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发洛阳》作者:一碗月光 文案 “若有前世,我定是洛阳种牡丹的人。” “那我呢?” “你啊,我手里的锄头呀。” ~~~ “我也有。”庄九遥声音低沉,听不见熟悉的笑意,“但其实我不想记得,所以我会用尽一切打破那心境,将弱小又困顿的自己踩入泥土,要么毁灭,要么新生。” ~~~ “信上写了什么?” “‘夏云已滋,天光复式微。’” “没了?” “还有一句。” “盼君归?” “不,他说‘爱归不归’。” 吊儿郎当医师攻×沉默正经刺客受 根在庙堂可故事从江湖开始,那么最终一定会回归江湖的! 不坑。1v1.HE.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寻洛、庄九遥 ┃ 配角:卫青城、庄宁儿、梅寄 ┃ 其它:复仇、侠义 第一卷 弯弯月出挂城头 第1章 毒名碎殷 血月无光,深渊如墨。 断崖边风吹过,带着血腥气。 天衍后退几步,左脚已悬在崖沿,几粒小石子掉落下去,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终究是再无转圜余地。他勉力将手中剑鞘朝下狠地一杵,生生撑住了身子不往下跪,同时呕出一口血来。 面前是百十来个黑衣人,却都没有蒙面。领头的是个陌生面孔,但谁也不知晓那张脸下藏着熟悉的谁。 领头人见他已是强弩之末,带着不明显的自得说了句:“这风崖山可真是个好地方,揽风观月,美到极致了。” 那声音男女莫辨,天衍冷笑一声。 不疾不徐的声音又响起:“天衍,你存在于这世间本就是个错,别怪我,你下地狱了别人才能活。你若再不挣扎,将剑放下,顺便磕三个响头,怜你为天门立下的功劳,我或者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天衍闻言缓缓起身,收剑入鞘,左手握住剑身,横着直直举起那剑,是要交出兵器的姿态,声音低沉:“刺客话太多了,不合适。” 话音刚落,人已翻入悬崖,这一跃干净利落。 “首领,”身后一人上前,“这悬崖可没人见过底。” 领头人斜起嘴角,往前几步探出身子,不料剑风突然迎面而来,他躲闪不及,被刺中胸口。 急急后退的同时,身后的刺客一拥而上。崖边的人这一次却真的是回天乏力,只在夜色中勾出一抹嘲讽的笑,直直栽下了万丈深渊。 天门天字号刺客天衍,就此消失于世间,尸骨无存。 天应二十七年。蜀中。 邢家山庄所在的山头是一处大缓坡,周围山林寂寂,此时宽平的山路上正站着两个男子,皆是长身玉立的好模样。 没一会儿从后面赶上来个十七八的少女,明眸皓齿的,着一身白纱,手里还拎着个包袱,只是表情有点凶神恶煞。 那两个男子,一名庄九遥,一名寻洛,女孩儿名叫庄宁儿,皆是药王谷中的人。 庄九遥见着庄宁儿来,笑眯眯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打开来看,里面有几身袍子和一些银票银两。 旁边寻洛瞅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庄九遥笑:“人活着就是要随时准备逃跑,胆小果然是好事。” 寻洛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谷里没得清静了。” 庄宁儿对着自家公子翻个白眼:“跑你的路去吧,现在可倒好了,莫名其妙被人追杀,谁让你答应那老头子出谷的?我现在回去找青城大哥,立即封谷。” 不等庄九遥回答,她又朝向寻洛:“寻大哥,我家这祸害就拜托你了。” “放心。”寻洛点点头。 庄宁儿得了保证反身又朝着山上去,庄九遥嘟囔:“这丫头,青白眼可忒明显了些,伤人心得很。” 路上没有行人,一时间只剩下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着,末了还是寻洛看见一旁有个破草棚,二人在里头换了着装。 庄九遥穿上一身月白行衣,系了条深色腰带,他看着一身天青色长袍的寻洛,直白地叹了声:“好看,这颜色可真衬你。” 寻洛不理他,伸手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线条分明的脸来,浓眉薄唇,双眼顿时显得深邃了些。 庄九遥摸摸自己的脸:“可惜了,这张脸我还很喜欢呢,显得我像名门正派,不能用了。” 也伸手揭下面具,眉眼弯弯的,方才的儒士气质一下就散了。他时常姿态闲闲,一双偏长的眼睛像时时含着笑意,连唇角也微微上翘,是张天生的笑脸,可下巴的线条却似刀刻,平添了一丝不容人轻慢的锐气。 “去哪儿?”寻洛问。 庄九遥正拿着把黄铜钥匙,微微眯了眯眼:“这东西可是个不祥之物,得想办法丢掉。” 他说着就举起手,作势要将那钥匙丢进路边崖下,寻洛忙一把拽住他手。庄九遥也不挣扎,只笑:“逗你呢,邢家被灭门,武林说不定就要乱了,这可是个宝贝。” 傍晚时分,二人才到了山庄脚下的客栈。寻洛惦记着药王谷,吃饭时便问:“封了谷,谷主回来了怎么办?” 庄九遥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我早觉得那药王谷谷主不会安于一处谷地了。” 奇了,有些消息跑得比这两个亲历者还快。 另一个声音说:“可怜邢家山庄百年基业,就这么毁于一旦了,连个血脉都没剩。” “虽说邢枫看着心善,但毕竟是因毒而闻名于江湖的,保不齐背后也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嗓子悠悠道,“怎么就说是药王谷杀的人呢?诸位亲眼见着了?” 登时有个大胡子拍桌而起:“你是什么人,这么偏袒药王谷?邢家小厮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谁不知道那药王谷谷主是个混蛋怪人,救不救人没个定性,我看他根本就是贪慕富贵之人,没权势的求药就通通不见。” “就是!”旁边有人附和,“反而是那邢庄主一生清白,这山脚下的镇子谁不是受他庇护?若是抓住那凶手,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寻洛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旁边已剑拔弩张地吵了起来,他又去瞧庄九遥,这没心没肺的人脸上却什么表示都没有,还慢腾腾地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见他在看自己,庄九遥眯眼笑了一下。 一日奔波,终于是夜深,二人便歇在了一间屋里。倒不是庄九遥出不起银两,而是寻洛忖他身手全无,入夜时分便自己抱了隔壁的被子过来,打了个地铺。 庄九遥见他在地上铺棉絮,侧躺在床上拿手撑着头,笑:“寻少侠这是要以身相许啊?” “宁儿姑娘身手很好。”寻洛淡淡地说。 没说完的话很明显了,庄九遥一撇嘴:“师父偏心,只教那丫头功夫不教我,说我只适合习文,得熏陶一下,又怕我闯了祸被人打死,只教了逃命用的轻功。还说什么,‘若是阿遥有了武功,怕是只会做些强抢民女的事情来,毁我药王谷名声’。虽然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名声吧,以及我根本不近女色。” 寻洛微微抬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庄九遥知道这是怀疑的意思,于是翻了个身,将手交叉着枕在脑后,长腿交叠着搭起来,闲闲地说:“庄某当然不近女色,我喜欢的是男人。” 旁边小桌上噗一声爆了个灯花,正跟他最后一个字音叠在一起。寻洛收拾铺盖的手顿了一下,庄九遥侧头看他,弯起眼睛:“怕了?” 与这人有言语交流以来已有三月,寻洛却常常分不清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于是只微微摇摇头,仍旧是不说话。 床上的人又轻笑一声,随后起身,咻地将那灯吹灭了,轻声道:“你身上伤还没好全,抓紧时间休息。” “你怎么不赶我走?”寻洛躺下,问,“我来路不明。” 庄九遥的声音带着笑意:“为何要赶你走?你武功那样好,人又可靠,我逃亡路上平白多了个保镖,来路有什么要紧。关键是,你长得好看。” 寻洛一拉被子,假装自己什么也没问。 天边的星子寂寂,呼吸渐渐悠长,半夜平静。 大约寅时,远处公鸡啼了一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似是有人在慌乱跑动。寻洛翻身而起,见床上的人睡得安稳,便静止不动了。 一个声音急急传来:“杀人啦!” 时机这样巧合,寻洛心觉不对,轻轻披起袍子出了门,伸手拽住跑过的一个人:“出什么事了?” 那人只穿了里衣,瞪大了眼,寻洛认出他是下午在店中说过药王谷的其中一人:“药王谷的人来寻仇了!” 身后门响,寻洛手一松那人立马便跑,他回身去看,庄九遥正一脸严肃,微微皱了眉看着他。 “你先别慌。”寻洛立即道,“待我看看。” 庄九遥却一脸不快:“好不容易才睡着。” 寻洛再次装作自己什么都没说,这人总这样不靠谱,也不知他何时是真无谓,何时是假在乎。 不多时整个客栈已通火通明,客人能走的都在跑,当然大部分是跑来死人门外看热闹的。几个跟那人同行的都惊慌失措,嚷嚷着报官。 死人的房间已没人敢进,庄九遥大喇喇地踱进去竟也没人敢拦,寻洛跟在他身后,一个胆大的小二被客栈老板一推,也凑了过来。 “客官,您这是?” 庄九遥没睡醒,声音有些发翁地响起:“我是仵作。” 一进去看见榻上一角缩着一个女人,身上裹着被子,正在瑟瑟发抖,床下便是那尸体。庄九遥轻“啧”了一声。 死者是个大胡子,便是前一天下午还在客栈大堂谈论药王谷谷主是个混蛋的人,现今正浑身光裸着靠在床边,脸上倒是没什么可怖的,只不过是七窍流血糊了满脸。 庄九遥俯身扒开他眼睑,那眼球竟不是寻常死尸的浑浊与眼球上浮,反而呈现一片红色,红到分不清白与黑,像是被揉碎过,成了和着血水的糜烂肉一堆,又被那透明珠子似的眼球框住了。 那小二尖叫一声后退几步,庄九遥将手放在尸体胸口,上下一按,嫌弃地探了探,而后站起身来:“这可奇了。” “有何可奇的?碎殷。”一把软哑的嗓音响起来,“这可不就是典型的症状么?” 这声音有点熟,寻洛立时转头,门外的人各有姿态,或惊或恐,或唏嘘或猎奇,他却看不出是谁开的口。 “什么什么?什么症状?”旁边立马有人问。 即刻便有人答:“传闻药王谷的碎殷一毒,无色无味,中毒三个时辰之内,五脏六腑会缓慢碎裂。中毒的人一点点感受到这痛苦,但是动弹不得,直到闭着眼睛气绝而亡,眼球最后会变成一颗殷红的琉璃珠子,所以叫碎殷。” 问的人提高了声调:“这样残忍?可那药王谷难道不是治病救人之处?” 旁边人想说什么,又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可不敢说,不敢说。” 门槛外围观的人叽叽喳喳,方才被寻洛抓住问过话的男人已晕了过去,不知道是被同伴的死状吓的,还是被这了解药王谷的人吓的。 寻洛低头去看庄九遥,庄九遥静静听了会儿身后的议论,朝向床上那女人:“他死之前挣扎过么?” 那女人双手捂住头,满脸都是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庄九遥起身,顺手掏出一张手帕擦干净了手,走到榻前与她对视,片刻后温和地说:“别怕。” 那女人竟真的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犹自挂着泪痕,却突然看不出惊恐和悲伤,条理清晰地说:“没有挣扎过。他说五更时分叫他,他们还要赶路,我听见梆子响便起身推他,他不动,我去摸,摸到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我害怕,就伸脚将他踢了下去。” 一旁小二插话:“是的是的,小的也是听见梆子声起身,紧接着就听到了姑娘的叫声,所以匆匆进来点了灯。” “赶路去哪里?”寻洛问。 女人激灵一下,离开庄九遥的视线又缩了一下身子,瑟瑟看他一眼:“金……金陵。” 方才那把沙哑的嗓子又响起来:“去参加盛会?” 第2章 芍药入怀 此话一出,四周议论声又起,有人正轻声问:“什么盛会?”一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官府来人了!” “让开让开!”杂乱的脚步声与呵斥声响起来,那小二连忙出门迎接,再回头已看不见方才检查尸体那两道身影了。 天才蒙蒙亮,庄九遥与寻洛却又在路上了。 明明一日之前,二人还在药王谷中悠悠地过日子,可辛夷树林间的平静碎得十分轻易。 前一日接到邢家山庄的拜帖,一谷四人照着惯例戴上人/皮/面具,见到了来请人的管家。 邢家一向以制毒用毒闻名于世,庄主与少庄主却身中不明之毒。据管家说,那毒似乎一时半会儿要不了人命,只是每日锥心蚀骨地疼,并且七窍流血不止。 药王谷的人本不轻易出诊,庄九遥此回却被这稀奇的症状给吸引了,当下便表示谷主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要出谷。 寻洛主动提出要一同前去,于是只留卫青城守着谷地,三人跟着到了邢家山庄,却未曾想会撞见邢家被灭门。 寻洛救下邢枫时,那庄主明明还剩一口气,却被管家一根银针插入了头顶百会穴,当场死亡。 庄九遥此时在老马上,从怀里掏出一根针来,寻洛看他一眼:“你怎么还留着?” 他闻言随手扔掉那针,道:“原是咱们不设防,才让管家在眼皮子底下杀了邢枫。可怜,就这么死了,他要嘱咐的话也没听完,指不定咱们错过什么了不得的宝藏了呢。说起来,你怎么知道东西藏在他腹中?” “他手指微曲,像是要指向某处,我也只是赌一赌。”寻洛一派平静,方才在火海之中剖开人家肚子,曲指从腹中夹出那钥匙时,他也是这么个淡淡的表情。 庄九遥摇摇扇子,一派事不关己的姿态,将事情理了一番:“邢家请我出谷,接着就在白日青光底下被灭门,管家早已服毒,杀人行径败露,被宁儿拍了一掌,正好还有个小厮没被灭口见着了。而后现场起火,咱们三人逃出被围攻,同时又有人目睹是管家带着咱们进去的,再加上那什么失踪了的蛊王制法,以及那突然出现的碎殷。药王谷就这么背了个天外飞来的罪名,啧,只有那钥匙是个意外了。” 晨光熹微,路上行人全无,大路平阔着延伸至远处山脚。寻洛听完他话只点点头,没一会儿天光大亮了,才问了句:“去哪里?” 庄九遥从路边采了一根狗尾巴草:“明知故问,金陵啊。你说说你在那尸体上都看到什么了?” 寻洛闻言分析道:“细看那些致命伤,会发现伤口有些钝,像是兵器不太趁手。邢家山庄看家本事是用毒,功夫却也自成一派,即使邢枫中毒了,其他人想必也不弱,可场中打斗痕迹却不重。刺客功力不错,如此可见一斑。”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自己感觉有些异样,庄九遥却皱眉催促,显然是在认真听,只是习惯性地不正经了一下:“这个‘其他人’里,得除了这个不顶用光坏事的白眼管家。然后呢?” 寻洛沉吟一下,道:“不排除有人故意用了反手使兵器的可能。我进去杀掉的最后一个刺客,出手的招式有些别扭,却已大约瞧得出路数。” “邢家灭门的凶手若是真用了反刀,看伤口又都清一色是右手,说明凶手很有可能是左撇子。”庄九遥慢慢地接着他话说,“江湖中人谁不知道,金陵吴柏行,现任的武林盟主,家族中有一支队伍全是左手使兵器的。” 寻洛瞧他手里的狗尾巴草一眼:“破绽既然能被发现。” “矛头都指向金陵了,虽说这一手做得拙劣,可若是不去,那不是白费了人家一片心?”庄九遥想了想,将那狗尾巴草插在脑后高高束起的发髻上,对着寻洛指指自己,“这位少侠,三两银子,此命便是少侠的了。” 寻洛微微抿了嘴唇,转过头去,嘴角若有若无上扬了一下。庄九遥哈哈大笑起来,看上去落拓又自在,寻洛心里陡然生出一丝羡慕来。 “那碎殷之事,不管了?” 庄九遥迎着阳光眯了眼:“管不了。” 五月初七,有一桩武林中的盛事,也是那死于碎殷的大胡子的目的。 吴家与岐山派结亲,将于这一日宴请天下英雄,如今大约整个武林中的势力都派了代表,正在赶往金陵的路上。 连与武林两不干涉的朝廷都为表心意,已遣使者送了贺礼。 现今中原武林,若论流派,修道一流有上真派,佛家一脉有源出青城之九华派,另有中部之岐山派,与东南方向的平宁派。现今武林盟主,吴家家主吴柏行,便师出平宁。 吴、方二家结亲,实际上亦是岐山、平宁二派之联姻。 寻洛在那药王谷中睡了大半年,醒来之后又是第一回出谷,武林中的事情离他已很远,听庄九遥一句“十足十的大场面”之后,缓缓开口:“我记得吴柏行之子吴淮生,年方十四。” 庄九遥摇摇头:“吴水烟。” “岐山派心气那样高,竟也能忍得了入赘么?”寻洛微微扬眉。 “这话就不对了。”庄九遥笑,“只要喜欢,入赘还是迎娶有什么要紧?更何况对方是武林盟主之女,又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儿,我若是岐山派的少掌门,我也入赘。” 寻洛忽地想起昨晚他说自己喜欢男人,现在又说这话,再一次分不清他哪句真哪句假,干脆没有搭话。 一路东行,已走了好些天,虽然不睡一个屋子了,寻洛还是发觉庄九遥时常睡不好。他以为是赶路太过的原因,便故意放慢了速度。 这一日走到一个颇为繁华的镇上,二人找了家客栈打尖,听见那老板娘呵斥小二:“前天就让你去买香烛纸钱,一天天的只晓得躲懒,今儿个都十五了,你让老娘拿什么烧香!” 庄九遥闻言怔了一下,转头问来上菜的小二:“小二哥,打听一下,附近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 他说着挑了挑眉,又故意压了一下嘴角,十足十一个浪子样。店小二机灵,立马答:“公子不知,离我家客栈两条巷子,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花街,姑娘个顶个漂亮,香兰坊今儿晚上还要选花魁呢。” “那感情好。”他转头看着寻洛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去看看?” 寻洛干脆利落:“不去。” “不去算了,不去我去。”庄九遥端起酒杯,煞有其事地说,“酒不配英雄就配得美人,可惜了我只占个‘雄’字,得去蹭蹭花香才行。” 夜幕落下,寻洛听见隔壁门响,起身抱起双手靠在窗户上,没过一会儿见庄九遥果然从客栈门前经过,消失在了不远处的街巷拐角。 他想了片刻,目光落向对面楼下的成衣铺。 换了件暗蓝对襟长衫,又将简单束起的发髻重挽了,套了个发冠,再戴上张稍微成熟一点的人/皮面具,嘴角往上扬了一分。寻洛放下剑拿把附庸风雅的折扇,活脱脱是一个闲散的世家子弟。 他跟着便出了门,朝花街走去。 火树银花不夜街,糜醉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这小小一条街,竟亭台楼阁各式建筑都有,或清新或浓艳,一溜儿张灯结彩着。 寻洛微微皱了眉,跟着人群往里走,一路都在被撕扯,身上沾染了各种脂粉味,终于是到了最热闹的香兰坊门前。 三层楼高的平台上站着怎样貌美的花魁他也不关心,只眼睛四处搜寻着。转眼又想到庄九遥约莫是个风月老手,一入花街定是鱼入大海般畅快,还哪里去寻。 寻洛开始后悔,反身要走,身后的男人们却突然一拥而上。 他逆行出不去,轻功也不便施展,正在无奈时,一朵紫红的新鲜芍药像是长了眼睛,直直落入他怀中。 他略有些诧异地抬眼,四周的人或唏嘘或嫉妒,顿时让开一条路来。台上那花魁身着红衣,从天而落,衣袂翻飞着,惹出一片赞叹声。 站稳收袖,她语笑盈盈,伸出染了豆蔻的十指来拉寻洛。寻洛微微后退一步,闪开她手:“姑娘这是做什么?” 旁边一个老鸨连忙扑上来:“抛花择恩客,这花啊和绣球是一样的!恭喜公子,是我家新任花魁的第一位客人了!” 寻洛愣了一下,将芍药递过去:“在下无心之失,这花落入手中是个意外,还请姑娘另择恩客吧。” “你小子什么意思?”旁边立马有人打抱不平。 谴责声跟着响起来,那花魁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一双媚眼含羞带怒着,更加惹人怜爱。 周围人堵上来,寻洛走也不是,留也不可能,就那么僵持着,直到一个略沙哑的声音轻柔响起:“芍药姑娘如此貌美,这傻子不懂,不如跟了小爷。” “凭什么?” “重新抛重新抛!” “芍药姑娘要跟也是跟我!” 周围吵嚷成一片,那老鸨忙着劝解,旁边伸出一只手拿过寻洛手上的芍药,那袖子带着风拂过,似乎带了点药草香,让寻洛想起庄九遥来。 这么一闹,他才得到脱身机会,便毫不迟疑地出了包围圈。 来了这样一出,他也没什么心情接着找庄九遥了,于是几乎脚不沾地地走,不一会儿便回到客栈,又叫人抬了水,洗刷干净了身上那些味道。 直到第二天早晨庄九遥才回来,寻洛听见房门声去看他。他身上脂粉气很重,跟昨天寻洛在花街闻到的一模一样。 寻洛瞧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状似不经意地问:“今天能走吗?” “为何不能?”庄九遥挑眉一笑,“神清气爽得不得了。” 他从寻洛旁边走过,寻洛极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药草的清苦味,以及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 虽被脂粉与酒气掩盖了,但寻洛决不会闻错,是血腥味无疑。他拿不准该不该问,庄九遥却突然回头:“花街出人命了。” 见寻洛似不在意的目光,庄九遥接着道:“就昨晚上兰香坊选出来那个花魁,还是碎殷。” 第3章 洛海掌门 寻洛抱起双手靠在他门上,沉思片刻:“你先前说不管,是因为早料到使碎殷的人会跟着走?” “那倒不是。”庄九遥绞干帕子,“这么些年以药王谷名头行事时,没几个人见过我真面目。若真是针对药王谷,没什么道理要跟着我。” 一听这话,寻洛又沉默了,庄九遥洗了脸,将那帕子一丢,又问:“你怎地不怀疑我呢?” 寻洛抬起一边眉毛看他,他笑:“我有足够的理由。我这人小心眼记仇,上回在邢家山庄脚下,是因为那大胡子辱骂我药王谷。这回嘛,是因为那花魁不知好歹碰了你。” 原来还是被发现了,寻洛一动不动,庄九遥颇为得意地道:“你换装选得极好,易容术也不在药王谷之下,换作旁人是决计看不出的。但还有一个问题,你走路无论快慢,总是一步一脚印的,瞧着总觉得沉静,相处久了,看上去虽不显眼却也能分辨。下次再注意些,要么学得鬼祟一点,要么走得张扬一点。” “寻洛,你若是个刺客,定是个失败的刺客,太正。”庄九遥最后评价道。 寻洛不置可否,只问:“那是你吗?” 庄九遥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之后顺手脱掉外衫,答:“自然不是,我虽不随便救人,但也不随便杀人。” 寻洛放下手站直的瞬间转了个身,是非礼勿视的姿态:“嗯。楼下等你。” 庄九遥见他掩上门离去,本想笑,却再控制不住,轻咳了一声,血腥气顿时直冲脑门而上。 他紧闭起双眼,拿帕子擦掉嘴角的一点血迹,又生生将喉咙口的腥咸味道咽了下去。眼睛再睁开,没了笑意,便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 紧赶慢赶,四月倏忽而过。五月初一,二人离金陵已是不远,庄九遥又去逛了回青楼,这一次寻洛安静地待在了客栈。 第二天上路,庄九遥脸色又是苍白,眼下乌青比平时重了些。寻洛见状,想起在谷中他似乎也这样消失过几次,于是微微有些不自在地道:“你似乎常也睡不安稳,平日里还是节制些好。” “我这还不够节制吗?又没有每日都去逛。”庄九遥惊讶,又拿眼神在寻洛腰上逡巡一圈,“不过也不怪我,楼里那些少年一个个的腰肢儿都软得很,人也弱,摸上去跟女子差不多,没什么意思。要是都跟你一样,我定然天天泡在里头不出来了。” 这话怎么的,听起来青楼没能每天都留住这登徒子,竟还是青楼的错了? 饶是寻洛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忍不住狠狠皱起眉,轻咳了几声,勉力装作自己真的没听见。 五月初四这天,终于是到了吴家,那宏伟的大宅子安静立于金陵城南边缘,进深足有一条街长,外表并不华丽,而是实打实的厚重。 离大婚还有两天,来观礼的各家家主与各派掌门已到了不少,正门口迎来送往的,一水儿锦绣衣物,当然要除了以破为美的丐帮。 即使是衣着不甚华丽的,也都有表明身份不可被低看的方式——或是拿着标志性的兵器,或是着道袍,或是披僧衣。 只有这二人风尘仆仆,身上的衣物都旧了,又没什么华丽的装饰,寻洛那把剑也黑黢黢的,看不出一点特点来。 庄九遥瞧着那高高的牌匾,将折扇往手心一拍:“这武林中人现今都这般富贵么?” 说完就大摇大摆上了前,寻洛跟在身后,等着看他怎么进门。看守的门人果然伸手拦住他们,上下看了一眼:“二位请留步,可有请帖?” “旁边那些人不也没出示请帖?”庄九遥扇子一指,神色认真。 那门人与旁边伙伴对视一眼,笑了一下:“没请帖不让进,这是规矩,还请公子不要为难小的。” 庄九遥轻啧一声,将寻洛身上的包袱接过来,掏了半天掏出两张皱皱巴巴的大红帖子来递过去。 那门人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确认了的确是自家的请帖,虽心有疑虑也只得抱抱拳,不约而同地觉得大约又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可这名号呢实在没听过,语气便有些奇怪:“原来是洛海派掌门,失敬失敬,请。” 立时有小厮上来,想要接过二人的包袱。寻洛轻轻侧身,那小厮机灵地收回手去,只走在前面引路,将二人带到西边一座小院。 院里四角种了梅树,正是采摘青梅的季节,绿叶绿果郁葱着,倒也雅致。 不多时走至尽头的两间房前,小厮道:“二位请在此稍作歇息,有何需求只管告诉小的。” 庄九遥答应着,见那小厮走远了,跟着寻洛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寻洛饶有兴致地问:“洛海派?” 庄九遥点点头,神秘地笑:“江湖小派太多,金陵这地方,一脚踩下去能踩到三个帮派的地盘,你没听过也是正常。” 寻洛看着他:“真有这么个派别?” “先前没有,现在有啦。” “派里都有些什么人?” 庄九遥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掌门庄九遥和大长老寻洛。” 见他眯眼笑,寻洛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请帖你也能造假,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去哪里寻贺礼?” “请帖当然是真的。”庄九遥得意地摆摆扇子,“前天我去逛青楼时撞见两位大侠,见他们不是很想来的样子,就帮他们接了这活儿。请帖我只改了个名称而已,至于贺礼,人来人往的谁在意我们这种小帮小派?打个秋风而已,江湖中人嘛,大家都理解。” 耍无赖耍得这样理直气壮的,寻洛就见过这么一个。 晚饭时分,住东小院的人过来一起凑成了四桌,就在这梅花树中间落了席,顺便也能听得见隔壁正院中觥筹交错的热闹。 这院里的人都自知地位不够,立时分成了两类人。一类吆五喝六肆意放纵,仿佛有酒天下亲;还有一类沉默着,跟自己人一起守着一亩三分地,一步不愿踏出去。 庄九遥像是感觉不到四周气氛似的,在角落自酌自饮,寻洛不动声色打量一圈之后,也完全不再理会周遭。 一顿饭将近末尾,邻桌一人突然暴怒,站起一手掀翻了桌子,大喝一声:“小子找死!”几招出手,逼得一个少年退无可退。 那少年本不愿出手,见无后路了,尚被步步紧逼着,只得顶上去,抽出了腰间双刀。两人顿时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 那一桌有人退至寻洛身旁,一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人答:“那铁锤帮的老头子是邢家山庄的旧识,说起灭门案,骂了药王谷,那少年就不开心了。” 这边事情首末还未弄清楚,两个人已打起来了。一时间碗碟乱飞,寻洛挡在庄九遥前面,伸手拦住一只直冲他面门而来的酒杯。 旁边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飞出战局的东西又扔了回去,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等到几张桌子全被掀翻,动静终于惊动了正院里的人。 一柄长刀横入对局,隔开那老者的铁锤,刀柄反过来刚好撞在少年胸口,二人齐齐后退,院里登时静下来。 吴柏行长刀一收:“二位有话好说!” 这武林盟主年轻时也是武林中少见的美男子,如今年过半百,气质变得浑厚起来,倒更显风度。 少年愤愤地捂住胸口,对着吴柏行一抱拳:“对不住吴大侠,可这老伯血口喷人。” 那老头哼了一声:“我说错了吗?药王谷主就是个狗娘养的,灭了邢庄主一家便不知所踪了,定是拿走了邢庄主蛊王的制法,准备称霸武林呢。” 庄九遥听见这话噗嗤一声笑了,寻洛瞧他一眼没说话。少年气得面红耳赤,半天挤出一句:“你亲眼见的么?” “能给邢家下毒的你想想世间能有几个?小子你敢说那碎殷不是药王谷的东西?”老者唾沫横飞,“那什么劳什子破谷主,分明就是心里有鬼才封了谷跑路,你这小子这样维护药王谷,是也怀了一分祸乱武林的心思吗?” 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了,少年是个心性厚道的,此时一双圆眼瞪着,涨红了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于吴柏行来说,这节点实在特殊,死的是自己的结拜兄弟,有嫌疑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碰上自家女儿大喜。他本就一个头两个大了,此时被人如此一闹,心气更加不顺起来,却也不愿失了体面。 毕竟是在江湖里应付惯了棘手场面的,他立时对着那老者一抱拳:“老哥哥息怒,药王谷一向特殊,不在我中原武林盟中,同样不归属朝廷,几乎不问世事。这灭门之事若真是谷中人所为,天下英雄定不会坐视不理,只是如今尚且没有确凿证据,只凭山下一桩碎殷中毒的案子,也不能断定任何。请老哥哥给我一个面子,明日小女大婚,礼成之后定当给诸位一个交代!” 那老者一听,粗气一出,睨了少年一眼,拂衣而去。 吴柏行转身对着院里的人致歉,又对着那少年轻点了一下头。 少年没料到盟主如此没有架子,不由得受宠若惊,赶紧后退两步还了一礼,目送着吴柏行离开了。 身后有人轻声议论:“听说盟主当年被那谷主救过一命,指不定是偏袒呢。说着调查,拖着拖着,等时间一长,大家都忘记邢家山庄了,或者铁锤帮主过世了,谁还去追究到底?” 另有一人讥笑一声:“这话你方才怎么不当着那老头说?” 闹剧一场,如此便散了。庄九遥从始至终一脸看戏的神色,寻洛无奈地看着他,语气倒还平静,细听竟难得带了丝调侃意味:“这药王谷到底得罪了多少人?怎么人人喊打喊杀的?” 庄九遥轻笑一声,半真半假回道:“按照自己的心意和规则做事,就是会惹人恨的。” 他说着便要回房,路过时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指指他虎口上震出的伤口:“下次对方兵器若是重了别硬拼,既然用着弯刀,就得要学会以柔克刚。” 少年怔怔,他心性过刚,本不宜学弯刀,这话以前师父也对他说过。面前这人让他一下念及从前来,此时倍觉自己伶仃,于是有些恍惚,只低低应了声:“多谢。” 寻洛跟在庄九遥身后,也对着那少年点了一下头。少年忙回了一礼,蒙头蒙脑地看着两个人走远了,等周围人慢慢散掉,才收起一双弯刀进了屋。 入夜之后,燥热了一天的空气凉下来。夜深人静,寻洛腾上了屋顶,看见已坐在上头的庄九遥。 他上前两步坐在他旁边:“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庄九遥端起酒杯:“等你。” 两个人不再说话,就那么看着天边的星子。 下半夜鸡啼第二遍了,院中还是没有动静。寻洛安然坐着,丝毫不怀疑自己想错了。 明日就是吴水烟大婚之日,吴柏行应该容不得出任何岔子,可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人多眼杂,更容易闹事。 吴家与岐山派一结盟,可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容身的余地吗? 微风一起,他微微分了神,正担心旁边这个人会受不住夜深露重之时,西边角门发出了极轻的闭合声。 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出了吴家宅子急速行进着,像是十分熟悉那路的样子,两个人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寻洛轻瞥庄九遥一眼,发现他看上去竟还有余力,心知若是问他,他大约会回答:“打架的功夫学不成,逃命的本事总是要学精一点的。” 不一会儿那黑衣人停在了一方树林边缘,另一边是小小的岩崖,那里已等着一个戴着鬼头面具的人。 二人就藏身于树林后头的矮坡下。 不远处那两人会了面,交头接耳一番,而后鬼面人掏出什么东西,正递给黑衣人,旁边却突然飞出一柄弯刀,从两只手中间横插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九遥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是骚扰啊!骚扰!2333 第4章 武林盛宴 两个人同时缩手,黑衣人避闪不及,被那弯刀划中小臂,弯刀飞舞一圈又回到主人手中。 是下午西小院中与老者争斗的那少年。 三人已过了几招,鬼面人似乎是手下留了余地,饶是如此,少年还是渐渐招架不住,节节败退着。 眼见着打斗已离二人越来越近,情势危急,寻洛当下拔出三把飞刀,先后掷出。一把正中黑衣人左肩,一把撞向鬼面人的面具,在鬼面人躲闪之际,第三把直冲他手而去。 鬼面人反应极快,手即刻松开,那飞刀将他手中的东西钉在地面,险些废了他一手。 二人朝着这边瞧了一眼,见形势不对,身影几闪分头逃开,少年犹疑了一下,对方已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看看地上的飞刀,朗声道:“在下祁连派祁云,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恩人可否现身一见?” 待得他们从树林后闪身出现,那少年一眼认出二人,当即就要行大礼,庄九遥一把拉住他:“祁小兄弟不必客气,反正这位寻大哥闲着无事可做。” 祁云又朝寻洛抱拳:“多谢寻大哥。” 寻洛淡淡点点头:“谢这位庄大哥吧,飞刀是他的。” “嗯?”庄九遥疑惑地扬起眉。 寻洛解释:“从你院子里找到的,顺便就带身上了。” “哦。”庄九遥拖长了口音,笑眯眯地,“反正大家不是外人。” 寻洛不理他,只去地上看那东西,拿起来发现是个锦囊,里头还有一层不透水的布,拆开来瞧见装着白色粉末。他将东西往庄九遥面前一送。 庄九遥看了一眼神色一凛,就着他的手,用指尖捻了一点,在月光下细细看了半晌,道:“碎殷。” 他转头看祁云:“你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这里的?” 祁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他:“我回房之后发现桌上有这个,说半夜陷害药王谷的人会在林边出现,我就没睡,一早便等在此处。” 庄九遥还未动作,寻洛已将那纸条接过来,习惯性伸手一摸,发觉纸张上面有细微的凹凸。那上面应当是一朵牡丹的暗纹,若非专门训练过的人却是摸不出来的。 他心里紧了一瞬,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将纸条递给庄九遥:“今晚这药递不递得出去,怕是都在别人的算计之内。” “既然料定了会有人出现,又为何要专门叫上祁小兄弟呢?”庄九遥轻敛眉目。 祁云轻声猜测:“是不是为了让我发现,蒙面的黑衣人就是下午那铁锤帮的老伯?” 二人在夜色中对视一眼,各自了然。 下午庄九遥已告诉过寻洛,那铁锤帮虽是个不入流的帮派,却与岐山派有着不可分割的秘密联系。 似乎是掌门方岐山曾对那帮主有着救命之恩,久而久之铁锤帮便成了个外头的帮手,借助自己江湖底层的身份,行事便利得多,于是专替岐山派处理些无法出面之事。 江湖中几乎无人知晓此事。 来破坏自己恩人家的亲事,这恩报得那叫一个别具一格啊。 祁云显然先前没有听说蜀地发生的一串事件,只是见二人沉默,联想到下午那铁锤帮主的话,于是问:“这东西跟药王谷有关吗?下午那老伯说碎殷是药王谷的东西。” “小子,”庄九遥笑,“那老头子这样欺负你你还叫他老伯?” 祁云认真道:“别人行事是别人的,他是长辈,我自然要有礼。” 庄九遥点点头,却看不出是真的赞同。寻洛问:“你怎么这样关心药王谷?祁连派好歹也是个大派,你怎么一个人在那西小院呢?” 三人一同往回走,祁云面上带了点不合年纪的凄然,皱起眉头解释:“寻大哥有所不知,两月前家师离世,祁连派……由于各种原因,已只剩一个空壳子了。我被长老推上掌门之位,接到请帖不得不出席。此次与长老一同前来,除了道贺还要求盟主施以援手,长老却半路生了重病……也离世了。至于药王谷,谷主曾救过我母亲的命,我自然信他不是坏人。” “那下午在院中,吴柏行就在你眼前,你怎地不说要单独求见呢?”庄九遥问。 祁云低头:“祁连派没落至此,坐席都只能坐偏院,打乱下午的席面已是我的错,我也不好再说。” 寻洛淡淡道:“而且你也不想求他。” 祁云抬头,一双圆眼睛亮闪闪地望定了寻洛。寻洛突然伸手摸摸他的头,因为不习惯与人亲近,那手掌一触即收,看上去就像是顺手拍了一下:“有朝一日祁连派重振旗鼓了,别忘记现在的心境。” 善意的传达却是不被僵硬所阻碍的,少年感激地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吴宅,正好是黎明之前,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 祁云已回了自己房间,走至寻洛门口,寻洛将手放在门上,庄九遥突然问:“你也有不能忘记的心境吗?” 寻洛回头看了他半晌,看不分明他脸上的神色:“有。” 庄九遥轻笑一声,寻洛反问:“你呢?” “我也有。”庄九遥声音低沉,恍然听不见熟悉的笑意了,“但其实我不想记得,所以我会用尽一切打破那心境,将弱小又困顿的自己踩入泥土,要么毁灭,要么新生。” 话音刚落,天色倏地亮起来,破晓。 庄九遥看看远方混杂了灰蓝色的鱼肚白,又笑:“就像此刻,黑透了才会天亮。” 那双总是在笑的眼睛此刻看不清情绪,寻洛手搭在门上一动不动,庄九遥朝自己房间走,伸手帮他推了一把。 门吱呀一声打开,庄九遥收回手,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他手背。 寻洛心口微微一动,像是羽毛轻拂过心尖,痒意转瞬即逝,听见庄九遥声音又变回慵懒状:“好好休息,今日还有大戏要看呢。” 这一场武林盛宴是江湖中最繁华不过的戏场,既然热闹,那总是不介意锦上添花的。 吉时一到,观礼的人已挤满了整个大堂里外,洛海派这种野路子派别,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位置可站。庄九遥本想上房顶,被寻洛一把拽住了,他转过来弯起眼睛:“玩笑玩笑。” 最后两个人找到祁云,一起站在了人群外围。 江湖中人不讲太多繁文缛节,三人只望见一把寓意“开枝散叶”的大红伞高过众人头顶,伞下一角大红轻纱飘过,一对新人已站到了堂中。 那岐山派少掌门方钦,是个白面皮的翩翩公子,一派仪表堂堂,正气凛然。吴水烟身姿窈窕,行动落落大方,虽也习武,却瞧不出一丝江湖儿女的豪气,反而像是传统官家的小姐。 “好一对檀郎谢女啊。”庄九遥笑。 交拜礼成,新人入洞房。 台上吴柏行、吴夫人与方岐山稳坐大堂之上,不一会儿方钦重新出现在大堂中,一起接受着整个武林的恭贺。 庄九遥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寻洛暗自猜测他待会儿一定想去闹洞房。旁边祁云站得正,越发衬得这两个靠着柱子的大人十分没有姿态。 热闹没有要停的意思。 四周闹哄哄的,外面忽地匆匆跑来一人,附在吴柏行耳边说了句什么。吴柏行听完赶忙站了起来,面上的喜色连一向庄严的姿态都压不住。 他往堂外走了两步,众人意识到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可朝廷意思性的贺礼早已送过来,猜不透会是谁,所以皆在让出一条路的同时,竭力保持风度地伸长了脖子。 寻洛扯了扯庄九遥的袖子,看向洞房方向的庄九遥目光收了回来,见一个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从正门口走向大堂,手中捧着一只锦盒,七寸见方,像是极有分量的样子。 那男子瞧上去十分道骨仙风,倒是比在场观礼的道士们更有真人之采。 寻洛对这些事一向不关心,脸上仍旧是淡淡的,庄九遥却饶有兴致地盯着那锦盒,似乎要将它看穿才罢休。 捧着锦盒的男子已跨入大堂,吴柏行迎上去,二人似乎相熟已久。吴柏行抱了抱拳,男人安然受了,又反施一礼,将那锦盒捧在吴柏行面前:“水烟姑娘大喜,方少侠大喜。吴盟主,这是老盟主差在下送来的贺礼。” 前任武林盟主,同样也是吴柏行的师父,早已退隐多年不理世事,成了江湖的一个传说。这老盟主连自己亲生儿子的葬礼都未曾出席,如今徒孙成亲,竟遣人送来贺礼,实在是出乎意料。 吴柏行双手接过锦盒,便要交给身后的夫人,男人却问:“吴盟主不打开看看?” 周围人也都十分想一睹究竟,吴柏行喊了一声“钦儿”,方钦往前两步,恭敬地伸出手来。 吴柏行将那锦盒放于女婿手中,伸手揭开,带着笑意瞧去,却蓦地猛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过来,猛地送进了吴柏行胸口。毕竟是风霜了几十年的人,吴柏行瞬时已反应过来,伸手一掌拍向那男人。 待要再出招,旁边方钦已将锦盒往身边人手里一扔,义无反顾地迎敌而上了。 旁观的庄九遥轻啧一声。 变故骤生,众人始料不及,正是一头雾水,只见那接住锦盒的人手一抖,惊叫一声将锦盒抛下,里头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颅跌落出来,滚了几下,堪堪停在门槛前。 老盟主七窍流血的脸一时之间展露无遗,就那么大喇喇地斜冲着天空,表情看上去似在睡梦之中。 饶是在座宾客都是刀子上滚久了的侠客武者,也忍不住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就是这片刻之间的事,方钦一掌还未触及那男人,男人面无表情地一顿,随即“嘭”一声巨响,院子里顿时肢体与血肉横飞。 竟是个死士,已自绝了,死得堪称惨烈。 方钦急急退开,不免还是沾了一身血。他顾不得许多,忙去看自家岳父,一旁他父亲方岐山肃道:“匕首上淬了毒。” 吴柏行盯着那离自己最近的一截手掌,血淋淋地映在眼中只剩恨意。他瞠目欲裂,转头又见恩师的头颅,待看清了那满脸的血与安然神情,声音有些不稳地唤他儿子吴淮生:“生儿,去扒开你师祖的眼睛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每天都要写呢?单机girl其实也很累的,可是因为人生太短了,做什么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那当然要浪费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第5章 一念之间 那双眼睛,如同一对殷红的琉璃珠子。 吴淮生手哆嗦着,猛地想收手又生生忍住了,深吸一口气,还未说话,吴柏行已透过他指缝看清了。 他中了毒本就经脉不畅,又骤然大悲又大惊,此时体内血气猛地逆行起来,再难以支撑,喷出一大口血晕了过去。 又是碎殷。 一场受到整个江湖瞩目的喜事竟是如此收场。 方钦匆匆说了句“请各位自便”,转身轻手轻脚扶起他岳父。岐山派与吴家人已急急跟在后头走了,几大派的掌门跟了去,各门各派顿时分流开。 寻洛看庄九遥:“你不去瞧瞧?” “这么大个武林盛会还能没有个医师?我这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郎中去凑什么热闹?等着医死马吧。”庄九遥嫌弃地睨一眼那死士的碎尸,问,“看出什么来了?” 寻洛看向一旁已又惊又怒的祁云,避开他,浑不在意地轻声道:“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方才方钦若是不插手,吴柏行就算中了毒,想必也有办法让那死士暂时不死。” 瞧着他波澜不惊的表情,寻洛又问:“碎殷这样易得?怎么到处都是?” 庄九遥露出“你明知故问”的眼神,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再不管那院中堂中的纷乱,转身朝西小院走:“自然不易得,其中有几味药材不好找,只药王谷才有。制药时间也久,制法又十分复杂,环节若有一失,最终只能谬以千里。关键是,这制法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失传了。” 寻洛沉吟:“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庄九遥轻笑:“十多年前你还是个小毛孩子呢。” “十多年前你不也是个小毛孩子?”寻洛轻瞥他一眼,又问,“既然如此不易得,那……” 说着话已到寻洛门前,庄九遥停下来,朝他招招手,声音带着笑意:“过来,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 寻洛轻扬眉毛,不解地凑近了一点,庄九遥顿了一下却突然问:“江湖中的是非渐渐都跟药王谷扯上关系了,这一来我黑白不明身份尴尬,你什么都不问地跟着我,不怕知晓的东西多了,往后不能抽身了么?” 见对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庄九遥摇头,轻笑一声:“你莫要这般认真地看我,万一我误会你喜欢上我了怎么说?” 寻洛于是从善如流地低下头,半晌才淡淡道:“我本来早该是个死人的。” “哎真受不了。”庄九遥微微眯起眼睛,“所以我不愿意救人呢,救了别人老觉着欠我,麻烦。” 寻洛皱起眉,不知道该说什么,庄九遥却又道:“但你是个例外,寻洛你就这样欠着我吧,要是想报答,以身相许也行。” 他含着笑意冲寻洛眨眨眼,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寻洛怔怔,等他施施然走回自己房门前了才想起来,秘密还没听见呢。 可追问不是他的习惯。他一向只会默默观察,或等待别人开口,不多话不多管闲事明明是他一直以来的准则。 如今破了几回自己的防线,却有些迷茫了。 碎殷不易得,可世界上除了药王谷,却还有一个地方,有能力制得出与碎殷症状如出一辙的毒.药。 天门。 傍晚时分,有一小厮敲响了寻洛的门,寻洛开门问何事,那小厮答:“盟主所中之毒怪异,医师们都束手无策,姑爷就遣了小的们,一一来问过各位宾客可否有从医的。” 小厮话音落下,隔壁房门打开了,庄九遥手里提着个小巧的药箱:“寻长老,到咱们洛海派回报盟主的时候了。” 他说着朝寻洛眨了眨眼,寻洛微微抿起嘴唇,伸手接过药箱。那小厮面露喜色,慌忙在前头引路,两个人就这么迎着一路的惊疑目光到了正房中。 早已有人通报过,在门口见到来迎接的方钦,庄九遥收起笑脸,一本正经施礼:“在下庄九遥。” 寻洛跟着不温不火地抱拳:“寻洛。” 方钦一伸手:“二位请。” 入门之前,管家客气着要求收起兵器,寻洛利落地放下手里的剑,对着神色颇为抱歉的方钦点点头,示意无妨。 进去才发现一屋子都站满了人,旁边几位皆是自恃医术高明之人,却几番讨论无果,此时都在等着瞧下一位的笑话。而榻前除了方岐山和吴夫人,还立着一脸梨花带雨的吴水烟,以及面色惊恐手足无措的吴淮生。 寻洛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心觉这盟主之子,锦衣玉食惯了,看上去有气度,一遇事当真是比不上那同龄的祁云。 屋里的人让开路,庄九遥上前,把脉翻眼,片刻道:“这毒十分烈,非常用之毒,我也未曾见过。若是没有解药,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且毒发时盟主气行太急,经血逆流,毒已入髓了。” 跟前面几位医师说的一样,吴夫人身子一颤几乎要晕过去,吴水烟勉力撑住她。屋里的人看上去都十分沉痛,可谁也不知道谁心里在想什么。 只有寻洛一脸与我无关的淡定。一片沉寂中,庄九遥突然又道:“我有一法,或可保得盟主一命,只是……” 方钦惊讶地抬头,继而欣喜若狂:“庄先生有何法子不妨直说。” “这事怕得让吴盟主醒来之后自行抉择。”庄九遥微微敛眉,狭长的眼睛此时露出认真的神色,让人说不出地愿意信他,“若是想要保命,就得废掉这一身的功力。” 吴水烟震惊地看着庄九遥,一屋子人再次陷入难言的沉默,屋角一医师突然发声:“敢问已逝的天山刘仙医是庄先生何人?” 以自断一臂的方式保全性命,是天山刘氏的拿手好戏。历来这道理皆是懂的人多,做得到的人少。自刘氏隐居,近年来江湖中早已无人再提及此术,这人还挺识货。 庄九遥心里轻笑,面上却还恭谨:“未曾想家师仙逝十年,江湖中竟还有人记得他。” 寻洛面上平静,心里也是讶异。这庄九遥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不着调,看上去简单,实际上当真是看不透。 性子看不透,身份也看不透。 方岐山也愣了一下:“没想到先生是刘仙师的弟子,失敬失敬。” “方掌门抬举,其实也算不上。”庄九遥示意寻洛放下药箱,拉开最上层的小抽屉,取出针具来,“儿时体弱多病,家母与师父曾是江湖旧识,便将我送往天山,师父怜我,收我做了关门弟子。他老人家早逝,我才疏智浅,也只在治病的同时略学了些皮毛,可不敢辱没了仙医的名头。” 不等众人恭维,庄九遥抬眼看吴夫人:“我先施针,暂且压制住毒血继续侵蚀盟主内里。日落之前盟主一定会醒来,剩下的便是夫人您自家的事了,但是不能耽搁太久。” 那吴夫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吴柏行一倒下,她整个人便没了主心骨。可再难过此时也只得点点头,带了一干人等离开,只留了庄九遥和寻洛。 当下施针,所有人都站在门外,随时防备着意外,所有意义上的意外。 庄九遥封住吴柏行的几处大穴,而后一针扎在他神庭穴,一针扎在人中之上,吴柏行悠悠醒转。 他神色尚且没有缓过来,眼中一片混沌之色。庄九遥给寻洛使了个眼色,寻洛用正常的声音道:“你说盟主醒来之后会如何选择?是失去一身武功就此成为一个普通人,还是……” 外面的人听见二人谈话,为免偷听嫌疑,都退了些。 床上吴柏行皱起眉,他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这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只听着。庄九遥继续施针,装模作样地答:“这个不好说,盟主为人刚猛,咱们行医的只管救人便是了。” “说得是,可怜吴小姐刚刚出嫁。”寻洛注意着吴柏行的神色,“不过还好岐山派有担当,方少掌门是个能成事的,说不定日后还能翁婿继美呢,也是武林中的佳话了。” 庄九遥憋住笑:“阿寻,你何时关心起武林局面来了,跟我一起走江湖走腻了?”边说边伸手摸入他怀中。 寻洛身子一僵。 吴柏行不能侧头,看不清他动作。 庄九遥感受到他的反应,狡黠一笑,轻咳一声,手已伸出来。双指夹着从邢枫身上取出的那黄铜钥匙,端放在了吴柏行面前。 寻洛身子堪堪挡住吴柏行的头肩,外头只能隐约看见庄九遥在施针的剪影。 吴柏行瞪大了眼睛,似是惊慌又像是厌恶,人却说不出又动不得,只听庄九遥道:“听闻西蜀邢家山庄的庄主,死之前也曾身中奇毒。说起来我师父与邢庄主还是旧识呢,可惜咱们去得太迟,不能尽一尽力。” 他等着寻洛说话,寻洛却别扭地侧着头。 适才他手伸进怀里的触感还在,隔着一层里衣,寻洛分明感觉到他找钥匙之前,手掌在自己胸口流连了一下。 大约是因为记着他喜欢男人,所以太敏感了些。庄九遥轻咳一声,寻洛忙收回心神,接口道:“是了,死者已矣,只盼着早日找到凶手替他伸冤吧。” “帕子。”庄九遥看向寻洛,他额上已生出一层细密的汗。 寻洛会意,将钥匙收过来装进怀里,又将另一只手垫在吴柏行手指之下:“你放哪里了?” “哪里”二字有微妙的重音,吴柏行瞧着二人,眼珠转了两圈,额头上的汗几乎滚流而下。 这钥匙既能让邢枫豁出命去守着,自有其缘由,指不定就是邢家被灭门的祸源。而吴柏行是邢枫的结拜兄弟,二人之间的过往,庄、寻都有所耳闻,其中牵绊,实在是不能说不深。 这钥匙的用处吴柏行到底知不知晓,此时也只能赌上一赌。 寻洛另一手抬起,庄九遥朝他微微颔首,让他用袖子给自己擦了擦汗,而后屋内一片静谧。 双方僵持着,寻洛手一直放在吴柏行唯一能动的指尖之下。他此时心念一动,又提起方才已说过的话:“这毒当真没有其他解法吗?吴盟主万一……武林纷争怕又要不可避免了。” 庄九遥施完针,长叹一口气:“师父被称作刘仙医,一个仙字,我此生大约是做不到了,却也盼着能继承他济世救人的遗志。若是我能,我也想在保住盟主功力的同时保住他的命,也保住武林难得的太平。” “这样你我也可以继续逍遥江湖。”他对上寻洛的眼睛,笑着添上这一句,见寻洛不答,才有些丧气似地微微低头,定定地看住了吴柏行。他神色变得真挚,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他将运气全都压在最后一句话上,一句别人曾念念不忘,曾在他面前无数次念叨过的话:“管他人花醉三千客还是霜寒十四州,天涯遥远,只你我二人,走一辈子便是。” 门外的有心人只唏嘘,这姓庄的医师竟有断袖之癖,这虽上不得台面,然而各自有各自的活法别人插不得手。话听来也算是情深了,可在给人治病之时谈起,实在是有些不知收敛。 寻洛则怔怔,即使明白他不是在对自己说,可这话不由自主地咀嚼起来,却有那么点不管不顾的气魄,又柔软得让人微微心颤。 这话对吴柏行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若不是心脉提前被庄九遥封住了,这般心神俱荡,他的毒怕是更要入髓三分。 这傲然了一辈子的武林盟主,在巨大的震惊之后紧紧闭起了眼睛,他已命悬一线,信与不信,只在这一念之间。 自第一根针扎进吴柏行身体到此时,已快要一炷香时间,马上该开始收针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同时响起:“庄先生,能进来了么?可需要小的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被锁了,改一下。 第6章 多事之秋 庄九遥眉峰轻拧,是认真不过的神情。外头的人已在敲门,他轻叹一声,朗声道:“稍等片刻,请打一盆热水来。” 说完这话,吴柏行的手指在寻洛掌心动了一下。 二人目光倏地集中在那手指上,一笔一笔,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指尖最终在寻洛掌心落下两个字:“地、门。” 而后他看向庄九遥,目光似有祈求意味,却已平和得多。 庄九遥点点头,开始起针,吴柏行又缓缓阖上了眼。 方钦进门,正好见到庄九遥收最后一根针,他额上又布了一层细密的汗,刚刚提起手,寻洛便将帕子递了过去。 “庄先生辛苦。”方钦连忙差人端上热茶。 庄九遥擦了擦汗,又取出一粒药丸来:“不敢,略尽绵薄之力而已。日落之前盟主醒来,还请早作抉择。若是盟主不想失去这身功力,这药丸……能让他走得没那般痛苦。” 是生是死,也就是今夜了。 方钦亲手绞了帕子,将吴柏行身上汗擦干了,门外的姐弟俩搀扶着吴夫人才跟了进来,身后几个医师也还在。寻洛看向庄九遥:“走吧。” 庄九遥点点头,二人告辞。等人影走远之后,方钦吩咐旁边人:“伺候好庄先生与寻少侠。” 下人领命去了,方钦才看向那下午发声问刘仙医的医师:“如何?” 那医师彻头彻尾又检查了一番,放下把脉的手,对着几人作了个揖:“盟主的毒果真被遏制住了,看起来日落之前就会醒过来。” 吴水烟长叹一声,泪水涟涟。方钦伸手,不失庄重地稳住她身子。 日落之前醒来,那便是要在日落之前让吴柏行决定他自己的命运,而作为他钟爱的女儿,她已能料到父亲的选择了。 二人回到庄九遥房中,桌上放着个小小的锦盒,下头压着一张纸条。 庄九遥笑:“宁儿那丫头终于赶上来了,以为她玩儿疯了,忘记我这个公子了呢。” 他说着将纸条拿起看了一眼,又顺手将那锦盒收进怀里,转头见寻洛放下药箱还没走,便伸手给他倒了杯茶:“是不是想问我师父?” 寻洛沉默地接过茶喝了一口,庄九遥拿起他那画着辛夷的扇子:“我小时候的确跟着刘仙医学过医术,但他不是药王谷的人。” 他说得坦诚,寻洛也不知还该问什么,点点头转身要走。即将踏出门槛,庄九遥突然叫了一声:“寻洛。” 他住了脚,回头去看,庄九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微微扬起一边眉毛,等着他说话。他疑惑的时候总是这么个表情,庄九遥眼神闪烁几下,末了道:“咱俩真有默契。” “所以?” 庄九遥笑:“没有所以,寻长老退下吧。” 寻洛勾起嘴角:“掌门好生休息。” 二人的饭食被送到了房中,用完晚饭庄九遥摆开了棋盘,一局棋还未完,已入了夜。 期间无人来请过庄九遥,吴柏行的结局已在眼前了。 庄九遥看着桌上已是死棋的定局,伸手将棋子一撂:“不玩了不玩了。” 寻洛一笑,伸手拿过他一颗黑子放在局中:“你不擅长等待,奇险的招多,可要想取胜,不够踏实却也是不能的。” “等什么等。我喜欢一击必杀的爽利。”庄九遥忽地伸手将棋局打乱,黑白棋子混作了一堆,他笑眯眯地,“若是必输的棋,不如干脆掀翻棋盘,同归于尽,免得胜负影响感情。” 窗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怎么感觉你俩这棋路跟人正好相反呢?” 一个身影倒吊着出现在窗口,庄九遥看着那垂下的长发:“你这丫头,正门不走非要扮吊死鬼,吓唬谁呢?” 庄宁儿清脆地笑了一声,答一句:“吓你啊。” 寻洛过去打开窗户,她一个翻身跃了进来,轻盈落地,看着棋盘道:“寻大哥的性子更像一击必杀的,公子你才像耐心蛰伏的人。” 庄九遥不置可否,问:“青城呢?” “追查碎殷去了。”庄宁儿突然严肃起来,偷眼看了一下寻洛,“我们在路上遇见了好几起死于碎殷的命案。” 寻洛与庄九遥对视一眼,问:“惊动官府了吗?” “官府要真能管,他何苦去追查。”庄宁儿随口答了,知道他们方才在等什么消息,便又将情报呈上来,“正院里头鬼哭狼嚎的,吴夫人跟她那小崽子,非说要让吴盟主活下来,但吴盟主不听劝,吃了公子你给的药,已半死不活地在吩咐身后事了。所有医师都又看过了,吴夫人还是哭着说要来找你再治一治,被吴水烟拦住了。” 庄宁儿顿了一下,又道:“可惜吴淮生年纪小,什么都承担不了,幸亏他姐夫还有些担当。我冷眼瞧着,一家人倒是那吴水烟最镇静,哭是哭,却像是十分理解她父亲。” “武功是侠客立身的根本,即使贵为武林盟主,一旦失了这身本事,江湖上可还有他的立锥之地么?”庄九遥轻声道,“倒不如像我,从一开始就没本事,还省得承受失去之痛。” 寻洛瞧着他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庄宁儿也跟着沉默了一下,片刻才问:“公子,咱们下一步怎么办?谷里回不去了,这武林也眼见着要乱了,当初你为何非要出谷去那邢家山庄呢?” “能怎么办?那就漂泊江湖吧。”庄九遥无所谓地笑,“反正没人认识咱们,换个名头闯荡,还能用真面目,自由自在的。哎,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洛海派?我跟你寻大哥已是里头的人了。” 庄宁儿拧起眉心:“什么什么派?” 庄九遥颇为自得:“洛海派啊。” 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寻洛,寻洛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是有这么个派。” 庄宁儿大笑起来:“这什么破名字,随便捡了两个字凑起来的吧。掌门是哪个现世宝?” 现世宝本人洋洋自得着:“你一山林里的野丫头懂什么?我瞧这掌门就很有才气,这名字里全是一派恢弘气度。” “对啦对啦,全是水,浪得很,掌门必然跟你一模一样。”庄宁儿用啧啧称叹的语气说,询问的目光又落到寻洛身上。 寻洛嘴角挂着笑,指指庄九遥。庄宁儿一见这什么洛海派掌门还真是自家公子,立马转身就要走,像是怕真沾染上丁点儿关系似的。 庄九遥也不拦她,她跨出门之前回头,面色忍痛地摇摇头,随手扔了叠银票过来,庄九遥乐不可支地接了。 等庄宁儿的身影已不见了,寻洛尚在笑,眸子极亮。 庄九遥看了他片刻,觉得有庄宁儿在场的时候,寻洛似乎格外喜欢笑。于是揶揄道:“别笑啦,人都走了。我家宁儿是长得好,但她心有所属啦。” “嗯?”寻洛嘴角还带着笑意,不解地看着他,“咱们平白得了这么些钱,洛海派不用倒了,不该笑么?” 庄九遥看了他片刻,也无声地弯起了眼睛。 看来一切已成定局,寻洛起身想要回房,门却在此时被人敲响了,他正好到门口,顺手开了门。 祁云见到他一奇,明明自己敲的是庄大哥的门,转念想起二人似乎总是形影不离,兄弟感情很好的样子,便不再多想,只急急道:“庄大哥、寻大哥,铁锤帮的老伯不见了!” 寻洛未及询问,祁云又道:“回宅子之后我便一直注意着他,吴盟主出事时场面乱得很,我一转头他便不见了,直到现在也不见踪迹。” 他如此一说寻洛也想起来,观礼之时分明还曾见过,祁云倒是真的在着急:“万一他又去拿那碎殷害人可怎么办?” “他不会再害人了。”庄九遥起身。 祁云怔怔,庄九遥又道:“多事之秋,也不知你这傻小子是运气太好还是生不逢时。” 注定是一个所有人的不眠夜,第二天一早,吴盟主毒发逝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吴宅,大约也就相当于传遍整个武林了。 在这震惊整个江湖的消息之下,还有一个消息便轻易被盖了下去,那就是铁锤帮主死在了吴家十里外的林子里。他被发现之时只剩了一个头,就立在那小路边,一个农妇从那里过,险些被吓丢了魂魄。 手下人来通传之时,吴家上下正处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那方钦听了手下禀报只是“嗯”了一声,又叮嘱他别惊动了官府。 庄九遥由于昨日出了个风头,和寻洛一起已被奉为了座上宾,这时离得不远,便有意无意凑过去,假装不经意间正好听见这消息。 丧事事宜烦杂,二人脱身出来也不难,不多时便到了那林边,见着了祁云。 吴家人尚在林子里,因那老头的身子还没找到。祁云见到二人赶忙过来,严肃道:“庄大哥,寻大哥,我看了老伯的眼珠子,是红的。” 二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不多时吴家人似乎是放弃搜寻,只收拾起那头颅走了。旁边突然闪出来两个人影,一白一青。 祁云受惊,动手便要拔刀,庄九遥拍了一下他肩膀:“自己人。”正是庄宁儿与卫青城。 卫青城与他们互相见过了,伸手就开始比划。祁云目瞪口呆地立在一旁,没想到面前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竟会是个哑巴。 瞧起来庄宁儿和卫青城也是刚刚才见面,见到卫青城手上传递的消息,她脸上猛地愣住,转而又横起了眉毛。 庄九遥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神色。 寻洛跟卫青城相处时间不长,简单的手势能懂,复杂的却就懵了。祁云更不用说了,一高一矮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只得等庄九遥解释。 “与我所猜相差无几,这些时日的碎殷事件,□□根本就不是碎殷。”庄九遥说完了,转头饶有兴致地看向寻洛,“你觉得呢?” 寻洛脸上虽然还是没有明显的表情,可若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目光正一点点沉下去。顿了片刻,他缓缓答:“他们是在试毒。” 第7章 黄梅时雨 此话一出,几个人都沉默了。庄宁儿正想开口,寻洛抢先一步,伸手碰一碰祁云的肩:“祁小兄弟,你先回。” 祁云点点头,走出三步回了三次头,见几个人真的不需要自己,有些丧气地离开了。 待得他走远了,寻洛才问:“方才卫兄说什么?是不是中毒的人最后都被砍了头?” 庄九遥带了点赞赏的神色,看着他:“对。碎殷之所以叫碎殷,关键就在那眼珠子上。死的人虽五脏俱裂,致命的伤却先在头颅内,跟单纯的毒入六腑症状有别。” “在邢家山庄脚下,你看那大胡子的时候就发现了?” “嗯。”庄九遥微微眯起眼,“他经脉尽断,五脏六腑也是破碎的,乍一看跟中了碎殷的症状相同,可若是剖开,便会发现他腹腔内的血液是乱流的,因他根本是死于心脏而非头颅。这样子骗骗天下人是没问题了,却骗不过亲眼见过这毒的人。” 寻洛微微一惊,心道他果真是亲眼见过的。卫青城比划了几下,意思是那些尸体时间长了,也许会有些什么不正常的状态呈现出来,所以有人迫不及待在处理。 “可这是为何?”庄宁儿柳眉紧皱着,“为何非要造出碎殷?费这样大的力气,难道只为了嫁祸药王谷么?咱们得罪谁了,要被扣上如此罪名,被逼入这般有家不得归的绝境?” 庄九遥将扇子在手上一拍,顺势合起来:“邢枫已死,这世上除了我,大约再不会有人知道碎殷真正的样子,可还有人在尝试着还原它。啧,心倒是不小,嫁祸药王谷怕也只是顺便。” 庄宁儿不解,看向卫青城,后者却似乎在沉思,没能与她对上眼神。寻洛沉默半晌,轻声解了她的疑惑:“这人不是为了杀人而制毒,是为了制毒才杀的人。” “这不是疯子么?”庄宁儿脱口而出,脸上满是不能理解的神情。 庄九遥轻笑一声:“是疯子。” 这世上最盛产疯子的地方,一是皇宫,二是天门。 寻洛思绪飞得远了,揣测着这一次,会不会又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未免陌生的二人突然出现在身边显得突兀,庄宁儿和卫青城没有进吴家,只在不远处客栈中落了脚。 在方钦的操持之下,吴柏行将于三天之后入土为安,遵照着他的意愿,葬礼一切从简。 短短几日,吴家迎了喜又送了丧,丧礼上的吴水烟,就像是刚刚盛放的芍药被放在了烈日下头,美还是美的,却失了生机。 众人皆叹,吴夫人本就不是武林中人,吴水烟一介女流,吴淮生又年少,若不是方钦,吴家怕就从此一蹶不振了。 天下英雄豪杰在金陵已逗留许久,且还有各路人马源源不断集中于此,原因无他——武林盟主逝世,群龙无首,那自然是要选出新的盟主来。 于是叶岐山亲自上山,请了那与老盟主同辈,且同样早已不理世事的南宫长阳出山坐镇。同时由吴家作为东道主,广发英雄帖,准备召开天下英雄大会,以武会友,选出新一任武林盟主。 在南宫长阳的意思下,比试便定在了本月二十九。 时日尚早,再赖在吴家也无道理,庄九遥本想出去住客栈,方钦却说什么也不放二人走。 庄九遥顺势说起可怜那祁云,怕是不得不回祁连山了,方钦这才想起来祁连派还有这么个小掌门。多个人少个人对吴家来说自然无所谓,他当下便吩咐了人,务必要请祁云在吴家住下,直到武林大会结束。 祁云正自焦急着,让他在金陵再待上段日子,身上盘缠已不够,可若不待也不是——即使他不能上台争一争盟主的宝座,却也是祁连派观战的唯一代表。 他心想如今自己人微言轻,也无人理睬,怕是谁也不会来留个心发现他的难处。厚脸皮待在吴家已是不能,去向方钦开口他又不愿,几经权衡,已作好打算离开,却未曾想过方钦手下会来请他留下。 庄、寻二人正好路过,见那下人离开了,祁云尚且愣着,庄九遥在旁轻嗤一声:“小傻子。” 祁云反应过来慌忙道谢,庄九遥摇摇他画着辛夷花的折扇:“别别别,不是我说的,谢你寻大哥去。” 寻洛心里好笑,明白他是嫌烦不愿让人谢自己,却也不想平白让人谢了无干的人,直让人哭笑不得。于是便不声响地生受了这谢意。 庄九遥冲他眨眨眼,旋即一笑,回了自己房间。 在金陵城内百无聊赖地待了几天,即使日日都是雨,还是到处都能看得见背刀拿剑的人。这城中如今是人是鬼都带着兵器,确如庄九遥所说,一脚下去都要踩到三个帮派。 期间发生了几回帮派之间的斗争,不过都在事情闹大之前,由方钦从中调解了,还做得不偏不倚。 岐山派这十分有担当的少掌门,在江湖之中第一次露了头。 这一日二人出来闲逛。午后庄九遥趴在酒楼的窗框上,见着下头油纸伞一朵一朵地飘过,忽地叹:“这雨悠悠扬扬的,要下到何时啊?梅子树倒是青翠又可怜,却比不上我谷中的辛夷。” 寻洛端起酒一饮而尽:“下到该停之时。” 见他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寻洛微微扬眉,放下酒杯:“瞧我做什么?” 往常这般问,庄九遥都会笑着说“瞧你生得好”,今日他却道:“寻洛你可真好玩儿。” “嗯?”寻洛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些。 庄九遥不答,过了会儿才扬起嘴角,神态似在数数的小孩子,轻声叨叨:“雨下到该停之时便会停,寻洛跟到该停之时也会停,可庄九遥走到该停之时却还不能停。” 寻洛看着他眼睛,心里蓦地一动。他自然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却不知该借什么契机离开。 于是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人走,哪怕不知他到底要朝向何处。到了如今,连自己都未曾发现,竟是抱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的想法。 他想着便轻敛了眉,庄九遥举起自己手里的酒杯:“敬这梅子黄时无尽的雨水。” 二人对饮而尽。 转眼月圆,寻洛估摸着庄九遥又该去逛花街了,果然入夜就未见过他人影。庄宁儿与卫青城也许多天没有现过身,他这一夜便一人在房中枯坐。 不知不觉已近丑时,除了窗外的雨仍旧淅淅沥沥,似乎万物皆寂。他终于决定不等了,方一起身,门外却陡然传来一两下细碎的脚步声,鬼祟又急切。 那人轻功极高,声音几近于无,却还是没能逃过寻洛的耳朵。他迅疾伸指一弹,几案上的烛光咻地灭掉。 脚步声还未停。他这屋子已是此条廊中最后一间,来人由远及近,似乎这里便是最终的目的地。 房门正被人轻手搭上,寻洛耳朵一动,已站至门边,准备人一进来便先下手为强。 门终于被悄声推开,寻洛动作却一僵。 那人反手阖上门,将手中抱着的东西往角落一扔,紧接着,一个跟寻洛差不多高的身影按进了他怀中。 躲开这一扑并抓住那人本不是难事,可门开那一刻,熟悉的药香已先钻进鼻腔,还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寻洛心里一惊,正要问什么,庄九遥却一把捂住了他嘴巴,伏在他身上就将他往榻边推搡。他力气之大,寻洛暗暗心惊,又不敢使劲反抗,怕伤着了他。 两个人就这么连带着倒在榻边。 庄九遥不知为何没有着外袍,又急切地去解他衣服,寻洛一怔,迟了一瞬才开始反抗。庄九遥感受到他的动作,急急“嘘”了一声,寻洛便不动了。 正在撕扯中,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同时有人在喊叫:“抓刺客!” 西小院还住着的人皆被惊醒,烛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寻洛登时反应过来,自己伸手将衣服褪下,只剩了里衣。 刚刚脱完,外头就传来了敲门声。 他将袍子往旁边一搭,解下发髻又匆匆在颈边系了个松松的结,这才下榻开了门。 门外是方钦的心腹方四。寻洛面上似是因被吵醒而有些不满,打开了门不说话,只直直看着他,那方四愣了一下,放低声音问:“寻少侠可曾听见什么声响么?” 寻洛轻拧眉心:“怎么了?” 方四忙解释:“今日少掌门有事外出了,少夫人房里竟出现了刺客,有人见着那刺客朝西小院来了。小的怕不好跟少掌门交代,只得一扇扇门查过来,打搅少侠好梦了。” “无妨。”寻洛脸色和缓了些,“似乎真是有什么声响,像是猫,在屋檐上头踩了两脚。” 隔着庄九遥的屋子,有人正在询问祁云。可怜那少年还睡眼惺忪着,却是真心实意在关心吴水烟。 寻洛隐约听了一耳朵,便加了一句:“你家少夫人可还好?” “只胁下受了点轻伤,少夫人身手还是在的,多谢少侠关心。”方四沉吟片刻,“隔壁庄先生的屋子是空的?” 话音刚落,寻洛房里轻响,榻上传来个声音,慵懒又迷糊:“阿寻,出什么事了?” 寻洛侧身,似乎是不由自主放柔了声音,答:“无事,你睡便好。” 趁寻洛微微露出了身后的景象,方四借着灯笼的光偷眼一望。隔着屏风,隐约见那榻上一个人微微撑起上半身,一头长发散开铺在榻上,他慌忙低下头:“打搅二位清梦了,小的告退。” “等等。”方四已转身,庄九遥却突然发声,“方才迷糊中听见谁怎么了?可要紧?” 方四忙道:“不要紧,普通医师已能对付,多谢庄先生。” 寻洛轻点头,关上了门。 屋外方四正要走,旁边一个手下轻碰了他一下,指着那地上。方四提着灯笼一照,瞧见地上湿漉漉的脚印已干了一半,自走廊那头延伸至这一头,而后消失在回廊边。似乎是那刺客真踩上了房瓦,已逃出西小院。 屋内门后,包裹着庄九遥鞋子的暗色外袍裹成一团,隐在夜色中。 方四眉目一凛,又瞧了瞧寻洛的房门。旁边那手下轻声道:“还是让他给逃了,如何向少掌门交代?” “撤吧。”各个房间都已搜查完,一行人出了西小院。 等外头再无人声了,寻洛轻舒一口气,往房里走了两步,忽觉那血腥气再重了些。 他忙绕到屏风后头,在夜色中隐约见庄九遥披散着一头长发,蜷缩在榻边,一手拽紧了自己的里衣前襟,一手紧捂着嘴巴。 一道闪电倏地现过,借着那瞬间的光亮,寻洛瞧见庄九遥正紧闭了双眼,神色仿佛正在承受着噬心之痛,指缝间一片鲜红。 迟了片刻,轰隆隆,雷终于炸响在天边。 第8章 平芜尽处 寻洛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想去扶他,却又害怕他突然碎掉似的,慌忙到了榻边竟不敢动手。庄九遥却抬头,瞧着他勾了勾嘴角,轻声说了句什么。 寻洛没听清,便俯下身去,将耳朵凑在他嘴边,他却什么都不说了。他只得小心翼翼将他扶起来,轻声道:“我为你疗伤。” 庄九遥艰难地摇摇头,寻洛皱眉,不管不顾地将手掌抚上他后背,隔着一层里衣感受到他身体如冰,在夏季竟冻手得很。可他整个人却又都湿透了,而淋了雨的外袍早脱了。 缓缓将真气渡入却像是落入虚空,寻洛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庄九遥像是无力阻止,只得任他动作。 闭眼再用力将真气一送,这次一入他身体就撞上什么东西,真气登时反弹回来。寻洛慌忙撤掌,却快不过反噬,一股气猛地冲上胸口。 他愣了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庄九遥轻嗤一声,不知是在笑什么,掀起被子便要下榻,似乎是想回自己房间。寻洛一把将他拖住,却被他反身一掌拍在肩上,轻易便挣脱了自己的钳制。 而后他踉跄了几步站稳了,捂住胸口咬紧牙道:“不准追上来。”出了寻洛的房间。 没想到他痛到如斯地步,力气却比平时还要大上几倍。 平日里庄九遥分明是没有功力的,寻洛可以完全肯定,可方才这一掌,似乎是只用了三分力气,已能在他不设防时击开他。 寻洛伸手轻抚自己肩头,呆愣在榻边,抿紧了唇。 一夜寂静,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雨水声。 天光已大亮。寻洛一夜没睡,此时洗漱完了,却不敢去看庄九遥。最后还是不知情的祁云过来,打算叫上他二人一起用早饭,寻洛才不露痕迹地跟在了他后面,等他敲响了隔壁的门。 庄九遥开门出来,脸色有些青白,却已瞧不出任何端倪。 在西小院用完早饭,祁云出去了一趟,回来告诉寻洛:“昨儿夜里那回事,方才有人在说,原来是两个刺客潜入这里,却不料方大哥临时有事出门了,这才让水烟姐姐伤了。那刺客也是笨,连水烟姐姐都打不过,还想来刺杀方大哥,天方夜谭。” 寻洛不动声色看了庄九遥一眼,后者十分无所谓,只随口一问:“刺客找着了?” “找到了。”祁云点头,寻洛诧异,听他继续道,“今早方四在林子边缘发现了两具尸体,身上有伤口,都是被水烟姐姐的短剑划的,但是不重,两个皆是自绝经脉死的。” 等祁云离开了,对坐无言许久,末了庄九遥道一句“走走吧”,二人便同撑一伞,出了吴家,缓缓朝郊外走去。 吴家就在城边,不多时已走到空旷之处,眼见着四周只有绿草,铺卷去向远处一方低矮的山包,一条小路往前延伸至远处。满眼是湿漉漉的绿。庄九遥随口念:“平芜尽处是春山。” 梅子都熟透了还春山,寻洛静默了一会儿,才问:“卫兄做的?” 庄九遥点点头:“对青城来说,伪装个自尽还不难,省得刺客杀了刺客的消息传出,惹得人心惶惶。” 寻洛微抿起嘴唇,就那么看着他,在等一个解释。庄九遥轻叹一声:“昨夜我在外头,无意间听到两个黑衣人在商量事情,说是要杀吴水烟,我放了个信号给青城,便匆忙赶了回来。” “在烟花之地还能听见这种机密消息?”寻洛扬起眉。 庄九遥无奈:“行,骗不过寻大侠。我本在外闲逛,见雨势大了,路过一小破庙就钻了进去,谁知后脚就来了两个黑衣人,我于是躲在了那破庙顶上。那两个黑衣人也是笨,查看四周不看顶。” 寻洛语气淡淡,眼里漠然,话里却带了丝威胁的意味:“那为何方四是追着你过来的,却不是追着那黑衣人?你是去救人的还是杀人的他们分不清,那吴水烟总分得清吧?” “不是没有去追那黑衣人。”庄九遥看一眼远处,凑近了他耳畔,神秘兮兮道,“只是来追我才是重中之重。毕竟我这刺客,在他们意料之外。” 饶是寻洛撑着的伞不小,可毕竟是两个大男人,本就离得近,庄九遥这样往前再一凑,药草的清苦味道便一直在寻洛鼻尖萦绕。 他略略一愣,尽量忽视了庄九遥凑过来时的温热气息,问:“出门有没有换张面具?有人看清你的脸了么?” 庄九遥伸手去接伞外的雨水,自得地摇摇头:“我出去寻乐子戴什么面具?就凭那群王八羔子想看清我?我逃命的本事那不是白练了?昨晚不巧,也着了墨色衣物,只有吴水烟见着了。” 寻洛吸一口气,庄九遥见他沉默,宽他的心:“吴水烟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该怎么办。她现在谁也不敢相信,身家性命又全在方钦手里头,即使不信我,瞧在我昨晚通风报信的份上,还是要暂时将我捂住。”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非要管这回事?”庄九遥歪头看他脸色。 寻洛不答,他便皱起眉,自顾自地道:“因为救人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 鬼才信他。寻洛又扬起眉毛,庄九遥眯起眼笑:“因为我瞧不惯方钦那种名门正派,想抓个他的把柄瞧热闹。谁知道他真撞我手里了,竟然雇凶杀妻。啧,武林盟主的宝座可不能交到这种人手里,指不定跟什么人暗中勾结着呢。身为江湖儿女,事关整个武林,我岂能坐视不理。” 寻洛:“……” 他要是只说他就想瞧热闹,寻洛还能信上三分。 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他身上每半月出现一次的血腥气,以及昨夜突如其来的病痛与内力。 庄九遥表现得太正常了,仿佛那是寻洛的幻觉一场。 二人在郊外看雨,与此同时,在外办完事的方钦回到了吴家。 他在路上就接到吴水烟被刺杀的消息,一下马便飞奔到了屋里,瞧见榻上躺着的吴水烟,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铁骨铮铮的岐山派少掌门,竟为了夫人几欲流泪,一屋子人无一不动容。 他扑到塌边:“对不起水烟,为夫来晚了。” 吴水烟温柔地笑:“没关系,我没事的。” “怎么回事?”他转头看方四,“不是吩咐过你们照顾好她么?” 方四低了头不敢说话,吴水烟抓住他手:“夫君,不怪他们,原是我自己不设防,伤得也不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语气急切。 吴水烟伸手摸摸他的脸,脸上满是温柔的神色:“我夫君是未来的武林盟主,惹人嫉妒也是有的。只是没想到两拨敌人会凑在一起,看样子那三人之间似乎也敌对,若非如此,夫君你大约就见不到我了。” 她说着便要哭,方钦一愣,不好再追问。只低头细想,那另一人,莫非当真是来杀自己的? 不等他细想,吴水烟在旁边喊了他一声,他回过神来:“什么?” 吴水烟看着他:“你累不累?事情处理完了么?” 方钦又摸摸她的脸:“不累,放心,事情都已办好了。你好生休息,我回来还没见过爹爹和岳母呢,我先去向他们请安。” 吴水烟点点头,等他走了,屋子里的人也都退开之后,伸手抹掉了眼角的泪,面无表情地盯紧了绣着合欢的榻帏。 转眼已是二十八,那久已不问世事的南宫长阳到了吴家。 武学世家南宫家,世代能人辈出,却坚持不立宗派,到如今,也只剩下这么个老头子了。南宫长阳须发尽白,面容不怒自威,一张风霜刀刻的脸,总透露出一丝不容轻犯的刚毅来。 听闻老盟主被杀,吴盟主也中毒身亡,他虽再无掺和世事的心,面对叶岐山的邀请,他却也不得不作出个长辈的表率来。 他们这一辈在江湖上叫得响名头的,死的死,隐的隐,除了他,已不剩什么人了。 他来不过也就坐个镇,以显比试公正,同时表示武林是有传承的。以及告诉江湖中新出头的人,旧的人始终在看着你们。 二十九这一日,连天阴雨之后竟放了晴,阳光从清晨开始就耀眼。 城边圈出了个临时的校场,比试台早已搭建好。自十年前选出吴柏行作为武林盟主之后,这样大规模的大会还是首次。草莽山林之间,每个觉得自己有本事的,愿意争的,通通都在这台下了。 南宫长阳端坐在那高高的擂台后方,作为东道主代表的吴水烟姐弟站在他身后。 洪钟一样的声音传遍了校场:“望各位谨记,比试均出于自愿,点到为止即可。但若出现不可避免的伤亡,帮派家族之间不可寻仇滋事。” 南宫长阳不再说话,吴水烟接着代他宣布比试开始:“各位英雄,在此一较高下吧。” 这比试规则极简单,谁能在擂台上站到最后,谁便是一统中原武林的武林盟主。 真正想有点施展的,没一个愿意早上场,于是便出现了踩沙包的情况。即各门各派先派出些不那么顶尖的弟子上场,大约是个抛砖引玉的意思。 吴水烟话音一落,一个手拿长/枪的彪形大汉翻身上了台,紧接着着一少年和尚腾出,手握月牙铲,一句“还请赐教”之后,二人便打将起来。 台上一个一个地上了又下了,速度极快。庄九遥看得无聊,突然瞥向旁边的祁云,笑道:“祁小兄弟,我看台上那些人都打不过你。” 祁云受惊似地望着他,庄九遥又开口:“怕不怕受伤?” “自然不怕。”祁云立即答。 “那不就完了,小孩子总要历练历练。记住不可硬拼,打不过就认输,不丢人的。”庄九遥刚说完这话,台上已又扔下来一个人。 祁云还未及回答,寻洛已一把提起他后颈,顺势往前一抛。祁云反应极快地施展轻功,落在地上的同时抽出了双刀,倒也算是英姿飒爽。谁也瞧不出来他是被人扔上台的。 台下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寻洛抱着双臂,仿佛刚才伸手扔人的不是他,庄九遥还朗声叫了声儿好。 “请赐教!”祁云抱拳,礼未施完,对方已出招。 对手使短柄双锤,祁云退让几步弯刀出手,在心里记着师父和庄九遥不断提醒他的,不可硬拼,要以柔克刚。 一战打得艰难,对面最后一招双锤砸下,几有雷霆万钧之势。祁云一惊之下福至心灵,双手顺当地放脱了弯刀,又在锤势后头抓住。 那刀锋一左一右,一虚一实,右手弯刃恰恰划过对方虎口,干净利落地化开了攻来的招式。 庄九遥笑眯眯地将手搭在寻洛肩头,不腰疼地评价:“开窍了。” 祁云接连又击败三人,台下众人议论起来,无不讶异于这少年遇强则强的体质。祁云自己也有些懵,呆呆望向台下二人,庄九遥朝他咧开嘴一笑,又转头看寻洛:“你这几天都对这小子做什么了?” “没什么。”寻洛勾勾嘴角,“不过将四大门派中被人用得最广泛的路数,拆开来给他讲了一遍。” 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抢功不好,又补充:“他悟性好。” 庄九遥轻啧了一声,还未说话,台前跃上去一道轻盈的身影。一个穿鹅黄对襟襦裙的貌美女子立于台上:“小兄弟底子不错,我来会会。” 这声音一出,寻洛身子猛地一僵。庄九遥手肘本靠在他肩上,此时不由得微微抬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眼神表情都会骗人,身体的反应却诚实得多。 寻洛脸上还是一派平静,庄九遥却感受到他整个人猛地绷紧了,是随时可以发力的姿态。 第9章 千钧一发 台上那女子说完这话,绸带已自袖而出,瞬时便缠上了祁云的双刀。她一招接一招全带着狠辣的意味,一点儿不给祁云喘息的机会,路数倒是跟庄宁儿有些像。 祁云本已体力不济,又连番被进攻。眼见着双刀被人卷走,那女子绸带即将撞上他胸口时,一条白绸对撞过来,同时一只皓腕伸出。 一个同样美貌的少女飘飘然上了台,一把抓住了祁云衣服后心,将他扔了下去。 “洛海派庄宁儿前来讨教!” 祁云落下,缓冲着后退几步,刚好被寻洛伸手扶住。祁云道谢,寻洛却恍然未曾听见。 庄九遥安抚地朝他笑一笑:“孺子可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祁云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收起双刀。庄九遥摸摸他的头,又眯眼去看台上。 台下气氛渐热,台上两个妙龄女子,模样又都长得极好,使同样的武器,一黄一白两个苗条身影,说是在打架倒是飘逸好看得紧。然而大部分人都瞧得出来,双方出的招,招招都致命。 祁云看了半天,才发现方才那女子对自己时,分明是只使了五分气力。明明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竟有如此的武学造诣,他双手握紧了双刀,暗暗发誓一定要更加勤于练武。 台上二人难分伯仲,又都各自不让,任由她们打下去大约只会两败俱伤。 正自纠缠,一个灰色身影一跃而上。众人尚未看清她动作,庄宁儿与那美貌女子已一人胸口中了一掌,脚步踉跄后退至了台边。 按理说台上不应有三个人,台上南宫长阳端坐着,却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二女对视一眼,皆毫不迟疑,飘然落下擂台。黄衣女子更是目不斜视,一落地便转身走向校场外,行动倒是爽快,似乎就是为了打一架——如今打完了便完了。 寻洛不露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庄宁儿跟着绕到后方,转眼已在二人身旁,捂住胸口道:“这道长可真厉害,我一招都还不了。” 庄九遥看好戏似地道:“上真派岂是浪得虚名的。” 见庄宁儿愤愤,寻洛开口:“你悟性好,往后余地还很大。” 这是夸奖的意思,庄宁儿嘚瑟地用下巴一点,挑衅似地瞧了她家公子一眼。庄九遥继续说着风凉话:“诳你你也信。” 寻洛轻轻勾起嘴角,看向台上。 日头渐高,台上人着一身道袍,面目清正,面色十分淡然。整个人看上去毫不起眼,细瞧却自有风华,力量似隐在那灰色袍子之下,令人不由得肃然。 台下上真派的掌门宋桥已认出自家师姐,眼睛一亮。 侧台处,方岐山看着那人一笑:“守音道长竟也出山了么?这盟主之争倒是激烈得很。” 台下登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祁云不解地抬头,庄九遥轻声解释:“这么跟你讲吧,吴柏行不是守音道长的对手,十年前因了她不愿参与争夺,盟主之位才落到了吴柏行手中。” “那道长此来是要做什么?”庄宁儿问。 寻洛闻言转头看庄九遥,庄九遥一耸肩:“我哪有那么大能耐。”寻洛了然地望向擂台之上的吴水烟。 台上守音开口:“今日为赴故人旧约而来,谁料他竟已中毒身亡。方才见两位姑娘都是练武的好苗子,不忍见玉石俱焚才出了手。坏了规矩,还请诸位见谅。” 南宫长阳道:“那守音你的意思是?” 剑光如练,守音亮出兵器,声音清冷:“前辈,既然上了台,岂有下去的道理。方掌门,许久不见了,可要以武会友?” 方岐山笑着摇头:“我年轻时比不过你,如今更不行了。”他顿了一下:“就由我儿钦儿代我一战吧。” 方钦闻言腾上了台,对着守音作了一揖:“久闻道长大名,还请不吝指教。”说着也亮出了长剑。 一战起始,守音并未太将这年轻人放在眼中,十招之后,却再不敢轻敌。南宫长阳背后,吴水烟捏紧了剑柄。 方钦的招式,表面上看去是岐山派的功夫,里头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似乎拥有难以测出深浅的内力,将各种招式杂糅在了一处,暗处隐隐还有股阴邪之气,守音却始终看不分明。 台下寻洛却是瞧得清清楚楚,方钦的内力路数,分明属于天门,自己也曾练过这一路。只是不知他用什么法子,脱了胎换了骨,倒是比天门本来的内功心法,更加上了一层。 “这可麻烦了。”寻洛轻声道。只有离他最近的庄九遥听见了这一句,微微眯起了眼。 这局势,一件件的,虽都在意料之内,展现出来还是让人不由得暗自心惊。 双方酣斗已久,守音初时攻守自若,而后渐渐吃力起来,可场面上却仍是她稍稍胜了一筹。 台下人看得屏息,只见那密不透风的剑招来来往往,在震惊于方钦功力之深的同时,皆自觉浅薄,怕是得回去再练个几十年。想上台的,都默默按住了出风头的念头。 “若是你,可有胜算?”庄九遥突然问。 庄宁儿回头,好奇地望过来。寻洛皱起眉答:“我全盛之时,顶多与守音道长平手,而这一战,道长必输。” 寻洛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他如此说,庄九遥心里已有数了。果然十招之后,守音道长已显败象,方钦却突然软下攻势来。 守音明知有诈,却无法撤开。剑招走向似乎已不由自己控制,宛若被某种无处不在的力量所驱使,刺向了方钦露出的破绽。 那方钦身影一晃,守音竟未看清他动作,转眼他一手作爪,已朝自己胸口而来,眼里邪光一闪而过。守音大惊之下忙后退,剑尖艰难地调了头,剑身承了方钦那一爪。 却未料方钦方才被制住的剑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如蛇般灵活,瞬时抽离出被压制的范围,转眼已直直刺向了守音脑门。 千钧一发之间,一柄飞刀与一粒石子直冲方钦剑身而去。剑身微抖,撞飞了两边的物事,守音趁此间隙侧身腾开,堪堪躲过那剑身。 “好了。”南宫长阳仍旧端坐着,声音传遍整个校场,“胜负已分。” 拥有一副天生的好骨,加之十分勤奋,守音二八年纪时,已打遍大半个武林无敌手。她如今不过年近半百,在江湖中立名已三十年。 自十五年前与吴柏行一战之后,她虽不自负,却也自认还活跃在武林中的同辈,没有一个是自己对手。 这还是第一回败得如此狼狈,竟败在一个而立不到的年轻人手上。 她能够确认方才那一刻,这年轻人的确是想杀了她。 虽然暗自心惊,可规则如此,输了便是输了。作为长辈,她其实并没有太重的胜负观念,此时只是收起长剑,敛眉道:“这武林中真是能人辈出,贫道输了。” 说着朝下看了一眼,寻洛平静与她对视。除了寻洛身边的庄九遥,大约只有台上的南宫长阳与守音自己,看清了那飞刀从何而来。 台上方钦神色一缓,凛冽的杀气转瞬已无影踪。他赶紧收了剑,仍旧表现得有礼有节:“前辈承让,晚辈失礼了。” 守音下了台,负剑离开,吴水烟手心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南宫长阳起身:“可还有人上台挑战?” 热气自脚下开始蒸腾,烈烈日光下头,蝉鸣四起。不管是初出茅庐的,还是混迹江湖已久的,方才还跃跃欲试的众人,此时一同沉默了。 这场比试上台的人其实还不多,结果却已在眼前了。 那守音何等的本事,场中有些年岁的,没有亲眼见过也都听说过,方才却差一点成为方钦的剑下亡魂。 寻洛微微皱了眉,这中原武林,真是比他想象的复杂。 “若是没有英雄……” 正说到此处,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 中间几个人拼命往后挤,后面的人才看见地上不知何时竟爬满了蛇,足有十来条,红黑相间,或是菜花色,皆是三角脑袋的毒蛇,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那蛇既在人群中,又从四面八方来,众人连连后退。观战的人里多是些本事不大的草莽野夫,此时你撞我我撞你,又都不敢擅动轻功,怕惊了那蛇。 庄九遥轻声喊:“宁儿。” 庄宁儿闻言伸手去解腰间荷包,还未解下,不远处有个小女孩突然惊叫一声,听上去十分凄厉。 人群顿时更加乱起来。寻洛看得清楚,原是一仪表堂堂的男人,见一条花蛇直冲自己而来,顿也不顿,一把将身边的小女孩推了过去,同时施展轻功,两下踏在周围人头上肩上,急速掠出了人群的包围圈。 那女孩不过十来岁的样子,穿得破破烂烂,上衣似乎太短,手臂露出一小截来。那蛇受惊,腾起一口咬在她露出的皮肤上,竟就不松口了。 祁云反应快,已不顾安危冲过去,一把捏住了那蛇的七寸,扯下来狠地往地上一掼。又抽出弯刀,唰唰将那蛇砍作几段,那细长的尾巴离了身体,竟还在不停蜷缩挣扎着。 轻功好的已离了现场,被人拖着的还在推搡,中间另有人手起刀落,将自己身前的毒蛇斩为两截,可那半截半截的身子犹自在疯狂扭动。 场面正在慌乱,庄宁儿身影几闪,紧接着一把接一把的药粉从天上被撒下来。寻洛已眼疾手快抱开那女孩,又伸出一手扯过祁云。 药粉飘落下来,那些蛇沾了粉末,立马痛苦难当地翻卷起来,没一会儿都僵硬了。 人群这才缓缓疏散开来。 怀里的女孩早已晕了过去,手臂伤口发黑,寻洛急忙喊:“九遥!” 一声刚落,身旁突然传来一声软笑,似是讽刺,又似在看戏,笑声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寻洛一惊。 他猛地转头,却依然没看出是谁在发笑。 庄九遥已赶过来,急急瞧了一眼那伤口,从怀中摸出两粒丹药,一粒塞进女孩口中,一粒自己吞了。又赶忙俯身,抓起女孩的手臂,用嘴去吸那伤口里的蛇毒,一口一口,直到血变为鲜红。 不远处的人群三三两两,似是还在议论。庄九遥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嘲讽一笑,而后对寻洛道:“这蛇毒进了身体跑得快,又是剧毒,丹药怕是无法完全有效,得施针。” 人群叽叽喳喳,方钦在台上喊着什么。寻洛闻言立即抱起那女孩,一行人快速朝校场外掠去。 再去吴家不方便,庄宁儿领着庄九遥与祁云进了自己住的客栈,不多时寻洛已抱着庄九遥的药箱赶来。庄九遥当下为那女孩施了针,总算是逼出了她体内残余的毒素。 等到庄九遥起完针,擦了擦汗,祁云道:“庄大哥,校场上似乎还有其他人被咬了。” “与我何干?”庄九遥脸上还是挂着笑,施施然将针收回药箱。祁云突然不敢说话,愣愣地看着他。 寻洛没说话,只是拍拍他肩膀。 祁云依稀感受到了点什么,却觉得庄九遥所想不对,可细想又不知是哪里不对,同时也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作为外人不好开口,只得低下了头来。 庄宁儿要帮那女孩擦身子,祁云主动请缨去喊店家了,庄、寻二人就倚在那窗框上。 庄九遥看着下方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转头来:“阿寻,你方才在校场喊我什么?”往常都是庄九遥问一句他答一句,寻洛还从未主动叫过他。 此时听见问话,寻洛怔了一下,没回答。 庄宁儿正想转头骂他是不是闲得慌,祁云已跟小二一起抬着热水上来了。 三人被赶出了房间,站在外头过道上。 寻洛沉默地靠上栏杆,即使斜着身子,整个人也隐隐透露出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势来,又正经又冷漠。仿佛只要他不开口,便是在拒人于千里之外。 庄九遥百无聊赖,又见他不愿说话,便对着祁云,将他在擂台上的对战一一拎出来剖开,把对方的招式分析给他听了,并教他下次再遇见这种敌人,该如何如何。 他身上没有武功,却见识深广,武学造诣着实不浅。寻洛在旁不动声色地听着,发觉每一句都在点上。 祁云连赞“庄大哥好厉害”,庄九遥便得意地摆摆手,瞧一眼寻洛又对着祁云自谦:“纸上谈兵纸上谈兵,也就读了千八百本武林秘籍而已。”寻洛闻言勾起了嘴角。 二人一个好为人师,一个好学不倦,正说在精彩处,房门猛地被人拉开。 庄宁儿面色惊恐,寻洛第一次在她脸上瞧见这种表情,愣了一下。她看着庄九遥,似乎是情绪太激动,声音有些劈:“公子,你快来瞧瞧!” 第10章 就此别过 三人大惊。庄宁儿瞧了寻洛一眼,寻洛一把拉住祁云:“咱俩进去不方便。”祁云只得点点头,满脸焦色地住了脚。 不一会儿庄九遥出来了,脸上却没什么忧色,祁云连忙上去问:“怎么了庄大哥?” “无事,再施一次针便可。这丫头咋咋呼呼的,也吓我一跳。”庄九遥笑一笑,递给祁云一张药方和一锭银两,“祁小兄弟,麻烦你帮我照着这药方煎一帖药来,不多不少,要煎够一个时辰。” 祁云答应着去了,庄九遥回身掩上门。寻洛皱眉看向他,他轻声道:“你等等,很快便好。” 半个时辰之后,庄宁儿重新拉开了门。 女孩仍旧睡着,躺在榻上盖着被子。临街支起的窗被放了下来,几案上摊开着几张纸,放了一管带着精巧牡丹纹的细笔,以及一碗朱砂水。 二人甫一进去,庄宁儿便递过来一张纸。 那纸薄而柔韧,上头描了一副图,笔触简洁有力,纹路极清晰,画着一只冲天尖呖的凤凰,即使未曾兼顾到所有细节,仍旧是栩栩如生。 寻洛一怔,庄宁儿放低声音,神情难得带着怜惜意味:“这图在她背上。” 庄九遥接过来,随意看了一眼,便让寻洛接过去了,道:“这绣在她背上的图用了特制的药,里头掺了炮制过的朱葛藤,轻易显示不出来。怕是因中了那蛇毒,才误打误撞现出了。这图案在她身上终究是不安全,待她醒来问问,若是她愿意,我便替她洗了。” “这到底是?”寻洛皱起眉看了半晌,“这图案怎么了?” 庄宁儿闻言很吸一口气,突然就红了眼睛:“寻大哥,这图案会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会招来杀身之祸是一定的。” 听得出来她情绪还未完全平静,但已比方才开门叫他们时好得多了。 寻洛没有费力掩饰自己的讶异,庄九遥伸出手扶住庄宁儿肩膀。 庄宁儿瞪他一眼,甩开他手,仍旧是横眉立目的表情,语气却不如平时有力:“安慰个什么劲儿,我又没怎样。我给妹妹买衣裳去。” 她说着转身便走,庄九遥笑骂一句:“这小白眼儿狼。”而后坐下去,抬头看庄九遥,解释:“这图她背上也有一个。” 寻洛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听闻十五年前,洛阳庄家在一夜之间被灭了门,只剩下一个三岁的女儿不知所踪。” 庄九遥静静地等着他说,寻洛低头又看一眼那图:“外界皆道是仇家滋事,也有人说是当时发狂了的慧明和尚做的。” “这让我想起邢家了,愁。我还莫名其妙背着个灭门之罪呢,想来慧明若是被冤枉的,心情应当与我差不多。”庄九遥状似无奈地说,又抽出了扇子。 寻洛仍旧站着,此时便垂了眼静静地看着他:“可我还听说,是因为庄家得了一副什么图,里头藏着个秘密,招来了有心人的觊觎。” “消息不太准。”庄九遥叹了一声,又笑笑,“那女孩儿被人所救,后来听闻入了丐帮,再不久后已横尸街头了。约莫是被仇家找着了。” 寻洛点点头:“这我知道。” 庄九遥挑眉:“寻少侠知道得可真多。当年庄家树了一堆仇敌,想要庄易命的人多了去了。知晓秘图这一传闻的人本就没几个,后来又都被灭口了,如今江湖中怕都没人记得了。可不知少侠是从何得知的呢?” 寻洛一笑:“你知道得不是更多?” 二人对视许久,庄九遥不答话。寻洛与他隔着几案坐下,轻轻扬了一下那张纸:“不怕我有所图么?” “你日日在我身边,不告诉你你难道就没法子知道了么?”庄九遥隔着几案将身子倾过来,神情严肃,拿扇柄戳戳他肩膀,“再说了,你若真有所图,我求之不得。” 寻洛微微抿起嘴唇,本想躲开,又硬生生忍住了,就那么任由他凑近,感受到他目光在自己脸上流连许久。 隔了半天,庄九遥笑弯了眼睛:“瞧把你吓得。” 话音落下,门外响起敲门声,是庄宁儿与祁云一起回来了。 庄九遥轻咳一下,身子自然地退了回去,同时从他手里抽出那图,随意折了两下放进了自己袖子。而后便施施然地坐着,仿佛他没动过。 等女孩儿喝了药,庄九遥换了副稍微正经些的样子,察看了她情况。 向三人道了一句“安心便是”,他看向寻洛:“寻长老,劳你去吴家取一下行李,顺带着替咱们洛海派恭贺一下新任武林盟主。” 寻洛点点头。祁云心一紧,知道自己也该走了,于是扎扎实实地朝着庄九遥作了一揖,有些难过又极力忍耐地撇了撇嘴,转头瞧着榻上的女孩儿。 庄九遥笑着看他:“你放心,多余的人我不管,但如今既救了,我断然不会丢下她。” 祁云点点头,跟着寻洛后头出了房间。 房里只剩下主仆二人,庄九遥秉承着只要能坐绝不站的原则,此时又靠在了女孩儿的榻边。 庄宁儿看着他轻声道:“公子,咱们怕是也不能久待了。” 庄九遥啧了一声,顿了一顿,问:“青城那边如何?” 庄宁儿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孩儿:“不出公子所料,方钦的确与朝廷有来往,牵扯怕是比咱们想的还深。但他是个极警惕的,常用的就那么几个旧人,一时半会儿还抓不住什么。而且天门的人混迹在里头,咱们摸不清底细……他看上去处事极稳妥,岐山派声誉也在,如今又与吴家结了亲,吴柏行没了,他便相当于把住两大门派了。他今日一战成名,风头只会越来越盛,你瞧他那武功,邪门儿得紧,怕是难对付。” “那就让他好生出出风头吧。”庄九遥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在意,“碎殷呢?” 庄宁儿踌躇了一下,没说话。 庄九遥微微斜起嘴角:“罢了,追查不到也正常,我隐约猜到是谁了。他喜怒无常又神出鬼没,要做什么不做什么的没个定性儿。” 听见这话庄宁儿微微扬了扬眉,意思是没定性的人竟还说别人没定性了。 庄九遥看她一眼,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又叹:“多事之秋啊,妖魔鬼怪都出来了,真想念咱们药王谷。外头奔波久了,你看你那画技都退了。” 庄宁儿美目一横:“我照着那图描的,画技不好那也是绣图的人不好。还说我呢,你瞧瞧你自己,指尖都变嫩了,可还抚得动琴弦?” 两个人斗了会儿嘴,末了她突地又问:“咱们若是走了,那寻大哥呢?” “走了又不是不见了。”庄九遥轻嗤一声,“他一个大男人,自有他的去处,如今不过是……是我这所谓的救命之恩暂时捆住了他,其实倒还是我欠了他一命。” 正说着,榻上的女孩悠悠醒转来,一双漆黑的眼珠子,平静又疑惑地转了两下。隔了会儿她抬起手来,瞧见自己被包起来的伤口,看了两秒,突然哇一声哭起来:“痛……手痛……大伯是个坏人……” 一旁二人对视一眼,庄宁儿伸手点了她穴道,女孩儿又睡了过去。她惋惜地摇摇头:“可惜了这样一双好眼睛,是个傻姑。” “这世道,傻子才活得好呢。”庄九遥轻轻扯了一下袖子,“药拿来吧,不用问她意见了。” 这方寻洛和祁云到了吴家,大堂之上正热闹,应是为了庆祝方钦成为新一任武林盟主,正在准备摆宴。 主桌上坐着不苟言笑的南宫长阳,旁边是瞧上去十分可亲的方岐山,一旁方钦与吴水烟一对璧人,带着可有可无的吴夫人与吴淮生。 真真是宾主尽欢了。 方才那校场上的意外,似乎并没有影响谁的心情。 二人在台阶下站了一会儿,方四在方钦耳边提醒了一句,方钦抬头瞧见了,连忙向主桌上的长辈们表示了歉意。走下堂来。 “寻少侠,整日没见到你,庄先生呢?还请早些入席,就要上菜了。”仍旧是得体。 寻洛抱一抱拳:“洛海派恭贺盟主。” 方钦笑着摆一摆手,谢过了。寻洛又道:“我与九遥本就闲散惯了,如今见盟主之选尘埃落定,也无理由再留下。此次前来是向方盟主辞行的,多谢盟主这些时日来的照顾。” 一旁祁云也接口:“多谢盟主!” 见他二人心意已决,方钦也不便再留,于是寒暄几句。寻洛只是淡淡地应答着,站了半盏茶时间终于脱身,与祁云到了西小院。 来时青梅正缀满枝头,如今不过剩一树又一树的绿叶了。 寻洛先后进了自己和庄九遥的屋子,收好了东西出来,祁云已站在那院子角落的梅树下了。面前有一缸清水,他像是正在透过那水面,看头顶的天。 听见门响,祁云猛地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眼神清清亮亮的。 这样心性坚韧又干净的孩子,真是少见。寻洛觉得自己是离那鬼蜮之地太久了,在这人间待着沾了些人气,竟也会动容了。 他收起那点子不起眼的情绪,缓步走过去:“走吧。” 祁云像是有些难过,但还是点点头,二人朝着角门走去,快出去了他才道:“寻大哥,认识你和庄大哥,真是祁云的福气。” 他声音有些发翁,寻洛沉默着,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出了角门,便要走向不同的方向。这回祁连山的漫漫长路,还不知祁云自己该如何走。 寻洛从来不会安慰人,以前也不需要安慰人,因而此时搜肠刮肚只吐了一句:“前头路很难……等着看你祁连派的复兴。” 祁云用力点点头,抱一抱拳:“寻大哥,就此别过了,保重!” 寻洛也郑重地回了一礼:“后会有期。” 他身量还不够,那背影看上去十分单薄,脚步却蕴含着无限的力量,他朝西走向远方。 走过了吴家大门,走过这条街,而后便要走出金陵城,走向茫茫草原与连绵山脉,走向他未知的艰难与险阻。 江湖便是如此,路茫茫而已。 见着祁云走远了,寻洛却没有马上回客栈,而是循着一阵诡异的花香,到了几个时辰之前比武的校场。 那地方的蛇与血迹都已被清理干净,校场中央站着一个姑娘,背对着寻洛,一身的鹅黄色显得十分温婉。可寻洛却再清楚不过,那温婉下头全是要人命的决绝。 他脚步顿了一下,明白这一面逃不掉,还是走了过去。 白天与庄宁儿对打的那女孩儿转过身来,柳眉凤眼,比庄宁儿的清新可爱更添了一丝妩媚。她轻笑:“没想到你竟真的还活着,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呢。放心,这事除了我,暂且没人发现。” 寻洛面无表情,不答。那女孩儿又笑:“不问问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碎殷可与你有关?”寻洛开口。 “这话太伤人心了。”女孩儿撇撇嘴,“都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么?碎殷自然与我无关,我便是奉命来追查那碎殷的。” 寻洛皱起眉看她一眼,她轻轻咧了咧嘴角,笑得有些发苦:“天衍哥哥,从小到大,天晴可骗过你么?” 阳光已偏西,寻洛逆着光,瞧见天晴眼里的情绪,在心里下了论断,又问:“奉谁的命?” 天晴轻声道:“天衍哥哥,这个不重要,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风忽地吹过,那轻柔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钻进寻洛的耳朵:“她没死。” 第11章 残月如钩 日头落下,肚子里传来一长串的咕咕声。 祁云盘算了一下,发觉自己身上的盘缠,约莫只够啃着干粮回祁连。他无奈地打开包袱,却发现面上放着一叠银票,还有几两碎银。 他猛地回头,吴家早都看不见了,还去哪里找寻洛。 这小少年也不扭捏,妥帖收好那钱财,朝着金陵城的方向鞠了一躬。下定决心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二人。 买了些干粮继续上路,夜幕降下来,祁云才瞧见前面有个破庙。自师父去世,他与长老一路东行,风餐露宿也是常事,有个栖身之所已十分高兴,便毫不迟疑地踏了进去。 一脚已踩入破庙,他立马又退了回来。 天快要黑尽,他一下由明入暗,没发现庙中已有人。此时退回来站在门口,正准备先打个招呼,却突然发现,除了那端坐在佛像下头的身影,那地上还倒着个人。 庙中央火光轰地一下燃起,竟燃出了些气势来。坐着的那人收起火折子。火堆里应是洒了酒,暖烘烘的香味弥漫着。 此时亮堂起来,祁云才彻底看清,地上躺着的人面色黑紫,看上去已是具死尸了。 若是寻洛在场,便能一下子认出,那衣着华丽的死人,分明就是白天在校场,将那小女孩推出去被蛇咬的中年男子。 祁云唬了一跳,再顾不得礼节,跑进去摇摇那人,说不出话来。旁边人沙哑的嗓音响起:“别看了,毒发身亡了。” 说话的人瞧上去十分清瘦,手里握着一管白玉质地的箫。身上着暗纹质地的袍子,在火光的照耀之下辨不清颜色,可祁云毕竟曾也见识过辉煌,尚看得出他这一身价值不菲。 他眼里带了笑,眉细且弯,竟是个男生女相的佳公子。 只是年龄却辨不太清,瞧那神情,说他三十多不违和,可仔细看他苍白如玉雕的五官,说他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郎也不为过。 祁云发了一瞬懵,不知该说什么好,又觉得自己盯着人家瞧不礼貌,只得低头看那尸体。 这一盯才发觉,那尸体背着自己的那一侧手臂已肿得瞧不出原样,只能看得清有四个小洞。是毒蛇留下的伤口,伤处跟寻洛他们救起来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他结巴道:“这位……这位大哥,他可是你同伴?” 那人笑笑:“不是。” 祁云怔怔,喃喃:“这可如何是好。” 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什么如何是好?” “他死在此处,亲人朋友该有多担心。”祁云皱眉,“怪可怜的,这荒郊野岭。” “所以呢?” 祁云听见问话,看着那人似笑非笑的脸,想了片刻:“要不……我们将他埋了?” “这可用不着。”男子一笑,指指外头。 祁云顺着他目光,转头看见一群人似乎是在寻人,正朝着破庙过来。 他起身就想迎上去。不料身后男子笑骂一句“傻子”,一把提起他后领子,再一翻身,瞬时便跃到了佛像后头。 他惊愕地想转头,男子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祁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男子迎着他的目光一笑,二人便藏身在那黑暗中。 一群人已闯进破庙,为首的男人满不在乎地看一眼尸首,环视了破庙一圈,啐了一口:“倒霉催的,作恶作多了,出门都要被蛇咬死。”又转头吩咐:“拖上马去吧。” 手下人领命,两个人上前,一人握了一脚,将那尸首拖出了破庙。那领头的男人抬起一脚踹灭了火,转身也去了。 动静都消失之后,男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袍子,还伸手拽了祁云一把。 祁云道了谢,从佛像背后出来,重新将那火柴堆起来,用火折子点燃了。萍水相逢的二人就这么守着火堆,各自沉默着。 直到祁云从包里掏出干粮递过去:“你要吃么?” 那男子眸子里映照着跃动的火光,就那般直直地看着祁云,似在打量,又像在出神。末了伸出手来接过去:“你这小孩有意思,做人是笨了点,练功倒是有悟性,做我徒弟吧。” “啊?”祁云呆呆地,“我已有师父了,怎可再拜你为师?” 他话音落下去,嘴还没来得及合上,男子乘他不备,伸过手来捂住他嘴。就那么一瞬,祁云感觉到一颗冰冰凉凉的药丸进了口,直直落下喉咙去。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在自己喉下一点,想要吐出那药丸来,却已是徒劳。男子施施然笑:“你已中了我的蛊毒,不乖乖听话,就等着全身溃烂而死吧。” 祁云震惊,更多的却是不理解:“我与你无冤无仇。” “那又如何?”男子转了一下手中箫,“我乐意。” 他将箫放至唇边,两个音起了,祁云顿觉五脏六腑被一只大手攥在了一起,痛到全身力气皆被抽去,背上顿时起了冷汗。 那男子似乎只想试试效果,一曲《关山月》,第一句还未吹完便停了下来。祁云喘息几下,猛地跳开,拔出双刀就朝他而去,却被那管箫轻易横开。 男子一下腾起,后退几步看着他:“你不是我对手。” 他声音沙哑着,低低响起时竟有些温软的味道,跟行事风格比起来实在是天差地别。 嘴角一勾,手中箫又到了唇边,几个音符流出,却不是方才的曲调,箫声婉转,吹的是异域之音。 伴着这曲调,破庙外竟缓缓爬满了三角花蛇。 祁云看着那毒蛇,没有恐慌,胸腔里尽皆是怒意:“人是你杀的?” “是我。” 听见这回答,祁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想也不想拔刀又上。 他自知不是对手,勉力一击,趁着那男子分神,另一只手的弯刀已架上了自己脖子。谁知那男子脚尖微动,挑起一颗小石子打中他穴道,整个人登时动弹不得。 他正恨自己好坏不分,眼睛被怒意与恨意烧得通红,男子又道:“听好了,为师我名梅寄,你若还想反抗,一日不称我作师父,我便一日杀一个人,说到做到。方才喂给你那药乃是南疆巫蛊,蛊虫经我手重新养过,能感知你内心情绪。你若再生自绝之心,只怕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甫一说完,他手中箫一杵祁云胸口,解开他穴道。祁云捂住胸口,眼里晶莹一片,却咬紧了牙不让眼泪流出来。 梅寄装作讶异的样子:“哟,别这样看着为师,怪可怜见的。” 祁云不说话,低头捏紧了弯刀。梅寄沙沙的嗓音又响起:“我若是你,必要学勾践,等待自己有朝一日,能杀掉眼前这个人。” 残月初升,白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终于安静下来。寻洛提着两个包袱横穿过整条街,走进客栈,敲响了房门。 旁边门打开,庄九遥看着他,面上有些严肃:“大晚上的,敲我家宁儿的门是要做什么?” 寻洛略有些茫然的表情一闪而过,抬眼看了那门一眼,想起来什么,微微抿了唇。 庄九遥噗嗤一声笑了:“她们已睡了,客栈没空房了,今晚跟我凑合一宿吧。” 寻洛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去,关了房门:“那孩子?” “没事了,身上的图我已洗了。”庄九遥伸了个懒腰,指指屏风后头,“给你备的水都快凉了,怎地才回来?抛着我不管去哪处温柔乡了?赶紧去洗洗吧,祁云走了?” 寻洛“嗯”了一声,放下包袱,看着屏风一时之间没有动弹。 庄九遥讶异:“我在你眼里如此不君子么?隔着屏风呢我又不会偷看你。”转眼却又眉眼弯弯:“再说了,你在谷中昏迷那么大半年,该看不该看的我早看过了。今儿天热,又见你心里似是有事,给你泡了点儿药粉,散郁的。” 他本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在这人眼里,自己情绪的变化原来如此分明么? 这是一种与暗中带刺的监视完全不同的注目,寻洛有些不习惯。可话说到了此处,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也从不是他风格,于是大方地褪掉了外袍,走向屏风后头。 庄九遥勾起嘴角,在那几案旁坐下来,盯着高烛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了屏风,寻洛瞧了会儿灯下他的剪影,沉默地脱掉衣衫,露出一身流畅的线条来。 即使沉睡了大半年,他身体仍旧显得十分有力,只是遍布着各种伤痕,新的旧的,时间最近的是不到一年前落下的,皆已长成了纹理的一部分。 木桶里的水果然有药香,跟平日里庄九遥身上的有些像。寻洛泡了会儿,闭上眼睛,突觉心脏变得熨帖起来。 似乎是元气大伤后的遗症,说不上是旧伤未愈,可的确是赶不上从前了。也不知是身体在疲惫,还是哪里觉得不对。这一天其实什么也没做,他竟觉得昏沉起来。 昏沉之外有一线思绪,吊着名为惧怕的心情。 他怕自己会耽于这种带着药香的舒适。 水渐渐凉下去,他理好衣物起身。绕出屏风,见庄九遥正提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剪刀,认真地在剪烛花。 他侧脸瞧上去十分柔和,连略显得坚硬的下颌也不再冷漠,寻洛怔了一下,忽地听他道:“结了好看的烛花,怕是迎了贵客呢。” 寻洛不说话,行至他对面坐下来。二人中间隔着几案,寻洛看着那渐渐变亮的烛光,似乎发起了呆。 庄九遥看着他,目光从深邃的眼睛落到高挺的鼻梁,又从线条几弯的薄唇落到敞开的胸口,而后及时止住了。再移上去,正好撞见寻洛平静的眼神。 被发现了他也不掩藏,只坦然地笑:“好景色。” 寻洛并不扭捏,抹去了些面上始终带着的漠然,甚至勾了勾嘴角。末了突然道:“我可能得跟你道别了。” “咱们江湖中人,要走直接走,还用得着说么?”庄九遥漫不经心地放下剪子,寻洛没有表示,他又笑,“既然你先开口了,我便不告诉你我也得走了。” “过了初一再走。”寻洛没理会他的玩笑,一板一眼地,像是在命令,“你这次不用藏到烟花之地,也不必找个破庙看风景了。就待在这客栈里,我守着你。” 分明是极动人的话,换个人能说得缠绵深情了,寻洛说出来却是极严肃正经的口气,声线平平不起波澜,惹不起一点绮靡的遐想来。 庄九遥无奈,却仍旧吊儿郎当地笑:“见了我那样子,可是要负责的。你已见过一次,再见一次就要负两次责了。” 寻洛又笑,表情竟称得上柔和,没等庄九遥看清,他已起身:“睡吧。” 月如钩,蟾光落地成霜。 方才水桶里的药粉似乎是有安神作用,寻洛很快便睡得熟了,呼吸绵长悠远。 已是夜半,万籁俱寂。本该熟睡着的庄九遥悄悄起了身,借着月光细细看了他片刻,而后从枕后摸出了一把柳叶短剑来。 那剑鞘呈玄色,材质与寻洛的长剑别无二致。庄九遥轻轻拔出剑身,刃口的光华,竟比月色还要寒上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折梅未逢驿使,也不用寄与任何人,因为梅寄就是那陇头的一枝寒春。 哦哟哦哟怎么突然文艺了呀?!嘛嘛嘛吃早餐去啦~ 庄九遥我告诉你,你这就是骚扰!骚扰!! 第12章 唯剩雨声 他下榻从包袱中摸出个酒盅来,随手掀开自己里衣的衣襟,一扬手,毫不迟疑朝心口扎去。血顺着剑身流下来,滴滴答答,很快接了半盅。 整个过程他一声未吭,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若是寻洛醒着,还能看得见他眼里的几分痛快之色。 见血接得差不多了,他顺手给自己点了穴止血,又俯下身子,点了寻洛喉咙下方一下,捏住他的下巴,将那血喂给他。 待收拾好了剑与酒盅,又将几案上的半碗淡粗茶水给他灌了下去。 而后他轻手轻脚上了榻,月光依然平静,像是方才的一幕全是虚妄。 呼吸仍旧绵长,寻洛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背对着庄九遥。森森的睫毛颤动几下,而后微微张开了眼睛。 那水中的迷药也许是能迷倒武林高手,可对他来说,若他不愿,便真的算不得什么。 嘴里血的味道被茶水冲淡了,只剩一点清苦的咸腥气息若有若无着,缠绕在他舌端与鼻尖。 为什么不制止他呢? 是因为笃定他不会害自己,还是因为即使他的确要害自己,也觉得无所谓?寻洛难得深究一次自己的内心,却看不透那情绪。 他只是茫然地想,心头血,那短剑刺下去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比蛊毒发作好受一些。 天色将晓,寻洛已起身。 这一日倒是无事,他洗漱完了庄九遥还在睡,便一个人坐在几案边,手指蘸着茶水在那桌面上乱画起来。 待得听见旁边门响,他想要起身,余光无意扫到手边,才猛地发觉自己在桌上写了个“遥”字,登时有些慌乱,忙伸手抹去那水渍,开门去了隔壁。 女孩儿仍旧睡着,庄宁儿看着她,眼里有点瞧不分明的怜意:“她神志不太清,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讲不出来。怕是跟着丐帮的人去了校场,场面一乱便没人理她了。” “神志不清或许也不是件坏事。”寻洛道。 “公子也这样说。”庄宁儿抬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寻大哥,公子给她起了个名儿,叫谧儿。好听不好听?” 谧谧留闲。 “好听。”寻洛弯起嘴角,“宁和谧然,很好听。” 庄宁儿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瞧上去天真得紧,跟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她手指轻轻一刮谧儿熟睡中的脸颊,声音轻快:“谧儿,谧儿,以后就是咱们药王谷的人啦。” 寻洛笑着,转头看见庄九遥斜斜靠在门边,脸上也是一派平和,跟平时的吊儿郎当全然不同。 两个人目光一撞便黏在了一起。 对视许久,庄九遥慢慢笑起来。弯起的眼睛里没有熟悉的揶揄与狡黠,同样不显得懒散,那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乎是认真了。 认真得让人看不懂。 迫在眉睫的离别,是一场乐宴的末尾,宴毕他们就要奔赴各自的战场。 这天已是初一,午后卫青城也到了客栈。 谧儿像是很喜欢卫青城似的,虽不怎么说话,但一双黑亮的眸子总是在卫青城身上转。庄宁儿瞧着她是开心的样子,便跟卫青城一起带着她出门去了,客栈又只剩下庄、寻二人。 棋盘一摆,一日便倏忽而过。 晴了两日,原以为黄梅雨已彻底过去,入了夜却又瓢泼似地来了。 三人还没回来。寻洛收拾着桌上的残局,棋子落入钵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雨声中显得脆生生的。 庄九遥靠在窗口看雨,突然道:“这金陵的雨看多了,竟有些习惯了。” 身后人是预料中的沉默,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太残忍了。” “嗯?”寻洛终于抬起头。 庄九遥转过头来,佯装可怜地解释:“我这样玉树临风的形象不好么?为何非得要瞧我狼狈的样子?” 寻洛抿起唇:“我不瞧,你就在这屋里,我在外面,你随时叫我都行。” 庄九遥满意地看了看他,又转头去看窗外。雨水落在房顶,从瓦檐上滴落下来,在他眼前挂上了一幕晶莹的珠帘。 半晌他又回过头来,认真问:“你也觉得我玉树临风对吧?” 寻洛失笑:“你何时也觉得别人的看法重要了?” 庄九遥笑弯了眼,喉咙里含糊地哼了一声。 夜半,整个客栈已黑沉沉一片,只剩楼下大堂两边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摇摇摆摆,明明灭灭。 天地之间唯剩雨声。 寻洛坐在房门口,里面的人一直没有发出声响。他不由得猜测,庄九遥是不是正紧皱着眉,咬紧了牙关,将拳头抵在胸口,生怕泄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端倪。 他脸应是苍白的,没了气定神闲的强大,也不知此时那双狭长的眼是不是一点光华也无。 正昏昏沉沉地想着,门内突然发出砰的一声。 寻洛霍地起身,手已放在门上,刚要用力,又猛然想起二人说好了,庄九遥不叫,他就不进去。 有力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紧握成拳。 屏息等了许久,没听见多的声响,寻洛微微松了劲儿,才发觉掌心微痛。 摊开手来,汗湿了的掌心一片指甲压的红痕。不知是哪里破了点皮,渗出来的血和着汗被揉成了斑驳的一片。 天地之间仅有雨声。 榻上的人泡在汗里,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与疼痛一起被无限放大,门上轻微的一声响落在他耳里如同炸雷。他等了一瞬,却没有接下来的动静,眉头尚且紧皱着,却还是不由得微微弯起嘴角。 ——他果然是懂我的。 可横生了这枝节,实在是不该。 多余的情绪总是拖累。 、 正是盛夏,蜀王府庭院中的槐树浓绿。不远处的花台里头种着石榴树,结了满树的果子,表皮微微泛红。 树荫下架着一把古琴,黑色的桐木在阴凉处显不出什么来,若是抱在阳光下一看,会发现上头似乎微微泛着绿光。 抚琴人着一身天青色暗纹轻袍,更衬得脸色苍白,细细瞧起来竟有些病态的意思,姿态却是安闲的。压着琴弦的手十分修长好看,那皮肉多一分显累赘,少一丝似又觉单薄。 琴声从指下流出,舒缓如流水。 外头有个急匆匆的步子跑进来,也未曾打断他一呼一吸。 一曲将尽,琴声露出几分渺意来,颤颤悠悠,余响入了云中。 这蜀王府中难得有客,抚琴人带了笑,瞧着外头人一蹦一跳地跑过来。 后头一个太监急忙忙跟过来,被来人呵斥住了,只得紧张地站在那屋檐下,遥遥垂手弓背地立着。 “三哥!”齐王萧玥扑过来,急吼吼地喊,还气喘吁吁着。 萧瑾弯起眼睛,一派闲闲的气度:“今年都十八了吧,怎地还这样风风火火的不着调?” 明明最不着调的人是他,萧玥嘿嘿地笑:“咱俩都快一整年没见了!” “这次是找什么借口偷跑出来的?”萧瑾将手从琴上放下来,“太子殿下和贵妃娘娘知道了,怕又要怪罪我了。” 萧玥扬起头,孩子气地嗔他一眼,转而又垂头丧气道:“三哥你没出过门,跟外面又不通消息,定是还不知道呢。父皇病了,都快两个月了。太子殿下和母亲都忙着侍疾呢,如今没人管我。不过还是不方便,要是我能早点出宫住王府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常常来看三哥了。” 他说完觑了一下萧瑾的脸色,瞥了一眼廊下的小太监,轻声道:“三哥,你想不想见父皇?” 萧瑾轻笑一声,抬眼瞧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非诏不得入见。除了你,宫里其他人长什么样儿我都忘了。” 这蜀王府就是个华美的鸟笼子。 萧玥噎了一下,也无甚话好说,只轻轻戳了一下那琴:“玥儿特想咱们一家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没有三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萧瑾面色一怔,随后伸手摸摸他头,没说话,眼神却变得柔和起来。萧玥小孩子心性,忽地又开心起来:“三哥,你这琴好看得很,我看像是司马相如的绿琦呢!” “太子殿下差人送来的,自然是好东西。”萧瑾笑,略有些狭长的眼睛整个弯起来,眼尾微微上挑,一张天生的笑脸便更显温和,只是下颌线条显得坚毅,偶尔会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今儿头一回弹呢,就被你听见了。” 萧玥在他肩膀上蹭一蹭:“那是我有福气。” 两个人正说笑着,一个轻盈的步子过来,施礼道:“见过齐王殿下。”又端一碗药给萧瑾:“王爷,该喝药了。” 萧瑾无奈地皱起眉,接过药来。 萧玥满脸忧色地看他捏起鼻子将药喝完了,又转头朝向来人:“宁儿姐姐长得越发好看了。” 那端药的小丫头,竟是一个月前还在金陵的庄宁儿。 她此时着一身淡青衣衫,倒是与夏日的浓阴相得益彰。收敛了张扬的神情,更显得年龄小了些,细看还能跟娴静搭个边。 庄宁儿谦谦地笑:“多谢殿下夸奖,奴婢可当不起殿下的这声姐姐。” 萧瑾在旁一笑,她告退离开。 萧玥见他喝了药,心知他定是要睡下了,又瞧他脸色苍白,内疚道:“都怪我,忘记三哥身体不好了,拉着你讲这么半天。我得先走了,三哥一定要保重身体。” 萧瑾似是倦了,揉揉太阳穴,也未客套,只勉强笑了一下,叮嘱:“别乱跑了,该学时便用功些,别像我。” 像他怎样?后半句没说出口,萧玥却是心知肚明的。 萧瑾已闭上了眼,眉头微皱着。萧玥不舍地看他一眼,而后朝角门走去,边走还边回头了几次,终于是磨磨蹭蹭地出了蜀王府。 这方庄宁儿安抚着谧儿午睡下了,又走至槐树阴影中,瞧着萧瑾不说话,隔了会儿才轻声道:“公子。” 萧瑾睁开眼,方才在萧玥眼下那点子疲惫已一扫而光。他眼里盛着细碎光芒,脸色虽仍旧是苍白,瞧上去却已不再孱弱。 “这王爷做得可真累,那位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呢,谁都要来探查一下我这个废王爷是不是真的半死不活,是不是真的无心世间事。”他一伸懒腰,“还是我的药王谷好啊,这王府待着,啧,心是坏的,连骨子里都要坏了。” 庄宁儿皱起眉:“可齐王是公子看着长大的。” 萧瑾,不,庄九遥,他轻轻一笑,没回答。隔了会儿不知从何处摸出他那把画着辛夷的寒酸扇子,摇了摇,问:“青城怎么说?” 庄宁儿瞥了一眼院门,那里站着的侍卫冲她轻轻点头,她轻声答:“今日那天晴约莫就回到金陵了,寻大哥应该已确认过她的话了。可是公子,宁儿有一事不明。” 庄九遥轻扬一下下巴,示意她说。 “天门的人一向不会抛头露面,她出现在武林大会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方钦如此狂妄的么?武林盟主身边突然冒出这么个人,盯上的人怕是不少。”庄宁儿细细掰扯着,“天字号刺客拢共就那么几个,虽说她武功并不顶尖,定也有她的作用。这般大喇喇出现在世人面前,门主是傻了么?可那门里头实在是森严又复杂,一时半会儿还打听不出多的来。” “不是方钦狂妄,怕是声东击西呢。他倒是贪心,也不怕嚼不烂噎死自己。”庄九遥浑不在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祁云那孩子呢?” 庄宁儿愣了一下:“还是没消息,咱们沿路设的暗卡都问了个遍,最后一封传书早上已到了,没人见过祁云。还有……药王谷的障林被方钦手下的人破了,谷里……谷里已不剩什么了,碎殷也突然断了影踪。” 沉默半晌,只听得见院墙外头远远的蝉鸣声,庄宁儿以为他听见药王谷的事难过了,一时间便有些心疼。 末了庄九遥却突然问:“咦,今儿是七夕吧?” 庄宁儿本提着一口气,听见这问话气一落,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庄九遥笑眯眯地:“我招你了?怎地又白眼我?既是七夕,你跟青城过节去吧。” “啊?”庄宁儿睁大了眼睛,“那你怎么办?” 庄九遥佯装委屈:“丫头大了留不住了,你不出去,是要在这王府里恩爱给我看?” 庄宁儿不由得红了脸,呸道:“不知羞!我跟青城大哥之间什么都没有!” 庄九遥哈哈笑了两声,又敛了眉目,悠悠道:“你这恩爱是真恩爱,当然不用给谁看。” 他说完顿了一下,庄宁儿已知道他的意思了,不由自主轻皱了眉。果然就听他接着说:“走之前吩咐一下,让人晚上把人带到我屋里。” 他起身回房,走出两步又住了住脚,加了一句:“要浓眉薄唇的那个。” 第13章 花萼相辉 要数这京城中荒淫的人物,蜀王绝对是其中排得上号的。 他自小体弱多病,天天靠着药碗提精神,连阳光都懒怠得见,整日里苍白着一张脸,却极好声色。 好的是清音软舞倒也不出格,收集古琴的癖好在帝王之家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这所好之色却是男色。 当今皇帝从不见自己这第三子,只给个虚封,保他荣华富贵,他要怎样也从不过问。 也不知是因为自萧瑾生母襄妃去世之后,再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这个儿子,所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从未传进他耳中;还是由于他实在不想见这儿子,因而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 倒是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太子殿下,始终惦记着自己这三弟。 即使龙阳之好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有此癖好的也不少,但太子还是尝试过要掰正自己这出格的弟弟。 蜀王不能出府,他便接连送过好几个貌美的姑娘进蜀王府。精通琴棋书画的,舞姿绝妙的,甚至泼辣的会武功的,可这些或明媚或阴柔的女子,最后都被萧瑾养了段时间之后,全部遣出府了。 用蜀王自己的话来说,女子皆是人间的绝妙风景,而他是个只配待在地上的臭男人,玷污了这些个清风雅雨那可怎么好,还是不要祸害人了。 后来便也只得不了了之。 蜀王萧瑾不会有子嗣,这是注定了的事。 京城里表面上对皇家之事讳莫如深,可街谈巷语总是挡不住的。人们口中的蜀王,就是这么个浪荡子的形象,尽管从未有人亲眼见过他。 一切的东西都是想象,不过瞧上去也八九不离十了。 这蜀王萧瑾最大的用处,除了给皇家颜面抹黑,大约就是为宫廷秘闻提供了不少素材。 这一日上峨眉月从日落之后升起,子夜时分便落下,将天空腾给了众多星子。 姑娘们会聚在一起,带上飘香的瓜果去乞巧。也不知会有多少青年男女站在夜空下,听天上鹊桥边的窃窃私语,一边盼望千年万年。 可这些都与庄九遥无关。 他此时正立在自己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天边,而后推门进去。 榻上已坐着一个人了。 高烛亮堂得紧,他意味不明地笑一笑。喝了酒,脚步似乎有些踉跄,榻上的男人慌忙起身,上前两步扶住他。 庄九遥借着他手上的力,顺势抬了眼,瞧见那张脸。顿了一瞬,庄九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细细描摹着眼前人的眉眼。 男人一惊,像是被那双含情的眼睛迷住了,呆呆地轻唤一声:“王爷。” 不,不对,庄九遥迷迷糊糊地笑——他不会叫我王爷,他只叫过我一次“九遥”。声音也该更低沉些,这眉眼还不够深邃,那双眸子里有星光。 庄九遥跌跌撞撞地往前,没用什么力气就将那男人扑在榻上,当然男人也不敢反抗。 他瞳孔此时显得极黯,嘴角提起,情绪都压在喉咙底下,正要动作,却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瞬时便在身下男人的白色袍子上,开出了一朵殷红的花。 男人惊慌失措地叫喊:“王爷!王爷!” 庄九遥缓缓闭上眼,随手擦掉唇边的血,咳了两声:“无妨,看来今儿是不行了,酒喝多了,药忘了喝呢。你去吧,轻声点儿,别吵到人了。” 男人战战兢兢地点点头:“王爷……真的不要叫医师来么?” “不用。”庄九遥埋头进被子,轻笑一声,又起身用手背状似缠绵地轻抚了一下他脸,“可别说出去,免得外头的人以为我不行,毁了你王爷我的一世英名呢。” 男人离开房间,庄九遥翻身过来,直直盯着帷帐顶端。 明日晨起,蜀王不节制,在床上与男人厮混时发病吐血的消息,大约就已飞入宫里头,也流至爱好密事的人耳中。 荒淫无度的蜀王,果真是要色不要命,本性难移。 他勾起嘴角,想起有个人曾一本正经地藏起不自然,对他道:“平日里还是节制些好。” 分明是不久前的事,记忆却远得跟场大梦似的。 药王谷也回不去了,而京城就是这么个地方,瞧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何来“长安”一说。一待着,所有美好皆虚幻。 此时的金陵,本已离开的寻洛不知因何缘故,一个多月之后又回了客栈。 已是夜深,他和衣躺在榻上,闭起眼睛却还未落觉。直到房顶上骤然一阵轻响,他翻身而起,悄无声息出了门,追随一道身影到了郊外。 那身影停在一处空旷地带,以确保周围不会有人。寻洛跟着掠过去,站在三尺之外。 七夕夜,月儿弯弯,将落未落,即将进入月黑的后半夜。身影转过来,揭开脸上的面纱,露出天晴那张妩媚又天真的脸来。 “药王谷怎么样了?” 天晴摇摇头:“什么都没搜到,但是为了做给武林中人瞧,还是翻了个底朝天。” 寻洛沉默,天晴又道:“那障林倒是做得巧妙,只是里头没人撑着,只挡得了一时半会儿。” 见他只是点头,天晴小心翼翼试探:“我如今明面上是方钦的帮手,但插手不了太多事。照你所说,那死了的铁锤帮主与用碎殷的人有联系,指不定他与天门中的其他人还有联系,或者跟更棘手的人还有联系,这怕是……” 她顿了一瞬,问:“你怎么想?” “我已有打算。”寻洛表情平淡,显然不想解释,只隔了会儿又问,“我如今没有根基,你这般不由分说地帮我,说不定最后会落得个凄惨下场。” 天晴一笑,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天门是个什么地方你我都知道,生不生死不死的,反正烂命一条,脑袋随时别在裤腰带上。哼,等着别人来折磨我,不如自己挣一把前程。” “我没有丝毫把握。”寻洛轻描淡写道。 “不用这般试探我。”天晴盈盈一笑,凑近他耳畔,呼吸可闻,“有朝一日你重回天门,不要忘记我便好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寻洛忽地出声:“药王谷……院中央那株辛夷还在么?” 天晴诧异,转过身来瞧他,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半晌低头答:“院中的辛夷么?似乎是被搜不到东西的人泄愤,一刀斩断了。” “没用的东西通通要斩断。”她抬头笑。 月亮终于落下,银河寂寂。 、 城中心的花萼楼是现今最受金陵人欢迎的风月所之一,仿佛在秦淮河畔借了个“花萼相辉”的名头,就能与京城长安比肩似的。 此时入了夜,正是歌舞升平之时,在二楼的房中,财阀王天雄正在等人。 里头的女子是与他厮混惯了的,在一旁伺候着,正攀着他的脖颈要将一颗葡萄塞他口中。王天雄却不知怎么的突然暴怒,一把掌拍在她脸上,女子措手不及转了个漂亮的圈,跳舞似地扑倒在地。 “小贱人……” 他一下跳起来,指着那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女子,正要破口大骂。门却突兀一响,跨进来个细皮长眼的中年男人,便是那花萼楼的老板明秋风。 王天雄被吓了一跳,忘记自己要骂什么,只抬头看他。 明秋风冷眼瞧着他头上的汗:“哟,王兄,这是怎么了?”又转头看那女子脸上的五个手指印,心下了然,面上却佯装怒道:“定是你这小蹄子不好好伺候,还不滚出去!” 那女子慌忙去了,屋里只剩下这两人。明秋风忙过去坐他对面,递给他一杯茶:“王兄,这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是怎么了?” 王天雄抹一把肥胖脸上的汗,嘘了一口气:“明老弟,我今日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看先前那些本儿,能不能收回来些?我怕是得跑路了。” “这是怎么说?”明秋风皱眉。 王天雄环顾了华美的屋子一眼,凑近了:“我被人盯上了,这周围已埋伏下了人手,要不我也不敢来了。前儿我一小妾,给我吃的东西里带了毒,若不是巧合,让家里的猫吃了,我怕是……” 正说至此处,门突然砰砰响起,王天雄再一惊,额头上登时又起了一层汗。外头响起个熟悉的声音:“掌柜的。” 明秋风喊了声“进”,一个小厮推门而进,手里捧着茶:“掌柜的,您叫我端的茶。” 见他点点头,王天雄松了口气,拿了条帕子擦汗。明秋风瞧着他那风声鹤唳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轻蔑厌恶,脸上却还不动声色。 那小厮将盘子递上来,伸手要去端其中一盏。说时迟那时快,坐着的二人都没反应过来,只见小厮手在眼前一闪,王天雄已猛地瞪大眼睛,竟是登时便没了气息。 若是细看,便会发现只喉咙处留了一条细细的线。 明秋风悚然一惊,身子后仰,唰一声打开手里的扇子,猛地抵住了小厮手里的匕首。他平日里抓在手里的扇子,竟是一把能扛兵器的铁扇。 小厮却并不想与他纠缠,身影一晃已后退出十步。右手匕首发亮,左手还端着茶盘,里头茶水一滴没洒。 明秋风不敢贸然上前,张嘴便要喊。 小厮抬头瞧他一眼,目光平淡,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明秋风一下撞见他眼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巴,皱紧了眉。 茶盘稳稳飞上几案。 那小厮身体咔咔作响,片刻竟凭空长了几寸,肩膀也宽了些,身形顿时高大起来,撑得那绸布衣裳紧巴巴的。 “你是谁?”明秋风嘶声问。 那人朝王天雄的尸体点点下巴,声音竟还是自己那小厮的:“帮你解决问题的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东西来,扔在明秋风怀里。 后者将信将疑一翻,竟是找了许多年都没找到的账本,里头记的全是王天雄的黑账。 “你知道该怎么做。”那人又淡淡开口,说完便一刻不肯多留,一把掀开窗户,一跳而出,再也没了影踪。 明秋风愣在原地,门再次敲响,他一惊:“谁?” “掌柜的,是我,五儿。” 明秋风低喝一声“进”,手下心腹五儿跑进来,瞧见屋里的场景,慌慌张张道:“掌柜的得手了?我怎地没接到您的指令?我瞧见外头好多尸首,似乎全是王天雄的人!” “留个可靠的人收拾了。你跟我去趟吴家!”明秋风扇子一收,往外大步踏去,再不瞧那尸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九遥兄,啊不,蜀王爷!我顶你的!你行的!你当然行的!我信的!哈哈哈哈 请您不要吐血了,要吐下次在寻洛面前吐好不好?让他心疼一下你! 被锁修改+1 第14章 礼尚往来 十里之外,夜色掩映之下,那小厮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刀刻般的深邃五官来。 许久没有戴面具,竟还不适应了。 寻洛默然,抬头瞧了瞧无星无月的天,心道人便是这点不好,由奢入俭难。明明戴着面具活了二十年,已是呼吸一般自然的事,不过放开了一段时间,竟也会嫌弃起从前来了。 似乎有些空荡荡的意味,可究竟是哪里不对,他却说不上来。跌落悬崖之前,过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么? 太多的情绪总是无益。 他转念在心里默数,下一个是谁。 、 “盟主,这是本月第四个了。”明秋风拧起眉毛,伸手将那账簿摊在方钦面前。 方钦新任盟主,虽说一经武林大会,守音道长在众目睽睽之下败给他之后,武功方面暂时还未有人提出异议,行事方面却还得承受着各方的质疑。他的打算是先从江湖中清理败类,本着为民的原则,要做出个样子给武林中人看。 可他盯上的每一个人,在自己下手之前,竟皆莫名其妙被人抹杀了。 虽说无人出来抢他这盟主的功劳,绝大部分人也都默认是他做的,然而这中间,不能不说是蹊跷。 他沉吟片刻,明秋风忽地道:“盟主,近段时日,可有人想要投诚与你么?” 示好的人是不少,方钦却想不出谁有这样的本事,不仅摸清了那些人背后的事情,还能接二连三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自己想解决的人,又做得如此利落又悄无声息。他想起天晴,思考片刻,转而又摇摇头:“不好说。” 此时是在吴家,虽说二人在独院的书房中秘密会面,却也不敢保证完全安全。明秋风眼光往四周一扫,凑近了:“可是那里头的人么?” 方钦皱眉:“不会,若真是天晴动手,我自会知晓,盯着她的人太多了。若是另一位,怕是更不屑做这些了。他任性到了底,我至今还未见过他面,他不节外生枝我已是感激了。” “啧,别背地里议论人啊,盟主不知隔墙有耳么?”一个沙哑又温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方钦一惊,猛地跃起,一把打开门。 他速度不能说不快,出来却什么都没见到,只余光瞧见地上放着一只锦盒。他趁明秋风没注意,伸手一抓,那盒子猛地腾进手中,又被他利索地收进袖里。 明秋风在他后头一步,出来瞧见外头院子一片平静,也是心惊肉跳:“这是……” 方钦朝他轻摇摇头,不着痕迹地咬了咬牙。 等明秋风告辞之后,方钦拿出那方才被放在门口的小小锦盒,打开来。里头照旧是一颗丹药,与一朵小小的干白梅。 那花不知用了何法保存,虽失了水分,却并未枯黄,反而还像是停在枝头般,白中微微泛着绿。 他就着凉掉的茶,将丹药吞下去,顿觉体内这几日乱窜的真气被归住,胸中舒畅了些。又瞧着那朵白梅,皱紧了眉。 那人心性不定,实在是捉摸不透,钱财权色似乎对他都毫无吸引力,若不是为着这丹药…… 利器虽是利器,找不到弱点,却也扎手得很。 他正自沉思着,门外传来轻轻柔柔的一声:“夫君?还不歇息么?” 方钦脸上一丝柔情现出,又转瞬即逝,露出焦虑的神色来。他脸上阴晴不定片刻,最终定格在一个温和的笑容上,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如花的吴水烟,端着一个小盅,笑意盈盈递了过来:“午后在房中听你咳嗽了两声,我便摘了枇杷叶,熬了点冰糖。” 方钦正气俊朗的面庞现出隐忍的感动来:“多谢夫人。”端过来一饮而尽,牵着她回了房。 转眼已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寻洛着了一身黑袍,坐在金陵城西一处凉亭之上。 他一脚悬在半空,一脚曲起踩在瓦檐上,手肘搭在膝盖上,手腕低垂,抓着一个晃晃悠悠的酒壶。 风一吹,那袍角翻飞,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来。 他今夜未戴面具,也不知保持着那动作坐了多久。此时低了下头,又扬起手臂,仰头猛地灌了一口酒。 未进口中的酒水流过下巴,顺着颈部的线条,又迅速划过喉结,消失在衣领中。 嗖一声,不知什么暗器直冲他抓住酒壶的五指而来,只见细细的白影一晃,寻洛猛地放开手。酒壶掉落,他也不去捞,仍旧安稳坐着,垂眼瞧着壶直直落入一只白净手里。 下头接住酒的那人仰头喝了一大口,叹:“好酒!” 寻洛不说不动,下面又抛上来个什么东西,被黑布包裹着。寻洛伸手抓住了,那人爽朗一笑,声音沙哑:“礼尚往来。” 有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 月光亮堂,寻洛一眼瞧见那布里头还在渗出液体来,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竟还温热着。 他毫不在意似地抓住顶端,揭开布一瞧。是盐海帮的二当家,正睁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似乎在与他对视着。 是天晴挑好了时机该死,而他今夜却不想动手去杀的人。 脚下亭边的人仰起头,似乎是在笑。寻洛仍旧垂着眼,看着那张白净俊美的脸。 不认识。可虽未曾见过,这声音却熟得很。 似乎每一次他与庄九遥一起撞见碎殷杀人,都有这声音的出现。 他将手里那人头提起,仍旧像方才抓酒壶一样,手肘挂在膝盖上,声音平淡:“今夜不适合杀人。” “适合。”那人笑着眯起眼,这表情让寻洛无端想起庄九遥来,“每个美好的夜晚都适合杀人。” 寻洛轻轻地“哦”了一声,满不在意地松手。人头掉下去,那人顺手向一旁一拨,被一个不甚高大的身影扑出来接住了。 那身影将人头接了个满怀,又抓起顶端猛地提远,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一声低低的惊讶呼喊。 这声音也是熟悉的。寻洛略微诧异地去看,发现从阴影里出来的,竟是先前已道过别的祁云。 祁云抬头望他,脸上喜色一闪而过,在月下看不分明。他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喊了一句:“寻大哥。” 寻洛声调终于起了些变化:“祁小兄弟?这么些时日你去哪里了?不是回祁连山了么?” 祁云深吸一口气,还未说话,旁边人已在笑:“什么祁连山?他如今是我梅寄的弟子,对吧云儿?” 梅寄? 寻洛瞧着祁云无奈的神色,忽地从那阁顶腾下来,拔剑直冲梅寄而去。 梅寄用反应极快,一管箫轻轻一格,立即反身退开,显然不想与他斗。他还未站定便开口,声音略带了些委屈意味:“做什么就要打打杀杀?云儿是自愿跟我的,为了他我都许久没有杀人了呢,是吧云儿?” “别打别打!”祁云忙跳入二人中间,手里还提着那人头,摇摇摆摆地显得有些滑稽。 他朝向寻洛,认真道:“寻大哥,我没事的。” 梅寄微微扬起下巴,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 祁云转过去瞧着他,神色认真,竟略带了些指责意味:“师父不是答应我不伤人么?今日怎地又杀人了?” 寻洛闻言皱眉。梅寄也不生气,只施施然地笑:“你方才不都听清了么?我为你寻大哥杀的啊。” “什么意思?”寻洛漠然道。 “没什么意思啊。”梅寄笑,“就是瞧着好玩儿,想看看你能不能回天门,杀掉叛徒,也想瞧瞧,你是不是真当得起刺客,会不会对真正害你的人留情。我一生最大的乐趣,便是看着别人互相残杀。” 他说着伸手摸摸祁云的头,示意他别唠叨,而后往前几步,对寻洛轻声道:“另外,提醒你一下,那把黄铜钥匙,可别让人抢走了。有大用呢。” 寻洛眉心一跳,梅寄又朝前几步凑近他,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声音沙沙软软:“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寻洛。可别让我失望了。” 他说完这话扬长而去,祁云顿了一下忙跟上去,不住转头瞧寻洛,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是在叫他不用担心。 这二人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寻洛立在原地,待得人影看不见了,方抬起手来。 他适才一直握着拳,此时张开手指,现出手心里躺着的一朵干白梅。那花染着血,更衬得白色愈发白,在月光下扎眼得很。 此时的蜀王府中仍旧是一片平静,虽是中秋,可府中人少,总显得寂寂。并且这时日太过独特,从没人敢提今儿是不是个什么节。 庄九遥坐在台阶上,宽大的袍子与月亮拥有同样的颜色,遮盖了大半个台阶。他一个人拿了个酒杯,对着月亮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水从唇边溢出来,划过脖颈他也不去擦。 那张俊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嘴角眼尾仍是微微上扬的。 不知是不是月光惨白的原因,他整个侧影透出一股子让人难以捉摸的清冷来,让人不敢,也不忍去打扰。 不远处二人站在廊下。 庄宁儿看看月亮,又看看庄九遥,满脸忧色。卫青城突然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肩,她回头看了他片刻,微微叹了口气。 卫青城露出个安抚的表情,伸出手指揉了揉她皱着的眉心。 一片难言的静谧中,外头突然跑进来个小丫头,对着庄宁儿道:“宁儿姐姐,王公公来了。” 话音刚落,萧渊身边的王全已带着两个小太监进了院子。卫青城身影一闪,躲进暗处。 庄宁儿连忙迎上去,施了个礼道:“王公公,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你这丫头,又长高了些。”王全似是与蜀王府上下皆相熟,伸手一点她额头,“快去叫你家王爷,圣上要见他。” 庄宁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一句“什么”脱口而出。那边庄九遥已听见了,轻笑一声:“见我做什么?” 王全一怔,赶忙过去,微微弯了腰施礼:“老奴见过王爷。王爷,走吧,圣上要见您自然是因为想您了,正在殿中等着呢。” 庄九遥又一笑,笑得意味不明,问:“宫中的家宴这样早便散了?” “散了。”王全答。 萧渊已三年没有见过自己这第三子。 本来他们三人从金陵赶回来,除了非要在京中度过中秋节这一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听闻萧渊病了。虽然父子二人大约是不会见面的,但离得近也好以防万一。 可回来这样久,萧渊的病一直不轻不重地拖着,似乎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不见好。 如今他不早不晚,偏偏在中秋节这天要见庄九遥,也摸不清是个什么意思。 庄宁儿心惊肉跳地等在旁边,生怕庄九遥会抗旨不遵,便轻轻喊了声“王爷”,朝他递了个眼色。 庄九遥看她一眼,弯了弯眼睛,起身一甩袖子:“走吧。” “王爷不换身袍子?”王全闻着他身上的酒气,轻声提醒了一句。 庄九遥埋头看一眼自己的装扮,嘟囔道:“挺好的啊。”而后施施然扔掉手中的白瓷酒杯,又催了一遍:“走吧。” 第15章 黑玉珠子 那王全是看着庄九遥从小长大的,虽说如此,自他成年之后一年顶多也只见一面,而每一面都是在今日。 因为中秋节,是蜀王的生辰,也是其生母襄妃的忌日。 萧渊不想见庄九遥,便每年都是王全来瞧他一眼,赐上许多金银玩物,以示皇帝还是承认自己有这么个儿子的。 今年王全白日里没出现,庄九遥还以为萧渊要彻底废掉他了呢。 进宫的路上,王全在马车外一直叨叨:“王爷您今儿可得收敛收敛脾气,亲父子哪来那么多深仇大恨?圣上如今还病着,御医说了,可千万得静养。万一有个什么岔子,谁都担待不起。不是老奴说,这么个日子,也不明白圣上怎么想的……” “王爷爷真是越老话越多了。”庄九遥笑,“打小您便瞧着我,我脾气哪儿不好了?” 王全一怔,听见这久违的称呼心头竟有些发热,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头无奈地想:您不是脾气不好,您就是态度不端正,就这么笑眯眯地软硬不吃,我要是您爹我也得生气。 话至此处,王全心知多说无益,便嗫嚅道:“王爷您大了。” 庄九遥一笑,不再开口。 这一夜无人知晓皇帝跟蜀王,这一对三年没见过一面的父子之间到底说了什么。总之萧渊吩咐了人不准进去,因而殿中传出摔碎东西的声音,众人也只得屏息。 而后庄九遥从太极殿中出来时,月白色的袍子上带着血,额头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前脚出来,后脚还有一方砚台砸过来,砰一声撞在门框上,惊得外头的太监宫女呼啦啦跪了一地。 “不肖子!别让朕再看见你!”萧渊怒吼一声。王全一惊,再顾不得许多,慌忙跑了进去。 庄九遥站在门前顿了顿脚,抬头望见圆月,轻轻勾了一下嘴角,走了。 庄宁儿急急跟在后头。 出了太极殿朝着外头走去,庄九遥走得极快,庄宁儿一阵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她一边赶路一边着急地轻声道:“公子,这伤怎么弄的?” 庄九遥似乎没听见,只顾走自己的路,直到庄宁儿一个不注意踩到个什么东西,差点滑倒。 庄九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轻笑了一下:“你轻功练哪里去了?平地还要摔跤?” “不是。”庄宁儿皱眉,挣开他手蹲下去,从地上捡起一颗黑色的珠子来,“这什么东西啊?” 庄九遥狐疑地将珠子接过来,脸上神色顿时一变。庄宁儿觑着他的脸色,不由得一怔,庄九遥已走出老远,她犹自没反应过来。 一回王府,庄九遥便直直进了自己房间,庄宁儿跟过去吃了个闭门羹,又气又担心地立在门口。 卫青城过来拍拍她的肩,庄宁儿眼眶顿时就红了:“今儿是十五,又是襄妃娘娘忌日,圣上可真是挑了个好时机!” 卫青城摸摸她头,二人对视无言。 一年中最难熬的一天,终于又过去了。 第二日一起身,庄九遥便让人抬了水,将自己从上到下洗刷了。出来时他面上已瞧不出昨夜的一点痕迹,只有脸色仍旧是痛过之后的青白。 额头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后,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来。 阳光正好,他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对着铜镜边敷药边抽气:“啧,我要是破相……” “放心吧,破相了又怎样?谁敢嫌弃你?”庄宁儿端着镜子道。 “啧,我是说我要破相了,京城里的美人儿们该哭鼻子了。”庄九遥细细看着那伤口。庄宁儿白眼了他一下,没搭话。 他接着又道:“你这话也不对,怎么说没人敢嫌弃呢?我瞧着自己这样俊,寻洛都嫌弃我,更别说没了这张脸了。” 庄宁儿格外勤快地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寻大哥何时嫌弃过你了?” 庄九遥敷完药放下手,笑眯眯地:“你不懂,见着我还不扑上来的,都算是嫌弃。” “行行行,我不懂,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断袖啊?”庄宁儿口无遮拦道。 与庄九遥私下待在一起时,她总是十分随心所欲的,常常有什么讲什么,可此时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于是讪讪地放下铜镜。 她捧起自己的脸,端详了他片刻,思来想去,还是有些犹疑地问:“公子,昨夜您跟圣上到底说什么了?” 庄九遥动作不滞,呼啦一声打开扇子,仿若毫不在意,仍旧眉眼带笑:“我能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见着我这张脸就生气而已,也不知他是在气我,还是在气他自己。” 庄宁儿从没亲眼见过襄妃,也未曾看到过画像,可此时盯着面前这张脸,又联想起每次王全见到庄九遥时的神情,突然就福至心灵了。她惊讶地喃喃:“公子,你的脸……” “若不是为着这张脸,我都不知死多少回了。”庄九遥嘲讽地勾起嘴角,证实了她的猜测,“你说他如此对我是薄情吧,可又任我怎样折腾都不杀我,也不知是在深情给谁看。” 话音刚落,卫青城从外头进来,见过了便开始比划:“王爷,昨日宫中的确没什么异样。但我还是辗转打听到,家宴之后皇太孙不知从何处拿了一串黑玉珠子在玩耍,玩着玩着扯断了绳子。圣上刚好瞧见了,脸色便有些怏怏的,不知怎地就提前回了宫,入夜后才叫了王公公来传。” “公子。”庄宁儿惊讶,“咱俩昨夜是从御花园后头过来的,便是我踩到的那珠子?那珠子怎么了?” 庄九遥微微一怔,喃喃:“太子好心思啊。” 没等庄宁儿再问,他又抬头:“圣上今日如何了?” 他不称父皇,而称圣上。卫青城闻言回他:“听说昨夜气急,半夜咳出了几口瘀血来,没成想反而是件好事。御医瞧过了,说这口瘀血用了许多药都没能化开,这样一来倒是过不了三五日便会大好的样子。” 庄宁儿闻言脱口而出:“你故意的吧?” 庄九遥不理她,坐在那石凳子上,抬头望着他:“还有呢?” 卫青城:“下了口谕,任何人没有他的允许不能见您,特别是齐王殿下。” “唉,真是无趣,年年都禁足,一禁便禁一年。”庄九遥起身,“宁儿,收拾收拾,该回啦。” “回哪里?”庄宁儿呆呆的,“药王谷不是没了么?” 庄九遥仿佛是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答:“那便回江湖吧。” 、 一年中月最圆的这一夜,寻洛放纵了一回,可他仍旧不敢醉。 他从来没有醉过。 梅寄和祁云走了之后,他又坐上那亭子。直坐到月亮落下去,坐到长庚星变为启明星,才起身回了暂时落脚的客栈。 客栈位于城郊,与曾经落脚的吴家几乎在对角上,小且旧,里头倒还干净。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那掌柜的瞧上去十分和善,老板娘却是个泼辣的。 寻洛在这里住得长了,虽对人总是淡淡的,不说也不笑,但进门那掌柜还是十分好脾气地总打招呼。 “少侠回来了?水给您准备好啦!”掌柜温和带笑地喊了一声。 寻洛点点头道了谢,上了楼。 那是个小小的屋子,干净整洁,里头多余的东西一件也无,是能让寻洛觉得安心的布局。 一踏进房间,他已察觉不对,整个人毛孔瞬时全都张开了,面上却依然平静,可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那眼神已不是看人的眼神。 若说平素他是淡然的,那此时便是冷漠的,仿佛面前摆着的不过一块肮脏的砖瓦,他懒得多瞧一眼,也懒得因为它的脏分了自己一丝神。 他伸手要放下手中的剑,剑身刚刚触到几案,一道厉风已直冲面门而来,同时一柄小小的四角暗器直冲他手,阻止他去拿剑。 他果然就未去碰武器,而是微微侧身让过暗器,紧接着迎着那厉风直上,再一转头,电光火石之间,已一把抓住了来人的颈子。同时他脚往后轻轻一抬,刚好撞到几案,剑便直直出窍飞入手中,顿时刺穿了那人喉咙。 那剑平素瞧起来并无甚特别,没入人喉咙,见了血又拔/出来后,才看得出剑身上原来有着细小的凹槽。 此时剑身仿佛器皿从火炉里出来又顿遇寒冰,瞬时便凝结了一层露。水珠越来越多,最后凝成小小溪流,顺着那凹槽流下来,轻易便洗干净了上头的血。 等剑身干净了,那人早已死透了。 他轻描淡写地收剑入鞘。尸体就那么大喇喇地摆在房中,如同一件不会引人注目的装饰品。 寻洛知道那尸体后颈朝下,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属于天门的月亮图腾。当然也晓得那人其实戴着面具,可他对下面那张脸究竟长什么样子,一点兴趣也无。 也不知若是庄九遥瞧见他这幅样子,会不会惊讶,会不会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一想到这里,寻洛心里略微升起一丝焦躁来。 太轻易了,明明是从前做惯了的事,如今也丝毫不觉手生,心里却隐隐有一种倦怠感。 即使他曾是天衍,可是要重回门中,这样一次接一次的过程与仪式,却是必不可少的。最终他会面对的,是一个与他同样,甚至比他更强的对手。 谁活谁才有资格留在天门,成为真正的天门刺客。 这是规矩,他从小便明白。 所谓规矩,就是你怀着怎样无私或者伟大的想法撞上去,撞了个头破血流横尸当场,都不会改变一丝一毫的,某个国度的城墙。 你连玉石俱焚的机会都不会有。 哪怕他曾是门主之子,也同样逃不过。 房里多了具尸体,也未曾影响他一丝一毫。将身上洗干净后,他又出了门,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副棋子。 前几天他才发现,庄九遥留下来的那盘棋少了个黑子儿,他重买了一副,想挑出一颗来,放进那旧棋钵。 尸体已不见了,好似从未出现过那样。 自从入了药王谷,他的剑从来没有出过鞘。与庄九遥分别之后,重新拔剑杀掉第一个人起,他就知道自己这一次,永远也别想逃开天门了。 也不知从前计划着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会怎样想。 支起窗,寻洛将棋盘摆开,摆出了一方残局。 正自瞧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楼下大堂传来一阵打砸的声响,同时掌柜的声音响起来:“这肯定是哪里弄错了!不可能的!” 这点争执听在寻洛耳朵里,本掀不起什么波澜,可接下来一个声音响起,却登时抓住了寻洛所有的注意力。 那声音讥诮道:“弄错了?我堂堂上真派少掌门,这位是祁连派掌门人,莫非还能专门弄死一个人来讹你这小破店不成?” 第16章 朱雀堂主 祁连派掌门?祁云? 寻洛眉心一皱,昨夜分明还见过,不是叫了那来路不明的梅寄“师父”么?怎么又跟上真派的道人混在一处了? 这么想着便起身开了门,垂眼看下头堂中的情形,发现是两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皆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一个穿道袍一个着行衣,旁边桌上另趴着一个道士,从寻洛的角度刚好瞧见他嘴角溢出些黑血来。 方才说话的那人尚在与店家争执,一旁坐着的那脸色煞白的男子,应当就是他口中的祁连派掌门了,却不是那祁云。 寻洛冷眼瞧着,觉得那男子竟与祁云有几分挂相。 “喂!”一直说话的那男子朝向“岐山派掌门”,“祁和,你说句话啊!咱们一路过来什么都没碰过,怎么的吃了他这饭菜就死了?这客栈定是黑店!” 那叫祁和的男子在一旁脸色尴尬,仿佛又生气又无奈,似是既不愿就这么无凭无据指责那掌柜的,也不敢反抗叫他说话的同伴,只得嗫嚅了一下:“宋明兄,这事情怕不是……” 那叫宋明的一瞪眼:“不是什么?敢情死的是我师兄不是你师兄?” 他这话不说,别人瞧着他雄赳赳只管追究毫不难过的样子,倒还不知晓死的是这样关系亲密的人呢。 祁和被他一顶,不敢说话了。 旁边还有两桌客人,其中一桌坐着两个莽汉,本自在看好戏,听了这话赶紧“呸呸”几声,趁火打劫道:“哟!有毒!掌柜的,这事怕是说不过去了!” 掌柜的一头是汗,忙道:“哎呦!客官,这说话得讲个证据,您这样说,我这生意可怎么做啊?” 另一桌客人似乎是与掌柜相熟的,赶忙打圆场:“掌柜的在这里做生意多少年了,他的人品大家都有目共睹,怎么会是黑店呢?报官吧!是非黑白让官府来评判。” 那两个莽汉面面相觑,宋明啪一声将剑拍在桌子上,大声道:“报什么官!我们武林中人的事情,何时轮到官府来管了?” “这样吧,”那掌柜的虽说一点身手也无,但开店多年,与江湖中人打交道不算少,即使着忙却还理智,“这里是金陵,正好也是武林盟主的地盘儿,要不客官您跟我去趟吴家,找那盟中的人来瞧一瞧?” “瞧什么瞧!武林盟主怎么了?若不是我师伯让他三分,那盟主之位早几十年便是我家的了!”那宋明是个少爷脾气,一听这话气恼得紧,立时拔剑砍翻了面前的桌子。 可怜他那师兄,死了还要被自己师弟再放翻一次。 这宋明怎地如此愚蠢? 寻洛微微有些吃惊,怎么说上真派也是大派,不该这样没规矩。也不知那守音道长知不知道自己的上真派,竟有这么个出息的师侄少掌门。 剑砍桌子跳起来的碎屑砸在一旁人脸上,那人身上也是有点功夫的,心气儿不顺于是就势嘲了一声:“作为少掌门竟如此跋扈不知收敛,看来江湖传言没错,上真派想来也是不长久了!” “你说什么?”宋明登时便要用剑去刺那人。 祁和急急一挡:“使不得!” 宋明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身上功夫又比祁和好,两下击退了他。而后看也不看清,便直冲离他最近的掌柜面门而去。 寻洛手指微动,已摸上了飞刀。正要出手的瞬间,旁边一把菜刀飞来,堪堪擦着宋明的脸颊飞过去,叮一声没入柱子,刀把震颤得嗡嗡作响。 老板娘从厨房出来,看着那宋明,风韵犹存的脸上全是肃杀:“王八蛋!你敢动他试试?” “三娘!”那掌柜忙去拉她,“不碍事的,说清楚就行了!” 这三娘也是个听不进劝的,手里另还有一把菜刀,一语不发便上。 宋明见自己差点命丧当场,不知后怕,反而更加气急败坏起来。两个人倒是默契,同时往上一冲便咬牙打起来,一时间桌椅板凳乱飞。 寻洛在楼上隐着身子,将局势瞧得清清楚楚。 那掌柜和祁和皆十分着急,无奈插不进去手。旁边两桌人已躲在角落,几个人里有看好戏的,有怕误伤自己的,其中还有个观战了片刻,悄悄溜出去了。 不一会儿,宋明已显出败象来,没想到这么个小客栈的老板娘竟还真是有点本事的。 寻洛莫名其妙看了这么一场戏,心知宋明背后有上真派,这么打下去若是被伤了,怕是掌柜的夫妻俩要遭殃。 那掌柜的人心善,寻洛恻隐之心微动,摸了摸手里从方才出来就捏着的两颗棋子。 等到三娘的菜刀已快要划到宋明的肩颈,他终于出手。手影微动,两颗棋子分别打在二人拿兵器的手腕上,哐当两声响叠在一起,菜刀与长剑一同落地。 众人一时愕然。 三娘抬头狠狠皱了眉,看了寻洛一眼,倒是没什么恶意,只是愤愤。其他人的角度都看不见寻洛,寻洛便也坦然地任她瞧。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外头突然声势不小地闯进一队官兵。为首的一个扫了一眼堂中局势:“听说有人在动兵器,还出了人命?” 他说完手一挥,后头的官兵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几人押了起来。宋明用力一挣:“放开!我自己走!” 说他蠢呢他似乎又还知道不能跟官兵硬碰硬。寻洛面无表情,靠在柱上看着一群人离开了,尸体却还留在堂中,说是要等仵作来。 门口留了两个小兵守着,客栈里唯一的小二从角落瑟瑟站出来,看着地上那尸体和满目的狼藉,才迟迟惊叫了一声:“我的娘哎!” 方才那两颗棋子,已是寻洛能给出的最大帮助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刺客,而非侠客。 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途经大堂之时,他余光一瞥,看见地上有个眼熟的小东西。 捡起来一看,是一朵小小的干白梅。 “快走快走!莫要逗留!”守门的官兵朝着他大声喊。 寻洛看他一眼,分明没有带什么情感,也无指责之意,那官兵却心里一凉,像是突然碰见万年坚冰。待要再去确认那目光,寻洛已低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方才那一眼,分明看清了是一张十分俊朗的脸,可是此时见着他走远的背影,那张脸的模样在他脑海中竟已完全模糊。 他愣愣地看着门口另一人:“哎,刚才那人你看见了没?” 可惜他的伙伴是被临时拉过来当值的,正自骂骂咧咧着,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动静。那官兵吸一口气,忙收敛了心神,心想大约是自己的错觉吧。 入了夜,寻洛站在同一条街街尾的客栈背后,接过天晴递过来的一叠纸。那纸上都有着牡丹的暗纹,说明是正式来自天门的命令。 寻洛手指摩挲纸面片刻,知道自己不能反悔了。 那上头记载着一个人的生平,是这一次要刺杀的人。 他沉默着,天晴看了看他身后,心知从此时开始,暗处会一直有人盯着他们接触时的一举一动。 一声“哥”在喉咙口,她忍了又忍,还是换了个称呼:“天衍,从今日起,所有的任务,都由朱雀堂堂主亲自给你。” 从未出现在过人前的朱雀堂堂主,竟也开始插手门中之事了么? 寻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轻声解释:“其他人都有点忌惮你,特别是那……是朱雀堂力主,说要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如今正式是你的传信人了。” “知道了。”寻洛转身。 目标是个身上功夫还算不错的人,住在临城,来去脚程只有两天。 可那人似乎是很怕死,自己明明一身功夫,身边还时时跟着高手。因而寻洛费了点儿劲儿才得手,又多花了一天时间拿回那人手里的东西。 是一本武林秘籍。 一回金陵,照着先前的约定,入了夜他便在护城河边的破庙门口等着,准备将东西交给天晴。 此处幽静,此时倒也没什么人会经过,月已升起,空气中的凉意渐重。 不远处有疾跑的声音传来,脚步声却不是熟悉的,寻洛凝眉仔细听了一听,有两个人,都带着仓惶之意。 后退几步,踏进破庙,整个人已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中。 不一会儿两个人影出现在破庙门口,寻洛在暗中一看,竟是前几日在那小客栈中闹事的两人。 二人急急奔跑过来,脚下轻功的章法乱得不成样子,似乎是后面有劲敌在追。 那个叫祁和的绊了一跤,摔下去时一把拽住了宋明的袍子。宋明伸脚就要踹开,祁和忙惊叫:“宋明兄不要丢下我!” 没等宋明作出反应,后面长刀带起的风已至。 他急急后退,刀锋便顺着他耳朵尖擦了过去。后面提着长刀追赶他们的人,竟是那客栈里被称作三娘的老板娘。 这三人不是被官府带走了么? 两个人显然分开联手皆不是三娘的对手。宋明尚且能抵挡一阵,祁和简直不抱头鼠窜都算他有骨气了,不一会儿已吐了口血,接着顺势趴在了一旁,看上去已半死不活。 夜色中三娘咬紧了牙,满目的仇恨似乎要变作实物,出手又快又狠,不一会儿宋明也已抵挡不住。 再过了十招,她瞅准了空隙,手腕一反,长刀猛地砍下去,却是用的刀背。 那刀似乎力有千钧,压在宋明身上如同泰山。他招架不住,扑通跪下去,硬生生在地上砸出了两个坑来。 “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何苦要来找我麻烦?”三娘瞠目欲裂。 “你敢杀我么?”宋明痛得脸色青白,犹自恶狠狠着。 他说完挣了一下,膝盖传来的剧痛让他嘶了一声,破口大骂:“你个臭娘们儿,我可是上真派少掌门!你瞧瞧你若是动了我,上真派可会与你善罢甘休么?” 三娘冷笑一声,宋明想了想,转眼又得意地扬起眉:“你再瞧瞧,那现今的武林盟主,吴家的女婿方钦,会不会跟吴水烟一起,偏袒你这个师叔啊?你身上带着的平宁派秘籍又在哪里呢?吴、三、娘。” 吴三娘一惊,转而又挑起嘴角,扯出个生硬的弧度:“原来竟是为了那秘籍来的,能查出我的身份,后面的人不简单吧?杀人偿命,我管你是谁!” 她像是已癫狂,狂笑一阵,红着眼嘶声道:“反正我夫君不在了,我怕什么?等下就将你划上千刀,再浇上油点把火,让你也感受一下他的痛,如何?” 寻洛没料到,不过三天,明明被官府插手了的事情,竟会演变到如斯地步。 听着吴三娘的声音,一向嚣张的宋明也惊了一下。他全身不由自主开始颤抖,却还咬紧了牙,逞强吐出三个字:“疯婆子!” 吴三娘悠然地收起长刀,拔出一把匕首,款款走向宋明。 她蹲下去,眼里带着痛苦又疯狂的光芒,一刀毫不留情地落在宋明脸上,用着巧劲拉了一条长口子,从耳边直到下颌。 宋明惨叫一声,没料到她竟说动手就动手,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吴三娘会说到做到。 眼见着第二刀又要划下来,尖利又凄惨的声音响起来:“三娘!三娘!你夫君不是我杀的!” 这话明显是拖延时间,吴三娘却还是顿了一顿。她如今恨不得将所有伤害过她夫君的人都千刀万剐,听见凶手还有其他人已昏了头,于是一把捏住了他下巴:“说!” 宋明正要开口,旁边草丛骤然一动,一把暗器忽地冲着吴三娘没有防备的后背而来。 情急之下,寻洛一把飞刀掷出。一串清脆响声爆出,吴三娘又惊又怒,没想到那看上去已走不动道的祁和竟会耍阴招。 祁和慌忙出招,一把暗器又飞过来。吴三娘抬刀去挡,前面跪着的宋明不知从何处摸出了把匕首,恨恨朝着吴三娘腹部插去。 前方暗器被击落,吴三娘猛地侧身,宋明的匕首便擦过她腰身。她回手再不留情,一招过去,宋明脖颈上的血猛地喷出老高。 祁和早已跑开,正迎着远处一队人马而去,那高高举起的火把正快速朝这方移动,呵斥声传过来,渐渐变得清晰。 吴三娘凄然又冷漠地怪笑一声,回头看了破庙一眼,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来,扬手一扔。 那册子直直落入寻洛怀中。 她的声音极轻:“阁下两次出手救人,大恩大德只有来世再报了。三娘最后一个不情之请,少侠你送佛送到西,帮我将这册子交给蜀王萧瑾吧。” “我为何要帮你?”寻洛道。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点半睡,六点就醒,我这……莫非是年纪大了?无奈地捂脸中…… 各位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这世界有时候对女孩子真的是很不友好。 第17章 一击即溃 吴三娘轻轻勾起嘴角,傲然仰头,手中长刀寒光凛冽:“大家都是身不由己之人,不便不吧,烧了就成。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众叛亲离的将死之人,别让人见到了。” 她说完便迎着那队人马杀了过去,寻洛已看见,领头的是如今贵为武林盟主的方钦。 他想了片刻,将册子贴身放好,后退几步,再次隐入了黑暗之中。 远处的厮杀再与他没什么关系,吴三娘冲过去时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却不知怎么的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 似乎是带着到死也不曾后悔的坚毅,寻洛看清了,却不太懂。 吴三娘,吴柏行的亲师妹,于十多年前犯下杀孽,后偷走平宁派秘籍,就此消失于世间。有人说她死了,有人道她渡海而去了,却未曾想,竟就一直隐在这金陵城内。 她一直与夫君平安地活过这么十几年,在这武林盟主的地盘上,若说不是受着吴柏行的庇护,想必也没几个人会信。 平宁派中间怕也是问题严重,吴柏行一死,吴三娘的身份便暴露了出来,莫名其妙又与那上真派和祁连派扯上关系。 方钦如此迫不及待清除旧的势力,甚至于不顾整个武林大局了么?或者他的野心,根本就是要重新造一个武林局势出来。 果然是要乱了。 直到远处平静了天晴才出现,寻洛猜测她方才应该也在那队伍中间。他将那刺杀任务中收回来的东西交给她,天晴接了之后道:“方才的事情你都看见了?” 寻洛默认了,问:“原来吴三娘一直在这金陵城里么?方钦竟这样快就找到了。” 天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如今是武林盟主,有了权力想做什么不成?本来那日官府插手,方钦也不便再管,后来证据不足,官府暂将三娘夫妻二人放回家,没成想那宋明怀恨在心,竟放了一把火。三娘不在,她丈夫又没武功,就这么被活活烧死了。实在是残忍。” “若真想要三娘手里的秘籍,”寻洛抬起眉毛,“上真派放他一个蠢人出来做什么?” 天晴噗嗤一笑:“瞒不过你,他在上真派犯了错被关禁闭,被那祁和轻轻一激便坐不住了,巴不得找出那秘籍去他爹那里邀功呢。再稍稍下点儿药,别说放把火了,一激动杀了自己爹娘都干得出来。” “秘籍呢?”寻洛问。 “你怎地会对别人的事这般有兴趣?”天晴诧异,见寻洛没有要答的意思,她才走近寻洛,轻声道,“秘籍早就在吴家了,方钦的手段,小瞧不得。” 她后退两步,拿出公事公办的语气:“天衍,下一个任务,吴三娘。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 寻洛心里微微一凉,没说话。 天晴细细打量他片刻,目光又别向远处,无所谓似地多说了两句:“就当让她死得有尊严点儿吧。朱雀堂主的意思是,她一代女侠,不过就想过点自己的小日子而已,藏了这么些年也不容易。世事艰难,她迟早都要死,便别让她再受苦楚了。” 天门里头都是些什么人,那朱雀堂主又是什么人,怎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寻洛瞧着天晴,心道她还是不够冷血,不过这话却的确是他所愿。 他如今在天门之内……面对任务没有选择的权利,可对有些人,心里或多或少却仍旧是有敬意的。 吴家宅子自英雄大会后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上真派少掌门死在金陵,竟还死在平宁派失踪已久的吴三娘手下,实在是一万个想不到。 掌门宋桥与他夫人接到消息,已马不停蹄往这边赶,不日即到。等他们来了便会发现,平宁派的人已在此候着了。 平宁派现任掌门吴天是吴柏行的师弟,同样是吴三娘的师兄,当年三人并称平宁三客,也曾名满江湖。自吴柏行成了盟主,吴三娘叛出师门,便再无人叫响过这名头了。 如今吴三娘正被关在吴家的私牢中,吴柏行尸骨未寒,方钦作为武林盟主与吴家现今的主人,接待了吴水烟的师叔吴天。 寻洛并不知二派之间要如何了结此事,也不关心他们各自是怎样盘算的。他只知道吴三娘不过是个由头,这头一旦起了,再无利用价值,她自然非死不可。 且说上真派中,那宋明之父宋桥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他知道自己这儿子顽劣,却未曾想杀人放火之事他都干得出来,虽说心痛,态度却有些微妙。而那宋夫人一向溺爱这独子,稍见宋桥流露出些对吴三娘的愧疚之意,动辄便破口大骂,惹急了就要死要活。 只因那吴三娘曾经是宋桥的意中人。 二派到了吴家,一见面便是剑拔弩张。 宋夫人一边哭一边骂,大致意思是必须得让平宁派赔礼道歉,再将那被吴三娘盗走的秘籍拱手让出,并且要将吴三娘交给上真派,任由她处置。 吴天本就是个脾气火爆的,那宋明虽滥杀无辜,死在吴三娘手里却也是事实,交出吴三娘去他也无话可说,可连累平宁派的面子他却说什么都不干,交出本派秘籍更是荒唐。 二人当堂便吵起来,全然不顾什么掌门与掌门夫人的风度。要不是方钦着人拉住了,二派又都暂且卖他一个武林盟主的面子,怕是已打起来了。 宋桥在旁一语不发,方钦显示出些为难的意思来,那宋夫人便开始冷笑了。她先是斥自己丈夫一声:“窝囊废!” 又转向方钦与吴水烟,语气放得极低:“我知道你们得称吴三娘一声师叔,盟主若要偏袒平宁派,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势单力薄,用力扑腾也翻不起一点涟漪,连自己夫君都不愿帮我。事到如今我也无甚好说的,怪只怪自己命薄。大不了一根白绸带,吊死在这吴家,跟我儿子一起葬在这武林盟主的地盘上,于是便皆大欢喜了!” 说完不等人开口,她立马又开始哭天抢地:“阿明我的儿啊!儿子哎!别怕,娘亲很快便来陪你了!” 大堂里一时之间一片沉默,只有宋夫人的哭喊声在不断回荡,待她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下去,一直一语不发的吴水烟忽地道:“宋夫人,您这话便不对了。” 宋夫人带着泪横眉睨她,她一字一句道:“夫君作为武林盟主,自有他的考量。他事实上与平宁派无关,中间不过夹着一个我,要偏袒也只能是我偏袒,可我说话不顶用啊。不瞒您说,若是我偏袒有用,您也不会站在这里了。盟主怎样做事有天下英雄看着,也不是您说什么便是什么的。” 那宋夫人气急,刚要反驳,吴水烟又轻笑一声:“这事还有些没查清楚的地方,比如您那在三娘店中被毒死的小徒弟,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呢。您是慈母,大伙儿都有目共睹,要真为宋明好,如今便该静一静。万一事情闹大了,牵扯出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若是既毁了他身后之名,又毁了您上真派几百年的基业,那可就划不来了。” 宋夫人被这话一堵,脸红一阵白一阵,求救似地看向宋桥。宋桥却不接她目光,她于是恶狠狠地看了吴水烟一眼,咬紧牙:“我等!” 说完一甩袖子,扬长而去。宋桥叹了一口气,匆匆跟着走了。 吴天冲吴水烟点点头,又与方钦说了几句话,也走了。 堂上剩下这对新夫妻,方钦十分惊讶,没想到吴水烟会有如此锐利的一面。 吴水烟见他神情,笑道:“夫君只管放手去做,该如何便如何,为妻的也只擅长对付女人而已,多的也是有心无力。” 她握住方钦的手,语气款软:“是我吴家和平宁派拖累你了。” 方钦另一手抚上她面颊,顿了一会儿才柔声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是夜生变。 午夜时分,花萼楼掌柜明秋风接到了一个人,那人身上带了厚厚一沓纸张,全是那死了的宋明犯下的罪状。 强抢民女、圈地建宅、包庇门下罪人,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带着血,甚至连前不久做出的杀人放火之事,也不是头一回了。 明秋风虽是专管暗杀的,骨子里却也有着江湖侠义气,他看了东西当场震怒,一掌拍上几案,明知问题蠢笨却还是忍不住厉声问:“为何不报官?” 那人慌忙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当地官府跟上真派之间,根本就是暗中勾结的关系啊!那宋明做了什么,州尹府衙怎么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不愿意管,也不敢管而已!” 他说着跪直了身子,一把扯开衣襟,露出了胸膛上几道可怖的刀伤来:“小的历经千难万险才到了金陵,路上还死了好几个伙伴,若非他们舍命相保,小人也活不到来见您啊大老爷!” “反了天了!”明秋风又一拍几案,那案中央立时裂了一条缝。他吩咐手下照看好这人,转头便出了门,漏液赶往吴宅。 见着这些证据,方钦也表现得十分震惊。 冷静下来后他吩咐手下莫要走漏了风声,先安抚住宋桥夫妇,待他先查清楚了再说,免得打草惊蛇。 “与官府勾结,可是武林中的大忌。”明秋风肃然道,“那宋明再怎么顽劣也不过是少爷心性,我就不信这么些事全是他一人的主意。那宋桥夫妇会一点儿也不知情么?盟主……” 方钦手一扬,示意他打住,沉吟道:“明兄先让我想想,这事估摸着是八九不离十了,以前便有所耳闻,没料到事实比我想的还糟。可上真派实力十分雄厚,这事怎样解决,还是得从长计议。” “需要通知方掌门么?”明秋风是方岐山的旧人,便多口问了一句。 方钦摇摇头:“我爹他在静养呢,就我来吧。我如今作为盟主,为武林责无旁贷。” 第二日又有消息秘密进到吴家,传到了宋桥手上。说是宋桥夫妇离开之后,门派中内斗爆发了。双方争执几天之后发生了械斗,当天晚上,派中五位长老一夜之间全部遇难,脑袋被人割下来,挂在了山门口。 有人想起前段时间老盟主的死,颤巍巍拨开了长老们的眼睛,看到了血红的眼珠子。 这方宋桥夫妇尚处在巨大震惊之中,同样的消息于后面一日,急吼吼地也传到了方钦手上。 前两日还被方钦说着实力十分雄厚的上真派,竟就这般轻易地一击即溃了。 信鸽飞来之时,吴天正好来找方钦,看完消息二人皆是十分震惊。正面面相觑着,宋桥夫妇似乎是商量了许久之后,一起来见方钦了。 宋桥已一点气度也无,宋夫人更是红着眼睛破口大骂:“是那个女人!是吴三娘!我就知道,她一定与药王谷有勾结!” 吴天叹一口气,已不知该同情还是该愤怒了。方钦当下只好吩咐了方四,立即发布江湖通缉令——通缉那早已不知所踪,也从未有人见过他真面目的药王谷谷主。 宋夫人这回直接瘫在了院中,嚎啕大哭:“哎哟!我的上真派啊!我的儿啊!我的儿啊!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宋桥已无气力去拉她,在旁一声接一声地哀叹。 吴天最看不得女人哭,见状转身便要走。宋夫人却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衣袍角,吴天见她这样子,不忍心与她动手,又挣脱不开,一时无法动作。 宋夫人犹自撒着泼,吴天最后忍无可忍,道:“你这就是报应!” 趁宋夫人气急败坏要来抓打他,吴天将袍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忙不迭地施展轻功,越过了女儿墙去。 上真派跟过来的弟子还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方钦的手下和吴家人也都远远站着,一时之间院中只剩了宋家夫妇和方钦。 方钦蹲下去看着地上又惊又怒的宋夫人,叹了口气,轻声道:“宋夫人,您与朝廷来往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本是想来讨公道并且求助的宋桥夫妇怔住,他伸手将一张纸在她面前摊开,那是宋明罪状里头的一张。 他抬头瞧了一眼面色灰败的宋桥:“把柄被人抓住了,朝廷那头只好放弃你们了。别说我了,就算守音道长在此又能怎样呢?” 宋明的罪状摆在这里,上真派又被重创,宋桥事实上有没有勾结朝廷已不重要了。 “我记得当初自己击败守音道长,夺得盟主之位时,宋掌门十分不满意?”方钦噙着笑随口问,紧接着站起身来,邀二人去堂中喝茶。 他明明还是那般有礼的样子,宋桥却觉得身上寒意顿生。 作者有话要说: 问:庄九遥什么时候出现? 答:下一章! 第二卷 城头残月势如弓 第18章 秋山行人 夜凉如水。 城边上,寻洛站在小路尽头,面对着金陵城的方向,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出现。他始终一动不动,身后不远处是低矮连绵的山包,小路延伸过去转了个弯,隐在了山后。 曾与庄九遥一起看过的野地已褪了绿,草叶顶端染上了些枯的颜色,昭示着冰凉季节的来临。 庄九遥…… 风忽地吹来,拂过荒草。寻洛一瞬间有点恍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山,又转过来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低下头,半晌轻念了一句:“行人更在春山外。” 不知寻洛站了多久,终于,从城那边的远处,一个身影飞奔而来,风里都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 这一夜月光亮堂,照得寻洛的眼睛格外深邃。吴三娘脸上带着分明的血迹,不知是她的,还是看守她的人的。 她已瞧见寻洛,便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他面前,隔了十步远的距离。对视上了,她轻笑一声:“来得可真快。” 寻洛抬头看一眼月亮,问:“明知自己逃不掉,为何还要逃?” “你明知自己要死,为何还要活?”吴三娘嘴边噙着笑意,便瞧得出几分年轻时候的好颜色来,“有些事明知结果还是要做,这不就是人么?你我都一样。” “是么?”寻洛又低下头,似乎在细想。 周围一片寂静,寻洛沉默地等待着,等吴三娘喘足了气,提起长刀:“拔剑吧。” 寻洛点点头,其貌不扬的玄铁黑剑出窍,光华都敛在剑锋之下。吴三娘笑笑:“谢谢你瞧得起我,这剑极漂亮。” 二人打斗起来,吴三娘心知即使未受伤,跟寻洛对打她也不会有什么胜算,如今她逃出来时已酣斗了一场,更是一上来便被压制住。 可她仍旧在奋力挥刀,这是一个侠客最本能,也是最不能放弃的尊严。 最后一招,寻洛猛击她手腕。长刀差一点从手中脱出,她勉力反了一下腕,使劲抓了一把。 就是这么一瞬,寻洛的剑尖已直指她喉咙。 她发出一声不甚清晰的笑声,闭上了眼,却迟迟没有等来寻洛的动作。 吴三娘迟疑地睁开眼,见寻洛手里正抓着一个鱼纹玉佩,猛地僵住了。刀落地未曾发出声响,她颤颤巍巍伸出手,接住了那玉佩。 寻洛仍旧面无表情,只轻声道:“人已葬了,我在火场中只找到了这个。” 那日她被诱离开了客栈,谁料就那么半天功夫,回来时整个客栈已化为灰烬。 她看着那焦黑的尸体,竟不敢过去确认一下是不是他。仿佛只要不过去,他就还安稳活着。 她当时气血上了头,红着眼提起刀转头便走,心里只剩下杀了宋明给他陪葬的念头。 没想到这一走,就再回不去了。 吴三娘攥紧了那玉佩,将拳头放在心口处,没有哭也没有嘶吼,只是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他不过一个跟武林全不相干的普通人,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我,又守了我一辈子,最后还要因我而死。是我对不起他,我只是不敢去看,我不敢啊……” 声音渐渐低下去,寻洛忽地道:“那一日我在你家客栈,见你生气摔了东西,他上来脸上却还挂着笑,我觉得奇怪,于是便瞧着他。他看出我疑惑,说只要你不离开他,怎样他都欢喜。” 凉风又吹过,吴三娘想起那天的情景来,低低笑了一声。而后她抬起头来,眼里晶莹一片:“动……” 一句话只起了个头,寻洛手里不知何时握起的峨眉刺已没入她心口,那笑容便定格在了她脸上。 她身子缓缓倒下去,那滴迟迟而来的泪才落下,顺着眼角滑落进了草丛中,无声无息。 寻洛抬头看了看天,圆月,又是十五了。 等到他身影再看不见了,那山包后头顺着小路走出三个人来。 庄九遥在前面大步走着,庄宁儿牵着谧儿在他身后一阵小跑,边跑边念叨:“我说在那城镇边上歇歇,你赶个什么劲儿啊?赶着喝了孟婆汤上奈何桥么?等会儿发病了在路上可怎么收拾?” “我的小祖宗,你都念叨一路了。”庄九遥瞧上去气色倒还好,“瞧咱们谧儿多安静?前头不就是那金陵城了么?” 大约是怕庄宁儿发作,他又转头安抚地笑了笑:“好宁儿,放心吧。吃了药,死不了人的。” 庄宁儿无奈地叹一声,庄九遥笑着顿了一步,等两个丫头赶上来了,伸手轻拍了一下谧儿的头。紧接着一转头便看见前头有具尸体,赶忙将谧儿一扯,挡在了自己身后。 “怎么……”庄宁儿一惊,下一刻抬头也看见了,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庄九遥让庄宁儿把谧儿护住了,自己上了前。没一会儿他退回来,指指旁边的荒草地:“从那边绕吧。”抬脚便走。 “不管了么公子?”庄宁儿干脆将谧儿背了起来,跟在他后头问。 “死都死了怎么管?”庄九遥摇摇头,“咱们正赶上好戏开场呢,怎能拆人家台子。” 吴三娘死了,就死在离吴家不远的金陵城边上。 方钦带着方四与医师赶过去,宋桥与吴天后脚也来了。当着众人的面,方钦叫了那医师去看尸体。 那医师检查了,道:“是兵器刺进心脏致死的,可这伤口似乎不是一般的短剑能造成的……” 他头上起了一层汗,又再细细将那伤口察看一番,踌躇半晌。方钦皱起眉,还没说话,吴天厉声道:“你说啊!是不是瞧不出来?” “不不不。”那医师被吴天这一嗓子吓得一抖,“只是这个……这个这个,这伤口,似乎是朵五瓣花的形状……” 医师的话一出口,在场人都一惊。方钦不由得盯了宋桥一眼,眼神还算平静。 明明是自己的晚辈,撞见他眼神,宋桥却蓦地生出一丝恐慌来,忙道:“不不,不可能的,夫人昨夜便病了,不可能出门的。” 吴天大怒:“宋桥,你这是狗急跳墙了么?除了你夫人一家的峨眉刺,江湖中还有哪门哪派的兵器杀了人要开朵花?” “也不,不一定啊……”方四在旁轻声说。 吴天仰着声调“嗯”了一声,横眉立目看着他,方四瑟缩了一下不敢开口了。 宋桥像抓救命稻草似地指着方四,咬牙切齿地:“你!说!” 方四抬头看了方钦一眼,后者没什么表示。吴天气呼呼地瞪着他,方四一闭眼,不管不顾道:“小的是觉得吧,兵器虽然是独门兵器,也不排除有人偷了峨眉刺要陷害宋夫人的可能啊。” 宋桥一吸气,似乎这话已是盟主印证了他的无辜,也印证了的确有人别有用心,一下便急怒攻心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吴天。 吴天气急败坏,指着他:“你瞧我做什么?啊?”又转向方四:“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眼看着双方都有不罢休的意思,方钦突然道:“事情还未调查清楚,这样吧。宋掌门,委屈一下宋夫人,只能暂时不离开吴家了。您稍安勿躁,若夫人是清白的,方某定将还你们一个公道。” 又转向吴天:“师叔放心,不管是谁做的,我一定会揪出凶手来,为三师叔报仇。” 听完这话,宋桥一脸惨白,终于彻底剥下平时一派掌门的风度与理智。他目光恨恨地,如同跗骨之蛆,一个个掠过在场人的脸,而后转身离开了。 吴天也是怒不可遏,又碍于方钦的话不好发作,只狠狠瞪了方四一眼,着人扛了吴三娘的尸体,也告了辞。 方钦远远盯着吴三娘紧握的拳,看着前面的人越来越远,忽地笑了笑,轻声问:“峨眉刺呢?” 方四忙道:“少掌……盟主安心便是。天晴姑娘做事把稳,已将那峨眉刺送回宋夫人房中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次平宁派被缠上,不会太好收拾。” “什么盟主,这盟主之位不过是个摆设而已,有点本事的都有自己的打算,你见谁听过谁的话了么?”方钦笑,瞧了瞧那地上的血迹,“他们不与我硬争,难道就不无瞧不上的意思么?日后真成了盟主,到时再叫也不迟。” 他没想得到方四的回答,说完兀自拢了一下衣襟:“这天还真是凉下来了,回吧。” 寻洛平静地待在暂时落脚的客栈里。客栈仍旧是在城边上,不大,人也不多,只是干净。 吴家此时是个什么场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作为刺客,他的任务只有杀人而已。 只是吴三娘眼角的那滴泪总是在他眼前晃,这还是第一回,他在刺杀任务里做了额外的事。 不一样了,大约是真正死过一回的原因,心境跟从前相比,已有了些微妙的差别。 即将天亮时窗框响了三下,寻洛开了门,没一会儿天晴闪了进来,他才知道了整个经过。 宋桥回到吴家,假作无意问宋夫人要了那峨眉刺,宋夫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十分坦然给了他。他本想着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好巧不巧,他就是发现了那峨眉刺的花纹沟槽中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 宋夫人辩无可辩,在他的诘问之下,怒气冲天地出了吴家,不知所踪。 找到后半夜,宋桥才在护城河边找到她,可惜已是一具尸体了。 似乎是不堪诬陷,饮剑自尽的。 她尸体发现的地方,离平宁派的一座山庄不远,当时吴天的夫人与老来才得的儿子正在里头。 被自己夫人的刚烈震住,也为自己冤枉了她而悔不当初的宋桥,念及自己那破败已是定局的上真派,在那一瞬间发了狂。 他提起自己的剑与夫人的峨眉刺杀入了山庄。 血流成河。 等方钦与吴天、吴水烟等人赶到之时,宋桥也不知所踪了。 天晴说至此处停下,寻洛沉默。而后二人略作收拾,一起出了城门。 天才麻麻亮时,二人已在金陵城边上等着了,就隐在一方铺着枯草的缓坡下头,能将整个荒野的情景清清楚楚收入眼底。 太阳刚刚露头之时,背对着光,宋桥脚步仓惶地出现了。 他正慌忙奔走着,跑到光影分界的地方,才瞧见那阴影里头正站着一个人,似乎是在等他的样子。 宋桥放慢了脚步。 寻洛微微皱了眉,瞧着那方的动静。 他视力极好,只见宋桥停在了离那人十步远的地方,握紧了手中的剑,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腮帮子微微鼓起,应当是咬紧了牙。 宋桥似乎是正愤恨紧张着,且又十分疑惑。 第19章 洛阳之花 初日很快升高了些,那阴影线往后退去,寻洛便看清了,立在那里的人,是方钦的心腹方四。 “来得挺快。”宋桥口气凉凉,“要抓我回去交差么?不过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不是的。”方四往前走了两步,寻洛才看见他背着个包袱。 他将那包袱递给宋桥:“我是来给您送盘缠的。宋掌门您快走吧,要不到时候我家盟主和平宁派的人追过来,我也没办法了。” 宋桥一惊,疑问还未出口,方四又道:“我早说了,肯定是有人嫁祸给宋夫人的,可我人微言轻,说了也只会让人当成风吹过。” “你为何要帮我?”宋桥不接东西,仍旧僵直立在原地。 方四又笑:“我能做的事不多,方才将人都打发去另一个方向了,暂时不会有人追上来,趁此机会,能跑多远跑多远吧。或者您可以去找守音道长,她那样厉害,定会护住您的!” “我杀了人,她不会管我的。”宋桥声音沉沉,又盯了方四半晌,“你为何要帮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害怕打不过我,所以拖着时间等着邀功?” 方四满脸焦色,最后一皱眉:“您要实在不信,直接点了我的穴吧!” “我为何要信你?”宋桥还是不动。 “唉!”方四痛苦地叹一声,扑通一声跪下了。清晨露重,天气又凉了,这一下震落了荒草尖上的水珠,他便湿了半身。 宋桥皱眉后退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方四不管不顾磕了几个头,将脸埋着,道:“我娘她在西湖畔等了您一辈子!她临死之前没有别的心愿,只希望我能亲眼见您一面。事到如今,您叫我怎能坐视不理呢?” 宋桥大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方四一手小心翼翼地不让包袱沾上露水,一手从怀里摸出个玉珏来,抬头满眼通红地看着他:“就当我求您了,快走吧!” 寻洛远远都能看见宋桥抓着剑的手不太稳当。果然宋桥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你是……你是……” “我是!”方四颤声,将包袱塞给宋桥,又磕了个头,“待您东山再起,儿子再向爹爹尽孝!还望爹爹保重自身。” 两个人还在说,天晴不耐烦地看着,似乎在嫌过场太慢。 寻洛冷眼旁观着那父子相认的感人戏码,似乎看得累了,又低头去瞧那草尖上的露珠。 刚相认就要离别,也不知这是太悲情了还是太草率了。总之宋桥怀着愧疚又感激的心情,终于接过了方四手里的包袱,背着日头去了。 方四瞧着那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地站了会儿,回头朝城中走去。 天晴起身跟了上去,冲寻洛点点头,算作道别。 一路往西。 宋桥虽警惕,寻洛却是暗中行事惯了的,跟着他并不费力,甚至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从前的过法,便是如此没有过法。 从前二字,如今想起来竟有些残忍的意味。 自上真派长老全部身亡之后,碎殷的踪迹再一次消失。药王谷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可那谷主谁也没见过他真面目,一时之间也只得僵着。 走了几日寻洛已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宋桥果然是朝着咸宁去的。咸宁城东边有山名九宫,听闻守音道长一直隐居在那里。 过了十日,已到九宫山脚了,宋桥松了口气。 这一日到了一个瞧上去有些衰败,但是还算干净的小镇。来来往往的外乡人竟还挺多,混迹其中不是太突兀,宋桥一路上尽皆待在野外,已许久未曾住过好地方,便在镇西找了家店落了脚。 寻洛跟在停在了在同一条街尾,也住进了一家小客栈。 午后他出去了一趟,按照他的习惯,将城镇周边的环境踩熟了,将地形都记在了脑子里。 因为不太想见人,擦着黑才回到客栈。 房间照旧是选了摆设十分简单的,不过一张几案两把椅子一张榻。他甫一推门,一下子闻见了略有些清苦的熟悉香味。 进了门果然见几案上放着一大束牡丹,大朵大朵地直直撞进眼睛里。那花一半是姚黄一半是夜光白,已插在了个粗制的白瓷瓶中。 花朵开得烈,配了那不精致的敞口瓶子,像是被人一把塞进去便没动过,瞧上去十分随意,却又带着种不加修饰与思索的美。 他愣了一下,喊了一声,小二登登地上了楼,哈腰道:“客官您有何吩咐?” “这是谁放的?”寻洛下巴朝着几案轻点一下。 那小二磕绊也不打,顺溜地答:“客官您叫我拿茶的时候顺手带上来的,我进来时您不在屋里了。客官不喜欢么?不喜欢小的就给端走。” 是了,寻洛瞧着几案上的壶,想起上午要了茶水,没等来便出门了。 小二等着他表态,见他不说话,又问了声:“客官您不喜欢牡丹?” 寻洛面色淡然:“都九月底了,哪里来的牡丹?” “这您就不知道了嘿。”小二得意洋洋道,“我们这小镇名叫洛花,客官您可听说了?” 寻洛点点头,小二接着道:“洛花洛花,洛阳之花。我们这镇子啊,自古就产牡丹,且轻易养养便都长得极好。听闻当年有个了不得的大善人,不知何故远离家乡,因见这里的牡丹心生喜爱,定居在了这里。他时常念及他故乡的花,便私下里将这小镇上的各色牡丹称作洛花。后来受他恩惠的人多了,不知该怎样念他的德,便都跟着他把镇子叫作了洛花镇,管小镇边上的河叫了洛花河。” 这小二一说起家乡的典便停不下来,寻洛没打断他,等他说累了歇口气时才又问一句:“这季节怎地还会有牡丹?” 小二神秘一笑:“镇子北面有个花圃,里头住着个怪老头子,极喜欢牡丹。他自己搭了个暖房,种了几十年,才让里头的花能在秋冬盛放。您可要去瞧瞧?明儿个小的给您指路?” 寻洛摇摇头,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美是美,却不应季了。” 小二又愣住,试探着问:“那……小的给您端出去?” “不了。”寻洛答,“留下吧,很好看。” 那小二喜滋滋一笑,留了句“您有事吩咐”,下了楼。 宋桥在镇子上住了三天,仍旧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寻洛便也耐心地待着。 守音道长与上真派已长久不往来,想来她在江湖中踪迹渐少,说不定是要退隐的。虽说上次也曾出现在武林大会上,但上台去一战,却也实在是个意外。 即使是上真派的掌门,应该也不是说见她便能见的。 况且这宋桥如今的状况,即使是因为被逼急了,可毕竟是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与弱子。 他上山难,到时开口只会更难。 想至此处,寻洛突然顿了一下。宋桥在江湖上是典型的老好人,此回杀了吴天的一干家眷,本已是出乎意料之事,而现在…… 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对宋桥来说,若是难开口,那会不会他根本就不是来寻求庇护的? 走时天门根本没有任何指示,天晴的说法只是让寻洛跟着他。寻洛以为自己只要等下手的消息便好,此时想起,心里却生出些寒意来。 他向来不会揣摩人心,执行任务时更是从不多想,通常是有手无心的状态,因为这样会让自己轻松些。 与庄九遥在一起时思绪常常被他带着走,也因为那些人命与他无关,才会留一丝心绪去思考。 此时回到以前的生活里,以杀人为业,他又渐渐再次拿起从前的习惯,轻易不去触碰人的想法。因而这样简单的事实,他一路上竟都未曾反应过来。 若是天门不给命令,那他到底该如何做? 杀了守音还是杀了宋桥? 又过了两日,已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九宫山上有些道教的小门派,与尘世的牵扯都很多,而守音住在那孤绝的云崖峰上,虽说与俗世及其他道流不往来,但也不是完全隔绝。 她自小穷苦,立名前后都过的都是清苦日子,如今住在云崖峰,身边没有下人也没收过徒弟,只有个她曾经的师妹守言跟着她,照顾她生活。 二人都是孤儿,自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入了上真派。 守言没什么练武的天分,一辈子皆是资质平平。即使与守音一同半隐在九宫山,众人记住的都是守音,从未有人在意过她。 似乎她只是守音的一个附属品,连名字都不足挂齿。 这一日是守言来采买的日子,从云崖峰的后山下来,最近的一个镇子便是洛花。 临近午时,守言提着柳条筐出了镇子,从西面朝着云崖峰走去,却不料途径半山腰一片树林时,突然从树后闪出来个人来。 她唬了一跳,后退两步,却发现是自己的掌门师弟,惊讶地问:“阿桥,你怎地在这里?” 宋桥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声音嘶哑:“师姐!” 一句师姐出口,听上去痛苦难当。守言见他一来就跪下,又浑身发着抖,是悲愤交加的样子,心里突突一跳,大惊失色地赶忙去拉他:“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好好说!” “师姐啊!”宋桥顺势将头抵在守言腹部。 从前一起在上真派,这一辈弟子里最不苟言笑的是大师姐守音,最温柔不过的一个是守言。宋桥呢,从小说得好听是可靠,说得坦白一点就是老实巴交,总是受欺负。 他虽时常乐呵呵的,可也总会有委屈的时候,他每次难过了都是守言来看他,他也总喜欢这样靠着她。 此时守言见他如此,不由得心里一紧,正想说什么,又听他嘶声道:“上真派完了!你弟妹和师侄也没了!都被人害死了!” 守言大惊,皱起眉来,毕竟也是习武之人,气质一下子尖锐了些,厉声道:“仔细说来!” 年近半百的人哭得脸皱成一团,便格外惹人心酸。他抬起头来,犹自挂着泪痕:“师姐,我要报仇!你把那东西给我!给我!我要报仇!” 守言听见这话,眉头皱得越发紧,摇摇头:“不可,那东西……你不是不知道,守音不可能答应让它重现于世的。” 远处寻洛皱紧了眉。 宋桥的武功不算差,而关于守言,天门几乎没什么资料可查,他不敢贸然靠得太近,此时是看着二人的口型在得消息,只依稀辨认出守言在说什么东西不能交给宋桥。 上真派也保存着什么与那凤凰图腾或者黄铜钥匙有关的东西不成? 若真的是,这东西又为什么能帮宋桥报仇? 正在沉思,后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人踩碎了枯枝。 他猛地回头,见一只松鼠两下跳上了身后的树。再回身,宋桥与那守言却不在原地了! 寻洛悚然一惊,许久没有过的危机感窜上心头。 不过一瞬,他又已冷静下来,悄声环视周围一圈。 风吹得远处松树林发出涛声,更显得这林地里空寂,像是从未有人踏足过。 他不再掩藏,直起身子走出几步,发现不仅是二人不见了。自己这么一动再回头,便连林子边缘那小路也一起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九遥兄,阿寻又暗戳戳念起你啦!你快出现啊! 姓庄的:等我!!!阿寻~(你好意思说么是谁不让我出场的???) 第20章 波光潋滟 就这么两步,他似乎踏入了另一个地界。 再回头确认,背后也是不再是方才那松鼠跳过的地方——当时他一眼扫见过一块石头,现在已不见了。 奇门遁甲么? 果然是道系一脉的真正传者啊,这云崖峰下的阵,竟悄无声息便将他困了进去。 想来自己身处其中的也是片障林。 自小所修皆是隐藏与攻击,对这些迷阵一类的术数接触不多。以前在药王谷的障林中,刚开始还时常迷路,如今又没有布阵者的口诀,他心道这林子走不走得出去还真不好说。 寻洛倒也还算镇定,这种情况越是慌张越是没有办法行事,找不到关窍急也没用。 他知道一定会有路出现,只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却不是他能猜得到的了。 一般的奇门遁甲还有条生路可走,可这阵布在这里,无非就是不想让外人闯入。这样说起来,生门许是朝着云崖峰,那有没有这条路还真不一定。 可就他在天门中修习时对守音的揣摩与了解,即使她不愿让人上山,真要让人死在这林中,却也不会是她的本愿。 如今最棘手的问题是,他身上的水不多了。 微微吐一口气,抬脚往前走去。 刚开始还能瞧得见远处的树,走着走着,寻洛恍然发现眼前的东西渐渐模糊不清起来。他停脚仔细感受了一下,手背上感知到的空气冰凉了些,似乎是起了雾。 再行了几步,视线能及之处,已只剩五棵树的远近了。 他不敢贸然再往前,便顿了一顿,拔出了剑。 长剑甫一出窍,浓雾后便传来一阵似乎足以震动整个山林的吼声,紧接着一只黑熊缓缓从那雾中走出,四爪着地时已比寻洛要高。那熊一见眼前有人,顿也不顿便猛地扑上来。 寻洛眉头不皱,一闪让开,回身之后提剑便上。黑熊像是疯了般,攻势一阵猛过一阵,喉咙下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不拍死眼前的人便不罢休。 在几棵树之间来回跳动几回,寻洛心知磨下去不是办法,便灵活地闪身进了熊爪下,眼疾手快在那爪子拍下来之前,一剑刺穿了它喉咙。 黑熊仰天长啸,嘶吼一声。寻洛的剑拔出,整个人猛地又腾起,将剑狠狠插入它后脖颈。庞大的身躯摇摆几下,而后轰然倒地。 地上的枯枝残叶被震起来又落下去,在黑熊身上盖了薄薄一层。 山林寂静了一瞬,寻洛眼皮子一跳,本能已助他作出反应。前脚跃上了一棵松树的树杈,后脚便有一只黑毛大爪一掌挥过来,就拍在他方才站过的地方。 那熊掌拍了个空,嘶吼一声,紧接着又来拍他落脚的树。 一掌扫在树干上,顿了一顿,那树拖长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往侧边倒去,又因林子太密,倒了一半靠上其他树,悬了个半截。 寻洛顺势跳下来,双腿猛地夹住黑熊肥壮的脖颈,骑在它肩上,一手死死拽住了它头顶的毛。 正在此时,从四方的雾中又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一下一下震得地动。寻洛凝神,微微侧头去看。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每一只都跟身下这只一样雄壮,比方才杀死的那只高大得多。它们竟有预谋般,挡住了所有寻洛可能的出路。 四周皆是眼泛红光的黑熊,远处是迷雾。他手下劲儿大,黑熊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便不停嘶吼着,爪子乱挥。 寻洛又抬头一瞧,林子里的树冠仍旧遮天蔽日的,怕是不太好逃。 况且他也不想逃。 这阵只怕迎上去每破一关,生的几率才会多一分。 人熊之战一触即发,他此时已无心去想为何守音布的阵会如此险恶了。 叹息与犹疑从不是他会做的事,既然不能逃,那便上就是了。 他看罢头顶的树冠,低头的同时从那熊身上一跃而下,落地又瞬时腾起。下方两只朝他冲过来的熊撞在一起,砰一声,呼啦啦吓飞了一群不知好歹又扑腾回来歇脚的鸟。 还是用杀死第一只熊的方法,尽量朝熊身下滚,只瞅准最脆弱的后脖颈与鼻子,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如此又解决一只之后,那些熊似乎已发现寻洛的战术,再要用同一招已是难上加难。 轻功此时成了他最好的倚仗。 四周已听不见其他响动,只有黑熊的呼哧声,连风也不知何时停了。地上已有四具熊的尸体,还剩两只。 浓烈的血腥气缠绕住寻洛,饶是他见过无数死伤成堆的场景,这种膻腥气十分重的味道还是几令他窒息。 到了这种时候,人与熊都十分警惕。那两只熊再不贸然上前,只拿红色的眼睛盯紧了寻洛,喉咙里压抑着愤怒的嘶吼。 寻洛身上带了伤,与熊斗跟人完全不同,特别是这些熊看上去笨重,实际都行动十分迅疾。 方才大意之下,后背处被一只熊抓了一把,又撞在了树干上。行动时身上没有知觉,此时暂时对峙着,伤口又着了汗,疼得愈发厉害,他却仍旧是眉头也未曾皱一下。 突然起了阵风,雾气被推过来一些,寻洛顿觉有些昏沉。他勉力将剑握紧了,顷刻间,人与熊像是同时接收到什么信号,猛地一起动了。 寻洛的长剑刺入其中一只的后脖颈,正往下压时,另一只熊已出现在旁边,带风的手掌倏忽而至。 他无奈,还未来得及抽出长剑已闪身避开,一时之间便赤手空拳着。那熊顿也不顿扑过来,动作迅猛无比,不过转瞬,黑熊一爪压住他胸口将他扑在地上,另一爪高高扬起。 眼见着黑熊爪子要落下,寻洛动作更快,他手一挥,黑熊爪子竟像豆腐般,一下子齐根而断。同一时间,那熊发出震耳欲聋一声痛吼。 寻洛紧紧皱了眉,内力运转起来护住了心脉,免得被这声音震伤。而后再一反手,将什么东西送入了黑熊的眼睛。 一下又一下,锋利的光闪现又没入,那黑熊的脸再看不清原样,挣扎与怒吼都渐渐弱下去。 最后一刺后寻洛提手,一个翻滚利落地出了黑熊的攻击范围。刚刚滚开,那熊轰一声倒下去,压住了他衣袖一角,再没动弹。 幸好没被压着,否则不吐点血都对不起这般庞大的身躯了。 静默许久,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方才被那熊一扑,背在地上狠撞了一下,这一呼气是在试探有无内伤。还好。 风又开始吹,远处的松涛声清晰可闻,过了会儿开始有鸟声传来。 寻洛从地上爬起来,脚步尚且稳当,平静地从另一只熊身上抽回长剑,剑身凝结的露水很快将血迹清洗干净了。 收起长剑,他看向手中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把柳叶短剑,方才救了他一命。 这短剑是庄九遥走之前留给他的,便是曾剜出他心头血的那把。 当时在城边道别,庄九遥将这剑递给他,他只不动声色当作不明白:“这是做什么?” 庄九遥见他不接,便得意地解释:“我这短剑可锋利了,全天下保你找不出另一把一样的。短剑适合近身打斗,指不定哪天能用得上呢。” “留着你防身。” 庄九遥继续得意:“我用得着么?青城的武功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家宁儿也不差。况且我也从不惹事,防身就不用啦。” 寻洛对不惹事那句话十分怀疑,庄九遥又笑,凑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也拿走了你的一个东西,这是交换。但是下次见面你要还给我。” 敢情是将这短剑借给他。寻洛哭笑不得,表情便比平时鲜活了些,问:“我这浑身上下,除了这把长剑,连衣裳都是你的东西。你能拿走我何物?” “不告诉你,猜去吧。”庄九遥神秘兮兮地笑,后退几步,将短剑朝他怀里一扔便转头,边走边道,“记得,下次见面要还给我的。”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似乎已是上辈子那么久远的事了。 寻洛盯了那剑许久。剑身白亮,剑柄古朴,捏在手中似乎能感受到温度。 末了他突然勾了勾嘴角,在熊尸体上擦掉多的血迹,又在自己墨色外袍上抹干净了,才将短剑收入鞘中。 这么酣斗一场,天色竟还未晚,从这里看天也辨不清时辰,但似乎离黄昏也不远了。“但愿不会在此过夜”这样的想法从不会出现在寻洛脑中,他擅长的是适应环境,而非避免某些事的发生。 他定了定心神,往前走去。不多时从远处隐约传来点什么声响,他顺着风侧了侧耳朵,似乎是琴声。 周围的雾气渐渐散掉,风与鸟的声音更响了些。 寻洛循着那琴声往前走,越走发现天光越亮。他狐疑片刻,听着那更加清晰了的悠扬琴声,明明不愿,却还是不受控地一步接一步上前去。 再行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树林中间竟有一方湖泊,落日的光正从斜上方洒下来,打在水面上,晃得寻洛紧闭了一瞬眼睛。就那么一瞬,太阳下了山,整个湖泊顿时沉寂下来。 寻洛睁开眼,适应了片刻才看清了周围。 湖泊边的空地上架着琴,一个妙龄女子着了轻纱白衣,正一边抚琴一边笑着瞧他,一眼是一眼的,似乎方才那潋滟的波光全都融进了她眼里,融成了柔情。 即使寻洛一向不关注人的外貌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人,甚至超过他母亲曾经的模样。 似乎是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人间的容貌。 那美人一曲终了,站起身来,轻轻扯一扯自己的裙角,盈盈一施礼:“奴家见过少侠。” 寻洛不说不动,只漠然地看着她。美人也不生气,又灿然一笑:“少侠从何而来?可累了?奴家这里有上好的酒水,可以解乏,也解忧。” 她轻轻上前几步,寻洛才看清旁边不远处摆了张几案,案上铺满酒水菜肴,还有一盘葡萄。 空气里有隐隐的花香,寻洛皱眉,脚下不受控地走去。美人迎上来,披帛无风自扬,胸前的白皙若隐若现。 到了近前,她伸手来牵寻洛的手,寻洛挣了一下,没挣脱。他微微低头,瞧着她一双媚眼,一动不动。 美人用帕子掩起嘴巴,噗嗤一声,而后柔声道:“少侠从未碰过姑娘吧?这样害羞?你长得这般俊,难道就没有美人儿投怀送抱么?今夜就让奴家好好伺候少侠吧,好不好?” 寻洛鬼使神差地一点头,面上带了点红晕,任由美人引他到了几案旁。落了座,他正襟危坐着,脸上却越发红得厉害。 美人眉目含情地朝他一笑,白如葇荑的手指伸出,轻轻抚了一下他唇角,又捻了一颗葡萄,含在嘴里就朝他凑过来。 寻洛似乎是看她看得呆了,又像是害羞,只愣愣地不动弹。 美人微微皱起眉头,吐掉葡萄,声音柔柔:“怎么了?奴家让少侠不高兴了么?奴家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少侠说来让奴家晓得才好。” 她说着便整个人凑了过来,几乎缩进了寻洛怀中。 怀中一团温软,寻洛呆了半晌,也伸出左手来,缓缓圈住她。美人一笑,伸手便要去解他外袍,凑过去在他耳边喃喃:“少侠想要奴家么?” 寻洛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异样的花香越来越浓,脑中跟着便晕晕乎乎的,只有怀里人的温热十分真实。 似乎是撑不住了,意识已弥漫成一片。他放下长剑,手抬起来,也不知是要去抱怀中的人,还是要解自己的衣服。 美人脸转过来,朱唇轻轻颤着,就要覆上寻洛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庄九遥:寻洛!你完了!你完了!!我绝对不会来救你的!!! 一碗:九遥兄淡定,淡定。 庄九遥:你还敢说! 寻洛:…… 第21章 牡丹花开 寻洛略微凑过去,似要迎合她,下一刻他先前往下摸去的那手一扬,一把飞刀便抵住了她喉咙。他随即将头微微后仰,扯开了些距离。 “怎么了少侠?”美人大惊失色,“少侠是要杀了奴家么?” 寻洛微微扬起下巴,方才眼里的迷离已不见了。他语气平平,口齿清晰道:“你很美,可惜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美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已被他一刀刺穿了喉咙。大片大片的血从那伤口中喷涌而出,美好的肢体抽搐几下,没过一会儿便不动弹了。 方才明明没有碰到,寻洛还是用手背轻轻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他站起身来,见那美人尚还温热的尸体滚在一旁,面色平淡,一抬脚将几案酒壶边的香炉踢翻了。哐当一声,那香炉滚落下来砸在一块石头上,周围的场景倏忽变了。 仍旧是那片密林,哪里来的湖泊,哪里来的美人尸体与烈酒佳肴。 只有地上那炉香,还在挣扎着冒出袅袅的烟。 他知道这一迷障是过了,因而此处暂时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此时天色已晚,再往前走说不定还会出意外,即使他是铁打的,这么一闹腾,突然松懈下来也该有些倦了,更何况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他于是将那香炉踢远了些,又回来几步,靠着棵树坐了下来。 方才那香对他确有影响,但影响不大。他细细想来,自己对付迷香虽说比较有经验,可这阵中的香,说什么也该更强劲些才是。 思来想去他念及庄九遥喂给他喝的那盅血,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是他血的原因。 他是医师,指不定是多年浸淫在药草香里,将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个药罐子了。这么一想起来,寻洛顿觉疲惫如水漫上喉咙,却不是方才那种身体上的累。 这对以前情绪被压制得极简单的他来说,是极难想象的事情。 他轻轻吁了一下,听上去竟有些像是叹气,不自觉地从怀里摸出那短剑来,细细看了会儿,又收好了。将头靠在树干上。 他本不想睡,只是略坐一坐等天亮,意识却不知怎么的,渐渐便模糊了。 寻洛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可是他醒不过来。 梦里那是个旧的院子,十分古朴,四面墙很高,皆是墙面朱红底座青砖的模样。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只在四周的花台里种满了牡丹,花开得正盛。有个身形还单薄着的少年提了把不衬自己身量的玄铁长剑,正在里头练功。 那是十岁时候的寻洛。 正在举着剑扎马步时,隔壁院子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寻洛听习惯了,只略略皱了皱眉,装作未曾听见。过了许久,那声音终于渐渐低下去消失掉。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院里专管刑罚的文伯走来,朝他笑一笑:“公子,请吧。” 这句话,是寻洛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一句话。 也是再长大些之后他才知晓,这文伯便是天门中青龙堂的堂主。因了后来是寻洛亲手杀了他,而后接替了他的位子。 身量小小的寻洛脸上一白,还好戴着面具看不出来。 每日戴人/皮面具是门中刺客自小要做的事,时常练习着,以便外出行动之时,不会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也是为了显示,皮囊虚妄,众生虚妄,门主才是唯一的真实。 平日里他们都靠身形与声音来辨人,但是这些东西也是随时能改的。 寻洛带着长剑,跟着文伯去了隔壁院子,去做他每日都会做的功课——看人受刑。 今日的刑罚还算温和,是剥皮。活剥。 受刑的人寻洛不认识,但他却莫名觉得熟悉。这时有人将一旁的衣物提起来给他看,他认出那是个熟人的。是他每日里都会见的人的。 他身子一僵,脑中瞬时便空白了。 文伯伸手背上推他一把,在一旁证实了他的猜测:“公子,这是武林中上真派派来的细作,一直潜伏在门中。公子平日里忙,可能未曾注意过,他每日都在您院中洒扫。幸而还未传出什么消息去,门主便赏了个轻的,剥完皮也就给个痛快了。” 寻洛被他一推,踉跄了几步上前去,与被绑在那里的男人对视上了。 他在心里一直将他称作伯伯。 伯伯露出了本来面目,长得极好,清秀正气,被剥光了衣服,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丑陋。他有没有那层衣物,都有一种让人不敢亵渎的坦坦荡荡。 这是寻洛第一次见到他真正的脸,十分干净。 他还愣着,手不自觉紧握成拳,用指甲死命掐着自己。 文伯一挥手,示意刑罚开始,又朝向寻洛,声音带着笑意,几乎称得上温柔了:“皮相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再好的皮相,那剥下来也就薄薄一层,带着油还没宣纸厚呢。” 这不是寻洛看过最残忍的刑罚,却是他看过最令人绝望的一次。 这个人,是三年来与他最亲近的人,超过自己所谓的母亲,自然更是从未谋面的父亲所比不上的。 就是这个人,这个扫洒的下人,这个在天门中连名字都没有的人,曾将做了噩梦惊醒的他抱在怀里,喃喃:“不怕不怕,娃娃不怕,月亮伯伯出来啦。” 也是这个人,在他懵懵懂懂,见了刑罚在半夜吓得大哭时,坚定地告诉他:“哭没用,哭是没有用的。公子你要早点睁开你的眼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周围的世界。” 只有这个人,只是这个人,是他人生当中唯一给过他父辈温情的人。 可他如今正被绑在柱子上,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寻洛,眼神平静。十岁的寻洛惊恐却又不敢表露地站在那里,希望他眼里能露出些恨意,或者怒意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眼里只有怜悯,这平静到了极点的怜悯,终于在寻洛身上撕开了些口子,成为了他日后所有痛苦的来源。 行刑的人手法很好,从肩胛骨处划一条细细的线,那皮起出来就像是蝴蝶的翅膀展开,露出了下面粉红色的肉,却一点儿也没流血。 伯伯就那么一声不吭,一声不吭地感受着自己的皮从身体上被扒拉开,用他那双漆如点墨的眼睛望着寻洛。 面皮已起了一半,他真实的俊秀的脸,如今一半是裸露的嫩肉,另一半还是干净的面皮,因而一只眼睛下面是红的,另一只眼睛下面是白的。他无动于衷,还是那么看着他。 就那么望着他。 寻洛在发抖。 终于等到整个刑罚结束,柱子上是一个浑身通红,没了皮的肉体。既是活剥,那自然还活着。 寻洛捏紧着的手指僵痛,他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了,心里万般疼痛夹了一丝安慰,却迎来了一句话:“门主今儿心情好,赏这位大侠一窝蛇吧。” 轰一声,脑中炸开了。寻洛咬紧了牙,不敢去看被绑在柱上的人,眼前满是血红色。 文伯伸手一拍他后背,他一下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来,紧接着突然吐了,狠了命地,像是要将心肺都吐出来。 血与秽物和着从他胃里翻腾而上,争抢着冲出喉咙,呛住了鼻腔,呛出了眼泪。他一边咳嗽一边不自觉呸了一声,吐出两颗碎牙来。 文伯见状啧了一声 “何必呢公子?”他怜惜似地捏起他下巴,用袖子揩干净了他的脸,“一条狗而已。” 长大之后的寻洛怀疑自己是在逃避。他咬碎了牙,让自己咳到半死,是为了避开这场刑罚的后半段,更是为了避开伯伯那平静又怜悯的眼神。 他得逞了。 入了夜,在床上已辗转了半天的他被带到门主房中,门主天萝正隔着珠帘端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冷眼瞧着他跪在地上。 等他跪到膝盖麻木之时,椅子上的人才缓缓走下来,道:“抬起头来。”极美艳的一张脸便出现在眼前。 寻洛一看,骤然一阵反胃,硬生生忍住了。他知道自己脸上的五官与面前这人几乎一模一样。 令人厌恶。 她捏住他尚还柔嫩的下巴:“我可告诉过你,刺客不可有多余的情感?” 寻洛艰难地点点头,天萝松开他,手指转而温柔地抚上他脸颊:“儿子,你别怪娘亲,娘亲也是为了你好,只有如此才能活得轻松些。” 这轻柔的一句之后,她脸色一变,顿时又狠起来,再次捏住他下巴,几乎要将他小小的骨头捏碎:“听懂了么?” 被她制住,寻洛说不出话来也无法点头,只得发出呜呜的声音。天萝轻笑一声又松开他:“对不起对不起,娘亲太着急下手重了,痛不痛?” 寻洛连忙摇摇头,待她起身之后,狠狠打了个寒颤。 天萝转了个身,那绣满茑萝的大红袍子随着她动作一掀,上头的金线整个都在摇晃,瞧上去让人十分难受。 她款款走向一旁的几案,拿起一面精巧的手鼓来,又走至他面前蹲下:“今儿是清明,娘亲送你个礼物。” 清明送礼,怎么想都是不祥,十岁的寻洛却只能呆愣愣地看着她。天萝笑意盈盈地将鼓塞进他手中:“娘亲就你这么个儿子,往后天门门主之位便是你的,可别让我失望了。” 寻洛点点头,指尖摸到那鼓面十分光滑,便又不由自主地摩挲了两下。天萝似乎很高兴:“这鼓面很漂亮吧?敲起来声音很温柔呢,你敲来娘亲听听。” 他依言做了,那声音果然柔和,便勉强笑了一笑,在那一瞬间真以为是娘亲久违的温情。 天萝眯眼瞧了他一会儿,又施施然道:“这是你那伯伯的皮做的,花了一整张脸皮与颈皮,行刑人枯坐了六个时辰,就只做成了这面鼓呢。” 骨碌碌,那鼓从寻洛手中滚落至天萝脚下。天萝大笑起来。那美艳绝伦的脸一直对着他,双眼却如同两个漆黑的空洞,似乎随时要将他整个灵魂都吸进去。 寻洛身子一颤,仍旧没有醒来。 场景再转换,仍旧是天门中属于他的那个小院。站在房门口的他,年方十三,已是地字号的刺客了。 彼时是冬日里,花台里头的牡丹,只剩下了枯杆。 文伯告诉他,他只要再败一人,便会升作天字号刺客,成为如今天字号中年龄最轻,也是最有前途的一个。 他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但不是悲也不是喜。 知道这消息之后他去找了自己唯一的朋友,他们都叫他阿八。 在天门中,天字号以下的人是不配拥有名字的。寻洛是门主之子,因而自小被称作公子,其他人便只得以数字代称。 上下十岁的浮动之内算作同辈,阿八的意思是,他是他的同辈人里,第八个被收进天门的人。 两个人偷闲在阿八院中台阶下坐着,这院子比寻洛的小得多,也旧得多。 寻洛将文伯的话讲了,阿八很为他开心,笑得十分天真,也十分向往:“等你当上天字号刺客,就能有自己的名字了!” 寻洛却有些恍然,他不确定自己想不想有名字,但是他确定,他没得选择。于是他只笑:“阿八很想有名字么?” “想啊。”阿八羡慕地说,“有了名字,最起码门里一大半的人不敢欺负我了吧?这样就算你以后不在我身边,我也可以保护自己了!” 阿八是在受欺负时被寻洛插了手,才与他成为朋友的。为着这件事,同辈里的人都说阿八狗仗人势,因为公子是唯一的公子。也因为如此,天门里头没人再欺负阿八了,却也没人愿意再搭理这二人。 寻洛自然不在意这些,阿八却总是记挂着,总念着是自己害的,也总想着要报答寻洛。 两个少年之间的友谊,在逼/仄又血/腥的天门中,如同野草一样努力生长着,单薄又倔强。 梦境到了此处,寻洛又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怎么用力都是徒劳。看来这一阵用的不是迷药,或许就是单纯的遁甲之法。 他不想透过梦境再经历一遍过去了,因为他知道最后的结局。 可由不得他。 梦境继续推进着,与阿八偷偷聊天之后的第三日,寻洛完成了一起刺杀任务之后,终于要对上门中之人了。 虽然杀掉同门中人不是他本愿,可这是规则,他没法改变。他想着,只要不是阿八,他都可以忍受。 隔壁院子的刑场便是临时的赛场,二人皆戴着面具,那对手也很强劲,但其实真打起来,实在不是寻洛的对手。 酣斗一场之后寻洛不再犹疑,早些了结便能早些让对手解脱。他手中剑已直抵对方喉咙,那人似是害怕,躲闪之时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喊叫。 电光火石之间,寻洛猛地翻转手腕,生生将剑尖调换了方向,擦着那人颈子而过。 因为他听清了,那声音,分明是阿八的。 作者有话要说: 庄九遥:我什么时候出场??? 一碗:下一章,信我! 庄九遥:我不开心了!阿寻快来哄我!! 寻洛:…… 第22章 流矢漫天 他惊讶地急急后退,阿八却不避让,也不出手,是要用自己的命来成全他的姿态。 这一战明面上没有人旁观,但暗地里有人在瞧着,他们都心知肚明。阿八提剑又迎上来,望向他的眼神十分凄然,嘴唇不出声地开阖几下,寻洛认出来了,他在说:“杀了我。” 寻洛震惊了,他知道天门之内人人都想活,人人都想杀了别人自己活。可阿八跟他说,让他杀了自己。 心里翻滚几圈,手下不自觉便松了劲儿。那一刻,寻洛脑海中翻滚过了无数念头,最强烈的一个是一起逃,可是他知道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就这么一想,手下已过了十来招,阿八不想再与他斗下去了。即使寻洛未使全力,还是让他带了伤,结局已在眼前。 寻洛手中剑微微抖动着,阿八迎着剑尖扑上来,似要自绝的样子,他只得飞快地又移开剑尖。 整个人浑身一抖,因为他看清了,阿八眼里分明有泪。阿八分明是不想死的,却为了他甘愿放弃。 他想起这么些年来遭的罪,想起被剥了皮的伯伯,想起与阿八在一起的无数个寂静画面。更想起天萝,他那永远神经兮兮的娘亲,想起她说日后要让他继承天门。 你睁开眼睛看看啊,看看你周围。 寻洛微微侧头,看见了高高的院墙,院墙之外还是院墙,永远数不完逃不脱的院墙。就那么一瞬间,他突然下定了决心,反正自己不介意有没有名字,也不想日后拥有天门这么个地方,更不想做一个与天萝一样的疯子,每日不是杀人便是防止被杀。 如果阿八想拥有名字,那便让他拥有吧。 他想做一回逃兵,就这么一回,只希望来世不要再做天门里的人了。 心里默念一声“对不起”,也不知是对谁说的,剑尖跟着便垂了下来。阿八诧异地看着他,一招似乎来不及收回,直直刺向他手腕,长剑哐当一声落地。 寻洛作势退让,看似慌不择路,却是故意退到了一个死角。他本来生怕阿八犹豫,可阿八的剑已跟着脚步直冲他胸口而来。很好。 他勾起嘴角,希望阿八能看见,能对他也笑一笑,让他最后一眼记住的是美好。 阿八的确在笑,只是那笑,却似乎带着嘲讽,以及,浓烈的杀意。 阿八又开口了,他轻声说:“你太善良了。” 你太善良了,所以你该去死。 寻洛看着他,几乎是心神俱荡了。仿若一瞬间,世界被撕开了那层人/皮做的面具,露出里头溃烂的真相,令人作呕。 可是来不及了,那剑尖已到眼前了。 寻洛猛地睁开了眼睛,粗粗喘了几口气,立时便想扶着树干站起来,挣扎了几下却又跌回了树底。 下一刻他反身抱住树干呕吐了起来。像是十岁那一年看伯伯被行刑的时候,几乎要将胸腔里的心肝肺都吐出来。 眼前模糊一片,他知道那是泪水,却不是自己想流的。 其实这么十多年过去了,他本以为自己渐渐忘记那些东西了,却又不期然在这阵法中,以这种方式重新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心还在突突跳着,他胡乱伸手抹一把脸,不懂这阵法让人回溯这些有什么用。用重现内心最深恐惧的方式,来击毁被困住的人的心智么? 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深吸一口气,盘起腿运功,片刻之后心里的翻荡都平复下来,又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天亮了。 啃了几口干粮,又喝了点儿水。寻洛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又走了起来。 与昨天一样,头顶树冠遮天蔽日的,只知道是白天了。地上是厚厚一层枯枝败叶,没有路径,只听得见鸟叫声,更衬得密林幽静。 走着走着,前面光线似乎更盛一些,虽疑惑会是如昨日一样的迷阵,他还是加快了脚步赶过去。 眼前是三条小路,通向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尽皆延伸没多远,就有一拐角出现。路便消失在了林子后头。 走哪条路对他来说差别不大,寻洛在路口顿了一瞬,抬脚便往左边那条路走去。 走出半盏茶功夫,路边忽地传来异样声响,他转头一看,周围一片平静。定了定神再往前走,身后似乎的确是有人,他眉心一紧,脚步不停,感受到那人快接近自己时猛地回身。 身后空空如也。 他心下诧异,想着当是走错路了,立时想要回身,却发现来不及了。 四周松树上盘绕着的藤蔓骤然像活了一般,同一时刻嗖嗖朝他袭来。西面八方皆是柔韧的枝条,那长长的触手伸出,就要缠上他身子。 他往后腾起,厌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有些藤条顶端竟还开着紫色的单瓣花朵,让他想起天萝袍子上绣着的茑萝。 毫不迟疑拔出长剑,剑风一扫,最前头的枝条齐齐被斩断。不过顿了一瞬,新的枝条又已飞速长出,卷土重来之后,比方才还要难缠。 他施展轻功,刚刚跨出一步,衣角却被扯住了,反手割断这一条,那一条又缠了上来。渐渐竟在他四周绷成了大网,将他整个人罩在了里头。 可怕在于,一部分藤蔓断了他后路,一部分却在疯了似地进攻,实在是难收拾。 正一边不停挥剑,一边恶心于这些藤蔓又多又快,耳边陡然传来一声风响。他惊讶地回头,发现是一条手腕粗的藤蔓猛地从自己耳边抽过,像是逃跑。 对,逃跑。 一条接一条的枝条似乎都有自己的意识,慌张又迅疾地想要退回四周的松树上,在面前绕成网的那方藤蔓迅速在解开,他才看清不远处原来站着一个人,正在挥动着手里的火把。 那些青黑枝条一碰到火焰,立时便卷曲了。 庄九遥。 寻洛惊讶于自己没能发现他的靠近,庄九遥大喊一声:“快出来!火把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拧眉一瞥,趁着前面的藤蔓后退,后面的似乎还未有动作,一脚踩在正在解开的藤网上。 那些柔条被触动,立时条件反射要进攻。庄九遥的火把又是一挥,周围的枝条便又都不甘心地退了回去。 见寻洛出了包围圈,庄九遥又一扬火把,将追上来的藤蔓阻隔了一瞬,而后拉住他就跑。两个人飞掠到方才的岔路口,火把刚刚熄灭掉。 恍若隔世。 寻洛看着一身天青衣衫的庄九遥,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后者弯起眼睛,抬手扔掉火把:“怎么的?不认识我了?” 寻洛虽头脑发木,眼下尚还理智,因被这林子里的幻象骗过,更警惕了些。他往后退了两步,抱起双臂,狐疑地看着那张脸。 庄九遥挑起眉毛:“呀,不过两三个月没见,你就忘掉我这掌门了?咱们洛海派怎地出了你这么个大长老?” 寻洛还是不说话,只微微皱起眉,片刻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碰他似的。 庄九遥本立在原地,任他观察,见了他这动作笑眯眯地凑过来,抓住他手往自己耳后摸去:“你瞧瞧有没有面具。” 是真的脸,与身体连在一起,寻洛已有几分相信,放下手来。庄九遥又说了一句:“怎么的?不认我是不想还我短剑?” 若是旁人断不会知道柳叶短剑是庄九遥给的,寻洛已确认是他了,于是松了一口气,扯起嘴角:“你怎么在这里?” “还说呢,还不是因为你。”庄九遥拍拍自己的袍子,伸手指着右边那条路,抬脚走出去,边道,“从金陵城出来便跟着你了,本想看场好戏,谁知你会入了这迷阵。怕你死在这里头,我便跟了进来,找你一夜了。” 他又凑过来,问:“感动吧?”寻洛没答话。 他早习惯了寻洛的这种反应,兀自笑笑,打了个哈欠,泪花立时堆在眼角,显得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他伸出手指抹了抹,又伸个懒腰:“本想先歇歇,但还是早点出去比较好,宁儿在外头等我们呢。” 寻洛觉得自己有话要说,可实际上又无话可说,只得点点头,跟他并肩而行。 庄九遥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说自己刚才一进来就碰见个迷阵,里头有个美人儿,长得那叫一个标志,比寻洛还好看。 寻洛失笑,见他饶有兴致地不住瞧自己,半晌才道:“我是个男人,只会舞刀弄剑,怎能拿我跟软腰的女子比?” “可你生得好啊。”庄九遥笑,“好不好看跟是男是女没有关系。” “是么?”寻洛认真想,“我倒是宁愿自己不要生成这样子。” 他说这话时是惯常的神情淡漠,实际却比平时还要冷上两分。庄九遥微微愣了一下,又不露痕迹地装作无事,换了个话题,讲述他与庄宁儿一路北上又南下,风风火火跑了一趟。 他不说他北上做什么,寻洛便也不问。不知走了多久,庄九遥忽地回头看他:“你可有想过我么?” 寻洛闻言放慢了脚步,庄九遥跟着缓下来,不依不挠地盯着他,似乎非要得到答案不可。 他喉结滚动一下,待要开口岔开话题,庄九遥却狡黠一笑,转身继续大步朝前走:“好了不用说了,我已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寻洛看着他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一步未停,大约已是正午时分,隐隐已能看得见寻洛被困住之前看到的小路了。他心下放松,庄九遥侧头看他,微微有些得意:“看吧,若是你自己,想必如今已死在藤蔓的缠绕之下了,真是丧心病狂的死法。” 寻洛勾起嘴角,低头尚未开口,身后一道劲风袭来。 竟是只白羽箭。 他手中长剑一格,折断了那箭。 这箭似乎是个信号,紧接着是流箭满天,直直冲着二人而来。寻洛伸手将庄九遥扯在身后,挥起长剑,哐当哐当,一时之间全是箭头碰撞剑身的声音。 他抽不出空,便头也不回大喊一声:“快走!” 仿佛是应了他这一声,明明没有飞箭的后方,却在庄九遥转头一看之后,也骤然出现了攻击。 流矢自四面八方而来,漫天皆是。 寻洛心里忽地开始发慌,此时敌人在暗他们在明,他自己无甚所谓,可身边还有一个因救他才来的庄九遥。 多想无益,他只得奋力抵挡。 已近半柱香.功夫,流箭攻势竟丝毫不见疲软,他人在阵中一天一夜,判断力本已不像平时那样准,如今更是渐渐气力不济起来。 这种粘滞感,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拉扯感,逼得寻洛几乎红了眼。 庄九遥仗着轻功不错,被他护着暂时还未受伤。倒是寻洛不知怎地一个不妨,被一只断箭反过来刺中了腹部,但他毫不在意,也不去动那断箭,只长剑一反,更加有用力地飞舞起来。 “你睁开眼看看。”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悠悠的话语,是伯伯的声音。他不会听错的,是在他面前受刑的伯伯的声音! 这一声过后,他尚且能够稳住心神,却又有一个声音稍显稚嫩地响起:“你太善良了。” 寻洛一惊,脚下几乎站不稳,正在此时,又一支箭直冲他肩头而来。庄九遥大喊一声:“寻洛!” 作者有话要说: 庄九遥:好了不说了我知道你想我。 庄宁儿:想的明明是我! 卫青城:…… 寻洛:…… 祁云:所以大家都不想我? 梅寄:为师每天都在你身边你还想要谁想你啊云儿?(祁云:师父我错了! 第23章 不得善终 这一声蓦地响起,及时将他拉了回来。他勉力握紧了长剑,却觉得手已提不起劲儿来。 天萝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进他耳朵,那属于自己娘亲的声音,温柔里带着血腥,她说:“你别挣扎了。” 你别挣扎了。 心神骤然一荡,一支箭矢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内里,瞅准了空子直冲他心口而来。他已避闪不及,也无力气再提剑格挡。 他以为自己躲不过了,在那瞬间眨了眨眼,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余光中身前一个人缓缓跪下去,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庄九遥挡在了他身前。 那白羽箭,整个箭头已没入了庄九遥的身体,左胸口。 那人犹自在笑,从寻洛在药王谷醒来见他第一次开始,他便一直在笑。 狡黠的笑,了然的笑,使坏的笑,无所谓的笑,吊儿郎当的笑……寻洛一点也不怀疑,这人将来临死之前,最后一个表情,应当也是在笑。 果然是真的。 庄九遥躺在寻洛怀里,就那么看着他,胸前的血渗出来,将他袍子染成了黑紫色。他曾称赞过穿在寻洛身上十分好看的天青色,此时变得十分黏腻沉重。 他眉眼弯弯,嘴角也弯弯,伸手似乎想要抚上寻洛的脸,边呕血边勉力说着:“昨年……昨年这一天,我在障林外捡到你,宁儿说你死了,可是我……” “你别说了别说了,”身后的箭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寻洛伸手胡乱去抹他的嘴角,妄图阻止他再流血,“别说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庄九遥不管不顾道:“不说,不说以后没机会了。我揭开你的面具,当……当时便想,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又……” 他咳嗽两声,胸前的血渗得更厉害了。寻洛一边紧紧按住他伤口,一边将他头抱在怀中,又手忙脚乱想去他怀里找药。 庄九遥犹自断断续续说着:“药王谷……第一次有外人,便是你。这一定,一定是天意……” 寻洛嘶哑着声音,一边在他身上翻找一边费力寻回自己的声音:“别说了别说了,你身上有药吧?药呢!你是医师,你不会死的。” 庄九遥勾起嘴角,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摇摇头,又轻声问:“你……这三月以来,可曾想过我?” “有!有!”寻洛颤抖着声音回答他,手还在他怀里胡乱翻着,“快,你快告诉我,你的药放哪里了?” 庄九遥似乎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唇边挂着的笑更明显了些,细长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而后手臂便垂了下来。 寻洛翻找的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那张让人心颤的脸。 半晌,他伸出发着抖的手,轻轻去触碰他紧闭的眼。 天萝的话在心头不住回荡,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声音说:“你别挣扎了,我早告诉过你,每个与你有牵扯的人,最后都会被你害得无法善终。” 原来天萝是对的,她一直是对的。 胸腔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呜咽,像是哭喊,又像是野兽濒死的怒吼。他仰头望不见天,整个人便颤抖了一下,而后突然失魂落魄,低头将庄九遥拥进怀中,双臂一寸一寸收紧。 口里喃喃着:“她是对的,她是对的。” 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感官已再不起作用,因而短剑刺过来的时候,他刺客的本能全都失去了意义。 剑影已到了眼前,本来死在他怀里的庄九遥狞笑着睁开眼,他犹自未清醒过来。那把柳叶短剑白亮锐利的剑尖在眼里渐渐放大,立时便要刺入他脑门。 叮一声,短剑掉落,不远处一个声音同时响起来:“寻洛!” 这一声落在耳朵里像是炸雷,寻洛一个激灵,恍然发现柳叶短剑是从自己手里掉落的。 他猛地抬头,庄九遥急急朝他跑过来,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忧色,嘴里却还在玩笑:“你在做什么?走不出这阵法便要自绝么?这可不像你会做的事啊。” 寻洛一惊,抬眼看向四周,竟是昨夜破开那美人幻境的地方。 他后背还靠在树干上,怀里空空如也,脚下是那把柳叶短剑,不远处是那被自己踢翻的香炉。而自己的手正高高扬着,作出一个握剑的动作。 就是方才,在幻境中,自己这手差一点便用庄九遥的短剑,刺穿了自己的脑门。 他霍地站起身来,后退两步戒备地看着面前的人。 庄九遥穿着一身天青衣衫,跟方才他所见一模一样。面前这个庄九遥正惊讶着:“怎么的?傻了?不认识我了?” 这对话,几个时辰之前已上演过一遍了。 寻洛再后退了几步,忽地拔出长剑对着他,庄九遥挑起眉毛:“呀,不过两三个月没见,怎么就对我拔刀相向了?哦不对,拔剑相向。” 寻洛粗粗喘了口气,没说话,庄九遥道:“怎么的?不认我是不想还我短剑?” 听了这话,寻洛脸上又白了三分。 庄九遥虽疑虑,面上却还是在笑:“我从金陵城出来便跟着你了,本想看场好戏,最后闪出来吓你一跳,谁知你竟会入了这奇奇怪怪的迷阵。怕你死在这里头,我便跟了进来,宁儿拽我都没拽住。找你整整一夜,可把我给累坏了,感动吧?哈哈。” 手中剑往前再送了一分,几乎抵住庄九遥喉咙了。庄九遥低头瞟了一眼那剑尖,收敛起了玩笑的神色。 寻洛面色苍白,双眼却通红着,是大怒大悲之后的模样。 庄九遥看着他,心里越来越诧异。他平日里极其克制,情绪都被压到最平,自己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即使是在他重伤神志不清之时也没有过。 他于是皱眉认真道:“寻洛?你怎么了?” 寻洛还是不答,手中剑在微微颤抖,庄九遥心下已了然了:“你是不是看到幻境了?你看到什么了?” 这话似乎勾起了寻洛的愤怒,他呼吸十分沉重,握着剑柄的手上指甲泛了青白。庄九遥却不管不顾往前一步,那剑尖赶忙后退了一寸。 这细微的动作一览无余,庄九遥勾起嘴角,直直问:“是不是与我有关?” 寻洛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他现在根本没办法分清眼前人是不是真的庄九遥,体内的真气在乱窜,他努力想压制,焦躁却愈演愈烈。 隔了会儿庄九遥看不下去了,道:“别用那么复杂的心法,就用你最开始练轻功时候的静心诀。” 顿了一瞬,寻洛还是照做了。他默念几遍口诀,真气顺着口诀运行起来,不一会儿果然感受到心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静下去。庄九遥见状,笑眯眯地又道:“没骗你吧?” 二人保持着剑指喉咙的动作,半盏茶后,寻洛终于觉得自己完全平复了。 眼神逐渐清明,他细细打量眼前人,开口时声音沙哑:“你说一件除了我们俩没人知道的事。” “不,不行。”庄九遥摇头,“幻境是从你心里生出来的,你知道的事,幻境里的我自然也知道。” 寻洛微微皱起眉来,庄九遥心念一转:“这样吧,我说一件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与你有关的事,但是你能判断是不是事实。如何?” 他眼睛又弯了起来,寻洛细细瞧了他片刻:“说。” “嘿嘿,我说了啊。”庄九遥一边说着一边摸出扇子来打开,这么个凉爽的天可真的是纯属扮风流了。 寻洛见到那扇面上的辛夷花,怔了一下,听他接着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从你身上拿走了何物么?我这便说给你听。” 风忽地吹过,庄九遥身上的淡淡药香顺着风过来,在寻洛鼻尖缠绕了一瞬。 就这么静默了片刻,庄九遥待要开口,寻洛忽地收剑:“不用说了。” “不用说了?”庄九遥歪歪头看他。 寻洛点点头:“不用说了。” 庄九遥松了一口气,耸耸肩:“真是,我都做好准备了。” 寻洛再敛了敛心神,道:“怎么忽地又回了金陵?” “你猜?”庄九遥笑。 寻洛闻言摇摇头,也不知是在说不猜还是猜不到。他捡起地上的柳叶短刀,却没还给庄九遥,自然而然地塞回自己怀里,转头问:“我们该怎么出去?” “我不知道啊。”答得十分理所当然。 寻洛微微抬起一边眉毛,直直地看着他。庄九遥乐不可支:“别这般看着我,我见那阵法启动,你又已在里头了,没多想便跟了进来。浑身上下除了这扇子,什么也没带。” “我那障林跟这里不是一个路数的,说实话我也看不懂。”承认自己的欠缺倒是挺快,寻洛虽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却有些微妙的感慨。 庄九遥浑不在意地伸个懒腰,又道:“放心放心,我运气一向很好,上次在花楼里还赢了一吊钱呢。”他眨眨眼:“跟着我走总能走出去的。” 寻洛点点头,忽地又想起什么来:“今日好像是初一。” 举到一半的胳膊停了下来,庄九遥呆愣了一瞬,放下手:“忘记这事儿了。” “可有带什么药?” 庄九遥摇头,朝他举了举手里的扇子,理所当然地答:“在宁儿的荷包里。” 寻洛默然。 没有办法,总不能坐以待毙。趁着天没黑,二人草草啃了些寻洛带着的干粮,开始在林子里找路。 虽然庄九遥身上什么都没有,还得分掉寻洛一半的口粮,寻洛也并不想倚仗他,心里却着实平静得多了。 似乎真如庄九遥所言,他运气一向不错,两个人走了半天竟一个阵也没碰上,只是在第三次踩到同一条树枝之后,寻洛才忍不住开口:“我们是不是一直在绕圈?” 庄九遥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光线已十分黯淡,寻洛忱着他的病:“找个地方歇下来吧。” 庄九遥最大的好处之一便是不逞强,他心知入了夜自己会十分耗费精力,于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最后是在一方树干间隙稍微大些的小空地上停了下来。 寻洛在四周挖了小小的沟渠,以确保火焰不会燃到多的枯枝上,又生好了火。更幸运的是,他找木柴时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条小溪,庄九遥确认了那水没问题之后,二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个饱,寻洛又将就着把身上能洗的血污都洗净了。 夜幕彻底降下来。庄九遥背靠着一棵树,手里拿着一段小树枝,百无聊赖似地,一截一截掰断了,又一截一截扔进火堆。 寻洛盯着那火出了会儿神,听他问:“你白天是怎么判断我这个庄九遥是不是真的庄九遥的?” 他这话绕得很,像是无聊了在编排,寻洛勾起嘴角:“只有假的在眼前时,心神被遮住了才难分辨,但是真的一旦出现,假的便真不了了。” 庄九遥愣了会儿,点点头,拖长了声音:“这样啊。” 静默,只听见火舌舔舐干木柴的噼啪声。 一阵风吹过,庄九遥忽地发了个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更将背与树干贴紧了些。 这动作没能逃过寻洛的眼睛,他登时站了起来,伸出手去。庄九遥再缩了缩,声音发颤:“别,别碰我。” 寻洛皱紧了眉,忍住心绪开口:“我该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庄九遥:看!我说什么!他说有!想过我! 一碗:又不是对着你说的。 寻洛:…… 第24章 山林沉寂 “不……将火灭了好不好?”庄九遥嘴唇也开始颤抖,勉力笑笑,“然后你跟我说说话吧,说什么都好。” 寻洛一怔,想起上次在吴家发病时,他身子分明是冰凉的,于是问:“你冷不冷?” “冷啊。”他还在笑。 寻洛放柔了声音:“冷便不灭火吧?” “不,灭。”庄九遥坚持,手渐渐爬上自己胸口处的前襟,捏紧了,“不想别人……看见我这样子。” 他等了等寻洛却没动静,于是又道:“庄九遥要一直玉树临风的才行。” 寻洛垂下眼睛,看见火光映在他眼里,映出一片暖烘烘的色彩来。念起他前面那句话,心里不知怎地有些闷闷的,但还是抬脚踢开了干柴。 火光渐渐熄灭下去,他顿了顿,走至庄九遥旁边坐了下来。 感受到他的靠近,庄九遥猛地吸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直咳得一片黏黏糊糊的温热,呛在喉咙口和鼻腔里,刺得人生疼,惹来更难以忍受的下一阵咳嗽。 寻洛手忙脚乱地去捂住他嘴,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他吐血似的。 庄九遥一边咳一边笑,等了半天胸口的起伏才渐渐平缓下来。最痛的时候还没来,这种程度他早已习惯,此时神思仍是清明的。 他伸手将寻洛的手拿开,强迫自己分神去想其他事,见寻洛也不说话,便问:“我送你的牡丹好看么?” 客栈里那插得十分张扬不修饰的牡丹,原来是他放的。 那帮他撒谎的小二也是机灵。 寻洛点点头:“好看,很好看。”握起了拳头,手心是他的血。 重复了两次,寻洛又沉默下来,庄九遥接着道:“那老伯的暖房里头可有意思了,全是各色牡丹,他说只送给有缘人。”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喘了口气。 “你别说话了。”寻洛的声音微微带了些怒意。 庄九遥一愣,又笑:“好,我不说了。你说。” 寻洛顿了一下,庄九遥以为他不会开口,他却轻声道:“我自小被关在一个院子里长大,每次出去也都是有事要做,从没见过什么好玩的事,不知该说什么。” “哦。” “我给你讲个从前听人说的故事吧。”寻洛道。 “好。”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不知道是多久,在南边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是个孤女。” 夜色掩住了庄九遥苍白的脸,他嘴唇不住颤动着,苦痛开始难言,嘴里“唔”了一声算作应答。 “她十分心善,做了很多很多好事,于是有一天出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仙人,那仙人是专门来找她的。” 今夜没有可以稍微减轻症状的药丸,疼痛伴随着力量开始朝四肢游走。庄九遥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寻洛的话里。 “那位仙人告诉她,她因为做了许多善事,所以可以与他一样成为仙人。她从小听着仙人故事长大的,所以很开心。” 庄九遥捏紧了旁边一根树枝,他觉得自己没怎么用力,那树枝却瞬时便断掉,手里的木渣掉下去,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但是那仙人说,如果你想跟我走,就得放弃你拥有的情感,比如对父母的,比如对村头三哥哥的。” 庄九遥发着颤,浑身血液像是猛地灌入到了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蠢蠢欲动,开始啃噬他的心。这肉体就像个脆弱的器皿,随时都会被不属于他的力量震碎。 寻洛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伸手揽住了他肩膀。他本想挣开,眼皮掀动了一下,却突然疲惫至极,没有动作。 “女孩心想没关系啊,父母已走了,她没什么牵挂。她对三哥哥呢,又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其实她早已痛苦不堪。若是真能成仙,痛苦、穷困与病痛就都没有了,她也可以帮助更多人了。” 庄九遥费力地喘着气,想要破坏的欲望膨胀起来,他只好握紧了拳头。心脏被撕咬的热辣痛楚一下子散掉,忽地变作了被寒冰包裹的麻意。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样子,脑中只剩下一丝清明吊着。还好这林子里没有光,正艰难地想至此处,寻洛突然摸索着拥住了他。 他猛地一怔,身子如筛糠一般抖动得更加厉害。 “于是她同意了,抛弃了从前的情感,以及旧的邻居、旧的朋友、旧的村子,整个旧的一切,跟着仙人上了仙山。” 麻意渐渐散去之后,是千万只虫蚁咬噬的痛。 毛孔全部张开,庄九遥的身体一半在往后躲,似乎想要将自己藏起来,另一半却在往前挤,叫嚣着,渴望着,狂躁着,要冲破。 可是它被这看似易碎的身体困住了。 故事没能接下去,庄九遥的神智似乎已到极限,忽地伸手一掌拍在寻洛肩膀上,半分力气没留。 寻洛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他会突然充满内力,早已有了准备,因而没被这一掌推开,但肩头极痛。他一声不吭,将环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庄九遥的手便被制在了自己背后。 庄九遥被他这平淡的反应激怒了,愈发用力地挣扎起来,一掌又一掌落在寻洛背上,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似人声。 山林沉寂,那双手臂像是铁打的,紧紧将他箍住。 那不是庄九遥,分明是住在他身体里的陌生怪物,大约是因为太痛苦了,除了破坏,再没有其他办法。 不破坏见到的一切,便要破坏自己。 最后一掌,庄九遥运足了内力,即使他行动受限,那掌风仍旧凌厉。 寻洛已知这一掌非同寻常了,但他仍旧未躲,硬生生地挨了,闷哼一声,手不由自主松了松,又重新箍紧了,才喷出一大口血来。 血腥味四下弥漫开,庄九遥忽地静了一瞬,而后更加亢奋起来。他力气太大,此时又神志不清,寻洛其实已制不住他,庄九遥却已没想挣脱。 他循着那血腥味,一口咬上了寻洛的下唇。 唇边有血。 寻洛清晰地感受到,庄九遥的舌头循着那血腥气在他唇边逡巡了一圈。 他身子一抖,迟了片刻才猛地推开庄九遥,说是愤怒却又不像,嘶哑着厉声道:“庄九遥!你醒醒!” 离开了那渴望已久的血液,庄九遥似乎更加痛苦难当,此时便换作了他想要禁锢寻洛。 他奋力要凑上去舔舐寻洛唇边的血,寻洛往后一躲,忍无可忍,伸手去点他的穴道,却一点反应也无。 莫非是穴道移了位? 寻洛再一运气,以手作刀,猛地斩向他后颈。 仍旧是没反应。 他这才开始有些心慌,此时的庄九遥一点也不像人。看他见了血的样子,十分像是传闻里以人血为引练邪功的怪物。 或者,是走火入魔了。 这么一想,寻洛别无他法,在庄九遥朝他喉咙而来的一瞬间,一把捏住了他下颌,手上不知不觉下了死力气。 庄九遥奋力挣扎几下,用手去掰他手指,掰了几下不起作用,整个人突然就不动了。寻洛正在犹疑要不要放开,忽地听到他喉咙下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他狐疑地等了一瞬,才发现那竟是哭声。 那声音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的,像用尽了全力在隐忍,既不像嚎啕大哭让人心觉痛快,也不如无声流泪让人心生怜惜。这声音听在耳朵里,让人生出扯不断的窒息感。 拼尽全力,不,无力可拼也无法解脱的窒息感。 有温热的液体流到寻洛手上,他愣住了,缓缓放开庄九遥,那声音却犹自未断。 他曾听到过一次这种哭法,大约是他十八岁那一年。当年天门里头曾有一对刺客相爱,天萝便找人将那男人点了穴绑在柱子上,做好了防止他自杀的准备,又让一群人当着他面,将那女人凌.辱之后,处以极刑。 整个刑罚过程持续了一整天,女人哭嚎着,声音从响亮悲愤渐渐到了虚弱凄惨,最后回归沉寂。那男人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不能说也不能动,他那时的哭声便是如此,一直隐在胸腔之下,让人不由得担心他下一刻便会气绝身亡。 也不知他是不愿哭出声,亦或是不敢,又或者是不能。 那时候的寻洛早学会了不悲不喜,立在一旁仿佛看不见眼前的肮脏,天萝看好戏般的笑声落在他耳里也显得遥远,可那哭声响起时还是让他心头一震,忽地便想起来那么个词儿。 绝望。 此时的庄九遥,心里装着的是绝望么? 绝望这痛苦难忍,还是绝望这痛苦会永远循环往复?或者是绝望自己变得不是自己,绝望人生不是人生。 庄九遥这声音一出,寻洛知道他肯定是勉力寻回了一丝清明,却又不够清明。果然下一刻,他便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是恨不得立时消失的姿态。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庄九遥。 鬼使神差地,他抹干净了自己嘴角的血迹,第二次伸出手去将他揽在怀里。庄九遥似乎已没力气挣扎,竟顺从地靠在了他肩上。 寻洛微微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侧颈靠近琵琶骨末端的地方却骤然传来一阵刺痛。他微微低头垂眼,夜色的遮盖之下,只隐隐能看见庄九遥高挺的鼻梁。 这人正埋在他肩上,毫不迟疑地,恶狠狠地,咬开了他侧颈处未曾被磨砺过的皮肉。 伤口见了血,庄九遥犹不知餍足似的,又狠狠用牙磨了片刻才松开。接下来却没有寻洛预料中那般疯狂,庄九遥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 他唇还落在寻洛肩上,停了片刻,像是怜惜般轻轻舔舐起那伤口来。 寻洛心底猛地一颤,仍强忍着不动,半晌听到一声含糊的话语:“说了让你不要看。” 寻洛哑然,心知最难熬的时候已过了,还好他只疯那么一会儿。 这么一想竟有些想笑,他呼出一口气,仰起头正好靠在后面的树上,感受着那微微的痛意,闭上了眼。 这么一折腾,天应该快亮了吧。寻洛思绪正在空中乱飞,庄九遥突然问了一句:“后来呢?”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就在寻洛耳边。寻洛睁开眼:“什么后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九遥兄,你不会真听了我的话吧?真在阿寻面前吐血了!你还咬他!啧,不知羞! 庄九遥:呵呵。想被灭口么? 寻洛:…… 第25章 天生骨软 庄九遥费力地跪直了,寻洛伸手撑了他一下,他便一手抚上自己胸口,一手借了他力气翻转身子坐下,靠上了同一棵树。而后低哑着声音道:“那个故事。” “哦。”寻洛转头看他一眼,只瞧见了那双眼睛格外亮,“是了,故事么,故事总有结局的。结局是……她后悔了。” 庄九遥叹一口气,重复了一遍:“她后悔了。” 寻洛抬头,从树冠的缝隙间看到天,忱着应该快破晓了:“对,后悔了。她还是想做一个背负苦痛的人,可是回不了头了。” “因为寂寞么?” 寻洛没回答。 隔了会儿他转过头去,天刚蒙蒙亮,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庄九遥闭上了眼,似乎是睡着了。 眉头却还紧皱着。 他朝他的脸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有些迷茫似地看着自己的指尖,最后缓缓收回来,握成了拳。 往后一靠,闭上眼,迷迷糊糊间肩头被轻轻压了一下,承受起了不属于自己的重量。 寻洛没有睁眼。 被庄九遥扯开的衣领没能来得及敛好,此时被庄九遥的脸压住了。两个人的皮肤一冷一热,靠在一起,渐渐分不清谁是谁。 呼吸渐渐悠长,再难熬也总会天亮的。 两个时辰之后,寻洛睁眼时身上的疲惫已荡然无存。他没想到自己在这么个地方,又经历了那般惊心动魄的折腾,竟能换来半宿酣眠。 啼笑皆非。 庄九遥不在旁边,自己身上的衣物被理得整整齐齐,胸口还盖着他的外袍。 他眨眨眼,将才站起身,庄九遥便从小溪那头过来了,冲他晃晃水壶:“水装满了,走吧。” 寻洛将他外袍递过去,又将水壶接过来,细细瞧着他脸色。 这一回庄九遥不仅脸色苍白,连双颊都仿佛在一夜之间瘦削了些,显得他下颌的弧度更加冷硬起来,连弯起的眼尾都冲散不了那种锐利感。 又陌生又熟悉。 二人默契地不谈前一天晚上,又开始沿着直线往外走,走了两圈还是回到原点。庄九遥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树冠,伸手抚着自己额头,道:“不对。” “嗯?”寻洛将水递给他。 “我带着你走的时候,虽说方向是直的,但我根据经验避免了可能触发阵法的契机。”寻洛心道果然,又听他接着道,“但我恐怕错了。这林子并非只是个容纳迷阵的地界,它本身便是最大的一个阵。我想得过于复杂了,步步生怕踏错,反而弄巧成拙。” 他若不是自己承认,就他那悠闲又无所谓的姿态,寻洛都差点要以为他们真是运气好才碰不到陷阱了。 听至此处他微微皱眉:“我先前是想着守音道长不会平白要人命,但我入的几个阵……似乎都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或许的确是不想要人命,可若云崖峰上的东西比人命更重要呢?”庄九遥歪歪头,郑重其事道,“我的猜测,这林子其实有自己的意识,它觉察到了来人具有危险性,便会以阻止他上山为第一目的,不管你死还是活。” 寻洛略有些诧异,不知一个迷阵竟还能如此揣摩人心,问:“那它是瞧出我对云崖峰有威胁了?这么说起来,我不死在这里你便永远走不出去了?” “恐怕是。如果真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做?”庄九遥认问得十分认真。 寻洛毫不迟疑,语气却仍是淡淡:“要实在出不去,你自己走吧。” 庄九遥心里微微一动,道:“为何对我这么好?” 寻洛勾起嘴角:“本就是我先闯进这阵的,没理由让你来救我还搭上一条命。” 见庄九遥直勾勾望着自己,他微微别了别头,看向远处的树干:“这云崖峰上是有宝藏么?一个阵竟这般厉害。” “说不定呢。”庄九遥严肃答。寻洛这句本是玩笑,听他如此回应倒是怔了一怔。 庄九遥依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隔了会儿实在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两下,突然噗嗤一声笑起来。 寻洛看了他半晌,无奈:“拿我寻开心?” 庄九遥抱起肚子:“怎么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小心我哪天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你这样子,卖给花街定是个好价钱,还能挽救一下那些地方瞧人的眼光。” 寻洛摇摇头,抬起脚便走,庄九遥伸手拉住他:“哎呀哎呀我开玩笑的,我可舍不得卖了你。” 见寻洛不说话,他又道:“哎哎哎别这么小气嘛,又不是多了不得的事,随口玩笑而已,我前半段说的是真的!” 寻洛看着他还是不说话,眸子有些黯,庄九遥一愣,又笑眯眯地凑上去:“寻少侠?寻大侠!我真知错了。” “你什么都不懂。”末了寻洛才面无表情地道。 庄九遥一直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见他如此反应,心里微微一惊,此刻无论心里怎么想,看上去都十分愧疚。他低了低头。一时之间没人说话。 半晌寻洛才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约莫是在这阵中待久了,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实在有些小题大作了,于是装作无事道:“说吧,前半段。” “哦。”庄九遥愣了愣,似乎忘了自己方才在说什么,隔了会儿才拿扇子一拍脑袋,“我说我想复杂了是对的,这阵其实极简单,咱们赌一把,一直走直线便是了。” 寻洛:“我们一直走的是直线。” “不不不,眼睛会骗人的。”庄九遥一边说一边去扯寻洛的衣服。 寻洛诧异地后退,格开他的手:“你做什么?” 庄九遥斜起嘴角一笑:“紧张什么?啧,阿寻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要一根布条而已。” 见寻洛皱着眉,他解释:“反正你衣裳后头也破了,你是要让我跟着你一起破么?” 寻洛这才想起来自己背后被熊拍过一爪子。他轻轻抿了抿嘴唇,还是将外袍掀开,从里衣下摆处撕扯出了一根布条来。 庄九遥接过来,顺手蒙在了自己眼睛上,又伸手去摸索,想要抓他。 寻洛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过去,被他一把攥住了手指。他本想抽出手让他牵着自己的衣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太扭捏,便由得他去了。 “走吧。”庄九遥道。寻洛看他一眼,发现那双眼被蒙住了之后,即使弯起嘴角,那姿态也是冷的。 没得到回应,庄九遥又催了一遍:“怎么了?” “没。”寻洛忙移开视线,问,“你有把握么?” 庄九遥听他口气有丝慌乱,以为他还在害怕会拖累自己,心头莫名一痒,但还是照实回答:“没有。” “哦。”这回语气正常了。 “走吧,跟着我,记住看到什么场景都不要有动作,直直走过去就行。” “看到棵树也要直直撞上去?” 庄九遥笑得很开心:“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没意见。” 走出不远尚且没什么感觉,超过百尺之后寻洛恍然回头,发现他们走的路线瞧上去竟真是弯的。 感官果然会骗人,或许直觉才是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 跟着庄九遥一路走着,被他牵住的手不知怎么的有些僵硬。像是小时候肩上停了只红蜻蜓,因为不想让它飞走,便一点不敢动弹,生怕一丝丝轻微的风动都会惊扰了它。 他的掌心很干燥,骨节分明,手指长而有力,皮肤是光滑的,却不让人觉得起腻,只有指尖长着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按弦的缘故。这是一双极其养尊处优的手,即使要给人看病,又要摆弄药材,也始终不会有风霜的痕迹。 寻洛这么感受着,便将自己拿剑的左手伸到了眼前。手背还算光滑,可若翻开手心,会看到里头布满着伤痕与老茧。 也不知道自己硌着庄九遥没有,他心想。 难得放任一次思绪,正漫天想着,食指指尖突然被庄九遥捏了一下。寻洛一僵,以为他是无意,庄九遥却又开始轻轻摩挲—— 他蒙着眼看不见东西,寻洛又不说话,便只能自己找事来解闷儿了。 眼前正好是一棵树,寻洛微微扯了他一下,躲过了之后放松了手,忍不住问:“你做什么?” “给你看手相。”庄九遥答得煞有其事。 “哦?”寻洛知道他又要开始胡诌,不着心地配合,“看出什么来了?” “不对。”庄九遥笑,“你应该问我摸出什么来了。” “你摸出什么来了?”寻洛从善如流地改口。 庄九遥对他的配合十分满意,跟着一声清脆的鸟鸣侧了侧耳,才答:“是常年习武的人。” 这可真是废话了。 饶是寻洛一向不喜怒,此时也忍不住想将手抽出来,突然就理解了为何庄宁儿总是朝他翻白眼。 庄九遥感受出他的意图,手下用力将他手拉紧了,动作跟个强抢民女的恶霸一样。偏偏那张俊美的脸笑起来,即使被遮住了一半也让人不忍苛责。 “玩笑玩笑,我想想啊。十指修长,骨节圆润,是聪慧之人。” 他说得认真,寻洛便凝神听着。庄九遥接着悠悠道:“你天生骨软,掌纹却又十分深刻,腕骨也清晰地突出,所生之家非富即贵,你本人则心性敏感,易动摇,极度重感情。” “不准。”寻洛摇头。 “准不准你自己心里知道。不,兴许你自己也不知道。别打断我,还没说完呢。”庄九遥又伸过自己的大拇指,在他掌心轻轻蹭着。 若不是他表情是难得的正经,寻洛一定要以为他故意的了。 心里那种羽毛拂过的感觉蓦地又生出,寻洛定定心神:“不是没说完么?” 庄九遥清了清嗓子:“右手看后天,方才说的是心性,现在说境遇。你掌纹虽清晰但杂乱,又被许多伤疤划破命格,主凄苦,主背叛。后天的东西必然会压制住你的天性,因而你如今的样子……哎,你今年二十六吧?” 正说到关键地方他又随意断开,寻洛倒是没在意,淡淡答:“前年二十六,应是大你两岁。这位先生算得似乎不太准。” “哦,这位大侠长得十分显嫩,跟个少侠似的。本先生今儿个精神不济,小小差错也是有的,别介意别介意。”庄九遥面不改色,接着道,“你如今表现出来的东西,比如坚定的心志,强大的自制力,又如情感淡漠,对疼痛的感知十分迟钝,这些必然都不是你本该的样子。” 寻洛不知怎地突兀一笑,语气难得不是平淡,更难得的是竟带了些嘲讽的意味,他玩味道:“本该。” “但是本该怎样这种话也是虚妄。”庄九遥接口道,“即使是偶然的事件改了命,那偶然到如今也成定局了。所以你天生的心性与后天经受的磨砺,其实都是冥冥中已有的安排。” “所以你的意思是,每个人的命运跟结局早已是注定?”寻洛问。 庄九遥反问:“你信么?” “信过。” “我不信。” 两个人说着脚步未停,这对话之后沉默了片刻,寻洛忽地手一紧。庄九遥感受到了,即使被蒙了眼还是偏了头,像是在看他,轻声道:“别停,直走。” 寻洛点点头,隔了会儿才意识到他看不见,便道:“好。” 声音有些不稳。 庄九遥看不见,他正面色发紧,定定地看着已离二人不远的场景。 多年之后,不对,一夜之后,寻洛又尝到了一丝恐惧的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哟,玩儿脱了吧庄九遥。 庄九遥:你闭嘴! 寻洛:…… 我好气啊!我昨天才知道营养液是会过期的,我之前的营养液啊!我每次看文都忘记灌,然后我一气之下给自己灌了好几瓶2333(凑不要脸!) 话说这个这个,我给自己灌违不违规啊?具体拿来干嘛其实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有个栽培榜,不过我与这榜单无缘啦~算了算了我全去灌给我喜欢的大大好了。 说多了都是蠢啊。 第26章 天旋地转 不远处的场景,分明是昨日他在幻境中经历过的,自己正在与藤蔓纠缠,而后假的庄九遥出现,举着火把救了他。 饶是明白不过幻象,可一想到后面的事情,他还是压不住心绪,胸口蓦地有些发凉。 幸好庄九遥牵着自己的手还是温热真实的。 二人相互引着朝那幻象走去,眼前画面细致到让人不由觉得,世上真的还存在另外的庄九遥与寻洛。所谓虚虚实实,你怎么区分自己是不是虚妄的那一方呢? 寻洛本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心想实在不可思议,思绪却忽地跃至此处,便恍然觉得那虚幻中的寻洛,似乎是回头看了一眼此刻的自己。 他不由得一惊,背上立时起了层冷汗,更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所有。庄九遥却不给他停的机会,使劲拽住他手直直走了过去。 脚尖一碰那藤蔓,那令人恶心的网罗与自己和庄九遥,转瞬便消散了。 “看上去再真也是假的。”庄九遥道。 “可这些场景在我脑海里已经历过一遍了。”寻洛轻声,“也许如此看来,便一切都是真的了。” 庄九遥点点头:“也是,对你造成过影响,真假那都不是重点了。” 继续往前走,寻洛沉默久了,迟迟才试探着开口:“我遇到那香炉时,破幻境破得很轻易。” “正常。”庄九遥口气如常,“用药造的幻境和用术数造成的,终究是不一样。兴许是你体质的问题,你应该从小便接触迷香吧?” 寻洛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嗯”了一声,庄九遥又接着道:“我碰到的香炉跟你碰到那个有些差别,药粉不太一样,那幻境我就破得艰难。” “嗯?”寻洛诧异,既诧异他明明有本事不入幻境还是入了,也诧异区区一炉香怎会对他造成影响。 “因为见着那幻境里的人我很欢喜。”庄九遥笑,“便不太想出来了。” 寻洛哑然,庄九遥兀自又笑了几声,寻洛已看见下一个场景了,是他与庄九遥在路上走着。 若是平常,又或者换个人,在自己面前看见另一个自己,不疯也得懵了。寻洛有了方才的经验,心绪几已不再波动,与庄九遥一同往前走去,直直穿过了前面两个背影。 只是在那场景消散掉的瞬间,寻洛回了一下头。 他一眼扫见,幻境里庄九遥带着笑,那不奇怪,他时时都是笑着的。可是他看见自己脸上也挂了笑,那表情极明朗,显得寻洛都不像寻洛了。 他想要再看清一些,幻境转眼又已消失无踪了。 虽说西风飒飒的暮秋都已过了,这么走过来,寻洛手心还是渐渐起了汗。庄九遥微微松开他,似乎将一方布塞进了两个人手中间,寻洛低头一看,是庄九遥的袖角。 他正一手把住寻洛的手腕,以确保自己不会摔倒,另一手用自己袖角擦干了他手心的汗水。 而后又握住了。 寻洛十分诧异,长这样大,从未有人这般待过他。 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替他擦过汗,若非要说有的话,只唯一一次,是在十来岁时。 他自小练功都是真刀真枪,那一回与一强劲刺客对战,二人两败俱伤。险胜之后他瞧着那人武功不错,又念着自己下手重了些,便过去拉了那人一把,当时他并不知天萝在旁边看着。 拉起那人之后天萝现身,先是夸奖了他武功进步不少,又让那人侍立在旁,随后笑意盈盈地俯身,将自己的手帕放在了寻洛额头上。 寻洛本以为自己会受训斥,却没料到她会来替自己擦汗,心突突地狂跳,正在受宠若惊之时,她却突然暴怒,一把捏住了他脖子,差点将他掐死。 不到第二天,被他拉过一把的那人已死无全尸了。 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涌上来,约莫是在幻境里见过天萝的原因,本以为忘记的事情又被记起。寻洛使劲闭了闭眼,将那最后的碎尸画面挤出脑海,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庄九遥身上。 视线这么一扫,见着了庄九遥上扬的嘴角。 他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倏地念及他动作这样熟练,定是习惯了去体贴别人的,心下便微微有些不快。于是再次强迫自己抽神,别开了头。 竟十分想要问他一句,是不是常替人做这个。 正在放空,庄九遥突然说了句什么,寻洛便没听清,因而疑惑地“嗯”了一声。庄九遥声音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我都没替人擦过汗呢。” 寻洛怔怔,不知该说什么,幸好远处又开始现出幻境来,使他有理由强迫自己不去想这句话。 面前正是昨日湖边的美貌女子,与幻觉中微微有些晕眩的自己,正上演到那女子凑过来想亲他的戏码。 没什么好看的,他低下头来,毫不在意地引着庄九遥直直往前去。庄九遥却知道前面又是幻境,问:“怎么的?这个幻境破得很轻易?” “嗯,便是你出现之时我脚下的那炉香。”寻洛答。 庄九遥饶有兴致地问:“幻境里头是什么?” 寻洛不答。二人走过,那幻境已散了,庄九遥才笑道:“我知道了,瞧你这么不好意思,是个大美人儿吧?” “嗯。”寻洛干脆地答,片刻又补充,“不到半盏茶时间。” “啧,心真狠。”庄九遥道。那语气一点儿也听不出来他真觉得寻洛狠,反倒有些高兴似的。 继续走下去,一个又一个幻境与梦境重现在眼前,与黑熊搏斗时的、小时候在天门的、与阿八决斗的、见到伯伯行刑的、自己一个人在路上走的……越走寻洛面上表现得越平静,心里却愈发恐惧。 虽说没有规律可循,可自他入了林子所见的一切全都重现了一遍,除了最后那个。除了最后庄九遥为他而死的那个。 这林子真是无一处不透露着怪异,走到现在寻洛突然觉得庄九遥说的是真的,这阵法的确有自己的意识,它能看透你内心最害怕的东西。 那么到了如今,自己是在害怕身边的人都会被自己害死,还是在害怕庄九遥会被自己害死? 他已没有时间再想了,因为不远处骤然现出了那条路,那条他入阵之前瞧见过宋桥和守言谈话的路。 说不清是放松还是更紧张,他竟意味不明地轻叹了一下。 这一下实际上并没有发出声音,庄九遥却敏锐捕捉到了,问:“是不是到出口了?” “嗯。”寻洛点点头。 “太好了。”庄九遥笑,“这布再这么蒙下去,等会儿眼睛真该瞎了。啧,到时我必定是瞎子中的潘安了。” 寻洛在喉咙口轻笑一声,庄九遥顿了一下问:“你怎么了?” “没,一下子见到路,放松下来有些懵。”寻洛解释。 庄九遥故作诧异地笑:“原来你也会怕。” “我也是人。”寻洛淡淡答,不自觉地紧了紧握着他的手。 庄九遥这回是真的诧异,但是只当未曾知晓,听他接着道:“还有三尺,要现在撤开布条么?” 话音刚落,嗖一声,一支白羽箭直冲庄九遥而来。寻洛瞳孔骤然一缩,一把将他扯在身后,长剑已出窍。 庄九遥猛地扯开眼睛上的布,拧起眉毛。同一时间箭矢擦着发丝嗖嗖而过,好一个万弩齐发,可惜他二人扮演的是靶子的角色。 好在攻击的箭矢之间还有空隙,庄九遥轻功正好派上用场,在寻洛的庇护下躲闪尚且不难。寻洛心里却是顿生恐惧,嗓子劈着大喊一声:“快跑!” 话音刚落,明明安全的背后遽然也传来箭矢声。 四面八方,再无一处出路。 与那场幻境一模一样,最后一幕画面已在寻洛眼前重现,他一边挥剑抵挡一边压不住心底的恐慌,手上渐渐乱了章法。 庄九遥因着他的阻挡暂且无恙,一边躲闪一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喝一声:“寻洛!” 寻洛没回答,只一个旋身将他身前身后的箭齐齐折断了,这么一来庄九遥便看清了一眼,他眼睛是红的。 心里的疑问更重了,却没时间发问,这箭矢不知用了怎样的机关,势头竟一直不见弱。 “我早告诉过你。” 天萝的声音乍然响起来,寻洛一边费力挡箭一边细听,发现那声音根本是直接出现在他脑海里的。 “你别挣扎了,我早告诉过你。” 庄九遥就在身后,不能松懈,寻洛想要大吼,却发不出声音来。 “每个与你有牵扯的人,”那声音在轻笑,“最后都会被你害得无法善终。” ——你只能跟娘亲一样,孤独一辈子。 心神剧烈一荡,一声压抑着的嘶声从寻洛胸腔里发出。庄九遥心一惊,那声音与其说是怒吼,不如说是哭喊。 他就那么一回头,正好瞧见一支箭矢直冲寻洛而来。 什么也来不及想,已飞身扑了过去。 寻洛最害怕的一幕终于出现了。 他面色惨白,惊恐地看着庄九遥朝自己扑过来,身体已先于脑子作出了动作—— 想也不想便扔掉手里的长剑,同时张开手拉住他手臂,一个迅疾的转身。一切动作被挤压在瞬时之间,那箭矢下一刻便毫无阻滞没入了自己的背心。 他一声也不哼地栽下去,连带着扑倒了庄九遥。 庄九遥只感觉到一瞬的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已换了个样儿。寻洛一手正护住了他后脑,另一手撑着自己身子。 如此一来,他眼前的视线便被寻洛的脸遮住了大半,紧接着温热又腥咸的东西喷了他一脸。他一脸愕然地睁大了眼,视野霎时被染成了红色。 寻洛终于再撑不住,压在了他身上。 “寻洛!寻洛!”漫天箭矢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庄九遥艰难地埋头,想扶起晕在他胸口的人,“寻洛!”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啊哭唧唧。 庄九遥:他要是死了我跟你没完! 寻洛:…… 第27章 佳人在怀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还混了其他什么声音,听上去有些嘈杂。寻洛费力地注意着,耳朵尽可能地捕捉空气里的一切,好像不是人声,是鸟叫,还有……还有潺潺流水撞击石块的声音。 过了会儿周围似乎又明朗了些。不对,方才的确是人声,还是个十分熟悉的声音,熟悉到上辈子就时时听着似的。 那声音再次响起,隐隐约约传入耳朵:“他不是因为中箭才吐血的,是一瞬惊惧过度。” 一字一句都听见了,排列着进入脑子,寻洛却不知那是什么意思。 “公子你开什么玩笑?你是不是医术不过关自个儿找补呢?”一个活泼的少女声音响起,“寻大哥会害怕?你说你要立马去找个女人还比较可信些。” “啧,你这丫头。”先前那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有些无奈,情绪倒还平稳,“我也不知他在那林子里到底看到了些什么,那阵实在邪门儿,连你公子我都差点着了道。是人就会害怕,你寻大哥又不是鬼。” 这一回声音听起来更响了些,依稀能辨清方位了,似乎就在自己头顶处。寻洛费力地想要睁开眼,浑身却没力气,不由得有些气恼,因而皱紧了眉。 在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之前,有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喊了一声:“姐姐!大哥哥皱眉头了,他是难过了么?” 这声音倒是没听到过。 寻洛又使了使劲儿,还是睁不开眼也动弹不得,他想找自己的手,却感知不到方位在哪里。那时时带笑的男人,此时声音放得十分缓沉,就附在他耳边:“别着急,慢慢来。” 竟让人觉得十分可靠。 顺着他的话音,一丝清苦的药香本来若有若无着,此时忽地整个包围住了寻洛。寻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睁不开眼的焦躁竟莫名去了大半。 他这才感受到自己似乎是靠在什么物件儿上,不硬也不软,刚刚好让他能保持一个最放松,且能畅快呼吸的姿势。 他又深吸一口气,指尖被一只冰冰凉凉的小手握住了。 “谧儿乖,快摇摇你大哥哥的手,让他快快醒来,哦不对,让他慢慢醒来,记得要轻轻的哟。”那药香忽地又离自己鼻子远了些。 捏住自己手指的小手果然摇了摇,声音也跟着放得轻柔:“大哥哥慢慢醒来,谧儿轻轻的。” 男人轻笑一声,寻洛感受到肩膀处有轻微的震动。 半柱香/功夫之后,寻洛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一眼便望见见他醒来一脸喜色的庄宁儿,和懵懵懂懂见着姐姐笑也跟着笑的谧儿。想来那清脆声音便是谧儿的。寻洛上一次见她时,她不是在睡便是在静静打量周围,从未在他面前开过口,如今竟这般不怕人了。 他视线来回扫着,费力想,庄九遥呢? 紧接着他勉力仰头,正好对上庄九遥垂下的眼。他这才发现,自己正窝在庄九遥怀里。 头刚好枕在他肩窝的位置,肩颈紧贴着他胸膛,应是靠得久了,又是凉风四起的季节,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身体的温热。 中了箭的背心暂时没有痛感,是麻木的,靠在庄九遥身上并不觉得硌。神思渐渐清明起来,这感觉若他猜得没错,应当是那箭头上淬了毒。 “寻大哥你可醒了!”庄宁儿笑,“吓坏我们了!” 寻洛费力地勾勾嘴角,似乎在让她放心,而后费力地抬眼想看庄九遥,问:“我们……怎么逃出来的?”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庄宁儿和谧儿都没听清,庄九遥笑着答:“你猜。” 寻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庄九遥却伸手环住他:“虽说我背靠树干确实累了,腿也有点儿麻,但是不介意让你再靠一会儿。只不过本医师的好你要牢牢记住,我的体贴在你这儿可是头一份儿,我不慌,等你缓过来再报答我也不迟。” 他说完这句又轻轻俯下身,似要去看他气色,身上的轻淡药香瞬时又缠住了寻洛。 庄宁儿没眼看地摇摇头,一次又一次被自己公子的不要脸震得头皮发麻,赶忙带了谧儿去一旁收拾小药箱,又拿了沾满血的几张帕子,去了不远处的溪边。 见那二人走远了,庄九遥声音带着笑意又出现在他耳边,温热气息扑上耳朵,是和煦微风拂过似的触感,有些痒。 他说得极轻:“我抱你出来的,打横。” 寻洛难以置信地一愣,身子陡然僵住了,片刻之后又挣扎着想起身。庄九遥佯装无奈地又揽了他一下:“跟你说了不着急,要以身相许以后有的是机会。等你好了,啊。” 最后那个“啊”字听上去实在是欠,寻洛低头看了看他圈在自己腰上的手,抬手一摸自己额头,想了片刻却没有再反对。又轻轻靠了回去。 庄九遥笑眯了眼,却不知寻洛此刻根本无心在意他的话,因为他脑中一直在转着失去意识前看到的场景。 庄九遥那张被他吐血吓到的,呆滞又惊惧的脸。 既庆幸又后怕。 这一辈子从没逃出过天萝的诅咒,这么想着,寻洛心里已有打算了。 其实决定本就是轻易便能下出的,这么一想定,整个人转瞬已恢复了淡然,心里那口曾掀起过波澜的古井回归了悄无声息。 “箭上是什么毒?”声音清朗了些。 “不认识,已为你逼出大半了,但还是需要解药。”庄九遥很镇定,“等你能起身了我们便上云崖峰。” “九遥。”寻洛喊。 庄九遥喜滋滋地应:“哎。” “我自己上去,你带她们俩下山吧。” 似乎已料到他要这样说,庄九遥也不生气,只是耍赖耍得依然理直气壮:“上回我救了你你便跟了我那么久,这一回你救了我,我也要跟着你。” 寻洛一时不知如何去说,他又严肃道:“你运一下气试试。” 虽不知他什么意思,寻洛还是照做了。不做还不要紧,这么一运气他才惊觉,自己觉得身体又重又麻不仅仅是因为受了伤,还因为自己的内力全都不见了。 他方才竟没发现! 大惊之下他猛地就要坐直身子,醒来不超过一刻,这是第三次。 庄九遥又使劲揽住他。他如今虽没有发病时突如其来的功力,对上重伤之下的寻洛,也算不得多难。 寻洛使不上力,挣了两下,又顿住不动了。 他瞧不见庄九遥脸上的神情,只听见他声音温和:“放心,暂时的,只是那毒锁了你的内力。我瞧过了,只要吃了解药就一定能恢复。所以这种时候我更要跟着了,你没了内力怎地防身?怎地解毒?我是过惯了没武功的日子,你呢?你待要怎地?” 对峙了一会儿,寻洛不再坚持,只是问:“若是没解药呢?” “大约不过一个死字吧。”庄九遥笑,“你莫非怕死不成?” 寻洛轻笑一声,在笑这答案太过理想。死在大多数情况下,分明是最好的选择。人最了不起的天赋之一便是折磨同类,因而多得是不能选择。 对江湖中人来说,死是再轻松不过的结局了。 但此时他心知庄九遥是宽自己的心,也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便不再说话。 他静静环视周围,发现他们果然是回到了入阵的那条小路边,也不知自己当时是怎地踏进了那阵法中去。 片刻,庄九遥忽地笑了一声,寻洛扬了扬眉问:“怎么?见了我这病猫的样子很好笑?” 庄九遥也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诧异他会说这样的话,便忍了笑,丢了方才要说的,道:“不是不是,就是觉得,佳人在怀,甚好。” 周遭空气似乎骤然安静了下来,连风也不动了。恰巧庄宁儿远远喊了一声,打破了这不尴不尬的沉默:“寻大哥你饿了么?” 寻洛瞬时觉得自己已好了大半,便伸手想去扶树干。庄九遥抢先伸过手臂,撑了他一把。 他顺利地站了起来,快速拿开手,垂眼瞥了他一下,又看向走过来的庄宁儿,答:“是有点饿了。” 庄九遥本是有口无心顺着一说,他平时这般调笑惯了,此时见着寻洛的反应也是微微一愣,品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他看着不远处的三人,许久,缓缓挑起了嘴角。狭长的眼里却酝着化不开的墨似的,沉得紧。 一番折腾,天色倏忽已晚。 照着庄九遥的意思,一行四人抓紧时间休整了,下半夜上路,到时上了山顶便大约在日出前后。算起来那宋桥已先他们两日到了云崖峰,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及早到达得好。 寻洛再没问庄九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将他先前所说的跟着自己来看好戏当作了事实。 寅时出发,在黯淡的夜里待久了,光线倒还足够视物。 走到一半路程,寻洛觉微有些吃力。虽说他并不认为自己虚弱,但庄九遥与庄宁儿为了照顾他,也是为了照顾谧儿,便行得慢了些。 走着走着谧儿突然挣开庄宁儿的手,伸手去抓庄九遥。庄九遥以为她是累了要人背,于是笑了笑,回手牵住她。正想让她先上路边的石块,她却将他往前扯了一下。 庄九遥不明所以地跟着前行几步,谧儿另一手又去拉寻洛。寻洛将手递给她,又低头去看她,她却在看庄九遥。 “公子哥哥。”她喊。因为平时听庄宁儿叫公子,庄九遥又跟她讲过要叫哥哥,她便自己折中选了这么个称呼。 “怎么了呀?”庄九遥也低头看她。 谧儿一双黑亮的眼睛纯净得很,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将牵着寻洛的手举起来:“大哥哥,痛。”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庄宁儿噗嗤一笑,谧儿又扯了扯庄九遥的手:“大哥哥!痛!” 庄九遥愣了一下,笑了。寻洛忽地也懂了,放轻声音看向她:“大哥哥不痛了,谧儿乖。” 谧儿有些生气似的,竟皱起眉看了寻洛一眼,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将二人手一拉,叠在一起:“受伤了!” 庄九遥无奈,握住寻洛的手,轻笑:“这丫头,手劲儿还挺大。” 谧儿不理他,见他顺着自己的意牵住了寻洛,放心了似地松开,又将自己的小手塞入了庄宁儿手里,一字一顿道:“姐姐也这么牵着谧儿,牵着青城哥哥。牵着便不痛了。” 庄宁儿脸上一红,寻洛低头笑了一笑。 “啧。”庄九遥揶揄地看庄宁儿,“谁说咱们谧儿傻来着?” 庄宁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赶紧走快了几步,与自己这遭殃的公子拉开距离。 她无奈地看谧儿,又见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实在天真可爱,便伸手亲昵地一刮她鼻尖。心里喃喃,下一次跟青城大哥出门再不带这丫头了。 见两个丫头在前面走着,寻洛便要放开庄九遥的手,他本以为庄九遥会不从,未曾想他也爽快地松开了。 明明如自己所愿,不知怎地竟有一丝失落。他微微抿起了唇,将思绪很快地收回来,侧头望向远处的山尖。 那方天空已染上暖的色彩,初日即将破云而出。 云崖峰顶上是块宽阔的大平地,背靠着崖壁,风景十分秀丽,站在那平地上能将连绵的山头都收在眼底。那平地上头,靠着崖壁那一边建着个小院子,便是守音和守言的居所。 要上那平顶,须得爬过一条长长的石阶。 到石阶之下时,天光已大亮,是清晨了。 庄宁儿将谧儿拜托给寻洛,自己先上去探路,后面三人便一阶一阶地走着。才走到一大半,庄宁儿回身忙慌慌冲他们作了个手势,猛地跃上平顶去,身影瞧不见了。 庄九遥和寻洛对视一眼,皆心道糟糕,加快了速度爬上去。 不一会儿已能看得见那平顶上的情景了,二人扫了一眼便齐齐一惊。 上头的房屋起了火,已燃了个大半。火光前的平地上,三个身影正在对打,一个庄宁儿,一个宋桥。 另一个,也是熟人。 第28章 一抔灰烬 寻洛已一眼认出了,第三人竟是又已许久不见的祁云。 二人此时身上都没有武功,又带着谧儿,无法上前去帮忙,只得遥看三人纠缠着。 那宋桥好歹是上真派掌门,本事自然是有的,而祁云虽说天分高,但年龄还轻,跟宋桥比起来阅历尚浅内力也不厚,加上个路数奇特的庄宁儿,寻洛估摸着死命挣扎的话,可以勉强打个平手。 可看了两眼,他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庄宁儿与祁云被宋桥整个压制住了。 按理说他即使会胜过两个人,也不该是如此的局面。祁云与庄宁儿节节败退着,寻洛难以想象在庄宁儿加入之前,祁云是怎样与他一对一的。他细细观察着祁云的身法,却又不像受伤了的样子。 再看了几招,寻洛已瞧出名堂了。 一旁庄九遥也看清了,悠悠道:“他手里那刀有问题。”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那刀怕就是当日守言说过不能拿出来的东西了。宋桥的招式十分快速凛冽,其间巨大的力量,似乎大半皆出在那刀上。 那长刀也不知怎地,瞧上去平淡无奇,却似乎有自己的意识。看得久了,看上去便不是宋桥在用刀,而更像是刀在牵引宋桥。 宋桥似乎早已与那刀磨合过,招式极流畅,因而本来这一点是很难发现的,但那刀却不知怎地,每次遇见祁云时都会生生调转头,宋桥的招式便会出现一瞬间的僵峙,这才让他们瞧出点端倪来。再一细看便都通透了。 若不是二人确认祁云不会凭空再出现个爹,怕是都会以为他们之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了。 如此一来便棘手了,宋桥拿祁云没办法,因而庄宁儿上前去帮忙,反而打破僵局,成了那刀的首要攻击对象。 眼见着不出三招庄宁儿一定会落败,宋桥正一脸凶神恶煞,还哪有从前的和善之气。庄九遥轻声道:“你分散他注意力。” 寻洛点点头,现身在平地边缘,朗声对祁云道:“祁小兄弟,攻他下盘。”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祁云一喜,手上的双刀旋了一圈,跟着便朝宋桥腿部而去。宋桥大惊之下忙后退一步,并非因为接不下这一招,而是因为他不知来的是何人,以及威胁大不大。 就这么一分神,庄九遥已掠了过去,从空中撒下一把药粉。 宋桥急急后退,手背上还是不免沾染了一些,立时起了血泡,像是被热油泼了一下。他“嘶”了一声,看着庄九遥施展轻功又要掠过来,顷刻之间已明了局面——来了两个来路不明的人,怕是不好脱手。 反正刀到手了,若不是祁连派这小杂种多事拖着他,他早已离开了。想罢愤愤,他冷哼一声,飞速腾下了平顶,却没有从那唯一的石阶上过。 祁云忙追过去,已看不清他影踪了,也不知他是从何处下的崖壁。 还未等人开口,祁云忙道:“守言道长还在房中!” 火势已不可能阻止。庄九遥动作快,没等祁云指方向,已一脚踹开了中间偏左的门。寻洛将谧儿往庄宁儿那边一送,急急跟了上去。 庄九遥正要往里冲,火却轰一下到了眼前,他急急后退两步。寻洛心里一惊,见那火没碰着他松了一口气,庄宁儿大喊一声:“进不去了公子!” 见庄九遥不管不顾又要进去,祁云本想上前,寻洛却已一语不发地将庄九遥往后一扯,旋身冲进了火场。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能够席卷的一切,噼里啪啦的声音顿时包围了耳朵。 寻洛弯腰眯眼,见那炕上有两个人。慌忙过去,看清了一个是几天前见过的守言,旁边睡着一脸是血的守音。 忙伸手一探守音鼻息,竟已身亡了。 一代女侠,最后死得如此草率。 他大惊,匆忙之中又去看守言,还活着。 好在力气还在,他扛起守言便要走,只可惜不能将守音道长尸体也带出去了。堪堪踏出一步,余光一瞥,却扫到守音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 他眉心一跳,忙回身去掰。守音手握得太紧,略耽搁了会儿才弄开。 是一枚小药丸。 没多加思考,他将药丸往怀里一揣,带着守言急忙往外。 刚要踏出房门,上头烈烈火风迎面而来,竟是掉下来的一截房梁,他猛地后退一步,后头也是一根着了的木头,再退便要让守言被烧着了。 眼见着那柱子就要撞向肩膀,电光火石之间他伸出左手一挡,那房梁柱子撞着他手臂掉下去,灼烧的痛感立马上了头。 被挡了路,他正考虑着要不要先将守言抛出去,前面却哗啦一声响,竟是有水泼下来,火柱立时冒起了黑烟。紧接着又是哗啦一声,火焰暂时降了下去,寻洛趁机纵身一跃,横抱着守言滚出了那房门。 他霍地抬头,原来是庄九遥和祁云一人一边,将平地边缘盛雨水的缸抬了起来。这会儿见他出来了,庄九遥手一松,那缸的重量差点将祁云也带到地上去。 再回头,整个小院子已是一片火海了。那点儿水只够给寻洛压矮面前三尺路上的火焰而已。 “守音道长没了,一刀穿过了心口。”寻洛咳嗽了两声,轻声道。 祁云是早知道的。他上了平地便见西面屋子已起了火,闯进房中时守音已死,宋桥正提刀要杀守言之时被他打断了。 火光冲天,燃烧的声音十分嘈杂,几人一时皆无言。只有谧儿一脸平静地望着那烈焰与残屋,不知害怕也不知悲伤。 可惜了,生前再传奇,最终结局也不过一抔灰烬。 “去看看道长。”庄九遥冲庄宁儿和祁云抬抬下巴,两个人应了,带着谧儿过去了。 庄九遥避开寻洛小臂扯了他一把,将带他到了空地边缘。 不远处便是火海,庄九遥与寻洛盘腿面对面坐着。其实寻洛也不知为何要与他对峙,只是见庄九遥面色不善又一语不发,自己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便一直沉默着。 半晌,庄九遥脸上仍是严肃,一手抓起了他左臂。 他自小习惯了各种伤痛,并不觉得这点烫伤有多值得放在心上。庄九遥却不这么想。 他方才隔着烈焰亲眼看见的,那燃着的柱子擦到了他小臂,必然是烫得厉害。 窄袖不便,庄九遥摸出了寻洛怀里的柳叶短剑,将他袖角挑了个口子,而后又将剑塞回了他怀里。 顺着那口子撕开衣布,刺啦一声,露出里面红彤彤一片伤来,中间还燎了几颗小水泡。 寻洛没觉得有多痛,但庄九遥微凉的手指覆在伤口附近时,还是让他轻轻颤了一下。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一个以杀人为业的天门刺客,竟也会救人了。不过他的确还有事没弄清楚,在那之前有理由让她们不死。 可惜了,迟了一步。 庄九遥拿过庄宁儿放在旁边的药箱,边动作边冷笑:“我竟不知寻少侠如此古道热肠,居然是个肯舍命救人的。” 见寻洛不说话,他像是气不过,学着庄宁儿的口气道:“你是赶着去喝了孟婆汤上奈何桥么?别着急,迟早有那么一天的。” “我不去你便要去。”寻洛淡淡道。 庄九遥动作一怔,气笑了:“你以为你还是身手能抵得过守音道长的寻洛?你若是内力还在,你再进去十次八次我都不拦着。” 寻洛知道他担心,却不知他到底在别扭什么,只得继续沉默。 庄九遥一手还拿着给他擦过伤口四周的帕子,心里实在气不过,不自觉地伸出手指指着他,想教训他两句。可不指不要紧,这一指,本来还心情暴躁着,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指着寻洛笑得停不下来。 不远处祁云诧异,问庄宁儿:“宁儿姐姐,守音道长死了,寻大哥受伤了,庄大哥怎么还笑啊?” 庄宁儿一边放下给守言把过脉的手,一边头也不抬道:“别理他,他这里有毛病。”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抬头严肃地看向他:“他不坏,就是傻,所以要离他远点。 “哦。”祁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方寻洛也是一脸莫名,转念已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大约是只病花猫。 等庄九遥笑到肚子痛了,他才平静地接过他手里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擦着自己的脸。庄九遥见状停了下来,看他擦了一会儿又笑了两声,放下已替他包扎好的手,拿过帕子又帮他擦了擦额头。 “背上的箭伤怕是裂开了。”庄九遥轻声道。 “没关系,不痛。”寻洛任他在自己脸上动作,瞧上去十分乖顺。这样的寻洛别人一定没见过,这认识让庄九遥微微分了神,险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寻洛解释:“也不是要舍命救她。只是觉着事情可能有点复杂。宋桥手里的刀不一般,守言要是也出了事,有些消息我们便得不到了。” 他说着便将那林子边守言与宋桥的对话,以及自己的猜测略略说了,庄九遥回过神来点点头:“指不定守音和守言一直住在这里,就是为了压住这刀。那阵法怕也是防止有人来抢刀。” 正说至此处,庄宁儿的声音轻轻在旁边响起,带着点惋惜,又带着点看好戏的意思,里头的情绪听上去便略有些复杂:“啧,这回真是断袖了。庄九遥这厮要得逞了。” 寻洛一愣,顺着她话一想,低头见到自己被庄九遥扯下来的一截袖子,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庄九遥忍笑,瞥了他一眼又轻咳了一声。 庄宁儿惊惶地抬起双手捂住嘴巴,才意识到自己把偷想的东西说出来了,心道糟糕,果然腹诽他久了总有一天要踩滑。 她勉力装作不在意,又伸手一敲自己脑袋,讪讪地:“呵呵,公子,道长是昏过去了,其他没受什么伤,但是我用了醒脑的药粉还怎么都不见醒。我估摸着要用针,你去看看?” 庄九遥点点头,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寻洛一眼,像是要说什么,想了片刻还是没说,扬起下巴道:“想看就跟过来。” 寻洛一笑,见他伸出手,一把拽住站了起来。 “迷药下了十足十的分量。”庄九遥一番探查之后道,“所以普通的醒脑药粉已没什么用了。施针吧,将药逼出来些便能醒得快了。” 没有床榻,也没有个遮盖的物事,崖壁那方的院子还剩最后的火焰在残喘,日头又已高升,虽是秋末初冬了却也不能让昏迷的人一直晒着。好在平顶边缘泥土还算柔软,又种着粗壮的树。 祁云照着庄九遥的指点,将守言背过去,轻轻靠着那树干放下了,庄宁儿已在一旁摆开了针具。 庄九遥又仔细为守言检查了一遍,开始施针,忽地想起什么,问祁云:“傻小子,你可知道宋桥手里那刀很邪门儿?” “邪门儿?”祁云皱着眉,“邪门儿倒是没觉得,但每次我觉得那刀要落在我身上时,都没落下来。” 庄九遥轻笑一声:“你这段时间是有什么奇遇么?” 祁云与寻洛对视一眼,庄九遥微微抬眼便瞥见了,眉眼弯弯地:“你俩打什么哑谜呢?背着我做了什么?” “我想了想。”祁云组织着措辞,踌躇道,“许是我师……先生在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我赶来此处便是受他之命。” “什么先生?”庄九遥心觉不妥,微微皱了眉。 祁云踌躇一下,心道自己都叫师父了,不能背后便不认人,只得道:“庄大哥,其实不是什么先生,是我师父。我已拜他为师了,寻大哥也曾见过的。” 庄宁儿诧异:“你师父不是死了么?”说完又顿了一下:“抱歉。” “没事的。”祁云摆摆手。 庄九遥刚好施完一针,得空抬头看了寻洛一眼。寻洛微微点头:“你们离开后,在金陵见过一回。” 庄九遥敛眉,低头取针时又问:“你师父姓甚名谁?” 祁云道:“师父名叫梅寄。” 话甫一出口,庄九遥拿起银针的手一顿,而后他缓缓抬头:“你说他叫什么?” “梅寄。”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嘤,今天作者太累了,没有话说~ 庄九遥:快起来!别装死! 寻洛:…… 第29章 一见如故 莫非是他认识的人? 寻洛一愣,问:“你认识他?”本没盼着得什么答案,庄九遥却勾起嘴角:“是个故人。” 显然是不想再说了,寻洛便未追问,只听他问祁云:“他对你好么?” “挺好的。”祁云道,瞧上去还十分真心实意,“刚开始十分恨他,但是相处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师父他……就是做事情有些不留情面,脾气怪,但是我总觉得他应当是个好人才对。” “应当?”庄九遥似乎想发笑,“他难道没在你面前杀过人么?” 祁云面露不忍,道:“他说他杀的人都是该死的人,但是他答应我再不杀人了,自收我为徒之后只杀过一次。” “该死的人。”庄九遥忍俊不禁,明明语气不重且眉梢带笑,却带出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他有什么资格判断谁该不该死?” 寻洛默然。他本就是以杀人为业的,此时听到这些话,竟莫名觉得是被庄九遥斥责了,心下不由得有些郁郁。 祁云一听,与寻洛的感受竟如出一辙,明明不久之前还是自己在心里偷偷觉得庄大哥有些冷血。 见他低头沉默,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庄九遥瞬时又恢复了常态,懒懒散散道:“没事的,我顺口一说,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无恙便好。” 他不提祁云失踪之后自己找过他许久,庄宁儿便也没开口,开口了又不好解释为何他们的眼线会那样广。 梅寄这个名字庄宁儿也是头一回听说,她小庄九遥整整八岁,很多事发生时她年纪尚小,庄九遥又不喜欢提及旧事,因而她只知庄九遥从前跟着刘仙医时有个师弟,后来二人反目成仇了。 如今见着庄九遥的反应,心道说不定那师弟正是这个叫梅寄的。 她恍惚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忽地道:“既是从前总杀人的人,如今怎地会轻易答应你不杀人了?” 这问题刚好问在症结上,祁云低了低头不说话。 庄宁儿见他这样子心里更加怀疑,不自觉地用指尖摸着自己的下巴,像是个正在想问题的老头子,一双美目来回转着,上下细细地打量他。 祁云比她小三岁,身量跟庄、寻二人虽相差尚远,但个子已与自己一样高。瞧那长手长脚的,少年人生长又快,过两年便是个窄腰长腿的了。 打量完身上她又去看祁云的脸,心道脸也不错,已看得出会朝硬朗的方向长去,如今虽未完全长开,已十分英气。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实在是有神,与庄九遥的迷蒙和寻洛的深邃都不同,是十分正派的那种有神。 这么一来便有一种诡异的沉默,祁云见庄宁儿眼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了几圈,十分不解地问:“宁儿姐姐,你在看什么?” “云兄弟,你告诉姐姐,那梅寄是不是对你做不好的事了?”庄宁儿凑过去问。 祁云闻言一惊,心道自己中了蛊,难道这个也一眼便看出了么?可他又不愿让人替自己担忧,一时之间便又惊讶又颓丧,没说话。 见他的反应,庄宁儿大惊失色,心道果然果然,正要开口,后脑上却被拍了一巴掌。她愤愤地回头,是施完针刚刚站起来的庄九遥。 庄九遥见她这不服气的样子,又伸出指头戳戳她额头:“你这丫头,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啧,这话说得,就跟他多正经似的。庄宁儿大声道:“上梁不正!” 庄九遥噗嗤一笑,转身一把拉住祁云,手指已搭上了他的脉。祁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注意到他嘴角虽提着,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不由得更怕了。 良久他才放下手,淡淡看了祁云一眼,祁云却瞬时已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于是严肃了神色。 “竟是个纯阳的体质,实在难得。”庄九遥拍拍他肩,竟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难怪梅寄看上你。往后好好练功,也要保重自己。庄大哥知道你心性坚定,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旁边人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见祁云猛地点点头,神色十分感激,重重地“嗯”了一声,道:“庄大哥放心!” 得了他的保证,庄九遥伸了个懒腰,转头去看守言。 日头高升,人影渐渐变短而后消失又拉长,守言终于醒了过来。 面前的几张脸皆是陌生,她迷茫了一瞬,靠着树干的身子陡然坐直,一边起身一边朝四下看去,喊了一声:“守音!” “道长。”庄宁儿想去拉她,却不料她力气极大,自己踉跄了一下,连带着庄宁儿也跟着趔趄了一瞬。 她转头陪口一声,慌忙朝那崖壁边看去,却看到一片焦黑的残屋。 这场景似乎是灼痛了她眼,守言猛地转头看向他们,轻声问:“几位客人从何而来?可有瞧见我家师姐么?” 祁云一脸的欲言又止,庄、寻二人皆不说话,谧儿更是什么也不知道。庄宁儿暗里轻叹一下,心道一个都靠不住。开始在心里想着措辞。 “道长,您听我说,我们来时屋子已起火了,这位小兄弟,”庄宁儿边说边指指祁云,“与宋桥正在屋前打斗,是他从宋桥手下救了您。宋桥见我们几个到了,便匆忙提着把长刀逃了。” 她又依次指指寻洛和庄九遥:“这位少侠将您从火场救了回来,我家公子给您施了针。” 众人静默。守言不知是猜到了不愿相信,还是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追着问:“守音呢?” “您可知自己中了迷药?”庄九遥忽地开口。 守言不答,还是问:“守音呢?” 祁云心软,顿时红了眼睛,但又念着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流泪,便硬生生忍住,哽了一下道:“道长您节哀。” 寻洛一向难以感知人情,隔着窗框看人间的淡漠此时便发挥作用了,他心知长痛不如短痛,于是简洁道:“宋桥迷晕了你们,杀了守音道长,又要杀您时被祁小兄弟救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丹药来:“我进去在道长手里发现了这个。” 他已做好了准备会迎接一场嚎啕,谁料守言只是脸色霎时变得青白,身子抖了一下,竟没哭也没喊,更未崩溃。 方才跟庄九遥之间气氛很奇怪,他便一直忘了将这丹药拿出来。此时庄九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守言不接,他也不便收回去,就那么支棱着。 终于,“这药我用不着了,送给少侠吧。多谢诸位救命之恩,请恕贫道不能奉陪了。我得去找师姐,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那里头。” 守言说完转身,顿也不顿地朝那烧毁的小院走去,只留给众人一个单薄凄然的背影。 庄宁儿眼里满是不忍,又恨恨道:“那天杀的宋桥,自己亲师姐都不放过!”说着转向庄九遥,还是怒气冲天的样子:“公子,我们去帮帮她吧!” 庄九遥点点头。 见三个小的都过去了,寻洛将那药丸递给庄九遥:“这是什么?” “不知。”庄九遥答,一边伸手摸出个专门装药的小锦盒,“装起来吧。” 等他将药接过去了,寻洛又问:“不知?那你方才在看什么?” “我啊。”庄九遥抬眼,笑眯眯地凑过去,顺势将盒子塞进他怀里,“我在看你的手长得可真好看。” 他说罢便走,寻洛愣了一愣,抬起自己手来看了一眼,在原地站了片刻,也跟着去了崖壁那边。 他过去时守言已将那焦黑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尸体背出来了,庄宁儿上前想要帮忙,她往旁边一让,客气道:“多谢这位姑娘,我自己来。” 这道长看上去温温柔柔的,竟是这般能忍耐之人。寻洛说出守音被杀的那一刻,分明看清了她眼里巨大的悲痛,却转瞬便被压住。 他见过无数的死亡,再有经验不过了,大哭大喊固然是悲痛,沉默却是更加刻骨的哀伤。此时瞧不出来,再过段时日,甚至只要再过几天,她说不定已是形销骨立的一条无根竹竿了。 守言在屋子西面的棠树下挖了坑,将守音埋了进去。整个过程没有人动过守音的尸体,除了她自己。 她始终没流一滴泪,背对着众人静立半晌,忽地道:“本以为能逃过这一劫,上回她下山回来,说是有毁掉那妖刀的办法了。我当时还十分开心,原想着了结这事之后,我们便能一起彻底隐居了。” 众人沉默良久,庄九遥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寻洛一怔,庄宁儿惊道:“公子!”守言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 “守言道长,我们在山下之时……” 庄九遥说至此处,守言看了寻洛一眼,打断他:“那阵不是我们设的。” 他张了张嘴,尚未发出声音,守言接着道:“那阵不是我们设的,我们也只是有口诀而已,解药也是有的,只不过……” “只不过?”庄九遥忙道。 守言指指崖壁那边的院子:“只不过大约已化为灰烬了。” 庄九遥愣住,转头看了寻洛一眼,似乎是没理解守言的意思。寻洛朝他笑一笑,又看向守言道长:“原是我自己跟踪道长才入了那阵,向您赔罪了。” 守言摇摇头,道一句无事,又指指方才还晴朗着,此刻却已半阴的天:“你们看,即使前一刻天高风轻,下一瞬也有可能阴云密布的。” 庄九遥那一跪,本是打算着先摆出个诚恳的态度来,使得守言不要怪罪的,却没料到会是如今的局面。 这一故作的姿态此时竟像是个笑话了。 他还怔在地上。守言转过身去,看着那连个墓碑也没有的,微微凸起的埋骨之地,道:“半山腰上有个小院子,我们偶尔用来歇脚,你们今夜可以睡在那里。” “那您呢?”庄宁儿问。 “我?”守言一笑,“我自然是要去清理门户了。诸位少陪了。” 说完这话她回身,和善地对着几人笑一笑,一步步朝那石阶走去。庄宁儿踌躇了一下,转头看一眼庄九遥,还是牵着谧儿和祁云一起跟了过去,想送送她。 到了石阶边,却只见她施展轻功往下飞掠而去,像极了一只轻盈的燕子。 这方寻洛默然片刻,伸手去拉庄九遥,庄九遥却不动弹。他只好蹲下来,使得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你做得已够多了。”寻洛笑一笑,伸出手去,顿了一顿,拍上他肩头,“我自小没什么朋友,不信神不信鬼也不信人,但与你却是……一见如故。在药王谷那一阵儿,是我这辈子过过的最好的日子。” 庄九遥弯起眼睛:“你做什么呢?留遗言么?你别忘了我可是药王谷的人,我没开口定论治不了,你便莫在我面前说自己要死。” “我不接受。” 他费力地起身,认真地低头,与寻洛仰望的视线对上了,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接受。” 说完转身朝着崖壁走去,还状似不满地在嘟囔:“你是瞧不起我么?这简直是对我医术的侮辱。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找解药去,找不到我便自己给你制。我们赌不赌?你不准走,给我些时日,我一定能解你的毒。” 寻洛见他边自言自语边走远了,抿了抿唇,又低头看自己的手。握起来又松开,松开又握起来,这双手如今还是能拿剑,却无法真正出招了。 正发愣,不远处传来砰一声巨响,他起身望去,只见庄九遥刚刚放下腿——他方才一脚踹开了这小院里最后一扇立着的门。 轻巧的杂物一时皆腾起老高,灰烬四散。 旁边三个孩子也被他吓了一大跳,一个个怔怔的,庄九遥招呼了一声:“过来,帮你们正泪眼汪汪马上要寻死觅活的寻大哥找解药。” “泪眼汪汪的是你吧。”庄宁儿风凉话接口得极快,但还是立马进了那门去。 庄九遥轻笑一声:“小心点。” 寻洛失笑,摇摇头也跟了过去。庄九遥见他过来,深深看他一眼,在他之前转身进了那已毁掉的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嘤,我们不过求个解药而已,为何会这样?作者一定是故意的! 庄九遥:(忍住想打人的冲动,眯眼)很有自知之明嘛。 寻洛:…… 第30章 天地通彻 一无所获。 眼见着天晚了,几个人啃了干粮下山,去找守言所说半山腰的屋子。好歹是在入夜之前找着了。 那屋子不算大,檐上铺盖着厚厚的茅草,围了个小小的篱笆。走进去瞧一共有三间卧房,中间一个小小的厅堂,十分干净整齐。 一行五人将将踏进堂中,身后骤然刷拉一声,雷也没打一个,雨便瓢泼似地来了。 庄九遥替寻洛重新包扎了箭伤,二人一起站在门口。山间雨中的清风吹过来,分明是万物败落的季节,却一点也不觉凄凉,反有一种通透爽利的痛快之感,让人十分想要高歌。 “你瞧吧,我说过的,我运气很好。”庄九遥倚在一边门框上,“是不是?” 寻洛倚在另一边门框上,姿势明明一样,庄九遥是闲散的,他瞧上去却只是淡漠。 “是。”他答。 庄九遥满意地笑了,两个人就立在门口看雨,不一会儿,身后一盏烛光已亮了起来。 自见了面,各种事情层出不穷,祁云这会儿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谧儿。上回他离开时谧儿尚且躺在榻上不省人事,如今见她既能跑又能笑,便心觉奇异。看了会儿他笑眯眯地道:“妹妹长得可真好看。” “那是。”庄宁儿比别人夸自己还高兴,爱怜地摸了摸谧儿的头。后者又在啃着一块干粮,没空理这些奇怪的人。 “既然好看,长大了嫁给你做媳妇要不要?”庄九遥转过头来笑。 祁云闻言涨红了脸,寻洛手肘在庄九遥胳膊上轻拐了一下。庄九遥睨他一眼大声道:“哎阿寻你打我做什么?我说错话了么?我们祁小兄弟已不是小少年了,说说怎么了?” “对吧祁小兄弟?”他挤眉弄眼地戏谑。 这人无赖起来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寻洛拿他没办法,又见祁云可怜巴巴的,便打了个岔:“祁小兄弟,你先前说你师父让你上山的,那他人呢?你为何没经过那障林?” 祁云感激地望他一眼,答:“他说他有事呢,将我带到长阶下又匆忙走了,只说要找我之时自会出现。至于那障林,我也不知。” 寻洛瞥了庄九遥一眼,只见他脸上挂着笑,表情却不太分明,于是道:“看来这林子还真是只克我。” 庄九遥哈哈一笑:“告诉过你了,那林子认人。” 见雨不停,无琴亦无棋,庄九遥百无聊赖,将屋子翻了个遍,最后竟让他翻出了几坛竹叶青来。揭开盖布便猛地灌了几口,叹一句:“好酒!” 庄宁儿十分嫌弃地斥责:“你怎地乱动人家东西?出去别说你是我家公子,我丢不起这人!” “哎呀,这屋子大约也不会有人回来了。”庄九遥理直气壮,“喝点酒怎么了,道长不会怪我的。” 前一句话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被他这般说出来,还是有些惹人难受。 祁云心道庄大哥果然有些傻,庄宁儿干脆不理他了,寻洛却有些懂他的心思。很多事不是不去提,便能当作没发生的。 最起码在这一点上,庄九遥比他强得多。 寻洛看着他,他抱住坛子,眉眼弯弯地回看一眼:“不给你喝。”又指着祁云:“好小子,来,咱俩喝一杯。” 祁云拗不过他,只得也喝了浅浅一个碗底。 这一夜庄九遥与寻洛便歇在了一张榻上,寻洛躺在靠外那一方,两个人各怀心事,背对着侧卧。 庄九遥睡前自己对着雨喝酒,后来有些微醺了,淡淡的酒香与药香混在一起,出乎意料地好闻。 约莫三更时分了,雨势竟一点也未小,哗啦啦地让人错觉回到了夏日,硬是响了个天地通彻。寻洛睡不着,想翻身又怕来回会惊扰到庄九遥,便悄悄地想坐起来。 才一起身,手臂就被人一把抓住了。庄九遥声音十分生硬:“不准走。” 寻洛愕然,放低声音问:“你怎么还没睡?” 庄九遥这一回有些生气:“不准走。”仍旧是拽着他不放,寻洛无奈:“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喝醉了?” 见他不答,寻洛垂下眼,轻声解释:“我不走,我就起来略坐一坐,躺着累。” “你哪里痛?”庄九遥跟着也坐直了。 “哪里都不痛。”寻洛答。 夜色里只见庄九遥一双眼睛微微亮着,像是山河人间唯一的光,他心里不知怎地一堵,不由得补充道:“哪里也不痛,就是胸口有些闷。” 一只手突然抚上他左心口,庄九遥声音含糊:“这里么?” 寻洛陡然之间化身成了一截木头,筋骨皮肉皆绷紧了。庄九遥的手微微发凉,隔了一层薄薄的里衣放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触感渐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他抬手想要格开,庄九遥却似乎是醉了,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在他动作之前另一手已搭上他肩膀,将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下巴就搁在他肩上,放在他心口上的那只手慢慢给他顺着气。 一下一下,是让人安心的节奏。寻洛放下了手。 “寻洛。”庄九遥在他耳边叫了一声,声线低沉,语气认真,“你在药王谷时,也是我这小半生过过最好的日子。” 他将脸埋在寻洛肩膀下,用力抵着,瓮声瓮气道:“一见如故。庄九遥就只有你,只你寻洛这么一个称得上知己的人。我估摸着兴许是上辈子有点什么故事,这辈子就你欠我的。你欠我。” 寻洛失笑,觉得他这般孩子气也是新鲜。庄九遥兀自将手收紧了些:“所以你别死,我没说还清之前你别死。我一定不让你死的。” 心里那口古井分明已回归沉寂,此时却又猛地一荡,水快要溅出井壁。寻洛心头一热,身子不由自主便放松下来,长久的沉默之后,低低应了一声:“好。” 听见这个“好”字,庄九遥长长舒了口气,又静默半晌,才将脸从他后肩处露出来,问:“你喜欢牡丹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寻洛有些诧异。 他的确喜欢牡丹,不仅是因为在天门里头,唯一鲜活的东西是牡丹,也因为伯伯曾说过他的家乡在洛阳。 他说那里产最好看的牡丹,和最解忧的杜康。 “猜的。我什么都知道,你信不信?”庄九遥笑,“若有前世,我定是洛阳种牡丹的人。” 寻洛侧过脸去,与他在黑暗中四目相对:“那我呢?” “你啊,”庄九遥认真看着他,“我手里的锄头呀。” 寻洛笑起来,声音在初寒之时的大雨中十分低沉,低沉而又柔缓,转瞬即逝,轻得像个梦一样。 庄九遥放在他胸口的手慢慢移至耳边,又顺着耳廓轻柔地抚摸下来,在他唇角摩挲了片刻,而后流连到了下巴处。 他从前逢场作戏惯了,常做这样的事,此时手却有些发颤。 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 “阿寻。”他轻唤了一声,“你醒着么?” 寻洛“嗯”了一声,他便凑过去,嘟囔了一句:“可我醉了。”而后抬起他下巴,不管不顾地覆上了他嘴唇。 原来瞧上去如此坚硬的男人,嘴唇竟也是这般柔软。 在天门里头,情/欲永远不会有美感,加之天萝对他的控制,寻洛一向对男女之情敬而远之。将近而立,他早独惯了,从未存过这个心。因而不曾有机会知晓自己会对怎样的女子动心,当然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对男子动心。 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别说与人亲近了。此时骤然遇上另一人的温热,这触感便让他有些发愣,可又觉察到自己不想推开这人,便睁大了眼睛,呆呆地任他动作。 隔了一会儿,眼前竟渐渐迷蒙起来。 他诧异地发现,庄九遥的嘴唇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带着药的苦味,气息只是缠绕在鼻端。那般好闻。 柔软的触感和他传递过来的温柔,让人十分想要沉迷。 他缓缓闭上眼睛,微微张开了唇,正想循着本能作出回应之时,庄九遥却放开了他。 睁开眼来,顿觉心里有些怅然。他十分想要重新抓住那屡药香,好让这个人靠得再近一点,却不知自己该如何补救。 庄九遥笑一笑:“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寻洛仍旧愣着,半晌摇摇头:“无事。” 见他的反应,庄九遥哈哈笑了两声,寻洛忙伸手捂住他嘴巴:“别吵醒他们了。” 庄九遥顺从地点点头,在黑暗中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会儿。细细地打量近在眼前的人片刻,他忽地眨眨眼,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他掌心。 寻洛头皮一炸,慌忙撤开手,心重重砸了两下,让他有些昏头。 不知过了多久,庄九遥伸手将他往床上一带,压住他肩膀替他盖好被子,道:“好好休息,还要养伤呢。” 寻洛看了他半晌,闭上了眼。 庄九遥满意地也躺下去,侧身背对着他,却一直睁着眼。 他知道背后躺着的人是他人生不该横生的枝节,也知他们不该是同伴,可一见如故那一句却是真的。 一年多以前在障林外的河边初见,彼时他被野兽当成食物争夺,满身是伤和血污,衣不蔽体,奄奄一息。 寻洛从不认识庄九遥,庄九遥却明白天衍是谁。庄宁儿自是认不出的,他却一看那剑就明白了。 他早知天衍必死无疑,却未曾想竟会在药王谷附近捡到他。想来是坠下了那断崖,被深厚的内力挽了一把,靠一口气撑着没当场摔死,又被野兽拖到了上游的谷地边缘来。 若不是那一日卫青城做了桂花糕,他也不会吃撑了闲来无事想去障林外走走;若不是路上他与庄宁儿吵了架,庄宁儿不会赌气扬言要跳河跑到了河边;若不是庄宁儿身上带着驱兽的药粉,凭那两头野狼的雄壮庄九遥也不会一时脑热要去救人。 若不是那一日是那一日。 揭开那几乎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时,那张带伤的脸几乎立刻便击中了他。不仅仅是好看,也因为这人昏迷中紧皱着眉的样子,又冷漠又倔强,让他不由得想瞧瞧他该怎么活。 更过分的是,他想看这人重回天门。 庄宁儿瞧了一眼,道:“救不了了。” 他笑一笑:“能救。” “我看你就是色迷心窍!”庄宁儿气呼呼地骂。 救他起来不过是恻隐之心一闪而过。即便他长得让自己很喜欢,却也未曾想他一睡便是大半年,而自己竟真有耐心守了他大半年;未曾想他醒来之后会一直沉默,而自己是那般好奇他的沉默;也未曾想他的沉默会与自己如此合拍,渐渐便过度关注了他的一举一动。 更没想到从药王谷一路出逃至现在,他居然还在身边。 最没料到的是,他也这样在乎自己。 一边习惯性地撩拨他一边盼望他不会喜欢上自己,一手将他往外推,一手将他往里拉。既贪恋又不愿触碰,既想剥离又心有不甘。只生怕自己会食髓知味,生怕自己会再也不想去做那些该做的事。 庄九遥看不懂自己了。 后半夜,雨终于变得淅淅沥沥,而后在天亮之前彻底停了。 清晨三个小的在屋内收拾东西,寻洛已站在屋子前面的空地边缘了。 下过雨的山林寂寂,从空地边缘望出去,是一派天清地阔。空气凉而干净,风迎面一吹过,万物便都消失在眼前,尘世再也没有牵连。 除了眼前这个人。 庄九遥在他背后静静看了会儿,又过去与他并肩站着,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没话要跟我说?” “什么话?”寻洛微微抬眉,目光不知怎地落在他唇上,忽地想起昨夜的情形,立时便有些不自在。 “我亲你你生气了?”庄九遥问。 寻洛抿紧了唇不说话,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话拿出来说,谁知更不要脸的还在后头:“你若不高兴亲回来便是了,男子汉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要扭扭捏捏的。” 这人真是,无话可说了。寻洛转身便想走,却被一把拉住了,他被逼无奈,只好转了过去。 “你真生气了?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么?”庄九遥微微歪了头瞧着他,皱着眉,面上显得十分认真,实际上存了心要逗他。 寻洛神色还是淡淡的,只是喉结滚动几下,泄露了些内心的端倪。 庄九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平静地回望了会儿,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顿了一下,又突然伸手,用指背轻抚了一下庄九遥的脸。 一触即收。 庄九遥内心激灵一下,觉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昨夜亲他时都没这般令人心痒。微微愣神之间,寻洛已转身走开,留下他一人站在风口处。 隔了会儿他才呆呆地回过神来,朝着明知没人的四周瞧了一眼,用拳头抵住嘴唇轻咳了一声,紧接着嘴角已压不住地上扬起来。 他伸手一拍自己脑袋,心里骂:大早上的发什么病? 这么大的人了,什么好看的人没见过,什么风月场面没经历过,怎地第一回被这个人主动触碰,竟就这般窃喜呢? 还以为是自己撩拨了他,啧,谁撩拨谁还不一定呢。 寻洛走至半路,心神还留在庄九遥那里,忽然见祁云忙慌慌跑到了他跟前:“寻大哥!” “嗯?”他有些愕然,“怎么了?” 祁云喘了两下:“你怎么了?我喊了你好多声?是身体不舒服么?” “没有的事。”他低低咳了一声,问,“怎么了?” 祁云神色慌张,忙道:“我去屋子后面放水,看到,看到……” 一句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庄九遥已跟了上来,轻拍了他头一下:“看到鬼了这么急吼吼的?” “不是不是。”祁云皱眉,“看到尸体了!干尸!”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杜康那一句,杜康的归属地其实有争议,其中一说就是洛阳。此处只是指代酒,“最”字也是艺术化,不必纠结~ 一碗:啧,庄九遥这厮,真的得逞了。 庄九遥:叉腰.jpg 寻洛:……还早呢。 一碗:震惊! 庄九遥:哭唧唧。 第31章 以血为养 寻洛皱眉:“走!” 三人忙朝房屋后头急急而去,路过门前时庄九遥叮嘱了句:“宁儿,看好谧儿。” 庄宁儿忙点头:“嗯,放心!” 屋子后方也是林子,祁云带着二人往前行了百来尺,在树木之间看见了一条不太显眼的小路,路边丛生的杂草尽皆枯了,枯枝满地堆积。 那路边正睡着个人,不,睡着具干尸。 庄九遥突然笑:“你这小子,怎地放个水跑这样远?”祁云抓抓头发,支支吾吾答:“我怕被两位姑娘瞧见了。” “可是屋子旁边有茅房啊。”庄九遥道。 “茅房被宁儿姐姐占了!”祁云红了红脸。 “哦,也是。漂亮姑娘也是要如厕的。”庄九遥拖长了声音道,而后无奈地,“你这小孩,谎也不会撒。说吧,怎么发现的?” 祁云窘迫地笑笑,寻洛见他可爱得紧,也勾了一下嘴角。庄九遥扬眉,似是不满地瞧了他一眼。祁云伸开手,道:“其实是师父留给我的虫子有反应了,它跑来告诉我的。” 他摊开的掌心有一只硬壳的小虫子,有些像流萤,背部却是花青色。待二人皆看清了,他轻轻吹了口气,那虫子便自顾自飞走了。 庄九遥见那虫子不见了,勾起嘴角又看了祁云一眼:“竟都让你驱使他的夜照了,他对你可真是好。” 说出这话来,他自己也未曾注意到口气里那点熟稔,似乎他对梅寄有着不为人知的了解。 祁云自然不会在意这样的细枝末节,听他说师父对自己好,只不好意思笑了笑。寻洛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尸体已干瘪下去,脸上皮肉皱成了一团,呈青紫色,五官凑作了一堆,显得头骨极大,跟小孩子捏着玩儿的泥人似的。庄九遥过去察看了一番,起身道:“死了没多久,约莫就是昨日的事。” 他看向寻洛,寻洛瞅着那尸体:“若说是吸血练功的,断不会这样干净,且要安了心采人精气,定不会选这么个地方。” 庄九遥点点头,轻瞥向路边的背篓,里头一捆柴散了一地:“分明是路过。” “路过便将人杀了?还吸干了血?这是什么怪物?”祁云咋舌,“这人可真可怜。” 庄九遥眯了眼:“昨日从这云崖峰上下来的人,可不只我们几个。” 一阵沉默,寻洛又开了口:“宋桥的刀,怕是要以血为养的。” 祁云一怔,不自觉地看了庄九遥一眼,正好庄九遥也望着他,他忙低下头来。方才放飞的那夜照,便是专门用来探查血腥气的,至于梅寄为何要养这飞虫,二人心知肚明。 庄九遥摇摇头,伸手把住他肩膀:“走吧。” “那这尸体?”祁云踌躇,抬头望他,“要下山报官么?” “若你于心不忍便将他埋了吧,这种情况报官只会引起恐慌。”庄九遥见他始终善良,不忍说不管,却又补了一句,“我不会帮你的。” 祁云看样子并没盼着谁帮忙,只感激地点点头,一阵飞跑回了那小屋,应该是要去拿挖坑的工具。 庄九遥将手肘靠在寻洛身上,看着祁云背影十分不解地问:“你说这小子是怎么长这么大的?什么事都要管管,竟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也不知梅寄是怎么忍得了他的。” 寻洛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而后也不知想起什么,转身便走。 这一来庄九遥手肘下突然空了,一个不妨,被带得趔趄一下。寻洛忙回手抓了一把,见他站稳了立马放开,三步并两步回了那小屋。 某人在后头瞧着他背影,一瞬的愕然之后心都荡成水了。 ——他怎么这么好玩儿呢? 处理完尸体出发,午后到了山下的洛花镇,仍旧去了寻洛先前落脚的那家客栈。几个人在堂中落了座,来招呼的小二便是那日给寻洛讲洛花镇故事的。 那小二此时提着茶壶一来,庄、寻二人都看着他,一个笑意满满一个眼神平淡。 小二心里打了几个转儿,默道这两个大男人,拖着三个小的,也不知什么关系。莫不是人贩子吧?可看这气度似乎也不像。 天青衣衫这个先前来店中,竟捧着一大把牡丹,说是自己惹怒哥哥了,要用这花来讨欢心,求他帮个忙。他心一软,当然也是看在二两银子的份上与他通了气儿,现在看来兄弟俩是和好了。 不过他这哥哥,眉眼那般冷淡,瞧着跟他可一点儿也不像。 他心里狐疑着,笑眯眯倒了茶退开。寻洛看庄九遥,挑眉:“认识?” 庄九遥见他明知故问,眼睛笑得更弯了:“不认识。” 这客栈离镇边不远。趁着等饭菜的间隙,寻洛借了柜上的纸和笔,出店到了无人处,用天门的法子召了附近的一只信鸽。 将那信鸽放飞之后,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不停变得强大不是他本意,却是他活着的方式。会不会变成弃子被人随意抛掉,或者会不会被收拾干净他以前便不关心,这一回更不关心了。 事情尚未做完他当然知道,可命运这种事却由不得他。若此时他必须失去武功,那便失去就是了,既然答应了庄九遥要活着,那他就不会想着提前解脱。 水来了跟水走,血来了随血漂。 仅此而已。 他在这一刻,是真心实意如此想的。 放完给天晴的信鸽回客栈,桌上已上了菜,几人皆在桌边眼巴巴望着他了。他一笑:“久等了,吃饭吧。” 他不说去了哪里,自也无人打听。几人随后一起用了饭,又商定先在客栈中休整,而后从长计议。 寻洛的屋子没退,庄九遥早已另让小二打扫了两间房。三个小的甫一果腹便扔下这二人,迫不及待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还未进过屋子,寻洛又提出想去宋桥住的地方看看,庄九遥其实已累极了,还是跟了上去。 “我又不是找不到路。”寻洛看了他一眼。 庄九遥点点头,理所当然地:“我找不到啊。” 寻洛无奈,只得沉默行路,很快到了街尾宋桥落脚的客栈,却未进客栈正门。 他带着庄九遥绕到了旁边的巷子里,让他在下头等着,自己踩着旁边支棱的墙角上了二楼,很快便悄无声息地撬开了窗。又低头看了庄九遥一眼示意安全,才斜着身子钻了进去。 庄九遥轻笑一声,心道没有内力真辛酸啊,还得爬墙。叹完便施展轻功也腾了上去。 寻洛替他从里头把着窗框,他跳进去之后冲他挤挤眼:“天还没黑呢就做贼,啧啧,开窗的手法很娴熟嘛。是采花盗还是偷鸡贼?” 寻洛一勾嘴角:“那你别进来啊。” 这样鲜活的表情和话语,庄九遥觉得自己又要压不住猖狂的嘴角了,于是佯装不屑地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没搭话。 寻洛又一笑,已开始检查屋子了,庄九遥便在旁边抱着手臂看他。 里里外外瞧了一圈,整个屋子干干净净的,想来那宋桥上路去拦守言之时,便打定主意不会再来落脚了。 一无所获,寻洛冲庄九遥摇摇头,后者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寻洛疑惑地看着他,他踌躇了会儿才道:“下去的时候怎么办?还是爬墙?” 寻洛:“……” “走吧。”他轻声道,正朝庄九遥走过去,却晃眼瞧见地上靠近桌角处有个什么东西。寻洛眼皮一跳,心里已有猜测了,两步便跨了过去。 庄九遥呆愣了一下,那一瞬还以为他要冲过来抱自己,心神猛地荡起来,却见他到了眼前便蹲了下去。 他愣了一下,又不由得半自嘲半无奈地笑了一声,寻洛哪是那么主动投怀送抱的人。 正怅然呢,寻洛抬头见他一脸抽搐的表情,诧异了一下:“你怎么了?你早知道了?” “嗯?什么?”庄九遥认真地摆出了个求教的表情来。 寻洛声音沉沉:“梅寄。” “嗯?”他还没回过神来。 寻洛站起来,将手里的干白梅花递给他:“梅寄来过。” 一见那梅花,庄九遥脸上的表情陡然有些僵,嘟囔着:“怎地哪儿哪儿都有他?” 寻洛沉默,正要将梅花放进怀里,手腕却被庄九遥一把抓住了:“收起来做什么?”说着从他手心拿走了那花,一扬手从窗缝间扔出去了:“嫌牡丹不够好看么?” 他说完便去开那窗,自顾自地腾了下去。 寻洛失笑,跟着也攀上那窗框,打量了一眼,而后毫不迟疑纵身便是一跃。 他本忖着这楼不高,自己即使没了内力,身子骨却还是在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却没料他刚一跳,庄九遥便腾上来一把揽住了他腰。 落地放手,寻洛感受到那只手在自己腰上用力抓了一把,登时一惊,立马跨出步子,扯开了距离。 庄九遥斜起嘴角一笑,似乎是在回味手感很好,而后几步跟了上去,在他身后叨叨:“还以为自己是武功高强的大侠么?不知自己如今没内力么?要是跳下来摔断腿了可怎么办?虽说我不嫌弃你吧但你自个儿不方便啊!哎,不过其实我可以抱你的,也没关系。嗯不行不行,咱们洛海派大长老要成了个瘸子好像不太好,要抱的话其实腿是好的也能抱,上次你在……” 寻洛见他越说越离谱,又被他吵得没办法,于是微微抬起下巴看他一眼,淡淡道:“我何时弱到那种地步了?要不你不用轻功,咱俩现在打一架试试?” 庄九遥立时闭了嘴,脚步顿了一下。 过了会儿又追上来:“若是在床上打的话可以试试。” 寻洛步子踏得更快了。 回了客栈,那小二见了人忙道:“客官,那位姑娘替您二位要了热水,都备好啦!若还有需要叫一声便是。” 寻洛点头道谢,上了楼正想关门,庄九遥却一闪身进了他屋子。见几案上那牡丹花竟还在,庄九遥惊喜地坐下:“还开着呢。” “你怎么不回自己房间?”他问。 庄九遥抬头,佯装委屈道:“阿寻,你以前跟我说话不是这样的。” 寻洛还是不关门,他便又道:“你去问问小二还有空房没有,下午我们等你时去问,已只剩最后两间了。祁云一间,宁儿谧儿一间,你让我睡哪里?你的房顶?还是出去找个破庙?” “说不过你。”寻洛无奈地掩上门。 等他坐了下来,庄九遥笑眯眯地指指旁边的木桶:“要一起洗么?” 这一回房里没有屏风,那木桶便大喇喇地搁在一旁。椅子还未坐热,寻洛又站了起来,耳尖有点发热,这种难言的感觉让他觉得奇怪。 他微微抿了唇:“你先洗,我去外头吹吹风。” 庄九遥挑起一边眉毛看他,似笑非笑的,他便补了一句:“有点儿热,你没觉着么?” 说完转身便走,庄九遥带着笑,目送着他出了门。 笑容渐渐僵在嘴角,又消失掉。一张俊美的脸便面无表情着,显出了冷漠。他眸子本就色深,此时更是黯淡。 坐了片刻,他在衣袖中一摸,拿出一朵梅花来。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指尖来回揉着那花,而后用力一捻,手中已是白色碎末。他伸手将几案上的牡丹一把抽起,将那点碎花瓣溶进了水里,眯了眯眼,又将花放了回去。 可惜啊,瞧上去再鲜活再好看,也不过是失了水分和生命力的干花。 他起身褪去外袍,门缝后头的人悄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庄九遥你这个死不正经的,快告诉我手感怎么样!不然灭你口! 庄九遥:啧啧有本事你自己来摸啊!(偷偷捂住鼻子,心道我家阿寻的腰线,啧,不会让你们有机会觊觎的!) 寻洛:…… 第32章 风雾山脚 等寻洛回来时庄九遥已躺在榻上了,木桶里的热水似乎是新换的,屋中央还多了个小小的屏风,上头描了幅鱼戏莲叶图。 他顿了一瞬,庄九遥的声音从屏风另一边悠悠传来:“既然你不喜欢我,不能显得我那么不君子,是不是?” 寻洛失笑,也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 不是不喜欢,那么是喜欢么? 这么个念头一闪而过,寻洛心里忽地起了些波浪。 收拾完了天将将黑尽,冬意渐深,白昼无可挽回地一日一日愈发短促。 本以为自己十分疲惫了,可沐浴之后换了身干净的里衣,寻洛的睡意却都飞了,便捡起几案边的一本医书,坐在烛灯下翻着。 那是他来洛花的第一日,出去回来时顺手买的。分明不过最平常的本草辑录,他拿起时巷口的小货摊主却直夸他有见地。 他付完账才心觉诧异,不知自己为何竟会想看医书。 庄九遥侧卧着看他,忽地念了一句:“昼短苦夜长。” “你要秉烛游么?”寻洛头也没抬。 “不游了,游不动了。”他懒散地答,就那么盯着寻洛,见他一张一张地翻过书页,间或停顿一会儿,似乎是在揣摩。 不知过了多久,寻洛终于放下书,扬起头揉了揉后颈,不自觉一瞥,才发觉庄九遥已睡熟了。 他走过去坐在塌边,细细看了他一会儿,又扯过铺盖给他掩好了,自己也躺了下去。 刚想要灭灯,手一伸才记起自己如今没有内力,便重又起身吹灭了那蜡烛。 将才摸索着躺下来,一只手便搭上了他腰。他轻轻拿开,不过片刻那手又伸了过来,他于是不动了。 而后和着陌生的怅然感闭了眼。 一宿无话。 清早在客栈堂中。 毕竟是岁数小,庄宁儿和祁云休息了一夜,瞧上去皆是精神奕奕。谧儿倒前前后后一直是那么个样子,似乎有个自己的小天地,只偶尔开开窗让这几个相熟的人瞧一眼,发生任何事都干扰不到她。 让人有点羡慕。 “公子。”庄宁儿见两个人一起下来,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庄九遥坦然地任她瞧,闲闲地拖长了声音:“怎么了?” 庄宁儿眼光还在二人之间打转,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的,庄九遥一巴掌拍她脑门上,眉眼却是弯着的:“说话!” “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庄宁儿睨他一眼,伸手将一封传书递给他,“青城大哥那边来的。” “唉,敢情是在不高兴我让青城办事去了。”庄九遥接过信纸来,叹了一声,“女大不中留了。” 庄宁儿脸上一红,懒得理他,扬起下巴走了。走了两步回头来对着寻洛指指庄九遥,假作耳语,用只三人听得见的声音道:“那人是个大坏蛋,寻大哥要小心。”而后头也不回地坐到了桌边。 寻洛闻言忍俊不禁,看了庄九遥一眼,也坐了过去。 庄九遥大清早便被这笑容晃了一下眼,身边明明没人了,还是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才煞有介事地打开了那信纸。 信上无大事,只通报了一下金陵的情况。 平宁派如今已将上真派视作眼中钉,但碍于方钦在其中说话,武林盟主的面子再不屑也总要顾一顾。况且上真派的衰败已是定局,冤有头债有主,吴天表示不会苛责其门派。 现如今整个武林的通缉令除了药王谷谷主,又多了个宋桥。 在此期间,方钦在花萼楼掌柜明秋风的协理下,又肃清了几个武林败类,声势越发高涨起来。武林盟主这称号,竟渐渐坐得实了。 但更多的人还在观望,揣测着方钦的三把火能烧多久。 他那岳父吴柏行辛苦斡旋了二十年,也不过堪堪保住“平衡”二字。他上来便是大手大脚一番处置,又恰逢几起灭门大事,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落井下石之人,等着看他笑话的自然也不少。 但到如今各种事件日出不穷,这其中微妙的节点,照着卫青城的说法,他觉得方钦都把握得刚刚好。 一封短短的信上其实只有几句话,其中最让庄九遥关注的一句是:“三娘手里的东西不见了。” 寻洛自是不知,当年吴三娘逃命之时,刘仙医救过她一回,而后她才会遇见自家夫君。后来他们行至蜀中,恰巧碰上一场瘟疫,二人几乎命丧他乡,彼时还是个少年的庄九遥又出手救了她。 师徒俩的恩情叠加,在刘仙医去世之后,吴三娘自忖无以为报,便下了决心要供他驱使。庄九遥却不愿与人牵扯太多,可她又因缘巧合知晓了他蜀王的身份,便提出自己可以作为江湖内应存在。 她与夫君留在金陵,并非只因此处可得吴柏行庇佑,更是因她熟悉此处,便自顾自替庄九遥做了个东南方最有用的眼线。 吴三娘并不知,自己死前托付的人,竟与恩人熟识,更不知他熟识的只是药王谷庄九遥,而非蜀王。 她实质上算不得蜀王的人,只是死之前与卫青城最后一次联系,说过自己手里已拿住一份账册,里头记载着整个东南地界上各个门派与朝廷之间的具体牵扯。若是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揪出朝廷中如今与武林有勾结的人。 指不定还能钓大鱼。 然而这份东西却不见了,卫青城几番探查,确认东西同样未落入太子手中。那份账册,便就此人间蒸发了似的。 庄九遥看完,将那纸条揣进怀里,一脸无事地坐回桌边:“吃完收拾收拾咱们就走吧。” “去金陵么?”庄宁儿问。 “你不是不跟我说话了?”庄九遥笑看她一眼,见她又要生气了才道,“不去。” 庄宁儿想问什么,又正在赌气,正好祁云与她所想一样,替她问了出来:“庄大哥,我们为何不去金陵?宋掌门拿了那把妖刀,肯定要去找平宁派和方盟主算账。” “他杀了人家妻儿,还要找人算账?他傻了你们也傻?即便他真要去,可金陵如今是方钦的地盘,我们去了能做什么?且有守言跟在他身后,那道长说不定有什么法子呢。”庄九遥细细说来,又指着庄宁儿,笑眯眯地,“况且我们家青城也在那边呢,不怕。” 庄宁儿瞪他一眼。寻洛跟着补充:“纵然宋桥先前的确存了心要去金陵,无论要与平宁派同归于尽还是怎样,现如今他拿了那刀,也不太可能去了。” “为何?”庄宁儿问。 寻洛与庄九遥对视了一眼,后者接口:“他制不住那刀。” 庄宁儿想了片刻,问:“那我们出发是要去哪里?” 寻洛也看着庄九遥,庄九遥回望他一眼:“去南宫家。” “可南宫长阳不见客。”庄宁儿道。她已猜出庄九遥的想法了。 南宫长阳不理世事多年,可当年风头正劲之时,已对守音十分赏识。听闻守音本是个孤儿,是南宫长阳带着年幼的她拜在了上真派门下,他精通术数,九宫山云崖峰下那障林,指不定就是他的手笔。 当初在金陵的武林大会上,他与寻洛不约而同出手,自方钦剑下救了守音。当时寻洛便已确定传闻是真的了,此时听庄九遥如此说,心知他的打算,一下子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见不见的,总要去了再说。”庄九遥笑着拍拍谧儿的头,抬眼状似无意地看了寻洛一眼,眼神极认真,寻洛心里蓦地一酸。 “可怜咱们谧儿,都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庄宁儿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散发,“云兄弟,你如何打算的?” 祁云还在想他们说的话是不是有什么深意,见忽地问到自己身上,呆呆地:“我没什么打算,就等师父来找我,他说……跟着你们便是了。” 庄九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么些天没在他身边,他没问题?你不怕他走从前的老路?不怕他又杀人?” 祁云一惊,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庄九遥,片刻低下头:“他说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而且我们做好准备了的。” 庄九遥还是盯着他,寻洛心下诧异,不明白他如今对待祁云这态度是怎么回事,忽冷忽热的,他在旁边都能感受到压力。 祁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寻洛正想说点什么,庄九遥忽地又笑了:“罢了,原是我多管闲事。你如今无人护着,若认定自己做的是对的,只要不妨害其他人,便不必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说。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便好。” 祁云愣愣地又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 “快吃吧。”寻洛拍拍他肩膀。 南宫家现如今正好也在咸宁城边,与九宫山方向相反,所处之地是那风光无限的风雾山上,百丈湖边。 从洛花出发,约莫是一天的脚程,若是路上无甚意外,日落之后他们便能到风雾山脚了。 一行人收拾了东西出发,正是日出之时,从北出了那小镇,正好路过那种牡丹的老者的院子。 庄九遥不住张望着,却没见老者人影,院门也紧闭着,惋惜道:“运气不好,不然还能让你去看看再走呢。” “没关系。”寻洛面上平静,心里却道“你不是总说自己运气好么”,也看向那暖房,依稀从梅花窗里瞧得见里头的几棵树,都已在落叶了。 “以后再来也是一样的。”他说。 这个“以后”似乎给了庄九遥极大的力量,他笑着道:“以后来,以后来。” 过了镇子边缘,顺着洛花河往前走去。左边是蜿蜒的河水与崖壁,右边是开阔的一片平地。 日头渐渐高升,光芒更盛,没被阴影遮住的一段河水波光潋滟,半明半昧之间像是个十七八的少女,转脸是灿烂的笑,一回头又是带了柔情的故作冷漠。 目光再往外放去,一眼便瞧见远处山上的树木层层叠叠,青绿中间夹着红黄,一片斑驳。 再远一些,已是常年不化的冰山之巅,阳光一照,不通透也好看。 已开始走山路了,后背被阳光照得暖烘烘的,那镇子渐渐瞧不见了,庄宁儿还是回头看了又看,叹:“这镇子可真好看。” “反正咱家也没了,你若喜欢,日后来此处定居可好?”庄九遥笑,“又有那样好看的牡丹。” “好呀!”庄宁儿欢快地答,牵着谧儿哼起了歌。祁云跟在她们身后,三个此时精气神儿好,撒欢似地已跑出老远。 庄九遥又转向寻洛:“可好?” 寻洛一向说到做到,此时却不敢答他。死不死是个问题,若是不死那必然是要回天门的,不可能逃得脱。 他因而踌躇半天,喉结上下滑了几回还是未说话,庄九遥眯起眼:“算了,别答了,我怕失望。” “不是不好。”在路边一棵树下歇息之时,寻洛突然开口。 庄九遥诧异地看他一眼,心说你还惦记着这话头呢?他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世上多得是身不由己之事。他问庄宁儿的却也是他真实的想法,若是她喜欢,往后可以跟卫青城一起隐居于此,包不包括他自己,其实是无所谓的。 因而无甚好说的,一笑便了。 这么突兀的一句之后,二人再未说过话。 姓庄的主仆一路吵吵嚷嚷着,分明行的是山路,却也不嫌累得慌。间或夹杂着“云兄弟你来评评理”的话语,伴随着祁云无措又无奈的劝解,还有谧儿叫“姐姐”的声音,日暮之后终于是到了风雾山脚下。 毕竟是深秋已过,将将入冬,又是在靠山近水之处,夜里风一刮,寒意便一层层浸入了肌肤。 找了些干柴,生了堆火,几个人靠着树干歇息,坐下不久,谧儿已在庄宁儿怀里沉沉睡过去了。见祁云也开始打哈欠,寻洛便道:“祁小兄弟和宁儿都快睡吧,我和九遥守夜。” “啧,”庄九遥不满,“我可从没守过夜。” 祁云立即接口:“二位大哥,我来守吧。” 寻洛看着庄九遥,平平静静地:“你不愿守我来便是。”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庄九遥转头看祁云,眯起眼睛:“快睡!” 这表情看似在笑,却好像有点危险。祁云掂量了一下,乖乖点点头闭眼,没一会儿也睡得熟了。 “真是的,这帮小孩儿。”庄九遥伸了个懒腰,“没心没肺睡得好长得好,哪像你我,操心的命。” 寻洛一笑,看着火光轻声说:“你也睡吧,下半夜我叫你。” 庄九遥点点头,将下巴抵在自己膝盖上,却不闭眼,只直直地看着他。寻洛没有抬头,问:“瞧我做什么?” “你别问这话了,”庄九遥抬起头,“你每次这样一问我就特别想……” 他故意没说完,等着看寻洛的反应。 出乎他意料,寻洛像是在发愣,并没有听见他这话。过了会儿他站起来,指指旁边一丛灌木:“我过去一趟。” 说着便跨开了步子,庄九遥以为他要去方便,于是弯眼一笑,那笑容挂了一半却忽地收住了。 他猛地起身跟了过去,到一方丛生的杂草后面,隔了一段距离,见寻洛正微微低了头,半靠着一棵树。 “阿寻?”他轻声叫了一句。 寻洛“唔”了一声,他又问:“你可还好?” 没听见回答,他便往前走了两步,寻洛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句:“别过来!” “寻洛?”庄九遥心一惊,大步上前去,把住他肩膀想让他转身。寻洛没动弹。 他手下不敢用力,僵持了片刻,寻洛低低咳嗽了一声,又开口,声音冷漠:“别动我。”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 吴天,平宁派掌门,指路第十七章。 明秋风,现为方钦驱使,专管暗杀,指路第十三章、第十七章。 【注释】 昼短苦夜长:汉乐府《西门行》之句,《古诗十九首》其十五有同句。 【今日心声】 一碗:庄九遥,你个怂货!你有本事睡去,有本事别守夜啊! 庄九遥:你懂什么,我还没追到手,自然要听他的。 寻洛:意思是到手了就算了? 庄九遥:不是的!阿寻你听我说! 一碗:啊哈哈哈哈哈,看好戏.jpg 第33章 一碧万顷 庄九遥心突突一跳,已嗅到了血腥味,赶忙绕到他跟前去。 寻洛犹自低着头,抬起胳膊掩住脸,挡了他视线。庄九遥去拉,他低低笑了一声:“何苦呢?我没了武功已很可怜了。”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了。”庄九遥也笑,声音低沉又温柔,“所以别挡了,正因我知道,瞧不见你我只会更担心。” 寻洛无声地苦笑一下,放下手来,冰凉空气中那点血腥气变浓了些。 庄九遥摸索着去扒拉他手,摸到了一片黏腻。他心里一凉,面上仍表现得十分镇静,只掀开外袍的袖子,用里衣的袖角去擦他脸,擦净后又去擦他手。 整个过程二人都未曾说话,秋冬之际,连虫鸣亦销声匿迹。 “我陪你去溪边洗洗,免得几个孩子瞧见了担心。”他边说边将袖子放下来,赶在寻洛前头又道,“别逞强说不用。无人拿你当弱者,知道寻大侠你不将这点伤放在眼里,但可怜可怜我这做医师的人吧,救不好人便算了,病人却连病情都不告诉我。” 寻洛又笑了一声,道:“好。” 庄九遥点点头,勉强弯了弯眼睛,走在他前面。 寻洛用掌心轻抚了一下自己心口,低头跟着行出两步,庄九遥却突然转身,他诧异地住了脚。跟着便有一只手抚上他后颈,将他整个人往前带,头便被逼着抬了起来。 庄九遥一言不发凑近,倾身过来压上了他嘴唇。 带着丝疯狂,夹杂了血腥味,上一次的温柔旖旎荡然无存。 庄九遥似乎是在发泄,偏偏又还极其隐忍,想要破坏的欲/望升腾旋转,却又怕他推开。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太多了,压得人瞬间喘不过气来。 寻洛怔怔,头脑空白,尚未来得及去想自己该如何动作,庄九遥已狠狠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而后放开他。 后退两步,转身就走。 风猛地带动树梢,这是片梧桐林,簌簌落木瞬时便纷纷扬扬,像是要掩盖整个世界。 一片枯叶搭上了寻洛肩膀,他轻轻捻起来,贴在自己沁出了血的唇边。恍然便觉得体味到了生命,那是一个迅疾又缓慢的消逝过程,清晰得让人瞧得见绿意一点点地抽离。 也许不经意之间,便要如这寒叶一般了。 前头的人走出老远又停下,站在原地等着他,没催促。他轻轻勾了一下嘴角,突然就觉得这样也挺好。 天门还未找上来,又或者找上来了还未出现在眼前,暂时不用背负自己的血和别人的泪,身边还有这个人陪。 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他大步上前去,与庄九遥并肩走着,走向那条可以暂时洗净血迹的小溪。 第二日上路时,三个小的已不像前一天那般精神,一是山路陡峭,二是在野外睡不好,连庄宁儿都不怎么与庄九遥斗嘴了。 得了半日清静。 日渐高升,空气却仍旧是凉的。临近午时,一行人在路边歇息,庄宁儿发现庄九遥不知怎地,一直不住在瞅寻洛。 寻洛倒是面色如常,不知是习惯了因而不介意,还是根本没发现。 庄宁儿只在心里笑话庄九遥,越活越回头了,跟个十几岁的少年似的,喜欢便大大方方看嘛,这么偷着一眼一眼的,简直是老牛装嫩。 不理解,她家公子的浪荡风格,怎地一到寻洛面前就变了个样儿呢。 实在不理解。 几个人各有所想,谧儿看了寻洛片刻,突然脆生生说了句:“破了。” “嗯?”庄宁儿低头瞧她,“谧儿在说什么呀?” 谧儿伸手碰碰自己的嘴唇,又指着寻洛:“大哥哥,受伤了。” 庄宁儿转头去瞧寻洛,果真看见他下唇角有个小口子,心里狠狠啧啧两声,看着庄九遥连连摇头,“不知羞不知羞”的话没出口,已直接出现在庄九遥脑子里了。 寻洛见她表情,突然道:“昨夜没睡好,迷迷糊糊间下巴砸自己膝盖上了,给磕了一下,还挺疼。” 他一向十分正经,哪怕此时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甚至“疼”这么个字眼都说出来了,庄宁儿也对他毫不怀疑,只连忙道:“寻大哥没休息好?那咱们多歇一会儿吧。” “不歇了,赶紧走,大男人一个,哪就那么娇气了?还要去赶南宫老爷子午后烧的茶呢。”庄九遥起身,戳戳庄宁儿额头,一脸严肃,“你说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紧紧地盯着个大男人做什么?还连人家嘴角都看清了。” 庄宁儿一巴掌挥开他手,哼了一声:“道貌岸然!”牵起谧儿抬脚便走。 祁云立在一旁,一脸的似懂非懂。庄九遥又推他一下:“走吧走吧,小孩子家家的,有些话别听!”祁云只好点点头。 二人再一次被落在后头,视线一撞又移开,移开又纠缠了回来。 庄九遥往前一步凑近寻洛,做了从天亮见到他就想做,却没找到机会做的事——伸出食指轻轻抚摸了一下他嘴唇上的伤口。 寻洛一僵,鬼使神差地抬手覆在他手背上,顿了一下。前面谧儿回头喊了一声,他顺势将他手拿了下来,放开时轻轻捏了捏他指尖,道:“走吧。” “走吧。”庄九遥点点头。 这风雾山比云崖峰陡峭得多,好在没有岔路,一直顺着走便是了。 可那路却一直望不见顶端,让人不由得怀疑这路根本不会有尽头。庄宁儿于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公子,你真知道路?” 庄九遥悠悠道:“我不知道你知道?” 庄宁儿无言,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幸好谧儿体力一向好,跟着这几个人竟一声苦也没叫过。 “这边。”庄九遥终于停脚,伸手指指右边的林子。 祁云挠挠头:“可是这边没路啊庄大哥。” “有路。”庄九遥斩钉截铁,“你们瞧不见而已。” 寻洛问:“又是障林么?” 庄九遥摇摇头:“不算,里头没什么机关,只是不知情况的人永远也找不着百丈湖而已。”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庄九遥略有些得意地一笑:“小时候跟师父来过一回,偷偷记住了。”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庄宁儿怀疑地问,“就算阵法没变过样,你还能记得么?” 庄九遥眯起眼:“二十年前吧大概。” 众人无话可说,他又道:“胆小就承认胆小吧,毕竟是个小丫头。” 见庄宁儿一脸不忿,他笑了笑,又认真道:“除了小时候那一回,我只在武林大会上见过他一次。” “所以?”庄宁儿找回了力气,给了他一个白眼,“走吧,啰嗦什么?” 他又转向祁云,祁云一双圆眼满是真诚:“走吧庄大哥,你怎么说我们怎么走便是了。” 他一笑:“好,若是信我,从现在开始便不要说话了,一个接一个,踩着我的脚印走,牢牢记住,不能踏错一步。无论见到什么,哪怕是一个人拿了剑来刺杀你也不要乱踩步子。” 当下两个小的严肃点点头,寻洛看向谧儿:“谧儿来,大哥哥背。” 庄九遥却直接伸手把住了谧儿腋下,正要将她往自己背上甩,祁云转身背朝他:“我来吧庄大哥。” 谧儿已主动伸出手去够祁云,庄九遥便没多作坚持,将谧儿顺当地送上了祁云的背,而后扭头深深看了寻洛一眼:“你有过进幻境的经验了,你断后。” 他说着便走,踩入了那分明无路的黄叶林。 几人鱼贯而入,不知是不是寻洛的错觉,踏入树林那一瞬间,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连周遭空气都震颤了一下。 悄无声息地走,一个踩着一个的脚步,倒也平稳。不出半个时辰,林子渐渐稀疏了,出口已在前头。 踏出林子的瞬间,寻洛听见了庄宁儿压抑着的一声惊呼。 林子外竟是一方广袤无垠的湖泊,不,简直称得上汪洋了。 那一瞬寻洛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分明是山中,怎么竟有这般望不见边际的水域?心里旋即明了,又是幻境。 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人在绝美风光之前约莫都会失语,寻洛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看着面前水天相接的一线。凉风悠悠拂过面颊,不由得疑心是自己这一行人是误闯了仙境。 庄九遥一步一步踏得极慢,脚步却始终未停,他直直踏过了湖岸,顿也不顿,直接踩进了水中。见他抬脚那一瞬,寻洛心高高提起来,又随着他脚步重重落下去。 无事发生,没有落水,也没有被幻境被踩破的变化。 湖还是湖,庄九遥还是庄九遥。 庄九遥走在湖天之间,像是一场梦,只留给他一个孑然的背影。 祁云咬咬牙,跟着踏了出去,寻洛视线中那个孤寂的世界闯入了外人,便一下碎了。接着是庄宁儿,而后自己踩在庄宁儿踩过的地方,也随着踏入了那方湖泊。 行在湖面上,脚下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心里生出了点没着没落的怅然来。 一直前行,离后面的水岸便也远了。 此时前后无依,上下无凭。天地茫茫,他们是其间随风飘着的几粒尘埃,名曰人。人生于六合之间,立于宇宙之中,不小心得了意识,自觉能分辨美丑与善恶,便竟敢思索起四极八荒来了。 那怅然大约是大化的惩罚,慢慢在胸腔中弥漫,最后似乎化作了冰渣似的实物,扎进了血液里。 静默了许久,寻洛听见前面庄宁儿抽泣了一声,极轻,却像是巨大震撼。他惊觉原来这种无根的感受,每个人都是相同的。 他望向最前头的庄九遥,突然特别希望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却又明白他如今分不开心思,便也没太盼望。 他一人在前头领路,只会比自己这些循着他脚步的人更难受。 虚无感悄无声息,似乎漫过了头顶。他于是望了一眼头顶的天,想将那异样的感受压下去,低头时却见庄九遥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那么一眼。 只那么一眼。寻洛笑了,他想,只那么一眼,便知这方湖泊于他而言,此生再无法忘却了。 不知行了多久,仍旧是未见湖岸,寻洛却觉得庄九遥的脚步轻快了些,而后他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后面的几人。 脚步加快,不知线在何处,但是一脚踩过去寻洛已知道了,他们终于踩上了实地。前面的景象倏忽转换,变成了一方常绿树林。 他猛地回头,身后哪里是湖泊,仍旧是一片枯叶林。他们正踩在林子中间的一条小路上。 便是这条小路,将两片林子分割开来,仿若前面是生,后头是死,一青一枯地泾渭分明着。 庄宁儿强撑着过来,此时也回头看了一眼那林子,忽地便蹲了下来,崩溃似地泣不成声。 祁云放下谧儿,也跟着蹲下来,笨手笨脚地想去安慰她。谧儿有些茫然地看着地上的两个人,庄九遥伸手把住她单薄的肩膀,没说话,抬眼与寻洛对视上了。 无言。 没一会儿,庄宁儿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瓮声瓮气道:“走吧。” “后悔了不曾?”庄九遥伸手摸摸她的头。 她竟没生气,也没挥开他,只勾起一个笑来:“你以为我是谁?庄宁儿哎。走吧。” 庄九遥点头,循着那小路又开始走,这一回不是他要求不要说话了,是没人愿意说话。不多时那小路已到了头,出去竟又是一方湖泊。 真正的湖泊,百丈湖。 湖面不大,从这头往得见那头的岸线,三面皆是平地,平地过后是树林。另一面则靠着崖壁,水流从那崖上落下,下头应当是个深潭,水波不停漾开,波纹往远处而去,渐渐平息下来。 一半活泼一半温柔。 他们站的这一方,正好正对那崖壁,右手边是一大片空地,空地那一方坐落着个结实古朴的小院子,院子后头是大片大片的竹林。 庄九遥示意几人望过去:“那便是南宫前辈的居所了。” 院中一棵常青巨木,树冠森森,几乎遮住了一半的院落。离那院子还百步远时,寻洛看见树下石凳上坐了个人。 “公子。”庄宁儿踌躇着问,“难道每个来找南宫前辈的人,都是像咱们这样,得知道怎么过外头的阵么?” 庄九遥理所当然地答:“当然不是,据我所知十多年没人过过那阵了。上次武林大会方岐山来请,应当是在山下用了飞鸽送帖子,根本没进来过。若是前辈真要接见谁,会派人出去带进来,自然也不会走方才那条路。” 庄宁儿惊讶:“那咱们这不是硬闯了么?” 这一声刚落,庄九遥没来得及答,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平地炸雷似地响起:“来者何人?” 一行人立马住了脚,庄九遥一掀袍子,扑通一声跪下:“在下刘仙医之徒、药王谷谷主庄九遥,前来求见南宫前辈!” 寻洛与祁云俱是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关于宇宙,有一句很喜欢的话:《庄子?让王》:“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 一碧万顷: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 一碗:作者今天被人坑了,坑得很厉害,即使被坑惯了还是很难过。很丧,非常丧,太丧了,丧到不想说话。 庄九遥:不想说你还说? 寻洛:好像真难过了这一回。 庄九遥:乖啊别哭啊,摸摸头。(敢因为心情不好就虐我们的话我就弄死你!哼!) 寻洛:…… 第34章 深山含笑 药王谷谷主,二人惊诧的皆是这一句,只不过一个惊的是“谷主竟就是他”,一个诧的是“他竟是那谷主”。 “庄九遥?”那浑厚声音重复了一遍,“好小子,有胆量。” 身后几个人不知他如何打算的,还未从硬闯的惊讶中出来,此时只得静观其变。 庄九遥听了这一句,忽地双手并拢,压在了地面上,弯腰下去,额头抵住手背,朗声道:“前辈从前说过,若是谁能过您这六合阵,便能向您任许一愿,不知此话对九遥,可作数么?” 静默,众人皆是惴惴不安,庄九遥兀自埋着头,半晌才听得那声音道:“我是说过这话,但是愿望须得在我力所能及之范围内。” 庄九遥抬起头来,声音带了些喜悦:“对前辈来说轻而易举。” 随着这一声,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庄九遥连忙站起身:“多谢前辈!” 几人上前,进了院门才发现那树远比想象中的大,是一棵深山含笑。树下石桌边坐着不怒自威的南宫长阳。 寻洛一眼注意到那桌上放着两杯茶,尚且冒着已变稀薄了的袅袅白气。 行了礼落了座,还未说话,屋里出来个老仆。 那老仆将冷了的茶收走,又拿了新的茶碗,才对着南宫长阳一鞠躬:“主人,我去了。” 南宫长阳点点头:“早去早回。”老仆便出了院门,寻洛注意到,他离开之时深深看了庄九遥一眼。 三个小的在一旁拘谨得很,南宫长阳瞧着谧儿,虽没什么明显的表现,寻洛却觉得他十分喜欢她。 谧儿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不说话,南宫长阳于是温声道:“竹林后头是片橘子林。” 庄九遥闻言放了他们去,叮嘱了声“别走远了”,见三人背影瞧不见了,才看了看那新拿上来的茶碗,笑道:“打搅南宫前辈会客了。” 南宫长阳瞧了他一眼,神色倒还缓和,道:“无妨。”又转向寻洛,竟朝他点了点头,当是还念着当日他救守音的事。 寻洛见状又再郑重抱拳:“见过前辈。” “武林大会上见了一回,竟不知晓你便是当年那孩子。”南宫长阳又看着庄九遥,“一个六七岁的小儿,竟将你师父破阵的路线记了个清,也不知是你天才,还是我那六合阵太过容易。” 庄九遥忙道:“不敢,前辈的六合阵实在精妙,天下再无一阵能出其右。只是这二十年来,晚辈背地里将那阵法推演了无数次,心里已将这路线走了千万遍,故而能有机会在此见到您。” 南宫长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对他这恭维不置可否,淡淡问:“刚刚参透?” “是。”庄九遥照实回答,“上路之前还无甚把握,只是箭在弦上,晚辈不得不发了。” 南宫长阳直直看着他,寻洛在旁,竟从那眼神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庄九遥却始终不卑不亢,坦然迎对了那探究的目光。 末了南宫长阳道:“我说话算话,只是我还有些事未曾了结,也还未……” “不。”庄九遥打断他,“前辈您误会了,不是为了那事。今日前来,是为了向您要云崖峰下那阵中毒箭的解药。” 南宫长阳微微拧起了眉毛:“你们闯了守音的山门?” 庄九遥点点头,望向寻洛,寻洛静静看了他一眼,回道:“前辈,守音前辈已不在了。” 南宫长阳眉毛忽地拧得更紧,面色骤然铁青,一语不发。 寻洛略略措辞之后,言简意赅将出了金陵城后的事说给他听。说到云崖峰顶打斗之事,庄九遥便将话头接了过去,细细说了守音的死状,与寻洛火海救了守言的过程。 听完之后,南宫长阳默然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些疲惫,显出了他年龄本该有,却一直被压制住的老态。他缓缓开口:“是我害了那些孩子。”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来,二人跟着起身,他理也不理,径直朝着屋子走去。 他们不敢擅动,只得立在原地目送他。南宫长阳跨进堂屋时却顿了顿,道:“老陈送客走了,今晚你们得给我做饭。” 那块石头重重落下,砸得心口有点儿疼,庄九遥忙应了声“是”,转过头去看着寻洛一笑,伸手拉住了他衣袖。 寻洛手将将伸过去,他便一把拽住了。 直到此时,寻洛才发现他竟出了一手冷汗,心尖顿时针扎般一疼。本想问他曾有什么心愿想让南宫前辈达成的,却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一定是因为咱们的谧儿太可爱。”庄九遥笑。 寻洛也勾起嘴角:“是,因为咱们的谧儿很可爱。” 庄九遥佯装无意,将寻洛的手拉住便一直没放,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喜滋滋地抬头望那深山含笑的树冠,嘴角的弧度瞧上去十分轻快。望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你会做饭么?” 寻洛答:“不会。” “哎呀好巧,我也是。” 五个人里面,刨开谧儿,竟没一个人会做饭。 庄九遥又掏出了他的扇子,一手背在身后,像个老气横秋又脾气不甚好的夫子,用扇柄当了戒尺,对着庄宁儿:“说,你怎么不会做饭的?” “你明知故问啊。”庄宁儿美目一横,“青城大哥在用得着我做饭么?他不在的时候又有厨子,你让我怎么办?还不是因为自小跟着你,害得我只会熬药不会炖汤!” 庄九遥听完沉默,又一指祁云:“你呢?祁连派没落以前你是个饭来张口的,现在掌门不当了,那跟了梅寄总会做了吧?” 祁云嗫嚅道:“我跟着师父时都是他做饭……” 这倒是出乎意料了,庄九遥气呼呼地又一指寻洛:“你!” “我。”寻洛平静地看着他,“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做饭的必要。” 庄九遥哑口无言。 他万万没想到冒险过了那六合阵,最终却让一顿饭成了只拦路虎。他咬咬牙,指着寻洛:“过来,不会做饭洗菜总会吧?跟我走。” 那院子北面的厨房其实还算宽敞,只是两个大男人一起站在里头便显得逼/仄了,寻洛觉得庄九遥随意一经过都能蹭到他背。 来去撞了两次,他干脆端着菜去了院中井边。 庄九遥对着寻洛的背影失望地提起铲子,默默叹了口气。 饭呢,饭不会做,人呢,人不让他碰。 唉,世道艰难。 若非要形容做这顿饭的过程——兵荒马乱。 最后烧出来的四道菜,颜色与味道全部一样,一样的焦黑色,一样的焦糊味。只剩下一个汤看上去还正常,寻洛尝了一点点,发现只是一钵烧热的水。 等到吃饭时,除了正常表情是面无表情的寻洛,几个小辈脸色都不太好,连谧儿都一脸类似嫌弃的神色。 刚开始庄九遥还有些期待,毕竟第一回掌勺,兴冲冲地夹了一筷子后已感觉饱了。若不是出自己手,真要说一句“这什么玩意儿”。 旁边祁云夹起个像是菜叶的东西,一口咬下去发出“嚓”的一声,他本想吐掉又怕伤了两个大哥的自尊心,只好含泪咽了下去。 负责洗菜的人在一旁神色淡然,不听不看也不说。 几个人动了几下筷子便纷纷道“您慢用”了,一桌子只有南宫长阳动作一直未停,感受到周围诧异的目光,他忽地一笑,竟笑出了些慈祥长辈的味道:“我的味觉早没了,吃什么都一样。” 众人恍然大悟。 见他慢悠悠地将黑糊糊的菜全都吃完,寻洛心里竟蓦地升起一阵愧疚感来。 下了桌子,祁云自告奋勇去厨房收拾,庄宁儿带了谧儿去瞧热闹。南宫长阳说要下棋,庄、寻二人便跟了他在那院中树下坐着。 寻洛也不知这样冷的天,他为何非得要在院中吹冷风。 正在琢磨下一步棋,南宫长阳忽地道:“你给他喝过心头血?” 二人俱是一怔,庄九遥手握黑子看了寻洛一眼,落棋之后面色平静地答:“前辈好眼力。” 南宫长阳轻哼一声:“那毒发作极快,若不是你那血,还有命来我这里的都是大罗神仙了。” 庄九遥道一声“惭愧”,南宫长阳又道:“你这血暂时压住了那毒,虽说拖了时间,原本的解药却是作用有限了。明日一早你们便跟我走。” 寻洛本在一旁沉默,此时看了一眼桌上庄九遥必输的局,沉声道:“多谢前辈。” 南宫长阳不答,丢掉手里的白子,起身回自己屋子,边走边道:“西边厢房空着。” 二人跟着站起来,庄九遥又道:“多谢前辈。” 树下一时之间只剩二人,风打着卷儿刮过。寻洛定定地看着庄九遥,轻声问:“痛么?” 庄九遥摸摸自己心口,弯起眼:“痛。” 山中的夜晚来得早,日头刚刚落下,长庚星便已亮了起来。夜幕渐沉,那星子便越发明亮,即使在漫天的星辉中间,也自有它不容被忽视的姿态。 西厢房宽敞,空房间正好够住,庄九遥美名其曰自己是个医师,要时刻注意寻洛的身体,硬是抱了隔壁的被子挤到了寻洛榻上。 却又死皮赖脸地与他钻进了一个被窝,那被子便没用着。 万籁俱寂,寻洛胸口发闷睡不着,于是侧身躺了,盯着庄九遥的后脑勺。他以为他已睡落觉,庄九遥却忽地喊了一声:“寻洛。” “嗯。”他低声应。 庄九遥正对着窗框,道:“今夜的星子可真好看。” 寻洛又应了一声:“嗯。” 静默了片刻,他忽地翻转身子,与寻洛面对面,而后低头,将脸埋进了寻洛的肩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寻洛心猛地跳动一阵,身子有片刻的僵硬,半晌放松下来,将下巴搁在了他头顶,手轻轻圈上他背。 庄九遥低低笑了一声,又往前挪了一下,脸跟着在他肩膀处蹭了蹭,找好了能舒服地窝进去的位置,嘴唇正贴着他锁骨,轻声道:“睡吧。” “嗯。”寻洛答。 天还未亮寻洛已醒了,静静躺了会儿,还是将庄九遥圈住自己腰的手轻轻拿开,下了榻。 在院门口站了会儿,身上寒意渐盛,不由得心叹,从前这样的季节,自己还能只着单衣练功呢。 不一会儿一行人皆起来了,却独独不见南宫长阳,日头都已快要升起,正堂后头的房中还是没有动静。庄九遥坐不住了,上前去敲了敲门:“前辈?” 没有声音,他又敲得重了些:“南宫前辈?” 还是没声音,寻洛跟着走了过来,二人诧异地对视一眼,庄九遥砰砰拍了两下门:“南宫前辈!” 他手下一用力,里头未落锁,那门便一下子应声而开,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重响。 寻洛本跟在后头,此时心道不对,越过庄九遥直直往里,绕过屏风见榻上躺着的人似在熟睡,喊了一声:“前辈?” 第35章 伤痕累累 没有动静。 庄九遥在他身后,此时上前一步,见南宫长阳睡颜安详,心突突一跳。过去推了推他肩膀:“前辈?” 侧过头与寻洛对视一眼,他伸手去探南宫长阳鼻息,呼吸登时一紧,又慌忙去把他脉。寻洛知道出事了,快速道:“瞧瞧他眼珠子。” 话说到一半,庄九遥已扒开南宫长阳的眼睛了。 这一看,二人皆是大惊,南宫长阳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身中碎殷而亡了! 庄九遥直起身,见寻洛皱眉,不甘心地回身又检查了一次,的确是碎殷,或者说,的确是别人眼中的碎殷。 南宫长阳的眼睛,已是两颗浑浊血红的琉璃珠子了。 他心里此时骤然一片冰凉,寻洛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而他脑海里已什么都不剩,独独一个念头在回响——寻洛的毒不能解了。 这念头几乎化作了毒蛇,瞬时纠缠住了他的心。 人皆是自私的,他向来知道,可他从前不知自己竟自私到了这般地步。 暂且不论从前的恩怨,他如今是要靠南宫长阳救寻洛,因了救不成,便对死去了的人生出了些埋怨来,甚至在想,若是能治好他再死该多好。 这么一番思绪的纠缠寻洛自是不知,见庄九遥一时间呆愣无言,他轻轻拍拍他的脸:“九遥?你怎么了?” 见他稍稍回过神来,寻洛道:“得赶紧离开,南宫前辈死于碎殷,那姓陈的老仆可是亲眼见我们来的。” 庄九遥闻言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心道中人圈套了。正在此时,外头传来庄宁儿的声音:“咦,陈老伯您回来了?” 糟糕了。 老陈带了一身清晨的寒气,刚刚进了院子便见到两个丫头,听庄宁儿问得客气,于是停了停,和蔼地笑笑,答道:“是啊,办事耽误了些时间,姑娘可见着我家主人了?” 庄宁儿也笑:“还在睡呢。” “还在睡?”老陈惊讶,“主人一向醒得早啊,今儿是怎么了?” 他道了声“少陪”,朝着堂屋走去。 他前脚跨进门槛,庄、寻二人后脚便出现在了庭院之中。庄宁儿惊讶地想说什么,庄九遥将手中的包袱往她身上一塞:“什么都别问,带着谧儿赶紧走!六合阵已破,顺着小路一直走便是。” 话音刚落,那老陈竟已提了把长刀出来,喝一声“哪里走”,便攻势凶猛地来了。 祁云与庄宁儿连忙上前抵挡,他不管不顾,也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受伤,只一味朝着庄九遥进攻。 “陈爷爷您听我说!”庄九遥边躲边喊。 老陈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招式十分老辣,出招又渐密,祁云与庄宁儿渐渐插不进手,寻洛更是只能在一旁心惊,暗恨自己无能,生生被这怒气逼红了眼。 庄九遥轻功好,满院子跑了几趟,见避无可避,干脆停了下来。老陈手下未停,长刀一挥抵至他侧颈。 庄宁儿低低惊呼一声,以为自家公子马上要被人斩掉头颅了,未曾多想便扑了出去。 那长刀势头猛,想立即止住是不能了,此时却硬生生拧了个方向,刀背砍在庄九遥肩上,刃口一歪,正碰上他侧颈皮肤。 原来是寻洛扑了过来,双手把住了那刀。此时庄宁儿尚在两步之外,一时惊住了。 寻洛心知老陈并未存心要庄九遥的命,若不然这一招,就凭现在的他,别说抓住刀刃了,连刀影都看不清。 扑过来时也未多加思考,只是本能地使了巧劲,可刀刃锋利,他又无气护体,饶是将手掌弯出了躲避的弧度,还是被划破了掌心。 此时鲜血顺着刀身流了一截,又滴滴答答地落下,一切静止下来,只剩风摇动那含笑树冠的声音。 庄九遥声音有些不稳:“阿寻,你让开。” 寻洛不动,把住刀的双手在轻轻发颤,庄九遥红着眼道:“你信我。” 倔强地僵持片刻,寻洛撤开手。血腥气顺着风扑向庄九遥的脸,他心神微微一颤,又看向老陈,掷地有声道:“陈爷爷,南宫前辈不是我杀的。” 老陈声音带了痛:“你让我如何信你?那碎殷难道不是你药王谷的东西?昨晚宿在这院子里的难道不是你?” “碎殷是我药王谷的东西,宿在此处的也是我。”庄九遥道,“可是那根本不是碎殷,正因为这假的碎殷,药王谷已毁了。您稍稍打听便知,整个江湖如今都在通缉我这谷主。” 老陈摇摇头,重复了一遍:“你让我如何信你?” 未等庄九遥回答,他又显出了点迷茫的神色,语气唏嘘:“当年你才六岁,便已存了杀主人的心,你苦心孤诣二十年,难道仇恨说没便没了?我怎地知道那假的碎殷是不是同样出自你手?” 这是什么意思?寻洛有些发懵,庄九遥与南宫长阳原来是仇家? 没等他多想,庄九遥已往前一步,那刀锋倏地划破他颈皮,血渗出来染上刀刃。 寻洛见状猛地往前一步,庄九遥摆摆手,示意他后退,笑道:“我们这五人如今加起来都不是您的对手,您大可以杀了我们,不过如此一来便无人再能制得住那妖刀了。南宫前辈身后之名说不定就此毁于一旦,那真正的杀人者,怕是就要一生无忧了。” 老陈手一抖:“你已知道了?” “说出来您都不信。”庄九遥笑,“昨日您去送客,南宫前辈亲口说的。” 旁边三个小的都一头雾水,老陈听见“送客”二字微微眯了眼。寻洛皱眉,南宫长阳那句“是我害了那些孩子”,原来是这个意思。 想来也是,除了南宫长阳,还有谁能有这本事,能让守音道长甘愿为守一刀而枯居云崖峰。 庄九遥又往前一步,老陈微微一让,没让刀锋再伤到他。 庄九遥显然料到了,平静道:“我此回前来不为报仇,同样也不为自身计,只为了我这好友求一粒解药。南宫前辈知晓我来意,不然我就算过了六合阵,又怎能与前辈坐下来说话?” 他说完眯了眼,放轻了声音:“陈爷爷,您昨日见到的客人,可不止我们几个。我不知那人是谁,可您以为杀了我们,妖刀的秘密便能保得住了么?” 老陈手中的刀哐当一声落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会。” “您看,”庄九遥心平气和道,“您心里已有判断了。” 老陈怔了半天,竟不作任何防备,弯腰捡起长刀。 寻洛这才发现他实在是上了年纪了,那背突然佝偻得厉害,瞧起来像早该入坟墓的样子了。只听得他低声道:“你们走吧。” “陈爷爷,您二十年前的恩情九遥不敢忘怀,因此我还有件事要提醒您。”庄九遥真心实意道,“等我们离开了,您将六合阵重布一遍,封了来的路吧。等我解决了一切,再来还您一个真相。” 老陈轻笑一声,沉声道:“我要怎么做,还由不得你说。今日放你走不是真信了你的话,而是因为杀了你也是无益,更何况你们本来也是活不久的。你们二位,都活不久。想必你比我更明白。” 众人默然,或心惊肉跳,或张皇失措,或一头雾水。而寻洛神色丝毫不露端倪,庄九遥亦立在原地不动。 老陈转身回屋,走得极慢,似乎是累极了,边走边念叨:“这江湖就是个诅咒,果然是不能太平的。只要参与过了就别想抽身,即使退回山林之间又怎样,或者逃回朝堂之上又如何,无一人能得享天年,想要安详老死想来简直是个奢望……” 他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庄九遥跪下来,朝着那堂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道:“走吧。” 几个人离开之后,从屋后竹林边走出一人来。他进了院子在那深山含笑下头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轻声自言自语:“碎殷是谁制的,有那么重要么?” 他说完反手拔出一柄弯刀来,缓步走向了堂屋。 出来时顺着小路一直走,等到百丈湖崖壁上的水声渐渐听不见了,几个人才停下来。 庄宁儿帮庄九遥处理好了颈子上的伤口,庄九遥一边把住了寻洛的手也替他包扎,那手心本就已伤痕累累,此时又是一片血红。 两个人都一声不吭,仿佛那伤不是在自己身上,处理完了便无事似地接着走。六合阵已不再起效,林子变回了普通的林子,山路仍旧是长草的山路。 不多时已行至那梧桐林边上,原以为昨夜那样好的星空今日定是个大晴天,却未料到天气阴沉,连风也比前一日上来时劲得多。 谧儿已走不动了,庄宁儿再忍不住,喊了庄九遥一声:“公子,歇歇吧。”庄九遥点点头,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公子,你还好么?” 庄九遥笑一笑,道:“还好。” 一路上寻洛惯常地沉默,庄九遥也没说什么话。 下山比上山快得多,午后已到了风雾山脚。几个人都没问去哪里,似乎只在顺着脚走,擦着黑竟已看得见洛花镇了。 从镇北进入洛花,又路过了那老伯的小院子,院里有光,这一回却谁都没心情去看。 先前住的客栈在镇西,本也是朝着那里走的,可谧儿乖顺了一路,此时似乎是累了,忽地哭闹起来,怎么都不肯走了。 庄九遥平常对她十分耐心,一切任凭她性子,此时竟是无奈地叹了一声,但还是指着不远处尚且还亮着些灯笼的街道:“那里去瞧瞧吧。” 这里似乎是整个洛花镇最破败的街了,分明未禁夜,沿街商铺却多已闭了门,也瞧不出是卖什么的,看上去冷冷清清。只剩家客栈还点着灯笼,便是方才几人在街口看见的那家。 客栈还算差强人意,不说多舒适但至少干净,掌柜的态度也还好,庄九遥面色缓和了些。 他今日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此时也倦了,便立在一旁见庄宁儿要了三间房。 其实他本想说他自己单独要一间,这一路上每看寻洛一眼,他心就抽痛一下,到此刻已麻木了。因而十分想要远离一下他,好让自己平复一下心情。 可话到唇边,却又懒得开口了。 一行人无论睡不睡得着,此时都十分盼望床榻,话未多说便各自进了房间。寻洛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很快便不知时辰入梦乡了。 五更时分,窗框十分轻微地响了一声。 寻洛内力虽没了,感官也不如从前那般敏锐,可多年刀剑喋血形成的警惕却还在,这如同细风吹过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仍十分清晰。 他惊醒,第一时间伸手去推庄九遥,却发现旁边榻上竟是空的。 猛地起身,就这么一瞬,一个黑影已闪现在眼前。刀尖寒光一闪而过,直直冲他胸口而来。 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嘤,我们不过是想求个解药,为何又这样?作者一定是故意的! 庄九遥:冷漠.jpg(一边已拔出了刀) 寻洛:…… 第36章 萍水相逢 寻洛眉目一凛,心知自己此时不是刺客对手,躲闪便是找死,因而奋力便是一扑。 这一扑在那刺客意料之外,他大惊之下来不及收招,寻洛的柳叶短剑已抹上他脖子。 出手的瞬间寻洛心思急转,明白若是只这一人那定然无恙了,可若是暗地里出现第二个人,他只怕无命再见庄九遥了。 这一扑之后,身后果然又现出一刺客来,寻洛在那一瞬间想的竟还是庄九遥。面对已迫在眉睫的性命之危,他更怕的是庄九遥出事。 他甚至希望庄九遥已抛下他走了。 同一招不能用第二次,此时他已只能躲了。紧紧握着柳叶短剑,几个翻滚堪堪避过刺客的长剑,第三人从房上飞身降下。 是一个前后夹攻的形势。 他心内十分平和,反正只他一人,那么便鱼死网破吧。 没什么可多想的,他认准了其中一人展开攻势。身上毫无退缩之意,手下章法有进有退,即使没了内力,他仍旧会让敌人暗自心惊。 果真是要命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寻洛这种即使不要命也还理智的。 天门多得是亡命之徒,寻洛不一样,他是亡命之徒里最无欲无求的一个,是天门里头唯一没有弱点的意外,是最硬最难砸的石块。 当然,这是从前了。 话说回当下,面前那人被他逼得退无可退,柳叶短剑已出手,是一招绝杀。可就在他动作之时,身后剑风也猛地袭了来。 他面上淡然,如今便要比比谁的手快了。 虽说看起来自己被一剑刺穿,已是定局了。 手上伤口应是裂开了,寻洛一线思绪也未曾留给自己,手中动作不滞,转眼已见了血。面前的刺客被割开了气管,他同时做好了准备迎接身后的锐痛,却什么都没有。 略有些诧异地转身,正好瞧见那刺客握着剑倒下,庄九遥站在刺客身后,满不在乎地抹掉被溅上脸的血,一把抽出了刺穿人心口的长剑。 寻洛的玄铁长剑。 庄九遥咧嘴一笑,寻洛眸子一黯。 为了压住自己的心绪,他只好转头去看四周。隔壁也是乒乒乓乓一阵响,而后庄宁儿牵着谧儿跑进来,一身血腥味,仓惶道:“公子!寻大哥!” “无事。”夜色掩住了庄九遥的表情,声音显得十分漠然,“这客栈有问题,有我在因而下药不成,就这么几个人竟不管不顾便直接攻进来,真当咱们是病猫了。” 寻洛这才细细嗅了一下,发觉空气里确实有淡淡的迷香气息,这味道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不知庄九遥用了什么法子,那味道几已散去,若不是他经验丰富,断不会发现被人下过迷香。 三人不见祁云,忙慌慌去看,推门进去却发现祁云不见了。 窗框上留了一朵梅花。 此时在二十里外临镇的一个小客栈中,祁云悠悠醒转来。 他眨眨眼,发现榻上的帷幔似乎跟睡之前不一样了,身体有些倦,抬手揉了揉眼。静默片刻,他猛地坐起来。 转头看见那张俊美的脸。 梅寄坐在几案旁,看着自己手里一朵梅花,问:“醒了?” “师父?你怎地在此处?你事情办完了?”祁云震惊,“哦不对,我怎地在这里?这是哪里?庄大哥他们呢?” 梅寄似是不满,嘴角一撇转头看他:“刚刚醒来见到为师,第一句话竟是问别人,你都不关心我这段时日可曾受折磨么?” 祁云眨眨眼,认真地看着他:“师父你可还好?” 这孩子真是,实诚到家了,每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都显得无比谆款。梅寄像个故作不高兴讨糖吃的小孩子,此时得逞了便得意地笑了笑,声音还是那么软哑:“还好。” 说着起身走至床边,拉过祁云的手替他把了脉,问:“这一路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 祁云点点头,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先问:“师父,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何我身子这么倦?他们呢?” 梅寄无所谓道:“他们啊?约莫正在被刺客追杀吧。” 祁云一听忙掀开被子,立时便要下床。梅寄伸手按住他:“你着什么急,哪那么容易便死了?你们着了人的迷香。那姓庄的可是药王谷谷主,用不着替他担心。你这孩子怎么谁都要管一管呢?分明都管不好自己。” “原来师父你知道啊?”祁云惊讶,“我那日说起你,庄大哥似乎认识你似的,说你是他故人。师父你也是药王谷的人么?” 梅寄眯了眼,重复了一遍“故人”二字,饶有兴味地咀嚼片刻,见祁云眼巴巴望着自己,才答:“不是。” “哦。”祁云低下头,见梅寄不说话了,便从那日与宋桥打斗开始,一直说到了南宫长阳的死讯,说完自己心觉难过,沉默了下来。 师徒二人对坐了一会儿,梅寄微微皱了眉,问:“云儿,你是不是想救那寻洛?” “是啊!”祁云激动起来,“师父你有办法么?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梅寄不答,又问:“你可知今夜来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 祁云愣愣地摇摇头,梅寄道:“那是天门的人。” 天门,祁云从未听过这名字。梅寄勾起嘴角:“你可知天门是个什么地方?又可知寻洛是谁么?” 一脸茫然,梅寄轻声道:“天门是这世上的人间地狱,专为权力服务,里头全是只知杀人的鬼。而你的寻大哥,是天门门主之子,是所有鬼里,最出格,也是最不能预料的那一只。” 祁云怔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咱们明儿个就出发,帮寻洛找解药去。”梅寄笑,手里把玩着那管白玉箫,轻声道,“事情可越来越好玩儿了。” 天将亮时,祁云迷迷糊糊之间猛地惊醒,瞪着暗处,越想脑子越清晰:为何师父知道这些?他与庄大哥是故人,又对世人都不知晓的天门那样熟悉,身上不仅武功高强还会南疆巫蛊之法,他到底是谁? 跟着还有一个念头在转,他摸摸自己的心口,有些迷茫地喃喃:“我唤了他一声师父,那么我们到底是敌人,还是亲人呢?” 想起振兴祁连派的愿望,就像上辈子的事似的。 且说寻洛一行人,在客栈遇刺,竟未惊动客栈里头任何一人,想来那客栈要么早已被换掉了人,要么本就是天门的眼线。 这可真是自己撞上蜘蛛网的虫子了。 天还未亮,三人带着谧儿一商量,还是决定早走早了,去哪里只得离开了再说。便出了客栈,就近仍朝北走。 寻洛一路虽还是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早已有些失魂落魄。若是只他一人,被追杀便杀了,也不是没死过,可如今跟着这三个人,他实在是心惊胆战。 朱雀堂主保他,而他现在却身中剧毒没了内力,身边还跟着来历不明之人,被抹杀的由头太多了。天萝早已不是门主,他不可能每一次都是例外。 四人奔至镇边,第三次与那种牡丹的小院子擦身而过,只不过谁都没有心情去多看一眼。渐渐近了野外,寻洛远远瞧见那小路边有个人,弯着腰正在地上挖着什么东西。 他轻声说了句“有人”,几个人顿下脚步来,面面相觑片刻,却又不知除了这条小路还能从何处出镇。 不远处那人却始终未曾被惊扰,手上的小锄头一下一下用着巧劲儿,像是害怕将下面要挖的东西给弄伤。 庄九遥看了片刻,道:“没事,我们上前去瞧瞧。” 他说着抬脚便走,寻洛背着谧儿,与庄宁儿一起跟在后头。到了那人身前,庄九遥忽地认了出来,喊:“老伯。” 老者头也不抬:“牡丹花已败了。” 原来是那种牡丹的老伯,寻洛不知怎地心下一松,跟着生出了一丝倦意。庄九遥问:“您是哪里痛么?怎地天还未亮便在挖防风呢?” 老伯起身,笑道:“哪里都不痛,只是人老了睡意都跟着飞了,醒了出来找些事做而已。” 庄九遥又说了句什么,寻洛却不太听得清了,他觉得天上似乎在下雨,脸上都润透了。 可这雨怎么是温的呢? 他还背着谧儿,不便去擦水,只觉得累得慌。 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唇边似乎有些腥咸味道。恍然觉得自己飘在空中,脚下踩不到实地,他伸不出手去,也讲不出话,而后意识终于抽离。 往前栽去的那瞬间他将搂着谧儿的手紧了紧,以确保她在后头,不会被自己压着。 便什么都不知了。 这是第二回了,被庄九遥守着醒来。 眼睛还未睁开,这想法已出现在了寻洛脑子里。 意识渐渐清明,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人握着,手心是包扎好的干燥细布,因而只有手指能感受到那人手的力度与温热。 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愿面对的呢?明明曾经有那么多命悬一线之时,却没有任何一回让他这般难以接受。 不想让这个人看见自己的落魄。 用还未完全清醒过来的意识深究内心,竟只有如此简单的,连自己都不太理解的理由。 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 寻洛闻言心叹一声,避无可避地睁开眼来,看见了一脸平静却眼神疲惫的庄九遥。 似乎又是夜里了,一个陌生的屋子,窗框下方的几案边点着油灯,比高烛的光暗一些。 庄九遥扶着他坐起来,靠在床头。 “在哪里?”一开口发现嘴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想来自己晕过去之前是在流血。他伸手去碰自己鼻尖,那种温热黏腻已不见了。 庄九遥答:“在老伯的院子里,你睡了一天了。” 寻洛缓缓眨了一下眼,示意自己知晓了,又抬头去看那帷幔,半天才开口:“你可知来追杀我们的是什么人?” 庄九遥不答,只直直盯着他。寻洛从他眼神里得不到一点讯息,于是自顾自道:“那是天门的人。你可知天门是什么地方么?” 见他仍旧不答,寻洛低低一笑:“是了,你必然是知道的。” “天门如何?就算是阎王殿又怎样?”庄九遥一脸平静,话语平淡,口气却是说不出的凶险,“谁敢伤我的人,管他天王老子,我定要他付出代价。” “我的人”三字本该在寻洛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可是他发现自己内心的恐惧已掩盖了其他所有。因而想了想,道:“九遥……” “想让我走?还是告诉我你要走?不可能的。”庄九遥眯起眼,“你答应过我不死的。” 沉默久了,寻洛突然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可你想过我的心情么?” 他口气生硬,庄九遥怔了一瞬,紧接着火气腾地燃了上来。 二人不错眼珠地对视着,竟都有些恶狠狠的意味。 庄九遥一向一切尽在掌握,此时心里的仓惶与愤怒却超出了他对自己的理解,他用力将情绪压了又压:“你的意思是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从此陌路?” “你不用如此激我。”寻洛突然勾起嘴角,“不过若你想要答案的话,是。我们最好就此分道扬镳,江湖陌路,欠你的来世再报,或者你此时就说,我立马去做。往后便各走各路,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即便无法解决,也只能我自己承担后果。” “你自己?”庄九遥提高声音,口气凉凉地问了一句。 寻洛又是一笑,语气漠然:“不是我自己还能是谁?我孑然一身,除了自己还有谁?你想说你是我的什么人么?可我连你真正是谁都不知,而你又知我是谁?说到底不过江湖中每日都有人在经历的萍水相逢,一起走过一段路也便罢了吧。救命恩人?若是你想要,这命随时可以还给你。” 他顿了顿,才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我只要与人两不相欠,只要与你两不相欠。” 庄九遥眯起眼睛看他半天,眼角渐渐泛了红,危险的气息愈浓。片刻后他忽地起身,迅疾伸手,一把捏住了寻洛脖子,咬牙切齿道:“我真恨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被锁了,改毕。 第37章 明月江湖 寻洛被逼着仰起头,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但还是垂了眼,坦然与他对视着。眼里一片漠然,带着嘲讽。 他不知事情为何会演变至这种地步,两个人要如此针锋相对,而自己要不遗余力地尖刻。刚才那些明明不是他想说的。 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要能脱身,那也很好。 剩下的话音消失在舌根底下,庄九遥红着眼,恨恨地看着他,而后手忽地松开,整个人压了上来,咬住了他的唇。 寻洛怔了怔,许是方才被掐住喉咙的原因,晕眩感让他喘不过气来。紧接着他揽住了庄九遥的后颈。 两个人像是打架般争夺着领地,没有技巧没有思考,互相纠缠又寸步不让。仿佛恨不得将对方揉碎吞下,好让彼此再不要分开。 寻洛从未发现自己会这样渴望一个人。 渴望到心口发痛。 喘息着对视片刻,庄九遥眼角仍旧泛着红。 他早已忘记那些调情的手段,似乎是不知该怎样消解掉内心的愤怒与惶惑,只伸手死命拽住寻洛里衣的后背,胸膛与他相贴。勉力抬着头细细地打量他,伸手轻抚过他眉眼。 是这双眼睛,他就在自己眼前。 寻洛见他目光,心觉灼人,于是隐忍地别开眼。庄九遥见状突然低头,轻轻咬住了他喉结,又去舔舐方才被自己掐红的颈侧,末了将脸埋进他肩头,发出了一声难抑的抽气声,像极了哭腔。 “寻洛。”极难得的失态之后,他声音发着闷,“你不想拖着我死我知道,你要走我也不拦着。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是我太过了。” 寻洛伸手来抚他的脸,被他捉住了放在唇边,他便顺势用未缠上细布的拇指摩挲着他唇角,听他接着道:“所以我要做什么,你也不用介意,一切皆出自我个人的心愿,与你无关。辛夷叶发时我们药王谷见,我等你。” 他抬起头来亲了亲寻洛的鼻尖。 寻洛还未看清他脸又被咬住了嘴唇,只听见他最后一句含糊的话是:“你欠我的可千万要记得。” “嗯。” 欲知肠断处,明月照江湖。 第二日晨起,寻洛已不见了。 庄九遥睁着眼,呆呆地将手伸直了放在榻上,那是寻洛睡过的地方,似乎还有残留的温热感。他平躺着望了帷幔一会儿,忽地转身,将脸埋在那处,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前要做的事,到如今便更要做了。 庄宁儿对寻洛离开的原因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又明明白白看得出庄九遥这一回跟以往皆不同,因此不敢多话。 与那老伯一同用早饭时,谧儿则一直在张望,似乎是在找什么。庄宁儿瞧了她半天,不出声地叹口气,偷眼看了一下庄九遥,道:“谧儿乖,大哥哥有事先走了,等等还要来找咱们的。” 谧儿看了她半晌,问:“要来找?” “对。”庄宁儿摸摸她头,“要来找的。” 那种牡丹的老伯,时时是一副十分淡然的样子,此时也不例外。庄九遥听着两个丫头对话,瞧见门口一株未移入暖房的牡丹枯杆,忽地问:“老伯,您说世间可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老伯顺着他目光看了那牡丹一眼,道:“不世出的奇才刘仙医,即使被人称作仙,至多也只能做到弃车保帅。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这可不是废话么,死都死了,又不是神仙,哪里能活?不过是没死透,留了一线生机而已。就看你抓不抓得住那生机。” 庄九遥轻皱眉头:“您暖房里头的牡丹,便是抓住了这线生机么?” 老伯摇摇头,轻笑了一下:“我从未抓住过生机,我是妄图改命的那人,改不了自己的命,便只能妄改花草的命。” 庄宁儿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这一老一少二人在讲什么,便起身收拾了桌子。庄九遥眉头再皱了一下,道:“晚辈愚钝。” 老伯:“我问你,药材最关键的东西是什么?” 庄九遥看了他片刻,确定他是认真在问,而不是打什么哑谜,于是答:“道地。” “是了。”老伯笑,“一切药材都讲究道地,实际上便是个因地制宜。你在此处制药,总要此地独产的药材才最好,也最方便。” 庄九遥整个人猛地震了一下,想起南宫长阳去世前一夜,说的是让他们第二日一早跟他走。那是不是在说,寻洛所中之毒中他摸不清的那一脉,其解药的原药材极有可能便在那百丈湖边。 究竟什么东西才是百丈湖独有的呢?又或者,其他地方的什么东西是能在百丈湖边生长的呢? 从前的记忆里似乎真有这么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他觉得自己马上要抓住那一丝生机了,老伯忽地抓住他手腕,竟是在替他把脉。庄九遥没有挣扎,只是定定地瞧着他。 老伯放开他,道:“若我没瞧错,你体内有蛊毒。” 庄九遥点点头:“也因了这毒,我的血能解百毒。” “你的血不是能解百毒,是防。”老伯道,“以邪压邪,以毒攻毒,你的血是这么个结果。若是碰上与之阴阳正相反的毒,毒性不重则皆能由你血被拦在心脉外,可若那毒也是个强劲的,短时间内瞧上去症状许会变轻,时日久了便能瞧得出谁盛谁衰了。你说,以毒攻毒败了会如何?” 庄九遥怔怔,说不出话来。 那老伯轻声道:“拖得了一时拖不得一世,你当比我更明白,凡事不按自然,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如今须解的,不仅是那毒本身了,还有你血里本就带着的毒。不如趁着毒未入骨髓,抛掉那些容易误导人的法子,别想着一蹴而就,以最简单的治法来。一层一层,邪风则以正气克,若火毒生了土那就种棵树,再用水泼。” 庄九遥猛地起身,一掀袍子跪下了,磕了个头,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老伯也不去扶他,理所当然地受了,道:“我本江湖上一无名小卒,一生痴爱花草,再无其他。不巧,与刘仙医一般,也姓刘,叫我一声刘伯便是了。我的牡丹,只赠予有缘之人。” 庄九遥那日自此经过,不小心见了那暖房里不应季的花,对路旁的老伯叹了一声:“人竟也能拨弄造化了。”那老伯便是刘伯。 当时他不知这老伯便是主人,因此口气凉凉不加顾虑。刘伯听了他这话看他一眼,道一句“等着”,进了院子。正在庄九遥惊讶之时他拿了一把牡丹来,随意地抛给他,又转身回了院子。 此时想起当日情景来满心是感慨,庄九遥于是再磕了一头,刘伯道:“起来吧。等我死了再拜不迟。” 庄九遥闻言起身,郑重道谢:“刘伯大恩大德,九遥没齿不忘。” 刘伯还是那般淡淡地瞧着他:“道理极简单,我瞧着你们情同手足,关心则乱而已。” 庄九遥心里觉得情同手足一句好笑,但还是认真点点头,转身大声喊:“宁儿,宁儿!” 庄宁儿从旁边厨房出来,见他一脸喜色,微微一愣,心道莫不是刺激大发傻了吧,于是小心翼翼问:“公子?你还好吧?” “好得不得了。”庄九遥走过去,肩上轻推她一把,“快,收拾收拾咱们马上走!” “哎!”庄宁儿见他是真的开心,心里也欢喜,忙转头进了屋。 其实南宫长阳死之后,他也想过要留在百丈湖边找药,只是当时一时太过震惊,加之老陈的态度,自己这一行人的确是不可能在百丈湖边留下来的。 此回上山,怕是只得偷偷去了。 将谧儿暂时托付给刘伯,收拾了些吃食便出发,二人轻功都极好,不过小半日已到风雾山腰了。 上一回来遇见阵法的地方与山脚一样,是一片正在落叶子的梧桐林。 起了一阵风,卡在枝丫间的枯叶掉下来,庄宁儿忽地问:“公子,那陈爷爷不会出什么事吧?” 庄九遥边走边道:“他武功不在寻洛之下,世间怕是没几个人伤得了他。” “嗯。”庄宁儿听他语气不对,迟疑着答应,“其实我就是担心,那贼人用碎殷杀了南宫前辈,定然又是要嫁祸给咱们,若陈爷爷信了不是你杀的,那他不是就挡人道了么?” 庄九遥沉吟片刻:“是。” 庄宁儿觑着他脸色:“所以你让他将阵法重新布起来?” “对。”庄九遥脚下又快了些,他已从早晨的喜悦中抽身出来,此时心里正惊疑不定,想了想还是直言,“这山其实地气暖,梧桐落叶比其他地方稍晚。可你看这林子。” 庄宁儿抬头望了一眼,惊讶;“呀,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这才两天,怎地全落光了!” 前两天来时分明才正在落叶。 见庄九遥不说话,庄宁儿也闭了嘴,只勉力赶着路。 到了那条小路边,二人惊讶地发现常绿林子竟也已枯黄,慌忙沿了那小路急掠着,近了出口,庄九遥心道糟糕。 他已闻见了。 灰烬的味道。 百丈湖还是那个百丈湖,崖壁上的水流源源不断落下,在最深的潭中心激起涟漪扩散开去,可岸边,已是寸草不生的焦土。 那房屋已毁,与守音守言在云崖峰上的院子一样,是大火之后的痕迹。后头的竹林全部枯死,再往后绕去,庄宁儿瞧见她带着谧儿摘橘子的林子,同样已是一片不自然的焦黄。 废墟。 无力感瞬时蔓延至全身,不知是不是路上行得太快,庄九遥觉得自己脚下几乎站不稳。 庄宁儿率先进了那院子,不多时出来,愣愣道:“公子,南宫前辈和陈爷爷……都没了头。” 庄九遥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那棵曾经遮蔽了半个院子的深山含笑,它蜡质的叶子不是枯黑便是卷曲着,有一种濒死的苍白感,像是个苟延残喘的人,眼睁睁看自己立足的土地与伙伴葬身于面前。 让人瞧上去倍觉悲伤。 近了百丈湖时庄九遥已想起来了,那竹林背后当是有一方石洞,六岁那年与师父一同前来时,师父带了两株石霜花,种在了那石洞中。 细细回忆当时的场景,他依稀记得师父曾说过,太行的石霜花,与洞庭的火蒲草,一北一南,生于石上者寒,长于水边者反而热,二者相生又相克。 南宫长阳一向喜好奇异之物,花草、兵器与阵法,不一而足,因而听闻了这两种奇草之后便十分挂心,一直惦记着后头的山洞可用,后来竟真的将两处的东西搬来种在了一起。 庄九遥一言不发,循着记忆找去,最终真在橘林后头三里远的地方,见到了那方小小的石洞。 那石洞却已垮塌了。 他疯了似地去搬那胡乱堆积的石块,庄宁儿见状也急急来帮忙,最后扒开那小小的废墟,见到一片被火燎之后的残迹。 全是被破坏了的根系,一小截一小截露在地上,已是焦黑。背阴一面是火蒲,向阳的一面是石霜花。 果然。 庄九遥呼吸重起来,险些站不稳,便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崖壁,在心中暗自盘算着。 谷中迟早要回去一趟的,除了与寻洛的约定,还因自己血里的毒只有谷中独有的药材能稍作压制。 在那之前还有洞庭与太行要去,毒若萃自石霜花,便要用火蒲来解,若是萃自火蒲,又须得石霜花来压。他必要见到两种东西,才能确认寻洛所中之毒究竟为何。 身边可靠的人不多,即使兵分两路也得立即上路了。 竭力平复了片刻,他沉声道:“宁儿,将谧儿托付给刘伯,咱们赌一把,先去太行山。” 作者有话要说: 【注】欲知肠断处,明月照江湖:出自高适《饯故人》。是的,离别之诗。太喜欢这两句了,啊。很快会再见的~ 一碗:其实我觉得阿寻心口痛可能是因为他中了毒。 庄九遥:(撸起袖子就上) 寻洛:(一把抱住他腰)别冲动别冲动!打死了我俩就见不到了! 第三卷 明月相随何处眠 第38章 独下三湘 庄九遥与庄宁儿出发去太行之时,寻洛已在路上行了两日。 与庄九遥分别出洛花镇的凌晨,在那洛花河边,天门里的一只信鸽找到了他。信来自天晴,牡丹暗纹的纸张上头有三句话。 第一句:“私自下令追杀你的人已死,内战又起。” 第二句:“柳絮飞时别洛阳。” 第三句:“好自为之。” 离别的意义是什么呢?寻洛不可控地有了这个念头。 就此,他一人踏上了去洞庭的路。 一路风霜自不必提,虽说天门里头暂时无人来追杀他这废子,可他没了内力,许多事便要比从前吃力得多。因而总不由得想起庄九遥从前说的,得了又失去,还不如像他一样从未拥有过。 那么人呢?也是如此么? 他们之间,究竟算不算拥有? 跟行役之苦比起来,倒是脑子里骤然多出的想法更让人难以保持平静,而这些想法都与庄九遥有关。 离开洛花已有月余,冬月来了之后,洞庭已在眼前了。 照着天晴的消息,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在梅花开的季节来洞庭。离花开还有段时间,他便行得慢些。 他本以为自己毒发会愈来愈频繁,却未料到这一月不过呕了两回血。除了仍旧没有内力,平日里感觉上去也不觉何处不对劲。 偶尔摸到柳叶短剑,会揣测是不是自己昏睡的那一天,庄九遥又给他喂了心头血。 冬月初四,近了三湘之地,这是他第一回在南方清醒地过冬。上个三冬在药王谷中沉睡,自是不知南方的湿冷是这般入骨的滋味,竟比北方的严寒还要难受几分。 也不知是本就如此,还是因他带伤的缘故。 他一向喜墨色,本能地觉得那是种安全的颜色,进城之前却换上了件竹月的御寒长袍,素色无花,里头着了天青色,不华不美,只是简单。如此一来,即使面上有些憔悴发白,看上去也自有清朗之气。 只是有些被淡漠的神色一笼,整个人便是个不容人亲近的冷硬姿态。 好在岳阳城本就是个各地各色人等混杂之处,再醒目的清冷若一入城,便都不打眼了。 这一日还未入城天已暗了下来,他已在十里之外将马匹卖掉,此时便只负着个孤单单的包袱,手握长剑,像是个江湖中随处可见的浪子,慢慢走近了城边的一座破庙。 里头燃着一堆火,已坐了三个人。 他在庙门外看了一眼,本想转身离开,里头一个疏朗声音却道:“少侠留步。”寻洛顿了一下,踏进去在角落放下包袱:“叨扰了。” “少侠若不嫌弃请上前来吧。”那声音又道,“天气冷。” 寻洛道一声“多谢”,上了前去。一人挪了一下,给了他一个空,他便坐了下来。看清火堆边是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少年,与一个青年。 那青年坐在他对面,面目疏朗,倒是衬得起他那把嗓子:“少侠从何处来?要去岳阳么?少侠手里这把长剑瞧上去倒像是有来历的。” 寻洛不露痕迹地瞥了他身旁一眼,那里有一把雁翎刀,刀鞘并不华美,却一看便知非寻常货。淡淡答:“不是什么少侠,我不会武功。这剑是我爹生前留下的,让我带着来寻亲。” “哦。”那人似乎不疑有他,笑道,“那么敢问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在下明秋月。” 明秋月,寻洛思忱了一下,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方钦手下那负责暗杀的花萼楼掌柜,似乎叫作明秋风。 心念急转,面上却是波澜不惊,他道:“寻洛。” 明秋月重复了一遍那名字,又笑:“好名字。”寻洛细细观察着他神色,倒是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心下微微松了气,转向一旁二人:“这二位是?” 那中年男人道:“这是我儿子,我们也是来寻亲的,还未进城见天黑了,便在此处歇歇。” 一上来就像明秋月一样自报家门的人,其实不多。 寻洛沉默着,听旁边三人似乎是接起了自己出现之前的话题,在说什么第八起命案了,估计若是再不解决,便要封城门了。 他想了想,问:“明兄,几位在说何事?这岳阳城不让进了?” 那对父子对视一眼,皆未开口。明秋月道:“寻兄不知么?这段时日城边发生了好几起命案,死者皆被吸干了血液。再这般下去,指不定岳阳城便要封了。” 这么前后一衔接寻洛已知道了,那什么吸血妖魔大约就是宋桥,只是不知那妖刀因何要将他带至岳阳。而天晴显然是知道其中原因的,却不能对自己明说,只留下一句诗来引路。 明秋月又道:“江湖中人传言是那十五年前疯魔了的慧明和尚做的。虽然官府将这事捂着,但知情者中仍旧是人心惶惶的。如今岳阳城里聚集了许多游侠,皆是为了抓住那吸血妖魔来的,这可是个千载难逢之机,若解决了,在江湖上定然是声名大噪。” 难怪他刚才会那样问,寻洛想,想来他见了自己的玄铁剑,也以为自己是冲着那什么魔头来的了。 他想起什么,语气带了淡淡的疑惑:“慧明和尚?” “唉我们武林中的事,寻兄可能不知。”明秋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忽视了旁边中年人递的眼色,道,“洛阳庄家你总听过吧?” “听我爹说过。”寻洛点点头,想起了庄宁儿那张表情生动的脸,转念又想起庄九遥,微微有些惆怅,“听闻是世家,既从医又从武,家主庄易乐善好施,但是十五年前突然销声匿迹了。” 明秋月摇摇头,一脸痛惜,放低了声音:“什么销声匿迹,是被灭门了。当时慧明和尚发狂,听闻他求助于庄易庄先生,在庄家住了一月,狂躁之症已有好转,却不知为何又狂性大发,不知所踪,庄家也跟着没了。” 寻洛佯装惊讶地一抽气,问:“明兄是说慧明和尚杀了自己恩人一家?” 一旁的中年人终于忍不住了,道:“二位少说几句吧,天晚了,该歇息了。”他说着便在一旁垫了垫身下的稻草。明秋月瞅了他一眼,对着寻洛点点头,做了个口型:“恐怕是。” 静了会儿,明秋月轻声道:“睡吧。” 寻洛点点头,见明秋月靠上了他背后的柱子,拿起剑走了两步,靠上了庙中供佛的高台下端。将包袱往怀里一抱,也作势闭上了眼。 过了会儿已能听得见几个人变悠长的呼吸声了。 火光跳跃,寻洛从怀里摸出柳叶短剑来,在夜色中感受着那剑鞘的冰凉,迟迟未能入睡。 因而变故突生之时,他是最早察觉的。 一片寂静中脚步声骤然响起,寻洛猛地坐直了。来人脚步很沉,走得不疾不徐,并不像贼,但寻洛还是心觉不对,手已从地上摸索着抓起了一粒石子,准备扔向明秋月叫醒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正要动作,明秋月那边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动。他扔掉了手里的石子,轻声喊了一句:“明兄?” 明秋月应了一声,细细听了片刻,突然拔出雁翎刀来,一刀斩过去,灭了地上的火,又慌忙去摇醒了那中年男人:“大哥!快起!” 寻洛心里一惊,还未及出声,那中年男人已一把提起了自己儿子的后颈。前脚刚刚将人扯开,后脚便有一把刀,气势汹汹地插入了方才那少年躺着的稻草堆。 堪堪擦身而过。 夜色里瞧不分明,但是寻洛已感受到杀气了,不同于从前所见的愤怒或恨意,种种情绪在这一瞬都失去意义,那杀气里只是冰冷,别无其他。 简直像是为杀而杀。 妖刀乱舞,宋桥站在庙门前,堵死了逃亡的唯一一条路。明秋月反应快,已提刀上了,黑暗中只听得见叮叮当当武器碰撞的声音。 旁边的父子俩皆使长戟,也立马冲了上去。 三对一的局面。眼前渐渐适应了黑暗,寻洛在战局之外,却也知道三人支撑不久。且他发现,明秋月竟是左手使刀的,那路数,似乎带了些平宁派的影子,又与上真派有些相像。 是个有些微妙人物。 他如今瞧是瞧清了场面,可做什么都是有心无力,几人打斗中,宋桥似乎是发现了落单的他,妖刀忽地抽出战局,直直到了他眼前。他分明看清了,躲闪的速度却是万万快不过那刀锋的。 眼见着那刀就要划到胸膛了,一只手狠狠扯了他一把,两把刀在空中猛地撞上,溅出了一阵银色的火花。 明秋月慌忙后退几步,扶着寻洛站稳了,嘟囔了一句“你真不会武功啊”,又冲了上去。 虽是危急关头,他这声音却还平稳,带着丝埋怨,有些孩子气。寻洛便道:“告诉过你了不会啊,再试探我便真是别人刀下亡魂了。” 那边低低一笑,显然是听见了这回答,却再无心神可分出来与他说话。 本来现在寻洛是最容易被攻击的那一方,但是明秋月几次挡在妖刀与寻洛之间,硬生生将寻洛的压力分了过去。那边父子俩武功都不如明秋月,渐渐已支撑不住。 几招过后,中年男人奋力挑开几乎落到儿子头顶的妖刀,忽地大吼一声,本来朝向宋桥的长戟竟指向了寻洛。长戟叮一声钉入寻洛身旁的柱子,立时断了他可能的退路。 场中似乎都无人反应过来,中年男人已飞掠至寻洛身旁,一把抓住他手臂,尽全力一扔。 竟是要将他抡向宋桥。 寻洛电光火石之间已明白了,宋桥的妖刀怕是饿了,吸了自己的血,指不定能换得回这三人的一条生路。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 明秋风,指路第十三章、第十七章; 庄家与慧明和尚,指路第十章。 【注】柳絮飞时别洛阳:唐贾至《巴陵夜别王八员外》,全诗如下: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在(一说到)三湘。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 第39章 本草辑录 当年杀遍天门,于十八岁上便坐了青龙堂主位子的人,如今竟要死得这般窝囊了。被路人抓去当了沙包,传出去整个天门都得笑掉大牙。 然而他满心都是平静,也不觉狼狈,只是在那一瞬间想起,与庄九遥的药王谷之约,其实已不远了。 可若说这便是寻洛的结局,他自己也不信。 就在快要触到刀尖的那一刹,他竟反手抽出了那柳叶短剑,雪白的剑刃划破黑夜。 他心知没有内力,这一下上去不过以卵击石,可坐以待毙的事,一辈子只做那么一次便好了。 剑尖与刀尖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妖刀几乎不顿,直直朝他砍下来,却在短剑之后,遭到了更为有力的阻止。 明秋月刀柄架上妖刀,另一手以刀作剑,直直刺向宋桥胸口,宋桥提刀格挡,终于给了寻洛喘息的契机。 他翻身滚至一旁。 局势又已生变,宋桥急速撤招之后,刀尖像是自己调转了方向,直直冲向离他最近的那少年。寻洛眉头一皱,依稀瞧见一个影子迎着刀尖扑了过去。 明秋月再次进攻,甫一上前去,便被宋桥一掌拍了出去,整个人撞在柱子上又滚落至寻洛脚边,竟一下子起不来。 寻洛去扶他,突然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十分餍足的叹息。 他眉目一凛,望过去,瞧见那两个叠在一起的人影倒了下去。宋桥执刀立在庙门口,像极了暴戾恣睢的魔。 他顿了一顿,提起吸足了血的刀,缓步朝着二人走来。明秋月也是个有骨气的,竟丝毫不惧,只是愤怒:“你这妖人!” 宋桥低低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嘲他连骂人都不会。 与此同时,寻洛已做好准备拼死一搏,却忽地听见一阵翅膀震动的声音。 宋桥似乎被那声音打扰了,恶狠狠地说了一句:“阴魂不散。”竟利落地提刀转身,腾上庙顶,转瞬不见了。 来的似乎是只小虫子,围着寻洛与明秋月转了一圈,又飞向旁边父子俩,极轻极快地嗡嗡一阵,而后飞出了庙门。 不多时一声轻笑在庙外响起,一把沙哑的嗓子道:“又让他给逃了。” 寻洛一惊,放下明秋月飞速跨出门,黑夜里却是空无一人。 明秋月这一撞着实不轻,等他自己运功调养得差不多时,天都已亮了。 两个人看着庙中那父子俩的尸体,对视一眼都沉默了。这死状寻洛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云崖峰那路边的砍柴人,果然是死在宋桥手里的妖刀之下。 明秋月见他神色平静,眼里波澜不惊,心里讶异着,又想起什么,问:“他要拿你去挡刀,你不恨?” “有何可恨的?人是这样的。”寻洛淡淡地,“他不也为救儿子死了么?” 他说着转身看向明秋月,郑重抱拳:“承蒙明兄搭救,大恩不言谢,若是真有用得着寻洛的地方,只要我还有命,任凭差遣。” 明秋月忙摆摆手:“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你自己。你那短剑若是不出窍,我的刀再快也赶不及。” 寻洛不语,他便又道:“没想到你身上没武功还这般临危不乱,我先前以为你骗我的呢。看着你总觉得像是练过的。” “粗人一个,自小跟人打架打惯了,只是没有章法没有内力,称不上练过。”寻洛提起自己的包袱。 明秋月瞧瞧他身量与气势,显然不信,却未多说,而是赶忙用稻草稍稍将尸体遮了一下,一把抓起自己的刀与包袱:“寻兄,一起走吧?” 寻洛一怔,点了点头,却又问:“你打不过他,为何还要进城?” 二人一起跨出庙门,明秋月似乎习惯了对人不设防,不过一夜已将寻洛当作了知己,实诚而又哀伤地道:“不瞒寻兄,在下自幼与一女子相知,本已私定终生,她却被家族许配给了门当户对之人。家兄是她夫婿家的……旧人,不过如今已是属下了。我下定决心要带她走,事情未成却已在兄长面前败露了。我自忖私心过重,不顾整个家族,却又咽不下这口气,而后与他大闹一场,一气之下出来行走江湖。” 他叹息一声,又笑了一下,不自觉捏紧了那柄鞘上刻着简洁云纹的雁翎刀:“我一己之身也无甚可珍惜的,走至临城,听闻岳阳出了事,便想来出一份力。打不打得过,其实不重要。” 寻洛听着,面上未置一词,心里大约已明白了,过多的探究怕就是罪过了。因而隔了半天他轻声说了一句:“明兄实在是至情之人。” 明秋月自嘲一笑,摇摇头,没说话。 二人就此结伴进了岳阳城。 城中照旧车水马龙,不知是否是城里太繁华的原因,那捂在纸面下的血腥,似乎丝毫未曾影响世间的热闹。 想来死不死人,谁变作了一具丑陋干尸,未落至自己头上时,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寻兄往哪里走?”进城已有小半天,二人找了家客栈打尖,明秋月似乎是觉得寻洛寻亲又不慌张,好奇着,“不知寻兄所寻之亲是何人?” 寻洛刺客当久了,皆是做完事便走,极少与人来往,不知与人相处竟是处处都要撒谎。此时心觉往后再说也累得慌,干脆看着他,直接道:“其实我不知,只是我家妹子让我来这里,但是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她也没告诉我。” 明秋月点点头,并不觉得他之前说了谎是多大的事,反而替他找补:“人在江湖中漂,人堆里走,来来去去总是有不知奔忙所为何事之感。” 这话倒是真,寻洛点了点头。 不等寻洛开口,他又自顾自道:“寻兄可曾听说过洞庭的火蒲草?” 火蒲草,这名字似乎是在哪里听说过。寻洛怔怔,转念想起那本遗落在洛花的本草医书,道:“似乎听说过这名字。” 明秋月十分惊讶:“听说过?” “嗯?”寻洛见他反应也是一愣,“这很稀奇么?” “稀奇!太稀奇了!”明秋月小声道,“我敢担保,世上没几个知道这事,知道的大多死光了。” 寻洛一惊,记起那卖书的摊主说他好见地,莫非是这个意思?那又为何,一本普普通通的本草书上头,竟会记载这些呢? 他那日从洛花镇离开,彼时天未亮,又昏睡一日。若是他当时睁开眼瞧瞧,或者等天亮之后见过主人家再走,便会发现那种牡丹的老伯,就是那日卖书给他的摊主。 他此时只觉得背后定然有事,却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只眉目一凛,道:“愿闻其详。” 明秋月四下一看,道:“传闻太行山的石霜花与洞庭湖边的火蒲草,二者相生相克,若是得了制成药,服用之后能增进十倍功力。那妖人估摸着就是冲这个来的。” 寻洛微微皱了眉,忖了片刻,问:“可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那石霜花与火蒲草,皆是剧毒之物?” “毒不毒的得看你怎么用了。”明秋月一笑,“人参吃多了还会死人呢,那南疆巫蛊嗜血成性,剧毒无比,用得巧了不也能增进人修为么?寻兄虽不在武林中,这些事或多或少也曾听过吧?” 话虽如此,寻洛却仍旧是怀疑,问:“不知这些事,明兄是从何得知的?” 明秋月似乎料到了他要问,自然而然道:“家兄一向喜好搜集各种奇闻秘史,我便从旁听得二三,寻兄若不信,当个玩笑话听便是了。”他又笑了一笑:“那寻兄又是如何得知这二种药物的?” 寻洛忽地勾起了嘴角:“我认识一位医师,虽说不是从他口中听来,约莫也是因他而知的吧。” 这话说得奇怪,明秋月却未问到底,只是了然道:“那定然是很了不得的医师了。” “嗯。”他嘴角的弧度竟还在,“很了不得。” 二人对饮,明秋月又问:“寻兄可要一起去找那药草?若是被妖人抢先一步,武林可就完了。” 寻洛静默半晌,问:“萍水相逢,明兄为何如此信我?” 明秋月满不在乎地笑:“萍水相逢,为何不信呢?” 、 这边正在说那剧毒之草时,姓庄的主仆二人刚刚行至太行山下。 正在望着远处的冰雪山尖,庄九遥忽地“阿嚏”了一声。庄宁儿压住了身下马匹的速度,捂了捂身上的斗篷,问:“公子,你冷么?” “不冷啊。”庄九遥轻轻碰了一下自己冰凉的鼻尖,“指不定是你寻大哥在想我呢。” 庄宁儿无言以对,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他是怎地还如此心系美色的。不过话说回来,她也很想卫青城,许久未见,也不知他瘦了没有。 念着念着便叹了口气,埋头跟上了庄九遥。 夜里找了个小客栈,虽说条件差,可至少不是四面漏风。昨夜他二人无处落脚,最后只得歇在一破烂道观中,她当时差点儿便要撂挑子不干了,第一回想念起那森森的蜀王府来。 蜀王府再像个笼子再不自由,至少还有炭火啊! 夜已深,庄九遥还坐在灯下想事情,忽地觉着身上有点凉,便去扒拉自己的包袱。手指进去却触及一角纸张,他掏了半天,从包袱底下摸出一册书来。 题名《三十本草辨》。 他一笑,想起这是那日在洛花时寻洛看的书。 离别之前几人骤然遇刺,收拾东西出那客栈之时,他顺手将册子塞进了自己那只包袱。后来直到寻洛离开,一切都十分匆忙,没找着机会还给他,自己便也忘了。 此时在此处看见这书,心里一下五味杂陈起来。 他自小翻阅各类医书无数,这本倒是未曾听过,想来是些江湖骗子辑录了点其他书中的条目,编出来骗骗不懂行之人的。 因而他本无心认真去看,只随意翻开,“火蒲草”三个字却突地映入眼帘,惊得人几乎跳起来。 他顿了一瞬,坐直了身子凑近蜡烛去看,的确是“火蒲草”,又再翻到前头的条目,瞧见“石霜花”赫然在列。 忙将这书从头到尾粗粗览了一遍,发现三十种药草,全是剧毒之物。最后三种,竟皆为药王谷中独有,使葵与风实便是用来压他体内多年陈毒的。 而最后一种名重萝,那药只生在药王谷边的辛夷之下,别处再无法可得,关键是,那是制碎殷最重要的一味药。 这书怪得很,寻洛到底从何而得的? 庄九遥忽地觉得身上起了层汗,他与寻洛,是不是早就在别人的网罗中?可那人目的为何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虽然数据不好,但是坑是不会坑的,这辈子都不会坑的。毕竟每本都是自己的崽啊,况且我寻我庄辣么帅!宁儿那么可爱!对不对!叉个腰,可把自己给牛坏了。 (扑街girl最后的倔强2333333) 明天一整天八节课,我已经感觉自己的嗓子在瑟瑟发抖了(咽炎患者一边说着一边咳了几声)。我把润喉糖塞进书包,哭着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周四周五都好可怜,抹一把泪,顺便想想已经很多天没存稿了,再想想似乎很久没纠结论文题目了,又想想今天好像还没看书…… 好了打住。滚去码字~~~祝!大!家!都!开!心!耶! 第40章 明昧之间 寻洛跟着明秋月在城边客栈住了下来。 听明秋月说,那火蒲草三年只开一次,开在梅花盛开之后,还得机缘巧合,要不谁也见不到。 原来天晴是这个意思,想来这消息也是从方钦那里得来的。 明秋风在江湖中负责情报搜集与暗杀多年,很多秘密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若明秋月真是明秋风之弟,那他知晓这些也不算稀奇了。 问题就在于,方钦对着火蒲草,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寻洛心想,这火蒲草对自己来说其实意义不大,但是说什么也不能让它落入宋桥手中,要不然便是一场武林浩劫了。 武林会如何他其实不关心,只是那人也在武林之中。 虽说庄九遥总是一副随时可以去浪迹天涯的样子,寻洛却一直觉得他有自己的目的。若他要做的事情与武林,注定是扯不开关系的。 那自己便不能不管。 其实即便要毒发身亡,他也希望能在远离庄九遥的地方,可他如今身上还有东西未曾交托出去。 吴三娘的那册子,他既是答应了,便不能不做,若是自己不能活着见到蜀王,那便还是要交托给庄九遥。还有那把从药王谷出来便带在身上的黄铜钥匙,那与庄九遥关系匪浅的梅寄说过,有大用。 而当年文伯说过,伯伯是上真派里头的人,那守言指不定也是他师妹。因而上真派的覆灭对他来说虽不重要,却有多少有些不忍心。 以及,那事关天门,也事关天萝的夙愿。 从前总觉自己孑然一身,死便死了,现今真离死不远了,才发现还有许多事情都急不得。如此一想,等待便成为了现如今最需要做的事。 小时在天门中总觉得长日无尽,后来与庄九遥在一起总是惊讶时间的白驹之速,此时却又觉得冬日漫长起来,然而后头去看,实际也不过一瞬。 天应二十七年,这仓惶的一年总算是到了末尾。 转眼已是腊月中旬,岳阳城里又不声不响地死了几个人。武林中的势力与朝廷这一回倒是站在了同一阵线上,皆是悄无声息将事情压了下去,布下的天罗地网却从未起过作用。 梅花含了苞,已有早的在开了,寻洛忽地想起金陵来。 江南地气暖,想来早已是梅花盛放的景象了。他还想起那副棋子,用其中两颗救了吴三娘之后,便落在那客栈了。 虽说与明秋月住在一起,但寻洛极少出现在人前。明秋月始终不知他想做什么,二人说话总是他问一句寻洛答一句,他不由得怀疑,若不是因为自己救了他一回,大约会被直接当作空气。 时间久了他觉得寻洛是这样一种人,有礼有节,但其实漠然到不会跟周围的人与事生出任何联系。 就像本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人似的。 腊月十四一早,明秋月敲响了寻洛的门:“寻兄,走,去洞庭!” 行至半路寻洛才问:“明兄怎么知道火蒲草开了?” 明秋月道:“根据天干地支算的,约莫就是前后三天之内。”寻洛不懂这些,便没接着问,明秋月又道:“不过不是我算的。” 寻洛忽地抬头看他,没说话。明秋月见他目光,凄然笑笑:“我跟她是清白的,她大约是从我兄长那里听说了什么,因而送了消息给我。兴许只是单纯怕我是去送死吧。” “男女之情,我不太懂。”寻洛道,“不过希望你好的心,应当是无疑的。无关她如今是谁,又在做什么,或者在谁身边。” 明秋月颇有些惊讶,笑道:“看样子寻兄心里也藏着位不可得的佳人?寻兄与她相互倾心么?却又为何不在一处?” 寻洛沉默了一会儿,明秋月本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点点头道:“互相倾心。只不过我活不久了,不便连累他,因而不在一处。” “活不久了?”明秋月一惊,“寻兄你?” 寻洛瞧他一眼,竟笑了一笑。明秋月怔怔,了然地问:“那她真就如此走了么?” “是我逼他走的。”寻洛垂眼,“他性子要强,估摸着还在四处寻求救我的法子吧。我只是心想着,若是不在跟前,等他找累了我也去了,时日一长便就死心了。” 他说着想起什么,忽地看向明秋月:“若是我死在这三湘之地,还望明兄到时能将我的遗物……” 明秋月忽地打断他,神色认真:“寻兄好好活着,有东西一定要自己亲手交给她。” 寻洛愣了一下,微微抿了唇,末了点点头。 二人到了某处岸边时正是日落时分,眼前是能容纳云天的广阔。旧时云梦,今日洞庭,八百里广阔的渺莽一水间,潋滟无方。 寻洛忽地便想起那日六合阵中的水天茫茫。 明秋月哈出一口白气,叹:“真是不虚此行。” 寻洛点点头,二人绕着那湖岸继续前行,日暮之后离湖边稍稍远了些,到了座小山旁。在背风处坐了下来,二人去后头小山坡上找了些干柴,就在那林子边缘生了火。 这湖边土湿,平地广阔,倒是难得见到高大树木与山丘,这一处湖面变狭,似乎是分出了一流作河,正好构建出这么个河边小山来。 寻洛细细瞧了一眼,发现那些树都是楠木,树干皆笔直粗壮,倒是自有一派气势。 他想起那册子上头似乎说过,火蒲草多生于楠木根部,且十分喜湿,想来应当就在附近。 明秋月也随他打量了一下四周,顺便将自己身上的干粮拿出来:“原来真有这么个地方。” 果然,寻洛心想,他并不是无头苍蝇乱撞才撞至此处的。 “明日出发去找火蒲草,指不定会碰见那妖人,你我二人对他来说不过下酒菜。运气好呢能在他现身之前毁掉那草,运气不好的话……”明秋月道,“寻兄可怕么?” 寻洛未答,反问:“明兄可知你口中那妖人是谁?” 明秋月无甚所谓地点点头,口气凉凉:“上真派掌门宋桥,可他现如今能被称作人么?竟心甘情愿被一把刀制住了心智,犯下杀孽无数。上真派那是多少年的沉淀,是多少人死在路上,才能成为四大门派之一的?守音道长尸骨未寒呢,一个大派便在他手上毁于一旦了,难怪养了那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原来自个儿也是个不成器的。” 他说着嘲讽笑了一声:“我若是上真派的老人,真真是要死不瞑目了。还是个道流呢,我瞧着他修的是魔道吧。” 一路上过来,寻洛一直以为明秋月是个心性厚道之人,甚至觉得他与祁云有几分相像,没想到他会如此尖刻,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想来他追踪宋桥的理由,也不仅仅如他所说那般简单。 明秋月说完才心觉自己过激,于是换了口气道:“对不住寻兄,没控制住。” 寻洛道一句“无妨”,又念及久远的事,道:“上真派的确是出了许多风清骨正之人。” 明秋月在夜色中点点头,过了半晌才道:“我与兄长其实是孤儿,听闻那时先母生我时难产,是上真派一位道长收养了我们,一人拉扯着我们,教我们练功教我们读书。后来上真派老掌门去了,门内分成两派,他与宋桥一战,宋桥成了掌门,我那养父将兄长托付给岐山派,又将我托付给了平宁派,孤身一人进了个地狱般的去处,当了个细作……便再也没有回来。” 上真派、地狱般的去处、细作?寻洛闻言心里一震,莫非真是无巧不成书么? 可天底下又怎会有如此的巧合? “他本事是抵不过先父的。”明秋月还在叹,“这点毋庸置疑。” 即便是在夜色中,他这是也感受到了寻洛有些不对劲,以为是他不接触武林中事,因而觉得自己唐突了,于是喊了一声:“寻兄?” 寻洛应了一句,他便抱歉地笑了一声:“对不住,想起先父来便忍不住了,忘记寻兄并非武林中人,说多了。” 隔了会儿寻洛答:“不会,我很愿意听。不知令先尊是个怎样的人?你们家住何处?令先尊名讳为何?” 明秋月听着这话着实奇怪,问:“寻兄认识先父?” “不,不认识。”寻洛轻声道,“是觉着令先尊侠风义骨,着实令人敬佩,也叫我想起家中长辈了。” “原来如此。”明秋月笑了一下,“先父讳长至,玉树临风自是不必说的,他人长得白净,武功却是极高,为人清正刚直,十分沉稳。我们自小住在洛阳,听闻我外祖母是洛阳庄家的嫡女,下嫁给了同城的小家族明家,这才有了先父。” 寻洛怔怔,实在没想到那一点点巧合,自己不过多疑了一下,事实竟真就如此。几乎就要问出口,他那养父所去之处可否是天门。 明长至,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只在默默揣摩着咀嚼着,心道果然是好名字。 果然是配得上那个人,配得上那双眼睛的好名字。 他藏住心绪,问:“明兄可还有其他兄弟姊妹?” 明秋月凄然摇头:“先父孑然一身,我与家兄大约是他仅有的牵挂了。” 寻洛语结,风从湖面上吹来,带了湿气。鼻下忽地一热,猛一阵目眩袭来,他强忍过了那一阵儿,抬手摸到了温热的血液,又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捂住擦干净了。 好在明秋月在他上风口,什么也没闻到。 而后两厢无话,二人就着洞庭边的冷风与微弱的火光,等来了不知吉凶的日出。 照着明秋月的说法,火蒲草生在山间水边木下,要在日落时分才会出现。因而二人便以这小山包为中心,开始了找寻。 终于是在午后找到了一处山洞。 那山洞生得极其巧妙,形状像极了半个倒扣的大碗,底部延伸至湖边,浸入了水中。洞顶有个大口子,几棵高大的楠木扎根阴暗的洞中,树冠却直直冲出洞顶,以昂扬的姿态迎接了朝阳雨露。 从湖边摸索着踏入那洞中,见到阳光从洞顶照射进来,寻洛心知,必定是此处无疑了。 那洞中间十分宽敞,约莫是个蹴鞠场大小,正对着湖面的那一头往黑暗中延伸过去,也不知进深有多远。 明秋月过去走至不能视物之处,捡起地上一颗石子扔进去,半天没听见回响。 他便又退出来,与寻洛一起前前前后后将这洞瞧遍了,连崖壁都细细看了一遍,全是些平平常常的草木,并未瞧见有哪棵有要开花的迹象。不由得怀疑:“咱们是不是找错了啊?” 寻洛摇摇头,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笃定,他斩钉截铁道:“一定是这里。” 明秋月听他口气不容置疑,只得点点头,二人靠在洞口崖壁上,草草吃了些干粮,开始等日落。 阳光仍旧是从那洞顶照进来,光线缓慢从崖壁上爬过,明与昧的界线一直在移动,不时有方才未看清的东西现在光亮中,又很快隐没进黑暗。 寻洛直直盯着那条分割阴阳般的线,明秋月本一直在四处张望,见他神色认真,便也抬头去看对面,瞧着那些景物在光影之间的样子,觉得有趣得紧。 看了一会儿,那光线似乎是马上便要抛弃这方山洞了。寻洛眉头一皱,心道莫非自己想错了,却在下一刻,明明白白地瞧见那阳光离开这洞之前,照亮了最边缘的一棵楠木树根。 他眼睛忽地一亮,明秋月显然也发现了,激动地大喊一声:“寻兄!” 作者有话要说: 呀,寻洛真是,背对着人承认得很爽快嘛。 这段时间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希望日更不会断掉。 第41章 造化不公 那一丝光线逃离山洞之前,照亮的那棵楠木下,竟然有一朵白色的花,且是在光照那一刻才盛开的。 二人对视一眼,急急奔过去。 没了夕阳洞里一下子暗了许多,明秋月打了个火折子,两个人蹲下,皆在暗暗惊叹方才那一瞬的美景。 那楠木根部,柔软的土质之上,生着一棵小小的药草,约莫半尺高,叶子与萱草十分相像,中间一杆立得笔直,顶上开了朵朴实无华的白花,连花蕊皆是白色。 明秋月喃喃:“火蒲草,我还以为是红色呢,或者长得张牙舞爪,没成想竟是这般素净。” 寻洛点头,他对人情一向冷淡,却不知怎地对这些花草树木总是心生柔情,此时便想到草木本无过错,如今自己却是为毁了它前来。 都说物以稀为贵,这花三年开一回,又开在这无人经过之处,阳光雨露水土皆要刚刚好,甚至只在夕照那瞬间开花,这般稀奇,到了人手里边,竟就变成了祸害。 分明是人的过错,却要别物来承受。 造化不公。 他想罢,仍旧是起身:“事不宜迟。” 明秋月也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拔出了自己的雁翎刀。 微弯的刀锋冰凉,微微扬起,对准了那火蒲草的根。明秋月一凛眉,一刀挥下去,寻洛心里一声惋惜,却猛地听见叮一声脆响。 一粒石子撞上了明秋月的刀,生生打偏了他挥下去的方向。 寻洛甫一转头已作出了动作,将将偏了一下身子,一柄长刀堪堪从他侧脸出划过。 若是这一躲稍晚了一些,他的头颅怕是已被钉在地上了。 宋桥竟已找过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么个紧要关头。 明秋月一咬牙,提刀便上,寻洛趁机抽出短剑。 才扬起手,那妖刀像是长了眼睛般直插过来,硬生生打落了短剑,而后深入了火蒲草后方的软土之中。 这一下寻洛不愿松手,因而短剑掉落出去时先在他手中震了一下。剑本极轻巧,那妖刀的力量却绝大而无可阻挡,寻洛手劲儿也韧,这么一震,虎口竟生生震裂了口。 他慌忙伸手要去捡那短剑,宋桥已一个旋身扑过来。明秋月的刀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宋桥却丝毫不在意,动作未顿,转瞬已从寻洛手边擦过,一跃拔起了妖刀,反手便朝寻洛刺过来。 寻洛迫不得已躲开,那短剑一时之间便只得躺在火蒲草根下。 两个人被宋桥逼着,离那楠木越来越远。 宋桥手里提着妖刀,解决他二人本不在话下,寻洛却发现他似乎是在着急,因而刀下威力虽大,却时时露出破绽来,才让自己有机会能险险躲开。 没一会儿寻洛已知晓原因了。 眼见着明秋月已重伤吐血,几乎快要撑不住,而自己也靠近不了那火蒲草,宋桥愈发兴奋起来,一对一的战局中间,却忽地横插进了一把剑。 那是寻洛的玄铁长剑。 寻洛一惊,他方才将那长剑放在旁边,顾着去够短剑并未在意它的踪影。此时见到长剑熟悉的光芒,不由得惊讶,眯眼瞧见竟是那守言。 宋桥似乎十分忌惮守言,竟开显示出了些束手束脚的意思,只能在防守的同时,不断寻找机会攻击明秋月,还要时刻注意着寻洛的动向,因此一时半会儿局面只得僵持着。 那长剑极重,守言拿在手里却自有一种流畅轻巧的姿态。寻洛在边上伺机,一半的心神在这边,一半心神在那火蒲草下,饶是如此,他还是一眼发现,守言的武功,竟丝毫不在守音之下。 这上真派当真是个迷,竟一个比一个厉害。 这守言在守音身边一直是个影子般的存在,寻洛前面瞧着她也是温温柔柔的样子,现在却目睹她招式凌厉,竟招招都是下了死手。 时间一拖长,宋桥的局促便显示出来了。 寻洛瞅准了空子,一个翻滚,从那湿软的地面上滚过去,停在了楠木树下。他背后门户大开着,宋桥妖刀掀起的风已至耳后,他却不管不顾伸手去够那火蒲草。 只差一点。 一阵微风从耳边拂过,一只修长如玉雕的手忽地出现在眼前,一把连花带叶提起了那草,还顺势捡走了柳叶短剑。 寻洛慢了一步,手伸过去正好扑了个空。 同时身后骤然响起刀剑碰撞的铿锵之声,宋桥的招式被人制住了,似乎是有其他人加入了战斗。 他没去管身后,只震惊地抬眼,瞧见一角白色的袍子飘过,一把沙沙的嗓子温软响起:“是我的了。” 怒火一下上了头,寻洛猛地起身,面无表情地瞧着面前的人,冷声道:“还给我。” 梅寄眯起眼看他,挑起嘴角,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细细瞧了瞧那短剑,笑:“还给你?这短剑我认识,似乎是蜀中一故人的,正好我要去蜀中,便替他收着吧。况且我是在那树下捡到的,怎地就变成你的了?” 寻洛往前逼近一步,身上的杀意满溢,梅寄无所谓地笑笑,声音却是漠然:“真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寻洛么?回天门的路都给你铺好了,也能被你自己糟蹋成如今的样子。算我看错你了。” 明知他是故意激怒自己,寻洛还是压不住心头的火,一招出去虽无内力,却也是拳下生风。 梅寄却轻轻巧巧避开,回身抓住他手腕,顺势凑近了,轻佻地朝他耳朵吹了一口气:“武功回来了再来找我吧,这药草,我便笑纳了。” 寻洛反手用肘部去撞他,脚下往后一踢,却通通落了空。 梅寄说完话早已迅疾掠开,瞬时已正站在那头顶的空洞之下,朝着战局朗声道:“云儿,走了!”说着便腾了上去。 祁云显然未曾注意到寻洛与自家师父方才的对峙,听见声音抬头一望,想要抽身,可那妖刀的招式密不透风。宋桥虽是以一敌三,他此时竟也是难以退开。 梅寄见状轻啧一声,伸手扔了一发暗器。 祁云心里担心这几个人,却又不得不走,借了梅寄这一击,还是匆匆撤出了战局,路过寻洛身边之时喊了声:“寻大哥?” 寻洛没反应,只垂眼看着地面,整个人几乎要化作寒冰。 祁云怔了一下,见他这样子心里忽地有些害怕,但还是咬咬牙,上前在他身后轻拍了一下。手放下来时,顺势将什么东西偷偷塞进了他半握的手中:“寻大哥保重!我们一定会找出法子救你的!” 梅寄又催促了一声,祁云赶忙踩上洞壁腾起,出了山洞,转眼已不见踪影了。 这师徒俩来去匆匆,竟一来就将那火蒲草摘走了。 宋桥气急败坏着,又苦于与守言打不出个名堂来,见寻洛似乎正在恍惚不设防,且明秋月离他又远,便扬手蓄了力,直直将妖刀朝着寻洛掷了过来。 、 雪已满了太行,除了直立的崖壁仍旧是一片黑黢黢,整个视野皆被裹了银装。 此时在一方崖壁之上,有一人吊了根绳索,借着轻功,一手扬起,狠狠将一把长锥钉入那崖壁上,勉力将自己固定在了那方雪白中间。 他着了一身黑色,若是远远看去,便像是白色中间误染了个墨点。再往下看,是万丈深渊。 顺着绳索望上,瞧不见人影,只依稀看得见有一方大石稳稳立着。庄宁儿腰上系着绳子,正躲在那大石后面,一脚蹬在前面的高坎上,借了山石之力,稳稳拉着那绳子。 风声灌进耳朵,饶是绳索够粗,她的力气够大,心里也是没着没落的一片恐慌。 下面吊着的,可是当今蜀王萧瑾,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一百条命也不够赔的。 虽然这王八蛋下去时说过生死有命,死了也不怪她,可若真出了事,空口无凭,来了俩却只剩她一个活命,死鬼已不能作证自己说过些什么,到时皇帝再不喜欢庄九遥,想必也是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活剥了她的皮。 她此时咬着牙用着力,同时心里五味杂陈着——虽说希望寻洛能活下来,却又不愿意看着庄九遥如此乱来。 自从遇上寻洛,庄九遥就跟从前不一样了,以前他笑起来总让人觉得心里没底,现在却是鲜活多了。 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将他看作自己的大哥,只希望他能安稳便好,他能开心了,她也会开心。可如今事情却不一样了。 她不愿意比较,可那是事实,相比寻洛,自然是庄九遥更重要些。 可他现在是拿了自己的命在赌,又是个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两相矛盾之下,庄宁儿干脆闭上眼睛任他爱怎样便怎样吧。 自己一个当丫头的,还真能拦住他不成? 此时崖壁陡坡上的庄九遥正在兴奋着,他刚刚用手挖开了那崖壁上头堆积的雪,露出了下面一朵埋在冰雪里的小花。 那花几乎贴着土开出,只有花不见叶,花瓣藏在那柔软的积雪之下,不过半个巴掌大小,通身红色,红到他几乎觉得灼眼。 寒风中开不了口,也不敢大声喊,他便扯了扯身上的绳索,上头庄宁儿也摇了摇。 确认绳索是结实的,他便拔出了长锥,要拿它去挖石霜花。 正在动作,却不知怎地起了一阵大风,上头庄宁儿虽时时警惕着,可这风又烈又猛,她一下子几乎没把住,整个人被拖着往前踉跄了几步。 那绳索簌簌一动,庄九遥身子猛地一坠,又堪堪停住,整个人已滑出了那方陡坡,被绳子悬在空中。长锥在崖壁上重重划出了一条深线。 他向下看了一眼,微微皱了眉,瞧了瞧即将黯淡下来的天边,伸手一杵,将那长锥重新钉入了头顶的崖壁之上。 上头庄宁儿也开始收绳子,到了方才的高度停了下来。庄九遥拉拉绳索示意自己平安,上头庄宁儿在冰天雪地中已是一身毛汗。 命都吓掉了半条。 庄九遥心知她担忧,浅浅一笑,又抬起了那冰锥,这一回动作更果断了些。整株花几乎连根拔起,才看到那花并非没有叶子,只是叶子圆润又短小,长在根部,完全被藏在了冰层之下。 找了整整三天,就在这崖壁上找见这么一株,庄九遥自然希望能完整带走。手下已被冻得几乎失了知觉,动作尚还麻利着,眼见着马上就要起出那花,变故却又骤然发生。 绳索动了一下,他本未在意,紧接着上面扯住他的力量却突然消失了,庄宁儿的尖叫声同时响起来。 庄九遥一惊,反手一把抓住了整棵药草,身子跟着急速往下坠去。坠向身下的万丈深渊。 此时的崖边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五六个蒙面人,团团将庄宁儿围起来,一言不发已从四周攻了上去。 另有一人正站在崖边朝下看,手里的匕首还未收回去,方才便是他割断了庄宁儿手中的绳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天没有话说~~~ 第42章 暮色四合 妖刀直冲寻洛而去,威势岂是迅猛二字能概括的。明秋月与守言皆惊了,那距离,远不是二人能扑救的。 避是不可能避开,寻洛也没想避。他冷着一张脸,见刀尖直冲自己面门,竟伸出手去,一把捏住了刀刃。 明秋月看得心惊,然而妖刀不知怎地,像是害怕寻洛似的,如同铁见了磁石的反面,竟生生偏了一下刀尖。 这一小小的破绽瞧上去并不打眼,却正好被寻洛眼疾手快地抓住,顺势一阻一扔。 瞧上去是因他拽了一把,妖刀从他侧脸处呼啸而过,直直插入远处楠木树干上,发出极其刺耳的一声响。 而后那楠木静立片刻,从刀口处起了条裂缝,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竟直直被破成了两半。树冠侧倾,半盖住了洞顶的缺口。 刀锋在寻洛右颊处留了一道细长的伤口,血渗了出来。 宋桥亦是大惊,上一回妖刀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跟祁连派那小子对战之时。他却顾不得想太多,飞身过去拔刀。 他甫一回身,明秋月与守言又已攻将上来。 寻洛在旁立了半晌,终是呕了口血。他漠然地伸手抹净唇边,冷冷看着场中局势。 再过了三招,明秋月被一掌拍出战局,捂住胸口再起不来。寻洛过去扶起他,远处二人已打斗至洞口。 宋桥狰狞着脸喊了一声:“师姐!你真要与我为敌么?” 守言面色泠然,宋桥见状哼了一声,手下忽地力量满溢。寻洛心知他已被完全制住心神了,见着架势,守言不出十招,必输。 洞里这三人,约莫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果然如他所料,守言败势渐显,宋桥愈发兴奋起来,眼角眉梢皆是高高吊起,一刀直刺守言心口。 守言却淡淡道:“来。” 她跟前门户大开,宋桥心觉不对时已晚了。 也不知是怎么发生的,守言竟在妖刀直刺过来的一瞬间,忽地出现在了宋桥侧面,一把抓住了妖刀刀柄。 妖刀猛地震动起来,竟挣脱了宋桥的手,转瞬变作了守言的武器。 一旁观看的二人俱是一脸的惊诧,眼见着守言拿住妖刀之后,三招便将宋桥制服,妖刀刺向了他喉咙。 而后顿住了。 她面色凄然,一语不发。宋桥坐在地上,不停喃喃:“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师姐!” 守言垂眼看他,声音苍凉:“我在你大师姐面前发过誓,此生再不碰这刀,今日因你破例,只为清理门户,也为无辜惨死之人报仇。但愿她在黄泉之下,不会怪我。” 宋桥仍旧是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师姐?师姐?你!” “你没猜错。”她点点头,“这刀被造出之后,我是它第一任主人,因被迷了心智,大师姐便封了我大半功力。这刀收在派中,本以为除了师父与我俩再无人知晓,谁知小师弟竟会偷了这刀,犯下大错。因了这刀,大师姐亲自手刃了咱们的亲师弟,今日也轮到我了。” 宋桥连连摇头,一脸惊恐。守言又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了用这刀的念头。你可知这十多年来,你大师姐为压住它,也为压住我身上的魔性,耗费了多大的心力么?” 妖刀一寸寸靠近他颈子,她蹲下来与他平视,声音极温柔:“师弟你别怕,被这刀迷过心智的人是永远不会好起来的,一辈子嗜血,一辈子被它控制。师姐人不人鬼不鬼久了,靠着丹药生活,着实难忍得很,早已想解脱了。等一下杀了你,我便马上来陪你和大师姐。” 她说着转向寻洛,面色平静然而满眼通红:“这位少侠,你的一命之恩还未报,你送佛送到西,再帮我一回吧。” 明秋月呆愣着看向寻洛,寻洛平静道:“等道长的事情了解了,我必找个地方毁了这刀。” “不,不是的。”守言道,“这刀我自有打算,我已知封刀之法,到时往这洞庭中一沉,便无所谓了。我是想着,我师姐的墓碑未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与我不同,可我已来不及去她坟前了。” 寻洛点点头,道:“晚辈明白了。” 守言感激地一笑,朝向宋桥:“师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师姐……”宋桥已从震惊中平复下来,似乎已接受了这结局,此时闻言便戚戚然一笑,费力爬了起来,对着那妖刀刀尖,想了想道,“师姐你能过来么?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守言点点头,不疑有诈,收了妖刀,走近他。宋桥开口:“其实我……” “道长!”寻洛与明秋月一声同时响起,守言低头,看见了一把没入自己小腹的匕首。 宋桥一把推开她,二人已在洞口,他想也不想便朝外掠去,转眼却被一柄长剑抵住喉咙又逼进了山洞。 拿剑的人脚步缓缓进入视线,寻洛一怔,发现那竟是许久不见的卫青城。 卫青城朝这边瞧了一眼。寻洛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但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远远冲他点点头。 “找死!”宋桥暴喝一声,赤手空拳对上卫青城。 第三招时他猛地后退,一把制住了守言,一手横上她脖子,另一手去抓她手中的妖刀:“不准动!” 卫青城上前一步,他手紧了一分,守言闷哼一声。 见卫青城住了脚,宋桥还未来得及说话,守言却突然动了。她勾起嘴角,右手轻易挣脱出来,手腕一反一扬,那妖刀便毫无阻滞地从自己腹部穿过,同时刺穿了身后的宋桥。 事情发生得极快,宋桥一脸的震惊与痛色,呕出的血滴落在她脸上。 血滴答滴答,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我告诉过你,不可能逃得脱。你一日做了它的主人,便到死都不可能逃得过它。要逃,只有死这一条路。” 她说着直直后退,转眼已带着宋桥踩上湖面。 寻洛与卫青城慌忙上前,见她一把拔出了妖刀,迅疾反身又一扬手,妖刀再次没入了宋桥胸膛。 两抹灰色的身影急掠进湖中心,本还立在湖面上,却忽地像是踩上了断崖失了脚,一起重重掉入水中。 迅疾下沉,漾起波纹。 那湖吞没了两个人,又咕噜咕噜吐出一串轻沤,片刻之后回归沉寂。湖面仍是一片无边的温柔,再看不出方才发生过什么。 寒风呼呼刮过,静默了许久,卫青城似乎是在等寻洛表态,寻洛却一直未说话。 明秋月扶着洞壁走至二人旁边,已无心诧异突然出现的这高手是谁,只虚弱地开口:“寻兄,回吧。明日再找人来打捞。” 寻洛点点头,心道捞不到了。 夜色便沉沉地降了下来。 、 庄宁儿已失了理智,这万丈深渊,绳子断了那便必死无疑,她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招招出手,都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人碎尸万段。 她武功的确不错,可眼前的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又是以一敌多,不一会儿已深感吃力。 那崖边的人回身瞧了一眼,似乎有些惊讶,赞道:“姑娘身手不错,不如跟了我吧。” “狗屁!”庄宁儿骂,“你谁啊我就跟你?” 她绸带凌厉,此时气极痛极,出去的威力比平时还要大上几分,一招出手,撞上前面一人的胸口。那人被撞得连连后退几步,呕出一口血来。 观战的人应当是首领,此时见状轻骂了一句“废物”,以手作爪朝向败退之人。那刺客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暗中牵住了,一下子到了他眼前,脖子被送进了他手。 他顿也不顿,手上一用劲,那败退的刺客便一声未吭,身子已软了。 首领嫌弃地将尸体往旁边一抛,场中剩下的人对视一眼,朝向庄宁儿的攻势更加猛了。不出几招庄宁儿已带了伤。 首领却似乎是不耐烦了,急掠过来,毫无阻碍一把掐住了庄宁儿喉咙。庄宁儿袖中匕首出手,被他用手掌一撞,立时脱手而出,再一转眼手也被他反制在身后,发出咔啦一声响。 庄宁儿面色骤然惨白,眼里积蓄着的泪划过面颊。 他手一寸寸收紧,庄宁儿逐渐扬起头,已难忍地闭上了眼。 身后却猛地有风袭来,那首领诧异地回头,见到一把长锥直直冲向自己右眼。他慌忙后退两步,手下不自觉松了劲儿,庄宁儿便被人一把拉了过去。 庄九遥立在崖边,笑道:“敢问几位因何而来?” 几个刺客皆是大惊,不知那绳索断了,下头又是万丈深渊,庄九遥是怎么上来的。 但不管怎么上来的,杀便是了。 庄宁儿在一旁咳得撕心裂肺,庄九遥蹲下拍了拍她背:“好宁儿,看公子为你报仇。谁的手碰了你一下,我便斩了他手,再让他偿命。” 话音刚落,人已从四周攻上来。他身形一闪,现在其中一人眼前,那刺客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长锥戳穿了眼珠,血液喷涌,当场倒地而亡。 欺他一个病秧子一个小姑娘么?呵,别忘了他庄九遥可是医师,不碰便了,碰着了,就得是一击必杀。 况且今儿是十五,胸口那只猛兽也许久未曾见过血了,既有人想要他命又伤了宁儿,那就该做好死的准备。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皆暗自心惊着,就他们的情报来看,这庄九遥分明是只有轻功的。 可眼前之人却不仅没坠崖,还一招出手便杀了个同伴,测不清深浅,因而让人慌张。 庄九遥嘴角挂着笑,丝毫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每次只轻松地避开进攻,招招直冲着那方才伤了庄宁儿的刺客首领。 他的招式看似轻飘,到了眼前却是避也避不开的迅疾,竟一下看不出师承何处,那首领颇有些忌惮,不得不使出全力。 庄九遥眯了眯眼,终于是看清了他诡谲的招式,大约跟天门脱不了干系。 眼见着天色晚了,庄九遥敛眉,一锥戳进其中一人心口,干净利落地收招,又再过十来招,场上竟独独只剩了那首领。 那首领大势已去,手下招式已全乱了。庄九遥笑了一笑,一招出手,如同他刚才制住庄宁儿一般,捏住了他喉咙。 他像是十分享受这虐杀的过程,眼角眉梢皆带了快意,手一寸寸收紧,那首领喉咙里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竟是毫无反击之力。 庄宁儿见到这样的庄九遥,吓得一怔,扑过去抓住他手:“公子!公子!他已死了,快放开吧!” “还没死呢。”庄九遥笑,“他方才弄伤了你。” 庄宁儿忙摇头,语气带了些仓惶,哄道:“我没事了!你给他一个痛快吧!然后咱们吃药,要不等会儿该难受了。” 庄九遥摇摇头,问:“你不觉得这窒息的声音很好听么?” 庄宁儿悚然一惊,明白他是失了神智了,慌忙道:“寻大哥!寻洛!寻洛他还在等你救他呢!” “寻洛。”庄九遥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忽地皱了眉,手下松了劲儿。庄宁儿趁机捡起地上那刺客首领的剑,刺入他心脏,给了他一个痛快。 神思回来的一瞬,伴随了巨大的痛苦,铺天盖地几近灭顶。庄九遥一下跌坐在地上。 暮色四合,庄宁儿跟着跪在地上,慌忙从荷包里掏出药丸往他嘴里塞去:“公子吃药,公子吃药,吃完便不疼了。” 庄九遥顺从地咽下那药丸,眼神渐渐清明,顿了一瞬他忽地扬手,扔出了手里的长锥。 那长锥擦着庄宁儿的发丝过去,势如疾电,直没入了不远处的树丛间,而后一声闷哼响起,一个黑衣人从中间滚出,那长锥正插在他心口。 庄宁儿目睹了这一瞬,睁大了眼,转头过来时身子有些发颤。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扶起庄九遥,扶了几次皆未扶动,忽地便哭出了声。 庄九遥无奈地抬眼,小声道:“哭什么,我又没死。”庄宁儿闻言哭得更厉害了。 她明白他借了发病时的这力,必然是要受到反噬。这也是为何庄九遥平日里会没有武功的原因,他这内力,是不敢用,也不能用。 又心疼又害怕,庄宁儿除了哭已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就在方才,她差一点点失去了她的公子。 黑夜彻底笼罩了一切,白的红的通通被遮盖。庄九遥伸手入了自己衣襟,缓缓攥紧了一个囊袋,那里头装着鲜红的石霜花。 他勾起嘴角,感受到痛楚从心口向四肢扩散开去,于是紧紧闭了眼,蜷缩起来,将自己完全放进了雪地里。 一片看不分明的雪白中间,只剩了风与少女的哭声在回荡。 第43章 江湖酒家 岳阳城边的一座小院中,梅寄正在堂屋里摆弄蛊虫,祁云跨进来,将一封信递给他:“师父,第三封了。你要不要看一眼?” “行吧。”梅寄头也不抬,举起手。 祁云将那信放在他手上,他展开后用手指捻了药粉轻轻抚过,纸条上才显示出了原本的内容。 看完之后他冷笑一声:“这方钦也是,真把我当他手下了。” 祁云觑着他脸色,问:“师父,咱们这一回来,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他是要那火蒲草么?” 梅寄点头:“贪心不足,硬生生将自己的功力提升了那样多,还想着要更多。” “那师父你真要替他制药么?”祁云惊讶。 梅寄勾起嘴角:“我如今替他办事,自然是要替他制药。” “可是师父,”祁云着急,“你不是说过这草是救寻大哥的关键么?给了方钦那寻大哥怎么办?” 梅寄瞧他半天,低头看着手边的药钵,手肘放在桌上支起下巴,一手去拨弄那黑黢黢的蛊虫,笑道:“这二者又不冲突。” 、 宋桥与守言掉入湖中的第二日,明秋月果然找了人去湖中打捞,可惜八百里洞庭却不是说说而已,人与妖刀皆未找到。 如此又耽误了几天,仍旧是一无所获。 这几天之中,卫青城分别替寻洛与明秋月开了药方。明秋月正值盛年,内力又不错,伤倒是好得极快。 至于寻洛的毒,卫青城虽是束手无策,但也根据他胸闷心痛的症状开了些缓解的药。 一晃已是腊月下旬,近了年关,岳阳城愈发热闹起来,三人中也无人关心聚在此处的江湖中人知不知那妖刀已沉了湖。 离开时都未曾回头望过一眼。 明秋月还是惦记着金陵,因而没两天便与二人道了别,他虽明白寻洛身份没那么简单,却也未多作打听,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在意。 寻洛对他的理解怀了感激,因受他之恩,便道若有需要随时开口。 然而他却明白自己是活不了多久的,这恩怕是难报,便心觉自己有些无耻。 明秋月这一去,路上只剩寻洛与卫青城,寻洛便知晓了,这段时日卫青城一直在金陵,关注着方钦的动向。 一切还算正常,方钦与吴水烟夫妻和睦,将武林中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此时宋桥已死,武林中人还都不知,那与药王谷谷主一起的通缉令,便还未撤下来。 接到庄九遥的传书,卫青城立马赶来了洞庭,根据他所言找到了那山洞,却未曾想会在此见到寻洛。 他因而问到寻洛是因何到了此处的,寻洛隐去了天晴的消息,表示自己本漫无目的,在路上遇见明秋月,误打误撞被他救了,因而结了个伴。 卫青城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就这么一起行着,朝药王谷走。 寻洛心忖着,自己这一趟约莫是去道别的,能死在药王谷,那也挺好。 离别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他又一回难以自控地想起这个问题,若离别是无意义的,那再见是不是同样没有意义? 他难道不该将那些未交托的东西拜托给卫青城,而后死在自己的江湖么? 转眼已是除夕,这二人仍旧行在路上,许是奔波惯了的缘故,年关异乡的失落感并不浓,但毕竟是一年将尽,时光荏苒的感慨却是古往今来之人皆逃不过的。 因而这一日便也行得慢了些。 日暮之后到了个小镇,街边的店皆闭门过年了,好容易才找到个尚且敞着门的酒家,便坐了进去。 那店名“江湖酒家”,倒也应景。似乎是专门开给漂泊之人的,里头坐着几个人,瞧上去皆是侠客。那菜上了之后再无人管,要喝酒自己去柜台下头搬,倒是有趣。 二人坐了那靠窗的一桌,一个不喜欢说话,一个本就是哑巴,两厢寂静,各怀心事,竟有一种难言的和谐。 斟了酒到了嘴边,寻洛忽地想,若是自己还能活着,有一天与尘世再无牵扯,要是也能开一家这样的店便好了。 跟旧的一切隔绝,但又还在江湖中,见来来往往的人,听形形色色的声音,自有一种超脱之意,可比避世山中有意思得多。 若是还有另一人相伴,此生不必有所求了。 呆了片刻恍然觉得自己痴心妄想,因而自嘲地摇摇头。他抬头瞧见卫青城似有心事,开口问:“卫兄,可是在想事情?” 卫青城笑了一下,目光放得有些远。寻洛了然,许是酒喝多了有些微醺,直言道:“是想宁儿姑娘了么?” 卫青城坦然地点了点头。放下酒杯,冲他做了个手势:你呢? 寻洛一怔,心里明白他指的是谁,但还是佯装无知,道:“宁儿与卫兄两情相悦,我可不敢想她。” 从前那般冷淡的人,竟也学会玩笑了。卫青城笑一笑,二人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天应二十八年,终于是在震天炮竹声中来了。 、 自太行下山之后,庄九遥身边时不时会出现夜照。刚开始他尚未在意,以为是梅寄在打探自己的消息,到了后来却面色越来越冷。 除夕夜那天,二人在一客栈落脚。庄宁儿本已睡了,却骤然听见隔壁房间一声巨响,她忙起身,跑过去见到房里几案倒了,一片狼藉。 而庄九遥蹲在地上发呆,她仔细看去,发现那地上有一只夜照的尸体。 她惊疑着,试探着问:“公子?” 庄九遥静默了许久,忽地起身,愣愣道:“宁儿,我赌错了,若是先去了岳阳就好了。” 再过了几日,回到洛花镇,庄宁儿已明白他的意思了。 二人前脚刚到刘伯院子,后脚便飞来一只信鸽,从卫青城那里来。 庄宁儿将信解下来递给庄九遥,待他看过之后自己去看,见上头说火蒲草被梅寄抢走了,而卫青城正与寻洛在一处。 庄宁儿眉头拧了许久,问:“公子,咱们要去找那梅寄么?可是该去何处寻他?” “不用。”庄九遥勾起嘴角,“他好不容易拿住我痛处了,自然会来找我。咱们回药王谷便是了。” 说至此处,谧儿似乎是瞧出他不高兴,过来牵住了他手。刘伯跟在后头从房里出来,道:“我瞧着这丫头似乎对药材很感兴趣,天分也不错,不如让她留在这里跟着我吧。” 庄宁儿讶异片刻,本自生怕庄九遥答应了,转念却又想到现今的状况,刘伯似乎也是在为她们着想。却又不甘心,于是想了半天,才摸摸谧儿的头,问:“谧儿可想留在此处?” 谧儿回头瞧了瞧刘伯,竟点了点头。 庄宁儿说不出话,庄九遥看着她,轻声问:“谧儿跟着咱们也苦,往后还不知在哪里过活呢。若是回旧处去被关着,你可舍得?” 沉默许久,庄宁儿摇摇头,眼眶跟着便红了。 她拉着谧儿退了几步,自己坐上院中石凳,抬头看谧儿,将她鬓边发丝轻轻挑至耳后,轻声叮嘱:“谧儿要乖乖的,姐姐很快就回来找谧儿。” 庄九遥看着她们笑了一笑,向刘伯郑重施了一礼:“多谢刘伯,谧儿便拜托给您了。” 刘伯微微点点下巴:“我无儿无女,这丫头又安静,正好做个伴儿了。”说着转身回了房,将院子暂时借给了兄妹三人。 这一日之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梅花落尽,倏忽已是惊蛰。路上偶尔遇见几株辛夷,庄九遥瞧着那打了花苞的枝头,总是会叹一声:“不如咱们谷中的好。” “是啦是啦。”庄宁儿笑,“别急,再过不久便能瞧得见了。” 每当这时庄九遥便会眯起眼笑,却不知是不是那一回在大雪中强行催动内力,她总觉得庄九遥瞧上去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是懒散,如今却似乎有些力不从心的倦怠。 说完了话见他模样,庄宁儿会沉默,而后为引他说话,也因自己心绪不宁,总是会加上一句:“谧儿都没见过谷中的辛夷呢。” 庄九遥于是安抚:“日后你亲自带她回来。” 她仔细观察他,发现她那在京城中总是装作苍白样的公子,这一回像是真的苍白了。 回到谷中时,辛夷花正盛。 然而除了辛夷,一切都是败落又狼藉的模样。障林已变回普通的林子,院中堆积了许多枯枝败叶,晒药的架子被人踹翻了,石桌倒在一旁,还杂陈着许多从房中搜出的物件,小到茶杯药粉,大到桌椅板凳。 这说得好听点是被搜查之后的模样,说得切实一点,分明是被抢劫之后的惨状。 庄宁儿见状,气急败坏将包袱往旁边一掼,进了门去,片刻出来,红着眼:“什么狗屁武林中人!都是强盗吧!我辛辛苦苦存的药材全没了!” 要说院中还有什么是照旧的,便是院边那棵辛夷树了。树下一株枯杆,是谷中唯一一棵牡丹,已在顶端抽出了嫩芽。 去年寻洛在谷中醒来,躺了太久没有血色,庄九遥便叮嘱了他要在上午晒太阳。 那一日二人坐在廊下,庄九遥笑问:“这样久了,我还不知你名字呢。” 寻洛怔了片刻,抬眼望见辛夷树下的牡丹,开口:“寻洛。” 原来已是上个春天的事了。庄九遥呆了呆,蹲下去瞧那柔嫩的绿色,笑道:“你这丫头,女儿家整天狗屁狗屁的,像什么样子?” 庄宁儿气结,白他一眼没说话,胸膛起伏着。眼见着她是要哭了,庄九遥才温声道:“好了,人不是还在呢么?” “留得青山在,你倒是真想得开。”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好久不见了呀,师兄。” 庄宁儿悚然,她并未听见人来的声音,此时赶忙上前一步,只见一人着了一身白衣,衣袂翻飞着从天降下,正好落在她眼前,露出一张极俊美的脸来。 许是那眉眼细长且弯,乍一看,竟感觉与庄九遥有些像。 若不是那语气太遭人恨,庄宁儿都要以为是谪仙了。 她分明地听见那声“师兄”了,心里惊疑着,却还厉声道:“何人胆敢擅闯药王谷!” 来人闲闲朝前几步,手里把着一管白玉箫,笑道:“这丫头还真有点意思。” 庄九遥起身,将庄宁儿拦在背后,眯眼看着他,忽地嫌弃地说了句:“你这嗓子怎么了?喝人血喝多了?” 来人噗嗤一笑,点点头:“是啊。” 第44章 天色已晚 庄九遥噗嗤一声也笑了,道:“哟,看来真是找着个好宝贝,都敢离我这般近了。” 来人不置可否,仍旧笑眯眯地不说话。庄九遥敛了笑,面无表情道:“梅寄,劝你一句,有些路别走太远了。” 公子的师弟果然是梅寄! 庄宁儿皱紧了眉。 梅寄朝前走了几步,抚摸着院中那辛夷树干,抬眼瞧了瞧花:“我都好些年没见过这样好的辛夷了。” “师兄,”他看向庄九遥,“我俩做个交易怎么样?” 庄九遥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他。梅寄伸手从怀里挑出一个囊袋来,提起带子晃了晃。庄九遥见状眯了眼,沉默许久开口:“你不就想要我死么?” “不,你是我师兄,我怎么舍得你死。”梅寄再往前几步,渐渐靠近了庄九遥,顿了一下又皱眉后退几步,摸了摸自己心口,“啧,还是大意不得。看来你的提议我确实得考虑考虑。” 庄九遥抿紧了唇,梅寄哈哈一笑:“别这么紧张嘛。” “你到底要什么?”庄九遥声音冷冷,让庄宁儿也吃了一惊。 梅寄却丝毫未受影响,只施施然一笑:“图。” “什么图?”庄九遥问。 “师兄撒谎时总那么真,我差一点儿就信了。”梅寄指尖甩着那囊袋,瞧了庄宁儿一眼,“不慌不慌,先送你个大礼,你再决定要不要跟我做交易。” 庄九遥忽地环视了周围一圈:“这药王谷同样是你长大的地方,竟也忍心?” “有何不忍心的?”梅寄惊讶,“师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惦记越多顾虑越多,只会输得越惨啊。我一个做师弟的,也只能劝你一句,有些事别太动感情了。” “虽说劝了也没用。”他边说边后退,将手中囊袋抛给庄九遥,转身腾上树巅,几跃已没了踪影。 那囊袋落入庄九遥手中,庄宁儿犹自心惊着,又有些不懂,低低喊了一声:“公子?” 庄九遥背着她静默半晌,打开囊袋看清了里头的火蒲草,已被炮制过,但最关键的花蕊部分却没了。 他不露痕迹地收起,转过身来:“收拾收拾吧,要不青城和寻洛回来瞧见了,指不定心里怎么难受呢。” “好。”庄宁儿点点头,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背,那上头曾经有过一幅图,梅寄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意有所指。 、 在正月里头紧赶慢赶,龙抬头之后终于近了药王谷,约莫只剩两三天路程了,寻洛才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自中毒之后,外界其实还是那个外界,是自己心境不同了。 一路上倒是无甚惊险之事,只是舟车劳顿,时日久了也确实有些难捱。 这一日走到回谷必经之路上最后一个称得上繁华的镇子,寻洛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踪,但却始终发现不了明显迹象。 终于停下在一酒家打尖之时,他才寻着机会,不出声地问:“卫兄,可有觉得何处不对?” 他背对着整个客栈中的人,端起酒说了这话,而后仰头喝尽杯中物时垂下眼睫,与卫青城对视一瞬。 卫青城眼里带了丝笑意,也一仰头喝罢了酒,放下杯的瞬间头跟着点了一点,满足地叹息一声,似乎是在赞这酒香。 寻洛便知道了,他也发现了。 入了夜之后才住进客栈,周围看似平静,但二人皆未落觉。 午夜时分,窗框里渗入了淡淡的烟雾,迷香同时入了二人房中。半盏茶之后,有人潜入了寻洛房中。 刺客蹑手蹑脚到了塌边,举起长剑直直刺下去,铺盖下头发出闷闷的一声噗嗤响,他顿时察觉不对,却已晚了。 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脖子。 寻洛手快,右手握刀一抹,刀光一闪而过,左手紧跟着捂上那被切开的脖子,防止血喷涌的声音太响。 那刺客挣扎都未挣扎已死透了,而后他将尸体放上榻,盖上被子,将长剑插了上去。 门外轻轻响了三下,似乎是用石子在碰墙,寻洛便知晓卫青城也同样做完这事了。 不同的是,卫青城此时已换上了刺客的夜行衣。 寻洛藏身在榻后的小隔间中,瞧见另一刺客进屋,似乎是在等同伴却一直未等到,因而进来察看情况。 那刺客同样近了塌边,瞧见榻上的尸体,压低声音装作蛐蛐叫了一声,无人应他。 他环视着屋子,又叫了一声,仍是没人回答,便伸手揭开了被子,一眼看清了榻上之人着了和自己一样的夜行衣,还未惊叫出声,寻洛匕首已至他耳后。 刺客大惊,慌忙躲闪,门外传来打斗之声,他似乎才明白中了埋伏,正在此时,寻洛匕首又至,那刺客只得急急奔逃出去。 寻洛佯装去追,跨出两步却立在房门口没动弹,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 又是一阵被压低之后的器械碰撞声,而后乱糟糟的一阵脚步响,似乎是有好几个人前后上了房瓦,不多时动静便远了。 寻洛这才收起匕首。方才那一刀,是故意刺偏的,要不来一个杀一个,还真是杀不完。 他心里轻赞一声,卫青城还真是有本事,一人着了夜行衣在外头,竟也能制造出多人打斗的声音来。 收拾好包袱,他未曾瞧过榻上的尸体,只在桌上留了银两,出了门去。白天入客栈之前与卫青城约好了,往西走,在镇边见。 也不知卫青城这一趟跟着那几个黑衣人,能不能得到什么消息。 怎地离药王谷近了,反而就生出事端了呢? 他悄无声息出了客栈,行至镇边,天才刚刚破晓。 那刻着镇名的石碑边上有座城隍庙,他刚刚住了脚,忽地从庙中走出一人来。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寻洛微微抬起下巴,抿了抿唇,看着不远处的梅寄,不说话。梅寄瞧了他片刻,忽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一个个的看见我都这样呢?” “人是你派来的?”寻洛淡淡问。 梅寄微微有些诧异,寻洛皱了眉,心觉他这表情倒不像是装的。 “什么人?”梅寄问。 话音刚落,庙后头传来个声音:“师父!这阵我破了!你来瞧瞧!” 寻洛望过去,瞧见祁云从庙后出来。祁云手里还拿着一根树枝,想必是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见到寻洛又惊又喜,喊了一声:“寻大哥!” 寻洛点点头,又看看梅寄,问祁云:“你们怎地在这里?” 祁云闻言立即道:“寻大哥,我们找着救你的法子了!” 见寻洛怀疑地看着梅寄,祁云也看了梅寄一眼,瞧清了梅寄一脸无所谓的神色,才道:“我们来找药材,但是师父真的有办法救你的!” 他又看向梅寄:“是吧师父!” 寻洛一时无话可说,见他这样子也有些诧异。也不知祁云是太天真,还是梅寄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甚至不由自主想起了庄宁儿先前的猜测。 正在他试图将自己偏了的思绪止住时,梅寄开口:“期望别太高,还不一定呢。” 寻洛本就不抱什么期望,因而摇摇头走至一边,不再与他们说话。祁云问:“师父不是说找到守言道长的药就成么?”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先前话未讲完,那药会造成其他什么症状还不一定呢。”梅寄笑。 寻洛微微皱起眉,想起守音手里拿出来的那丹药,守言说自己用不着了,因而一直被他收着,此时就在自己包袱中。 只听得祁云又问:“可师父不是说过么,妖刀实际上是压制了人本来的内力,用逆行聚气的方式使得人在短时间内得到功力,与走火入魔一般无二。守言道长平日里用的丹药,便是调动本身真气来抵御妖刀邪气的,那寻大哥吃了那药,内力不就能回来了么?” “理解得不错。”梅寄点点头,“我先前的话是这个意思。” 祁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梅寄看清了寻洛不由自主绷紧的后背,敛了笑容,道:“内力回是能回来,代价却是不得不付。” 一直沉默的寻洛终于开了口:“什么代价?” 梅寄一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自然是命更短了。不过活三个月与活一个月,其实差别也不大。” 寻洛了然,他如今身子不过是苟延残喘,毒发的时间推迟,代价便是内力被锁,若是想要内力回来,自然是毒发愈快了。 他想透了,心下一松,默道庄九遥兴许也是猜透了这一层,才会在自己问时答说不知,却又让他自己留了那丹药。 这大约是为他留了一线可以尊严死去的可能。 只是不知若梅寄不说,庄九遥又会不会亲自告诉自己。 寻洛心思转了两圈,转头朝梅寄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伸出。梅寄撇撇嘴,没说话。 祁云一脸茫然,带着关切的慌乱,似乎是不知该怎样安稳寻洛,梅寄伸手执箫,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自己的命自己决定,你瞎操什么心?” 话音刚落,远处现出一个身影,寻洛望了一眼便知,是急奔而来的卫青城,梅寄显然也见到了,转头一把提起祁云后颈衣领,道了一声“回见”,转眼已不见踪影了。 寻洛瞧了他们离开的方向一眼,迎上去,急忙问:“卫兄,如何?” 卫青城:“一群小喽啰,还未发现是何处派来的人,便皆被灭口了。” 寻洛悚然,又瞧他似是完好,卫青城笑一笑,照实比划:“我瞧见不对走得及时,身后约莫会有追兵,咱们且走快一些。” 急急离了那城隍庙,寻洛也不知卫青城瞧没瞧见那师徒二人。 连天赶着路,晚上已到了邢家山庄脚下的客栈,便是出谷的第一日,寻洛跟庄九遥的落脚之处。 当时也是在这客栈中,发生了第一桩碎殷之事。 二人本不愿多作停留,打算连夜回谷,走到客栈附近寻洛却惊讶地发现,客栈中多了许多武功高强之人。 那些人皆扮成了贩夫走卒的模样,虽说气势被压了,身上那种刀光剑影里混着的气息却还在。 于是进了那客栈打尖,坐了一会儿寻洛借故去了柜上,问:“店家这几日生意好啊,可还有空房?” 那店掌柜还未说话,旁边一生意人凑过来,也不说要做什么,脸上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那店家明显是见着了,笑了笑,对着寻洛抱歉道:“不巧,客房都满了。客官这是往何处去?邢家山上头?” 寻洛明白地瞧见了他脸上那点抽搐的意味,答:“对。去走亲戚,就在上头的村子里,天色已晚,怕是走不了路了。” 店家还是抱歉地笑:“哎哟您瞧这,往西十里还有个小店,要不您去那儿碰碰运气?” 那生意人还不走,寻洛便又道:“小二太忙了,我瞧着掌柜的该多请个人了,提壶茶都等不着人。” “对不住对不住。”那掌柜的忙道,“马上便来。” 寻洛点点头,回了座位,与面色平静的卫青城对视一眼,各自用饭。 留是留不得了,虽已入了夜,二人还是上了路。 出了客栈,寻洛行出几步顿了一下,卫青城在前面走着佯装未知。身后的人藏了藏身子,二人皆未回头。 午夜时分,寻洛与卫青城藏在客栈背后的阴影里,远处有乱糟糟的脚步声疾奔而来,不多时客栈里头灯火通明。 正对着那阴影的房里,依稀瞧得出一个高大稳重的剪影。 房间里头,那剪影的主人正风尘仆仆地站着,四周坐了一圈,皆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其中有一人问:“消息可靠么?” 另一人答:“盟主都亲自来了,你说呢?” 前面那人又道:“幸好盟主在附近办事,若不然来回时间这般长,打草惊了蛇还难办呢。” 第45章 剑拔弩张 辛夷花几已落尽,柔嫩带茸毛的叶子开始生发。 阳光照进药王谷底,庄九遥坐在小院回廊底下,手边放着笔墨。他正拿了把扇面,在上头描着院中那棵辛夷。 这一回不画花了,画叶子。 庄宁儿从厨房出来,端了碗药给他,而后坐在旁边拿手捧着脸发呆,过了会儿自言自语似地道:“算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啊,怎么还不回呢?” 庄九遥放下笔,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她脸一红,起身便想走,庄九遥笑了笑,道:“恼羞成怒了?” 见她一脸不善,他才伸手将扇子递过去,问:“帮我瞧瞧画得怎么样?” 庄宁儿没好气地接过来,看了一眼,伸出手来。庄九遥见状将笔递给她,她接过来在扇面上描了几笔,转过去给他看。 庄九遥啧了一声:“那叶边儿我总也画不好,怎地你一画便不一样了呢?” “公子你从小就这点儿毛病。”庄宁儿将扇子拿远了些,歪头看了看,“一个毛病一辈子也不改,就是你的毛病。” 庄九遥一笑:“拐着弯儿骂我驴呢?” 庄宁儿也笑起来,露出嘴角的小梨涡,正想说什么,房边的树林中骤然传来一声异响。她猛地站起来,以为是卫青城他们回来了,转瞬却又觉得不对,轻声道:“公子。” 廊檐下的人皱紧了眉,立即叮嘱了一句:“若是有机会赶紧跑,不用管我。”他站了起来,见到庄宁儿一脸错愕,又补充道:“这是命令,去找青城。” 庄宁儿未及答话,已瞧见树林背后的身影了。 片刻之后,整个小院已被围了起来。 来人穿着五花八门,身份不一,瞧上去似乎是临时凑起来的。庄九遥眯了眯眼,端起庄宁儿放在旁边的药碗,手在碗口轻轻拂过,什么东西滚落进去,汤药静悄悄起了一层细小的涟漪。 静默片刻,他抬头一饮而尽,药的腥苦直冲脑门,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站起身来,抚了一下袍子,他朗声道:“客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了。” 这一声之后,从那树林前面一群人后头,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是玉树临风的好身段。 来人半是失望半是惊讶地道:“庄先生?没想到……” 庄九遥闲闲地看着他,他皱起眉头:“没想到你竟是药王谷谷主。” “方盟主来得可真快。”庄九遥笑,“我回谷里也不过才几日,莫非盟主是飞过来的不成?” 方钦痛惜地摇摇头:“方某这段时日正巧在附近办事,听闻手下禀报,道药王谷中主人回来了,我本不信,手下却力劝我亲自来瞧一瞧,没成想竟是真的。” 庄九遥微微扬起头来:“哦,原来如此。方盟主办事的阵仗倒是大,随意来瞧一瞧便要带这么些人,连埋伏皆做好了?” “我本不愿信。”方钦倒是不在意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自顾自解释道,“一是与庄先生有故,心里认定了你是善人;二则我若是先生,必不会在全江湖通缉自己之时回到旧处来。” 唉,也不知这名门正派中的人,是否做事之前都废话这般多。不过也难怪,总得找个好由头,才好干鸡鸣狗盗之事。 庄九遥听了一耳朵,听得几乎想要发笑。 只见方钦身后一人上前:“盟主与他费什么话?那碎殷难道除了药王谷还有他处能制出么?江湖中谁不知蜀中药王谷谷主喜怒无常,作为医师却不行医师之职,只凭好恶救人。” “对!”又有一大胡子上前,“盟主所言虽有道理,殊不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回着谷中来,若不是盟主手下能干,谁能发现得了?” 庄九遥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武林中的人,红脸白脸角色倒是分配得好,就是这说词儿欠缺了些,道理也不太通。 他一脸忍俊不禁的神色,方钦见了又皱了眉:“庄先生可有什么要说的?” 庄宁儿闻言抢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方盟主带这样多的人来,可不是以多欺少么?这是要按着头逼我们认罪的意思?” 方钦诚恳道:“方某绝无此意,我自是不愿信庄先生便是那凶手,他与寻少侠的人品,方某是信得过的。” 他说着四处望了一望,似乎是在惊讶不见寻洛。 “你说我们是凶手,除了那影踪虚无缥缈的碎殷,可有证据么?”庄宁儿厉声问,“一味没几个人见过的毒/药,只不过传说是药王谷的,便一群人纠集起来喊打喊杀了,真是好做派!可我自小在此处长大,从未见过什么碎殷。” 正说至此处,一个彪形大汉提起铁锤一跃而出,直直朝庄宁儿攻过来:“与他们费什么话?谁还能专门来陷害药王谷不成?” 庄宁儿丝毫不怵,脚尖轻轻一碾地,袖中绸带现出,二人打将起来。 武林中的众人见这场面,一边觉得以多欺少胜之不武,一边等着看好戏,便皆未出手。 那大汉却不是庄宁儿的对手。 眼见着庄宁儿的绸带要撞上他胸口,方钦身边的方四横插入二人中间,一手挽住绸带,一手虚虚挡了大汉的铁锤,大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汉心知这是盟主在替自己挽面子,也不敢多说什么,哼了一声撤去招式。庄宁儿看也不看他,只不屑地瞧了一眼方四,退回了庄九遥身后半步处。 方钦回头看了看各色人等,又朝向庄九遥:“庄先生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容方某问你几个问题。” 庄九遥下巴一扬,方钦道:“年前先生一行人,是否上过风雾山,又可否见过百丈湖?” “是。”庄九遥微微弯起眼,“方盟主真是神通广大。” 方钦谦道:“只是凑巧有故人居住在洛花镇。南宫前辈德高望重,如今年纪大了,武林中不少人担心他的安危,时时关注着风雾山也是有的,恰好被人目睹了而已。” 庄九遥不置可否,方钦又道:“可自先生一行人下山之后,方某在金陵,却收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情绪难忍,身后众人也是惊疑的样子,庄九遥心里微微一凉,果然听得他继续道:“收到了南宫前辈与前辈老仆陈老伯的头颅,而南宫前辈……是身中碎殷而亡的。” “可那日上山的不仅我们。”庄宁儿惊了。 方钦讶异:“怎么可能?南宫前辈从不见客,因而你们一行人才会那般引人注目。不怕直接告诉庄先生,方某之友其实是想要求见南宫前辈,才会住在洛花,也正是因为他上不去风雾山,才会对庄先生一行人格外关注。” 他说着朝后看了一眼,一个看上去十分实诚的中年男人走出来,道:“在下乃九华派的俗家弟子,因了些私事想要求见老前辈,前辈的老仆回信说要能过了那风雾山的六合阵才有资格见他,因而我在山脚的洛花镇住了好些年,无事便去碰碰运气。那日先生一行人上山,我本以为你们会很快碰钉子回来,却未想到你们竟然第二日才下山。于是你们走了之后,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也上了山,却见到……” 他顿了顿,似乎是痛苦难忍:“却见到前辈的住处已毁于大火,前辈与前辈的老仆,皆被人割去了头颅。” 与方钦一同赶来的众人,似乎是才知道这事,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已有一拥而上将庄九遥碎尸万段的意思。 庄九遥轻笑一声,眼神却冰冰冷冷,在院边扫视了一圈,此起彼伏的愤怒声忽地顿了一下。 方钦抱了抱拳:“庄先生,事到如今你难以辩解,你若是自认清白,可否让我们搜一搜你这药王谷?” “不是搜过了么?”庄九遥似笑非笑,“我这谷中还有方盟主与盟主手下没去过的地方?” 方钦顿了顿,方四立即将话头接过去:“庄先生既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便不该阻拦。若是要还您一个清白,有些过场是不得不走的。” 说完这话他扬了扬手,身后一群人走出,直直便要朝屋子里冲。庄宁儿柳眉一横,喝了一声:“谁敢?” 瞧上去明明是个俏姑娘,这一声却似有万钧之力,那些人竟都顿了顿,又瞬时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么一小丫头呵住了,一时有些颜面不保的尴尬。 有人恼羞成怒,竟拔剑就朝庄宁儿刺去。 庄九遥一把扯过庄宁儿,脚一踢,正中那人手腕。 武器哐当一声落地,方钦身后的人齐齐上前几步,气氛顿时便是剑拔弩张。 “要搜便搜。”庄九遥微微皱了眉,“做什么三番两次对一个姑娘动手动脚的?她是杀了你的人还是放了你的火?一个小丫头而已,她的主人是我,不冲我来冲着她算怎么回事?敢问方盟主,你们这所谓的中原武林,原来是惯会打着正义的旗号来以多欺少倚强凌弱的么?” “公子。”庄宁儿气急,说着就要往前,庄九遥拦了她一下,扬起眉毛看着面前的众人。 方钦自见了庄九遥,眉头便未舒开过,面容瞧上去倒是正派得紧。 他手微微一扬,身后临时凑起来的大侠们纷纷退了下去,紧接着另有一行人鱼贯入了庄九遥的屋子,还有几个去了院子后头。 场面一时便静了下来。 “宁儿,去瞧瞧,不准他们再弄坏我的东西,特别是院子后头晒的药材。”庄九遥说着转头,深深看了庄宁儿一眼。 庄宁儿心里一紧,想起他方才说过的“命令”。 她犹自站着不动,庄九遥弯起眼睛扬起嘴角:“被气着了还是要躲懒?快去,让他们翻乱了咱们又得收拾个几天。” 他边说边有意无意看了看方钦:“一群没皮没脸的,来一回跟蝗虫过一回似的,又砸又抢,生怕给你留了一粒粮。” 他这话说得不避人,场上的人面色都不好看。 方钦更是皱紧了眉,有些难堪,更多的是生生压下的怒气,口吻便显得有些生硬:“多谢庄先生提醒,日后方某一定好好管束手下。” 庄九遥推了庄宁儿一把,庄宁儿便进了屋去。 一盏茶功夫后,谷中四处搜查的人一个个回了院中空地上,皆是一无所获。众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方钦却在一瞬间的失态之后,早已回复了他从容大气的样子。 庄九遥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不管让座也不管看茶,闲闲地把玩着那由庄宁儿改描过的扇子。 又等了一会儿,最后一人从屋子背后过来,禀报:“盟主,屋子后面约一里处有一方崖壁,崖壁上面有道暗门,藏在树林后头,门打不开,瞧着里头应当是个藏室。” 方钦似乎有些惊讶,看向庄九遥,问:“庄先生那藏室可是新凿的?” “不是。”庄九遥看了那来禀报的人一眼,面无表情道,“有些药材保存条件苛刻,那藏室便是用来专门存放药材的。” 方钦闻言正色:“既是要查,那便要查个清楚明白,可否请庄先生开一开那门?” “若我不呢?”庄九遥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就在那不远处~~~~~~ 第46章 生死逃亡 方钦背起手,也笑:“这怕是由不得庄先生了。” 二人对峙片刻,庄九遥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将身子往躺椅上又一靠,张开扇子:“门心往左四寸,上三寸一点,下五寸两点。” 方钦转头朝着方四点点头,方四一扬手,带了人过去。 “不知方才庄先生身边那位姑娘去哪里了?”方钦忽地问,“这么半天了都未见人回来。” 庄九遥斜眼瞧他一眼,笑道:“我让她去找人了,估摸着这会儿正在哪里埋伏着等你们呢。” 树林边众人皆是一惊,有几人交头接耳了一下,庄九遥见状噗嗤又是一笑,笑得极欢快,同样极轻蔑。 方钦转头环视一圈,眼神并未带着恼意,所经之处却全都静了下来。 再过了片刻,方四一阵小跑过来了,身后跟他去了那藏室的人却皆未跟着,反而是树林后头簌簌一阵响,又跨出了些人来。 不出所料,根本是有备而来啊。 庄九遥眯起了眼。 方四将什么东西递给方钦,方钦瞧了一眼脸色骤变,看了方四一眼。方四便高高举起一个巴掌大的小药钵:“庄先生,这是从您藏室里拿出来的。这钵藏在最里头,废了好大一通力气才找着,您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找到的什么?”庄九遥施施然站起来,问,“我自己都不知,你怎就知你拿着的是什么了?” 方钦眉头一皱,方四赶忙招呼了个医师上来。庄九遥勾起嘴角:“方盟主排场好大,出门办事竟都随身带医师了。” 方钦未答他,只见医师检查了半晌,颤颤巍巍道:“这东西,这东西的确是碎殷啊!” 庄九遥面上还波澜不惊着,那医师忽地倒抽一口气,似乎是被吓着了。 方钦疑惑的眼光扫过去,那医师便道:“这这这,这真是碎殷,庄先生是药王谷谷主,那庄先生的师父刘仙医岂不是!” “辱我已算你有本事了,还敢辱我先师。”庄九遥眯起眼,“你找死。” 这话落下之后,也不知哪方先出手,庄九遥急掠出去,一把捏住了那医师的喉咙,身后的刀剑已至。 他本就未曾想要他命,见人一拥而上,趁势往侧面一躲,手指一扣,扣住了旁边一人手腕。那人手顿时不受控制,剑从手中掉落,庄九遥脚尖一挑,轻碰剑身,长剑飞起,被他一把抓住了。 再一反手,戳进了背后一人的胸口。那人已到他后脑的刀尖松了劲儿,哐当一声落了地。 庄九遥利落地拔剑,那人踉跄几步倒下,虽不致死,却也得去半条命了。 做完这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他脚不沾地后退,又退至廊檐下头,看着将小院围起来的众人,笑道:“诸位这可真是欺人太甚了。” 有人慌忙扶起地上受伤的二人,方钦有些意外:“没想到庄先生身手这样好。” 庄九遥一笑:“本是没什么身手的,被人诬陷,气急了内力都自己长出来了。盟主可以试试,要是有人带着一帮武林中人跑去围了你那吴府,嚷嚷着说你杀了你岳父和老盟主,你怕是也得同我一般。” 直到此刻,方钦眼里才真正露出了一丝杀气。庄九遥倒是有些佩服他,竟一直是那般正派不露端倪的样子。 方钦还未说话,身后武林中的人倒是先替他打抱不平了,有人大喝一声:“胡言乱语!与他多废什么话!”提起兵器便冲过来。 众人一拥而上。 庄九遥轻啧一声,面前这些喽啰虽有些烦人,却也不配让他放在眼里,只是方钦……但愿能撑得到卫青城来。 梅寄的这份大礼,确实够分量。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像极了围猎,兽不死,网不破。 方钦立在院边看着,面上除了方才转瞬即逝的气急败坏,再瞧不出情绪来。 庄九遥在包围圈中心,方才夺得的那剑很快断了,他麻利地扔掉,又再伸手抢兵器。到了后来,离他最近之人皆被他夺了一回武器,竟是各种兵器都使得有模有样。 关键是,一群人竟抵不过他一个。 眼见着拿他没办法,方四朝向方钦,低声问:“盟主,您上么?” 方钦斜起嘴角笑了笑:“再等等,我再瞧瞧。” 场中不知是谁,见着自己这一群人竟伤不了一个江湖郎中,气急败坏之下,完全扔掉了那点名门正派的作风,趁人不备竟撒了一把暗器。 庄九遥自然是听见了,他明知暗器的来向,却暂时分不开手,一切倒还在掌握之中,抽回这一剑再回身也能挡得住那暗器。 却没等到他自己出手。 身后一阵细针撞击的声音,他有些错愕地回头,瞧见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却有一双深邃的眼。 庄九遥笑了。 紧接着却又愣了愣,皱紧眉,回身一脚踹开到了他身旁的一人,急忙对来人道:“你的内力?” 其实这话不必问出口,他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怕是他吃了守言给的药,将内力暂时换了回来。 寻洛没说话,正跟一人打着,与他稍微扯开了些距离。庄九遥有些着急,手里的刀在迎接一击时豁了个口,他干脆一把扔掉,刀脱手而出,正中敌人腹部。 寻洛见状踩上一人头顶,腾至他身边,轻声道:“往西走,谷口小路。”说完将手中长剑往他手里一塞,自己提着刚刚夺来的长刀,正面迎上了方钦。 全盛之时或可与守音一战,但守音对上方钦也是个输字,寻洛曾经对庄九遥说过这话。 如今他借了那药恢复了内力,瞧上去与全盛时相差不大,却也不过是拖得一时是一时。 他与方钦过了三招,已十分诧异,方钦的武功如今竟比当时与守音一战时还要厉害上两分。 正自心惊,旁边长剑忽地插了进来。寻洛转头看见庄九遥,微微皱了皱眉。 他刚才在一旁瞧见了庄九遥的本事,震惊了一番,此时更是又有了新的体会。虽不愿他又回场中来,可若是加上庄九遥,拼上一把,指不定能胜过方钦。 只是这一场,其实输赢并没有太大意义,脱身才行。 方钦以一敌二,竟还抽空说了句:“寻少侠好身手,二位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两个人不搭话,只默契十足且战且退。 其他人插不上手,皆只得变作观战。三人边打边往西边谷口退去。 方钦同时对上二人,似乎也是有些吃力,他应当是许久未曾遇过劲敌,一层一层地提气起来,局面便胶着着。 寻洛冷眼瞧着,觉得他一发力之后变得有些奇怪,有些像是杀红了眼的人,不见血不罢休。 快要疯魔似的。 这有些失了理智的状态,倒是为他们将他朝西边引去提供了便利。 三人甫一打出院落旁边的树林,小院林边便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寻洛估摸着应该是庄九遥事先设下的埋伏。 方钦却头也不回,手下招式一招猛过一招,长剑直冲庄九遥而去。 寻洛飞身去扑,手里长刀快要架上剑尖,谁知方钦那剑轻巧转了个头,目的原来是他。 一个翻腾,让开了重要部位,长剑刺过他肩膀。 见了血的方钦似乎更加阴沉了些,寻洛皱眉看了他一眼,觉得他那双眼,红得几乎像是要滴血。 庄九遥见寻洛伤了,压住情绪,狠狠咬了牙,手下猛地也是一送,与方钦的长剑对撞上了。 火花四溅中,方钦一掌拍上他胸口。 这一掌力量十足,他脚尖着地往后退去,眼见着过去要撞上身后一块大石,被寻洛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 堪堪稳住身形,方钦又已攻将上来。寻洛架着庄九遥转身飞掠出去,是个不恋战的姿态。 方钦似乎十分有把握胜过二人,想也不想,跟在后头便追了上来。 刚刚掠到谷口,方钦的剑又已指向了庄九遥的后背。庄九遥未曾回头,反手刺出长剑,与他剑尖相撞。 他心知自己抵不过方钦,还未想好下一招,电光火石之间,寻洛扔掉手里长刀,掷出了三把飞刀,分成上中下三路,直冲方钦而去。 方钦一个侧身让过了一把,脚踢了一把,另一把只得提剑去格挡。 趁此机会,寻洛抓住庄九遥猛地朝前一扑,身后轰一声腾起巨大的烟雾,将方钦包裹在了其中。 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响,谷口两边山上的石头一个接一个顺着坡滚下来,发出巨大的轰隆声,震得地面都摇了几下。 一片烟尘之中,一只手拽住了寻洛的衣袖,二人便跟着掠了过去,瞧见那一边山路后头的一面崖壁,壁上此时开了扇门。 跟着那手的牵引钻了进去,里头竟是条暗道,一直延伸直远处。寻洛架着庄九遥前脚进去,后脚那石门已轰隆隆关上了。 崖壁便仍旧是崖壁。 前面已有两个人在等着了,是庄宁儿与卫青城。 卫青城手里举着个火把,在前头引路。虽说这秘密通道外人并不知晓,几人也不敢多作停留。 方钦既是来抓他们的,便不会善罢甘休。 急急行进片刻,庄宁儿紧张地问:“公子,寻大哥,没事吧?” 寻洛听出她声音有些发翁,忙道:“无事。” 正好与庄九遥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异口同声的一句之后,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似乎是渐渐近了通道的另一端,前头带路的卫青城脚步慢了下来,寻洛才感觉到自己肩头的衣服似乎是湿透了。 刚才方钦那一剑实在是迅猛,差一点没躲过去。 更让人心惊的,却是他那武功的提升速度,绝不是走了什么正途。 隔了一会儿卫青城果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他们。 寻洛看清前面又是一道门。 庄九遥挣了一下,寻洛便放开了架在他腰上的手。而后庄九遥上了前,在那门边摸索着。 只见他这里敲几下,那里碰一碰,片刻收了手,那瞧上去十分厚重的门发出咔啦一声重响之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庄九遥抬脚走了出去,而后是庄宁儿和卫青城。 寻洛跟着也跨了出去,瞧见眼前是一个深潭,他们的正对面是一道瀑布,那瀑布砸下来在潭面上激起涟漪,荡漾开来。 好风景,而且这风景,寻洛是见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在看文的小可爱,明天可能要断更一天~ 这文是周四存的,周五是我上班的日子,关键是从早到晚没休息时间,所以赶稿存稿有点吃力,以及国庆节前一天补周五的课啊!!!好气!不过为了工资,我忍!(其实上课还是开心的,只是有点密集了emmm) 我再次哭着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生活。 哈哈哈之后还是会尽量日更的~过了这两天一定一切都会好! 以及,我说话算话吧!重逢! 第47章 百感交集 他愣了愣,问:“这……” 几个人皆回身看着他,寻洛皱紧了眉,抬头看了看望不见顶的崖壁,迟疑道:“这上头,莫不是那断崖?” 庄九遥看着他,点点头:“是,上头是断崖。” “听说断崖掉下来的人都找不到尸体。”寻洛低声道。 庄九遥笑:“约莫都跟你一样吧,掉下来剩一口气,被野兽争抢拖到了上游去,又遇见了个无所事事的医师。” 寻洛勾起了嘴角,转头看向左手边。那里有一条隐蔽的小道,若是一直顺着走,大约是会走到药王谷的障林边。 前年的秋末,他便是被天门里头的人追杀,从那断崖上头跳了下来。虽说当时重伤奄奄一息,迷迷糊糊间却还是睁开过眼睛。 出于刺客的本能,他对身处的环境一向敏感,昏死过去之前,这谭边的景色他是瞧过一眼的。 未曾想竟还有故地重游的一天。 还真是多亏了那两头饥饿夺食的野狼了。 庄宁儿喘了口气:“这里应该安全了吧?” “不一定。”庄九遥摇摇头,“等他们走了,咱们还是得回去,往后的事便往后再琢磨吧。好在从此处往障林边走有迷阵,倒是不怕。” 他说着看向卫青城:“以防万一,青城,把这密道封了吧。” 卫青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寻洛才发现那洞口一边置了火门,似乎是本就准备着要炸掉的。 那火门机巧得紧,声音闷闷地,不大,响过之后一阵轰隆隆,是石块砸下去堵住暗道了。 庄九遥这才松了口气。 他就地靠着棵树坐下,调息片刻,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卫青城见状也坐了下来,替他疗伤。 寻洛心里着急,面上却未带着什么明显的表情,只盯着他脸不错眼珠,生怕忽略了他表露出的任何细微神情。 庄宁儿本就揪心,转头见寻洛的表情更是一阵难受,随即又看看他肩头,小声问:“寻大哥,我先帮你包扎?” 他摇摇头:“无妨,先等等。” 日头从正中偏了西,卫青城收了手。 庄九遥睁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卫青城笑了笑,叮嘱了一句:“宁儿,等下帮青城熬碗补气的药,我歇一会儿再过来。” 他边说边悄悄冲庄宁儿眨了眨眼。 庄宁儿与卫青城对视一眼,答应着去了,走出几步回头看他一眼,比出了个口型:“有伤。” 两人走远了开去。 寻洛仍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问:“这里还能熬药?” “嗯。”庄九遥答,指了指不远处的竹林,“后头有个小院子。” 寻洛顺着他所指之处瞧了一眼,回过头来看见地上的长剑光华沉静,简朴无饰的剑鞘捏在自己手中。 静默了片刻,他慢慢蹲下去,捡过长剑入了鞘,将剑放在了旁边。 两个人面对面,庄九遥曲起一条长腿,手肘挂在膝盖上,看了他一会儿,忽地笑道:“寻大侠架子好大。” 寻洛疑惑地挑起眉毛,见他伸出了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他顿了一顿,感受到庄九遥的手指在耳后抚摸:“架子好大,不对,是我分量太轻,才不能得见寻大侠真面目。” 寻洛一笑,立即抹去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冷峻的面容来。 分别这般久,再见仍是熟悉。庄九遥有些怔了地看着他,二人对视许久,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无甚话好说。 同一时刻寻洛也在心里细细描摹他的脸,他觉得自己是痴了,又想起什么,忽地轻声道:“院子里那棵辛夷树还在。” “还在。”庄九遥勾起嘴角,“树下的牡丹也还在呢。” “我……” “我……” 二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又异口同声道:“你……” 庄九遥噗嗤一声笑了:“你说吧。” 寻洛却未开口,半跪在地上,伸手抚上他脸。 庄九遥抓住那手,歪头在他掌心蹭了蹭,问:“你可有想过我?” “想。”寻洛直白道,“很想。” 庄九遥目光闪烁片刻,手一用力,头一歪,狠狠一口咬在他手掌处,道:“可我一点儿也不想你。” 寻洛笑:“是么?” “是。”他恶狠狠地说,而后扯住寻洛衣领,将他拉至身前,一把揽了上去。力气之大,让寻洛暗暗心惊。 这么一抱压着了寻洛肩上的伤口,寻洛一声未吭,庄九遥却摸到了一手的黏腻,身子一抖,赶紧放开他。 寻洛伸手把住他后背,将他往前一拉,再次用力拥住了,轻声道:“不痛。” 庄九遥弯起了眼睛。 这潭边往西再走了一段,是方才庄九遥指给他看的竹林,一跨过那竹林去寻洛便惊了。 后头那小院,长得几乎与庄九遥的一模一样,若不是这院中光秃一片,没那棵高大的辛夷树,他大约要以为自己这一行人是回到旧处了。 庄宁儿正好端着一碗药进了中间的堂屋,见他二人也进来了,喊了一句:“公子你的药在火上。” 寻洛有些诧异,问:“这也是你们药王谷的地盘?” “不是。”庄九遥摇摇头,“是药王谷死对头的地盘。” 他似乎是疲了,也未多作解释,只带着寻洛进了堂屋。 寻洛环视着四周,忽地觉得他早就料到药王谷会有此一难,堂中四处竟皆未落灰,若不是时常有人居住,便是已打扫过。 直到庄宁儿唤他去洗伤口,在旁边小屋中看到几个包袱与一堆瓶瓶罐罐,他才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包扎好了肩上的伤口,庄宁儿指指旁边屋子:“备好热水了,寻大哥去洗洗吧。” 寻洛道了谢,转身进了那屋子,却未料庄九遥也跟着来了。 他挑起眉毛,问:“做什么?” 庄九遥指指他肩,理所当然地:“不需要帮忙?” 寻洛闻言微微抿了唇,也不知在想什么,庄九遥朝他走近一步,轻声道:“放心吧,天还未黑尽呢,白日青光的,我就是想做什么也不成啊。” 说得倒像是寻洛一个人想歪了似的。 本以为他会沉默,寻洛却道:“可要是我想做什么呢?” 庄九遥一怔,而后笑:“求之不得。” 然而最终是谁也没做什么。 这一回相见,寻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兴许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又或者是发现了庄九遥于他而言的未知太多,分量却太重,故而即使是方才拥得那般紧,却还是隔着。 几个人都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卫青城在外头打了只山鸡,又不知在何处寻了些野菜,做了晚饭。 一路颠簸与拼杀之后,明知前头一片虚无缥缈,竟还能坐在桌边吃上一顿家常菜,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也不踏实。 直到入了夜,寻洛才觉出这不踏实不是因为颠簸里头突现了点儿安稳,而是他不知这安稳下面,藏了多少他害怕的事。 可他怕的事并不多。 这院子与谷中一样,屋子倒是多,因而庄九遥似乎是没能找到与寻洛一屋的理由。 寻洛待在屋中,觉得自己有很多事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心头的躁意一层漫过一层,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剑柄,想起那把还在梅寄手中的柳叶短剑,更加心烦起来。 自己回天门这般容易,莫非真是如梅寄所说,是他给自己铺的路?可他到底有什么本事,真正身份又是谁,为何能够在天门中有这样大的能耐? 他与那力保自己的朱雀堂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又或者,他本身便是朱雀堂主?可若真是如此,他与庄九遥是旧相识,庄九遥与天门之间,莫非也有着什么联系? 在城隍庙边梅寄告诉了自己寻回内力的方式,不正好与他所言,让自己重回天门的念头相悖了么? 这说明自己是彻底被放弃了因而没必要再活着了,还是说明梅寄有其他什么打算? 会不会与庄九遥有关? 想至此处他猛地一惊,一下子站起身来,不注意碰翻了几案,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长剑顺势落地,他才觉得手心生疼。抬手看了一眼,发现是剑柄顶端的突起一直抵在手心,已留下了个深深的凹印。 门外响起敲门声:“寻大哥?你怎么了?” 寻洛答:“无事,碰翻了几案。”这么一开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发着紧。 庄宁儿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道:“寻大哥早点休息,你受了伤,该好好静养才是。” 寻洛又应了一声,不知庄九遥为何不来找自己,呆了半晌,他拔腿出门,打算要让庄九遥将一切说清楚。 到了门口,却又踌躇了。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这般疑神疑鬼,实在是不像话,却又无法压住心头的焦灼。 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了。 二人面面相觑着,寻洛喉结滚动两下,却未发出声音。庄九遥嘴角翘起:“这是来投怀送抱了么?” “我有事要问你。” 这一句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对视半天,庄九遥才侧身,道:“进来吧。” 寻洛着了一身天青色,是沐浴时庄九遥放在一旁的,此时在暗黄的灯光下瞧不出原本的颜色,却仍看得出极衬他。 “你不问问我功力是怎样回来的么?”寻洛问。 庄九遥走至几案旁坐下来,点点头:“我知道。” 这答案其实寻洛心知肚明,他只是寻不出好的开头。顿了顿跟着走过去,隔着几案在他对面坐下来:“那你不问问谁告诉我的么?” 庄九遥笑了一下:“梅寄。” 他回答得极坦诚,寻洛忽地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庄九遥看着他:“其实你是不是想问,我这身功力是怎么回事?” 寻洛点点头,庄九遥接着道:“还有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我跟梅寄的关系?” 寻洛“嗯”了一声,庄九遥笑了笑,却不接着说下去,只提起案边一把小剪子去剪那烛心,一剪下去,整个屋子暗了一瞬,又亮堂起来。 “梅寄是我师弟。”他缓缓道,“我们自小互相瞧不惯对方,一见面不是吵便是打。长此以往生了嫌隙,于是成年之后他便离了谷,自己出去闯荡江湖了。” 寻洛微微皱了眉:“只是看不惯对方而已?” 庄九遥撇撇嘴:“瞒不过你,其实是小时候我与他中了同一种毒,那毒能强行提升人的武功修为,但是痛苦难当,且有性命之尤。我与他皆不甘受困于此毒,后来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解,这造成了我们之间最大的冲突。” 愣了半晌,寻洛道:“便是南宫前辈提到过的……所以你的心头血,可以解百毒?” 庄九遥点点头,寻洛心突突一跳,接着问:“所以你平日里没有功力,是因为你压住了那毒,同时锁住了内力。可是朔日之夜与月圆之时,蛊毒最盛,无法根治,压制也有限,所以内力暴增?” “太聪明了真不是好事,什么都一想就透。”庄九遥笑笑。 寻洛慢慢摇了摇头:“我平日里并不多想。” “是了,活着本就痛苦难当了,还琢磨那么多做什么。”庄九遥细细瞧着他眉眼,“方才没想清楚怎么跟你解释,也料到你会坐不住,才没去找你。” 寻洛默然许久,问:“那你如今强行催促内力,会有什么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庄九遥在寻洛心里的分量也许是超过了他自己能感受到的。 周五啊!挺住啊!马上就放假了!!! 第48章 心甘情愿 庄九遥盯了他许久,才低头看着那烛光,寻洛想了想,替他答:“会被反噬吧?每月两回的毒发之时?” 见他不答,寻洛心知自己的确是猜对了,于是不再提这事,换了个话题道:“梅寄拿走了柳叶短剑。” 庄九遥敛了表情看着他,他笑一笑:“但我会拿回来的。” 他说完这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这手在这条命彻底终结之前,终于是能提想提的剑了。 他看着手心中央那条疤想,活三个月与活一个月,的确没什么区别。 今夜庄九遥的话格外少,寻洛猜到一半原因约莫是与自己有关,但他已默认身上这毒无药可解,因而除了心疼,其实并不在意。 他一颗心尚吊着前面的事,忍不住又追问:“你的蛊毒,有其他解法么?” 庄九遥摇摇头:“这么些年,我也不过才寻着这么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那梅寄呢?” 庄九遥叹了口气:“蛊毒性极阴,取人阳气可得压制,可这却不是长久之计,因而需要不断重复。”他顿了顿,接着解释:“有些人天生体质属阳,大部分是男人,也会有女人。” “他……”寻洛愣了半天。 庄九遥将话接过去:“他喝人血。” 寻洛皱紧眉:“我记得你上回说,说祁云是纯阳体质?” 庄九遥点点头。 “他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 这之后寻洛又陷入了沉默,他说不清自己还想问些什么,只觉得即使庄九遥坦诚说了这么多,也仍是不清不楚的一片混沌,那迷雾甚至更浓了。 隔着烛光,眼前的人显得那般像幻觉。 庄九遥看着他眼睛,轻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双细长的眼里映照着烛光,没有笑意却显出几分温润,寻洛突然就忘了方才心中所想,情不自禁轻唤一声:“九遥。” “我在。”庄九遥应了一声,而后站起身来,寻洛视线跟着他抬高。 往前跨了一步,刚刚站在寻洛身前,手垂着,眼也垂着,他轻抬指尖戳戳他肩头,问:“痛么?” 寻洛摇摇头:“不痛。” 庄九遥笑笑,俯下身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正要抬头时寻洛伸手,一把揽住了他后颈。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寻洛睁开眼时没有看到四周的色彩。 眼前的一切皆是黑白,瞧完第一眼便是一阵目眩。他眨眨眼,只知道天应该是亮了,因为窗框那一边是灰白的,他知道是亮了。 也能够知晓庄九遥的手正圈着自己腰,却感受不到温热。 他呆了一瞬,低头看了看庄九遥,看见高挺的鼻梁,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果然,只知自己确是触碰到了,却不知是凉或热。 他使劲闭了闭眼,又看向一旁的帷幔,他记得昨夜瞧着那帷幔是花青色的,此时映在眼里却是一片灰黑。 心里头没有恐慌。 圈在自己腰上的手动了动,他重新低头,见庄九遥抬起头,正直直盯着他。 庄九遥说了句什么,寻洛听不清。 他瞧着面前的嘴唇开阖,才意识到从刚才开始,他就未曾听见一点声响。努力辨认片刻,发现庄九遥是叫了他一声:“阿寻?” 他笑了一笑,含糊地应了一声,凑过去压住他唇。 过了会儿庄九遥扬起来头,喘了一下,笑:“大清早的别勾我成么?明明带着伤什么都不能做。” 这句说的是什么,寻洛仍旧未听见。 他怕庄九遥看出端倪,于是往前挪了挪,伸手揽住他,将脸藏在他肩窝,皱紧了眉,使劲再闭了一回眼。 慢慢睁开,从他脖颈处看出去,色彩忽地回来了。 庄九遥的声音就在耳边,却像是隔了老远:“伤口还痛不痛?” 他答:“不痛。” “起来换药。”这一句听在耳里终于清楚了些,寻洛深吸一口气,“嗯”了一声。 庄九遥从刚才就察觉到他不对劲,却未及细想,他唇上的温热触感便铺天盖地地来了。此时心情平息下来,更觉不对,于是轻声问:“阿寻?你怎么了?” “没怎么。”寻洛笑,“只是醒来见到你,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跟随听觉的回归,后腰上终于感受到了庄九遥手心的温热。 这过程缓慢又真实,寻洛虽并不仓惶,这一瞬间还是觉得特别安心。他说完这话再用了一分力,将圈住庄九遥的手收紧了,低低喊:“九遥。” 庄九遥本还在诧异他突如其来的自剖心迹,听得他这一声唤,不由自主轻笑:“在。” 寻洛微微松开他,嘴角扬起:“起吧,手麻。” “从醒来见你笑好几回了,”庄九遥摸摸他脸,“我面子可真大。” 寻洛又低声笑了一下。 用早饭时没见到卫青城,寻洛问了一句,庄宁儿解释是去谷中探查情况了。待二人对完话,庄九遥跟着道:“等下我出门去采药,你俩就在这里,乖乖等着我们回来。” 寻洛放下筷子:“我跟你去。” “寻大侠,先管管你自己成不成?”庄九遥抬手指指他肩头,“宁儿给我看好了,不准他出门。” 庄宁儿冲他挑一挑眉:“自己的人自己看。” 庄九遥站起身来,笑得眯起眼:“这话我爱听,但是你没得选,就算不留在这儿你也不能跟青城去。” “哼!”庄宁儿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你别这样,”庄九遥脸上的笑变得狡黠,“你一这样,你寻大哥以为你多烦他呢?” 庄宁儿闻言忙朝寻洛摇摇头:“寻大哥你别听他说!” 寻洛勾起嘴角,庄九遥笑了一会儿停下来,又叮嘱:“我放了一剂药在药钵边,你记得熬给你寻大哥。” 他说着便要起身,寻洛跟着站起,赶在他伸手之前已拿起了窗边的药篓,道:“这一趟出去,是为我么?” 庄九遥伸手过来接了,点点头:“我找着个法子,指不定能解你的毒。” 寻洛还想说什么,他伸出手指贴在他唇上,庄宁儿赶紧轻咳一声,抱着碗筷去厨房了。 “起码在下月初一之前,我的内力不会丢,你不用担心。”庄九遥眼神瞥向他嘴唇,低声道,“你不要走,万一这边有什么事,还得你照应着。” 虽说寻洛觉得暂时不会有什么事,还是应了声“好”,庄九遥笑眯眯地凑过来,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送他出了门,寻洛站在院子门口,就那么看着他走开。 庄九遥行出几步,突然住了脚,转过身来。寻洛挑起眉毛看他,他忽地笑:“像不像在目送夫君?” 寻洛一怔,微微抿了唇。而后一笑,带了些挑衅的意味看向他,指指自己,轻声道:“夫君。” 没等庄九遥作出反应,他已回身朝院中走去。 庄九遥哑然失笑,看着他背影,嘴里嘟囔了一句:“总有一天让你瞧瞧谁才是夫君。” 也转身面向了竹林。 寻洛行一步慢一步,从院门到堂屋的路走了不到一半便回了头,定定瞧着那潇洒的背影渐渐隐入竹林。 良久才深吸一口气,转头进了屋。 等死。 虽说庄九遥自称有办法解他的毒,但他心里却认定了这事实。 他从未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状态。 从前杀人时只知自己在杀人,行路时只知自己在行路,灵魂像是飘飘忽忽站在上空,瞧着地面上一副空皮囊,瞧着一个自己不认识却又不得不看着的人。 此时因了时日无多,真实感漫上来,便生出了些快要解脱的通透感,来源于多年累积的困倦。 自然也有不甘心的遗憾,来源于如今对自己好的人。 想着想着寻洛便自嘲,原来天萝也不是那般没道理,感情确实是会让人痛苦的东西。 单方面的感情是这样,互通的感情也是如此。 因为没有感情就不会痛。 但是天萝也错了,因为我心甘情愿。寻洛想。 其实庄九遥来去极快,不过日落便已回来了。他回来时寻洛站在院门口,靠着门框抱着手,发呆似地朝着竹林这一边。 庄九遥刚刚走出竹林,猛地瞧见这一幕,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那是世间一幅极清朗的画卷,里头的男子收敛着煞气,显出一种隐忍的沉默来,风一起,与这仲春之景倒是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寻洛已瞧见他了,身子却动也未动,只是眼神忽地聚集到了一处,同时显出了些柔和的味道。 二人远远地对望。 直到庄宁儿出来叫寻洛喝药。 她轻咳一声,寻洛站直了身子,听她忍了笑道:“寻大哥,该喝药了。” 寻洛点点头,道了谢,又看向庄九遥。庄九遥已在朝这边走,到了门边他却不再等他,反身回了院中。 门外主仆二人迎面,庄宁儿深深地看了庄九遥一眼,后者无所谓地笑笑:“先解了他毒再说。” 庄宁儿没什么话好说,转身要进院子时,庄九遥忽地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诧异地回身,庄九遥又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庄宁儿笑:“公子你在说什么?” “那图是画在你和谧儿身上的。”庄九遥敛了表情,认真道,“你父亲庄易,连同你全家,皆因这图而死,谧儿应该也是因为这个才成了孤儿。如今我却为一己私心,轻易将图交了出去。” 他说着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庄宁儿一把拽住他胳膊,似乎有些生气,眼眶立时红了,压低声音道:“公子你非要这般跟我见外么?我根本不知那图中藏着什么,要招来无端的追杀。我巴不得那图跟我没关系呢,你就不能让我过过好日子么,非得把这些事又提到我眼前?我只想报仇,至于那图里面有什么秘密有什么宝藏,我一概没有兴趣。”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就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将背后主使的人挖出来。”庄宁儿低头,顿了顿,咬牙切齿道,“让我手刃了仇人,为庄家报仇,为谧儿报仇,为慧明大师澄清罪名!” 这一声虽轻,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寻洛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 他回到堂中,端起药碗喝下去,不懂自己这一条残命,为何欠了那么多人那般多,还非得要继续苟且下去。 可庄九遥不会让他死,他如今甚至受人辖制,与人做了交易,要来换自己的命。 这样清晰的认知,让他在重逢之后,提不起勇气再与他分道扬镳一次。 那即便是苟延残喘,也要继续偷生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出自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第49章 有伤风化 庄九遥进了屋,药篓已没在背上了,庄宁儿却没跟在后头。 寻洛佯装不知,将手里的药碗搁在一旁,看着他。庄九遥轻笑:“怎么的?都等到夫君回来了还不让我一块儿进屋?” 说着抬手摸了摸眼前人的脸。 却不料寻洛抬起手来,一把扣住了他手腕,另一手直冲他喉咙而去。庄九遥身子一扬,反手一挡,转眼已过了几招。 最后两个人的手几乎是同时到达了对方的脖颈,寻洛勾起嘴角,眼神专注:“没受伤。” “那是。”庄九遥轻轻拨开他把住自己喉咙的手,凑了过去。正要碰到嘴唇时,寻洛一把抓住他后领子,猛地将人扯开了。 门口庄宁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地一转身,跑了。 庄九遥哭笑不得,摸着自己的脖子:“我的哥哥哎,你这一把比刚才过招还用力,是怕我出去沾花惹草所以想勒死我么?” 这一声“哥哥”叫得十分自然,寻洛心头一悸,却不知怎地不敢表露,仍是面无表情,有些生硬地解释:“让宁儿看见了不好。” “你怕什么?”庄九遥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不用担心带坏她。” 见他未答,庄九遥佯装若有所思,有些惊讶地道:“莫非你是觉得跟个男人在一起,有伤风化?” 寻洛不知他这问题关键是怎么抓的,颇有些无奈:“是男是女跟有伤不伤风化无关,况且我……没觉得你是个男人便怎样。你是你,其他人是其他人。” 庄九遥本随口逗一句,得到这答案倒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笑弯了眼,耍赖似地伸手拽住了他衣袖。 寻洛看他一眼,接着解释:“只是与人太过亲密了,总有些不习惯。” “被人看到了会害怕?”庄九遥问。 寻洛怔住,庄九遥刚才也问了怕什么,却与这一句中的含义不同。 听到这话之前,他并未觉出自己的情绪是害怕。此时仔细琢磨一下,似乎的确是,可这种情绪,却又跟明知此事不为礼教所容而来的害怕不同,因为只要他想做什么,礼教一向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没等他再深想,庄九遥忽地将他头按在肩膀上:“我不知你自小受了怎样的教导,但是在我这里,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与我之间注定是扯不开的,不用怕谁知道。” 他顿了顿,松开他,盯紧了他眼:“因为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左右你我的关系。” 寻洛在这一瞬间,强烈地怀疑庄九遥知道天萝的存在,甚至怀疑庄九遥是不是在那阵中,看出了他所有的过去。 可也不过转瞬,理智与情感一同摈弃了这种怀疑。 他伸手勾过庄九遥下巴,凑了过去,低声道:“确实有伤风化。” 再过了一天,卫青城回了小院。 整日里,庄九遥要么是将自己关在房中炼药,要么是在守着给寻洛的药罐。寻洛有时在旁边看着,会觉得眼前的他有些陌生,陌生但是同样迷人。 也不知是面对着给自己的药他才如此,还是面对所有药材他都如此。身上的懒散气荡然无存,眼里显出些韧劲儿来,容不得人轻视。 喝下庄九遥亲手所熬之药的第三天,寻洛晨起时,发觉自己再一次失去了对颜色的感知能力,同样没有听觉。 将那一阵强烈的晕眩忍过之后,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准备跟庄九遥实话实说。 他知道庄九遥在费力救他,如今自己是病人他是医师,自然容不得有意的隐瞒。 治病之人,怕的便是一个讳疾忌医。 入了夜,庄九遥临睡之前到了寻洛房中,照着前两天的惯例问他喝下药的感受,寻洛一脸平静地告诉他:“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早起时晕了一阵,看不到颜色,也听不见声音。” 庄九遥一惊:“何时有的事?” “今早。”寻洛道,“听不见时本未意识到自己听不见,等听得见了才发现即使没人说话,四周还是有声音的。” 静了会儿他又道:“先前已有过一次,只是时间很短。” 庄九遥立时想起来,那一日晨起他那般反常,说是觉得身处梦中,自己竟然就信了。 二月已过大半,即使此处四周是竹林树林,空气中花粉味道还是渐渐浓了。凉意已跟着气候散了些,庄九遥却还是觉得身上发寒。 他本坐在椅子上,忽地站起来,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出了门。 寻洛心重重跳了一下,以为他是气自己先前没说,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开始考虑要不要过去道歉。 正自踌躇着,庄九遥又已跨进来了。他手里抱着自己的枕头,严肃道:“以后我也睡这屋。” 寻洛觉得自己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若不是因为此时的理由显得自己脆弱的话。况且他并不想让他担心,因而补了一句:“我没事。” “你有事没事自己不清楚么?”庄九遥疾言厉色道。 寻洛从未见过他这样子,于是闭了嘴。 庄九遥侧卧着,寻洛盯紧了他后脑勺,盯着盯着不出声地叹了一下,旁边的人却似乎听见了似的,翻了个身,在黑暗中与他对视着。 寻洛伸手摸摸他脸:“你别生气,我这不是立马便告诉你了么?” 庄九遥叹了一口气,凑过来将脸埋进他脖颈处,良久才轻声道:“我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 “若我跟你一样总是气自己,”寻洛笑,“那我大约不用活了。” 庄九遥也跟着笑:“你自己心里明白,你瞧瞧换个人我还理他么?莫要说因他气自己了,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别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他这话语气轻飘,分量却极重,寻洛一时无言。 隔了一会儿才道:“从前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因而从未想过,人一旦有了牵扯,竟是这样的感受。” 他难得剖析一回自己的心迹,庄九遥屏住呼吸,生怕打断了他,他却不接着说了。 “很难受么?”他于是问。 “很难受。”他答。 过了半晌,寻洛又补充:“但因为是你所以能忍受。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怕是只能继续欠了。” 庄九遥笑着,寻洛猜测他的眼睛应该已弯了起来,侧颈处感受到他的气息,极烫人。 那声音也是低沉的,就在耳边,带着温热:“那么久之前的话你还记着呢?那你就欠着吧,若是真想报答。” 他顿了顿,寻洛重复了一遍:“若是真想报答?” 庄九遥伸手揽紧了他背:“若是真想报答,就以身相许呀。” 寻洛笑了笑,两厢无话。 就在他以为庄九遥已睡着时,庄九遥忽地又出了声:“寻洛你别怕,有我呢。” “怕?”寻洛有些惊讶,“我没怕。” 庄九遥在黑暗里扬起嘴角,若是寻洛能看见,会发现那弧度有些发苦:“醒来发现自己听不见了,不会觉得整个人间只剩自己一个么?” “不会。” “真不会?” “真不会。”寻洛平静道,“从小我娘便在教我忍受寂寞,只是听不见声音而已,怕还不至于。” 庄九遥抬起头,试图在黑暗中看清他的神情,忖着道:“兴许不是不怕,只是你自己未曾发现而已。” 他说着伸出手钻进寻洛里衣,微微泛凉的指尖触到温热的后腰。寻洛一怔,呼吸紧了一瞬。 那只手顺着背脊,从下往上轻抚上去,摸到了几条旧的疤痕。 以前他昏睡在药王谷时便知他身上尽皆是伤,当时无甚感受,此时摸起来,饶是个见过无数血腥,庄九遥心里还是倏地一紧。 这疤不是在别人身上,是在寻洛身上。 他忽地翻身而起,俯视着他。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眯起,能看得见他脸颊流畅的线条,与微微亮着的眸子。 心狠狠一颤,他手再次伸进去,摸到了寻洛小腹上。 寻洛一惊,一把抓住他手腕,阻了他动作。庄九遥也不反抗,只低头咬住他嘴唇,而后放弃支撑自己的身体,压到了他身上。 “你别怕。”庄九遥低低笑,声音有些沙哑,“我要做什么一定等你毒解了再说,这才是如今我最关心的事。” 寻洛想说不怕,想了想还是没开口。只听庄九遥又道:“到时说不定还得先打一架。我想想啊,你不让我在上头,等你好了我的内力兴许又不能用了,想要赢你的话,啧,看样子我要不得先下药,要不还得再受几回迷了神智的噬心之痛才行。” 饶是明白他在用苦肉计,可想起他发病时的样子,寻洛还是觉得心被人揪起揉作了一团。于是放开制住他的手,伸手环住他后腰,轻声道:“你要怎样都依你。” 他声音低沉,似有魔力。 庄九遥得逞一笑,明明还未做实事,却笑出了一种已到手的得意来。 若说寻洛方才那句是一时脑热,现在听见他声音,瞧着他这孩子气的样子,倒是真觉得依他便好了。 只是这事,没临到头上真的不能多想。 庄九遥从他身上滚下来,又蹭了蹭,找了个既舒服又能抱住他的姿势。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心没在话语上头,本已不知在讲什么,庄九遥忽地又道:“下一回再听不见声音了也没关系,使劲儿抱着我就成。” 这句一出口,寻洛跑了的神儿被拉了回来,一边觉得自己又不是个小姑娘,不明白他怎么会认定了自己害怕,因而有些想笑,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心生感动。 从未有人这样担心他会害怕。 静静躺了一会儿,正想说睡吧,却已听见身旁人悠长的呼吸了。 心头不由得一酸,若不是因为自己,他大约也不会这般没日没夜地累。 一夜倏忽又过。 寻洛睁开眼,再一次发现周遭没了色彩。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愉快! 第50章 说话算话 他愣愣地盯着帷幔,感受着四周不同寻常的寂静,倒是什么想法也没有。隔了会儿身旁的人动了动,他赶紧闭上了眼。 饶是已坦诚地告诉庄九遥自己的状况,却还是不愿在出现情况时被他目睹。怕自己软弱,自然也怕他担心。 若是时过境迁,再大的痛不过一两句说笑,即便做到了态度坦诚不闪不避,那前提也得是事情未曾当场发生。 临在当下,还是不愿露出一分狼狈相,非得自己扛不可。 他静静地等着庄九遥先起身,庄九遥却似乎在等他醒来。 隔了会儿庄九遥靠得近了些:“我说了,若是再听不见声音就抓住我。你不愿意抓,便换我来抓你吧。” 寻洛自然没听见,只是感受到重新揽上自己腰的手臂,心知他是发现了,于是睁开了眼。 讨好似地一笑。 庄九遥一怔,他从未在寻洛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看得呆了,没等他笑完,也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猛地扑了上去。 同时心里恶狠狠地想:叫你招我! 寻洛错愕着,一片寂静里一切剧烈的动作都变得缓慢,他听不见庄九遥的声音,只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逼得他发疯,不知怎样才能让心里的东西平息,或者打破这躯体。 被动了片刻,他开始反击,平静的湖面翻起波浪,本该的一场旖旎变作了打架,倒是掩盖了他面对庄九遥的那点点失措。 最后色彩回来的那一瞬,周遭的声音轰地涌入耳朵,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庄九遥正一腿半跪在他胸口,两手试图制住他双手,这么顿了一顿,正好让他得逞。 那张好看的脸俯视着他,眼里嘴角都是笑意,得意地问:“服不服?” 寻洛佯装听不见,不出声地道:“你过来。” 庄九遥狐疑地低下头去,他猛地一挣,双手自他钳制下脱出,同时一翻身,两个人位置颠倒了一下。 庄九遥正待要反击,双唇已被人温柔地覆住。 此时空有一颗在上的心,他一边不甘心一边闭上了眼,心里掂量着,等自己过段时间没武功了,大约只剩卖卖惨这一条路了。 不过他一向想得十分开,君子为实现大业嘛,自然不能拘于这些小节。 “竟然都会耍诈了,寻洛你深藏不露啊。”庄九遥眯起眼,半是感慨半是挑衅。 寻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双眼亮晶晶的,答:“一直都会。” 真是个失败又……神清气爽的早晨。庄九遥叹了一口气。 这么一通闹腾,庄九遥去药房的时间便晚了些。卫青城又出门了,寻洛坐在廊下,见庄宁儿在一旁磨药粉,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许久之前尚在旧院中时,这样的场景似乎常常都有。 他看着她动作,庄宁儿一瞥,见他神情似在发呆,问:“寻大哥在想什么?” 寻洛收回心神,问:“竹林旁边那水潭叫什么?” 庄宁儿笑着摇摇头:“无名。因了无名,所以青城大哥与我私下说话时,就叫它无名潭。” 许是提到卫青城,她笑得极甜,寻洛也跟着勾了勾嘴角,看了那药房一眼:“九遥跟我说,这院子是药王谷仇家的?” “这事说来话长了。”庄宁儿道,“其实药王谷在我们住进来之前不叫药王谷,‘药王’二字是公子渐渐立了名之后外头人送的号,不知怎地便叫开了。那谷从前只叫辛夷谷,便是因了长满辛夷树,里头原住着个脾气不好的老医师,如今我们待的这谭边院子里,住的是他夫人。” “夫妻俩?”寻洛有些诧异。 庄宁儿点点头:“我那时还小,什么都记不清了,约莫是二人在医术的问题上有分歧,虽是夫妻,却下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决心。” 她边说边做着手上的事,难以理解地道:“分明是极好的两个人,瞧着皆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也不知怎地会如此,果真是信念大过一切么?不懂。” 寻洛环视了这院子一圈,又念及旧院子中间那棵辛夷树,心想着若是分居,必定是恨不得不要再念起对方了。可那医师夫妻俩,偏偏又要住与对方一模一样的居所,总显得有些奇怪。 似乎还有内情。 然而都是陌生人的事,既然与庄九遥无甚关联,即便是好奇,倒也是不必要去探究了。 察觉到自己是好奇心起了,寻洛微微有些诧异。他再一次觉得自己是在人间待得太久了,各种正常情绪竟皆渐渐复苏了。 无关好坏,只是比起其他,这倒是更让人无措的事。 二月倏忽到了末尾,一碗一碗药喝下去,寻洛自己也能感受得到心口有什么东西慢慢在被化去。 却总觉得一切太过顺利了,唯一算不上意外的意外,是隔几天便会出现一次的失聪症状。 庄九遥想了又想,自己的每张方子皆斟酌过许久,而梅寄给的火蒲草也是真的,药材更是自己亲手一一验过的。想来不会是治疗本身的差错,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 好在每回症状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 解这毒是从未有过经验的事,指不定是那毒本身造成的,如今已在慢慢复原了。 这么一想心头倒也定了些,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最后这一天,把了脉熬了药,见他喝了下去,庄九遥松了一大口气:“这是最后一碗带了火蒲草药性的,往后只慢慢调养便是了。” 寻洛一笑:“我已感觉好全了,调养其实也不必了。” 他细细瞧着庄九遥,觉得下巴都尖了些,心头一酸,伸手摸上去。庄九遥似乎看穿了他心思,攥住他手,问:“下巴变尖了?” 寻洛点点头,他便笑:“可不是得尖么?日思夜想全是你。” 这些话他说起来总是自然而然,还十分真情实意。寻洛虽听多了,却还每一回都会觉得诧异,不知他为何总能做到这般坦白又理所当然。 自然,心头也不是没有触动的。 正在愣神,庄九遥凑近亲了他一下,而后站起来一伸懒腰,朝他伸出手:“看在本医师这么累的分上,能不能□□?” 寻洛无奈地一笑:“你睡,我瞧着。” 庄九遥本随口一说,不料自己进屋躺下了,寻洛真的跟着坐在了床边。他自也乐得受到这样的对待,干脆一把拽住他手放在了胸口处。 寻洛抽了一下手,他立即横起眉毛。寻洛哭笑不得,脸上倒还平静,只是隐隐笑道:“这样会做噩梦。” “不怕。”庄九遥笑,“什么噩梦能比你离开我更可怕呢?” 心里想的却是:做噩梦有什么好怕的,你在旁边,能做噩梦最好了,还能耍耍无赖占占便宜,何乐而不为呢? 寻洛想了一想,问:“那如果正好梦见我走了怎么办?” “要走也是我走。”庄九遥眯起眼,“你要是再敢走,我断了你的腿。” 对视片刻,寻洛低声答:“下回一定不会不告而别。”顿了一顿又忙补充道:“就算逼不得已有事,也会一做完事便来找你。” 庄九遥语结,本就晓得各有各的事要做,即使不会真的分别,然而天天待在一起不太可能。 可现在正在调情啊!调情啊!这人怎么哄一哄人都不会? 他腹诽半天,见面前人神情认真,实在没办法朝他生气,只得退了一步:“你说话算话。” 寻洛点点头:“说话算话。” 就这般坐在他旁边,瞧着他从闭上眼到呼吸变得悠长,心里蓦地生出一种满足感来。 寻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庄九遥,从眉眼到下颌,像守着一幅怎么看也不会倦的画。 然而这画却渐渐褪了色。 紧跟着猛地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被庄九遥握住的手成为了所有的支撑。寻洛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切散了颜色,过程缓慢而不真实。 庄九遥的呼吸也听不见了。 胸口压迫的痛感袭来,像是这些天积累起来的爆发,寻洛呼吸猛地一滞,手上不由得一紧,又连忙松开,抽手想要先出屋子。 庄九遥其实睡得不沉,这一下吃痛睁开眼,迎头便见寻洛一脸青白,豆大的汗珠子挂在额角。 他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阿寻?怎么了?” 见他一脸焦色,寻洛扯扯嘴角,想说无事却说不出来,于是撑了一下榻,踉跄着要起身。 庄九遥一把把住他双臂,焦急道:“怎么了?” 寻洛见站不起来,便没再动,只勉力睁开眼看着庄九遥,声音还算稳当,只是十分低:“九遥,我感觉……不太好。” 说完这话,他一头便栽了下去。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庄九遥看向门口,庄宁儿急急跑进来,见到榻边景象先是一惊,而后慌忙道:“公子!” 庄九遥将寻洛一揽,道:“说。” “宫里传来消息,两日前圣上去蜀王府了!” 庄九遥一愣,皱起了眉。 庄宁儿咬咬牙,接着道:“青城大哥回来了,如今全江湖都在通缉咱们,宋桥已死的消息不知从何处传出,听闻方钦拿住了上真派的诸多罪状,一队人马已不停蹄在朝北走,听闻是要围剿上真派!” 上真派本就什么都不剩了,方钦此时朝北而去,必然是因为那处有什么值得跑一趟的东西。 庄九遥一瞬间心思急转,忽地问:“上真派除了已死的宋明,还有什么嫡亲小辈么?” 庄宁儿一怔:“没听说这少掌门有什么兄弟姊妹啊。” “不对。”庄九遥十分笃定,想了想又道,“上真派对他已没什么威胁,他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去,连打草惊蛇都不在意了,定然是所求在那附近,要么便是在混淆视听。吩咐下去,查!” 庄宁儿应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庄九遥已问出口:“青城呢?” “在外头!”庄宁儿语速极快,“梅寄又来了。” 庄九遥眯起眼,将寻洛放平在了那榻上,起身整整自己身上的衣着,叮嘱了一声“看好他”,而后大步走出了房间。 院中梅寄好整以暇地站着,面前堂屋口是卫青城,二人也不知对峙多久了。见庄九遥跨出来,梅寄笑道:“师兄,你的人可真不讲礼,让我跟这儿站半天了,茶没一口,座也没一个。” 庄九遥提起一边嘴角:“茶是给朋友的,座是给客人的,你又是谁?” 梅寄满不在乎地一笑,白玉箫在手心一下一下拍着,沙沙的声音响起:“我是谁?我是来救你心上人的人。”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庄九遥登时暴怒起来。他动作极快,瞬时已掠过去,一把捏住了梅寄的喉咙。 伴随着这动作,二人距离突地近了,心口的刺痛便跟着升腾而起,他却再无心思去管了。只冷冷问:“图我已给你,你还想怎样?” “图的确给我了,”梅寄笑,“药我也给你了呀。” 庄九遥手收紧了一分,梅寄迫不得已扬起头来,仍旧挂着笑:“你有本事掐死我啊,你看我死了你能不能救得活寻洛。” 听见这句,庄九遥一怔,手不由得松了一下。梅寄瞅准空子,一掌拍上他胸口,同时脚尖着地后退开去。 卫青城猛地跟着掠上前,势已摆出,庄九遥微微抬手制止了他,跟着捂紧了自己胸口。 梅寄轻咳一声,笑道:“咱俩还是离远一点得好,你不怕疼,我可怕。” 庄九遥微微眯起眼,看着他:“说吧,这一回要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抓紧时间甜一会儿,要不然又是腥风血雨了,嘤! 我们的寻少侠,不,寻大侠很快就回来了!等着瞧吧,他可不是什么只会等人来救的病秧子,他可是本来能做攻的强受啊! 强受啊! 受啊! 啊! ! 第51章 长剑凌冽 “跟师兄说话便是这点好,不费劲儿。”梅寄往前踏了一步,揉着自己脖子,“我比不得师兄,师兄身为蜀王,自有自己的势力,我一人单打独斗,总是不得不暂时屈从于人。” 庄九遥微微扬起下巴:“先告诉我寻洛怎么回事。” “关心则乱这话真是没说错。”梅寄一笑,“师兄你是不是忘了,你体内可有蛊毒呢,真以为自己的血能解百毒便不会要人命了么?” 庄九遥心里一紧,面上却未露端倪,梅寄又道:“你是不是想说你用过使葵与风实了?可你想过没有,这两味药以毒攻毒,顶多也只能在平日里压你毒发,连内力都不能用,在寻洛体内难道便能完全解毒了?” 这般简单的道理,庄九遥不是没想到。 寻洛中毒之前已喝过自己的血,但那时控制了量,又是从心口采的,这并非直接的蛊毒,不仅不会对他内里产生什么影响,反而相当于是多了一重保障。 后来给寻洛喝的那些,是为与石霜花之毒相对抗。正是两种剧毒相抵,拖长了他命,代价便是他暂时没了内力。 如今整个用药过程皆是听从了刘伯的话,一层一层过来,丝毫未曾觉得有异。 当时刘伯所说,既要解毒箭之毒,又要解自己身上蛊虫之毒,他一点也未多想,只以为自己心头血里毒量轻微,那二味药完全够用。 难的只是药草只在药王谷中生长,因此回了故地。 这一层在后来便再未多作考虑,却未曾想竟是如此。 想来寻洛丧失听觉的原因,大约便是这个了。 他深吸一口气,未来得及责怪自己,听得梅寄又道:“你懊悔也无用,即便你用药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局面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该怎么治仍得怎么治。如今要解他毒只剩一个法子,这法子极简单,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果然了,梅寄始终这般了解他。 庄九遥忽地一笑:“你这来来去去的,不就是想要我死么?” “你上回也这样说。”梅寄撇撇嘴,“我以前是很想让你死,这一点我即使否认,想必你也不会信。但是现在呢……师兄,现在我突然觉得,杀死你好像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他敛了笑意,神情变得严肃,竟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样子:“蛊毒嘛,我有了云儿,解不解都无所谓,指不定日后还能找着其他法子。如今我发现自己有更想杀的人,也有更想做的事了。” 他顿了顿:“其实这事儿,对师兄完全有好处。我还是那句话,只是想跟你联手而已,或者你不想联手,就看作再一次交换好了。” 庄九遥轻笑一下,不避不闪盯着他眼睛:“虽说我不喜欢那老头子,可我对弑君没兴趣,对皇位,同样没兴趣。” 梅寄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一笑:“师兄好厉害,一下子就看穿我的想法了,你怎么做到的?我从未表露过这一点啊。唉,都没神秘感了。” 他这样子,若不是庄九遥太了解他,都要相信他只是个在玩过家家的天真少年了。 梅寄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蛊惑人心,还在继续说:“你要真没兴趣也无甚关系,我有便行了。你只需重回庙堂。” 见庄九遥不置可否,他笑一笑,又道:“我漂泊惯了,一只江湖中的小燕雀,突然想做庙堂之上的金凤凰了,你都不觉得惊讶么?” “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是好玩儿至上的人么?”庄九遥说着指指自己胸口,勾起嘴角:“你找错盟友了,一不小心会死的。” “怕什么,”梅寄笑,“即便要死,前头还有师兄给我垫背呢。” “自作多情个什么劲儿?谁担心你死不死了?你不怕死,我可还想继续活呢。”庄九遥眯起眼,语气温柔,“若我不呢?” 只要梅寄能解寻洛的毒,他可以面上答应着,但做不做那便是另说的事了。面对梅寄这样的人,不讲信义他也不会觉得愧疚。 梅寄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却答应要解毒,必然有其他筹码。 果然,梅寄闻言一笑:“你不敢不做,寻洛的命在天门手里头。” 庄九遥扬起下巴轻笑:“若我想,也不是带不走他。” “若是费点力,你确实有可能带走他,他死那一回,要不是你自己也想让他回去因而没及时动作,他的确差一点走出天门了。”梅寄点点头,“这点我不怀疑。可惜……” 他故意顿了一顿。 庄九遥心里有些惊诧,他没想到梅寄竟猜到了自己的想法,知己知彼的敌人,果真是棘手。 虽说如此,他面上还未曾表露丝毫,也不催,就那么等着。 梅寄见他没反应,又往前两步,放轻了声音道:“可惜天萝还没死。小鬼身上有大鬼下的种子,只要她不死,你们走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只要能找到人,让他悄无声息死去是多容易的事,师兄你不会不知吧?” 庄九遥呼吸乱了一瞬,咬了牙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梅寄轻笑:“我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啊,师兄,你糊涂了?” “师弟?”庄九遥轻蔑道,“动不动灭人全家,时不时拿出碎殷来诬陷我一下,连自己长大的地方都要亲自设局毁掉,如今江湖都不够翻腾了,转而想要翻天下。有这样的师弟,我可真是受不起。” 梅寄对他话里的刺丝毫不在意,但还是皱紧了眉:“师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自己瞧瞧,我说这么几句话你暴怒几回了?我早告诉过你,有些感情别太上心了,对自己没好处。” “是么?”庄九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是了,有些感情别太上心,那你接着杀人不就完了,迁就那个小鬼做什么?他知不知你是何人?又可晓得你在做什么,还想做什么?” 此话一出,梅寄眼神登时冷了几分。 庄九遥眯了眼,这话本是试探,却不料抓住他痛脚了,于是又道:“你若不能时时护着他,便收敛一点吧。我不乱杀人不代表我是圣人,也别指望我对一个只是认识的少年能有多心慈手软。” 此话一出,梅寄眼神里杀意显露无疑,冷冷看了他片刻,忽地敛起心绪又笑了一下:“如今咱俩是同盟,不必如此吧?你再这么跟我耗着,受痛的可不是我的人。” 站在堂前的人静了片刻,终于是侧了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其实庄九遥身上的蛊毒并非无药可解,药极简单,解法也极简单,难的只是取药而已。 因为拥有同一蛊中另一只蛊虫的梅寄,便是那解药。 心头血与心头血,分开来可以是剧毒,自然也可以是解药。 这也是庄九遥与梅寄不能靠近的原因。 二人体内分别拥有一只蛊虫,二虫在一个茧中破出,破茧之前相生,成虫之后相克,毕生的力量,皆只为吞掉对方,成为蛊王。 宿主一旦靠近,潜伏在身体里的蛊虫感受到彼此的存在,那便是比鲜血更为有力的刺激。这种时候,要么忍着那痛,要么甘心被嗜血的意愿裹挟。 最可悲的是,中蛊之人无法自绝。 可以受伤,也会有病痛,只是在老死之前,永远不会解脱。或者直到其中一人杀死对方,蛊虫合二为一,让这蛊带来的所有力量完全归属唯一的宿主。 而后再不会痛,也再不会迷失心智。 相残至死,这是本能,也是诅咒。 彼时的他们怨过恨过,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何会落在自己头上,自然也不知这般残酷的命运,其实不过是别人命运的缩影。 但如今有人已抓住了那点迷蒙的影子,扒拉出了些模糊的仇恨对象,好来支撑自己这无法终结的生命。 、 寻洛甫一睁眼,旁边一个声音便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师父!” 外头有人应了一声,闲闲的脚步声跟着传来。寻洛看着面前那张干净又朝气蓬勃的脸,一时有些发懵。 祁云瞪圆了眼睛:“寻大哥,你感觉怎么样?” “你这么大声,”一把软哑的嗓子笑,“没事都让你惊着了。” 祁云不好意思地笑笑,抓了抓脑袋。 寻洛静悄悄环视了周围一圈,是一个不认识的房间。侧过头,梅寄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他端正了头,紧紧闭起眼,再次睁开的瞬间一下子腾起,一个翻滚抓住了床头的长剑,直冲来人而去。 在烛光的映照之下,长剑寒光凌冽。 这一招来得又陡又险,梅寄敛起眉目,白玉箫一格,一个侧身,堪堪与剑锋擦过。 祁云大惊:“寻大哥!” 旁边二人却嫌这房间狭窄,转眼已打了出去,在院子里摆开了阵仗。 “有话好好说!”祁云跟了出去,急得跳脚。 可是面前二人武功高强,他空有一颗拦架的心,并不敢贸然插手,况且看这局面,即使插手了也未必插得进去。 寻洛现今身上伤已好全了,毒也解了,内力充沛,剑招使出来竟比从前还要灵透几分,同时霸道之气也一点不减,梅寄自是不敢轻敌。 二人皆用了全力,似乎是在以命相搏。 此处是什么地方,庄九遥在哪里,自己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寻洛脑中有无数念头,却明白梅寄是不可能解他疑惑的,因而手下并不留情。 刚开始出招其实是冲动,醒来没有见到庄九遥,却是这张脸,一闭眼便想起庄九遥跟自己说过的事,也想起他为自己与他做了交换,同时念及自己的柳叶短剑,一时之间便怒不可遏。 先前没有功力便还好,如今内力回来了,跳将起来时胸中郁结了一口气,便不打不快似地出了手。 可打了一会儿,此时寻洛自己也不知是为何了。 “寻洛,你也太无理了些吧?”梅寄显然与他所想一样,瞅着空道,“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攻上来,搞得我杀了你全家似的。” 寻洛面无表情,心里却也是一愣,而后直直道:“我的短剑。” 梅寄一笑:“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是不是得先停手?” 这句之后各自爽利地收招,长剑与箫交叉僵持了一瞬,二人又同时撤了手。祁云见状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忙朝这边跑了两步。 长剑入鞘,寻洛身上的煞气跟着瞬时被敛起,像是从未出现过。 梅寄“啧”了一声,道:“果然是柄好剑。” 寻洛明白他说的是自己,也未理会,只转向祁云:“祁小兄弟,你庄大哥呢?” 祁云尚且惊魂未定着,可怜的少年,想必自己师父在做什么他一概不知,此时听见寻洛问,便愣愣地照实答:“庄大哥走了。” “走了?”寻洛猛地皱紧了眉。 “嗯,走了。”祁云点点头,“半天前他将你带到这里来,说是你不一会儿便会醒。他似乎是有什么急事,便让我跟你讲一声,他走了。” 寻洛立在原地,似乎是没听清祁云在说什么,又重复了一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梅寄真是又爱又恨(?)又心疼呀,我这颗老母亲的心哟。 回家简直了,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时间失眠太久,竟然一睡睡了十几个小时,后果就是,该睡的时候困意飞啦!!! 活生生没了一个早晨好心疼啊摔! 第52章 逍遥之遥 一语成谶,白日里庄九遥还在说着“要走也是我走”,不过大半天,他竟真的走了。 祁云发觉他状态不对,只愣愣点点头。寻洛极快地敛起自己的心神,看了梅寄一眼,又问:“他没有留下什么话么?或者书信?为何不等我回来再走?又为何要将我带到此处?” “什么也没留下,走了自然是因为有急事啊。”梅寄赶在祁云开口之前笑了一笑,“将你带到此处当然是因为信我,我可是他师弟。” 寻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绪再一次翻滚起来,万般思绪绞作一团,伸手抓不住一根线头。 没等他自己翻滚完,梅寄又道:“想那么多做什么?走便是走了,与其在这里揣度他想法,不如好好理理之后的事。他要离开自有他的道理,不跟你告别,只是因为不必要。” “不必要?”寻洛一字一字问。 一向情绪从不外露的人,说出这句话时,竟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祁云担忧地看着他,又与梅寄对视一眼。 梅寄看着他眼神,撇了撇嘴,妥协似地叹了口气,道:“没必要道别,那便是很快会见到的意思。” 寻洛一愣,忽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状态极危险,这般大起大落的心情,怕是容易走火入魔。 一想定,燃起的怒火瞬时歇了下去,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语气也回复了往常的平淡:“短剑还我。” 梅寄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问:“上回在那城隍庙边见到,还跟我道过谢呢,如今便这般冷硬了?” “上回你也并未拿我性命来要挟他。”寻洛轻轻扬起下巴,微微眯了眼,“真是抱歉,没能如了你的愿,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我本也没想你死,要不我干嘛助你回天门呢?”梅寄笑,“果然是在一起待久了,这表情简直跟我师兄一模一样。” 寻洛直直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梅寄歪歪头,“你不是已知道了么?我是我师兄的师弟呀。” 寻洛一言不发,仍旧是看着他,隔了半天梅寄轻啧一声,掏出那柳叶短剑来,道:“一把破剑,也不是不能给你。” “师父?”祁云在旁边不解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在惊讶寻洛的东西真在梅寄手上。 梅寄瞧他一眼,又转头仍对着寻洛:“不过有个条件。你身上有个物件儿,得借我一用。” “什么?” “那把黄铜钥匙。” 寻洛微微皱了眉,那钥匙是邢家被灭门,且药王谷顺势被陷害时,他与庄九遥一起在邢家山庄找着的。 而后在金陵,吴柏行临死之前吐出“地门”二字后,便一直再未得到过相关的消息。 后来太多事情纷扰,地门到底是个什么去处,他们也还未曾知晓。 梅寄自己也曾说过,让他收好这钥匙,有大用。 方才昏睡时他大可以自己拿来看,如今他说借来一用,寻洛却有些弄不明白了。 “我就看一看。”梅寄斜着嘴角,“你在旁边瞧着,我也不可能拿它做什么。或者你还是想与我先争个高下?” 他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顺便一说,你毒解了之后,天门的信来了。当时你尚且睡着,我便帮你截了信鸽。” 寻洛静了片刻,问:“天门的信鸽,你知道怎么截?” “为何不知?”梅寄理所当然地,“天下我不知的事没几件,一个天门而已,能奈我何?” 他说着抛了抛那短剑:“你就直说,这交易,做是不做?” 寻洛没出声儿,从怀里将那黄铜钥匙拿出来,一扬手扔给他。梅寄见状也将短剑抛了过来,寻洛伸手一把抓住了。 那钥匙实在普通,若不是自己亲手从邢枫肚子里取出来的,寻洛也不会觉得那有什么值得注意之处。 他攥紧了柳叶短剑,瞧着面前敛了神色的梅寄和摸不着头脑的祁云。 过了会儿梅寄扬手将钥匙丢过来,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说不出的莫测。 “可怜。”他似乎是忍不住想感慨,嘟囔了一句。 寻洛闻言皱起眉。梅寄一笑,把住祁云的肩膀:“寻少侠请自便,你的包袱在方才那间卧室。” 他说着转了身,倒是没叫祁云走。 见他进了堂中,祁云惴惴不安地看着寻洛:“寻大哥?” 寻洛收好东西,看着他勾了勾嘴角,道:“长高了不少。” 祁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咧开嘴:“是呢,去年的衣裳如今皆短了。” “你师父……”寻洛想了想,换了句话,“你师父他待你可好?” 这话从前一起上那风雾山时庄九遥已问过,当时寻洛不知其中含义,如今问起来心里倒是颇有些感慨。 祁云笑:“挺好的。”顿了顿又道:“我也不知师父拿了寻大哥的短剑,他不太跟我讲这些事。” 寻洛点点头,又问:“你可有什么打算?祁连派如何了?” 一听这话,祁云似有些沮丧,但还是强笑道:“听闻我师兄,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祁和,现如今已做了掌门。我还听人说他有方盟主的扶持,祁连派应该……挺好的吧。” 那祁和原来真是祁云的兄长,除了眉眼有几分相似,真真是瞧不出哪里像。寻洛立时想起金陵的事来,心觉那懦弱无比的样子,实在有些当不起一派之主。 更枉论他还曾与那宋明为伍,逼死了吴三娘的夫君,也曾暗中偷袭过三娘。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寻洛亲眼瞧见的。 当时只能依附于上真派少掌门,如今上真派衰败了,竟如此快便与武林盟主搭上了边。 武学与人品都那般差,能做到这步,换个立场看,也算是个人才。 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在祁云面前说,只是旁敲侧击道:“你没想过回去自己振兴门派么?毕竟你才是名正言顺的掌门。” “名正言顺……”祁云重复了一下这话,低头看着自己脚尖,手不由自主抚上自己胸口,抬头却又笑,“我如今一时半刻回不去呢,兴许会有那么一天吧。我一直记着寻大哥的话,若是真有那一天,我不会忘记从前的心境的。” 寻洛默然,而后看似不着题地道:“你如今使弯刀,必定比从前要好。”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夜已深,倏忽而来的风里还有丝丝凉意,高挂的灯笼摇摇摆摆。两个人已对站许久,祁云才问了一声:“寻大哥,进屋吧?” 寻洛点点头,进了那醒来时的卧室。 没一会儿祁云端来一案,上头一碗药,还有一盘吃食。 他将东西放在寻洛面前:“寻大哥,这是庄大哥交代给我的,说这回真的是最后一碗药了,让你照着习惯,用了饭半柱香之后再喝。” “多谢。”寻洛点点头,手朝放在几案上的承盘伸过去,顿了一顿,直接端起了药碗,一饮而尽。 祁云“哎”了一声,似乎是想阻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也想不通庄九遥为何会趁着寻洛还在昏迷之时离开,见寻洛这样子,心里暗想着:也不知庄大哥是要做之事真的紧急,还是不忍心在清醒时告别。 寻洛放下药碗,伸手拍拍祁云肩膀:“好生照顾自己,武功不要荒废了,你有悟性又肯用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这话是祁云第二回从他口中听到了,仍旧是带着感激,重重点了一回头。 寻洛一笑,提起旁边的包袱,抱拳:“祁小兄弟,江湖再见。” 祁云心知留也无用,于是也郑重还了一礼:“寻大哥保重!” 立在门口见那身影行得远了,祁云还在发呆。身后梅寄不知何时过来的,搭了一只手在他肩上:“怎么的?听了他的话想回祁连派了?” 祁云回头看他一眼,摇摇头:“师父不必试探云儿。祁连派迟早是要回的,但不是现在。” 梅寄无言以对,只笑了一笑,摸了摸他的头。 “至少,至少要等到师父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他自言自语似地补了一句。 梅寄手一颤,原本以为他是觉得力量还不够,却未曾想自己才是他的首要顾虑,于是问:“你恨不恨师父用蛊控制了你?” “恨过。”祁云诚实道。 刚开始时不时被要挟,蛊毒发作时的确非常恨,恨不得杀了他,又或者也恨不得杀了自己。 “那为何又不恨了?”梅寄认真看着他。 祁云长得快,过了十六之后,大半年里蹿了一大截,如今已与他差不多高,师徒俩毫无障碍地对视着。 半晌祁云才答:“可能是因为发觉师父你过得很苦吧,有我在身边,总比你再去伤人要好。” 见梅寄不说话,祁云不好意思地低头:“师父你是不是又要笑话我蠢笨了?但我不是迂腐,也不是多么无私,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其实也说不上来。 末了梅寄轻声道:“不必说了,我知道。” 祁云憋了一会儿,还是坚持找了许久的语句,最终道:“只是因为师父,我是说祁连派的师父,从小便教我做人要懂得“义”字。江湖侠义,不就是个舍己么?” 他说着觑了一眼梅寄神色,见他没有不耐烦,才接着前头的话:“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理解,因为师父生前也未曾教过我具体该怎么做。大的事我管不了,但是有些事既然在眼前了,已摊上了,那就要管到底。我虽不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可是既能为你,又能为人,我觉得很值得。” 这话听上去似乎极虚空,换作从前,或是换个人来说,梅寄必得不耐烦。说不定心情不好的话,一反手掐死那人也有可能。 可如今他听祁云说起来,只觉得震撼。 真诚无比。 他就是这么个人,不是没有私心,也不是圣人,只是一片赤子之心实在容不得人怀疑。 自己一个杀人嗜血的坏人,究竟何德何能啊,能有这么一个徒弟? 梅寄这般想着,微微敛眉,借了明明暗暗的光瞧着眼前的少年。那侧脸线条已瞧得出利落坚毅,可是表情十分柔和,眼睫在鼻梁上投下阴影。 他于是伸出手来,伸到一半却顿了一顿,而后微微放低了些,拍上他肩头。笑了。 寻洛漏夜出了那小院,走了一截发现这地方其实离药王谷不远,见天色实在晚了,便就近找着个小客栈,住了进去。 他看了梅寄截下来的信,果然是天晴的。 上头说方钦带着人朝上真派去了,让自己追上去,务必要弄清楚方钦是在找什么东西,若是能,要将东西拿回来。 这命令来得奇怪,从前他只接杀掉谁或者做什么事的直接命令,从未有过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像是在叫他见机行事似的。 他心头尚有疑窦,可看这纸张与传书方式以及墨迹等等,确实是天门里头的。 在牡丹暗纹的纸张之外,还有一张普通白纸,上头天晴那熟悉的字迹只写了两个字:“祝安。” 寻洛看毕,再次确认了任务之后,将纸凑近蜡烛,点燃了之后扔在脚边。 那暗纹的纸张一下燃尽,片刻后已只剩下灰烬,风一吹便散,一点儿也瞧不出曾是什么东西。 他又看着手里那张只有两个字的纸条,想了想,仍旧一把火点了,在几案上留下一捧黑色的焦迹。 坐了片刻他突然想到什么,忙提过包袱来打开,看到一身天青的行衣,一件天青的长袍,两件贴身里衣,一些钱,几个小的药罐。 以及一个封信。 里面只一张白纸,比普通纸张厚实一些,上头描了一幅画。 寻洛一眼便看出,画的是药王谷院中央那棵辛夷树,笔触极潦草,却十分有□□。 角落写了一行字:“地角天涯未是长。” 署名一个“遥”字。 他看了许久,才深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手在颤抖。 一年前他自药王谷中醒来,一直沉默着,许多天里皆是人问一句他答一句。除了把脉时,也不曾单独跟庄九遥说过话。 那一日辛夷花正盛,听了庄宁儿的话在院中廊下晒太阳。庄九遥在一旁画扇面,放下笔后问他姓名,他瞧见了院中辛夷树下的牡丹,答:“寻洛。” 庄九遥便笑:“我姓庄,名九遥。” 这是寻洛本就知道的,他醒来那天,庄宁儿对着他一一介绍谷中三人,当时庄九遥也在侧。因而他不知他为何要说这已知晓了的事。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问:“遥远之遥?” “不。”庄九遥眉眼弯弯,“逍遥的遥。” 寻洛一愣,笑了。 瞥眼看见庄九遥手里还未干的扇面,上头画着那株正盛放的辛夷,角落提了两个小字:“木末。” 而后署名一个“遥”字。 那字笔力不重,走势却潇洒自若,如同他人一般,带了点儿懒散气,却不招人烦,偶尔还会让人忍不住想要揣摩。 无关格局大小,也许是个胸中自有乾坤之人。 当时的寻洛想。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过了一个真正的春天,在院中守了一棵树花开。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 邢枫:指路第1、2章。 吴柏行与地门:指路第5、6章。 祁和:指路第16章。 【注】 地角天涯未是长:出自唐张仲素《燕子楼》。前一句是“相思一夜情多少”。 相思情长,长过天涯啊。整个江湖算什么呢~~~ 【叨逼叨】 一碗:啊咱们阿寻好有气节,不受嗟来之食! 寻洛:我只是没饿。 庄九遥:啊哈哈哈哈哈! 写最后几段的时候鼻子有点酸~(这个作者有病) 第53章 来路不正 三月初一,朔日之夜,庄九遥强行催动内力之后第一回毒发的日子。 这一夜他该怎样度过,又会承受怎样的痛,寻洛不知。他坐在破庙中,未曾生火,就那么睁着眼,从日落静坐到了第二天日出。 庄九遥的信被他贴身收着,只是再未拿出来看过。看一次,心颤一次,也许日后再拔剑,手便不稳了。 他自小极少与人有交流,已近而立才初尝情的滋味。对方是个男人便不提了,却又是心里所想深不可测之人。 他们都有自己要扛的命运。 从未经历过的少年心性姗姗来迟,打破了早已成熟稳固的外壳,混杂着一个刺客对人生无比淡漠的旁观姿态,几番纠结,表面上虽看不出犹疑,然而欢愉不过是片刻。 剩下的心境,尽皆又疼又麻。 本想着先回一趟药王谷,他有些在意,虽心知那院子约莫只剩狼藉了,可仍旧是想要确认一下,院中央那棵辛夷还在不在。 转念又想起天晴从前骗他那树已被砍掉,同时跟他讲过,没用的通通都要斩断。 他自然明白天晴的意思,踌躇没多久,还是决定了要直接走。 他的无畏与他的退缩,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上真派在六盘山上,与道流聚居的崆峒山相邻,地处祁连派与岐山派中间。祁连派已没落,且如今祁和已为方钦所用,寻洛估摸着,方钦说不定是冲着自己老家去的。 要么便是上真派真的还有什么东西,让他非得亲自跑一趟不可。 莫非是什么秘籍么? 可看方钦的武功,似乎完全不需要上真派的心法加持。 想着这一通,寻洛心里生出了点没找没落的感受来。 若是换作从前,他接了命令,必定不会去想为什么,自然,目标任务要做什么,也从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如今却有一种无法置身事外的感觉了。 这让他有些许的慌乱,夹杂了一丝新鲜感。 此时距离六盘山还有约莫十来天的路程,方钦似乎是没回金陵便直接北上了,但纠集人马应当花了点功夫。他总共带了百十来个人,扮作浩浩汤汤一个商队,路上所经之地又多有宵禁,总是要赶着宿头走,耽误了不少时间。 寻洛自蜀中直接出发,也没太多束缚,没些天竟已渐渐追上了方钦一行人的脚步。 近了那队伍之后的两天里,寻洛一直不近不远地缀在后头,细细观察了队伍末尾一个身量跟自己差不多的人。 那人被唤作方七。 到了第三天,方七在马厩后头查马,寻洛瞅准机会,趁他落单,悄无声息地将人抹了脖子。 换上方七的衣衫,戴上人/皮面具,寻洛驾轻就熟地混入了方钦的队伍。 上一回方钦在谷中找庄九遥麻烦时,卫青城去了谷外做埋伏,他也是如此混入了方钦身后的众人中。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回让方钦警醒了,如今这支队伍,纪律显然要严明得多,而寻洛假扮的这方七,虽说身手瞧上去不错,却只能在队伍最后头,根本无法近方钦的身。 不过也就刚刚混入,寻洛已发现了些不寻常。 先前几天无法跟得太近时,寻洛已发现队伍中有几个女人,此时离得稍微近了些,寻洛才发觉其中一人竟是那吴水烟。 按说她怎么也是个武林中人,跟着夫君出来一趟也不为过,寻洛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方钦自不用提,他是武林盟主,时常有事在外实属正常,可吴水烟跟着离家,她母亲是个弱妇人,弟弟也不太成器,她这一走,金陵吴家那头,简直相当于只剩个空壳子了。 就寻洛所知,金陵现如今应当不算是太平。 虽说宋桥夫妇二人已死,但宋桥夫人的母家林家,虽说不是什么大派,但毕竟也是世代与上真派联姻之族,此时对金陵应当正是虎视眈眈之时。 再加上这武林盟主的宝座,怀着野心的人从来不嫌多。 即使敌人不敢贸然对吴家出手,必也是有自己的盘算,那金陵地重,说不定一不小心便会成为挟持的筹码。 而方钦到时管不管,都是个麻烦。 若说方钦留了许多可靠人手便也罢了,但寻洛冷眼瞧着,这队伍中至少一半,皆是武功极高强之人。 他在金陵吴家时也在方钦左右见过些厉害之人,如今皆已乔装改扮,混在这队伍之中了。 这般想着,他一边便留了心观察,未在队伍中发现明秋风,又见吴水烟表现正常,甚至瞧上去兴致还不错,因而虽说心中狐疑,却还是略略松了一口气。 寻洛也不知自己是在替那已故的吴盟主担忧,还是在替自己的恩人明秋月忧虑,总之这一趟任务里,尽是些不正常的情绪。 他刻意压了压,平了内心的躁意,又专心假扮起别人来。 成为方七的这一日,队伍赶着宵禁正好进了一城,入城之后便极熟练地分散开,在一条街上的几个客栈中分别落了脚。 寻洛与一武夫同住了一间房,睡前闲聊几句也未得到什么信息。 那人五大三粗,没一会儿呼噜已打得震天响。寻洛本就警觉,一直也没睡着,此时只是闭了眼略作休息。 约莫寅时三刻,窗边传来极轻一声响,像是风扇动纸张一角。 寻洛猛地睁开眼睛,静了片刻,隐约瞧见一根细竹管从窗角伸了进来。他立即披起衣裳,微微眯了眼佯装惺忪,作出了无意间要去起夜的样子。 他并未可以收敛动静,甫一起身,外头的人已发现了。 那竹管一下子被抽出,紧跟着,一把细针直冲他而来。 玄铁长剑早被他收起,此时手里只有方七的一把长剑,他假作踉跄,堪堪避过那针,伏在地上忙大喊一声:“有刺客!” 他这一声故意使了内力,身后的武夫立时跳将起来。少焉,整个沉寂的客栈忽地醒了过来,兵器碰撞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 跟自己同住的这一波人似乎与方钦关系不近,但也不乏武功不错之人,双方很快打得猛了。 与寻洛同住一屋的那大汉飞身过来,与寻洛擦身而过时喊了一句:“快去保护盟主!” 寻洛正好一剑刺出,身前一个黑衣人应声倒下。他反身拔剑的同时施展轻功,绕过几个黑衣人跳下楼去,却发现大堂已被团团围住了。 没办法了,打吧。 方才喊话那大汉跟着跳下来,气急败坏地出着招,一边骂一边奋力厮杀,生生在寻洛身侧开了一条路:“快走!” 都自身难保了还这般忠心。 寻洛听了这一声,也未多作逗留,边挥剑边拔脚,很快在旁边人的掩护之下冲出了客栈,直直朝着方钦与吴水烟而去。 那边似乎还没什么动静,不多时寻洛已瞧见了那客栈的门脸。 还有百步远时,忽地传来一阵呛人的烟气,他眉心一动,脚下又加快了些,正好瞧见面前整个客栈轰一下燃透了。 应该是被人洒了东西,燃得这般令人措手不及。 他想也未想便掠过去,正好瞧见方钦与吴水烟刚从客栈中出来,夫妻俩只着了里衣,形容狼狈,已被团团围住了。 兵器碰撞的声音在大火掩映下一点也不透亮。寻洛冷眼瞧着,下午时见过一面的那客栈老板竟也在混战之中,瞧起来这客栈约莫也在方钦的势力范围内。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至此处,有方钦的人,更多的是黑衣人。从其他客栈过来的,都被阻隔在了外头那一圈。 寻洛心觉这些黑衣人像是没得到正确的指挥,这一场虽是声东击西的打法,可这般大的动静,除了打草惊蛇,似乎也不会起什么作用。 但是再看了一会儿他已发现自己想岔了。 方钦身上的武功有些奇怪,他招式如旧,气势也不错,可懂的人应该不难看出,他今夜在对战中,实在不如之前与自己和庄九遥对打时那般凌冽。 看样子来人是算准了时间,且这时间是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方钦的武功,果然来路不正。 此时方钦手下那几个厉害的都被绊住了脚,竟没一个在身边。吴水烟也在奋战中,夫妇二人被围在最中央。 寻洛在暗中又静静瞧了一会儿,想了片刻,提剑扑了上去。 过去时正好挑开一柄剑,那剑尖已到了吴水烟胸口。吴水烟感激地望他一眼,动作未顿,反身一脚将到了旁边的敌人踹开。 方钦见状急急掠过来,喊了一声:“水烟!” 吴水烟反手又是一剑:“无事!” 故意收了天门的招式,用着岐山派的内功心法,寻洛的武功与平常差得远,可对付这些人却也不会受伤。 他手下一直未停,因了是突然闯入包围圈的,方钦十分惊讶,像是不知自己有这么个厉害的护卫,抽空喊了一声:“方七?” “盟主!”寻洛压着嗓子答了一句。 这声音也是经过观察之后故意扮的,方钦见他使的是地道的岐山派招式,一时之间不疑有他,只问:“你哥呢?” 寻洛想起刚才在暗中时,似乎瞧见方四朝着街头去了,细细一想,靠近了方钦,沙哑着嗓子道:“去搬救兵了!” 方钦咬紧了牙,大喝一声,夺过旁边一人的长刀,一脚踢在那人脑后,黑衣人脖子一拧,倒下去没了气息。 紧接着他手一扬,猛地一掷,长刀直直穿过了眼前一人。那人受了强力冲击,往后撞上了另一人。 鲜血瞬时便洒了满地。 这一招,竟是一刀扎透了二人。 寻洛心里不由得一惊,即便是方钦今夜武功大退,就凭这些黑衣人,想要真的杀了他,看来也是不能的。且他已十分确定,这附近必是还有方钦的人。 今夜这些人,运气好的话能无功而返,运气不好,怕是只得血洒当场了。 正想着,外头果然传来一队急急的脚步声,而后是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来人大喝一声:“盟主!” 寻洛跟着那声音回头,瞧见方四带着一群人直奔这边而来。 方钦略一分神,后背空了一瞬。黑衣人显然也瞧见了,有个像是领头的,瞅准了时机直冲方钦而来。 这一招寻洛本可以扑救的,但他佯装分身乏术,未曾动作。 便是这一刻,吴水烟整个人已飞掠过去,挡在了方钦身侧。方钦回身想要揽住她,看情况却已来不及了。 寻洛心里一叹,反手掷出长剑,挡了已到身前之人,直直扑过去,一脚踢在黑衣人手上。 那黑衣人反应极快,在寻洛踢过去那一瞬微微歪了手腕,趁着他无处着力,左手一把匕首猛地直冲他胸膛而来。 好在那人左手不是特别利索,慢了一刹,寻洛一个翻滚,那匕首便刺得偏了,刺在他左臂之上。 身后夫妻二人也已反应过来。 方钦空中旋了半圈,伸过来想要护住吴水烟的手转了方向,一把捏起她拿剑的右手,往前一送,将剑身送入了那黑衣人胸口。 而后方四带来的人手终于将包围圈破出个口子,兵刃继续相接,风向却已改了。只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呼啸,随着这一声,场中的黑衣人开始急退。 方钦大喝一声:“抓活的!” 喊完又连忙把住吴水烟的肩膀:“伤到没有?” 他满脸焦色,似是被她不要命的那一扑给吓到了,寻洛瞧着那神色,倒是情真意切。 吴水烟皱眉摇摇头:“无事,夫君你呢?” “我没事。”方钦松了一口气,这才转向捂住伤口的寻洛,找回了些自己的风度,“辛苦了。” 寻洛摇摇头:“盟主无事便好。” 一边的混乱还在继续,不多时那些黑衣人能撤的皆撤了,地上也躺了不少尸体,还剩两个被方四带着人围在了中间,已是强弩之末。 远远望过去,眼见着逃不过被活捉的结局,其中一人扬起了手,短刀却不是对着敌人,而是插进了自己伙伴的心口。 这最后一个,想必是吞了毒。 寻洛心里有数,没说出来,却只见眼前一个虚影飘过,原来是方钦飞掠到了场中。 他动作极迅疾,在那黑衣人将短刀从伙伴心口拔出之时,一把制住了他下颚,另一手同时伸过去,卸了他膀子。 紧跟着两指一探,从他喉下捏出了一点药来,又随手在他身上抹净了,而后丝毫不顿,一掌拍在他胸口,将人正好推入方四手里。 那黑衣人立时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命似乎已去了半条。方四提住他领子,方钦扬起头,垂眼看着那人,声音漠然:“审。” 寻洛面无表情,转头看了一眼吴水烟,见她似乎是有些发愣。 作者有话要说: 寻洛已经不是从前的寻洛啦~~~~~ 第54章 声东击西 火舌舔舐人间的声音响了一夜,寻洛不知方钦手下是怎样与这街上的人交涉的,总之从头到尾,他没瞧见一个官府的人出现过。 又或者,不仅仅是这几家客栈,而是这地方,根本已在方钦掌握之中。 这一趟刺杀,这些黑衣人可来得冤了,对方针对方钦的情报,似乎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若说是试探,代价却也太大。 寻洛被安置到了一间单独的房中,有个医师来给他上了药。 那医师便是那一直跟在方钦身边的,寻洛在金陵时见过他,前不久在药王谷中,也是他指证了那搜出来的东西是碎殷。 天亮之后方四来了。 他先是问了问寻洛的伤势,而后将门掩上了,悄声道:“老二,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让你别太冒头?” 原来方七不是老七,是老二。看来天门日后搜集江湖中情报时,范围需要再扩大些。 这念头一闪而过,饶是心里有些懵,寻洛还是点点头:“说过。” “哥哥知道你本事好,不甘心只做个护卫似的下人,”方四咬牙切齿地厉声道,“可你想过没有,你若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死去的爹娘交代?” 寻洛低下头,忆起方四曾假扮过宋桥私生子。想来宋桥那真正的儿子怕是已遭不测了。 他作出懊悔又不甘的模样,辩解道:“我本不想的,可当时人皆被困住了,他们说可能是声东击西,专程杀出了条路给我,让我过来救盟主。” 方四闻言叹了一声,皱紧了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总之这一路往后再有什么事,你便以伤势为推脱,莫要再轻易出头了。我这条命是盟主的了,可哥哥希望你还能过自个儿的日子。” 这番兄弟间的话说得推心置腹,寻洛并不清楚这背后的事,只是顺着方四的话一想,安抚似地诚恳回他:“我知道了哥。” 方四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离开了房间。 寻洛在房中坐着,摸着自己被包裹起来的手臂,心头有些不太好的预感,然而往后的危险,却还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静静地等着,果然,午时房门又被人敲响了。 来的却不是方四,而是方钦身边另外的手下,那人道:“方七,盟主叫你过去一趟呢。你小子,这下可要爬高了,发达了别忘了兄弟伙儿啊!” 寻洛笑一笑:“那是。” 便跟着人到了方钦那处。 过去时方四正在收拾东西,吴水烟也在,方钦笑道:“方七来了,从今儿开始你就离我近点儿,跟你哥一处儿吧。” 寻洛佯装兴奋难抑地答应了,方四转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便又收敛了些,埋了埋头。 话不多提,一行人未作停留,又上路了。 寻洛冷眼瞧着,里头死了的人想必皆被替换掉了,那么一通厮杀之后,这些人仍旧是个百十来人的小商队模样。 这一回赶着野路走,中间除了拉货的车辆,还有两辆马车。一辆是吴水烟的,一辆是关押那黑衣人的。 马车被帘子遮着,寻洛一直也不知里头情况如何了,只知那人若是不吐点东西出来,约莫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因为未走官道,夜里赶不上宿头了,日暮之后方钦吩咐了停脚,众人七手八脚,很快便在野外扎了帐。 夜里寻洛与方四要同宿,就在方钦夫妇的帐边。 用了夜饭之后方四一直未曾回来,寻洛在帐里静坐了会儿,想了想,伸手使劲扒拉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 进帐之前他已细心看过,那医师住得离方钦还要近一些,关键是他那头正对着方钦帐中透气的小窗孔,若是可能,更容易听到些消息。 他做这血淋淋的事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完了自己瞧着那被血浸润透了的细布,才念及庄九遥若是见着了,不定什么表情呢。 这般一想,不由得勾了勾嘴角,转念却又觉得有些苦,也才发觉伤口似乎是疼的。他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 不与庄九遥在一起时的寻洛,果真只是天门里头不知痛的刺客而已。 他不敢,也不愿等自己深想,故而极快地起身出去,到了相邻的帐门口,压着声音喊了一句:“胡医师可在?” 里头应了一声,他进去对着人晃了晃自己的手臂,道:“下午做事没太注意用了点儿力,现在有点儿疼,劳烦胡医师给看看。” 此时跟着方钦的,皆已知方七是盟主与盟主夫人的恩人,自然也是红人。这医师不敢怠慢,看着那鲜红与暗朱分了层的细布,惊呼了一声:“哟,方七你这小子真是乱来,都受伤了怎地还不知收着力气啊?” 寻洛不在意地笑笑:“小伤而已,没太注意。若不是我哥一惊一乍的,我都不来找您了。” 胡医师赶紧让他坐下,回身找了医药箱。 正在此时,帐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在一片细细索索的烧柴声与交谈声中,寻洛一下子认出了那步子属于方四。 方四进了方钦的帐中。 正好。寻洛走过去坐在地上的软垫上,那地儿对着方钦的帐子,正好顺风。 要说自己此时正在潜伏,就这么一坐想听些什么了不得的信息,其实也不可能。但出于习惯,听得一句是一句。 那边方四一进帐中,吴水烟便道:“夫君,我去胡医师那里讨点药,心口好像有些闷。” 方钦有些惊讶:“怎地没告诉我?心口闷?何时开始发闷的?你……” 吴水烟温柔一笑,打断他:“不碍事,一点儿不舒服而已。我这不就马上去找医师了么?夫君不必担心,我也不是什么弱女子。” 见她坚决,方四又在旁边垂手等着,方钦只得点点头:“有什么都告诉胡医师,我等下便来看你。” “不用,夫君安心。”吴水烟便往外走便道,“我很快便回来。” 吴水烟去了,方四上前两步,也未压低声音,禀报道:“盟主,那黑衣人原来是个哑巴,属下用了些劲儿,才让他写了两个字。” 说着递过一张纸给方钦,方钦拿过来一看,上头字迹断断续续,最后拼成了两个字:“齐王。” 方钦看过了纸条,不置可否,只问:“方四,你瞧着这消息,是真的,还是在挑拨离间?” 方四踌躇了片刻,放低了声音:“这位主儿似乎没那么蠢。” 静默了片刻,方钦手指轻弹着那纸边,忽地又问:“那位回信怎么说?他何时才能跟上来?” 方四答:“他说等盟主您到了,他自然也到了。” 寻洛沉默着,低头看胡医师给自己换药,耳朵里听了那几句不甚清晰的话,而后那边帐里沉寂下来,似乎是方钦主仆俩压低了声音。 也不知黑衣人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正这般揣摩着,帐外传来个声音:“胡医师?我可以进来么?” 胡医师看了寻洛一眼,应了一声:“夫人请等等,方七在换药呢。” 这一声之后,吴水烟却径直掀开布帘进来了,笑着:“无事,我本也要去瞧瞧方七兄弟如何了呢。” “多谢夫人关心。”寻洛笑,“已无大碍了。” 这话一出,旁边的胡医师哼哼了两声:“还说呢,这伤口都裂开了。夫人您瞧瞧那缠伤的细布,都被血染透了,就这还说无碍呢。我说你们这些年轻小子就是不听话,让我这当医师的人怎么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医术多差呢。” 寻洛一怔,而后爽朗一笑:“我错了胡医师,日后必定听您的。” 吴水烟也在旁边笑笑,忽地便与寻洛对视上了,静默了一会儿,见胡医师要起身了,才道:“多谢方七兄弟救命之恩,有你兄弟俩,可真是我夫妇二人的福分。” “夫人客气。”寻洛笑。 吴水烟这才移开目光,问胡医师:“胡医师,劳您给我瞧瞧,我这心口闷的毛病也不知怎地,愈发严重了起来,也不知上那六盘山会不会吃力。” 果真是要去六盘山,寻洛敛了表情,细细忖着吴水烟这态度。 胡医师忙问:“夫人这几天可还总做噩梦?” “噩梦倒是没做,就是心里烦闷。我难得离金陵一趟,也不知家中如何了,好在有明大哥帮忙照料着,又想着胡医师你也跟着我们走了,家中老母若有了病痛,可不知找谁才好呢。”吴水烟叹了一声,“本想出来散散心,也要去岐山看看公公的,如今却只盼着赶紧了结了上真派叛徒作乱的事,好回我的金陵去呢。” 那胡医师闻言一愣,瞧了瞧旁边的寻洛,赔着笑脸道:“夫人这可是多虑了,老夫人身体一向康健,怕什么呢。您这趟先去岐山瞧瞧,指不定就喜欢上那处了呢。” 吴水烟一笑,又有意无意看了寻洛一眼:“好在岐山与六盘山也不算远,好歹一方带便了,若不然两头一跑,指不定就是小半年了。” 她说着伸出手来,胡医师已摆好了脉枕。 原来他们这一趟不仅要去上真派,还要回岐山。 寻洛见她不再说话,便告了退,又朝胡医师道了谢。胡医师顺口又叮嘱了几句,他答应着走向门口,刚刚掀开门帘,身后胡医师突然激动地大喊一声:“恭喜夫人!” “何喜之有?”吴水烟想必是已猜到了,语气有些错愕。 寻洛微微皱了眉,狐疑地回身看了一眼,见她表情竟有些凄然,却也不过转瞬即逝。 胡医师忙笑:“夫人这是怀孕了呀!” 吴水烟脸上的笑容出现得极慢,寻洛正过头时,晃眼扫见了,觉得她眼里的情绪与其说是喜,毋宁说是惊。 又悲又惊。 让他那句“恭喜”,被生生咽了下去。 寻洛回帐之后静静躺着,一边听着不远处方钦欢喜的声音,心想着吴水烟果然不是一般人,只是不知她发觉了自己不是方七,那么最了解方七的方四,是不是也发现了。 他对自己假扮他人的能力一向自信,在任务中几乎未曾露过马脚,这一回究竟是哪里出了意外,他其实并未想通。 但吴水烟并不想拆穿他,这一点他是确认了的,这便也说明自己的身份暂且是安全的。 那么该装的,还是得继续装下去。 他又记起当时在金陵,第一回见到庄九遥毒发,便是在方钦想要杀妻一事后,且就庄九遥所说来看,吴水烟自己不是不怀疑的。 如今这孩子,实在是来得不巧。 没一会儿方四也回来了,入睡之前,他似乎踌躇许久,问:“老二,你老实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寻洛略作思考,而后长叹一声:“哥,我不甘心。” 那头未曾出声,良久才低低传来一句:“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老二,保全好自己。” 第二日上路时,那辆关着黑衣人的马车便不见了,应当是拆掉了布幔用来拉货了。 尸体去哪里了,也不曾有人多问过一句。 一切瞧上去又恢复了正常,因吴水烟怀了身孕,队伍便走得慢了些。行路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是在靠近三月下旬时,到了六盘山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 吴水烟啊吴水烟…… 第55章 父子相见 除了初一那一日,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赶着路,三月初九,日暮之后,庄九遥终于是回了蜀王府。 甫一进门,连包袱都未曾丢下,更别说歇息了,王府中的管家已急急迎了过来:“王爷,圣上下了旨,让您一回来立马进宫,还说……” 庄九遥面上平静,还没来得及坐下,问:“还说什么?” “还说您若是还想要这条命,便听话点。”那管家扑通一声跪下了,“老奴无用,三儿他已被圣上……” 庄九遥发了一回呆,极短促地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住三儿,我记着他还有个妹妹,你上点儿心,好生打理一下。” 待管家应了一声,他朝庄宁儿招了招手:“让人备车。” 说着便一边朝外头走去,庄宁儿匆忙地点点头,从包袱中掏出一个锦盒,抱稳了,又将手头剩下的东西递给一旁的小丫头,赶紧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一口水未喝,又朝着宫里头去了。 一路上庄宁儿皆在心惊胆战,那三儿也算是自小与庄九遥一同长大的,便是这一回他们南下之后,待在蜀王府中假扮庄九遥的人。 虽说这蜀王府常年无人往来,萧渊也绝不会踏足,但以防万一,也是为长远计,庄九遥还是养了些能完美仿出自己一言一行的人。 而三儿便是其中假扮他最得心应手的那一个。 还未等她对局势作出一个判断,远远已见到等在宫门口的王全了。 马车停下,庄宁儿掀开帘子,庄九遥刚一露面,王全见着人先是怔了一怔,才想起来施礼。 庄九遥缓步踏下来,虚虚扶了一下:“王爷爷,身体可还好?” “老奴好着呢。”王全看了他半晌,“王爷这是……” 面前的人形容称得上枯槁,一身月白袍子应是穿久了,不破但十分显旧,头发竟也有些乱。 这风尘仆仆的便算了,那脸色却也苍白得不似人样,借着灯笼的暗光都能瞧得见眼下的乌青,下颌处的线条也锐利了不少,似乎是又病重了些。 他身量又高,挺直了背,孱弱之外竟竹竿似的,显出些坚硬来,两种气息糅合在一处,瞧上去硌得人心头发疼。 庄九遥低低咳了几声,笑了一笑:“王爷爷快引路吧,父皇应该等不及要骂我了。” 王全一时无言,一行人行出几步,才低低道:“王爷说话可得敛着点儿啊,圣上这些时日似乎都不太痛快。” “嗯。”庄九遥点点头,“多谢王爷爷。” “哎。”王全拖长着声音,叹息似地应了一句,也不知是在感慨什么。 到了太极殿门口,王全进去通报了一声,出来之后叫了声“王爷”。庄宁儿将手里的盒子递过去,二人便一同目送了庄九遥进殿。 等那脚步声听不见了,庄宁儿瞧了瞧四周,低声问:“王公公,圣上怎地突然想起要去蜀王府的?这么些年可从未有过的。” 王全闭了闭眼,摇摇头,也放低着声音,佯装无意地道:“圣上的心思,不敢猜。左不过是太子殿下心系亲弟弟,略提了两句罢了。王爷是圣上的亲儿子,哪儿能不惦记的?那天只是恰巧有空,想起来便去瞧一瞧了。王爷也是胆子大,说了禁足禁足,怎能说走就走了呢?” 庄宁儿皱起眉,咬紧了下唇。 太极殿内,萧渊站在长案后头,背对着门口。天未黑尽,殿中已是灯火通明,可庄九遥瞧着那背影,却仍觉得看不清。 他爽利地掀起袍子跪下:“儿臣参加父皇!” 十步之外的人仍旧站着不动,也未开口,庄九遥头便没能抬起来,保持着跪拜的动作。 就在他觉得手脚渐渐麻了时,萧渊厚重的声音起了:“参见?你不是来请罪的?” 庄九遥未说话,萧渊一下子转过来,横眉怒目:“不肖子!你可知你这是欺君大罪?朕瞧着你便是活够了!” 庄九遥仍旧低着头,因而父子俩皆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 僵持了会儿,庄九遥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父皇可否给儿臣一个机会,儿臣想解释一下。” 萧渊冷笑一声:“有什么好解释的?朕还以为你多出息能硬气到底呢,现在也来服软了?” 庄九遥闻言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萧渊这话出去没得到反应,气粗着道:“抬头说话。” 并未叫他平身。庄九遥顿了一顿,跪直了身子来。 还未开口,萧渊已皱了皱眉,脸上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 庄九遥眼睛通红,直直地看着他,凄然一笑:“父皇看到了,儿臣这样子,也不存在什么硬气不硬气的必要了。” “萧瑾,”萧渊咬牙切齿道,“你就是活该!” 堂堂一国之君,每次面对自己这儿子时皆控制不住为君为父的风度,也是可悲了。 庄九遥心觉可笑,暗叹了一声,顺从道:“是,儿臣是活该。” 萧渊被这话噎住,花了大力气才压住自己的怒意,一边瞧见他的样子却又有些于心不忍,脸上阴晴几变,最终落在一个难言的肃然上。 要的便是这点于心不忍。 庄九遥再深吸一口气,重重磕了一个头:“儿臣不孝,总是惹父皇生气,但儿臣此回离京,的确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未曾提前告知父皇,是儿臣的错。” 他说完再磕一头,声音闷响,起来时额头上已泛了红。 萧渊脸上的神情带了些惊讶,却也尚未放弃他的怀疑与防备。 “儿臣冬日里发觉自己心口疼的毛病重了些,吃下去的药渐渐不起作用了,本想着不治了,却又……后来惦记着三月末有个重要的日子,儿臣害怕……”庄九遥说着,眼睛又红了些,“儿臣害怕赶不上这一年,下一年便也赶不上了。” 萧渊脸上的表情终于完全变成了错愕:“你说什么?” 庄九遥不管不顾,磕了第三个响头,埋头时狠狠咳了几下,起身在烛光的映照之下,看得出额头已破了皮,渗出了点血来。 他似心中戚戚,声调竟也有些飘忽:“儿臣十分……十分想念母亲,因而回了一趟蜀中,想要再去瞧一瞧母亲生长的地方,顺便也给师父上个坟。” 他多年来从不唤母妃,只叫母亲,哪怕是襄妃去世之后也一样。这如同人还在世的称呼一出口,砸在萧渊心头,便是重重一痛。 庄九遥未曾去看萧渊的表情,垂着眼直直道:“也是这一趟过去,才发觉母亲对父皇的确是……情深义重。” 说着又咳了几声,几乎听得清胸腔里头在空响,他捂了捂胸口,从脚边抱起那锦盒,低下头双手呈上,小声道:“母亲还在世时,曾与我说,她与父亲相识于微时,那时父皇还不是一国之君,夫妻二人在乱世中相互保全相互扶持,情谊远非夫妻之情而已。” 萧渊有些愣愣地,朝他走了几步:“这些话,朕未曾听过……” “那时父皇忙于政务,母亲尚在冷宫之中,父皇自然未曾听过。”庄九遥笑。 见他这笑容,萧渊顿时又有些怒意,却终究是隐忍未发,只追问:“她还说了什么?” 庄九遥低头:“她还说,您送她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药钵。当年离乱,走得匆忙又害怕弄丢,便遗留在了蜀中。她说,说只我这么一个儿子,别人也不可托付,只盼着我有朝一日能代她寻回来。” “儿臣先前心中怨您,便未曾说出,也不曾去找过。”庄九遥颤抖着双手,将手中锦盒举高,“不孝子萧瑾在此,提前恭贺父皇生辰与母亲冥诞了。” 这曾经的一对草莽夫妻,后来的一国之君与后宫之妃,生是生在同一天,死却要相隔几十年。 这让萧渊自襄妃死后,连自己的生辰都不愿过。外人皆道他情深,庄九遥只觉得可笑。 萧渊缓步走过来,拿过他手里的锦盒,揭开看见里头一个通体漆黑的药钵,几乎还带着药草的清苦味,手便微微发着颤。 他扬了扬头,勉力压住情绪,低头瞧着庄九遥,问:“那为何又不怨了?” “怨自然还是怨的。”庄九遥笑了一笑,却无平日里的懒散与讽刺意味,“不瞒父皇,去岁中秋您用砚台砸伤儿臣之后,儿臣心里怨愤难抑,夜里祭母时还讲过您坏话。”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觉得自己好笑,而后却又敛了眉目:“可那一夜儿臣梦见了母亲,她像从前一样,将儿臣搂在怀里,说您……说您心中孤独,让儿臣多多体谅,不要怪您。” 萧渊怔怔地看着他,隔了半天,竟伸手过来,似乎是想触碰他额头上磕出的伤口,庄九遥却微微让了一让,接着道:“儿臣这病越来越重,这一趟去,不过是想了了母亲的遗愿。还有就是,儿臣怕她见我与父皇多年之后仍旧如此,心中不安,在天上……过不好。” 最后这一句带了哽咽,萧渊连气他躲过自己的手也顾不上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么些年,哪怕是襄妃死时,他也从未见自己这儿子哭过,他还曾因此大发雷霆,罚他在破瓦片上跪了一宿。 因而此时心里万般滋味过后,只剩下震惊。 庄九遥直直盯着前方,仿佛透过虚无见到了什么。 他勾起嘴角,又磕了一下头,却未起身,只是伏在地上,瓮声瓮气道:“儿臣不孝,可是每次见着父皇,就想起母亲离开人世时,身边空空荡荡……” 一击必杀。 萧渊闻言顿了顿,竟蹲了下来,一手托着那锦盒,一手伸过来拉他。不拉还好,这一拉只觉得他一身骨头硌人得很,更是心头一紧。 “起来,”他厚重的声音带了些悲意,“让父皇看看。” 庄九遥艰难地起身,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眼皮开始不由自主地耷拉起来,却还想说什么,最终只吐出“父皇”二字。 而后一头栽下去,正好撞进萧渊怀里。 萧渊见状瞪大了眼睛,竟一时不敢动弹,嗓音几乎劈了:“来人!来人!叫御医!” 在庄九遥的记忆里,父亲的怀抱,从小到大这是第一回触到。 他本是装晕,这一下栽过去,装着装着却成真了,意识跟着便模糊了起来。 殿门吱呀一声长响,混在萧渊的说话声与庄宁儿压抑着的哭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落在他耳朵里却如同幻觉般轻柔。 其实即便没有梅寄的要挟,这一天他也早就预料到了。做这一切,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寻洛。 可要说目的,是为了国家么?又或者为了仇怨么? 他自己也不清楚。 唯一明白无疑的是,他终究是避无可避地要重回,不,不是重回,是要走上庙堂了。 帝王之家出生的人,何来逍遥一说呢。 母亲给的这名字真是错了。 这是庄九遥完全丧失意识之前,最后一瞬的想法。 第56章 不治之症 一滴泪从眼角划下,斜斜地没入鬓角。 庄九遥躺在床上,感受到太阳穴处被人轻抚了一下。 片刻后,他费力地睁开眼,愣愣看着头顶,似乎是在判断身处何方。静默了会儿侧过头去,瞧见萧渊坐在他旁边,除了侍立的宫女太监,榻边还站着太子萧瑜和几位御医。 “醒了?”萧渊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语气却还是沉沉,不辨悲喜。 庄九遥一怔,伸手便去掀被子,要下榻施礼。萧渊按住他手,语气淡淡而不容置疑:“躺着。” 一旁庄宁儿连忙上前来支起枕头,扶着他半靠了起来,又将被子拉上来掩了掩。 外头一个脚步声急急响起,齐王萧玥出现在门口,着急地大声喊:“三哥!三哥你怎么了?” 萧瑜拽了他一把,温和道:“你这风风火火的,让你三哥好生歇歇。” 庄九遥一笑:“太子殿下深夜赶过来,真是折煞臣弟了。”又转向萧玥,安抚道:“阿玥莫要急,我没事。” 顿了顿看向萧渊:“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 那边萧瑜与萧玥对视一眼,庄九遥心知他们是在震惊自己对萧渊的态度,却也假装未曾看到,只等着萧渊说话。 “夜深了,你今儿就歇在宫里吧。”萧渊对他难得又这般温和的语气,说完转向旁边两个儿子,“你俩先回吧,我跟阿瑾说几句话便也走了。” 萧玥有些怔怔的,眼神里却跟着便浮现出压不住的兴奋,似乎是见了这父慈子孝的场景很开心,但又因了担心庄九遥,神色便有些复杂。他施了礼,答道:“是,父皇。” 萧瑜也笑了笑:“那儿臣先行告退了,父皇早些歇息。三弟好好养身子,改日再去府中看你。” “恭送太子殿下。”庄九遥轻声道,微微欠了欠身子。 父子俩对坐半晌,萧渊挥了挥手,一屋子人皆退了出去,方才缓缓开口:“刚刚御医说,你这病症时日愈长,愈不像不足之症。” 庄九遥点点头,坦然地瞧着他:“中毒。” 萧渊皱起眉,似是不解,庄九遥一笑:“父皇是不是忘记了,儿臣对医术也略懂一二。” “是了,她也曾是个厉害的医师。”萧渊像是被勾起了回忆,见着面前这张脸,想起他醒来前那滴眼泪,语气不由得放软了,“你也未曾告诉过我。” 庄九遥不好意思地笑笑:“告诉父皇也没什么用啊。” 这话说得有些不逊,萧渊又皱了皱眉,许是惦记着他病重,强迫忍了他这脾性,只耐心道:“朕能给你找全天下最好的医师,总能治得好。” 庄九遥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看被上的牡丹暗纹:“母亲已是我见过最好的医师了,何况刘仙医也没能医好我。” 从前襄妃还在时,因了他这病总治不好,便将他送去给刘仙医养过几年。 萧渊作为乱世中出来的皇帝,也不觉得儿子是皇子就该娇生惯养着,因而庄九遥在江湖中漂泊的那些年,他亦是知情的。 只不过当年单以为他是先天的疑难杂症,却未想到竟是中毒。 这么多年了,他却提不起勇气来问问,这毒从何而来。 “父皇不问问儿臣为何会中毒么?”庄九遥显然心中所想与他同样,歪了歪头问。 萧渊没说话,他又狡黠一笑,低低道:“儿臣自己也不知,母亲或者也不知。儿臣当时尚是不省事的年纪,父皇大业初定国事繁忙,母亲江湖出身耿直惯了,又不太防人,谁能想到哪一顿饭里会有毒呢。” 静默许久,萧渊明知徒劳,还是问了一句:“为何不说?” “这就要问母亲啦,不过这么些年我也习惯了,好歹一条残命呢。”庄九遥无所谓地笑笑,“父皇累了一晚上了,明儿个还有早朝吧?” 这话有些不客气,他等着萧渊发火,谁知萧渊却似未曾听见,只是皱起眉,沉着声音:“好生歇着。” 一见人跨出殿门,王全赶紧迎了上去。 萧渊看着还候在门外的御医:“蜀王这病,让你们讨论,可讨论出了个什么结果了么?” 几个御医相觑片刻,领头的林御医走出来,施了一礼:“回圣上的话,王爷这病实在是有些奇,微臣见所未见。王爷不太信任御医,这么些年皆是自己在治着,他若是真认为自己也无法了,恐怕是……” 萧渊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林御医赶忙跪下,身后的人呼啦啦也跟着跪下。林御医战战兢兢道:“圣上息怒,其实还有一法子!” 旁边王全听得着急,问:“林御医有什么您就直说了啊,这说话大喘气儿的毛病真是不小。” 林御医赶紧道:“圣上赎罪!王公公不知,此话一出便有些悬了,因了是江湖中传言的法子,微臣不敢妄言啊。只是王爷这这这……微臣几个商量了下,怕也只能是试一试了。” 萧渊皱起眉头:“说。” 、 第二日庄九遥回了蜀王府,躺了整整三天,好歹是有了些气色。 这三天,庄宁儿始终寸步不离守着,庄九遥恢复了大半精神后,瞧着她人都瘦了一大圈。 这一日庄宁儿端药进去,庄九遥看着她便笑:“青城回来可得怪我了。” 庄宁儿见他面容清癯,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白了一眼:“谁敢怪你啊?又不是为你瘦的。好好养病吧,药那么苦都堵不住你的嘴!” “不苦啊,”庄九遥眨巴眨巴眼,将药碗递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见她横起眉毛,庄九遥一笑,赶忙将药一饮而尽了,将药碗递给她:“说吧,什么事?” “你怎地知道我有事要说?”庄宁儿皱了皱鼻子。 “我还不知道你呢,”庄九遥下了榻,“是方钦那边还是上真派那边?” 庄宁儿压低了声音:“我刚收到传信,宋桥果然是有个私生子,但这事在江湖上几乎见不着影子,想来是被人刻意压过。只是不知是宋桥自己做的,还是宋夫人,亦或是其他我们没想到的人。” “然后?”庄九遥伸了个懒腰,已猜到了。 “那私生子已死了。”庄宁儿敛眉,“去岁的事情,约莫就在我们再次去金陵之前,尸体也找不到了,不能确定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庄九遥想了片刻,道:“宁儿,其实我觉着宋桥虽是掌门,却不太像是上真一脉的真正传人。” 庄宁儿拧起眉:“公子你是说?” “若上真派真如你庄家有什么秘密,”庄九遥勾起嘴角,“那也不该是那宋桥所知的。” 正说至此处,外头丫头来通报,说是王全来了。 庄九遥披起外衣下了榻,王全见过礼之后将一串黑珠子呈上:“王爷,圣上说让您带着这个。” 庄宁儿见到这珠子倒是一愣,想起什么来,看了庄九遥一眼,又碍于外人在场,将想问的话咽了下去。 “我还想着先去见父皇一趟再走呢。”庄九遥将东西接过来,笑了一笑,“父皇是又不愿见我了么?” 王全笑着:“哪儿能啊!圣上不是不想见王爷,是想见到身体无恙的王爷。”他顿了顿,见庄九遥没有开口的意思,又道,“安排的人皆是高手,照着您的要求,他们暗中跟在后头,断然不会影响您行动,您尽管放心。” 庄九遥笑着点点头,他便又问:“圣上还让老奴问一句,您要不要自己再带些个什么信得过的人?” “劳王爷爷挂心了。”庄九遥笑。这话绝不是萧渊问的,他二人心知肚明。 王全略略欠了欠身:“不敢。” 庄九遥朝庄宁儿扬扬下巴:“我带着宁儿,还有个从前在蜀中受母亲照料过的兄弟,名唤卫青城。他武功奇高,王爷爷不必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王全点点头。 又略讲了几句,王全说要回宫复命,庄宁儿便送他出去了。 她回转身来时,见庄九遥拿出那黑玉珠子正看着,伫在一旁欲言又止了片刻,庄九遥忽地笑道:“这珠子是我母亲生前时常挂着的,她十分喜欢,因而本该与她一同埋入土中,是圣上拦了下来。” 庄宁儿悚然一惊:“中秋那一回咱们在宫里,御花园外小路上我踩到的珠子……” 庄九遥点点头:“你看,我就这般病恹恹的,背后还不知多少人盯着呢。他们就巴不得圣上每次想起我母亲,都记起我是这么个不成器的样子,跟英明神武的圣上一点也不像。” “往后的路可难了,圣上对你这态度一变,即使不是立刻,日后定然也是风口浪尖了。” 庄宁儿叹了一声,自顾自在一旁坐下了,似在发呆。 “害怕?”庄九遥问。 “怕什么?”庄宁儿一手支起下巴,“替你心累而已。” 庄九遥弯起眉眼:“收拾东西吧,趁早出发。” 、 方钦一行人到达六盘山下时,上真派里的人还不知自己大难临头了。 宋桥父子与守音守言已不在了,几大长老也死于碎殷,派中实力本已所剩无几,却又腥风血雨地争了一回。 此时是一旁系人物暂且把住了局面,那人名宋真,是宋桥的堂弟。 这一趟来,不仅是因了上回有人求伸冤找到了明秋风那里,方钦顺藤摸瓜发现了更多骇人听闻的事件,还因为有长老的亲信再次下山,告到了方钦处。 告状之人谓那宋真也是个大恶人,在上真派修行没多久便叛出了山,此回却又趁着派中元气大伤之时把住了整个门派。 更有甚者,他已纠集了不少江湖中人,密谋推翻现任武林盟主。 在这一过程中,附近几城百姓深受其害,而宋真与当地官府之间的不可告人已是昭然若揭,却无人敢言。 受害之人求告无门,这才让人带着搜集的证据,偷偷去了金陵。 宋真所为之事,比起他那道貌岸然的兄长宋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方钦一看求告人的书信,当时便勃然大怒,这才有了这一回的上真派之行。 最起码,明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寻洛暗中慢慢了解了前前后后,觉得这理由确实也够支撑方钦跑这一趟,更何况这里离岐山也不远。 这假扮的商队在六盘山下驻扎下来,第二日,方钦便派了人上山,一方面是暗探宋真的实力,同时也要瞧瞧地形地势会不会有人为改过的迹象。 寻洛冷眼瞧着方钦不慌不忙的姿态,想起先前偷听到的那几句话,心道看来他的确是在等。 等人,同时也等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九遥兄看见牡丹花纹是不是想起谁了呀~ 第四卷 清歌一曲月如霜 第57章 万全之策 在山下等了几日,来来往往多了些生面孔,寻洛细细瞧着,见里头混杂了些其他门派的人,想必是听闻了方钦这一回的行动,来支援的。 又或者,这些人已完全依附于方钦了。 第一批探路的人去了,留了几个在山上。 待剩下的人回来之后方四亲自带人又去了一趟,下来禀报情况时,方钦招了寻洛和其他高手同听。 一行人摸索了许久,说是山上地形地势乍一眼看着没什么改变,但是在几处要紧的隘口,都设了埋伏。火门、投石器和刀尖阵,不一而足。 因为察看的时间短,带的人也少,兴许还有更多没被发现的陷阱。 看样子宋真在山上甫一稳住脚,便已作了万全的准备。 还未等方钦说话,方四又道:“盟主,咱们内应传下来的消息里藏了图,约莫傍晚便能解开画出了,这些都不在话下,还有个最棘手的问题。” “说。”方钦端坐着道。 “半山腰上有个挺大的村子,宋真将村里的妇孺全都劫掠到了山上。”方四皱着眉,语气四平八稳,“那村中现今都是些老弱病残和青壮年,一个女人孩子也见不到。我不敢打草惊蛇,便未多留,但打听情况时见过村里两个人,我怕宋真通过他们知晓了情况,因而已将那两个村民也带了下来。” 方七不比寻洛总是面无表情,因而此时听闻了这些,寻洛揣着他性子,也跟着皱起了眉,愤愤地嘟囔了一句:“这不是跟强盗一般无二了么?” 方四扫了他一眼,寻洛回望了一下,又低了低头。 方钦坐在案边,手紧紧拽住了椅子的扶手,铁青着脸狠狠道:“这宋真当真是疯了!” “夫君。”吴水烟的声音响起,人跟着从外头进来,边走边道,“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面色十分肃然:“我不仅是妇人,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妇人孩童何罪之有?宋真竟这般卑鄙,拿无辜之人当作筹码,实在是上真之耻,武林之耻!” “夫人说得是啊。” “世间就容不下这样的人!” 吴水烟几句话之后,众人七嘴八舌谈论起来,皆是义愤填膺的模样。 宋真这做法,寻洛虽也嗤之以鼻,但听在耳里却还掀不起波澜,因而众人的愤怒与他似乎隔了着一层。 他努力地想要理解这种情绪,既出于自己现今方七的身份,也出于某种自己未曾意识到的东西,可片刻之后他发现自己只能理智地想到,这招虽不入流,可的确是一招狠招。 却也只能算是一招平常招。 天门里头长大,什么肮脏没见过?别说一村子的妇孺了,为了钱财权力,便是一城人,也有人说杀便杀了。 多日观察下来,寻洛大约也清楚面前这些人虽跟着方钦,却也多能算得上武林中的侠士,必不会丢下那一村人的性命不顾。 何况就是为武林盟主这名号计,方钦也必不敢不管不顾。 一番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方钦皱起眉,拉过吴水烟:“你还怀着身孕呢,莫要这般激动。既然我们已到此处了,这事我必不会不管,你且安心便是。” 吴水烟点点头,眉头却未展开,只抬手摸了摸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 为免夜长梦多,山上传下来的图被紧急赶了出来,下午在众人的商讨之下,由方钦坐镇,大致定了上山的计划。 为万全计,有人提议兵分四路,每路两个领头人,一前一后,一暗一明。另派一支小队,由上真派原先的弟子领路。 听闻那道士知晓一条直接通向山顶建筑中心的密道。 宋真算是个外来者,年轻时在上真派修行的时间不久,那密道只传掌门的亲信弟子,他绝对不知。 若是成功从那密道中通过了,即可从背部潜入,深入腹地,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般耗费人力的计策一出来,寻洛便确定了,方钦的大队人马并未跟着一起从蜀中过来,怕是已直接在这山下就位了。 提议之人话音落下,又有一人道:“关键还是在于那些夫人孺子,怎样救,救了之后从哪条路下,各个问题还要细细考虑。做这事儿不仅要头脑灵活,身手也要好,万一碰上意外,也好及时改变行动方向。” “这样吧,”方钦沉吟片刻,“四路人马之外,从密道上山时,也兵分两路。我带一路人,密道直下那地牢时便往上,要是能一击制住宋真最好,若是不能,也能正面讨伐,好拖着点儿。再有一人带几个可靠的,以救人为主,直接进关押人的地牢,外头再上一队人接应。救出人后,各路人便直接山顶汇合,没了后顾之忧,咱们才能放开了手来。” 众人并无异议,有一人便道:“跟着从密道走的任务重,行迹决不能有破绽,这对人要求有些高。谁来领头?” 寻洛立在一旁,面上跟着皱起眉,心里却是一派平静。 如今商讨事情的武功皆不弱,只见方钦的目光于场中环视了一圈,最后在寻洛身上落了片刻,又转开,想了想才问:“我荐个人,只是不知各位英雄好汉可有异议么?” “盟主您说!”一个先前未见过的精瘦男人说。 方钦顿了一顿,看向寻洛:“我这手下方七,十分果敢,人也可靠,武功不低,可堪此任。” 方四皱了皱眉,还未说话,旁边那人便道:“盟主看好的人,必定有本事,那咱们就来分一下人马和路线?” 被这么一打岔,方四再想说什么也不能了。寻洛佯装紧张地看他一眼,又严肃一抱拳:“多谢盟主看重,方七必定不辱使命,救出那些无辜之人。” 方钦这随口一荐,应当是未存怀疑的,指不定只是想再培养个方四般的人手。 寻洛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况且这样的安排正好,从其他路线上去,他都必要与方钦扯开距离,反而是看似凶险的这密道,机会还要多一些。 只是自己的玄铁长剑还是不能拿,到时用其他兵器会有点限制。 正想着,眼皮狠狠抽搐了一下,寻洛抬眼,看了看已在严肃谈论人马分路的方钦,又在眨眼的瞬间将那点不舒服压了下去。 微微侧头,与吴水烟的目光撞了一下,又迅疾分开。 商定好了一切,各自散去,傍晚开始提前休整,子时一过,寻洛便带着五个人出发了。 一行人远远缀在方钦那一路人后头,要赶在寅时,人睡得最沉之时到达山顶。 根据那图的指引,寻洛很快从秘密的小路到达了一处山垭口。 两路人马于此分开,在一丛灌木后头,寻洛找到了一个遮掩得极巧妙的密道口,根据图上所画,这密道直通关押人的地牢。 一直往前倒是十分顺利,那地道很长,约莫走到一半时,几声爆破声忽地在远处响起。 身后跟着的几个人皆十分镇定,有人轻声说了句:“西边那路动手了,那路上火门置得多,许是不小心踩着了,就在咱们头顶上。” 寻洛点点头,压低着声音:“抓紧时间。” 不多时已能看得见依稀的光亮,前面密道似乎到头了,寻洛当先,过去瞧见那出口处皆是树,树缝间依稀透了些光,看得见是个院子。 几个人不约而同放慢了呼吸观察,那院中还平静着,把守的人不多,似乎都还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看来这密道宋真的确不知情,不过若是他发现有人强攻,人力应该很快便会集中过来。 刚才那爆破声若是意外才响的,而人手又迟迟不来,极有可能是宋真对这地牢的坚固程度十分有自信,因而被西路的动静引了去。 自己带的这一路人,刚好是釜底抽薪的那只手。 负责看图引路的那人似乎也是个熟悉上真派的,在寻洛身后悄声道:“这是上真派私牢的后院,地牢入口在那方。” 他伸手指了指,寻洛顺着看过去,瞧见一处简陋观门般的入口,里头黑黢黢的,看不清情况。 脑中极快地将情势分析了个遍,这一趟还算是顺利,但本能仍旧在提醒寻洛,大意不得。 他挥一挥手,身后五人便从那口子鱼贯而出,而后悄然无息地分散开,分别潜到了把守入口的人背后。 这时正近寅时三刻,把守的人正是最疲惫又还未等到人来交接之时,跟着寻洛的这几个皆是高手,干净利落便处理了入口处的事。 有人朝这边打了手势,寻洛潜了过去,率先踏进了那入口。 里头的通道转了个大弯向下,根据那图来看,此处的确是整个上真派的最中心,地牢便是所有建筑的最低点。 天门的牢房也是这样的建法。 那通道快要到底时,寻洛挥了挥手,身后的人皆停了下来。通道两壁的烛光黯淡,但仍旧将人的影子勾勒得十分清楚。 寻洛又打个手势,身后的人默默退了退,他伸手抓出提前备好的针,一把撒出去,整个通道顿时陷入黑暗。 不远处的牢房外,看守的人吓了一跳,开口想要喊人,却只“哎”了一声,已被冰凉的匕首划过了脖子。 血汩汩而出,其他几人跟着也出手了。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整个地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片刻后,一个细细的嗓子忽然尖叫一声,大哭起来。 而后孩童的啼哭不间断地响成了一片。 寻洛摸出火折子,将旁边一盏灯重新点亮了。 地下摆着几具尸体,都还穿着上真派从前的道袍。他粗粗扫了一眼,而后跟着渐渐亮起来的光线,看见了十步开外的牢房。 这私牢不大,因而此时挤满了人,女人们全都睁大了眼睛,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木然地望着这几个突然闯入的人。 孩子们被大人护在怀里,还在不停尖叫哭喊,有几个女人似乎是被吓怕了,赶紧伸手蒙住了孩子的嘴巴。 声音是嘈杂的,气氛却是一片冰凉凉的压抑。 作者有话要说: 庄九遥:(面无表情)何时轮到我出场啊?看我的大长刀,都生锈了…… 一碗:(跑走)你不知道,重要人物都是压轴出场的,要关键时刻从天而降!等我把道具给你摆好啊~ 庄九遥:(翻了个白眼)懒怠得理你。脚蹲麻了!起不来了!阿寻,抱~ 寻洛:…… 第58章 起死回生 这种场面实在不是寻洛擅长的,这一路上来领头便算了,要安抚眼前这么几百来人,他其实一分把握也无。 要是庄九遥在便好了。 这念头在事态如此迫切的当下一闪而过,像是夹缝中生的野草,心口一闷,竟再挥之不去了。 只好留了一分神思守在那处。 可他现在是方七。 顿了一顿,还是硬着头皮喊了一句:“各位不必惊慌,我们是武林盟主方钦的手下,是来救人的!” 这一句之后,后面一个人走上前来,低声道:“方七兄弟,这个时辰,接应的人应当已在等着了。” 寻洛点点头,见旁边一人已在尸体上翻找半天,终于摸出一串钥匙来。 他见状又安抚道:“我们这就救大家出去,但是出去路长,为免惊动了坏人,各位且将孩子抱稳些,尽量别让他们哭。” 此话一出,有人半信半疑地捂住了孩子的嘴巴,大多人却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他。 寻洛皱起眉,心觉好像不太对。 他转头看了一圈,跟那拿钥匙的兄弟对视了一眼,那人问:“方七兄弟,怎么了?” “没。”寻洛摇摇头,见牢中挤在一起的人,心想大约是被吓着了,于是道,“先开门吧。” 那兄弟点点头,从他旁边过去。 变故发生在刹那间,就在离寻洛三步远的距离外,在他与那牢房中间,地面忽地裂开,中间一块狠狠塌陷了下去。 拿钥匙的兄弟正好走到那处,身子猛地一坠,寻洛眼疾手快一下扑过去,伸手去捞却只抓到了指尖。 人转眼便消失在了眼下的深坑中,一点声音也未曾发出。 身后的人皆惊了,寻洛一下子跳起来后撤,堪堪退开,他趴过的那一小块地面也跟着陷了下去,面前骤然露出一条横过整个牢房,且而深不见底的沟堑来。 在一片惊叫中,牢中一个女子上前一步,大喊:“你们快走吧少侠!我们都被下了毒了,走不了的!” “你们不是被抓来要挟盟主的么?”寻洛这边年纪最小的那个错愕地喊,“我们还没来他怎么会下杀手?” 这一句过后,寻洛猛地反应过来,转身大喊一声:“快走!” 既然不是要挟,那么便是诱饵了。 寻洛话一出口,剩下三人齐齐一惊,还未及动作,四周已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 转身飞掠至入口,哐当一声,一座石门砸下来,竟将整个地牢封锁住了。 沟堑那头响成一片的惊叫中,有几声格外凄厉,伴随着这声音,牢内所有人忽地全部往前挤,哭喊声几乎要震破耳膜。 有人大叫一声:“血啊!” 原来是在那咔哒声之后,四周的墙壁上全都戳出了刀来。此时的地牢,眨眼变作了尖刺编成的牢笼。 真正的,一动便会见血的牢笼。 寻洛身旁那少年,正是血气正盛的年纪,见了这场景于心不忍,登时便飞过了中间的沟堑去,一刀斩在门锁上头。 立即火花四溅。 “别!”寻洛一声刚出口,他第二刀已下,直接斩向了牢门。 那门虽十分坚固,可耐不住后头那般多的人在推,这一刀算是挑开了个缝隙,牢门打开的瞬间如同破茧。 人群一涌而出,每个人都拼命想逃,后头的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一味往前挤,没意识到那地面裂开沟堑之后,可供站立之处其实已不宽。 前头的人站不住,后面的人一推,转眼已被挤下去了几人。 惊叫声与哭喊声混杂,有人在说话,七嘴八舌却谁也听不清谁的。 这小子怎地这般冲动! 寻洛抿紧了唇,当机立断施展轻功,也腾了过去。一把扯开那年轻人,大喝一声:“别挤了!” 却没人听。 人人皆生怕墙壁上那尖刀扎穿自己,即使明知前头或许是死路,还是人人都想赶紧摆脱这逼仄的空间。 众人还在互相推搡,方才冲寻洛喊话那姑娘一脚已要踏空,寻洛一把揽住她腰,将人拽至自己身边。 待要再开口,那女子忽地夺过他手里的剑,像刀似地一挥手砍在牢门上,发出极刺耳一声响。 剑锋堪堪从另一个女人面颊处划过,那女人被吓住,僵直着不动了。 女子狠狠喊了一句:“谁再挤我杀了谁!” 这一声十分撕心裂肺,最后的字眼嘶哑异常,险些没能吐出来。牢中之人一时之间皆不动了,女子再喊了一声:“再挤啊,再挤大家一起从这里跳下去,全部下地狱!” 砍门的少年怔住了,寻洛也愣了愣,后面有个沙哑的声音低低道:“反正吞了毒,迟早是活不成的。” 那女子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不想活了自己出来,我推你下去。” “我们听巫阳的!”有个声音怯怯说了句。 场面忽地静下来,一群孩子似乎是哭累了,竟也渐渐没了声音。 被称作巫阳的女子朝寻洛施了一礼:“多谢几位相救,我是上阳村的巫医,被人唤作巫阳。” 寻洛抱拳:“在下方七。” 旁边那冲动的少年恍惚了会儿,当时腾过来是心头着急,没顾虑到其他,此时亲眼见着掉下去的几个人,心里已是冰凉一片。 他猛地回过神来,竟作势便要往下跳。 果真是意气用事的少年侠客。 寻洛一伸手抓住他臂膀,面无表情口气严厉:“要赎罪便跟我一起将这些人救出去。” “好大的口气!”一个声音隔墙响起,显得有些闷闷的,众女子孩童挤作一堆。寻洛抬眼看向西面,那处墙壁忽地往后陷了去。 还立在对面的另外三人也已反应过来,跟着便腾到了沟堑这边。 那墙壁上轰隆隆一阵响后,竟开了个口子,片刻后打头走出个身着灰色道袍的人来,后头还有一群,跟着鱼贯而入。 领头那人,便是那宋真了。 上头情况也不知如何了,寻洛忖着方钦应当就在附近。 宋真的面容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瞧上去竟十分道骨仙风,又比宋桥更有气势些,说话也是缓缓道来,举手抬足皆有范式似的:“我今儿倒想瞧瞧,几位究竟能怎样救出这些人。” “别看了。”他见有人在朝后张望,笑道,“你们盟主自身难保呢,不会来救你们的。” 寻洛身旁一人狠狠骂道:“狗贼!” 宋真毫不在意,只看着巫阳:“我当真是小瞧你了,喂了毒还这般不听话。” 巫阳不屑地睨他一眼,冷笑一声。 几句话的间隙里,寻洛已将情况分析了个遍,此时的局面,唯一的可能,便是方钦的队伍里头有对方的内应。 很有可能那图早被人动过手脚,又或者,图本来就有问题。 他掂量着,又回想了一回一路上的情景,一边不露痕迹地运气,脚尖悄悄旋了半圈。 下一刻,本站在他身侧的一人忽地动了。 那人动作极快,落在其他人眼里只剩残影。寻洛却早已捕捉到他动向,旋过身子护住面门,同时一脚踢向他手腕,一柄匕首哐当落地。 对方立时腾起身来,要往沟堑对面掠去。 寻洛身后全是人,这一招之后难以施展,因而一手已摸向胸口的飞刀,却未料有人快他一步,一柄长剑跟在他收招之后,瞬时穿过了那人胸口。 他侧头看见巫阳拔出长剑的姿势,干净利落。 于是他再次抬腿,一脚踹上那死人胸口,将他踹入了不见底的沟堑之中。 他带来的五人,此时还剩三个,其中一人怒骂:“他娘的!一路被他领着过来的,竟是个细作!亏得老子这段时日对他那么好!” 对面宋真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是没瞧见眼前发生的事,过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废物。” 此时寻洛一行人是瓮中之鳖,别无逃路,要杀要剐都不难,宋真却还不动作。 寻洛转向巫阳,二人对视一眼。巫阳了然他的疑惑,扬首厉声道:“宋真,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会不知?”宋真看着她笑,“巫阳,整个上阳村数你最聪明了。可惜啊,你当初要是乖乖配合,让我不至于走那么多弯路,我说不定能饶你一命。” 巫阳冷笑一声:“岂敢,整个上阳村最聪明的人不是你么宋掌门?只是你非池中之物,小小一个上阳村,虽是生养你的烂池塘,也得掀翻毁掉才甘心。你跟你那死去的夫人,果然皆是为龙为凤之人。” 此话一出,宋真脸上忽地显出了暴怒,那表情倏忽而过,像是虚假的面具裂了一条缝。 寻洛冷眼瞧着,这宋真怕是想用这一村妇人孩童的命来换什么东西。 “你别自欺欺人了。”巫阳笑,声音冷冷,“这世间何曾有起死回生之法?你便是杀了上阳村所有人,你这所谓的献祭也只能是一场笑话。” 宋真咧开嘴:“献祭?对,是献祭。你们都该感到荣幸才对,一半拿来喂饱长龙,一半拿来替我试试功效。这般了不起的事,真是想想就觉得兴奋。” 果真如寻洛所想,他摇摇头,心道这人真是丧心病狂了。 “丧心病狂!”巫阳咬紧了牙。 宋真笑了一笑。 不过就这么几句话功夫,寻洛身上忽地出了一身汗,他迟疑地看了那沟堑一眼,那处却毫无动静。 旁边一人道:“方七兄弟,这地牢有问题啊。” 寻洛再次看向巫阳,方才还十分激愤的巫阳,此时收了睨视宋真的目光,正一脸严肃地望着那沟堑,没说话。 “好热啊。” “怎么突然这般热?” 女人们七张八嘴地问着,偶尔夹杂了几声孩童啼哭,焦躁的嗡嗡声又连起一片。 宋真却渐渐激动起来,面色带了些潮红,他朝着巫阳,仍旧在笑:“丧心病狂?是,你等会儿睁大眼睛瞧着,我的婉儿很快便会回来了。” “回来?回哪里来?”一个疏朗声音蓦地响起。 寻洛眉心一跳,抬眼看向宋真背后,一个高大身影立在那新开的入口处,算得上熟悉。 来人手里提了个人头,正在往下滴着血。 那血极浓,在四周烛光的照耀下几乎呈污黑,同时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臭味。这气味在突然变得极其闷热的地牢中,让人整个胃都跟着翻腾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第一次把“起死回生”打成了“气死回身”啊哈哈哈哈哈 来人是谁~要不要开个盘233333 九遥兄,别急!好菜在后头!请把你的刀收起来! 第59章 分离之痛 饶是寻洛定力不是一般的好,此时也皱起了眉。身后的呕吐声此起彼伏着,已响成一片了。 宋真的脸像是熔化般扭曲起来,又瞬时被铸成另一种形状,说不出的诡异与可怖。 痛色与愤恨交加着,自见到那人头的第一眼起,他便丧失了心智,不过一呼一吸间,已红着眼朝来人扑过去。 “小心!”寻洛大喊一声。 来人灵活地闪开,亮出雁翎刀。 哐当一声,两边的兵器撞在一处。 寻洛转身,见巫阳直直盯着明秋月,眼睛发亮。他并不想探究什么,只低声道:“巫阳姑娘,这边交给你了!” 巫阳点点头,寻洛带着剩下三人飞身腾过去,与宋真带的人厮杀起来。 自三湘一别后,这是寻洛第一回见到明秋月,对方却自然是认不出他来。 明秋月似乎十分不喜欢方钦,知道这些是他的手下,连带着也不理不睬,只一边提了那恶心的人头,一边与宋真对阵。 双方混战之中,宋真拼命想要去抢回那人头,像是疯狗般,不知痛也不惧伤。明秋月提着这东西本已恶心到极致了,最后忍无可忍,一扬手将人头扔出。 宋真忙跟着便要扑过去,却无法从对战中立时脱身,被明秋月的刀阻了一瞬,因而趴在沟堑边伸手时,没能抓住任何,只得眼睁睁瞧着那人头落进去,转眼没了影子。 更浓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却瞬时又被某种热的气味压住了,寻洛皱了皱眉,发现那是阳石的味道。 宋真怔在那沟堑边上,明秋月的刀跟着到了他颈后,被他一翻滚躲了过去。 寻洛见势不对,忙从一旁抽身过来,招式还未出手,只见宋真扔出了手里的兵器,直直撞在一旁的墙壁上。 咔哒的声音再次响起,寻洛心道糟糕,猛地转头看向四周。 宋真仰天大笑,而后面目狰狞道:“我要你们陪葬!” 伴随着咔哒声,四面墙壁皆剧烈摇晃起来,眼前的一切顿时摇摇欲坠,阳石的味道越来越浓。 这沟堑底下也不知是什么,像是无数阳石熔化作了一堆,刺得人直犯恶心。 在这动静之中,那新开的洞口竟缓缓从旁边推出扇石门来,不过片刻已快要合上。寻洛顾不得许多,飞身过去,猛地将手中剑嵌入那缝隙之中。 可惜那不是玄铁长剑。 门合上的过程只不过顿了一瞬,又照着先前的样子移动起来,身后是一片惊叫声,连兵器碰撞的响也不见了。 有人震惊地大喊一声:“掌门?” 跟着便有上真派的弟子腾上来,也将剑插入那缝隙中,看来这些人先前并不知自己也是陪葬品的一部分。 眼看着几把剑皆已被碾作碎片,那丝缝隙马上便要严密合上时,响动却突然停了。 像是整个世界毁灭之后重归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着,宋真难以置信地静止了动作,阴毒又痛苦的笑容僵在脸上,片刻之后他大吼一声:“不可能!不可能!” 那即将合上的门又缓缓打开,两个搀扶着的人影显出,寻洛眯了眼望过去,竟是吴水烟扶着方钦来了。 他打量了一眼,看出方钦应是小腿伤了。 瞧起来这宋真的阵也算是有用了,这人确实有几分本事。 他见着吴水烟皱眉的姣好面容,忽地想起什么,又去看明秋月,只见明秋月怔在当场,面上竟十分淡然。 也不知是不是不敢作出反应,又或者是一惊之下,忘了反应。 只是那双眼里的情绪难言,寻洛几乎立即便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果真没错。 吴水烟像是有感应般,微微侧头,轻描淡写地看了明秋月一眼,像是瞧着一个陌生人。 寻洛没去看明秋月的反应,此情此景,有些东西便不必亲眼见着了。对恩人的同情归同情,别人的感情,终究与自己无关。 只见吴水烟这一眼之后,便冲着场中朗声道:“上真派的诸位瞧清楚了,你们的掌门本想拿你们做什么,如今又是怎么个状况,各自想必都有判断。之后怎样解决,便看你们上真派自己的了,事已至此,盟主与我绝不插手。” 宋真仍旧未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看着那沟堑,方钦状似惭愧地摇摇头,无奈一笑:“若不是水烟赶上山来,我今儿还真是栽在你上真派手里头了。” 话音未落,一身着道袍的中年已迅疾出手,一剑没入了宋真胸膛。 宋真未曾正眼看他,只反手抓住那剑柄,一用力,长剑竟从半截断掉。 他回手又将插入胸口的断剑拔出,猛地便朝吴水烟掷去。众人皆未反应过来,那断剑却在半道被一柄雁翎刀截住了。 剑尖撞上刀身,发出叮一声脆响。 同时方钦也是一惊,慌忙将吴水烟揽在身后。 众人一拥而上,到了他身侧竟不敢贸然动手。 宋真见状凄然地笑笑,往后一退,踩在沟堑边,一手缓缓提起,指着方钦,又指向明秋月,再是寻洛与巫阳。 场中之人皆被他手指指了一指,不明所以又嫌恶地看着他。 他仰起头,是睥睨众生的模样,扬起唇角道:“我祝你们所有人,永远不能跟所爱之人白头偕老,要与我一样受分离之痛,永世孤苦。” 这话按说对寻洛本没什么意义,他也从不把将死之人的话放在心上,可此情此景之下,他却不知怎地心头一凉。 巫阳立在沟堑那头,绝美的脸上挂着冰冷笑容,像极了来实施天谴的神女:“我以上阳村大巫师的名义,诅咒你宋真与宋婉儿,没于阳石之河,同入阴间,为泰山所压,为桃都所阻,永世不得超生,永生不得再见。” 宋真一怔,面色骤然惨白,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人一脚踹中胸口,直直从那沟堑中掉落了下去,悄无声息,只剩下一地的鲜血。 死得仓惶。 静默了不知多久,沟堑那边一个孩子忽地哭了一声,抱着他的妇人没来得及制止,紧接着便似传染般,整个地牢又开始塞满了哭声。 一片乱哄哄中,明秋月侧头深深看了吴水烟一眼,后者正在与方钦说着什么,他咬了咬嘴唇,正视前方,转身便走。 因而没见到她回望过来的那一眼。 寻洛敛眉,装作什么也不知。 无人敢问一句他是谁,来做什么,巫阳却大声喊:“秋月哥哥!” 明秋月脚步顿了一顿,寻洛微微侧转身子,瞧见吴水烟面上一僵。巫阳跟着又喊了一声:“秋月哥哥!” 明秋月终于是回身,远远朝她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那出口,很快便瞧不见身影了。 巫阳抿紧了嘴唇,先前的那种强势与锐利忽然敛了起来,像是一柄入了鞘的剑。 这么一番折腾,天应该快亮了。 方钦像是对明秋月的事毫不知情,此时看向吴水烟,轻声道:“你先下山,我将事情处理好了马上回来。” 吴水烟笑着点点头,似乎是有些疲了,未曾说话,只伸手抚了抚他脸颊,带了几个人先行离开了。 那沟堑其实不算宽,只是对面妇人孩子多,方钦带来的人一趟趟过去,一个个带过来,虽不复杂却也耽误时间得很。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等到将所有人接过来带出去时,天光已大亮了。 最后剩下方钦与身后几人,以及巫阳和寻洛。 等到寻洛将最后一个孩子抱着,与巫阳一起腾了过来,方钦打了手势,几人便沉默地跟在人群后头出了地牢。 甫一出了那入口,方钦便看着寻洛笑笑:“方七这回是真的辛苦了。” 寻洛一笑,方四拍拍他肩膀,什么也没说。 胡医师没跟着上来,想来是方钦吩咐了他留在山下照顾好吴水烟,只是吴水烟却带人上了山,还救了方钦。 说起来这事倒是有点出乎寻洛的意料。 听闻了巫阳的巫医身份,方四便求了她替方钦看一看,巫阳一笑,立时便叫了人去找了个药箱来。 她掀起方钦的袍子与裤脚,寻洛看了看,似乎是火门炸开时的烫伤。 方钦笑道:“这可真是阴沟里翻船了,没料到那图竟有问题,火门阵也厉害得紧。” “那两个内应皆是多年前便跟着盟主的人,”方四冷静道,“谁能料到呢。说起来,巫阳姑娘,方才那侠客是你什么人?” 巫阳敛眉,简洁道:“小时的玩伴。” 她边说边轻轻紧了紧包扎好的细布,站起身来:“盟主,好了。这一回多亏了你们,要不我这上阳村也算是完了。” 她说着便要跪下,方钦赶紧阻了一把:“身为武林盟主,责无旁贷的事。只是不知这地底究竟有何秘密,竟能让宋真如此丧心病狂?” 正说着,旁边一个姑娘跑过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巫阳。 巫阳看了一眼,收起来,淡淡道:“这说来话便长了,都是没影儿的事,他是个疯子,盟主不必介怀。此处是上真派内部之事,我不便插手,就劳烦方盟主了。” 说完没等方钦回答,便又道:“我得告辞了,诸位姐姐侄子皆中了毒,虽说有解药,怕也是有些棘手。村里现在一团乱,少不了我。” 方钦一怔,没料到她说走便要走,都不曾客气几句,但仍是十分有风度地抱了抱拳:“巫阳姑娘慢走。” 巫阳点点头,经过寻洛身边时与他对视了一眼,冲他勾了勾嘴角。 “这姑娘可真有意思。”方四见着两个身影远了,笑道,“一个小丫头,竟是一村的大巫师呢。” 方钦一笑:“去召集一下人,处理一下这边的事。” 其实事情也没什么好处理的,不过是喊一通话后,众人表示如今群龙无首,一切听从盟主安排。 接着便由方钦主持召开门派大会,宣布想离派的可以离派,叛徒该怎样处理的公开处理了,再由派中之人自己选出一个新掌门来,日后便在方钦与岐山派的照应之下,将门派继续下去。 说得好听些是休养生息,说得难听些,未来的不知多少年,大约就只能依附于这武林盟主了。 午后胡医师提着个大药箱上来了,说是吴水烟担心方钦的伤,要他上来给看看。 方钦一笑,冲着山下的方向轻声道:“谢夫人。” 傍晚时分,寻洛终于是找到机会与方四单独说话,他揣了揣,尽量摆出好奇的表情与探究的口吻来:“哥,夫人是怎地知道山上有难的?” “不知。”方四摇摇头,又想了一想,“我们从西路上来,一路上十分凶险,实在是没料到,指不定是盟主夫妻俩心有灵犀呗。” 寻洛没说话,方四笑道:“怎地?老二,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嘛。”他笑笑,“事情都处理完了,咱们怎么还不走?” 方四闻言环视了周围一圈,悄声道:“你不想知道上真派这地底下有什么秘密么?那宋真是不是说过起死回生的话?” “好像是说过类似的话,似乎没直接说起死回生。”寻洛顿了一顿,“可听巫阳姑娘的意思,这底下不过是一条阳石熔成的暗河啊?” 方四摇摇头:“我说你啊,是阳石暗河没错,但这‘不过’二字也就你能说得出了。傻小子,你可在他处见过什么阳石暗河么?” 寻洛若有所思着,听他又低声道:“你且好好休息,寅时起来咱们跟盟主一起过去,到时便知了。” “嗯。”寻洛点点头。 方四笑一笑,转身要离开,走出几步却又回过身来,问:“老二,我方才见你跟那巫阳眉来眼去的,你实话告诉哥,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寻洛一怔,佯装恼怒答:“哥你说什么啊?何曾眉来眼去的了?” “还不好意思了,”方四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来,又凑过来,“你要有什么想法,可别让翠儿知道了,仔细她剥了你的皮!” 翠儿? 寻洛点点头,笑着:“放心吧哥,我跟巫阳真没什么,不过是地牢里头多说了几句话,我好歹也是个领头的嘛。” 方四闻言拍拍他肩,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阳石:指雄黄、硫磺一类的性热之石药。 【叨逼叨】 问:庄九遥什么时候出现啊? 答:下一章! 【P那个S】 我每次都越写到后面越激动,但是看的人越来越少哈哈哈。没有榜单,让我哭一会儿23333 一边学习一边上班一边准备考证一边码字,想想自己这么懒散的人,啧,还是很励志的嘛。 为爱发电!冲啊!别停啊!勇往直前啊! 啦啦啦~愿大家都开心! 第60章 福祸相依 扮方七扮久了,很多事其实知晓得十分容易。 无论身份是天衍还是寻洛时,他总是不喜开口,绝大部分事皆通过自己的观察来得到。 而今成了方七,借着别人的样子,循着他人的习惯去做事时,寻洛忽地有些恍惚,不知是自己阻碍了自己,还是一个名字与难言的身份束缚了自己。 到了晚上他已打听清楚了,那宋真和宋桥,原皆是上阳村土生土长之人。 宋家是上阳村的大家族,二人皆是嫡系一脉的。宋桥自小憨厚,宋真则聪明伶俐,堂兄弟俩一同进了上真派修炼,宋桥资质平平但始终刻苦,宋真却在正当意气风发之时,叛离了师门。 起因则是他与同门师妹宋婉儿之间的私情。 上真派弟子之间若是有点什么,倒也不算大事,关键就在于,那宋婉儿是宋真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开始时谁也未料到,可现实便是现实。 错已酿成,错了的人却都不觉得自己错了。彼时知晓真相的不过几人,当时二人的师父出面,拆散了一对被命运捉弄了的苦命鸳鸯。 师父未曾决定二人的去与留,只是将宋婉儿指给了另一个弟子,听闻那弟子是金陵人,姓明。 那姓明的,是宋桥的师兄,后来还差点当上掌门。不过宋桥成为掌门后,他便莫名不见了影踪,听闻是执行任务去了,再未曾回来过。 不过这些皆是无关此事的后话了。 过程许是残忍的,总之派中当时之人皆对此事讳莫如深,多年之后,现今衰败如斯的派中,也再没人说得清了。 总之宋婉儿被指婚后,宋真一气之下叛出了上真派。 众人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了,却未料二人的师父,当时的掌教真人之一,却在不久之后死于中毒。 事发之后,当时的老掌门立时派了人探查,最终追到了正在出逃的宋婉儿。 后果自然是极简单了。 清理门户。 宋婉儿被迫吞下了与她师父一样的毒,死之前怨愤地诅咒:“不出一世,上真派必亡!” 她死之后不久,尸体却不见了。 紧跟着,宋真的踪迹再未曾在江湖中出现过,直到近三十年之后的现在,上真派大难,他才回来以强硬手段夺了权。 谁也没料到,他竟会将宋婉儿的尸体留至今日。 小道士说到这里,寻洛皱眉沉默下来。如果他没猜错,那姓明的弟子,当是自己的明长至伯伯。 明秋月从前提过自己小时原在上真派,后来才去到东南,被托付给了平宁派。也难怪巫阳认识他,想来那村子与上真派之间,来往应当是极多的。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末了问:“宋婉儿与巫阳有何关系么?” 那小道士挠挠头:“我也不知。不过上阳村是离上真派最近的一个村子,那村里向道之人也多,与咱们派里关系极近。听闻宋婉儿若不是踏错了这一步,大巫师应当是她才对。” 里头还有这么一重,寻洛细细忖着,巫阳定是知晓这地底秘密的,那说不定宋婉儿也知道。 因而宋真如今想利用这秘密,便不足为奇了。 只是不知这地底下藏着的东西,真的能如宋真所言那般起死回生么? 多想也是无益,安心等凌晨便是了。 寅时一到,寻洛被方四叫了起来,到院中见一行人总共十来个,想必皆是方钦的心腹。 众人等方钦来了,一路摸着黑又到了那地牢的入口处。 仍旧是那道观似的入口,进去了转的弯却不是原来的。第一回进去时的那口子已毁,通向地牢的路也便不一样了。 这地下也不知藏了多少机关,才能呈现出这般的效果。 不一会儿走完了通道,寻洛才发现这地牢其实不算小,昨日是挤满了人,因而瞧上去十分逼/仄。 方钦行在前头,此时正停在那沟堑处,往下看了看。众人屏息,他忽地回头问:“方七,今儿是什么日子?” 寻洛一愣,答:“三月三十啊,盟主,今儿怎么了么?” “没怎么。”方钦笑笑,“刚刚第一眼见着这沟堑时,想着明儿个便是蛇月,长龙只剩了个尾巴,忽地又记起今年闰三月。本以为槐夏就要来了,都有些热了呢。” 寻洛眼皮子一跳,面上佯装懵懂地看了方四一眼。方四朝他一笑,看向方钦:“盟主,长龙要探头了。” 这一句之后,沟堑下头忽地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像是水壶在耳边沸腾了,在寂静的空牢中十分清晰。 寻洛一惊,垂眼看下去。 昨日的那种闷热感又上了头,空气中的阳石味道忽地浓起来。 寻洛十分诧异,方钦身后几人显然也不知何事,小声议论了一会儿,方四便道:“这上真派下头藏着的东西,传闻能治百病,若是无病,也能能增强功力。甚至有人说,这里头的东西能起死回生。” 原来如此。 寻洛想起方钦那虽仍旧强劲,却不如以前的功力,忽地明白了。 方钦的武功邪门,许是有些致命弱点显现出来了,让他不得不想办法尽快解决掉。想必是在这关头听闻了这传言,借了处理上真派之事的契机,专程来的。 这一句之后,跟着的人皆惊了,有人眼前一亮,问:“那盟主下去了,功力不就还能再上一层么?” 方钦一笑:“话虽如此,下头却有棘手的东西守着,下不去。” “活的?”寻洛问。 方钦点点头:“活的。” 在场之人不约而同沉默了片刻,后面一人上前来:“盟主,您直说了吧,为您赴汤蹈火,小的在所不惜!” 方钦一抱拳:“兄弟的话,方钦记在心里了。”他顿了顿,道:“确实是需要人下去,但是我说句实话,一旦下去便是凶多吉少的事。” 他说着环视了众人一圈,目光无差别地从寻洛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一人脸上。 汗水从脸颊处掉落,那人握紧了拳:“盟主,我去了!” 他说着便要往下跳,方四忽地喊了一声:“等等!” 寻洛转眼看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方四已在他背后推了一掌。 他一个不妨,踩在沟堑边上差点踏空,反身一把拽住了方四的衣袖。 旁边有人惊呼了一声,方四回手便是一招,厉声道:“老二,你去吧!”同时握了匕首直刺向寻洛面门。 寻洛背后是沟堑,前面是兵器,便侧身一仰,堪堪躲过了这一招。正想反击,那处的地面却承受不住,一下便空了。 落下去的瞬间,他听见一把沙哑的嗓子响起:“我来迟了!” 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可事情既已发生了,寻洛也不会浪费时间琢磨。 他反应极快,当即施展轻功,可那沟堑太深,几无立脚之处。情势迫切,下头也不知什么情况,他摸出了柳叶短剑,反手用力一插,想借一把力。 却不曾想那沟堑的壁面十分坚硬,一剑刺下去发出叮一声响,登时一阵火花四溅。 好在柳叶短剑是玄铁所铸,没那般容易破损,无论如何,好歹是将下降的过程放慢了一点。 没有光看不清,只知越来越热,且阳石味越来越浓。寻洛突然觉得自己也许不会死在那未知的活物口下,而是会死在这气味之中。 不多时似乎已快要到底,他抽回短剑,反手在崖壁上一拍,运气翻滚出去,准备好了迎接地面的冲击,却未料那地面竟十分柔软。 他就地滚了两圈,卸掉身上压过来的力。 终于是舒了一口气。 细细听着,周围没什么异动,也不知在上头听到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的。他记起落下来时听到的那句“来迟了”,是梅寄的声音,他绝不会弄错。 这人不是自称庄九遥的师弟么,怎地又会跟方钦混在一起? 他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片刻之后睁开,再适应了一会儿,已能依稀瞧得见四周情景了。 本以为下头会有许多尸体,地面上却似乎一物也无。 面前是一个十分巨大的场地,寻洛靠着这一方的崖壁,依稀瞧见另一边已在极远处了。 上头的地牢虽宽,跟此处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奇的是,方才那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阳石味道,到了底之后竟已闻不见了。 莫非那什么阳石暗河是在崖壁上不成? 伸手摸出火折子,却不知该用什么点火。他蹲下身细细地瞧,看见不远处有一根火把状的物事,过去捡起,上手一摸他已知道了,是一截人骨。 约莫是大腿骨。 他伸手丢掉,站起身来。 自己虽是个天门里头的刺客,却也不像天萝那般,有拿人骨头点灯的习惯。 再去摸那崖壁,仍旧是十分冰凉坚硬。 这地方也是奇,崖壁这般坚硬,地面却柔软得紧。 顺着那崖壁往前摸去,手指忽地撞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寻洛一怔,摸上去,竟摸到是个烛台的形状。 他静了一瞬,又往上,果真摸到了烛心。 没有唏嘘也没有喜悦,只是平淡地吹燃火折子,摸索着点燃了那高烛。又借着这光,看见那崖壁果真是极坚硬的石材,偏黑。 灯台应该是玄铁的,触手冰凉,深深没入那崖壁之中。 一侧头,又看见约莫六尺外的另一盏灯。 如此点了□□盏灯后,寻洛回过身,登时愣住了。 面前的确是一片十分巨大的空地,对面那黑乎乎的影子却不是什么崖壁,而是一条盘在空地中央的大黑蛇。 那蛇一圈一圈绕起来,四周全是死人,里头有白骨,也有新鲜的尸体。 寻洛视力极好,依稀看见了其中一具尸身,着的是道袍。 遍地漆黑,那蛇也是漆黑。 这般估量过去,它七寸处的粗细,约莫有三丈长。 寻洛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他从想过世界上会有如此巨大的东西,饶是自认不惧死伤,还是止不住寒从脚底生。 转瞬间,那巨大的蛇头似乎是动了一动。寻洛缓缓转头,看见这空地旁边,顺着那有烛台的崖壁往黑处去,似乎是一条不见头的通道。 虽也是十分宽阔,却比这巨大空地好得多,指不定过去了,会有那蛇过不去的地方。 这般一想,他悄无声息朝那边走过去,却未料那蛇在方才一动又静止之后,忽地睁开了眼。 那双巨大的眼珠是金黄色的,极亮。 寻洛扫了一眼便开始飞掠,他有自知之明,这种时候,跑总是对的。 方才不过一眼,他已瞧清了,黑蛇巨大如灯笼的双眼里头,没有瞳仁。 这蛇应当是不能视物的,他整个人却是个巨大的温暖物事,还得靠光引路,在这黑洞洞的空间中丝毫不占便宜,怎么都会引来那蛇。 飞奔时他脑中已想清楚了局面,只寄希望于能有个关卡卡住这怪物。 他虽不轻视这蛇的力量,却还是未料到自己如此渺小。 心觉已飞奔许久,那蛇一舒展开身子,却猛地已覆盖了他逃过的一半路程。再过一瞬,那巨大的脑袋已在他脑后了。 若是逃不过就杀,可惜玄铁长剑不在。 他手握紧了柳叶短剑,随时准备着反身。即便是徒劳,也须得一拼,试试能不能用尽力量刺它七寸。 不致死也要能让它痛一痛。 早已掠出那空地许久,周围本渐渐没有光亮了,却不知是不是幻觉,寻洛觉得前面似乎有火光。 是祸躲不过了,这地底若是真的有人,怕也只能是方钦的人。 他猛地回身,顿也不顿,直直便要迎着蛇头冲上去,旁边却突然凭空冒出一个人,一把拽住他腰,将他整个身子往那崖壁拉去。 寻洛扬手想要刺下去,却觉得这人的手势十分熟悉。 没等他反应明白,那崖壁已在眼前了。 这一下冲过去根本是自绝的姿态。他狠狠皱了眉,想象中撞击的疼痛却未传来,他与这人团抱着翻滚几圈,滚入了一条堪堪直供两人侧身而过的缝隙里。 外头蛇滑动的声音猛地便停了。 阳石的气味又开始弥漫在鼻尖,寻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清苦的药香,整颗心忽地疯狂跳动起来,似乎下一刻便会陷入永久的沉眠。 说话时嗓音便有些不稳,他轻声问:“九遥?” 二人还未分开,听见这话,那人猛地收紧了抱住他腰的手,也颤抖着应了一声:“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每只会咬人脸的蚊子都不是好蚊子!哼! 今天非常不开心!因为我最喜欢的歌手在我的城市!而我在上班!我特么在上班!!!呜呜呜哭瞎! 今天也在为爱发电!!! 第61章 久别重逢 寻洛似乎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没动作也没开口。 庄九遥声音平稳下来,带了笑,喘息一声:“阿寻,你能不能先把短剑收起来?” 寻洛这才猛地醒转,又问了一声:“庄九遥?” “嗯。”庄九遥听见他声音似是仓惶,敛了笑意,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是我,是我。” 旁边忽地亮起一把火,庄宁儿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尚且纠作一堆的两个人,“哎哟”了一声,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又从拇指与食指之间露出了只眼睛来,问:“寻大哥?你没事吧?你怎地在这里?” 寻洛低头看了看庄九遥,头脑尚有些发懵,却还是麻利地放开他,看似平静地一跃而起,又拽着地上的人起身。 愣愣盯了庄九遥半天,他才答:“说来话长了,你们怎么也在此处?” “这说来话也长了。”庄九遥说着伸手去摸他脸,“我们在等青城呢。” 见寻洛还是怔怔地,心里一疼,却又笑:“怎地每次见你见到的都不是你?这面具太丑了,能不能抹了?” “哦。”寻洛应了一声。 他说不清自己心头的感受,明明有很多话要问要说,此时却一句也问不出说不出,只好伸手去揭面具。 过了半晌才压了心绪,问,“外头那蛇?” 庄九遥故作神秘地一笑,反问:“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寻洛点点头:“闻到了。” “蛇嘛,都怕这味道。” 寻洛微微皱了眉,不明白蛇怎么会怕庄九遥身上的药味,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那阳石。 于是敛了眉,道:“难怪呢。” 话音刚落,庄九遥忽地伸手过来,朝他嘴里塞进一粒凉凉的丹药。寻洛让都没想让一下,顺从地咽了咽。 庄九遥手指拿开之前,状似无意地摩挲了一下他唇角,笑得比方才畅快些:“我要是想杀你,必定十分容易,都不问清楚是什么就吃了。” 寻洛也一笑,没说话。 他虽不喜揣摩,却也不是因为不敏锐,当然知道这东西必定是抵制阳石气味的,这东西闻多了怕也是有毒。 况且,纵然他没想明白,但只要是庄九遥给的,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拒绝。 庄宁儿悄声啧了一下,唏嘘着:“还好有这通道,要不然我们仨还不够给那大蛇塞牙缝的。说起来也是奇,这光都照不到的地方,竟能长出那么大的蛇来,可真是吓了我一跳。” 寻洛摇摇头:“那空地的崖壁上有烛台。” “空地?”庄九遥愣了一下,“那头应该没有路,这地方似乎就一个入口,便是我们进来的那通道。” 寻洛看了他片刻,还是照实道:“从上面下来的。” 庄宁儿一惊,没说话,庄九遥皱眉道:“方钦?” 寻洛点点头,闭口不提自己是怎么下来的,只忖着道:“我瞧着那崖壁上既然有灯,这大蛇应当是被养着的。上头上真派地牢里有条沟堑通此处,怕就是给蛇喂食用的。既有人能来,说明这蛇必有弱点。” 庄九遥点点头,面上却未霁。 寻洛心知他是心疼自己,便也沉默了下来,直到庄宁儿打破了寂静:“寻大哥真是厉害。” “厉害也不会给人丢下来了。”寻洛见还是躲不过这话题,便低头玩笑了一句。 又是长久的无言。 这缝隙很短,里头也是条死路。庄宁儿手中那火把快要燃尽,光一点点暗下来,便好似被岩石吞没似地,夹在此处,人都快要成为这崖壁的一部分。 寻洛靠上那石壁,直愣愣地看着脚下。 见不到人时尚且无事,再牵挂,压着压着便也过了。可在这地底乍一见到之后,思念突然就漫上来,像是报复一样加倍,撑得人心口直发痛。 哪怕他已就在身边。 迫切地想要拽住他,想要碰触,想要将人拥入怀中,好确认一下这是真正的他,确认一下他不会又凭空消失。 可他不能问,也无法问。如同自己有自己要扛的事,他心里始终明白,庄九遥也有庄九遥的未竟之业。 庄九遥的天地宽广,而他寻洛并不是谁的天地,他只是那天地的一小部分,一粒漂浮的尘埃。是他手里握过一段时间的剑。 因而未曾生出过妄图相守至终的心。 可即便如此,还是失落了拥有了贪恋了,又害怕了。 在与庄九遥有关的问题上,他总是做不到平时那般淡然,从不深究。 寻洛心里这一番惊涛骇浪,面上并未表露分毫,且很快又在面对危险境地时的本能之下沉寂掉。 他将心思扯回当下,想起什么,问:“外头这样久没动静,是你带了人?” “嗯。”庄九遥爽快地承认,“方钦不好对付,青城带了人在上头,山下也有人,看能不能将他引走。” 那方钦就是个笑面虎,软硬不吃,没有死穴,寻洛甚至觉得,即便是他父亲方岐山此时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一定能迟疑片刻。 寻洛摇摇头:“难。梅寄也在。” 庄宁儿十分惊讶,脱口而出道:“公子,这梅寄怕是比方钦还难缠啊。” 庄九遥倒似乎是料到了,未曾有多的反应,只勾起嘴角,笑得轻蔑:“真是哪里有血哪里就有他,苍蝇似的。” “你……”寻洛缓缓开口,“我听方四说这下头的东西能治病?” “是。”庄九遥应。 这一句之后火把彻底熄灭了,寻洛轻声问:“三月初一那天,在哪里?” “在路上。”庄九遥也轻声答,终于是抬臂攥住了他手。 寻洛顿了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反手握回去,十指交缠着,心头一块石头似乎落地了,又似乎还在原处。 过了半晌庄宁儿道:“明儿个也是三月初一。” 是了,下来之前方钦也说过这话。他终于抛掉了那点佯装的评奖,问:“这日子有何特殊?跟这地底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个久远的江湖传言了,”庄九遥敛眉,将握着的手紧了紧,缓缓道,“朔不得中则闰,若要算最长间隔,闰三月十九年才有一回,短的也得等上个八年。老一辈神神秘秘的传说中有一条,说是六盘山下有大蛇,因长于地底,不辨明暗而被称作阴蛇。地底阴气重,又终日无光,这蛇日日沉眠,只有每回闰三月时才苏醒一次,因为这时候地底的阳石暗河会沸腾起来,热气将充盈阴蛇所居之地宫。” 他说至此处停了停,寻洛跟着接上话:“但是那暗河却在蛇与地面之间,甚至这崖壁里头也皆是阳石,因而这蛇其实并非天然生长于此地。” 庄九遥叹息一声:“是啊。” 庄宁儿在一旁听着,她也不笨,来之前已多多少少听庄九遥提过几句,话赶话到了此处,她也明白了,因而评价道:“做这地宫的人倒是聪明得紧,只是东西既然宝贵,又编造些传言出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庄九遥语气淡淡,“指不定流出传言的人,就是希望这地方有朝一日重现于世呢。” “这蛇到底是在守什么?”寻洛问,“便是那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 庄九遥想起他曾也问过刘伯,刘伯却说死了就是死了,此时便不由得有些唏嘘:“哪里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法,不过是说出来给人一点无谓的希望吧。然而这地宫奇特,闰三月时的阴阳正调和,分界却又极明显。此处阳石之气若是用得好,应当的确是能通人经脉的,或许还有其他功效,只是我还不知该如何做。” 寻洛了然,也没去追问他怎么知道这些的,庄九遥却又开口,说的却不是这地宫了:“我前些天回了趟家,家里有些急事,因而没能等到跟你道别。” 他说着笑了笑:“自然,也是我不愿与你当面分别。我怕……当面说了,便走不了了。” 寻洛心头一动,听得他又道:“回家后病发了一回,父亲见着了担心,因而遍寻名医。有位医师是上阳村出来的人,听老人说过地宫与阴蛇,便提了出来,说兴许能治好我也不一定。其实我小时也听师父讲过些,但都是当作奇闻轶事听的。这地宫如今知道的人已不多,这么多年,功效却谁也未曾见过,这一回来,也只是试试而已。” “嗯。”寻洛听完沉默了会儿,才应道,“我陪着你。” 庄九遥在黑暗中勾起嘴角,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他脸。 也不知什么时辰了,三人就这么等着,四周仍是一片寂静漆黑,那外头的宽阔通道里却传来些细微的声响。 寻洛猛地抬头。 是脚步声。 这地宫中地面十分柔软,踏上去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声音,但他还是听到了。并且来人似乎也没想藏着自己的踪迹,跟着又有说话声传过来。 “那蛇惧阳石,”寻洛一下便听了出来,是巫阳,“若你那朋友还没死,指不定是误打误撞发现了这点,因而藏在了这嵌入山壁的缝隙里头。” 旁边两人自然也听见了。庄九遥倒是还镇静着,只是拿拇指在寻洛手背上轻轻抚了抚。 过了会儿外头的人似乎近了些,另一个声音应了一应:“嗯。” 这一个字还不够寻洛分辨出什么,正在猜测,那人又开口了,声音极清朗:“谢谢你。” 巫阳顿了顿:“秋月哥哥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寻洛转头跟庄九遥对视了一眼,忖着二人应当是到了那缝隙口了,又担心阴蛇突然出现攻击他们,因而喊了一声:“明兄?” 外头人静了静,而后明秋月喜悦的声音响起来:“是寻兄?你在里头么?” “对,”寻洛答,“还有我的两位朋友。” 明秋月极快道:“我们进来啦?” 话音刚落,庄九遥突然松开了牵着寻洛的手。寻洛倒是未想到这一层,却也知道他是顾虑自己,因而在黑暗中深深看了他一眼。 庄九遥歪歪头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外头二人进了这缝隙,四周太暗,什么也瞧不清,片刻过后,只见一只火把忽地亮起来,照亮了这一小片。 他们既感进来,自然不是没有准备的。想来是在外头怕火光极热,因而引了趋暖的阴蛇来,又或者只是怕引来其他不怀好意之人。 明秋月一见寻洛便笑了,伸手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寻兄!给!” 是玄铁长剑。 寻洛有些惊讶,转念却已明白了。 自己假扮方七之时,身上大件些的东西虽一直在身边,但皆是藏起来的。吴水烟下山得早,想必是她赶在其他人之前找着的。 他接过来,还是问了一句:“多谢明兄,我这剑……” “是……是那位盟主夫人让我带来的。”他笑了一笑,旁边巫阳盯着他,又垂下了眼没说话。 寻洛看向巫阳,想起下地牢之前,方四曾问他是不是跟巫阳有什么关系,又说了个什么翠儿,想必疏漏便是在此处了。 他心叹一声,抱了抱拳:“巫阳姑娘。” “嗯?”巫阳突然被叫到,惊了一惊,问,“你认识我?” 寻洛笑笑,压着嗓子道:“在下方七,是盟主的手下,来救人的。” 巫阳恍然大悟地看着他,又了然地笑笑:“那位盟主可真是不简单。” 寻洛不置可否,只是侧过身,露出被他挡在后头的二人,正打算一一介绍,刚开口说了一句“这位”,却见巫阳忽地皱紧了眉。 他停下话头,疑惑地转过去,只见庄九遥也正直直看着巫阳,问了一句:“上阳村的巫阳?”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朔不得中则闰:《汉书?律历表》:“朔不得中,谓之闰月”。 江湖就是个圈啊,所谓无巧不成书,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之间其实说不定都有故事,既然出现了,那肯定是有意义。总是有一只手在拨弄他们的命运,说不定是摸不透的布局之人,说不定喜欢无常的上天,说不定是……做梦扣脑洞的作者!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62章 并肩作战 庄九遥竟认识巫阳? 巫阳听了这问话后,愣了一愣,忽地想起什么,道:“原来是刘仙医的爱徒么?”见庄九遥弯起眼睛,她也一笑:“我方才一下竟没认出来,还想着这眉眼似乎有些熟悉呢。” 旁边人皆是诧异,寻洛微微皱了眉,因为他发觉自己心头不止惊讶,还有些摸不分明的细碎躁意。 庄宁儿还好些,她知道自家公子少年时曾在江湖中漂泊过许久,这姑娘兴许是个从前的旧识。 庄九遥心知寻洛疑惑,此刻却不是解释的恰当时机,因而只是笑一笑,道:“好久不见了,巫阳姑娘无恙否?” 待巫阳应了一声,他又伸手在寻洛腰上碰了碰,问:“阿寻,这位送剑的朋友是?” 明秋月抱了抱拳:“在下明秋月。” 庄九遥回了一礼:“原来是明兄,在下庄九遥。后头这位是我家姑娘,庄宁儿。敢问明兄哪门哪派?” “无门无派。”明秋月一笑。 “公子,”庄宁儿适时地打了个岔,“天怕是已大亮了,若是再等不来青城大哥,咱们得想想办法了。” 明秋月只是受了吴水烟所托,送来寻洛的长剑,接下去这几个人要做什么,并不在他的受托范围之内。可他一直以来皆将寻洛当作个知己,即使是寻洛骗了他说不会武功,可此时若真是有事,他也断不会不管。 因而听庄宁儿这般说,他立即道:“寻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寻洛看了看庄九遥,后者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他便解释道:“我这位好友身中剧毒,此次前来,是听闻了这下头的东西可能有奇效,所以想看看。” 巫阳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只是问:“那蛇其实是个守门的,你们知道怎么对付它?” “不知。”庄九遥答,“唯一清楚的只有它怕阳石。” 寻洛跟着道:“总不能在此处坐以待毙,若真是无法,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巫阳摇摇头:“我且告诉你们吧,这蛇本常年沉眠于此,苏醒过来是因了阳石在闰三月时蒸腾的热气,这热气是阴蛇生存的依靠,同时却也将它困于此处。” 庄、寻二人对视一眼,这些已是他们先前知道的。 巫阳没瞧他们的反应,只接着道:“上阳村历代传说中提到,阴蛇守的药窟只在闰三月开启,可此时也是阴蛇活动的季节。要想得到些什么,便要用三百零三个属阴之体来祭祀。等阴蛇吃饱了,再睡去了,人才能绕开它进那洞窟。” “秋月哥哥的这位朋友,想必已见过那蛇的模样了吧?”巫阳笑,“杀它,谈何容易?” 所以宋真先前抓了上阳村的那么些人,便是看准了女人与小孩子阴气重。 寻洛抿了抿唇,问:“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有是有,只不过有也相当于没有。”巫阳答。 明秋月拧着眉:“怎么个说法?” 巫阳语气放柔了些:“能克制那阴蛇的东西,便在它背后的洞窟之中。” ——但要进那洞窟,却是先要经过阴蛇的把守。 剩下四人一起沉默了,寻洛敛眉一想,果断道:“明兄,你带着巫阳姑娘走吧。无论如何,我要试一试。” 庄九遥脸上没有笑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伸手拽住了他后腰上的腰带:“阿寻,其实即便不治,我也死不了的。” “不,”寻洛握紧了手中长剑,转头极温柔地看了他一眼,“我要试一试。” 说完他又看向站在稍外头的二人:“你们走吧。” “走不了了。”巫阳平静地答。 话音甫一落下,外头响起一阵簌簌之声,那是蛇腹正紧贴着地面在滑动。寻洛转头问:“死穴也在七寸处么?” 巫阳点点头:“毕竟也是条蛇,但即使是你这把长剑,也不一定能伤得了它。你太依赖眼睛了,它却不用。” “有死穴便好。”寻洛淡淡道。 趁那两人不注意,他一把握住庄九遥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轻声道:“别出来。” 又迅疾放开,提起长剑冲进了宽阔的通道中。 庄九遥定了定神,转向庄宁儿:“你守在此处,不准出来,青城若是来了你接应。” “公子!”庄宁儿拽住他,横起柳眉,斩钉截铁道,“我也要去!” 庄九遥摇摇头,拍拍她肩头:“乖,在这里等青城。”手放下时装作无意经过她后背,一下点在她穴位上。 庄宁儿眼睛瞪得溜圆,眼睁睁看着他摸起一个火把,又冲旁边不明所以的二人点了点头,紧跟着掠了出去。 寻洛一出那缝隙,便与阴蛇巨大的一只金黄色眼珠子对上了。 他惦记着身后便是那缝隙,又见大蛇只能往前往后,无法在通道中转身,便当机立断,从蛇头旁边蹭了过去,飞一般朝自己下来的那空地处冲去。 阴蛇顿了一顿,还是被他吸引,也极快地往后缩,身体不时撞在两边的石壁上。 那力道之大,让寻洛不由得怀疑若是没有阳石,这崖壁与洞窟迟早皆要被它折腾垮塌。 入了那地宫便是阴蛇的地盘,在里头出招虽更自由些,但蛇的行动也会不受限,因而寻洛没打算立即进去。 快要到那通道尽头,已能看得见自己先前点燃的高烛了,寻洛猛地一停,长剑回手出招,既快又狠。 阴蛇避闪不及,被刺中头部。 却未看见预料中的血。原来那蛇皮竟十分坚硬,剑指过去,发出叮一声脆响。寻洛抿了唇,反手又是一劈。 火花四溅。 阴蛇身上怕是已长满了鳞片,简直与盔甲一般无二了。 这哪里是蛇,难怪方四说长龙要抬头了。 与人对战时的技巧似乎皆用不上,寻洛却也未曾迟疑。不过略略吃惊,而后再次出招。 因为地势限制,这一回并未腾起太高,长剑在空中划出一条白线,这一下虽是冲着它七寸去了,他心头却已知绝对是偏了。 这阴蛇并不笨,甚至显得极有计谋,此时像是知道身后便是自己的地盘了,竟在寻洛这一剑之后,猛地朝后缩了去,而后顿也不顿,冲着通道口的寻洛再次袭来。 往后退也退不及了,寻洛握紧了长剑,脚尖碾了碾地,势已起好,那蛇却受惊似地,猛地后退。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寻洛还是未曾停下,就着方才的姿势往前上腾,在空中翻了个身,仍旧是直直朝它眼睛而去。 阴蛇一闭眼,闪电般缩回了头,这一剑还是空了。 寻洛落了地,没了阴蛇的遮挡,才看见通道口的另一边有一把火翻滚了一圈,又稳稳立住了。 拿着火把的人是庄九遥。 “回去!”寻洛大喝一声。他心知庄九遥此时又封了内力,只剩轻功,不由得着急上头。 庄九遥晃晃手里的火把,没来得及说话,与他同时翻了个身,躲过了阴蛇卷土重来的一击。 这一翻,还是避无可避入了那地宫。 只听见咚一声巨响。 阴蛇这一回来势汹汹,撞上了通道口的一边,震得地面都有些晃动。二人连着又是几腾,躲过了铺天盖地砸下来的碎石与烟尘。 庄九遥姿态坚决,站稳之后立刻飞跃至半空,手中火把在阴蛇面前虚虚一晃,蛇眼竟微微闭了一闭。 寻洛自然是看清了,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这蛇兴许不是不能视物了,而是只能在黑暗中视物,若是火光足够强烈,或许与阳石一样,能克它一克。 庄九遥这是在拿自己当诱饵,为他创造机会。 定了定神,寻洛不再踌躇,担忧是真,却也不能不信他。 长剑再一次划破黑暗,直直刺向另一只蛇眼。阴蛇倏地一退,寻洛却已提前看好了它的路线,剑尖微微往后退了一些,刺过去时,正好落在那蛇眼上。 那眼珠子巨大,这一剑下去只是碰着了个边,但好歹是没被鳞片护着的地方,这一下绝对是伤了的。 阴蛇受痛,猛地闭了眼,狠狠直起身子,一通翻腾。首尾扫过之处,皆掀起了巨大的风,卷得人几乎站不稳。 地宫的幽冷与阳石的热气忽地被揉作一堆,那风便忽冷忽热,带着长久累积起来的血腥气与阳石气味,瞬时弥漫了这巨大无比的空间。 几要令人无法呼吸。 寻洛不敢耽误,紧跟着腾起,可阴蛇翻舞得极迅疾,一时之间竟无处可下手。不过这一犹疑,那蛇头已直冲庄九遥而去,想必是被那火把激怒了。 见势不对,庄九遥又敏捷后掠,几番跳跃,却皆未跃出那蛇的攻击范围。 巨大的蛇头对庄九遥穷追不舍,寻洛心头一急,再次提剑飞掠出了手。这一回他几乎用了全部的内力,杀气比方才还要重上几分。 这压迫式的招式与力量,几有雷霆万钧之势,那蛇却不管不顾,似乎是明白先要解决其中一个才行。 手中长剑飞舞,旋转成圈,几乎每一下都在蛇头之上溅起耀眼的火花,若不是事态紧急,庄九遥都想叫声好了。 这连环攻击对上厚重的鳞片,虽未对阴蛇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却也使得它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寻洛身上。 它头微微偏了偏,直直朝着寻洛撞过去。那双眼睛没有瞳仁,却显得阴毒至极。 它正盯紧了自己的猎物。 庄九遥来不及反身阻止,而寻洛已准备好奋力一击。 那蛇头已转至一半,蛇尾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扫,仍旧是直直朝着庄九遥而去。 寻洛来不及多想,飞身一扑,堪堪到了庄九遥身前,那无比有力的尾巴已狠狠甩过来,正抽中他背心。 这一击力量极大,寻洛稳不住身子,只是仍用力抱紧了庄九遥。两个人被撞飞出去,重重落了地,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好在地面柔软,寻洛放了放提着的心,将漫上喉头的腥咸咽了下去。 阴蛇却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时间,直接张开血盆大口又来了。寻洛一下跃起,反手执剑直戳它上颚,正中。 蛇头猛地摆动起来,给庄九遥让出了起来的时间。 寻洛这一下上去力气太大,玄铁长剑竟就插在阴蛇口中出不来了。 地宫的崖壁极高,从上头扔下来的人,不死也都是半活。这蛇习惯了一张口便是食物,这一回却这么半天都解决不掉这两个小小的人,因而愈发疯狂起来。 此时一痛,人又正好在口前,它顿也不顿便要合上嘴。 寻洛一惊,赶忙翻滚出来,甫一落地,见它尾巴怒气冲冲一扫,远处那些残肢登时满天横飞。 方才被尾巴扫中背心,定是有了内伤了,寻洛自己明白,但是因为撑着,还不怎么能感受到痛。 可这一下却没了兵器,庄九遥手中的火把也早已不知去向。好在这地宫实在巨大,倒是不存在让这蛇立时闹塌了的情况。 自然,它也不敢。 正陷入难言的境地,蛇头上又迸出一阵刺眼的火花,寻洛抬头一望,原来是明秋月来了。 可惜刀与剑一样,招式落在蛇身上仍旧是如同瘙痒,那阴蛇行动一点也未受阻。 庄九遥咬咬牙,见那蛇不管不顾又要扑过来,手在怀中一掏,大喝一声:“寻洛,托我一把!” 寻洛立时伸手摆作个架子,庄九遥一跃而上,踩在他手心。他顺势用内力一顶,庄九遥便飞腾而起,阴蛇跟着高扬起头来。 它巨大的眼珠看准了庄九遥,蛇眼下方是刚才寻洛刺中过的地方,有黑红的血。 庄九遥勾起嘴角,整个人极快地往下坠,手里一把剧□□粉,对准那眼珠子撒了下去。 虽说这东西对这阴蛇可能作用不大,可好歹是剧毒腐蚀之物,总能让它痛一痛。 一把撒下去,阴蛇果然张大了嘴巴,似在无声地嘶吼,浑身摆动得更加厉害,蛇尾狠狠一甩,地面登时一个巨坑。 它挣扎得凶猛,让下头的寻洛与明秋月皆近不得它身。 这一下张嘴,便露出了插在它下颚上的玄铁长剑,庄九遥腾过去一把拽住了,用力一拔,竟没能拔动。 阴蛇怒极,一下又要将嘴巴合上。寻洛大惊,一跃而上,一把拽住了庄九遥,却没能来得及反身。 “寻兄!” 明秋月大喝一声,跟着暴起一击,却还是只能徒劳地落地,眼睁睁地瞧见它合起了下颚,将那二人关在了自己的口齿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头昏脑涨,改文比写文费精力,鉴定完毕。 虫是捉不完的,啊。 第63章 血流成河 阴蛇巨口合上之后,几乎隔绝外界一切声响了,寻洛只来得及听到明秋月喊了自己一声。 二人在阴蛇下颚之上,这一下震荡无比,寻洛一把环住庄九遥的腰,庄九遥手尚在玄铁长剑上,抓得极牢。 刚刚好稳住身形之后,长剑便从阴蛇上颚脱了下来。 又是一阵摇晃,好容易才稳住身形。 庄九遥“啧”了一声,寻洛心知他是在嫌弃这剑该掉时不掉,当稳时未稳。分明极凶险的境况,他也不是什么心性活泼之人,可这一下就是很想笑。 于是便顺着心意勾了勾嘴角。 蛇嘴里头腥臭难闻,二人不敢说话,生怕等一下会被憋死在这怪物口中。 寻洛接过长剑,一扬一收,狠狠将其插入了阴蛇下颚,正好卡在一颗牙齿与皮肉之间。又伸了手,让庄九遥与他并肩立住。 阴蛇受痛,却极机灵,死活不张嘴,只狠命地摇头摆尾。 里头摇摇晃晃,在它咽喉口不上不下,外头的明秋月对待这疯蛇,怕也是十分棘手。 正在焦灼间,寻洛忽地将庄九遥往前一揽。 庄九遥会意,伸手替过他,握住了长剑剑柄。寻洛反手拔出柳叶短剑,瞧准了阴蛇收起来贴在上颚的信子,轻松腾起便是一刺。 那信子极灵活,且十分巨大,这短剑虽刺得又狠又准,却还是一摆便让它脱了去。腥臭的血顿时滴滴答答,使得这蛇嘴像极了潮湿的洞穴。 不过片刻,那信子迅猛卷来,想要将二人扫入腹中。 寻洛还未落下,又是一个翻滚,信子擦身而过,他斜着身子掉下去,被庄九遥一把扯住了,堪堪未曾掉下那无底洞般的咽喉。 这么一滚,怀里一个石头似的东西掉了出来。 二人本皆未在意,那蛇却忽地长大了嘴,信子用力往外扫,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 是个机会。 庄九遥见状立即拔起了剑,将寻洛往外狠狠一扯,扯离了咽喉口,正好撞在那信子上,信子又是一推,二人便顺势往外滚去。 蛇身此时扬得极高,甫一出蛇口,庄九遥在仓皇之间扫了外头一眼,便当机立断扔了长剑。 而后两个人抱作一团落下来,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停下来。 这阴蛇也是怪,方才怎么吃痛都不愿张口,此时却自己吐人了。 寻洛一下没想明白,只瞥见明秋月急急跑过来:“寻兄!庄兄!没事吧?” “无事。”庄九遥应了一声,拍拍寻洛的背。 寻洛怕蛇又攻来,忙抓起旁边的长剑,迅疾起了身,又去拉庄九遥。 三人往后退了开,见阴蛇正疯狂摆着脑袋,一只金黄的眼珠子被血糊了一半,显得十分可怖。 面面相觑片刻,皆有些不明所以,只见它头重重点了几下,竟有些害怕的意思。 寻洛正想趁机再上,却见那蛇信子又是一推,推出个石头似的小东西来,正好落在庄九遥脚下。 庄九遥弯腰捡起东西,竟然是一块鹅卵石,就着旁边崖壁上那几根高烛,能看得见是秘色的,表面极光华,触手升温。 他随手在袍子上抹了一抹,将蛇嘴里带出来的涎沫抹了个差不多,问:“哪里来的?” 寻洛看了一眼,也有些惊讶,一边见阴蛇又要攻来,匆忙说了句:“祁云给的,宋桥的妖刀很怕这东西。” 最后半句传到耳朵里时已极轻,寻洛与明秋月一左一右又上了前去,庄九遥在后头皱起了眉。 妖刀的第一任主人是守言,锻造刀的地点,应该就是在上真派,指不定就是这地宫。 这小小一颗石子,妖刀怕,阴蛇竟也怕。也不知那既嗜血又能迷人心智的妖刀,究竟跟这阴蛇有何关系。 他拿着那石头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又用力一捏,十分坚硬,也不像是空心的。 正在竭力思考,远处阴蛇又是一甩尾巴,场中二人堪堪躲过,蛇尾带起的风扑过来,扇得旁边高烛火光晃了一晃。 庄九遥看清了,缓缓拧起眉毛,退后两步,将那石子凑近了火光。 只略略碰了一下,未料一股子阳石味道一下冲了出来。 饶是他已做好准备,离得远了些,这一下还是防不胜防。那气味十分强劲,猛地便入了口鼻,直冲脑门而上。 幸好提前吞过丹药。 他忙缩手,离了火后,味道渐渐又散了。 一摸过去,发现被火燎过之处烫得厉害,不过片刻,却又渐渐凉下去,只剩原来的淡淡温热,瞧上去仍旧像颗平淡无奇的鹅卵石。 原来如此。 远处一人二蛇正酣斗着,但阴蛇巨大,力量又充沛,若是斗久了,必是凶多吉少。 而此时自己这几人已将蛇伤了,这种东西记仇,之后便是想走,怕也是走不成了。 庄九遥计上心头,随后自怀中摸出一包药粉来,将那药粉顺着石壁根倒掉,留下包裹药粉的纸。 这纸是特制的,因为害怕不同药粉之间药性窜了,所以十分隔热。 他用纸包住那石子,闭了气,缓缓又凑近了烛火。 寻洛跟明秋月还算是默契,这一番配合杀下来,不多时已看清了双方出招的特点。一左一右,不停飞上蹿下,催得阴蛇一头一尾皆忙碌非常。 一招下去是火花,再一招下去只剩了火星,二人招式尽皆朝着一处使,渐渐竟也见了血。 但他们心里也明白,这样的打法,不等阴蛇被杀死,自己这三人估计就要累丢半条命了。 可是此时事态已至此,且必得杀了它,才能替庄九遥赢得那一线生机。 这么一想,寻洛已有些靡靡的内力忽地一振,使出一招绝杀,正中阴蛇已伤过两回的那只眼珠。 阴蛇大张了嘴巴,却一点声音也未发出,它那信子似乎不像其他蛇类那般总是嘶嘶,到了此刻仍旧紧贴在上颚之上。 正在这关头,庄九遥在旁边喊了一声:“捂嘴!” 寻洛回身,看见他直直飞掠过来,竟徒手拿着一团火焰,火光炽烈,浓重的阳石味道包裹过来,几近灭顶。 二人伸手捂住口鼻,庄九遥已到了近前,一把将手里的火焰掷出。风与火裹挟着,呼啸而去,汹汹地撞进阴蛇嘴里。 寻洛见状腾起,一脚踩在阴蛇头顶,明秋月反应极快,也飞身过来,一掌顶住了阴蛇下颚。 阴蛇虽气力巨大难言,可这一下来得突然,竟生生让二人合上了它嘴。死命挣扎时正好扬起头,火焰闪烁一下,忽地滚进了咽喉。 不过一瞬,阴蛇身子疯了扭曲起来。 三人急忙退至高烛壁下,看着它死命地翻滚腾挪,整个地面跟着在不停摇晃。 寻洛朝上看了一眼,先前觉得这地宫暂时不会垮塌,现在却有些担心是自己太乐观了。 远处的阴蛇挣扎着竟翻了身,它腹部一直紧贴地面,这一下翻过来,几个人才看到那处竟也是漆黑的。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那火焰还在跳跃,蛇腹中段竟不停在鼓动,像是有物要破皮而出。 没一会儿它又高高支起上半身,头重重一点再点,像是要呕吐般,来来回回许久,却终究什么也吐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阴蛇最后猛地抽动一下,而后像是没了力气,半截身子忽地从半空坠下。 巨大的头颅砸在地面上,轰一声,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人跟着踉跄一下,寻洛自然地伸手抓住庄九遥,庄九遥却吃痛似地“嘶”了一声,手缩了一下。 这一声极轻,寻洛心一紧,忙拉过他手,借了幽暗的光,看见那手心一片通红。 方才捧着火焰冲过去,饶是隔着那包药粉的纸,仍旧被烫伤了一片。 自己刚才竟忘了问问他,寻洛心头火一下便起了,方才不觉痛的内伤几乎在沸腾。 庄九遥见他神色,笑了笑:“没事。”又追问:“你呢?哪里痛么?” 寻洛不答,手上用了用力,又怕捏痛了他,立即又是一松,紧接着抬眼看了他一下,忽地埋头,用唇在他手掌边缘碰了碰。 本在观察阴蛇的明秋月,听见声音转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整个人如遭雷击地立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们。 直到庄九遥抽了抽手,寻洛才转头看过去。明秋月忙收回目光,结巴道:“它它它,这是……要死了么?” “还没有。”庄九遥平静道,“那石子即便对它来说剧毒,可也应该不会死得这般容易。” 寻洛点点头,放开他,提起长剑走至阴蛇旁边。 阴蛇巨大,他仰起头才能看清,那蛇头一动不动伏着,金黄的眼珠子极灼眼,似乎正垂着目光,仍旧怨恨般地看着他。 这蛇被人养在此处,只能靠吃人活着,十几年才醒一回,终年不见天日,四周与头顶皆是剧毒之物,黄泉又钻不透,死了兴许也算是解脱。 不过这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了。 寻洛定了定神,腾起身子,双手握剑,剑尖向下,将所有内力汇聚在剑上,用尽一切力量坠下来,以一个半跪的姿势落在了阴蛇的七寸处,长剑第一回插进了它皮肉。 这鳞片似乎是被它吞下去的那团火焰熔化了,这一下竟如刀切豆腐般轻易。 它身体极快地蜷缩起来,勉力绕成圈,似乎是想要将寻洛卷入其中,令其窒息。 可惜它身上站着的人太小也太灵活,它捞捕猎物的动作都变成徒劳。 明秋月也腾了过来,一刀下去,戳在同一个地方,问道:“这样会死很长时间吧?怎么才能给它一个痛快?” 阴蛇卷曲身子的动作还在继续,翻腾时又露出了腹部,寻洛看准了方才那一处鼓动的地方,没有犹豫,一剑刺了过去。 黑红的血顺着长剑的沟槽流下来,滴滴答答,伴着他冷淡的声音响起:“这里。” 寻洛说完抽出长剑,看着血源源不断自那伤口处流出,竟渐渐汇集成一条小溪。 二人从它背上跳将下来,往后退了些,仰头看着这庞大的怪物。 只见它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来来去去几回,那对金黄而染了血污的巨硕灯笼,终于沉沉地熄灭掉。 地宫里的风终于停下,这地宫里约莫再也不会有风了。 寻洛忽地在想,自己所身处的地方,是否也是一个巨大的地宫,风若吹过来,便是一只巨大的怪兽在吐气,在翻腾。 血很快又蔓延至脚下,两个人又往后退了退,到了庄九遥旁边。 三人一起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旁边才忽地响起一个声音:“公子!” 庄宁儿急急跑过来,身后跟着巫阳。她直直看着那巨大如山的阴蛇,一脸愕然,似乎不知该怎样惊叹才好。 巫阳倒是十分平静,道:“终于解脱了。” 众人皆未说话,过了会儿庄九遥问:“青城还没来么?” “嗯,我穴道一解开就跑过来了。”庄宁儿皱起眉,半是责怪半是后怕地看了他一眼,又问,“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有危险啊公子?” 庄九遥笑笑,安抚道:“放心吧,青城有数。” 寻洛看了看他,转过去,问:“巫阳姑娘,那阴蛇后头的什么药窟,你可知怎么找么?” 没等巫阳回答,一个带笑的沙哑声音忽地响起:“啧,师兄果然是师兄,永远不会让我失望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碗:吓到我们明兄了,啧,阿寻你怎地也越来越不在意别人眼光了?被带坏了吧?啧啧。 寻洛:…… 一碗:从蛇嘴里出来衣服都被口水弄湿了吧?庄九遥你这厮受得了么?你说说你一个医师,烧个石头凑那么近做什么?嫌自己命不够长还是想试试自己的丹药管不管用啊?啊?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啊? 庄九遥:……你闭嘴! 略略略~ 第64章 岩石冰凉 众人皆是一惊,见那通道中缓缓走出一人来。 寻洛皱紧了眉,顺手拉了庄九遥一把,才转头望了过去,发现通道口只一个人,后头没有祁云,也未见方钦那群人的影子。 梅寄见他动作,一笑:“怕什么?我还能吃了我师兄不成?” “梅寄,”庄九遥轻轻拍了拍寻洛的手,上前一步,“我如今做的,可都是答应你的事。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梅寄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箫,后退了一步,皱皱眉:“师兄你离我远点儿。”接着又笑:“没什么意思啊,只是我也有自己的差事要交代。” 这几句话说得模糊,但对寻洛来说已足够分明。他面上波澜不惊,心已紧揪了起来,想着:他果真为了我…… 旁边巫阳看了看梅寄,忽地道:“你的毒这药窟解不了。” “我知道啊,”梅寄笑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的解不了,师兄的照样解不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巫阳姑娘么?多年不见了。” 巫阳点点头:“从前刘仙师上山从来只带一个徒弟,后来仙医仙去,我便以为你二位早已老死不相往来了呢,没成想竟有同时见着你师兄弟的这一天。梅寄先生别来无恙?” 梅寄无所谓地道:“反正人不人鬼不鬼的呗,还活着。” 他用手中的箫指了指那阴蛇:“走吧巫阳妹妹,守门的怪物都死透了,带我们找找那洞窟去。” 巫阳一动不动,梅寄疑惑地挑挑眉,笑问:“你就不想晓得你村中那些人的毒怎样解么?” 此话一出,巫阳登时皱起了眉。 她的确是在宋真住处找到了解药,却不知怎地,那解药一喝下去,原来的毒是解了,却不断有人出现胸闷之状,包括她自己。 “是你?”她冷冷问,“我记得自己与梅寄先生,似乎没什么过节。” 梅寄摇摇头:“我可不会做这种事。” 听了这话庄九遥忽地一笑,似是嘲讽,梅寄瞥他一眼:“师兄笑什么?我虽常做坏事,可我不撒谎。毒是我的,可下毒的又不是我。” “你究竟要做什么?”明秋月挡在巫阳面前,问了一句。 梅寄撇撇嘴:“你是何人?我不认识你,我不与你说。” “你!”明秋月上前一步,巫阳拉了他一把,摇摇头。 “师兄,”梅寄转向庄九遥,竟十分诚恳,用了恳请的语气,“我就想进去看看而已,看看师父当年究竟在这里头放了什么东西。” 寻洛心头一惊,转头去看庄九遥。 庄九遥显然也十分错愕,一把捏紧了寻洛的手,问:“你说什么?” “不信你问巫阳。”梅寄扬起下巴,冲着巫阳点了点。 巫阳皱紧了眉,道:“我也不清楚,只知刘仙医的确是进去过一次,与前任大巫师一起,但具体怎么进的我并不知晓。” “那一年是你留在谷中,我跟着上来。”梅寄目光倏地远了,似在回忆,“师父夜里喂我喝了药自己进了山,我放了两只夜照跟着他,一只被他弄死了,还有一只是我拿自己血养着的,他没发现。” 他脸上颇有些唏嘘,伸手碰了碰自己鼻尖,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在自得:“那是我第一回,第一回在师父眼皮子底下偷做事情做成了。” 庄九遥沉默着,过了会儿才问:“便是师父仙去的那一年?” 梅寄点点头。 庄宁儿觑着庄九遥的脸色,心头算了一算:她到药王谷那一年是八岁,药王谷已没有刘仙医,当然也没见着梅寄,那便是说,刘仙医驾鹤西去之时,公子不超过十六岁。 这梅寄也是有本事,十多岁时驱使夜照,竟已能瞒得过刘仙医。 寻洛也看着庄九遥,感受到他拽住自己的那只手,力气用了十分,似乎是在求个支撑似的。 他于是不敢松手,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扫了扫。 过了半晌,庄九遥笑了一笑:“巫阳姑娘,劳驾,咱们一起进去看看吧。这一回为了这地宫,也给你上阳村添了不少麻烦,最终要封了还是要怎样,你说了算。” 巫阳看了看那阴蛇尸体,终于是点点头:“听上一任巫医说,要找那药窟往黑了走便是,我想着应该是在石壁的另一边。” 一行人于是休整了一下,远远绕开阴蛇的尸体血液,举着火把,朝着它背对的方向走去。 地宫巨大,路极远,地面又柔软,踩上去便是悄无声息,竟有些靠不到彼岸的错觉。 行了一段后,寻洛忽地问:“方钦想要什么?” “他武功强行提升太多了,”梅寄回头看了看他,坦诚地答,“生怕有谁超过了他一点,一听闻此处能通人经脉,对走火入魔之人有奇效,便迫不及待布了局便来了。没成想那宋真还算有点本事,又碰上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群人,竟被拦住了下不来。”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庄九遥与他隔得最远,但还是清清楚楚听见了这笑声,却没理他。 寻洛单刀直入,问:“你告诉他的?” “是啊。”梅寄似乎在极力压制笑意,“所以待会儿我得给他带点什么东西上去,要不然不好交差呢。” 他倒是坦诚,众人皆不说话,他便又问:“知道为什么你被发现了么?” 寻洛一愣,想起自己先前假扮方七被推下来的事,想了想道:“方四问了我一个问题,与巫阳姑娘有关。” “嗯?”巫阳疑惑地侧头。 寻洛没解释,梅寄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那方七是个有断袖之癖的,怎会对巫阳姑娘有想法呢?” “什么?”剩下三人异口同声讶异着。 明秋月到了此时,其实还未从庄、寻二人的那画面中缓过来,觉得自己似乎是偷窥了别人的秘密。 本就不太弄得清状况,因而一时有些敏感,此时便有些发懵,不知他的寻兄怎么又会跟巫阳妹妹有关了。 庄宁儿则是在想:糟糕了,公子有敌人了。 “不是的,不是我对巫阳姑娘有想法。”寻洛转头看庄九遥,见他直直盯着自己,也不知该怎样解释,末了轻声道,“出去了细说给你听。” 庄九遥心情一直有些发沉,此时听到这句,不由得松了松心情,转头打量着巫阳被火把照亮的侧脸,心道这巫阳皮肤白皙,高鼻大眼,脾性又生得特别,果真是妥妥一个冷美人儿。 他打量完了,扬了扬下巴眯起眼,拖长声音应了一句:“哦。” 巫阳倒是还算平静,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只是不太显眼地转了转头,目光放出去,看了看明秋月。 后者则不自在地将目光从寻洛那处移开了,心里念叨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寻兄还是寻兄”。 寻洛叹了一口气,顿了顿又转向巫阳:“巫阳姑娘对不住。” “无妨。”巫阳淡淡应着。 庄宁儿轻声啧了啧,自顾自地摇摇头,瞥眼看见梅寄挂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而后众人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寻洛不知该作何反应,抬眼终于是见到了另一边的崖壁,才解脱似地说了一句:“到了。” 几个人刚刚才因为玩笑稍稍松缓下来,气氛却一下子又紧了起来。 这一边崖壁与那方似乎无甚差别,只是没了烛台,更没见着门。 巫阳伸手摸上那崖壁,岩石冰凉。众人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举着火把,回头看了一眼:“我试试。” 寻洛点点头,将庄九遥让至巫阳身后,又接过了庄宁儿手上的火把,高擎着替后头的人照亮。 明秋月殿后,前面一个便是梅寄。 只见巫阳大约每十步碰一回崖壁,一行人一个跟着一个,就这般顺着走过去,渐渐又离阴蛇的尸体越来越近。 她最终停下来时,众人皆未看出这地方有何不同,崖壁仍旧是崖壁。寻洛伸手摸了摸,触手冰凉,无甚特别之处。 只是回头一看,地宫中央那阴蛇,尾巴正指向了此处。 “此处崖壁比旁边要温热一些,”巫阳解释了一句,“上阳村的人自小接触阳石,对这东西很敏感,你们可能感受不到。” 庄宁儿忍不住问:“可是门在哪儿?” 寻洛伸手,让火把靠近了此方崖壁,不过微微一燎,阳石味道忽地大盛。庄九遥顺手摸上那崖壁,道:“阴蛇便是门,过了它应该不会有多难了。” “劳驾。”巫阳将火把递给庄九遥,跟着点点头,“退后吧。” 几个人便让开了些,巫阳叫了一声:“秋月哥哥。” 明秋月上了前,巫阳从怀中摸出两只小白瓷瓶来,递给他一只,指指崖壁,手指一划,划出了个大概轮廓:“从这里,泼上去。” 她说着已打开另一只瓶子,率先将那药水泼上了崖壁。 药水甫一接触到石壁,便立即发出灼烧的声音,又顺着流下来,渐渐在暗色的崖壁上,灼出了更为沉一些的黑色痕迹,瞬时便划出了一条界线。 做完这一切,她接过庄九遥递来的火把,蹲了下来,让火焰靠上了石壁最低端。 不过片刻,那石壁竟轰一声,自下往上燃了起来。 火焰被药水阻隔,只在中间那一块地方狂舞。扑面而来的热气裹挟着阳石气味,使得众人又再退了一退。 过了不一会儿,火焰渐渐暗淡下来,阳石气味也跟着慢慢淡了,到后来竟带了点香味。 起始谁也未曾留心,待得注意到时,那香味竟如酒一般弥漫开了,让人微微有些上头。 寻洛挡在庄九遥身前,靠那石壁最近,此时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起来,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十分困倦。 他使劲摇了摇头,想将那种拽着人下沉的迷惑感驱逐开去,可越想保持清醒,思绪便愈发迷糊。 于是伸手抓住了庄九遥。 就在他勉力想要睁开眼睛时,旁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异响,他微微侧头,看见明秋月已一头栽了下去。 巫阳正慌忙地伸手,想要揽住明秋月,无奈力气却不够,只得跟着跪坐了下去,惊诧地喊:“秋月哥哥!” 几人显然皆未料到,慌忙围过来一看,明秋月已昏过去了。 巫阳细细看了看他脸色,又把了把他脉,松了口气。 她着急的声音落在寻洛耳朵里有些飘忽,但还算镇定:“是中迷药了。” “有危险么?”庄九遥一边扶住寻洛,忙问道。 “无事。”巫阳答,“这东西唤作梦香,只产自上阳村,且仅对男人起效。若是一不小心睡了过去,有解药的话做个美梦也就醒了,若是没有,会一直沉迷梦境,那便再醒不过来了。” 她说完顿了顿:“没想到此处竟有这般浓的药。” 庄宁儿惊讶:“那我家公子和梅寄怎地无事?他们不是男人?” 两个人的确都十分清醒。 听了这话,庄九遥无奈地弯起了眼睛,但表情还是有些难言,看着她:“丫头,我看你是皮痒了。”梅寄则噗嗤一声笑了。 巫阳皱起眉,忖了片刻:“兴许是因为体内有蛊毒。” 庄宁儿又摇摇头,叹了一声,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造这门的人便未想过女人也会到此处么?这是瞧不起咱们还是怎么地?”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宁儿你真是姐姐的小开心果儿~~~~ 第65章 黄铜为墙 巫阳有些哭笑不得:“这东西时常与阳石生长在一处,是我倏忽了,应该不是人故意做的。” 她说着摸出一粒药丸,塞进了明秋月嘴中,又伸手递过一粒给庄九遥。 庄九遥见寻洛还睁着眼睛,将药喂给他,又拍拍他脸:“阿寻?” “我要跟你进去。”寻洛费力地咽下药丸,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这般困过,一边又生怕万一睡过去了,让庄九遥自己进了那不知危险与否的洞窟,于是死命撑着沉重的眼皮看他。 正在此时,靠在巫阳怀里的人忽地低低喊了一声:“水烟。” 巫阳身子一僵,低头见明秋月在睡梦中勾起了嘴角。 谁都知道方钦的夫人名叫水烟,一时之间便无人说话。 过了半天巫阳才笑道:“宁儿姑娘,里头不能没我,秋月哥哥一时半会儿又醒不过来,再不进去怕误了时辰。要不你先帮我守着他?” 庄宁儿看了庄九遥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她于是答:“好。” “多谢。”巫阳低声道谢,又将明秋月扶着靠在了边上,起身看着那石壁。 那处火光熄灭之后,呈现出一种与四周格格不入的灰白色。 她在旁边摸索了半天,摸着个凸起,伸手一拧,那处灰白色的石壁便缓缓往侧面退了去,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来。 巫阳将手往前一送,见火把没有熄灭的迹象,便看也不看身后之人,逃也似地率先进了那洞。 梅寄看了庄九遥一眼,跟着也踏了进去。 寻洛还有些昏沉,但是吃了解药,又撑着没睡,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庄宁儿转头看着两个人:“公子,寻大哥,小心。” “嗯。”庄九遥应了一声,将方才寻洛手中拿着的火把递给她,“你也小心。”二人便跟在最后,一起进了那洞口。 与前面的人隔得有些远,后头人也看不见,庄九遥忽地住了脚,转头凑过去,细细瞧着寻洛。 只见他眼睫微微颤抖,偶尔不由自主地垂成一排,安静地半遮下来时,显得那双眸子更加幽深。 这要睡不睡的样子实在撩人得很,庄九遥心头微微叹息一声,又见他乖乖地站着凭自己打量,想了想,倾身过去覆上他唇。 触感柔软。 寻洛任由他动作,末了忽地舔了他一下,庄九遥心一动,狠狠在他下唇上咬了一口。 “唔。”寻洛吃痛,顿时觉得倦意散了一半,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这声低吟兴许是因为太过困倦,因而理智压不住本能,他自己未曾意识到,庄九遥却清楚地听见了。 心头忽地十分燥热,此时却又不是个好时机,庄九遥转头看了看前头更远了的火光,伸手在他腰上狠狠抓了一把,笑道:“怎么样?清醒点了没?” 寻洛跟着一笑:“清醒多了。” 庄九遥勉力抚平心头的躁意,沙哑着声音:“走吧。” “嗯。”寻洛应了一声,走在他前头半步处,走了两步忽地回头,歪头用双唇碰上了他耳垂,一触即收,紧接着低声道,“这一回出来之后莫要先走,道别要当面。” 说完便抬脚,庄九遥伸手摸住他手,走出好几步才应了一声:“好。” “我承受得起。”寻洛轻声补了一句,语气平淡,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今儿是个阴天”。 庄九遥点点头,缓缓道:“是我承受不起。” 那通道极长,两个人远远缀在后头,走了半盏茶功夫才看到前头火把停下了。这进深这如此长,让寻洛不由得怀疑上真派的六盘山底下,整个全是空的。 害怕梅寄与庄九遥隔得太近引得蛊虫更加活跃,寻洛走在了前面,见梅寄站到了洞窟的最那头,才让庄九遥上了前来,停在那洞口。 巫阳高举了火把,三人便看清这洞中崖壁与外头不一样,是方才门上烧过之后的灰白色,上头竟也嵌着许多烛台。 几个人摸出火折子,与巫阳一起将烛台皆点燃了,看清了眼前是一个浑圆的地界。 这洞窟并不大,从这头到那头约莫五丈,中央一个小小的高台,高台上一条弯曲的痕迹,那线两端,一半是灰白,一半是暗黑。 竟是个太极的图样。 “这台子,”巫阳忖道,“约莫便是那能通人经脉的东西了。” 庄九遥绕着台子转了一圈:“阴阳时辰的讲究呢?” “这个便不用问我了吧,”巫阳笑道,“庄先生一看应当已明白了。今儿是闰三月的朔日,阴蛇已死,阳石暗河蒸腾,此处正对着六盘山最高的顶峰,天阳与地阴之气汇集于此。今夜子时,若是在这台子上疏导经脉,即便解不了庄先生的蛊毒,也能恢复你的内力。” “当年师父想找的就是这东西么?”梅寄站在洞窟最那头,唏嘘着,“可惜找是找着了,只是没来得及等到时机,若不然我与师兄,定非如今的模样。” 庄九遥弯起眼睛:“这话也就说说便罢了,你我之间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自个儿再清楚不过了。” 梅寄啧了一声,没接着说话。 静默了许久,巫阳顺着洞窟走了一圈,轻声道:“没想到,上阳村历代传说中的地门,竟是这个样子。” “地门?”庄九遥与寻洛异口同声道。 “怎么了么?”巫阳有些讶异。 二人对视一眼,庄九遥问:“你说此处叫作什么?地门?” “是啊。”巫阳点点头,“传说中阴蛇为未成神的蛟龙,它守着的洞穴,在大巫师的历代传闻中,被称作地门。约莫是因了这地宫深入地底吧。” 寻洛看着庄九遥,张了张嘴没说话。那把在邢枫身上找到的黄铜钥匙此时就在他身上,也是他与庄九遥一起,在前任武林盟主吴柏行临死之前,知晓了这钥匙与“地门”有关。 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地门地处上真派之下,里头有天山刘仙医放的东西,钥匙却在蜀中邢枫身上,这一切却又为金陵吴柏行所知。 若说刘仙医与上真派之交,庄九遥是从小便知晓的,因为刘仙医几乎隔年便会带着他来一趟。 与邢枫有旧交也不是全然不可能,毕竟同在蜀中。 只是庄九遥在药王谷这么些年,从不知自家师父与同为医学世家的邢家有过来往,更不知他与金陵那头还有联系。 这其中的关窍,实在是难言。 庄九遥远远看了梅寄一眼,一下有些说不清心头的感受。 梅寄正背对着三人,仔细地摸着面前的石壁,隔了会儿他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在那石壁上凿了几下。 碎石片落了满地,下头竟渐渐显出了一块平整的石面,上头描着云纹。 “寻洛!”他喊了一声,“来帮忙!” 寻洛与庄九遥对视了一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提着长剑过去了。 巫阳在旁边看着,二人用力凿着那石壁,不一会儿已显示出了些蹊跷的东西来,那处竟是一扇门的形状。 这门是一整块巨石做成的,面上全是云纹。庄九遥一眼便认出了,这门与药王谷中的藏室门,一模一样。 梅寄有些诧异地回头,与庄九遥眼神远远对上了,问:“师兄,你还记得谷中藏室开门的口诀么?” 庄九遥点点头,当然记得,梅寄定然也记得。 果然,他并未等庄九遥的答案,只伸手在那门上敲击着。 那有些空洞的敲击声忽快忽慢,忽重忽轻,不一会儿那门重重响了两下,又顿了一顿,才悄无声息地自中间翻了一翻,露出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来。 “借用一下。”梅寄伸手拿过巫阳手中的火把,率先进了那门。 寻洛回身,等着庄九遥一起过来了,也跟在巫阳后头踩了进去。 里头也是个洞窟,约莫一丈见方,周遭全是暗沉的琥珀色。寻洛怔了怔,在洞口伸手一摸,若他没瞧错,这洞窟竟是以黄铜为壁。 里头的高烛已被梅寄点燃了,正对着庄、寻二人的那面壁上,有一道深深的凹陷。 是一把长刀的形状。 “西北有宫,黄铜为墻。”庄九遥忽地念了一句,“地皇之宫这般寒碜么?” 寻洛缓缓开口:“妖刀。” 巫阳怔怔的,喃喃道:“原来那妖刀,竟真的是被压在此处的。这黄铜怕也是用来压制妖刀的。” 庄九遥立在洞口不曾进去,只见梅寄站在那凹陷前面,正低头看着地面。跟着他目光看下去,那处竟放着个十分厚重的大箱子,靠着后头的黄铜崖壁,看上去几乎是铸在一起的。 箱子也是黄铜的。 寻洛摸出那钥匙来,想起先前梅寄借过钥匙来看,也不知是怎么个意思,此时却也不便多想,于是走了过去。 巫阳见到钥匙十分震惊,愣愣地看着他。 手中这钥匙,竟与那箱子十分配套,寻洛站在箱子前头,仔细看了半天,发现这钥匙约莫是被摩挲久了,颜色要稍微淡一些。 梅寄退开一步,示意他开箱。 “离远一点。”庄九遥叮嘱了一声。 寻洛应了声“好”,蹲了下去。咔哒一声,在小小的洞中显得十分响亮,几乎下了人一跳。 那黄铜的箱盖极重,他定了定神,一把掀开站了起来,什么也未曾发生。 里头密密麻麻放着陈旧的纸张。 梅寄探过头去,伸手拿过最面上的一本册子,打开看了两眼扔回去,再拿过一本,看了看,如是几回,才转头道:“全是各门各派的内功心法。” 他又低头去看,半晌啧了一声,直起身子来:“有些邪术都已失传了,没想到全在此处。” 庄九遥语气带笑,有些嘲讽:“那你可开心了。” 梅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拿起一个盒子,揭开来,整个人顿时便呆愣住了。 寻洛与巫阳立在旁边,皆有些不明所以,庄九遥环抱着手看着他,瞧不出情绪。 “师兄。”梅寄的声音有些颤抖,分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其他,他猛地转过身,眼神发亮,扬起手中一张泛黄的纸,“碎殷。” 庄九遥看着他,慢慢放下手,站直了身子。 “碎殷。”他敛了笑容,“真正的碎殷。” 庄九遥与他对视了片刻,面无表情,忽地呕出一口血来。寻洛一惊,忙飞身过来,一把揽住了他后背。 闰三月的朔日,竟这般悄无声息便入了夜。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黄铜为墙:《神异经?中荒经》:“西北有宫,黄铜为墻,题曰地皇之宫。” 这当然不是地皇之宫啦,庄先生在玩笑呐~ 那啥,我的感情戏是不是写得有点少啊?啊在通道里抓紧时间谈个恋爱哈哈哈哈哈 第66章 神气相守 巫阳也是一惊,忙道:“快,外头的八卦台,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庄九遥似乎有些发愣,不知在望着什么,任由寻洛将他引着,出了这小门,又到了外头那中央画着太极图的洞窟。 一上那台子,自下而上的热气便猛地来了,冲得人几乎有些站不稳。也能感觉到体内真气似是受到指引,正在飞速运转着。 寻洛一手还揽着庄九遥,顺了顺气,将内力收了收。 庄九遥深吸一口气,盘腿坐在了阴阳线上。 寻洛跟着半跪在他旁边,将手掌放上他背,催动内力细细感受了一下,发觉他此时的经脉之象十分奇特。 他体内像是有多股真气在乱窜,经脉之间却又全都不通,那强大无比的内力便如同多只困兽,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在短短的一截截经络之中疯狂冲撞。 不痛才奇了。 寻洛皱紧了眉,心知打通经脉的确是唯一的解决方式。 真气被锁住,是因了那毒会跟着乱窜。而此时蛊毒仍旧是解不得,却又要释放体内被困住的内力,说起来是不太可能,因为一打通各经脉之间的阻隔,相当于毒也便不受抑制了。 可这地门内的极热之处,在这闰三月的朔日子时,正好能暂时抑遏阴极的蛊毒。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这是一次剥离,将内力与蛊毒完全拆分。 往后即使每半月仍旧要毒发一次,却可以保住平时的内力。 只是这过程必然是极痛。 他忍住心绪,飞快地用拇指在庄九遥唇上摩挲了一下,低声道:“你忍忍,我替你通经脉。” 庄九遥面色惨白,强撑着笑了笑,道:“出去之后你兴许打不赢我,如今不能装病了,但我要在上面。” 这种时候了还在贫,寻洛有些哭笑不得,却也心知他在宽自己心。即便是倍觉心酸,还是勾了勾嘴角,在他面前也盘腿坐下了。 他不知当前是什么时辰,只知要等到地气最盛之时,于是只耐心看着庄九遥。 没一会儿,一阵风自地旋转而起,裹挟着冷热两股气息交缠在身侧。 “来了。”庄九遥低声道。 寻洛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与他掌心相对。 自小练武,这内力从来皆是用来出招,还从未替人疗过伤,因而甫一开始真气便有些不稳。 “莫怕。”庄九遥本闭着眼,自己也在运气,感受到他状态,忽地睁眼说了一句。 寻洛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被汗湿透了。 他应了一声,稳稳心神,重新调息了一次,觉得某一处真气就是不太顺畅,等了片刻,庄九遥低低的声音响起来:“神气相守,聚而不散,自天灵起……” 跟着这声音走,渐渐竟真的找到运气的方式。 不多时寻洛已感觉得到,这般一来,不仅仅是在帮庄九遥通经脉,连自己身上的感觉也有些不太一样。 自上下而聚中,经脉里头的真气一一被阴阳之气调和,再以外来真气为引,缓缓打通经脉之间的结。 庄九遥的滋味自然是极不好受的,俄顷,他整个人已像是从水中捞出来般,眉头却始终未曾皱过,想来疼痛惯了,也不觉得自己在遭罪。 又或者,只是顾虑自己会影响寻洛,害他担心。 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寻洛自然懂,他此时强迫自己收敛起心疼,也心知庄九遥会好好忍着。 不多时,两个人的配合已越来越默契,到了最后自你向我引气时,寻洛忽地有了种二人连为一体的错觉。 从前只知道家双修时,阴阳完全调和之后会引来和谐之气,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这种经历。 有些奇妙,这种感受缓缓抚平了些内心的焦躁。 终于是到了最后一处,真气全部汇聚在胸口。 只要过了这最难的一关,往后庄九遥平日里的功夫便能恢复了,毒发之时也能少受些罪。 二人虽皆闭了眼,但寻洛出于习惯,还是留了一线神思在留意周围,正欲引自身内力冲撞那最后一处淤堵时,旁边那石门处忽地传来一声轻微的脚步声。 他辨人的能力一向极强,即使不用眼睛。 害怕待会儿会分神,此时便提前微微松了松气,好让庄九遥有个准备。见庄九遥没什么异样,才喊了一声:“巫阳姑娘?” 那头背对着他,巫阳的声音传来:“情况如何了?” “快了。”寻洛微微喘了一口气,细细看了一眼面前的庄九遥,才又问,“巫阳姑娘,里头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么?” “没了。”巫阳答,“就那箱子旧册子陈纸张,尽是些内功心法和奇药配方,梅先生正在看呢,瞧起来还挺感兴趣的。我竟还找着了我上阳村从前一任巫师的练功心法,本以为失传了呢。可惜我不会武功,拿来也无用。” 寻洛想了想:“也算是个留念吧。” “嗯。但愿梅先生不会把不该带的东西带出去。”巫阳应了一声,“此处无事,待着又憋闷,梅先生怕是一时半会儿清理不完那些东西,我有些担心秋月哥哥和宁儿姑娘,出去瞧瞧去。” “好,多谢巫阳姑娘。”寻洛应了一声 巫阳笑笑,转身便走。 寻洛听着那脚步声渐渐远了,才重新收回心神,闭上了眼。最后的紧要关头了,出不得错。 内力翻涌,作为容器的身体似乎不够大,庄九遥面上终于显示出了些难忍之色,此时的情况仍旧极痛,却又与蛊毒发作不一样了。 毒发之时是万虫噬心,此时却是膨胀着发痛,似乎下一秒整个人便会从里头炸开,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刹那之间,气已运过三遍,还是差了一线。寻洛一向镇静,此刻感受到庄九遥的手有些发颤,却也开始抑制不住内心的焦躁。 正在这关头,不知何处传来嘶一声响,寻洛整个人震了一震。 再仔细一听,像是什么东西被点燃,几乎是立刻,他便闻到了浓重的火石气味。 他不敢松手撤力,但是这味道却越来越浓。嘶嘶声不绝于耳,不知何时会停,他盼望着能响得久一些。 就他的经验来看,那燃烧的声音若停了,这洞窟怕是立时便会被炸成个废墟。 是梅寄么?不,里头那洞窟未曾见到出口,应该不是梅寄,那么是巫阳? 可是为什么? “九遥。”寻洛低声喊了一句。 庄九遥明白他的意思,低低应了一声,快速道:“你快走。” 寻洛不答话,庄九遥身子绷紧了片刻,又忽地放下来。 劝说无益,他也不是那种盼着自己死了对方也会幸福的人,因而再未说话,更用了几分力,将真气猛地又收作一处。 危险满溢着的通道,却不知怎地又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大喊:“寻大哥!庄大哥!” 是祁云。 寻洛闻声道:“你师父在里头,赶紧带他走!” 祁云也未曾耽搁,立即便进了那黄铜的洞,不多时背着梅寄出来了。 “快走!”寻洛见他停下,又喊了一声。 祁云挣扎了一下,皱紧了眉,背上的梅寄似乎是中毒了,睁了睁眼,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云儿”。 祁云咬咬牙:“我马上进来救你们!” 他说完便飞掠了出去,寻洛松了口气,心反而静了下来。 此时自然是不能撤掌,真气若是一乱,他自己也会受伤,但却不会致死,因而他并不在乎,问题在于庄九遥。 二人体内的真气几乎全集中在了庄九遥胸口,他若是一撤掌,便是要见着庄九遥暴毙在自己眼前。 真气最后一次汇聚,准备冲撞,里头的洞窟轰一声炸响了,坐着的八卦台跟着晃了一晃,头顶有碎片砸下来,却近不得二人身。 跟着是第二声爆响,寻洛咬紧牙关,用力一送,真气忽地决了堤,自庄九遥胸口重重撞了一下,紧跟着流向全身。 这一下太过猛烈,他哼也未曾哼一声,已晕了过去。 寻洛丝毫不敢耽搁,火焰已冲出那黄铜壁的山洞,瞬时便燎上了台子。他抓起庄九遥的腰,直冲那洞口而去。 轰发声一阵压过一阵,这洞窟自里头开始垮塌,他带着庄九遥甫一离开,一块巨石已滚落在八卦台上,瞬时将那阴阳分明的台子砸了个粉碎。 空气变得滚烫,如同海浪在身后追逐。寻洛没了命地飞掠,内心却是一片平静,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记着自己还带着庄九遥。 而庄九遥,绝对不可以死在自己面前。 前头是一块巨石,长剑出窍,一下便劈成两半,还好通道顶够高,他腾起越过去,却未料到后头空气推着石块往前,下一刻便狠狠砸在了后背上。 寻洛往前一扑,堪堪未曾跌倒,剧痛袭来,他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仍旧抱着庄九遥往前。 纷纷掉落的石块如雨,皆在落到庄九遥身上之前被他挡了。 通道似乎没有尽头,没有尽头,耳朵听不见爆炸而外的其他声音,他被死亡的气息包裹了。 原来死亡从来不是冰凉的。 只剩往前一个念头。 风太炽烈,燎得他无法呼吸,光亮忽地出现在不远处。 寻洛狠狠一跃,如不真切的幻境般,堪堪跃出了那洞口,抱着庄九遥滚落在柔软的地面上。 火焰终于不再追赶他,可地动山摇的感觉却尚在持续。 这外头非常嘈杂,似乎是有两拨人在对战,兵器的声音在烈焰与巨大的轰响声中十分清脆。 有人发现了他,弯腰伸手便要扶起庄九遥,他感受到怀里人被拉走的动静,猛地抬头,狠狠的眼神让那人缩了一缩。 后头忙上来一个人,一把将那人扒拉开了,十分急切地看着寻洛。 是卫青城。 卫青城在此处,那么庄九遥一定无事了。 寻洛心头一松,一口沉积已久的淤血猛地冲出喉咙,逼得他有些不能呼吸,整个人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蜷缩成一团。 有人轻手轻脚扶起了他,他听见庄宁儿的声音在喊:“快撤!这地宫马上要塌了!” 寻洛闭上了眼,他觉得自己不是受伤了,只是有些累。 而后周遭的一切便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神气相守:道经里面的常用说法。《南华真经附墨》、《张三丰先生全集》皆可见。本文虽然是架空的,但是引用诗词基本上不会在宋代之后,这里用到了明代的东西,算是个例外,但因为是道教习用语,跟其他常用词汇一样,不是现当代的倒是不太存在时代太晚的问题。 【叨逼叨】 今天字数有点儿少,因为提不起力气来了X﹏X 发烧了,但是明天(周五)还要上班,对不起在看文的小可爱,周六有可能断更一天。如果我明天下班回来还有力气就不断~我尽力! 各位一定要把衣服穿暖啊! 谢谢看到这里还没弃文的天使,今天也是为爱发电的一天!数据和有没有榜单都不会影响我更文的~~~ 好了卖惨完毕~ 2333333提前祝周末快乐! 第67章 清朗之夜 “庄九遥!”寻洛大喊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在!”外头急急的脚步声响起,话音刚落,庄九遥已端着个药碗出现在门口了。寻洛见到人心下一松,才从噩梦里头彻底醒转过来。 庄九遥过来将药放在了那小几上,才坐下在榻边笑了笑:“小的在呢,这位爷您有什么吩咐?” 寻洛看着他,发现他眼下有些乌青,气色倒是还好,急着问:“你怎么样?我记得我们出来之前,你的经脉是打通了是不是?” “是是是。”庄九遥弯起眼睛,“等你好了我出去给你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还是来个人兽斗?跳火圈儿也行!你挑一个?” 寻洛忍不住笑了一笑,环视了周围一圈,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屋子,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都在疼,连手也不自在。 庄九遥轻轻按了按他肩膀,示意他躺着便是,却又拗不过他,只好扶着起来靠上了硬枕。 寻洛举起手来,才看到自己两只手皆缠满了白色细布,又掀开被子,身上是干净的里衣,却能感受到自背及腰也全被缠住了。 他皱皱眉:“我受伤了?” 庄九遥看他半晌,才答:“爷,您是对自己多不上心啊?骨头断了几根是不是对你来说是小伤?” 寻洛见他脸上没有笑容,便有些怔怔的,半天才开口:“我……” “我不是……”庄九遥忽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脸:“你伤得太重了,都躺两天了。” “两天?”寻洛惊讶,又问,“那地宫呢?我们此时是在何处?梅寄呢?是不是巫阳点燃的火石?后来方钦是不是找过来了?” “地宫炸得厉害,已全部垮塌了,等你好了若是想,我带你去看。咱们此时在六盘山下的一座院落里,是我师父从前的歇脚之处。”庄九遥一个一个地答,“巫阳不见了,梅寄也被祁云带走了,方钦的确是找过来了,不过如今已走了。” 寻洛觉得有些发懵,每个答案都还想要追问,最后挑了一个:“巫阳不见了?那明秋月呢?” 庄九遥肃然了神色:“宁儿说自己不知怎地睡着了,醒来便没见到人,后来青城也进了地宫,是追赶着方钦的人去的。” “双方本在混战?”寻洛想了想自己晕过去之前的场景。 庄九遥点点头:“一切简直像是算计好的,从那黄铜做墙的洞窟里头开始炸开,一层一层向外推,都不知目的是为了毁掉那箱子,还是要杀掉所有人了。” 他说着又摸摸寻洛的脸,眼睛里头亮晶晶的:“若不是你最后强行突破,你我必定死无全尸了。祁云会出现在洞里,想必梅寄也未想到,要不然他定也是要与咱俩一起烧成焦炭了。” 虽说这其实不在情理之外,寻洛还是沉默了,问:“死了多少人?” 庄九遥没说话,他又轻声道:“巫阳……所以明秋月没有跟我们一起进去,是早就定好的。” “嗯。”庄九遥轻叹一声,“其实她的表现也没那般完美,只不过咱们的心思都没放在防人之上,况且也是看着她对方钦的态度,不由得便放松了警惕。归根结底是我们疏忽大意了,她虽将方钦视作敌人,前任大巫师与我师父又是好友,可这些却并不代表她会将你我视作盟友。” “可这是为何?”寻洛有些发愣,“她为何非要你和梅寄的命?” 果真是通透。 寻洛是被自己搭进来的,庄九遥本已料到他猜着了,可此时听他一说,仍旧是心头一紧,忖道:“指不定是我师父做了什么对不起她师父的事,来报复呢。” 他说得严肃,寻洛配合着笑了一笑,又道:“这一趟方钦什么也没捞着,定然是十分恼火了,也不知他接下去要做什么。” “随他吧,”庄九遥笑,“反正他被武林盟主的身份束缚着,暂时也不能做什么出格之事,这一回上真派的事情就折磨得他够呛了。如今他既暂时回了岐山派,之后的事便之后再说吧。” “可怜了上真派,连座世代所居的山头也保不住。”寻洛语气虽平淡,但庄九遥与他相处久了,心知他是在惋惜,于是有些吃惊。 他从未见寻洛对哪个门派如此上心过,虽不知具体为何,心头却还是有几分猜测。 此时又想起拿不知谁派人送来的包袱,于是问:“阿寻,你未醒之时,有人送来了你的包袱,我估摸着应当是吴水烟。” 寻洛点点头:“定是她了,看起来她始终未曾信过方钦,只是如今怀了身孕,有些事恐怕不好做了。” “怀孕了?”庄九遥十分吃惊。 “嗯。”寻洛答,“这孩子似乎来得不巧,扮作方七那些天,我细细观察着,觉得她并不开心。” “自然是不开心的。”庄九遥道,却未说下去,只接起了前面包袱的话头,“我给你翻找衣服时,在里头找到个册子。” 寻洛看了看他,坦诚地道:“是吴三娘临死前托付给我的,你应当听过她的名号吧?多年前江湖上的平宁三侠之一。” 庄九遥未动声色:“听过,可她不是已隐匿江湖多年了么?” “被方钦找出来了。”寻洛将庄九遥不在金陵时的事情略略说了说,自然,隐去了自己要重回天门而去杀人的事,也略过了吴三娘死于己手的事实。 末了他道:“那一日我在破庙口见着她时,她被人追杀,紧急之中将这册子托给了我,让我帮忙交给蜀王。” 他在庄九遥面前从不设防,说这段时低垂着眼,未曾去看庄九遥的表情,只听庄九遥沉默半天后道:“所以你伤好之后要去京城么?” “嗯,迟早要去一趟的。”寻洛抬头看他。 只是这边还有些事未曾了结。 这话他没说出口,更不会讲自己在等待天门的命令。 上头让他跟着方钦,虽未拿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方钦这一回一无所获,也不知是不是算完成了任务。 重回天门之后,他明显能感受到,天门对他的观察似乎不同以往了,他觉得有些乱,虽不慌,却也是被吊着一头纷乱思绪,不知如何去厘清事情。 想必是因了门主不想留他却有些忌惮,而朱雀堂主又在暗中护着他,门中内斗看上去暂时歇了,其实底下多得是暗潮汹涌。 所以他的存在就像是双方,或是多方博弈时的标志,踩在天门边上,进是艰难,退也不可能,只好与天门一直互相试探似的,立不稳脚跟。 不过都是因了体内流着天萝的血,生是因了她,死也是。 哪怕是人已不知下落的如今。 只是这朱雀堂主,当真是站在天萝那一边的么? 这般一琢磨起来他便有些发困,连带着看庄九遥时双眼都有些发花。庄九遥见他疲了,放轻了声音:“困了便睡吧,我守着你。” 寻洛想说“不必”,却未曾出口已闭了眼。 庄九遥坐在塌边看了他许久,最后终于是起了身,开门时用力提了提,没发出声响。 甫一跨出来,正好见到副好景色。 庄宁儿与卫青城两个,正并坐在廊下台阶之上。这院中花草正盛,阳光又极好,在他们眼前照出一条明暗分别的界线。 庄宁儿正在说着什么,瞧上去十分欢快,边说边比划,一双素手在空中乱飞,最后挽起了手指,高高举起。 阳光从青瓦之上照过来,在地上落出清晰的影子,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卫青城一直看着她笑。 这场景实在是美好,他不忍心开口打断,转身便要走,却听见庄宁儿叫了一声:“公子?” 他转过身去,两个人都抬头望着他,庄宁儿放下手来,在等他说话。他笑了一笑:“他醒了。” 卫青城笑得极温和,庄宁儿欢快地点点头:“我们听见啦,公子你可安心了吧?” “安心。”庄九遥眯眼笑,过了半晌又道,“你俩辛苦了。” “公子你怎么了?”庄宁儿有些惊讶,她从未听庄九遥说过这种话,庄九遥却不解释。 末了才轻声道:“才刚刚受父皇关注了些,已差点丢了性命,往后的路不好走,是我把你们拖下水了,若是你们……” “不怕!你千万莫说让我们走,让我们走了你想做的事还能做么?公子你是不是晕头了?这般犹疑,一点儿也不像你了。”庄宁儿仰起头,不等庄九遥回应已说了一长串,又信誓旦旦接着道,“反正我们仨一直在一起,往后还有寻大哥,公子你要做什么放手去做就是了。我们守着你,定然会所向皆靡!” 庄九遥愣了愣,笑弯了眼:“是了,我晕头了,怎地会让你们走呢?” “你们继续!”他挥了一下手,“春夏之交,阳光又正好,适合蝴蝶和蝴蝶说悄悄话。” “嘿这人!”庄宁儿有些不好意思,对着他背影愤愤地说了一句,卫青城笑着摸摸她的头。 是了,庄九遥是不会怕的,他摸摸自己心口,是时候了。 寻洛这一觉再醒时,已是晚上了。 庄九遥果真还在旁边,坐着个小凳子,正一手拽着他,右脸枕在另一只胳膊上,伏在榻边睡得正沉。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瞧着他侧脸,直到庄九遥嘟囔了一声:“手麻了。” 寻洛笑起来,见庄九遥慢慢睁了眼,伸手拉过他手臂,使劲揉了几下。庄九遥跟着龇牙咧嘴了半天。 末了他甩甩胳膊,用指尖顺势挑起寻洛下巴:“这位爷看半天了,您看得还满意么?” “满意。”寻洛坦坦荡荡地一点头。 “嘿!”庄九遥眯起眼,“你满意了我还没满意呢!” 说着便扑了上来,又怕碰到寻洛身上的伤,只得撑着自己身子,是一个极费力气的动作。 没一会儿他直起身来,把住自己的腰:“哎我这腰哟。” “过来,给你揉揉。”寻洛笑。 “哎哟!”庄宁儿端着药碗,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这一句,“我什么也没听见!不要灭我口!” 庄九遥指指她,弯起眼睛:“这丫头,皮痒!” 庄宁儿嘿嘿两声,将药碗递给他:“回去睡你的觉吧,这都多久没合眼了?” 寻洛闻言抬头看着他,庄九遥无所谓地耸耸肩:“我方才刚睡了一觉啊,睡得可好了。” 边说边打了个哈欠,眼泪便堆在了眼角。 “让开让开!”庄宁儿接过他手里的碗,“寻大哥我来照顾,明日早晨之前不准你出现在此处!” 寻洛跟着认真道:“我已大好了,明儿见。” “成成成!”庄九遥伸了个懒腰,“一个个的都是大爷,我惹不起。” 庄宁儿翻了个白眼,见他走了,才要将药往寻洛嘴里送。寻洛支起身子:“我自己来吧。” “嗯。”庄宁儿将碗递给他,看着他拿稳了,松了口气。 寻洛又一笑:“莫要这般紧张,这点伤真的不算什么。” “寻大哥你觉得不算什么,但是有人不觉得呀。”庄宁儿叹口气,想了想又道,“寻大哥,有句话可能由我来说不甚合适,但我还是想说。” 寻洛放下碗,见她神色认真,点点头:“你说。” “就我家公子,”庄宁儿忖了忖措辞,“他自小便不太对人上心,可他对寻大哥你是真的上心。” “我明白。”寻洛抿了抿唇。 庄宁儿一笑:“我便说自己多事了吧。但是寻大哥,你答应宁儿,一定莫要忘了,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就始终记着他对你是上心的便好了。毕竟……毕竟人生而在世,多得是身不由己。” “我记住了。”寻洛暂时不太想深究这话的意思,只是顺着心意,诚恳地应了她。 屋外本早已离开的庄九遥抬了抬头,望见天边弯月,脸上没有表情,细长的眼尾微挑。 真是个清朗的夜,风渐暖了。 第68章 朝朝暮暮 许是受惯了伤,寻洛好得极快,不过十天,已几乎瞧不出什么病象了。 庄九遥每日里替他把脉,饶是看惯了他的脉象,仍旧会有些吃惊。 想得更多的是,且不说真打起来自己能不能赢,就这伤愈之速,自己是万万赶不上的。 眼见着寻洛立时便要痊愈,回京的事不得不提上了日程。 先前在那六盘山下的地宫之中,寻洛说过,道别要当面。这让庄九遥想起来,心里便有些不太想面对。 果真若宁儿所说,自己是越来越不像庄九遥了。 他定好了十六那日出发,在金陵第一回与寻洛分别时,似乎也是个类似的日子。 只是当时夏日已尽,而今却正值初始,连半夏都还尚未生发。 这启程日期告知庄宁儿与卫青城之后,却迟迟未曾让寻洛知晓。 十五这一天,庄九遥约了寻洛去六盘山顶。 这是寻洛出了那地宫之后,第一回见到了六盘山炸毁之后的景象。 上真派处于这山顶,虽说四面山岭环绕,但皆相隔较远,眼界十分开阔。可自那洞窟毁了之后,整个山顶便塌陷了下去,从中央露出一个可怖的凹陷来,如同巨大的深井。 “可惜了。”寻洛轻声道。 他与庄九遥站在那凹陷边上,垮塌的石块遮挡太大,光线不好,且深入地底太多,也因了下头岩壁几近墨色,实在是瞧不分明。 只能从光亮直直照射进去的那一小块上地界,看见里头废墟一片,碎石泥土中间,夹杂了些许黄铜色。 庄九遥将手搭在他肩上:“你我也差一点便埋骨其中了。阿寻,你的救命之恩我该如何报答?” 寻洛看他一眼,垂眼笑了一笑,未答话,又转头去看四周的风景。 连绵的山峰之上尽皆绿了,一片深深浅浅,蔓延着直至天尽头,瞧上去有种不受束缚的广拓。 庄九遥直直盯了他半晌,敛了笑容,对着他侧脸轻声道:“每一回同你一起站在山顶上,无论是秋是夏,都会生出妄想。” 他抬手把住寻洛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接着道:“无比希望日月山川皆终结在这一刻。” 寻洛怔怔地看着他,他笑一笑:“因为只有这一刻,天地开阔,风是风,你是你,我是我,身后没有虎豹豺狼,前头也没有万丈深渊。” 百感交集,不过如是。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至少此刻他们还在一起,两个人都尚活着,浑身有用不完的力量,似乎朝朝暮暮可以无穷无尽。 哪怕分别不过是明天呢。 寻洛伸手摸上他脸,还是没说话,不过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回答。庄九遥轻叹一声,环抱住了他。 下山时路过那上阳村,寻洛住了脚:“这村子……” 庄九遥解释:“村里人的毒皆已解了,祁云送来的药,你没醒时他还来瞧过几回。上真派剩下的那些人,有些回了这村子,也有些跟着方钦去岐山了,兴许以后会有能人再回来重立宗派吧。” “要进去看看么?”他又问。 寻洛摇摇头:“九遥,明秋月……” “你不必担心。”庄九遥把住他肩,接过他话,“巫阳对他有意,想必不会对他怎样的。只是不知他若晓得了巫阳所做之事,又该是怎样的局面。” “巫阳这是为何呢?”寻洛语气带了叹息。 他极少问为什么,关于此事却已是第二回了。庄九遥明知他是担心自己,想了想却道:“你对巫阳这般上心呢?” “我……”寻洛起了个头忽地打住了,见庄九遥等着瞧自己的反应,便笑了一笑,“是啊。” 庄九遥啧了一声,朝前走去,背对着他道:“我的阿寻也不知被谁偷走了,换了这么个假冒不正经的来。” 寻洛一笑,忽觉心头的郁郁被冲散了大半,长腿一迈,跟了上去。 二人在外头用了饭,回到那暂时落脚的小院子时已入夜了,却没见到庄宁儿与卫青城。 庄九遥摇摇头,不满道:“去哪处玩儿了,怎地天黑了还不着家?” 寻洛正想说什么,却听他嘟囔:“有好玩儿的竟不带我,成何体统!”于是摇摇头准备回房,谁知庄九遥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还一直跟在后头。 “做什么?”寻洛问,指着另一间屋的方向,“你屋子在那边。” 庄九遥大摇大摆走到了他前头,朝着他屋走去,十分理所当然:“回房休息啊。” 寻洛一笑,跟在了后头。 自进了房间,庄九遥便从背后抱住了寻洛的腰,一直不撒手,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呼的气全擦着寻洛耳朵边过去,有些痒。 寻洛本有些不好意思,被他抱得久了,也便随他去了。 况且,他也十分想要离他近一些。 “你想我么?”庄九遥问,沉沉的声音就在耳畔。 分明一整天都待在一起,他却问这话。寻洛其实早料到他走的日期了,此时心里一酸,伸手要去掰他环在腰间的手。 谁知庄九遥眉毛一横,又将手收紧了些。 寻洛哭笑不得,只好勉力转过头,伸手过去抬起他下巴,二话不说便亲了过去。 庄九遥松了手,他于是转身拥住他,唇齿纠缠一番,才摩挲着他颈侧的皮肤,沙哑着声音问:“你说呢?” “寻洛。”庄九遥环住他腰,与他额头相抵,低低道,“咱俩往后……我要你的心,你的人,通通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 “是你的。”寻洛笑,说着又凑过去,“全部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自己也抢不走。” 他今日格外主动,庄九遥有些诧异,却也猜到了是为何。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得逞地弯起眼睛,逃开他的唇,一把扒开他肩上的衣物,露出漂亮有力的锁骨与肩窝来,而后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道:“真想吃了你。” 寻洛低低笑了一下,声音极轻极温柔,落在庄九遥耳里却像是惊天炸雷,整个人的神智轰一声,瞬时灰飞烟灭了。 他眸子极黯,将手往下探去,寻洛一把握住他手腕,直直盯着他。 庄九遥挣了一下没挣脱,于是眯了眯眼,目光有些发狠。他哑着声音,似是威胁,也像极了委屈:“你作的孽,你负责。” 寻洛瞧着他,半晌松开了手,嘴角弧度温柔:“我负责。” 话甫一说完,庄九遥已推着他朝榻上去。 两个人脑中皆是一片兴奋的混乱,门却笃笃响了,外头传来庄宁儿的声音:“寻大哥?公子在你这里么?” 庄九遥一僵,从寻洛肩窝里抬起头,叹了一口气,紧了紧揽住他的手,又放开,下了榻,问:“怎么了?” “公子!”庄宁儿的声音有些着急,“平宁派出事了!” 二人对视一眼,寻洛下榻理了理衣襟,拉开了门。 门外庄宁儿似乎是被吓了一跳,捂了捂脸,又见二人衣衫完好,才有些讪讪地笑了一下,又严肃道:“出事了。” 寻洛让开她,庄宁儿看着他身后的庄九遥:“公子,方钦这回出来不是一直带着吴水烟么,金陵那头早只剩下她母亲与吴淮生,本来一直无事,谁知吴水烟走前说定的归期逾了之后,吴府于几日前竟被人一把火烧了。刚刚收到消息,说吴家上下除了吴淮生不见了而外,无一人生还,连吴夫人的尸首都已找着了。” 庄九遥一听拧了眉头,问:“还有呢?” “这事,这事闹得有些大,听闻惊动了朝堂,当今圣上派了太子殿下为钦差,要来彻查此事。”庄宁儿说着看了看寻洛,见庄九遥没什么表示,又道,“老爷那边也来了信,他知道公子的病得到遏制了,说江湖如今乱得很,让咱们早些回去呢。” 寻洛还算是平静,但也在心里将局势简要分析了一下。 当今圣上出身草莽,与武林中人有着扯不清的联系,初时他于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无家世可支撑,却得了江湖中人的支持。 自得了天下之后,四处又多有不驯,做了二十多年皇帝实属不易。而他能坐稳位子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一向对武林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廷管着平头百姓,却还有许多人活在更边缘之处,这些生存之地一向归由武林中人自己打理。 武林盟主这位子,虽无甚实权,却算是个旗号,一方面是在向天下表明,整个江湖也是个有秩序的地方。另一方面则为向朝廷表示,武林中人有打理好江湖的能力,算是示好。 可这些,再换个立场看,却也是一种威胁—— 告知当权者,你若是有心抹去这些门派,非要平定所谓的天下,收服整个江湖,实际上并非那般容易之事。 怎样在草野与庙堂,以及薮泽内部间取出这平衡,实在是件复杂难言的事,因而天门应运而生。 以江湖之习性,听天子之命令,再辅以不问来处又无论正邪的各种手段和形式,在暗中替当权者保住这平衡。 可谁知天门会内乱,武林局势又一变再变?有人以为自己大权在握,便一切尽在股掌之中,可惜造化不容人染指。 瞧起来,这一回太子下民间,是皇帝有心要清理江湖了。 是试探,还是铁腕? 却又不知在这无数事件中,究竟有多少人的立场全在武林,又有几家心思尽在朝堂,这里面明摆着的和暗示出的态度,其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摇摇摆摆,这局势实在瞧不清。 从头至尾,寻洛并未仅仅将庄九遥看成个江湖郎中过。 先前只猜测庄九遥是哪个大门派的传承人,后来觉得不像。渐渐又心想他指不定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富贵子弟,闲来无事才在江湖中飘荡,现在看起来,似乎也不太对。 他有些迷茫了。 庄九遥瞥了他一眼,在他脸上未瞧出什么端倪,转向庄宁儿:“这般大的事,你告诉我也没用啊,听闻太子殿下能干异常,指不定能还这武林一个安宁呢。” “公子说得是。”庄宁儿觑着寻洛的脸色,点点头,“记得吃药,有事叫我。” 等她掩上门走了,庄九遥转身,正想动作,门忽地又被推开了,庄宁儿笑了一笑:“别折腾得太晚,好好休息,啊。” 她说完便跑,庄九遥哭笑不得地走过去,将门掩好,又将门栓插上了,嘴里念念有词,寻洛只听清了一声“小丫头”。 他回身便将自己挂在了寻洛身上,叹了一声,嘟囔道:“差点儿忘了今儿十五呢,唉。” 寻洛伸手揽住他后脑勺:“好歹内力回来了,指不定没那般疼了呢。” “嗯。”他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又开口,“阿寻……” 没等他犹豫完,寻洛打断道:“你家是在京城么?” 庄九遥睁着眼睛,从寻洛耳边看着那榻上的帷幔,怔了半天才答:“是。” “我不久之后去了京中,”寻洛声线十分平静,“能找到你么?” 庄九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只要你去了,我便会知道。” 寻洛一怔,却听到他带了笑意接着道:“我有感应,无论你在何处,我都感受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两情若是久长时啊。 昨天写了个小童话,非常满意~《一碗碎碎念》这个坑,盛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脑洞哈哈哈,一个会一直更新但不知何时会来灵感才更新的坑。 嘿嘿,我是在说,大家有空瞧一瞧去呀,说不定就在故事里看到自己了呢! (作者你凑不要脸!) 第69章 孤注一掷 寻洛没有接着琢磨这事,也不知是不愿想还是不敢想,同样也因为庄九遥又毒发了。 只是看上去似乎比从前好得多,瞧起来那地宫里头的八卦台子确实不是没用。一整夜他都守在塌边,庄九遥十分平静,只是一直苍白着脸色。 也许如今的痛放在他人身上仍旧是苦不堪言,可是于他来说,轻微这许多,已算是恩赐了。 转眼已是第二日,清晨云层稀薄,看起来又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庄九遥在快要天亮时睡了一会儿,寻洛却一直没挪过窝。 正在闭目养神,冰凉的指尖却覆上了眉。 寻洛睁眼,看见脸色还苍白着的庄九遥,两个人对视片刻,忽地都笑了。他轻声问:“起?” “起。”庄九遥答。 而后却谁也没动,四目相对着,像是非要将对方的样子刻在脑海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宁儿敲响了门:“公子,水烧好了,若是不快一点,待会儿日头高了怕是不好受。” 庄九遥应了一声。 “起?”寻洛又问。 “起。”庄九遥答,笑着,“小寻子,来伺候爷穿衣吧。” 待得庄九遥将一身汗洗净,卫青城早已将回去的一切物事皆打点好了。连收拾东西再磨一会儿的借口也没了,一行人只得上了路。 马车遥遥行在前面,寻洛一直将人送至官道旁,仍旧在继续往前走。 庄宁儿与卫青城行在前头,皆未回头。 “其实路不远。”庄九遥道。 见寻洛点点头,他又道:“你这般送,不如将我直接送到京城算了。” 寻洛笑笑,垂了垂眼。 庄九遥停下脚步,伸出手来。 他安静地拥上去,紧闭了眼,熟悉的药香环绕着,让他一想到马上会放开,心里便生出没着没落的痛感来。 “我走了。”庄九遥在耳边轻声说,而后侧头轻轻碰了碰他脸。 寻洛深吸一口气,放开他:“走吧,莫要回头,我看着你走。” “很快会再见的。”庄九遥眉眼弯弯,“毫发无伤地来见我。” 他说着倒退两步,紧接着迅疾地转身,不一会儿,赶上了前头缓缓行着的二人一马,真的没有回头。 寻洛觉得有些失落,但这确实如他所愿,便对着那大步流星的背影笑了笑。 马车渐渐便远了,直到再也看不见。 寻洛回那院子之后,立即收拾了包袱离开,他不太想在没有庄九遥时,待在他待过的地方。 出了那院子,又朝着有城镇的方向走去,不多时还在野地里时,扑棱过来一只信鸽。 他伸手接住了。 只有天门的信鸽才会在没有固定路线的情况下找到他。 他刚刚解下信鸽身上的纸条,还未来得及展开,又接连飞了两只来。 本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却发现三只信鸽的内容其实是一样的,似乎是因了第一只信鸽没回去,因而又遣了两只出来。 寻洛思忖着,兴许是刘仙医落脚的那院子里有什么东西,使得天门里头的信鸽找不着目标,一直只能在四周徘徊。 信上的内容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寻洛心里却也未曾掀起波澜。 巫阳办事不力,且也到了重定寻洛刺客等级之时,因而这一回的命令,是与巫阳的决斗。 杀了巫阳,寻洛便能重新夺回“天衍”这名字。 没想到,巫阳竟也是天门中的人。 那么,是天门想要庄九遥和梅寄的命了。 寻洛没有等太久。 他找了家小客栈,住进去的第二日,便有小二拿了封信给他,说是有客人留给他的。打开来看时,里头只有一句话:“三日后黄昏时,地宫见。” 是巫阳无疑了,寻洛烧掉了纸条。 又一日,再次接到一封飞鸽传书,依然是从天晴那处来的,上头写的事寻洛已从庄宁儿那里听说过了。 金陵吴家被灭门,吴淮生不知所踪,且花萼楼主明秋风也不见了。 天晴自己则已赶往岐山派,仍旧是跟着方钦。 三日之后,寻洛在太阳落山之前上了六盘山顶。 途经那上阳村时,他远远望了一眼,正看到大部分人家炊烟袅袅的景象。大巫师应当重新选出来了吧,又或者,从此以后再不会有大巫师了。 因为要守的东西已不在了。 站在那跟庄九遥一起来过的废墟顶上,太阳正在落山,霞光照亮西边的天,东方却是一片天青与灰白。 寻洛回头,直盯着那落日隐没了身子,才抓着长剑,纵身跃下了那深坑,朝着已破败不堪的地宫而去。 石头在崖壁上架出许多可供落脚之处,寻洛踩着那些凸起下腾,不多时已到了底,那地面仍旧是柔软非常。 下头原来巨大而空旷的地宫,如今被切分成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空地,碎石与泥土便像是小山包似地横亘在其中。 寻洛在其间翻越几回,终于是看到一片大一些的空地,正是那阴蛇把守之处。 这仅剩的一方场地,应当是唯一可供打斗的地方了。 阴蛇庞大的尸体还堆积在那处,且四周被人摆满了高烛,寻洛一眼扫过去,看不清阴蛇遮挡着的另一面,却还是发现那光亮被摆成了个正圆形。 烛火皆燃着,将这空间照得明明昧昧,乍一看像是四周塞满了魑魅魍魉。可若仔细瞧去,又会发现那不过是一块巨石,或一堆泥土,以及,许多死尸。 令人窒息的腐烂气息弥漫了整个空间。 一个窈窕身影正背对着寻洛。 那人提着与自身模样不太相符的长刀,站在那早已看不出入口在何处的石壁前,影子被旁边无数的高烛映照着,拉长在废墟之上,像是个有无数头颅与手脚的怪物,却又被那碎石块打断、扭曲,因而狰狞。 巫阳缓缓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寻洛觉得自己这似乎是第一回看清她的面貌,的确是个美人。 只是那空洞洞的神色,让人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还真是大难不死。”巫阳笑了一笑。 寻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杀庄九遥是上头的命令?” “不是。”巫阳坦诚答,“我想杀谁杀谁,他们俩本也无甚必要活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招人烦。” 寻洛未置可否,接着问:“那么是为了毁掉这地宫里的东西?” 巫阳朝他走了两步,问:“你可知地门为何叫作地门么?” 是了,他第一回从吴柏行处知道地门时就暗暗心惊过,总觉得是不是跟天门有点关系,却又觉得因了一个名字便这般怀疑,似乎太过轻率武断了。 此时巫阳一说,他心里一惊,问:“里头的东西到底是谁放的?” “谁造出的地门谁放的咯。”巫阳笑,“拔剑吧,瞧瞧咱俩,究竟谁能去见蜀王。” 寻洛又是一惊:“蜀王?” 巫阳斜起一边嘴角:“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之间谁活下来,谁便会被派到蜀王身边,这是上头的意思。只不过是暗中辅佐还是监视,要看你怎么想了。” 寻洛自然知道蜀王,不仅是因了吴三娘托他将东西交给蜀王,还因为…… “你不会忘了吧?”巫阳又朝前走了一步,将他脑中所想之事说了出来,“前任门主天萝之子,天字号刺客天衍,便是刺杀蜀王未果,行迹败露,才被追责,掉下了断崖。” 见寻洛沉默,她又笑:“不知你认不认识他,我入天门晚,又一直待在这上阳村,耳闻前任天衍的大名已久,却始终没能得见他一回。” 寻洛笑一笑,道:“不认识。” “哦?”巫阳应了一声,转眼人已逼至他眼前,长刀厚重,在她手里瞧上去却轻若无物。 寻洛反手一格,刀剑相撞,他借力往后退去,暗暗心惊于巫阳的力量。分明看上去是个弱女子,长刀上的内力却极充沛。 不等他细想,巫阳的长刀又已扑了上来。 三招之后巫阳忽地横起眉毛:“你是瞧不起我么?再这般只挡不进,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寻洛闻言手腕一翻,长剑忽地一震,巫阳的长刀猛地撞上来,整个人后退了三尺。 他自然不是因为轻视巫阳,也并非同情而不好下手,只不过是想再得到些消息。 方才那寥寥几句,寻洛面上平静,心里却已十分惊讶。 看起来天门里头还有许多意料之外的状况,许是天晴不知道,又或者是她知道了,但是无法,也不敢传递给他。 她却似乎是不打算再说了,寻洛便不再只是防守,长剑化为进攻之后,招招皆是致命。 他虽确实有些不落忍,可人心太小,装下这件事撑满了,便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无论是巫阳设计差点害死了庄九遥,还是他答应过庄九遥会无损地去京城,都决定了他面对巫阳时,没办法手下留情。 毕竟是你不死便我死的一场厮杀。 巫阳的武功在天字号中也算是极高的,一柄长刀几有雷霆万钧之势,但拉锯久了,寻洛还是能看得出她的韧性并不长久。 他手上被划了一刀,巫阳却是肩头已中一剑。 唯一的担心是巫阳作为巫医,应当是有暗招的。 刀剑残影间,那阴蛇旁边的高烛却一盏也未熄灭。 巫阳似乎也不打算拿□□与暗器来对付他,因而不过一盏茶功夫,寻洛手下已不再步步紧逼。 因了他已瞧出,不出十招,巫阳若是再无其他招数,恐怕就要死在自己的长剑之下了。 又过了三招,巫阳似乎是疲了,狠狠将所有力量汇聚一处,不顾身后,直直冲着寻洛面门而来。 这一招十分凶险,完全是孤注一掷的打法,要硬生生接下也有些难,因而寻洛急急后退几步。 背后便是那崖壁,这壁面毁坏过后变得倾斜,瞧上去似乎稍稍一碰,整个便要迎头砸下来。 但那是躲开巫阳这招的唯一办法,只能借崖壁一踩,翻身过去击她未曾设防的背部。 就在他将要触碰到那崖壁时,巫阳忽地一笑,同时寻洛一惊,发觉背后竟唰一声,齐齐戳出无数的尖刀来。 想必这是先前上真派地牢中的那墙壁,没想到垮塌下来之后竟还能用。 此时避无可避,寻洛也不曾乱了步子,只是急停一下,硬生生侧着,撞上了巫阳的长刀。 长刀没入他肩头,他反手用剑一扫,剑风扫中巫阳胸口。 巫阳急急后退过去,他便借机一个翻滚,滚得离那墙壁远了些,落地时一把飞刀掷过去,划破了巫阳腰上的布。 这一招之后,他心里那点难得的恻隐之心完全不见了,整个人冷得像是一块寒冰。 巫阳瞬时便感受到了他的转变,怔了怔,咬紧牙又攻将上来。 决斗之时,很多事容不得细想,一想指不定便会怕,不如先发制人。 寻洛手下内力更盛了些,强接了她一刀,转眼绕至她身侧,在她反手想要格挡时,剑尖却转了个圈,换作左手拿剑,直直刺向巫阳胸口。 “寻兄不要!” 一声暴喝响起,寻洛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剑尖竟真的顿了一顿,让巫阳有了回手的时机。 刀身撞上剑尖,他后退几步,与巫阳一同静静立住了。 二人对峙着,明秋月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中再次响起:“为何非得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很喜欢巫阳小姐姐的,唉。 第70章 青梅竹马 巫阳眼睛亮了一下,却转瞬又黯淡了下去,压制着情绪问:“秋月哥哥,你不是去岐山派了么?” “我不放心你。”明秋月答。巫阳身子一颤,咬紧了牙。 顿了一顿,他又转向寻洛:“寻兄,你实话跟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寻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巫阳望着头顶的漆黑笑了笑:“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我与他是仇人,只能活一个。” 明秋月一时语塞,巫阳提刀又上,却明显是敌不过寻洛了。 明秋月心里着急,拔出雁翎刀,横插入了二人中间:“能不打么?” “明兄,你让开。”寻洛平静道。 巫阳接了一句:“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 “寻兄,你说过要报答我!”明秋月一着急,反手替巫阳挡了一招。 巫阳怒道:“秋月哥哥!让开!” “若是真想报答我,可否留巫阳一命?”明秋月喊完这一句,便不管不顾撤了招,直直立在场中央。 寻洛手下长剑眼看着要刺中他,又硬转了个弯,堪堪与他错身而过。 而后他腾至十尺之外,收了招,瞧不出情绪地看着明秋月。 巫阳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又怒,却还是摇摇头:“秋月哥哥,我与他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一起死,要么死一个活一个,不会有另外的可能,你让开吧!” 明秋月闻言一惊,他时只见二人已打上了,并未听到前面的谈话,也不知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巫阳说完又上,这一回故意避开了明秋月,二人招式越来越密,明秋月一时之间竟插不上手。 也不知寻洛是不是听进了明秋月的话,手下剑招快是快,却无甚绝杀之意。巫阳冷笑一声:“我不会领你这好意的,收收你的同情心吧,我自也不会手下留情!” 她手上的招式果然一招猛过一招,旁边明秋月方才还在担心巫阳,此时却又担心起寻洛来,生怕寻洛真因了自己的话而死于巫阳刀下。 寻洛虽进攻不猛,但巫阳势头明显比刚开始弱了许多,一时半会儿却也近不得他身。 巫阳越打越怒,寻洛却越打越平静。 他一边出招,一边在暗自思索,若是今天因了明秋月在场,无法完成决斗,他也只好想办法先将巫阳弄晕再说。 甚至已分神想了想,有没有可能在天门的眼线之下,让巫阳假死。 明秋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称得起“朋友”二字了,他不想拂了他的意。 但片刻之后他已放弃了这念头,看起来巫阳就是在求一个结果。她出招决绝,想必不会接受这种解决方式。 寻洛不由得有些怀疑,巫阳这般不管不顾,抱着的也许不是要他死的想法,而恰恰相反,怀的是赴死之心。 他手下稍微松了劲儿,饶是如此,巫阳也渐渐气力不支了。 一剑直刺巫阳脑门时,他心里翻滚过了无数主意,巫阳却似乎忘了格挡,手上斩空的刀并未回转,只是直直看着他。 剑尖还是偏了一偏,巫阳一笑,一个什么物事自袖中猛地蹿出,划出一道细长白光,直直朝着寻洛而去。 寻洛翻身一躲,巫阳扬起手,长刀划过他背后。 这一刀不可谓不猛,极有气势。寻洛吃痛,翻滚着落地,还未停下,那白色的东西又剑一般直冲他而来。 他这才看清,似乎是条蛇。 通身纯白。 “寻兄!”明秋月一惊,飞身上来挡在寻洛身前。 刀尚未及出手,白蛇却势如闪电,眼看着一口便要咬上明秋月手臂。 “不!”同一时刻巫阳的尖叫响起,寻洛几乎没看清她的身影,转眼她已飞扑到明秋月怀里,那蛇一口咬上她肩头。 寻洛一跃而起,以剑作刀,猛地斩向那白蛇,竟未斩断。 他一惊,巫阳已自己反手,一把掐住了白蛇七寸,生生将它从自己身上撕扯了下来。 明秋月忙抱住她,从她手中抢过那白蛇,用力在七寸处一捏,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后,白蛇舒展着身子不动了。 他将蛇尸体往旁边一扔,巫阳身子止不住往下滑,他便跟着一起跪了下去,着急问着:“药呢?解药呢?” “没有解药。”巫阳平静地答,她仰躺在明秋月怀里,直直看着他,勾起嘴角,“秋月哥哥,你是在为巫阳担心么?” 明秋月一把握住她手:“是!我很担心!我很担心巫阳妹妹!” “对不起啊,”巫阳吃力地笑笑,抓紧了明秋月的手指,“这蛇毒没有……解药,让秋月哥哥担心了。巫阳其实很……很开心。” 她说着转头看寻洛,寻洛跟着蹲下来,微微皱了眉看着她。 “寻洛……你……这蛇骨不能留在此处……妖刀……”她开始剧烈地咳嗽,黑红的血从嘴角渗出来,话已断断续续,瞧起来不过片刻的事了。 明秋月忙道:“别说话了,别说话了!” 她笑了一笑,紧接着皱紧了眉,朗声喊了一句“秋月哥哥”,身子猛地弓起绷紧了一瞬,而后便垂了下去。 “巫阳?巫阳?”明秋月拍拍她脸,“巫阳!” 他有些怔怔的,寻洛伸手,顿了顿还是拍上他肩:“明兄,节哀。” 明秋月没理他,只是静默,揽着巫阳脸色迅速灰白下去的尸身。 寻洛没多说,他自然能理解,毕竟他二人是青梅竹马,而巫阳却是因自己而死。 他站了起来,看了看那白蛇,总觉得有些蹊跷,自己的玄铁长剑,竟无法斩断这长不过五尺的白蛇。 想起方才巫阳临死前说,这蛇尸不能留在此处,他于是摸出一瓶刺客常用的化骨水来,淋在蛇身上。 那蛇的皮肉甫一接触到药水,便发出燃烧似的滋滋声。寻洛目不转睛地盯着,过了半天,地上剩了一根蛇骨。 他有些惊讶,按理说这化骨水不是天门中的,即便效果没那般好,也不应该剩下如此完好的骨头。 等到地上的东西再无反应之后,他俯身将蛇骨捡起来。 这蛇骨也是纯白,他细细察看一番,竟真的丝毫未曾被损伤。连被明秋月捏破了心脏的七寸处,那骨节上都一点痕迹也没留。 他看了看明秋月,又走至阴蛇尸体处。 那阴蛇身子其他地方被软掉的鳞片覆盖着,尚且完好,看了半天也没什么发现。最后转了两圈,终于瞧见那巨大的头颅之上破了个小小的洞,像是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钻了进去,想至此处,寻洛忽地一怔,有了个想法,既然能钻进去,那必然也能钻出来。 这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可这地宫里头实在百般可疑,怎么奇都好像是在情理之中。 因而他腾至蛇骨之上,埋头细细去瞧,发现那破口之处虽说十分光滑,但却能看得出皮肉走向是外翻。 这白蛇,指不定真是从这阴蛇脑袋中钻出来的。 鸡皮疙瘩顿时便起了一身。 寄居在阴蛇脑中的白蛇,这蛇既能钻得破阴蛇的头颅,骨头坚硬无比也是必然了。 方才巫阳还提到了妖刀。 这蛇守在此处,也可以说是在守妖刀。 莫非只有妖刀才能斩断这蛇骨? 可何必斩断呢?七寸一捏照样死得轻易。 思来想去寻洛决定暂时放一放,那妖刀早已沉入洞庭湖中不知所踪了,即便是有什么关系,想必也不重要了。 但是谨慎起见,巫阳临死之前的话,他不得不重视,因而打量完阴蛇之后,他摸出一个锦囊,将蛇骨盘着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腾下蛇身,四周的高烛摇摇摆摆,忽地熄灭了一半。回头看过去,只见明秋月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沉默着对视了许久,他开口:“明兄……” 其实他并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于是一声之后又沉默了,明秋月却忽地问:“那一日我中迷药昏过去了,醒来却发现自己在上阳村,巫阳说大家伙儿找到东西出来了,这地宫便被方钦炸了。” 寻洛沉默着,不想打断,更不想拆穿。 明秋月却又道:“若真是如此,为何这地宫中会有这样多的尸体,且这些人穿的衣裳拿的兵器,皆不是平宁派,也不是岐山派的?” 太通透了有时也是负担,寻洛忽地这般想。 明秋月见他沉默,顿了顿,有些着急地问:“寻兄,你告诉我,那一日我晕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站了许久,寻洛忽地叹了口气,走至他身边,半蹲了下来,瞧着巫阳的尸体道:“明兄,我不愿撒谎,所以你别问了。巫阳姑娘她……很喜欢你。” 这句话一出,明秋月大致也猜到了,因而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没动弹。 “没有谁是谁非,各自立场不同而已。”寻洛看着他,语气虽是淡淡,却十分诚恳,“她做的事兴许也只是在守护些什么必须守的东西,可能没得选择,又说不定是她心甘情愿,自有她的道理吧。” 明秋月坐在原地愣了半天,缓缓起身,将巫阳尸首抱起:“帮我一起,将她埋了吧。” 趁着夜色浓重,二人在六盘山半腰,离上阳村不远的一处林子中挖了坑,没有立墓碑。 这是第一回,寻洛亲手埋葬掉自己杀的人。 无论是曾经天门里头的同门,还是敌人,又或者仅仅是一个刺杀目标,他一般行事之后,不会再回头多看一眼尸体。 因而跟明秋月一起将巫阳葬下去,湿润的泥土从指缝间划过时,他生出一种陌生又难以言喻的感受来,像是自己在与什么旧的东西渐行渐远。 不知是好还是坏,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这样便好了,”明秋月借着迟迟出现的月光,看着那小小的突起道,“不立墓碑,她不喜欢的这一生,就都随风去吧。若是有来世,要过自己喜欢的日子。只有自己喜欢了,才能立碑去铭刻。” 寻洛闻言怔怔,记起自己答应守言要去给守音道长立碑的。忽地便想到,守言道长的一生,是不是也被她自己看作了不值得的一生。 人忽地便迷茫了。 过了会儿他回过神来,对着明秋月抱拳:“多谢明兄,又一回救命之恩,寻洛真的是无以为报了。若你需要,且随时说便是了,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明秋月笑笑:“不过随心做事而已。” 二人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天色黑得沉透了,又倏忽亮起来。 一起往山下走的路上,寻洛问:“上阳村那边怎地交待?” “不必交待了。”明秋月摇摇头,“我去地宫之前先去了一趟村中,村里人说巫阳告诉大家,上阳村从此以后不再需要大巫师了。她平日里也教小些的孩子医术,那些孩子约莫也能独当一面了。” 寻洛沉默着,心觉巫阳虽意欲以白蛇伤他,却果然是抱着再不能回头的想法到了地宫的。 走到自己落脚的镇上,他才问:“明兄有何打算?岐山派么?” “嗯。”明秋月坦然地点点头,“但我不会打扰到她的。” 寻洛笑了一笑:“我知道。” “那么就此别去吧。” “保重。” 寻洛回到客栈,房中床头已放着一封信,他却一直未动。 直到洗净了伤口和身体,换上了庄九遥留下的一件袍子,收拾好了包袱之后,他才倚在床头,展开了那牡丹暗纹的纸张。 第71章 重入天门 天应二十六年盛夏时分离开天门那一回,寻洛是去执行刺杀蜀王的任务。 他走时并不知这命令是谁下的,是看似对蜀王十分不耐烦,但却始终任由他胡作非为的当今圣上;还是以后会继承大统,同时继承整个天门的储君——太子萧瑜。 不知。 又或者,是他不认识,也懒得去想的其他人。 总之,这命令下来之后,他离开天门时,便没想过自己还会回来。 果真,刺杀蜀王的计划败露,他连蜀王面都没见着,便被天门里头的人截杀了。 天门只听从于圣上一人命令,可那刺杀蜀王的命令并非圣上授意,上头的人害怕牵连整个天门,只好在事情完全败露之前开始内部清算。 好在蜀王并未将发现刺客之事捅出王府。 此番内乱中,天萝贵为门主,却被手下除自己儿子而外的其他三大堂主联合算计,搜集齐了她妄自下令的证据。 众人积怨已久,此前只是碍于天萝太过强大,无处下手,这一回强强联合起来,不知策划了多久,甚至早已暗中买通了那日服侍天萝的男宠,趁她不备下了药。 里应外合,连时机也正正好,天时地利人和皆齐了,一番讨伐之后,最终是将她关在了牢不可破的天门地牢之中。 可天萝随后却消失了。 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无人肯承认她还活着。 寻洛身上有她下的蛊,子母虫。按理说,若她还活着,只要她催动蛊毒,自己体内蛊虫应该是有反应的,可身上那蛊竟从此消失了般,再未有过动静。 可天晴后来找到金陵来时,却说她还活着,甚至带来了她亲手所书的一封信,与一截头发。 便是因了这事,寻洛才决心要重回天门。 既是避无可避,那不如先发制人。 寻洛知道天晴的消息约莫是从朱雀堂主那里来,只是不知这朱雀堂主如何这般神通广大,且又因何得知此事。 天萝消失之后,自己作为她的独子,又是此回刺杀事件中的执行者,自然是众矢之的。 寻洛其实想过,派他出去的人,可能是想等他杀掉蜀王之后,再以他妄自听从非圣上命令的罪名,来个一石二鸟的。 只是他自己未曾料到,背后那人想必也没料到,他竟会因为在蜀王府中见到个人,心神大乱之下,失了手。 往事过眼云烟般,分明许久不曾想起,在踏入天门的那一瞬,全都涌进脑海中,好似自己从未离开过此地。 寻洛抿紧唇,努力分神去考虑庄九遥的事,想将这种不断下沉的感受驱逐出心。 没一会儿,带他进来的人已停下,转头道:“公子,门主在里头等您呢。” 寻洛忽地有些想笑,这些人如今还叫自己“公子”,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害怕,亦或是习惯了而已。 他瞥了那下人一眼,面无表情。下人目光与他撞上,慌忙埋下头,轻声又喊了一声:“公子?” 寻洛没再理他,抬脚入了那厚重的朱红大门,又从右穿过了刻着鱼戏莲叶图的影壁,站在了正房的台阶之下。 他回了回头,望见从小看到大的高高院墙,又正过头来,掀起袍子跪下:“属下天衍,拜见门主。” 过了许久,堂中才传来个男女莫辨的声音:“进。” 这院子从前是天萝住着的,寻洛相当熟悉,几乎每一日天萝都要见他一回,那地上的砖,指不定都被他跪出痕迹了。 进了堂中却没见着人,只右面厢房中传来一个声音:“这里。” 寻洛不露痕迹地压压心头的躁意,抬脚进了那屋子。 甫一进门便是个屏风,屏风后头挂着珠帘,珠帘后头高高的座椅之上端坐着个人。 他绕过那屏风跪下。 沉默许久,门主才开口:“抬起头来。” 寻洛闻言抬头,透过珠帘的缝隙瞧见那人也穿着大红袍子,忽地便有些恍惚,觉得台上坐着的,分明是生养自己的那个人。 那张脸堪称绝色,却是未曾见过的。 无论是容貌还是衣着,皆与他声音一样,瞧不分明是男是女。 “知道我为何要亲自见你么?”门主问。 寻洛坦然答:“不知。” 台上之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六盘山一趟,辛苦了,拿上来吧。” 天门里头每一回决斗皆有人在暗中监视,寻洛自是知道的,因而他未曾迟疑,将那收在锦囊中的蛇骨拿出,双手举起。 门主手一抓,那锦囊便从珠帘缝隙间飞了过去,落在他手心。 “这可是个好东西。”他笑,“天衍,我不知你重回天门怀着什么心思,是想为天萝报仇,还是为权力而来,我皆不关心。不过作为现任门主,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行事时要三思。” “门主大可放心。”寻洛面不改色,“替天萝报仇,这可真是笑话了。至于权力,我拿来也无用。只不过门主已是门主,而我除了当刺客什么也不能做,与其等着门主行事,不如自己来。” 他顿了顿,忽地一笑:“谁不想活着呢?” 台上人笑起来,声音极刺耳,末了才道:“好,很好,朱雀堂主果真没看错你。” 又陷入无边沉默,风不知从何处入了这屋子,掀得珠帘摇摇晃晃。 台上端坐的人声音冷淡下来:“圣上下了令,要个人护着蜀王,容不得出错。我想了想,这门中人大多只知杀人,不知救人。” 寻洛心头一紧,想起巫阳说过的话。 门主无比刺耳的声音又响起:“往后你便跟着蜀王吧。” 在天门命令下达之前,他是蜀王的护卫,而后的命令一来,他也不知自己的剑会指向谁。 “是。”寻洛应了一声。 “张嘴。” 他顺从地张开嘴巴,立时便有一粒丹药进了喉咙,门主便笑:“生在天门,便一生都只能在天门,可你却差一点点就逃脱了。” 寻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轻声道:“差一点,终究不还是败在那一点上么?天萝没死,门主不安心,我同样不安心。逃脱这事是门主说笑了,天衍与天门,本就是共存亡的。” 门主站起身来:“哟,变得这般会说话了?从前谁不知,公子你是天门里头最软硬不吃的人,瞧起来竟也是因了背靠娘亲么?” 他尖利地笑起来,声音刮过寻洛耳心,留下难忍的毛刺。 “记着每月来一回,这回的新蛊可费了我不少神呢。” “是。”寻洛低声答。 、 庄九遥已回京近一旬了,萧渊一直未曾说要见他,倒是萧玥来了几趟,不过也都略坐坐便走了。 若是萧瑜还在京中,定然也是要来看望的。 这一日正午,庄九遥在院中树荫下坐着,萧玥又来了。 一听说他这病其实没能根除,时不时仍旧要病发,萧玥显得十分着急,不停追问那往后该怎么办,庄九遥笑一笑,十分无所谓:“阿玥莫挂心,三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起码得先看着咱们阿玥纳了王妃啊。” 萧玥便揉揉鼻子:“我还不想想这事呢,三哥你怎么同我母妃一般?她连天地拿些画册给我瞧,我都瞧烦了。” “贵妃娘娘这是担心你呢。”庄九遥摇摇扇子一笑,“三哥可羡慕了。” 萧玥一笑:“不与你说了三哥,我跟子显约好了去京郊骑马呢!” 他说完便跑,庄宁儿站在旁边,轻声问:“公子,齐王说的子显,莫非是那赵相国家的独子?” “是啊,上回来人禀报时你不在。”庄九遥伸了个懒腰,“这两个人年龄性情皆相仿,来往密切又从不避人。你都分辨不出他是太不聪明,还是太聪明了。” 庄宁儿愣了愣,没说话。 午后萧渊终于召见了庄九遥,父子俩关系虽略有缓和,一见面却还是有些生硬。 刚行完礼,萧渊还未问,庄九遥立时开了口,自个儿把一路过去遇到的事通通说了。 其实即便他不说,也自有人早向萧渊汇报过了。 不过他亲自再说一次,终归是不一样的。 萧渊听完沉默了许久:“你的意思是,现任武林盟主有问题?” “也不一定。”庄九遥想了想,“武林中人不都这般德行么?总想着要更强,也能理解。父皇莫为这事忧心,您政务繁忙,江湖事让江湖人自己解决吧。况且太子殿下不已去了么?” 这话说得完备,萧渊有些惊讶,似乎是觉得这不像是会从他口中听到的话,于是忖了忖:“阿瑾,你对待江湖中人比较有经验,要是父皇让你去帮衬一下太子,你可愿意?” “别别别别!”庄九遥立马道,他弯起眼睛,“父皇您饶了儿臣吧,让儿臣去江湖里头捣乱还行,真要让儿臣去解决事情,那可不是火上浇油么?” 萧渊顿时有些生气,也说不清是恨铁不成钢还是怎么地,半天才吐出一句:“还好朕并未对你抱什么期望,要不得被你气死!” 庄九遥又笑一笑,萧渊接着道:“那江湖中事若不想打理,刑部那边缺了个人,等你身体好了……” 说至此处,见庄九遥仍旧是无动于衷,他干脆说到一半停了,一甩袖子:“得得得,回去歇着吧,免得在跟前儿惹人生气!” 庄九遥笑道:“多谢父皇,儿臣告退。” 起身退了几步,正想转身,萧渊又叫住他:“等等!” “嗯?”庄九遥停下,“父皇还有吩咐?” 萧渊手指扣着前头案面,道:“朕遣人给你找了个侍卫,往后贴身跟着,有什么也好防着点儿。” 庄九遥笑:“父皇是想看看儿臣每日里都在做何事么?儿臣自己讲给您听便是了。” 眼见着萧渊又要生气,他笑嘻嘻又道:“父皇别气,儿臣说笑呢。儿臣病秧子一个,堪堪保住一条命,也不知何时便要去了,谁想不通来害儿臣啊?侍卫拿来做什么?” 萧渊摇摇头:“你放心,那人不会直接来朕跟前儿汇报什么,只是确保你安全而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小时我若……算了,去吧。” 庄九遥垂了眼,掩住情绪,拜了一拜:“多谢父皇。” 第72章 情理之中 寻洛从门主房中出来,被人带着回了自己当初的院子。按照门主的意思,他要在这旧处住一晚,第二日晨起直接去蜀王府。 整个天门在他记忆里,好像二十多年来皆是这么个样子,从未有过改变。寻洛本以为自己在外行得足够远了,一回到这院中,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根本就未曾离开过。 隔壁似乎仍旧在施刑,尖叫声不绝于耳,然而没多时已连喘气声也听不着了。 要说这院子真的有何改变,那便是院中的牡丹尽皆枯了。 初始几乎灭顶的压抑感散去之后,换作沉甸甸的麻木缀在心头,倒是不难忍了,只要不去细想。 人与这世间皆是容不得细想的东西。 屋子想必是早让人打扫过了,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干净空阔得如同他早上才起身,刚刚练了剑回来。 下人沉默地过来,要伺候他沐浴更衣,他摆了摆手,屏退了人,自己走近了那屋侧的木桶。 出来也未碰过放在旁边的衣物,仍旧是穿了那身旧的,天青色。 庄九遥的。 发了一回呆,天黑尽后便和衣躺倒,却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早,用过早饭之后便有人等在房门口了,他让过了下人的手,自己提起包袱,头也未回一次,出了天门。 到了蜀王府的侧门,看见那处已等着个老管家,上了前去。 天门里头的人行过礼便告辞了,那老管家欠了欠身子,说了句“请跟我来”,便一路上再未开过口。 这沉默正好合了寻洛的意。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行着,穿过几条回廊和别院,路过了一处高阁,到了蜀王府的正院中。 这院子极宽敞,四处皆是老槐树,绿得还不算多盛,却也隐隐有了夏日的气息。花台中石榴开得浓艳,绿枝中间火红的一片。 清静得紧,也热闹得好。 管家指了指槐树底下那石凳子:“您且先坐着,老奴去叫王爷。他这会儿应当刚起呢,宫里又正好派了人出来,也还有些事要说,估摸着得有一会儿才能过来。见过王爷之后,会有其他人来引您去住处,都收拾好了,就在王爷的正房旁边。离他近些,这也是上头的意思。” 寻洛点点头:“多谢。” 待那管家走后,寻洛却并未坐着,只是细细环视了周围一圈,而后双臂抱起,靠在了那石凳旁的大槐树干上。 蜀王爷的名头他不是没听过,荒淫无度,除了享乐而外一无是处,还是个有龙阳之好的。 龙阳之好,想到此处他忽地勾了勾嘴角。 转瞬又静了心。 面对整个京城对这王爷的共同认识,寻洛一向无甚特别的感受,哪怕那一年是因了刺杀他而被追杀,也未曾觉得这个人与自己有着丝毫联系。 不过是世间无数的,与他不相干的人,其中一个,仅此。 他与这世间的关联,从前靠着与天萝锁在一起的命来维系,如今是靠庄九遥来维系。 要保护谁要刺杀谁,他出于以往的习惯,其实并未有太多想法,不过一件任务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正房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声响,寻洛等了一会儿,仍旧是垂着眼,但是慢慢站直了身子。 一群人的脚步声悠悠过来了,直到视线里头出现了一双金线绣着云纹的靴子,他才跪了下去,埋头行礼:“参加蜀王殿下。” 面前的人未曾出声,他也就保持了那动作跪着,过了会儿,才听见一句:“抬头。” 这声音! 寻洛浑身一僵,以为自己是思念过重听错了,他皱了皱眉,狐疑地抬头,一下子便愣住了。 庄九遥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新来的侍卫么?叫什么?” 寻洛一时之间丢了思绪,便未回答,身后的庄宁儿忙支道:“侍卫大哥,咱家王爷问你叫什么呢?” 这一声过后,寻洛才强收了心绪:“回王爷,微臣名叫寻洛。” “嗯,平身吧。”庄九遥点点头,见他起了,才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个太监,“公公,你也看过了,劳你回宫跟父皇说一声,多谢父皇。” “是,王爷。”那太监应了一声,随后便行礼告退了。 庄九遥挥了挥手,身后的人尽皆退了,庄宁儿皱着眉回了两次头,欲言又止的,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待得院子里只剩他二人,庄九遥才笑了起来,喊了一声“阿寻”,同时伸手想要去揽寻洛的肩。 谁料寻洛往后一退,躲过了他手,抿起嘴唇看着他,面无表情道:“王爷?” 庄九遥一怔,放下手来,皱起了眉。 两只翠鸟在头顶跳跃,清脆的叫声是此时院中唯一的动静。过了许久寻洛才平静地问:“你是不是在断崖下头捡到我时,便已知道我是谁了?” 见庄九遥不答,他心知自己是猜对了,那么他当日来刺杀蜀王,在这王府中见到的那十分像明长至伯伯的人,也是故意安排的了。 当年在天门中抓到上真派的细作,事情只有四个人知晓,一是天萝,二是原来专管门中刑罚的青龙堂主文伯,三是当年的行刑之人,四便是他自己。 后来文伯与行刑人皆死于自己手下,那两个人中,无论谁是庄九遥那方的人,都让他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尽管当时庄九遥不过是个七八岁的黄口小儿。 寻洛忽地有些不敢相信。 自己接到刺杀命令,刺杀失败被追杀,而后跳下断崖,活下来又重回天门,他在里头,究竟有没有起过什么作用? 又或者,他只是那个无辜的,在内斗中差一点被误杀的棋子王爷罢了。 寻洛忽地便乱了,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也不是生气愤怒,若非要说,只是有些……害怕。 这么久以来,庄九遥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是天门里的刺客,知道他的整个成长过程,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自己在他面前完全透明,而他对自己则像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 关键是,这深渊于自己来说,还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像是……难以启齿的一切,溃烂的内里,原来早皆赤/裸地任人瞧遍了,可自己竟未发现。 类似羞耻的感受带来的痛意顿时击中了他。 若是其他人便罢了。 可他是庄九遥。 不是没有猜测过,他许是什么王侯将相之子,只是也未曾想到,他会是引发天门内乱的那根导/火/索。 其实这些皆已不重要了,万般思绪奔腾过境之后他想的只是,这么久的时间里,他看着满手血腥的自己,到底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态? 为了将自己纳入他的阵营么? “阿寻……”庄九遥又喊了一声。 寻洛笑了笑,问:“庄九遥,不,蜀王殿下,您见我挣扎时,会不会觉得像是在看好戏?” 没等庄九遥回答,他又敛了表情,淡淡地问:“微臣乏了,能否劳驾王爷指指安排好的屋子?” 庄九遥怔怔,末了还是喊了一声:“宁儿!” 庄宁儿带着个丫头应声而出,那小丫头接过了寻洛手下的包袱,寻洛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如常行礼告了退。 他身后的庄九遥立在原地,脸上阴晴莫测了片刻,又恢复了平静。 “公子?”庄宁儿怯怯地喊了一声。 庄九遥掐了掐自己指节,笑了一笑:“我是真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大,我以为他本该有些猜测的。” 庄宁儿咬了咬唇:“我觉得……能理解。毕竟你俩皆来路不明,可是如今一下子晓得了,原来你一直清楚他的底细,可他对你一无所知。” “不完全是。”庄九遥放开缴在一起的双手,指节泛了白,轻声道,“他应该是想到天萝了。” 他自嘲一笑:“我心思这般深重,连自个儿喜欢的人也骗,可不是不值得信任么?” 寻洛回了房,又发了一回呆,枯坐了一整天,心里那点仓惶也渐渐散了。 庄九遥便是蜀王,这事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尚在情理之中。他忍着不适,深究了一番内心,发现自己只是还没反应过来。 还真是被感情冲昏头脑了,不算上自己与他之间越了界的那些,庄九遥的行为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何况他的确救了自己。 他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如今的局面,他并不傻,自然看得通透。 萧渊年事已高,江湖里头又乱,天门早已不仅仅听命于他一人了。现任门主想必是正打着萧渊的旗号,在几个皇子中间徘徊,每个人身边都借着各种正大光明的理由,安插了自己这样的人。 必然还有更多人是在暗中。 毕竟天门的存在说到底,始终是见不得人的。 只等最后大势一定,其他旗帜跟着随时倒戈。 如此一来便每一方都能把得住。 养虎为患的萧渊,似乎还一点也未曾意识到,他散出去的爪牙,实际上并不听他的话。 一直忖至当下的状况,寻洛想着,若最后的任务是杀了庄九遥,那自己的剑尖必然是不会对着他的。 了不起是一死。 可自己死了之后呢,自己死了庄九遥便能活了么? 想至此处他自嘲地一笑,庄九遥的心思,似乎用不着自己替他担心这些。 要保全他自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只剩两条看似错开的路可走:一是庄九遥自己上位;或者,灭了天门。 入了夜已久,寻洛还和衣靠在榻上,门忽地响了一声。 他坐起身来抓紧了剑,同时翻身落地,悄无声息藏在了榻边。稍微等了一会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他猛地起身,却见到是庄九遥提着一壶酒进来了。 寻洛心头一松,放下剑,却又立时不自在起来,因而只淡淡地看着他,没什么表示。 庄九遥似乎是喝醉了,回头将门掩上,又转向他,眼神迷蒙地笑:“阿寻?是阿寻么?” 他说着便踉跄了过来,手里酒壶一晃一晃的,像是随时就要掉落。 眼见着他要摔倒,寻洛伸手揽了一把。庄九遥便顺势靠上他肩头,将下巴挂在他肩膀上,喃喃道:“阿寻,寻洛,寻大侠!” 寻洛叹了一口气:“我在。” 庄九遥听见这回答顿了一顿,才扬手扔掉手里的酒壶,一声脆响,酒香瞬时弥漫开来。 “阿寻,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他起身拉开了些距离,一手撑着寻洛的肩,一手伸出食指指着他,歪了头皱着眉,一直重复着,“你听我说。” 寻洛不知该怎样遣散心头的躁意,只得道:“我听着呢。” 庄九遥静了一会儿,又一头栽在他肩窝处。 就在寻洛以为他睡过去了时,他突然开了口:“我不是自己想当王爷的,我不想当王爷,也不想中蛊毒,更不想那么多人一直看着我……我也没有逗你玩儿寻洛,没有看好戏……不对,也看过好戏,但是后来就跟你一起上台唱戏了……我是真的,我对你……”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寻洛却觉得心里一阵酸软。 “寻洛,寻洛,寻洛……”他边喊边扒开他肩头的衣服,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半天才松口,道,“我这一生什么都是破的假的,只有对你的这片心是好的,你别不要啊。” 他说最后那句时口气十分平静,丝毫不似醉酒的样子。寻洛闻言一怔,突然把住他肩膀,抬起他下巴,倾身压上了他唇。 也不知谁咬了谁,血腥气随着酒香在舌尖一融,皆化作了难以抑制的颤意。 他寻洛又何尝不是,这一生什么都是坏的,一切都是为了破坏,甚至包括存于这世间的意义。 就这么一回,就例外了这么一回。 不想再见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庄九遥最会卖惨了! 那啥,对不起在看文的小可爱,周六停更一天吧。这一整周身体都不太得劲儿。有点昏昏沉沉的,怕周五上班回来写文影响质量。 我这人算是比较胸无大志吧,这一本比上一本有进步,并且有人在看,我就觉得开心了。 数据很虐,但是完结应该还有一小段距离,心里想写的东西还没有写完,还是会照着旧想法来。谢谢小天使们~~~ 祝大家身体健康!一定要健康!难受就不说了,还因为……看病太贵了啊!!! 哈哈哈哈哈爱你们~ 第73章 坦诚相见 寻洛的力气极大,庄九遥下巴吃痛,却仍旧是情难自禁地往前迎合。酒香顿时自舌尖往下,一番激烈的纠缠之后,寻洛心觉自己也离醉不远了。 也不知怎么地就互相推搡着到了榻上,寻洛身上像是着了一把火,感受到的躁意,比以往每一次都来得猛烈。 他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庄九遥伏在他肩窝处,一直喃喃叫着“阿寻”,叫着叫着却没了声音。 寻洛低头去看,已睡着了。 本有些疑心他会不会是装醉,此时倒真是有些心疼了。 他慢慢平息着心头的火气,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庄九遥颈侧的皮肤,过了半天却觉得愈发燥热,只得起身,轻手轻脚将庄九遥从自己身上挪下来,拿过枕头,将人在榻上放平了。 而后出门去吹冷风。 在房顶上坐了半天,渐渐平静了,他才细细看了看这蜀王府的模样。 院落不多,但毕竟是王府,宽敞是必然的。从这里瞧上去,整个府邸显得十分简朴厚重,与传闻中蜀王萧瑾的做派倒是不怎么契合。 不知过了多久,下头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寻洛低头,发现是庄宁儿。 他正准备下去,庄宁儿已旋身腾上来了。 两个人隔了段距离,在屋顶坐了会儿,庄宁儿笑道:“寻大哥,你莫怪公子,他也是身不由己。” 是了,庄宁儿之前告诉过他,若是日后发现了什么,只要记住庄九遥对他是上心的就成。 “嗯。”他点了点头,忖了一会儿才敛了眉,解释,“我也不是生气,只不过是有些怕了。” 庄宁儿讶异片刻,又笑开了:“总觉得寻大哥是不会害怕的人,今儿竟听你如此直白地承认,倒是意外了。” 寻洛也跟着笑了一笑,问:“他的蛊毒是自小带着的,那么是宫里头的人下的?” “是在宫里中的毒,”庄宁儿细细忖了会儿,坦白道,“但是否是宫中之人所为,不好说。” 寻洛点点头,又问:“传闻中的蜀王爷,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庄宁儿噗嗤一声笑了,“啊”了一声,笑完了却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公子的生母襄妃,是与圣上一同从乱世中闯过来的,听闻是圣上的挚爱。只不过圣上后来成了圣上,其间很多事情其实是身不由己的。少年夫妻,相濡以沫,权势富贵皆有了之后,夫君是皇帝,妻子却只得为妃。” 寻洛听完沉默了一会儿,了然:“宫里头那些人忌惮他。” “何止是忌惮,”庄宁儿摇摇头,“简直是恨不得他没出生过。公子跟襄妃娘娘长得太像了,所以圣上不敢见他,同样不敢动他。” “为何?”寻洛问。 庄宁儿尚未及开口,旁边已腾上来一个人,十分疲惫似地坐下,将头靠在寻洛肩上:“因为他对不起我母亲。” 寻洛低头看他一眼:“你不是睡着了么?” “是睡着了,睡到一半捞你没捞着,”庄九遥笑起来,“就醒了,起来用了点儿醒酒药。” 庄宁儿见他这样子,又羞又急地说了句“我走了”,飞身下了房顶。 “啧,”庄九遥看她进了自己房中,摇了摇头,“这丫头,吃里扒外的,这就什么都跟你说上了。” 寻洛未置可否地一笑,轻声道:“明儿个会不会有人说,堂堂一个王爷,竟醉酒之后跟侍卫在屋顶上厮混?” “这有什么?庄九遥笑着,“我愈不争气,别人就愈放心。啊不对,只要我没死,他们都不放心。” 他这话说得极轻巧,寻洛却觉得心里有些发闷,也未接着追问襄妃的事。这种事情,听他身边的人讲,和听他本人讲,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不愿庄九遥再回想一次那种痛苦。 庄九遥却似乎是下定决心要与他坦诚相见,又料到他不会问,自己便接着说了:“因了他对不起我母亲,我母亲是死在冷宫里头的。” 寻洛一惊,庄九遥看他面色,笑着搓了搓他手臂:“万事荣枯有度,前朝乱时,后宫先乱,杀子夺宠的事历来太多了。因而圣上坐稳位子之后,便对后宫之事极上心,说我大周乃正统王室,不允许有活不下来的孩子。所以我那倒霉蛋大哥和五弟死的时候,他非常难过,至少看上去很难过。” 他顿了一顿,无所谓地道:“五弟是先天不足,夭折了的。可是大皇子却是死于非命,有人陷害我母亲毒死了他的大儿子,甚至证据与杀机皆呈出来了。所以他十分愤怒。” 寻洛没答话,捏了捏他手指,庄九遥又笑,有些得意地道:“我母亲跟刘仙医交好,我说过的吧?我当时只是唬唬人,没说完,其实她是刘仙医的师妹,她医术可好了,比我好。” 静了片刻,他声音忽地漠然下来,透着股子阴冷与不屑:“我母亲真要杀谁,还轮得到他们发现什么把柄么?” 寻洛心叹一声,将手覆在他手背上,问:“后来呢?沉冤得雪了么?” “嗯。”庄九遥敛起杀意,点点头道,“只可惜真相大白时,我母亲已不在了,从那之后我跟他就不太对付。” “大家都怕圣上太喜欢我母亲,或者觉得愧对于我,便会传位于我。”他说得极直白,“他有五个儿子,太子早已立了,对不起的人也多了去了,又不止我一个。” 等寻洛“嗯”了一声,他拉起他手放在了自己太阳穴上。 寻洛会意,一下下替他揉着,他叹了一声,接着道:“皇宫里头的人都有病,也想得太多。我并不稀罕什么天下。” 静静坐了会儿,寻洛手指从他太阳穴往下,顺势摸了摸他耳垂,安抚似的力度。 庄九遥笑了一笑,侧过头,脸颊在他手心蹭了蹭,又捏了捏他的手,随后撑着他肩站起身来:“跟我来。” 他施展轻功在前头,寻洛也起身跟上。 不一会儿,二人前后停在了别院中一座凉亭之上。 月光极透亮。 庄九遥回头看着寻洛,手指着蜀王府东面的皇宫:“看,皇宫。” 手指又往东一移,指着一处高高的楼阁:“那个画楼尖儿见着没?那处是燕王府,我四弟萧珏的府邸,他小我一岁,正镇守在南面边境上呢。” 寻洛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应了一声。 朝堂中的事寻洛确实知晓得不多。 他自小接触的多是武林里的事,暗杀的也多是草野中的人,关于这京城内的大大小小,虽偶尔会在天萝的要求之下看些情报,却终究不像对武林中事那般如数家珍。 于是只仔细听着。 庄九遥手指又往皇宫北面点了点:“魏王府。我六弟萧琮,跟燕王在边陲一样,守着东海那块儿。” 瞧起来这蜀王府应当是京中离皇宫最远的一座王府了。寻洛忖了忖,指着蜀王府与皇宫中间的府邸,问:“这是齐王府?” 他对京中之事虽不甚了解,可对齐王一直在宫中住着的事也是有所耳闻的。 近年来,萧渊后宫里头嫔妃渐多,但齐王生母仍旧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她不愿让萧玥在宫外吃苦,萧渊也便一直未曾催促。 然而,即便不住在宫外,齐王府邸却是早早备下的。 庄九遥赞赏似地笑了笑。寻洛抬眼望去,月光下的每一座厚重房脊,都像一只潜伏的巨兽。 他不由得心道,京中的局势若只像这地形一般简单就好了。 正在发愣,庄九遥又轻声道:“从太子殿下到齐王,没了两个,剩下五个兄弟里头,除了我哪一个不是有本事的?只因了我留在京中,便要成为众矢之的么?” 他转过头来盯着寻洛,弯着眼睛:“不,不是的,这一切皆是因为圣上所谓的深情。他还觉得自己特别崇高呢。” 寻洛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压抑,压抑又遏制不住地心疼,于是伸手揽住他。 庄九遥将头埋在他肩上,轻声道:“阿寻,我常常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反正我一无所有,也无可失去。” “不是的。”寻洛重重抚了抚他背脊,低声答,“你有我。”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无论你是庄九遥,还是……萧瑾。也不管我是寻洛还是天衍。” “嗯。”庄九遥重重应了一声,伸手拽紧了他背上的衣衫。 寻洛已跟在庄九遥身边两日了,渐渐发现作为蜀王的他,的确是跟在民间时有差别。 即使一天到晚还是那么个没正经的样子,可在蜀王府中的气定神闲,与在药王谷中的随意懒散之间,仍旧是有些什么东西横亘着。 这蜀王府虽是不情愿的牢笼,却也能将他身上不容人轻慢的富贵傲气逼迫出来。 有时便会恍惚,不知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也心觉他如今的模样有点陌生,偶尔便会生出点没着没落的感受来,但乍一下瞧见了不同的他,亦会让人有些……着迷。 寻洛没去追问过那一年刺杀中的具体细节,也未曾探究过明长至伯伯的事中是谁安排的人,虽然他心知无论是谁,那人必然与庄九遥有脱不开的联系。 事实已是事实,接受了便好。 这一回庄九遥回京之后,萧渊再未提起什么禁足不禁足之事。 过了几日,庄九遥清晨起了,一梳洗完毕便吩咐了人,将府中养着的男宠全部召集到了正院中。 寻洛远远靠上一棵树,抱起双臂,看着那十来个形态各异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那些男人中间没什么喜好涂脂抹粉的,看上去还算是正常。寻洛扫了一圈,一眼看见里头有一个,眉眼十分熟悉。 他有些诧异,莫非是自己认识的人?盯着看了两眼,才发现那人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这一下,实在是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庄九遥站在台阶之上,正在说话,大意是说给每个人一笔钱,日后各自好好生活去吧。 刚表达完这意思,下头就有人哭了。 寻洛听见哭声,忽地有些心烦,定睛一看,正好瞧见那跟自己眉眼相似的男人正在抹眼泪儿。 鸡皮疙瘩顿时起了一身,他摇摇头,站直了身子便想走,谁知有个男人忽地带着哭腔喊:“他是谁!王爷您是不是为了他?” 寻洛闻言转身,瞧见站在最边上的一个白衣男人正指着自己,于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人不服气地与他对视着,下一刻就瑟缩了一下,再过了一瞬,慌忙收回目光看着庄九遥,委屈地喊了一声:“王爷!” 庄九遥侧头看过来,寻洛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转身走了。 “这人!对王爷竟这般无礼!”有人拽住了庄九遥的袖子,大声喊了一句。 一群男人叽叽喳喳起来实在有些不忍看,庄九遥温和地笑笑:“好了好了,我该说的也说完了,往后各自保重吧。” 他说完朝着寻洛的方向去了,有人想要追上来,被庄宁儿带着人拦住了。 “哎!蒋公子!这一袋是您的!” “给给给张少侠!您的!大家都一样的。” 寻洛走了两步腾起来,将那吵吵闹闹的声音甩在了身后,飞过了一排横瓦,落入了个别院,顺着那回廊走了几步,却发现路被人挡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怎么?你的相好们都哭着送别完了?” 庄九遥一笑,朝前走着,肩膀与他撞了一下,而后腾起坐上了旁边的栏杆,看着他:“我闻到酸味了。” 他这蜀王府常年无人踏足,这些人虽养在此处,其实他平日里与他们厮混的时候并不多。 因为他每年必会回蜀中一趟,虽说有时时间待得长一些,有时时间待得短一些,但不在府中的日子却是多。 前年被寻洛刺杀那一日是中秋,中秋甫一过完他便离了京,直到一个多月之后在药王谷外捡到他。 那一年是刘仙医没了之后,他在外头待得最久的一年。 他不在府中时,跟着那些人厮混的是自己的替身。 替身皆是专门教习过的,男宠们也多是些酒囊饭袋,只管在一处玩乐,实际上谁也未曾关心过谁,因此假扮之事从未出过差错。 直到上一回,萧渊亲自来蜀王府…… 这会儿寻洛听他这般说,心里暗暗忖了忖,自己的状态似乎的确有些不对劲儿,几乎超出自己对自身情绪的应对范围了。 庄九遥养这些人的目的,其实一目了然,遣人这事他也未避着自己,刚才怎么就不管不顾地走了呢。 他却有些不太愿意承认,于是一笑:“蜀王殿下当真是胃口好,各种脾性的皆全了。” 庄九遥跟着弯起眼睛:“各种脾性里头我看上了还不给碰的,你是第一个。”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寻洛见他追过来,心里那点子气本已散了,此时又翻滚起来,比方才更加难以言喻。 他有些恼火,因而转身便走。 手肘却一把被人拉住了,他回头看着他,挑起眉:“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吧,寻洛也是个隐藏的情话boy! 关于情话,我自己觉得“我在”和“有我”最动人了,哎呀哎呀不好意思了,溜了溜了~ 第74章 改邪归正 庄九遥笑得更欢了。 寻洛渐渐皱起眉,又松开来:“又拿我寻开心?” “嘿嘿。”庄九遥笑,仍旧是拽住他手腕,一下子从栏杆上跳下来,顺手环住他腰,“因为我一辈子就看上了你这么一个!” 见寻洛还是不开口,他凑至了他耳边:“你方才的样子可真吓人。” “吓人?”寻洛挑了挑眉,“我方才是什么样子?” 庄九遥想也未想,脱口而出:“吓人的样子。” 寻洛笑了一笑,静静立了一会儿,才回手环住他肩,有些无奈地轻声道:“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劳驾,这位爷您长我两岁。”庄九遥笑,下巴搁在他肩上,“长一天那也是长。就小孩儿了,您拿我怎么着?” 寻洛跟着勾起了嘴角。 三日之后,天气晴朗。 庄九遥与寻洛正在院中下棋,庄宁儿走过来:“公子,听到些好玩儿的事情,你可要听听?” “说。”庄九遥把玩着颗黑子,皱眉看紧了棋盘。 庄宁儿看了寻洛一眼,笑道:“京中喜好宫廷秘闻的人里头皆传开了,说太阳打西边升起来,蜀王殿下如今竟改了性子,干净遣散了府中男宠,都说你这是要改邪归正了呢。” 庄九遥嗤笑一声:“然后呢?” “我听闻有人不信,要开赌局呢。”庄宁儿笑着,“看看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新花样要玩儿。” “啧。”庄九遥觑了寻洛一眼,不满道,“我这般纯良,哪能有什么花样?” 庄宁儿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坐在二人旁边,托着下巴看棋盘,忖了忖道:“有人该着急了。” 庄九遥抬头一笑:“着急急呗。”他说着看了寻洛一眼,又问:“你没去告诉别人,是因为本王已心有所属了么?” 寻洛挑了挑眉,落了颗子。 庄宁儿掩嘴一笑:“谁知道呢?我才不去与那些人嚼舌头根子。” 正说着呢,外头管家忽地进了院子。 庄宁儿迎上去,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没一会儿庄宁儿回来,手里拿了个帖子:“公子,瞧,说着说着就来了。” “什么?”庄九遥拿手指点着眉骨,未曾抬头。 寻洛却瞧见了那帖子上的云纹,揣着约莫是个拜帖,且是身份高贵之人那里来的,因而笑道:“你们这些王侯公子的,一个个皆这般闲么?” “嗯?”庄九遥这才抬头,接过庄宁儿手上的东西翻开,看了两眼“啧”了一声,扔在旁边。 “谁?”寻洛问。 庄宁儿笑了笑,答:“蒋侯爷。” 大周已故开国功臣英武侯之子,蒋同。 庄九遥这蜀王爷一向与外界少有往来,这蒋同倒算是个例外。他袭了老侯爷的封爵,日子过得毫无负担,钱不缺,人也不缺,只坐在那爵位上,跟一帮子闲散子弟一起,光爱讨人嫌。 萧渊却也乐得惯着他,许是顾念着老侯爷的开国功劳,反正无实权,也无甚野心,自然更不求他能为国立什么功业。 这蒋同尤其喜欢往庄九遥跟前儿凑,只要一有机会就往蜀王府呈帖子。 蜀王府虽不让人进,帖子一向是不少的,大部分庄九遥皆不理,心情极好时才偶尔动那么一回两回,只这蒋同来请,必定要去,简直是将贪图享乐且喜怒无常又挑剔十足的王爷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可如今去是不去,庄宁儿却不太拿得准了。 寻洛听了“蒋侯爷”三字,看着庄九遥:“要出门么?” 庄九遥撇撇嘴:“其他人都能推,这蒋同,不太好推。” “哦。”寻洛应了一声。 “当年后宫之事涉及国本,后来被捅到前朝,我母亲没有母家可依靠,只与老侯爷算是故交。”庄九遥手指点着棋盘边,似在深思,“皆是赖了老侯爷从中斡旋,最后才能得以查明真相,如今不好拂了他意。且我常年被禁足,除了太子殿下和齐王,一帮饭朋酒友,也只他对我上心了。” 寻洛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他约你去何处?” 庄九遥看着他,忽地眯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伶人馆。” 寻洛也看着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伶人馆?” 庄九遥点点头:“带你去瞧瞧,去不去?” 傍晚二人出了蜀王府,朝着城东走去时,寻洛忍不住问:“若我不同你一起,难道让宁儿陪你来么?” “我自个儿来啊。”庄九遥笑笑,“青城一般会暗中跟着,不对,好多人会暗中跟着。” 寻洛一时无言,行在他身后半步处,打量着繁华的大周都城。 这京城说起来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可他却从未这般大大方方行在街面上过,虽说已不是热闹之时,然而这感受当真是第一回。 离二更宵禁还有段功夫,但店铺大多已歇了,街面上人少了之后显出原本的宽阔来。 过了这官道后,庄九遥轻车熟路地一转,入了条窄些的街道。 一过去寻洛便有些不适,这分明是条花街,热闹程度全不是其他街道可同日而语的。 各色灯笼流光溢彩,亭台楼阁自不必说,放眼望过去,竟有一只画舫映入眼帘,在一众华美房屋之间显得极其扎眼。再一细看,才看清原来是修筑成为画舫样的楼。 里头的光晃得寻洛皱了皱眉。 庄九遥顿了顿步子,寻洛却始终跟在他身后,也不上前来。 他弯起眼睛:“这会儿你不是保护我的人,是与我一同出行的翩翩佳公子,不要那般拘束。过来,离我近点儿,万一又像上次一样,被绣球砸中了可怎么说?” 寻洛一愣,想起上次跟踪他入花街,被那短命的花魁扔了一把芍药。那时还不知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躲病发,自己似乎还曾暗示过他不节制。 一想真是有些恍若隔世,忽地便有些想笑。 正准备说话,旁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伸手过来想拉他,庄九遥突然牵住他袖子,扯了他一把,刚好躲开了。 庄九遥回头冲那女人笑了一笑,转头时握住了他手。 寻洛侧头看他,他直视着前方:“花朵太多也太艳了,可得牵好了,要不一会儿该弄丢了。” 他今日着了宽袍,袖口敞开,正好盖住两个人牵作一处的手。 寻洛低头看了看,抬脚跨得近了些,与他肩挨着肩,从这花街并行而过。 花街的热闹渐渐到了头,街边又是一转,露出一条小巷子来。 巷子里头开着许多院门,每个门边也都挂着灯笼,灯笼下站着人,却不像花街那般来揽客,只是静静或站或靠。 旁边不停有人擦身而过。 寻洛细细看去,那些灯笼其实风情十足,离他们最近的一户,那两个灯笼上头描着正盛的桃花,式样极灿烂,只是跟旁边花街比起来,倒是清雅得多了。 庄九遥立在那巷前,忽地回头亲了寻洛一下。寻洛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此处,方问道:“做什么?” “待会儿不要生气。”庄九遥狡黠地笑,“逢场作戏而已,我会尽量不让人占便宜的。” 他说着便要往里走,谁知寻洛伸手在他腰上揽了一把:“是你不要占别人便宜吧。” 寻洛放开手,庄九遥一笑:“若是你的话,是不是随便占?” 未等他答话,旁边擦身过了一个人,庄九遥于是笑笑,在前头带路,走近了第三个院门。 刚一过去,旁边一个清秀少年便过来了:“瑾三爷么?” 庄九遥点点头,那少年便笑:“我家主子在里头等您好久了。” “引路吧。”庄九遥笑。 这院子早被蒋同清理干净了,里头安静得紧,没见着其他客人,只从大堂那方隐约传来些丝竹声,越走近,声音越响。 倒是清越得紧。 甫一到门口,里头就传来个欢喜的声音:“三爷来迟了,要罚!” 庄九遥踏进门槛,笑道:“罚什么?侯爷说了算!” 寻洛跟在后头进去,发现里面还算是宽敞。 正对门处是一幅巨大的山水画,画前留出了一片空地,一个美人正在作清丽之舞,左侧坐着几个少女正在奏乐,中间却是个白衣男人。 那男人正在抚琴,瞧上去十分气定神闲,模样生得极好,堪称过目难忘,竟美得有些雌雄莫辨的意思。 说话的人在右侧,想必便是那蒋同了。 蒋同这人看着也是一派玉树临风,十分正气,若不是他怀里正一边搂着个少年,另一边把住了个少女的话。 这京中风气实在是……难言。寻洛垂了眼。 自庄九遥声音响起,中间那美人便停了舞,盈盈施了一礼,旁边奏乐的也跟着停了,只那白衣男人尚在自若地抚琴。 寻洛顺着庄九遥的目光,细细又打量了男人片刻。 末了庄九遥笑:“继续。” 乐舞又起。 蒋同一见寻洛,已意味深长地瞧了好半天,这会儿才对着庄九遥笑:“我说呢,近日听闻三爷遣散了家中的公子们,原来是有新宠了么?” 庄九遥未置可否地笑笑,坐在了蒋同上方的几案边,寻洛跟着绕到他身后。他看了看对面的抚琴人,才回头看了寻洛一眼,对着蒋同笑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卫,寻洛。” “见过侯爷。”寻洛施了一礼。 “哦。”蒋同听到回答,立时兴趣全无地点了点头,“我说呢,你一向喜欢书生气些的,怎地突然找了个这般不容人亲近的。除了长得好,跟个石头似的,不说也不笑。” 寻洛挑了挑眉,又想起了些旧事,却瞧见庄九遥手指伸在背后,食指与中指挽了个结,朝着他点了点,于是笑了一笑。 蒋同扬了扬手,不一会儿便有人搬了张案子上来,又有人上了酒水吃食,将位子置放在下首,让寻洛坐了。 见庄九遥无所谓地端起酒杯,他想了想回头看着寻洛,笑了:“对不住,不是说你不好,你一瞧上去,就不像是能跟三爷一起的。” “侯爷言重了。”寻洛声音平静,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 三人不再与他说话,只各怀心事看着场中。 过了些时候,一曲终了,跳舞的女子与奏乐的皆退了,那抚琴的白衣男子才缓缓放下手,第一回直面了庄九遥:“见过三爷。” 庄九遥点点头,蒋同觑他一眼:“怎样?” “什么怎样?”庄九遥佯装不懂,只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蒋同挑眉一笑:“我这可碰都没碰过,一见着便让你过来了,是你喜欢的那种吧。” 这话说得极露骨,是寻欢作乐的子弟之间惯常的口气,像是在谈论着什么毫无知觉的物件。 寻洛冷眼旁观着,却未见那白衣男人表露出丝毫不悦来。 庄九遥忖了忖,端起杯子支在唇边,半天才道:“我若说我改邪归正了,你信么?” 陪侍的少年起身斟酒,蒋同顺势在他腰上抓了一把,少年嘤咛了一声,他才笑嘻嘻道:“不信。” “啧。”庄九遥笑着摇头,“我还真就改邪归正了。” 蒋同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不像是在玩笑,愣了愣,随后才耸耸肩,一笑:“行,你改吧改吧,剩我独自一人在这邪路上越走越远。” 庄九遥噗嗤一笑,没说话,寻洛却觉得蒋同这话别有深意似的。 蒋同放开旁边那少女,举起酒杯,嘟囔了一句,“真没意思。” “是啊,”庄九遥靠在几案边,拿手撑着下巴,毫不掩饰地回头看了寻洛一眼,转过去对着蒋同喝掉手里的酒,“没意思。” 那白衣男人听至此处,忽地起了身,走上前来跪在蒋同面前:“侯爷,小人有事要说。” 第75章 名正言顺 蒋同看着他:“说。” 白衣男人磕了个头:“小人今日之所以答应要跟侯爷您来,是因了小人有一多年的心愿。” “心愿?”蒋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男人转头看着庄九遥,眼里深情一下子表露无遗。 寻洛皱起眉,见他隐忍似地别开眼,又看向蒋同:“小人倾慕三爷已久,本想着……三爷如今既是改了,我想必无甚机会入王府了,侯爷您便放我走吧。” 蒋同一惊,转向庄九遥:“你说说你这……” 庄九遥仍是笑着,面上未曾表露出惊讶,自然也谈不上喜恶,只是道:“这么一个大美人儿,我当真是要折寿了。” “你可知三爷是谁?”蒋同问。 白衣男人凄然一笑:“我自是知晓,也因了明白高攀不起,才生出借您这台子一用的心。侯爷请赎罪。” 蒋同像是被他吓着了,为难地看着庄九遥:“三爷你看……” “说了改邪归正,那便是除了所爱之人,再无二心。”庄九遥端起酒杯,对着白衣男人一饮而尽,“承蒙错爱,赔罪了。” 寻洛抱起双臂,这场景于他来说没什么触动,别人怎样抉择也与他无关,但心里还是微微有些……不爽。 这招蜂引蝶的。 他瞧着那男人眼里似乎有泪,心里隐隐起了些躁意。 蒋同显然丝毫不将自己被利用了的事放心上,反倒有些动容,有些为难,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事。庄九遥不表态,他也无法直接说什么。 堂中一时之间一片沉默,过了会儿那男人起身,跪在庄九遥几案旁,提起酒壶:“三爷,可否允我为您斟一杯酒?” 庄九遥弯着眼看他,没说话,男人又道:“小人多年前曾跟着师父去过一趟侯府,也是托侯爷的福,有幸听了一回三爷弹琴,方知您琴技天下无双并非虚言。小人那时便已心生爱慕,这才去学了琴。” 寻洛一直知道庄九遥会弹琴,却从未亲耳听过,此时听这男人说起,抿了抿唇,盯紧了庄九遥的后背。 过了会儿庄九遥支过杯子,那男人低声说了句“多谢王爷”,便倾了酒壶。 酒杯满了,庄九遥看着他一笑,端了起来。他手指修长,衬在白瓷杯边,竟是玉雕般的两件器物样。 就在他仰头那一瞬,一柄匕首自男人袖中而出,直冲庄九遥喉咙而去。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寻洛几乎未曾看见男人的动作,待反应过来已迟了一瞬。 他手一晃,同时飞身出去,却心知自己是快不过那匕首了。 火急火燎的感受还未及变得清晰,只听擦啦一声响,庄九遥手中的杯子碎在喉咙前,将那匕首阻了一瞬。 便是这一瞬,寻洛上一刻出手的飞刀已至,堪堪顶着匕首尖,斜斜地将其撞飞了。 锋刃擦着庄九遥脸颊过去,登时便渗了一丝血。 男人似乎还有后招,可惜寻洛已至他身后,即刻便卸了他膀子,一手抓住他尚可用的右手,一手捏住了他喉咙。 所有动作过完,不过是一俯一仰之间。 旁边蒋同只来得及张大了嘴巴,他带了两个人,此时皆跳至他身前。蒋同一巴掌甩过去:“废物!让开!” 寻洛手上下了一分力:“说,谁派你来的!” “呸!”男人啐了一口。 寻洛面无表情,眼神一闪,微微侧了侧手腕,压住的骨头又是咔啦一声响。 男人受痛,微微张了嘴,寻洛紧跟着一手钳了他下巴,一手探了两指进他口中,夹出个小药丸来。 蒋同忙跑过来,一巴掌甩在男人脸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扬手又要再打,却被庄九遥一把抓住了。 “怎么?”蒋同问。 寻洛也一起看向庄九遥,只见他面上是难得的严肃。 他也不解释,只是看着那白衣男人问:“我不是让管家好好安置你了么?不在南疆好好待着,跑京城来做什么?” 男人闻言一惊,继而怒极反笑:“萧瑾,你好本事啊,既认得出我,那便替我哥偿命吧!” 这一串话吐出,竟是个女人的声音。 寻洛与蒋同面上俱是一怔,又听庄九遥叹了一口气:“三儿死了,我也不想的。” “你骗子!”她撕破了伪装,渐渐便有些失态,声嘶力竭地喊,“我哥就是你杀的,就算不是你杀的,他也是因你而死!你不仅杀了他,还鼓动着昏君要去讨伐南疆!” “我说姑娘,”庄九遥有些无奈,“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女人目光闪烁一下,转而又傲然笑了笑:“谁告诉我的又怎样?萧瑾我告诉你,你即便真的处心积虑控制了江湖,控制了朝堂,你也休想名正言顺!”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庄九遥与寻洛面面相觑片刻,女人忽地喊了一声:“疼!” 寻洛方才手上确实是下了死力气,听她一喊便松了松。庄九遥想了想,盯了她许久,忽地笑道:“成,不说算了,你走吧。” 这话出了她意料,女人身子一僵,有些不信:“为何要放我走?” “不放你走难道杀了你么?”庄九遥笑了笑,“走吧,下次杀人可得准备好了,我身后这人武功高强着呢,你说你能做什么?” 他说着朝寻洛点了点头,寻洛见状果然松了手。 女人趴在地上,皱着眉揉了揉自己肩背,末了狠狠横了寻洛一眼,而后缓缓起身,狐疑地朝门口退去。 “萧瑾,我不会放过你的!”她跨过了门槛,说完便迅速转身,正要施展轻功,一支轻箭却嗖一声飞来,赶在她抬手之前直直没入了她胸口。 人立时便应声而倒。 寻洛忙将庄九遥往后一拉,拔出了长剑。蒋同身边一人忙窜出了堂去,试图看清刺客的方向。 “你瞧着什么情况?”庄九遥轻声问。 寻洛摇摇头:“追不上,人早不见了,这一箭似乎只为灭口。” 话音落后,庄九遥上了前,果见地上的女人睁着眼睛,已没了气息。 看了看那箭,捻了点血闻了,他看向寻洛:“一箭正中死穴,且箭头上还淬了剧毒,应当是为了保证她不能开口。” 他说着转向蒋同:“侯爷,这人到底是哪儿来的?” 蒋同又惊又怒之后,脸上剩下一片茫然:“她师父是我常用的琴师,小时的确是来过侯府,不过已多年未曾见过。那一日我手下说此处新开了伶人馆,让我来逛逛,谁知一来便瞧见了。几句话说下来才发觉是旧人,未曾想她出落得这般好看,我想着你喜欢,便叫了你来。谁知竟是个女的。” 这也实在凑巧,寻洛道:“你那琴师的徒弟,怕是早死于非命了。” 蒋同“唉”了一声,没说话,这会儿他身边那人已从外头回来了,冲他摇摇头:“侯爷,没追到。” “得了得了,找人处理一下尸体。”蒋同不满地嘟囔着,“这馆里的人也是,这么大声儿呢,一个能出来瞧瞧的人也没见着。” 寻洛转头见庄九遥犹自盯着那尸体,便过去拍了拍他肩,庄九遥抬头笑了一笑,轻声问:“阿寻,她方才是不是说过什么名正言顺的话?” 寻洛一怔,点了点头,心知庄九遥当是有了自己的判断。 “南疆。”庄九遥沉思了片刻,“怕是不得不跑一趟了。” 南疆,寻洛闻言悄悄吸了一口气,那是天萝的故土。 二人回王府时庄宁儿和卫青城还未睡,想是在等他们,见到人放下心来,本打算走了,庄宁儿一转头却发现气氛好像不太对劲。 她觑了二人的脸色,打趣地问:“伶人馆遇见美人儿了?” “聪明呀。”庄九遥笑。 庄宁儿诧异了一下,见寻洛面上没有表情,却也不似生气的样子,于是侧头望了卫青城一眼,又转向二人:“怎么个情况?” 庄九遥忖了片刻,笑:“咱们得去一趟南疆,你准备准备。” “啊?南疆?”庄宁儿跟卫青城对视了一眼,惊讶道。 庄九遥略略地将事情讲了,卫青城赶忙拉了庄九遥检查了一圈,发现只有脸颊处伤了一点,此时已只剩一条细细的线,几乎看不出什么来了。 庄宁儿忙要去拿药箱,被庄九遥拦了,她一急后怕道:“我的祖宗爷哎,早知如此就不答应侯爷出去了。” “躲得了初一。”寻洛道。 庄九遥点点头,一笑:“又不是第一回遇险了,莫怕,什么事也没有。只是那人也太了解我了,知道蒋同的邀约我必定要去,不直接从我这里下手,竟绕了这么大个弯子。” 庄宁儿摸着自己的下巴,利用蒋同这事她明了,但还是对要去南疆不太理解:“可是为何要去南疆?刺客是南疆的我们便要去南疆?刺客不是已死了么?支使她的人必然在京中啊!” “笨,”庄九遥笑,“不是我们要去南疆,是有人要我们去南疆。” 庄宁儿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挺聪明的。你这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的,能找好了固定的词儿来说我么?” 卫青城在旁边笑了笑,寻洛解释道:“那刺客说九遥想要攻打南疆,但南疆那头一直未曾听说有何动静。虽只这一两句话,不妨猜一猜,怕是南疆自己部落之间出了些问题,不久之后应当会有消息传来京中。毕竟要说起来,那边仍旧是大周的属国,解决不了的问题,迟早会用其他方式捅到台面上。” 庄宁儿闻言细细想了片刻,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问:“可是那跟公子有什么关系?” “你家公子已不是过去的公子了。”卫青城笑着比划,又摸了摸她的头,“睡去吧。” “好。”庄宁儿乖乖点了头,打着哈欠走了。 庄九遥这才转向卫青城:“怎么样?” 卫青城点了点头:“东西已交到太子殿下手里了。” “好嘞。”庄九遥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卫青城做事一向把稳,他极放心,“辛苦了青城。” 卫青城笑了笑,也告退了。寻洛看着庄九遥,问:“你是以怎样的身份把东西交给太子的?” 通透。 庄九遥满意地一笑,他确实是让卫青城将吴三娘的簿子重制了一份,悄悄传递到了正在金陵调查江湖大案的萧瑜手上。 “就制造了个小意外,让他自个儿在吴三娘住过的地方发现便是了。”庄九遥笑着摸摸寻洛的脸,“你见天儿地琢磨这么多事呢?” 寻洛勾了勾嘴角:“别人的事儿我不琢磨。”等了会儿他又问:“你既怀疑是太子做的事,却又为何要帮他?” “我哪有空帮他啊,”庄九遥笑,“给方钦添添堵而已。哎,我发现你聪明是聪明,这种事儿上怎地就想不转呢?” 寻洛看着他,微微敛起眉似在思考,末了道:“因为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庄九遥一怔,是了,寻洛爱憎分明,不似他,喜与不喜之间还有其他事的谋划,好恶里头也夹杂了许多其他心思。 他忽地便在想,寻洛对天萝,那到底是爱是恨呢? 或者说,对天萝一个人的爱恨交杂,已使得他疲累至极,因而面对其他人时,再也无法有复杂的情绪,只剩下纯粹的感受,黑与白间绝不互相侵染。 他这一出神,便未意识到寻洛凑了过来。直到寻洛的气息扑在他脸上,与他四目相对。 他清了清思绪,问:“怎么了?” 寻洛轻声道:“我没听过你弹琴呢。” 夜已极深,院中石榴树下的野草怕是正在结露珠,连虫鸣亦歇了。 庄九遥迎过去亲了亲他唇角:“你今儿夜里若宿在我房中,明日便弹给你听,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毕竟晋江这么清水!咳咳咳。 小天使们请答应我,开完船不要走好么?! 第76章 树影婆娑 寻洛有些哭笑不得,一手却忍不住抚上他后背:“今日可是差一点便死于非命了,殿下您兴致可真好。” 庄九遥眯了眼笑着,像只狐狸:“本无甚兴致,是你太诱人了。” 寻洛脸上仍是淡淡的,只微微歪了歪头:“诱人?方才蒋侯爷说你不喜欢我这样的,又冷又硬?” “你听他乱说呢,趁着还未在路途上奔波,你便从了我吧。”庄九遥边说着,手已爬上他紧实的腰,却只摸到硬邦邦的腰带,于是顺手替他松了松,另一手捏住了他下巴,“如今除了你没别人了。” “还想有别人呢?”寻洛脱口而出。 这话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何处不对劲,兴许是说的人不太对劲。寻洛像是咬了舌头一般,猛地闭了嘴抿起唇来,失了平素的镇静。 此情此景之下,本无甚深意的一句话,听上去竟有些过于绮丽了。 庄九遥也是一怔,紧跟着便狠狠含住了他唇。 等到寻洛气息微微有些不稳了,他舌尖在他上颚齿根处一挑,而后声音极低极哑道:“阿寻,想你。” 寻洛一僵,呼吸顿时便乱了。 庄九遥并未给他反应的机会,只是肆无忌惮地扑过去,让自己的气息裹住了他整个人,而后在激烈的纠缠中,推搡着便进了屋。 烛光昏暗。 “有些疼,你且忍着点儿。”庄九遥亲了亲寻洛的眼角,俯身看着他,眼里一片兴奋的清明,而后又凑到他耳边,悄声道,“若是忍不了你就喊我。” 都已剥个精光难以自持了,哪还有空想什么忍得了忍不了,痛是不要紧,难忍的应当是这事情本身。 不过对方是庄九遥,寻洛并未觉出排斥或难忍,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不,也许是期待已久了,超出他原本的想象。 哪怕自己如今是仰躺的那一个。 他想着,手背不轻不重地抚了抚他脸颊,又圈上他后颈,而后一路向下滑了下去,末了勾了勾嘴角。 “你真是……”庄九遥呼吸顿了一顿,眯起眼,狠狠道,“自找的。” 夜渐深沉,院中月光下影子婆娑,树冠一摇便是一曲清朗乐歌。 若风有知觉,应当会吹过一方荒芜的土地,云便来了。雨水淅淅沥沥落满了山坡,不知名的树木开始生长,贫瘠成为了过往,绿意蔓延,轻易就包裹了那处的沟堑。 肌肤紧贴,陌生而令人战栗的触碰,每一次相撞皆开出了一朵花来。 许是夜半了,周围寂寂无声,寻洛侧躺着,恍恍惚惚间伸手去捞人却没碰着,一下子清醒过来。刚支起身子,却见庄九遥站在榻边,正背对着他,在看旁边的高烛。 庄九遥听见声音,回头看着他。 “做什么?”寻洛问,一出口沙哑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 庄九遥笑起来,侧身让开,让他瞧清了那烛台,上头竟是被他换作了支大红烛。 寻洛一怔,有些发懵。 只见庄九遥提起手上的小剪子,对着烛心咔嚓一剪,烛光黯淡了一瞬又猛地亮堂起来。 而后他转过来笑眯了眼:“要让它亮至明日早晨。” 寻洛没说话,隔了会儿才重又躺下去,勾起嘴角应了一声:“嗯。” 第二日一醒来便对上了庄九遥的细长双眼,对视片刻,寻洛笑了笑,转头看见外头似乎天光大亮了,心头一惊:“什么时辰了?” “不知。”庄九遥笑,许是心情太好,鼻子跟着皱了皱,“啧,这会儿谁还去管什么时辰啊?” 寻洛迟疑地看他一眼,庄九遥忍笑不禁,又佯装严肃道:“放心吧,无人会说闲话的。我这王府里头人不多,且都嘴严着呢。再说了,他们也不知咱们在做什么啊。” 这话真是睁眼乱说了,寻洛却也没去拆穿他。 庄九遥说着埋头亲了亲他侧颈:“哪里不舒服么?” “还好。”寻洛伸手拍拍他脸。 庄九遥满足地往下缩了缩身子,一手环住他光裸的背脊,一手往他后腰下探去,轻轻揉了揉,脸跟着在他颈窝处蹭了蹭,闭着眼道:“真好,你是我的了。” 寻洛勾了勾嘴角:“不是早说过的么?是你的,这人这命,皆是你的。” 日上三竿了。 二人收拾好了起身,庄宁儿与卫青城皆不在。 想是庄九遥早吩咐过了,怕寻洛尴尬,因而没让他熟识的人在府中。 只是不知他是何时吩咐,又是如何吩咐的。 常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倒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后果,然而隐隐还是有些不舒服。 旁边没人,庄九遥便让寻洛在院中坐了,自个儿搬了琴出来,在大槐树下头架好了。 这不是萧瑜送的绿琦,而是庄九遥自个儿习惯了的一张,无甚华美之处,桐木亦旧了,处处皆是舒适的陈意。 琴的样式极简单,很衬他。 眼边树荫之外光亮极盛,他看了看寻洛,一笑,掀起袍子坐下,手指搭上琴弦,顿了一顿。 好一幅清明画卷。 寻洛笑了笑,瞧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思绪忽地跑远了,不由自主想起昨夜的场景来,慌忙移开眼光到了琴角上,一时之间竟不敢看回去。 直到琴声响起,沉沉又悠远。 倏然便让人想起寂寂山林来,寻洛思绪被引回当下。 他怔怔地看着庄九遥,眼前人是几乎未曾见过的安静,像是沉入了跟自己不同的世界中去。 琴声忽而一转,曲调转换,寻洛听出他奏的是《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此曲应当是极其缠绵的,可乐声自庄九遥指尖流出,却多了一丝硬朗,少了一分柔婉。 听起来便十分清澈深情,哀怨凄恻之意全无。 寻洛忽地便觉得,庄九遥该奏一曲《高山流水》,看似情在云水间,实则心比山高比路长。 又一曲终了,庄九遥放下手来,看着他。 寻洛回味半晌,道:“一弦清一心。” 一笑。 没一会儿庄宁儿回来了,后头还跟着跟王全。 王全见过了礼,看了看寻洛,点了头,而后才道:“王爷,圣上口谕,让您明儿个上朝去呢。” 按照大周律例,未授官职的皇子不得上朝。庄九遥本就是不受重视的闲散皇子,更无甚职位,可从未有过上朝之幸。 他一挑眉,敛了神色问王全:“王爷爷,齐王可也要去?” “要去。”王全点了点头,颇有些深意地道,“贵妃娘娘那头,还颇费了圣上些气力呢。” “如此。”庄九遥笑了笑,“难怪的,贵妃娘娘极爱七弟,定是见不得他受劳累的,父皇又宠爱贵妃娘娘,连朝上之事也与她讲了。” 这话分明是心知肚明便可,他却无所谓地说了出来,倒像是丝毫不在意贵妃娘娘干涉前朝之事似的。 王全看了看身后的小太监,替他找了个补:“齐王殿下尚且住在宫中,说到底皆是家事呢。” 庄九遥笑了笑:“辛苦王爷爷,我明儿个会准时去上朝的。” “圣上这是要做什么?”等王全走了,庄宁儿回身来立马问。 庄九遥坐下去,看着琴弦:“该来的事儿来了呗,贵妃娘娘不愿齐王去做的事,定然要落到我头上了。” 寻洛沉默着没开口。 这一日寻洛似乎是没缓过来,一直有些疲,庄九遥也因了要早起上朝,夜里两个人极早便各自歇息了。 整个王府全然静了时,庄九遥却摸进了寻洛房中。 待人掀开铺盖躺到了旁边,寻洛才睁了眼在黑暗中看着他。 庄九遥笑了一笑,往前蹭去,将头埋在他颈边:“我有点儿慌张,靠着你安心些。” “睡吧。”寻洛手圈住他,轻声应了一句。 慌张是借口,寻洛自然知道,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竟也这般享受他硬闯到身边来的所有说辞了。 “阿寻。”快要睡着了,庄九遥忽地喊了一声。 “嗯。”寻洛闭着眼应。 庄九遥忖了一会儿,问:“你会不会觉得被我……有些委屈了?” 寻洛半天没开口,末了睁眼,眼里似闪动着火苗,一点不让地看着他:“要补偿我么?” 庄九遥笑眯了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寻洛心头一动,手指伸入里衣,抚上他背。 见庄九遥眼里的平静起了些波澜,他才狡黠一笑,压着嗓子在他耳边道:“若是于心不安,下一回换我来。” “啧。”庄九遥见他笑容,心先乱了,呼吸重了一重,往前顶了顶,“莫要勾我,明儿个要上朝呢。一点也没有不安,真的,我方才说说而已,你听过只作风吹过,啊。” 寻洛一笑,他接着道:“再没有比昨儿个更安心的时候了。” “睡吧。”寻洛往前一低头,嘴唇顶在他脑门上,轻声说了一句。 玄衣纁裳,环佩叮当。 天色才刚麻麻亮,庄九遥已梳洗完毕了。 清晨的空气尚且清凉,马车骨碌碌一阵响停在了王府侧门,待庄九遥上了去,寻洛跟着走在旁边。 渐渐近了皇宫,四周马车便多了。 寻洛仍旧是不太习惯在人多之处活动,于是靠着那马车帘子,轻声道:“我就在旁边,待会儿宫门口等你。” 庄九遥微微掀开帘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瞅着四周暂时无人注意,寻洛身影一闪,离了这条通道,庄九遥的马车便汇入了其他车中间。 不一会儿到了大明宫外,庄九遥下了车,四周的声音猛地静了一瞬,目光皆集中了过来,下一刻,旁边人三三两两便聚作了一处,窃窃私语响起。 庄九遥却仿佛没听见没看见,只面不改色地立在人群中,等待觐见之令。 偶尔有人凑过来跟他说话,他虽还弯着眼睛在应答,态度却是极淡。 寻洛远远地瞧着,发觉此刻在各色目光之中仍旧气定神闲的庄九遥,实在是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他望了望那厚重的围墙,忖了忖自己从前想过的江湖酒家,忽地觉得比起草野,这宫殿似乎更适合庄九遥一些。 等了会儿,王全出来了,庄九遥便率先入了那大明宫的门。 寻洛抱起双手,靠着宫墙,立在人瞧不见的地方。 过了些时候,上朝的臣子们早皆进了宫门,却忽地又有马车停在了那门口。寻洛微微皱起眉,又隐了隐身形,看清马车上下来的,是着了胡服的人。 一共三个人,被重一个小太监引了进去,其中一个是女子,瞧上去不过十七八,身上所着之服极艳丽,窄腰宽袖的上衣,下身则着了裤装。 高鼻大眼,肤色比京中女子白得多,那年轻的面容瞧上去十分娇俏,又带着一丝不容人忽视的爽朗气。 实在是明艳无方。 与这类似的装扮,寻洛小时候曾见天萝穿过一次。 若他没估摸错,那应当是南疆来的使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愿金庸先生一路好走。江湖犹在,侠义常存天地间。 【注】 一弦清一心:常建《江上琴兴》:“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 长相思,在长安:出自李白《长相思》其一。 第77章 南疆公主 寻洛不太清楚上朝的整个过程,也不知往日里是否也这般耗时辰。总之散朝时小半天已去了,正是日头最高,人影最小之时。 庄九遥人散得七七八八之后才出了宫门,面上倒是没什么表示,仍旧是一派闲闲。只身边跟着个女子,便是进去时寻洛见过的那个。 出来时二人正说着话,距离算得上近。 那女子脸上带着笑,一直侧头盯着庄九遥。 两个人出来之后却未上马车,而是立在宫门口,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有人在旁边提醒了一下,那女子才又说了两句什么,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走了。 寻洛望过去,瞧见她去的方向,若是没判断错,应当是后宫。 庄九遥伸手掸了掸袖子,朝着寻洛的藏身之处望了一眼,上了马车。 与其他人分流开后,寻洛才慢慢走过去,又行在马车旁了。 他一直未曾发出声音,离那宫门越来越远,庄九遥忽地伸手在他脖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都已入了夏了,他手指却不知怎地十分冰凉。 车夫瞧不见后头二人的动作,寻洛便抬腕捏了捏他手指。 这一下是让他安心,自己不会乱想。 但要说真实感受,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寻洛忽地在想,若自己是个女子,或者换个什么光明正大些的身份,大约也可以在其他人眼前那般望着他吧。 不一会儿回了王府,远远便瞧见庄宁儿等在门口,她见到马车才松了口气,迎上来问:“怎地去了这样久?” 卫青城也在后头跟了上来,寻洛闻言摇摇头。 庄九遥掀开帘子,轻巧地跃下来,道:“先别问了,去收拾东西吧,过不了几日便要出发了,去南疆。” 果真是被他料着了。 寻洛十分平静,这其实算不得多么出乎意料。庄宁儿虽先前已听他说过一次,此时仍旧迟疑了片刻。 卫青城拉了拉她,两个人便去了。 车夫也走了,留下寻洛跟着庄九遥慢慢走回院子里去。 “你怎地不问问我方才那女子是谁?”庄九遥问。 寻洛垂下目光:“南疆来的使者,能让你跟她说话引她出宫门,还能在朝会之时觐见的,约莫是公主什么的吧。” “唉。”庄九遥叹了一声,忽地住了脚,转身将自己挂在他身上。 此处还未到正院中,二人正处在一处幽静的回廊里,旁边是假山和池塘,槐树仍旧郁郁,四周也无下人。 寻洛一手揽住他,嘴唇在他耳边碰了碰。 过了半天庄九遥放开手,他才问:“圣上让你要娶她么?” 庄九遥本十分心烦,只是习惯性地不露出真实情绪,但寻洛既是看透了,他也无甚必要再藏,因而坦然道:“倒是未曾直说,只是叮嘱了在京中的这几日,让我好生照顾着她,她要去哪里我都得跟着。” 寻洛忖了忖:“圣上应当知道你不喜欢女人。” “他哪儿管这些啊,”庄九遥笑,“哪怕太子殿下曾费尽心机想要将我引回正途,闹得整个京中都在议论,他还不是照样假作不知。” “这一回南疆公主来,不止是要游玩几日吧?”寻洛伸手抚了抚他脸。 庄九遥勾起嘴角,继续朝前缓步行着:“听闻是南疆边境上出了个什么奇景,南疆王遣了使者来,非要让人去瞧一眼。圣上估摸着是觉得我身子不行,便想让齐王去,但是以国舅爷为首的那班子人不让,说京中须得留个有能力些的皇子。又有人跳出来,说什么天山在南疆边上,襄妃娘娘年少时曾于天山学艺,指不定蜀王殿下也很熟悉天山呢。” 他耸耸肩:“其实我师父带着我一直在蜀中,即便外出时也都在中原那一带,我并未去过什么天山。” 他像是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寻洛听来却心觉有些泛苦,又问:“他们这是要绑个人质在南疆吧?为了什么?” 庄九遥敛了眉:“我的人呈上来的消息,说是南疆那边已乱了,部落之间争夺得厉害,想是需要圣上来拉一把吧。毕竟当年是南疆王力主臣服大周的,其他部落首领多有不满,如今南疆王年事已高,各种矛盾压不住了也是常事。这一回可能闹得有些严重。” “若是不去呢?”寻洛问。 庄九遥摇摇头:“南疆边上的兵力算不得多么重,且如今那头汉人也多。南疆人擅用毒,当年打仗时便已费了不少力气,硬碰硬也不是碰不起,只是即便大周必赢,圣上也没办法见着生灵涂炭。能缓和只能尽量缓和吧。” “西域那一块儿,江湖和朝堂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显,”寻洛想了想,道,“祁连山离那边近些,也不知祁连派的没落与南疆有无关系。” 祁连山虽说地势稍微偏远,却算是西边较为特殊的一处。 因了祁连派乃是汉人所创,虽占了靠西边的地盘,距西域各地极近,来往也不能说不密切,然而却始终是归属于中原武林的。 此话一出,寻洛立即心道自己是多虑了。南疆王怕是没那么大能耐,能在应付大周王室与西域各内外部族的同时,还要面对中原武林。 况且就凭他当年力主要臣服于大周来看,他并非是个敢争之人。 自己怕是受天萝影响太过了,因而在面对南疆的问题时有些疑神疑鬼。 庄九遥却沉默了一会儿,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南疆王的心思,不仅仅在朝堂之上?” 寻洛伸手点了点他皱起来的眉,藏起了多的心绪:“我只是顺口一提而已。毕竟祁云与你我也算是有缘,我一直有些诧异,为何祁连派那么大一个宗派,竟会在短短几年之内没落至今,因而多想了些。” 庄九遥点了点头,却丝毫不像是放了心的样子。 走到正院中,他才忽地回头,慢慢地问:“阿寻,你给我的那本册子,里头并无岐山派什么事,这一回太子殿下去肃清江湖,整个东南方向的武林皆牵扯在内,方钦虽不至于元气大伤,这一来却也足够搅乱了他的计划。你说若是有朝一日他在中原武林中无路可走了,他会去哪里?” 寻洛看着他,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之后,缓缓皱起了眉。 庄九遥轻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瞧着方钦这种人,心思深沉得很,怕是不会干无后路之事。” 两个人对视一眼,寻洛似乎是花了大力气在说话,他缓声道:“九遥,我是想着,天门终究是个把不稳的地儿。若是只靠我,路尚且远。最好的方式怕还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庄九遥闻言朝他走近了两步,一边紧紧扣住他空着的那只手,一边抬手去描他的眉骨形状。 自森森的眼睫往下,那双深邃的眼里未曾现出内心的波澜,却映照出了他的身影。 他跟着便笑道:“我瞧着那南疆公主美是美,却是万万比不上你。南疆的血脉与南疆的血脉,也是不一样的。” 寻洛笑了一笑。 第二日清早,寻洛已醒了许久,本打算要去练练剑,庄九遥却拦腰抱住不让他起身。 于是合了眼在榻上养神,门却被扣响了,外头庄宁儿的声音传来:“公子,南疆公主来了,现已在院中,我不敢拦,你快点儿起吧。” 寻洛想要起身,庄九遥却强硬地又圈紧了他腰:“再躺会儿。”紧接着大声朝外喊了一句:“让她自个儿待一会儿,你跟着,府中随她逛,我稍后便来。” 等庄宁儿应了去了,外头声音也已听不着后,寻洛才微叹了口气,确认似地重复了一遍:“公主来了。” “公主怎么了?”庄九遥看着他弯起眼睛,脸颊蹭了蹭他颈窝,“比起公主我还有更紧要的事,阿寻,你得先帮帮我。” 寻洛挑起一边眉毛:“帮你什么?” 庄九遥闻言笑得皱起了鼻子,凑了过来,手往他身下探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又飞快地移开身子,扯开了些距离。 外头鸟叫声清脆得紧,寻洛抿紧了唇,无言似地看着他,隔了会儿伸手捞了他一把,沙哑着声音说了句:“过来。” 庄九遥笑弯了眼,亲了亲他鼻尖,又移至他唇角。 正难舍难分之际,外头传来个清脆的声音:“王爷可起了?” 两个人齐齐一惊,动作皆停了,紧跟着是庄宁儿的声音:“快了,已在起了,公主往这边走吧,咱们去瞧瞧别院的池塘,养了鱼儿呢。” “唉。”庄九遥将唇贴在寻洛锁骨上,“堂堂一个公主,怎地跑到人家窗下来了,要是给我吓出毛病了该当如何?” 寻洛笑了一笑:“外头是院子,你方才说了随人家逛。” 庄九遥微微喘了口气,眯了眼盯着他:“这么不介意?” 寻洛呼吸很重,闻言手上一用力,声音听起来有些发翁:“你要做点什么让我介意一会儿么?” “嘶。”庄九遥皱了皱鼻子,恨恨喘了一下,咬了牙道,“寻洛你可给我记好了。” “是,记好了。”寻洛眼角微红,盯着他勾起嘴角,“我的殿下。” 两个人又折腾了一会儿才起身。 寻洛一直没觉得自己有何需求,于他来说,庄九遥觉得好那便好,自己并不重要。 不,也不是不重要,只是他在这过程中,压根就没想到过自己,更未盼望过对方也要为他做什么。 实质上他心里是觉得不必的。 可庄九遥却不愿,这其实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毕竟从未有人关注过他的需要。 待庄九遥收拾好了,那南疆公主正在别院的池塘边喂鱼。庄宁儿陪在旁边,正东张西望的,看他过来才松了口气,又狠狠瞪他一眼。 庄九遥冲她一挑眉,而后闲闲地走过去,喊了一声:“公主。” 那南疆公主忙起身,看见他笑得极欢快:“蜀王殿下。殿下难道不必早起练功么?” “我就一个闲散王爷,无权无职。”庄九遥伸手拽了一根假山上的野草扔进池塘,看见鱼儿一拥而上又退开,才笑了笑,“文不成武不就的,早起做什么?” 公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问:“殿下今日是有何开心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些怅然,从看到金庸先生去世的时候开始。 其实他的书我没有全部看完(打算等这篇完结了就去补,害怕现在看不自觉地串了文风),但意义总有些不一样。因为始终有个武侠梦吧,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写出真正武侠气的故事,在努力呐。 是喜丧,所以不很难过,就是惆怅。 那个人跟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了的那种惆怅,即使知道人都会有这一天。 就有点想爷爷了。 先生一路好走,两百年后一定还会有人看您的书。 第78章 真真假假 “嗯?”庄九遥微微低了头看着她,又与庄宁儿对视了一眼,心里略有些诧异。 公主笑笑:“感觉而已,殿下似乎心情极好,一直在笑。” 旁边庄宁儿笑道:“公主您不知,我家王爷是这样的,他打小儿就喜欢笑来着。听府里从前的老人们说,王爷生下来都没哭过呢。” 阿依有些惊讶,十分感兴趣地拉着庄宁儿,闹着要听庄九遥小时候的事。 庄宁儿又瞥了庄九遥一眼,后者朝她笑笑,抬了抬下巴。 不露痕迹地瞪他一眼,庄宁儿开始搜罗记忆,从庄九遥小时候喜欢喂鱼说起,两个女孩儿就坐在池塘边聊开了。 这公主也是奇,庄九遥本人分明在旁边,她还要跑去听其他人讲他从前的旧事,还听得十分津津有味,也不管是真是假。 倒是有些可爱。 庄九遥见她听得入迷,笑了一笑,后退着走了几步,而后大步流星地转过回廊去,看见了靠在拐角后头栏杆上的寻洛。 寻洛静静地看着他:“生下来真的不会哭么?” “我母亲这般说的。”庄九遥弯起眼睛,见他目光仍旧落在自己身后,庄宁儿隐隐约约的声音传过来,便道,“你若想听,改日闲了慢慢儿讲给你听。” 等到庄宁儿讲得不知该讲何事时,阿依才反应过来庄九遥不见了。 跟着庄宁儿到了堂中,见到庄九遥正在喝茶,于是笑:“对不住殿下,听宁儿姑娘一说便听得久了。” 庄九遥一笑,示意无事,阿依便满意地笑笑,坐在他对面:“听陛下说京郊风景极美,贵妃娘娘说殿下您最会看风景了,可否带阿依瞧瞧去?家里边弟弟妹妹皆等着要听我讲中原风光呢。” “好。”庄九遥点点头。 一行人在午后出了王府,阿依只带了个伶俐的小丫头,庄九遥带了寻洛,四人一路策马到了京郊。 外头风光正是大好,天气极通透,纵马在郊外跑了会儿,渐渐已瞧不见京城了,眼前便开阔起来,山峦层层,绿意盎然。 阿依张开双手,银铃般的笑声清脆,大声用家乡语言与丫头说了几句,又转头看着庄九遥,一双美目亮晶晶的,叹道:“真美啊!” 没等庄九遥回答,她已打马又驰了一段。 前面山头十分荒凉,她身边那小丫头也心大,完全没有跟上去的意思。 没一会儿阿依回了头,朝庄九遥喊:“殿下!这边!” 那小丫头看着庄九遥直笑,庄九遥无奈,回头看了寻洛一眼,见他无甚表示,便跟了上去。 这一方便渐渐听不清那头的话语了。 马儿低头啃着地上的嫩草,寻洛远远看着那一双身影,立在马上,除了拉着缰绳的手死紧,面上瞧不出一丝情绪。 旁边那小丫头也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又转头看寻洛。 她以为寻洛与她一样,不过是伺候的下人,说话便不怎么过心,此时一开心,用了不甚熟练的汉语笑道:“我家公主与你家王爷可真配!” 寻洛淡淡看了她一眼,未曾开口,那丫头也不觉得怎样,自己放了缰绳,双手在胸前一握,看着天,又道:“阿依公主是月亮,蜀王殿下像太阳,月亮和太阳便是要一同照耀天空的!等回了南疆,我家主上一定也同公主一般喜欢蜀王殿下!” 月亮和太阳么? 寻洛转头望了一眼西边的沟壑,风扬起高束着的头发,一下一下扑在脸上,心里默念,月亮和太阳么? 阿依精力极好,这一日顶着太阳,几乎是将京郊踏了个遍。 到最后庄九遥已疲了,她还十分精神,一双眼睛始终亮晶晶的,看这个好奇,看那个也喜欢。 日暮之后才回了城中,扔下马坐了车,将她主仆二人送到宫门口,她还有些意犹未尽,只看着庄九遥笑:“瑾哥哥,明儿个咱们去哪里?” 庄九遥想了想,笑着:“你回去问问贵妃娘娘吧,随你去哪里。” “行!”她应着,“走啦!” 跟着小太监进宫门时,她还回头看了好几眼。 直到看不见人了,庄九遥才回转身子,懒懒地冲着寻洛笑了一笑。 寻洛率先踏出了步子,他跟在后头,两个人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他盯着寻洛的后脑勺,耍赖似地道:“阿寻你莫走那般快,我累了。” 寻洛放慢了步子,仍旧是不说话。 过了会儿庄九遥笑了笑:“你莫不是生气了吧?” “我生什么气?”寻洛勾起嘴角,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学着方才阿依的口气喊了一声,“瑾哥哥?” 庄九遥一愣,转瞬笑了:“乖,再叫一声儿。” 寻洛睨了他一眼,没理睬。 庄九遥不依不挠地追上来,一手把住他肩膀,皱着眉,面上十分严肃,压低声音显得十分急切:“再叫一声,快!” “空有一颗为长的心。”到了马车旁边,寻洛摇了摇头,话像是自个儿从嘴里钻出来的,“那么想听人叫,明儿个让阿依公主叫不就完了?要么让齐王殿下也跟着,两个人金童玉女似的,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你便不必来烦我了。” “啧。”庄九遥上了马车,掀起窗口帘子,眉眼弯弯地冲着他侧脸,“你就是生气了。” 快到王府了,寻洛也没再开过口。 朝院中走时,庄九遥仍旧一眼是一眼地不住瞅他。正经过那假山与池塘,他直视着前方,终于应了一句:“还指着我像小女儿家那般撒撒娇么?” 庄九遥闻言将拳头抵在嘴边,轻轻咳了一下,压住了快要忍不了的笑声。 寻洛摇摇头,径直回了自己房中。 夜里稍微凉快了些,寻洛跟着累了一天,却丝毫没有睡意,于是靠在自己窗框上发呆。 见月光亮堂,照在院中如水,他一时兴起,便腾起出了正院,在旁边别院摘了一片竹叶,又坐了回来。 曲起一腿,踩在窗边台子上,背抵着窗框,随手将那竹叶择了择,放在唇边,顿了一顿一吹气,便是一首小调。 竟是边塞之音。 一曲尽了,窗边的人走过来,靠在他腿边:“好听,这曲子叫什么?赶明儿我改改,拿琴跟你合一合。” 寻洛看了他半晌,才答:“我乱吹的。” 庄九遥挑起眉:“我家阿寻真是艺多不压身啊。” 寻洛勾起嘴角,又将叶子放在唇边,换了个曲儿,却是首《阳关三叠》。 吹到一半庄九遥抽走了他唇边的叶子,叶子的毛边划过,在唇边留下清晰的尖锐触感。 “做什么吹这种送别之曲?不吉利。”庄九遥摩挲了一下他唇角,而后把玩着那叶子。 寻洛一笑:“曲子只是曲子而已,什么吉利不吉利,这种话你也信?” “以往自是不信,与你在一起便信了。”庄九遥说得认真,寻洛便沉默了。 隔了会儿他问:“今日在郊外,你与那公主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庄九遥手肘靠上窗边,“左不过是谈些南疆风光,大多是她在讲。她说阿依是月亮的意思,因为南疆人喜欢拜月。” 寻洛一挑眉,记起那小丫头说的话,于是道:“那你俩便是一个月亮,一个太阳了?” 庄九遥看了他片刻,忽地伸手捂住他嘴:“寻洛你要死啊?太阳那是圣上,我做什么太阳?大逆不道!” 这话说得凶狠,语气却是带笑的。 寻洛任他捂住自己的嘴,半天才伸手拽住他领子,狠狠往前一拉,同时长腿一伸一收,整个人跃出了窗来。 这一来二人便几乎撞上了,站得面对面,呼吸可闻。 “怎么?”庄九遥一手撑在窗边,实则已放弃自个儿支撑身体,整个人已靠上他。 寻洛紧紧盯着他,问:“我问你,你以前不止是喜欢男人,是也不是?” 庄九遥坦然地点点头:“男的最好,女的其实也行。” 见寻洛眼中有危险之意,他一笑,伸手抚上他脸:“但那是没有你以前。” 寻洛松开他衣襟,神色极快恢复到如常的淡然,庄九遥倾身咬上他侧颈,问:“我说话是不是不可信?” 舌尖划过之处带起一阵战栗,寻洛伸手揽了他腰,忖了忖:“自认识你以来,我便时常分不清你哪句真哪句假。” 片刻后加了一句:“不过现在倒是好得多了。” 庄九遥弯起眼睛:“胡说八道久了,我自个儿也时常不清楚哪句真哪句假。假的说多了成真,真的翻来覆去咀嚼久了,又不再提,便也假了。” “你若是分得清,便替我记着吧。”他伸出手指轻抚他喉结,轻声道,“我被自己迷惑了的时候,便由你来告诉我。因为于我来说,你是唯一的真相。” 寻洛不知男女间的鱼水之欢是否也这般疯狂,每一次触碰都带起一阵激荡的火气或浪花。 像是在战场中,身后的月光皆化为硝烟,又如身在悬崖,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对抗、依赖,战斗、妥协,仇恨似的索取,与坦坦荡荡的给予。 不得不沉溺其中,有时怀疑下一刻便要成灰,但有一双手拽住了自己,这双手是自己与世间最后的联系。 或许都是错觉,这双手不是在拉他,只是这人在与他一起下坠而已。 但因了是这个人,所有恐慌皆变成了汹涌的快意,几近灭顶。 那么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后悔。 接下来的几日,庄九遥仍旧是带着阿依在各处游荡,寻洛跟着,心里一片平静。 话语也许是会骗人,但从小的经历告诉他,直觉更加可靠。 他看得出阿依十分喜欢庄九遥,自然也看得出庄九遥对阿依虽说极有耐心,但却是一点情义也无。 这个人是他的。 每回瞧见跟阿依站在一起的庄九遥,这种认知都会让他心头一暖,几乎想要立即抛掉眼前的所有,不管不顾地将这人拥入怀中,下一刻便一同赴死。 魔怔了似的。 南疆来京路远,萧渊本想着让阿依再多待几日,但阿依却有些着急,说是家中不可离她,又道南疆那奇景世间不可多得,盼望着大周的人能早些瞧见。 于是她在京中拢共不过五日,便要出发回南疆了。 带着许多萧渊的赏赐,以及出使南疆的使臣——蜀王萧瑾。 寻洛提前回了天门一趟,将情况禀明之后,从门主处拿了压制身上蛊毒的药,以应付接下来一段外出的时日。 一切皆已打点妥当,启程前一晚,卫青城却收到了来自岐山派的消息,说是吴水烟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六有事要出门一趟,啧,还好前两天多存了一章稿哈哈哈哈哈! 提前祝周末愉快! 第五卷 且莫催行骑,归时有月华 第79章 飞蛾扑火 “出事了?”卫青城来报时,庄九遥与寻洛刚刚将阿依公主送回宫中,回到王府。 卫青城点点头,庄宁儿在一旁道:“听闻是从马上摔了下来,当时旁边有人扑了一下,但是没能救起来,下来摔着了肚子,孩子没了。” 庄九遥跟寻洛对视一眼,问:“当时旁边是谁?她既怀了身孕,因何又要去骑马?” 这些庄宁儿还没来得及听卫青城说,无法替他讲,于是三人看着卫青城比划道:“方钦防备心很强,咱们的人无法深入内部,事发后打听到,是因了有人说瞧见过她弟弟吴淮生。当时方钦与方岐山皆不在派中,她便骑了马去追,路上马受了惊。” “吴淮生?明秋风在不在?”寻洛问。 卫青城摇摇头:“不知,但当时跟着她出去的,应当是上回在上真派遇见的那位,寻兄你的朋友。” “明秋月?”庄九遥看了寻洛一眼,“我记着你说了他本就是打算去岐山派的?” 寻洛点点头,微微皱了眉。庄宁儿立时问:“会不会又是方钦?他先前不是想过要杀了吴水烟么?” “我觉着不像。”卫青城摇摇头。 庄九遥手指敲着案面:“我也觉得不像。自二人新婚到如今,时日也不算短了,方钦应当已无此心,若不然吴水烟多得是意外可发生。” 寻洛抱起双臂,轻声道:“吴水烟怀了孩子,我瞧起来方钦的确是开心的。我怎么觉着像是有人在威胁他呢?” “威胁?”庄宁儿看着他,“威胁是什么意思?” 庄九遥忖了片刻,道:“方钦年纪轻轻便有了如今的成就,除了岐山派根基深厚,他自己也心思深沉而外,必然还有人在其左右出谋划策。梅寄算一个,但有些事的手笔,看起来不像是他所为。并且梅寄那人傲气,未必肯好好听方钦的话。” “公子你与他多少年不在一处了,人是会变的。”庄宁儿说得认真。 庄九遥想了一想,笑道:“也对。” 卫青城:“公子的意思是,方钦与他合作的人之间出了问题,那人拿吴水烟的命来要挟他?” “或者说,那人就是想要吴水烟死,只是因了明秋月在,才保住了她一命,可惜未能保住她的孩子。”庄九遥接口道,“阿寻,你瞧着呢?” 寻洛点点头:“吴水烟心思十分敏锐,上一回我扮作方七时便觉着她知道许多事情,这一回兴许也是因了她太聪明,让暗中的人害怕了。” “可是她已没有母家了,即便她知道什么事情,也无力去改变什么了。”庄宁儿叹了一口气,“这般想起来还真是有些难过,一个弱女子,独身一人待在狼虎窝里,无所依靠。” 庄九遥敲击几案的手指停下,轻声道:“无所依靠不可怕,可怕的是唯一的依靠便是仇人,她清楚这事,却无法挽回。” 他说着转向卫青城:“青城,这一回南疆你便不去了吧,京城与方钦那边留其他人我皆不放心。” 卫青城点点头,庄宁儿闻言撇了撇嘴,有些委屈又生生收住了,只抬头望了卫青城一眼。 庄九遥见状笑了一笑,看着她:“要么你也留下来?” “不。”庄宁儿猛地摇了摇头,又斜眼看着他,“能不能别总这般小瞧我?还是办正事要紧,过去了身边没有女人怕是不方便。” 庄九遥笑弯了眼:“无人敢小瞧你,宁儿女侠。” 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其实东西早已收拾好了,庄宁儿还是说完话就叫了卫青城出去。 两个人的身影隐在了回廊之下,庄九遥看了看他们消失的拐角,道:“这丫头这些年跟着我,真是吃了不少苦。” 寻洛闻言笑笑,捏了捏他后颈,问:“她是如何到了谷中的?” 庄九遥转头看了他片刻:“你应该早已知道她身世了吧?她父亲便是庄易,金陵那被灭了门的庄家家主。” 寻洛点点头,庄九遥叹了口气:“我母亲也姓庄,只不过是庄家旁支,到了她这一辈,已在蜀中扎根许久了。那时慧明和尚疯病日益严重,到了金陵被庄易收留,未曾想不久之后庄家便被灭了门。那时我母亲人在宫中,但听了事情仍旧十分担忧,便遣人去打探,后来发现庄易的小女儿失踪了。” “我记着你说她流落到了丐帮,后来横尸街头了。”寻洛轻声道。 “流落丐帮是实话。”庄九遥笑,“我母亲还是适合留在草野之中吧,虽说在后宫里头孤立无援,但江湖中的旧人还是有些的。找宁儿费了不少力气,找到之后害怕暗中的仇家惦记,便制造了她假死的景象,这世间便无人知晓庄易的小女儿还在了。” 寻洛想了想,问:“那些人后来是不是去检查过那尸体?” “对。”庄九遥眯了眼,“约莫就是在找她身上的图吧,尽管我也不知那图拿来做什么的。” 寻洛坐了下来,将长剑放在几案上,问:“宁儿和谧儿身上的图,是不是同一幅?” 庄九遥摇摇头:“皆是凤凰的图案,但是细节不同。我先前以为是个什么藏宝图,但是琢磨了许久,还是瞧不出联系来。” “梅寄能瞧得出么?”寻洛问,他知道他与梅寄做了交易,想来应当就是这图了。 “你太敏锐了阿寻,”庄九遥笑一笑,“有时敏锐得都有点儿可怕。” 寻洛轻轻挑了挑眉:“哦?我觉着还好。” 庄九遥笑完了才答:“我当时之所以答应将那图给他,便是认定了他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因为图是不完整的。” “什么意思?”寻洛有些惊讶。 “宁儿被救回来之后一直跟在我身边,差不多算是在药王谷中长大的。药王谷本叫辛夷谷,是我师父一位旧友所居之地。我与梅寄跟着师父,时常落脚在那里,后来师父没了,梅寄与我的蛊毒控制不了,他走了,宁儿便来了。”庄九遥回想着,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药王谷的旧事娓娓道来。 这事寻洛从庄宁儿那里听到过,于是点点头:“刘仙医的旧友,便是那对老夫妻?” “对。”庄九遥笑,“你听宁儿讲的吧?青城便是从小跟着老谷主的,后来老谷主没了,将他托付给了我师父,因此我们算是一起长大的。青城年长我几岁,一直便是他在照顾我们。” 他叹了一口气:“有一回宁儿病了,身上显了那图,师父与老谷主见状去了一旁商量。我那时调皮,轻功又学得极好,便去偷听了他二人讲话,正好听见老谷主说三凰图已出现了一个,往后怕是不太平。” “三凰?” “对,三凰。”庄九遥道,“我不会记错的,老谷主说的就是三凰。后来咱们一起在金陵救了谧儿,我瞧见她身上那图案便确认了,三凰的意思,确实是说有三张图。梅寄来要图之时,是不知这事的。” 寻洛忖了忖:“你是不是暗中调查过江湖中的灭门案,发现什么了么?” 庄九遥伸手捏了桌角:“没有。最近的灭门案便是邢家,但谧儿绝不是邢家人,这图的出现,似乎没什么规律。我又想着既然庄家与我母亲有关,那指不定谧儿家也是如此,但她的身世一追便断,什么也查不到。” “江湖里的事情,天门那边大多有记载。”寻洛看着他,“但是圣上那一段十分模糊,连带着你母亲的事也记载得不甚清楚。且我所见的,皆是天萝亲自把过的,我有记忆的消息里头,没有对得上的。” 庄九遥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摸摸他脸:“你知道么阿寻,我有时会觉着迷惘。说起来苦心孤诣做了许多事,似乎也是为了些什么目的,但还是会心生倦怠。因了我是被逼至此的,细细究起来,竟全然不知自己是为了何事在奔忙。” 寻洛没说话,只伸手去碰几案上那高烛。 手指一点点靠过去,触感从温热到滚烫,拿开手来,正好有一只飞蛾扑了过来。 那蛾子在高烛四周盘旋,一次一次想要去冲撞,退回来又飞过去,翅膀扇动,将烛光隔出不显眼的明暗。 他于是抬眼看庄九遥,轻声道:“为了不让坏的东西遮了眼吧。” 庄九遥一怔,笑了。 连带着下人与萧渊安排的护卫,此行约有百十来人,未曾刻意彰显身份,却也没有乔装改扮,浩浩荡荡便出了城门。 从京郊离开时萧玥来送行,他抓着庄九遥的手不放,不知第几回叮嘱:“三哥,路上一定要小心!你身体才刚刚好一些,可得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庄九遥笑着捏捏他肩:“放心,好好照顾父皇和你母妃,别让他们操心。” 萧玥点点头:“我已与母妃商量好了,等三哥从西域回来我便搬出宫来。这一回若不是因了我不能去,三哥也不必带病奔波。” “说什么呢。”庄九遥笑得宠溺,拢了拢他耳边碎发,“只是去跑一趟而已,很快便回来了。再说三哥也在外头跑惯了,这一回还能见见西域风光,何乐而不为?” 萧玥闻言红了眼睛,还想说话,不远处阿依从马车里探出了头来,寻洛见状喊了一声:“王爷,该出发了。” 庄九遥拍拍他肩:“走了。” 走出一会儿,寻洛转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对旁边马上的人道:“他还在看着呢,你们兄弟之间感情倒是好。” 庄九遥一笑:“或许吧。” 帝王家的兄弟之间,其实谁能好好信任谁一回呢?寻洛看着庄九遥侧脸,忽地心生恍惚,信任若非血缘带来的,那究竟是什么呢? 片刻不停地赶路,公主也不娇气,偶尔在见不到城镇的地方还自己上马走,因而还在月内,便已近了西域。 行役之苦倒也算不得什么,唯一难忍的大约是心爱之人就在旁边,但是碰不着。 近了南疆地界,往里走便慢了些,偶尔遇见些别的部族,还算是友好,但为免节外生枝,白日里还是尽量绕开了人群聚居之处。 还有约莫一两日路程便到南疆王的王城时,又是朔日了。 庄九遥大部分时候皆与寻洛一同骑马并立而行,这一日却从上了路便一直待在马车中。 虽说上真派一程过后毒发势头已弱了许多,却终究是极耗心神,寻洛心知他是在积攒力气以应对毒发。 其实上路没几天已经历过一次,倒是平平淡淡便忍过去了,未曾让阿依发现端倪。 这一回却不知是不是路上奔波太久,加之天气炎热,庄九遥已预感到,兴许会有些难熬。 午时用过了饭在路边暂歇,阿依见着庄九遥一个上午皆未出现,心生疑惑,在跟庄宁儿打探了消息过后,钻进了他的马车。 第80章 夜半突袭 阿依进了庄九遥的马车,按说本于礼不合,但南疆的卫士们似乎并未觉出何处不对。 庄宁儿时常也在马车中,今日一直在马上,此时便转头深深看了寻洛一眼。寻洛感受到她目光,平静地勾了勾唇角。 “我替你瞧瞧去!”她催马行了几步,朝寻洛轻声道。 寻洛没来得及阻止,况且也不想阻止。只见庄宁儿已打马到了车边,他于是跟在后头,佯装无意地上了前去。 不远不近,是个正好能听得见里头说话的距离。 然而马车里却是一片平静,庄宁儿又看了寻洛一眼,朝着马车的小窗问了一声:“王爷?公主?” 隔了半晌庄九遥的声音才响起:“怎么?” “怎么了?需要我做什么么?”庄宁儿问。 里头响起两句轻声话语,似乎是庄九遥在推让着什么。 没一会儿公主出来了,她身手不错,马车尚在前行,也没等车夫停下,已爽利地翻上了马。 她回头朝寻洛一笑:“寻侍卫,你家王爷叫你呢。” 寻洛应了一声,与庄宁儿对视一眼,翻身上了马车。 里头有药的清苦味,一掀起帘子,寻洛觉得心一下子定了。但是在瞧见他的这瞬之前,他并未觉得自己心不定过。 庄九遥一见他便张了手,寻洛过去,甫一坐下,他便狠狠在他身上揉搓了几下。 寻洛任凭他动作,末了笑:“你跟公主说什么?好好的让一个侍卫进自己马车做什么?” 庄九遥不答,急切地剥开他领子,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才抬眼笑:“我与她说我有疯病,今儿便是个发病的日子,兴许控制不住会咬人。而寻侍卫你照顾我照顾惯了,也不怕疼,换了别人皆不行。” “哦?”寻洛微微挑起眉毛,捏住他下巴,盯紧了他双眼。 庄九遥弯起嘴角:“好吧,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要见南疆王了有些紧张,得与你商量一下送礼之类的事。” 寻洛点点头,顿也不顿倾身过来,压住了他唇。 他并未觉出自己的急躁,庄九遥却明显发现了,他顿了一顿,更加热烈地回应过去,末了才扣住他十指,把着他肩,喘了喘气轻笑:“都快一月没碰到过你了,想得厉害。” “二十三天。”寻洛轻声纠正他。 一路上虽时常在驿站中歇息,可身边浩浩荡荡一群人,压根寻不出单独相处的机会。 只偶尔离得近时假作不注意碰一碰,也实在是没理由晚上要住在一块儿,况且各自也有许多事情要想。 因而一听寻洛这般说,庄九遥便眯起眼笑了个不停。 正是盛夏,太阳落得晚,因而每日里路也行得久些,通常都有充裕的时间找好歇息之处。 今儿许是走得慢,第一回错过了城镇,只得在野地里头驻扎。 扎好营地用了晚饭,日暮之后阿依又过来了。 此时庄九遥与寻洛正拿了纸笔在清点所带之物,还好马车宽敞,三人也不算拥挤。 她一上来坐了侧面,问:“殿下可好些了?” 寻洛看了庄九遥一眼,心道莫非他先前对阿依公主说的,确实是他有疯病这话? 庄九遥知他疑惑,不明显地瞥了他一眼,笑道:“还无甚感觉呢,等一会儿便要病发了,公主还是回自己车中得好。” “无事,再稀罕那也是蛊毒,我见得可多了。”阿依笑笑,“等下指不定能帮上忙呢。” 庄九遥不动声色,笑了一下,又埋头,指点了几样物事与寻洛说着。阿依见他不理,也不生气,只托了腮在一旁看着。 车内挂在一角的灯笼极静,是这一小方天地里头唯一的光亮,等庄九遥说到无话了,下头已堆积了好些蛾子的尸体。 庄九遥伸了懒腰,看着公主,笑道:“公主,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个一早还要赶路呢,近了你家王城,可得打起精神来。” “嗯!”阿依应了一声。 她正打算出去,庄宁儿将头伸了过来:“寻大哥,夜里王爷怕是要病发,我一个姑娘家不方便,又制不住他,劳你今儿守着王爷吧。” 寻洛点点头:“宁儿姑娘客气,王爷有需要,微臣自然要竭尽所能。” 阿依正往马车外钻去,也回头叮嘱了一句:“劳烦寻侍卫了。” 寻洛闻言笑笑,应了一声“是”。 待二人声音听不见了,庄九遥才瞧着一本正经的寻洛笑出了声,问:“本王忽地有些好奇,寻侍卫你从前的正经是真的正经,还是如同此时一般,是装得正经?” 寻洛瞄他一眼,斜起嘴角,竟显出了些难得的少年气:“反正再不正经跟殿下您比起来,那也是正经的。” 庄九遥啧了一声,拍拍他脸:“这么道貌岸然啊,本王喜欢。” “你从前说不喜欢道貌岸然的方钦。”寻洛认真道。 庄九遥伸手捏住他下巴:“行了行了,我喜欢的是你还不成么?” 他说着缓缓凑过去,轻舔了一下他唇角,轻声道:“正经的不正经的,只要是你都喜欢。” 夜渐深了。 疼痛又开始翻腾,虫蚁噬心似的感受从胸口开始沸腾,疯狂地朝着四周席卷而去,神思却仍旧是清明的。 寻洛借着黯淡的灯笼光,瞧见庄九遥双手紧握成了拳,皮肉绷紧了,骨节便显得青白。 忽地便想起在障林中的那一夜。 他伸手灭了灯,将人揽住,轻声道:“若是受不了便咬我。” 话一出口,庄九遥果真攀上他脖子,又咬在他肩上。 极痛。 只不过再痛也抵不过他的万分之一就是了。 庄九遥时常咬他,寻洛觉得自己渐渐已能分得清他动作里的意味,发泄与索取,欢喜与痛苦,以及从前那回毒发时的迷茫,种种情绪皆十分清晰,但都跟此时不同。 此时他如同溺水的人,咬在他肩上便是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悄无声息,只剩庄九遥时而急促时而低沉的呼吸声。 此时众人是驻扎在一片荒地上,不远处是一方密林,另一边则是草原,忽地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寻洛心虽吊在庄九遥身上,但异响发生时,他仍旧是第一时间察觉了。 劲风忽地便到了耳后,他揽着庄九遥斜斜一侧身,堪堪躲过一支流矢。 庄九遥嘴里发出了个含糊的音节,寻洛长剑已出窍,大喝一声:“有刺客!” 整个营地在这一声之后沸腾了起来,惨叫声时不时响一声,还有南疆那边女人的惊叫声。 寻洛在狭窄的马车中挥着剑,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庄九遥这一回带的皆是萧渊的人,只有几个是王府中的侍卫,倒都算是训练有素,此时已多围了过来,插入马车中的箭矢忽地便少了。 “公主!”庄九遥忽地喊了一声,使劲推了寻洛一把。 寻洛明白他的意思,咬咬牙,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紧接着一跃而出,果然瞧见不远处形势危急——阿依的马车已被十来个黑衣人团团围住了。 侍卫已倒了一地,流矢四处乱飞。 庄宁儿已腾了过来,指挥着旁边的侍卫分散开,同时绸带自袖中而出,一挥便将触碰到的箭矢尽皆卷断了。 寻洛忙喊了一声:“看好他!” 没等庄宁儿应一句,他已飞身去了阿依那处的包围圈。 阿依也在奋战之中,她使着一柄弯刀,招式爽利,只是好看胜过实用。 周围刺客太多,侍卫大多近不得她身,正是危急之时,寻洛一出现便扫了一片,将那包围圈生生撕开了个口子。 “寻侍卫!”阿依又惊又喜地呼了一声。 寻洛一言不发,拔剑便杀。 这些人其实功夫算不上多好,若是要取庄九遥性命,也安排得有些太过儿戏了,棘手的不过是那些流矢。 不一会儿他却发现,那些箭矢皆长了眼睛似的,全部躲过了阿依。 兵器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响了半天,一支白羽箭忽地直冲阿依而来,寻洛正与面前人斗着,这一下十分吃惊,分明与方才的情形不同。 长剑来不及回手,他脚腕一抬,撞在了一个黑衣人手上,那人手中的刀脱手而出,正好撞在那箭上,将箭撞歪了一寸。 锐利的箭头擦着阿依的发梢过去,直没入她身后的马车横杆上。 这一下过后,一声远远的唿哨响起,黑衣人以此为号,一下子皆往密林中撤了出去。 寻洛往前飞腾几步,见侍卫们要追上去,忙喊了一声:“穷寇莫追!” 他心系庄九遥,回头看了一眼阿依无事,顿也不顿便朝着庄九遥那处去了。 因而没能瞧见,那支差一点射中阿依的白羽箭尾端,绑了一张小小的纸条。那纸条隐在白羽之下,极难看得出来。 却是南疆部落之间传递消息常用的手段。 阿依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四周,过去取下了那张密条。 寻洛朝另一边奔了过去,庄宁儿正好迎上来,冲他点点头:“无事!” 他松了一口气,一把拉开马车帘子,借着庄宁儿手中的火把,瞧见庄九遥脸色虽差,但人确实未受伤,心才落了地。 阿依跟在他后头过来:“蜀王殿下没事吧?” 语气十分急切,寻洛已变回淡然的模样,只摇摇头:“无事。” 营地生起了火。 京城带来的侍卫,死了五个人,伤了两个。如今庄九遥说话不便,侍卫们便全听寻洛调度,好在里面还有个领头的。 紧跟着便照着规矩,在庄宁儿和那侍卫长的辅助之下,当即吩咐了人,挖坑将死的兄弟埋了,而后记下了姓名籍贯等,以待回乡之后处理抚恤之事。 后半夜是别想睡了,寻洛带人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又回了马车旁。里头庄九遥听见了脚步声,喊了一句:“阿寻。” 寻洛过去掀了帘子,庄九遥便下了马车,跟他一起坐在那火堆旁,顺便对着侍卫长吩咐了些话,又叮嘱让他安抚一下众人。 侍卫们干的本就是不要命的活儿,那侍卫长虽觉得不痛不痒,还是答应着去了。 这火堆旁一时之间只剩下他们三人。 庄九遥看了一眼四周的人,轻声道:“这一回带的全不是自己人,小心着点儿总是没错的。” 寻洛瞧着他精神好了些,便思索起了这莫名其妙的追杀:“这些人的路数瞧起来有些奇,似乎不是中原的。” “对。”身后有人应了一声,三人转过去,瞧清是阿依过来了,她边走边道,“来的不是中原人。” 庄宁儿忙问:“公主,您的护卫呢?” 阿依笑了笑:“不怕,他们既走了便不会那般快又回来。” 庄九遥忖了忖,问:“公主是知道些什么么?此处应当已近南疆王城了吧?是谁这般胆大包天?” “此处是在边境之上,这一边是我舅舅哈努首领的地界。”阿依小声道,“让几位见笑了,南疆内部如今一团乱,我也未曾料到,他们竟敢当着蜀王殿下的面,来了个下马威。” 庄九遥与寻洛对视一眼:“公主,南疆国中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阿依叹了口气,四面看了看,放低了声音:“我父王病重,这一回借天景的理由将殿下你请来,便是想要威慑一下其他部族首领,让他们瞧瞧南疆王不是无人撑腰的,只是没想到他们竟这般猖狂。” “可是即便我真的来了,如今我也是势单力薄,此处天高皇帝远,”庄九遥笑了一笑,“你父王真以为我一人便能震住整个南疆么?” 阿依看了他半晌,也笑了一下,竟有些害羞的意思:“都已到此处了,我也不怕告诉王爷。我父王的想法,是想让我嫁个皇子,好让南疆有个踏实的依靠,部族之间若真是打起仗来,有大周在背后,也不至于毫无反击之力。” “若我不娶呢?”庄九遥笑问。 “若是王爷不娶,”阿依平静道,“那便以王爷为质,向圣上请兵,总之是不能让大周置身事外。毕竟我父王会有如今的境地,皆是因了他主张南疆要臣服大周,王爷和圣上不能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我还是很喜欢的! (这个作者很花心o(╯□╰)o) 第81章 任人宰割 庄宁儿吃了一惊,既是吃惊南疆王打的算盘,也讶异于阿依竟如此直白。 庄九遥却十分平静,只朝她笑笑,示意无事,又转向阿依:“公主如此坦白,倒让萧瑾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殿下应当早已猜着了,我也无甚可隐瞒的。”阿依也笑,“况且,我对殿下十分倾慕,南疆人习惯了直白,不会骗自己喜欢的人。” 寻洛低头看着面前的火光,一声不吭。他不知庄九遥会如何回答,却也明白这一回不好脱手。 “当时在朝堂之上,我觉得公主似乎更加属意于我七弟。”庄九遥道。 阿依笑得十分灿烂:“当时是当时,后来是后来。” 庄九遥正待又要开口,那头阿依的侍女跑了过来,喊了一声什么,阿依站起身来,两个人说了几句话,阿依便回头来:“殿下抓紧时间歇歇吧,上了路再有半天咱们便到了。” 她说完告辞走了,寻洛才道:“那侍女跟她说前头截住了一个人,似乎是家中来报信的。” 庄宁儿闻言叹道:“寻大哥能听得懂胡人说话啊!” 寻洛点点头,看了庄九遥一眼。 正因如此,平日里阿依与她侍女的对话他都听得七七八八,大多是针对庄九遥的女儿家心思。 他看着远处已有些泛白的天边,对庄宁儿道:“你快回去歇歇吧,等一会儿又要赶路了。” “就在旁边马车里头将就一会儿吧。”庄九遥接口。 不说不要紧,一说还当真有点困,庄宁儿答应着起身,掀起帘子钻了进去。 寻洛看着不远处阿依的马车,问:“方才那侍女跑来之前,你是想跟她说什么?” “说我喜欢男人。”庄九遥抓起地上一根草叶,扔进了火堆。 “她若是不在意呢?”寻洛盯着他手。 庄九遥无所谓地耸耸肩,笑了一笑:“那便为质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总不能与你剪过了红烛还另同他人结亲吧?” 胸口有些发涨,听着四周的讲话声渐渐歇了,寻洛跟着一笑:“九遥。” “嗯。”庄九遥应了一声。 “等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没了,我还是回江湖去吧。” “我也在琢磨呢,咱们的洛海派还未发扬光大,总觉得有些可惜。” “圣上不放你走怎么办?” “他不放是他的事儿,而且他年纪大了。” “得先去洛花镇一趟。” “嗯,宁儿好像很喜欢那里,咱先去看看刘伯和谧儿。” “还要去给守音道长立碑,我答应过守言道长的。” “成,你说去哪儿咱便去哪儿,你说做什么便做什么。” “天亮了。” “嗯。” 天光大亮之后,阿依过来,说起南疆王那头来了人。 南疆王接到女儿踏上回程的消息之后,便日日派了人到这边境上来守着,那人见到公主,已转头又快马回王城了,说是先去报信。 阿依因得了这消息,瞧上去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于是一行人不再耽误,又上了路。 经历了昨晚的事,侍卫们都有些紧张,毕竟于他们来说,蜀王要是出了什么事,那便意味着所有人都活不成。 警惕地赶着路,却什么事也未曾发生,日头渐渐高了,庄宁儿不由得有些疑惑,问:“昨日只是个下马威么?还是在试探什么?” “应当是试探吧。”庄九遥忖着,“瞧瞧京城来的是不是个软蛋,又或者只是让我瞧瞧,这南疆如今已不仅仅是南疆王一个人说了算的。” 庄宁儿叹了一声:“这什么破时景啊,四处皆在不安稳。” 庄九遥一笑:“江山太广了,被圣上压了二十年,总有些没补上的缺口,如今便是篷布绷不住劲风了。” 他说着看了寻洛一眼,寻洛沉默着,知道他是在说天门。 这二十多年里头,许多事情确实是天门在替萧渊遮掩。 江湖出身的皇帝,看上去开创了个太平盛世,却处处都是暗藏的危机。乱世初定后的朝代,没个几代人,哪里就能跟草野完全脱离关系了呢。 别说萧渊是一国之主了,即便是一个大些的家族族长,也得时时注意,处处留心。 天门是什么? 以天子号令为尊的守门人啊,守的却是鬼蜮。 午后终于是到了南疆的王城之外。 按说南疆王提前得到消息,应当已安排了人在城门口候着,一行人到达城门口时,却没见着来接的人。 阿依早已下了马车,骑上一匹骏马,此时正立在城门口。 守门的士兵见这大队人马过来,瞧清了她不凡的衣着,又看看她身后侍卫与外族人,先行了个礼,却不主动让行。 她身边那侍女见状敛眉,过去跟士兵说了几句,不知怎地,没一会儿双方竟激烈地吵了起来。 阿依立在马上,垂眼睨着那士兵,始终未曾开口。 几句没说合,那士兵竟唰一声拔出弯刀来,扬手便要朝侍女头上招呼。阿依神色一凛,手一扬,一柄匕首脱出,直直没入那士兵的胸口。 人立时便倒下了。 双方俱是大惊。 守门的全部拔出了兵器,庄九遥身后的侍卫同样一拥而上,那一头城门后的人哗地涌了过来,瞬时便将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场面倒是始料未及了,庄九遥轻声问寻洛:“怎么回事?公主进不了自个儿的王城?” 寻洛皱着眉:“那士兵说未曾接到公主要回城的通知,不让进,要查身份,一下子没说合。” “不对啊!”庄宁儿讶异道,“前头不是有人通报过了么?” 双方侍卫剑拔弩张,正在三人面面相觑之时,城门那头的人群忽地分开了些距离,留出了中间的通道。 一个骑了高马的大胡子男人缓缓行过来,身后跟着一队侍卫,皆是人高马大的模样。 阿依一看到那人便皱了眉头,开口问:“哈努舅舅,我父王呢?” 寻洛轻声将阿依的话解释给了庄九遥和庄宁儿。 哈努看了看阿依,又瞧了瞧庄九遥,慢慢地显出惊慌样子,忙翻身下了马,用一口流利的中原话道:“阿依侄女儿,你这一趟走了两个月,想是还不知,王上病愈发严重了,因而召了我来王城,将城里的事暂时交给了我。” 旁边跟着去了长安的人俱是一惊,他们跟着阿依离开时,南疆王分明还能执政的,如今却凭空来了个执政王,皆感无措,于是只看着阿依。 阿依双手拽紧了缰绳,咬紧牙关没说话。 哈努往前行了几步,对着庄九遥行了个礼:“这位想必便是大周皇室来的使者吧?下人也未曾通报过,哈努有失远迎,还请蜀王殿下赎罪!” 庄九遥笑笑:“哈努首领言重了。” 阿依咬紧牙,闻言看了哈努一眼:“舅舅,我们现在可以进城了么?” “啊呀!”哈努夸张地一惊,“公主殿下自己的王城,为何不能进?何况还有大周来的蜀王殿下!”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那被阿依随手重伤的士兵,又环视其他守门人一圈,冷冷对旁边人吩咐:“竟敢对公主不敬,赐。” 这王城中想必是因了南疆王亲近大周的号召,众人皆对汉话十分熟悉,他身后人闻言立即应:“是!” 话一出口,那守门的一小队人便被拖走了。 凄厉的喊叫声响起,却无人敢开口说些什么,紧跟着便有人上来,驱散了围观的人群,站上了城门两边。 尚在城门外的人只能当作未曾看见,勉强保持了自若的神色,各怀心事地跟在庄九遥后头。 哈努一笑,转头看着众人:“阿依侄女儿、蜀王殿下,请吧!” 寻洛微微侧头,看见阿依眼里蓄了泪,脸上却仍旧是一片倔强的神色,听到这句话立时打马进了城。 后头的百姓赶紧让开,哈努翻身上马,做了个请的手势。 庄九遥点点头,轻轻夹了马肚一下,行在了他旁边,又慢悠悠抬了抬手,后头的人便跟着也都进了城门。 “真是了不得了,我还从未受到过如此的欢迎呢。”庄宁儿跟寻洛行在最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寻洛看了看庄九遥背影,轻声道:“宁儿,你前头去跟着公主,见机行事,她要是冲动便先拦住。” 庄宁儿应了一声,趁着周围还乱,打马去了。寻洛一松缰绳,跟上去缀在了庄九遥后头。 长安来的车辙碌碌,在南疆王城门口留下了一阵烟尘。 一行人很快进了王宫,阿依早已没了影子,想必是奔去看南疆王了,只吩咐了手下的人照顾好庄九遥。 那哈努面上倒是做得称职,一直妥帖地跟在庄九遥身后,进了王宫指点了几处宫殿,亲自安排了住处后,又让下人领着庄九遥的侍卫们去了。 不一会儿宫人来请,说是有急事,他离开之前抱歉道:“如今王城里头一团乱,王上重病,实在无法见客。接风宴设在晚上,到时自会有人来请。蜀王殿下好生歇着,若有怠慢之处,还望赎罪。” 庄九遥笑笑:“哈努首领言重了。” 待人去了,庄九遥顺势遣了留下的几个护卫,住处便只剩他与寻洛。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庄九遥倒是也不恼,只是笑着轻声叹:“这叫什么事儿啊?我这使臣当得可实在失败,若是齐王来了受此种待遇,指不定贵妃一怒之下便要让圣上灭了南疆了。” 寻洛笑笑,摸了摸他脸:“你瞧这南疆王什么情况?” “什么病了,”庄九遥沉思道,“被控制住了还差不多。如此一来,这一趟怕是不太好说,可已不仅仅是拒绝联姻那般简单了。” “你瞧着哈努是想动兵么?”寻洛轻声问。 庄九遥轻笑:“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应该还不会。只是我果真如愿,如今真的为质了。” 寻洛叹了一声:“要制住我们倒也不是什么易事,只是此时走也走不得,只得僵着。” “放心吧,他比我着急。”庄九遥笑,“只要一着急,便能抓得住把柄。南疆八个部落,除了王城之外,并非便无亲近大周的了。” 他摩挲着拇指,眼神沉沉:“这说到底是他们的内乱,况且走之前我已有些预想了,算不得多么出乎意料。且那阿依公主瞧着年纪小,鬼精着呢,不至于任人宰割,听闻从前南疆王还想过百年后让她继位。” 他说已有过预想,寻洛倒是有些惊讶,忽地忆起那日他吩咐过卫青城去送信,又忖了片刻,想起什么来,问:“燕王?” 庄九遥狡黠一笑:“南面平稳,燕王暗中巡视边境到了稍北之处也不是什么奇事。南疆使者来京之前,圣上想已知晓了些什么。他既真遣了使臣过来看那什么奇景,必也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他虽担忧起了干戈让百姓不好安居,可又不是顾虑了便不会做了。” “他的心思……”寻洛说了一句。 庄九遥看着他,笑道:“他能坐稳这位子二十几年,想必也不是全赖着那点子江湖气吧,只是不知怎地,面对贵妃娘娘便像喝了迷魂汤似的。” 寻洛勾起嘴角,又问:“但是燕王的行迹,似乎不是那般好隐瞒。” “怕什么。”庄九遥拿食指撑着眉骨,“燕王的行迹不好隐瞒,这哈努的行迹,自也是一样,我便舍身做一回燕王的饵也无妨。” “那你呢?想法同圣上一样么?若是真逼不得已,也想灭了南疆么?”寻洛问。 庄九遥顿了顿,不答反问:“阿寻我问你,天萝是南疆王的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唉,庄九遥什么都知道,这不公平! 第82章 接风洗尘 天萝是南疆王唯一的亲生妹子,这秘密在寻洛心里已藏了许久,如今乍一下被揭开,他除了空白,脑海中抓不出任何情绪。 看了他片刻,终于是问了:“你是如何得知的?” “你早想问我这问题了吧?”庄九遥笑着,抓住了他手。 寻洛点点头:“只是不知该如何问出口,也不知自己想得到怎样的答案。”他静了半晌,又直白道:“害怕那答案会把你从我身边推开。” “你莫要怪我。”庄九遥伸手碰了碰他脸,“原来的青龙堂主,的确是我师父的内应,但自他死于你剑下之后,天门里头我便很难染指了,我的细作皆打不到内部去。” 寻洛心道果然,却还是有些不理解:“刘仙医是为何……” 庄九遥轻笑一声:“自然是为了监视。天门这种地方,虽是为了替圣上稳住江山,但实在是有些过了,你母亲……” “天萝。”寻洛修正了一下他称呼。 “天萝。”庄九遥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接着道,“天萝又有些疯疯癫癫的,师父觉得这地方要不得,也不忍心看着有些人的路越走越远,他觉得天门日后会成为大周的心腹大患。毕竟能力与权势,二者即便仅有其一,若生了异心已难收拾,何况是几乎不存在限制的天门呢。圣上实在是有些……刚愎自用。” 见寻洛点点头,他又缓缓道:“明长至虽是卧底,却并非是青龙堂主发现的,你应当最清楚,天萝有的是办法监视门中的任何一人,青龙堂主他当时……也没得选。” 寻洛闻言沉默了半天,才艰难地深吸一口气:“你从前是不是也觉得我该死?毕竟我是大鬼生的小鬼。” “那是我从前不知小鬼会这般抓人心。”庄九遥眯着眼笑。 寻洛微微低了头,费力地开口:“我与天萝……” “不一样。”庄九遥接口道,“你与她不一样。假使天门未曾内乱,有朝一日你继承了天门,必也不会同她一样。” 寻洛又看了他半晌,终于是点了点头。 二人正深情款款地对视着,门被人一把推开了,庄宁儿大喇喇出现在门口,见两个人皆看着自己,愣愣地结巴道:“我我我我回来了。” 庄九遥噗嗤一笑:“看看看看到了。” 寻洛跟着笑了笑,庄宁儿忙掩了门,道:“到了南疆王的殿门口我就被拦住了,绕出去之时偷偷望了一眼,南疆王真的躺在榻上了。等下阿依公主应该会亲自过来吧,咱们现在好像只能相信她了。” 她说着凑了过来,轻声道:“公子,咱们这一趟怕是凶多吉少。” “别乱说。”庄九遥伸手在在她额头上一弹。 庄宁儿捂住额头,半是委屈半是愤愤地看他一眼,又瞧了瞧寻洛平淡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王爷不急急丫鬟啊。 近了傍晚,哈努那边来了人请,说是摆好筵了,要为不远千里而来的蜀王殿下接风,同样也是为离家日久的公主洗尘。 庄九遥已换掉来时的旧袍,着了件黛色单衣,为免颜色沉闷,同样为彰显身份矜贵,那袖口与领上皆绣了暗金的云纹。腰间配饰也比平日里多加了两件,瞧上去既不过分严肃,也不会失了体面。 连带着庄宁儿也换了身鹅黄轻纱,显得身姿曼妙。寻洛则如常着了天青色,不加装饰瞧着便已十分稳重。 到了王宫正殿,跟着的侍卫皆留在了外头,只三人被引了进去,行至门槛边,竟有人伸手拦住了寻洛:“大人,您的佩剑不可带入殿中。” 还未开口,那边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这是蜀王殿下的近身侍卫,你真当这是圣上的太极殿么?由得你说解便解?” 那侍卫明显被阿依吓了一跳,忙行了一礼,却又碍于哈努的命令,面容有些僵硬地立在原地,不敢退也不敢进。 “无妨。”寻洛打破了僵局,淡淡吐了两个字,回身将长剑抛给了殿门外头的侍卫长。 那守门的侍卫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寻洛一眼,寻洛仍旧面无表情着,跟在庄九遥身后,入了殿。 外头发生的事情算不得轻声,坐在殿中的哈努却只佯装不知,见人进来,赶忙行了礼:“蜀王殿下终于来了,快请上座。” 终究是不好在脸面上失了礼数,因而庄九遥坐了上首,哈努几乎并排。 两个人手边依次坐下来,哈努那一边是公主,庄九遥这一边坐了寻洛,庄宁儿则侍立在庄九遥身后。 旁边陪宴的是王城中的臣子,瞧上去皆对哈努唯唯诺诺,只阿依公主下头的一个中年汉子,满面风霜刀刻的痕迹,在旁边人不停奉承哈努或者庄九遥时,安然地自斟自酌着,丝毫不理会周遭的人与事。 强大之人才会的泰然自若。 许是因了他这性子,不太搭理旁边臣子的阿依对他倒是客气,甫一坐下便先敬了他一杯酒。 落座之后殿中丝竹声又起,尽是异域之音。 寻洛静静地坐着,见庄九遥饶有兴味地瞧着那汉子,心里默默忖了忖,这人应当便是南疆第一勇士谢木谢尔了。 宴饮过半,哈努忽地看向庄九遥,笑道:“今日得以与蜀王殿下相见,十分快意,听闻殿下喜好乐舞,为表心意,哈努也特意找人排了一出,殿下可否赏脸一观?” 此话一出,席面上的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谢木谢尔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重重放下手里的酒杯,抱起双臂,像看猴戏似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脸上的不屑与冷漠,丝毫不加遮掩。 众人或多或少有些不舒服,哈努似乎也对他十分不满,又或者是忌惮,始终未曾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过,此时自也不例外。 只有阿依仿佛没瞧见这场景,只皱起了眉头看向哈努:“舅舅?” 哈努朝她一笑:“只是一支舞而已,听了这么大半日的南疆之乐,蜀王殿下大老远来了一趟,总得让他瞧瞧咱们的诚意不是?” 他说着拍拍手掌,应声便有一队人鱼贯而入,男女皆着了中原服饰,且是贱民之服。 乐声重起,说是支舞,里头却似乎是在讲一个故事。 开头倒是十分欢快,虽说是中原之乐,却仍旧是带了些更为直白的气息,相较之下更加贴合南疆人的口味。 大约讲的是乱世中间,一男一女相爱。 本以为是个民间才子佳人的故事,寻洛百无聊赖地举起酒杯,正敛了眉搜寻庄九遥的影子,却听乐声一转,陡而凌厉起来。 抬头瞧见是舞中的故事转了弯。 场上正以火把为辅,演的是战火四起的场景,中间的男人陷入一场厮杀,在生命垂危之时被女子舍身救起。 激烈昂扬的鼓声息了之后,舒缓的琴声响起来,像极了叹息。 又以琵琶应和,舞中的女子旋转着,竟从旁边人手中接过一件黄袍,转身披在了男人身上。 寻洛悚然一惊,微微转了头去看庄九遥。 他侧脸瞧上去仍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甚至眼角唇角的笑意都还在,却只有自己看见了,那握着折扇的骨节又泛了白。 眼神收回,又到了殿中。 只见那男人虽已黄袍加身,里头却还是原来破破烂烂的一身短褐,腰间挂着匕首,似乎是在说,即便君临天下,他仍旧不过是草莽之中的一个野夫。 琴声忽地又一转,声音凄恻缠绵起来,眼前的一切似乎是在飞掠而过,极快已至整支舞的末尾。 殿侧的帘子一掀,跑上来一个小孩,他小小的身子笼在华美的袍子中间,跪守在女人身边,瞧着她含恨而亡。 手中还拿着一串黑玉珠子。 乐声渐渐停了,场中只剩下一个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华贵到了极点,凄凉到了极点。 哈努看着庄九遥:“殿下,如何?这乐舞是我托了人,专程从大周民间找来戏本改的。” 旁边阿依似乎是什么也不知,问道:“舅舅,这般奇怪的故事,怎么没头没尾的?” “没头没尾么?”哈努笑,“我瞧着挺好,关键之处皆在了。” 阿依皱着眉,还未开口,谢木谢尔忽地问:“敢问哈努首领,里头的那皇帝是谁?” 这话的意思,约莫是在提醒他,可不要犯了大不敬之罪。 这是几人进来之后第一回听到谢木谢尔开口,他声音极沉稳,问完之后端起一杯酒,从酒杯上方看着哈努。 哈努闻言一笑,眼神却未落到他身上,而是瞧着阿依:“许是前朝的哪个昏君吧?我也不知,一个民间本子,一支舞而已。” “舞姿精妙,乐声也极好。”庄九遥笑道,“哈努首领费心了。” 哈努一笑,周遭说话声又起,庄宁儿觑着他脸色,道:“王爷,咱们该回去了,到喝药的时辰了。” 她声音不高,却足够殿中的人皆听见,庄九遥点点头:“各位继续,本王便先告辞了。” 哈努起身行了礼:“蜀王殿下好走,夜深了,您不熟悉这王宫,又饮了酒,可得看清了路。” 庄九遥眯眼一笑,闲闲地收起折扇,掀起袍子,出了殿门。 寻洛跟着起身,走在他身后半步处。 后头的声音慢慢远了,哈努的欢声大笑传出来,渐渐也带上了夜风的味道,显得有些断断续续的。 行出殿门,寻洛伸手去拿侍卫长手中的长剑,就这么一停的功夫,后头跟着传来一个声音:“殿下!” 庄九遥顿了顿,没回头,阿依忙跑过来,她身后的小丫头一阵追赶,嘴里喊着“公主你慢着点儿”。 阿依回头瞪了她一眼,又转过来看着庄九遥:“殿下。” 庄九遥回身,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公主有事?” “我……”阿依踌躇了一下,飞快地轻声道,“殿下你要……” 正说至此处,后头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公主。” 阿依挫败似地轻叹一下,看着来人应了一声:“谢木将军。” 谢木谢尔点点头,看向庄九遥:“蜀王殿下,久仰大名了,先前在殿中吵得很,也没能打个招呼。” “谢木将军,幸会。”庄九遥笑了笑,见他无甚继续开口的意思,又见阿依欲言又止的姿态也不见了,于是看了看寻洛和庄宁儿,“咱们回吧。” 他说着便走,寻洛殿后,听见谢木谢尔放轻了声音对阿依道:“公主,今儿夜里极闷,我那头有人拿了个小东西来……” 这说话声渐渐也远了。 庄九遥不识路,却只埋头走着,也无人来引他,更没人让他停下。 寻洛安静地跟着,不知走出多久,前头的人才转过来,瞧见身后只有他一人,轻声问:“宁儿呢?” 寻洛也轻声答:“跟侍卫长先回了。” “哦。”庄九遥应了一声,笑了一笑,正待要继续往前走,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了。 四周朦胧一片,只隐隐瞧得见假山的形状,空气里寂寂无声,也不知是处在王宫里头的哪处花园。 寻洛手抓得很紧,掌心粗糙干燥,但是温暖:“在我面前不必这般笑。” 庄九遥闻言收回步子,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 眼角与嘴唇的弧度慢慢落下,一张脸渐渐便空白起来,只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发亮。 两个人保持着这动作对视许久,寻洛忽地发觉庄九遥的手微微在抖。 “他竟敢拿我母亲做这种玩笑,”他面无表情,话说得极轻,却一字一字都似要见血,“他竟敢。” 第83章 一触即发 寻洛从未见过他这样子。 不是跟自己相处时偶尔的耍性子,也并非无可奈何的恼意,从来便是笑眼弯弯的人,此时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这话,却让寻洛着实惊了一下。 他心知庄九遥是怒不可遏了。 浑身溢出来却不是杀气,仅仅是冰冷。 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些内心的端倪。 庄九遥看着寻洛,轻飘飘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竟敢。” 无根漂泊的一句话,像是不曾遇到过依靠的一阵风,一不小心就会散掉似的,差点让人捉不住里头的意味。 寻洛心口一滞,用力一拉,将人带进了怀中。 环住他背,才发现他整个人皆在颤抖,像是冷极了似的,于是更用力了些,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护住他。 母亲对庄九遥来说意味着什么,寻洛虽不理解,此时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种重量。 庄九遥伸手攥紧了他背上的衣衫,将脸埋在他颈窝里,极深极缓地吸了一口气。 “阿寻。”他喊。 “我在。”寻洛重重抚着他背。 他像是确认似的,不停呼他名字,寻洛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应他。 不知过了多久,庄九遥渐渐平静下来,低了头,将前额抵在寻洛肩上,问:“你说哈努手中究竟有何筹码?” 恢复常态这般快,竟又已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 寻洛虽一向明了他强大,此时还是觉得心尖一疼,却仍旧是勉强维持了平静,答:“左不过是中原有人在撑腰吧。” 庄九遥的手无意识地在他腰上徘徊着,轻声道:“那串黑玉珠子,是我母亲与圣上之间的信物,这东西既是出现在此处,必定与宫中之人有关。我昨年在宫中无意间见过一次,后来打听到是皇太孙在玩儿,于我母亲忌日那一日勾起了圣上的心思,后来圣上将我叫去训了一顿。” “你是说……太子?”寻洛微微有些诧异。 “不知。”庄九遥缓缓道,“反正宫里头一个人也不值得信任。若无意外,太子日后是要继承天门的,指不定便是你的主子了。” 可意外从来是不听人言的。 寻洛没说话,两个人就这般静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他才轻声道:“你别摸我腰了。” 忍了半天,还是决定直白点。 庄九遥手一顿,而后轻声一笑,更加用力地捏了一把,偏头含住他了耳垂。 寻洛轻声叹了一下,像是对他任性的举止无可奈何,听在庄九遥耳朵里却是无尽的温柔与纵容。 于是满足地在他肩头又蹭了蹭,道:“回吧,接下去还不知有什么幺蛾子呢,得养好精神了。” “嗯。”寻洛应了一声,伸手又在他背上抚了一下,手摸至他后颈,摩挲着,“我不知你有何打算,但是不用顾虑我。” 不用顾虑我,你做任何事,只要是你想做的都可以,即便我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对我来说也不是伤害。 长剑既是在我手中,那么剑尖便永远不会对着你。若我成为拖累,那才是唯一的遗憾。 仅此而已。 这一句并非誓言,却远比庄九遥以往听过的任何话都动听,立时便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一直明白寻洛通透,却也从未盼望过他与自己会如此契合,他们是相爱之人,同样也是世间再无人可比的知己。 他于是隐起情绪,点点头:“放心,我不会。” 不会顾虑你,还是不会陷你入危境呢? 不知,不过不重要了。 接下来的好些天,哈努不说让庄九遥去看奇景,庄九遥也便不问,只住在王宫中,每日里跟着阿依在王城里头晃荡。 终于有一日清早,刚刚梳洗完毕用了早饭,便有下人来传了消息,说是今儿是个吉日,请蜀王殿下午后出门,赶在日落时分去观奇景。 从窗户里头见着传话的人来时,寻洛正在擦拭剑身,准备等一会儿便过去找庄九遥,却未曾想传话的一走,人已风一样已旋进屋子来了。 他笑了一笑,放下剑,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一张好看的脸在面前放大,视线里最后只剩下一双尾部上挑的细长眼睛。 唇便被人含住了。 庄九遥在他唇舌上逡巡几圈,等他气息不太稳了,才得逞地一笑,放开了他来,而后站直了身子,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大清早的,这是做什么?”寻洛有些无奈,伸手摩挲了一下他脸,回头看了一下房门。 那门被他进来时已闭严实了。 庄九遥闻言弯起眼睛,手指撩起他脑后一缕头发,笑道:“这边的吃食太奇怪了,这么些天了仍旧是不习惯,我得找个美味的东西压一压。” 他说得直白,寻洛垂了眼,嘴角轻扬了一下。 庄九遥身子又挂过来,纠缠了一会儿,寻洛感觉不对,于是把住他后颈阻了他动作,抵着额头问:“你今儿怎么了?” “阿寻,”庄九遥捧着他脸,与他极近地对视着,“你老实告诉我,你昨儿夜里与阿依公主,究竟在聊些什么?” 寻洛身子一僵,揽在他腰上的手像是摸上了烫手的铁块,一时之间都有些发痛。 昨夜回房之后,他的确是被人以天门中的方式叫了出去。 走之前确认过庄九遥与庄宁儿皆已入睡,且自己习惯了暗中行事,未曾想过会被他发现。 他后退几步,坐在几案旁,低头盯着庄九遥的绣了云纹的袍角,抿了嘴唇不说话。 庄九遥回头看了看房门,附近的人皆被庄宁儿遣走了,此时他们的对话绝不会落入任何一人的耳朵。 “寻洛,阿依是你的妹妹,那位天晴姑娘也是吧?”他轻声道。 寻洛抬头看了他一眼,听他接着问:“那么究竟,阿依是天晴,还是天晴是阿依呢?” 此话一出,寻洛忽地苦笑一声,逃避似的,拿手捂了眼睛。 “你说让我不必顾虑你,所以什么都不说?我便如此不值得你信任么?”庄九遥去拽他捂住脸的手,顺势缓缓蹲下去,将他右手拉住覆上自己的脸,抬头望着他,“你接到了什么命令?” 寻洛垂眼看他,眼里一片隐忍的平静过后,终于忍不住露出些脆弱来,轻声道:“我先前并不知天晴便是阿依,她的易容术在我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任由庄九遥攥住自己的手,缓缓道:“那日遇刺,流矢全皆绕过了阿依,后来却又有一支白羽箭差点要了她性命,我记挂着你,本未在意,后来却越想越不对劲。” 庄九遥“嗯”了一声,还是那么望着他,他便笑了一笑:“我的行踪便那般容易被发现?” “当然不是。”庄九遥笑,“你想说什么?” “你平日里不会防我,若是真想跟上我夜里的行踪,必定是算准了我会出去,一早已准备好了。”寻洛空着的那手摸了摸自己膝盖,“是也不是?” 庄九遥点点头:“是。” 他听到回答,指节弯起,微微用了点力,轻薄的衣料上头便留下了道痕迹。声音也极轻:“所以你定是收到了京中消息,蠢蠢欲动的人坐不住了。” “是。”庄九遥也不隐瞒,将他另一只手也捉起来握住,“太子殿下从三娘的册子入手,发现整个东南那头的武林皆与朝中之人有勾结,又查清了吴家被灭门之事,乃是世仇九华派中人所为。” “与方钦无关?”寻洛皱了眉。 庄九遥不答,只从衣襟中摸出一封信来,递给他。 信从留在了京中的卫青城那里来。 上头说萧瑜处理了九华派,将消息报给萧渊之后,便踏上了归程。 他尚在途中时,本守在东海边的魏王萧琮却收到一封密信,上头言辞激烈地指出太子萧瑜与方钦暗中勾结,妄图控制整个武林。 又道吴家灭门之事乃是方钦所为,萧瑜是在包庇方钦的同时,陷害了不为他所用的九华派。 那密信后头,甚至附上了几封二人之间来往的私人书信。 萧琮检查之后,发现那字迹的确是太子萧瑜的,因而不敢耽误,当机立断将守边之事交给了手下副将,快马加鞭,赶在萧瑜之前回了京。 萧渊看过来往信件之后却未动声色,想是抱了侥幸,希望太子的心思仅仅在江湖,而于朝堂之上别无他意。 于是萧琮回京之事被瞒住,只偷偷等在京中,等着萧瑜归来。 萧瑜还在京外便遣人送了消息,同时为萧瑜与齐王以及贵妃捎来了东南之地的雨花茶,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萧珏喝了那茶,竟中了毒。 好在他喝茶之时被宫中的猫扑翻了茶碗,毒未及深入五脏,捡回一条命。 贵妃怒极怕极,不依不挠,非要让萧渊查个清楚。经过一番探查,确认了萧渊的那一份雨花茶中同样有剧毒。 王全暗里带了人在东宫搜查,在太子的住处找出了同样的毒。 消息传至太子妃处,又传入尚在归途的太子耳朵里,身边心腹劝他脱逃,他认定自己是被冤枉了,一心想要赶回京中,却在路上遇着太子妃遣来的人,说是圣上在盛怒之中,下了口谕—— 杀无赦。 在太子之位上已稳坐了将近十来年的萧瑜,没等来皇位,竟等来了一句“杀无赦”。 气上了头,他背着众人抹了脖子。 信的最后卫青城表示,他已偷偷救下了太子,朝中乱成了一团,如今魏王萧琮成了钦差,不日已下了江湖,要去捉拿方钦。 寻洛看完信皱起了眉,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声:“这太子……” “太蠢了。”庄九遥接口道。 二人想法显然不谋而合,这般拙劣的计谋,压根不像是太子能想得出来的。这一声“太蠢”,叹的不过是他妄图自绝的行径。 寻洛又将信扫了一眼,问:“你父皇是怎么了?不过一个雨花茶,若是单单送他一人便罢了,那还有几分得手之可能。既是又送了贵妃娘娘,那就该晓得若真做了便是蠢笨。他怎会相信确实是太子所为?” “我告诉过你的。”庄九遥坐在几案另一边,“圣上他面对贵妃娘娘时,简直跟中了迷药一样。萧珏中毒卧床,加之贵妃在旁边一怂恿,不信也得信了。” 寻洛摇摇头:“太子殿下也是冤,当年晋国骊姬陷害太子申生之事,难道不够警醒么?” 难怪了,京中局势一触即发,难怪天门的命令来得这般突兀。 寻洛忖了忖,又问:“你瞧着太子与方钦,是真在合作,还是被人反水了?” 庄九遥皱了眉,脸上是难得的严肃神色:“岐山派那头传来消息,吴水烟和明秋月一起失踪了。若给魏王的那密信是她所为,必定不会有假。又或者,方钦不止与一人有勾结,他妄图周旋其中,没料到被人给周旋进去了。” 太子之外的几个皇子,魏王、燕王与齐王,究竟谁才是背后的那只手,指不定便要看南疆这头的局势怎么发展了。 一场面对面的冲突,已到了避无可避之时。 魏王与齐王如今皆在京中,若南疆局势紧张起来,燕王便会陷进战场,嫌萧渊命太长的究竟是谁,迟早便要明了。 勾结南疆与武林要夺位,还是陷害其他人要勾结以夺位,很快便会见分晓。 可这战争却因了没有由头,迟迟不发。 而他蜀王萧瑾,便是如今唯一的由头。 “阿寻,”庄九遥看着他,“你直说便是,你接到的命令,可是杀了我以便将事情推给哈努,好引起战火?” 寻洛敛着眉,半晌才摇摇头,答:“猜对了一半。” 第84章 月满则亏 这倒是庄九遥未曾料到的了,他缓缓皱了眉:“什么意思?” 寻洛沉声道:“我前后收到了两条命令。门主的命令前两天已来了,让我杀了你。但是昨夜天晴,不,阿依带给我的命令,来自朱雀堂主,却是让我即便灭了南疆,也要保你平安。” 两个人对视片刻,寻洛眼里又瞧不出情绪了。 庄九遥忽地笑了:“你的意思是,若听了门主的,便是我死于你剑下,若听了朱雀的,便是门主给你种的毒发。总之你我二人,非得要死一个才能活一个?” 寻洛摇摇头:“若你死了,我必然也是不会独活的。” “你便那般笃定我会独活么?”庄九遥歪了歪头。 寻洛勾了勾唇角:“你自然不想独活,但是如今天下的形势容不得你不活,或者不言天下,便是你那蜀王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命,也容不得你抛开一切。” 见他不开口,他又轻声笑:“九遥,你不必骗自己,即便你不是谁都想救,你也绝不会看着别人因你而死。” 庄九遥瞪着他,半天才咬了牙眯起眼,口气险险道:“你今儿怎地这么喜欢笑呢?我告诉你寻洛,你既答应了与我在一起,便别想着要单独离开。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后悔也来不及,不准你后悔。” “我从未后悔过。”寻洛笑意还在唇边。 外头蝉鸣声悠远,衬得整个南疆王宫像是个寂寂的牢笼,分明轻易便冲得破,偏偏又不敢动弹。 庄九遥忽地把住他后颈,狠狠将他头往前一压,隔着几案亲上去,细细尝了一会儿他唇上的味道,才轻声道:“你听我说,我有个法子。” 、 午后二人下了一盘棋,庄宁儿过来敲门,说是哈努那边又已来人请了,立时便要出发。 两个人于是略作收拾跟了出去,到了王宫门口才瞧见自上到下竟有百十来人。 似乎整个南疆王城里头的官员皆在此处了,比那一日接风洗尘的人还要多,加上护卫更是浩浩荡荡。 一见到庄九遥,哈努便迎了上来,见过礼后,朗声道:“起!” 这一声过后,上马的翻了身,坐车的也抬了脚。 除前头开路的一小队侍卫而外,队伍以庄九遥为首,众人皆跟在后头,朝着那所谓的奇景出发了。 两个时辰的路程之后,队伍终于到了一方山腰,只瞧见山围生长着密密的樟子松,阳光斜斜洒下来,风光极美。 再往上马与车已不便了,因而只得步行。 到了山顶,寻洛才瞧见,这山顶竟是一方悬崖。 下头深不见底,然而目光若稍稍放长一些,会瞧见与崖壁相隔较远之处,地势又渐高起来,竟是一方一望无际的草原。 正是盛夏,远远瞧过去也能知道草肥而长,一片生机勃勃,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显示出天地的广袤来。 在那平川之间,还有一块小小的意外,茫无涯际的碧绿中间竟突兀地显出了一抹蓝色。 原来是那草地中有一汪湖泊,呈月牙形状,蓝得像是抬头望见过的天倾斜了下来,变作了地上的一块宝石。 瞧见那碧蓝,寻洛不知怎么的,猛然有些恍惚。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便是孕育了天萝的地方,这般绝美的风光,怎么会养育出天萝那样的人呢? 此时面对这场景的人尽皆被美感裹挟,有人沉默,有人浅吟起亘古的歌谣,有人发出了低低的呼声。 阿依公主将目光收回来,笑道:“殿下,是不是极美?” “是。”庄九遥赞叹,“绝美。” 哈努得意地笑了几声,庄九遥看了看又问:“这景虽美,可你们一直称奇景,奇在什么地方?” “蜀王殿下稍安勿躁。”哈努一笑,“您且等着,日落已快了。” 众人闻言开始窃窃私语。 庄九遥侧头看了寻洛一眼,又望向右侧一脉山峰。 夕阳正镶嵌在那处的山坳口,即将全部隐下去,光芒斜照着湖面上,那湖便好似穿上了绚丽的轻纱,耀眼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等待的时光格外漫长,便衬得夕阳消失只是一瞬间。 那抹灿色忽地从大地上隐去,下头的半月形湖突然开始变幻形状,水源源不断从地底冒出来,极快地吞噬了岸边的草地—— 整个湖泊在变大,几乎是在一瞬之后,那半月形的湖泊竟变得浑圆。 众人的惊呼还在喉咙里头,夕阳连光亦彻底消失不见,天边呈现出梦一般的墨蓝色。 不知是否是明暗变化得太快,而让人眼产生了幻觉,那湖泊看上去竟是在隐隐发光。 极柔和内敛,像极了清冷的月光。 是月光,那湖泊,分明是落在无边草地上的月亮。 天是碧绿,月是淡蓝。 满心只剩下震撼。 寻洛愣愣地,转头去看庄九遥,在他眼里见到了同样的震惊,身后庄宁儿轻声呼了一声:“天呐!” 众人似乎皆被这美景震撼了,迟迟无人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哈努才笑道:“蜀王殿下,这奇景您瞧起来如何?” 庄九遥极快收起眼里的诧异,赞道:“不虚此行,从未见过这般绝美的景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哈努笑得更加肆意了,道:“您瞧这月亮满了,代替了太阳照耀大地,是不是天的寓意?这是在说咱们南疆,即将成为天下最盛呢。吉兆啊!” 旁边阿依咳嗽了一声,带了些怒意喊了一句:“哈努舅舅!” 哈努毫不在意自己的话说得僭越,话里有压不住的得意:“这是天命,非人力可改。” 他瞧着庄九遥:“蜀王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庄九遥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南疆百官,尽皆摆出了看好戏的神色,每张脸上的表情皆如出一辙,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当然,他也不屑分清。 只谢木谢尔沉默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一笑,又转过去望着远处的湖泊,道:“旧话说月满则亏,气数已尽怕也是天意吧。” 这话说得比哈努更加直白,身后窃窃私语响起来,人群中忽地有一人冲上前,扬着把匕首直直朝着庄九遥而来。 寻洛眼疾手快,一脚踢在那人手腕上,回身长剑已出窍,直抵在哈努颈子:“哈努首领!可是要与大周为敌?” 哈努似乎没料到这突变,反手时迟了一步,长剑几乎划破他颈子。 同一时刻,山顶上不知谁高呼了一句:“有刺客!” 场面忽地乱起来。 众人推搡着,不知何时又冲上来一人。那人显然是个高手,轻易便绕过了庄九遥身边的侍卫,而后以自绝的姿态,凶猛地撞向了庄九遥。 一柄匕首捅进庄九遥腹部,那人同时拦腰将他抱紧了,以自身力量为压制,两个人叠作一处,直往悬崖下飞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嘴里高呼了一声:“为了南疆!” 寻洛见人出手已慌忙撤了剑,哈努却穷追不舍地攻上来,他不管不顾地往前一跃,伸了手想要去抓庄九遥,却只抓到了袍子一角。 回身一脚踹向哈努,跟着便往下一跳,却被谢木谢尔一把扯住了。 他回头猛地瞪了谢木谢尔一眼,后者手极紧,喝道:“下头可是万丈深渊!” “哈努!你居心何在!”庄宁儿含泪高声斥了一句,转身腾开,冲着天空甩了个什么东西,紧跟着便有一朵烟花炸响在天边。 场面一片混乱,逃的逃,打的打。 寻洛怒极,反手一扬长剑,与谢木谢尔对上了。 哈努赶忙退出战局,咬咬牙,摆出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姿态,猛地大喝一声:“大周来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过!” 谢木谢尔武功极高,使的招数又非寻洛熟悉的,打起来便略显吃力。两个人正在酣战中,周围无人能近身。 一旁庄宁儿与侍卫长以一敌十,同样十分焦灼。 南疆的文官们已全部退开,武将们一拥而上,谁都知道,蜀王落下那悬崖,必定是性命不保。 今日无论是不是哈努安排的刺客,他司马昭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南疆与大周即将动兵,本就是在所难免的事了。 阿依无奈,又气又急,想要插入其中又不知该帮谁,最后几番纠结之下,看了一眼那悬崖,腾起身子掠过去,冲着寻洛喊了一声:“天衍哥哥!” 寻洛本不愿回头,可谢木谢尔的刀锋已至,他被迫偏了头躲避,一把药粉便迎面而来。 急急后退已来不及,勉强挥了几下剑,却只觉心口憋闷难当,三招之后,谢木谢尔的长刀到了颈边。 他忽地便失了意识。 庄宁儿大喊一声“寻大哥”,腾过去一招出手,却被谢木谢尔利落地斩断了绸带,一把捏住了喉咙。 大周的侍卫们皆已支撑不住,兵器碰撞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哈努的声音响起:“阿依侄女儿,你可是想好了要与我合作?” 谢木谢尔回头看他一眼,他目光迎上去对视了片刻。 见阿依不说话,哈努又笑:“与大周一战是迟早的事。如今太子与蜀王已死,到时在战场上杀了燕王,待得齐王得了天下,我南疆便能顺利脱离属国的境地,这不好么?” “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该说你蠢。”谢木谢尔斜起嘴角说了一句。 不等哈努说话,他扬起下巴,看着渐渐静下来的场面,望向在场的百官,朗声道:“在场各位,可是皆准备好了要与哈努首领共进退?” 众人闻言心下惊疑,拿不定这南疆第一勇士到底怎么想,于是面面相觑片刻,皆不敢开口。 哈努见状忽地笑,问:“谢木将军,你有得选么?蜀王死在南疆,你以为大周能放过谁?你以为一战可免?你替我制住这棘手的侍卫,不就是已表示立场了么?” “这一战的确可免,杀了你便是。”谢木谢尔轻描淡写道。 哈努眼神顿时凶恶起来,轻声道:“谢幕将军试一试,我一旦出了事,埋在王城底下的火门立时便会响起,整个南疆王城的人皆要为我陪葬。自然,也包括了你谢木一家。” 这话说得轻,只旁边这几个人听到了,其他人在侍卫的包围圈之外,不曾知晓自己的命早已捏在了人手里。 阿依气得浑身皆在抖:“疯子!” 哈努仰天大笑起来,肆意地笑完了才恶狠狠道:“只有你们这些懦夫,才会甘为人臣!皇子、公主与中原武林,如今谁不是被我捏在手里?” 古往今来的蠢人,兴许大多都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也大多以为自己才是下棋之人。 谢木谢尔挑了挑眉,与阿依对视一眼,看着癫狂的哈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狼烟将起,完结也就不远啦~~~ 那啥,小天使们要不要关注一下我的预收文?《我有三个影子》,灵异吼吼吼,一个算命的跟抓鬼的相爱相杀的故事! 点开作者专栏就可以看见啦! 鞠躬!致谢!感谢陪伴!抱走作者别客气!绝不留不填的坑! 天冷啦!多穿一点!爱你们! 第85章 一分为三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天色晚了。 夜色降临的那一刻,伏在地上的寻洛,缓缓睁开了眼。目光冰冷一如往昔,他瞥了哈努一眼,眼珠子一转,看向那悬崖。 众人无知无觉。 这一场实在是有些惊心动魄。 随后蜀王萧瑾已殁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南疆与大周,寻洛与庄宁儿被关进了牢中。 一场被压了多年的边境之战,便在庄宁儿的那朵烟花之后,爆发了。 大周开国皇帝萧渊在位第二十八年,盛夏,朝堂与江湖一同,开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震荡。 史称这一年为月盈之乱。 江湖中几大门派相继没落,先是天门内乱,门主天萝下落不明,西边的祁连派式微,紧接着蜀中出了灭门大案。 而后武林新旧盟主惨死,再是平宁与上真为敌,上真派随后连山头亦不保。吴家跟着遭到灭门,凶手竟是自家女婿,那现任的武林盟主——方钦。 朝堂之上相互应和,即太子萧瑜意图夺位,与方钦勾结妄图控制整个江湖,在重伤金陵各大门派之后,将祸水东引至九华派,九华派由此遭殃。 稍后一封密信送往东海魏王萧琮手中,勾结之事败露,齐王萧玥中毒,太子畏罪自尽,魏王由此下江湖清剿岐山派,却与方钦在草野之中陷入了胶着。 同时边境属国南疆叛乱,蜀王萧瑾与带去的侍卫下人,无一人生还。燕王萧珏守边,西面战火纷飞。 消息一个接一个飞入京中,传进萧渊耳朵,这已过花甲的老皇帝,终于是再撑不住,一病不起。 情势危急之下,未及弱冠而正好在京中的齐王萧玥挺身而出,在伤愈之后,怀着满腔悲痛,以国舅与赵相国为辅,用一己之力,扛起了摇摇欲坠的朝堂。 、 已是八月,暑气退得差不多了,凉风悠悠而过,寻洛站在天门正中央的院子门口,抬头望了望天。 他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赶回来,身上的衣物尽皆旧得不成样子。 许久未曾认真打理过自己,头发微有些乱,连胡茬亦起了,一双眼睛深邃无比,衬得人满脸尽是沧桑。 蜀王萧瑾的贴身侍卫寻洛已死在南疆,此时的他是天门天字号刺客天衍。 他在那门口站了许久,里头才传来个声音:“进。” 抬脚跨进去,熟悉的堂屋,熟悉的厢房,熟悉的珠帘,熟悉的大红色。 熟悉的血迹。 穿大红袍子的门主伏在地上,身下的血蔓延开来,几乎与那袍子成了一体。他一眼看过去,瞧见那张被撕了面具的脸,有些眼熟。 细细一盯,发现竟是祁和。 竟是那与宋桥混在一起,挑起上真与平宁之间的矛盾,暗袭了吴三娘而又投靠了方钦的,懦弱又可恨的祁和,祁云的族兄。 这天门里头,每个人究竟有几张面孔才够用? 门主死了,代表着他给自己下的蛊已失去效用,寻洛却丝毫没有轻松之意,只是事不关己地旁观着。 微微抬眼,看向旁边。 那处一个人戴着鬼面面具,正立在那尸体旁边,侧对着他。 那人察觉到他目光,微微转了头看着他,冷笑一声,嘲讽道:“你还有脸回来?” 寻洛略略垂了眼:“堂主何意?天衍是门中之人,自然要回门中来。” 立在那处的人,便是那朱雀堂主了。他闻言一笑:“你没想过么?我让你护住萧瑾,他却死在了南疆,你任务未完,回来必是一死。” “必是一死么?”寻洛面无表情,“堂主分明恨极了九遥,又何必说这种话呢?” 朱雀堂主无奈地一笑,轻叹了一声,而后伸手揭去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声音也跟着变得软哑:“你怎么瞧出来是我的?” 寻洛静了静,道:“在三湘之地,祁云塞给我的那小石头后来助我杀了阴蛇,我仔细想了想,小时候似乎在天门里瞧见过这东西。” 他顿了顿,轻声道:“果然是你,梅寄。” 梅寄一笑,摸了摸自己胸口:“他果真死了?” 寻洛凄然一笑:“他死了没死,你不是最清楚么?他若是不死,你又怎能得到蛊王的力量,从而杀掉门主?” “唉,还有些难过呢,本想亲手杀了他。”梅寄颓丧似地低了低头。 寻洛扬了扬下巴,看着他:“你究竟想做什么?单纯与门主作对么?保庄九遥的命令是谁下的?” 梅寄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他无所谓地接着道:“我如今不是你对手,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谁说你要死了?”梅寄惊讶。 等了一会儿见寻洛不答,他一敲自己脑袋:“哦对了,是我方才自己说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与寻洛隔了约莫一尺,倾身过去,道:“但是我现在又不想让你死了。” “没用。”寻洛勾起嘴角,“我不死,你同样找不着天萝。” 梅寄耸耸肩,笑道:“谁知道呢?” 寻洛看了他半晌,忽地问:“我本以为天晴带给我的信是从你那里来,却未曾想是被人偷放在她包袱里的。天萝手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让你这般在意?” 梅寄只是笑,寻洛平静道:“让我想一想,你从九遥那里得了两张凤凰图案,分别刺在谧儿和宁儿身上。我听九遥说过,当年辛夷谷主说,世间有三凰图,那剩下一幅会在哪里呢?” 见梅寄变了变神色,他笑:“反正不会是在我身上,这点堂主应当是清楚的。不在我身上,那许是在我娘那里了。” “娘?”梅寄哈哈一笑,“你娘是天萝,那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爹是谁啊?” 寻洛摇摇头:“我不知,你要告诉我么?” 梅寄忽地敛了笑意,直直地盯着寻洛,抿紧了唇:“寻洛,你我二人,本来是可以一同得到这天下的。” “是么?”寻洛不为所动,只是心叹他果然一开始就知道。 思绪忽地便回了南疆,那一日他与庄宁儿被行刑,死的却是阿依招来的替死鬼。哈努忙着打仗,整个王城的守卫算不上严,阿依带着两个人离开牢房时塞给了他一封信。 那是一封未曾寄出的旧信,上头写着寻洛的身世。 当年天萝颠簸许久,即将临盆才回到南疆,与南疆王相见之后,当夜便生下一对皇子,却在守卫森严的王宫中,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 一起失踪的,还有天萝常用的一管白玉箫。 那时天萝还在昏睡之中,加之一路无医师照料,因而并不知自己生下了双生子。清楚这事的,只有南疆王夫妇俩和产婆。 那产婆被下了封口令,南疆王本打算着等妹妹好些再与她说实话,却没料到尚未出月,天萝已带着剩下的儿子再次离开了。 她带离的那个儿子,便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天门公子。 梅寄有些惊讶,寻洛竟不问为何。 正待要开口,只见他从怀里掏出封信来,那信封上头描了一枝白色梅花,极清冷。梅寄脸色一变,眯了眼看着他。 “信是我舅舅南疆王写给前朝最后一位太子的。”寻洛轻声道,“却一直没能送出去,想是那太子早死了,无人可寄往。这是南疆王临死之前,让天晴交给我的。” 梅寄直直看着他,寻洛歪了歪头,微微扬了手,问:“这信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很久了,大约十多岁时吧。”他十分坦然地答,“我师父逝世之后,我与师兄无法一同生活,又曾听师父说过自己是南疆人,于是回了南疆。” 他伸手摸出白玉箫:“这箫从小便在我身上,去了南疆之后,浑浑噩噩的,除了杀人饮血活下去,也不知该做什么。” 他露出个恍惚的笑容来:“有一日见到告示,南疆王在找术士,就去了,谁知在比试中间,南疆王一见我这箫,竟从千人里头挑中了我,聘了我为上宾,然而那时我的才能并不足以支撑我拔得头筹。后来我便住在王宫中,南疆王对我又极好。 我这人吧,不是特别会相信人,于是施了点小计,瞒着他摸熟了他的密室,便找着了这封信。” 他扬起下巴看寻洛,后者沉默了半天,笑:“若是天萝知道自己还有另一个儿子,杀伐决断,跟我比起来更像她,不知该有多高兴。” 寻洛说着走过去,靠着那珠帘,坐在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后头的座椅:“你知道么,她总是坐在那高台之上,让我跪在下头陪着她,有时一跪便是一夜。她每次对我笑,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做梦总梦见她的脸,回回都吓醒,醒了就不敢睡。后来有个下人许是见着心疼,夜里便总是护着我,后来天萝发现了。” 他顿了一顿,轻声道:“杀了他。” 梅寄走过去,与他并排坐在一起,应了一声:“我跟她一样是疯子,你是不是这样想?” “是,从第一回见面你扔给我一个人头开始。”寻洛平静地答,见梅寄不置可否地一笑,又问,“这么些年你都查到了什么?几起灭门案皆是你的手笔?”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啊。”梅寄长腿一伸,“我不过是与当朝皇子互相利用而已。” 他将手随意地搭在寻洛腿上,往前一凑,好奇地对着他侧脸问:“你说咱俩谁是哥哥?” “不知。”寻洛摇摇头,“许是你吧。” 梅寄轻笑一声,掀了掀袍子:“行,瞧在你让我当哥哥的份儿上,我将这些年查到的东西讲与你听。”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民间起义风起云涌。 太子刘奕少年时常在江湖中行走,认识了不少武林中人,未曾想长大之后,再与旧友相遇时,竟是在战场上。 当时的江山四处漏风,皇帝昏庸无能,刘奕苦苦支撑已久,在肃清江湖起义时竟骤遇一干知己,心神俱荡之下,在战场上失手从马上坠下,被人救起。 当时金陵吴柏行与庄易、蜀中邢枫、南疆天萝、天山刘仙医师兄妹、咸宁南宫樱、上真派守音、九华派慧明等人,以及当朝皇帝萧渊,皆是这一起义团体里头的中坚力量。 夹在朝堂与大义之中的太子,在几番纠结之下,与江湖中人一起将矛头对准了自己的父皇。 在乱世中拼杀许久,萧渊因了才能出众,被众人推举为首。 这一帮人的行动,本被世人看作多方短命起义中的一起,却未想到真的撑到了最后。 一回又一回的大小交战中,这群人的队伍渐渐壮大起来,在外敌入侵之时,与前朝昏君达成了短暂的合作。 西面平了胡人,东面静了海线,北面灭了鲜卑,南边则稳固如旧。 外敌平息之后,旧朝廷气数已尽,在多方压力之下,前朝皇帝作诰,上达于天,正式让位于萧渊。 乱世中的大周开国皇帝,也是因了这一封禅位之书,才免去了不少戳脊梁骨的闲言碎语。 众人见天下太平,不愿在朝中折腾,打定主意要各回江湖。 但心系天下的一帮侠士,害怕战火又起,于是在离去之前与萧渊作约,将能改变整个朝堂局势的东西藏在了一处山洞之中,由上真派守护,开门的钥匙则轮流保管。 若是萧渊有朝一日踏上了昏君的旧路,那洞中的东西能在江湖中一呼百应,重聚天下力量,推翻萧家朝堂。 却未曾想有人生了异心,在慧明和尚保管钥匙的那段时日中,洞里的东西险些失窃。 因了谁也不愿信真是身边人出了问题,便由一人将洞中的东西分作了三份,一份藏于原来的洞中,另两份,则另由二人各自藏了一份。 三处藏宝之地被画在了一副地图之上,而后图纸亦一分为三,画成了只有合成之后才能瞧得分明的凤凰图,分别再由三人保管。 在此之后,众人再次相约,若是天下有变,便要聚集起来,将图拼凑整齐,拿出东西,以号令天下。 这事并无外人知晓,后来慧明和尚得了疯病,庄易被灭门,三凰图之一下落不明。 因了前一回失窃也与慧明有关,因而直到现在,他仍旧背负着灭门之罪名,不得洗清。 中间消停了很长一段时日,却未曾想天应二十六年,天门之乱后,当年有关的人竟一个接一个死去。 这便为如今的局势埋下了伏笔。 梅寄的话音落下之后,屋中的沉默蔓延了许久。 末了寻洛缓缓皱起眉,道:“不对,地图若由一人绘制,那便说明是有一个人清楚所有藏物之处的。” 他转头看着梅寄:“真有值得所有人信任的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面还有更意外的! 是什么支持我在这种数据情况下写到三十多万字的? 爱吗? 不不不,是美色啊!!!!! (作者已经彻底疯了请打晕她!) 第86章 救驾来迟 梅寄一笑:“对,无人值得信任,除了死人。” 寻洛微有些悚然,问:“你的意思是,他们找了一个人,等图绘毕之后,便将人杀了?” 梅寄一脸似笑非笑,寻洛转瞬已冷静下来,抿了抿唇,道:“就我对守音道长的了解,还有吴柏行,他们皆不像会做这事的人。” “乱世江湖,虽有守音这样的侠义之士,但你别忘了,天萝这样的疯子,也曾是里头的人。”梅寄定定地看着他,神色极认真,“你说究竟是一个人重要,还是天下重要?” 寻洛回看这他,斩钉截铁:“不会。” 梅寄一笑,没说话。 “可你在上真派那阴蛇守着的地宫中,并未找着东西。”寻洛微微挑了眉,“按你方才的说法,下头应当是藏了其中一份。” “我也不明白。”梅寄叹了口气,“废了好大劲儿打开一个洞窟,里头竟然只是些乱七八糟的秘籍,只一个碎殷,却也不过是味毒/药而已。” “上一回从我这里借钥匙看,便已料着了吧?”寻洛转头看向地上那刺目的一抹红,再转过来时目光如炬。 梅寄闻言弯起嘴角,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寻洛心知自己猜对了。 两个人一番话说下来,天已快要亮了。 眼见着黎明将至,寻洛最后问道:“你和九遥的毒,究竟是谁下的?给你命令要保他的人又是谁?” “是谁下的有什么要紧么?”梅寄笑,“你该去问我师兄,他应当比我更清楚。” 两个人不错眼珠地对视着,寻洛并不确定他知道什么,只能沉默。 末了梅寄笑道:“三凰图其实不找也罢,如今天门是我的,朝堂,迟早也是我的。” 说着起身,顺手将寻洛也拉了起来。 而后他往前两步,笑弯了眼,伸手拥住寻洛,在他耳边轻声问:“哥哥,其实你才是哥哥。我问你啊,假若师兄还活着,而我有朝一日要与他刀剑相向,你是帮他,还是帮我?” 寻洛眼神一凛,语气仍旧平静,答:“他无意与你争天下。” “不,不是的。”梅寄环紧了他腰,是一个极亲昵的姿态,又凑近他颈侧,贪恋他身上味道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他确实无意与我争天下,可姓箫的和姓刘的,非得要分出一个孰是孰非才行。如今的局势,争与不争,我说了算。” 寻洛闻言伸手抚上他背,语气是难得的轻柔:“人生苦短,何苦要这么个君临天下?” “我与你不一样哥哥。”梅寄轻笑一声,“我自小受尽蛊毒之苦,成年之后靠着喝人血活下来,我受够了。我这一生最舍不下的念头,便是赢过我师兄。我一无所有,如今好不容易仅想要天下不想要他命了,只这么点儿乐趣,你不能强迫我丢掉。” 他放开寻洛:“路已走至今天,你让我放弃?那不如让我死。” “祁云呢?”寻洛微微歪了头,问,“祁云算什么?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师父这般丧心病狂,你猜猜他会怎么想?” 梅寄一怔,未曾直接回答,只是笑眯眯地指着地上的尸体:“他总是欺负我的云儿,所以我杀了他。往后云儿仍旧是祁连派唯一的主人,他要什么,我便给他什么。” 他说完转身出房门,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扬手扔了过来。 寻洛一把抓住了,摸到蛇骨细长的形状。 “用碎殷化水能溶这骨,磨成粉,淬在剑上。”梅寄慢悠悠出了门,留下这么一句话。 寻洛立在原地,等他脚步声渐渐消失不见,半晌才轻叹了一声,打开手中的锦囊,看见那根自己亲手交给祁和的蛇骨,以及一包小小的药粉。 约莫是真正的碎殷了,自那黄铜的洞窟之中拿出来的。 这东西,怎么看也与能颠覆天下的东西无关。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与锦囊,转头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台子,仿佛还能瞧得见曾经坐在上头的人影。 天萝究竟身在何处? 、 九月疏忽而至,西面战场上始终胶着着。魏王萧琮带人端了岐山派,却只捉住了方岐山,方钦人早已不在岐山派中。 他顺着追踪许久,最后到了西面边境,才发现方钦占了祁连派,一边以祁连山为据点,一边在派人支援南疆的哈努。 众人这才明白,方钦不仅与太子有牵扯,还与南疆有勾结。那么一算起来,南疆与太子之间,必然也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了。 不明真相者只当太子已死,因而也有诸多猜测,不知方钦与南疆还这般负隅顽抗做什么。 想想却也又懂了,此时投降,那便是一个必死无疑,困兽犹斗呢,更何况是这些心在“天下”之人。 祁连派是个天险之地,萧琮已在山脚驻扎了三天,始终未曾找到攻上去的方法,每一次派出去的小队,几乎是有去无回。 方钦一行对祁连山脉的了解实非泛泛,看来是许久之前便已有心,将此处用作了退路。 而萧琮这一边兵将虽多,却终究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方钦不主动,那么突破点只能在这地势上头。 可祁连派如今几全没落,现任掌门祁云一直不知所踪,剩下的那些人以祁和为首,早已归顺方钦。 无人可用。 这一日派出之人又是去而不返,萧琮坐在帐中沉思,正在画外围图,副将端来一杯茶,放在他手边,喊了一声:“殿下。” “嗯。”萧琮抬头,露出一张极其书生气的脸来,见到来人笑了一笑,“坐。” 他的长相是几个兄弟里头最柔和的一个,但将领之才却也是最出众的。 在两个月之内,从守地东海岸到了岐山,明明近了京城却连城门也未进,便跟着方钦到了这祁连山下。 风霜刀剑里来来去去多年,因而这么一番奔波,仍旧未曾冲淡他身上的温柔气,只让人略带了些疲惫神色。 只有相熟之人才知道,这种温和在战场上,会瞬间变为杀人的锋利。 这副将是自小跟萧琮一处长大的,与他配合良久,十分有默契。因而二人不仅是战场上并肩的同袍,也算得上是生活里头的知己。 副将看着几案上的图,一笑:“殿下在想什么?” “唉,这地势。”萧琮摇摇头,手指点着墨迹未干的图纸,“局势已至此,这什么武林盟主实在是留不得,大周的大祸患,终究还是在所谓武林之中。” 副将忖了忖:“殿下不是一向十分向往武林么?” 萧琮放下笔,捉起茶碗抿了一口茶:“话虽如此,可我向往的却不是这样的江湖。我想要的,是真正头顶侠义的武林,而非以侠义为名,实则祸乱天下的武林。” “朝堂与武林之间还是界限分明些得好。”副将道。 “对。”萧琮笑,“是这个理,还是你懂我。” 副将也跟着笑笑,从怀里摸出一张图来:“殿下,正巧,我方才也在琢磨这地势,也画了幅外围的图。只是这图上还有几方不太分明之处,我忖着得与你确认一下。” 萧琮敛眉,边放下茶碗边应着:“我瞧瞧。” 未等他伸手过来,副将手一扬已展开了图纸,展完之后竟现出一把包裹在其中的匕首来。 萧琮虽不及反应,但多年刀口舔血的经历在这一刻救了他。 他猛地一踹几案,整个人往后飞掠出去,副将勾起嘴角,手上一用力,面前挡路的几案竟瞬时四分五裂。 萧琮抢过榻边的长剑,反手便出了鞘,眼里杀意毕现。那副将却丝毫不惧,猛地扑了过来,门户大开。 找死。 萧琮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武功在这副将之上,攻势已起,正待要出招,胸口却猛地一滞,抓住长剑的手忽地便软了。 那茶端来之后他喝了一口!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萧琮心道自己躲不过了,却仍旧是咬了牙勉强立着,副将的匕首一寸寸逼近,在一双瞳子里留下冰凉的白光。 剑尖直抵眉心,他无力反抗,却不知怎地没等来预料中的疼痛。 一簇血花在眼前炸开,萧琮愣了片刻,才发现那血是面前人吐出来的,脸上瞬时一片热乎乎的粘稠感。 他看清副将在瞬间瞪大了眼睛,而后被人一脚踹到了侧面,费力地抬头,瞧见了一双深邃的眼,一张俊朗而平静的脸。 “你是谁?”萧琮皱紧了眉。 面前的男人看着他,答:“来救你的人。” 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萧琮的目光顺着追逐过去,看见他手中那平平无奇的长剑,剑身不知何时凝了露水,正从剑柄处缓缓流下,极快洗净了上头的血。 等剑身重回明净之后,男人收起兵器,伸手将一粒丹药递给他。 萧琮愣在原地,看了他片刻,最终是什么也没问,直接将药接过来扔进了嘴里。 男人看着他,眼里有一丝笑意一闪而过,似乎是在赞赏他的果断。 他吞下那药之后,门外才传来个声音:“王爷真是,也不怕吃下去的是□□么?” 话音落后,走进来个翩翩佳公子,虽然着了戎装,眉眼里头的风流潇洒却遮也遮不住。 萧琮觉得这人眉眼十分熟悉,但他长久不在京城,一时半会儿没能想起来是谁。 来人看了看提剑的男人:“寻兄好身手。” 又看向萧琮,行了一礼:“魏王殿下贵人多忘事,微臣蒋同啊。” 萧琮一愣,似乎首先想起来的是这人身上那数不清的风流韵事,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闪了半晌,才笑道:“原来是侯爷,好些年不见了。” 蒋同一笑,指指旁边人:“那位,是蜀王殿下的近身侍卫。” 三哥。 萧琮又是一怔,想起不久前接到的消息,他的三哥已死在南疆了,于是敛了眉,眉间显露出了几分哀伤。 男人亦冲他行了礼:“魏王殿下,微臣寻洛,救驾来迟,还望赎罪。” 蒋同意味不明地一笑。 正在当下,外头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有一队兵将正往这帐中而来,片刻之后一个侍卫长出现在帐前,见到帐中情形,大喊了一声:“王爷!” 萧琮狠狠皱起眉,自己不仅遇刺,还被两个本不在军中的人进了帐子,这些人竟此时才发现。 当着二人面他不好发作,只觉得丢人,于是站直了身子,挥了挥手,看着惊愕的侍卫长:“先下去。” 待人走了,萧琮才从有些哀伤的情绪里抬头,问:“三哥……他去之前说过什么话么?你们怎地知道我会遇刺?” 寻洛闻言,过去扯开地上副将的戎装,露出背部。只见那尸体后颈之下,靠近肩胛骨处,有一个暗黑的月亮图腾。 他抬头看着萧琮,问:“天门的标识,殿下可认识?” 第87章 胆大包天 萧琮愣了半晌,还是照实答:“略有耳闻。” 是了,虽说天门的存在是个不可言,必得要继位者才能知晓,但这些皇子时时处在漩涡之中,谁没点小心思呢。 即便真不想要皇位,也不甘心随随便便被人决定了命运。 “他跟我很多年了。”沉默了一会儿,萧琮突然道。 许是这关头有些特别,又或者是性格使然,他并不在意所谓尊卑,说话也十分随意。 他抬头有些仓惶似地看了蒋同一眼。蒋同见他的样子,忽地伸手拍了拍他肩。 这动作不合礼,他意识到之后立时想收手,萧琮却一把抓住了他腕子。 蒋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听他沉声重复了一遍:“同哥哥,他跟了我很多年了。” 许是因了这一声阔别多年的称呼,蒋同脸上无所谓的笑意终于隐去了。 他盯住了萧琮侧脸,叹了一口气,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即便是太子死了,可他挑起来的野心还在呢,火要燎原可等不得人。殿下须要赶紧振作起来。” 萧琮点点头,静了一会儿,忽地站起身来,担忧道:“我这边遇刺了,那我四哥?” 寻洛没说话,这也是他所担心的,若是燕王萧珏同样遇刺了,那太子真就是幕后黑手跑不掉了。 怕只怕萧珏那头,心思同样摸不清。 他与萧琮对上了眼,为安他心,岔了话道:“殿下不必担心,燕王殿下吉人自有天相。那边其实也是迟早的事,时日一长南疆必定不济,如今只不过是占了地势的优势。” “我这头何尝不是。”萧琮极快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方钦对这山似乎十分了解,指不定身边有祁连派的人在。” 寻洛忽地便想起了天门中的那抹大红色,祁连派最大的祸患祁和,已死在梅寄手下了。 他却没说,只是道:“殿下不必担心,我家殿下早已替殿下打理好了。祁连派的掌门祁云不日便会抵达此处,我想着,他应当也不会容忍自己的祁连山成为贼窝。” 萧琮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这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第二日午时,蒋同带来的援军方才抵达,却并非是大周的正规军队,而只是蒋同爵位之下能养的私兵,因此数量有限。 萧琮这才知道,蒋同向暂代国政的齐王请了兵,齐王却不太看好他,因而他如今是起了自个儿的私兵。 “侯爷,你这一来,日后回了京,怕是有些麻烦。”萧琮皱了皱眉。 “不叫同哥哥了?”蒋同一笑,见萧琮敛了眉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才摇摇头,“所以此战不能败,回京之后还得靠殿下保我呢。” 萧琮一笑:“这是当然的,若有事,我给同哥哥担着。” 顿了一顿,又问:“父皇如何了?我七弟呢?他平日里也不怎么接触国事,京中可还安稳?” 蒋同平静地答:“圣上的身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哪一回不是有惊无险?你且莫担心。齐王殿下嘛,其实能力自然是有的,况且还有国舅爷从旁辅佐呢。只是他听闻了蜀王殿下之事,心里一直不痛快。” “是了。”萧琮叹了一口气,“七弟自小就喜欢黏着三哥,如今三哥……三哥没了,他定然十分难过。” 蒋同安抚地一笑:“殿下也别太难过了,节哀。” 再过了一日,萧琮收到了来自燕王萧珏的密信,说是自己遇刺,且是身边人所为,又暗中伺察,在队伍当中发现了不少有异心之人。幸而有惊无险,因此提醒萧琮,要注意防范,保护好自己。 其实萧琮同样去了信,想必是送信之人在路上错过了,又或者萧珏这信发出时,自己的消息还未抵南疆。 这一来众人口上不说,心里却实在是松了口气,瞧起来天门暗地里,虽是各处皆想结盟,却终究是得不到其他皇子的支持了。 而也只寻洛一人知道,天门如今,是谁也不会依附了。 萧珏和萧琮身上,至此已无太多疑点。 又十日之后,十月起始,祁云抵达了祁连山脚。 他瞧上去分明心事重重,看到寻洛却仍旧是露出了极单纯的笑容,喊了一声:“寻大哥!” 寻洛引他去见了萧琮,随后将人安置在了自己旁边的帐中。 等四周无人了,才道:“接到传书时,知你要来助一把力,还有些惊讶。” 祁云笑了笑,声音明显比从前沉稳得多:“祁连山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不能眼睁睁瞧着它成了贼窝。” 寻洛拍拍他肩头:“知你要来,你师父怎么说?” “他的意思跟我一样,”祁云笑了笑,“分别之前还多教了我两招呢,又说让我见到寻大哥之后帮他带句话。” “什么话?”寻洛问。 祁云答:“他说你的长剑别忘了要淬一淬,还有就是,他在京城等你,让你一定得活着回去。” “是么?”寻洛笑了一笑,又拍拍他肩,“好生休息,夜里再去找魏王,商量一下怎么攻上去,得赶在方钦知道你来了之前。” 他说着便要出帐子,祁云却喊了一声:“寻大哥!” “嗯?”寻洛回身看着他,只见他脸上带了些难言之意,于是有些诧异,“怎么了?” “没。”祁云一笑,方才那点子隐忍神色便显得十分像错觉,“就是许久未见了,多叫你一声。” 他嘿嘿了两声,又道:“师父说让你顾好我呢,但其实我现在本事已长了不少啦。” 寻洛一笑,点了点头。 、 蜀王府中的槐树已在落叶,风一吹便纷纷扬扬,硬是在厚重的院墙之中,留了一方供人心愁的天地。 天色已黯,萧玥却还在这府中,正坐在那棵最粗壮的大槐树之下。 这是庄九遥从前常坐的位置。他自有记忆开始,几乎每次来蜀王府,皆是在这大槐树下见到的人。 他曾在此处看棋、画画、写字、读书,也在这里弹琴。 此时扬起头看槐树的枯叶,似乎还能听得到他慵懒的声音:“阿玥,天气凉了,回宫多穿些。” 陷在回忆里的人嘴角带了一丝笑,莫名显得极落寞。 “王爷!王爷!”旁边的小太监喊着。 也不知喊第多少回,萧玥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怎么了?” “天儿冷,您都坐多久了,回吧。要不然待会儿娘娘找不到您,又得生气。”那小太监轻声道,“您手也凉了吧?” 萧玥没答话,只是听到“娘娘”二字时,眼神黯了一黯。 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到院门口时,正与管家迎面碰上。 管家有些惊讶,行过礼之后道:“王爷还在呢?老奴出去了一趟,以为王爷您已回宫了呢。” 萧玥笑了一笑:“我怕三哥寂寞,便多坐了一会儿,管家早些歇息。” 管家应了一声,又叹:“您与我家王爷真是兄弟情深。”。 萧玥闻言垂了垂眼,又抬眼笑,便往侧门走了去。 “齐王殿下可真奇怪。”庄宁儿在暗处,见着萧玥走出去,那清瘦的背影似乎都没了往日里的生气。 她轻叹一声,卫青城跟着走出来,把住她肩头,微微用力捏了一捏。 庄宁儿背靠着他胸膛,仰头去看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道:“咱们公子也奇怪,齐王殿下对他明明这么好,为何还总是防着他呢?” 卫青城如旧沉默,只是低头看着她笑了一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从始至终,这京城里头唯一真正天真的,只有这个小姑娘。 夜极深,太极殿中只有萧渊沉重的咳嗽声在回荡。 “来人!”他在咳嗽的间隙喊了一声,殿外毫无动静,他却连生气的力气也没了。 过了好半天,才有轻巧的脚步声响起,没一会儿有人端了茶水,递到他口中来。 萧渊迷迷糊糊地喝了一口,又咳了两声,才费力地睁开眼,竟看见是自己最小的儿子。 萧玥面无表情,见他直直瞪着自己,便道:“父皇,还要水么?” “御医呢?”萧渊喘着粗气问。 “儿臣怕人多吵闹,搅了父皇休息。”萧玥笑了一笑,“因而将人都遣走了。其他人儿臣也不放心,父皇如今便由儿臣亲自照料。” 萧渊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这话究竟何意似的,良久才问:“玥儿?” 萧玥低低应了一声:“玥儿在。” “你母妃呢?”他问。 “母妃啊,”萧玥笑,“父皇您真的想知道么?” 萧渊皱起眉,又咳嗽了几声,猛地问:“你母妃呢?” 这一句提得太高,他险些接不上气,狠狠喘了一下。 萧玥赶忙将枕头支起来,扶着他坐好了,又在他背上拍了几下:“您先顺顺气儿,我慢慢讲给您听。” 这么一折腾,萧渊额上已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强迫自己静下来,父子俩对坐了半晌,萧玥突然从身后摸出了物来。 那是一道诏书,萧渊提前拟好的遗诏。 萧渊见状瞪大了眼,又惊又怒地喊了一声:“玥儿?” “父皇您别急,这并非玥儿拿出来的。”萧玥笑了笑,展开那遗诏,闲闲地念了两句,道,“父皇说三哥人品贵重,克承大绪,其实玥儿也觉得是。可是如今三哥不在了,三哥不在了,怎么办呢?” 他不等萧渊说话,自言自语似地道:“今儿白日里我回宫时,瞧见母后拿着您拟好的这遗诏,大惊之下问了她。您猜她说什么?她说这正是个好时机,让我仿着您的字迹,将三哥之名改成我的,然后再来给您下药,造成您暴毙的假象,这之后我便好继承大统,而她也能以太后的名义母仪天下了。” 萧渊一双眼睛瞪得像是铜铃,气得喉咙里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萧玥赶紧又拍拍他的背。 他语气仍旧闲闲,脸上挂着笑,在此刻竟莫名像极了庄九遥:“您别气,我也觉得母妃实在胆大包天,因而已将她关进天牢了,任您处置。” “我是真没想到您要将皇位传给三哥,瞧起来母亲还是低估了襄妃娘娘在您心里的分量。”萧玥还是笑,声音极柔和,“她分明是因为跟襄妃娘娘有几分相似才得了宠,还始终认不清自己的地位。真是该死。” 萧渊脸上的表情已无法形容了,他只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面前这人,这个当了自己儿子近二十年的人。 那带笑的脸陌生得紧,也可怖得紧。 “她一边爱着自己的荣耀,一边恨着带给她荣耀的襄妃娘娘和父皇您,顺带着恨了我。因为我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东西。”萧玥摇摇头,神情既温顺又无奈,“她不就是想让我做皇帝么?” 他弯起眼睛,笑得极柔和:“我偏不。” 作者有话要说: 震惊!齐王萧玥处心积虑掌控朝堂关押母亲威胁父皇只手遮天丧心病狂为哪般?原因令人闻之心碎,竟是只为不做皇帝!! (我就皮一下2333,因为下章把自己虐到了X﹏X) 第88章 男儿有泪 他边说边将那诏书卷起放好,伸手又端过旁边的茶水,怀里掏出一包粉末来,撒了进去。 龙榻上的人已彻底失了语,只能震惊又慌怒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明儿个就让她瞧瞧,我三哥即便是死了,那也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萧玥一边摇着手里的茶水,语气带着十足十的恶意,“而她与侍卫苟合生出来的杂种,永远只能是杂种。” 他将茶水端至萧渊嘴边,凄然地笑道:“我纵然要替我三哥守住这江山,也要让世人皆知,这江山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茶碗碰到了萧渊起皮的唇边,萧渊拼命摇着头,却被萧玥一把捉住了下巴。 茶水即将灌进去的那一瞬,厚实的榻帷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萧玥!” 萧玥手上的动作猛地滞住,笑容僵在脸上,榻上萧渊的挣扎也消失了。脚步声在左侧响起,由远及近,来人停在了他身后。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 见到来人的那一刻,他脸上完美无缺几似恶鬼的笑,倏忽之间,便像是面具裂了一条缝般,急速剥落。 这俊秀的人露出了些脆弱神色来,木然了半天,最终只是难以置信地张大了眼。 庄九遥不待他反应,大步上前去,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茶碗,顺势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他看着他,话音里头有掩不住的惊怒:“你疯了!” 萧玥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几经变幻,显出了见之令人心碎的痛楚。 他嘴唇开阖了几下,艰难地发出声音:“三哥……” “别叫我三哥。”庄九遥面无表情,冷冷吐出话语。 萧玥闻言浑身一震,明白他已知晓一切了。 他不愿出那药王谷,他便与天门的人合作,用了碎殷逼他出谷。他不愿与人争斗,他就要借了梅寄的手,让他重回朝堂。 这两年来,自己呕心沥血,摸清了三十年前的一些事,想要为他肃清江湖,想要为他厘清朝堂,亦为他将天门重新洗牌,更有甚者,想要静悄悄地让他登上皇位。 而今什么也不会有了。那么点子支撑自己活过来的愿望,像刚才的茶碗一般,被他从自己手中夺走,亲手摔碎了。 再也不能喝他的茶,再也不能看他坐在槐树下,再也不能听他弹琴了。 他嘶哑着声音,脸上已作不出表情,只是一味地伸了手,要来拽庄九遥的袖子:“三哥!我……你听我说!” 庄九遥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眼里尽是漠然。 萧玥被他眼神钉在原地,浑身一抖,拽着他的手渐渐松了,却忽地仰天长笑起来:“三哥没死!萧瑾没死!我三哥没死!” 他手忙脚乱地抹了一把脸,抹去了脸上不知何时涌出来的眼泪,嘶哑着声音,不停重复:“三哥,三哥……” 面目被撕开的痛楚,世间有没有人如他一般经历过呢? 所有人都可以知道他萧玥是个王八蛋,是个疯子,是个弑父杀母的畜生,是个处心积虑的乱臣贼子!他不在乎! 但只有这个人不可以! 只有萧瑾不可以! 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多么冷漠啊,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是啊,我就是怪物啊,世间最可怕的怪物就是我。 来讨厌我吧,来厌弃我吧。 来恨我吧。 “三哥!”胸腔里头爆发出一句凄厉的嘶吼,几乎不似人声。 庄九遥眼里的不忍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显现出来,榻上萧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浑浊的老泪已糊了满脸。 整个太极殿回响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夹杂着时不时的凄厉笑声,而后那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最后什么也不剩。 如同人的一生,无论你怎样选择,不管你哭了还是笑了,最终皆是什么都不剩。 一片空白,一片寂静,像极了此刻。 庄九遥觉得自己几乎要溺毙在这乌漆漆的沉默里,殿中的烛光昏暗,四处皆是魑魅魍魉。 只中间地上伏着一个人,着了玄衣,融入黑夜便再看不到。 “来人。”他最终是轻声喊了两个字。 直到让人带走了萧玥,安顿好了萧渊,他出那太极殿的门时,脸上才显示出了些刻骨的疲惫与哀伤。 萧玥最后那情与痛混杂,而又不加掩饰的一眼,一直在眼前转。 自发现萧渊的诏书不见之后,他已在这殿中一整日了,他与萧渊皆抱着相同的期许,盼望那拿走诏书的人不是萧玥。 可燕王与魏王皆不在宫中,除了萧玥,还会是谁呢? 然而真的不是萧玥,他未曾料到,真的不是萧玥。 而是他那美艳的母妃,他那自己提起来会嘲讽,会笑言给圣上灌了迷魂汤的母妃。他那自己分明知道的,与自己母亲长得十分相像的母妃。 他与她相互不屑,相互怨恨。 他只知萧玥对自己十分依赖,只知萧玥并非表面上那般单纯,也只知萧玥曾在许多不该用心的事上用心。 可他真的不知会是如此。 三哥,三哥,三哥。 一声又一声。他见到自己时总是那么欢快,偶尔的难过也是因了自己身子不好。 他回回扑过来对自己笑,抱着不撒手时,在自己肩上蹭时,委屈地说“玥儿还不想成家”时,那每一声呼喊底下藏着怎样沉重或者不堪的情绪,自己竟从未发现过。 还未及弱冠的少年,这般扭曲的心思究竟是何时起的呢? 若贵妃用自己的一生告诉萧玥,皇位是世间最好的东西,那么萧玥如今的所作所为,是否仅仅是想要将最好的东西捧给自己? 这孩子怎么会这么笨又这么固执,庄九遥想不明白。 皇位不值得,皇位是世间最大的不值得。 他那么恨自己的母亲,竟不知要逃开她给他的最大谎言。 庄九遥走了几步停下来,一手抓紧了旁边的殿门,指甲几乎要陷入那木头中间,红漆斑驳了一片。 伸手拽紧了前襟,抬头望了望殿外的天。 差点忘了,今儿是十五呢。 他勉力勾起嘴角,感受到喉头漫上来的腥咸,混杂了一点带着夜风味道的苦涩。 他有些茫然,茫然之后变作无边无际的悲凉。 心很痛啊,是蛊虫又在肆意地撕咬那处的软肉了么? “阿寻。”他喃喃了一声,忽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撞在地上,发出清晰的闷响。 抓着门的手未曾放开,指尖便顺着划下来,在那门框上留下了几道血迹。 只是隐在了朱红色的漆中,瞧不分明。 庄九遥第二日晨起,已瞧不出昨夜里的任何端倪。 蜀王还活着的消息,仍旧未曾让京中人知晓,萧渊也有意借此事来瞧瞧,瞧瞧朝堂上的异心究竟都长什么样。 对外只称齐王忧思过度,暂时不能代政,正好圣上身子复原了些,已能亲自处理国政了。 接下来的日子,庄九遥每日里只顾着替萧渊料理身子,那些呈上来的折子他一概不看,也假作不知圣上的意思。 萧渊也没说什么,只是撑着自个儿处理了。 他病其实不重,先前不过是贵妃每日里在药中下了东西。 只是如今虽经过调理,精气神却实在是差了,远不能与从前相比。整个人瞧上去便苍老了许多,显示出了些日暮西山的气息来。 过了小半个月,晨起庄九遥正在用茶,准备稍后便进宫,刚刚放下茶碗,见庄宁儿忙慌慌地跑了进来,欲言又止,直愣愣地看着他。 庄九遥眉心一跳,却仍旧是笑,问:“怎么?失了魂儿了?” “公子,”庄宁儿眼里蓄了泪,“宫里头传来消息,说,说齐王殿下殁了。” 庄九遥盯着她,像是没听懂,立在原地发了一回呆,良久才低了头,沙哑着声音道:“走吧,进宫。” 一路上庄宁儿什么也不敢说,只在宫门口见到王全时,替庄九遥问了一句:“王公公,圣上知道了么?” “知道了。”王全摇摇头,“哪儿能瞒得过他啊。” 听这反应,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萧渊一生自草野贱民到九五之尊,起起落落不知经历了多少,什么东西没见过?即便是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可那一晚流了泪,应当所有的震惊都跟着流走了吧。 庄九遥于是点点头:“劳烦王爷爷跟父皇讲一声,我稍后些再过去。” “哎。”王全应了一声,快要分道时又叮嘱了一句,“王爷您节哀!” 进了齐王的殿中,才瞧见下头只跪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小太监,见到庄九遥来了,慌忙磕头行礼。 庄九遥不去看榻上的人,问:“其他人呢?” “回蜀王殿下的话,早已被我家殿下遣走了,殿下本要让我们也走的,可是……”那小丫头带着哭腔回了一句。 旁边的小太监忙用手拐了她一下,意思是让她克制点儿,不要失了礼数。 那丫头却不管不顾道:“可是殿下平日里对奴才们极好,那些忘恩负义的只顾着自己,我才不走!” “哎!”那小太监无奈,忙又提醒了一声。 “无事。”庄九遥放低了声音,“宁儿,你带他们下去吧,给安排个好去处,我跟阿玥单独待一会儿。” 庄宁儿应了,带着人去了。 庄九遥低头看着地,静静站了会儿,往前走了几步。自进了殿中之后,这才第一回将目光投向榻上的人。 榻上的萧玥满脸平静,露出一副俊朗的好皮相来。若是不去看被血糊得乱七八糟的颈部,瞧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庄九遥愣愣地盯着他的脸,蓦地瞧见他颈部那刀口下头,似乎还有一道旧伤痕。 突然想起他在殿中出口的那些怨怼之语,庄九遥一怔,心骤然狂跳起来。 坐在榻边,一把扯开他衣襟,瞧见那竟是一道可怖的烫伤,像是整个火勾烧得滚烫时,直接压了上去。 呼吸猛地一滞,手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解开他外袍,掀起里衣,庄九遥忽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那被衣裳遮掩住的地方,全是伤,浑身上下几无一块好肉,新的旧的堆作一处,刀伤、烫伤、砸伤,不一而足。 庄九遥身子有些发颤,他从未见过带伤比寻洛还要多的人,这是第一回,一眼看过去便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心里的痛,是不是比这躯体上的东西还要可怖? 为何这么些年,自己就是从未过问过他的生活呢? 情绪快要克制不住,庄九遥吸一口气,仰头闭上眼,却在那一瞬,扫见了他枕边有个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原来是信封的一角。 将那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庄九遥伸手拿过,见那信封上头是萧玥的亲笔,写着两个字:“瑾启。” 缓缓展开信,轻若无物的纸上也只一句话:“残生再无他愿,只盼一曲长安调。” 落款一个“玥”字。 既是自己亲手写下的心愿,却又要亲自结束掉实现这愿望的可能。 这么些天,庄九遥一直在等他派人来找自己,却始终未曾等到,最后只等来他的尸体和这句话。 这是萧玥最后的尊严与决绝。 悲意蔓延,终究是模糊了双眼。 男儿有泪不轻弹么?未至伤心处罢了。 整个大殿,整个皇宫,整个京城,陷入了死寂。 末了庄九遥扬声喊“来人”,庄宁儿跑进来瞧着他,连呼吸也生怕太重。只见他温柔地摸了摸萧玥的脸,转头轻声道:“取我的旧桐琴来。” 长安的冬意,终于是在庄九遥微颤的指尖之下,如期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算了我不说了X﹏X 这周工作量好大,周一祈个愿,平安! 第89章 兵分两路 祁云到了祁连山脚的第二日,竟又有贵客远道而来—— 吴水烟姐弟俩与明秋风兄弟俩,一同出现在了此处。 明秋月似与萧琮早便相识,二人一见面竟是称兄道弟。寻洛这才有些明白,为何吴水烟手里所拿捏的方钦之罪证,会呈到萧琮处。 原来不仅仅是因了距离近。 与萧琮见过礼之后,明秋月看向寻洛:“六盘山一别,未曾想再见会是如此,寻兄别来无恙?” 寻洛一笑:“托明兄的福,一切皆好。如今又能与明兄并肩作战了,是寻洛之幸。” 萧琮见二人竟也相识,更是喜悦。 明秋风带着吴淮生死里逃生,一路奔波,想是已听弟弟将己所不知的一切讲了,决心要做些什么。 他在江湖中收集情报多年,此时便道有事要与萧琮相商,因而在明秋月的简单引见之后,二人便与蒋同去了一旁。 寻洛这才转头去瞧吴水烟,只觉得她通身气息已不同往昔,富家小姐的姿态终于被磨砺得消失殆尽,倒正好显露出了些江湖儿女的锐利来。 “寻大哥,好久不见。”她笑。 这笑容极苍白,寻洛心中微叹,应了她:“水烟姑娘。” 吴水烟噗嗤一笑,半是感喟半是自嘲:“还姑娘呢。” 这话倒是十分活泼了,寻洛看了明秋月一眼,笑了一笑。明秋月忙转头问:“累不累?先让淮生去歇歇?” 吴水烟点了点头,与寻洛道了别,跟着萧琮留的下人走了。 寻洛便与明秋月一同行出了帐子,走到一旁的路边。 秋草正肥,明秋月回头看了一眼,那处是吴水烟进去的帐子,看着看着忽地叹了口气。 “明兄的兄长,是与方钦分道扬镳了么?”寻洛问。 明秋月摇摇头:“兄长本是方岐山的旧人,如今岐山派已散,方岐山也命不久矣,谈不上什么分不分道。这方钦心术不正,想来兄长也是一早便有知觉的。若不然也救不出淮生了。” “这一路奔波定是十分艰辛。”寻洛叹了一声。 “是啊。”明秋月一笑,“吴盟主的幼子,先前外头人面上不说,大家却都心知肚明,不像能成器的模样。如今我瞧着倒是沉稳多了。” 寻洛跟着勾了勾嘴角,又问:“在岐山派时,真是有人瞧见了吴淮生,水烟姑娘才跟出去的么?” 明秋月闻言愣了愣,末了惋惜地摇摇头:“我并不知,她在岐山派中,我总不能跟进去,只是在附近守着。那一日瞧见了她独身骑马出城,才跟了过去,谁知便出了意外。” 两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寻洛良久才轻声道:“她……这一回过来,是她要来的吧?” “是。”明秋月点头,“我本想着要带她走,她却说她想来,想亲手结束掉这段孽缘,也要替吴家上上下下报仇。她说……说如若不然,她后半辈子也不会安生。” 寻洛拍了拍他肩头:“你们来之前魏王已安排好战术了,今儿夜里便出发。祁小兄弟知道一条上山的密道,我二人自密道进去,她若是想跟着,你们便跟我一处。方钦如今武功极高,若是要正面交锋,便顾不得什么江湖规矩了。” 明秋月感激一笑,两个人便沉默地并肩站立,瞧着阴影扩散开去。 太阳落了山。 说起来这岐山派的地势与上真派的六盘山有些像,只是隘口多一些,也更奇险一些,因而攻进去也稍稍难一些。 但是如今有祁云的地图,且不必担心会重蹈覆辙拿到假图,因而寻洛心里并不担心这一回的进攻。 唯一难测的只有方钦。 他的内力全是梅寄拿了南疆蛊与药提升上去的,就萧琮所述,自这几回与他的交锋来看,他的武功应当是又上了一层。 或者说,他走火入魔了。 寻洛早按照梅寄的说法,用碎殷将那上真派山洞中的蛇骨溶了,拿那水淬了剑。 虽不知有何用途,可梅寄不会害他,这一点他是笃定的。 当晚的进攻策略,是在祁云来的当晚布置好的。 排兵布阵之事是萧琮做惯了的,寻洛不擅长这些,因而见他将计划做了个全盘之后,只觉得极好,心想自己照着做便是。 未曾想那蒋同倒是提出了几个问题,皆问在细微又关键之处,让萧琮十分惊喜,也让寻洛有些诧异。 本以为他仅是个只知享乐的权贵,这倒是自己目光短浅了。 凭什么庄九遥享乐是在遮掩真本事,别人就不是呢? 寻洛念及此处一笑,便静听二人对话,等各处细节敲定之后,与祁云一同领了任务。 明秋风来了之后,又凭着他对方钦的了解,再提出了几处异议,三人又将计划略微改了改。 寻洛领的那一部分倒是未曾有变动。 要之,整个进攻分明暗两路。 由蒋同坐镇山下,明的那一方共有十来路小兵开头,而萧琮则亲自领兵,在各队出发之后,从正面直攻祁连派大门。 暗的那一路,承担了潜入敌军腹地,以应外攻的职责。为免人多误事,则是只寻洛与祁云二人。 这计谋,与其说是萧琮与蒋同信任寻洛,毋宁说是信任庄九遥。 寻洛习惯了单独行动,自也是暗中行动。 而祁云跟着,则是因他熟悉岐山派的地形与密道,能够从旁指引路线,便于及时作出行动调整。 寻洛将吴水烟的意思传达给了萧琮,萧琮对她本就怀着同情之心,此时听闻她要大义灭亲,赞叹了一声,未曾多加顾虑便同意了。 这一来暗路便多了两个人。 出发之前,庄九遥的信正好到了寻洛手上。 信中庄九遥隐去了些内情,将齐王的计谋挑挑拣拣说了个关键,又告诉他局势已定,方钦这一回,是绝等不着援军的。 因而这场进攻,说穿了只为诛杀方钦,已与天下大势扯不上关系。 寻洛将信贴身放好,与三人一同启了程。 秋冬之际的夜,格外寂静。 隐着踪迹,一行四人很快绕开所有易下埋伏的隘口,自山腰进了一条密道。 寻洛打头,后头紧跟着祁云,之后是吴水烟,明秋月殿后。 一路倒是十分顺畅,只不知外头的状况。 想来萧琮虽年纪尚轻,但在东海守边的这些年,一直未曾出过岔子,实在也是个有本事的,用不着人担忧。 几人只悄无声息地前行着,几乎深入祁连山腹地了,前头通道却忽地现了岔道。 寻洛住了脚,转头看祁云:“走哪边?” 一眼却瞧见火把下头祁云诧异的神色,眉心一跳:“怎么?” “这岔道原来是不在的。”果不其然。 寻洛微微皱了眉,不知方钦这是重开了一条通道,无意间通到了一处,还是早已知道这密道,因而故意为之。 更不知他是不是在何处做了埋伏,又或者只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这密道按理应该无人知晓。”祁云严肃了神色,看向寻洛,“寻大哥,有可能是我大哥祁和回来过。” 看样子祁和已死的消息,梅寄还未告诉他。寻洛点了点头,问:“以前的通道是哪条?” 祁云忖了片刻,指向右侧:“这一边,原来的通道出去是掌门的后院。”说着又转向左边:“这新通道,看走向的话,约莫是到后山天池的。” 明秋月闻言道:“咱们是分头行动,还是走原来这条道?” 寻洛摇摇头:“还是不要分开。” “嗯。”祁云点了点头,“咱们从原来这条道走吧,天池那边地势像个碗,中间又是水池,若是有埋伏容易措手不及。” 密道内又安静下来,寻洛从怀中摸出一柄飞刀来,向着黑暗掷出,那处分明应当是畅通的,可飞刀进去却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叮”一声响。 众人后退了几步,等了一会儿,却并未发生其他事。 略略松了口气,寻洛正要踏过去,吴水烟却忽地开了口:“走左边。” “嗯?”寻洛住了脚。 明秋月轻声问:“水烟,怎么了?” 吴水烟吸了一口气,问:“祁小兄弟,你方才说那边可能是天池?” 祁云“是”了一声,吴水烟又道:“方钦已走火入魔许久了,他如今离不得阴气。方才祁小兄弟说外头是个碗的形状,既是高山天池,又在地势最低之处,阴气应当非常充足。” 三人静静听她说,她忖了忖,又道:“这密道兴许是给他自己的,若是出了事,便于直接从天池离开祁连山。我记得咱们方才进来的口子,是正开在山腰上,那处应当离南疆不远?” “对。”寻洛应了一声。 吴水烟点点头,又想了想,自裙摆处扯下一方布条,裹作一团,接过寻洛手中的火把点燃了,飞速原来那条通道一送。 便是火光这么闪烁的一瞬,那通道深处忽地唰唰响作一片,全是箭矢的声音。 吴水烟冷笑一声,在黑暗中用手指攥紧了袖口,深吸一口气,道:“是他的风格,防是不太防得住的。他若是要逃,自然是别人皆逃不了,他才更有活的机会。” 这一句说得虽轻,却是字字清晰。 寻洛忽地便想起萧琮所言,他去肃清岐山派时,只捉到了被遗弃在密道内的方岐山。 人心如此,他并不那么惊讶,只是抿了唇,轻声道:“走吧。” 以防万一,左边这通道仍旧是用了几种法子各试了一下,确认了没有机关,才又继续往深处走。 越往前空气越冰冷,四周不知何时开始,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声音。水点子从头顶的岩石底端掉下来,偶尔落在人脸上,是刺骨的冰冷。 “不远了。”祁云打了个寒颤,估摸着路程。 这一句之后,已隐隐感受得到新的空气。寻洛于是灭掉了火把,拔出了柳叶短剑。 若是外头有人在埋伏,短剑更适合突袭。 再踏了几步,洞口似乎就在不远处,一声凄厉的尖叫忽地响了起来。 第90章 妖刀再现 那声音极短促,刚刚到了最高处便戛然而止,像是某种仪式的恶意终结。 寻洛狠狠皱了眉,因为他已闻见了,不远处的血腥气极浓,甚至蔓延到了这通道里。 他转头朝身后之人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不要轻易出来,又拍了拍祁云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等祁云点了点头,他与明秋月对视了一眼,见明秋月面色十分严肃。 他即便再愤恨也有分寸,寻洛心里明白,正过头来,目光扫过吴水烟时,瞧见了她脸上的木然。 只是那木然下头还有什么,却就不是他能看得出的了。 通道口似乎是开在一方崖壁之上,几乎能听得见那口子上的猎猎风声了。还好夜色未央,可惜夜色未央,因而危险与契机同在。 寻洛靠着洞壁,再行出几步,已隐隐瞧得见外头低处的一方水池。 血腥味越来越浓。 那声惨叫之后,外头重归寂静,似是不存在活物。 这洞口视野有限,便在此处僵着也无用,寻洛身子轻巧一转,将用惯的右手让出了点空间,正要腾出洞口去,刀锋却悄无声息地直冲他脑门而来。 这一下来得丝毫动静也无,寻洛心头一惊,短剑已递过去一格,却未触到那刀,只是顺着刀身的线条,划向了持刀人的手。 那人微微让了一让,寻洛抓到机会,左手一晃,一柄飞刀直冲他胸口,同时一脚蹬上密道口的洞壁,翻身出了洞口。 甫一落地,刀锋又至。 寻洛旋身,已收好柳叶短剑,抽出了玄铁长剑。 剑尖一挑直抵刀柄处,却划空了。他狠狠咬了咬牙,那人手中拿着的,分明是早已沉入八百里洞庭的妖刀。 执刀人是方钦无疑了。 晃眼之间已酣斗了十来招,寻洛终于发现了长剑淬上那蛇骨水的好处。妖刀怕他手里的剑,跟怕祁云先前给的小石头一样。 难怪,难怪妖刀先前会被锁在上真派,而洞口会由阴蛇把守。 但即便如此,方钦如今的功力,也远非自己可比。 背水一战了。 对方显然丝毫不给寻洛喘息的机会,自出了那洞口,寻洛只在出招的缝隙间瞧清了眼前的地势,如今站着的,是那碗底水池边上的空地。 那密道的洞口果真是开在崖壁之上。 此地极阴冷,空气比岩石还要冰凉,因而每次触到崖壁,要借力之时皆有些吃力。 因了那崖壁上头凝了水汽,十分湿滑。 血腥气一直弥漫在鼻尖,好在寻洛对这味道十分熟悉,在其中浸泡久了也无甚影响,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瞧清血腥气从何而来。 犹在激战之中,四周忽地极暗,寻洛心知是要破晓了。 果然,再两招之后,周围突然亮了起来。 他才瞧清那水池竟是血红色的,而隔着中间的水池,对面那方空地上,层层叠叠地铺满了尸体,粗粗一看,竟全是少女。 看来方钦的确是走火入魔已深了,不仅要在极冷之地运功,还需极阴之血来压热毒。 只是这场景,实在有些丧心病狂。 一招出手,直击方钦下盘,对方却顿也不顿,反手一刀自寻洛颈部扫过去,同时腾起身子,躲过了寻洛那一击。 寻洛本打算趁此机会再掷一柄飞刀,却未曾想那一刀十分迅猛,几乎躲不过,只得放弃连招,堪堪斜着身子退过去,正好让开了。 天自麻麻亮开始越来越白,他回头扫了方钦一眼。 那张曾经显得十分正派的脸,如今一片青白,几乎瞧不出一点人脸该有的血色,分明面无表情着,却让人觉出了险恶。 一双冰冷的眸子,忽地便让寻洛想起毒蛇来。 他按住心绪,手上进退有度,勉力不让自己泄了一分劲,只盼着能够拖到午时—— 那时阳气最盛,方钦的内力应该会受到影响,到时即便他有妖刀作为加持,也算不上没有机会。 只是瞧着现在的局面,似乎有些难。 如今唯一的凭借便是手中的长剑,那妖刀怕长剑,因而时时会接不住寻洛的险招。 没多久方钦也发现了这问题,于是妖刀出手时不正对长剑,一招一式全往寻洛身上招呼,每回要遇长剑时,便极快地调转方向。 如此一来,即便是寻洛出招再灵活,不断变换格挡之处,也渐渐有些疲了。 一个不妨,便被妖刀刺中了肩膀。 他连连后退,卸力的同时一掌拍上刀身,往后旋了半圈,长剑在身前一扫,逼退了妖刀。 正是这一关头,一柄弯刀从寻洛脸颊旁略过,旋转着直冲方钦而去。 方钦神色不动,妖刀一旋,击中了弯刀刀柄,弯刀只得偏了方向,直冲那密道口而去。 祁云身子腾出密道,接住这柄折回的弯刀,同一时刻,另一手中的已脱出,再次朝着方钦执刀的手去了。 这一招还是庄九遥当初教他的,简单,但是极有效。 方钦握刀的手受这一击,便微微歪了方向,寻洛的长剑得以撞向刀柄,妖刀几乎脱手而出。 他却一笑,紧握了一瞬之后爽利地放手,妖刀于是在空中飞腾了半圈,却又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瞬间被拉回他手中。 寻洛凛眉,与祁云对视了一眼,差一点忘记了这是妖刀,认主人的。 这情景诡异,想来妖刀落在方钦手中,时日已算不上短。 方钦瞧清了他们的错愕,勾起嘴角一笑,边出招边道:“二位好久不见啊,似乎少了人呢。” 寻洛懒得与他废话,手中剑招更密,方钦丝毫不惧地迎上来。 二对一,寻洛与祁云算得上默契,刚开始气势盛了一阵,却渐渐又觉吃力。 祁云的兵器不似寻洛的长剑,妖刀攻击起来简直是肆无忌惮。没一会儿右手的弯刀竟已豁了口,他一个不妨,被方钦一刀斩过来,寻洛忙伸剑挡了一下,却已迟了。 长剑能抵妖刀,却无法挡刀气。 祁云急急后退,却未来得及,一下被刀风击中了胸口,整个人被逼着往后撞去。那后头是冰冷坚硬的崖壁,这一下受力极大,过去不死也得重伤。 眼看着回天乏力了,却在即将撞上的那一刻,被人一把抓住了后领子。 两个人在空中旋转了几圈,卸掉了身上的力,稳当地落了地。 祁云呕了一口血,明秋月伸手一拍他背,雁翎刀出了窍。 在瞧见明秋月的那一瞬,方钦整个人愣了一愣,而后眼神一凛,显得更加阴沉了。 寻洛心知他是想起了吴水烟,心念一动,朗声道:“方钦!你将水烟姑娘怎么样了?” 即便明白对方在扰乱自己心智,方钦仍旧是一怔,怒气猛地上了头,妖刀威力一下子拔起来,却不稳了。 “你灭了吴家满门,可打算怎样与她交待?”明秋月跟着喊。 方钦怒不可遏,暴喝一声:“闭嘴!” 妖刀不管不顾斩过来,被寻洛一剑化开攻势了。 他眼神又是一沉,刀身不闪不避,仍旧是直冲着寻洛而来,被阻了一招便换下一招,中间几无停顿之时,想是打定了主意要各个击破。 明秋月抓住他集中精神对付寻洛这一瞬,雁翎刀一扫,扫中了他肩膀,新鲜的血腥气顿时弥漫了开来,转瞬又淹没在厚重的旧味之中。 方钦像是疯了一般,像是根本不知自己受了伤,只一味追着寻洛,寻洛反手不及,只得后退。 眼看着快要触到那方密道口,情急之下又喊:“方钦!你杀了这么多人,可想过吴水烟会瞧见么?” 妖刀顿了一瞬,再出招时已迟了,寻洛抬脚踢向他手腕,转身踩上崖壁,逃开了他的追击。 妖刀威力太大,寻洛让开之后,刀尖直直撞上了崖壁,那方立时便剥落了一层石块。 寻洛担心伤及里头的吴水烟,逃到一半又回身,长剑挑上刀身。 方钦见状险险一笑,不避不让迎了上去,妖刀微微转了方向,他整个右肩便被寻洛的长剑刺穿了。 长剑还在身体中,妖刀在这一刻逃脱了障碍,得以自由行动,紧跟着便撞上了寻洛的腰,狠狠划了一道。 寻洛在半空中一个翻身,长剑脱了手。 他落地翻滚了两圈,目光追着方钦,瞧见他自肩头拔下长剑,一扬手扔进了被血染红的水池中。 他飞身过去抓,却迟了一步。 再回身时,瞧见明秋月也被方钦的妖刀刺穿了腹部,又被他一掌拍过去,撞上了崖壁。 祁云忙跑过去扶住了明秋月。 三人分别立在他两边,方钦仰天长笑片刻,转头看着寻洛:“你还能怎样呢?没了兵器你们还能怎样呢?” 寻洛面无表情,一语不发,拔出柳叶短剑又冲了上去。 那边明秋月喘了口气,也是提刀又上,祁云手中豁了口的弯刀仍旧白亮。三人皆是咬紧了牙,鼓足了气,却在十招之后又被他踢在了地上。 寻洛的柳叶短剑在混战之中脱手而出,摔在了那密道口之下。 大势已去,这碗底水池边的局面回转不得了。 方钦提着长剑,眼睛发亮,缓缓朝着祁云走去,嘴里轻念了一句:“别慌,一个一个来吧。” 他距祁云还有五步远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大喝:“方钦!束手就擒吧!” 这池子四周的崖壁算不得高,因而人站在那高处,话语落下来便十分清晰,还带着回音。 几个人跟着方钦一起抬头,瞧见那崖边已站满了弓箭手,正中间是着了战衣的萧琮与明秋风。 方钦环视了周围一圈,笑了一声。 寻洛挣扎着爬起来,捂住胸口,面色平静:“方钦,齐王已被制住,你等不来援兵了,趁早投降吧。” “投降?”方钦嗤笑一声,“我这一生,最听不得投降二字。” 这底下没人说话,上头萧琮又喊了一声:“方钦,你是逃不出去的!” “逃?”方钦歪了歪头,“不逃了,逃了一辈子了。” 这一句过后,他忽地狞笑起来:“你们有本事就放箭,瞧瞧我有没有本事,在自己被万箭穿心之前,杀了底下这几个人,陪葬。” 萧琮闻言一怔,方钦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们这些人啊,自诩善良正义,便是败在一个心软上头。若是我,别说这三个人了,即便是我爹站在下头,我也想杀便杀。” 明秋月嘲讽一笑:“见识到了,你尚且不知吧?方岐山的确命已不长了,皆是拜你所赐。” “他又不是我爹。”方钦淡淡答,“他怎样与我何干?” 第91章 同归于尽 他缓缓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像是处在作画之时,正思考着某朵花该点缀于何处的闲散公子。 在三人面前来来回回了半天,他忽地笑道:“别觉得我冷血,谁比谁有道义似的。萧渊当年攻打鲜卑之时,鲜卑王分明已投降了,他仍旧是杀了战俘,灭了鲜卑王室。” 他顿了顿,瞧着面前人疑惑的神色,事不关己似地道:“整个鲜卑王室啊,只剩下我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南疆则因了有个热依罕成了天门门主,竟屈辱地甘作属国,得以保存整族。” 寻洛抬头与萧琮对视了一眼,距离虽不近,却也足够他在萧琮眼里看见了惊愕。 “世人只当是鲜卑王投降之后不甘心,又反了水,才惨遭杀戮,谁能瞧得见真相呢。”方钦无所谓地耸耸肩,“成王败寇,不就这么个道理么?世间何来道义一说?便只你们这些胜了的人站在顶端,高高在上地俯视泥泞,在那里自我满足自我感动,实则烂透了内里,卑鄙无耻。” “有意思么?” 他提起妖刀,抬头看着上头的萧琮:“魏王殿下,对不住了,无论你放不放箭,这几个人我都得拉去陪葬,否则我不甘心。” “所以你最好还是放箭吧。”他一笑,长刀跟着扬了起来。 萧琮咬紧牙,高举起了手。 弓箭手见状,皆绷紧了手中的弓,只等他手挥下来,便送那坑底下水池边的恶鬼去见阎王。 “等等!”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声音忽地响起。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自崖壁显出,直冲方钦而去。 众人俱是一惊,见那身影急急地撞向方钦,是一直藏在崖壁上那密道口的吴水烟。 只有寻洛的角度能看得清,她手里拿着自己的柳叶短剑。 这一下过去,妖刀能感知危险,虽未受到主人驱使,却已调转头,对准了吴水烟。 吴水烟挑嘴一笑,不闪不避,那妖刀却在即将触到她的一瞬又转了方向。一部分力量来源于方钦,另一部分则来自于柳叶短剑。 不仅玄铁长剑淬了那蛇骨水,这柄柳叶短剑同样被寻洛淬过。 便是这么一让,吴水烟手里的短剑已撞入方钦胸口。 方钦身子一颤,直愣愣地看着突然撞入怀中的人。 过了片刻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血,而后抬眼一笑,笑得极温柔,像极了曾经花前月下之时。 这么一会儿功夫,萧琮已遣人将祁云救了上去,寻洛抬脚也踩上了崖壁。 明秋月想也不想,趁方钦犹自在愣神,忙飞掠过去,一把抓住了吴水烟的手臂,将她往后拉开,同时腾身而起。 吴水烟手未及收回,就那么朝着方钦的方向。 像是要拉他。 二人堪堪腾起,四周已万弩齐发,方钦脸上还留着那抹微笑,愣愣地看着吴水烟。 明秋月心叹一声,托着吴水烟快要落地。 在将要踩上崖壁顶端的那一瞬,吴水烟忽地回头,一掌拍上他胸口,将他推入了崖上明秋风的怀中。 她温柔一笑,无声地开阖嘴唇,对着明秋月道:“对不起。” 身子未曾顿过,只往后飞速退去,转身面向水池之时,她伸了手,一把扯掉了身上的外袍。 露出了一身大红纱衣来。 那红色极正,衬得人肌肤胜雪,恍若大婚之时的九天谪仙。吴水烟扬手扔掉外袍,整个人直直扑向了方钦的胸膛。 方钦愣了一瞬,此时眉心才闪过惊慌的神色,大喝一声:“不!” 那喊声极凄厉,可惜箭矢不长眼,不仅刺进了他的后背,同样没入了眼前人的身躯。 萧琮急急喊“停”,却已来不及,下头二人身上致命处皆已被箭射中。 明秋月嘶吼了一声“水烟”,跟着也要往下跳,却被明秋风紧紧箍在了怀中。他在兄长的双臂之间奋力挣扎,眼中几欲泣血。 “那是她想要的!”明秋风怒极疼极,喊了一声。 这一句像是晴天霹雳砸醒了人,明秋月猛地一怔,忽地浑身脱力般,重重跪了下去。 那血染红的水池边,方钦已说不出话来。 吴水烟嘴角渗出了鲜血,抬手颤抖着轻抚上他脸颊,微笑着道:“你说过……我穿红色,最好看。” 方钦不再将她往外推,而是扔掉手里的妖刀,笑了起来,用尽他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将人拥入了怀中。 眼中只剩下大红色,而后随着泪水和鲜血,流出了眼眶,流尽了这残破的一世。 大约是从杀掉自己的孩子,抹掉他血脉的那一天起,便已打定了主意,要亲手杀了他,用仇人的名义。 但是要与他一同死去,以妻子的姿态。 而活着的人,皆以沉默为恶鬼送终。 、 祁连山一战之后过了两天,众人将方钦与吴水烟合葬了,就葬在那天池边上,连带着被方钦杀掉的那些少女一起。 萧琮遣人将寻洛的长剑寻了回来,而柳叶短剑则是寻洛亲手从方钦胸口上拔下来的。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皆有些消沉。 明秋风似乎是拿自己弟弟无法了,也不愿再过问他的想法,后在蒋同与萧琮的邀请之下,决定了要留下,为萧琮所用。 与方钦对战的三人,只祁云伤得重一些。又过了几天,寻洛最后一次替他疗伤时,问起了碎殷与那蛇骨之事,他果真知道。 那六盘山下的阴蛇本是一对,其中一条被人诛杀之后,剖出了脑中寄居的小蛇,将蛇骨铸入了刀中,那刀由此有了自己的意识,且性嗜血,无坚不摧。 刀便是妖刀。 而另一条阴蛇,则在妖刀被镇于山下之后,被人利用阳石暗河困在了地底,成为了洞窟的看守。 “这么说,是二蛇之间相克了?”寻洛问。 祁云点点头:“相生相克。” 收了替他顺经脉的手,寻洛接着问:“在我们之后上风雾山,杀了南宫前辈的下人老陈,又斩了二人的头送去金陵,紧接着跟踪我去了洞庭,后又拿到了妖刀,这些事不会是方钦一个人做的吧?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人是谁?” 祁云摸摸胸口,顺了一口气,低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问过,他说是天门门主。” 寻洛闻言沉默了片刻,不知该不该与他说实话,还未想定,祁云忽地又道:“寻大哥,在我们之前到了风雾山,给南宫前辈下了碎殷的人,肯定跟后面这天门门主不是同一个。我想我知道是谁了。” 他说得十分平静,寻洛撞见他目光,心头微微滞了一下,心道这孩子也跟初见时不一样了。 “是么?”他勾起嘴角,却未追问。 祁云于是问:“想必寻大哥也早已知道了吧?” “不能说知道,不过是猜测而已。”寻洛解释,“南宫前辈认识九遥,你师父是九遥师弟,那二人指不定也是认识的了。” 祁云点点头,寻洛见他无甚要说,便起了身想离开,祁云却突然抓住了他袖子:“寻大哥,我还有事。” 寻洛看了看他,又坐了下去,见他半天不开口,也不催,只安静地等着。 隔了半天见他像是在发呆,手还攥着自己袖角,才笑:“这一回见面,总觉得你多了许多心事。” 祁云勉强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放开手:“果然还是瞒不住寻大哥。” “是你心性淳厚,不擅长遮掩。”寻洛温声道,“是与梅寄有关么?你知道多少?” 祁云一怔,脸色有些苍白,过了半天才从怀中摸出张纸来,递给寻洛:“寻大哥,这个交给你,怎样处置皆是你的事。” 寻洛狐疑地瞧他一眼,接过来打开,发现是一张凤凰图案。 他曾见过谧儿身上那张,乍一看两张图似乎是一样的,细细瞧起来才发现,应当是在细节处有差异。 可这图,难道不是在天萝手中? 他将询问的眼光再次投向祁云,祁云勉强一笑:“寻大哥,中间许多事情我其实弄不太明白,只是师父从不防我,因而我知晓得多一些。我也知他在找这东西。” “怎么会在你这里?”寻洛有些诧异。 祁云敛了眉:“好些年前,我曾在祁连派的天池边见过一个人,那人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是武功很好,有时候便会教教我。他像是在那天池边待了许久了,但派中却无人知晓。后来有一回他将我打晕了,我醒来之后却在自己房中,只身边有一封信,信上他说在我身上留了一个秘密,而后我便再也未曾见过他。” 听至此处,寻洛几乎能肯定了,这躲在天池边的人,想必是那在庄家灭门之后再无所踪的慧明和尚。 “后来?”他问。 祁云低头看着那图:“后来在金陵,你与庄大哥虽将我支走了,但我无意之间,还是知道了谧儿身上有图的事,我便想起了自己,想办法让图现出来,给描下来了。” “那么你师父并不知晓?”寻洛又问。 祁云点点头:“我心想这东西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不敢说。” 寻洛一时之间有些百感交集,这孩子原来也有自己的打算,连庄九遥和梅寄也瞒过了。 只是他心性始终纯良,即便是有了小心思,竟也是在为他人着想。 他放缓了声音:“那现在把东西给我是……” “我在师父那里瞧见了另外两幅图。”祁云看着他,“这图,我先前想着要不毁了算了,想想还是留下了,我怕给我留图的那老伯万一还要来拿回去呢。而且我如今除了寻大哥,身边似乎也无人好信任。” 这话一出口,寻洛便心道有事,这口气,竟像是在吩咐后事似的。 于是打断他:“那为何不自己留着?” 祁云一怔,而后笑道:“我怕留在身边让师父拿走了,他毕竟……毕竟总是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我难以理解。” “寻大哥,这东西不详,却又有大用,若是用得着你便拿走,若是用不着,你帮我毁了吧。”祁云说完之后,咧开嘴笑了笑。 寻洛没答话,只是将东西收进了怀里。 祁云见状松了一口气似地,又道:“寻大哥,我来时在路上遇着了刘伯和谧儿,你应当还记得吧?在洛花镇,你走了过后,庄大哥便将谧儿托付给了他。” 见寻洛点点头,他舔了舔嘴唇,接着道:“我先前便知道师父对寻大哥特别关心,那小石头本是他留给我防身的,后来在洞庭湖边我给了你,他发现之后也什么都没说。但我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现在知道了?”寻洛有些诧异。 祁云却未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我和他们一起待了两日,刘伯同我说了一个故事,我本有些诧异,不懂为何。但是走时他托我带句话给你,又让我见到你之后,要将故事讲与你听。前几日我怕影响你与方钦一战,便未曾提过。” 寻洛心头蓦地一紧:“什么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热血上头,摆着其他事情没做,一鼓作气把这本肝完了233333 有点怅然呐,我儿子又长大了一个X﹏X 既然有了存稿,可以慢悠悠写番外啦~ 那啥,如果有小可爱想点番外请告诉我(^U^)ノ~YO! 第92章 乱世情长 “前朝太子刘奕少年时曾在江湖中行走。”祁云道。寻洛点点头,这话他同样听梅寄说过,不知祁云提这个是什么意思,便只沉默着。 祁云舔舔嘴唇,双手交握了一下:“是因了太子之母,当年同样出身江湖。” 这倒是寻洛未曾料到的,他本以为前朝是个朝堂与江湖全然隔开的时期,没料到刘奕之母竟也是江湖中人。 祁云见他脸上并无异色,便讲了下去。 刘奕之母当年与南宫家有旧,甚至曾与南宫夫人定下娃娃亲。 而刘奕少年时期在江湖中,曾与一女子相识,那女子名南宫樱。二人相识许久之后,才发觉南宫樱是南宫家当时的家主南宫长阳之女,便也是那母亲替自己定下的未来夫人。 可刘奕贵为太子,南宫家再是世家也处于草莽间,上下悬殊,因而这话便也不曾被人当真,未曾想刘奕后来却真是回了江湖。 更没料到事,在前朝末年的起义中,二人再次相遇。 刘奕叛离了自家江山之后,与南宫樱一行人为伍,二人婚姻之约在身,本当是一段佳话,可当时好友之间,还有一女子倾心于他。 那女子是南疆人,名热依罕。 然而乱世中间,儿女情长不过是虚妄,因此谁也不曾提起过三人的关系。而后是在江山初定,再无理由避开感情之时,热依罕向刘奕表了心意。 当晚刘奕醉了酒,许是因了无法回应热依罕,而又不愿伤了同袍之谊。 因为那时,南宫长阳已在张罗他与南宫樱的亲事,而他师父,也对此事极为支持。 刘奕自己,想必是无法拒绝的。 也不知事情是怎样发生的,醉酒的第二日清晨,他醒来竟发现自己在热依罕的房中。 而后具体过程如何,祁云并不知晓,刘伯只将事情虚虚一带而过,又讲至他依长辈之意与南宫樱定了亲,热依罕发现之后,性情大变,竟在二人身上种下了蛊王,一蛊双虫,见之则相杀。 她要南宫樱与刘奕,永生不得安宁。 做了这事之后,再以同袍之名待在这群人中也不可能看,热依罕就此消失于世间。 南宫樱和刘奕按计划成了亲,见江山安稳,往南去了刘奕生母的家乡蜀中,定居了下来。 所居之处满山是辛夷,因而被唤作辛夷谷。 二人虽有夫妻之名,却因为蛊虫相见便要受噬心之痛,于是在好友刘仙医的帮助之下,在辛夷谷旁一处小潭边又开了一片地,立了一座几乎一样的院子。 自此到死,两个人相距不过五里,却一直分住于两处。 没过多久,刘仙医自南疆带回了一个孩子,说是捡的,要收徒弟。那孩子便一直同刘姓二人一起,住在辛夷谷中。 未曾想几年之后,孩子与刘奕越来越像,南宫长阳在阴差阳错之下,知晓了女儿与女婿身上的蛊毒乃是热依罕所下。 虽急怒攻心,可南宫樱一直沉静,他也只得按捺不发,暗中费尽心力,从南疆搜罗来了另一味蛊王。 他为研制解药,鬼迷了心窍,在亲眼见了一回南宫樱毒发之后,想出以活体作为参照的法子,又因恨极了热依罕,竟将蛊王中的一只种进了热依罕孩子的体内。 这事不久之后被刘仙医发觉,他又气又急,却又碍于南宫长阳是长辈,仍旧留了情面,只将蛊虫夺了过来。 没多久,刘仙医去宫中探望初为人母的师妹庄襄,没成想那剩下的蛊王,竟于大明宫内失窃了,而后不知为何,出现在了皇子萧瑾体内。 庄襄知道之后崩溃了一场,宫中人心险恶,她却逃不脱,只得以治不足之症为名,让萧瑾长期待在刘仙医身边。 其后刘仙医以蜀中为据,走遍大山名川,将蛊虫压制又压制,两个孩子长大是长大了,只不过毒发却成了抹不开的痛楚。 直到刘仙医逝世,二人身上的蛊虫愈发活跃,再无法住在一处,在几次打斗之后,热依罕的孩子便离了辛夷谷。 再往后,南宫樱逝世,刘奕亦消失于世间。 萧瑾却仍旧时常待在蜀中,随手治过些人,又因他懒散,凭喜好救人,外头便盛传那谷中有个巫医,能医不治之症,却喜怒无常。 时日一长,辛夷谷渐渐便被称作了药王谷。 说至此处,祁云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人。 寻洛屏住了呼吸,一时之间有些发懵,只是忽地想起自己在刘伯的院子里住过一夜,只是第二日走得匆忙,未曾仔细看过他脸。 又念及在风雾山百丈湖边,庄九遥对待南宫长阳的态度,记起老陈说他六岁时已存了报仇之心。 要怎样才能做得到,在害了自己一生的人面前那般谈笑风生? 而当时的委曲求全,是为了解自己的毒。 “寻大哥?”祁云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 寻洛这才记起来要呼吸,他按下心绪,问:“所以你觉得,南宫长阳之事,是你师父报了仇?” “嗯。”祁云点点头,敛了眉,“寻大哥你可还好?” 寻洛胡乱点点头,觉得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于是问:“你方才说刘……刘伯有话让你带给我?” 祁云觑着他脸色,轻声道:“他说让寻大哥转告自己的娘亲,告诉她,梅寄的名字其实是他起的。” 寻洛觉得微有些喘不上气,转瞬又强迫自己静下来,忖着问:“刘奕的师父是谁?与南宫长阳交好之人?” “嗯,听闻刘奕太子与吴柏行吴盟主曾是师兄弟,他师父便是从前的老盟主,平宁派的老掌门。”祁云答。 末了又叹一口气。 旧时风景已逝,小辈听着这些事,只是唏嘘造化弄人,却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世间的恶意并非仅此。 比如南宫樱其实对刘奕太子,她自有意中人,二人一样有着澄澈天下之志,更有澄清天下之后携手行走江湖的约定。 若是再有些时日,若是定亲的消息迟些传出,若是热依罕不那般非爱即恨,她与刘奕,指不定便能解除婚约了。 此时的寻洛也尚不知,庄九遥在谷中长大,曾不止一回瞧见过南宫樱对着一个吴字发愣,也不止一回听起过二人的约定。 有人堂上花开醉了客,有人长剑如霜肃了天,也有人只想与另一人走一生路而已。 后来却只得一东一西,你与他人结了亲,而我枯居残了命。 只剩一个青年还记着两个人曾有过的情义,以旁观者的姿态,在临死之前让那有情郎发现,曾经已是曾经。 一番话说毕,日已偏了西。 各怀心事相对无言,随后有一侍卫来请,说是萧琮有事要与二人相商,两个人便跟着过去,甫一进去就瞧见明秋风正在叹气,手里捏了一封信。 见寻洛进来,明秋风将手里的纸张递给他,寻洛接过来,与祁云一同看了,那是明秋月留下的。 信上说他走了,想一个人静一静,让大家不必担心。 寻洛其实松了一口气,先前瞧着他那样子还有些担心,如今他既肯在离开这伤心之地时留下书信,想必亦不会寻短见。 略略劝了明秋风几句,萧琮对寻洛道:“寻侍卫,南疆那边来的消息,说是谢木勇士清理了城中的埋伏,与我四哥里应外合,已把控住了王城。” 寻洛闻言一笑,萧琮却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了阿依公主,被哈努挟持,最终是为了整个南疆,与之同归于尽了。” 这话来得突兀,嘴角的弧度还在,寻洛一怔:“殿下说什么?” “我说哈努挟持了阿依公主,以期要挟谢木勇士,谢木本已打算先救人再说其他,但阿依公主为了大义,以自绝的方式与谢木勇士同归于尽了。”萧琮再叹了一声,“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难怪南疆王曾想让她继位。” 后面的声音寻洛再未听清,死亡的消息是常事,这一回却不知怎么地,心头异样的感受来得猛烈,却又说不清是难过还是什么。 “寻兄?”蒋同喊了一声。 寻洛猛地回过神来,询问似地看着蒋同,蒋同笑道:“寻兄是怎么了?殿下在与你说话呢。” “哦。”寻洛看向萧琮,“殿下说什么?微臣方才没听清,还望殿下赎罪。” 萧琮并不生气,脸上露出些担忧的神色:“寻侍卫怎么了?” “许是方才替我疗伤太费精力了。”祁云接口道,“寻大哥,殿下说让你先回京呢。” 寻洛又看向萧琮,萧琮眉头又紧了紧,解释道:“父皇的意思,让我与四哥先回京复命再说,四哥估计不日便会启程。但我今儿早上收了消息,东海那边情势不好,我不在有些事情压不住,立时得过去瞧瞧,只得劳烦寻侍卫先回京,将这边的情况带去。” “是。”寻洛应了一声。 蒋同跟着道:“殿下,我与你同去。” 萧琮想说什么,见他表情严肃,想起自己那副将来,于是点了点头。 这么一番商讨之后,第二日一早萧琮与蒋同一同启了程,明秋风带着吴淮生跟了去,想必也是有让吴淮生重回故里之意。 又过了几日,寻洛与祁云便朝着京城出发了。 以往祁云见着寻洛时,皆有庄九遥在旁,如今只他们俩。 祁云是别人不说自己也不说的人,而寻洛本就习惯沉默,因而每日里除了避不开的交流,两个人走得安静非常。 寻洛默默地观察着他,当初的少年如今已与自己一般高,心事多了似乎也正常,寻洛却心知不是那么简单,可又寻不出由头开口。 偶尔便在想,梅寄的所作所为,祁云到底知道多少,若他全部知道了,又当如何对待? 毕竟他如今是真心实意将梅寄当作师父。 离京城只两三日马程了,转眼已是十一月的朔日。 出发前在祁连山安置方钦手下之人,又处理了些祁连派剩下的事务,因而耽误了几日才上路。 想来路更远一些的燕王到京城,也不过就这两日了。 这一日晨起出发,祁云便有些闷闷不乐。他其实表现得不明显,但寻洛善观察,又足够了解他,便一眼已见出。 入了夜停歇时,在小客栈中用晚饭,寻洛便问:“祁小兄弟是在想什么?怕你师父朔日毒发么?” “我走之前留给了他足够的血,无事。”祁云顺口答,说完才想起什么,有些慌乱地看了寻洛一眼。 见寻洛脸上并无震惊的表情,于是安心了下来,笑了一笑。 寻洛知他所想,便道:“我听九遥说过。” “原来如此。”祁云应了一声。 寻洛瞧着他,问:“那么他在遇见你以前是如何解毒的,你也是知道的?” 祁云忖了忖,低着头“嗯”了一声,过了半晌才抬眼:“寻大哥,我想喝杯酒,可以么?” 寻洛一笑,喊过小二烫了壶酒,又与他斟满了。 醇香入了口,寻洛忽地有些恍然,若是两年前,他再想不到自己会有与人对饮的机会。 可直至此时,竟渐渐也与那样多的人喝过酒了。 庄九遥、明秋月、卫青城,还有祁云。 念及此处,他端起酒杯在祁云面前一晃,一饮尽了。 祁云跟着举杯饮下,想是先前不常喝,于是咳嗽了两声。 寻洛微微一笑,知他内心急躁又难言,却也不劝,只瞧着他一杯接一杯,渐渐红了脸。 末了祁云伸出胳膊,将头往上一靠,笑问:“寻大哥,我问你啊。若是你十分看重的人做错了事,你会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风雾山见南宫长阳:第三十四章。 庄九遥:你知不知道我下线很久了?! 一碗:知道知道我知道!明天明天就明天!(抱头鼠窜中 寻洛:…… 第93章 乱臣贼子 “有多看重?”寻洛慢慢抿了一口酒,问。 祁云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答:“像是……是你这世间最后一个,相依为命的人。” 寻洛点点头,又问:“什么样的错?” “与天下为敌的错。”祁云这一回答得不曾犹疑。 寻洛忖道:“所以你是在问,天下与他,谁重要?” “不,不是的。”祁云立即答,“我不会跟他一起与天下为敌的,若真有他与天下相争的那么一天,我会为天下杀了他。” 他摇摇头,颔首放轻了声音:“我问的是,若他死了,我怎么办呢?” 外头风声乍起,呼呼吹得像是哭嚎。 寻洛得到这答案怔了半晌,直白道:“我也不知。” 祁云半是仓惶半是嘲讽地一笑:“大义不可违,人心亦不可违。可我大约,是要违心一回了。” 寻洛瞧见了他眼里氤氲的水汽,忍不住问:“你本该是恨他的,如今却是为何?” 祁云认真想了一想,坦然答:“我也不知。” 相视一笑。 既是无果,那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夜沉了,各自回屋歇息,睡至半夜,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寻洛却忽地从梦中惊醒了。 等到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他将额上的汗水抹去,细细瞧着自己的手腕。若是有光,会瞧得清上头鼓动的血脉。 他伸手抚上去,几乎能感受到血液在其中的流动。 太快了,那血液似乎随时会冲破表皮,由此带来一阵又一阵热辣的痛。 他已多年不曾有过同样的感觉了,这分明是母虫在召唤子虫。 这一下来得仓惶,只能说明天萝离自己并不远,兴许就在长安。且不知为何,她竟直到此时,才想要动用蛊虫来感知他。 寻洛开始运气,却始终压不下心口的躁意,只得一声不响枯坐于黑暗中,等着天亮。 直到后半夜,才略略觉得松快了些。 不知何时睡过去的,直到敲门声响起寻洛才醒来。起身时并未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是心口的闷意一直在。 他开了门,瞧见祁云。 许是到了该走的时辰还未见他,因而才过来敲门的,祁云担忧地看着他:“寻大哥?怎么了么?” “无事。”寻洛勉强勾了勾嘴角。 这一日上路便迟了些。 两日之后,二人终于是到了京郊,这两天夜里,寻洛一直没能休息好,一到半夜蛊虫便开始活跃,竟是一日甚过一日。 白日里却又无甚影响。 这似乎是种催促似的,抵达京郊时天色已晚,寻洛却不想耽搁。因为上一回接到信说庄九遥每日皆在大明宫,于是直接就想朝皇宫走。 祁云也无异议,二人便一鼓作气往城中赶。 从南面启夏门入了城,最近的路要自天门而过。 天门作为秘密之地,在京中占地其实不算小,只是藏在一堆不知主的房屋中间,极不显眼。 平时少有人细瞧这一方,即便有人注意了,在外头看起来也不过是平平无奇一溜高墙大院。不知的只当是一家一户连了起来,知道的以为是圣上的私产。 谁能知道里头都住着谁,又是在做怎样的事呢? 进城门行了没多远,见前头便是天门地盘了,寻洛忖了一下,勒马稍稍绕了一绕,想自外围的宽阔大道过去。 却未料刚要转上大路,便瞧见了负责宵禁的兵将。 与祁云对视一眼,仍是只得回转马,进了旁边小巷子。 离天门越来越近,寻洛心口愈来愈闷,直到路过一处小角门时,血液瞬时灼烧般沸了,痛意扑面袭来。 他咬咬牙,想要快速打马而过。 分明一心要找天萝,如今天萝的踪迹已显,他却不知怎地,总有些难言的预感,只想要早些见到庄九遥。 可天萝显然并不这样想。 灼痛渐渐散掉,转而变作阻窒感,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整个人透不过气来,他心知是天萝生气了。 小时也曾有一回,他想要逃跑,未及逃出京城,天萝却已发现了,她当时大怒,催动母虫几乎要了寻洛的命。 当时亦是这般感受。 原来一直就在天门内么? 坐在马上,止不住颤意,他身子便有些摇摇晃晃。祁云见状吓了一大跳,喊了一声:“寻大哥!” 寻洛摆摆手,忽地抓住缰绳,吁停了马,翻身下来。 “寻大哥?”祁云忙跟着下了马。 寻洛一手撑着旁边的墙,一边转头看他,勉强压住了心绪和满口血腥,道:“祁小兄弟,你先去找你庄大哥,将祁连山之事说与他听。皇宫许是进不去,先去蜀王府,若是管家不让进或者说蜀王已死,你便说你要找是你青城大哥。” 祁云踌躇了一下,寻洛声音仍旧平淡,催促:“去吧,劳你告诉他一声,让他等我。” 片刻之后,祁云猛地点点头,翻身上了马,低头对着寻洛叮嘱了一句“寻大哥当心”,而后打马进了巷子的更深处。 寻洛见着那一骑绝了尘,才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那角门。 、 祁云到蜀王府时夜已极深,敲了角门,出来个小厮,问他找谁,他照着寻洛所说的答:“卫青城大哥在么?” 那小厮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了声“你等等”,又闭了门。 没过一会儿却出来个老管家,道:“这位少侠,我家王爷已殁了,请回吧。” “老伯,”祁云道,“我找青城大哥。” 管家看了他半晌,祁云见他不让,急道:“寻洛寻大哥让我来的!” 管家闻言四下看了一眼,点点头:“跟我来。”将人带了进去,到正院中,正好撞见端着药钵的庄宁儿。 “宁儿姐姐!”祁云喊了一声。 庄宁儿转头见他,也是一喜,连忙招了招手,祁云于是急急冲管家道了谢,奔了过去。 庄九遥还未睡,庄宁儿手里那药钵,装的便是他方才调制的一味药。 见到祁云,他一笑:“祁小兄弟,又是许久未见了。” “庄大哥!”祁云笑了笑,见庄九遥目光一直在自己身后,又肃然道,“寻大哥他在后头呢,让我替他给庄大哥你带句话。” 庄九遥一怔,敛了眉,问:“他去哪里了?什么话?” “我们方才自城南启夏门进来,路过一处无人居住的大宅子,他人有些不对劲,却只让我先走,他似乎不想多说,我也没多问。”祁云皱起眉,神情有些内疚,“他说让庄大哥等他。” 庄九遥本自紧张着,听了最后一句,松了口气,心知寻洛想要自己解决天门里头的事,于是并未多说,只是拍拍祁云的肩。 庄宁儿出去了,祁云便紧跟着坐下来,将祁连山那头的情况细细讲了。 其实庄九遥先前已收到了报信,只是此时才了解了整个过程。 听完花他沉默了半晌,微微眯了眼,问:“方钦死前,当真这般说了?” “嗯。”祁云点点头,忖了忖,道,“他确实是说南疆是因了一个天萝才得以保存。庄大哥,这天萝,她在南疆的名字是不是叫热依罕啊?” 庄九遥顿了一顿,摇摇头:“我不知。这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祁云敛了眉,道,“洛花镇的刘伯。” 未等庄九遥开口,他又道:“庄大哥,刘伯托我给你带了话。” 庄九遥有些惊讶,问:“什么话?” “他让我告诉你,从未有人背叛过他。”祁云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一字一句照着说了。 “背叛过谁?”庄九遥一惊,“他是谁?” 祁云也有些诧异之状,答:“我不知,刘伯说只要与你讲了,你一定会晓得。” 庄九遥紧紧皱了眉:“他还说什么了?你是在何处遇见他的?” 祁云细细在脑海中搜查了一会儿,才摇摇头道:“没说其他了。我是在去祁连山的路上遇见他的,我当时还问过,若是他没遇见我,那这些话该托谁去说。他答若是遇不见我,那便是天意,因而遇见了也是天意。” “到祁连山?”庄九遥沉吟半晌,问,“谧儿跟着他么?” 祁云忙点点头:“跟着呢,长高了一截儿呢!他说谧儿在洛花待烦了,想要出去走走。” 庄九遥闻言暗自松了一气,若是谧儿跟着,那他为了谧儿着想,应当也不会涉险。 刘伯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差不多也猜着了。 当初在洛花未曾让自己认出来,想必也是自有他的考量吧。 正说至此处,外头庄宁儿慌慌张张跑进来,声音有些发颤:“公子!出事了!” 庄九遥一个激灵,脑中忽地炸开了。 、 “废物!” 庄九遥进太极殿时,正好听见萧渊骂了一句,跟着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他大步往里走,正好撞上从里头出来的羽林大将军石风。 “蜀王殿下!”石风忙慌慌行了礼,立时便要走。 刚转过身,庄九遥却在后头喊了一声:“将军!” 石风转头瞧着他,庄九遥拱起手,肃然道:“整个长安城便在将军手上了!” 他说着拜了一拜,石风大惊,上前两步,连忙将他扶起来:“王爷放心,微臣与长安城共存亡!” 庄九遥点点头,二人错身而过。 他踏入殿中,发现台阁重臣皆在了,过去掀起袍子跪下,开门见了山:“父皇,如今只得等魏王处的援军来救,儿臣有二人可荐!” 一旁国舅闻言,插口道:“蜀王殿下,圣上如今焦头烂额了,你怎么还给添乱啊?” 看来这国舅是还不知自己早无大势,庄九遥冷冷扫他一眼,国舅一看急了,正待要开口讽刺几句,萧渊喝道:“你!闭嘴!” 国舅讪讪地退了些,萧渊看向庄九遥:“你说。” 庄九遥磕了一头:“儿臣话未完前,请父皇暂且不要生气。如今燕王竟敢公然攻进京城,必然是志在必得,只能说明京城里头有内应。本来朱雀门是最易攻的,他却走了玄武门,这绕的一圈,不仅是乘我军不备,这一来也是首先便攻克了最难守的一门。” 旁边十几个人瞧着他,皆有些吃惊,庄九遥佯装不知,掷地有声道:“儿臣请求父皇将兵力收回,集中于大明宫外!” 这一句甫一出口,大殿便炸开了,有人立时喝道:“蜀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退守大明宫,是要将整个长安城拱手让出,好给乱臣贼子腾窝么?敢问殿下居心何在!” 第94章 藤蔓之所 “本王接下去所言,每一句皆会得罪在座各位,萧瑾于此先陪个罪。”庄九遥并不理那人,好似未曾听到,懒散气没了,但也不显锐利,整个人的平静瞧上去却十分有力。 他直直盯着萧渊,朗声道:“为免城内有内应,儿臣建议将兵线收于大明宫外,实则是掐断了内忧外患的可能,若叛贼的内应军队在城门与宫门之间,一切都完了。” 萧渊皱紧眉,缓缓点了点头,众人见他表情,声音渐渐低下去。 庄九遥便接着道:“儿臣斗胆,已拿着齐王私兵的符印,让属下卫青城与赵子显带了兵赶往青龙门外了。方才与石风将军照了个面,他应当是直接去了玄武门。至于白虎门那头,太子殿下也已自门外赶来,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只等父皇一声令下,三方便立时敛兵,收线至大明宫外。” 一石惊起千层浪,这一下比方才还要令人震惊。 不知自己儿子已上了战场的赵相国闻言一抖,差点晕过去,被旁边人一把扶住了。 “谁?”萧渊难以置信地喝了一声。 庄九遥丝毫不惧:“太子殿下自杀,其实未遂,一直被儿臣看顾着,如今箭在弦上,儿臣恳求父皇,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萧渊闻言再次皱紧了眉,脸上阴晴不定着,庄九遥磕了一头:“父皇不必担心,太子殿下这一回绝无异心,儿臣以性命担保!” 这一句之后,大殿先是沉寂了片刻,有人凉凉说了一句:“蜀王殿下好大的口气,太子若是反水了,自然是所有人一起死。你以性命担保,你怎么担保?” 给太子下了蛊毒,又以太子妃性命相威胁,这种江湖手段自然不能说。庄九遥于是冷冷道:“御史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太子不行,你行么?” 另有人道:“蜀王殿下一向不理政事,未曾想竟是这般有谋略之人,若不是亲眼见着,我可不敢信啊!” 口气倒是微妙得紧。 又有人插口:“蜀王殿下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私藏意图谋害圣上的罪人,如今竟还擅自起用齐王私兵。若是燕王不谋反,就凭这些,蜀王殿下也是想反便能反啊!” 各种声音一个接一个响起,庄九遥一概充耳不闻,只转头看向萧渊:“儿臣自知胆大妄为,父皇若是要怪罪,也请在解了危之后吧!” 萧渊年轻时战场上练就的威武之气,如今又显露了出来,竟盖过了这些时日的沉闷苍老,颇有些意气风发之态。 他凉凉扫了下头的众人一眼,沉着声音看向庄九遥,道:“接着说。” 庄九遥便转向赵相国,安抚道:“赵相国不必担心,令公子对齐王的私兵十分熟悉,且他所行之事,乃是疏散城中百姓,不会有大危险。” 赵相国听了这话之后,觑了一眼萧渊。 萧渊显然没空理他,忖着庄九遥的话:“没错,青龙门那边通向行宫,离大明宫既非最远,也非最近,无甚攻打的价值。” 庄九遥一笑:“乱臣贼子之心不可揣测,即便是要攻打,卫青城在,应当也不会有大问题。石风将军勇猛异常,军备整齐,也不必担忧。如今只剩下朱雀门,那处才是最棘手之处。儿臣请缨,求父皇将禁军的指挥权暂交给我,由我来守朱雀门。” “蜀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那御史又问,“为何朱雀门最难守?我们得到的消息,朱雀门外头的启夏门,是唯一没有敌军的地方。” 庄九遥一笑,与萧渊对视了一眼。 他父子二人心知肚明,朱雀门无兵,自是因为离天门最近。燕王胆敢将朱雀门这一头留白,当然是认定了有人能替他堵上这缺口。 四面夹攻,他孤注一掷,绝不会放过任何一处。 然而禁军大权,一向是萧渊亲自把着的,若是交给庄九遥,便是将最后一处命脉交给他了。 方才那御史还要说话,老丞相拐了他一拐子,朝萧渊那边使了个眼色,喝了一声:“别问了!” 大殿宽广,高烛照不清所有角落,灯影幢幢。 一片寂静,所有人皆在等萧渊开口,只见这头发已花白的老皇帝眯了眼,看着庄九遥,最终缓缓道:“朱雀门,朕与你一同守。” 有人开始劝诫,道圣上龙体要紧,不如就待在这太极殿中。 庄九遥深吸一口气,不太清楚萧渊这一句,是因为被愤怒而激起了血性,还是因为不信任自己。 不过,他的信任与否,其实无关紧要。 庄九遥不在意。 “闭嘴!”萧渊大喝一声,将众人的异议压了下去,等大殿静下来,才喊了一声,“来人!” 他一掀龙袍,自台阶上走下来,边走边吩咐:“去另三门处,照着蜀王的意思吩咐下去,城内所有兵力,退守大明宫四门。若在退守过程中遇见百姓,便将人往青龙门处送。送不及的便跟着一起,入大明宫!” “是!”立时便有人应了。 “诸位大人,为免染上内应的嫌疑,便先待在此处吧。”他走至殿门口,扬起手来。 王全会意,将一把长剑送至他手中。 他抚摸了那剑片刻,似是怀念,似是发狠,只一双眼睛亮着,一字一顿道:“朕亲自去帮你们守门。” “圣上!”正要踏出殿门,后头老太尉喊了一声。 萧渊转过身去,看着他,老太尉颤声道:“若是退守大明宫,却等不来援军呢?” 萧渊转头看了庄九遥一眼,庄九遥看着老太尉,温声道:“太尉大人,如今退守大明宫,是为避免更多的伤亡,这一战除胜而外,本王不曾想过其他可能。” 他垂了垂眼,提了提声音:“蒋侯爷带了私兵去祁连山,本已与魏王一同朝东海去,但本王多疑,生怕京中有变,于是传了信让蒋侯爷先魏王一步回京。” 此句一毕,庄九遥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十多人,说不上冷漠,只是让人不由得有些瑟缩。 扫完之后他一笑:“若是如此还等不来援军,那么萧珏的刀架上圣上脖颈之前,要先从我萧瑾尸身上踏过去。” 这话语调不高,却掷地有声。 身后太尉扑通一声跪下了:“那微臣愿做殿下身前,又一重屏障!” 庄九遥伸手将人扶起来,轻声道一句:“多谢太尉大人。”而后跟在萧渊身后出了大殿。 、 寻洛进了角门,轻车熟路地绕开了几处宅子,终于瞧见了自己从前住的那院子。 周围空无一人。 天门常常是如此的,若无特别之事,便总死寂如荒野。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来这院子,只是顺着心意进来了,像是有什么在暗中牵引。然而此时立在院中央,却不知该做什么。 静静吸一口气,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飞速流动,清晰得让人几欲发疯。 他长长地又吐气,蹲了下去,以长剑撑着自己的身体,单腿跪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衣角忽地动了一下。他微微侧头,瞧见一条藤蔓,约莫有小拇指粗细,正像是有意识般,牵住了他衣角。 眉目一凛,反手抽出短剑,剑光挥过去的同时,人已腾离了原地。 那藤蔓登时被斩了顶端,却仍旧是不依不挠地摆动着。 寻洛对这东西一向是深恶痛绝,正待要继续动手,心念一动,细细瞧了一眼,看清了藤蔓的来向,竟是自院子东南角的枯井口中伸出来的。 他一愣,发现那藤蔓并非要来攻击,只是立在远处,似乎在打量他。 寻洛往前走了两步,那藤蔓跟着便往后缩了缩。 面颊一动,寻洛咬了牙,大步朝着那井口踏了过去。藤蔓果真一下缩了回去,再未露头。 走至井边,寻洛往下打量了片刻,终于是定了定神,跳了下去。 这井自他有记忆起便在此处,一直是口枯井,他并未想到会有藤蔓生长于其中。 吹燃了火折子,收好短剑,自包袱中掏出一支短的火把,点着了之后高举起来,寻洛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下头的枯井,竟连着一条宽广的通道,只是隐在暗处,在上头见不着。 且在井口可见的范围之外,那井壁洞壁之上,全部爬满了藤蔓,几乎遮住了整条通道。 那些细长的柔条纷纷立着,在半空中无风自动,似乎正瞧着这入侵者。 寻洛牙齿有些发酸,举起火把猛地往前一送,感受到热气的藤蔓便纷纷后退着,将那通道让出了一个入口来。 他深吸一口气,踏了出去。 这生长于暗处的东西果然都怕火,寻洛火把可及之处被让了出来,却又在他走过之后,立时被枝条缠裹住。 他费力地压下心头的躁意,与身上倒立的汗毛。 通道极长,不知通往何处,走了好半天,前头的藤蔓才渐渐没那么密了。又走出些功夫,前头通道忽地断了,像是到了底,再往里隐约是个巨大的空间。 心骤然狂跳起来,蛊虫却不知怎地没了动静。 寻洛不自觉地抬手,在眼睛上捂了一下,又急速地放下来,抿紧了嘴唇。而后高举起火把,进了那洞口。 里头果真是个极大的山洞。 这洞中也不知怎地,空气厚重得有如实质,连火光也穿不透黑暗,十步之后便不再看得清,仍旧是一片混沌。 奇怪得紧。 寻洛自然不怕黑,可这枯井之下四处透着诡异,且到处是藤蔓,他不得不警惕些,于是轻手轻脚靠近了那洞壁。 顺着走了会儿,并未瞧见洞壁之上有灯台,同样未瞧见攀附于之上的藤蔓。 莫非这洞中竟不生藤蔓? 他吸了吸气,朝着中央走了几步,发现不远处有个大的烛台,于是过去瞧了瞧。 那灯台堪堪到他腰部,中央吊起来的高烛很粗,看了半天,应是无毒,便顺手点燃了。 火光极黯淡,他叹了口气,转头仍旧是看不清洞中央。 又转向烛台,却是在一眨眼的瞬间,那高烛忽地大亮,一点声音也未发出,倏然间便像盘古的利斧破开天地般,照亮了整个洞窟。 身后跟着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寻洛猛地屏住了呼吸,一时之间竟无法动弹。 这声音太熟悉了。 熟悉到每日皆在梦里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又响起一声笑。 这一声如同炸雷响在耳际,寻洛这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一直未曾呼吸,于是猛地吸了一口气,诡异的香气顿时直冲脑门,整个人忽地便有些发晕。 他缓缓转过头去,脸上绷了许久的平静看似未变,身子却不可抑制地发起了抖。 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整个后背撞上了那石壁。 胸口猝然一滞,他急忙转头,一手撑住了石壁。 手中那火把掉落下去,在落地之前撞击上石壁,发出骨碌碌的两声,又掉落在地面上,悄无声息。 寻洛头重重一点,突然呕吐了起来。 第95章 刀剑相向 庄九遥与萧渊一同站在朱雀门的城楼之上,外头是一片寂静的空地。 四周已设下埋伏,然而这父子俩其实心知肚明,面对天门的人,埋伏的作用并不大。 天门专养各种刺客,干的全是见不得人的事,人人习惯了单打独斗,即便是上了战场,也是最棘手的那一类,根本无法以兵力多寡来作判断。 庄九遥这边,几个能打的将领皆领了兵,正在另三城门处奋战。 他如今站在萧渊之前,孤身一人,想的也不过是对上梅寄能拖些时间,若是能顶到其他三处退了敌军,众人集于此处,大明宫不至于保不住。 就蒋同先前的说法,他应该是天亮后不久便会到京,秘密行军已久,等的也不过这一场出其不意。 成王败寇,便只在这一夜之间了。 两个人在城楼上站了许久,庄九遥忽地问:“父皇,被阿玥拿走的那诏书,是您本来的意思么?” 萧渊没说话,庄九遥看了他一会儿,一笑,轻声道:“不过也无所谓了。在我咽气之前,希望父皇不要下这城楼。” 话音一落,他人已飞身直下,在那空地中央落定了,朗声道:“师弟,来了便现身吧。” 一阵轻笑之后,梅寄自暗处走出来,停在了十步之外。 “师兄。”他喊了一声。 庄九遥也勾起嘴角,点点头应了,问:“你一人么?” “自然不是。”梅寄笑,抬头望着城楼上的萧渊,提起声音,“天门第三代门主梅寄,参见圣上。” 话虽如此,却未行礼。 城楼之上萧渊的表情看不清,可惜也无人在意。 庄九遥头也未转,从袖中抽出了个东西,抓住底端,手轻轻一震,擦啦一声轻响,现出一柄软剑来,剑身白亮。 梅寄退了两步,瞧着那剑,道:“庄襄的长剑白练,今日有幸见到,果真是名不虚传。” “亮兵器吧。”庄九遥扬扬下巴。 梅寄点点头,拔出一柄弯刀,笑道:“师兄,今日我如果赢了,我会踩着你的尸体占了你的皇宫。倘若我输了,我手下的人,同样会踩着我的尸体踏平你的长安。这一战,划不来。” “你太自信了。”庄九遥弯起眼睛,看着他手中兵器,“师父的弯刀,竟在你手上么?” “可惜了,这不是他的。”梅寄摇摇头,“他的弯刀我始终未曾找到,这一把是我用了玄铁仿着造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弯刀垂在身旁:“师兄,我问你,先前我诛杀祁和时,分明感受到你已死,蛊王为我一人所用。如今却是为何?” 庄九遥瞧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有位姓刘的老伯,给了阿寻一本册子。我闲来无事翻看时,一个不小心,在里头找着了令蛊虫休眠的法子。” 梅寄闻言看了他半天,有些呆愣愣的,半晌才轻笑一声:“他还好么?” “很好。”庄九遥答。 梅寄“嗯”了一声,顿也不顿,弯刀连势也未起,直直便攻了上来。 二人路数极像,甚至内力也差不多,似乎是一场注定的两败俱伤之战,只等着看谁的心神先不稳。 软剑收了势,缠绕上了弯刀,刀身在被裹住的一瞬,急速旋转起来,生生从那缠绵的姿态中间挣脱了出来。 梅寄手大张,将弯刀放开,自腰间抽出箫来,以箫作剑,对了三招,弯刀正好收回来,自庄九遥背后扫过。 庄九遥侧身一让,未曾想正在此时,场中竟插入了另一柄弯刀。 他尚未看清来人是谁,只顾着应对二刀一箫,但心头已紧了起来。 这突然插进来的弯刀,与梅寄的刀法如出一辙,只是更为老辣,倒像是,梅寄学了他的。 他退不出战局,只得勉力去看那人的脸,越瞧越心惊,手下忽地便松懈了一瞬。 眼见着梅寄的弯刀即将划上他脖颈,另一柄短弯刀飞了过来,在梅寄面前一晃,又旋着回到主人手里。 庄九遥趁机后退,因了第四人的加入,局面忽地滞住了。 祁云见庄九遥状态似乎不对,上前几步,挡在了他与梅寄中间。 “云儿。” “师父。” 师兄弟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皆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听见梅寄叫自己,祁云本就心凉,再一听庄九遥竟喊了一声“师父”,登时睁大了眼睛,看着梅寄身旁那人。 一张看上去堪称和善的脸。 庄大哥的师父,可刘仙医不是已仙去多年了么? 庄九遥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一回再出声,带了惊疑:“师父?”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萧渊,两旁燃着的火堆不够亮,照不清他的脸,庄九遥却通过那站得笔直的身躯,确认了自己没猜错。 “梅寄?”他开口,竟微有些无措的意思。 梅寄目光一直落在祁云身上,直到此刻,才转向身旁的人,又转向庄九遥:“师兄,你没看错。” 那人笑意盈盈,也看着庄九遥,似乎是为了应和梅寄的答案,温声喊:“阿遥。” 庄九遥摇摇头,后退了几步,道:“我师父早已仙去,你是何人?竟敢冒充他名讳造反?” 刘仙医笑得和蔼,问:“为师还活着,你难道不开心么?” 不等庄九遥回答,他抬头望向城楼之上,悠然道:“箫兄,圣上?多年不见了,你可还好啊?” 庄九遥猛地回头,眯起眼,等了片刻,见萧渊没有下楼来的意思,松了一口气。 同时心底也凉了一分。 他转过头来,看着地面,又再仰起头,已恢复了常态。 扬起手中长剑,掷地有声道:“我以天应大周之名义,今日于此,诛杀乱臣贼子。有生无死,有死无生。” “好一个有死无生,”刘仙医一笑,“说起乱臣贼子,谁比得过当今圣上呢?若不是我还活着,想必这天下,还只道他是个不世出的圣明君主呢。” 话音一落,庄九遥与梅寄,二人一剑一刀同时出了手,在撞上的那一瞬,又转攻向旁边之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却要刀剑相向。 而那初初长成的少年,也终于要为了天下,去杀相依为命之人了。 、 手指死命抠住石壁,几乎要嵌进去,寻洛放任自己吐了个死去活来,头脑一阵阵发晕,好像下一刻灵魂便会自口中跌落。 到吐无可吐之时,喉咙便渐渐染上了腥咸味。 眼前模糊一片,他撑了撑身子,不让自己滑下去。 “儿子。”身后那人,不,那东西,轻声喊了一句。 寻洛等到胸口的翻腾静下来之后,伸手抹了一把脸。 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愣愣地盯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手腕却忽地被一条藤蔓缠住了,紧跟着是双脚,是腰背,是拿剑的那只手。 转瞬之间他已经被制住,那有力的枝条如同人的手,将他整个人拖过去,到了天萝面前。 又是一阵晕眩。 面前是天萝没错,是天萝,可她已是个怪物了。 她整个人腰部以下被藤蔓缠绕着,细细看去,似乎已与藤蔓长成了一体,双腿被裹进那可怖的墨绿藤条中间,一点踪影也无。 腰身之上亦爬满藤蔓,可那柔软的枝条,却不是从其他地方伸过来,而是自她体内生长出的。 一条又一条,粗些的细些的,皆冲破了皮肉,在空中招摇。 那张脸正冲着他,眉心之上,藤蔓微微吐出,盛开着一朵紫红色的花。 面前的人,分明是被这藤蔓吃掉了,那张如旧美艳,仿佛未曾历经岁月的脸却仍旧能笑。 “娘亲如今很恶心么?”她问,被藤蔓缠绕着的手抚上他面颊,触感生腻,那动作却极温柔。 寻洛脸色青白着,抿紧了嘴唇,脸上瞧着平静,整个身子却不可抑制地一直在颤抖。 天萝的手抚至他唇角,将他方才吐出来的血迹抹净了,笑道:“好孩子,你怎么来得这般迟?再不来娘亲便要死在此处了。” 怔了半天,寻洛才开口,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谁将你关在此处的?” 天萝闻言手一紧,寻洛下巴顿时发出咔一声响。 他眉头未曾皱一下,只是顺着她力道,微微抬起了下巴,垂眼看着她,不死心地问:“谁?” “你要替娘亲报仇么?”天萝问,手下松了劲,缓缓抚摸着他下巴,“娘亲是不是弄疼你了?” 寻洛胡乱地摇摇头,一动便引来一阵锥心的痛。他如今四肢皆被制住,整个人反抗不得。 天萝见他反应,轻笑一下,声音转瞬带上了点伤感的意味:“你便是如此,自小我问什么,你都摇头。你就这般害怕我么?” 她眼里忽地蓄了泪,寻洛一怔,愣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缠绕自己的藤蔓越来越紧,胸口处已在发痛。艰难地垂下眼,只见自己下身,与天萝一般渐渐被藤蔓缠裹住了。 浑身冷汗顿时便起了。 “娘亲。”他喊了一声,感受到身上的缠绕松了一瞬,又跟着紧起来,他于是提了提声音,沙哑着嗓子喊,“娘亲,你见过梅寄了么?” 天萝一怔,寻洛又道:“梅寄,你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弟弟。” 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寻洛惊讶地发现是天萝在流泪。她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哭还是笑,道:“我见过,我怎么会没见过。” 这反应让寻洛心里又一紧,莫非是梅寄将她锁在此处的? “是他么?”他轻声问,“是他将你锁在此处的?” 天萝摇摇头:“自然不是,可他当时真的想杀了我,你知道么儿子,他想杀了我!他想杀了他亲生母亲!” 寻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又剧烈地颤抖起来,小声道:“不是他想杀了你,是你想杀了他。就像此刻一样,你想杀了我。” 天萝闻言仰天大笑起来,笑了半天才赞:“真聪明,不愧是我儿子。我遭蛊虫反噬,怕是一辈子要待在此处变作一堆枝条了,得要至亲之人的血才能救。你那好弟弟啊,竟给我吃了令蛊虫休眠的药,若不然我早找着你了。” “儿子。”她忽地敛了笑意,又捏起寻洛下巴,仰头却似在俯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道,“你来替我吧,娘亲想出去走走。” 寻洛只觉得心头一阵恶寒,狠狠拿头往前一撞,撞在天萝脑门上。 这下来得极恨,藤蔓已与天萝是一体,她额头那朵花似是吃痛,猛地一收,缠住他胸口的藤蔓也跟着一松。 他趁机自怀中摸出了柳叶短剑,反手割向缠着手腕的藤蔓,跟着往后拼命一扯,半边身子自由了一瞬。 趁此机会踢起地上一粒石子,往高烛的方向飞去。 天萝冷笑一声,藤蔓又已缠上寻洛,短剑被藤蔓卷住,寻洛把不住,已脱了手。 那烛台极重,一粒石子根本不可能撼得动,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像是在笑自己这儿子笨极了。 寻洛却凛眉,直直盯着她。天萝于是敛了神情,母子俩对视着,目光皆是令人胆寒的冷漠,如出一辙。 过了片刻,寻洛身后轰地一声,烛台那头燃了起来。 那粒石子根本不是什么小石头,是他为以防万一,从前在庄九遥的提醒之下带在身上的阳石,方才在挣扎之间掉落了。 阳石处理过,易燃,外面包裹了一层细砂,裹住了原本的味道,瞧上去与普通石头一般无二。 方才他也不是对准了烛台,而是对准了烛心。 只要一瞬,便足够火光燎去外头的细砂。 阳石一点便燃,翻滚出去落在地上,静了片刻,便一发不可收拾,转瞬已燎着了干燥的一切。 四周的藤蔓开始急速往天萝身边凑。 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实在太不幸,这山洞的石壁里头,竟也夹满了阳石。 天萝看着面前大盛的火光,难以置信地瞧着他:“你要与我同归于尽?” 第96章 化为灰烬 身后的火光越来越炽热,寻洛忽地笑起来,笑得极灿烂。 他认真地看着天萝:“娘亲,我已不是从前那个任你拿捏的小孩子了,若我今生想要离开你,代价是这条命,那我也心甘情愿。” “你便这般恨毒了娘亲么?”天萝拧起眉毛,手下发力,藤蔓渐渐收紧,寻洛跟着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了血。 他费力地摇摇头:“我不恨,娘亲,我不恨,我只是觉得娘亲活得太苦了。” 天萝一怔,看着他后头的火焰,轻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能立时杀了你,也能在火光燃尽这洞中空气之前,回到地面。” “我信,”寻洛勾起的嘴角不曾放下来,“我自然信的。娘亲想做什么做不成呢?多年前我与阿八一战,娘亲便不该救我,免得儿子日后受了这样多的折磨,如今还要看娘亲受苦。” 这一句不知怎地,让天萝失了失神。寻洛垂下眼看她,眼里满是怜惜:“娘亲,有人托我带给你一句话。” 天萝一言不发,只是藤蔓仍一寸寸在收紧,额头那朵花渐渐褪了紫色,红得愈发重了。 “那个人姓刘,”寻洛笑出声来,“叫刘奕。” “你说什么?”天萝失声,最后一个字音几乎未曾发出来,随着她情绪的变化,那藤蔓几乎立时便要勒死寻洛。 “我说……有个,有个叫刘奕的人,让我告诉你……”寻洛艰难地开阖着嘴唇,接着道,“他说梅寄的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天萝怔住,藤蔓忽地松掉。 寻洛手心朝下,运足了气狠命一握,那柳叶短剑瞬时飞入掌心,而后顿也不不顿,直插入了她胸口。 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起,血顺着短剑滴落,又将他一只手染得通红。 天萝还是愣愣地看着他,火光映照之下,那张脸在急速地失却生机,露出苍白的,生了皱纹的本来面貌来。 “梅寄。”寻洛低低咳嗽了几声,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一字一句道,“刘奕在南方折梅,是要送给娘亲的吧。” 短剑拔出,又再没入,发出噗一声,轻柔,又冷漠。 天萝身子不可抑制地一颤,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只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那张表情淡淡的脸,自眼里流下两行鲜血。 缠住寻洛的藤蔓终于全部松开。 没了支撑,他整个人猛地坠下去,跪在了天萝跟前,脸冲着地面。 后脑勺上有温热的触感。 寻洛睁大了眼,直直瞪着天萝脚下的土地,自然,天萝如今已没有脚了。 热气已近了,这洞窟里的一切,不久之后便会一同化为灰烬吧。 他脸上如旧没有表情,只有大颗大颗的水珠自眼眶砸向地面。 “娘亲,”他仰起头去看天萝,轻声道,“娘亲,你抱抱洛儿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 他出了天门之后为自己取名寻洛,是因了有一回无意间,曾见过天萝在纸上写这二字。 当时那好看的脸上神情难言,在哀戚与恨意之间来回变幻,她低声喃喃:“你我相识于洛阳,咱们的儿子就叫寻洛好不好?洛儿,好不好听?” 她那般失神,甚至连旁边有人在偷听也不知道。 可她自始至终,这么近三十年来,从未以此名叫过寻洛一声。 寻洛缓缓爬起来,手里尚握着那柄插入自己娘亲胸口的短剑,费力地攀上天萝早已不是人身的身子。 最后寻找到了她的胸口。 他比天萝高出大半个头,此时只得半蹲着,将半边脸靠在她胸口之上。 血糊了满脸,他却犹自不觉,只沙哑着声音道:“对不起娘亲,我撒谎了,我恨极了你……恨极了你,恨到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可我如今想活了,所以要杀了你。” “娘亲抱一抱我。”他脸上淡淡的,只是任凭双眼怎样睁大,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他拉起天萝随着生机的流逝而迅速枯干的手,环在自己肩头。 那手却极无力,挂上去又滑落下来,他便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重新拉上去。 末了像是个撒娇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孩子,一手环住天萝的腰,脸在她胸口处蹭了一蹭,嘴里轻念着:“娘亲抱一抱洛儿。” 火势蔓延,阳石味盖住了血腥气,火舌舔舐过来,却不知怎地,像是害怕天萝似的,在母子俩周围留出了一小块安全的区域。 世间在寻洛耳朵里,是一片寂寂。 “娘亲你莫要生气,抱一抱洛儿。” 、 四个人在朱雀门前酣斗,却只庄九遥一人带了伤。 他的武功是刘仙医教的,且受蛊毒压制,多年不曾用过,即便是内力极高,与刘仙医相比自然还是有差别。 不是不能一斗,而是斗起来占不了便宜。 至于梅寄与祁云,则是一个不愿伤对方,一个伤不了对方。 打着打着,刘仙医转头看了梅寄一眼,问:“这小子阻你路,你做什么束手束脚的?” 梅寄不答,只是手头攻势猛了一瞬,却又在刀锋将至时微微偏了一偏。 这动作本不易发觉,可刘仙医心下本就奇怪,此时更是极关注他动向。 因而在梅寄那刀锋偏出去之前,他已绕过了庄九遥的软剑,弯刀轻轻一动,抵在梅寄刀背上,卸了他偏刀的力,再推了一把,刀锋便扫过祁云左肩,瞬时划破衣衫,见了血。 梅寄一惊,在这愣神之时,刘仙医的招式已直冲祁云而去。 祁云虽挡不住刘仙医,撑上那么一撑却是行的。 庄九遥眯了眼,长剑直直划向梅寄。梅寄没料到他不是去救祁云,而是对着自己,一个不妨被他剑尖刺中,与祁云伤在同一处。 这一击之后,庄九遥才绕向一旁,与祁云一同对上了刘仙医。 祁云转头看了梅寄一眼,梅寄冲他一笑,竟收了弯刀。 庄九遥有些不明所以,转瞬又懂了,慌忙抽身出战局,想去阻梅寄,梅寄却先他一步朝着城楼去了。 后头刘仙医弯刀飞至庄九遥跟前,生生将他逼得退了一退。 两个人又酣战起来,庄九遥看了祁云一眼,祁云会意,转身便跟上了梅寄,刘仙医本想拦住他,却未料庄九遥忽地大开自己的门户,不管不顾地迎上来,冲他出了招。 “师父,你的对手是我!”他声音一点敌意也无,只显得十分冷漠。 刘仙医轻笑一声,游刃有余地出着招。 城楼之上,在梅寄飞上去之前,萧渊身后忽地有人叫了一声:“圣上。” 萧渊转头,瞧见丞相,还未开口,只见面前人竟猛地朝自己撞过来,白亮的光在眼前一闪,电光火石之间,却又一人飞身挡在了他身前。 那匕首没入了太尉的腹中,老太尉双手抓住那匕首,嘶哑着声音:“乱臣贼子!当诛!” 而后便再撑不住,缓缓跪了下去。 萧渊反应还算快,已反手拔剑,一击刺入了丞相心口,狠狠立起眉毛:“乱臣贼子!” 这么一转身,身后刀锋又至,梅寄轻笑一声:“乱臣贼子不是你么萧渊?” 他手中弯刀灵活异常,却在碰到萧渊之前又被另一柄弯刀截了,祁云边使刀边喊了一声:“师父!收手吧!” 梅寄生接了他一招,往后退了几步站定,看着挡在萧渊面前的人,轻声道:“云儿,若是杀了他,会有一个更好的皇帝。” “谁?”祁云满眼痛色地望着他,“你么?还是你师父?或者是燕王?你们之间是不是还要再来一回处心积虑的争夺?” “云儿……”梅寄往前一步,总是挂着笑的脸没了表情,轻声道,“这江山,本就是我刘家的。” 祁云并不惊讶,只是摇摇头:“我不在意江山是谁的,百姓何辜?不过想过过太平日子,可你瞧瞧你们在做什么?逼宫造反!仗打起来是谁受苦?” 他一字一句好似泣血,见梅寄沉默,转而开始恳求:“师父,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不要夺什么天下了,跟我走好不好?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南疆的么?” 梅寄一怔,有些恍惚,喃喃道:“可是我与师兄,只能活一个。” “不,不是的!”祁云皱紧了眉,“刘伯一直在找治蛊毒的药,只要你们俩一起活下来,总有办法的!” 未等梅寄回答,旁边传来一声暴喝:“你以为败了我们还能活么?” 话音未落,弯刀已至祁云身前,叮一声,撞上了一柄长剑。 刘仙医眉目一凛,电光火石之间已与萧渊过了几招。 刀剑当啷,刘仙医一笑:“没想到做皇帝这么些年,大半身手竟还在。” 萧渊不答,只是拧眉出招,谁能想到当年一同打天下的人,在多年之后,竟会成为敌对的双方呢。 甚至不死便不休。 暗夜无光,四周的火把将朱雀门燃成了地狱之门。 旁边三人已腾下城楼,在前头空地之上一对二。 不一会儿梅寄身上已见了血,他不去看祁云,只冲着庄九遥:“即便是杀了我也无用,等我死之后,整个大明宫已是师父的囊中之物了。” 庄九遥嗤笑一声:“就凭萧珏?” 梅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庄九遥心头一紧,忽地听见“轰隆隆”一阵响,猛地转头,瞧见白虎门那一边竟燃起了熊熊大火。 再转过来时愤怒烧红了眼睛,他恨恨喝道:“疯子!” 祁云亦是又惊又怒,攻向梅寄的招式更猛,却又是一声惊天巨响,玄武门同样燃了起来。 庄九遥再不敢耽误,飞身便要去往城楼之上,祁云大喊一声“庄大哥”,跟着也要上去,却被梅寄一把拦住了。 他回身一反手,弯刀划破了梅寄腹部的衣衫。 迟了,庄九遥已上了城楼。 片刻之后刘仙医反身腾下来,他前脚落地,后脚便是“轰”一声,震耳欲聋,地面跟着抖了几下。 而后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响,整座朱雀城楼自下往上瞬时燃透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青色身影自三人左侧冲出,腾进了火场。 作者有话要说: 寻洛这一段是我整个最难过的一段。 大家要好好爱妈妈呀! 第97章 改天换地 祁云大惊失色,即便是一眼也足够他看清,那是他的寻大哥。 他立时又要往里冲,梅寄弯刀在他面前一挡,他大喝一声:“让开!” 梅寄皱起眉,不说亦不让,只接着他泄愤一般锐利无比的招式。刘仙医在旁瞧着,轻声道:“如今便只等萧珏来了。” 萧珏来了之后,这一夜的故事,便将由刘仙医来抒写。 蜀王萧瑾叛乱,意图弑君夺位,燕王萧珏杀之。叛军伏诛之后,魏王远在东海,稍后些死于守边大业,朝中不可一日无主,众人推举燕王为帝。 只待萧珏名正言顺登上皇位,而后自己是听政,亦或是再死一回君主,便由他说了算。 刘仙医快意地瞧着面前的大火,旁边梅寄总是不杀死那小子也影响不了心情了。 自己姓刘,刘奕也姓刘,凭什么刘奕不当皇帝,自己便也只得为草民呢? 若是萧渊不做那些赶尽杀绝的恶事便也罢了,可他既然做了,而自己又赖了天萝的庇佑活下来,这就是天意。 从前压制住的东西不必压了,酣畅淋漓地烧一回吧。 大势显然已定,祁云心头一片凄惶,正在奋力出招之时,远处忽地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那声音在大火中不太听得分明,他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没一会儿前头空地处竟真的奔来一支军队,打头那人吁停了马,手里高扬起一个人头:“叛贼萧珏已伏诛,束手就擒吧!” 刘仙医一惊,身后劲风猛地袭来,腹部骤然一凉。 他低头瞧清了染红的刀尖,转头看见一张带笑的脸。 祁云一招出去,见到梅寄起手,本已做好准备去接,却未料他刀尖一转,竟是指向了一旁的刘仙医。 方才见他来势汹汹,手中招式便未留力,此时已收不住,一下自他侧面刺入了他身体。 梅寄一把抽出没入刘仙医腰腹的刀,似乎未曾感受到腰侧的伤,笑了一笑:“师父,对不住您,但是徒儿这一生,最恨一个身不由己。” 刘仙医瞠目欲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本以为自己是最后得利之人,一直藏于幕后,运筹帷幄,将所有人的走向预料得刚刚好,甚至心生错觉,以为局势是被自己推着往前走的。 却未想到自己亦是肉体凡胎,刀锋入体是这般轻易的事。 他不甘心地往前一扑,梅寄的弯刀却又已至,直冲他心口。 噗嗤。 刀戳进血肉的声音。 旁边祁云拿着染了血的弯刀,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似乎是想不明白,刘仙医怎么就死了。 正在此时,梅寄身后萧琮已至。 梅寄感受到了攻势,却头也不回,只伸手将刀再往前一送,爽利地松了手。看着刘仙医的身子没了支撑,直直往地上倒去。 他转向祁云,扬起了嘴角,眼神在发亮,似乎是有话要说,而后顿了一顿,忽地扑上前来。 祁云感受到干燥的手心包裹在自己的手背上,于是握着的弯刀收不了势,再一次没入眼前人身体。 身后的人见状停下了,看着面前的场景,皆有些不知所以。 萧琮当机立断,不再管这二人,大喝一声:“灭火!快!” 祁云愣愣的,感受到梅寄一手抚上了自己后背,温热的。听他在耳边轻笑了一声,道:“我宁愿……死在你手上……” 他只觉得挂在自己身上这躯体有千斤重,压得他腿脚有些发软,于是便跪了下去。 梅寄跟着往下滑,头就枕在他肩上。 “祁云,”梅寄低声喃喃,微微偏了偏头,将唇印在他耳廓上,声音几不可闻,“我要你……一辈子记得我。” 祁云忽地睁大了眼睛。 他浑身僵住,呆呆听着耳边的呼吸声停了,撑着这不再动弹的身体,望着远处,却什么也不曾看见。 他没在意到旁边火场中冲出了两个人,也听不见萧琮大喊“三哥”,只觉得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梅寄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原来他早做好打算了。 原来。 “我不会跟他一起与天下为敌的,若真有他与天下相争的那么一天,我会为天下杀了他。” “我宁愿死在你手上。” 不用再与人分享心头血了,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死了,可心口为何还是这么痛呢? 、 四座城门的大火一直烧到第二日才止住,好在大明宫里头时常防着走水,损失算不得多么严重。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萧渊驾崩于这火中。 庄九遥飞身过去拉他时,他正被刘仙医一脚踹到了远处,而后火便燃了,中间路瞬时被隔断,扑是已扑不过去了。 当时在城楼外侧,寻洛甫一进来便寻到了他。 听萧琮说,当时东海出事,他与蒋同一起赶过去,却在半路上接到庄九遥的信,让蒋同立即回京。 蒋同本已在返程之上,萧琮却又接到一封匿名信,说大明宫四座城楼,下头皆被人挖通地道,放置了火门。 他在大惊之下,决定宁可信其有,因而连夜行军,赶上了蒋同。两个人调换了一下方向,蒋同去了东海,自己赶了回来。 探子在城外见到驻扎的军队,一番查探,才知是燕王反了。他于是派人往大明宫传了消息,自己先在城外埋伏,打了燕王一个措手不及。 燕王在反抗之中,见大势已去,却困兽犹斗,最终在扑向萧琮时,被明秋风一箭射中。 这些皆是在庄九遥的榻前,萧琮讲给寻洛听的。但寻洛只是听见了,里头具体是什么意思,却是不知的。 无心去想。 榻上之人已躺了许久。 庄九遥外伤其实不重,当时寻洛进去时他还未及冲到里头去,且寻洛身上有天萝的藤蔓枝条,那枝条与火相克,替他们挡开了明火的烧灼。 只一条腿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了一下,许是吸进了火场中有毒的空气,总也醒不过来。 寻洛一直守在旁边,几乎寸步不离,只庄九遥伤势初初稳定之时,被庄宁儿劝去沐浴,算是休息了一会儿。 他本一刻也不愿离开,但是庄宁儿道:“寻大哥难道想让公子醒来瞧见你这个样子么?” 如此一说,寻洛才低头瞧了瞧,见自己身上全是血污,衣衫外袍皆破得不成样子。 他于是极快将自己清理干净了,换了身天青色的袍子。 御医来看庄九遥时,庄宁儿又软硬兼施着,让御医替他也看了看,才发现他内伤极重。 已是第三天了。 晨起,庄宁儿眼睛上的红肿刚刚消下去,端着药进了房间,喊了一声:“寻大哥。” 寻洛“嗯”了一声,头也不回,伸手接过庄宁儿手里的药碗,一气喝完了,顺势放在旁边,又开始盯着庄九遥的脸瞧。 那脖颈上也有伤,细布裹了一半。 “寻大哥,你已整有两日不休不眠了,去歇歇可好?”庄宁儿弯下腰问他。 寻洛摇摇头,庄宁儿又待要说什么,身后卫青城把住她肩膀,对她摇了摇头,她于是叹了一口气,极轻。 “我没事的。”寻洛闻声忽然回头,对着二人笑一笑,“没事的。只是想守着他醒来,我不想他睁眼看不见我。” “辛苦了。”他低声道,将头转了回去。 庄宁儿立时又红了眼眶。 其实寻洛并非不累,他只是害怕,害怕见不到庄九遥,也害怕闭上眼睛。 因为一闭上眼,天萝的脸便一直在他面前晃,他不得不一直看着庄九遥,将整个身心皆扑上去。 只有看着庄九遥,才会安稳一瞬。 祁云就住在旁边屋子里,也在养伤,每日里过来坐一坐,也不劝他,二人便守着榻上的人,各自发呆。 那一夜的大火,也不知要在梦里燃烧多久才算终结。 又过了一日,月已高升。 白日里即便不说话也存在的喧闹消失掉,众人皆去休息了。寻洛靠在榻边,一手握住庄九遥无伤的一只手,另一手弯着,将脸枕在肘部,从下方直愣愣地盯着他。 正好能看到他线条坚硬的下巴。 许是看得太入迷了,手背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他却未曾及时发觉。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支起身子来。 起得太猛,有些发晕,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背,轻轻伏在那处的拇指毫无动静。 就在他怀疑方才是错觉之时,那拇指又动了动。 寻洛猛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生怕自己吓着榻上的人,这人就不会醒过来了似的。 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脸。 过了半天,庄九遥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了两圈,寻洛越来越紧张,却依然不敢喊他。 又过了一会儿,那双已许久不见的细长眼睛一动,终于睁开了一条缝隙。 寻洛绷紧了身体,跪直着,等待重逢。 良久,榻上的人终于勾起了嘴角。 眉眼弯弯。 又三日之后,庄九遥已可以说话了,只是声音嘶哑得厉害。 这些天京城里料想中的乱象并未发生,倒是让人有些意外了。瞧起来不仅仅是守边之事,安抚人心与制定国是,萧琮同样十分擅长。 这一日萧琮过来看他,讲起萧渊在十天之后出灵。 庄九遥心知这是考虑了自己身子,应了之后道:“多谢六弟,这一回三哥不必被人骂不孝了。” 萧琮一笑,忖了忖,道:“三哥,蒋同来了信,说东海那头事情不大,顺藤摸瓜,查出是有人在谎报军情。” 庄九遥等着他的后文,听得他顿了顿,才问:“你说四哥和太……二哥的心思,究竟是何时起的?” “不知。”庄九遥摇摇头,弯起眼睛,“你三哥本就是个志在江湖之人,草野间待惯了,他们这些个心思,我也无甚兴趣去了解。” 萧琮了然地点点头,又笑了笑:“说起二哥,我今儿去瞧他,他还问起了皇位之事。” “他还敢说皇位呢?”庄九遥一笑,“他不是也在那夜火中伤了么?即便未伤,也轮不到他说这个事。” 萧琮静了静,敛了眉缓缓道:“三哥,我听闻父皇驾崩之前,其实已立好诏书了,那诏书上头是你……” “不是。”庄九遥打断他,温和却坚定地否定,“不是。那封诏书是假的,故意用来试七弟的。” 二人对视了半晌,萧琮笑道:“原来如此。” 庄九遥颇有些费力地点点头,问:“你打算怎样处置二哥?还有七弟……” 萧琮又看了他半天,这意思已极明显了。 他想了想,也不愿假惺惺地故作姿态,于是坦然说了自己的打算:“二哥的话,保他富贵,不让参政就是了。贵妃娘娘自绝,且心思搬不上台面,按规矩办事也不必多说。七弟……我想着还是极尽哀荣,只是四哥便不行了,那夜在大明宫的官员,皆知他是叛贼。对了,还有太尉大人,他为我箫家江山而死,实在令人感慨,追封个国公,保他子孙富贵可好?” 这话其实与庄九遥所想相差无几,他于是赞道:“有理有度。” 兄弟两个相视一笑。 旧年过去,新年伊始,萧琮正式登基。 新帝登基,年号本该第二年才改,但照着蜀王萧瑾所说,旧年已过,箫家江山历经大劫,如今宫中也太过冷清,亟需新气象来除一除厄运,提一提喜气,于是立时用了新年号。 取天德与新始之意,萧琮称帝之年,号乾元。 萧琮在为帝之前,曾守边多年,有勇有谋,保得一方平安。后又在诛杀逆贼萧珏一事中,果敢而英武。继承大统之后,更是一生勤政,使得大周内里百姓安居,外面边境安宁。 生时百姓咸称,死后万民共仰,这一代明君,史称周武帝。 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乾元元年,二月草长莺飞之时,庄九遥身子终于有了大起色,能下榻之后,便每日里让寻洛扶着,在院中来回行走。 这一日,已痊愈许久的祁云来向二人告了别。 庄九遥听闻他要离开,也不惊讶,只问:“有何打算?” 祁云抬头看了看发新叶的槐树,答:“无甚打算,往后应当会去南疆走一趟吧,听闻谢木勇士将南疆治理得极好。” 提到南疆,三人一同沉默了一会儿,寻洛问:“明日再出发可好?今晚与你送行。” 祁云一笑,点点头。 等祁云走开之后,庄九遥转头看寻洛,笑着:“若是不放心便去看看吧。” 寻洛摇摇头:“也未曾收到不好的消息,不必。” 庄九遥闻言抬手摸摸他脸,凑过去挂在他身上,道一句“累了”。听寻洛一笑,他忖了忖,又问:“是有些不能原谅么?” 一只杜鹃藏于树间,发出归去之声。 寻洛听得呆了,半天才轻声答:“也不是不能原谅,天……天萝也已去了,旧事已散。只是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庄九遥撑起身子来,笑道:“兴许去了便知道了。” 第98章 夏云已滋 庄九遥力劝,寻洛却始终迟疑着,道:“可是你的伤……” “已无大事了,你早些回来不就成了?”庄九遥笑笑。 寻洛想了想,终于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庄九遥于是懒散地抻了抻肩颈,寻洛自然地把住他腰,听他又道:“马上要出发了,今夜同我一起睡可好?” 前段时间虽一直守着他,但怕碰着他伤口,一直是在榻下的。如今他夜里不需要人照料,却也未曾跟着住一处。 眼睛在他腿上扫了一眼,寻洛抿了抿唇。 庄九遥瞧清了他的目光,捏住他下巴:“这位大侠,你想何事呢?不过歇息一夜而已,我如今一个残废,你想怎样?” 寻洛一笑,庄九遥于是凑过来,亲了他一下,摸了摸自己颈子,问:“怕不怕我毁容?” 见他顿也不顿地摇摇头,庄九遥轻啧了一声。 寻洛看了他一会儿,反手握住他手,亲了亲他伤疤还未全消的侧颈,凑到他耳边:“毁容了正好,免得别人将你看了去。” 庄九遥一怔,笑了。 晚上摆了一席,正好蒋同和明秋风也自东海回来了,大伙儿无尊无卑,热热闹闹坐了一桌。 蒋同微醺后,指着寻洛,笑道:“果真是为了你。” 这话来得无头无尾,众人一头雾水,庄九遥和寻洛却都心知肚明,二人相视一笑。 念及蒋同许久前说过的话,寻洛举起杯子,笑道:“我瞧着确实与他不是一路人。” 蒋同哈哈笑起来,也饮尽了杯中物。 宴饮过半,萧琮竟也来了。 众人并不让他上首,他便靠着蒋同坐下来,嗔道:“三哥,这般大的席面竟也不叫我!” 庄九遥笑:“怕将圣上灌醉了,无人处理国政。” 萧琮端起杯子,半是无奈半是生气地摇摇头:“小瞧我!” 宾主尽欢。 这一夜月光极明亮。 寻洛许久不曾好生歇息过,本借着酒劲儿睡过去了,却又梦见天萝朝他笑,额上一朵紫红色的花。 他在一片寂静里猛地睁了眼,愣愣地望着头顶的黑暗,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过了会儿,感受到温润的嘴唇在自己眼角轻轻一碰,才猛地找回呼吸,深吸了一口气。 庄九遥舔去他眼角的泪,也不说话,只伸手揽了他背。 寻洛愣了愣,他并不知自己哭了。 却是在这倏忽之间,瞬时便被巨大的痛苦裹挟住了。这悲意被他压了许久,来的时候便报复似的,压得人几近窒息。 他怔了片刻,突然侧身,将脸埋进了庄九遥的颈窝。 庄九遥一愣。 这动作的意味极其哀伤,他从未见过寻洛作出这种姿态。 寻洛一直像棵树,立在那处便显得极笔直,连温柔也是坚硬的,动人的全是隐忍。 除了与自己欢好时,几乎不曾有过柔软之时。 不是不知他也会脆弱,而是不曾亲眼见过。 这一下便撞得他心头生疼。 于是只将他环得紧了些,不一会儿感受到里衣湿了一片。 心里的惊疑越来越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过了会儿才听他闷声道:“我杀了天萝。” 庄九遥心头一紧,使劲在他背上搓了几下。 寻洛的声音有些发颤,又像是咬紧了牙:“我特别怕,怕你醒不过来了,我杀了天萝,若你醒不过来,我……” 他似乎悄悄在使劲压制,说着说着便停了,空气中忽地弥漫了一丝血腥味。 庄九遥大惊,连忙把住他肩膀,借了月光,瞧见他双眼泛红,唇边溢了血。 心尖一疼,赶紧伸手点了他穴,以防他不由自主再运气,而后在大悲之下走火入魔。 将人抱住,庄九遥眼眶发热,只得在他耳边轻声重复:“寻洛,寻洛,没事了,没事了,我还活着,九遥还活着。” 凑过去含住他唇,舔净了血。 不知过了多久,情绪终于被熨帖地收起来。 寻洛意识逐渐清明,愣了一会儿本想换一换姿势,庄九遥却箍紧了不让。他于是又靠回去,睁着眼睛,感受到来自他胸膛的温热。 月光洒在地上,洁白如霜。 许是快要天亮了,寻洛问:“你为何没睡?” 他知道自己方才虽做了噩梦惊醒,却并未发出声音,好一会儿才听庄九遥答:“我在想刘伯给的那句话。” 寻洛愣了一下:“无人背叛他?” “嗯。”庄九遥轻声道,“阿寻,我觉得我已明白了。” 无人背叛过他,那便是他背叛了其他人。 自庄家开始,一切便是一场阴谋。 可怜了慧明和尚,一切的变故看似自他而起,然而他自始至终只不是个棋子,被迫背负了灭好友之门的罪名,连仇人的影子也不曾抓住。 仓皇之间留下一幅早已无用的图给祁云,便抱了遗憾,客死异乡,连尸骨亦无处可寻。 “你说那能颠覆整个天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过已不重要了。” 天下,分明是世间最大的谎言。 、 一月之后,寻洛与祁云终于是到了洛花镇。 自北面进去,不一会儿便能看得见刘奕的暖房了。寻洛吁停了马,远远站在路边,记起那一回在这小路上见到挖防风的人。 当时天色暗,自己又中毒,竟未曾看清他脸。 又记起当时他假作卖书的摊主,将那本册子给了自己,庄九遥后来在里头找着了令蛊虫休眠的法子。 不过那法子如今也用不上了,梅寄已死,蛊王带来的所有力量,已是庄九遥一人的了。 沉默着立了半天,祁云才问:“寻大哥?进去么?” 寻洛于是垂了眼,笑了一笑:“走吧。” 二人下了马,将缰绳系在围墙外头,去敲那院门,敲了半日却无人应答。 寻洛皱起眉,绕到另一边,透过那院墙上的梅花窗,瞧见里头竟是一片狼藉,桌椅板凳和各种物件被打翻了一地。 他猛地一惊,大步过去,一把推开了院门。 眼前分明是打斗之后的场景,祁云惊讶地呼了一声,忙朝着里屋走去:“刘伯!刘伯!谧儿!” 寻洛快步跟了进去,里面也是一片杂乱,东西到处皆是,地上乱七八糟一堆,像是被人彻底搜查过。 他呼吸一滞,莫非刘奕也遭不测了? 二人急忙出了堂屋门,对视一眼,正待要出去,却听见了院门吱呀响了一声,几乎惊得人跳起来。 来人推开门,瞧见他二人,怔了一怔,而后笑了:“你们来啦。”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此时又重重地坠下去,寻洛面似寒冰,只那微红的眼角有些突兀。 谧儿还认识他们,忙慌慌自刘奕后头跑出来,一头扎进了祁云怀里,又拿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去看寻洛。 一大一小二人对视半天,寻洛笑了起来。 祁云转头看了他一眼,才松了口气,忙问:“刘伯,你们去哪里了?这是怎么回事?” 刘奕叹了口气,也未去看寻洛,只道:“上一回不是跟你说谧儿待烦了要出去么?便去了一趟蜀中,带她看了看我从前生活的地方。” 在旁边沉默的寻洛,看似专注于与谧儿进行眼神交流,其实已将一字一句皆收进了耳朵。 刘奕说着抬眼看了看他,接着道:“估摸着是外来的强盗闯了进来,见无甚钱财,便拿屋子泄恨了。我们也是将将回来,回来时就见院子这样了,方才去瞧了瞧暖房里头的牡丹。” 寻洛一怔,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又极快地移开了目光。 “牡丹还好着,我走之前打理好了的,已起了花苞了。”刘奕说至此处,转向寻洛,“要跟我去看看么?洛儿。” 寻洛浑身一僵,还未反应过来,祁云已带着谧儿进了堂屋。 两个人中间隔了五步之距,刘奕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末了寻洛抬头,面无表情着,眼眶却是红的。 他点了点头。 一前一后,沉默地在暖房里头走着,旁边地上的牡丹皆已卷起花苞,不难想象日后繁盛的景象。 最后在暖房尽头停下,面前的花苞呈淡绿状,寻洛一眼扫见,知这花开出过后是白的。 看了半天,也不转头,只是道:“往后不用暖房了吧,春天开的花便春天开,不必非要拖到冬日里了。” 刘奕笑了一笑,答:“好。” 又沉默了许久,寻洛低声道:“她死了。” “我知道。”刘奕声音十分平静,“算是解脱了。” 这一句之后,寻洛转过头,第一回认真地看着他,目光灼灼,轻声道:“是我杀了她。” “是她杀了她自己,合该如此。”刘奕笑了笑,往前行了两步,见他无退缩之意,于是抬手把住他肩膀,温声道,“已无人强迫你在冬天开花了,便活得自在些。” 寻洛看了他一会儿,末了垂下眼,自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来,递过去:“当初她被蛊虫反噬,被关在了天门地底下。应当是梅寄,将这东西悄悄放在了我表妹那里,后又到了我手上” 那里头是天萝的一缕头发。 刘奕怔怔,伸手接过去,寻洛转身出了暖房。 略略将院子收拾了一下,祁云与寻洛便跟着在此住了下来,每日里只侍弄侍弄花草,偶尔上山采些药,除此而外便是看谧儿写字画画。 寻洛上了一趟云崖峰,照着守言的意思为守音立了碑,在旁边为守言也立了衣冠冢。 后又去了一趟风雾山百丈湖边,那处六合阵已无。南宫长阳没了头的尸身已是一堆白骨,寻洛将其敛了,连带着老仆老陈的一起,埋好之后同样立了冢。 这南宫家的一代宗师,若是无他所锻造的妖刀,若是他没在一气之下给梅寄下了蛊毒,若是他不曾一意孤行要让女儿嫁给刘奕,想必后来的许多事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然而斯人已逝,便死者为尊罢了。 春日迟迟,倏忽却也已至四月中旬,迟些的牡丹尚还开着,日子懒散,寻洛一直也寻不到说走的机会。 这一日与祁云自外头回来,刘奕正在院中教谧儿下棋,见到二人,谧儿忽地起身,跑到寻洛面前,扬起手,将一封信递给他。 寻洛愣了一愣,接过来展开瞧了一眼,立时便笑了。 祁云见状,笑问:“信上写了什么?” 寻洛又笑一笑,答:“‘夏云已滋,天光复式微。’” “没了?”祁云有些惊讶,他心知信一定自庄九遥而来。 寻洛摇摇头:“还有一句。” 祁云想了想,问:“盼君归?” 一旁刘奕一笑,摇摇头。 寻洛看了他一眼,竟有些难为情的意思,却又忍不住勾起嘴角,轻声道:“不,他说‘爱归不归’。” 他说完又转向刘奕,开口:“我……” 一个“我”字出口,刘奕已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 寻洛于是感激一笑,准备进屋子去收拾东西,却听见外头有人在敲门,跟着响起一个声音:“有人在么?” 这声音! 寻洛一惊,看了祁云一眼,见他也是一脸讶异。 他忙朝外走了几步,院门已被人推开,庄九遥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后头跟着庄宁儿和卫青城。 他看着寻洛,眉眼弯弯,像极了初见时:“叨扰了,在下与同伴路过此处,有些口干,不知可否讨点水喝?” 寻洛与他对视片刻,笑了,微微往后一让:“请。” 第99章 并肩江湖 本该远在京中的三人也来了洛花,当夜的晚饭便做得丰盛了些。 众人一边赞叹刘伯手艺好,一边开诚布公地谈了一番,这才将当年之事略略拼凑出一个面貌来。 原来当年那藏着地图的三凰图乃是南宫樱所绘,因了众人皆不疑她才推举出来的,她却在画完图之后,饮剑自尽了。 许是不堪蛊毒之扰,因而以此方式,在打消众人疑心的同时,结束了自己的痛苦。 因而南宫长阳才会怨恨刘奕,刘奕也才会独身出了药王谷,在他乡隐姓埋名多年。 这秘密只卫青城一人知晓,他自小是孤儿,得刘奕收留,一直跟在他身边。后来刘奕出谷之后,一直待在庄九遥身边,其实也是刘奕的意思。 前朝太子,在众多阴差阳错之下,终究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当朝皇子萧瑾。 众人坐在桌前,庄九遥端起酒杯,瞧着卫青城:“青城啊青城,这么些年竟一直瞒着我。该罚!” 卫青城一笑,自己饮了一杯。 又讲起当年的慧明和尚,祁云心觉难过,他如今已能确定,在自己身上留图的那人,想必便是慧明了。 念及此处,他问:“那谧儿呢?谧儿是谁的孩子?” 谧儿见祁云说到自己,正在拿筷子沾酒的手停了,直愣愣地瞧着他。 旁边庄宁儿在她头上摸了摸,刘奕笑笑:“不知。兴许跟你一样吧,只是碰巧了。” 祁云叹了一声,庄宁儿忍不住,还是问:“刘伯,当年那分成三份的东西,里头一份便是妖刀么?还有什么?” 刘奕笑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左不过是些不那么名正言顺的东西,已不重要了。” 见庄宁儿有些叹惋,庄九遥便笑道:“人家刘家人自个儿已不计较了,你慌个什么劲儿?” 庄宁儿“哼”了一声,对他做了个鬼脸。 说至此处,寻洛与祁云对视一眼,自怀里摸出了那凰图。 桌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寻洛拿着那图,转头看了看庄九遥,忽地笑了。 他将纸卷起,靠近了旁边烛台,点燃了一角,而后立起,等火焰快烧到手边时,往桌角扔了去。 火光极快熄灭,已不是秘密的秘密,就此化为灰烬。 众人齐齐沉默了一会儿,庄宁儿忽地说了句:“哎刘伯做的鱼可真好吃!” “好吃就留在此处,往后天天吃可好?”刘伯笑问。 庄宁儿笑眯眯地:“好啊!”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祁云又问:“所以上真派六盘山下压着的妖刀,是刘仙医带入世间的?他又将碎殷锁进去,是因了知晓碎殷化蛇骨能治妖刀么?” 刘奕抿抿嘴,答:“他的心思,不知。刚开始谁也不曾想要过什么皇位,更不曾想过要祸乱江湖。受了……受了天萝庇佑多年,不见天光的日子,谁也不知谁会生出什么心来。” “刘伯。”庄九遥听二人讲起妖刀,严肃了神色,“我将妖刀带过来了,求您瞧瞧,看怎么才能毁掉它。” 刘奕点点头:“放着吧,我入土之前总能找得到法子。” 寻洛一直沉默着,听他们来来往往,从天下大势讲到谧儿的字,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对着酒杯勾起唇角,目光抬起时,见对面庄九遥正看着自己。 两个人相视一笑,庄九遥在桌下踢了踢他腿。 一顿饭用完已是夜深,几个各自收拾去了,刘奕站在院门口,望着不远处的花房,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庄九遥走至他身后,立了一会儿,才开口喊:“刘伯。” “嗯。”刘奕应了一声,“有话要与我说?” “是。”庄九遥一笑,走至他身旁,却又与他一起看着外头,不说话。 沉默了许久,只听着金铃子的声音几不断绝,衬得夜愈发静谧。 末了庄九遥玩笑:“真是对不住您,让您抱不成孙子了,您这刘家我瞧着怕是得绝后。” 他弯起眼睛,又道:“不过对不住归对不住,您可别想着让阿寻去找个姑娘啊,我保不齐会干点什么事儿。” 刘奕闻言爽朗一笑:“这一生什么没瞧通透?绝便绝吧,我也不是什么九五之尊,不怕江山后继无人。” “您倒是会想。”庄九遥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停下来,庄九遥又严肃了神色,认真道:“对不住您。” 这话的意思,二人心知肚明。 萧家的江山,真的是抢过来的,其实有没有旧朝皇帝的那封诏书,这一点也无可置疑。 那封不曾被人见过的诏书,真的假的又如何,骗骗自己罢了。 天下人又不傻,没那么好骗,可世间的记性大多极短,时日一长,若是生活得好了,谁还管你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呢? 若说史家会一直记得,可那已是身后事,盖棺定论是定给活人看的,鬼又知道什么呢? 刘奕闻言沉默许久,才转头看着他,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不必。你是个好孩子,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便是你,莫名其妙被卷入这纷争里头。其实他欠我的已还了,你替他还的。” 庄九遥心头一动,感慨不知从何说起,只听他又道:“旧的便散吧,如今是乾元盛世了。” 两个人在门口立了许久,好在初夏夜里并不凉,如今庄九遥身子没了蛊毒困扰,自也是不怕风气。 他回房时,寻洛立在门口等着他,问:“说这么半天?” 庄九遥推着人进了门,将横木一搭,转身就将人扑到了榻上,道:“猜猜我们在聊什么?” 寻洛一笑:“猜不着,你要告诉我么?” “我们在讲啊,”庄九遥嘴唇在他鼻尖上蹭了蹭,“要将你嫁给我。” 寻洛眉毛一挑,问:“难道不是他在替我提亲?” 庄九遥双眼发亮,俯下身含住他唇,手便伸进了他衣衫里头,听着他呼吸渐重,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轻声道:“也行,今儿我便嫁给你吧。” 这话不说便罢,一说就撩起了一片火。 寻洛本承受着他的重量,却忽地翻身而起,两个人调换了一下位置,庄九遥并未反抗。 他俯身看着他,目光自下巴移到嘴唇,逡巡许久又对上他双眼。 寻洛一向不喜情绪外露,虽说相处久了,总也能猜得着他心中所想,但这般□□裸而不加遮掩的目光,庄九遥也从未见过。 此时这目光落在脸上竟有如实质,烧得人滚烫。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可想好了,真要嫁给我么?” 庄九遥一怔,没料到被他抓住这空子,又忖着寻洛从不让自己吃亏,一味地惯着自己,想必是真的忍很久了。 他习惯性的隐忍,在平日里已十分动人,此刻等着他答案不动作时,更是让人心生灼热。 庄九遥于是扬起头,露出了修长的脖颈来,姿态直白,像是要将最致命的脆弱处全部交给他。 侧颈伤愈之后用了药,如今已一点疤痕也无。 那线条极流畅,皮肤极洁净,寻洛看着他这样子,呼吸愈发沉重起来。庄九遥垂眼瞧着他,又勾住他脖子往下一拉。 寻洛顺势亲住了他喉结,听到他沙哑了声音,吐了一个字:“来。” 到洛花镇的第一个早晨,许是路上舟车劳顿太久,庄九遥睡过了头,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了身。 醒来之后倒是没瞧见刘奕,而寻洛正在院中收拾花草,剩下三人在与谧儿玩耍。 水是寻洛备好的,他洗漱完毕,见阳光正好,于是坐到了院边瞧热闹。 那处多了一张椅子,置了软垫,他小心翼翼坐下去,感叹了一声:“阿寻真辛苦。” 众人不知他这话何意,寻洛站在一盆花前,回头扬起个笑来,难得的狡黠。 这小小的院子热闹了好些天,却又要静下来了。 一日用晚饭时,祁云忽地说到,他还是想去闯荡闯荡江湖,日后还要重开祁连派,不能一直窝在此处。 众人七嘴八舌讲了会儿,寻洛便道:“过两日我和九遥也要出发了。” 此话一出,刘奕倒是十分平静,庄宁儿怔了一怔,转头看了看卫青城,正要说什么,庄九遥一指她:“你不许跟上来。” 庄宁儿立时便急了:“你不让我跟着你我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啊。”庄九遥笑一笑,见她真的急了,才又道,“你不是很喜欢此处么?我从前答应你,等尘埃落定之后要来洛花安居的。” “可是你要走!”庄宁儿大声道。 庄九遥安抚地笑笑:“我是要走,可青城又不走。” 卫青城点点头,看着她笑,她于是红了红脸。寻洛跟着也劝道:“我们也不是不回来了。” 愣了半天,庄宁儿终究是点了点头,又恶狠狠看了庄九遥一眼:“反正我有谧儿呢,你就浪去吧。” 却红了眼眶。 一直沉默的刘奕听至此处,笑道:“那择日不如撞日吧。” “嗯?”庄宁儿讶异。 刘奕看看卫青城,又看看庄她:“怎么样?趁着他们三个也还在,咱们江湖中人不管那么多繁文缛节,明儿个准备一日,后日便成个亲,让他们见你了了心愿再走。” 庄宁儿闻言又急又怒,末了含羞带怯地看了卫青城一眼,一摔筷子:“你们个个都欺负我!老不正经和小不正经!” 转身跑了。 谧儿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众人在笑,虽不明所以,却也跟着笑开了。 虽说一切从简,但庄九遥毕竟是心疼庄宁儿,不愿怠慢了她,因而整整一日便未休息过,一直在往里采买。 好在洛花镇来往客多,需要的一切皆是有的,有些不满意的东西,他还与寻洛一起,专门打马去了城里买来。 结结实实忙了一日,等来了庄宁儿的大婚之日。 那个娇俏的小姑娘终于也穿上了大红衣衫,要为人妇了。 自小孤苦,受尽苦难,跟着庄九遥又一直在奔波,从来便是担惊受怕,明明年纪轻轻,却撑起了许多事情。 好在身旁那人虽不言不语,却待她始终如故。 相貌不必,家世不必,钱财自也不必。人与人结为夫妇,不就求个两情相悦么? 堂屋被装饰得喜气洋洋,入眼皆是大红色,刘奕坐在首位上受新人跪拜,庄九遥在一旁主持整个仪式。 堂下只三个人观看,这大礼再不能更简陋了,庄宁儿却觉得极满足。 高堂虽不再,却仍有人送与最真挚的祝福。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喜烛亮了一整夜。 第二日新妇敬茶,他们无甚规矩必须守着,于是每个人皆端了一杯庄宁儿亲手泡的茶。 用毕之后,要离开的人便出发了。 祁云打算先去南疆,带着梅寄的白玉箫。 庄九遥和寻洛其实并无目的地,想着可以陪他走一段,因而便一同出了门。 在镇边路口送别之时,刘奕牵着谧儿,站在庄宁儿与卫青城身后,忽地问道:“要去洛阳看看么?” 寻洛一怔,转头看看他,又看向庄九遥:“那咱们……” “先去洛阳。”庄九遥笑了一笑。 刘奕听了,轻声道:“洛儿,记得替你娘折一朵牡丹。” 寻洛垂着目光,点点头应了,再不敢看他,只低低道:“爹,您保重。”翻身上了马。 众人俱是一怔,刘奕一笑,轻声答:“好。” 顺着洛花河行至岔路口,祁云向西,二人向东,因而又道了一回别。 立在马上,等祁云身影瞧不见了,两个人才对视一眼,调转马头,上了另一条路。 走出一截,庄九遥叹:“当初在金陵遇见他之时,只觉得这孩子极正气,未曾想会一同经历这么些事情。” 寻洛闻言一笑,点点头,转念又想起梅寄,心头顿时一紧,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于是深吸一口气,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庄九遥又道:“药王谷障林外捡到你时,也没想到会一起承受那些苦痛。这一路走过来,更不曾想过自己还会活着。” 寻洛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道:“还好。” 还好再不必担心无所依归。 庄九遥听了这两个字,忽地一笑,一手捏着那把画着辛夷的扇子,一手摸了摸胸口。 怀里有一个小锦囊,里头放着两缕系作一处的头发。 寻洛尚不知,当初作为柳叶短剑的交换,庄九遥悄悄拿走的,其实是一个结发的机会。 正如庄九遥自己也不知,当时悄悄留下他一缕头发,到底是玩笑是调戏是不经意的突发奇想,还是比自己预料得要早的动心。 不过也用不着知道了,毕竟这人就在自己身边,并且再不会离开。 往后有你之处便有我,岁月渐老,这一世用尽了力气,兴许也不过天地的一眨眼。 抓紧了莫要放手,有没有来世又有何要紧? 并肩打马江湖过,仗剑行路,且莫问,天涯竟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P.S.卷标的诗句全部来自高适。 关于番外,想了想觉得结尾说的度刚刚好(好自恋23333〃?〃),如果往后有灵感就再写吧~ 谢谢看到这里的天使!谢谢一路陪伴!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以至于写完的那一刻很怅然,希望你们也会喜欢! 下周应该会开新文吧,就不等寒假了。 一是我不想停笔,是个想了很久的故事了;二是那个时候流量太好,但我没什么基础吸引流量啊哈哈哈哈。 这几天先存稿,然后把三次元的事处理一下~ 新文是《我有三个影子》,现耽,求预收呀呀呀! 文案如下: 我有三个影子,第一个消失在真正遇见你以前,第二个消失在你回头看我那一刻,第三个消失在你朝我微笑之后。 而后日出,我成为人,与你相爱。 以上文艺范儿在装逼,真文案如下: 一个算命的总在遇鬼,一个抓鬼的总能看命,互抢生意就算了,还特么是你不死就我死的关系? 受:简青竹你自己说,你死还是我活?绝不给你第三个选择! 攻:你舍得?你确定我死了你不会寂寞? 受:……王八蛋! 丧躁受×腹黑攻 问:丧躁受是什么受? 答:就是又丧又暴躁的受。 问:举个例? 答:哎哟喂我的娘哎!这位大哥您别跟着我了!说了几百次了我真的没见过你那脑袋被压扁的老婆!能不能把断了的手缝上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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