏他? 他的偏执霸道她不是第一次知,他却是第一次好好的跟她认错。 她听得此话,心里更疼,脸颊贴着他的胸前,泪打湿了衣襟, 她哽咽有声,良久,才慢慢道:“……我就知道,你一直念着此事。” 他轻拍她脊背,把身子纤瘦的她尽力地搂紧。 薄唇却抿得死紧。 她细眉轻蹙,脸色难看,睫毛颤了颤,意难平道:“阿玉,你还是不肯信我,否则,你又怎会怒得如此之快?我这些日子对你……真的是真心实意的。” “前世,那个‘沉玉’固然与我情谊深厚,可是,我与他至死也未曾在一起啊,我重生后,摆脱不了他给我造成的噩梦,三年午夜梦回,我没有一日是不怕的。” “可是,你这般真心待我,我便是怕,也渐渐不怕了。” “你可懂么?” “你与他是不同的,我今生方可经历的热烈的爱,都仅仅是你给我的啊。” 华仪带着哭腔说着,唇色越发苍白,□□火辣辣地疼得厉害,身子也有些发冷。 她偏头咳了咳,又艰难道:“你若还是不信,大可以再对我下药,我又何惧沦为你一人之物?尽管成全你的心罢。” 他把下巴搁在她颈间,摇了摇头,道:“别说了。” 他信了。 怎能不信,她已经这样对他服软了,无论真假,他都信了。 刀山火海,生死荣辱之间,他都信得甘之如饴。 华仪咬了咬下唇,不再说话。 他伸出手指,让她松开齿间力道,别咬破了自己的唇,看她神态难受,又去倒了温水过来,递到她唇边。 她安静地低下头去,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轻咽热茶。 他等她将一杯喝完,放下瓷杯,又低声问她道:“我帮你擦一擦身子再上药,可好?” 她抬眼,定定地看了他须臾,点了点头。 他微微松口气,又想起自己即便如此行事,也未真正地让她失望伤心,她总是太好原谅他。 他心肠更软,轻柔地褪下她身上的大氅,让她顺从地躺在自己怀里,自己拿了帕子来,从锁骨开始,贴着她的肌肤慢慢往下。 碰到她胸前他刻意揉捏而造成的指印,她便轻抽一声。 他忙拿开帕子,低头去给她揉了揉,哄道:“再不会有下一次了,你忍一忍,这几日,我都不再碰你……” 她缓慢地点了点头,把头埋进他的颈窝,点了点头。 身子娇小,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缩着,更像一只怯懦的猫儿。 他见她这全心全意依赖着他的模样,心底大动,又惊又喜,黑眸光亮乍现,向来冷峻的薄唇轻轻一弯。 沉玉亲自伺候华仪搽身上药,又给她换好了一层吴绫软锦制成的里衣,拿被子好好地裹紧她,又去取了治她风寒的药,一勺一勺喂着她喝。 她困倦至极,当日很早便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之后连如何被他摆正睡姿掖好被角,都浑然不知。 沉玉安置好华仪,便起身推门出去。 大门一开,楚王华湛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少年郎的容颜清秀潇洒,个子虽还不如沉玉挺拔,气势却出类拔萃。 他正满怀愤怒,带着三分尽力去克制的敌意,冷冷盯着沉玉。 沉玉冷然回视,目光从华湛身上扫过。 华湛撇过头去,与他硬邦邦地见礼道:“见过齐王殿下。” 虽二人同在亲王之位,但相比于沉玉的出身,华湛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应是该对他见礼的。 沉玉淡淡颔首,冷漠道:“你皇姐已经歇了,有事稍后再奏。”便要抬脚离去。 两人擦肩而过,华湛忽而出声道:“齐王殿下!” 沉玉脚步微顿。 华湛抿了抿唇,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此前,我不知晓你真实身份,言语上多有冒犯之处,还望你切勿放在心上。” 沉玉神色淡淡,“不会。” 华湛转过身,又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沉静的双眼,道:“你说不会,不过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而已,可是,你还是讨厌甚至怨恨我们这群人,根本就不会罢手的,对吗?” “你杀了华铖,又差点将我弄死,你让天下人都唾骂两位皇叔,你让皇姐内疚自责,下一步呢?”华湛压制着自己的怒意,语气不由得激烈起来,“皇姐不让我见你,也不让我来惹恼你,可是,这一桩桩事情,不得不让我怀疑,事情根本没有结束,你还有最后一击!” 他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愤怒,他的眼神仿佛可以将人置于死地,可沉玉的神情依旧冷淡。 良久,沉玉轻轻笑了一声,道:“你若早生几年,或许与我棋逢对手。” 华湛怒意更甚,袖中手狠狠一攥。 沉玉拢了拢袖子,寥落的眼神落至这与华仪相似的脸庞上,淡淡道:“你对我说此话,若是为你皇姐,我便告诉你:不管这天下如何,我都会护好她。若你仅仅是为这帝位……呵……”他嘲讽地一笑,“这帝位,我拿去是理所当然,我要不要,与你何干?” 华湛心头一惊,还欲再说什么,沉玉已绕开他,慢慢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随行帝驾的官员中,有三成早已与沉玉暗通款曲。 沉玉来到行宫一处偏僻的花苑处,兵部侍郎正拢袖在那呵着热气。 沉玉扬声笑道:“大人若是冷,何不多添衣,这天色也不早了,更深露重,可别病了。” 侍郎闻言转头,对他讪笑道:“下官见过齐王殿下!下官这是站就了才冷,多谢殿□□恤。” 沉玉微微一笑。 侍郎四处望了望,从袖口中拿出一张信笺出来,递给沉玉道:“殿下,这是萧太尉拖下官转交给您的东西,请您看后务必销毁,此事干系重大,成与不成,皆看您一人之意……” 沉玉接过信笺,修长的手指极快地拆开,借着还未完全沉下去的天色,从头到尾细致地看来,眉头越发紧蹙,蓦地冷笑道:“你们何必看我的意思,万事皆已安排妥当,可曾事先问我?” 侍郎闻声,背后不由得渗出冷汗来,硬着头皮解释道:“太尉是看殿下为感情所束,行事果决不足,故而决定这般推殿下一把。萧大人为了殿下的大业,不可谓不呕心沥血,当初与女帝万般周旋,才让她姑且相信萧大人,肯如此贸然招降……” 沉玉眸色微沉,心念一动道:“她什么都没察觉?” 她如此聪颖,竟真会被此蒙蔽。 侍郎能才到他口中的“她”是谁,忙道:“萧大人说了没问题,殿下难道还不相信萧大人不成?此事将成,女帝如今不在京中,她纵是有心转圜,也难以统一天下之心。” 沉玉冷淡不言。 侍郎看他神色仍是不豫,心下纳闷——按理说,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便是狠一下心,倒是天下美人双双在手,岂不是更好? 可他却不敢将此话说出口,只能弯腰等着沉玉做决定。 说是让他决定,其实已是黄袍加身。 良久,沉玉才侧眸冷声道:“注意分寸。” 侍郎大喜,忙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姗姗来迟的一章。 第62章 随后几日, 沉玉没有再碰华仪。 华仪不必上朝, 起得总是有些晚, 身上的淤痕一日便消,只有下身仍有少许余痛。 沉玉记得她说,前世的他亲自为她下厨做饭, 他便趁华仪未起床时,亲自在小厨房跟宫人学习熬粥,待她醒来, 便亲自喂她喝补身子的粥。 华仪伤心一日,后面几日精神已好了不少,沉玉让人将软塌搬到湖边,她便躺在上面晒初春的太阳, 沉玉吹笛弹琴给她听, 两人偶尔说笑打闹,日子过得更加安逸。 经过上次之事,华仪发现,她与沉玉已算是真正交心了,他心结已解,没有再给她那种若即若离之感, 她对他的主动万般开心, 也比平日更加活泼了些。 “啊——”华仪捻着红润饱满的樱桃,对沉玉轻轻晃了晃, 示意他张嘴。 她晃着双腿坐在屋顶,膝盖上放着一小盘果蔬, 沉玉怕她摔了下来,坐在她身边守着她,她却非要给他喂樱桃不可。 他颇为无奈,张嘴吃了,华仪笑得愈发开心,问他道:“甜不甜?” 他的目光却落在她红润泛光的唇瓣上,低声答道:“甜。” 她顺着他的目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佯怒地瞧他一眼,又凑过去,对他眼风一扬,道:“甜的话,怎么还不来吃呢?” 他吃完口中樱桃,低头去咬她下唇。 她却忽然往后一让,不让他亲到,掩唇吃吃笑道:“你说了不碰我的。” 他紧紧盯着她,目光炽热,薄唇往下一压,道:“那就不碰。” 她抬眼奇怪地看了看他,手上这一拳好似打在了棉花上,颇有心底痒痒。 她踌躇一刻,又上前去,在他身上挨蹭着,小声道:“要不……就这一回,给你亲一小下?” 他淡淡一挑眉,摇头拒绝。 她软声唤他,“阿玉……” 他眼底俱是笑意,身子往后挪了挪,丝毫不为所动。 华仪伸手要拉他,身子也跟着往前挪,忽然身下瓦片一滑,整个人往下溜去。 他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带,把惊魂未定的她捞回了怀里。 这么高,摔下去不死也残。 华仪搂紧沉玉的脖子,偏头往下看了看,又紧紧闭上眼,把头埋进他胸前,轻轻地吁了口气。 好险。 她定了定神,又抬头看沉玉,见沉玉的脸色并不比她的好看,脸颊还有些泛白,似被她给吓到了。 她心底一软,握了握了他的手,道:“我刚刚是不小心……” “早说屋顶不能玩,还非要上来。”他额上青筋跳了跳,冷声道:“先是坠马,后是跳楼,你还能更加不惜命一些么?” 她想起上回自己和卫陟较劲坠马之事,被他说得心虚,低眉绞着自己的袖子,不吭声。 说重了便是这一副委屈的模样,沉玉要怒不怒,看着她无言半晌,叹了口气,抬手敲她脑袋道:“安分些。” 她捂住额头,冲他讨好一笑,赶紧搂着他的手臂道:“那……那我们下去吧。” 早说下去她偏不依,如今出事便又乖乖地说下去。 沉玉拿她没办法,起身护着她下去,华仪边慢慢挪着,边嚼着小樱桃,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将之前的危险抛之脑后。 沉玉:“……” 回了殿中,华仪第一件事便是喝茶,沉玉卸下身上的大氅,又去给华仪解斗篷的带子,正在解绳结间,忽然听得外间人凌乱的脚步声。 大门被打开,一位将军顾不得礼节,慌忙冲入殿中,单膝跪地禀报道:“陛下!出事了!” 华仪心下一惊,搁下茶盏,飞快道:“何事?” “宁武关、雁门关归降武将哗变,两关失守,太守王志等官员被斩首示众!” 华仪身子晃了晃,大惊道:“你说什么!” 沉玉忙伸手揽住她的肩,带她到一边坐下,对那将军道:“说清楚。” “消息有延后,此事已发生多日,但叛军早有预谋,事发之时,当地通向京城的各个路口俱已被锁死,无人可以将消息传出,待两关被肃清完毕、城内血流成河之后,消息才被幸免的官员冒死传出!” 华仪死死盯着地上伏跪的将军,唇抿成一线,“如今局势如何?” 那将军终于抬头,定定地直视帝王半晌,缓缓摇了头。 华仪心底冰凉一片,片刻前还在笑着的脸庞泛着苍白之色,令人心惊。 沉玉低头看着将军道:“可还有别的事情相奏?” 将军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沉玉抬袖道:“下去吧。” 将军慢慢起身,终究还是退下了。 宫灯摇晃,大殿内凉意泛起,教人心也觉寒意浸人。 沉玉回头看了看华仪,她脸色极为难看,只一双水眸里有光影沉浮,像秋夜里浮动的灯花。 他把她搂紧,吻了吻她的额头,安抚道:“无碍的。” 她却慢慢离开他的怀抱,抬头定定看着他,“这件事,你事先知道吗?” 他动作微顿。 她不等他回答,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摆了摆手,低眉叹道:“你先下去吧,朕一个人静静。” 两关生变,将领杀了当地官员和几十百姓之事在女帝知晓后不久,很快传遍天下。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行宫和京城都开始动荡不安,京中的银甲军闯入萧昌齐的府邸,发觉他早已不见。 此事是谁所做、来龙去脉、目的为何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拥护的人——齐王,华昱。 只要有齐王出面,这一切就又可以如上一次一般,不费一兵一卒,再次得到解决。 可是,上次诈降致这回两关失收,叛军直入腹地,这回谁又敢再谈条件? 可若不除此下策,选择撕破面皮,战火就将席卷整个天下,届时江山动荡,民不聊生。 输赢,也未可知。 很多官员开始思考对策。 如今朝中有用的将领除却卫陟之外,其实也还有别的人,可是一部分战功赫赫的老将,熟知天下兵防,他们反了之后,这场仗将很难胜利。 若女帝在位期间令天下饱受战火侵扰,后世人也将对她非议不止。 这些官员想了又想,心惊地发现,这回路是真的很难走了。 他们或许应该去……考虑考虑齐王那边了。 可事情一连持续多日,最出乎意料的,便是女帝的反应。 她并没有将齐王下狱,甚至依旧和他日日耳鬓厮磨,对外面乱象不闻不问,优柔寡断至此,让下面心急如焚的官员心慌不已。 这些官员之中,除却家世简单的京官之外,还有一些族系庞大的世族,世族们家业呈递百年,绝不肯让战火烧到自己祖宅之地。 世家们还没来得及做出些什么,京中又递来了一些消息。 华仪坐在御座上,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陛下……”兵部尚书暗自咬牙,低声道:“卫将军失踪,京畿侍卫遍寻满城,一无所获。” 华仪心头巨石彻底沉了下来。 窗外夜风敲击着窗棱,声声惊心。 “此外,臣有一事,想要禀报陛下。” 华仪抬眼道:“何事?” 兵部尚书手心冷汗渐渐溢出,默默起身,上前压低声音道:“臣怀疑,臣下属郭愈与齐王暗通款曲已久。” 郭愈便是兵部侍郎。 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胆量,就这样毫无准备地状告齐王。 他以为女帝接下来会问他证据,可华仪却道:“还有其他人么?” 他微微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道:“臣猜想,如今朝中至少有十几名官员,早已投靠齐王。” 华仪紧紧闭眼,又睁眼道:“朕知道了,退下罢。” 兵部尚书一头雾水,看她丝毫没有细究之意,心底越发有不祥的预感,失声唤道:“陛下!” “朕已失民心,臣子另寻出路,也属正常。”华仪深深地看他一眼,“朕意料之中,无可怨尤,你懂么?” 兵部尚书又默然跪了片刻,才起身退出了殿。 华仪看着空旷的寝殿,起身吹熄了烛火,和衣躺下。 她精神困乏,身子越发虚弱,甚至有一丝反胃之感。 她闭上眼,脑子清明。 处处算计,到今日这步,她应该喜才对。 她是该让位给沉玉的。 当初,沉玉在朝中触犯世族利益,她若贸然禅让,于他必然艰难。 她不忍心,所以亲自在这帝位之上,荒唐行事,让百官渐渐寒心。 他们对她寒心,才会拥护新主。 沉玉也会个好君主,只要她不逼他,这天下依旧太平。 上一辈你死我活地较量了那么久,害他成为了牺牲品,她想想便觉心疼。 让他为帝,既是对他前世的弥补,也是理所当然,民心所向,后世也不会再有什么诟病。 只可惜了那几十百姓。 那些人命,该算在她头上,便让她下一世再还吧。 华仪抬袖掩唇咳了咳,拢紧了衣物,起身推窗。 放眼望去,月色凉得似冰,也不知天那边,又该是如何乱象。 女帝沉默日久,世家再也忍不住,带动天下许多书生文儒伏阙上书。 骊山行宫之外,当地学生匍匐在地,请求女帝表态,不让战火延绵。 他们无法去抵御敌军,只能逼迫他们的君主。 帝王寝殿大门始终紧闭,太医半跪在地,正在给女帝请脉。 华仪掩唇,不断地咳嗽,一遍又一遍喝茶润喉。 她的看向太医,轻轻问道:“朕身子如何了?” 太医忽然收回手,双膝跪地,朝她行大礼道:“臣恭喜陛下!” 华仪心念一动,“什么?” 太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贺喜道:“臣恭喜陛下,陛下已有两月身孕!”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 【她不忍心,所以亲自在这帝位之上,荒唐行事,让百官渐渐寒心。】 诈降杀人的事情萧太尉安排得明明白白,上章末尾说男主黄袍加身,其实就是指他这么多年被人暗地里扶持,其实很多选择并由不得自己任性。 后面还会解释一些事情。 第63章 华仪心口一窒, 看着太医, 似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依常理,陛下还需调理许久才能顺利有孕,可如今竟这般早就有了身孕, 臣愚以为,此乃天意如此啊!”太医喜形于色,目光灼灼道:“陛下往后更好悉心调理身子, 才会顺利产子,生子大伤元气,臣请陛下好好保重!” 华仪心底狂震,不禁抬手, 手心贴在小腹处, 微微晃神。 她瞒着沉玉一心要子,竟果真怀了他的骨肉。 这里,有一个孩子。 她与他的孩子。 她说不出心底滋味如何,眼角竟有些发热,落睫淡声道:“此事先勿声张,往后时日, 还请爱卿为朕费心调理。” “臣定然竭尽毕生所学!”太医大喜叩头, 见女帝再无别的话,便收拾药箱躬身退下了。 殿中恢复冷清, 华仪低头咳了咳,抚着小腹慢慢起身, 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景色。 书生伏阙上书,背后是那些世家,他们从来不管哗变杀人之事谁是始作俑者,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他们秉承仁义之名细究原因已经毫无意义,那些死去的百姓也仅仅只是他们的借口,他们在意的,只是谁能解决眼下的问题。 所以,他们在逼她。 不是逼她起兵镇压,而是逼她能满足他们的利益。 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恢复天下太平,为此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一个年轻的君主。 她太了解他们了。 所以,她的一切举动的后果都在自己意料之中,他们的想法也在她意料之中。 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她应该就摆脱这一切责任了罢。 这一切,于她来说,将她束缚了将近二十年的帝王枷锁。 想到此,华仪眉眼微微柔软下来。 她会生下这个孩子,将来,还要亲眼看着他慢慢长大。 看他一日一日,长得像她或像他。 当年她那凉薄的母亲不曾对她温柔,她定要弥补给这个孩子。 ……那时,大概算是一家几口,和谐美满了罢。 再无算计,她再不算计。 这天下给他就好。 天色正好,有几只雀儿在枝头乱啼,流云涌动,和风澹澹,花香融融扑入阁中。本是生机勃勃的春日,所有人的心情却如寒冬腊月般的阴郁。 除了深阁里静静伫立的女帝,笑意兀自温缓。 书生伏阙上书亦无大用,他们再变本加厉,就是明面上的逼宫。位高权重的世家家主们还不想走到这个地步,在与楚王华湛私下里谈了许久之后,两位大臣便和楚王一同觐见女帝。 可刚刚觐见不久,大臣话便触得女帝勃然大怒,行宫里蒙了灰的廷杖被取出,帝王寝宫的台阶下,两位老臣被当真所有随侍宫人的面杖责。 闻风赶来的大臣们在殿外求情,叫喊得声嘶力竭,殿中还未弱冠的楚王已经脸色惨白,这么多日以来,他头一次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头愣愣地看着阿姊的背影。 华仪一身描金玄袍,裙尾翻滚的龙纹触目惊心,随着她的动作宛若游动,她回眸看华湛,道:“你这几日老实一些,别被这群人带着胡乱闹腾。” 华湛摇头道:“臣弟……大概做不到。” 她静静看着他,不言。 “臣弟与他们的愿望是一样的,不愿看到战火延绵。”华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咬后牙槽,硬邦邦道:“说到底,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切臣弟看得清楚,齐王还是一心夺得皇位,都已经这样了 ……皇姐还不想做决定吗?” 华仪道:“世人皆知,他被朕时刻带在身边,无可联系哗变将士,这一切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那些人在拥戴他而已。朕若杀他,世人又当如何说?” 华湛咬牙道:“成王败寇,无狠不行。他们纵使非议,也无法转圜这一切,久而久之,他们看清形势,又会忘了这一切。” 华仪一弯唇角,笑道:“阿湛,你与原先不同了。” 华湛心底一惊,抬头看着华仪。 他听见这一句话,又看见阿姊面上波澜不惊的笑容,只觉心底空茫,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天下总是有很多的无奈,譬如她早说了自己厌烦权势,譬如她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又譬如,他华湛,对她珍之敬之,做不到和别人一样逼她。 他还小的时候,从民间初入宫闱,那些宦官大臣都在逼他读书学习,教他做一个真正的皇子,只有阿姊牵着风筝线,对他笑着说:“玩一小会又怎样?朕都已经发话了,谁还敢逼你不成?” 他因她不被逼迫,如今渐渐明白事理,却发现谁都在逼迫之下苟且生存。 无一例外。 华湛垂眼道:“罢了,臣弟现在就想问清楚,皇姐是当真打算不作为吗?” 华仪道:“是。” 华湛又道:“那臣弟呢?皇姐一开始带臣弟来行宫,是不是有意让臣弟避开什么?” 华仪深深地看他一眼,语气深晦莫名,“你既然这样问了,那朕想,你也猜到了很多事情。阿湛,不要掺和进去,这一切绝不是你能转圜的,期间你我不知晓的诸多牵连算计,太深太多了。” 华湛深吸一口气,点头道:“臣弟明白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皇姐现在打算……如何安置齐王?” “让他走。” 华仪让沉玉走去京城的决定,是在翌日清晨告诉他的。 沉玉双目沉凝,面色寒峻。 她却不看他脸色,只低头去整理包裹,一边低声道:“我料想,这几日事情接踵而至,我已经应付不了了,你先回京罢。” 他薄唇冷启,“那你怎么办?” 她笑了笑,道:“我好歹也是皇帝,随后回京不成问题,如今你留在我身边,对我才是最大的麻烦,他们都在为难我。”她顿了顿,又说:“我会安排几个人在你身边,名义上是监视你,其实也是为了护你,虽然你好像不太需要我来保护,嗯……然后……” 她忽然一顿。 沉玉从后面把她搂紧,薄唇贴着她的耳侧,轻轻道:“我不傻,所以你又为何故意装傻?你真的为自己想过吗?” 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抿起了唇。 他偏头亲了亲她的嘴角,柔声道:“不要伤害自己,我是成是败,都看不得你伤害自己。” 她心底微震。 眼角忽然有些湿,鼻子也有些发酸。 再坚强冷酷,也敌不过他这样一句疼惜的话。 她沉默许久,才听见自己哑着嗓子说:“我没伤害自己,你看我哪里不好了?你安心走吧,我们就分开一小段时日,嗯……我会想你的。” 他叹了一声,抬手以手指沾了沾她的睫毛。 指腹带泪。 她一时窘迫,去拉扯他的手,他笑声低哑,手绕过她的腰肢,狠狠将把她嵌入体内,“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疼惜你。” 她僵了一刻,眨了眨氤氲的双眼。 她咬着嘴唇道:“你别说了,再说,我就舍不得让你走了。” 他说:“我若真的想走,你以为现在这些人就困得住我?我不急,你又何必催促?” 她笑了,“你不急,你身后的那些人急。你我虽经历不同,但都是被人扶持起来的,我们再有手腕,也拗不过那些口口声声忠心不二的下属,你不走,对你有什么好处?事已至此,你不就差最后一步棋了么?” 他沉吟片刻,淡淡说道:“那我离开之前,要留一个人在你身边。” “何人?” “是我曾经救下的一个内侍,只效忠于我一人,我将他留下,时刻护着你的安危。” 她点头答应,“好。” 华仪将手上的包裹收拾好,然后递给沉玉,随后亲自写了一张圣旨,下令这日午时过后便派人“押”沉玉回京,软禁于皇宫。 明面上的理由不过是借沉玉逼叛军停手,京中有亲信老臣坐镇,女帝此举,无异于将沉玉交由大臣处置。 可实际上,华仪知道,这只是放虎归山。 沉玉离开的时候,华仪站在城墙上,把自己裹得严实,手紧紧贴着小腹。 她悄悄地跟腹中的孩子说:“你若是个男孩,将来便可以和你爹一样。” 腹中胎儿还小,一丝动静也无。 华仪回过头来,对那面生的内侍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叫常喜。”那内侍拘谨地答道。 华仪点了点头。 骊山行宫的另一处宫殿内,华湛听闻沉玉回京的消息,惊得直接从椅子上起身。 那臣子讪笑道:“殿下先别慌,陛下这样或许有她的用意,只是……这齐王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放他回去,若摄政的王大人将他压制不住,那就无异于放虎归山了。” 华湛强自冷静,深吸一口气。 那臣子还在继续道:“您现在急了也无用,要不……您可以平日多去和陛下说说话,或许能多通融一二,如今陛下不许您擅自动弹,您也做不了旁的……” 华湛咬牙怒道:“谁说我做不了?如今这乱象迭起,我做了又如何?” 那臣子讶异道:“殿下打算做什么?” 华湛快步在原地转了几圈,袖中手死死紧握着,忽然道:“我也要回京。” “啊?” “对,我现在也赶回京,皇姐对我没有防备,我要走也不是难事。”华湛想好了便要立即动身,抬脚往内殿走去,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 那臣子在身后惊疑不定道:“殿下三思啊!陛下若知道了,时候无论如何,殿下都讨不得任何好处。” “我有什么好怕的?”华湛冷冷看来,嗤笑道:“我若是怕他沉玉,此前也不会一直与他作对了。” 第64章 京城郊外的风, 格外冷。 如墨夜色里一缕月光穿过黑云, 无尽的黑夜像连绵的雾, 将所见之处悉数掩盖,天幕低垂,天地似乎都合在了一处,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沉玉驱马来时,城外早已候了几个人,见了月下逐渐清晰的轮廓, 忙上前去行礼道:“殿下。” 他们随后看见沉玉身后紧跟的几名带刀将士,明显不是自己人,当下对视一眼,有些警惕地摸了摸腰间佩刀。 沉玉知他们顾虑, 淡淡颔首道:“无碍。”他翻身下马, 将缰绳交给其中一人,慢声问道:“京中布防如何了?” “京卫七成已经解决。”其中一人恭敬地答道:“萧大人已另辟藏身之地,殿下可想立刻一见?” “不必。”沉玉抬头看了看悄无声息的城楼,“这里无须硬拼,届时从皇宫东华门处封锁,将百官逼至西处, 尽量少动干戈, 切勿伤害百姓。” 那人笑了笑,“殿下是成宗正统, 兴的是仁义之师,自然不可伤害百姓, 这些属下们还是有分寸。”他想了想,又问道:“卫陟失踪多日,此人曾是女帝亲信,为以防万一,可否需要提前准备一些什么?” 沉玉侧眸看过来,冷淡不言。 直到侍从将马车驱来,沉玉与那人坐入马车内,四下越发隐蔽,方才淡淡道道:“此人不足挂齿,你将兵力六成部署在城外,着重防御外城支援,起事之前,便令两关隘将士同时于卯时三刻攻城,吸引部分兵力,再另其包抄络山后小路直占南武关,不得再进。随后,再令一直潜伏不发的文将军部署部分兵马,暗中往京城慢行。” 那人微微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问道:“殿下是想借此将女帝等人一举拿下?” 沉玉薄唇冷抿,面色不由得暗了一寸。 心底似浸了冰,然而从里到外又裹了层火。 他向来如此淡静,此刻却第一回 心不在焉了。 想起她还在那里,他就想速战速决。 她的态度已经明确,她是想成全他的,只是这天下还得由他亲自去夺,演一出好戏给天下人看,给他和她的下属们看。 此事之后,这天下,再没有什么能占据她的心。 他便彻底拥有她了。 沉玉再不说话,下属权当他是默认了,心底又是惊又是佩服——果真扶持这位主上没有错,他的果决和手腕,都让他们这些下属甘愿为之肝脑涂地。 而另一边,华湛连夜骑马,通过自己提早埋下的暗桩,亲自去见了几名老臣。 他之前在朝中包揽许多事物,接触军事大权之时,便提早料想过如今的局势,虽未来得及完全准备好,可提前筹备下的一些暗中势力,包括和某些臣子之中的联系,足够他临时筹起一支军队。 “我会暗中入京,看京中情况如何,若沉玉没有被王大人软禁,那这几日便会出事。”华湛想了想,在桌面上的图纸一处一指,淡淡道:“若要宫变,东华门最宜,小王敢问秋大人,可否有把握提前通知百官或是王大人,切勿走此路,以免被华昱故技重施,再次陷入绝地。” 秋大人面色凝重,低声道:“京中此刻敌我不明,轻举妄动难免暴露,下官料想此时禁卫多半已经倒戈……” 华湛狠狠咬了咬牙。 “齐王打的是仁义正统之名,不敢屠戮百官,殿下暂且放心。”秋大人低声劝慰了几句,随即叹息道:“只是我们如今太过被动,无法渗入京城,不如从外部进攻……” 华湛心念一动。 辰时六刻,沉玉入宫,依帝王之令,暂时软禁于定坤宫,内外禁军严加把手,将之彻底隔绝。 沉玉坐在一方小几面前,给自己慢慢倒了一杯茶,边饮边听下属禀报外面查探之事。 “属下刚刚获悉,楚王华湛不等奏报女帝,直接离开了行宫。”下属沉默一刻,又道:“……应是往京城方向来了。” 沉玉一挑眉梢,嗤笑道:“这就坐不住了,还是沉稳不足。” 下属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此刻楚王身边人手薄弱,我们在暗,要不要属下派人取了他性命?” 沉玉摇头道:“不必。” 下属再多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悄悄退了出来,环顾四周,见四周禁军把守着,目不斜视,无一人管他出入,不由得讽刺的笑了笑——说是严加把手,其实这批人也早就被他们收入麾下,如今这样的形势,扶持殿下夺回帝位犹如探囊取物,偏偏还有些不自量力的人还在做困兽之斗。 他在阳光下站了一会,才丝毫不带掩饰地、慢悠悠地朝皇宫的另一处走去,将沉玉的吩咐告知另一个接头之人了,那人听了之后,皱眉道:“你不记得萧大人的命令了吗?殿下为爱所累,凡事下不得狠手,但诸如楚王之辈,留下必有麻烦,还是杀了的好。” 他惊道:“可是殿下何等有手腕,他日若知你我抗令不遵,事后追究又当如何?” “诈降杀人之事,萧大人也未曾提前请示殿下,可你看,既然已经得了有利于我们的结果,殿下也不再追究什么了。”那人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无所谓地一笑,“无事的,你我皆是奉令萧大人之令。萧大人一心为殿下利益着想,我看,大人之前说得很对:女帝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这天底下女人多的是,殿下怎会为了一个女人坏了大事?我们不过是推殿下一把。” 他还是有些迟疑。 那人看了他一眼,也不等他再做决策了,当下便打算转身离开,吩咐下去接下来的事情,走前脚步一顿,偏头冷冷道:“杀一个人很简单,届时你我推脱此事便好,乱象之下,谁的性命都无法保证。” 与此同时,骊山行宫内。 侍卫跪在地上,殿中气氛压抑至极,气息窒闷,让人连喘息都难。 楚王擅自出宫的事情刚刚被发现,女帝听闻之后,整个人已临近怒火边缘。 枉顾君令,擅自行动,尤其是在这样的当口。 当真以为他顶着一个亲王头衔,单枪匹马回京还无人敢动他?! 他华湛自己不惜命,又怎想得到他长姐该如何担心于他? 华仪心底冰寒刺骨,闭目也知此刻骊山行宫外乱象该是如何复杂,手足一瞬间都冷了下来,连太阳穴也在狠狠作痛。 她带华湛出京,便是想看牢他,便是料到这小子行事冲动,常常陷自己于危险之中而不自知。 华仪沉默许久,忽然吩咐道:“传朕令,动用一切暗线,迅速在暗中彻查楚王下落,朕身边的暗卫……都尽快敢去京城,切要保证楚王安全。” 身边的常公公闻言一震,不禁出声劝道:“陛下三思啊!暗卫干系陛下自身安危,万万不可离开啊。” “朕的弟弟不能出事。”华仪眸底火光浅跃,垂下眼来,强制镇定道:“暗卫即刻出发,寻得楚王之后将消息尽快回报,必要护楚王周全,此外……” “朕还有一物,也将之带去京城,交由大理寺卿。” 靖元九年,大将军卫陟失踪,边将再次哗变,宁武、雁门二关相继沦陷,太守王志等人被斩首祭旗。 逾七日,天下书生文官伏阙上书,无果。 三月癸丑,圣谕楚王华昱归京待察。 四月甲申,两隘将士于卯时攻城,势如破竹,直占南武关。 逾三日,朝中解决无法,女帝与京中消息暂且隔断,天下大乱。 …… 再逾五日。 黎明,天色森凉。 皇宫西苑,除却倒戈之臣之外,七成百官俱被困于一处。 隔着一面宫墙,也能看得见火光照亮了大半天空,竟比那天边微露一线光的骄阳刺目耀眼万分。 皇宫多处已被死死封锁,负隅顽抗之人还在做困兽之斗,宫墙外血流成河。 叛军气势格外骇人,说是奉成宗遗命“拥立正统,匡扶正义”,反将一群忠心之臣逼得退无可退。 一边用狠厉手段迅速占领压制,一边说华昱殿下仁慈,凡中途悔过臣服之人皆可不杀,一时贪生怕死之辈也纷纷临阵倒戈。 前期宫变倒有几分阻碍,到最后越发畅通无阻,短短时间之内,城内竟快肃清干净。 未时,城外战鼓擂起,京城之外,又有一支军队突袭,箭矢如雨,攻城之势丝毫不减。 华湛高踞马头,目光紧紧黏在城头。 他浑身鲜血都在缓慢逆流,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眼底腥红一片。 果真是宫变,果真是血流成河。 他不会让沉玉得逞的,无论是为了皇姐,还是自己,还是天下。 现在,他的身后是很多兵马,即使不可能肃清整个天下,却可以在这里一战。 只要这一战赢了,俘虏沉玉,便还有一丝希望。 华湛和秋大人齐马而立,他狠狠扯动缰绳,身下马匹喘着粗气,赤蹄踢蹬不止。 “华昱欺君在先,谋反在后,得蒙今上仁慈,念其血脉,故而赦免其罪,封亲王、享供奉,而今再次逼宫谋反,煽动将士杀人攻城,至于江山沦落,天下大乱,我华湛便是为这天下人,为这朗朗乾坤,也需在此一战,镇压奸人!”华湛高声怒喊,抬手喝道:“攻城!” “杀——” “杀——” 上前箭矢其发,力道狠绝,城头之上不断有士兵中箭惨叫,人一个个从城头跌落下来,摔得血肉模糊。 厮杀声震天,原本内部已经平定的京城忽然再次迎来外乱。 华湛虽无什么作战经验,也是第一次见这血流成河的惨象,但危急在前,他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秋大人是老将,此刻正在迅速指挥攻城,箭矢之下,将士以铁钩勾住城垛,迅速上爬,部分将士狠撞城门。 沉玉站在城头,周身依旧一派清风霁月之色,眼色却阴寒至极。 他对此早有应对。 逾小半个时辰,文族麾下军队便率援军奔赴而至。 原本包抄夹击的战况宛若一场笑话,再严密的部署也顺便被更强大的力量撕碎,甚至这并非是一场关乎战术的博弈,而是一场纯粹的肉体厮杀。 秋氏麾下军队大溃。 华湛眼见败势无可转圜,脸色愈发惨白惊心,身子不禁微微发抖,终于下令停战投降。 输了。 他输得一败涂地。 地方将士拥上前去,将他死死摁在地上捆绑几下,随即擒住他的双肩,压到沉玉面前。 沉玉蓦地抽出身边将士腰间佩剑,寒光凛然的刀刃就贴在他的颈尖,冰凉的触感下,是正在流动的血液。 他目光睥睨,似笑非笑道:“为什么就不听你阿姊的话呢?” 华湛脸色灰败,闭上眼道:“这与我阿姊无关,是我自己不甘心。我知道你早就想杀我了,我如今于你也无什么用处,我输了,劳烦你给我一个痛快。” 虽是如此说,他的身子却在发颤。 明显是怕的,并无口上那般视死如归。 沉玉的目光划过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蓦地将刀掷到了一边去。 华湛愕然睁眼。 “我不杀你,单单只是因为仪儿。”沉玉转过身去,再不看华湛一眼,冷淡吩咐侍从道:“把他暂时关押。” 第65章 华湛被关押在皇宫里。 干戈止息之后, 整个京城都已经在控制之内, 甚至包括京城周围的几座城, 其镇守官员见情势如此,或主动投诚示好,拥立新主, 或闻风而逃,或殊死抵抗。 一部分兵马驻扎在南武关,虎视眈眈, 两边的消息已被彻底隔断,上至帝王,下至百官,都如被置于案上, 任人宰割。 最后一步, 便是擒王,逼其退位了。 沉玉垂袖立在皇宫南面的城楼上,俯视着京城紧挨的碧瓦飞甍,战后的荒凉和凄惨一览无余。 远处依稀可见一片泼天血色,晚霞沉沉压下,天地间都是茫茫赤色。 染红了他的眼。 他知成王败寇便是如此, 对此只有漠视, 才能夺得天下,可当那权势于他如探囊取物之时, 他也觉得不过尔尔。 除了名分之外,他在她身边多年, 也曾翻云覆雨,不是没有体会过手握大权的滋味。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沉玉回头,见是侍卫押着一个人上来了。 大理寺卿李文盛。 他是女帝的亲信,这是整个朝堂都知晓的事情。 侍卫长禀报道:“殿下,李大人忽然吵嚷着要见您,属下见他声称是急事,便不曾阻拦,将他带来了……” 沉玉看着李文盛冷峻刚毅的面容,抬了抬手。 侍卫松开李文盛,躬身退下。 沉玉面朝着他,薄唇含笑,慢腾腾拢了拢袖子,道:“不知李大人有何事,非要见我不可?” 李文盛直截了当道:“如今帝京沦陷,大局基本已定,殿下现在该要准备登基了吧?” 沉玉笑意淡淡,黑眸晶莹泛凉。 李文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扯开衣襟袖口,手往里伸去。 里面提前加缝了一层内衬,两指并着一抽,便露出一角明黄布帛来。 沉玉眸光一凝,笑意全无。 李文盛将圣旨抽出,理好之后,忽然对着沉玉深深鞠躬,双手奉上圣旨,道:“臣奉女帝之命,将禅位圣旨交给殿下,请殿下登基!” 双手之上,一缕明黄在夕阳下刺眼。 沉玉落睫扫了一眼那圣旨,并不接,只冷冷问道:“为何她不等我见到她之后,再行亲自颁布禅位诏书?” 李文盛心知他口中的“她”是谁,心下微凛,却只能答道:“臣只奉君令行事,不敢妄自揣测君心——请殿下接旨!” 手上一轻,沉玉拿过了圣旨。 他将圣旨打开,果真是华仪端正娟秀的字迹,不过随意扫了一眼,便知里面所说大概。 他合上圣旨,抬眼道:“禅位诏书可以伪造,她必然还准备了别的东西。” 李文盛点了点头,低声道:“传国玉玺便在臣的府邸里,埋在后院的树下,陛下尽可派人去挖。” 沉玉眉眼漆黑,目光从他脸上慢慢划过,道:“圣旨是何时给你的?” 李文盛一愣,随即飞快道:“便是在五日前,陛下身边暗卫奔赴于京中,将圣旨秘密交给了臣。” 沉玉眸子一沉。 果真是这样。 本来不该如此匆忙的,他大可以再捱几日,等到亲自见到了她,她再顺理成章地将天下给他。 为什么这么匆忙?非要他快些继位不可? 沉玉袖中的手攥了攥,将圣旨收下,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才走一半,脸上有冰冷的夜风刮过,刺得他神思也清醒了三分。 脑中火光蓦地一闪。 不对。 他若提前有传位诏书,得以继承皇位,他手下臣子必然停止干戈。 这一切未尘埃落定之前,有些事情便不能保证。 譬如,华湛的性命。 沉玉蓦地回头,冷喝道:“将圣旨给你的暗卫是何人?当时有多少人?” 李文盛陡然被他一喝,浑身一个激灵,一愣之后方才答道:“臣不识得陛下身边暗卫,只是当时有三人护送圣旨,为首一人襟口绣着银纹,倒是与其余二人不同。” 襟口银纹,暗卫指挥使。 沉玉原本清冷的眼底蓦地有火腾起。 她身边贴身保护的暗卫本就人数不多,以她秉性,更当派人保护华湛,可托付诏书便已有三人,那她身边……又还剩了几个人? 或者……一个也没有剩下。 沉玉面色陡然阴寒,再不等待,转身大步走下城楼,神色冷峻得史无前例,守在城楼之下的将士们都不约而同抬眼,而后同时惊住,便见殿下快步掠过了他们面前,只留下清冷的嗓音,“将华湛关在何处?” 侍从忙小跑着上前,硬着头皮开始带路,斟酌着道:“属下们念及楚王身份尊贵,将楚王单独关押在一处宫苑……” 沉玉浑身被怒意燎得似火在烧,脚步如飞,衣袍被风掀起,到了那别苑处,忽然伸手抄过了一边守门侍卫腰间佩剑,不等侍从慢慢开门,直接抬脚将门踹了开。 华湛原是坐在桌前喝茶,此刻只听得一声巨响,下意识抬眼,瞳底便被一湛寒光刺痛,连避闪都来不及,便觉颈间微痛,冰冷的剑刃已快速划破了他的颈间皮肤。 鲜血沿着剑身慢慢滴落,伤口不深,血腥味却慢慢弥漫开来。 华湛的心跳得极快,许久,才慢慢平复了呼吸,他强自保持镇定,抬眼看着沉玉,讽刺地问道:“怎么?你还是觉得无法容忍,又特地过来杀我?” 沉玉薄唇冷划,看他的眼神已降至冰点,“你阿姊为护你,将自己置于险地,我若杀你,岂不是负她?” 华湛微微一惊,睁大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沉玉手腕微动,那剑刃又深了几分。 鲜血涌流更甚。 他目光睥睨,扬声道:“还想看他如何被折磨,几位才肯出来?” 四下并无动静。 沉玉寒声道:“再不出来,我便真杀了他。” 华湛听得这话,心底大震,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他随即便听见动静,有人从屋顶悄无声息地跃下,站在了他们面前。 看服侍,是天子暗卫。 华湛面色大骇,一个字也说出不来。 他皇姐……竟随后就派了人来护他? 沉玉曾亲任暗卫指挥使,与他们如何不熟悉?他们人数虽少,武功天下却罕见,只听命于女帝一人。 果真是来护着华湛。 为首指挥使对沉玉弯腰一礼,道:“陛下有令,让我等护着楚王殿下,您是新君,往后也是我们的主子。” 沉玉心底寒意更甚,只问道:“她身边可留了人?” 指挥使抬眼看着沉玉,缓缓摇了摇头。 华湛脸色陡然惨白。 沉玉怒意更甚,抬手将手中剑狠掷了出去,那剑直朝那指挥使面门袭来,寒光凝成一线,指挥使瞳孔一缩,险险偏头去避,那剑仍擦着他的脸飞了过去,划破两缕发丝,狠狠钉入地上,剑身摇晃不已。 指挥使回头一看,心底惊骇不已。 沉玉脸色狠厉阴沉,道:“既然认我为主,便即刻去骊山行宫护驾,她若出事,谁都不必活。” 干戈未息,帝位飘摇,世家安危尚且不定,四面消息阻塞,抬眼只看得见铺天盖地的绝望。 这样的处境之下,那些世家之首,奸猾老臣,都极有可能反噬君王。 太危险了。 沉玉眯了眯眼,右手骨节咯咯作响。 只盼她安然无恙。 骊山行宫里,帝王寝宫外宫灯高悬。 红光透着窗子映进来,却融不暖殿中寒凉。 分明是在极其惨况之下,四下却宁静地一如既往。 一丝萧条之象也无。 华仪沐浴过后,穿好衣裳坐在软塌上,捧着瓷碗慢慢饮下安胎之药。 药汁苦涩,她却不觉有一丝苦。 想到腹中孩子正在缓慢地生长,还有七个多月便可出世,她便觉万分高兴。 什么天下,什么名利,都不如这个生命来得让她惊喜。 华仪起身放下碗,对身边侍奉的常公公道:“什么时辰了?” 常公公压下心头慌乱,忙答道:“已经戌时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 华仪看他面色不佳,想起这几日人心惶惶,不禁安慰他道:“你也不必担心,朕不管如何,都波及不到你身上。” 常公公抿了抿唇,语气干涩道:“打从陛下是公主之时,老奴便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无论陛下到了什么境地,老奴都不会背叛陛下。” 她掩唇笑了,美目波光淡闪。 一直守在角落里的内侍常喜此刻也抬起了头,定定地看了看女帝,又垂下头去。 安胎药下腹之后不久,华仪便有些饿了。 她这几日因为有孕,身子实在困乏,饭量也比往日更大了些。 厨房里只命人做了暖腹的热粥,时辰一到,一名太监便小步入内,将热粥搁在女帝面前的桌上,收了盘子,正要退下。 华仪正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上的书,视线不挪一分。 她就在他身边,毫无防备,浅淡呼吸可闻。 那太监眼角一搐,右手一垂,袖刀下落,忽然抬手刺向女帝。 常喜只觉眼前冷光一闪,大喊了一声“陛下小心”,已竭尽全力扑去。 华仪余光便见寒光凛冽,心跳陡然一停,下意识扬书挥过去,慌忙要从椅上起身。 那太监以左臂挥开那书,力道极大地拉住华仪的手臂,将她狠狠摔回椅中,右手刀锋一转,便要去刺她胸口。 常公公大骇之下,身子全然瘫软在地,只能喊着“抓刺客”“护驾”,一抬眼,只看得见那刀刃逼近女帝的胸口。 华仪退也退不得,只觉浑身血液逆流,顾不得碰到那刀,伸手去掀桌上那粥。 热粥滚烫,浇在那太监手臂上,那人疼得一缩,动作滞了滞。 常喜已然奔至,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刃,狠狠刺向那人。 那人一痛之下怒极,反手划向常喜脖颈,常喜往后极快一掠,险险避过那刀,便见那太监不欲纠缠,又朝华仪扑去。 只此一个目标。 杀了女帝。 常喜心跳极快,手中刀刃一转,再次扑了过去。 只在电光火石间。 华仪右肩再次被人狠狠摁住一旋,她身形不稳,朝另一处跌去。 那太监就在那里,笑意森然,手中之刀朝她劈来。 常喜却扑了过来,狠狠撞开那人,与那人缠斗于一处。 面前人影陡空,只有那一尖锐桌角。 ……正对着她的肚子。 她浑身之血都仿佛冲至头顶,连呼吸都窒了,不管不顾地抬手,主动用手臂去撞那桌角。 痛。 痛极。 巨大冲力之下,骨头猛然磕在桌角之上,痛得她连冷汗都一瞬间全冒了出来。 华仪脸色惨白,唇瓣不住在抖,疼到连抽气都艰难。 左手却紧紧抚住了安然无恙的小腹。 她不能出事。 沉玉……还在等她。 眼前一阵阵发黑,华仪狠狠咬破唇瓣,铁锈味刺激得头脑清醒一瞬,她用已经受伤的手臂撑着桌面,艰难地站了起来。 那太监见她站起,怕她便如此逃了,手上动作更加狠厉,竟摆脱了常春,再次朝华仪扑来。 华仪眼角余光闪动。 一边,她掀翻的瓷碗就落在常公公面前。 瘫软在地的常公公慢慢摸到了瓷碗,颤抖着起身。 她不能死,那此人此刻必须得死。 华仪艰难地扶着桌子站立,心底忽然冷静下来,眸光倾涌,死死盯住了那刀。 那刀再次朝她刺过来的时候,她忽然一偏身子,竟主动往那刀口撞去! 寒刀刺破皮肉的声音几乎可以听见。 那刀尖刺着她的肩,她疼得发抖,眼前黑雾弥漫,如坠深渊。 那人动作一滞,被她撞得竟一时抽不得刀,后心在不知不觉间已全然交给常公公。 碰—— 瓷碗在头顶彻底粉碎。 那人瞳孔一缩,身子慢慢倒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常公公满手是血,却只去找女帝的身影。 华仪亦随之倒下。 她脸色惨白如纸,发丝被冷汗浸湿,只无力地躺在冰凉地砖上,身子剧烈颤抖。 听不清耳边谁在喊着“陛下”,亦分不清手臂和肩胛哪个更痛。 只觉身心俱乏,肩上慢慢涌出血,染湿了玄裳,留下暗红的痕迹。 心神渐散,意识渐离。 只有左手还有余温,贴着腹中之子,贴着她和他的孩子。 他还不知……她已经有了身孕。 原是打算等他回来便告诉他的。 此刻……怕是来不及了罢。 身边脚步声、呼喊声俱已远去。 触觉也渐渐淡了,隐约好像有人将她抱起,放在什么地方,她能尽力去蜷缩起身子。 恍恍惚惚之间,自己又好像是躺在元泰殿的御榻之上,那人就坐在她的身边,衣袂稍带竹木清香,守着她安然入眠。 她若睁眼,便能望见他眼底深藏的眷恋。 她好想睁眼,看一眼,再看一眼。 可潮水般的黑暗瞬间侵蚀了她的意识,她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磨叽,正文还剩一章。 第66章 大结局 女帝遇刺的消息很快便飞传了出去。 刺客已被毙命, 女帝身受重伤, 昏迷不醒。 随后, 女帝早已准备的好的传位诏书被拿出,天下大局已定,所有还在负隅顽抗的大臣几乎是在瞬间彻底失了所有心力, 沉玉麾下大军进入各大关隘如无人之境,江山就此彻底易主。 随着“新帝”亲自奔赴骊山行宫,百官惶恐之至, 不知会迎来怎样的命运,在这样恐惧的阴翳之下,有些疑窦渐渐被人抛之脑后——是谁派了刺客?是对女帝暗中生恨的大臣,还是沉玉那边的人? 马蹄齐整, 踏出一片尘嚣。 沉玉勒紧缰绳, 眼神不带一丝暖意,慢慢掠过紧闭的宫门。 行宫宫门大开。 众大臣陆续而出,看着高踞马上的沉玉,和他身后乌压压的军队,铁甲森然,刀枪寒意凛冽。 百官心底惊惧, 对他伏首叩拜。 “臣等叩见陛下——” 对面无人站立, 身后将士齐齐下马,单膝下跪。 都臣服于一人脚下。 沉玉却一言不发, 忽然一扬马鞭,只身冲入了宫门。 马蹄沉沉踏在伏首的大臣头边, 压迫之意甚浓。 身后亲信见殿下兀自进去了,有些惊异地抬头,互相对视一眼。 殿下自得了传位诏书之后,不知为何,脸色便忽然阴寒了不少,待不久之后,关于女帝遇刺的急报传来之后,殿下便再也不等待,既不继位也不处理诸多善后事宜,而是亲自奔赴骊山。 拥护沉玉的下属们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别的什么,直接率军跟了来。 一路大军浩浩荡荡,只因为一个女子遇刺的消息。 果然,殿下还是太在意女帝了。 沉玉策马飞快地穿过重重宫苑,衣袂被风卷得翻飞,待到抵达帝王寝宫前,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向殿中。 脑中忽然闪过他离开之时的场景,她扑在他怀中,眷念不舍,说等他回来。 他的唇抿得死紧,身子竟开始发冷,分明离她越来越近,此刻却越来越怕。 短短几句,如隔了千山万水。 沉玉跨入殿中之时,便见常喜跪在角落里,脸色惨白,见是他亲自来了,只沉默着磕头。 所有侍奉的宫人见是他来了,纷纷下跪磕头,畏惧万分。 沉玉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不作丝毫停留,只想着她安危如何,脚步却不由得渐缓。 袖中手攥得青筋迸出,心潮却在疯狂翻涌。 他狠狠一闭眼,再也忍不得,脚步如飞般地绕过屏风,朝内殿走去,直走到她床边,低眼看着她。 她紧闭着双眸,唇上一丝血色也无,看似了无生气。 他心口一窒,不禁伸手去触她,手竟在发抖。 身边跪伏着正在把脉的太医见此景,不由得出声道:“殿下……陛下暂时无碍。” 沉玉蓦地转眸看他,眸底猩红,“何谓暂时?” 太医背脊发凉,低头惶恐道:“陛下平日操劳过度,加之受过伤,中过毒,身子底子薄弱,加之如今身子勉强有孕,又伤了手臂和肩胛,失血甚多,惊吓过度……” 沉玉心底一震,神色僵硬道:“你说什么?” 太医脸色褪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俯身拜道:“臣有罪,陛下此前让臣隐瞒陛下有孕之事……” 几个字如惊雷,在他脑内炸响开来。 太医后面说了什么,沉玉再也没听清。 耳边只回荡着“有孕”二字。 他急遽转头,沉沉黑眸紧盯着她昏迷的容颜,胸口骤裂,刺痛得钻心。 这么大的事情。 她竟瞒着他…… 一想这么多日战火连绵,她一人顶着天下人的压力,护着腹中的孩子,该有多苦多累。 她在他面前巧笑嫣然,可又耗费了多少心力,凭着怎样的坚强,才一直没有倒下。 他低头,眸底有光氤氲,手小心翼翼地触上她的脸颊,仿佛她一碰就碎。 心底尖锐刺痛,一时连气都难以喘过来,每一寸骨骼都在发痛发冷。 她对他的触碰毫无所觉,神色安然,长发散在肩头。 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手探到她被下去,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神魂俱裂,心底是惊涛骇浪,他压抑住深深的自责,动也不动。 她被人刺杀时,又会怎样惊惧害怕。 没有他在身边,她在昏迷前,是不是很无助? 沉玉慢慢镇定下来,看向太医,问道:“她有孕多久了?” “两月多……” “孩子情况如何?” “皇嗣无碍,据常公公言,陛下是为了护住腹中孩子,才拿手臂去撞桌角,这才勉强护住了皇嗣。” “她能……好过来吗?” “臣、臣只能竭尽所能,七分成事在人。”太医战栗道:“……还有三分,须看天命。” 他呼吸渐乱,深吸一口冷气,沉眉低声道:“你先下去罢。” 太医赶紧扶着药箱起身,低头走了出去。 沉玉转眸看着华仪沉睡的容颜,神情黯然下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仿佛自言自语,又喃喃道:“你既然重生一世,又怎能落得这般结果。仪儿,你若快些好起来了,我便什么都能依你。” “你要孩子,生多少都行;你要天下,我也不去夺了。” “只要你现在睁开眼,看看我。” 沉玉在床头坐了很久,直到夕阳低垂,窗外天光渐次化为溶溶金色,整顿好的随行下属在殿外焦急等候了很久,他却依旧静默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沉玉看着始终没有醒过来的华仪,含恨道:“不许你丢下我。” 她无声无息,还是没有睁开眼。沉玉终于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脚步太急,几乎是落荒而逃。他蓦地又想起几个月以前,她下令将他关于监牢之时,也是这般几乎落荒而逃的情态。 彼时他只知她心有逃避,时过境迁,他亲身经历之后,才知晓心底的悲凉哀恸。 他打小不曾被人爱过,也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今大抵是懂了。 醒悟之后,才知晓,原来她有那么多的委屈。 沉玉一出宫殿,下属们便快速拥了过来,神情急切。 如今面临的是一团乱麻,还有很多事情未曾料理。 沉玉却惦记着华仪,吩咐道:“那刺客来自何处,行刺之前与何人接触过,全部彻查。” 众人寂静无声,只能领命去查,沉玉又走到跪坐的内侍常喜面前,冷淡问道:“行刺之时,可曾呼救?外面无人来援?” 常喜道:“常公公喊了护驾,外面原本把守的侍卫忽然全部不见了。” 沉玉点了点头,对身边人下令道:“当日守职侍卫全部杖毙,查负责调派侍卫之人是谁,严加拷问,应与凶手有联系。” 身边人领命,带领几名将士去捉拿,随后,那些侍卫在惨叫中死去,负责兵防的武将被日夜拷问,用尽残忍手段,不出一日便已招了。 想要刺杀女帝的是一位背后世族显赫的大臣,见帝位更替,手中多年经营之权将要不保,便起了恨意,想要报复女帝。 沉玉下令将那人凌迟处死。 转眼,行宫外的树渐渐也开了花,香气袭人,掩盖了风雨过后残留的血腥气。 殿中,沉玉抱着华仪,在她颈侧温柔道:“我已经命人放了华湛,他一根毫毛也未曾伤到,你应该放心了罢?” 她靠他肩头安然沉睡,什么都听不见。 他狠狠咬了咬牙,心底泛疼,刻意地去忽略她的安静,犹自说道:“你再不醒来,孩子要出世了怎么办?”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手掌贴着她的小腹,“你受的是皮外伤,为什么还不醒过来?是不是在故意跟我闹脾气,想看看我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你赢了。” 他闭了闭眼,眼角的泪顺着唇瓣滴下,没入她的颈下。 她派来的暗卫任务达成,日日也只能守在新的君主身边,沉玉却只让他们好好看着华仪。 他也想起过不太合理之处,问那指挥使道:“帝王贴身暗卫一共五人,为什么她不在身边多留一人?” 指挥使答道:“女帝那时一心顾念着楚王殿下和您,大抵是将自己的事情已抛之脑后。” 顾了别人,偏偏忘了自己。沉玉薄唇讽刺地轻挑,对身边沉睡的女子道:“你聪明过人,偏偏就是不在乎自己。” 她若在乎自己,怎会明知身体不好,还去千方百计地为他生子? 沉玉想到此,眸色终是黯淡了下去。 大势已定,沉玉却迟迟不肯登基,只等华仪伤口愈合些了之后,下令归京,他抱着她一路说话,周折劳顿,他容色不复之前鲜亮,却将怀中的她护得一丝不苟。 回京之后,萧太尉官复原职,便让礼部筹备期帝王登基事宜。可沉玉无心继位,百官几番跪谏,六部尚书三番四次求见,最后都不了了之,只能回去继续处理手头上繁杂的公务。 后来某一日,暗卫指挥使看着沉睡的华仪,终究抵抗不了心中的道义,亲口与沉玉说了一事。 原来,早在二关将士哗变杀人之前,华仪就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甚至是在叛军被招安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 原因无他。 这一出匪夷所思的戏,不过是她与萧昌齐的约定。 她那日迎着风雪,来到了太尉府,屏退身边侍从,与萧昌齐密谈许久。 她说:“你出面劝他们投降,而后再行叛变之事,朕再漠视不理,便可渐渐与百官离心,届时你们再起事,便可方便许多。” 萧昌齐冷笑道:“陛下甘愿陷自己于那般境地?以为臣好骗不曾?” 华仪淡淡看着他,红唇轻轻一勾,摇头道:“朕爱他,所以朕甘之如饴。你可要想清楚,此事于你们百利而无一害。” 萧昌齐又细细思量了许久,终究还是不放心,在华仪将走之前问道:“殿下那里,陛下又打算怎么做?” “朕会瞒着他,借你的名义让他暂时配合朕的计划。”她回身看着萧昌齐,忽然笑了起来,讽刺道:“我知道,你们不希望我拖累他的志向,我若不告诉他,他便会做得更加果决。正好,我也希望如此。” 萧昌齐深深地看着她,“臣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她轻轻一笑,甩袖跨出了门槛。 …… 沉玉知晓真相之后,将自己关在寝殿中整整三日。 这三日,他只陪着华仪,不许任何人打扰,所有人都被阻隔在殿外,不知道里面发了什么。 沉玉什么都没有再管,除了用膳——华仪只要还在,他便需要撑下去,拼尽全力地去治好她。 于是,宫人便只能在送膳食之时窥见这位“新帝”的神色,却发觉他一日比一日冰冷,眼瞳里的温度已经彻底消失,像个行尸走肉。 沉玉没有杀了萧昌齐,顾念这些年萧昌齐对他暗中相助,他将萧昌齐革职囚禁在家,并削除他子孙为官之权。 卫陟失踪回归,他原本是被华仪安排的人打晕了藏匿起来,因为知晓他宁可玉碎的秉性,所以直到尘埃落定之时,才将他放出。 再出来时,天下已经易主,卫陟权衡之后,选择回归那种风刀霜剑的生活,继续去边疆镇守关隘,离京之前,只对沉玉多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她”。 华湛眼见阿姊昏迷,也颓废了很久,可沉玉不理朝政,他无法坐视这曾在他阿姊身后的天下落得破败不堪,颓废过后,又强自忙碌起来。 沉玉对他不闻不问,华湛亲眼看见沉玉如何深爱华仪,再也不曾抗拒,而是慢慢接受了他。 某日清晨,有两三喜鹊在枝头啼叫,沉玉坐在床头一夜,睁开眼之时,便看见怀里的小姑娘睁开了眼睛,正静静看着自己。 他如坠梦中,似真的不敢相信她已经醒来,呆愣了许久,华仪却抿了抿苍白的唇,抬手去扯他袖口,干涩道:“水……” 他悚然回神,立刻起身去拿水,几乎是重新扑回了床头,撞得膝盖一疼。 她不料他动作竟如此之大,也被吓了一下,待抿了几口水后,她才看着他一笑。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两相回望,其中意思便已明了。 她抬手理了理他鬓边乱发,含泪叹道:“阿玉被我吓到第三回 了。”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五指相扣,低头亲了亲她的唇瓣,道:“醒了就好。” 她低声道:“我也怕自己醒不过来了……” 话未说完,便被他截断了话,他道:“不要说这样的话,不吉利。” 她看他诚惶诚恐的模样,转而发笑,悲伤情绪全无,道:“你不是不信神佛吗?竟还在乎吉不吉利?” 他深深地看着她,“宁可信其有。我原本不畏惧一切,可是如今,你便是我的弱点。” 她心底微动,感念之至,抬手抱紧他的,脸颊蹭在他的胸前,慢慢阖上眼。 “你如今……该做皇帝了罢?” “没有。” “嗯?”她意外地挑眉。 沉玉抱着她,在她耳侧笑道:“我想了想,还是你比江山好,你既然不愿再被束缚,想来皇后之位,也不过是你的负担。” 她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自有些回不过神来,拉着他衣袖道:“哎,可是……好是好,你我闹了这么久,这天下……给……” “给华湛罢。”他低叹一声,“你原就是将他作为储君培养,他如今也算是能独当一面了。这天下伤了你太多,我们都不要再管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又问:“那你我呢?到哪里去?” 他笑了,眸光潋滟,眼角泪痣惑人。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在此之前,你我先拜天地,等你生完孩子,我们就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长舒一口气,终于完结了。 对于这篇文,我的想法不多,只感觉初期想要写的是一个关于妖艳女帝和身边蛰伏的心机之臣的故事,可是写着写着,那些很多关于人物感情的地方细化深想,便逐步脱离了最初的感觉,由一篇甜文设定走向了相爱相杀的道路。 所幸最终还是HE的结局,这个结局未必是最好的,但是我认为,这是我能给主角的一点成全了。 一个从小被人安排了人生,在不喜欢的帝位上坐了太久。 一个被上一代连累,导致悲惨的命运,不懂爱人,最终却学会了怎样爱人,甘之如饴地放手权势。 这篇文,很多细节不值得推敲,我也并未将它作为一个权谋的小说来写,里面偶尔涉及一些关于朝政的事情,不值得推敲(很多心细的小天使应该也发现了,我甚至对有些人连名字都懒得起。。。)初衷七万字左右情情爱爱,到现在拖到了二十几万字,已经是极限了。 作者来晋江不久,笔力不足,你们对此或许各有褒贬,我看见你们的评论,也会时常反思自己,有责改之,无则加勉。这篇文之后,我将会继续努力磨练文笔,能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我对你们比一个大心心!感谢你们的支持,不管你们喜不喜欢这篇文,我都很感谢你们! 此外,这篇文还会有一些番外和小剧场,小剧场偶然在微博更新,番外会在接下来几天里面抽空补上,有关前世的交代,还有婚后生活,小包子的日常,都会陆续奉上! 最后,我们有缘再见,下本《比邻成双》将于一月二十号开文,纯甜无虐,有关一个懵懂的世家贵女逐渐爱上炙手可热的无双臣子,琴瑟和鸣的故事,绝无玻璃渣!喜欢请继续支持! 第67章 番外之前世 “殿下——” “殿下——” “殿下——” 似被黑暗紧紧吸附着, 他的意识似沉溺在一片冰海里, 窥不到一丝光亮。 冷, 极冷。 胃部火辣辣地发痛,想动一下却毫无力气。 耳畔隐约有人声,声音却极远。 不知又过了多久, 沉玉终于冲破了黑暗的束缚,睁开了眼睛。 “殿下醒了!”身边人大喜出声,忙对其他人喝道:“快!将太医带过来!给殿下看看!” 沉玉胸口钝痛, 太阳穴一阵阵发晕,黑眸慢慢聚焦,目光从眼前之人的脸上转至四周。 他正躺在榻上,身边跪了一地的人。 那些人的神情, 或惊愕, 或哀恸,或复杂,或恐慌。 沉玉微微一怔,忽地慢慢回想起,自己经历了什么。 他那时饶有兴致,将华依困在软塌上, 报复似地狠狠折辱她。 她既不爱他, 不肯接受他,他便要让她时时刻刻恨他, 只要念着他。 可是......她说,她其实是喜欢他的。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让他喝茶, 自己也饮了半杯,随后……他毒发失去了意识。 沉玉脸色蓦地惨白。 身边的亲信第一次看见他是如此神情,他的眼对上殿下惶恐的眼,那种恐惧宛若可被传染一般,慢慢让亲信也跟着惊慌无措起来。 “......殿下。”那人沉默许久,垂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成拳。 “......废帝已经去了,她身子不如殿下,我们赶到时,只有您尚有一口气在。” 一句话如惊雷。 沉玉身子晃了晃,死死抿住了唇,起身意欲下塌,膝盖却一软,险些跪到地上。 “殿下!” 那人蓦地双膝跪地,张臂拦住他,慌乱喘息一声,焦急道:“殿下!人死不能复生,您如今余毒未清,不可再急火攻心,臣等已将废帝尸身妥善安置在宫里......”他喉头快速吞咽极下,额上细汗渐渐溢出,“待太医检查过殿下身子,殿下再去看也不迟……” 沉玉抬眼,冷冷道:“让开。” 他眸底猩红,眼神狠戾如深渊里沉睡的巨兽一般,让他没由来背脊发寒...... 侍从沉默良久,终于膝行着挪到一边。 沉玉强撑着慢慢站起,低头敛住眸内神情,大步走了出去。 跨入西宫时,沉玉已恢复冷静,他一眼便看到了宫里那巨大的黑色描金棺木。 连呼吸都仿佛被压制了,他深吸一口冷气,慢慢走了过去。 身后侍从不敢出声,废帝灵前原本负责守灵的常公公俯首叩拜,身子微微颤抖。 沉玉慢慢走进棺椁,右手抚着棺木一角,咬牙冷声道:“开棺。” 常公公大惊,膝行过去抱住沉玉的腿,连声哀求道:“大人,不可啊!打扰已去之人,会让她不得安息的啊,大人,您已经拥有天下了,奴才求求您了,放过她吧……” 烛光噼啪一闪。 窗外的风自门缝里流入,将宫灯垂得乱摇,蔓延到沉玉精致的面庞上,显得更似鬼魅。 他木着一张脸,狠狠踹开常公公,咬牙含恨道:“为什么要安息?她敢先一步离我而去,她宁死也不肯与我一起,我凭什么要让她安息?” “开棺!” 侍从一拥而上,将原本已经订好的棺木快速撬开,沉重的黑色棺盖轰然落地,溅起轻微的烟尘。 沉玉漠然看着,神色除了冰寒以外,没有别的情绪,眼角却微微闪着泪光。 侍从陆续退下,常公公颓然坐在地上,脸色灰败。 他看着沉玉一步步上前。 沉玉低头看向棺木里。 她紧闭双眸,躺在棺木中。 身上只着一身素白缎衣,黑发披散,小脸没有一丝血色,隐隐泛着中毒后的青色。 没有呼吸,也没有温度。 他皱了皱眉,脸色如常,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手却慢慢抚上她的脸颊。 冰的。 他慢慢眨了眨眼睛,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娇躯僵硬冰冷,她的长发披散在他的手臂上,身子紧紧地贴着他。 在场众人神情大骇,全部都开始颤抖起来。 他怎么敢! 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抱死人? 常公公再也压抑不出心中的哀恸之意,磕头哭出了生来,一遍又一遍祈求沉玉放过她。 他是看着那般鲜活的小姑娘一步步长大的,到执掌乾坤,到平定天下。 沉玉是她挂在嘴边最为信任的臣子,她见了他便开始笑。 可为什么,居然是这般下场? 沉玉丝毫不理会常公公,命人将他拖了下去,兀自抱着华仪走了出去。 天色已暗,冷风肆虐。 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木然地走着,把怀中的女子抱得很紧很紧,衣袖半遮,似乎是在尽力地为她挡去风霜。 可她不会冷,她本身就是冷的。 她身体的寒意透过衣料传来,他竟也有些浑身发冷。 他想起一个月前,他刚刚归京,她在御花园设了一桌菜为他接风洗尘,她素来体弱多病,不过被亭外吹来的冷风吹了一下,就瑟缩了一下脖子,与他商量道:“这地方没选好,实在是冷得紧,要不朕命人换个地方?” 他右手抚着热茶杯沿,温声问道:“陛下是觉得冷么?” 她点头,偏头掩唇,轻轻打了个小喷嚏,复又转过头来,对他赧然一笑。 双眸晶亮,面如桃花。 他心念一紧,忍住恨不得将她困入怀中的欲望,起身故作淡定道:“那便换罢,陛下保重龙体。” 宫人将东西都撤了下去,她在御花园的小路上慢慢走,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侍从,他就紧跟在她身后,观察着风向,略略给她不着痕迹地挡了少许背后吹来的风。 她的长发被风吹得乱舞,声音也不甚清晰,“朕让你去幽州考察的事情,如今结果如何了?” “臣已将需要奏明之事写在奏疏之上,此事不难解决,臣会帮陛下扫除障碍。” 她回眸瞧他一眼,点头道:“朕身边,也就你最为得力,只是这回,朕不知该如何封赏你了,官位已至巅峰造极,你已经只是一人之下了,若是封王,在有些人眼底,又对你不好。” “臣不需要爵位。”他淡淡答道,一双漆黑的眼看着她,情绪深深掩藏,“臣只想永远在陛下身侧。” 她闻言倒是扬眉一笑,说:“你未免也太好满足了。那朕日后便少将你派出京外,让你日日见着朕。” 他眼色微黯,面上却含笑不语。 太好满足了吗? 不,他一点也不好满足。 他爱她太久,甚至都说不出来自己这点无可宣泄的爱,究竟有没有变成恨意。 恨不得将她撕碎,将她囚禁,对她做一切疯狂之事。 看着她那双不掺杂一丝爱意的眼睛,他知道,在她眼底,他与朝堂上那些泛泛之众的区别,仅仅只是能力高下,关系亲疏而已。 所以,几日后,他选择顺应那群拥戴着他的人,顺势而为,借着自己的身份,顺理成章地发动宫变。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她肯服软,只要她选择和他在一起,他就不伤害她。 可他不管怎样对她,都只能看见一双带着宁为玉碎的眼睛。 于是,下手不知轻重,看她在身下哭泣。 他还是不高兴,一点也不高兴。 可是,他如今,再也没有高兴的机会了。 她就这么死了。 或许老天终于肯眷顾他这一次,留了他一命,可是,没了她,他活着算什么? 沉玉麻木地想着这些,脚下健步如飞,抱着怀里的女子,冲入了元泰殿。 把她放在昔日歇息的软塌上,他坐在身边,手颤抖着,紧紧抱着她。 耳鬓厮磨,从她的眼睛开始,慢慢亲吻着朝下。 他的唇也是冰冷的,只有呼出的气是热的。 那一夜,他保持着这个动作,动也未动。 翌日,麾下下属全部候在殿外,祈求他安葬废帝,让她得以安息,而他还有锦绣江山。 他站在殿前,冷淡道:“我既做过一人之下,执掌天下乾坤,再上一步又有何意义?不过是一种滋味。” 侍从惶恐道:“殿下万万不可因为一个女子就失了志向,您才是正统血脉啊!这天下好的女子处处皆是,时间总会冲淡一切……” “不会。”他笃定道,静了静,又重复一遍:“不会的。” 可是后来,华仪的尸身开始腐烂了。 他哪怕再不想离开她,也不忍心让她如此暴尸于青天白日之下,他在磅礴的愤怒和不甘之下,咬牙让人将她火化,又将她的骨灰封进坛子里,就放在床头。 看着她,他才能入眠。 后来,他便登基了。 励精图治,岁岁年年,身边的侍从都慢慢明白过来,只要他们不提到女人,不提到有关她的任何字眼,沉玉便是一个冷静的帝王。 可是他从将她火化之后起,便开始有些产生幻觉了。 比如,他正在批阅奏折,便会突然抬头,对着一处道:“仪儿,你看着我干什么?为什么不过来?” 在他的眼底,她站在那一处,看着他笑。 起初,身边的侍从还会问道:“陛下,那里没有人啊。陛下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你说朕有病?”他冷冷道。 侍从噗通跪下。 沉玉冷眼看着他,握了握手,又朝华仪那看了一眼,说:“你还不过来吗?他们都说你不存在。” 她还是在看着他笑。 洗尽铅华,眉目灵秀。 他狠狠闭眼。 明明记得她死去之后的样子,他却就是觉得,她没有死。 你看,时隔多年了,这天底下早已换了一个样子,她在他心中的样子还是那般鲜活。 一点也没有遗忘。 他终究是意难平,在一日祭天之时,他偶遇净吾大师,大师当时双手合十,对他道:“贫僧看陛下执念颇重。” 他问:“你看得到她吗?” 大师微微笑道:“陛下说的,是废帝吗?” 他点头,大师又摇头道:“贫僧看不到她,但是,贫僧知道,她执念难消,无法转世投胎,如今也不过是天地间一抹烟尘。” 他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大师说:“陛下何必自苦?不如放下,来世自有救赎。” 他含恨道:“我不相信来世,大师只需告诉我,我应该怎样,才能重新拥有她?” 大师叹息道:“今生是一局死棋,回天乏术,陛下或许可以……期待重生。” “何谓重生?” 净吾含笑不语,转身进了屋。 沉玉让大臣侍卫都候在外面,自己也跟着进了屋。 随后不久,帝王华昱驾崩,享年三十四。 不知在哪个时空,小皇孙自成懿太子侧妃腹中出世,四面都是杀机。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在努力地苟活着。 十七年后,华仪睁开眼睛,触目是明媚的春光,海棠树伸展在头顶,枝头喜鹊在啼,花砸了她满身。 她一转头,便看见昔日的少年沉玉。 少年若抬眼,她便会发现,少年的眼底,满满都是她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女主重生的真相。 大师为什么能让他们重生,你们就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大师有通天之能。 第68章 番外之华旻 天色正晴。 二月以来, 华仪外伤已然大愈, 身子也调理得好了不少, 气色也比往日红润许多,沉玉与她私下商议好时日,也不与任何人提前说, 便径直让人备车,意欲带她离开。 她此前早瞧中了江南一处依山傍水的宅子,山清水秀, 人杰地灵,适合久居,适合……过二人世界。 这日,华仪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走上马车, 身子还未转进去, 就听见一声大喊,“不可!皇姐留步——” 她眯了眯眼,转过头来,便见华昱穿着朝服,撸着袖子跑得火急火燎,不顾任何帝王威仪, 直接朝她冲了过来。 身后跟着好大一班子宫女太监, 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少年一把抱住华仪, 急得直跺脚,惨嚎道:“皇姐!你就要这么丢下我吗?你就留在京城, 朕派人好好安顿你们不好吗……” 一边的沉玉转过头来,危险地眯了眯眼,少年触及他冷戾的眼神,心底一寒,悻悻然放了手。 可心底还是颇为委屈,对阿姊扁了扁嘴,一双黑漆漆的大眼水光潋滟,好不可怜。 华仪想这孩子从小到大只有自己,心头不禁一软,偏头对沉玉道:“要不,我们再捱几日……” 沉玉冷笑一声。 华湛一听见他这么笑就背后发凉,转瞬一想,自己现在好歹也算是皇帝,阿姊又在这里,便附和道:“对啊,皇姐如今身怀有孕,怎么受得住周折劳顿!华昱,你别只顾着自己,好歹要为我阿姊想想吧?” 沉玉冷淡道:“你唤我什么?” 华湛一个激灵,摸着脑袋望天望地,声音细若蚊吟:“……姐夫。” 有胆子挑衅,却禁不起吓唬。 沉玉将这小子看得透彻,当下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我已安排医者随行,你阿姊身体好得很,呆在宫里反而憋闷,实在不劳费心。倒是你,如今身为帝王,还是如此不顾风仪,方才一嗓子嚎得跟鸡一样,非要你阿姊替你羞不成?” 华湛被他这番毒舌之言羞辱得两颊红得滴血,“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华仪扯沉玉袖子,轻嗔道:“你又欺负他。” 这俩人,这几个月以来,不知道这样第几次了。 原本沉玉与华湛互相厌弃,水火不容,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两人第一次达成共识,为了她选择好好相处。华湛唤沉玉“姐夫”,沉玉也不再刁难华湛。 可是一到她面前,华湛对她素来亲近,沉玉素不喜旁人亲近她,少不得说话说着说着就斗起嘴来。 沉玉心黑面冷,说话素来不留情面,华湛从里到外都鲜嫩鲜嫩的,哪里是他的对手。 于是乎,这位年纪轻轻的新帝每日被欺负三回,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是颇让人佩服。 沉玉一点也不觉得欺负华湛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谦和大度了,当下伸手回握住华仪拉他的手,面色不变地对华湛道:“陛下要是再不回御书房处理政务,我就不得不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了,嗯?” 华湛脸色一白,不甘心地瞅了瞅阿姊,奈何他亲姐早就对夫君百依百顺了,就是不看他。 少年耷拉下脑袋,对二人行了一礼,又垂着袖子十分颓废地转过身走了。 他走了两步,又不甘心地回头道:“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们走,也不行吗?” 华仪正要开口答应,沉玉立即拒绝道:“不行。” 华仪:“……” 华湛:“……” 最后,在少帝的一步三回头下,沉玉和华仪一道上了马车,再不看华湛一眼,车夫一扬马鞭,双马齐鸣,马车疾驰而出。 这天下已无人可以阻拦他们,自马车弛出帝京那一刹开始,他们便不会再回来了。 年末之时,江南。 沉玉站在屋外,脸色阴寒。 产婆小心翼翼地护着刚刚出世的小公子,弯腰对沉玉细细说产后夫人应如何调理身子云云,顶着沉玉颇有威压的眼神,额头上渐渐有冷汗渗出。 沉玉只冷淡地扫了一眼产婆怀中的孩子,丝毫没有要抱的意思,示意身边早已安排好的乳娘接过孩子,转身大步入了屋。 生产过后,屋内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屋外阳光刺眼,金芒洒落在床榻之上,给明净丽容添上一丝柔和灵秀之色。 她在深眠,呼吸清浅,额上仍有细汗,脸色也有些惨白。 他脚步不由得放缓了,慢慢坐至她身边,拿了帕子给她搽汗,低眼看她安然睡颜时,不觉得心底柔软一片,疼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目光从她的脸上下滑,直至挪到已经恢复平坦的小腹之上,薄唇才忽地一勾,露出一个似冷非冷的笑意。 总算将那拖油瓶给生了下来。 她一心想生,他总拗不过她的意思,不过生下来之后要怎么养,还是他说了算。 整个山庄的人都知,他们的小主子一点都不受宠。 年纪还小时,虽然大半时间都是养在乳娘身边,可夫人惦记娇儿,总是要命人将孩子抱来哄哄,小公子生来灵秀漂亮,不哭不闹,任谁见了都喜欢。 可沉玉不喜。打那时起,心心念念着阿姊的少帝华湛便忽然见沉玉转了性子,一改往日不许他下江南的态度,反而表示“你阿姊想你了你可以来探望探望”,虽然华湛一时没有想通是为了什么,却还是屁颠屁颠地溜到江南来了。 初次见到小侄儿,华湛又惊又喜,对这冰雪伶俐的小婴儿爱不释手,时常抱着他。 沉玉乐见其成,便再命人在山脚下新建了院子,带着华仪下山去住几日,名曰散心。 华湛原本在山庄里等着二人玩够了回来,可久而久之,就咂摸着有些变味了——难道是……自己又被孤立了,还带着这孩子一起? 华湛低头摸了摸小侄子滑嫩嫩地脸颊,忽地产生了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后来,年岁渐久,小公子华旻渐渐长大。 华旻生得好看,一双黑眸天生带着玉砌般的光泽,五官精致,颇像沉玉,故而华仪颇为宠爱他。 这孩子也比常人聪颖,早早学会了说话。他说的第一个字就是“娘”,后来会唤“乳娘”,“公公”,就是不肯开口喊“爹”。 沉玉对孩子一向冷淡,加之他气场冷冽,容音淡漠,华旻年纪虽小,也知道爹爹不喜欢自己,越发害怕沉玉。久而久之,华仪也看出了旻儿心思敏感,暗暗惊奇,也曾亲自劝过沉玉,无奈每次都被他亲亲搂搂地搪塞过去,无一例外。 这对父子僵持不下,后来旻儿竟也自己悟到了应对的办法。 譬如这日,华仪正在卧房午睡,外间守着的婢女昏昏欲睡,隐隐约约便瞧见一个小人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四岁的华旻步履蹒跚,头戴雪绒描红襟小绣帽,脖颈上挂着小锁,腰间缀着小流苏白玉吊坠,一身吴绫制成的小袄,粉雕玉琢,颇为可爱。 华旻学着爹爹,面无表情,小嘴轻抿,两颊鼓囊囊的,还算有三分气势。 婢女心底软成一片,喜爱得不行,蹲下身子平视小公子,笑道:“小公子,夫人在午睡,公子还是稍后再来找娘亲玩吧?” 华旻淡定地摆了摆手,“我、不打搅娘亲,开门!” 婢女哭笑不得,忍住捏捏小公子脸颊的冲动,继续哄道:“小公子,公子若是回来了,发现您闯入夫人房里,少不得要生气的。” 华旻气鼓鼓地瞪住她,重复道:“开门!” 婢女实在不得办法,只好起身去打开门,小公子艰难地去跨门槛,险些摔倒,婢女忙伸手提携他一把,华旻站直了身子,抬头对她笨拙一揖,“多、多谢!” 华旻道完谢,转身朝里走了进去。 他慢慢走到母亲床边,严肃地看了看娘亲的睡颜,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又环顾四周,四处打量。 外面忽然响起说话声,华旻知道是爹爹回来了,忙钻到了床底下,刚一进去,房门便被打开,沉玉缓步走了进来,坐到了床头,抬手替华仪掖了掖被角。 华仪仿佛感受到了沉玉的气息,软软嘤咛一声,睁开了眼来,他的手就在她脑侧,她偏了偏头,用脸颊蹭了下他的手。 他扬眉而笑,轻轻捏她鼻尖,“怎么跟只猫儿一样?” 她抿唇浅笑,撑手坐起,腰肢被他顺势揽紧,她靠着他怀里,眉眼惺忪,“我是越发惫懒了,自打与你离开京城,便越发好吃懒做,不中用了。” 他薄唇一弯,大掌抚过她背脊,低声道:“改日我带你出去透气。” 她斜觑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你打什么算盘,又想丢下旻儿不管?好歹他还是你我亲生骨肉,你竟也真忍心这么对他。” 沉玉冷声道:“能允你生下他,我已是做了最大的让步,一个孩子占据你的心力太多,还白白拖累了你的身子,我如何喜欢得起来。” 她见他声色俱冷,忙伸手拉他衣袖,主动亲了亲他示好,才让他眸底重现温情。 床下的华旻大骇,愁得把小指头给啃秃了,他决定了,要和父亲对抗到底。 首先,得争取母亲的支持。 华旻待沉玉出去了,才慢慢从床下爬了出来,华仪正欲倒下再睡一会儿,见了他大惊,忙把小人儿拉到跟前,“旻儿,你一直躲在床下?” 华旻咬着嘴唇委屈巴巴,瞅着娘亲直哭得打嗝,“娘亲……爹、爹爹不要我了……娘也不要……” 华仪心都化了,忙把小人儿搂进怀里,拿帕子给他擦眼泪,哄道:“娘亲怎么会不要你?爹爹方才是说笑的,我们疼你还来不及,乖,旻儿别哭了……” 华旻抽抽嗒嗒问:“那娘亲还要丢下旻儿出去玩吗……” 华仪说:“不出去,娘亲就在这里陪你!” 华旻低下头,把眼泪糊到亲娘肩头的衣料上,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又伸手搂住母亲的脖颈,软声道:“那娘亲可以允许旻儿常常来看你吗?” 华仪失笑道:“当然可以。” “那娘亲会帮着旻儿躲爹爹吗?” “……会的。” “爹爹要是要揍旻儿的话,娘亲会护着旻儿吗?” “……”华仪扶额,屈指弹他小脑门儿,笑骂道:“小小年纪,心思未免太多。” 华旻仰头甜甜一笑,把娘亲搂得更紧。 随后,华旻便开始与他亲爹打太极。 沉玉每日卯时三刻起,便在院中练剑抚琴,或在书房看书练字,或为娇妻亲自洗手作羹汤。华旻多日观察发现:爹爹看书练字一般是隔日的,抚琴四日一次,他不喜人打搅,做事也从不中断,不必担心他中途进母亲卧房。 故而华旻也那时起床,等到父亲一走,他便小心翼翼地溜到母亲身边,和娘亲说各种趣事,外间有婢女望风,若远远见沉玉来了,便让华旻躲入柜子里,华仪再借困乏打发走沉玉,把衣柜里的小儿解救出来。 这孩子黏人得紧,华仪看他小小年纪强自模仿沉玉气度,只觉自己是在看多年前的沉玉慢慢长大,心底柔软一片,几乎对他百依百顺。 就这样约莫过了十几日,某日午睡过后,华仪佯装困乏道:“我又困了,你可还有别的事情?没有的话我便睡了。” 沉玉捏着她的下巴抬了抬,淡淡道:“这几日瞌睡未免太多了,可是又怀了?”说罢看了看她的肚子,眼色微沉。 他是绝不会允许她再生一个的,一是她身子吃不消,二是他实在不想再来一个拖油瓶。华仪看他似乎在思忖要不要采取什么的手段,忙推开他道:“我没怀!” 他唇角噙着的笑意意味深长,道:“那可真是奇了。” 她只好翻旧账道:“你当年给我点那香料,害我嗜睡,说不定余毒未清,如今又重新发作……” 他似笑非笑道:“余毒有避孕之效,你不是生了旻儿吗?身子还未调理好?” 华仪:“……” 沉玉把她扣进怀里,唇贴着她的耳畔,声音柔和,字里行间却泛着森森凉意:“你是我的妻子,妻子何必要对夫君耍花招?”她心头蓦地一跳,他已经松开了她,径直走向那衣柜。 华仪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里面拎出了旻儿,小家伙扑腾着脚,嚎得凄惨:“娘亲——娘亲——” 沉玉冷笑道:“好有出息,这么小就敢擅自出入你母亲卧室、伙同你母亲骗我了?” 小家伙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这回是真被吓坏了,抽抽搭搭道:“你你……我打、打不过你……” 沉玉一挑眉梢,笑意泛冷道:“华旻公子的意思是,日后长大了还想让我好看?” 华仪看这架势心头悚然,忙下床去拉沉玉的手,抱住他的腰顺便挡住旻儿,软声哄道:“他还小,你既然不管他,我做娘的少不得要多关爱他一些……”见沉玉丝毫也没有放过的意思,她又道:“母后当年对我万般冷落,我幼年过得又是何其不开心,你难道忍心看旻儿也同我一般吗……” 她念及幼年,也真有几分悲怆,更何况这桩事情之上,着实是他亏欠了她。沉玉心头一软,忙回手抱住华仪,对身后侍从吩咐道:“把小公子带下去,没有吩咐,不许他出卧室一步。” 小家伙被人拖了出去,华仪在心底暗舒一口气,沉玉又对她寒声道:“一桩归一桩,他还是要罚。” 华仪锤他道:“是我纵容他行事,溺爱过度,与其罚他,你不如罚我。” 他凉凉地笑了笑,抬手逼她抬起下巴,黑眸幽深,“我怎么会罚我的妻?此子若不好好教育,日后将会更加得尺进寸。” 她咬唇不言,他低头亲她唇瓣,她偏头躲开,他又说:“你心底只能有我,你再念他一下,我便派人送他去京城。” “……” 后来又拖了半年,华湛便又被邀请过来做客。 华湛虽知道准没好事,知晓让他带侄子之事时也是大吃一惊,指着沉玉目瞪口呆了半天,奈何沉玉意志坚定,真让华湛将旻儿带回宫里教养,华湛给他册了王爵,寻了太傅教导旻儿诗书礼法,华仪虽然不舍,却也知这样对旻儿更好,便狠下心来,让旻儿在宫中渐渐长大,只留下每年年关之时回到江南团聚。 有了这般调和,加之华仪已经彻底归沉玉一人所有,沉玉的态度好了好少,偶尔华旻回来,也没与这小子计较了。 华旻十六岁时,看上了卫国公家的小姐,那时华旻已长成风流少年,走马章台,名冠帝京,诗书遍传天下,加之自小气度不凡,颇有父母旧时威仪,京中思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 入春,华旻便带了那姑娘下了一趟江南,华仪细细端详了这小姑娘,见她眉眼灵秀,隐约肖似故人,不由得问道:“你父亲是谁?” 小姑娘也瞧瞧打量这位昔日的女帝,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女父亲是卫国公卫陟。” 果真是故人。 华仪便笑了,对身边的少年道:“卫国公战功赫赫,是我朝良臣,他膝下之女,想必也是不错的,你若喜欢,便娶了罢。” 小姑娘面上飞上红霞,华旻扬眉一笑,对华仪下拜道:“儿子多谢母亲成全!” 华仪笑意盈盈,心中却颇有些怅然。 她再喝了几口茶,便走了出去,沉玉正站在海棠树下吹笛,见她走来,转头朝她一笑。 少许海棠花砸在他肩头,天边流云溶溶,惠风和畅,草长莺飞。 年岁已去,此人眉目鲜亮如旧。 她便微微一笑,慢慢走到他身边去,投入他的怀中。 自此之后,身后再无挂碍。 作者有话要说: 本坑就此完结。 还想看番外的话,大家可以微博或者文下留言,我日后有时间会再写,届时发到微博上去,如果灵感多的话,或许也会专开一坑更新番外。 目前微博上已经发了一篇番外,《番外之做菜记》 下面接着写:《我见大人多柔柔》慢热宠文,仿魏晋。 另一本和艳煞他风格相似的古言求预收:《哭着求我疼爱你》 大晔国都城破之时,少年天子从容地放了一把滔天大火,沿密道去了一处偏僻衰败的冷宫,慢慢脱下龙袍,露出窈窕的女子娇躯。 她变回那久被幽禁冷宫的天子胞妹,意欲寻机遁逃,却忽然被人扛入敌军主帅殿中,被人抱在怀中肆意疼爱了一番,那人还在她耳侧淡淡道:“迟早让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 后来,她果真在他身下,老老实实哭着求他疼爱她。 一边扮演暴君一边扮演娇弱公主的女主。 一边荡平天下一边威逼利诱美人的男主。 双心机,斗智斗勇,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