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月夕 作者:海青拿天鹅 简介: ​ 花朝黄昏,星辰骤亮。相士说此时生人,必一辈子福星高照。 窦凌霄和晏月夕听了,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声。 海阳公主窦凌霄,志向远大,自幼练得一身好武艺。可惜宫斗商负值,即将被送去和亲; 江湖二代掌门晏月夕,满腹诡计,擅勾心斗角。可惜武力负值,在只认拳头的门派里一败涂地。 山穷水尽之时,二人灵魂互换,各自找到主场。 窦凌霄:小心我皇兄窦泓,他是披着羊皮的狼。 晏月夕:小心我军师沈劭,他才是披着狼皮的狼。 ‎ 第一章 苕华宫(上) 永明元年,海阳公主窦凌霄死了。 苕华宫里挂了白,一百僧人在棺椁前席地而坐,诵经三天三夜。宗人府还寻了五十宫女,在院子里规规矩矩地跪了几溜,名曰哭灵。 太后身边的周嬷嬷得了太后的令,从慈宁宫前来吊唁。刚踏入宫门,就听到里面撼天动地的哭丧。 她暗道了声阿弥陀佛,整了整衣裳,才要进门,正巧见皇帝从里面走了出来。 周嬷嬷吃了一惊,连忙跪下行礼。 皇帝两个月前继位,很是年轻。他虽不必为公主服丧,但身上的衣袍素净,将英俊的面容衬得愈发白皙,眉目间不辨喜怒。 他自是与周嬷嬷相熟,顿下步子道:“周嬷嬷也在。” 周嬷嬷忙道:“奴奉太后之命,前来吊唁公主。” 皇帝微微颔首,不多言,径直离去。 周嬷嬷看着皇帝的背影,松口气。 皇帝是太后亲生的儿子,从小喜怒不形于色,周围人与他说话向来小心。 “周姐姐来了。”鲁王府上的侧妃陈氏从宫里迎出来。 二人是打小的玩伴,交情自不用说。 周嬷嬷将她拉到一旁,问道:“皇上怎么来了?” “我也不知。”陈氏低声回,“我见到他时,也是吓了一跳。不是说海阳公主死前曾与他争吵么?唉……不过人都死了,皇上到底宽仁……” 周嬷嬷打断道:“可瞧见皇上做了什么?又有什么言语?”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灵前待了片刻,便出来了。”陈氏道。 周嬷嬷颔首,往里头看了看,又道:“听闻两日前就这阵仗了,怎的两日了还不消减?” “也是皇上的令。”陈氏低语道,“说好了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头七天行大礼,七日后再酌情消减。不过,我家王爷不是宗人府左宗正么?说没什么好酌情的,皇上保不齐要把七七四十九天都哭满了。” 周嬷嬷眉头微蹙,问:“但凡公主、郡主和县主过身,可有这样的先例?” “自然没有。”陈氏道,“这位的规制可是破了大例了。皇上亦是异常固执,任凭宗正们怎么劝也没个回寰。话说回来,你侍奉在太后身边,太后是个什么说法?” “太后倒是没什么说法。这小冤家总算走了,她也好不容易得了清静,睡觉都踏实了许多。” 陈氏会意一笑,低声道:“这海阳公主自小就性子强,偏生练就了一身武艺,但凡有不顺心的,她便能把天给掀了。前几年就揪着孝贤皇后的死跟太后闹得没完没了,后来理亏,被先帝打发到了京郊的沙河行宫,本就算失了宠。如今有个机会让她去北边和丘国人和亲,当个正儿八经的王妃,她又来和皇上闹,还把自己闹了个气急攻心,两腿一蹬,没了。真真是作了大死。” 周嬷嬷冷笑道:“可还不只这个,你可知她当日大闹御书房,说的并非和亲一事。” “那是?” 周嬷嬷压低声音:“为了先太子的死。” 陈氏吃一惊,道:“先太子是在沙场上战死的,先帝亲自扶灵相送,她有甚好闹的?” 周嬷嬷左右顾盼,将声音压得更低:“说是今上助纣为虐,包庇奸臣,害死了先太子,才得了今日的皇位。” 陈氏色变:“那是真真的大逆不道!皇上岂能容她?” 周嬷嬷反倒平静,道:“容不容,左右她都死了,何不物尽其用?” “你的意思是?” “我哪能有什么意思,是太后的说法。皇上与太后亲厚,想必也是皇上的意思。”周嬷嬷道,“你想,海阳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已故孝贤皇后唯一的女儿,先太子亲妹,毕竟也得宠了十几年,先太子的余党都向着她。皇上才登基几个月,要拉拢他们,需得厚待公主,自然还是要厚葬的。” 两人相视一笑。陈氏便引了周嬷嬷入内。 这苕华宫本就是孝贤皇后给海阳公主置下的寝宫,五年前公主被逐往沙河行宫,这里便腾了出来。没想到主人再次归来,便成了灵堂。 陈氏原本颇为感慨,但听了周嬷嬷的话,便又觉得一切又在情理之中。 周嬷嬷上了香,便到棺椁便打量窦凌霄的模样。 十七八的女子,模样是姣好,只是性子太过惹人狠,想起早年被她闹得鸡飞狗跳的日子,周嬷嬷冷笑一声。 她这一笑,棺椁里的人似应和一般,忽而双眸一睁,周嬷嬷的笑僵在嘴角。 宫苑中诸人只听一声尖叫,周嬷嬷慌乱地跑到院中,大呼:“诈尸了,诈尸了!” 第二章 苕华宫(下) 晏月夕睁开眼,却叫那春日刺得双眼发痛,看不清周遭情形。 只听得周遭一片杂乱,碗盆倾覆,众人疾走,只一人欣喜上前,哭喊道:“公主!公主!春儿就知道公主没死!” 正说着,就要将月夕搀起身来。 周嬷嬷却尖叫道:“大胆贱婢,你做什么?” 春儿却道:“嬷嬷,公主没死!” “人都凉了,什么叫没死?”周嬷嬷叫唤了左右,道,“怎么办的后事?还不拿了裹尸布捆好,莫非等那邪崇把你们吃了!” 陈氏慌乱着令人去拿裹尸布,春儿心急,空手握了拳头,厉声喝道:“谁敢动公主,我头一个饶不过!” 周嬷嬷瞠目看着春儿,她知道这宫女长年跟着海阳公主习武,有些拳脚工夫,故不敢贸然上前,只扬声吩咐:“速速去传内卫,将这贱婢押下去!” 她话音刚落,却见海阳公主从棺椁中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满院子的命妇静默一息,而后一人尖叫,众人皆跟着齐声尖叫,做鸟兽状散去。 周嬷嬷和陈氏脸色惨白地看着春儿身后的海阳公主,只觉得腿肚子一阵发软。 “嬷嬷……还是快去禀报皇上……”身后的宫人扯着她,颤声劝道。 周嬷嬷哪里是不想走,实在是腿软得迈不开步子。 她看那挺尸过来的海阳公主被春儿搀扶着站定,飘来个清泠泠的目光,问:“是你要用裹尸布束我?” 周嬷嬷赶紧摇头,脑后的坠子直被她晃落在地上,“不不不,不是奴婢……” 公主眼中的冷意不减,只道:“现在却说不是,晚了。按照我们的规矩,当削了左手,才好长记性。” 周嬷嬷这下回了魂,哭喊着“带我走”,一干人便簇拥着她逃出了苕华宫。 公主环视四周,原本满满当当的院子,春光依旧,只是剩下满地狼藉。 春儿安抚道:“公主切莫担心,我立刻着人收拾院子。” 公主扫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到身边的春儿身上,忽而皱起眉。 “你是何人?” 春儿愣住:“公主……公主不记得奴婢了?” * 晏月夕不是不记得,而是压根不知道。 只记得醒来之前,她历经了一段长长的梦境,跟看戏般看了一回自己的人生。 她呀呀学语,跟在父亲和母亲的身后奔跑。母亲那张快被她忘记的脸,以及久违的温声软语,在那梦境里真实无比,让晏月夕几乎以为她回来了。而接着,她就看到了母亲的灵堂,满目的白幡障了眼,隐约可见母亲在棺椁里安静的睡着。最后,父亲带着她来到正气堂,告诉她,以后,这一切都是她的。 晏月夕希望成为像父亲那样厉害的人,可身体却总是生病,学不得武功。她努力学习武功之外的一切本事,在父亲去世时候,终于接手了正气堂。 可惜,天不遂人愿。 沈劭那王八蛋! 晏月夕正想大骂,而后,她见到了一女子。 那女子身着华服,头上插满了漂亮的金簪,珠光宝气,便如她现今这身一模一样。 不过,她脾气看上去跟她一样不好,似乎在对着谁大喊大叫。 晏月夕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就听到了许多嘈杂的声音,而后,如同终于冲出水面的溺水者,从梦境中抽离。 醒来时,只觉三月的春光明媚,而后的世界却颠了个倒。 晏月夕成了窦凌霄,大家都叫她海阳公主。 第三章 黑水帮(上) 千里之外的扬州,春雨连绵。 无名寺内,阿莺却急得团团转。 四日前,她家小姐晏月夕吞了龟息丹,说那丹药能叫人假死,三日后便醒转,届时她俩便寻个月黑风高的时候逃跑。 可四日过去,晏月夕就跟长眠似的,脉搏全无。眼看着黑水帮的人将人抬到山中的寺庙里,入了棺,打算扔到后山葬了,月夕依旧没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阿莺暗道莫非那贩卖龟息丹的西域方士是骗人的?莫非她家小姐花了十两金子,到头来买了个无痛了断? 她欲哭无泪。 早晨时候,黑水帮帮主徐黑水闻讯而来,看了看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的晏月夕,面色不快:“当真晦气。” 一旁的手下忙道:“帮主,这婚事……” 徐黑水瞪他一眼:“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婚事,赶紧想想后事怎么办是正经。” 阿莺在一旁低着头,不出声。她听见徐黑水跟手下商量要去正气堂把彩礼抢回来,顺道去隔壁山头的寨子物色新的压寨夫人。 小姐说的不错。这徐黑水瞧着丑陋,实则丑陋。求亲时那般阔绰,说得天花乱坠,不过都是面上工夫,实则负心又克妻。谁嫁他便是自寻短见。 谁又是真心想嫁他呢?自然不能够。 小姐若非娘家正气堂被军师把控,自家人跟着军师串通一气,一道将她推给了黑水帮,她又何苦寻求假死之法来跳出火坑? 想到娘家,阿莺就不由又想到军师沈劭那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脸,心中一阵气愤。 这禽兽,面上仪表堂堂,实则包藏祸心。正气堂是老堂主传给晏月夕的,可这沈劭仗着老堂主对他的信任,笼络了一干手下,在老堂主死后,就架空大权。小姐虽是明面上的掌权人,满腹智谋,却奈何一介女流,根本压不住手下这帮只认拳头的莽汉。以致于终是被沈劭挖了墙角,还要嫁到这黑水帮来…… 阿莺正想着,余光瞥见黑水帮帮众拾掇来了棺材板和长钉,她惊得跳了起来。 借着假装替晏月夕拾掇衣裳,在她手臂上狠狠掐了好几把,咬牙低声道:“小姐啊别睡了,要上钉子了。这真要敲上去,阿莺只有给您烧纸钱的份了。” 晏月夕还是一动不动。 “你,起开!”一彪形大汉对阿莺令道。 阿莺一咬牙,纵身趴进了棺材里,喊道:“我家小姐不能葬在此处,需得回到正气堂!” 那几人面面相觑,为首者名陈五,哈哈大笑:“我等倒想让你家小姐回,毕竟她不过尸首一具,留着无用,还得费银两安置,不值当。可正气堂早就得了信,至今还不派人来领尸。你猜是为什么?” 说到这里,阿莺不由得心头一痛。她不答,只咬牙道:“不会的,他们必定在路上,却再多等两日。” 陈五嘁了一声,道:“还痴心妄想?正气堂早就抛弃了你家小姐,连尸首也不想要,你又何必自作多情?赶紧出来,我们黑水帮不是佛堂,还好生安葬,诚意足了,你别不识抬举,否则连你一道活埋了。” 阿莺脸色一白,低头看了月夕一眼,只见她神色平静,还是不见动静。 “不可!不可!”她哭求道,“求你们再等等,哪怕再等一个时辰也好。” “人都死了,等什么?”陈五随即对左右道,“别理她,不出来就上板。” 那几人说着,当真取了棺材板来。 阿莺跪在棺材里,咬牙弓着背,将棺材板死死顶住,哭道:“小姐唉,你再不醒,阿莺可就要随你一道去了!” 几人看阿莺负隅顽抗,嬉笑着用力将棺材板压下,那按棺材板的壮汉从两指宽的缝隙里笑盈盈地看着阿莺:“这小娘子性子倔,五哥,弟弟我喜欢,回头让收到我屋里去可好?” 话音刚落,忽觉什么东西从缝隙中一闪而过,而后一个物什径直插到了他眼睛里。 “啊!啊!”那大汉捂着眼睛倒在地上打滚。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他的眼睛上插着一支金簪。 尚未反应过来出了何事,只见棺材板被猛地掀开,一个穿着寿衣的女子从里头站起来,身材虽娇小,可那冷眸却藏着摄人的气势。 她的脸上敷着粉妆,形如鬼魅,阴森森道:“哪个刁奴敢活埋本宫?” 第四章 黑水帮(下) 阿莺一时目瞪口呆。 只见窦凌霄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甚是陌生,阿莺浑身一凛,心头爬上几分异样。 凌霄居高临下地说:“你是哪个宫的婢女?方才甚是忠勇,回头便去春儿那里领赏吧。” 阿莺咽了咽,被她这一通闹得云里雾里。 “至于你们……”凌霄又从头上拔下另一根金簪,冷眼看向惊慌的周遭众人,道:“何人是幕后主使,尔等速速招来,否则,休怪本宫不客气。” 陈五看手下受了伤,大叫一声:“什么幕后主使?就是爷爷要杀你!” 说罢,一手操起刀,向凌霄砍去。 “小姐当心!”阿莺正要起身将她扑倒,反倒被凌霄先一步推倒在棺椁里。 凌霄随即一个后撤,躲过了刀锋,那刀刃入木三分,将棺椁辟出了一道槽。 可不等那人把刀抽出来,凌霄手中的金簪已经刺去,正中要害。 “啊!”陈五吃痛收手。 “臭婆娘……”陈五才骂了一声,刀刃转而架到了他脖子上。 那冰凉的触感叫他浑身一僵。 武人在危难时刻自是有不寻常的觉悟。方才纵然喊打喊杀,但生死关头,大气也不敢喘,只提溜了眼珠子朝下一瞧,自己重金买下的宝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刀面上雕刻的猛虎正朝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威风凛凛,却尤其扎眼。 他竟然被夺刀了! “说,”凌霄不耐烦道,“尔等是何人派来的?” 周遭众人已然不敢再动,一个个定在当下,惊诧不已。 他们这个行当的无人不知,正气堂的大当家不会武,否则也不会沦落至被手下鱼肉的境地。 可如今这般是个什么景象? “莫非是罗刹附身?”有人小声道。 这话不知不觉入了人耳,听者面面相觑。 偏偏吹来一阵倒春寒的寒凉之气,众人只觉一股阴森在这灵堂间飘荡,再观之那大当家满脸的铅粉白,对头了!就是那个见鬼的味儿! 陈五便是惨叫边跑了个没影,他那一群龙兄虎弟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狼狈散去。 窦凌霄冷笑一声:“哪个衙门的,连训狗也不会,竟出来丢人现眼。” 她四处打量,看四下称不上破败,但必定没有皇家的气派,再看脚下险些被破成两半的棺椁,嘀咕道:“宗人府用的什么破料子敷衍本宫?” 阿莺心头一颤,宗人府不是皇家的么? 抑或是……地府的? 她欲哭无泪,道:“小姐莫再玩笑,现在却不是玩笑的时候。” “玩笑?”窦凌霄又打量手中的长刀,想从上头找到官衙的印记。 忽然,她看到刀面上隐约倒影出来的脸,目光一顿。 “给我镜子。”凌霄道。 “镜子……小姐要镜子作甚?”阿莺四下翻找,在一干随葬品中找到一面小铜镜。 凌霄扯过镜子一照,目光定住。 “我是何人?”凌霄抬头,问阿莺。 阿莺已经被这乱事搅得六神无主,呆呆道:“小姐……小姐是正气堂堂主晏月夕啊!” 第五章 凌霄(上) 当日,扬州城中,无论哪条道上的,都听闻了一桩稀罕事。 人见人嫌却财大势大的黑水帮,被一个诈尸罗刹拿住了。 而那以一当百的诈尸罗刹不是别人,正是帮主徐黑水原本要迎娶的夫人——以手无缚鸡之力出名的正气堂堂主晏月夕。 说来,这正气堂,亦是让天下人如雷贯耳的去处。 它以镖局起家,生意广布五湖四海,堂口众多。江湖上,无论那条道,听到正气堂的名号,都要卖几分面子。 不过,那都是先堂主晏大最辉煌时候的景象。 这晏大,样样都本事出众,就是生儿子不行,却偏生是个情种。他夫人早逝,晏大也不曾续弦,一辈子只守着唯一的女儿,悉心培养。 听闻晏月夕倒是个聪明过人的,可惜也有一样不如意,那就是因为幼时身体不好,不曾习武,所以一直养在深闺里。 在正气堂这样的地方,晏大教底下人信服,除了头脑,还有一双拳头。或许说,最重要的是拳头。 故而当晏大去世,将正气堂交给晏月夕,一切就有了变化。 其中细由,江湖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晏月夕被嫁给徐黑水这事,却是人人知道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纵然嫁妆再是丰厚,却也已经与正气堂再无瓜葛。 “……听说那扬州的晏小姐,明明从前连大刀也举不起来,诈尸之后可好,竟是壮汉也打不过她。我从前听老人说,人起死回生,乃是得了神仙点拨,身上必有些仙术,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这可难说,我听说那晏小姐是个深藏不露的,说不定自小在深闺里修的是玉女神功。毕竟那晏大爱女如痴,过去走遍大江南北,从不忘给他宝贝女儿搜罗宝物,兴许其中夹杂了什么秘术。否则,起死回生这等怪事,如何说得通?”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茶楼里,人声嘈杂,几乎每一桌都在说着黑水帮的奇事。 一个年轻人穿着天青色的锦袍,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喝着茶。 “公子,”一人走过来,对他低声,“天色不早了,公子看,可要抓紧赶路。” 那年轻人朝外头看了看,天光映在漂亮的眉目之间,俊秀而淡漠。 放下半吊钱,他起身离去。 * 大约是这借尸还魂的关系,凌霄打了一架之后,觉得自己身上疲惫得很,竟倒下就睡。 到了夜里醒来,她精神恢复些,又听了阿莺一番描述,才终于对自己这诡异的处境想明白了些。 她发觉自己成了那个叫晏月夕的女子,亦想起了梦境中二人短暂的相见。 印象里,晏月夕颇有几分傲气,若非自己急着找二皇兄,必定现与她过过招,好杀杀她的威风。 可凌霄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用力握了握,柔弱无力,连刀柄也握得不扎实,看来却没有过招的必要。这晏月夕虽是个什么堂主,却是没武功的,横竖接不过她半招。 幸而她的功夫是从小练得,得高人指点,纵然这身体不行,招式也还在,应付徐黑水那等不入流的货色绰绰有余。 再往前追忆……凌霄只记得那日气极,在御书房和二皇兄一番对峙,便觉气血上涌,漫过了喉头,模糊的视线只见二皇兄决绝的背影,耳畔是更决绝的话: ——“是么?只有太子是你的兄长,朕是你的仇人?你和仇人还有什么好谈的?和亲一事就此定下,你跪安吧。” 凌霄听罢,心口一阵涌动,喷了一口血,便晕死过去。 第六章 凌霄(中) 凌霄不由得捂了捂胸口,直至今时,那感觉依旧十分清晰。 “小姐可终于醒了!趁着此时无人,我等赶紧逃吧!”阿莺说着从门边溜进来,手上提着早就备好的行囊,对凌霄说。 凌霄听罢,回过神来。 逃?她窦凌霄从不知逃是何物,于是困惑道:“为何要逃?逃去何处?” “小姐果真什么也不记得了?”阿莺欲哭无泪,“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那徐黑水不是说要找正气堂的人来理论么?他们来了可就不好了,左右小姐听我的,先离开这里再说。” 凌霄却耳朵一动,忽而看向灵堂外,道:“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便见徐黑水提着刀带着乌泱泱的几十人,冲了进来。 瞧徐黑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凌霄冷哼一声。 想这人得知诈尸之时,亲自来看。 见活生生的凌霄,竟十分高兴,说什么她比过去更美了,要带她成亲去。 看着他那一口黄牙和猥琐的笑,窦凌霄就觉得纳闷。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丑陋之人? 自己果真是像宫里人说的,被母亲和兄长回护得太好,不知人间险恶。 既然人家毫不见外,凌霄也并不客气,二话不说就把徐黑水揍了一顿,让他几乎站不起来身来。 最后看他诚心磕头求饶,凌霄便放他去了。 歇了半日,凌霄缓过劲来,这徐黑水召集了人手,又觉得自己行了。 凌霄看他神气的肿脸,顿觉有意思。 上次光顾着打,不曾好好说话,如今倒是得了机会。 凌霄淡笑,将一把椅子拉过来,坐在灵堂上。 身后一副棺材,纸人纸马缟素灵幡都在,还有一个大大的“奠”字,在烛光的映照之中,让人不寒而栗。 徐黑水看着她,有些犹豫。 他此来,自是要讨回自己的面子。毕竟外头都知道了自己被一个女子打了出去,若不将这母罗刹宰了,他日后还怎么混? 故而他方才听了手下的怂恿,喝了两盅酒壮胆,再度冲了过来。 可再看到这晏月夕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那些酒似乎不灵了,倒是脸上的伤口还一阵阵发痛。 “你叫徐黑水?”只听窦凌霄不紧不慢道,“这亲事是谁人的主意?” 徐黑水哼一声,道:“贱人,你切莫得寸进尺!你爹死了,正气堂落入了外人之手,你这堂主横竖是个死。但我徐黑水不计前嫌,让你进我徐家门,给你当这个当家主母,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莫不识抬举!” 徐黑水这三言两语,道尽了月夕的处境。凌霄神色淡淡,心头却堵得慌。 气数耗尽,大权旁落,谁人就活该任人宰割么? ——“和亲一事就此定下,你跪安吧。” 凌霄没有理会徐黑水,只问阿莺:“我可乐意这么亲事?” “自然不乐意。”阿莺嘟囔道,“否则小姐又怎会躺在棺材里。” 凌霄颔首,向徐黑水道:“既然如此,这亲事就算了,你我再无瓜葛,回去吧。” 这话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徐黑水纵然在她手上得过教训,也气不打一出来。 “你说算了便算了?”他将袖子一翻,抽出刀来,“我先前不忍刀枪相向,赤手空拳与你讲理,你不识抬举,竟伤我弟兄。你既然坏了规矩,便休怪我无情!今日,我不绑了你,黑水帮三字倒过来写!” 第七章 凌霄(下) 凌霄也冷笑,从旁边案上拿起一把早前打斗时遗留的大刀。 那是把新刀,刀面光亮,隐约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而那眼神却甚是熟悉。 她不是晏月夕,她是窦凌霄。 母后说,她是永不低头的凌霄花。 她卷起华丽的长袄大袖,摘下头上珠钗,扬手扔到身后,徐徐道:“我已无父母守护,无兄长庇佑,但好歹我还是我。谁能轻易将我嫁了么?自是不能,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不仅我不能,谁想在我跟前强行婚嫁,亦是不能。此事,我便做主了。” 说罢,她对徐黑水打了个手势,道:“请。” 这般气势,无人敢小觑。 众人先前在这女罗刹手上吃了亏,现在又见她拿起刀来,却也有些发怵。 人说怪力乱神、怪力乱神,谁也不知道面前这是个什么鬼怪。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徐黑水虚虚大喝一声,举着刀就冲上前去。 凌霄先前揍过他,知道此人出招全靠蛮力,不可硬接。 因而她赶紧后仰一躲,叫那刀尖划了个空。 只是这腰身着实韧性太差,只听咔咔两声,有些疼。她只得咬牙奋力回身出招,直取徐黑水面门。 一招出奇制胜,刀刃堪堪掠过徐黑水的发髻,竟是削掉了半截,余下的一下散了开去。 周围人一惊,徐黑水则是恼羞成怒,撸起大刀一阵乱砍。 凌霄并不正面接他,只一味躲闪,徐黑水看得出她气力不及自己,发了狠,将她逼到墙角。 而身后众人也鼓噪起来,给徐黑水鼓劲。 可当徐黑水再度举刀,想将此战了结,突然,凌霄蹬着一张椅子,借力一跃而起。 阿莺惊呼一声:“小姐!” 却见刃光似流星,划过徐黑水的脖颈。 他愣在原地,凌霄的刀刃,已经指指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所有人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徐黑水一动不动,喘着气,面色煞白。 人群后面,天青锦袍的年轻人正站在暗处无声观量,眉头微蹙。 范齐问:“依公子所见,堂主的武功如何?” 年轻人双眸幽深:“这不是明摆的么?在徐黑水之上。” 范齐的眼睛发直,不可置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还真叫我等见着了一桩。堂主忽而会武了,怎么解?莫不是藏在深闺,偷偷学的?” “唯有此解。不然呢?” “我听那送信的说……堂主似中了邪一般,仿佛罗刹上身。” 年轻人冷笑:“若真是什么罗刹,还打什么?徐黑水肉厚,吃了岂不快哉?” 范齐讪讪:“看堂主方才那打斗,不仅偷学武功,还是个高手?” 话音才落,突然,那人群里有人鼓噪,要冲上去救下徐黑水。 年轻人敛了笑意,道:“让堂主消停消停。日后还要和黑水帮往来,莫弄出人命。” 凌霄挟持了徐黑水,本是要用他退敌。 不想他那些手下的这些人也是各怀鬼胎,似打算将计就计,直接送掉他的人头。 他们个个手里有刀,凌霄见他们冲上来,心里不由得一紧。 阿莺尖叫地躲开,凌霄正待打斗,忽而听到一声清喝:“住手!” 第八章 沈劭(上) 众人看去,见到来人,俱是定住。 凌霄也看到范齐,不明所以,便问:“何人上前送死?” 阿莺见状,便知凌霄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便赶紧上前低声道:“小姐,这位是军师的护卫,范齐。” 凌霄皱了皱眉,问:“既然是军师,便是自己人?” 阿莺呸了一声,“坏人,自己人都是坏人。小姐可是让自己人逼着出嫁的。” 凌霄眉头一拧,正要骂岂有此理,可转念一想,亦不稀罕。她窦凌霄,堂堂海阳公主,不也是被自家人送去和亲的? 思及至此,她对范齐不客气道:“识相的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打。” 范齐一愣。 这世道当真是变了。这堂主从前说话多时阴阳怪气的,却何时这般耿直过? “堂主稍安勿躁。”一个声音从范齐身后传来。 凌霄看去,见到那年轻人的面容,目光倏而定住。 那人仪表堂堂,身形挺拔,走在一干目光八卦的好事者中间,更是显得气度不凡。 待他到了近前,凌霄看清他的眉眼,只觉得十分眼熟;直到目光又落在额角一处疤痕上…… “这便是军师沈劭。”阿莺低声道。 沈劭。 凌霄的脑子如同被钟撞了一般,嗡嗡直响。 眼眉间不苟言笑的严肃,额角一点淡淡的疤痕,与记忆中少年的模样慢慢重合。 ——“你叫沈劭?我是窦凌霄。你的剑看起来好使,借我比划比划可做得?” ——“妹妹,常阳候一家在流放路上遭了匪,都死了,阿劭亦在其中。” 可怎会是沈劭呢? 沈劭不理会凌霄,只看着徐黑水,拱手一礼,温声道:“徐帮主息怒。堂主常年被养在深闺,不识人情世故,才多有冒犯。若帮主对这门亲事不满意,沈某提议,便将亲事作罢,沈某改日将聘礼退回,不知帮主意下如何?” 徐黑水已经被刀架在脖子上,欲哭无泪,哪里有不肯之理。 他飞快地应了,忙道:“且将这刀挪开再说话!” 凌霄看了看沈劭,见他也看着自己。 她错开目光,松了手。 徐黑水如蒙大赦,连忙捂着脖子闪到一边。 “亲可以退,可你们叫我堂上遭了那么大的罪,退亲就完了?”他喘着气,梗着脖子道。 沈劭道:“不知帮主有何提议?” 徐黑水看一眼凌霄,知道与这女罗刹不能招惹,还须跟沈劭打交道,至少这是个活人。 “这寺庙是我黑水帮的,你瞧瞧这被毁的堂舍,还有被搅黄的亲事,怎么也得赔上白银十万两。”他说。 话音刚落,直接一声破风之声,他头顶上屋檐的青瓦坠落到地面,在他脚面摔得粉碎。 抬头看,一把长刀嵌入了屋檐,刀身发出阵阵低鸣,而始作俑者凌霄正冷眼看他,那气势,竟叫他冷汗涔涔。 那头,沈劭看了一眼屋顶,又打量徐黑水,顺势道:“明日沈某便遣人将彩礼送回,也将帮主这院子一并修缮,定叫一砖一瓦皆如过去,一草一木更胜从前,就是那口被劈烂的棺材,也重新造一口新的,以备帮主日后不时之需。至于赔钱,众所周知,我们家小姐还未正式成亲,却差点死在了府上。这事,帮主也该赔一赔不是?” 第九章 沈劭(下)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徐黑水只想赶紧把瘟神送走。 能把东西要回来就不错了,至于那随口讹的,他瞧了一眼凌霄凶神恶煞的眼神,不敢再提,便放沈劭和凌霄等人离去。 “就这么走了?”凌霄皱眉,问沈劭,“正气堂不是也有许多人?把他们找来,黑水帮欺人太甚,我要教训他们。” 沈劭微微抬眉,只道:“小姐想多了,正气堂自然有人,只是无人为小姐而战,要打,小姐自己去打。” 凌霄愣住。 如此说来,晏月夕确实众叛亲离。帮众不仅迫她上了花轿,还见死不救。倒不知是谁做了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姐请随我来。”沈劭说罢,将凌霄和阿莺请上马车,自己和范齐打马走在前头。 阿莺将将坐定,便低声问:“小姐怎的答应上军师的马车,若他将我等带到僻静处杀了可如何是好?” 凌霄又是一讶:“沈劭会杀我?” 阿莺无语,叹息道:“小姐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姐过去还恨不得将军师卸骨拆肉的……” 马车骨碌向前,凌霄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沈劭的背影,若有所思。 * 沈劭将凌霄和阿莺带到了扬州城外的万寿镇,入了镇子上的一处院落。 院子不大,只三进主屋,东西各配了两耳房。沈劭从怀中拿出一张契书,道:“这院子是沈某盘下来的,已经过到了小姐名下,日后便是小姐的屋子。小姐既不愿意到黑水帮当帮主夫人,日后便在这屋子过生活。” 凌霄扫了一眼,未接过来,只肃声问:“何意?” “小姐已经不是正气堂的人。” 沈劭言简意赅地说。 凌霄不由得蹙起眉头。她认识的沈劭纵然严肃,却不冷漠。如今眼前人,做了绝情之事,说着绝情的话,倒叫凌霄不敢认了。 果然往事如烟,物是人非。留不下的去了;而留得下的,亦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 凌霄抬头,目光已然平静。 “沈劭,”她说,“晏月夕才是正气堂堂主,你何至于此?” 沈劭不置可否,只道:“堂主之位,能者居之,此乃江湖规矩。小姐已然失了人心,理当退位。晏公对沈某有知遇之恩,沈某不愿他的后人流落江湖。若小姐安心营生,沈某愿意供养小姐,摆平后顾之忧。” “若晏月夕不愿呢?” “小姐定要夺位,沈某便只有拦,那这便是我与小姐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 凌霄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神色冷峻,亦无退让之意。 “我明白了。”凌霄冷声道,“只是沈劭,我向来看不惯他人落井下石,纵然不为堂主之位,我也要与你算个明白。” 沈劭却轻笑一声:“小姐若决心和沈某对着干,沈某便只好在正气堂恭迎小姐大驾。” 他说罢,拱手作辞。 阿莺看沈劭和范齐打马离去,做个鬼脸,随即关上门,对凌霄笑道:“小姐方才的话大快人心!就是,他沈劭便是个落井下石地鼠辈!哎呀,小姐今日痛揍徐黑水更是爽快。小姐究竟何时学会的武功?怎的连我也不知道。” 凌霄看阿莺满脸期待,犹豫片刻,还是说:“我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你既与我亲近,有件事情便不必瞒你。” “自然,小姐向来什么都与我说的。”阿莺笑道,“小姐所言何事?” “我并非晏月夕。” 第十章 跑路 凌霄将前因后果与阿莺悉数道出,唯独隐瞒了公主的身份,只说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闺秀。 阿莺联想着凌霄醒来后的种种异样,将信将疑:“小姐所言可谓荒唐,莫不是糊弄我的?” 凌霄笑了笑:“我糊弄你作甚?” “那我却不知,兴许小姐逗我的,又兴许小姐行至穷途末路,自身难保,不想继续留我了?”阿莺撇了撇嘴,“当初可是小姐说我机敏过人,让我莫跟冯秀才成亲;还说我是个肉包子,若下辈子只在家端茶送水伺候公婆,实属掉到了粪坑里。要过日子,就要过那披金戴银的,让别人吃不上还眼馋的。我还指着小姐带我飞黄腾达嘞!小姐可不能半道撂手。” 她说的气呼呼的,脸都撅成了个包子。 虽说钱啊名利啊,这些凌霄看不上,但凌霄觉得阿莺这人倒是直率得可爱,与宫里那些人大不一样。 “那有何难?”她手臂一挥,盘腿坐在廊下,“你若盼着飞黄腾达,不必跟着晏月夕,随我进京去,我替你弄个女官做做。我的婢女叫春儿,你叫阿莺,你们俩和一块儿岂不般配?” 小姐果然是魔怔了。 阿莺心里叹口气。 她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我可不是个背信弃义的王八,既然说了跟着小姐,便不会离开。小姐只消与我说,接下来如何打算?真要去京师么?” “正是。” 阿莺心里又叹口气。 晏月夕在假死之前就跟她说过,事成之后就去京师。那里遍地财宝,她们大隐隐于市,还能做做生意过日子。 那时,晏月夕拍着胸脯跟她保证,以自己的本事,一定能挣一笔大钱。然后,她可以用这些钱财招兵买马,回到扬州,将沈劭那贼人反攻倒算,夺回自己的正气堂。 主意虽不错,可这一去,再归来却不知是何时。老爷留下来的产业也要平白拱手让人,想到这里,阿莺半是心疼,半是不甘。 “小姐。”她苦口婆心,“小姐从前只动口不动手,底下的人都不服,这才让沈劭那贼人乘虚而入,将小姐挤走。如今小姐经脉俱通,武功了得,何不就回去将正气堂夺回来?只要坐稳了位子,小姐做什么做不得,去哪里去不得,又何必舍本逐末?” 凌霄听得这话,就知道阿莺仍然拿自己刚才说的话当放屁,一点也不相信。 她并不强求,道:“既然那些人要投沈劭,那便是变了心,我还要正气堂做什么?你不必拦我,我去京城,是去定了。” 阿莺看着她,心思倏而一转。 “如此也好。”她颔首道,“不过小姐还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凌霄问。 “自是准备盘缠。”阿莺道,“从扬州到京城有几里路,在哪里坐船,在哪里下船,船费多少?到了陆路上,租马车多少钱,租驿马多少钱,住店多少钱?这些,小姐总要先预备下来才是。” 凌霄愣住。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算账。 原来出门一趟,居然还要花钱的么? 她了想,忽然盯着阿莺的头上,伸手摘下一支玉簪子。 阿莺大惊:“万万不可,那是我最值钱的首饰。” 凌霄仔细打量,玉是上好的玉,不过她的妆奁里一抓一大把。 她笑着将簪子塞回阿莺的手里,道:“先借我一用,一个月内必还你。快快去换些盘缠,明日启程去京师。” 第十一章 公主(上) 已经六日了,晏月夕用力睁眼,天青色的帐顶还在那里。 她长长叹息一声。 “公主醒了?”那叫春儿的宫女忧心忡忡地问,“公主可想起了些许?” “没有。”晏月夕道。 春儿悲愤不已。 “这些个庸医!”她骂道,“光吃粮不干活的蠢驴!太医院必定也敷衍咱们,好的太医不见,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新手。皇上若有心医治,好歹要派张太医来才是。” 月夕听着这话,问道:“张太医是何人?” “张太医名张定安,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自小入宫给皇子们当陪读,与今上旧相识。今上幼时身子不好,张太医便从小习医,起初只说是当个药童,后来竟把今上给治好了。因今上登基,他如今可是太医院的红人。若皇上想治好公主,至少也遣心腹来才是。不行,我回头差人给太医院传话,务必让张太医来一趟。” 月夕不以为然:“你既然说他是御前的红人,怎是你能叫来的呢?” “公主有所不知,张太医自幼与公主相识,过去一处玩。只不过后来先太子与今上的越发不合,公主和张太医也因此吵过几回,后来也渐行渐远。可公主都这样了,他好歹念及旧时情谊,来看一眼……” 春儿嘀嘀咕咕的,月夕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叹口气。 她知道她没病,只是才从棺材里爬出来,身子虚了些。 想那些个太医必定也知道她没病,只是一切解释不来。她怎么死而复生?怎么不记事了?这些问题只有老天爷能回答。他们摸不着门道,只有一遍又一遍地看。其实,再好的太医来看也是一样的。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就成了海阳公主了? “有件事我要问你。”月夕忽而道,“你说我早前是气晕过去的?” “正是。”春儿道,“皇上宣公主进宫说话。公主原本就憋了一口气,又听皇上说了和亲一事,公主当即气得吐血,晕了过去。” 月夕还记得窦凌霄在梦中气冲冲的模样。 倒也难怪。 虽然她不是真公主,却也知道和亲是什么。一朝去了千里之外,嫁的夫婿是人是鬼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凡是个有气性的,也不会乐意。 想到这里,月夕不由苦笑。 自己跟这海阳公主何尝不是同病相怜? 这些日子,春儿陆陆续续和月夕说了窦凌霄的事。 这公主的境遇,并不比她好多少。 她的亲兄长是先太子,去年亲征丘国兵败战死,她这公主便当做个填窟窿的工具,被嫁到遥远的丘国。 春儿说不清楚凌霄在御书房和皇帝谈了什么,左不过是些猜测,但显然最后费了口舌,却被活活气死在御前。 多大的气性才能把自己活活气死? 月夕想着,又觉得这窦凌霄到底是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任性冲动,竟连皇帝也敢惹。那又不是她同胞的皇兄,哪里会真的帮她?有那工夫怄气,不如寻个良机脱身才是。 思及此处,月夕忽而清醒了。 按道理,她需得好生保命,待弄清玄机,便让自己变回去。 可时不待人,和亲就在眼前,转而成了她的难题。 是该仔细盘算了。 春儿给她添了披风,搀她坐在暖阁里,却隐约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第十二章 公主(下) “又是何人?”月夕问。 春儿哼一声:“可不是银作局、巾帽局和针工局的那些人,说是来给公主量身,添置和亲的衣衫首饰。这都什么时候了,公主才到鬼门关前溜了个圈,什么都不记得,就迫不及待地将公主扔到那蛮荒之地……” 她说到此处,忽而哽咽了:“这到底是什么病?连太医都说不清病症,保不住后头还有什么要发作的。他们是良心被狗吃了?左右我能挡则挡,不能教他们称意。” 月夕看她委屈的模样,轻轻拍拍她的背。 多处了几日,她发现春儿的脾性大约跟窦凌霄有几分相似,虽不过是个侍婢,既无官衔也无品级,但天不怕地不怕,没有拳头解决不了的,大不了一个死。 可这却不是月夕的做派。 上兵伐谋,她虽然吃过没有拳头的亏,但仍然笃信动手是下策。 她对春儿轻轻一笑,温声道:“谢你总为我周全。可那是宫里头的人,也是听命做事,为难他们不是正经事。去吧,把他们放进来,我自有说法。” 春儿怔住,问:“公主过去总嫌他们聒噪,如今身子不好,更该静养,怎的反倒愿意了?” “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若打起来,岂不更叫我难以招架?” 春儿望着她,忽而又伤感起来。 “若是太子殿下还在就好了……”她叹道,“有人庇护,便无人敢欺到头上,公主便能过自在的日子。” 月夕一怔。 她隐约记得,春儿这话,阿莺也说过。 ——“若是堂主还在就好了,小姐便不必跟那群臭男人缠斗。” 心中苦笑。 造化弄人。换了个身份,还是摆脱不了遭人排挤的命。 就在二人说话的时候,却见那叫东二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进来通传:“公主,太……太后来了。” 二人俱是一怔。 春儿面色变了变,忙问:“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东二神色紧张,“我看着那架势浩浩荡荡的,还带了内卫,只怕是来者不善!” 月夕也皱了皱眉。 这位太后,就是皇帝的生母江太后。在皇帝登基以前,江太后只是个品级不高的嫔妃,因为儿子当上皇帝,才被尊为太后。 对于此人,春儿在言语里一向颇是看不上。皆因窦凌霄的生母是正经皇后,亲兄长是太子,从前在窦凌霄面前,这江妃无不是低眉顺目,恭敬有加。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二人地位调了个。 看东二这战战兢兢的架势,月夕明白,这江太后必定不好惹。 春儿倒是硬气,一下站起来,道:“这可是公主的宫里,先帝曾经说过,无公主允许,任何人不得擅闯!去把我们宫中的女卫也叫来,我倒要看看,谁敢造次!” 这所谓的女卫,月夕这些天也见过。 窦凌霄喜欢舞刀弄枪,从宫女里挑选出些根骨好的留在身边,让她们也和自己一道习武。这些女卫的本事,在整个宫里都是出了名的,连那些阉人内卫都不是对手。 东二才要应下,月夕却出声止住。 “来的可是太后,做什么要打要杀的,让人笑话。”她看了看东二,气定神闲,“什么也不必做,她既来了,迎她便是。” 第十三章 太后(上) 这话出来,春儿和东二都愣住。 没来得及多说,外头的脚步声已经纷沓而来。 月夕望去,心道果然是来者不善。 几十人浩浩荡荡,拥着一顶华丽的肩舆进来。 那肩舆由四人抬着,前头六个内卫开道,左右还跟着八个,加上其他一众太监宫女,隔着老远都能品出其中的汹汹气势。 一个太后,到一个公主的宫里来,居然要防备得如此严实。 月夕心想,这窦凌霄过去定然是让人吃过不少苦头。 思忖至此,月夕却并不感到慌张,唇角反而微微弯起。 也是巧了,作为正气堂的堂主,她从小到大见过械斗无数,无论拎出哪一场来,都比这个阵仗大。 “春儿。”她轻声道,“等会儿你只附和我便是,其余不必理会。还有,我倒下时,记得将我接稳了。” 春儿看着她,一脸错愕。 月夕不多言,只搭着她的手,慢慢走出去。未出殿门,来人已经到了跟前。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半百妇人,身形高痩,看上去很是硬朗,步履生风,不怒自威。 二人无意间对视一眼,月夕直觉寒气逼人,这太后怕是要将她拆骨入腹了去。 “拜见太后。”月夕行礼, 太后没说话,只由周嬷嬷搀扶着入了暖阁,自行在堂中太师椅上落座。 月夕正跟着走进去,便听周嬷嬷指着春儿大喝一声:“来人,将那刁奴押出去,先打三十大板!” 内卫们应下,便要上前捉拿春儿。 众人都吃一惊,春儿却毫不示弱,看着那些内卫,撸起袖子便要干架。 “住手!”月夕一声清喝,将春儿拉到了自己身后。 内卫们见月夕亲自挡着,自不敢再上前。 月夕望向太后,道:“不知春儿犯了什么过错,竟累得太后这般大费周章。” 太后眼眸一挑,冷笑道:“这不是精神着么?谁说你病了一场,说话也没力气?” 月夕听罢,只垂下眸去,低头不语。 太后料她理亏,打了个手势,让内卫们退下:“今儿是三月二十,下个月十五就是你去丘国的正日子。前后这么一折腾,该备的都没备上。和亲乃国事,耽误不得。几个局子抓紧了过来替你量身,你们三番两次阻挠,叫人家告到我这里来,面上好看么?” 她气势汹汹,一记拍案,震得月夕肩膀一颤。 太后又肃声道:“事关国之大事,你身为一国公主,当知身上重担,不可再儿戏。” “我……”月夕望着太后,脸色不霁,忽而白眼一翻,软倒下去。 身后的春儿眼疾手快,连忙接住。 “公主!”她晃着月夕,“公主!” 可月夕两眼紧闭,竟似不省人事。 这情形突如其来,叫众人一时怔在当场。 周氏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海阳公主武德充沛,在天底下都是出了名的,过去十八年,一场病都没生过,遑论当众晕厥? 她看向太后,只见太后目光狐疑。 “来人,去请太医来。”太后吩咐道。 第十四章 太后(下) 春儿想起月夕方才的嘱托,大约知她是佯装,便装模作样地掐了一下月夕的人中。 只见她的眼皮动了动,悠悠醒转。 太医赶来,为月夕诊脉,只说这是她受惊过度,气血两虚,须得静养。 月夕躺在床上,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太后,眼圈忽而发红。 “太后百忙之中来探望我,我却不曾让太后放心,反倒失态至此……”她轻声道,“我实羞愧难当……” 说罢,她竟是嘤嘤地抽泣起来。 看到海阳公主哭泣,这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周氏站在一旁看着,眼睛发直。 太后亦是一怔,本是兴师问罪来的,这么一折腾,气势全无。 可到了这个境地,她还能责问什么,于是软和了语气,道:“你既然知错,又何必推三阻四?” 月夕叹口气,道:“并非是我有意推三阻四,只是那些人过来,我确在病中。太后明鉴,自我从那棺椁中醒来之后,便时常晕厥,许多事许多人都不记得了。这些事,我曾告知了太医,不知太医向太后禀报不曾?” 太后看一眼周氏。 周氏不由心中一凛。 自从海阳公主搬回苕华宫,这宫里的衣食住行和一应用物都是她在管。为公主看病的太医,自然也是她管。 不过她一向懒得过问,反正有病吃药就是了,这海阳公主的厉害,她不是不知道,省得上门来自讨无趣。 “这……”周氏干笑一声,忙道,“我倒是不曾听说,许是太医觉得病症尚未确切,不敢断言。” 太后没答话,仍看着月夕,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什么都记不得了?” 月夕摇头:“不记得了。就连方才见到太后尊颜,我也只觉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幸好春儿提醒,才不至于失礼。” 太后的眉头动了动,不由沉吟。 这些事,其实不必周氏禀报,她也已经有所耳闻。宫里到处是她的耳目,纵然苕华宫不比一般的地方,她想知道海阳公主的动静,也没什么困难。 她不止一次听人禀报过,海阳公主自诈尸之后,就似换了个人。不但记不起从前的事,还不再舞刀弄棒,天天闷在屋子里不出来。 太后今日带着许多人来这一趟,本也是有意试上一试。 不料,从踏入宫门开始,她就觉得反常。 别的不说,若在平常,她这般阵仗,海阳公主定会搬出她身边的那些女卫来迎接。 心中狐疑不已。 只听月夕叹口气,继续道:“这些日子,我听春儿说起过往,时常惊诧自己过去竟是如此任性妄为。若非太后和皇上照拂管教,我也不知要闯下多大的祸事。” 她抬眼,望着太后,目光盈盈闪动:“那些事不怪春儿,是我错了,太后要怪,就怪我吧……” 太后打量片刻。 周遭皆屏息等着她发话,没半点声响,只有月夕的抽泣声。 “既是误会一场,便不必再提了。”半晌,太后才徐徐道,“你既身体不曾好全,还是要好好养一养,只是这和亲之事……” “国之大事,我岂敢推脱。”月夕忙道,“纵然这病好不得了,我也断不敢辞!” 太后看着她,唇边终于浮起一丝笑意。 “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她又宽慰了几句,令摆驾回宫。 步撵就在殿外候着,太后坐上,太监们随即抬起,四平八稳。 “太后,”周氏在一旁道,“就这么算了?” 第十五章 太后(下) “那还能如何?”太后淡淡道,“她愿去,再不胡乱生事,便是阿弥陀佛了。” 周氏嘀咕道:“她真的愿去?” 太后没答话,只望着前方朱红的宫墙,陷入思忆。 对于海阳公主,太后是又厌恶又头疼。 从前,海阳公主受尽先帝宠爱,她说一,宫里无人敢说二。她们这些嫔妃平日里见到她,无不恭恭敬敬,笑脸相迎。而她却我行我素,觉得不好,谁都敢得罪。 太后在后宫中如履薄冰,经历了步步惊心,才走到今时今日。 可纵然失去了先帝、皇后和太子的庇护,窦凌霄仍然脾性不改。 太后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三言两语,就把她移出皇宫,让她住到了京郊行宫里去,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丘国提出和亲。 能光明正大地把不喜欢的人远远送走,太后自是求之不得,故而极力促成此事。但没想到,这海阳公主还是个不省心的,不但跟皇帝大吵一架,还闹出了这么个诈尸的风波。 太后一直疑心,这是海阳公主自己搞出来的戏码。 可现在看来,她却觉得不像。 海阳公主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全然不像从前。 就像狗不能上树猫不会护院一样,海阳公主虽蛮横凶恶,却绝无这等做戏的心机。 想着这些,太后不由轻哼一声。 早些醒悟不就好了么?闹得鸡飞狗跳,不但险些坏了这和亲的好事,还让她和皇帝下不来台。 “公主这是怎么了?竟在太后面前示弱,还答应去和亲?” 太后刚走,春儿就再也忍不住,对月夕急道:“公主可不能去和亲!” 月夕却坐在椅子上剥着桔子,神色自若。 “我自然不去和亲。”她说,“我不这么说,她能走得这么快么?想开些,如今她才是太后,皇上还是她亲生的,我再不愿意,胳膊也拗不过大腿。怄气一场还于事无补,岂不是我亏了?” 春儿一愣,看着月夕,有些疑惑。 “公主果真是这么想的?”她说,“公主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死一回便想开了。”月夕掰一半桔子递给她,微笑,“人可不能在一个坑里摔两次。” 春儿接过桔子,一边吃一边望着她:“方才,公主真的是装的?装得可真像。” “装有什么难。”月夕不以为然,“只要一心成事,总是能装得像的。” “那可是太后。”春儿仍心有余悸,“公主不怯么?” “什么穷凶恶极的人我没见过,怯她作甚?”月夕冷笑道,“人看似如狼似虎之时,往往是打肿脸充胖子。真正险恶之人,才不会叫你察觉半点用心。” 便如沈劭之辈,蛰伏在正气堂多年,从未暴露过他的狼子野心。 春儿听着,只觉公主这一趟诈尸真是诈得值。 不但脑子好了,说话也变得深沉起来。 “那么这和亲之事,公主打算如何推了?”春儿又问道。 这事,倒是比任何事都急迫。 月夕吃着桔子,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自是要由皇上来推。” 春儿一愣,连忙摇头。 “公主别妄想了。”她说,“皇上帮咱们?这怎么听都不可能。” 月夕没答话,却问道:“昨儿我让你去给御前捎话,说我要见皇上一面,那头还未给信儿么?” 春儿又摇摇头。 月夕想了想,道:“今日再去问问好了。“ “若皇上还是不见公主呢?”春儿道,“公主切莫再硬来,皇上龙颜大怒了可不是好惹的。” 月夕吃着桔子,不紧不慢地将几颗洁白的籽吐在手心。 “放心好了,我才不硬来。”她说着,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笑。 第十六章 探病(上) 兴许大病初愈,方才又费了老大的劲,头真的觉得晕了。 春儿忙服侍她更衣,躺到床上去。 月夕很快沉沉地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是小时候的。 那时,晏大每回押镖远行,回来总给她带些宝贝。 他将一只镶嵌了绿松石的金雀鸟放在她的枕边,笑道:“待我们小月夕养好的身子,便能跟这雀鸟一般,随爹爹一道访遍名山大川。爹爹带你去看挂在天边的飞练,看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大海……” 梦里无比美好,可奇怪的是,月夕清醒无比。 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一切都是梦。 “爹爹……” 月夕隐约听见声响,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才知枕头已经湿润了。 她赶紧擦了眼泪,唤了声“春儿”,却是另一个叫棠儿的小婢女进来,说内府库似乎短了苕华宫的用度,春儿找人理论去了。 月夕有些无奈。这窦凌霄教养的婢女,做事就是莽。 “那外头是什么声音?”她问。 棠儿伸头望了望,道:“奴婢也是才从行宫到内廷,却不认识脸面。来人拎了个药箱,好似是个太医来了,奴婢扶公主起身?” 月夕招手让棠儿进来伺候。 这几日来来回回见多少太医,无一不是盯着她的脑子来回看,恨不得砸出个窟窿往里头看。可笑,这是老天爷都回答不了的事,几个大夫能瞧出什么端倪? 她披了件水绿披风,理了理头发,便落座在暖阁里。 棠儿安置了她,便引那太医进来。 她抬眼看去,只见进来个年轻男子,柔和的春光罩着他浅葱色衣角,暗纹在丝光下涌动。 这人的打扮有些素净,人倒是生得俊朗,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月夕问:“你是太医?” 月夕这阵子也见过不少太医,此人看起来颇为不同。他身上未着官服,不像是在当值,倒像是下了值,从家里给人揪回宫里办差的。 他的眉间似掠过些异色,却没答话。 “你今日为何将太后气倒了?”他说。 月夕回过神来,问:“大人从太后那里过来?” “嗯。她让我来瞧瞧你究竟如何,是真不记事还是耍把戏。” 月夕心中冷哼一声,脸上却是平静:“原来头几日太医说的话她皆不信?那大人如今觉得我如何?” “你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了。”那人断言。 “怎么说?” “若你记得,便不能心平气和地与我坐一处说话。” 月夕一怔,仔细打量了那人,想起今早春儿说的话,明白过来。 “你是张定安?”她问。 那人似愣了愣,问:“何以见得?” “我观大人言语,与我颇是熟稔。”月夕道,“宫中与我相熟的太医,除了张定安,还有谁?春儿说,我和张太医曾有过节,故而大人说我若记得你是谁,便不会心平气和说话了。” 说罢,她看着他:“我说得对么?” 他的目光闪了闪,他没有否认,少顷,脸上浮起一抹淡笑。 “公主往鬼门关走了一趟,反倒变聪明了。”他说。 这是今日第二回 ,月夕听见这番话语。 不过更叫她有些意外的是,这张定安笑起来甚是好看。 笑意浅浅的,只在眼眉噙了一丝,恰似二月底三月初的春日,不太明媚,却带着刺破冰封的一点暖。 第十七章 探病(下) “公主既然不记事,听来的话切记斟酌再三,不可偏听,不可全信。”他又道。 月夕觉得此人果然是旧相识,话可真多。 她并不答应,只瞥了瞥医箱,岔开话头:“大人不是来为我看诊的么?” 张定安停顿片刻,在对首坐下。 他从医箱里拿出块绢丝小枕,请月夕将手放在上头,伸出两指搭在她的脉上。 月夕不经意瞥了一眼,那手指修长而白皙,很是好看,叫月夕想起家乡的藕带。 不愧是尚书家的公子,将养得真好,却不知性子如何,好不好商量。 月夕寻思片刻,道:“春儿说,我与大人从小相识,那么我也不拿大人当外人。”月夕目光一转,看向张定安,“我想见皇兄一面,请大人帮忙。” 张定安抬眼瞥她,眼中划过一丝诧异,问:“公主为何要面圣?” 月夕也不掩饰,道:“我先前冲撞了他,自当好好解释解释,告罪也是要的。” 张定安注视着月夕,双眸似点了墨一般光润。 “公主真觉得自己错了么?”他问。 月夕没回答,道:“错不错,我自会与皇兄细说。” “你要面圣的意思,皇上昨日就知晓了。”他说。 听得这话,月夕双眸一亮:“皇兄怎么说?” “什么也不曾说。”张定安道,“他未必会见你。” 这倒是不出月夕意料之外。 “公主有什么话想跟皇上说,不若告诉我。”张定安淡淡道,“我可代为转达。” 月夕看他一眼,想起春儿说过,此人是御前的红人。能说出这话,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 “还能说什么呢。”月夕轻叹口气,道,“不过是想求他别让我去和亲。” 张定安似乎全然不觉诧异。 “公主想如何求他?”他说,“公主闹也闹了,寻死觅活,皇上都不曾心软,莫非说上两句好话,他便会应许?” 月夕道:“自然不是。我不想去,可并非不以国事为重,恰恰相反,我是怕我坏了皇兄的大事。” “怎讲?” “先太子出征丘国,兵败身死,丘国大军压境,故有了我这和亲之事。”月夕道,“我去丘国,是为了修两国之好,保境安民。可丘国若知道我得了不治之症,只怕不但不会偃旗息鼓,还要愈加恼怒,再生事端,岂非就是坏了皇兄的大事?” 张定安愣了愣,随即斩钉截铁地说:“公主没有什么不治之症。” 月夕却望着他:“大人怎知我没有?我一时气急晕厥,险些死去,还忘尽前事,大人精通医术,难道觉得这事寻常得很?” 她说得意味深长。 张定安的眉头动了动。 “公主有什么病症。”他问, “多了去了。”月夕与他对视片刻,复又错开视线。 “不过,罢了,不必多言。”她的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淡淡道,“春儿说,张太医与我有少年情谊。可自我死而复生,大人只在今日来看了我一回,我知道大人的难处。大人也不必勉强,就当没有听见,请回吧。” 第十八章 癔症(上) 春儿去了许久。回来时看月夕一人坐在堂上,正是思量着什么,便笑道:“公主起了?这两日内府库送来的瓜果太次,我方才找他们理论去了。他们理亏,赔了我一样好东西!” 她说罢,打开锦盒,只见一根绛红色的牛皮鞭。 “等公主缓过来了,我便陪着公主练练功夫。公主过去最喜欢武术,操练起来兴许能想起过往。” 月夕对此并无兴趣,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春儿收起软鞭,转而问:“听棠儿说方才来了太医?” “嗯,是你早前说的张定安。” 春儿一怔,道:“张太医来了?那可是大好事,他和公主说什么?” 月夕想起张定安离开时的表情,不由露出微笑。 长这么大,她别的本事没学到,最会的就是拿捏人心。 张定安这样的人,吃着宫廷的饭,就算不踩低捧高,也要审时度势,看人下菜碟。 她偏偏不去避讳,直戳要害。 嫩点的人,反倒会生出些愧疚来。 而他显然就是此类。那复杂的眼神,并没有躲过月夕的目光。 这个人只要好好利用起来,能让他为自己做很多事。 “他却没说什么特别的,左不过我想让她给皇兄带些话。” “公主想让他通传?” “他若传了最好,不传也无妨,我要做的事与他无干。”月夕说罢,看着春儿,“有件事我要问你。你说,若有朝一日,我离开了宫中,能去哪里?” 春儿一愣。 “公主想出宫?当初先帝要将你送去行宫,你极不愿意,怎么如今又愿意了?” 月夕苦笑道:“你觉得我待在宫里还有什么乐子?今日闹得这一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半点也不想再去招惹这些纷争,远离了皇宫才叫我安心。只要不是和亲,就是将我送去更远的地方也无碍。” “更远的地方?指的是何处?” 月夕长长叹了一息,抬头看向门外无尽的春光,徐徐道:“我在京师待了十八年,倒想出去走走。都说江南好,诗中又有云,烟花三月下扬州,现今这时日,正想去扬州看看。” 春儿思忖了好一会,道:“公主莫非要去找江东王?” 轮到月夕愣住。 “江东王是何人?“ 春儿答得有些含糊:“江东王么,也是公主的兄长,不过从不曾得势。” “他可是在扬州?” 春儿摇摇头:“他在九江。” 那却离扬州不远了。 “公主若见了皇上,可万万不能提江东王。”春儿压低了声音道,“皇上这皇位得来甚是不易,莫不是太子忽而战死,怎么着也轮不上他。他心里头虚,对这位仅存的兄弟很是忌惮。可江东王早在五年前就离宫了,人家一心游山玩水,当个闲散王爷,哪有那个能耐和皇上斗。公主若旧事重提,怕是给有心之人当成了刀子,转而中伤无辜也未知。” 月夕了然,应了一声。 她不过为日后打算做个试探,却未料试出了这一茬。要去扬州……难上加难。 思量间,春儿又道:“公主,太后身边的周嬷嬷要过来一趟,说要看看公主。” 月夕颔首,忽而道:“春儿,你喜欢这位周嬷嬷么?” 春儿拉下脸,道:“谁喜欢她,狗仗人势,上次来了还要打我。” 月夕微笑:“我帮你出出气,如何?” 第十九章 癔症(下) 不久,皇宫内外被一件大事震动。 海阳公主,得了癔症。 据说,太后身边的周嬷嬷奉命到苕华宫探公主的病,才入了宫门,就见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院子里,活似厉鬼。她指着周嬷嬷说,这是鬼,要来害她,令人绑了起来,打三十大板。 宫里头都知道,公主手下的女卫都是身强体健的,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周嬷嬷拖了出去。 周嬷嬷是太后的心腹,宫里宫外谁人敢得罪。这一下,竟是皮肉受了罪,老脸也丢尽了。 听闻这事之后,太后震怒,亲自驾临苕华宫。那宫门却锁死了,打也打不开。 此事闹得声响太大,便跟一阵风似的,一传就传到宫外。 说起来,海阳公主毕竟是京师的名人,诈尸一事,本就隐隐有人议论,这一下又得了癔症,更是不得了。京城里的酒楼食肆,市井巷口,凡是有人聚集之处,莫不在议论海阳公主的病。 至于宫里,气氛则更是诡异。 “幸好这海阳公主在苕华宫里,她可是个舞刀弄枪的,若发起狠来,见人就砍就说不定。”一个宫女议论道。 另一个宫女道:“我昨儿路过苕华宫时往里头瞟了一眼,你猜我瞧见个什么?我亲眼瞧见公主在院子里支了口锅,说要驱鬼!” 众人都面露异色。 “驱鬼?怎么驱?” “还能怎么驱?捉到了就下油锅啊!”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身上起了一阵寒栗。 往后,苕华宫前越发热闹,而海阳公主的奇事也隔三差五地传出来。 “听说了,公主今日要将她的名剑破虏煮了。” “那东西能煮?” “自然不能,说是煮不化,闹脾气,拿起来要生吞,给人拦下来了。” “……” “还说想吃肉,瞧树上有鸟,挥着刀子就说要把树砍下来。” “公主不是身怀武功,爬个树有何难?” “理应如此,可这却不是关键。后来她宫里头的下人们让御厨给她弄了烤鸽子,她却哭着喊着让人把烤鸽子放生了。” “……” 海阳公主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什么诈尸还阳,什么癫狂撒癔。 事情愈发离谱,没过几天,住在四方馆里的丘国使节连夜敲开了礼部侍郎家的门。 礼部再三请求下,皇帝接见了丘国使节。 当使者问起海阳公主的病情时,皇帝没有回答,只说一切安好,并让礼部设宴款待。 可丘国使者哪里肯善罢甘休,据说很是不高兴,在礼部闹了一场。 * 御书房。 “皇上打发丘国使节,花了不少银两吧?”张定安坐在下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盏茶,抿了一口,“虽说是回去复命的,也需得让他们说的好听才是。怎么说的,买糖资?” 御座旁龙涎袅袅,座上之人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了。 梁朝开立一百三十年,已然不复昔日的强壮。百年盛世不再,番邦朝贡中止,甚至屡屡挑衅。昔日漠北外的丘国,却在几代君王的励精图治中渐渐强大,不断馋蚀梁朝的领地。过去的梁帝多以友邦睦邻自居,用金银财宝换取摇摇欲坠的安宁,直到去年,先帝终于在长子的怂恿下热血了一回,未料惨败告终,王朝的气数至此坠入深渊。 国库空虚,边防积弱,连和亲也要看人脸色,张定安只觉一阵心塞:“去年先太子战败,可谓后患无穷。先帝散财求和,记得当初为了筹集赔款,还折了个户部尚书,如今还得继续赔钱。方才过来时听礼部那头埋怨,丘国人似乎并不罢休,还想接着和亲?” 第二十章 相逢(上) 良久,皇帝睁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道:“自古以来,中原每与番邦和亲,必定倾尽宝藏,带去典籍工艺无数。丘国正是雄心勃勃之时,他们要的不是什么和亲公主,而是强盛的良方。朕也不愿给,只是去年兵败后,北军已然七零八落,边境守卫空虚,不宜再战,所以只得答应他们,秋天以前再议。” “再议?”张定安一怔,“皇上是寻思着,秋天以前,海阳公主兴许康复?” 皇帝无力一笑,道:“朕纵然有那个心让凌霄再去,人家也不敢再要。朕与宗人府商量,便从宗室女子中找一位,也不指名点姓了,谁愿意去谁去,左右好处不少,不怕找不着。” 张定安不由苦笑。 “皇上觉得,公主这癔症,是真的?”他问。 皇帝看他一眼:“你是太医,朕还想问你。” 张定安叹口气,道:“臣不曾亲自为公主看诊,不敢断言。不过以公主脾性,只怕是装不出来的。” 皇帝目光深远,似在思忆。 “不过公主这算得歪打正着。”张定安继续道,“她本不想和亲,在皇上和太后面前都闹过,没想到,最终是丘国的人不要她。” 皇帝轻轻揉动着玉扳指,不置可否。 “听说太后很是恼怒,要治公主的罪。”张定安道,“皇上如何打算?” “治罪?治什么罪。”皇帝淡淡道,“她不曾当面冲撞太后,闹了这一场,除了教训了一个嬷嬷,谁也不曾殃及,何况还有那犯病的名头。朕为了一个宫人治公主的罪,天下人该如何议论。” 张定安有些无奈,道:“可太后的脾性,皇上也是知道的。臣昨日听说,太后召见了几位大臣,要他们再上奏提请和亲之事。” 皇帝闭眼,揉了揉额角。 “暂且不必管她。”他说,“朝上为军费和募兵吵得不可开交,朕无暇理会。” 说罢,他忽而看向张定安:“我看你比朕闲多了,你替朕到太后跟前应付一二,如何?” 张定安面色一凛,随即道:“微臣不才,只配写写药方,岂敢越俎代庖!” 皇帝道:“巧言令色!朕偌大的皇宫,只住了朕、太后还有几位太妃,后宫空空,你替谁写药方?你跟吃空饷没什么两样。朕还不如革了你的职,把你送到你父亲的兵部去,让你好好算算军费如何增减。” 张定安最怕皇帝提这个,只得一本正经地拱手道:“皇上所言极是,微臣有愧,当多为皇上分忧。” 皇帝看他的嘴脸,翻个白眼。 张定安习以为常,继而道:“方才所论公主的异样,臣以为若是公主开了窍甚好,若非如此,还要提防有人在瞧不见的地方煽风点火。” “你也这么觉得?” 张定安颔首道:“早前公主擅闯御书房与皇上对质,言之凿凿,说是皇上害死了先太子,这话本就不是公主能说出口的,必定有人唆使她。只可惜公主如今什么也不记得,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想起当日,沉默片刻,道:“朕那日也是气上头了,险些酿成大祸。” 看着皇帝的神色,张定安亦不由觉得一阵心酸。堂堂一朝之君对着自家不懂事的妹妹,和寻常人家的兄长也没什么两样。 他清了清嗓音,道:“皇上已是仁至义尽了。” 皇帝眸色深深,终究化为一声叹息。 * 月夕闹腾了几日,阖宫上下也随她一般疲惫不堪。 “公主,罢手吧?”春儿苦笑道,“再闹下去当真有失体面。我听说丘国的使者在礼部闹一通之后,已经回去了。” 月夕思忖着,确实可以收手了。 这几日,她也着实辛苦得很,毕竟装疯卖傻也不是一般人干得来的。 她颔首道:“今日便歇了吧,跟外头放出去消息,说我晕倒了,让他们死了看热闹的心。” 春儿如获大赦,赶紧传了话,便伺候着月夕更衣入寝。 她温声道:“你们这几日辛苦了,歇息去吧,等我醒来自会唤你。” 春儿高兴地应声退下,下了帐子,退出寝间,关上门。 月夕愣了愣神。 只有独处之时,她才能暂时忘却皇宫里的荒唐事,想想千里之外的扬州。 此时合该柳树飘絮、春雨绵绵,也该去拜祭爹爹了。 月夕轻轻吁了一口气,困意随即袭来。 她睡得并不踏实,迷糊中忽觉帘子微微晃动、床榻微沉。 有人! 一阵恐惧将睡意打的破碎,心头噗噗直跳,只听那人道:“晏月夕,这公主可当得舒心?” 她猝尔睁开眼,只见床尾昏暗处做了个人,燃烧殆尽的烛光隐隐约约映着那人的轮廓。 月夕又怎会不认识这张精心呵护了十八年的脸,只是这感觉着实怪异。 床边上的蜡烛还没有灭,她坐起身来,与那人相视,道:“窦凌霄。” 第二十一章 相逢(下) 寝宫的窗上开了缝,虫鸣声阵阵,让纱帐之内显得格外安静。 晏月夕和窦凌霄互相看着对方,熟悉的脸,熟悉的嗓音,似自己的,又不似。 虽然大半个月过去了,二人也不止一次幻想着这一日,但如今真对上了,还是难免暗道一句,真见了鬼了。 “你……”月夕有些结巴,压着声音,“你怎么来的?” “这是我的宫室。”凌霄道,“我回来有何难?” “倒是你我这怪事,”凌霄接着问道:“这到底是什么缘由?你可知晓?” 月夕摇头道:“我怎会知晓?我醒来就是这般模样,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懂,只能成日装疯卖傻……” 她说着,神色颇是委屈。 凌霄看着自己那张脸竟是露出苦恼之色,没好气道:“你那癔症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竟使出这等三滥地招数,败了我一世英名。” 月夕一愣,收起哀叹之色,反唇相讥:“你也不必高高在上的,都被活活气死了,还有甚一世英名?你莫嫌弃,今日得了消息,丘国的使节回去了,我这下三滥的招数可替你免了和亲。” 凌霄一愣,却不服:“得意个甚,我可替你揍了徐黑水,你自然也不必嫁他了。” 徐黑水被揍?婚事黄了? 月夕心中倏而一动。 这倒是她一直幻想的事。 “真的?”她振奋道。 那眼睛亮晶晶的。 凌霄看着自己那张脸,觉得傻气得很,却还是“嗯”一声。 月夕不由露出笑容。 “那……谢谢你。”她看一眼凌霄,低声道。 凌霄瞥了她一眼,只觉那笑意有几分刺眼。 她知道月夕被狠狠地欺负了。想她虽然也被迫和亲,但至少嫁的是一国之君,可那徐黑水是什么货色,她那些门人也真下的去手。 她撇了撇嘴,心中的不满也倏而烟消云散:“不客气。我也该谢谢你才是。” 二人相视着,一时无言。 她们都清楚,虽然两人的糟心事都阴差阳错的解决了,但那最大的问题却仍然摆在面前。 这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是月夕先开口:“言归正传,我们这身体要如何才能换回来?” 凌霄摇摇头。 “我曾寻思着是否招上了邪崇,于是一路从扬州北上,探访了些许高僧名道,终不得果。后来细想,我听阿莺说,你那日吃了个假死的药丸,那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叫人龟息的丹药罢了。那是我爹爹从个西域客商手里得来的。” “听起来甚是邪乎,莫非是那药丸的功效?你还有么?” 月夕摇摇头,道:“只此一颗。那是个稀罕物件,可遇而不可求。爹爹说那是保命用的。他曾有老友用过,过了四五日平平安安活过来了,并无似我等灵魂出窍之事,我也是深思熟虑了才敢往嘴里塞。” 凌霄睥睨了一眼:“你哪是什么深思熟虑,分明是被逼上了绝路,死马当活马医,没得选。” 眼看着月夕脸色阴沉下来,凌霄赶紧换了个话头,“你瞧着,我如何才好再弄到一颗?既然你说的无害,再吞一遍试试又何妨?” 月夕白了她一眼,不与她计较,道:“却要往做西域货的商行里打探打探,扬州城里多得是,京师我却不知。不过……那东西吃的是我,与你何干?我倒是听闻这皇宫的风水多有讲究,皇帝更是替天巡狩的天子,你那日指着他的鼻子骂,莫非惹了天怒?” 凌霄却不屑道:“我骂天子却不是第一回 。你料我为何被打发到行宫,便是因为我骂了父皇。” 月夕:“……” 二人同时沉默,一筹莫展。 只听外头传来阵阵更鼓,宫门轰然关上,落了厚重的大锁。 “如果……”月夕顿了顿,话未能问出口。 凌霄知道她说的不过是万一换不回来怎么办,她笑道:“最好别,你大约对付不了太后和我二皇兄。” 月夕觑了她一眼,徐徐道:“太后暂且不议,至于皇上,我虽然对他并不熟悉,可我直觉他并非你想的那般,至少不如春儿嘴里说的那般难堪。你想,我装疯卖傻一事,若无他的默许,我兴许也成不了。” 说起皇帝,凌霄陡然想起那日皇帝决绝的话语,只道月夕劝的毫无道理:“哦?如此看来,你当着公主,却比当正气堂堂主顺遂许多?” 月夕纵然知道凌霄是一副得罪人的性子,却没想到随口就来,她亦毫不示弱:“顺遂不顺遂另说,但我好歹都当过两头都当过,你却从未当过一日正气堂堂主。” “哼,你最后惨败,有甚好说道的?” “那也是当了。正气堂三千弟兄,曾听令与我,他们可曾有一日听令与你?” 凌霄哼笑一声:“我若叫他们听令与我,叫正气堂成了我的囊中物,你可别哭。” 月夕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当一堂之主莫非不用脑子? “你大可试试。”月夕挑衅笑道,“你虽然身怀武功,但正气堂武功高手一抓一大把,你可曾赢过谁?” 凌霄不以为然,瞪起眼:“你怎知我打不过?我赶着回京城,无暇找他们过招罢了。你要想看,我回头便去扬州将正气堂拿下!到了那日,你须后悔你说过这话!” 见自己那张脸竟是露出了张牙舞爪的神色,月夕的唇角抽了抽。 有一刹那,她觉得这窦凌霄也算冲动得可爱。 “我不过说笑,你不必当真。”月夕轻声道,“那太过危险,你想必也知道,沈劭诡计多端,你顶着我的脸出现在正气堂,便是众矢之的。你便在京师等着,看能否等到一个回来的时机。” “坐以待毙不是我的性格,你也别觉得我是为了你,我要回去扬州找着那龟息丸。”凌霄说罢,拍拍手站起身来,“我窦凌霄好歹堂堂公主,这点破事岂能难倒我?” 话音才落,突然,外头传来了春儿的声音。 “公主?”她在帐外问道,“我听到些声音,公主可是在唤我?” 二人面色一变。 凌霄随即趴下,躲到了被子里,快得悄无声息。 第二十二章 祭灵(上) 月夕忙道:“我不曾说话,许是方才做梦,说了梦话。” 春儿道:“可是那点着蜡烛扰了公主的缘故?我去把蜡烛吹了……” “不必!”月夕道,“我就想点着蜡烛睡,你歇息去吧,不必管我。” 春儿“哦”一声。 没多久,外面传来门关上的声音,再无声息。 好险…… 月夕躺在床上,好一会,才松一口气。 再看向凌霄,她也看着她,四目相对。 凌霄坐起来,理了理头发,对月夕道:“那个……春儿是个好人,你可要好好待她,不可对不起她。” 月夕颔首,道:“阿莺也是好人,你会功夫,也要护着她。” 凌霄“嗯”一声,又道:“你还要你小心我皇兄,他是披着羊皮的狼。” 月夕道:“你也小心我军师沈劭,他才是披着羊皮的狼。” 窦凌霄想起沈劭的模样,不置可否。 月夕看着她,沉默片刻,问:“如此说来,你要回扬州去?” “左右无事,又不能换回来。”凌霄道,“你这张脸在京师也派不上用场,何不回去?” 月夕想了想,也是这道理。 “对了,”凌霄忽而道,“我那些印信在何处,拿出来给我。” 月夕讶然:“你要印信做什么?” “自然是弄些银两。”凌霄道,“我当了阿莺的簪子当盘缠,被她念叨了一路。” 月夕睁大眼睛:“莫非她不曾跟你说,那玉簪是她的宝贝?” “说了,可她争不过我。” 月夕:“……” 她不多言,起身下了床,没多久,取来一个小匣子。 “你这些东西,春儿让我收着,我一次也没用过。”月夕道,“这印信怎么能弄到银两?” “我在苏杭一带有几处田庄,是父皇赐给我的,有了印信,日后我便从那里支银子。” 原来是这样,月夕想了想,道:“可我给了你,万一我这里要做什么事,我用什么?” “说你弄丢了,让内府库再给你造一枚。” “这东西能随意造?” “不造就打!” “……” 凌霄将从匣子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印,在腰上的荷包里装好,而后,看着月夕。 “我走了,晏月夕,你保重。” 不知为何,月夕看着她,有一丝失落。 她觉得,自己大约是舍不得那张脸。 “你能替我去拜祭爹爹么?”她想了想,道,“跟爹爹说我很好。” “自然可以。” “我……” “你不能出宫。”凌霄道,“不必替我操持。我临走前,亲自去拜祭母后和哥哥。” 月夕轻轻颔首,转而叮嘱道:“爹爹过去给我许多宝贝,其中不乏名剑名刀,就藏在我屋里西北角的地库里。你若需要可以自取,别告诉别人。” 凌霄也道:“我自幼喜欢写手记,那手记中藏了许多秘密,便藏在慧园清风阁的书斋中,你若想知晓,想办法去一趟,别告诉别人。” “你能给我写信么?每月十五,叫我知晓那头的情形。” 凌霄颔首,“我去寻个可靠之人,每月十五进宫给你送信,届时你回信与我。” “切莫让第四人知晓。” “一言为定。” 烛火燃烬,只有窗外清晖如昼。 二人对视片刻,只见凌霄闪身跃出窗户,消失在黑夜里。 * 夜里,春风乍起,磅礴恰似秋煞,扰动了皇陵永福殿中的长明灯。 灯不可灭,灭则不祥。故而看管这盏长明灯,是殿中守陵人最重要的差事。 一二十执事太监当即从值房赶来,关上门窗,只二人走向祭奠先太子的配殿。这里面倒是平静,无风无声,只见一掌事太监站在窗边,从容地关上最后一扇窗。 阻隔了风,殿里头静悄悄的。 二人赶紧见礼:“曹公公。“ 曹煜拂了拂窗棂上的薄灰,道:“今日天儿看着就不好,清晨时候我让你二人入夜前将窗关了,忘了?” “这……”二人相视一眼,一人道,“没忘,只是那会儿瞧着没有起风的迹象,于是寻思着……” 曹煜没有说话,转而指向案前,问:“方才何人前来拜祭,如何蒲团也未整理好?” 二人上前看,那蒲团仍在原处,只是有浅浅的凹印,于是为难道:“公公明察,今日无人前来拜祭,想必是这蒲团有些老旧,留了些浅印,小的这就去换个新的来。” 曹煜默默注视片刻,道:“不必,你二人且退下,将门关上。” 二人对视一眼,赶紧应了个是。 关上殿门,二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待远离了配殿,一人啐道:“也不撒泡尿瞧瞧什么嘴脸。这里并非东宫,他的主子都没了,还改不掉给人上眼药的毛病。” “你还想不明白?”另一人语重心长,“你要想,若非先太子突然战死,他可是御前总管,太监里头最出息的那位,轮得上那狗尾巴赵福德?你又瞧他如今作甚?成日惦记着门窗关没关,蒲团上有没印儿,嘁,猫狗一般的玩意儿。他不过是心里憋了一口气,打肿了脸充胖子,在你我跟前摆谱儿!” “唷,光给咱们摆?他有种倒是给这皇陵里的老太监摆一个试试?” “永福殿上老太监可是侍奉过先帝的,辈分比他高,他敢摆?嘴巴子够他吃的。再说了,你问的什么鬼话?他有种没种你还不知道?” 两人贼笑着对视一眼,赶紧跑了。 配殿里头,曹煜徐徐踱步到祭坛前,蹙眉打量着蒲团上的浅印,随后目光又落在香坛里新燃的线香上。 他扬声道:“阁下既然诚心拜祭,何须鬼鬼祟祟?藏身房梁不是长久之计,阁下现身吧。” 话音刚落,曹煜便见房梁暗处出现一青衫女子,从梁上飞身而下。 他年过半百,眼神却不差,隔了十余步也能看清那女子的模样,却是一副陌生面孔。 曹煜肃声问:“皇陵乃天家重地,你是何人?为何深夜擅闯?” 只见女子微微叹息,笑了一声,随即空手摆出个迎敌的招式,道:“空口无凭,多说无益,我且与公公过两招,公公便明白了。” 第二十三章 祭灵(下) 曹煜看那架势,心中暗吃一惊。 “小姐如何习得无量拳?”他盯着她,问道。 凌霄并不作答,脚下猛一发力,攻了上去。 曹煜知道分寸,只侧身躲开,并不进攻,目光死死锁在她的拳法上。 “你……” 他方一震惊,凌霄的快拳便在他面前两指处停下。 “我七岁习武,得了一位启蒙师父教习无量拳,他曾言无量拳虽平平十二招,但里头万千气象,百般变化,常习常新,为拳法之集大成者。我幼时并无耐性,是这师父哄着骗着让我学完了无量拳,历时一年三个月。学成之时,师父说有我这一个徒弟,此生足矣。” 这话说得清楚,一字一句,都教曹煜震撼无比。 曹煜盯着那张陌生的脸,不可置信地问:“公主?” 凌霄听得这两个字,终于放下心来。 她望着曹煜的脸,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涌上心头,委屈地唤了一声:“师父……” 说罢,眼圈竟是红了。 叫一个太监师父,世上只一人。他们约定,只有私下时能这么叫,这亦是他们二人的秘密。曹煜定了心,赶紧伏地拜道:“老奴见过公主。” 凌霄将他扶住:“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师父还来这些虚礼做甚?” 曹煜惊诧地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公主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早前听闻公主薨了,宫里头让皇陵备下灵位,老奴痛不欲生。后来听闻公主又活过来了,还得了癔症,是怎么回事?” 提起那些,凌霄不由苦笑。 “一言难尽,且后面再说。”她说,“这些日子,师父过得还好么?” 曹煜的目光动了动,亦垂下泪来。 “老奴早该去见公主一面,但老奴没脸……”他长叹一声,哽咽道,“是老奴愧对公主的嘱托,没能将太子平安带归,老奴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往事涌上心头,太子的血襟犹在眼前。 “师父切莫自责,”凌霄劝慰道,“皇兄战死的情形我早已知晓。他是在前军遭了埋伏,师父那时奉命到后军催粮,又怎能及时回护?若非师父后来舍身往死,硬是在那秃鹫盘旋的死堆人里将皇兄找着,只怕皇兄至今还下落不明,成了一具无人相认的枯骨。” 凌霄尽管尽力地说些安慰话,心里却也不好受。、 太子噩耗传来之时,她只觉天都塌了。而这事,不过是后来一切变化的开始。 别说曹煜,就是凌霄自己,也常常悔青了肠子。她曾想,若是她能随太子出征,随行左右,是否能叫太子躲过丘国人的暗算? 师徒二人相对垂泪,一时无言。 外头的春风汹涌如北风呼啸,鼓动门窗轰隆作响。 长明灯忽闪,转而归于平静。 曹煜抹了泪,叹息一声:“老奴失态了。” 凌霄知道沉湎于过去无益,也擦擦眼泪。 “师父。”她说,“我若告诉你,我是借尸还魂,师父信么?” 曹煜看着她,皱眉:“借尸还魂?” 凌霄于是将这些日子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知曹煜。 凌霄说罢,重说一回,依旧叫她难以置信,曹煜更是惊得闭不拢嘴。 “其实我也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这些荒唐事却是真的。”凌霄苦笑,“师父虽远在皇陵,却也听闻了我得了癔症。师父,所谓得了癔症,不过是遮掩。” 曹煜眉头皱得更深。 眼前的人,虽然全然不是公主的模样,但她一招一式都是曹煜教的,他断然不会认错。怪力乱神之事,曹煜是向来不信的,可如今这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让他陷入惊疑。 不过曹煜到底是见惯了世面的老人,还是很快镇定下来。 “如此说来,宫里头公主并非公主本人?”他问。 凌霄颔首,道:“她是扬州一个镖局的当家,我刚从她那儿过来,她对此事也没有头绪。若非要说些关联,便是我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我醒来时是在棺材里,她醒来时也是。兴许是命里有些巧合,老天要让我二人重活一回,才无端来了这一出。” 曹煜回想这方才凌霄说的那些事,又询问了许多细节,凌霄一一回答,并无保留。 “如此,公主有何打算?”他问。 凌霄看着他:“从前师父常说,我从小就是一副不受拘束的性子,若换了个身子,能走出深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这事成真,我反正也一时没有头绪,倒不如将错就错,就着这身子把日子过下去。” 曹煜听出些端倪,讶道:“公主想放弃身份?” “我倒也是想。”凌霄苦笑,“宫里头的纷争着实无趣得很,我早就想抛开。可当下,却并非可抛开的时候。师父也知晓,无论谁当海阳公主,日子都不好过。我方才与那晏小姐聊了几句,她是个好女子,我不能叫她替我受那个罪,终归有一日,我们会找到方法换回来的。” 曹煜看着她,少顷,颔首。 “公主圣明。”他说。 “我来找师父,其实是有一事相求。”凌霄道,“师父也知晓,我在宫外着实没有什么可托付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师父了。” 曹煜忙道:“公主切莫客气,能用得上老奴,公主尽管说。” “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凌霄道,“我与那晏小姐约定了每月十五通信一回,我从扬州来信容易,但要递入宫中却是十分艰难。可否每月十五请师父去驿馆取信,设法替我递到宫中给她?” 曹煜不置可否,先问:“此事可有其余人知晓?” “没有。只你我还有晏小姐知晓,若师父需要人手,我便设法让春儿帮忙?” 曹煜想了想,摇头:“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好,即便是春儿,也能瞒则瞒,一来避免节外生枝,二来也免得连累了她。公主放心,我便设法替公主跑这一趟,信由我亲自递到晏小姐手里。” 凌霄望着他,松了一口气。 曹煜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偌大的宫殿,哪条道能明着走,哪条道能翻墙出,都在他脑子里头。想她小时候偷溜出宫,多少回都是曹煜带的。 “师父,”凌霄有些愧疚,道,“这些日子,我不曾为师父做过什么。可我心中一直惦念着师父。师父放心,待将来我真的归位了,定然会设法让师父离开这清苦之地。” 曹煜笑道:“公主的心意老奴心领了。老奴不苦,这里清闲,老奴没事在太子跟前和太子说说话,何其自在。” 凌霄离宫五年,早知晓所谓的苦不是身上的劳累,还是心里的孤独。 可她如今什么也许诺不了,还需得来日。 “师父,我走了。”她起身道,“师父好好地,等着我回来。” 曹煜郑重拜道:“公主千万保重,老奴盼着公主回来。” 凌霄回首,深深看了一眼灵位上的灵牌。 长明灯晃了晃,曹煜再抬头,已经不见凌霄的踪影。 第二十四章 御书房(上) 清晨,露水盈盈。 凌霄骑马站在高高的田垄上,遥望着晨雾中的京师,而后“驾”地一声,打马南去。 苕花宫中,月夕早已醒来。 “公主今日醒的早,昨夜睡得可好?”春儿笑着带了一溜婢女进屋,预备洗漱。 “好。”月夕伸个懒腰,道,“有好些日子没睡得那般安稳了。” 这是真心话。 昨夜窦凌霄来跟她长谈一番,虽然两人仍然对这借尸还魂之事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莫名的,月夕觉得心头踏实下来。仿佛一个关在牢里的人,发现自己并不孤单,因为隔壁还关着个垫背的。 “公主兴许是累了。”春儿拧了巾子替她拭手,“公主昨夜究竟梦到了什么?竟说了那许多的梦话?” “那可多了,”月夕继续编着瞎话,“跌沓起伏得很,像真的一样。若非你将我唤醒,我还不知要说出多少梦话来。” “还有这等滑稽事儿?”春儿捂嘴轻笑。 月夕想起昨夜和凌霄的谈话,目光含笑,道:“梦见了自己,和自己说了许多话。” “啊?”春儿不明所以。 月夕没有多言,只看向窗外,道:“今儿天好,用过早膳便出去走走。” “公主要出去?”春儿诧异道,“我且让人到御前通报一声,公主要去何处?” 月夕从案上拾起一支珠钗,对着铜镜比划了一番,徐徐道:“不必遣人,我自去通报。你只消告诉我,御书房怎么走。” * 月夕想,窦凌霄兴许就是一碗壮胆酒。昨夜听她说要回扬州去拿下正气堂,她自觉不能怂,非得做出些什么让窦凌霄刮目相看不可。 一如凌霄始终疑心那枚龟息丸,月夕更加放不下御书房。 凌霄就是在那里当面大骂当今天子,而后一命呜呼。那皇帝纵然可恶,可这桥段若落在茶馆的说书先生手里,有一专门的说法,叫遭报应。 放在过去,报应不报应的,月夕根本不相信。 可经历了一回生死,她觉得自己思路愈发广了,对报应这一说也变得将信将疑起来。 没什么是不可能,是真是假,验证一回便知。 凌霄那日闯御书房的时辰是未中,月夕也挑了同一个的时辰,不打招呼,出了苕花宫便直奔御书房而去。 御前总管赵福德也就先一盏茶的时间听闻了凌霄要来的消息,匆匆迎出去,便见凌霄已然穿过了御书房花园。 内卫能拦下海阳公主的人,也拦不下海阳公主,只好在月夕左右半拦半就地劝:“公主,此乃军机重地,无诏不可擅闯!” 月夕却边走边问:“军机是个什么鸡,好吃么?我一会儿问皇上要一只来吃吃。” 赵福德恰好快步到跟前,听见了这一出,心下震惊不已。眼看着四周内卫也露出异色,赵福德赶紧将人打发走。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今日公主又有了异样,若叫别人听了去,又要叫人听笑话了。 心中百转千回,脸上早已绽开了笑。赵福德迎上去做礼:“御前总管赵福德拜见公主。” 月夕只瞥了一眼,丝毫没有停下来客套的意思,边走便问:“皇上呢?” “皇上不在御书房。”赵福德赶紧道,“公主若有事,何不告诉奴才,奴才替公主转告皇上。” 月夕却突然停下来,露出一丝诡异的笑,道:“不在?不在最好。我上回来,丢了件东西在这里,好巧好好找找。” 赵福德被那笑惹出一身汗毛倒竖,忙道:“公主丢了什么,奴才让人替公主找就是了。” 月夕却指着自己的脑子,道:“丢了乖乖。” 赵福德的笑僵住,问:“不知乖乖是何物?” 月夕眉头一蹙,道:“连乖乖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帮我找?让开,我自己找去。” 她说罢,随手一推,将赵福德推了个踉跄。 月夕不由得眉梢微扬。 一手将人推翻这种好事,她过去可不敢想,这副强壮的身子倒是给了她不少好处。 她越发坚定地往里头闯。 穿过描金绘彩、柳荫装点的朱红回廊,跨过书房的高槛,只见屋内匾额上写着笃厚恭谨四个大字。门柩投下的光影,就映在屋子中央的御座上。 案上香烟袅袅,朱批未干,一串念珠还摆在卷宗上。 这便是御书房。她竟然闯了皇帝御书房。 月夕有些像在做梦的感觉,但很快定住了神。 千万别细想。心里一个声音道,该干什么干什么。 她暗自深吸口气,回头往门外望了望,只见院子里的柳树静立,阳光穿过枝条,碎碎地洒在地上。 也不知为何,那赵福德方才还推三阻四的,如今却不见跟来,偌大的屋子只就她一人。 一个人当然好,她可以放开了尝试。 月夕闭了闭眼,想象御座上坐了个人,就跟沈劭之辈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而后,她开口道:“你是猪油蒙了心了?” 话才出来,她就即刻打住。 这屋子不大,回声却不小,可见皇帝在里头骂人是何等威风。 月夕又看了看门外,依旧没人进来。 她又清了清嗓音,重新道:“你是猪油蒙了心了?那丘国国君长得方的圆的你都不知,就敢把我嫁了?我日后生出个歪瓜裂枣的猴崽子叫你舅舅,到时候是谁的错?叫全丘国人都猜你也一副歪瓜裂枣样,你就脸上有光了?你一人被污倒好,莫败坏了我老窦家的名声!” 她想了想,终于撂了句狠话:“你没资格当我兄长,更没资格当皇帝!” 说罢,走上御座的高台,用力踩了踩。 待下得来,两眼一翻,仰面倒下。 凌霄当日骂皇帝,屋子里只她和皇帝二人,连春儿也不知晓她究竟骂了什么。 只知道她最后晕死在地,被人抬了出去。 月夕只能照着春儿所说,大致模仿。 她躺在地上,闭着眼,等着一阵天旋地转,物转星移,万籁俱寂…… 等了一炷香,真的有些发晕,但她知道不是回去了,而是她困了。 她叹息一声,睁开眼。 果不其然,笃厚恭谨四个大字依旧。 第二十五章 御书房(下) 月夕坐起身来,仰头看着那四个大字,一时间有些怔忡。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大胆的探询之法,并且像个傻子一般试了一次。 可最终,仍然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 灵魂出窍这等奇事,该问谁呢? 月夕只得失望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拍了拍衣裙。 环顾四周。 五进的屋子,里头被纱帐隔着。 清风拂来,帐帘轻轻摇曳。 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去处。 月夕琢磨着,这可是皇帝的御书房,多少人想瞧却连边都挨不上,不若探索一番,也算不虚此行。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捻了捻那纱帐。 虽是纱,却如丝绸般柔软,倒是市面上没见过的料子,不知是哪里织造的。 “公主?”忽听门外一声唤,月夕赶紧撒了手。 转身瞧,是赵福德站在门外,问道:“公主在做什么?这里是御书房,不宜久留。” 月夕揉了揉额角,蹙眉道:“原来这里是御书房?我方才忽地一醒悟,一时半会儿不知身在何处?既是御书房,怎的不见皇上?” 赵福德进了屋子来,搀着她,将她请出了屋子。 “公主又忘了?奴才方才和公主说过,皇上不在此处。公主硬说要进来找东西,可找着?” “找东西?”月夕一脸懵懂,“我哪里丢了什么东西?” 她想了想,忽而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我起初往御书房来,是想和皇上问一声,我想去慧园走走,他是否应允,怎的又成了找东西?” 赵福德讪讪:“公主精神不好,兴许是忘事了。” 月夕却瞪他一眼:“谁说我精神不好?谁说我忘事?” 赵德福:“……” 月夕理直气壮道:“你回头替我跟皇上问一声,就说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常去慧园,想过去走走,看能否想起些什么。” 这还不叫忘事? 赵德福不敢生事,只得顺着这瘟神,道:“是,奴才回头见了皇上,立马替公主问一声。只是容老奴再多嘴一句。公主若有话,可叫下人传,万不可再擅闯御书房。” “我知道御书房不能闯,只是我的话你们当真会传?我求见皇上好些日子了,皇上始终不见,是你们不传,还是皇上不见?” “公主明鉴。”赵福德赶紧道,“公主的话我等不敢不传。皇上自有皇上的打算,我等不好猜测的。” “那就是皇上不见了。”月夕幽幽道,“如此这般,我还不如回去行宫的好。” 赵福德赔笑着将月夕送出园子外,将她交给春儿等人,待她走远,才擦了擦额角,长吁了一口气。 他不敢多做停留,赶紧返回御书房中,来到月夕方才正要掀开的纱帐前,猫着腰道:“皇上,公主走了。” 里头才有个沉沉的声音问:“她说了什么。” “公主说想去慧园走走。” 等候良久,皇帝才道:“未尝不可,你替朕去办个差。” * 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月夕闯的这一趟御书房,很快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皇上又遣了太医来瞧,等回去了,太后不放心,又遣了跟前的嬷嬷来瞧。 周而复始。 月夕早就拿捏好了。只要她还疯癫着,只要皇上还遣太医来,她们就不敢造次。 周嬷嬷是不敢来了,其他太后手下的人倒是来的勤快。 月夕更是诚意满满,给每位宾客都备上了不同的戏码。好好说着话,椅子底下钻出虫啊蛇啊之类的东西已经不稀奇,最可怜的是一位平日里和周嬷嬷一样得势的命妇,进屋时候,看到房梁上吊着一个长发白衣的假人,吓得她大喊大叫地夺路而逃,体面全无。 命妇和嬷嬷们威风凛凛地来,面如菜色地离去,几次三番之后,再有人过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在海阳公主手里毁了一世威名。 而这一切,海阳公主那边的解释则更是诡异。她说那是先帝托梦,让她在宫中作法驱邪。 春日里阳光正好。 月夕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饮了一口茶,正是惬意,便听得春儿在院子里扬声道:“赵公公来了!见过公公。” 她即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放下茶盏。 赵福德在门外见礼。 月夕笑道:“原来是赵公公,不必多礼。春儿,昨日抓的蚱蜢晒干了,去取些来,给客人泡茶喝。” “公主不必客气,”他赵福德是听过这一茬的,赶紧阻拦道,“奴才此来,是奉了圣谕。公主不是想去慧园么?皇上准了,叫奴才带公主去走一走。” “哦?”月夕露出惊喜之色,“皇上大恩,我得好生谢他。春儿,把那几只蜈蚣包起来,等我从慧园回来,顺道给皇上送过去。” 赵德福看着春儿果真拿着几只纸包走过来,只觉太阳穴跳了一下。 一盏茶后,月夕晃晃悠悠地坐在步撵上,手里拎着一袋蜈蚣干。她打量了一眼赵福德的背影,问道:“既然去游玩,我自个儿带人去就是了。公公怎么反倒把我的人打发了?” 赵福德恭顺地退至步撵旁,笑道:“回公主的话,能陪公主左右,是奴才的福分,是奴才受宠若惊才是。去慧园并不需要许多人。怕人多了,太后那头又要责怪了。” 月夕淡笑着,心中却不由得狐疑。 方才出门时,赵福德说稍后皇上兴许要过来,让春儿领人将乱糟糟地苕华宫收拾妥当。 月夕那时就觉得怪异,如今听了赵福德的话却越发肯定,赵福德确实是故意支开她的人,为了掩人耳目,只带了木讷的棠儿。 她对这内廷不熟,只觉得往北穿了一道道宫门,到了北边的一处宫门前。 抬头看,那牌匾上写了慧园二字,下方站了一人,身着水蓝色圆领衫,长身玉立。 却是多日未见的是张定安。 步撵降下,棠儿上前将月夕搀扶出来,便听张定安道:“公主来了。” 月夕瞧着他,心头有些怪异。 她好歹已经顶着这公主的名号多日,纵然是周嬷嬷之辈,见了她也不得不老实做礼。这张定安却是嚣张,上回和这回都从未行礼。 她不由得蹙眉道:“大人与我十分熟稔么?如何连行礼也免了?” 张定安却讶异:“公主过去不拘小节,从不叫我见礼,我也习惯了,怎么如今讲究起来了?” 月夕不由得看向棠儿,问:“是么?” 棠儿赶紧摇头,道:“回公主,奴婢也是第二回 见张太医,过去之事并不知晓。” 张定安浅笑,打了个手势引她入内。 月夕跨入园中,只见园子幽静得很,花树扶疏,假山叠嶂,不像宫室,倒像是民间的宅子,倒是有意思。 她看张定安的背影,问道:“大人怎么来了?” 话音才落,忽而身后的宫门支呀关上,落了栓,而后便听张定安道:“皇上口谕,公主今日起移居慧园,静心修养,不得离开慧园一步。” 月夕看着他,目光一寒:“皇上想软禁我?” 第二十六章 慧园(上) 慧园这地方有些来头。 听闻从前曾有一位乐宗皇帝,天生爱玩,身着布衣微服私访大半年,乐不思蜀。后来内阁大臣悉数出动,不愿千里跑到广州找人,才将皇帝劝回来。 这一回宫便再不能出去。乐宗皇帝惦记着远在南方的田园风光,令人造了这处园子。他曾在南方宠幸一农家女子,后来迎进宫来,封为慧妃,那园子便和慧妃同号,命慧园。 有传言说,乐宗皇帝和慧妃曾在慧园里饲养家禽,开垦种田,过了好几年地道地农家生活。不过乐宗驾崩之后,后来的皇帝不屑与之同伍,这慧园便荒废了。 待到凌霄这一代人,也不知是谁察觉了这园子的景致与皇宫截然不同,又将这园子挖了出来。 皇宫里的皇子皇女虽是天潢贵胄,但毕竟难得出宫。这皇宫里金碧辉煌的宫室他们已是司空见惯,看到那山水田园反倒觉得稀罕。 故而无论是凌霄还是别的皇子公主,都喜欢到慧园去玩耍。 宫墙铁门锁不住,接二连三地被偷偷撬开。先皇后知道之后,索性令人拾掇了这园子,大大方方地敞开正门,好叫皇子公主进去游玩。 凌霄身为先皇后的掌上明珠,在这园子亦有特权。 她不仅能进去,还有有一处专门的屋子,专供她玩累后的栖息。这屋子隐藏在一片桑树林里,名晴好馆。 而今,月夕被皇帝关进了慧园,便宿在这晴好馆里。 张定安徐徐说着一草一木的缘由,月夕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内心反复思量着如何是好。 张定安看她无甚反应,便道:“你无需多想,皇上不过让你在此静养片刻,等事情平息了,便会叫你回去。” 月夕道:“皇上让想叫我静养,何不将我送回行宫去?连个招呼也不打地将我关起来,叫我如何不多想?大人便与我实话实说吧,是否因为我那日擅闯御书房,叫皇上不高兴了?” “确实有这层缘由。” 月夕看着他,露出委屈之色。 “我也知我犯下了大错。那日,我见到御书房,便又犯病,鬼使神差地跑了进去。我也不知我做了什么,清醒之时,却是赵公公在御书房里找到了我……” 张定安没有回答,看她一眼,只继续前行。 没多久,晴好馆到了。 只见这是一处颇为别致的去处。院子里竟有南方的天井,日光从高高的屋顶上撒落下来,让屋子里甚是明亮。 “有些话,我便敞亮了说。”张定安看着月夕,道,“公主到底有没病,你知我知,皇上也知。公主用这招糊弄了所有人,但切莫用在皇上身上。” 听到这话,月夕并无惊讶。 说实话,她一直觉得,张定安能做给皇帝看病的太医,到底还是要有本事的。如果这点把戏都看不透,那么只能说明从他到皇帝,都是蠢材。 可惜不是。 但一码归一码。他们不信是他们的事,月夕却自知绝不能认。 人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又听闻今上是个心狠手辣的,谁也不知招认的后果是什么。按章程,这可是愚弄太后和欺君,不仅窦凌霄的小命得交代出去,阖宫上下也得跟着倒霉。她才不会犯蠢。 “说到底,皇上就是不愿信我,究竟过去造了什么孽。”月夕叹口气,面色委屈而落寞,轻声道:“皇上要给我安罪名,好歹得见我一面,听我当面陈情才是。” “皇上并无打算给安什么罪名。”张定安神色平静,“不过我确实好奇,你究竟为何想见皇上?” 他说罢,目光一转,徐徐问道:“就为了骂他一句他不配当你兄长,不配当皇上。” 月夕的心提了一下。 这话是她在御书房说的。 可她那日发疯,是笃定里面没有人,才壮着胆子干的。 心思转了转,她想到了赵福德。 必定是那赵福德在门外偷听了,告了她一状。 她看向张定安,心头冷笑,总算露出了尾巴。 原来聊半晌,套了半天话,源头就在这儿。 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怪不得窦凌霄还跟他闹翻了。 这皇宫里根本就没有好人。 “大人莫开玩笑,我上次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已然遭了天谴,怎还会重蹈覆辙?”她说,“大人切莫听信谗言才是。” “这话是皇上告诉我的。” 月夕的目光定住。 张定安看着她,似乎对她脸上那微妙的神色变化很是感兴趣。 “我听皇上所言,也甚是奇怪。”他不紧不慢道,“他说他那日在御书房的里间小憩,看公主突然闯进来,指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大骂,往台阶上用力踩了踩,而后倒地不起,俨然似市井中的疯子。皇上也甚是不解,还召我去,问公主是否真的病了?还是说,那番举动是否有什么深意?” 他注视着月夕,似乎在诚心求教。 月夕面露困惑,心头从云端跌到了泥地里。 那日赵福德说了皇帝不再,她左右观望,料定了殿中无人才纵了性地撒泼,谁知道那里间竟然还藏着个狗屁皇帝? 一瞬间,她想起来了。 那日,她曾对御书房的那道帘子好奇,想看一看,手也已经触到了帘子的边上,若非当时赵福德唤她一声,她大约已经随手掀开。 而她如今大致清楚赵福德为何偏偏在那时出现,因为皇帝就在里面。 并且对她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 背脊一阵发凉。月夕甚至已经没有了骂这些人卑鄙的心思。 她只想着一件事,皇帝会不会恼羞成怒,把自己给砍了? “公主?”张定安道,“公主还未回答在下的疑问。” 月夕毫不怀疑,他今日若不问出些什么,是不打算放过她了。 都是一个粪坑的,他可不会比皇帝干净。 可她又岂会轻易就范? 她露出委屈之色:“我方才说过了,我犯病时,自己做过什么,全然毫无记忆。让皇兄见到我犯病的模样,冲撞了龙颜,我实愧疚万分。皇兄若恼怒,我自当请罪……” 张定安注视着她,少顷,淡淡道:“公主仍不肯承认装病?” 第二十七章 慧园(下) 月夕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内心却在想,罪名越来越多,这下还叫她承认,是当她没脑子么? “大人怀疑我装病,可这病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装来有什么益处?若说我过去有那个胆子,但重活一回,那股子蛮劲没了,连胆子也丢了,骂皇上是万万不能够的。” 说罢,她泫然欲泣:“赵公公也是,明明知道皇上在歇息,怎又说皇上不在?我犯病时,不能自制,可他是亲眼见我闯进去的,怎不拦着我?” 月夕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瞥着张定安。 张定安神色依旧波澜不惊。他看着天井上漏下来的光,缓缓拨弄着手上的扳指,也不知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在想着别的事。 “说完了?”少顷,他开口道。 月夕装模作样地吸了吸鼻子,用巾帕点了点眼角,“嗯”一声。 他站起身来,看月夕一眼:“公主的话我自然会转达,不过公主恐怕也免不了在此处待上一阵子。我说了这并非长久之计,公主且耐着性子,静养些日子,这对所有人都好。” 月夕也不再纠结,这皇帝说是要软禁她,便是要软禁她,哪里会与她理论什么。 她轻轻叹息一声,站起身来,道:“如此,我便不送大人了。” 张定安看着她,背着天井里的光,教人觉得那双眸沉黑如墨。 他仍似从前一般没礼貌,只一颔首,转身而去。 没走两步,忽而听月夕唤一声:“大人。” 他回头。 月夕望着他,目光温和:“还是多谢大人与我说道一二。我在宫中没有朋友,若大人不嫌弃,能否偶尔来与我说说话?” 张定安不置可否,道:“告辞。” 说罢,转身而去。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月夕站起身来。 “去替我打探打探,晴好馆的书斋在何处?” 她倒要看看,在窦凌霄的日记里,这皇帝和张定安就是什么牛鬼蛇神。 * 是夜,御书房前,张定安听召而至。 里头仍在议事,赵福德看一时半会没个停歇,便领张定安到偏殿,令人端来茶水和点心。 “听说了个事儿。”张定安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海阳公主让皇上关到慧园去了?” 赵福德奉上茶水,道:“正是。” 张定安笑了笑:“公主还不掀了天去?你去办的?被打了么?” 赵福德讪讪:“在下不过将公主请到慧园,其余一概是皇上亲力亲为。” “皇上亲自……”张定安先是怔了怔,转而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等了小半个时辰,议事终于散了,张定安才抖了抖衣袍进殿。 皇帝倦极,起身邀他往花园里走走。 张定安从赵福德手里接过灯笼,随行在一旁,问:“皇上找我,有何吩咐?” “凌霄的事你听说了?” “方才听赵福德大致说了。”张定安道,“早听闻皇上拟了张圣旨,我还以为是让赵福德去传的,后来却知不是。皇上自个儿把自个儿的圣旨传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只见他恭敬地低着头,叫人辨不清神色,可那低笑却怎么也藏不住。 “朕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听了这话,张定安反倒确定自己小命得保,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微臣知道皇上才是最委屈的。”他叹口气,“谁能想皇上这当哥哥的,竟是长了颗老妈子的心。公主就是一副粗直的性子,品不出皇上的关怀。照我说,皇上索性让微臣走一趟,微臣和公主吵架有经验,让微臣去敲打敲打她。” 皇帝颇是不屑:“张定安这名字如今是我的,你要去又是个什么身份。” 张定安笑嘻嘻:“微臣不介意僭越僭越……” 瞥见皇帝眼神里带上了杀气,张定安识趣地闭嘴。 “你且放心,”少顷,皇帝道,“朕不过暂且借你的名字一用,不会败坏你的名声。” “微臣的名声都是皇上给的,皇上不必见外,拿去用就是。”张定安狗腿道。 皇帝“哼”一声,继续往前逛园子。 “皇上究竟为何要把公主关到慧园里去?”张定安好奇地问道。 皇帝折下一朵茶花,不紧不慢道:“苕华宫那地方如今成了是非之地,宫里宫外都想知道里头的事,是个长眼睛的就想往里头探点东西,凌霄也不遗余力地折腾,前几天还折腾到我这儿来,让太后又把朕一顿好说,到头来还是跟朕讨债。” 听得这话,张定安亦不由苦笑。 若说皇帝在这世间有什么烦恼,便是这太后了。 “故而皇上就将公主送去了慧园?” “慧园墙高,侍卫把门关好守严了,凌霄出不来,太后也进不去,两相清静。这些日子,为了这癔症之事,宫里宫外闹得鸡飞狗跳,也是该整治整治。” “是这个道理。”张定安道,“不过公主如今不必去和亲了,她心头怨气也该消了。皇上为何不跟公主坦白了身份,和公主好好谈谈?” 说罢,他赶紧补充道:“不是臣不舍得自己的名字,就是单纯地问个话。” 皇帝冷哼一声,道:“谁稀罕你那文不对题的狗名字,亏你爹盼着你保家卫国,叫你定安,其实叫作乱也不为过。” 张定安委屈道:“皇上不喜欢我的名字也罢,怎么还骂人了?” 皇帝不与他啰嗦,只看着前方。 灯笼映着院子里的矮竹,在白墙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我兄妹二人之间情义淡薄,恩怨纠葛难以厘清,故而有了今日之事。”他缓缓道,“你身为太医也知道,她当下最忌刺激,如今虽不记得一些事,却是正好。反正于她而言,朕也不算什么好人。她不记得朕,并非坏事。” 张定安明白过来。想起从前的过往,心中亦是欷歔。 “皇上就打算一直这么瞒下去?”他问。 “待她的病果真痊愈了,再坦白不迟。”皇帝道,“日后,朕会替她觅一佳婿,让她远离宫廷,彼此相安无事。朕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便也只有如此。” 张定安沉吟,也觉得确实如此,叹一口气。 皇帝没有再多说下去,道:“此事便暂且搁置,我叫你来,是为了另一番事情。” “哦?何事?”张定安问。 “凌霄那日擅闯御书房,朕越想越觉得古怪,让朕想起前一回的对峙。”皇帝道,“你可还记得,上回你我谈及此事时,曾疑有人从中作梗,在凌霄面前煽风点火?” 张定安怔了怔,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朕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办这事。凌霄在苕华宫和沙河行宫里头的人都交给你了,想个聪明点的法子叫他们自己露馅,切莫打草惊蛇。” 第二十八章 正气堂(上) 扬州城。 凌霄带着阿莺风尘仆仆地归来,头一件事便是去酒楼大快朵颐,而后去裁衣铺子添置了几套新衣。 阿莺回到宅子里,开心地在铜镜前打量着身上的水红色襦裙,看凌霄进来,便道:“小姐方才去哪里了?快看这身如何?” 凌霄笑笑:“好看。”说罢,往她的发髻插了个东西。 阿莺诧异地扒下来,竟是此前典当的簪子。 她不由得惊喜道:“小姐方才替我去赎簪子了?小姐怎么不早说,我自个儿去就是了。” “不必你去。”凌霄道,“你这宝贝簪子既然是我当的,就该我亲手赎回来还给你。我办事有始有终,你可放心。” 阿莺望着她,笑眯眯的,满脸崇拜。 她们去京城这一趟,可谓是收获颇丰。 小姐说,老爷生前曾在京城一处钱庄里存在了一笔巨款,要去京城取。阿莺一度不相信。若老爷真有这么一笔钱财,小姐先前怎么不动? 没想到,到了京城之后,小姐竟真的就取了一只匣子回来,里面放着厚厚的银票。 阿莺看到银票上的数目时,觉得自己眼花了一下,如同在做梦。 当她一张一张数清楚,用尽毕生所学加一遍,她觉得自己又眼花了一下。心跳之快,激动得几乎昏过去。 “小姐,”阿莺将簪子重新插回去,感慨道,“我总觉得这是在做梦。那龟息丹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小姐在鬼门关转一圈,竟是武功也有了,钱也有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晏月夕确实捡了大便宜。凌霄心想,这可是堂堂海阳公主的身家。 “自然不是做梦。”凌霄在椅子上坐下,从腰间把钱袋摘下来,道:“我不擅保管钱财。这银子搁我这儿,十有八九要弄丢的,你且替我收着,平日的吃喝用度便从里头支,等用完了再找我要。” 阿莺掂了掂,足有十两重。 这是她这辈子亲手掂量过的最大的银子。 “小姐方才又去钱庄支银子了?”阿莺小心地把银子收好,道,“小姐如今虽有了钱,可也不能大手大脚的,日子还长。” 凌霄唇角弯了弯:“放心吧,日后有的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你自去买去。” 她早前写信给自己田庄里的管事,让他们将所有收成都折成现银,存入钱庄,让她凭印信取用。 这大约是她的母亲孝贤皇后教导过的最有用的事。她告诉凌霄,即便是公主,也不可不知当家之事。自己名下的产业当亲自过问,才不会被人欺瞒了去。故而凌霄从前虽不管柴米油盐出行盘缠之类的鸡毛蒜皮,但田庄里的经营之事却是知道的,但凡有事,她皆亲自去信过问,管事们也识得她的字迹和印信。 “那可不行。”阿莺小心地将钱袋收好,“有句话叫财不露白,越是有钱,越不可张扬。否则被人惦记上,再多的钱也要被亏了去,小姐可万万记住这一条。” 凌霄却不屑:“谁敢惦记我的钱?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她望了望外头的天色,伸个懒腰。 “今晚早点歇息,”她说,“明天去正气堂瞧瞧。” * 马车徐徐走过扬州热闹的街市,往城南而去。 一场细雨才过,石板路被洗得的,和着这春日的气息,让人神清气爽。 凌霄坐在马车里,不由斗志昂扬。 她自小习武,幻想过江湖和沙场的刀光剑影和快意恩仇。可惜她身为一国公主,终是无缘。而今峰回路转,虽然用的是晏月夕的名字,却是变相着让她过了一回瘾。 到了现在这个关口,凌霄也不介意承认,插手这档子事,与其说为了晏月夕,实则是为了她自己。 凌霄扬眉一笑。 昨天借着去钱庄和当铺的时机,凌霄和铺子里头的掌柜跑堂闲聊了几句,从别人口中了解了一番正气堂。那掌柜话说,正气堂在当地是个颇有名望的镖局,而晏大因为人正直,经营诚信,在当地小有名气。 不过,并非向来如此,晏大也经历过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时候。 “晏堂主那时开了个先河,便是桩桩件件明码标价。该收多少钱,为甚是这个钱,正气堂每样都给你说清楚。”当铺掌柜道。 凌霄一愣,问:“这有什么稀罕的?做买卖不是理当如此么?” “一看小姐便是涉世未深。”掌柜笑道,“没什么理当不理当的。押镖这个行当过去都是黑道兼着的,那是他们的地盘,收多收少都由他们,和他们打交道还恁多规矩。” 凌霄好奇地问:“愿闻其详。” “且先说这议价一事。你若是货主,得多方打探,睁大眼睛挑好镖局。否则你问了,结果人家给你的价钱你不满意,最后不买人家的镖,轻则人家给你脸色瞧,重则遭人报复,和强买强卖无异。再者,就算你谈下了价钱,也不算真的谈下。若押镖途中遭了些波折,受了折损,镖局不仅不赔,还要算上镖局的损失。可这损失又怎么算呢?大多是靠着镖局一张嘴定下来的。最后赔多赔少,全看你自个儿的嘴皮子。” 凌霄可谓大开眼界,想了想,道:“晏堂主能破人家的规矩,必定十分不易。” “正是。”掌柜道,“直到如今,晏堂主仍为许多人所称道,也不知晏堂主哪来的决心做成此事。不知道其中艰难的,大约觉得不过如此,可知道的,无人不夸晏堂主一声好汉。做镖局买卖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江湖人,个个只认拳头不认道理,他能把事做成,那可是切切实实地改了江湖规矩。他也因此过得艰难,可谓九死一生。要么是行内人对他做手脚,要么就是行外人等着看好戏,何其艰难。” 凌霄大致也能想道,又细问:“行内人如何对他做手脚?” “手段多了。”掌柜道,“有要挟货主不得找晏堂主押镖的,有假装匪贼故意劫镖的,更有甚者,直接上门踢馆拆家的,晏堂主都熬过来的。却是没想到,在最后一趟镖上摔了大跟头,将半个正气堂摔没了。” 掌柜这话,凌霄听得懂。 她早就听阿莺说过,晏大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原想干一票大的便金盆洗手,未料遭了劫匪。货物丢了不说,连身边的两个亲信也落了个尸骨无存。从此正气堂元气大伤,难以维系,留下一堆烂摊子,晏大自己不久后也郁郁而终。 凌霄正想着,不多时,听外面的车夫道:“小姐,正气堂到了。” 阿莺朝外面张望着,皱皱眉:“门口怎么候了那么些人?莫非知道小姐要回来?” 第二十九章 正气堂(下) 凌霄回过神,也跟着望去,只见对街敞开的一间大宅,黑漆大门敞着,好生气派。门楣立着大匾,上书“正气”二字,便是正气堂无疑了。 宅门外,两步一人地列了二三排,约有上百人,也不知是个什么阵仗。 凌霄忽而打起精神,问:“平日里,正气堂也是这样?” “自然不是。”阿莺道,“只有不速之客来踢馆,才会摆出这架势。” 听到“踢馆”二字,凌霄再一次兴奋起来。 她的目光扫了扫,再度盘点了人数,而后拧了拧腕子。 作为一国公主,她打从出生那天就习惯了大阵仗,人多吓不着她,反而习以为常,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阿莺也看出了凌霄兴致勃勃的样子,忙道:“小姐,今日大约不是好日子,他们准备得如此妥当,定然不好说话。” “不好说话便不好说话。”凌霄傲然道,“谁怕谁?” 说罢,她整了整衣裙,昂首阔步而去。 正气堂里的人自然都认得晏月夕的脸,也听说了她大闹黑水帮的事。 这些日子,她消失不见,众人都不明就里,以为这位小姐心灰意冷,放弃一切远走高飞了。可如今见到她在这个日子里回来,不免都感到错愕,议论纷纷,起了一阵骚动。 未到门前,沈劭的护卫范齐已经上前,扬声问:“小姐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与你何干?”凌霄笑了笑,却不搭理他,径直跃过他身旁入了大门去。 她以为自己会被人拦住,但并没有。 无论是范齐还是那些手下,无人跟过来,只遣了个小厮随凌霄入内。 凌霄诧异,问小厮:“外头那姓范的是什么意思,不拦我么?” 小厮笑道:“范头儿有正事要做,拦着小姐作甚?范头儿说小姐毕竟是小姐,我等不能失了礼数,让小人领小姐去堂上喝茶。” 原来是这般章程,凌霄觉得有意思。 自己这正气堂的继承人,如今回来竟是当个客人一样。这等下马威,只怕不是范齐的意思,更像是沈劭搞出来的。 凌霄并无愠色,道,“范齐要做什么正事?” “今儿是隆兴商行的人要来,范头儿奉公子之命,在外头迎客。” 说是迎客,凌霄却知道那等阵仗是备着全武行的。 “原来如此。”凌霄笑一声,转头对阿莺道,“我先前不在扬州,错过了清明,还未拜祭爹爹。他的牌位供奉在何处?我且去拜上一拜。” 小厮忙道:“小姐可不能乱走,公子还在堂上……” “他在堂上又不是为了等我的。”凌霄不以为然地打断,“我回我家,与他何干?” 说罢,她不多理会,跟着阿莺径直而去。 小厮一阵错愕,忙往正堂禀报去。 晏大是正气堂第一代堂主,因而堂中并无祭祀用的家庙,只在众人议事的大堂里设了供奉之位。 路上,阿莺低语:“那隆兴商行便是老堂主最后一趟镖的货主。虽然老爷赔了他们一笔钱,但是官府和商会都认定了赔的不够,后来遇上老爷过世,商行消停了一阵子,但事情终究未了。如今看这阵仗,十有八九又闹起来了。” 凌霄蹙眉,问:“那正气堂可还有钱赔给他们?” 阿莺苦笑:“那一趟镖本就让正气堂损失惨重,后来又遇上老爷过身,堂中生意一落千丈,都快一年了,几千张嘴等着吃饭,小姐想,堂中哪里还有钱?” 话说着便入了议事厅。 大厅中央供奉着一块灵牌:正气堂堂主晏公之位。 后头还跟着一行小字:爱女月夕立。 “这是小姐亲手刻的牌位。”阿莺边说,边给凌霄点了香。 凌霄仔细打量,不由得撇了撇嘴,“还有这番手艺?” “小姐会的手艺可多嘞。”阿莺叹气,“小姐若忘了,当真可惜,日后可要一件件捡起来才好。” 凌霄撇了撇嘴角,有些不屑。她会的东西也不少,晏月夕还不定学得来。 她看向堂上的晏大灵位,接过香,正经地拜了拜。 这些日子,她知道了晏大的许多旧事,觉得此人虽然干的营生歪了些,却也当得起有情有义四字。 凌霄闭眼,心中默念,你若在天有灵,便保佑我早日跟你女儿换回来。或是帮我等向各路神仙问一问,这灵魂出窍是怎么一回事,托个梦告知一声也好。 正把香插上,凌霄听到后头隐约传来脚步声。 “小姐,”阿莺道,“军师来了。” 来得倒是快。 凌霄轻哼一声,不紧不慢地转过身。 “小姐有何打算?”阿莺有些紧张,忙问道。 “没什么打算。”凌霄道,“既然来了,我自会招呼,你躲远些。” 阿莺自然知道自家小姐现在的本事,忙应下,闪到一旁。 没多久,沈劭走了进来。 他着了一身绀青色长衫,长身玉立,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儿。 沈家出美人。窦家百来年的基业,沈家就出过两位皇后。沈劭是沈家嫡子,相貌也继承得一等一的好。可惜因得当年的祸事,他这一脉只剩下了他一个,偏偏还长成了这等卑鄙品性。 不过凌霄并不打算摆出苦大仇深的架势,照面之后,她笑着招呼道:“沈劭。” 这一派跟老熟人的模样,倒是让沈劭有些不自在。 他那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脸上依旧不苟言笑。 “该说的话,上回沈某已经言明。”他开门见山道,“不知小姐此番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你说你的,谁定了我需得按照你说的做?”凌霄道,“沈劭,这正气堂是父亲留给我的,我夺定了。” 沈劭似乎并不意外,只问:“小姐想如何夺?” “江湖之事,自当按江湖规矩来。”凌霄道,“你我在父亲灵位前决一胜负,谁赢了,掌门之位便归谁,如何?” 沈劭淡笑一声。 “这却不是正气堂的规矩。”他说,“早年老堂主在时,上门踢馆的无数,若逢输必让,正气堂早就易手了。” 凌霄不以为然。 “你莫非怕了?”她不紧不慢道,“说实在的,你沈劭武功如何,我还未领教。” “我不介意和小姐切磋,只是今日不是时候。” 凌霄狡黠一笑:“是么?可什么日子算是时候,可不是你说的算。” 话音才落,她的身形已如疾影。 沈劭一惊,急忙躲开,一下后撤几步。 凌霄站定,看着他,冷笑:“逃跑倒是快,怎不敢接招?” 第三十章 旧债(上) 沈劭阴沉了脸,道:“沈某没工夫和小姐干耗,若小姐再纠缠不放,沈某便不客气了。” “什么纠缠不纠缠,说得我对你有意似的。”凌霄笑道,“你是长得有几分姿色,不过不对我的胃口。” 沈劭的脸变得更黑。 “诸多道理,我早与小姐说过。”他冷冷道,“如今正气堂内忧外患,棘手至极,小姐常年身居深闺,无法处置那诸多繁琐之事。我已将诸事打理顺畅,小姐又何必再来纠缠?” 凌霄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那我却更是不懂了,如此这般破烂的正气堂,你要来做甚?你把我挤走,生生将正气堂夺去,在你口中倒成了善事,当真教人开眼。” 沈劭正要说什么,却见范齐从外头进来。 “公子!”他神色不定,“隆兴商行的人来了!” 沈劭点点头,道:“今日堂中有大事,小姐当知眼下什么是紧要。劝小姐还是有多远躲多远,改日再来。” “那倒不必。”凌霄笑了笑,悠然道,“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热闹。我父亲牌位还供在此处,沈公子不会这么不给老堂主面子,连他女儿来进香也不让吧?” 沈劭深深地看了一眼凌霄,没说什么,带着范齐匆匆离去。 阿莺遵从凌霄的吩咐,方才远远地在后头躲着,这会儿才上前问道:“小姐,他走了?” 凌霄没答话,却抬起手来。她的两指间,有一丝头发。 这是方才她突袭时,用掌中刃在他鬓边取下的。 看着这发丝,凌霄不由地皱起眉头。 沈劭的武功怎的退步成这样了? 廊下,沈劭一边走着,一边摸了摸鬓角。 “公子方才可受伤了?”范齐低声问,“那晏小姐如今跟个疯子似的,公子还是远离她的好。” 沈劭不置可否,转而问:“韦禄带了多少人。” “足有五百。”范齐道,“不过还是比咱们的人少,若动起手来,咱们也不输。” 沈劭“嗯”一声。 入了前院,眼前,两边已经摆开阵势,剑拔弩张。 这院子平日里用作习武场,还算宽敞,但此时里里外外站着上千人,还是拥挤了些。 沈劭来到时,正气堂众人自行分出条道。 对面正中,摆了张太师椅。 韦禄坐在上面,见沈劭来了,笑道:“不知如今当如何称呼,沈公子,还是沈堂主?” 客人坐着,主人站着,这副反客为主的架势,让正气堂众人皆是不忿。 沈劭过去作为晏大的副手,在同行中并不出众,故而韦禄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今日过来,他就先摆出这等架势,显然是打定主意先给沈劭一个下马威。 却见沈劭全无愠色,只沈劭看了看他,对范齐道:“客人来了,怎么让坐外头?今日天不好,也不怕下雨?” 范齐道:“是他们自个儿要坐这儿的。” “哦?”沈劭笑了笑,“倒是新鲜。” 他说罢,竟是撂下韦禄,径直往堂上去了。 韦禄见得如此,心生怒气,高声道:“堂上便不必去了。沈劭小儿,我话不说第二遍,你听好了!先前,我是看你们正气堂家务事一团乱,一再宽限时日,等你家务事料理好了,再来理论。可你等忘恩负义,不识抬举!今日我上门,就是为了了结此事!正气堂欠隆兴行的银子,今日是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 这话出来,他身后的人一阵叫嚣,不少人都亮出了刀。 范齐等人也颇是紧张,拔出刀来,与他们对峙。 沈劭却神色平静,站定了身形,转过头。 “韦主事寻思了那么些时日,今日总算下定了决定上门讹钱了。”他说,“怎么?你隆兴行要讹,我正气堂便要给么?” 韦禄冷笑:“我就知道你要赖,来人,给我踏平正气堂!” 一声令下,身后的人即刻蜂拥上前。 眼见将要短兵相接,突然,不知什么东西在众人之间爆开,烟雾弥漫,呛得人咳嗽流泪。 此事过于突兀,两边人马皆连忙后撤。 “沈劭!”韦禄也中了招,一边呛咳一边骂道,“你竟敢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沈劭也是吃惊,正狐疑不定,忽而听上方传来一个声音:“那你可怪错人了,沈劭哪有这等本事?” 众人讶然,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女子站在屋子旁边的老松上。 那张脸,正气堂的人都认得,不是老堂主的女儿晏月夕又是谁? 只见她拿着一根软鞭,缠着树枝一晃而下,轻盈落地,不慌不忙地走到两派人马中间。 她瞥了瞥沈劭那瞪着她的眼睛,不加理会,却转而看向韦禄。 “足下是何人?”她问。 韦禄眯了眯眼,定睛打量。 他认得晏大,这女子的眉目之间,又几分晏大的影子,想来便是晏月夕无疑。 月夕那日痛揍徐黑水的故事已经在扬州城传的沸沸扬扬,说正气堂横空出世个罗刹女,是正儿八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阴间恶鬼,韦禄自然也听过。 说实在的,乍听之下还有些许毛骨悚然,而如今俩来,却是个身形婀娜,如花似玉的女子。那眉目之间,全然是常人的模样,倒并非像传说中那般阴森可怕。 韦禄本就是刀尖舔血的江湖之人,鬼怪故事吓不到他。再说,他并非空手而来,她就算是个女罗刹,也敌不过他的五百号人。 “在下隆兴商行主事韦禄。”韦禄定了定神,笑道,“若我没记错,晏小姐继承了家业,是正经的正气堂堂主,如今既然来了,却是正好。那债务之事,沈公子这军师看着是不想认。当年晏堂主在时,可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不赖账。我想,晏小姐也不愿辱没了先人的名声不是?” 这话,摆明了是踩中了正气堂的痛脚。 晏月夕被挤走的事,江湖中谁不知道。韦禄明里是尊晏月夕为堂主,实则挑拨二人的关系。 沈劭面上依旧无波无澜:“此事与晏堂主和小姐无干,韦主事不必将他们牵扯进来。” 凌霄却颇是受用,笑一声,道:“这话敞亮,韦主事果然是个明白人。” 话音才落,她的袖子被暗暗揪住。 沈劭在她身后压着声音,似咬牙切齿:“小姐说出这话,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晏月夕心中翻个白眼,也压低声音:“你若想了结此事,便莫扰我。” 说罢,她只看向韦禄:“你讨的什么债,可有凭据?” 韦禄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这晏大的女儿好生不懂道上规矩。他好歹是和晏大同辈的,按道理该被尊称一声前辈,如今怎么成了你啊我啊的。 可讨债乃头一条大事,他按捺着,从袖间抽出一份文书,着人递给凌霄,道:“令尊过世前,曾与我对簿公堂。这便是扬州府的判书。” 凌霄接过文书扫了一眼。 判书上说,晏大早前赔的四十万已经结清货物的大部分损失,但货物中有一尊双方都知晓的古董观音铜尊,当时隆兴行拿不出凭据,不知估价所以暂未结清。而后隆兴行找到了凭证,证明那观音铜尊是三百年前的物件,要晏大再赔二十万两。 第三十一章 旧债(下) 二十万?凌霄长眉一挑。 先前徐黑水张口就是十万,如今又跑出个二十万,这些人当恨不得将正气堂的一砖一瓦都吞到肚子里去。 韦禄看凌霄意味深长的神情,道:“令尊当时未有异议,只道手头紧张,待凑足了钱,便将欠款还上。我与令尊交易多次,信得过他的人品。只是未料他先一步撒手人寰,这笔钱,还请晏小姐还上才好。” 凌霄从文书上抬眸,似笑非笑,道:“你方才唤我什么?你若不认我这堂主,我又如何如何替你了结此事?” 韦禄一愣。 正气堂众人也是一愣。 范齐面色一变,正要上前说话,却被沈劭伸手拦住。 只见他神色镇定,只冷眼看着前方,仿佛与己无关。 韦禄意味深长地看沈劭一眼,笑一声,对凌霄改口道:“晏堂主言之有理,我方才口误了。” 凌霄也笑了笑。阿莺曾对她说过,欠钱的才是爷。如今,她却是头一回品到了这句话的妙处。 她转而看向沈劭,将判书递上,道:“沈军师,你怎么说?” 军师二字说的甚是刻意。沈劭睨着她,也并不接过那判书,只道:“老堂主对此事未有交代,我等却不能凭着一纸判书就给人那么大一笔钱。” 韦禄讥笑道:“沈公子倒是会说话,府衙的大印还盖在上头,想不认?晏堂主,这正气堂当年也是响当当的地界,莫非如今真的改名换姓,那偌大的家产竟也一个子儿都不剩了?我看,正气堂不如就散了,落魄到这种地步,也不必再买卖了吧。” 说罢,四周响起起哄的声音,一半奚落正气堂穷困,一半嚷着让正气堂即刻关门。 正气堂这头的人羞愤不已,纷纷亮出拳头,又推搡起来。 凌霄瞥了沈劭一眼,只见他毫无劝阻之意。心中明白,他今日是打算真的把账赖了,打一架了事。 所谓手段,也不过如此。凌霄想,晏月夕但凡会点功夫,也不至于被沈劭撬了墙角。 当下,此事的来龙曲面,凌霄大致已经明白。晏大和韦禄对簿公堂后,府衙判他赔韦禄二十万两银子。不管晏大有无跟沈劭交代,但晏他定对这判书有异议,因而才拖延到了今日。 想来,沈劭如韦禄所言,确实拿不出这部分钱。否则他刚刚拿到正气堂,正是立威之时,断不会因为这钱财之事让自己难堪。 正思索着,突然,一名正气堂门人痛呼一声,倒在了凌霄面前。 他被对面一个彪形大汉踹中了腹部,竟是吐出血来。 事态一下严峻,众人哗然,正要上前,却见一个身影飞掠而去。 不等众人回神,对面那惹事的壮汉已经中了窝心一腿,竟是飞出两步远,倒在了人堆里。 周围皆是一惊,目瞪口呆。 凌霄站在空地上,收回了腿,面色沉沉地环视:“还有谁要动手,尽管来。” 那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所有人停手。无论是隆兴行还是正气堂,再无人敢上前一步。 韦禄看着凌霄,心中亦是吃惊。 方才那动静,是他的授意。江湖人只认拳头,他想着出招逼一逼对方,杀杀威风,好快点把事办了。这大汉,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便是同样体格的汉子,也难有人在他手上讨得便宜,可这晏月夕,竟然能够一脚将他踹飞。 韦禄想起前番黑水堂的事,再也不觉得那是流言。 “韦主事,在商言商,便该好好说话。”只听凌霄道,“为了些许钱财,主顾的脸面说翻就翻,传出去,隆兴行的名声还要不要?我且问你一句,这这判书上的数目是否属实。” 韦禄不耐烦道:“说了几回了,这判书上有官府的大印……” “我问的是你。”凌霄看向他,目光锐利,“你韦禄可愿承诺,这数目没有半点虚假?” 韦禄的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我隆兴商行做这么大的买卖,自有诚信二字担保,自然属实。” “有这话,那便是了。“凌霄笑了笑,“此事既是我父亲欠下的旧债,我自当了结。” 说罢,她唤一声:“阿莺。” 话音才落,阿莺上前来,呈上一叠银票。 包括正气堂众人在内,所有人看到那叠银票,都露出吃惊之色。方才,众人都以为这前堂主的女儿是来帮腔赖账,没想到,竟是要正经还钱。 范齐狐疑不已,看向沈劭。 却见他盯着凌霄,仿佛要将她穿透。 凌霄将那叠银票拿在手里,看着眼睛放光的韦禄,并不慢道:“不过,江湖上的规矩,韦主事也是知道的。我正气堂不欠人一文钱,但若有人敢趁人之危欺负到头上,我不但会让他连本带利吐出来,还会让他混不下去。韦主事,你听明白了么?” 韦禄看着凌霄,莫名的,他觉得颈后微微生凉。 仿佛自己真的被传说中的罗刹盯着,一阵心虚。 不过这念头瞬间即逝,他冷哼一声,也不接话,只让手下人去接了银票,仔细清点。 那手下从凌霄手里接过银票,数了数,却道:“只有五千两。” 韦禄面色一变,指着凌霄:“你敢耍我?” “说什么耍不耍的。”凌霄不紧不慢道,“你要的数目不小,没有钱等着你来取的道理。这五千两不过是个预付,十日后再将余下的悉数奉上。韦主事不愿也无妨,要打一场,我等奉陪。这五千两,权作给你们请郎中疗伤的药金,剩下的可就没有了。” 这话出来,周围又是一阵热闹。正气堂众人因得方才凌霄出了一头,都有了底气,士气大振。 韦禄面色不定,但看了看银票,终是软了下来。 “五日。”他不甘心道。 “我说十日便是十日。”凌霄缓缓摸了摸自己手里的软鞭,“不愿就算了。” 韦禄心一提,随即道:“十日便十日!” 说罢,他让人收了银票,带人离开。 一场风波平息下去,范齐也令一众门人散了,各去做事。凌霄站在原地,等到偌大的院子清静了,这才转而看向沈劭。 第三十二章 争吵(上) “军师还要撵我走么?”凌霄不紧不慢地说。 沈劭的面色阴晴不定,而后,他的唇角弯起,竟是露出一抹笑意。 “沈某多谢小姐相助。”他一揖。 凌霄看着他,亦是淡笑。 他自然不是真心实意在说这话,但他毫无办法,因为正气堂没有钱。沈劭不是蠢货,他要想度过难关,除了忍气吞声暂时示弱,没有别的办法。 “要叫堂主。”凌霄道。 沈劭不置可否:“正气堂可不是有钱就能买的,沈某和小姐之间仍胜负未分。” 凌霄毫无愠色。 “你伸出手来。”她忽而道。 沈劭一愣,狐疑地看她。 “怎么,”凌霄道,“你怕我出招把你结果了?” 沈劭没答话,少顷,伸出手。 掌心微微的痒,沈劭看去,露出讶色。 只见一根发丝安安静静地躺在上头。 他的目光变了变。 “沈劭。”凌霄注视着他,目光深远,“你斗不过我的。” 沈劭漆黑的眸子望着她,清冷而高傲。 “小姐要做什么,做便是,不必和沈某招呼。”他说。 凌霄道:“你这人当真冥顽不灵。事已至此,我让你继续当军师不好么?为何偏要当堂主?” 沈劭笑了笑:“小姐还愿意让我当军师?若我是小姐,可不会这般心慈手软。我刚才说了,正气堂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小姐就算变出百万家资来,只要底下人不认,小姐也当不上这堂主。” 凌霄心里叹一口气,晏月夕到底是多弱,才会让底下人都被沈劭收拢了去。 “是么。”她眨眨眼,“可在韦禄那等人眼里,我这能还债的才是堂主。” 说罢,她不理会沈劭,径直往堂上而去。 才迈步,沈劭伸出手臂,将她拦住。 “小姐,”他说,“沈某的事情,小姐不必再插手。日后也请小姐莫再擅闯正气堂,沈某将令门前护卫不再放行,若小姐要祭拜老堂主,还请递贴知会一声。” 凌霄蹙眉看向沈劭。 这人当真有意思。如今正气堂遇到麻烦,她出手相助。沈劭只要让一让步,跟她做个交易,让她当回堂主,他仍旧做军师,岂非恩怨两清,两相便宜? 凌霄叫沈劭私下说话,多少抱着这番心思,与他好好私了。 不想此人竟是个榆木脑袋,都到这份上了还在嘴硬。 “什么叫不必插手?”凌霄终于不耐烦,“这若真的是你自己的事,我才懒得管。可正气堂的三千弟兄又当如何?我方才看你真打算和人打起来,正气堂为了赖账,竟要动刀动枪,这名声传出去好听么?都这副光景了,你莫非是真打算带着正气堂跟人家同归于尽?” “小姐口口声声说名声,难道为了这名声,便打算认认下那糊涂账么?”沈劭正色道,“那判书,十有八九是官府被韦禄买通,糊涂判下的,故而老堂主在世之时并不理会。小姐也不必觉得出了那五千银票有什么了不起,若老堂主在,宁可打一顿也不吃这等糊涂亏。否则,日后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正气堂好欺负,只会有更多的二十万找上门来。小姐自以为救了正气堂,实则自作聪明,埋下了祸根,后患无穷。在下行事,乃依照老堂主的规矩,又何错之有?” 沈劭振振有辞,但凌霄却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她亦义正言辞地说:“这道理我又如何不知?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此事我会查明,若韦禄敢骗我,我也不会放过他。正气堂如今这个状况,自然走一步算一步,把旧账清了,正气堂也好开张做买卖。后头的问题,遇到了自有解决的法子,何须拘泥一时意气?” 沈劭看着她,目光深远,却露出一丝嘲讽之色:“所以我说,小姐当不得这堂主。” 凌霄怒起,手握住腰间的软鞭。 范齐见她像是要动手的模样,心中一惊,连忙挡在沈劭跟前:“小姐息怒,有话好说!” 凌霄盯着沈劭,道:“你再说一遍。” 沈劭也看着她,岿然不动。 “小姐当不得这堂主。” 眼见凌霄目中聚起杀气,范齐心道不好,正要再劝,却见凌霄盯着沈劭看了好一会儿,终究将手从软鞭的把手上松开。 只听凌霄“哼”一声,冷冷道:“你会后悔。” 说罢,她竟是转身,怒气冲冲而去。 严峻的事态一下化解于无形,范齐错愕地看着凌霄的背影,一时竟是不知所措。 “公子,”他茫然道,“这小姐莫不是又中邪了?” 沈劭也看着凌霄的背影,没有说话。 “不必管她。”少顷,他开口道,“回去吧。” * 阿莺早就招来了马车,在门外候着。 她原以为凌霄要在里头跟沈劭纠缠许久,不料,过了一会,就见凌霄阴沉着脸出来了。 “小姐怎么了?”阿莺问道。 凌霄没说话,只自顾着上马车坐定。待马车远离了正气堂,她才一拳捶在车板上,怒道:“气死我了!好个沈劭,不要脸!不知廉耻!不识好歹!看我迟早就你碎尸万段!” 声音传出去,连外头的车夫吓了一跳。 “小姐息怒。”阿莺忙拉住她,“这马车捶坏了要赔……” “我明日便召集了人马去将他拿下。”凌霄仍恼着,自说自话,“他不过区区三千人,我便去雇他个五六千,看他有甚嚣张的!” 阿莺不由讪讪。 “那小姐方才为何不直接将他收拾了?”她说。 凌霄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眼前,似乎又浮起沈劭那张脸,以及他鬓边的那丝断发。 “我不过是不想趁人之危罢了。”她扭开头道。 凌霄骂了一路,回到宅子里,火气才终于下去些。 阿莺才递上茶水,道:“小姐方才在老爷灵位前说的顶好,今日费出去的银子,来日要从隆兴行手里赚回来。我觉得小姐是真正识大体、顾全大局的,为了保住正气堂,才自个儿把委屈往肚子里吞,认了这二十万两银子。如今怎的又着了沈劭的道,要找人去和沈劭火并了?” 凌霄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终究没好气地说:“你说的话,我怎就不知道。做不能做,还不许说了么?” 第三十三章 争吵(下) 阿莺这下安了心,笑道:“小姐说的是。似沈劭那等小人,得势也是暂且的,老天有眼,会给他报应的。” 这话凌霄却不敢苟同。 老天就是向来没眼色的。 她是窦凌霄时,要受皇帝母子的气;成了晏月夕,还要受沈劭的气。简直是天下第一受气包。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不管老天收不收他,我却是收定了!”凌霄放下杯子,立誓道。 * 梦里,纷纷扰扰。 凌霄睡得迷迷糊糊,并不踏实。 有些过往就跟皮影戏似,恍然刚刚发生。 ——“皇兄,你日后再不许跟那姓沈的往来!” 御花园中,一个身影站在一片白色的芍药之中,正为她伸手折下一枝花。 “为什么不许?”那人的声音带着笑,温和而爽朗,“就因为人家与你比试,把你打输了?” “皇兄怎么知道?” 太子看着凌霄,仍然笑着,却转向另一边。 “阿劭,”他说,“我说吧,有人必来告状。你且出来,与她理论理论。” 没多久,凌霄就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从花树后面走出来,身形俊逸。那张被许多人赞不绝口的漂亮脸蛋,被额头上的一道血痕煞了风景。 那是她干的。 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受伤,是沈劭没有还手。 这才让她更加气愤。 她堂堂海阳公主,连找个人对打互殴都不配么? “莫生气了,”太子微笑着,将手里的花递给她,“凌霄,阿劭是我的挚友,你莫再欺负他,好么?” …… 梦里,总有许多凌霄思念的东西。她高兴地笑,缠着皇兄和母后,开心无比。 可醒来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在流泪。 枕上湿润一片。 天才蒙蒙亮,窗外雨声淅沥,凌霄怔忡片刻,轻轻叹息一声。 * 阿莺昨日去西市口找了几个仆妇,凌霄醒的虽早,早膳和点心却都备好了。 “这些都是小姐平素爱吃的。”阿莺边盛粥边道,“昨日恰好寻了个婆子,过去是给老刺史家伙房做帮厨的。我记得老爷曾到老刺史家用膳,说那伙房地手艺不错,我听了便赶紧要了那婆子。今日看来,手艺确实绝佳。能叫上名的,她都做得出来。” 凌霄看着跟前满满当当的一桌,腹诽晏月夕这小姐当得可算有头有脸,早膳的排场竟把她堂堂公主都比了下去。 东西是好东西,可她昨夜睡得不好,没什么胃口,只咽了一小碗粥。 阿莺也瞧得出来,想着让她振作些,便道:“方才扫地的婆子说,围墙外总有人往院子里探头,贼眉鼠眼的,我方才出去看,似乎是隆兴行的人。” 听到隆兴行三个字,凌霄果真来了精神。 她走到房门前看去,果真瞧见围墙上有个人往里头探头。目光与她一碰,又赶紧缩起脑袋。 阿莺问:“小姐怎么说?要赶走么?” “这等虫豸一般的人,怎么赶得走?你若赶,他一跑,却不定是真跑了,兴许换了个地儿躲起来。还是叫我们瞧见的好,就怕人隐在暗处看不见。”凌霄看了眼满桌的菜,道,“把桌上的分他们些许,叫他们好好报,也叫他们知道,咱们不差那点钱。” 阿莺鄙夷:“还要分给他们?” 不过见凌霄没有收回的意思,她还是应了,唤婆子进来,叫他们分菜去。 门口热闹起来,阿莺反倒低声问凌霄:“小姐昨儿睡的早,我就没问。那二十万两银子怎么说?小姐当真有这么多钱?” 凌霄诧异道:“你不信?” 阿莺嗫嚅道:“不过觉得疑惑罢了。小姐去京城的时候我就想,老爷既然有钱,为何不用在堂里?平白让债主找上门来,为难咱们自己人,这也不像老爷的处世之道。” 凌霄看她一眼:“你那时疑惑,怎不跟我说?” “我后来又想明白了。老爷大约有先见之明,多少察觉了军师的狼子野心,故而将钱存到京师去。若这正气堂还是小姐执掌,小姐自然能将钱用在堂里。可若叫军师夺了位,那军师可一个子儿都拿不到,得自己想办法筹钱去。小姐,是不是这样?” 凌霄露出笑意,夸奖道:“你真聪明。” 阿莺也高兴起来:“老爷果然高!” 看着她得意的样子,凌霄有些讪讪。 这阿莺也不知是聪明还是笨。事事都看得透彻,却唯独不愿相信她并非晏月夕,还自说自话地替她把来龙去脉都圆了。 时间长了,凌霄也懒得再纠正她。就这样吧,也有些趣味。 “对了,”凌霄问,“你可知晓沈劭的过往?他是何时来正气堂的,又是如何当上军师的?且跟我说一说。” 阿莺想了想,道:“其实我和小姐对他都并不知道多少。大约五六年前,老爷去江西行镖,说做了个好事,半道上救了个小公子。听闻那小公子原本出身殷实,是大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被仇家追杀,落得个凄凉下场。这个小公子,便是沈劭。那时,恰逢老爷要在江西的九江经营堂口,又看沈劭颇为伶俐,便让沈劭留在九江照顾生意,让他好歹有口饭吃。” 凌霄心下一沉。太子曾跟她说,常阳侯一家在流放途中遭了匪,惨遭灭门,便是在五六年前。如此说来,沈劭兴许是死里逃生的。究竟路上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他好歹活下来了,而且混的不差。凌霄又问:“因而沈劭远在九江,父亲却十分信任他?” 阿莺点点头:“沈劭在九江的堂口确实经营的不错,年年合账都在众堂口中拔得头筹,老爷也对他十分赞赏,逢人必夸,那时候多有传闻,说老爷的位子是要传给沈劭的。甚至有传闻说,沈劭是老爷养在外头的私生子。” 凌霄忍不住笑了一声。 “小姐笑甚?”阿莺问,“小姐别不信,当时四处都是传言,小姐当时还就着此事去质问了老爷,老爷狠狠训斥了那些胡乱传话的人,才将此事压下来。不过这话一直私底下都有,直至老爷病逝前,将沈劭从九江叫到了扬州,还让他当上了军师,这话又传了起来。小姐虽然此时记不起了,但其实这话却一直是小姐心中的一根刺。” 凌霄只能干笑。她自然知道沈劭不是什么私生子,但她无法跟阿莺多解释。 第三十四章 邓五(上) 凌霄想了想,敷衍道:“兴许那时我对沈劭太恨,便一直钻在里头。我再信不过沈劭,也总该信得过父亲。他对母亲忠贞不二,几十年如一日,是世人皆知的。他如今去了,我却不该因着执念一味污毁他的名声。” “小姐如今真算是大彻大悟了。”阿莺有些难以置信,道,“不过小姐可别因此就把沈劭当自己人。当初老爷临终时,可是把你二人叫到面前,让沈劭好好辅佐小姐的,沈劭当时也答应得好好的。可不知为何,过了两天,老爷咽了气,他突然反悔,说小姐不配当掌门,还要将小姐逐离,翻脸比翻书还快!” 听得这话,凌霄也有些诧异。 “可知那两日发生了什么?” 阿莺摇摇头:“老爷去了,小姐那两日哭得死去活来,光躺床上了,我也伺候在旁,根本不知外院发生了什么。” 凌霄想了想,问:“外院可还有什么父亲的旧部,能和我说上话的?” 阿莺叹口气:“说到此事,老爷另有四个结拜弟弟。分别是陈二爷,顾三爷,刘四爷和邓五爷。他们都与小姐亲厚。其中陈二爷和顾三爷在押隆兴行的镖时遭了劫镖,掉落山崖,落了个尸骨无存,刘四爷被派往九江主持事务,只有邓五爷尚在堂中。只可惜,邓五爷也倒戈了沈劭……” 凌霄沉吟片刻:“如此说来,却可以往九江去问问刘四叔?” “话虽说如此,可当初小姐要被沈劭逐出门时闹得人尽皆知,刘四爷也未吭一声,怕是也变心了。” 凌霄了然。心想,就算晏大这样叱咤江湖的人物,在家务事上,原来也有一笔糊涂账。 二人聊了半天,早膳也凉了,凌霄左右也无甚胃口,便让人撤了去。 她写了一封信,让阿莺找个人送到钱庄,让钱庄与她在苏杭的庄子联系,去筹集银子。 昨日一阵寒暄,又亮了许多银票,钱庄的管事已经认了她这位大主顾,对她的吩咐无不答应。 正忙着处置这些银钱之事,阿莺忽而从外头跑进来,脸上不掩喜色:“小姐,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凌霄诧异问:“哪位曹操?” 话才出口,她便看见一个白脸胖子跟在后面走进来。 他擦了擦汗,笑吟吟地看着凌霄:“月夕,可还记得邓五叔?” 要是记得,就奇了怪了。 阿莺自是知道凌霄不记得,在一旁低声提醒:“这便是方才说的,倒戈军师的那位邓五爷,小姐唤他五叔。” 凌霄明白过来,心中一喜,礼道:“原来是五叔来了。” 邓五打量着她,笑眯眯的:“还以为你不认五叔了,进门前还一直忐忑来着。” 他说话一副不拘礼节的样子,凌霄心下诧异,不由瞥了瞥阿莺。见她并无异色,凌霄料着,这邓五当是素来如此做派。 “五叔忐忑什么?”凌霄笑盈盈地问。 待阿莺呈上茶水点心,邓五说道:“还能为了什么?自是你前些时候竟险些丧命。碰巧我那时不在扬州,前两日回来就听闻了这一出,把我着实吓坏了。” 凌霄笑了笑:“原来这事还能吓着五叔?我却没想到。毕竟当初在强行将我嫁给徐黑水一事上,五叔也有一份功劳。” 这话出来,邓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当初徐黑水来求娶,沈劭同意让月夕出嫁,月夕不是没有找过他。可他既然已经决定让沈劭当正气堂的堂主,便不好再两边站。所以只好以门中事务为由,去了一趟九江,避开了月夕。 他的神色有些过意不去,道:“你还在怨我?” “五叔言重了,那事又不是五叔一个人做的主,我怎会怪五叔。”凌霄将阿莺盛好的茶水递给邓五,道:“我见到我父亲的时候,也跟他说了。我让他不要生气,也切莫责怪五叔。五叔是自己人,日后父亲还要好好保佑五叔才是。” 邓五正要喝茶,一个不留神,被茶水烫了一下,龇牙咧嘴。 “你见了你父亲?”他神色一惊,狐疑不已,“何时?” “自是我昏厥之时。”凌霄眨眨眼睛,“五叔不是为我险些丧命的事回来么?莫非不曾听说我身上的异事?” 邓五忙道:“只听说了些边角,不知详情,这才过来问你。月夕,究竟发生了何事,快与我说!” 凌霄知道这事必是会被经常问起,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她叹口气,“那婚事,我是百般不愿意的,气急之下,生了一场大病,昏厥过去。等到醒来,就发现我躺在了那棺材里,还平白得了这么一身功夫。” 邓五颇是吃惊。 “竟有这等怪事?”他问,“你只记得昏了过去?” “倒也不止。”凌霄道,“我还梦见了我父亲,他教我习武,还告诉我许多练武的门道。等到醒来,便成了这副模样。” 邓五面色变了变,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凌霄却是平静,笑了笑,道:“这话,我不曾跟军师说过。五叔不一样,自己人,我没什么好瞒的。不过事就是这么个事,有惊吓了五叔的地方,还望五叔莫往心里去。” 这话虽然有几分荒唐,但是却能解释月夕怎的突然习得了拳脚功夫。 少顷,邓五干笑一声,继续道:“月夕,徐黑水那事,你埋怨五叔也是应该的,五叔无话可说。不过如今看你离开了正气堂,倒是极好。昨日一掷千金的豪迈模样,把堂里头的爷们儿都看得直羡慕,都说你有你父亲当年的英姿。” 凌霄暗自啧啧了两声,这邓五的脸皮如他身上的肥膘一般厚实。话到此处,他竟能如此顺滑地提起晏大来,也是本事。 她也不再虚与委蛇,道:“五叔今日来所为何事,不如明说了吧。” 邓五犹豫片刻,才问道:“五叔来是想问问你,你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是怎么来的?” 凌霄长眉一挑,果然是问这个。 第三十五章 邓五(下) 凌霄淡笑,不紧不慢道:“五叔怎的问这个?我上回离家可是坐着花轿走的,身边带了多少嫁妆,五叔也不是不知道,两手空空,净身出户。父亲给了我偌大的正气堂,可我却一个子儿也捞着。至于我手上的钱,自然是我自个儿的,和正气堂却半点关系也没有。” 邓五笑了笑:“却不是五叔故意看低你,可是你常年身居深闺,哪里来这多钱?” 凌霄却看着他:“五叔为何想知道?莫非是有人托五叔来问?” “这话说的,我不过自己来问,哪里有什么人来托。”邓五道,“我不过看你一个人,虽然有武功傍身,但江湖险恶,你可不知别人是用法子将你的钱讹走的。五叔我就是放心不下你,跟你提醒一声。” “原来如此。”凌霄神色一松,却道,“此事,当下还不能说,日后能说了,我自会告知五叔。不知五叔是否还有别的事?” 邓五一看凌霄下了逐客令,也不再遮掩,赶紧道:“倒也还有一事。不知你这银子是否有用处了?你瞧,堂里头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你若有闲钱,能否先借堂里一用?五叔是管账房的,保准日后还你!” 说来说去,还是在打她主意。 凌霄冷笑一声。 跟沈劭站一边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哪儿有什么闲钱?”凌霄叹息道,“我昨日还说呢,那沈劭欺人太甚,我要雇五千弟兄跟他好好打一架。” 邓五一听,惊道:“你要另起炉灶?” 另起炉灶? 凌霄眨眨眼,却是第一回 听人这么说。 她仔细掂量着这话,那便是不共一处吃饭,再起个灶台,再搭口锅。若有米,有煮饭师傅,她便能做出一样的饭菜来,何必执着于争抢原来那口锅里的残羹冷炙呢? 凌霄沉吟着,忽而豁然开朗。 她不由得笑道:“另起炉灶这个法子倒是不错,五叔此计甚妙!” 邓五一时神色复杂。 “月夕啊,”他语重心长地说,“另起炉灶不像话。你父亲才过世多久,我们就闹分家,让人没法看,日后还有人信咱们正气堂不?再说了,江湖险恶,你涉事未深,有叔伯在旁给你指点总是要稳妥些。这事你先别想,我回头去跟军师说,先放你回到门中,你觉得如何? “回到门中,是当掌门么?”凌霄问。 邓五结舌:“这……” 凌霄拉下脸:“我要做,就只做掌门,不做傀儡。” “话却不能说的如此绝对。”邓五赶紧道:“何不容我回去和军师商量商量?“ 凌霄不置可否,却一笑,道:“我寻思着,五叔方才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我涉世未深,还需叔伯们指点。” 邓五目光一亮,道:“正是这话!叔伯们还能害了你不成?” “如此,我倒是有一事想和五叔商量商量。” “你说,何事?” “待我另起炉灶,想请五叔过来主事,如何?我却是少了个像五叔这般精打细算的能人,沈劭能给五叔多少,我给双倍。” 邓五阴沉了脸,终于站起身来。 “这成何体统!”他斥道,“你要胡闹,我莫非跟你胡闹不成?你有钱,想如何也管不着你,你可若因一己私欲,因此来对付正气堂,我想你父亲知道了,也断不会答应!” “五叔不愿意,那便无法了。”凌霄毫无愠色,也站起身来,“沈劭还因一己私欲把我赶出了正气堂,五叔那会儿怎的就没这股子义气了?五叔要训斥我,只怕要先自省。” 邓五气得几乎跳脚,瞪着她,却欲言又止。 好一会,他重重叹口气,道:“罢了!你长大了,事到如今,我也管不得你!只盼你万事三思而后行,切莫后悔。” 凌霄也不多言,冷冷道:“阿莺,送客。” 不等她话说完,邓五已经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气冲冲地背影。 阿莺追着送出去,没多久,又跑回来。 “小姐方才说要另起炉灶,是真的?”她问。 “自然是真的。”凌霄喝一口茶,平复怒气,道,“话都说出去了,若反悔岂不让沈劭白得了个笑话。” 阿莺高兴不已:“如此甚好!可小姐方才怎的还邀邓五爷入伙?有他在,岂不膈应?” “他如何有那能耐膈应我?”凌霄不屑道,“这不是没成么?” 阿莺又笑起来,道:“那小姐所立新门派叫什么?” “既然要唱对台戏,自然要唱热闹些。”凌霄笑了笑,道:“仍叫正气堂,如何?” * 夜里,月夕打了个喷嚏,在梦中醒来。 外头的烛火已经变得昏暗,她看着纱帐上的流云鸾鸟,想起方才的梦境,仿佛仍然身在其中。 心底生出一丝惆怅。 梦里,她见到了父亲。 他似乎只是出了一趟很远的镖,月夕看到他回来,高兴不已,像从前一样跑上去,问他有没有给自己带些新奇的玩意儿。 不久之后,她又梦见父亲在教自己认字。那些都是些兵书,讲的都是些勾心斗角之道。 ——“爹爹,我们这里不是叫正气堂么,为何却要学这些跟人斗来斗去的东西?”月夕不解地问。 父亲摸摸她的头,道:“我们虽叫正气堂,可世间之事,却绝非光凭名号便可服人。便是心中有个义字,也要比那些无义之人更懂揣测人心,才可避免为奸邪所害。” 月夕望着他,似懂非懂。 父亲的目光慈爱。 ——月夕,等你将来长大了,我便将正气堂交给你,你便带着这股子正气踏遍大江南北,行侠仗义,可好? 直到梦醒之后,父亲的话语犹在耳畔。 月夕露出一抹苦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左右无眠,她从枕边翻出一本文稿,就着床边的油灯翻看起来。 棠儿睡在外间,听得里头的动静,随即醒来。 “公主醒了?可要起夜?”她揉着眼睛,探头进帐子里,问道。 月夕看她睡眼惺忪,温声道:“我看一会儿书罢了,你回房里歇息去吧,不必管我。” 棠儿却摇摇头:“那可不行。春儿姐姐说,公主近来睡不安稳,我等须好好侍奉。我还守在外头,公主有事唤我。” 她说罢便退了出去。 月夕看着她,有些无奈。 棠儿的性子虽然不似春儿那般讨喜,与人多少有些疏远,却有一副憨实心肠,倒是正巧称了皇帝的意。 想到皇帝,月夕的心思沉下。 自从被关入慧园,至今已经五日。 第三十六章 皇兄(上) 月夕自觉不曾被亏待,吃喝用度样样齐全。 院子里原本就有伙房,如今重开了灶。她想吃什么,只需吩咐一声,不消多久就能吃上。为了给她解闷,原本乐宗皇帝开辟的家禽园子也养上了花鸟虫鱼,都是些稀罕品种,供她观赏。 若放在过去,月夕确实有兴趣。她虽拳头不行,却一向熟谙经营之道。皇宫里的东西都是好物,她好好长长见识,摸清这里面的人用些什么,喜欢什么,说不定还能找到路子,做做这皇家的生意。 可眼下,她却没有那个心思。 她被软禁了。 除了赵福德偶尔来问候,答非所问地聊上几句,月夕却连一个外人也没见着。 如此下去,怕是要被人遗忘在这里。 心下愈加不安,月夕又重新拿起了凌霄的日记。 凌霄离去时,曾说她的日记藏在慧园的清风阁。能将自己的秘密托付出来难能可贵,月夕拜读起来亦十分仔细。 这些日记只记录到凌霄前往沙河行宫之前,也就是正兴十九年,凌霄十三岁的时候。 春儿曾跟她说过,凌霄和皇帝的恩怨不是一日两日的,而是经年累月累积而来,但离宫前的那会儿争执最多,甚至还打了起来,月夕便是从那时开始看的。 ——今日为母后哭灵,丽嫔倒是哭得卖力,当真刺耳。母后在世时,她处处阳奉阴违,挑拨离间,让父皇和母后日益疏远,今日又来装模作样。我忍无可忍,单手就将她拎出华阳殿。她的婆子跟了一路。可谁敢上来,非叫我先抽一顿不可。 月夕看着,不由啼笑皆非。 这公主当得,可比她这混江湖的更像混江湖的。 凌霄在日记里说,她叫丽嫔滚得远远的,可丽嫔不仅不走,还惺惺作态,求她让她回华阳殿去,说她与先皇后情同姐妹,定要送这最后一程。凌霄知道她在众人面前做戏,愈加气恼,二话不说,让人拿鞭子来。 只可惜,二皇兄来了。 月夕盯着上面的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二皇兄,就是当今的皇帝。而这丽嫔,就是当今的太后。 凌霄写道:二皇兄将丽嫔挡在身后,厉声质问她要干什么。而丽嫔还在惺惺作态,让二皇兄不要动怒。 她并不吃这一套,定要教训丽嫔。而后,二皇兄就跟她动手了, 大内之中,皇子入宫需得除剑,于是打起来的时候,她有鞭子,二皇兄却只能赤手空拳。 二皇兄并不惧怕,用手拽住凌霄的鞭尾。 上面都是倒刺,他的掌心鲜血淋漓。 最后,先帝和太子都赶了过来。 ——父皇要掌掴我,但哥哥挡着跟前,替我生受了这一掌,还被父皇训斥,骂他没有管教好我,骂他枉为兄长。 凌霄写到此处,月夕能感觉到她那满满的歉疚。 她说,那时四处都围满了人,所有人眼看着太子哥哥受训,是天大的耻辱。 而丽嫔的眼神却变得异常平静。 那一刻,凌霄忽而明白,这一切才是丽嫔想要的。 是她连累了太子。 凌霄擦干眼泪,向父皇和丽嫔磕头认错。而先帝余怒未消,让她回宫思过,不必再守灵。凌霄不服气,可看着太子,终是屈服。 当太监们将地上的鞭子拾起来,奉还到凌霄面前时,她看着那鞭子上的斑斑血迹,当着二皇兄的面说,说这东西脏了,她不要了。 二皇兄看着她,面色沉沉,可她却只有愤懑和快意。 那之后,凌霄回到苕华宫里,枯坐到半夜才等来了太子。太子斥责她莽撞,她却望着他,问他的脸还疼吗。太子看着她,一时眼圈泛红。最后,反倒成了凌霄安慰太子, ——我对他说,母亲不在了,日后我便是皇兄的带刀侍卫,鞍前马后地保护他。皇兄只露出笑意,说好。 月夕深吸了一口气。 那珍禽园中的雀鸟苏醒,发出动听的啼鸣。殿中烛火燃烬,月夕抬头看向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她将凌霄的日记重新塞到枕头下,怔坐片刻。 后来的事情,不用看她也知道。凌霄被送往沙河行宫,与太子分离。四年后,太子战死沙场,而她也没有当成太子的带刀侍卫。可与今上的仇恨,从那时便扎扎实实地埋下了。 思忖片刻,她起身,坐在案前取了纸笔。 棠儿听见响动进来,探头进来问:“公主起了?” 月夕将信递给棠儿,道:“交给慧园外守卫。” 棠儿接过信,诧异地问:“什么也不必说么?” “他们自会知晓。” 那些都是皇帝的人,信要交给谁,他们必定心里有数。 不一会儿,棠儿回来,跑的气喘吁吁。 月夕问:“送个信罢了,你跑什么?” 棠儿拭了拭额角,笑了笑:“公主一个人在此,我担心公主有事吩咐,便寻思着快去快回。” 她只十五岁的年纪,比春儿还要小两岁,圆圆的脸,显得身形更是娇小。 月夕觉得她生得可爱,问道:“听春儿说,我身边的婢女多会拳脚功夫,你可会一招半式?” 棠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行宫中的随侍,早前并不待着公主身边,回宫时正巧守夜的桂枝姐姐生病,春儿姐姐才把我叫上。所以公主所说的拳脚功夫,我并未习过。” “你想学么?” 棠儿讪讪,道:“我若说不想,公主是否恼我?可我瞧见那些刀啊剑啊,心里头就犯怵,恐怕学不来。” “恼你作甚?人各有志。”月夕笑道,“更何况,我如今将招式忘得精光,你就是想学,我也没法教你。” 棠儿露出喜色,壮胆问道:“公主怎的忽而问起这个?” “不过好奇罢了。”月夕道,“春儿她们都被留在苕华宫,可赵福德那日偏生点名了你随行,我想,你必定有些过人之处,方才还以为你会拳脚来着。” 棠儿了然,挠挠头,道:“春儿姐姐说我最是没用,脑子不勤,手脚也笨。不瞒公主,那日赵总管点我时,我还怕得很,唯恐伺候不好,回去要被春儿姐姐训斥。” 月夕看她颇为认真的模样,笑了笑,道:“春儿是一副刀子嘴。她既然许了你随行入宫,便是对你信任有加。放心好了,回头我只说你好话,她更不会训你。” 棠儿高兴起来,连忙向月夕拜谢。 月夕打发了棠儿离开,自己伸个懒腰,继续躺回去睡觉。 她昨夜睡得不好,很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她被棠儿唤醒。 “公主。”棠儿说,“张太医来了。” 第三十七章 皇兄(下) “什么时辰了?”月夕问。 棠儿将她搀起身来,回道:“午时了。” 来的倒是快,且没有丝毫意外,皇帝果真不愿现身,还是派了张定安来。 月夕披了件披风,拢了拢鬓发,便出外间去。 棠儿领了张定安进来,只见一抹颀长的身影绕过晴好居的门前影壁,手里拎着个药箱。 “大人来了。”月夕坐在椅子上招呼道。 张定安入殿中来,道:“公主近日觉得如何?” “好些了。”月夕让棠儿引他落座,问:“是皇兄让大人来的?” 张定安道:“皇上收到你的信 ,说你昨夜梦魇,一宿没睡。” 月夕微笑:“如此,替我多谢皇兄。” 棠儿将一只小枕放在旁边的桌上,月夕露出手腕,搭在上面。 不得不说,窦凌霄虽然是个惯常舞枪弄棒的,这身皮肉却生得极好。手腕不似月夕自己的那般纤细,却也优雅白净,颇是赏心悦目。 不过,月夕没有兴趣多多欣赏这个,却将目光落在了张定安的手上。 方才晃了一眼,她瞧见张定安的掌心有些起伏,似是疤痕。 她怔了怔,再要去看,张定安已经将手收了回去。 “昨夜怎么了?”只听张定安问道。 月夕回过神来:“也没什么。不过梦到了些旧事和旧人。” 张定安没答话,只将手指按在她的腕上。 月夕也垂眸看着他的手,只等他何时翻过掌心,再认真瞧一瞧。 忽而听张定安问:“你怎知梦中的那些人是旧人?你想起他们的样貌了?” 月夕随即道:“想不起来,面目也是模糊的,却隐隐约约觉得熟悉。” 张定安听她这话,不置可否。 月夕看着他:“大人可觉得,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好?” 张定安的眉梢微微扬起:“想听实话?” “自是实话。” “以公主当下处境,自是想不起来最好。”张定安平静道,“公主的性子太冲动,总把事情逼到毫无回转之地。这样在宫中容易树敌,纵然有人不愿与你为敌,却唯恐被波及,也会不得不敬而远之。” 月夕看着他,忽而笑了笑:“今日张大人说话倒是推心置腹。” “我一向只说实话。” “可世事总不能强求,无论过去再如何不称心如意,发生了便是发生了。”月夕道,“我总会想起来,也总会弄明白。” “我说我的,公主如何想,亦是公主的事。”张定安淡淡道,说罢,从医箱里拿出个小瓷瓶,“此药,可安神定心,公主若睡不好,服一粒便是。” 而后,他收拾了药箱,起身便走。 可才还没迈步,突然,月夕突然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张定安愣住,一旁的棠儿也愣住。 月夕却是神色镇定,望着张定安,唇角弯了弯。 “大人不若再留一会,陪我说说话。”她轻声道。 那脸上带着浅笑,双眸深深,竟有几分柔媚。 张定安注视着她,少顷,面无表情地将她的手拉下来。 “我今日还有事,不便多留。”他说,“公主,男女有别。我虽与公主相识多年,亦一向安守礼法,从无逾越。宫中规矩良多,往公主自重。” 月夕并无愠色。 “如此,你去吧。”她说。 张定安看她一眼,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棠儿才上前来,望着月夕,满面通红。 “公主……”她嗫嚅道,“公主喜欢张太医么?” 月夕望着门外,若有所思。 她没有答话,却忽而问:“棠儿,听闻张定安与我差不多年岁,是么?” 棠儿点点头。 “可他在我面前说话,怎总是一副训导的模样,似兄长一般?” 棠儿愣了愣,道:“我以前不曾在公主身边伺候,也不曾见过张太医。想来,他过去与公主说话便是如此?” 月夕没说话。她细想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才察觉张定安说话像兄长一般,更是连最表层的尊卑之分也没有。 那日在慧园前,她就曾问过张定安为何不行礼。 ——“公主过去不拘小节,从不叫我见礼,我也习惯了,怎么如今讲究起来了?” 竟然理直气壮。 月夕的目光定定的,唇角的笑意却是更深。 棠儿看着她,只觉心头一阵发毛。 “公主笑什么?”她问。 “没什么。”月夕拿起旁边一杯茶,不紧不慢喝一口,说,“不过想通了一件事,怪不得他盼着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棠儿一脸茫然。 月夕却让她去歇着,不必伺候,说罢,自顾自地往内间走去。 内室的案上,还摆着笔墨。 原本,她想写信给皇帝,言辞婉转恳切一些,缓和缓和关系。毕竟从那日记里,月夕已经明白了凌霄和皇帝之间最大的心结出在了何处。 像凌霄这样快意恩仇、敢作敢当的人,在这宫里头可谓难能可贵。不过,她也确实冲动任性了些。 那日在华阳殿前,她打的是皇帝的生母。皇帝跟她并无兄妹之情,到现在还留着她,也算得仁善了。 不过现在,月夕改了主意。 她望着窗外,想起方才张定安的背影。 他今日着了件月白的袍子,上一次,是蓝色的。 她从未见他穿过官袍。 月夕曾以为他有特权,或是下了值从家里被叫来,一切从权。如今再想,也可能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官袍。 最要紧的,是他的掌心的伤疤。 刚才,她确切地摸到了。 月夕虽然不会武功,却从小见惯了打打杀杀,也知道些兵器伤人和痕迹。那疤痕,兴许是被兵器所伤,更有可能,是一把带倒刺的鞭子。 再有,便是那神神秘秘的皇帝。他无论如何也不愿亲自见她一面。纵然那日她独闯御书房,与他仅一帘之隔,他也不曾露面。 有趣。 月夕不由得冷笑。 只是不知,这镜花水月,弄得玄里玄乎的,究竟所谓为何? 月夕站在窗前思索着,眼看着天边飘来一片乌云,仿佛一团染了墨的绵絮,遮掩了日头。 莫名的,月夕却觉得心底踏实下来。 是要玩游戏么?可不巧,她晏月夕这辈子最喜欢玩游戏了。 第三十八章 堂口(上) 京师的春雨姗姗来迟,而在雨中浸润了一个月的扬州,终于漏下些许春光。 自打那日凌霄扬言重开正气堂,阿莺就张罗不停。 凌霄的主意层出不穷,但颇有难度。 例如排面,堂口要大气,门人多而精,个个都是吃饱喝足的,精精神神的。武器精良而丰富,能大胜大小战事,攻城围城不在话下。 阿莺越听越是怪异,问:“小姐是想当门派首领,还是当一军守将?我听着不对路啊。” 凌霄讪了讪,默默地将她的将军梦按下。 阿莺劝道:“小姐过去就跟我说过,武林门派要治得好,需得拿捏好分寸。太弱了叫同行看不起,太强了会遭官府惦记,都不是好事。小姐方才的想法,岂不是往强处做?若真到了那番境地,怕是会招来官府围剿。” 原来还有这个讲究? “这是我过去说的?”凌霄问道。 阿莺点点头。 凌霄不甘愿地“哦”了一声,未料想,这晏月夕还有这个脑子。 阿莺的目光又回到方才列下的单子上,不由得蹙眉:“小姐若是这么盘算,需得花费不少。却不知小姐究竟有多少钱?” 凌霄干笑一声,道:“不知道。” 不是她不愿意告诉阿莺,而是她确实不知道。 她的名下,除了父皇和母后赏赐下的许多田产,还有以各种名义赏赐的珍宝。这些东西,要说拢共值多少钱,那是谁也不知道。 凌霄盘算着,若是庄子里地钱不够,她可以到京郊行宫去一趟,从她的百宝盒里倒腾一两件出来典当了,想必也无人察觉。 “你且就按照上头去准备,不够跟我说,我去想办法。”她说。 阿莺将信将疑,盯着单子上写着的“宫殿大小的堂口”,问:“扬州城里哪来什么宫殿大小的现成屋子,小姐怕是要去买个山头还差不离。” 凌霄眼前一亮,道:“言之有理,就是不知山头去何处买?” 阿莺被凌霄阔绰的口气震得灵魂出窍。 西市里有专替人跑腿办事的包打听,阿莺找到一个出名的,说:“替我去寻个山头,我家主人要立个镖局。” 说实话,阿莺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时,就像一个吹牛的小童。若非手上的银票,只怕没人会拿她的话当真。 那叫吴姓的包打听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银票,倒也不见得多诧异。 “你家主人要立个镖局还是立个坟头,要山头作甚?”他问。 阿莺硬着头皮答道:“倒不是偏要山头,主人却是要个气派的门面,跟宫殿似的。” 姓吴的想了想,道:“那在下替你家主人物色个山庄岂不妙哉。” 这才是个靠谱的提议。 阿莺将这消息告诉凌霄,凌霄却蹙起眉头,问:“此人姓甚名谁?” 阿莺道:“姓吴,叫有财。” “吴有财?”凌霄觉得好笑,“那是有财还是无财?” “那我可不知道,”阿莺道,“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凌霄道:“你不是说,干这行的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精么?我寻思着,若他是个能人,当招入麾下才是。” 阿莺讶然:“小姐连这个也想到了。” “那是当然。”凌霄颇为豪迈的一挥手,“我总不能让你跑东跑西的,日后你是军师,只管出点子,苦差累差都叫别人干去。” “我是军师?”阿莺露出惊喜之色,却又羞赧,连忙摆手,“我怎当得?” “我说你当得你便当得。”凌霄笑道,“只是莫要学沈劭那样背信弃义才好。” “呸呸呸。”阿莺忙道,“我要成了那样,小姐便拿鞭子把我抽死算了。” “你当然不会。”凌霄笑嘻嘻,“说好了,你替我想想如何将那吴有财拿下,回头成了,我俩去酒楼里好好喝几盅。” * 过了两日,吴有财那头传来消息,山庄找着了。 凌霄自觉眼光甚好:“我说什么来着,一听就是能人。” 阿莺那头已经备下了马车,载着二人,悠悠地转出了城。 吴有财找的那庄子在城外南山。 山路蜿蜒,野草遍布,前路似有似无。 阿莺看着四周那愈发阴翳的林子,神色不安:“小姐,真要来这等偏僻的地方?”。 “有我在,有什么好怕的?”凌霄道,“偏僻才好,不易被人打扰。” “就是有小姐在才要担忧。”阿莺认真地说,“小姐最近出手太过大方,可是犯了做买卖的大忌。若有心人将我等截到荒郊野外劫财该如何?” “要劫在山脚早劫了,何须大费周章地上山?”凌霄道,“你可是要当军师的人,胆子放大些。有我在旁边,谁敢招惹,吃不了兜着走。” 阿莺自是见识过凌霄的本事,只得不再多言。 马车缓缓驶出山道,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处宅子,白墙青瓦,看着颇大。 待近前一些再看,却见这宅子似乎荒废已久,墙面多有斑驳,爬满了藤株。门上朱漆已残,门楣上无匾额,看不出主人是谁。 门前站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人,想必就是吴有财。 阿莺先行下车与他招呼,对凌霄道:“小姐,这便是吴先生。” 吴有财是个精明人,见到凌霄,随即笑着做礼:“见过晏小姐。” 听得这话,阿莺不由得诧异:“我从未跟你说我家主人姓晏,你怎就知晓了?” “我便是做这一行的,想知道的,自然有法子知道。”吴有财道,“这样的宅子,是大买卖,若不知买家的根底,在下不能接手,还望小姐见谅。” 凌霄并不在意这些,只道:“无碍,能把事办成就好。” “晏小姐果然是场面人,大气。”吴有财恭维道,“小姐既然来了,在下这就带小姐入内看看,如何?” “甚好。” 吴有财于是引了凌霄和阿莺入内,边走边道:“这山庄坐北朝南,主院在中央,前边儿是主人议事接客的外院,后头的内院。东西又各配四个院落,一共八个。每个院落的规制都是标致的,一间正房,带耳房,配有东西厢,以游廊抄手相接。主院的内院自然要大些,还有花园水榭,外加几间后罩房。” 第三十九章 堂口(下) “这山庄有多少年岁了?看起来荒废已久。”凌霄道。 “小姐说的不错,确实荒废了许久。”吴有财道,“不过这山庄的年份倒并不大,十年到头了。主人家家道中落,举家迁回了祖宅,这院子是一天也没住过。虽然看起来有些许破败,但这宅子其实还是新的。” 凌霄颔首,由外院穿入内院,过了几道门,假山迎面而来,山下的沟渠已然干涸,杂草丛生。这气派,倒叫凌霄想起慧园来。 她欣然往内里走,没多久,进了一处僻静的内院。院中的树木疏于打理,落叶满地,颇有几分颓败和神秘。 这山庄虽然破败些,却样样踩在她心尖上。 “这山庄是个什么价钱?”凌霄问。 吴有财干笑一声:“这却是我要和小姐说明的,这山庄,主人家不卖,也不租赁。” “不卖也不租赁?”凌霄诧异,“那为何引我来看?” 吴有财解释道:“主人家对这山庄有几分念想,所以不卖。可是,他亦不会再回来这宅子住,空着也是空着,有人进来散散人气也是极好。” “哦?”凌霄大感意外,“他莫非要白给我用?” “小姐真会说笑,却也不能够。”吴有财道,“主人家想了个主意,看小姐是否有兴趣。” 凌霄拨开眼前的树枝,道:“说来听听。” 吴有财引凌霄到院子中央的石凳上,替她扫尽凳上的灰尘,请她落座,才徐徐道:“主人家问了小姐用这山庄作甚,我说了,小姐是正气堂晏堂主的女儿,打算另开门户,还做镖局的生意。主人家过去在扬州城有些经营,自然听闻过晏堂主的威名,对他很是景仰,对晏小姐自然信任有加。他说了,晏大有这番能耐,他的女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凌霄不曾料晏大的名声竟有这番用处,那她也就不必谦虚了,开口胡诌道:“我父亲在世时,曾将他的经营之法倾囊相授。若说这世上谁能再造一个正气堂,除了我,想必也没有第二人了。这山庄主人是个有眼光的。” “是是是。”吴有财陪笑道,“主人家也是这么说,故而也十分看好小姐日后的买卖。他想着,他要那死钱没意思,不如跟小姐要个活钱。” “哦?什么是活钱?” “就是这山庄算是他给小姐的份子钱,小姐任用。不管小姐把这当买好,还是当租好,日后每年将进项的四成给他,年年不同。主人家盼着小姐的买卖越做越大,他的进项也越来越多,此谓活钱。” 这主意,凌霄听着倒是新奇,还有这么收钱的? 她正要开口,忽而见阿莺在一旁使眼色。 想起方才在路上,阿莺交代的种种算计,凌霄忙将自己那大方的心思收起来。 “如此,”她想了想,道,“做买卖有赚有亏,若我那年亏了钱,又怎么算这进项?” “那就无需算。简单来说,小姐若赚了,他拿四成,若亏了,他便当是白给小姐用了。” 竟有这般菩萨? 凌霄看向阿莺,只见她也是一脸狐疑。 “那却是合理,亏钱是我的事,与他无干。”凌霄道,“只是这主人信得过我,我又如何信得过他?是否出来与我见上一面?” “既然小姐如此诚心,我也不瞒小姐。主人家在扬州城有些仇家,不便露面,凡事都是经在下处置的。不过,小姐的担心他也想到了,他托我将房契带给小姐看。”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给凌霄,“小姐请看。” 凌霄大致看了一眼,上头写了这宅子方圆多大,附带田土多少。凌霄方才在外面倒是看到了些田地,但都荒了,要用需得自己开垦。 她不由得蹙眉问:“这看得出什么名堂?” 吴有财点了点房契上头,道:“小姐看看主人的名字,尤其看他的姓。” “窦如烟?是个女子?” “正是。”吴有财笑道,“主人姓窦,德高望重,乃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小姐有甚信不过的?” 不料,凌霄蹙眉:“我却没听过这号人物。” 吴有财不由笑了一声。 “不瞒小姐,皇家的正经宗室,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小姐没听过岂不正常。” 凌霄想了想,却觉得有几分道理。老窦家一百五十多年了,开枝散叶无数,除了京城里的,各地也有不少,若是旁支上的亲戚,她不知道也正常得很。 可纵然如此,她仍道:“没有拿个名字就能说服人。姓窦的不少,姓窦的浑人也有,这一条在我这里过不去。” 吴有财有些败兴,转而将那房契收起来,道:“那小姐便先行斟酌斟酌。这山庄左不过是个闲置的地儿,主人家不着急,小姐若是信不过也无碍。” “先生先等等。”阿莺在一旁看着,忽而发话。 她说着,将凌霄拉到一旁,问:“小姐有甚不称意的?我瞧这买卖却是个无本买卖,八百年也撞不上一回。” 凌霄撇了撇嘴:“我却不喜他拿个名号砸人,也不知什么野路子的出来冒充皇亲国戚。” “那小姐就别搭理什么皇亲国戚的,他爱说任他说去,咱们就事论事。”阿莺道,“我瞧着这地方小姐喜欢,又不必一下子把银两花出去。” “我又不缺……” “小姐可不兴许这样。”阿莺阴沉了脸,“日后有了堂口,有了人,每天都要吃喝拉撒,里头都是开销,能省一点是一点。这山庄如今算我们白得的,岂不妙哉?小姐此前说得好,走一步算一步,我们先安顿下来,把人手配齐,若他日发现那主人有问题,再搬走就是。总好过在堂口一事上踌躇不前。” 凌霄看着阿莺,想了想,觉得这确实是道理。 “那咱们就定下了?”她问。 “自然不是。”阿莺道,“还是我方才说的,能省则省。他说四成就四成?自然是不能的,小姐待会与他讨价还价,说一成,咱们顶多能给两成。” 第四十章 撒气(上) 凌霄看她正气凛然的模样,不由得拍拍她,道:“有几分军师的模样了。” 阿莺羞道:“小姐快别笑话我,办正事要紧。” 凌霄便依阿莺的话语吴有财商谈,他面露难色,说要回去问问主人家,两天后给答复。 凌霄应下,又与阿莺在山庄里逛了逛,越看越喜爱,不知若错过了这处,要去哪里再找更好的山庄。 天色渐晚,凌霄和吴有财前后两架马车返回扬州城。 才到市口,阿莺便喊停了马车,邀吴有财一道往酒楼用膳。 凌霄知道阿莺打算在酒桌上拉拢吴有财。 虽然因方才的事情,凌霄对吴有财有些成见,可她心底认定吴有财是个会办事的人,若得他相助,事情会好办许多,于是也放下了怨气上前相邀。 主顾发话了,吴有财便没有不应的道理,于是三人一同前往西市中最热闹的凤凰楼。 正是用膳时间,凤凰楼中甚是忙碌,但吴有财还是想办法弄了雅间。 凌霄心下已经大半认定了他。 跑堂的领着三人往二楼去,忽而迎面走来一个人,道:“吴先生,我家公子请你借一步说话。” 凌霄一看,不就是沈劭身边的范齐。 再抬眼看去,只见楼道尽头的雅间半开,里头的人徐徐打着扇子,正是沈劭。 吴有财支吾道:“小姐见谅,沈公子是我的大主顾,我且先去打个招呼,小姐且往雅间里头候着,我稍后便来。” 凌霄点点头:“先生但去便是。” 话虽这么说,待吴有财离开,凌霄的脸却拉下来。 “这沈劭怎就正巧在此?”她没好气地说。 阿莺犹豫着说:“小姐,我们不会被沈劭他们跟着吧?” 凌霄一怔。 她一路上知道后头跟了人,但一直以为是隆兴行的,却不曾细想兴许是沈劭的。 不一会儿,吴有财从雅间里头出来,道:“小姐,今日这饭我先谢过,不能吃了。” 凌霄疑惑地问:“为何?” “不仅不好吃饭,日后我等也不好再往来。这山庄我尽力帮小姐去跟主人家谈,谈的下来谈不下来,都是最后一回,毕竟沈公子那头的买卖我还要做的。” 凌霄这下明白了,沈劭方才毕竟要挟他了。 她沉下脸:“他给你多少买卖,我给你就是。不仅如此,我也绝不禁止你与谁买卖,你又何须被他掣肘?” 吴有财讪讪:“卖家就那些,要做买卖,就没有大方一说,必定是彼此打压的。小姐这话,我便当是小姐的一片好心。那山庄,我过两日给小姐消息,吴某告辞!” 他说罢,匆匆离去。 跑得可真快,凌霄想拉也拉不住。 “这……” 到手的大鱼给人打飞,凌霄怒火中烧,冲着沈劭的雅间踹门而入,道:“你做什么?” 沈劭却悠悠地打着扇子,指了指旁边的位子,道:“沈某恭候多时,今日做东,请小姐用膳。” 凌霄不与他废话,径直上前质问道:“你跟踪我?“ 沈劭不置可否:“小姐既然打算自立门户,日后便是同道中人了。在这行里头,同道中人自有许多相处之道,小姐莫要大惊小怪。” “你要挟吴有财不得再与我做买卖,也是你说的相处之道?” “不尽然。吴有财是个实在人,怎么做才对他自己更有利,只需稍加点拨他便想明白了,用不上我多做要挟。”沈劭道,“世上有许多事情,并非有钱就能摆平的,小姐要学的事情还有很多,切莫心浮气躁才是。” 凌霄忍无可忍,突然扬起鞭子朝他抽去。 沈劭逃跑的身法倒是不错,那鞭子落下时,只打到了一张食案上,将它打得粉碎。 “公子!”范齐赶紧上前,将沈劭护在身后。 “堂堂正气堂军师,如今竟要一个护卫来给自己挡枪了么?”凌霄看着沈劭,冷笑道,“沈劭,你就这点本事,还想来与我作对?” 沈劭毫无愠色,不紧不慢道:“江湖中人,挨刀挨枪都是常事。小姐的鞭子,下次还请抽准一些。” 说话间,外头脚步声传来,是沈劭的手下围了过来。 阿莺面色一变,忙对凌霄道:“小姐,此处人来人往,若打起来,难免要惹官司。” 凌霄看了看周围,只见食客已经跑了大半,剩下的也躲在角落了,对这边指指点点。 她收起鞭子,盯着沈劭:“你若将我逼到绝境,下回便不是这番下场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并不逗留,转身而去。 范齐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公子日后还是离这罗刹远远的才好。我纵然早已在旁做了一战的准备,可这雅间就这么大,难免波及公子。” “无碍。”沈劭却十分镇定,“她若当真想伤我,方才那鞭子就直冲我来了。” 范齐露出讶色。 “公子怎知?” 沈劭的目光幽深,少顷,摇摇头:“也不过是些许直觉罢了,做不得数。” 范齐笑了一声,看着满地狼藉,叹口气:“小姐从前还讲些体面,遇事并不撕破脸。她这诈尸之后,真就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会功夫了,脾气还爆。这般一言不合就砸场子的人还想当堂主么?人家都请客吃饭了,她不吃也罢,怎能将人家饭桌砸了?左右这饭也不好吃了,我送公子回府吧。” “既然出来了,回去作甚?”沈劭道,“叫掌柜的重新置一桌菜来,我要请客吃饭。” 范齐怔了怔,问:“公子要请谁?” “你替我跑一趟,回堂中把邓先生请来,我有事要与他说。” * 凌霄离开凤凰楼时,脸色阴沉。 “小姐等等我!”阿莺在后头小跑着跟着。 她穿着裙子,又跑不惯路,方才明明跟在了小姐后面,不料一转眼,竟是已经被她甩出了半条街。 凌霄只得站住了,等她跟上,埋怨道:“你也走的太慢了。” “这怎么能怪我,过去可是我比小姐走的快的。”阿莺气喘吁吁地说,“小姐若有气撒出来就是,自己憋着作甚?” “我方才不是撒了?你没瞧见我砸了那食案?就是撒的不痛快!” “小姐哪里叫撒气,分明在给自己添不痛快。”阿莺怨道,“你要使鞭子,倒是冲着沈劭抽去,抽那张食案做什么,害我赔了好些钱。按我说,那案上的菜也不便宜,小姐与其把那桌菜毁了还不如吃了,还能省一顿饭钱。” 第四十一章 撒气(中) 凌霄瞪了她一眼,阿莺缩了缩脑袋,道:“我说得也没错,小姐定然也是觉得不值,故而就放过他了。” “谁说我要放过他了?”凌霄不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阿莺却狐疑地看着她,小声道:“小姐打别人都痛快,对沈劭倒是一直不曾下手,不会是对他有些别样的想法,舍不得吧?” 凌霄一愣,皱眉:“什么别样的想法?” “就是……”阿莺支吾道,“沈劭毕竟金玉其外,人模人样的,扬州城里喜欢他的女子不在少数。过去老爷在世时,你二人尚未结怨,长辈们也说你二人金童玉女,不若凑作对……” 凌霄拉下脸。 “胡言乱语。”她说,“谁对那狼心狗肺的贼子有想法,你是头一天认识我?你再胡说,我便扣你一年的工钱!” 阿莺讪讪,连忙求饶。 她见凌霄也不再走,却朝旁边东张西望,不由问道:“小姐要做什么?” 凌霄不答话,却转而朝旁边的巷子里走去。 阿莺忙小跑着追上,却见凌霄跃到一棵树上,没多久,跳下来。 夕阳的光照依旧明亮,只见她手里,轻轻拈着一只蜘蛛。 阿莺忽而色变,惊呼:“小姐抓那污糟玩意儿作甚?” 凌霄扬眉笑道:“我自有用处。” 阿莺困惑地看着凌霄又在市肆里买了个信封,信封上正儿八经地写着“正气堂沈公子亲启”,而后将那蜘蛛塞到信封里,交给她,道:“你也不必亲自出面,塞银子给个小童让他送去给沈劭,叮嘱他务必送完就跑。” 阿莺猜了个大致,问:“莫非沈劭还怕这蜘蛛不成?” “你若好奇,何不亲自去瞧瞧。”凌霄悠然道,“我就不去了,在马车上等你。” 阿莺看着凌霄,虽然狐疑,但还是答应下来。 凌霄徐徐踱步返回停在市口的马车里,路上还给自己买了个糖糕。这是扬州街市里,她最喜欢的小吃。从前在宫中,这样的小吃自是上不得台面的,凌霄从来没吃过。 而当她来到扬州逛了一趟街市之后,才惊觉天下竟有这么多香的辣的好吃的,自己前半辈子似白过了一样。 凌霄大快朵颐,填饱了肚子,便倚在车厢边闭目养神。 过了半个时辰,凌霄被唤醒,是阿莺回来了。 “小姐太神了!”阿莺兴奋地说,“一切果然如小姐说的一般。” 凌霄揉了揉眼睛,伸伸懒腰:“说来听听。” “我依小姐吩咐,找了个小童去送信。他办事麻利,送了信就出来,我便假装在一楼大堂吃酒,隐在人群里朝二楼看。不久,就见范齐急匆匆地从雅间里出来。他出了门,竟是找了个大夫回来。我等着那大夫出来,又跟着他回到医馆,假意抓药,跟他打听。他说,沈劭原来怕蜘蛛,碰到蜘蛛便要全身起红色的疹子,没法见人。范齐找他去,就是为了看这病的。” 凌霄笑了笑。 她知道,这病吃什么药都是消退不了的,唯有老实待两天,让它自己慢慢消解。 “小姐是从哪里知道了这般妙法?”阿莺兴奋地接着说,“早知如此,我等让人找一箩筐的蜘蛛扔给他,打他个措手不及,又何须费尽心思、明争暗斗?” 凌霄却不屑道:“我要赢人家,自然要赢得光明正大!这些雕虫小技不过偶尔助兴罢了。” “助兴?”阿莺问,“小姐莫非还有后手?” “当然是有。” “什么后手?” “你日后便知道了。” 阿莺知道她如今做事主意大得很,也不纠缠,只问道:“小姐还没说,究竟是如何知晓沈劭这毛病的?怎的过去未听你提及?” “我没说过?你忘了吧?”凌霄随口胡诌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反正就记在心里了。” “是么?”阿莺歪着脑袋回想。 凌霄不多言,道:“我累了,躺一会。”说罢,伸了个懒腰,继续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沈劭这个毛病,凌霄确实很早就知道了。 当年,凌霄曾与沈劭比武,奈何技不如人,败在了他的手下。 那时,皇后和太子一样,非但没有安慰她,甚至因为她伤了沈劭,对她多有责备。虽然他们的责备不至于严厉,可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沈劭那边替他说话,让凌霄十分不痛快。 皇后很喜欢沈劭,曾想过将沈劭招婿。于是她时常将沈劭召到宫里来,将他和凌霄撮合。 例如,凌霄有时会被召过去吃点心,没多久,她就会发现沈劭也来了。而这时,皇后便会假意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早前邀了阿劭来读经,既然来了,便一道吃些点心吧。” 凌霄顿时没了兴致,端看那点心的分量,分明就不是她一人能吃完的。 再例如,她去慧园玩耍的时候,时常会遇到太子带着沈劭过来。太子装模作样摆出诧异的神色之时,凌霄觉得脚趾头都尴尬地抠了起来。可太子不在乎,还无耻地安排了曹煜来助他脱身,无非是太傅有请,皇上有召,而后便匆匆离去,托她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沈劭。 对此,沈劭向来态度平淡,眉眼里皆是例行公事的神色。 这让凌霄更是生气。 “日后你再到这园子来,就你自己玩去。”有一回,她终于忍无可忍,道,“我很忙,不奉陪了,告辞!” “看起来,公主输不起。”不料,才走了两步,她忽听沈劭这么说。 凌霄顿时火冒三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输不起了?” 沈劭却平静道:“两只都看见了。” 凌霄瞪圆了眼,道:“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了!” “我朝自有法度,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没什么不信的,只是公主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就请便吧。” 凌霄气的满脸通红。 沈劭却露出笑容。 “看起来公主确实不宜与沈某往来,沈某告退了。”他说罢,便往假山边上走去。 闲庭信步,好不悠哉。 凌霄恨得牙痒痒,想着必须教训这无礼之人。不过,舞刀弄枪却是不能了,否则要惊动父皇。 第四十二章 撒气(下) 凌霄左右想不出法子,又气又恼,正巧看到假山上垂下一只大蜘蛛来,便生出了捉弄的念头。 她从小不怕虫蚁,直接伸手将那蜘蛛捉了,瞅准了沈劭的后背,朝他扔过去。 凌霄以为,沈劭最多在发现之后吓一跳,没想到,那效果远远地出乎了她的意料。 沈劭发现蜘蛛时,那蜘蛛已经爬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面色忽变,拔腿冲进了清风阁,随意找了间屋子关上门窗。 原来他竟是怕蜘蛛? 真是意外惊喜。 凌霄打算看笑话,于是偷偷追了上去,摸着了那门窗,就着门窗缝往里头瞧。 可不曾想这一眼如此了得,竟是别样风光。 沈劭竟然在脱衣服! 只见他迅速地除下里衣,露出上半身。 凌霄怔了怔,脸上涌起丝丝热浪。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住盘旋。可不知为何,她的眼睛不停使唤,睁得比平日都大。 莫看这沈劭可恶,可他的肌肤光洁,带着匀称的黝黑,和她自己的却十分不同。 他那时才十三四的年纪,可身形已经长开了,高挑且精瘦,没有一丝赘肉。 凌霄不由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感到几分惭愧。她虽然习武,可因为好吃,肚子上的肉不少,全然不像沈劭那副标致——一眼看去就是练家子。 正当凌霄胡思乱想,忽而听见内侍们的声音。他们大约是发现凌霄和沈劭都不见了,到处找人。 糟糕! 凌霄也不知为何心虚至此,这可不是她的做派。那当下竟十分狼狈,一口气不带喘地飞奔回晴好馆。坐定良久,一颗心还砰砰直跳,耳朵根子也不停发烧,跟偷了什么似的。 后来,她听春儿说,沈劭全身发了疹子,红的跟煮熟的螃蟹似的,甚是可怖。 春儿说的时候,绘声绘色,很有几分幸灾乐祸。 这不过是件小事,很快就被人淡忘了。沈劭休养几日,再回到宫中,外表如常,全然看不出端倪。 不过,他显然知道这事跟凌霄有关系,看着她的时候,目光多了几分戒备。 莫名地,凌霄对他这副模样很是受用。 她是公主,在她面前,知道怕的才是好人。 对于自己的行径,她也一向落落大方,从不打算隐瞒。 “你原来那般弱,连个蜘蛛受不得。”凌霄道,“我没想害死你,你若无事,最好赶紧回你那扬州老家去,省的我再看你不痛快,保不准又做出什么事来。” 沈劭却不接她的话茬,只神色平静地问:“我那日更衣时,隐约听见窗边有声响,是否是公主在偷看?” 凌霄一愣,随即瞪起眼睛:“谁稀罕看你,你以为你自己好看?丑陋不堪!” 现在回想起沈劭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凌霄觉得自己当年还是大意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到底是欠些历练。 * 过了两日,吴有财那头传来消息,说那山庄的主人甚有诚意,但无论如何也要两成的年收。若凌霄这头准了,两人便签个契约,按个手印。若不准,此事便作罢。 凌霄得了这信,颇为惊讶。当时阿莺说一成时,她差点还不出口。 阿莺说,砍价就该往低了砍,中间余地大了才好还价。纵然是一成谈不拢,两成也是好的。 这道理,凌霄自是懂。可她堂堂海阳公主,从前最多看看账目,真钱一个都没碰过。但凡要买个什么,在她这里不过是吩咐一句话的事,什么钱也不值得她眨一眨眼,遑论跟人讨价还价。 人家提四成,她还价一成,这已经是被她视为及其难为情了。好用的是晏月夕的脸,否则,她能感觉道脊梁背被人戳着。 没想到,竟是成了? 凌霄不由地得意起来,头一回尝到了讨价还价的乐趣。 “小军师立大功,要本小姐怎么赏你?”她满意地问阿莺。 阿莺笑嘻嘻:“瞧小姐说的,我不过随口出个主意。再说了,吴有财不曾答应到小姐麾下做事,这叫我颇为不快。” 凌霄笑道:“吴有财没了,自有张有财,陈有财。天下人才多的是,不少他一个。早前许你的那盅酒,照旧带你喝去!” 说来,对于吴有财,凌霄也觉得有些扼腕。从前,她觉得自己虽然当下不是公主了,但天下人无不爱钱财。只要有钱财,便没有办不成的事。 可如今发现,却不是这样。吴有财知道她有钱,打开开个高价,可他丝毫没有动心,说明定然还有比这个更要紧的。 “你可记得吴有财在那山庄里曾提到过活钱二字?”凌霄忽而问道。 “自然记得。”阿莺颔首,“他说那山庄主人盼着小姐的买卖越做越红火,每年得的利钱也越来越多,所以叫活钱。” “正是如此。”凌霄笑着对阿莺道,“我起初以为这是那山庄主人想出来的偏门法子,但后来你听吴有财在凤凰楼里说的道理,指的不就是活钱?” 阿莺仔细回忆片刻,恍然大悟,道:“小姐指的是,吴有财说他为了和沈劭继续做买卖,是看重沈劭继续生财的能力?” “正是。你琢磨琢磨,我和沈劭摆在一块儿,他选了沈劭。不是因为沈劭当下给了他多少钱,而是他信得过沈劭,知道沈劭日后能帮他赚更多的钱,这道理和那山庄主人说的活钱,岂不是如出一撤?” 阿莺思量片刻,缓缓点头:“此言有理。吴有财既是做生意的,便要赚钱。只是比起一时的大钱,他更在意细水流长地赚钱之道,对么?” 凌霄笑了笑,道:“所以我想,这些个老谋深算的商贾既然都喜欢谈活钱,那么日后与他们往来,不仅要谈眼下,还要谈将来。” 阿莺颔首:“毕竟小姐这边的摊子还没做起来,而正气堂却有多年的经营。我们要说服吴有财这样的人跟着我们,还须拿出点能让人信服的本事才是。” 凌霄胸有成竹,道:“你找个跑腿的去跟吴有财说一声,就说我们应了,让他把契约赶紧签了,我等也好赶紧开张。这第一单买卖干漂亮了,日后在人前才有说话的底气。” 阿莺称是,赶紧去办。 对方果然也十分有诚意做这生意。 第二日,吴有财便带着契约上门。契约上头,已经盖好了窦如烟的印信,还按了手印。 第四十三章 谏言(上) 凌霄看着契书,又看了看吴有财,微笑道:“这山庄主人对先生倒是十分信任。” 吴有财道:“那主人是在下的老主顾了,往来多年也没有什么差池,自然是信任的。” 凌霄不多言,又仔细看了看契书,觉得没什么问题,便让阿莺盖上月夕的印信,又按了手印。 吴有财收下契约,转而从包囊里取出一整串钥匙,道:“这山庄便交给娘子了。主人家对着宅子甚是爱惜,还望娘子善待。” “那是自然。”凌霄道,“望你转告主人家,她的眼光不差,明年这个时候便是她收成之时。我愿备下美酒,请她共饮。” “我定当转告主人。”吴有财恭敬地说。 凌霄又从阿莺手里接过一袋碎银,道:“这是先生的佣金,请先生收下。” 吴有财道了声谢,接过来,掂着分量,看着成色,脸上有一丝异样。 “这银子,比先前议定的多了些。”凌霄继续道,“这多出来的部分,是为了向先生打听个事。不过几句话,不坏先生和沈劭的规矩。” 吴有财笑道:“小姐这是哪里话,不知小姐想知道什么?” “不怕吴先生笑话,我这镖局如今有了偌大的堂口,却独缺镖师和押镖的伙计。我是镖局出身,据我所知,我父亲刚有镖局时就只有四个拜把兄弟,后来有了三千人的阵仗,就是几位兄弟经年累月闯荡江湖、招贤纳士才撑起来的。可我一介弱女子,没有那什么拜把兄弟可帮忙,也没有那多年的底子,故而想请教先生,我若要自己招贤纳士,该如何做?” 吴有财听罢,有些哭笑不得。 这晏小姐着实是谦虚过头了些。当下她在扬州已然有了罗刹的名声,神鬼不侵,身上钱财似乎还颇有不少。这样的人,无论怎么看都跟弱女子三个字扯不上关系。 不过吴有财一向不跟钱过不去,笑道:“小姐要办镖局,这人手之事确实是当务之急。小姐信任吴某,吴某自是感激,只是吴某也只能从所见所想略谈一二,这请教二字,吴某却是当不得的。” 这话里的意思,凌霄也自是明白,道:“先生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顾忌其他。”。 吴有财摸了摸胡子,道:“那吴某便斗胆谏言一二。吴某知道小姐志向高远,但这镖局成立之初,诸事繁复,小姐还得先请的一位智勇双全的总管坐镇方才妥当,此乃其一。” 凌霄笑道:“不瞒先生,我原先也这么想来着。我还想着,若吴先生不弃,便请吴先生来做这总管。” “这……”吴有财忙道,“在下不过无名之辈,堪不得此任。小姐既然打着正气堂的招牌,自是要与江湖上的主顾会一会的,故而这总管最好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才好。” 凌霄不置可否:“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小姐需得明白自己手上的筹码。”吴有财道,“以吴某浅见,小姐手上最多的便是银两。” 凌霄觉得有趣:“我还以为先生瞧不上我手上的银两。” “小姐说笑了。”吴有财道,“吴某的意思是,扬州城里虽鱼龙混杂,却也不乏能人。只要有银两,就不怕请不到人。小姐可以广发英雄帖,以高昂悬赏请人来打擂台,优胜者可为镖师,其余伙计也可以从里头酌情挑选。” “哦?”凌霄想了想,“吴先生这法子却是不错。听起来,要找到人并不难。” “这其中最要紧的地方,乃是小姐心中须有主意,到底想找着什么样的人。”吴有财道,“要找个武功上乘的人确实不难。只是开个镖局是件长久的大事,需得考验手下的忠勇智谋。冲着钱来的,自然也只爱谈钱,若要长久,还须有个章程。如何当赏,如何当罚,得来的钱财如何分,这都须得一早定下来。” 原来竟还有那么多讲究。 凌霄又想到许多事,一一询问。 而吴有财不愧是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的,消息灵通,看得透彻。二人长谈,一坐就是大半日。 凌霄看着吴有财,笑了笑:“先生不能为我所用,甚是可惜。再过的两年,我再请先生,还请先生莫要再推辞。” 吴有财也笑笑,神色谦逊:“小姐过誉。” 临走时,凌霄送吴有财出门,吴有财又忽而想起件事,道:“正气堂里的邓五爷,小姐可曾找过他?” “五叔?”凌霄露出讶色,“先生怎么提起他?” “突然想到的。”吴有财道,“我听闻,在晏堂主的几个结拜兄弟里头,这邓五爷年纪最小,却与他最亲近,对小姐兴许也要更念旧些。我方才说,让小姐寻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坐镇,所指的就是邓五爷。小姐,邓五爷可是个能人,管人理账自有一套。若得他相助,小姐的事情自然会顺畅许多。” 凌霄苦笑道:“不瞒先生,五叔前几日确实登门造访,我与他闹翻了。再加上他已经是沈劭的人,恐怕没有转投到我门下的可能。” 吴有财没有再多言,只颔首道:“原来如此,我只是顺口一提,若无缘分,便作罢吧。” 凌霄送吴有财离去,才一转身,便看到不知道是隆兴行还是正气堂的人在街边探头探脑。 她也不发火,朝那人招招手,让他过来。 这些人虽是别人耳目,但这些日子,在凌霄这里有吃有喝,对她竟是熟稔了。 见凌霄招呼,那几人麻溜跑上前来,做了个揖,笑嘻嘻道:“给小姐请安。” 凌霄道:“过几日我要办擂台,胜者得重金,优异者亦有赏钱,叫兄弟们来捧场啊。” 众人对看一眼,各是诧异。 其中一个大胆的问道:“敢问小姐,这所谓重金是多少,又有多少赏钱。” 凌霄一笑:“过两日便知道了。你们且回去告诉兄弟们,有兴趣的,我来者不拒。” 说罢,她转身而去,留下一群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第四十四章 谏言(下) 山庄到手,阿莺捧着那一大串钥匙,一根一根打量着,脸上不掩喜色。 凌霄听着她唠叨哪个院子该是给她和凌霄住,哪个院子该是给总管住,哪个院子该是给镖师住,主顾上门又该在哪里招待之类的,心头也颇是兴奋,又十踏实。 这些日子的经历,竟是她过去不敢想的。 她虽是个公主,名下的田产无数,可她从不曾亲自去看过,也不知如果自己真看上了什么东西,该如何拿到手。 万事开头难,如今她踏踏实实迈出第一步,心情自是畅快。 凌霄让阿莺买些酒菜回来庆祝一番。阿莺高兴地应下,走出门去。凌霄则回到屋里,拿出纸笔,照着印象将那山庄的格局画下来。 山庄中间一个主院,东西各四院,塞下百来号人不是问题,只是日后人要是多起来,便不足够了,兴许还要在山下再添置些屋子。 正气堂一开始是个镖局,做大了之后,在江湖上有了名气,便成了帮派一般的存在。 据阿莺说,正气堂的三千人马里头,大多数是本地人。这些人自己有家,要么便安置在城外的庄子里,能住在城里堂口的都是重要人物,例如晏大和他的几位结拜兄弟。 这么做的原因,自然是堂口地方有限,挤不下那么些人。若要扩建,少不得花费不少钱财,不如另行安置简省。 可这么做地弊端也显而易见。门人四散各处,若临时有差,要将人召集起来并不容易。并且三千号人,难保有吃里扒外的。拎着正气堂的俸禄又替外人办事的恐怕不少,但此事难管,就是因为人手四散,连看也看不过来。 如此松散、隐约透着不靠谱的经营,倒叫她想起太子跟她说起过的军营那些事。 她虽未亲历军营生活,却总想着当个戎马一生的大将军,缠着太子说过许多。 太子每回看她兴致勃勃,都忍不住对她泼冷水,说军中日子很苦,成千上万将士连同牲口的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吃的不好,睡的不好,气味还不好闻。 她那时问:“哥哥不是有行宫么?我跟着哥哥在行宫住不就好了。” 太子那时笑她天真。 他到了军中去,一为鼓舞士气,二为体察军情。无论是为了哪一件,他都须得住在营中。故而纵然身为储君,他也从不要求些额外的享受。。 ——“你只有与他们亲近,与他们一道吃苦,和他们推心置腹,他们才将你当自己人,才会与你并肩作战。他们如看到我住到行宫里去,自会觉得我不过是做做样子敷衍他们,又怎会为我舍命征战?” 凌霄想,这正气堂虽然是个江湖帮派,但人心总是不变的,要真管起来,当是一样的道理。自己新拉起一班人马,本就根基不稳,若像正气堂那般松散经营,只怕过个三五年也不能成事。 她眉头微蹙,咬着笔杆子思量片刻,忽听院子里有动静。 阿莺小跑进来,急道:“小姐!出事了!” 凌霄一惊:“何事?” “不是坏事,是好事。”阿莺倒了杯水一饮而下,才道,“我方才去买酒时,在酒楼里遇见邓五爷,他喝得酩酊大醉,正在里头闹事。” “五叔?”凌霄很是意外。 她回忆起邓五的模样。那人长得白白胖胖的,似乎不是个刚硬性子,竟然也能闹事? “他因何事闹事?”凌霄问。 阿莺贼笑道,“这原因简直匪夷所思,小姐必定想不出来。我躲在一旁,听他胡言乱语了一番,听出了个大概。他被沈劭从正气堂赶了出来。” 凌霄有些错愕。 “被沈劭赶了出来?”她问,“为何?” “这却不知。他醉了,嘴里骂骂咧咧的,听不出什么缘由。”阿莺说罢,笑嘻嘻,“小姐,我想这回老天爷是站在我们这头的。上次小姐劝邓五爷留下,下午是吴先生也才说起了邓五爷,而如今,机会不就来了?我花了钱请酒楼掌柜把邓五爷安顿好,等他酒醒了,小姐便去与他好好谈谈吧!” 这消息听起来不可思议,凌霄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站起身来。 “走,看看去。”她说罢,也顾不上什么喝酒吃肉,拉上阿莺便往凤凰楼去。 凤凰楼的小厮早前就依了阿莺的吩咐,将邓五搀扶到雅间歇息,还给他熬了醒酒汤。 待凌霄到时,他已经清醒了些许,哼哼唧唧地躺在榻上。 看到面前的凌霄,邓五愣了愣,突然大哭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 这架势,让阿莺一时手足无措,与凌霄面面相觑。 凌霄觉得有趣。 那日,邓五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又是发火,又是训斥,长辈架势十足。没想到几日不见,他就突然成了这副模样。 还是阿莺跟他认识日久,到底有些感情。她看着邓五的模样,有些不忍,掏出巾帕来递过去:“五爷,有话好说。” 邓五接过那巾帕,狠狠地擤了鼻涕,看向凌霄,长叹一声:“让你们看笑话了……” 凌霄道:“五叔哪里话。” 说罢,她亲自搀他坐起来,又从阿莺手中接过一杯茶,让他喝下。 好一会,邓五缓过劲来,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声。 “五叔这是怎么了?”凌霄问。 邓五的神色间颇有几分一言难尽的意味,犹豫片刻,终于是将事情说了出来。 这一切,仍与隆兴号有关。那日隆兴行上门讨债,虽被凌霄暂时打发了,但因着隆兴行前几个月的兴风作浪,正气堂的买卖一直不顺,已是入不敷出。 “沈劭犯了疑心病,怀疑我们堂里有隆兴行的奸细从中作梗,便令我暗中调查。我是查了,两个月来一点眉目也没有,便与他说没有什么奸细,他却始终不信。” “哦?”凌霄道,“就因为此事,他将五叔赶出来了?” 邓五摇摇头道:“尚不至此,不过因我查不出首尾,他对我多有不满。直至前两日前,他终于自以为找着了奸细。” 第四十五章 夜谈(上) 凌霄听他的语气多有嘲讽,便问:“莫非他以为奸细是五叔?” 邓五又叹口气,忿忿道:“前几日,他突然犯了个病。他那病……是个秘密,不能叫人知晓,否则要命的。恰好他早前为了拉拢我,与我推心置腹,把此事告知于我,说是只有我知晓。我那时想他以命换交情,还颇有感动,谁知埋下了祸根。他那一发病,便说好几年没犯病了,唯独只有我知晓发病的缘由,必定是我做的,由此断定,我便是那奸细。” 凌霄听罢,愣了愣。 她想起了那只蜘蛛。 “这是岂有此理。”她面色不改,“五叔乃是正气堂元老,无凭无据,岂可受这般无端指责!他那病既然多年未发,碰巧是个什么机缘偶尔发作也未可知,怎就如此唐突地怪到五叔身上了?” “怪就怪在并非碰巧。”邓五摇摇头,“是有人将那能叫他发病的东西塞到了信封里,他打开,碰着了,就发病了。” 凌霄心中了然,确实就是那蜘蛛无疑,心中不由得意。她只打算报复报复沈劭,不想却是一石二鸟. 她看向邓五,亲自拿起茶壶,给他添了茶,道:“要我说,这沈劭是行走江湖之人,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各路牛鬼蛇神,想要打探些他的秘辛有什么难的。他这疑心病怕是病入膏肓了。不过,只怕此事还有另一层。” 邓五道:“哪一层。” “这难道不可能是沈劭自个儿设的苦肉计,目的是要算计五叔?” 邓五愣了愣。 “五叔是个实在人,”凌霄神色同情,“从前我就觉得,五叔的长处不少,短处却有一个,就是太实在了。那沈劭自我父亲去世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攫取正气堂。他当初如何将我架空,再将我弄走,五叔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正气堂里剩下的元老,还有几个?连四叔也让他撵到九江去了,他要全然将正气堂握在手里,怎会放过五叔?” 邓五听得这话,神色激动起来,道:“你也这么想?我知道他是个心思缜密人,那般要紧的弱点,必定不会轻易泄露给别人。思来想去,这最有可能的便是他自己犯下的,为的就是栽赃于我!我原想不可太过小人之心,可是若连你也这么想,那便是大有可能了!” 凌霄痛心疾首:“不瞒五叔。纵然我与五叔有些许争执,可我一向深谙五叔心意。五叔所作所为,无不是为正气堂考虑。如今五叔被小人污蔑,我身为侄女,亦是愤慨。五叔要侄女做什么,但管吩咐,侄女只要做得到,必不推辞!” 邓五一听凌霄自称侄女,目光闪了闪,亦露出沉痛之色。。 “亏你还认我这五叔。你早前与我说过,沈劭是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小人,我那时未听……”他说罢,又是长长一叹,摇摇头,“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凌霄赶紧劝道:“五叔莫要说丧气话,哪里来的报应。” 邓五愧疚地看她,道:“当初真不该那般对你。唉……想你自幼体弱多病,虽然是老大的亲生女儿,却不常在堂里露面,与兄弟们不怎么亲近。眼看着兄弟们对你执掌正气堂颇有不满,又诸事不顺,逢得沈劭处处收买人心,更让他们对你愈加疏远。看着人心涣散,我是吃不下睡不着,想着堂里正是危难之时,无论什么法子,能让上下团结一心才是关键。权衡之下,也不好再为你说话。这话我原本没对你说,如今说来,却似强词夺理……你必定还生五叔的气?” 凌霄安慰道:“就事论事。我失了正气堂掌门之位时,五叔不曾挺身护我,我自然气恼。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如今过得也不差。这事,我早已是想开了,五叔也莫往心里去。” “这已经是极好,极好。”邓五连连点头,“你在我落难时还安慰我,叫我不知如何回报于你。” “谈什么回报。”凌霄笑了笑,“不过是恰好让阿莺瞧见,举手之劳罢了。阿莺也是五叔看着长大的,我父亲在世时,便常常教导我们要尊重师长,知恩图报。纵然如今分开了,我们也都还是一家人,有难之事扶携一把,又算得什么?” 阿莺一听,都到了这个关头了,还客套个什么,便赶紧道:“小姐说的对,谈什么回报,曾经都是一家人。五爷不知道,小姐还南山上刚买了个大山庄,不愁没有落脚的地儿,若五爷没有去处,便留在小姐这里,暂且安顿,小姐说对吧?” “这……”凌霄面露难色,“可是我要自立门派的,五叔若留下,岂不被人说成我的人?怕是有损五叔的名声。” 阿莺看了看凌霄,也不知她耍的什么把戏。邓五此时投了来,正是要睡觉了来枕头,皆大欢喜的事,怎么到了嘴边的肉还往外头推的? 她于是赶紧道:“五爷是小姐的五叔,只是往来做客,哪来这么多嚼舌根的人,五爷说呢?” 邓五神色复杂地看向凌霄,忽然像下定决心一般,支撑着起身,而后,向着凌霄一拜。 凌霄赶紧跳起来,道:“五叔这是作甚?你是长辈,可万万使不得。” “方才一拜是五叔给你赔罪的。”邓五道,“不瞒你,邓五我已经无处可去,若你不再计较,便让我留下做事,让我偿还对你的亏欠吧。” 说罢,他又是一拜。 凌霄将他扶起,诧异不已。 “五叔果真愿过来为我做事?”她问。 “你是大哥的亲生女儿,也是大哥指定的继任之人。”邓五动情道,“想当年,我等兄弟几人歃血为盟,义薄云天,那相依为命的日子,如今仍历历在目。我听说,你这边仍要打正气堂的招牌,身为元老,我这几分薄面还是有些用处的。你若不嫌弃,就将我收用,让我助你重掌大权!” 凌霄看着他,终于露出笑意。 “如此,多谢五叔。”她注视着他,目光深深。 第四十六章 夜谈(下) 凌霄走出凤凰楼时,夜幕已经降下。 这扬州城的宵禁不像京师那般严苛,只要不是三三两两地闲逛,乘坐马车往来并无人阻拦。 月色迷离,她抬头看,月亮快圆了。 她“哦”地一声,骤然想起一事。 当时往京师找晏月夕时,她曾承诺每月十五给她一封信。 这阵子忙碌,差点将此事忙忘了,幸而抬头看了一眼。 她想了想,觉得精神十足,自己确实有许多好消息要告诉晏月夕。想到自己做的事,凌霄有几分得意。 归根究底,还是自己拳头硬,谁也别想硬欺负上来。 自己可真不愧是公主啊! 阿莺从凤凰楼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坛子酒:“小姐,酒买来了。” 凌霄让她放上马车,而后,继续前行。 “小姐要喝那么多的酒?”阿莺皱了皱眉,“小姐从前不是最讨厌喝酒么?” “今时不同往日,我武功都会了,为什么不会喝酒?”凌霄岔开话,问道,“邓五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阿莺道,“凤凰楼后头有客舍,我付了一个月的房钱,就让邓五爷暂且在那里落脚。等山庄里拾掇好,再让他搬过去。明日我再到人市给他配个跑腿的小厮,打擂台的事情便可以让他出面张罗起来了。” 凌霄却伸出来两根指头,道:“配两人,你给自己也配个跑腿的。今日我瞧你连买酒也要亲自来,便已经想好了。” 阿莺目光闪亮,却有些不好意思:“我让李婶来也使得,不过是我自己想来罢了。凤凰楼的小菜和点心都好吃,我正好花小姐的钱,过自己的瘾。” “这有何难?大方说出来就是,还要偷偷摸摸的。” 阿莺笑嘻嘻,见凌霄伸个懒腰,道:“小姐累了吧?” “不累。今日一溜气地办成了两件大事,高兴还来不及。” 说到这个,阿莺也高兴道:“我看小姐办事长进了,刚才和邓五爷谈话,不紧不慢、一套一套的,我在旁边听着都要出神。” 凌霄道:“是你早前说邓五巴不得转到我门下,着急的是他,我自然要沉稳些。” 说罢,她想了想,道:“你说邓五若想投靠我,何不直接上门拜访?却要闹出这么一出?” 阿莺笑了一声,道:“小姐果真忘了邓五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上回才怒气冲冲地走了,才没两日就回头,难道不怕脸上过不去么?他想要到小姐这里来,就要先探探小姐的口风。再说了,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他怎就想到了去凤凰楼里撒酒疯?不就是想闹得人尽皆知,好有人收留他么?留在小姐这里自然是最好的,一来,小姐和沈劭已经翻脸,没有顾忌;二来,他是小姐的长辈,小姐必定不会亏待他,这名号说出去分量也不同,总好过到不知道什么门派从头经营要省事许多。” 凌霄了然。 “如此说来,他闹这一出就是为了见我?” “不敢说绝对,但十有八九。”阿莺道,“你看他后来可有一丝为难?差不多能印证了。” 凌霄回想着,确实。 她提出要让邓五到自己这里做总管的时候,邓五根本一点儿也不为难,反而热心得很。 阿莺笑道:“小姐一点头,他便全然没了颓相,还颇为积极地和小姐议论起门中事务,生怕小姐觉得他没用似的。” “不过他方才说了许多经营时的要事,倒是我此前未想到的。”凌霄道,“总之我需要他,只要他能干活,便是最好。” 二人说着话,到了宅前,下了马车。宅子里新请的仆妇李婶迎出来,接了酒坛子入内,张罗起酒菜。 在巷子的一角,有辆马车停在暗处。 “公子,看来晏小姐那头颇为顺利。” 原本闭目养神的沈劭徐徐睁开眼,并不说话。 “公子,回去么?”范齐问。 沈劭低头,就着窗外的月色,隐约看见自己手背上的红斑,他道:“不回去,去找吴有财,我要托他查一件事。” “何事?” “据说晏月夕前阵子曾离开扬州。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到底哪里来的银子,这些,我都要查清楚。” 范齐讶然:“公子是怀疑她和那边的人……” 沈劭不多言,打断道:“走吧。” 范齐应下,驾车往吴有财的宅子驶去。 * 京师的雨下的颇为豪迈,连闪带喝的,猛地一道惊雷,连巡逻的内卫也被吓了一跳。 可就那么一瞬间,有人发现似有什么东西,在那明晃晃的白亮中一闪而过。 但再看,便什么也没有了。 是错觉么?那内卫揉了揉眼睛,心里有些发毛。 自从海阳公主从棺椁里还魂后,宫中骇人听闻的传闻层出不穷,让人毛骨悚然。 尤其是前阵子,皇帝不知将她关到了何处,下落不明。 宫里议论纷纷。流传得最广最吓人的传闻说,海阳公主就是被邪祟附体了。无论皇帝是将她幽禁了,还是处决了,邪祟却是不会死的。每天夜里,她都会化身鬼魅跑出来,四处游荡。 海阳公主可是个会武功的,一个会武功的鬼魅…… 内卫不敢多想,连忙跟上同僚继续巡逻,不敢落单。 待那些内卫们走远,方才那黑影才从暗处走出来,忽地一闪,消失在雨夜里。 月夕迷迷糊糊地醒来。 她原本在看凌霄的日记,方才一阵困顿,竟连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径直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股芳香入鼻,她突然醒来。 “晏小姐。” 她睁开眼,蓦地发现两步开外站着一个黑衣人。 月夕倏尔清醒,一下弹起,退到了墙边。那角落有凌霄以前留下的匕首,是她无意中发现的。 “小姐不必惊慌,我是公主遣来送信的。”那人并不上前,只淡淡道。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月夕。 月夕愣了愣,恍然大悟。她曾让窦凌霄给她写信,没想到才过不久,信竟是送来了。 不过窦凌霄并没有交代过送信的是什么人。 她望着黑衣人,只见他是个年过四十的男子,生的白净,脸上一根胡须也没有,像是个太监。 再看,她又觉得跟平日里见着的太监不大一样。目光矍铄,身形精干,一看就知道是练过武的。 第四十七章 信使(上) 自从上次跟窦凌霄见面之后,月夕就突然被关到了这慧园里来,和外头断了联系。她已经对凌霄的信不抱希望,没想到她还是有办法送了进来。 “敢问足下名姓?”她问。 “小人姓曹。”黑衣人道,“还请小姐看信才是。公主吩咐过,需得让在下取了小姐的回信再走。” 说罢,他把信放在桌子上,退出五步以外。 听他说姓曹,月夕就立刻想起了凌霄的日记。那里面提过,她有一位武功高强的师父,叫曹煜,从前是东宫的内侍总管。 眼前这人,八九不离十就是了。 月夕才拿起信,忽而想起守在外间的棠儿:“棠儿她……” “小姐不必忧虑,她只是和小姐一般中了迷香。这迷香温和无害,就跟睡一觉似的,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下回我将棠儿支开便是。”月夕道。 “不必,动静过多反叫人生疑,此事,小姐可放心交给在下。” 月夕听他说话简省,没什么商量余地,隐约透着一股子傲气,料想他并非普通的太监。不过既然是窦凌霄的人,月夕也不多言坐下来看信。 信很厚,窦凌霄的话不少。 她与月夕说起了隆兴行追债、邓五上门说教,她如何一气之下自立门户、如何遭遇沈劭阻挠,而后,又如何将邓五收归麾下。事情一件接一件,洋洋洒洒,足足有二十几页纸。 月夕就跟看话本子似的,只觉恍然如梦,高兴之余,又有几分心酸。 说实话,这些事,月夕每一件都幻想过。 她过去不屑用拳头说话,也觉得治理一个门派并非只有一个法子。她是以文治见长的,讲究个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后来败给了沈劭,她常哀叹时运不济。若非身处内外交困的时候,她必定能叫沈劭之辈臣服。都是运气不在她这边,她曾对自己说。可月夕心底明白,归根究底,是自己不会武功。正气堂就是个小江湖,江湖里,只有拳头大的说话最响。月夕不能像爹爹那样谁不服就打,自然也不能让底下那些人听话。 而窦凌霄如今成了她。别人欺负她,她当下就能打回去;别人不让她进门,她便另立门派。这才大半个月,便将她几个月都破不了的困局突破了。 月夕不得不承认,若要行走江湖,还是更适合窦凌霄这样的人。 而她,偏偏不是。 灯花微微爆了一下,月夕从信中回神。再抬眼,只见曹公公仍在原地恭敬地等着。 “多谢公公。”月夕轻声道,“不知我的称呼是否妥当。” “十分妥当,我曾在宫中供职,如今已经退隐了。” 月夕颔首:“让曹公公久等了,我这便给她回信。” “小姐不着急,在下等得。” 月夕起身,将灯盏拿起,走到外间的书案前。 曹煜跟上,十分熟稔地研了墨,润好笔,转而递给月夕。 月夕说罢,抚平了纸,徐徐落笔。 可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窦凌霄可知晓了我被软禁之事?”月夕问。 “并不知晓。”曹煜说罢,又补充道,“按理,小姐要写什么,是小姐的事。我不过作为过来人提醒一句,此事,小姐大可不必与公主说。” 月夕抬头看他,颇有几分诧异。 “为何?”她问道。 “以公主的性子,她若知道了,兴许会一气之下跑回来。” “公公不想她回来?” “小姐如今虽然被困慧园,但不受任何人打扰。在下以为,此乃上好的结果。”曹煜道,“小姐当知晓公主在宫中的处境,先帝、先皇后和先太子都已经不在,无人可庇护她。若可不被人注意,反而是最安稳的。” 月夕听出来,他是担心凌霄仓促回来,冲动行事,反倒让局面转安为危。 “我方才从信中得知,窦凌霄在扬州诸事颇为顺利,行事利索又有胆魄,兴许她对京师的时局有别样的看法也未知。” 曹煜道:“公主的好处自然不必说,但小姐当听说过‘当局者迷’这几个字。若小姐能代公主蛰伏些许日子,韬光养晦,在下感激不尽。” 月夕不置可否,低头继续写信。 心中起伏不已,月夕有些兴奋,对前路似乎有了几分憧憬。 凌霄帮了她许多,也许,她也可以多做些什么。 月夕的信虽然不似凌霄那样啰嗦,事无巨细都要说,却是一气呵成,写下来也有十页。 写完之后,她又看了看,将信交给曹煜,道:“有劳曹公公了。” 曹煜颔首,才手下,却听月夕又道:“还有两句话,我想告知公公。” “小姐请说。” 月夕道:“方才公公嘱我隐瞒之事,我也写在了信里。我和公主约定过,不可隐瞒任何事。既然许诺,我便不可食言。” 曹煜的神情不辨喜怒,只拱手道:“我方才说过了,小姐要写什么,是小姐的事,我不过多提一嘴。” “我也不喜欢让人糊里糊涂地办事。”月夕道,“公主既然让公公传信,还将我二人互换身份之事告知公公,足见对你信赖有加。而公公为了传信冒死夜闯皇宫,也足见公公对公主一片赤诚忠心。我和公主能信赖的人不多,如今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公公,便更要将公公当自己人,凡事说清楚才是。” 曹煜看着月夕,怔了怔。 凌霄的面容很像先皇后,可性子却与先皇后大相径庭,自幼任性憨直,无所顾忌,所以无人将她与母仪天下的贤后做比。可如今换了月夕,说话娓娓道来,仪态端庄从容,倒让曹煜看到了几分先皇后的影子。 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起,曹煜不由苦笑。 先前,曹煜多少有些瞧不起晏月夕。毕竟她是一个江湖女子,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冒名顶替了当朝公主。可如今看来,这女子被老天选中兴许是有些原因的。他甚至觉得,兴许这位晏小姐能带来些许改变也未知。 “谢小姐抬举。”曹煜拱手道,“公主是在下看着长大的,在下忠诚于她自不必说。既然小姐不把在下当外人,也愿意对公主真心相待,在下亦喜不自胜。” “因为这是我与她的约定。”月夕说罢,看了看案上的信,温声道,“说来可笑,我和她只见过一回,也只说过一回话。可她进了我的身子,替我拼我的人生。我进了她的身子,也应当对她负责,这岂非人之常情?” “小姐所言极是。” 第四十八章 信使(下) 月夕找来一只信封,将信封好,交给曹煜:“公公放心,我也在信里说了,让她不必回来,日后要怎么做我也在信里说了。她若信得过我,自然就不会鲁莽行事。” 曹煜想到凌霄过往的做派,心中苦笑。凌霄是个好女子,可惜从小娇生惯养,也不爱听劝。若如今这场变故,能让她性子转过些来,那倒是再好不过的事。 临走前,曹煜似想起什么,对月夕道:“今上心思敏锐,小姐切莫轻举妄动,凡事三思而后行,省的被抓了把柄。若实在有事要在下相助,可设法遣人到玉露殿找一个叫逢春的太监,就说他嘴馋的芙蓉糕叫一只黄毛黑脸的猫给吃了。” 月夕讶然,颔首应下。 看曹煜迅速消失在外头的夜色了,月夕心中琢磨起来。 她虽然从未去过玉露殿,但凌霄的日记里提过,她也曾问过棠儿。 玉露殿在东宫,那位叫逢春的太监,大约也是太子从前的侍从了。 窗外,夜色似乎正在褪去。月夕折腾了半天,已经乏了。 她看了一眼案上的信,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若是烧了,难保会在屋子里留下烟火味道,让人起疑。她想了想,便临时塞到了凌霄装日记的匣子里。 那匣子就放在她床头,大多数时候不离她的眼。这个地方只要她和棠儿,不会有闲杂人等接近,过了今夜,明日再偷偷处置不迟。 月夕收拾完之后,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正气堂、隆兴行、沈劭、邓五、阿莺一长串的名字在她脑海交织,却一点也不让她心烦。 她已经知道明日要做什么了。 * 雨下了一夜,到天亮了还未停歇。 月夕才起,便听见棠儿埋怨道:“我怎的昨夜就睡过去了?一点知觉也没有。小姐昨夜是不是起了,都怪我贪睡,竟没有半点察觉!” “嗯?什么起了?”月夕含糊道。 “小姐昨夜起来写字了?我瞧那砚台还有新墨,可昨天下午小姐写过字后我便洗好了,不该有墨才是。” “你可真是细致人。”月夕看瞒不下去,索性道,“昨夜雨声恁大,我被扰的睡不着,便打算起来写字。等磨了墨,却又觉得累了,所以什么也没写。” 棠儿讶道:“小姐怎的不叫醒我?磨墨是累,该叫我来做才是!” “无碍,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做什么都一样。”月夕转而道,“你再替我换一道新墨,我随后要写信。” “又是送到御前么?” “不。”凌霄笑了笑,目光狡黠,“送太医院,给张太医。” * 一切正如月夕所想,那信,最后还是到了皇帝手里。 张定安从太医院匆匆赶往御书房,只见皇帝的眼神有些阴沉,讪讪道:“皇上让臣去查公主的事,进展确实缓慢了些,不过昨日却查到了一个奇怪的消息,微臣还没有头绪,不过可以先禀告皇上。” “既然没有头绪,你自个儿先理一理再说。”皇帝道,“今早朕收到了凌霄的信,不过这信本是要写给你的,被朕截胡了,总要跟你说一声。” 张定安的笑僵在嘴角,道:“微臣与公主许久未见,她写的信自然是写给皇上的。皇上拿去就是,无需知会微臣。” “那怎么好。”皇帝不紧不慢,“毕竟信里说了些私密话,竟连朕也不曾知晓。” 张定安虽然坦荡,但听皇帝这话说的,却不由地心里头发虚。 他干笑一声:“哪有什么私密话?微臣和公主说不上两句就吵架……” “那你怎的跟凌霄说要娶她?”皇帝道,“你可从未和朕说过。” 张定安愣了愣,看着皇帝那似笑非笑的脸,心道不好。 “皇上,”他忙道,“如果微臣没有记错,那是臣八九岁初入宫伴读时候的事情。公主貌美,微臣心生钦慕乃是自然。但后来相处下来才察觉,公主的性情着实让微臣无福消受,心灰意冷,无欲无求,自然也不再有别的想法。童言无忌,皇上不会连那事的事情也要计较吧?” “可凌霄似乎不知道是那时候的事情,只隐约想起,还说要邀你共叙旧事,你说朕如何是好?” 他问得诚意十足,张定安却被问的心里发毛。 还能如何是好,你倒是别管她呀! 这公主也是,诈尸一场回来,大事全不记得,这等不知过了多久的鸡零狗碎倒是想了起来。 可在皇帝温和不失严厉的目光中,他怂得没有一丝犹豫:“确实为难皇上了,微臣这就给皇上想办法。微臣以为,公主现今想不起来的事情,日后都会慢慢想起来的,那要与皇上叙的旧何其多。臣知道皇上疼惜公主,但日理万机,必定不能一一回应,何不定下规矩?如非紧要之事,便着赵福德前去安抚和开解两句,时日长了,公主就明白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凌霄信中还说了另一事。” 他说罢,捏起凌霄的信,沉声读道:“还有些许旧事,大人曾叮嘱不能告诉皇上,叫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张定安抽了抽嘴角,暗骂了一声祸害。 “朕就不明白,究竟是何事不能告诉朕的?” 张定安哀嚎道:“微臣如何知道?皇上明鉴,纵然是有,那都是小时候的顽皮话,皇上何必当真?” 看他这个反应,皇帝更觉趣味。 说真的,这当皇帝的日子人前风光,人后无聊,他正想给自己开发些乐子,于是当下便决定无论张定安怎么说,也要去慧园走一趟。 他敛了笑意,道:“你方才说,查到了个消息,既然说出口了,朕还是听一听。” 张定安见他暂且按下,赶紧回道:“皇上让微臣暗查苕花宫和沙河行宫。我遣人暗中观察了些许日子,宫里头其他人倒是老实,只有那个叫春儿的婢女隔三差五地带人吵着要找公主。除此之外,有一桩事。公主名下的庄子照往日旧例,送账本呈到宫里来给公主过目。臣多了道心眼,想看公主府上是否和别人有什么往来。若是有异常,从账面上也能看出端倪,于是,便让人将账本中途截过来,先翻上一翻。” 皇帝面露欣慰,道:“朕便知道你适合干这种扒人老底的差事,如此说来,你看出了异常?” “是瞧出了些许异常,不过不是外人的,而是公主自己的。”张定安道,“就在半个月前,三月二十五日,大致就是皇上把公主关入慧园那会儿,公主从一处大庄子里支了一万两银票。” 第四十九章 旧情(上) 这话出来,连皇帝也愣了愣。 他皱眉道:“凌霄那时在苕花宫发疯,四周都是眼线,她如何能从宫外的庄子里支钱?就是她的人替她去办也绝无可能。是否沙河行宫里头有人冒领了?” 张定安摇摇头,道:“不大可能。臣看了那账本,里头写明了是公主用印信支用的,后头附上了印鉴。臣方才去钱庄里比对了,确实是公主的私印无疑。公主的私印是重要物什,自然随她入宫,因而不大可能是行宫里头的人办的。” “那么说,确实是凌霄瞒天过海去支了钱?” “臣原本也这么以为。”张定安道,“臣不敢怠慢,找到那出庄子的主事。他说,也正是那阵子,公主曾下令,让他们日后将所有收获折现,存入京中的一处钱庄去。还有,少府那边说,公主的私印丢了,春儿去找过他们,说要重刻一枚。臣叫他们查了入案的时间,巧了,春儿去找他们造印的日子,也是三月二十五日。重新造印毕竟会入册,若是公主瞒天过海让人去支的钱,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何必惊动少府里的人?” 皇帝沉声问:“你自己觉得是怎么个说法?”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但就无外乎两种可能。一则确实宫里有人偷了公主的私印,冒领了庄子里的钱。二则,就是公主故意把私印给了别人,而且不打算再要回来,或者说,公主打算把自己的家产挪给别人用。” 皇帝久久沉默,张定安瞥了他一眼,见他的神色甚是凝重,便知他是对第二种说法感兴趣起来。 “不过这只是臣的猜测。”张定安道,“臣那日问得匆忙,许多细节不曾问清楚。今日,臣便再出宫去问问庄子里的人,究竟是什么长相的人支走了那一万两银子,便知道是什么人拿走了公主的印信。” 皇帝缓缓颔首。 外头的云浓稠得化不开,他道:“你且去,得了消息,尽快回来禀报。” “臣遵旨。” * 中午时候,月夕正在珍禽园里喂鱼,忽听棠儿说:“公主,张太医来了。” 月夕抬头看,便见一袭月牙白来曲折的水上回廊上时隐时现。那身形修长,步态颇为从容,跟谪仙似的。 这可是当朝天子。 自从月夕参透他的身份后,便屡屡觉得不可思议。 过去,她多以为皇帝多是浸淫后宫,贪图享乐的俗人,大抵跟邓五差不多的肥头大耳,满脸富态。如今见着个真的,却是大大出乎意料。啧啧,有那个身份,又有一副好皮囊,至今却还是光棍,别是有什么别的难言之隐吧? 转眼,人到了跟前。 月夕望着皇帝,一边唤棠儿送来茶水,一边拍拍身边的位置,笑道:“我还担心那封信到不了你手里。来了就好,你坐下说话。” 皇帝看着她,莫名地,觉得她今日与往日似不大一样。 他眉头微蹙,与她隔着一身距离坐下,道:“你素来行事不拘一格,但毕竟是女子,当记着男女大防。” “你可真爱教训人。”月夕仍微笑,伸长了手给他递上一杯茶,“你看信了吧?我昨日想起你说过要娶我。方才又想起后头的事。我当时听你说了那话,忍不住把你打了一顿。” 她说着,两眼注视着他:“我还琢磨着为甚打你,向来就是讨厌你这爱教训人的性子。”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 这事,他倒是不知道。凌霄那时竟把张定安打了么? 张定安小时候之所以能被选进宫当伴读,除了他父亲贵为兵部尚书,家世显赫,自然还因为张定安这人从小讨喜。不仅人长得漂亮,浓眉大眼的,嘴也甜。加之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即便站在一种皇子公主中间也毫无怯场,见了谁都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就连他这从来不受待见的冷门皇子也是一样。 若被张定安这样的人精当面表白,皇帝相信,十个女子中,至少有九个会答应。就算不答应,也不会当下拒绝。 而不仅拒绝,还将人打一顿的,想必只有凌霄一个了。 头一回,皇帝觉得凌霄打人有理。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掩住嘴角的笑意,片刻才道:“虽然你打人不对,但我那时确实不该如此轻薄,该跟你赔个不是。从那以后我便只把你当妹妹,如今也是,日后更是,这事便不必再提。” “过了?”月夕眨眨眼,“我却想说,我那时有眼无珠,不识珠玉,污损了你。如今瞧你,却是人中龙凤。我打听过了,你尚未娶妻,我也尚未嫁人,不若就此凑作对,如何?” 茶水喝到一半,皇帝忽而呛了起来。 “哎哟,这是怎么了?”月夕赶紧捏着巾子要上前去给他擦,却被皇帝伸手挡住。 那一瞬间,她又看到了那掌间若隐若现的疤痕。 皇帝自己从袖中抽了一方帕子出来,擦拭了嘴角。 月夕识趣地收回手,仍笑眯眯的。 这宫中,果然亲情最是稀罕。 什么兄妹,连妹妹的手帕都不敢用,仿佛里面会下毒一样,可见这皇帝还在忌惮着凌霄。 只是既然如此,这人为什么却总私下找来?月夕愈发觉得有意思。 “你这是怎么了?”月夕一脸无辜,道:“我又不是说什么鬼故事,你怎就似吓着了一般?莫非娶我真的那般为难?” “日后这话不许再说。”皇帝淡淡道,“我说过了,我把你当妹妹,没有别的非分之想。” “可是我对你有啊,说起来还不止一点点。你还记得我醒来后,你曾到苕华宫替我看病?我那时就想,你穿的那身衣裳真好看,我那时就瞧上了!我这几日琢磨着,这便是话本子里说的一见钟情吧?”月夕眼波流转,竟带了些许羞涩,“你把我当妹妹,也不妨碍啊,左右不是真的兄妹。咱们再处一处,便能叫你旧情复燃。” 莫名的,皇帝身上有一种恶寒的感觉。 仿佛看到一只老虎向自己抛媚眼。 他突然有些后悔,这场面,应该让张定安那祸水亲自感受才对。 “此事不必再提。”皇帝冷冷道,“你的婚事,宫里头自有安排,你不能坏了规矩。” 第五十章 旧情(下) 月夕望着皇帝,眸中的光似黯淡了下去。 她思忖片刻,轻声道:“是啊,你说的不错。反正我的婚事被握在皇上手里,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之前和亲是如此 ,以后也是一样。他们说皇上是我二兄,可我却弄不明白,谁家兄长会这么嫁妹妹的,你说呢?” 水榭外下着小雨,扬起细细的雨雾,湿润幽远,一如她的眼眸。 皇帝愣了愣。 说实话,能从凌霄脸上看到这自怨自艾的模样,也无异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见鬼。 皇帝心想,这话,竟是意外地问对了人。 自己可真是大善人,白白上门来受这一巴掌。 他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道:“皇上自然不会随意叫你嫁了,他也有他的苦衷。” 月夕苦笑,继续自怨自艾:“你是说,皇上叫我去和亲,是有苦衷的?他是皇帝,谁能逼他……” “先帝。” 月夕愣了愣,看着皇帝。 雨渐渐下大,平地上扬起雨水的气息,将他心口的浊气拂去。 皇帝终于吐出了这话,心中似终于畅快了些。他迎着月夕惊讶的神情,索性继续道,“你去丘国和亲,是先帝写在遗诏里的,内阁大臣全都知道。” 月夕目光不定。 好啊……她心想,合着老爹和儿子一起联手坑女儿,好个人心叵测的皇家。 无论是窦凌霄本人,还是那日记里,都不曾提过此事。加上窦凌霄跟皇帝的那场争执,月夕确定,窦凌霄并不知道这件事。 “父皇不曾与我说过。”她说。 “因为丘国人点名了要公主去和亲,先帝没法亲自开这个口。”皇帝缓和了语气,徐徐道:“后来先帝离世,又皆在先太子后头,今上知道公主不好受,不想让公主怨怼先帝,故而也不曾告知公主。” 月夕盯着他,狐疑不已。 “为何不告知我?”她说,“莫非他觉得,说了我也不信?宁可让我大吵大闹,气死过去?” “他说了公主便会信么?”皇帝反问,“他说了,公主就不会大吵大闹气死过去了么?皇上早与公主交恶,以公主的脾性,终归是要找一个人恨的。无论公主恨不恨先帝,最终也还是会恨到皇上身上,不是么?” 月夕一时哑然。 以她对凌霄那暴脾气的了解,或许确实是这样。 那毕竟是个吵架也能把自己当场气死的奇女子。 “那……”月夕看了看他,道,“你如今为何又说了?” 皇帝张了张口,忽而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张定安。 “自是在下看不下去。”他淡淡道,“如今公主架也吵了,和亲也作罢了,此事总该过去。皇上与公主毕竟是兄妹,冤家宜解不宜结,皇上不说,倒不如我来替他把话说了。” 皇上不说……月夕强压着,不让自己的嘴角抽起来。 “哦,原来如此。”她说。 皇帝拿起茶杯喝一口水,眼睛瞥向窗外,道:“在下知道公主觉得荒谬,也绝不会轻易相信。早前公主去御书房面圣,皇上也想说过,可公主那时非揪着先太子的事不放,宁愿道听途说,任人挑拨离,也不愿听他一句解释。那般情形,皇上又能如何让公主相信?” 月夕看着他的模样,忽然,觉得这皇帝当得也着实有些可怜。 不管这话是不是真的,单就他这般辛苦假扮太医来跟自己解释本身而言,若非真的有委屈,真的想跟凌霄和解,又何至于如此? 她不由地为皇帝感到可怜。 要是有朝一日,他避免不得以皇帝之身来跟自己相见,那场面,月夕想想就觉得自己脚趾头都要尴尬得抠起来。 不过,转念一想,皇帝是假扮的,她何尝不是?唉……这件事上,他们算是扯平了。 想着,月夕不由生出些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鬼使神差地递给他一块甜糕:“吃吧。” 皇帝瞥了那甜糕一眼,少顷,接了过来,却不吃,只握在手里。 月夕道:“这话,毕竟事关父皇,我倒是想听皇上亲口对我说。” 皇帝即刻道,“皇上不甚在意,公主心中明白也就是了。” 原来他也觉得尴尬,打定主意再不见面。月夕心中冷笑。 “如此说来,皇上果真不会再见我了?”她眨眨眼,“日后,我就要一直被关在这园子里?” “不会。”皇帝道,“公主迟早会出去的。” 月夕不以为然:“你怎知道?你又不是皇上。” 皇帝的目光似闪了闪,仍旧平静:“在下乃皇上近侍,自也能知道几分皇上的心思。” “可你毕竟不是他。”月夕笑眯眯,“你还是娶了我吧,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过日子,皇上总该放心了。” 又被她绕了回来。皇帝心中冷哼,张定安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如此惦记。 月夕看到皇帝脸上已然有了不耐烦之色,反手将方才的糕点塞回去给她,起身道:“告辞。” “怎么就走了?”月夕露出讶色,“再坐一坐,陪我说说话。我也是近来才知道,原来我俩过去那般要好。” “那是小时候的事,童言无忌,公主大可忘了。在下如今在御前办差,公主若恨皇上,该连着在下一道恨才是。” “我刚刚才想起来,你就叫我忘了?好没道理。”月夕不依不饶,道,“话说回来,你确实在御前办差,别人也说你是皇上的亲信。可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做过的那些事,若叫皇上知道了,看他还敢不敢把你当自己人。” 不出月夕所料,皇帝顿住了脚步,疑惑地问:“在下做过什么事?” “你还装?”月夕哼哼道,“你八岁时曾害皇上大病一场,要了人家半条命。这件事,皇上还不知道吧?” 皇帝有些错愕。 小时候,他本就体弱多病,记得恰是八九岁时,他确实大病过一场,上吐下泻,连太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更查不出缘由,后来生熬了半个月才缓过来,莫非说的是那一回? “你忘了?”月夕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那件事确实有点时候了,你忘了也很正常。我给你提醒提醒,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学人修仙炼丹药?” 第五十一章 丹方 张定安是有这个癖好。 “记得。”皇帝道。 “你那时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个丹方,说武功高强的人吃了便能飞升。你起初叫我吃,我说我的武功不如皇上,你便去求皇上吃。可皇上兴许有那么些慧根,知道你那玩意儿不靠谱,起初就拒绝了。可你求道心切,竟将一个药丸混在皇上平日吃的补丸中让他吃了,言之凿凿,那丸子才一颗,就能让皇上小小地飞升一会儿,叫他长长见识,可未料皇上那天上吐下泻。我后来去找你问,你吓得尿裤子,叫我千万别说出去。幸而后来御医说没有性命之虞,我便没说出去。怎么,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忘了?” 皇帝的脸沉下,心中已然咬牙切齿。 好个张定安,过去竟然犯了那等浑事。仔细回忆,他那时确实怪异,三天两头告假,原来是谋刺未遂,心里发虚。 早知他心怀鬼胎,人渣。皇帝想。 他看着月夕,不答反问:“皇上是你兄长,你怎的没对他说实话?” 月夕眉梢扬起:“我可是看你可怜,为了保全你才这么做的,你竟反而责怪我?” “我不过好奇。”皇帝道。 “自是因为我喜欢你。”月夕望着他,笑眯眯,“张定安,为了能继续瞒下去,你就娶了我吧。” 皇帝觉得自己一口气闷在了胸口。 “除了这个,你还记得什么?”他不置可否,问道。 “也没什么。”月夕道,“不过是说,皇上没什么气度,将来若是厉害了,只怕发了脾气就要人性命,故而你我要相互帮助,保护对方。” 说罢,她望着皇帝,双眸闪闪:“你我二人青梅竹马,自幼就是一伙的。” 皇帝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抽了一下。 等他回头去扒了张定安的皮,让他看看什么叫没气度。 “在下还有事,且告辞。”皇帝说罢,不再逗留,径直而去。 看着他那气冲冲的背影,月夕笑了笑,将手里那块糕点反手仍到了鱼池里。锦鲤扑腾着,争相抢夺。 今日,大概发生些有意思的事了。 * 太医院没什么事,张定安原本想早点回家,约三五好友到酒肆里喝两杯。可步子才离开太医院,他便遇见了赵福德。 他迎上去问道:“早前我去御书房,皇上正好不在,我让你传的口信可传了?” “传了。”赵福德笑道,“大人说那钱庄给了一副女子的画像,说是那女子拿着公主的印信去提了一万两银子。话一个字不少,画像也呈给皇上了。” “哦,皇上怎么说?可是有口谕传与我?” “皇上确实有口谕传给大人,不过与那事无关。” “那是何事?” “这个么……”赵福德笑一声,道,“皇上说,罚大人三年俸禄。” 张定安愣住。 “罚三年俸禄?”他一脸莫名其妙,“这便是皇上的口谕?” “正是。” “为何?” “不知。” 张定安猝不及防,只觉错愕十分,随即面色一敛,便要去找皇帝理论。 赵福德却拦住他,道:“大人且慢,皇上还有交代。” 说罢,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小的云锦药盒,打开,却见里面放着一颗黑色药丸。 “皇上说了,如果张大人不服,便自个儿把这丹药吃了。”赵福德说,“不过此药吃了之后,不能叫人飞升,反而能叫人腹泻半个月,张大人想试试么?” 张定安目瞪口呆。 这话,他觉得耳熟,很快,就想起了这是什么典故。 他狐疑地看着赵福德:“皇上今日去了何处?” “也不曾去何处,只去了慧园一趟。” 心中“咯噔”一下,张定安全然明白了过来。 神仙打架,劈死小鬼…… 他心中无语至极,自己迟早要被这冤家兄妹弄死。 对于凌霄,他一早就有不详的预感。 他与凌霄过去的交集太多。好的时候堪称蛇鼠一窝,一起犯下的坏事不少。过去凌霄还有几分义气,即便后来交恶了也没把他出卖出去,他还以为过去了。 始料未及,她这一忘,把义气二字都忘透了。 那天张定安听皇帝说,凌霄连他要娶她这种犄角旮旯的狗屁事都想起来了,后头的污糟事还不是顺道忆起? 张定安越想着越是心惊肉跳。 他自然没那个胆量去找皇帝理论。皇帝的脾性,他是了解的。现在去,皇帝保不齐连铡刀都备好了。 他没那么笨,只叩谢圣恩,匆匆离开。心中祈祷着,皇帝兴许气头过了,明天就忘了。 一天一天过去,倒是相安无事。可到了第三日,张定安发现皇帝竟是接连竟有三日未召见他。这可不寻常。皇帝平日里很是无聊,后宫也没个解语花,不见他能干什么? 他隐隐有预感,这事是过不去了。 张定安于是趁着请平安脉的时候到御前溜达,正巧散朝,人多眼杂,他便趁乱去和赵福德聊了两句。不聊不知道,原来皇帝这两日都去慧园了。 “又去慧园?”张定安干笑一声,“不知去做什么?” “这个小人可不知。”赵福德道,“皇上每次都不让小人跟进去,不过小人听他说,近来海阳公主口才愈发好,他从她那里听到了好些故事。” “什么故事?”张定安忙问。 “这个么,”赵福德道,“小人也说了,皇上不让小人进去……” 张定安是个懂事的,随即拿出一块银子,塞他手里:“不过是些鸡毛蒜皮之事,并非机要,还请总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福德随即笑眯眯地做个礼,道:“大人哪里话,小人正想对大人说,皇上也不是不曾透露过些许。哦对了,昨日小人听皇上说,公主跟他说了一桩事关于大人和先太子的旧事,才说道大人去东宫玩耍,公主就说累了,今日再说。” 张定安愣了愣,心中一沉。 “皇上何时去慧园?”他忙道。 “这须得看皇上心情,不过一般都是午睡之后就去。” 张定安咽了一下喉咙,只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第五十二章 旧友 好些年没去慧园了,可对于张定安而言,那地方太过熟悉,再去也是一摸一个准。 张定安站在慧园面前,望着那旧旧的大门,不由叹了口气。 忆起往事,他不由苦笑。 当年,他不慎把还是二皇子的皇帝弄得大病一场,心里头怕得要死。他既不敢跟家里说,更不敢让皇帝皇后知道,只能三天两头地去自己视为好朋友的凌霄开解。 凌霄是个心大的,开解是没有的,左右一通玩,玩开心了,什么烦恼都过去了。 那时候,凌霄看他如此害怕,便随了一句:“你若是不敢留在二皇兄身边,便去东宫好了,我替你跟太子哥哥说去。” 他倒不是对太子多有好感,只是无颜面对今上,所以凌霄这么一提,他就应了。 凌霄甚是热心,亲自拉着他去了东宫,所以便有了他二人去东宫玩耍的说法。 前面明面上仅是他和凌霄玩乐,他不怕和皇上承认,可他害怕的是后头的。 到了东宫,凌霄对太子说的话很是直白:“太子哥哥,张定安不想跟着二皇兄了,以后就跟着你做事吧。” 先太子毕竟比他们年长九岁,听了这话,并无愠色,只笑问他是怎么想的。 张定安想到这里,忍不住仰头望天。他那会儿年幼无知,只一心避祸,竟毫无犹豫地拉踩了今上,对太子表了忠心。 当然后来东宫没要他,他才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地回到了今上身边。 可关键是,他跟太子说的话,凌霄是在一旁听着的。若她一个坦白,把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皇帝…… 张定安想,自己应该提前找一棵好看的树,以便不久之后自挂东南枝。 别看皇帝在大事上杀伐果决,心思却是细腻。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都一清二楚,并且爱记着。 思索之下,张定安只有下定决心,先把慧园这位解决了。 大门守备森严,可傻子才从大门进。 张定安绕到了后头。 大致十一二年前,这慧园荒废还是荒废的,门锁高挂,要进去并不容易。 那时各路人马各显神通,他就曾与窦凌一道挖了个狗洞,跟后花园的假山相通。 这狗洞自然还在,可毕竟好些年没人走过,洞口长着茂密的蓬草。 张定安的身形也比小时候大了好几圈,爬的颇为艰难。好不容易钻过去,落了一身灰。 那一头也是个园子,洞口有一丛高大的牡丹,再往前,也是一座假山。多年不见,那牡丹花生得愈发繁茂,枝叶将洞口挡得严实。 这里毕竟是严禁出入的地方,张定安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拨开牡丹的枝条。 “来了?”忽听有人问道。 张定安吓了一跳,紧张地左右张望,却并不见人影。 忽而头顶上被砸了一下,只见脚边一颗小石子落地。 他匆忙抬头,只见有人站在假山上,正居高临下地看他,不是窦凌霄是谁? 月夕已经守在这里多日,终于等到了张定安。 外头的世界对她来说是两眼一抹黑。这张定安会不会来,何时来,她算不准,可只要是从这个狗洞进来的人,必定是张定安,因为凌霄的日记上说,这狗洞是她和张定安一块儿打的,只有他二人知道。 月夕打量张定安。凌霄的日记里曾说张定安在一派官宦子弟里,算是长相出众的。而月夕看来,他那面容确实过得去,高高瘦瘦的,个头似乎比皇帝还高。不过这一身的狼狈,实在说不出帅气二字。 “公主在跟谁说话?”思量间,棠儿在假山的另一头听见说话,问道。 张定安赶紧对月夕做出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月夕笑了笑,对棠儿道:“我自说自话来着。” 她说罢,沿着石阶从假山上下去,对棠儿吩咐道:“你先回晴好馆替我备温汤,我到亭子里吃完糕点就回去。” “公主一个人在这里?”棠儿蹙眉道,“若有事该如何是好?” “能有什么事?”月夕道,“我倒想有只鸟飞进来让我抓一抓,可惜鸟也飞不进来,除非是会打洞的鼠辈才有那能耐。再说了,此去晴好馆也不远,我叫一嗓子你也能听见。去吧,出去问打理园子的太监多要些花瓣,挑些气味香的撒在浴汤里。” 棠儿思量也确实不能有什么意外,便应了一声,离开了园子。 “那打洞的,出来吧。”月夕唤道。 张定安也顾不上反驳什么打洞不打洞的,抖了抖袍子,走到假山前,郑重礼道:“微臣见过公主。” 月夕一本正经地将他上下打量:“你叫什么名字?” 张定安虽然受了些惊吓,倒不至于六神无主,反问道:“公主不认识我?既不认识,怎的方才还帮我?” 月夕眨眨眼,说出了句叫张定安始料未及的话:“自然因为你是三皇兄的人。” 张定安一愣。 三皇子,是江东王。 他看着月夕,有些狐疑。 她想起自己那么多的破事,居然还认不出自己? 这迟疑之色却没有逃过月夕的眼睛,只见她盯着她:“我说错了么?莫非你不是三皇兄的人?那么你是何人?” 张定安心思一转,神色镇定下来。 “公主并未认错,”他随即拱手,“在下正是江东王殿下派来的人。未知公主一直在此处等着,在下惶恐。” 张定安心思转的飞快。 竟然真有江东王? 凌霄那田庄支出账目的怪事,皇帝十分感兴趣。 为了找出线索,他不但将凌霄继续关在了慧园里,还命张定安暗中监视凌霄的手下和各种往来。 这些日子,张定安已经十分努力了,可除了查到有人以凌霄的名义擅自支用了庄子里的钱,其余并无进展。未料走这一遭,竟叫他正面摸着了。 如果凌霄跟江东王有所往来,这便有了解释。 月夕看着他,也笑了笑,心里头颇有几分钓鱼的快感。 这张定安看着人模人样,倒也不怎么聪明,果然是上当了。 第五十三章 帮手(上) 打从那日收到凌霄的信后月夕便知道,她若要有所作为,就需要帮手。 可她身边的人被皇帝摘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一个毫无心眼的棠儿。月夕知道不能使唤她做危险的事,否则容易露馅。她甚至怀疑,这多少就是皇帝留下棠儿的意图。 要成事,就必须找别人。 可这慧园确实连只鸟也飞不进来,遑论个能办事的,直到她在凌霄的日记里读到,凌霄曾与张定安一起挖狗洞,这才终于计上心来。 故而月夕频频向皇帝说起张定安小时候的事,便是要张定安吃足哑巴亏,逼他自行现身。 而她近来三不五时地跑到慧园来,便是来接应他的。 天道酬勤,不枉她苦苦钻研凌霄的日记这么长时间,终于把张定安等来了。 接下来便是考虑如何张定安帮她。 张定安这等人精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她,除非这事对他也有利,能让他立功。 多的事情月夕还来不及去了解,可早前春儿就跟她说过,江东王是皇帝的忌讳。以江东王为诱饵引张定安上当,总不会错。 于是,一切都成了顺水推舟之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设了局,张定安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两相欢喜。 “你叫什么名字?”只听月夕道。 张定安的脑子向来活泛。公主给了他一个江东王亲信的身份,他顺势就给自己换了个名字。 他早就嫌弃自己的名字。觉得家中寄托的期望太大,让他这只想过纨绔日子的人喘不过气来。所以,现在要换个名字,倒是让他十分乐意。 “在下张俊逸,拜见公主。”张定安十分大方地做了个揖。 月夕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一下。 看不出来,这人如此自恋。 “名副其实,”月夕捧场道,“你一表人才,这名字听着倒是恰到好处。” 张定安很是受用,欣然道:“公主谬赞。” 月夕说起了正事:“早在未入慧园以前,我便想起了一桩旧事,想寻皇兄帮忙。于是给三皇兄的人传信,想三皇兄的谋士来给我出出主意,你便是收到了那信才来的吧?” 对面递来个梯子,张定安断然没有不接的道理。 “禀公主。”他应道:“正是。” “难为你了。我被关起来甚是突然,能找到这里,可见你十分能耐。” 张定安泰然自若地胡诌:“在下对这宫中还算了解,也因此颇得三殿下信任。这宫里四处都是眼睛,在下行事须谨慎,故而来迟,还请公主恕罪。” “既是自己人,便不必这般客气了。”月夕含笑着道,“你方才也听见了,我的婢女就在不远处,你我长话短说才是。” “在下洗耳恭听。” “早前,我在行宫时,曾得了母后托梦,让我去扬州去寻一尊古董佛像。那梦有眉有眼,佛像的模样也是清清楚楚。我醒来之后,便自己描了,让人取了二十万两银子,到扬州去寻。后来,那派出去人传话回来,说他在一间商行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佛像。我自是高兴,可接着,就出了那和亲之事。前些日子,我突然想起此事,惊觉派出的那人竟是杳无音讯,佛像也从不曾到手。”月夕道,“那佛像既是我母亲梦里托的,便不可就此算了。但我如今身陷囹圄,想去追查也难,于是我想来想去,皇上既然不肯见我,能帮我的便只有三皇兄了。三皇兄在九江,离扬州不远,麻烦他替我去查一查。若那刁奴当真胆敢骗我,还求三皇兄替我主持公道。“ 张定安沉吟片刻,问:“不知那派出去的人叫什么名字?商行又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名字,我却是不记得了。如今伺候我的老人都不在身边,也无处问去。”月夕叹道,“不过我记得他信里说,那商行叫做隆兴行。” 张定安心想,这公主什么鬼记性,记得一茬不记得一茬。 “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定安颔首道,“原来公主是个诚心礼佛之人。” 月夕看向他,笑道:“我知你必定诧异,人人皆知我只懂舞刀弄枪,哪里是什么诚心礼佛之人。我从前确实不爱这些,可近年的变故不少,总该有些敬畏才是。这话,你替我带给三皇兄,银子不要紧,佛像才是要紧的。得了佛像之后,我打算捐到寺庙里头,长长久久供养,以成全母后托梦之心。若佛像没了,也是缘分不到,追回来的银子,就让三皇兄替我收着。” 张定安露出敬重之色,连声应下,心里头却翻了个白眼。 这话骗别人还做得,骗他却还差得远。 窦凌霄是个什么性子,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善男信女里没她的位子。叫她信神佛,不如叫神佛来信她。 二十万两银子。 这什么佛像恐怕是个幌子,别是变了法子给江东王送钱吧? 直接送太招人眼,若是有个什么事件,叫那银子不小心落到了江东王手里,到时候要解释起来也说得通。 张定安在心里头快速盘算着,道:“公主放心,在下定然将此事办好。” 月夕露出笑容。 只要坑挖的够深,就不怕他不上当。 “你这头做事是个什么章程?”月夕问,“回去禀告了三皇兄,还是由你直接牵头办了?” 张定安从容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由在下先理了个眉目,再快马传书到扬州,禀告三殿下,由三殿下定夺。” 月夕露出讶色:“如此说来,你不去扬州?” 张定安面不改色,道:“启禀公主,在下在京中还有要事,暂不得离开。” 月夕倏而冷笑一声。 “要事?”她说,“从前,无论我要什么,三皇兄总是不遗余力替我办到,底下的人更是不敢怠慢。但凡我交代了什么话,他们总会争相去做,好在我面前挣个功劳。果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终究是我失了势,不但刁奴欺我,连三皇兄的人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第五十四章 帮手(下) 张定安忙道:“公主息怒!臣所言句句是实,绝不敢忤逆了公主!” “得了吧。”月夕不紧不慢道,“我从前听说过,三皇兄会把看重的人留在身边,却会把犯过错的人打发到京师来。看你年纪轻轻的,想必也是如此。在京中,跟江东王府有关系的人从来不受待见,待上几年无所事事,什么前途也没了。可你若能立个功,讨我三皇兄欢心,他召你回扬州便是指日可待之事。我劝你切莫犯傻,白白把机会拱手让人。” 莫名的,张定安觉得这话十分中肯,仿佛是真的在为他考虑一般。 心思转了转。 他如今确实需要立功,让皇帝把眼前的不愉快揭过去。 就算窦凌霄把他的老底掀了又如何?仔细想想,这事防不胜防。 他可不能听见什么风声就来封她的口,窦凌霄这头牛会不会听还两说,但于他,太费劲,且冒险。 可若能立功就不一样了。那是另辟蹊径,将功赎罪。就算他有过错,也能给皇帝递个理由:那是过去不懂事,幸而如今改过自新,一举成了朝中栋梁,可喜可贺。 这桥段他喜欢,多少传奇故事不都这么写的? 想着,张定安露出笑容:“公主说的是,公主隆恩,臣感激不尽。” 月夕淡淡笑了笑:“事不宜迟,你还是早日动身的好,回去吧。” “臣告辞!”张定安说罢,有模有样地又行个礼。 月夕看着他拨开那丛牡丹,猫着腰钻回狗洞里,嘴角又不由地弯了弯。 * 凌霄收到月夕的信时,已经过了和韦禄的十日之约,二十万两银子也悉数交了出去。 这二十万,她本来并不太放在心上,可瞧见韦禄清点银票时那无法掩盖的笑意,心里头还是一阵阵的不痛快,跟翻江倒海般汹涌。 这感觉还是头一回。 过去她在宫中,钱财不过手,再大的数也不过是纸上的字。要是想要什么,只需上午提一嘴,下午宫人就给置办来了。花钱向来是件乐事,她向来是这么以为的。能用钱财消去的灾都不叫灾,而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如今看来却绝非如此。 若有人惹人生厌,哪怕给他一个子儿也觉得烫手,还不如捐了给乞丐。 过了今日,无论韦禄这二十万要的正当不正当,韦禄此人都已经被凌霄记在了恶人簿子里。 可真正叫凌霄大动肝火的,是韦禄接下来说的话。 “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花了十日才筹上,难为小姐了。”韦禄将银票压在案上,面露同情。 凌霄听着这话就不乐意。 区区二十万两,她海陵公主什么时候眨过眼皮?在她面前说这话说出来就是侮辱人。 只听韦禄又道:“我这里有个法子,能让小姐把钱拿回去。” 凌霄哼笑道:“韦主事不必操这个心,我花钱,从来是落子无悔。” “堂主。”邓五那时也随行在旁,低声道,“且听无妨。” 凌霄只得按捺道:“什么法子?” 韦禄道:“听闻晏小姐要另开一处镖局,连堂口也找好了,街市上的擂台更是打的红红火火,不知何时开张?” “韦主事的眼线确实勤快。”凌霄道,“莫非韦主事也要去打擂?” 韦禄笑眯眯:“我一把老骨头,岂敢与年轻人争雄。不过我与老堂主毕竟相识一场,府上办大事,随礼总该出一些。” 凌霄道:“原来如此。放心吧,若定下了日子必定知会韦主事,不过随礼就免了,江湖人,不必拘这等小节。” 韦禄听了,笑道:“小姐不愧是晏大亲自教出来的,果然爽快。” 凌霄已经颇有几分不耐烦,道:“韦主事方才说的那法子,不知是什么?” 韦禄笑了笑,将案上的银票推回凌霄一边,道:“这银票,小姐可以收回去,权当是在小姐这新堂口入伙的份子钱。日后的营收所得,小姐独得六成,我拿四成,如何?”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凌霄倒是一点不意外。 她也不知何德何能,竟有人如此看得起她。前有窦如烟要了她两成,如今又有韦禄想拿四成,还剩四成给她,当她是开寺庙的么? 她瞥了一眼邓五,问:“五叔叫我听这主意的,我听了,五叔怎么说?” 邓五讪讪道:“且听堂主的。” 凌霄便毫无顾忌地将银票扔了回去,什么也没说,只道:“走吧,这地方不是人待的,待久了犯恶心。” 说罢,拂了拂衣角,扬长而去。 看凌霄竟就这样离开了,隆兴行众人皆变色。 韦禄看着她的背影,沉下脸脸。 一旁的师爷忿忿不平道:“主事,这也太无礼了。” “年轻人么,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就气盛。”韦禄“哼”一声,“不知天高地厚。” “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师爷觑了脸色,提议道,“是否让人去给她长点教训?” 韦禄细细捻着案上的银票,沉声道:“罢了,她那镖局能不能开起来还另说。纵使能开起来,今天不是我们的,明天也是。只要她想在这扬州城安身,就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她爹不能,她自己也不能。” 他说着,将案上的一票分出一小份,道:“这些给知府大人送去,和他知会一声,晏大的女儿要自立门户了,日后还需劳他多多关照才是。” 那关照二字,说得颇是意味深长。 师爷会意,笑着应下。 * 回到家中,阿莺气不打一处来,道:“那韦禄也太过嚣张,当谁都稀罕他的钱似的。” 凌霄想了想,问邓五:“方才韦禄那番提议,五叔怎么看?只是单纯的入伙么?” 邓五笑道:“必定不是,试探罢了。什么六四分不过先起个头,若小姐应了,后头还有更多的要求。左右不会便宜了咱们,小姐便当做没听见。” “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头去。”凌霄道,“我只是奇怪,他们竟然有脸提。” “他韦禄既然敢来收这二十万两银子,脸面于他便不值当什么。” 凌霄颔首。 阿莺在一旁听着,总觉得隐隐不对劲,便疑惑地问:“可是,韦禄和小姐此前并无交集,更谈不上什么信赖,为何今日仓促提什么入伙?实在怪的很。” “说怪也不怪。”凌霄不屑道,“我用银子把恩怨的了结了,他也知道我家底不菲,再加上父亲早前的名声,是个聪明人便会早早押注。隆兴行是做生意的,韦主事自然也要唯利是图。他不过拿钱生钱,再正常不过了,五叔说呢?” 第五十五章 挑拨(上) “正是此理。”邓五笑着恭维,“月夕这些日子威名大涨,多少人慕名而来。待堂口开张了,定然是群贤毕至。” 凌霄微笑:“五叔过奖。” “我还正有一事要和你说。”邓五道,“过去,不少正气堂的旧部也找上了我,请我和你疏通疏通,也想投到我等门下。” 凌霄的目光闪了闪。 “当真!”她露出欣喜之色,“有多少人?” “他们都是一个拉两个,两个拉四个,具体我还未清点,但几十个总有的。” “那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凌霄道,“五叔速速将名单整理了来,将每人的年龄长处等等一并列好,我也好安排安排。” 阿莺闻之一惊,问:“小姐也不去见一见就安排上了?这几天还在打擂台,我们都说好了择优录用,过去的旧部虽然相熟,却未必优秀,小姐这样可是坏了规矩。” 凌霄却是一笑:“瞧你紧张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有一成不变的规矩?如今我们堂刚起头,处处要用人,五叔手下若有趁手的旧部,他做事也要方便些。至于早前商量的打擂台,照旧打,仍然择优录用,两条路找人,各不耽误不是?” 阿莺听罢,眉头蹙得越深:“我仍旧觉得不妥。这些人日后要为小姐效力,小姐好歹要一一见了再做决定。小姐莫忘了,此前小姐被赶出正气堂,许多门人都是出了力的,这些人兴许也在其中。我是担心有的人是冲着小姐的银子而来,并非真心想追随小姐。那他日若有人出更多的银子收买,他们仍旧会出卖小姐。若是这类旧部,我以为不要也罢。” 凌霄还未说话,邓五却开口道:“阿莺有所不知。这些正气堂的旧部,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要。既然是我引荐的人,自然都是底细清白,我信得过的。再说,我也是正气堂的旧部,莫非阿莺连我也信不过?” 阿莺听出了这话的不满,赶紧道:“五爷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提醒小姐切莫冲动,用人之事要三思才好。” “月夕哪里冲动了,我看她今日沉着应对韦禄,不卑不亢,颇有她父亲的风范。”他说罢,欣慰地看向凌霄,道:“假以时日,你必定会超越你父亲。” 他把晏大搬出来,阿莺自是没了话语。 凌霄看了阿莺一眼,而后,向邓五笑道:“五叔谬赞,我离父亲还远得很,须五叔日后提携才是。” 邓五颔首:“这自不在话下。” 天色不早,邓五如今仍住在凤凰楼了,商议一会之后,他便要回去了。 临走时,凌霄见邓五对自己使眼色,似乎有话要私下说。 她心思一转,让阿莺去庖厨里取糕点来,将阿莺打发开去。 “月夕,有句话,五叔说出来或许得罪人,可该说还是要说。”邓五道。 “五叔但说无妨。”凌霄道。 “阿莺毕竟是你的婢子,尊卑有别。商议正事的时候,她这随时插嘴的毛病不可再有。你须得好好管教她,让她说话是注意分寸。” 凌霄怔了怔,未几,笑一声。 “五爷说的是,我日后当留心。”她说。 邓五叹口气,道:“我知道这阿莺一路随你走到今天这步,苦劳不少,你多多奖赏便是,但切莫抬举了她。你日后是要发号施令的,让人看到你被一个婢子指指点点,成何体统。再说了,她识得几个字,看过几本书,能说出什么大道理?” 凌霄神色淡淡,道:“这话不然。说起来,有件事情我还未跟五叔言明。五叔留在我门下一事,我本来多有犹豫,却是阿莺极力促成的。她说五叔见多识广,经验老道,若能留下帮我,乃是大幸。五叔倒是说说看,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纵然一本书也没读过,又有什么关系?” 邓五显然对凌霄的袒护十分意外。 以他过去对月夕的认识,那阿莺纵然与她关系亲厚,但婢子毕竟是婢子,月夕从未让她插手门中事务。想来这一场变故,果真是改变了许多。 他想了想,道:“原来如此,阿莺竟帮了这么多忙,是我小瞧她了。如此甚好,在她在你身边,我便安心了许多。只是过去只你一人,日后有我在,你可多多仰赖于我。还是我方才说的话,她毕竟是婢子……” 凌霄笑眯眯打断道:“五叔帮父亲打点堂中事务,必定深谙用人之道。用人当用贤,只要能帮我做事,纵然是乞丐又如何?五叔是我的总管,阿莺是我的军师,各司其职,不好么?五叔那等坏和气的话,日后便不要再说了,既是一家人,莫像从前一样任性才是。” 邓五目光错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莺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邓五已经离开了。 “五爷说了什么?”她将一笼香糕放在案上,“可是说了些不中听的?小姐没跟他起争执吧?” 凌霄心想,阿莺果然是个十分机灵的人,什么都能猜到。晏月夕万般可怜,却是幸好有一个阿莺处处替她着想。 她也不藏着,索性将方才邓五的话说了一遍。 阿莺瞪起眼睛:“他真这么说?小姐怎么答?” “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岂能由着他。”凌霄道,“我已经说的明白了,你是我的军师,不是外人。日后议事,你都要在场,他不愿也得愿。” 阿莺微微脸红,挠挠头,露出笑容。 “五爷这是挑拨离间,故意叫我与小姐离心。”她想了想,又道。 “你我岂是那三言两语就能离间的。”凌霄不以为然。 阿莺却皱皱眉:“五爷这招可谓阴险。” “怎么说?” “若小姐真听了五爷的,碍于身份不再听信于我;而我也碍于身份,有话不敢说,离小姐越来越远。小姐说,届时高兴的,会是谁?“ 凌霄看着她,笑笑:“自然是有某人,所以我才不会上当。” * 正气堂后院书房。 范齐从外头进来,便听见咳嗽声。他赶紧盛了水递上,道:“公子上回被那蜘蛛害了病,又遇上春夏之交,冷暖无常,恐怕要找任老来瞧瞧。” 第五十六章 挑拨(下) 沈劭抿了几口水,才缓了下来。他道:“无碍,我多歇几日便好。如今外头景致秀丽,任老还不知在哪里游山玩水,纵是要找也未必寻得着。你找我?” “哦。”范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凤凰楼那边传来的。” 沈劭接过,就着油灯细读。 范齐替他续了杯水,问:“邓五那头可顺利?” 沈劭缓缓摇头。 范齐不由得叹息:“公子早就提醒过他,他若想安排咱们的人进去,需得换个聪明点的法子,投诚并非上策。” 沈劭正要开口,忽而目光一凛,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朝窗外侧了侧头。 范齐会意,缓缓行至窗边。 他屏息默数着一,二,三,忽而掀窗,袖箭出鞘。 而窗外的人不慌不忙地挽了个剑花,轻易化解。 透过窗户,只见月色下,一个紫衣女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粉墙之上,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笑,不是晏月夕是谁。 她双手夹了一只镖,随手仍在地上,笑道:“小范,你这功夫跟谁学的,钱都白花了。” “你!”范齐耳根子红了,碍于她的身份不好发作,只得道,“公子说过,不许小姐再来正气堂!” “他说不让来我便不来?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凌霄不屑地笑道。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群护卫跑了进来。 凌霄眉梢微挑,来得如此及时,这沈劭可真够怕死的。 那些个护卫自然是认得她的,也记得沈劭吩咐过不得让她进来,可她究竟是如何进来的,却没人瞧见。 众人面面相觑。 这要打么?她好歹是前任堂主,又是晏大的女儿,没法当真下手。 凌霄却毫无惧意,反倒热情地招呼:“诸位弟兄既然来了,也是正好。明日西市口天一亮,我就摆擂台,胜者五百两银子,还能当镖师,后头五十名都有赏钱,有空记得去瞧瞧。” 众人神色错愕,范齐则瞪起了眼睛。 这晏月夕不但不把沈劭的话放在眼里,还敢公然上门挖墙脚,简直欺人太甚。 正当发作,只听屋里一个声音传来:“都下去吧,让她进来。” 范齐将众人遣散,对凌霄打了个手势,让她进去。 凌霄笑笑,从墙头一跃而下,跟在范齐身后道:“你也去打擂台吧。我目测你能拿个三十名。虽然赏钱比第一名差太多,但好得贴贴你白花出去的学费。” 范齐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不去。” 凌霄却不恼,只道:“为何不去?你的功夫虽欠些火候,可当个入门的教头总还是可以的。到了我那里,我给你这边两倍工钱。” 范齐发现了她那喋喋不休的毛病,索性哼了一声,不再搭理她。 凌霄觉得有趣,随他入了书房,一抬眼,忽而看见了沈劭。 房中只一盏灯,月月透过窗户照在沈劭的白色长衫上,他的衣衫松垮,头发也绾得随意,堕堕的,上面簪着一根玉簪。 凌霄不由地将他多看了两眼。 沈劭这模样,是凌霄从未见过的。美是顶美,人看着却十分虚弱,好似元气大伤。 从前在宫里,凌霄并不曾见过他发病的模样,如今见到,才觉得那病果然要紧。 那蜘蛛竟这么厉害? “小姐只身前来,所为何事?”沈劭在案前坐下,头也不抬地问。 “哦。”凌霄回过神来,“拿个东西。” 她说罢,竟熟门熟路地行至书柜前,数着柜子的第三扇门。 不过门上有锁。 凌霄指了指:“替我打开。” 沈劭看一眼:“小姐要拿什么?” “拿阿莺的卖身契。”凌霄理直气壮,“五叔说过了,那张契书就存在里头。阿莺既然和我一道被你们赶走,这契书我要回去,也十分在理吧?” 范齐气道:“这可是我们堂的东西,哪有你说要回就要回的道理。” 凌霄却冷笑着睨他一眼:“你们堂?不要脸。” “自是可以。”沈劭指了指案上的钥匙,对范齐道,“你为小姐取来。” 范齐只得从命,拿起钥匙。 “早这么爽快不就好了。”凌霄笑吟吟的,却不走开,只看着沈劭。 沈劭也跟她对视。 凌霄道:“你的身子看起来不妙啊。” “前阵子着了风寒,谁都有生病的时候。” “只是小病?”凌霄道,“那却可惜,我还以为能尽早给你送终呢。” “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了。” “好说。” 凌霄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案上的东西,忽而目光定在一个白色的摆件。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却被沈劭先一步按住,他冷声道:“我已应允小姐拿走自己的东西,至于别的东西,还望小姐自重。” “我就是瞧着有意思。”凌霄笑道,“是个玉兔子?看着成色不错,雕工也精湛,倒像是女子用的东西。” 沈劭不答,只对旁边道:“阿齐,可找着了?” “找着了。”范齐说着,将文书呈给沈劭。 沈劭确认无误后,递给凌霄:“夜深了,小姐若无他事,早些离去才是。” 凌霄接过那印着官府大印的契书,心思却不在那上头。 她又瞥了一眼沈劭的手,他已经将那摆件攥入掌中,另一只手交叠在上头,搁在身前。 凌霄定了定心神,强行让自己看向别处,才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小姐请说。” “我凡事不喜欢藏着掖着,今日瞧见了便今日说。五叔既然已经离开了你这儿,你就放过他吧。”凌霄直言道,“让他去我那儿是你的错,但既然去了,便安心待着,让他好好替我办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他。可叫我察觉了他有异心,我可保不齐会拿他做肥。他好歹帮过你一程,你替他的性命着想着想?” 凌霄观察着沈劭的神色,只见那上面竟毫无波动。 “五爷已经被逐出正气堂,”他说,“他要怎么做是他的事,你认错苦主了。” “是么?如此说来他近来所为都与你无关?那是最好。”凌霄道,“他好歹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若有朝一日翻脸,到底不好看。不过现在既然说请了,我便告辞了。” 她说罢,拱手作辞,转身步入夜色中。 范齐的神色不定:“公子,这……” “这个时候,本就还用不上五爷,他太心急了,反倒露了马脚。从今往后,让他照常办事就是。” “是。” 凌霄坐在马车里,有几分魂不守舍。 那玉兔摆件……曾经是她的。 第五十七章 秋猎(上) 夜风习习,凌霄躺在床上,许久也睡不着。 她想起了些从前的旧事。 十二岁那年中秋,母亲送给她的节礼,是一枚小小的白玉兔。 她问为什么是这个,母亲说,这宫里什么东西都有,珍奇之物看着都不稀罕,倒是这玉兔,古灵精怪,看着跟她长得像,所以送给了她。 凌霄知道母亲这是揶揄自己三天两头闯祸,不过她看着也觉得喜欢,便令人结了粉色的穗子,佩在腰间。 如今那穗子已经不见了,可她的东西向来独特,通常是独一件的,凌霄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还记得,中秋后便是秋猎,她在猎场上差点把那玉兔弄丢了。 秋猎啊…… 凌霄想起那年的秋猎,脑海里还残存着零碎的片段,秋风扬起百里旌旗,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却是她年少时候最后的盛会。 之后的一年,母亲病逝,国舅倒台,她被逐往行宫,曾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她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将那涌起的情绪忘在脑后,只想着那玉兔,想着沈劭,想着那场盛大的秋猎。 秋猎是皇家一年一度的盛事,皇亲贵胄云集。 而那年秋猎,沈劭也去了,此事却不寻常。 常阳侯沈家,开朝时曾为高祖镇守扬州,祖宅也在扬州。百年来,沈家虽在朝中颇有声望,却一直在边缘游走,从未受过特别的重用。 但那一年春天,太子代皇帝南巡,却带回了常阳侯的小儿子沈劭,还将迎娶沈劭的姐姐沈仪为太子妃。那之后,朝中便不断传出风声,说常阳侯将要到京城来,取代前一年过世的周国公,做太子太傅。 那风声之盛,连身处后宫、不问政事的凌霄也听闻了。 她从不在意谁是太子太傅,不过兄长要成亲倒是让她有几分兴奋。但春儿告诉她,外边还有好些传言,说皇帝很喜欢沈劭,说不定会将他招来给凌霄做驸马。 凌霄当时愣了愣。 她想起了上次在清风阁看到的情景。 谁稀罕看他换衣服?心想,那点身材不够看的,她日后的夫君比他魁梧上十倍! 可越是这么想,她便似乎越是忘不掉。 她再也不想遇见沈劭。 于是,她不但想方设法错过各种可能相遇的安排,还隔三岔五地和太子说沈劭的不是。 起初太子只觉得她孩子气,可次数多了,连太子也开始疑心起来:“你是否做了什么亏心事?” 一招命中,凌霄就算见不着好,也得收敛收敛。 可越躲越见鬼,凌霄再去见太子的时候,好巧不巧,正见到沈劭与太子对弈。 太子笑盈盈地对她招手道:“你来的正好,我和阿劭方才还说起你来着。” 凌霄随即警惕地问:“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不过说说你让宫女做女卫的事。” 凌霄“哦”一声,忍不住瞥了瞥沈劭。 只见他神色淡淡的,嘴角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不知为何忽而挠了挠背。 她的耳根子隐隐发烫,立马道:“我不坐了,哥哥,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去打猎。” 太子却道:“打猎?让阿劭跟你去。” 凌霄一愣,随即又看向沈劭。 “为何?”她问。 “我还要到父皇那里去,他近来让我跟着他一道理政。”太子道,“阿劭代我去也是一样。” 凌霄撇了撇嘴:“哥哥自己不去就算了,为何要沈劭替代?他怕蜘蛛,野外蜘蛛多,他去不成事。届时他害了病,怪模怪样的,岂不惹人笑话。” 这话说出来,太子沉下脸。 “凌霄,不可无礼。”他说着,转而问沈劭,“阿劭那病可好了?可还会再犯?” 沈劭道:“谢殿下关心,已经大好。那病向来有个规律,若是犯了一回,可保今后半年内不再犯,所以就算在碰到蜘蛛也无妨。” “听见了?”太子向凌霄眨了眨眼。 竟有此事?凌霄颇有几分不服气,仍旧嘴硬:“我的箭术不错,自己去就是,不用人跟着。” “狩猎不是单打独斗,箭术好就成了?”太子不以为然,“你可记得以往的狩猎?需得带上几十太监和鹰犬。要猎什么,往哪里走,怎么走,都要有人出主意。若不得法,便什么也打不到。你过去只是看热闹,何曾留意过我是如何安排手下的?我和阿劭在扬州曾一道狩猎,他的本事比我还好。你若实在想去,便让阿劭带你去,学上几招,下次父皇大狩,你还能露上两手让他高兴。” 凌霄看了看沈劭。 只见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想去,也看不出不想去。 “哥哥今日没空便罢了,”凌霄道,“我自己去找人玩,改日再找你去狩猎。” 说罢,她扭头走开。 出到园子里,凌霄一阵不自在,郁闷地踢着脚下的草地。 忽然,她发现前面有人。抬头,只见一个少年蹙眉看着她。 “看什么看?”凌霄语气不善。 那人却无奈地摇摇头:“那野花跟你什么仇什么恨?就这么被你踩死了。” 凌霄寒声道:“你站着别走,看我抽你十鞭子。” 那人却笑了笑,毫无惧色:“你又没带鞭子,抽什么抽?去找吧,我在这里等你。” 凌霄哼一声:“我若走了,你后脚必定走,哪里还等得到我回来?谁也贼不过你张定安。” 张定安无奈道:“公主既然不打,在下恕不奉陪了,告辞。” “慢着。”凌霄冷笑一声,紧走两步,挡在他身前。 张定安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我今日不痛快,你陪我练练拳脚。” 张定安一惊,大喊“二殿下救命”,发足狂奔。 凌霄那日还是将张定安打了,而后,她溜出宫外打马疾驰了一番,人便舒畅了许多。 可到了夜里,她更衣时才察觉,她腰间佩戴的玉兔子不见了。 她心急如焚,遣春儿到处去寻,还把太子宫中和张定安打架的地方都寻了一遍,终无所获。她正打算到骑马的地方去瞧瞧,才出宫门,却撞见了从太子那里过来的沈劭。 凌霄无暇搭理,径直往马厩去。 “天黑了,公主哪里去?”沈劭问。 第五十八章 秋猎(下) 凌霄却不搭理他。 可沈劭却径直上手,将她拉住。 “放开我!”凌霄忙甩开,手却被沈劭挡下。 他的力气很大,凌霄竟是动弹不得。 “放肆!”凌霄不由怒目。 “公主好好说话,我便松开。”沈劭只平静道。 凌霄又试着挣了挣,仍旧挣脱不了,便冷声道:“我要去宫外寻我的玉兔坠子,你不必拦我,我去定了。” 沈劭凝视凌霄。 正当她以为他要说什么宫中落钥了之类的话来劝,却听他说:“公主回去,我替公主去寻。” “不必。” “要我将公主绑回去么?太子应该不会怪罪。” 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凌霄与他怒视片刻,少顷,哼一声,道:“我便在此处等你,你不回来我就不回去。” 沈劭什么也没说,转身而去。 凌霄虽然觉得这黑灯瞎火的时节,沈劭定然什么也找不到,自己刚才说的那些也不过是些不经脑子的气话。 可她还是在原地等着。 她不住踱着步,觉得心头很是起伏不定。 沈劭会不会被野兽叼走了,或者又生了什么病,闹出事来?太子哥哥十分器重他,若是责怪下来…… 凌霄不由背上一凉。太子平日待她好是好,可生起气来也是真的可怕。 正当她已经想到了沈劭死于非命,她该如何向太子哥哥解释的时候,沈劭却回来了。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他手里攥着个黑漆漆的物件,问:“是这个?” “找着了?”凌霄赶紧上前去看,借着灯笼,只见他手里的果然是自己的玉兔,那粉色的穗子早就不见了,只有那玉兔脏兮兮的,沾满了黑泥。 但无碍,只要玉兔在就好,她不由喜笑颜开:“你在何处找到的?” “就在郊外不远。” 她抬头正想道谢,可看见沈劭的脸,又突然说不出口,只别别扭扭地说:“可麻烦你了。” “无碍。”沈劭道,“这么晚的天,公主切记不要冲动行事。这里是围场,难免有野兽。” “可是……” 凌霄想说,可是你也去了不是?可话才到嘴边,又觉得此事没什么好争辩,于是又咽了下去,只长长地“哦”了一声。 “如此,沈某告辞了。” 说罢,他向凌霄一礼,转身而去。 凌霄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踟蹰。破天荒地,她第一次感到这人也没那么讨厌。 几日后,天气晴好,皇帝亲自主持田猎大赛,阵仗颇大。 这可是在皇帝跟前表现的良机,皇亲贵胄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到了围场里。 皇帝年事已高,并不亲自下场;太子陪伴在一旁,也不亲自去,便托沈劭代为参加。 凌霄知道太子此举是为了抬举沈劭。果不其然,凌霄坐在看台上,一眼就瞧见了在前排的沈劭。 他仍是那清冷的神色,只是身着一身黑色窄袖骑装,挺身坐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显得十分精神。 她听近旁的命妇议论:“哟,你瞧中间那位俊秀的哥儿是谁?似乎没见过啊。” “我也一眼瞧见了,听说是常阳侯的小公子,扬州来的那位。” “原来是他?”那命妇兴奋道,“我说气度不一般。你瞧那些个叽叽呱呱的公子哥儿绕在他周围,给他一衬,就跟他的鹰犬似的。” “可不是。” 二人低低笑着,凌霄听着,心想这人不过是不喜欢说话罢了,跟气度何干? 可心里这么想着,她却又不由地往沈劭那边看几眼。 围猎开始。 皇帝亲自开弓,射下第一箭。而后,鼓声震天,贵胄子弟们鲜衣怒马,追逐着野兽而去。 看远处树林鸟群四散,凌霄便知那里热闹非凡,不由得竖起耳朵听执事太监的回报。 接二连三地听见二皇子打了一只鹿,三皇子猎了一只猪……却未听见沈劭的消息。凌霄有些着急,偷偷溜到男宾席找着了太子:“哥哥,沈劭行不行啊?都叫二皇兄、三皇兄他们抢光了。他是代哥哥去的,事关哥哥的名声啊。” 太子看了她一眼,笑道:“阿劭狩猎的方法与众不同,你且在耐心等等。” 凌霄不信。 这话说的,耐心这东西可是她能有的,堪称她此生宿敌。 于是她回座位上等了等,仍听不到沈劭的消息,便偷偷离席,寻了马,入了围场。 到夕阳西下,看台上再次想起鼓声,催促众人归来,凌霄早在马厩里等着沈劭。 沈劭打马归来,她一眼就看见,却意外地发现张定安从一旁叫住了沈劭,还给他塞了一个什么东西。 凌霄随即上前,将沈劭拉走,还对张定安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张定安讪讪,转身跑了。 “你初来乍到,莫以为个个是好人。”她对沈劭道,“张定安是我二皇兄的人,鬼心思多了去了,他给了你什么?” “没什么,不过丢了个东西,他捡到了还给我,我送他一只鹿当谢礼。” 凌霄随即瞪起眼睛。 “你莫不是傻瓜?”她说,“鹿能送么?这可是战利品,稍后要点数的。话说,你今日收成如何?” “还行,公主在看台上没听见?” “没,我怕你不够,去围场去替你打了两只。”她说罢,从马背上撸下一个布袋,从里头一提,只见两只兔子被拎着耳朵,四只红彤彤的眼睛正和沈劭对视,全身瑟瑟发抖,竟然还是活的。 凌霄认真地说:“今年是兔年,父皇说,两只兔子可抵一只鹿……” 她顿了顿,只见沈劭正捂嘴低笑。 她还是头一回看见沈劭这么笑,竟有些好看。 “你笑什么……”她也看向那两只兔子,瞧见它们的可怜样,也不由得讪讪,道:“我去的晚,什么野兽都被你们赶到后头去了。我找来找去就只有兔子。可我多喜欢兔子啊,不忍心把它们射杀,就费了点心思活捉了两只。我能跟你打个商量么?这两只让你拿去充数,等过了数,你便帮我把他俩放了。” 沈劭看着她,颔首,露出浅浅笑意。 那张脸清俊而温和,仿佛明月落下的光。 那一次围猎,有沈劭帮着,太子名下猎物竟超出了二皇子许多。在场之人自是无不称赞,连皇帝也将沈劭召到跟前,给他赐了酒。 凌霄在一边看着,惊诧之余,也觉得高兴十分,仿佛那受赏的是自己…… 一场梦,旧事如同窗外的夜风,了去无痕。 第二日,凌霄醒来的时候,怔忡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五年前的京郊围场,而是五年后的扬州。 第五十九章 来信 “小姐起了?” 阿莺从房外进来,凌霄招呼她上前,拿出她的卖身契,递给她,道:“寻个时间去官府把你放良了,我便正式雇你当军师,和五爷一样,日后你便不必被人胡说了。” 阿莺接过自己的卖身契,一时又惊又喜。 她望着凌霄,一时红了双眼,结结巴巴:“我该说什么好?人都说大恩不言谢……” “那就不必说了。”凌霄笑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哦!”阿莺擦了擦眼睛,赶紧递上一封信,道:“京师来信了。” 信是月夕托曹煜寄来的。 凌霄头一回收到信,甚是兴奋,来不及洗漱便把信拆了。 月夕在信中问她安好,千叮咛万嘱咐她耐心看完她的信。 见了这话,凌霄便知下头接着坏消息,果不其然,月夕头一件就说她被皇帝软禁在慧园里了。 “岂有此理!”凌霄怒起,将阿莺吓得跑了进来。 凌霄自不能跟阿莺说实情,只能找个由头将阿莺打发走,继续看信。 月夕说被软禁在慧园并无实在的坏处。一来皇帝并不曾为难她,还令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白天遛鸟喂鱼,夜里写字读日记,无人打扰,周嬷嬷等扰人之辈进不来,跟田园生活一般。二来皇宫里本不能随意行走,她人生地不熟的,也不能贸然顶着公主的身份四处生事,留在慧园不过换了地儿待,比苕华宫并无差别。 在信里,月夕告诉凌霄,若无紧要之事,她就留在慧园不出去了,凌霄也不必费神想着把她弄出去,她一点儿也不委屈。等凌霄回来了,若不习惯,再想法子离开便是。 这倒是让凌霄没想到。 从前,就算搬去了行宫,凌霄也并非被软禁,只要不回皇宫,出入自由,无人阻拦。 谁能忍得了被软禁?就算身无劳刑,但心里头终归是不舒服的。故而凌霄看到皇帝竟敢软禁自己,就不由光火。 合着她觉得软禁是受苦,这晏月夕竟觉得享福了? 她是什么怪物? 月夕没有将此事说许多,笔锋一转,提起了另一件。白给隆兴行的二十万两银子,让她茶不思饭不想。 那银子虽然是凌霄出的,可一想到便宜了韦禄,便气不到一处来。 凌霄想起韦禄数钱的猥亵模样,十分赞同。 月夕其实一直未料到隆兴行有那个脸来讨钱,毕竟晏大去了,死无对证,此事来要钱说穿了就是欺负人。 可好巧不巧,摊上了凌霄这么个不差钱的。月夕虽感激,却咽不下这口气。 她在信里对凌霄办的事极尽溢美之词,求她留在扬州,万不可让此事就此作罢,还说凌霄是正气堂的贵人,有她在,正气堂必定能得一个公道。 看着这些话,凌霄大悦。 她本就没打算就此作罢,毕竟亏掉的银子都是她的。 忽然间,方才的怒火已经撒了大半。 月夕随后跟她说起隆兴行那趟镖的疑点。 这件事她从前也查过。她还亲自验过货单的存底,正气堂所押送货物里确实有那尊古董观音,晏大也确实知道那古董观音价值不菲,可怪就怪在,正气堂向来不押送贵重物品,晏大也不知为何接了那镖。她知道那事时,晏大已经过世,只好问过邓五,邓五却说晏大接镖那时他恰好去了九江,不在堂中,所以原因也不得而知。 月夕这些日子仔细琢磨过此事。隆兴行给的酬金确实高,晏大兴许经不起诱惑接了,又或许是受了隆兴行的唆使。可无论是哪个原因,这趟镖都是隆兴行极力促成的,恰好还出了岔子,人财两空。若这不是巧合,那隆兴行的用心恐怕还不只谋财那样简单。 至于那判书,官府必定受了隆兴行的贿赂,从未正经查这案子。所以只要是隆兴行呈上物证。无论真假,一律判为真,最后结果自然是判了晏大赔钱。 月夕的意思,需得让人着官府重查此事,理清来龙去脉。她会设法让朝廷遣特使来扬州查隆兴号,最好是凌霄熟识的人,届时凌霄要设法往里头递证物,好让官府自己推翻那判书,不仅叫真相大白,二十万两银子也就能顺势收回。 至于用什么方法让朝廷的特使前来,月夕毫不避讳,是以江东王为诱饵。 月夕的想法是,左右江东王与此事无关,冠以江东王之名,只会叫特使狠狠地查,却压根查不出什么关联,反倒叫正气堂得了一个清白。 凌霄不由得一阵错愕。 这晏月夕果然不简单。这招可谓剑走偏锋,凶险至极。怪不得阿莺说她可惜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若有拳脚功夫在身,纵是十个沈劭也拿她没办法。 也不知晏月夕说的那个查案的特使是谁?凌霄思忖着,皇帝和江东王不睦,若是那什么特使拼了命地往江东王身上泼脏水,来个无中生有,岂不是害了江东王? 她反复读了几遍,月夕未提要找谁来,料想她写信时还未成事,不好仓促提及。 思量片刻,左右要等人来,先把堂里的杂事理清再说。 于是让阿莺进来,吩咐她备马车。 那擂台,已经打得差不多了。 早前,凌霄和邓五商量好了,镖局先找五十人,这擂台不过是个相看的契机,邓五瞧着合眼的便留下。擂台不限时日,人找够了才停。 可兴许是她太过热情,见了人就邀人家去打擂台,邓五那头竟忙不过来,仅十日就把人相看好了。 邓五的意思,让她过去看一眼,若是无甚大碍便将人留下来。 “听说五爷找到的人,个个是行镖走道的好手。”路上,阿莺道,“小姐这镖行定会顺利开起来。” 凌霄看了一眼阿莺,道:“你如今倒是信赖五叔,早几日我说要去瞧瞧,你硬说有五叔坐镇,不必太过担心。从前五叔要给我们塞人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却不一样。”阿莺道,“五爷前一回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还小看咱们,以为咱们好骗。小姐敲打过他,让他知道厉害就是,他后来不就再也没提过那事了?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毕竟不是第一天认识五爷,知道他是个有能耐的,若他愿意好好办,比你我出面都强。” 凌霄听罢,不由得啧啧两声,道:“人家那天还叫你婢子呢,你还替他说话。你这肚量,跟宰相似的,不入朝为官着实可惜。” 阿莺得意地笑:“小姐可太抬举我了,我可是有盘算的。五爷那日贬我,小姐回头就去替我把卖身契找回来了,还说要给我放良,我不是因祸得福么?照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五爷呢,” 凌霄也笑了笑,正说着话,只听前头热闹非凡,便是西市口的擂台到了。 第六十章 擂台(上) 邓五瞧凌霄前来,让众人分了条道,上前迎了月夕。 自那日去沈劭那里敲打过后,月夕就再未见过邓五。 如今看他一副亲切模样,还和阿莺打了招呼,月夕也笑着应和,当做那事从未发生。 “五叔辛苦。”她笑道。 “不辛苦,不辛苦。”邓五笑着将月夕带上擂台,向众人介绍道:“诸位兄弟,这位便是我们新正气堂的堂主晏小姐!” 台下多是邓五选中之人,也有不少看热闹的路人。听了邓五的话,只响起零星的掌声,更多的人则是议论纷纷,看上来的眼神颇是狐疑。 凌霄扫了一眼,便道:“那边的几人,在说什么,何不大声说来,让大伙儿听听?” 蓦地被点名,有人讪讪不说话,另一人胆大,抱拳道:“非我等瞧不起小姐,可我等这走镖的,第一讲的是拳脚本事。别的镖行,莫说堂主,便是管事的也都是凭拳脚当上的。武功高的堂主,客商才愿意给生意,我等兄弟也才好吃得上饭。看小姐这模样,不知刀能拎得起几斤的?” “就是。”旁边一个瘦子附和道,“小姐不如在我等中间选个夫婿,这回纯当比武招亲,岂不省事?” 话音刚落,四周一阵哄笑。看热闹的闲人们更是来劲,场面愈加喧闹。 凌霄眉梢一挑,正要发话,阿莺已是柳眉倒竖,喝道:“你们还是莫要挑衅!前阵子,晏小姐痛揍徐黑水的事都忘了?” “传言罢了,谁看到了?”瘦子嗤之以鼻,“徐黑水比三个她加起来都壮实,就她能把徐黑水痛揍?我把我的名字倒着写!” 凌霄看着他,心中明白,这大约就是个来砸场子的。今日自己若压不住,这擂台就白摆了。 “倒着写着实不易。”她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问,“你会写么?” 瘦子嗤一声:“左右你不可能打赢徐黑水,我会不会又与你何干?” 凌霄笑了笑,“你若是能将徐黑水请来,我便与他一决胜负。若是请不来,在座可有武功在徐黑水之上的,也可上来与我一战。你若输了,届时可别忘了你自己说的话。” 这话出来,众人不由相觑。 前些日子徐黑水被晏小姐打了的事,确实是传得人尽皆知。不过大多数人都拿这个当笑话看,只道是徐黑水外强中干,竟然连个女子都打不过。然而徐黑水即便丢了脸,也到底是江湖上站住了脚的,他们这些小人物哪里叫得动他来打擂? 那瘦子本是无赖,只贪得一时嘴快,没想到这晏小姐竟是当众放出狠话来。 他正想着如何将这事撇过,忽而听身后有人道:“在下自觉本事不在徐黑水之下,倒可一战。” 众人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壮汉,看着和徐黑水身形相当,倒是有几分气势。 他是使枪的。那枪的分量,凌霄一看便是连拖带拽也搬不起的。 邓五忙对凌霄道:“他那枪十分厉害,前头还打伤了一个,你若是没有十足的胜算,不上也罢。” 凌霄却不以为然地一笑:“那怎使得。我是堂主,此时正是立威的时候。” 说罢,她转了转脖子,让阿莺将自己的银鞭取来。 说实话,这事倒不在她意料之外。要立威,这等场合是最好的,能让外头的人都看到。 她不怕现在闹,就怕他们现在不闹,日后再闹。 故而来的时候,她不但带了兵器,还特地挑了一根刚刚打造好的银鞭。又漂亮又结实,适合当众表演。 果然,见晏小姐这纤纤女子竟拿根银鞭上了擂台,西市口一阵热闹。 毕竟糙汉跟糙汉打架,众人是见得多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子跟糙汉打,却是只在说书人那里听过。 这壮汉虽然身形与徐黑水无二,却全然无徐黑水身上的猥琐气息,举手投足颇是磊落。还未开场,他在擂台上拱手,自报家门:“在下唐烽,凤阳府人,请晏小姐指教。” 凌霄点点头:“不知足下擂台排行第几?” “第五。” 凌霄颔首:“好。” 话音刚落,她挥舞这银鞭,向唐烽攻去。 可那长枪岿然不动,果然力道惊人。唐烽生的高大,手臂本就长,再加上长枪的长度,普通兵器难以击中,可谓易守难攻。可若被他击中,非死即伤。 但凌霄的银鞭胜在灵活,灵活地从各处出击,试探其弱点。 前几个回合,与凌霄打徐黑水时无异。她先是引诱唐烽出手,又用灵巧的闪躲躲开。让他费了劲却一无所获。如果过了十个回合,唐烽的动作显然迟缓下来,心绪也变得急躁,凌霄便顿然出手,一击划破了唐烽的手臂,露出斑斑血痕。 可唐烽是个皮糙肉厚的,丝毫不怕疼,攻势上毫无退缩。 凌霄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常有,于是又耐心地拉扯十个回合,待到唐烽稍微松懈,凌霄顿然矮身扫起下盘,唐烽反应不及,被凌霄的银鞭狠狠抽中脚踝,绊倒在地,长枪脱手。 再回身时,凌霄不知从哪里抽出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胜负已定。”她道,“莫动。” 唐烽气喘吁吁地看着凌霄,终于垂下眼眸,抱拳道:“在下认输。” 凌霄笑了笑,松开他,起身。 邓五便派人将唐烽搀起到一旁歇息。 台下一片哗然。 方才挑衅的那瘦子要跑,不必邓五动手,却早已被人拦住,起哄道:“快把名字倒着写!倒着写!” 那瘦子满脸不服,道:“她不过取巧,有种把头名也赢了?” 四周传来嘘声:“男子汉大丈夫,你怎的还输不起了?” 不料,凌霄笑一声,道:“那我便和头名过招。若我赢了,你便把名字倒着写。若是不写,我便把你绑了,把你倒挂到树上去。如何?” 众人哈哈大笑,随即倒向了凌霄这边,七嘴八舌地叫那瘦子守约,还叫头名出来跟凌霄打一场。 阿莺在旁边听着,心中不由苦笑。 这哪里是别人挑衅小姐,分明是小姐打上了瘾。 今日这擂台,就是专为她出风头摆的。 第六十一章 擂台(下) 这番比试,反而让擂台下的人都起了兴致。 来打擂的都是习武之人,天生好斗。原本见晏月夕亲自打擂,不少人都觉得好男不跟女斗,出这个头没意思。但现在看来,这晏月夕竟是比男子还强,于是都跃跃欲试起来。 凌霄道:“头名是谁,可愿与我一战?” “我!”只见台下一人挥挥手,却道,“唉,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和小姐打呀,我打不过小姐,认输还不成?” 众人哄笑。 凌霄挑眉,仔细打量了那人。只见他三十左右的年纪,衣着破烂,手里还支着根签子剔牙,跟要饭似的。 他说话也随意得很,仿佛一个看戏的闲人。 凌霄微微挑眉。 她也是个好斗的,别人越是看不上,她就越是要上。 “此人名唤庄涛。”邓五忙在凌霄身后道,“莫看他相貌平凡,刚才可是打得别人起不来,得了头名。” 凌霄了然,道:“那不行。你若不与我一战,头名就换人,你手里头的银子也退回来与我。” 这话,让起哄的人更是起劲。 “方才还去酒楼大吃大喝,怕是把迎来的银子花出去赔光了吧?”有人笑道。 “就是!换人换人,再打一轮!” 庄涛无奈,挠挠头,只得道:“知道了知道了!” 说罢,在一群欢呼声中,他飞身上了擂台。 凌霄看这身法,便不敢小瞧他。 “阁下用什么武器?”凌霄问。 庄涛挠挠头,道:“我就一双拳头两条腿,算四把武器,够了。” 嚣张,不愧是头名。凌霄颇为欣赏。 要放在过去,凌霄也就赤手空拳地上了。可月夕这弱身板还是叫她有些顾忌,于是在武器架上挑了一截短棍,问:“我用这个可使得?” 庄涛点头道:“小姐是给钱的,用什么都使得。” “我不想落人口实,最后白打一场。” “哎呀,小姐无论如何都会落人口实的。”庄涛摆摆手,“要打快打,打过便罢了。” “爽快!”凌霄笑道,“请。” 庄涛忽而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笑,劈掌过来。 好快! 凌霄甚至未看清他的起势,心头大惊,用短棍去挡。 可“铿”地一声,短棍却被他一掌打飞。 这……凌霄这下两手空空,同样没了武器。 可那庄涛也没讨着好,显然吃痛,捂着手龇牙咧嘴地叫。 凌霄觉得好笑。虽然除人兵器确实是上策,但这法子也太笨拙了些。 这下两人都是赤手空拳。这样也好,正好试试这拳头好使不好使。 凌霄不由分说地提拳攻去。庄涛勉强用另一只架住她的攻势。 他的弱点显而易见,便是那受伤的手,凌霄快拳乱打那伤手,庄涛勉强抵挡了几十个回合,呀呀求饶:“我认输!认输!” 凌霄这才收住了拳势,拱手道:“承让。” 擂台下一阵欢呼,有揶揄庄涛笨,骂他为甚用徒手去打那木棍,“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打法,他能摘桂实属侥幸!” 但更多的人压根不关心这个,簇拥着那瘦子,大叫着叫他挂到树上去。 那瘦子立马趴在地上,开始倒着写自己的名字。 可正如凌霄所言,倒着写并不容易,那他抓耳挠腮的模样将众人逗得捧腹大笑。 更有人纷纷上台与凌霄道贺、套近乎,连老大也叫上。 一时场面十分热闹。 邓五也趁着热络,赶紧介绍五十壮士和凌霄一一认识,便摆出香案,在凌霄面前拈香结拜,立誓追随,正气堂的第一批人马当下成军。 凌霄也十分高兴,择日不如撞日,当即令阿莺到凤凰楼设了宴席,见者有份,统统到酒楼里喝上一盅。 酒席上,她端着酒杯,看着堂下一张张喜盈盈的脸,一时满腔豪情。 若是当个将军想必就是这感觉了吧。 “诸位兄弟!”她扬声道,“今日是喜日子。因着你们,我正气堂有人了。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晏月夕带你们过好日子去!” 她说罢,将酒一饮而尽。众人欢呼着举杯,高呼着“老大”,笑声溢满了凤凰楼。 凌霄一豪迈起来,便会忘了自己酒量不好。 她以此为耻。 习武之人怎可酒量不好?于是就是不信那个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自己,但屡战屡败。 过去在宫中,即便喝多了也没什么。所有宫门一关,春儿便任由她发疯。 可在这个地儿…… “小姐喝多啦?”阿莺看她不对劲,更是一时也慌了手脚。 她过去可从未有过这番经历。 月夕向来酒量无敌,每回跟晏大喝酒,必然最后是晏大拉着她哭诉如何想念月夕的母亲,最后再由月夕照看这入睡。怎的一朝死里逃生,不仅性格大变,连酒量也差了? 阿莺赶紧去找掌柜的,让他着人去熬醒酒汤。 可才一回头,凌霄竟然不见了。 * 正气堂后院。 夜深了,范齐打着灯笼,陪沈劭走出书房,准备回屋去。 一抬头,却见矮墙上,有人正坐在上头,对着他们笑。 “又是她!”范齐他蹙眉看左右,竟无甚动静,看来又是无人察觉。他不由得骂道:“她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外头的人都死了?” “无碍,她只一个人,翻不过天去。”沈劭说着,对凌霄道:“小姐若有事,最好通报一声。私闯民宅总是不妥。” 凌霄却招招手,道:“阿劭你过来,我想跟你说说话。” 沈劭一怔,问:“小姐方才唤我什么?” 凌霄却继续招手:“你过来,就一会儿,说完我就走了。” “公子,不可去。”范齐道,“那妖女/阴险狡猾,保不准要使什么手段。” 沈劭想了想,从范齐手里拿过灯笼,道:“我去瞧瞧。” “公子!” “无碍。”沈劭道,“你仔细看,她喝多了。” 范齐一愣,借着月色仔细打量,只见月夕坐在矮墙上摇头晃脑,偶尔发出两声傻笑。 确实啊。 不过范齐纳闷,晏月夕的酒量向来不错,要她喝多,得喝了多少啊。 看沈劭在矮墙前站定,凌霄笑着看他,道:“阿劭,我今日当帮主了,我有五十手下。” 此事沈劭早已听闻,便顺势道:“恭喜小姐得愿以偿。” 凌霄咯咯笑,打了个酒嗝。 “是得愿以偿,我小时候就梦想这这样。我今日好开心,是真开心,我有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说罢,竟有些许哽咽,“阿劭,你这些年过的开心么?” 第六十二章 新正气(上) 沈劭心头只觉得十分怪异,叫他一时说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又或许处处都有问题。眼前这人全然不似他认识的晏月夕,可又有些许熟稔和亲切。 “小姐怎的问这个?”沈劭问。 “问这个?我不该问么?”凌霄蹙起眉头看天,认真想了想,而后一拍额头,道,“哦,这怎的又忘了,我不是……唉,我要走了。” 她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站在矮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劭。 沈劭也看着她,一如秋猎那日,站在看台下与她对望的少年。 “阿劭,你还在……”她打了个酒嗝,“就好。” 她说罢,傻乎乎地笑了笑,沿着矮墙离去。 那身形摇摇晃晃的,沈劭竟不自觉地盯着她看。有一下晃荡了一下,差点摔到墙下。 “小……” 话还未出口,却见她晃了回来,回头又对他嘿嘿一笑,继而消失在夜色中。 沈劭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公子。”范齐上前来,“那晏小姐今日发的什么疯?” 沈劭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眉头深蹙。 “我也不知。”他淡淡道。 * 清晨,凌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 “小姐醒了?觉得如何?”阿莺赶紧上前问。 凌霄看她,再看周遭,是在家里。 可她最后的记忆,却是在凤凰楼里,被一群大老粗兴高采烈地唤着“老大”,让她再喝一杯。 她揉了揉脑袋,哑声问:“我喝多了?” “岂止喝多了,简直把我们吓了一跳。”阿莺搀扶她起身,给她递了水,道,“我本来给小姐去熬醒酒汤,回头却不见了小姐的人影。听弟兄们说,小姐忽然站起来走了,他们以为小姐如厕去了,便没有在意。可凤凰楼的掌柜却说看见小姐出门了。我和五爷都吓坏了,天这么晚了,小姐究竟去了何处,便让人四处去瞧瞧。我长了心眼,先回家来,瞧见小姐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凌霄听罢,只惊讶了片刻,而后,干笑了两声。 这确实是她的作为。 过去在行宫,她一个人闷得慌,常借酒消愁。她的酒品不好,喝多了便四处乱跑,春儿她们腿脚不如她,常跟着跟着就跟丢了。起初几次也甚是惊慌,但后来知道凌霄会自行回屋,也就淡定起来。 阿莺看她一副没心肝的模样,忧心地问:“小姐是否觉得困了,直奔家来了?下回可不许这样,要急死人的。” 凌霄想了想,却隐约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是觉得困了?似乎不是,她是觉得心里头开心,想找人说话。而后……凌霄心头一咯噔,脑海中似乎回荡起沈劭的声音, ——“……私闯民宅总是不好的。” 凌霄僵住,她不会去找了沈劭吧? “我方才说的话,小姐可听明白了?”阿莺蹙眉看她,“小姐的脸怎么红成这样,莫非发烧了?” “无碍。”凌霄赶紧拂开她的手,“你让婆子去烧水来,我要沐浴。” “早备好了,我这就让人端进来。”阿莺说着,便出门去。 凌霄一个人坐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自己昨夜大约真的去找了沈劭。 她尴尬地挠挠头,恨不得钻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可她究竟跟沈劭说了什么? 凌霄使劲地想,脑海里只有沈劭若隐若现的声线和她自己的傻笑声,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头又有些晕了,她仰躺下去,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发泄地大喊一声。 阿莺跑进来,吃惊道:“小姐怎么了?” 凌霄只觉有苦说不出,只得将被子拉下,深吸一口气,坐起来,若无其事:“没什么。” 待沐浴完毕,又用了点清粥小菜,凌霄总算觉得舒坦些了。 忽而听得院子外有人问:“老大可醒了?” 是男子的声音,颇是响亮,乍一听还以为是来讨债的。 阿莺却笑道:“是唐烽唐大哥来了。” 凌霄怔了怔,这才想起来,是昨天那第一个跟她打擂的,后来也插香拜了她做老大。 阿莺赶紧让婆子去开门,将手里的清粥小菜放下,道:“唐大哥昨日甚是热心,听说小姐不见了,二话不说带着兄弟们出门去找。后来小姐找着了,五爷又遣人去通知唐大哥他们。听回来的人说,唐大哥把几个城门都问遍了,生怕小姐被夜巡的官爷抓着。” 凌霄了然,擦了擦嘴,便出门去见唐烽。 唐烽因昨日比试时受伤,手上还缠着布条,脚上也一瘸一拐的,脸上却笑眯眯:“老大醒了?听闻老大喝醉了还能跑回家睡觉,这是什么了得功夫?” 这一声声的老大,凌霄听得很是受用,先前的那些小心思全都不翼而飞。 “什么了得功夫也不是,不过困了要找枕头。”她也笑道:“昨夜让唐兄和兄弟们费心了半宿,我可真过意不去。” 唐烽道:“那算个什么,我们是老大的人,老大不见了,我等去找,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凌霄见他说话实诚,也放下心来,寒暄一阵,请他入屋就坐。 唐烽却道:“在下是邓主事遣来的。主事说山庄已经收拾妥当,有些兄弟昨夜都住进去了。主事让在下过来看看,说若老大今日有空,便接老大过去瞧瞧,好挑个吉日开门迎客。” 这么快?凌霄一喜。 话不多说,她即刻让阿莺收拾了东西,便随唐烽出城去。 山庄四周的景致,与凌霄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样。 凌霄出钱让人整饬了道路,用碎石沙土铺出平坦的车马道来,穿过山林,直通庄子。除此之外,每隔一段还造了歇脚的凉亭,用青石板铺设,插上写着“新正气”的旌旗。未见山庄却教人先见其势,朝气蓬勃。 山庄里,更是不复从前那萧索的模样。 车马才到门前,凌霄就已经听到了里面的喧闹声。 唐烽撩起帘子让凌霄下马。 她抬头看,只见青砖白瓦,绿树成荫,面前两座石狮,面貌焕然一新。大门的匾额上,“新正气”三字刚劲有力。 阿莺笑道:“起初小姐让五爷题字,可让他为难了。为了写这几个字,可是练了不少时日。” 正说着话,只见邓五从山庄里小跑着过来。 见过礼,凌霄夸奖道:“五叔写的一手好字。” 邓五笑道:“只能写这样了,你且先将就,他日堂里有了写字高手,再换一个也不迟。” “那是大可不必。”凌霄道:“五叔是堂中辈分最高的长辈了,再来新人也是晚辈,就算字写得好,他顶多给大伙儿乐一乐,没那个资格挂上头去。” 这话,显然是为邓五在众人面前抬脸。 他笑逐颜开:“你不见笑,我也就放心了。” 寒暄一阵,凌霄跟着邓五等人一道入内。 偌大的庭院,如今成了练武场。几排兵器架子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崭新锃亮。镖师们在庭中练得热火朝天,一个个光着膀子,无论单练还是对练,拳脚飒飒。 一众人等见凌霄来,纷纷停下,向她行礼打招呼。 一声声“老大”,异口同声、此起彼伏。 凌霄微笑颔首,从他们中间走过,只觉满心得意。 第六十三章 新正气(中) 各处院子里也是忙忙碌碌,新雇来的家仆有条不紊地往各屋送家居,见了凌霄,莫不面露喜庆,或跟着镖师们唤老大,或随着管事们叫堂主。 这堂中的新人都是邓五就着凌霄的性子挑的,出落大方,不拘着,见了凌霄便停下来自我介绍。凌霄的记性好,见第二面便能叫出人家的名字,叫一干手下十分高兴。 邓五领着凌霄先去议事堂。 这里日后是众兄弟聚集之地,所以装饰简洁而庄严,窗户开阔,屋子通透而明亮。照着凌霄的吩咐,正中设了香案,上面摆着晏大的灵位,香炉、祭品样样不少。 凌霄上前上香,十分郑重地了行礼。 仆人端上茶来,凌霄在堂主的位子上坐下,邓五坐在下首。 “五叔追随父亲多年,最懂父亲。”她对邓五道,“你说,父亲若瞧见我了另立门户,会高兴么?” 这话,是在晏大的牌位面前问的。 邓五的目光闪了闪,长叹一声,道:“堂主是大哥的独女,也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曾说过,此生所求不过是让堂主开心,生活顺遂。故而当下之事,堂主若是满意,大哥当也是高兴的。” 凌霄颔首。 她接过阿莺递上来的茶,吹了吹,又问道:“那开张的日子,五叔可算好了?” “算好了,三日后是正日子,如何?” 凌霄巴不得越快越好,道:“那便全听五叔的。五叔拟的宾客名单我看过了,大体不差,只是,五叔忘了邀沈劭。” 邓五愣了愣:“堂主要请沈劭?” “不可么?”凌霄道。 邓五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如今这新堂和旧堂都叫正气堂,堂主摆明了要跟沈劭唱对台,江湖上早已经议论纷纷。这边送帖子去,岂非自讨无趣?即便送了,他也不会来。” 凌霄却是一笑,道:“五叔此言差矣。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我请不请,却是我的事。半个扬州我都请了,不请他,岂非是我小肚鸡肠?” “他若是真来了呢?” “真来就真来。”凌霄道,“来的都是客,他愿来,便说明他已经认了我这新堂了,岂非大善?” 邓五摇头:“你怎知他是来捧场的?说不定是砸场的。” “那更好了。”凌霄胸有成竹,“若是全江湖都看着我将他打趴下,你说将来谁还认什么新堂旧堂?正气堂只有我这里一家,别无分号。” 邓五见她说的语气豪横,只得无奈应下。 凌霄喝一口茶,看了看邓五,忽而道:“想必五叔知道了,我前几日去找过沈劭。” 邓五又是一愣。 “哦,是么?”他也喝一口茶,“说什么了?” “想来沈劭已经跟五叔说过了,我也不必再赘述。” 邓五拿着茶杯的手僵住。 她这番摊牌,让邓五十分不适,他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于是只能干坐着。 凌霄并不逼他,只道:“五叔究竟为什么来的我这里,你知、我知。我也摊开了跟五叔说,我这里缺人,正好就是缺五叔这样的人。我相信五叔终究不会害了我,所以我打算相信五叔,自然也不打算逼迫五叔。若五叔果然不想帮我,我不会勉强,五叔自去便是。” 邓五沉默了好一会,问道:“你是何时看出我假投诚的?” “一开始就知道。”凌霄道,“沈劭不是傻子,他即便有心赶走五叔,也会想到,五叔离了他就会来我这里。他那般精明,又岂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送人?” 邓五露出一丝苦笑,看向凌霄,道:“来这里,并非沈劭的意思,是我自己的主意。” 凌霄诧异地看向他,问,“为何?” “你是大哥的女儿,我不帮你,还要谁能帮你?” 凌霄觉得有意思,道:“五叔这般情深义重,当初又为何跟着沈劭一起,逼我嫁给那徐黑水?” 邓五一时结舌,讪讪道:“你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事。” “我都死过一回了,怎能说放下就放下。” 邓五叹口气,道:“这其中的内情,并非面上的模样。我知道你恨沈劭,可他并非你想那般,他也有许多不得已。” “我也不想和他闹到这个地步,若有误会,坐下来澄清不就好了。可他从不愿与我说,不如五叔替他说明?” 邓五目光闪动,张了张口,可过了一会,却似乎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摇摇头,道:“这事我不能帮沈劭做主,还需得他自己说。” 凌霄不由着急。 “江湖中人,怎么婆婆妈妈?”她皱眉道,“五叔既然是来帮我的,又何必藏着掖着?” 邓五摆摆手:“我说的句句是实,你不信,我也无法。” 凌霄心中一阵气闷,和这些老江湖说话就是累人。 “罢了。”她说,“我说这些,也不过是想着跟五叔把话摊开。毕竟过几日就要开张了,五叔又是我的总管,一家人不能在心里存着膈应。既然五叔愿意帮我,那便是解了我最大的烦恼,其余之事,日后再说不迟。” 邓五面露欣慰,点头称是。 凌霄又和他商议了一会开张的事,忽而想起一人,道:“那叫庄涛的打擂头名何在?” * 庄涛正在屋里睡觉。 他是头名,日后是总把头,所以单独分的一屋。 凌霄在外面敲了好一会儿门,庄涛才揉着眼睛来开门。凌霄只觉一股酒馊气从里头迎面漫出来,冲得她厌恶地皱起眉。 阿莺忙捂住口鼻,朝里面望进去。只见地上好几摊呕吐物,想必是昨夜喝多了吐的。 “小姐和涛爷到旁屋去说话吧,我叫人来拾掇拾掇。”阿莺道。 涛爷?凌霄不由得蹙眉。 阿莺这人就是嘴甜,可对着这样的人也奉承得出口。 凌霄有些不快,看庄涛一眼:“姓庄的,你随我来。” 庄涛见凌霄竟亲自登门,宿醉已是一下清醒。 他应一声,十分难得地整理了一下头上的乱发和身上的衣裳,跟在凌霄身后,道:“我以前有个相好,就是叫我姓庄的。你年纪太小了,我俩不合适。” 凌霄竖眉,抬手朝他脑袋砸了一拳。 第六十四章 新正气(下) 庄涛捂着脑袋哇哇直叫。 “再乱说话,我还打。”凌霄冷冷道。 庄涛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她,七尺的汉子,神色竟似乎很是委屈。 “这下清醒了?”凌霄问。 庄涛委屈地点点头,乖乖跟着凌霄到了旁边屋子。 这里空着,摆着些桌椅。凌霄在正中的桌子前坐下,看庄涛一眼。 庄涛识相地隔着桌子坐到对面,一声不吭。 阿莺端了茶水进来,给二人倒了茶,道:“那屋子一会儿就收拾好了。涛爷,不是我说你,昨日进门前,堂规可是说过的,不许在庄子里酗酒赌钱。堂主将这山庄弄来给大伙儿住,除了行事便宜,也是为了让大伙儿有个安心落脚的地方,不必到处租住。涛爷既然来了,就是家里人,哪里有把家糟蹋了的?涛爷可是要当头领的,更当尊重些,别让弟兄们看了笑话。” 这话说得颇客气,一口一个“涛爷”,但也颇有些告诫的意味。 凌霄想,阿莺这个军师上手挺快,竟学会了恩威并施。 庄涛刚才冲撞了堂主,正想堂主会不会把自己踢出去,落个难堪。此时见阿莺是在堂主面前给自己台阶下,忙捣蒜似地点头。 阿莺抿唇微笑,看凌霄一眼,退下了。 凌霄将手指轻轻摸着茶杯的杯沿,问:“你究竟多大年纪了?” “记得不甚清楚,但二十七八总有的。”庄涛老实道。 凌霄不可思议地打量他。就他这副饱经风霜的面容,居然不是四十? “还不到三十?”凌霄狐疑道。 庄涛讪讪地摸了摸脸:“我看起来显老,你别被我的脸骗了。”刚说完,他突然想起阿莺方才的话,轻咳一声,正色道,“在下确实不到三十。” 凌霄打量他一眼,道:“我就是想知道,你昨日为何故意输给我?” “故意?”庄涛讶然道,“堂主技高一筹,怎是我故意输的呢?” 凌霄冷笑一声,道:“我要是连这个也看不出来,那就算白白练了这一身功夫。以掌击棍犹如以卵击石,你是擂台的头名,连五叔也对你赞誉有加,怎么犯这等错误?再者,我比试前就问过你,是否允我使棍。你若要与我斗拳,何不那时就拒绝?何须多此一举除我兵器呢?” 庄涛的目光闪了闪,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个,不是故意来抓自己酗酒。 他心定下来,道:“堂主多虑了,在下确实并非故意。” 凌霄不理会这狡辩,道:“堂规里可是有言在先,不可欺瞒堂主。这点小事都不肯说实话,我如何信任你,如何放心将货物交于你押运?” 庄涛挠了挠乱发,有些无奈:“堂主就这么想知道自己技不如人?” 凌霄瞪他一眼:“你是从不曾学过正经说话么?” “是你要问的。”庄涛嘀咕道,“那你看好了,我只做一次。” “做什么?” 凌霄话音未落,忽觉一阵掌风从跟前拂过,手上的茶杯不见了。而那边,只见庄涛颇为嫌弃地捏起衣角,擦了擦手中茶杯的杯沿,而后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茶杯是她的。 凌霄惊得目瞪口呆。 就是这个出手! 昨日在擂台上,她便察觉了庄涛的出手不一般,快如疾风。如此看来,那还不及今日的十分有一。 庄涛看了凌霄一眼,竟已经有些不高兴,嘀咕道:“常人在江湖上行走,遇不上我这样的人,你的功夫不赖。我是不想让你光天化日地丢人,你还得理不饶人,不识好人心。“ 凌霄咽了咽喉咙,回过神来。 此人的武功,应该在曹煜之上。 按理,学无止境,她现在就该死皮赖脸地拜他为师…… 凌霄只觉心潮澎湃,随即道:“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不必!”庄涛断然道,摆摆手,“我说过了,我俩不合适。” 阿莺刚吩咐杂役收拾好庄涛的院子,便听旁边的屋子里一阵暴打声,于是赶紧去看,却遇见凌霄从里头怒气冲冲地出来,而庄涛在里头委屈嘀咕:“自己没人要也犯不着打人啊……” “堂主,这……”她错愕不已。 凌霄掸了掸袖子上的灰,神色自若:“让人给庄统领多添置几身衣裳,再给他屋里添个镜子,日后不穿得体面些,不许他出这个门。” 阿莺讪讪,答应下来。 * 三日后,南山上的新正气堂张灯结彩。 凌霄前一日便从城中的小院搬到了山庄的主院,重新睡上了宽床软枕,竟让她有些许不适。 早膳是所有人一起用的。个个都穿上了正气堂统一剪裁的蓝衫,精神饱满,凌霄也颇为兴奋,早早地坐在议事堂里等着客人前来。 可等了一个时辰,只零零星星地来了几家,都是晏大和邓五过去的老友,给个面子来捧场的。 凌霄陪着这些个长辈说话,许久不见新客前来,搜肠刮肚地想话茬,彼此都十分尴尬。 她借着如厕的工夫,把邓五叫到一旁,问什么情况,邓五道:“方才有几位老友说了,说是隆兴行在城门外设了卡,凡是来南山的一律不许过去。他们现在到了的,有的是出来的早,有的是绕了路,总之要来一趟,十分不易。” 凌霄一听,怒从心起,就要领人去收拾隆兴行。 邓五忙将她拦住:“来不及了,你去找他们,这里的客人怎么办?月夕,今日最要紧的是这堂口开张的彩头,若添了晦气,岂非如了别人的意?那些面子上的事情,日后能找补回来。” 凌霄想了想,觉得这话倒是说的有理。 正说话间,门房来报,说吴有财来了。 凌霄颇是诧异,这吴有财并不在被邀名单上。 不是凌霄不想邀他,而是他说了不能与她有往来,凌霄不想叫他为难。没想到他却自己来了。 凌霄赶紧迎出去,吴有财拱手道贺,并呈上一个信封:“小姐可还记得窦夫人?” 她结果信封,见上头写着窦如烟三个字,笑道:“自然记得,夫人可好?” “夫人好,也托我问小姐好。”吴有财道,“夫人不能亲临给小姐道贺,便托我送上一点礼金。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是夫人一点心意,请小姐笑纳。” 凌霄摸了厚薄便知那信封里是银票,于是转交给阿莺,对吴有财道:“夫人有心,烦请先生替我向夫人道谢。” “好说。” 凌霄正要邀吴有财进去坐,吴有财却婉拒了,有些尴尬地说:“沈公子要来,我不好在此久留,请小姐见谅。” “沈劭?”凌霄摆摆手,“先生不必担心,今日好些人都来不了,沈劭应该也不例外。” “却不是。”吴有财道,“我方才在路上见着沈公子的马车了,想必不久便到。” 正说着,只听山路上马蹄阵阵,便有一路人马护送一辆马车来到山庄前。 那从人手里举着的旗子,也写着正气二字,想必就是沈劭无疑了。 第六十五章 迎客(上) 吴有财说完之后,便匆匆行礼告辞。 凌霄看着沈劭的马车到了跟前,有些进退两难。 邀请沈劭过来,是凌霄自己的主意。她本是想让沈劭和他的人来看看她的新堂口何其规整,她的人是多么精神饱满,也叫旁人知道她这新掌门的气度。 可谁能想到隆兴行竟从中作梗,场面上只冷冷清清的几个宾客。这光景,让沈劭瞧见了,岂不就是看笑话么? 而当她看到沈劭从马车上下来,心中那件事又浮起来。 前几日自己喝醉了夜闯正气堂,究竟和沈劭说了什么? 这沈劭今天来,怕不是还为了纠缠那件事……心蓦地提起,凌霄深吸一口气,暗自整了整衣摆。 她告诉自己,什么也没发生。 沈劭从车上下来,抬头打量了门前景象,便看见了凌霄。 “沈公子别来无恙。”凌霄拱手道。 沈劭回礼唤道:“晏堂主有礼。” 听得这称呼,凌霄的眉梢动了动。 她既然自立山头,就不再认沈劭是什么军师,故而只称呼他沈公子。不料,沈劭竟大大方方地称她“晏堂主”,倒显得她小肚鸡肠起来。 不仅如此,沈劭还让范齐送上贺礼,满满一担子,需得二人抬才抬得动,却是今日收到的最隆重的礼。 凌霄看一眼,道:“沈公子有心。” “应当的。” 凌霄能跟人吵架动手,却不擅长场面上的客套。 沈劭似乎也不爱多话。 于是,她说一句,沈劭答一句,场面便冷了下来。 幸而阿莺一开始就瞧出了凌霄的不自在,趁早进去请了邓五。邓五到底是老江湖,见沈劭来了,如同对待其他宾客一般和气地招呼,这才又重新热络起来。 凌霄暗自松了一口气。 邓五在凌霄面前已经坦白,便也不必假装与沈劭不睦,说着话,就将沈劭迎入了堂中。 虽然少了许多宾客,凌霄也并不慌张,令人将附近村里的百姓请来吃酒。于是,山庄内外人头攒动,丝毫不冷清。 吉时到,五十门人着了整齐划一的深蓝色新衣,精神奕奕站在堂上。 凌霄也穿着一身蓝色衣裙,发间簪着了一支白玉簪,耳上点缀着珍珠耳坠,看上去颇是肃穆。 堂上有特地从城里请来的吹打,在响亮的乐声之中,凌霄缓步升堂,那从容不迫的模样,竟有几分宫里仪式的气魄。 沈劭在一旁看着,双眸之中情绪不辨。 凌霄率着一众弟兄们,先叩拜了关公,又拜了晏大,邓五杀鸡,当场歃血饮酒。 外头爆竹声震天,和着堂上的鼓乐,众人喜气洋洋。 因得附近乡人都涌来吃席,这场开张,到底没有冷场。甚至后厨来禀报,说宾客太多,饭菜不够了。凌霄毫不吝啬,让他们马上去采买酒肉。还让人放出话去,这流水席要摆上三天,来者不拒。 这般豪气的手笔,众人自是看在眼里,无不啧啧称道。 “这第一桩买卖可有着落了?” 问话的是一个老者,姓陈,做漕运生意的。他跟晏大是老相识,月夕叫他陈伯,此番开张,也是一等一的座上宾。 买卖自然是没有。可这么答甚是扫兴,邓五正打算含混过关,却听凌霄道:“不瞒陈伯,我这堂口开的急,这第一桩买卖还未有着落。” 陈伯似并不意外,抚了抚须,道:“不知可有门路?” 凌霄笑了笑,亲自给他倒杯茶,道:“门路么,等慢慢做起来了也就有了。今日请诸位前辈来,也是为了让前辈们看看我这堂口的气象。这正气堂虽是新开的门面,可无论镖师还是兵器,都是一等一的。还请陈伯和诸位前辈多多帮忙,和同行们多多说道,我先多谢前辈。” 陈伯笑道:“我等与你父亲相识多年,帮忙是应该的。只是话说在前头,人家若挑镖局,还会将你跟同行放在一块比较。我看你这里置办山庄、雇佣镖师,恐怕花了不少银两,要行镖一趟,要价恐怕不低吧?” 凌霄却笑道;“要价只会比市价低,不会高。从今日起往后的一年,我新正气堂押镖的要价,只收市价的七成。陈伯觉得,这要价是否是扬州城最低?” 这话出来,众人皆面面相觑。 凌霄看了沈劭一眼,只见他正低头喝着茶,仿佛那点碧螺春比这边说的话还有意思。 另一人摇头,劝道:“镖行的生意,每一桩可都非同小可。平常走镖,若不精打细算就要亏本,遑论遇到些天灾人祸便要人财两失。你这堂口是新开张,要拉新客是确实,却也不可为了这个亏下大钱才是。” 凌霄笑了笑:“亏钱是亏定了,不过我是诚心要将这堂口支撑起来的,暂且还亏得起。” 众人又是哗然。 这口气倒是不小。 来的都是生意人,既然月夕不担心亏本,他们也不必替她烦恼,只因那价钱将他们勾得十分心动。 “你这话可作数?”有人问道。 凌霄笑道:“这么多人都听见了,自然作数。我家五叔与诸位前辈都是老相识,有他作证,还能诓了前辈不成?此事一万个确实,前辈大可放心去说。” 邓五附和着颔首,心里头却默默捏了一把汗。 他起初也以为凌霄是闹着玩的,这行当赚的都是血汗钱,什么时候丢了镖就是倾家荡产。远的不说,晏大不就是个活脱的例子。可他却没想到,凌霄越说越认真,最后几乎是不顾他的反对定下了此事。 她振振有词,说想赶紧将正气堂的买卖铺开来,最好在一年之内就要做到原本正气堂的大小。只有生意起来了,人心才定,日后的路才平顺。 邓五未料她如此着急。要知道晏大把正气堂做大,也花了十年。欲速则不达,他劝了许多,可凌霄在此事上却异常固执,无论如何也劝不动,还说了句叫他十分不解的话。 ——“就算日后我不在了,也不至于出什么大岔子。” 邓五不知她要去哪里。 这月夕,自中邪之后,可谓性情大变。有时直率,有时却又十分难懂。 邓五暗自无奈。可她毕竟是堂主,自己不好倚老卖老,否则让人后生们嫌弃。 她既然愿意赔那个钱,他也只好鼎力相助。 第六十六章 迎客(下) 对于凌霄而言,这话却并非心血来潮。 若没有自己这一身功夫撑场面,她没法想象月夕如何将这堂口支撑起来。不说远的,就是前几日在擂台上叫那些闲杂人等闭嘴也做不到。 她担心,若她们忽而有一日各归其位,月夕掌控不了部下,又会重蹈曾经的惨剧,让自己的心血和钱财付之东流。 凌霄仔细思考过晏月夕先前失败的原因。晏大虽然将正气堂传给了她,却对她保护太多,以至于晏月夕在正气堂里没有什么心腹。相较而已,沈劭早早执掌了正气堂在九江的买卖,在堂中口碑、人缘皆备,要撬动月夕的地位,可谓轻而易举。 如今,凌霄急于将新正气堂壮大,就是为了拉起一批忠心的手下。只要坐稳了堂主的位子,有了左膀右臂,就不怕人闹。 饭桌上,宾客们得了凌霄和邓五的保证,格外热络。毕竟有便宜就想法子蹭,才是生意人的正事。 看他们这样,凌霄就放心了。 她笑着与众人攀谈,时不时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沈劭。 只见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安安静静地吃饭。 凌霄知道,他不说话才是明智的。 他是同行,凌霄低价叫卖,多少是针对了他,他在这个场子上说什么都扫兴。 但凌霄盼着他能听进去,多想想。他若是执意和她斗下去,必定多少两败俱伤。要是能早点跟他服个软,合两家为一家就好了。 不过她也知道,这十有八九是个奢望。 沈劭忽而抬头,和凌霄看了个对眼。 凌霄怔了怔,亦大大方方地回望。 只见沈劭不紧不慢地喝一口茶,而后,站起身来。 “诸位前辈,晏堂主,沈某今日还有要事,不便叨扰。”他向众人拱手,道,“改日定当设宴,邀诸位把酒共饮,还请诸位赏光才是。” 众人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微妙。说实话,作为对家,沈劭今天能来,已经是极大的气度。 沈劭平日里与这些人也有来往,相处和气。众人也纷纷拱手,客气地与他作别。 客人要走,主人自然要相送。无论什么恩怨,场面上总要做足。 凌霄笑盈盈起身,道:“既如此,我送沈公子出门。” 说罢,她令人去备马车,亲自送沈劭出去。 从堂上到大门,并不算远。 不过到处都摆着酒席,到处是人。二人一路走着,迎面被许多眼睛盯着。凌霄不必猜,也能知道身后那嗡嗡的议论声里说的都是什么。 她面带微笑,落落大方,就像从前在宫里,自己被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逛园子,而沈劭不过是个身边的小内侍。 到了门前,马车已经在等着。 沈劭忽而停住步子,看向她。 “小姐若是酒量不好,日后还是少沾为妙,省的人前失态。”他说。 凌霄微微抬眉。 她一直想着沈劭会不会提起这事,果然…… 不过他如果想让她不自在,那是打错了主意。 这些日子,凌霄已经学会了无论心里如何乱,脸上仍是神色不改。 “是么。”凌霄道,“你说起那事,我实则不记得了,只知道去见了你。我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吧?” “没有。”沈劭道,“小姐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凌霄暗自松了一口气。 “可是小姐为何叫我阿劭?”沈劭突然问。 一颗心忽而又悬到了嗓子眼。 阿劭是她和沈劭混熟后的称呼。 ——“这儿又没人,你唤我公主做什么?随哥哥一道唤凌霄就是,我叫你阿劭可好?” 当年的御花园里,凌霄曾这么对沈劭说。 “请公主随意。”当时的沈劭,脸上神色一贯不置可否。 “我说过不必叫我公主。” “你这人喜怒不定,我怎敢信你?”沈劭嗤之以鼻。 …… 凌霄再度暗自深吸一口气,将思绪压下,只觉心底有个小人在刨坑。 “阿劭?”凌霄眨眨眼,问,“你是否听岔了?我怎会突然这么唤你,除非中邪。” “兴许是。”沈劭道,“可你说我还在,真好,又是什么意思?” 一声雷劈在心头。 心里头那小人径直躺到了坑里,把自己埋好了。 窦凌霄!她心底怒骂,你做的好事! “我不记得了。”凌霄努力地保持微笑,“你问我,我也想不起缘由,大约是把你当成了旁人,把本当说给别人的话说给了你。醉话么,说什么都有,你切莫当真才是。” 她一口气说完,又觉得有力过猛,有欲盖弥彰之嫌, 脚指头都快隔着鞋子抠到了地里。 “原来如此。”沈劭点头道,“我也是此想。我问这话,不过因为小姐的举动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所以一时没忍住。” 凌霄一怔。 “是何人?”她脱口而出。 沈劭看向她,倏而露出一抹淡笑:“小姐不认得,过往之事,不提也罢。” 凌霄撇了撇嘴:“不说算了,我才不稀罕听。” 沈劭果真就没再说,只上车前拱手作辞,扬长而去。 凌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暗自琢磨。 说的是她吧?她好歹是个公主,总该被人惦记吧? * 新正气堂在宴席上开出的价码显然叫人蠢蠢欲动,但碍于隆兴行的手段,许多商户没法到新正气的山庄里面谈。 这倒不碍事,凌霄索性带着邓五到城中登门造访,阿莺便留在山庄里料理杂务。 为做成这第一桩买卖,凌霄可谓百般屈就。 人家怕被隆兴行记仇,凌霄便对外宣称买卖做不成,实则暗中交易。人家怕货物被隆兴行拦着,凌霄便自掏腰包,托其他镖局将货物送出扬州城外十里,再由自己人接镖,继续押送。 可无论如何,奔波了五日,总算谈下了两桩,堂里的镖师们摩拳擦掌,总算能忙碌起来了。 为了让这事顺利,凌霄还特别去找了庄涛。 他这总把头是用拳头得来的,但能打的未必能管人,凌霄无不担心他把自己辛辛苦苦招来的人马踩成一片散沙。 可看了一圈,凌霄又放心了。 庄涛想必把人都打服帖了,一干镖师、伙计无不对他言听计从。他只需睡醒了发个话,自有人替他把诸事料理妥当。 凌霄看罢无不感慨。 她在皇宫里,平日见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朝廷命官,手握多少钱财人命,可从不曾见一人主事如他这般轻松。她仔细想了想,归根结底,兴许是因为这些武人相处起来更单纯些。 管你样貌美丑,贫富贵贱,只要武功高,说的话就是有人听。 这规则不改,月夕日后接手,多少还是会吃亏,可至少现在看来是有益的。 启程之日,凌霄给两路镖师备了美酒壮行。 她跟着众人灌下一碗酒,还摔了酒碗,跟赴死似的。 看众人扛起大旗,浩浩荡荡而去,凌霄颇有豪情万丈之感。 阿莺则看着一地的碎渣唉声叹气:“喝酒就喝酒,摔碗作甚?多费钱啊。” 第六十七章 特使(上) 人都出去了,偌大的山庄变得格外冷清。 凌霄和邓五商量着,为了接下来的生意,还需不断奔波,便暂且住回扬州城的宅子里。 借着一时清闲,凌霄顺道和阿莺去官府里把那放良书办了。 阿莺嘴甜,对那办差的师爷处处恭维。师爷高兴了,立马取了纸墨,要将那放良书写下。 凌霄正要夸赞阿莺,只见师爷眉头一蹙,问:“你们是正气堂的?” 阿莺赶紧道:“曾经是,如今放良了便不是了。” 师爷却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道:“这却不好办了……” 凌霄闻言,拉下脸:“什么不好办?” 阿莺却赶紧嗔了凌霄一眼,转而递上个荷包,道:“小事一件,师爷行个方便。” 师爷掂量了那荷包的分量,白了凌霄一眼,道:“你这当家,却不如一个婢子懂事。” 阿莺一听便心倒不妙,便赶紧在凌霄发作之前,将她带出了值房。 “小姐看不出来?必定是有人嘱他们不让正气堂好过。他愿意办已经十分不易,小姐就当帮帮我?” 凌霄“嗯”了一声。阿莺看出她有七分不情愿,便赶紧带她到离官衙不远的茶铺里歇脚,买了茶水和点心吃。 此时,已经快到下值的时候了,几个捕快到茶铺里来吃茶。 不久,一个都头模样的小吏快步进去,招呼了众人起身:“别吃了,办差去。都把自己收拾精神了,这回可是陪着京师里头来的大官出门,叫做什么便赶紧,少稀稀拉拉的,别叫知府大人丢了面子!” 那些捕快颇为不满:“都下值了,怎就这个时辰出门?不能明天再去?” “放你的狗屁,”都头骂道,“人家要办事还得看你的时辰,活得不耐烦了!” “唉,这么晚了要去何处?远么?眼看都到饭点了。” “就你馋!不远,去正气堂。” 那人大惊:“南山的那个?” “不必出城,城南的那个。” “吓我一跳,那还成。办完了差径直回家。” 他们骂骂咧咧地列队,凌霄却不由得蹙起眉头,寻思着这些人为何要去找沈劭的麻烦? 不一会儿,十二人列了两队,整整齐齐地站在府外,小吏遣来马,就等大官出发。 什么京师的大官?凌霄往衙门里探头。 京师里的大官不少,官阶靠前的她兴许认识,太小的碰也不碰上。 只消片刻,只见二人从衙内快步行来,凌霄看清了来人,愣了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揉了揉眼睛。 都头哈着腰,朝那人迎上去笑道:“知府大人,张大人,马匹都备好了。”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那便出发吧。” “是。” 凌霄看着那边,手里拈着的桂花糕僵在半空。 张定安? 她怔忡了好一会,忽而想起月夕在信中提到,要促成特使南下扬州一事,还说要尽量找个她熟识的人。 这个人,莫非就是张定安? 凌霄觉得好笑,但下一瞬,她想起什么来,面色骤变。 阿莺见她突然站起身来,讶道:“小姐要做什么?” “我有事,你先回去。”凌霄说罢,匆匆离开茶铺。 大街上不见有卖马的,但有人牵马。 凌霄不由分说地拔下头上的玉簪,上前道:“我用玉簪换你的马。” 那人皱眉:“不换,我不识玉。” 凌霄却不跟人家商量,径直将玉簪塞到那人手里,不由分说夺了马,疾驰而去。 “哎!哎!光天化日之下,你怎么抢马!”那人在身后喊道。 可凌霄的心思早已飞起。 张定安见到沈劭,那就糟了。 * 城南距离衙门不远,不消片刻,张定安便瞧见了写着“正气”二字的旌旗。 “这正气堂虽是个镖局,倒不乏气派。”他说。 “虚张声势罢了。”知府万崧道,“方才和大人说过,他们丢了镖,赔了不少钱,如今只剩个空壳儿。等旌旗褪色,便没钱再换新的了。” 张定安眉梢微动。 他好歹在官场中混了许多年,一听万崧的这话,便知正气堂人缘不好。若在一州知府这儿碰壁,就算气数尚未散尽,也离那日不远了。 可他不关心正气堂的气数,他只想知道江东王的消息。 下午,张定安一到扬州,就跟万崧聊了许久。 越聊越困惑。 事实上,这桩案子与他想象中并不相同,甚至和海阳公主所言也有出入。 例如这佛像的买主并非海阳公主,而是长沙府的一位女居士。再例如,这佛像的买卖是去年的事,可窦凌霄说起来,却像是最近发生的。 他不知凌霄是犯了迷糊,还是故意给他使绊子、指错路。安全起见,他打算从头查起。 这番盘算必定要一字不漏地禀明皇帝,他连折子怎么写都想好了。 张定安南下扬州是得了皇帝的首肯的,并且给了他一个特使的身份。 其中过程不费吹灰之力。 他自然不会说密访慧园一事。否则按照皇帝的性子,必定第一时间把那密道堵上,岂非断了他从海阳公主那里套话的便利?他才不傻。 于是他便说从公主府的账上查出了和扬州的商行往来密切,而扬州离九江不远,里头兴许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说的极尽神秘,碰巧皇帝最近不想看见他,便允了他南下的请求。 张定安可谓雄心勃勃,不将江东王这皇帝心头大患除掉,誓不回京。能立下这桩大功,莫说是皇帝,就算是家里和朝廷,也不会再有人说他是个混日子的纨绔,简直一本万利。 正气堂里,沈劭在书房里听见了门房的禀报,说万知府带着个大官前来拜会。 “什么样的大官?”沈劭讶道。 “不知。”范齐道,说着,神色狐疑,“公子,知府怎会登门?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沈劭沉吟片刻,搁下毛笔,道:“去会一会就知道了。” 府里的人早已经将万崧和张定安迎到堂上坐下。 沈劭稍微穿戴一番,便从内院出去,一路从后门进大堂。一张雕花屏风隔着,只听外面说话声热闹,似乎来人阵仗不小。 他顿了顿,正要绕过屏风,忽而却有一人从他身后冲出来,猛一用力,将他拉出了大堂。 第六十八章 特使(下) 一切始料不及,不免引起一阵骚动。张定安往身后的屏风看,只见屏风后人来人往,有人惊呼“晏小姐,你作甚”。 万崧自然听见了,露出讶色。 “出了何事?”旁边的师爷问道,“沈公子怎么还不来?” 奉茶的仆人神色错愕 ,忙道:“大人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看看。” “沈公子?”张定安闻言,不明所以,问万崧,“这又是何人?” 万崧道:“这沈公子,就是正气堂的军师。” “哦?”张定安奇道,“怎不是堂主来见?” “说来话长。这正气堂的堂主晏大去世了,下面的人内斗,前两天才分了家。晏大的女儿晏月夕出去自立门户,这老堂口便由沈公子掌管。他虽然还是军师的名头,但行堂主之实,大人当他是堂主便是。” 张定安了然,又问:“这沈公子姓甚名谁?” “这沈公子……” “不知二位大人要来,小人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万崧未来得及说,便听一个女声从屏风后传来。 张定安回头,只见一个青衣女子风风火火地步出,步伐矫健,气度飒爽。 他看着她,目光倏而定住。 莫名地,他觉得此人举止颇是眼熟,但有说不上在何处见过。 “你是晏小姐?”万崧蹙眉问,“沈公子何在?” “见过大人。”凌霄作了礼,便径直在主座上落座,“不知大人找沈公子所谓何事?我晏月夕是当家,有什么事是沈公子听得,小人听不得的?” 万崧狐疑:“你不是出去自立门户了?” “瞧大人这话说的。”凌霄笑了笑,“新立个堂口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小人和沈公子早已握手言和,日后都是一家。否则,我又怎么会安坐在这正堂上,招呼大人喝茶呢?” 说着,凌霄故作轻松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顺带压压惊。 她方才可吓坏了。 在衙门前,凌霄顿时想起沈劭和张定安是旧相识。她曾经一眼认出了沈劭,张定安必定也能。 若张定安将沈劭还活得好好的消息告诉皇帝,她可吃不准皇帝会不会让沈劭再死一回。 于是她火速赶到了正气堂,幸而最终将沈劭拦住了。 好险…… 她暗自庆幸,便听万崧道:“原来如此。” 万崧并不在意正气堂归谁管。左右他的左右只是给张定安引线搭桥,之后要怎么查是张定安的事。 他随即将二人相互介绍了一番。 凌霄惊讶道:“原来是京师来的张大人,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官儿。” 这话说的,万崧不由得面露嫌弃。好歹是他扬州城的子民,怎么这般没见识。正气堂由这样的人执掌,没有不没落的道理。 可张定安却一派镇定,打量着凌霄,问:“我和小姐是否见过?” 凌霄心头一咯噔。 张定安应该没见过月夕这张脸吧?否则月夕又怎会把张定安塞到她这里? 她微笑:“张大人过去是否来过扬州?兴许在大街上见过?” 张定安凝视着她,没有答话。 那眼神,让凌霄十分不安,恨不得上前戳两个洞。 “兴许是。”张定安忽而笑道,“扬州是个好地方,我过去常来。” 凌霄也笑。 骗子。 他从小就随侍在皇帝身边,皇帝在哪里他便在哪里。据她所知,皇帝可从未来过扬州,他又如何常来? 不过凌霄并不打算纠缠这些,当务之急,将他从这里弄走最是要紧。 “如此,张大人必也尝过扬州菜。”凌霄笑盈盈道,“天色不早,张大人千里迢迢来到,必是累了。小人在凤凰楼有雅间,便尽地主之谊,请大人尝尝扬州美食如何?我等边吃边聊,定然不误正事。” 听得这话,万崧心头松了松。弄了半天,这晏月夕终于是会做人了。 张定安也爽快起身,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一干人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去,堂上倏尔冷清下来。 沈劭才从屏风后步出,范齐赶紧问道:“公子,晏小姐为何不让公子出来见人?” 沈劭不答,只道:“让人跟上。” 范齐看他脸色严肃,便不再多问,赶紧去办。 沈劭坐在椅子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方才晏月夕冲出来,将他拉到堂外,说:“不许出去!” 说罢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沈劭竟然鬼使神差地愣在原地,动也未动。 待回过神来,便听堂中的万崧介绍道:“晏堂主,这位是皇上派来的特使,张定安张大人。”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劭心中惊愕至极。 他隐身江湖,就是为了避开官府之人。可张定安怎会现身正气堂?而晏月夕又为何突然出现,替他避开了一场灭顶之灾? 她必定知道了他的身份,沈劭唯有这个解释。 思量着,他令人备马。 “公子,要去何处?”范齐大步归来,问道。 “去见吴有财。” * 吴有财的铺子早就打了烊。 他做买卖颇为随缘,有称意的便好好做,若没有,休息上一年半载也不足为奇。 沈劭却是少有的、能叫他一直称意的老主顾。 不仅因为沈劭给的酬劳不菲,还因为沈劭要办的事情颇为神秘。扬州城的人事他早已熟烂于心,能叫他时时好奇的已经不多,沈劭恰是其中一位。 看沈劭亲自前来,他便知有紧要事,赶紧请他入书房。 “仓促打扰先生,是为了一件急事。此前托先生查晏月夕小姐前阵子的动向,可有眉目了?” “有了有了,”吴有财拱手道,“公子托我去查晏小姐前阵子离开京师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哪里来的银子,这些事情在下大致查清了,只是还有些小事未查明白,我就没跟公子说。我已经给京师的友人写信,请他帮忙去查清楚,想必过不了几天就有回音。” “京师?”沈劭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 “正是。”吴有财道,“晏小姐前阵子离开扬州,正是去了京师。” 沈劭不由得蹙眉,道:“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第六十九章 夜审(上) 吴有财应下,徐徐道:“在下是从钱庄查起的。晏小姐和她的婢女阿莺常去西市的钱庄宝通行。想必公子知道,宝通行是扬州唯一能和外省通兑的钱庄。恰好在下在里头有熟人,便稍加打探,发现小姐是宝通行的新主顾,而她所提的钱,或从京师而来,或从杭州而来,不一而足。” 沈劭皱眉。 他理过正气堂的账目,知道晏大在京师和杭州并无钱财。 他问:“怎么是从京师和杭州,这些钱财可是晏小姐本人的?” “关键就在此处。”吴有财道,“我那友人查了晏小姐提钱的印鉴。那印鉴并非晏小姐的,而属于一个京师里的大人物。” “何人?” 吴有财道:“当今圣上的妹妹,海阳公主。” 沈劭心一沉。 吴有财看沈劭变色,便解释道:“公子兴许不知道这海阳公主。可若是早个七八年,海阳公主可是京师里的红人。她是先皇后生下的,也是先太子的亲妹,出身显赫。不过皇后和太子、先帝相继离世,她也就无声无息了。” 沈劭定了定心神,又问:“所以你便怀疑,晏小姐消失的那几日,是去了京师见海阳公主?” “我是这么猜想的,不过托宝通行的人打探,确实有个女子去过京师的宝通行提过钱,那边形容那女子的长相与小姐相符,且时间也对的上,那十有八九就是小姐了。只是,小姐究竟见没见过公主,这一点在下还在查。方才和公子说过托人打探的,就是此事。” 沈劭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虽然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但仍觉得不可思议。 他早前猜想,晏月夕知道他的身份,必定跟他的旧识有牵扯。只是没想到,那人竟是海阳公主窦凌霄。 “不过,在下意外知道一件怪事。”吴有财道。 沈劭抬眼看他,问:“何事?” 吴有财继而道:“晏小姐去京师宝通行提钱一事,似乎还另有人感兴趣。那边的朋友说,晏小姐离开不久,就有宫里头的人来查海阳公主账上的钱,听闻晏小姐去提过钱,大为惊讶,还叫宝通行的人画了画像,还让他们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公子,我猜想,这晏小姐兴许很快就有麻烦了。” 沈劭听罢,赶紧唤来范齐,问:“跟着晏小姐的人回话了么?那边什么情况?” “回话了。”范齐道,“我也才刚得了消息,说是那张大人和小姐本来说要去凤凰楼,可行路至一半,忽而又说不吃了,径直回了衙门。我们的人等了等,知府和衙役都回家去了,仍不见他们出来,听说小姐是被扣在里头了。” 沈劭很难不把两件事放在一块儿。 他思忖片刻,转而对吴有财道:“我有一事,兴许难度不小,酬劳好说,请先生务必帮忙。” * 凌霄站在屋子中央,跟前一桌一椅,身后满墙的刑具,透着若隐若现的血色。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 方才他们本要去凤凰楼,可半道上,张定安忽而收起了彬彬有礼的模样,径直对府吏令道,让他们打道回府。 凌霄只想将他赶紧带离正气堂,至于去哪里,她无所谓。 她不怕张定安对她如何,可进了屋看见眼前这副景象,凌霄又觉得这张定安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她心里头越发不快,看狱卒进来,便问:“张大人何在?” 却见狱卒从墙上摘下绳子,道:“识趣的自行坐下,让我捆了,免得你受苦头。” “受苦头?”凌霄冷笑,“就凭你?” 那狱卒显然经验丰富,并不惧言语恐吓,只道:“我知道你功夫了得。可这里是扬州府衙,你敢轻举妄动,没有好果子吃。” “笑话,我乖乖被捆了就有好果子吃了?”凌霄问,“我再问一遍,张定安何在?” “本官在此。”张定安拂了拂衣摆,步入屋里来。 他显然也是头一回进刑房,满墙的刑具也叫他怔了怔。 不过只有一瞬,他又恢复了镇定。 “小姐不受缚也行,只是我有话要问,还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 “大人。”狱卒却低声道,“这晏小姐是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偏还武功高强,大人还是将她绑上为妙。” 张定安嫌恶地看他一眼。 自己可是皇帝派来的特使,晏月夕何等身份,敢拿他如何? 他挥挥手,让狱卒下去。 凌霄见狱卒无奈退下,笑了笑,在主座上坐下,看着站在前头的张定安:“大人有什么话要问?” 张定安皱眉。 这架势,仿佛她是官府的,他才是犯人。 除了那张椅子,另一张是行刑椅,上头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总不能坐那上面吧? 张定安有洁癖,不碰任何东西,只道:“晏小姐可认识海阳公主?” 凌霄心头一咯噔。 张定安这话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他请自己来,是为了盘问沈劭的事。 是自己露馅了还是月夕露馅了? “什么公主?”凌霄一脸茫然。 “海阳公主。” 凌霄摇头:“不认识。” 张定安早料到如此,于是道:“三月二十五日,有人曾用海阳公主的印信在京师宝通行提了一万两银票,那人是不是小姐?” 三月二十五? 凌霄盘算了时日,大约是她离开京师的日子。她想着路上总要花费,于是去钱庄提了钱傍身。 她花自己的钱有何不妥?真是岂有此理! 想罢不由得愤愤,张定安这爪牙,平日闲着没事干,成日盯着她。 “什么京师宝通行,小人是个扬州人,跟京师没有往来。不瞒大人,小人这正气堂近来祸事连连,其中跟万知府也有些关系。”她说着,很是委屈,“人原本想,能遇上大人这京师里的大官,或可沉冤得雪,不想大人也跟隆兴行一路……” 听她提到隆兴行,张定安心中一动。 “正气堂如何祸事连连我不知,隆兴行什么恩怨也与我无关。我却知道,小姐最近十分富裕。赔了隆兴行二十万两银子不说,还广纳人才。另立镖局,这其中花了不少钱吧?” 凌霄想,我花我的钱,与你何干? 第七十章 夜审(下) “确是花了不少钱,那都是小人父亲留下的祖产,不行么?”凌霄面露困惑。 “若小姐花的是自己的钱,我确实管不着,可小姐若花了公主的钱,就是花了宫里的钱。我身为皇上的特使就不得不管了。”张定安说着,忽而笑了笑,“至于你身后是否藏了什么人物,受了什么指使,我也会一一查出来。” 这话,正中凌霄下怀。 月夕的算计,在信里都说过了。 “小人……小人清白,不曾受什么指使。”她吞吞吐吐道。 这神色,一看就是心虚。 张定安不废话,他快步行至凌霄跟前,盯着她:“你和江东王是什么关系?” 凌霄也盯着他,唇角倏而一弯:“江东王?大人这么关心他,莫非是喜欢他?” 张定安骤然变色:“大胆!” 话音刚落,他忽而只见一个拳头朝他砸来。 这画面何其熟悉。从小到大,他被这种不打招呼的打法逼出了下意识反应——跑! 张定安下意识夺门而出。 “张定安,哪里跑!”凌霄随手操了根行刑用的棍棒追了出去。 “挡住她!”张定安惨叫一声,院子里的护卫便齐齐来挡。 不知量力。 凌霄冷笑一声,挥棒打去,边打边道:“张定安,你可千万别跑,好好等我,只消一炷香,我便来好好招呼你。” 她这话伴着冷笑,张定安只觉毛骨悚然,直冒冷汗。 院子里没有灯,张定安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只见那棍棒飞速挥舞,在月色下泛着银光,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惨叫声此起彼伏。 窦凌霄! 这个名字在此时冒出来,又荒谬又可笑,但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大声呼救。不一会儿,又有十个护卫冲了进来,加入打斗。 但眼见那些护卫一个接一个地被打趴下,张定安的脸色变得难看。 只听一声“大人小心”,张定安听见什么破风而来,尚未来得及反应,又听铿地一声,便有什么擦着他的衣袖,落在了他身后。 张定安尚未理清来龙去脉,便听护卫前来道:“大人,那女子跑了。” “跑了!”张定安瞠目,“怎的叫她跑了?” 那人却气喘吁吁地说:“也不是她自己跑了,是有人将她带走了。大人,幸好她走了,方才好险啊。” 张定安还一头雾水。 “大人是否未看清方才发生了什么?”那人不由分说地拾起地上的物什,道:“方才那晏小姐朝大人的面门扔了根棍棒,幸好半道上有人杀出,扔了块瓦片将棍棒打歪了,大人才幸免于难。” 张定安接过那棍棒。 方才的一切仍觉得不可思议。 这女子何其大胆!更重要的是,她怎么会跟窦凌霄使同一套棍法? * 范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凌霄拉走。 待跑到了小巷里,看没人追上,他才低声抱怨道:“小姐太乱来!” “谁让你来的?坏我大事!”凌霄嚷道。 只听旁边的宅子传来犬吠。 “嘘!”范齐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 “阿齐。”只听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唤道。 “来了。”范齐长长吁了一口气,对凌霄打了个手势,带她拐入的旁边的小巷子。 巷子里听了一辆马车,范齐催她赶紧上去。 凌霄自然知道里头是谁,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了上去。 车里有淡淡的药香,凌霄猛地对上一双眸子,不由得撇开视线。 她揉了揉鼻子,问:“你怎么来了?” 沈劭不答,却道:“小姐明知张定安是皇帝的特使,怎还动起手来?他日清算下来,小姐可知是什么罪过?” 又来了。这沈劭一日不教训人是会皮痒还是嘴痒? “这话有趣。他招惹我,还不许我打回去?”凌霄冷笑一声,“沈公子大人有大量,我小肚鸡肠,半点也忍不得。” “小姐被欺负了?” 沈劭这话却是意外地缓和了语气,凌霄清了清嗓音,道:“口舌之争。他自作聪明,我看不惯罢了。” 沈劭听得出她的敷衍,于是道:“既然事情都发生了,小姐接下来作何打算?张定安是特使,头一天就被人追着打,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回头找上小姐也是迟早的事。到了那时,那阵仗就不是十几个护卫了,小姐又将如何应对?” 凌霄却摆摆手:“哪有这么多打算?过一日是一日,船到桥头自然直,届时必定有办法。” 沈劭多少想到了是这个答案,不由得头痛:“小姐是一堂之主,手上握着兄弟们的性命。官府势大,小姐需得往前多想几步。” “你是否自己想好了主意?”凌霄道,“有主意就说,何必顺道拉踩我。” 沈劭看着这晏月夕倔强的模样,忽而想起许久以前的凌霄。 ——“你可真喜欢教训人。” 她站在御花园里,清澄的双眸瞪着他,不服气,却又不敢动手。 沈劭强迫自己将杂念抛开,正色道:“罢了,事到如今,小姐该与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小姐究竟是什么身份,和海阳公主是什么关系?” 凌霄看着他,有些诧异。她从头到尾没跟他提过海阳公主,不想他也问了起来。 这人到底也不笨。 “你是魔怔了?”凌霄道,“我是晏大的女儿,什么身份你还不清楚么?哪儿来的什么海阳公主?” “小姐莫再否认。”沈劭道,“我得了消息,京师和扬州的宝通行都招了,小姐拿着海阳公主的印鉴去过这两处。京师那头还画了画像交给张大人,想必还落到了皇上手里。小姐若想抵赖,想必会招致严刑逼供,小姐想必不想走到那步吧?” 凌霄心中了然。 原来如此。宝通行这软骨头,果然商人的嘴骗人的鬼。 她看向沈劭,冷笑:“你竟然暗中查我?” “小心驶得万年船。”沈劭道,“我明知老堂主从未留下如此丰厚的遗产,小姐却凭空变出了二十万两银子,难道我不该警醒么?” 凌霄觉得好笑,想质问他,你这始作俑者有什么资格提老堂主? “这么说,你认定是我偷了海阳公主的印鉴,冒名去提了钱。”凌霄讥讽道,“你把我逼上绝路,还不兴许我想办法弄点儿钱自救?” 看凌霄丝毫不配合,沈劭沉下脸:“小姐莫要胡言乱语,冒名顶替皇室宗亲罪名不小,我权当小姐是气话,这一条解释不通。更何况,小姐如何解释今日突然出现,阻止我和张大人见面?小姐必定知道些内情。” “没有什么内情。我去自然因为我才是正气堂的当家。京城里的大官亲临,本该我来接近,与你何干?” 沈劭目光渐寒:“小姐是铁了心不透露一个字?” 凌霄也冷笑,“沈劭,你对我何曾坦诚,凭什么要求我对你开诚布公?我求你帮我了?我让你插手了?这是我的事,也是我新正气堂的事,与你无关。至于今日我阻断你和张定安见面,那全是我乐意,你想知道缘由,自己查去,要从我嘴巴里头知道,门也没有。” 说罢,她转头喝令外头停车。 可范齐未得沈劭的话,也不会将马车停下。 凌霄不废话,一把揪住沈劭的衣领:“我要下车。” 第七十一章 明眸 二人相距很近,沈劭能感到凌霄的气息拂在自己的下巴上,似带着愠怒。 沈劭平静地注视着她,淡淡道:“五爷入夜也不见你回来,便来找到我,托我务必将你带回去。这里离你的宅子有些脚程,你无马无车,莫非要走回去?” 这确实是个现实的问题。 凌霄对扬州城不熟,就算有马有车,也找不着路。 她盯着沈劭,少顷,松开,坐远了些。 马车窗上的帘子敞着,夜风从外面吹进来,已经有了些露水的气息。 二人谁也没说话,只听着马车的轮子碾过路面,声音聒噪。 “虽然我知小姐不乐意听我说话,可我仍要叮嘱一句。”没多久,沈劭缓缓道,“在张大人面前,小姐万不可义气用事,须得多找五爷商量。我自然也会帮助小姐的,只要小姐愿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凌霄听了这话,问:“你为何要帮我?任由了张定安将我收拾了,永绝你的后患不好么?就因为我下午救了你一回?” “自然因为你是老堂主的……” “还是因为海阳公主?” 蓦地听到这话,沈劭怔了怔。 月色中从马车窗外照来,映着她清澄的双眸。 沈劭错开目光,道:“我方才叮嘱你的话,莫忘了。” 这时,马车停下,邓五和阿莺从院子里迎出来。 “小姐回来了!”阿莺上前,埋怨道:“小姐去了哪里?急死我了!” 凌霄笑了笑:“不过是出去谈谈事,有什么急的。”说罢,她看向邓五,“让五叔担心了。” 邓五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回来就好。” 阿莺不说话,却看着在凌霄身后出现的沈劭,眼神里满是警惕。 沈劭却从容,对阿莺略一颔首,又向邓五拱手:“五爷。” 邓五也连忙拱手,道:“劳烦军师跑这一趟!” “举手之劳,五叔不必客气。” “确实是在官府里找着了人?” 沈劭看了凌霄一眼,将她没有阻止的意思,颔首道:“正是。” 邓五目光复杂,看向凌霄,欲言又止。 凌霄道:“时辰不早,都回去歇息吧。” 说罢,她径直往宅子里走去。 阿莺看了看沈劭,也连忙跟着入内。 邓五立在原地,叹口气,问沈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劭沉吟片刻,道:“这里头是非曲直十分复杂,我尚未厘清。稍后回去,五爷先别问,让小姐吃点东西,好生歇息,有话以后再说。” 邓五看着他,目光动了动。 “知道了。”他说,“夜深了,军师路上当心。” 沈劭颔首,行礼告辞。 * 凌霄刚刚坐下,阿莺倒了杯水给她,对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可凌霄只低头喝水,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 “堂主累了。”邓五落座在一旁,道,“阿莺,去给堂主弄点吃,让她歇一歇。” 阿莺看邓五的眼色,这才住了嘴,转身走开。 邓五琢磨着沈劭方才的话,对凌霄叮嘱道:“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今日的事情我虽然想知道,但你不想说,我便不多问了。月夕,我说过,你是我大哥唯一的女儿,我是来帮你的。若有解决不了的大事,务必要让五叔知道,明白么?” 这话说得颇有些语重心长。 对于邓五,凌霄虽不讨厌,但也不能十足信任。毕竟他曾经伙同沈劭,把晏月夕逼上了绝路。这等老江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宫里的人异曲同工。凌霄将他留在身边,也纯粹是因为当下缺人,邓五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好歹能给新堂口撑一撑门面。 不过邓五既然说得情真意切,凌霄也不打算拂了他的面子。 “我自是明白。”她说,“五叔放心。” 凌霄微笑,亲手给他倒杯茶:“有件事,我想请教五叔。” “何事?” “五叔觉得,沈劭可信么?” 邓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必定觉得我偏袒沈劭,但恕我直言,沈劭并非面上看的那样可恶。” “五叔的意思,他确实可信?” 邓五见凌霄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忙道:“月夕,你不必强迫自己相信我。你想做什么,但做便是,后头有麻烦,五叔想法子替你兜着。” 这话说了也似没说一般。 鬼扯。凌霄心想,说他可信,又不拿出能说服她的证据来,红口白牙骗谁? “谢谢五叔。”凌霄道。 “谢什么。”邓五微笑,“我可是你五叔。” “可聊好了?”阿莺带着婆子进来,端上粥食和热水,“累了一日,小姐吃两口,我替小姐打热水去,洗漱了赶紧睡。有什么事睡醒再说。” 天气渐热,阿莺在睡前给凌霄床上熏了蚊子,待凌霄进去,便赶紧将帐子放下,塞得严严实实的。 “阿莺,”凌霄在床上道,“我方才写了封信,放在案上。明日一到了点卯的时候,你便寻个靠谱的小厮,替我将那信递到扬州府,给张定安张大人,就说是我给的。” 阿莺有些诧异:“张大人?小姐何时结交了他?” “结交不久。”凌霄道,“此人有大用,你替我把事办了便是。” 阿莺应下。 * 京师仍旧下着雨。 春风夹着青草香吹入晴好馆,沁人肺腑。 “公主,今日还看那些日记么?”用罢早膳,棠儿问道。 月夕瞥了瞥凌霄那一匣子日记,道:“今日寻本杂书来看看。” 并非她没有兴趣,只是凌霄记事太过琐碎,已然耗光了她所有耐心。 凌霄这日记的写法,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从睁眼开始到闭眼,事无巨细皆记录在案,连早中晚三餐的菜谱也不放过。其中,还穿插了许多练功的方法和心得。今日射了几支箭,哪一支中了,哪一支没中都写的一清二楚。她还曾大言不惭地在日记里说,她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公主,世人必定对她十分好奇,她需得好好写,日后让人做成起居注,流芳百世。 月夕看到这段,默默合上,扔回书匣里,重重盖上。 棠儿去清风阁取书回来,道:“小姐,我刚才听大门上好生热闹啊,听声音,像是此前到苕花宫闹事的周嬷嬷来了。” 第七十二章 不速之客(上) 周嬷嬷? 月夕接过书,倚在榻上,问:“是太后身边的那位?” “正是。”棠儿取来条丝被,盖在月夕腿上,“她那声音刺耳,我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十有八九就是她。” 月夕笑了笑。 多日不见,可总算找上门来了。 说起来,藏人不是件易事。这皇宫虽大,但做主的人并不多。太后要找个人,着人四处打探就是了。所以看守她的人得口风紧,能应付。最重要的,当然还是皇帝。 皇帝已经好几日没来了。 月夕琢磨着,他兴许被吓坏了。毕竟被自己妹妹追着求亲,就是寻常人也受不了,何况是万民表率,一国之君呢? 想起他那副一本正经却又难掩窘迫的模样,月夕止不住露出笑意。 这皇帝当真有趣,月夕就靠着他解闷。他不来了,是个实实在在的损失。 连同张定安也没有了踪影。 那日,月夕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她觉得,以张定安的头脑,必定会把握住南下的机会。可后来究竟去没去,月夕一无所知。 这些日子,月夕无聊得淡出鸟来,偏偏天又下雨,连去珍禽园喂鱼也不方便。 周嬷嬷来了,好事。 她唤了棠儿,道:“你替我去大门上传个话。” * 周嬷嬷闯了慧园,皇帝那头也得了消息。 永明宫里,皇帝刚换了衣裳,准备在承光殿召见内阁。仓促间,只能抽个空对赵福德吩咐:“去就去了,今儿值守的是谁?” “是刘荃。” “他拳脚不错,让他挡住就是了。我晚些时候去给太后请安,再跟太后说说。” 赵福德讪讪笑:“问题就出在这儿,公主出面,把周嬷嬷请进去了……” 皇帝闻言,诧异地转头看他。 “是凌霄自己说的?” “十有八九。”赵福德道,“否则给刘荃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私自放进去。” 皇帝沉下脸。 “他是没那个胆子,脑子也没了?这回放了,下次是放还是不放?”他冷冷道。 “是是是。”赵福德哈腰道,“他是犯了浑,奴才回头必定好好骂他。” 皇帝顺了一下气,又问:“凌霄说了什么?” “公主说来者都是客,更何况是太后派来的人。若拒了,回头又要说她蛮横了。” 倒是会说话。皇帝心中冷哼,也不想想,她要是又一个忍不住把周嬷嬷打了,太后对她岂是说两句蛮横这么简单? 赵福德看着皇帝的神色,试探道:“奴才过去瞧瞧?弄弄清楚公主究竟是什么个想法,省的再捅娄子。” 皇帝想了想,这样确实稳妥些,便允了。 赵福德一刻没敢耽搁,打了伞,赶紧往慧园赶。 偏生那慧园在北边儿,得跨了小半个皇宫才到。又逢雨天,到的时候,衣角都湿透了。 他心里头不禁有些着急。 刘荃是他带出来的人,徒弟的差办得没眼力见,他这师父也要累得挨骂。 从一开始,赵福德知道皇帝看重海阳公主。 所以从来不敢怠慢,把得意弟子刘荃派到了慧园。 那些徒弟们也办得不错,这些日子,太后那头消停了,都是刘荃消息守得牢。可没想到这刘荃也有不牢靠的时候,紧要关头,怎么把人放进了呢?至少该把人拦着,马上让人过来回禀才是。 他一路上暗骂,去到了慧园见了刘荃,更是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 刘荃也颇为委屈。 “师父不知道当时多难办。”他说,“公主要我放人进来,那周嬷嬷更是当仁不让,指着我骂难听的,说公主才是主子,我一个没品级的狗奴才插什么手。还说回头禀明太后,看太后怎么治我……师父,那两人前后夹着,谁还顶得住?” “顶不住也要顶。”赵福德瞪他一眼,“她们两人不好说话,皇上就好说话了?” 他看着刘荃的脸,半句话也不想多说,便径直入了晴好居。 可出乎意料,还没到门外,赵福德就听里头隐约传来笑声。 月夕看赵福德前来,含笑道:“今日好生热闹,嬷嬷来了,赵公公也来了。” “当真凑巧。”周嬷嬷笑吟吟地跟赵福德见礼,道:“不过公主亲眼瞧见了,是奴婢先来,赵公公后来的。必定是见了奴婢来,有什么事要吩咐吧?” “岂敢岂敢。”赵福德赔笑道,“不过是皇上让我过来问候一声,正巧遇见罢了。” 这话说的油滑,周嬷嬷笑而不答。 “劳皇上费心了。”月夕坐在榻上,道,“我在慧园好吃好喝供着,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见不着什么人,甚是无趣。前阵子张大人偶尔还来陪我说说话,现在他也不来了,叫我纳闷了好几日。这下好了,嬷嬷来了,日后日日来也使得。” 她说罢,对周嬷嬷亲切一笑。 周嬷嬷却一怔:“哪位张大人?” “张定安啊。”月夕道,“太医院的那位张太医,听闻小时候常与我玩耍来着,周嬷嬷应该认识吧?” 好个张定安,周嬷嬷心里暗道。想太后曾将他唤到跟前,掏心掏肺地套近乎,就是想知道海阳公主藏身何处。他倒好,愁眉突脸地喊冤,指天发誓绝对不知。 没脸没皮的东西,枉费太后信任他。 周嬷嬷不痛快,找了话茬和赵福德埋怨道:“张大人毕竟是外男,怎能让他随随便便进来?” 赵福德汗颜。 “嬷嬷说的是。”他忙道,“不过据我所知,张大人是皇上派来给公主请平安脉的,并非闲聊。” “那他最近怎的不来了?莫非我病得要死了才来请脉么?”月夕眨眨眼睛,“公公回头就替我问问,是他不懂规矩,还是明知规矩却疏懒了?” 赵福德脑海里浮现了张定安的脸,一时觉得十分同情。 此人是惹人嫌,可自从名字借给皇帝使了以后,平白无故地遭了不少祸。 赵福德频频称是。 “公公见了张大人,便明日便让他再来。”月夕认真地说,“否则我若又再发病伤了谁,可是他的不是。” 第七十三章 不速之客(下) 赵福德不置可否,只道:“此事奴才不敢擅自做主,需得回去禀告了皇上,看皇上的安排。” “皇上日理万机,还管张大人何时来看我?”月夕好奇道。 “自当如此。”赵福德一本正经,“公主的病,皇上是一直挂在心上的。” 月夕微笑,心想,狗屁。 周嬷嬷眼珠子转了转,问:“公主过去和张大人有些龃龉,现在看来,似乎跟张大人重归于好了?” 月夕叹口气,道:“看周嬷嬷说的,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差点忘了,哪还有记仇的道理?不过我确实喜欢和他相处。他那人长得俊秀,甚是讨喜,我想着,日后留下来做个面首也好。” 周嬷嬷听着,面色一变。 虽说公主养面首古来有之,但毕竟不登大雅之堂,哪里有直白地说出这番狼虎之言的公主? 赵福德也顿觉耳朵脏了。让自家哥哥当面首……这是何等劲爆的宫廷秘辛。 “公主。”赵福德轻咳一声,“张大人是生得好看些。不过公主的婚姻大事,自有皇上做主。” 月夕笑了笑,轻叹一声:“可皇上连见我也不肯。张大人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话不多,不聒噪。我自己聒噪,就喜欢跟不聒噪的人处着。” 不聒噪?周嬷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定安可是京师第一聒噪,太后曾玩笑,天王老子也没法叫张定安闭嘴。 这莫非张定安是投其所好?周嬷嬷似乎嗅到了不一样的意味,不由得眼眉舒展。 赵福德和周嬷嬷想到一块儿去了,却眉头微蹙。 他怕月夕说漏了嘴,让周嬷嬷听出来她说的张定安另有其人,于是赶紧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太医说公主不能劳累,要多多休息,周嬷嬷和我一道走吧。” “这就走了?”月夕难掩失望,“那明日我找谁玩?若明日张大人不来,嬷嬷便来跟我说话吧。” 赵福德和周嬷嬷面面相觑。 一个月前还喊打喊杀的,怎么关了一阵子,突然又亲近起来了? “嬷嬷就答应我吧。”月夕轻嗔,声音软软糯糯,让周氏起了一身寒毛。 海阳公主会撒娇?又见鬼了。 周嬷嬷忙道:“奴婢倒是想来,就怕外头的人都推三阻四的。都是在宫里办差的,奴婢闯一回已经算得罪了,若下次还闯,到底不成体统。” “那有何难?”月夕对赵福德道,“公公去跟皇上说说,要是太后的人进来,便放行吧。若是再闹出像今日这么大阵仗,就太难看了。我在宫中本来就遭人说闲话,再闹还以为是我挑拨生事呢。” “这……”赵福德为难道,干笑一声,“毕竟规矩是皇上定的,得回禀了皇上才好说。” 月夕看着他,露出失望之色。 “没意思。”她懒懒道,“我乏了,你们请回吧。” 赵福德连忙行礼,和周嬷嬷一起告辞而去。 出了晴好馆,周嬷嬷看着赵福德,道:“我出来时,太后便吩咐过了,让我回去的时候顺道去一趟御书房,请皇上晚上到太后那儿用膳。既然遇见了赵公公,便有劳公公传话了。” 赵福德心里似明镜一般。 什么吃饭,分明是鸿门宴。 赵福德抬头看看天色,笑道:“好说好说。只是我瞧着离传膳时候不远了。皇上刚召了内阁在承光殿议事,不知要议到何时。我回去跟皇上回禀一声,看皇上说什么,再遣人给嬷嬷回话。” 周嬷嬷笑了笑,只道:“赵公公知道,这事迟早要摆上台面议论的吧?” 她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福德一眼,也不等赵福德说话,便作了礼离去。 赵福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 半道上下起了大雨,周嬷嬷就近避了避,耽搁了时辰。 待回到寿安宫,和太后回禀了诸事,便到了传膳的时候。 只是不见御前的人来回话,更不见御驾前来,周嬷嬷看着菜都快齐了,便道:“皇上忙碌,不若太后先用,奴婢让人在小灶里温几个菜,等皇上来了也能吃上。” 太后倚在软榻上,丝毫不急,只问:“皇上说他晚来么?” “不曾。” “那就再等等。”太后闭上眼睛,“我这个儿子向来做事周到,他若不说,十有八九是快到了。” 果不其然,才过了一炷香,外头便传话说御驾到了宫门外。 “我说什么。”太后睁开眼,笑道。 周嬷嬷恭维道:“知子莫过母,谁能比太后更懂皇上?奴婢那是糊涂了才胡乱猜测,叫太后看了回笑话。” 太后听了这话,颇为受用。 她由周嬷嬷搀着站在门前,看皇上打了伞从雨中来,纵然前后拥护了许多人,但她的儿子就是她的儿子,无论何时都是出挑,绝不输给任何人。 每到这时,她脑海里总会闪过过去的窘境,不由又生出些感慨。 如今,他当上了皇帝,她当上了太后,一切都是过去不敢想的。可太后却时常觉得,自己和这个儿子愈发疏远了。 光是那后宫之事,皇帝就没有让她如意过。再加上凌霄那余孽…… 心中深吸口气,太后将不愉快的事都压下去,看着皇帝走到跟前,露出笑容。 “朕拜见母后。”皇帝行礼道。 太后笑着招呼他入殿内,周嬷嬷领人替皇帝换了干爽的衣裳和鞋袜,母子俩才坐了下来。 晚膳甚是丰盛,样样精细,都是皇帝爱吃的。 二人用膳时并不说话,这是皇帝从小就被教授的规矩。 太后对皇帝的教导可谓严苛,半点错不得,到了现今仍是如此。 到了饭后,洗漱罢,太后才跟皇帝坐在花厅里,说起凌霄的事。 “皇上对凌霄如何打算?日后就关在慧园里么?” 皇帝抿了一口茶,道:“暂且拘着罢了。等过阵子,就放她回行宫去。” “过阵子是过多久?”太后问,“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此事,母后不必费心,朕自有考量。朕把她拘起来,就是不想再让她再生事,免得叨扰母后。本来相安无事好一阵子,母后又何苦把她找出来,自寻烦恼?” 第七十四章 议亲(上) 太后听这话,脸上的笑意淡下来:“想皇上未登基时,凡事都会跟我商量,问我意见,可谓无话不谈。如今,我是一朝太后,自然不会过问国事,可后宫之事也不让我过问,皇上莫不是觉得我无用了?” 她的目光锐利,皇帝却已经习惯。 “除了此事,后宫有哪件事是朕拦着母后的?”他说。 “你那采选之事,不也是置若罔闻?” 皇帝没说话,神色变得清冷。 “泓儿。”太后叹口气,道,“你知道我心结,只要她在这宫里一日,我就一日寝食难安。” “所以朕才不让母后插手。”皇帝道,“凌霄如今与其他公主无异,不会碍着母亲什么。母亲恨她,不过是心结所致。” “不会碍着什么?”太后冷笑一声,“不管你怎么说,这事我是管定了。若不能遂了我的意,我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看着她:“母后想怎么解决?” 太后捏起茶盏喝了茶,润了润嗓子,便道:“于公于私,我不会让你太过不去。毕竟她是先太子亲妹,先皇后唯一的女儿,若处理不好,朝中会有人说闲话,这个我明白。” 皇帝不置可否。 “本来让她去和亲,是她最好的归宿。可这冤家,连丘国那般彪悍的蛮人也不敢收。我知你在考量她下半辈子的事,她年岁确实不小了,不若择一门亲事,让她嫁过去。” 这法子,皇帝倒是不反对。 “凌霄那样的性子,朕和母亲选的婚事未必能叫她如意。若她不如意,就算定下来了也要鸡犬不宁。”他说。 “我自然知道。”太后道,“今日,周嬷嬷今日去了慧园,和凌霄聊了好一会儿,知道她心里头有人,我琢磨着此人可行,你也放心。” 皇帝心头一咯噔,看着她:“母后说的是……” “张定安。” “不可。” 皇帝几乎脱口而出,让太后着实惊讶。 “为何?” 为何?自然因为凌霄说的张定安并非真的张定安。 若她当真嫁给张定安,发现所嫁非人,还不知要闹成什么德性。 “张定安的脾性,别人不清楚,朕还不清楚么。”皇帝淡淡道,“京中有名的纨绔,轻浮好逸,如何能教人托付终身。” 太后讶道:“那又如何,到了年纪,谁不结婚?张家世代忠良,我听说张尚书已经在为他物色良配,这婚事赐下,也是朝廷对他们家的恩典。再说了,张定安和凌霄自幼识得,这些日子,你不是时常派他去给凌霄看病?我听周嬷嬷说,她言语中对张定安颇是喜欢。她那疯病,这辈子怕是都好不得了,她嫁给张定安,能得他照顾,外人说起来,也只会说你这当兄长的体恤不是?” 什么喜欢。皇帝想,面还没见过哪里来的喜欢? 他说:“凌霄的婚事朕自会安排,张定安不成。” 太后面露不快:“你这样子却叫我看不懂了。就算不成也要说个道理,你的道理是什么?” 皇帝敷衍地说:“张定安最近犯了事,朕将他打发到外省去了。朕看他一时半会没法升迁,没得连累凌霄受苦。” 此话一出,太后却越发满意。 没法升迁、去了外省,加起来就是几年内也回不到皇宫,那可谓舒心。 她微笑地喝一口茶:“皇上这话让我怎么信?张定安与你自幼相善,似兄弟一般。就这关系,你要他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再说了,他娶的可是海阳公主,再没出息,也可索性把官职都卸了,光挂个驸马的衔儿,日子能过的差么?皇上可别糊弄我了。” 皇帝不为所动,道:“母后要么另择佳婿,要么等着朕来处理。除此以外,不必再议。” 太后的脸终于沉下,正要说话,一旁的周嬷嬷察言观色,忙道:“说到另择佳婿,太后前阵子不是寻思了几人,还列了单子,不若拿出来让皇上瞧瞧?” 太后气得一句话也不想说,点点头就算允了。 周嬷嬷忙去将那单子取了来,捧到皇帝跟前,劝道:“太后为了列这单子,连叫了好些命妇进宫问话,都是些青年才俊,皇上好好斟酌斟酌?” 皇帝接过,他也颇是不快,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往单子上扫了一眼。 什么歪瓜裂枣。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叫赵福德收下。 太后看着他面色缓下些,又道:“等操办完凌霄的婚事,皇上自己的也该有个着落了。先前你推脱大业未成,不思儿女情长,我许了。可你如今已经登基,年纪也二十有二了,不能再拖下去。再者,六宫无首,凡事等我来操持,可我说的话你也不听,我就是个摆设,我才不当这冤家。” 说罢,她叹口气:“往上数一百年,这后宫从未像今天这般冷清。你是皇帝,也是一家之主,一大家子都看着你,你再不在意,样子也得做足。我看,先开选采女。后宫有人了,后头才有说法。” 皇帝却道:“此事暂缓。新朝刚立,处处都是要花钱,没有盈余去选秀女。后宫少些人,吃喝用度也要节省些。” 太后看着他,一时难以置信:“真真天大的笑话!宫里没钱,你莫非就不立后么?外头连个贫弱之家也不耽误娶亲,你堂堂天子,竟娶不起?要是内务府拿不出钱来,这个钱,我来贴。” 母子二人说到最后,自然又闹了个不欢而散。 回宫的时候,皇帝坐在马车里,雨点打着车厢噼啪作响。 张定安…… 他思忖着,回到宫里,将赵福德唤来,问:“凌霄白日里是怎么说的?一字不漏地告诉朕。” 赵福德赶紧回:“公主说喜欢和张大人相处来着,说张大人长相俊秀,就是……” “就是什么?少婆婆妈妈的。” 赵福德咽了咽,道:“就是日后留下来做个面首也好。” 皇帝:“……” “还有,说张大人性子静,不聒噪,总之是正和她意。” 皇帝:“……” 赵福德赔笑:“皇上,这么下去也到底不是办法。皇上不若寻个时机,和公主坦白了吧?” 皇帝觉得额角跳了一下。 坦白么?如何坦白? 告诉她自己其实是皇帝,看着她恼羞成怒,不是气死就是跟自己打一场。 自作孽不可活。 第七十五章 议亲(下) 皇帝思忖片刻,忽而问道:“若是真的把凌霄指给张定安,且不论凌霄愿意不愿意,你觉得张定安愿意么?” “奴才斗胆。方才听太后说起这么亲事,奴才头一件想的却是,且不论张大人愿不愿意,张尚书愿意么?” 皇帝怔了怔,明白过来。 去年太子战死时,凌霄曾私自入宫,到兵部大闹了一顿,张尚书还狠狠参过她一本。只是那时,先帝已经病入膏肓,无力训斥凌霄,此事便不了了之。 “皇上。”赵福德道,“非要促成也行,皇上和太后指婚,张尚书再不愿意也要高高兴兴接了。” 那不妥,皇帝想,更何况…… ——“……等操办完凌霄的婚事,皇上自己的也该有个着落了。” 皇帝想着方才太后说的话,顿时兴致缺缺。 有时,他觉得自己大约是天生反骨,只要太后提的,他便忍不住反上一反。 太后说他越活越回去了。 他有时却想,若是他过去也能想反谁就反谁,那他的少年时候兴许会快乐些。 皇帝回到永明宫,待洗漱罢,读了会儿书。 待心情平静下来,他朝书案的一角看去。 太后给的那份名单仍摆在那里。 皇帝拿起来,再度细看。 然而他自诩心平气和,却是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他蹙眉,唤来赵福德,问:“方才周嬷嬷说这名单上都是些青年才俊,说的是何人?” 赵福德凑上前看了看,指着一个名字,道:“宋国公家的长子,才貌兼备,是去年的探花,可谓王公贵胄中的佼佼者。” “你把那竹竿子叫做才貌兼备?”皇帝道,“凌霄若闹起脾气来,一拳头就把他打残了。到时候宋国公那吝啬鬼找我算账,我是赔给他还是不赔?更何况,探花算什么,又不是状元。” “是是是。”赵福德讪笑着,又指了一人,问,“那皇上以为龙武将军家的二公子如何?他武艺高强,身形壮实,若公主想练两手,这位二公子耐摔打。” 皇帝却冷哼道:“那傻子都长在手脚上了,脑袋就是摆设,有跟没有一个样。” 赵福德:“……” “剩下这些又是什么人?”只听皇帝问道。 赵福德识趣地笑道:“这上头的人,到底还是粗糙了些。回头奴才去跟太后回一声,就说皇上都仔细考虑过了,但没有看上眼的,等考虑好了再回禀太后。” “嗯。”皇帝点点头,“先这么回。” 赵福德将那名单收起,想了想,还是劝道:“皇上,奴才多嘴一句,皇上对公主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只是皇上这个挑法儿,怕是挑不出个能叫皇上称意的,反倒耽误了公主啊。” 皇帝看他一眼。 “是么?在你眼里朕对凌霄已经很好了么?” “不能再好了。” “朕时常想着,若先太子还在,他会如何对待凌霄。朕和他相比,恐怕只是九牛一毛。” 赵福德听了这话,心里不是滋味:“皇上是皇上,先太子是先太子。太子和公主是同胞兄妹,自然与皇上是不同的。说句不中听的,公主和皇上曾经闹到那个地步,皇上仍不计前嫌地替她周全,可谓仁至义尽了。” 皇帝的神色不辨喜怒,道:“这话,张定安也说过。是否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赵福德一听这语气就不对劲,赶紧告罪:“是奴才胡言乱语,皇上恕罪!” 皇帝却摆摆手:“没什么好罪过的,日后别再说。” “奴才遵命!” * 深夜,雷雨交加, 皇帝不能眠,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还是二皇子的皇帝被吵得夜不能寐。 窗户传来“吱呀”的响动,警醒的他,随即已经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枕下短剑。 “二哥哥,是我。” 他听见声音,骤然从床上坐起。 掀开帘子,只见凌霄从窗户进来,全身湿透。 “你怎么来了?” 他起身,上前给她递上巾子,才发现她双眼红肿,仿佛哭过。 凌霄没有接巾子,只道:“二哥哥,乳母死了,下午死在了御花园的水塘里。” 他自然听说了,揪着巾子,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我下午时在御花园见过二哥哥。” 一道闪电从窗外闪过,照亮了凌霄苍白的脸。 他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肃声问:“你怀疑我杀了你的乳母?” 凌霄的嘴唇颤了颤:“方才有人说了一句,说前两天在百花会上,乳母曾冲撞了二哥哥,让二哥哥不高兴。而后母后便问我,是否瞧见了二哥哥。” 他的脸沉下。 “欲加其罪何患无辞。”他冷冷道,“我去又找皇后评理!” “二哥哥别去!”凌霄赶紧拉住他,“母后已经睡了,二哥哥现在去,会惹母后不高兴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听得出这话里的谨小慎微和百般怜悯。 脚步踟蹰。 他从来就是仰人鼻息过日子,连喊冤也要挑时候,这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静静站立片刻,他看着凌霄:“你也怀疑我对么?” 凌霄绕到他跟前,看他的眼眶都红了。 她没有回答,只问:“我来是来问二哥哥一声,二哥哥与此事有关么?” “没有。”他坚定地说。 “不曾听闻一丝风声么?” “不曾。” 凌霄显然松了一口气,就着袖子擦了眼泪,道:“那就好。我出来太久了,得回去了。” 她说罢,往窗户走去。 “二哥哥明日若被母后招去问话,便这么答。”她临走前叮嘱道。 “你相信我?”他问道。 “我方才跟母后说过了,我没见过二哥哥。来一趟,不过想听二哥哥亲口说,好让自己安心。” 因着这句话,他那夜哭了,说不清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凌霄的话。 他不敢跟任何人说,这皇宫中最不乏善变的人,他不能冒着险。而一同被隐瞒下来的,自然是还有凌霄的善意。 所以没人理解他为何偏袒凌霄。 就算在最亲近的人眼里,大概也会觉得他不过是做做样子。 包括凌霄自己。 想着从前种种,皇帝深深呼吸一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第七十六章 难为(上) 雨下了一夜。 今年没有春旱的烦恼,却有夏汛之忧。三年前,黄河决堤,千里无人。皇帝临朝之时,众臣工说的都是各地防汛救灾之事。一起了头,便议论到了中午。 寝宫里已经为午休准备。皇帝想了想,便叫人收拾了,换了身衣裳,便往慧园去。 棠儿见皇帝来,有些慌,支支吾吾地说,公主在午睡。 皇帝没让棠儿叫醒月夕,只径自在外间坐下。 小时候,这个地方他也常来。 慧园是宫里难得的没有闲人打扰的地方,有时候,他会独自待上一整日。 皇帝天不亮就起来,忙碌了许久。如今,他听着雨声淅沥,想着朝中的事,渐渐犯了困,倚在榻上,闭起眼睛小憩。 他觉得自己只迷糊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却见月夕已经坐在了面前。 “你醒啦?”她笑眯眯,“你睡着时挺好看的。” 皇帝抖了个激灵,即刻清醒了。 “怎不叫醒我?”他坐起来,面上镇定。 “我也才看了一会儿。”月夕说着,给他斟了一杯茶,“你怎么的好几日没来跟我说话了?若不是赵公公替我传话,你想必也不会来了。” 皇帝抿了一口茶,没答话:“听说,昨日太后宫里的周嬷嬷来了?” 月夕听之了然。 “是皇上让你兴师问罪来了?”她说,“我一个人太闷了,周嬷嬷来正好陪我说说话。她昨日脾气倒是好,说话不曾颐指气使。我自也不会故意与她交恶,跟她说,我的病好多了,让她日后大胆地来,替我解闷。你别担心,我的心思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坏心眼,也让皇上别担心。” 信你的是傻子。皇帝心想。 月夕说着话,从桌上的花篮里折下一朵菊花来,将那花一瓣瓣摘下,放到一个空碗里。 皇帝端详她。 虽然她如今被禁足在这慧园里,神色却是出奇地自在。 有时,皇帝颇是羡慕她。 这没心没肺的样子,看上去比他这当皇帝的自在多了。 他看着篮子里的好些花,问道:“这些花瓣都要剥下来?做什么用途?” “捏香丸。”月夕道,“我昨日看了一本香谱,学了个方子,叫幽露,准备捏着玩。” 皇帝颔首,便也拿了一朵花,和她一道剥。 “这阵子可曾练功?”皇帝闲闲地问道。 月夕摇摇头,道:“我一招半式也想不起来,而且忽而没了兴致,也不想去回想,不如捏个香丸快活。” 皇帝有些错愕。 凌霄不喜武功了…… 他做梦都不曾想过有这一天。 “你这样都要叫人认不出了。”他说。 月夕捏着一朵花,一脸无所谓:“我不在意其他人,只要你能认出来就好。” 皇帝的脸僵了僵。 这话听着深情款款,却让他竖起一身汗毛。 他清咳一声,道:“听闻,太后在替你选驸马,已经有好几个候选了。” 月夕眨了眨眼,问:“有你么?” “没有。” “你吃醋了?” 皇帝心底翻了个白眼,道:“没有。” “无碍。”月夕笑盈盈地在他肩上轻锤一下,嗔道:“你放心,我去跟太后说,我喜欢你,让她指你当驸马。” 身上又一阵汗毛竖起。 “跟你说个规矩,”皇帝正色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否则我日后再不来了。” 月夕眨眨眼:“好,知道了,你别生气。” 说罢,她又拍了拍他肩膀。 皇帝:“……” 月夕看他阴沉的脸,心里头只觉畅快无比。 这宫里最有意思的事,大概就是看他这有苦没处说的模样。她真盼着他每日都能来,让她逗上两句。 “你为何总冷着脸?”她继续嗔道,“我对你可是真心的。” 皇帝阴沉的脸色不减,道:“我对你没有想法,也劝你趁早死了这颗心。我来这趟,是想跟你说。太后替你选了好几个驸马的人选,皇上瞧过了,都是个中翘楚,故而特别令我来跟你说道说道。若你想亲自见一面,也使得。你说说你想见谁,皇上可以安排。” 月夕意兴阑珊。 “我不见。”她不紧不慢道,“张定安,是你耳聋了还我没说明白?我喜欢你,想跟你白头偕老,别的人我没兴趣。若你已经定了亲,便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少吊我的胃口……” “我定亲了。”皇帝径直道。 定亲了? 月夕怔了怔,借着转头取花的工夫,嘴角抽了抽。 他的表情可太认真了,跟赴死似的。 可他定的哪门子亲? 月夕虽然不能出去,可这些日子,她跟门口的护卫都混熟了。他们说,皇帝可是京城第一光棍。 太可怜了。 月夕颇为阴暗地想,堂堂天子为了圆谎,活生生给自己嫁了,哦不,定亲了。 “是这样?”她露出惋惜之色,“那却无碍。我是公主,就算你定了,我也能叫你退了。就算你结了,我也能叫你和离。总之你是我的,谁也夺不去。“ 皇帝:“……” 他终于忍无可忍,深吸口气,放下手中的花,郑重道:“有件事我想跟你说。其实……” “你不喜欢我么?”月夕打断,双眸清澄而无辜,“我心意已决,你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不是,我说的……” 皇帝没说完,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看去,却见是赵福德。 “大人。”他神色有些不自在,道,“太后说身体不适,请大人速速过去为她看诊。” 皇帝愣了愣。 月夕也愣了愣。 “太后何处不适?”皇帝问。 赵福德赔着笑:“这……自然还是要大人去亲自看了才知道。” 看他神色,大约那边不好对付。 月夕自然知道太后不是善与之辈,看着皇帝,有些幸灾乐祸。 “既然是太后来召,你该快去才是。”她说,“莫耽误了。” 皇帝只得起身,看了看她:“我走了,你保重。” 月夕微笑,忽而将一支蔷薇拿起,递给他。 “你要是喜欢一个人,眼里便只会有他。满世界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别人。”她注视着他,缓缓道,“我看,你不知道何为喜欢一个人吧?” 第七十七章 难为(下) 皇帝的目光定住。 月夕却不多言,让他们退下。 雨还在下,打在庭院里的花木上,沙沙作响。 赵福德打着伞,跟在皇帝后面,没多久,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园子里。 堂堂太监总管来亲自打伞。月夕心中冷笑,真拿她当三岁小孩,也不知道是在骗谁。 唇角弯起。 方才的事,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月夕大致预感了他要说些什么,所以硬生生地掐断了,不让他说出口。 起头骗她,后头惹火上身又不想玩了,她可不许。 心情大好,月夕拿起一枝花,继续剥花瓣。 不经意抬头,瞧见一朵兰花,被剥了一半,静静躺在一旁。 她不自觉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那株兰花。 那花还剩下两片洁白的花瓣,上头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她嗅了嗅,那花上有淡淡的馨香。 兰花就是这样,遗世而独立,乍一眼觉得孤高,不易接近,但时间越久,越觉得那才是独一份的别致。 正想着,棠儿从院子外进来,手里捧着一大捧花,道:“方才出去见着了张大人,他似乎脸色不好看,公主和他吵架了?” “没吵。”月夕笑着将那兰花花瓣剥下,“只不过跟他说点些道理,他没回过神来。” “哦。”棠儿似懂非懂,左右也并不关心。 她将花束摆在箩筐里,坐在门槛上,一朵一朵地剪去枝叶,只留下花朵。 棠儿边剪着,边向门口张望,嘀咕道:“我方才还以为周嬷嬷要进来,不过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动静,想必不会进来了。” 月夕抬头看了她一眼,问:“周嬷嬷来过?什么时候?” “就是张大人刚来那会儿。”棠儿道,“门口的刘公公这回是铁了心不让她进来。我经过的时候,她叫住我,让我给公主通传,我便跟她说张大人在和公主说话,我不好打岔。” 月夕一怔,问:“然后呢?” “然后她就跟刘公公理论,大约就是骂他骗人,说皇上亲口说的,张大人去了外省办差,怎会在宫里?” 月夕愣了愣,忽而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 * 皇帝听到太后要见自己的时候,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寿安宫的正殿里,太后端坐中央,刘荃瑟瑟发抖地跪在跟前,一张脸被打的红肿,嘴里都渗出了血。 皇帝目光一寒,唤来赵福德,道:“带下去医治。” 太后没有发话,便是允许了。 赵福德搀起刘荃,刘荃见了他就一个劲地流泪,赵福德瞪了他一眼,让他不许说话,赶紧搀着他离开。 “母后这是干什么?” “这话该问皇上。”太后面露讥讽,“假装张定安去见凌霄,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她说着,狠狠一拍案,案上的茶杯被震倒,跌落在地上,摔成粉碎。 “太后息怒!”周嬷嬷赶紧领着一干人跪倒在地,“太后莫气坏了身子。” “我的好儿子,知道我忌讳什么,就偏生维护什么,还变了百般花样演戏,是恨不得我立马气死我才乐意!” “太后!”周嬷嬷哭喊道,“这话万万不能说啊!老奴这颗心都要生生揪出来了!您这是折煞谁啊!皇上,快劝劝太后吧!” 她才看向皇帝,倏而触到他冰冷的目光,缩了缩脖子。 这一切都落到了太后眼里。 “你为何瞪她?若不是她据实以报,我直到今日还蒙在鼓里。”太后咬牙切齿,“你倒好,东窗事发,却不敢说一个字,说话!” 皇帝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问:“母后要朕说什么?” “说什么?你要说的多了。头一条,你为甚假装张定安?” “非朕假装,凌霄一开始就错认了朕。朕不欲刺激她,便将错就错,与她消解误会。” “消解什么误会?”太后激动道,“她不过是个无用的废物,留着她一口饭已经恩尽义绝。你当真以为她是你的至亲么?你的亲人只有我!你竟敢如此对我!” 皇帝得这话不堪,也不由得皱眉,脸色沉下:“母后已是太后,还有何不满……” 话没说完,突然,一巴掌响亮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孽障!”太后目光狠戾,“我为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才将你送上皇位。你欠我的,永远还不清。” 周围人都被吓一跳,连周嬷嬷也伏拜在地,大气不敢出。 皇帝抬手,摸了摸脸颊。 那上面火辣辣的,有几分熟悉,只是多年未遇了。 太后气喘吁吁地看着皇帝的冷眼,“你是何时学会这样看你的母亲?我遭的冷眼还不够么?” 皇帝深吸口气,神色平静:“母后还有什么要问的?” “你为何如此?” “不为何。”皇帝道,“她是朕的妹妹。” 太后气急:“你知道她是你妹妹还做下这等龌龊之事……” “朕说了,她是妹妹。”皇帝冷冷道,“有龌龊之心的,是母后。” 太后不与他废话,即刻对周嬷嬷,道:“你即刻带人去慧园,将海阳公主送到永巷去,听候发落。” 周嬷嬷神色慌张,不敢应,只望着皇帝。 “朕话放在这儿。”皇帝不紧不慢道,“谁敢插手凌霄的事,就是和朕对着干。谁动的手,朕就砍谁的手。” 周嬷嬷脸色苍白,忙求饶:“皇上饶命!” “你敢!”太后怒喝一声。 “母后大可一试。”皇帝说罢,道:“朕还有事要忙,母后早歇。” 说罢,他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一阵器物摔打的声音,皇帝并不停步,一路走到寿安宫外。 马车已经候在门外,皇帝却不想上去,只从太监手里接过伞,步行回去永明宫。 这段路倒是不远,天好时他常走,可这雨越下越大,待回到宫里,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干的。 执事太监一阵忙碌,有条不紊地备下沐汤,只见皇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似在出神。 “皇上。”太监轻声唤道,“可以沐浴了。” 皇帝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问:“赵福德呢?” “皇上忘了?皇上让赵公公带刘公公医治去了,太医院有些脚程,又加之雨大,所以赵公公一时还回不来。” 皇上点点头。 那一刻,他忽觉心里头有什么,揪着他喘不过气起来。 脸上还有些疼,可那不算什么,心里头的疼才真的要命。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许久前,母亲对他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好似梦靥。她似乎怕他忘了,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肩头。 “皇上,赶紧沐浴吧,会着凉的。”这时,执事太监劝道。 皇上回神,这才“哦”了一声,站起来,任由太监替他除去衣服,潜入了温水里。 第七十八章 病中计 次日,寿安宫的周嬷嬷遣人到御前禀报,说太后病了。 只是未料,那人从永明宫回头,跟太后报了另一个消息:皇帝病倒了。 周嬷嬷得了消息,不由狐疑。 太后称病,是要给皇帝递个台阶。他得了消息,必定要来探病和侍药,届时掏心窝子的话一说,前一天的争执自然然而会缓和。 但没想到皇帝竟自己称病了,太后一时病得十分无趣。 周嬷嬷起初是不信的。毕竟这母子俩素来相互较劲,说不定是皇帝在气头上,故意拆太后的台。可去太医院一问,似乎又不是想的那样。 “病了?”太后倚在床上,蹙眉问道,“什么病?” “奴婢方才去问过了,说是染了风寒。” 太后坐起身来,紧张地问:“病得重不重?” “说是不轻,昨天夜里起了高热,太医忙了一夜,今天早晨热度才退下去。太后莫担心,太医说已无大碍,就是病来的急,还需休养一阵子。” 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嘀咕道:“昨夜还好好的,怎么就染了风寒?” 周嬷嬷回道,“皇上昨晚离开后,似乎心情十分不妙,打了个伞径直从寿安宫走回了永明宫。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雨,十有八九是淋着了。这春夏之交的夜风凉寒,再壮实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御前的人是怎么做事的?”太后听罢,便气不打一处来,“去查查,昨日是谁伺候在御前,让赵福德看着办,办好了来回我。” 周嬷嬷并不急着答应,寻思了一会,才道:“太后,昨夜咱们打了刘荃,皇上似乎很不高兴。他如今病着,咱们在去动他的人,怕会让他更不痛快。不如……等皇上大好了,奴婢再去跟赵福德说。” 太后脸色铁青,显然憋了一口气,埋怨道:“他若非事事瞒着我,我动他的人做甚?刘荃是替他挨得罚,他还不警醒,还想怪我?” 周嬷嬷替她顺气,安抚着:“气头上的话怎么能信?无非是话赶话。母子一场,没有什么隔夜仇,哪有什么谁怪谁的?等皇上休养几日,自然就明白太后的道理了。” 太后长长吁了一口气:“你就知道拣好话说。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么?现在大权在握,翅膀硬了,听不见劝了。莫说要他听进我的道理,就是要把我的道理说出来,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像昨夜那样,只能弄得一顿不痛快。” 周嬷嬷边替她揉着背,认真思量片刻:“奴婢想起,先前先帝和已故太皇太后也常有争执,倒是太后和二位都能说话,因而那二位有什么事,并不见面,都是靠着太后在其中传话周旋,太后可还记得这事?” “怎么不记得。他们是不必见面、不必争执,却苦了我。我常在他们中间两头不是人,没少挨骂。”太后哼了哼,又问,“你说这话的意思,莫非是……” 周嬷嬷颔首道:“太后必定和奴婢想一块儿去了。若是后宫有人,又恰好是个能说会道、识眼色的,太后日后要说点什么也有人帮忙,岂不省事?” “你这话说的有理。”太后徐徐颔首,却又烦躁起来,“我何尝不知后宫缺人,可是你看他,哪回我提起来有好脸色?” “太后莫急,采选秀女总有章程,急不来。” “章程是章程,可谁定了后宫嫔妃非得从秀女里头出?”太后冷笑,“谁入主后宫,还不得看皇上宠幸了谁么?” 周嬷嬷一怔,明白过来。毕竟是过来人,太后是想直接塞人了。她笑问:“太后心里头可有人选了?” 太后颔首道:“找个自己人拿牌子去大哥家,让他去把大嫂的侄女季窈接进宫来。” “原来是季小姐?”周嬷嬷一喜,“奴婢那时还琢磨着,太后家中妙龄女子无数,太后为何独独疼爱季小姐,原来是看上了。” 太后总算露出了些许笑意:“只我看上不行。阿窈有那个天分。皇上性子冷漠,不好相与,普通女子受不了,阿窈见着他丝毫不怯,该说什么照样说,完了皇上竟然还跟她说上话了。冲着这点,我当初才意属于她。不过那会儿她年纪小,就暂且搁置。今年十六了,好年岁,配皇上正好。” 周嬷嬷看她喜笑颜开,终于安了心,待令人传话了,看太后尚未入睡,又问:“那海阳公主,太后作何打算?” 说起凌霄,太后又不由得敛了笑意。 “你亲自跑一趟,去把凌霄带来,我有话跟她说。”她说。 “太后要亲自见她?那可不妥。”周嬷嬷道,“公主有癔症,一时一时的。太后是不知她发作的时候,就跟母夜叉似的,见谁都打。奴婢可不能叫太后冒险。” “怕什么?叫一二十内卫跟着,还怕她掀了天去?”太后冷笑道,“她要敢动手,我才说好。吩咐内卫趁乱动手杀了,一劳永逸。” 要打要杀的话听过不少,周嬷嬷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不过一二十内卫肯定不够,至少才三四十才成。 “还有另一桩,”周嬷嬷犹豫道,“慧园外都是御前的人,他们恐怕不放。就算他们勉强放了,回头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不是扰了皇上养病么?” 太后冷哼一声,原想说别管他,可话到了嘴边上,一想皇帝小时候生病时的可怜模样,又咽了下去。 “那就大大方方的。我们不抢人,也不怕他们知道。你将凌霄叫出来,当着门前护卫的面跟她说话,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她说,想见她一面,问她意下如何?她若愿意见,就随你过来,皇上的人想跟着来也行,我允他们一旁听着。若凌霄不愿意,就算了。左右由她,别叫人落了话柄,说是我强迫她的。” 周嬷嬷听罢,不由得心疼:“太后何苦这样委屈自己,有什么话,奴婢去传就是了。”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办好了就不委屈。此事,我要亲自操办。”太后道,“去吧,小心行事。” 第七十九章 福太岁(上) 听闻太后召见之时,月夕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自然还是会去,只是又有些扼腕。 日后,她怕是再不能逗皇帝了。 周嬷嬷看她沉默,笑眯眯地柔声说:“见太后罢了,公主切莫害怕。” “怕什么?”月夕唇角弯起,“太后仁慈,莫非还会害了我?我只是在想,好歹登门造访,不过空手去,总要随些礼。是拿以前晒干的大蜈蚣,还是拿昨日捏的香丸。两者对身体大有进益,吃了以后就跟我一般精神,嬷嬷替我挑一个?” 精神什么,神经兮兮倒是不假。 周嬷嬷正想着怎么辞却,月夕却想了想,道:“还是拿蜈蚣吧,脆口。我拿些过去,太后用茶点的时候,正好当点心吃。” 周嬷嬷有些目瞪口呆,看着棠儿真的从房里拿出一只锦盒来,目光不定。 出了园子,月夕忽而朝四下里看了看,道:“刘荃何在?让他随我一起去。” 周围伺候的太监们面面相觑,见周嬷嬷瞥了眼色来,一人忙道:“刘公公办事去了,还未回来。” 月夕看他们的模样,知道果真出了岔子。 早晨,棠儿说她去门口找刘荃说话,没有见着。周围人跟她说,昨日刘荃被太后叫到寿安宫,后来就没再回来。” “他不是只在慧园里当差么?”月夕讶然问道,“办的什么事?” 那人讪讪:“奴才不知。” 月夕颔首,没有追究,只叹口气:“那却可惜了。” “可惜什么?”一旁的棠儿问道。 “他前日跟我说他眼皮跳,我就给他算了一卦,知他是犯了太岁,有一场大劫。”月夕道,“刘荃看着是怕得很,说话都结巴了。” 众人皆一时安静,面面相觑。 这海陵公主自从诈尸之后,神奇的事一件接一件,还疯疯癫癫的,谁也不怀疑她有些邪行的本事。 就说这刘荃,昨日去了太后宫里就没回来,众人都猜测,他怕是倒了什么大霉。公主关在慧园里明明什么也不知道,竟是铁口直断。 周嬷嬷亦狐疑,干笑一声,道:“公主说可惜,不知又是何意?” “我昨夜又给他算了一卦,发现那太岁,原来是个福太岁。” “何谓福太岁?” “福太岁么,乃是因祸得福之意,能将祸事接给别人,让正主消灾解难。”月夕道,“我算出来,刘荃这场劫难是有小人作祟,这福太岁,就会把祸事转到那小人身上,保刘荃安稳。” 说罢,她叹口气,道:“可惜他又不在这里,不然要是听到了这件事,定然高兴。”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周嬷嬷愈加面色不定,忙对外头道:“车驾备好了么,莫让太后久等了。” * 月夕走这一趟可谓兴师动众。 除了周嬷嬷唤了四十内卫守在寿安宫院子里,随月夕前来的慧园护卫则有十二个。月夕才跟太后行礼,将将坐定,赵福德也来了。 太后看到他,冷笑一声,道:“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请客吃酒呢。” 赵福德赔笑道:“皇上听闻太后病了,特令奴才前来探望。” “场面话就不必说了。”太后道,“你来了也好,当了见证,省的皇上又暗中生疑。” 说罢,她看向月夕,颇是和气:“听周嬷嬷说,你休养了一个月,精神大好了?” 月夕笑了笑,道:“确是大好了,这些日子,我还在园子里捉了好些蜈蚣,太后尝尝。” 说罢,他让阿莺把那锦盒拿出来。 听到“蜈蚣”二字,太后只觉额角跳了跳,看周嬷嬷一眼。 周嬷嬷忙上前,将那锦盒接了,却似拿着个烫手山芋一般,随即又交给一旁的内侍。 果然这癔症是好不了了。太后忍着汗毛倒竖的不适,心里想,这哪里还像个公主…… “前阵子,皇上看你有病在身,特地收拾了慧园,让你住在里头养病。”太后继续道,“如今你既然大好了,不好再占着那园子,我寻个时日,且先将你送回行宫去。” 月夕一怔。 竟还有这等好事?心里不禁一阵大喜。 她早就想回行宫去。过去听春儿说,那里看守松散,凌霄常偷溜出去。若她回去那里,一举偷溜回扬州,也不无可能。 按理说,那和亲的事既然搅黄了,皇帝早该将她踢回行宫里去。可他不知抽了什么筋,非要将她关在慧园里。。 最近,月夕多少有些想通了。皇帝怕不是担心凌霄和江东王里应外合,反了他吧? 这皇帝,向来是个两面三刀的做派。一头假装兄妹情深,说什么不惜为她违抗先帝遗诏;另一头却又不相信她,为了一个不知离宫多少年的江东王,不惜软禁她。 当真天下第一大别扭。 不过月夕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除了个公主的名号什么也没有,早做好久住慧园的打算。 不料,太后把机会送上门了。 月夕低头,沉默不语,唇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赵福德那头听了,也暗自叹息。 也不知是皇帝反骨,还是太后反骨。 这事,皇帝说了不愿意。他都病成这样了,这当娘的怎么半点不知心疼,反而还趁机做让他堵心的事? 他瞥了一眼月夕,想着这海阳公主虽然面上镇定,心里头还不知多高兴,这下她终于称意了。 “太后,”赵福德硬着头皮,道,“让公主住在慧园是皇上定下的,此事是否先跟皇上知会一声。” “皇上都病成这样了,这等小事还要皇上拍板么?”太后蹙眉质问道,“更何况,皇上口口声声说为了凌霄好,他又岂知凌霄不愿意回行宫呢?” 二人齐齐看向月夕。 月夕知道对着这些全身上下长着心眼的人,越是想要的东西越不能明说。 她露出犹豫之色,小声道:“我喜欢慧园……” “慧园多年不曾修葺,哪里有公主住那等荒僻之地的道理。”太后打断,道,“说是个园子,但和行宫没法比。你是不记得沙河行宫了?那里抵上三个慧园也不止。你不是和周嬷嬷说,慧园里无聊,没什么乐子么?行宫大不同,那后头就是围场,如今春草茂盛,踏青狩猎好不惬意。你又何苦被关在慧园里,跟坐牢似的?” 第八十章 福太岁(下) “可那是以前,我现在不喜欢了。”月夕睁着一双眼睛,似颇是无辜,“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宫殿,又是在荒郊野外,想想也瘆人。再说了,这个月来,我在慧园也过得不错,有好些乐子。” 太后一听乐子,脸沉下来。 凌霄和皇帝那档子见不得人的事,她还没追究,凌霄竟敢自己先提起来。 简直荒唐! 她看着月夕,却冷笑:“你莫不是舍不得张定安?” 赵福德听得这话,心中一惊。 “太后,”他忙提醒道,“皇上还在病中,望太后三思。” “皇上在病中,与凌霄何干?”说罢,她笑眯眯地看着,“你回我的话,是不是这样?” “确是舍不得。”月夕笑了笑,道,“可皇上昨日对我说,我与张定安不合适,会为我另择良婿。” 众人闻言,皆是错愕。 “皇上?”太后听着,露出狐疑之色,“你是说,你知道他是皇上?” “为何不知?”月夕睁着一双眼睛,露出讶色,“他和张大人都会去慧园看我,与我说话解闷。起初,我也以为他是御医,可后来,他说他是皇上,是我二哥哥。” 话音落下,四周一阵安静。 包括赵福德在内,所有人都看着月夕,错愕不已。 “哦?”太后的声音喜怒不辨,“你是说,皇上早就告诉你,他是皇上?” “他不说自己是皇上,难道还要扮成别人?”月夕似乎感到好笑,道,“莫非有人告诉太后,皇上来看我,不敢说自己是皇上,却是扮作了别人?” 太后沉吟,倏而将目光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脸色一白,忙道:“奴婢……奴婢昨日到慧园去,公主身边的棠儿说在里头说话的是张大人。后来太后将刘荃召过来,他也说,皇上让他守着慧园,不让外人知道公主住在里面……” “哦?”月夕却转向一旁的棠儿,道,“昨日周嬷嬷来,你跟她说来看我的是张大人?” 方才出来前,月夕已经对棠儿交代过怎么问该怎么答。 棠儿纵然懵懂不知,却也是宫里的人,见到这阵仗,马上明白了厉害。 “是奴婢看错了。”她忙跪在地上,红着脸道,“昨日皇上穿着一身寻常袍子,奴婢远远看着,以为是张大人……” “胡说!”周嬷嬷气急,指着她骂道。 “我再问一件事。”月夕不紧不慢道,“刘荃在太后面前是怎么说的?除了说他奉皇上的命令守着慧园,可还说了皇上假扮什么人?” 周嬷嬷张张口,竟是一时答不出来。 月夕心中有了底。 据她所知,皇帝自称张定安,只限在慧园里面。故而知情的,只有棠儿、赵福德和月夕自己。至于刘荃,他只管守在慧园外面,这样的事,皇帝定然也不会让他知道。故而只要棠儿、赵福德和月夕三个人咬死,便与别人不相干。 太后看着月夕,虽然冷着脸没有说话,心中却也是狐疑。 确是如月夕所言,除了周嬷嬷,没人说过皇帝假借张定安的名义去看凌霄。 但就连刘荃也没说过,进过慧园的只有皇帝。 既然张定安能进,那皇帝为何不能进? 可这么想着,她又觉得哪里不对。 昨日,她质问皇帝的时候,他也不曾否认,难道…… “此事,想来是误会了。”只听月夕叹了口气,道,“起初时,我见到皇上,以为他就是张定安来着,还唤他张大人。想必是有心人得知了此事,故意混淆,搬弄是非。” 周嬷嬷听着,只觉身上冷汗涔涔。 她自是知道自己如今百口莫辩。皇帝冒充张定安去见公主的事,是她言之凿凿地在太后面前说出来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证物证。只要这些人说子虚乌有,那便是子虚乌有。公主最后一句话说的,明里暗里指的都是她。 突然,她想到了公主说的那个福太岁,心中更是慌张。 公主说,刘荃那福太岁,会把祸事转到生事的人身上…… “提起此事,我正好也有一事,要向太后禀报。”只听月夕又道。 “何事?”太后问道。 “皇上来看我时,曾对我说,他时常为太后忧心。”她说,“太后关心他,事无巨细,多有叮嘱。皇上自是知道太后苦心,也知道自己常惹太后生气。可他一向讷于言语,太后责备时,恐自己说出什么话来让太后更加气恼,也总是不加解释。太后明鉴,皇上心中是念着太后的,若皇上将来有什么地方又做得不好了,太后切莫往心里去才是。” 这番话,倒是让太后心中倏而一动。 她想到了昨日打在皇帝脸上的那一巴掌。 他注视着自己,目光清冷,并没有多说什么。 就像从前的任何一次一样。 “他这么说?”太后问道,声音显然已经软了些。 “正是。” “他还与你说过什么?” “他说,在这宫里,他没有什么玩伴,只有我这一个妹妹。”月夕望着太后,道,“他没别人好说话,便只有来找我。” 太后沉吟,缓缓在胸中长吁一口气。 她又不咸不淡地问了月夕两句话,说自己乏了,让人送月夕回宫。 看着月夕离去的背影,太后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将目光看向周嬷嬷。 “太后,”周嬷嬷忙扑通一下跪在她跟前,道,“奴婢不曾胡说,奴婢是为了……” “我问你。”太后打断,“你果真见到皇上自称是张定安,去见凌霄了?” “这……”周嬷嬷声如蚊蚋,“奴婢不曾……” 太后哼一声:“你做的好事。” 周嬷嬷忙不迭地往脸上扇了几巴掌,又不住磕头:“是奴婢失察!奴婢该死!” 太后冷眼看着,却想起凌霄方才说的话。 ——“他说,在这宫里,他没有什么玩伴,只有我这一个妹妹。” ——“他没别人好说话,便只有来找我……” 太后面无表情,少顷,摆摆手:“罢了,起来吧。” 周嬷嬷擦了擦涕泗横流的脸,站起来。 太后拿起茶杯,喝一口茶:“凌霄不能留在宫里。” 一切似飞速急转,周嬷嬷愣了愣,目光一亮,忙道:“太后之意……” “就算变了性子,也仍是个祸患,看着让人堵心。”太后嫌恶道,“吩咐下去,备车辇。赵福德何在,把他叫来,跟我一道去看看皇上。” “公主……”回到慧园里,棠儿见四下无人,忙战战兢兢地问月夕,“现下怎么办?” “自是等着。”月夕微笑。 只要皇帝不蠢,她去行宫便去定了。 第八十一章 探病 永明宫里,病榻上的皇帝听着旁边小太监的话,皱了皱眉头。 “公主在太后面前这么说?”他问。 “正是。”小太监道,“赵公公先前吩咐奴才,让奴才就在角落站着,等他使了眼色,就马上回来向皇上禀报所见所闻,事无巨细都要向皇上说清楚。” 皇帝倚在隐囊上,没有说话。 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没想到,凌霄竟然在太后面前替他把话都圆了过来。 然后更大的尴尬又摆在了面前。 凌霄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份的?是一开始就知道,还是后来知道? 想到这一点,皇帝只觉脸上几乎挂不住,又是恼怒又是好笑。 好个窦凌霄。 他想,欺君都欺到这份上了。合着这些日子,她都在演戏,像看耍猴一样看他假扮张定安? 可不容他多想,外头来传报,说太后来了。 皇帝犹豫片刻,吩咐让人迎进来。 赵福德跟在太后身后,一眼看到那个小太监侍立在角落里,一颗心终于放了回去。 跟昨日的不欢而散不同,太后看上去心情不错,唇边带着笑。 “躺着吧,起来做什么。”她让太监将皇帝扶回床上,看着他,神色慈爱,“觉得如何?” “无大碍。”皇帝道,“听闻母后也病了,朕还不曾过去探望。” “老毛病罢了,不妨事。”太后看着他,叹口气,“你幼时身体虽差些,可十岁之后,就不曾生过什么病。我问过了太医,他说,也正是因此,才容易生大病,皇上该多多保重才是。” “朕知道。”皇帝答道。 这话不冷不热,太后却并无愠色。 “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他们去做。”她在皇帝的床边坐下,温声道,“你从前喜欢吃我宫里的桂花糕,虽不应季,倒也不难。做些给你吃,如何?” 皇帝看着她,淡淡道:“母亲若是为昨日之事过来,朕可再说一遍。朕对凌霄,只有兄妹之情。” 这话很是直接,让太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仍微笑,轻声道:“我来见你,也是为了这事。皇上既然拿凌霄当妹妹,便该为她多多着想。她是公主,如今也不曾犯什么错,总不能一直住在慧园里,不成体统。我想着,还是送她回行宫里去,如何?” 皇帝看着太后,心中明白,这是让步了。 他没说话,凝神思忖。 其实自昨日以来,皇帝一直考虑着一件事。他一直觉得,凌霄身上的诸多迷惑,该留在宫里关着,好好观察,才能探明一二。 尤其是她跟江东王的联系。她是先皇后的女儿,先太子的妹妹。当下皇帝刚即位,江东王若是有心拿她做文章,鼓动旧臣反对皇帝,乃是轻而易举,不可不察。 可这些日子,他其实一无所获。今日之事,更是让他明白了,这凌霄不但疑点颇多,自诈尸之后,还性情大变,学会了玩心眼。 一个有城府的人,越是看的紧,越是会防备。就算她图谋不轨,在这皇宫里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只会一出一出接着演,迷惑所有人。 倒不如…… “母后说的是。”皇帝的脸上露出浅笑,“是该让她回行宫去了。” 太后没想到皇帝竟是一口答应,有些诧异。 这是许久以来,母子二人头一回如此志同道合。 “至于日子,母后做主便是。”皇帝继续道,“羽林军指挥使田放,从前曾在行宫之中任职,就让他送凌霄回去。” 太后颔首:“如此甚好。” 说罢,她又道:“还有一事,我要与你商议。” “何事?” “我近来觉得闷得很,想找人入宫来陪一陪。”太后道,“你可记得你表妹季窈?我想把她接进来,在宫里做个女史,你意下如何?” 皇帝双眸幽深,看不出喜怒。 “后宫之事,由母后决断。”他说。 太后看着他,神色欣慰。 * 慧园里,月夕很快就得知了自己将回到行宫去的消息。 棠儿高兴得跳起来,说公主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当夜,月夕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出宫之后,她和凌霄各自归位。回扬州的路上,她兴高采烈地,却忽然发现皇帝拦在了路上。 他手里拿着一朵蔷薇,看着她,说,自己是来还她花的。 月夕有些错愕,看着那朵蔷薇,想起来。那是上次他来慧园的时候,她给他的。 那之后,他就被太后召见,急匆匆走了。 她觉得好笑,说既然给了他,就不必还。 皇帝却注视着她,问她,你真的什么也不会留恋么? 梦境纷纷扰扰。月夕睁眼时,已经天亮了。 她揉揉眼睛,觉得自己昨夜梦到了许多东西,可记得的,只有皇帝的模样。 他拿着一支蔷薇站在雨里,好像一幅画,好看得紧…… 月夕连忙晃了晃脑袋,想将那些无聊的东西甩走。自己真是无趣得紧,一朵花罢了,也能费这么多脑子。 早膳过后,月夕打了个哈欠,准备再回去睡一会儿,却忽听院子里一阵喧哗,而后,便见棠儿跑进来。 “公主,”她兴奋地说,“春儿姐姐来了。” 赵福德得了令,亲自带着苕华宫的人到了慧园,园子里一下热闹了起来。 春儿泪眼汪汪地搂着月夕,哭道:“公主怎么瘦了?他们可曾克扣公主的吃食,公主可是连生火也不会的人啊。” 月夕好好安抚了一顿,便看见赵福德的眼色,知道他有话要私下说。 她让棠儿安顿众人,转而邀了赵福德往珍禽园去。 “皇上和太后议定了时间,五日后便送公主启程去沙河行宫,公主意下如何?”赵福德问道。 五日后……月夕心里头一个浮起的念头——好快啊。 眼看着跟前的假山和池水,还有水中的锦鲤,她竟有些许不舍。 可她终究是个过客。 “定了就好,无妨。”她答道。 “那奴才便这么回皇上了。”赵福德说罢,又道:“皇上还让奴才向公主问句话,明日中午,他在永明宫摆膳,想请公主过去。” 月夕只觉心头一动。 到底是来了。 自己在太后面前说了一场诨话,皇帝作为事主,就算暂时跟她一起蒙混过关,也终究是要兴师问罪的。 第八十二章 午膳 (上) “那是甚好。”月夕笑道,“此去行宫,再见不知何时,和皇上辞别也是应该的。” “那明日中午,奴才便遣人来接公主。”赵福德道。 看着他离开,月夕立在园子里,听着春儿和棠儿她们在屋子里欢声笑语,却忽而觉得四周空旷得很。 很是奇怪,一切如她谋划,心愿达成。 可她并没有一点高兴的劲头。 她走到池边,看着池子里的锦鲤发呆。 没多久,连春儿也察觉了她的异样。 “公主是否不高兴看见我?”她噘着嘴道,“否则怎么从早上起就一脸闷闷不乐的?” “你别多想。”月夕笑了笑,“我不过昨夜没睡好,没什么精神。” 这春儿跟凌霄一样不识趣,听她说没精神也没点眼色,径直凑上前道:“公主,听说我们要回行宫去了,回了那儿又是咱们的地盘,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是么?” “可不是。”春儿兴奋道,“咱们去围场骑马去,趁着蚊虫还不多,骑一整日可好?” 不好,她想一想就腰酸背痛。 月夕抿抿唇角,没答话。 “公主……” “春儿姐姐。”棠儿那院子里慌忙唤道,“我瞧那墙角有老鼠,你快帮我看看,我害怕!” 眼看着棠儿急的直跺脚,春儿边撸袖子边骂道:“你怎的还是一样没用,这些日子是怎么活过来的?在何处?” 棠儿虚虚一指,回头向月夕一笑,眨了眨眼睛。 没想到,到头来,却是棠儿最会看眼色。 她趁着春儿不在,便唤了个小太监,拿起凌霄的书匣子,和她一道送回清风阁。 凌霄原本就将日记藏在这里,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她抚摸这书匣上头的石榴花浮雕,恋恋不舍。 就这样走了么? 明日毕竟要去和皇帝聊天,多读些过往也不赖。 趁着天色还早,她便打发了小太监,在清风阁的书库里席地而坐,又翻起凌霄的日记。 ——二哥哥吃了张定安的仙丹,已经病了十日。母后不许我去看他,说二哥哥如今虚弱,要好好休养。可我心里头知道,母后是讨厌丽嫔,不想我跟她说话。 我什么都知道。 于是,我趁着丽嫔给母后请安的空档,偷偷溜去见二哥哥了。 二哥哥遭了苦,人瘦了一圈。 天杀的张定安,我又在心里头把他骂了一遍。若不是他那天哭死哭活地求我别说,我铁定让母后好好惩治他。 二哥哥醒过来,见了我,挺高兴的,问我怎么来的,我说从窗户溜进来的。 他又不笑了,问怎的不从正门那里?是否皇后不让我来? 我跟二哥哥说,别管母后,虽然我和二哥哥并非一母同胞,可二哥哥也是是我兄长。我来探望兄长,天经地义。 我说话时还学着戏里的大胡子拜把子时的语气,又把二哥哥逗乐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欠二哥哥的。同样都是父皇的子女,为何二哥哥总是遭人眼色? 不明白。 日后,我可要多多保护二哥哥。 ……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又下雨了。 如此看来,凌霄和皇帝小时候的关系很好,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坏的呢? 月夕看着后头几十卷的线装本,一时头皮发麻。 想来是看不到了。 罢了,就这样吧。 她把书匣推入柜子里,关上。 房门支呀一声,这屋子又重新被关上。 * 次日巳中,赵福德的人便到了慧园,接月夕到永明宫用午膳。 临行前,棠儿装了一袋子香丸,道:“公主上回给太后带了蜈蚣干做见面礼,眼下没了,不若送皇上两颗香丸?” 月夕不由地又想起那日和皇帝一道摘花的场面。 “不必了。”她说,“御用的东西考究,我这丸子上不得台面,留着我们自个儿慢慢用吧。” 永明宫建在高台上,雄浑庄严,月夕还未到就见着见着了它的巨大屋顶,仿佛直插乌云。 这么大的宫殿,就只住着一人。 月夕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最后一场仗了,尘埃落定,不必紧张。 赵福德早在殿前等候,作了礼,便走在前头,领她行至殿中。 才到殿门上,月夕隐约嗅到药味,而后听见里头传来两声咳嗽。 “皇上,公主来了。”赵福德在外间唤道。 “进来吧。”那声音带着些许鼻音,叫她恍惚以为是另一人。 可入了殿中又瞧见,人还是那人,只是身着燕服,肩上披了件长衫,显得身形颀长。 皇帝看过来,,道:“你来了。” 月夕顿了顿,才想起做礼,道:“拜见皇上。” 这是两人第一次有模有样地见礼。 “坐吧。” 只听皇帝淡淡道。 月夕应下,坐在椅子上。 四周的小太监随即上来服侍,奉上茶水和点心。 月夕没有动,只看着皇帝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仿佛他去慧园看自己的时候一样。 四目相对,已然没有了秘密。 “你该知道朕想问什么。”皇帝道。 月夕道:“昨日在太后面前,我也是事急从权,还请皇上莫怪。” 皇帝看着她,面无表情。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日夜里。”月夕道,“我梦见了太子哥哥,然后,就梦见了皇上,看到了皇上的模样。” 说罢,她眨着眼睛:“皇上为何要瞒着我,说自己是张定安?” 那眼睛明亮,有那么一瞬,皇帝几乎要信了她果真清纯无辜。 “自是为了不激你。”皇帝道,“你先前因为与我争吵差点死去,自是认不得我这仇人才是最好。” 这回答,倒也不算离谱。 月夕轻叹一声:“若非我自己想起来,岂非成了大误会。到了太后面前,她问起来,只怕也要闹起风波。” 说罢,她望向皇帝,巧笑倩兮:“我从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玩笑,还请皇上切莫当真。” ——我喜欢你…… 那些话语犹在耳畔。 “说开了也就好了。”皇帝轻描淡写,“朕不会当真。” 见她看着自己,皇帝挪开目光,道:“回行宫的事,你都准备妥当了?” “准备妥当了。” 皇帝颔首:“那行宫你住了多年,比慧园熟悉,也似这宫里一般处处有规矩束缚。朕思来想去,你在行宫里终归是自在些。什么时候想回来也无妨,遣人来说一声,朕令人去接你回来。” 月夕望着他:“真的?我想回来便能回来么?” 第八十三章 午膳 (下) “自是真的。”皇帝道,“为何不要你回来?这里是你的家。你如今不记得,可你小时候和朕说过,朕与你虽不是一母同胞,可朕就是你的兄长。至于太后,你不必顾忌,朕会与她打好招呼。” 幸而月夕昨晚看过,否则凭着二人如今的关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凌霄曾经说出过这番话。 月夕忽而觉得,皇帝对凌霄当真挺好的。 “其实今日将你叫来,是有另一件事情想与你解释清楚。”皇帝忽而又道。 “何事?” “关于三月的时候,你与朕在御书房争执的事。”他说,“你还记得么?” 月夕没想到皇帝会主动说起那事,倒是来了精神。 “不记得了。”月夕老实道:“春儿说那日在御书房,只有我和皇上两个人。不过外头都在传,我和皇上争执的是和亲之事。”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那日来找朕,所谈之事,其实与和亲无关。” “哦?那我们说的是什么?” “先太子的死。” 月夕怔了怔。 “先太子?” “朕与太子素来不睦,太子恰好在先帝病重时战死,让朕得了皇位,于是便有传言说是朕害死了太子。不知是谁有心将这话传到了你耳朵里,你信以为真,便以此来质问朕。” 月夕明白过来。 虽然不知真假,但这确实是凌霄的做派。 不过月夕猜测,凌霄或许并非听信谗言,只是借机发挥,宣泄对皇帝的怨恨。 她沉吟片刻,道:”皇上曾跟我说,和亲一事并非皇上的主张,而是先帝遗命,不知那日在御书房是否跟我说明?“ “不曾。”皇帝道,“你那日压根听不进朕的话,朕尚未来得及解释,你就气晕了。” 月夕:“……” 窦凌霄。她心想,不愧是你。 “若我那时听进去了,”月夕问,“皇上会想办法让我不必去和亲么?” “自然会。”皇帝认真地说,“凌霄,朕不会将你推到那条路上。你知道若朕当真要你去和亲,那些丘国使节压根不会知道你得了癔症,该去的你还得去。” 这个月夕倒是相信。 她向来有那个觉悟,皇帝还是这皇宫的主人。她再怎么闹还是要看主人的态度。 那时她假装癔症,皇帝不曾露脸、也不曾阻止,多半就是纵容了,所以她才敢放开了胆子装疯卖傻。 “那时,你必是在想,若先太子在,便不会让你去和亲了,是么?”皇帝道。 月夕有些讪讪。 “我真的不记得了。”她老实道。 皇帝不置可否,只注视着她。 “朕今日召你来,其实最要紧的,只有一句叮嘱。” “什么叮嘱?” “日后,兴许会遇到一些人跟你说些关于朕的话。”他缓缓道,“若是遇到,朕望你多想想、多问问。朕是你的兄长,会为你周全考虑,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月夕笑了笑。 心里想,若他是寻常人家的兄长该有多好,那这句话兴许是真的。 说话间,赵福德那头已经传了膳,唤二人到花厅用膳。 无意中,她瞧见屋子一角的高案上,一方玉瓷瓶里插着一朵粉色的蔷薇,正是她送他的那枝。 莫名的,心底似被什么触了一下。 皇帝还在病重,并无胃口,碗里盛了药膳。其余一桌子珍馐佳肴,都是给月夕准备的。 御膳房显然是照着窦凌霄的胃口准备的,以肉食居多。 皇帝自己还充起了主人,拿个了小碗给她盛了满满一碗肉汤,让她快吃。 殊不知月夕吃的清淡,看着汤里的油花,只觉得肚子阵阵不适。 正在为难之时,外头便有小太监来传,说寿安宫来了人。 皇帝并不说话,只一个劲地给月夕布菜。 赵福德赶紧出去看,是哪个没眼色的这个时候来,不一会儿连他也不得不回来禀告:“皇上,周嬷嬷带着季女史来了。” 季女史? 月夕愣了愣,这名字,倒是头一回听到。 皇帝想起来,昨日,太后确是提过,将季窈召入宫中,给一个女史的位子。 他仍旧夹菜,头也不抬地问:“怎么这个时候来?” 赵福德犹豫片刻,才道:“女史亲自下厨给皇上熬了汤,想让皇上午膳时喝上……” 月夕眉梢微挑,嗅出了不一般的意味。 赵福德劝道:“皇上,女史人都到了门口了,手里提着汤,任谁拿也不让,不好让她再拎回去吧?” 皇上叹息:“让她进来。” “是。” 月夕当做不知道,只低头吃饭,便听皇帝道:“季女史名季窈,是太后母家的亲戚,你过去也认识,想必也不记得了。” 月夕“哦”了一声,看着他,问道:“此前皇上自称定亲了,莫非是跟这位女史?” 皇帝:“……” 这人记性倒是好,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她先前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朕尚未定亲,那时是胡说的。” 月夕笑了笑。 皇上又清了清嗓音,道:“不过太后确实意属季窈,你也瞧瞧,看是否喜欢这个嫂嫂。” 月夕嘀咕:“我若不喜欢,皇上就不娶么?” “你若不喜欢,朕不至于不娶。可你若有喜欢的,可跟朕举荐?” “举荐?”月夕眨眨眼,“选后又不是选官,还得看皇上喜欢不是?” 只见皇帝淡淡地说:“都一样。” 月夕还未来得及问都一样是什么意思,就听见殿外的脚步声,而后便看见周嬷嬷和一个女子,笑盈盈地入了殿里,进了暖阁,和皇帝见礼。 “免礼。”皇帝道,“过来坐,吃过了么?” 季窈笑道:“才熬了汤,先给皇上送过来,还未来得及吃。” 皇帝便跟赵福德吩咐,让他添了碗筷和菜。 季窈落座,看见月夕,也盈盈行礼,微笑道:“原来公主也在,真是巧得很。” 巧什么巧,她向来不信有什么碰巧的,更何况旁边跟着周嬷嬷。月夕心想,还装作是刚刚才发现她坐在这里。 她打量着季窈,也笑了笑。 “你是何人?” 余光里,她瞧见皇帝瞥来的目光,似乎看透了她在明知故问。 第八十四章 女史(上) 季窈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讶了一下。 周嬷嬷赶紧帮忙解释,道:“公主想必是记不得了,这位是安国公家的小姐,闺名季窈。公主小时候,她还曾进宫来跟公主玩耍。” “原来如此。”月夕颔首,看了看她手里的食盒,“这是汤?” “正是。”季窈温声对皇帝道,“是鸡汤,有许多温补之物,皇上受了风寒,喝了正好。” 旁边的太监忙将食盒里的小汤罐取出来,季窈亲自盛汤,舀在了小碗里。 月夕看去,只见那汤碗里摆得十分好看,色味俱佳,想来确实是精心炮制。 皇帝拿起汤匙,品尝起来。 季窈看着,双眸中盈盈生光。 “味道甚好。”只听皇帝道,“你有心了。” 季窈露出羞涩之色,声音温柔:“皇上喜欢便好。” 月夕继续吃着碗里的饭菜,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香了,食之无味。 这午膳,有季窈和周嬷嬷在旁边服侍,反而吃得快。月夕和皇帝谁也没有废话,只各吃各的,没多久,太监们过来将盘盘盏盏收拾了去。 月夕看着季窈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还要给皇帝奉茶。 她拭了拭嘴,起身道:“皇上歇息吧,臣妹就此告辞。” 皇帝却道:“你且留下,朕还有事要说。” 说罢,他看向季窈和周嬷嬷:“你们回去吧,太后若问起,就说朕这边一切都好。” 二人忙应下,行礼告退。 月夕看着季窈那款款而行的模样,似乎恋恋不舍,唇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 “原来这便是太后为皇上选的皇后。”她说,“我的嫂嫂?” 皇帝喝一口茶,看她一眼:“你不喜欢?” “皇上哪里看出了我不喜欢?” “你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月夕不置可否,只道:“她看起来颇是大方,倒是当得起大场面。” “朕周遭的人,一个比一个当得起大场面,她这样并不稀奇。”皇帝道,“你也一样。” 凌霄可是公主,居然拿她跟这季窈比。月夕嗤之以鼻。 “要娶妻的是皇上。”她说,“与我无关,也与太后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 “自是皇上自己。”月夕道,“我一直以为,要过一辈子的人,至少要正经挑个自己喜欢的。” 她说话的时候,神色很是认真。 ——你要是喜欢一个人,眼里便只会有他。满世界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别人。 皇帝蓦地想起她那日说过的话。 “朕要娶的是皇后。”他说,“母仪天下,岂可随心所欲。朕坐在这个位置上,必定有得有失。” 月夕不由冷笑:“原来皇上早已经打定了主意,太后给你塞谁你就要谁,还自我安慰,这是顺应天意。也不知道是皇上娶妻,还是太后娶妻?” 皇帝冷声道:“你不觉得你管得多了些?” 月夕张张口,一时无语。 他说得没错,自己确实管得多了些。 她什么也不是,甚至不是真正的凌霄。 月夕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就此告辞。” 她说罢,头也不回地走,经过那屋角,毫不犹豫地带走了瓷瓶里的蔷薇。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怔忡,少顷,不由苦笑。 谁说她性情大变。 这怒发冲冠不管不顾的模样,俨然就是从前的窦凌霄回来了。 * 春儿看月夕气冲冲地从大殿里出来,赶忙迎上去,小声问:“公主又和皇上吵架了?” “没吵,人家开心着呢。”月夕说着,冷着脸,自顾往前走开。 春儿看着她,很是惴惴不安,连忙跟上。 “公主。”她苦着脸,“我们就要回去行宫了,你有脾气可千万忍着,别让皇上一个不高兴,又把我们拘了起来。” “知道了。”月夕说罢,将那蔷薇递给春儿,上了步撵。 “哪儿来的花?带回去养着?” “找地方扔了。”月夕冷声道。 当夜,月夕又做了许多梦。 她梦见慧园里里外外都装点成了红色,赵福德喜气洋洋地跟她说,皇上今日大婚,公主记得来喝喜酒。 月夕吃一惊,赶紧跑出慧园去看,只见永明宫前铺着长长的红毯,皇帝正牵着一个女子步入宫中,而后宫门紧闭。 她一着急,骤然醒了过来。 周遭昏暗,只外间一盏萤灯,窗外传来虫鸣和细雨声。 她坐起身来,烦闷地揉了揉头发。 她究竟在做什么? 为何发脾气,为何要带走那朵蔷薇,皇帝又要如何想她? 这几日,为何想起皇帝就心头乱跳?莫非是入戏太深,把自己绕进去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拍了怕自己的脸,心里疾呼,让自己清醒,关键时候可不能犯诨。 想起白日里的事,月夕其实有些后悔。 莫非窦凌霄真的上身来了,连累她做事也变得冲动起来? 她忽而想起了自己说的话, ——你要是喜欢一个人,眼里便只会有他。满世界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别人。 月夕愣在当下, 自己当真是魔怔了。 * 离回行宫还有两日,春儿和棠儿待会回苕华宫收拾细软,月夕一人在珍禽园里麻木地喂鱼。 从昨夜起,她强迫自己什么也别想,等熬过去这两日,就好了。 可偏生有人要给她添乐子,护门太监来禀,季女史来了。 她瞥了那小太监一眼,问:“过去有人来,不是径直打发回去的么?” 那小太监反倒给月夕问的愣住了,讪讪道:“奴才以为公主需要人解闷,故而问一句。公主若不愿意,奴才这就打发回去。” “罢了,你这才打发,别人不就说我不乐意见了么?又给我添污名。带进来吧。” 小太监赶紧称是。 不多时,便看见小太监领着季窈进来。 季窈的身形修长,步态舒展,一看就是跟人学过的, 她含笑着行至跟前,对月夕做礼。 “不必多礼。”月夕道,“我还以为你又做了汤,来给我送些。” 季窈笑了笑,道:“公主若是想喝,我明日就为公主做来。” 月夕也淡笑,指了指跟前的石凳,让她坐下。 “来见我何事?”她问。 “太后说,公主一人待在慧园里,颇是寂寞,从前皇上常来跟公主说话,让我有空也来陪一陪公主。” 第八十五章 女史(下) “哦?”月夕心道,原来如此。不是打着跟皇帝偶遇的主意,就是打着来探听皇帝消息的主意。 “我每日只待在此处,外面的事,确实知之甚少。”月夕故意道。 “当下就有一件大事。”季窈随即道,“公主可知,皇上下令采选了?” 月夕心里头一咯噔。 她喝着茶,面不改色:“是么?不过皇上采选,天经地义的,倒也没什么奇怪。” “话虽如此。”季窈垂眸,修长的睫毛扇了扇,道,“可昨日的还不是这样的。皇上为了节省用度,一直不允采选。” “那兴许今日有钱了?”月夕说罢,也不由得笑了笑,“我也不是他的亲信,亦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 “可皇上却说,和公主有关。” 月夕一愣。 “跟我有什么关系?” “皇上说公主劝他要多选选,找自己喜欢的人。皇上就说,言之有理,是该找一找,于是便开了采选。” 月夕抽了抽嘴角。 皇帝那婚事的难题,月夕自然是知道的。 自从他登基,太后就一直张罗着采选,要往后宫里塞人。可皇帝一直不肯,理由还颇是冠冕堂皇,说自己刚即位,朝政未定,不打算考虑这些事。 但月夕观察下来,这并非是什么真心话。 太后强势,在后宫里说一不二,不用想,也知道这选秀最终选进来的,未必是皇帝喜欢的,但一定是她看上的。这样,她将来仍可牢牢把握着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皇帝显然是有自己的心思的,并不打算让太后如意,所以索性将婚事搁着,连选秀也不开。 也是因此,母子二人不知道闹了多少回。 当然,皇帝毕竟是皇帝,正当年轻,没有立后也没有子嗣,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这事迟早要办,只是缺个台阶罢了。 月夕心想,万万没想到,自己成了那个台阶。 月夕也不知皇帝脑子里搭错了哪根筋,竟一个招呼不打地将她拖下水。 莫非是报复她昨日发脾气?她心存怀疑。 可无论如何,她才不会平白吃这哑巴亏。 月夕露出诧异之色,道:“你们倒是信了皇上的。皇上是个有主意的人,选后这么大的事,岂会听我一面之词?” “公主的意思是,公主没说过这话?” “说是说了,却不是这么个说法。”月夕道,“是皇上昨日说要给我挑驸马,我瞧着没个顺眼的,便说再挑挑,日后要过一辈子,总要挑个自己喜欢的,你评评理,我这话有甚错处?他倒好,移花接木,把我的话顺去用了,分明是他自个儿想选了。” 季窈轻笑,道:“原来是这样。” 月夕叹口气:“太后她老人家,怕早就认定我是罪魁祸首,也不知是否恼我。” “太后怎会恼?”季窈道,“皇上终于肯为终身大事考虑,太后自是求之不得。” 月夕听着这话,却不相信。 皇帝愿选秀,自是好事,却未必遂太后的心意。毕竟皇帝说了,他要找自己喜欢的。这话意味着,他未必会听太后的。 不过跟这个比起来,季窈来找自己说这个,更是耐人寻味。 月夕只笑笑,低头喝茶。 季窈又扯了些闲话,果然按捺不住,小声问:“公主,你是不是不想去行宫?” 月夕瞥了她一眼,露出无奈之色。 “太后执意如此,我也无法。” 季窈轻叹道:“公主乃万金之躯,行宫那等偏鄙之处,岂可住人?”说罢,她压低声音,“公主若不想去,我可替公主去跟太后说一说。公主放心,太后不会看出是你的主意。” 月夕目光一闪。 她万万没想到,季窈竟来跟她交易。 “还有这等好事?”她笑了笑,“那我要做点什么回报你?” 季窈的脸上露出些许羞赧之色。 “岂敢图回报。”她轻叹一口气,道,“我不过是看着公主身处困境,想帮帮公主罢了。” 说罢,季窈轻轻握住月夕的手,道:“我知晓,自先太子、先帝和先皇后离世,公主在孤身无依,便是在宫中,也没了可亲近的人。尤其在这后宫里,人人都是鬼精的,惯于踩低捧高。公主没有自己人,无人能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说话,自是要吃不少苦头。我幼时也曾做过公主伴读,能为公主做事,乃是我三生之幸。” 这话说得肉麻。 不过月夕却品出了其中的意味。 她脸上也浮起欢喜之色,也叹口气,道:“难得你能这般为我着。我何尝不知道这宫中要有人能为我说话才是,可父皇母后和兄长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了贴心的人。” 季窈见似有了苗头,心中一喜。 她正要再说,却见月夕话锋一转:“不过自上次那场变故以来,我已经醒悟。这宫中既然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我也不打算留下。既然太后要我去行宫,我自去便是。那里虽不及宫中好,却颇是清静,也免得许多人盯着我,似坐牢一般。” 季窈愣了愣,全然没料到月夕竟这么说。 她大约以为月夕没听明白,忙道:“公主此言差矣,于公主而言,留在这宫中才是最好的。” “哦?怎讲?” “太后在替公主选驸马,公主若不留下,又如何确保太后所选驸马就是公主心仪之人?” 月夕听罢,摇摇头,笑道:“我留在宫中又如何?我又不是皇上,婚姻之事,就算我想找个心仪之人,也只能由太后和皇上做主,我若碍手碍脚,反而招人憎恶。” 季窈看着她那坚决的模样,似有些欷歔。 “可惜沈公子不在了。”她说,“若他还在,公主定然不会这么说。” 轮到月夕愣了一下。 “沈公子是何人?”她问。 “公主果然不记得了。”季窈微笑,“沈公子,就是沈家的小公子沈劭。我记得小时候,外头曾有一阵传过,公主和他看对眼了,要定亲来着,可惜沈家出了事,便不了了之。” 月夕看着她,定定的。 她印象里,凌霄在日记中并没有提到这件事。 “沈家?”她问,“是哪个沈家?” “便是扬州来的沈家,当年是封了侯的。先帝对他们家可是宠得很,曾轰动一时。” 扬州…… 月夕越发没法把这当做巧合。 第八十六章 惊闻 一颗心扑扑撞着,月夕忙问:“沈劭的名字什么个写法?” “这我可不知。”季窈道:“只知道是这么念的。” 月夕紧盯着她:“你可还记得,那是哪一年的事?” “那我却还记得。”季窈道,“我记得那年秋猎,沈公子大放异彩,拿了头名,今上只得了第二,颇为失落,因此受了太后的责备。那时,我还陪着皇上说了好些话。” 她说着,脸上浮起一抹绯红:“那一年我十岁,是正兴十七年。” 扬州的公候,姓沈,若月夕没猜错,季窈所言的公候是常阳侯。 常阳侯沈家在扬州的根基很深,沈姓亦是大姓。沈家旁系子弟无数,当年被皇帝流放的是嫡系一支。而沈家的爵位紧系于此,嫡系倒了,或被流放,或被贬为庶民,旁系也逐渐没落。 沈劭是晏大去江西行镖时救下的,一直被说成九江人,月夕一直未曾把他跟扬州沈家联系在一起。 更重要的,还来自于晏大的隐瞒。 有一阵子,正气堂里盛传沈劭是晏大的私生子,月夕曾质问沈劭的来历:“爹爹向来对沈劭的身世讳莫如深,莫非他当真是爹爹的私生子?” “胡说八道。”晏大斥道,“我晏大只有你一个女儿,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你母亲的事。” “那爹爹为何不说明白。”月夕急道,“外头风言风语的,传的那样难听,爹爹可别说没听见?“ 晏大那时看她委屈,便跟她说:“阿劭的身世不好说,他父亲遭了罪,他无故受牵连,后来偷偷跑出来,免了一死。阿劭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帮了爹爹不少。爹爹救过他,就不能再害他性命。你就当帮帮爹爹,可好?” 那事,到此为止,月夕又哪里会去查九江究竟有哪个姓沈的遭了罪,而沈劭又是谁的儿子?更不会联想到常阳侯那死于流放路的幼子。 可季窈口中的常阳侯公子,真的是正气堂的沈劭么? 月夕听罢,已然无心再跟季窈废话。她推说自己又头晕了,打发走了季窈,匆匆入了清风阁,再次翻出了凌霄的日记。 凌霄的日记从正兴十二年记到正兴十九年,她翻了头尾,就是没翻中间,怪不得错过了。 不翻不知道,正兴十七年是多事之秋。 那年,凌霄的乳母曾氏意外溺死在御花园的水塘,种种迹象指向当初的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未料凌霄却出面力保窦泓,最后那案子成了悬案, 而二皇子却还是因此受累,错过了另一件大事。 那年,先帝大力改革朝政,广纳谏言。 常阳侯沈罄上书,列出十条施政举措,条条针砭时弊,轰动一时。 先帝十分赞赏,召沈罄入阁,主持改革。为表尊崇,先帝原本派二皇子窦泓南下迎沈罄入京,却因曾氏之死作罢,改由太子亲赴扬州。 那趟南下的收获颇丰,太子不仅相中了沈罄的长女沈仪,欲迎之为太子妃,还带回了常阳侯公子沈劭,为东宫詹事府少詹事。 沈劭,确实是那二字。 月夕一时难以置信。 可常阳侯公子分明已经死了。 莫非是同名? 她一目十行地搜索着沈劭的名字。 真多。 自从沈劭进京之后,凌霄的日记里,“沈劭”二字无处不在。 幸而后来的日子并没有太长,不至于让月夕找的太辛苦。 仅仅一年多,正兴十八年冬,改革失败,常阳侯沦为弃子,被削去官职、侯爵,风光百年的沈家被贬为庶民,沈罄并兄弟、儿孙十五口男丁流放至贵州。但祸不单行,流放至江西之时,沈罄一行遭遇劫匪,官兵不敌匪刀,致众人死于非难,其中自然包含初露锋芒的常阳侯公子,沈劭。 月夕震惊无比。 正兴十八年冬,江西,时间和地点都对上了。晏大就是在那时救回了沈劭。 沈劭确实是当年的常阳侯公子。 可更让她震惊的是,凌霄明明认识沈劭,却从未告诉她,一直将她蒙在鼓里。 她一直以为,沈劭是他二人共同的敌人。 不是,从来不是,沈劭只是她一个人的敌人,对凌霄而言,兴许是……心上人。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凌霄的日记。 里面的文字,慷慨激昂。 ——太子哥哥说阿劭在流放路上遭了劫匪,被杀死了。 真真天大的笑话。 阿劭武功高强,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区区几个劫匪何足挂齿? 这必是阴谋,是有人用下三滥的手段害死了阿劭。 我想去找父皇,求父皇替阿劭主持公道。可哥哥却拉住我,说不能去、不能查。他何尝不曾替阿劭请过情?可父皇为常阳侯所累,被朝臣围堵心力交瘁,不愿听到一个沈字。 我质问哥哥,他是太子,我是公主,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阿劭死于非命么? 哥哥没有说话,良久,才对我说,正因为他是太子,我是公主,才不能做非分之事。 我不明白。。 我哭着问哥哥,阿劭做错了什么?父皇是天子,哥哥是储君,为什么独独不能放过一个沈劭? 哥哥说,阿劭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后他又说要我再禁足三个月,哪里也不许去,还美其名曰为我好。 我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我恨父皇,我恨哥哥,我恨那群天杀的道貌岸然的朝臣,是他们害死了阿劭。 接下来,凌霄的日记更是无处不是悲愤。 ——我梦见了阿劭,浑身是血,倒在山中的雪地里,饥饿的乌鸦分食他的肉体。可怜的阿劭。我恨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今天试着翻墙出去,却被师父逮个正着,我求他放我出去,我想去江西。我昨夜梦见阿劭没有死,只是身负重伤,若我不去救,他就要活活被饿死在山里。可师父却一遍又一遍地说,没有活口,阿劭死了。 他们都是骗子。 …… 月夕合上凌霄的日记。 天色昏暗,又要下雨了。 她的思绪纷乱如麻。 她一直以为,她和凌霄虽然萍水相逢,却惺惺相惜。 凌霄为了她,不惜以身犯险,不惜砸下重金。 她曾感动得一塌糊涂,可如今看来,却是她自作多情了。 窦凌霄必是早已经认出了沈劭,她这么做,很难说不是为了沈劭。 都是相互利用罢了。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月夕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第八十七章 拿捏(上) 扬州的凤凰楼前,一辆马车徐徐停下。 掌柜看了眼那车,不管手上坐着什么,也不管在跟谁说话,一律抛下,笑吟吟地迎了上去。 那是扬州知府万崧的马车,可里头下来的却不是万崧,而是个面生的后生。 那人穿着讲究,面容白净,嵌了一双桃花眼,看人眼神颇为犀利。 “公子大安,用膳么?”他殷勤地招呼道。 那人道:“我找正气堂的晏堂主。” “哦,堂主早到了。”掌柜笑着将人带到了二楼雅间。 刚一开门,只见凌霄一脚搭在另一张椅子上,笑道:“大人果然贵人事多,叫我好等。” 张定安见了,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坐没坐相,典型的窦凌霄。 他其实很是恍惚,觉得自己大概得了癔症。 眼前这人,虽然不是窦凌霄的样子,却处处都有窦凌霄的影子。 掌柜请张定安入座,给他沏了茶,便退了出去。 “你倒是爽快。”张定安抿了一口茶水,道,“若非一大早收到你的来信致歉,你如今就坐在牢里了。” “我知道大人的脾性。”凌霄给他递上点心,笑道,“大人昨夜虽然不由分说地将我抓入刑房,但公事公办,半点错处没有。是我被吓着了,一时冲动了,率先动了手。都是自己人,我合该给大人赔个不是的。” 自己人? 张定安不废话,问:“你究竟是何人?” “大人觉得呢?”凌霄笑了笑。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么?或者你答我,你跟海阳公主是什么关系?” 凌霄琢磨着给自己安个威风的名号,问道:“昨日说着,大人是皇上的钦差?” 张定安嗤笑一声:“查你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用的上钦差?你太给自己长脸了。本官是皇上的特使。” “哦。那我就是海阳公主的特使。” 张定安面色沉下。 这胡诌的,张口就来。 他不快道:“胡说八道,公主哪来的特使?” 凌霄眨眨眼道:“大人瞧不起公主,还是瞧不起特使?照品阶而论,公主乃是正一品,府第规制与正一品并用,而大人不过八品太医。再者,特使没有品级,说白了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我俩差得没太远,大人好歹心平气和些。” 张定安一时哑口无言。 他向来都是拿着自家亲爹二品大员的名号招摇撞骗,什么时候提过自己正八品的衔儿? 被人揭了短,只觉扎心的痛。 可他张定安毕竟是见过世面的,面不改色地说:“谁跟你说品级了,我是说公主从未跟我提及特使一事。” “她忘了。”凌霄道,“你也知道她最近记性不好。” 这理由简洁,却叫人没法反驳。 张定安狐疑地打量她。 凌霄死而复生,而后得了癔症是满城皆知的,但不记事这个毛病,知道的人却不多。 若此人能说出这点,兴许她和海阳公主的关系确实不一般。 “你是何时派来的特使?”张定安问。 “去年就来了。”凌霄道,“公主让我来盯着那尊古董观音,恰好我正气堂和隆兴号走的近,便由我家的镖师押镖。只是后来丢了镖,我爹又去世,门派中纷争不休,就一直耽搁在这儿没回去。这些公主都知道,只不过她都不记得了。” 凌霄说罢,感慨这招真好用,左右是给自己甩锅,日后背起来轻而易举,不怕锅掉地。 “你浑说。”张定安道,“我查过,那尊观音像是给长沙府的一位女居士买的,跟公主压根儿没关系。” “这你还想不到?”凌霄道,“那居士就是公主的人,大人查案,还是要仔细些才是。” 张定安狐疑:“公主买个观音像,为何不径直送入京中?” “那你得问公主。”凌霄理直气壮地说,“公主是这么吩咐的,我只管办事。” 张定安再度被呛得哑口无言。 不用想,若是去问凌霄,她又是不记得。 这些话,虽然张定安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一时挑不出错。这来龙去脉,似乎处处说得通。 他喝一口茶水,定了定神,道:“你就坦白跟我说,此事究竟和江东王有无关系?” “江东王?”凌霄困惑道,“我就不明白了,大人为何从昨夜起就一直提江东王?公主不过买个观音像,能和江东王有甚关系?是她钱不够,还是面子不够?左右我想不明白,大人给我指点指点?” 她摆出一副虚心的架势,倒叫张定安心虚起来。 仔细回想,窦凌霄确实提过江东王。 她的意思是,寻着了佛像,便先寄放在江东王那儿;若是寻不着,还要让江东王替她把钱要回来。 这听起来没有错处。可偏生窦凌霄那时把他当成了江东王的人,叫他以为江东王和窦凌霄暗中有勾结,于是把这桩买卖越想越复杂。 可假若这桩买卖,就单纯是一桩买卖呢? 张定安愣住,只觉得后背溢出了冷汗。 那他岂非无功而返? 那他在皇帝跟前信誓旦旦立下的誓言,言之凿凿抓住江东王的狐狸尾巴,岂不成了一堆废话? “大人怎么了?” 凌霄看他脸色越发沉重,问道。 张定安没答话,只又喝了口茶,心思飞转。 “三月二十五日,究竟是不是从京师的宝通行提了银子?”他忽而问道。 凌霄撇了撇嘴,“当我倒霉。大人不是查出来了么?还明知故问。” 张定安凑上前问:“公主身在宫中,你是如何拿到印信的?是否有什么身份特别的人能自由出入宫禁,把那印信给了你?” 他的眼神充满期待,叫凌霄难免有那么丁点愧疚。 但愧疚稍纵即逝,她笑了笑,道:“是我自个儿偷溜进去拿的。” “不可能!公主身在宫中,你究竟如何拿到了公主的印信?” “办法总是有的,谁叫我缺钱呢?”凌霄眨眨眼,道,“公主那会儿发癔症,当时,丘国使节频繁入宫,甚至有一回还到了苕花宫门前偷看公主发疯,我便假扮成他们的随从,入宫去见了公主一面。后来我分了丘国使节一些钱,他们倒是实在,无论钱多钱少,只要赚了就高兴,叫我做成了一桩愉快的买卖。” 第八十八章 拿捏(下) 凌霄说着,脸上带着笑,仿佛全不觉得这话说出来有杀头的大祸。 “你好大的胆子。”张定安冷冷道,“竟敢私闯宫禁!” 他的神色唬人,但在凌霄眼里,毫无威慑力。 她依旧笑吟吟地看他,问道:“大人特地南下一趟,就抓住我一个私闯宫禁,不好跟皇上交差吧。” “胡言乱语!”张定安斥道。 凌霄不以为意,盯着他的眼睛:“我替大人想一个如何?” 张定安瞪着她,目光却变得狐疑不定起来。 只听他“哼”一声:“你且说来听听。” “替我收拾隆兴行。此前他们坑我的二十万两银子,悉数交给大人,大人可拿这笔银子交差,不至于空手而归。” “做梦!”张定安脱口而出。 凌霄也并不着急,只起身道:“大人也不必急着推拒,先吃饭,省的大人气饱了,又替我省了顿饭钱。” 说罢,她拍掌唤来小厮,令他上菜。 “我点了大人爱吃的八宝饭和烧蹄筋,还有时鲜的白鱼,再加上十年的桂花陈酿,保准叫大人满意。” 张定安一听,竟都是他爱吃的菜,方才阴沉的脸色也慢慢好转。 他看一眼凌霄,道:“这些,都是公主跟你说的?” “正是。”凌霄颔笑道,“我好习武,机缘巧合和公主认识,便住在行宫里当了个宾客,平素跟着公主习武。公主更是慷慨,引我为友,常与我说起宫里头的人事,自然包含张大人。” “是么?”张定安提溜了眼珠子,随即来了兴趣,低声道,“她说我什么?” 这笨蛋。 凌霄在心里摇头,果然三岁看老。 “公主说张大人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只是后来因着先太子和今上有了隔阂,不得不渐行渐远。”她温声道,“此事,颇是让公主伤神。她说,后来想起过往,她最怀念的,竟然是和张大人一道玩泥钻洞的孩童时光。” “她是这么说的?”张定安怔了怔。 “当然是这么说的。”凌霄一脸笃定,“不然我怎会知晓张大人喜欢吃什么呢?” 说着话,小厮便将凌霄先前点好的酒菜送上来。 张定安看着那烧的晶莹油亮的蹄筋,不由得食指大动,这确实是他心头好。 “大人尝尝。”凌霄起身给他布菜,笑嘻嘻地说,“大人一路辛苦了,多吃些。” 张定安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动起筷子来。 蹄筋软糯,白鱼鲜美,再加上香醇的美酒,心情总算舒畅起来。 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人撑着,他懂得及时行乐的道理。 凌霄对这神色再熟悉不过。 张定安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的事,只要摆上他喜欢吃的东西,就会很容易对付过去。 她给张定安倒一杯酒,道:“公主曾说,张大人是美食大家,京中的大小食肆,就没有大人不知道的。若论烧蹄筋,不知哪家最好吃?” “那自然是富升楼。”张定安侃侃而谈,“它那蹄筋做的真讲究。挑的是一般粗细大小的筋,除尽膏脂筋膜,切成一指长,码成一盘,整整齐齐的。再用他们秘制的香料,小火慢炖,慢炖一会儿又停火浸泡,如此反复,叫那蹄筋吸足了味道,却没有半点走形散样儿。进锅是怎样的,出锅还怎样。不仅好吃,更是好看,所谓色香味俱全,说的就是那盘烧蹄筋。” 他说的眉飞色舞,凌霄却面露诧异:“原来是富升楼的好,我还以为是锦芳院的最为上乘。” 张定安噗嗤一笑,问:“怎会是锦芳院,你可知锦芳院是个什么地方?” “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凌霄含笑着抿了一口茶,道,“所以听公主说,张大人曾带今上去锦芳院吃蹄筋,我就奇怪了,莫非风月场所还留了一手好厨艺?这买卖倒是做的有盼头,套牢了恩客们的口腹之欲,日后锦芳院开不下去了,摇身一变,还能成个市肆?” 张定安一窒,顿时嘴里的蹄筋不香了。 他记得这事。 有一年元宵,他大约十三四岁,自作主张带着今上去锦芳院见世面去了。 在那之前,他跟着堂兄去过一回,后来一直念念不忘。想里头的女子肤白貌美,能歌善舞,会养蛐蛐儿,更会甜滋滋地叫他小官人,样样都踩在他心坎上。见了她们,他的一颗小心脏就砰砰直跳,脸上还会发烫,那感觉十分新奇。 他想着有福同享,那夜以看蛐蛐儿之名将今上带入了锦芳楼。可兴许是元宵佳节,那夜生意火爆,画风和前一回截然不同,四处都洋溢着藏不住的香艳。 今上登时红了脸,恼羞成怒,愤而离席。 张定安慌得不得了,不敢怠慢,便丢了银子赶紧追上去,可才出了锦芳院大门,却遇见了同时溜出来玩耍的凌霄。 今上喜欢当兄长的毛病又犯了,上去问凌霄,大半夜的,怎的一个人偷溜出宫。 可凌霄反口就问:“二哥哥去锦芳院干什么?” 今上是实诚人,对着这个妹妹尤其实诚,他看得出,今上的内心在撒谎和不撒谎之间来回摆动,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唉……他只有上前解围,随口胡诌:“这家烧蹄筋好吃,是我带二殿下来吃蹄筋来着。” 这事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谁知,竟然没过去! 他如今算是明白了,事情只要过了窦凌霄的脑子,那就是个隐患。 别看她当时不说,他日要是说出来,杀伤力堪比寒风过境,一片衰黄。 他笑了笑,平心静气地说:“谁说不是,那锦芳院兴许就是打了个那个主意。不过我后来发现富升楼的更好吃,就再也没去吃过,也不知如今是否还开着。公主怎么了,那么远的是还记得一清二楚?” 凌霄却笑道:“是不是开着不要紧,左右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只是……也不知道太后要是听说大人曾经带着今上去锦芳院,会不会也打听锦芳院是个什么地方?” 张定安的脸一白。 太后自以为布了一百只眼睛在今上身上,若叫太后知晓他曾经绕过她的眼线带今上去下窑子,他日后就不必在宫里混了。 他看凌霄不怀好意还假装云淡风轻的神情,突然放下筷子,冷声道:“你到底想作甚什么” “瞧大人,脸色这么难看。”凌霄不紧不慢的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笑道,“大人不远千里从京师而来,甚是辛苦。公主的意思,大人来都来了,隆兴行作恶多端,大人何不替天行道,把它收了呢?” 第八十九章 坦白(上) 午膳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凌霄在凤凰楼前送走了张定安,行至一旁的巷子,有辆马车候在里头。 凌霄上前,范齐马车上跳下来。 “怎的还未回去?”凌霄问。 范齐不客气道:“却不是我想留,公子说要等着,我能说什么。” 凌霄点点头,登上马车,果然见着沈劭在里头。 “办妥了?”沈劭看她一眼。 “妥了。”凌霄道。 沈劭颔首,吩咐范齐驾马车离开。 他们昨夜也曾一道乘这辆马车,但最终落了个不欢而散。 如今又凑了一起,只因今天早上沈劭让吴有财给她送了一样东西——宝通行的兑钱凭证,上头留有海阳公主的官造印信。 吴有财道:“这是公子昨日托在下去弄来的。小姐这些日子在宝通行兑钱的凭证全部在此,小姐务必收好。” 凌霄想起沈劭昨夜的话,他说张定安只要找上宝通行,就知道是她拿着公主的印信取了公主府的钱,那时她若再要捏造自己的身份,为时晚矣。 所以他就先一步替她把凭证偷出来了? 凌霄垂眸看着手上的厚厚的信封,一时心绪复杂。 “公子还让小人叮嘱小姐,”吴有财继续道,“请小姐仔细回想,是否在其他地方留下了其他把柄。隐瞒身份是一件细致活,不是靠着一张嘴就能开脱的。公子还是那句话,还望小姐需要帮忙时,务必找他。” 吴有财把话说完,便告辞离开。 她想起昨夜和邓五的对话, ——“五叔觉得,沈劭可信么?” ——“我知道你必定觉得我偏袒沈劭,但恕我直言,沈劭并非面上看的那样可恶。” 想到这里,她转身出门,赶在和张定安见面以前,去了正气堂。 “我今日早晨去信给张定安道歉,中午请他在凤凰楼用膳。”凌霄见了沈劭,开门见山道。 沈劭显然一怔,一是没料到她一大早登门,二是没来到她说的如此直白。 “哦。”他片刻才反应过来,凌霄是来找他商量主意来了,随即请凌霄落座。 “小姐中午打算跟张大人说些什么?”沈劭问。 “自然是威逼利诱,让张定安替我去收拾隆兴行。” 沈劭想了想,摇头:“张大人在未弄清小姐的身份以前,不会接受小姐的威逼利诱。没有身份,不能成威逼之势,也不能设利诱之局。连我也看出了小姐的蹊跷,张大人如何看不出?我劝小姐,在张大人跟前,不必勉力隐藏,最好适当坦白。” 凌霄原本确实打算要紧牙关,什么也不说。恰是因为一早去见了沈劭,听进去了沈劭的一席话,才编造了海阳公主特使的身份。而这一套身份,自然也在沈劭那里说过一遍。 他听罢,并不寻根究底,只是指出其中漏洞,凌霄一个个补,才补出了她和张定安的那番对话。 …… 马车离开闹市,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沈劭问道:“小姐方才说办妥了,张大人答应查隆兴行了?” “与其说答应查那案子,倒不如说张大人只是想把银子追回来。毕竟那是宫里头的银子,若追回来,也是张大人的功劳一件。至于那案子的真相如何,他并不关心。只听我说是隆兴行讹钱,他便咬定了要从隆兴行下手。” 沈劭心中苦笑。 直奔好处去,确实是张定安的行事之风。 “那他打算如何下手?”他问。 “自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凌霄道,“我们上个状子,告隆兴行讹人,他从原本的判书里挑些错处,再重新出个判书,让隆兴行将银子还回来。不过他能帮的,只有这里。他虽是皇上特使,却不曾带来兵马。知府本就与隆兴行沆瀣一气,加上隆兴行本就都是背景深厚的江湖之人,若来个阳奉阴违,只怕张大人也无可奈何。若到了这一步,他能保住官府不插手,但怎么让隆兴行把银子真的吐出来,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这和沈劭自己所料相差无几。张定安能走得动这一趟,不过因为两张脸,一张是皇上的,另一张是他父亲张尚书的。但山高皇帝远,扬州府的人对他的客气都是面子上的,能办的实事十分有限。 “那小姐有何打算?” 凌霄冷笑一声:“动刀枪罢了,正气堂何时怕过?” 果然……沈劭叹息一声。 他思量片刻,道:“以隆兴行势力之大,纵是你的人加上我的人,也要打个你死我活。兄弟们都是有父母老小的,不能叫他们在这种事情送命。此事容我再想想,诉状也由我来草拟,写好了送给小姐过目,若是无碍,就送去给张大人。” 他三两句话便把后头的事情安排好,凌霄怔了怔,“哦”了一声。 马蹄声阵阵,她忽而觉得心情大好。 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 幸而她今日冲动了一把,去找了沈劭。 她偷偷看了沈劭一眼,问道:“今日听我说起我的身份,你信么?” 沈劭沉浸在思绪里,听她开始闲聊,才回过神来。 “十之七八,”沈劭道,“不过这就够了,应当足以叫张大人信服。” 十之七八?她可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她不由得撇了撇嘴。 “我才不担心张大人那头。倒是你,你不想知道那另外的十之二三么?” 沈劭不置可否,只道:“小姐昨夜说的对。我对小姐并无十足的坦诚,不能要求太多。” 这会儿又觉得她有理了? 真不知该说他悟得快还是悟得慢。 她转而道:“那我们交换!我可以说更多,把那十之二三补齐,你也要说你的秘密。” “什么秘密?” “你为何将我逐出正气堂,嫁给徐黑水?” 沈劭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小姐所见即是全部,其中并无秘密。” “可她不相信。”凌霄道,“她说,那不是她认识的阿劭。” 沈劭顿住,他自然知道凌霄嘴里的她是谁。 “我也曾经怨恨你。”凌霄徐徐道,“可公主极力说服我,叫我不要武断,也务必跟你问清楚,再将一切跟她禀明。你再不说,我可没法跟公主交差了。” 第九十章 坦白(中) 马车里一时安静。 等了片刻,沈劭依旧不说话。 凌霄却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她嘀咕道:“你再不说,我可就要去张大人那儿揭发你了。” 沈劭看她带着些哀怨的目光,顿感造化弄人。 自从知道她和凌霄有关联,便时时从身上看见凌霄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大概魔怔了。 “你若要揭发我,那日又为何从张大人眼皮子底下救我?”沈劭道,“关于那件事,我可以跟小姐解释一些,但里头牵涉甚广,小姐需得答应我,我不说的,小姐不能再追问。” “我答应你,你说!”凌霄忙道。 沈劭思量片刻,道:“我之所以要小姐离开正气堂,是因为正气堂出了奸细,早已不再安全。若让小姐继续当家,老堂主的下场便是小姐的下场。” 凌霄心头一咯噔,她可从未料到是这个原因。 而且她觉得,月夕也不可能料到。 “你是说……父亲的死是被人设计的?” 沈劭摇摇头,道:“老堂主是因病而死,这恐怕没有什么设计。但隆兴行的那趟镖,就是奔着压垮老堂主和正气堂而来的。老堂主去年想金盆洗手,正是因为收到了风声,想着最后赚一笔。他已经十分谨慎,专程挑了往来多年的隆兴行,还派了武功高强的陈二爷和顾三爷为总镖头,但最终仍旧出事,这足以说明,必定有人从中作梗。” “那要害正气堂的人是谁?”凌霄问道。 “我说过,我不说的,小姐不可问。” 凌霄:“……” 她只得退一步,道:“那父亲为何不告诉我?” “因为老堂主也查不出真相。”沈劭道,“但他在临死前单独找过我,让我自行斟酌,若觉得堂里不安全,务必让小姐保命为上。我查了一个月,终无所获,以为是时候让小姐离开正气堂了。只是我和小姐关系疏远,自知一时半会说服不了小姐,所以选了最快的路子,用徐黑水,逼小姐与我反目。” 凌霄愣了愣,觉得不可思议,“你这话我可不赞成。我若真的嫁给了徐黑水,比留在堂中更好么?左右是个死,还不如留在堂中。” “小姐不会真的嫁给徐黑水。”沈劭说出这话,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我令范齐带人跟在小姐周遭,他会伺机带小姐逃脱。” “胡扯!”凌霄愤愤道,“我最后可是躺在了棺材里,谁来救过我?” “范齐从未离开小姐十步以外。”沈劭道,“只是,他无意中探听到小姐用龟息丹假死的计策,认为可行,因而一直没有出手。” 凌霄目瞪口呆。 如果连龟息丹一事也知道,那看起来不是假的了。 “我在小姐眼里已然臭名昭著,不必在这件事上沽名钓誉。”沈劭道。 那确实。 凌霄看着他,叹息道:“那你为何假装坏人?为何不把真相都告诉我?” “我需要小姐对我保持敌意。”他的神色毫无歉疚,“小姐果然不负我的期待,甚至公然上门挑衅,我顺道令护门禁止小姐进入,彻底阻绝小姐回到正气堂的路。至于小姐后来自立门户,却在我意料之外。” 这岂不是说她中计了? “谁能想到你是这个意图?”凌霄没好气地说,“这件事,知情的还有谁?” “还有五爷。”沈劭道,“五爷是老堂主最信任的手下,从头到尾都知晓。他不惜被小姐误会也要到小姐那里去,亲自主持打擂台,为小姐料理内务,确实是出于担心小姐,小姐日后莫要再误会他才好。” 沈劭说的那么多,让凌霄愈加狐疑:“那么你为何又要接手正气堂?” “因为我姓沈。” 凌曦心中一动:“你是说……” “沈家纵然没落,但根基仍深,他们不会公然作对。” “说了半天,他们究竟是谁?”凌霄再也按捺不住,愤然地再度问道。 沈劭凝视她片刻,转而道:“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小姐知道的越少越好。还有,扬州不太平。等这案子了结,我劝小姐尽快离开扬州,到公主身边去。当掌门是风光,可没必要冒那个险。” 凌霄听得云里雾里,岂可善罢甘休。可沈劭说了不说,就闭口不答,把凌霄惹得暴躁,恨不得掐死他。 “我倒是有话要问小姐。”沈劭反而道,“毕竟是小姐说要与我交换秘密的。” “不答。”凌霄气道。 沈劭也不搭理她,径直问道:“公主为何要费劲心思帮小姐,甚至不惜唆使张大人前来?而小姐又是何时去了行宫跟公主学武?” “学武是前几年的事了,这事只有父亲知道。”凌霄敷衍道,“我和公主相互帮助,而且怎么叫费劲心思帮我?自然是为了帮她自己追回观音像。” “是么?那观音像确实是公主的?” “自然是。” 沈劭却不信:“小姐倒是会空手套白狼。说要跟我换,实则一点诚意也没有。” “我说的就是答案,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所幸沈劭本就对凌霄所谓的交换不报期望,所以凌霄不说,也不至于叫他恼怒。 他淡淡地说:“我记得,公主不信神佛。” 凌霄看了他一眼,道:“人都是会变的。就算她现在就在你跟前,恐怕你也认不出了。” 沈劭诧异地看向她,凌霄笑了笑,转而看向窗外。 * 次日,沈劭就将状子写好,送到了凌霄手里。 凌霄叫来邓五和阿莺一道看。 “这……”邓五看了,又是诧异,又是激动,“府衙亲自盖棺论定的案子,还能翻了过来?” “怎就不能?”凌霄道,“我从前不是说了,要是韦禄敢讹咱们的钱,就是他吃了下去,我也能叫他吐出来。五叔莫非以为我是说笑的?” 邓五高兴,拿着那状子又看了一遍,赞叹道:“写得真好,写得真好!” 凌霄随即让阿莺去找个门人,将状子送去给张定安。 阿莺拿了个信封将状子装起来,却是不解:“小姐如今,是突然跟沈劭好上了么?” “什么叫好上了?”凌霄道,“大敌当前,不兴内讧,先联手把隆兴行解决了再说。” 阿莺撇撇嘴角,道:“昨天下了马车,是谁挪不开腿,竟破天荒地目送人家?我瞧着,有念念不舍的味道。” 凌霄瞪起眼:“我看有人是皮痒了。” 阿莺做了鬼脸,跑出去办事去了。 第九十一章 坦白(下) 邓五在一旁抚须思忖,问道:“方才小姐提起朝廷来的张大人,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头,为何要帮助我等?” “他么,是皇帝的特使。”凌霄道。 邓五吃一惊:“钦差?” “算不上钦差。”凌霄敷衍道,“就是皇帝想做点好事,跟各地都派了个特使,体察体察民情。我那天正好遇见了,跟张大人相谈甚欢。张大人为人仗义,决定帮助我们。” “竟有这等好事?”邓五讶异道,“我们给了他什么好处?” “能叫他办成案子就是好处。我们这案子好办,他特意乐意办。” 邓五将信将疑。 凌霄忙换了话题,道:“将我逐出正气堂那档子事,沈劭昨日跟我坦白了,说是堂里出了奸细,将我赶出去,实则是为了保我。” “说了?”邓五听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总算说了。看你们二人斗法,成日看的我心惊肉跳的。话说开了好。你瞧,沈劭不是坏人吧?” 凌霄淡淡地嗯了一声,试探道:“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些恩怨,父亲是何时结下的?” “我印象中是两年前。”邓五道,“你父亲说有个大人物出大价钱,要将正气堂收入麾下。可是你父亲是个有想法的,他怕这么一收,怕是日后的买卖不能自己做主,还会沦为人家的打手。于是就没答应。“ 这就是凌霄要问的关键,她赶紧问:“究竟是什么大人物?” 邓五摇摇头,“你父亲未曾告诉我。” 凌霄不由得丧气。 沈劭还说邓五知道始末,最关键的却不知道。 “这么紧要的事,五叔怎么也不追问清楚?”凌霄埋怨道。 邓五遥想起旧事,感慨道:“当初并不觉得多么紧要。正气堂在江湖上有名声、有地位,被人觊觎也并非第一次了。更何况,大事上向来是你父亲做主的,我们哥儿几个也信任他。他说不行,那十有八九就是不行。” “那父亲就因着此事被报复了?” 邓五摇摇头,道:“那之后又过去了好几个月。我记得是去年春天的时候,你父亲那时已经病重,有一天晚上找我说话,说他自觉时日无多,想找我商量日后的打算。我说我们堂后继有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沈劭,让他挑一个,我们兄弟几个自会全力辅佐。可你父亲却打算金盆洗手,将正气堂关了。” “五叔那时应了?” “自然没有马上答应。兄弟几个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家业,怎能说关就关了?不过,你父亲后来跟我们说了缘由。” 邓五停下来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你父亲说,扬州城里的氛围越发不对劲,有人开始暗中拉帮结派,相互挤兑。我那时还未当回事。按理说,拉帮结派是寻常事,不过为了一时的利益争夺,夺到了就散了。可你父亲说,这一回不同,有人要一统扬州城中的大小势力,是要见血的。” “那事情确如父亲所料?”凌霄问。 “确实。”邓五颔首道,“那之后不久,扬州城外隔三差五地掀起门派械斗,诸如芙蓉堂和龙角帮等大帮派在械斗中近乎被灭门。我们兄弟几个看情形不对,便答应了你父亲的要求,准备赚这最后一笔,就金盆洗手。再后来就发生了被劫镖一事。” “五叔觉得,劫镖的人,跟一统扬州城门派的人,还有当初企图拉父亲入伙的人,是否是同一路人马?” 邓五不由得蹙起眉头:“我虽无人证物证,可直觉是如此。那些人似乎不想让正气堂善终,所以让我等背了一笔重债,要正气堂倾尽所有来偿,这跟灭门也没有什么两样。如此险恶之人,怪不得你父亲不屑与之同伍。只怪我们觉悟的太晚,让二哥、三哥和诸位兄弟葬送了性命,更让你父亲心怀愧疚,饮恨而终。” 他面露凄凉之色,凌霄给他倒了茶水,问道:“五叔是个什么打算,没打算查么?” 邓五摇摇头,“你父亲临终前叮嘱我,对方势力太大,不可查。叫我清点了堂里的家什,变卖了,给兄弟们些许遣散费,就把正气堂散了。我原本和沈劭合计了,打算这么做来着,可后来隆兴行不放过我们,又找上门来,一直拖到了现在。” “那日后呢?”凌霄道,“如今五叔来了我这儿,钱也还清了,沈劭打算把正气堂遣散了么?” “不好说。”邓五道,“我离开前曾嘱他设法遣散,不过我看他的意思,并不想/草/草收场。我后来想,也对。他还年轻,有能耐,这些年也有了一些追随者,现在退隐还为时过早。但他是个稳妥人,我觉得,他能想出个对正气堂上下都好的法子。” “五叔对他倒是颇为信任。”凌霄不由得有些酸。 “我信的是你父亲,他看人从不会错。”说罢,邓五眼珠子转了转,悠悠道,“月夕,我觉得,你二人的本事不分伯仲,若能凑作对,就更好了。” 凌霄:“……” “五叔少乱点鸳鸯谱。”她瞪起眼睛,却觉得耳根莫名一热。 邓五笑了笑,转而道,“我琢磨着,下午该回山庄去了,你是怎么个安排?” 凌霄想了想,道:“庄涛和唐大哥他们要回来,左右不过等消息,我也跟五叔一道回去,好给他们接风洗尘,如何?” * 入夜,隆兴行里,韦禄很快得了万崧送来的消息。 “什么狗屁朝廷特使?”韦禄不解,“我收我的钱,碍着皇帝什么事,怎么就要派个特使来招呼?” 师爷也一头雾水,于是重读了万崧的信,才道:“万大人说,我们收下的二十万两银子,似乎是宫里头的钱。那位张大人就是得了皇上的吩咐,讨钱来了。” “什么?”韦禄一时没听明白,“那钱有问题,他们去找正气堂啊!钱是正气堂弄来的,找我们做什么?” “问题就出在这儿。”师爷道,“万大人说,张大人似乎跟新正气堂的晏小姐看对眼了,不分青红皂白地闭眼站在了晏小姐那边,压根儿不听知府大人解释。因而知府大人让主事做好打算,若有那个可能,不如跟晏小姐私了了。让她想办法把钱还回去,这样大家都省事。” “我呸!”韦禄啐了一口,“我送他那五千两白银,他忘了?莫非就买他的一个事后知会?拿钱不办事,简直比猪狗还不如。” 第九十二章 肃杀(上) “主事骂的是。”师爷赔笑道,“可这万大人是出了名的怕事,就算主事点着他的鼻子骂,恐怕也无济于事。小人以为,只要万大人不站在晏小姐那头,就是主事这五千两花的值。” “怎么说?”韦禄问道。 “主事想,就算最后那劳什子张大人让主事把钱还回去,又如何?讨钱还是要看拳头的。若非主事当日弄了这么大阵仗上门去讨债,晏小姐能把钱吐出来么?那张大人,终究是要回京去的,只要万大人那头敷衍过去,等他走了,判书不过废纸一张,奈主事如何?” “你这话听起来十分在理,”韦禄道,“可事情却不能看得如此简单。” “主事说的是……” “公子那头说过,他不喜跟官府纠缠。那晏小姐是个爱闹腾的,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若她跟那张大人再把事情闹大……” 说起公子,韦禄愁云满面,师爷心头也咯噔一下。 他们可不敢开罪公子。 那神秘莫测的公子,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可谁都知道他的规矩。 头一条,不得惊动官府。有事城外解决,城内需得一派平和,谦恭礼让。 他从不主动给万崧找事,因而万崧对公子这个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我等是否先跟公子说一声?总好比叫他突然知道来的强。” “不必。”韦禄道,“此事本就平息了,如今又冒出苗头,只会显得我等无/能至极。在他知晓以前,先把事情压下去。” 师爷想也对,毕竟,公子最恨无/能之人。 “主事作何打算?” 韦禄冷笑道:“原本该死的虫子,还敢垂死挣扎,自然是将其一脚踩死。” * 夜黑风高。 正气堂里,沈劭久久不能入眠。 他索性起身,点了灯。 经过书架,瞧见架上的玉兔,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我这儿有一对玉兔子,你和凌霄一人一只,不过你别跟她说,她什么都喜欢独一份的。” 当年的沈劭看着那玉兔,很是踌躇。 “这是女子的物什……” “什么女子的物什。你还看不出么,这叫信物。你喜欢凌霄么?你当他的驸马可好?” 往事如香炉里的轻烟,在风中一吹就散,却萦绕不去。 沈劭心头一动,正要拿去那玉兔子,忽而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的手顿住。 “公子。”只听范齐在门外敲门唤道。 他收回手,转身去打开门,只见范齐喘着粗气,似有急事。 “出了何事?”沈劭先一步问道。 “我们的眼线传回消息,隆兴行集结了两百人马,手里拿着兵器,准备一早出城。” 沈劭心头升起不详的预感,问:“去何处?” “不知,但大概要去埋伏晏小姐的山庄。”范齐回道,“公子,看架势,韦禄那头是得了官府通风报信,准备先一步对付晏小姐。” 沈劭沉吟道:“我记得晏小姐的人都出去押镖去了,她在城中的宅子里,那山庄不过是个空城。你即刻去她那里跑一趟,让她赶紧先躲起来,待天亮了……罢了,你说不动她,我亲自一趟。” “公子。”范齐拦道,“方才我的人说,晏小姐下午就出了城,回了山庄。” “什么!” 范齐难得听沈劭如此震惊,赶紧道:“他们这么大的阵仗,小姐兴许早就跑了。” 沈劭不知为何,脑子里只想着凌霄会如何做。 “不,她不会跑。”沈劭道,“她若跑了,韦禄必定会毁了她的山庄,她必定会拼死阻挠。” “可韦禄有正正两百人,她纵然以一敌百,也打不过啊。”范齐道,“我去召集人马,往山庄去一趟?” 沈劭思忖片刻,道:“人马自要召集,但你且按照我说的做。” 隆兴行磨刀霍霍,城门才开,便向南山的新正气堂疾驰而去。 新正气堂的堂主财大气粗名声在外,众帮颇是振奋。 韦禄许诺,那新正气堂的山庄又大又新,若能一举打下,里面的东西都归弟兄们。 有个壮汉道:“这回可别像上回端正气堂时,人都到了,斗个嘴又散了,什么都没捞着。” 另一人却笑道:“你是没捞着,主事可是捞着了二十万钱。” “捞着了?凭什么不分给我们?” 那人嗤笑道:“这话说的,你动口还是动手了?半点力没出,还想主事分给你再说了,那女子出手就能给这么多,家底也不知大到哪里去,我等去这一遭还能空手不成?” 众人都是刀尖舔血惯了的,听得这话,无不摩拳擦掌。 韦禄骑马走在前头,到了南山脚下,只见晨雾中的山道口有一株巨大的槐树,槐树上隐约有一抹青,待走得更近些才察觉,竟是个女子。 有眼尖的人认出来,道:“那不是正气堂的晏小姐么?” “哦?那可巧,债主就在跟前等着,找的不就是她么?” 韦禄眯了眯眼看,确实是晏月夕。 只见她倚在树枝上,啃着手里的果子。 “主事,这晏小姐怎的守在此处?”师爷道,“莫非走漏了消息?” 他心里有些打鼓。晏月夕如今的本事,他们都是知道的。计议之时,众人一致以为,此战的要紧之处,在于那出其不意四个字。 没想到,还没到地方,就遇到了晏月夕。 韦禄却是镇定,打量打量四周,发现只有晏月夕一人。 “怕什么。”他说,“叫兄弟们好生戒备,防着她有埋伏。擒贼先擒王,她露面了是好事,一会儿让孙把头伺机将将她拿下。” 师爷应下。 韦禄带人上前,拱了拱手,道:“晏小姐。” 凌霄扔了手中的桃核,不紧不慢道:“韦主事莫非迷路了?昨夜就说要来,害我等了一晚上。” 韦禄一听,知道消息果然走漏了。 身后众人已然将手按在刀上,气氛骤然变得凝重。 “晏小姐亲自来迎接,实在是客气。”韦禄笑一声,道,“我今日带着弟兄们前来,乃是听闻晏小姐开了新堂口,登门拜会。我隆兴行和正气堂是故交,老堂主晏大在世时,与我来往不少。这新正气堂开张,晏小姐把全扬州的人都请了,却独独不给我隆兴行这面子,可当真是说不过去。我寻思着,这老主顾的情分不能断,该走动还是要走动,晏小姐说呢?” 第九十三章 肃杀(下) 凌霄听着,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韦禄蛮横惯了,编个理由也编得漫不经心。他不提这茬还好,提这茬,算是撞到了刀口上。新正气堂开张那日,许多宾客来不了,就是韦禄捣的鬼。 她看一眼韦禄身后的人,道:“既如此,来的都是客,正气堂自不会失了待客之道。韦主事能上则上,我在山上等着诸位。” 她说罢,拱手作辞,闪身消失在丛林中。 师爷看那山林幽深,隐隐有肃杀之意,低声道:“主事,这恐怕有诈。” 韦禄问:“不是说正气堂的人悉数出去押镖了么?怕什么?” 师爷道:“是这么听说,可谁也保不准是真是假。” 先头得了令的孙把头听了,也道:“主事,你叫我先去拿下,这要追上去么?我可不敢啊。” “我去!”方才说话那壮汉在后头道,“把头若是不敢,我先行一步,只是这头功得算给我!” 韦禄扫了他一眼,看向身后。只见好些人都跃跃欲试。 他思量片刻,扬声道:“先攻入山庄者一千两,晏月夕的人头一万两。” 众人一阵欣喜。 只听有个猥琐的声音道:“那晏月夕毕竟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就这么砍了怪可惜的。” 旁人一阵哄笑。 韦禄豪气地摆手:“我只要她人头,别的全凭弟兄们处置!” 众人得了话,各是振奋。 一阵杀声震天,百来号人沿着山道蜂拥而上。 顷刻间,韦禄身边还剩下三四十人,大多是孙把头的手下。 “你不去?”韦禄看他一眼。 孙把头殷勤道:“既然是现成的好处,就先让给兄弟们,我留下保护主事。” 韦禄满意颔首,不再多言。 师爷伸长了脖子往山上看,可山林郁郁葱葱,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见群鸟飞起,隐约可知帮众所到之处。 百来号人势不可挡,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师爷喜道:“主事,看来一切顺利,我等也跟上吧。” 话音才落,只听林间传来阵阵惨叫,间或听见流矢破风之声。 韦禄面色一寒,问:“出了何事?” 孙把头赶紧差了跑腿前去打探消息。 只是人还没上晌,却见十来个人跑了回来,道:“要命!那山道上有机关。也不知哪个蠢货碰了,忽而千百支暗箭迎面飞来,一下倒下了大半。” “那剩下一半呢?”韦禄赶紧问。 “那箭雨只有一波,射完了就没了,其他人继续往前去了!” 韦禄又问:“路上可遇见了正气堂的人?” “一个也没瞧见。” 韦禄听罢,神色反倒松了下来。 师爷也听出这话的意味,小声道:“主事,看来上头真的没人。否则,怎的不趁乱杀一波?” 韦禄却道:“稍安勿躁,且再等等。” 果不其然,片刻过后,又听一阵喧嚣。 有人吓破了胆,哭喊着跑下山来,道:“有陷阱!那山道有一段长桥,看起来与山路无异,带我等全都站上去,桥突然塌了,好些人掉了山涧,摔的无影无踪!这钱是要人命的,我不赚了!”他说罢,往来时的方向跑了回去。 韦禄听罢,又问另一人:“还有多少人往前?” 那人答道:“还有四五十。” “是否见到正气堂的人?” “不曾见。” 韦禄点点头,道:“孙把头,现在便护送我上去吧。” 孙把头听罢,不由得一惊,忙阻拦道:“主事,不若再等等?兴许还有别的陷阱?” 韦禄却道:“算脚程,差不多了。前头的险路,你的手下都替你探好了。你若还惧怕,便卸了这把头的职,让能者居之吧。” 孙把头自然不愿丢了这头衔,赶紧称是,整顿了队伍,护送韦禄上山。 一路上都是负伤下山的帮众,还有惨死在机关之下的尸首。 韦禄听见呼救,只冷漠地撇了一眼,匆匆经过。 在他看来,这山林里必定有埋伏,只是这些莽夫被钱冲昏了头脑,竟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生怕被人抢了便宜,可谓死有余辜。而越是有机关,他越是笃信,这正气堂里必是空虚,以至于竟拿出机关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来防御。 途经那处桥时,只见它已经老旧,想来只是踩上去的人多了,桥面上的木板就支撑不住了,破开个大洞,上面的人径直摔入了深渊里。 只听下方山涧下水声爆裂,水量丰沛。就算没摔死,也足以将人淹死。再要寻那尸首,可要寻出几十里地之外。 不过纵然如此,这桥也还有一半能走。韦禄吩咐众人一个一个过,不可莽撞。 孙把头一路心惊胆战,过桥之后,赶紧令人前去探路。 只见那人回来报道:“我们有二十余人已经到了山庄前,只晏堂主一人守门,再无他人!” 众人听闻,十分振奋。那二十余人,再加上他们这三十人,就有五十。 任晏月夕再如何能打,必定也守不住。 韦禄终于露出了笑意,令众人火速前进。 待到山庄前,只见晏月夕正挥舞了长鞭,与二十人在山庄前大战,孙把头不必等韦禄下令,当即道:“上!给弟兄们报仇!” 顿时,五十人将凌霄团团围住。 她冷笑道:“韦主事,以多打少,脸都不要了么?” “你用暗箭伤我兄弟时,还谈什么脸面!”韦禄喝道,“晏月夕!这便是你这新正气堂的待客之道?此事,我今日不但要讨个说法,将来还要见官!” “见官?”凌霄不紧不慢道,“那可是好。韦主事独吞了那二十万两银子,想来忘了给知府好处,以至于连这夜里开城门的方便也不给了。你我到了他老人家面前,正好理论理论。” 韦禄的脸色登时沉下来。 “我和万大人的关系,岂是你这毛贼可挑拨!”他骂道,说罢,不再废话,让手下冲上去。 眼见那些人杀气腾腾地涌上来,凌霄没有退后,反而一跃上前。在人群中央甩开长鞭。银龙低吟,她的鞭尾带着倒刺,划过肉身,无不穿皮剜肉,一下震倒七八人。 那边厢打得起劲,阿莺在这边厢却看着心惊肉跳。 第九十四章 合谋(上) 纵然凌霄武功高强,可毕竟只有她一个人,孤立无援,打下去,只会寡不敌众。可她偏偏死犟着性子,说她一个人对付足矣,让其他人躲在山庄里。 “五爷。”阿莺扒在墙头上,一颗心揪到了嗓子眼,道,“这可怎么办?真不必我们出去帮忙?” 邓五却是镇定,道:“莫慌,再等等。” 话音才落,却见韦禄那头带着师爷、孙把头还有十几个壮汉,直奔大门而来。 韦禄冷声道:“破门!” 邓五和阿莺一听,赶紧令仆役再加上一道门栓,并且搬来粱木,全都顶在门背上。 师爷带人撞了几头,大门纹丝不动。 “放火!”韦禄又道。 他们显然早有准备,提着油桶来,要泼到大门上。 忽然,一支箭破空而来,正中一只油桶。 那箭颇是粗壮,箭头是精钢打造,力道极大,一下将油桶贯穿。且箭头上绑了油布,点了火,刚刚射穿,就将油桶也点了起来。 箭矢接二连三飞来,支支神准,抬油桶的人慌忙撂下,鬼叫着跑开。 韦禄神色大变。 这一招火攻,乃是他破门用的绝招,手下早已经用得熟稔。他今日使出来,就是想欺这山庄地处偏僻,晏月夕武功再高也是势单力薄,可以一举轻取。 至于手段,就算狠绝一些也无妨。江湖上的事,赢者全赢输者全输,晏月夕一介孤女,不会有什么人给她撑腰。 可是不料,今日他的制胜之法,一个突袭,一个火攻,全都被破了。 韦禄气急败坏,大喝:“何人捣鬼?” 未几,忽而见林中闪出一对人马来,为首的正是庄涛。 “韦主事。”他抱拳道,“幸会。” 说罢,只见他身形一闪,从马上跃下。 他的剑法极快。 方才晏月夕方才明明已经被重重围住,成了众矢之的。可眼前这人硬是在千钧一发之事,斩落已经近在眼前的刀刃,并将晏月夕扔出了包围圈。 确实是扔的,并且是单手扔的。 凌霄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圈外。 力道何其大! 凌霄从未被人这般扔过,愣怔片刻,提着鞭子与一干镖师再度涌上去,将隆兴行的人马冲散。 韦禄目瞪口呆。 他自是知道晏月夕又是打擂又是招兵买马,收了好些人。但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乌合之众,断然比不上自己这经营了多年的隆兴行。 可是不料,这些人的身手竟是个个不赖。尤其是那使剑的,行云流水,招招必杀。他手下的人,就算是孙把头,也根本敌不过三招。 这些人究竟是谁?纵然是韦禄这样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也从未听说过眼前这号人。 韦禄知道若自家背上个被打败的名声,便要在江湖上颜面尽失。事已至此,更是不能败退! “拿下这二人人头,五万赏金!”他扯着嗓子大喊。 可话才放出去,一个手下匆匆跑了来:“主事,不好了,我们堂口被人闯了!” 韦禄大惊。 “闯了?”他气急败坏,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子,“谁闯的?” 那人气喘吁吁地说:“正气堂的沈劭。他领人,二话不说,直闯主事的书房和堂口的账房。他们来势汹汹,又不讲道理,我出来那会儿还有人勉强挡着,不知现在闯进去了没有。” 大事不妙! 韦禄万没想到,沈劭竟敢出手搅合,还围魏救赵,打他个措手不及。 “走!”他当即令道,翻身上马。 师爷都没反应过来,问:“堂主,他们正杀红了眼,怕不会走。” 韦禄却话也不回,打马疾驰而去。 师爷大喊一声:“撤!”说罢,也不管不顾地追随韦禄而去。 隆兴行的帮众本已经被杀得抵挡不住,听到这话,也再无战意,忙不迭地丢下伤者和死尸,溃退而去。 “别追啦。”庄涛收了剑,招呼众人,“先回去吃饭。” “吃吃吃!你这个饭桶!”凌霄不由得骂道,“你来得那么迟!方才他们可差点顺走了我的脑袋!” 庄涛一脸无奈:“沈劭那信送得太迟,我等赶来,早膳还没吃……” 见凌霄又变色,庄涛忙道:“唐烽在山下,他们反正跑不了,堂主追下去岂非白白受累?我等不如就回山庄里去,等唐烽把他们抓回来。” 凌霄一怔,想了想,却是有理。 山庄里,阿莺和邓五已经把门打开,欢天喜地地迎出来。 “总把头辛苦!”邓五笑眯眯抱拳,“方才可谓及时雨,来得正好!” 庄涛敷衍地寒暄两句,只道:“饿了。” “是是是。”邓五赶紧令人将早膳拿出来,让众人在堂上坐下。 半个时辰后,唐烽果然带着剩下的人马从山下回来,后面押着好些人,都是隆兴行的。 山庄之中,喜气洋洋。 “可惜韦禄狡猾,恰恰让他逃跑了。”唐烽不无遗憾,“要是拿住了,可永绝后患。” “那却无碍,要捉他不难。”凌霄不以为意,亲自给他倒一杯酒,道:“说起来,唐大哥和弟兄们这一趟不仅押了镖,还替我逮了人,该重赏。” 众人听了,不由得欢欣鼓舞。 唐烽趁着众人散去用膳,低声和凌霄道:“如今堂里头正是用钱的时候,堂主说赏可以,但别说重赏,给几个酒钱,意思意思就是。” 凌霄笑道:“唐大哥好生体贴,真会替我省钱,日后怕是要代替阿莺,当我的管账师爷了。” 提到阿莺,唐烽的眼睛闪了闪。 “怎么会,阿莺那样能干。”他笑了笑,四下张望,“阿莺呢?怎不见她人?” “她下厨去了。”邓五笑道,“方才有人说,要吃她做的甜汤解暑。” 众人都露出喜色,纷纷夸阿莺贤惠。 庄涛专心致志吃着早膳,忽而抬头,将空碗递给凌霄:“再为我盛一碗粥。” 凌霄不理他,继续问唐烽:“你们接到信是什么时候?” “就在半夜。”唐烽道,“幸好那信送得颇是及时,也幸好我等已经在回程的路上,否则几乎赶不及。” “也是多亏了沈公子的计策。”邓五说,“若非他将计就计,顺道掏了隆兴行老巢,那韦禄也不能这么快退回去。” “那不过是他顺便捡个大便宜罢了。”这时,阿莺端着汤罐走进来,道,“若非五爷早早在山道上设下机关,先一步折了韦禄的锐气,我们几乎要身陷险境。” 见得她来,唐烽露出笑容,大声附和。 邓五十分受用,抚须喝酒,笑眯眯的。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路上种种,凌霄的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诚然沈劭的帮忙救了她的堂口,可沈劭若出面,就是明着跟隆兴行翻脸,日后反而要受隆兴行滋扰。 他的堂口就在城中,若隆兴行若再跟官府勾结来为难他,只怕不好。 她琢磨着,还是回了书房,给沈劭写了信。 第九十五章 合谋(下) 隆兴行里,账房被翻得一片狼藉。 听闻沈劭堂而皇之地带人抬走了一口箱子,韦禄正让人清点少了什么。 韦禄脸色阴沉地坐在堂中,他知道正气堂新旧两堂不和,所以从未料到沈劭会在这个时候为晏月夕出头。 他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找了孙把头,商议如何收拾沈劭。 孙把头却面露为难,道:“主事,我们现成的人手今日可都出去了。可一战下来,走的走,死的死,还有几十人被新正气堂活捉,我去哪里给你找人哪。不若再给我点时间,我把外出的兄弟们悉数召集回来,再反攻回去,如何?” “你不知打铁要趁热么?”韦禄冷声道,“跑了的人,没有妻小家室么?都一一上门,全都给我抓回来。” 孙把头为难道:“那也不过百人,实在是杯水车薪啊。正气堂再怎么没落,门中还养着一群闲人,成日没事干。我们这百来号人扎进去,不就是白给人揍么?我提个想法,沈劭这趟是实打实的抢劫,何不请知府大人帮忙,将沈劭拖出去先打五十棍子,先解气再说。” “蠢货!拎不清轻重!”韦禄听罢,毫不留情地骂道,“报去官府,全江湖都要知道隆兴行被正气堂抢了,脸面往哪里搁?” “自是不能用这个由头报官。”孙把头道,“主事跟万知府交好,让他随便寻个名目,将沈劭收拾了。” 韦禄烦躁地摆摆手:“唯有将沈劭碾碎才能叫我解气,打五十棍子有什么用?” 这话,他其实说得很是言不由衷。 他其实早就派人去找万崧了,可万崧的答复更叫他心塞。他说这是门派械斗,让他们私了,官府不好参与。 韦禄原本就料想,那什么张大人还住在府衙里,万崧为了避嫌,必定会推得干干净净。 万崧果然半点也没叫他失望。 他越想越心塞,看孙把头一脸为难的模样,简直烦上加烦,挥挥手将他打发了出去。 孙把头逃跑似地断然离去,师爷却从外头进来,低声道:“主事,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这个时候上门,没看咱们在忙么?不见!”韦禄不由得恼道。 师爷却道:“主事,那位公子的人来了。” * 正气堂里,沈劭亲自翻开从隆兴行带回来的账簿。 直到夜深之时,他才总算翻看完,眉头紧锁。 范齐敲门进来,道:“公子,晏小姐那头传信来,说他们那儿除了大门撞坏了些,机关要重做,其余并无损失,问隆兴行可曾来找公子的麻烦?” 沈劭沉吟片刻,道:“你替我传给口信给她,就说韦禄那里没有人手,想反攻也没那个能耐,暂时没有麻烦。只是我有一事,明日想约她一见,看她明日是否进城,若是不进,我便出城去找她。” “是。”范齐说罢,便离去传信。 他才离开,不多时,门倏而又开了。 但只有一瞬,却又重新关上,火光微闪。 沈劭头也不抬地撇了一眼那烛火,忽而拔了案上的小刀朝前方掷去。 来人微微侧头,那飞镖贴着他的耳畔飞了过去,毫发无损。 沈劭看清来人,诧异地问:“四爷?” 刘四颔首,自行拖了张椅子,隔着书案,在沈劭对面落座。 晏大的几兄弟中,数刘四最为沉默寡言。 加之他身形高大,皮肤黝黑,不苟言笑,因而看起来不好相与。 但沈劭早年与他共同经营九江的堂口,对他自然十分熟悉。 后来沈劭奉晏大之令回到扬州掌事,九江的堂口就由刘四独自经营。 沈劭起身给他倒了茶水,问道:“四爷什么时候从九江回来的?” “回来几天了。”刘四道。 “哦?”沈劭疑惑,“怎的不回府来?” “在外头查些事情。”刘四说着,看了一眼沈劭的书案。 那案上摆满了隆兴行的账簿。 “听闻你今日去了一趟隆兴行,带回了这些东西?”刘四问道。 沈劭倒不奇怪刘四知道这件事。他带的人多,隆兴行的人也努力卖惨,动静闹得不小,周遭定然都听说了。 他颔首道:“正是。四爷想必听闻了,晏小姐如今自立门户,五爷去了她身边辅佐。早前,因着老堂主和隆兴行的瓜葛,韦禄颇是不快,今早领人去攻打山庄。我得知了此事,便出手扰乱了一下隆兴行,好叫韦禄那头赶紧撒手。回来时,想着来都来了,便去他们账房顺回了点东西。” 刘四随便拿起一本,翻了翻,问道:“有什么发现?” “发现不少。”沈劭道,“四爷可记得,老堂主在世时,我们的行镖队伍遭劫后,隆兴行声称那尊古董观音丢失了?” “自是记得。” 沈劭拿出一本账簿,摊在刘四跟前,道:“那尊古董观音银货两讫,上面还有货主收货的条子,说明观音像已经送到,而隆兴行已经收了钱,并且那货款不是二十万两银子,而是十万两。” 刘四垂眸看着那账簿,蹙起眉头,问:“你怎么想?” “那说明,一来,隆兴行找我们要走的二十两万银两,就是讹钱无疑。二来,既然观音没丢,那说明其他货物大概也没丢,那老堂主生前赔过他们一笔钱,也是毫无道理。” 刘四微微颔首。 “这第三条,也是最为关键的。”沈劭道,“我对此事早有怀疑,没想到证据却送到跟前来了。当年,我们的人死了,而货物不仅没丢,反而还按时送达。那是否说明,我们的人不是遭了劫匪,而是被隆兴行的人杀了?” 沈劭看着刘四,等着他说话。 可刘四却沉默不语。 刘四性子沉稳,不苟言笑,并不会义愤填膺,更不会拍案而起。不过此时,沈劭觉得他听到这些话之后的反应未免太平静了些。 “四爷,你可明白我方才所言?”沈劭问。 “听明白了。”刘四道,“你的第一条和第二条是对的,隆兴行确实讹了大哥和月夕的钱。但第三条你猜错了,隆兴行没有杀我们的人。” 第九十六章 背叛 听得这话,沈劭颇是诧异。 他紧盯着刘四的神色,抬手收回刘四手中的账簿,刘四却不撒手。 有鬼! 沈劭冷眼看他,质问道:“隆兴行没有杀我们的人,那……是四爷杀的么?” “不是。”刘四毫不犹豫地说,“二哥和三哥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不可能杀他们。” “那是谁?” 刘四却没有说话。 沈劭知道,刘四不想说的,他没法套出任何一个字。 “四爷坦白吧,你如今还是正气堂的人么?” 刘四默默地从腰上摘下腰牌和印信,细细摩挲片刻,轻轻放在沈劭案上,道:“九江堂口的事务我已经悉数交代给杨师爷。不过我劝你尽快收回,他在那里支撑不了太久。” 沈劭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的腰牌,一时不敢相信。 他一直跟着刘四学如何料理事务,可以说,刘四是他半个师父。 在他眼里,刘四是晏大诸位弟兄中最忠诚、最不可动摇的那人。可刘四用行动向他证明,他看走眼了。他最信任的人,反倒背叛了他。 他很是不可置信,按捺着,冷声问:“四爷离开正气堂要去何处,帮谁做事?” “公子。” 一抹寒光在沈劭眼底闪过。 “为何?”他低低问道。 刘四反问:“你明知道公子要一统江南,势不可挡,你为什么要阻挠?凭你一人之力,如何阻挠?又凭什么让兄弟们陪着你送命?” “这是老堂主的遗命,就算让正气堂倒闭,也不可妥协,否则正气堂就偏离了初心,愧对正气二字。” “大哥选错了。”刘四毫不犹豫地说,“大哥不该拒绝公子,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遇。” “如此说来,”沈劭冷冷道,“确实是公子谋划了那趟劫镖,对么?” “大哥的拒绝确实让公子不高兴,他想给点颜色,但谋划和经手此事的,另有其人。” “究竟是谁!”沈劭近乎咆哮着问。 可刘四依旧不为所动,闭口不谈。 沈劭等了一会,终是深吸一口气。 “四爷既然什么都不说,那便走吧。腰牌和印信我收下了,日后四爷不再是正气堂的人。” 刘四静静地看着案上的腰牌,直到他被沈劭收入抽屉里,他才缓缓错开视线。 “我来这一趟,还有另一件事。” 他说罢,合上手中的账册,道:“公子向来不想和官府有瓜葛,没想到招惹来了皇帝的特使,这一点犯了他的忌讳。这些账目往来不可落入官府手里,账簿我需得带走,但条件你们随便开,公子会设法让韦禄妥协。” * 凌霄收到了沈劭那头传来的信,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她跟送信的人说,明日进城一趟,让沈劭不必过来。 关上山庄的大门,回到院中,里头觥筹交错,熙熙攘攘。 今夜设了庆功宴,庆祝帮众头一回押镖,平安归来,也庆祝他们打败了隆兴行,保住了山庄。凌霄按唐烽说的,每人给了个小红包,当做奖赏。虽不是巨款,但众人都挺高兴。 酒过三巡,酒量不好的已经倒地,酒量好的也开始称兄道弟,互述衷肠。 更有人对凌霄道:“堂主日后不必担惊受怕,有人来找麻烦,我第一个替堂主收拾了。” “谁要你收拾?谁担惊受怕了?”旁人嗤笑道,“堂主方才在山庄前单挑三十多个壮汉,英勇无比,没落过下乘。要是你,头一个就吓尿了。” 那人讪笑道:“嘿嘿,是我托大,罚我,罚我。” 他说着,拎起个酒碗,才喝了一口,晕晕乎乎地趴在桌上,竟然睡着了,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有了上回在凤凰楼的教训,唐烽十分仗义地凌霄挡下所有敬酒,结果自己头一个倒下。 一晚下来,只凌霄和阿莺滴酒未沾,反倒成了最清醒的人。她让阿莺带着仆役和仆妇将众人送回各自房里,便转身往她的寝院去。 穿过西配院时,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邓五的屋子里出来,她见那身影陌生,便上前去问:“什么人?” 那人听她的声音,顿了顿,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站住!”凌霄大喝一声,赶紧追上去。近旁的仆役听见了,也赶紧去叫人。 下山的路只一条,那人只有往前院跑。凌霄熟悉这院子的格局,抄近路赶到了大门处,可那人腿脚矫健,已经翻出了墙去。 凌霄令人开门,追出去,可四处漆黑,却什么也看不见。 “堂主,不可再追!”护门赶紧劝道,“仔细外头有野兽。” 凌霄点点头,令人去叫醒郎中,去看看邓五的情况。 不一会儿,堂中没彻底醉死的人都聚集到了邓五房门前。 郎中仔细查看,断定邓五只是喝多了,并无异样,众人才安下心来。 凌霄让他们打发了回去歇息,让郎中熬了碗醒酒汤,让邓五喝下。 等了一个时辰,邓五才悠悠醒转。 凌霄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邓五,邓五吓了一跳,慌张地问:“究竟是什么人,我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他的个子高高的,”凌霄大致比了个高度,“且身手不凡,腿脚极好。” “山庄里高个子也有好几个,”邓五为难道,“有别的没有?例如长相。” 凌霄摇摇头,道:“天太黑了,什么也没瞧见。” 邓五最终两手一摊,什么也琢磨不出来。 凌霄想,她经过那屋子以前,只有那人在邓五的屋子里。他若想为非作歹,邓五必定早就没命了。 从这点看来,那人兴许并无恶意。 她专门遣了两人守在邓五门外,便回房去, * 次日,凌霄本打算进城去找沈劭,张定安那头却先一步传来消息,说要见她一面。 她想必定是有了新的进展,便先前往府衙。 “用不着我出马,韦禄招认了。”张定安见了她,便道。 凌霄怔了怔,问:“招认什么?” “招认他确实使坏,讹了你的银子。” 凌霄嗤笑一声,道:“你可别被他骗了。” “他嘴上能说谎,钱却说不了慌。”张定安说罢,打开案上的木匣子,取出里头一张单子,念道:“兹有四十万两白银银票。其中古董观音像货款二十万两,晏大生前赔付货款十三万两,新正气堂修葺费七万两。” 张定安迎着凌霄诧异的眼神,道:“刚送来的钱,还热乎着,你看看?” 第九十七章 求和 凌霄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大匣子的银票,抽出来一张,上头写着白银一千两整。她揉了揉那银票,问:“不会是假的吧?” 张定安嗤笑一声:“真的假的你还认不出来?果真是个不差钱的。放心吧,让衙门里管账的师爷看过、验过、点过,足足四十万两,没有一点儿差池。” 凌霄却仍旧不敢相信。这就跟小时候跟兄长抢梨,眼看着要被抢走了,可人家突然撒了手,不仅把梨让了,还反手给你一箩筐。 这叫外人看见了,自然要感慨一句手足情深,可她昨天还干掉了韦禄一大帮部下,可谓深仇大恨,哪儿来什么感情。 “张大人不觉得奇怪?”凌霄诧异地问道。 “有什么奇怪?”张定安却不以为然,或者说丝毫不想在上头费脑子,“听闻你昨日把他收拾了?他被打趴了,跟你投降求和又有什么稀罕的。” 凌霄不置可否,又问:“是他亲自送上门的?他还说了什么?” “好听的自然也说了不少。劳动了本官,他不得亲自跟我认个错儿么?”张定安哼了哼,“他说日后会小心做人,诚恳做事,跟你井水不犯河水。还说今日就去你们正气堂的老堂拜祭你父亲,在你父亲的灵位前磕头赔礼,求你父亲原谅。也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他这一回。他还说,你若有所求,可以再跟他提。只是,他已经倾尽所有来赔偿你,还请你手下留情。” 凌霄冷笑一声,她才不信。 不过么,他既然说到要求…… “我那儿还关着他的手下一共三十八人,他赶紧派人来接回去。另外昨夜每人十两银子的过夜钱,一共三百八十两,他还得付一下。” 张定安啧啧两声,道:“我转告他。” “大人竟甘愿当个传话的?”凌霄觉得有意思,道,“看来韦禄在大人这儿也破费不少啊。” 张定安笑而不答,转而道:“说到好处,你可别忘了,起初说好了给我二十万回去交差的。” “那是自然。”凌霄将那木匣子抱在怀里,道,“可我不擅长数数,这么大的数字,我数多了,我亏;数少了,大人亏。等我回去让管账师爷好好算算,回头我请大人吃饭,一并将钱奉上。” “数数还能数错。”张定安有鄙夷道,“你手脚快些,我想尽早回京,给皇上一个交代。” 凌霄应下,抱着木匣子,告辞离去,转而去找正气堂找沈劭。 才到堂口,凌霄就听说,韦禄竟真的来给晏大磕头赔礼了,还是沈劭亲自领他去的,堂里一干人等齐齐在堂外看着。 动作倒是利索。 她不过从山庄到城里,小半日工夫,韦禄竟然把所有事都做了。 “你不觉得奇怪么?”凌霄对沈劭问了相同的问题。 “不奇怪。”沈劭也是相同的回答,“他必定是被小姐打怕了,防着小姐回头再打他一回。夜长梦多,还不如尽早了结了。” “可他也不问我,又怎知我必定会放过他?”凌霄诧异地问。 “所以他才先去府衙,让张大人和万大人做个见证。”沈劭道,“小姐本就是靠着张大人翻案的,若张大人松口了,小姐就没了根基。他日就算小姐找上隆兴行,官府也会判小姐一个挑拨滋事,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修理小姐了。” 原来打的这个算盘。凌霄想了想,也算有理。 “看来韦主事一点儿也不想见着我了。” “不好么?”沈劭反问,“小姐莫非还想与他往来?” 凌霄道:“当然不是。只是他昨日说我的脑袋值一万时,说的如此爽快,我却没机会说回去,甚是可惜。要我喊价,我定然只喊一百两。一百两都抬举他了。” 沈劭一怔,问:“昨日小姐还跟他们交手了?我不是让小姐把门关上,其他什么也别管么?” 凌霄觑了他一眼,嘀咕道:“我怎知你是否骗我,总要尽力一搏。” “糊涂。”沈劭斥道,“若小姐尽力一搏,出了事,我纵然替小姐解围又有何用?大敌当前,保命为上,搏命乃是不得已的下下策。” 凌霄看着他,蓦地,想起了从前的事。 ——“公主留在宫中,我去便是……” 当年,那个面色清冷的少年也是这么对她说话的,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凌霄张张口,少顷,“哦”了一声。 她难得不抬杠,倒是让沈劭一时不习惯起来。 他狐疑地看着她:“你真听进去了?” 凌霄不置可否,清咳一声,道:“你昨日递了个信唤我来,说有事要跟我说,是什么?” 沈劭昨日传信叫凌霄来,自然是要跟她说账簿上发现的疑点。 可后来刘四前来,他擅自做主,让凌霄和韦禄做了交换,把这事抹了过去,自然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哦,就是韦禄求和一事。”沈劭淡淡地说,“你既然在府衙听闻了,我便不赘述了。” “你昨夜就听说了?”凌霄问,“那怎的不把事情说明白?害我白白错过了韦禄认错的好戏。” “谁能料到他一大早就来了,我还以为他过几日才来的。” 凌霄无语,看了看那那木匣子,道:“幸而昨日打架打赢了,一鼓作气地把事情做了个了断,日后就能一心一意地做买卖了。这匣子钱,有一部分是父亲拿正气堂的钱赔出去的,累得正气堂元气大伤。等我回去和五叔清点了,便把那部分钱分回来给你,也好叫你手头宽裕些。“ “我并不缺钱。”沈劭道,“只要买卖能正常做起来,就能把正气堂盘活。小姐手上的钱,既然是老堂主给出去的,留在小姐手里也十分合理,小姐且留着,毕竟一直拿公主府的钱并不是办法。” 凌霄觉得,事情变得愈发奇怪了。 沈劭竟然谦让了起来? 晏月夕若是知道,只怕眼珠子也要等出来。 可他怎会不缺钱呢?凌霄心里觉得他又在死抱着那点傲气不放,暗骂他逞强。 她早和邓五聊过了,堂里的钱早就见底了,是沈劭拿着自己的钱在往里头贴。凌霄却不知,一个被抄过家的公候之后,还能留着多少家底?可大概也没有多少吧。 他兴许拉不下面子。 凌霄心里盘算着,还是交给邓五,让邓五来转交就是。 第九十八章 扬名(上) 凌霄看沈劭一眼,问:“这事了结了之后,你打算如何?” 沈劭颔首:“我准备去一趟宁波府,那里有一位老主顾,过去曾与我多有往来。没了隆兴行束缚碍手碍脚,正气堂从前的许多买卖都能顺利做起来。” “宁波?”凌霄长居深宫,对外头的地名并不知道多少。不过她想了想,觉得颇有些耳熟。 没多久,她想起来,过去太子和她谈及海运时,曾经提过。 “可是在海边?”她问。 “正是。”沈劭道,“这位老先生前几年做海运发了家,现在专事海货,到了陆地后,交给当地的镖局押运到各地。” 凌霄了然,又问道:“这可是大买卖?” “自然是大。”沈劭道,“海运便捷,非陆上可比,出货量也大,货主给镖局的运资向来不低。” “原来如此。”凌霄感慨着,心里头开始盘算起来。 沈劭看她两眼放光的样子,有些狐疑,道:“正气堂从前也做过海运生意,难道你不知道?” 凌霄不回答,将话头撇开:“你手下的镖师也走了不少,想必运不过来,何不分我些?” 沈劭看她一眼,心中狐疑更甚。 虽然他和月夕真正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他多少知道月夕不是这样的性子。 她那样的人,若想要什么,不会直接管你要,而是变着法子叫你心甘情愿地吐出来。 怎么一颗龟息丹能把人的性子掉了头,莫不是脑子吃坏了? 沈劭淡然道:“我早跟小姐说过了,小姐与我是同行,日后必定有争有抢。这笔买卖不好谈,宁波府的镖局本就不少,要在他们的地盘上抢买卖,我本身要做出许多妥协,没那个能耐再关照小姐。” 凌霄没好气地看他。 原本以为经过昨日的生死患难,新旧两堂的关系能走的近些,日后相互照顾。可这人倒是凉薄得很,一码还一码,事情过了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她突然记起了,自己小时候刚见沈劭的时候,为什么讨厌他。 他说话跟别人一样谦恭有礼,却似乎天生带着一股冷漠高傲的气性,连她这公主也不放在眼里。 亏她还为他着想,想分银子给他。 不给了! 凌霄抱着钱匣子,“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范齐在一旁忍不住道:“公子,我觉得晏小姐确实性情大变了,竟愿意来跟公子套近乎?” 沈劭沉吟片刻,道:“你觉得她另有所图?” 范齐想了想,摇头:“不像。这些日子我看她言行举止皆是一番憨直之气,与从前大相径庭。可若说是装的,却又装得太自然了些,辨不出真假。” 沈劭喝一口茶,不置可否。 “不过公子说的对,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能再分心关照她。”范齐道。 沈劭颔首,道:“去宁波的事,你且准备准备,先谈成再说。” * 隆兴行终于低头,毕竟是喜事。 凌霄从城里回到山庄,俨然已经忘了沈劭给她找的不快。 她才刚刚着家,韦禄的师爷就来了,奉上三百八十两银子,换回了三十八个俘虏。 见邓五一脸错愕,凌霄把他和阿莺叫到了书房,摊开钱匣子,说起韦禄求和一事。 他们的惊讶自然不亚于凌霄。 “幸好你想方设法去讨那个公道,这下你父亲可以安息了。”邓五看着那些银票,颇有些伤感,“可惜他终究是看不到了。” “五叔放心,父亲受的委屈,我自然要一样一样讨回说法。”凌霄道。 阿莺笑嘻嘻地问:“如此说来,那位张大人的面子可是了不得。有他压着,知府不但动也不敢动,还由着我们将韦禄收拾了,把他吃下去的钱又抠了出来。” 邓五颔首抚须:“若非那位张大人出手,韦禄也不会自乱阵脚,让我等抓住把柄收拾了。说来,也是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似乎觉得,该给张定安些好处。 他也配?凌霄想。 凌霄笑了笑:“张大人出了大力,谢自是要谢。不过他的父亲是兵部尚书,那样的家世,给少了显得我们小气,反倒惹他不痛快。五叔放心,我看他并非贪财之人,倒是嘴馋得很,请他吃好喝好,一样的。” 邓五颔首。 此事,凌霄觉得最应该感谢的人并非张定安,而是晏月夕。正是月夕想方设法把张定安哄骗过来,才帮了他一个大忙。 她抬头看向窗外的月色,又快到月圆之时。 说起来,又该给月夕写信了。 临到散时,凌霄想起昨夜摸进来的黑衣人,问道:“昨夜那闯进来的人,五叔可有想起什么了?” 邓五若有所思,道:“虽不曾亲眼所见,不过听你说的身形、身手,倒是叫我想起一人。” “什么人?” “可那人并不在扬州。”他又道,“等我明日进城打探打探,兴许会有线索。” 凌霄见他似乎有所忌讳,也不逼问,道:“如此,五叔明日不若找唐大哥一道去。近日城里城外都不太平,有他陪着五叔,我也放心些。” 邓五应下。 回屋之后,凌霄便给月夕写信。 这回,她要写的事情比上次多了不少,一口气写到了夜深之时。 她心满意足地叠起厚厚的十几页信纸,心想着,当这正气堂堂主,可比当公主有趣多了。 一切就跟做梦似的。 甚至好些时候,她盼着月夕也喜欢当公主,这样她们便不必急着换回来,她能继续过瘾。 那二十万两银子,凌霄并不打算就这么交给张定安。 说来说去,这钱都是凌霄自己的,就算要交回去,也该交到田庄的账目里。她打算第二日一早就到城里去,找到宝通行,汇到自己的名下。至于张定安,他见了票证,这事也就算是办妥了,其余与他无干。 这么想着,凌霄睡下。 次日一早,她收拾妥当,正打算进城,便发现山庄外聚集了好些人。 “都是些壮实的汉子,说要投奔新正气堂的门下,来做镖师。”阿莺笑嘻嘻地禀报。 凌霄一喜,细问之下才知道,她收拾隆兴行的事传开去,在江湖上已经打出了名声。过去,隆兴行仗着官府撑腰,惹了不少恶名。正气堂此战,算是给许多人出了恶气,如今人人都知道,新正气堂的晏小姐是个能震慑一方的真罗刹。 这自然是好事,可凌霄和邓五、唐烽今日都要入城,却是不能亲自招待、 凌霄想了想,道:“你和庄涛先见上一见,若有人品武功俱佳的,先记得,我和五叔择日再见。” 阿莺应道:“若只是留个姓名,我见就是。庄大哥不喜应付这些杂事,怕他心不在焉的反而办砸。” 凌霄却不允,道:“不喜欢也得办。他是总把头,本就是管人的,不能纵容他偷懒。” “也不是他偷懒。”阿莺道,“小姐看,让他带队去押镖,他办的没有一点差池。术业有专攻,庄大哥都把功夫放在刀刃上,我来打杂,我去见就是。” 凌霄看着阿莺,觉得有些意思。 “我最近常听你说起庄涛,对他很是维护啊。为何?”她问。 这话语有几分意味深长,阿莺红了脸,急道:“小姐莫要胡思乱想,我心里头尊敬庄大哥,自然替他多分担些。” 凌霄笑两声,道:“想必你也尊敬我,要不然,你替我去见张大人?” 阿莺百口莫辩,红着脸一跺脚,道:“我去办事,不理小姐。” 说罢就跑了出去。 凌霄看着她的背影,仍旧笑嘻嘻的。 从前在宫里,虽然人人都说她是个练武成痴的公主,可在男女之事上,凌霄却颇有眼力。那些在宫中走动的贵胄子弟和闺秀,谁看上了谁,凌霄总是能够嗅出味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她很早就知道了太子哥哥看上了沈家的小姐…… 旧日之事勾起来,却有些苦涩。 凌霄深吸一口气,决定抛开。而后,她想起庄涛的脸,又一阵不痛快。 阿莺这么好的姑娘,便宜那木头了。 凌霄心情大好,笑了笑,跟他们遥遥拱手,径直离开。 第九十九章 扬名(下) 凌霄牵了马,到了山庄前,只见阿莺正领着几个小厮一一记录姓名。 当场就有人认出了凌霄,嘴甜的忙殷勤行礼,一口一个“堂主”。 凌霄心情大好,笑了笑,跟他们遥遥拱手,径直离开。 可这还没完。凌霄进了扬州城之后,发现城里到处讨论的都是她。 走在街巷里,只要有人认出了她,唤一声晏堂主,随即就招来围观。 她好歹是公主,走到哪里都是万目瞩目,对围观也早已习以为常,可这回的感觉却与过去不尽相同。 人们议论的是她的武艺,而非她的身份, 她的武艺纵然能将一众花拳绣腿的皇亲贵胄吊打,可奈何她的身份更为显赫,人们总觉得那是众人在故意让着。 现在,情形大不一样了。 这一切,是她自己亲手挣来的,那感觉让她十分踏实。 凌霄笑着跟人招呼,就跟状元巡街般春风得意。 凤凰楼里,张定安先到了。 他选的雅间临街,早在凌霄出现在街头,就目睹了她那得意洋洋招摇过市的风光。 “以堂主如今的风光,就是公主亲临,也及不得半分。”见到凌霄时,他的语气又是酸又是讥诮。 凌霄却是龙心大悦,觉得这马屁是正正拍到了痒处。 “是么,多谢。”她笑纳。 张定安的脸僵了僵。 心想这晏月夕果真是个不知死活的,这种话也敢接。又腹诽窦凌霄必定昏了头了,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没眼力见的密使…… 凌霄不与他多说,大方地在席上坐下,笑嘻嘻地看着桌上的菜,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烧蹄筋。 “大人的口味,当真是十几年如一日。” 张定安给自己倒了酒,又给凌霄满上一杯,道:“烧蹄筋又没有过错,我何必跟它过不去?” 凌霄拿出一张宝通行的兑票,递给张定安,道:“这个,还请大人交给公主。” 张定安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给我这兑票却不给银票,莫不是还怕我把钱吞了?” “自是不敢。”凌霄笑嘻嘻,“我不过想着当初这钱既然是从公主田庄里支的,自然还是要还到田庄里去。大人日理万机,这等小事自不好劳动大人,我先办妥了,也免得大人跑一趟不是?” 张定安不与她计较,少顷,却露出微笑。 “这事便算是了结了。”他将一盘肉推到凌霄面前,“我好歹出手帮了你的忙,你回头可得替我跟公主好好说话。瞧这一趟,我千辛万苦赚了这么点功劳,还不如留在宫中救死扶伤。” 宫中连一条蛇也难见,有什么好救死扶伤的。凌霄心想。 “大人玩笑了。”她说,“太后和皇上身体康健,定然无病无灾。公主曾跟我说,以大人的高才,当太医实属浪费,若能在朝中领个实职,必有一番大成就。” “公主说我高才?”张定安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少顷,随即道,“何时说的?” “我在行宫的时候听她说的。”凌霄眨眨眼,“怎么,大人不信?” 张定安自是不信。凌霄那恶婆娘,要是到了扬州,能跟这晏月夕争一争女罗刹的名声,从小到大,张定安不知被她欺负过多少。就算是夸过他,也未必是真夸,而是又设下什么圈套等着捉弄他。 “当然是信。”张定安干笑一声,“替我多谢公主。” 可话这么说,几杯酒下肚,张定安的脸泛起红晕来。 凌霄特地挑了后劲大的老酒,毫不意外地看着他说话变得荒腔走板起来。 “公主么……”他倚在榻上,打了个酒嗝,“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口蜜腹剑,愈加不能信……” 凌霄觉得好笑,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口蜜腹剑形容自己。 “是么?”她故意问,“公主过去不是口蜜腹剑的人?” “自然不是,差得远了!”张定安理直气壮地说,“我好歹小时候跟公主走的近。公主向来有话直说,不懂什么叫委婉,也不怕得罪人,简直比莽夫还莽。” “大人这么说,不怕得罪公主?” “她在京师,怎会知道?” 凌霄笑了笑:“我告诉她。” 张定安干笑两声,真是没法聊。 凌霄随即摆摆手,道:“开玩笑,大人帮了这么大的忙,我不会忘恩负义。只是大人莫说公主不怕得罪人,其实大人才是第一大胆大包天,做事不计后果。否则,大人今日又怎会出现在这里,与我吃饭?” 张定安轻哼一声。 这话却说的不错。若非他行将踏错,处处被人拿捏,又怎会跑到千里之外的扬州,来替窦凌霄追债呢? “你说的是。”张定安拿起酒杯,又喝一口,道:“不过,我劝你日后也老实点。你有件事落了个把柄在我手上。这个消息是今早才收到的,事已至此,我是懒得折腾了,若我有心,还是能治你的罪。” “哦?”凌霄道,“什么把柄,我怎的不知道。” “长沙府的那位女居士。”他说,“你忘了?” 凌霄的笑僵了僵。 张定安继续道:“你早前说那女居士是公主的人,这话听着就是假的。你以为我不会去查么?我去查了,并且知道这女居士和公主没有一点关系,或者说公主跟这尊佛像没有一点儿关系。我不知你怎的就有这么大的脸面,可公主把我千里迢迢地支到扬州,纯粹是为了帮你,是也不是?” 张定安这脑子,没想到还是能用的。 凌霄不置可否,只问:“哦?那女居士说了什么,怎就叫大人断定她和公主一点关系也没有?” 张定安冷哼一声道:“还嘴硬。那女居士说了,她不认识什么海阳公主,而那尊观音像是她自己的,就供奉在自己的修行的寺庙里。” 凌霄嗤笑一声,“那你也信,那观音像早就在押运的路上弄丢了,所以我才要赔隆兴行二十万。你被那女居士骗了。” 张定安愣了愣,却支撑着坐正了身子。 “是我被骗,还是你被骗?是谁跟你说那观音像丢了?你有没想过,其实根本没丢。正是因为没丢,隆兴才爽快地把二十万两银子吐出来,好息事宁人。啧啧,幸而我帮你追回了,否则你给人骗了还帮人数钱,还不知韦禄在背后怎么笑话你。” 凌霄怔了怔,有些发懵。 第一百章 醉酒 没丢?怎么会没丢? 那观音像丢了是大家伙公认的,连晏月夕也这么跟她说,所以她从未怀疑过。 难道正气堂上下、连同晏大、沈劭、晏月夕、邓五全都被骗了? “怎么可能。”凌霄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其中必定有误会,我日后会去查明。” 她信与不信,张定安已经无所谓。 跟江东王比起来,什么佛像什么银子都不过是鸡毛蒜皮,他已经没有一点儿兴趣。 现在,只有一事让他耿耿于怀。 他问道:“你方才还未答我,公主把我千里迢迢地支到扬州,纯粹是为了帮你,对么?” 凌霄爽快地承认:“正是。我曾与公主义结金兰。公主仗义,听闻我有难,无论如何也要帮我度过难关。” 义结金兰。 张定安嘴角抽了抽。 凌霄是公主,这晏月夕跟她义结金兰,那皇帝又是什么? 他决定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问道:“那她提起江东王,也纯粹是为了诱我前来?” “那我却不知道了。”凌霄道,“公主只跟我说要派个大人物来,那日见了我才知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张大人。大人若是有疑问,还得回去找公主要说法。” 窦凌霄何时变得如此诡计多端,竟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张定安虽酒醉,却不糊涂。他本想着装一装,套些话,没想到得来的结果如此模棱两可。想到这里,张定安甚至怀疑宫里的窦凌霄已经参透了他的身份,知道他就是张定安,而不是江东王的人。 可转念再想,他又觉得未必。若她知道他是张定安,那必定知晓皇帝并非真的张定安,为何不揭穿他,将计就计? 她这么做,图什么呢? 这么思量下来,他心神不宁,一颗心早已飞回了京师。 “大人怎么不吃了?“凌霄看他发呆,便问道。 “哦。”张定安拿起筷子,忽而又放下,捂着肚子,道:“人有三急,我去去就回。” 凌霄抽了抽嘴角,看他匆匆跑走,顿时胃口全无。 她看张定安也吃的意兴阑珊,想必快散了,于是出了雅间,在围栏上叫掌柜上来结账。 掌柜笑盈盈地应了,上来收钱。 可凌霄发现,他后头却跟了一长串的人,在雅间外探头探脑的,似乎也是这酒楼里的食客。 “请问,是晏堂主么?”一个胆大的人,脸上堆着笑,问道。 凌霄点头道:“正是。” 那人连忙拱手:“我等听闻了晏堂主以一敌百,打败隆兴行的壮举,可谓大快人心,我等甚是敬佩,特来拜见!” 凌霄从一早就听到大快人心四个字,不由地问:“不知何谓大快人心?莫非隆兴行也曾与各位有过节?” “何止我们几个?”那人道,“隆兴行怕是跟半个扬州城都有过节!韦禄欺行霸市,唯利是图,且手段阴险可憎。谁跟他往来,谁就要倒霉。就像我,辛辛苦苦给他跑了一年买卖,原本答应分给我两成营收,到末了时挑三拣四,鸡蛋里挑骨头,硬是生生扣掉了一成,叫我和兄弟们喝西北风去!所以这回看他吃了教训,多少遭过殃的兄弟跟我们一道喊痛快!” 这话出来,周围人纷纷附和,大倒苦水。 “原来如此。”凌霄微笑,“日后,诸位若做买卖,可到我们正气堂来。保证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众人皆笑,纷纷称是。 更有热情的,当即取了酒来,说感激凌霄替他们出了气,要敬凌霄。 凌霄自是喝不得酒,可现在这个场面,不喝显然成了不给面子,骑虎难下。 她看了看外头,张定安那死鬼还不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掉茅坑里了。 在众人的企盼下,凌霄只得硬着头皮,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堂主爽快!”众人笑道。 张定安归来,便瞧见雅间里头有说有笑,凌霄被簇拥在中间,俨然有几分醉意。 他赶紧唤来掌柜,让他帮忙清场。 掌柜知道张定安的身份,不敢怠慢,连哄带骗地将一屋子人清理出去。 张定安看着凌霄,见她眼神已然有些恍惚,不由好笑:“原来你酒量这么差。” 凌霄心想,连这傻子也看出自己酒量差了。这身体真怪,明明是晏月夕的,酒量却随着自己。 她不理他,只对掌柜道:“我的人可还在附近?” “在。”掌柜道,“邓五爷方才遣人来说了,他就在附近用膳,稍后和晏堂主一道乘马车回山庄。” “那便跟邓五爷说一声,让他过来。” “是。” 掌柜出去之后,凌霄索性倚到隐枕上,闭起眼睛。 张定安在一旁耐心地等着,过了会,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变得平缓,放下手里的茶杯。 他蹑手蹑脚地上前,从她腰间解下一个锦囊,不出所料,印信就在里头。 早在凌霄入席之前,他就跟掌柜打探过了,说这晏堂主酒量很差。上回招呼了帮主在凤凰楼吃饭,没喝两杯,人就醉了,还险些在外头走失。 这正是他想要的,如此一来,怀里的迷药就排不上用场了。 可凌霄十分谨慎。 刚才在宴上,张定安频频试图劝她喝酒,可她就是不为所动。 张定安自然早有预备。 方才他去如厕,不过是假托。 那些来找凌霄的酒客,大部分是真的,只有两个是他手下的人。他们得了他的吩咐,在酒楼里散播晏堂主也在的消息,并一番拱火,让众人来给晏月夕敬酒。 张定安像没事人一样,转一圈回来,这晏堂主果真醉倒。 他暗喜,正要将锦囊收入怀中,忽而眼前的人一睁眼,一把揪住了他的手。 张定安猝不及防,只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张定安,你敢拿我的东西。”凌霄冷冷道。 张定安看她眼中隐约有杀意,却很快定下神来,解释道:“小姐莫怪。这是皇上点名了要收回去的东西,你要计较,就跟皇上计较去。” “皇上?”凌霄眨了眨眼,有片刻恍惚,“二哥哥为何要我的印信?他自己没有么?” 张定安怔了怔,“二哥哥?” 凌霄蹙眉看他,不解地问:“你怎么这儿?你不陪着二哥哥么?怎的又偷跑出来玩?” “小姐。”张定安这下也疑惑了,问:“你为何叫皇上二哥哥?” “因为……”凌霄道,“皇上就是二哥哥啊。” 张定安按捺着心头的震惊,问:“皇上是二哥哥,那你是?” “我?”凌霄指了指自己,“我当然是海阳公主窦凌霄。” 第一百零一章 观音像(上) 凌霄睁开眼。 阳光透光窗棂,投在床前。 她怔了怔,环顾四周,却是在山庄的卧室里。 头痛欲裂,她忍不住捂了捂头,唤了声“阿莺”。 阿莺进屋来,道:“小姐可算醒了。” 她说罢,上前搀她起身,道:“说好不喝酒的,怎的又喝?” 凌霄回想片刻,想起那被敬酒的画面。 ——“堂主随意,小人先干为敬!” 什么随意,根本是变相着逼她喝。 “我怎么回来的?”她哑声问。 “五爷去将小姐接回来。” “张大人呢?” “听五爷说,张大人一直陪着小姐,直到五爷到了他才走的。” 算他有点良心。 阿莺撇了撇嘴,道:“小姐,五爷说,他到的时候,看到张大人发髻散了,衣衫也乱了,便问是怎么回事。他说小姐方才发了酒疯,跟他扭打在一起,他打不过,便落的了那副惨样。不过五爷说,张大人甚是仗义,纵然被小姐打成那样,他也没离开,一直等着五爷前来。” “是么?”凌霄一怔,“我打张定安了?” “那我就不知了,张大人总不好自己把自己折腾成那样,回过头来诬陷小姐吧。” 那确实,凌霄蹙眉想,可她为何打张定安呢?莫不是张定安自己又找抽了? 她闭着眼想,忽而脑海里飘过了两个字,印信。 她倏尔清醒,问:“我那装着印信的锦囊何在?” 阿莺也才想起这事,赶紧道:“不是小姐昨日说要去钱庄办事,把印信带走了么?是了,我替小姐收拾衣物,怎的没瞧见那印信?” 凌霄顿时明白过来,倏尔阴沉了脸,咬牙道:“张定安!看我扒了你的皮!” * 凌霄匆匆梳洗罢,火急火燎地疾驰入城,往府衙赶去。 可张定安还是走了。 “城门才开,张大人就出城了,听说是回京师去了。”她曾来找过张定安,衙役认识她,于是坦然相告。 “走了水路还是陆路?” “这……在下就不知了。张大人的行踪可不会告诉我等。” 凌霄走出府衙,心中一阵焦躁。 没有印信,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手上的钱,真的得省着花了。 原本正气堂威信大涨,正是招贤纳士的良机,可若是囊中羞涩,也不得不暂缓。 想到这里,她又郁闷地朝地上抽了一鞭子。 她到一旁的茶铺买了一盅茶,一口气咽下,才舒坦了些。 幸而刚得了二十万两银子,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既然入了城,她想去找沈劭,问问他那长沙府的女居士是怎么回事。 可到了正气堂跟前,又被告知,沈劭今天一早出远门去了。 对了,沈劭说过,他要去宁波见一个老主顾。 凌霄感到心塞。 怎的又是今日?跟约好了似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悻悻地回了山庄。 “可找回来了?”阿莺问,“张大人为何要偷走小姐的印信。” “别问了。”凌霄恼道,“左右他就是拿了。” “那他会偷小姐的钱么?” “放心吧,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凌霄想起前两日给月夕的信还未寄出,便赶紧加上此事,着人连夜送了出去。 到了用膳时候,凌霄吃了两口,才察觉不见邓五。 阿莺便说:“五爷似乎有心事。昨日进城回来以后就十分消沉,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问他也不说话。不如,小姐去看看他吧。” 凌霄想起邓五前日说要进城一趟,查一查那日闯进他屋里的黑衣人。 若是他有心事,兴许是查到了什么。 她想着,赶紧放下筷子,到后院去。 从窗户看,邓五的屋子里漆黑。 凌霄轻轻扣门,过了半晌,才听见邓五迷迷糊糊的声音。 “五叔,是我。”凌霄道。 邓五披了衣裳起身,点了灯,给凌霄开门。 凌霄看他双眼浮肿,似乎没睡好。 她问道:“听阿莺说,五叔今日闭门不出,似乎有心事?” 邓五叹息一声,敞开了门,示意她进来。 两人在桌前落座,邓五才哑声道:“那日闯入我屋子的人,我想应该是你刘四叔。” 刘四? 凌霄早前听阿莺提到过刘四,于是问:“听闻刘四叔如今在九江经营着正气堂的堂口?” 邓五点点头:“不过那都过去了,他如今已经辞却主事之位,不再是正气堂的人。” 走了?”凌霄怔了怔,“怎么突然走了?四叔对正气堂有什么不满?” “我也想不明白。”邓五摇摇头,“那夜我听你的形容,就猜想兴许是他。后来去正气堂寻沈劭。果真听沈劭说四哥那夜从九江回来了,他把将印信交了回去,后来说要找我道别,可我偏偏喝多了,没跟他说上话。” “那沈劭怎么个说法?”凌霄问。 “说人各有志。”邓五摇头叹息道,“四哥不看好正气堂,要离开扬州,去别处做买卖。” 凌霄看他沮丧的模样,安慰道:“如今正气堂确实艰难,四叔若是另谋高就,能过更好的日子,也未尝不可。” “我知道。”邓五道,“只是想着我们的兄弟几个,当年雄心勃勃、同心协力地开创了正气堂,如今堂口还在,人却散了,总觉得可惜。” “五叔能想通就好。”凌霄道,“如今父亲、陈二叔、顾三叔都不在了,你和四叔能过的好,才是最紧要的。” 邓五点点头,“我就是需要缓一缓,你别管我,让我歇几日就没事了。” “其实,这个时候来找五叔,是有件事要请教五叔。”凌霄转而道。 “你说。” 凌霄于是将前一天在凤凰楼和张定安吃饭时,他所提到的长沙女居士的说辞告诉邓五。 邓五当下亦是一口否认:“胡说八道,那尊观音像肯定是弄丢了。” “我就是要问五叔这事。”凌霄道,“当初是怎么个断定东西弄丢了,派人去查过么?” “自然查过。”邓五遥忆起当时的事情,徐徐道,“当初是顾三的儿子顾梁来报的信,说他们在半道上遭了劫匪,他父亲和陈二哥拼死保住货物,最后被逼入绝境,他好不容易侥幸逃脱出来报信。听了这消息,我和大哥心里头都有数。二哥和三哥武功高强,若被逼到那种程度,想必情形不容乐观。” 第一百零二章 观音像(下) 凌霄又问:“而后五叔和父亲去看过?” “去了。”邓五道,“出事的地方在临江府,距离长沙府不远了。出事的地方是一处山道。道路沿着山壁而修。一路看过去,可见打斗十分惨烈。我们找到许多兄弟的尸首,还要押运车的残骸。但凡是贵重和方便带走的,那些人全都带走了,其余或砸碎在原地,或推下山崖。在那山崖边上,我们找到了顾三哥的长刀,在山崖脚下,找到陈二哥的腰牌。” 邓五说着,又长叹一声:“山崖下江水汹涌,不知把他们送到了何处。” 凌霄看他红着眼圈,自然知道此事触动之深。 她沉吟片刻,问道:“五叔可曾去追查那些赃物?那些货物若被人劫走,必定不会就此消失,十有八九流入了附近城镇的商铺里。若仔细找,必定有线索。” 邓五摇摇头:“那时候,你父亲被气得病发,而后情形每况愈下,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倒是沈劭曾经分出些人手去查,但大多数货物都是经由陈二哥和顾三哥的手和眼出去的,我们也不知长什么模样。只凭着货单上的名字去找,就跟大海捞针似的,最后只好暂且作罢。” 凌霄道:“可若是依五叔方才说的,那些劫匪带走了贵重货物,其中大约就包含了那尊观音像。若他们将观音像送给了那女居士,同时又收了钱也未尝不可。” “不可能。劫匪怎知那观音像是那女居士的?” “可若是……”凌霄想了想,“我说若是,那劫匪知道观音像是那女居士的呢?说明什么?” “自然说明劫匪是知情人。”邓五说罢,脸色骤变,“莫非劫匪是隆兴行的人?” 这事,凌霄先前已有猜测,倒不觉得意外了。 她想了想,道:“五叔,看来我要去长沙府一趟。” * 事情议定,次日,凌霄便出发前往长沙府。 邓五执意要随行,凌霄没有反对。 这些日子,邓五凡出行都带着唐烽,可偏生唐烽那日吃错了东西,身体多有不适,便由庄涛代劳。 而过两日又要发镖,凌霄便留了阿莺下来主持诸事。 “既然唐大哥留了下来,交给唐大哥还不成么?”阿莺听罢,不由得问。 凌霄道:“自然不行。唐大哥是把头,要跟着镖队走的。等他走了,山庄里还有十几个弟兄,群龙无首,总要有人管着。” “都是自己人,还要管什么?困了有地方睡,饿了有饭吃,莫非还要我盯着他们吃喝拉撒不成?” 凌霄瞥了她一眼,蹙眉问:“你就这么想去?” “那可是老堂主的事,”阿莺道,“当年我多少也经历了些,自然也要去帮小姐出出主意。” “果真?”凌霄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莫不是想着庄大哥?” 阿莺脸上一红,道:“小姐说的什么话?” 凌霄看着她的模样,不禁摇头:“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庄涛那种人你也能瞧上?他屋子糟蹋成什么模样你也不是没见过。你若是想找个人过日子,好不如找唐烽。我瞧着,唐烽比他好千万倍。” “庄大哥是庄大哥,唐大哥是唐大哥。”阿莺理直气壮地说,“庄大哥也就那次喝多了,才把屋子里吐成那样,后来小姐说过,他不过改了么?小姐可不能揪着人家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不放。再说了,怎么又说到了唐大哥。他人是和气,可我把他当兄长来看待,小姐可别胡诌。若被人拿出嚼舌根,日后尴尬起来,可连兄妹也做不成。” 凌霄啧啧了两声,叹息道:“唐烽真可怜。” 阿莺红着脸急道:“小姐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我胡说什么了?他拉肚子可怜,还不能说了?”凌霄笑嘻嘻。 阿莺脸更红,一顿跺脚,气哼哼地跑了出去。 次日,天还没亮,几人便打马下山,再到码头乘船南下。 向来喜欢拖拉的庄涛并未迟到,一看就是阿莺的功劳。 可他显然没睡醒。双眼呆滞,目光发直,别人说什么也没发应。待到船上时,庄涛径直睡倒了。 凌霄没好气地跟邓五道:“咱们可是带了个拖后腿的在路上。” 邓五却讪讪笑道:“庄把头不过没睡醒。” 可庄涛不仅没睡醒,竟还有晕船的毛病。船才开动不多时,便吐得一趟糊涂,待到下船时,人已经吐得十分憔悴。 凌霄终究不忍,便留下他在九江休养,而后带着邓五转陆路,往长沙府去。 长沙府那女居士姓洛,名青云,因行善积德,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到了当地一问便知。 “不过,”指路的人问道,“她家里似乎出了什么事,一早官府才去过。” 凌霄和邓五对看一眼,彼此心中皆有不祥。 邓五让手下将行囊送到客栈,随即往洛青云的家赶去。 洛青云的宅门紧闭。 凌霄上前扣门,出来个年长的仆妇。 她只开了道门缝说话,问她们是何人。 凌霄上前做礼道:“在下扬州正气堂堂主晏月夕,请问洛居士可在?” 那仆妇打量了凌霄,道,“你是个什么堂主,会武功?” “略懂一二。” “你们是白道上的还是黑道上的?” 凌霄笑道:“嬷嬷放心,我等是正经生意来。此次前来,是有事请教居士,问完就走。” 仆妇面露愁容,道:“那你替我们去找一找居士吧,居士今天早晨被人绑走了。” 凌霄一惊:“被什么人绑走,嬷嬷可否细细说来?” 一个时辰后,凌霄带着五个手下来到了城外的灵阳寺。 仆妇说,洛青云今天早晨道灵阳寺上香,临走时平白无故地冲出个黑衣人,二话不说地把洛青云带走了。 那人手上有兵器,她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青云被一掌拍晕,被推上马背,往西边去了。 可奇怪的是,那人什么也没说,看起来不是要财的。 莫非是劫色? 仆妇摇头道:“居士年近五十,应该不至于。” 而后,她又说,事发之后,她们赶紧回城里报官。因着洛青云在城中有些名望,官府未曾怠慢,人至少到了。可一听她们说已经出了城,往西边去了,官府又开始左顾右言,说都过去一个时辰了,很快就会走出长沙府的地界,到时候想找就麻烦了。 仆妇彼时已经十分绝望,却进来个年轻人,说可以替她们找人。 第一百零三章 青衣客(上) “年轻人?”凌霄忙问,“是什么样的年轻人?” “我也不知。”仆妇道,“他问清事情的首尾便走了,我等来不及问清他的名姓。只记得他身着一袭青衣,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当是个正派之人。” 凌霄对这莫名其妙的青衣公子没有兴趣,料想他只是个热心的路人,亦或是普通香客。 她仔细琢磨着仆妇的说法,那黑衣人什么也不求,就只惦记着劫人,这叫凌霄仍旧毫无头绪。 倒是邓五后来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邓五道:“若照那仆妇的说法,洛居士此时被劫可谓毫无道理。我大胆猜想,洛居士出的事是否因我们而起?” 这话乍听有理,可却有不可思议之处。凌霄问:“我南下长沙府乃是仓促决定的,并且一路上从未耽搁,是谁这么快得了消息,又派人赶在我们前头,先一步将洛青云带走了?” “这却不难。”邓五想了想,道,“你别忘了,这个消息是张大人给的。张大人必定用了官府的人去查。以官府和隆兴行的关系,把消息倒卖给他们一手,岂不是方便?我们那日经过码头,许多人认出你,都跟你招呼,稍加询问不就知道你南下了?再者,我们也并非毫无耽搁,庄涛后来晕船,我们不是在九江歇了半日才决定继续往长沙府走的?” “这倒是。”凌霄沉吟片刻,“若是如此,那黑衣人目的必定是不想我们见洛青云。可偌大的长沙府,把人藏起来就是,何必截了人,又兴师动众地西去?骑马载人本就吃力,更何况载一个晕厥的人,一路上还要躲过官府的追捕,谈何容易?” “你说到了点子上。”邓五颔首道,“因而我怀疑,黑衣人大张旗鼓地从寺庙劫人,又留下故意西去的迹象,乃是假象,为的就是引我们西追。可从此西去可谓大海捞针,何其难,不出几日,我们便会打退堂鼓,之后不了了之。” 凌霄听罢,恍然大悟:“五叔说的有理。这如意算盘打的真妙,还真差点儿把我们绕进去了。” 两人合计,那黑衣人必定走不远。若要走远,必定要借助马车。因而二人分头行动,凌霄回那寺庙附近打探踪迹,而邓五则到各大驿站打探是否有近期租赁的马车,兴许会有些线索。 凌霄带人回到灵阳寺。 寺中众人显然惊魂未定,见她这般阵仗,又手握兵器,都吓得躲了起来。 有个叫妙静的尼姑在里头大声道:“洛居士不在此处,尔等速速离去。” 凌霄并不上前,只在门前做礼道:“师父切莫误会,我是来帮忙找洛居士的,特来问问今日的情形。” 那妙静有几分恼意:“她们究竟找了多少人来?方才就来了公子哥儿,现在又是你。我这儿是清修之地,受不得你们轮番滋扰,你请回吧。” 凌霄想起洛青云家的仆妇曾提前的青衣公子,原来他也来过? 可纵然如此,妙静的态度却叫她有些意外。 凌霄道:“既然是找人,帮忙的人越多自然越好,听闻洛居士在贵寺修行多时,也是老熟人了,师父莫非不想让居士早点回来么?” 妙静听了这话,竖起眉头,道:“小姐这话说的有意思。又不是我等把居士弄丢的,怎的张口就诬陷我们?我们自然盼着洛居士早日回来。可我们只是吃斋念佛的尼姑,寻人断案不是我们的专长,要找人,找官府去。” 她说罢,不由分说地令手下将寺门关上。 毕竟是佛门之地,凌霄不敢造次,否则早就撸起袖子上前。她可以不打架,但是评理总是要的。 结果有理没处说,害自己憋了一肚子气。 “堂主,如今怎么办?”手下问道。 凌霄不悦地盯着那寺庙,吁了一口气,道:“都散开,到寺庙四周打探打探,一个时辰后回客栈,和五爷碰头互通消息。” 手下应下,四散开去。 他们的客栈离城门不远,从这里回去倒不碍事。 一个时辰后,众人悉数归来。 邓五那头跑遍了城中大小驿站,并未找到可疑的踪迹。 “这是好消息。”凌霄道,“这说明黑衣人十有八九没有租借马车。” “正是。”邓五道,“你们可寻着了踪迹?” 凌霄自己并无所获,没想到其他人亦是如此。 “怎会这样?”邓五不由得蹙起眉头,“两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几人一筹莫展,陷入沉默。 “五叔,”片刻后,凌霄道,“有一事,我一直觉得怪异。” “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寺庙里出来跟我说话的妙静。”凌霄道,“以我粗浅的见识,信佛之人大多和善,性子谦逊,像灵阳寺里头那不讲道理的妙静,我还是头一回见。他们似乎并不想帮着找洛青云,想把寺庙大门早早关上,把所有人隔绝的门外。” “哦?”邓五听罢,诧异道,“听着像,寺庙里头有什么秘密似的。” 这句话叫凌霄顿时醒悟,她的眼睛忽而灵光一闪:“五叔说,那黑衣人其实是否就带着洛居士,躲在寺庙里头?” 邓五被这大胆的想法镇住了,他疑虑道:“这法子确实最为稳妥,只是你可有依据?” “直觉罢了。”凌霄道:“总觉得那妙静的态度不同寻常,似乎急着把我们赶走,半句话也不想跟我们多说。正如五叔所言,里头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凌霄越琢磨,越对这个猜想深信不疑,而邓五也慢慢接受。 只是天快黑了,不宜行动。 邓五便吩咐掌柜给众人备下饭菜和浴汤,“等休息好了,明日再到寺庙中一探究竟。” 可凌霄却觉得天黑才良机。 她于是假借回房休息,留了书信,趁着城门未关之前赶紧出城,直奔灵阳寺而去。 寺门紧闭,只门前一盏风灯轻轻摇晃。凌霄正琢磨着如何进去,却听里头传来打斗声。 她赶紧栓好马,抽出腰间的软鞭,正打算翻墙而入。 忽而却听里头有人大喝一声“拦住他”,而后便瞧见一个黑影身姿轻巧似地跃出墙头。 第一百零四章 青衣客(下) 借着微弱的灯光,凌霄看他身着黑衣,用黑色的巾子蒙住了嘴脸。 凌霄直觉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于是不由分说地挥鞭而上。那人显然始料不及,生生受了凌霄一记重鞭。 可他反应极快,待第二鞭挥来之时,反手扔了个飞镖。 凌霄匆忙闪躲,再回头,已然不见那人的踪影。 好快! 凌霄往他离去的方向追出几十步,入了一片灌木丛。 只是月亮还未升起,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她挥了一鞭子,看四周没有人影,只好原路返回。 才走出灌木丛,只见十几人已经举了火炬追了过来,和凌霄碰了个正面。 为首者见了她,惊讶道:“晏小姐?” “范齐?”凌霄的讶异也不亚于他。 若是范齐在,那…… 她向大门看去,果真瞧见沈劭打着灯笼从里面出来,身着一身青衣。 凌霄恍惚片刻,这才察觉,所谓的青衣公子,竟是沈劭。 怎么又有他! 她沉下脸,上前问道:“你不是在宁波府么?怎的又来了长沙府?” 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闭,凌霄和沈劭众人不宜归城,当夜便寄宿在寺庙里。 诚如凌霄猜测的,方才逃走的黑衣人确实就是劫匪,而洛青云已经找到,就被留在寺庙里,不过仍旧昏迷着。 范齐带着几个手下在四周找了一圈,天太黑,依旧没有找到那人的踪迹,便与沈劭在院子里议事。 凌霄在堂中用了些许斋饭,便瞧见那妙静进来。 “方才让人去村子里找了郎中。郎中说居士不过受了些皮外伤,还被喂了些迷药,并无大碍。”妙静说罢,松了一口气。 凌霄看她如今慈眉善目的,跟白天时俨然判若两人,便笑道:“师父白天时可把我吓着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提及此事,主事面露赧色,道:“洛居士被劫走后,她的家人去城里报官,我赶紧疏散了寺庙里的香客和在寺庙里帮忙的居士,让他们赶紧回家去,最后只剩下我与四位弟子。我原本打算闭门谢客,可那贼人竟然杀了个回马枪,带着洛居士又回到了寺庙里。” 果然如她所料。 “着实可恶!”凌霄道,“我造访之时,他是否就在寺庙里?” “正是。”主事道,“你和沈公子先后来访,可他早已带着洛居士藏入寺庙中。他令我关闭寺庙,若有人来,当速速驱赶。他还要挟我,若不照办,洛居士性命有碍。我听了当即慌了神,洛居士与我寺渊源颇深,我可不能叫她丢了性命,于是只得照办。那时多有不敬,还请施主见谅。” “师父无需自责。”凌霄笑道,“其实若非师父那时的言语奇怪,兴许我还猜不到这寺庙里有鬼呢。” 她说罢,便将今日种种告诉妙静。 妙静叹口气:“幸而你二人机智,不然我等还不知要被要挟到何时。” “那究竟是什么人?”凌霄随即问道,“他已经留在寺中大半天,师父可能见过他的真面目?” 妙静摇摇头,“那人十分谨慎。他大多数时候都待着屋子里,令我等每隔一个时辰送一回水,隔三个时辰送一回饭菜。若不得不见面,他会戴上面巾,不让我们瞧见真面目。” 那却十分可惜。 “不过,”妙静又道,“那男子看起来并不像普通劫匪。他从不轻易亮兵器吓唬人,说话斯文,我们给他送吃食,甚是还会跟我们道谢。我曾壮起胆子跟他说话,问他这么做图什么,他只是笑而不答,着实怪异。” “师父可不能被他骗了。劫持人质本就是罪大恶极,若师父下回认出他,万不可对他心生怜悯。” “阿弥陀佛。”妙静道,“大是大非跟前,贫尼还是拎得清的。” 院子里,沈劭和范齐吩咐完诸事,便进来用膳。妙静对他频频道谢:“幸而公子机智,设法将那贼人引了出来,才未伤着洛居士。” 沈劭道,“我等方才翻墙闯入诸位师父的清修之地,实则多有冒犯,师父莫怪才是。” “哪里哪里,若公子招呼了,我必定不敢放公子进来,届时必定错失良机。” 听二人一来一往,凌霄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沈劭方才是翻墙强行闯了人家的院子,把那黑衣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妙静客套罢,赶紧出去,吩咐几个弟子再多做几个菜,招呼范齐等人一道吃。 那模样,可比方才招呼她是殷勤多了。 她不由得撇了撇嘴。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想,这一招,自己也想到了,只不过和邓五多啰嗦了一会,才被沈劭抢先。 沈劭在一旁落座,看了凌霄一眼,道:“小姐太冒失了。既然猜到此处是贼窝,怎敢擅自独闯?若这里藏了不止一人,可没人能救得了小姐。” “你少岔开话题。”凌霄放下筷子道,“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未答,你不是去了宁波么?” “去过了。”沈劭道,“诸事谈妥,想着既然出远门了,便到顺道到长沙府走走。” 凌霄冷笑一声:“你莫非顺道经过洛青云家,顺道管了她家的闲事,而后顺道与我碰了个正着?” “小姐可以这么以为。” 凌霄大怒:“你莫不是拿我当傻子?不说实话,我不会放过你。” 沈劭轻轻一笑,道:“小姐只一人,如何不放过我?” 凌霄忽而发难,提起拳头向他砸去,沈劭纹丝不动,眼看着那拳头堪堪在他眼前一寸停下。 而后,她伸出手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沈劭怔了怔。 凌霄哼哼,感到不屑。 这样的拳速竟然也没躲过去。也不知她当年是如何被沈劭打趴的。 “你这副模样还行走江湖,能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拳头来了就要躲,发什么愣?若我方才没收住,你明日可没法出去见人。”她说。 沈劭恢复常色,不与她多言,起身道:“我今日疲于奔波,累了,先去歇息。” 凌霄赶紧也起身,张开手拦住他,道:“不行,你须得跟我说清楚,你为何来寻洛青云?” 第一百零五章 心乱事 沈劭道:“我来的原因,自然与小姐的原因一致。” 这一点凌霄早就料到了,他必定也是来查洛青云的观音像的。 她又问:“你是如何知晓的?” “小姐如何知晓,我便如何知晓。” 凌霄狐疑道:“不可能,那你说我是如何知晓的?” 沈劭不说话,蹙眉看着她。 月夕的身形娇小,比沈劭矮一个头。挡在他跟前,让凌霄颇有压迫感。 可这个时候不能让步,凌霄睁圆了眼瞪了回去。 他眉头皱得更深,似乎打算跟她互瞪到底,竟不管不顾地上前一步。 若非凌霄赶紧后撤一步,两人方才就撞到一块儿了。 “你这流氓!”凌霄指着他骂道。 沈劭忽而冷笑,道:“你也不差,女流氓。” 未等凌霄反应过来,沈劭轻巧地绕过凌霄,飘然而去。 女流氓? 她一身正气,光明磊落!竟然被人骂女流氓? 凌霄凶光乍现,转身就要追上去理论,却被范齐等人齐齐拦下。 她不怕范齐,大不了打一架,可妙静却出面道:“今日各位施主都累了,且好好歇息,有事明日再议吧。” 先皇后诚心礼佛,从不让凌霄在寺庙里胡闹。凌霄也自觉收了拳脚,气呼呼地作罢。 沈劭回到屋里,反手将门关上,落了栓。 院子里隐约传来凌霄的声音,而后渐渐消失,幸好范齐和妙静挡住了。 他行至屋里,在椅子上坐下,一时回不过神来。 方才他分明察觉了凌霄朝他挥拳,可他丝毫没有闪躲。 这反应不仅让凌霄不解,更叫他自己心生诧异。 仔细琢磨,他方才似乎没有一丝惧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似乎料定了她在开玩笑,并不会真的动手。 这念头不同寻常。 是从何时开始,他开始信赖晏月夕,不再将她视为威胁了? 似乎是从她那夜醉酒,站在墙头上看他。那眼神带着笑意,对着他唤了声“阿劭”。 或是那日张定安突然造访,她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凶巴巴地瞪他,叫他一时动弹不得。 又或是将她从府衙救出来那夜,月色透过马车的车窗,照亮她一双明眸…… 答案呼之欲出,因为她太像凌霄了。 眼神,性子,行事方式,除了一张脸,可谓处处都像。 沈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地上投下几星婆娑的月影。 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她忘却了。 却没有。她只是被深藏在某一个角落,只需一点指引的月光,就能叫他找到。 那是他年少最快乐的时候。 父亲对他颇为严厉。扬州城里满眼繁华,父亲却将他送往乡下的别院,给他寻最好的教书先生和武术师父,鞭策他日日勤学苦练。 父亲野心勃勃,誓要让沈家重返京城。 他做到了,可沈劭看着通往京师的路,却毫无波澜。 直到后来遇到了她。 她是天家最尊崇的公主,却跟一只麻雀一般,在他四周叽叽喳喳,不停地唤着“阿劭”。 他时常摆出冷脸。 若说她有什么与众不同,便是她擅长我行我素,从不把他的脸色当回事。 后来皇后说要将他招做凌霄的驸马,父亲开心极了,可开心的是他自己。 他想象过他们朝夕相处的时光。 凌霄会成日缠着他比武,而他会偶尔认输,让她高兴高兴…… 回忆一旦滋长,过往就跟洪水一般,倾闸而出,将他拍的一阵眩晕,叫他差点忘了,晏月夕不是窦凌霄,而他是罪臣之子、已死之身,再没有资格肖想这些。 他徐徐睁开眼,地上的月影依旧,可他已经心乱如麻。 * 邓五夜里曾去找凌霄议事,那时便发现她留书出城一事。可奈何那时城门已关,他出不了城,只有干着急了一夜,生熬到了天亮。 待城门一开,邓五便领人往灵阳寺赶去。 彼时,凌霄还躺在床上做梦。 梦中的沈劭朝她一步步走进,不停地眨着媚眼,甚是可怖。 “别眨了,再眨我挖了你的眼睛!”她斥道。 可沈劭不仅不停,还变本加厉,看她脑门发疼。 她大叫一声,坐起身来,耳畔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却是邓五在门外唤道:“月夕,开门!” 凌霄一个激灵,赶紧起身披了件衣裳,将门打开。 只见邓五在门外,满头大汗,见她安然无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范齐在一旁笑了笑,道:“五爷,我跟你说过了,她好着呢。” 凌霄白了他一眼,赶紧将邓五让进门来,问:“五叔急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你就留了一封信,不亲眼瞧见,谁能知道你好不好!”邓五一听,又不由得怒从心起,“你是一门之首,做事好歹稳重些。你若是夜里实在想来,我能不让你来么?好歹叫上几个人,出了什么事也好相互照应!” 凌霄暗自吐了吐舌头。 事后才这么说,事前可是坚决拒绝了她的提议。 “知道了知道了,是我一时冲动,欠考虑了。”凌霄说罢,赶紧换了话题,“五叔见着沈劭了?我昨夜才知道,那仆妇说的青衫公子,说的竟然就是沈劭,五叔说巧不巧?” 邓五又怎会不知她故意打岔的伎俩,没好气地说:“恰好遇上熟人,算你运气好。我方才问了范齐,那人武功高强,他一人打甚是吃力,幸而没让你单打独斗。” 凌霄这下知道,自己说什么也讨不着好,只好一旁应和。 邓五缓过气来,便唤来范齐,问沈劭何在。 “堂中还有要事,公子一早动身回扬州去了。”范齐道。 回去了?凌霄眨眨眼。 回去的好。她松了一口气。 想起梦里压她一头,不停抛媚眼的沈劭,凌霄自觉当下无法直视沈劭。 “那你怎的不跟着回去?”凌霄问。 范齐讪讪笑道,“我等昨日辛辛苦苦解救了洛居士,怎能不听听她说了些什么?” 凌霄冷笑一声,“要听可以。不过你得跟我说说,你们为何这事到了长沙府,找洛居士又是为何?” “都是凑巧。” “放屁!” 第一百零六章 押镖人 范齐笑而不答,只道:“方才听妙静住持说,洛居士已经醒了,正在吃早膳。我现在要去问话,小姐听不听随意。” “你站住!”凌霄当即跳起来,追着范齐而去。 邓五无奈地摇摇头,赶紧跟上。 要她稳重,怕是比登天还难。 * 洛青云显然听妙静说过了昨日诸事,见了凌霄和范齐便一个劲地道谢。 凌霄其实受之有愧。 此事本就是因自己而起,洛青云不过买了个观音像,无辜遭了这么多罪,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想想有点可怜。 她跟洛青云表明自己的身份,转而问起正气堂押运的那尊观音像。 洛青云有些诧异:“那观音还真是一波三折。原说弄丢了,后来又送来,如今又出了什么事?” 让凌霄和邓五意外的是,那观音像竟真的已经送到了洛青云手里。 凌霄怀疑是否是赝品,洛青云却言之凿凿:“那是我惦记了一辈子,花尽毕生积蓄买的观音像,错不了。并且来送佛像之人还带着隆兴行的货单,上头盖着隆兴行的大印。那单子一式两份,我还在上头落了印,让他们带回去的。都是正经来路,该有的都有,他们若敢给我假的,我可饶不了他们。” 这就更怪了。 货单是重要的凭证,若是丢了得回头去找卖家重制,十分麻烦,因而必定攥在把头手里。而那一趟镖的把头陈二和顾三都已经没了。 那便只有隆兴行重制一种可能。 若是如此……那劫镖一事,十有八九是隆兴行干的。 凌霄和邓五还来不及发火,却听范齐问:“那押货的人长的什么模样,居士可还记得?” 洛青云想了想,道:“还有些印象。只是我形容不好,不过我画画尚可,还是画给你们看吧。” 凌霄想想也对。冤有头债有主,直接到隆兴行找这个人,更方便。 于是按捺着看洛青云画。 只是已经过去好几个月,洛青云画一会儿停一会儿,好一阵子才拼凑出一幅画像来。 那人脸型瘦窄,是大街上就能找着的普通模样,只是下巴一颗痣甚是显眼。 凌霄在扬州认识的人不多,下巴有痣的更是没有。 邓五和范齐看的十分认真。 只听范齐吞吞吐吐地问:“五爷,你觉得此人,是否有点像……” 邓五似乎明白了范齐的意思,脸色渐渐苍白。 他转而对洛青云道:“我来画一幅一个人,洛居士再仔细瞧瞧,是否是他?” 洛青云应下。 凌霄看这阵仗,料想此事不凡,于是耐心看邓五画像。 邓五将那人的脸稍稍画胖了些,眼眸大小和位置也调整了些许,不变的就是下巴上的痣。 洛青云才看到一半,便开始应和道:“是他,就是这人!” 可邓五似乎不死心,坚持把画像画完,再问洛青云:“居士再仔细瞧瞧,是否真是此人?” 洛青云再道:“就是他,绝不会错。” 凌霄看邓五搁下笔,长长叹息一声,便问:“我是个没眼色的,半点也瞧不出是谁。五叔画的是何人?” 邓五闭了闭眼,心口却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凌霄便转而听范齐道:“自家人也认不出?这不就是陈二爷么?” * 夜色渐浓,九江城外的山中别院柴门紧闭。 有人打着灯笼上山,差点滑了一跤。他拿着灯笼一照,看石阶上布满了青苔。 他自言自语:“啧啧,多久没出门了,莫不是死在里头了?” 他努力嗅了嗅,又安下心来。 里头还隐约飘出酒香,而非尸臭。 他不由分说地翻墙而入,穿过院子,来到主屋前。 看屋里毫无动静,他扬声道:“二哥,是我,把兵器收一收。” 果不其然,他才说罢,就听屋子里头传来木棍、铁器落地的声音。 门打开,隐约可见一人的身影。 来客用灯笼照了照,只见那人的胡须和头发浓密,早已爬满脸,而里头传来浓重的酸臭味。这就是曾经风光一时的正气堂二当家,陈二。 可眼前这景象,谁能把他跟陈二联系在一块儿? 来客捂着鼻子问:“你既不出门,也不洗漱么?那你整这么些钱有何用?” “屁用没有,光屯在家里看来着。”陈二并不邀请他进去,自行走了出来,道:“不必见人,就不必整那些虚活儿了。你怎么来了?” 来客道:“来跟你说一声。你那侄女晏月夕和邓五,还有沈劭已经查上洛青云了。我已经尽力去拦,不过他们人多势众,最后没拦住,你的事大约瞒不住了。” 陈二沉默片刻,才道:“辛苦你了,叫你替我盯着,就是知道月夕和沈劭不是等闲之辈,那韦禄却是个得寸进尺的主。” “你确实猜对了,这确实是韦禄惹得祸,是他贪心不足,不懂收敛,给晏月夕抓住把柄,反将一军,只是可惜连累了你。” 陈二摇摇头,道:“命吧,兴许大哥泉下有知,本就不打算放过我们。抓到了不过一个死。我是不会过这东躲西藏的日子,死兴许也是个解脱。” “啧啧,说的如此豪爽。”他嘀咕道,“死不过抹脖子,你若不会,我还能帮你,何须别人动手。” 陈二听了,反倒笑道:“你这人,就是嘴毒。真叫我死,你想必还舍不得。你帮我这许多,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算报了,你我两不相欠。你爱游山玩水,我不能拿此事拘着你,你走吧,不必再帮我。” 那人却不屑道:“谁说我帮你了?正气堂好吃好喝,我乐此不疲,你让我走,我还舍不得走呢。” 陈二不打算管他,也管不上,于是问:“你打算回扬州么?” “回去啊。你做何打算?” 陈二拧了拧僵硬的脖子,道:“什么打算也没有。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他们就算知道我还活着,也找不着。我没必要自己跑出去给他们送人头。” “看来你还不糊涂。”来客打量了他,道,“等风头过去了,你就离开这是非之地吧。到西边去,到北边去,找个媳妇儿,好好过日子。既然没死成,有一天是一天,好好活着。” 陈二无奈地笑道:“这话听着是个正理儿,可我没那个心情。事发那天,我就已经死了。” 第一百零七章 采选(上) 京城下了半个月的雨,天总算放晴,人心也敞亮起来。 皇帝终于松口,同意采选秀女,无论是内廷还是外朝,都隐约飘荡着些喜庆气。 宗人府和户部得了这个消息,双双松了一口气。而后,一干臣子各司其职,为皇帝的婚姻大事忙碌起来。 说来,自开朝至今,每一位皇帝在登基之时,都已经有了后宫。 不但有后宫,不少人还有子嗣,以至于登基时就顺道立了皇后和太子。 只有今上是个奇葩。不但没有子嗣,还是个光棍。 而他登基之后,对女色也看似毫无想法,身边走得近的人,除了一干心腹内侍,就是那张尚书的儿子张定安。 先前,见皇帝迟迟不开采选,已经有人怀疑皇帝和张定安之间的关系,民间更是有了龙阳之说。 众人自是着急。倒不是担心皇帝的癖好,而是担心皇嗣。他们唯恐一个不小心,皇帝和先太子一样英年驾鹤,膝下无嗣,宗室里头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要有乱起来了,朝廷之中势必又要为继位之事迎来一次动荡。 而事情的转机却是突如其来。 皇帝得了一场风寒之后,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不再让他们为难,准了采选之事。 当然,皇帝召朝臣去商议此事时,也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 他要求此事一切从简,不可劳民伤财,还要秀女数量减半。 皇帝肯点头,朝臣们已经在心里念阿弥陀佛,哪里有心思讨价还价。众人怕他反悔,忙称赞他克勤克俭。天下楷模。 除此之外,皇帝还说不可扰民,若备选者有婚约在身,可免其秀女身份。 朝臣们又连忙赞颂皇帝仁厚,乃万民之福。 “还有一事。”皇帝道,“如今后宫无主,太后年事已高,无力操持,采选秀女一事就交给海阳公主去办吧。” 这话出来,众人皆是错愕,面面相觑。 且不说有没有公主来主持皇帝选秀的先例,这海阳公主,不是被贬回行宫了么? 有人想说话,被户部侍郎左骞默默瞥来的眼神压了回去。 左骞是个心思通透的。 皇帝能想出让公主主持选秀这等歪招,自是有原因的。海阳公主在宫中的处境虽然微妙,却到底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在宫中,也只有她敢跟太后顶撞。皇帝不想让太后插手自己的婚事,又不想亲自跟太后起冲突,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海阳公主去做那讨嫌的人。 当然,皇帝的心思不能戳破,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由公主来主持选秀,在我朝还是头一回。”左骞禀奏道,“臣以为,未尝不可。只是么……” 他顿了顿,瞥见皇帝面色平静,于是继续道:“选秀女是个苦差,关节繁杂,非经验老到者不可胜任。只怕公主年轻,受不得这许多繁琐。” 皇帝道:“公主自是不曾做过这等事,不过她自幼在宫中长大,对一应之事也不算陌生。至于这其中的许多关节,众卿与她提点便是。就算是太后主持,也须得众卿辅佐,如今不过是换作公主罢了。” 左骞忙称是,又问:“如此,若遇得那须得决断之事,是由公主自己主张,还是呈由圣断?” 这话,有意无意地将太后摒除在外,让皇帝颇有些受用。 “由公主决定便是。” 才说完,皇帝又觉得不对劲。毕竟是他娶妻,怎能事事由别人决定? 想了想,他补充道:“若是大事,自还是要交由朕拍板。” 左骞暗自苦笑。 他们下头办事的最怕这样,头上顶了两个主子,两人谁管什么没说说明白。 什么叫大事?你能去问皇帝?只怕他自己也说不出来。左右让他不爽快的就是大事,臣子们只得自己斟酌。 他隐隐感到,自己恐怕要跳到一个坑里。 偏偏这个坑还是他们苦口婆心求来的。 左骞咽下一口苦笑,领命称是。 众人退出御书房,左骞手下的员外郎赶紧问:“大人,皇上怎么又提到海阳公主了?前几日遇见羽林军的田指挥使,不是说皇上要将公主送回行宫了么?是她不回去了,还是要咱们去行宫复命?” 左骞白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她不回去了。我在她离宫前,皇上突然又将她留了下来。” 员外郎唯唯连声,在后面跟同僚小声感慨:“这海阳公主真是不简单。前些日子,她将宫里闹得鸡飞狗跳,连太后都拿她没办法。听说要将她送回行宫,我还以为终究是太后胜了,不想临到头了,她不但没走成,还给自己赚了肥差。” 同僚问:“怎么说是肥差?” “这你还不懂?”员外郎小声道,“这是皇上头一次选秀,这选进来的秀女,不说一定有皇后,但妃嫔跑不了。你可想想,外头想将女儿送进来试试运气的人有多少?” 这话说得点到为止,那人露出了然之色。 想把女儿送进来,就要先过海阳公主那一关,果然是肥差。 听得他们在后面絮絮地议论,左骞清咳一声,回头瞪来一眼。 众人连忙噤声。 选秀之事,吩咐出去,就算是定了。 可皇帝仍疑虑重重。 待左骞等人离去,他叫来赵福德,道:“你说,凌霄这回使了什么计,竟然让母后来向朕提议,让她留在宫中替母后主持选秀?” “这……奴才也不知。”赵福德讪讪道,“只是听刘荃说,公主这几日,似乎和季女史走的很近。” 听完这话,其中意义不言自明。 皇帝的眼眸渐渐冷了下来,问:“是么?” 赵福德赶紧道:“季女史的年岁和公主相仿,兴许只是说话投机,一道玩乐罢了。” “说话投机?”皇帝皱眉道,“她从前与季女史有来往么?” “公主少年时,季女史曾入宫学伴读,不过不到一年就换人了。”赵福德道,“后来却不曾听说二人再有什么往来。” 皇帝冷哼一声,颇是意味深长:“她如今的变化,果真叫朕不敢认了。” 第一百零八章 采选(下) 赵福德赔笑,不敢接话。 别说皇上是这么想的,他自个儿也是一个想法。眼下,这公主除了长相和原来别无二致,还有哪点跟原来的公主相似? “皇上既有疑虑,不若将公主召来,当面问一问?”赵德福道。 皇帝面无表情:“上回可是她发火走了,还顺走了朕的花,按理该她来赔礼道歉,哪有朕找她的道理?” 赵福德干笑一声。 他知道,皇帝又耍性子了。 绝大多数时候,皇帝是识大体,且成熟稳重的。赵福德侍奉他多年,极少时候看到他流露出什么脾气,也只有在太后这样的至亲之人面前,他会忍不住耍耍性子。 可他登基之后,随着母子俩的矛盾多了,皇帝在太后面前也变得公事公办起来。。 没想到,如今倒是跟海阳公主扯上关系的时候,皇帝又流露出脾气来。。 “皇上说的是。”赵福德从善如流,“奴才待会去慧园跟公主说道说道,让她亲自来求见皇上。” 皇帝看他一眼:“是朕要她来的?” “那断然不能够。”赵福德忙道,“公主冲撞了皇上,此时定是在惶恐不安,思忖着如何来向皇上赔不是。太后既然有意让公主代为主持选秀,公主自当入宫面圣领命,臣不过是传太后懿旨罢了。” 皇帝露出满意之色。 皇帝召集左骞就是准信儿。 消息没几日就传开了。 寿安宫里,太后亲自修理一株盆栽,将顶上一簇杂枝剪去。 “太后,”周嬷嬷在一旁用盘子接着落下的枝叶,道,“海阳公主那事,太后打定主意了?” 太后看着盆栽,眼皮也不抬。 “不然还能如何?”她缓缓道,“你知道皇上的性子,有的事,我来做,他是不肯的。” 说罢,她似勾起心事,眉头皱了皱:“我心中其实也拿不定主意。阿窈说,公主定然会诚心要帮忙,可她哪儿来的善心?只怕她打着什么主意坏我的事。” 周嬷嬷笑道:“奴婢以为,并非公主发善心。只是经过这么些波折,公主再是蛮横也应该明白,谁才是这宫里真正的主子。她若想日后有好日子,还得跟太后好好相处。过去她是毫无退路,只能一争到底。如今季小姐出面,替她在太后这里留一个面子,她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也不该办砸。这可是她唯一能讨好太后的机会。办好了这趟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太后叹口气:“她要是能明白自然最好。我是斗了一辈子了,她若成心跟我斗下去,我倒是不介意跟她继续耗着。毕竟皇上是我儿子,儿子能让我这亲生母亲吃亏不成?” “太后说的是。她但凡能想明白些,便不会与太后作对。”周嬷嬷附和道,“接下来且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太后先前可是差点将她送去和亲,她若想安稳过完下半辈子,便该听话。奴婢细细问过了季女史,海阳公主是万般不愿去行宫的。她要想在宫中留下,也须得过太后这一关不是?” 太后的唇边终于浮起些笑意。 “这些年,阿窈长大了,也变聪明了。”太后放下剪子,叹口气,“只是皇上,越发不能让我放心。” “太后又何必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周嬷嬷宽慰道,“皇上终究是太后亲生的儿子,母子连心,哪里会有隔夜的仇?季小姐能想出这个折衷之法,可见是个能撑起场面的,太后这些年的栽培,可是一点没有白费。她思虑周全,想到了连奴婢也未想到的问题。虽然皇上答应采选秀女,可是皇上主意大,而且才刚刚跟太后起了争执,在人选上未必愿意听太后的。届时选出来些歪瓜裂枣的,反倒给自己添堵。这么想来,太后还真的要有个人来替太后出面。” 太后摆摆手:“若非为了皇上子嗣计,我又何曾愿意跟凌霄做这等交易。宫中妃嫔的人选,我早都想好了,只是皇上油盐不进,名册交给他,看也不看。他如今大了,乐意跟我唱反调,若我当面说,他必定推三阻四。可换了凌霄来,她与我全无瓜葛,别人说什么也赖不到我身上。” 周嬷嬷忙道:“太后圣明。” 太后在椅子上坐下,接过周嬷嬷递过来的茶喝一口,却觉得心里仍有什么堵着。 ——“他说,在这宫里,他没有什么玩伴,只有我这一个妹妹。” ——“他没别人好说话,便只有来找我……” 想起凌霄说过的那些话,太后仍然颇是不快。 “你说。”她忽然道,“皇上前阵子为何总去找凌霄?” 周嬷嬷自然知道太后想到了什么,安慰道:“太后且宽心。皇上不过是好奇她那诈尸失心疯的怪事,想去试探罢了。皇上么,太后还不知道么?做事处处讲究条理二字,但凡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定要亲自查个水落石出。再说了,他虽是九五至尊,在这宫里却是枯燥得很。他每日除了处理政务,就是在书房里看书。既没有消遣,身边又没有什么体贴之人。他对公主那些事感兴趣也无可厚非。太后便等着看好了,待得皇上日后大婚了,妻小成群,自然就会渐渐将公主忘在一边。” “但愿如此吧。”太后一阵叹息,她左右看了看,问:“阿窈呢?去皇上那儿了吗?” “去慧园了。”周嬷嬷道,“前几日皇上将户部侍郎左骞召去永明宫,旨意大约已经下来了。” 太后颔首,却又摇摇头:“阿窈去慧园做什么,若是她能大点胆子,多去找找皇上才是。她与皇上自幼相识,如今又是宫中女史,顶着我的名头到永明宫去,乃是光明正大。她本来就比别人先一脚进门,不这个时候先占着皇上的心,莫非日后还要跟人争宠么?” 周嬷嬷笑了笑:“她毕竟才十六七岁的,又是官家的闺秀,脸皮薄,哪里能如此不管不顾?太后别急,我回头私下里多提点她几句。” 太后颔首,不再多言。 第一百零九章 鱼跃(上) 季窈坐在步撵上,想起方才去见皇帝时看到的冷脸,一时十分沮丧。 她想兴许因为皇帝仍在休养,提不起那个精神。 可这跟她母亲王夫人所说的却不一般。 ——“你如今进宫正是时候。听闻皇上生病了,正需要人照料。你多去嘘寒问暖,皇上知道你的好,自然会多看你几眼。如今后宫无人,你是唯一的女史。你这般相貌家世,京中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皇上年纪轻轻,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又怎会对你无动于衷?” 这话,让季窈心旌摇动了许久。 她不知有多么盼望母亲说的这些会真的发生。 可进宫好几天了,她却不曾在皇帝那里看到他对自己有一点意思。他和从前一样,见到她,总是平静而疏离,与对待别人并无不同。 她是知道分寸之人,不能时时去永明宫,否则让他厌烦。 可她每回过去,皇帝要么休息了,她不能进去;要么进去了,干在一旁看皇帝处理公务。他是生得好看,让她看上一整日也不腻。可看的越久,就越发觉得,她跟御前端茶倒水的婢女有什么两样。一时觉得不甘心,又难以坚持。 季窈觉得心底空落落的,皇上若对她无意,又怎会让她当上皇后? 她知道家中和太后对自己的期望,也知道许多人都在观望,一旦落选,她不但会让家中失望,还会成为笑柄。 于是,她想到了找个帮手,那个人,就是海阳公主。 说来,季窈从前虽然做过公主的伴读,但毕竟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跟她并不亲密。前番,海阳公主得了失心疯的事,季窈也是从家人茶余饭后的言语之中得知的。 可入宫之后,季窈却听说,皇帝对这位公主颇是上心,常去探望,还听从她的话,开了选秀。季窈虽不知皇帝为何会这般看重海阳公主,但既然她能做到太后也做不到的事,必有过人之处。如果她能站到自己这一边,自是有利无弊。 于是,在海阳公主出宫的前一日,季窈主动去慧园示好,暗示自己能帮她留在宫中。 公主那时十分冷漠,不假辞色,将她打发回去。 季窈正发愁,不料,第二天一早,宫门才开,公主便让人来寿安宫找她,请她过去叙话。 “女史想做中宫,是么?”甫一见面,公主便微笑着问出了这话。 季窈虽错愕,心中却是一喜。 她知道,这事有门了。 母亲曾说,季窈出生之时,曾有高人来算命,说她将来必是贵不可言。季窈也觉得自己是受上天眷顾的,她想要做的事,向来能做到。 公主似乎想通了,一改先前的漠然之态,对她百般恭维。她言之凿凿地告诉季窈,自己定然会成全太后和季窈的心愿。 只希望,这海阳公主果真能有几分用处。 * 月夕正坐在鱼池边的美人靠上喂鱼,听说季窈来了,令人将她迎来。 春儿给月夕递上一把鱼食,颇是不解:“公主这是怎么了?不仅不回行宫,还跟这季小姐来往?公主过去可是说她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颇看不上她的。” 月夕将一点鱼食撒入水里,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她能助我,我帮她也不过举手之劳,又不是什么难事。” “公主是能帮她,可为何要帮?”春儿问,“若日后选妃叫皇上不称意,岂不又让今上厌恶公主?” 月夕看着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不以为意:“他厌恶我有什么关系?你以为选后这么大的事,我说行便是能成的?我么,不过是太后和皇上之间的棋子罢了。再说,反正过些年我嫁了人,也就不在这宫里了,他讨厌我,正好眼不见为净。。” 春儿讶然:“公主有想法了?过去公主可是说终生不嫁的。” 月夕也讶然:“我说过这话?” 春儿看着她那清澄的双眸,心中叹气,公主这毛病也是够奇怪的,有的事记得牢靠,有的事却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也不管那要紧不要紧。 “公主自是说过。”春儿耐心道,“公主还说,与其嫁个素未谋面的郎君,两厢尴尬,不如自己过来得自在。” 月夕听得这话,颇觉得赞同,可想到沈劭,唇边的笑意又拉下来。 什么素未谋面两厢尴尬,说来说去,不过是忘不了沈劭罢了。 窦凌霄居然为了沈劭那种人宁可不嫁。 啧啧…… 月夕心里叹口气,颇是恨铁不成钢。要是窦凌霄在她面前,她定要要亲手将窦凌霄的眼睛扒开,让她看清沈劭的真面目,告诉她万万不可对他手下留情。 春儿看月夕的眉头蹙起,又问:“公主究竟为什么突然不想回去行宫了?” 月夕看向她,反问:“我为何定要回行宫?” 春儿颇是诧异,道:“公主又忘了?公主先前还说这皇宫是太后和皇上的天下,公主在这里膈应。” “我刚得了些乐子,现在改主意,不觉得膈应了。”月夕说着,瞥见不远处,棠儿正带着季窈入了园子。 她的脸上重新露出和气的微笑,将手里的鱼食全抛了:“客人来了,快去备茶点。” 说罢,她拭了拭手,倚在美人靠上,坐姿闲适而文雅。 季窈来到水榭里,就见月夕笑盈盈地看着她。 “女史来了。”月夕温声道,“我方才还跟春儿说,今日还不见女史过来,以为女史不来了呢。” 季窈道:“公主哪里话,我昨日既答应了公主要过来,又岂敢失约。” 说罢,她走到月夕面前,就要行礼。 月夕亲手将她扶住,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 春儿正端茶过来,听了这“自己人”三个字,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主近来真是在宫里学坏了,以前可从不曾听她对谁说出这般虚情假意的客套话。 只见月夕让季窈到自己身旁坐下,道:“你来的正好。皇上那边前几日来了旨意,正式令我做那采选使。” 季窈目光微亮:“哦?” 第一百一十章 鱼跃(下) “不过我从前却不知道这采选竟是如此麻烦。”月夕叹口气,道,“户部那边说,名册倒是现成的。当初皇上登基时,他们就按着太后的意思预备下了。可皇上一直将这事拖着,如今情形已然大不一样。接下来,要再照着籍册甄选一遍,将已经嫁人的删去,再将这些日子刚好到了年纪的补进来。京畿何其之大,就算只要适龄的良家子,一家一家核对过问,也是极其繁琐之事。” 她这言语中颇是抱怨,仿佛自己不小心摊上了个麻烦。 季窈知道凌霄虽然从小到大热爱打架,但公主脾气是有的,只得好声好气道:“天子采选,自是非比寻常,公主能者多劳,着实辛苦了。” 月夕看着她,唇角弯起。语气一转,又变得柔和:“虽是辛苦,但为了太后,却也是值得的。” 说罢,她的声音稍稍压下:“户部那边粗略算了,宫中缺人,这次采选,要进两三百秀女。不过你猜,皇上定下的后妃员额是几人?” 季窈自是早已经知道,却故意露出好奇之色,道:“几人?” “一后二妃三嫔,满打满算,一共只选六个。”月夕的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我想着,那些盼着借采选一步登天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必是要失望。也不知多少人要急着将女儿定亲,躲避采选,这倒也是好事。” 季窈听罢,脸上一热,却轻叹一声,道:“若是那样就好了。公主不知,许多闺秀听闻自己在采选的名册上时,可是高兴也来不及。。” 月夕讶然。 “为何?”她问。 “皇上龙潜时,便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季窈道,“就算他不曾登基,做个闲散宗室,想嫁他的女子也数不胜数。” 月夕只觉荒谬。 “他有这么好?”她狐疑道。 “公主这话说的。”季窈轻笑,“相貌出众,文武双全,出身高贵,哪一条不是世人所爱?皇上集所有长处于一身,天底下,还有比他更理想的郎君么?” 扑通一声,只见一条锦鲤跃出水面。 月夕看着鱼池,少顷,道:“理想又如何?皇上就是皇上,他注定要有六宫嫔妃,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 季窈却似乎觉得好笑,道:“自是如此。不过嫁人么,嫁给谁不是这样?若说例外,也只有公主将来的驸马不敢三心二意。” 这话听着颇有些恭维之意,月夕却不以为然。 有例外的,自然不止公主。 她父亲就一辈子只有她母亲。就算母亲过身了,父亲也没有续弦。 ——“你母亲若是知道了,会不开心的,我可惹不起她。” 父亲说起母亲时,神色间仍然满是爱意。 说着话,季窈将一只小小的信封交给月夕。 “这是太后吩咐我交给公主的,后头的事情,就托付与公主了。” 月夕知道那里头是什么。 捏着信封的时候,她感觉里面的纸并不薄。 太后的胃口当真大得很,名单上的人怕是不少,全是要借选秀塞进后宫里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月夕倒颇是期待皇帝的反应,看看他会不会真的傻得什么也察觉不到。 “户部和宗人府都对这事上心得很,听说二十日内就要落定。”月夕微笑,“到时,便要恭贺女史了。” 季窈忙低头道:“阿窈不敢。” 月夕将信封收入袖中,而后,轻轻拉过她的手,道:“我说话想来都是认真的。日后在这宫中,还请太后和女史多多提携才是。” 季窈见她目光恳切,心中倏而生出些满足之感,仿佛自己与中宫的位子,已然只差半步。 “公主这又是哪里话。”季窈道,“公主也说了自己人,我不帮公主,又能帮谁去?公主日后有什么心事,与我说便是。” 月夕的脸上浮起些落寞之色,幽幽叹气:“我的心事,你还不知道么?” 季窈了然,随即低声道:“公主若是想知道当年沈劭的事,我倒是探听到了一二。” 月夕倏而抬眼,双眸之中,仿佛盛起了光:“哦?” “常阳侯是被判了谋逆之罪。”季窈道,“沈公子虽清白,却也受了株连,被判了流刑。在流放途中,常阳侯一家遇上了山匪,皆死于非命。” 月夕露出惊愕之色,心中却平静得毫无波澜。 她当然知道沈劭没有死,不然扬州正气堂里的那个就是鬼。 “不过我听闻,这什么山匪杀人,都是假的,沈公子和家人,实则是有人背后谋害。” 月夕看着她:“这消息确切么?” “我堂兄是大理寺少卿,当年三司会审,亲自参与了审理。”季窈道,“我是写信问他的。他说此事在当年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现在已经过去多年,沈家的人都凉透了,先帝也已经驾崩,谈论起来就没那么多忌讳。我那堂兄与我甚是亲善,见我问起,便照实说了。” 季窈对这事倒是上心。 月夕自是知道其中缘由。季窈这是有求于她,她但凡对什么事表现出兴趣,季窈都会满足。 “如此说来,他果真不在了……”月夕脸上露出哀戚之色,又颇是悲愤,“你方才说他是被人谋害,又怎讲?” 季窈道:“我堂兄说,当年,因为常阳侯是重犯,所以押送时也有大理寺的人在。出事之后,那人倒是还活着,不过因为丢了囚犯被大理寺就地革职,后来就没人见过他。他后来生活潦倒,去跟我堂兄借钱,才说起当年一桩怪事。他说那群劫匪专杀囚犯,不动官府的人。所以事发之时,官兵们毫发未伤。” “怎会毫发未伤?”月夕皱眉,“但凡有人劫道,他们也该抵抗才是。莫不是与山匪勾结,按兵不动?” “倒也不是。那些劫匪人多势众,将他们团团围着,说谁动杀谁。他们见自己打不过,又见山匪们没有跟自己作对的意思,便也就不动了。沈家的人却不一样,他们都带着枷,动弹不得。否则以沈公子的拳脚,不至于逃脱不得” 谁说的。月夕心中冷笑。 他不仅跑掉了,还跑去祸害他们正气堂。 究竟是谁执的刀,准头也太差了。 “凶手究竟是谁,女史的堂兄可有说法?” 季窈的神色却有些躲闪,道:“公主,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许久,还是莫操心为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博弈(上) 季窈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更像在避嫌。 “你是说,先帝?”月夕狐疑道。 “并非先帝。”季窈忙道,“堂兄说,当初正是先帝是力排众议,常阳侯的斩首才改成了流刑。先帝若是他想让常阳侯死,不必多此一举。此事最大的嫌疑,是内阁首辅李阁老。他的儿子李衡是户部尚书,当年常阳侯的改革让户部一度揭不开锅。常阳侯却反倒指责李尚书玩忽职守,未遵循改革之策,让李衡丢了尚书之位,因而李阁老当年对常阳侯可谓恨之入骨。除此之外,当年力主将常阳侯斩首的,也是李阁老。” 说着,她的唇角弯了弯:“且据我所知,李阁老的孙女李研原本也要待选,不过户部得了太后的授意,将她除名了。” “除名?”月夕讶道,“什么理由。” “要找理由还不简单。”季窈道,“她兄长前阵子牵连上了一桩官司,虽不大,但还未解开。公主放心,李家是沈家的仇人,我不敢让公主为难。” 这话说得体贴,也透着些些许炫耀。 月夕却想,那甚是可惜。 “李阁老位高权重,不曾为她的孙女奔走么?” “那是自然的。”季窈笑道,“阁老去拜访过太后。不过被太后一顿训斥,让他好好回去教养子孙。不过就算李小姐的兄长不犯事,也未必能入采选。太后常说,母家强的嫔妃难伺候,有伤后宫安宁。” 月夕也笑了笑。 这倒是确实。她听春儿说,太后出身低微,入宫之后,是受够了那些有权有势嫔妃的气,强忍着熬成了人上人。且她既然打算控制皇帝的后宫,自然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你这般体贴,我还不知如何谢你。”月夕拉过她的手,温声道。 “公主哪里话,能为公主做事,乃季窈之幸。”季窈深情款款,却又叹一口气,“可惜我一介女流,也只能为公主做事,却无法为皇上排忧解难。” “哦?”月夕道,“皇上有什么忧烦要排解?” “太后说,皇上总是忙于政务,日日待在宫里,只怕要闷坏了。”季窈道,“她说我如今是女史了,让我想些法子,在宫中办些消遣来,给皇上解闷。可我虽是女史,却从不爱这些玩乐之事,也不知皇上喜欢什么。” 月夕心中明了。 什么太后的吩咐,大约就是季窈自己想好好接近皇帝,又不好寻由头,所以借着太后的名号来问自己。日后说起来,就是她这海阳公主撮合的,皆大欢喜。 “这个啊……”月夕想了想,道,“我过去兴许知道,可是如今记不得了。不过皇上素来也爱习武,兴许喜欢骑马射箭之类的。” “我也想过,还向太后提了。”季窈道,“可太后说,骑射甚是危险,不妥当。” 那确实。月夕心道,季窈又不会骑马射箭,如何跟他你侬我侬。 “我听说皇上喜欢对弈。”月夕决定做个顺水人情,道,“先帝时,宫中曾办棋会,皇上拔得头筹。我上次见他时,他说身边并无可对弈之人。” 季窈眼睛一亮,忙道:“我的棋艺尚可,可以一试。” 她似乎忘了计较月夕既然失忆,怎会恰好记起了先帝棋会的事。 月夕微笑,又跟她说了会话,说自己倦了,让春儿送客。 不料,季窈刚走,月夕才小歇一会儿,赵福德却来了。 “今日我这里却热闹,季女史刚走,赵公公就来了。”月夕招呼他坐下,道,“莫不是皇上那边又有什么话?” 赵福德干笑一声。 “皇上没什么话,不过是遣奴才来看看公主。”他说,“公主近来与季女史甚是交好?” “什么交好不交好的。”月夕喝一口茶,道,“我在慧园里无事可做,女史常来陪我说说话,为我解闷。” 赵福德颔首,道:“有句话,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月夕心道,嘴上却仍按捺着性子,道:“什么话?” “公主如今是采选使,户部的名单也陆续送到公主手上了。”赵福德道,“季女史无论家世年纪,都正当合适,必在采选之列。公主若与她走得太近,被有心人知道,难免要有偏私之嫌,还请公主三思。” 这话倒是不出月夕的意料,她微笑,道:“我知道了,多谢你提点。” 公主自从诈尸之后,倒是学会了客气。赵德福觉得,这诈尸也不算坏事。 “还有一事。”赵德福道,“这采选之事,不但关乎皇上选后妃,也关乎天下,公主要好好考量皇上的意思才是。” 月夕听了这话,心想,还说不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和太后都将选秀之事推到她头上,就是为了避开对方,让这事按自己的意思来。皇帝必是知道季窈常来走动,着急了。 心中觉得好笑。 这两边都拿自己这个假公主当傻子,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替皇上着想,自是义不容辞。”月夕轻叹,“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我上回跟皇上有些口角,只怕去见了他,要受他斥责。” “公主多虑了。”赵福德忙道,“皇上日理万机,要每件事都记着,脑子可不够装的。公主且宽心,皇上并未放在心上。” 果然是急了。月夕不由得暗笑。 “如此,我便放心了。”月夕又露出关切之色,道,“说到此事,我还须请教公公。皇上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若有,公公不妨直言,也省得我猜来猜去,误了皇上的大事。” 赵福德却笑了笑,道:“这个么,皇上平日并不曾说起,奴才也不敢妄加揣测。公主若怕会错了意,还是要亲自与皇上谈一谈才是。” 老狐狸。月夕心道。 “如此,我知道了。”月夕道,“多谢公公。” 赵德福忙行礼:“奴才不敢。” 他离开之后,月夕将户部送来的名册取出,细细查看,果然并没有那李妍的名字。 “公主如今大权在握,果然十分忙碌。”春儿笑嘻嘻道。 月夕懒洋洋坐在椅子上,道:“这算什么大权在握?你若是想当秀女,我倒可以把你塞进去。” 春儿露出不屑之色:“我进宫时就是采选来的,秀女当过一回了,再也不当。。” 听到这话,月夕有些好奇:“是么?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十岁的时候。”春儿道,“我选进来时,原本要去东宫的,被公主看中了,才到了公主的身边。” 月夕的眼睛转了转:“如此说来,这采选,也会照顾到皇子公主的宫中么?” “自然要照顾。”春儿说,“说个好玩的,公主有所不知,当年与我一道进来的宫人,好些都想着,要是能去今上的王府里就好了。” 月夕道:“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生得好看。”春儿鄙夷道,“公主说,她们是不是眼睛被狗吃了?” 月夕点头:“没错,就是被狗吃了。”说罢,她将一张写好的帖子递给春儿,“把这个送出去,后日我要请客来园子里喂鱼。”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博弈(下) 赵福德得了月夕的应承,说次日就会去面圣。 次日一大早就遣了步辇来接她,仿佛怕她忘了一般。 月夕磨磨蹭蹭,一番打扮之后才上路,却发现抬撵的人走的飞快,几乎小跑着把月夕送到了永明宫。 赵福德就在宫前,神色着急。 见到月夕,忙迎出来,行了礼,道:“公主怎才来?” “既然要面圣,自是要拾掇好了才能出门。”她说着,扶了扶发髻,回头问春儿:“我头发了乱了?” 赵福德看她主仆二人还在说贴心话,苦着脸,“奴才瞧着挺好,公主莫要在耽搁。皇上每日忙碌得很,就算在病中,什么时候该见谁,也都安排的满满当当的。公主错过了时辰,再见皇上可就难了。” 月夕心里不以为然。 明明是他巴巴地派人去接她,生怕她飞了似的,也不知道是谁着急着见谁。等她来了,又死要面子,摆这面圣的谱。 “皇上起了?”月夕不紧不慢地问。 “皇上天不亮起了。”赵福德一边引着月夕往宫里去,一边唠叨:“他一直忙碌到这会儿,好不容易腾出工夫来跟公主说说话,公主好歹把玩心收一收,抓紧着把正经事说了。” 月夕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道:“你这话说的,我哪回不正经了?” 你做的那些疯事,哪回是正经公主该做的?赵德福心想。 皇帝召见,向来只有别人候着他,没有他候着别人的道理。赵福德庆幸自己早早派遣了步辇过去。若是等着月夕自己过来,也不知皇帝会不会生气。 不过他知道这位公主跟皇帝一样,都要人哄着,只得赔笑:“公主说的是,是奴才多嘴。” 一路说着话,赵福德将月夕引到了上次用膳的那处花厅里。 “皇上,公主来了。”赵福德在门外禀报道。 “来了?”里头传来一个声音,“朕还以为不来了。” 是个人都听出来了不痛快。 赵福德无奈地看向月夕。 月夕回了个笑,径直入内。 天气渐热,这花厅里却仍旧凉快。月夕进门之时,一眼瞧见屋子一角的高案上,那只玉瓷瓶不见了,换了一个大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的蔷薇,正娇艳怒放。 心似被触了一下。 幼稚。月夕想。 待看向皇帝,只见他正坐在案前翻书。 他没有穿正经接见臣子的朝服,只穿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衣,与从前去慧园里看她时别无二致。他一只手拿着茶杯,修长的手指托在沿口。 听闻脚步声,那双眼睛抬起,目光与月夕怔怔相对。 月夕忙下拜行礼:“拜见皇上。” “起来吧。”他淡淡道,说着,把手里的书放下。 月夕才起身,只听他说:“好看么?” 她抬头,有些错愕,不明所以。 “朕这殿里的蔷薇。”皇帝道,“你从进来起就盯着看。” 啧啧,不是在看书么?怎就知道她的眼神望哪里去。装的真像。 “皇上宫里的花,哪里有不好看的。”她大方地微笑。 皇帝对这废话不置可否,瞥了瞥下首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赵福德说你要与我商议采选一事。”皇帝问。 月夕笑了笑,已经懒得计较究竟是谁想找谁商议了。 “正是。”她早有预备,拿出一份名册来,呈到皇帝案前,“这是户部给的头一批名册,过几日还有第二批。其中所列的,都是京畿之中年纪正好且不曾婚配的良家子。还请皇上过目,若皇上觉得无异议,便可照这名册,将人召入宫中,再行遴选。” 皇帝“嗯”一声,却似乎没有要看一眼的意思。 他继续喝茶,道:“这再行遴选,又是如何?” “照章程,先由太后及宗室命妇粗看一轮,中选者记名留牌。”月夕公事公办地答道,“最后由皇上亲自复看记名者,亲自定下后妃品级。” “中间已经让太后过了一轮,还有朕什么事?”皇帝神色平静,“到时候,就算充些歪瓜裂枣在里头,那也是太后定下的人,朕也不得不许,对么?” 知道你还问。 月夕唇边仍挂着笑,道:“皇上这是哪里话,太后怎会让歪瓜裂枣来伺候皇上?” 皇上没回答,却看着她:“这些日子,你和季窈走得很近?” “季女史是太后身边的人,太后但凡传话,都让她过来。”她神色无辜,“皇上莫不是觉得,我该将太后派来的人拒之门外?” 皇帝不接这话,道:“太后有意让季窈当皇后,是么?” 月夕眨眨眼:“这我可不知,太后不曾当面吩咐过。” “凌霄。”皇帝道,“你可想过,朕为何让你当采选使?” 月夕望着他,双眸清澄:“自是皇上觉得我可靠,盼着我为皇上选来温柔贤惠的后妃,为皇上开枝散叶,稳固江山。” 皇帝心中有些纳闷,她究竟是哪里学来的本事? 每一句话都说得似真诚无比,又每一句话都听着像在阴阳怪气。 “朕让你来当这采选使,就是不想娶太后塞的人。”皇帝不与她绕圈子,冷冷道,说罢,将那份名册掷还到她面前,“回去改一改,改好了再送回来。” 月夕没有接那名册,看着皇帝,唇角微弯。 “皇上若不想娶太后塞的人,就该好好看一看这名册。”月夕将名册再度呈到他面前,“这名册上太后指派的人,我都已经划掉了。” 听得这话,皇帝的眼底闪过一抹狐疑之色。 他将名册翻开,果然,里面的名字一排一排,好些已经用墨色划掉。 “皇上既然将这采选使的差事给了我,便该信任我。”只听月夕继续道,“我虽不可阻止她们进名册,却可让她们当不上后妃。采选使要做的,不就是这个?” 皇帝看着她,忽然间,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先前,他让凌霄来做这采选使,就是因为这宫里头只有她敢跟太后对着干。后来,听说她竟跟季窈走到了一起,确实以为太后许了她什么好处,将她收买了。 现在么…… “你要帮朕?”他说,“如何帮?” “皇上心属何人,就在这名册上将名字勾出来。”月夕道,“我会让她们入选。”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名册(上) 皇帝看着名册,心情有些许复杂。 那些名字,无论是划掉的还是没划掉的,他一个都不认得。想到自己将要跟这些素未谋面的人成婚生子,皇帝就觉得自己跟圈里等着配种的牲口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拿起了笔,在名单上勾了几个名字。 月夕那头看他一气呵成,心不由得哼哼道,还说什么乐意不乐意,这不是挺爽快的?三妻六妾谁不喜欢。 最后,皇帝在名单最末加上了一个李妍,边写边道:“李妍不能少。你去跟左骞说,这名字是朕要加上去的。” 月夕应下。 看来李首辅在太后那里碰了壁,已经径直找上皇帝了。 “听闻因为李家公子犯事,德行有亏,户部唯恐伤了皇家声名,才不得不将其除名。” “不过小事,不足为患,李家的人自会给一个交代。”他淡淡道。 月夕不由在心中同情季窈和太后。她们费尽心思,到了皇帝这里,轻飘飘一句话就揭过了。 皇帝忽然看月夕一眼,道:“你莫不是还像上次在御书房那样,又觉得朕虚伪,想骂朕是昏君?” 月夕:“……” 她承认,他猜得不错。 有时,月夕很佩服凌霄。虽然自己现在顶着凌霄的名头,但凌霄敢做的事,她不敢做。 “岂敢。”月夕神色恭维,“只是觉得皇上虽是九五至尊,却也要为这婚娶之事烦恼,感慨皇上日理万机,着实不易。” 皇帝搁下笔,拿起那名册,重新看了看。 少顷,他说:“你虽自幼生长在深宫之中,却一向自由自在,不问朝政。这些事,你不熟悉,亦在情理之中。朝廷如今内忧外患,已然十分疲乏。朕要尽一切手段将朝臣笼络在身边,这采选之事,也在其中。” 月夕看着他,有一瞬的怔忡。 这大概是自己头一次从皇帝口中听到他诉说自己的苦衷,或者说,自嘲。 在宫里,就算春儿那样对皇帝颇有微词的人,也会觉得皇帝是天子,掌握所有人的性命,无所不能。每个人想的,都不过是在他的统治下过日子,或者捞取好处。这一点,就连太后也是一样。 而现在,月夕忽然觉得,皇帝其实跟自己一样,不过是个在夹缝里挣扎的人。 不过,这思绪只闪过一瞬,即刻就消散不见。 月夕知道,他就算和寻常人一样烦恼不断,也是个皇帝,能一句话就要了她的人头,万万轮不到她来同情。 “我听闻,皇上曾对太后说,要挑选心仪的女子,因而才开了采选。”月夕道,“如此说来,皇上这心仪的女子,也是要在那些要笼络的朝臣之家里挑选了。” 皇帝没有回答,却道:“朕想起多年前,先帝曾说过的一番话。他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反之亦然。故而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可只着眼于当前。朕的后宫,关于朝廷;朕的婚姻,亦并非朕一人之事,乃天下之事。只要是合适的人,朕都会喜欢。” 月夕了然。这人果然是轮不到自己操心的。 “凌霄。”皇帝注视着她,“你虽与朕非一母同胞,却是朕唯一的妹妹,也是至亲之人。此事,朕只能托付与你。朕知你不喜欢受人辖制,待此事办成之后,你想要什么,朕都会应许。你明白么?” 这话里做交易的意思已然十分明了,月夕听着,却比那什么兄妹之情实在多了。 毕竟做生意,她最喜欢了。 “我明白。”她微笑,“此事包在我身上,皇上放心好了。” 皇帝不多言,将名册交给她。 月夕接过,却道:“太后选的人,皇上当真一个也不考虑么?” “你已经知道了太后要选什么人。”皇帝淡淡道,“她若非要将季窈塞进来,也不必拂了她的意,你搪塞搪塞再加上便是。至于其他人,日后再说。”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似乎早已经胸有成竹。 月夕倒是颇为理解。 皇帝既然要用婚事来做交易,那么季窈心心念念的后位自然是重中之重。 做生意,讲的是价码。皇帝手中奇货可居,算盘早已经打好,往后的每一步,都是讨价还价。后位最终花落谁家,就看谁最有被利用的余地。 明白这点,月夕已经对天家的婚事没了胃口。 她细细摩挲着满纸的算计,心中明白,这里不是她向往的归处。 而眼前的人,最终也不过是一场梦里的人, 他低头喝茶,文雅俊朗,却不掩眉目间的英气。月夕不得不承认,他和她过去见过的男子截然不同。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皇帝抬头。 月夕却转开,看着墙边那硕大的花瓶。 “皇上这蔷薇,可是从御花园里采的?”她问。 “正是。”皇帝道,“你上次送朕的那一支,朕觉得甚是好看,可惜被你收回了。” 就知道他还在记仇。 月夕神清气定:“皇上兴许不记得了,当初我在慧园赠那朵蔷薇,是送给张大人的。既然皇上不是张大人,我送错了人,自然要收回。” 皇帝喝一口茶,忽而道:“你那时候对朕说,若是喜欢一个人,眼里便只会有他。朕还未曾问你,这话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在书上看到的?” 月夕一愣,不由笑了笑。 “书上的大多是些迂腐之语,自是我自己想到的,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皇帝瞥她一眼,“你对何人有感而发?张定安?” 月夕眨眨眼:“正是。” 皇帝突然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挂不住,目光沉下。 “什么张定安。”他说,“你怕是连张定安长什么样也记不清。” “我自是记不清,所以我才会将皇上误认成了张定安。”月夕道,“论规矩,皇上却不该假装张定安骗我。” 皇帝的语气生硬:“上回说过了,我们二人都不要当真,那事到此为止。” 也不知现在是谁在旧事重提。 月夕腹诽着,脸上仍微笑:“知道了,日后我不提便是。” 皇帝看着她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像被什么堵着,很是不爽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名册(下) 原来,只有他会想起那阵过往? 有时,皇帝感到郁闷不已。 他知道自己不该冒名顶替,假装自己是张定安。可他也万万没想到,凌霄会对自己动心。 想到那日她对自己说的话,皇帝就觉得身上汗毛倒竖。 在他眼里,凌霄一直是个孩子。 从小到大,只对好吃的好玩的感兴趣。至于那男女之事,她更是单纯,除了小时候喜欢过那沈家的小子,后来也不曾对谁多看过一眼。因此,他不相信她喜欢张定安。 但也正是因此,他怕她真的看上了自己。 可如今看来,此事于她而言,就跟一阵风似的,来的快,去的也快。倒显得他这当兄长的婆婆妈妈,像个没见识的愣头青。 正在此时,正巧赵福德进来禀报,说阁老们来了。 皇帝应了,暗自深吸一口气,对月夕道:“你退下吧。日后季窈若是找你支招,你什么也不必说。” “嗯?我支什么招了?” 皇帝不答,只道:“朕不爱下棋。” 月夕一愣,想起她昨日与季窈的对话。 “季窈来找皇上下棋了?” “她说是你派她来给朕解闷的,朕便陪她下了一局。” 这语气听上去很是不快。 月夕觉得好笑:“皇上若不爱下棋,拒绝便是,何必勉强?” 皇帝缓缓道:“朕若轻易拒绝,你说的话,日后还有用么?” 月夕又是一愣,竟有些感动。 没想到,皇帝如此良心,会替她圆谎。 她笑眯眯:“多谢皇上。” 说罢,行礼退下。 * 赵福德陪着月夕,一路走出宫门,试探着说:“方才公主和皇上聊了许久,一切可顺利?” 月夕看了看他,道:“公公莫非觉得,我又会惹皇上不高兴?” 赵福讪讪地笑:“奴才不敢。奴才早就觉得,皇上和公主小时候相处甚融洽,若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必定能成许多事的。” 月夕心中动了动,轻叹一口气。 “说起来,我也十分忐忑。”她说,“这采选之事干系甚大,若是办砸了,我如何对得起皇上信任,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每每想到这些,我便夜不能寐。” 说罢,她看着赵福德,神色间颇为恭维:“若非昨日赵公公一番提点,我定然还在慧园之中独自惆怅,万万不敢来见皇上。” 赵福德忙道:“奴才不敢居功。” “我和皇上,都是赵公公看着长大的。”月夕动容道,“这宫里的人,若说谁会真心为我和皇上考虑,公公乃首屈一指。” 这话说得熨帖,赵德福头一次从海阳公主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亦不由大悦,面上却愈加惶恐:“公主折煞奴才了。能为皇上和公主办事,乃我等分内之事,奴才万死不辞。” 月夕道:“这是人尽皆知之事,公公又何必谦让。”说罢,她又叹口气,道,“只是我毕竟得了一场病,忘却了许多事,有不明之处,还请公公不吝指点才是。” 赵福德道:“公主有什么话,但问便是。” “皇上姿容卓绝,文武双全,我听人说,他在龙潜之时,就在京中颇负盛名。他登基之前,便已到了婚配之年,不知为何一直尚未成亲呢?” 赵福德愣了愣,干笑了两声:“这个……” 月夕低声问:“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并非有什么难言之隐。”赵福德道,“只是不便和公主说。” “为何?” 赵福德叹口气,道:“因为此事和先太子有关。公主和太子亲厚,怕说了,公主以为我等故意抹黑太子,挑拨离间。” 月夕的目光闪了闪。 “公公多虑了。”她随即道,“虽然我记得不清楚,但多少也知道我和太子哥哥关系要好,非常人能挑拨。公公且说来听听。” “那奴才便斗胆说了。”赵福德道,“当年,皇上到了婚配的年龄,先帝确实物色过几门亲事。头一门是常阳候家的长女。” 月夕心头咯噔一声。 怎么又是沈家?沈家的长女不是太子妃么? 说到沈家,赵福德显然有几分忌讳,但看月夕一脸懵懂,又放心了。 他道:“公主恐怕不记得了,沈小姐配给今上,在当年也算轰动一时的大事。原本皇上要去扬州提亲的,不料出了点岔子,太子替皇上走了一趟,待回来后,沈小姐就变成了太子妃。” 太子去扬州的事,凌霄的日记倒是提过。 当年的扬州之行,本来是今上去的。可他无意间被卷入了凌霄乳母的命案里,于是被太子抢先一步。 原来被抢走的,还有沈小姐? 月夕的眉头不如皱了皱。凌霄这亲兄长确实不厚道,怎能抢弟弟的亲事? “出了这事,皇上想必不好受吧?” 赵福德无奈道:“若是论亲事,皇上倒没什么。左右他未曾见过沈小姐,本就没什么感情。只是先太子这般举动,让朝廷内外有了谈资。那时,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皇上被先太子抢了王妃,到底有损皇上的颜面。” “后来呢?”月夕追问,“先帝不曾再为皇上议婚么?” “公主说的不错,先帝后来确实想给皇上再寻良配。只是那时,皇上突然生了一场病,宫中请来国师为皇上算命,说皇上命有坎坷,必二十之后议婚方可消灾解难。先帝得了这话,便也只得将此事押后。可不想,等皇上过了二十,先帝已经不在,却无人为皇上主持了。” 月夕听了,不由错愕。 她先前想了许多可能,觉得皇帝迟迟未婚,必有些复杂的因由。没想到竟这样简单。 先是被抢了王妃,又被断言要晚婚,这皇帝,果然是命不好啊……月夕在心里感慨。 “原来如此。”她想了想,和颜悦色地对赵福德说,“这些事,我无处打听,也只有赵公公可直言相告。不过我之所以询问,也是为了皇上采选。公公告知与我,必不外传,还请公公勿与皇上多言。” 赵福德应下:“公主放心,此事也并非什么秘密。皇上那边,奴才必守口如瓶。”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宴请(上) “她就问了这些?”永明宫里,皇帝听了赵福德禀报,翻着奏折,眼也不抬,“没再说别的?” “她说,让奴才切莫告知皇上。”赵福德老实道,“而后,公主就回去了。” 皇帝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少顷,他似想起什么,道:“张定安好像好些日子没消息,还活着么?” 赵福德笑道:“皇上净会玩笑。张大人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他似乎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要亲自禀告皇上。” 皇帝冷哼一声:“他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莫不是胡诌一个搪塞朕。” 赵福德道:“张大人恐怕不敢。听传口信的人说,张大人似乎带回来了公主遗失的印信?” 听得这话,皇帝来了兴趣。 “哦?”他说,“真找回来了?” “据说是。” 皇帝思忖片刻,道:“此事,不可让凌霄知道。” 赵福德道:“遵命。” 慧园里,月夕也在盼着凌霄的信。 说来,她心底有些莫名的忐忑。 上回的信里,凌霄对沈劭只字未提,不知这回是否会说。 但不管凌霄说与不说,她已经决定先下手为强。她放弃出宫留下,就是为了解决沈劭这祸害。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今是一副崭新的模样,好似过着新的人生,可她终究是晏月夕。 每至午夜梦回,当日被迫嫁给徐黑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仍在心中隐隐作痛。 沈劭是她的心头刺,不把他拔掉,寝食难安。 她将一支珠钗从妆奁中取出,在头上比划,问:“客人都来了么?” “还没到时辰。”春儿说着,有些狐疑,“公主,你以前从不喜欢宴请客人。” “那是从前。”月夕微笑,“我现在喜欢了。” * 月夕请的客人,都是宫中的命妇。 这些人,月夕从不曾见过,但凌霄却是认得的。 从前先皇后在世的时候,宫中时常有宫宴,这些命妇都是座上宾。 其中,就有李阁老的儿媳张氏。 帖子里,月夕邀这些命妇带上家中闺秀,到慧园里观鱼赏花,故而若无意外,她的女儿李妍也会来。 不过今日头一个到的,却是季窈。 她今日往来颇为勤快,恨不得粘一只眼睛在月夕身上。 尤其听闻月夕前一日去面圣,更是明着暗着打探圣意。 “我去见皇上,不过议论采选的章程,都是些繁杂的对话,说了你也不爱听。”月夕剪下一朵蔷薇,道,“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皇上还说起了你。” “我?”季窈目光微亮,“皇上说我什么了?” “说你昨日去他那儿下棋来着。” 季窈双颊微红,问:“是皇上特别说起的?” “不是他说起的,我又怎会知晓?”月夕道。 “皇上还说了什么?”季窈迫不及待地问。 “他说你的棋艺不大好,与你下棋颇为费神。” 季窈的笑容僵住。 “这……”她的目光不定,小声道,“这是皇上的原话?” “你莫不是信不过我?”月夕瞥着她,似笑非笑。 “阿窈岂敢不信公主。”季窈忙道。 月夕将手中的花递给一旁的春儿,看向她,拉过她的手:“你放心好了,皇上一向宽和,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也怪我不曾说清。我那日提起对弈,本是想说像先帝时一样,办一场棋会,让皇上君臣同乐。不想你这般着急,自己去找了皇上。” 见季窈露出羞赧之色,月夕心里忍不住想,皇帝究竟有什么好,惹得这么个如花似玉的闺秀似饿虎扑食一样。 她继续温声道:“不过,我也跟皇上解释过了。他知道你是为了给他解闷,一片诚心,亦是高兴。只是和皇上说起这个的时候,我想起一件事来。如今这宫里,太后是皇上最亲近的人,你又是太后身边最信任的人,三天两头地出入永明宫,多少双眼睛看着。你虽有女史的名头,为太后传话做事,算得名正言顺,可有心人却管不得这些。日后,你还是要谨言慎行的好。” 听得这话,季窈目光一动。 “多谢公主提点。”她也回握着月夕的手,道,“此事,还真叫公主说找了,前阵子确实有人在太后跟前说我的不是。” “何人?” 季窈却四下里瞥了瞥,欲言又止。 月夕想,这宫中的人都什么毛病,就连季窈这样心眼写在脸上的人,也总爱做这些鬼鬼祟祟的举动。 她让春儿等人退下。 季窈这才放下心来,道:“前几日,李阁老家的张夫人,便是李妍的母亲,曾入宫一趟,劝太后将我送出宫去。” “哦?”月夕道,“为何?” “无非是说我出入永明宫不合规矩,有失检点之类的,话里话外全是妒忌。”说着,季窈语气不快,“不仅这张夫人,那李阁老也在皇上面前提过。他们知道李妍不在名册之中,就这般诽谤我,想将我也拉下去。” 月夕笑了笑。 李家想把季窈挤兑出去是没错,可那只是顺带的。把李妍送进去才是正理。 太后和季窈就是被纠缠在这种小事上,才在大事上毫无警觉。 李妍入选秀女一时暂且还压在月夕手上,她打算再压一压,省的太后太早找她的麻烦。 月夕递了一支花给季窈,让她消消气:“他们诽谤你自然是他们的不对,你是如何想李妍的?” 季窈哼哼道:“这李妍,自觉处处高人一等,傲慢可恶。京中闺秀无不厌恶她,公主从前也不喜欢她。” 月夕想,看样子,这两位闺秀的梁子怕是早就结下了。这两人都进了宫来,可要热闹。 这么想着,月夕又觉得,皇帝未必不乐见。 呵,男人。 “李妍毕竟是李阁老的孙女,”月夕道,“她即便不入后宫,也必定高嫁,挣个诰命不在话下。你日后若成了后宫之主,迟早要与她往来,且不可意气用事。” 这话,颇有些李妍不能成事的暗示,季窈得了安慰,眉间的不满之色一扫而空。 说着话,宫人们来禀报,说宾客到了。 月夕邀来的命妇,加上身边的女儿,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二三十位。 慧园里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春儿等一众宫人奉茶端食,忙碌不已。 月夕虽然来到宫里已经有好一阵日子,但见到这么多打扮光鲜的贵妇闺秀,还是头一次。 命妇们的头上身上,无不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而闺秀们也各式穿着俏丽,一颦一笑皆是明媚。 相较之下,月夕觉得自己似乎随便了些,素净得不像宫里的。 季窈一番先前那不忿之态,见到众人时,脸上笑盈盈的。 她站在月夕身旁,像女官一般,提醒月夕这是何人,那是哪家的。 直到张氏和李妍来到。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宴请(下) 月夕第一次见到李妍。 她站在衣饰华丽的张氏身边,一袭纱裙,衬得身姿窈窕。 她和季窈都是美人,气质却颇是清冷,说话惜字如金。 月夕想,怪不得季窈说她傲慢。 见到这母女二人,季窈脸上的笑意也淡下来,除了见礼,并不多说一个字。张氏母女在月夕面前自是毕恭毕敬,却也从不将眼睛朝季窈看一下。 月夕突然感到惋惜。 皇帝成亲之时,她怕是已经离开这里了,看不到这些人在后宫勾心斗角的大戏,实乃人生憾事。 不过今日这场宴席,月夕既不想看宫廷宴乐,也不想看女眷们的是是非非,她在乎的,是别的事。 宴上,张氏对月夕甚是殷勤,向月夕嘘寒问暖,偶尔提起先皇后,双眸泛红。 “自从先皇后去世,妾悲痛不已,至今还时常梦到她。”张氏叹息道,“可惜公主一直在行宫之中,竟是今日才得拜见。” 这语气恳切,教人分辨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月夕想,同为女官,季窈果然还嫩。 她微笑:“如今我住在慧园里,夫人要见我,却是容易了。” 张氏的目光一闪,忙道:“此言甚是。” 月夕和她说了一会话,随手拿起金杯喝酒。一个不小心,杯中的葡萄酒洒在了衣裳上,紫红色的酒液洇开一片。 春儿见状,忙要扶月夕去更衣。 月夕却转头看了看张氏,微笑:“我记得从前母后在时,有一回,我也是调皮弄脏了衣裙,是夫人带我去更衣。那时,夫人挑选的衣裳甚合我意,今日再服侍我一回,如何?” 张氏随即起身,笑盈盈道:“能服侍公主,妾喜不自胜。” * 月夕起居的绣房里,凉风自窗外沁入,花香浮动。 张氏为月夕更了衣,又亲自为她梳妆,将簪花插在她的发髻上。 “公主这样貌,虽有些先皇后的影子,却比她当年还俏丽几分。”张氏奉承地感慨道,“若她还在,也不知多么欣喜。” 月夕望着镜中,唇角微微弯着。 “我今日去见皇上,说起府上闺秀入选秀女一事。”她没有绕圈子,径直说,“夫人的心事,应当可暂且放下了。” 张氏显然还没来得及听到消息,脸上的神色登时又惊又喜。 “是公主向皇上进言,让小女入了名册?”她忙问。 自然不是,不过月夕不打算否认,反正张氏无处求证。 “不好么?”她反问,“莫非夫人不乐意?” 张氏道:“妾岂敢!小女入选宫中,乃无上荣光,家门之幸!” 她自是喜出望外。 前阵子,为了能让李妍入选秀女,她家上上下下不停奔走,甚至李阁老还入宫见了皇帝。可一切却似竹篮打水,户部的采选名册下来,里面竟仍然不见李妍的名字。 张氏自然知道这是太后在使绊子,就在心灰意冷之时,她接到了海阳公主的帖子。 海阳公主是采选使,张氏本想死马当活马医,请公主帮忙将李妍的名字加上去。不料,不等她开口,公主先提起这事,还答应办她们办了,这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又是什么? 那脸上虽努力矜持,却掩不住喜色。 月夕想,这大约又是一个笃定女儿能搏一搏后位的。 “我也是头一回当这采选使,许多事才刚刚理出门路。此事,确实是我先前疏忽了。”月夕道,“李阁老是朝廷重臣,府上的闺秀,无论如何不该漏了才是。我昨日看到名册,就知道是户部粗心,今日一早便去面圣,向皇上陈明这不足之处。” 说罢,她看张氏一眼,意味深长:“只是这采选的章程,夫人也是知道的。秀女们进宫来不过是第一关,后面如何,还待从长计议。” 张氏听出了这话里有话,望着月夕:“公主之意……” 月夕拿起妆台上的一支珠花,看了看,道:“我听闻,当初府上闺秀不曾入选,是因为有人犯了事,是么?” 张氏面色一紧,道:“小儿是曾当街斗殴,被京兆府的人拿了。公主明鉴,那是小儿喝醉了,与人有了口角,故而动了手。那事,当日就已经解了。小儿虽伤了人,却不曾出人命,也好好赔礼道歉,绝无仗势欺人之事。却是有人故做文章,在宫中进了谗言,公主万万不可信!” 月夕淡笑:“府上的事,怕不止这一件。” 张氏有些错愕,道:“妾不知……” “夫人可记得,当年的常阳侯?” 提到这三个字,张氏的目光定了定。 “公主,”她干笑一声,“怎突然提起他们家?” “我近来听到了一个消息。”月夕道,“常阳侯家的公子沈劭还活着,府上可知道?” 绣房里,登时一片寂静。 张氏看着月夕,脸上的笑意已然僵住。 “妾长居后宅,却不知这等事。”她的语气已然变得小心。 月夕注视着她,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帮府上?” 张氏忙道:“还请公主明示。” “我虽是公主,可如你所见,在这宫中,上有皇上太后,下有众目睽睽,却无一人能像从前的母后兄长一般照拂我。”月夕叹口气,道,“我想来想去,夫人当年既得母后重用,我如今能信任的,也只有夫人了。” 张氏心中登时明了,连忙跪下:“公主但有忧虑,妾定然为公主消解,万死不辞!” “你起来。”月夕双手将她扶起,望着她,“我拿你当自己人,也知府上意愿,故而劝皇上将李闺秀纳入名册。此后,你我便是自己人。选秀之事,无数眼睛盯着,鸡蛋里还能挑出骨头来。我将沈劭之事告诉夫人,也是盼着府上切莫让从前的事沉渣泛起,节外生枝。这话,夫人明白么?” “妾明白。”张氏说着,神色却又有些犹疑不定,“可这沈劭,妾记得公主和他……” 月夕摇摇头,淡笑:“都过去了。你也知道,我得了一场病,忘却了许多事。他如今于我而言,不过是个生人,再无一丝干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初选(上) 闲叙片刻,只见房门外有人影晃了晃,月夕便问:“谁在外头?” “是奴婢。”外头传来春儿的声音,“公主离席多时,奴婢过来看看。” “不过和夫人聊几句,一会儿就过去。” 春儿应了个是。 “方才所说就有劳夫人了。”月夕笑道。 张氏做礼道:“妾自当尽力。” 隔日,张氏给月夕递了一封信,说沈劭一事已经告知李阁老,请她放心。 月夕看完之后,将信烧了。既然李阁老已经知道,她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李阁老当年既然将常阳侯一家赶尽杀绝,岂会放着沈劭这一隐患不管。 只要李阁老找到了沈劭,轻则让他被迫逃遁,远离扬州;重则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无论哪一种结果,于她都是极好。 至于凌霄……月夕觉得,照沈劭那阴险小人的性情,他定然不会让凌霄好过。若凌霄仍沉迷在过去的情愫之中,只怕要在沈劭的手上吃大亏。自己这么做,自然也是帮了凌霄的忙,善莫大焉。 * 初选在即。 又见新人入,阖宫上下透着隐隐的兴奋。 季窈来了好几回,都是打探小道消息的架势。 月夕自有应付她的办法,每回说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例如秀女的服色、居所,采选的章程。每回只说一点,回回有新意,好让她心满意足地走,禀告太后一个诸事顺利,无事发生。 而皇帝那头显然又动了心思。 在秀女名册确定的前夕,赵福德带了一份新的名册造访慧园。 月夕打开一看,随处可见的朱批,划掉了许多秀女的名字,其中不乏太后心仪的人选。 最叫月夕意外的是,季窈的名字上半划一笔,旁边一行朱批,把理由说的清清楚楚。 她眉梢微挑,笑道:“这可怎么办?皇上不仅点名要人,还要我出面删人,还删了太后的人,她老人家回头要找我算账的,这采选使可不好当啊。” “公主此言差矣。”赵福德恭敬地回道,“皇上恰要让公主这采选使当的顺利,才删掉了这些名字。皇上说,公主只管照办。具体缘由,日后自然知晓。” 这话说的胸有成竹,叫月夕没法不放心。毕竟和太后斗法,皇帝最在行。 她应下:“回头我跟户部说就是。” “那便有劳公主。”赵福德颔首,“还有就是,皇上迟迟未见李妍的名字,让奴才提醒公主,莫要忘了。” “放心吧。”她笑道,“忘不了。” 李妍是太后不能瞧见的名字,为保万无一失,月夕按到初选的前一日,才将李妍的名字添到名册上。 此次入选的秀女,共三百二十六名。接入皇宫之后,都住在了西苑。月夕则在宫中一众命妇的簇拥之下,亲自将这些秀女一一审视,看是否有残疾病患,观察容颜举止和口齿。 月夕还是第一回 看这样的场面。 偌大的殿堂之中,秀女们莺莺燕燕,笑靥如花,各有姿色。 那景致,可谓赏心悦目。 月夕不禁想,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好艳福。 季窈自然也在其中。她毕竟出身不凡,与那些久居深闺的女子们比起来,自有出两分从容的傲气。 月夕令身边命妇清点人数,她数来数去,却只有三百二十五人,还差一人。 没多久,最后一名秀女姗姗来迟。 在场大多数人都认出了她。 月夕瞥见季窈的面色变了变。 这殿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李妍入选之事,一时间,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 月夕神色平静,对身边命妇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便开始吧。” 那命妇忙收起错愕之色,连忙应下。 这检视的活计,当真不是好做的。 秀女们被宫人引着,一个个走进里间,由宫中经验丰富的老嬷嬷看过了身上,更了衣,再走到月夕和一众命妇面前,由她们问话。 月夕觉得,自己就像那青楼里买人的鸨儿。 正当她感到穷极无聊,一名宫人在后面压低声音禀报,说太后宫里的周嬷嬷来了。 月夕自是知道太后这般火急火燎地找她,是为了什么事。李妍这一出,算是先斩后奏,太后那边也是刚刚才得的消息。 她不紧不慢,又看了几位秀女,而后,吩咐暂歇。 殿后,果然,周嬷嬷已经等得很不耐烦,见到月夕,忙迎上前来。 “周嬷嬷怎来了?”月夕只微笑道,“莫不是太后担忧季女史选不上,特地派嬷嬷来探风声?” 周嬷嬷道:“公主切莫说笑了。太后刚刚看到名册,得知李妍入选,却有好些人被删了,正雷霆震怒,令我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为了这个。”月夕也露出为难之色,叹口气,“这事,我却是无法。皇上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名册,特地将我召了去,删了些人,又非要加上了那李妍。既是圣意,我也不可抗旨不遵不是?不瞒周嬷嬷,皇上原本还要删了季女史,我心知季女史是太后心中的人选,好说歹说,硬是拦着,才终于将她留住。” 说罢,她一脸天真:“太后若还觉得不妥,不若亲自去跟皇上说一说?皇上一向孝顺,定然不会违逆。” 太后要是说了有用,还要你做什么。 周嬷嬷心里没好气地想,却只得按捺着,道:“公主此言差矣。皇上将公主任命为采选使,便是将此事全权交与公主,太后又怎好插手?再说了,这名册既然经皇上修改了,公主也该向太后禀报才是,怎一声不吭?” “向太后禀报?”月夕冷笑一声,“周嬷嬷这话岂非自相矛盾?前头说我是全权处置,太后不好插手,后头却又说我该向太后禀报,这究竟该如何,到底有没有个准话?” 周嬷嬷见她语气不善,心道不好,正要说话,却被月夕止住。 “周嬷嬷不必多言。”她站起身来,拉着脸,“这些日子,我算是看明白了,皇上要这样,太后又要那样,却是将我夹在了中间左右为难。我当初答应做这采选使,是想着为皇上和太后分忧,不想竟这般不讨好。既如此,烦你回去告诉太后,说我着实爱莫能助,收回之前那些应承。至于这边,我这就去跟皇上说,将这差使辞了,谁乐意做便让谁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初选(下) 月夕说罢,转头唤春儿,让她去备车辇。 周嬷嬷不由慌了。 她知道这海阳公主的脾性,说到就能做到。自己不过是个传话的,若公主因为她的话惹下大篓子,那么头一个要背锅的也只会是她。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她忙将月夕拦住,道,“不过些许小事罢了,太后绝无怪罪公主的意思,切莫伤了和气才是!” 月夕看她一眼,冷冷道:“小事?这事办不好,只有我落个不是。嬷嬷既然觉得是小事,那不如说说我该如何让皇上和太后都满意?” 周嬷嬷心中也暗自叫苦。 这采选使让谁当不行,偏偏要交给海阳公主这得过失心疯的小阎王? 若是别个人精朝臣,她可借着太后撑腰威胁威胁敲打敲打,话不须多,他们自然会将事情办妥。可这海阳公主是什么人,软硬不吃,动不动还要发脾气,现在还得了皇帝的照顾,决然不是周嬷嬷能惹得起的。 再说太后。她派周嬷嬷来,就是让她将此事解决,她差使若办不好,回去一样要被责备。 自己何尝不是那两边受夹板气的? 周嬷嬷暗自叹口气,只得赔着笑,道:“办法可不是没有。公主请想,太后恼的,不过是伤了面子。皇上不但添上李妍,还将名册里太后的人几乎全删了,只留下一个季女史,她又怎会满意?” 月夕看着周嬷嬷:“你的意思……” “其实那名册里的名字,少几个多几个,都不妨事。除了季女史之外,却还有一人,太后最看重,只要也她入选了,太后也就无异议了。” “哦?”月夕道,“何人?” “便是怀恩县主家的翁娟翁小姐。”周嬷嬷道,“县主是太后的密友,这翁小姐也是早定好了要入宫的。她无论出身还是品貌,皆无可挑剔,入选乃合情合理。下一批名册不是还没出来?公主将翁小姐的名字加上,算得各让一步,太后也就不为难了。公主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月夕想起皇帝的话。 他似乎早料得这事能够讨价还价。当初他一口气删掉那么多人,就是为了现在做准备的。 果然是知母莫过子。 “如此,”她颔首,神色终于缓下,露出满意的微笑,道,“就按周嬷嬷说的做。” * 周嬷嬷回去之后,不再来打扰。 月夕看了一日的秀女,到黄昏之时,已觉得身心疲惫。此时,就算有个天仙出现在面前,她觉得那大约也跟案上的花瓶没什么两样。 正要离开西苑,太后那边又来人了。 来的是个太监,毕恭毕敬地对月夕说,太后请她去寿安宫用晚膳。 月夕心里叹口气,到底还是逃不过。 上回见太后,还是皇帝假扮张定安事败。而后,皇帝抛出这采选之事,虽因机缘巧合,二人暂且回归和平,却一向不曾见面,只由周嬷嬷和季窈在中间传话。 果然,月夕来到寿安宫里,又见了太后板着脸,种种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公主今日辛苦了。”她喝着茶,慢条斯理,“西苑那边,都好了?” “还不曾看完。”月夕道,“三百多人,每人都要过目问话,须得好几日。” 太后似有似无地嗯一声,道:“这李妍,究竟是怎么回事?皇上将她名字添上之时,是怎么与公主说的?” “皇上说,这李家的闺秀德才兼备,虽家中兄长犯了小事,不应牵连,特令其入册。”月夕答道。 太后冷笑一声,道:“这李妍既然进来了,倒也无妨。待相看她的时候,你寻个由头,将她撵走便是。” “那只怕不行。”月夕微笑,“这李家闺秀,今日已经相看过了,无论言谈举止还是身体容貌,皆属上乘。” 太后的脸沉下:“她排在名册最后,怎就看过了?” “相看的顺序乃是由秀女家中品级爵位而来,这是太后定下的规矩,莫非忘了?” 太后一时无言以对。 这确是她定下的规矩。原本是想着,这样能让季窈等人早早过关,免得苦等,没想到,竟是便宜了李妍。 “太后若实在不喜欢这李家闺秀,也并非无法。”月夕贴心地说。 “哦?”太后看她一眼,“你有何良策?” “这选秀,还要相看议论。”月夕一脸天真,“到了第二轮的时候,要由太后亲自检视,到那时,太后直接将她删去便是了。” 太后:“……” 她看着月夕那清澄的双眸,一时不知她是真无知还是假无知。 李妍身后是李阁老,是朝廷重臣。她纵然贵为太后,也要忌惮三分。要争点什么,不能正面上脸,只能暗中使绊。李阁老和张氏亲自来寿安宫拜见她这么多回,她虽然坚定拒绝,但哪回不是客客气气地迎,和和气气地送? 要她亲自出手,那就是把脸面撕破了。 月夕看着太后,心中其实也没什么底气。 皇帝那混账,只管删人添人,却将这收拾烂摊子的事扔给了她。 太后今日召她来,只怕是咬定要把李妍撵走,她若不答应,就难出这个门。 正当月夕心里想着计策,外头的太监突然匆匆跑进来,说皇帝来了。 太后一愣,月夕也是怔住。 殿上的人一阵忙碌,纷纷准备见驾。月夕才从椅子上起来,就已经看到了殿外的身影。 皇帝一身常服,不疾不徐地走进来。 “拜见母后。”他向太后行礼。 太后看着他,脸上露出笑意:“皇上怎来了?也不早告知一声。” “朕在承运殿与臣工议事,刚刚散了。”皇帝道,“路过这寿安宫,想起多日不曾见母后,便来看看。” 说罢,他看了看月夕:“凌霄也在。” 月夕向皇帝见了礼,正要开口,太后已经答道:“今日采选,我知凌霄甚是劳累,便在宫中设宴,让她过来用膳。” 皇帝颔首:“原来如此。” 众人在殿上坐下,皇帝接过太监奉上的茶,浅尝一口,问月夕:“今日,你到西苑去了?” 月夕心想,果然是来问选秀的。脸上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满心都惦记着那些美人吧? “正是。”她答道,“今日第一批秀女进来,我须得一位一位过目。” 才说罢,月夕忽而心思一转,看着皇帝,露出微笑:“也是凑巧,皇上来之前,太后还与我聊起了此事。” “哦?”皇帝问,“聊了什么?” 这话出来,太后心中倏而生出些不好的预感,瞥向月夕,目光如电。 只见她神色从容:“便是那李阁老家的闺秀李妍。皇上那日将我召去,将这李妍的名字添到了名册里,太后问我缘由来着。” 一瞬间的安静,似笼罩在了殿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凉殿(上) 皇帝拿着茶杯的手停了停,看向太后。 “此事,我也不过问问罢了。”太后的脸上僵了僵,仍保持着微笑,语气和缓,“我听说,皇上做主,将李阁老的孙女李妍添了进来。户部的左骞说,此女的兄长刚刚犯了事,故当初不曾入册,不知皇上如何开了恩?” 月夕看着他们,笑盈盈的,如同一个等着好戏开场的看客。 皇帝来得正好。 他的算盘打得好,既要和太后斗,又不想自己出面,那月夕仍在中间受那夹板气。 可惜,她晏月夕也是个会打算盘的。皇帝自己惹出来的乱子,她原封不动还给他,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来打这圆场。 “李阁老家公子犯的事,朕问清楚了。”皇帝喝一口茶,不紧不慢地答道:“并非大事,也不曾受羁押。李阁老乃重臣,在朝中颇有人望,让李家闺秀入侍宫中,朕以为乃有利无弊。” 太后道:“纵然如此,皇上也该考虑考虑臣民议论才是。那李公子的事,朝中人尽皆知,皇上这时让李妍入宫,岂非更要遭人非议?” 月夕听着这话,心想,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太后也不让步,这事果然是过不去的。 “遭人非议?”皇帝淡淡道,“母后的意思,朕这朝廷里,人人都如此不讲理,竟要凭着这么一件小事插手后宫?” 太后一时无语。 她本想将态度挑明,让皇帝识趣让步。可皇帝竟是一副坚持到底的样子,倒让她有些下不来台。 月夕决计不沾这事,在一旁坐着,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她听说,自皇帝登基之后,太后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冷淡下来,有时还会争执。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月夕还没见过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吵架。 她想,若能有幸欣赏一番,也是极好。 就在太后的面色不好看,几乎要挂不住的时候,皇帝忽而笑了笑。 “这不过是小事罢了,何劳母亲挂心。”他说,“眼下有一桩大事,朕想请母后的示下。” “何事?” “便是母亲的寿宴。”皇帝道,“前番说起时,母亲说天气炎热,不办也罢。今日朕到承运殿去,见那里临着玉液池,夏天凉快,甚是怡人,想搬过去消夏。朕记得从前,母后甚是喜欢如意宫。如今看着日子,母后的寿辰快到了,不若母后也住到如意宫里去,顺便将寿宴办了,如何?” 太后全然没料到皇帝会提起这事,目光微亮。 “难得你一片孝心。”她神色缓下,颔首,“永明宫确实地势低了些,湿气重,夏日溽热。从前先帝在世,也常到承运殿消夏,皇上住过去,倒也正好。” 皇帝微笑:“如此,便定下了。”说罢,他将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唤来,让他明日就将此事办妥。 太后看着皇帝,脸上的神色已经有平添了些欣慰。 “这寿宴,无非热闹一场,办不办,我倒是无所谓。”她说,“不过既然要搬到如意宫去,有一件事,我也想请皇上示下。” “哦?”皇帝道,“何事?” “我这些日子,身上乏得很,动不动头晕。”太后道,“这也是长久的毛病了,吃什么药也不管用。倒是阿窈入宫之后,日日陪在我身边,为我做羹汤。她那手艺,是我母亲传下的,便是宫里的大厨也做不出那味道。如今她选秀去了,我断了炊,头又晕了起来。” 月夕心想,果然有后手。 “是么?”皇帝的神色不见波澜,“母后之意,是要让季女史退出选秀,回到寿安宫里?” “皇上又说诨话。”太后嗔道,“我是想着,反正阿窈自幼熟悉宫廷,那种种规矩,比老宫人懂的还多。那选秀,还要好些日子,秀女们待在西苑里,学的也无非是宫规罢了。既然都是待在宫里,不若让阿窈仍待在我身边,如何?” 月夕抬眼看去,太后望着皇帝,神色已是十分慈祥。 她总觉得如意宫和承运殿这两个名字耳熟,片刻,想起来。它们似乎离慧园也不远,自己曾在步辇上望见过。 皇帝喝一口茶,微笑:“这也并非什么大事,便如母后之意,让季女史在母后身边待选便是。” 太后露出笑容。 “母后不是说备了宴么?”皇帝放下茶杯,朝边上看了看,道,“饭菜何在?朕饿了。” * 晚膳颇是丰盛,不过正值暑热之际,众人吃得并不多。 皇帝用过膳之后,和太后闲聊了一会,起身告辞。 月夕自然不想留下来单独应付,也跟着皇帝告辞而去。 太后没有挽留,只和颜悦色地吩咐了几句,让皇帝保重身体,让月夕好好主持采选之事。 皇帝和月夕都应下,向太后行了礼,离开寿安宫。 夜风虽然仍带着些白天的热气,却已经凉快许多,吹在身上,颇是舒服。 宫人和太监在前头打着灯,月夕跟在皇帝身后,光照下,二人的身影淡淡的。 “今日选秀,可顺利?”忽然,她听皇帝在前面道。 “很是顺利。”月夕答道,“不过皇上也看到了,李妍突然入选,让太后很是不满。” “她不满的事多了去了。”皇帝的语气无所谓,“不多这一件。” 月夕道:“有一事我不明白,想问问皇上。” “何事?” “朝中的重臣不止李阁老一个,名册上待选的高门闺秀也有不少。”月夕道,“皇上不想让太后的人一家独大,可选之人也多了去了,何必非要这李阁老家的?” 皇帝回过头来看着他,清俊的脸上,映着灯笼的光照,有些似笑非笑的影子。 “朕如果说,朕看上了李妍,故而非要她进宫不可。”他说,“这理由,你觉得如何?” 他离得很近,话语缓慢而低沉。 夜风中,月夕嗅到了他衣裳上淡淡的香气,似乎有龙涎香的味道。 她愣了愣,竟似有一瞬的失神。 * 看着皇帝和月夕离开,周嬷嬷念了声佛,叹道:“皇上终究是孝顺的,一直惦记着为太后庆生之事。” 太后却“哼”一声,道:“什么孝顺,不过是交换罢了。他用庆生讨我欢心,让我不追究李妍之事。” 周嬷嬷倒一杯茶,奉到太后面前,道:“话虽如此,皇上的脾性,太后还不知道?他要执意做什么,何人拦得住?他将这庆生之事摆出来,也是怕惹太后生气,要讨好太后。这世间,能让皇上这么哄着的,也只有太后了不是?” 太后听着,终于气顺了些。 这话,正正说到了她的心头上。自皇帝登基以来,若说太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就是皇帝对她的态度。 她拿起茶杯,喝一口茶,忽而想起什么,道:“你说,方才皇上突然过来,莫不是要为凌霄解围?” 第一百二十章 凉殿(下) 周嬷嬷愣了愣,不由哂笑:“太后这是在想什么?那可是皇上,公主何德何能,竟能驱使他来解围?” 太后不置可否,少顷,道:“你赶快使人到西苑去,将阿窈接过来,我要带着她一起住到如意宫去。” 周嬷嬷道:“太后果然是心疼季女史的,这天气这般炎热,她住在西苑确实难免不惯。” 太后微微笑了笑,叹口气。 “也照理,她是如今秀女,我将她接到身边来,难免有人说我徇私。”她说,“不过,却是形势逼人,我不能不另辟蹊径了。” 周嬷嬷讶道:“太后的意思……” “皇上从小到大,不是读书就是练习骑射,何尝近过女色。身边连个服侍的女子也没有,没见过世面,如何开窍。”太后轻轻吹着茶杯里的热气,道,“他不是要选心仪之人么,我就不信,他真的对阿窈这般美人一点不动心。” * 第二日的采选,跟第一日一样,有一众命妇和老宫人帮衬着,进行得四平八稳。 不过因为那些家世显赫的人都在第一日相看过了,没什么争斗,一切风平浪静。 莫名的,月夕总觉得自己心神不宁。 并非她觉得例行公事无聊,而是她总会想起昨夜的事。 ——朕如果说,朕看上了李妍,故而非要她进宫不可。 皇帝的双眸幽深,语气听上去像在自嘲,平静而玩世不恭。 ——这理由,你觉得如何? 这么想,这话都不值一提。 可就像见了鬼一样,月夕总觉得它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 歇息时,月夕听宫人说,太后今日搬到了如意宫里去,还将季窈召去了身边。 “太后可真有意思。”春儿给月夕打着扇子,忍不住道,“这季女史如今可是秀女,照理就该跟别的秀女待在西苑里。这节骨眼上,她将季女史带在身边,不就是告诉别人,这季女史是与众不同,是内定的皇后?既然都内定了,还选个什么劲?” “太后说她身体不适,定要季窈伺候。”月夕道。 春儿冷笑一声。 “我可听说,皇上今日也住到承运殿去了。”她说,“那承运殿和如意宫可是挨着的。从前每逢夏季,先帝住在承运殿里,先皇后就住在了如意宫里,先帝处理完政务,就到如意宫里去歇着。太后将季女史带到如意宫去,是何用意,不是明摆的么?” 月夕愣了愣,忽然,醍醐灌顶。 黄昏时,赵福德来了,例行过问采选之事。 月夕问他:“皇上和太后,今日都住到如意宫去了?” “回公主的话,太后住到了如意宫,皇上住在承运殿。”赵福德道,“承运殿里家私用物一应俱全,又凉爽得很,皇上很是喜欢。” 月夕想起皇帝昨夜答应太后时那爽快的样子,心想,怕不止是喜欢凉爽吧。 “我听说,太后的人将季女史从西苑里接出去了?”她又问道。 赵福德的目光闪了闪,露出了然之色。 “奴才斗胆问一句,公主莫非觉得这样不妥?” “这是昨日皇上应许的,我自不敢觉得不妥。”月夕理直气壮,“不过我是采选使,季女史是秀女,论理,她受我管辖。太后的人将她接走时,无人向我禀报。” 赵福德笑了笑,道:“这是下面办事的人不周全,奴才这便过去,让那管事的人来向公主解释。” 月夕应一声,忽而又问:“皇上用膳了么?” “还不曾。”赵福德道,“不过太后在如意宫里摆了宴席,让皇上过去共膳。” 月夕看着他,少顷,颔首:“如此,我知道了。” 回到慧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 月夕独自坐在房里,听得花厅里叮叮当当的,是春儿和棠儿摆上晚膳。 脑子里转着好些念头,乱糟糟的。 月夕虽是在晏大的百般呵护下长大,却并非没有见识。正气堂里的镖师都是男子,月夕知道人喝醉了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还听家里的仆妇议论过一件事。有一个年轻英俊的镖师,走镖时,寄宿在一家庄子里,被主人家看中,有意招为上门女婿。镖师不愿意,主人就在晚上办了一桌酒席,将镖师灌醉了,然后让人扶回房里。才进门,却有壮汉跳出来,揪着镖师质问他为何擅入小姐闺房。这时,镖师酒醒,才发现自己就在一间绣房里,床上坐着一个捂着脸的年轻女子。主人家威胁要报官,镖师无奈,只得答应了婚事…… 呸,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个声音在心里冒出来,道,说得好像皇帝跟那镖师一样单纯似的。你不清楚如意宫和承运殿也就罢了,皇帝会不清楚么?他让太后住到如意宫里,又答应季窈跟在太后身边,那就是想从了太后的意思。 月夕深吸口气,忽而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为他担心,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这狗屁倒灶的借尸还魂是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沈劭那仇人也还活得好好的,为皇帝操什么闲心? 一会说自己喜欢李妍,一会又打算将季窈笑纳。 啧啧,什么水性杨花也不如他风骚,还装什么冰清玉洁,挑三拣四的。 月夕心想,不要脸。 夜色渐浓,月光渐渐升起,宫殿上的琉璃瓦泛着微微的光。 承运殿和如意宫都筑在高台上,若从那里看着月色,再配上美酒佳人,想必赏心悦目。 月夕白天太累,早早上床睡了,却睡得很不安稳。 一会儿,她梦见黄底左边搂着季窈,右边搂着李妍,对她道,月夕,来见过嫂嫂。 一会儿,她又梦见皇帝对她痛哭流涕,说那季姓婆娘好生勇猛,把朕折磨的体无完肤…… 梦境纷纷扰扰,月夕正沉沦其中,忽而被一阵脚步声吵醒。 她睁开眼睛,只听得有人进来,听脚步声,是棠儿。 “公主,”她说,“外头有人来了。” 月夕坐起来,揉揉眼睛,问:“是谁?” 话音才落,春儿急急跑了进来:“公主快起身,皇上来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刺客(上) 月夕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连忙穿好衣服迎出去。 皇帝确实来了。 不过,他是被肩舆抬来的。 赵福德和刘荃等太监拥在旁边,进了慧园之后,闹闹哄哄,又是让人抬进屋,又是问太医来了没有。 “出了何事?”月夕拦住赵福德,问道。 赵福德一脑门的汗,眼睛却精光乍现,将月夕拉到一旁,道:“公主,这件事万不可对外说。” 月夕不耐烦:“快说。” “皇上遇刺了。” 月夕一愣。 “遇刺?”她忙问,“刺客捉住了么?” “这个……”赵福德讪讪,“刺客是谁,还不好说。” “怎讲?” 赵德福道:“皇上本是在如意宫中用膳,太后说外头月色好,玉液池边又凉爽,就让人将宴席摆到园子里去,宴饮赏景。太后吃了一半,说头疼病犯了,让人扶她回寝宫歇息,又让季女史留下来,陪着皇上。皇上和季女史说了一会话,又接过季女史倒的酒,才喝一口,就突然说腹痛,倒地不起。” 月夕错愕不已。 “倒地不起?”她说,“你是说,那酒不对劲?” “这还须得太医看过才知道。”赵福德道,“皇上说有刺客下毒,令我等快速速宣太医,将他带离如意宫。” 月夕听着,只觉愈加狐疑。 “那……”她又问道,“季女史呢?” “自是吓傻了。”赵福德道,“奴才几个将皇上扶上肩舆的时候,她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只说不是她……” 说着,他摇头,“啧啧”两声,意味深长地叹口气:“这事,说不清啊。” 月夕蹙眉想了想,又问:“既然如此,你们也该将皇上送回承运殿才对,为何送来了慧园?” “这是皇上吩咐的。”赵福德道,“我等原本是想将皇上送到承运殿去,可才出宫门,皇上却说刺客未抓到,承运殿也不稳妥,让我等直接往慧园来。” 月夕了然,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太医来了。 慧园里的屋舍空置许久,当初是为了软禁月夕收拾出来,故而只有月夕和宫人们的居所,没有客房。 如今皇帝来到,自然不能安置在宫人的屋子里,直接抬进了月夕屋里,躺在了他的床上。 太医进去了好一会儿,太监进进出出送水送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见赵福德送太医出来。 月夕上前便问:“皇上如何了?” 那老太医抚着胡须,道:“皇上无大碍。臣给皇上施了针,喂了药,当下皇上脉象平稳,龙体安定。只是,皇上先前风寒未好全,如今又受了这猛药,一时半会儿恐怕缓不过来,须得好好休养一阵子才是。” 月夕正要说话,外有有人来报,说是太后来了。 她正要出去,赵福德却忙压低声音道:“公主稍后见了太后,什么也不必说,一切由奴才应付便是。” 月夕看着他,心中那怪异之感愈加强烈,却来不及多问,只见太后已经进来了。 “皇上如何了?”太后见了他们,劈头就问。 太医忙上前回话,听说皇帝无碍,太后的脸色终于缓下来。 她走进房里去,只见皇帝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太后,”赵福德忙在一旁道,“皇上受了惊,刚服下安神镇痛的药,好不容易睡下了,太后有话,还是明日再说为好。” 太后抬手,用绢帕拭了拭眼角。少顷,她颔首,又仔细看了看皇帝,走了出去。 “那毒酒,究竟是怎么回事?”才到房门外,太后的脸色就沉下来,指着赵福德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竟让皇上服下了毒酒?” 赵福德等一众太监慌忙跪下。 “太后息怒,奴才几个冤枉!”他说,“当时,那酒是季女史呈给皇上的,说是太后去年自己酿的,一直藏在窖中,今日高兴,特地取来让皇上品一品。季女史这么说,奴才几个又怎敢阻拦?太后若不信,可问季女史!” 听得这话,太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方才,她在寝宫里听到皇帝出事了,也是大吃一惊。她之所以没有马上赶来,是因为她向季窈仔细询问了一番。 而之所以询问,是因为心虚。 赵福德说的话不假,那酒,确是是她让人取来的。 酒里面,也确实掺了东西,但并非什么毒药,而是一剂助兴的偏方。 想到这些,太后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她这儿子,自从当上了皇帝,就没一天让她省心。太后盼着皇帝能将季窈立为皇后,让季家能够稳稳当当地在朝廷里坐定,可皇帝阳奉阴违,对季窈一直冷淡。迫不得已,太后才出此下策,希望皇帝开窍,一切如愿。 但谁能想到,这酒竟惹出大事来,皇上喝一口就腹痛倒地? 幸好他没事,否则,那便成了大祸。 庆幸之余,太后仍心有余悸。 她看赵福德一眼,语气缓下来:“你们起来吧。此事,我自会查清。” 说罢,她又向太医再三询问,得知皇帝确实无性命之虞,一颗心终于放下。她还想将皇帝带回如意宫去亲自照顾,太医却拦住,说皇帝当下要静养,不可挪动。不若先留在这慧园里,等好些了再回去。 太后沉吟,又问赵福德:“你先前说,是皇上吩咐到慧园来的?” “正是。”赵福德答道,“皇上想必是怕果真有刺客,别处宫室大,难保有心怀不轨之人藏匿期间。慧园则不一样,外有高墙,内里院落简单,无闲人可随意出入。太后放心,我等今夜守在慧园里,必可保皇上龙体安稳。” 太后颔首,忽而看向一旁的月夕。 “如此,便有劳你了。”她说。 月夕微笑行礼:“不敢居功。” 太后又嘱咐了些话,带着人离开慧园。 看着她的背影,月夕脸上的笑意敛起。待四下清净了,她转身往屋里走去。 赵福德忙将她拦住:“时辰不早,公主还是去歇息吧。” 月夕冷笑:“歇息?我的屋子就在这里,你让我去何处歇息?” 说罢,她推开赵福德,径直入内。 才到床前,她就看到皇帝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脸上,一点异样也没有。 他躺在她的床上,神色闲适,看着她,似笑非笑:“太后走了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刺客(下) 月夕知道,自己又猜中了。 这狗屁皇帝根本没中什么毒。他闯到这慧园里来,打扰她睡觉,还弄出一番吵吵嚷嚷的大阵仗,全都是在演戏。 “皇上龙体大安了。”月夕冷冷道。 “一杯酒罢了,算不得什么。”皇帝道。 那厚脸皮的模样,实在不似人君。 “皇上弄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吓一吓太后?”月夕道。” “朕也是无法。”皇帝毫无歉意,道,“朕早已表明态度,太后不听。朕既不想按她说的做,也不想伤了和气,便只得出此下策。” “皇上遇刺,可是大事。”月夕仍冷着脸,“季女史如今只怕是长了几张嘴也说不清。” “她不会有事。”皇帝淡淡道,“不过委屈委屈,担惊受怕几日罢了。” 月夕无语。 说来也是,这件事,受惊的是太后,委屈的是季窈,皇帝则清清白白。 似乎看出了她在腹诽,皇帝道:“放心好了,朕从不冤枉人。那酒若是干净的,朕也不会弄出这番动静来。” 月夕露出讶色。 “那酒里真的有人下毒了?”她问。 “毒是没有,不过却有些能让人忘乎所以的药。”皇帝道,“朕若是喝了,今夜便是个昏君。” 月夕忽然明白过来,眉间一动。 “皇上怎么知道那酒里掺了东西?”她疑惑地又问。 皇帝不答反问:“朕身为皇帝,知道这皇宫里的每一件事,难道不应该么?” 自大什么。月夕心中嘁一声,你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 不过细想下来,皇帝这事做得不能说不漂亮,让太后好好吃了一个瘪。 “如此说来,皇上是不打算让季窈留在宫中了?”月夕问道。 “为何不留?”皇帝一脸无所谓,“朕说过,采选并非朕一人之事,乃关系朝廷。宫中既不能季家一家独大,也不能李家一家独大。人多了,后宫里才热闹。” 月夕看着他那俊俏的脸庞。 她承认,皇帝在她面前说话十分坦诚,毫无忸怩和假装。 也许,凌霄就是这么一个让他放心说真话的人。 不过,她不是凌霄,她是晏月夕。 “怎么,你又觉得朕做得不妥?”他说,“你不高兴?” “这是皇上选妃,我怎会不高兴。”月夕淡淡道,“皇上今夜定然也倦了,还当早早歇息才是。” 皇帝原以为她要跟自己来一番揶揄,斗一斗嘴,听得这话,颇有些意外。 “你要走了?”他问。 月夕冷笑一声:“我睡到半途被皇上吵醒,着实困得很,恕臣妹无暇多陪。” 说罢,她行一礼,转身而去。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好一会,皇帝才收回目光。 他将手臂蜷起,枕在头下,望着绣帐上方,一时有些出神。 先前如意宫里的那出戏,知道真相的只有赵福德。赴宴之前,皇帝就和他通了气。 ——“奴才将皇上带出如意宫之后,往何处去?”赵福德问道:“回承运殿么?” “不去承运殿。”皇帝不假思索道,“去慧园。” 当时,赵福德愣了愣,似欲言又止。 细想起来,皇帝也觉得此事着实引人深思。 皇宫那么大,他不想见到太后,也多的是地方去,比如他的永明宫。 可他为何首先想到的却是慧园? 皇帝蹙起眉,面色渐渐变得冷峻。 ——“我喜欢你。” 那个午后,她手里拿着一支蔷薇,双眸清澄,透着光。 而他每每想起此事,心头总会像被什么拂过,痒痒的。 皇帝自是知道自己跟凌霄是什么关系,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干出那逾越之事来。可是很奇怪,他发现自己面对凌霄时,总会忘记她是自己的妹妹。 她说话的方式,说话时的模样,与从前截然不同。皇帝曾觉得好奇,不知道是不是探究多了,却发现自己好像总也忘不掉那一颦一笑。 心头,似有什么在翻涌,皇帝突然意识到,这房间就是凌霄的房间,而他正躺在她的床上。 他突然坐起身来。 正要下床,他的手似乎摸到了什么。 翻开枕头,他看到底下压着一张纸。拿起来看,只见上面是一张工笔画出的人像。 这人像只有侧脸,但皇帝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他盯着画,脸色终于变得难看。 * 当夜,月夕睡在了春儿的房里。 或许是认床,月夕睡得很是不踏实,第二日睁开眼的时候,只觉累得很,仿佛受了一夜的折腾。 起来的时候,月夕想去看看皇帝,却被春儿告知,说皇帝天不亮就离开了。 月夕诧异不已。 她望望窗外,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皇帝显然已经离开了好一阵子。 这傻瓜。 她心想,哪里有中毒倒地的人睡不到一晚上就活蹦乱跳的。演戏都不会…… “皇上去了何处?”月夕问。 “回承运殿去了。”春儿道,“公主,可要去探望探望。” 探望什么,去到了无非又是要配合他在人前假模假样地演戏。那是他的事,他演他的,与她无关。 月夕道:“不去了,西苑那边还等着我,莫误了时辰。” 春儿应下,忙为月夕梳妆打扮,张罗早膳,送上辇车。 月夕发现,昨夜那毒酒的事,并没有闹起来,也没有声张开去。 她到了西苑的时候,那些消息灵通的命妇们议论纷纷,说的是昨晚有刺客进了皇宫,其余之事,却似乎全然不知。 正当月夕以为那事会不声不响地过去,不料,黄昏时,她刚要离开西苑,张氏匆匆来见她。 “公主,妾听闻了一件事,斗胆向公主求证。”行礼之后,张氏道。 “何事?”月夕问。 “妾听闻,皇上要将季女史封为德嫔。” 月夕怔了怔。 心似乎被什么挠了一下,月夕看着张氏,神色平静:“此事,不知夫人从何处听来?” “是太后宫里的宫人说的。”张氏说着,掩不住脸上的喜色,“妾得了消息,就马上来见公主。公主是采选使,这季女史受封,论理,公主该知情才是。如今她封了德嫔,不知皇后花落谁家?”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对弈(上) 这消息让月夕坐立不安。 离开西苑,她随即便往永明宫赶去。 出了毒酒一事,皇帝和太后似乎都有几分意兴阑珊,先后搬离了如意宫、承运殿,返回原本的宫室。 永明宫前守卫庄严,她寻了赵福德通报,却被告知,皇帝正在与大臣议事,不能见她。 月夕只得回慧园,第二日再去,得到的答复是皇帝身体不适,暂不见客。到了第三日,仍是如此。 鬼扯的身体不适。 月夕索性亲自拎了名册,再度登门。 刘荃迎出来,笑眯眯道:“公主怎么来了?” “采选那边完毕了,我来向皇上呈名册。”月夕道。 “辛苦公主。”刘荃笑道,“不过皇上如今不便见客,公主何不将名册交给奴才,奴才稍后递给皇上。” 月夕不为所动:“是我办的差,自然由我来禀告,转交给你,你能替我说么?皇上要是现在不得空闲,我等一等便是。” “公主。”他只得说,“皇上议事,一时半会只怕完不了,公主还是先回去候着。” 月夕看着他,微微一笑。 “如此也好。”她说,“若皇上问起,你便告诉他,说采选的结果出来了,我要亲自面圣禀报。若皇上不打算看名册,那后妃的人选就这么定下了。” 刘荃听了,面色微变,讪讪道:“公主,当下入宫的不过是第一批秀女,还没选完,后妃哪里就能定下了?” 月夕道:“你就这么禀报便是。” 说罢,她转身而去。 才迈步,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原来是公主来了。” 月夕一怔,转头。 只见一个女子从永明宫里出来,步态婀娜,却是多日未见的季窈。 “公主别来无恙。”她笑盈盈地上前做礼。 月夕看着她,心中蓦地沉下。 好个不要脸的假正经。 心里骂道。 说什么政务繁忙,什么身体不适,原来,是忙这个。 月夕虽不是真公主,却知道从封妃到入侍,还有章程要走。这皇帝倒是迫不及待,人还没进门,就已经留在了身边,也不怕人指摘。 再想到那日他弄出那么一番大动静,月夕忽而觉得可笑。 他巴巴地跑到她那里,说什么他早知道酒里下了药,不打算遂太后心愿所以装作中毒之类的,原来都是胡诌。 到头来,拿皇帝的话当真的,只有她晏月夕,人家早就跟美人郎情妾意去了。 “多日不见女史,原来女史在永明宫里。”月夕暗自深吸口气,也微笑地看着季窈。 季窈的脸上有些娇羞之色,道:“皇上身体不适,太后挂念不已,特令我到皇上身边照料。” 这么说,那毒酒之事已经揭过,季窈什么委屈也不用受了。 那夜的事,就当是放了个屁。 “是么。”月夕似笑非笑地看她,“皇上好么?那夜,他说有刺客下毒,躲到我那慧园里去,还请了太医。我还以为是真出了什么大事。” 提起那夜,季窈的脸上闪过些不自在的神色。 “皇上已无大碍。”她答道。 月夕颔首:“既然如此,我去看看。” 说罢,她抬脚便要入内。 季窈却连忙将她拦住。 “公主不可!未经皇上宣召,公主不能进去。”她说罢,看了看月夕身后宫人手里的名册,“公主可是有东西要呈给皇上,我可代劳。” 月夕见她死不让步,也不为难。 “既然皇上不见我,那便罢了,我改日再来。”她说罢,径直走开。 “公主请留步!”这时,宫门后面又传来一个声音,月夕看去,是赵福德。 有意思。 她心想。她可真有面子,皇帝身边的红人,刘荃、季窈、赵福德都来了。 只见赵福德笑眯眯地迎上来,道:“公主,皇上有请。” 听得这话,季窈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月夕看一眼赵福德后面的气喘吁吁的小太监,知道自己方才那些威胁的言语,到底是起了作用。 她的唇角弯了弯,道:“遵旨。”说罢,毫不客气地迈步入内。 * 永明宫很大,皇帝没有在上次见月夕的花厅里,而是待在了书房。 皇帝并没有在案前看奏章,而是坐在榻上,手里拈着一只玛瑙棋子,注视着棋盘,若有所思。 月夕走进去的时候,看到他,愣了愣。 皇帝也抬起眼睛来,目光相对之时,浓黑的双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拜见皇上。”月夕行礼。 这时,季窈也走进来,笑盈盈地隔着棋盘,坐到皇帝的对面:“皇上可曾趁我离开,悔了棋?” 皇帝没答话,只看了看月夕,道:“内侍说你有要紧的事要禀报,何事?” 还说自己不喜欢跟季窈下棋。 月夕心里骂道。 她让宫人呈上名册,道:“西苑的秀女,我已经都检视过了,这册中,除了各人出身,还据容貌谈吐等做了区分,请皇上过目。” 皇帝一如既往的态度平淡,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 “知道了。”他说,“放着吧。” “过两日,第二批秀女就该入宫了。”月夕道,“皇上不如现在就过目。” “朕正下棋,”皇帝却将眼睛看着棋盘,“得了空闲再看。” 自始至终,他未看她一眼。 月夕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猴子,而皇帝是那耍猴的。他喜怒不定,阴晴难料,今天说这个,明天要那个,而她却只能一样由他差遣,还得不到半分感谢。 “知道了,臣妹告退。”月夕冷冷道,说罢,行礼而去。 直到那脚步声远离了,皇帝手里拈着的棋子还没有放下来。 他盯着棋盘,目光定定,不知在想什么。 “皇上,该你落子了。”季窈温声道。 皇帝回过神来,而后,将手中棋子随意放在棋盘上,道:“收了吧。” “皇上?”季窈不解,可皇帝已经起身,回到了书案前。 季窈渐渐摸清了皇帝的脾气,也不敢多说,便唤了小太监来收棋盘。 皇帝展开月夕呈上的名字。 上头被删减的人,全都用小楷一一注明落选的理由,不可谓不细致。 他看着那些字,眼前却又似浮现起了那张枕头下的画像。 明明早已经想明白了该如何做,心绪却还是变得纷乱起来。 正当出神,赵福德匆匆走进来,禀报道:“皇上,张定安张大人回来了。” 皇上抬眼,露出讶色,蓦地,心头一动。 “还知道回来。”他冷哼一声。 第一百二十四章 对弈(中) 月夕离了永明宫,转而往寿安宫去。 按照章程,这名册,不仅要呈给皇帝,还要让太后过目。毕竟后位空悬,太后还是名义上的后宫之主。纵然月夕十万个不愿意,也少不了走这一趟。 方才发生的一切还叫她心里头堵得慌,思来想去也不知皇帝哪根筋出了岔子,翻脸就跟翻书一般快。 她坐在步辇上,看着不远处那些巍峨的宫室,若有所思。 春儿一直观察着月夕的神色,忍不住道:“公主,奴婢瞧公主脸色不好,不若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去寿安宫?” 月夕倒是想啊。 可太后也是个不省心的主,若知道她去了永明宫却不去寿安宫,一定会不满。 月夕当下还无法离开皇宫,这母子二人,她一个也得罪不起,要好好哄着。 “先去吧,太后那儿终归要去知会一声。明日西苑没有事务,我想先歇息一日。” 春儿应了个是,依旧伴着步辇往寿安宫去。 这回见面,太后一改往日的冷脸。虽说不上和蔼,但至少见了不膈应。 “这名册,皇上看过了?”太后随意地翻了几页,问道。 “还不曾。”月夕道,“我方才去永明宫是,皇上正跟季女史下棋。” 听得这话,太后显然很是受用。 “阿窈的事,我还未亲自与你说。”她徐徐道,“论理,她也是秀女,该在你这采选使的名下管着。可前些日子,皇上突然说身边少了人伺候,问我可否将阿窈拨过去。” 月夕神色平静,道:“哦?原来如此。我听说,皇上有意立季女史为妃,分位都拟好了,要封德嫔。” 太后笑了笑,道:“阿窈何等出身,何等品貌,皇上既然喜欢她,必是要让她做中宫的,怎会只封德嫔。” 听到“喜欢”二字,月夕的眉头动了动。 “皇上说,她喜欢季女史?”她问。 “这也是事出突然。”太后难得的神色和蔼,道,“那日皇上到如意宫赴宴,我身体抱恙,便先退了,留着阿窈服侍。不料,皇上才饮了点酒,就身体不适起来,疑心那酒里有刺客下毒,故而闹起了一场风波。到了第二日,事情查清,不过是皇上肠胃虚弱,饮不得酒。可怜阿窈担心受怕了一夜,还以为连宫里也要待不得了。却不想,皇上反而因得此事对阿窈上心起来,要我将阿窈送到永明宫里去。皇上一向是个讲规矩的,突然做出这等逾越之事,不是真喜欢,又是什么?知子莫过母,他虽不说,我却是知道的。” 月夕沉默片刻,道:“如此说来,季女史未必会封德嫔了。” “皇上是个有分寸的,知道轻重。”太后拿起茶杯,缓缓呷一口,道,“既然开了采选,皇后自然要从秀女里选出来。当下采选还未完毕,却已经出了皇后,岂不招人议论。这德嫔,是我提的,也不过是说出来做个幌子。等到采选之后,皇上下旨立她为皇后,一切便是名正言顺了。” 说罢,她叹口气,道:“我年纪大了,就等阿窈坐上中宫之位,便再无遗憾了。” 果然是母子同心。 月夕道:“原来如此。” 太后继续翻了翻名册,忽而道:“先前让你留下的翁家闺秀,叫翁娟的,可留下了?” 月夕道:“那位闺秀的名字,应该在第三列。” 太后展开名册,果然看到了翁娟的名字。 她又将名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埋怨道:“如此说来,上回给你十二个名字,最后删删减减,就只剩下五人。再除去一个已经晋位的阿窈,便只有四人。怎会成了这样?” 月夕早有准备,一脸无辜:“上回周嬷嬷说过,只要留下这位翁家闺秀便是。我为太后着想,想办法又多留了几个人,不是大好么?怎么太后反倒问起我来了?” 太后瞥了周嬷嬷一眼。 周嬷嬷忙叫苦不迭。她那时为了交差,和公主商议了对策。本就是私下里说的话,怎么转眼搬到明面上说了? 她知道,这是承认也是,不承认也不是。 承认了得罪太后,不承认得罪公主。 周嬷嬷看着太后,讪讪道:“太后,这事皇上盯着,公主也是无法。” 太后看她的模样,便大致猜到了首尾。 这老奴,是个忠心耿耿的,可有时会犯糊涂,分不清轻重。 她合上名册,道:“多留下了人,自然是大好,但我要的人少了,也是实实在在的。我问如何是好,自然问的是后头的事。” “那好办。”月夕轻松笑道,“就像我上回说的,这些秀女进来之后,还要太后亲自相看。到了那时,还不是由太后说的算?。” 太后如今看出来了,她就是假意帮忙,实则是个干站岸的,终究指望不上。真要成事,还得看自己人。 她不再纠结此事,道:“你今日来的正好,我恰有事与你商量。” 这话头听着就没有好事。未等月夕回话,太后便径直道:“我看你这些日子为这选秀之事劳累,心中着实不忍。接下来的事还有许多,你一个人撑着,终究不是办法。所以我琢磨着,给你寻了帮手。” “帮手?”月夕道,“不知是何人?” “便是阿窈的母亲余夫人。”太后微笑道, 月夕明白过来。 所谓的怕她劳累,自然是幌子。 这余夫人,是太后的弟媳,有诰命在身,也是常出入宫中的命妇。太后派她来帮手,自然是信不过月夕,想直接插手。 “这忙碌,也不过选秀这一时。”太后道,“等六宫都有了主人,有中宫总揽后宫事务,便也就不须劳烦你了。在这之前,还望你多多出力,能者多劳才是。” 这话说得,显然已经是胜券在握。 不过事已至此,月夕已经对这些勾心斗角没有了兴趣,随太后和皇帝怎么折腾,都与她无关。而余夫人到身边来,却有一个好处。若选秀之事有什么难处,或出了什么岔子,她都能扔给余夫人,让她收拾烂摊子,乐得清静。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对弈(下) 月夕笑道:“太后过誉了,为太后和皇上出力,乃义不容辞。一切,由太后安排便是。” 太后看着她,似乎对她的识相很是满意,微笑颔首。 正说着话,有个执事太监从外面进来。 太后道:“你不是替我去探望皇上么?他如何了?早上何时起身?早膳吃了什么?” 执事太监一一禀报,道:“我方才过去时,却不曾见到皇上,这些,都是季女史告知的。” “哦?”太后道,“皇上又与大臣议事了?” “并非寻常大臣。”执事太监道,“季女史说,是张定安张大人回来了,皇上正在御书房里见他。” 听到张定安三个字,月夕的目光也倏而定住。 她昨天还在想,这人去了那么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这就有了消息。 “张定安?”太后放下茶杯,若有若无地扫了月夕一眼。 只见月夕神色淡淡的,却看不出什么异样。前阵子,皇帝假装张定安闹出的大乌龙,仍让太后记忆犹新,想起来就不痛快。 “哦。”太后道,“那便让阿窈过来一趟,我要亲自过问。皇上近来脾胃不好,若是那边的菜色不合胃口,就把我这边的厨子派过去。” 太监应下,便退了出去。 太后再看向月夕,已然和颜悦色。 “说来,这些日子,你忙里忙外张罗的都是皇上的婚事。”太后叹口气,道,“你虽是公主,却也是个未婚的女儿,想到你的终身大事也还不曾有着落,我便心中难安。” 又来了。果然提起张定安,便免不了旧话重提。 月夕想了想,心头坦然,这话头起的却也不错。 她于是道:“我的事无妨,不必着急。” “话可不能这么说。”太后徐徐道,“你的婚事,我早就是考量过了,手上也有几个现成的人,家世样貌都是一流的。你要是没有异议,给你挑一个就是了。” 月夕的目光动了动,忽而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她吞吞吐吐地说,“皇上早前也跟我提过,我心里头在就有个人选。只是我琢磨着,不知能否亲自见一见。” 太后露出讶色,随即道:“那有何难?你要见什么人,回头安排上就是。你想见谁?” “便是张定安。”月夕眨眨眼,“我记得我和他从小就玩得来,日后和他一块儿过日子,想必不错。” * 月夕离开之后,太后坐在榻上,一脸狐疑。 方才,她和月夕反复确认了,她嘴里说的张定安,确实就是小时候的玩伴,和后来冒名顶替的皇帝无关。 “样子装的真好。”周嬷嬷嗤笑一声,“方才太后提起张大人的名字时,她还是一副淡漠模样。实则心里头早就打起人家的主意了。” 太后想了想,道:“她爱装就让她装去。把自己的婚事装没了,她才要哭。” 周嬷嬷道:“太后果真想成全公主?” 太后笑了一声:“为何不成全?张定安么,让她见便是,只盼她切莫反悔的好。” 这是不难,太后吩咐下去,让人安排了。 午后,季窈来到寿安宫中,向太后禀报皇帝的起居。 太后看着她,笑意盎然。 “这两日,你一直待在皇上身边。”她拉过季窈的手,问道,“他待你如何?” 季窈双颊绯红,却似乎有些低落。 “我虽在皇上身边,每日做的事却与寻常宫人无异。”她说,“只有端茶倒水之类的罢了,便是皇上的寝宫,我也不曾进去过半步。” 太后的神色很是诧异。 “哦?”她说,“他也不曾让你贴身伺候?” “不曾。”季窈道,“便是更换衣裳这样的事,也有太监去做,皇上并不让我来动手。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就今日,他突然要给陪他下棋。可那盘棋下了一半,公主来了,皇上跟她说了一会话,将她打发走。而后,皇上却似没了兴致,又说要去看奏折,让我收了。” 她说话时,神色颇是委屈,似乎大为失望。 太后微微蹙眉:“公主对皇上说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季窈想了想,道,“不过是呈上了采选的名册,请皇上过目。皇上说得了空闲再看,公主就走了。” 太后沉吟,若有所思。 周嬷嬷在一旁看着,笑道:“我看,这也不足为怪。皇上是什么脾气,太后和女史还不知道么?他龙潜之时就是个极为君子的,面皮也极薄,如今当了皇上,更是立志为天下表率。再说,那永明宫里,多少眼睛在看着?风吹草动都能传到朝堂上去,他将女史召到永明宫里去,已经是大大的逾越,自是更要克己守礼,避免被人诟病轻浮。” 太后颔首,对季窈道:“你也不必担心,等采选完毕了,圣旨下来,你便是皇后。” 季窈的脸上也终于浮起笑意,轻轻颔首。 宫人呈上消暑的糕点和果品,太后让季窈陪自己坐下品尝。 “这凌霄,等采选之后我便让她嫁人。”她说,“到那时,这宫中也就没有什么人能让我烦心了。” “嫁人?”季窈道,“太后不是说,要让她回行宫去?” “自然能让她早日嫁人是最好的。”太后道,“去了行宫,她还回回来。外加有皇上护着她,迟早要变成来去自如。嫁了人,有夫家管着她才好。” 季窈不以为然:“我看皇上未必护着她。太后不知道,公主方才去了永明宫,皇上不愿见她,她非要闯。磨了好一会儿,皇上才勉强让她进去。” 太后顿了顿,问:“竟有这种事?皇上怎么说?” “也没说什么。”季窈道,“便是我方才说的那些。皇上似乎对她很是冷淡,看也不看她。” 太后想了想,又问:“这几日,公主可曾去见过皇上?” “应该没有。自慧园那事之后,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公主。” “这海阳公主,果然是不改脾性,蛮横得很。”周嬷嬷道,“太后方才说的是,公主在宫里一日,便一日不得安宁。” 太后从冰盘里拈起一枚葡萄,放入口中。 皮破之后,汁水淌在齿间,冰凉清甜。 “正是。”她缓缓点头,“她留不得,我会早做打算。”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画像(上) 夜深人静。 御书房里,皇帝仍坐在案前,垂眸看着眼前的画像。 张定安的话仍在耳畔:“臣南下扬州前,曾从宝通行要来一幅画像。画像上的女子姓晏,名月夕,执掌着一个叫正气堂的镖局。两个月前,臣以为是她用公主印信去宝通行提了一万两银子,其实不然,是公主顶着她的脸,用自己的印信,提了自己的钱。而真正的晏月夕,正冒用公主的身份,住在慧园里。” 皇帝初听这话,虽然没一句听得懂,但觉得可笑至极,张定安一定是撞了什么邪,和凌霄一样得了失心疯。 他恼道:“你说的什么鬼话?” 张定安却神色平静,道:“皇上,也许是真的见了鬼。” 皇帝:“……” 他说罢,把临走前一日如何设计把凌霄灌醉,如何偷印信,又如何从凌霄嘴里听到灵魂互换一事告知皇帝。 “公主这话纵然荒谬,可臣听完的当下,已经有六成相信了。皇上是没亲眼瞧见,那女子使着跟公主一模一样的功夫,一言不合上来敲打,从不把臣放在眼里。臣是从小被公主打到大的,能使出那幅身手的人,就是化成灰微臣也认识啊!” 皇帝不以为然:“那叫晏月夕的女子既是个江湖之人,奸猾耍诈的手段必是一个不少,见得事败,便装装样子编些胡话来骗你。凌霄的武功虽是高强,却也是练出来的,她能习得,晏月夕这镖局头子为何不能?你方才不是说,那女子曾去行宫和凌霄一道习武么?只怕她是从凌霄口中得知了你的许多典故,又模仿出她的鞭法和拳脚,故而才能装得让你信服。” “臣就知道皇上不会相信,于是,四处搜寻证物。”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这信,是臣派人在驿站里截获的。皇上看了,自然就会明白我说的话。” 皇帝赶紧接过信,展开一看,登时愣住了。 这信是晏月夕写给主顾的,商议的是生意上的事。 然而这字迹,却是凌霄的。 皇帝皱起眉。 凌霄的字迹和她的性子一般豪迈,大横大竖,他曾取笑她的字就跟螃蟹一般横行霸道,还曾亲自指点过她的书法。 也正是因此,凌霄的字很难被人模仿出来,皇帝也从来不会认错。 相较之下,宫里这位的字迹,却是另一番模样。 早前,皇帝的身份还没有败露的时候,她不止一次上书陈情,求见皇帝。 那信上,虽然也是凌霄的字迹,但若是细看,便能看出不一样。那时,皇帝还觉得疑惑,这凌霄诈尸一回,不但性情大变,连写字都变得不一样了。 皇帝想着,当即找出那些信来细看。越看越觉得,这些字写得有几分刻意,仿佛是习字之人的摹仿之作。偶尔一横不够长,还会小心翼翼地补上。晃一眼是看不出,若细看就看出破绽了。 皇帝沉着脸,只觉不可思议。 他并非笃信怪力乱神之人,就算亲眼见到了凌霄在灵堂上死而复生,他也并不相信什么借尸还魂之类的东西。其实,皇帝一直对此事存疑,觉得凌霄必是得了什么罕见的病,才变成这样。 可现在…… 皇帝坐在椅子上,看着案上摊开的信,沉默不语。 世间果然有这样的奇事?两个相隔千里,毫不相干的人,竟会变作了对方? 皇帝觉得,自己大概也得了失心疯。 张定安看着皇帝的神色,知道他是停进去了,只觉心里也打着鼓。 其实,他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向皇帝禀报。 毕竟当下这一切也不过是自己的猜测,搞不好,那便是诬陷公主,往大了说也是欺君大罪。可他又觉得自己这番猜测虽然离奇,却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若不禀报,那才是真的欺君。 张定安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皇上,臣也是心中困惑,故而向皇上禀报所见所闻。只盼着皇上心中有个底,将其中的疑点查清。” 皇帝没答话,少顷,问道:“那晚,晏月夕还对你说了什么?” “那晚她实在醉的厉害,问她缘由也说不明白,最后就吐出了一句,‘那是二哥哥和太后的家,我不想回去’。” 皇帝的目光定住。 二哥哥。 这个称呼,仿佛已经十分久远,他都快记不起来了。 心中像堵着什么,他说:“只是称呼罢了,她编出来也没什么。” 张定安苦笑:“臣也是此想。当下,此事要求证,也唯有从宫中这位入手。” 皇帝看着他,觉得他话里有话。 “哦?”他说,“你有什么主意。” 张定安踌躇片刻,道:“其实还有一封信,是那晏月夕派人发往京城的。臣当初想着,若臣猜测不虚,两边定有联系。臣在扬州做了什么,晏月夕说不定也要告知京城。于是微臣假意离开,派人在晏月夕的山庄下埋伏着,终是截获了一名信使。” 说罢,他又拿出一封信来,交给皇帝。 皇帝接过,只见这信厚得出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写。 “发往京城的?”皇帝问,“给谁?” “臣亲自将那送信人审问,他说,信是送到京城南大街上的驿站,送了就走,旁事不必管。” 皇帝把信拆开。 只见这里面确实很厚,信纸足足写了十张。 果不其然,这信上的字,也一看就知道是凌霄的手笔。 信上说的事,都是些琐碎,看得出来,是断断续续写的,有什么记什么。 这个晏月夕在扬州日子倒是过的风风火火,打擂比武,开立镖局,又借张定安之手打压宿敌,收回被人亏去的银子。他也看出来,这回张定安南下,怕是没江东王什么事,确实是晏月夕和凌霄里应外合做成的局。 可很快,皇帝的目光就落在一个名字上。 “沈劭?”他抬眼,不掩惊愕,“这莫非是……” “正是。”张定安苦笑,“皇上,他就是当年常阳侯家的那位公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画像(下) 张定安回来了。 月夕回到慧园,满脑子都是这件事,也不知他和皇帝说了什么。 可更让她不安的是,月夕的信还未到。 十五早就过了,路上再耽搁也该到了,除非出了岔子。 是否找人打探打探消息?曹煜上回来时,曾留下联系他的办法,以备不时之需…… 月夕寻思片刻,又暂且打消了这个主意。 还没到那个关头,暂且不必冒那个险。 若她和曹煜双双被逮住,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她夜不能寐。一会儿琢磨这凌霄那边,一会儿又想起了皇帝。 有时,月夕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她一直清醒地知道,皇帝是皇帝,她是她。自己能见到他,跟他说话,不过是因为顶着窦凌霄的皮囊。等到哪天她们换回去,她和皇帝就再无可能见到了。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念念不忘? 他娶亲,谁当皇后,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月夕觉得自己都想明白了,所以接下这采选使的时候,已然心平气和。 但皇帝似乎并不打算让她安生。 每每想到那夜在慧园留宿之后,皇帝那一反常态的行事之法,以及对自己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月夕就觉得匪夷所思。 有时,她想,说不定这只是自己多疑。毕竟那是皇帝,想见谁不想见谁,从来不需要解释什么。凌霄虽是他的妹妹,却并非亲生,不过比寻常臣子亲近些罢了。就是月夕这样喜欢多想的脾性,才会觉得皇帝变得不一样了。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念头。 她的直觉一向敏锐,必定是有什么事,让皇帝对她的想法变了。 是什么事? 月夕想着,忍不住伸手向枕下,摸出一张折起的画。 这画,是她前不久心血来潮,信手画的。虽是工笔,却没有完成,只能算涂鸦。 上面,只有皇帝的半张侧脸,虽然还粗糙,但形神兼具。 也就是在那时,月夕突然意识到,皇帝在自己心里似乎生了根。她感到慌乱,怕被人看见,又不想扔了,就收起来,塞在枕头底下。 那日皇帝在慧园里歇宿的时候,月夕来不及收拾走,一度担心皇帝会不会发现了。幸好,第二日她去看,这画仍像原来那样,在枕头下压得好好的。 别想了。 心里劝道,君心似海,你想破头也不会知道那高高在上的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明日……她要想办法要见张定安。 至于皇帝么……反正见了他只会徒增烦恼,不见为好。 * 转入六月,天气暑热,扬州城里又出了件大事。 近来名声大噪的新正气堂堂主晏月夕发了张悬赏令。她要捉拿的,是正气堂的元老陈二和顾三,活的每人各五千两,死的每人五百。 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市井内外,大街小巷,无不议论纷纷。 五千两的赏金,哪怕是要抓活的,在江湖上也十分罕见,自然引得人跃跃欲试。 可值得说道的是,陈二爷和顾三爷不是去年就死了么? 当时晏大还在,悲愤不已,为陈二和顾三办了盛大的丧事,半个扬州城都去。可如今怎么又说没死,还悬赏上了? “有甚不明白的?”酒肆里,有人扬声道,“当初陈二和顾三说是掉下山崖,尸骨无存,想必是带了钱财逃跑,假死了!我早断言此事有内情,你们当时就是不信。” 众人一片嘘声,而后有人道:“什么都叫你知道了,你倒是抓着陈二和顾三,去领那五千两赏金啊!” 那人嘁了一声:“那二位武功高强,我就算找着了也抓不着。你以为正气堂的赏钱是好拿的?那晏月夕如今不是号称女罗刹,她要能捉得住,何必悬赏?若连她也捉不住,一般人是想也别想。” 这话倒是在理,不少人点头。 有人道:“其实当初他们死讯传来,也有人说这是假的。我记得那时,是顾三的儿子回来报信的。若顾三跟着一道跑了,怎会不带着他儿子一道跑?” “那还不明白?起内讧了,儿子不想过东躲西藏的日子,所以不跟老子了。”旁人道,“你看晏堂主的悬赏令上,并无顾三的儿子。想来,她就是要给那小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告诉他,她晏堂主只收拾老子,跟儿子半点干系也没有。” 外头的议论,经过手下人的打探,都传到了凌霄的耳朵里。 她很是满意。 这个局面,正是她和邓五故意为之。 顾三出事后,他的儿子顾梁便离开了扬州,带着老母和妻小回去了在泸州的老家,而后,与正气堂再无联系。 邓五经长沙之行后,颇受打击。 他本是和凌霄一道去长沙追寻那观音像的下落,不料,却发现这事变得愈发捉摸不透,并且还牵扯到了旧日的兄弟。 先是刘四,而后又是陈二和顾三,情同手足的人纷纷背弃了他和晏大。邓五虽行事也诈,但能摸着良心说自己从未对不起兄弟,也不愿意把兄弟往坏处想。 于是,他向月夕主动请缨,亲自去泸州一见顾梁。 凌霄原本也要跟着去,但邓五却劝她先回扬州。 “堂口新立,众人的心皆团团系于你一人身上。你这一走就是半个月,人心会散,还是早点回去主持大局最为妥当。” 凌霄觉得有理。 她其实也放心不下,担心隆兴行那头贼心不死,会再找麻烦。 “那我给五叔挑六个人,五叔务必小心为上。听闻顾梁跟三叔学了一身功夫,谈得动就谈,谈不动也不必勉强,别叫自己吃亏了。” “你且放心。”邓五道,“顾梁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若好好跟他说,他必定不会伤我,这一点,我心中有数。” 凌霄看他胸有成竹,便不再多言。 “倒是有一件事,你回了扬州后,务必多多上心。”邓五忽而道,“就是那位劫走洛青云的黑衣人。” “那是自然。”凌霄点点头,“不过我这几日思来想去,终究毫无头绪。毕竟他得手后并无杀心,失手后再未现身,看起来并非横了心要与我等对着干。”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奸细(上) “我也考虑了好一阵了。”邓五道,“或许他这般畏首畏尾的,其实是害怕暴露身份?” 凌霄明白过来:“五叔的意思,黑衣人兴许是熟人?” 邓五颔首:“十分可能。我以为,你若暂无头绪,不若从身边人找。” 凌霄应下,辞别了邓五之后,火速赶回了山庄。 悬赏令是在长沙时发出的。江湖上的消息,向来比长了腿的还跑得快。凌霄人尚未回到,新正气堂的人都得了消息。 她才进山庄,便被手下人重重围起,七嘴八舌地问起那悬赏令的真伪。 听得凌霄点头承认,众人一片哗然。 凌霄扫了一眼,看堂中帮众不多,便问:“怎的不见唐把头和几位兄弟?还有庄大哥,他去时晕船,在九江修养,我让他好了就自行返回,可回来了?” “庄大哥回来了,不过又出去了。”阿莺给她倒一杯茶,道,“小姐,唐大哥前阵子出去押镖,被人打伤了。如今正在屋里养伤,而庄大哥替他押镖去了。” 竟有人能伤了唐烽? 凌霄一惊,赶紧往唐烽的居所去。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的不写信跟我说?”凌霄边走边怨道。 阿莺明显察觉了她的怒气,便小声回:“是唐大哥不让我说的,他说不过皮肉伤,养几日就好了,犯不着惊动小姐。连庄大哥也说,江湖人破点皮肉是常事,若小姐火急火燎赶回来,说不定要误了正事。” 凌霄想,这庄涛到底还懂点事。 “所以,你最终还是听了庄涛的话 。”她揶揄道。 阿莺脸上一红,嗔道:“小姐又胡思乱想什么。” 凌霄入了唐烽的屋里,只见他正倚在床上,身旁一个姓刘的镖师在正陪着。 “堂主回来了。”唐烽见到她,笑眯眯道,“我刚才听人说起堂主的悬赏令,可谓说曹操曹操到。” 凌霄没答话,闻着屋子里浓重的药味,蹙眉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唐烽让刘镖师给凌霄搬了椅子,讪讪笑道:“押镖经过武昌城时,管了点闲事。半道瞧见人家抢东西,于是就追了上去。没想到那劫匪拳脚不错,虽然最后东西追回来了,却受了点伤。” 凌霄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以后得立个规矩,闲事不许管。你是总把头,自个儿倒下了,叫下头的人怎么办?” 唐烽赶紧称是。 凌霄打量着他。 这唐烽跟庄涛大不一样,是个体面人。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衣裳都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就连受了伤,也看不出伤处。 “伤哪儿了?”凌霄问道。 唐烽拉开领口,露出左肩,道:“就这儿。那人手脚好利索,经过人家作坊,偷偷拿了根人家的竹篾子,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竹篾子能伤了你?”凌霄狐疑。 “故而我说他功夫不错。”唐烽道,“虽是竹篾子,却使得像刀一般,内力着实深厚。我一时大意,少了防备,这才受了伤。” 凌霄目不转睛地看着唐烽的伤处,忽然想起那时交手的黑衣人来。 她记得,自己伤他的,就是在左肩。 ——我以为,你若暂无头绪,不若从身边人找。 邓五的话,似在耳畔。 “小姐可是担心唐大哥。”阿莺在一旁忍不住道,“放心好了,大夫来看过,说唐大哥身体好,养些日子就无事了。” “我不过在想别的事。”凌霄神色如常,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唐烽的伤口,“你是哪天受的伤?” “哪日却是不记得了。”唐烽转而问身边的刘镖师,“你可记得?” 刘镖师道:“不就是二十七,那天小五生辰。” 唐烽颔首:“就是二十七,小五那天嚷嚷着要替我报仇,连生辰也未好好过。” 凌霄听罢,松了一口气。她和那黑衣人的交手是在二十五日晚,若这是实话,时辰便对不上。 “既然如此,后头就给小五随份大礼。你这总把头,可不能委屈了手下。”她说。 还未等唐烽回答,刘镖师贼兮兮地说:“我看,唐大老不如把自己的宝贝送给小五?” 唐烽闻言,随即道:“什么宝贝?你可别瞎说。” “还不承认?”刘镖师道,“大哥半道上消失了几日,说是去拜访故人,回来时小心翼翼地,以为我等没瞧见,其实老大手里攥了个东西,那是什么?” 凌霄心里咯噔一响,看向唐烽,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是么?那是什么礼物?” 阿莺却皱起眉,道:“唐大哥也真是,好好的行镖,怎的半道上跑出去办私事?幸好刘兄说起,否则我还不知你坏了规矩。大哥办什么事去了,还是跟堂主好好交代才是。” 凌霄想,阿莺果然是自己的得力干将。 她唱红脸,阿莺就自觉唱起了白脸,可谓合作无间。 唐烽忙道“是我错了!不瞒堂主,那时,我是听说那附近有个稀罕物件,平日不容易得,于是才过去的。” “哦?”凌霄道,“究竟是什么物件,让你将正事和手下一干兄弟都抛下了?” 唐烽看着她,涨红了脸,好几回欲言又止。 阿莺在一旁催促:“你倒是说啊!急死我了。” 唐烽这平日里挺机灵的人,忽而变成了个闷葫芦,红着脸,抓着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凌霄忽而明白了什么,对阿莺和刘镖师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跟唐把头说。” 阿莺的神色虽狐疑,却还是应下,和刘镖师出去了。 房门开了又关,屋子里只剩下二人。 凌霄阴沉地审视唐烽,叫他心里头发毛。 他小声问:“堂主,是否出了什么事。” 凌霄道:“唐大哥,你把头,知道堂里的规矩。此事,你若不能说明白,我只怕是不能再留你。” 唐烽大约没想到这么严重,神色一紧。 他赶紧从床头淘来一个小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只见里头有个物什亮闪闪的。 凌霄愣了愣,接过来看。 “小心。”唐烽忍不住叮嘱,“此物贵重得很。” 凌霄看了看,于她而言,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却不得不承认,确实做得精致。 那是一朵用各色宝石拼成的莲花,剔透晶莹,流光溢彩。 第一百二十九章 奸细(下) “就为了这个?”凌霄蹙眉问。 “堂主看不上这个?”唐烽不由得坐直了腰杆,理直气壮地说,“这个叫海上花,是海船拉来的时兴物件,听说是波斯国才有的特产,想买还买不到的。我是托江湖上的朋友,几经周折才弄来一件。我怕他倒手卖了,所以那几日就让刘老弟暂且看着看管着镖队,到九江去找我那朋友去了。” 这有什么好玩的,凌霄百思不得其解,这玩意儿她小时候玩腻了。 “既然是为了这个,你方才为什么不说?”凌霄没好气地问。 唐烽看她在火气上,赶紧道:“堂主能先还我么?这东西可不好买,我手头上没几个钱了,砸坏了买不了第二个。” 凌霄翻了个白眼,还了回去。 唐烽赶紧进过来,轻轻地合上盖子,拍了拍上头根本看不见的灰尘,重新放回床头。 他瞥了一眼凌霄,忸怩道:“我方才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 “放屁!”凌霄骂道,“要不说,今晚滚出正气堂。” 唐烽干笑一声,挠挠头:“这是给阿莺的。” 八尺高的大汉,害羞起来跟小媳妇无甚差别。 凌霄早猜到了,又好气又好笑:“既然东西都买回来了,为何还一直藏着,不送给她?” “时机未到。”唐烽说着,叹口气,“她如今心还在庄大哥身上,我送给她,她怎会收?” 嘴上这么说着,那眼睛却不住地瞟着凌霄。 凌霄自然知道他的心思,道:“阿莺从前虽是我侍婢,可那是从前,如今我已经将她放了籍。她喜欢谁,选谁过日子,是她的事,我不会插手。” 唐烽自是盼着凌霄帮忙,得了这话,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罢了。”他叹口气,将盒子收起来,“堂主不肯帮我也无妨,反正他们还没成,我机会还多的是。” 看着他那心有不甘的样子,凌霄笑了笑,心中却暗自松一口气。 方才,她其实怕极了唐烽真的是奸细。 这新正气堂是她一手拉起来的人马,她对这些手下向来不错,花钱的地方从不心疼,就是盼着他们也能对自己忠心耿耿。唐烽是堂里的副总把头,人望出众,若他出了事,显然对凌霄是不小的打击。 阿莺一直在外头等着,见凌霄出来,她迎上去,将凌霄拉到一边。 “小姐可问出来了?”她神色紧张,“小姐在信中曾提到黑衣人,莫非是唐大哥?” 这阿莺,果然是个心思机敏的。 “不是他,”凌霄道,“他跟我说清了,当时私自离开,确实事出有因。” “何事?”阿莺忙问。 “一桩私事罢了,与此无关。”凌霄道。 阿莺仍有些狐疑:“小姐信他?” “为何不信?”凌霄反问,“你方才不是恶狠狠地让他好好说,其实心里头不是也信他么?” “我不过看他受伤了可怜。”阿莺理直气壮地说。 凌霄道:“放心吧,不是他。我后来想了想,我毕竟和他黑衣人打过照面,他和唐大哥的身形对不上。” 阿莺似终于放下心来,点点头。 凌霄瞥了她一眼,道:“我说实话,阿莺,唐烽比庄涛强多了。庄涛那种吊儿郎当的脾性,一看就不是可托付的,你若执迷不悟,迟早要伤心。” “庄大哥哪里不可托付了?”阿莺瞪起眼道,“他若不可托付,当初小姐怎将总把头给了他来做?再说,唐大哥那头受伤,他一得了消息,二话不说就过去了。” “是么?”凌霄挑眉道,“庄大哥这么上心?” “就是这么上心。” 凌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问:“那你家庄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四五日。”阿莺看她的眼神,涨红了脸,跺脚道,“小姐尽取笑我!我不搭理小姐了!” 她说罢,扭头跑开了。 凌霄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敛起笑意。 * 悬赏令贴出去,山庄前热闹起来。 三不五时地有人上门,说手里有陈二和顾三的消息,不过人抓不到,问消息买不买。 阿莺起初还有几分好奇,想着万一是真的消息,买下来也划算。 不料多问一句,那些人就招架不住,连陈二和顾三的样貌都说错。 阿莺是见过陈二和顾三的,心思又极细。她坐镇前堂,二话不说,就令人将那些满口胡诌的人打发走。 她心里有些泄气。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姐说,只要钱给够,不怕揪不出陈二和顾三、可现在看来,却是要落了空。 阿莺看着时辰不早,正要回主院去找凌霄算账,可看门的却来报,说外头来了客人。 凌霄总算好好睡了一觉,才吃了早膳,便瞧见阿莺入了主院,后头跟了个人。 范齐? 在长沙得了陈二未死的消息后,范齐便与凌霄分道扬镳,先一步回扬州。 他那时说要先回去禀告沈劭,才知后事如何处理。 凌霄以为他这趟来就是为了这事而来。 见礼后,范齐给凌霄递上一封信。 信自然是沈劭写的,里头对陈二只字未提,却说起了宁波府的买卖。 “沈劭当真去了宁波府?”凌霄道。 范齐答道:“公子说过,他要先去宁波府,再去长沙,是小姐不信的。” 腿脚倒是快。 凌霄不以为忤,接着看信。 沈劭在信中说,已经和宁波府做海货的老先生谈妥。十日后他有两条船将到宁波,届时货物要送往成都、应天、京师等地。 这些货物,都颇是贵重,干系不小。要顺利转运这么些地方,自然要一只庞大的镖队。她若是有兴趣,可以让新正气堂的镖队加入。价钱按照市价分,不必再折七成。 凌霄看罢,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沈劭的意思,竟是要让老正气堂和新正气堂合作? “他不是说不愿把生意分给我么?”凌霄问范齐。 这话,范齐昨夜也问过沈劭。 他把沈劭的回复扔给凌霄:“公子从不曾说过不分。公子说的是谈成后再说。没谈成以前,公子怎么允小姐?” 第一百三十章 及时雨 是么?凌霄却不记得他当日的话了。 不过无所谓。 她和邓五出远门多日,没有新的买卖进门,她正为此事发愁,没想到竟有现成的送上来。 凌霄看着那信,不由得笑了笑。 “你跟沈劭说,这活儿我接。”凌霄想了想,又道,“不,还是我亲自上门跟他说。” 说罢,她就起身。 范齐赶紧道,“那却不必。公子只要小姐一个准信,其余事宜,待安排妥当,自会来知会小姐。” 凌霄眨眨眼,奇怪道:“我上门亲自与他商议不好么?省的你城里城外的走,还怕传错了话。” “公子这几日十分忙碌,抽不出空闲来见小姐。总之,小姐等着消息就是了。” 凌霄狐疑地打量他。 “沈劭莫不是在躲我吧?”她问。 范齐的目光微微一闪,道:“这是什么话?公子为什么要躲着小姐?公子可是正经一门之主,管着三千人的,有许多事要操持,五十人的小镖局可没法知道他的辛苦。” 果不其然,凌霄的脸拉下来。 范齐心想,公子果然摸透了这女罗刹的脾气,说得一点没错。 他不敢作死,赶紧行礼,溜了出去。 扬州城的老正气堂里,沈劭找了几个总把头议事,商议行镖的路线。 待散了,范齐进来复命,说凌霄已经应下。 “嗯,她还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范齐似不经意地说,“不过,晏小姐说,公子似乎在躲着她。” 沈劭微微扬眉,眸光凌厉。 范齐干笑一声,随即道:“这是晏小姐原话,可不是我说的。其实,我也想问公子。公子在长沙时,不是也要去追究那佛像之事?怎待了一夜,话也没问清就匆匆走了?再说当下这么重要的买卖,公子要跟晏小姐合作,却又不找晏小姐亲自商议。我也觉得,公子似乎故意不想见晏小姐。为何?” 为何? 沈劭没有回答。 额头上,似乎还残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触感。 灵阳寺那夜,晏月夕和他交手时,将手指轻轻弹了一下。 恰如许多年前的皇宫里,那御花园里的顽皮少女,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满是促狭的捉弄。 沈劭暗自深吸口气,告诉自己,那是晏月夕,不是凌霄。 他不喜欢被情绪掌控,在这异样的感觉被清理之前,他并不打算再见晏月夕。 “不想见她还要理由么?”沈劭淡淡道,“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婆婆妈妈。” 范齐无奈,看着他,壮了壮胆子:“公子,我斗胆最后问一件事。” “何事?” “公子不会看上晏小姐了吧?” 只见沈劭抬头,阴沉的目光似透着寒意,范齐全身顷刻间凉飕飕的。 “小人多嘴!”他连忙说着,转身逃了出去。 * 凌霄那头还在兴奋地看着沈劭的信。 按照他的说法,那家老主顾今年还有好几艘船到,若这趟办好了,今年的进项就不必愁了。 “这可太好了。”阿莺在一旁读罢,长长舒了一口气,“自从隆兴行退却,那些大主顾果然都回头来找正气堂。小姐,这些人脉都是老堂主留下的,小姐日后可要从沈劭手上接过来才是。” “那是自然。”凌霄踌躇满珠。 “还有另一件事。”阿莺说罢,把好几本账簿拿来,放在凌霄跟前摊开,道;“这几日小姐和五爷不在,我把旧账重新理了一遍,才发现,我们如今的盈余,很难挺过今年了。” 这话,让凌霄大感意外。 在她的设想里,新正气堂可是要在一年内达到能和老正气堂叫板的大小。不料创业未半,钱先花光了? “怎么会?”凌霄讶道。 “小姐忘了?小姐的印信被张大人收走,咱们再也没法从宝通行拿钱了。” “我当然没忘。”凌霄问,“可咱们才不是才得了隆兴行赔来的二十万两白银么?” “那些钱哪里经得起咱们这种开销。”她说罢,指出账簿上的几个大项,分别是山道机关和大门的修缮,新院落家具的采买,镖师和仆役的工钱,走镖预支的路上开销、各项膳食杂费,以及悬赏令、各类赏钱。 “咱们的开销巨大,可进项却十分有限。”阿莺进而解释道,“新起的堂口,顾客本就不多,小姐还答应人家镖钱只收市价的七成,且一年不涨。这算下来,赶上不亏本就已经极好了。我等如今手上的买卖,只能堪堪平了行镖的本,一文钱也赚不回来。其余的开销,只得干耗这二十万了。” 凌霄想了想,道:“可要是有沈劭介绍的买卖,今年至少有一笔有稳定的大进项,不怕熬不到明年了。” “正是。”阿莺道,“所以我说,小姐定要将老正气堂的生意都夺过来。沈劭为何帮着小姐跟官府和隆兴行斗?自然也是为了这个。” 凌霄颔首。 再看桌子上那些厚厚的账本,凌霄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没想到要养活一群人如此艰难。 更没想到的是,她窦凌霄竟然也有为银子发愁的一天。 凌霄沉吟片刻,道:“宁波府的买卖可得做的稳稳当当,不能有半点差池。” “正是。”阿莺说着,笑了笑,“不过,今日得了个好消息。庄大哥他们后日就回来,这趟镖,由他亲自接,定然可一帆风顺。” 凌霄看着她,微笑:“就回来了么?这么快。” * 庄涛出镖的时候,一共带去了三十人,算是新正气堂里的大部分人马。两日之后,他原样带回,山庄里又热闹起来。 阿莺照凌霄的吩咐张罗了酒菜,招呼众人,庄涛却张望道:“堂主呢?” “堂主今日入城去找老主顾,夜里不回来,说是让庄大哥和兄弟们纵性地吃喝,她回头有好消息要说。”唐烽答道。 众人听着,都忍不住好奇,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自开吃。 凌霄对吃喝之事向来不含糊,手下镖师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各是痛快。 酒过三巡,只见阿莺“哎呀”一声,却见庄涛已经先行倒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捉贼(上) “怎么就醉了?”有人讶道,“分明没喝几杯。” “兴许是累了。”唐烽笑了笑,“我送庄大哥回屋。” 阿莺看他扶着庄涛去后院,颇为诧异。 庄涛今晚十分克制,只小抿了几口,大多数时候只喝茶。照他的酒量,不该如此。 她心里觉得奇怪,不由地跟上去。 才到庄涛屋子前,阿莺就发现,里面灯火通明。 有人? 阿莺走进去,定睛一看,讶异道:“小姐?” 坐在屋子里的,正是凌霄。 “把门关上。”凌霄吩咐,转而指了指椅子。 阿莺只觉得有事发生,于是回身栓上门,却见唐烽扶着庄涛,没有放他在床上躺下,却让他坐在了椅子上。 庄涛迷迷糊糊的,头歪在一边,嘴里仍说着酒话。 凌霄对唐烽点点头。 唐烽不语,伸手便要扯庄涛的领口。 “唐大哥你干什么?”阿莺惊道。 “我要查证一件事。”凌霄道,“你且站着,莫阻挠他。” 阿莺正狐疑,蓦地看到庄涛的衣裳拉开,露出左肩。 她不由一愣。 那上面,露着一道伤口,灯光下,看着有几分狰狞。 阿莺目瞪口呆。 凌霄叹口气。 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捆上吧。”她淡淡道。 * 一盏茶后,庄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坐在跟前的凌霄,而自己被五花大绑,衣领歪歪扭扭的,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平静一笑,道:“我说了,我和堂主不适合,怎还扒我衣服?” “少废话,陈二和顾三在何处?”凌霄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问道。 庄涛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你先说说,怎么怀疑上我的,我便告诉你。” 凌霄耐住性子,道:“在你多此一举地让我怀疑唐烽以前,我从未怀疑你。” “是么?”庄涛诧异道,“怎么就叫你怀疑了?” “因为一切太巧合。唐大哥人在武昌,可有人处心积虑地为制造出现在长沙受伤的时机,先是特别用海上花引诱他出远门,后又变身武功高强的窃贼,不偏不倚地中伤他的左肩。能同时做到这两条的本来就极少,而你恰是其中一个。” “海上花是什么?”庄涛蹙眉问。 “你少来。”凌霄冷冷道,“虽然唐烽跟你说他要买海上花时喝多了,但幸好他还记得。” “原来如此。”庄涛颇有几分遗憾,看向唐烽,道:“对不住唐兄弟,是大哥利用了你。” 唐烽看着他,目光复杂。 “可你也把大哥诓住了不是?大哥方才防着酒,却全然未察觉你在茶水里下了药。”他向唐烽笑了笑,“干的好,你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你们都是拈香结拜过的,这些日子,我问心无悔,不曾薄待于你。”凌霄道,“旁话不必多言,那事的前因后果,你速速交代。” 庄涛叹息道:“堂主说话怎如此冷漠,我并非纯粹来捣乱,前阵子还帮唐兄弟押了镖不是?” 凌霄笑一声:,“你这等得过且过的人,怎会主动请缨去接手唐烽的镖?自然是有天大的好处,因为你要养伤。” 庄涛苦笑道:“可惜没养好,让你扒出来了。” 凌霄不理会他道:“我说完了,该你说了,陈二和顾三在哪儿?” “不知道。” 凌霄的唇角弯了弯。她本来也没想着庄涛会乖乖交代。 她站起身,从腰间抽出鞭子。 见得如此,阿莺面色一白。 她知道凌霄这鞭子的威力,一扫过去,木头也能断,何况血肉之躯。 “小姐!”阿莺忙劝道,“庄大哥兴许有苦衷,有话好好说,且莫用刑!” 凌霄看她一眼,心中叹口气。 就算是阿莺这样精明的人,落在情字上面,也有脑子不清楚的时候。 当然,她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清白的。毕竟她不止一次对沈劭手下留情。 凌霄只冷眼看着庄涛,道:“阿莺,你当知我这辈子最恨别人背叛。” 阿莺赶紧道:“可小姐也说了,那黑衣人甚是奇怪,分明他在暗,小姐在明,却不见他伤害任何人,甚至不曾动那居士一根汗毛,小姐不能好好问么?” “我是好好问了,他说了么?”凌霄道,“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抽。” 阿莺却不让,望着凌霄,满面哀求之色。 “小姐。”她突然跪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小姐且放过他!” 凌霄正待说话,只听一声叹气从身后传来:“阿莺,还是你对我好。” 阿莺愣了愣,转头看去。 只见他神色温和:“事到如今,这里也只有你肯信我了。” 说罢,他看向凌霄,道:“我愿坦白,不过我只跟阿莺说,请堂主和唐兄弟出去,回避半个时辰。” 凌霄并不让步,冷笑:“为何要我和唐兄弟回避?既然要坦白,就当着我们的面坦白。你若想利用阿莺,那便是打错了算盘。” 庄涛道:“堂主还是不信我。” “你做出这等事,让我如何信你。” 他目光深深,叹口气,忽而对阿莺道:“阿莺,对不住了。” 正当众人不明所以,突然,他身上的绳索崩开,出手如风,一下将阿莺挟持到了手里。 那身手之快,连凌霄也未及反应,就像打擂那日一样。 只见庄涛手中握着一枚刀刃,抵在阿莺的脖颈上。那刀刃极短极薄,一看就是江湖人缝在袖口等隐蔽处的暗器。 凌霄心中懊恼,到底是大意了。 阿莺一动不动,被他挟持在身前,面色煞白。 “庄涛你干什么!”唐烽抽出长刀,斥道,“枉费阿莺如此相信你!” 庄涛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凌霄道:“我走的消息,不要告诉兄弟们。就说我家里有事,回去了,不回来了。” “呸!你做的这些丑事还怕人知道么?”唐烽怒道。 “唐兄弟,我向来名声平平,像是会在乎那些的人么?”庄涛轻轻笑了笑,却看向凌霄,“我为什么这么做,堂主想必明白吧?” 凌霄不得不佩服这庄涛是个极聪明的人,连她担忧什么也想到了。 此前她猜到庄涛是内奸,一度十分担忧。 只因兄弟们十分敬佩庄涛,若再知道他叛变,难免寒心。 若是说他任性回家,倒是还说的通。毕竟庄涛就是这副不羁的性子。什么事情也不讲道理,叫人猜不透缘由,一如今日的变数。 第一百三十二章 捉贼(下) 凌霄不置可否,只道:“你若是还惦记着兄弟们,就该把刀放下,把话说清楚。” 庄涛却摇摇头,叹息道:“其实,我挺喜欢你的正气堂的,吃的好。住的好,人也好,干活不太累。只是,现在明白了,我不该回来。你比我想象的聪明,而我比我想象的有良心。” 他说罢,冲凌霄笑了笑。 凌霄的脸黑下来。 “少废话,把武器放下。”她愣了愣道。 庄涛却未动,只在阿莺耳畔耳语几句,而后猛地拍她。 阿莺被重重地砸向凌霄,凌霄忙接住她,唐烽则一跃而起,直取庄涛。可未接两招,庄涛身形一闪,突然破开窗子闯了出去。那身手敏捷异常,就跟一阵风似的。待凌霄等人追出去,只见他已经跳上墙头,未几,消失在夜色中。 “我去追!”唐烽赶紧道。 “别追了。”阿莺哭道,“庄大哥都招了,陈二爷在九江。” 凌霄心里头明白,庄涛的身法极快,唐烽追出去必定追不上,于是叫住了唐烽。 回头看阿莺,只见她坐在地上,一个劲地抹泪。 凌霄不由得叹息一声,上前牵着她的胳膊,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小姐……”阿莺眼泪汪汪,“怎会如此……” 凌霄没话可说。 庄涛这个人,到底是凌霄自己招进来的,论理,出了今日这事,第一个该追究的就是她。 凌霄初入江湖,觉得天底下没有拳头解决不了的事,所以这新正气堂里的镖师排位,也按武功高低而论。庄涛的武功最好,自然就当上了总把头。 而现在,凌霄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我错了……”阿莺擦着眼泪,“小姐罚我吧。” “你一点错也没有。”凌霄拍拍她的肩头,道,“庄涛还说了什么?” 阿莺没说话,却将一团纸拿出来:“这是庄大哥刚才塞到我手里的。” 凌霄愣了愣,将那团纸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一封信。 这信,显然是庄涛为了防着万一,早早写好的。 在信里,庄涛说出了隐情。 陈二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到正气堂来,本就是陈二的主意。陈二知道正气堂剧变,晏月夕落难,自觉对她愧疚,所以让庄涛来帮忙。” 帮忙?凌霄看着,心中冷哼,帮忙还跟她对着干。 继续看下去,庄涛倒也有所解答。他知道凌霄这么查下去必定查到陈二,所以出手阻挠了一下,想让凌霄知难而退。但凌霄比他想象中要顽固许多,最后见败露了,他便果断离开。” 至于顾三,庄涛说他并不认识顾三,可大概知道顾三没死,具体在哪里则不得而知。 果然! 凌霄的脸色愈加难看。亏晏大还惦记着他们,为他们风光大葬,简直是个笑话。 在信的最后,庄涛倒是交代了陈二的下落。 他说,陈二就住在九江城外的莽山中。山脚有一棵很大的梨树,穿过梨树后头的灌木丛,可寻得一道兽径。沿着此路上山,可在半山腰找到陈二爷屋舍。 凌霄看着,心头一松,但接着,又看到最后一句话。 庄涛说,凌霄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表示一切已经发生,他虽然说了陈二的下落,却不会背叛陈二,故而陈二很快就会得他的知会。 凌霄明白过来。她若是想找着陈二,就要尽快动身才是。 * 九江,凌霄自然要去,而且得快。 在天亮前,凌霄就安排好所有事宜。这回,她兴许要亲自和陈二动手,说不定还会再遭遇上庄涛。阿莺担心她寡不敌众,努力想说服她带上唐烽。 凌霄却并不愿意。 理由无他。这一去十天半个月少不了,而六天后,跟沈劭合作的那趟镖就要上路了。新正气堂里已经没有了总把头,唐烽这副总把头便极其关键,不可不在。 事有轻重缓急,凌霄觉得,这趟镖关系着新正气堂的生存,比什么都要紧。 “我以为押镖之事,倒不一定要我亲自去。”唐烽道,“堂主挑选出来的弟兄,个个武功高强,可独当一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去,其实也不过是做些调度之事,凭着人望让弟兄们干活。这一点,阿莺也可代劳。” 听得这话,凌霄和阿莺都露出讶色。 “我?”阿莺很是不可置信。 “你虽是女子,可自堂口拉起来,一直是在干军师的活。”唐烽笑了笑,道,“看那上上下下的弟兄,谁不服你?论人望,你其实倒胜庄大哥和我一筹。” 凌霄听着,觉得倒也有理。 一直以来,凌霄都防着一件事,那就是有朝一日,自己跟晏月夕突然一梦之间换回来。 晏月夕那弱女子,什么功夫也没有,先前败给了沈劭,丢了正气堂。若换回来,她又接着丢了新正气堂可怎么办?它是凌霄花费了巨大的心血办起来的,自然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 凌霄想来想去,觉得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培养起能左膀右臂。阿莺虽是女子,但对晏月夕的忠心是一点没话说,她自然就成了首选。 自从新正气堂开办以来,凌霄有意地将阿莺推到前面,让她统管内外事务,树立威信。自己则站在她身后,做她的后盾。这办法颇是奏效,新正气堂里,无人敢不拿她的话当一回事,每个人见了她也是恭恭敬敬的。 “阿莺,你愿去么?”凌霄问道。 阿莺有些踌躇,望着凌霄:“小姐也觉得我该去?” “我和五叔都不在,放眼看去,只有你和沈劭相互认识,并且你对堂中人事最为熟悉,你去本就是最好选择,除非你怕辛苦。” “我当然不怕,就是怕做不好。”阿莺低声道,“小姐还相信我么?” “为何不信?”凌霄道,“我说了,庄涛的事与你无关。你是军师,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是该你出力的时候了。” 阿莺的脸上露出喜色,赶紧点头称是。 凌霄于是书信一封,写明实情,让阿莺亲自送信给沈劭。 待天亮,凌霄带着唐烽还有五个兄弟,启程前往九江。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山居(上) 庄涛把那山居的位置说的很清楚。四日后,凌霄到了九江城。接着,她直奔城外莽山,很快寻着了那座山居。 “他们要到了。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庄涛靠在门上,抱臂看着陈二。 陈二却笑了笑:“我说了我不走的。” “你以为他们找不着你?”庄涛道,“你我说话时,只怕他们已经到了山脚。” “是啊,我怎会猜到,你竟然毫不犹豫地说了出去?” “因为我也是人,断然做不出忘恩负义之事。”庄涛白了他一眼,“话说没回来,我可没半点对不起你,紧赶慢赶地回来跟你通风报信,终究是你自个儿不愿走。要是被抓了,可别怪我。” “放心吧!不怪你。”陈二拍了拍衣裳,“我这身妥帖么?” 庄涛却不快道:“见我时胡子拉碴的,见你侄女倒是抹不开脸了。大半天光景,只顾着穿衣打扮收拾屋子。要是跑,早跑出九江地界了。” 陈二笑而不语。 他抬头看向窗外明媚的山景,不知为何,这景致日日有,可就是今日才觉得美妙。 “你走吧,”他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就当是替我活着。” 庄涛蹙眉,正要问什么意思,忽听敲门声。 陈二拍拍膝头,站起身来,道:“这一天总算来了。” 是庄涛开的门,唐烽见了,领了手下纷纷拔刀。 “唉……”庄涛将腰间的长剑卸下,随意地扔到一旁,劝道,“别这样,把人家家弄得鸡飞狗跳的,不好。” 凌霄冷眼与他对峙片刻,对唐烽点点头,他们才将武器收起。 “庄涛,是月夕么?怎的不带她进来?”里头有个声音道。 庄涛看凌霄一眼,将身形让了让。 凌霄也不客气,径直入内,只见有个黑衣中年人坐在院子里。 她看过邓五画的陈二的画像,认出眼前此人正是陈二。 那头,陈二也在打量着她。 “一年不见,月夕又长大了。”他笑着指了指一旁的竹凳,“过来坐,你不是有话要问二叔么?” 凌霄却未料到是这样的开场,警惕地打量了四周,看四下并无机关埋伏,才在竹凳上落座。 这院子十分简陋,只有几张凉凳和竹案。 案上摆着一杯茶,只有一半,似乎是陈二自己喝剩下的。 陈二循着她的目光,解释道:“你远道而来,想必还未好好歇息用膳。可我这里什么也没有,就赶紧地把话说完,你好用回城里用膳去。” 凌霄没有动,径直问道:“既如此,我便不啰嗦了。我这趟来找二叔,是要问清当日正气堂丢镖的实情。” 陈二笑了笑,道:“说真的,我没想到你如此执着。你自小聪慧,但你父亲怕你被人欺负,并不让你抛头露面,让我无意中低估了你。其实,我大可不必让庄涛去帮你。没有他,你不会吃亏,但有他,反倒把我自己赔了进去。” “公理自在人心。父亲走的并不安心,自然要叫一切水落石出,给他一个交代。” “你说的是。”陈二欣慰地点头,思量片刻,才道,“这一切还要从你父亲打算关闭正气堂开始。” 这件事情凌霄知道,邓五曾经与她交代过。晏大当时察觉了扬州城的氛围诡异,已经不宜再做镖局买卖,于是打算先关停正气堂。 “听五叔说,诸位叔父原先并不愿意。” “你父亲眼光独到,他察觉的事,十有八九是真事。弟兄们后来都愿意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陈二淡淡一笑,继续道,“只是,那时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在外头欠了赌债,若是正气堂关门,日后没了进项,坐吃山空,下半辈子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我只得四处寻别的出路。这时候,三弟找上我,说有个金主愿意找我们做事,出手十分阔绰。若做成了这一票,能一下得一万两白银,只是那一票有点难办。” 凌霄猜测道:“就是隆兴行的那趟镖?” 陈二点点头:“金主说,那批货里头,有几件他想要的东西,可隆兴行死活不让,所以他想在行镖路上直接带走,让我们的镖师行个方便。” 凌霄冷冷道:“什么带走,这不就是抢么?二叔就这么答应了?” “当然没有。”陈二道,“我知道这话的意思就是让我们故意丢镖,可丢镖是要赔钱的,我本就差钱,哪里还有钱去赔,到时候就变成了老大来赔,那不就是害了老大么?我先拒绝了。” “而后呢?” “可三弟却说,金主只拿他想要的东西,那东西就值个几千两,届时我们遣散费不要,赔给大哥,大哥不赔反赚。而我们不仅得了佣金,还得了金主信任,日后专心替他办事,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大家都赚,没人亏。” “二叔就这么信了?” “那时还没有。只是,正巧那阵子债主正好堵上门。我被逼上绝路了,只好又打起这个主意。我想着,就做那一票,日后好好补偿老大,于是就应下了。” 凌霄看着他,目中杀气隐隐。 “你觉得不可思议吧?”陈二自嘲,“我兄弟几个在江湖上的名声都好,我既不能让债主把这事捅出去,也拉不下面子和兄弟几个借钱。现在想来,确实是名声累人。” 凌霄不答话,只问:“后来呢?若只是依二叔所说的,只想要货物中的几件,为何闹得人死财散的下场?” “自然是因为我被骗了。”陈二道,“人家的意图,根本不是那批货。” 他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半杯浓茶,眼中渐渐浮现恨意。 “按照约定,我们将货物押送到指定的山道旁,而他们派人亲自来提货。而当我们刚刚停顿下来,栓了马,便从四周突然涌出几十个黑衣人。我看来者不善,连忙拔了刀要上去拼命,可三弟却死死拉住我,不让我过去,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把兄弟们砍死,把货物推下山崖。他们很守信用,把佣金给了我们,可一切都没了。” 这话让凌霄回不过神来,她瞪圆了眼睛,问道:“如此说来,他们什么都不图,只想毁了这趟镖,而三叔竟然是知情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山居(下) 陈二道:“一切发生的太快,我当时就傻了。待回过神来,痛揍了三弟一顿,可三弟哭诉,他也没有办法,那些人抓了他妻子和两岁的孙儿,要不照办,他只有家破人亡一个下场。” “可当场被杀的十几个弟兄,他们的家不是家么?”凌霄不由地气道。 旧事重提,陈二面色苍白。 他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我知道,三弟也知道。所以我们连收尸的勇气也没有,更别提回去跟老大谢罪。顾梁知道他父亲的苦,便提出让我二人假死,日后不要再回去,由他回去通风报信,叫老大派人来收尸。” “所以你们自行伪造了掉下悬崖的痕迹。” 陈二点头,却再也抬不起头来看凌霄。 “我们将随身物件放在山崖边。路上,我和三弟遇到了好几件被扔下山崖的货物,其中包括了那被包裹严实的观音像。我手上有货单,记得那尊观音像最为昂贵,于是琢磨着把货物送去给货主,让隆兴行销账,好弥补老大的损失。而后,我便与三弟分道扬镳。我拿着钱,四处游走,在市井中听人们议论我的死讯,又有好几次差点认出我来,于是我察觉不能待在城里,只好到九江城外的山林里买了人家的山居,一直到现在。” 只是隆兴行并未如他所愿,后来又掀起了另一番风波。 往事太过不堪,众人具是一派沉默。 陈二喝一口茶:“你还有什么话要问的?” “若二叔所言不假,那其中缘由我已明了。只是,那要置正气堂于死地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二叔还只字未提。” “在答应三弟以前我问过。”陈二道,“三弟只说,那人叫做公子。” 凌霄冷笑:“公子可不是一个人名。” “不瞒你,我当时也觉得甚是滑稽。可三弟说没人知道公子叫什么,可只要是老江湖都知道公子。还说他是难以想象的巨富,手头上可不缺咱们这点钱,他只是想要他的东西。我后来去问过找赌场的朋友打探过,他们确实知道,又都讳莫如深,说起公子的身份,和三弟所言无异。我那时别无他法,只有相信三弟。那时觉得,他是我弟弟,还害了我不成?” “他确实只想要他的东西,不过却是要正气堂的命。二叔和三叔就这么交代出去了。” 陈二再次抬头看她。 她睨着他,眼中溢满了鄙夷。 陈二陈吸口气,将茶杯里的茶喝尽,而后,一下跪在凌霄跟前。 凌霄赶紧站起来,错开身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我这一身罪孽,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按理,我当去大哥坟前,给大哥磕头,赔个不是,可我没那个脸回去。大哥的恩情,我下辈子做牛做马地报答他。可是你,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本不该承受这些苦难,都是叔父们没用,连累了你。既然你到了跟前,二叔便合着你三叔,一道给你赔个不是。” 他说罢,伏身磕头,久久不起。 凌霄看着他,一时竟有些为难。 这个头,他是给晏月夕磕的。原不原谅他,也该是晏月夕拿主意。自己虽然套着晏月夕的躯壳,却并非晏月夕。 “二叔你先起来。”凌霄道。 而陈二仍旧不起,只咳了一声,全身抖了抖。 一旁的庄涛觉得不对劲,心里头一个激灵,拿起陈二的茶杯嗅了嗅,大惊失色:“有毒!” 唐烽也赶紧上前将陈二扶起,却见陈二脸色苍白,口鼻都涌出了鲜血。 众人大骇。 “二叔怎么了?”凌霄上前问。 ”他服毒了,我早该想到。“庄涛想起凌霄进门前,陈二说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就当是替我活着。”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一时追悔莫及。 凌霄随即道:“唐烽,去找个大夫来。” 话音才落,手却突然被捉住。 陈二强撑着睁开眼,摇摇头,气若游丝地:“不必了,来不及了……月夕,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凌霄忙道:“二叔你说。” 鲜血不停涌出,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才道:“你三叔……还一大家子的……你原谅他吧。” 凌霄一时无语。 “三叔那边,五叔已经去了。”凌霄道,“二叔知道五叔的性情,他只想要一个真相。” 陈二点点头,勉强露出了一丝笑,“那就好,那就好……” 他边说着,眸色渐渐暗淡,不一会儿就没了气息。 一转瞬,人没了,众人迟迟缓不过来。 庄涛在他的屋子里翻了翻,翻出了一份遗书。 他说因为良心不安,得来的一万两银子不敢花。他要庄涛将钱送回扬州去,替他把赌债还了,这样他好干干净净地走。再有,他的丧事不必操办,就在后院挖了坑把他埋了。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想再挪了。 庄涛和唐烽几人在屋子后头挖了墓穴,而凌霄在屋里替陈二整理遗物。 其实没什么好整理的。 陈二最后的日子过得可谓清贫,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件过冬的破旧的棉衣。 真不知他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 安葬了陈二,立了碑,天边已经隐约泛起暮色,林间的乌鸦鸣叫。 庄涛呆坐在坟前,少有地露出颓败之色。 凌霄其实十分意外,像庄涛这种不受约束的怪人,怎会心甘情愿地帮陈二做事。 “你和二叔究竟是什么关系?”凌霄问。 庄涛侧目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一饭之恩。我小时候遇到饥荒,险些饿死,他给了我一碗饭,叫我活了下来。” “只一碗饭?”凌霄诧异。 庄涛点点头,“那时候的一碗饭可不是米粒,而是一条命。我后来想报恩,可是他最缺的是钱,可我恰好没有。直到他定居这里后,找着我,说让我去扬州帮帮你。” “帮我?” 庄涛看着陈二的的墓碑,想起了那时,陈二懊恼的神情。 “陈二有一回下山买肉,在酒肆里听闻你被迫嫁去了黑水帮,于是便找到我,让我去把你救出来。可惜我去到时,你已经把此事化解了。于是我在扬州城里停留了时日,便发现你比武打擂。我察觉打擂的人有好几伙,掺杂着隆兴行和黑水帮的人,便揪着人把他们打下去,只是没想到,打着打着,打成了头名。”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江东王(上) 凌霄虽然对庄涛仍然有气,但听得这些,也无话可说。这些日子,庄涛确实帮了她不少。这个人虽吊儿郎当了些,真做事还是不含糊的。 只是缘分已尽。 “你有何打算?”凌霄问。 “先替陈二守几天灵,而后去扬州把钱庄的钱还了,最后便回乡,成亲去。” “成亲?”凌霄讶然。 庄涛眨眨眼,问:“你跟你说过好几回了,我们不合适,你以为我玩笑么?我在老家有个相好,正巧最近写信给我,说再不回去,她就要跟别人过日子去了。” 竟然是真的,谁会喜欢这种怪物? 凌霄忽而想到阿莺。 心里叹口气,这样也好,阿莺总算可以死心了。 天快黑了。 庄涛留宿在山居里,而凌霄带的人多,还得尽快返回城中,便不再多聊。 此去一别,兴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 唐烽看着庄涛,却有些不舍。这些日子,他们的结下了交情,如今走到这一步,终究有些舍不得。二人说了一会话,唐烽这才上马,赶上凌霄。 柴门徐徐关上。 山脚下,那棵大梨树枝繁叶茂,再回头看去,苍茫一片,不见山居。 凌霄觉得有些恍惚。她没想到,此行竟是这样的结局。 庄涛说,这一年于陈二而言,是割肉般的折磨。如今他得以把自己的不堪全盘托出,也算是一种解脱了。 众人趁着夜色入城,在客栈落脚。 连日奔波,他们已经疲惫不堪,匆匆用了些饭菜,便回屋歇息。 “堂主,明日作何打算?”唐烽问。 凌霄沉默片刻,道:“明日休整一日,你带兄弟们好好逛一逛九江城,后日一早,我们径直去宁波府。” “堂主呢?明日不用我跟着堂主么?” “不必。”凌霄笑了笑,“明日我哪儿也不去,你不必担心。” 唐烽拱手称是,便下去休息了。 上回去长沙府时,匆匆经过九江,未多做停留,可她一直想来看看。 九江,是她的另一位兄长,江东王窦献的封地。 距离上次见江东王,已经是五年前。 江东王的生母是殷美人,在他年少时就病死了,因而,江东王八岁时就过继到皇后膝下抚养,对皇后感情很深。 皇后病逝后,江东王悲痛欲绝,一度病危。 后来相士说江东王五行缺水,需得去水泽丰厚之地。 于是先帝挑了九江,作为江东王的封地。 从那以后,江东王便留在九江休养,但也从此远离了朝廷,不问政事。 凌霄记得,太子曾跟她说,江东王势单力薄,在朝廷中难免被人欺压。如今受封富庶之地,日子不愁过不好。若能就此终老,便极好了。 ——“我们不去打扰,就是为他好。” 凌霄那时不懂,但现在多少明白了。 她作为太子亲妹,尚且被人针对至此。而他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若被人针对起来,岂非连饭碗也丢了。 可她如今是晏月夕,远远看一眼,总不至于打扰吧? 她吃饭前就惦记着此事,于是向掌柜的打探。 掌柜说,说明日是九江城里的龙王庙会。届时,城中无论士庶显贵,都会江边拜龙王,江东王大约也会去。 岂不正好? 次日晨起,她便往江边去。 可惜她低估了这节日的热闹。只见江边围着乌泱泱的都是人,压根挤不进去。 她好不容易站到了一处石墩上。往前一看,越发绝望,里面一层还是乌泱泱的人头。 只听人群中央隐约有人说话,待说罢,四周想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而后便听哗哗的水声,兴许是祭祀的牲畜被扔入水中,反正与她无关。 凌霄左右张望,只见五十步外有一座高楼,而楼上似乎有几间雅间,兴许能看见。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了过去,发现原来那里是一处食肆。 凌霄心头一喜,上前去打探,才知那雅间要价甚高,一间至少要五百两银子,而且早就被人占满了。 可凌霄方才仔细看,二楼分明有一间的看台上无人,便上前理论。 那掌柜笑嘻嘻地说:“那间是人家定下来的,不过他人未到,若小姐愿意出更高的价钱,那雅间便归小姐的了。” “更高的价钱是多少钱?”凌霄问。 “一千两。” “一千两?”凌霄双眼一瞪,“你这奸商,坐地起价的缺德事也敢做,不怕龙王收了你?” 那掌柜立马收了笑脸,道:“这位小姐,我是看你穿着打扮尚且讲究,才愿意给你这个机会。没钱就是没钱,还有脸骂人坐地起价。滚滚滚!少妨碍我做买卖。” 他说罢,便要把凌霄轰出去。 可这些人如何是凌霄的对手,她一手一个,转眼就撂倒了二人。 路边众人本就看这奸商不爽快,如今看他遭了殃,无不起哄。 “出了什么事?”忽然有人从楼上下来,身后跟着一队人马。 凌霄认出了他们的穿着,这不是王府府兵么? 那上头的是…… 而那人见了凌霄,亦是一怔:“月夕?” 凌霄看着眼前身形高挑的壮汉,脑海飞快转着。 他是谁?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但终归是熟人就对了,她也面露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该我问你才对。”那人上前问,“你怎么在此处?” 凌霄干笑两声,心中哀嚎,你不回话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看热闹呢。”她只得信口答道,“瞧见上头有露台,便想上去看,可这掌柜倒是心黑,说要收一千两,你给评评理?” 掌故的却喊冤道:“刘先生,我这就几个位置,价高者得,本就十分正常。这人一言不合就上前打人,跟流氓有甚区别?” 刘先生,姓刘。 凌霄脑海里飞快地转,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刘四! 凌霄的心砰砰直跳,打量了他一眼。 对,是他! 刘四曾夜访她的山庄,去找邓五,却跟她碰了个正着。 她虽然不曾见着他的面容,却记得他的身形。 刘四竟然在九江,那陈二的事情他知不知道? “此处人多,你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赶紧走吧。”刘四对凌霄道。 不等凌霄回头,上头又下来一人,眼看是个太监。 他笑盈盈地打量凌霄,问:“刘先生,这位便是晏小姐?”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江东王(中) 刘四的脸上掠过一抹不定异色,点点头。 “若是晏小姐,何不楼上一叙?殿下听闻晏小姐大名多时,早想见上一见。” 刘四深深看了凌霄一眼,似有些无奈。 “殿下要见你,随我来吧。”他说罢,请凌霄上楼。 虽然此举正合凌霄心意,可她不由得疑惑,问刘四:“上头是什么殿下,竟然认识我?” “是江东王殿下。”刘四低声道,“你得记住,这里是江东王的封地,无论大事小事,没一件能瞒过他的眼睛,人也一样。” 他竟有这般能耐?凌霄不由得狐疑。 可无论如何,能在此处见着江东王,确实是意外之喜。 她满怀期待地随刘四入了楼顶的雅间。 那屋子十分大,一道纱帘将屋子隔成了两半。 太监因她坐在纱帘的这一边。而另一边,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斜倚在美人靠上。 凌霄抽了抽嘴角,三哥哥好大的讲究,人都到了跟前,竟然还有面不面见之分。 “殿下,晏小姐来了。”太监轻声禀道。 那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并未说话, 凌霄觉得帘子那头,有两道目光正盯着她看。 她也想看看他,想知道他如今是否安好。 凌霄想想,假意埋怨:“这帘子甚是碍事,叫人不好说话,不能将它撤了么?” 太监一旁笑道:“小姐,这是殿下的习惯,还请小姐将就则个。” 那她岂非一直瞧不见他?那她来做什么? 凌霄有些恼。 唉,谁让她是晏月夕呢,要是窦凌霄就好了。 她笑了笑,不由得问:“下面祭祀何等热闹,殿下怎的不在下头主持?” 太监回道:“祭祀自有州府父母官主持,殿下不过在此观礼,看个热闹。” “哦,我还以为殿下身体不好。”凌霄道,“无碍就是。” 帘子背后的人没有说话。 刘四站在凌霄身旁,忙打圆场道:“殿下一向身体康健,外头拜龙王,也是为殿下祈福。” 说着,他暗地里扯了扯凌霄的衣袖,示意凌霄注意礼节。 太监微笑:“正是。” 凌霄本想继续问“殿下在那里面看得见祭祀么,何不出来一道看”之类的话,被刘四打断,也只得暂时咽回去。 “晏小姐似乎很想见本王。”这时,里面的人缓缓道。 凌霄怔了怔。 那声音沙哑,与她印象中江东王的声音相去甚远。 凌霄道:“殿下此言差矣,方才这位公公说,是殿下想见我。” 听得这没大没小的话语,刘四的脸上露出紧张之色。 里头那人却低低地笑,随后,咳了两声,一旁的太监赶紧入了纱帐后伺候。 凌霄伸了伸脑袋,只瞧见他的一片衣角。 说什么身体康健。如此看来,他身体确实不好啊。 也不知和五年前的大病有无关联。 待太监出来,凌霄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让晏小姐见笑了。”江东王缓缓道,“孤请晏小姐来,是听刘先生对小姐赞誉有加。他说小姐得晏先生真传,既擅行商经营,又武功高强。孤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奇女子,既然遇见了,总要结识一番。” 凌霄看了刘四一眼。 只见他垂着眸,神色平静,辨别不出此话的真假。 凌霄对刘四所知甚少。 她曾问过阿莺,阿莺说刘四一年到头都在九江经营着正气堂的分号,所以并不常见。因此,就连月夕对刘四也并不熟悉。 凌霄一笑:“四叔过誉了。不过能与殿下结识,实在是莫大的幸事。日后殿下若有空到扬州,我来做东招待殿下。” 江东王似乎也笑了笑,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寻常人初次见孤,总是忌惮孤的身份,对孤多有要么客套,要么疏远。晏小姐不害怕么?” 自家兄长,有什么可怕的?凌霄心里想,就算是皇帝那样的兄长,她也只是觉得可恶,却从未怕过。 “殿下真会说笑。”凌霄道,“我一个女子,不曾做什么亏心事,也不曾与殿下有所牵扯,为何要害怕?再说了,殿下既然听闻过我的事情,兴许知道扬州城里许多人叫我女罗刹。我如今这副模样,实则戴了面具,若我揭了,必定会吓着殿下。” 江东王轻笑着说:“我倒是头一回见着拿自己容貌开玩笑的女子。” “我就是这样一幅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特别乐意逗别人开心。” 这话出来,里面的人似停顿了片刻。 “你这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江东王道,“我小妹妹,也说过相似的话。” 凌霄的心头蓦地动了动。 ——三哥哥,你高兴么?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跑到三哥哥面前给他讲笑话。那张忧郁的脸,若露出一丝笑容,她就像得了莫大的荣幸。 正当凌霄还想再说,江东王却问道:“小姐打算在九江停留几日?” “堂中要有要事,明日就走。” “不若多停留几日,明日,孤……” 正说着,雅间外有人敲门,江东王随即停住话头。 刘四前去开门,听人耳语几句,而后看了凌霄一眼,又绕到纱帘的那头,向江东王禀告。 只听江东王道:“让他进来吧。” 一阵脚步声从楼下传来,越来越近.不多时,只见个青衣男子出现在门口。 见到那人的脸,凌霄一惊。 来人竟是沈劭。 他怎么在这儿? 他……和江东王? 凌霄只觉心头如地动一般震了一下。 江东王应该跟朝廷里的人一样,以为沈劭死了才对。而现在,他竟堂而皇之站在了江东王面前,是否说明,江东王不但知道他没死,还替他瞒住了朝廷? 凌霄感到有什么被揭开了一角,心绪如翻江倒海。 江东王是她的兄长,也知道她这些年一直记挂着沈劭,而他竟一个字也不曾透露…… 而沈劭只淡淡地瞟了凌霄一眼,并无丝毫讶异,看起来早知道她在此。 他上前做礼道:“沈某见过殿下。” “好些日子不见你了,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沈劭恭敬地答道:“是沈某找晏堂主有急事,不得不到殿下这里找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江东王(下) 江东王淡淡道:“什么急事?我和晏小姐相谈甚欢,还想约她明日游湖来着。” 游湖?凌霄目光一闪。 这个她倒是十分喜欢,以前在宫中,她最喜欢和三哥哥去玉液池游湖。因为他不仅游水游得好,还会去给她捉鱼。 沈劭听得这话,面色却变了变。他看凌霄一眼,目光冷飕飕的。 “扰了殿下雅兴,实乃罪过。”只听他淡淡道,“在下与晏堂主有些紧急的买卖,若晏堂主仍乐不思蜀,兴许要黄了。” 提到这个,凌霄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于她而言,那生意才是头等大事。 不过听沈劭这话,凌霄心中的狐疑愈加强烈。 他在江东王面前说话的语气随意得很,二人关系显然不一般。究竟是什么样的瓜葛? “哦?”江东王道,“沈公子和晏小姐,如今也合伙做生意了?” “正是。”沈劭道,“两间堂口本系出同门,自当相互照应才是。” 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仿佛先前那许多的别扭从未发生过一般。 凌霄心里哼一声,脸上也露出笑容:“沈公子此言极是,正气堂是我父亲传下的家业,我不照应它,又照应谁?” 沈劭忍不住又瞥她一眼。 凌霄毫不客气地看回去。 好个沈劭,装死那么多年,背着她跟江东王勾勾搭搭,单瞒着她一个,看他回头怎么收拾。 江东王端坐在纱帐之后,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看不出喜怒。 “既有急事,就去吧。来日方长,将来有了空闲,孤再邀晏小姐和沈公子游湖。” 凌霄和沈劭都谢过,向江东王行礼,告退而去。 雅间的门关上,只剩窗外传来的市井喧闹,却显得屋子里越发宁静。 江风徐徐,吹拂着帘子,隐约可见江东王瘦削而苍白的脸。 “殿下,该喝药了。”一旁的老太监献上一盏药,“这是最后一帖药,喝完了,殿下今年的苦日子就熬完了。” 江东王接过来,如喝茶罢一饮而尽,眉头也不皱一下。 “外头都结束了?”江东王淡淡地问。 “结束了。”老太监道,“照着殿下的吩咐,让替身去走了个过场,露个面就走了,无人察觉异样。” “嗯。” 他的目光缓缓流转,落在纱帘前、月夕方才坐过的位置上。 “那晏月夕是如何找上这里的?”江东王问道。 刘四知道他问的是自己,于是上前道:“巧合罢了。她只想找个高处看热闹,意外撞见了此处。” 江东王静静地打量刘四,道:“我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过刘先生也需时刻谨记,如今是在帮谁做事。” “在下说的绝无虚言。” 江东王点点头:“晏月夕对我似毫无芥蒂,你怎么看?是晏大和沈劭当真未跟她提起过我,还是她演的?” “在下以为,晏老大和沈劭对月夕十分爱护,不愿让她惹上麻烦。从此可见,他们定然不会将那事告知晏月夕。若说她是假装,今日撞到此处又太鲁莽了些,并不似她从前品性,故而在下觉得并无依据。” “那她和沈劭呢?”江东王又问,“他们二人是否有勾连?” “据在下所知,他们二人确实水火不容,从年初闹到今日,从未停歇。虽然当下看上去合作在一处,却不过是隆兴行闹的,利益使然。待过了这阵子,定然又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 “那就好。”江东王思量片刻,饶有兴味地问道:“听说她死而复生之后,得了一身过人的武功,是真的?” “是真的。扬州城中,至今不曾遇得敌手。” “有趣,我许久未见如此有趣的人了。”江东王道,“若是能收入囊中,未尝不可。” 刘四忙道:“在下以为,殿下若想把月夕收在身边,始终是个隐患。” 江东王没有答话,只拿着杯子喝一口清水。 他定定地打量着纱帐上的涟漪,过了片刻才浅笑道:“可若不能为我所用,岂非废物?就像她父亲。” 刘四垂着眸子,冷声道:“殿下说的是。” “对了,有件事情你知道么?”江东王撑着头看向刘四,“陈二死了。” * 江边的仪式早已结束,江边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行人。 凌霄催着沈劭行至人少处,火急火燎地问道:“宁波的买卖出了岔子?” 虽然凌霄对沈劭有一肚子疑问,但她知道,这里不是说那些的时候,生意才是最重要的。 沈劭冷眼看向她,道:“你还知道紧张?这么重要的事,你自作主张,说不去就不去了?” 凌霄有些无语,“不是你谈的买卖么?为什么要我去?” “那位先生是正气堂的老主顾。和你父亲渊源颇深。我自然是提了你的名号,所以这回你理当出现。” 凌霄不可思议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跟我说?” “我怎知你如此不讲信用。分明应下了要去,又中途反悔。” 凌霄终于忍无可忍,脸登时拉下来:“好,那我们就来论个究竟。既然此事如此重要,为何不当面与我谈?你不出城,我可以进城,可范齐分明阻挠我去,这又是谁的意思?你先是不肯见我,后脚又怨我不懂这个不懂那个。沈劭,你今日不将所有事都交代清楚,我跟你没完!” 她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近旁的行人纷纷投来目光。 附近茶楼上,阑干边上的好事的茶客们探头探脑,七嘴八舌地指指点点。 凌霄听到有人说“快看啊捉奸了”,神色僵了僵。 沈劭冷着脸,道:“你真是魔怔了,随我来。” 说罢,他转身而去。 凌霄心里仍在骂着,却也终于迈步,跟在他后面。 沈劭觉得自己必定是疯了。 他到底为什么来,又有什么好解释?明明越是掺合就越会把自己纠缠进去。 压根没有什么晏大女儿的脸面问题。宁波府的买卖是他谈下的,自然只需他来出面,晏月夕不在,反倒少了个人跟他唱反调。 心头一阵堵。 前几日听阿莺说凌霄到九江找陈二,沈劭未作细想,当即吩咐了范齐准备细软,便追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对谈(上) 沈劭确实不知陈二在九江,可他知道陈二武功的深浅,加上阿莺说他们的总把头庄涛还是陈二的人。他便预感凌霄打不过。 为何不通知他一道去?这疯女子,以为带着几个人就天下无敌了? 可真到了九江,到了她落脚的客栈,和掌柜打探才知,她简直胆大包天,竟敢亲自去围观江东王。 江东王是她能见的么? 幸而沈劭曾在九江呆过好几年,还知道去哪里找她。 当他登上酒楼,看着她还好好活着的那一刻,他几日来高悬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可冷眼暗箭却统统都藏不住了。 想起他这阵子在月夕身上费的功夫,沈劭只觉得一阵心累。 原本想让她彻底脱离江湖是非,安安静静地过下辈子。可她偏生不愿意。 不仅另立门外,重新卷了进去,还一头扎到了江东王的渔网里。 ——“江东王之事,我琢磨着,还是不要告诉月夕。她若知晓,必定死也要替我报仇,那她那点实力,自保尚且困难,遑论复仇?不必了,我只求她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心满意足了。” 晏大的遗言仍在耳畔。 他当时一口答应,想晏月夕不过一介弱质女子,应付起来想必没多难。 在徐黑水一事前尚且还顺利,可她死而复生之后竟然莫名其妙罗刹附体,得了一身武功。要制服她,堪称比登天还难…… 沈劭带着凌霄,进了一处巷子里的食肆。这个地方,他显然熟门熟路,进门之后,径直跟伙计说要三楼雅间,而后,抬腿上楼。 待得呈上茶水和点心,伙计识相地退了出去。 凌霄坐在椅子上看着沈劭,等着他说话。 “你为何去找江东王?”只听他冷冷道。 凌霄不回答,反问:“你怎么到九江来了?” “我刚才不是说了,为了生意。”沈劭冷冷道,“再说,陈二虽然是你叔父,但也是我正气堂的人,我总要亲自到场的。” 提到陈二,凌霄沉默片刻,道:“二叔自尽了。” 沈劭一顿。 凌霄随即将事情始末告诉沈劭。 “二叔临死前说,他不想挪地方了,让我们原地葬了,所以,我不打算把他的尸骨带回扬州。” “若是他的意愿,就随他吧。”沈劭道。 凌霄却盯着他:“我问你。二叔说,背后指使他和三叔的,是一个叫公子的人。另则,你曾经跟我说过,有人要压垮正气堂,所以在我们堂中收买了内奸。那时我问你,那人是谁,你却没说。如今我知道了,内奸就是二叔和三叔,那当日你未说出口的主谋,是否就是公子?” 沈劭淡淡地说:“你不是猜出来了?” 凌霄接着问:“那你可知公子是何人?” 她满眼期待,沈劭却垂眸,拿起桌上的茶壶倒茶,道:“无人知晓公子是谁。” 凌霄的脸冷下。 “你骗我。”她说,“别人这么说,分明是害怕惹祸上身,连你也一样。” 沈劭不置可否。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强求。”他说,“就当他是鬼怪好了。” 说着,他将一杯茶放在凌霄面前。 凌霄“哼”一声:“你不告诉我无妨,我却不会放过他。他就算鬼怪,也有现身的时候。我倒要看一看他是何等面目可憎。” “公子势力之大,是你不可想象的。多少人因为此事,暴露了自己,反而命丧黄泉,你该引以为鉴。”沈劭看着她,目光深深,“你可曾想过,为何此事,连你父亲也不曾告诉你?” 凌霄愣了愣。 “你该知道,你父亲只想你平平安安活着。” 这话,让凌霄一时默然。 从邓五的话语里,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瞒着自己,其实是月夕父亲的授意。月夕若听得这话,或许也真的会强压下疑惑,收手不查。 但她是凌霄。 从小到大,没有人能在海阳公主眼睛里揉沙子。 “他竟是这样的厉害人物?”凌霄冷笑,“那便更有意思了。” 沈劭默了默。 要不,就此放任她不管了,反正他拦也拦不住。 晏大死前吩咐的种种,他都已经做到,就算就此放手,晏大也不会怪罪了吧? 他低头抿了一口茶,叹息道:“你要做什么,我管不了。” 凌霄觑了他一眼,嘀咕道:“你每次都说不管,最后也不都管了?“ “那是我对你父亲的承诺。”沈劭道,“可你心里头只顾着自己横冲直撞,从不在意别人对你的担忧。” 凌霄心里头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 这些日子,她总觉得沈劭对晏月夕是不一样的,并非像阿莺说的那样赶尽杀绝。她甚至曾暗搓搓地猜想,沈劭是不是对晏月夕有意思。 原来,到底还是为了晏大。 心中不知该不该高兴。 “我哪回横冲直撞了?”凌霄反问。 “像这回来找陈二,为何不与我商量?” “事出从急,庄涛先我们一步来九江。我怕再多做商量,陈二就跑了。” “是么?他先以一步出发已经是事实,陈二若要跑也早跑了,事情再急也要讲究个章法。”他的目光平静,却带着锋芒,“我与你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你却根本没想过要找我商量。” 凌霄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没想过要找沈劭商量。 她想做的事情,向来想做就做,为何还要找别人商量,更何况那人还是沈劭。 “那我究竟什么事能找你商量?”凌霄的气焰不觉收了些,“去宁波一事,我倒想找你商量,你却不愿意,如今又怪我不跟你商量了?你这人怎么一时一个样,着实让人看不明白,” 沈劭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此一时非彼一时。他总不能说,是自己做贼心虚,心里头还没摆正,没法面对她吧? 两人各自看着对方,一时没了声音。 “罢了。”沈劭移开目光,语气软下,“过去的事,就当是我的错。我最后提醒小姐一件事,江东王并非善类,小姐轻易不要去招惹,明日便离开九江,日后也不要与他牵扯。” 第一百三十九章 对谈(下) 凌霄的眉梢动了动。 笑话,江东王是她三哥哥,他是什么品性她岂不清楚,何时轮得到他沈劭来教唆? “听你所言,”她的手指轻轻抚着茶杯的沿口,道,“那所谓的公子,和江东王的能耐倒是不相上下?” 沈劭的目光闪了闪,道:“山高皇帝远,出几个草头王又有什么稀奇。” “若我不呢?”凌霄问。 “那沈某亦无可奈何。”他说罢起身,“答应过小姐的买卖,沈劭信守承诺,但除此以外,沈某便不再管,小姐好自为之。” 他说罢,做了个礼,转身离去。 凌霄看着他的身影,嘴角撇了撇。 她伸出舌头做了鬼脸,而后,抓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不管便不管,谁要你管了。”她哼哼道。 可平静下来,看见案上的另外半杯水,顿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其实,方才看见沈劭突然出现,她挺开心的。 毕竟好些日子没看见他了。 他的额角沁出汗珠,看的出来很是着急。 兴许是应了他方才所言,以为三哥哥是那种一招惹就要出人命的恶棍? 原来是在担心她。 心中长叹一口气。 她甚至有些羡慕晏月夕,如果自己是她该多好,不管沈劭是不是真心,他都一直都惦记着她,为她奔波…… 凌霄捧着脸,内心无比矛盾。 她肖想着,如果哪一天,她突然变回窦凌霄的模样出现在沈劭跟前,他会不会吓一跳? 会吧。 一阵促狭的愉悦从心头冒起来,就想小时候捉弄他得手的时候。 凌霄望着不远处的烛光,露出傻笑。 * 沈劭先去了一趟正气堂九江分号的堂口。 他来九江,确实是有正事的。 自从刘四离去后,他便吩咐堂口的杨师爷清算杂务,准备搬回扬州。 他这回来,算是看最后一眼。 沈劭站在空荡荡的后院里,天井飘下淡淡地光。 当年晏大带着他步入这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那时的正气堂,门庭若市,伙计和客商在院子里进进去去,仿佛有做不完的买卖。 可如今,他终于执掌了正气堂,这堂口却成了这副光景。 他感觉,正气堂正在他手中一点一点被吞没,进而消失。 也许,这就是江东王所愿。 ——“沈劭,你若不帮我,我也不能把你如何。可是,你所拥有的不过是泡影。只要我想,你什么也留不住。”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他所剩的,确实不多了。 “军师。”杨师爷走过来,把一串钥匙递到沈劭手里,“从前,军师掌管此处之时,每日总是第一个来开门,最后一个关门。这一回,最后一次关门,便依旧交给军师吧。” 这话里颇有些伤感,沈劭没有多言,只应了一声。 他接过那钥匙,沉甸甸的,恰如从前。 那时他刚到正气堂,主事的是刘四。 刘四不知他能做什么,便把这串钥匙给了他,还说是唯一的一串。 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串,可他那时信了,唯恐弄丢,无论天冷天热都揣在怀里…… 旧事涌上心头,沈劭伫立片刻,见天色渐渐暗下,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最后一次合上沉重的大门,将门锁挂上锁好。 转身,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街对面,旁边候着一辆马车。 他的人自然就在附近,可在江东王的地盘上,没必要惹事。 更何况,对方还是刘四。 他走过去,道:“托四爷的福,堂口今日关闭了。” 刘四只淡淡地说:“那是好事。” 沈劭冷笑一声,问:“二爷的事情,四爷听说了么?” “听说了,我方才去他那山居看过,确实死了。”刘四道。 “二爷因何而死,四爷明白么?” 刘四没有说话,只道:“殿下想见你。” “四爷如今在帮谁做事?江东王,还是公子?我怕五爷问起,我回错了话。” “江东王。公子没有手下,只有爪牙。” 沈劭面露讥讽:“四爷已经成了爪牙,何苦还给自己找补?” 刘四不再说话,只掀了帘子,示意他上去。 马车停在了怡香院前。 这是城里有名的销金窟,每到夜幕降下,声色犬马,一派浮华。 沈劭随刘四行至三层,这一层归花魁红袖所有,楼梯口守着五六个壮汉,防止其他客人侵扰。 即便喝多了,也无人敢去找红袖的麻烦。 毕竟红袖是江东王的人,是怡香院公开的秘密。 推门而入,一曲刚刚舞毕,紫衣美人拭了拭汗珠,笑道:“殿下快看,是谁来了?” 沈劭上前江东王做礼。 江东王对他招招手,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你不是说,好些日子不见沈劭了。孤便把他叫来给你瞧瞧。你瞧着如何?” 红袖笑着把乐师打发下去,才在另一边坐下,道:“我瞧着,沈公子离了殿下不行。人憔悴了,见了人也没好脸色。还是早日回来,安心给殿下做事才好。” 江东王笑一声,道:“这个道理连你也想明白了,可就是有人不明白。你说孤是否瞎了眼了?” 红袖给江东王倒了酒,道:“人总有犯迷糊的时候,殿下若觉得沈公子有几分能耐,就再给他个机会?” “好,便听你的。”他笑着说罢,递给沈劭一封信,“你自己看看。” 红袖看这一出,便知二人要谈正事,于是假借更衣,带着一干婢女出去了。 沈劭打开信。 信不长,只几行字,可却足以让沈劭脸色大变。 “你说,小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江东王抿着酒,意味深长地看他。 沈劭放下信,垂眸道:“沈某不敢妄自揣测公主的用意。” 江东王拿过信,撑着脑袋,分析道:“小妹最不耐烦宫中应酬,怎会宴请宫中命妇?孤看她不过就是想会一会李阁老的儿媳张氏。可见了就见了,且不论她为何知晓你没死,她独独和张氏说起你没死又是为何?这摆明了,不就要叫李家来斩草除根么?” 说罢,他轻轻一笑:“小妹变心了,你大祸临头了。” 第一百四十章 守护(上) 沈劭没答话,脑子里一团乱。 凌霄知道他没死,自然是晏月夕说的。 可她知道就算了,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殿下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沈劭问。 “自然是宫里。”江东王道,“这个消息的来源,你不必怀疑。李阁老的人必定已经动身了。你沈劭当初硬气,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如今还混的小有名气了,他要找上你,难么?届时你在明,他在暗,你还有几条命够他杀的?” “沈某知道了,谢殿下提醒。”沈劭拱手道。 江东王看他避重就轻,俨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目光渐渐阴冷下来。 “孤说过,你拥有的一切都是幻影。”江东王道,“你别以为孤是在唬你,这一切归根结底,不过因为,你是个死人。” “沈某是偷生之人,向来有这个觉悟。” “因而你还不愿归顺于孤?” “承蒙殿下错爱,沈劭无以回报。” 江东王冷笑一声,道:“看来,晏大的下场不足以给你长记性。不能为孤所用的人,向来只有像废物一般被清理。孤对你的姑息已经到头了。不仅是你,晏月夕,还有正气堂的新旧两堂,都已经让孤失去了耐性。你若不妥协,便回去等死吧。” 沈劭抬头看向他。他越是威逼,沈劭越发平静。 “那沈某便静候殿下。” 他说罢,拜了拜,便要离去。 “为什么?”江东王忽而道,“你为何宁愿守着那破烂镖局,也不愿臣服于孤?孤可以庇护你,可以让你施展拳脚,哪点不是你需要的?” “此话不假。殿下所说的,沈某确实都需要。只是,沈某不想变成殿下这样。” “那你想变成何人?” “晏老堂主就很好。他正直又有胆魄,实乃世人榜样。”沈劭看向江东王,“可惜殿下把这一切都毁了,沈某为何还要臣服于殿下?” 江东王看着沈劭,沉默片刻,喝一口酒:“你既想明白了,就走吧。” * 沈劭坐在马车上,想起信中的消息,仍觉得不可思议。 他和凌霄已经多年没有交集,而过去也没有怨恨,她何至于如此决绝。 究竟出了何事? 他望着车窗外的月影,双眉紧蹙。 回到客栈,却见有人正在大堂里和掌柜说话。 “沈公子这不是回来了么?”见了他回来,掌柜笑道: 凌霄转过头来,四目正正相对。 “方才我去找你,见你还没回来,便琢磨着,是否要出去找你。”凌霄看他脸色不好,问,“又是谁招惹你了?你总不至于从下午气到现在吧?” 沈劭走进来,不答反问:“小姐找沈某,所为何事?” “你明日作何打算?是否动身去宁波府?” “不必,现在去也赶不上。”沈劭道,“宁波府我已经让范齐和镖局的几个把头一道去。他们经验丰富,有他们在足以应付。等货物押送完毕之后,我再亲自登门致谢。” 凌霄轻轻地哦了一声:“那我也不必去了。那你回扬州么?我们一道同行可好?” 沈劭看着她,倏而停住脚步。 “有件事,沈某想问小姐。”他说。 “什么事?” 沈劭琢磨片刻,才问:“小姐早前说过,小姐与公主相识。不知,公主是否曾与小姐说起过沈某?” 院中灯笼高悬,在风中摇摆,他脸上的神色也明晦难辨。 凌霄踌躇片刻,声音平静:“自然是说过。公主说,她与你青梅竹马,只是后来你府上出事,叫好好的姻缘散了,甚是可惜。” 沈劭没答话,月光落在脸上,留下清冷的影子。 “这是公主什么时候说的话?” “不久前。”凌霄道,“你还都记得徐黑水一事后,我曾去了一趟京师。” 她说话时,一直盯着沈劭的脸,不放过上面任何一丝异样的神色。 可惜,毕竟是夜里。那张脸平静得如同深井中的水面,毫无涟漪。 “如此说来,公主并不想置我于死地。”只听沈劭淡淡道。 凌霄讶然。 “公主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沈劭看向她。 只见她望着自己,双眸映着月光,清亮而透着错愕,看上去竟十分无辜。 沈劭心想,这若是假装的,也装的太好了些。 “不知。”他说,“不过听得些许风声罢了。我在京城有仇家,他们若知道我还活着,兴许不会放过我。若公主透露我的行踪,我便没有退路了。” 凌霄的目光微动,随即笑了笑:“那你放心,公主绝没有那个心思。” 沈劭颔首。 “我的话问完了。小姐早点歇息。”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你还没跟我说呢,”凌霄却拉住他的袖子,“你明日是回去扬州么?” 沈劭低头看了看她扯着他衣袖的手。 凌霄即刻收回。 沈劭又恢复了一副冷清的模样:“小姐忘了我今日的话么?你我生意照做,但别的往来,大可不必。” 凌霄心里啧一声,真记仇。 “知道了,各走各的,好了吧?”凌霄说罢,扭头就走。 可走到楼梯前,她忽而转过头来:“既然不往来,这楼梯我先走的了,你倒是走别处。” 沈劭用一脸看三岁小童的神色看她:“我本就不住楼上。” 说罢,他转身入了一楼的屋子。 * 夜里洗漱之后,凌霄躺在床上想起这一整天的经历,只觉五味杂陈。若是细想,却总觉得一切都透着些让她惴惴不安的感觉。 三哥哥…… 她想起江东王那躲在纱帐后的身影,蹙了蹙眉。 他和沈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沈劭……不知为何,越是平静时,脑海里越发回荡起沈劭最后的问话。 ——“如此说来,公主并不想置我于死地。” 她自然不会置他于死地,可月夕呢? 月夕和沈劭的误会仍在。沈劭曾把她逼到那样的境地,她反将一军也无不可能。 她早前就有这个忧虑。所以在上一封去信里和月夕解释了其中的误会,更坦白了她和沈劭的关系,让她别轻举妄动…… 信!想到这个,凌霄从床上弹坐起来。 月夕的回信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守护(中) 按照她和月夕的约定,她给月夕去信,月夕也该给她回信才是。 可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搁在平时,回信已经到了,可至今不见影子。 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凌霄只觉狐疑。 第二日,凌霄醒得很早。 先前,她已经和唐烽商议,九江这边的事办妥了,她便不必再让他们保护。而后,唐烽便带着兄弟们去和范齐、阿莺他们会合,继续押镖,而她则自行返回扬州主持新正气堂的事务。 待到卯时,城门开了,凌霄与唐烽等人道了别,便启程前往码头,登上了往扬州去的船。 船一路顺流,不消多少时日,就回到了扬州。。 才进城,凌霄就直奔那当初替她捎信的商队而去。 这商队,是她通过邓五找到的。他们常年在京师和扬州之间往来,对两地熟悉,不少人也托他们捎信。凌霄托付给他们一回之后,觉得可靠,于是日后就成了主顾。 那商队的主事姓周,凌霄知道他的住所,直接登门。 可他偏偏不在家,宅子里的人说,他有事在外,还没回来。凌霄见干等也不是办法,只得先行返回南山的山庄。 才进门,下人便跟她说,邓五回来了。 凌霄精神一振,随即将行李交给仆人,去见邓五。。 “你可找到你二叔了?”才见面,邓五就开门见山问道。 凌霄的面色僵了僵,只得将陈二的遗书拿出来,递给他。 邓五才接过,心头便已经升起了不祥的预感,看过之后,已是双目通红。 “人没了?”他问, 凌霄轻轻点头,搀扶着他坐下,道:“五叔,二叔说,他早已经等着这一日。他服下的是剧毒,我们想救也无法。” 邓五揪着信纸,低头抹着眼泪,许久才问:“他可问起了兄弟几个?” 凌霄点点头,“他让我原谅三叔。我说三叔那头,五叔去了,他似乎很放心,就闭了眼。” 邓五长叹:“他在这件事上倒是不糊涂。” “如此说来,五叔找着三叔了?” 邓五点点头,擤了鼻涕,才道:“我是先找着了顾梁。那小子瞒了一整年,也着实辛苦,听我挑破,便不敢再骗我,从地窖里把他父亲请了出来。” “三叔这一整年都关在地窖里?”凌霄诧异道,“那可怎么活?” 邓五重重叹息一声:“不关不成。你三叔疯了。” “怎么疯了?”凌霄惊道。 “你三叔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他怎不知自己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命,还葬送了正气堂的前程?听顾梁说,他才没两个月就疯了,成日只会说对不住、对不住,见人就拜。顾梁他们担心三哥发起疯来被邻里瞧见,于是就只好把他拘起来。唉……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关起来总不是办法。”凌霄想了想,道,“五叔可有什么主意?” 邓五擦擦眼睛,道:“我让他们搬到我在贵州的老宅去,那里远离这边是非,也没人认得他们,三哥兴许能过得自在些。” 二人沉默片刻。 两个假死的人,最后一死一伤,并没有落得更好的下场。 “我稍后便让人把悬赏令撤了,顺便放出风声,说二叔和三叔都死了,这样,三叔一家就不必再东躲西藏的。”凌霄道。 邓五点点头,他问:“你已经原谅你三叔了么?” 凌霄心中苦笑。这是月夕的事,她不能替她主张。 “事已至此,是非曲直,还须从长计议。”凌霄含糊应付着,随即说起正事,“五叔,我这回去九江府,还遇见四叔了。他如今在江东王手下做事,似乎颇得江东王赏识。” 她看到邓五怔了怔,面色微微发白。 直到他察觉了凌霄探究的眼神,才赶紧道:“四哥向来精干,如今能遇贵人,也是好事。” “是么?”凌霄问,“四叔效忠的,可是江东王啊,我听沈劭说,江东王极其深不可测。” “沈劭这么跟你说?” 凌霄点点头:“五叔以为如何?。” 邓五沉吟片刻,道:“江东王那等贵胄,与我等江湖之人隔着十万八千里,说他做甚。凌霄,你才回来,必是累了,赶紧回屋洗漱,好好歇息。” 凌霄看着他,也并不为难,告辞而去。 * 次日一早,凌霄再去拜访那姓周的商队主事。 他府上的门房却说,周主事出远门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凌霄听得这话,更是狐疑。 她假意离开,行至墙角边步子一转,步入周府旁的小巷,待四下无人,便翻墙进去。 邓五当初引荐他二人认识时,曾带凌霄来过周府,因而凌霄对此处并不陌生。 她熟门熟路地摸进后院,只见里头正有个中年人一手执书,一手打了扇子,好不清闲。 凌霄二话不说,上前抽了他的扇子,径直坐在了他对面的石凳上。 周主事被人抢了东西,正要发火,可看清来人,愣了愣。 那脸上的神色很有些慌乱,却随即堆起笑来,拱手道:“晏堂主怎来了?” 凌霄徐徐打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才门房说,主事出远门了。怎么这下又回来了?够远的。” 周主事讪讪道:“周某昨日回来,可能门房不知道,错报了消息。只是不知,堂主是怎么进来的?” “我自有办法。”凌霄道,“话说回来,上回我托你送到京师的信,送到了么?” “当然送到了,多久远的事情了,没送到我自会跟堂主说。” “是么?”凌霄笑了笑,“可我的人却未收到,主事是否找送信的人来问一问?” “没收到?”周主事讶异道,“怎会没收到呢?我的人肯定送了,要么堂主再问问那边的人?” 他虽极力掩饰,可凌霄看是看出了神色间的那股心虚。 心中一沉,她的信,十有八九出了岔子。 “要不,主事再想想?”凌霄的声音缓缓,却依然透出了杀气 周主事只听咔嚓一声,却是石案上的茶杯从中间破成两半。不见刀枪而自毁,内力可见一斑。 他知道凌霄那女罗刹的名声,脸色一变,赶紧屈膝跪下,道:“堂主饶命,我说,我说!小人其实也不知堂主的信到底送到没送到。只因送信的那个伙计,失踪了!” 凌霄心中又是一惊。 “失踪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守护(下) “正是!”周主事道,“小人知道主事的信十分重要,于是找个牢靠的伙计专程给堂主送信。可是,那个伙计自从那日出发去京师后,就再也没回来。小人察觉之后,赶紧去找他家中去,才发觉人去楼空,大约是自己跑了!” “那我的信呢?” 周主事头也不敢抬,结结巴巴道:“堂主的信自然在那伙计的身上……伙计不见了,信……信当然也不见了。” 凌霄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那信还能再找回来么?” 周主事面露难色,道:“还请堂主莫再为难。我也是开门做买卖的,若是能替堂主找回,义不容辞。我确实派人仔仔细细地找过了,那人确实没留下任何讯息,想必真的失踪了。” 信确实丢了。 凌霄只觉似有一盆冷水浇下来, 这信是在哪里失踪的?在路上还是在京城? 更要紧的事,她的信没有到月夕手中,月夕就未能看见她的解释,她说的沈劭的那些事,月夕就无从知晓。 心头再度惴惴不安起来。 ——“如此说来,公主并不想置我于死地。” 沈劭的话犹在耳畔。 月夕如今就是公主,如果她想利用这个身份对沈劭做些什么,那并非不可能。只怕她还会觉得,她是在给身在扬州的凌霄帮忙。 凌霄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而后,她问周主事要了纸笔,重新写了一封信。上面的内容力求简单。就算信落到别人的手里,别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将功赎过,务必将发这封信送到,否则……” 不等凌霄说完,周主事满口应下:“小人亲自去,务必将堂主的信送到。” 离开周家之后,凌霄即刻去正气堂。 她之前偷偷溜进去几回,早知正气堂守卫的破绽。这一次,她想故技重施,可到了地方却发现,墙内尽是巡逻的守卫。 凌霄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好歹是新正气堂的堂主,在这老正气堂也还有些前掌门的体面。加上两家现在正值合作,她总是翻墙进出,被发现难免丢人。 于是,她直奔正门而去,让护卫禀报。 “军师正在见客,不便出来。”护卫道。 凌霄笑了笑,问:“什么客?是五爷么?” 那护卫一怔,凌霄便知自己猜对了。 “都是自己人,还避什么嫌?”凌霄道,“你回去和沈劭说,我有急事,他若不见,我莫怪我不念同门之情。” 护卫知道这女罗刹什么都干得出来,于是赶紧入府内通传,未几才出来,请凌霄进去。 邓五的脸色有些尴尬,仿佛私下里偷吃被凌霄抓着似的。 反倒是凌霄大度:“我方才还想着,是否要跟沈劭说顾三叔的事,五叔既然来说了,我便不必再啰嗦了。” “我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邓五忙道,“三哥从前毕竟是正气堂的人,他的事,也该知会这边才是。” 是为了顾三还是为了其他人,那可不一定。 凌霄心想。 她脸上却笑盈盈的,看了沈劭一眼,又看看桌上的点心茶具:“不知二位聊到何处了?也让我听一听。” “都说完了,我正要回去。”邓五顺着这话,站起身来,对沈劭道,“等你走的时候,我们再一道吃个饭。” 沈劭应下:“我到时候让人去接五爷。” 邓五颔首,又对凌霄道:“堂里还有事,你和沈公子慢聊,我先回去。若有什么话,回去告诉我便是。” 凌霄也不纠缠,道:“知道了,五叔慢走,我稍后便回去。” 待得邓五离去,凌霄这才发现地上有几口打开的箱子。 沈劭显然是在收拾东西。 “你要走?”凌霄诧异地问。 “嗯。”沈劭应道,“你找我何事?” 凌霄道:“上回你跟我提起,你听到风声,公主要置你于死地,是什么意思?那风声,是何人传给你的?” 沈劭顿了顿,头也不抬地说:“你既然察觉了,又何必问我?当去问问公主才对。” 凌霄听了这话,目光沉下。 “是公主派人来杀你?” “那倒不至于,可远比那要紧。”沈劭道,“她告诉了我的仇家来斩草除根,怕是担心我死不掉。” 凌霄知道那仇家是谁。 当年沈劭出事,她苦苦哀求太子告诉她真相,可太子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最终,是江东王透露了消息。 常阳侯让李阁老的长子丢了官职,还弄倒了他好几个亲信,让李阁老很是忌恨。常阳侯一家的命案,大约与李阁老脱不开干系。 “是李阁老么?” 沈劭冷眼看她,道:“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你只需告诉我是也不是。”凌霄道。 沈劭没答话,少顷,淡淡道:“既然都知道了,说有何益。” 凌霄心头一阵发堵。 担心什么来什么。 “所以你要走?”她说,“正气堂里的人呢?” “正气堂是你父亲托付给我的,我自然不会抛下他们。”沈劭道,“我要走,确实与此事有关,但也并非全系于此。如今的扬州,早已经不复当年,正气堂也难以重振当年的繁华。但树挪死人挪活,换一个地方,能叫正气堂重获新生也未知。” 凌霄有些诧异。 这么大的事,沈劭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换个地方喝酒。 “你们要去何处?”她问道。 “小姐不该再问。”沈劭道,“以小姐和公主的关系,你我二人不宜再往来。以后的事情,沈某不会再告诉小姐,也请小姐不要再到正气堂来。” 又来了。每回闹得不愉快,他便恢复一副正儿八经又疏远的模样,然后唤她“小姐”,而后自称“沈某”。 凌霄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恼怒。 她思忖片刻,道:“沈劭,你讨厌我么?” 沈劭一怔,良久才道:“我不讨厌小姐,只是小姐……” “那就好。”凌霄打断道,她知道,后半段必定不中听。 “你不必逃。”她将那几只箱子都关上,道,“他们要来杀你,便让他们来。无论你还是正气堂,我都能保护。”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选婿(上) 一道惊雷划过,月夕骤然清醒。 她竟睡着了。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但天色还亮。 她揉揉眼睛,唤来春儿。 “太后那边可有新的消息?”月夕问道。 春儿摇摇头,“奴婢方才还遣人去问过了。还是那样,皇上找张大人去御书房说话,一直没出来。不过太后已经找了张大人的母亲田夫人入宫,兴许会替公主说媒。” 说媒什么的并不重要,月夕知道成不了。张定安这人的脾性,她早在凌霄的日记里了解清楚了。家里说东,他必定指西,更何况对方还是窦凌霄,他怕是更避之不及。 她要的不过是见张定安一面。 要不?再闯一回御书房? 可念头才起,就被月夕压下去了。上回皇帝和季窈的那一出够她看的了,她可不想看第二回 。 她走出房门,看着漫天的雨幕。 都怪自己入戏太深,动了不该有的念头,这皇宫原本趣味已经消失殆尽,越发叫她窒息了。 沈劭的事情已经办成,她留下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既然如此,不如早早交了差事,想办法出宫去吧。 她想着,便让春儿送来第二轮采选的名单。 “咦?”春儿问,“公主不是说,今日难得休息,什么公事也不想碰的么?” “歇累了,还是干活带劲。”月夕淡淡道。 三日后,秀女们便进宫了。 这一轮人数并不多,只三十来人,所以一日便选完。 太后遣来的余夫人不可为不尽心。对某些人目光毒辣,对另一些又十分亲切圆融。 最后名单出来,月夕不由得啼笑皆非。 这便是太后和皇帝博弈的结果,两人相互拉扯到了这一轮,总算是停歇了。不能说让两人都满意,但至少可以接受。 她把名册递给余夫人,道:“这两份名册,一份给太后,一份给皇上。” 余夫人却有些犹豫:“给太后的那一份,妾自当效劳。可是给皇上的……” 月夕低头抿了一口茶:“想必季女史愿意替我呈上。” 余夫人眸色一亮,赶紧应下。 “有件事,妾差点忘了。”余夫人像想起什么,“妾来西苑时,太后曾令妾转告公主,她说原本要安排公主和张定安张大人见面的,可惜张大人办事得力,皇上前两天又遣他到外地去了。” 月夕心头咯噔了一下:“夫人可听说了去了何处?” “这个却不知。”余夫人笑了笑,“朝臣之事,太后向来并不多问,妾也无从知晓。” “可知张大人什么时候回来?”月夕又问。 “那却不知。”余夫人看她如此心急,抿唇轻笑,道,“俗话说,好事多磨,公主千金之躯,天下郎君都任公主挑选,何必急于一时?依妾看来,张大人这番频繁外派,必定是得了皇上的赏识。他日攒足了功劳,一举成了朝中重臣。到那时,公主再议婚,脸上也有光啊。” 月夕勾了勾唇角,皮笑肉不笑。 如此,连张定安这条路也断了,她更无从得知凌霄那头的消息,这可如何是好? 和月夕一样着急的,还有张定安的父亲,兵部尚书张岩。 他是听夫人说太后动了张定安的念头,要将公主下降张家。当时,张岩犹如遭了一记晴天霹雳。 当初先太子战死,凌霄挥舞的鞭子闯入兵部,追打朝臣的场面仍历历在目。 他虽然是兵部尚书,却本是文士,武功并不出色。好不容易养了个儿子,还偏偏不爱刀枪只爱医术,全家上下没一个能打的。 若叫那女魔头入了门,她挥一挥鞭子就能叫地板震三震,那这日子还过么? 此事决不能允。 于是待内阁议事罢,张岩便主动留下,声泪俱下地跟皇帝说起此事。他告诉皇帝,张定安自小时候被公主打过后,常常梦中惊起,又有好几回梦中哭晕、差点醒不过来。求皇帝看在发小的情谊上,务必让太后放弃这要人命的念头。 皇帝早料到张岩不会同意,也知道他的臣子个个都是戏精,身上要是没个瞬间落泪的技能,当不得朝廷重臣。不过当面见了张岩这般哭诉,皇帝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中竟有几分快意。 平日里,都是这般臣子们给他找麻烦,日日要这要那,动辄搬出先帝。现在,终于轮到张岩来求他了。 这张岩,前头还在议论起北疆的屯兵,后脚又说起他儿子的婚事,国事家事都让皇帝来管,当皇帝是打杂的么? “卿多虑了。”他淡淡道,“朕的妹妹,应该没那么可怕。” 张岩掂量了皇帝的话,拭了拭泪,赶紧道:“公主芳华倾世,天下无双,何言可怕?只是家中犬子粗鄙,行为荒谬,又体弱不济,难登大雅,更不堪服侍公主。臣请皇上和太后以公主为重,收回成命!” 确实够不堪的。 皇帝纵然也觉得张定安小时候可怜,可他但凡少说几句话,多练习拳脚功夫,也不至于变成那副窝囊模样。 不过,皇帝对张岩的请求却是一点不反感。 说实话,他听说太后要将凌霄许配给张定安的时候,也颇是不赞成。 至于不赞成的理由……他还没想好。 “张卿之意,朕知晓了。”皇帝安抚道,“结亲家本是喜事,勉强便不好了。既然张卿觉得不妥,朕和太后再商量便是。” 张岩得了应允,赶紧谢恩。 赵福德看着皇帝的脸色,连忙奉上茶,道:“皇上辛苦了。张大人溺爱儿子是出了名的,也定然是怕张太医心性未熟,怠慢公主,惹得婚事不美,故而才想到找皇上的。” 皇帝没答话,喝了一口茶,问道:“张定安和凌霄婚配一事,朕不是早就否了么?怎么太后又旧事重提了?” 赵福德琢磨片刻,回道:“奴才斗胆猜测,太后前番提起时,张大人正巧去扬州了,太后那时暂且按下,说不定只是想等张大人回来,亲自问问张大人的意思。皇上刚才这么一说,奴才想起来,张大人回来后,曾到御书房说话,那时太后便遣人来找张大人了,说是太后召见。只不过张大人离开时快要下钥了,得赶着出宫,所以便没去见。” 竟有这事?皇帝放下茶杯,沉吟片刻。 如此说来,他把张定安再派出去,反倒无意中救了张定安一回。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选婿(中) 没多久,季窈求见,将采选的名册送来。 皇帝看她一眼,随口和她打探起此事。 季窈见皇帝今日总算有闲心主动跟自己说话,不由一喜。 “皇上可冤枉太后了,”她忙微笑答道,“见张大人,可是公主提出的。”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 “是凌霄自己提的?” “正是。”季窈道:“太后见公主为了皇上的婚事里外操持,心疼不已。便顺带议论起公主的婚事。公主说她心里头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就是张大人,还提出请太后做主,让她和张大人见上一面。” 皇帝眉头微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片刻,他问。 季窈想了想,道:“就是公主闯入永明宫,扰了皇上下棋的那日。” 皇帝想起来。 “她离开永明宫之后,就去了太后那里?”皇帝问道。 季窈回道:“正是。” 动作倒是快。皇帝想。 他不见她,她便自己找人去了,还火速定下了夫婿。 皇帝觉得,凌霄能转变得这么快,自己该高兴才是。 但很奇怪,他并没有感到一丝欣喜。 他又想起了张定安说的那些话。这两日,它们一直在纠缠着他,让他头疼。 暗自吸一口气,皇帝令自己冷静下来,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心中有些警觉。照张定安所言,凌霄和那扬州城的晏月夕,是有来往的。故而并不能排除凌霄找张定安,是因为得了晏月夕的信,向他打听用意…… 季窈看他忽而沉默,便道:“皇上何不看看这名册?公主那边还等着回话。” 皇帝打开那名册。 和上回一样,凡是有秀女落选,便有一行小楷在一旁标记原因。 但皇帝并不看写了什么,只看那字迹。 如今,皇帝已经全然不觉是凌霄的字了。 他的书法启蒙老师是名家,这些年来,也曾师从不少名师。每个人都告诉他,字如其人,人的本性不会变,字迹也是不会变的。 晏月夕。 这个名字,再度在皇帝心中徘徊。 皇帝不由有几分烦躁,道:“这名册大有问题。这删减掉的工部侍郎王植家的闺秀,什么身患眼疾,我见过那女子,双眼明亮,目光有神,哪是什么眼疾?” 季窈一旁听着,怔了怔。 她是知道缘由的。 那王植家的闺秀并非身患眼疾,而是太后点了名不许要的,只因王夫人曾经在宴席上失言冒犯了太后,这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怎么皇帝又跟太后对着干了? 可她毕竟不是采选使,知道自己来这一趟,是为了借故在皇帝面前露脸,讨他欢喜,没必要替别人挡这个刀子。 季窈连忙应下,还待说话,皇帝却挥挥手,让她退下。 离开永明宫时,季窈望着那巍峨的宫殿,心中郁郁地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说,皇帝看上她了,她必定能当上皇后。 但她每次见过皇帝之后,都觉得自己的信心犹如风中的残烛。 月夕在慧园里看到那送回的名册,还有季窈让人传回来的话,不由冷笑。 王植家的闺秀并不在皇帝钦点的名单里,太后既然点名不要,就理当心照不宣地放掉。 可他偏生在这个时候点出此人,不是故意为难她么? 她叫住了那传话的宫人,写了一封信,让她把信带给了季窈,呈给皇上。 皇帝不见月夕,这信传得顺理成章,可季窈却苦不堪言。 因为皇帝每每看了月夕的信,都没有好脸色。 “什么叫太后的意思,”皇帝冷着脸,“又想让朕去和太后理论,那朕选她这采选使何用?你就这么去回她。” “皇上……”季窈犹豫道,“如此重要之事,何不把公主叫到跟前问话呢?” 皇帝扫了季窈一眼,她赶紧低下头。 笑话。他前头才绝事做尽,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入永明宫,这才过了几日,后脚又传她过来,他不要面子的么? 他话不多说,只道:“且就这么传话。” 季窈只得应下,又找人去慧园传话,依旧被塞回了一封信。 如此往返了三四个回合,季窈看二人较上劲,越发不对头,于是便告诉太后。 太后听罢,却听出了好消息:“如此说来,皇上和公主生了嫌隙?” “似乎是如此。”季窈道,“太后,可皇上和公主这般没完没了,我可受不了。我好不容易才见上皇上,没法跟他好好说话,尽受他的冷脸了。” “辛苦你。”太后亲切地拍拍她,“这也不是坏事。皇上苦闷之时,你在身边陪着,才好说话不是?多哄哄他。这嫌隙生得好,有了嫌隙,皇上日后便不会护着她了。” 说罢,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这好端端的,皇上怎就对公主不满了呢?” “我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季窈想了想,道,“不过那日,皇上向我问起了公主想面见张大人一事。他原本以为是太后安排的,我说不是,是公主自己要见的。他听罢,似乎就有些不高兴了。” 听季窈说起这个,太后不由得想起皇帝前几日来请安时,曾提起张家对张定安的婚事另有安排,让她不必再考虑张定安。 她那时还想,无论张家有什么安排,只要还没安排上,她就能下懿旨把事办了。 可如今听来,并非张家不愿意,而是……皇帝不愿意? 太后眉头蹙起。 “你便去跟皇上和凌霄说,这王植的闺秀,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随即道,“我允了,别让采选卡在这一两个人上,后面还要在这些秀女之中选出后妃来,莫耽误了正事。” 季窈如获大赦,赶紧去传话,皇帝那头果然再无怨言。 月夕得了消息,也气定神闲。 她倚在美人靠上,徐徐打着扇子。 那王植家的闺秀,她自然是见过的,在第二批的三十多人里头,长相是数一数二的,还弹了一首好琴,连她看了也十分喜欢。 这皇帝,还假装无辜,好似人人逼着他成亲似的。瞧,到了这个节骨眼,美人送上门的时候,主意不就来了么? 依她看,什么一后二妃三嫔,既然能为季窈例外,自然也能为任何人例外,最终选出来,指不定有几个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选婿(下) 次日,她便把名册整理了,送到户部,让左骞安排第二轮采选。 雨后初歇,池子里的荷叶脆生生的,滚动着晶莹的露珠。 月夕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大门处忽而来了个小太监,说是太后那边来人了,邀她过去叙话。 该来的躲不掉。采选到了关键之时,太后自然也要有嘱咐的。 她简单收拾了,便上了步辇,往寿安宫去。 今日的寿安宫倒是热闹,里里外外都是不知什么府上的人,正殿里做了好些人,看装扮,都是有品级的命妇。 她上前做礼。 太后唤她坐到身边,而后便令道:“开始吧。” 开始什么?月夕还一脸茫然。 只见周嬷嬷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搬来屏风,将太后和诸命妇隔在屏风之内。 太后才道:“前几日我说了,要替你挑一门好亲事,你挑了张定安,我却觉得,煌煌京城,才俊无数,不必拘泥于你小时候的眼光。这不,我让几位宗亲里的老人出主意,替你挑了几个人选,你来瞧瞧,哪个合你眼缘?” 月夕明白过来,必定是太后看张定安不成,又动了别的心思。 看来这太后是迫不及待要让她走了。 甚好。 她笑道:“那便看看。” 看这阵仗,月夕觉得,皇帝选秀也不过如此。 待正殿里布置妥当,十几个男子,分成六人一组行至屏风前。 那屏风也是特制的,这头看出去容易,那头看进来难。 所以外头的男子瞧不见里头的女眷,而里头的女眷却能把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这些才俊都是眼前的命妇推举的,所以一到了自己的人,命妇们便嗡嗡地说开了,哪位是什么出身,哪位得过什么奖赏,仿佛选美。 月夕在这头听着,只淡淡地笑。 这些人和张定安不同,她若点头了,十有八九就成了,所以她谁也不能允。 心里头还在盘算着怎么个退场,外头便来了个太监通传:“启禀太后,皇上来了。” 太后扫了月夕一眼,似笑非笑:“皇上可真是,又不是他选妃,来这里做什么。” 下头的命妇笑道:“皇上这兄长当得称职,长兄如父,妹妹选婿,他不得来把关么。” 众人纷纷称道,太后淡笑不语。 话说着,皇帝便到了殿中,一干人起身问安。 皇帝让众人免礼,而后,向太后做礼道:“给母后请安。听闻今日给凌霄选婿,今日旬休,朕也来凑个热闹。” “也好,这些公子,都是京中官宦名门出身,你大多认识,也好给凌霄做个参谋。”太后和蔼地将他招到另一旁落座,和月夕一左一右。 月夕好一阵子没看见皇帝了,这时蓦地遇到,着实意外。 她偷眼瞥去,只见他目视前方,一脸正经,却没有瞥这边一眼。 月夕也随即收回目光。 她可不是个忘性的,他无故对她避而不见,又在那名册之事上百般刁难。伺候那么久,月夕早有一肚子怨气,并不打算搭理他。 “这看了几人了?可有看上的?”皇帝突然问。 他这问的没个头绪,不知在问谁。 周围人面面相觑,竟一时有些冷场。 只听太后道:“你赶了个早,才开始呢。” 皇帝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闲看着,不说话。 命妇们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这个论那个,不可谓不热闹。 可太后却觉得气氛怪异得很。 一左一右的二人安静得出奇。从头到尾,除了必要的应话,却是一句别的话也没有,让人觉得颇有些别扭,又颇有些默契。 今日来的不过十几个才俊,没多久,就都退下去了。 太后先问皇帝的意思。 皇帝神色淡淡的,道:“朕瞧着,不急于一时,再看看也不晚。” 太后喝一口茶,笑了笑,转向凌霄:“皇上说的不准。是凌霄选婿,凌霄觉得呢?” 月夕道:“我倒是相中几个,可一时拿不定主意,要回去再琢磨琢磨。” 几个?此话一出,命妇们又是一阵议论。 “公主相中了谁?”一旁的余夫人笑问道,“不如说出来,我等为公主出出主意。”。 月夕道:“我相中了……” “凌霄。”不料,皇帝突然打断,“话不可乱说,三思而后行。” 这话带着些呵斥,众人一时错愕。 太后的脸色沉下来。 不过只是一瞬。 她笑了笑,对众命妇道:“他们的想法我都知道,就是没想到一块儿去。皇上挑这几个,凌霄挑了那几个,都对着怄气呢。” 说罢,她说自己累了,要去歇息。 命妇们自然都识趣,纷纷告退。 周嬷嬷扶着太后到殿后,领着太监宫人们下去。太后坐在软榻上,旁边,只剩下皇帝和凌霄二人。 “凌霄究竟看中了何人,大可放心说出来,我替你做主。”太后道。 皇帝却道:“凌霄的婚事暂时不能定。” 太后看着他,脸上不辨喜怒。 “哦?”她问,“为何?” 为何?自然因为真正的凌霄仍在宫外。 虽然皇帝知道这事要是说出来,恐怕天下人都会骂他昏君,说他疯了。 他觉得自己大约也真的疯了。 但很奇怪,他觉得自己是对的。 尤其是他与面前这凌霄目光相对的时候。 他熟悉凌霄,知道她看自己是什么样的眼神,眼神不会骗人。 而这个人,虽然有着凌霄的脸,凌霄的声音,却全然不是她的模样。 过去的困惑,如同春冰融化,茅塞顿开。 皇帝想,若是疯了的人也能有如此明晰的思路,那么疯了也未必是坏事。 照着这么想,若凌霄有朝一日回归,察觉自己无故嫁了别人,说不定还生了个大胖儿子,他不信凌霄不会跟他拼命。 皇帝叹口气,道:“朕早跟母后说过不要动凌霄的婚事,母亲硬是觉得朕无理取闹。事到如今,朕不得不说了。只是,望母后保密。” 太后就倒是盼着他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便道:“只要你能让我心服口服,我自当保密。” 皇帝默默地揉动了玉扳指,道:“丘国的使节回来了。丘国新王登基,依旧要凌霄去和亲。” 第一百四十六章 忐忑(上) 太后和月夕俱是一怔,却各有不同。 月夕自当是大事不妙,而太后在惊诧之后,俨然难掩笑意。 “这么大的事情,为何要保密?不该赶紧操办起来么?”太后赶紧问。 “因为此事还未议定。”皇帝答道,“和亲之事,毕竟重大,如今重提,许多条件也要重新议定。否则,吃亏的不就是凌霄?” “这是自然。”太后道,“只是,何时可谈妥?凌霄年纪渐长了,也不能因为他们耽误了出嫁的时候。” 月夕没说话,只盯着皇帝。 只见他神色自若:“急不来。母后也知道,这等大事,难免要议上几轮。丘国使者得了这边的话,还要回去问他们大王的意思,传信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此事,朕只是透个信,母后切莫告知旁人,免得传到丘国人耳朵里,以为我们急着嫁公主,反倒失了筹码。” 太后笑着颔首:“还是皇上思虑周全。” 月夕冷眼看着他们一来一回,就像在议论如何卖一只牲口。 她突然明白了,凌霄为什么会气死。 皇帝没有待很久,说了和亲之事,便说自己还有政务处置,离开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月夕一眼。 月夕浑浑噩噩地回到慧园,僵坐在椅子上。 “公主怎么了?”春儿察觉了她的不对劲,便问,“是否太热了,奴婢去弄些冰块来可好?” 月夕摇摇头,道:“你先退下,我想歇一歇,别来扰我。” 春儿看她不是玩笑,不敢忤逆,赶紧带人退下。 月夕头一回品味到了凌霄的悲凉。 什么公主,不也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 他身居高位,足以呼风唤雨。什么不会拿她的幸福开玩笑,简直可笑,该用时依旧会用。 更可笑的是,她居然信了。 是她瞎了眼,看错了人。 月夕气的发抖。 那人究竟是什么好?根本处处是毛病。 “公主……”春儿在外头轻轻叩门。 “不是说不要来打扰我么?” “公主,皇上来了。” 听到“皇上”两个字,月夕便怒火中烧。 “说我病了,不能面圣。”她说。 春儿一愣,忍不住回头。 皇帝站在院中,面无表情。 春儿只觉芒刺在背,不敢触碰皇帝的目光,只得转回去,咽了咽喉咙:“公主,皇上已经……” 话没说完,皇帝走过来,自己推开了门。 月夕坐在榻上生闷气,蓦地见他进来,愣了愣。 四目相对,皇帝看着她,道:“你生的什么病?” 月夕没想到他竟如此无礼,更加气恼。 可她仍然有一丝清明,知道纵然有天大的怒火,皇帝也不是自己能惹的。 “不知皇上此时造访,所为何事?”她站起身来,生硬地做了个礼。 皇帝道:“朕问你,生了什么病?” “头疼。” 那精神的样子,哪里像头疼。 皇帝淡淡道:“朕料得你会不舒服,来看看你。” 说罢,他径直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气定神闲之态,显得愈加可恶。 月夕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又发不出来,只得也坐下,告诫自己切不可意气用事。 皇帝四下里看了看。 这里与他先前顶着张定安的名字过来的时候,别无二致。 倒是隐约透着些香气,气味颇为舒爽。 他一眼就看到案上的花瓶里插着花,只是有些蔫了,看得出来,这些日子它的主人没什么心思打理。 待他坐下,春儿等人忙端茶倒水,奉上点心,窸窸窣窣忙碌。 月夕也在下首坐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纨扇摇着,一下一下,眼睛并不看他。 凌霄向来坐没坐相,不会这么安安稳稳地坐着。 不知为何,皇帝脑海里渐渐浮现出那叫晏月夕的女子的画像来。 “朕想着今日的事,来问问你。”皇帝抿了一口茶,道,“今日,你看上了何人?” 月夕有些意外。 他竟然还有脸专门跑来提这个。 月夕清冷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皇上不是说要我去和亲么?我看上什么人又有什么重要的。” “虽是如此,可朕身为你的兄长,自当事事问明。”皇帝道,“几日前,朕还听太后说你看上了张定安,想见一见他。怎么,才过了几日,又改了主意了?” 月夕道:“这怎么叫改了主意?我自是想着张大人,可太后说,张大人又被皇上派到别处去了。太后疼我,怕误了我的婚事,便将这些京中才俊召入宫中,让我也看看。此事如那和亲之事一样,我都不过是听命行事,不知怎成了我改主意?” 这番话伶牙俐齿,让人无法反驳。 他不由地想,若是真的凌霄,她此时定然只会瞪起眼睛否认。比起费口舌把人顶得哑口无言,她更喜欢动拳头。 “再说了。”只听月夕继续道,“这婚姻之事,皇上不是也觉得该好好择选,不可只盯着一个?先有季窈,后有李妍,如今又有王植家的闺秀,我也想问问皇上,这采选可要结束了,那皇后的人选,不知皇上属意哪位闺秀?” 这话一贯地听着和顺,却不无讥讽。 皇帝喝一口茶,不知为何,他发现,当他不拿眼前的人当凌霄时,自己一点也不会生气。 “朕久决不下,让你很是为难?”他说,“如此,朕回去想想,明日就把皇后定下来。” 月夕似怔了怔。 虽细微,却还是被皇帝察觉在了眼里。 他忽然觉得,这慧园的宫人泡茶有长进,手里的这杯顾渚紫笋,滋味正好。 要知道,他可是郁闷了一整日。 今天早晨,他听闻太后在要康安宫替她选婿,顿时没由来地烦躁。执了一册书,竟连一个字也看不进。 不是说喜欢他么?不是还藏了他的画像么?这才过了几天,先换张定安,后来索性给自己开后宫了,当他是瞎的? 他那时心想,果然是江湖女子,见一个爱一个,没个定性,幸好跟他有缘无分,不然指不定要把一个心都捏碎了去。 可这么想并不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甚至问起赵福德,他和张定安比起来,谁瞧着顺眼? 赵福德的答案果然和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比张定安尚且绰绰有余,就不信太后身边那群聒噪的命妇能选出什么出挑的。 可心里仍旧像揣着什么,放不下。 最终,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换了衣裳,亲自到寿安宫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忐忑(中) “你还不曾回答朕方才问的。”他轻轻吹着茶杯上的热气,道,“你说看上了几名才俊,都是谁?” 月夕的神色已然平静,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皇帝讶然。 月夕眨眨眼:“皇上忘了?我那失忆之症还未好全,那几个人的名字又长又拗口,我哪里记得住?” 最长的名字也不过三个字,有什么记不住的。 皇帝心想,自己真是对她太好了,惯得她在自己这堂堂天子面前说瞎话跟家常便饭一样。 “哦?”他说,“如此说来,当下,你还是更喜欢张定安了。” “正是。”月夕道,“张定安毕竟与我自幼相熟,我记得的人不多,他最是可靠。” 皇帝看着她,忽而笑了笑。 心道,也不知凌霄得知了这人竟替她选了个张定安做驸马,会不会再气死一遍。 “皇上笑什么?”月夕道。 “不过想到了些先前之事。”他缓缓道,“你刚醒来时,错将朕认成了张定安。朕常想,你那时若早些想起来,朕便装不下去了。” 月夕听罢,愈加气不顺。 之前是谁说这事不必再提,现在是谁又旧事重提?她可没那个心情与他叙旧。 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让月夕觉得此人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怪不得人言伴君如伴虎,昨日还拒人于门外,今日又亲自登门要与她嬉笑叙旧,不知演的哪出? 月夕觉得疲惫了。 她没有答话,只问:“皇上,我身体不适,恕不能陪皇上叙话。” 皇帝自然听得出来,她这是下逐客令了。 他收起笑意,问:“你怨朕仍要让你和亲,是么?” 话终于挑明。 月夕淡淡地说:“皇上圣断,我岂敢怨怼。这和亲之事,先前虽已经作罢,可只要皇上愿意,它便可重新提起,又岂有我置喙的余地。” 皇帝不以为忤,道:“朕若不这么说,你打算如何脱身?是让太后从那些人里面随便挑一个出来给你做夫婿,还是继续装傻,等太后将从全京城子弟里挑一个最傻的给你做夫婿?” 月夕看向皇帝,眼神中仍无波澜。 “皇上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 可月夕却不敢相信,或者说,无所谓了。 经过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来了。像皇帝这般捉摸不定的人,一时一个说法,其实怎么说都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怪不得凌霄与他闹翻。 是月夕自己太单纯,见此人长得好看,说话好听,还以为他其实是个良善之辈。可这宫里,出了慧园,哪里会有什么良善之辈? 万事还得靠自己。 月夕心里转着主意,轻轻点头:“多谢皇上。” 皇帝见她神色和缓下来,又与她说起别的话。 他见旁边案上摆着一本诗集,拿起来看了看,心中觉得好笑,凌霄的宫里,哪里会有这样的东西? 不过这诗集的作者,皇帝也颇是欣赏,便与月夕谈论起诗人来。 可月夕却似全无跟他讨论的兴致,问一句答一句,言语间断,仿佛恨不得只说是或不是。 那模样,果真是有了几分头疼的样子。 皇帝看她兴致缺缺,便不再逗留。 月夕见他终于肯走,如释重负,起身送他。 行至慧园大门,月夕忽而道:“上回太后本就跟皇上商议好,要将我送回行宫去。是我舍不得,央着太后留我下来,领了这采选使的衔。这些日子,宫中诸事繁复,我每日疲于应对,只觉颇有些吃不消,身体也有些不好了。我想着,待我卸了这采选使,还是回行宫去养一养,请皇上成全。” 回行宫?皇帝怔了怔。 他才不信凌霄留下的这身子会因为采选那点事而吃不消。 这晏月夕气性不小,不仅不愿跟他说话,还想走得远远的? 皇帝道:“朕看你这采选使当的极好,日后还是留在宫中的好。” 月夕道:“此事,我也会禀明太后。皇上不必留我,待到采选结束,我再和皇上请辞。” 皇帝看着她,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他琢磨着,她为何这个时候说起出宫的事情。今日和亲的事,他已经解释明白,她又何必气这么久? 是凌霄曾经在信里说过他什么不是,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出尔反尔之人? 还是说…… 皇帝心思转了转,道:“前阵子,朕事务繁忙,你来了也无暇见你。若是让你不高兴了,朕给你赔个不是。” 他还知道提这个。 月夕想,你和季窈下棋倒是有空。 不过,她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在这宫中不过是个过客,不必在意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我总惹皇上不高兴,岂敢让皇上赔不是。”月夕停下步子,望着皇帝,神色温和而疏离,“采选使之职,乃皇上钦赐,责任当头,我必定尽力。日后一应文书,我都交由内侍呈与皇上,便不必再到皇上面前叨扰了。” * 夜里,皇帝躺在床上,许久也没有睡着。 ——“待我卸了这采选使,便回行宫去……” ——“……便不必再到皇上面前叨扰了。” 月夕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说这话时,站在门的那头。皇帝却觉得,那清冷之态,仿佛站在山巅海边,远不可及。 心头有一种说不清的烦躁。 这疏离,本是他期盼的。 前些日子,他一直想着她说过的话,唯恐她真的对自己这兄长动了情,以至于生出不伦之事来。所以,他故意把季窈留在身边,不见她,还故意让她见到自己和季窈下棋,就是想让远离。 若那时的晏月夕和他说,日后她不会在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必定高兴得很。 可谁知她的皮肉下隐藏了这么个怪力乱神的事。 现在,他发现自己似乎想多了。 她对自己并无那逾越之意。 倒是自己成功地让她心生反感。堂堂天子,竟从此被人厌恶,打算再不见他。 心中不快。 皇帝有点后悔,又不由得埋怨张定安回来的太晚。 哪怕早一日回来,他便不会做出那等自作聪明的傻事,也不必陷入今日的窘境。 但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上。 他太好奇了,那晏月夕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为何老天偏偏选中了她和凌霄互换? 第一百四十八章 忐忑(下) 隔日,月夕一早跑了趟西苑。 回宫的时候,天色阴沉,才慧园门口,天便下起雨来。 “公主回来得正好。”春儿迎出来,神色有些小心,“公主,皇上刚到,在清风阁里,公主可要去请安?” 月夕讶然:“皇上在清风阁里,他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 月夕蹙眉,沉下脸。 她以为昨日说的已经很清楚了,果然还是白说。 他是故意跟自己作对么? 她想在这宫里清静苟且,他就假扮什么张定安来探她底细;让她当采选使,又处处给她出难题;她想见他,他就不见她;她不想见他了,他又跑来晃荡…… 也不知他今日又要演哪般。 月夕暗自深吸一口气,往清风阁的方向望了望,冷笑:“皇上来了,当然要去。先替我更衣。” 天空下起豆大的雨点,将焦灼的泥土冷却,扬起阵阵湿润的气息。 春儿等一众宫人打着伞,送月夕到了清风阁。 赵福德迎面上前,微笑行礼:“见过公主。” “皇上在里面?”月夕问道。 “正是。”赵福德道,“皇上说,公主若来了,入内便是,不必通报。” 月夕颔首,让春儿等人回去,自己入内。 清风阁里的摆设颇是清雅,一张琴挂在壁上,香炉里烟气袅袅。月夕闻出来,这是自己做的香丸的味道。 榻上,一人斜倚着,正在看书。 玉冠长衣,身姿颀长,优雅闲适。 听得响动,他抬眼看来。 月夕行礼道:“拜见皇上。” 皇帝让她免礼,一边继续翻书一边道:“朕先前到御花园去,见天色不好,便索性到这里来了。” 她还没问,他倒是自行解释起来。 不就是跟她对着干么?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原来如此。”她干巴巴答道。 “今日,你又到西苑去了?”皇帝问道。 “正是。”月夕道。 她的回答和昨日一般言简意赅,再开口,依然是公事:“皇上今日来,是否要告诉我皇后的人选?” 皇帝:“……” 这茬,他倒是忘了。 毕竟谁会拿斗嘴时说的话放心上呢? “朕还不曾想好。”他淡淡道,“立后乃关乎天下的大事,未经朝议,岂可擅作主张。” “皇上说的是。” 这话说罢,又没了下文。 她就在一旁静候,若他不问话,她仿佛能站到天荒地老。 皇帝指了指不远处,“看到那桌上的花了么?” 月夕看去,只见那桌上摆着一大捧鲜花,显然是刚从花园里采的。 “朕昨日在你屋里嗅到一股香气,是你上回捏的香丸?”皇帝道,“那些花,是朕让人准备的。你若无事,可为朕把香丸做了。” 月夕:“……” 这不是无事找事么? “皇上宫里的香不好么?”她说,“那可是宫里制的,外面千金也难买。” 皇帝却反问:“你在宫中长大,怎知宫外之事?” 月夕顿了一下,随即答道:“自是听春儿她们说的。” 皇帝没有纠缠,继续翻书:“朕闻那些味道闻腻了,想要些新鲜的。”说罢,他忽而抬眼,“你不愿?” 确实不愿意。 “皇上喜欢,我做便是了。”月夕违心道,“只是,这香丸甚是费时,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等做好了,我让人送到永明宫去。” “不必,”皇帝的目光又落回书上,“你说个时候,朕去御花园散步时,顺带来拿。” 果然是故意的。她要东,他偏要往西。 月夕沉默片刻,问:“皇上是否还记得昨日临别时,我说过的话?” 皇帝翻着书:“昨日?你说过什么?” 月夕:“……” 他不但喜欢跟人作对,还喜欢装傻。 正当月夕打算再重复一遍,皇帝淡淡道:“你是说你不到朕跟前叨扰,朕可没说不到你这里来叨扰。” 月夕看着他,心中告诫自己镇定。 、“皇上还记得便好。”她说,“我去忙了。” 她说罢,做了个礼,便到桌边去。 雨在窗外淅淅沥沥下着,打在屋檐上,劈啪作响。 皇帝翻着书,不时地,将目光瞥向那桌边的身影。 她微微低着头,似很是专注,一眼也没有看这边。那桌子上的花不少,她挑选着,将花瓣一片一片取下,摆在桌子上。 摘花瓣的时候,她用的是中指和无名指,小指微微翘着,很是好看。 一切如此平静,好似无事发生。 忽然,月夕的头微微抬起。 皇帝毫无痕迹地收回目光,继续翻书,若无其事。 * 月夕的香方名叫幽露,是她前阵子养病时从书上看来的。 她从小就喜欢制香,每遇到烦心事,她就喜欢做做这些,修身养性。 不过今日,她觉得自己心猿意马。 窗外风雨交加,衬得屋里十分安静。 皇帝没有说话,她也没有。 时辰已经不早,花瓣还没摘到一半,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忽然,天边一声雷响,把月夕吓一跳。 她忍不住朝皇帝望去,却见他的头靠在隐囊上,一手仍拿着书,竟在榻上睡着了。 月夕愣了愣。 她看看窗外,觉得如果叫人,难免会把他吵醒。想了想,她轻轻起身,走上前去,将榻上的薄被拉起,盖在皇帝身上。 皇帝睡得很沉,全无知觉。 月夕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忽然想起,上回离他这般近时,他也睡着了。 那时,月夕仗着不知他是皇帝,倒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你睡着时挺好看的”。 玩笑是玩笑,但好看也是真的好看。 不过终究是镜花水月。 月夕看着皇帝的睡脸,唇角抿了抿,转身离开了屋子。 赵福德和棠儿都守在外头。 见了他,月夕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皇上睡着了。” 赵福德小心将门关上,叹道:“皇上昨夜一夜没睡,兴许累了。” “怎的没睡?”月夕问道。 “大约还是因为近来朝中事多,皇上惦记着,于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睁眼到了天明。” 月夕点点头,只吩咐赵福德好好照料,自己带着棠儿回去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生疑(上) 她今日在西苑里待了大半日,早已经有些疲惫。 回到屋里,月夕原想在榻上小憩一会,不料这雨天倒是好睡,她沾枕即眠。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公主醒了。”春儿和棠儿一个伺候她起身,一个张罗晚膳。 月夕揉揉眼睛,忽而想起皇帝。 “皇上还在清风阁?”她问。 “公主,皇上走了。”春儿道,“他离开之时,我等原来要通报公主来着,皇上说不必打扰。” 月夕望了望门外,心想,算他懂事。 “不过,”春儿道,“皇上走前留了句话。” “什么话?” “皇上说,他等公主病好了再来。” 月夕听着,只觉额头跳了一下。 狗屁的懂事,有恃无恐! * 夜色降下,太后在宫里正要用膳,季窈却来了。 “你不在永明宫里待着,过来做什么。”太后道,“皇上可用膳了?” “皇上用过了。”季窈说着,在婢女的伺候下净了手,便从周嬷嬷手里接过筷子,替太后布菜。 太后看她脸色不好,便问:“说吧,出了什么事?皇上又惹你不高兴了?” “却不是。”季窈赶紧道。“只是有一事,不知该不该与太后说。” “何事?但说无妨。” 季窈犹豫片刻,道:“太后,皇上这两日又频频到慧园去了,一待就是半日。” 太后闻言,拿着牙箸的手停了停。 “皇上到慧园去了?”她说,“现在还在?” “黄昏就回来了。”季窈道,“用过膳之后,他就进了御书房。我想去侍奉,那些内侍却拦着,说皇上不让任何人打扰。” 说着,她很是委屈:“太后,我虽在永明宫中,可每日和皇上面也见不上几回,话也说不上两句,可皇上却总似和公主有说不完的话。若是为了采选,平日里臣工提起,皇上也总是了无兴致的模样。上回公主为了此事来见他,他也冷淡得很。她那慧园我也去过,不过有些新奇的鸟兽虫鱼,至于让皇上流连忘返么?” “流连忘返”四个字,像一阵针一般,戳的太后脑壳发痛。 她又想起了前阵子自己的那些疑心。 皇帝和凌霄…… 太后的手指攥了攥。 “这话,你不可与别人说。”太后道,语气却是和缓,“皇上是一国之君,万众瞩目。若叫旁人知道他玩心重,朝政慵懒,上行下效,那这朝廷还要的?” 那语气轻描淡写,避重就轻。 季饶明白她的意思,忙道:“我知道。” “我会和皇帝好好说。”太后安抚道,“你能将这些及时禀报,足见你心细,万事都为皇上考虑着。” 季窈的脸上浮起红晕,道:“太后过誉,此乃我分内之事。” 她脸上的笑容甜美,太后看着,心中叹口气。 自己是越发不懂皇帝了。 这季窈究竟有什么不好的,长相娇美,心思玲珑,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生怕他有一丝不喜欢。 就这样,他还视而不见,非要去慧园找那个煞星。 一个兄长,三天两头地往妹妹园子里跑,就算没事也能叫人传出事来。 更何况,她本就觉得,这并非捕风捉影…… “还有一事。”季窈又道,“我昨日去永明宫找皇上,皇上不在,我便留下来等等,无意中瞧见皇上床头的案上放了一幅肖像,上头是个面生的女子。” “哦?”太后也很是诧异,“肖像?” “正是。”季窈道,“看得出来,皇上很喜欢它,不然也不会放在那样的地方。” 太后一看便知她吃醋了,可心中刚刚生出的疑虑,却一下消散了许多。 “是陌生女子?”太后马上问道,“你细细看过了?不是凌霄,也不是宫中的其他人?” 季窈颔首:“确实不曾见过。” 太后的目光动了动,露出笑意。 “那十有八九是户部呈来的秀女肖像,皇上看了,随手就搁那儿了。秀女人数众多,你不认识也是寻常。”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可那个地方,只有那一幅画像,于是我琢磨着……”她抿了抿唇,轻声道,“太后,这莫不是皇上心仪的皇后人选?” 这话倒也有理。 太后道:“那画里的女子是个什么模样,你可还记得?” 季窈道:“我就是怕忘了,当场取来笔墨,粗描下来,没有九成模样,却也有八成了,太后瞧瞧。” 说罢,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画纸。 太后接过来,展开。 她是宫里头的老人了,阅人无数,记性不赖。许多王公贵胄家的小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今年见了,隔几年长开了也能认出来。可画上的这位,却让她毫无头绪。左看右看,这眉目五官,却没有半分自己见过的影子。 “太后可认得?”季窈问道。 太后缓缓摇头,道:“不记得。兴许家中并非高门,若主母没个诰命的衔,我兴许见得少,或是压根没见过,也是有可能的。” 季窈有些不服气:“那样的人,皇上也看得上?” 太后看着画像,没有说话。 季窈还不了解皇帝,可太后却知道。 任何事情放在她这儿子身上,通通没有绝对。 就算他自己也觉得没道理,可就冲着和你对着干,他也能给你说出长篇大论来。 太后道:“你若疑心,我便给你出个主意。你母亲如今在西苑帮忙,你让她拿着这画像,一个个找去,看看究竟画像上的是什么人。” 季窈忙应下。 待季窈离去,太后让人撤了饭桌,饮了一盏茶。 她心里头仍惦记着皇帝和凌霄的传闻。 这事原本就没有全然解释明白,而后又三番两次地露出苗头。 皇上前阵子再提和亲,总算叫她安心许多,可怎的又传出流连忘返这种话。 她思索再三,唤来周嬷嬷。 “你去礼部打探打探消息,就问丘国那边,原本说秋天过来再议和亲,不知是否有消息了?他们相中了谁家的闺秀?” 周嬷嬷诧异:“前几日不是听太后说,丘国新王登基,要再迎娶公主么?” 太后淡淡地说:“你就当做不知此事,且去这么问,尽快给我答复。” 周嬷嬷应声退下。 第一百五十章 生疑(中) 明日太后要亲自到西苑选人,因此,西苑里很是热闹。 这回采选秀女是新帝/登基以来的头一件喜事,选出来的都是日后后宫的主子,下面的人无不小心翼翼,生怕惹出一丁点错。 月夕早晨入了西苑,一待就是大半日。 太后的脾气,她已经摸清了七八分。这采选,皇帝暗地里和太后较着劲,且不打算让太后得逞。故而太后面上虽风光,月夕料着,最后的结果她应该会不大高兴。 月夕自是不打算在这两人中间受夹板气,越是临近日子,她越是只讲章程,一板一眼,万事按规矩办。 所有的秀女,宫中都画了像,上面写清姓名、年纪、家世,送到太后宫中。照先前议定,这些画像都由季窈的母亲余夫人送到太后宫里。。 “余夫人过来西苑了么?”月夕问道。 在一旁听差的西苑总管太监笑道:“公主忘了?余夫人昨日就跟公主请假了。她说,今日季国丈和几位国舅入宫觐见,余夫人要过去伺候。” 这季国丈和季国舅,是太后的父亲和兄弟。 月夕隐约记得余夫人似乎确实提过这一出,只是这两日她总有些心猿意马,未听进去。 既然余夫人不在,她也不想这个时候扎到太后的亲戚堆里自寻尴尬,于是便让总管太监和春儿一道送去。 她一直留到宫门下钥的时辰才回慧园。 这么做,不能不说有几分刻意。 天晓得那阴晴不定的皇帝今日是否又会过来,月夕不想见他。 待到了慧园外,月夕看到并无皇帝的仪仗车辇,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个叫三庆的小太监殷勤地上前问安。 他是刘荃的手下。 自从月夕当了采选使后,软禁解除,她可以随意出入慧园,刘荃便不必再守在门口。 但原本设下的守卫并未撤走,依旧还是御前的人。这些人,说是保护凌霄的用,其实月夕知道,不过是皇帝舍不得撤走他的眼睛罢了。 三庆一路送她往晴好馆去,笑道:“公主辛苦了,奴才刚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才。” 月夕点点头,道:“我这儿没什么事,倒是你们,风里雨里都要守在门口,着实辛苦。” “不敢,不敢。”三庆笑道。 月夕看他没有回去的意思,便问:”你有话要说?“ 三庆干笑两声,道:“公主,刘公公吩咐下来说,皇上今日事务繁忙,无暇外出,公主若要面圣,可径直过去,不必传报。” 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在解释他为什么没有过来。 月夕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得可笑。 是他自己不请自来的,却弄得好像她盼着他来一样。 “我无事,不必面圣。”月夕道。 三庆望着她,似不死心,又道:“那……公主可有什么话要告知皇上?奴才可代为传话。” “没有。”月夕道,“你退下吧。” 说罢,她转身入了屋子里。 没多久,春儿从寿安宫回来。 月夕正在用膳,看她心情甚好,便问:“出了什么喜事?” “公主可以放心了,皇上今日不会再来,我们今日也不必忙碌了。” “哦?”月夕继续吃菜,脸上不辨喜怒,“怎讲?” “我方才去给太后送文书,是周嬷嬷出来接的。我听见堂屋十分热闹,便多问了一嘴。周嬷嬷说,太后那边来了一大家子人,正在里头说话,稍后要一道用膳。她还说,皇上也在里头。” 月夕听了,毫无意外之色。 这场面,她能想到。季家的人入宫来,哪里是为了见太后,分明是为了见女婿。 太后摆出这阵仗,恐怕也是为了明日的事铺垫铺垫,疏通疏通跟皇帝的关系,让他对外家重拾好感。 采选还有十日就结束了,皇帝对后位还没个准信,季窈看似先人一步,却是吊在空中一般,两头不到岸。太后毕竟是急了。可是以她和皇帝的关系,她左右不了皇帝的意思,唯有拉上母家一道游说。 “我觉得,皇上本就不会来。”一旁的棠儿插嘴道,“上回,皇上说,他是等公主病好了再来。” “话虽这么说,可公主哪里有病。”春儿道,“公主不过随口一说,皇上又如何看不出来?我昨日看皇上的那架势,是打算今日再过来瞧瞧公主的,可却被太后的家宴拉住了。” 棠儿撇撇嘴角,道:“太后也真是,这宫里的先皇子女,也就剩着皇上和公主了。她总跟人说,自己待公主如同亲生的一般,可办家宴之类的却从来不叫公主过去。” “这话可不许乱说。”春儿瞪棠儿一眼,点点她额头,“传出去,脑袋还要不要?” 棠儿吐吐舌头。 春儿却兴致勃勃地对月夕道:“不过棠儿说得也没错,公主是皇上的妹妹,若是家宴,怎会不叫公主一道?我瞧着,这就不是什么家宴,而是办来给季女史撑腰的。” 月夕想,春儿不愧是待了多年的宫人,一看就破。 “那是太后的事,与我等无关,不可妄议。”月夕淡淡道,“天色不早,你快去用膳吧。” 春儿笑了笑,答应了,退下去。 * 皇帝那头,也是累了一日。 白天,他在前殿和大臣们斗智斗勇,晚上,要和太后以及一干外戚虚与委蛇。 宴无好宴,皇帝这一场宴席吃下来,不着调的话听了个遍,菜却没吃出什么滋味。 好不容易挨到宴席结束了,太后还想留皇帝下来说话,皇帝假托宫中还有要事,先行离开。 走出寿安宫,他看头顶上星光璀璨,不知为何,忽而想去慧园。 赵福德搀扶皇帝上了车辇,问他是否回去永明宫。 他沉默片刻,终究应下。 “凌霄那头……”他起了个头,却又打住,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小人问过了。”赵福德颇为贴心地回,“公主今日似是大安了,一整日都在西苑忙碌,临到天黑时才回宫。回到慧园,公主没说什么,便入了晴好馆休息去了。” 皇帝心里蓦地一阵不快。 无论是太后、季窈还是西苑里的那些秀女,这宫里,谁不盼着多见见自己? 偏偏那慧园里假冒凌霄的女子似乎不是这样。自己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赵福德继续道:“她的婢女今日到寿安宫给太后送文书,兴许猜到了皇上今日没空。皇上若是想见公主,明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皇帝在步辇上坐定,昂着头:“明日她有的忙碌,便不必去了。” 赵福德讪讪笑,赶紧应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生疑(下) 次日,太后到西苑的时候,颇是隆重。 太监宫女浩浩荡荡,仪仗盛大华丽。 太后坐在凤辇之上,二十余诰命簇拥两旁,如众星拱月一般。 殿上,太监将秀女们一个一个地宣上来,由太后等人亲自过目。 秀女们大多养在深闺,不曾见过这般阵仗,个个紧张得面红耳赤,有的人到了太后面前,甚至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太后却是神色自若,坐在上首,将目光扫过那些秀女,听着命妇们叽叽喳喳评论。 月夕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名册,挨个禀报名姓,尽职尽责。 “公主长大了,竟能帮太后分担后宫事务了。”一位命妇恭维道。 太后听了这话,瞥月夕一眼,没有答话。 谈话声此起彼伏,没人在意这细微的冷场。 月夕却能察觉的。 她没有看太后,只将目光放在秀女们身上,装作专心致志。 心想太后前几日还热心地替她选婿,才没过几日,又把脸色摆上了,一时一个样。 也不知眼前的闺秀,最后是哪位有幸侍奉这样的婆母。 这选秀,起初,太后还颇有几分兴致,见到些容貌标致,或家世出众的,还叫出来问话。可毕竟秀女众多,看了一个时辰之后,太后乏了,只喝着茶,听命妇们议论。 其实名单早已拟定,今日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一天下来看了大半,剩下的明日再看。 众人齐齐做礼,恭送太后离去。 临走前,太后特别把月夕叫到跟前,道:“什么人该留,什么不该留,你心里清楚,这回不可办砸。” 月夕笑了笑,道:“自当尽力。” 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上了车辇。 周嬷嬷和太后同坐在车上,轻轻打着扇子,道:“太后辛苦了,竟对着她,忍了一整日。” 太后深吸了一口,冷冷道:“没办法。若这个时候收拾她,岂非要误了采选,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周嬷嬷连忙称是,又不由叹道:“皇上也是糊涂,怎总与太后作对……” 太后脸色沉下。 说起皇帝,她更是恨铁不成钢。 他胆敢骗她! 什么和亲?一派胡言! 幸而她长了个心眼,派周嬷嬷去礼部打探。 礼部的人闻言,错愕不已,说丘国新王登基,立马跟西边的陈国联姻,人都娶进门了,皇帝派遣使节送去了贺礼,岂有再和亲一说。 她的好儿子,为了骗她,无所不用其极。 太后早觉得皇帝对凌霄的好不一般,前番她出面,稍稍收敛了些,因得采选之事暂且抛到一边。 不料如今,他故技重施,三天两头往慧园去,还指不定已经做了什么苟且之事! 太后越想,心中越是愤怒。 皇帝这皇位,是她熬了二十多年才熬来的。那凌霄的母亲和兄长,从前也是挡在他们母子面前的大山。她不曾想,皇帝竟是如此不识好歹,如今愈发疏远她这个母亲,反而将凌霄这贱人捧在手里,做出那等见不得人的事来。 长此下去,必生祸患。 周嬷嬷见太后的脸上透着杀气,心中生出些畏惧来。 太后一向以和缓之色示人,这副模样,着实不多见。 “太后切莫生皇上的气,”她忙道,“依奴婢之见,此事是谁的错,还有两说。” 太后冷笑:“一个巴掌拍不响,若皇帝洁身自爱,怎会叫那贱人得逞?” “那还难说。”周嬷嬷低声道,“太后也不想想,公主是谁人的女儿?” 太后想起先皇后,没说话。 这女人,压了她一辈子,幸而老天有眼,不仅将她收了,还是将她的儿子收了。 “你这么说,倒是十分在理。”她冷冷道。 周嬷嬷得了鼓励,继续道:“太后不觉得奇怪么,公主自称不记事,可是总是记得一样,又不记得另一样。奴婢隐隐有个感觉,她其实什么都记得,说不记得,都是假装的。皇上的心思单纯,出于怜惜她孤苦无依,发了善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妹妹,必定不会把她往坏处想。一个阴险狡诈,一个光明磊落,皇上又怎么是她的对手呢?” 太后皱眉。 “你觉得,是她利用了皇上?” “奴婢斗胆猜测,极有可能。” “可她这么做图什么呢?皇上再如何跟她好,也不可能成婚。” “太后难道不觉得,自公主醒来后,皇上频频忤逆太后么?”周嬷嬷意味深长道,“太后,奴婢昨夜想了一晚上,想到这一条,亦是惊出一身冷汗。不管她是不是装的,都不能在宫中留着。” 太后面无表情。 “是不能留着。”她淡淡道,少顷,又问:“我要的人,兄长那头可准备好了?” 周嬷嬷点头:“国舅那头说,人都备下了,都是清白家世,就算抓着了也查不到我们头上。一切就等找着了时机,太后一声令下……” “她果真不耍武功了么?” “千真万确。”周嬷嬷道,“我跟慧园里打杂的宫人打听过了,公主屋里一件武器也没有,平日最多摆花弄草喂鱼,再没练过功夫。这拳脚一日不练,倒退三年。就算她能舞两下,但咱们人多势众,乱拳打死老师傅,还怕收拾不了她一个么?” 太后轻轻颔首:“那便找个出宫的时机才好……” “下个月是先太子的忌日,公主不去皇陵么?” 太后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 “言之有理。”她颔首,缓缓道。 * 待众人散去,月夕让余夫人呈来今日的名册。 果不其然,名册上被选出来的都是太后的人,还有些掩人耳目的。 而好几个皇帝想要的人,都被一一划掉。 月夕看罢,没说什么。 余夫人看她并无反应,忍不住试探道:“不知皇上那边,对后妃的人选是否已经有想法了?” 月夕瞥了她一眼,心想你们一大家子不是跟皇帝吃饭了么,怎么还没问清他的意思? 她阖上名册,道:“我也是听差办事,不敢揣测圣意。” “公主说笑了。”余夫人笑道,“别人是听差办事,公主可是皇上的妹妹,听的差自然和旁人不一样。” 第一百五十二章 玉露殿(上) “没什么不一样的。”月夕道,“届时皇上看上谁,就选谁。他现在还没看,自然也不知要选谁。” “话虽是这么说。”余夫人道,“可是皇上看过肖像,心里头大约有数。” 月夕看她不死心,忽而敛起了笑意。 “夫人若真想知道皇上的想法,和不径直问去?” 余夫人被堵回来,只得忍着恼怒,唯唯连声。 凌霄是公主,还是采选使,余夫人如今在她面前还不敢造次。 还有季窈交给她的那幅画像,这两日,余夫人查遍了所有秀女,也不见有相似的人。 她看着凌霄,忽然,心中一动。 “妾以为,皇上真正喜欢的人,就算不问皇上,也未必无从知晓。”她说。 这话,让月夕有些诧异。 “哦?”她说,“夫人何意?” 余夫人从怀里取出一张画纸,道:“有人私自给皇上递了一张像,皇上似乎很是喜爱。妾无意间得了,觉得该告知公主才是。” 月夕听着,有些不以为然。 盯着后妃位子的人多了去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余夫人的女儿尚且知道走太后的后门,别人私自递个画像又怎么了? “一幅画像罢了,怎见得就是皇上喜欢的? “公主有所不知。”余夫人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听闻皇上可是把这肖像放在了床边的。什么人这么要紧,竟放在床边?不就是心尖上的?公主就不好奇,究竟是谁人叫皇上日思夜想么?” 月夕扫了一眼余夫人手中的肖像,忽而觉得有理。 看一眼吧,也好知道他就是个什么眼神,心里头一个声音怂恿道。 她拿起那肖像,展开。 只一眼,月夕就愣住。 这画上的女子,虽画得粗糙,眉眼却是熟悉。 不就她自己? 余夫人见月夕盯着那画像,忙问:“西苑的秀女都是过了公主的眼,一个个选出来的,公主对这名女子可有印象?” “没什么印象。”月夕平静地将画像放下,“我不知这是何人。” 嘴上说着,心中却已经掀起了万丈惊涛骇浪。 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怎会有她的肖像?是张定安带回来的? 他知道了什么? 一个一个的问题冒出来,月夕只觉浑身都凉了下来。 “不知这女子究竟是何人?”余夫人疑惑道,“莫非是宫外的人?可皇上甚少出宫,但凡出去也总是前呼后拥,也从不在宫外留宿,哪有什么机会认识宫外的女子?” 她想了想,又道:“或是,这女子是那处宫里的宫人?”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月夕的神色。 皇帝对这海阳公主不一般,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前阵子,她还听太后说过担忧,说这公主是个妖孽,怕皇帝对她有了逾越之想,误入歧途。 那画像,余氏拿到之后,将西苑的秀女们细细看了个遍,又将皇帝日常能见到宫女查了个遍,却根本找不到跟画上相似之人。 她疑心季窈描得不像,季窈却信誓旦旦地说,这眉眼就是画上的样子,照着找不会错。 无奈之下,余氏心生一计。 海阳公主既然跟皇帝亲近,那么说不定会知道。就算她不知道,她也必然会对此事上心,拉着她帮着一块找,也许能有门路。 “那却不知了,总之我并不认识。”只见月夕一副淡然之态,反问道:“你这肖像是如何得来的?” 余夫人自然知道不能说实话,不然会成为季窈的把柄。 “无意中得来的。”她笑了笑,道,“公主不认识就罢了,妾再找人问问。” 她说罢,将画像收起,告退而去。 月夕坐在原地,许久,仍觉得自己全然六神无主。 她想了各种可能,觉得这画像十有八九是张定安带回来的。 他肯定遇见了凌霄,生出什么心思,所以将画像描了下来。 可究竟是什么心思? 想起皇帝近来的反常,月夕总觉得惴惴不安。 他不可能知道真相。心里一个声音道,若凌霄告诉了张定安,大可跟着他回来解释一切,而不是偷偷摸摸画一张像。 也许,是凌霄那边出了什么事,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月夕头一回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没了主意。 她需得找人商量。 外头的天色渐暗,已经不早了。 她想着心事,离开西苑。 才上步辇,她忽而对春儿道:“我想去东宫一趟。” “东宫?”春儿愣了愣,很是错愕,“公主去那里做什么?” “不过突然想起关于太子哥哥的一些事,想去看看。” 春儿看着她,很是错愕,犹豫片刻,道:“公主,东宫离这里可有些路程,一来一回的,兴许就要下钥了。且那里自先太子薨了之后,就早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几个老太监看着。” “我知道,先去了再说。” 她的语气坚定,不容拒绝。春儿无法,便令小太监东二去慧园带个话,让伙房晚些起灶,转而令人往东宫去。 如春儿所言,凌霄到东宫时,天已经快黑了。 宫里头除了孤灯几盏,其余都几乎隐没在了暮色之中。 今上未有皇嗣,东宫无主,偌大的宫殿显得冷冷清清的。 留守的宫人都是伺候先太子的老人,对凌霄自然十分熟悉。见她忽而造访,惊喜之余,难免想起旧事,无不悲从心起。 守门的老太监抹着泪在跟前引路,带着月夕入了玉露殿。 宫殿巍峨,月夕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四下打量。 她记得凌霄日记里的字句,知道它当年的繁华,高朋满座,宾客无数,如今没有一丁点人气,连喘个气也有回声。 案上供奉着先太子的灵牌,看立的时间是正兴二十三年七月初十。 “太子哥哥离世就快一年了。” “正是,下个月就是先太子的忌日了。”后头忽而有个声音,和方才护门的太太监并不相同。 月夕回头,只见另一个身后站着另一人。他和曹煜看起来差不多年岁,身子骨硬朗,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月夕预感,这便是她要找的人。 “见过公主。”他拜道。 月夕让他免礼,问道:“公公是逢春么?” “正是老奴。”他恭敬地回。 凌霄点点头,问:“公公近来可好?” “托公主的福。”逢春恭敬道,“老奴身子康健,没什么毛病。不知公主可好?” “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常常想起过去的事。还想起了公公。” “老奴何其荣幸,不知公主想起了老奴什么事?” “我记得,公公喜欢吃芙蓉糕,还想起公公的芙蓉糕,曾叫一直黄毛黑脸的猫给吃了。” 逢春目光闪了闪,片刻才道:“是啊,只是如今没有芙蓉糕了,那猫怪可怜的。老奴需得再去找几块,只是颇为难找,兴许还得等上两三日。” “哦?既然如此难找,是否能够找着?” “能,就是老奴说的,没法马上,得等上两三日。” 月夕听明白了逢春的意思。 她方才说的话,是曹煜上回来的时候,跟她约定的暗号。她告诉月夕,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找他。 逢春的意思是,曹煜能找着,只是并不容易,让她等个两三日。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玉露殿(下) “那就好。”月夕笑了笑,“三日后若找不着,就算了。我觉得反正那猫只是馋,还没到要命的地步。” “公主说得是。” 月夕轻轻颔首,道:“我就是过来瞧瞧。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逢春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赶紧让守门太监引月夕出去。 才到东宫大门,便见门外灯火明亮,宫道里,十几太监拥着一辆辇车。 月夕心头一惊。 虽隔得远,但皇帝的仪仗她不至于认不出来。 前头引路的太监匆忙拜道:“奴才见过皇上!” 皇帝坐在辇车上,没说话,只看着月夕。 月夕只得也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道:“皇上怎么来了?” 皇帝没有回答,反倒问:“你何故造访东宫?” “今日采选,臣妹疲惫之余,忽而回忆些旧事,就到东宫来看看。”月夕道,“且臣妹听说,下个月十日便是太子哥哥的忌日,想问问这边有什么准备。” 这理由算得冠冕堂皇。 皇帝不置可否,道:“你想起了什么旧事?” “只有些许影子,可到了这里,又想不起来了。”月夕语气遗憾,“臣妹走了一圈,终无所获,便正要回去。” 皇帝心里头冷哼一声,想得起什么才怪。 “你倒是记得叫太子哥哥。”皇帝淡淡地说。 月夕抬头看他,正要答话,他已经转开了目光。 “回宫吧。”他吩咐道。 旁边的赵福德忙应下,簇拥着皇帝离去。 时辰不早,好几道宫门已经下钥了。 不过因为有皇帝在,月夕跟着同行,省去了许多麻烦。 “公主,”一旁的棠儿好奇道,“皇上莫不是怕宫门落钥,公主回不去,才特地来接公主?” 月夕心头似被什么触了触。 “胡说什么。”另一旁的春儿不以为然,随即在月夕耳边,“我看,他还是防着公主,特地跑来看看公主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公主行事,万万小心。” 皇帝没有让月夕跟着他回永明宫,走到岔道上,让刘荃等几个太监送她回去,自己离开了。 月夕望着皇帝车辇远去的影子,心中疑惑。 她的一举一动,显然是有人盯着的,不然皇帝不会知道她去了东宫。 可他跟着去,究竟是为什么呢? * 皇帝回到永明宫,脸色依旧阴沉。 “若非朕今日突然兴起跑了一趟慧园,还真的就抓不住这个现行。”他说,“她去东宫做什么?” 赵福德想了想,道:“公主与先太子感情深厚,去东宫瞧瞧也说的过去,皇上不必太放在心上才是。” 皇帝冷笑。 若那人是凌霄,确实说的过去,她就是每天都往东宫跑,也说得过去。 可那人是晏月夕。她和太子没有一丁点关系,和东宫里头的人也并不相识,匆匆跑这一趟必定有别的目的。 究竟为了什么? “赵福德。”过了许久,皇帝道,“传朕的口谕,先太子忌日将至,东宫内所有人为太子斋戒一个月,为太子祈福,所有人不得进出。” 赵福德怔了怔,问:“包括公主么?” “包括她。” 赵福德应下。 慧园里,月夕忧心忡忡地入了晴好馆。 小太监东二赶紧迎出来,问:“公主可遇见皇上了?” 春儿一听,好没好气地说:“我让人给你递消息,是让你们见公主不归切莫着急。你倒好,回头告诉皇上了?” “我冤枉啊!”东二委屈道,“姐姐让人带话时,皇上刚好就在慧园里。那时,他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问我们公主的去向,我们怎敢不说?那可是欺君啊!” “罢了。”月夕道,“我饿了,吃饭吧。” 春儿却有些心事重重。 “公主。”布菜时,她皱眉道,“方才皇上看起来挺不高兴的,不会又找公主的麻烦吧?” 月夕吃一口菜,淡淡道:“能有什么麻烦?我不过去东宫瞧瞧,若说错处,就是犯了宫禁,大不了责罚几句,放心吧。” 第二日,皇帝令东宫为先太子祈福的消息不胫而走。 月夕在西苑听得众命妇议论纷纷,很快知道了此事。 她明白过来,这恐怕是真冲着自己来的。 皇帝若不高兴,确实有千万中方法叫她一道不痛快。 他到底是有了疑心,祈福是假的,禁足是真。 月夕不由得蹙起眉头。若是如此,她不能再去东宫,而逢春说不定也没法再递消息给曹煜。 那就大事不妙了。 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皇帝到底知道了什么? “可见皇上对先太子是手足情深,外面的风言风语,说什么皇上嫉恨先太子,全是污蔑。”一位命妇叹息道。 “打断手指连着筋,毕竟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弟啊。” 众人议论罢,又将一切归功于太后教子有方,赞其福泽深厚。 太后轻飘飘地看了月夕一眼,问:“凌霄可记起先太子了?” 月夕垂眸回答:“记起了些许,并不十分清楚。” 太后点头道:“下个月就是先太子的忌日了,你与先太子一母同胞,皆时便到皇陵去祭拜。” 皇陵? 月夕心头重燃希望,果然柳暗花明。 曹煜就在皇陵。 只要到了那里,她便能顺理成章见到曹煜了。 月夕连忙恭敬应下。 三日后,逢春那头果然没有消息,曹煜也并未如料想中到来。 月夕想,这下,确实得靠自己了。 * 采选结束在即,太后那头频频遣余夫人来敲打,要月夕按照她的意思把名单定下。直到月夕把盖着大印的名册呈上,才叫太后那头消停下来。 这份名册,皇帝那头自然也得了一份。 可意外的是,皇帝当下并未说什么。 这名册让太后满意,必定就不会让他满意。 月夕以为他会亲自来敲打一番,可他只是让刘荃过来传了一句:“名册皇上看过了,皇上说公主辛苦了,让公主好好歇息。另外,皇上问,他的香丸何时做好?” 月夕很是无语。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惦记着什么香丸。 “关于名册,皇上没说什么不妥么?” 刘荃摇摇头,道:“皇上没说什么,就问了香丸。” 月夕“哦”了一声,答道:“三日后就好了,届时我让人送过去了。” “那却不必。”刘荃笑道,“皇上说他自己来拿。奴才这就回去禀告皇上。” 月夕心想,他就这么喜欢跑慧园来? 当下,她已经清晰地感觉到,皇帝来慧园,必不是为了什么去清风阁看看书,而是对她有了很大的疑心。 继续留下来,只怕是麻烦不断。 月夕当然不想再在慧园见着皇帝。于是回话时故意多说了一日,预备着两日后就送过去。 可有人似乎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两日后,皇帝先一步来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谋划(上) “朕明日没空,没法过来。”皇帝道,“你那香丸,朕想着也做得差不多了,今日就来取。” 月夕浅笑,道:“预备着明日一早给皇上送去,今日已经备好了。” 她说罢,让春儿端出一方木盒。 打开后,二十余香丸整齐地排在里头,馨香四溢,沁人心扉。 皇帝只看一眼,道:“朕来的着实凑巧。” 月夕没有接这话,却道:“今日西苑那边议定的名册,已经送到永明宫里去了,皇上可觉得合心意?” “当日在永明宫,朕的想法早就跟你说过。”皇帝道,“我记得你当时说,朕只管选,你自有办法让她们入选,这话还作数么?” “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可皇上怎知我必定能做成?”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你若做不成也无碍,朕顶多让后位空悬,他日再挑个合适的人来坐便是。” 月夕倒是没料到他存了这种心思。 “皇上曾说,天子的婚姻非一人之事,而是天下之事,采选亦是皇上笼络朝臣的手段。怎么今日的说法又不同了?” 皇帝拿起茶杯,用茶盖拂开上头的浮沫。 “并无不同。”他说,“那些大臣的女儿,自入宫之日起,就是要当嫔妃的。只是皇后与寻常嫔妃不一样,朕不打算与任何人交易。” 说得好像自己很君子一样。月夕腹诽着,却仍不由好奇:“如此说来,皇上是打定主意要娶一位自己喜欢的皇后了。” “朕仔细想过,毕竟要过一辈子。朕若是能过的开心些,才更有心思操持政务,更是天下人的福气。” 月夕:“……” 罢了,左右是他选后妃,想怎么着是他的事。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藏了。 月夕让春儿去书案上拿来另一份名册,道:“这份名册,到终选的前一日,我再让户部补录进去。皇上想要的人依旧在场,这几日只管仔细想,究竟选谁就是。” 皇帝接过那名册,匆匆扫了一眼,道:“你又故技重施,先斩后奏,不怕太后生气么?” “我招惹太后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月夕道,“皇上既然让我当这采选使,我自然要把事情做好,才不辜负皇上的信赖。” “你倒是忠心耿耿。”皇帝淡淡地说,“这采选,你是首功。” “臣妹不敢居功。” 月夕说着,又不由地想起了那幅画来。 若她是季窈或者余夫人,见皇帝将一个陌生女子的画像放在床边,定然也会如临大敌,觉得皇帝对画上的女子有意。尤其是在这皇后迟迟未定下的时节。 月夕却不会如此天真。 这事让她震惊,还有些恐惧。 季窈和余夫人知道了,太后显然也会知道。现在,她都已经无可挽回地牵扯到了太后和皇帝的恩怨之中。 更让人不放心的是,凌霄至今没有一点消息。 月夕只盼着太子的忌日快点到来,她必须好好和曹煜商议。 当然,最危险的,仍然是眼前这个人。 皇帝似乎就是专程为了这香丸而来,喝了半盏茶,说些闲话,全然看不出半点异样的痕迹。 老狐狸,月夕心想。 皇帝也在打量着月夕的神色。 他说着这些废话的时候,想起的是月夕枕头下的那种画像。 这事,他这些日子极力不想记起,可自从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瞬,他还是想了起来,并且忍不住将目光往卧房那边瞟。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很是疑惑。 她真的喜欢自己么? 可为何自己走到她面前,她从来没有那种欣喜的意思? 他自是知道喜欢他的人,见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看看季窈和京中的那些未婚闺秀们也就明白了。日积月累,皇帝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从来不会判断错。 只有这晏月夕,让他很是疑惑。 好奇心就是如此,越得不到满足,它就会变得越是强盛,让他总是忍不住对这里上心。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 那画像根本无足轻重,是他在自作多情? 这个念头,是皇帝最不喜欢的,但目前看来,却是最有可能的。 皇帝看了看月夕,见她没有多说话的意思,心中一阵不快。 “朕回去了。”他站起身道。 月夕草木皆兵,以为他来这里必然有些目的,一直在心里琢磨着他说什么话,自己该怎么应答。不料,他倒仿佛是真的是来取香丸。 心头一松,她忙起身送他。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慧园,往大门而去。 月夕与皇帝始终错了半身,无论他走得多慢,始终等不到她上前。 她在怕? 皇帝心里突然涌起些跃跃欲试之感,仿佛一名看见了猎物的猎手。 “对了,朕想起一事。”皇帝忽而道。 “皇上请说。” “朕有一回曾大半夜的叨扰你,在你屋里歇了一夜,可还记得?” 那夜的事,皇帝后来并未再提起,似乎也没有追究任何人的意思。月夕不知他为何提起,只小心答道:“皇上那夜喝醉了。” 皇帝不置可否。 “那晚朕半夜醒来,总觉得枕头下有东西,”皇帝继续道,“于是伸手去摸,却摸出了一张画像。” 心头咯噔一响。 月夕纵然再镇定,也被他吓了一跳。 抬头,她发现皇帝不知什么时候转回头来,正盯着她,仿佛不放过她脸上的神色变化。 眼看着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笑,月夕知道自己败露了。 心中懊恼不已。 自己究竟是大意了。可谁会想到,皇帝会躺到那床上? 心中飞速计较。 既然皇帝已然亲眼所见,那么她否认便与狡辩无异,倒不如大方点。 “哦,那画像是我闲暇无事练手画的。”月夕微笑,“皇上觉得好看么?” 那模样很是大方,仿佛毫无心虚。 “哦?”皇帝看着她,“你为何要将那画像放枕下?” “为了镇邪。” “镇邪?” “我前番总是梦靥,听宫中太监说,梦靥乃邪祟而生,必定要用世间至正至福之气来镇。可请一道茅山道士的符来,压在枕下。可我寻思,要去茅山请符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办的,若说这世间的至正至福之气,谁又能比得上皇上这真龙天子?我于是斗胆画了一副皇上的肖像,放在枕下。”月夕说着,露出微笑,“不想,果然有用,我再也没做过噩梦。” 皇帝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自己这堂堂天子,在她眼里,竟与茅山道士相提并论。这个人是什么瞎话都说得出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谋划(中) “原来你还会画像?”皇帝道,“朕记得从前先皇后让老师教你学画,你万般不肯,说这辈子死也不会砰画笔。” 月夕:“……” 她倒是朕不知道凌霄还有这一出。 “以前不喜欢罢了。”她神色不改,“后来我觉得有趣,便无事自己学着涂两笔。” 皇帝注视着她,忽然,唇边弯起一抹笑。 这笑容,让月夕感到捉摸不定,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又似意味深长。 “是么。”他淡淡道,“朕知道了。” 说罢,皇帝转身迈出慧园的大门,上辇离去。 直到那车辇消失在宫道远处,月夕还定在原地。 心头砰砰跳着,七上八下。 不知是不是心中有鬼,月夕觉得,皇帝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透着诡异。 他说他都知道,他知道什么了? 月夕一阵蓦地感到烦躁。宫里的人总是说话七拐八绕暧昧不清,说话说只说一半。皇帝也一样。他把话说明白了,是会马上殡天么? 她火速回到晴好馆,从枕头下翻出那幅肖像,扔到火盆里烧了。 “公主烧什么?”春儿闻到烟味跑进来,赶紧端着火盆跑出屋子。 月夕只打发宫人们出去,不必伺候。 屋子里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天边飘来一阵疾雨,将院子里的暑热浇灭。月夕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连连深吸气,好一会,才终于让自己定神。 刚才的话,不知道皇帝信不信。 他最好信了。 不然…… 月夕想到皇帝发现自己的妹妹竟喜欢上自己,那脸上会是何等神色,就感到天雷轰轰。 一切都在瞬间解释通了、 怪不得,那夜之后她曾到永明宫探望,皇帝避而不见,并且至今得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这边刚茅塞顿开,疑惑又接踵而来。 因为没过两日,皇帝的态度又转变了过来、 尤其是近两日,皇帝频频到慧园来。 这又是为何? 月夕细思,他们再见是从太后为她选婿后,或者说,张定安回来之后…… 果然还是张定安! 先前觉得不可能的事,现在越来越让月夕心慌。 皇帝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她并不是真正的凌霄。 他知道她并非凌霄,所以才肆无忌惮地上门找茬。 他是暗中挑衅么?等着她自行露出马脚。 等她破功了,不能抵赖,那她的欺君之罪便自然而然了…… 不,兴许不是这样。 心中另一个声音道,他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事? 除非凌霄亲口说出来…… 月夕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凌霄确实一直没有消息,如果这一切并非巧合,那边不得了了。 月夕的手指搅着衣襟,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可无论如何,她欺君是坐实了。若等他发难,便是死罪一条。 这里不能再留,她不能再等了。 可距离太子忌日还有十日。她握了握拳头,太久了,她怕是等不到那一天。 她在屋里枯坐到夜里,终不得解。 春儿伺候着她洗漱上床。她看着绣帐,觉得今夜怕是要睁眼到天明了…… 这一夜,过得似乎漫长得很。 月夕睡睡醒醒,正迷糊之中,忽而觉察到有些异样。 她睁开眼,绣帐外透着光,似乎站着个人。 心中一激灵,月夕猛地坐起身来。 “晏小姐,是我,莫怕。” 有个声音道。 心中一喜,月夕忙掀开帘子:“曹公公?” 曹煜做礼道:“有些日子没见,小姐近来可好?” 月夕赶紧披了件衣裳,坐了起来。 外间有宫人,但看这架势,只怕是难醒来的。 月夕没有点灯,二人就像上次一样,坐到窗边小声说话。 “我今日还在烦忧,如何找着曹公公。是逢春公公给你带了信么?”月夕问。 “逢春?”曹煜摇摇头,“在下从未见过逢春。公主让逢春带信了?” 月夕点点头,随即将那日造东宫发生的事情告诉曹煜。 “从那日之后,东宫再未有消息。我也不知这么做是否害了逢春公公。” “大致无碍。”曹煜道,“逢春处事谨慎,不能做的事情他必定不会做。听小姐方才所言,皇上并未见着公主和逢春说话,东宫的人口风紧,皇上不会查到逢春头上,小姐尽管放心。” 月夕终于似吃了一颗定心丸。曹煜不愧是宫里头的老人,话说出口就是让人踏实。 多日来,月夕头一回感到如释重负,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她转而问道:“那公公因何而来?” “自然是为了公主的信而来。”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我今天早晨才收到了,便给小姐送来了。 竟然还有凌霄的信?曹煜今日能来,可谓惊喜连连。 “我还以为信丢了。”月夕说罢,赶紧拆开。 “在下也以为。”曹煜道,“和公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还以为等不到了。” 月夕拿出信纸,心中怪异。不同于上回洋洋洒洒的十几页,这回只有一页。 她看了开头,便知晓了缘由。 “凌霄说,上一封丢了。”月夕皱起眉,“因为送信的人半道失踪了,怕是再也找不回来。” 曹煜听着,便觉得不妥。 “若有人故意为之,信里头的消息兴许被人看去了。” 曹煜忧心的,也正是凌霄忧心的。 她说前一封信上万万不可被人看去。里头详细写了过往一个月种种,其中不仅涉及正气堂和隆兴行的恩怨,更有事关朝廷,更重要的是,是关于一沈姓公子。 她这封信的措辞十分谨慎,可月夕知道她说的沈劭。 凌霄还说,沈公子的身份特别,不可在京师暴露,还说沈公子和月夕有诸多误会。沈公子所为,实则为了保护正气堂和月夕。 具体是什么误会,凌霄并未过多透露。只道下个月她不会再写信,但会亲自入京和她详谈。在那之前,她让月夕切勿和宫里头的人说起沈劭。 月夕不由得蹙起眉头。 有误会?她可是扎扎实实地进了徐黑水的门,能有什么误会? 而且,她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 凌霄这信,如同一块大石,重新堵在了月夕的胸口上。 她当下关心的,是凌霄那边是否暴露了她们交换魂魄互换的秘密。不过凌霄在信中只字未提,也许是根本没有这回事,那样,她就并未在张定安跟前暴露了身份。 或者说,张定安从别的地方知道了这个秘密,连凌霄也不曾发觉。 未知犹如迷雾,笼在月夕的心头,让她迷茫而困惑。 她很希望见到凌霄,再好好谈一谈。只是凌霄下个月十五才会入京,而太子的忌日是初十…… 兴许应该她去扬州才是。 第一百五十六章 谋划(下) 月夕思量片刻,和曹煜说起她的想法。 “公公,皇上或许知道了我的身份,皇宫不再是久留之地了。” 曹煜一怔,下意识地问:“小姐是说,公主丢的那封信,是皇上截的?” 月夕的目光定了定:“公公这么想?” “这并非不可能。”曹煜道,“若一切无从解释,那么最不可能的事,也须得考虑起来。” 月夕没说话,她只觉得后背冒出一丝寒意。 书信往来的时候,正是张定安在扬州的时候。 如果张定安对凌霄起了什么疑心,加以监视,再截下她的信件…… 那就更要走了。 月夕下定决心,道:“公公,我想尽快离开宫中。我无人可托,唯有找你。” 曹煜没有立刻回话。 月夕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如今只是个皇陵里的太监,要将一个大活人带出宫去,是要冒极大的危险的。可月夕如今孤立无援。若他不出手,她恐怕就没有出路了。 月夕正要说话,只听曹煜问:“离宫之后,小姐又作何打算?” “去扬州找凌霄。”月夕道,“这一个月,凌霄那头发生了许多事情,张定安张大人亲自去了趟扬州,我还不知道发生了,可张大人最近又外出公干了。我问了许多人,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我猜想,皇上若是知晓了凌霄在扬州,那张大人十有八九依旧去了扬州。” 曹煜不曾翻看凌霄的信,自然不知发生了这么多事。如今听闻,竟有几分心惊胆战。 他知晓张定安和皇帝的关系。张定安若亲自去,说明扬州必定出事了。 月夕看他还在犹豫,继而道:“公公,我和凌霄向皇上隐瞒了身份,此乃欺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刀子何时落下尚且不知。我和凌霄,谁人先行被抓也尚且不知。公公知道皇上并非善人,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莫非还要坐以待毙么?” 曹煜沉默片刻,又问:“公主预备何时离宫?” 听了他这话,月夕就放心了。 她赶紧道:“下个月十日是太子忌日。太后已经说了,若我去皇陵吊唁,就选那个时候,如何?” 曹煜盘算片刻,摇摇头,道:“不妥。” 月夕没想到他这么说,心里头升起一阵焦虑。 那可是她能想到最好的时候,若是那时不妥,她就想不到更好的时候了。 “为何?”月夕问道。 “到了那日,公主乃主祭,无论走到何处,都有许多眼睛盯着公主。按照皇上的性子,更会安插禁卫保护公主,公主插翅难飞。” 月夕一时无措:“那……” “公主别急。”曹煜道,“让在下想想。” 月夕的心又砰砰跳着,见曹煜正在沉思,她不打扰,便想去端来茶壶和茶杯。 才撩开纱帘,却见棠儿歪倒在门边上。 月夕知道她被曹煜的迷药迷倒了,轻轻叹息,但愿没有下回了。 “小姐要离开,不必等到太子忌辰。”回来的时候,曹煜道,“听闻宫中正在采选秀女,而公主是采选使,对么?” 月夕道:“正是,过些日子,就结束了。” 她以为曹煜要在利用采选做文章,却听他又道:“在下听说,后日是太后寿辰。皇上要在宫中操办一番,请百官赴宴,是么?” 月夕露出讶色。 这事,她自是知道。不过那是太后的事,她并不关心。 “正是。” “这般寿宴,宫中一向是热闹的。”曹煜道,“又是皇上登基之后头一回大宴,百官亲贵必定蜂拥而至。皆是宫中忙碌,宫门大开,小姐可以趁机出宫。” 月夕露出讶色。 “可论理,我也该到场。”她说。 “太后不会介意公主去不去,到时,小姐称病便是。”曹煜道,“小姐如今身为公主,在宫里头丢了公主,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小姐若要逃走,关键的是一个快字。那日,宫里宫外上上下下,都只会盯着皇上和太后,小姐无关紧要。等他们忙碌完发现此事,小姐已经出了京城,他们要再找,就难了。” 月夕豁然开朗,缓缓点头。 “此事最要紧之处,是要找个合适的人把公主带出来。”曹煜道,“即便是胁迫也无碍。不过这人得有些身份,如此,出入宫禁才不会被严查。公主心里头可有人选?” 月夕想了想,微笑道:“确实有。” * 雨后的清晨异常舒爽。 月夕醒来,大大伸了个懒腰。 棠儿挠着头进来,道:“我昨夜怎的又睡着了?公主昨晚起夜了么?叫奴婢了么?” “没有,我一觉睡到天亮。” 棠儿松了一口气,道:“公主可别跟春儿姐姐说,否则她又要骂我了。” “又要骂你什么?”春儿端了水进来,瞥了棠儿一样,“你又做错了什么?” “没什么。”棠儿对月夕使了个哀求的眼神。 月夕道:“她不过饿了,我让她先去吃早膳,她说不去,怕你骂她来着。” “一天到晚好吃懒做。”春儿怨道,“快伺候公主洗漱,干完活才能吃。” 棠儿吐了吐舌头,忙碌去了。 春儿过来替月夕梳头,发觉月夕一直看着自己,讶道:“公主怎么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盯着我们看,没见过似的。” 月夕哂然:“没什么。” 说罢,她转回头去。 她知道,自己只要离开这宫殿,日后无论是藏身江湖还是和凌霄换回身体,她都不会再回到这宫里,也不会再见到春儿和棠儿了。 心里不是没有愧疚。 但愿自己的离开,不会给她们带来麻烦。 “公主今日有何打算?出门么?”春儿问道。 “今日去西苑。”月夕道,“另外,替我递张帖子到李阁老家,我要见张夫人。” 张氏得了月夕的帖子,料想和采选有关,于是不敢怠慢,匆匆进宫,入了西苑。 春儿将她带入值房,便关上门。 她上前做礼,道:“见过公主,不知匆忙唤妾来,所为何事?” 月夕坐在上首,慢慢喝着茶,并不作答。 张氏自然是个懂眼色的,当下便知猜想是李妍出了岔子。她对此早有预见,赶紧问:“是否皇上……” 月夕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张氏被那眼神喝得赶紧噤声。 “夫人上前来。”她说罢,摊开一份名册,上头盖了朱红大印,“这是终选的名册,夫人瞧瞧,可有瞧出了什么门道?” 张氏自然下意识地去找李妍的名字,可来来回回看了即便,竟然没有!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使诈(上) 她心头大惊,道:“公主,这……” “太后不喜欢李妍,夫人早就知道了。可我说过,我把夫人当自己人,自会设法帮夫人。”月夕道。 张氏不解,试探道:“那是公主对妾有不满?” 见月夕冷眼看着自己,张氏心生不祥。 “我把夫人当自己人。夫人却对我假意逢迎,阳奉阴违,好大的胆子!” 月夕说罢,猛地一拍案几,张氏被吓得掉了半个魂,腿忽而软了下来。 “公主何出此言?”张氏忙问。 “夫人不必装糊涂。”月夕道,“我先前把沈劭的消息告诉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我让夫人务必替我将此事压下,切莫让从前的事沉渣泛起,节外生枝。夫人倒好,明面上应得好好的,暗地里却遣人去刺杀沈劭,当我眼瞎么!” 张氏大骇。 她自然知道李阁老做了什么。可他二人商量,这海阳公主身在深宫,哪里知道扬州发生的事情。就算消息传来,那也是采选以后。届时李妍荣登后位,这海阳公主就算对他们有怨气,也只能忍气吞声。更何况,沈劭一死,死无对证,又如何能赖到他们头上? 他们合计着,除人需趁早,此时除去沈劭,万无一失。 可海阳公主竟然知道了。 张氏不由得诧异,他们派去的人,兴许还未到扬州,这公主竟然已经知晓了,怕是不能小觑她。 她赶紧道:“公主,冤枉啊,这必定是个误会!妾早将公主的意思告诉家公,家公也知晓公主的意思,必定是别的地方出了岔子。” “我当年虽然年纪尚轻,却也知道沈劭的仇家是谁,谁会动这个手,所以对你千叮咛万嘱咐,而是只告诉过你李家,没有别的意外。你说不是你,那便是李阁老了?” 张氏赶紧否认道:“必定不是家公!沈家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人死债消。那沈劭纵然没死,可是身在扬州,碍不着我家什么,家公说过不必管他。请公主明察,我们不敢忤逆公主啊!” 月夕心头冷笑。 什么不敢忤逆,天下还有你们不敢做的事情? “看来,须得我抓住一两个凶手才能让真相水落石出。”月夕淡淡地说,“府上是否与此有关,问过就知道了。我有话在前,若确实是府上从中作梗,我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张氏暗道不妙,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咬牙道:“是是是,请公主严查,务必还我等一个清白。” 月夕看了她一眼,道:“你坐下说话。” 张氏道了个谢,搀着扶手坐下,用丝巾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想起最紧要的事,忙又道:“公主明鉴,妾家中确实清清白白,不知这名单上少了妍儿,究竟是何缘故?” 月夕笑了笑:“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不是自己人,我可不会帮。莫慌,你既然清白,我自会帮你弄个清楚。” 张氏心中忐忑不已。 不过她毕竟是过来人,心里头多少清楚,若此事再无回寰的余地,这海阳公主也不必见她了。 既然见了,就还能补救。 想清楚这点,张氏便定下心来, 她赔着笑,恳切地说:“公主说的是。公主放心,妾阖家对公主忠心不二,断不敢诓骗公主。也不知是谁胡言乱语,假传消息,公主若能将这小人查出来,妾当面对质也不怕。” 月夕唇角弯了弯,喝一口茶,却道,“夫人是说,我的消息错了?” 张氏心中叫苦,这公主从前明明以耿直出名,这诈尸一场,竟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 “公主哪里话,公主的人,办事自然是稳妥的。妾以为,这其中必定有误会。”她说,“天地良心,无论妾还是阁老,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那位公子。妍儿的事,还请公主费心,妾阖家上下断然不敢忘了公主恩典。” 月夕仍旧轻轻吹着杯子里的茶,道:“这事,我也不过是问问你。李妍无论相貌品行,乃人人称道,我也是喜欢的。如今见她不在名册之中,我心中也不悦,即便夫人不说,我也会千方百计让她回到名册上。” 张氏眉间一展,喜道:“谢公主!” 月夕却话锋一转:“不过,纵然我有这个心,也打不得包票。夫人该知道,宫中之事,一向让人头疼。这采选,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遭,人人都盯着。”说罢,她缓缓摇头,慢条斯理道:“难呐……” 张氏是在宫廷的人情世故中浸淫许久的,听得这话,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无非是要些好处。 “妾明白,公主这采选使劳心劳力,最是辛苦。”她好声好气,“公主若有什么难处,不若与妾商量商量,妾愿意尽绵薄之力,为公主分忧。” 月夕瞥了瞥她:“你如何替我分忧?” “妾新得了极好的南珠,硕大圆润,夜里自明,乃稀罕之至。公主若是喜欢……” “不过南珠罢了。”月夕不为所动,“我行宫里有一匣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纵然这么说,可她眼睛里闪光的微光却瞒不过张氏的眼睛。纵然是公主,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也总有些心头好。她知道,这海阳公主从小不爱金银,唯一喜欢的宝石就是珍珠。 不过既然这南珠也打动不了她,那说明价码更高。 “是妾唐突了,这些俗物,岂配得上公主。”张氏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想要的,妾去替公主讨要来。” “世间也没什么物件可教我惦记得了。”月夕道,“不过有一件事,我近来颇是心痒,兴许夫人可助我达成。” 张氏马上道:“是什么事,公主请讲,我等自当尽力。” 月夕放下杯子,弯唇一笑。 “夫人当知,自我三月回宫以来,就未再出宫。”月夕道,“皇上隆恩,想着我身体不好,不让我外出。可这些日子,我日日在宫中,待也待烦了。从前,我若闷了,宫人就会带我到京城里去逛逛,好好玩上一整日。可如今,我却似一只笼中的鸟儿,想出去看一眼也不行。我想来想去,这宫里的人,皇上和太后断然是求不得的,我最可信任的,也只有夫人了,夫人说呢?” 张氏听着这话,愣了愣,只觉得又是惊诧又是好笑。 她原以为公主会开出一个让自己头疼的价码,没想到绕了一大圈,这公主想要的,竟不过是出宫去玩耍。 公主到底是公主,当真是被宠坏了。天底下,能把去京城大街上玩耍看得比金银财宝还要重要的人,也只有海阳公主了。 张氏是命妇,在宫中来往多年。宫门的守卫对她早已经熟悉,她的车驾出入,他们查也不查,甚至从来不阻拦。偷偷带一个人出去,不过举手之劳。 当然,张氏知道这么做的风险。 若是被发现,那也是不得了的事。 “这……”她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别的倒是好答应,可这出宫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使诈(中) 月夕的脸拉下来:“如此说来,夫人连这点忙也不愿帮?” “妾怎敢推拒?”张氏忙笑道,“公主说的是。公主本就是个洒脱性子,成日闷在宫里,确实委屈公主了。只是妾想着市井中鱼龙混杂,若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唐突了公主,闹将起来,莫说是妾,便是家公也担待不弃。” 月夕轻哼一声:“鱼龙混杂?管他什么鱼什么龙,到了我眼前,通通打死。” 这话,张氏知道她不是说说的。 海阳公主武德充沛,宫里宫外人人知晓,大内高手都未必打得过,何况是市井之中的鱼虾。她说这话,也不过是为了抬抬价码,不让公主看出自己迫不及待答应罢了。 再说,家中养了不少武艺高强的家奴,倒是派十几二十个在暗处跟着,小心伺候,保管这公主出不了岔子。 “公主所言极是。”她见火候到了,马上再度换上奉承的神色,笑眯眯道,“不知公主想何时出去?” 凌霄却叹口气,道:“我今日累得很,十分想找乐子,自是想早去早好。可你也看到了,这宫里日日都是事,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个方便。” 张氏心思转了转,忽而有了主意。 “过两日,就是太后的寿宴,届时宫中必是忙碌,无人能顾及这边。”她说,“到时候,妾可把公主带出去玩两个时辰,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月夕面露喜色,却又冷下来。 “只有两个时辰?”她说,“京城那么大,两个时辰怎够?” “公主明鉴。”张氏苦口婆心,“请公主细想,一日只有十二个时辰,那日是太后寿辰,宫中自然要有些仪礼的。妾身为命妇,自然要去应付应付,避免别人疑心。那些繁琐之事应对下来,怎么样也要接近中午了。公主要出宫去,就在那午后的两个时辰最是适宜。宫中上下,来宴饮的宾客酣醉,伺候的太监宫人也乏了,人人倦怠,最是松懈。公主先称病在慧园待在慧园,到了那个时候,妾正好能带公主偷偷溜出去。” 月夕听了,终于喜笑颜开。 “如此甚好!”月夕兴奋道,“我听闻,京中为了给太后寿辰应景,也要热闹一番。就按夫人说的,午后出去,可不许迟到。” 张夫人笑着应下:“妾定然不让公主失望。”说罢,她语气婉转,“那……妍儿的事?” “我说了,我既然答应,自会办到。”月夕说着,笑容敛起些,注视着她,“至于沈劭……” “妾断然不敢忘了公主嘱咐。”张氏道。 月夕颔首,重新露出和缓之色:“待府上闺秀登上后位,这宫中,你我就是一家。日后,还望李阁老凡事三思而后行,切莫为了无关紧的人伤了和气。” 张氏赶紧应下。与月夕商议罢两日后的细里,便赶紧出宫去。 才到府里,她就让主事拿着腰牌到六部把李阁老请回来。 李阁老知道他这儿媳是个妥帖人,必定有急事才来请,便先一步回府。 张氏已经在正堂等候多时,见李阁老归来,作了礼,便说起今日之事。 “依大人之见,公主莫非果真知晓了我等的的打算?” 李阁老蹙眉,摸着胡子,反问:“你以为呢?” “妾起初是信了,公主那模样看起来十分笃定,像是手握了铁证。可是……”张氏回忆片刻,“而后又觉得公主有几分装腔作势,毕竟她说起想去城中游玩,那神情宛若三岁孩童。妾素问公主行事荒唐,因而有几分怀疑。公主是不是因为想着逼妾就范,故意使诈?” 李阁老淡淡地说:“你自己不是想明白了么?海阳公主行事荒唐,若事情发生在别人人身,我暂且还有几分保留,可若是海阳公主,就没什么好怀疑的,她使诈无疑。” 张氏叹口气,道:“可这公主如今是采选使,握着妍儿的前程。妾斗胆劝大人一句,还是把扬州那头的事情先缓一缓,等这边万事落定了,再继续行事不迟。” 李阁老看向张氏。 张氏浑身一凛,连忙低头站好。 “你真以为,靠这么个海阳公主,就能让妍儿当上皇后?”李阁老冷笑,“亏你还是命妇,怎这般无知。” 张氏一阵臊,愁眉苦脸:“妾自是知道靠她不行的,可妾也仔细打听了,那名册之中确实没有妍儿的名字。海阳公主若能帮一帮,也是好的。” “那名册还不曾最后敲定,当下就算妍儿不在里面,又如何?”李阁老神清气定,“你记住,只要太后在,皇上就不会让季家的人当皇后。为君之道,不过是制衡罢了,打一派打一派,历代帝王不过如此。你想,这朝中,能和季家抗衡的,还有谁?” 张氏倏而明白过来,道:“如此说来,大人都安排好了?” 李阁老喝一口茶,淡笑不语。 张氏又道:“那妾答应带公主出宫的事……” “虽是荒唐,可看紧些,倒也无碍。”李阁老不紧不慢道,“她毕竟是采选使,到底还有点用。能哄则哄,只要她不站在太后那边,便是好事。等采选敲定,妍儿入宫,我等还须理会她么?” 张氏赔笑,道:“大人所言自是在理,可妾寻思着,她毕竟是公主。冤家宜解不宜结,听说皇上如今对她疼爱得很,若她将来给妍儿使绊子,也是麻烦。” “皇上的疼爱,也不过是面上罢了。不然,能让海阳公主当这采选使,夹在他和太后中间受气?” 张氏一时结舌。 “再说,你以为受皇上疼爱是好事?”李阁老冷笑,“圣恩向来是贵重之物,有人得了,有人便失了,海阳公主就不会有人下绊了?宫中的事么,向来讲个利字,若是处处退让,反倒让人以为我们好欺负,到头来,还是妍儿吃亏。放心,只要李家在,宫里就没人敢拿妍儿作法。” 张氏听罢这话,终是豁然开朗。 “那,沈劭……” “沈劭是一定要除的,否则后患无穷。”李阁老道,“此事不必多议。海阳公主早已失势,无依无靠,若被她三言两语轻易拿捏了,我李家颜面何在?” 张氏颔首:“大人睿智。” 她退下之后,李阁老转而唤来师爷周兴,问起沈劭那头的进展。 周兴道:“正要向老爷回话。沈劭确实在扬州。只是不知为何,沈劭提前得了消息,如今搬离了原本的堂口,似乎到了城南的一处山庄里。那里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前阵子他们闹不和,还有个门派在那山庄前吃了大亏,折了百来人。小人已经着人纠集了许多江洋亡命之徒,找个合适的时机,就将那山庄连同沈劭一举端了。到时,这事看上去也不过是江湖人打打杀杀,半分扯不到老爷头上。” 李阁老颔首,却问:“沈劭提前得了消息?如何得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使诈(下) “这个……”周兴道,“暂时不知。” 李阁老首先想到了海阳公主。 可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个失宠的公主,又困在深宫之中,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没那么大的能耐。 心中冷笑。 这海阳公主当真是被宠过头了,竟想一边保沈劭,一边从李家身上得好处,简直贪心不足。这等拙劣的心眼和设计,也只能骗骗张氏那爱女心切的妇道人家。 但既然不是海阳公主,那边必定是别人得了消息,给沈劭通风报信。 李阁老皱了皱眉。 他隐隐觉得,似有人躲在暗处,跟他角力。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自从常阳侯死,朝中与他作对的势力便渐渐销声匿迹,已经平静了好些年。 他倒不怕有人与他对着干,就是担心别人在暗中慢慢壮大,带他察觉时,已经根深蒂固,待要拔出,又是伤筋动骨。 “老爷莫非觉得不妥?”周兴察言观色,问道,“那边已经打算动手了,就算我们现在去阻止,恐怕也晚了。” “是有不妥,但若能做得干净,就不是坏事。”李阁老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只要除掉沈劭,其余之事,一概与我无关。” 周兴赶紧称是。 * 月夕得了张氏的准信,便打道回府。 才进了门,赵福德就来了。 月夕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于是笑问:“是公公有话要说,还是皇上有话要说。” 赵福德讪讪道:“公主玩笑了,奴才还在上值,不敢办私事,自然是替皇上传话。” “哦?”她缓缓走在花径上,问:皇上说什么了?” 赵福德回道:“皇上说,公主的香丸做的好,若公主闲来无事,可以多做些。” 月夕微笑,道:“皇上什么时候见我发闲了?我这不是才从西苑回来么?皇上若是喜欢,我把方子告诉内务府,让他们来备就好了,皇上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赵福德却道:“奴才约莫着,一来是皇上是看公主喜欢这活计,二来皇上也想给公主解闷,若是交给内务府,就差了点意思。” “那便等我真闲下来再说吧,前几天皇上拿走的,还能用一阵子。”月夕道,“另外,替我谢谢皇上,他有心了。” 这话说得颇是场面,不过赵福德已经知足。 他就怕公主说出什么怪话来,让他不好交差,如今看来,平安无事。 “还有一事。”赵福德道,“明日是太后寿辰,皇上的意思……宴席上太后若是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还请公主多多担待,别放在心上。” 月夕一听,便猜想太后这寿辰,只怕是有戏。 太后一心想让季窈当皇后,不放过任何的时机逼迫皇帝。寿宴恰是最佳时机,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皇帝要当孝子,自然不能在家宴上拂了太后的意思,多少要给些准信。而她这采选使,到时候自然少不了被太后点名出来,一道说教。 很可惜,她不能奉陪。 月夕冷哼一声。 “不中听的话?”她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赵公公是知道我的脾性的,从小到大,除了父皇母后以及太子哥哥,谁敢在我面前说句难听的?不瞒公公,我今日头疼又犯了,犯病时,最是听不得什么不好听的话,我可难保不会拿鞭子抽回去。” 赵福德:“……” 他心想,完了。 海阳公主从小到大,不开心就抽鞭子,当年还曾经要打太后,闹出一阵大风波。 她说的这话,确实能说到做到。 赵福德原想着,海阳公主这些日子脾气变好了,有目共睹。没想到她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眼看着又要变回去了。 “公主息怒。”赵福德忙赔笑,“皇上也不过提点提点,并无旁的意思。公主,太后寿辰是大喜的日子,该和和气气才是。” 月夕瞥他一眼,忽而一笑:“我自是知道这道理,否则,皇上也不会让你过来。这事,我正好也想向皇上告假。” “告假?”赵福德讶然。 “正是。”月夕道,“我被这头疼折磨得浑身乏得很,明日太后这寿宴,我便不去了。” 赵福德面上有些犹豫,心中却是一松。 他知道,这什么头疼,八成是说谎。公主和太后不对付,是众所周知的事,她们二人撞在一块儿,就没有相安无事的时候。 公主不想到寿宴上去虚与委蛇,乃在情理。而她不去,太后却也不会不高兴。 可谓一石二鸟。 赵福德应下,忙回去禀告皇帝。 皇帝听罢,放下手里的笔,长眉微蹙。 “她这么说?”他问。 “正是。”赵福德恭敬道。 皇帝看他一眼:“你以为如何?” 赵福德小心道:“奴才以为,未尝不可。皇上请想,公主那般脾性,是断然不肯忍气吞声的。这些日子,太后向公主施压不小,若明日再弄出什么事来,难保公主脸上不好看,反倒不美。” 皇帝想了想,倒也有理。 虽然那不是真正的凌霄,但在他看来,这晏月夕是有胆子借凌霄名头作祸的。 不但有,并且挺大。 “传话给她。”皇帝继续提笔在奏章上批字,道,“朕允了。” * 沈劭站在新正气堂的前院中,至今仍觉得恍惚。 那日,凌霄一脸正气地说出一番豪言壮志,说要保护他和正气堂,差点让他笑出声来。 他当然并未放在心上。 次日,邓五写了封亲笔信给他,让有位老主顾亲自来访,让他亲自到新正气堂一见。 那位老主顾他是知道的,过去对他照拂良多,邓五也确实提过他近日要来造访。论辈分,他理当亲自去见,因而沈劭并未有疑。 谁知到了新正气堂,凌霄大门一关,邓五在一旁讪讪笑,沈劭才察觉中计了。 凌霄道:“如今正气堂的人都出走镖了,你身边就那么一二十人,看得我心惊胆战的。你再不愿意,也至少等范齐他们归来再做计较。” “月夕说得甚是。”邓五也在一旁帮腔,“我虽然不知你究竟惹了什么仇家,但听说颇有来头。你再怎么要走,至少也得等走镖的弟兄归来吧?他们回来还有一二十天,在那之前,你且安心在此住下。我们这山庄易守难攻,至少比你待在城里要强。” 第一百六十章 山庄(上) 沈劭看他们一唱一和的,不禁感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邓五当时离开正气堂时,还口口声声说他虽然人去了新正气堂,但一颗心烙着正气堂三个字。还说沈劭若有难处,他随时回来。 才两个月,邓五心里头正气堂正气堂三个字确实还在,只不过又在前边儿多烙了个新字。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沈劭不由苦笑。 在他看来,晏月夕此举十分幼稚。可奈何幼稚有幼稚的作用。 沈劭本不愿留下。可三天过去,这扇大门关的严严实实的,让他想溜也溜不掉。 “还在研究我山庄的大门?”忽听身后传来晏月夕的声音,“你死了这条心吧,没有我的命令,这大门可不会打开。” 沈劭回头,她就站在不远处。 “小姐何必如此?”他看上去丝毫不领情,“这是沈某的私人恩怨,其实不必连累你们。” “你这人怎的冥顽不灵,莫非脑子是石头做的?”凌霄颇有几分不耐烦,“我既然心甘情愿被你连累,你便跟我道个谢,好好收下这份人情,日后还上便是了。何必成天想着跑走,反倒像我占你便宜似的。” “沈某一向不喜欢欠人情。” “那就欠一回。” 沈劭注视着她,忽而问:“小姐究竟为何帮我?” 为什么?凌霄心想,总不能说你是我旧相识,我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 “所以我说你冥顽不灵。”她说,“你我就算有恩怨,可头上都还顶着正气堂的名头。老堂和里面的弟兄都是我父亲留下的,我怎能袖手旁观?且你之前帮过我好几次,我回敬你又有什么奇怪的?” “公主既然要置沈某于死地,小姐大可袖手旁观。”沈劭淡淡道,“沈某死了,新旧正气堂就都到了小姐手上,这是无须本钱就能得来的好处。小姐又何必与公主对着干?” “公主才没这个想法。”凌霄斩钉截铁地说,“你是哪里来的消息说置你于死地的是公主?公主是什么为人你还不懂么?竟然信了道听途说,枉她这些年还惦记着你。” 心中好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沈劭看着凌霄,没有说话。 他虽然初听时也十分怀疑,可他也相信,江东王没必要在这件事情骗他。 江东王虽不仁义,但沈劭多少清楚,他对凌霄还是有几分兄妹之情的。在这点小事上,还轮不到拿凌霄开刀。 “罢了。”沈劭沉默片刻,终于让步,“既然小姐坚持,沈某恭敬不如从命。待镖队归来,沈某再回去城中。” “这就对了。”凌霄松了一口气,“至于公主那头,我过几日回一趟京城,届时当面与她问清始末,定让一切水落石出。” 沈劭不置可否。 凌霄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料想他已经准备好了所有退路,仿佛日后事情如何,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你真的要离开扬州?”凌霄问。 “嗯。” 凌霄抿了抿唇,心里头颇有些不是滋味。 “你那边弟兄不少,带着这么多人上路,去到哪里都是招摇。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们若有心收拾你,跑的再远也不难找到你。照我说,何不干脆打一场,让他们不敢再来找麻烦?” 沈劭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他有他的考量。 这回,他要避开的,不仅是李阁老的人马,还有江东王的势力。 他虽然不知江东王究竟从何处得了消息,但不排除是李阁老透露的。江东王要清理正气堂是迟早的,若二人勾结,他和正气堂怕是难以招架。 离开扬州,至少能远离江东王的地盘,这样他应付起来也要轻松些。 “小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意已决,小姐不必多言。”沈劭道,“我也劝小姐尽早离开扬州,这里遍地是非,已经不是久留之地。更何况,小姐的镖局新立,若是频频受人滋扰,客人也没法放心把生意交给小姐,最后吃亏的还是小姐。” 说罢,他向凌霄行了个礼,转身回院子去了。 凌霄看着他的背影,眉头蹙起。 若是放在过去,凌霄必定断然拒绝。谁要敢来滋扰她,她必定叫人吃不了兜着走。 可自从丢了印信和钱财,又听阿莺说起今年营生的艰难,她也不得不考虑起沈劭的建议。 她后来跟邓五说起此事,邓五十分赞成。 ——“新旧两堂同根同源,谁也离不开谁。如今你和沈劭慢慢放下往日的恩怨,能坐在一起说话了,何不找个时候商量,把两堂合并合并?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同心协力,才能再将正气堂发扬光大。” 凌霄困惑地看向邓五,她说要走,但没说要合并到一块儿,这邓五张口就来,也不知暗地里想过多少回了。 可在凌霄看来,两堂合并不难,难的是谁来当家。 这个问题,邓五也是无解,只先讪讪笑了一声,而后自觉地没再提起。 凌霄觉得,正气堂归根到底还是月夕,要合并也得她来决定,在那以前,她只能维持现状,努力让新正气堂好好活着。 可月夕那头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心中焦虑,只盼着月夕别玩过火了。 * 因为镖队都出去了,如今新旧两堂的人加起来,并不多。 凌霄琢磨着处境,决定来个虚张声势。 她把沈劭留在山庄的同时,也对外放出了许多风声。把隆兴行当日硬闯山庄的惨状添油加醋地重温了一回,又放出消息,说新正气堂在修缮山道时又添了许多新机关,消灭五百人不在话下。 其目的自然是要让人知难而退。 可谁知,对方竟听进了她的幌子。 这日,山下望风的人匆匆来报,说来了许多人,粗看人头,足有上千。 这大大出乎了凌霄的意料。 这来的人数之多,行动之迅速,竟然是动真格的。 对方果然大有来头,还十分给脸。 凌霄坐镇堂中,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晏月夕,要真的是你干的,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庄(中) 凌霄亲自抄近道去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声势浩大。 来的足有上千人,把山下围得铁桶一般,更有数百壮汉持刀舞枪,往山庄上涌来。 纠集起这么多江洋匪盗啸聚,已然如同造反。而官府就像死了一样,袖手旁观。 幸好,邓五自从尝着了机关的好处,又在各处隘口要道增设了许多陷阱。 那些走在前头的人无异于肉盾牌,一路上不乏毙命受伤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这些人显然都是得了重金许诺的亡命之徒,倒下一批之后,即刻有另一批续上。无论机关再多,也经不起如此消耗。 凌霄蹙起眉。 自己的人手确实极少,就算最后只有百十来号人冲上来,于他们而言,也是灭顶之灾。 她不磨蹭,径直回到山庄里,令人立即将山庄前的悬桥砍断。 邓五心头一惊,道:“那悬桥横跨山谷,既是他们的来路,也是我们的退路,若他们设法用绳索度过山谷,我等岂非被逼上绝路?” “无碍。”凌霄道,“他们就算有再多的绳索,毕竟不是悬桥,过来一趟也不容易。我等只需在山谷这头放箭,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邓五看她胸有成竹,便不再多问。 凌霄当即选了新旧两堂的十五位武师,让他们收拾了弓箭,去桥头守卫。 没过多久,桥头果然传来捷报,说对方自知行不通,已经退下。 这消息无疑让众人缓了一口气。 可凌霄却知道,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损失惨重,必定不会轻易就此作罢。故而虽然暂时无事,她仍令武师们轮班巡逻,务必不能松懈。 安排下去之后,凌霄仍不放心,还想去桥头看看,一直没说话的沈劭却忽而将她叫住,让她随他往后院去。 “你找我何事?我正忙着呢。”凌霄道。 “自是有要事。”沈劭道,“我有一件要紧之物,可助你解围。” 凌霄听得这话,心中一动,忙跟着他去。 沈劭走在前头,带她离开大院,走入通往花园的门廊。 凌霄跟在后面,只见他熟门熟路,绕了几绕,最后,竟是进了她的院子。他推开西侧厢房的门,一切行云流水,仿佛他是这屋子的主人,而凌霄是客人。 心中生出一丝怪异之感。 凌霄早前就注意过那屋子。 那屋子不知为何,没有明窗。就算是大白天,关上门后,里头也是全黑,住人不合适,因而平素只是用来堆放杂物。 “来这里做什么?”凌霄不解地问。 沈劭不答,反而道:“替我去找盏灯来。” 凌霄赶紧依他所言,去自己卧房取来一盏油灯。 回到厢房,沈劭已经推开跟前的杂物,清理出一条走道。而后,他接过油灯,在地上搜寻片刻,忽而看他猫下腰去。 “往后站两步。”沈劭说道。 凌霄不知他要使什么把戏,便往后退了两步。 也不知他扣动了什么,突然一声异响,地上的石砖忽而缓缓挪动,最后竟裂开一道两人身宽的口子。 凌霄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四四方方的口子,那诧异无异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棺材里。 当真是见鬼了。 “这是什么?”她睁大眼睛,“这里怎会有地道?” 沈劭没答话,只沿着狭窄的楼梯下去,示意凌霄跟上。 这地道里颇是低矮逼仄,显然已经多年无人来过,也空气也带着一股清冷的霉味。 “五叔说的不错,这山庄易守难攻,但一旦被攻破,便再无逃生之路。。”沈劭一边弯腰往里走,一边道,“原主人也想到了这一点,因而在建造之初便打了这一地道,一直通往山脚,供主人家逃生用。我前两日下去看过,地道还通着,实乃万幸。” 凌霄就着微弱的烛光,隐约望见前方地道陡峭,盘旋而下,深不见底。 “你怎会知晓这里?”凌霄不可思议道。 “你可还记得窦如烟?” 凌霄一愣。 她自然记得。 这个叫窦如烟的,是这山庄的主人,不过她还未曾见过。 瞬间,凌霄恍然大悟:“她是你的……” 沈劭淡淡地说:“母亲。” 凌霄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她不记得京中有窦如烟这号人物,起初还以为她是旁系的什么人。可若是沈劭的生母,一切又说得通了。 她隐约听皇后说过一嘴,沈劭生母虽然出身贫寒,却是个有福气的,先是被哪位亲王收养,改姓窦姓,后来又嫁了常阳侯,只可惜福气并不长久,早早病逝了。 后来常阳侯续弦,已经少有人再提起沈劭的生母,所以她才没听说过。 凌霄缓了缓,问:“那是你把侯夫人的宅子给我的?” “母亲过世后,父亲便将这宅子给了我。”沈劭并不回头,只道,“它荒废了多年,能有人来打理打理,也未尝不可。” 凌霄看着他,心头五味杂陈。 她接手这处宅子,是从京师回来以后。那时她对沈劭的怨气还深,和月夕一样,以为沈劭已经变成了一个奸人。可后来知道,那奸恶之事,也当真不过是演戏罢了。 她得来这宅子不费银两,契书上写着,她只须每年从盈余里交两成做租金。 而这盈余有多少,其实房主不会知道,所以说来说起,所谓租金也不过是凭良心给,整个宅子等于白送。那时凌霄生意才刚刚起步,又凭着一身本事,天不怕地不怕,听到这等好事,决定先把便宜占了再说。却没想到,背后有这等缘故。 哪有什么天上掉的馅饼,一切不过是沈劭在暗中帮她罢了。 “你……”她踌躇片刻,道,“若是没有今天这一出,你打算何时才说出来?” “没什么好说的。”沈劭平静地说,“我带你来这里,是想告诉你,若他们攻进来,不必强守,我们可用这地道逃跑。这道门有千斤重,犹如断龙石。只要机关关上,他们就算找着了,也不能轻易打开,足以让我们逃离此处。” 逃走?凌霄却从未想过这一出。 第一百六十二章 山庄(下) 凌霄问:“可外头的人都是亡命之徒,若我逃离,岂非将山庄拱手相让?山庄里存放的银两也会被他们洗劫一空,兴许他们还会一气之下,把山庄毁了。那我的心血……和你母亲的山庄,岂不是付诸东流?” “那些都是死物,没了日后再赚。可命若是没了,也就没了。”沈劭道,“在这件事情上,你需得听我的。” 凌霄却没有答应,只道:“让我仔细想想。” “我已经告诉我的手下,届时听我的号令撤退。他们知道有退路,才不会惊慌,你也须得让你的手下知道才是。” 凌霄想了想,觉得这话确实有理,于是应下。 外头情势正紧,二人无暇逗留许久,将地道粗略看了看,而后原路出去,钻出地道,合上厢房的门。 所有人都去了山庄前巡逻去了,宅子里颇为平静。 凌霄忽而问:“这山庄因何得来?” “哦,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沈劭道,“只因母亲喜欢这南山上的景致,父亲便起了这个念想。后来母亲生病,父亲觉得这南山上风景瑰丽,气息清新,适宜修养,但唯恐母亲生疏,于是便仿照老宅的模样,起了这一处别院。只可惜,别院盖好,母亲也过世了。父亲睹物思人,没有住下去的心思,却也不愿让别人住,便一直闲置着。” 如此说来,沈劭的家就是长这副模样。 凌霄打量四周,竟突然觉得新鲜起来。 “可你把这宅子给我了用,岂不是忤逆了常阳侯的意思?”她问道。 “那是父亲的心结,他如今不在了,这心结也该随他而去。我一人也没法在这里住下,冷冷清清的,能让它有些用处,也是好的。” “你何不回来?”凌霄顿下步子,对他说,“正气堂已经在这里生根,你已经不是一个人。” 沈劭却勾了勾唇角,问:“小姐是说,要把新正气堂也一道给沈某么?” 凌霄撇了撇唇角,问:“我可没这么说,正气堂本就是父亲留给我的,两堂合并,你不能继续当军师么?” 沈劭只道:“那不过是小姐一厢情愿以为的,老堂主和我说的是能者居之。小姐莫要把沈某当善人,沈某也有沈某的抱负。” 到头来,还在嘴硬。 “知道了,你最是十恶不赦,我才不会把你当善人。”凌霄道,“反正空着这么大的屋子不用,是你的损失,又不是我的。我好心提议,你不愿意就算了。” 沈劭看着她,忽然,唇角弯了弯,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凌霄看他的神色,不知他心里头又在打什么主意。 “沈劭。”凌霄唤道。 沈劭回头看她。 “我知道你如今还信不过我,可你有什么抱负,大可告诉我。” 沈劭正要说话,凌霄却先一步道:“你别误会,我也不是什么善人。只不过,我相信你这样精明的人,必定察觉了什么好处。到时候办成了,好处一起分,我看重的是这个。” “小姐是认真的?”沈劭问。 “自然是认真的。” 沈劭看着她:“小姐知道我和朝廷的瓜葛,可小姐恰好和朝廷有关联。按道理,我做什么都要避开小姐,但奈何新旧两堂的关系,暂时没法分的清清楚楚。我知道小姐想帮我,但实则小姐对沈某不闻不问,才是对沈某最大的帮助。” 这个道理,凌霄当然也知道。 “你不想让朝廷知道你,改名换姓也就是了。”她说。 沈劭却浅浅一笑:“我的名姓是父母给的,我自问从未做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要隐姓埋名?” 凌霄不由得腹诽,这人时而看起来活泛,时而又异常固执。同是性命攸关,屋舍钱财可以舍弃,名姓怎就不能了。 凌霄沉默片刻,道:“沈劭,待此事平息,我们好好谈谈。我想跟你说一个秘密,届时你就会晓得,这天地之大,人海茫茫,你其实最应该相信的便是我。” 沈劭看着她,目光定了定。 不知为何,他忽然又想到了凌霄。 每当她盯着自己看的时候,他总会有这样的错觉。 “小姐有什么秘密,不若现在就说。”沈劭道,“待得真打起来,沈某还有没有性命听就不知道了。” 凌霄却道:“你当然有性命,我说了我会保护你。” 说罢,她昂着头,径直往前而去。 * 凌霄把随时撤退的消息告诉邓五,而后便往桥头去。 悬崖边上,挂着稀稀疏疏的绳索,是毁桥之后残留的。 凌霄看着,心中感慨这悬桥果真命运多舛,上回才修好,这回又砸了。连同山道上的机关,若修缮起来,还不知要多花多少钱两。 这山庄可万不能再叫人毁了去。不然她去何处再寻那么大的宅子让手下落脚? 正思量着,只见悬崖那边,丛林间隐约有人影,间歇传来吆喝声。 那声音越来越大,把附近的武师都吸引过来。 “堂主,他们又来了!” 凌霄紧了紧手中的剑,道:“让弟兄们备好弓箭,全都叫过来。” 不一会儿,凌霄身边围着二三十个武师,目不转睛地看着悬崖那头。 对方缓慢的挪动,似乎扛着重物,在山林中若隐若现。 忽而有人道:“我看见了,他们扛了一座长梯上来。” “这不就现成搭了一座桥?难能搭这么快?” “你傻啊,这必定是提前备好的。上回隆兴行来闹事,跑回去不少活口,必定是他们说的。” “蛇鼠一窝的肮脏玩意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们!” 凌霄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说话,一语不发,始终观察着对岸。 这悬崖不宽,架桥并非难事。更何况,凌霄察觉他们装备完整,不仅有长矛弓箭,还有盾牌,俨然不像寻常草寇。 不愧是李阁老,可谓下了血本。 “弟兄们不可轻敌!”她鼓劲道,,“这桥头我们必须守下,若放他们过来,死的就是我们。” 随即有武师答道道:“堂主放心!他们欺人太甚,我们就算豁出命去,也不叫他们进犯我们山庄一步!” 众人纷纷应和。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中毒(上) 凌霄见他们毫无惧色,心中也定了些,笑道:“正是!待得将贼人打退,所有人赏钱翻倍,再开三日宴饮,乐个痛快!” 众人知道堂主向来大方,说到做到,更是兴致高昂。 没多久,对面的贼人终于出现。 如方才所言,他们搬来了巨大的长梯。可出乎众人意料,那梯子竟是架在一辆高大的车上。十几匹骡马拉着,蔚为壮观。 众武师武功再好,也不过是平日里江湖走镖的,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 一时间,众人目瞪口呆。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有人道。 凌霄却是认得,面色忽变。 从前,她在太子书房里翻过他书架上的兵书,见过类似的东西,名叫翻云车,是攻城用的。 李阁老那老狗贼。她心里骂道,竟敢使出这等招数对付她,看她将来不砍了他的头! “放火箭,焚毁那车!”凌霄喝道。 弓箭手赶紧在箭头沾了油,点了火,朝那车射去。 箭矢射得很准,那车刚进了射程就被火点燃。 可火势还来不及做大,那边人的赶紧割断绳索,那长梯应声倒下。 “散开!”凌霄赶紧令道。 只见那长梯从山谷对面迎面砸来,轰然落地,扬起一片尘土。 待尘埃落定,那长梯竟不偏不倚地架在山谷之间,俨然一座崭新的桥。 正气堂的人显然没见识过,一时有些发愣。 有些人反应过来,自告奋勇道:“我去焚毁那桥。” “别去!”凌霄令道。 这翻云车的攻势是一整套的,桥既然架好,自然要掩护人过桥。 若她没记错…… “撤!”她大喝一声,领着众人赶紧后退。 才没跑出多远,漫天箭雨从天而降,正落在他们方才离开的位置,将泥路戳了个千疮百孔。 “这群王八!”手下武师骂道,“堂主,我们就等着他们过来,和他们拼了!” “还没到那步。”凌霄抬头看山上的峭壁,道,“谁跑的快,来四个人去山上替我办件事。” 那群水贼陆续度过桥来,看山谷这边无人,料想已经退守山庄。这里距离山庄只剩下不到两百步的山路,胜利在望,他们士气大震,振臂一呼,齐齐举刀往正气堂冲去。 可才没走几步,突然,冲在前头的几人倒在了地上。 只见一个女子跳了出来,一袭黑衣,手持大刀,漂亮的脸蛋上神色凌厉。 如同一尊女罗刹。 “来者何人?”为首一个穿了铠甲的大汉喝问道。 早已经有眼尖的认出来人,大声道:“钟老煞,她就是正气堂那女罗刹,晏月夕!” 大汉自是对她早有耳闻。早前,隆兴行来讨伐,这女罗刹以一当百,被坊间传的神乎其神。 这大汉,姓钟,江湖人称钟老煞,是江湖上有名的水匪。 他本是在漕路上打劫生活,啸聚山林,自有营寨,算得一霸。几年前,官府突然来围剿,钟老煞来不及逃走,被活捉了。他原以为自己难免要当众枭首,不料,关了半个月之后,官府的人将他提出大牢,让他见了一个人。 那人衣着华丽,身上的物件,比他见过的最有钱的富商还名贵。 可那人却说,他是个家奴。他家主人看上了钟老煞的本事,如果他肯为自家主人办事,不但可免一死,还能回到他的水寨里去继续当山大王,从此官府也不会管他。 这样好的买卖,钟老煞自知没有推拒的道理,一口应承下来。 几年来,他帮着干了不少脏活,每次皆亲力亲为。那人也说到做到,官府果然没有再来围剿。凭着头上有人罩着,钟老煞门下亡命之徒越聚越多,已有数千,今日可谓倾巢而出。 钟老煞横行江湖许久,自然不会被一个女子吓住。 他仔细打量晏月夕,只见她虽是个年轻女子,身上却透着一股习武之人的杀气。尤其是她手中那柄雪亮的大刀,一看就是精钢锻造,颇是沉重,在她手中却拎得轻巧,可知内力深厚。 不过再是气势十足,也不过是一群草寇。钟老煞想,再有能耐也不过小打小闹,他这群人,可是有朝廷暗中助力的,可谓靠背厚实,底气十足。 钟老煞冷哼一声,指着月夕,扬声道:“你就是那包庇了沈劭的正气堂堂主?识趣的速速把人交出来,我还可以大发慈悲,放你一条生路。” “放我一条生路?”月夕听了,从容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抽出丝帕,拭干刀上的血渍,问:“足下损兵折将,又运来这翻云车,只怕本钱下了不少。费了这么大劲,只拿一个沈劭么?这等亏本买卖,足下愿意做,不知,李阁老是否愿意?” 钟老煞心头一惊。 这名字,是个秘密。 钟老煞不是蠢货。他好歹纵横江湖几十年,知道能在官府手里罩住自己的,必是大人物。他留了心眼,派人跟随给自己递话的人,顺藤摸瓜地小心打探许久,才终于知道,那大人物,竟是京中的李阁老。 而每次做事,李阁老从来都是七拐八绕地让别人带话,若非钟老煞长了心眼自己去查,也断然是不会知道的。 他明白,李阁老之所以找他们这些人来干这脏活,自然是不愿牵扯到自己。按理说,这该是守口如瓶的秘密,就连今日到场的几千弟兄里面,也不过钟老煞一人知道背后真正的主谋是谁。 这晏月夕是如何知晓的? 只听身后隐约有人不解问道:“老大,李阁老是谁?” 钟老煞赶紧大喝一声:“休得听这妖女胡言乱语!”说罢,他继续对月夕喝道,“少废话,立刻交人!不交便等着受死!” 月夕将丝帕扔到一旁,轻蔑笑道:“要来便来,逮着我才好说,若是逮不着,我可是要去阁老跟前告你的状了。” 钟老煞青筋暴起,大喝一声:“杀了她!”。 话音才落,利箭齐飞,直冲着凌霄的面门直飞而去。 凌霄身法轻盈,一下隐没在树林之中。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中毒(下) “追!” 一声令下,杀声震天,几百人直追而上,惊得群鸟齐飞。 或者声响太大,无人察觉一侧山壁上或有碎石滚落。 那碎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到有人惨叫一声,众人抬头,才察觉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的从天而降,直向脑门砸来。 山壁上武师见这些贼人入了圈套,奋力将早就备好的石块倾倒而下,倾倒完之后,见下面又是死伤一片。 晏堂主说这里便是最后一处机关,后来便是血战。 武师们不逗留,纷纷撤回山庄,准备最后一搏。 才到门口,却得了个坏消息。 堂主受伤了。 凌霄也没想到自己会受伤。 对方武器之精良,准备之充足,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已经站在足够远的地方,料想这些毛贼的箭矢伤不着她。不料,这些毛贼里显然夹带了朝廷的人马。有两支利刃破风而来,她躲过了第一支,却没躲过第二支,那箭头擦肩而过,伤口深可见骨。 这李阁老,为了一个沈劭,可是豁出去了。 而自己这些日子跟徐黑水隆兴行之流打得顺手,终究是大意轻敌了。 她接过手下递来的布条和药粉,简单包扎。 肩上的痛阵阵冲着脑门而来,她深吸一口气,问起正事:“方才我让人通知沈公子和邓五爷撤退,他们动身了么?” “已经动身了,”有人回道,“沈军师亲自带五爷去的,还有些不会拳脚功夫的杂役和仆妇也一道走了。算脚程,应该已经悉数下了暗道。” “那就好。我等尽力保住堂口,但无需死守。若有人攻进来,不必犹豫,径直带人撤离,放下断龙石,去山下与沈公子和五爷会和。” “堂主放心,我等自有分寸。”那人又道,“只是郎中已经随五爷下山了,堂主伤势耽误不得,还是尽早撤离为妙。” 这事,凌霄也想过。可她知道,自己若走了,群龙无首,难免要害了弟兄的性命。 “不必。”月夕摇头,“我还能再撑一阵子。” 众人待要劝说,只见有人忽而道:“军师来了!” 什么? 凌霄抬眼看去,只见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沈劭出现在她跟前。 她愣住:“你怎么没走?” 沈劭却不言语,低头凌霄的肩膀,只见重重包裹的布条上溢出黑色的血来。 他面色沉下。随即转头对手下令道:“去将我那绿瓶子的疮药取来。” 凌霄从他语气里察觉出不妙,问道:“怎么了?” “那箭上兴许有毒。”话才出口,沈劭已经上前将她肩上的布条拆下。 只见那伤口的血色泛黑,众人倒抽了一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如何是好。 只凌霄一人红了脸。她瞥了一眼跟前的沈劭,觉得自己的心没来由地乱撞。 一定是因为中毒,她暗道。 “真的是毒么?”她清了清嗓音,保持着脸上的镇定,道,“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便是不疼才有鬼。”沈劭从手下的手里接过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继续道,“越是凶险的毒,越是不显山露水,反而会让人麻痹。等到发现了异状,那便是已经深入骨髓,救不回来了。” “那如今算是救回来了?”有人问道。 沈劭看了凌霄一眼,只淡淡地说:“大致无碍。不过,这只是应急之法,还是尽早去找郎中医治为妙。” 旁人听了无碍,都松了一口气。 可凌霄却读出了他的眼神,这毒兴许没那么简单。 沈劭随即叫来管事的武师,让众人用木料将大门堵上。 众人忙碌开来,凌霄才寻了空档问:“我不成了,是么?” 她眼中破天荒地带着些惊慌。 沈劭想她必定有些害怕,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就是我方才说的,找郎中。我会尽快带你下山。只是山庄如今不宜再守,这回你得听我的。” 凌霄纵然心有不甘,可她知道不得不为。 她轻轻颔首:“我等着大伙儿一道走。” 沈劭知道她的固执,于是不再费时,即刻起身替她去吩咐诸事。 他疾步巡视一圈,待把该做的都做了,便令众人火速撤离。 正在这时,正堂里发出一声惊呼。 “堂主!” 沈劭心头一凉,赶紧跑回跑,只见凌霄脸色苍白,倒在椅子上。 迷迷糊糊之中,凌霄听到一道道门在身后关上,沉重而厚实。身边说话声嘈杂,脚步声纷乱。 她趴在沈劭的肩上,恢复了一丝清明。 用力睁开眼睛,她发现沈劭正背着她往后院去,带着她逃离。 凌霄忽而有一丝丝庆幸,庆幸他又回来了。 她艰难地张张口,低低道:“阿劭……你怎么没跟五叔一道走。” 沈劭的步子似顿了顿。 “这里不是只有你的人,也有我的手下。他们本就是因我才被无辜被牵连进来,我又怎能先一步弃他们而去?”他低声说。 他的声音似在耳畔,凌霄觉得,他真的离开太久了,不知何时才能回到自己身旁。 “可你没有武功……”凌霄道,“你的武功究竟是在怎么没了的?” 沈劭的心头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 继那声“阿劭”之后,那种怪异的感觉再度卷土而来。 他沉默片刻,道:“你不必担心。我武功不是没了,只是不能轻易使出来。当年我逃命时受了内伤,使起来十分费劲。可若到性命堪忧的时候,我会保护自己。” 又是那时……凌霄忽而睁开眼睛,手指渐渐抓紧他肩头的衣料,道:“阿劭,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沈劭一怔,问:“你要谁付出代价?” 他等了等,只觉得肩头的手劲渐渐松开,便听那个声音气若游丝地说:“阿劭,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等我……” 她说罢,头一垂,昏死了过去。 沈劭心头一沉,加快了步伐,小跑着入了后院的厢房。 * 南山脚下,另一队人马正火速靠近。 “启禀大人,”一名军士从前方疾驰而来,拱手道,“方才又抓住了两个贼人,说那些水匪已经攻到了山庄外,正打算四处放火,将里头的人逼出来。” 张定安心头一凛,暗道自己倒霉透顶,为何总能掺和上窦凌霄的破事。 天杀的窦凌霄,去哪里都叫人记恨,这回又是招惹了谁? 他转头看向对身旁的羽林军指挥使田放,道:“皇上原本是要你来把人抓回去的,看起来,你得去救人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晕厥(上) 正逢太后寿辰,京师之中搭起了许多彩楼,街市如同过节,热闹非凡。 一辆马车跟着人潮,徐徐穿过街市。 这热闹的情景,月夕许久没有见到了,纵然不是扬州,也颇觉亲切。 她翘首张望,幻想着回去扬州的日子。 突然,她不知为何,忽觉心头一震,眼前有几分眩晕。 旁边张氏派来的仆妇发现异状,忙问:“公主,怎么了?” 那眩晕一晃而过,月夕定了定心神,道:“没什么,兴许天气暑热,有些气闷。” 她说罢,深吸了一口气,问:“我们到哪里了?” 仆妇是得了张氏嘱咐的,务必要好生照料这位公主,让她好去好回。仆妇脑子里绷着一根弦,赶紧给她打起扇子,道:“已经出宫了,就朝着西市口去了。” 月夕继续朝外面张望,只见相反的方向,不少华丽的马车正在仆婢的簇拥之下,往宫门涌去。与它们相较,她的马车逆向而行,看上去平平无奇。 她回头,朝那越来越远的宫殿看去。 巍峨的宫室屋顶,如同伫立在云端,越来越远。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最高处的人…… 心中深吸一口气,抛却一切杂念。 罢了,走吧。 * 今日是太后的寿宴,文武百官、王亲贵胄无不携家眷,入宫给太后贺寿。 内务府在御花园摆了戏台子,咿咿呀呀地从早唱到晚,偶尔引来小儿学舌,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一出戏罢,便有宾客上前说吉祥话,陪着太后闲聊几句,其乐融融。 皇帝向来话少。这个时候,只干坐着,陪着太后高兴。 “咦?怎的不见凌霄?前阵子听闻病了,如今可大好了?”问话的是梁王妃,她在宾客中辈分最大。凡是她发话,必定引得旁人侧目。 太后淡淡一笑,道:“亏你还惦记着凌霄。她那病时好时坏的,没个准。正巧今日不舒坦,早晨和我告了假,我让她歇息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凌霄和太后是什么关系,众人心里都是有数的。 “原来如此。”梁王妃感叹道,“凌霄打小身子骨硬朗,也不知遭了什么病,竟病了这么久?宫里头的大夫也束手无策么?” “太后一早还着人去探望。那边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头疼,养一养也就是了。”周嬷嬷忙在一旁答道。 众人听得这话,纷纷点头,又七嘴八舌说起别的事。 皇帝在一旁喝着茶,百无聊赖,心里颇是没好气。 晏月夕一通告假,自己爽快了,倒是把麻烦丢给了别人。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位宾客问起凌霄,多是对她前阵子得的癔症十分好奇,仿佛都想看她当场发作一回似的。 皇帝想到前两个月的事,便觉得那晏月夕简直胆大包天,撒癔症这种事情,有几个女子装的出来?怕是凌霄本尊也干不出来。 不过,反正丢的不是她的脸。 皇帝越想越觉得气不顺,忽而有了主意。 他对赵福德低语了几句。 赵德福抬眼,露出诧异之色。 他为难道:“可太后寿宴这边……” “但去无妨。”皇帝淡淡道。 赵德福应下。 看着他的背影,皇帝继续喝一口茶,觉得终于不那么无聊了。 她在做什么呢? 是在跟宫人们闲扯,还是看她那些小鱼?反正他不信她真的是躺在榻上养病。 赵德福此去,定可在慧园抓个现行,回头看他怎么数落她。 有时,皇帝觉得自己干的这些事,可称为幼稚,全然不似一个君王。 但他发现,幼稚有幼稚乐趣。他就喜欢给晏月夕出难题,看她一副气急败坏却又不敢发作的样子。 与人斗,其乐无穷。 可赵福德这一趟去了许久,倒让皇帝有几分不耐烦。 赵福德必定明白他的心思,怎么还磨磨蹭蹭的,莫不是被那晏月夕留在慧园喝茶了? 他又唤了刘荃再去,令他一盏茶之内务必来报。 一盏茶才将将够跑个来回。刘荃也不知出了什么急事,但没时间想了,于是脚底抹油,赶紧出去。 太后看人急匆匆的,侧了头,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皇帝道:“没事,让他回去拿个东西。” 太后“哦”了一声,道:“你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方才梁王妃问你看重了谁为中宫,你好歹答上一两句。” “母后不是替朕答了么?” “如此说来,我说的是准信了?”太后笑问,“是阿窈无疑?” 皇帝只低头饮茶,没有说话。 太后追着问:“前阵子你舅舅和外祖父进宫,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又当耳边风了?” “母后今日生辰,先把这件事情放下,高高兴兴地过不好么?” 太后冷笑:“你知道如何能叫我高兴,却偏不这么做。” 说话间,赵福德却回来了,他在皇帝耳畔耳语了几句,皇帝骤然色变。 可一瞬,又恢复了一副谦和从容的模样。 他以公务向太后和几位长辈告假,便匆匆离去。 太后看他匆忙的背影,眼神渐渐阴冷下来。 她目光一转,看向男宾席上李阁老,李阁老似有感应,也看向她。 太后颔首一笑。 李阁老亦回以一笑,举起酒杯,向太后遥拜。 太后收回目光,唇边笑意不改。 刚才,有人向她禀报,张氏的人已经用一辆马车,将凌霄带出宫去了。 这李阁老一家,当真是有恃无恐,以为自己能在这宫中手眼通天。岂不知,张氏身边的仆妇早已经被太后的人买通,他们要放什么屁,都逃不开太后的眼睛。 没想到,在她生辰之日,老天爷赐她一个良机。 她这几日还在担忧,若挑太子忌日动手,必定要和禁军交手,风险很大。 可今日就不同了。 胆大包天的窦凌霄敢一个人偷溜出宫,岂不是她动手的最好时机? 届时人死了,正巧还是李阁老府上的人带出去的,正好怪到他的头上,那李妍日后可还有一丝丝可能? 太后笑了笑,能同时除掉窦凌霄和李妍,一石二鸟,才是这个生辰最叫她高兴的事。 第一百六十六章 晕厥(下) 西市,人声鼎沸。 月夕下了马车,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 今日并不太热,可她却觉得阵阵眩晕,隐约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感觉又来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暗道今日可不能出岔子。 “公主想先逛何处?”仆妇为她摇着扇子,笑盈盈地问。 月夕和曹煜早有约定,望了望四周,道:“我记得,这西市之中有一间叫云鹤瑞的铺子,是卖各色奇巧玩物的,我从前很是爱去。” “哦,云鹤瑞甚是有名,妾也知道。”仆妇忙道,“就在不远,公主随我来。” 月夕跟着仆妇往人群里走,可没走几步,头又晕了一下,似隐约听到有人在脑海里说话。 ——“他们……他们走了么?” 月夕怔了怔,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忙晃了晃脑袋。 这怎么回事? “公主,云鹤瑞到了。”这时,仆妇指着前方道。 月夕望去,只见那是个颇为热闹的去处,店面宽阔,人来人往,“云鹤瑞”大大的铜字招牌挂在上面,金光闪闪。 走进店里,只见果然到处摆满了各色物什,瓷器、绸缎、珍玩应有尽有。 “你在这儿等着,我四处逛逛。”月夕对仆妇吩咐一声,径直往里面走去。 曹煜说过,这铺子一直往里走,能看到个后院,他就在那里面。 不过那仆妇显然不敢让月夕落单,仍在后面跟着:“小姐想看什么?妾让掌柜的拿给小姐。” 月夕想找个法子将她支开,可脑海里的声音叫她没法集中精神: ——“我还能再撑一会儿……” 撑什么? 她自言自语。 那声音越来越大,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找曹煜。 她如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穿过人群,往前方走去。 那后院,就隔着一道门帘,风吹过来,一扇一扇的,月夕看到那里透着的光。 掀开帘子之后,果然是一处院子。 月夕迈步进去。 心砰砰跳着,耳边仿佛有许多纷乱的声音。恍惚间,月夕竟分不出来那是周围的还是脑子里的。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惨叫。 她回头,只听有人大喝一声“纳命来”,随即一道白刃晃眼,直取她的面门。 月夕一惊,下意识地捂住脸。 可突然一声利刃入肉,跟前的人应声倒下。 月夕瞪大眼睛,脑子里的杂音褪去,瞬间清醒。 地上躺着两具尸首,一个是方才的仆妇,一个显然是杀手。那杀手穿着寻常的衣裳,竟不知从何而来。 而后面,仍有几人拿着刀挥来。 “往后院去!” 曹煜一把将月夕推开,说罢,越过她,上前与铺子里的其余几人缠斗。 月夕知道自己留下只会平添负累,于是拔腿往后院跑去。可不知为何,脑子里的那些声音又回来了,脚下也似踩在棉花上一般,全然不知轻重。 院中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后生,问:“出了什么事?” 月夕并不认识他,警惕地问:“你是何人?” 那后生笑着,露出一排白牙,道:“我叫卢向,是帮曹爷跑腿的,小姐就是曹爷的侄女?” “哦……是。”月夕气喘吁吁地扶着车壁,“你可会拳脚功夫?曹……叔正在里头和人缠斗,你可否去帮帮他?” 卢向摇摇头,道:“曹爷方才吩咐我在这儿等着他,我不能去。” 正说着,曹煜从铺子里出来,弃了手上的长刀,边走边用丝巾擦拭手上的血迹。 “走。”他沉声吩咐。 月夕看他的脸色便知形势不妙,并不多言,赶紧和曹煜一道上马车。 卢向在外头驾车,直往城门而去。 曹煜道:“这些人是冲着小姐来,小姐是否有线索?” 月夕摇摇头。 “那小姐出来时,是否顺利?可曾受人盘问?” “十分顺利。门前守卫看了李阁老府上的牌子,便没有再多问。” 曹煜一筹莫展。 “那些杀手身上可有什么线索?”月夕问。 “没有。”曹煜道,“看他们的打扮,似只是市井的流氓。不过他们看上去早有预备,我恐外头还有接应。方才跑了两个,兴许叫帮手去了,我们需得尽快离城。” 月夕想了想,道:“若他们早有预备,说不定也料到我们会出城。何不寻一处偏僻去处先躲起来,等他们追远了,我们再走?” “不可。小姐不见了,宫里头迟早会发现。届时城门关闭,我等再要出城,便难上加难。”曹煜沉声道,“再者,小姐怎知,这些人不是上头派来的?若是那样,只怕躲在城里更是危险。” 月夕的心提起,点点头。 在这件事情上,曹煜比她更在行,她需得听他的。 “倒是小姐,方才出了何事?”曹煜问道,“情势如此危急,怎的愣在原地,不知逃命?” 月夕忆及方才的情形,只觉得手脚和脑袋都不是自己的。直到被那直到脑门的利刃吓了一跳,手脚才恢复了知觉。 她皱皱眉:“我不知道,可是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预感?” “凌霄出事了。” 曹煜吃惊不已。 “公主出了何事?”曹煜赶紧问。 月夕张张口,只觉那感觉忽而又来了,比先前强烈十倍不止。 各种各样的声音淹没而来,她陷入恍惚,捂着头倒了下去。 “小姐怎么了?不舒服么?”耳边传来曹煜的声音。 可更清晰的,却是凌霄的话语。 ——“阿劭……” 她低声喃喃,仿佛梦呓。 曹煜惊愕地看着月夕在眼前,忙搀扶住她。只见她呼吸急促,额角溢出冷汗。 “小姐醒醒!”曹煜拍拍她的脸。 可她眼睛微睁着,眼神却涣散无神。 曹煜皱眉,疑心她这是中毒之兆,忙从随身的药瓶里取了一颗解毒丹,塞到月夕嘴里。 月夕茫然无措,只觉脑海里的声音却越发清晰,就像她自己说的一样。 最后,那声音直达耳畔:“阿劭,你好好活着,等我……” 她眼前的光彻底熄灭,昏死过去。 曹煜万万没想到会这样,用力掐她的人中,可月夕始终人事不省。 “曹爷,出了什么事?”卢向听见他焦急的声音,在外头问道,“前面就是城门了,兴许省不了被盘查。” “停下。”曹煜道。 卢向向来听话,他说停便停。 “不出城了?” “先不出,就近找个医馆,我侄女病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回归(上) 卢向小小年纪,却是京城通,驾着马车左拐右弯的,便寻到了一处医馆。 曹煜给月夕披了件衣裳,背着她进去找郎中。 此时的月夕虽然晕厥,却没了方才的症状,那郎中看了半天,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摸着胡子,蹙眉道:“没病啊,脉象稳健,小姐底子好,活个七八十岁不在话下。你方才说喂她服了解毒丹?” 曹煜赶紧道:“正是。” “那十有八九是她原本中毒,足下的丹药正正把她的毒给解了。” 有如此巧合?曹煜信不过,于是问:“那为何我侄女仍不见苏醒?” 郎中摇头:“足下不妨让她多睡一会儿。若是明日再不醒,再来看看。” 一番折腾下来,曹煜知道不能再耽搁。见月夕无性命之虞,决定先上路。 他叫来卢向,道:“立即出城,到你家院子暂住一夜。” 卢向却神色为难:“曹爷,我方才听见了消息,说城门被封,我们怕是不能出城了。” 果然还是耽搁了时辰,曹煜思忖片刻。也觉得此时出城危险,只好找个去处先行落脚。 卢向道:“附近大街上都是官府的人,凡遇到车马行人都要检视,怕是走不得多远。不过小人知道这附近巷子里有一处客栈,地方偏僻,倒是好藏身。只是里头出入的都是三教九流之辈,客房也差些,曹爷觉得……” “便去那里。”曹煜颔首道,“不可再耽搁。” 卢向应下,一路在巷子里七拐八绕,果然来到了一处小客栈里面。 客栈里住客不多,掌柜也果然是见惯了地面上三教九流的,看到曹煜背着个昏睡的女子进来,也不多问,只叮嘱他们不可闹事,收了钱就给他们开了客房。 但曹煜并不敢掉以轻心。 他放下月夕之后,就一直警惕地盯着外面,并让卢向出去打探消息。 京城里的形势陡然严峻,据卢向回来说,同往城外的各处大小道路都已经设了关卡,还有军士拿着画像比照。 曹煜听了,吃一惊,亲自出去看。只见那些画像上的都是凌霄的真容,颇为神似。 她毕竟是毕竟是公主,每年都有画师描像。而到了这一步,可见已经惊动了皇帝,定要将月夕找出来。 曹煜无法,只得回到客栈,希望皇帝以为月夕已经出了京城,将关卡撤开。 月夕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曹煜问卢向,方才他离开时,客栈里可有什么动静。 卢向挠挠头,道:“大动静是没有,不过刚才我正要关门的时候,一个醉汉跌跌撞撞闯了进来。” 曹煜吃了一惊,道:“他可看见了人?” “兴许没看到,我马上就把他轰出去了。”卢向道,“公公觉得不妥?”。 曹煜皱皱眉,道:“还是换个地方为好。这附近外来人多,定然还有别的去处。你去打探打探,我们另寻个地方。” 卢向应下,马上出去。曹煜收拾了东西,正要将月夕背起,忽而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何人?”曹煜警觉地将手按在剑上,问道。 “是我,掌柜的。” 曹煜开门,只见掌柜满脸焦急,问:“客官是否得罪了虎头帮的人?小人得了风声,虎头帮的人正往小人这里赶来。小人这客栈是小本买卖,吃不住被他们一番糟蹋,客官要么等着原地乖乖就范,要么赶紧走吧!” 曹煜心一沉,暗道那醉汉果然有问题。 他转身回屋里拿了一锭银子和些许碎银子给掌柜的,道:“我尽量放轻手脚,你拿着这钱,先出去躲着,以免被伤了性命。” 那就是不打算走的意思?掌柜骂了个娘。 曹煜无动于衷,只冷声道:“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掌柜一蹬脚,夺过银子,跑出门去。 才一会儿,虎头帮二十余人拿着长刀长枪,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 大堂里昏暗,点着一盏灯,一个黑衣人在堂中喝茶。 “大哥!就是这老贼,杀了我们的人!” 曹煜定睛一看,却是不久前在云鹤瑞逃走的人。 他平静地问:“你们受何人指使?” 为首者冷哼一声:“我等是受老天爷指使,纳命来!” 他话音刚落,手下齐齐发难,扑向曹煜,另有五六个人挨个搜索客房。 客栈只六间客房,没一会儿就搜完了。 “老大,不见那女子,似乎跑了!” “不可能!”他说罢,看了一眼那曹煜,只见他耐心缠斗,不慌不忙,似乎不怕他们找出来。 他啐一口,道:“医馆的人说那女子病了,跑不了。柴房伙房都找了么?都给我掀了!” 曹煜专心致志地跟着十多人纠缠,只是偶尔扫一眼月夕的藏身处。 他知道这些人下意识地去找客房和各间屋子,于是把月夕藏到了大堂的柜台里。那里有一处存酒的柜子,样式小巧,但月夕的身板将将能塞得进。 他的念头里就是一个拖字。拖到他打完架,拖到卢向回来,届时才有机会带月夕逃跑。 可他万万没料到。 忽然间,那柜子开了,月夕从里头摇摇晃晃地爬出来。 大事不妙,他的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可幸而这头正打的风生水起,暂时无人察觉。 他忙挡在她身前,大喝一声:“闪开!躲起来!” 可月夕却一点闪避的意思也没有,揉了揉眼睛,茫然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贼人:“你们是什么人?” 一众贼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了一下,随即喜出望外。 “就是她!”一人指着月夕,喝道,“把他们都宰了!” 曹煜心知不好,随即道:“快跑!” 可为时已晚,虎头帮的人一下蜂拥而至,将他们围在中间。 曹煜纵然武功高强,却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又要护着月夕,难以脱身。对方人多势众,他打倒几个眼前的,发现更多的人直取月夕而去。 他瞥见最前一人的刀已经快要砍到月夕身上,心中着急,正要舍下这边回身去救,突然听到一声惨叫。 那人连着刀,竟是直直飞了出去。 只见月夕甩开拳脚,如行云流水,转眼间,又有两人倒在了地上。 一众贼人大骇。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形势瞬间颠倒,这女子竟厉害至此,无人能近半步。 曹煜纵然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由睁大了眼睛。 “娘的!谁说她不会武的!”有人骂道。 曹煜无暇理会那些杂鱼,一跃来到月夕面前,盯着她:“你……” “师父辛苦。”凌霄松了松这久不用的拳头,笑笑,“我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回归(中) 卢向从外面回来,才到巷口,就见好些闲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说虎头帮的人刚进去了。他心中大叫一声“完了”,赶紧去看。 客栈外头也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门却是关着的,他上前问,有好事者道:“里头方才打架,打的好厉害,也不知谁打赢了。” “打完了?” “打完啦!在里头,人就没出来过。” 卢向心头一凉。 他听说虎头帮来了二三十人,而曹煜只有一个人,还带着个昏迷的病人,十有八九要交代的。 现在该如何是好?是否进去央求人家给曹煜留一具全尸? 他蹑手蹑脚地上前,挨着门缝听,隐约听见有人说:“你们究竟是谁派来的?” 卢向怔了怔,竟是曹煜的声音。 再细听,有人哭着回:“老爷小姐饶命,我等也是听令行事。” 这声音却不是曹煜的。 他愣了愣,突然觉得事情未必如自己想象的坏,于是壮壮胆子,将门推开一条缝。只见曹煜好好地站着问话,跟前跪了一大群人,而那晏小姐,却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目光凌厉。 那气势,就跟县老爷审人似的。 身后的人也瞧见了,各是吃惊。 随即有人嚷道:“打输了打输了,是谁押的虎头帮,给钱给钱。” “老爷饶命!” 院子里,一阵鬼哭狼嚎,为首的人拱着手不住拜:“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帮主说要杀谁,我们就动谁,得手了就有钱分,没得手要挨打。老爷明鉴,小人说的句句是实,万不敢欺瞒啊!” 这种戏码,若在从前,凌霄是觉得新鲜的,现在却满是腻味。 江湖豪杰无数,小人也满地都是。 “依你说,这幕后主使,就是你们帮主了?” 那人方才被凌霄痛打一顿,看着她的眼神颇是畏缩:“正……正是……” 凌霄冷笑一声,站起来。 “我倒要看看,谁这般熊心豹子胆。”她说,“带路吧。” 虎头帮的人岂敢造次,连忙一口应下。 曹煜将凌霄拉到一旁,低声问:“公主去虎头帮做什么?” 凌霄回:“我已经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师父不好奇是谁要杀我么?还是说,师父已经知道了?” 曹煜摇摇头,道:“我自然不清楚。只是你我单枪匹马的,势单力薄,反观对方人多势众,我们若仓促前往,恐怕要吃亏。” 凌霄不以为然,道:“我看这虎头帮的人行事张扬,必是以为这边万无一失。我等人少无妨,此时反杀回去,可打他个措手不及。只要将那帮主抓到,什么都要清楚了。” 这番道理,听上去大胆果决,又不失算计。曹煜听着,不由怔了怔。 她说话的方式与晏月夕迥异,正是熟悉的凌霄的模样。可曹煜又觉得哪里不大一样,跟从前的凌霄比起来,她的心思似乎缜密了许多。 见曹煜不说话,凌霄笑了笑:“师父放心,退一万步,就算不成事,走这一趟,知道他们堂口在哪儿,日后也好去招呼招呼。” 曹煜有些无语。 什么堂口,什么招呼。 这哪是一个公主会说的话? 正计较之时,外头进来一个人,是卢向。 他神色紧张,道:“曹爷,外头大街上闹哄哄的,来了许多兵马,把巷口堵住了,好像是禁军!” 禁军? 凌霄和曹煜都露出讶色。 “禁军?”凌霄随即问道,“谁人率领的?” “小人不知。”卢向道,“不过他们只围着,也不进来,似乎在等什么大人物。” 曹煜皱了皱眉,随即看向凌霄。 “我看,是宫里派来的。”曹煜道,“不若先从后院离开?” 凌霄看了一样虎头帮帮众,又看了一眼曹煜,道:“来不及了,他们岂会只堵巷口,不封后院。” 那便束手就擒么?曹煜想了想,又把凌霄拉到一旁,低声道:“公主打算回宫么?此前晏小姐说皇上已经看破了她不是公主,故而才托我带她离宫。公主若再回去,恐怕皇上不会善罢甘休。” 凌霄不由得想起,她方才在梦中,似乎匆匆见了一眼月夕。 月夕对她说了两句话:“皇上知道了,小心太后。” 那会面,只短短一瞬,犹如梦境。 “月夕是否说了,皇上是如何知晓的?” “晏小姐说十有八九是张大人,也有可能,公主和小姐的信被皇上截了。” 凌霄心头一惊。 她想发设法地去找那失踪的送信人,却不曾想是有人让他消失了。 曹煜又道:“晏小姐说的不错,公主和晏小姐这档子事若认真论起来,是欺君。这罪名是什么分量,公主应该明白。” 凌霄沉吟片刻,问道:“可我若是走了,皇上能假装就此没我这个人么?” 曹煜知道,必定是不能的。而且这要是真走了,日后怕是更难洗脱罪名。 “师父不必担心我,我尚有周旋的可能。该走的是师父。”凌霄道,“师父是太子哥哥跟前的人,宫里宫外不少人都记得。若让人知道师父和我在一起,后果难料。师父先藏起来吧,他们要找的是我,等我走了,人也就散了,届时师父便赶紧回去,别叫人瞧见了。” 正说着,只听外头脚步声阵阵如鼓,人数不少。 凌霄安置了曹煜和卢向,理了理鬓发,依旧端坐在椅子上。 军士破门而入,把地上匍匐的众人又吓了一跳。 “都别动!”有人大吼了一声,将众人团团围住。 凌霄看了一眼来人,来者是禁军副指挥使,名叫傅英。 她嗤笑一声:“别人跪的好好的,你瞎嚷嚷什么?” 傅英听凌霄发话,脸上一红,赶紧做礼,道:“见过公主,小人护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你究竟来护什么驾?我自己不会保护自己么?这群毛贼能奈我何?”凌霄蹙眉道,“还兴师动众的,听说来了个大官,就是你么?” 话音刚落,只听外头有个声音道:“你私自出宫,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怎还有脸嫌弃保护你的人?” 傅英带着手下赶紧散开,让出来了一条道。 凌霄抬眼看去,只见皇帝阴沉了脸,步入客栈之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回归(下) 她倒是没想到皇帝会亲自来。可既然见着了,也没法摆出什么好脸色。 时隔三个月,当年皇帝在御书房的冷言冷语犹在耳畔。 凌霄起身,敷衍地做了个礼,道:“皇上怎么来了?” 她神色漠然,皇帝看了便一肚子气。 还问他怎么来了?她根本不知道,这几个时辰,他是怎么过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扫视了一眼脚下浑身发抖的贼人,便问:“都是你抓的?” 凌霄拍拍跟前的首领,问:“你说说,是我抓的么?” 那首领早就吓破了胆。谁曾想他只是来杀个人,竟然牵扯出一个公主,一个皇帝。 他赶紧磕头,道:“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皇上饶命,公主饶命!” 皇帝不理会那些瑟瑟发抖的贼人,只看着凌霄。 心中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刚才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莫名地冒出来。 眼前的人,是凌霄。那个他从小到大熟悉的凌霄。 而不是另一个人。 他盯着她,片刻,狐疑道:“你说这些人都是你抓的,你的武功又能使了?” 凌霄唇角弯了弯,暗想,晏月夕这阵子必定把她的脸都丢尽了。 她反问:“皇上要跟我过招么?” 皇帝面无表情,淡淡道:“像什么话。” 他转而对傅英吩咐道:“把这些人送到京兆府,令京兆尹好好审。” “且慢。”凌霄忽而道。 皇帝瞥向她。 只见凌霄道:“何必劳烦京兆尹?这些人已经答应了要带我去找他们帮主。皇上何不将傅英借给我,让他随我到那虎头帮去一趟。这些人胆敢谋害我,定是有人主使,我若不亲自弄个明白,今夜怕是睡不着。” “胡闹,那等三教九流齐聚的污糟之地,岂是你能去的?”皇帝随即斥道,“你且耐心回宫等着,京兆府必定给你个公道。” 凌霄不屑道:“我讨我的公道,管它是什么污糟之地。若是污糟,恰好清理干净,还给皇上添了一片清明不是?” “不必多说。”皇帝道,“傅英,将人带走。” 凌霄看他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不由得冷笑一声,上前低声道:“皇上口口声声阻挠我,是真的担心我,还是担心我知道些什么?” 皇帝的神色并无波澜,只道:“朕自然是担心你,有什么好怀疑的?” 凌霄笑了笑,问:“皇上这些年对我不闻不问的,突然开始担心我,让我好不习惯。” 皇帝听了这话,目光定了定。 再看凌霄,她注视着他,双眸倔强而锐利。 这些日子,他熟悉的那笑盈盈而藏着计较的目光,已然消失不见。 “二哥哥。”凌霄缓缓道,“我这条命能拣回来,着实不易。谁敢觊觎它,我必定是要回敬的。京兆府我是不敢信了,我只信自己。” 她叫他二哥哥。 皇帝难以置信,试探地问:“凌霄?” “我自然是窦凌霄,二哥哥以为我是谁?” 她迎着皇帝震惊的眼神,浅浅一笑,道:“二哥哥,我要抓坏人去了,休要拦我。” 皇帝听罢,下意识地去抓她,凌霄显然更快一步。 她闪身后撤,撞开一名军士,借力跃上墙头。 “抓住她!”皇帝令道。 可凌霄的身影敏捷得如同一只猫,转瞬间,已经消失不见。 * 夜色将近,一整日的宴席结束,宾客悉数散去。 寿安宫里,乐师在帐外抚琴,殿上似乎还残留着宾客的欢笑。 太后用了一小盏粥,正倚在绣榻上闭目养神。 这是她当上太后以来,办的第一个寿宴。 多少年了,众人的眼神的不再有质疑,嘴里的恭维也不再因为害怕得罪他人而小心翼翼。 这一切是她应得的。 苦日子过去了,她才是那个站到最后的人。要是放在十年前,谁敢相信呢? 那时嚣张跋扈的皇后母子,已经做了古。而她的女儿,今日也将去陪她作伴。 让他们三人在地下团聚也是极好。 还有先帝……她眼神黯了黯。 不过,她的目光很快又平静下来。先帝向来不专宠谁。他的嫔妃无数,宫中永远有新人,先皇后也并非是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全无介意。 而幸而,她已经摆脱了先帝,不必再为那薄情郎呕心沥血。 一切都是值得的。 周嬷嬷等一众命妇宫人正替太后清点宾客献上的寿礼,赞叹声此起彼伏。 “好大一颗夜明珠啊!”一名命妇看着帖子,道,“这就是江东王来的?妾记得从前见过他,长相颇是斯文,他如今在九江?” “正是。”周嬷嬷道,“他自从几年前南下九江,就再也没回来过。不过却是个周全人,这多年,太后的生辰礼从未断过,并且一年比一年贵重。” 季窈为太后捶着腿,听得这话,微笑道:“这江东王倒是个懂事的,想必早是看出了太后贵不可言,铺好了路,等日后回来好见面。” “回来?”太后喝了一口宫人递过来的参汤,淡笑,“他可不想回来。江南富庶,他的日子不能再舒心了。前两年先帝动过念头,让他入京为官,后来他百般推辞,先帝才作罢。至于这些礼品,江东王是个清醒人,知道是谁捏着他的饭碗,表表心意也是应该的。” 说罢,她扫了一眼那夜明珠,道:“礼数要周全,依旧遣人带个信去,就说东西收到了,谢谢他的孝心。” 周嬷嬷赶紧应下。 季窈感慨道:“不管什么人都争先恐后地跟太后表孝心,太后这儿要堆出金山银山了。” 太后看了看她;“等你当了皇后,得到的礼物必定贵重个百倍也不止。” 季窈脸上一红,嗔道:“谁稀罕,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才想当皇后的。” 太后笑而不语。 正说着话,太监来禀报,说皇上来了。 周嬷嬷在一旁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女史可是不一般。” 季窈羞道:“嬷嬷不许胡说。” 太后却已然敛了笑意。 自从中午那会儿,皇帝以公务为由先行告退,就再也没回来过。 中途,他曾让赵福德来传了话,说永明宫有要紧政务,走不开,待处置完了,便来陪伴太后。 宾客们都称赞皇帝至孝,可太后却知道,他必定是被凌霄的事情绊住了。 算时辰,皇帝这个时候来,只有报丧这一件事了。 太后看他迈入殿中,唇边重新漾起笑意。 “怎这个时候才回来,吃了么?”她温声道,“我让御膳房为你留了菜,都是你爱吃的。” 说罢,就让人呈上来。 皇帝的脸上却并无喜色,颇为严肃。 “且不必忙。”他说,“朕有话要私下和母后说。” 第一百七十章 逼问(上) 太后看着他,道:“什么话这般神秘?这里都是自己人,说出来无妨。” 皇帝没答话,只将目光扫过季窈和周嬷嬷等人。 她们都是熟悉皇帝脾气的,知道他的意思。 季窈目光彷徨,为难地看着太后。 见太后微微颔首,季窈暗自咬了咬唇,和周嬷嬷等人一道行礼告退。 门关上,只留下太后和皇帝二人。 皇帝坐下,开门见山道:“凌霄今日遭人刺杀了。” 太后手中盛着参汤的玉碗顿了顿,看向他,露出讶色。 “什么刺杀?”她声音平静,“她今日不是待在园子里么?” 皇帝淡淡地说:“朕没说她不在园子里。” 太后放下玉碗:“那是进来了刺客?人抓着了么?” “母后不关心凌霄的死活么?” 太后面色一沉,嗔道:“话说一半不说一半的。我怎就不关心她的死活?可你开头就没说,我便料想她并无大碍。” “凌霄受了重伤,已是气若游丝,太医说,性命垂危。” 太后露出震惊之色,心中却是一喜。 这么说,虽然还活着,但已经无救了。 想着,她又有些不快。 也不知道国舅安排的人究竟是怎么办事的,竟不能让她彻底毙命。还是说这窦凌霄着实命大,要死也不死得干脆? “造孽!”太后痛心道,“究竟是什么人下此黑手?那刺客究竟抓着了么?” “抓着了,并且招认了。” 太后的目光微微定了定。 此前,她得过国舅的保证,这些人必定不会招供到自己头上。可皇帝特地到自己面前来说这话,难免让她怀疑别有用意。 “哦?”她盯着皇帝,语气镇定,“是谁干的?” 皇帝悠悠道:“朕方才让季窈出去,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叫太后蓦地变色。 “这是何意?”她皱眉,从绣榻上坐起身来,“你莫不是怀疑季家?” 至此,皇帝已经有七成把握。 凌霄虽然并不讨人喜欢,但自幼长在深宫,没有仇家。若说谁有那么一丝可能要置她于死地,答案只有在这宫里。 和凌霄分道扬镳后,他便匆匆回宫。来寿安宫这一趟,可谓空口无凭,但是他的母亲,他最为了解,方才她的反应,究竟有几分是真实,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听闻凌霄重伤后痛心疾首的模样,实在太过了。 没有人能让她痛心疾首。就是先帝过世也不曾见她这般。 “季家是舅母的外家,朕以为不至于。”皇帝沉声问,“母后,是舅舅么?” 太后再是镇定,此时心头也难免慌乱:“怎么又扯到了你舅舅?是什么人用心险恶,竟敢张口污蔑国舅?” “母后最好跟朕坦诚,在一切未闹大之前,尚有回寰的余地。” 话音才落,“砰”一声,太后拍案而起。 “我看你是疯了!”她怒道,“你为了个将死之人,莫非还要闹得你舅舅家鸡犬不宁么?” 不知为何,皇帝觉得并不愤怒。 他望着气急败坏的太后,只觉得悲哀。 自从登基,他便立誓不让这宫中不再有那等勾心斗角的丑恶之事。可张定安似乎说对了,只要是人有欲望,就不可能免俗。 “母后。”皇帝叹息一声,道:“凌霄不是将死之人。她不仅没有死,还生擒了贼人。她有那个能耐把幕后主使揪出来。若届时矛头指向母后,儿子再想包庇母后,就来不及了。” 生擒? 太后不可置信。 先前,周嬷嬷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这公主自从前番大病苏醒之后,已经久不习武,武功全废。 “怎么可能没死?”她冷冷道,“你方才不是说她性命垂危?如今又说没死,你要我相信你哪句话?” “朕一直以为母后只是不喜欢凌霄,原来母后这么盼着凌霄去死。”皇帝深深地看着太后,“母后,为何这么做?” “我看你是得了疯症!”太后的声音突然拔高,严厉道,“先是怀疑你舅舅,而今又怀疑到我的头上!你胳膊肘往外拐一回两回我忍了,若是小事我也忍了,可这大是大非之事,你好歹清醒些,我可是你的母亲!” 殿中一时安静。 皇帝看着怒容满面的太后,神色依旧无波无澜,似乎丝毫不为之所动。 “就是因为事关母后和舅舅,朕才来问你一句。”他淡淡道,“若是换了别人,母后觉得,朕还会多此一举么?” 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何以变得如此铁石心肠。 “你就是这么跟你母亲说话的?”太后寒声问,“你既然疑我,可有人证物证?” “人证物证迟早会有。”皇帝道,“母亲该知晓,凌霄是公主,刺杀公主,按律当族诛。” 太后面色又是一变。 皇帝冷冷道:“朕再说一次,此事定会追查到底。待朕查个水落石出,便再无回旋余地。” 太后定定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虚之外,更多的是愤懑和不安。 她觉得这个儿子陌生得很,他看自己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犯人。 “你变了。”太后心如死灰,反倒平静下来,“一定是窦凌霄那贱种唆使你的。可我的话撂在这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休想成!” “成什么?”皇帝目光一凛,勃然变色,“凌霄是我亲妹妹,母后又在无理取闹什么?” 太后冷笑一声。 “究竟是谁无理取闹?亏你还有脸说她是你妹妹,你当我瞎了么?”太后咬牙道,“你对她是个什么心思,你心里一清二楚!你是一国之君,万民表率,你胆敢乱了纲常,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母后!”皇帝阴沉了脸,断喝,“此事,朕早有解释,母后何以如此胡乱猜度?”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后道,“我原不想把事闹大,琢磨着让窦凌霄赶紧嫁人,等她有了儿女,再有别的心思也是妄念。亏我还一心替她寻个好人家,你倒好,一心搅黄这门亲事,还拿和亲当幌子。等把我糊弄了,又回头又一心扎到了慧园里。” 她说着,面色愈加阴沉:“幸而我察觉。哪儿来的和亲?你会说,我不会查么?果然是假的。你为了骗我,不惜扯了个逆天大。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皇帝张了张口,竟是一时无言以对。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逼问(中) 他知道这些都是确有其事,但全然无法解释。自己就总不能说,凌霄离了魂,先前那个其实是别人,而非真正的凌霄? 这话说出来,只怕太后会更加愤怒,认为他这堂堂天子为了不听她的,宁可假装中邪胡言乱语。 思索片刻,皇帝只得道:“母后,朕再说一次,朕和凌霄是兄妹。朕是兄长,如果自家妹妹都照顾不好,遑论天下人?母后若有有疑虑,应当和朕说,朕可以解释。母后万万不该自作主张,草菅人命。幸而这次没出大事,若凌霄有个三长两短,朕该如何面对母后和舅舅?” “解释?”太后不屑道,“要我再听你胡言乱语么?我信不过你的话,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我只知窦凌霄是个祸害,不得不除。你就算以后不再见我,我也不会留她。你莫怪我心狠手辣。你要记住一件事,若是她死了,你难辞其咎!你尽可捉拿我,治我的罪!让天下人看看,你这皇帝是什么六亲不认的孝子!” 皇帝看太后偏执入骨的模样,知道她对凌霄的怨恨是多年攒下的,这时什么也听不进去,多说无益。 “母后若要执意误会下去,朕无话可说。”他神色清冷,“只是朕有话在先,这种事情若有第二回 ,舅舅便保不得了。” 太后骤然瞪起眼睛,指着他:“你胆敢动你舅舅!” 皇帝平静道:“若母亲不再动别的心思,舅舅什么事有没有。他日后过得如何,全看母亲的了。” 太后只觉得一口气冲上脑门,撞得她阵阵眩晕,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却不多言,朝殿外唤了一声赵福德。 未几,赵福德进来。 “季窈卸任女史之职,亦不再是秀女。明日,便遣人将她送回府去。”他说,“一年之内,不得再入宫。” 赵福德听得这话,也是愣了愣。 不得入宫,那中宫之位不就拱手送人了? “你这逆子……” 太后话才出口,忽觉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 寿安宫里一阵忙乱,里里外外灯火通明。 “皇上,太后是气急攻心,需得静养上十天半个月。这些日子,万不可让她再受刺激。”太医向皇帝禀报道。 皇帝应下,让人送走太医,而后,转身走入室内。 太后躺在床上,头上敷着巾子。 周嬷嬷和几个近侍都在旁边伺候着,面色惨淡。 不远处,还摆着好些装着寿礼的锦盒。今日是太后寿辰,却弄成这般模样,着实教人欷歔。 皇帝从旁边宫人手中接过药碗,亲自在太后床边坐下。 “母后觉得如何?”他问。 太后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你走吧。”她缓缓道。 皇帝双眸幽深,少顷,道:“我明日再来探望母后,母后好好歇息。”说罢,他将药碗交给一旁的周嬷嬷,起身而去。 周嬷嬷看着皇帝的背影,欲言又止。 “太后,”她低低道,“皇上毕竟是太后的儿子,不会不管太后,太后又何必如此。” 太后的眼睛终于睁开一条缝。 “阿窈还在宫中么?”她问。 “在,不过方才赵福德派了人来,给她收拾行囊。”周嬷嬷道,“明日一早,她就要送回去了。” 太后望着纱帐上透进来的氤氲烛光,失望地长叹一口气。 “现在的他,哪里还像是我的儿子。”她低低道,说罢,继续闭上眼睛。 天边闷雷滚动,风吹着脸上,带着些暴雨将至的味道。 皇帝正要走出宫门,只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皇上。” 皇帝回头,见是季窈追了上来。 她眼睛红红的,望着他,谓鼓起了十分的勇气。 “皇上,”她神色委屈,泫然欲泣,“我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可是太后生气只是一时,气过了就过了,我会再劝劝太后,皇上且宽心。” “太后的心事,外人难以开解,唯有她自己想明白。”皇帝道,“你不必操心,明日便回府去吧。” 这话,犹如一记响雷。 季窈呆呆望着皇帝,眼泪倏而淌了下来。 “皇上……”她哽咽道,“我与皇上自幼相识,皇上就这般厌恶我……不许我留在宫中……连那些民间选来的秀女也不如么……” 皇帝看着她,没有答话,却瞥了瞥一旁的赵福德。 赵福德会意,忙带着一干内侍退了开去。 “有一件事,朕要问你。”皇帝道。 季窈忙擦擦眼泪,小声道:“皇上请问。” “几日前,你是否去了永明宫,动了朕床头的一副肖像。是么?” 季窈一怔,不由慌了神。 她不明白皇帝是如何得知的,却知道皇帝的脾气。他这么说出来,必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若不承认,只能落得一个欺君之罪。 季窈吓得跪下,道:“皇上恕罪!是我一时糊涂,动了皇上的东西!” 皇帝的神色仍旧平静:“你临摹了那幅画像?” 季窈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地点头,旋即又解释道:“我见那画像着实画得好看,一时起意,便……” 这谎话说得着实拙劣,且显然心中有鬼。 季窈并非没有定力的人,从小到大也见过不少世面,但在皇帝面前,触到他的目光,便觉得心中的那点打算无处遁形,说话也支支吾吾起来。 只听皇帝继续问道:“谁看过那幅画像?” “还有太后和我母亲看过。”季窈见皇帝的脸上并无怒色,忙又道,“我想皇上既然把那位小姐的肖像放在床头,必定是对她欣赏有加,于是十分好奇,一心想结识,便问太后和母亲是否认识。” 皇上并不在意太后和余夫人。 她们没见过晏月夕,必定也认不出来。 “除此之外呢?” 季窈犹豫片刻,道:“我母亲说,她带去西苑,让公主看了……” 皇帝没有说话。 季窈只觉周身似乎冷了下来,犹如笼罩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公主说了什么?” “听母亲说,似乎没说什么,只说不认识。”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季窈本担心着皇帝要发怒,不料,他并不多说一句话,甚至似乎连对她发怒的兴趣也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皇帝离去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甘。 第一百七十二章 逼问(下) “皇上!”她追上前去,一把扯住皇帝的袖子,再度跪下,哭求道:“阿窈知道错了,皇上若要责罚,阿窈不敢说一个不是。只是,别赶走阿窈。” 皇帝看向她,夜色里,不辨喜怒。 “你没有错。你是舅母的侄女,也是朕的表妹,朕不会害你。你有这样的家世,又深得太后的喜爱,京中的才俊英豪自当认你挑选。找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才是正经事。”他淡淡道,“留在宫中,对你无益,回家去吧。”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是决绝。 “皇上开恩!”季窈摇着头,哭道,“皇上不会不知道,阿窈从小就喜欢皇上!就算做不得皇后,阿窈也想留在皇上身边,请皇上恩准!” 皇帝看着她,道:“是么,你喜欢朕什么?” 季窈没料到他会问出这话,不由愣住。 她涨红了脸,道:“皇上……皇上英姿伟岸,学识渊博,乃世间男子不可企及……” “这些,都是朕在人前的模样罢了。”皇帝道,“除了这些,朕可还有什么地方让你喜欢?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了解?” 季窈张了张口,只觉无从回答。 她自是喜欢皇帝。但从小到大,皇帝在她面前都像那云端的神祇一般,只容她顶礼膜拜。无论家人和太后,也鼓励她喜欢他,并告诉她,能成为他身边的人,是她的造化。 可了解二字,却无从谈起。季窈知道皇帝的一些喜好,也曾试图去迎合,但总不得要领。他们相处在一起时,也总无说话投机的时候。 见季窈答不上来,皇帝道:“朕也不了解你,故而你我虽自幼相识,其实全无熟悉。季窈,婚姻乃一世之事,朕要的,你给不了;你要的,朕也给不了。你留在这宫里,也不会过得高兴。听朕的话,回去吧。” 这话语很是平和,没有一点怒意。 季窈只觉脑子里乱哄哄的,从前的所知所想,如同洪水中的房屋,崩塌不见。 “皇上……”她擦擦脸上的眼泪,突然生出一丝勇气,道,“如此说来,唯有与皇上相知的人,才能得皇上喜欢?” 皇帝没料到季窈会反问出这样的话,也是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好笑。 若是从前,任何一个人这么问他,他都会嗤之以鼻。 皇帝的后宫,从来不是简单的家世,婚娶也从来不是皇帝的喜恶决定的。故而他一直觉得,自己虽然不喜欢季窈,但让她成为自己后宫之中的一个嫔妃,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变了。 道理都明白,可他却已然觉得这道理是狗屁。 “若只论朕的好恶,自当如此。”他说。 “皇上喜欢那幅肖像上的小姐?”季窈忽而又问。 皇帝的目光一闪。 见那双眸清凌凌地盯着自己,季窈吓一跳,忙松开皇帝的袖子,伏拜在地。 皇帝没有多言,叫来赵福德,派人送季窈回宫。而后,他转身,径直往宫门外而去。 坐在车辇上的时候,皇帝再一次想起月夕曾跟他说过的话。 ——“我看,你不知道何为喜欢一个人吧?” ——“你要是喜欢一个人,眼里便只会有他。满世界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别人。” 他深吸口气,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跑。 晏月夕。 心中转着这个名字,他望着远处云层里的闪电,双目幽远。 他十分肯定,今日看到的凌霄,就是她本人。 那么,晏月夕呢? 皇帝皱着眉,唤来赵福德:“傅英那头有消息了?” “回禀皇上,有消息了。”赵福德道,“傅大人按照皇上的吩咐,陪着公主走了一趟虎头帮,现今已经把人劝了回来。奴才早让刘荃备下晚膳,让公主先用着。当下,公主正在永明宫里。” “哦?” 皇帝倒是诧异。 凌霄向来不会让自己受这种委屈。谁让她不痛快,她不去闹个天翻地覆,绝不会收手。 傅英竟然靠着一张嘴把凌霄劝回来了? 皇帝扪心自问,他兴许做不到。 “傅英立了大功,记下,回头好好赏他。”皇帝道。 赵福德应了个是。 * 永明宫里,凌霄正在用膳。 宫里的厨子做的东西,精致讲究,但凌霄觉得,味道远不如扬州的酒肆里来的香。 不过到底许久没有吃到了,加上今日折腾得要紧,她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才坐下,就大快朵颐起来。 一边吃着,她一边瞪了一眼不远处的傅英。 傅英被她打得鼻青脸肿,却不敢抱怨,站在那里赔着笑。 今日,凌霄确实径直去了虎头帮。 如她所料,那虎头帮堂口里的人确实没料到竟有人顺藤摸瓜反杀上门。那堂口里的多是市井无赖,不经打,凌霄只凭着一根棍棒,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一干人等跪在凌霄面前,痛哭流涕,却说不知事主是谁。凌霄自然不相信,于是把帮众都堆到一起,让他们相互对口供。未料,最近竟供出了帮主的小妾。 那小妾原是个风尘女子,收了国舅的钱,回头却哄骗帮主,说凌霄是院里逃跑出去的乐伎。她把酬劳的一小部分给了帮主,说是老鸨托他杀了那乐伎,以儆效尤。 帮主见惯了市井里的恩怨情仇,不疑有它,便接了这桩买卖。谁想惹祸上身,竟险些杀了个公主。 凌霄得了消息,脸色一沉,回头拣了把大刀,就要杀到国舅府去。 傅英身负皇命,不敢有失。 他赶到虎头帮的时候,凌霄正出门来。见得面前的禁军,她全然不怵,抬刀指着傅英,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傅英出身贵胄,和张定安等人一样,自幼出入皇宫,也自幼识得公主。他知道,这公主是个惹不起的,但也记得皇帝让他务必将凌霄带回去时,说话的神色。 不成功便成仁。 傅英心中叫苦。他只是一介武夫,动拳头可以,别的不会。可跟前的是金枝玉叶,他能动么?更何况,就算动了,他打得过么? 于是,他只有咬咬牙,一狠心,跪下拖住了凌霄的腿。无论凌霄如何暴打也宁死不放。 他的手下起初看的一阵发愣。可毕竟都是在御前做事,懂的看眼色。顶头上司都不要脸了,他们的脸又值几个钱,于是对了对眼神,齐刷刷地下跪,哭喊着让凌霄回宫。 英雄难过一哭二闹三上吊,凌霄亦然。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进退(上) 凌霄吃完一只鸡腿,一抹嘴,冷笑道:“傅英,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有几分胆色,是个汉子。没想到你在御前干了几个月,就变成这副德性了,真叫我不齿!” 傅英苦着脸道:“岂止公主不齿,臣如今也看不起自己。公主早听臣的话不就好了,何必非要惹是生非?” “还敢顶嘴?”凌霄瞪眼道,“我怕你是还没被揍清醒。” 傅英忙赔笑告罪,不敢再说话。 凌霄还打算再教训教训傅英,皇帝回宫了。 傅英如蒙大赦,看到皇帝身影出现的时候,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皇帝看到他那一脸青紫的模样,已然明白了大概,让赵福德找太医来为傅英和一众侍卫看伤,又令偏殿赐膳。 傅英千恩万谢地叩拜了,逃也般离去。 皇帝看了看凌霄。 她仍坐在桌子边上吃着菜,心无旁骛地吃饭,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皇帝并不觉得恼。 毕竟这才是凌霄。 “朕也饿了。”他对刘荃吩咐道,“再让伙房添几个小菜。” 刘荃称是。 而后,皇帝又净了手,在凌霄对首坐下。 碗筷早已备好,他执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问:“好吃么?” 一切熟稔而自然。 凌霄扫了他一眼,道:“凑合。依我看,我在扬州找的厨子更胜一筹。” 她这般肆无忌惮地提起扬州,显然是有意点破。 皇帝看她一眼,喝一口酒,并不多言。 待菜上齐了,他让太监们都退下,才道:“在那儿过了几个月,习惯么?” “没什么不习惯的。”凌霄道,“在那头少了许多糟心事,倒是活的自在些,也更开心些。” 皇帝颔首,神色毫无波澜:“既然开心,怎么又回来了?” “我倒也不想回来,只是一个晕倒,就稀里糊涂地一下从扬州到了京师。”凌霄道,仿佛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 皇帝看着她,双眸深深。 他也不再绕圈子,问道:“如此说来,前阵子上了你身的,果然是那位晏小姐?” 这事,他也不知如何描述妥当,说出来的时候,仿佛晏月夕和凌霄都是鬼魂。 “正是。”她大方承认。 长久以来的猜测终于坐实,皇帝并没有感到解脱,反而觉得疑惑和好奇更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随即问道,“你和晏月夕,相距千里,怎会离魂交换?” “这我便不知道了。”凌霄说着,忽而淡淡地笑了笑,“不过老天爷待我不薄。若非我过去,怕是要气死在宫里;若非及时回来,也早被国舅大卸八块了。想来,我学了一身武艺,若竟要落个那等死法,老天爷看不眼吧。” 皇帝自然不相信什么老天爷的安排,其中必定大有讲究。 不过,她既然说出了国舅,皇帝倒也不必再遮掩了。 他于是先行按下别的疑问,顺势道:“跟你打个商量。国舅确实做错了。他那头,朕会替你敲打,让他亲自跟你赔个不是,你想要什么也大可跟朕提。但放他一马,此事就此作罢。” 凌霄看着他,不由冷笑。 “怪不得傅英拼死拦住我,原来是为了替国舅保命。皇上与国舅果真血浓于水,有情有义。” 皇帝听着这番冷嘲热讽,倒也并不生气。 “朕与你也是血亲,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在台面下解决是最好的。可你若不允,硬要闹到公堂上,朕也不拦着,但结局不过看着国舅遭殃,你自己图个痛快。朕若是你,放他一马,好处更大。” “哦?”凌霄来了兴致,“怎讲?” “譬如沈劭。”皇帝道,“你不担心他在扬州的处境么?莫忘了,逃避刑罚,罪加一等。” 果然,凌霄的目光定了定,脸沉下。 这话,显然是在要挟。纵然常阳侯一家已经遇害,沈劭也仍然是戴罪之身,不曾免除。若朝廷追究下来,他便是逃犯。 皇帝继续吃着花生米,风轻云淡:“朕的主意,你未必稀罕。你若有其他想法,也可以提出来。” 凌霄按捺着怒气,默默地喝了一口汤。 皇帝既然提起沈劭,总得有个来源。她确定张定安在扬州期间,并未识破沈劭,那皇帝只能是从那封信里知道的了。 “皇上有我和月夕的信。”她径直道。 皇帝大方承认:“嗯。” 凌霄暗自骂了声不要脸。 “该还我了吧?” 那封信皇帝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留着无用,还给她也未尝不可。 皇帝回头吩咐赵福德将信拿来。 凌霄打开,确实是她上个月十五要交给月夕的信,一页不少。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她盯着他:“拦我的信,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张定安的意思?” 皇帝自然知道这话的用意。 此事自然是张定安自作主张,但说到底,张定安这么做是为了交差,不能叫他一人背锅。可他自然也没大度到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毕竟他和凌霄的恩怨,已经一言难尽了,没必要雪上加霜。 责任一人一半是最好的。 皇帝斟酌道:“将在外有所不受,张定安得了我的令,自然见机行事。” 听了这话,凌霄心想,张定安你给我等着。 凌霄把信收了,道:“那便说定了,我放过国舅,皇上替我帮沈劭保命。不过他俩的性命就此绑在一起了,若沈劭什么时候没了,我便让国舅一道陪葬。” 皇帝感到好笑。 “可若是他自己不小心死了,莫非国舅也要陪葬?”皇帝不紧不慢道,“没这个道理吧?” “我心中自有公道,皇上不必担心。”凌霄道,“不过皇上可别小看了这桩事。我知道皇上既然提了这事,就必定不想再为难沈劭。可皇上下头的人,就难说了。” 这话意味深长,皇帝看她一眼:“你说张定安?” “我说的是李阁老。” 见他露出诧异的神色,凌霄便知他并不知晓李阁老干的那些事。 凌霄已经吃饱,将筷子放下,擦擦嘴,便说起了李阁老勾结水匪,对沈劭下手的事。 皇帝眉头蹙起。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进退(中) 皇帝自是知道李阁老和常阳侯的恩怨,当年常阳侯被扳倒,就有李阁老的功劳。只是没想到,李阁老竟是赶尽杀绝,至今不肯放过沈劭。 “皇上可曾把沈劭还活着的消息,告诉过李阁老?”凌霄问道。 “不曾。”皇帝说罢,见凌霄一脸狐疑地盯着自己,随即补充,“挑拨这等是非,对朕毫无好处。” 凌霄心中叹一口气,看来确实是晏月夕说的了。 “你说是李阁老所为,可有证据?”皇帝问道。 “当下没有,不过只要将那水匪首领捉住,一问便知。”凌霄说着,一脸懊恼,“那些贼人足有数千,我离开之时,他们的人已经攻破了山庄。也不知那些弟兄和沈劭如何了,逃出去不曾。” 说罢,她看着皇帝,道:“求皇上借我些兵马,我须明日启程,赶回扬州去。” 皇帝看着她,只觉无语至极。 弟兄,什么弟兄。 都是些走镖的江湖之人,乌合之众,她拿来当弟兄,那他是什么? “此事,朕自会处置。”皇帝道,“你在扬州,可曾听闻了张定安的消息?” 凌霄不明所以:“张定安不是回京了?” “是回来了,前阵子又去了。”皇帝道,“朕得知了你的事,一心查清缘由,便当即遣了张定安和田放领禁军下扬州,去把你和沈劭带回来。算时日,他们应当已经到了。” 凌霄愣了愣。 心中倏而踏实下来。如果张定安能及时赶到,救下沈劭等人,那自是大好。京城离扬州毕竟山长水远,就算她插上翅膀,也不能马上飞到。 她思索片刻,又皱起眉,道:“就算张定安将沈劭救出来,那些贼人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李阁老竟敢如此狂妄,我必不放过他。” “李阁老是重臣,你切不可妄为。此事,朕会处置。”皇帝道。 凌霄不服,正要说话,皇帝看着她,神色严肃:“凌霄,朕说过,朕是你兄长,不会害你,你当相信朕才是。” 这话,让凌霄一时沉默下来。 她想起上次跟皇帝说话的时候,就在御书房里。她恼怒至极,跟他撕破了脸,将太子哥哥去世以来的所有怨恨都冲他发泄出来。 那时,皇帝就对她说过这话。 只是凌霄太过激动,不曾听进去。 而现在再面对面,恍如隔世。 兄妹二人颇有默契,谁也不再提起。 凌霄拿起酒壶,正要倒酒,被皇帝按住。 “这是朕的,你不能喝酒。” 凌霄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拿起自己的茶杯,灌了一口。 “国舅的事,便如皇上所言。”她说,“那太后呢?” 皇帝看着她,神色不改。 “既然那匪首说的是国舅指使,与太后何干?” 凌霄笑了笑:“那我去寿安宫问问?” 皇帝觉得有些头疼。 凌霄安然无恙回来,他自是松了一口气。但这也意味着,那个好说话的海阳公主一去不复返了。 他突然怀念起晏月夕来。 虽然她说话阴阳怪气,还总是装疯卖傻,那他当猴子耍,但她至少从不冲动。这宫里的规则,说来说去,只有斗而不破一条。只有凌霄这个被宠坏的公主才从来不放在眼里。 太后若是无恙,皇帝倒是无惧。太后见了凌霄就斗志昂扬,只要不动手,一切都好说。可如今太后已经被气倒,他哪里还能放任凌霄去闹事。 “你倒是会讨价还价了。”皇帝道,“去了一趟扬州,学了不少。” 凌霄不以为然。 “论算计,我怎比得过皇上?皇上一早就准备好了国舅换沈劭了,不是么?” 皇帝眉梢微动。 她竟能悟到这一层,可见确是有长进。 “朕若不让你去找太后呢?”他问,“莫不是又要答应你别的条件?” 凌霄笑了笑:“皇上可让我离宫。” 皇帝看着她,淡淡地问:“要回行宫去?” “去扬州,我日后便在那里落脚,不再过问宫里头的事。”凌霄道,“皇上便当做我已经死了,宫里头再无窦凌霄。” “胡说八道!”皇帝阴沉了脸,“你是朕的妹妹,皇宫才是你的家,什么已经死了?这话不许再说。” 凌霄也不着急,只平静地问:“有谁的家是这样的?太后要我死,甚至不惜买凶。我这回侥幸没死,那下回呢?” “太后那头,朕自会跟她说清楚,不会早有下回。” 凌霄不以为然。 她心里明白,无论再有没有下回,这皇宫她都不想再待了。 “二哥哥。”凌霄望着他,“我说的这些,都是认真的。” 皇帝抬起眼睛。 “怎的又叫二哥哥了?”他说,“朕还以为,你不再认我这兄长了。” “二哥哥自然是我的兄长,可我再也不是过去的窦凌霄了。”凌霄认真道,“我们不必再自欺欺人。皇宫是二哥哥和太后的家,不是我的。我的家,早在母后过世时,就散了。” 皇帝皱眉。 “二哥哥听我说完。”凌霄忙道,“回到这皇宫来,其实我一直很难过。每回经过华阳殿、经过东宫、还有如今身处在这永明宫,我无时不想起母后、太子哥哥和父皇,可他们都不在了。我若留下,只会越发觉得寂寞。二哥哥若当真在乎我的死活,就该让我离去。” 皇帝沉默着,忽而露出自嘲之色。 “你所谓的家里头,从来没有朕,对么?” 一阵寂静。 凌霄咬了咬唇,道:“对,里头没有二哥哥。我与二哥哥隔阂已深,注定没法再做家人。” 皇帝的目光定住,只觉得心口似被什么扎了一般,阵阵发痛。 “你仍觉得,是朕害了太子?”他说。 “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凌霄道,“太子哥哥已经死了,而我要走了。” “是谁跟你说的?”皇帝突然道。 凌霄抬眼。 只见他盯着自己,目光锐利:“定然是有人告诉你,太子之死与朕有关。你笃信如此,故而怨恨朕,不听朕的解释。那个人是谁?” 那语气十分强硬,不容拒绝。 凌霄知道,若不问出个所以然,他必定不依不休。 这些日子,她也想明白了。此事若不解决,亦是自己心头的一根刺。不将它拔了,就会永远流血。 “太子哥哥死后,我收到过一封信。”凌霄道,“太子哥哥征战丘国之时,二哥哥曾偷偷去往北地。信上说,是二哥哥通敌,借丘国之手杀了太子哥哥。” 凌霄与皇帝对视:“二哥哥便老实告诉我,那时去过北地么?” 第一百七十五章 进退(下) 问出这话的时候,凌霄心中有一丝希翼。 她知道自己在盼着皇帝绝口否认,告诉她,那是假话。 但她看着皇帝脸色绷起,没有立刻回答。 “不管你信与不信。”少顷,他说,“我那时前往北地,乃是为了私事。” 心沉下,如同捆上了巨石。 “如此说来,是真的。”她低低道,“太子在前线征战,二哥哥如此聪明,莫非不知避嫌么?二哥哥去北地,是为了何事?” “与你无关,亦与此事无关。”皇帝道,“朕虽去了北地,却绝不曾谋害太子。” 凌霄望着皇帝,双眸之中满是愤怒和失望:“二哥哥既然不肯与我说实话,我又该如何相信二哥哥?” 皇帝不答,却问道:“那信在何处?” “我看过之后就烧了。” 又是一阵沉默。 皇帝与凌霄对视着,只觉方才好不容易恢复的一丝兄妹的亲近,又消失不见。 “朕知道了。”皇帝道,“朕自会查清始末,给你一个交代。” 凌霄没答话,却道:“那我可以离宫了吧?” 纵然不情愿,可皇帝也知道,留她下来更是不智之举。 他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过几日就是先太子的忌日了,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好歹等过了那日再走。” 竟然已经一年过去了,凌霄怔忡片刻,觉得鼻子酸酸的。 “好。”她说。 一顿饭吃的有头没尾,话也不再投机,两人都没了胃口 凌霄喝环视四周。 这永明宫,与先帝在世时并无多大差别。只是先帝好奢华,爱玩乐,过去四处陈设着奇珍异宝。 而今上向来喜静,好素雅,四周不过陈设了字画,还有好些花瓶,里面插着的都是怒放的蔷薇。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想起来的月夕。 他们说了那么大半天,还未说起过她。 若凌霄回来,那她也该回到扬州去了吧。 “那位晏小姐,如今回到了扬州?”皇帝问。 “也许。”提到晏月夕,凌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她替我跟着沈劭逃亡,那身体还中了毒,只盼她能熬过去。” 皇帝一惊:“中毒?” “正是。”凌霄道,“我白天时与人缠斗,负了伤。伤势不重,可那兵刃上淬了毒。沈劭给我用了解药,可我最后依旧昏死了过去,醒来便到了京师。” 皇帝看着凌霄,目光沉沉。 “如此说来,她性命堪忧?” 凌霄摇摇头:“我也不知。沈劭用了药,可那时候没有郎中,谁也说不准。我只记得那毒来势汹汹,前一刻还不痛不痒,后一刻便神志不清了。沈劭说越是烈的毒,越叫人无法察觉,兴许是一味剧毒。” 话才说完,忽而见皇帝站立起身,叫来赵福德。 “着大理寺管缉盗的查一查,江湖中水贼常淬在兵器上的剧毒有哪些,禀到太医院。让太医悉数备下解药,八百里加急送去扬州给张定安。此事马上去办,越快越好。” 赵福德露出讶色,见皇帝语气严厉,不敢怠慢,赶紧推下去。 凌霄倒是没想到,皇帝对此事竟如此上心。 “皇上要救晏月夕?”她问。 “自当要救。”皇帝理直气壮,“你二人的事,着实令人匪夷所思,若不查清缘由,恐后患无穷。比如下次你再到了她身上,她却已经成了墓里的一具枯骨,如何了得?” 凌霄愣了愣。 这事她倒是没考虑过。 皇帝竟如此为她设身处地着想,让她竟生出些许感动。 凌霄仍瞅着他,片刻,道:“皇上知道她不是我之后,是如何想法?” 方才还叫他二哥哥,现在又一口一个皇上。皇帝不由地有些纳闷。 “无甚想法。”他继续给自己斟一杯酒,道,“在查清事由之前,朕从不妄下决断。” 凌霄想了想,道:“她不曾得罪皇上?” 皇帝道:“她一直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装疯卖傻,朕怎会跟一个疯子计较。” “是么?”凌霄笑了笑,道,“可月夕以为皇上要以欺君之罪论处,才设法逃出皇宫。若不是皇上说了什么,又怎么让她如此害怕?”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 “你怎知道?”他说,“她何时与你说的?” 凌霄自知失言。这话,是曹煜说的,若老实交代,曹煜就暴露了。 “自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凌霄面色不改,“我回来的时候,在梦里与她相遇,她匆匆交代两句就不见了。” 皇帝看着她,愈发狐疑。 这两人如果能在梦中神交,那么还费劲写信做什么? 他并不戳破,道:“你是说,她偷偷出宫,不是为了出去玩,而是逃命去了?” “正是。” 皇帝冷下脸。 逃命。逃什么命? 他若真想要她的命,早就下手了。他知道她不是真公主,还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哄着。他自问已经尽力表现得和蔼可亲,哪里有一星半点要论罪的意思? 她倒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是个没教养的江湖女子,拿他这堂堂天子和堂堂皇宫当成了什么? 皇帝压下心头的怒气,冷冷道:“朕不曾这么想,更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说罢,他盯着凌霄:“话说回来,此事你着实做的不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可一语不发,连朕也不告知?你远在扬州,若出了什么事,朕如何向先帝先皇后交代?那晏姓女子若心存歹意,顶着你的名头在宫中作乱,朕又该如何应付?你处处瞒着朕,却与那女子串通,着实荒唐。” 这一串话,让凌霄哑口无言。 她总不能说,她那时觉得皇帝就是天下第一恶人,晏月夕就算再坏,也比他好十万八千倍。 ”那也是不得已之事,怎么能叫串通。”她嗫嚅道:“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我若告诉皇上,皇上信么?再说,晏月夕也很可怜,我要是不帮她,她就死定了。” 皇帝看了看她:“如何个可怜法?” “她的父亲刚刚过世,虽然将堂主之位传给她,可她却是个不能打的,服不得众。有个叫黑水帮的,帮主徐黑水看她有几分姿色,想强娶她,堂里的人内外勾结,就真将这婚事定了。幸而她有几分机敏,吞了假死药妄图逃出生天,但醒的有点晚,差点被人活活钉死在棺材里。” 皇帝听着,只觉错愕。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重回(上) 什么强取豪夺、什么假死药,简直像话本里胡诌的一般。 不过想到晏月夕,皇帝又觉得这样的事,她确实干得出来的。 那女子就算是在宫里面对着他和太后也毫不畏惧,勾心斗角从不退缩,在外头跟草寇斗智斗勇又有什么稀奇? “后来呢?”他接着问,“你怎么救了她?” “就在她要被人封死在棺材里的时候,我就到了。”凌霄颇有几分得意,“我把那徐黑水和一众爪牙痛揍了一顿。皇上不知道,那些人看见晏月夕突然从棺材里冒出来,还有了武功,是何等惊恐。如今扬州城里的人都说她是女罗刹,有了这个名声,日后再不会有人欺负她。” 女罗刹。 皇帝想着凌霄顶着别人的脸大杀四方的模样,莫名觉得好笑。 从前,他自然知道凌霄是有真本事的,却也觉得宫里的人终究会因为她是公主,让她几分,故而让她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可现在看来,她在扬州确实没有吃什么亏。 “那得看人家乐不乐意要这个名号。”皇帝道,“朕听下来,你帮了她是不错,但定然也是出于意气,为所欲为,只图个痛快。就像你在宫里一样。”说着,他注视着凌霄,“你怕也巴不得她是个恶棍,把后宫搅得天翻地覆才好。” 凌霄哂然。 他说得不错,但她不能承认。 “皇上此言差矣。”凌霄一本正经地说,“皇上何不想想我当时的处境?同样是忽逢变故,同样是被迫嫁人,我二人境遇何其相似。我和她可谓惺惺相惜。皇上不明白那是何等感受,仿佛一夕之间找着了知己。我们各在逆境之中,只有彼此可以依靠,又怎会给彼此添乱呢?” 皇帝摇头:“你还不懂人心。你是公主,身份何其尊崇。别人得了你的位子,得了好处,日后可还想还给你?” 凌霄不屑道:“若她如此不堪,皇上怎么还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去解药?” 皇帝愣了一下。 “道理方才朕都说过了。”他随即又摆出正色,“再说,你用别人的身子冲锋陷阵,把别人害惨了,莫非眼睁睁地看着人去死?” 说罢,他不打算与她继续纠缠,道:“时候不早了,你必也是劳累,先回慧园歇息去吧,旁事日后再议。这几日,你也老老实实地待在慧园,不得去找人麻烦。” 今日,过得可谓漫长。 皇帝洗漱更衣罢,坐在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他转头,又看见放在床头的肖像。 他想了想,还是打开一看。 这画是张定安后来找扬州的画师画的。说起来,这得归功于凌霄这些日子在扬州的一番折腾。 据张定安说,她在扬州连着收拾了不少道上的人,名声大噪,成了街头巷尾的传奇。每次她出现在扬州街市上,都会引得不少人围观。故而他去找本地画师画像,那画师都不用对着人现描,抬手提笔画出来就已经有了七八分像。 说是七八分像,也不知道究竟那本尊又是个什么模样。 皇帝想起方才跟凌霄那一番对话,心中不由叹口气。 凌霄还是那个样子。他让她待在慧园里,是为了她好。可她答应的时候不痛不痒,显然并未往心里去。 真不是个省心的,他甚至有些怀念起晏月夕来。 他原本想着,让张定安南下把人带回来。如此,凌霄和晏月夕都到了宫里,便可好好查清事情原委。也好让他看看,那跟他玩手段玩了许多日子的人,本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可她若是中毒…… 皇帝的眉头皱了皱。 说实话,方才听到的时候,他的心很是沉了一下。细想之后,则更觉得事关重大。若非凌霄出了这等匪夷所思的怪事,他这端坐朝堂的天子,竟不知眼前的重臣还藏着这等勾当。 他收起画,随即唤来赵福德。 “明日一早,你替朕办两件事。”他说,“一传李阁老觐见;二是向南直隶巡抚蔡松问个话,就说朕听闻扬州有个黑水帮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不知南直隶匪患如何?” 赵福德初听时怔了怔。皇帝不会无故问起鸡毛蒜皮的江湖琐事,若是问起,里头必定有大缘故。他不敢耽搁,赶紧传话去。 凌霄回到慧园,才进门,就见春儿小跑着迎了出来,泪眼汪汪地说:“公主怎的一个人出去了,要走也要带奴婢一道走啊!” 看着眼前久违的面孔,凌霄心中一阵五味杂陈。 若说从小打大有谁还一直陪在她身边,就是春儿了。 她笑了笑,上前捏了捏春儿的脸,道:“真要走当然带你一起。不就离开一阵子,有什么好哭的,难看死了。” 春儿怔怔地看着凌霄,“哇”地一声,哭得越发厉害:“公主好久没有揉奴婢的脸了,公主是记起奴婢了么?” 凌霄不喜欢人哭哭啼啼的,有些嫌弃,却还是摸了摸袖子。 晏月夕这人过日子果然比自己细致,她方才发现,这里头居然还藏了绢帕。 她取出来,给春儿递过去:“快擦擦鼻子。我什么时候能把你忘了,不是一直记着么?” 春儿接过绢帕,一边擦脸,一边口齿不清地不知说些什么。 凌霄余光瞧见不远处还有一个人,是棠儿,便问:“你一个人躲在角落作甚?” 棠儿赶紧小跑着上前见礼,嗫嚅道:“奴婢是看春儿姐姐在跟公主说话,不好上前打扰。” 凌霄扬起眉梢:“春儿最近又骂你了?怎的越发怕她了?” 春儿听罢,忙道:“才没有,只是怪她白日里明明跟着公主,却不好好看着,让公主偷溜出去。” 凌霄知道春儿脾性,棠儿必是被晏月夕连累,被春儿埋怨了许多。 她忙打圆场道:“是我自己出去的,怪她做什么。好了好了,我既然回来了,好好替我洗漱洗漱,给我揉揉肩,我累得慌。” 春儿和棠儿听罢,赶紧应下,簇拥着凌霄入晴好馆。 凌霄有五六年没来过慧园了。 认真计较起来,大约是在得到沈劭的死讯之后。 那时太子担心她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把她软禁在苕华宫。 整整三个月,她未踏出苕华宫一步。在那之后,皇后病倒,一病就是一整年。 她时常去华阳殿伺药,看着皇后每况愈下,便再没有玩乐的心思。 她不在,兄长们也陆续出宫建府,这慧园便逐渐冷清起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重回(下) 如今重回这里,却察觉每一处都是回忆。 这晴好馆是皇后为她建造的,里头的陈设,都是就着她幼时的喜好。例如那御厨上的雕花,她不喜蝙蝠、蟾蜍一类的丑陋玩意儿,却喜欢仪态翩翩的仙鹤。皇后说仙鹤是寿星才用的,可她偏不依。还说等她学会轻功,就要学仙人驾鹤西去。皇后说不过她,无奈之下,让人重新打了一口雕着仙鹤的衣橱。 凌霄抚摸着那柜子,嘴角扬起笑意,又带着一抹苦涩。 大约是因为回到了打小睡惯的床上,这夜,她睡得极好。 凌霄答应皇帝,不去找别人的麻烦,果然在慧园里安安静静地待了两日。 这些日子,凌霄经历了许多。再回到这旧日熟悉的地方,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她发现,自己对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别样的见解。 譬如沈劭。至少,她知道,沈劭并没有死。从前的东西,并不是每一样都已经离她远去。 皇帝虽然没有露面,但显然也没有忘了她。偶尔,赵福德会出现在慧园里,和凌霄说说话。 她知道,皇帝的人定然在外头看着,赵德福过来,不过是确定她有没有好好听话待着。 据他说,她回来的那日当夜,太医院紧急调配的药就已经加急送往了扬州。 凌霄得了这话,心头终于安定许多。 清净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三日。这日清晨,宫门上来报,李阁老的儿媳张氏求见。 凌霄记得张氏。 先皇后还在的时候,张氏就是宫里的命妇,凌霄时常会见到她。曹煜说,月夕不知使了什么计谋,让张氏乖乖地安排了马车,带月夕出宫。 这个人,凌霄并不怎么喜欢。 确切地说,凌霄也不是多厌恶张氏本人,主要是不喜欢她的女儿李妍。 凌霄虽在宫中长大,对宫外的事却并非一无所知。李阁老是重臣,李妍在京中闺秀之中也是那众星捧月的佼佼者。当然,凌霄是公主,在她面前,李妍总是乖顺得很,可凌霄知道,她并不是面上看上去的那样。 因为有一回,她溜到御花园里去玩耍,听到在宫学里伴读的李妍和几个闺秀在角落里嘲笑自己,说她举止粗鲁,全然不似女子,若不是因为她是公主,沈劭才不会看她一眼。 凌霄虽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可对于在意的事,心胸一向不算十分开阔。 这事,她记到了现在。 前两日,凌霄从春儿那里知道,月夕曾代替她冒领了采选使一职,还帮着张氏保下了李妍,这让她十分不痛快。于是,她让春儿将采选名册取来,在赵福德来探望的时候,将名册摆在他面前。 “这采选的名册我又看了一遍。”她说,“有些人品行不端,入了后宫要出大乱子的。我看,还是要重新再议才好。” 赵福德听罢,心中纳闷,这名册不是公主自己定下的么? 他讪讪笑道:“回公主,皇上已经下令暂停了采选,秀女们已经悉数放回家去,公主这采选使也不作数了。” “为何停了?”凌霄诧异道,“眼看皇上一把年纪了,才打个光棍,宗室里的老胡子能放过他么?” 赵福德道:“回公主的话,皇上说,一夕之间,太后病倒,公主失踪,恐是不吉。他还特地去问了钦天监,那边卜问一番,说近日彗星犯紫微,确是不吉。为保国泰民安,择期再选为宜。” 凌霄冷笑一声,暗道狗屁。 “我记得皇上龙潜时,钦天监的监正袁澜就是王府中的谋士。” 赵福德干笑两声,道:“公主的记性似乎变好了。” “我的记性什么时候不好了?”凌霄一本正经,继续道,“那袁澜是个什么说法,他这不吉可长可短,就让皇上将那中宫之位空悬着干等?皇上愿意,宗室愿意么?袁澜应该只有一颗脑袋,皇上若是无嗣,他担待得起?” 赵德福听了,心中不由叫苦。 皇帝无嗣,这事谁也担待不起,所以朝堂上下以及太后都在费尽心思地催。 但皇帝自己不心急,有什么办法? 赵福德也不拐弯抹角,只道:“不瞒公主,袁司正也并非说不能选秀,只说不宜大操大办。宗室那头的意思,让皇上直接指人,先把中宫定下来。不过毕竟事关重大,还在商量,皇上尚未首肯。” 凌霄觉得有意思。宗室里头那群老头子,有朝廷俸禄养着却无事可做,一向喜欢找皇帝的麻烦。她记得,先帝最烦的事之一,就是宗室的人来求见。 如今,轮到皇帝了。 “确该如此。”凌霄颔首,“不过这中宫人选,本来也寥寥无几。如今季家的闺秀回家去了,秀女之中家世最好的,便是李家闺秀了。依你看,皇上对那李妍意下如何?” “这……”赵福德干笑一声,道,“圣意不可揣测,奴才也不知。” 凌霄自然知道这是宫里人回话的套路。说的如此保留,十有八九是没戏。否则,提起未来后宫的主人,谁还不会抓紧了时间说漂亮话呢? 这样一想,凌霄大约心里有了底。 她坐在正堂上,看着张氏上前做礼,和气地招呼:“天气暑热,夫人辛苦入宫来,不知所为何事?” “妾是来给公主赔罪的。”张氏赶紧道,“上回府里的家人接公主出去,是妾安排不稳当,未料那些贼人如此嚣张,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公主的主意。幸而公主没有大碍,否则妾万死也不足谢罪。” 那事发生已经三日,张氏还能安然无恙进宫来告罪,可见皇帝并没有惩办任何人,也没有声张。 不过看张氏憔悴的神色,凌霄知道,她这两日必是过得提心吊胆。 “如此说来,”凌霄悠悠道,“那些匪贼与贵府无关?” “妾绝无歹心!”张氏哀声道,“公主明鉴,妾一家忠良,又怎会谋害公主?” “我自是相信夫人。”凌霄微笑,“这两日,也不曾有人到府上去找麻烦不是?夫人放心,此事,皇上会查个水落石出,自会还夫人一个清白。” 这话显然说到了张氏的心里。 她露出感激之色,忙向凌霄下拜一礼:“妾愧疚,谢公主大恩!” 凌霄笑了笑。她却不觉得张氏有什么好愧疚,今日她来,想必不是只为了赔罪。 “夫人若无别的事,便回去吧。”凌霄道,“我乏了,要歇一歇。” 说罢,她就要起身,果然挺张氏道:“还有一事,妾想向公主打探打探。” 第一百七十八章 李妍(上) 凌霄打了个哈欠,看她一眼:“何事?” “那采选,皇上说不办就不办,这两日,外头到处议论纷纷。”张氏道,“不知公主这边可有什么消息?” 凌霄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道:“这等事,自是皇上说了算,我哪里说得上话。这两日我都在慧园里收惊静养,也不曾去面圣,却不知道许多。” 张氏忙凑前,压低声音道:“妾听闻,皇上也不是不立后,而是要直接指人。不知此事,皇上如今是个什么说法?” 凌霄看她一眼,心想,宫里的高墙果然形同虚设,就没有什么传不出去的消息。 “皇上是个什么想法,我怎会晓得。”她不紧不慢道,“夫人若当真想知道,何不问皇上去?张阁老是重臣,立后之事,他总该能说得上话。” 张氏讪了讪,嗔道:“公主这是哪里话。虽举贤不避亲,可家公的脾气,公主也是知道的,最是公私分明,绝不肯到圣前为自家人说情。” 公私分明?凌霄在心中冷笑,这鬼话也说得出来。 张氏望着凌霄,继续道:“公主,妾心里头有个委屈,不得不向公主问个明白。” 凌霄是当真有些烦躁。要说个话,七拐八绕,若放在从前,她早就赶人了。 都怪晏月夕。凌霄想,也不知道她怎么跟这些人打的交道,一个个蹬鼻子上脸。 “说吧。”她冷声道。 “前日,皇上召家公入宫。家公本以为,皇上要提妍儿,不料,皇上说的却是沈劭。” 凌霄愣了愣。 这个她倒是很有兴趣。 “哦?”她说,“皇上说了什么?” “皇上和公主说了一样的话,让家公不得叨扰沈公子。言下之意,皇上也知道了沈劭活着的事,还以为家公要对沈劭不利。” 凌霄甚是意外。 一来,她没想到皇帝如此雷厉风行,竟然这么快就敲打了李阁老。她本以为,他会等张定安回来,手上有了人证物证才有所动静。 二来,从张氏口中可知,晏月夕果然找她提过沈劭。李阁老之所以知道沈劭还活着,八成还是晏月夕透的风。 “哦?”凌霄看了看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夫人的意思,是我信不过夫人,故而将此事告知了皇上,让皇上去敲打李阁老,是么?” 张氏忙道:“妾绝无此意!公主明鉴,妾一家上下,对公主忠心无二!便是私自带出宫这等掉脑袋的事,只要公主喜欢,妾也不敢违逆!公主交代下来的话,妾一字不落地都转告家公,公主要往东,妾一家绝不敢往西!可如今,皇上却似对家公有了成见,着实让家公忧心。妾也是不忍看他寝食难安,故而来向公主问计。” 凌霄听得这话,想了想,觉得晏月夕或许是跟这张氏有过什么交易。 她喝一口茶,道:“你原来答应过我不去打扰沈劭?李阁老也答应了?” “公主怎么忘了?”张氏急道,“公主每回问起,妾每回都是实心实意地答应的。公主愿在宫中照拂妍儿,妾感激不尽,又岂敢违逆公主?” 果然。 凌霄心中暗骂,晏月夕,你干的好事。 她不急着回答,又喝了一口茶,才道:“前两日,我在城里被人追杀,对方来了二十余人,都是牛高马大壮汉,可只消一刻钟,我便将他们收拾了。” 张氏一怔。 凌霄笑了笑:“所以我说夫人不必将那事放在心上,这京城里,还没有我对付不了的毛贼。就算在京城之外,也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夫人说呢?” 张氏张了张口,竟是一时哑然。 这海阳公主,似在影射什么。莫非她在暗示,她已经知道了扬州的消息? 背上蹿起一阵寒意,可张氏随即又按下了这个念头。 李阁老说过,扬州那头胜券在握,届时,沈劭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至于海阳公主,连京师也出不去,不可能有那边消息。 她继续装傻:“公主武功高强,自是无人能敌。敢对公主下手的贼人,必是要诛九族的,京城内外谁人不知。” 凌霄的唇角仍弯着,笑意却愈发清冷:“是啊,不过确实有人是不知的。夫人可听说过,扬州有个叫钟老煞的水匪?” 张氏道:“钟老煞?” 凌霄道:“若不曾听过,夫人便回去问问李阁老。回去吧,帮我跟李阁老带个话。他最好盼着沈劭没事,否则,我放不过他。” 这最后一句话,难掩杀气。 张氏惊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凌霄必是手中有了什么把柄。她虽不知道什么钟老煞,但看凌霄言之凿凿,也不由得有几分心虚。 凌霄却不多话,让春儿送客。 * 张氏回到府中,坐立不安,随即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到官署里递给张阁老。 没多久,他就面色沉沉回来了。 “公主果然提到了这个名字?”他问张氏,“还说了什么?” 张氏听得这话,心中一沉,果然是坐实了。 她忙将凌霄的话说了一遍,神色着急:“妾一个妇道人家,何尝听过这等骇人的名号,当时着实是被问住了。大人可知道此人?” 张阁老抚须,在堂上踱了几步,回过头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镇定。 “此事,我知道了。”他说,“你退下吧。” 张氏却心头一凉,“如此说来,这钟老煞,真就是派去杀沈劭的?” 李阁老冷哼一声:“是真的又如何?” 张氏急道:“大人不是说那些人行事万无一失,必定不会叫一个活口跑出他们的手掌心,又是如何走漏了消息?” 李阁老听罢,蹙眉道:“知道就知道了,就算是皇上亲自拿下,也不敢就此刁难老夫,你这妇道人家慌张什么?” “他们自然不敢拿大人如何,可是妍儿的婚事如何还好?”张氏道,“皇上已是特地将家公召去说起沈劭,公主既然都知道了钟老煞,皇上又如何不知?若是家公果真动了沈劭,皇上龙颜大怒,不但妍儿入宫没了指望,我们一家岂不也要降罪?” 说罢,她愈加急切:“妾这便入宫去求公主,求她说一说情!” “站住!”李阁老喝道,“慌什么!捕风捉影的事,岂可自己先乱了阵脚!” 第一百七十九章 李妍(中) “那大人说怎么办?”张氏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模样,理直气壮地问,“莫非眼睁睁地看着妍儿的前程就此毁了?大人!妾上回就劝过大人,不可逞一时之快误了大事!待妍儿坐上后位,大人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收拾谁不容易?到那时,莫说沈劭,便是朝中的宿敌,大人要收拾他们也不在话下!大人不是常把大丈夫能屈能伸放在嘴边么?如今不奏效了么?” 话才出口,突然,一只茶杯在她面前摔得粉碎。 张氏吓一跳,脸色煞白。 “所以我说你妇人之见。”李阁老沉着脸,“妍儿的婚事,我自有主张。那海阳公主不过是借着此事拿捏我,你莫非还看不出来么?你三番两次去求她,已让我李府丢尽脸面,莫非还不够?” 张氏被呵斥一番,又是委屈又是惊慌,只低着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忽而听得堂后珠帘轻响,一人走了进来。 李妍上前温声劝道:“祖父息怒,莫把母亲吓坏了。” 宫中的采选无疾而终,两日前,她被送了回来。府里的仆婢都不敢议论此事,父母也满面愁容,唯有李妍一直神色从容,若无其事。 李阁老对着孙女十分宠爱,自然也不会冲她发火,只道:“我与你母亲在说正事,你先出去,有话稍后再说。” 李妍边扶着张氏坐下,边道:“祖父说的正事,不就是我的婚事?莫非连我也不能听么?” 李阁老看向她的一双明眸,知道她一向有自己的主张,不会胡乱行事。看着她,他便安心下来,语气也缓下来。 “宫里的事,你想必也早知道了。你放心,这中宫之位,祖父说了是你的,就是你的,祖父总有法子弄到手。” 李妍不置可否,只给张氏和李阁老沏茶,端上之后,才道:“祖父,母亲,我有一番话想跟二位说。我想明白了,我不愿嫁给皇上,也不想要这中宫之位。” 李阁老和张氏俱是一惊, 张氏慌忙道:“母亲前几日跟你说的许多,并不是劝你知难而退。困难虽有,但你祖父是首辅,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你切莫多想。” “母亲误会了。”李妍浅笑道,“我自是知晓祖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只是我经过这趟采选,便不再稀罕了。” “为何?”张氏问。 “皇上前日召祖父觐见的事,我都知道了。”李妍道,“祖父乃首辅,皇上无凭无据,竟为了一个罪臣之子教训祖父,而祖父却要为了我的前程忍气吞声。祖父,母亲,我入宫,是为了光宗耀祖,门楣添彩,却不是为了让家门受辱。辱我者,何以为夫?” 这番话大大出乎李阁老和张氏的意料。 张氏面色一变,道:“胡说什么!” 李阁老却无怒色。他示意张氏止住,看着李妍,目光中饶有兴味:“哦?你这么想?” 李妍正色道:“祖父明鉴。当年之事,我是记得清楚的。常阳侯害父亲丢掉了户部尚书的官职,被同僚取笑。那时,父亲日日消沉,在家中闷闷不乐。我每看到父亲落寞,便心如刀绞。祖父,我虽是女子,却并非无志气之人。沈家是李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常阳侯死有余辜,若让他的儿子翻过身来,李家便有大难。故而祖父不肯放过沈劭,乃英明之举。” 李阁老微微颔首。 “此乃其一,还有其二。”李妍继续道,“当年李家和沈家结怨,朝中无人不知,皇上用对祖父提起此事,自也是有了拿捏之心。祖父,皇上不是昏君,他开采选,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制衡朝堂罢了。就算我做了皇后,难道就能呼风唤雨么?只怕到头换来的,是他更加牢固地拿捏我们李家罢了。” 这话,在李阁老听来,掷地有声。 他看着这孙女,目中露出欣慰之色。 张氏却道:“你多虑了,哪里有这般严重?中宫之位,多少女子都向往。我们李家可是京中高门,多少人都知道你是要做皇后的,岂可被人小瞧了去。” 李妍皱眉,道:“母亲难舍中宫之位,我又何尝不是。可做皇后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是那面子上的风光,还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张氏嗔道:“这都是大人考虑的事,女儿家,哪里能想得明白这许多道理。” 李妍还要再说,李阁老却道:“此事不必多说,我自有计较。” 说罢,他对张氏道:“你今日也乏了,回去歇着吧,若有事,我自会与你商议。” 张氏已经累了一日,也没力气再做争辩。她心里头是相信李阁老的。他必定比谁都知道,家里出个皇后,对家族何其重要。他也应该知道,李妍的话不过小儿女戏言。给他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于是她也不多言,行礼告退而去。 李妍也要退去,李阁老却借故让她再给自己沏茶,将她留下。 “你不愿嫁皇上,可是心里头有了心仪之人?”他坐在椅子上,问道。 “没有。”李妍将茶捧到李阁老面前,平静地说,“我只是知道,谁并非良人。至于谁才是,要请祖父多多费心了。” 李阁老点点头,微笑道:“你去歇着吧。” 天色已经不早,夕阳照着庭院里的树木,拉着长长的影子。李妍走在院子里,隐隐嗅到一丝花香,伸手折下。 ——“李妍姐姐,你瞧见余夫人手里的肖像了?” “瞧见了,她不是要找画像上的人么?我倒是头一回见。” “你可画像上是什么人?” “什么人?” “我也是偷听来的,只告诉你一个人。余夫人说,那画像上的是皇上的心上人。那女子叫皇上朝思夜想,皇上便将那肖像放在床头,日日盯着看。唉……若是有这样的女子,我等岂不成了充数的?也不知是谁家女儿,可这叫人羡慕。不会是尘世外的仙女吧……” 李妍的眸色渐渐清冷下来。 什么心上人,她不需要。 她转身离去,树枝剧烈摇晃。 方才她折下的花,已经躺在了地上,被她的脚踩过,一地碎红。 第一百八十章 李妍(下) 夜深了。 李阁老仍然靠在椅子上,看着案上的书,却许久也眉宇翻一页。 李妍说的的话,让他琢磨了许多。 近来,当真是怪事频出,暗流涌动。 太后寿辰那日,张氏为海阳公主遮掩,偷偷派人将她带出宫去。 此事,说大不大,出去两个时辰就回来,以张氏在宫中的手段,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偏是不巧,路上竟遇到了刺客。 虽然海阳公主最终安然无恙回到了宫里,但李阁老和张氏还是真慌了神,唯恐这事闹起来,自家脱不开罪名。 可事情的蹊跷,就蹊跷在了这里。 一切风平浪静,除了选秀取消,什么也没有发生。 隔日,皇帝确实将他召去问话,可他既不是问这件事,也不是说选秀,而是提起了沈劭。 李阁老在朝廷纵横大半辈子,早觉可窥破万事玄机,这一次,却是被弄糊涂了。故而皇帝问话的时候,他除了极力否认,竟是什么说词也想不出来。 种种疑惑,如今想起来,已然有了脉络。 公主出宫,是张氏办的,这就算公主不肯招认,皇帝要查也查得出来。李阁老在宫中的耳目告诉他,皇帝取消选秀,是因为太后寿辰那日出了些乱子,皇帝特地让钦天监卜问,那边说不吉,宫中要停下大操大办之事,故而皇帝就将选秀停了。 究竟是什么乱子,连那眼线也不知道。不过李阁老能感觉到,这跟公主外出遇刺离不开干系。 而皇帝的追究,虽没有落在李府头上,却并非毫无动静。因为第二日,季窈就被送宫去了。 这事,比皇帝下旨停了选秀还早,可见她是有所牵扯的。 一切就此变得有意思起来。 李阁老知道皇帝和太后的矛盾。季窈是太后要塞到皇帝身边做中宫的人,可皇帝显然不愿意。虽然他又是将季窈封女史,又是许她出入永明宫,在别人眼里仿佛高看一眼似的,但李阁老知道,这不过是虚招。皇帝若真想从了太后,什么也不必做,选秀之后直接下旨立后便是了。 想来想去,李阁老觉得,只有一个可能。 那行刺公主的刺客,与太后或者季家脱不开干系。皇帝借着此事向太后发难,摆脱了太后和季家的纠缠。 拉一派打一派,皇帝在这件事上放过了李家,没有追究,但搬出了沈劭来弹压,让李阁老也醒一醒神。 李阁老喝一口茶,神色间颇是不屑。 张氏这个儿媳,平日做事还算精明,比他那儿子强多了。可碰到李妍入宫的事,就似失了智。她看不清事情轻重,事已至此,还不知撇清自保的道理,反而巴巴地去求海阳公主。不出意外,海阳公主也搬出了沈劭来,让她一顿自讨没趣。 这见识,还不如李妍这年纪轻轻的孩子。 家里出个皇后,确实光宗耀祖,可李妍说的对,名声固然重要,可李阁老更看重实在的好处。 凡事都有到头的时候,名声这东西也是一样。 他已经位极人臣,并非事实都要占全,若贪心不足,难保乐极生悲。 这中宫之位,并非非占不可。 更何况,皇帝和先帝不同,心思极深。 对于制衡之道,他比先帝熟稔多了。光是看看这一出选秀玩出的花样,便可知道,将来就算李妍当上了皇后,李家也并非万事大吉。 兴衰荣辱,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一念之间。 想着这些,李阁老有些感慨。论家世名望,李家在京中算是顶尖的了,可谁能想到,他孙女的婚事会让人如此烦心。 不过只要不是皇帝,他可以选的亲家就多了,比如…… 李阁老喝着茶,忽而想起了一个特别的人。 外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李阁老抬眼,是师爷周兴进门来了。 “老爷找我?”他恭敬地问道。 李阁老颔首,让他坐下。 “扬州那边,有消息了么?” 周兴知道他问的是钟老煞的事,不由面露难色。 他其实最怕李阁老问起此事。毕竟这钟老煞是他亲自挑选和保荐的,若钟老煞那头出了岔子,他也不会好过。 “扬州距离京师有些路程,想必明后天就会有新的消息传来。小人方才也遣人去催,还请老爷再稍等些时日。” 李阁老扫了他一眼,徐徐问:“我记得你说过,钟老煞是你从大牢里提出来的。出来后便直奔扬州,招兵买马,从未在京师逗留。如此严丝合缝的安排,依你说,海阳公主是从何处得知钟老煞这个名字?” 周兴也百思不得其解,可当着李阁老的面,他却不能说不知道 “十有八九是钟老煞身旁出了叛徒,把消息泄露给了公主。” “可他们如何知晓,公主与此事有关?而公主身在深宫,又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是否是公主失踪那日,有人趁乱给公主递了消息?” 李阁老摇摇头:“我怀疑,公主在扬州有人。因而早在钟老煞招兵买马之时,公主就得了消息,如此,这些巧合才对得上。” “老爷英明。”周兴赶紧奉承道,“必定是这样的。” 李阁老冷哼一声,目光沉下:“无论如何,若钟老煞那头出了岔子,你便提头来见。” * 不仅是李阁老,凌霄也在焦急地等待着扬州的消息。 又过了一日,信使终于来了。 凌霄听闻,匆匆赶往永明宫。 才进门,就见皇帝看着信,眉头紧锁。 凌霄忙行了礼,迫不及待地问:“人找着了?” “信上说找着了。”皇帝道,“张定安和田放赶到之时,他们已经撤离山庄。那些水匪看是官府的兵马,不敢乱来,悉数缴械投降。张定安翻遍山庄没找到人,倒是下山后,沈劭自己出来拦了张定安的道,请他救晏小姐一命。” 果然。凌霄的心头一松,忙又问:“月夕如何了?” “命是救回来了。”皇帝道,“只是中毒太深,至今昏迷不醒。” 说罢,他将信递过来。 凌霄忙接过,目光在信纸上迅速掠过,还没看完,面色已经变得难看。 “怎会如此?”她说,“皇上不是八百里加急送了好些解药过去?” “正是因此,才救回了命。”皇帝淡淡道,“若无那些药,怕是连命也就不回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来客(上) 凌霄的眉眼登时沉下。 这是下了死手。 好个李阁老,当真无法无天。 “我这就去找那老匹夫算账!”她站起身来,气冲冲地便要走开。 “你无凭无据,如何找他算账?”皇帝道,“你殴打重臣,传出去,对谁好处更大?” 这话倒是有理,凌霄停住脚步。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她瞪着眼睛,“那些落网的水贼,皇上打算提到京城来审还是在扬州就地审?我可亲自去督审,保管他们把小时候吃的奶都吐出来。” 皇帝的眉梢动了动。心中腹诽,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诨话,她去了扬州几个月,都学了些什么。 “人既然在扬州地界抓的,自然就在当地审。”皇帝道,“你且将信看完,里面说,那叫钟老煞的水贼头子,被人劫走了。” 凌霄愣了愣,将信往下看,果然是这样。 信中说,当时,突然窜出十几个黑衣人,直取钟老煞。才一会的功夫,人就不见了。田放领人去追,无奈对方对地势道路颇是了解,全无踪迹。” “田放也不是神人,新到一地,难免有疏失。”皇帝道,“朕已令他尽力追查,不可放过。” 凌霄却知道这事颇为关键。钟老煞是重要的人证,他没了,就无法指认李阁老了。 “我马上回去扬州。”凌霄又愤愤站起来,道,“我堂口里的弟兄多,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官府查不到的东西,他们能查到!” 皇帝觉得额头跳了一下。 这话,他其实全不感到意外。 如今的凌霄,全然是个黑道头子,言谈举止全是一股草寇之气。 “先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太子忌日后再走么?”皇帝冷冷地说,“你除了亲自上阵,还会什么?你常说羡慕书上的那些名将,若是生为男子,必要像他们一般驰骋疆场,叱咤风云。可你看他们的名声,哪个是靠亲自上阵杀敌杀出来的?运筹帷幄方可决胜千里之外,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么?” 凌霄听得这话,虽不服气,却觉得他似乎有了主意。 “何谓运筹帷幄方可决胜千里之外?”她问道。 皇帝却不答话,只唤了一声赵福德。 只见赵福德领着内侍笑眯眯进来,手里捧着盘子,上面放着冰碗。 “公主,”他呈到凌霄面前,道,“天气暑热,皇上让奴才备下了冰碗,公主赏个脸,吃两口?” 凌霄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 这般要紧的时候,昏君竟然只想着吃。 正要发作,只听皇帝道:“她不吃,朕吃,拿过来。” 赵福德赶紧称是,赶紧要呈过去,却被凌霄一下抢过:“谁说我不吃了?” 她说着,大口大口地把冰碗里的东西舀起,塞到嘴里,顷刻之间,碗里就空了。她一抹嘴,看着皇帝:“我吃完了,皇上有何良策?” 皇帝:“……” 他知道她急躁,必是不肯好好说话,这才特地让赵福德去准备她喜欢的吃食,想安抚安抚她。 不料,她还是这般油盐不进。 一如既往。 赵福德神色讪讪,望向皇帝。皇帝抬抬手,让他下去。 “朕听说,你在扬州曾经做过一件十分豪气的事。”皇帝道,“悬赏五千银子,只为找一个人。此法如何,找到了么?” 凌霄没想到他会提到这个,心想,张定安果然留着人在扬州监视自己。 可想到这个,她眼睛一亮:“皇上的意思,也用这悬赏之法?” “正是。”皇帝道,“一方面让张定安那头张榜悬赏。钟老煞既然是个走江湖的,必定识得的人不少,也不会凭空消失。另一方面,遣人留意李府那头的动向,看是否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 凌霄的心思转了转。 “我上次的赏格是五千,如今皇上出面,怎么着也得悬赏一万吧?” 皇帝颇是无语 他知道些刑部拿人的事,寻常的江洋大盗,赏格不过数百两。她倒是豪气,一个江湖堂口,出手就是五千。 “钱无甚要紧,不过不可以官家的名义。”皇帝道,“扬州那边,想必也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知道那正气堂跟水匪结了怨,不若就仍以晏小姐的名义悬赏。不牵扯到官府,江湖中人也能也少些顾忌,愿踊跃举报。” 凌霄觉得有理,点点头:“如此甚好。” 说到钱,她不由得想起一事,于是问:“上回张定安偷了我的印信,可是在皇上这里?皇上还给我吧。” 皇帝看了看她,心想,原来还惦记着这个。 他起身,从墙边的一只博古架上取下一方小小的锦盒,交给凌霄。 凌霄打开,只见自己的印信好好收在了里面。 “朕听说,你从庄子里支了不少钱,净给正气堂补贴家用了?”皇帝不紧不慢问道。 凌霄已然心情大好,将印信收起:“什么叫补贴家用,那门派我也有份,回头我去找晏月夕谈谈,让她将家业分我些。” 皇帝不理会她那些诨话,沉吟片刻,道:“朕允你出宫,不是答应让你插手那些江湖门派之事。你毕竟是个公主,关系皇家体面,好歹顾及身份。到了那边,你万事只可让别人去做,不可亲自打打杀杀,明白了么?” 凌霄撇了撇嘴,随意说了个“明白了”。 这话,当然是说说而已。 扬州离这里千里之遥,真正的山高皇帝远,谁管的上她? 说罢告辞,正要出门,她的脚步忽而停住。 “皇上,我发现一件怪事。”她转头看向皇帝。 “何事?”皇帝问。 “皇上从前从来不爱花香,可如今,皇上这永明宫里怎的有一股子花香气,就跟我屋里的一样。”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 “是么。”他的神色从容,毫无波澜,“兴许赵福德用了晏小姐做的香丸。她多做了些,于是就给朕了。” 凌霄更是意外。 “她做的?”她说,“皇上不是从来不用外人制的香?” 皇帝却瞥她一眼:“她顶着你的脸,你是外人么?” 凌霄哂了哂,再度行礼,告辞而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来客(下) 钟老煞在扬州下落不明,这成了李阁老的心病。 他在家中又等待了两日,终于有了消息。 师爷周兴急匆匆地进来,道:“老爷,扬州那边来人了,说有要事要亲自见老爷一面!” 李阁老闻言,脸沉下。 “是钟老煞?”他皱眉。 “不是不是。”周兴忙道,“此人自称知情,要亲自向老爷禀报钟老煞下落。” 李阁老的脸色更是难看。 “钟老煞与我无关,我谁也不见。”他说,“无论何时,此人都与我府上无半点关系。既然有人知道钟老煞下落,你便让人去将他办了,切记不可留下半个活口。” 周兴忙应下,正要离开,却又被李阁老叫住。 “此人为何找到了你?”他狐疑问,“你不是说,你和钟老煞,从来不假借别人联系?” “千真万确,小人从未假借那人。”周兴道,“可是钟老煞在扬州有些门道。小人瞧那人不像是跑江湖的,倒像是官家的人,所以跟阁老回禀一声。” 李阁老的眼睛定了定,沉吟片刻,道:“把人带进来。” 周兴松口气,答应下去。 来人是个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自称姓刘。 “是钟老煞让你来的?”李阁老也不废话,问道。 中年人微笑:“钟老煞那等草寇,还不值得小人跑这一趟。” 李阁老听得这话,心里头有几分猜测。 他看向周兴。 周兴会意,随即去关了内室的门窗。 “你是……”李阁老试探道。 中年人从腰间摘下腰牌,正是江东王府的样式。 “不知殿下派你千里迢迢而来,有何吩咐。”李阁老让他坐下,问道。 “江东王让小人转告李阁老,钟老煞败了。阁老必定在等钟老煞的消息,可他既然败了,就没法给阁老送信。” “哦?”李阁老面色平静:“他死了?” “比死了更糟。”刘某人道,“他正好遇上了皇上派去的张定安张大人和田放田大人,并被两位大人逮个正着。” 完了。周兴在一旁听着,脸色苍白。 李阁老却只目光一闪,随即镇定下来。 钟老煞落入皇帝手里,确实并非好事。可江东王的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却又有几分意味深长。 “不知殿下是否还有别的话?”他问道。 “阁老英明。”刘某人道,“钟老煞已经被殿下的人救下,他遣小人来,是要问阁老一句,这钟老煞,留还是不留?” 李阁老仔细地打量他,并没有说话。 中年人也就垂眸等着,并不多言语。 “殿下此番出手相助,着实让我大感意外。” “殿下说只是举手之劳,李阁老不必放在心上。”中年人道,“他远在九江,能做的不多。这回若能为李阁老分忧,殿下乐意之至。” 李阁老轻轻点头,又问:“这钟老煞,殿下以为该如何处置?” “自然不可留。”刘某人平静道,“他坏了阁老的好事,罪该万死。” 李阁老终于露出些许笑意:“那便如殿下所言。” 中年人拱手称是。 说罢,他起身就要走,李阁老诧异地问:“你远道而来,就为了问这句话?” “殿下说了,李阁老的事没有小事。走这一趟是应该的。” 他说罢,做礼告辞。 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李阁老在椅子上坐下,长长舒了一口气。 周兴是个识趣的,赶紧跪地告罪:“小人未料,那钟老煞如此无用,老爷恕罪!” 李阁老斜了他一眼,冷声道:“看来你命不该绝。” 周兴只觉脑门已经淌下了冷汗:“阁老说的是,小人日后必定谨慎办事,再不让阁老失望。” 李阁老看着他烦心,又说了两句话,便把他打发出去。 端坐片刻,李阁老的心思沉静下来。 江东王。 他皱皱眉,起身,打开身后的壁龛,从里头找出一只小巧木匣子。 匣子做工精美,上头雕着一只虎,实则是个精妙的机关,只要轻轻拨动老虎的眼睛,便听“咔嚓”一声,匣子打开了。 匣子里是一块硕大的金砖。匣子有多大,金砖就有多大,拿起来掂量,分量十足。 在那金砖的下头还有一封信。信中的内容,李阁老已经烂熟于心。 这是一封求娶信,是今年年初送来的,信的主人,向他求娶李妍。 可他那时已经知道太后有意采选秀女,所以回信说孙女年幼,希望再考虑一二。 如今看来,当初未断然拒绝,实乃明智之举。 他打开信,又读了一遍,目光落在落款处。 那里只有一枚江东王的印。 看着朱红的印记,李阁老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江东王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送来的礼物,向来直接。 如此懂事的人,做个良婿,也未尝不可。 中年人从李府出来,不着痕迹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 只见巷口站在三三两两的人正在闲聊,声音窸窸窣窣,不时传入耳中。 中年人并不逗留,转而往附近的街市去。 正当中午,街市上的商贩来来往往,最是热闹之时。 中年人低着头,在人流间利落地穿梭。走了几步,他闪入一处卖布匹的铺子后面。借着缝隙往后头看,只见有人焦急地张望,正是方才守在巷口的那几人。 他并不觉意外,随即隐入小巷中,拔腿疾跑。 七拐八绕,中年人确认身后不再有人,进了一处窄巷子。这巷子只能容一人进出,尽头对着一处客栈。一名伙计正站在客栈门前,招揽生意。 眼看着要穿过巷子到头,突然,巷口却闯进来个女子,堪堪挡住他的去路。 女子正猫下腰,似要去捡地上的东西。中年走得快,一下到了她跟前,把她吓了一跳。 “让开。”中年人凶巴巴地斥道。 那女子慌忙站起身来,让出道来。中年人走进客栈,给了伙计几个钱,而后,取了自己的马,“驾”地一声,扬长而去。 女子看着他的背影,收起了方才惊慌的神色,目光冷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将行(上) “小姐!” 一声呼唤传来,转头去看,几人从不同方向匆匆追来,有的是从巷子里,有的是从大街上。 一名侍卫擦着汗:“小姐可追上了?” 凌霄将手上玉佩吹了吹,道:“那人走得快,还有马,一下就没了影子。” 众人一跺脚,转而冲进客栈,看看能不能找到背的线索。 这时,傅英也气喘吁吁地跑来,看着凌霄,又是无奈又是敢怒不敢言。 他张张口,几乎要叫她公主,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 “小姐,”他别扭地埋怨道,“追查疑犯自有专门的人,小姐说是看看,怎么自己又追上来了?” “好奇罢了,不能看。” 皇帝说,要派人在李府周围暗中监视。凌霄明天就要动身,对这边放心不下,于是借着到护国寺上香的由头溜出来,看皇帝是否哄骗她。 她到了李府外面,看见果然有傅英的人做暗哨,这才放心下来。不料,她正要离开,从马车里望见一个人进了李府的侧门。那人的身影,凌霄怎么看怎么熟悉。后来拔腿追上去,在巷口碰着了正面,确认确实是她认识的人。 那是刘四。 他是江东王的人,去李府做什么? 凌霄想着,眉头蹙起。 傅英自不知她心中所想,看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哀声道:“那公主好歹跟在下打了个招呼,怎的半句话没有就跑没影了,若再遇上刺杀可如何是好?” 凌霄不以为然:“这能怪我?堂堂禁军副指挥使,连我这区区弱女子也追不上,也不知平日怎么练的兵。” 傅英无语。 禁军平日练兵自是不会怠慢,可她也并非寻常人不是?哪个禁军会觉得海阳公主不过是个区区弱女子? 他只得好声好气道:“公主玩也玩够了,东西也买好了,该回宫了吧?” 凌霄看着刘四离去的方向,思索片刻,点点头。 她不好好烧香,却跑去李府的事,自然瞒不过皇帝。回宫之后,凌霄就被带到了永明宫。 皇帝还在御书房里见大臣,赵福德将凌霄带到花厅里,给她奉茶。 凌霄喝了两口茶,忽而吸了吸鼻子,问赵福德:“宫里头的香换下了?” “奴才正要跟公主说呢。”赵福德笑道,“此前公主捏的香丸,皇上甚是喜欢,已经用没了。公主上回说过,可将方子交给奴才,不知今日可否……” “不可。”凌霄道。 赵福德一怔:“为何?” 当然是因为写方子的人还没醒。 “我忘了。” 赵福德:“……” 他算是服了这个公主。这健忘症时有时无,一会记起这个,一会记起那个,闹着玩一样。 “原来如此。”他自是不敢质疑,仍笑眯眯的。 小坐片刻之后,皇帝那头忙完,走了过来。 “听闻你到李府去了?”他看一眼气定神闲的凌霄,道,“还不忘替朕解忧,私自去追疑犯。” 凌霄眨眨眼:“皇上的人颇有本事,追疑犯追不上,报信都是快得很。” 她以为皇帝听得这般揶揄的话,脸色大概要不好看。 可皇帝并无愠怒,只看着她,道:“你离开家的时候,一个人在外头,须万事小心,莫逞匹夫之勇。” 凌霄一愣,蓦地想起前几日他们说过的话。 ——“你所谓的家里头,从来没有朕,对么?” ——“对,里头没有二哥哥。我与二哥哥隔阂已深,注定没法再做家人。” 心头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 “怎么是一个人在外头呢?”她移开目光,望着旁边花瓶里的蔷薇,道,“皇上莫非不打算遣人看着我?” “朕让张定安在扬州替你置了公主府。”皇帝道,“那去处,自然不如皇宫和行宫,但该有的规制还会有,也有护卫和宫人。” 见凌霄瞪起眼睛,他继续道:“不过这些都是你的人,是听你差遣的,不是朕安插在那儿监视你的。” 凌霄再度愣住。 说实话,她大感意外。 她原想先住在客栈,而后找一处现成的宅子先住着,未料皇帝却把府邸先置下了。这般细致,竟让她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她正犹豫着是否该道个谢,却听皇帝话锋一转,道:“若说有谁会看着你,那也是有的。朕打算让田放回来,张定安暂且留在扬州。他一直住在扬州府的府衙不是办法,那里本就是值房,委屈他了,朕安排他先以家臣的身份,住在你府上。” 凌霄脸色一凛。 这话像一阵狂风,把她心头的感动吹得荡然无存。 “那敢情好。”她露出一丝狞笑,道,“张定安竟敢告密,我正愁泄愤找不到人。皇上要是把他留给我,我就每日打三顿,到晚上再加一顿宵夜……” “你不是想晏小姐尽早醒来么?”皇帝打断道。“他是太医院的人,有药有医术,你要是欺负他,谁得了好处?” 凌霄:“……” 她无言以对,跟张定安比起来,晏月夕确实重要多了。 皇帝见她面色变了几变,半晌不说话,知道此事是说通了。 “还有一事。”他说,“沈劭此人,你如今是个什么想法?” 凌霄心头撞了一下。 她瞟了皇帝一眼,只见他一手拈着盖子,轻轻吹着茶杯上的热气,并不看她,仿佛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耳根上,一抹热气涌起。 凌霄张张口,忽而觉得舌头有些打结。 “能什么想法。”凌霄嘀咕道,“我与他毕竟相识一场,知道他没死,自是好事。他既然有难,我又正好在扬州,自不可袖手旁观。” 皇帝瞥了她一眼,只见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四下里乱瞟,全然不看他。 “朕记得,当年,你和沈劭差点定亲了。”他说。 耳根又是一热。 “那是当初父皇和常阳侯口头定下的,也不曾下婚书,与当下无干。” “哦?如此说来,你并不愿意?” 凌霄愣住,惊觉自己竟是一时大意,被这狐狸绕了进去。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哪里有愿不愿的余地。”她一本正经。。 皇帝看着她那言不由衷的样子,唇角微微地弯了弯。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将行(中) “这些日子,他待你如何?”皇帝问“当年之事,他还记得么?” 凌霄蓦地想起那只白玉兔。 “或许记得。”她含糊地答道,“我不知。” 说着这个,她心中生出一丝惆怅。 不知沈劭会不会恨自己,毕竟,他以为是她向李阁老告密,才挑起了这场刺杀。而她中毒的时候情势又乱又急,全然没有机会向他澄清。 看凌霄沉默,皇帝便知道那头大约不是十分如意。 “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想对什么人好,就一厢情愿不管不顾。”他说,“却从不曾想过,别人未必领情。你这性情,只怕早晚要吃亏。” 凌霄最讨厌别人教训自己,听得这话,不由双眸圆睁。 “我哪里是那样的冤鬼,皇上也太小看我了。”凌霄不屑道,“再说,我先前帮他,到底是为了帮正气堂;此番南下,也是为了晏月夕,可不是为了他。” 她嘴硬的时候,说话总是像倒豆子一样。 皇帝不纠缠,道:“此事,朕也与你言明。你是公主,婚事自有章程。以沈劭当下的地位和名声,要尚公主乃远远不够。这道理,他定然知道,你也应该知道。” 听得这话,凌霄却有些不乐意。 “从前父皇说过,我的夫婿,可让我自己来挑。”她说,“不管是不是沈劭,只要我乐意嫁,哪怕是个穷光蛋也无妨。” 倒是会得寸进尺。皇帝腹诽,前脚免了她和亲,后脚就想着自己挑夫婿了。 他淡淡道:“你那穷光蛋夫婿若过得了朕这一关,倒也无所谓,你大可一试。” 凌霄没说话,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皇帝。 说实话,跟从前相比,他如今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帝王的气势。不怒自威,比她父皇当年还要更冷峻、更不近人情些。 凌霄从来不怕皇帝,是因为自幼相熟,知根知底。若是换了个没见过世面的凡夫俗子,怕是连头也抬不起来,更何况会被他频频为难。 “如此说来,我嫁不出去也无妨了?”她说。 “并非此意。不过是把话说明白了,让你知晓。”皇帝道,“你看上了什么人,就把朕的话告诉他,让他考虑清楚。做皇家的女婿,自古至今都非易事,须消受得起才好” 不必明说,凌霄也会到,这话就是对着沈劭的。 她不置可否,心想,大不了公主不当了,自己果真嫁个穷光蛋也比太后挑的那些人好。 “还有一事。”皇帝忽而道,“你前阵子南下之时,见过三弟?” 终于问起了江东王。 凌霄知道自己既然被张定安盯上,行踪也必是在监视之下,否认无意。 其实,她还寻思着,他什么时候问起,这就来了。 “见过。”凌霄道,“当时我到江西去办事,无意间撞到了三哥哥观景的酒肆。我多年不见三哥哥,想看看他,正好他身边有人识得晏月夕,就引荐了。” 这话倒是坦诚。和那边的人传回的消息所述,也大抵是如此。 “如此。”皇帝颔首,“他如何了?” 凌霄道:“当时隔着一道珠帘,我不曾真见到他的面。只觉他身形瘦削,似身体不大好。” 说罢,她望着皇帝:“三哥哥在江西,皇上若想知道他的事,问江西巡抚怕是知道更多。” 皇帝却道:“别人说的都是官场套话,未必做得准。倒不如问你。你与朕和他都是兄妹,亲人所述,自是与外人不一样。” 凌霄道:“说是兄妹,可自从三哥哥南下后,我就再未见过他,与他也没有书信往来。” 皇帝抬眸看她,见她也看着自己,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仿佛谁怀疑她谁就是小人似的。 “为何?”皇帝,“三弟被养在先皇后膝下,常和你一道玩耍,为何后来不与他往来?” 凌霄道:“是太子哥哥吩咐的。起初三哥哥南下后,曾给我写过信,可都被太子哥哥收去了,还不许我回。三哥哥兴许得不到回信,后来就没再找我。” 皇帝忽觉诧异,后来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他既然察觉了江东王不是盏省油的灯,先太子应该也能察觉? “太子为何要收走那些信?”皇帝问,“你可问过他?” “太子哥哥说,三哥哥心术不正,让他远离朝廷,当个闲散王爷才是上策。”凌霄说着,目光一转,问道:“皇上莫不是也忌讳三哥哥?” 问起这话,皇帝不由得想起旧事。 他抿了一口茶,没有回答,却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你的乳母曾氏意外溺死在御花园水塘之事?” 凌霄愣住。 她自是记得。 那时,人人都说是皇帝做的,可凌霄在事发时恰恰遇到了皇帝,知道不是他,极力替他澄清。但这事查了许久,因为再也找不到嫌疑之人,终是不了了之。而这事,也成了这许多年来,心中一根拔不去的刺。 “皇上怎么说起此事?”她问。 “你当时在御花园见着了朕。”他说,“可赵福德见着了三弟。” 凌霄一怔。 “皇上是说,是三哥哥害乳母?”她感到不可置信,忙道,“三哥哥与乳母素来亲近,来往频繁,他怎会害她?若赵福德瞧见三哥哥动手,为何不说?” “便是不曾见他动手,才不曾说出来。”皇帝道,“曾氏溺水之时,三弟就在池边的阁楼上看。赵福德发觉水中有人,忙下水去救,却终是不曾救上来。” 凌霄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此事,皇上当年也知道?为何不告诉母后?” “朕说过了,先皇后知道。” 凌霄不可置信:“母后那时下令彻查此事,我自始至终都在,可从未听她提到过三哥哥。” 皇帝看着她,目光平静:“可此事也终究没了下文,不是么?” 凌霄无言以对,却倏而想到什么,瞬间明白了原因。 那件事后,当年还是二皇子的皇帝名声受累,太子代替他奉皇命南下扬州,从而笼络了常阳侯。 彼时,常阳侯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人物,先帝格外倚重常阳侯,因得这层关系,太子是得了好处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将行(下) 凌霄虽然自幼无忧无虑,但并非对宫中的明争暗斗一无所知。 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十分忌惮二皇子。 凌霄看着他,很是怔忡。 “可那事若是三哥哥做下的,又是为了什么?帮太子哥哥么?” “他那样的人,就算愿意帮别人,最后都是为了一己之私。”皇帝的声音清冷,“那之后,朕去问过三弟,他没有否认杀害曾氏,却直言冤枉,说是先皇后逼的。先皇后对他有抚育之恩,他不敢不从。” 凌霄听着,只觉气血翻涌。 “胡言乱语!”她皱眉,“母后和太子哥哥一向行事磊落,断不会做出这等不滥害无辜之事。” 皇帝看着凌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这宫里,大概也只有凌霄会用善恶来评断是非。 皇帝不置可否,只道:“朕那时对三弟的说法自然是存疑的。因为先皇后听朕说起三弟时,十分震惊,那模样不像是装的。若她真想做到这一步,让一个下人去做便是,何必用到三弟?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他说罢,看向凌霄:“无论这皇宫中如何争斗,先皇后和先太子是真心宠爱你。你与曾氏的感情深厚。曾氏死了,你必定悲痛,他们又如何忍心让你难过呢?想通了这点,我便清楚了,这十有八九是三弟挑拨离间的计谋。” 凌霄目光一定,低头轻轻揉着衣襟。 “是啊,我那时哭,母后也陪着我一道哭。”她想起那时的景象,鼻子有些发酸。 “幸而皇上看的清楚。”她道,“后来太子哥哥才会说他心术不正,让我远离他,想必也是察觉了什么吧。” 一切都说通了。 二人一阵唏嘘。 沉默了好一会,凌霄道:“皇上打算如何对待三哥哥?” “他南下九江,是先帝定下来的,朕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拿他如何。”皇帝道。“他若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个藩王,朕不会亏待他。如若不然,朕不会客气。” 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 凌霄蹙着眉,只觉手上微微发凉。 她知道,江东王并没有安分守己。下至扬州的一场场风波,上至李阁老,处处少不了江东王的影子。 这样下去,皇帝除掉他已成必然。 “所以,朕才赶在你临走前提醒你一句。朕知你对三弟有兄妹之谊,可三弟并非善人。你耳根子软,不可轻信于他。切记,防人之心不可无。” 凌霄望着皇帝,忽而觉得心中有些疲惫。 从小到大,她确实养尊处优,以至于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的父母兄长们,果真像在在自己面前那样和蔼亲切。 或许,如果父亲、母亲和太子哥哥,有一个人还活着,这假象会继续维持,不至于戳破。但老天就是这样无情,把那些愿意哄着她的人召去,而后,她看到的就是那些毫不掩饰的种种不堪。 凌霄自幼嫉恶如仇,最讨厌别人骗自己。 但现在,她觉得或许在这宫里,拥有愿意骗自己的人才是大幸。 她答应下来,看天色不早了,起身作辞。 明日,就是太子忌日。 凌霄去皇陵祭拜过太子之后,就会顺路南下。 而皇帝不会去。 也就是说,现在,这是二人告别的时候。 这次回来,凌霄跟皇帝说了许多话,怕是比过去五年加起来说的还多。 虽然不能说尽释前嫌,但好歹算是心平气和了。 “按规矩,我该去跟太后说一声,皇上以为呢?”凌霄道。 “不必去了。”皇帝道,“太后还卧病在床,你若去,难免要扰她。明日朕去看她时,替你说一声便是。” 这话自是在挑好的说,二人都清楚,太后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凌霄。 “也好。”凌霄道。 皇帝道:“后半年有好些热闹的日子,中秋节,万寿节,还有秋猎,挑个时候,回来看看吧。” 这话语气似随意,却别有意味。 仿佛他怕凌霄一去不回了似的。 “不了。”凌霄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已经谁也不认识,无趣的很。” 皇帝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听凌霄又道:“待到元日时,我再回来给皇上贺岁。” 她说罢,浅浅一笑,向皇帝行了礼,转身而去。 那身影,走得很是利落,似毫无牵挂,未几,与暮色融在了一处。 “皇上,”赵福德走过来,小心地说,“皇上就这么放公主去了扬州?恕奴才多嘴,公主若是去行宫,侍卫们兴许还能管得住,若去了扬州,只怕公主便要像脱缰野马一般,再也无人可约束了。” 皇帝望着外面,目光深远,少顷,淡淡道:“她本就是野马,困着只会愈加桀骜。放心,她会回来的。” 凌霄回到慧园的时候,屋子里摆着许多箱笼,诸事已经收拾妥当。 她原来带入宫的就只有春儿、棠儿还有几个小太监,她走后,这些人也会跟着她离开,这慧园又会冷清下来。 凌霄四下里望了望,忽然想起什么,去了清风阁。 夜风送爽,屋檐下的铜铃叮叮作响。 她打开木匣子,灯烛下,她从前写的那些日记一本一本摆在里面,整整齐齐。 她随意拿出几本来翻了翻,随着年份渐长,里面的字迹由粗糙变得工整,都是她年少时的印记。晏月夕还算厚道,这些日记,虽然她都拿出来看过,但并不曾损坏,只在书页上留下了些翻折的痕迹。 其中有几处地方,显然是被她翻了许多次,纸都皱了。 凌霄饶有兴味地翻看,发现都是关于皇帝和沈劭的。 这自不意外。 沈劭是晏月夕的敌人,凌霄跟他的那些旧事,晏月夕大约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不然不会跟李阁老那边透出风声。 至于皇帝,他是自己在这宫里最大的敌人,晏月夕要对付他,要知己知彼,当然要从这日记里了解自己与他的过往。 凌霄的目光一行行扫过,忽而停留在一句话上。 ——日后,我可要多多保护二哥哥。 她注视片刻,唇角抽了抽。 果然是年少无知。她想,竟然幻想他会需要她的保护。 第一百八十六章 南下(上) 在扬州的时候,凌霄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回宫了,也要好好看看这些日记,忆往思今。 可临到此时,她却全无细看的心思,没多久,放了回去。 过去有多快乐,如今就有多落寞,她觉得,人总得向前看,不必给自己添不痛快。 回到房里的会后,棠儿走过来,道:“奴婢看公主把信存在枕头底下,怕忘了,于是今日收拾行囊时,替公主收入木箱子里。公主要看么?我让棠儿去翻出来,就是得费些功夫。” 那封信,就是先前张定安截获的,凌霄刚刚从皇帝那里要了回来。 “不必了,”凌霄看了看那些箱子,“收好了就是。” 春儿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好奇问道:“公主从前从未去过扬州,怎突然说去扬州住了?” “想去便去了”凌霄敷衍道,“皇宫和行宫我都住腻了,想换个地方。” 说罢,她忽而看向春儿:“你们觉得不好么?从前,你们可是日日想着离开皇宫。” 春儿笑道:“奴婢自然想离开。可是公主前阵子本可以走的,又突然留下当什么采选使,奴婢还以为公主舍不得皇宫呢。” 竟有此事?凌霄有些诧异。 “哦?”她说,“我说了舍不得皇宫?” 春儿愣了愣,神色好笑:“公主这是怎么了,才做过的事,又不记得了?公主说,为皇上和太后分忧,乃义不容辞,故而痛快地把那采选使接了。” 凌霄:“……” 这样肉麻的话,一听就不是自己会说的,也不知晏月夕在打什么主意。 “都到扬州了,公主何不索性到九江去?”春儿忽而颇有几分兴奋地问,“三殿下不就在九江么?公主过去常带着我们去三殿下宫里玩耍,何等欢快。若是能住到九江,和三殿下相互照应,有个依靠,不更好么?” 提到江东王,凌霄脸上的笑意凝住。 这话不假。江东王虽然不是先皇后亲生,但先皇后对他一向视如己出,凌霄算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他待凌霄也很好,在他的宫里可以无拘无束,凌霄常常带着春儿她们到那里去玩。 可她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会是乳母曾氏丧命的真凶。 “那倒不必。”凌霄沉默片刻,道,“我去的是扬州,不是九江。” 春儿面露诧异。 “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她拍拍春儿,转身入屋去。 * 出发的那日天气倒是舒爽,虽然太阳仍晒得很,风里却有一丝凉意。 凌霄在傅英率领的禁卫护送之下,到了皇陵。她先祭拜先太子,而后,坐上马车,一路南下。 说起来,她看到曹煜的时候,有些恍然之感。 上回,她溜到京城里来找晏月夕,商定计议之后,就来皇陵里向曹煜求助,请他替自己和晏月夕之间传信。 相隔其实只有短短数月,但如今,凌霄觉得仿佛过了大半辈子这么长。 “公主此去,老奴还能再见着公主么?”曹煜看着凌霄,意味深长。 这话,跟皇帝说的有几分异曲同工。 不过跟皇帝相比,曹煜更加心细如发,知道自己不喜欢皇宫,也知道自己的抱负。 “自是能。”凌霄道,“我每年都会回来,师父每年都能见着我。” 曹煜微笑:“那老奴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却又问:“那位晏小姐,还会回来么?” 凌霄愣了愣,不由哂然。 她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和晏月夕那莫名其妙的互相鬼上身,是不是日后不会再有了。 “我也不知。”她老实道。 曹煜沉吟片刻:“如此,老奴知晓了。公主务必保重。” 凌霄登车而去,看他一人站在山门前,笑着送她,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 九江的天气,比京城闷热许多。 刚刚下了一场雨,万里无云,知了在树上叫得聒噪。 江东王府里,一方竹帘隔了两片天地。 南直隶巡抚蔡衍的王师爷立在外侧,心里寻思着,这江东王真够神秘的。他来了这么多回,可还一回也没见到过正面。 他是巡抚大人跟前的得利干将,出了府衙大门就是个红人,半个扬州城都争相巴结他,可到了这位跟前,却得老老实实的。 没办法,巡抚给他打过样。连他也规规矩矩的,在江东王面前,如同供着神佛似的,他一个小小师爷,又哪里敢抖一点威风。 “哦?”江东王听罢他带来的口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方才说,皇上点了黑水帮的名?” “正是。”王师爷回道,“皇上说徐黑水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进而问起南直隶匪患如何。蔡大人以为此事不寻常。毕竟……张定安张大人如今还在扬州。” 江东王没有说话,王师爷瞟了一眼竹帘里头,江东王似乎在低头喝茶。 “大人说,殿下向来不喜欢招惹俗事,更不想让宫里头注意扬州,可偏偏皇上的眼睛就像长在扬州似的。不仅遣了亲信一而再地来,现在还过问起南直隶的匪患,莫非皇上是故意的?蔡大人觉得此事蹊跷,不敢擅作主张,特遣小人来请殿下指点一二,看看如何向皇上那边回话。” 江东王笑了笑:“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当臣子的自当不苟私情,奉公行事。再则,皇上问的是巡抚大人,孤不过一闲散王爷,没有本事指点大人。” “殿下过谦了。”王师爷道,“大人说过,殿下虽身在朝野,心却跟明镜似的。每回听殿下的话,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实在获益良多。” 江东王听了这话,继续喝一口茶。 这蔡衍但凡有五年前的一半气节,他也会高看他几眼。 果然人一旦起了贪欲,就如蚁穴溃堤,一泻千里,到头来不过成了个低贱的奴才。 他放下杯子,茶几上传来细微的轻响。 “皇上既然惦记着黑水帮,黑水帮交给蔡大人就是了,孤不至于让蔡大人交不了差。但至于怎么跟皇上回,就看蔡大人的本事了。孤能帮的只有这些。” 王师爷大喜,只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第一百八十七章 南下(中) 他知道这便是巡抚要的就是这句话。 扬州城里的大小会道门,几乎都有江东王的势力,没有江东王的首肯,他们可是一根汗毛也动不了。 王师爷正要谢恩退下,却听江东王道:“不过,杀一两个人可以,可别闹出什么灭门的动静。孤不许扬州乱。” 王师爷转了转眼珠子。 这一条,该是巡抚考虑的,他却不敢答应。 “小人必定如实转告大人。”他说罢,做礼告辞。 香炉里,烟气袅袅。 江东倚在榻上,回味着方才的话。 皇帝近来的动向,确实颇不寻常。张定安是皇帝身边的近臣,短短的时日,两次到了扬州,还动了他手上的帮派。 显而易见,皇帝是对江东王在南方的势力已经有所察觉,这张定安,就是来对付自己的。 听说,沈劭如今到了张定安的手上。 江东王的眉宇间浮起一抹阴翳。 皇帝终于找到了与他江东王府作对的人了,平心而论,他觉得这人找的不错。 沈劭确实运气好,先是死里逃生,后来得了晏大的收留和赏识,不但保全了性命,还得了正气堂。 这事,其实也怪江东王自己。当初妇人之仁,没有直接将沈劭这祸患根除,让他熬到了翻身的一天。 江东王思索着,看向旁边的棋盘,上面是一局没有下完的棋。 他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棋子,拈在指间把玩。 李阁老雇的那钟老煞,当真无用。带着几千人,连官府的武备库都动用了,竟也没剿灭一个晏月夕。 “刘四回来了么?”他问道。 “回来了,”一名叫怀恩的老太监在竹帘外答道,“正在用膳,奴才这就去将他传来。” 没多久,刘四进的屋里来,对江东王做礼。 “孤还在想,先生何时回来。”江东王道,“这局棋摆了许久也不曾动,孤可是等着先生对弈。” 刘四答道:“在下不敢让殿下久候,一路疾驰而回。” “事情办的如何?” “李阁老无异议。”刘四道,“在下已经将钟老煞处理了。” 这是在江东王的意料之中。他轻轻颔首:“他还说了什么?” “原本没说什么。不过在下留了心眼,跟阁老说了信使所在,没两天就收到了阁老的信。”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将信呈上。 江东王扫了一眼,看信封完整,火漆完好,便在手边按下,道:“做的好。你且先休息一日,过两天你护送怀恩往扬州去一趟。” 刘四露出讶色,问:“不知去扬州是为了何事?” 江东王笑了笑:“自然是公主府。孤的妹妹要来了。新府落成,自当给她随礼。” 待刘四退下,江东王才拆开李阁老的信。 信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叫江东王满心欢喜。 “怀恩。”他道,“我们府上终于要办喜事了。” * 天气暑热,扬州城外的码头忙碌,茶寮里更是座无虚席。 茶客找不到位置,只能站着喝茶,心里头纳闷,问道:“今日是个什么日子,怎的码头上都是官兵?莫非要打仗了?” “呸呸呸,太平日子呢,打什仗?”另一人说道,“你是外地来的吧?这种阵仗,不就是京师有大官来了?” “哦……”那人身长了脖子张望,“不知什么大官?” 路人指了指江上,道:“瞧见那宝船了?人来了,你自行看去!” 只见运河之上,果然有一艘大船缓缓靠近,气派庄重,一看便知来头不小。码头上,商贩闲人云集,见得这阵仗,纷纷来看热闹。 岸边早已有官兵护着,将看客驱赶,却引得更多人驻足围观。 没多久,船上有人下来,都是些衣着齐整的仆人,鱼贯地抬着各色箱笼。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议论开,说着阵势,必是什么达官贵人到了扬州。可不等他们再看,又有一队官兵来到,赶走所有闲人,将宝船下方的码头彻底清空。 扬州知府万崧不停地擦汗。 他是最怕麻烦,可是今年也不知犯了哪路太岁,简直怕什么来什么。 先是来了个特使,后脚又来了个公主。这些大人物,每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何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当个地方官呢? 他心中烦躁,脸上却仍然摆着讨好的笑容。 “张大人。”他向身旁的张定安道,“大人看,这场面准备得可还妥帖?扬州还是头一回迎来公主,万不可唐突了贵人。” 张定安笑了笑,道:“大人安心,公主性格爽朗,不拘小节,没那么讲究。” “那就好,那就好。”万崧一个劲地点头。 正说着话,只见船上下来一群宫装女子。 那显然都是宫人,众星捧月一般,将一个妙龄女子簇拥在中间。 看到她,万崧愣了愣。 那女子身形高挑,竟是穿着男子的衣袍,腰间配着一柄长剑,与娇美的面容相衬,颇有几分英气。 莫名的,万崧有些不好的预感。这公主,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张大人所说的好相与。 胡思乱想之间,张定安已经领着众人上前,向凌霄行礼:“拜见公主。” 凌霄看他一眼。 那目光带着些锐气,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把心提起。 可张定安早已经习惯,仍带着笑,没脸没皮。 “众卿免礼。”凌霄淡淡说罢,却忽而看向张定安身后的万崧。 “想来,这位便是扬州知府万崧万大人?”她说。 万崧没想到这海阳公主竟张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颇有些受宠若惊,忙拱手道:“下官正是万崧。万崧不才,拜见公主。” 凌霄的唇边露出一丝奇异的笑。 “大热的天,竟劳动大人亲接,当真辛苦了。” 这话听上去,莫名让人感觉阴阳怪气。 万崧不明所以,忙道:“能迎公主亲临,乃在下三生之幸,岂敢说辛苦。” 凌霄笑了笑:“日后就请万大人多多关照了。” 万崧干笑两声:“哪里,哪里。 于是唤了官兵,将码头过道上的看客也请走。 凌霄在众人的簇拥之下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地往城里去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南下(下) 公主府就设在扬州城最繁华的地方。 凌霄记得这里,因为当初办新正气堂选地方的时候,她也曾经打过这里的主意。 这是一所十分大的宅子,地段极好,闹中取静,却常年关门闭户,了无人烟。 阿莺说,这宅子可不是寻常人能买的,因为这是皇家的产业。好几十年前,这曾经是朝廷赐给一位皇亲的,风光一时。可惜那皇亲老了之后,子孙不长进,这宅子不能买卖,又无力维护,只能慢慢破败。后来那皇亲的后人犯了事,宅子被朝廷收回,就一直闲置了,也不另赐别人。 凌霄那时想,倒是可惜了。这等地段的宅子,若给了她,定然能有大用。 于是皇帝说要给她在扬州开公主府的时候,凌霄首先想到了这里。 宫里早就先一步派人到了这宅子里,拾掇一番,装点装点。 凌霄的马车来到之时,宅子张灯结彩,正门大开,属官宫人皆跪在门前迎候。凌霄下了马车,抬头望了望,只见大门刚刚刷了漆,散发着崭新的味道。她让众人免礼,步入宅中,只见这里头虽然被修葺了一番,可那些来不及翻新的彩绘和院子里郁郁葱葱的树木,无不显示着这个地方确实已经荒废许久。 旁边,万崧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宅子有多少年不曾住人,他得知公主要住进来之后,如何马上着手修葺。原来哪面墙裂开,哪块屋檐漏水,后来又是去哪里寻得工匠,用祖上几辈的不传之法修缮妥当等等。 那热切之态,仿佛担心凌霄不知道他劳苦功高一般。 凌霄听着,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张定安。 “我记得,皇上下的旨里头,是让张大人辅佐我。”她说,“不想又成了万大人。” 张定安毫无歉疚,仍面带笑容,不紧不慢道:“禀公主,下官身负皇命,公务缠身,着实不得闲暇,幸好有万大人为下官分忧。万大人一片赤诚之心,实乃天下表率。” 万崧闻言,忙笑着说:“张大人过誉,举手之劳,下官岂敢居功。” 凌霄知道张定安就是懒得管这等细碎之事,心中翻个白眼,走入堂上。 宫人们早已经备下茶点,待众人落座,纷纷呈上。 万崧仍然殷勤,向凌霄道:“公主千里迢迢驾临扬州,一路辛苦。扬州的望春楼是瘦西湖边上的名胜,下官在那里准备了宴席,用的是扬州最好的厨子,特为公主解封,未知公主意下?” 凌霄喝一口茶,微笑:“扬州最好的厨子?原来我这府里的,却不是最好的?” 万崧听得这话,愣了愣。 张定安有些无奈。 他知道凌霄对万崧憋着邪火,对他好脸色才有鬼了。 “公主哪里话,公主府里的厨子自是最好的。”他忙解围道,“只不过公主府里的厨子毕竟是京城来的,本地菜并非擅长。万大人找来的厨子可是扬州菜的好手,公主初到,想请公主尝尝鲜。” 万崧忙道:“张大人所言正是,还请公主赏光。” 凌霄暗暗剜张定安一眼,心想,要你多管闲事。 “原来如此。”她皮笑肉不笑,“我今日倦得很,只想早些歇息,却不想出去了。” 万崧讪讪。 张定安继续微笑,对万崧道:“也是。公主日夜兼程,十分疲惫。大人的心意,公主也知道了,还是先让公主好好歇息,待得他日再来做东,如何?” 万崧得了台阶,赶紧道:“张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思虑不周。” 又寒暄了一阵,万崧见凌霄兴致缺缺,识相地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不忘尽职叮嘱道:“近来城外有些不太平,公主若是没有紧要事,还是不要出城的好。” “哦?”凌霄对这个倒是有兴趣,于是问:“为何?”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公主不必紧张。”万崧宽慰道,“不过有几个山贼,等官府剿灭了,便也无碍了。” 张定安送万崧之后,凌霄坐在上首,脸上的疲倦之色已经消失不见,只阴沉地盯着张定安。 张定安自是个油滑的,此时已经收起了嬉皮笑脸之色,坐得端正,仿佛一个白璧无瑕的正人君子。 “晏月夕如何了?”凌霄问道。 张定安道:“晏小姐已是性命无碍。不过尚不知晓她究竟中的是什么毒,只能吊着命,若余毒未清,她也好不了。” 凌霄心头一沉。 听到这话,她已然没有了跟张定安计较前事的心思。 “如此说来,还是得找着钟老煞。”她皱眉道。 “找着了。”张定安道,“不过已经死了。就在前日清早,他被扔在了新正气堂山庄跟前,身中数十刀,血肉模糊,好不吓人。” 凌霄面色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那背后的人,手段竟是如此狠辣。 “如此说来,你这里的线索全断?” 张定安道:“差不多。田放回去了,只留下二十来人,臣下人手有限,没法追查下去。至于万崧,公主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全然指望不上。” 凌霄沉吟,手指在杯盖上轻轻抚着。 “这万崧能罩着隆兴行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在扬州也是一霸了。”她缓缓道,“那日钟老煞攻山庄,阵中有武库的兵器,顺着这个查下去,总有收获。” 张定安忽而一笑,道:“有件事,臣下想与公主商量商量。” “何事?” “这万崧贪赃枉法,自是死有余辜。不过要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来,还须点手段。”他说,“臣下在扬州有些日子,跟他处得也不错,若突然唱个白脸,只怕难办。不若公主帮臣下去找找万崧的晦气,让臣下去唱红脸套话,如何?” 凌霄听了,唇边倏而浮起一抹冷笑。 “说到套话,我倒是想起了凤凰楼。”她说,“你把我灌醉,偷走我的印信,还在半道上截了我和晏月夕的信。这笔帐,是算白脸的,还是算红脸的?” 张定安面色僵了僵。 自己费尽心机绕开这些事,可还是过不去,看来她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他盯着凌霄手里的茶杯,知道自己只要说错一句话,那它就会飞过来正中脑门。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主客(上) “公主何不想想,臣下帮公主追回隆兴行讹钱的事?”张定安忙道,神色委屈,“若非臣下知道了这些缘由,前阵子又如何带兵及时赶到,打败水匪,救出沈劭和晏月夕?臣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公主体量!” “那都是皇上吩咐的,你敢不照办?”凌霄冷笑,“张定安,你如今可学会什么金都往脸上贴了。” 张定安心里叹口气。 唉,果然当了几天堂主,人都变聪明了,不好骗。 不过他向来擅长应付凌霄,神色不改,道:“过去之事,就算公主砍了臣下的头也回不去,倒是眼下还发生了另一件事,臣下想向公主禀报。方才万崧提起的山贼,公主可知是谁?” 果不其然,凌霄的目光定了定。 方才听万崧说时,她并未放在心上。 扬州乃南方重镇,有道上的匪寇出没也不算稀奇。 “是谁?”她问。 “是黑水帮的人。”张定安道,“徐黑水死了。” 凌霄讶然。 她差点忘了这号人物。 “他得罪了官府?”凌霄问。 “也不是。”张定安道,“是皇上的旨意,官府已经把徐黑水收拾了。” 凌霄更是诧异:“皇上让官府收拾了徐黑水?为何?” “自是替公主出气。”张定安道,“皇上特地在蔡衍面前点了徐黑水的名,蔡衍不敢怠慢,即刻派人剿了匪。” 凌霄有些怔忡。 张定安看着她,却觉得有意思。这事,皇帝竟不曾告知凌霄。不过想来也是常情,以皇帝那种敏于行而讷于言的性情,又死要面子,是断然不会做点事就卖弄的。 他定然是想着,等凌霄自行发现,而后感动得两眼流泪,恭谢圣恩。 啧啧。张定安心想,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幼稚。若不是他提起,凌霄根本不会知道。 张定安决定帮皇帝一把,和颜悦色道:“其实皇上一直甚为关心公主,生怕公主过的不好,特地交代臣下留在扬州,照顾公主。” 凌霄却目光一闪,不以为然。 “谁要他照顾。”她说,“再说了,徐黑水欺负的晏月夕,又不是我。他除掉徐黑水,是替我出气,还是替晏月夕出气?” 张定安哂然。 凌霄继而盯着他:“皇上还做了什么?他不会看上晏月夕了吧。” 张定安啼笑皆非,忙道:“公主想多了,以晏月夕的身份,太后岂不要掀了天去?” 凌霄想了想,觉得倒也有理。 要真是这样,只怕太后的杀手早已经到了。 “如此说来,徐黑水真的死了?”她继续问张定安,“剿匪之事,是蔡衍命万崧做的?” “正是。”张定安道,“不过徐黑水手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见头目被枭首,便拉拢了些小帮派四处闹事。这些日子,也算将万崧折腾得焦头烂额。我瞧着,此事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凌霄点点头,又问:“晏月夕还在山庄里?黑水帮的人在城外兴风作浪,乱不到山庄去吧?” “目前看暂且无忧。前阵子山庄下死伤惨重,如今是个不详之地,没人想往那边去。”张定安说罢,又叹息道,“至于晏小姐,臣下倒是想将她接到城里来医治,可沈劭不许。臣下这堂堂天子使臣,也只能每日亲自上门看病,着实卑微。” 凌霄即刻站起来,道:“我现在便去看看她。” 张定安看着她,却笑了笑,道:“公主果真只是为了看晏月夕?” 这话听上去别有意味,凌霄耳根一热。 “晏月夕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自然是为了去看她。” “原来如此。”张定安认真地点点头,“那臣下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就此告退。” 凌霄直觉他话里有话,不待他走两步,已经将他后领揪住。 “何意?”她问。 “公主问晏月夕,臣下不是说了么?” 凌霄二话不说,握起拳头。 张定安无奈:“公主总是这般动手不动口,哪家男子会喜欢。” “我数三下……” “沈劭去京师了。”张定安立刻道。 凌霄愣住。 “他去京师做什么?”她吃惊地瞪起眼睛,“那里还有人巴望着杀了他,他……” “是皇上召见。” 心头一沉。 “胡言乱语,”凌霄反驳,“皇上从未提过。” “皇上要是说了,公主会愿意么?”张定安道,“公主也不想想,皇上为何这般爽快地答应让公主来扬州?” 凌霄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定安挣脱她的手,整了整衣裳,解释道:“公主不必担心,皇上是让田放护送沈劭进京的,没人敢在禁军面前动手。皇上自然也不会拿沈劭如何,否则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地找他过去。” 凌霄依旧忿忿:“那为何要避着我?” “自是为了公主好。”张定安道,“沈劭是什么身份?那可是个罪臣。公主若与沈劭搅和到一块,在朝臣眼里,可比在扬州结识江湖中人要紧多了。再者,公主一心担忧晏堂主的安危,急着要走,皇上岂能不体谅?” 凌霄看着他,抿唇不语。 * 山庄里,半个月前打斗的痕迹仍能看得出来。 路边,原先修来给行人歇脚的亭子已经毁坏,据说是水匪们当时拆了木料,用作围攻山庄。 新正气堂被围攻,必是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主顾们也会心生疑虑。 邓五做事一向细致,为了消除这些疑虑,他定然会迅速将山庄上下毁坏的东西恢复原貌,以彰显新正气堂安然无恙。 而他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堂里没钱了。 庄子里的人得知海阳公主驾临,无不惊愕。晏月夕未醒,而沈劭又进京了,本是少了主心骨。还是邓五出面,忙乱一通之后,领着众人出门来迎。 凌霄下了马车,只见面前跪了黑鸦鸦的一片,头也不敢抬。 “诸位起身吧,不必多礼。”她温声道。 众人虽然都是混江湖的,见过些世面,但绝不曾见过公主这等人物。 凌霄的话语出口,周围一阵安静,无人敢答话。 还是邓五镇得住场面,不伦不类地拜道:“臣等谢恩。” 凌霄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入山庄之中。 看着这个自己一手筹建起来的地方,凌霄有些啼笑皆非。 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突然成了客人。 第一百九十章 主客(下) 阿莺捧着茶过来,神色紧张。 凌霄听到她手里的杯子在响,似乎她的手在抖。 一名太监随即上前,将茶接过,正要例行检验,被凌霄止住。 “这可是本地的春茶?”她接过来,轻轻抿一口,和气地问。 阿莺目光一亮,忙道:“正是。这是我们堂主最喜欢的……嗯,是我带着堂主去茶行挑的……” 她说话结结巴巴,没说完,似乎觉得不妥,红着脸噤声,退到一旁。 凌霄微笑,看向邓五。 “这位,是邓五爷?” 邓五忙低头行礼道:“这是诨号,小人姓邓名纲,在兄弟几个之中排行第五,故称邓五。” 凌霄颔首,道:“如此,入乡随俗,我亦当称你邓五爷才是。我与晏堂主素有交情,今日来,除了看看她,还为了转交一样物什。” 说罢,她把阿莺唤到跟前,从腰间摘下印信,交给她,道:“这东西,你还记得怎么用?” 阿莺一看,双眸立刻亮了起来,点点头道:“阿莺记得。” 凌霄道:“此物,是我赐给晏堂主的。如今,它重归晏堂主手中,这新正气堂的一应开支,皆可凭此物支取。”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不由惊愕,一片兴奋的哗然之声。 邓五也怔在当下。 前阵子山庄被围,竟有禁军解围,还有朝中大官亲自来给晏月夕治病,当时他看着,已然觉得事情蹊跷至极。 如今,谜底终是揭开。 谁能想到,晏月夕竟有这等本事,结交了海阳公主? 邓五心中激动,拉着身边众人一道跪拜行礼:“公主大恩,臣等感激不尽!” 凌霄道:“五爷不必多礼,不知晏月夕在何处?” 众人没料到这海阳公主竟是对月夕如此关心,不由又是一阵激动。 阿莺和邓五却并无十分欣喜之色,交换了一下眼神。 “小姐身中剧毒,一直卧病,不曾醒来。”阿莺忙道,“张大人昨日来看过,说小姐无碍,只是要静养。那屋子里病气重,怕是冲撞了公主,不若等他日小姐好了,再到府上拜见公主。” 邓五也道:“正是。张大人医术高明,能屈尊来为堂主医治,我等已是感激涕零,怎敢劳公主亲自探视?万望公主以玉体为重,收回成命。” 凌霄看着他们,心中已是狐疑。 阿莺方才在自己面前还面红耳赤,话说结结巴巴。当她提到要去看月夕,却突然不结巴了。 邓五也是。他是个圆滑之人,照理说,不该拂了自己这公主的意才是。 二人越是阻拦,凌霄越是觉得有鬼。 “病气怕什么,世间何人不曾生过病?”她不以为意地一笑,“众卿放心,我就进去看她一眼,并不久留。” 阿莺和邓五相觑,忙低头应下。 凌霄将春儿等人留在外院,跟着阿莺入了后院。 时隔半个月,再回到这里,竟恍如隔世。 记得当日沈劭背着她,匆忙退守,武师们在身后关起重重大门。闭上眼,她仿佛还能听见沈劭急促的呼吸声。 邓五看出了凌霄对周围的兴趣,忙道:“公主若喜欢这园子,可让阿莺带公主去逛一逛,如何?” 凌霄看了看他,觉得有意思。 “那些水匪攻打山庄的水匪,可闯入到了这里?”她忽而问道。 “不曾。”邓五道,“幸而张大人他们及时赶到。水匪只破了大门,听闻官兵来了,便闻风而逃了。” “可还有别的武师受伤?” “没有。”邓五苦笑,“张大人和田大人来时也觉得不可思议,说几千人攻上来,竟然只伤了堂主。” 阿莺在一旁叹口气,道:“小姐必定是替我们把所有的伤痛都承受了,所以才会伤的那样重。” 凌霄微微颔首。 心中到底有些愧疚。这英雄是她逞的,后果却落在了晏月夕的身上。她若早知道如此,未必愿意。若害月夕一辈子醒不过来,自己的罪过就大了。 思索着,月夕的院子到了。 邓五不便入内,只留在外头,凌霄跟着阿莺进了房里。 这里很是安静,才进门,凌霄就闻到了药味。 撩开纱帐,只见晏月夕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凌霄忙近前,将她仔细端详。 这感觉颇是奇异。 那张脸,是她数月来每日都在镜中看到的,此时,亦仿若是在揽镜自照。 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她的长发挂在耳后,露出一张小巧的脸。脸色虽然略显苍白憔悴,但终究是好看的。 晏月夕的脸有些消瘦,但似乎照顾得不错,面色只有些苍白,并无死气沉沉的灰败之相。 心稍稍安定了些。凌霄想,张定安到底干了一回正事,没骗她。 阿莺搬来椅子,让凌霄坐在床前。 凌霄看月夕的手搭在外头,便掖了掖被角,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月夕的头似乎动了动。 凌霄愣了愣,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她动了。”她又惊又喜,“莫非要醒?” 阿莺面色微变,忙道:“应当没有,小姐睡得沉,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说罢,她忙给月夕捂了捂被子。 是么?凌霄疑惑地看向月夕,正要再说话,忽然,她看到月夕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月夕的双眸清凌凌的,全然没有混沌之态。 “你来了。”她说,声音很轻,也全然没有一点疲惫。 凌霄:“……” 阿莺:“……” “小姐……”阿莺结结巴巴,局促地站着,冷汗都要冒出来,“这是……这是公主……” 月夕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知道了。”她对阿莺道,“你且出去,我和公主有话说。” 阿莺仍眼神慌张,忙应下,逃也一般退了下去。 “你莫怪她和五叔。”月夕道,“这是张定安的主意。他说外头的人若以为我在劫难逃,必是麻痹,可避免打草惊蛇。如此一来,他便可暗自张罗调查。张定安既然不曾对你说,阿莺和五叔也不敢说。” 果然又是张定安的馊主意。 他竟敢将此事瞒着自己。 凌霄捏了捏拳头,觉得自己迟早要将他狗头拧下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促膝(上) “你何时醒来的?”凌霄忙问,“当下觉得如何?” “醒了两日了。”月夕道,“还有些乏,每日只想睡。” 凌霄看着她,已是眉开眼笑。 见月夕支撑着要坐起来,忙上前将她搀扶。 “张定安怎么跟你说的?”她问月夕,“他不曾告诉你我要来么?” “不曾。”月夕道,“他过来,大多是为了治病。阿莺说,我中毒多日,他试了各种方法,一筹莫展。有天早晨,他们发现钟老煞被抛尸在门口,十分绝望,大致以为我死定了。幸而五叔心细,在钟老煞身上翻了翻,竟然翻出了一包药。张定安倒是胆大,说任我这样下去也是死路一条,索性赌一把,竟然叫他赌赢了。” 凌霄吃惊不已,想了想,觉得耐人寻味。 “如此说来,那主使之人不想杀你,希望将此事了了?”她说。 月夕点点头:“故而张定安才将我醒来的消息压下,想看看外头动静。” “若是能探到什么动静就好了。”凌霄道,“不过张定安也是,拿着包不明来路的药就让你吃下去,若是别的毒药又该如何?到时候不光我放不过他,皇上也必定不会饶过他。” 听她说起皇帝,月夕怔了怔。 “皇上?“ 凌霄哼了哼:“你还不知道吧?我跟皇上说你中毒了,他说不可让你平白丢了性命不但让张定安尽快救治,还让太医院去查水匪们一般会使什么毒,连夜八百里加急送药来了。不过若不是我催着,想来也不能这么快。” 这话,似乎是在炫耀。 月夕听着,心中像被什么挠了一下。 “多谢你仗义。”她拿起杯子,喝一口水,“不过也不必如此,让皇上费心了。” “你第一天认识我皇兄?”凌霄问,“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面上假正经,任性起来也绝非常人能比。” 说起皇帝任性,她不由地想起皇帝背着她把沈劭召入京师的事,忍不住郁闷。 他究竟将沈劭召去做什么? 月夕的心思却在另一头。 她瞥了瞥凌霄,道:“皇上道我冒名顶替了你这么久,可是大为光火?” “自是光火。”凌霄无所谓,“不过他恼的是我,说我不该瞒着他,让你留在宫里。你放心,他对你没什么怨言,还说你替我受伤,大有功劳。张定安来给你治病,也是得了他的旨意。” 月夕听着,心头松下了许多。 砍头似乎是不会有了。 凌霄却忍不住念起沈劭的事情,皱眉道,“你可知,沈劭进京去了?” 月夕回神,道:“听张定安说过。” “我告诉你,我出发前,皇上特地把我叫到跟前,说了一通大道理,说什么沈劭当前和名望和地位,不能够尚公主,还说让我将这些话转告沈劭。”凌霄说着,杏目圆瞪:“可转头,他就趁着我南下把沈劭召入宫了。这可不是专门说来耍我的?” 月夕却看着她:“若是你遇到了沈劭,你会说么?” 凌霄张了张口,眼睛看向别处。 “说什么说。”她瓮声瓮气,“沈劭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说这个?” 月夕的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 “放心好了。”她说,“皇上说要你转告沈劭,不过是找个由头,把话说给你听罢了。” 凌霄看着她,好一会,道:“你倒是懂他的心思。” 月夕眨眨眼:“这又何难?你不过当局者迷罢了,看不到皇上其实很关心你。若非如此,你现在已经在丘国了。” 凌霄在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却并不反驳。 月夕又问:“这次回去,你可曾与皇上好好谈过,从前的心结,可开解了?” “算是说了许多。”凌霄昂着头,道,“可是反正我不打算待在皇宫了,日后也不想回去,心结不心结,我并不在意。” “皇上跟我说过,你的婚事要过他的那关。”月夕道,“我想着,他不会让你吃亏的。” 凌霄却不屑道:“我自己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嫁不嫁,嫁何人,吃不吃亏,都不必他来操心。” 月夕听着,却是微微一笑。 “沈劭与你是一个想法么?”她说。 凌霄面色僵了一下,双眸凶光乍现。 “你们这些人真奇怪,谁说我一定要嫁沈劭了?”她说。 “别人是怎么断定的我不知道,我可是亲耳听到的。” 心头莫名地蹦了一下。 “沈劭跟你说了什么?”她随即问道。 “跟沈劭没关系,我醒来时他已经走了。”月夕瞟向她,“我是听你说的。” “胡说八道,我现在才与你说上话,什么时候跟你说了。” “就在我那天出宫的时候。”月夕道,“我走在路上,脑海里头一直听见一个呓语般的声音,就像被下了咒似的,怎么甩也甩不掉。就连神智也迷糊起来,连被人追杀也来不及躲,幸而曹公公赶到,才救了我一命。” 听到这个,凌霄来了兴趣。 她直觉这与二人互换之事有关系,心想莫非是真有什么闲得淡出鸟来的神仙在下咒,而后,她们二人就换回来了? “哦?那呓语说了什么?”她忙问。 月夕看着她,似笑非笑。 “那时情势紧张,别的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它说什么阿劭你要好好活着,等我之类的。” 凌霄愣了愣。 热气不可抑制地翻涌上来,她的脸颊一下泛起了红晕。 她自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当初在山庄里逃命的时候,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毒愈发重了,情急之下,想对沈劭交代一二,可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是你说的,对么?”月夕问道。 凌霄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要熟了,自己此时在晏月夕面前,仿佛被剥了衣裳一样赤条条。 “是么。”她强装镇定,嘴上仍在狡辩,“我那时有些迷糊,不记得说过了什么……” “真不记得?”月夕却盯着她,“你再想想。” 凌霄见她神色颇是认真,咽了咽喉咙。 “也许说过吧。”她揉了揉鼻子,老实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促膝(中) 月夕的眉间动了动,舒开来。 “我就知道是你,”她倚在隐枕上,轻轻道,“我那时候想,你兴许遇到了祸事。” 凌霄发现她全然没有拿自己和沈劭走近的事兴师问罪的意思,一时有些结舌。 “你……”她试探地问道,“你不怪我收留沈劭?” 月夕抿了抿唇角,道:“有什么好怪。说到底,若非我报仇心切,将沈劭活着的事告诉李阁老,也不会有这场祸事。这后果我自己担了,也就扯平了。” 凌霄望着她,只觉心头的一桩纠结终于散开,露出笑意。 “那还是说说正事。”她忙道,“你那会儿怎么就听见我说的话了?” 月夕想了想,道:“我醒来之后,也想了许久。此事的渊源虽不知,但或许需要机缘,如同机关一般,触到了,你我就会换过来。” 凌霄皱皱眉,道:“这个,我也想到过,可究竟是什么机缘?” “那得问你。”月夕道,“我可什么都没做,坐在马车上就突然变得头脑混沌,然后就换了回来。我想着,十有八九是你那头出了事。你想想看,你说这话时,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有没见着什么异人?” 凌霄摇头:“我那时中箭又中毒,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吃什么做什么?” 月夕道:“如此说来,就是命快没了的时候,才会有此异事?毕竟上回你我互换,也是有难。” 凌霄琢磨片刻,似乎有道理。 “那上回是因为谁?” 月夕道:“自然是因为你。你是被气死的,我不过吞了假死药,又不致命。” “那难说。”凌霄道,“我后来去你说的商行再找那假死药,人家没有了,说现在不兴这个。这么好的东西为何不兴?说不定就是太危险。人吃下去,醒不过来,便是真死了。” “这便是你不懂行了。”月夕摇头,“这龟息丹可不是好弄的,我爹爹在江湖里叱咤风云这么多年,也只弄到过三丸。他们说不兴,只是他们弄不到药,转而想让你买别的。你想想看他们后来是否又让你买别的?” 凌霄想了想,那商贩确实让她买什么半步夺命丸来着,说是东海的小国舶来的毒药,还殷勤相劝,与其假死偷生,不若让对方先走一步。她那时只觉胡扯,并未在意,原来是这般缘故。 她自不肯在月夕面前露怯,撇开话头:“如此说来,我们要是谁有性命之虞,就会互换一回?那若是不换,会死么?“ 月夕想了想,道:“我上回是假死,不过你是真死的,人都装进棺材了不是?这回我倒没细问,你回头可以去问问张定安。” 凌霄颔首,又沉吟片刻,道:“也就是说,这互换,还有续命之效?如果你这回没等到解药,果真没了,我们会再换回来么?” 这话,月夕再自诩聪明,也无从知晓。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没发生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好一会,月夕道,“要想知道结果,便要拿命去试,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虽然我们互换能救命,但也要千万保重身子才好。要是哪回不灵了,岂不冤死自己了?” 凌霄知道也是此理,点点头。 她看着月夕,忽然道:“你在宫中,给皇上做了香丸?” 月夕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个,目光微微一闪。 “是做了。”她说,“他去慧园,没事找事,非说我的香好闻,让我给他做。” 竟还是自己开口要的。 凌霄想,皇帝那死要面子的人,小时候跟人打架输了也不肯喊疼,什么时候学会了跟人讨东西? “有句话我要告诫你。”她正色道,“你不许喜欢皇上或者张定安。” 月夕愣了愣,唇角抽了一下。 “胡说什么,我为何喜欢他们?” “给你提个醒罢了。”凌霄道,“你在皇宫里待过,也知道里面的人有多心怀鬼胎两面三刀。你方才说要保重,不能冤死自己,那便该远离皇宫才是。” 月夕虽然觉得这话有理,不过从凌霄嘴里出来却并没有说服力。 毕竟她这般吵个架就能把自己气死的脾性,在皇宫里也是个异类,她才是那个该远离皇宫的人。 “知道了。”她说,“不过我喜欢谁是我的事,日子怎么过,我心中有数。” 凌霄还要说话,月夕接着问道:“你日后作何打算,就留在扬州了?” “正是。”凌霄说着,颇有些踌躇满志,“我若不在,你这堂口怎么办?如今新正气堂只是个小镖局,三个月时间被人找上门两次,次次都是灭门之举。至于其余的小麻烦,那是数不胜数。你又是个不会武功拳脚的,若没人撑腰,如何在扬州立足?” 月夕想,原来还是舍不得她打下的江山。 说来,月夕对凌霄在这边的所作所为由衷佩服,可又忍不住失落。 从凌霄告诉她如何招人,如何拉起新正气堂之后,她就觉得,凌霄比自己更能胜任堂主之位。 那时,月夕其实有些不服,想着那日回来,自己要与她一分高下。但如今真的回来了,她却感到手足无措。远的不说,这堂口里的人,除了邓五和阿莺,她一个也不认识。 凌霄继续道:“我原本琢磨着。干个一年半载,把你这堂口做大些,再将你的名望巩固些。届时,你的大名在江湖里如雷贯耳,别人自然不会再找你的麻烦,自然也不必你亲自动拳脚。可是谁想到,这么快就换回来了……” 月夕听她说话的语气里有些失落,忙笑了笑:“打肿了脸充胖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迟早会让人识破的。再说,我要做这堂主,首要之事其实并非拳脚,而是要让堂口/活下去才是。我仔细想过,先前我之所以不能服众,最大的原因,还是正气堂被隆兴行压着,生意一日不日一日,才最终出了乱子。” 凌霄张张口,待要说话,月夕又道:“你先前付出的心血和钱财,我都看在眼里。你放心,这新正气堂也有你的一份,只是日后如何还须从长计议,让我好好想想。” 看她这般说,凌霄知道此事急不来,便不再勉强。 第一百九十三章 促膝(下) 月夕沉默片刻。 她要坐稳这堂主之位,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拾起堂中的人事,还有这两个月遗漏的过往。 “对了。”她道,“你给我的第二封信中途丢失,后来找着了?” “找到了,是张定安搞的鬼。”凌霄道,“你料得不错,信落在了皇上手里,我去要了回来。” 果真如此。 月夕暗道皇帝果然是个狐狸。明明手里握着证据,竟然还在她跟前装无知。幸而她留了心眼,早日离宫,才免于被他当猴耍。 “那信里说的都是什么事?”月夕问,“你与我说说。” 凌霄于是将那信里说的的几件大事,包括正气堂丢镖一案的始末,陈二和顾三的下场,都一一告诉月夕。 月夕听得十分认真,脸上不时露出震惊之色。但她没有打断凌霄的,只默默听着,手攥着被子。 凌霄知道,月夕对几位叔父一向视若亲人,与她相较,更难以接受叔父们的背叛。 “过去五叔就说,把二叔和三叔凑在一块共事并不容易。二叔是爱玩的浪子,三叔的是顾家的贤夫。他们能放下偏见,都是因为崇敬父亲,可他们终究还是背叛了父亲。”月夕听完之后,轻声问,“四叔呢?你说九江的铺子关了,四叔在沈劭那里?” 凌霄摇摇头:“刘四已经离开了正气堂,如今在江东王手下做事。” 月夕眉头一蹙,不可思议地看着凌霄。 “刘四是个只讲实利的,正气堂已经不复当年,他便另谋高就去了。”凌霄道。 月夕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如此说来,叔父们把多年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就这么拱手送给了沈劭,对么?” “我在信中,还提到了另一件事情,就是你与沈劭的误会。”凌霄忙道。 月夕只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凌霄随即将沈劭将她嫁给徐黑水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月夕,”她尽量说服,“沈劭不是坏人。你父亲令他辅佐你,说若你执掌不了正气堂,他可取而代之。他坐上那位置,其实是你父亲的意愿,而非几位叔父让出来。他为此也付出了很多,若非他掏出自己的家底支撑正气堂,正气堂何以存活到今日?” “这些话,是他跟你说的?”月夕淡淡道,“是么?” 凌霄结舌。 确实是。 “是他跟我说的,你若觉得我听信谗言,凭我和沈劭的关系,我也没法撇清。但刘四和邓五的作为你总该信吧?他们并不傻,他们也放心把正气堂交给沈劭,不是么?” 月夕闭了闭眼睛,道:“这事,你说的和我料想的确实想去甚远,我还须再查清一些。” 凌霄看她脸上有了倦色,知道这些事一时半会是辩不清的。 她点点头:“也好,你该歇着了,我也该走了。” 说罢,凌霄站起身来。 “凌霄。”月夕忽而唤道,“你方才说,我正气堂的衰败皆因公子一人的挑拨,你知道公子是谁,对么?” 凌霄顿了顿,道:“下回再说吧。” 月夕注视着她,觉得她的神色间有些躲闪。 “如此,下回再说。”她说。 凌霄冲着她微微笑了笑,转身离去。 听着凌霄的脚步声远去,月夕挪开隐枕,睡回枕头上。 她并无丝毫困意,只睁眼看着头顶上的绣帐,想起当年的事。 有一日,晏大从外面回来,神色颇是兴奋。 “没想到沈劭虽年轻,竟有有这等能耐。”他笑眯眯地对月夕道,“他认得江东王,还说服江东王,将一笔钱投到我们堂里。” “江东王?”月夕听着,露出讶色,“是九江的那位?” “正是。”晏大踌躇满志,“等有了这笔钱,我便可以去把宁波府的堂口开起来,日后做海贸,又是一笔进项!” 当年的月夕听着这些颇是懵懂,只觉自己也跟着父亲高兴起来,道:“恭喜爹爹。” 月夕记得,没过几天,晏大就去九江了,回来却满脸愁容。 他告诉她,原来江东王投的钱,要求颇是严苛,要正气堂日后听令于他,日后只做他指定的买卖。 “他指定了什么买卖?”月夕问道。 “他不曾说,恐怕不是正经事。”晏大皱着眉,“我正气堂向来只做光明磊落之事,他那笔钱,还是不要的好,你说呢?” 月夕想了想,虽知道正气堂当下已是十分缺钱,但还是答道:“爹爹既然拿定了主意,去做便是。” 晏大看着她,露出欣慰的笑。 可自那之后,晏大的笑就越来越少。 旧事一桩一桩浮起,月夕紧了紧被角。 凌霄方才说,因为晏大不服公子,才招致公子报复,酿成了陈二和顾三的惨剧。 她眸中的目光冷下来。 晏大不服的只有一个人。 公子就是江东王,凌霄的三皇兄。 院子里,雀鸟在枝头嬉戏,聒噪得很。 凌霄行至屋外,心里头也在思量同一件事。 风中,她似乎能听到小时候三哥哥唤她的声音。 可那声音背后,却是江东王那张隐没在竹帘后的脸。 这件事,怕是到了她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 “公主出来了。”春儿和阿莺迎上来。 凌霄应一声,看了看阿莺,道:“我见你们方才在说话,聊些什么?” 阿莺脸一红,嗫嚅着不说话。 春儿笑了笑,道:“也没什么,不过说起名姓罢了。阿莺妹妹问我,春儿可是我本名,我说是。” 凌霄笑了笑,对阿莺道:“岂非是巧。她是春儿,你是阿莺。唐高宗因听春日莺鸣婉转,令乐工作“春莺啭”,你二人如今凑到一块,倒是正合了这典故。” 春儿笑道:“公主从小最喜欢这曲子,那么多典故,偏偏只记得这个。” 阿莺却张了张嘴,面露诧异之色。 “好好照顾你家小姐。”凌霄说罢,拍拍阿莺,便离开了。 阿莺看着她的背影,待马车离开之后,仍怔怔站在原地。 突然,她转身,小跑着入了月夕的屋子,道:“小姐不得了了,那位公主怎会知晓你说过的话?” 第一百九十四章 来客(上) “什么话?”月夕问。 阿莺在床边坐下,道:“小姐可还记得,你在黑水帮醒来以后,跟我说,自己不是晏月夕,而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还说日后带我进京去,京师的家里有婢女叫春儿,和我正好凑成一对,叫什么春莺的。” 月夕愣了愣。 她倒是没料到,原来凌霄一醒来就跟阿莺说了。 “哦。”她含糊其辞,问道,“又如何?” “方才我在外头跟公主身边的宫女说话,她说自己叫春儿,我就想起了这事。原本以为是个巧合,可公主方才出来,竟然也跟我说起了这春莺的典故。小姐,可是你跟公主说的?” 月夕看着她,心中倏而有了计较。 自从父亲离世,阿莺就是自己身边最亲近且最可信赖的人。这些日子,就算自己再落魄,阿莺也不曾抛下自己。如今,自己和凌霄那互换魂魄的怪事,究竟底细如何,仍然是一个谜。也就是说,或许哪一日,二人又会莫名其妙地换过去。到了那时,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只怕还是需要阿莺帮忙。 故而无论如何,这事都不该再瞒着阿莺。 “阿莺,”月夕斟酌着,道,“当初我跟你说,我并非晏月夕的时候,你可信了?” 阿莺觉得好笑:“我当然不信!那等荒唐之事,话本子里也没有啊。” 月夕微微颔首,却神色认真:“我若告诉你,那是真的呢?” * 凌霄离开山庄之后,便乘马车回公主府。 春儿陪着凌霄同坐在车厢里,想起今日种种,仍觉得云里雾里。 “公主,”她问道,“这什么新正气堂,似乎是个做镖局生意的?公主怎会跑来这里,与他们十分相熟似的?” 凌霄早已经想好了托辞,胡诌道:“是皇上的旧友,托我来拜访。” 春儿更是诧异:“皇上的朋友?皇上怎会有这样的朋友,不仅要公主亲自登门拜访,还要送上钱财,好大的面子。” “皇上什么朋友没有。”凌霄说着,语气变得严肃,“此事,你万不可与别人说,这是皇上的秘密,说漏了嘴,可是要追究的。” 春儿面色一整,不敢再多言。 行至扬州城门前,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外头的太监禀报说,张定安见她许久未归,特地下令禁军出门找人,正巧遇上了,要护送她回去。 凌霄知道张定安虽是个婆妈性子,却不做多余的事。这般兴师动众地找她回来,必定是有事。 进了公主府,张定安果然已经在堂上等着。 “公主去找晏小姐,怎么也不跟臣下知会一声?”他迎上来行礼,嘴里不掩抱怨。 “知会你作甚?”凌霄不紧不慢地坐下,摒退周围侍从,道,“你能让我知道晏月夕醒了么?” 张定安露出讪讪的笑。 “这可不是臣下故意瞒着工狐。”他说,“臣下只是见到公主太高兴,一时竟忘了说,罪过罪过。” “狗屁。”凌霄毫不客气,“我记得你说,钟老煞死了,找不着解药。若我一直不去,岂不一直被你诓着?” 话已至此,张定安知道再掩饰也是白费气力。 “公主如今说话越发粗俗了。”他感慨。 凌霄不打算跟他纠缠这个,道:“你等着我回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也没什么急事。”张定安道,“不过是刚得了消息,今日官府要提前关闭城门,臣下担心公主回来迟了,被挡在城外。他们自是不敢不给公主开城门,只是到时候又难免要啰嗦一番,扫了公主的兴。” “哦?”凌霄问,“为何要提早关城门?” “自然还是为了收拾那黑水帮的余党。”张定安道,“如今公主来了,万崧怕这些人作乱惊扰公主,便打算来个宵禁,早日肃清。” 凌霄道:“不是说万崧那头能压住么?” “他是这么说,可如今看来,似乎又没压住。”张定安道。“今日有个富商携家眷出游,一家人惨死在城外,钱财被抢夺一空,是黑水帮的人干的。万崧那头已经请用扬州卫兵力,打算明日一早去剿灭,” 凌霄没想到,竟闹到这等地步。 “万崧这回倒是肯干活。”她道。 “听说是那蔡衍下的令,说扬州万不可乱,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平息。” 凌霄觉得有意思。 “这话说的,就跟皇上在此坐镇似的。” “还不是因为公主在此?”张定安笑了笑,“谁人不知公主是出了名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若公主恼了,闹到皇上哪里去,他们可要不好交代。” “那他们可是打错了主意。”凌霄拿起茶杯喝一口,“张大人才是皇上派来的人,他们若懂事些,该防着张大人才对。” 张定安干笑了两声:“公主这是哪里话,臣下也不过是奉命办事罢了,岂敢与公主相提并论。不过,公主日后要出城,还是跟臣下说一声才好。臣下手里的禁军,可是要保护公主的,须得处处随行。” 哪来的这么多规矩。凌霄不屑,敷衍地应一声,又道:“月夕那边,你还是差个人去将徐黑水的事告知一声。虽然镖师们都在,按理说不会有什么事,但也要让他们多加防范才是。” “公主放心吧,臣下昨日就跟晏小姐还有邓五爷叮嘱过了,他们心里头有数。” 凌霄点点头。 不得不说,她一向知道这张定安这人虽惹人厌,但办起事来却十分妥帖。否则,也不会凭着一己之力将自己和晏月夕的事拱到皇帝面前。 “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凌霄看着他,“我和晏月夕的事,沈劭可知道了?” 张定安一愣,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这扬州城里,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晏月夕,就是张定安了。晏月夕先前一直昏迷着,那么如果沈劭知道了此事,便定然是张定安说的。 他笑了笑:“公主是想他知道,还是不想他知道?” 凌霄一下阴沉了脸。 她如今越发不能玩笑了。张定安心里叹口气,道:“知道。” 第一百九十五章 来客(中) 凌霄目光定住。 “臣下猜他大约预感到了什么,所以公主昏迷之后,他一直守在公主身旁寸步不离。臣下后来收到皇上的密信,知道公主已经回去了,于是赶紧跟他道明了真相。”说着,他又臭不要脸地笑了笑,“不然就算皇上派人来绑,他也不肯离开扬州不是。” 蓦地,凌霄觉得耳根浮起热气。 沈劭守在她身旁寸步不离……想着那场面,心头似打秋千般荡了一下。 “他听说以后,有何言语?”凌霄追问。 “还能说什么。”张定安苦笑,“先是疑我胡诌骗人,等我一一列举事实,循循善诱,费了许多口舌,他才终于开了窍。他吃惊得很,像根木头一般坐了许久,然后问臣下,原来他这些日子见着的都是公主?” 心头又荡了一下。 凌霄的唇角忍不住浮起笑意。 她知道他吃惊时是什么样子。就像小时候,被她的恶作剧捉弄一样,狐疑踌躇,与平日里精明的模样判若两人。 要是自己在场该有多好。她想,可惜了。 “还有呢?”她又问。 张定安叹口气:“他说,他与公主已经如此亲密,若不像皇上求娶,怕是对不起公主。” 凌霄:“……”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信以为真。可当她瞥到张定安那促狭的目光,猛然回过神来。 自己在扬州的这些日子,什么时候跟沈劭亲密过? 她恼羞成怒,手上的茶杯还没飞出去,张定安已经一溜烟跑开了。 * 万崧的手段,算得雷厉风行。 据说官府围剿的兵马一到,黑水帮的帮众立马乱了阵脚,四散逃开。隔日,万崧就在菜市口砍了好些匪寇的脑袋,以儆效尤。 “如此说来,还有许多漏网的?”凌霄道,“他们本就群龙无首,逃窜到别处,还不是继续作乱。” “那便是别处的事了。”张定安道,“万崧的本事,也只限着眼前的一亩三分田。只要那些人不在扬州的地界上作乱,他也就满意了。” 凌霄轻哼一声,暗道什么狗官。 “折腾了三日,我今日可以出城了?”她问,“也不知晏月夕如何了。” “那边早上传了信来,一切安好。”张定安道,“方才有个帖子递了来,这位客人,公主兴许得见一见。” 说罢,他将一张帖子呈上。 凌霄接过,只见名帖上赫然是江东王府的字样。 “三哥哥来了?”她一怔。 “那倒不是。”张定安道,“江东王不轻易离开九江,好几年没出来过了。” 凌霄瞟了他一眼:“你倒是查得清楚。” 张定安笑了笑,继续道:“来的人有两位,一位是江东王身边的内侍总管怀恩,一位是他器重的门客,姓刘,人称刘先生。” 听到刘先生三个字,凌霄眉间一动,随即让他召来。 没多久,太监引着两人进来,果然是怀恩和刘四。 怀恩年纪与曹煜差不多,是宫里的老人,一直侍奉在江东王身旁,凌霄过去与他颇为熟稔。 多年未见,怀恩见到凌霄,笑眯眯行礼。 凌霄也和气地与他寒暄叙旧,问起身体。 “老奴身体虽不如前,却还硬朗。”怀恩微笑道,“这些年,老奴一直念着公主,如今见公主玉体康健,便也心安了。” 凌霄笑道:“难得你一直想着我,不知三哥哥如何了?这次怎没有一道过来看我?” “三殿下本想过来,可近日偶感风寒,不得出门。”怀恩道,“他让老奴给公主带话,说等大定了,再与公主见面不迟。” 凌霄微微颔首,不由蹙眉:“如此说来,三哥哥的身体还是不大好?” 怀恩叹息一声:“被那年大病一直折腾道如今,一身病痛的。不过他也习惯了。知道公主南下,高兴了好几日,倒是精神了些。” 凌霄想起上回在九江,和江东王隔帘相见的情形,倒是不疑有他。 “三哥哥怎么的病了那么长日子?”她说罢,看向一旁的张定安,“太医署知道么?可遣人去过了?” 张定安恭敬地答道:“太医署每年都遣太医前去请脉,是先帝时候就定下的规矩,今年皇上更是讲一年一请更替为一年两请。臣听主治的太医说,三殿下的病乃是顽疾,只能调养,不好根治,所以一直未能康复。” “原来如此。”凌霄道,“都是我这些年疏远了,未能多多过问三哥哥。也不知三哥哥可曾恼我。” 怀恩忙道:“公主知道的,殿下和公主最是亲近,又岂会怪罪公主?公主切莫多想才是。” 凌霄听得这话,点点头,复又露出笑意。 “这位刘先生,听说是三哥哥府上的门客?”她看向刘四,问道。 “正是。”怀恩道,“这位是刘先生。九江离扬州有些路程,三殿下怕老奴路上不周全,派刘先生跟随一道而来。” 凌霄颔首。 方才,她跟怀恩说话的时候,刘四一直打量着自己。 她猜想着,他或许是想起了什么,比如,在京城里,她曾假装捡东西,跟他有过一瞬的照面。 凌霄并不多加理会,仍与怀恩叙话。 “我多年不曾见三哥哥。”她说,“他不曾来,却是憾事。” “殿下也十分想念公主,有许多话想对公主说,今日老奴前来,首要之事,乃替殿下送来贺礼,恭贺公主府落成。另有一件事,乃奉殿下之命,邀公主驾临九江游览。” “哦?”凌霄道,“三哥哥要邀我去九江?” “正是。”怀恩道,“若公主不弃,老奴可陪着公主到九江去,未知公主意下。” 未等凌霄答话,张定安道:“不知公公可知扬州匪患?” “扬州有匪患?”怀恩一讶,“老奴倒是头一回听闻。” “也是近日之事,有些毛贼作乱,官府正清剿。”张定安道,“公公有所不知,这事闹得颇大。三天两头死人的,还专挑有钱有势的人家下手。连扬州卫的人都出动,什么也没抓着。” 怀恩眉头一动:“哦?” “公主府在扬州城里,有府卫,还有皇上派来的禁军守护,倒是无妨。可公主若离开扬州府,就难说了。公主与江东王团聚固然是好事,可若路上遇到匪盗,只怕不美。下官以为,此事还是暂且搁置,等匪患平息再说,公公以为如何?” 凌霄想,这张定安果然是人精。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来客(下) “张大人说的是。”只见怀恩从容道,“殿下和老奴不愿让公主涉险。只要得公主首肯,殿下必定做好十全的准备,让公主平平安安地去,高高兴兴地回。” 张定安暗骂了一声老狐狸,正要说话,只听凌霄道:“三哥哥和公公有心了。我知道三哥哥必定会安排妥当,不过张大人所言之事,亦是确实。他肩负皇命,要护我周全,我不好让他为难。依我看,这事便如张大人所言,等匪患过去了,我再去就将不迟。” 见凌霄如此说话,怀恩自不敢坚持,笑了笑,道:“既然是公主的意思,老奴就不勉强了。那就再等一阵子,届时殿下大婚,还请公主务必到九江喝一杯喜酒。” 大婚? 凌霄露出讶色。 “三哥哥要娶王妃了?也不知是哪家的闺秀,我在京中,竟不曾得宗人府的消息?” “这事也是刚刚定下,还未传开。”怀恩微笑,“那位闺秀么,公主也认得。是李阁老的孙女,闺名李妍。” 凌霄嘴里的茶几乎咳了出来。 这李家,当真是个不消停的,总能搅出些事来。 她在京师时,李妍的母亲张氏还亲自上门打探中宫人选,怕不能立马将她女儿送到皇帝跟前,怎么才没过去一个月,转而又将李妍塞到江东王手里了? “原来是李家闺秀。”她神色平静,微笑,“她确实是个别致的妙人。” 怀恩道:“说来,殿下与这位闺秀亦有些渊源。早在京师时,他就曾见过她,颇为倾心。如今姻缘得成,可谓天造地设。” “当真?”凌霄讶色不改,“怪我眼拙,那时却没看出三哥哥的这番心思。三哥哥也是,竟不曾告诉我。” “殿下的脾性最是内敛,又事关他人名节,自不肯轻易透露。”怀恩道,“公主莫怪才是。” 凌霄转而一笑:“如此,到底是美满之事。还请公公替我先向三哥哥道一声喜。” “老奴定然把话带到。” 怀恩说罢,让人递上贺礼。 凌霄又寒暄几句,让人将怀恩和刘四带下去用膳,在公主府的馆舍里安顿。 待二人离去,她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三哥哥倒是没问我为何来扬州。”她说。 “三殿下既然早已知道了沈劭在扬州,必是以为公主来扬州是为了沈劭。”张定安道,“臣下方才以为,公主会一口答应去九江。” “嗯?为何?” “公主过去与江东王亲厚,去见他,乃人之常情。” 凌霄想,还不是皇帝让她离江东王远远的,张定安就在旁边盯着,她公然抗命,莫不是要给自己找麻烦? “说到沈劭。”她看一眼张定安,“皇上何时放他回来?” 张定安一脸无辜:“公主,扬州距京城千里之遥,就算长了翅膀,消息不能现在就传到臣下手里不是?” 都是奸贼。 凌霄翻个白眼,继续喝茶。 张定安对前番钟老煞的那场乱事记忆犹新,唯恐凌霄在自己手上有了闪失,对于她的出行,可谓尽心尽力。 他冒着被不耐烦的凌霄教训的危险,硬是等手下人打探了消息,确认城南外无乱匪逃窜,这才让凌霄山庄里去。 上次她将印信交给阿莺,显然有了效果。 上山时,她看到路边到处是干活的工匠,将毁坏的亭子、桥梁之类的物什修复。 凌霄发现,唐烽回来了。 他亲力亲为,腰间系着绳索,悬在崖壁上给吊桥打桩,好些镖师和工匠围在边上给他鼓劲。 凌霄觉得有意思。唐烽平日里最感兴趣的是习武和挣钱,让他干点杂活仿佛逼良为娼一样,这会儿怎么这般卖力? 她让人停下马车,挑着帘子远远张望。没多久,她看到唐烽干完了活,吊回悬崖边上。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女子,向他递上水碗。 唐烽接过水,不知说了什么,女子笑眯眯地,似娇羞地低下头。 啧啧,原来如此。 凌霄眉头微挑,放下帘子。 早有人到山庄里通报,马车才在门前停下,阿莺等一众镖师已经等候在了门前。 阿莺迎上来,望着凌霄,目光似有些闪动。 凌霄让众人免礼,问阿莺:“你家小姐今日可好?” “甚好。”阿莺道,“睡了两日,精神养足了许多。今日还出到外院跟五爷和弟兄们说可说话,如今在屋子里歇着。” 凌霄点点头。 这也是上次她和月夕商量好的。 钟老煞围攻山庄,其实并不是冲着月夕来的。如今沈劭离开了扬州,这山庄又有张定安盯着,那背后主使之人必是不敢明目张胆造次。正气堂里还需要有人主事,月夕若再躺着,只怕好不容易积攒的主顾要跑,故而还是不要继续隐瞒为妙。 后院里很是安静,才进门,阿莺终于忍不住道:“公主,小姐都跟我说了。” 凌霄看了看她:“哦?说什么了?” “说我前阵子伺候的人,其实是公主。” 凌霄愣住。 好个晏月夕,她心想,也不跟她打个招呼。亏她方才还装模作样的,摆出一副跟所有人都不熟的样子。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以后在阿莺跟前不用装了。 凌霄笑了笑:“你不是不信么?” “由不得我不信。小姐这回醒来,又变回原来的小姐,还不记得前两个月的事情。”阿莺说,“哪里有人会这般反反复复?小姐从来不骗我,她说的,自然就是真的了。” 凌霄想,阿莺的心思可比宫里的人活泛多了。晏月夕那招装疯卖傻,可是瞒过了除皇帝之外的所有人。 见凌霄并不否认,阿莺高兴起来,也没有了先前的拘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凌霄问她:“我刚才上山的时候,看见唐烽身旁跟着个女子,那是何人,你知道么?” 阿莺听得这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我不知。”她说,“大约就是哪个工匠家里的。他就是这样,对谁都笑眯眯的,净招蜂引蝶。” 凌霄看着她不忿的样子,觉得好笑。 “故而,你切莫以为唐烽没人喜欢。”她说,“前阵子出去走宁波府的镖,你们处的可好?” “好不好的,也就那样罢了。”阿莺眼睛瞟着别处,“我们走镖是去干活的,可不是为了别的。” “你莫不是还在想着庄涛?”凌霄好奇道,“唐烽跟你说过,庄涛要回家娶妻了么?” 阿莺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凌霄,少顷,摇摇头。 凌霄不由地在心里叹口气,骂唐烽婆婆妈妈,这个时候当什么正人君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公子(上) 说着话,月夕的屋子已然到了眼前。 推门进去,只见她正坐在案前,不知在写着什么。 见凌霄看她进来,月夕笑了笑:“方才就听人通报说你要来。不是说城外闹匪患么?有事遣人送信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送信哪里稳妥。”凌霄自顾地在椅子上坐下,道,“如今张定安就住在我府上,我的信能不能送出去还得仰赖他这偷信之人。黑水帮那些不过是小贼罢了,我还怕他们不来呢。” 月夕给她倒一杯茶,无奈道:“前两天还说什么务必要保重自己,省得我们又换一回。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确实要改一改,经历那钟老煞之事,也该知道你并非双拳无敌。万崧可是把扬州卫都惊动了,只怕斗起狠来,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凌霄嗤笑一声:“官府的人做事,可不是你这般主意。你以为万崧惊动扬州卫是为了什么?他若不闹点大动静,皇上又如何知晓他们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平复匪患的?” 月夕怔了怔,茅塞顿开。 凌霄倒不愧是公主,虽然性情莽直,可对官府的心思是懂得透彻。 “你有事要跟我说?”月夕在一旁坐下,问道。 “我突然想起些事,上次还不曾问你。”凌霄喝一口茶,道,“你在宫里的时候,为何突然去领那采选使的衔?春儿说你分明要离宫了,忽而又说不走,要替皇上去选秀女,怎么回事?” 自然是为了留下来收拾沈劭。 正斟酌着如何回答,凌霄突然凑上来问:“你不会喜欢皇上吧?” 月夕一怔,随即道:“你说的什么浑话?喜欢皇上为何还当采选使,当秀女才是。” “让他选不了皇后啊。”凌霄道,“一手搞砸他的婚事,岂不痛快?” 月夕的唇角抽了抽,道:“亏你想得出来。皇上要迎娶中宫,天经地义的,在采选里使绊子,怕是脑袋不要了?你莫要胡言乱语,我对皇上很是惧怕,巴不得离他远远的。” 凌霄想了想,也是。 皇帝已经够吓人了,何况还有个阴魂不散的太后。 月夕看她一眼,忽而道:“那采选,后来如何了?皇上选了谁做中宫?” “我没跟你说么?”凌霄道,“皇上谁也没选,那采选作罢了。” “作罢了了?”月夕不解,“怎会如此?” 凌霄于是将太后病倒和钦天监卜问不吉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月夕听着,目光微动。 “就因为钦天监说不吉,就作罢了?”她问。 “这我不知。”凌霄道,“大约是借口,我没兴趣知道,不曾问他。” “那……”月夕想了想,追问,“太后愿意么?她能放过皇上?” 凌霄笑了笑:“说到太后,那就有意思了。还记得你被人追杀那事?我打退他们之后,顺腾摸瓜,发现是太后和国舅一道密谋的。不过我看,皇上早就猜到。太后必定托大,大概以为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将她如何。谁料皇上头一个把季窈赶回了家里,让她日后都不能入采选,太后当场就气晕了。” 说着,她一脸痛快:“你不知道,我回去那么些天,可是连太后的影子也没见着,可谓舒心。” 月夕愣住。 皇帝当初说,太后喜欢季窈,他这当儿子理当考虑她的心意,所以已经定下了季窈入选。季窈就算不能立为皇后,也是四妃之一。 不想,说没有就没有了。可想而知,太后确实触怒了皇帝。 “就算现在不选,以后也还会选的。”月夕道,“太后的人,皇上不肯放进去,那李阁老家的闺秀十分有戏了。” “我起初也这么以为。可今天早晨,我得了个了不得的消息。”凌霄眨眨眼,“李妍要嫁给我三哥哥了。” 月夕又是一怔。 “江东王?”她问。 凌霄点点头:“今日三哥哥的人到我府上送礼,说过阵子邀我过府去喝喜酒。话说到这个份上,事情想必已经定下来了。” 说着,她蹙起眉,道:“我觉得怪的很。皇上忌惮三哥哥,又怎会放任三哥哥和首辅结亲?” 月夕也觉得此事蹊跷。 她沉吟片刻,道:“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一个人帮忙。” “何人?”凌霄好奇地问。 “太后。” 凌霄有些错愕:“怎讲?” “采选时,李妍便是太后和皇上角力的由头。太后三番两次要李妍落选,皇上又使劲手段让李妍入选。而今,眼看着季窈不能入宫,太后又岂能坐视李家得逞?此时,若江东王求娶李妍,便是帮了太后的大忙,她定然乐意之至。” 凌霄想了想,觉得确实有理。 “可就算她愿意成全,皇上又岂会高兴?怎么说,他也该拦着才是。” “这个,我也想不透。”月夕摇摇头,道,“兴许江东王和李首辅用了别的法子说服皇上也未知。我总觉得,皇上那样的人,定然不肯吃亏。面上看着他棋差一着,可说不定在内里他已经得了天大的好处。” 凌霄自然知道皇帝的心思深沉,非常人可及。 她撇了撇嘴角,道:“我就不喜欢这样过日子,算计来算计去的,累人。” 月夕喝一口茶,轻声道:“身在其位,有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凌霄抬眉:“你怎的也学会他们说话?哪里有这么多的不得已,都是自己选的路。” 月夕笑了笑。 “罢了,不说这个了。上回你临走时跟我说,这回要说公子的事的。” 提到这个,凌霄的面色僵了僵。 她颇有几分犹豫,好一会,道:“月夕,我若说,他兴许就是我三哥哥,你待如何?” 见月夕盯着自己,她连忙道:“我知道他毁了正气堂,所以我也不能替他遮掩。没人知道公子长什么模样,故而公子是否就是三哥哥,我暂且不知。但我总觉得,他跟我三哥哥有牵扯。” 月夕并不诧异。 此事,她早已经想明白了。她看过凌霄的日记,知道凌霄和江东王的情分。原以为凌霄会在她面前左右言他,将此事敷衍过去,可是不料,她能坦诚相告。 月夕心中颇有些感激。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公子(中) “你千万别冲动,找上门去寻仇不是办法。”凌霄道,“万事由我出面去说才好。” 月夕抿抿唇。 “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有多大能耐,哪有那个能耐找上门去报仇?我又不是你。”她说,“放心吧。我现如今没那个想法。” 凌霄眉间一展,忙道:“是是是。此事当从长计议。” 月夕晃了晃茶杯,里头的的茶汤澄澈,泛着淡淡的光泽。 “不过我有言在先。”她说,“无论公子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他毁掉的这一切,无论他如何偿还,也是回不来了。此人唯有身败名裂,才能叫我解恨。” 她说这话时,语气并无波澜,却叫凌霄听得心惊。 “你要做什么?”她问。 月夕看向凌霄紧张的神情,笑了笑:“我方才不是说了,当下什么也不会做么?你说得不错,此事要从长计议。” 凌霄想了想,道:“不若让皇上亲自查清楚,替你出这个气?我想着,可让三哥哥离开九江。若真是他,离开自己多年经营的属地,必定势力大损;若不是他,也可让他摘清,还他清白。” 月夕的眼前又浮起了皇帝的模样,停顿片刻,摇摇头。 “不必了。”她说,“他这江东王,是先帝封的,无论皇上将他召入京中还是改封,都要有十足的理由。江东王眼下没有大错,你提这个要求,不是为难皇上么?” 也是。 凌霄看着她,仍有几分不放心。 “你做什么事,记得要跟我商量。”凌霄道,“你别忘了,你我的命绑在一块儿了,你若出事,我也好不了。” 月夕随手削了个桃子,递给她,笑道:“我叮嘱你的事情,我自己又怎会不晓得?放心吧。” 凌霄点点头,吃了一口桃子。 桃肉爽脆,酸甜可口,叫人胃口大增。 “对了,”她转而闲聊道,“你可知晓,三哥哥派了何人到我府上?” 月夕听她这么问,便知是她熟识的人。 “四叔?” 凌霄点点头。 “想他如今在江东王府,十分受三哥哥器重。我前阵子在京师,还瞧见他去李阁老府上,必定也是帮三哥哥办事来着。” “你亲眼看见他了?”月夕诧异道。 “嗯,不光我看见他,他也看见我了。”凌霄笑了笑,“不过他那时并不知我是谁,今日瞧见了,必定吓了一跳。” 月夕思量片刻,问:“如今四叔在何处?回去了?” “在我府上的客舍,他们歇息一日,明日才回去。” 月夕沉吟片刻,道:“我想见四叔一面。” * 茶舍里,茶博士端上茶叶、茶具和几盘点心。 这客人兴许是个老饕,不必茶博士动手,说自己来。 茶博士还以为是个老者,没想却是个年轻的女子。 只见她摘下冪离,露出一张美艳的面庞,身上飘来淡淡的香气,让他晃了晃神,眼神止不住地往她身上飘去。 恰好身后有客人进来,他回过神来,赶紧退了出去。 “四爷。”女子笑道,“好久不见。” 刘四点点头,道:“絮娘子。” 阿絮净了手,给刘四斟茶。 她的手指白净,动作娴熟而优雅,早年喝过她的茶的,都说她长了一副观音手,那茶水就是净瓶中的甘露。 刘四想起这些,不由道:“没想到娘子关了茶舍,替殿下做事去了。” 阿絮笑了笑,道:“别人喝我的茶,未必因为茶好。殿下愿雇我做事,却是因为我事情办得好。二者是何等天差地别,四爷说呢?” 刘四点点头,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只觉得茶香浸润肺腑,十分舒适。 确实,阿絮美艳,常让人忽略了她的手艺。 茶舍关闭后,最常叫人念起的并非是她的茶,而是她的人。 他们都说阿絮赚的盆满钵满,如今安心在大宅子里当富婆。 也有人说,阿絮是被人买了,被养在大宅子,当人家的外室。 可他们谁又能想到,以公子之名发号施令,手握扬州大小帮派生杀大权的,就是眼前的阿絮呢? “某过去还好奇,殿下何以坐镇九江,却能掌握扬州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原来中间还有个絮娘子。”刘四笑了笑,“这公子,确有其人,不过却是个女子。” 阿絮淡淡一笑。 “让四爷笑话了。我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毕竟我一个弱女子,着实说话不响亮,怕是难让手下人心服口服。所以只好瞎编了个公子的身份。” “如此说来,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公子是你?” “只有自己人知道。”阿絮道,“关系近些的,知道我与公子关系不浅。跟四爷说个笑话,好些人至今仍以为,我那宅子里还住着个叫公子的神秘男子,而我不过是个传话的。我时而是公子,时而又不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你很聪明。”刘四道。 阿絮含笑道:“可我最近却有些羡慕四爷那侄女,快意恩仇,名震四方,如今扬州城中谁提起晏月夕不是交口称赞。不像我,虽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死荣辱,可说起阿絮,仍旧是个茶博士,外加有几分姿色罢了。” 刘四不置可否,只道:“在刘某的眼里,娘子和月夕都是能成事的能人,方法各有不同,不分高下。” 阿絮捂唇轻笑道:“四爷可真会说话。” 她又给刘四添了茶,转而问:“四爷找我出来,是否殿下有事吩咐?” “正是。”刘四道,“殿下想问黑水帮的事。” “黑水帮?” “前几日蔡衍去找殿下,说要动徐黑水,殿下应许了,但令他只许能动徐黑水一人,速战速决,不可让事情变大。可如今看来,城门一封,连扬州卫都出动了,事态却是失控了?殿下遣在下来问,此事,是蔡衍和万崧惹的,还是絮娘子这头没跟黑水帮知会好?” “我还以为想着,殿下究竟什么时候忍不住过问,没想到这么快。”阿絮微笑,“看来,殿下急了。” “毕竟城里有个张定安,殿下不想让他有大做文章的机会。”刘四道。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公子(下) 阿絮不答话,只重新给红泥炉上的水壶添了泉水。 她的动作总是不疾不徐,却行云流水,看着赏心悦目。 刘四并不着急。毕竟这话是要传给江东王的,如何回答须得仔细考虑,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过了一会,阿絮道:“与其说是我未知会,不如说是我放任了。” “哦?” “黑水帮的人来找过我,说他们要替徐黑水报仇,我没有反对,因而才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刘四讶道:“为何?” 阿絮不答,反问道:“四爷以为,如今扬州城中的大小帮派,为何听令于公子?” “大势所趋,公子根基深厚,由不得他们不听。” 阿絮笑了笑,徐徐道:“这是殿下给的,与公子无关。若说我这个公子,与殿下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我把大小帮派当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爱恨情仇。徐黑水虽是个泼皮,却懂得笼络人心,黑水帮里的都是死忠。杀了他,引起帮众愤怒是一定的。我以为这团怒火太大,不能压,否则就是自己造了个爆竹,最后伤着的始终是自己。” 阿絮这话,大大出乎刘四的意外。 江东王行事颇为铁腕,杀伐果决,不允许有人不听自己的话。 阿絮必定知道他的脾性,可仍旧如此行事,当真让人捏一把汗。 “此事,原来一早没有商量好?”刘四问。 阿絮摇摇头。 “殿下向来无需与我商议。我要做的就是竭尽所能让事态平息。这才是殿下信任阿絮的原因。” 刘四不由得好奇:“若殿下与你商议,你会如何说?” “若我知道,则会力劝公子放过徐黑水。哪怕拿他的几个帮众去交差也好。” 刘四想了想,问:“不知杀他和杀帮众的区别何在?” “若杀帮众,压力在徐黑水。若杀徐黑水,压力在公子。杀了帮众,我只须安抚徐黑水一人;可杀了徐黑水,那些帮众却非我一人可以压住。” 刘四了然。 他缓缓点头,眼神中颇有几分赞赏。 怪不得江东王把扬州城交给阿絮,她的眼光,确实是许多男子所不能及的。 他沉吟片刻,问:“那接下来,絮娘子作何打算?。” 阿絮抿了抿唇,重新泡了一壶茶。 “前两天,官府已经出兵将黑水帮敲打了一番,我让几个帮派暗中招降,不想死的人自然会被招降去,此举乃是要瓦解黑水帮。但黑水帮中有一人叫做陈通,他是徐黑水的结拜兄弟,唯此人不好招降。” 刘四自然知道陈通。 此人是个莽直斗狠的性子,一路被徐黑水提携到今日。不用想,他为了徐黑水,是可以拼命的。 “那娘子的意思是?” 阿絮轻轻叹息:“此人唯有一死。等他死了,事情就结束了。” 刘四看她说得意味深长,其中似乎有玄机,便问:“娘子是否需要刘某帮忙?” “那却不必。”阿絮道,“四爷是帮殿下做事的,事情完了,便回去复命,不必为阿絮耽搁。” “那……”刘四问,“某该如何回复殿下?” “就说陈通须得一死,但他死前,还能帮殿下一个忙。” “什么忙?”刘四问。 “张定安。” 刘四看向她。她的目光柔和,却带着些许寒意。 她继而道:“殿下不是不想张定安留在扬州么?这脏活,何不让陈通去做?” * 半个时辰后,刘四从茶舍出来。 阿絮的马车已经从后门离去。 刘四方才和她的人匆匆打了个照面。毕竟行走江湖多年,他认出了一两个,都是早年归隐的高手。攀谈两句,他们都说是为了阿絮重出江湖的。 回味起方才的谈话,刘四暗道这女子果真不简单。 ——“正气堂一事,我以为颇为可惜。晏老堂主是为可敬的前辈,若非万不得已,我也想让他安然退隐。只是殿下甚怒,铁了心要他不得善终,才扯出了陈二爷和顾三爷的祸事。” 她的话犹在耳畔。 刘四一惊,牵起心头疑惑:“如此说来,二哥和三哥的事情,是殿下的主意。” “不。”阿絮答得毫不含糊,“是我的主意。我说过,我纵然偶尔不同意殿下的做法,可殿下要做的事情,我必定做到。我知道四爷不可能全无芥蒂,若真的要怪,就怪我吧。” 可怕的女人,刘四摇摇头,返回公主府的客舍。 那客舍在公主府的北边,对外开了个门,是个独立的别院。若要去公主府,有后门相通,但有护卫看守。 刘四刚入了院子,便有护门上前礼道:“刘先生回来了,公主有请。” 刘四随护门走在廊道上,心中很是七上八下。 李阁老政敌不少,府邸外头会有人监视,并不稀奇。刘四去见李阁老之前,也是做了完全的准备,自信京中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底细,只要他及时溜走,不会有人能查出他是谁。 他这个人,记性是出类拔萃的好,无论什么人,只要见过,他就能认出来。 故而当他见到海阳公主,马上就想起来,她就是那日在京师中遇到的女子。 这让刘四很是震惊。 若说这是无意的巧合,公主这金枝玉叶的,为何会像个民女一般,在那样一个地方出现? 若说是有意的,公主难道竟会亲自去做那细作之事? 刘四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公主见到他时,并非说什么,刘四也在心中祈求着,这是自己多心,认错了人。 但现在,这一丝侥幸没有了。 刘四知道,他既然能认出她来,她必定也能。 随护门步入一处花厅,听护门禀告一声,得了宣召,刘四整整衣裳,走入里面。 屋子里坐了两人,上首的是凌霄,下首的人,却让刘四一惊。 “月夕?”刘四错愕道。 月夕淡淡一笑:“四叔,好些日子不见了。” 凌霄脸上并无异色,看着刘四向自己行礼,而后,让他落座。 宫人为刘四看茶,退下之后,凌霄道:“让先生来,其实是月夕的意思。她听说了刘先生在我府里,便要来看看先生。” 这话,虽然让刘四稍稍安定些,心中疑虑却并未打消,反而更加强烈。 “原来如此。”刘四恭敬道,“谢公主恩典。” 说罢,他看向月夕,只见她脸色仍旧苍白,便和颜悦色地说:“听闻你前阵子中毒了,如今可大好了?” 月夕微笑,温声道:“有了四叔的解药,岂有不好的道理?” 第二百章 刘四(上) 这话,果然让刘四脸上的神色微微变了变。 “哦?”他诧异道,“什么解药?我却不知道。” “我那时初醒,听闻解药是从钟老煞身上搜出来的,就觉得十分怪异。”月夕道,“钟老煞必定不想救我,身上带着解药做什么?不过,若是别人放上去的,又是两说。” “什么钟老煞?”刘四道,“又与我何干?” 月夕并不答他的话,只继续道:“那留解药的人,一来与我有故,不想我死;二来有机会接近钟老煞,逼问他解药一事,也就是说,需得是江东王的人。据我所知,这个人,只能是四叔。”。 “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言乱语。”刘四阴沉了脸,“我虽确是为江东王做事,可江东王与此无涉,我亦不知道什么钟老煞。那胡乱嚼舌根的人是谁,让他出来与我对质。” “那人,便是我。”一个声音缓缓传入耳中。 竟是凌霄。 刘四又是一惊,说不出话来。 他忙低下头,答道:“不知公主有何证据。” 凌霄不屑地一笑。 “我要什么证据。”她说,“你那日偷偷摸摸地去李阁老府上,不就是谈钟老煞的事情么?你不必否认,我认得你,你赖不掉。” “在下没打算抵赖,公主那日见着的,确实是在下。”刘四道,“不过,公主也知道,殿下将迎娶李家闺秀,在下乃奉殿下之命,进京与李阁老商议婚嫁之事。” “这么巧?”凌霄嗤笑一声,“论脚程,扬州的消息也就是那天前后到京师的,你去了李府不说钟老煞的消息,李阁老能放过你?” “在下实在不知什么钟老煞的消息,李阁老也并未过问此事。”刘四依旧道。 凌霄不与他分辨,对月夕道:“我说了吧,你没抓住他杀钟老煞的现行,这老顽固断不会承认的。” 月夕看着刘四,眼中一派平静。 “无碍。”她轻声道,“无论四叔承认与非,四叔救了月夕一命,月夕该当面道个谢。” 她说罢,起身做了个礼。 “你……”刘四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的性子素来淡漠,因而在几兄弟里头,与月夕的关系也是最为疏远的。可她突然对自己这般客套,着实让他手足无措。 月夕坐回椅子上,继续道:“四叔如今在江东王手下做事,月夕知道四叔有难处,因而四叔无需多言,只需知晓月夕的心意便是了。” 刘四却知道,此事没那样简单。 他若是默认了,就相当于在凌霄跟前承认了江东王帮着李阁老杀钟老煞,那可是从张定安手里头抢下的人。无论凌霄和月夕此举有没有更深的心思,但此事体大,万万承认不得。 “在下虽不知公主何以有此断言,但确确实实并无此事。”他露出无奈之色,道,“江湖险恶,还望公主明鉴。” 凌霄并不答话,月夕道:“四叔不承认就算了,此事就此作罢。我这回来找四叔,还有一事想问。” 刘四暗自松了一口气,问:“何事?” “二叔和三叔的事情,四叔想必已经知晓。”月夕道,“我想知道,四叔是否参与了二叔的谋划?” 她的目光犀利,似要看穿他所有的伪装。 “不曾。”刘四果断道,“我不曾对不起你父亲。” 月夕暗自冷笑,给江东王做事,难道还不算对不起晏大么? 她又问:“那四叔是何时知晓二叔和三叔还活着的?二叔一直隐居在九江城外,而四叔一直在九江城里做事,二叔是否去找过四叔?” 刘四摇摇头:“我知道你必定怀疑我包庇了二哥,可是二哥从未来找过我,我也不知二哥还活着。我知道二哥的消息,不过比你早几日罢了。” “早几日?”月夕问,“四叔又是如何知晓的?” 刘四早有准备:“九江城是江东王的地盘,上面的人事没有瞒得过他的。我到殿下手下做事后,他才告诉我二哥所在。” “是么?”月夕幽幽地问,“江东王知道二叔的消息,是因为九江城是他的地盘,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刘四蹙眉问:“什么别的原因。” “我听江湖上有传言,江东王就是公子,不知是也不是?” 刘四一怔,道:“你究竟从哪里听这等谣言?江东王是江东王,公子是公子。你只要多做打探,便知道公子另有其人,与江东王毫无瓜葛!” 月夕听了这话,可谓心寒。 他的嘴里,终究没一句实话。 “我明白了。”月夕轻轻点头,“我最后再问四叔一件事。二叔临死前说了,是公子算计了他和三叔,才最终酿成了一处惨祸。四叔想不想找公子报仇么?” “不想。” 他这话脱口而出,没有一丝犹豫。 见月夕盯着自己,刘四道:“公子势头之大,非你我所能抵抗,遑论寻仇?我只想自保,别无他想,我劝你也不要有一丝妄想。” 月夕定定地看着他,冷笑一声,再也无话可说。 “公主,我的话问完了,且让四叔回去吧。” 凌霄一直没说话,只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心中叹口气,少顷,唤来春儿送客。 “看来邓五说得对,刘四已经指望不上了。”凌霄道,“你想让他当内应,恐怕他反手把你卖了。” 月夕喝了一口茶,徐徐道:“四叔在危难时弃了正气堂,跑去江东王手下做事,势必被人戳脊梁,须得有十足的决心。我说这一出,本就没有抱多大的期望,不过想让他知道,若有朝一日回头,该找谁。” 凌霄问:“可他若真的回头,你还会收留他么?” 月夕没有说话。 “我看,刘四的心思深得很。”凌霄道,“现在说什么也不准,等到什么时候兵戎相见,你看他是否对你拔刀,便知他的心思了。” 月夕知道,只怕这一日迟早要来。 “不过他方才说的话,我却觉得别有深意。”月夕道,“他说,公子另有其人,你怎么看?” 第二百零一章 刘四(下) “这怎能轻信?”凌霄不以为然,“若公子不是我三哥哥那样的人物,有什么好神神秘秘的?混道上的,但凡有点名声,无不盼着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 月夕突然笑问:“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的做派。” 凌霄理直气壮:“势大了,当然就要这样。江湖人都是看阵势的,亮出拳头来才好让毛贼远离。不信你如今到使劲里挥挥拳头去,看谁敢惹你?” 她扬了扬下巴,颇为自信。 月夕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 “是,都是你的功劳。”她毫不犹豫地恭维,转而问,“可是你是否想过,江东王在九江,离扬州毕竟有些路程,他难以亲自控制扬州城的一切,因而这扬州城里必定有一套他的人马替他办事。就跟皇帝在京师,要知道扬州的事,也要凭着这边的官府做左膀右臂。” 凌霄想了想,道:“你的意思?” “我要查一查公子和他手下的人。” “哦?”凌霄有些兴趣,“怎么查?” “父亲在扬州经营多年,留下好些人脉。”月夕道,“你过去不知道,也不曾与他们打交道,如今我回来了,可以把这些人情再经营起来。” 凌霄露出讶色,随即有些不屑。 “你父亲还有人脉?”她说,“纵然如此,想来也没什么用。这些人若能帮你,当初你又怎么会被人强行嫁到黑水帮?” “徐黑水势大,他们有心也帮不了。”月夕道,“这些人,不过都是市井里做小买卖的商贾,每日奔波也只挣些衣食,不会拳脚,也无权无势,无以与徐黑水对抗。” 凌霄仍有些不忿,道:“可我拉起新正气堂之后,也不见有谁上门来给我捧捧场子。这都是些什么朋友,你父亲要是知道了,必定要气得从阴间跳出来。” 说罢,她眼睛转了转:“不过你要打听消息,去找他们也无妨。他们认不得交情,还不认识银子么?我在阿莺那里留了钱,你找她要。” 月夕看着她,觉得这般市侩气的话从她这公主的嘴里出来,当真有意思。 “你真好。”她说。 这话说得很是认真,凌霄愣了愣,转开眼睛:“我自然是好,可也不是单纯为了你,我是为了新正气堂,那可是我的心血。” 月夕笑了笑:“知道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胡乱浪费银子。” 凌霄也笑了笑,继续喝茶。 月夕又问:“张大人可在府上?他原说明日要去我那儿给我诊脉,既然我今日来了,就不劳他明日走一趟了。” “他不在。”说起张定安,凌霄就颇是不耐烦,“他可是大忙人,如今扬州府少了他不会办事了,事事要问他的意思。你若是没有提前个一两日求见,那是见不着人的。他说明日就明日,张大人能者多劳,你何必替他操心?” 月夕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 凌霄还在为偷信的事生气,提起张定安就没有好脸色。真不知道皇帝安排他们俩住在一个府上,究竟安了什么心思。 看天色渐晚,该说的事情也都说完了,月夕也就起身告辞了。 回到山庄,月夕拟了名单,让阿莺一一备下礼品,预备着去登门拜访。 “这些人?”阿莺嗤之以鼻,“他们可是对小姐不闻不问的。当初新正气堂行开门礼,他们一个也没来。说是让隆兴行挡在道上了,其实我看,正合他们的意。” “父亲向来眼神准,看的人不会差。既然父亲愿意跟他们结交,必定有道理。”月夕道。 阿莺点点头:“那我跟五爷说一声,让他随小姐一道去?” 月夕想了想,道:“不必了,堂中事务如麻,离不了五叔。你随我去,然后再找几个武师一道。总把头这些天不是在堂中么?你就让他一道去。” 说起唐烽,阿莺没有立马回答,过了会,才道:“总把头这些日子在工地忙得火热,不若我让新上来的二把头随小姐去?” 月夕抬头看她,看她面露不快,忽而想起凌霄跟她说起的那些事。 她不在的这阵子,这里确实有了许多变化,连阿莺都有心事了。 “总把头在工地闷头干苦力,二把头出去见场面,传出去像什么话,总把头不要面子的么?”月夕和气地笑了笑,看着阿莺问,“你可是与唐烽吵架了?因为那什么庄涛的事情?” 阿莺脸上一热,赶紧问:“公主跟小姐说了什么?” “公主与我自是无话不谈。”月夕道,“毕竟我才是堂主,这里的事,她都要与我交代。” 阿莺的脸红起来。 月夕那淡淡的笑意叫她又羞又恼,她一跺脚,豁出去问:“那小姐说,庄大哥分明说他要回家娶妻了,可唐大哥和我一道行镖,那么长的日子,我问他庄大哥去何处,问了这么多回,可他却闭口不提,他是安了什么心?” “能安什么心,不过是怕你伤心呀。”月夕摇摇头,“你这傻子,许多人都看得出你喜欢庄涛,可庄涛原来家里头有个待成亲的娘子,还闭口不谈,你若知道了能不伤心么?人家替你着想,你怎的反倒怪上别人了?” “怎么是我傻?他才傻。”阿莺嘀咕道,“他不说我就永远不知道了么?不过想看我笑话罢了。” “笑话不笑话的,是你自己说的。可但凡唐烽是个寻常人,就不会拿别人的伤心事给自己添乐子。”月夕宽慰道,“你自己不是想明白了?他这么做是出于好心,只是你不领情。真有气,你骂他两句得了,可若要因此记恨上,那是大可不必。我这几日看着,唐烽此人虽滑头些,却不过是懂得世故,做事却是牢靠的。你有什么话,该敞亮了说,不然生出什么误会来,岂非日后后悔。” “小姐和公主怎的同出一气?唐烽到底有什么好的?”阿莺愤愤道,“他可是没正经说过想娶我,不仅如此,他还跟山脚来干活的女子眉来眼去,勾勾搭搭,这就是小姐说的牢靠人?” 第二百零二章 探究(上) 月夕喝着茶,心中叹息。 具体怎么回事,她早就问清楚了。 唐烽这个人,好处是随和,通晓人情,和气生财。他无论跟谁都相处得来,笑眯眯的,来者不拒。 坏处则是太随和了。 那女子确实对唐锋有意思,每日围着唐烽转,又是送吃的又是递水。唐烽则全然无所抗拒,理直气壮地说是弟兄们都在,女子送来的浆食,他们都是一起吃喝,并无特殊。 可阿莺却不一样。她是个心思极细的人,看到一便会想到二,见到唐烽每日对那女子相处,笑脸相迎,自是要误会。 唐烽这样能干的人,偏偏在这要紧的地方像个木头。 月夕原本想着,阿莺兴许真的没有看上他。可如今见她竟然会生气,还说出一番酸话来,又觉得并非如此。 她想了想,觉得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该让阿莺自己想通。 “是么?”月夕佯装诧异,道,“我也是听公主说的,没想到他如此不堪,回头我跟公主说说,让她别再帮唐烽说话。而且你说,他这般说一套做一套的,可是人品不好?当这总把头合适么?” 阿莺愣住。 月夕这番原地掉头,直奔唐烽的坏处去,倒叫她措手不及。 “倒也不至于。”她忙道,“唐大哥办事还是牢靠的,弟兄们也服他,这总把头做得没什么不好。” 月夕点点头,却蹙眉道:“他若再有不端的行径,你可要告诉我。毕竟他如今是总把头,不能让他把下头的人带坏了。” 阿莺看她严肃的神情,低声应下。 “去吧,跟他说一声,日后到堂上议事,务必穿戴整齐。”月夕道,“前阵子是公主管着你们,她待手下人和蔼,不拘小节,到底纵容了些,终是不妥。我这几日瞧着好些武师,行事邋遢,堂里发的好好的衣裳,被他们穿得似乞丐一般。唐烽既然是总把头,就该做好表率,衣冠整齐,精神气十足,别人看着,也会觉得这新正气堂是个有前途的。” 阿莺也觉得有理,随即去传话。 第二日,月夕要去扬州城里,唐烽随行。出门的时候,只见阿莺跟在唐烽身旁,神色严肃地叮嘱着什么。 唐烽嘴里说着“知道了”,脸上笑嘻嘻的,还有一丝傻气。 月夕先行上了马车,隐约听见阿莺在外头道:“小姐最重礼数,你头一回跟她去拜访客人,务必谨言慎行,别惹小姐生气。” “你放心,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下了。”唐烽笑道:“阿莺,你对我真好,我还以为你再不跟我说话了,我跟那王家的娘子真没什么,你若是不信,我回来去找她跟你说清楚。” “你跟那王娘子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好好办差。” 她又唠叨了两句,上得马车来。 月夕假装闭目养神,唇角微微弯着。 一连几日,月夕走访了晏大的十几位旧友。 经过凌霄的一番打拼,月夕在扬州城里已然声名大噪。 这些故旧,见面之时的倒是十分客气,招呼得热情。可一旦月夕试探地问起公子,他们无一例外露出异色,讳莫如深。 不过在月夕的不懈努力之下,终有一人道破了玄机。 “唉,你别问我们了。要问,就要问道上的人。” 那人姓陈,月夕一直叫陈伯。 听凌霄说,新正气堂开张时,此人不辞万难地光顾,还给介绍了些许生意。月夕也因此得了由头,登门回礼,与他套近乎。 一来二去,二人说起与晏大的过往,陈伯也渐渐放下防备,如实相告。 “我们这样的小商户,怎能见得公子这等人物的金面?要么不知道。要么就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陈伯道,“与公子往来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地头蛇。城郊的黑水帮是一个,城南的隆兴行是一个,城东的芙蓉会是一个,城北的青龙帮是一个,当然不止这些,不过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黑水帮?”月夕露出讶色,“原来徐黑水也与公子往来密切?” 陈伯自是知道月夕和徐黑水结下的梁子,结舌片刻,随即道:“我也就说说罢了,可没有十足的凭据,你听过便罢。” 月夕微笑,喝一口茶。 “陈伯为何如此惧怕?”她说,“我和陈伯也算是自家人,私下里说说他,莫非还会有什么麻烦?” 陈伯面露难色,良久才道:“我等都不想跟公子沾上关联,无论何事,当做不知道是最好的。否则等他找上门来,必定是有所求。若做不到,都没有好下场。说一句你不爱听的,你父亲几兄弟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月夕心中一动,假装问道:“如此说来,我父亲和叔父果然与公子有牵扯?” 陈伯自知失言,神色犹疑。 月夕忙道:“陈伯,我虽年轻不知事,可父亲叔父与公子的牵扯还是有几分感知的,只是从来不知究竟。近来正气堂中的祸事一桩接一桩,我若再蒙在鼓里,也不知将来还有什么等着。我今日来找陈伯,就是知道陈伯心里记挂着我,对我好。陈伯放心,陈伯的话只会入我的耳,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牵扯陈伯,还请陈伯念在父亲旧日情分,为我指点迷津!” 陈伯看着她,目光微动,好一会,长长叹口气。 “我过去也不知道,以为你父亲走到这一步,乃天意如此,气数已尽。”他苦笑,“也是后来见到一些事,我才悟出原来有内情。” 月夕道:“哦?” “我问你,你说你察觉到了你父亲和叔父与公子有牵扯,可是自己查到的?” “正是。” 陈伯摇头。 “其实这事,你不必花气力查也能知道。”他说,“你父亲得罪了公子,故而一蹶不振,乃至病亡,扬州城中,就算是我等这些小商小贩,也都知晓几分。” 说着,他的目光意味深长:“这也正是此事的可疑之处。公子此人,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只要他想,什么马脚也不会露出来。故而我以为,这消息其实是公子故意放出来的,为的是杀鸡儆猴。如今众人都知道,若跟他作对,是个什么下场,连晏大也不能免,日后就会越发谨慎。你父亲说的对,扬州城越发不对味了。” 第二百零三章 探究(下) 月夕默然。 晏大跟许多人说过这话,自然包括月夕。 她仍记得晏大当时的无奈和伤感,她也记得,晏大遇事向来迎难而上,唯有那次退缩了。 “若扬州城不对味,理应有许多人离开扬州才是。”她说,“可包括陈伯在内,我不曾见谁人真离开。” 陈伯苦笑:“我等小本买卖,根基都在这里,岂是想走就能走的?有本事走的,的确都走了,尤其是好些得罪过公子的,甚至舍弃了家宅,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你毕竟年轻,涉世未深,看不到罢了。” 夕阳西下。 马车走出城门,车轮碾过高低不平的土路,碌碌作响。 月夕坐在马车里,斟酌着陈伯说的话。 他说,当初公子找上晏大,并非要与他做什么买卖,十有八九是想把正气堂变成诸如黑水帮和隆兴行一类,作为镇压底下小商贾和小帮派的打手。 晏大不愿为虎作伥,又无力反抗,索性金盆洗手。 可公子向来不留后路。他对待晏大的方式,较之那些想离开扬州的小商贾,更加决绝。晏大要想抽身,那么人和钱财都得留下。 ——“不过后来,倒也不曾闹到这一步。你父亲说,有人从中帮他斡旋了一番。” 月夕想到了沈劭。 凌霄说的不错,若是没有沈劭,,正气堂应该早就被吞并了。 心中觉得烦闷,她掀开了车帘。 窗外山林葱郁,偶尔飘来一缕清风,清凉舒爽。 只是不久前下过一场大雨,山道泥泞难行,偶尔撵过石块,她在坐在车里晃了晃,差点撞到车壁上。 幸而阿莺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外头传来唐烽的声音:“没事吧?” 阿莺埋怨道:“我快颠簸吐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到?” “看到山门了,马上就到。” 阿莺门帘的一角,只见寺庙的山门现于眼前。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可记忆犹新。 阿莺低声道:“那日他们将小姐停灵在这寺庙,本来打算把小姐葬在后山。谁知小姐突然醒来,把他们暴打一顿。我还道小姐走了一趟阴曹地府,学会了武功,原来醒来的是公主。” 月夕笑了笑。 转眼到了山门前,阿莺搀扶月夕下车。 月夕抬头看残破的寺门,只见颜色斑驳,门柱腐朽,看起来已经荒废许久。 徐黑水竟把她停灵在这破地方,死有余辜。 唐烽进去寺庙查探一番,才出来道:“小姐,人已经到了。只有我认识的黑水帮老哥,他叫老胡。我已经打点过了,小姐是当面问话,还是由我来传话?” “人既然来了,自然当面问,带路吧。” 老胡一眼就认出了月夕。 当初凌霄暴打徐黑水时,他便与一干帮众在一旁看着,见识过她的功夫。 隔了十步远,他就恭敬地做了个礼,脸上带着小心:“见过堂主,堂主大安!” 月夕看他躲在廊柱后,便问:“你为何站在那里?上前来说话。” 老胡想了想,还是没有上前,只道:“堂主有话就问吧。小人知道堂主怨恨黑水帮的人,若不是为了这点糊口钱,小人也万万不敢来见堂主。” 月夕虽知道凌霄那回着实吓坏了不少人,但一直没有十分切实的体会。如今见得这凶神恶煞的人竟缩成兔子似的,心中方有了畅快之感。 她也不勉强,只在椅子上坐下来,问:“如今黑水帮的余部是何人主事?” 老胡摇摇头:“黑水帮的人所剩无几。官府杀了不少,而后兄弟们四散而逃。若还有谁还敢说自己是黑水帮的,想来只剩下通爷了吧。” 月夕对黑水帮恨之入骨,对其人事也十分了解,自然也知道陈通其人。 “官府已经提前一日封城,你们未得到消息么?为何不跑?” “通爷不服,想将计就计,要给官府吃点教训,于是连夜去搬救兵了,以为能打赢,可是空手而归。又赶上官府奇袭,天还未亮就打上山来,叫我们吃了败仗。” 这莽夫。月夕心想,竟真觉得是自己的本事,妄想给扬州卫吃点教训。 不过也是因此,她觉得查清楚究竟是谁给了他这么硬的腰杆子才最是必要。 “是么。”月夕缓缓道。“徐黑水在道上也算小有名气,平素私交甚广,怎就无人相助?” “那是帮主的排场,不是通爷的。”老胡忙道,“通爷也颇为沮丧,原来这就是江湖人的道义不过如此。” “他去找了何人?” 老胡看了她一眼,赔笑道:“这个……小人不曾跟通爷去,怎会知晓?无论堂主给多少钱,小人也不敢欺瞒堂主,什么也说不出来。” 月夕自幼在正气堂里长大,道上的黑话套路知道不少。 她看着老胡,心中了然。 看来陈通确实去见过一些有意思的人,只是人家没搭理他。 看起来,还得跟陈通聊一聊。有时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陈通如今何在?”月夕问。 老胡犹豫着,过了一会儿才皱眉道:“小人不知。” 月夕道:“你若告诉我,我再多给你一倍的银子。” 老胡目光闪了闪,仍忸怩道:“堂主这话说的,小人但凡知道,也……” 话没说完,一包碎银子已经扔了过来。 老胡赶紧接住,打开来来看,登时笑容满面。 他把银子塞到怀里,继续恭敬道:“堂主明鉴。关于通爷的下落,小人也只听了点风声。据说,他手上如今只有几个人,住在山脚的村落里。” 月夕有些诧异:“他怎的还没跑?” “通爷不会跑,他决定去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通爷说,官府之所以来杀了徐帮主,又驱散了帮众,乃是因为那些大官在扬州兴风作浪,要拿我们的脑袋去跟皇帝邀功。通爷说,他要杀了那些狗官。” 月夕听了,不由冷笑。 “他连官兵也打不过,遑论去动官府里的大官?” “是啊,我等当时也是这么劝的。”老胡道,“可通爷却说,那个大官是京师来的,不是扬州府的,身边带的人不多。他已经掌握了他的动向,似乎最近要出城来着,正是动手的时机。” 月夕听了这话,心里头升起不祥的预感。 第二百零四章 寻仇(上) “陈通可曾说,这大官姓甚名谁,又是什么官职 ?”月夕随即问道。 老胡摇摇头:“小人知道的就这些。通爷干这种事情,是要拿命去博的,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人等着小人养活,可不想趟这个浑水。小人那时听完就跑了,再也没见过通爷。” 天色已经暗沉,只天边留着一丝光。 月夕的马车停在山脚。 她坐在马车里,看那道光一点点消失,有几分焦急。 外头传来唐烽的脚步声,他随即在窗边道:“小姐,找着陈通的住处了。他们一共五人,住在其中一人的家里。家人说他们一早就出去,说是出远门,要去好些日子,但不知行踪。” 月夕并不意外。 若果真如老胡所言,他们是去杀什么大官的,杀了自然要跑。 不一会儿,回去山庄打探消息的武师也回来了。 “五爷那头说了,昨日就已经传信给张大人,说小姐今日入城办事,让张大人不必跑这一趟,所以张大人今日未到山庄。五爷还说,天已经黑了,外头还有流寇,让小姐赶紧回去。” 月夕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沉吟片刻,道:“你回去跟五爷说,我今夜进城,宿在城里,明日一早就回去,让他不必担忧。” 阿莺错愕地看了看天色,道:“小姐,可是城门已经关了,我们如何进城?” “我今日今日去陈伯那里时,你去了趟宝通行。公主的印信是否还在你手上?” 阿莺反应过来:“小姐想用公主的印信进城?也不知城守认不认。若是不认,不就害我等白跑一趟?届时还要摸夜路回来。” “先去吧,不跑这一趟,我于心不安。若是不让我等进城,就在附近找个村子将就一夜。” 阿莺点点头,与众人吩咐罢,一行人便往扬州城赶去。 一路上,月夕一言不发。阿莺知道她越是沉默,心事越重。 她方才已经在旁边听了个大概,于是问道:“小姐担心老胡说的那京师的大官,是张大人?” 月夕回过神来,点点头。 阿莺也觉此事不妙,蹙眉道:“张大人是小姐的救命恩人,我们山庄上下都感激他。若陈通胆敢动张大人一根毫毛,我们必定不放过他。” 月夕看她担忧的模样,安慰道:“别自己吓自己。张大人身边有禁军,陈通那点拳脚,动不了张大人。我等走一趟,不过通风报信,求个心安。” 阿莺点头。 转眼到了城门外,阿莺自告奋勇地下了马车,上前去跟城守说话。 月夕原想着要周旋一番,才过了一小会儿,阿莺就回来了。 城门打开,还有个伍长骑马在前头指引,领着月夕的马车往公主府去。 阿莺高兴道:“小姐,公主可真仗义。听守城的人说,昨日知府宴请,为公主接风洗尘,公主便跟知府说,小姐是她的人,日后万事不可为难。知府那个殷勤,今日就跟府衙上下通告了此事。因此,我等才能顺利进城来,还有官兵引路。” 她的人? 月夕不由觉得好笑。 她知道凌霄是惦记着万崧偏帮隆兴行的事,早想把这恶气出了。如今敲打万崧,恐怕不过是第一步,往后不知道还有什么招。 到了公主府,那引路的伍长亲自敲门,向公主府的人通传。 月夕进到花厅里,只见凌霄打着哈欠出来,问:“你怎么来了?” 她不由分说地将凌霄拉到一旁,问:“张大人可在府上?” “张定安?”凌霄一愣,露出怪异的笑,“你大半夜地找他作甚?谈心?” 月夕沉着脸道:“说正经事,他究竟在不在?” “不在。他有个应天府的亲戚要成亲,昨日就走了,说是喝喜酒去。” 月夕一怔,忙问:“他身边可带了兵马?” 凌霄听她这么说话,也知道出事了,便问:“出了何事?” 月夕将今日的事情简要地跟凌霄说了一遍,道:“陈通说已经知晓了那位大人的行踪,我才十有八九说的呃张大人,莫非说的是他要去应天府这一趟?” 凌霄脸色一沉,随即唤来新到任的公主府长史卫煌,问:“张大人去应天,身边带了什么人?” 卫煌禀道:“张大人说这回是去看人办喜事的,禁军的人脸臭,跟砸场子似的,故而只带走了五六人。” 凌霄只觉额角跳了一下。 什么禁军脸臭,她自不信这等鬼话。张定安的脾性,她清楚得很,必定是嫌跟着的人太多会碍着他找乐子。 月夕道:“当务之急,还是赶紧遣人过去,将张大人的保护起来才是。” 凌霄点点头,将卫煌唤到跟前,跟他大致说了经过,继而令道:“你亲自领禁军往应天府走一趟,看张大人是否到了应天,同时留人在路上仔细查探,看贼人是否留下蛛丝马迹。消息每日两报,去吧。” 卫煌本出身于行伍,凭军功得了皇帝赏识,听得这话,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赶紧去办。 天色已晚,凌霄也不让月夕回去,安排她的人在府里的客舍落脚。 “这陈通的胆子真肥,胆敢对张定安动手。”凌霄感到不解,“就算成了,无异以卵击石,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他莫非不怕?” 月夕道:“陈通是出了名的亡命之徒,拿起刀就喊打喊杀的。徐黑水以前帮他收拾过不少烂摊子,因而他对徐黑水格外敬重。这等人烂命一条,家中也无亲无眷,杀个大官还觉得自己挣了。” 凌霄皱起眉头:“他虽是蠢货一个,我却觉得蹊跷。若说冤有头债有主,杀徐黑水的是蔡衍和找万崧,与张定安何干?” “我亦是此想。”月夕道,“我猜,难保是官府里头什么人跟他露出风声,说是京师的旨意。也可能是万崧为了吓他,让他束手就擒,故意把调子唱高。说到这个额,我想起来,如果他真去找张定安寻仇,那么是谁人跟他说起张定安的行踪?张定安可曾跟别人说过他要去应天府?” 凌霄无奈道:“这事,知道的人只怕不少。我前几日不是跟你说了,张定安最近忙得很,府衙那头屁大点的事都要来问他的意思。他烦不胜烦。最近几日,凡是来找他的,他都叫门房回,说他去应天了。” 第二百零五章 寻仇(下) 月夕思索片刻,道:“如此说来,我等须料敌从宽才是。卫大人虽是干将,人马却是有限,为免万一,我等也不能只将此事托给他一人。张大人若丢了,府衙怎能置身事外?万崧身为知府,离这里最近,也不可太清闲不是?” 凌霄目光动了动,唇角弯起:“言之有理。” 万崧喝醉了酒,已经安睡在被窝里。听家人说公主传唤,迷迷糊糊骂了声娘,又睡了回去。 谁知过了一会,家人惊慌地跑进来禀报:“大人!公主闯进来了!” 万崧一惊,倏然清醒。 他急急地披了件衣裳出去,只见院子里火光熊熊,人影绰绰,竟有几丝抄家的意味。 一个女子径直走入院子,不是海阳公主是谁? “拜见公主!”万崧慌忙上前拜道。 凌霄打量他一眼:“方大人好睡,连本公主传唤也不做理会。” 万崧赶紧朝家人啐了一口:“该死的奴才!公主传唤,怎的也不叫醒本官,自作主张地回了公主什么?” 家人心中叫苦,只伏地告罪。 “公主息怒!”万崧赔着笑,“是家人不知深浅,冲撞了公主,下官必定严惩不贷!” 凌霄不吃这一套,只冷冷看着他:“我话就放在此处。扬州地界,你是父母官。张定安张大人乃皇上的特使,他若在你手中出了事,你自提人头去见皇上。” 万崧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跪在地上唯唯连声。 深夜,凌霄才回到公主府,月夕仍未歇息,赶紧迎上去问:“万崧那头怎么说?” “他那头负责去捉拿黑水帮的人,尤其是陈通和他的亲信。”凌霄道,“无论如何,我们目前只有老胡一条消息,多打探打探才是。” “如此甚好。”凌霄点点头,“希望只是虚惊一场。” 凌霄只沉默地落座在椅子上,并未说话。 月夕知道,凌霄虽然对张定安嫌弃的很,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张定安若遇到了麻烦,她不会坐视。 “你莫不是想自己去一趟?”月夕问。 凌霄被她窥破心事,也不掩饰,道:“对付毛贼,我最是拿手,交给别人到底不放心。” “你就算现在出发,也赶不及了。”月夕安慰道,“且你如今是公主,亲自动手,只怕整个应天府都要惊动了去。这扬州城里不能没有坐镇主事的,你且莫着急,或许到了天亮,卫大人那边就有新消息了。” 凌霄想了想,也是此理,点点头。 她这一夜睡得迷迷糊糊,不太踏实,天才蒙蒙亮,她便醒了。 消息来的并不似想象中的快,到了中午,卫煌那头才总算送信来。 信里说,仪真县的驿馆遭焚毁,正是张大人下榻之处。 凌霄手中捏的卫煌的信,一时回不过神来。 “你先别往坏处想。”月夕安慰道,“信上只说客舍被焚,张大人是否在里头暂且不得而知,说必定他已经去了应天府呢?” 凌霄没答话,皱着眉思索了一会,站起身来:“我亲自走一趟。” 月夕道:“你要去,我也不拦你,但定要带些人。仪真县还是扬州的地界,可以把州府里的捕快和仵作也带去,他们兴许帮得上忙。” 凌霄冷冷道:“既然如此,我索性将万崧也带去。若张定安真在里头,我就当场做了他!” 月夕知道凌霄说的是气话,只得叮嘱道:“杀他容易,不过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无论张大人是否遇难,这事都不寻常,该严加追查。” 凌霄抿了抿唇,忽而问:“你说,我是否现在报信给皇上?” 月夕摇头:“我以为可暂且按下。京师路远,皇上鞭长莫及。如今这事不清不楚,你如何奏报?再怎么样,也该将张大人下落查清才是。” 凌霄点点头,又道:“有件事,我须托付与你。” “何事?” “万崧已经着人去查黑水帮的余部,他们兴许有陈通的消息。我把万崧带走,怕官府的人会懈怠。我将令牌留给你,你就暂且留在我府上,督促此事。若有新的消息,你便即刻着人传话与我。” 月夕应下,道:“知道了,我会办妥此事,你放心。” 凌霄当了数月新正气堂的堂主,早习惯轻装上阵,说走就走。她让春儿简单收拾了细软,又点了府卫十二人,便打马疾驰而去。 月夕按照凌霄的叮嘱,每隔一个时辰令唐烽持灵牌去府衙打探消息,衙役每回客客气气地迎接,说正在加紧办,让他稍安勿躁。 去了几回,唐烽气呼呼地回来道:“小姐,我看他们分明是敷衍我等。方才我佯装走开,悄悄地回去听他们说话。他们说纵然是公主,也得按章程办事,想一天把事办成,简直痴心妄想。还说公主蛮横,知府大人对公主已经多有怨言。” 月夕自是知道官府里的衙役办事是个什么德行,只是没想到他们一视同仁,连堂堂公主也敢怠慢。 “是么。”她笑了笑,“不必跟他们计较,迟早有人收拾他们。” 月夕想了想,觉得单靠这些人,究竟是不能成事的,自己在这里干等只会浪费时辰。 她将唐烽打发走,将阿莺唤来,问道:“我记得凌霄曾说过,你当初给她找过一个包打听,可有此事?” 阿莺听罢,眼前一亮,道:“正是,我怎么把吴先生忘了?吴先生门道多,必定比官府有用,我这就给小姐找去!” “不必麻烦,”月夕道,“我与你一道去。” 说罢,她让人备下马车,走出门去。 吴有财的铺子就开在人来人往的街市里,栅板掩上半边,意思是主人家在,但是不做生意。 月夕在门外敲了敲,未几,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今日不接客,客官请回。” 她借着缝隙往里面张望,院子里里有人躺在凉凳上,打着扇子。 月夕也不再敲门,径直推门进去。 吴有财听见脚步声,一下坐起,见来的人是月夕,露出讶色。 “在下说过,不做小姐的生意的,小姐莫非串门来了?” 第二百零六章 长命锁(上) 月夕听凌霄说过她跟吴有财打交道的事。沈劭当初为了让她知难而退,收买了吴有财。这吴有财也是个做事讲规矩的,并不首鼠两端,就算凌霄开价不菲,也没有投到她这边来。 “前阵子正气堂的事,先生该是听说了。”月夕道,“沈公子如今和我已是一家,不会为难先生。” 吴有财道:“沈公子可有手书交代在下?” “没有。” “那在下也只好对不住了。”吴有财道,“在下若坏了规矩,日后便不好在道上混了,还请堂主见谅。” 月夕微微一笑,递上凌霄的令牌,道:“先生并非替我办事,而是替公主府办事。” 吴有财接过那令牌,轻轻叹息。 “小姐果然与公主关系匪浅。” 月夕道:“先生过奖。” “小姐真会为难我啊。”吴有财只得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先生爽快。“月夕道,“不知先生想必听说了黑水帮的事情。” 吴有财又叹一口气:“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月夕听得这话,知道有了门路。 “看来先生已经知道的不少。” 吴有财不置可否:“先跟小姐明说,黑水帮的事情,许多人都好奇,在下不想插手,故而这几日才把铺子关了。可如今既然是公主有召,在下自是不敢不从。只是在下接了这桩买卖,便十有八九要跑的远远的,躲上一阵。” 这言外之意,月夕自是明白。 “先生放心。”她说,“公主不会亏待先生,除重赏之外,还会将先生好好保护。能为公主赏识,先生必是前程无量。” 吴有财苦笑:“前程不前程,在下是不敢多想,只求保住这小命罢了。不知小姐想打听什么?” 月夕听他说的这般玄乎,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我想知道黑水帮的陈通何在?” 吴有财道:“这事,在下须得打探,不能当下答复。 “我知道,烦请先生在今日之内告诉我。”说罢,她将一只沉甸甸的锦囊放在面前。 吴有财将锦囊打开,只见里面都是银子。 既然是公主出手,自然不缺银子。吴有财脸上毫无异色。 “小姐倒是瞧得起在下。”他说。 “扬州城里,谁人敢小觑了先生的本事。” 吴有财打量着她,忽而问:“多日未见,在下总觉得小姐跟过去有些不同了。” “哦?”月夕道,“哪里不同?” “小姐第一次来找在下时,可是先掏银子再说事。” 果然是凌霄的做派。月夕想。 “是么。”月夕淡笑,“既然先生应下了,那我就在公主府静候先生的好消息。” 吴有财颔首,忽而道:“有句话我想问一问小姐。小姐打探到陈通的下落,打算把他如何?救他还是杀他?” 月夕的目光定了定,随即道:“此人犯下许多大案,生杀并不在我,他的死活自有官府发落。我只想抓住他,保住他要杀的人。” 吴有财却道:“陈通如今已经等不到官府发落。他不是死人,就是在成为死人的路上,小姐还是告诉我,小姐是否要保陈通?” * 仪真县。 暮色渐渐降下,晚归的路人加紧了脚步,赶在沉闷关闭以前回到家中。 一路人马急匆匆地驶入城中,惊起路人驻足围观,七嘴八舌地闲聊。 “看服色像是官府的人?” “十有八九是去看那处被焚的驿馆。” “不过走水,死了几个人,官府的人何至于来了一批又一批?” “还不明白?我看这里头必定死了个大人物!” 众人恍然大悟。 “别看了别看了!”一名衙役过来驱赶,“赶紧回吧,仔细别当成犯人捉起来!” 众人听罢,赶紧四散开去。 凌霄直奔驿馆所在的街市,卫煌赶紧迎了上来。 “如何?人找着了?”凌霄下了马,即刻问道。 卫煌赶紧回道:“尚未。火烧的太大,楼都塌了。他们一整日都在清理,挖出了几具焦尸。不过都烧的面目全非,尚且难以辨认。” 凌霄回头去找万崧。只见他扶着马,在路边一个劲地呕吐。 果然是个指望不上的。她指了指队伍中的几人,道:“那是州府办案的捕快和仵作,你安排他们前去帮忙吧。” 卫煌依凌霄所言,回来又道:“应天府那边刚来了消息。公主,张大人没去应天府。” 听了这话,凌霄心头凉了一截。 “那几具焦尸何在?”她问。 “在义庄里。” “带我去看看。”凌霄道。 卫煌神色震惊,咽了咽喉咙,有些为难:“公主,那些焦尸已经被烧的面貌全非,恐怕……” “莫耽搁。”凌霄打断,“带路吧。” 义庄在城门外。 众人打马前往,卫煌边走边道:“今日挖出了八具尸首。听官府的人说,官驿平素有三人料理。近来天不好,大雨频频,官府间的往来不多,大约只有信使寄宿。若有八人之多,保不准有张大人的人。” 凌霄不由得蹙眉:“县府确认了张定安昨夜落脚在官驿里?他这人好玩乐,到花巷里寻乐子也并非不可能。” “官府已经遣人到各处查探过,并无张大人的消息。”卫煌道,“据知县大人说,他昨日听城守回报,说张大人亲临,便亲自到官驿拜会。他本要做东宴请张大人,可张大人说次日还要赶路,夜里要早点歇息,便婉拒了。如此说来,张大人至少入夜时还在官驿里。之后宵禁,巡城的官兵也再未见可疑的行迹,因而张大人十有八九是留在官驿里了。” 凌霄沉吟道:“且去义庄看了再说。” 义庄里气味不好闻。卫煌给凌霄备了块檀香熏过的手帕,让她捂在口鼻处。 “你倒是老练。”凌霄道。 卫煌笑笑:“下官过去是在后军做事,清扫战场之时,收敛尸首之类的事也曾做过。” 凌霄点头:“原来如此。” 今夜无星无月,卫煌让手下举着火把,把屋子里尽量照亮,显得不那么骇人,未料凌霄不等他布置好,就带着仵作开始查探。 她看的极快,迫不及待似的。 凌霄先粗略地看了一遍,行至门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她将卫煌叫到身边,道:“我觉得张定安不在里头。” 卫煌看她,不由诧异:“公主何以知晓?” “张大人幼时,家人曾为他从名刹请了一只长命锁,用一根细银链挂在脖颈上,藏在衣裳底下。据当年的高僧说,此物须终身佩戴,不可取下。”凌霄道,“你看这些尸首身上,可有此物?” 卫煌愣了愣,随即进屋去查看,果然没有。 他又惊又喜:“如此说来,张大人……” 凌霄却摇摇头,示意他保守秘密,不可高声。 第二百零七章 长命锁(中) 卫煌疑惑道:“公主以为,张大人究竟何在?若非遇难,为何连公主亲临也不愿现身?” 凌霄看向门外迷蒙的夜色,道:“怕就怕,他就算想现身却没那个能耐。” “公主是说,张大人即便并未葬身火海,也恐遇到了别的祸事?” “说说罢了。”凌霄道,“火场继续找,四周的商铺和住户也遣衙役去打探打探。不过夜深了,让衙役好好说话,别惹出别的岔子。” 凌霄早做好了彻夜忙碌的准备,可奈何天公不作美。 她才回到客栈洗把脸,吃了两口菜,外头竟下起了瓢泼大雨,火场那头的清理不得不停下来。 凌霄仍旧让衙役挨家挨户地找,但毕竟夜深了,又下着大雨,许多人家怕是匪贼,不敢开门。 一切都停滞了,凌霄在客栈里,睁眼到天明。 到天边破晓之时,天总算放晴,凌霄让卫煌去叫万崧,让他一道出门。 卫煌却道:“方才已经去叫过了。万大人似乎路上受累着凉,后来到义庄又受了惊,昨夜起了高热,一个劲地说胡话,怕是起不来。” 凌霄看着他那住所的方向,气不打一处来。 她坚持要带万崧来,并非意气用事。仪真县是扬州下辖的县,他这知府是父母官。让他来,才好让下头的人乖乖办事。 他倒好,急事办不来了,慢事烂一地,也不知他这扬州知府是如何做下来的。 凌霄正要亲自出门,卫煌却道:“公主,扬州来人了。” 凌霄赶紧出去看,只见是唐烽来了。 扬州到仪真县,快马也要大半天,唐烽天亮能到,至少一晚上都在路上。 “怎的来了?有急事?”凌霄赶紧招呼他坐下,问道。 “是小姐让我来的。”他说罢,送上一封信,“昨日小姐找吴有财打探了消息。吴先生果然神通广大,找着了一个前两天跟着陈通一道来仪真县,但半道逃跑的伙计,名叫钱康。” 凌霄心中一喜,赶紧拆开月夕的信。 信上说,官驿大火,确实是陈通等人有意为之。不过,官驿起火后,张定安和随扈就察觉了,逃了出去。陈通等人埋伏在大门,堵了个正着,缠斗中杀了两个随扈,而张定安带着三个随扈从后门逃走。那里只有一条路,是官驿的杂役上山砍柴用的,张定安等人逃上了山。陈通自然追去,可钱康有亲戚在仪真县,知道最近雨天连连,山洪爆发,进山甚是凶险,又是大半夜的,他不敢,便趁乱逃走,回到了扬州。没想到,还没进城门,就被月夕的人逮了个正着。 凌霄匆匆看罢,终于看到一线生机。 “如此说来,张定安他们逃上山了?” 唐烽点点头:“小姐和吴先生变了法子试探,钱康并未撒谎。” 凌霄终于稍稍松一口气。晏月夕这事办得不错,可谓及时雨。 她回头对卫煌令道:“去跟官府要五十人,再带上我们的人,半个时辰后上山。” 卫煌赶紧去办。 “还有一事,小姐让在下务必仔细叮嘱公主。”唐烽又道,“钱康尚不知是什么人把张大人的行踪告诉陈通,因而小姐说,让官府当心官府的人,恐怕有人别有用心。” “知道了。”凌霄道,“你回去告诉月夕,让她不必担心。” “在下不走。”唐烽却道,“张大人是我们新正气堂的救命恩人,他有难处,在下自当尽一份绵薄之力。” 凌霄的眉梢动了动,心想自己到底还算有点眼光,没有看错人。 经过昨夜大雨,山路越发泥泞。 被找来当向导猎户面露难色:“进了山,若遇上山洪,恐怕困在里头好几日都出不来。在山里或被饿死或被野兽咬死的人,每年都有不少,各位大人可得想好了。” 众人听罢,都露出犹疑之色。 仪真县衙的都头索性上前劝道:“公主,此人世代都住在山脚,最识山神的脾性。他的话,还是听的好。” 凌霄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张定安失踪了两天三夜,若再困下去,没吃没喝的,恐怕也命不久矣。 “我话摆在此处。”她不紧不慢道,“此番进山,非找到张大人不可。诸位将干粮火石等物带够,不可耽搁。” 众人见公主发话,自是不敢违逆,纷纷应下。 虽然是白天,但这山林茂密,走路确实不易。山路上看不出脚印,每到岔道,凌霄就不得不分兵往另一条路去。 跟随而来的猎户只有寥寥数人,唐烽因为懂得追踪,又武功不错,也自领了一路兵马。,凌霄最后身边就只剩下侍卫十人。 随行的侍卫看凌霄每回分道,都必选主路,便问:“公主是否察觉了什么线索?” 凌霄摇摇头,道:“张大人是个聪明人,夜路上山,他必定会选最安全的路。岔路看似隐匿,但尽头未知,若走半天发现是条死路,那就是相当于把自己葬送了。不过方才走了几个路口,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她说罢指了指路旁的一根树枝,道:“每到岔道的时候,必定有这样一小截树枝插在地上,我在想,这大约是张大人留下的标记。” 随行之人中有猎户,答道:“这树枝确实是有人故意插进去的,但未必是出自张大人之手。我等猎户,若在山中遇得天气不好,怕失了方向,有时也会用树枝做标记。” 凌霄颔首,道:“依你看来,这些树枝放上多久了?” 猎户道:“看着还新,当是不超过三日。” 凌霄颔首。张定安一向颇有些精明的心思,从时辰上看,这极可能与他有关。 当然,也可能是追踪他的贼人做下的。 凌霄知道不能耽搁,继续快步向前。 他们已经走过了最为陡峭的坡道,此后的山路变得平坦,行进也快了许多。 可众人走了一日,仍不见张定安踪影,眼看着暮色将至,唐烽担心夜里又有大雨,于是与地跟凌霄说起下山的事。 凌霄也知道夜里危险,不可为了她的执念,枉顾这么多人的性命。 正犹豫着,只听一人叫道:“公主快看,这是什么?” 他说罢,小跑过来,用衣襟擦了擦从泥水里拾起的物件。 凌霄接过一看,是一块小巧的金饰,上头写着长乐无极,不就是张定安的长命锁? 第二百零八章 长命锁(下) 心头一阵惊喜,她随即对众人道:“我不能下山。张大人或许已经近了,他已经捱了两天三夜,只怕已是危在旦夕。我等须得一鼓作气将他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并无异议,随即去寻了些树枝来,点了火把,继续往山里走。 猎户善于追踪,在茂密的草木之中寻得了有人走过的踪迹。众人正追寻着,忽然听得前方有水声轰隆。 猎户先一步查探,回来道:“前方被山洪冲出了水沟,过不去了,我等只能绕路。” 凌霄拿过火把,山前一看,只见泥水湍急,竟是洪水。 这辈子,她还是头一回瞧见真正的山洪。 将火把往四处照了照,天色暗沉,看不清周边是否有别的路。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突然,猎户低低喝道:“且止步,莫出声。” 众人忙停下来。 凌霄环顾四周,火光所及之处,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 “这山中有狼。”猎户轻声道,“凡是落入狼群包围,必是连鸟兽声音都赢不到。小人知道怎么对付,公主且站到后面,切莫乱动。” 凌霄却不惧怕,只盯着那些一手,从腰间抽出长鞭。 猎户正抽出刀来,突然,一个声音破风而至,正中猎户肩头。 众人一惊。 “趴下!灭了火把!”侍卫长大喝一声。 可已然迟了些,火把还来不及全灭,又有两人中箭。 凌霄随手抓起一个火把,奋力朝箭飞来的方向砸去,恰见两人扔了弓箭,拔剑而来。 凌霄眼疾手快,一记长鞭挥去,只听皮开肉绽的声音,两人应声倒下。 她随手点了三个人,令道:“你们给受伤弟兄包扎疗伤,其余人随我迎敌!” 这些人都出身禁军,也知道凌霄武功厉害,不敢违抗,忙跟着凌霄兵分两路。 凌霄朝着那些逃走的贼人追去,步履如风。 她知道,只要抓住一个人,从嘴里逼问出实情,一切就有着落了。 这些贼人显然跑不过凌霄,没多久,一人脚下打滑摔倒,凌霄一下上前,一脚踢开他手上的刀。 那人痛呼着,连忙要爬起,却已经被随后赶到的侍卫制住。 这些侍卫都颇是训练有素,将他压在地上,反剪了手,用刀抵住脖子。 “张大人在何处?”凌霄双目逼视,冷冷问道。 那人神色惊恐,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突然,一支箭再度射来,凌霄却早有防备,一鞭子抽去,箭矢落地。转眼间,只见周围竟是围上了好些个黑衣人。 为首的一个,身形彪壮。 凌霄看到他,不由一愣。 这个人她认识,不就是当初她在破庙里醒来时,给自己钉棺材板的那个? “你就是陈通?”她问。 陈通用刀指着她,阴恻恻地笑:“既然知道陈爷的名字,那却不能将你们放了。这趟虽不曾杀到什么大官,可杀点官府的人,再抢个压寨夫人。” 身后的人都笑得放肆。 凌霄看着他们,默默在心里数了数。这陈通来头确实不小,足有十人,而她这边加上自己,只剩五个。 不过,这人草寇的身手如何,她是知道的。 凌霄懒得理会那些狠话,只道:“张定安在何处,是谁将他的行踪告诉你的?” 陈通不答话,只一挥手。 贼人们随即喊杀着,挥刀攻来。 凌霄毫不畏惧,挥鞭而上,将面前一个冲得猛的蠢货抽倒,而后,直取陈通。 这陈通见得凌霄竟有些本事,不由吃惊。不过他是一介莽夫,仗着自己皮糙肉厚,也不畏惧,举刀直砍凌霄。 他以为鞭子舞起来费时费事,必定快不过他的刀法。 可始料未及,凌霄的鞭子竟是招式变幻多端,似银蛇游走,绕过他的刀锋,朝面门袭来。 陈通吃一惊,堪堪躲过时,骤然想起那日在寺庙里与徐黑水大战的晏月夕。 眼前这女子,虽并非晏月夕,可那凌厉的眼神,和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这暗夜中,仿佛又一个横空出世的女罗刹。 他心生恐惧,拔腿就跑。 凌霄哪里肯放过,对侍卫长道:“这些毛贼都是些三脚猫功夫,交给你们了。”说罢,她径直朝陈通追去。 天空下了大半日的雨,竟是晴了。虽然二人都没有火把,但天上的浓云破开,露出明亮的月色,从树梢落下,隐约能看得清一些东西。 林子里不好走路,无论是陈通还是凌霄,都跑得不快。 凌霄目力不错,加上先前猎户曾教过些辨识之法,一路紧追,无论陈通如何躲藏也不曾跟丢。 她不知道这畜生要跑去何处,只觉自己已经跑出了老远,背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陈通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跃下一处山沟,而后,手脚并用地爬上对面山坡。 凌霄哪里肯放他,也跟着跃下去,方才发现这是一道溪流。似乎就是从对面山坡上下来的,水有些急,但还算浅。 陈通毕竟在山里转了两天,吃不饱,气力不足,爬到山坡上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回头,他见这女罗刹紧紧撵了上来,知道再跑也无济于事,唯有一拼。 他咬牙,心一横,也不跑了,装作跑不到的样子瘫倒在地。手将刀握紧,心里打着主意,等那女罗刹上前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 可正当他转这年头,突然,听到上方传来隆隆的响声。 凌霄正在后面追赶着,也听到了这声音,心中一惊。 她想起路上的时候,猎户告诫过,若听到山里有水声传来,定要往高处和远离它的方向跑,因为那极可能是山洪。 凌霄不敢怠慢,借着月光便往另一边的山脊上跑。没跑出十几步,那隆隆的巨响就一泻而下。土腥味袭来,凌霄一直往上跑,不敢停下,一直等到动静平息了,才终于停下来。 再回头,只见方才陈通坐着的地方,连同整片山坡都已经消失不见。 心头砰砰跳着,凌霄睁大眼睛,目瞪口呆。 正当她急切地借着月光查看山脚,希望看到陈通还活着的时候,突然,上方又传来些响动。 几块小石子滚落下来,顺着山坡,落到了她的脚边。 凌霄看去,目光定了定。 就在不远处,有个人似乎也在攀着草木,往陡峭的山上爬着。 她握紧鞭子,忙跑上去看。 还没到跟前,只听那人大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乃是皇上特使张定安张大人!你们杀了我,可是要诛九族的!” 第二百零九章 上任(上) 凌霄听出来,那正是张定安的声音。 她心中一喜,随即朝他跑过去。 张定安借着月光,见那人竟朝自己冲来,心中叫苦,忙加快手脚向林子里逃。 没走两步,忽而听得后面传来一声大吼:“张定安!” 声音入耳,张定安的脚就似被下了咒一般,生生定住。 恰如小时候一般。 他回头,月光下,那人穿过草木山石,步履轻盈,如同一只鹿。 心头瞬间敞开。 张定安欣喜万分,几乎哭出来,这辈子竟是第一次觉得凌霄美若天仙。 “公主!”他用干哑的嗓子大叫回应,说着,便要折返下去。 不料,没走两步,脚下一滑。 几块松动的山石随即滚落下去。 “当心!”凌霄赶紧喊道。 张定安不敢动弹,忙扶着一旁的树木站好。 “这山坡上土石不稳。”凌霄道,“你且往山脊上走,我在后面跟着。” 张定安欲哭无泪,道:“我的脚崴了,走不得。” 凌霄闻言,加快脚步跑上去,没多久,终于来到张定安跟前。 她将他细看,只见此时的张定安极其狼狈,身上的衣袍湿透,沾着泥浆。头上的冠也不知是没有戴还是躲避时跑掉了,发髻散乱,形容憔悴。 虽然狼狈,但总算还活着。 凌霄定下心来。 “公主怎么才来。”张定安哭丧着脸,“再迟些,臣下便要下辈子才能侍奉公主和皇上了。” 凌霄瞪他一眼:“你以为这里是好找的?你怎么成了这样,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定安正要说话,二人又听到隆隆的水声传来,不由面色一变。 凌霄不由分说地将张定安的手臂扛在肩上,半拉半拽地将他带到了高处。 待得到了山坡顶上,二人见安全了,气喘吁吁地坐在草地上。 月光下,依稀可见山下洪水咆哮,方才二人经过的山坡,又垮了一片。 二人喘着气,皆惊魂未定。 “造孽。”张定安捂着脚踝,龇牙咧嘴地说,“我不过斋戒时偷吃了肉,竟遭了如此报应。” 凌霄道:“什么时候了,说话还没心没肺的。”说着,她从挂在腰间的小囊里取出一小瓶药粉,道:“我这里只有金创药,你是否用得上?” 张定安摇摇头,哀叹道:“臣下是脚崴了,没有皮肉伤,这药不管用。” 他闭着眼,深吸了几口气,压下锥心的疼痛。 “比起这个……”他稍缓过来,又问,“公主有吃的么?臣下两天粒米未进,只摘了两个野果吃。那果子酸的,差点没把我的牙废了。” 凌霄又在小囊里翻了翻,只翻出中午吃剩的一小块面饼。 她递给张定安,道:“好歹能填个肚子。” 张定安看了一眼,面露委屈:“我要吃肉。” 凌霄阴沉了脸:“你都要死了,还挑三拣四的,看来也没那么急,不若我等先回去睡个觉,明日再来救你?” 张定安无法,接过面饼,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 凌霄知道他没受过这个苦,肚子里头必定满是委屈。于是缓了语气道:“我跟卫煌他们走散了,你再忍一忍,我点个火把知会他们。” 她说罢,从囊中取出火石,寻了些干草和树枝,点起火把来。 就着火光,凌霄看清他落魄的模样,似乎人都瘦了一圈。此时就算说他是乞丐,也不无不可。 凌霄有些不忍。张定安从小锦衣玉食,这几日大概是他此生中最惨的时候。 “你可有气力了?”她坐在他身边,问:“与我说说来龙去脉。” 张定安艰难地咽下干燥的面饼,总算恢复了些许。 “那些贼人自报家门,说是黑水帮的。”张定安将那些人如何偷袭驿馆,他如何逃脱说了一遍,越说脸色越难看,“这定然又是蔡衍和万崧整出来的烂摊子。那些贼人不敢动他们,看臣下为人和气,知书达理,嫉妒臣下一表人才,就欺负到臣下头上。公主,他们欺负臣下就是欺负公主,欺负公主就是欺负皇上,公主可要为臣下报仇啊!” 这话说的。凌霄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指了指下方的山洪,道:“不必我动手,老天爷替你收了。那首领名唤陈通,是徐黑水的义弟,方才我追着他而来,他被卷入了山洪里,想必已经毙命。” 张定安愣住。 “就没了?”他不可置信,怒道,“我损兵折将,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他怎可死得这般干脆?等我下了山,我要让人将他尸首扒出来,枭首鞭尸,弃曝荒野,再将他九族灭了!” 凌霄看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显然是得了救又有人撑腰,恢复了脾气。她不置可否,拾了根木柴扔进火堆里。 “对了,其他人呢?”凌霄问,“你不是还有随从?” 张定安叹口气:“臣下也不知,我们甩开了那群贼子,在山里迷了路,一路行至此处。当晚就发了一次山洪,有的被冲走,有的被洪水隔绝,而臣下虽然逃生,却因此崴了脚,走不动路。臣下不知那些贼人走是没走,更不敢贸然行动,只好藏起来,等人来找。” “我看到路上有些指路的树枝,是你插的?” 张定安点点头:“还有臣下那长命锁,路上跑着跑着也不见了。看来是没什么用,丢了它,臣下还是活下来了。” “却不是。”凌霄从怀里翻出那块长命锁,塞到他手里,“方才快要天黑了,若不是恰好捡到它,我就转头下山了。这东西到底保了你一命,你还是收好。” 张定安怔了怔。 他捏了捏了手中的长命锁,讪讪道:“臣下却没想到,公主会是第一个找过来的。” 凌霄冷哼一声:“是啊,想到说山洪可吓人了,换了别人,决计不会这个时候进山。只有我对你这般好,你务必记在心上。” 张定安点头,“多谢公主大恩。若非公主,臣下迟早死在这里……” 凌霄难得听他道谢,颇有些不习惯,打断道:“好了,说个没完,你且歇一歇。我的人都在后面,等找上来,恐怕还需时辰。” 张定安忽而蹙眉道:“不会要等到天亮吧?” “不好说。”凌霄道,“他们方才也在与贼人缠斗,不知现下如何了。” 张定安若有所思,少顷,认真地摸摸下巴。 “有一事,臣下请公主三思。”他说。 “何事?” “公主与臣下孤男寡女地失踪一夜,皇上岂不是要让臣下当驸马?” 第二百一十章 上任(中) 凌霄一愣,面色沉下。 “哦?”她冷笑,“若是皇上真有了此意,你待如何?” 见凌霄面露杀气,张定安不敢再撩虎须,笑嘻嘻道:“公主息怒。臣下说的都是玩笑话。臣下微贱,怎配得上公主万金之躯?公主放心,就算皇上有此意,臣下宁可自裁也绝不敢让公主烦心。” 凌霄不理会他的满口荒腔走板。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了起来,周围暗下,不知道是不是又要下雨。凌霄拿起个火把,打算到四周看看情况。 从方才开始,她就有些心神不宁。 她的耳力好,一直听见四周悉悉索索的。 猎户说过,这山里的深处野兽横行,万不可在山中过夜。她猜想,近旁应当有野兽。 不看不知道,她举着火把朝树林里照去,只见林中有微光闪烁,犹如鬼火。 是狼群。 一阵战栗,只觉得后背寒毛直竖。 “公主,你在那里作甚?”张定安那在不远处唤道。 听着这没心没肺的话,凌霄觉得,张定安能活下来,堪称奇迹。 跟前的野兽发出阵阵低吼,都绷紧了腿,蓄势待发。 凌霄脑海里预想着稍后的情形。她若拔腿就跑,兴许能跑掉,但张定安会被吃掉。可她若不跑,这些野兽就会蜂拥而上,吃了她。 她紧了紧腰间的鞭子。 打了贼人打野兽,她今夜可谓忙碌。 凌霄慢慢地后退,只听为首的狼仰头发出一声长鸣,随后狼叫声在山谷间此起彼伏。 张定安也发现了异状,一手拿起用刚才凌霄做的拐杖,一手拿起火把。 他站起身,慌张道:“公主,是狼来了?我们怎么办?” “拿好火把,别动!” 凌霄话音刚落,狼群倾巢而出,拔腿跃出树林,朝他们袭来。 数量比她想象中多。她想张定安手无寸铁,正要拔腿回到他身边。 才走出几步,便有人从近旁的树林串出,将她按倒在地,随即箭雨从头顶呼啸而过,狼群纷纷中箭到底,发出阵阵哀鸣。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四周黑漆漆的,凌霄不知来者何人,正要提起拳头,却听身旁的人忽而道:“是我。” 凌霄倏而顿住。 箭雨过去,便有许多人进入树林里,收拾成残局。 那人站起身来,将凌霄一把拉起来。 接着远处微弱的火光,凌霄看清他的面容。 “阿劭?” 来人正是沈劭。 火光闪烁,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利落的线条。 沈劭看着她,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没受伤吧?”他问道。 凌霄摇摇头,道:“你怎么在……” “公子!”范齐过来道,“方才听远处有狼群应和,山中凶险,我等还是尽快下山为妙。” 沈劭随即令道:“带上张大人,他有伤,小心些。” 随后,他又回头对凌霄道:“有话下山再说。” 凌霄知道如今确实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压下满肚子的疑问,跟着众人下山。 但张定安显然比她更为兴奋,趴在一名高大的壮汉背上,一个劲地问:“沈劭不是去京城了,怎会在此?他是来救我的还是救公主的?” 凌霄听着,脸上倏而一阵热。她瞪他一眼,在他受伤的脚踝上,狠狠按了一把,惨叫声在山谷久久回荡。 众人堪堪绕开被山洪冲毁的地方,只见卫煌和唐烽等人也循着火光追了来。众人见凌霄无恙,还带回了张定安,皆欢欣鼓舞。 等终于回到山下的时候,天边已经蒙蒙亮。 万崧总算出现,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颤颤巍巍地迎上前来,哭丧着脸,道:“下官昏睡大半日,醒来时听闻,公主被困山中,心急如焚,恨身体不争气,不得亲自进山,只得令知县增派人手进山寻找。幸而公主和张大人平安归来,否则下官只怕粉身碎骨,也难担万一。” 凌霄看到这个人就不耐烦,道:“我还以为万大人一睡不醒了。大人既然如此虚弱,只怕也无余力应付官署庶务,不若我将此事禀报皇上,请他再派一名身体康健的知府来替大人做事如何?” 万崧知道自己这一番推托之词又触了公主霉头,忙叩首道:“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公主放心,若有下回,下官必定随公主入山……” 凌霄已经不打算再废话,径直走开。 万崧站在原地,心知不妙。 他原本想着,公主这般金枝玉叶的人,自是吃不得一点苦,进山不久说不定就要嫌弃山路难走,或者草丛里蹿出的蛇吓回来。他就算一时没有跟着去,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谁知道,她竟是在里头待了一天一夜,还杀退贼人,救下了张定安。 背上冷汗涔涔,万崧觉得,这哪里是什么公主,简直像个怪兽…… 正当他寻思着如何是好,只见山上又下了一群官兵,足有几百人,为首者竟然是扬州卫的都尉尹昙。 万崧一阵错愕。 他并未找扬州卫,扬州卫的人怎会出现在此处? “都尉何时来的?”他迎上前去问道。 尹昙拱手道:“昨夜到的。下官奉命在山中搜寻贼人,只寻找了几具尸首,并未见活口。” 万崧一听,心头敞亮,赶紧道:“哦,务必将尸首交给仵作,仔细查验身份。” 尹昙听罢,面露难色,却看向后头正走过来的沈劭。 万崧自是认得沈劭,正疑惑他怎么也在这里,却见尹昙向他行礼,道:“沈大人,不知这些尸首如何处置?” 沈大人? 包括万崧在内,所有人都纷纷看向沈劭,不明所以。 众所周知,沈劭是正气堂的军师,江湖中人。不知怎成了尹昙口中的大人?这是哪门子大人? 只见沈劭思索片刻,道:“都尉辛苦。此地事了,烦请都尉率弟兄们回驻地去,其余杂务,交给官府处置便是。” “是。”尹昙领命。 万崧看着,已是感到了不对劲。 在尹昙正要离开之时,将他叫住。 “尹昙。”万崧正色道,“你乃扬州卫都尉,听令于何人?” 尹昙道:“自然是知府大人。” “本官未允你离去。” 尹昙看了他一眼,讪讪道:“大人莫非不知,昨日扬州府已经换了知府?”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诧。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上任(下) “胡言乱语!”万崧怒道,“我乃一州知府,未知此事,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尹昙为难地看向沈劭。 只听沈劭道:“本官匆忙赴任,恰逢大人不在扬州,故而先行履职。” 说罢,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黄绢,道:“万崧听旨。” 万崧一愣,连忙跪下。 沈劭将黄绢展开,当着众人的面,将圣旨念了一遍。 万崧只觉浑身发抖,几乎瘫倒在地。 这圣旨里说得清楚,直接将他这扬州知府撤了,由沈劭接任。 沈劭念完之后,将圣旨交给万崧,道:“蔡巡抚那边也知晓了此事,万大人若有什么话,便向蔡大人说去吧。” 说罢,沈劭不多言,向前而去。 万崧独留在原地,盯着圣旨,只觉似在做梦,突然,他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 凌霄回客栈梳洗罢,换上一身新衣裳,便到雅间里用膳。 见里头只有一个张定安,便四处张望,皱眉道:“沈劭呢?” 张定安很是无奈,问:“公主就这般不待见臣下?没沈劭吃饭不香么?沈劭究竟哪里好,让公主对他如此念念不忘?” 面对他一连串提问,凌霄却十分淡定:“我是有满肚子的话要问他,你不好奇么,他怎么就成了扬州知府?” “好奇什么?早在沈劭入京时,臣下就猜到了。”张定安夹了一颗花生米,得意地扔入嘴里,“皇上为何传沈劭入京?公主莫不会以为,皇上单纯是为了公主的婚事?” 看着凌霄瞪起眼睛,张定安一脸贼笑。 “你再胡言乱语,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凌霄恶狠狠地说,“我和沈劭有少年之谊,又共患难一场,为他操心何怪之有?” 我与你也有少年之谊,也共了患难……张定安心里酸酸道。 他小时候就看沈劭不顺眼,原来不无道理。 人比人,气死人。 “臣下也不过说笑,公主急什么。”张定安却不敢摆脸色,嬉皮笑脸地继续道,“依臣下之见,皇上是看重沈劭在扬州的根基,打算栽培沈劭。” 听他这么说,凌霄眼睛一亮:“哦?” “沈家在扬州经营百年,旁系无数。沈劭更是嫡系仅存的苗,在整个家族都说得上话。有他在,官府就容易立威。”张定安道,“再者,沈劭这些年在道上也混的小有名声,若他再精进些,日后黑白通吃,前途无量。” 凌霄不由得想起不久前她和沈劭的一段对话。 那时她质问沈劭,为何公子不能容月夕执掌正气堂,却能容他。 沈劭当时的回答简言意赅,因为他姓沈。 那时凌霄仍觉得他嚣张。而此时听张定安这么说,才知道沈劭的话其实不假,沈姓在当地确实有些分量。 “可是,”凌霄想了想,又问,“沈劭毕竟是戴罪之身,过去都是隐姓埋名。如今重回朝廷,朝臣不反对么?” “当然会反对,可就要说到皇上召见沈劭的另一层用意。”张定安自斟自酌一杯酒,道,“皇上是要将沈劭摆在台面上,明着保他,省得有些人跟皇上阳奉阴违,在暗地里耍把戏。” 有些人是谁,显而易见,就是李阁老。 凌霄恍然大悟。 她原以为,皇帝当初答应她要保下沈劭,只是找李阁老敲打一番。原来那只是个引子,正经的大戏还在后头。 凌霄又道:“可要治沈劭,不必一定用暗的,可以明着来,毕竟当年沈家流放的名单上,本就有他。若有心人使坏,让沈劭重新入罪呢?” “那公主就有所不知了。”张定安意味深长地说,“若是明着来如此方便,李阁老为何还要暗杀沈劭?” 凌霄想了想:“因为麻烦?” “不是麻烦,是十分麻烦。”张定安道,“常阳侯的案子是先帝时候的陈年旧事了,若旧事重提,里头许多事情已经说不清楚,费时费力。更何况,常阳侯已死,沈劭那时年纪还小,皇上有一百种理由赦免他。若谁不识趣,揪着不放,那就得去触皇上的霉头。对于许多人来说,沈劭跟他们无冤无仇,为了一个小小的沈劭,犯不着。就是李阁老自己,也知道没那个必要。” 凌霄心头稍松:“如此说来,皇上已经替沈劭把障碍扫清了。” 张定安点点头,“臣下虽然不知京师的情况,但沈劭若想顺利上任,必定少不了这一步。” 官场的人情世故本就复杂,可凌霄每回听说,仍旧感慨。 “也不知沈劭为何答应了。我还以为他想隐姓埋名,隐入了江湖,割舍过往。” 张定安在心中摇头。 凌霄就是这样,大事通透,小事糊涂。 沈劭若真的割舍过往,又怎会到扬州来见她? “这个么,”张定安敷衍道,“臣下却不知,公主可得问他。” 可沈劭自始至终都未出现。 范齐中途来了一趟,说沈劭在县衙跟知县说话,等事情处置完了,就来向公主回话。 凌霄已经累了,等用了膳,便回院子里休息。 她累极,一觉仿佛睡到了天荒地老。只在睡梦里,迷迷糊糊地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沈劭! 她倏尔清醒,坐起身来,披了衣裳出去,果然瞧见沈劭正在卫煌说话。 四目相对,似有一瞬的凝结。 “公主醒了。”卫煌上前道,“沈大人说,明日一早便回去扬州,公主意下如何?” “哦。”凌霄神色镇定,道:“便依沈大人所言。” 卫煌应下,转身而去。 院中只剩下沈劭和凌霄。 “睡好了?”沈劭问。 “哦……嗯……”凌霄觉得耳根有些痒,挠了挠,问,“你忙完了?” “我回来换身衣裳,稍后还要出去。” 凌霄“哦”一声,踌躇片刻,道:“那你忙,我再睡会儿。” 她说罢,正要回身,却听沈劭道:“我想坐下喝一盏茶,你喝么?” “喝!” 她当即道,转而察觉自己有些失态。 “我换身衣裳,你去花厅等我。”她说罢,像一阵风一般跑回了屋子里。 第二百一十二章 煮茶(上) 凌霄仿佛被鬼追着,匆匆退回屋里,关上门。而后,她快步行至镜子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才发现脸上带着傻笑。 她一凛,立刻将那笑意敛起。 “笑什么笑,没出息。” 她自言自语着,赶紧拍拍脸,深吸口气。 睡了一整天,头发已经散乱。凌霄拿起梳子,笨拙地理了理头发,却发现手边并无首饰。 她一向不喜欢那些簪啊钗啊的,此番出来,几乎什么也没带,手上只有一根玉簪。 生平头一回,她觉得自己确实不似个女子。 凌霄整理好头发,又将那玉簪仔细簪在头上,换了身衣裳,出门去。 可出去后,她才想起来,这院子的花厅在哪里? 正琢磨着,不远处走来个随扈,拱手道:“公主,方才沈大人说这客栈里并无花厅,他在跟掌柜要了个雅间,让小人带公主过去。” 凌霄心头一讪,镇定道:“如此,带路。” 那雅间里,沈劭也换了身衣裳,正端坐着喝茶。 见凌霄进来,他随即起身,向凌霄一礼:“公主。” 这般规矩的模样,让凌霄蓦地想起当年。 那时,无论凌霄怎么捉弄沈劭,他在她面前也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气定神闲地行礼,仿佛无事发生。 这让少时的凌霄十分不快,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个傻瓜,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恶作剧。 先前自己变成晏月夕跟他相处,竟几乎忘了这种感觉。 沈劭等凌霄落座,便摆弄起案上的茶具,为她泡茶。 凌霄原本有满肚子疑问,可当真到了他跟前,却不知问哪句好。 反倒是沈劭缓缓说道:“臣下昨日上午回到扬州,听闻张大人的事,便到了公主府上。在那里,臣见到了晏小姐。” 凌霄猜到是这样,道:“她说了什么?” “她与臣下说了公主的事。臣下熟悉仪真县,也知道这座山,若想在这山里头找人,可谓大海捞针,仅靠府兵是不够的,于是便去扬州卫借了官兵,让他们随臣下一道来了仪真县。” 凌霄了然。 “哦。”她看着案上的茶杯,道,“黑灯瞎火的,你是如何摸到我那里的?” “算是误打误撞。”沈劭道,“行至半道上,臣下便听见山中有异响,料想是山洪爆发。这山洪最是致命的,臣下怕公主误入其中,便寻声直奔过去。走了一会儿,恰好遇见了唐把头。他说公主去追敌了,指了个方向。那个方向上隐约有火光,臣下上前去,果然发现了公主和张大人。” 原来如此。 凌霄笑了笑,道,“幸好你及时赶到,不然对着那些野兽,还带着个受伤的张定安,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沈劭没答话,将茶汤倒入一只青瓷杯之中,推到凌霄跟前:“公主太冲动了。深夜在山中,危险重重,怎可独自追敌?再有下回,切不可如此。” ——“夜色已深,郊野危险重重,公主怎么独自出去?还请公主回宫,那玉佩,我会为公主寻回来。” 蓦地,凌霄想起当年沈劭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她撇撇嘴角,有些不满:“你怎总这么喜欢教训我,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沈劭看着她,眉梢微微扬起。 “如此,公主该想一想,为何从前犯过的错,如今还在犯。” 凌霄:“……” 她瞪起眼睛:“还有,你怎么总是臣下臣下的,上个月你我说话又不是这样。” 沈劭看着她,唇边泛起一抹无奈的笑。 凌霄就是这样,在他面前,什么心思也藏不住,什么弯子也不会绕。 “若臣下知道那是公主,定然不会那般无礼。”他的声音和缓,“还请公主恕罪。” “你我又不是生人,恕什么罪。”凌霄皱起眉头,“阿劭,我总觉得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不想你在我面前也跟别人一样端着那些假惺惺的虚礼。日后你我私下里说话,仍像从前那样不好么?” 沈劭目光深深。 “便如公主所愿。”他终于颔首。 凌霄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我的事,张定安和月夕都跟你说过了?”她忙道,“我也不想瞒你,可我怕说出来你不信,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听到这事之时,可曾受了惊吓?” 那双清澄的眼睛盯着他,带着些期许,带着些小心,又带着些不那么诚恳的歉意。 就像小时候,她做了恶作剧被发现,被人拎到太子或皇后面前时的模样。 “说惊吓也不至于,不过我想了两三日才终于缓过来。这等事,只怕江湖骗子也编不出。”沈劭道,“不过晏小姐自诈尸醒来之后,性情大变乃实情。还有那莫名其妙得来的武功,简直闻所未闻。我早已察觉了你这诸多异状,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最能说得通。” 凌霄讪讪地笑。 沈劭却看着她:“你醒来之时,莫非不曾受惊?” “当然受惊了,吓死人。”凌霄随即道,“我一睁眼就躺在棺材里,接着又遇见了你,还以为自己真的入了阴曹地府。” 沈劭怔了怔,唇角弯起。 他的笑很好看,眉眼舒开时,仿佛浸润阳光。 茶香随着杯子里的热气四溢开去,凌霄喝一口,只觉心头舒坦。此时此刻,恰如从前,二人玩累了,坐在御花园里的树荫下说话,无所不谈。 凌霄将自己和月夕的互换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沈劭认真地听着,微蹙着眉,双眸之中满是惊愕。 那表情,也只有当年二人听着老宫人老太监们说鬼故事的时候,凌霄曾在沈劭的脸上见过。 “你去京师的事,皇上并未告诉我,想来,你我曾在路上擦肩而过也未可知。”凌霄忙问,“皇上为何召你去京师?他可曾为难你?。” “不曾。”沈劭道,“我本就不在官场,皇上召我入京,其实也是为了当年我家中的祸事。皇上赦免了我,并让我来当这扬州知府,让我到扬州来照应公主。” 第二百一十三章 煮茶(下) 这话倒是与张定安的推断大差不差。 凌霄看他神色平静,不像是受了委屈,安心下来。 “我以为有了当年之事,你再不愿意与朝廷扯上干系。” “我原本是如此打算。”沈劭道,“可这些年看下来,就算我不找事,祸事也未必不会来找我。皇上说的不错,眼下种种,皆因旧事不曾解脱,一日不了,我便一日不得安生。” “旧事?是指常阳侯的案子?” 沈劭点点头。 “我父亲和几位叔父、兄长本来罪不至死。”沈劭道,“记得流放路上,父亲曾对众人说,等流放个三五年,事态平息,先帝就会下诏赦免。他那时仍心怀希望,叔父和兄长们也并未灰心。” 凌霄有些迟疑,道:“你是说,常阳侯就算被流放,也仍相信父皇?” “我知道你觉得不可思议,但父亲是个务实的人。若无根据,不会心怀幻想。”沈劭道,“必定是先帝有言在先,和他说过什么,他才会说出这话。” 凌霄如今回忆起来,先帝确实十分看重常阳侯,朝中一度传言,常阳侯终有一日,要代替李阁老成为首辅。常阳侯身死后,先帝也消沉了好一阵子,兴许他心里头是舍不得常阳侯的。 她颔首道:“如此说来,发配贵州,未必不是一个折中的保命法子。” “我父亲一向深信先帝,即便受了囹圄之苦,也仍念着先帝知遇之恩,体谅其苦衷。”沈劭的唇边浮起一抹苦笑:“此事,我至今仍看不明白,但父亲当时坚持己见。依他设想,贵州有亲族接应,虽身负罪责,但也至少能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可他却未料,有人急于要他的命。他们必定知道,父亲有能耐翻身脱罪,重回朝廷,故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断了他的生路,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凌霄听着,一时默然。 她曾设想与他谈起这些过往,还以为他会大哭一顿,可他脸上并无悲痛,却显得十分平静。 “你当上了知府的事,朝廷里的人知道么?”她问。 “此事,皇上不曾声张,但大约瞒不得许久。”沈劭道,“不过我若退缩,他们仍有法子杀我。李阁老既然能买通一个钟老煞,就会买通第二个。无论如何,我已经逃不开了,何不与他们较量一番?” 凌霄颔首,忽而抬眼:“我说了我会保护你,说到做到。” 沈劭的目光动了动,却摇摇头:“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可你也当知晓,这是我的事,唯我自己才能解开。” 他的目光温和,像夏日里荷塘边的一缕清风。 凌霄知道此事牵扯甚广,没有反驳,低头抿了一口茶。 窗外天色渐晚,归鸟啼鸣。 沈劭起身,道:“你必是十分劳累,且去歇息。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 凌霄道:“你去何处?” “我乃扬州知府,如今到了仪真县地界,少不了跟官府打交道。” 凌霄想了想,道:“阿劭,你如今当上了扬州知府,正气堂的事务作何打算?” “我打算将正气堂还给晏小姐。” 沈劭说得并无犹豫,大大出乎凌霄的预料。 她诧异地问:“你过去不是说,公子不能容月夕为堂主的么?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因为如今晏小姐身边有你。”沈劭道,“有你相助,她必可坐稳堂主之位。” 这倒是实情。凌霄有些不好意思。 “月夕不让我用公主的名头给她帮忙,说来说去,我也只能出出拳脚罢了。” “便是只有拳脚也是大好。”沈劭道:“你擅武,晏小姐善谋,你二人取长补短,可比旁人强百倍。” 他自诩说话公道,可凌霄却一下蹙眉:“你说我有勇无谋?” 沈劭看着她的脸色,倏尔语结。 “我并非此意。” 凌霄哼一声,道:“你忙去吧,我不想跟你说话了。” 她说罢,站起身,昂着头,转身离开。 沈劭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讪然。 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这脾性,当真是从来没变过…… 次日早晨,众人启程返回扬州。 沈劭和张定安骑在马上,一道同行。 “你这就是不会说话了。”张定安朝后面凌霄的马车望一眼,摇摇头,“她的脾性你还不知道么?最讨厌别人说她有勇无谋。你离宫多年,对她知之甚少,我可告诉你,她如今越发小心眼了。我轻易不招惹她,离她越远越好。”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在她府上供职?”沈劭反问。 张定安的脸色僵了僵,道:“那还不是因为皇上怕她发疯,让我看着她?” 沈劭却微笑:“可皇上说,是你是主动请缨的。想来,张尚书为了你的亲事,没少催促?” 这都被他打探到了,江湖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张定安心里骂道。 “婚姻之事,岂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他心思一转,忽而道,“上次我回去,太后说要我当驸马来着,可惜我临时接了这趟皇差,否则你这次进京,就是顺道去喝我与公主的喜酒了。” 沈劭却毫无异色,只讶道:“原来张大人是愿意的?我还以为张大人宁死不屈。” 看着沈劭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定安颇有些骑虎难下。 他干笑两声,道:“什么宁死不屈,把公主说的跟豺狼虎豹似的。我自然是愿意的,就是怕公主不愿意,才以一己之力将这门婚事挡下。” “哦?”沈劭看着他,“你有何打算?” “我记得从前,你与公主颇是合得来,宫中还要传言,先皇后要将公主许给你。”张定安眨了眨眼睛,“你如今对公主是个什么想法?想当驸马么?” 沈劭的目光定了定。 “如你所言,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淡淡道,“你是如此,我也是。” 张定安“啧”一声,道:“这等胡话你就别拿来蒙我了,你去何处找父母之命?去常阳侯坟前请他示下么?” 见沈劭的脸色沉下,张定安忙道:“我是跟你熟悉,关心你,才问你这话。换作别人,你看我可有兴致搭理过?” 第二百一十四章 归并(上) 沈劭面无表情:“你究竟想说什么?” 张定安复又嘻嘻一笑,道:“你若是想当驸马,我自不敢掠美。若是不想,你给我帮个忙如何?替我到公主面前说道说道,事成之后,我必送上大礼。” 沈劭看着他,不置可否。 “我记得从前在宫中,你甚少与我说话,说不上熟悉。”他说,“至于公主,事关她的婚姻,你该自己去问,我不便插手。” 说罢,他转过头去,只将目光望向四周的田野。 张定安心里“啧”一声,也不多言语。 虽然碰了一鼻子灰,可他丝毫不觉愠怒,反而愈加觉得有趣,唇角弯起。 天空乌云沉沉,大雨将至。 雨点落下之前,众人回到扬州。 凌霄回到公主府前,下了马车,发现月夕也跟着春儿她们来到府前迎接。 “公主可回来了。”春儿到马车前将她搀下,埋怨道,“怎么去了好几日也不回来,教我等好生担心。” “这不是回来了。”凌霄笑笑,看向月夕,“你那消息真真救了命。亏你机灵,没坐等扬州府的消息,否则再晚一步,张定安要被山中的狼群吃了。” “这说的哪里话。”张定安脚伤未好全,由卫煌扶着下马,一瘸一拐道,“臣下在山里呆了两晚上都没事,公主一来,狼群就跟着来了。依臣下浅见,狼群看上的是公主。” 凌霄翻个白眼,没有理他。 月夕却一眼望见了随后下马的沈劭。 他身上穿着的,并非寻常衣裳,而是官服。身旁跟着一众衙役,都是扬州府里的。 月夕自是知道沈劭已经成了扬州知府。二人虽勉强解除了些误会,可月夕对沈劭仍有疑虑,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 “沈大人。”见他下马到了跟前来,月夕只得行个礼。 沈劭颔首,还礼:“晏小姐。” 凌霄看着他们,忙亲自吩咐春儿去准备差点,招呼众人到堂上歇息。 “阿劭跟我说了。”走进院子的时候,她拉着月夕,道,“他要将正气堂还给你。” 月夕愣住,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 未几,她转头看向身后。 沈劭神色平静,仍是那副一切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要将正气堂还给我,此言当真?”月夕忍不住问道。 “我确是如此打算。”沈劭道,“小姐若方便,明日可抽空到城南的堂口去交接交接。” 月夕的双眸中倏而泛起光芒,却又有些犹疑。 “为何?”她问,“你不是说,我不可胜任堂主之位么?” “那是从前。”沈劭道,“如今,有公主帮你,自大不一样。不过你须小心,若我发现你仍不能掌控正气堂,我还会拿过来。” 先前的感动突然被后面这句话打消,月夕的目光一敛,不服气地微微昂首:“这你大可放心,正气堂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凌霄在一旁看着,有些无语。 她一心想让这二人冰释前嫌,无奈被沈劭这这张嘴破坏了。说些软和的话讨讨别人开心,就那么难么? 眼见二人话不投机,她正要岔话,月夕却转向她:“明日往正气堂,凌霄也一道去,如何?” 凌霄一愣:“哦?” 月夕道:“如今正气堂里的事,你比我更熟悉。且你去了,也好给我做个见证。” 凌霄干笑两声。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要什么见证,怕沈劭出尔反尔么?月夕确实对沈劭心结颇深。 她瞥了沈劭一眼,见他并无异样,只得说:“好。” 月夕也不多言语,自往别处去了。 凌霄看向沈劭,沉下脸,正打算跟他讲讲道理,突然,一滴雨落到了头上。 天空打雷,大滴的雨点似豆子一般落了下来。 可就在这时,头上被什么遮住。 “快回去。”沈劭用袖子挡在她头上,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往廊下快步走去。 大雨突如其来,公主府里的人一阵忙乱。 到了廊下的时候,凌霄再看沈劭,发现他身上已经几乎湿透了。 雨水浸湿了他的修长的眉毛,如同新墨描绘。 “你去换身衣裳吧。”凌霄说罢,就要吩咐仆人带沈劭去更衣,却被沈劭止住。 “官署之中还有事,我先走一步。”他对凌霄道,“你若有什么事,便遣人去官署找我。” 凌霄点点头。 沈劭不多言,转身沿着回廊,往外头走去。 “公主!”棠儿拿着巾子跑来,道,“公主淋湿了?这些奴才,伞也不备,公主快随我去换衣裳,着凉便不好了……” 凌霄听着她絮絮叨叨,嘴里应着,眼睛却一直望着沈劭离开的方向。 手臂上,似乎还残存着他手上的力道,微微发热……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从前跟你打闹过多少回,上次在山庄里还背过你。心里一个声音道。 凌霄深吸一口气,转头,跟着棠儿往屋里而去。 * 大雨一直下到天黑。 月夕不得不再次留宿公主府,次日一早,她就拉着凌霄与她到正气堂去。 凌霄有些无奈:“我虽当过堂主,那也是借着你的皮囊当的。如今你回正气堂,我一个外人掺和着,总不像话。” 月夕道:“你怎是外人?若不是看在你这公主的面上,沈劭会如此轻易将正气堂还给我?你还是太单纯,总将人想得太好。沈劭将正气堂还给我,不过是得了扬州知府,不便与江湖中人搅和在一起,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凌霄,你切不可似昏君一般,被狐狸精蒙蔽才是。” 果然,凌霄听得这话,随即眼睛一瞪:“谁是昏君,什么狐狸精蒙得了我?不就是去正气堂么,去就去。” 路上,凌霄坐在马车里琢磨着,忽而对月夕道:“我总觉得,皇上是有意为之。” 月夕不解:“什么有意为之?” “他让沈劭去做官,沈劭便不能再管正气堂,这正气堂便全是你的了。你觉得,这事可在皇上意料之类?” 月夕愣了愣。 不等她说话,凌霄继续道:“他还定下了沈劭去做扬州知府,给正气堂保驾护航。要这么看,啧啧,皇上考虑的哪里是什么江山社稷,分明是在帮你。” 月夕:“……” 她确实没想过这一茬。 第二百一十五章 归并(中) “不至于吧?皇上和我,可没那个交情。”她说。 凌霄沉吟片刻,摇摇头:“就算退一步想,他不曾打算到这一步,可他是个无利不往的人精,也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忙。等他回过味来,兴许会回头跟你要好处。” 月夕不由嗤笑:“我能给皇上什么好处?天下都是他的。莫非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有,他没有的?” 凌霄笑嘻嘻地说:“你有我啊。他多想留我在宫里头,可惜我不搭理他。让他孤家寡人的一辈子。” 月夕看她得意的模样,也不由得笑了笑:“你就爱给自己脸上贴金。” 二人说着话,马车到了正气堂前。 月夕抬头看起,门脸上换了崭新的旗子,仍旧跟过去一模一样。 沈劭早得了信,领着众人在门口迎候。官署中的交接还未完成,扬州城中的百姓也还未知道自己已经换了父母官。他如今穿着寻常衣袍,仍旧是从前军师的样子。 公主驾到,是一件极其轰动之事。 正气堂外头的街道早已经清空,公主仪仗浩浩荡荡,让人望之咋舌。 凌霄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看到面前这一片伏拜在地的人,心情有些复杂。 虽然当堂主痛快,可她有时也不得不承认,公主这个身份更好使些。 她让众人免礼,看着沈劭。 “我今日登门,是为了拜谒故人灵位。”她缓缓道,“不知老堂主牌位何在?” 正气堂上下众人听得这话,心中暗自吃惊。 说实话,自打这位公主来到扬州城,关于她的传言便每日都能听到。前些日子,众人听说,公主竟然到新正气堂的山庄里探望晏月夕去了,不由大为震动。谁也想不明白,晏月夕究竟是怎么与这位远在天边的公主搭上关系的,竟能得她从京城远道而来,亲自探病。 如今听公主说,老堂主是故人,心中似乎豁然开朗了一些。原来,跟公主有关系的,竟是老堂主? 众人转着心思,不由暗自交换目光,各是错愕。 沈劭神色平静,恭敬道:“老堂主牌位就在堂上,请公主随在下入内。” 堂上,香烟袅袅。 晏大的牌位如从前一般摆在正中,前面摆着各色供奉。 凌霄亲自给晏大上香,月夕也跟随其后,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 心中颇有些感慨。自她莫名其妙地移魂诈尸,这还是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正经给父亲上香。 我再不会离开了。 月夕在心中默默道。 外头的院子里,已是候着上百人。 月夕自然个个都是认识的。 经过一番变动,正气堂上上下下,包括各位把头、镖队武师、杂役等等,共计数百人。沈劭接手之后,迫于债务和财力,裁去了不少,可留下来的都可谓精兵强将。 不过她也知道,实际上为正气堂干活的,远不止这些。扬州城里的漕帮,跟正气堂来往甚深。无论河路还是海路,正气堂都能调运大批船只;陆运上的马队驼队,为正气堂做事的也有不少。晏大在世的时候,说正气堂是扬州第一镖局,那是全然没有半点大话。 凌霄今日过来,是要为月夕在这些人面前撑腰的。 沈劭从善如流,在众人跟前,恭顺地让出了掌门之位,令众人拜见新掌门。 时隔数月,月夕又重新坐在了堂主的位置上。 众人望着月夕,心中早已经明白,这是正式变天了。 对于这种场面,月夕从小见惯,脸上并无一丝怯色。 她令人取了名册来,挨个点名。而后,重新任命各位把头及下面的镖队队长。 月夕看向为首的总把头高恺,浅笑道:“总把头,好久不见。” 高恺的脸上很有些紧张之色。 他是晏大留下的老人,对堂中事务精熟。月夕被迫出嫁的时候,他在外走镖;回来之后,新正气堂已经开了,他曾得新正气堂的重金邀约,却推拒了。 高恺十分担心月夕是为寻仇而来。尤其她旁边,还坐着公主,一言不合将自己推出去斩了也难说。 “拜见堂主。”他忙躬身行礼,道,“虽然多时未见,但扬州城里处处流传着堂主的传闻。高某每每听得,皆甚是敬佩。如今见堂主归来,心中喜不自胜。” 他说罢,先行做了个礼,又领着众人大呼“拜见掌门”,二次拜下。 月夕微微笑了笑,道:“总把头是老人了,日后,也仍是总把头。堂中事务,还劳总把头多多费心。” 这话出来,下面的众人倏而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 与高恺一样,不少人都惴惴不安,唯恐月夕回来要大开杀戒。不料,她连高恺都留下了,这让别的人也如同吞了定心丸。 不过月夕在任命了总把头之后,又任命了副把头和总管。副把头是唐烽,总管是邓五。 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军师。竟是月夕身边的侍女阿莺。 众人错愕不已,又是一阵议论。 “自今日起,正气堂再不分新旧,无论哪边弟兄,都是一家人。”月夕分派完毕,声音不疾不徐,字字清晰,“望诸位勠力同心,共成大业。” 众人不敢违逆,皆大声应下。 行礼之后,众人散去。 堂上,范齐让人送上茶水,沈劭喝了一口茶,对月夕道:“堂中事务你本来已经上手,我便不再赘述。有五叔做总管,想必能让你轻松许多。” 月夕颔首:“我亦是此意。” 沈劭看着她,忽而觉得月夕如今也大不一样了。 她本是有主意的,但从前,她因为防备他,常把提出异议的人归为他的同党。如此一来,便谁的也听不见,让下头怨声载道。正气堂易手,并非沈劭特地使了什么离间之计。人心就是这样,一旦没了信任,就会渐行渐远。 如今见她从容自如,方才的任命恩威并施,倒是真有了些堂主的气势。 沈劭道:“不过眼下有一件急事,我需得即刻交于你,留下诸位前辈,也是要商议此事。” 月夕问:“何事?” 第二百一十六章 归并(下) 沈劭递上一份货单,道:“你是否还记得宁波府的王老?我们两堂上个月替他押过一批海货,王老十分满意。再过月余,他还有几船南洋番邦的货物靠岸。他想把整个船队都交给我们押运,货量之大,需得动用我们全部的人马。” 话音刚落,月夕和凌霄面露喜色。 月夕接过货单,和凌霄一起看。 凌霄对这等生意早有了许多了解,道:“单子上有许多贵重的金银宝石和各类香料,竟然还有名贵木材和药材。如此说来,我们可以开个好价钱?” 沈劭看她一副见钱眼开的饿鬼模样,只觉无奈。 这单子上的东西,加起来也不如她公主府里的一个角落。谁能想到,堂堂海阳公主,竟会为了阿堵之物两眼生光。。 “别光看价钱,”沈劭道,“晏堂主是否看出了其中难处?” 凌霄看向月夕。只见月夕眉头微蹙,问道:“这批货,全都是运入京师的?” 沈劭颔首:“上一条海船,只少许货流入了京师,但因为品类稀有,成色好,一时炙手可热。京师有一位富商,索性花了大价钱,要了这船队里所有的货。” 此话一出,月夕也面色一变,凌霄却不解。 “运入京师,怎么就成了难处了?路途太远?”她问道。 月夕对她说:“因为这些船要进京师,就要走运河,我们从不走运河进京。” 凌霄一怔:“为何?” “运河上,每一段都有些势力,有时是漕帮,有时是当地的地头蛇。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入了谁的地界,就要去拜码头打点。”月夕道,“运河入京的最后一段,是通惠河。这一段的地头蛇,是一个叫盛安社的帮派。父亲过去觉得这盛安社的势力水太深,因而从不触碰,我们的镖队向来绕开通惠河。” 凌霄困惑:“可是上一批海货,不就送到京师了么?” 沈劭道:“上一批到京师的海货,虽贵重,但是量少。众镖师为了避免麻烦,在到通惠河之前下了船,伪装成殡队将货偷运进去的。但后来,这事还是让盛安社知道了,说我们坏了规矩,在京城里找到镖师下榻之处找麻烦。为了避免祸事,我费了不少银两。如今,这批货的量更大,不可如法炮制。盛安社已是对正气堂有了芥蒂,只要使一点手段,怕是便要将所有本钱都亏进去了。” 凌霄听得这话,一下怒起:“竟有这等事?京师堂堂天子脚下,竟有这等宵小横行?官府难道不管?” 沈劭道:“这些事,都是镖行里不成文的规矩。这些人只做民间生意,从不扰官府,官府又怎么会管。” 凌霄冷笑:“如此,遇到我,可是他们倒霉。” 月夕看了看凌霄,道:“我知道你不忿,可你如今身在扬州,又如何出手?” 凌霄轻哼一声,道:“我是公主,皇上是我兄长,我且写一封信给他,让他收拾。” 月夕摇头:“你打算如何与皇上说?你到扬州来,不就是想离皇宫远远的么?如今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去劳烦皇上替你办了,日后论起来,你在他面前说话又如何硬气?再说,就算这回由你强出面,让皇上把此事摆平,那下回呢?我们总不能每回都去找皇上吧?” “还有下回?”凌霄问,“皇上出手就能将那什么盛安社办了,通惠河天下太平,哪里来的下回?” 月夕摇摇头,苦笑:“你以为,这运河上的事,是除掉一个盛安社就能天下太平的么?我方才说了,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只要运河仍在,船只仍然往来,就有靠着运河讨生活的人,这些规矩也就依然有用。没有了盛安社,还会有别的什么社冒出来。就算京师的镖局来到我们地界,也是要时时打点,没有一劳永逸之说。除非官府将整条运河的营生都纳入自己治下,你觉得,官府做得到么?” 凌霄愣了愣,一时语结。 她在正气堂里待了数月,对所谓的道上规矩,自然是知道的。运河上的这些帮派从何而来,她自然也知道。 运河是朝廷调运南北货物而开辟的,无论运货还是疏浚河道等日常运作,都需要无数的漕工河工。朝廷饷银有限,自不可能拿出来养这么多的人,于是,就有了各种工头,朝廷有了活计,就分配给这些工头,让他们拉人去做。久而久之,这些工头渐渐势大,就成了漕帮和各种行会;漕工河工要在运河里讨生活,便要依附于这些行会帮派之中。 运河上的大小势力,就此而生。船只过往,若不好好打点,便要遇上麻烦。 “规矩规矩,”凌霄恨恨道,“全砸了才好。” 说罢,她想了想,道:“要不然,我去走这趟镖。我倒要看看,谁人敢在我头上动土。” “不妥。”未等月夕发话,沈劭先一步道,“我回扬州时,皇上特别叮嘱过,你是公主,代表着皇家的脸面。你在扬州与正气堂来往,皇上自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若亲自为正气堂行镖则万万不能。这些话,想必张大人也知道。就算我不拦着你,张大人也会拦着。” 凌霄不服气:“那好,你们不让我插手,也不许我找皇上帮忙,那就等着被人讹钱么?” “说到底,也仍然是打点的事。”沈劭想了想,道,“老堂主行事求稳,以为京师水深,那里的买卖不做也罢;可如今有了王老这条路,日后镖队的生意只多不少,若能将那盛安社打点好了,做好京师的生意,前途不可限量。如何选,只看堂主的决断了。” 不等月夕回答,凌霄率先道:“当然要做。有钱放着不赚么?我和邓五爷前阵子为了开张,求了多少人。那什么狗屁地头蛇,我总有法子收拾他们,你们不必担心。” 她说罢,直勾勾地看着月夕。 月夕知道她这话是冲着自己说的,笑了笑,道:“我也觉得应该接。如今两家正气堂合为一家,正是要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此事乃上好的契机。沈大人说的,我甚是赞同,不过就是要将那盛安社打点好罢了,费些银子的事。” 第二百一十七章 进京(上) 沈劭喝了一口茶,道:“既然要打点,那就需得有人先去一趟京师,将此事说通了,这边才好与王老定下来。” “我方才就说过,我去就是了。”凌霄爽快地说。 “又来使小孩子脾气。”月夕道,“你去京师,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他若生气,就此把你关在京师,你当如何?” 凌霄皱眉:“那你说该让谁去?” “我是堂主,自然该我去。” 凌霄诧异地看着她。 在她的设想里,若非她去,就是让张定安去,再不济也是沈劭去,但万万轮不到月夕。 “不可。”她立刻道,“那些帮派里的人个个是亡命之徒,你一点武功也不会,去了如何跟他们过招?再说,你也是好不容易离开了京师,难道又要回去?” 月夕不由笑了笑。 “我又不是去踢馆,人家要我性命做什么?说到底,什么帮派都是做生意的,讲的是和气生财。正气堂旧日名声还在,都是江湖上混的,他们就算与我撕破脸,也不至于要害我。”她说,“再说了,京师之中,却没有人是正经见过我的。我到了那里,谁也不认得,又有什么好怕。” 这话倒也有理。 凌霄觑了她一眼,终于不再坚持。 “那你如何打算?”她问。 月夕想了想,问沈劭:“父亲可曾跟你说过,他在京师有一位老友,名唤郑年?他本就是做掮客出身,在各行当游走,混的如鱼得水,如今虽然退隐,但人脉犹在。我想请他引荐和作保。” 沈劭颔首道:“在下也想到了他。上次送往京师的货物被扣留时,在下就是请他出面摆平的。他那时说,若非找上他的时机太晚,还能少费些银两。郑老还问起了小姐,说老堂主故去以前,曾写信将小姐托付于他,可一直不见小姐拜访,不知小姐是否安好。” “确实有此事。”月夕颔首,徐徐道:“父亲说过,若我日后不想执掌正气堂,可以去京师投靠郑伯。一年过去了,我也该亲自去拜访,给郑伯问个好。” 听她这么一说,凌霄倒是想起来一些事。 当初,她从棺材里醒来后,阿莺头一件事情就是问她是否要去京师,还说去了京师能赚大钱。如此说来,她那时就想去京师拜访这位姓郑的来着。 “此人必定可靠么?”凌霄问道。 “试一试,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好。”月夕道,“现在离海船到岸尚有时日,我明日就动身,无论成不成,都送急信回来。眼前并无万事周全之法,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凌霄正要说话,只听沈劭道:“在下以为,堂主何不将公主的法子当做退路?公主可以赐个信物,让堂主带在身上,让人知道堂主是公主的人,无论如何都有好处。” 凌霄眉间一展:“这个办法好。我的恶名,京师无人不知,必定无人敢动你。” 月夕微笑:“那就有劳你了。” 众人又商议一番,北上之事就此定下。 次日,月夕带阿莺、唐烽登船,打算沿着运河到京师去。扬州的事务,则交给了凌霄和邓五等人处置。 月夕出发的时候,凌霄亲自送她出城。 二人坐在马车里,凌霄掏出一枚玉牌,交给月夕:“这是宫中之物,上面有我名号,官府的人只要见到,就会知道你是我的人。” 月夕颔首,将玉牌收下。 “还有一件东西,我让阿莺收着了。”凌霄又道,“遇到紧急之事,你或许可用上。” 月夕讶然:“什么东西?” 凌霄只笑笑:“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那模样神秘兮兮的,月夕抿抿唇。 “市井鱼龙混杂,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人。”凌霄道,“我自幼长在宫中,久未经营人情,除了这些,也不知如何帮你。” 月夕轻笑道:“我看过你的日记,你才不屑经营人情。你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不必勉强。再说了,我并非无人接应,郑伯十分可靠,否则父亲也不会在临终时将我托付于他不是?” 凌霄却道:“你少瞧不起人。我毕竟在京师长大,只消多给我些许时日,我能找到的人,必定比你那郑伯可靠许多。” 月夕笑笑。 凌霄想了想,又道:“其实,你若遇到了解决不得的难处,也可去见见皇上。” 月夕一怔。 凌霄忙道:“我不过就这么一说。毕竟你代替我跟皇上处了这么长时间,还给他捏了什么香丸,我看他得知真相之后,也并不曾厌恶你。他还说过,你既然替我当了几日公主,那他便把你当做妹妹。” 妹妹? 月夕想到皇帝的面容,心中似水面落下石子,泛起涟漪。 也是。 她心想,还能是什么人呢? “那香丸的事情,你要记得何年何月?”月夕不满道,“我当时不过闲着无事,随手捏的,皇上闻着喜欢,我便送了他几颗。你我互换,乃是命运使然,我和皇上不过萍水相逢,过了就过了。我这点事,有你帮着足够了,当真不必劳烦他。” 凌霄讪讪:“你有主意便好。” 码头上,仆人已经将细软搬到船上。 分别在即,凌霄看着月夕,忍不住叮嘱道:“你记得我们早期说的话。你若不好,我也好不了,故而你可要好好保重,我还等着你分我利钱。。” 月夕微笑:“你也好生保重,等我回来。” 二人说了一会话,船工在船头喊,说船要开了。 月夕于是与凌霄道别,登船而上。 凌霄站在原地,望着船走远了,才登车离去。 天色并不好。 回到公主府时,张定安在花厅里边喝茶,边看书,好不悠哉。 凌霄抽走他的书,看封面,是《左传》。 她看了他一眼,问:“你怎的读这个?” 张定安叹息道:“臣下也是读书人,公主问这话,简直有辱斯文。” 凌霄却不答话,只将那书抽出来,熟练地翻开封皮下的第二页。只见上面有一行小字:左公摧花传。 一招雕虫小技,竟然从小使到大。 “幼稚。”凌霄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进京(中) 张定安毫无愧色,笑笑,将书合上,放到一边:“公主这个时候来找臣下,莫非有事?” “自是有事。”凌霄道:“月夕进京去了。” “哦,公主昨日不是跟臣说过了么?臣知道了。晏小姐身上的余毒已清,只要吃好睡好,活到六十岁不成问题。” “谁说的是这个?”听张定安左右言他,她烦躁起来,“你可曾给皇上去信?” 张定安诧异:“晏小姐入京,与臣下和皇上何干?臣下是公主府的家臣,又不是正气堂的。皇上让臣下回禀公主的衣食住行,可没说要回禀晏小姐的。” “那我令你写信给皇上,请皇上派人助月夕一臂之力。” “公主既然有求于皇上,为何不自己写。皇上见了,必定欣慰,更会不遗余力地帮助晏小姐不是?” 凌霄冷笑:“也好,我可将你如何连累我半夜被困山中,被狼群围攻一事,好好说道说道。” 张定安心底翻个白眼。 什么好好说道,必定是添油加醋。 他转而狗腿笑道:“公主的吩咐,臣下不敢不从,臣下即刻就写。” 凌霄见他顺从,满意地“嗯”了一声,“我出门了,你记得今日务必送出。” “臣下遵命。” 见凌霄步履轻快地离开,张定安重新翻到方才被打断之处,饮了一口茶。 让我写信?他心道,门也没有。 * 通州府。 月夕一行终于赶在天黑前进城。 在客栈安顿下来,阿莺去让掌柜的准备浴汤。 一行人从扬州出发,坐船到这里。路上算是顺风,紧赶慢赶,恰是过了一个月。 行至大堂,阿莺看唐烽从外头进来,讶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去了街上一趟。”唐烽笑笑,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递给阿莺,“听说这此地的烧饼是一绝,扬州可吃不到。我方才去给你弄了两个,另外两个给小姐,解解馋。” 那纸囊一看就热腾腾的,还烫手,不过确实香得很,叫人食指大动。 “天都黑了,街市都关门了,你去哪里弄来这些烧饼?” “天黑也架不住人家做买卖。我去敲开店家的门,让他们给我现做的。” 阿莺明白过来,看他一眼:“你必定花了不少钱吧?” ”没多少,我死皮赖脸地磨着人家替我做的,脸皮不值钱。“ 阿莺握着那烧饼,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二位……”掌柜的过来拱手笑道,“方才小姐跟小人闲聊,似乎提起是从扬州来的?” 唐烽毕竟是走镖的,生性警觉,不答却问:“不知掌柜有什么事?” “有个公子来客栈找人,小人听他说的,找的是一位扬州来的小姐,便替他问上一句。” 二人都露出讶色。 阿莺道:“不知是什么人,还请掌柜领我们见一见。” 掌柜随即指着大堂门前的一个青衣男子,道:“便是那位公子,自称姓郑,是京师人士。” 阿莺望去,只见那是个年轻男子,站在风灯下,衣着体面,看着颇是一表人才。 她正要过去,唐烽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姓郑?莫非是郑老家的?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看还是说不认识为妙。” 阿莺仔细打量那人。 他在跟旁人说话,脸上似有浅浅的酒窝。 阿莺微笑,道:“不必,确实是熟人。” 唐烽愣了愣。 阿莺不多言,上前做了个礼,问:“敢问,是郑昀公子么?” 郑昀回头,打量着阿莺,忽而笑道:“你是阿莺?” “多年不见,公子还认得我。”阿莺笑眯眯:“公子是凑巧到了此处?” 郑昀温声道:“不是,我等了几日了。是父亲接到扬州的急信,得知月夕要入京,特地让我来接她的。不知月夕何在?” “小姐在屋里歇着,我去唤她。”阿莺道,“公子在此处稍等。” 说罢,她行个礼,小跑着回屋。 郑昀看着阿莺背影,少顷,看向唐烽。 唐烽一直不曾言语,也看着郑昀,脸上虽客气,目光却是警惕。 “想来,这位是唐烽唐兄弟。”郑昀道。 唐烽有些意外,也拱手道:“在下唐烽,郑公子认识唐某?” “初次见面。”郑昀道,“在那信里,月夕向家父交代过,她贴身的随行,除了阿莺,还有唐烽兄弟。郑某见唐兄弟器宇不凡,故而大胆猜测。” 这话听着倒是顺耳。 唐烽微笑:“郑公子过誉。” 月夕听闻郑昀来到,也是惊讶。 郑昀是郑老的幺子,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常年在外地做买卖,只有郑昀留在家里,陪着郑老夫妇。大约三四年前,郑昀曾随郑老到扬州拜会晏大,在他家小住过半个月,他们就是那时认识的。 她换了衣裳,随阿莺出去,见唐烽和一青衣男子坐在大堂里喝茶,相谈甚欢。 阿莺嘀咕道:“郑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自来熟。他和唐大哥才见面,就聊上了。”说罢,她扯扯月夕的袖子,道,“小姐可还记得郑公子当年到我们家的时候,明明初次登门,却一点生分也没有,见了谁都能聊上两句,就连家里头的仆役也俨然把他当成家里的半个主人。” 月夕笑了笑,径直走到堂上。 郑昀望见月夕过来,随即起身,做了个礼。 “月夕,”他的声音明朗而温和,“好久不见。” 月夕回礼,道:“阿昀,听阿莺说,你在这里等了我好几日?” “我到此地本也是为了看看家中铺子,不过顺便罢了。” 月夕打量着郑昀。几年不见,他已经长开了,个子高出她半个头,看上去颇是潇洒 “你用膳了么?”寒暄了一会,月夕道,“我正要用,何不一起?” 郑昀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月夕微笑,吩咐阿莺去找掌柜的要些酒菜,邀郑昀到雅间去坐。 郑昀忽而想起什么,回头对唐烽道:“明日上路,唐兄再跟我说说你们收拾隆兴行的事情,我想听。” 唐烽笑道:“知道了,定然知无不言。” 雅间里,月夕亲自给郑昀倒了茶,道:“唐烽平日就是个话痨,如今遇到了你,可是遇到了对手。” “唐兄乃江湖中人,日子可比我过得有意思多了。”郑昀道,“对了,他方才说起你打擂台,我几乎不敢相信。你何时学了武?”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进京(下) 唐烽这嘴巴不把门的。月夕心想。 “我是正气堂堂主,不会两招两招花拳绣腿总说不过去。”她敷衍答道。 “怎这般谦虚。”郑昀道,“快与我说说你领着那帮弟兄收拾流氓的事。” 月夕瞥他一眼,道:“你怎么什么都好奇?” “自是觉得有趣 。”郑昀饶有兴味,“镖行固然凶险,但每日都得精彩,执剑江湖,好不快意。当年我从扬州回来后,还跟父亲说日后我也要开一间镖局,可父亲却不答应,说我没有晏叔才干,让我趁早死了这颗心。我那时还想着去扬州给晏叔打下手,可父母终究不愿放我远行,后来晏叔又出了事……” 说到此处,郑昀顿了顿,目光有些落寞。 月夕却是平静,道:“你父亲是舍不得你。镖行也不尽然能快意江湖,他不让你来,自有他的道理。” 郑昀露出一抹苦笑,道:“说起来,晏叔过世之时,恰遇得我祖母病重,故而父亲和我未去赴丧。后来你一直没有音信,父亲还担心,说你是否生气了。” 月夕道:“我怎会因这个事情生气?你祖母后来如何了?” 郑昀轻轻叹息:“过世了,父亲难忍悲痛,也生了一场病。那时两位兄长都在西边,一时半会回不来,家中只有母亲和我照顾。” 月夕颔首,同情地看着他:“那郑伯如今可大好了?” “好倒是好了,只是毕竟他年纪大,身体较从前弱了许多。,如今,他只赋闲在家,每日养养花逗逗鸟,家里头的买卖也都交给我了。” “哦?”月夕双眸一亮,“如此说来,你如今可是当家的了,还未道喜。” “不过是些祖业,所谓当家,也不过每日算算账罢了。”郑昀微笑,“倒是你,如今有了大出息。方才和唐兄浅聊两句,我才知道你最近办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将正气堂的招牌又扶了起来。” 月夕干笑。 那都是凌霄办的,与她一文钱关系也没有。 “也不过是借着父亲余威,清理些痼疾罢了。”她说,“若无众人帮忙,我也不可成事。” 郑昀颔首,轻声道:“我没想到你竟被人如此刁难,幸好你挺过来了,否则父亲和我还不知如何自责。” “那却大可不必。”月夕赶紧道,“郑伯在京师,远水救不了近火。我是正气堂的堂主,万事便该自己解决,不必别人插手。” 郑昀却不以为然,道:“我知道你要强,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该告诉我们。你是晏叔的女儿,父亲有将你视为己出,你不必跟我们客气。” “我哪里客气了?”月夕笑了笑,“我如今进京,不就是来麻烦你们了么?” 郑昀目光深深,不与她争辩。 说话间,跑堂送上饭菜,碗筷摆开,月夕正要盛汤,郑昀却先一步拿过汤勺。 他给她盛了一碗汤,道:“当年在扬州,晏叔说我是客人,事事不让我做。如今你到了京师,你也是客,自当我来服侍。你不是到了外地,不过到了另一个家,千万别见外,明白么?” 月夕心中一暖,嘴上却嗔道:“哪里学来这等肉麻的话……” 郑昀笑了笑。 歇息一夜,次日一早,一行人坐上马车,朝京城而去。 阿莺和月夕坐在马车里,隐约听郑昀和唐烽聊了一路,聊的不亦乐乎。 “郑公子脾气可真和煦,”阿莺忍不住道,“一点架子也没有,我看他是真心把唐大哥当兄弟了。” 月夕道:“他的性子是随他父亲。不过你要提醒唐烽,不可因为人家亲切,就废了礼数。” “知道了。”阿莺应下,又问,“既然郑公子亲自来迎,怕是要我们住他府上?” 关于此事,月夕早就跟唐烽吩咐过了。 他们毕竟是来办事的,住别人府上多有不便。幸好她当初往京城送信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让人提前在京里物色了一处院子,等进了城,就径直住到院子里去。 不料,还未入城,郑年和妻子孙氏就已经迎接出来。 他的须发半白,多年不见,也有了些老态。孙氏也是和蔼的,拉着月夕的手,嘘寒问暖。 见了月夕,郑年颇是高兴,说起晏大,又不由伤感。月夕和郑昀忙在旁边劝慰,哄了好一会,他的眼泪才收住。 “我常想着,等身体好些,就去扬州看你。”郑年对月夕道,“可我这身体总是病痛不断,行不得原路。如今你来了,却是正好。我那府里早已经为你备下了院子,家私用物一应俱全,你就住在那里,切不可有住外头的心思。” 听得这话,月夕面露难色。 “老爷说的是。”孙夫人拉着月夕的手,笑眯眯道,“我等盼了你这么许久,总该让我等好好招待招待。月夕,你郑伯可是念了好些日子了,切莫让他失望才是。” 月夕见夫妇二人盛情难却,只得答应下来。 郑家的宅子在城西,很是宽敞。 大队车马辚辚穿过街道,在宅子前停下,早有仆婢迎候,一番见礼,便将月夕等人的细软物什都搬进了屋里。 郑家为月夕准备的院子确实很是不错,屋舍干净整洁,还有个小花园,一看就是用心收拾好的。 郑昀陪着月夕走进院子,看了看她,压低声音:“你也不必为难。父亲那性子,自是不会让你孤身一人住在外头,不过也并非没有回旋余地。你且先住几日,当做成全他。若是住着不舒坦,你跟我说,我再想办法让你搬出去。” 月夕看他悄咪咪的模样,有些好笑。 “你有什么法子让我搬出去?” 他眨了眨:“你前头跑着,我断后。以你这一身功夫,必定谁也跑不过你。” 月夕撇撇嘴角。 郑昀笑起来,少顷,终于正经说话:”“你放心,我家二老十分开明,你自去办你的事,不必顾及他们,他们也不会阻挠你。若你实在觉得麻烦,我去跟父亲说。” 月夕点点头,感激道:“多谢。” 她回屋换了身衣裳,便跟着引路的家仆,到前院用膳。 第二百二十章 盛安社(上) 孙夫人将她拉在身边坐下,微笑道:“早前老爷还说,要我们有一个像月夕一样水灵聪慧的女儿,这辈子就圆满了。我那时不信,想着晏大那样的粗人,怎会养女儿。后来瞧见了你,这才知道此言不虚,晏大确实比老爷强些。” 郑年听了,颇为不服:“看月夕的长相就知道,哪里是晏大的功劳,分明是月夕母亲的功劳。至于她的玲珑性子,是月夕自己长得好,跟晏大可没有一点关系。” 孙夫人嗔了他一眼,对月夕道:“你别看他嘴硬,他平日里念叨最多的,还是你父亲的好。可惜啊,你父亲英年早逝,可惜了。” “父亲母亲怎么又说这个?”郑昀已经换了衣裳,进来坐下,“今天是个好日子,月夕好不容易到了家里,切勿伤感才是。” 郑年夫妇闻言,解释颔首,随即给月夕布菜,热情地招呼。 饭后,众人到花厅里用茶,郑年方才问起正事。 “上回沈劭给我来信,说你们的人被盛安社勒索了。”他缓缓道,“我随即托人去找到了盛安社的主事。” “沈劭跟我说过了,他还说,原本能少花谢银两?” “正是。”郑年道,“那时,事情已经出了,人家吃准了我们不得不讨钱,故而坐地起价,想要一大笔银子。我后来跟沈劭说,若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务必提前招呼,届时最好亲自来一趟,没想到,是你亲自来了。” “我是堂主,理当我亲自走一趟的。”月夕道,“而且,不知郑伯是否听闻,如今沈劭已经是扬州知府” “我听说了,也正想向你问起此事。”郑年颇有些兴趣,道,“近来,朝堂似乎因此闹出不小的动静,在大街小巷传的沸沸扬扬的。我听说,他竟然是已故常阳侯之子?” 月夕点点头,“正是。” 郑年抚须,沉吟片刻,感慨道:“常阳侯世子年少成名,当年在京师可是名声不小。我起初听得沈劭的名姓,也只以为是重名,却没想到竟是本人。” 月夕道:“此事的曲折,乃三言两语难以言尽。不过他与正气堂明面上再无瓜葛,日后,正气堂的事,自当都由我来打理。” 孙夫人在一旁道:“当年我们去下扬州时,也曾见过他,确实长得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你父亲那时还说,有意将你许配给他来着,不知后来是否成了?” “父亲不过说说罢了。”月夕忙道,“不瞒郑伯、夫人,开春时,我与他因为堂里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一度反目。如今他能入朝为官也好,他有了好前程,我也好好做堂主,也算圆满。” 郑年皱着眉,微微颔首。 月夕知道,正气堂的事,扬州人尽皆知,郑年大约也早已闻得一二。 “圆满就好。”他道,“你这回,想必就是为了这盛安社来的?” “正是。听沈劭说,这通惠河如今都在盛安社掌控之中。正气堂要做京师生意,便免不得与这盛安社俩万,我想请郑伯替我引荐。” 郑年并未立刻回答,只喝了一口茶,才道:“当年,你父亲可是因为不想与这盛安社有瓜葛,宁可放弃了京师的许多买卖。” “我知道。可正气堂的已经不复当年,父亲盛名终有被遗忘之时,若是再挑三拣四,恐怕难以为继。宁波的海货源源不断,在京师又广受喜爱,我若能中间通路盘活,进项就有了保障,因而这笔买卖,我非做不可。” 郑年看她话语平静,却气势十足,不由得欣慰道:“你这气性,倒比你父亲年少时更盛,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此事,你也不必着急,明日先休息一日。先前沈劭与我提起盛安社时,我便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步,替你打过招呼了。后日,我邀盛安社的帮主冯天开吃饭,一切饭桌上谈,如何?” 月夕又惊又喜,道:“谢谢郑伯。” 众人一番叙旧,月夕见郑年有些累了,便起身告辞,回厢房去。 郑昀与她一道走在廊下,道:“有件事,我须提醒你。” “何事?” “那冯天开是个心狠手辣的市井狂徒,说话粗鄙,且喜欢欺负外地人。”他说,“我以为,你不必与他面谈,不若交由我帮你去谈,如何?” 月夕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严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不可。”她摇摇头,“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我是堂主,却你帮我去谈,究竟少了诚意。且能给什么价码,我才知道,讨价还价的事,总不能隔一手、” 郑昀知道这道理,皱皱眉:“沈劭如今做了扬州知府,莫非也不肯出力么?亏晏叔当年信任他,如此要紧之事,他却默不作声。” “这你便是错怪他了。”月夕忙道,“我可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最好这辈子也别再见到他。” 郑昀露出讶色。 “为何?”他问,“从前,父亲总是拿他与我做比,说我二人统领,可他年纪轻轻当上了军师,而我还靠着父母营生,可谓天差地别。” “你可别听郑伯说。”月夕苦笑,“沈劭那是命好,遇上父亲赏识,又正巧正气堂上青黄不接,故而得了重用。依我看,以你的品性和能耐,当年若去了正气堂,必定比沈劭好上百倍。” 郑昀不由微笑:“你这话我听着舒服,要不然,我到正气堂给你跑腿去?” “若真能如此,我何乐而不为。”月夕道,“只是郑伯和孙夫人这边还要你照料,你就算想走,必定也放不下他们。” 郑昀长长叹口气。 “我若是能与兄长们换一换就好了。”他说,“我出去做生意,他们守在家里。” 月夕看着他,摇摇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家父母开明,相处和睦。你不知我今日看你们吃饭热热闹闹的,心里有多羡慕。” 郑昀看向她,问:“你喜欢我们家么?我方才还想着这里太过聒噪,唯恐让你不适。” “怎会?”月夕道,“我当然喜欢还来不及。” “那你何不留在我家?”郑昀忽而道。 月夕愣了愣,抬头看向他。 只见他眼中盛着笑意,合着月色,颇是温柔。 第二百二十一章 盛安社(中) 心头跳了一下。 月夕挪开目光,不以为然:“那不行。我堂中还有上千兄弟等着吃饭,我若不回去,你替我养他们?” 郑昀仍笑了笑,并不多言。 说话间,二人便走到了厢房外,阿莺迎了出来,道:“呀,还想着去接小姐的,有劳公子跑这一趟。” 郑昀道:“不过顺路罢了。”说罢,他看向月夕,对月夕道:“你早点歇息,明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跟我说,我带你去。” “知道了。”月夕道,“你也早点歇息。” 她说罢,做了个礼,便随阿莺入院。 阿莺回头看去,只见郑昀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郑公子真是体贴啊,”她低声道,“若人在扬州就好了,可以招做上门夫婿……” 话没说完,她的额头突然被月夕点了点。 “在人家家里做客,谨言慎行。”月夕道。 阿莺忙笑嘻嘻地说:“知道了,我就随口一说。” 郑家的人待月夕确实无微不至。 第二日,孙夫人见月夕无事,用过午膳之后,便带她出去街市,说要给她裁衣和置头面。 “京城的人最讲究行头,你既然要在京城办大事,便要找京城的样式置办。”她对月夕道,“有架子在,也能让那些看人下菜碟的收敛些,免得欺生,办事自然也顺畅。” 月夕见她一片好意,忙感激地答应。 孙夫人带着她到了京城有名银楼里,让掌柜端来首饰,仔细挑选起来。 掌柜都孙夫人很是殷勤,亲自将银楼里的上乘宝贝都取来,在二人面前摆开。 “你带来的那些首饰,都颇是素净。”孙夫人将一只金丝嵌宝项圈给月夕戴上,看了看,道,“扬州那边,时下流行那样的?” 月夕道:“倒也不是。我想着出门在外,不张扬的好。且到时候谈生意,我打算穿男子装束,免得麻烦。” 孙夫人笑了笑,道:“那却大可不必。你是女子,就算扮作男子也看得出来,容易让人觉得你露怯。不如就大大方方以女子面目示人,该珠光宝气便珠光宝气,他们见你毫无畏惧,反倒要敬重些。” 月夕听得这话,道:“如此说来,伯母并不觉得女子抛头露面不妥?” “有什么不妥?”孙夫人不以为然地说,“当年你郑伯白手起家,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我帮着打理的。听我的话,那些对女子抛头露面说三道四的人,不过嫉妒你比他们混的好。女子生来已经十分不易,还不许人家混出个名堂了?这世上什么妖魔鬼怪都有。你尽管放开拳脚地干,干出一番成就,气死他们。” 这话,说到了月夕心里。 她笑道:“我记得从前伯母和伯父到扬州时,曾说过,伯母的母家也是商贾?” “正是。”孙夫人说着,叹口气,“我自开蒙后,就在自己铺子里做事。原本立志要做一番事业,可眼看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父母却说女子该以相夫教子为重,将我许了人。我经营起来的铺子,从此成了我弟弟的。所幸你伯父待我不差,心思开明,否则我要恨他们一辈子。” 月夕颔首,不由有些欷歔。 她想起了自己。 虽然知道自己嫁给徐黑水那事,是权宜之计,沈劭也还留着后手。但那事万一成真了,自己也就真的陷在火坑里跳不出来。日后会发生什么,她当真是想也不敢想。 “那铺子,如今还在么?”月夕好奇地问。 “不在了。”孙夫人道,“才过了一两年,就被我弟弟弄砸了,气得我回家将他骂了一顿,再不与他往来。故而你看,女子哪里会比男子差?切莫妄自菲薄才是。” 月夕微笑应下。 孙夫人将首饰都看了又看,最终定下了一套头面。 “就是用料来欠缺了些。”孙夫人对掌柜道,“这红宝石的颜色不好,重新镶嵌,用翡翠。” “这……”掌柜为难地笑了笑,“重做可以,就是不知夫人急不急?二十日能不能等?” “怎的要二十日?”孙夫人不满,“过去最多等三日,都是老主顾,莫非规矩变了?” “小人万万不敢给夫人变规矩。”掌柜赶紧道,“只是最近李阁老的孙女要嫁人,京中最好的工匠都被他们家定下了,为他们赶制嫁妆。我们家做工,夫人是知晓的,活计差点的工匠都入不得眼。如今好工匠都被李府要去了,这边却是没了人手。夫人无论去哪家问,都是一样的。” 月夕在旁边听着,心中颇是惊讶。 李妍要嫁给江东王,她是知道的。江东王是亲王,皇家规矩一向繁琐,月夕在宫中已经领教了一番。她以为这事还需要好些日子,没想到,竟是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 孙夫人并不理会掌柜的许多说辞,不但不肯二十日后来取,还说这首饰急用,明日早上就要。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掌柜终于答应。 “小人可是给夫人开的先例,夫人万不可对旁人说。”掌柜无奈地擦擦汗,小声对孙夫人道。 孙夫人和气道:“一言为定。”说罢,她心满意足,带月夕回府。 坐在马车上,月夕故意问道:“没想到李阁老嫁孙女竟有这么大的排场,不知嫁的是谁家公子?” “什么公子,是亲王。”孙夫人道,“你在扬州,兴许也听说过新郎,就是皇上的亲弟,在九江的江东王殿下。” 月夕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是他。可我曾听说,皇上至今尚未婚配,李阁老的孙女原本是入宫待选的,怎么给江东王了?” “说是太后的懿旨。不过他们天家的事情,我等平头百姓也弄不明白。”孙夫人道,“说到那采选,也是怪。皇上也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选着选着,突然又不选了。李家人兴许看着女儿大了,等不起,见江东王求娶,便给了江东王。” 月夕缓缓颔首,又道:“那……皇上呢?” “自是现在还光棍一个。”孙夫人道,“这位皇上都二十多了,别说皇后,宫中嫔妃也没有一个,更无一男半女。进来,京中到处都有人说,传言是真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盛安社(下) 月夕好奇地问:“什么传言?” 孙夫人轻笑一声,凑在她耳旁,道:“说他喜欢男人。” 月夕:“……” 果然。她心想。 皇帝跟太后斗的这场法,当真不好说是谁赢了。在她看来,算是两败俱伤。皇帝赢了里子输了面子,也不知他若听到市井留言会作何感想。 想到皇帝那脸色阴沉的样子,莫名的,月夕觉得心情舒畅。 “伯母也觉得这事是真的?”月夕又问。 “那是难说。”孙夫人摇摇头,道,“男人么,都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何况皇上。他后宫里头那么多女官和宫女,说不定只是不曾立嫔妃,其实身边从不缺人。” 月夕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孙夫人却看着她,道:“不过,你郑伯可是不一样。自从与我成婚,他从不拈花惹草。我家家风如此,老大和老二家里也只有一位夫人,从不纳妾。郑昀一向以父兄为榜样,他若敢坏了规矩,我必定打断他的腿。” 这话,似别有意味。 月夕望着孙夫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 盛安社的冯天开,答应了郑年的邀约,定下了隔日在迎昇楼的午宴。 月夕早知迎昇楼的名声。这是一家老字号,从前在宫里,春儿跟她念叨过,说凌霄几年前溜出宫里玩耍的时候,曾带着春儿到迎昇楼里买点心吃。 这处食肆足有五层,在市井之中可谓鹤立鸡群,据说站在上面,能望到皇宫。 月夕跟着郑年入内,只见楼中的装点甚是奢华。丝毯铺地,雕梁画栋,各处陈设无不玲珑。月夕四下里张望一番,心里便有了数,这一顿怕是费了不少银子。 雅间在三楼,陈设很是雅致。窗外是一处花园,闹中取静。 众人落座,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人姗姗来迟。 那人是个瘦子,四十来岁,留着两撇山羊胡。 他笑盈盈地拱手道:“洪某来迟,郑老莫怪。” 郑年做礼道:“幸会洪把头。不知冯帮主何在?” 洪大荣径直坐下,笑嘻嘻地说:“是这样,郑老当初说想见哥哥,我看老郑诚意十足,便应下来。后来,我好说歹说,总算把我家哥哥说动,约了今日一道来赴约。可是谁知,今天早晨出了岔子。” 郑年问:“什么岔子?” 洪大荣叹口气:“哥哥兴许昨夜喝多了,今早醒来颇为不适,开口说话都直犯恶心,如今还起不来。我就说哥哥,要不你还是歇着吧,郑老宽宏大量,必定能体察哥哥不易。郑老说,是也不是?” 郑年抚了抚胡须,道:“如此,帮主不知犯了什么病,是否找了郎中?” “找是找过了。”洪大荣道,“郎中说了,昨夜喝的实在过头了,伤了身子,让哥哥好生歇息,清淡饮食,外头的荤腥最好别碰。” 郑年与月夕对视一眼。 “帮主身体无碍,我也就放心了。”他笑了笑,“不想喝酒竟然伤得如此,郑某自当亲自登门探望才对。” “那是不必。郎中说了,哥哥要静养,郑爷若这时去,也怕是不妥。”洪大荣说罢,宽慰道,“我知道郑爷想跟哥哥说话,我也是替郑爷着急,刚才特地去找了哥哥。哥哥的意思,让我替他听着,回头转告他就是。” 月夕在旁一听,不由微微皱眉。 若冯天开有诚意见郑年,前一天也不会喝成那样。即便一不小心喝成那样,按照礼数,也该早早遣人去郑府知会一声,商量日后再见。 这姓洪的小弟姗姗来迟,显然是冯天开突然改了主意,打了个他措手不及。 换句话说,这姓洪的办事办砸了。 大家心里头都已经有数,知道今日大概不好成事,但人都坐到了饭桌前,饭不能不吃。于是郑年仍然叫掌柜的上菜,招呼洪大荣和他的几个兄弟坐下用膳。 这时,洪大荣方才像刚刚发现了月夕一样,看向她,笑眯眯问道。“这位小姐是……” “这是我的侄女,扬州正气堂的堂主晏月夕。”郑年随即答道。 月夕起身做了个礼。 “正气堂?”洪大荣一脸恍然大悟,“上回郑老让我捞的那批货,似乎就是正气堂的?” “正是。”郑年道,“正气堂再有一批货要押运进京,因而想跟盛安社打个招呼。” “原来如此。”洪大荣打量着月夕,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谁能想到,正气堂的堂主原来是个美娇娘。若是早知晓,当初便该好好来往才是。” 这话里的意味,让人听了不适。 郑年正要说话,却听月夕不紧不慢道:“洪把头说的哪里话,只要有好处,就没有不往来的道理。” “小姐这话中听,日后常来常往才好。”洪大荣脸上笑意更甚。 月夕也微笑,却话锋一转:“不过,我做买卖向来随性,规矩也简单。要能让大家伙高兴,这买卖就值得;若弄什么不愉快,这买卖不做也罢。” 这话虽然委婉,但隐有警告之意。 洪大荣目光一闪,冷笑道:“听小姐这意思,买卖是可做可不做了?小姐可得想清楚,世上没有事事如意的。进京水道只一条,向来只有让我们满意的客商才能走。那等心高气傲,不好相与的,不来也罢。” 月夕听了,不以为忤。 “我也是这意思。”她说,“我押来京师的货都极其抢手,若卖去别处,虽少赚些,却也是稳赚不赔。只是郑伯说,洪把头这朋友值得交。有钱大家挣,给外人不如给朋友,我觉得有理,这才来的。” 郑年随即顺着话头道:“此言甚是。洪老弟是否知晓,近来京中流行一批南洋藩国来的海货?” 洪大荣的眼珠子转了转。 他混迹市井,这消息,他自是知道的。那批南洋货都是珍奇,无论香料还是宝石,皆一件难求。 “这批货,莫非就是……” “正是正气堂押运而来。”郑年笑道,“洪老弟当知,那批货是个什么市价,镖局又会收什么价钱。正气堂和那货主关系要好,海货月月有,若洪老弟能跟晏堂主这里谈妥,日后只能躺着数钱,岂非大好?” 第二百二十三章 盘算(上) 不必他说,洪大荣心里头的算盘已经打得啪啪响。 这确实是难得的买卖,货源稳定,又十分炙手可热,若届时能押下一两条船自行倒卖…… 只一瞬间,洪大荣就过遍了所有的伎俩。他想着,嘴角又渐渐恢复笑意。 “谢郑老时时惦记着老弟。”洪大荣道,“晏堂主说的是,要大家高兴,这买卖才做的痛快。” 月夕看着他终于有了些恭敬,心中冷笑。 “那就烦请洪把头将我的诚意转告冯帮主。不过海货就要靠岸,时日近了。船入通惠河之事,须尽早商谈。” “这有何难,区区小事,今日便可定下。”洪大荣大手一挥,随即伸出四根手指头,“这个数。” 月夕看着他的手指头,没有说话。 却见郑年脸色大变,“四成营收?这……” 洪大荣轻松一笑:“上次跟郑老收了五成,如今才收四成。你我交情不浅,值得这一成。” “再少些吧。”郑年忙劝道,“你想必也知道,这镖行赚的都是辛苦钱,老弟你拿走了四成,正气堂底下上千兄弟,还分不到一口啊!” “难呐,谁赚的又不是辛苦钱呢?”洪大荣神色和气,似有苦衷,“郑老你必定觉得我们盛安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做的是无本买卖。那是天大的误会!其实我们过的也是苦日子。这河道是官府的,我们不仅得打点他们,还得替他们养护、下头几百条船,上万兄弟,你们那几张嘴,够跟我们比的么?” 郑年还要说话,月夕出声打断:“知道了。” 只见她对洪大荣笑了笑:“今日辛苦洪把头走这一趟。只是的要价太高,正气堂着实受不起,故而还是就此作罢。” 洪大荣没有说话,只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道:“可是我们堂有个规矩,但凡开出的价码,就必定要收到钱。我已经出价,这买卖就是做定了,没有晏堂主反悔的余地。” “哦?” 月夕还是头一回听这说法。 这不就是强买强卖了? “那我若就是不走着通惠河,不入京师,洪把头预备如何?” “这还不容易。”洪大荣冷笑,“谁找我的,我就找谁。” 他说罢,看着郑年笑了笑。 这话可谓咄咄逼人。不等郑年回答,洪大荣已经拂袖而去。 郑年面色铁青,随即对月夕道:“你莫将这宵小之辈的言语放在心上。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把头,这京城里的事,还轮不到他来做主。” 月夕思索片刻,正要答话,忽而听外头脚步声传来。 看去,是郑昀来了。 “我方才见洪大荣走了出去,看着脸色不大对劲。”他问,“这边可是出了什么事?冯天开呢?” 郑年将事情简要地跟郑昀一说,郑昀面色沉下。 “岂有此理,”他皱眉,“这洪大荣,竟敢要挟到我们头上来?” “狐假虎威,吓唬人罢了。”郑年摆摆手道,“他自己也知道这价码离谱,不过是看准了这边成事心切,想狠敲一笔。也是怪我,竟想着跟这等小人交易,白费许多气力。” 说罢,他看向月夕,道:“你不必着急,那盛安社也不过是要钱的。横竖是使钱,与其扔在洪大荣身上,到不如直接到盛安社去拜拜码头,自然还是能见到冯天开。” 月夕道:“却不知这拜码头的银子,其实应该收多少?” “并无定数,全看他们开价。”郑年道,“若是他们高兴,甚至可以不收;若是不高兴,就算你把营收都给他们,也无济于事。我想事先找冯天开见一见,也是此意。” “看来,还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月夕颔首,“倒是给郑伯添了麻烦。” 郑年摆手:“又来客气,我等一家人,不必说这些。” 郑昀琢磨着,看向月夕:“你如今有什么打算?想罢手么?” “自然不想。正气堂的弟兄们还等着我的好消息,若一个月过去,竟一事无成,我又如何在正气堂中服众?”月夕道。 “说的是。”郑昀露出赞许之色,道,“我以为,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先回去合计合计,再想想别的法子,必无绝人之路。” 郑年和月夕皆以为然,起身打道回府。 走下楼梯的时候,突然,月夕只觉自己的发髻上有什么突然松了开来。 “叮”一声,一支金钗掉下,沿着楼梯滚落。 月夕吃一惊,忙快步走下去,将它拾起来。 那是一支黄金打造的累丝金钗,镶着上好的翡翠。 细看之下,所幸楼梯上覆着丝毯,不曾摔坏宝石。可因为滚了几下,又兼前面的人不小心用脚蹭到,金花金叶倒是折了几片,歪在一边。 这首饰做工极其精细,花叶都是用极其细薄的金片攒成,一旦弯折,非工匠修理不可。 她不由地有些懊悔。 这是郑昀的母亲孙夫人为了助她成事,特地送她的。如今事没办成,又弄坏了金钗,回去总是不好看。 郑昀从月夕身后走过来,看了看,道:“无妨,我从前为母亲找过修首饰的工匠,知道何处有。此物交给我,我替你找人修理便是。” 月夕听得这话,心头一松。 “那人在何处?我现下左右无事,你派人带我去可好?” 郑昀笑笑:“就在不远,不必别人代劳,我带你去无妨。” 说罢,他将此事向郑年禀报。郑年毕竟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大好,叮嘱了郑昀两句,便先行回府。 郑昀和月夕的马车一前一后,穿过人群,走过街道,没多久,在一个铺子前停下。 铺子里的小厮显然认得郑家的马车,笑嘻嘻地迎出来,道:“郑公子大安,不知有何吩咐?” 郑昀带着月夕下了车,走进铺子里,将簪子交给掌柜。 那掌柜恭敬地接过来,看了看,对月夕道:“此物要修不难,不过我手上还有许多活计,一时半会弄不好。这位娘子若是不急,明日我让小厮送到府上去。” “不必明日。”郑昀在一旁道,“还烦掌柜天黑前修好,我们过来取。” 掌柜颔首:“如此,也是合适。” 走出铺子时,月夕问郑昀:“天黑前来取,我们先回府么?” 郑昀却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二百二十四章 盘算(中) 月夕露出讶色,目光却有些警觉。 从刚才起,她就觉得郑昀的举止有些异样,仿佛一切都发生得刚刚好。 “那簪子原本好好待在我的头上,为何会突然落下?”月夕看着郑昀,问道,“我记得那时,你刚好就走在我后面。” 郑昀怔了怔,未几,无奈一笑。 “被你看出来了。”他说,“我也是无法。不如此,父亲必定会过问许多。他不许我与那人来往,更不会让你去见他。” 月夕诧异不已。 “你要带我去见何人?” “一个盛安社的人。” 月夕一愣:“你还认识盛安社的人?” “在京城做生意,结识三教九流在所难免。”郑昀道,“我有一阵跟此人交好。不过后来出了些事。盛安社本就声名狼藉,父亲说他品行不端,让我不得再与他往来。” 月夕了然,仍然看着他。 “你们出了什么事?”她问,“先说清楚,我再决定见不见。” 郑昀苦笑,道:“那我长话短说。他那时有个相好,是花柳巷里的娘子。两人好了一阵子,他相好就哄他拿钱出来,替她赎身。可老鸨要价很高,他那时身上没几个银两,便叫了我一道去劫人,打算人劫出来,就远走高飞。谁知后来被官府逮个正着,原来是他那相好看他拿不出钱来,不愿跟她过苦日子,可又不能开口拒绝他,于是索性让官府把他抓了。” “真抓进去了?” “真的,连我也一道抓进去了。”郑昀的模样颇有些难为情,“后来父母给我二人交了赎银,不过严令我不得再与他结交。” 看月夕狐疑的模样,郑昀忙道:“我说的句句是实,你若不信,可去问我母亲。” 月夕的唇角弯了弯,道:“想来,你其实不曾老实遵守。” “我岂是那般不肖之子。”郑昀道,“我信守承诺,好一阵子没见他了。只是前阵子你们正气堂被刁难,父亲找了洪大荣,我担心不成事,就又去见了他。他经过那事之后,整个人也长进了许多,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武师,如今已经混成了个把头。我想,你的事,找他相助,未必不是一条路。” 月夕听得这话,心中一动。 郑昀见她不反对,随即又坐上马车,在城中一阵七拐八绕,竟是出了城。 下马车的时候,月夕发现,面前是一排库房。漕工们或穿着短衣,或光着膀子,来回运货,颇是忙碌。 月夕从一处库房敞开的门里,看到其中堆积如山的米袋。 “这些是官府的漕粮?”她问郑昀。 “正是。”郑昀道,“这是漕帮的正经活计,给官府运粮。这些粮食稍后要运到粮仓去的。我那兄弟如今就是在管这个。” “你那兄弟叫什么?” “姓崔名扬。”郑昀指了指站在米袋堆上的一个男子,道:“可瞧见那穿黑衣的人?就是他。” 月夕打量,只见那人高高瘦瘦的,皮肤黝黑。他叉腰站着,不经意看见郑昀,扬了扬额头,颇有几分玩世不恭。 他三两下跳下米堆,大步到了跟前。 “你怎么来了?”崔扬边说着,边上前来,还扫了月夕一眼,问,“多日不见,娶新妇了?” 郑昀忙清咳一声,道:“浑说什么。这位是我家的世交,正气堂的晏堂主。” 崔扬一愣,再度看向月夕。 月夕并不计较他唐突,做了个礼,道:“崔把头有礼。” “哦,原来是晏堂主,久仰大名。”他冲着月夕笑了笑,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这里日头毒,还请晏堂主进去说话。” 这屋子颇是简朴,摆着些桌椅,一看便知是漕工们闲暇时的休憩之所。 崔扬招呼二人落座,从犄角旮旯翻出两个茶杯,给二人倒了水。月夕看了一眼搁在跟前的茶杯,杯子上尽是黄色的茶渍,也不知多久没洗了。 崔扬问:“你们不是去找洪大荣了么,怎么又到我这里来了?” 郑昀趁着他背过身的时候,行云流水地将月夕茶杯里的茶倒在地上。 “就是见了他,才需得到你这里来。” 他说罢,将今日见面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这洪大荣向来是这副德行么?”郑昀道,“都说和气生财,这样做生意,盛安社的买卖怎么能做起来?” 崔扬笑了笑,毫不意外。 “他行事就是这样。连冯天开也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他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说个话,你可别不爱听,这事砸就砸在你们郑家身后无人,但凡你们身后站了个能上朝说话的,如今也不是这个场面了。” 这话说的难听,可郑昀知道,此话不假。 郑家世代经商,在京城中也小有名气,但在官场上,一直人缘寡淡。因为背后没人撑腰,郑家吃过不少的亏。 “找你这么说来,我们不如把钱塞到某个大官手里,强胜过找你们盛安社的人?” “我却没这么说。”崔扬坐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过去许多有家世有身份的大老爷来找我们帮主,照样讨不着好。京城大官多如牛毛,你要找大官,也得找得对人,不然花了钱也是白白打水漂。” “莫说这许多废话。”郑昀道,“你们盛安社就没一个规规矩矩办事的?” “有啊。”崔扬拍拍胸膛,“我就是一个,我不贪,给我一成利钱就够了。可我说不上话。我们盛安社各个山头都分的清清楚楚,我管漕粮,洪大荣管河道。论油水,他能讹人钱财,可比我吃香多了。”他说罢,笑了笑,“你可别误会,盛安社里头大多是好人,就是有人贪心不足,才败坏了盛安社的名声。” “你们帮主也不管管?”郑昀蹙眉道。 “管什么?洪大荣能替他赚钱,谁还能跟钱过不去?”崔扬道,“且洪大荣至今没出过什么大事。要管也得他出事了再说。” 这下有些无解了,郑昀一时无话。 安静片刻,只听月夕道:“方才崔把头说,盛安社各管各的山头。我听着这意思,崔把头只能管漕粮,而洪大荣只管河道,两边是一点也不相干,不可插手?” 她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崔扬和郑昀都不由得看向她。 第二百二十五章 盘算(下) 崔扬倒是个精明的,马上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笑了笑,问:“晏堂主是说,让我动手把洪大荣赶走?晏堂主当真太瞧得起我。” 月夕不紧不慢道:“赶走不赶走,全看崔把头的手段了。我只知道,我这批货物,就算只分一成的利钱,也极为可观。崔把头看起来是做大事的。这份钱,崔把头若是去争,就是崔把头的。我日后海货不断,钱都是送上门的,不拿白不拿。而崔把头若是不拿,我也不会给洪大荣,届时盛安社得不到一点好。” 崔扬抬眼打量她,问:“洪大荣离开之事,莫非不曾放狠话?他上不上门,可由不得晏堂主说了算。只要正气堂在京城做生意,他都不会放过。” 月夕微笑:“这等小事,就不劳崔把头费心了。我正气堂能把买卖从扬州做到京师,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若崔把头实在好奇,可以打听打听扬州那边的消息。上个月,有上千人围攻正气堂的山庄,后来是个什么下场?我正气堂行事坦荡,向来不恃强凌弱,可若是谁敢欺压到我们头上,也绝不心慈手软。” 崔扬听罢,面色有些变化。 他常年在河道上,每有外地的船入京,必定带来些趣闻,扬州那边的事情他自然也听说,只是没想到,被围攻的竟然是正气堂。 心思转着,他看向郑昀。 郑昀微微颔首,道:“那围攻正气堂的水匪头领,名叫钟老煞,你应该也听说过。” 崔扬笑一声,忽而拱手:“原来传闻中以一杀白的女罗刹,就是晏堂主,失敬,失敬。” 月夕尽量保持镇定。 凌霄给她冠上的盛名,竟然已经传到了京师。 她不禁心有戚戚然,万一有那喜欢斗狠人拿刀上来与她切磋,她可如何是好? “江湖传闻,向来添油加醋,崔把头当笑话听便罢。”她的神色仍旧平静,道,“不过洪大荣这等宵小,我是不惧的。今日托郑公子来找崔把头,乃是因为我知道在外靠朋友的道理,听郑公子说崔把头为人正直义气,有心结交。生意不生意的,些许小利,都不过是些添头。这桩生意,崔把头若乐意接下,我自是欢喜;若是不乐意,也无妨,今日相识一场,日后便是朋友。” 崔扬看着月夕,若有所思。 月夕也看着他,神清气定。 郑昀知道崔扬的脾性,只在一旁道:“我今日将晏堂主带来,便是心存让你们结交之意。正气堂如今在扬州可谓如日中天,你日后若到那边去,少不得也要打交道的。做个朋友,相互照应,岂非两全其美。” 崔扬沉默片刻,笑了一声。 “此言甚是。”他看向月夕,道,“既然是郑昀作保,这生意,我便接下来。不过我做事向来喜欢将丑话说在前头,还请晏堂主勿怪。我插上这一脚,可是赌上了性命和前程。若晏堂主日后向洪大荣服软,我这边便要有麻烦。” “我等何尝不是赌上了性命和前程?”月夕微笑道,“崔把头果然爽快,你我一言为定。” 离开漕仓的时候,郑昀看了看月夕,忍不住人道:“我找上崔扬,原是想让他引荐,让你见一见冯天开。你倒好,竟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你是何时有的主意?” “自是听了他的话,临时起意的。”月夕道,“他说起和洪大荣各管各的山头,管不着洪大荣的事,这话,一听颇有不甘之意。我便想着,何不试上一试。他若愿意,自然大好;若不愿意,大不了日后不再与与他往来,没什么损失。” 郑昀点点头,有些感慨:“崔扬确实变了,他从前不是这样。那时,若是有人劝他撬帮会兄弟墙角,他说不定要翻脸。” 月夕想了想,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人总是要吃些亏,才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如你所言,他能在短短时日内当上把头,想来也是有本事的。”月夕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如此人物,又怎会甘于居人之下?我不过是推他一把罢了。” 郑昀颔首,苦笑道:“也好。那洪大荣在盛安社里人见狗嫌,崔扬要往上走,他必是个绊脚石,只怕早晚要有冲突。” 月夕沉吟片刻:“不过他说是说了,还得看他怎么做。他说三日内办成,你以为是否可靠?” “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做必定会做,只是是否能成,还得看他的能耐。反正这件事情是他们的家务事,我们只能等着,不可插手,否则引火上身。” 月夕应下:“那洪大荣毕竟放了狠话,纵然只是耍耍嘴皮子,我看也不可不防。安全起见,我以为郑伯和夫人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我让唐烽去熟识的武馆找些武师当护院。天子脚下,我不信他当真会闹出什么大动静,但小打小闹也能要人命。我们谨慎些,别给他机会才好。” “我也是这个意思。”郑昀道,“不过,此事的实情,我以为还是不要瞒着父亲为妙,待回去之后,我会跟他详谈。” 月夕颔首。 再回到那处金铺的时候,金钗已经修好了。 月夕将它簪回发髻上,乘上马车,与郑昀一道回府去。 孙夫人听闻二人回来,赶紧迎了出来,道:“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那金钗摔了就摔了,让下人送去修就是,你何必辛苦跑这一趟。” 月夕笑了笑:“夫人一片好心给我置的金钗,若不修好,我可没脸见夫人。幸而郑昀路子广,替我找着了个好工匠,一下午就修好了。” 孙夫人往她头上看了看,颔首微笑,又念叨了几句下次不可这般见外,拉着月夕进屋。 “有一事,我差点忘了。”孙夫人突然想起什么,对月夕道,“后日十五了,按例,我要去城外的护国寺上香,你随我一道去如何?” 月夕道:“伯母相邀,岂敢推拒?我自当陪伯母同往。” 孙夫人露出满意的笑容。 第二百二十六章 遇袭(上) 晚饭后,郑昀向郑年说起崔扬的事,果不其然,他沉下了脸。 “你曾答应过不得与那宵小往来,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郑昀正要解释,月夕在一旁开口道:“郑伯错怪郑昀了。今日见过那洪把头之后,我实在心神不宁,想着扬州那头的弟兄们还在等着消息,着实拖不起。郑昀见我心急,这才说起他认得崔把头的事。他是顶不住我的央求,才带我去见了崔把头。错不在郑昀,郑伯要怪,就怪我吧。” 郑年仍没好气地瞪了郑昀一眼,对月夕道:“你不必替他开脱。他是我的儿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我一清二楚。他必定私底下跟崔扬还有往来,才知道崔扬当了把头。此事,你们着实太冲动。那崔扬是个从小混迹市井的,心术不正。为了一点私利,他怕是能豁出命去,你们能么?” “父亲的顾忌,我都知道。”郑昀道,“可与这等三教九流打交道,免不得要铤而走险。洪大荣在盛安社里大小是个山头,他若一门心思地要讹我们,谁敢跳出来阻挠他?现如今,眼看到了死局,崔扬愿意站出来替我们出头,都是好事。无论他使什么手段,只要能帮上我们便是大善,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郑年看二人同出一气,就是有再多不满,也不好发作。 “只这回。”他冷冷道,“你若是再与他来往,家法伺候。” 郑昀赶紧称是。 离开郑年的书房,郑昀松了一口气。 月夕道:“瞧你方才实诚的模样,你当真这般怕郑伯责难?” 郑昀露出微笑,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 “你是不曾见过他真发火的木匠。”他说,“幸好有你在,免了我一顿家法。” 月夕看着他,只觉心中温暖。 “今日之事,多亏了你。”她温声道,“你想要点什么谢礼?我送你。” “哦?”郑昀注视着她,道,“你忽然这么说,我一下没了主意,能否欠着?我下回找你要。” 月夕笑笑:“也好。” 回到院子里,月夕让阿莺将唐烽找来。 她将今日之事大致说了一遍,让他去寻靠谱的武师保护郑府。 “这不难。我在京城待过些日子,名头响的武师我都知道。”唐烽道,“明日一早,我就找人去。” 月夕颔首,道:“名头响不响是其次,人靠得住才是紧要。郑家对我们竭力相助,烦你多上心才是。” 唐烽道:“堂主放心,我必定亲自上阵,一个个地试过拳脚,过关的才能要。” 月夕又与他商议了一会,道:“还有一件事,须劳你替我去办。” * 又过了两日,已经到了十五。 清晨,月夕就起身梳妆打扮,打算跟着孙夫人到护国寺去。 可还未出门,郑府里的仆妇来报,说孙夫人偶感风寒,头疾复发,躺在床上起不来。 “可香油供奉什么的,早就准备妥当了,不去总是不好。”仆妇笑盈盈道,“夫人说,可否请小姐代劳?那护国寺就在城外,说远也不远。公子今日正好无事,便让公子护送小姐过去,也好教老爷夫人安心。” 月夕听得这话,颇是诧异。 可不待她说话,一旁的阿莺已经笑眯眯开口道:“夫人当真客气,替她进香罢了,我们小姐自是愿意的。只不知道她这头疾如何了,请大夫不曾?” “老毛病了,家中都有现成的药,喝了躺两日也就好了。”仆妇忙道,“夫人说,让小姐放心,不必念着她。当下还早,天气凉爽,人也不多,小姐早去早回才好。” 话说到此处,月夕不好再推拒。 她看了阿莺一眼,答应下来。 “为何擅自替我做主?”仆妇走后,月夕道,“你不觉得这事蹊跷?” “自是蹊跷。”阿莺笑嘻嘻道,“小姐,我看郑老爷和孙夫人都对你喜欢的紧,一心要撮合你和郑公子。郑公子一表人才,品行上佳,这样的夫婿哪里找去?过了这个村可没了这个店,小姐要珍惜才是。” 月夕看着她,有些无奈。 她知道阿莺说得没错。这些日子,郑年和孙夫人待她似自己亲女儿一般,也时不时地暗示了做成一家人的意思。 平心而论,她挺喜欢郑家的人,在这里,她总能想起从前父亲还在时,那温暖开心的时光。 可是,若提到婚事…… 蓦地,她脑海里又浮现起了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平静而深邃,似流淌着月光。 “小姐怎么不说话?”阿莺发现她似乎有些愣怔,出声道。 月夕回过神来,随即道:“这事我的事,你不必管。日后再遇到,你不可再这样擅作主张。” 阿莺见她神色严肃,无趣地抿抿嘴,答应下来。 “那……”她试探道,“这次,小姐打算怎么办?” “你都答应了,我还能怎么办?”月夕瞪她一眼,“快收拾东西,莫让他们久等了。” 郑府外,车马果然已经齐备。 郑昀穿得齐整,颇是俊气,惹得来往行人纷纷将眼睛看过来。 “母亲身体不适,今日,我陪你到护国寺去。”他微笑着对月夕道。 月夕看着他温和的面容,也笑了笑,应下,上了马车。 出了城,一路清风徐徐,吹入车里,还夹杂着草木的芳香。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已是热闹。 阿莺好奇地打量着车窗外的景致,感慨道:“京师果然气派,连马车也要华丽些。听郑家的婆子说,这护国寺香火很旺,就连王公贵胄也来上香。小姐说,我们是否能遇见公主的亲戚?小姐曾经待在皇宫里,若能遇见,小姐能认出来么?” 月夕也望着外面,道:“京师里的皇亲何其多,与公主亲近的只有皇上和江东王,皇上不会出宫,而江东王在九江,自然也不会来。况且我那时一直待在宫里,并不曾认得几个亲戚,就算遇见了,也不知那是谁。” “皇上为何不能出宫?”阿莺好奇地问。 “他是一国之君,大小事务缠身,连睡觉也来不及。像进香这等琐事,若想做,也有内侍代劳,不必他亲自出动。” “这样。”阿莺蹙眉道,“那皇帝岂不一年到头都困在宫里?他不闷么?” 月夕张张口,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怎就知晓他闷不闷。”她继续望着窗外,“他可是皇帝,自有解闷的法子。” “也是。”阿莺想了想,艳羡道,“天下都是他的,想要什么没有?小姐,皇帝在宫中必是每日都高兴得很吧?” 月夕淡淡一笑,敷衍两句,继续看向窗外。 第二百二十七章 遇袭(中) 护国寺在城外半山腰处,山脚有庙会,沿道旁摆设,客人接踵摩肩,颇为热闹。离山门还有几百的时候,行车实在不便,月夕和郑昀便弃了车马,步行过去。 人群实在拥挤,不过郑家的仆人们也显然司空见惯。 两人在前面开路,郑昀则微微伸出手臂,将月夕护在身旁。 阿莺走在月夕身后看着,抿着唇,笑得意味深长。 忽然,月夕听得身后有些嘈杂之声,人群涌动,往道旁挤了过来,却不知是除了何事。 “当心!”郑昀一把拉住月夕的手臂,闪到道旁一棵大树下。 却见是一队豪奴,拥着两辆漂亮的马车从街上走了过去。豪奴们手里拿着棒子,呼呼喝喝,见人就赶,一时间,周围咒骂声四起。 “是谁家的马车这般缺德,已经挤成这样了,还敢横冲直撞!阿弥陀佛,也不怕被佛祖怪罪!” “看那马车的模样,只怕来头不小,说不定是什么皇亲国戚。这样的人多了,仗着官大钱多,佛祖才不怪呢!” 月夕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待马车过去,这才与郑昀走回了路上。 “什么达官贵人,这般嚣张。”阿莺方才被人踩了脚,气不打一处来,“天子脚下,竟是一点体面也不讲么?” 郑昀问月夕:“方才可挤到了你?” “不曾。”月夕道,“我无事。” 郑昀颔首,道:“这附近有一处食肆,茶点可口,风景宜人,斋饭更是一绝。待进香之后,我带你和阿莺去歇一歇。” 听说有好东西吃,阿莺脸上的怒气烟消云散。 “小姐。”走在路上,她笑嘻嘻地拉着月夕的手,小声道,“郑公子真是好人……” 月夕看她一眼,没有多言。 人实在多,过了好一阵,众人才终于到了山门。 却见那两辆华丽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那里,豪奴围在四周,颇有阵仗。 一名住持模样的和尚在众僧人的簇拥之下,走出山门来,迎接马车里下来的两人。 远远望去,只见那是两位妇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皆衣饰华丽。 “郑公子可晓得,那是什么人?”阿莺仍然为方才的事耿耿于怀,踮着脚张望。 郑昀摇摇头:“京中达官贵人多了去了,哪里能随便认出来。” 却听旁边一名家人道:“那应当是季家的女眷。那领头的豪奴,小人曾经见过,是季家的护院头领。那两位妇人,兴许是季家的主母和小姐。” 月夕愣了愣。 阿莺好奇道:“这季家是什么来头?竟劳得寺里的和尚亲自来迎?” 郑昀已是露出了了然之色,道:“官不大,却有钱有势。季老爷的姐姐嫁了今上的舅舅,那位季小姐,也算是跟太后和皇上沾亲带故的,听说颇得太后喜欢,还有意让她当皇后。” 阿莺听了,不由咋舌。 “怪不得这般跋扈。”她说,“既然官不大又有钱,那他家可是做了什么买卖?” “这些富贵人家,做什么买卖又怎会告诉别人?他们只需在家里坐着,自有人替他们效力,也自有有好处源源不断送到面前。” 阿莺了然。 月夕在一旁听着,没有出声。 虽然还隔着几重人群,但她已经认出了季窈和余夫人。 幸好,她们不认得她。 那头余夫人和季窈跟主持寒暄完,在随从的簇拥之下,一道步入山门。 季窈一向不大喜欢到这样热闹的地方来,到处是人,难免气味浑浊,让她不适。可母亲余夫人却执意要她来,说从前曾在这里为季窈的姻缘许愿,如今季窈要嫁到江东王那里去,无论如何也该还愿,免得菩萨怪罪。 季窈厌恶地朝四周扫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忽而顿住,忙又回头张望。 “怎么了?”余夫人问道。 季窈张大眼睛,又望了片刻,才道:“我刚才看见了一个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心中有一时的纷乱。 季窈想起了皇帝床边的画像。 可那张脸犹如昙花一现,无论季窈再怎么张望,却再也寻不到了。 “面善的人何处没有。此处人多杂乱,赶紧跟来。” 季窈应下,赶紧跟上。 果真是认错了吧……她心中狐疑地想。 * 孙夫人常年在护国寺里捐香火,算得老主顾。郑昀没有到正殿上去,而是带着月夕走了另一条道,去孙夫人常常念经拜佛的一处偏殿。 寺里有相熟的僧人招待,月夕替孙夫人烧了香,捐了香油,这才离开。 众人到郑昀说的那处食肆里用了斋饭,而后,便回城里去。 还未到十里亭,前方突然有一彪人马在路上拦住。 “敢问足下,马车里的贵人可是正气堂的晏堂主?”为首者笑盈盈地问。 郑昀扫了一眼众人,不答反问:“你是何人?” “足下只需回答,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人阴森森地笑道,“若不是,且留下钱财,若是,且留下命。弟兄们上!” 得了这一声令下,十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地挥舞着刀剑蜂拥而上,周围的行人乱作一团,四散逃开。 这边,除了郑昀会武,就只有四个家人。孰强孰弱,一眼明了。 见郑昀倒是带了一把剑,可家人们却手无寸铁。他面色沉着,令家人保护马车,自己拔出剑应战。 还未交手,突然,一阵喊杀声传来,声势比这边还猛。 众贼人朝一旁看去,只见二三十人从树林里窜了出来,向他们直奔而来。 情势一下扭转,那贼人头领正当错愕,却见那马车调转了马头,往后方向退却。 一切,仿佛早有预料。 头领心知中计,大声喊道:“撤!” 但他们已经被来人截住了退路,郑昀也横刀立马,挡在了头领身前。 “足下怎这般匆忙?”他冷笑,“来路也不曾报上,便要跑?” 月夕和阿莺坐在疾驰的马车,五脏六腑被颠得倒了个个儿。 一切如月夕所料。 她早前将自己要来护国寺的消息散播出去,洪大荣果然按捺不住,上门寻仇来了。 阿莺掀开车帘,朝后头张望。 “郑昀不曾跟上来?”月夕发觉不对,忙道。 “他回去与那些贼人厮杀去了。”阿莺道,“不过我觉得无妨,有唐大哥在,他必不会出事。” 月夕面色沉下:“胡闹。” 第二百二十八章 遇袭(下) 正说话间,突然,她听到一阵疾驰的马蹄声逼近。看去,却见是一个贼人不知何时撵了上来,手里提着刀,似乎要跳到马车上。 月夕和阿莺皆是一惊。 这马车跑得快,将别人抛在了后面,这里除了月夕和阿莺,只有驾车的马夫,个个手无寸铁。 见那人靠近,阿莺忙抓起车上的一只小香炉,朝他扔过去。 那贼人身形一闪,堪堪躲过,但显然被这举动激怒,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挥刀便要过来。 阿莺尖叫起来。 就在这时,另一阵马蹄声疾疾而来。月夕看去,竟是郑昀。 就在那贼人要跳上马车的时候,他从马上一跃,将贼人扑倒,滚落下马。 “郑昀!”月夕叫出声来,忙让车夫停下。 等到她跑回去的时候,只见郑昀喘着气,站在原地。 看到他无事,月夕心头松下,转眼,看到了地上的贼人。 他口吐鲜血,竟是已经气绝。 “是你杀的?”她睁大眼睛问道。 郑昀摇摇头,道:“不是我。方才我与他缠斗,落在下风,眼见他手里的刀下来,一支箭突然射在了他的喉咙上,他就这么死了。” 月夕一惊,再细看,果然,一支箭正中了他的喉咙,又细又短,几乎看不出来。 “吓死人了!”阿莺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如此说来,竟是有人救了公子?那人在何处?” “不知。”郑昀道,“我只一眼看到树林里闪过个身影,并未看清那是何人。” 月夕也感到此事蹊跷,道:“今日之事,可还有别人知晓?” “这般机密之事,岂敢让别人知晓。”郑昀道,“不过这京中到底卧虎藏龙,这伙贼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被哪位武功高强的江湖义士撞到,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也未可知。” 月夕和阿莺相视,觉得也只有这话才能解释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吧。”她说,“这尸首不能留下,也一并带走。” 阿莺面露嫌弃:“一具尸首,收来作甚?还不如留在此处喂狼。” “有用,并且大有用处。”月夕道,“且这里是京城,若尸首落到官府手里,又是一番追查,我等反而要惹麻烦。” 郑昀也同意此言。没多久,唐烽带人来到,不必月夕多言,手脚麻利地收了尸首。 听说这边竟有高人相助,唐烽也来了兴趣,随即带人到 树林里去看。 “呀,郑公子受伤了?”这时,阿莺忽而道。 月夕这才发现,郑昀果然受了伤,手臂上的衣裳破了个口子,里面渗出血色来。 她忙上前,将那伤口仔细查看。 因得自幼长在正气堂,月夕对外伤颇是了解,抵得上一个郎中。幸好这伤口不算深,看样子,兵器上也没有淬毒。 不过身边却没有什么干净的布条可包扎,越细想了想,将自己的手帕拿出来,给他裹上。 “虽不重,也不可轻视。待会就去医馆,重新上药包扎才是。”她说。 “知道了。”郑昀笑笑。 回到马车上的时候,阿莺看着月夕,笑得贼兮兮的。 “怎么了?”月夕道。 “小姐那帕子,可是一直带着的。”阿莺道,“如今却给了郑公子包扎伤口。” “又如何?” “小姐可知道在话本里,一个女子若将绢帕给了男子,那是何意?” 月夕翻个白眼。 “那些话本都是胡诌的,只会让人变傻,你以后少看。”她说。 阿莺仍看着她笑,愈发放肆。 过了不久,唐烽那头带人回来,终究一无所获。 “兴许正是恰好路过的武林义士。”唐烽擦了擦汗,道:“我以为并不紧要。紧要的是,我们活捉了十五人,死了一人,如何处理?交官府么?” “官府不管这个,不必交给他们。”月夕道,“无论死的活的,物归原主,交还盛安社。” “教回去?”唐烽诧异道,“那岂非放虎归山?” 月夕冷笑:“那也得看放的什么是虎,上的什么山。” “那是送到盛安社的堂口?”唐烽问。 “不,送到冯天开府上。” 唐烽了然。 * 回城之后,唐烽自去办事,而月夕陪着郑昀去医馆疗伤。 大夫引郑昀入隔间,月夕瞧他开始除衣袍,露出白花花的后背,便退了出去。 她唤来阿莺,道:“方才我瞧见来路上有一家裁缝铺子,你去瞧瞧有无郑昀可穿的衣袍。” “不必去那家。”郑昀在里头道,“向东行至街口,有另一家裁缝铺子。我在那里有一件衣服快做好了,替我取来就是。” 阿莺称是,便出去了。 月夕在大堂里等着。不一会儿,只听隔间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郑昀疼得抽气,似乎有不好意思叫出来。 “疼么?”月夕在外面问。 “不疼。”郑昀咬着牙,倔强道。 这时,里头的郎中却笑了起来:“现在是不疼,不过稍后上药,公子就知道疼了。” 郑昀一阵安静,月夕似乎能想象到他那种惨白的脸。 阿莺回来的时候,里面正传来郑昀带着哭腔的声音,不住地喊郎中轻些。 月夕接过衣服来,看了看,只见是一身薄外袍,质地上好。 “你送进去给郑公子。”月夕道。 阿莺却眨眨眼:“小姐何不自己去送?” 见月夕瞪着自己,她笑笑,走了进去。 过了一阵子,郑昀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新衣。若非他手上的动作颇为僵硬,倒是看不出来他受伤了。 月夕让阿莺去付钱和取药。 郑昀瞥了一眼月夕,似有些不自在。 “方才我喊疼,你都听到了?”他问。 “我就在外面,怎会听不到?”月夕道。 见郑昀的脸色难看,月夕觉得有些好笑。 郑昀虽然会舞刀弄枪,但毕竟家中是做正经生意的,学来不过防身。他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今日对他而言,是头一回真正遇到了性命之危,也是头一回真的受伤。 她温声道:“我听郎中说,你那道口子深,差点就伤到了筋骨。我前阵子也受过箭伤,知道有多疼。” 这事,郑昀听说过。 他看她一眼,道:“那你当时也跟我一般叫唤么?” 第二百二十九章 议价(上) “我中了毒,不必叫唤,便已经昏死了过去。”月夕道,“论狼狈,我比你狼狈百倍。” 郑昀不以为然:“那怎可比得,我是男子。” 话虽这么说,他脸上的神色却好转了些。 “只是你受了这伤,孙夫人见了,可要难过了。”月夕叹口气,“到底是我思虑不周。” “故而不能叫她知道。”郑昀道,“否则我就再不能习武了。” 月夕看着他:“可你毕竟行动不便,如何能瞒下来?” “我自有办法。”郑昀轻快地说,“你上后不必说话,听我的便是。” * 为了防止伤口崩裂,郑昀没再骑马,让家人去雇了另一辆马车来。 离开医馆,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回到了郑府。 孙夫人笑盈盈地迎出府来。 看郑昀从马车出来,一怔:“你的马呢?” 不等郑昀回答,她又往郑昀身上嗅了嗅,问:“怎么一股子药味。” 郑昀一阵抱怨:“母亲不知,今日人太多,惊了马,我从马上摔了一跤,扭了脚。” 孙夫人大惊:“怎的这般不小心?扭了哪里,让我瞧瞧。” 郑昀指了指左边的脚踝,只见上头已经缠好了厚厚的布条。 孙夫人面色一凝,一边让家丁将郑昀背进去,一边道:“去把我那上好的药酒拿来。” 郑昀赶紧道:“不必了,母亲,我已经去医馆治过了。” “那些郎中都只想挣钱,能用什么好药?”孙夫人道,“听我的,用了我这药,保管你明日就好。” 郑昀只得应下,回院子的时候,一脸哭丧。 次日,月夕去探望郑昀,他躺在榻上,动也动不了。 屋子里,药味浓重。 他如今名义上伤了腿,只能坐在榻上跟月夕说话。 月夕搬了张凳子在他榻前,看着他:“你觉得如何?” “还能如何。”郑昀一脸无趣,“原本是伤了手臂,昨夜被我母亲强按了一番脚,现在连脚也疼了。” 月夕想笑,又觉得这样十分不好,强行忍住。 “你胳膊上的上始终要换药,这么瞒,如何能瞒过去?” 郑昀拿起桌上的一片切好的梨,放入口中,道:“我院子里的人都听我的。我让他们不许说,他们就不会说。就是母亲今晚还要来给我用药,我那脚踝原本好好的,怕是要被治出病来。” “早知如此,原本照实说了不就好了?” “父亲母亲会生气。”郑昀道,“这事本是瞒着他们,还是瞒下去为好。且他们最见不得我跟人打架。之前我跟崔扬一道鬼混时,惹过不少事,受了不少伤,母亲日日落泪,我可不想再见一回。” 原来还有这样的典故。 月夕了然。 她想了想,道:“你觉得,冯天开那头什么时候有反应?” 说到冯天开,郑昀来了精神。 “我觉得快了。”他说,“一个正经当家的,谁能受得了这种挑衅?他必定会亲自见你,不过你得多带些人。” “我知道,不过他必定不会拿我如何。”月夕道,“昨日洪大荣迫不及待动我,必定是崔扬那头颇有成效,让他按捺不住了。他越是愤怒,说明崔扬的事情办的越好。” “话虽如此,你昨日以身涉险,我夜里回想,仍旧一阵后怕。”郑昀道,“可想而知,就算你早有预料,做好准备,但无论如何也准备不全。” “没人能做十全的准备,昨日那样的结局已经是极好。”月夕说着,又给他递了一块梨,,“我早前让唐烽找人把我去护国寺的消息放出去,就是要引洪大荣动手。在城外,地形开阔,不必殃及无辜。这对洪大荣也有利,在城外动手,不会惹来官府的人,所以他一定会去。” 郑昀看着她,目光中有些意味深长。 “你也不想伤着我父亲和母亲,故而定要将他引到城外去,是么?” 月夕抿了抿唇角。 “他们待我这般好,我不会连累他们。”她说,“还有你,郑昀,冯天开那边由我对付便是,你不必出头。” 郑昀笑了笑,不以为然。 “你不曾听到洪大荣那话么?”他说,“月夕,我们是一家人,在他们眼里,也是一样。” * 到了下午,月夕果然收到了冯天开的帖子,邀她一见,地点仍旧是迎昇楼。 郑昀看了,眉梢微微扬起:“我父亲花出去的银子,总算能回本了。” 说罢,他看着自己脚上那缠得厚厚的布条,却颇是懊恼:“早知我就不说伤了脚了。” 自从他谎称崴了脚,就被勒令在家中歇着,哪里也不许去。 月夕笑了笑,道:“你脚上的伤是假的,胳膊上的伤却是真的。就算你母亲许你出去,你也不该乱走。” 郑昀道:“我若不去,谁来保护你?太危险了。” “我哪里要你来保护。”月夕不以为然,“唐烽和他手下那一干武师,哪个不是以一当十?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还不如好好待在家里。” 郑昀却看着她,有些好奇。 “月夕,”他说,“我还未看过你施展武功。上次那贼人追杀你,我看是阿莺扔出个香炉来,你却不曾动手。你可是有意示弱,不让人知道你武功深浅?” 月夕:“……” 凌霄那女罗刹。她心想,在扬州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如今变成自己被名声所累,连郑昀都打听起来。 “我跟你说过,我那些武功都是花拳绣腿。”她胡诌道,“唬人可以,真打起来却要露馅,远比不得你。我若不虚张声势,扬州那一干江湖中人又怎会服我?我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么,切不可人云亦云,跟别人一样糊涂。” 郑昀有些疑惑。 “花拳绣腿?”他说,“若真是如此,江湖中人怎会看不出来,又怎会传得沸沸扬扬?你莫诓我。” “我诓你做什么。”月夕看着他,神色认真,“我看你是自家人,才跟你说实话,你可不许跟外人说,知道么?” 郑昀的目光闪了闪,似乎对这说辞很是受用。 第二百三十章 议价(中) “知道了。”他笑了笑,却更不放心,“那你此去,只有唐烽够么?要不要我再多找些人?” “不必。”月夕道,“人多了反而露怯。再说,江湖上混的人都要讲规矩,你父亲又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们若是非要打起来,伤的是他们的面子,谅他们不敢。” 郑昀思索片刻,终于颔首。 “如此,你们可要平安回来。” 月夕看着他,笑了笑:“知道了。” * 这次与冯天开会面,是崔扬促成的。 车马到了迎昇楼前,只见崔扬已经在门前等候,身后跟着一干兄弟,看上去颇有些排场。 月夕下了马车,和崔扬见礼。 “崔把头,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她说。 崔扬微笑,拱了拱手:“晏堂主,这厢有礼。” 说罢,他看向月夕身后的郑年,道:“郑世伯别来无恙。” 郑年看了看他,神色虽和善,却颇有些勉强。 纵然崔扬是功臣,可郑年见了他,却仍想着过去的芥蒂,态度疏离,热络不起来。 “崔把头别来无恙。”他淡淡道。 月夕打量崔扬,只觉得此时的他,与那日在库房见着时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库房里灰尘大,且天气闷热。他满头是汗,衣裳污糟,头发丝里还夹杂着几根草,活像一个不上台面的打杂闲人。 而今,他全身衣衫干净齐整,看上去神采奕奕,精明干练,教人刮目相看。 对于郑年的冷淡,崔扬并无不悦。 “昨日我让人给世伯送了银子,不知世伯可收到了?”他问道。 “收到了。”郑年道,“那件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你不必还来给我。只是你那小弟跑的甚快,人转眼没了影子,我没来得及把钱退回去。明日我让郑昀差人送过去。” 崔扬笑了笑,道:“世伯这是哪里话。当年我在狱中落难,是郑伯救我脱离牢狱之灾,我才有了今日。那银子就当是我那时借郑伯的,如今我日子好过了,理应还给郑伯。” 郑年听得这话,神色稍解。 他打量了崔扬一眼,问:“你如今在盛安社中身居何职?” 崔扬恭敬地说:“仍是把头。” “洪大荣与你,谁的位子高些?。” “洪把头年龄比我大,辈分自然比我高些。”崔扬道,“不过帮主近来念及他身体不如前,只让他处置些后方之事,那些个脏活累活,都交由我来打理。” 这话里的意思,已是明了。 如今洪大荣不能管事了,由崔扬取而代之。 郑年微微颔首:“如此,日后就劳你多多照拂正气堂了。” “好说。”他说罢,看向月夕,“晏堂主,冯帮主已经在雅间里等候,还请堂主和世伯上楼一叙。” 月夕微笑:“崔把头请。” 仍是上次那个雅间,不过这次,月夕和郑年成了客人。 门前有几个穿着灰衣的人候着,衣装齐整,看着却面带杀气,并非好相与之辈。 见得崔扬带着人上来,他们将门打开。 月夕望进去,只见上首坐着一人,面向有几分斯文,却一看就是个练武的,一双眼睛精光乍现。 此人,想来就是那冯天开无疑。 洪大荣也在,坐在一侧,见到月夕和郑年,面色不虞。 “帮主,郑老和晏堂主到了。”崔扬禀道。 郑年做了个礼,冯天开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道:“二位请坐。” 月夕还是头一回见到冯天开。 她原以为执掌着如此强势的漕帮,其帮主必定牛高马大、身强体壮,至少看起来一人顶三人。可恰恰相反。冯天开较崔扬显得矮小,较洪大荣显得瘦弱,脸上笑盈盈的。 不过月夕知道不叫的狗咬人最凶的道理,并不敢小觑了他。 冯天开和郑年相互问候了两句,目光便看向月夕。 “没想到晏堂主年纪轻轻,胆子却不小。”冯天开开门见山道,”晏堂主把我的人抓了,大张旗鼓地进城,引来了不少议论,是想让冯某人下不来台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仍堆着笑,却让人感到几分冷意。 月夕毫无惧意,也笑了笑,道:“正气堂做事向来讲规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之。此事始末,冯帮主应当也听说了。在这京城地界,冯帮主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上回我犯了冯帮主的规矩,赔些银子自是心甘情愿;可若有人为主无道,坏了江湖规矩和冯帮主的名声,我于情于理也该给帮主提个醒不是?” 这话,让洪大荣的脸色变得难看,腾一下起身。 “放肆!”他指着月夕道,“你杀了我们的人,将尸首抛到帮主府前。盛安社的地界,岂容得你如此挑衅!” 月夕看他一眼,神色不惊。 “哦?”她说,“如此说来,洪把头承认那些贼人是洪把头的人了?” 洪大荣正要再说,被冯天开瞪一眼:“不得无礼。” 那声音不高不低,洪大荣却依然不敢造次,只得又坐了回去。 “昨日之事,都是误会。”冯天开淡淡道,“晏堂主也说了,客随主便。京城地界,规矩比别处大,凡事讲究个度,若过了头,恐怕会酿成大祸。” 月夕微笑:“我亦是此意。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我来与冯帮主相见,亦是为了两家和气,共襄盛举。” “正是。”冯天开的脸上恢复笑意,道,“我听崔扬说,晏堂主这回要押运进京的,是一批宁波府来的海货?” 总算谈起了正事。 月夕道:“正是。冯帮主想必听闻,此前我们运进来的那批货颇为抢手。货主是个有眼光的,专挑南洋番国的宝物,用海船万里迢迢运至天朝。这是个长远生意,往后每个月都有一批,货量巨大。这些货入京,需得过通惠河,我这趟来,便是来探路的。若帮主这头通了,我便传信回扬州,令镖队启程。” 冯天开拿着杯子抿一口茶,不紧不慢道:“此事,冯某也听说了。生意么,自然是要做的。只要价钱合适,一切好说。只是晏堂主的价钱,着实是让冯某难办。通惠河人人都想过,一向自有规矩。若晏堂主想坏了这规矩,冯某人恐怕没法点这个头。” 第二百三十一章 议价(下) 这话,自然是在月夕的意料之中。 “不知冯帮主想要什么价钱?” 冯天开道:“大多数时候,我们是按营收抽佣,但遇上晏堂主手上的这等货物,我们通常会换个法子,叫做以货抵资。” 月夕听罢,唇角弯了弯。 这个老狐狸,到底知道这批货比她的镖银值当,竟然转而打起了货的主意。 “此事,恕难从命。”月夕道,“冯帮主也知晓,正气堂只管押镖,并非货主。这批货在京中已经有了买主,付了货款,正气堂既然押运,便要一箱不少送到买主手上。我能做主的,只有镖银,旁事恕难从命。” 郑年在一旁听着,眉头皱了皱。 过来之前,他曾叮嘱月夕,冯天开这人难说话,向来说一不二,在他面前不可把话说死。可月夕却似乎不曾放心上,句句话都是硬气,让郑年不由地捏一把汗,只怕这饭要吃不成了。 可出乎意料,冯天开却似乎没有翻脸的意思。 “晏堂主此言差矣。”他缓缓道,“押镖路上,路途艰险,从宁波府到京师几千里,总有折损。晏堂主将这道理说给货主听,想来那边也能理解。” 月夕听得这话,心中明了。 冯天开不傻。这批货,到底是肥肉,他不眼馋是假的。不过他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自己不过试了试,他就漏了些底。 心中转着心思,月夕忽而站起身来,神色严肃。 “冯帮主这话,便是看不起正气堂了。”月夕道,“正气堂做事,向来最重信誉。宁波府的这位货主是我正气堂的老主顾,从我父亲的时候起就照拂正气堂的生意,我便是血本无归,也绝不做那诓骗主顾的事。这一条,我万万办不到,还请帮主见谅。” “这也办不到,那也办不到,你当我们盛安社好欺负么?”洪大荣再度怒起,嚷道,“帮主,我看,不必谈了,这桩买卖没来没往,不做也罢。” 月夕听了他的话,瞟了崔扬一眼。 只见他垂眸喝茶,神色如常。 月夕心中似明镜似的。 这洪大荣不过是个唱红脸的,跟冯天开配合着讹她。 她并不着急,道:“非我不懂变通。我这人,做事向来爽快。方才说的这道理,对贵帮也是一样。冯帮主开的价码,我若答应了,便是将来亏得倾家荡产,该给帮主的银子也一分不少。冯帮主,我数度求见,正是诚心想与帮主做个长远生意,可若帮主不愿意,这事也就罢了。我不敢叨扰帮主,就此告辞。” 说罢,月夕行个礼,便要离去。 不出预料,才走了不到三步,冯天开道:“唉,话没说完,晏堂主又何必冲动。” 说罢,他冷着脸对洪大荣斥道:“晏堂主是来谈生意的,偏你出言不逊,还不退下。” 洪大荣面色不定,忙起身应下,悻悻地退去。 冯天开这才转向月夕,露出微笑:“晏堂主,冯某疏于管教,手下人无礼,冲撞之处,还请晏堂主海涵。” 说罢,他又对郑年道:“郑先生也是,晏堂主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若得罪了,岂不是要说我们京城里的人没个礼数?郑先生快帮我劝上一劝。” 郑年也是识趣的,顺势笑了笑,对月夕道:“冯帮主说的是,既然是为了生意来的,还当把话说完,和气生财才是。” 这台阶给得妥帖,月夕也不再坚持,微笑道:“是我失礼了,诸位莫怪。” 说罢,她坐回了椅子上。 “晏堂主方才说,你们这批货已经被人买走了?海船的货量何其大,谁人有那个钱财一次性买走?你莫诓我才是。” “我可不敢拿此事诓骗帮主。”月夕道,“至于那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银子,我却不知,那人叫卢贞,不知帮主是否认识?” “卢贞?”冯天开蹙眉,“你是说卢贞买了全部的海货?” “正是。”月夕答道。 这话,她没有撒谎。 这批货的买主,确是一个叫卢贞的商户。月夕过去自然没听说过,进京后她曾向郑年打听过,知道卢贞是一个贩卖古董奇货的。他的客人非富即贵,跟他们这些卖米粮的小商贾没有往来。卢贞本人也极少露面,商会聚会也并不常来,所以郑年经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卢贞本人。 冯天开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此事究竟非比寻常,待我再考虑考虑。”他说,“明日,冯某便向晏堂主答复,如何?” 月夕也知道这事不会吃个饭就能谈下来,答道:“便如冯帮主所言。” “爽快。”冯天开道,“崔扬,去叫掌柜的上菜,让我好好招待晏堂主。” * 从迎昇楼回到盛安社里,冯天开才进门,洪大荣就跟了进来。 “帮主,我方才旁听,那晏月夕满口胡言。我看,这买卖不做就不做了,省的跟我们求她似的。” 冯天开看他一眼,不发一语地进了堂上。 家人奉上茶水,他端起,抿了一口。 “这样的大生意,自然还要等上头的意思。” “大生意?”洪大荣不解,“她不愿将货给我们,就算再大的生意,也是肥了别人的腰包,我们不过喝点凉水,也肚子也填不饱。” 冯天开放下茶杯,道:“我前两日卸了你的差事时,跟你说过什么?” 洪大荣撇了撇嘴:“帮主说我贪心不足,往往因小失大。还说让我先别管帮中事务,好生反省。” “你反省了么?你不过眼馋人家的货。我们收的买路钱,即便只有一成,当真是凉水么?” 洪大荣心有不甘。可冯天开说的不错,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要不是你当初狮子大开口,又动了拳脚,把关系一下搞砸,我们今日兴许还能谈。把一成变成两成、甚至三成,也无不可能。可关系砸了再谈,人家吃准了我们想做这个买卖,咬牙不放,我们也只剩下妥协一条路。我本来对你期望很高,可你若总是拎不清时局,这辈子也就做到头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拍板(上) 洪大荣这话听了许多遍,听了心头还是不舒服,可再不似过去一半惊慌了。 他赶紧陪笑道:“帮主说的是,我这该死的毛病,以后必定改、必定改。” 冯天开看他颇为敷衍的模样,轻轻叹息,只盼着他不要再闹出什么大事。 方才路上他一直想着一件事情,便问洪大荣,“我听说,那死去的弟兄,脖子上中了一支短箭?” “正是。”洪大荣忙道,说罢,令手下人将那短箭取来。 只见此物又细又短,做得极其精巧。 “是个暗器?”冯天开皱眉,“如你所言,他们早有预料,埋伏人马等着反杀。既有如此计较,又何须暗器?” “这……”洪大荣一时语塞。 “他们那伙人,可带了弓弩?” “我问了弟兄们,都说没看到弓弩。” 冯天开没说话,疑色更深。 洪大荣终于开了窍,道:“帮主的意思,人不是他们杀的,还有第三伙人在场?可小人仔细查过了,无论正气堂还是郑家,在京中都无人撑腰,又会是谁在帮他们?” 冯天开又想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 “以防万一,还是派人去查一查。”他说,“另外,稍后派人替我送一封信,不可耽搁。” 洪大荣忙道:“遵命。” 次日一早,郑昀便拄着拐到了月夕院里,追着问昨日的情形。 阿莺看他走的一瘸一拐,果真就跟伤了脚似的,不由得捂嘴偷笑。 月夕让他坐下,将昨日与冯天开说的话诉说一遍。 郑昀认真地听,眉头皱起。 “崔扬那小子就干听着?没替你说话么?”他问。 “他不说话才是帮我。”月夕道,“他毕竟是冯天开的人,若说话偏向我,必定引冯天开不满,说不定还会帮倒忙,索性什么也不说才好。” 郑昀了然。 他想了想,又问:“那冯天开说,今日答复?” “正是。”月夕道,“日后正气堂凡是要进京运货,都要分他们一成的镖银,他们愿就愿,不愿就算了。” “你觉得他会答应?” “当然会答应。”月夕笃定道,“扬州与京师之间的货运来往巨大,正气堂如今是扬州最大的镖行。只要生意做起来,这个数目不会小。不过冯天开毕竟是个要面子的,他摆谱摆了那么久,若昨日就当场答复,岂不是露了怯?” 郑昀颔首,道:“倒也有理。” “不过有一事,我以为颇有些意思。”月夕道,“昨日我听冯天开的话,他们似乎对卢贞十分在意。我想着,冯天开不曾马上答应,兴许也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放走卢贞的货。” 郑昀不以为然:“若是如此,这冯天开便是个贪得无厌之人。卢贞平时行事低调,从不曾听说他招惹谁人,他打卢贞的主意做什么?” 月夕想了想,也觉得有理。郑年曾说过,卢贞是京城里有名的好说话的人,虽生意做得不小,却向来谁也不得罪,故而在哪里都有几分脸面。冯天开为了正气堂这么个外来的堂口去招惹卢贞,似乎也不至于。 冯天开说话算话,没过多久,崔扬亲自来访,找上了月夕, 郑年陪着孙夫人外出访友去了,月夕也不避讳,亲自出去见了崔扬。 二人见礼,崔扬便问:“如何不见郑昀?” “上回遭了洪大荣的毒手,他在缠斗中伤了胳膊,歇了好几日。如今在房里睡着了。你若要见,还是下回吧。” 崔扬显然才知道此事,有些吃惊:“伤得重么?他那点三脚猫功夫,为何与人缠斗?” “被刺开了一道口子,不过已经好了许多。”月夕道,“你知道他的性子的,凡事上了心,就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 崔扬皱了皱眉,随即吩咐手下去将自己的金疮药取来,送给郑昀疗伤。 寒暄一阵,崔扬说起正事:“我今日造访,是因为帮主想邀晏堂主一见,不知堂主现在能否随我走一趟?” 月夕知道有门了,心中一喜。 “现在?”她神色平静,“怎的这般着急?” “这个,帮主不曾细说,在下也不过传话。”崔扬道,“晏堂主放心,去的是一处茶舍,人来人往的,不会出什么岔子。” 月夕答应下来,带上了唐烽几人,又给郑家留了信,随崔扬离去。 那茶舍开在闹市里。 说是个铺子,对街却没有正经的铺头,只一扇木门,一迎客跑堂候着,门边挂着个牌匾,写着清风茶舍。若不细看,还以为是谁家的宅子。 唐烽等人留在门前等候,月夕进了大门,跟着崔扬七拐八绕,才入了一处院子。只见画眉啼鸣,花木掩映,里头伫立着一幢小楼。 街市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头,只琴音阵阵,间或从雅间里传来清脆的笑声,好似突然到了另一番天地。 月夕道:“这茶舍闹中取静,地段好得很,不知店家是什么来头。” “这茶舍是帮主的产业。”崔扬在一旁道。 月夕微微抬眉:“哦?看这装潢,想不到帮主原来是个精致人。” 崔扬也笑了笑:“这茶舍起初不是帮主的,装潢自然也不是帮主的主意。” 这话里的意思,明白都人听得明白。月夕了然,没有多言。 崔扬亲自领月夕上楼,到了正中最为宽敞的茶室门前。 冯天开果然已经在里头等候,见月夕来,微笑招呼:“晏堂主别来无恙,快快请坐。” 这话语,比昨日随和了许多,月夕与他见了礼,在一边坐下。 她打量四周,只见这茶室颇大,一侧摆着丝竹乐器,可供伶人弹奏。另一侧是一块雕花屏风,后头垂着帘子,可供客人更衣小憩。其余装潢摆设,皆是精致豪奢,珍玩古董无所不有。 “冯帮主选的这茶舍,可谓别致。”月夕寒暄道,“平时在街市上走动时不曾留心,原来里头别有洞天。” “这地方确实巧妙,只是一席难求。”冯天开道,“晏堂主是冯某的朋友,若行至此处,想进来歇歇脚,可报上冯某得名字,自有人招待晏堂主。” “如此,便多谢了。”月夕微笑。 冯天开递上一杯茶。 “我请晏堂主来,乃是有件事要问一问,还请晏堂主坦诚相告。” 第二百三十三章 拍板(下) 月夕看他一眼,低头抿了一口茶。 “冯帮主似乎对我多有疑虑。不知这个问题过后,可还有别的疑问?不瞒帮主,我虽自诩是个有耐心的人,可事到如今,情势紧迫,我这耐心可也所剩无几了。” 冯天开道:“此问以后,再无疑问。” “帮主要问什么?” 冯天开向从茶案边上拿来木盒,随后打开盒子,推到月夕跟前,问:“堂主可识得此物?” 月夕凑上前去,只见盒子里躺着一枚短箭。她摇摇头,道:“不认识。” “此短箭乃精钢所铸,乃是官家的样式。”冯天开道,“帮主那日杀了我的人,这短箭就是在尸首上寻得。若帮主身边有官家的人,何不坦诚相告?” 月夕一怔,将那短箭拿起。她出身镖局,见过武器无数,却是头一回见做工如此精巧的短箭。 她知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江湖中人,最忌惮的就是跟官府牵扯。 “没有。”她坦然道,“我身边若有官家的人,要办成今日之事,必定要容易许多,何苦跟帮主纠缠呢?既然帮主问起,我也可直言相告,此人并非死于我手。” 冯天开有些诧异:“哦?” 月夕也不隐瞒,只将那日的情形据实以告、 “后来,我的人去寻过那处小树林,终无所获。” 冯天开沉吟,将那木盒合上,推到一旁,道:“既无所获,那便是无凭无据了?” “确实无凭无据。”月夕道,“此事,信不信自由帮主决断。不过如我方才所言,我若与官府有牵扯,又何必来找帮主帮忙?” 冯天开凝视她片刻,似乎在寻找她的错处。 月夕心头也有些打鼓。 这短箭的来头,她也觉得蹊跷。之所以能坦然相对,不过是知道自己确实清白。 片刻后,冯天开忽而起身。 “我有位客人到了,须得过去打个招呼。”他微笑,“去去就回,请晏堂主稍候。” 说罢,他离开了茶室。 月夕不明所以。 什么客人?她心中嘀咕,莫不是又耍什么花招,虚张声势? 她低头抿了一口茶,想起郑年昨夜跟她说的话: ——“京师里头的买卖人有些通性。你若看他们三番两次地遇事不决,大多因为他们没那个拍板的底气。尤其像盛安社这么大的漕帮,要能牢牢扼住通惠河,谈何容易?长久以来,京中都有传言,说他们背后有大人物,只不知是谁。” 细想之下,此事大约不假。 不过……月夕瞥了一眼案上那木盒子。 这支短箭,着实让她十分意外。 当时唐烽他们推测,兴许是意外路过的某位义士出手相助,未料却是官府的人。 冯天开倒是没让她等太久,只一盏茶的时间就回来了。 他拱手致歉:“让堂主久等了。” 说罢,他自顾地坐下,笑容比方才更为和气。只见他亲自拿起茶壶,给自己和月夕都斟上茶,而后,拿起茶杯:“我以茶代酒,预祝晏堂主的货船一帆风顺,直抵京师。” 这话突如其来,倒是月夕颇为意外。 她本以为,冯天开就算愿意了,也该再讨价还价才是。 “哦?”她说,“冯帮主的意思,你我这买卖成了?” “正是。” “价钱是一成镖银?” “多一分我都不要。”冯天开豪气道,“我说到做到。” 月夕总算松了一口气,也执杯笑道:“那便有劳盛安社上下照拂了。” 二人聊了些许细节,月夕便起身作辞。 冯天开亲自送她出去。 行至院子里,庭院深深,赏心悦目。 茶舍不止这一处院子,一道小径后面,能看到一处关着的月亮门。月夕听到后头传来些丝竹和女子嬉笑的声音。 “帮主这茶舍,颇是热闹。”月夕道。 冯天开微笑:“这茶舍的茶客是不少,不瞒晏堂主,里头院子里,有个诗社正在聚会。” “是女子的诗社?” “正是。”冯天开道,“都是些年岁相仿的官家小姐,每隔几日便回来此处聚会。一道闲聊作诗,好不风雅。” 月夕了然,道:“原来此处,还有官家小姐光顾。” 冯天开苦笑:“这些都是娇贵的客人,高门深闺里养大,规矩多得很。我这茶舍里的仆人,跟外头比是体面的,在官家的人眼里可是砍柴的都不如。莫说进去伺候,就是看上一眼也要被训斥没规矩,故而这附近连个仆人也没有,就是怕冲撞了这些娇客。” 月夕心想,能让冯天开这样的人都似老鼠见了猫一般大吐苦水,想来那院子里的闺秀们果真来头不小。 正说话间,突然,,那月亮门打开了。一名打扮光鲜的妙龄少女在几名侍婢的簇拥之下走出来,嘴里抱怨:“季姐姐好慢,怎么每回晚到的都是她?非罚她不可。” 月夕怔了怔,照面之下,只觉得那女子十分眼熟。 冯天开吃一惊,忙侧过身,打算走另一条路回避:“晏堂主这边请。” 月夕也跟着走开,却听身后传来那少女的声音:“站住。” 说话间,只听环佩叮当轻响,少女已经走到了二人身前。 冯天开陪着笑,拱手道:“茶舍主人冯某,拜见翁小姐。” 那少女却不理他,只看着月夕。 “你是何人?”她说。 从冯天开方才说的话,月夕已经想起了这人是谁。 这是怀恩县主的女儿,姓翁,名娟。 怀恩县主与太后交好,这翁家的闺秀本也是定好要入宫的,月夕曾经在宫里见过她。 而她方才嘴里说的季姐姐…… 月夕的心不由提起,为了快点离开,只作低眉恭顺状,答道:“我是这茶舍中的客人。” 冯天开也忙在一旁赔着笑解释:“翁小姐,这位确实是茶舍中的客人,她是从……” 话没说完,只听身后有一个声音传来:“翁妹妹,你不在里面等我,走出外面来做什么?” 这声音很是熟悉,月夕的呼吸滞了一下。 季窈带着几名侍婢从另一侧走过来,行至之间,香风阵阵。 第二百三十四章 巧遇(上) 翁娟迎上去,见礼之后,笑着拉着她的手:“我方才见到这位闺秀,觉得面熟,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姐姐那里看到的画像。姐姐看,她长得像是不像?” 这话,在月夕心中似掀起惊涛骇浪。 她自是知道那幅画。 自己不仅见过,还因此意识到,皇宫不是久留之地,故而马上就有了脱身的念头。 月夕知道,今日自己确实是不走运。 心中强自镇定,她告诉自己,季窈手上的画像,是从皇帝那里描来的,跟自己只有那么三四分像。 再说,季窈就算认出了自己,她又能如何? 月夕暗自深吸一口气,抬眼。 只见季窈果然在看着她,直勾勾的,目光中不掩惊愕。 “什么画像?”月夕也露出讶色,看了看她们,又看向冯天开,“冯先生,这几位闺秀是何人?” 话音才落,季窈也已经发问:“这位小姐,是冯先生的客人?” 冯天开也发现季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月夕,心头怪异,却不敢怠慢,赶紧答道:“这位是扬州正气堂的晏堂主。” “扬州?”季窈看着月夕,徐徐踱步到她跟前,将她打量,“早听闻扬州出美人,果然不假。” 月夕也看着她,唇角微弯:“小姐过誉。未知小姐名氏?” 一旁的侍婢斥道:“无礼。这是太常寺丞家的季小姐,皇亲国戚。你这乡野粗妇,怎敢上来就问名氏。” 季窈抬手将她止住,仍盯着月夕。 “你姓晏?” “正是。” “为何来京师?” 月夕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看向冯天开。 冯天开亦是觉得这事蹊跷,却不敢得罪季窈,代为答道:“晏堂主此来京师,是为了做些买卖。” “买卖?”季窈看他一眼,“什么买卖?” “晏堂主名下的正气堂,是扬州第一大镖行。” 季窈没答话,仍将目光转向月夕。 “你上回来京师是什么时候?” 月夕看着她:“不知小姐为何问这个?” “你只消回我。” “我是头一回来京师。” “那你是哪天到的京师?“ 季窈步步紧逼,月夕看向冯天开,略有几分惊慌。 冯天开也不知季窈中了邪,竟揪着月夕不放,忙上前问:“小姐莫不是认错人了?” 季窈不理会他,还要再说话,忽听一个声音:“月夕,这是怎么了?” 月夕看去,心头不由一松。 只见郑昀大步进来,身后跟着唐烽等一干武师,气势汹汹,跟找人打架似的。 场面一时有些乱。 翁家和季家的侍婢见得这许多大汉闯进来,个个花容失色,忙拉着自家小姐回院子里去。 更有仆妇站出来,质问冯天开:“冯先生,你这茶舍是怎么做买卖的。怎叫这些三教九流进来?” 冯天开有苦说不出,只得连连赔罪。 月夕乐得脱身,随即走向郑昀,与他一道离开。 待离开那处院子远些,冯天开已然一头冷汗,向郑昀埋怨道:“郑公子怎么领人进来?那些闺秀可都是贵客,你我谁也惹不起!” 郑昀冷笑:“贵客?月夕也是府上贵客,说好了坐一刻,半个时辰也不见出来。若非我等觉得不对进来查看,还不知堂主要被什么人欺负了去。” 月夕见状,即刻出来做和事老,道:“到底是误会一场。帮主与我谈好了事,本亲自送我出来,不料却是遇上了那些闺秀。” 说罢,她关切地看向冯天开:“那位姓季的闺秀,想来素日脾气不好,否则怎会对我这么个无关的路人盘问?我是无妨,只是到底扰了帮主的生意,这厢赔罪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冯天开见月夕好声好气,自己的一肚子火也发不出来。 加上方才的种种蹊跷,冯天开心思转了转,决定暂且将此事搁下。 他也换上一副笑脸,道:“晏堂主哪里话。方才之事,是冯某招待不周,让晏堂主受了冲撞。得罪之处,还请晏堂主海涵。” 月夕又与他寒暄一番,想到什么,又道:“如今生意已经谈妥,我留在京师无事,想先一步返回扬州。帮主不若与我约定个信物,届时我的人押货入京,凭信物同行。” 冯天开道:“此事好说。不过堂主进京一趟不容易,何不再多玩几日?” “我也想,不过扬州那边还等着消息,终究等不得。” 冯天开笑笑,道:“晏堂主放心,我今日就让崔扬登门,将信物呈上。” 月夕颔首:“如此甚好。”说罢,作辞离去。 坐在马车上,月夕想起方才的一切,仍觉不可思议。 她知道季窈认出了她,可就凭一张画像? 此事,无论怎么想,都让她觉得十分可笑。 * 冯天开在门前看着月夕马车走远,面色沉下。 他唤来掌柜,让他给闺秀们的院子里送去珍馐,吩咐他务必哄好,而后,走入了后院的账房。 昏暗的屋子里,有个师爷打扮的人正熟练地拨着算盘。纵使察觉有人进来,也专心致志,不发一语。 冯天开熟识他的习惯,只在对首坐下,耐心地等着。 刻过后,师爷核对完手头的账目,问道。“方才外头怎么了,竟如此吵闹?” “回杨师爷,是季小姐来了,她进门时遇见了晏堂主,似乎把晏堂主认成了别人。后来误会解了,就散了。” 杨付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便道:“别跟人说我在这里,省得夫人又要叫我去问话。” 冯天开称是。 “那头谈好了?”杨付问道。 “谈好了。他们的货已经到港,晏堂主这就传信过去,届时货走水路,一个半月即可到京。” 杨付颔首:“你设法拜访卢贞,叫他知道盛安社在里头做让了步,设法与他合作,一起经营海货。” “何必一起经营?”冯天开问,“小人让晏堂主牵线,去认识认识那宁波府的货主,先一步把下一批货买下,利钱自己吃,岂不痛快?” 杨付扫了他一眼,问:“你忘了,我才告诉过你卢贞的身份。” 冯天开自然记得。昨日他见过月夕,听月夕说起卢贞。他听说过些许卢贞的传闻,便令洪大荣送信给杨付。谁知杨付当即就把他就到了茶舍,跟他说起一件事。 卢贞是个皇商。 听得这话的时候,冯天开惊愕不已。 第二百三十五章 巧遇(下) “自然不敢忘记。”冯天开道。 “那你这个主意是什么意思?跟皇上抢东西么?” “在下的意思说。”冯天开到 ,“我们何必让卢贞做好人?我们买下海货,自行呈给皇上不好么?” “你知道皇上喜欢哪件?”杨付瞥了他一眼,“人家是皇商,你跟皇上是什么关系?” “小人自是与皇上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小人有一事不解。”冯天开道,“京城中的皇商,屈指可数,名号也都是人人知晓的。可卢贞是皇商,这事小人却是头一回听到。” “卢贞不过是不张扬罢了。”杨付道,“皇家么,做事其实也跟你差不多,有的生意是明面的,有些生意是水底下的,我等小民,知道谁不好惹也就罢了,不该问的莫问。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多上上心。你手下已经有一个糊涂的洪大荣了,你可得清醒些。” 冯天开忙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 季窈很是心神不宁,连诗会的兴致也没有了,匆匆辞别了翁娟等人,返回家中。 母亲余夫人见她回来,面色不对,有些诧异。 “不是说要去整日?”她问,“怎就回来了?” 季窈摒退左右,对余夫人道:“母亲猜我今日遇见了谁?” 余夫人讶道:“谁?” 季窈转身去余夫人的书阁里翻出在永明宫临摹的那幅肖像。 她仔细打量,说实话,画中人和那姓晏的女子只不过眉目间有些许相似,但她见过原来的画像,心里头有个直觉,那十分可能就是本人。 “母亲。”她将画像塞到余夫人手里,道:“我今日瞧见了这个女子。” 余夫人讶然,看了看画像,又看看她。 “哦?”她问,“是谁家闺秀?” “什么谁家闺秀,不过是个江湖女子。”季窈撇了撇嘴,跟余夫人说起今日的际遇。 余夫人听了,描绘精致的长眉蹙起。 “扬州的江湖女子,姓晏?”她问。 “正是。”季窈道,“那茶舍里的人说,这姓晏的女子是个开镖行的,似乎叫什么正气堂。母亲说,皇上怎会看上这么一个人?太后能应许么?他莫不是疯了?” 余夫人看着她,忽而笑起来。 “我看你才疯了。”她说,“敢骂皇上,你胆子肥了?再说,你听听你方才说的话,不觉自相矛盾么?皇上自幼在京城长大,不曾离开过一步,却从哪里认得这扬州的江湖女子?” 季窈愣了愣:“可那画像……” “画像么,十个人看便有十个人的想法,做不得准。”余夫人拉过她的手,安慰道,“你啊,就是执念太重,魔怔了。我让你多出去走走,吟诗作赋,读读佛经,就是想让你看开些。宫里的事,自有太后和母亲为你做主,你不必为此伤神,知道么?” 季窈望着她,眉间神色落寞。 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可她只要一想起皇宫,想起离宫前夜,皇帝那决绝的话语,心中仍然困苦不已。 ——“留在宫中,对你无益,回家去吧。” 他又怎知什么对她有益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为了当皇后而生的,断了她的念想,几乎就是要她的命。 他为何不喜欢她? 她究竟有什么不好,她可以改。可他却连一个机会也不愿意给。 “可……”季窈眼睛红红,“母亲,我不甘心。” “心肝,怎么又难过了?”余夫人搂着她,叹口气,“听母亲的,莫为这等杯弓蛇影之事计较,回去歇着,别想了。” 季窈抽泣了一会,擦擦眼泪,回房里去。 看着她的背影,余夫人的脸色渐渐阴冷下来。 * 杨付听闻余夫人找他的时候,人早就回到了府里。 这人颇为纯粹,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给季府赚钱,自己再从中捞点油水,其余杂务一概不想搭理。忽闻传唤,想还是逃不过余夫人一顿盘问,心里头颇为无奈。 进了内院,看余夫人的脸色,他便知事情不妙。 上前问了安,便听余夫人问:“今日阿窈在清风茶舍的事情,你听闻了?” 杨付想了想,坦诚道:“听说了。只是事发之时,小人在跟人说事,并未察觉。事后听冯天开大致说了,说是小姐认错了人,是误会一场。小人担心小姐不开心,后来还到小姐们聚会的院子里去问候,不过小姐已经先行回府了。” 余夫人冷笑:“我倒是不知,清风茶舍原来这般宽敞,连院子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你也不曾听见?” “夫人明鉴,小人当时在后院的账房,确实没有听见。” 余夫人不与他计较,道:“罢了,我且问你,我昨日进书房时,曾听你和老爷说起一桩买卖,说什么正气堂。今日阿窈错认的那女子,是否就是堂主?” “若冯天开所言不虚,应当就是。”杨付道,“只是晏堂主是扬州人士,才进京半个月,小人想,她应该没那个工夫开罪小姐。” “你在替她说话?”余夫人冷声道,“你是怕我砸了这桩买卖吧?” 杨付忙道:“小人不敢。夫人应当知道,我们是官宦人家,通过盛安社去做事,向来谨慎。这位晏堂主的底细,我们摸了好几天了,确认无碍了才应下这门生意。小人绝没有不帮小姐的道理,只是据实以告,还请夫人三思。” 余夫人沉吟片刻,道:“我想见一眼那晏堂主,你设法安排安排。” 此事好办。杨付恨不得赶紧甩手,于是称是退下。 “听见了?”余夫人朝着身后的屏风问道。 管事汪逊从屏风后出来,低声道:“听见了。” 汪逊是跟着余夫人陪嫁来到季家的,也是余夫人多年的心腹。 余夫人看了看他,道:“此事,你怎么想?” 汪逊道:“小人以为,小姐并非那听风就是雨的人,她既然如此笃定,只怕并非无缘无故。那晏姓女子,或许与画像并非毫无关联。” 余夫人微微颔首:“我亦是此想,可这女子若是头一回来京师,皇上手上的肖像又是从何而来?” “关于这点,小人方才就想明白了。”汪逊道,“夫人可记得,采选之时,张尚书家的公子张大人正巧南下。是否他在那时看中的美人,想要送给皇上?” 第二百三十六章 盘问(上) 余夫人的目光一闪,沉吟片刻,道:“有理。张定安那时被皇上派到扬州,归期未知,与下放无异。说不定,他为了讨好皇上,就皇上送美人。” “还有。”汪逊道,“小姐说,那女子进京做买卖。只怕做买卖世家,十有八九还是张定安牵的线。若得了什么时机,让她见到了皇上……” “皇上如今不在宫中。”余夫人眼前一亮,“皇上上个月北巡去了,至今未归。这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让张定安这主意打了水漂。” “正是。”汪全道,“只是有一点,小人想不明白。这张定安怎的选了个江湖女子?这种人怎登得上台面?十有八九是要被太后挡出宫去的。” 余夫人喝一口茶,冷笑。 “这有什么不明白。”她说,“男人么,就是图个新鲜。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见多了,腻了,突然见到个舞刀弄枪的才出挑。张定安这一出另辟蹊径倒是巧妙,不愧是连太后也点头盖印的人精。” 说罢,她叹口气:“太后自从上回大病一场,元气大伤,如今只吃斋念佛,不问宫里头的事。这事,她若知晓了,也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汪逊从这话语里听出了些意思,道:“夫人的意思……” 余夫人继续喝着茶,缓缓道:“我的女儿,值得世上最好的儿郎。这女子,管她什么来头,既然到了京城,便没有让她白走一趟的道理。” * 寿安宫里,太后早晨起来,喝了一碗山药羹。 宫人将一碗鸡汤呈上,太后看一眼,意兴阑珊地摇摇头。 周嬷嬷从宫人手中接过鸡汤,看着太后,叹口气。 自从两个月前,太后与皇帝怄了一场气,就生了病。病好之后,她仍日日胃口不佳,就连平日最喜欢的宫伎来唱曲,也一点兴致没有。 周嬷嬷知道,太后这得的都是心病。 为了皇帝的婚事,太后操持一场,却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纵然是太后这般见识过风云变幻的人,遇到这样的事,也郁郁寡欢起来。 “太后。”周嬷嬷上前,温声安慰道,“还是多吃些吧,这些日子,太后都瘦了。” 太后没答话,只倚在榻上,望着窗外。 “你说,”她缓缓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周嬷嬷怔了怔。 她知道,太后说的是皇帝。 斟酌片刻,周嬷嬷小心地笑了笑,道:“皇上么,年轻气盛,不爱受人管教。太后放心,太后一片心,皇上终会明白的,等过些日子……” 话没说完,太后摇摇头。 “你不如我了解他。”她缓缓道,“他哪里是不明白,他就是太明白了。只要你给的东西不是他想要的,他就不会要。” 周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忙又道:“太后之意,皇上想要什么?” 太后目光幽远,正要说话,外头一名太监匆匆进来。 “太后。”他说,“余夫人求见太后。” 太后和周嬷嬷都露出讶色。 “这余夫人也真是。”周嬷嬷埋怨道,“太后才起身,早膳也不曾用完,哪里有现在就求见的?她也是宫中老人了,怎如此不懂规矩?” 太监有些为难,道:“奴才也不知,只听余夫人说,这是一件关乎太后和皇上的要事。” 太后闻言,目光定了定。 * 盛安社的事终于了结,月夕赶紧写信给凌霄,让她令正气堂的镖队押货入京。 京城驿站有送急信的,月夕使了银子递过去,驿站看是给扬州海阳公主府的,也不敢怠慢,即刻差人赶往王舟送信。 阿莺如释重负,道:“小姐,事情办成了,我们这就回去吧?现在回去,正巧能吃上秋天的肥蟹,我可不想再等到明年。” “暂且不能走。”月夕摇头,“盛安社那头还要给我个通行信物,有了这信物,我们的船才能过通惠河。须得过几日,等他们制好了,我们就出发。” 阿莺本以为月夕还要在京城里磨蹭些日子,听得这话,高兴地答应下来。 月夕原本并非这么打算。 这是宁波的货头一回入京,她原想留在京师,稳稳当当地把货交了,再跟高恺他们一道南下。可昨日与季窈一见,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早日抽身为好。 昨日黄昏的时候,冯天开曾遣了手下人来,带着厚礼登门告罪。 这人是冯天开身边的心腹,月夕打过两回照面,算是识得。他对月夕说,白日里的事,冯天开自觉招待不周,惊扰了贵客,过意不去,所以来赔罪。 他言辞谦恭,礼物也果真丰厚,让耿耿于怀的郑昀和唐烽等人都消了气。 月夕心思转了转,微笑道:“冯帮主着实客气,今日之事,明明是那几位闺秀刁难,却怎要帮助来赔礼?” “来的都是客,客人受了委屈,自是主人的不是。” 月夕道:“我今日离去得早,不知那些闺秀们可曾再为难冯帮主?” “倒也不曾。”那人叹口气,苦笑道,“晏堂主有所不知,这些娇客,平日里任性惯了,如今日一般胡闹的事,也不知做过几回。冯帮主后来亲自过去解释,说晏堂主从扬州来找他的客商。那几位闺秀出来找麻烦,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看堂主献上些珍馐奇玩,欣喜之下,便也淡忘了。倒是苦了我们这些下人,伺候得毕恭毕敬,唯恐不周。” 月夕看他说得恳切,想了想,觉得季窈那等闺秀,确实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捕风捉影惹点事,再寻常不过。 再说,季窈确实只是见过画像,就算她笃定画上的人是她晏月夕,又能如何? 月夕想到凌霄给自己的信物,有那些东西,就算官差上门拿人,她也不怕。 心头松下许多,月夕让阿莺取些钱来,打赏了那人。 不过纵然如此,月夕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到冯天开的信物之后,自己就要马上离开才是。 “小姐跟郑老还有夫人说了?”阿莺又问道。 “还不曾。”月夕道,“昨日我见他们出去一日,已经累了,就没有多说。等会用膳的时候,再跟他们说也不迟。” 第二百三十七章 盘问(中) “那郑公子呢?”阿莺眨眨眼,“小姐说走就走,他只怕是要难过。” 月夕没好气,瞪她一眼:“就你爱胡说。我早说过,这等事不可胡乱编排,别人听到了,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 “我也只跟小姐说,哪里能传到别人那里去。”阿莺笑嘻嘻,“小姐别说看不出来,连我都看出来。郑公子一瞧见小姐,就双眼放光。郑老和夫人待小姐也是极亲近的,我听郑家的下人们议论,说小姐定然要做少夫人的。只可惜这郑公子做事太婆妈,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竟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月夕不想跟她在这事上纠缠,正要走开,外头仆人领着一人来求见。 来人还是昨日那冯天开的手下。 “给晏堂主请安。”那人笑眯眯道,“小人奉帮主之命,来请晏堂主。不知晏堂主午后可有空闲?帮主请堂主到清风茶舍去小坐。” 月夕道:“哦?可是通行信物做好了?” “正是。”他说,“帮主说,此物须当面交给堂主。除此之外,一些通行的规矩也该与堂主当面言明,免得将来出了纠葛说不清。” 月夕应下,让他出去等候。 阿莺有些疑惑,道:“那信物,不是说过几日才能做好,怎么那么快?” 月夕在镜前坐下来,整了整头发,道:“信物罢了,无非是个什么印鉴腰牌之类的,有什么难。这等大生意,冯天开说不定比我还怕它黄了,连夜让人做好。” 马车已经备好,就停在门前。 郑昀陪着郑年到街上看铺子去了,家中只有余夫人。 月夕向余夫人禀明,依旧带了唐烽去。刚出了院子,想起昨日的情形,又让唐烽带上几个武师,以防万一。 到了迎昇楼外,有仆人在门外迎候:“晏堂主来了,里边请。” 月夕随他进门,问:“冯帮主到了?” “到了,帮主就在雅间候着。” 月夕依旧让唐烽在门外等候,自行走进去。 这迎昇楼很大,分前楼和后院。这一回,冯天开见她的地方倒是不在前楼上,而在后院。虽然白日,迎昇楼里也热闹得很,仆人引着月夕穿过歌舞升平的前楼,而后,耳边变得清静了些。 后院里花木葱郁,屋舍错落,都是招待贵客的雅间。 四周琴歌悠扬,仆人引着月夕来到一处水榭里。 月夕抬头,只见一树蔷薇如瀑布般,倚着屋檐垂下,倒是好一番景致。 门打开,乍看去,并不见冯天开。待背后的门关上,却见屏风后步出一妇人,竟是余夫人。 两厢照面,月夕心中一惊。 她自是识得余夫人,但那是在她还是凌霄的时候。现在,她是晏月夕,余夫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月夕即刻就猜到了跟昨日遇到季窈的事有关。心中想,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在面上,她自然要假装不识,露出讶色。 “这位夫人也是冯帮主的客人?”她略略行个礼,将余夫人打量,道,“不知冯帮主在何处?” 余夫人也打量着月夕,没有答话。 “是我找你。”少顷,她说,“你姓晏,是扬州来的,是么?” 月夕已经明白,冯天开的人对她撒了谎。 什么事情过去了,季窈没放在心上,全是假话。今日,冯天开不会现身了,眼前只有一场鸿门宴。 “正是。”月夕道,“未知夫人名氏?” “我乃太常寺季寺丞之妻,你可唤我余夫人。”她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我的女儿,你昨日见过。” 这架势,似乎是来审问的。 月夕不慌不忙,也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淡淡一笑。 “原来如此。”她说,“不知夫人和冯帮主是什么关系?为何冯帮主请我前来,来的却夫人?” “什么帮不帮主的,你也不必管了。”余夫人仍盯着她,道,“我的话,每一句你都要照实答来,不得隐瞒。” 这蛮横冷漠之态,与在凌霄面前那恭顺的模样大相径庭。 月夕看着她,仍无惧色。 “哦?”她说,“我若不答呢?” 余夫人没说话,只唤了一声:“进来。” 门再度打开,却见两个大汉走进来,“锵”一声,腰间的刀半截出鞘,杀气腾腾。外头的人影影绰绰,可见余夫人的手下远不止这两个。 见月夕眸光定住,余夫人神色从容。 “我今日到这里,不是讲道理的。”她说,“你愿也须愿,不愿也须愿,知道么?” 月夕知道这一关不好过了。可恨唐烽他们都在外头,此时根本不知这里面的变故。 为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将她拖住。 “夫人要问什么?”月夕道。 见她终于顺从,余夫人对手下点点头。二人随即收刀出去,把门关上。 “我女儿与我说,你与宫里头的一幅容像颇为相似。”余夫人不紧不慢道,“你可知此事?” “不知。”月夕道,“我第一次入京,不曾进过宫里,更不知什么容像。” “真的?”余夫人又道,“你可识得张定安张大人?” 月夕心里再度把张定安骂了一遍。 这人当真闲得没事,好端端的,把她的容像送进宫里做什么? “不识得。”月夕道,“昨日小姐提起此事,我就说她认错了人。夫人只要问问就知道,我是扬州镖行正气堂的堂主,与官家井水不犯河水,更与宫中无涉。再说了,我这等市井江湖中长大的女子,就算有心,宫里也看不上我不是?” “那可就怪了。”余夫人道,“既是如此,皇上手里怎会有你的画像?” 她盯着月夕:“你和皇上是什么关系?” 月夕啼笑皆非。 “夫人为何笃定,我就是那画中之人?” “你只须答话。”余夫人冷冷道,“交代清楚了,早说早走。” “我没做过的事情,夫人要我如何交代?” “不老实。”余夫人的目光沉下,“这是京城,可不是扬州。可知就凭我一句话,便可让你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单是你,就连你留在外头的那几个随扈,也可一并去见阎王。” 第二百三十八章 盘问(下) 月夕看着她,没有答话。 自皇帝登基以来,太后的势力崛起,季家虽然不过裙带,在京中也是不可小觑。如今看来,冯天开能称霸通惠河,背后撑腰的就是季家无疑。连道上的人都能掌握,这余夫人做些什么心狠手黑的事,也就不足为怪了。 可问题是,她就算照实说,恐怕也没法保住自己和唐烽他们的命。 心里头转着计议,月夕轻叹一口气:“夫人这样,倒叫我为难了。有些事情并非我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余夫人听得这话,目光微亮。 “你们江湖人自诩光明磊落,若行得正做得直,又什么不能说的。” 月夕看着她,唇角弯了弯。 “夫人方才不是都猜到了么,我还能说什么。”她说,“天底下,还有谁人有这个本事,让我就算到了夫人面前,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这话,倒是让余夫人怔了怔。 “你是说……”她试探道,“皇上?” “夫人慧眼如炬,我自愧不如。”月夕坦然道,“不瞒夫人,我不但识得皇上,还与皇上关系非同一般。” 余夫人面色紧绷,盯着她,阴沉不定。 “怎么个非同一般法?” 月夕放大了胆子,信口开河:“皇上心里头有我,我心里头也有皇上。只是此事还欠了那么一点时机,皇上让我先别说出去。” 说罢,她眨眨眼睛:“这可不能怪我,可是是夫人让我说的。” 话音才落,余夫人一下站起来。 “胡言乱语!”她斥道,“皇上如何看得上你这样的女子……” 月夕却打断道:“夫人若当真这么想,为何还来问我?夫人知道,今上特立独行,万事总有个意外,不是么?” 余夫人没说话,面色微微发白。 她知道,这姓晏的女子说的话句句是实。 皇帝行事,早已不在太后或者他们这些人的掌控之中。无论外朝还是内宫,皇帝的所作所为,皆可用“特立独行”形容。这么一个乡野女子,若说先帝或者别的什么皇帝,能被他们看上都是天方夜谭。 可今上么…… “所以我奉劝夫人,三思而后行。”只听月夕继续道,“我不久就要回扬州去,皇上也是知道的。若我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夫人担待不起。皇上就在宫中,今日之事若是传到他耳朵里,恐怕就不能再善了了。” 不知为何,余夫人忽而笑了起来。 “你说皇上在宫里?呵呵,你怕是不知道,皇上北巡去了吧?” 月夕呼吸滞住。 她确实不知道,心中喊了声糟。怪自己太急于拿捏余夫人,话说得太多,以至于露馅。 不过,月夕毕竟是经历过阵仗的,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皮。 她也笑了笑,道:“看来还是夫人的消息不灵通。夫人莫非不知,皇上已经回来了?我可是三天前就得了信了。” 果然,轮到余夫人的面色微微一变。 “谎话连篇!”她笃定道,“我昨日才入了宫,皇上并不在宫里。” “皇上是不在宫里。”月夕仍旧镇定,“他在北大营,夫人遣人去,一问便知。” 只见余夫人狐疑地看着她,月夕趁热打铁:“夫人知道,皇上最是厌恶勾心斗角之事。你我若闹到他跟前,我如何尚且不论,难道夫人能落着好?” 余夫人没答话,琢磨片刻,唇边浮起一抹阴恻恻的冷笑。 “此言甚是有理。”她缓声道,“故而,切不可让你真闹了去。” 说罢,她朝外头道:“来人!” 月夕不由惊骇。 外头的唐烽等人都是有眼色的,只要自己过了一刻还不出来,他们就会进来查看。她本想尽量拖着,等唐烽来救,没想到,余夫人竟是等不及了。 她下意识地握住藏在腰间的匕首,闪到一边自卫。 可等了片刻,门一动不动,并不见有人进来。 余夫人也察觉了诡异,复又击掌两声,大喝道:“来人!” 门终于开了,几人一拥而入。 余夫人看去,愣了愣。 这些人无论样貌还是装束,全然陌生,并非自己手下。 她正要询问,未几,忽然看到后面跟着入内的一人,一下睁大了眼睛。 那是个男子,穿着一袭天青长袍,粗看去,与常人无异。 但那俊朗的面容,却能教人一眼难忘。 蔷薇自屋檐外垂下,天光柔和。 他长身玉立,器宇非凡。 不但余夫人呆若木鸡,连月夕也怔在了当下。 那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皇……皇上……”余夫人结结巴巴,好一会,才回过神,连忙伏拜在地,“妾……妾拜见皇上……” 皇上没有理会她,却将目光看向月夕。 四目相对。 月夕觉得自己像被施咒了一般,定在当下。 心中纷乱如麻。 只剩下一个问题,他怎么会来这里? 皇帝的目光清冷,深不可测,一如从前。 对视片刻,月夕终于回过神来,要像余夫人一样行礼,却听皇上道:“都起来吧。” 他走过月夕跟前,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很是熟悉,让她想起了他的书房,以及他在她床上躺过的那夜。 皇帝四下里扫一眼,看了看余夫人:“瞧这阵仗,夫人找晏小姐吃饭么?” “正是。”余夫人已然慌了神,胡乱应道,“妾闻得晏……晏小姐是个行走江湖的女英雄,早就想结识了。今日有幸在此间遇到,便……便请晏小姐一叙。” 皇帝不答话,淡淡道:“带上来。” 门外侍卫应下,没多久,一名壮汉提着一人进来。 余夫人看去,又是一惊。 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心腹汪逊。 汪逊面如死灰,伏拜在皇帝面前,浑身发抖,不住磕头:“小人……小人万死!皇上恕罪!” 余夫人见得这场面,知道已是事情败露,身上已是凉了一半。 “余夫人。”皇帝道,“方才,此人领着一干持械之徒守在外面,意图不轨。据他供称,他是夫人的家奴。如今朕将他们拿下了,夫人有何言语?” 第二百三十九章 宫阙(上) 余夫人忙也跟着磕头,带着哭腔:“皇上!妾冤枉,妾什么也不知道!这狗奴在府里是胡乱说话出名的,如今竟血口喷人,皇上切不可信他!” 皇帝不理会,只看向一旁的月夕。 她望着他,少顷,似意识到什么,又赶紧收回目光。脸上的光影,愈加显得犹疑不定。 皇帝心中忽而觉得满意。 这心神不定的模样,确实难得一见。 哪怕已经换了一张脸。 “你受惊了。”他说。 这话,语气温和。 月夕的心头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仿佛和缓的风掠过枝头。 “我……”她张张口,忙将语气放得恭敬,轻声道,“民女不敢。” 皇帝不多言,对一身便服的禁军指挥使田放吩咐道:“都带走,交给大理寺。” 田放应下,令人将余夫人也拘起。 余夫人惊慌失措,大声哭喊告饶。 皇帝充耳不闻,对月夕道:“你的人还在门外,随他们回去吧。到了扬州,替朕给凌霄带个好。” 月夕心头又是一震。 这话听着别有深意。 皇帝知道她手下带了人,也知道他们在哪里,说不定,自己此番来京,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过,他显然不打算与自己有过多的掺和…… 她来不及思索许多,只低头答道:“民女遵旨。” 脸上,似乎能感觉到皇帝目光的注视。 微微的温热在皮肤上漾起。 没多久,眼前的身影移开,皇帝已经朝外面走去。 可才到门口,却见一名侍卫从外头走来,向皇帝行礼:“禀皇上,寿安宫来人了。” 这话,让皇帝和月夕都觉诧异,哭丧着脸的余夫人则突然停住了干嚎。 皇帝微微皱眉:“寿安宫?” 这时,只见太后身边的老太监李贵全走了来,笑盈盈地走到皇帝面前,向他行礼:“奴才拜见皇上。” 皇帝扫了他一眼,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回皇上,”李贵全恭敬道,“奴才此番出宫,乃是奉了太后之名,来向余夫人问话的。” “什么话?” “回皇上,前两日,夫人入宫时,曾向说起的一位晏小姐。她对这位小姐倍加称赞,说她年纪轻轻,不仅面容姣好,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为人处世颇为通透,独当一面,在扬州被传颂一时,名望颇高。太后那日听闻之后,对这位晏小姐也甚是好奇,当时就说,让夫人带小姐进宫来见上一见。可太后等了两日,至今不见人影,便让奴才来催一声,问问夫人,事办得如何了。” 这话,让余夫人精神一振。 她忙挣脱揪着自己的侍卫,在皇帝面前跪下:“皇上!臣妾确是奉太后之命而来!臣妾怕晏小姐不喜府里规矩森严,便想方设法,到这酒肆里与晏小姐一会。太后还说了,万万要护卫晏小姐安危,臣妾记在心上,这才让人安排了许多护卫!皇上,是臣妾不曾将事情向下人说清,以至他们胡诌!臣妾绝无害人之心,皇上明鉴!” 皇帝目光沉沉。 月夕站在后头,明白过来。 今日之事,看来跟太后脱不了干系。心中不由苦笑,太后日思夜想的,全是如何将这个儿子全然掌控,连他房里的一副画像也要牢牢记在心头,时刻想着摒除一切威胁。 倒也怪不得皇帝叛逆。太后越是这样,越是让他厌恶。 “今日之事,朕自有公断。”皇帝道,“你回去向太后禀报,余氏及手下家奴,朕已经交给大理寺,旁事日后再议。” 说罢,他便要离开。 李贵全仍微笑着,道:“奴才遵旨。不过太后也说了,无论如何,都要奴才务必将这位晏小姐请到宫里去。” 皇帝脚步停住。 他转头看向李贵全,皱起眉。 “太后非要见她不可?” “禀皇上,正是。”李贵全道,“太后自从病后,郁郁寡欢,若能见些新鲜人,兴许与养病有好处。太后说,她昨夜做了个梦,与这位晏小姐颇有些干系。今日定要见到晏小姐,她才能好好安寝。” 话到了此处,避无可避。 鬼扯。月夕心里骂道。这冤孽母子斗法,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卷进去? 不过幸好,皇帝不会听太后的。他方才说了会让她回扬州去,那么就一定会将太后的人挡回去…… “如此也好。”这时,皇帝的声音传入耳中,“田放,备车,晏小姐随朕一道回宫。” 田放应下。 月夕愕然,不可置信。 * 月夕万万没想到,阔别三月,自己又站在了皇宫的面前。 她从马车换成肩舆,跟在皇帝后面,望着巍峨延绵的宫室一重接一重,如同山峦。 若非指甲掐在手心,她险些觉得自己又在做梦。 寿安宫前,早有人候着,见到皇帝车驾来到,跪了一地。 月夕一眼就看到了为首的周嬷嬷。 见礼之后,周嬷嬷笑容满面地对皇帝道:“太后闻知皇上回来了,欣喜不已,还令奴婢到永明宫去请皇上过来用膳。不想,皇上先一步过来,太后定是欣喜不已。” 说着话,她将余光瞥了瞥正从后面肩舆上下来的月夕。 只见那女子衣饰寻常,全无出挑。倒是那张脸,到颇有几分明艳,教人忍不住将目光驻留。 皇帝淡淡应了,并不多言,自往宫中而去。 赵福德默默跟在月夕身旁,低声道:“小姐稍后见了太后,万不可失礼。老奴会在小姐身边提点,小姐照做便是。” 月夕应下。心里颇有些光怪陆离之感,明明自己什么都知道,如今却要装作不知道。 而那个跟自己一样什么都知道的人,如今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仿佛跟她全然不认得。 路上,宫人内侍见到皇帝来,纷纷跪拜。 太后坐在寝殿的榻上,旁边的宫人轻轻打着扇子。 帝来到,她睁开假寐的双眼,露出笑意。 “拜见母后。”皇帝上前行礼。 太后将他虚扶一把,仔细将他看了看,温声道:“你每回北巡,都要离开好些日子。这一回,只过了短短数日,怎就回来了?” 皇帝在一旁坐下,道:“朝中有些急事,朕须得与臣工商议,不得不提早回来。” 太后颔首,目光似不不经意地往前方扫了扫,落在了月夕身上。 “这位,想来便是那位晏小姐了。” 第二百四十章 宫阙(下) 赵福德轻咳一声,月夕随即上前跪拜:“民女晏月夕拜见太后。” 太后笑容和煦:“起来吧,赐座。” 月夕谢恩,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她偷眼瞥了瞥太后,较之她离开时,太后确实清减了些,想来,被皇帝气地不轻。 不过月夕一点也不心疼。 毕竟跟云鹤瑞里朝她脸上劈来的大刀比起来,太后吃的这些苦,着实不算什么。 “余夫人的事,方才李贵全向我禀过了。”太后道,“我让余夫人将晏小姐请到宫里,她也是想把事办周全了,这才弄巧成拙,闹了这么些误会。皇上,余夫人是宫中的命妇,区区小事却要交给大理寺,传出去总不像话。依我看,还是把她放了吧。” 皇帝拿起茶杯喝一口,神色不改。 “余夫人纵容手下家奴公然持械出入市井,再轻也逃不出寻衅滋事四字。”他说,“此事,朕既然亲自遇见了,便不可小事化了。否则传出去,天下人都以为朕纵容皇亲国戚,又如何彰显王法?” 见太后神色变了变,皇帝继续道:“母后放心,朕不将此事交到大理寺,不过是为了秉公而断。朕过来见母后,也是想跟母后商议商议,余夫人既是命妇,按照宫中规矩,也当有所惩戒。禁足一月,母亲觉得如何?” 太后虽是不快,却知道皇帝已经让步,自己理亏,不可能逼他让第二步。 “皇上既然有了主意,自然按皇上的意思办。”她微笑着,再度转向月夕,“听闻你是扬州人氏?” 月夕答道:“正是。” “年纪几何?家中是做什么的?” 月夕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和家中的情形一五一十大致禀报。 太后听着,脸上仍带着笑意,不知意蕴。 “如此说来,你家中已无亲人?”她说。 “民女家中还有父亲的义弟叔父,也与亲人一般。” “可终究不是血亲,岂可相提并论。”太后轻叹一声,对皇帝道,“这女子,我是越看越喜欢。便让她留下来,在宫里陪我几日,如何?我在宫里待了几十年,外头的事,知道得少。她给我讲讲江湖上的趣事,也好给我解闷。” 皇帝淡笑,道:“母后向来不喜江湖轶事,说那些上的台面,怎的今日忽而对这些有兴趣了?” “人都是会变的。”太后道,“怎么?皇上觉得,江湖女子不可入眼么?” 皇帝看着她:“母后有话,不妨直言。” “我能有什么话?”太后笑一声,“你才刚回来,连我也不曾见就匆匆出宫去了,让我说什么好?皇上看着喜欢,却又藏着掖着,我想皇上心里头总有忌惮,便帮皇上一把,把晏小姐留在身边好好瞧瞧。若我也觉得无碍,皇上大可放心地留在后宫,封个昭仪或美人,也是使得的。” 月夕听着,心里着急。 谁要当什么昭仪美人?在这吃人的宫里坐牢,还不如上吊。 可当下,她知道自己并非凌霄,不能逞一时之快,只能强忍着不发作。 皇帝不置可否,“这等事,朕自会处理,母后不必操劳。” 太后的目光沉下:“皇上的事情,向来不是皇上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天家的。好好的采选,临到最后关头了,说停就停,还把钦天监推在前头。皇上一意孤行,却不知人言可畏,外头传得有多难听,连说皇上喜好断袖的都有,皇上也……” 话没说完,皇帝已经站起身来。 “朕乃天子,行事自有准则,莫非要听流言蜚语摆布不成?”他说,“不过母亲有爱才之心,朕也是一样,故而今日将晏小姐带回来。” 太后忽而有些不祥的预感:“你……” 皇帝双目灼灼:“晏小姐品性高洁,秀外慧中。自今日起,她便是永明宫御前女史,随朕住在永明宫。” 话出口,众人皆愣住。 未几,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了月夕身上。 月夕瞪着皇帝,脖子根热气翻滚,错愕不已。 皇帝也看着她,似在等待着什么。 一切变化得太快,月夕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就这么成了御前女史。 赵福德赶紧在旁提醒:“女史,还不快谢恩?” “胡闹!”太后已经沉下脸,“御前女史当由有司层层选拔,择德才兼备者推举,皇上怎可直接委任,坏了章程?日后要下头人如何做事?” 皇帝道:“此举并非没有先例,母后忘了,上回季窈到永明宫做女史,也是朕直接委任。那时,母后并无异议。” 太后一时结舌,瞪着皇帝,竟无言以对。 “太后消消气。”周嬷嬷见状,忙上前给她奉上茶,又对皇帝劝道,“皇上开恩。太后好不容易身子才好些,皇上何苦再忤逆太后呢?太后不过想留晏小姐在寿安宫小住,皇上就应了太后吧。” “朕并非忤逆母后。母后若实在想跟晏小姐说话,大可遣人去永明宫宣晏小姐来见,永明宫的门始终开着,走几步就到,何必拘泥于住在寿安宫这一条路?此事,朕意已决,就这么办吧。” 说罢,他向太后行个礼:“儿臣宫中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罢,转身而去。 赵德福不敢怠慢,连忙张罗内侍宫人摆起仪仗。 月夕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于她而言,永明宫是比寿安宫安稳的去处。赵德福使来个眼色,她随即会意,跟在皇帝身后离开。 太后盯着皇帝,在他将要走出去的时候,突然道:“皇上且留步。” 皇帝停下,转过头来。 月夕的心提起,正想着太后怕不是要彻底撕破脸,却听太后的语气已经缓下,道:“皇上既然执意如此,便照皇上的意思办。不过我这里还有些事,要与皇上单独商议,皇上既然来了,先把话说完了才是。” 皇帝望着太后,也不推拒,朝赵福德微微颔首。 赵福德行礼,随即领着一干内侍宫人及月夕出去。 周嬷嬷也带着寿安宫的闲杂人等退下,殿上只剩下了太后和皇帝。 第二百四十一章 永明宫(上) 太后让皇帝在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口茶,道:“皇上北巡一个月,我一个人在宫里,想了许多,却总是想不通。我们母子俩齐心协力、相互扶持走到今日,并不容易。如今总算熬到头了,皇上怎就跟翻脸不认人似的,处处与我作对。皇上,我可是你的母亲,不是你的敌人。” 皇帝神色平静:“朕自然知道母后不是朕的敌人,可朕时常觉得,母后总将朕视为敌人。” “这是胡说。”太后放下杯子,“母子连心,我岂会害了皇上?” “母后自不会害朕,可母后若果真与朕连心,今日你我又何以坐在此处谈心?” 太后的面色微微一变。 皇帝继续道:“朕知道母后听了不高兴,但母后且听朕说完。当初,母后如今坐上了太后之位,必定以为熬出了头,日后不必看人脸色行事,可以为所欲为。不瞒母后,朕也是此想。可真的坐在皇帝的位子上,才知天下无易事。朕每日在朝堂上看人勾心斗角,已是厌恶,只盼着下了朝堂,回到母亲身边,能得到片刻安宁。不想,这般期望,却总是落空。” “我何尝不想?”太后冷笑道,“我时时催促皇上立后纳妃,身边能有个知心人陪着,可皇上总是不愿……” “可那些都是母亲的知心人,并非朕的。”皇帝打断道,“母亲,朕只希望身边的人都是朕自己想要的。不须六宫粉黛,一人足矣,与朕举案齐眉,相知相守。” 太后好似听了什么笑话,笑出声来。可笑着笑着,忽而怒道:“你身为一国之君,怎会生出如此荒诞无知的想法!” 皇帝并无愠色:“是朕荒诞无知么?母后过去不曾幻想过么,若父皇身边只有母后一人会如何?” 太后有一瞬的错愕,随即冷笑道:“自古就没有这样的事。是那晏月夕叫你这么说的?” “没有人教朕怎么说,朕就是这么想的。” 太后打量着皇帝:“如此说来,你是认定了晏月夕了?她是什么身份,你方才也都听明白了,那等身份的女子,你莫非要让她当皇后么?” “只要朕愿意,什么都有可能。”皇帝道,“母后,朕的后宫,朕自会考量,求母亲不再要插手。” “窦泓!” 这声音传出外面,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不用进去看也知道,这母子二人又落了个不痛快。 月夕倒是第一次听到太后这般失态的怒斥,心里不由觉得那选秀黄了也是好的。遇上这两个冤家母子,日后谁当皇后谁倒霉。 不久,便瞧见皇帝快步从宫里走了出来。 他脸上怒气冲冲,忽然,看了一眼月夕。 月夕定了定,忙将眼睛垂下。 “回宫。”皇帝对赵福德淡淡道。 赵福德连忙应下。 回到永明宫,天已经快黑了。 下了肩舆之后,皇帝正要往里面走,回头,却发现月夕并未跟上。 她站在自己的肩舆旁,正往宫门张望,似乎颇是犹豫。 “何事磨蹭?”他有些不耐烦。 月夕望着他,踌躇片刻,道:“皇上,趁着宫门尚未下钥,我如今能回去了么?” 皇帝看着她,诧异片刻,觉得有些好笑。 “女史,”赵福德在一旁道,“皇上已经将你封了御前的官,那就是要在永明公里伺候的,哪里还有出宫去的道理?” 皇帝让赵福德退下,走到月夕面前,看着她。 “你为何要回去?”他问,“莫非想不干活吃空饷?” 月夕也看着他,心想,这人究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她自不可能留在宫里,他先前也表示过让她回扬州,莫非真要出尔反尔。 她斟酌了措辞:“我想,其中必定有误会……” 皇帝却不理会她,对赵福德道:“朕饿了,西花厅摆膳。” 说罢,他转身而去。 月夕愣在原地。 赵福德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有些嘀咕。 这位突如其来的晏女史,当真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皇帝无缘无故出宫,无缘无故从余夫人手里将她带走,又当着太后的面封了个女史。莫说别人,赵福德这近侍也感到这一切简直莫名其妙。 皇帝看上去跟着姓晏的女子并非第一次见面,似乎还有些交情。 可赵福德从皇帝小时候就一直伺候着,他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赵福德都是了如指掌的。 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不过无论如何,看皇帝如此上心,这晏女史还是要好好哄着。 “女史。”赵福德在一旁和气地说,“如今出宫确实来不及了,今夜就别想出宫的事了。皇上向来说一不二,女史有话,莫急于一时,慢慢说才是。” 月夕蹙着眉,应了一声,闷闷地跟着赵福德入宫去。 皇帝一回宫,宫人就鱼贯而入,在宫里无声地走动,伺候皇帝洗漱更衣。 刘荃奉上茶水和点心,招呼月夕在花厅落座。 月夕轻抿一口,抬头,忽而瞧见墙角净瓶里的蔷薇,目光停了停。 这时,皇帝换了身衣裳,踱步过来。 月夕赶紧站起身来,还未行礼,皇帝道:“免了,坐吧。” 说罢,他在她对面坐下。 月夕想起来,自己上回来这里,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和他一道用膳。 “你从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怎么变回原来的样子,却畏畏缩缩了?”皇帝道。 这话,将一切都挑到了明处。 他什么都清楚,并且不打算再跟她捉迷藏。 那怎么能一样?月夕腹诽,早前是顶着凌霄的脸,就算闯祸了横竖不是自己遭殃。 当然,他是皇帝,仍然随时能砍了她的脑袋。 所以他可以言语无忌,她却不可以。 “皇上跟前,本不该造次。”月夕恭顺道。 皇帝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将月夕的杯子也倒上。 “你方才说,其中有误会。有什么误会?” 月夕端坐着,犹豫片刻,鼓起勇气。 “我原以为,皇上说让我御前女史,不过是我替我解围。”她望着他,“皇上,你不会当真让我当女史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永明宫(中) “君无戏言,自然是真的。”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她,目光坦荡。 月夕额角一阵跳突。 她也看着皇帝,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民女以为,太后方才所言有理,御前女史这位子不能儿戏,须德才兼备者方可选任。我才疏学浅,无名无望,皇上把我推到那位子上,如何让人信服,到头来,还是伤了皇上的英名。” 皇帝不置可否,让伺候晚膳的赵德福和一干宫人退下。 “不会就学。”他拿起碗来,盛了一碗汤,“朕对你期望很高,别叫朕失望。” 说罢,他像从前一般,将汤碗推到月夕面前。 月夕全然没有一丝感动,仍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皇上究竟为何非要我当这女史?” “自然因为觉得你合适。”皇帝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慢条斯理地喝一口,“宫中选人用人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弊端颇多,选上来的人全是贵胄出身,本事却未必有几斤几两。朕才登上皇位不过一年,正是启用新人之际,这宫里也需要些新气象,你正好合适。。” 这些话冠冕堂皇,月夕却觉得怎么听都是耍她。 她不打算跟他绕圈子,道:“皇上错爱,民女着实惶恐。可民女志不在此,只想回家。皇上知晓民女身份,正气堂还有大批买卖等着料理,着实是走不开,还请皇上恕罪。” “正气堂不是还有凌霄么?我这妹妹精力旺盛,誓要成就一番大事业,你好歹给她个机会。”皇上仍慢条斯理地用汤匙在碗里搅着,“再说,你在太后跟前不曾推脱,莫非却要在朕跟前出尔反尔?你是要当女史的人,当注意言行才是。” 月夕气不打一处来。 这皇帝简直油盐不进,谁要当那什么劳什子女史? 皇上发现她不说话,看她一眼:“怎不用膳?不饿?” 月夕咬咬唇:“皇上不答应,我便不吃了。” 皇帝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这个人,虽然扮了个假凌霄,可凌霄的毛病却是学了十足相似。 “晏月夕。”皇帝冷冷道,“朕是在救你。用你的脑筋想一想,太后为何突然派人去那酒肆里将你带走?她不会放过你,就算朕将你放了,只怕你也走不到扬州。” 说得这事是谁害的一样,还不是你。月夕心中冷哼。 “皇上这话,民女不解。”月夕道,“我一个草芥之人,何须劳动太后来对付?再说,皇上已经对太后说了不必操心,若太后再与我为难,却显得皇上的话无用似的。” 这话颇有些挑衅。 可皇帝却不为这激将法触动,毫无愠色:“太后的脾性,你也了解得不少,她会做什么,你自己清楚。她是朕的母亲,朕不会为了你,总跟她作对。” 狗屁,你与她作对还少? 月夕还要说话,这时,外头内侍进来,说几位大臣已经到了,就在勤政殿里等着与皇帝议事。 皇帝应下。 几名宫人进来,伺候他洗手漱口。 赵福德看了看桌上的菜,见没怎么动过,问皇帝:“皇上,这御膳……” “另备一桌,朕在御书房与臣工共进。”皇帝说着,站起身,看月夕一眼,道:“女史之事,你不必再有异议。自明日起,你先跟着内官学学整理文书,到御书房去伺候。” 说罢,他往外头而去。 月夕行礼,待抬起头来的时候,双眉紧蹙,一脸不快。 * 外头的天色有些不好,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雨。 赵福德跟在皇帝身后,不时地抬眼瞥他。 方才在那花厅里,他虽然没有在近前伺候,不知二人究竟说了什么。但他到底是个人精,后来看二人神色,就知道他们的言谈颇是不快。 心中的诧异简直无法言喻。 他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对待哪个女子。论熟悉,季窈应该是首屈一指的,可皇帝对她始终态度疏离,无关好恶。 而这位晏女史,却能让人感觉到皇帝对她十分上心。 她究竟是什么人? 再看看皇帝,赵福德发现,他虽然刚出来的时候面无表情,可现在,却似乎心情不错。 皇帝走在廊下,望着宫苑里的花树上,几只雀鸟在枝头打闹,目光饶有兴味。 赵福德心思动了动,上前道:“皇上,晏女史住在何处,还未请皇上示下。” 皇帝看他一眼,道:“永明宫这么大,住处难找么?让她自己挑便是。这事,你让刘荃去办,朕今夜与臣工议事,莫来打扰。” 赵福德应下,心道,果然不一样。 季窈当女史的时候,皇帝可是严令内外之别,搞得似防贼一样。赵德福最后只能找了一处偏僻的厢房临时安置,不敢奢望什么随便挑…… * 皇帝走后,月夕坐在桌旁,瞪着一桌子的菜,心乱如麻。 看他的意思,自己是真的要留在宫里了。 阿莺和唐烽他们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消息,生意该怎么办?还有郑家…… 千头万绪,月夕感到今日过得就像一场噩梦,所有的安排都被打乱了。 正当她发呆,外头有人走了进来。 月夕看去,是刘荃。 “小人刘荃,拜见晏女史。”刘荃第一次见月夕,笑盈盈的。 月夕虽然早识得他,此时也只好装作第一次见,起身跟他见礼。 “赵公公让小人过来照顾女史,女史有什么缺的,尽管吩咐小人。”他上前,颇为关心地问,“女史怎么不用膳,莫不是这菜色不合胃口?” 月夕道:“我暂且不饿罢了。”说着,她心思转了转,对刘荃道,“我想向公公打听些事,不知公公可方便?” “女史这便客气了,凡是小人知道的,必知无不言。” “我今日才入宫,家中却不曾打招呼。”月夕道,“请问公公,我家中如今可有什么消息。” “这事,女史是问着了。”刘荃道,“赵公公刚才让小人禀报女史,女史的家人如今都已经知晓女史在宫里,让女史切莫担心。” 月夕心想,果然。 “赵公公还说,女史家里人得知女史受了皇上的封,颇是感激,是谢了恩的。” 月夕有些嗤之以鼻。什么谢恩,皇帝的旨意,他们还能抗旨不成。事情突然变成这样,自己莫名其妙到了宫里,也不知道郑家夫妇和郑昀要如何担心。 她越想越觉得心中焦虑。 自己千里迢迢回到京城来,是为了正气堂的大业,可不是为了再被这宫里的勾心斗角纠缠。 还是要想办法让皇帝放她出去才是。 “赵公公还说了什么?”她问。 “赵公公说,皇上吩咐了,这永明宫里宫室颇多,女史可自己选择住处。” 第二百四十三章 永明宫(下) 刘荃笑了笑,一边为她布菜,一边好言劝道:“女史既然入了宫,便莫再多想了。御前女史可是个德高望重的肥缺,关乎宫中脸面,多少人盯着,多少闺秀削尖了脑袋想做的。女史能得皇上青睐,自是皇上觉得女史贤惠识礼,这才破格提拔,女史该珍惜圣恩才是。” 月夕听着,眉梢微动。 “你说,这御前女史,关乎宫中脸面?”她看着刘荃。 刘荃忙道:“正是。” 月夕的目光意味深长:“你还说,我贤惠识礼?” 刘荃愣了愣,脸上奉承的笑容微微僵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月夕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似乎透着些不怀好意,像极了某位公主。 * 皇帝在勤政殿里议事许久,回到永明宫的时候,已经将近深夜。 才进门,刘荃就迎上来,行礼道:“皇上回来了。” 皇帝应一声,走进殿内,发现四下里安静得很。 “晏女史呢?”他忽而问道。 却见刘荃面上讪讪,眼神躲闪。 “晏女史,她歇下了。”刘荃赔着笑,一脸的难言之隐。 赵德福站在皇帝身后,看着刘荃的模样,心中忽而有些不好的预感。 皇帝沉着脸,来到寝殿里的时候,只见里面烛光明亮。 他的龙床上,一名女子坐在上面,褥子堆起来靠在身后,手里悠闲得翻着一本书。 听到脚步声,月夕抬眼。 皇帝的身影立在烛光之中,身上的龙袍还没换,显得颇有几分气势。 不得不承认,月夕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模样上乘。颀长的身形,宽阔的肩膀,能将那宽大的袍服撑起来,一点也不觉累赘臃肿。 她放下书,露出微笑。 “皇上回来了。”她声音轻快。 皇帝没有答话,只走到她面前,看着她。 “你这是何意。” “自是奉皇上的旨意,挑了个住处。”月夕眨眨眼,“皇上说的,这永明宫里我可自己选地方。” 刘荃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心中暗自祈祷着皇帝不要发火,自己刚才曾去勤政殿里禀报此事,可那边的人说皇帝不让打扰…… 赵福德也低头,却是为了掩饰抽动的唇角。 她这话说得没错,毕竟那真是皇帝自己说的。 月夕与皇帝对视着,看着那漂亮的凤眸盯着自己,剑眉之下,莫名的有一股锐利的俊朗。 他似乎在隐忍,转头对赵福德说:“你们且退下。” 赵福德应了,忙与刘荃一道退了出去。 寝殿里只剩下皇帝和月夕。 皇帝冷冷道:“你可知欺君之罪。” 月夕的脸上仍淡笑着,不以为忤。 “皇上,”她说,“御前女史之职,乃是为了彰显皇上爱才,关乎宫中脸面,非德才兼备者不堪任。如今日这般,皇上若用了民女这么一个无才无德之人,闹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来,民女被人唾骂事小,毁了皇上的一世英名,可就事大了。” “确实事大。”皇帝道,“欺君杀头,罪无可恕。晏月夕,你该不是以为,朕不会杀你?” “皇上是不会。”月夕目光深远,“皇上若杀了我,凌霄怎么办?我和她那事还未弄清楚,若我死了,只怕要连累她的性命。皇上不要这个妹妹了么?” 皇帝没说话。 那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全然没有逃过月夕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想的是对的。 皇帝对凌霄的兄妹之情到底是真材实料,若非关系到自己的性命,月夕几乎要为之感动。 她在心底里期待着皇帝拿自己没办法,从而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 但皇帝没有。 只见他不紧不慢走到屏风前,竟是开始宽衣。 月夕愣了愣。 “皇上做什么?”她问。 “自是准备歇息。”皇帝道,“朕的龙床,朕也要睡。” 月夕眼睁睁看着他将外袍搭在屏风上,穿着中衣走过来,和她一起坐在了龙床上。 幸好这龙床宽得很,两人中间空了一大块。 “如此说来,皇上许我睡在此处了?” “为何不许?”皇帝将她背后的褥子扯过来,靠在自己的背上,道,“朕堂堂男子,又不吃亏,你不怕,朕怕什么。至于女史的德才和宫里的面子,你该知道,朕让季窈做女史的时候,也不曾考虑过这些。” 月夕:“……” 她知道自己错了。 她以为皇帝是个要脸的。 “皇上应该想得到,如我这般不懂规矩的,早晚要扰的皇上不得安宁。皇上让我待着御前,实在非明智之举。”她尽量心平气和地劝道。 皇帝随手拿起枕边一本没看完的书,也翻起来:“规矩自有人教你,你若坏了规矩,也自有人罚你。这住处之事,是朕自己应下的,朕认了。但你若做错别的事,自有皮肉之苦等着。” 月夕没说话。 皇帝看去,只见她盯着自己,似乎在琢磨着如何还击。 那双眸映着烛光,似两潭秋水,又似明珠。 皇帝转开目光,继续翻书:“你可想好了。朕再让你选一次住处,现在走还来得及。” 月夕冷笑一声。 “皇上为何要将我的画像放在床头?”她忽而问道。 皇帝眼也不抬:“张定安那时从扬州回来,带回来你的画像,朕看完随手放在床头了,怎么了?” “既然如此,皇上合该跟太后解释清楚才是。那画像向来被许多人看见了,个个以为皇上为我迷失了心智,怕是连采选泡汤也要算到我头上。” “身正不怕影子斜。别人猜测朕的事多了去了,若事事都解释,朕这个皇帝还怎么当?”皇帝不紧不慢道,“再说了,又无人向朕问起,朕为何要解释?” 说罢,他不等月夕回答,有些不耐烦道:“你选好不曾,到底走不走?” 月夕觉得就算是沈劭,抢她正气堂的时候也是有理有据,不曾像他这样蛮横无理。 “走什么。”她索性往龙床里坐了坐,道,“既然皇上不介意,我自然也不介意。” 皇帝看着她,深黑的双眸之中,似乎有什么在闪烁。 “你喜欢朕,是么。” 第二百四十四章 留宿(上) 心像被什么狠狠撩了一下,突然砰砰跳起来。 月夕露出啼笑皆非之色。 “皇上何出此言?” “若非喜欢朕,你当初在慧园时,为何将朕的画像放在枕头下?” 原来还记得那件事。 “我说过了,是为了镇邪。”月夕道,“我觉得赵福德赵公公福相饱满,可堪镇宅,也画了他的,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皇帝:“……” 他仍看着月夕,唇角弯了弯。 “白天在迎昇楼的时候,朕听到你说,你与朕的关系非同一般。” 月夕瞬间愣住,耳根的热气像浇不灭的火,阵阵发烫。 他居然偷听。 可恨自己那时在屋里却未听见丝毫动静。 这人若不当皇帝,做贼也是一把好手。 “我若不这么说,又怎能稳住余夫人?”她说,“保命的话,皇上切莫当真才是。” “如此说来,朕只是个保命的摆设,你倒是不择手段。” 这话听着阴阳怪气,月夕反唇相讥:“皇上既然早派人跟着我,若能早些救场,我也不必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惹皇上不快。” “此话怎讲?” “若非有人报信,皇上今日如何恰好出现在迎晟楼?”月夕道,“再者,我几日前在城外受人伏击,曾有一义士用官家武器出手相助,那人也是皇上的人吧?” 皇帝不置可否。 “朕不过是闲来无事,微服私访,恰好到了迎昇楼罢了。”他说,“至于那什么义士,与朕无关,你大可不必如此自作多情。” 月夕:“……” 鬼扯。明明就是你,都识破了还嘴硬。 她瞪着皇帝,皇帝也盯着他,二人谁也不说话,又是一时的安静。 “朕乏了。”少顷,皇帝转开脸,将枕头拿过来,就要躺下。 可月夕已经先一步将褥子又拉了过去。 “我也乏了。”她说。 皇帝再看去的时候,她已经将被子裹在身上,躺在了龙床的另一头,而后,一动不动。 * 这一夜,大概是月夕这辈子过得最心情复杂的。 起初,她和皇帝一人占据龙床的一头,就着那被子拉来扯去,各不相让。 月夕是从小和阿莺玩闹惯了的,这等把戏颇是在行。 皇帝这金枝玉叶却显然不时得很,争了一会,他大概是觉得失了天子的体面,终于不耐烦。 月夕闭着眼睛装睡的时候,听到他没好气地喊赵福德,让人备汤沐,自己要洗澡。 那是抢不过,寻个台阶。 月夕再度闭上眼睛,莫名的心安理得。 她听到皇帝下床的声音,走出门去,大殿里再无动静。原本想着,自己该保持清醒,免得皇帝回来再跟她抢。 但大约是今日过得着实劳心劳力,没多久,月夕睡着了。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 月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屋子,一时竟想不起身在何处。 不过很快,昨日的事在心头浮起。 月夕一惊,即刻坐了起来。 寝殿里静悄悄的,她确实睡在了龙床上。 宽大的床,除了她之外,空荡荡的。 ——朕堂堂男子,又不吃亏,你不怕,朕怕什么。 皇帝的话犹在耳畔。 他看着她,清冷的神色里带着玩世不恭。 热气蓦地在脸颊上浮起。月夕心想,竟是真的…… “女史醒了?”一个声音传来。 月夕看去,只见是一个圆脸的宫女,手捧着一叠衣裳,笑盈盈地从幔帐外走进来。 “女史大安。”她行个礼,道,“婢子名唤宝儿,封了赵公公之命,来伺候女史梳洗的。” “哦。”月夕的声音仍然有些哑,忙清了清,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皇上呢?” “刚刚辰时初刻。”宝儿道,“皇上上朝去了,他说女史昨夜辛苦,不必叫醒女史。皇上还说,女史新来,皇上不在时,不必在殿上候着,只在御书房听皇上传唤即可。” 月夕一愣。 什么叫昨夜辛苦?她耳根子一热,不由瞪起眼睛。 “皇上这么说?”她问。 “正是。”宝儿说着,双眸盈盈,“女史,赵公公说,特地让浴房里备了汤沐,女史可要去洗一洗?” 月夕看着她的神色,心里明白,自己是这下是求仁得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怀着满腹疑虑,月夕梳洗打扮,穿上女史的衣裳。 没多久,刘荃送早膳进来了。 “禀女史,皇上昨晚睡在了外间的榻上。”被月夕拽到一边质问的时候,刘荃无奈道,“女史那时睡熟了不知道,皇上让小人将外间的软榻收拾了,就在那里睡下了。” 月夕愣了愣,朝外间看去。 那里果然有一张软榻,平日里,大约是当值的太监歇息用的。 “你是说……”她踌躇片刻,道,“皇上昨夜沐浴过后,就睡在了此处?” “正是。”刘荃道,“赵公公本想唤女史起来,让女史到偏殿去歇息,皇上只说不必打扰。” 月夕一时无言以对。 她看了看那张软榻,旁边的案上,还放着他昨夜翻的那本书。 心头似乎有些软,仿佛填着刚刚采下的新絮。 刘荃是个懂眼色的。看她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挑对了话头。 他于是殷勤地说:“皇上心细,让小人等女史醒来后问一问,女史有什么要添置的,尽管跟小人说,小人去问内务府要去。” 月夕看着他,心思转了转。 “我没什么要添置的,”她说,“就是恋旧,不是我的东西,我用着别扭。公公既然问起,那么可否劳烦公公,派人到西市口的郑家去一趟。我一直住在那里,昨日入宫急,也不曾带什么行李。我那些随身之物,都是我父母留下的体己,宝贝了这么些年,断不想离了身边。” “这事容易。”刘荃当即道,“女史放心,包在小人身上。” 月夕似有些犹豫,道:“还有我那婢女阿莺。她自小跟着我,没什么分开过,如今孤身一人处在别人家,无依无靠,不是办法。她能回家乡去是最好的,可偏生她是个实心眼,没我的话,怕是不愿动。要是能把她接到宫门外,我二人就算隔着门说说话,让她赶紧回家去,了却了此事,我便再也没什么牵挂了。” 她说着,竟有些动情,面露哀伤,低头拭了拭眼角。 第二百四十五章 留宿(中) 刘荃见状,虽有些为难,但知道这女子是万万要哄着的。 他赶紧劝道:“女史不必难过,这也不过是小事。小人这就跟我师父回禀去,他给了牌子,小人立马去办。顺利的话,女史今日必定能见着那位阿莺姑娘。“ 月夕抬眸,面露感激之色:“果真如此?那就有劳公公了。” 刘荃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赶紧去办。 “女史放心,刘公公办事妥帖,他若这般应下,大约是能办成的。”宝儿走过来,安慰道,“如今女史无事,我带女史四处看看这永明宫,也好让女史散散心,如何?” 月夕一听,便知又是皇帝嘱咐的。否则以宝儿这区区宫女的身份,如何能带她闲逛永明宫? 她对永明宫没什么兴趣,若说这皇宫里还有什么能让她安心的地方,那便是慧园了。不过看这样子,自己是踏不出永明宫的。 正想着如何回答,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 “女史,宝儿姐姐。”他说,“太后宫里的周嬷嬷来了!” 周嬷嬷?月夕和宝儿都愣了愣。 没多久,周嬷嬷果然出现,身后带着几个宫人,气势汹汹。 月夕心头一咯噔。 宫里头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只有管不住的嘴巴和耳朵。 昨晚自己在皇帝宫里过夜的消息必定走漏出去了。 “周嬷嬷来了。”宝儿亲切地上前迎道。 周嬷嬷笑着颔首,又对月夕做了个礼:“见过女史。” “嬷嬷不必多礼。”月夕道,“不知嬷嬷前来,所为何事?” 周嬷嬷道:“我奉了太后的旨,过来看看女史。太后说,这宫里头的规矩多,江湖上的习气,是万万不可带进来的。太后今天早晨还担心,女史初来乍到就到永明宫当值,难免有思虑不周到之处,要是惹了皇上不高兴,可就不好了。” 她脸上笑眯眯的,嘴里的话却是一点不客气。言语之间,对月夕的出身颇为鄙视。 旁边的宝儿和小太监都听得明白,神色僵了僵。 宝儿忙道:“嬷嬷放心,皇上一早上朝去了,并不曾不高兴……” 话没说完,周嬷嬷冷瞥一眼过来。 宝儿唬了一下,忙闭嘴低头。 月夕却到底是假扮过凌霄的,知道周嬷嬷向来狐假虎威,外强中干。她看着周嬷嬷,脸上没有丝毫惧怕之色。 “多谢太后恩典。”月夕道,“我既身为女史,自是要服侍周到的。宫里的规矩我确实知道不多,若要学,也不知从何学起,还请周嬷嬷提点。” 周嬷嬷听了这话,却似得了捧,脸上愈发傲气。 “论理,女史是皇上宫里的人,由我这太后身边的人来教导,却是不应该。”她在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道,“不过这既然是太后要女史学规矩,女史还是当遵照才好。等皇上回来,女史便向皇上禀报,只说是自己想学,请太后派人过来。皇上见女史好学,自是龙颜欣慰,太后也知道女史懂事,可谓两全其美。这道理,女史明白么?” 月夕心中通透,不由笑了笑。 什么两全其美,不过是太后想安插人过来盯着自己,又怕皇帝不高兴。所以,如果能吓唬月夕,由她向皇帝提出,将太后那边的人请过来,自然是最好的。 什么狗屁规矩,谁爱学谁学去。 “这话我便听不明白了。”她眨眨眼,“嬷嬷方才也说,论理,我是皇上宫里的人,不由太后那边交到。我既然是皇上钦定的女史,自然听皇上的话。皇上觉得我该学规矩,也自会派人来教我。我哪来越俎代庖的能耐,去跟皇上提这个?周嬷嬷,我们江湖里虽比不得宫里,却也是讲规矩的。若哪家胡乱插手别家事务,惹起不该惹的事端来,那么沉江喂鱼都是轻的。却不知这等事,宫里又是个什么章程?” 周嬷嬷先前见她恭顺,本已经放了些心,如今见她竟如此顶撞,骤然色变。 “宫里自有宫里的章程。”她站起身来,打量着月夕,冷笑道,“女史昨日才受封,不想今日竟说出这等无法无天的话。不知情的,还以为女史是这永明宫的主人了。” 宝儿在一旁见状不好,忙挡在二人中间。 “嬷嬷息怒!”她赔着笑,道,“皇上早上发话了,女史初来乍到,让我们多多照拂。待会儿他下朝回来,知道周嬷嬷来到,也定然要问的,我们不能让皇上忧心不是?” 月夕看了宝儿一眼,倒有几分刮目相看。 这话挑明了,皇帝不让人招惹月夕,谁招惹了谁倒霉。 果然是御前的宫人,放狠话也是温温柔柔恭恭敬敬的,比她耐心多了。 周嬷嬷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方才发火,不过是受不得月夕这江湖野女子冲撞。 她也露出一丝笑,道:“是,既然皇上发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更何况,我这趟来,本不是为了女史,是找刘荃来了。” 宝儿愣了愣。 “也是巧了,刘荃不在,办事去了。”她说。 周嬷嬷道:“那找你也使得。随我来,我有话与你说。” 说罢,她也不理月夕,更没有行礼的意思,转身往门外而去。 宝儿苦着脸,只好跟她离开。临走前,她朝月夕使个眼色,让她切莫到处乱走。 月夕并不怵周嬷嬷,待在屋里,气定神闲。 这寝殿里,陈设不少,无论是博古架上的古董还是墙上的画,都大有来头。她细细鉴赏着,在心里估算着价格。 没多久,宝儿走了回来。 “周嬷嬷可回去了。”她咋舌道,“她每回来都揪着我盘问,没完没了。” 月夕笑了笑,好奇道:“周嬷嬷常来找你?” “也不算经常。”宝儿道,“不过是这阵子皇上到太后那里少了,她就每隔一阵子就到御前来打探打探消息,问问皇上的近况,这回也不例外。” “哦?”月夕将桌上花瓶里盛开的蔷薇花整理整理,道:“我还以为她这次是专门冲我来的。” “倒也确实问了好一会儿女史。”宝儿左右看了一眼,才上前与月夕小声言语,“女史放心。昨晚女史在永明宫留宿的事情,皇上叮嘱了,谁也不许说出去,太后那头不会知晓。” 这语气神秘兮兮的,月夕纵然清清白白,风光月霁,问心无愧,听得这话耳根也是一热。 第二百四十六章 留宿(下) “我确实留宿,但也只是留宿。”月夕忙道,“什么事也没有。” 宝儿笑笑,目光愈发意味深长,恭敬道:“是是是。女史鸿福,我等都盼着女史提携。” 月夕:“……” 越描越黑。 心中着实有些后悔。 她昨晚确实有些胆儿肥,纯属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 她是一心想着,皇帝这样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如果能惹他厌恶,或许比好好讲道理更能让他爽快放人。 可她到底失算了。 这不要脸的,很难说是不是打蛇上杆,故意让人以为他们真的干了什么,好让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月夕决定不与宝儿纠缠,光靠她一张嘴,可解释不明白。 她继续问道:“这事,皇上不让说,就不会有人说么?” 宝儿笑了笑:“御前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女史可以放心。” 月夕暗自咬了咬牙:“不知皇上何时下朝?” “朝会早散了。”宝儿道,“只是皇上北巡一个月,积压公务无数。朝会后,又留下臣工议事,中午就不回来。方才赵公公派人来传话说,稍后膳房会送来午膳,请女史自行去用。” 莫名的,月夕松了一口气。 至少暂且还不必面对皇帝。 刘荃说到做到,到了下午,他果然把阿莺接来了。 阿莺没法入宫,月夕随刘荃来到一处侧门外,一眼看到了阿莺。 “小姐!”阿莺泪眼汪汪地搂着她的胳膊,双眼哭得又红又肿。 月夕有些心疼,一个劲替她拭泪:“傻子,昨夜宫里头不是传消息去了么?你哭什么?” “小姐不知道,那些传话的每个用处,尽说小姐无碍,一问三不知,叫人越发担忧。这话传的还不如不传的好。” “好啦好啦,我确实无碍。”月夕安慰道,“宫里头有规矩,多的他们也不能说。” “就是知道宫里头规矩多,我才担心。”阿莺埋怨道,“听说那地方不是人呆的,连公主那般强悍的人物也被逼走,更何况小姐这无权无势的?小姐入了宫,岂不如同待宰羔羊?” 自己在她眼里就这般不堪?月夕心中有些不适滋味。 阿莺揉了揉眼睛,将月夕打量,道:“皇上为何抓小姐进宫?” 月夕往周遭看了一眼,见刘荃他们都在几步开外,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皇上让我进宫,是为了公主。他知道了我和公主互换的那档子事,把我叫进宫来问话来着。” 阿莺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皇上都知道了?那岂不是要治小姐欺君……” “你先别担心,听我说完。”月夕赶紧道,“那事情早前公主就跟他解释过了,他没发怒,只不过好奇。此番将我找来,他是想好好问些事,故而让我进宫小住。” 阿莺的神色松了松,却又蹙起眉头。 “那皇上要将小姐留多久?”她嗫嚅,“坊间说他好龙阳,只怕是个癖好非同寻常的人。他若有个什么歹意,想弄明白小姐和公主交换的缘由,把小姐开膛破肚可如何是好……” 月夕啼笑皆非,点了点她额头,瞪起眼:“在宫门前编排皇上,不要命啦?说你少看些话本,你非不听。我叫你来,是要说正经事的。” 阿莺赶紧擦了擦脸,打起精神道:“小姐你说。” “我寻思着,家里头有这么多的生意,毕竟不能久留。你回家收拾了行囊,让唐烽备好车马,安排好船只。过几日,等出宫找你们合会,就回扬州去。” 阿莺目光闪了闪:“小姐是说,皇上过几日就会放了小姐?” 月夕没回答,道:“你且按我说的做。我不能出来太久,里头的事情,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阿莺赶紧应下。 “对了。”阿莺又道,“我回去如何跟郑老夫妇还有郑公子交代?尤其是郑公子,他也急坏了,这两天一直找人打探消息。” 月夕想起郑昀,不由苦笑。 “你回去就跟他们说,我在宫里一切都好,要他们不必担心。他们若问起缘由,你便说皇上龙潜时曾南下游历,与我是旧相识。那日在迎晟楼恰好遇上,皇上高兴,邀我入宫做客来着。其余的,你看着说就是,我信得过你。” “我可不敢胡乱编排。”阿莺挠挠头道,“其余的,我说不知道就是。” “也好。” 月夕又跟阿莺叮嘱了几句,便回宫去。 阿莺离开时,恋恋不舍地挥挥手:“小姐可要当心哪,我等着小姐回来。” 月夕对她笑了笑,转身随刘荃步入宫门。 “女史的那些箱笼,也都放到厢房里去了。”刘荃道,“女史稍后看一看,若还缺了什么,小人去办。” 月夕颔首,谢道:“今日有劳公公了。” “女史客气。” “还有一事问公公,我今夜宿在何处?”月夕又问。 刘荃顿了顿,上前低声道:“皇上说了,寝殿边上的西耳房,颇是通透方便,若女史问起,可住到哪里去。” 月夕看着他:“什么叫我若问起,若我不曾问起呢?” 刘荃意味深长地一笑:“自是在寝殿住着也无碍。女史要不再想想,方才那话,小人权当没听见。” 月夕:“……” 昨夜的事,刘荃是知道底细的,可他也这般一脸暧昧。 皇帝就是故意的。 “公公有心了。”月夕一脸正经,“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既然皇上让我住到西耳房去,就劳公公安排吧。” 刘荃称是。 他办事向来快得很,下午,月夕问起,他就说已经备好,可以搬过去了。 月夕走过去看,只见屋子宽敞明亮,比她在郑府的厢房还要大些,家什一应俱全。 太监们将月夕的箱笼抬进来,刘荃道:“女史这些行李不少,小人让宝儿过来替女史归置归置。” “放着吧。”月夕道,“我自己收拾就是。” 刘荃应声退下。 他离开西耳房之后,心思转了转转而唤来宝儿,问起月夕一整日的行踪。 宝儿答道:“女史就是在后花园转了转,其余时候不过在宫里看看书,倒没什么特别的。” “没问起皇上?” “问起过一回。听说皇上在承光殿忙碌,便没说什么。” 刘荃蹙眉,挥挥手让她退下。 第二百四十七章 侍药(上) 一直到夜幕降下,皇帝才回永明宫。 刘荃将宝儿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赵福德,两只眼睛好奇不已,他悄咪咪地问:“师父,睡龙床,多大的事啊!若传出去,只怕太后那边屋顶都要掀了。可是,我今日瞧那晏女史,跟没事人似的,不闻不问,比观音菩萨还坐得定,师父说怪不怪?” 赵福德瞥他一眼,道:“哪里怪了,她不坐定,还能做什么?” “自是讨封赏啊。”刘荃道,“也不知皇上会封个什么……” 话没说完,他见赵福德眼神变得严厉,心中一凛,赶紧给自己一嘴巴子。 “瞧我这嘴,”他赔笑,“又胡言乱语,师父担待。” “皇上既然说不许声张,昨晚就没什么事,女史一直宿在围房里,记下了?” “诶诶,徒弟记下了。” 赵福德“嗯”了一声,又问:“女史呢?” “一直在屋里呢。女史说了,皇上召见再叫她。” “你怎不设法将她留在御书房里?” 刘荃一愣:“可皇上不是说,让女史不必在御书房里候着,有事再传么?” 赵福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皇上都回来了,不就是大事么?” 刘荃恍然大悟:“我这就传女史去。” “站住!”赵福德狠狠敲了敲他的脑袋,“凡事讲究个时机,你现在再去唤,岂非成了皇上派你去的。” 刘荃捂着头,一头雾水。 赵福德埋怨道:“皇上的心思,你得琢磨。这宫里,就算是根木头,都得是圆的。皇上吩咐一句,你就办一程的,自己把自己削成方的了?” 刘荃哭丧着脸:“师父教训的是,徒弟愚钝,还请师父指点。” 赵福德正要说话,余光扫见四周来往的太监宫人,终觉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对刘荃挥挥手,“没说话的功夫,你下去!” 刘荃只得一声,小跑开去。 赵福德摇摇头,只觉心头怄气,他这徒弟,勤快是勤快,可想要出师,还远的很。 在御前办事,就讲究个琢磨。皇上心思深沉,一举一动有都有其深意。他们这些当下人,看见了一分,得拼命地往深处想三分,才能沾得上边。 方才皇帝回宫时,无声地打量着宫殿,跟头一回进自己家似的。什么叫他这般新鲜?不就是新来的女史么?回到家头一个找的人,不就是他心里头最惦记的那位? 还有今天白天,他在承光殿伺候着,看得出来皇帝火气颇大。 南方的水患尚未平息,北军的军备漏洞百出,朝臣们聚在殿上,七嘴八舌,除了叫苦就是馊主意一堆,良方寥寥无几。皇帝对付这些混油子,也早有心得,对于没用的废话也不驳斥,只当耳旁风。这定力自是出类拔萃,只是仍不得不陪着他们在承光殿耗上一整日。 赵福德觉得皇帝应该是疲惫至极的,可每至歇息的间隙,他却会问起,永明宫里是否有事要奏? 这问题颇为稀奇,只消琢磨就知道,皇上问的哪里是永明宫,问的是晏女史。 对于这件事,赵福德到底是欣慰的。 仿佛瞧见枯木逢春,老树开花。 皇帝打了二十年光棍,终于开窍了。 好事,好事啊。 他想了想,入了寝殿,对皇帝道:“皇上,奴才方才去问过,女史等了皇上一日,兴许累了,回屋休息去了。” 皇帝在铜盆里洗了手,用巾子擦了擦。 “说这么作甚?朕问了么?”他头也不回。 赵福德讪讪笑道:“是,是奴才多嘴。” 皇帝回宫的阵仗颇大,月夕在屋里自然是听见了。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索性装聋到底,闭门不出,蒙头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忽听门上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月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听刘荃焦急地说:“女史不好了,皇上病倒了!赵公公让女史过去呢!” 月夕倏而清醒。 永明宫内,医正刚刚从寝殿退出来,赵福德引荐,让二人打了个照面。 医正姓王,大约五六十的年岁,听闻还是张定安的入门师父。 月夕做了个礼,看他皱着眉,忙问:“不知皇上身体如何?” “皇上……” “医正快令人去备药吧。”赵福德在一旁催促道,“切莫耽误了。” 王医正不敢怠慢,忙拱拱手,走了开去。 赵福德摒退左右,把月夕叫到一边。 见他神色不定,月夕有了不好的预感。 “赵公公,皇上究竟怎么了?”她问。 赵福德轻轻叹息:“皇上累病了。” 累病了? 月夕怔了怔,却没想到,皇帝还能犯这样的病。 “是北巡路上病的?”她问道。 “是回来路上病的。”赵福德道,“京中事多,皇上不能离开太久,故而这一路赶得很,日夜兼程,犹如行军一般。还没到京城,皇上听闻女史在京郊被刺的消息,即刻火速赶回京师。医正说皇上本就过度劳累,昨夜睡在软榻上又染了风寒。加上今日议事一整天,乃雪上加霜,方才回到宫里,就天旋地转地晕了过去。” “晕过去了?”月夕一惊。 赵福德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方才医正施了针,已经醒了过来,如今正在歇着。” 月夕松了一口气,眉头却仍蹙着。 不曾料,皇帝病得这般严重,关键是,竟和她还有点关系。 她往寝宫里头看了一眼,只见纱帐掩着,瞧不出情形。 思索了一会,月夕按捺住探视的欲望,轻轻咬唇:“皇上既然歇下了,我便明日再来看皇上吧,公公还有什么吩咐的么?” 这问题,让赵福德一愣。 从来没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龙体抱恙,皇上不能安睡,御前伺候的人还能心安理得地睡去? 就是阿猫阿狗,也该衣不解带守在边上才是。 他讪讪笑道:“女史初来乍到,恐怕不懂宫里头的规矩。皇上卧病,无论太监宫人都是要伺候着的,女史更当如此。女史先进去吧,稍后太医院送药过来,便由女史来侍药。” 第二百四十八章 侍药(中) 临到这个关头,月夕知道再坚持要走,便是不智。 她于是在外间等着,待药送过来了,再进去。 赵福德看着她,心里叹口气,只觉这晏女史真让人大开眼界。 但凡能到皇帝跟前伺候的人,都是极受信任的,乃无上恩荣。这宫里,谁人对这等差使不是争先恐后? 这女史倒好,仿佛躲瘟神一般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发现躲不成还要使个拖字诀。 赵福德觉得,自从这位女史出现,皇帝就变得反常得很。 比如昨晚那占龙床的事,在他们这些近侍们眼里,简直下巴都要掉了。可皇帝不但不恼,还索性把龙床让给了她。 当然,他对外仍是摆出一副冷峻的神色,仿佛在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生气。 但赵福德这些近侍对他了解得很,能从一些细微之事上知道他并没有恼,反而心情大好。 这女史也是。若说她老实规矩,可竟敢在皇帝面前不假辞色;若说她放肆,对于巴结皇帝的事却似毫不热衷。 莫不是,她对皇上没意思? 一个念头冒出来,但随即被赵福德否了。 那怎么可能?必定不能是这样的。 虽说被皇上看中的,必定不是什么寻常人,但皇上心气这么高,也犯不着喜欢个对自己没意思的不是? 赵福德思索着,心思百转千回。 过不了多久,太医院的太监迈着小快步将盛了药的食盒送来。赵福德亲自细细查验过,才将药交到月夕手上。 “女史当心着,随我进来。”赵福德道。 月夕捧着药碗,跟在赵福德身后。 只听赵福德在纱帐外轻声道:“皇上,喝药了。” 二人等了等,里头的人没有作声。 赵福德在心里头数着数,时候一到,便掀了帘子,让月夕进去,随后颇为郑重地将纱帐放下,退出寝宫外。 这里里没有别人,只有两盏灯,烛火在纱罩里泛着温柔的光。香炉里上的瑞兽缓缓吐着轻烟,静谧而安宁。 皇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月夕将药碗放在软榻旁的案几上,又朝上的人轻声唤道:“皇上,该喝药了。” 她又等了等,皇帝依旧没有反应。 月夕暗自琢磨,该不会又昏了过去吧? 她轻手轻脚地上前,往龙床上探了探脑袋。 只见皇帝闭着眼,微微向里面侧着脸,睡颜静默。 月夕又低下头,仔细听她呼吸,只听鼻息微弱,并不十分清晰,却也没有什么好迹象。 要不要去叫太医? 月夕想了想,有些犹豫。 毕竟这一传唤,又是一番兴师动众。如若不是,自己恐怕要被人说大惊小怪,打扰皇帝养病。 不过她自小在镖局长大,照顾过病人,知道但凡遇见有武师受伤昏迷,父亲和叔父们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去探伤者颈边的脉搏。 皇帝的颈边…… 她的目光落在他修长的脖子和喉结上,突然,自己的喉咙咽了一下。 深吸口气,月夕在床边坐下,伸出两个手,指朝皇帝的脉搏探去。 还未触到皇帝的皮肤,床上的人忽而睁眼。 天旋地转,月夕来不及出声,已经被人压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她瞪着眼睛,望着上方的人。 他们离的那样近,鼻子就快凑上了鼻子。 静谧的屋子里,没人说话,只两颗心跟赛马似的,砰砰直跳。分明声音不大,却又似震耳欲聋。 月夕紧张得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纱帐外,赵福德问道:“皇上,出了何事?” 皇帝只无声地看着她,一双漆黑的眼眸好似幽深的湖水,似将人吸进去一般。 月夕回神,忙用力推他,压低声音:“放开我。” 可双手和双腿都被皇帝压住了,她动弹不得。 “皇上?”赵福德终是不放心,掀了一道缝,而后只看了一眼,便赶紧合上。 “奴才该死!”他说罢,赶紧退下。 皇帝看着月夕涨得通红的脸,似饶有兴味。 少顷,他松开手。 月夕如获大赦,连忙钻下床。 “你……”她瞪着皇上,仍结结巴巴,“你怎可……” “朕还以为是刺客。”皇帝不紧不慢道,“倒是你,为何偷偷摸摸的?” “我唤了你好几声,不见你回应,我便……” “不见朕回应,你便要动手?”皇帝打断,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 月夕觉得自己确实昏了头。 祸害活千年,这人气死过凌霄,还能把太后牢牢镇住,哪里会轻易地没了气?自己究竟是天真了。 见月夕气鼓鼓地盯着自己不说话,皇帝的唇角弯了弯。 他将两只隐枕拉过来,垫在背后倚着,看月夕一眼:“坐着吧,这龙床你都睡过了,不差坐着一下。” 月夕没动。 皇帝看一眼旁边的药碗:“你给朕送药来了?倒是尽职。” 月夕想说,这不是自己想要来的,要不是赵福德死活将她按在这里,她早跑了。 不过她理智尚在,心情平复些之后,知道自己尚且不能造次。 “听闻皇上龙体抱恙,我便过来看看皇上。”她生硬地说。 皇帝对那药似毫无兴趣,却问:“听闻你在永明宫里等朕等了一整日?” 她确实在永明宫一整日,却不是等他,而是没别处去。 “嗯。”月夕含糊地应道。 “为了履行女史之职?” “正是。” “骗人。”皇帝淡淡道,“你心里想的,是昨夜之事,想知道朕是什么意思。” 月夕:“……” 话说到此处,也就没有遮掩的必要了。 “昨夜之事,我给皇上赔个不是。”她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道,“昨夜是我太过心急,冲撞了皇上。” 皇帝仍靠着隐枕,似在闭目养神。 “就这个?”他问。 月夕瞥了瞥他的脸。 那张脸上,并不见病容,也没听他咳嗽一声。但皇帝这人是个怪物,不喜形于色,病容也不是那么看得出来的。 “我不知皇上劳累,扰了皇上歇息,以致皇上染了风寒。”她瓮声瓮气道,“我给皇上赔罪。” 第二百四十九章 侍药(下) 皇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如何赔罪?” 月夕于是跪了下来。 皇帝见她要给自己磕头,嘴角抽了抽。 “这些虚礼就免了。”他凉凉道,“朕乃赏罚分明的仁君,只看实事,不看虚礼。” 月夕一愣,抬头看他。 只见他在龙床上调整个姿势,继续倚着:“你若真愧疚,朕养病的这几日,你便守夜吧。” 月夕:“……” 她自是盼着自己赔个罪,皇帝能就此揭过,反正她和凌霄的事还未弄明白,皇帝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可皇帝显然也没有因此放过她的打算。 守夜……说得好像守灵一样。月夕腹诽。 “皇上先前吩咐我在御书房伺候。”月夕道。 “朕改主意了。”皇帝道,“你不是要占这龙床么?这事交给你,颇为合适。” 月夕:“……” 她正琢磨着应该再说什么搪塞过去,只见皇帝看上旁边的桌子:“你不是带了药进来,要给朕侍药?” 月夕只得将药碗端过来,呈到皇帝跟前。 皇帝看了一眼:“看着还烫。” 烫不会自己吹吹? “都送过来好些时候了,早不烫了。”月夕说罢,又用汤匙搅了搅,双手捧给皇帝,“请皇上用药。” 皇帝看着她,意味深长。 “你知道,平日朕病了,赵福德他们如何侍药么?” “不知。” “他们都是将药喂到朕嘴里。” 月夕再度无语。 都说这龙子凤孙金枝玉叶,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人喂药…… 可当她犹豫着,皇帝却已经接过药碗,道:“你就算了。一看就没伺候过人,把朕烫了你赔不起。那守夜之事,朕不指望你守夜到天亮。晚上要是困了,就在榻上睡吧。” 月夕看他一眼,见他那神色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忙应了个是。 皇帝是个讲究人,连喝药也颇是仔细。 他不像月夕,恨不得一口灌下去早早了断,而是一口一口地喝,上一口咽下肚,润开了肠胃,才接着下一口。 仿佛那不是药,是什么上好的茶。 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已然在表示,这确实是药,不是茶。 喜怒无常且爱好自虐……月夕腹诽。 帐内,除了他喝药的动静,万籁无声。 月夕百无聊赖,只将眼睛望着上方藻井上漂亮的龙凤祥云。。 耳根仍在发烫,心仍砰砰跳着,一下轻一下重,有些乱。 月夕不由得有些羞恼,这是怎么了? 她也不是头一回认识皇帝。过去顶着凌霄的名头和他相处,觉得他颇为亲和,甚至有几分任她欺负的意味。 可如今,她觉得,他有些不一样。 当然,自己也不一样。现在的她,是江湖女子晏月夕,不是他的真妹妹凌霄。 果然,皇帝还是为人兄长时比较亲切…… 待皇帝把药喝完,月夕忙将一杯清水递上。 皇帝将水喝下,微微蹙起的眉头,舒了开来。 “你下去吧。”皇帝道,重新躺下,闭起眼睛,“朕再睡一会。” 那声音听着有些疲惫,月夕应下,收了药碗,走了出去。 赵福德侯在殿外,见月夕出来,忙迎上前,让身边太监接过药碗。 “皇上如何了?”他问。 “皇上刚喝了药,说要睡一会。”月夕道。 赵福德微笑颔首。 他虽不多言,月夕却看到了那笑容里别有意味。她佯装什么也不知道,转头走开。 在外头耽搁了好一会,月夕才又回到寝殿里去。 皇帝已经睡着了。 他躺在龙床上,凑前去的时候,能听到那沉而悠长的鼻息。 月夕撇了撇嘴角。 她先前是打算歇息的,可皇帝这么一折腾,她也就不困了。 环视左右,她想看看能找着什么乐子,只见案几上叠着几本书。 月夕走过去,随意翻了翻,忽而见在两本书之间似乎夹着什么。 心头一动,月夕取出来,展开。那是一幅画,而画上的人,正是她。 她明白过来。 这想必就是张定安给的那幅,自己现在阴差阳错到了宫里的罪魁祸首。 她被勾起好奇心,将画凑到灯前打量。 这张定安也不知是哪里找的画师,还真的有几分相似,怪不得季窈当日在清风茶舍,一眼就认出她来。 而那画上折痕深深,有几处还有裂开的迹象,似乎常被人反复翻阅。 月夕看了一会,抿了抿唇角,将画像重新放回原处。 皇帝的书架里果然没有杂书,全是些高深正经的典籍。月夕看了半天,只翻到一本佛经,勉强能看进去。 这佛经是皇帝的私人藏书,扉页上盖着他的印信,内页也尽是他的批注,写都是些心得,倒是十分有趣。 月夕看了几页,心思平静下来,困意再度浮起。她在榻上躺下,想着就闭一闭眼睛,稍后再去看看皇帝,而后,沉沉睡去。 似乎是在梦境中,她隐约听见身旁有悉索声,便听有人道:“褥子不就在身边,怎的睡了也不知盖上?” 她挣扎着想睁开眼,只觉得额头上一暖,似有个温热的掌心熨帖在上头。 “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那声音似远似近,莫名的让人安心,月夕又坠入了梦境。 清晨,月夕睁开眼的时候,是被鸟鸣吵醒的。 她揉揉眼睛,寝宫里空无一人,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月夕想到皇帝,心中一惊,忙往里间走去。 床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皇帝似乎已经离开多时。 月夕摸摸额头,怔了怔,一时分不清方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境。 隐约听见外头有人打扫的声音,月夕整了整鬓发和衣裳,趿鞋出去。 刘荃正在廊下里指挥宫人忙碌,见了她出来,笑盈盈地上前道:“女史醒了?” 月夕点点头,问:“皇上呢?” “皇上一早上朝去了。”刘荃笑道,“他临走前,还令我们不得吵醒女史。” 月夕怔了怔,想起梦里的声音,还有额头上的温热。 那是梦,还是真的? 心里头漾起一丝涟漪。 “皇上不是病了么?怎的还去上朝?”她问。 “女史有所不知,皇上是出了名的勤勉。只前阵子病了一回,实在下不来床,才歇了两日朝,其余时候,凡到朝会,风雨不改。” “那皇上的药都备好了?” “回女史,药还是由太医院备的,备好了径直送到承光殿去。”刘荃道,“女史的早膳备好了,女史看,是否在花厅里用?” “花厅是皇上用膳的地方,我用不合适。劳烦公公送到我屋里,我在屋里用。” “女史。”刘荃转了转眼珠子,“有件事情,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二百五十章 问罪(上) 月夕看向他,含笑道:“公公但说无妨。” “皇上体恤女史,让女史不必时时候着,可女史毕竟有职务在身,女史看……” “知道了。”月夕道,“我只回屋里换身衣裳,小歇片刻,等皇上回来,我必定在值上候着。” 刘荃笑嘻嘻地应下,唤来宝儿,让她去给月夕送早膳。 心中有些得意,这一回,师父总该夸自己了? * 宝儿去给送早膳时,月夕已经换了身衣裳,洗漱罢。 “女史大安。”她笑盈盈地做了个礼,进屋将早膳放在案上,“女史瞧瞧这早膳是否合胃口,若还有什么想吃的,大可告诉我。” 月夕道:“我吃东西不挑。有什么便吃什么,不必特别准备。” 宝儿寒暄两句,告退出去。 不料,她才踏出门去不久,又走了回来。 “女史。”她神色不定,“周嬷嬷又来了。” 月夕愣了愣。 她跟着宝儿走到殿前,只见周嬷嬷带着十几人,气势比昨日还盛。 “什么风又把嬷嬷吹来了?”宝儿笑着上前迎道,“嬷嬷用过早膳了?” 周嬷嬷这回倒没再跟她客套,只对左右道:“一并抓了。” 话音刚落,只见几个太监上前架着宝儿,将她一道推入了月夕的屋子。 宝儿大叫一声,害怕地躲到月夕身后。 月夕扫了众人一眼,冷声问:“嬷嬷何意?” 周嬷嬷缓缓在椅子上坐下,道:“太后听闻,皇上昨夜传了医正,皇上病了?” “正是。” “那便对了。”周嬷嬷道,“你是皇上钦点的御前女史,皇上有病,便是跟前的人伺候不周,自然该拿你是问。不仅该问,还应该好好问。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太监们应声而上,月夕和宝儿俱是一惊。 “住手!住手!”只听人群外忽而有人嚷着,刘荃挤了进来,挡在月夕跟前,对周嬷嬷道:“嬷嬷这是怎么了?为何动起手来了?” 周嬷嬷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襟。 “你来的正好。我问你,皇上病了,你们这些侍奉的为何不告知太后?还撺掇了太医院一道瞒着太后。幸而今日太医院请平安脉,太后问起,才一举识破。若非如此,也不知你们要瞒太后到何时。” “周嬷嬷息怒,这事小的冤枉!”刘荃苦着脸道,“谁有那个胆量瞒着太后呀?是皇上说了,小病一场,令我等不必大惊小怪,惊扰了太后。”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周嬷嬷冷笑,“刘荃,我平日见了你,叮嘱可止千百回?皇上日理万机,小事上不了他的心。很多话,皇上不过随口一说。你们这些伺候的,却不该因此怠慢。遇到了事,要好好长长脑子,若由着皇上胡闹,那就是不忠不孝!我警告过你,你还是犯错,我也保不住你了。太后说,你的罪责怕是也免不了。” 刘荃的脸色瞬间苍白,赶紧跪地道:“嬷嬷行行好,替小人说几句好话吧。” 周嬷嬷冷哼一声,神色倨傲。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传来:“宝儿,将刘公公搀起来,一边站着去。” 周嬷嬷看去,只见月夕的神色已然恢复冷静,竟是站到了面前来。 “周嬷嬷。”她说,“这是永明宫,宫人太监犯了错,自有皇上的人治罪。周嬷嬷越俎代庖,怕是不妥。” 周嬷嬷的脸拉下,目光一凛:“我道刘荃怎么反骨了,原来后头有人撑腰了。女史果真把自己当成这永明宫的主人,还是说,干脆以为自己是皇后了!” 这话诛心得很,刘荃和宝儿的脸色更是难看。 “嬷嬷言重了,我不过一个小小女史,撑不住谁的腰,也不想管闲事。”月夕不紧不慢道,“不过方才听周嬷嬷所言实在骇人,我身为女史,自当也来评评理。按宫中规矩,永明宫的事,别处不好插手。如今周嬷嬷带着寿安宫的人来拿人,可算得阳奉阴违,知法犯法?” 周嬷嬷的神色间闪过一丝犹疑。 她自然是不怕这晏女史告状的。 规矩是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永明宫的事,寿安宫一向喜欢插手。更何况,皇帝确实病了,治下面人伺候不周治罪,也没有错处。就算皇帝听了不乐意,可只要太后乐意,就没有什么大碍。相反,若是她瞻前顾后,放过了眼前的人,回头太后反倒会怪罪她。 想到这里,她便镇定下来。 “太后叫我前来问罪,是要一个个地问。刘荃的还没问完,却让女史打断了,那我便先来问女史。”周嬷嬷道,“皇上昨天在寿安宫还好好的,才过了一天,立马就病了。女史身为御前近侍,是怎么伺候皇上的?” 月夕道:“太后要是问过太医院,便知皇上是积劳成疾,我却不知嬷嬷究竟要问我什么罪?” “看来女史还是不懂宫里头的规矩。”周嬷嬷不疾不徐地说,“皇上钦点你当女史,可不是叫你来享福的。皇上好,女史自然顺当。可皇上若不好了,女史也休想独善其身。太后仁慈,念在女史初犯,小惩大诫,先打三十板子,刘荃打二十。” 她说罢,周遭几个仆妇就要上前拿人,刘荃心道这下完了。 不用问,这就是冲着晏女史来的。皇帝执意将她留在跟前,犯了太后忌讳,太后这是要立规矩。 太后要做什么,他们这些小卒没一个能拦,现今,唯有请皇上出面。 刘荃方才过来看情势不妙,已经叮嘱了身边的小太监,让他看时机去承光殿报信,也不知去了没有。 可就算去了,承光殿距离这里还有些脚程,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心思飞转,刘荃赶紧拉着宝儿赶紧跪地求饶,哭声惨烈。可周嬷嬷铁了心似的,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刘荃就这样被人架了出去。 他想着今天怕是要交代了,心里头依然凉了大半。二十板子啊,他还不定撑得住,而女史那三十大板,怕是要把人当场交代了。 刘荃不禁想起,方才好不容易劝动了女史上御书房值守,还灭滋滋地等着赵福德回宫时邀功,这现在什么都没了。 脑海里忽而盘旋起过去一个老太监跟他说的话:“我们这些太监的命,就跟草芥似的,说没就没,所以凡事别想太远,过好眼下就是。” 谁说不是呢? 第二百五十一章 问罪(下) 刘荃绝望地闭上眼,全身紧张地瑟瑟发抖。 可当他被压在春凳上,还没拉下裤子,就听不远处嘈杂起来。 他听见了晏女史的声音,似乎在喊住手。 唉,有什么用呢?晏女史确实是好人,方才为了他而出头,他心里头感激。 可她势单力薄,纸片人儿似的,连人家一条胳膊也掰不过。只要等不到皇上回来,她就是死人一个。 但不知为何,身边的人都停了手。 刘荃觉得不对,将紧闭的眼睛眯开一只,朝旁边瞥去。只见那些寿安宫的太监都干站着,神色疑惑地交头接耳,不知在干什么。 “有救了有救了。”宝儿忽而跑到刘荃身边,道,“快起来,不用挨打了。” 啊? 刘荃一阵懵懂。 他抹干了鼻涕眼泪,随宝儿一道跑回去。只见屋子里,晏女史正一步步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柄宝剑。 周嬷嬷等人被那宝剑指着,竟是一步一步后退,不敢造次。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周嬷嬷盯着月夕,面色虽然仍恶狠狠的,眼神却已然不定:“这尚方宝剑,是先帝亲自赐给海阳公主的,女史从而得来?” 刘荃这才回过神来。 再往她手中的剑细看,认了出来。 那确实是一柄尚方宝剑。 它是先帝赐给海阳公主的,天下就这么一把。从前海阳公主在宫里闹事,喜欢动不动将它拿出来,故而这宫里几乎人人都见过。 “既然嬷嬷认得,那我也不必多废话了。”月夕道,“这宝剑是海阳公主给我的。她说,我到御前服侍,难免要遇到些魑魅魍魉。若有人胆敢造次,便以此剑惩戒,先斩后奏。” 这说辞,周嬷嬷却不信。 “说谎!”她怒道“既是先帝赐给海阳公主的尚方宝剑,公主又怎会交给一个江湖女子。你当知晓,盗取宝剑,乃是死罪!” 月夕笑了笑:“我是不是说谎,去公主那里一问便知。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谁人胆敢在我跟前造次,便须得先让我试一试这剑。” 周嬷嬷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晏女史是扬州来的,海阳公主也在扬州,二人有什么授受之事,自不奇怪。 更要紧的事,这江湖女子说的话是真的。 在见到海阳公主那女魔头之前,晏女史可以先一件斩了自己。 周嬷嬷没想到会遇到这等事,心中有些慌乱。 “嬷嬷,这……”身后一个太监犹疑着,低声问道。 周嬷嬷定了定神,觉得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她又狠狠地瞪了月夕一眼,道:“今日之事,待我禀报了太后,自有发落,女史好好等着。”说罢,她下令回宫,转身悻悻离开。 看着周嬷嬷这一干人等潮水般退去,月夕心里头也松了一口。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剑,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回剑鞘。 心想,竟然真的有用。 幸而她早就留了个心眼。想起早前代凌霄留在宫里的经历,就猜到日后少不了许多莫名其妙地污糟事,连永明宫也未必安全。要在这宫里站住脚,自己需要个保命的办法。 于是,她第一天一醒来,便让刘荃替他去找阿莺取来行李,为的就是这把尚方宝剑。 而这宝剑,就是她远行之时,凌霄特地塞到她行囊里的。 凌霄那时颇为神秘,闭口不提,叫她私底下仔细看。 月夕起初还不认识,只觉得这宝剑颇为华丽,不像是用来武斗的。待她再看凌霄的信,着实吓了一跳。 这竟然传说中的尚方宝剑。月夕一直以为那是话本里才有的玩意,没想到原来真有。 凌霄在信中说,此物听着威名赫赫,实则只有宫里头的人认,出了皇城恐怕就不奏效了,因而还是留给她,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如今想来,凌霄颇有先见之明。 月夕难以想象,若今日那三十大板打下来,自己的小命是否还在。 刘荃只觉自己鬼门关里晃荡了一遭,心情如重获新生般高兴。 他赶紧来到月夕面前,跪谢道:“小人这条贱命是女史救下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日后女史但有差遣,尽管吩咐,小人万死不辞!” 月夕笑了笑,让他起来。: “我不过自救,顺带救你一命。”她说,“若认真计较起来,倒要谢你最初时闯进来,替我挡了一阵子,让我得了机会拿到这剑。要是救你不成,累你受了那二十板子,我才要过意不去呢。” 刘荃擦了擦眼泪,道:“那我二十板子命定的,今日不打,明日也要打。我要是不现身,眼睁睁地看着女史受苦,皇上也饶不过小人呀。” 提到皇帝,月夕心中叹口气。 这个人,说得好听是天子,其实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能顶用。 “都过去了,”她温声安慰,“下去歇着吧。” 刘荃点点头,恭敬的做了个礼,退了下去。 月夕仔细将那宝剑收好。 原本备下的早膳一口未动,宝儿端去伙房热了又送回来。 “女史若是担心周嬷嬷再回来,我就差人去承光殿找皇上。”宝儿对月夕道,“只要皇上在,就算太后来了也没奈何。” 月夕心想,要是把皇帝招了来,自己这妖孽狐狸精的名头可就坐实了,太后怕不是要把自己活剥了。 “不必惊扰皇上。”月夕道,“周嬷嬷到底害怕尚方宝剑,必不再来。至于太后,她犯不着为了我这么个小小的女史,兴师动众亲自过来。” 宝儿还想说什么,月夕让她下去用膳歇息,不必陪着自己。 永明宫里平静下来,月夕用了膳,无事可做,回到屋子里去。 她一直将尚方宝剑放在手边,琢磨着事,靠在榻上小憩。 梦里,她睡得并不安稳。 周嬷嬷又来了,面露狰狞。她拿出尚方宝剑,周嬷嬷竟也不怕,竟挥舞着榔头与她比试。 可惜她那尚方宝剑中看不中用,轻易被那榔头砸断。她心头一凉,暗道糟糕,这宝贝要如何赔给先帝。 先帝? 她一阵莫名,睁开眼,却听见一阵敲门声。 月夕清醒过来,想着应当是宝儿来叫她起床了,于是赶紧起身开门。 阳光刺眼,可眼前的人身量高大,却替她挡了不少光线。 皇帝看着她,英俊的眉宇间,有些清冷的杀气。 第二百五十二章 出气(上) 月夕一愣,赶紧行礼。 “周嬷嬷来过了?”只听他问道。 月夕应一声。 皇帝没说话,迈步走进屋子里,就像进自己屋子似的。 皇帝环视屋子一周,又看向月夕。 “今日吓着了?”他问。 月夕道:“我不是第一回 见周嬷嬷这副阵仗,她吓不倒我。”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案上的尚方宝剑上,目光动了动,神色松下了许多。 她确实不会怕。 他记得,当初她为了逃避和亲,曾假装癔症,装神弄鬼,把周嬷嬷吓得够呛、 不过那时的癔症都是假的,这尚方宝剑确是真的。 “这尚方宝剑,是凌霄给你的?”他问。 “正是。” 月夕见皇帝盯着,忙将宝剑交给他。 皇帝却没有接,只道:“朕不想看,你将它收好。” 月夕有些好奇:“皇上不喜欢这剑?” “这剑只有一柄。”皇帝道,“当初,朕和兄弟几个都想要那,父皇便让我们比武,胜者可得。朕使上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赢了,一心以为宝剑到手,没想到最后冲出来个凌霄,一脚把朕撂倒,夺走了宝剑。自那之后,朕就不想再看到它了。” 月夕愣了愣,觉得好笑。 小心眼。 “这毕竟是先帝赐给公主的,论理,只能公主用。”月夕瞥了瞥皇帝,道,“皇上不治我僭越之罪?” 皇帝也看着她:“你也知道这是僭越之罪,若周嬷嬷再来,你还打算用么?” 月夕不由笑了笑。 她自然是打算的,毕竟自己的小命才最要紧。 皇帝似乎并不打算多纠缠此事,见墙边有一张软榻,也不避讳,径直在上面坐了下来。 这架势,竟像是过来串门闲坐。 月夕愣了愣。 “有茶么?”他神色悠然,“朕渴了。” 月夕忙给他倒一杯茶,端过去。 皇帝拿着茶杯喝一口,又随手将一个隐枕拉过来,垫在身后。 月夕忍不住道:“皇上的公务都处置完了?” “还不曾。”皇帝将茶杯放在一旁,倚在软榻上,道:“朕还病着,有些乏,借你的宝地眯上一会儿。” 月夕无语。 她这小小的耳房哪里供得起他这么尊大佛。 “那皇上该回寝殿才是,龙床宽大,不像我这小塌,又窄又小。” 皇帝仰面靠在隐枕上,不紧不慢:“说的是,回头朕让赵福德给你换张大的。” 月夕:“……” 忽然,皇帝瞥她一眼,勾了勾唇角:“不逗你了,朕是认真的。永明宫外候着一大群臣工,朕只要踏进宫里,立刻就会被人围住,哪还小憩的福分?” 月夕知道这话不假。 从前她以凌霄之名去见皇帝,也着实很难见上一面,每次都是见缝插针一般。 屋子里没人说话。 少顷,皇帝自顾地闭起了眼睛。 月夕无事可做,站了一会,去取了一张薄褥,轻轻盖在他身上。 “你不必守着朕。”只听皇帝低低道,“要做什么,自去做便是。” 守夜也是你说的,不必守着也是你说的。月夕心中腹诽,却一点也不觉愠怒,唇角弯了弯。 她应一声,没有离开,只随手在案上拿起一本没看完的书,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来。 这本书,是月夕从扬州带来的,乃是近来最流行的话本,这几日,全靠它撑着,没有在宫里无聊死。 可现在,她有些心猿意马。 翻着翻着,目光就不由自主地飘到皇帝身上。 那软榻不大,皇帝躺在上面,显得身形修长。 在龙床上却看不出来。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的脸上。 如今是白天,更能将他的睡颜看清。高挺的鼻梁,赶紧利落的下颌,褪去了皇帝的威严,就剩下一副漂亮架子。 心想,这人虽然行事总有些让人不快的地方,可不妨碍他好看。 可惜他是君王,可惜她厌恶这吃人的深宫。 她将目光收回,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书。 才没过多久,月夕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而后,便有人轻轻敲门。 “女史可起身了?”是宝儿的声音。 月夕起身过去,将门开一条缝。 只见宝儿一脸纠结,道:“女史,周嬷嬷又来了。” 月夕愣了愣,没想到自己竟是估计错了。 这周嬷嬷可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她来做什么?”月夕蹙眉道,“莫不是还要打我?” “那却不是。”宝儿道,“周嬷嬷歹人捧了几个锦盒来,说是太后赐下来给女史的。” 月夕更是诧异,正要再问,只听身后传来皇帝清冷的声音:“让周嬷嬷带着那些东西进来,就说朕想看看,太后赐了些什么来。” 周嬷嬷没想到皇帝竟然就在月夕的屋里,心里头阵阵打鼓。 她随宝儿进门,无意中瞥见桌上放着的尚方宝剑,心中暗恨。先前的事,这没教养的江湖女子必是向皇帝告了状,自己这趟差怕是不好办。 “拜见皇上。”她脸上带着笑,恭敬地向皇帝行礼。 皇帝坐在软榻上喝着茶,没有答应,也并不叫起,周嬷嬷便只得一直跪着。 月夕看到几名寿安宫的宫人在外头候着,手里果然捧着些锦盒。 皇帝让那些人进来,在自己面前将盒子打开。 他瞥了瞥,继续喝茶,淡淡道:“朕方才在寿安宫是怎么说的?” 周嬷嬷头也不敢抬,磕磕巴巴地回答:“皇……皇上上让奴婢亲自来给女史赔罪,礼数务必周全。” 月夕听得这话,很是诧异。 没想到,皇帝竟是到太后宫里去了一趟。 她不由地看向皇帝,只见他继续喝一口茶,道:“既是如此,这礼怎么说是太后赐的?莫非这赔礼之事,嬷嬷竟踢给了太后?” 周嬷嬷背上冒出一层冷汗。 她失算了。 方才皇帝亲自到寿安宫问罪,她虽然当面认了错,心里头却不怂。 谁不知这整件事都是太后主使,有了这层关系,不过挨几句骂就过去了。 可后来皇帝竟然发话让她亲自登门赔礼,却叫她为难。 要她对那江湖女子服软,岂不被她笑话? 思来想去,她唯有搬出了太后的名头,说是太后赐下的,与她无关。她可没认这个错, 只千算万算,独独算不到,皇帝竟然亲自到场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出气(下) 周嬷嬷的心思转了九转十八弯,终于料定,这个错不能认,否则以皇帝的脾性,反手扣她一个欺君,不在话下。 她定了定心神,赶紧赔笑道:“确实太后赐的。太后说,奴婢今日做得不对,办事又不周全,怕礼数不周,又让皇上着恼,便将这些礼品赐给奴婢,权当是奴婢赔罪了。” 皇帝看着她,冷笑一声。 周嬷嬷不知何意,心里头一阵发毛,这是圆过去来,还是没圆过去? 片刻,皇帝才道:“原来如此。” 周嬷嬷心头一松。 “只是……”他忽而又道,周嬷嬷的心又提了起来。 “今日之事,嬷嬷是该警醒。嬷嬷是宫里头的老人,又伺候在太后身边,下头多少人看着,若照样学样,个个都成了嬷嬷一般的刁奴,朕这皇宫还能看么?治家治成这样,遑论治国?传出去,被人笑话的是朕。” 这帽子越扣越重,周嬷嬷径直大呼:“奴婢万死,求皇上饶了奴婢这一回!” 皇帝却将茶杯在案上一放,道:“这是第几回了?犯了错就知道求死,但决计不思悔改。朕说刁奴,可有一字冤枉?嬷嬷今日到永明宫来,开口就是要打板子,二三十下去,难免要死个人。敢在永明宫动刑,嬷嬷还是头一人,莫非以为,朕决计不会计较到嬷嬷身上?” 周嬷嬷面色煞白,哭天抢地求饶。 月夕看的出周嬷嬷是真的害怕,趴在地上,一个劲地发抖,早上的威风早不见了踪影。 “皇上……皇上!”她哭着说,“皇上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说的错处,奴婢一个个地改回来!求皇上饶奴婢一命!” 见皇帝不理会,她又转向月夕,一个劲磕头:“晏女史!今日之事,是奴婢胆大妄为,是奴婢罪该万死,求女史仁德为怀,饶了奴婢吧!” 月夕知道,这讨饶,是皇帝给自己留的。 如今周嬷嬷也跪也跪了,罪也告了,该是她当好人的时候了。 老狐狸。她想,当皇帝的果然不是善茬。 她向皇帝劝道:“皇上,周嬷嬷今日之事虽不妥,可她既然已经知罪,又亲自过来赔罪,可见是心诚的。常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周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又在太后身边伺候,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就扰了她这一回吧。” 得了这话,周嬷嬷忙继续向皇帝求饶。 皇帝看月夕一眼,又看看周嬷嬷,少顷,道:“起来吧。” 周嬷嬷忙谢恩。 “今日之事,下不为例。”他说,“明日,周嬷嬷便到外务府去,朕已经让那边安排了教习之人,嬷嬷重新把宫里头的规矩和礼数好好学一学,什么时候学好了,再回母后身边伺候。不过,朕的话放在这儿了,再有下回,决不轻饶。” 周嬷嬷如蒙大赦,又一个劲地磕头。 皇帝挥挥手:“回去吧。” 周嬷嬷由宫女搀着,狼狈地站起身来,双膝打着颤。见皇帝没有别的话了,她赶紧告退,一刻也不敢多做停留。 众人离开,屋子里再度剩下了月夕和皇帝。 皇帝从软榻上起身,伸了伸懒腰。 “朕回去见臣工了。”他说,“你歇着吧。” 说罢,他便要离开。 月夕犹豫着,见他迈步出去,忙唤了声:“皇上。” 皇帝回头。 月夕走上前,看着他:“皇上去过了寿安宫?” “嗯。”他说,“母后的人越发跋扈了,不叫他们长长记性,他们下回还来。” 月夕想了想,又道:“故而皇上方才待在这里,是特地来等着周嬷嬷?” 皇帝不以为然:“朕等她做什么?朕让她赔礼道歉,她敢阳奉阴违?朕方才说了,就是来歇着的。” 月夕狐疑地打量他,暗道他做的这般明显,有什么好不承认? 他觑了月夕一眼,清了清嗓音:“今日之事,你也不必放心上。太后确实难缠,可朕有治她的法子,日后不会再如此造次。” 还有日后……月夕想着,只得道:“多谢皇上。我和跟太后本就没有怨恨,且今日有那尚方宝剑在,我也不曾受苦。” 皇帝却蹙眉,似乎有些不悦:“你是说朕多此一举?” 月夕:“……” 皇帝心海底针。 “我并非此意。”她说,“皇上肯为我等出气,可见皇上体恤臣下,乃我等之幸。” 皇帝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真高兴了,唇角弯了弯。 “你歇着吧,朕去忙了。”他说罢,径直离开。 月夕站在门边,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没多久,宝儿走了回来。望着月夕,笑嘻嘻的。 “女史,”她说,“皇上走了?” 月夕见到她,旋即将她拉到屋里,问道:“周嬷嬷那事,是你告诉皇上的?” 宝儿转了转眼珠子,干笑一声。 “女史别生气,我可不是奸细,不是我说的,是刘荃。”她说,“皇上吩咐过,这边有什么事,都要去向他禀报。刘荃手下的太监比我跑得快多了,抢先了一步。女史莫怪我们,若不照实说,那可是欺君。” 果然不出所料,她还道皇上怎的这么快就到寿安宫转了一圈,原来刘荃早遣人去报信了。 宝儿眨巴着眼睛,凑上前道:“女史瞧,女史受过的委屈,皇上一件件地都记得。周嬷嬷先前还说要给女史找教习嬷嬷,这话倒被皇上现学现卖,回头罚了她。这宫里受过周嬷嬷气的人可是不少,这下可都要高兴了。” 看着她得志的模样,月夕笑了笑。 “皇上可不是为我出的头。”她说,“周嬷嬷敢到永明宫来用刑,这是真触了皇上的忌讳,这才发火的。” “是是是。”宝儿仍笑着,“我就是,皇上对女史可真好啊,我们从来没见过皇上对谁这样。” 这话里有话,月夕佯装没听到,说,“你值上无事么?回去吧。” 宝儿应了,正要退出去,却又回头:“对了,方才刘公公让我转告女史,他刚刚知道女史要值夜,让女史白天歇着,不必上值了。” “我方才瞧皇上精神不错,病大约好了,夜里应该不必去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刘公公是这么说的。说不定,是皇上盼着女史夜里去上值呢?” 她说罢,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月夕一愣,宝儿却嘻嘻一笑,跑开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蝉鸣(上) 月夕觉得,皇帝非要自己去守夜,大概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为了让太后死了控制自己的心,无所不用其极。凡是能跟太后对着干的事,他都乐此不疲。先前是凌霄,现在是她。 不幸的是,其实先前的凌霄也是她。想来,皇帝觉得用月夕来对付太后着实顺手,于是就算她已经是本尊之身,也照用不误。 白日里,他摆出一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架势,去寿安宫跟太后闹了一场;晚上,又让月夕守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用想也知道,太后会如何作想。 自己这狐狸精的帽子,从此是再也摘不掉了。 ——你大可不必如此自作多情。 那日,皇帝对她说的话犹在耳畔。 月夕在心底哼一声。 她并不打算老老实实按着皇帝的意思来。皇帝的病还没好,定然是早早就歇下的。自己本着一个拖字诀,磨磨蹭蹭,大约能把这差使躲掉。 果然,如她所愿,直到睡觉的时候,皇帝那边也没有人过来唤她。 她竖起耳朵,隐约听见伺候皇帝洗漱的宫人鱼贯而入,又陆续出来,再无动静。 月夕深吸一口气,料皇帝说不定已经睡着了。她吹灭了蜡烛,正喜滋滋地上床睡觉,房门却响了。 “女史。”外头是刘荃的声音,“该女史上值了。” 月夕一顿,笑意僵在嘴角。对了,刘荃忠心耿耿,就算皇帝不记得这事,他也决计忘不了。皇帝把这事交给他,算是找对了人。 她轻轻叹息,只得起身更衣。 到了皇帝寝殿,正巧赵福德从里面走出来,见了她,忍不住埋怨道:“皇上昨夜可是发了话让女史守夜的,女史竟然忘了?” “没忘。”月夕也毫不心虚,“可皇上说了,只让我在他病中守夜。我今日叫他训斥人时中气十足,还以为他大好了、” “才一天,哪里就能好了,谁的病还掐点赶趟的?皇上这般金贵的人,就是手指头破个口子也得养个三四天呀。”赵福德没好气地看她,“皇上骂人时中气十足,是因为气上头了。女史不知,皇上今日在承光殿听闻了女史被欺负,恨不得插双翅膀回来。现今掉个个儿,皇上受苦时,女史也好歹上上心才是。” 月夕一时无语, 她是当真没看出来皇帝这病就是受了什么苦。反观她,夜里只能睡在榻上,苦的难道不是她么? “公公说的是。”月夕赔笑,“不知皇上现在如何了?” “昨夜的病来的急,人就跟被抽空了似的,乏力的很。”赵福德说罢,将一碗药递到她手上,“臣工议事到天黑才走,皇上还有一大摞折子未看,如今还在案前强撑着。医正说,这样养病不成事,女史进去,好歹劝劝皇上。” “我哪有那个能耐?”月夕有些为难,“若皇上不听呢?” 赵福德暗想,不知她是真糊涂还假糊涂。现如今,能在皇上跟前说上两句话的人,除了她还有谁? “提一嘴也好,”赵福德赶紧道,“女史快进去吧,药快凉了。” 月夕应了一声,接过药,走进寝宫。 穿过外间,月夕看向幔帐里面,只见灯盏透着氤氲的光。 月夕站在外头,轻声道:“皇上,该服药了。” 未几,只听里头传来一声“嗯”,月夕掀了帘子进去。 与昨日不同,里间的灯点的亮堂,皇帝坐在龙床上,面前却摆着案台。他身上披着衣裳,正翻看着手中的奏折。 月夕走上前,他头也不抬地伸出手。 她愣了愣才会过意,将汤药呈上。 皇帝接过药碗,眼睛仍留在奏折上:“坐吧。” 月夕愣了愣,看向一边的椅子,踌躇片刻,坐在上面。 皇帝仍像先前那样,品茶一样小口喝着药,边喝边道:“你来晚了,朕方才跟赵福德说,罚你半个月的俸禄,你可有异议?” 月夕:“……” 真够小气的。 谁稀罕什么俸禄,这破女史,谁爱当谁当,最好今晚就放她回扬州。 正腹诽着。皇帝忽而抬头。 月夕来不及收回目光,四目相对。 “你在骂朕?”皇帝问、 “不敢。”月夕道,“我本就是下半月才上值的,只该领半个月的俸禄。皇上此举甚为公道,我无异议。” 皇帝眉梢微抬,看不出对这回答是不是满意。 “你倒是聪明。”他说,“可管钱粮的人也不蠢。你才上半个月的值,月银应该是整份还是半份,被罚之后究竟剩下半份还是一钱不剩,到时候就知道了。” 倒是不好糊弄,月夕干笑:“皇上说的是。” 皇帝看着她,颇有几分好奇。 “你那镖局,半个月能进账多少?”他问。 “多时上万,少时也有数百两。”月夕道,“不过新正气堂开创之后,本钱投进去不少,至今还未回本。” 这事,皇帝知道。 他还知道那些钱都是凌霄出的,宫里的银子,四舍五入也算是他的。 皇帝“嗯”一声,道:“既如此,宫里那几两月银你当是不在乎了,朕不给也无所谓。” “皇上此言差矣。”月夕认真道,“我的家业可不是天上掉下来,而是父辈开源节流,积少成多,一个子一个子地累积下来的,没有一钱多余。更何况,我手下还有三千张嘴等着吃饭呢,便是几两银子,账上都是有数的。若不能事事计较,多大的生意,败亡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说的好像先前正气堂没有败亡一样。皇帝想,若不是凌霄那大手大脚地救正气堂于水火,晏月夕恐怕十分乐意当这女史,甚至对他感恩戴德。 “听起来,你这堂主操心的事,倒跟朕没有什么两样。”皇帝翻着折子,“无论大事小事,都不过钱从何来,花到谁身上。” 月夕想了想,道:“却也不一样。我操心的是一个镖局,而皇上操心的是天下百姓。” 皇帝翻着子的手停了停,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月夕看向他枕边的一小叠奏章,无意中瞧见“扬州知府沈劭遥拜”的字样,不由定住。 第二百五十五章 蝉鸣(下) 可下一瞬,那折子就被放在里下面。 月夕若无其事,继续道:“皇上虽要操心家国大事,却不可忽略了自己。方才我进来时,赵公公说皇上忙碌了一整日,到了这个时候还没完没了的,这么养病不是办法。皇上,天色不早了,还是先歇一歇,明日早些起来再看也是一样。” 皇帝没答话,只将一只手上的药喝光,而后,将空碗递给她、 “朕知道你们的意思,可是朕心里若装着事,便睡不着。” 月夕接过药碗,放在一旁的案几上。 她犹豫了片刻,道:“扬州那边,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皇帝看向她,她赶紧道:“若是不该问,皇上便当我什么都没说,我下回不问就是了。” 皇帝并无愠色,道:“此事跟你也有点关系,朕并未打算瞒你。” 说罢,他将沈劭折子拿出来,递给她:“今年雨水不绝,你在扬州的时候,想必也瞧见了。” 月夕愣了愣,忙将那折子细看。只见上面说,扬州洪涝肆虐,良田被毁,房屋倒塌,灾民数以万计。这折子,是向朝廷讨要钱粮赈灾的。 心中一沉。 扬州地处江南,虽是鱼米之乡,却也常有水患。从小到大,她经历过几次,见过不少惨状。 皇帝看着月夕蹙起的眉头,道:“你说,朕如何睡得着?” 月夕道:“我记得三年前扬州也有过洪涝,那时,朝廷拨钱重修水利,堤坝甚是壮观。我父亲曾说,就算天灾再来,也不必惧怕了。如今看来,那堤坝竟不曾奏效?” 皇帝冷哼一声,将另一份折子拿出来,递给她。 月夕看去,只见也是沈劭的,却是在告状。折子里说,三年前朝廷拨款修的堤坝,看着虽大,却全然不结实,在洪水面前脆如薄纸,不堪一击,比百姓修的土坝还不如。 不用说,银子不知流进了谁人的腰包。 月夕沉吟,道:“此事,皇上有何打算?” “自是要查,不过这事查起来旷日费时,不是当务之急。”皇帝道,“眼下雨水虽然停下,洪涝也渐退,但屋舍毁坏,灾民没有住处和粮食,必定涌向城里。按照往年的所见,灾民聚集,容易生乱,隐患巨大。大灾之后必有大荒,农田颗粒无收,秋收惨淡,冬春青黄不接之际,若能赈灾不及,必定生乱。” 月夕知道,这并非唬人。。 三年前的水灾之后,扬州城中聚集了十几万灾民,可谓乱成一锅粥。那时,家家门户紧闭,人人自危,她被父亲严令待在内院,哪怕是外院也不能出去。加上官府不作为,酿成的暴乱几乎席卷了整个扬州。 如今,沈劭才刚刚接手了万崧的烂摊子,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没多久,手上的折子被皇帝抽走。 “此事,你知晓也就罢了。”皇帝道:“朕跟你说这些,只是不相瞒着你,并非要你担心。钱粮之事,朕会安顿;凌霄在扬州坐镇,应当也有办法养活你手下那三千弟兄。” 月夕愣了愣,觑着他:“皇上是让我不必操心家里。” 皇帝的神色颇为理直气壮:“你是朕宫中的女史,若总分心想着家事,又如何尽心履职?” 原来如此。 月夕心里翻个白眼,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 “再者,朕登基头一年,不可在这等事上除了岔子。”皇帝继续道,“否则那些史官得了由头,也不知修史时要如何编排。” 这语气轻松,可月夕知道,此事办起来不易。要赈灾,钱是其次,粮食才是最要紧的。据她所知,今年水旱不调,不光是扬州,许多地方也遭了大灾。朝廷要往各处筹粮,要调运,路途中难免有损失,还难防一些贪污之举。要将粮食切切实实送到灾民手中,安抚民怨,又岂是容易的? 可不知为何,月夕不愿扫他的兴。 正如他说的,登基头一年,不可出岔子。无论于公于私,月夕倒是打心里头盼着他顺顺利利的。 “皇上此言甚是。”她说罢,将那整个案台端起来,正色道,“只是皇上确实该歇下了。太医说过这药催困,就算皇上不想睡,也撑不了多少时候。” 皇帝还没看完折子,被她这么搅和,瞪起眼睛。 “放下。”他说。 “不放。”月夕道,“皇上不是要我好好履职么?这就是我这女史该做的。” 说罢,她也不等他再说话,径直将案台端出去。 月夕心里想,皇帝大约会发火,忍无可忍,将自己撵走。 然而并没有。 等她再回到皇帝跟前,却见他已经躺下了。 见月夕露出讶色,他神色清冷,淡淡道:“还不快来为朕盖被子。” 盖被子都要别人动手。 月夕腹诽着,上前去,将龙床上的薄被拉开,盖在他身上。 旁边的烛火有些明亮,月夕逐一吹灭,只剩下一盏。 皇帝没有闭眼,却一直看着她。 烛光映在她的脸上,肌肤上的线条柔美,双眸泛着淡淡的光。 “晏月夕。”皇帝忽而唤她的名字。 月夕心头莫名跳了跳,转头看他。 “你能陪朕说说话,朕很欣慰。”他说。 这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也比先前和缓。月夕觉得,心跳似乎有些不稳。 她张张口:“我……” “朕睡了,你出去吧。”皇帝朝龙床里面侧过身。 月夕:“……” 她见皇帝没有再多说什么的意思,只得将最后一盏烛火灭了,退出外间去。 四周静谧,外头蝉鸣起伏,月夕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不稳。 她索性走出门外,抚了抚胸口。 真没出息。她在心里骂自己,人家随随便便说句好话罢了,有什么值得你当宝…… “女史怎么出来了?”赵福德上前问,“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皇上没什么吩咐,”月夕定了定心神,又四下望了望,“记得宫里有人专事捉蝉,怎的这蝉声怎还这般扰人?” 赵福德笑了笑:“前阵子皇上也这么说,让人将树上的蝉悉数打了,可后来,他又说这样夜里太安静,没有时令的趣味,于是故意放了一两只,远远的,并不吵闹。” “原来是这样。”月夕说着,心猿意马。 赵福德又道:“女史还是赶紧进去吧,省得皇上醒来,找不到人。” 月夕踟蹰片刻,应一声,重新回去屋里。 殿里只有寥寥几盏灯,远远摆着,既不妨碍人睡觉,又能方便起夜。 月夕躺在软榻上,瞥着里间低垂的幔帐。 发了一会呆,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抱着褥子,也转过身去。 你可是要回扬州的。 心里对自己一遍一遍念叨着,月夕闭上了眼睛。 第二百五十六章 发簪(上) 这一回,月夕却没像昨日一般睡死。 到了早晨,时辰一到,太监们就走进来,伺候皇帝起身。 他们训练有素,轻手轻脚的,要不睁眼看,压根不知跟前盘旋了多少人。 月夕也从榻上起来,想起昨日自己睡死过去的时候,这一长溜的人经过外间,每个人都看见了她的睡相,心中就哭笑不得,就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皇帝穿着寝衣,从床上下来。 太监们捧着各式器物上前,皇帝先漱了口,吐到锃亮的金盂里,又低头,从另一只铜盆里捧水泼到脸上,最后,从一只盘子里拿起巾子,将脸上的水珠擦干。 一切如同行云流水,没多久,太监便鱼贯退下。 皇帝又走到一面一人多高的大铜镜面前,微微张开手臂。由着太监们给自己宽衣。 他身形修长,个子还挺高,站在太监们中间,月夕无论如何忽略不得。当她看到他褪去寝衣,露出胸膛和膀子的时候,耳根一热,忙收回目光。 那么多人看着,就这么更衣,也不知避讳……她心里腹诽。忽而觉得,自己被这些人看到了睡相也没什么。 “女史。”这时,赵福德忽而唤她,“快取药来,让皇上先把药喝了。” 话音才落,已经有太监用托盘托着药碗,呈到月夕面前。 月夕无法,只得将托盘接过来,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仍站在镜前,已经穿上了中衣。 他看她一眼,又用眼角的目光瞥了瞥那药碗。 “皇上,”月夕道,“先喝药吧。” 皇帝没有多言,把药碗拿起来。他低头试了试凉热,大约觉得不烫,随即喝了下去。 赵福德在后面看着,心中松一口气。 平日皇帝生病,总是觉得自己好了就不肯再吃药,不像现在这样干脆。 到底还是晏女史管用…… 月夕看着皇帝喝完了药,心里也松了口气。 照理,她是来侍药的,这事办完了,她也就能回去了。 待那药碗放回来,月夕正要行礼退下,却忽而听皇帝道:“等等。” 月夕抬眼。 皇帝看着她:“你头上的簪子,珠子怎么不见了?” 月夕愣了愣。不由哂然。 这说话的语气,何其熟稔,仿佛他们已经相处多年。 毫不意外地,四周不少目光瞟了过来,月夕的耳根又是一热。 她看了看镜子里,自己头上的那支珍珠簪子,确实秃了。 “许是掉了,我也不知。”月夕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淡。 皇帝看上镜子里,继续由着太监们为他穿衣。 “你喜欢这簪子么?”他问。 月夕轻轻“嗯”了一声,稍后,补充道:“这是我父亲送我的。” 皇帝没多言,月夕却忽而见他身影到了跟前。 正吃惊,只觉发间有什么被抽了出来。 她的簪子,已然到了皇帝手里。 “送去内务府,”皇帝递给一边的刘荃,“看能不能找到一样的珠子,将它修好。” 刘荃应下,笑盈盈地接了。 月夕余光瞧他的神色,只见笑得甚是鸡贼。 皇帝却似乎没打算就这么结束,抬手,将她发髻上落下的几丝乱发撩起,绕在发髻上。 那动作轻柔,因得离得近,气息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日后有什么东西坏了,吩咐宫人太监去做便是。”他说。 屋子里悄无声息,安静得出奇。众人仿佛都消失了一般,只有廊下的鸟笼传来几声啼鸣。 月夕只觉自己窘得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自己跟他的关系,在别人眼中,应该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清了。 “谢皇上恩典。”她硬着头皮答道,说罢,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 月夕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脚步飞快。 关上门,心仍砰砰直跳。 她拿过铜镜,打量自己的鬓发,整整齐齐,看不出有什么错处,倒是自己的脸颊,红的诡异。 月夕有些怔忡。 自己这个模样,还是头一回瞧见。想到方才的事,月夕不由得哀嚎一声,倒在床上。 好没志气。心里一个声音骂道。 既然知道他在人前故作模样,为什么要乖乖地由着他来?你让开一步,让他落空不行么? 有凌霄在,他能拿你怎么样? 月夕闭了闭眼,只觉心乱得很。她觉得,自己该跟皇帝敞开谈一谈,告诉他,自己留在这宫里当女史,是情非得已。自己是不会跟他纠缠的,他要想当个明君,就该收手,那些不干不净的传言,虽然可以抵挡抵挡太后,却会让他变成人们眼里的昏君,是得不偿失。 你现在就去跟他说,叫他知道他错了。那个声音又道。 月夕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屋子里还待着这么多宫人,来龙去脉都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再去理论,别人不以为我发疯? 她在心里有气无力地反驳道。 那两个声音来回交战,月夕却总想起方才皇帝拾起自己乱发的手指,还有他身上淡淡的味道。 那是宫里上好的熏香,混合着些干净的气息,很是特别…… 月夕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的心一直挑的飞快,犹如揣着一只兔子。 * 那件事情后,月夕觉得自己开始变得怕见到皇帝。 每次过去,都小心翼翼,尽量不与他目光相触。 皇帝却仍旧一如既往,仿佛无事发生。 但月夕能感觉到,宫人和太监们看她的眼神愈发不一样了。 过去,只有刘荃和宝儿对她和皇帝的事知道得多些,对她向来客气。而那事之后,只要是进出永明宫的人,凡是见了她,都格外殷勤,一口一个女史叫的,比抹了蜜还甜。 月夕没地诉苦,也只得受着。 过了几天,刘荃送过来一方木盒,道:“内务府送来了两支簪子,一支是女史原本的,他们找着了一模一样的珠子,修好了。另一支,是他们寻了近色的,另配了一支。为女史备个不时之需。” 月夕打开木盒,只见两支簪子齐齐摆在里头。确实如刘荃所言,她原本那支要素净些,而内务府重新配的则更为精细,无论用料做工,一眼便知不凡。 第二百五十七章 发簪(下) “如此,真是麻烦他们了。”月夕客气道,“我只要我这支便是,还烦公公将另一支送回去。” “女史这便是说笑了。”刘荃道,“内务府送出的东西,都是有名有姓的,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再说了,给女史修簪子是皇上的吩咐,女史要辞了,便是拂了圣意。这事,可要女史自己跟皇上说。” 月夕自然不会自己往皇帝跟前凑,见得如此,也只能收下。 “如此,替我谢过那边的人。”她说。 “女史喜欢就是,切莫客气。”刘荃笑着说,“能为女史办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我不过是个女史,有什么好高兴的。” “女史不知。”刘荃神秘兮兮,“现在不只永明宫内,整个宫里,都知道御前有一位晏女史,颇受皇上的喜爱。皇上没有后妃,他们都传女史将要晋位。可永明宫不是谁想来就来的,外头的人想讨好女史,却不得法门。好些人知道小人跟女史认识,还给小人塞了银子,求小人引荐。可小人知道女史好清静,断然给拒了,绝不让他们叨扰女史。” 月夕心中叹息,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皇帝跟前的人,越红是非越多。太后那头要是知道她跟皇帝的这些风言风语,还不知要跳脚成什么模样。 她越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回过神来,见刘荃笑嘻嘻,一副邀功的模样,月夕也不好泼他的冷水,只道:“那就谢谢你了。” “女史还跟我客气什么?”刘荃道,“女史忘了,上回女史仗义相救,小人就说过了,日后有用的上小人的地方,小人必定鼎力相助。” “我没忘。”她微笑,“有件事,我确实也要劳烦你帮忙。” “何事?”刘荃忙道,“女史吩咐便是。” “日后外头的若再问起我,你便说我不过是一介女史,承蒙皇上赏识,替皇上办差,但没有半点越矩。我和皇上的关系清清白白,全然没有晋位一说。” 刘荃听了,目光闪了闪,笑得愈加意味深长:“女史说的是,他们这话传的没谱了,皇上尚未发话,他们是什么人物,怎能越到跟前去?女史放心,我必定跟他们好好说,让他们不许再胡乱嚼舌根子!” 月夕知道他定然是又曲解了,无言以对。。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天色这暗了,皇上回来了么?” “正要跟女史说呢。”刘荃道:“方才承光殿那头传了信来,说皇上去寿安宫陪太后用膳,要晚些时候回宫。女史不必早去,等皇上回宫,小人再来知会女史。” 月夕应下。 自从那日皇帝出面罚了她的钱,赵福德和刘荃来催她上值,催的越发自然了。 可是,皇帝当初说过只罚她在病中守夜。言外之意,若病好了就不必再守。 她担心日久成习惯,日后难以推辞。 可皇帝的病却跟没完没了似的。 尤其到了夜里,无论有多少公务,皇帝必定在床上倚着,好似连坐着也困难;汤药更是日日不曾间断。 她问过赵福德好几次,都说皇帝这回伤了根本,好的慢,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月夕寻思片刻,问:“记得早几日太后也曾让皇上过去用膳,那时说怕把病气过给太后,怎的如何进又不怕了?莫非皇上的病已经好了?” “这个……”刘荃讪讪笑,“小人就不清楚的。兴许太后有要事跟皇上商议,那就不好计较太多了。” 月夕不置可否。 “昨夜医正来给皇上诊脉,是怎么说的?” “王医正那头事关皇上康健,向来是赵公公亲自迎送的,所以小人并不知晓医正是怎么说的。” “哦。”月夕寻思片刻,又问:“皇上今夜晚归,医正还来么?” “皇上在病中,医正请脉是雷打不动的,当然要来。” “那医正不就干等着了?” “听闻赵公公那头原本已经遣人通知王医正晚些来。可医正是个妥帖人,说晚些时候也不知是何时,他索性按时过来,省得到时传唤,他又在夜路上匆匆忙忙的,故而就在偏殿候着。” “原来如此。”月夕心中有了主意,含笑道,“知道了,你忙去吧,我等着你的信。” 刘荃应下,退了下去。 月夕看着案上的两支簪子,并不打算动。 她小心翼翼地把木盒盖上,放入橱子里,转身灭了屋子里的灯,出门去。 夜幕降临,永明宫内外都挂起了宫灯,灿若星河,很是好看, 偏殿外候着个小太监,见月夕过来,笑盈盈地问安。 月夕问:“王医正何在?” “回女史的话,就在屋子里。” 月夕不多言,走进去,只见有个胡子半白的老者正在屋里看书。见她前来,投来目光, 她上前行礼,微笑道:“女史晏氏见过王医正。我曾与医正有一面之缘,不知医正是否记得?” 王医正恍然大悟:“原来是女史。恕老朽老眼昏花,女史走到跟前,这才看清楚。” “医正老眼昏花于我无碍。”月夕说罢,在他一旁的椅子坐下,温声道,“只要不耽误给皇上看病就是。” 王医正没料到月夕竟如此回答,地听了这话,颇为不快,沉下脸。 “王某行医四十余载,自然不会让眼睛上的毛病耽误了治病的功夫。”他冷冷道,“女史大可放心。” 月夕淡笑,并不接话。 “我此来,是想向医正问问皇上的病情。”月夕道,“不知皇上这病,怎的没完没了的,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没完没了?”王医正冷哼一声,“女史这话着实莫名其妙。皇上的病早就好了,女史就在皇上身边,莫非看不见么?” 月夕心中冷笑,果不其然。 “医正莫非骗我?”她仍一脸不解,“皇上日日喝药,怎就说好了?” “女史不知道就莫胡说。皇上浅眠,说夜里睡不好。”他说,“老夫给皇上的药乃是助眠的安神汤。” 听完这话,月夕已然有了底。 “医正这话,便是不对了。”她说,“皇上的病,断然不轻,怎会就好了?那头一天,他可是晕了过去。” 王医正不可思议地看她,仿佛听说什么天方夜谭。 “女史是御前的人,怎么胡乱说话?皇上受了点风寒,难免头疼,吃两剂药发发汗就是了,怎么就叫晕过去了?女史亲眼瞧见了?” “皇上的病若是好了,医正何以日日请脉?” “皇上召见,老夫自当日日过来。”王医正忽而站起身来,脸色颇是恼怒,“女史如此胡搅蛮缠,不可理喻,恕老夫不奉陪了。” 他说罢,拂袖而去。 月夕看着他的背影,弯起的唇角也拉了下来。 果然是这样。 她拿过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喝一口。 先前的计较已经在心中成形,月夕望着不远处的烛火,双眸灼灼。 第二百五十八章 装病(上) 王医正一把年纪,在宫中颇受尊重,如今竟被一介女史无礼顶撞,心中很是气恼。 他打定了主意,先回太医院,等皇帝问他为何来了又走,他再狠狠参上那女史一本。 小太监对这突变摸不清头脑,更安抚不住王医正。无奈之下,只得急忙打起灯笼,送王医正出永明宫。 行至宫门前,却见甬道上灯火点点,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 小太监赶紧道:“皇上回宫了,医正不必回去了。” 王医正听罢,索性杵在宫门外,既不离开,也不进去。 赵福德见了,先一步上前道:“听闻医正早到了,怎不在宫里候着?。” 王医正却“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小太监在一旁答道:“公公,医正这是要走来着。方才医正和晏女史起了口角,医正不快,正要面圣。” 赵福德愣了愣,看向王医正,道:“想来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晏女史向来和气,不曾与人争执。不知这口角因何而起?” 王医正也不答话,径直走到皇帝肩舆面前,下跪行礼:“臣叩请皇上为臣主持公道。” 皇帝也看到了他,道:“医正有何事?” 王医生答道:“回皇上,那晏女史无理取闹,满嘴胡言,一说皇上晕厥昏倒,又说皇上久病不愈,简直无中生有。皇上,臣已是老朽,别人以为昏聩,自是无妨。可为皇上诊治的是太医院,女史胡搅蛮缠,有损太医院声誉。还请皇上明断是非,以正视听。” 皇帝还没说话,赵福德的心头已是一慌。 “如此说来,”他忙道,“女史如今已是知悉了皇上的病情?” 王医正义正言辞地说:“医者仁心,老臣虽老迈,却向来据实以告,从不胡言乱语。” 赵福德暗道了声“坏事”,转而问皇帝:“皇上,这……” “此事,朕知道了。”皇帝神色平静,道,“女史并无恶意,言语不当之处,还请王医正莫往心里去。” 说罢,他对赵福德道:“你亲自送医正回去太医院,好生安抚。” 赵福德应下。 王医正还想再说,皇帝却已经吩咐起驾,他也只得跟着赵福德行礼,恭送皇帝离开。 望着皇帝的肩舆进了宫门,王医正仍觉不可思议,越想越是蹊跷。 他看向赵福德:“赵公公,这晏女史和皇上,究竟是……” 赵福德心中长叹口气,觉得这王医正着实冤枉,却不能说出来。 “王医生,皇上不是说了么,晏女史并无恶意。”他讪讪地笑,“医正放心,隔日医正再到永明宫来,她必是恭恭敬敬的。今夜之事,医正就忘了吧。” * 皇帝刚下了肩舆,刘荃便迎了出来,尚未见礼,便听皇帝问:“女史何在?” 刘荃笑道:“女史在寝殿候着了。” 皇帝“嗯”了一声,往寝殿去。 刘荃跟在身后,边走边道“今日内务府见簪子送回来了,女史见了新做的簪子,说挺喜欢的,只可惜今日没戴。兴许是舍不得……” “你们都侯在外面,不必进来。”只听皇帝打断道。 刘荃愣了愣,连忙应下。 眼见着皇帝步履匆匆地进了殿内,众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皇上果然老房子着了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刚回来,就要找晏女史。 这么迫不及待么…… 皇帝进门的时候,只见殿内亮堂堂的,月夕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似乎等候已久。 见皇帝进来,她站起身来,规矩地作了礼:“皇上回来了。” 那声音无波无澜,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皇帝“嗯”了一声,边走边解下肩上的披风。 若放在平日,此时当有人上前替他接住,可月夕却站在原地,不见动静,只道:“方才刘公公出去迎皇上了,不知为何耽搁,我去让他进来。” “不必了,”皇帝自行将披风放在书案前的椅背上,“是朕让刘荃不必进来的。” 他看着月夕:“且坐下,朕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倒是有一套,想反客为主。 月夕腹诽着,没有动:“不知皇上想跟我说什么?”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只见月夕站在五步开外。似乎恭敬,可那架势却十分冷漠。 皇帝哂然。 从前,他就算面对最难缠的大臣,或者太后,都一向理直气壮,从无局促。在当皇帝之前,他是个闲散皇子,不问政事,就算在先帝、先皇后和先太子面前,也总是从容自若。而他当了皇帝之后,君临天下,更是不必怕谁。 但如今面对晏月夕,他却觉得自己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 仿佛一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孩子。 暗自深吸口气,皇帝也用平淡的语调道:“你方才见过王医正了?” “正是。” “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问了问皇上的病情。” 她点到为止。 皇帝等了等,见她没有往下说的意思,于是自行“嗯”了一声。 “你在这里等着朕,也与此有关?”他索性挑明。 “正是。”月夕的唇角弯起一抹笑,不紧不慢道,“皇上病愈,乃普天同庆的喜事。自今夜起,我也不必再值夜了,皇上说对吧?” 那笑意清浅而疏离,好似远在天边。 皇帝没答话。 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他宁愿她像凌霄那样大发脾气,而不是现在这样,仿佛宫里那些人似的,说什么都拐弯抹角。 “你在质问朕?”他不答反问。 “不过是提醒皇上,君无戏言。”月夕道。 皇帝看着她,缓缓道:“你心里大约在想,朕竟谎报病情,瞒着你,诓你到跟前来伺候,有失君王气度,是么?” 月夕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但她并不接话,仍站在原地看着她。 “晏月夕。”皇帝拿起案上一支青玉狼毫,在手中把玩着,道,“朕若下令,让你夜夜在寝殿之中伺候,你敢抗旨么?” 月夕愣了愣,忽然,耳根发起热来。 她觉得,自己再次低估了皇帝。 先前自己只知道他其实不大要脸,但没想到,他可以这么不要脸,就像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第二百五十九章 装病(下) “我是女史,并非皇上的妃嫔。”月夕随即正色道,“且我蒲柳之姿,家世低微,连采选也入不得册……” “你不是自称看过许多书么。”皇帝将那青玉笔在指间转动,打断道,“须知规矩都是约束别人的,朕身为天子,可想要什么人入侍就让什么人入侍。谁人也不能说什么。” 他的目光,似开玩笑似认真。 月夕觉得自己的心跳愈加快了。 烛光下,她的眼睛瞪着皇帝,双颊绯红,却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皇帝看着,忽而觉得满意得很。 她装模作样一本正经的时候的时候,总是假得可恶;但生气的时候,却每次都是真的。 “怎么。”皇帝的声音低低,“你不高兴?怕了?” 月夕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结巴:“皇上在说笑……” “朕从不说笑。”皇帝道,“朕虽有臣工无数,但和朕能说上真心话的,过去只是张定安一人。自张定安南下,朕身边就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你与凌霄相熟,知道朕的脾性,也颇有悟性,让你在身边伺候,朕很是放心。。” 月夕愣了愣。 她看着皇帝,只见他傲气地昂着头,振振有词。 心头的慌乱,一瞬间偃旗息鼓。 傻瓜。一个声音道,你究竟在巴望着什么? 你不过是个替身罢了,皇帝也不过是想要个能听他发牢骚的人。这个人,是张定安或者她,乃至是阿猫阿狗也全无所谓。 月夕再度抬眼时,目光已然重归平静。 “谢皇上谬爱。”她的唇角弯着冷笑,声音轻柔,“皇上病愈之事,我已经着人禀过了太后,太后也知道,我今夜不必再为皇上值夜。自明日起,我仍如先前一般,只在御书房听差。时候不早了,我去把刘荃叫进来,伺候皇上洗漱就寝吧。” 说罢,她行了个礼,转身而去。 她的步子很快,皇帝还没来得及将她叫住,她已经走出了殿外。 傻瓜。她在心里骂自己,你就是个大傻瓜,竟然喜欢这等猪蹄子! 刘荃和宝儿等人原本扒在门口探头探脑,蓦地见月夕出来,都吓了一跳。 月夕只对刘荃道:“去伺候皇上洗漱吧。” 刘荃才应下,月夕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仿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众人面面相觑,刘荃却不敢怠慢,忙走入殿中。 “皇上……”他才开口,就看到了书案后面皇帝那张铁青的脸,唬得一下噤了声。 皇帝瞪着门外,只觉这女子简直不可理喻。 有那么一瞬,他十分想冲出去把晏月夕拉回来,但他仍然清醒,知道自己不能失了君王威仪,生生按捺住,让自己仍坐在椅子上。 他如此讲理,告诉她,自己是欣赏她,才想把她留在身边。她虽然可以为所欲为,但为了让她安心待着,不惜撒谎演戏。 可她竟是一点也不领情。 方才,她是在给自己这堂堂天子甩脸色? 简直岂有此理! 不必提点,众人看着忿忿的皇帝,都明白晏女史和他这是又闹脾气了。 别人不敢出声,宝儿却是机灵的,心思一动,道:“皇上,女史去取药了,我去将女史请回来,让她伺候皇上洗漱吧?” 这话,自是在给皇帝找台阶,可是不料,才说完,皇帝清冷的目光扫来,她也立即噤声。 “请她做什么。”皇帝面无表情,道,“自今日起,晏女史不许踏入朕的寝宫。” 宝儿和刘荃暗自交换眼色,各是吃惊,却不敢多言,赶紧应下。 * 这一夜,皇帝睡得很是不踏实,仿佛真的得病了一样。 次日天还没亮,他就睁开了眼,而后,习惯地看向外间。 纱帘看着一条缝,外间躺着个人,不过他即刻认了出来,那是刘荃。 头一回,心里也空荡荡的。 见皇帝醒来,刘荃和一干太监宫人不敢怠慢,随即张罗给他洗漱。 不过今日,每个人都觉得,这寝宫里的气氛讶异得很。 皇帝不知是睡得不好还是气还没消,面色阴沉。殿内鸟兽妖邪安安静静,无人敢出声。 从起床到摆驾离宫,皇帝一直留意着身边的人,但始终不见月夕的身影。 赵福德眼尖,得了空当,凑上前道:“女史本在御书房伺候,皇上若想召她来参谋,奴才这就去唤,也而不知她醒了没有。” “不必。”皇帝淡淡道,“不必扰她。” 可说是这么说,皇帝终是没忍住。 到了中午,皇帝用午膳时,突然把刘荃叫到身边。 “今日点心不错。”他说,“让御膳房另备一份,送回宫里。” 刘荃愣了愣,正想问送回宫里给谁,脚跟被赵福德踢了一下。 灵光闪现,刘荃突然了悟,答应下来,连忙去准备。 御书房里,月夕将皇帝的书架归置了一番,终于无事可做。 刘荃来到的时候,她正折腾着花瓶里的蔷薇,将它们重新插一遍。 “女史好兴致。”刘荃笑盈盈道,“女史饿了吧,来用些点心。” 说罢,他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 月夕看去,只见里面果然都是点心,并且是扬州样式,都是她爱吃的。 “谁让你送来的?”她问道。 刘荃仍然笑着,道:“女史就爱明知故问。” 月夕面色平静,转过头去继续摆弄蔷薇,道:“你自己吃好了,我不饿。” 刘荃心里叹一口气。 她这脾气,跟皇帝倒是般配得很,一样的臭。 “女史又是何苦。”刘荃劝道,“皇上待女史是真的好,若换了别人,那简直是要高兴到了天上。” “谁高兴就送给谁去吧。”月夕摆弄着眼前的蔷薇,云淡风轻。 刘荃无语。 他看了看那瓶子里的花,又道:“这花也蔫了些,小人带女史去御花园走走,采采花,顺便散散心可好?” 月夕摇摇头:“御花园这么大点地,若是遇见了太后,岂不被彼此添不痛快么?” 刘荃一想也是。 “那女史是否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是想吃什么也好,小人替女史想想办法。” 月夕的手顿了顿。 第二百六十章 探亲(上) 她转头看下个刘荃,目光微亮,却又黯淡下来,欲言又止。 刘荃知道有戏,忙道:“女史,小人说过,女史但有吩咐,定然照办。” 月夕却叹口气,道:“我确有个想去的地方,但怕皇上必定不会允。” 刘荃心里头想,这确是杞人忧天。 昨夜那事的缘由,他早已经了解,皇上那别扭的模样,他可是看在眼里的。只要晏女史开心起来,哪里还有皇帝不允的。 “是什么地方?女史说说看,小人来替女史出出主意?” “也不是了不得的地方。”月夕神色落寞,“公公兴许知道,我进宫前,寄宿在父亲的老友家里,伯父和夫人对我颇为亲切。我对二老甚是想念,想回郑府探望二老,和二老说说话,也算一解思念之情。公公以为,此事如何?” 刘荃沉吟片刻,道:“这个,确实还是得看皇上的意思。只是依小人浅见,并无不可。小人回头便替女史禀告皇上可好?” 月夕点点头:“那便有劳公公了。” 又说了一小会话,刘荃便告退了。 看着他的背影,月夕深深地呼吸一口气,目光沉静。 刘荃来这一趟,实属她的意料之外。 其实不如说,从昨夜和皇帝对质起,许多事情都不在她的掌控。 她原以为皇帝会大怒,但没有。 她还以为皇帝会与她冷战几日,才会说上话,但没想到,刘荃这就送点心来了。 究竟能不能出去,就要看刘荃的本事了。 刘荃终究没有让她失望。 到了下午,刘荃亲自过来,笑眯眯地说,皇帝允她回郑府探亲,让她准备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刘荃笑盈盈地说:“寻常的女官来到宫里,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回亲人。女史却不一样,才入宫几日就得了出宫的机会,实在的皇上心疼女史,格外开恩。赵公公让小人劝女史一声,等皇上回宫了,女史当到御前谢恩才好啊。” 寻常女史,也不是像她这样突然被强抢一般拉到宫里来的。月夕腹诽着,脸上微笑:“知道了,公公放心。” 如今自己不用到皇帝那里守夜,皇帝回到永明宫的时候都是深夜,自己大概不会见到他。而到了明日,若是顺利,自己大概也没机会见皇帝了。 月夕想了想,自己大概跟皇帝确实八字相冲,每次分别都透着一股诡异。 不料,到了夜里,皇帝回宫竟是早。月夕还没睡下,刘荃就来找她。 “皇上今日兴致不错。”他催促道,“如今正在小花园里喝茶呢,女史快去谢恩才是。” 月夕愣了愣,在心里翻个白眼。 心想,这么早回来,怕不会就是想听她服软谢恩的吧。 想到昨日那不欢而散的情形,月夕其实很是踌躇。 “皇上既然兴致好,我还是莫到他跟前去扫兴了。”月夕道,“等我探亲回来,再向皇帝谢恩。” “那像什么话,宫里可没有这样办事的。”刘荃摇头,“女史回来自然是要谢恩,去之前,也要谢恩,这才是该有的礼数。女史乃永明宫里的女官,多少眼睛都盯着,切不可坏了规矩才是。” 月夕见他这副架势,知道他是铁了心要让自己去见皇帝。 罢了,去吧。 皇帝是个心思敏锐的人,若她一直推三阻四,反倒显得心里有鬼,只怕皇帝会觉察到她的真正打算。 皇帝不在寝殿,却是在御书房外面。 只见他站在一丛花木前,低着头,似乎全神贯注,也不知在看什么。 刘荃上前禀道:“皇上,女史来了……” 话没说完,皇帝回过头来,示意他噤声。 月夕这才看到花丛底下一团黄白相间的毛,愣了愣。 只见那是一只体型肥硕的猫儿,正蹲在一只碗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他……在喂猫? 月夕正当错愕,只听几声细软的猫叫传来。再看去,只见那大猫身下探出个三只小猫的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 刘荃笑道:“前些日子,这猫就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它定然是下崽儿去了,果然不假。” 皇帝那惯于清冷的脸上浮起些许笑意,眉间舒开。 “朕方才听它在叫唤,便让宫人取食出来。”他说,“这些日子大约也不曾吃什么好的。” 这说话的语气,月夕听着,竟有几分怜爱。 她忍不住朝那只猫细看,只见它毛色油亮干净,显然一直以来被照顾得很好。 突然,她的目光和皇帝相遇。 月夕即刻收回,眼观鼻鼻观心。 “这是皇上亲自带进宫里的。”刘荃在一旁压低声音解释道,“皇上还住在王府的时候,这猫便从府外偷溜了进来,偷吃了伙房的剩饭。庖厨将它抓住,本要将它打死,恰逢皇上那时经过,救了它一命,还令庖厨每日给它盛些剩饭。这猫颇有灵性,打那以后,便将王府当做家,住在院子里。等皇上即位,搬入皇宫,它就趴在搬家用的木箱子上,跟着众人一道进宫,仍旧与皇上住在一处宫室里……” 他还想多说,突然发现皇帝瞥着他,目光清凌凌的。 刘荃随即闭嘴。 “你喜欢猫么?”皇帝问道。 傻子也知道,这是在问月夕。 月夕看了看恭敬立在一旁的刘荃,答道:“小时候喜欢,爱不释手,但不会养,养死了一只,伤心了很久。后来想,兴许我跟猫没缘分,还是别作践人家,就再也没起过这念头。” “你那不是没缘分,不过是不懂门道。”皇帝道,“养猫不比养狗,就是讲究个散养,别太把它当回事,你甚至得得忘了你养过这东西,这样它反倒舒服自在。” 这是什么谬论,月夕皱了皱眉头,正要再说,只听刘荃道:“皇上,女史那院子里不是闹耗子?等这些小猫断奶了,皇上何不赐一只给女史?” 皇帝的目光随即看向月夕。 多管闲事。月夕心道,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是有鼠患,不过是前阵子的事了。宫人们弄了些耗子药,现在不闹了。”月夕神色平静,“再说,我确实不知道如何养猫狗。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非辜负了圣意?” 皇帝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第二百六十一章 探亲(中) 这时,那大猫吃饱了,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钻进花丛里。三只小的也跟在后面,一下就没了影子。 皇帝让刘荃将喂猫的碗收了,径直往御书房里去,头也不回,不紧不慢道:“女史来见朕,可有要事?” 终于说到了正事。 月夕跟着他走进御书房,道:“今日得了恩旨,皇上允我明日回郑家去探亲,我是来谢恩的。” 说罢,她端正地向皇帝叩首。 皇帝不置可否,在案前坐下,仿佛无足轻重。 “谢恩及免了。”他说,“朕前几日就想过了,把你召进宫时确实十分匆忙,正巧你自己也有这个意思,让你回去也是应该的。” 好一副通情达理的心肠。可惜月夕是不会信这鬼话。若非她想方设法抓住了他的错处,好好拿捏了一番,他哪能轻易应下她的请求。 “皇上着实过谦了。辅佐皇上,乃是臣民本分;皇上仁德,亦当感激在怀、,”月夕道,“我明日一早就回家探亲,也特此辞行。。” 皇帝翻着折子,依旧眼也不抬。 “明日刘荃陪你一道去。你自己心里头须记得时辰。下钥前回来。宫人出去都在档上记着,若是误了时辰回不来,无论事主还是随行之人,皆要受罚。” 这话的意思,月夕自是明白。 如果自己胆敢闹出什么事,刘荃等一干人等也不可幸免。 “知道了。”月夕压着胸中的怒气,道,“我必定将皇上的话放在心上。” 从御书房里出来,月夕长长吁了一口气。 经过自己一番机智应对,看来确实是揭过去了。 不会再有别的事了吧? 月夕虽然觉得,皇帝不至于无聊至此,可她心中仍旧很是忐忑。毕竟皇帝不是一般人,她也不是一般的女史。 想着明日就是出宫的日子,她的心顿时敞亮起来。她颇为兴奋,夜里熬了许久才睡着,梦境里也不踏实。 她梦见了永明宫的小花园里,悠长的小道弯弯曲曲没有尽头。她走了好久,才见亭子前,皇帝抱着一只小猫,静静地看着她,道:“你要丢下朕么?” 那声音,莫名的清晰,月夕心中也莫名惊惶,仿佛一个被抓了现行的贼。 她倏而睁开眼睛。 黑漆漆的屋子里,窗户被外头的风吹得啪啪响。月夕忙起身来,将窗户关好。 原来是个梦。 她安抚着砰砰直跳的心,好一会,才重新定下。 又躺了一会,天色微亮,她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收拾穿衣洗漱。 细软没什么收拾的。她名义上今晚还要回宫,行囊不能带走,可惜了凌霄的尚方宝剑。 还有……她打开妆匣,取出刘荃那天送来的簪子。未几,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新簪。 那簪子做工精湛、用料上乘,可惜,终不属于她。 月夕注视片刻,取出自己原本的那支,插在发间,而后,将妆匣阖上。 不多时,刘荃便来知会月夕启程。 宫门外停了一顶软轿,还有一抬礼品。 “这是……”月夕问。 “这是皇上赐下的。”刘荃道,“皇上说,女史到宫里头走一趟,好歹也算宫里人了,探亲也是代表着宫里的脸面,不能空着手。礼数周全了,才好让郑家长辈安心。” 月夕看了看那些东西,只见装在各式各样的锦盒里,都是宫中样式。 还赐东西,搞得跟回家省亲一样……月夕心里嘀咕。 可“省亲”两个字才冒出来,她呃脸颊不由地热了一下。 一定又是故意演戏给太后看。心头那声音愈加坚定。你切不可上了他的当。 幸好,自己不必再陪他演下去了。 月夕和气地将东西收下,让刘荃替她向皇帝谢恩。 “这事,我可不敢代劳。”刘荃笑嘻嘻道,“女史要谢恩,还是自己去才好。” 月夕淡淡笑了笑,没有答话。 天光渐渐亮起,天边的云染上彤红的颜色,映得宫室壮丽。月夕走出宫门时,望着四周的景致,倏而有些感慨。 此番离开,大概就真不会再回来了吧…… 刘荃在一旁道:“女史,方才我听见皇上已经起了,女史若想再去跟皇上谢恩,也使得。” 月夕看他一眼,随即道:“不必了,走吧。” 说罢,她坐上了宫里备好的软轿。 皇宫到郑府的路途不算近,月夕出了宫门,换上马车,到了郑府外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家丁见她突然回府,又有宫人作陪,大吃一惊,忙入内禀报。 管事将一行人接进屋里,忙道:“老爷、夫人和公子赶早市去了,才出门一会儿,我这就让人去把他们找回来。” 月夕才颔首应下,才没说两句,便听见后头有人道:“小姐回来了!”转头,只见阿莺小跑着入了厅堂。 二人相见,分外高兴。 阿莺拉着她一个劲地端详,问:“小姐好么?在宫里头可还习惯?” 月夕看着她,忽而眼眶一红,低头拭泪。 阿莺愣了愣。 “哟,女史怎么哭了?”刘荃赶紧上前安慰。 月夕哽咽道:“我跟我这婢女打小就在一起了,还从未分开这么长的时候。公公若是不介意,我跟她回屋子里说几句贴心话,说两句就出来,公公看成么?” 刘荃忙道:“小人没什么好介意的,这回原本就是让女史回来探亲的,女史怎么舒坦怎么来,不必顾及小人。” 月夕道了个谢,托管事好生招待刘荃,便拉着阿莺回厢房去。 “上回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刚一进屋子,月夕立即问道。 “早准备好了。”阿莺笑嘻嘻,“小姐怎么跟唱戏的似的,说变脸就变脸,方才吓了我一跳。我昨日还跟唐大哥说,小姐怎的还没出宫,唐大哥说让我再耐心等等,没想到小姐今日就回来了!” 月夕问:“如今唐烽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动身?” “唐大哥想必去武馆里找老友比划了,那地方不远,我让我们的人去找他。小姐是今日要动身么?” “对,今日就走,尽快才好。”她想了想,“我稍后跟郑伯知会一声。你让唐烽去后门等着。什么东西也别带,也别声张,悄悄地走。” 阿莺面露兴奋,道:“小姐放心吧,路上要用着的衣物细软,我早就放到马车上了,人到了就能走。至于小姐吩咐的东西……” 她说罢,去案上的盒子里翻出一个药包,道:“这是小姐要的蒙汗药,这会叫人昏睡,不会伤身,只要混在茶水里服用就是。” 月夕收下药包,道:“做的好,赶紧去办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探亲(下) 阿莺应下,出了院子去找人,月夕也回到厅堂里。 刚进去,郑年一家子就回来。 月夕赶紧上前见礼。郑年夫妇瞧见月夕一切安好,又得封御前女史,自然是高兴的。 孙夫人拉着她一阵端详,又对一旁的郑昀道:“你过来瞧瞧,月夕到底是当了女官,精神气可与从前不一样了。” 月夕看向一旁,只见郑昀一直站在孙夫人身后,看着她,脸上虽带着笑,眼神却有些怪异, “毕竟是宫中的女官,自与从前大不一样。”他说。 郑年看了看刘荃等一干宫中之人,微笑道,“刘公公一路将月夕送回来,着实辛苦,我等竟不曾远迎,失礼了。” 刘荃客气道:“郑公哪里话,为皇上办差,是小人分内之事。” 郑年随即让人拿出些银钱来给众人打赏。见他出手阔绰,众人皆欢喜, 那厢寒暄着,这厢,孙夫人拉着月夕,向她问起这些日子在宫里过得如何。 月夕简要地答了,只说一切都好。 她将余光瞥向郑昀,只见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次回来,能待上多久?没几天就是中秋,市肆里好不热闹,夜里还有花灯,回头让郑昀带你玩去。”她说。 听得这话,刘荃随即答道:“回夫人的话,女史的假,只有一日。皇上说了,女史这趟回来,主要是跟郑伯和夫人知会一声,说说当日入宫的情形,省得二位牵挂、宫里有规矩,今日出来,须得在黄昏下钥前回去,不可耽搁。” 郑年夫妇闻言,面面相觑。。 “这宫里头的规矩可真严啊。”郑昀缓缓道。 刘荃微笑:“宫里头的规矩向来如此。若女史日后还想再见二老,再跟皇上请旨就是了。” 郑年看他一眼,对月夕道:“当日你入宫之事,我等确实仍不明就里。为何你那日出去一趟,突然就到宫里去当了女史?不知日后有何打算?扬州的正气堂,至今不知这边的事,如何料理,你可有计议?” “这些事,说来有些长,慢一步无妨。”月夕道,“今日刘公公他们陪我过来,水也不曾喝得一口,不知家中可有茶点,且让他们歇一歇才好。” 郑年目光闪了闪,笑道:“正是。看我,只顾着你的事,却忘了待客。” 说罢,他让管事在花厅设宴,招待宫里的一干人等,又让孙夫人和郑昀陪坐待客。 这边礼数周道,刘荃面对孙夫人热情招呼,也不好推辞,和众人到花厅去了。 待人都离开了,郑年随即带月夕到书房里,让人在外头看着,关上门。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问月夕,“将你召入宫中的,果然是皇上?” 月夕苦笑:“正是。郑伯,我此番出来,是想设法离开宫里,不回去了。” 郑年更是吃惊。 “现在?”郑年诧异,“可你是皇上亲自封的女史,你要是落跑,皇上能饶过你?” “郑伯放心,我与皇上的亲妹妹海阳公主相熟,只要能回到扬州,公主自会出面维护,皇上也不会动我。” 郑年自然听过海阳公主的鼎鼎大名,皱眉道:“如此说来,你竟还认识海阳公主?” “海阳公主如今人在扬州,我与她巧合相遇,其中缘由,不便细说。不过我与公主乃生死之交,有她在,无论我还是郑伯一家,都可安稳无虞。说起来,我与皇上结识也是因为公主。那日我在迎昇楼和盛安社的人起了一点争执,那时皇上恰好在酒楼里用膳。他颇为热心,仗义相助,相谈之下,才知道公主早想他引荐过我。我意外得了他的赏识,便被他带入宫里,在御前当女史。” 这话,真假掺半。 郑年有些错愕。他显然没想到,月夕竟与皇帝兄妹有这般渊源。 “这等事,你从前不曾说过。”他看着月夕,好一会,开口道。 月夕道:“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我虽与她有交情,却不想攀龙附凤。若非因得盛安社那场意外,我也断然不会到宫里去。” 郑年沉吟,道:“既如此,你何不请皇上放你回扬州去?也省得生出许多事端。” 月夕道:“此事,我已经向皇上提了许多回,可皇上不愿意。” 郑年问:“哦?为何?” 月夕想了想,于是将皇帝和太后的恩怨说了一番。 “郑伯明鉴。”月夕道,“皇上留我在宫中做女史,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并无入宫的意愿,若继续待下去,只会成为众矢之的。此事,我考虑了许久,故而今日借故出宫,来请郑伯帮忙。郑伯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郑伯只作不知,不会有事。”, 郑年苦笑,摆摆手:“我岂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你来求助,我自不会袖手旁观。”说着,看着她,目光却有些意味深长,“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皇上留你在宫中,果然只是为了与太后斗气?” 月夕觉得有些无语。 她知道,自己这些遭遇,在别人看来自然暧昧。但他们都不曾像她一样借尸还魂,在宫里经历过那些勾心斗角,就算是郑年这样精明的生意人,也不能全然明白她的感受。 “我所说的,句句是实。”月夕道,“郑伯可想,我一介江湖女子,又何德何能被皇上看中?自是我身份低微,根基浅薄,可堪此用罢了。” 郑年抚须汉书,叹一口气。 “你别怪伯父多想。在御前当女史,向来是前途无量之事。皇上年轻,尚未婚娶,任何人看来,都难免猜测。” 月夕淡笑,道:“郑伯多虑了,皇上那样的人物,哪里是我能肖想的?也正是因此,我才该早早离开,免得卷入宫闱是非。” 郑年颔首:“此言甚是。” 月夕见他说通了,于是将早前备下的蒙汗药递给郑年。 “此药,便是后路。一会儿我走了,郑伯便将这蒙汗药混到茶水里喝了,就说药是我下的。刘公公那边,我已经让阿莺安排了,郑伯一家上下都可以此将事情推个干净。” “亏你还替我考虑周全。”郑年轻轻叹息。 “郑伯待我恩重如山,我若连累了郑伯,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郑年摆摆手,望了望窗外,道:“既如此,天色不早,你该早动身才是。” 月夕见他爽快,也不多言,正要起身行礼,忽而点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出了大事!”管事在外头气喘吁吁禀道,“皇……皇上来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截胡(上) 二人皆是震惊。 月夕瞪起眼睛,竟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郑年忙起身过去,将门打开:“皇上怎么会来,你问清楚了?” 管事擦着汗:“小人自然不敢上前去问。只是连方才来的刘公公等人也出去迎驾,阵仗大得不得了!夫人让小人来禀报,请老爷和晏小姐过去!如今院子里里里外外都是官兵,跟来抄家似的。小人方才瞧着夫人有些害怕,怕是撑不了多久。” 月夕的心骤然一沉,只觉身上凉了半截。 郑年看向她,随即将她带到一旁,压低声音:“我出去应付,你走吧。这里到后面不必经过厅堂,你只要动作快,就能走掉。” 月夕嘴唇紧抿,心里头飞速地盘算。 “来不及了。”她摇头,“皇上到了跟前,我即便出得家门,也出不去城门。我随郑伯出去,郑伯就当做我没说过这事,万不可跟他人提起。” 说罢,她往前堂而去。 正如管事所说,郑家里里外外站满了禁军。堂上,孙夫人和郑昀已经恭立着,而那罪魁祸首在上首,面带微笑地从刘荃手中接过一杯茶。 “贵府如今在做什么买卖?”皇帝问道。 那声音颇为和气,可孙夫人已然慌了神,有些结巴:“妾,妾……” 倒是郑昀镇定地回:“回皇上的话,我们家如今做些米面买卖。” “哦?”皇帝看了看他,道,“朕记得,你叫郑昀,是么?” 郑昀没料到皇帝竟知道自己的名字,怔了怔,随即答道:“正是。” 皇帝还要再问,只见郑年和月夕从外头走了进来。 “草民郑年叩见皇上。”郑年跪地拜到。 “郑老不必多礼,起来吧。”皇帝的神色仍温和,目光扫过郑年身后的月夕。 月夕随着郑年起身,也瞥了瞥皇帝。 他换了身常服,如同那日在迎昇楼里遇到时一样,手里拿着一柄扇子,像是个出门游玩的纨绔公子哥。 “朕今日旬休,想起女史今日出宫探亲,便临时起意,一道来凑个热闹,来看看寻常人家家是如何过日子的。叨扰之处,还望见谅。”他说。 郑年忙道:“皇上亲临,蓬荜生辉,臣等沐浴圣恩,乃万世之幸!” 皇帝微笑,让郑年夫妇落座,而后,竟与他们寒暄起了家常。 月夕立在孙夫人身后,只觉脑子里仍在发懵,很是措手不及。 他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 是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跑来一探究竟,还是果真心血来潮,跑来微服私访? 心头纷乱如麻。 但唯有一件事清晰。今日,她的那些计划算是全泡汤了。 皇帝亲临是大事。 不一会儿,大街小巷的传开了,坐在厅堂里也隐约听见街上的喧嚣声。 郑家的下人趁着近水楼台之便,貌似恭敬地候在边上,实则无不趁机打量皇帝。 皇帝是个招花的主儿,却一脸正经地跟郑年问起粮米的市价。 月夕没那个空闲听,只瞅准了时间在人群中找寻。不一会儿,余光瞧见后排窜进来一个人,是阿莺。 她冲月夕眨了眨眼,眼神往后门的方向瞟。 月夕看的明白,知道唐烽已经在后门候着了。 可是已经晚了,到头来,终究差这临门一脚。 她默不作声地轻轻摇头,阿莺会意,难掩失望之色。 月夕又何尝不是失望透顶? 她瞟了一眼皇帝,只见他颇有兴致地问起了郑年当年与晏大的交往,就跟真的关心似的。 装腔作势。月夕腹诽,晏家和郑家的过往,与他何干。 却听郑年忽而道:“草民与晏大几乎同时成亲,诞下的儿女年岁相近。有这样的缘分,那时两家人就订下了娃娃亲,琢磨着,等两个孩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就把婚事办了,好亲上加亲。” 月夕愣了愣。 堂上众人也愣了愣,继而起了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有人惊讶,有人高兴。 郑昀目光灼灼,脸上泛起红晕。 “哦?”皇帝神色平静,看向月夕,“朕未听女史提过,果真有此事?” 不等月夕回答,郑年道:“这是草民与晏大的约定,晏大过世匆忙,未及正式订婚。不过,这确实是晏大生前的遗愿。” 他说着,看向月夕,有几分意味深长。 月夕当即明白,郑年这是想着法子助她开脱。 “父亲确曾提过。”月夕答道,似有羞赧之色,“只是父亲走得早,不及为我主张。” 皇帝喝一口茶,看着她。 莫名地,月夕觉得被他盯得心头发毛,转开目光。 “皇上。”郑年向皇帝一礼,道,“晏大去世刚满一年,丧期之中,不宜谈婚论嫁,故而草民不敢擅作主张,为犬子与女史张罗婚事。今日皇上驾临,天恩浩荡,草民斗胆向皇上讨个恩旨。为犬子与女史赐婚,以成全故人心愿!” 皇帝并不急着回答,脸上仍带着淡笑。 “女史曾告诉朕,郑公与夫人将她视如己出,乃最亲近的长辈。”他说,“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说罢,他看向赵福德:“你是宫中总管,此事以为如何?” 赵福德恭敬答道:“禀皇上,此事只怕暂不可行。” 听得这话,月夕心头“咯噔”一下。 “哦?”皇帝问,“怎讲?” “女史入宫,乃太后之意。”赵福德道,“如今,女史已在宫中落籍,乃正经宫眷。按律,除非女史犯了罪责,收入监牢或驱逐出宫,余生都须得在宫中用事。御前女史,乃光耀门楣之事。皇上当初看中女史之才,破格提拔。晏大若泉下有知,当也以此为幸。” 说着,他看了看月夕:“至于女史与郑公子的婚事,其实并无不可。不过女史落籍在了寿安宫,此事,要请太后示下。” 月夕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两人一唱一和,通篇的鬼扯,竟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 鬼的落籍,鬼的律法,鬼的太后! 在太后的人面前,她是永明宫的人,在郑家面前,她又成了寿安宫的人。 皇帝显然有备而来,仗着自己是皇帝,竟如此恬不知耻。 第二百六十四章 截胡(中) 月夕只觉怒气冲顶,几乎要上前去,跟他理论。可步子还没迈开,却忽而瞥见对首的郑昀对她使了个眼色。 他站在孙夫人身后,看着她,目光沉静,微微地摇了摇头。 “如此,还当照规矩办才是。”皇帝看向郑年道,“卿所言之事,朕会请太后示下。” “谢主隆恩。”郑年再度叩首。 赵福德站在皇帝身边看着,待郑年起身,适时道:“皇上,天色不早,众臣宫还在勤政殿等着,皇上看……” 皇帝颔首,站起身来。 众人也识相地下拜行礼。 “今日,朕匆匆出来,不及与卿等深谈。”他对郑年夫妇道,“听晏女史说,府上有上好的茗茶,下回再来,必定好好讨一杯。” 郑年恭敬道:“蒙皇上不弃,草民翘首以盼。” 皇帝又看向郑昀,道:“听闻公子剑术了得,得了机会,与朕过过招如何?” 郑昀望着他,面无表情,少顷,行礼道:“臣不胜荣幸,定当奉陪。” 皇帝最后将目光看向月夕:“时辰不早,女史随朕回宫去吧。” 说罢,他在众人簇拥之下,往宅子外头走去。 月夕神色复杂,跟在后面,正要迈步,突然,身边挨过来一个人。 “不必着急,日后自有机会。”郑昀低低道。 月夕抬头,只见他的目光温柔,似藏着什么思绪。 她心中叹口气,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 “知道了。”她轻声道,“你们保重。” 说罢,她迈开步子,朝门外而去。 送走皇帝之后,郑年站在门前,望着远去的车驾,轻轻叹息。 孙夫人站在他身旁,神色犹疑,低声道:“老爷,这皇上和月夕……” 郑年苦笑摇摇头,示意她不可妄议。 孙夫人心中也已是明了。 月夕突然被皇帝召入宫中封了女史,本就已经蹊跷。今日她好不容易回来,前脚刚进门,后脚皇帝就驾到了。方才皇帝走的时候,非要将月夕叫上,仿佛怕她飞了似的。 这事,无论怎么看,都透着暧昧。 没想到,月夕竟与皇帝有这般渊源,着实让人错愕万分。 郑年看一眼郑昀,只见他仍盯着前方,不知是目送车驾,还是在想着什么出神。 “都回去吧。”郑年招呼道,“莫挤在此处,阻了道路。” 家人们纷纷应下,仍沉浸在面圣的惊喜之中,边议论这边往回走。郑昀又站了一会,方才转过身来,也跟着回宅子里。 知子莫若父。郑年深知他这儿子颇为开朗,事情轻易上不来了他的心。他若不说话,心里头指不定塞了多少事。 回到房里,他拍拍郑昀的肩膀,叹道:“皇上方才的话,你也都听到了。我们家,终是与月夕少了缘分。” 郑昀看向他,却微微一笑:“父亲此言差矣,皇上方才说,此事要由太后决断,故而还未到尘埃落定之时,不是么?” 郑年正要说话,郑昀却先一步作辞,往铺子里去。 * 月夕心里头像攒着一团火。 望着眼前高耸的殿宇,她只觉气急交加。 就差一步,她就能离开这里了。 心中满是不甘。 自己跟这里大约真有什么孽缘,每次当她以为看的是最后一眼,没过多久就又被送了回来。 上次是两个月;而这回,竟只有短短半天! 她百思不得其解,皇帝这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反骨?在宫里头反一个太后还不够,连她一个小小女史也不放过。 皇帝的脸色也不好看,落驾之后,看月夕一眼,只说了声“你随我来”,而后先一步入了前殿。 月夕咬牙顿在原地。 赵福德跟着皇帝进去,赶紧给刘荃递了个眼色。 刘荃忙劝道:“女史,皇上叫呢,进去吧。” 话音刚落,只听前方遥遥传来一声:“她要是自己不会动,找几个人把她扛进来。” 月夕瞪起眼睛。 刘荃讪讪笑道:“女史还是进去吧。皇上说一不二。女史现在不去,稍后还是要去的。” 月夕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踌躇片刻,还是往殿内走去。 赵福德心知皇帝在气头上,也知道月夕在他面前惯于没个礼数,唯恐两人口角起来愈加不好收拾。 月夕刚要进门,他忙把她叫住,将一只托盘递给她,道:“皇上和女史一早出去,还未用膳,这两碗莲子羹,女史端进去和皇上一道用,垫一垫肚子。” 不得不说,赵福德这人能在御前待着,颇有几分能耐。月夕看他一眼,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心中虽仍然老大不乐意,但还是勉强领了情。。 “多谢公公。”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端起托盘进去。 皇帝坐在案前,手里拿起一本折子翻着。 不过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很是心不在焉。只翻了两下,就扔在了一边。。 他看了看跟着走进来的月夕,未几,目光落在盘子里的莲子羹上。 “赵公公说,皇上还未用膳。”月夕面无表情,将托盘放在案上,“请皇上用些莲子羹。” 皇帝十分想翻白眼。 这皇宫之中,也只有她给自己进膳的时候,会摆出一脸吃不吃随便的样子。 皇帝让左右退下,坐在椅子上,冷眼看她。 “你跟郑家公子是怎么回事?”他问。 “皇上今天不是听见了么?”月夕道,“我们两家人……” “你喜欢他么?”他打断道。 月夕看着他的眼睛,少顷,道:“喜欢。” 这两个字说得平淡,殿中瞬间安静。 皇帝看着她,喜怒不辨。 “是么。”他说,“你喜欢他什么?” “郑昀细致体贴,待人和善,从不强人所难。我无双亲,与他又是青梅竹马,心意郎君非他莫属。”月夕道,“我和他两家的渊源,今日郑老也向皇上禀过了,还求皇上成全,早日放我回去成婚。“ 皇帝没有说话。 他看向案上的莲子羹,拿过来,将精致的汤匙缓缓搅拌:“你说喜欢别人,从来是如此轻易的么?” “皇上此言差矣,我的这些话向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那么你在慧园说过的那些呢?”他说,“也是深思熟虑?” 月夕怔了怔。 她当然知道皇帝指的是哪些。 ——我喜欢你,想跟你白头偕老…… 第二百六十五章 截胡(下) “皇上怎的又旧事重提?”月夕也不绕弯子,“先前已经说清楚了,那时我以为皇上是张大人,才说出来那些话。且我们也已经说好,一切皆是误会,权当做没发生……” “你与朕解释之时,仍是凌霄的身份,却不是你晏月夕。”皇帝打断道,“朕又如何断定,你那时说的是真是假?” 月夕哂然。 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算这个账了。 “可皇上也冒了张大人的名,若论真假,这整件事都不该有不是?” 皇帝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你是说,朕还不如张定安了?” 月夕:“……” 她觉得,此时的皇帝就像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不合意就耍赖。 心里闪过一丝恶念,她觉得何不索性承认,好给他一顿恶心。 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月夕有些惋惜,若自己还是凌霄,大概真能说出来。 “皇上。”她深吸口气,直视他的眼睛,“当初我在皇上面前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皆出于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我虽出身微末,却也读过几本书,知道些世间的道理。我与皇上乃云泥之别,就算受了一时恩荣,拔擢入宫,也并非门当户对,更不敢对皇上有非分之想。。” 皇帝却仿佛没听见,道:“你只须回答朕,若朕真是张定安,那话还算数么?” 月夕:“……” 她知道,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自己是休想离开这里的。 “若皇上是张大人,自然算数。”她豁出去了,答道,“那时,我只想离开宫中,若与张大人成婚可完成心愿,亦是大善。” 皇帝并无愠色。 “如此说来,你如今想嫁给郑公子,亦是此理。”他说。 说来说去,又绕回到了这里。 月夕暗自咬了咬唇,道:“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喝一口莲子羹,不紧不慢道:“不该想的就不要想了。” 月夕看着他:“不知以皇上之意,什么是不该想的?” “譬如郑家的婚事。”皇帝道。 月夕微微蹙眉,道:“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郑昀的婚约是父辈定下的,本没有一点错处,不知又有哪里不妥?” “你方才不是说什么门当户对么?”皇帝道,“你是御前女史,日后就算放出宫去,也代表着朕的脸面。郑昀出身商贾之家,身无功名,怎可娶你?朕不允,你二人也就成不了。” 月夕气结。 他倒是没在她面前搬出什么要请太后示下之类的鬼话,但这门户不对的理由,也足够强词夺理。并且他的话还说得很明白,没有他首肯,月夕谁也嫁不得。 月夕一脸不可思议。 “那皇上以为,什么样的身份才能够得上皇上的女史?” “问得好。”皇帝将汤匙放下,“容朕好好想想。朕的御前女史,不愁嫁。在朕想明白以前,你且专心当值。时候到了,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就是没有期限。 月夕气极反笑。 “皇上日理万机,我的婚事不值一提,劳皇上费心,实在羞愧难当。” 皇帝继续悠哉地吃一口莲子羹:“朕日理万机,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你若真心不想让朕费心,日后说话务必三思。喜欢不喜欢的话,不要随口挂在嘴上,省得叫人误会。” 月夕还要再说,皇帝挥挥手。 “朕言尽于此,你下去吧。”他说,“方才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务必记清楚了。” 说罢,他唤人进来,吩咐摆驾承光殿。 月夕看着一干太监簇拥着皇帝离开,自己已然没有再说话的机会,只能干瞪着眼。 好一会,赵福德过来,对月夕道:“女史,皇上吩咐给女史传膳,女史看……” 月夕没有回答。 赵福德看去,只见她怔怔的,目光阴晴不定,似满腹心事。 他心里叹口气,道:“女史又何必如此?这宫中,若说皇上对谁如此上心过,除了太后和海阳公主,便也只有女史了。女史还是少与皇上置气,多念着他的好才是。” 月夕转过头来,道:“好?不知赵公公说的好,不知都有哪些?” “女史心中明镜似的,还要小人再说么?”赵福德道,“今天的事,小人都一并看在了眼里。女史,皇上的心思不是明摆着的么?女史前脚去了郑府,皇上后脚就跟上了。皇上心里头装着女史,女史为何视而不见呢?” “公公以为,凡事皇上的心意,别人就须得看见,也须得接受么?” 赵福德讶然,继而啼笑皆非。 “女史,那可是皇上啊!”他说,“就算是在龙潜之时,他也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女史可知道,自己何其幸运?送上门的恩宠,女史为何不要?” 恩宠。 月夕蓦地想起了凌霄日记里写的那些后宫往事,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多谢公公。”她说,“我有些累了,先回屋歇着了。” 赵福德见她要走,忙问:“这膳……” “我在郑家用过,不饿。”月夕道,“刘荃他们一干太监宫人,今日还不曾吃过什么,他们要是饿了,便让他们去用吧。” 说罢,她向赵福德一礼,走了看去。 “师父。”没多久,刘荃从外面走进来,问道,“女史走了?” 赵福德没回答,只揉了揉额角。 “你再去传几个小菜,送女史屋里去。”他说罢,又问,“皇上那里如何了?” “皇上说还不饿,如今正在承光殿议事。”刘荃犹豫片刻,问:“师父,皇上和女史,是不是不好了?” 赵福德冷冷瞟了他一眼,刘荃缩了缩脑袋,赶紧打了打自己的嘴,赔笑:“徒弟不该乱说话。” 今天,皇帝的举止,无论赵福德还是刘荃都看在了眼里。 起床那会儿,他还好好的,可用了早膳之后,忽而变得思绪不宁。看书也看不进去,在宫殿里踱来踱去的。赵福德就提了一嘴,说让人去把女史叫回来,皇帝没答应,过不多久,竟吩咐出宫,自己去了郑府。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但皇帝对晏女史的不一般,更让许多人看在了眼里。 刘荃找赵福德没有生气的意思,等了一下,又笑道:“师父,我听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话用在皇上身上倒是对味。不过这还没到一日呢,昨日到今晚,才几个时辰,这话以后得改改。” 赵福德用拂尘敲了敲他的脑袋:“什么德行,还妄图学人咬文嚼字。去!让人去把饭菜温在锅里,等着皇上一会用。” 刘荃讪讪笑,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香丸(上) 想起皇帝和月夕这档子事,赵福德就一阵心塞。 若论长相,这位晏女史确实不俗。虽不是一眼惊艳,却是越看越好看。 就是性子着实太冷了些,防心又重,叫人摸不透心思,跟宫里的人比起来,简直不知好歹。 可谁也没想到,皇帝一朝铁树开花,竟然瞧上这样的。 难怪一直没有合眼缘的,原来是这么个嗜好。。 正寻思,下头的人进来禀:“公公,太后那头来人,说要公公过去一趟。” 赵福德一愣。 “现在?” “就是现在,人还在宫门上等着呢。” “说什么事了么?” “没说,就说让公公过去问几句话,很快就让回来。” 这个时候传唤,赵福德猜测应该与皇上今日出宫有关。 该来的躲不掉,他定了定神,吩咐了刘荃几句,便往寿安宫去。 太后和皇帝近来争执频繁,但慢慢地也催生出一些默契:吵归吵,可以红脸,不过晨昏定省不可费。只要没断了往来,争执再烈也能圆回来。 上回周嬷嬷去永明宫给月夕立规矩,皇帝下了朝便直奔寿安宫。那回也闹得颇不愉快。可后来皇帝去陪太后吃了一顿斋饭,母子俩又恢复了和气,能跟往常一般说话了。 只要太后和皇帝相安无事,他们这些服侍的人也要轻松些。 赵福德到寿安宫和太后见了礼,太后颇为和气,惯常地问起皇帝近况。 “皇上一切都好。”赵福德答道,“上回生的病,才两天就好了。王医正说皇上底子好,小病小痛伤不着皇上。奴才说,还是太后的功劳。皇上年少时也体弱多病,都是太后设法替皇帝寻良医、找良药,才将皇上的身子调理好。” “好话都叫你给说完了。”太后浅笑,“我知道你事忙,也不耽搁。叫你来,是想问一句,中秋将至,永明宫里头都有什么安排?” “回太后,现今南方大灾刚过,皇上的意思,不宜大操大办。宫宴就免了,在御花园办个家宴,喝喝菊酒,赏赏花,应个团圆之意。不铺张、不费神,也十分合宜。” 太后冷笑。 “什么美妙,皇上不过图个省事罢了。逢年过节的,宫宴就是讲究个大操大办,好叫人知道朝廷的气象,就连先帝病重时也没有例外。” 她说罢,叹口气,看向周嬷嬷:“你瞧我当这太后当的,热闹和风光没见着,凉水却喝了一年了,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周嬷嬷轻抚她的背,一边安慰,一边对赵福德使了个眼色。 赵福德对这套路没有再熟悉了。 皇帝是个务实的性子,不似先帝那样铺张。早前太后在先帝那儿憧憬上的风光日子,在今上这里一一破灭。这是太后对皇帝的又一桩不满。 可皇帝给的理由向来正当,让太后即便有脾气,也没法撒出来,所以只能拐着弯子抱怨。 在他们这些服侍的人心里,太后是太后的,皇上是皇上的。赵福德是皇上人,自然只能顺着皇上的心情办事,故而说话也只能向着皇上才是。 他讪讪笑道:“太后这话,可要奴才转告?” 太后看着他,冷哼一声。 “你看你,陪在皇上身边这么长时间了,只会明哲保身,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闷头做事。你下头的人是这么着也算情有可原,可你是堂堂总管太监,还没个担当,路走不远。你别嫌我话多。你的荣华富贵,都是给皇上办差办来的。盼着皇上好,于你赵福德,才最是要紧。” 赵福德心道,不愧是太后,该训的话一句不会少。别瞧上回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明面上也跟皇帝和和气气的,但心里头的气终归没散,该撒的还得撒。 “太后说的是,奴才心里头记下了。” 太后看了他一眼,低头喝了一口茶:“罢了,你就是块滚刀肉,我今日的话怕又是白说饿了。” “太后说笑了,太后的旨意,奴才不敢不从。” 太后抬眼,道:“那你说说吧,皇上今日出宫了,还去了晏女史的家里头,所为何事?” 对此,赵福德早有准备。 “太后说的是郑家?郑家并非晏女史家里,而是世交。皇上到那里去,并非是为了女史,而是为了公事。” “公事?”太后不由得挑眉。 “正是。”赵福德从容地回,“郑府是西市口的米面大户。近来南方水灾,米面市价飞涨,皇上微服私访,是为了体察民情。” 太后嗤笑一声。 “米面市价,自有朝廷衙门管辖。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怎的要皇上亲自去问?” 赵福德道:“皇上总说耳听为真,眼见为实。太后知道的,他行事向来严谨,事关民生,总要亲自过问才安心。” “如此说来,皇上去那郑家,只问公事,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皇上与郑家的主人坐着聊了一会,也就回来了。” 太后的神色不辨喜怒,道:“知道了,你去吧。” 赵福德暗自松了一口气,行礼退下。 太后喝一口茶,将茶杯放在案上,道:“这赵福德越发指望不上了。” 周嬷嬷转了转眼珠子,边替她捏着肩边问:“太后信不过他说的话?” “信不信又如何?他说的话无关紧要,自己想必也知道,可到了我面前还答得这般滴水不漏,想从他嘴里套些什么,可见是妄想。”她冷笑,“当初这赵福德还是我替皇上选的。那时只想着挑个性子稳重的,保的皇上平平安安的。如今看来,都不是省心的。” “既然如此,太后何不径直把那件事情说了,看他如何抵赖?” 太后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你的消息千真万确?” “不会有错,晏女史接连几日宿在永明宫,御前的人大多都知道,只是皇上发了话,谁也不许说出去,因而才未传开。可如今谁不知道,皇上对晏女史好是摆在台面上的事,甭管哪个衙门,都争前恐后地设法孝敬女史。太后何不再找几个人来问问,那赵福德在御前侍奉,是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别人却不一样。那些小太监小宫女见太后亲自问话,难道还敢撒谎不成?” 太后的脸色渐渐阴沉。她从腕上摘下一串佛珠,握在手上细细摩挲着。 “听你这么说,后宫如今有了个新主儿了,对么?” 第二百六十七章 香丸(下) 周嬷嬷听了这话,有些踌躇。 这等话自是不能轻易说的。于是她讪讪道:“奴婢早先没这么想,可又觉得不对。以皇上的脾性,若晏女史当真侍寝了,何不正经记录在册,早日册封呢?” “你以为是什么缘由?” “奴婢妄测,莫非皇上也以为,晏女史那等身份,连册封也不配?”周嬷嬷道,“太后先前为皇上张罗采选,皇上却推脱不受,弄得内外怨声载道。如今却突然册封这么一个女史,皇上也该顾忌顾忌太后和朝臣的想法才是。” 太后微微颔首。 周嬷嬷见她神色宽慰了些,笑道:“皇上么,到底也是个男子。男子没有不爱寻花问柳的,这晏女史说不定也像青楼里的女子一般,皇上单纯图个新鲜,但绝不会娶回家里。” 听了这话,太后眉头微蹙,瞪了周嬷嬷一眼。 “你是年纪越大越离谱了。皇上也算是你看着大的,他是那样的人么?” 周嬷嬷忙道:“太后说的是,是奴婢胡言乱语。” 太后垂眸,慢慢捻着手上的珠子。 “这串珠子深得我心,因而才时时在手上戴着。”她缓缓地说道,“真正放在心上的,无论是死物还是个活人,必定时时搁在眼前。我待这珠子是这样,皇帝待晏女史又何尝不是?” 周嬷嬷讶然:“太后的意思是,皇上对晏女史是有真心?” 太后没有回答,只吩咐道:“晏女史夜宿永明宫的事,你尚且假装不知。” “太后莫非任由她在皇上跟前兴风作浪?皇上如今已经被她迷了心智,若她略施小计,皇后之位恐怕……” “上回出了你那档子事,皇上更是听不进我的话。这事光凭一张嘴,还不如不说。” 想起上回的事情,周嬷嬷觉得又气恼又委屈。她讨了皇上的嫌,就算皇上到寿安宫来,她也不敢在他眼前晃了。可当初,她是听了太后的意思去的,这黑锅着实背得冤。 但也是因得此事,她终于长了记性,知道那个晏女史不是好对付的,切不可出头。 “那太后的意思,就是任由他们这么下去?”她问道。 太后眸色渐寒。 “一个小小的女史罢了。”她捻着佛珠,“我自有办法。” * 中秋将至,天气终于变得爽朗,番邦使节赶在入冬前纳贡,皇帝再度变得忙碌起来。 月夕说什么也再不去值夜,赵福德倒也爽快,再也不曾安排。 于是,皇帝白日在承光殿会客,月夕在空荡荡的御书房值守;皇帝夜里回永明宫,而月夕早已下值, 永明宫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可两个人,竟是连面也碰不到了。 一切又变得相安无事,月夕提吊着个一颗心,也渐渐放下。 出宫的事暂时不能想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盘算着,如今大概只能寄望于凌霄了。阿莺他们已经送信往扬州,把自己被皇帝留在宫里的事。凌霄告接到信,一定会帮忙想办法,将她从宫里弄出去。 想明白这一点,月夕心里平静下来,表面老实地当起了女史。 反正没有皇帝在跟前晃,也不用应付太后,她便自在得很,一天到头在御书房整理文书,装作忙碌的样子。 不过显然有人不打算让她闲下去。过了两三日,刘荃过来传令,让她去做香丸。 月夕轻轻蹙起眉头:“皇上说的是什么香丸?” “是一味唤做幽露的香丸,过去公主给皇上捏过,皇上甚是喜爱。” “既然是公主捏的,自然要找公主要,怎的找我了?” 刘荃讪讪笑。 “这……小人就不知了。不过皇上说了,若女史这么问,就是女史忘了方子。皇上说不必催促女史,让女史好好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下值。若到夜里还未想起来,正巧,就上寝宫值夜去。” 月夕心里骂一声,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书放到架上,道:“可这御书房里怎么办?我可没有两个脑袋两双手。回头这里的差事办不好,皇上可不能再找我的错处。” 刘荃又笑。 “皇上说,女史今日把书从这个架挪到那个架,明日又挪回来,受累了。不如歇一会儿,捏捏香丸,也算歇息歇息。” 月夕:“……” 这狐狸。她心想,果然是派人盯着,自己一举一动都知道。 “女史,”刘荃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语重心长,“你怕是不知,皇上回宫之后,总要到御书房里翻翻书,才会去歇息。这里头的书,哪本摆在了何处,他比我们这些伺候的人都清楚,女史每日做了什么,皇上不必问别人,一看便知。” 月夕无言以对,看来今日免不了劳动一趟。 那香方里的鲜花,宫里其实到处都有。不过月夕对慧园最是熟悉,也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便让刘荃带她去慧园采摘。 自从这次入宫,月夕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蔷薇的花期已经过了,月季和菊花却是开得正好。 她点了几样花材,让刘荃他们准备去,自己到晴好馆候着。 馆中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有个太监端着个茶盘,奉上茶水,笑道:“女史辛苦,请用茶。” 月夕记得他。 他是刘荃的手下,名叫三庆。月夕在慧园待的后半段日子,因得那选秀之事,皇帝不再限制她的出入,刘荃也不必亲自值守,便遣了三庆代劳。 月夕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道:“听闻这慧园曾是海阳公主的住处,如今公主南下,这园子也就荒芜下来了吧?” 三庆转了转眼珠子,道:“女史放心。公主虽然南下,可这慧园仍有人打理,伙房的灶火未熄,这茶水是刚煮好的,干干净净,女史可安心享用。” “哦?这园子既然没有主人,为何灶火不熄?” 三庆笑道:“公主虽然离开了,可皇上三不五时的还会来园子里,一呆就是小半天。点心可以从御膳房带过来,可茶水得时时备着。” 月夕更是诧异。 “皇上常来?都做些什么?” “也不做什么,喂喂鱼,看看书,有时就坐在那边想事。”他说着,指了指。月夕望去,是窗边的一张榻。 ——我喜欢你…… 蓦地,自己说这话的情景又浮现在心头。 月夕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和皇帝就是坐在了那里…… 第二百六十八章 花灯(上) 耳根蓦地发起热来。 可下一瞬,她又想起皇帝前不久说过的话。 ——“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是么。”她暗自深吸口气,转回头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撵走。 没一会儿,刘荃进屋来,笑道:“皇上惦记着香丸好一阵子了。公主那时候走的急,方子也没留下,幸而女史也会。赵公公说,让小人也在一旁学着点,日后就不必再劳动女史了。” 这自是大好。 月夕想,教会了刘荃,也免得皇帝再来差遣自己。 “一个香方罢了,有什么难。”月夕随即热心地说,“我写下来,你收着,日后照做便是。” 说罢,她让人拿来纸笔,将方子仔细写了下来。 刘荃看了,不由心生感动。 他说这话,其实是存了偷师的心思。这幽露香公主给皇上做的,只有她知道方子,公主离开之后,皇上的房里也断了炊。如今女史会做,自是好事。作为宫里伺候的人,没有谁不想着讨好皇上,投其所好。若能掌握个独门技艺,那是再好不过。若换了别人,定然是不肯教的。可晏女史竟二话不说,就把方子给了自己,可见光明磊落,毫无杂念。相较之下,刘荃竟觉得自己小人长戚戚,有些惭愧。 “女史对小人真好,”他不由感慨,“女史若有什么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 “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要算人情,也不止这一桩。”月夕微笑,“叫你的人手脚麻利些,我们早点弄完,早点回去。” 刘荃连声应下,把方子收了,喜滋滋地走开。 没多久,月夕要的花材都采好了,一行人离开慧园,回永明宫去。 中秋将至,宫中也有了些过节的味道。 屋檐下,园子里,宫人们将新做的各式宫灯挂起来,煞是好看。 永明宫后面有一片小花园,月夕平日无事的时候,喜欢到这里散步。这次回来,众人也从后门进,穿过宫门,就是那小花园。 这里面,也已经挂起了不少宫灯,好些是刚刚挂上的,月夕昨日来的时候还不曾看到。 路过一棵海棠树的时候,月夕蓦地看到那里有一只白兔灯,挂着穗子,很是别致。 见她驻足观赏,刘荃笑道:“这灯,皇上也喜欢得紧。它原本是内务府做给宗亲府上孩童的节礼。皇上当年龙潜之时,曾在一位宗亲府上见到这灯,很是喜欢,那之后,每年中秋都特别跟内务府要一盏。如今登基了也不例外,今早上,内务府送来了好些,皇上让我等挂在了园子里。” 月夕了然,再细看,只见那灯通体白净,圆墩墩的,很是好看。 再看四周,只见别的宫灯也很是好看,黄昏之际,夕阳斜照,倒是一番绚烂的景致。 她让刘荃等人先回去,自己打算在花园里转一转。 “女史可别走太远,”刘荃有些不放心,叮嘱道,“不然宫里有事找不到人,赵公公可要不高兴。” “知道了,”月夕道,“我就在花园里转转,宫门的守卫也不会让我出去。” 刘荃放下心,这才带着人走开。 月夕留在花园里,望着海棠树上的白兔灯,只觉越看越喜欢。 她四下里望了望,见无人看着,索性伸手将它取下来,拿在手中观赏 从前在扬州,月夕也看过不少兔子花灯,不过它们大多画着各式各样的花纹,看上去色彩缤纷。 而这只不一样。 它身上并无多余花色,只是一只白兔的模样,却做得惟妙惟肖。 月夕拿着它,走到小桥上,水中映着影子,仿佛她怀里揣着一只白兔;她又将它放到花丛里,仿佛一只兔子正躲在里面吃草。 怪不得连皇帝都喜欢。 月夕在一张石凳上坐下,一边看着兔灯一边想。那匠人要是能找到就好了,自己定然重金请去扬州,再挂上个宫里的名头,价钱多贵也有人买。 心里正浮想联翩,月夕忽而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过头去,她愣了愣。 来人背着光,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 月夕的眼睛眯了眯,纵然只看见那衣摆上的龙纹,也认出了这是皇帝。 她连忙站起身来,向他一礼:“见过皇上。” 皇帝走过来,看了看她手里的兔灯。 不等他说话,月夕忙解释道:“我路过此处,觉得这灯有趣,故而斗胆取下来观赏观赏,稍后便会挂回去。” 皇帝似乎对这个没有兴趣,道:“今日朕吩咐你做香丸,做了么?” “还没做好。”月夕答道,“我刚刚和刘公公去慧园采花材,才采回来。那香丸的制法,我也已经告知了刘公公,过几日,香丸便可做出来了。” 听得这话,皇帝看着她,目光不辨喜怒。 “你的意思,这事要交给刘荃?” “制香并非难事,我听说,皇上平日里用的香,刘公公也会亲手调制,故而……” “莫忘了,你是女史,也是这宫中的人。”皇帝打断道,似有不满,“宫中诸事繁杂,全赖众人各司其职方才得以维持运行。刘荃虽手巧,却也是事务缠身,从早到晚不得闲暇。你虽入宫不久,可也已经有了小半个月。御前之事,你已经熟悉了许多,便不该再推脱他人才是。你是朕亲自保举的,若行为懈怠,懒散无状,岂非要累得朕也成了昏君。” 月夕却在心里头笑,真是这样就好了。 她确实就是想懒散懈怠,躺平装死,只要惹得怨声载道,他脸皮再厚,也不好再留着自己当什么女史了。能忍到什么程度。 皇帝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知错了,语气终于缓和下来。 “天色不早,随朕回去。” 他说罢,转身走在前头。 可走了两步,却发现月夕没跟上。 回头,只见她仍站在原地。 “皇上,”她说,“我当下不当值,且这灯还要挂回去,请皇上先行一步。” 皇帝的眉梢微微挑起,没说话,突然走到她面前。 月夕见他径直走过来,愣了愣。 他的身体很近,几乎能闻到那衣裳上淡淡的熏香味道,带着些温暖,很是好闻…… 正不知所以,手上的兔灯突然被他拿走。 “朕说了,你是这宫里的人,当不当值,由朕说了算。”皇帝的声音低低,不紧不慢,随着气息在上方徘徊,“就算凌霄来了,朕也是一样回答。这话,你听明白了么?” 月夕望着他,目光定定。 皇帝不再多言,未几,将那灯看了看,重新放到她的手中。 “这灯,朕赏给你了。”他淡淡道,说罢,转身而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花灯(下) 这话的意思,月夕听得明白。 自己那寄望于凌霄的心思,皇帝全都猜到了。 她瞪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似乎发现她在后面不动,皇帝的声音悠悠传来:“天色暗了,还不快到前头来为朕掌灯。” 月夕心里虽气恼,却也无法,只得上前去。 不远处有正在点灯的太监,月夕请他将兔灯点亮,头也不回地走在皇帝前头。 皇帝似乎果然是一个人来的,身边一个太监和宫人也没有。两个人穿过园子,走在空荡荡的回廊下,谁也不说话。四周没有声响,二人的脚步声变得格外清晰。 月夕似乎能感受到,他在背后盯着自己的目光。 他在想什么? 心里不由揣测着,是在想,如何让自己老老实实留下来,给他做太后的挡箭牌? 还是他已经窥破了自己今天逃跑的事,琢磨着如何给自己治罪? 天色没有全然暗下。一抹太阳的余晖越过宫墙,从后面斜斜找了过来。 地上,有两个影子拖得长长,叠在了一起。连眼前兔灯的光也无法遮掩。 “过几日就是中秋。” 突然,皇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月夕应了一声。 “你在扬州时,中秋都做些什么?” 月夕怔了怔,片刻,道:“往年中秋,正气堂里都会办中秋宴,招待不回家的弟兄。我和父亲陪弟兄们一起用了膳,就到保障湖边去赏月吃月饼,一直坐到月上中天再回家去。” 提到从前,月夕心中涌起许多惆怅。 现在想起来,从前的日子当真无忧无虑。自己就像被父亲庇护在羽翼之下的雏鸟,自诩聪明,却不识风雨。 那样温暖的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 “宫中的中秋也差不多。”只听皇帝道,“宫中也有中秋宴,宴罢之后,各宫赏月。” 这话听上去不过闲谈,听不出什么用意。 月夕只得又应了一声。 “你取名月夕,莫非也与这中秋有关?” 月夕道:“并非与中秋有关。我出生在花朝节,正当日落月升之时,故名月夕。” 这话,让皇帝有些诧异。 “花朝节?”他说,“凌霄亦是在这日出生,若朕不曾记错,她亦出生在黄昏。” 月夕早就知晓,因而并不诧异。 “这事我在扬州时和公主略微聊过,倒是忘了问,究竟是黄昏时的什么时辰?” “确切时辰,让赵福德一问便知。”皇帝道,“朕那时年岁尚小,不过后来听人提起,说当时东边天空有星辰骤亮,有如启明。先帝以为异象,即令太史局卜问,得了大吉。太史说,启明星本该清晨升起,却在黄昏重现,此乃千年难遇的祥瑞。凡此时生人,上可护国佑民,弼君辅政;下可一生顺遂,灾邪不侵。先帝闻言大喜,赐名凌霄。” 月夕望着他,惊愕地呆立着,一时心潮起伏。 见她神色异样,皇帝也随即明白了此事的关键之处。 “你出生之时,亦遇此异象?” 月夕思绪纷乱,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琢磨自己和凌霄之间究竟有什么机缘,想破脑袋也不得要领。却没想到,那最大的机缘,说不定就藏在了出生之时。 “当年那为公主卜问的太史,不知如今在何处?”月夕忙问道。 皇帝的目光深深:“你想问他,你和凌霄之间的怪事,是否与出生时的天象有所关联,是么?” 月夕道:“正是。” “那位太史,前些年已经去世。”皇帝道,“你就算要查,也只能看看太史局之中留下的籍册。” 月夕听得这话,不由失望。 她思索片刻,觉得那位老太史,就算本事了得,也不过比那些号称神算的江湖方士算凶吉算得准一些。她和凌霄究竟为什么能够互换魂魄这样的事,他若真能算出来,当年也不会说什么一生顺遂灾邪不侵的鬼话。 “如此,多谢皇上。”月夕只得道。 皇帝看着她,饶有兴味:“你出生之时,莫非你父亲见得天有异象,不曾找人给你算过命??” “也算过。”月夕道,“虽不如太史说的那样好听,却也说我是个吉星高照之人。我父亲当年大喜之下,还赏了十两银子。” 皇帝瞥着她脸上的神色,道:“你觉得这银子花得冤枉?” “自是冤枉。”月夕不快道,“我若吉星高照,又怎会连父亲的产业也保不住,被沈劭强行嫁人,还差点死在了棺材里。” 沈劭是为了保你,且装死那事,不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么? 皇帝觉得她那别扭的模样着实好笑,嘴角抽了抽。 恰在这时,她目光扫来。 他随即正色,毫无痕迹地将脸转向外头,似在观赏景致。 不知不觉间,月夕发现,自己竟是没有走在了前面,而是和皇帝走在了一起。 夕阳的光已经消失,地上,只有兔灯投下淡淡光晕。 外头,几只晚鸦飞过,喳喳地叫,愈发显得宫墙之中的光景静谧安宁。 而皇帝…… 她瞅了瞅身旁。 他的身形比她高出许多,在这黄昏的光景里更显得如此。 不过此时的他,却不像在人前那样高高在上,反而像个寻常男子,走在自己的身边,说着闲话,平易近人。 晚风拂来,似有些淡淡的花香味道,就像从前在慧园里一样。 月夕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 他出现在她面前,天光下,清俊的面容,温润如玉。 正心猿意马,突然,前方传来了赵福德的声音。 二人看去,只见他领着刘荃等一干内侍迎上前来。 “皇上,”他行礼道,“皇上去了何处,教我等好找。” 他嘴上这个说,脸上却笑眯眯的,一点着急的神色也没有。 月夕心里明白,这不过是鬼话。这园子又不大,皇帝这么个走到哪里都众星拱月一般的大活人,哪里有单独走失的机会。自是赵福德他们见皇帝往小花园里去了,自以为聪明不去打扰,现在才跑出来演演戏,找个台阶。 “不过散散步。”皇帝走上前去,道,“可有什么事?” “无事。”赵福德脸上堆着笑,恭敬道,“晚膳备好了,奴才特来请皇上回宫用膳。” 皇帝颔首,看了看月夕,道:“你回去吧。” 月夕行礼应下。 第二百七十章 夜宴(上)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皇帝往前而去。 月夕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风吹来,手里的兔灯轻轻摇曳。 刘荃留了下来,看着月夕,脸上的笑容贼兮兮的。 “女史怎将这灯拿在了手里?”他问,“莫不是方才皇上赐给了女史?” 月夕看他一眼,道:“天色暗了,皇上让我拿着这灯照路。你们如今可是愈发懈怠了,皇上到园子里去,身边一个人亦没有。” “女史这可就冤枉我等了。”刘荃笑嘻嘻,“皇上自己说要四处逛逛,让我等不必跟着,我等总不好违了圣意不是。” 月夕知道在刘荃这些人眼里,自己跟皇帝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出清白来,索性不再与他辩解。 * 转眼到了中秋。 这日,朝中无事,皇帝到宗庙祭祀,又到承光殿接见使臣。宫中到处张灯结彩,装点一番,看着颇有些喜气。 中秋在宫里是个正经节庆,月夕也穿上了女史的衣装,身着官服,头戴花冠,看上去颇有些俊美之气。 宝儿在一旁看着,啧啧称赞。 “女史穿这身当真好看,宫里的女官我见得多了,没有比得上女史的。”她说,“女史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也能让我们养养眼睛。” 话才出来,旁边的刘荃随即道:“胡说些什么,女史前途无量,哪里有一直做女史的道理。” 宝儿一愣,忙笑道:“是是是,公公言之有理。” 月夕看着他和宝儿那一脸暧昧的笑,心里叹口气,只作不知。 刘荃又殷勤地奉上一碗羹汤,道:“女史,今日宫里事多,怕是不可按时用膳。女史先把这羹汤吃了,垫一垫。” 月夕倒是不饿,让他将羹汤放在一边,问道:“今日的事十分多么?我听说,皇上不欲铺张,今日也不过是有个家宴不是么?” “皇上原本是这么盘算的,可太后终究不允,说是过节就要热热闹闹的,才有气派。”刘荃道,“女史有所不知,今日宫里最忙碌的,可就是这中秋宴了。” 月夕有些不明所以,道:“纵然再是大操大办,也不就是跟别的宫宴一样,邀些宗亲重臣入宫来,与太后皇上共膳?” 刘荃有些诧异:“女史才来不久,也不曾经历过宫宴,如何知道?” 月夕讪了讪。她当然是知道的,毕竟她假冒凌霄的时候,宫宴不止去过一回。 “自是从前听公主说的。”月夕道,“她说,宫宴与民间宴席也没什么大区别,吃吃喝喝也就过了。” 刘荃叹口气:“公主那等金枝玉叶自是如此,于我等宫人太监却不一样。每个宾客我等都须得伺候好了,越是人多,我等越是忙碌。女史不信,今日好好见识一番便是。” 如刘荃所言,今日这中秋宴,来人不少。宗亲外戚,重臣贵胄,加起来足有一二百人。 午后,皇帝回到永明宫,更衣过后,便到寿安宫去。 才走到御辇旁,皇帝忽而看到了与宫人们站在一处的月夕。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顿片刻,看向一旁的赵福德。 “皇上,”赵福德随即微笑道,“是小人请女史随驾的。太后那边吩咐了,御前的扈从服侍有功,今日都有到宴。再说,女史还是头一回在宫里头过中秋,要她一个人待在永明宫,多冷清呀。园子里热闹,让女史一道去看戏听曲,沾沾喜庆气也好。” 皇帝不置可否,坐上御辇。 * 中秋宴设在御花园旁边的延年宫。 这是先帝时专为岁时节日宴客而建的宫室,亭台楼馆延绵,中央还有戏台,可赏景可赏曲,颇得先帝和如今的太后喜爱。 台上,优伶正在咿咿呀呀唱着曲儿,诙谐之处,引得众人笑声连连。 太后坐在正对戏台的楼阁上,旁边坐着几位素日要好的宗亲王妃。不远处的院子里,还有宫人摆了擂台,照顾着贵眷们带来的孩童投壶打擂。 月夕跟着皇帝进来的时候,只觉眼前一派和乐,竟与自己平日所觉的皇家气象有些大不一样。 皇帝的到来,自是万众瞩目。 宗亲贵人们跪了一地,高呼万岁。 皇帝颇为和气,面带微笑地走到众人中间,亲自将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者扶起,嘘寒问暖。 月夕跟在后面,望见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在皇帝面前无不堆着恭敬谦卑的笑意。她甚至看到了那位对自己喊打喊杀的余夫人也来了,将一个小童推到面前,似乎正怂恿他去跟皇帝见礼。 不过,她没看到季窈,也没有看到皇亲之外的任何未出阁年轻女子。 心里明白,太后一心想将季窈塞给皇帝,如今季窈不能来,太后也不会便宜了别人。 她观察着,饶有兴味。 “那位,就是晏女史?”太后身边的梁王妃在皇帝的侍从里望见一位女官,随即向太后问道。 太后坐在座上,喝一口茶,淡淡道:“正是。” “妾听人说,这位女史,是皇上从市井里带回来的?”另一位贵妇小声问道。 太后仍喝着茶,没答话。 “这话说的,皇上身边的人,哪里能是市井来的。”立刻有懂得察言观色的人插话道,“一个女史么,也就比宫人高些,不足挂齿。” 众人听得这话,纷纷称是。 纵然如此,这些日子,关于永明宫女史的传言也早已经传得满天飞。今日来宫中赴宴的人,几乎都等着看一看那传说中的美人是如何模样。 月夕虽然和宫人们走在一处,却还是很快感觉到了异样。 各种各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看猴子异样看着她。 待得到了太后面前,皇帝行了礼,又受了众人的礼。太后笑盈盈的,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她问了问皇帝今日做了什么,皇帝一一答来,一派母慈子孝。 周围的一众贵眷之中,与皇帝最为熟悉的,就是梁王妃。 她是皇帝的伯母,一向与太后关系甚好。前两年,她身体弱,只随梁王在封国里待着,最近才进京。但她颇为低调,除了太后的寿宴,众人也就今日才能瞧见她,算是一位稀客。 皇帝向她问候了几句,又问起了梁王的身体。 梁王妃和蔼地笑道:“大王一切都好,只是天气转凉,风湿又犯了,只好等到年节之时再入京拜见皇上。” 说罢,她叹口气,道:“不过大王却有一桩心事,每每提起,总是忧心忡忡,”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夜宴(下) 皇帝道:“哦?未知何事?” “便是皇上的婚娶大事。”梁王妃道,“早前,大王闻得皇上要选秀,高兴不已,说后宫繁盛,方可得万年延绵,江山安定。可后来,却听闻这选秀中断了。皇上,不知此事,何日再续?” 皇帝看着她,神色平静。 不必猜也知道,这是太后的授意。 在宗亲之中,梁王妃毕竟与皇帝最是亲善,他不会在梁王妃面前翻脸。 “此事,先前中断,亦是不得已。”皇帝道,“待合适之事,朕自会再选。” 对于这回答,梁王妃似毫不意外。 她笑了笑,忽而看向皇帝身后的月夕。 “这位,若妾不曾猜错,便是晏女史。”她说。 蓦地被人提起,月夕怔了怔,忙向梁王妃行礼:“女史晏氏,拜见王妃。” 梁王妃含笑地看着她,对皇帝道:“听闻这位女史才学出众,颇得皇上喜爱。以妾之见,皇上既然后宫空虚,何不就将晏女史纳为妃嫔?他日采选,再择世家闺秀为中宫,女史也好辅佐,安稳后宫。” 这话出来,身边一片窸窸窣窣的议论。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 他正要开口,却听身边传来了月夕的声音。 “王妃好意,在下感激万分,却恕不敢受。”只见月夕向梁王妃一礼,道,“王妃明鉴,当初太后将在下召入宫中,又被皇上封为永明宫女史,乃为辅弼公务,并无私心。前朝后宫泾渭分明,礼不可废。在下虽女流,却深知其中道理,故封妃之事断不可为。” 周围更是一阵骚动。 太后看着月夕,不掩讶色。 没人想到,这晏女史竟敢公然在皇帝和梁王妃之间插话,还一下拂了两边的面子。 “怎如此不识好歹。”有人不满道,“小小女史,哪里轮得到你来置喙。” “竟这般无礼,如何做得女史。” 月夕心头也打着鼓,脸上却平静。 她知道,自己此举确是个忌讳。这里不是永明宫里,当众给皇帝和梁王妃难堪,就算哪一边发难,她都吃罪不起。 不过她也知道,事到如今,若是自己不表态,皇帝再不知好歹地暧昧暧昧,事情就会无可挽回。 自己将被永远困在这宫里。 皇帝的意愿似有似无,但她并不敢用自己的未来赌他的心情。故而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当机立断表态。她知道,皇帝再不要脸,也不至于当众强人所难。 微微抬眼,毫不意外地,她看到皇帝冷冷的目光。 心似乎被什么捏了一下,月夕手指攥在手心里,垂眸避开。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要怀疑,他说不定真的会强人所难…… “女史所言极是。” 正当月夕心中忐忑之时,只听皇帝淡淡道,“晏女史入宫,乃为公务,与后宫无涉,此事不必再议。” 霎时间,心头似有一块大石卸下。 不过说不上是解脱,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空荡荡的感觉。 梁王妃的目光闪了闪,笑道:“原来如此。” 说罢,她转向太后,声音轻松:“皇上既然已经有了主意,妾也就放心了。方才说了许多,却是大王和妾胡思乱想,当真不该。” 太后的目光在皇帝和月夕脸上扫过,也露出笑意。 “这是哪里话,宗亲长辈关怀,哪里有什么该不该的。”她神色满意,转头对太监道,“时辰不早,皇上也来了,吩咐传膳。” * 中秋宴热闹不已,用过膳之后,皇帝陪着太后听了一会曲,便起身告辞。 太后也不挽留,嘱咐皇帝早些歇息,让他离开了。 月夕走在路上,觉得夜风比昨日凉了许多。 众人走得很是安静,似乎有什么压在头顶,让人大气不敢出。 进了永明宫之后,皇帝看月夕一眼,道:“到御书房来。” 月夕知道该来的都回来,于是应下,在赵福德和刘荃等人或不解或担忧的注视之下,随皇帝往御书房去。 御书房里萤灯盏盏,只有皇帝和月夕两人。 “你十分想离开宫中,是么?”皇帝坐在椅子上,沉默片刻,问道。 “正是。”月夕道,“从前,我也曾向皇上提过。” 皇帝注视着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今日穿了官服,那脸上的神色,比从前的每一次都更为认真。 “可知朕为何要留你?”他问。 “知道。”月夕答道,“皇上与从前的我一样,身不由己。我为了不被人发觉是个假公主,只好装疯卖傻,佯装失忆。皇上为了不被太后掌控后宫,假装沉迷于我,皆以避开那选秀之事。可假的终是假的。皇上,便如我并非真公主一样,皇上与我亦非真两情相悦。皇上是皇上,终有一日要迎娶皇后,坐拥六宫。而我不过一介民女,只想有一位一心一意待我的夫婿,与我白头偕老。若是没有这样的人,我孤老终生亦是无妨。皇上,今日之事,我亦是不得已,还请皇上恕罪,放我离去。” 说罢,她双膝跪下,向皇帝一拜。 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 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微微的光影,辨不清眸中思绪。 “朕在你的眼中,便是如此。”他说,“不过是个皇帝,是么?” 月夕的呼吸窒了窒。 这话,让她一时难以回答。 在她看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确实一直以来是个很难说清的问题。 “皇上乃天子,坐拥江山万民。”月夕轻声道,“我不过亿万之一,皇上于我而言,乃旭日苍天,雷霆雨露,皆是恩泽。” 皇帝的唇边浮起一抹笑,似带着自嘲。 “你去吧。”过了一会,他说,“明日,朕就会让人送你回郑府。” 月夕愣住。 这话入耳,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上是说,我可卸任女史,离开皇宫?”她问。 “你不是要回扬州去么?”皇帝的手指间缓缓摆弄着一只小巧的水晶镇纸,“怎么,反悔了?” “臣下不敢。”月夕随即道,欣喜地向他再拜,“谢皇上隆恩。” 皇帝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第二百七十二章 离宫(上) 延年宫里,宾客渐渐散去,太后却仍然意犹未尽,又点了几出,继续看戏。 周嬷嬷见她兴致好,忙张罗着继续呈上各色点心,又亲自给太后捶背。 戏台上,正唱着一出《目连救母》。 太后倚着隐枕,手指轻轻跟着节拍叩着,唇边带着微笑。 没多久,一名太监匆匆来到。 “太后,永明宫那边传来了消息。”他小声对太后禀道,“赵福德刚刚吩咐人备了车驾,明日要送人出宫。据说,那人似乎是晏女史。” 正在打节拍的手指停住,太后看他一眼。 “确实么?”周嬷嬷忙问。 太监道:“尚不清楚,奴才得了消息,不敢怠慢,先来禀了太后。” 周嬷嬷正要说话,被太后止住。 “下去吧。”她说,“此事,不必告诉任何人。” 太监应下告退。 周嬷嬷有些不敢相信,道:“太后觉得,皇上果真会突然将那妖女送走?” “皇上么,什么事做不出来。”太后淡淡道,“方才那晏女史做了什么事,你又不是没看到。这般无礼,不赐死罪,已是皇上仁德。” 周嬷嬷想了想,摇摇头。 “太后说,这妖女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她说,“她这般千方百计勾引了皇上,临到有人替她提封妃了,她竟敢跳出来说不愿?” 太后冷笑。 “这哪里是她不愿。”她说,“你以为,皇上真会喜欢这么个江湖女子?” 周嬷嬷讶道:“难道不是?” “他可是皇上,喜欢谁,想娶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太后道,“他若真喜欢这女子,入宫那日便可光明正大封个名分,有谁敢有半句异议?可他却封个女史,不清不楚地放在永明宫,偷偷摸摸,做贼一般。你不觉得,这着实费劲了些?” 周嬷嬷道:“太后之意,皇上这是……” “自是为了借她堵我。”太后颇有些得意,“可惜,这等手段又如何瞒得过我。” 周嬷嬷道:“如此说来,今日梁王妃那一番话,是替太后试探的?可若是皇上真答应了,又该如何?” “答应便答应了。”太后不以为然,“她封了位份,就不是永明宫的女史,而是后宫里的嫔妃了,岂不正好。” 周嬷嬷明白过来,笑道:“还是太后高明。她到了后宫,就是到了太后的手里,谅她跳不出五指山。” 说罢,她又有些遗憾:“可惜,她若是真出宫了,却是无法了。” “谁说无法。”太后看着戏台上影影绰绰的戏子,笑意森森,“敢在我眼皮底下兴风作浪的人,从来没什么好下场。” * 有了皇帝的吩咐,一切都变得很是简单。 第二日清晨,月夕的行囊已经收拾好,被太监们搬了出去。月夕跟着引路的宫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望着两边的高墙和琉璃瓦,觉得像在做梦似的。 就像大半月前,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 刘荃和宝儿颇是不舍,一路送她出去,看着她上了马车。 走到这一步,与她熟识的人无不感到扼腕。 “女史,何必。”刘荃仍旧不死心。 宝儿碰了碰他,朝他使了个眼神。 到了如今这个田地,一个要走,一个不愿留,再多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刘荃叹口气,道:“小人便祝女史一路平安,顺顺当当地回到扬州。若见着了公主,劳烦替小人给公主带个好。” 月夕微笑:“谢谢公公。见了公主,我定然将公公的话带到。” 马车辚辚走起,车轮碾过地面坚硬的石砖,发出特有的清脆声音。 月夕想回头,再看一看那个自己来过两次的皇宫,在心里道个别。 可手才碰到帘子,又收了回去。 她觉得,自己跟这皇宫之间怕是也有些怪力乱神的牵绊。她每回信誓旦旦道别,结果都变成最终还是要回来这里。 再者…… 月夕望着帘子缝隙里透进来的光,心里叹口气。 她不能将那个地方记在脑海里,也不能叫那人的眼神再留在心里。 一切到此为止吧,是时候向前看了。她默默对自己道。 马车出了皇宫,便直奔郑家。 众人清晨刚得了消息,没多久就见月夕回到来,都震惊不已。 月夕与郑年夫妇见过了礼,将出宫之事大概说了一番,不过,没有提昨夜的中秋宴。 郑年夫妇见她当真回来了,又惊又喜。 “皇上果真只是让你到宫中去叙旧?”孙夫人拉着她,将她打量,“如今呢?你那女史也不当了?” “正是。”月夕道,“我想,扬州那边还等着我回去,事不宜迟,我今日就启程回扬州。” 二人不禁面面相觑。 郑年面色疑惑,将闲杂人等摒退,对月夕道:“你跟伯父说实话,你这是偷跑出来的,还是皇上确实放人了?宫里要是察觉了,可会找你的麻烦?” “郑伯放心吧。”月夕忙道,“我今日出宫,确实是皇上允下的。伯父不见送我来的车马和太监?若是不信,可问问他们。” 孙夫人道:“我们怎会不信你?只是你今日才从宫里出来,马上又要回扬州去,也着实太着急了些。好歹坐下一道吃个饭,让我等为你好好饯行才是。” 月夕也知道这样急着走,跟逃难似的,确实不近人情, 但自己好不容易出来,唯恐再有变,还是越快远离越好。其中原因,月夕却没法跟孙夫人说。 “今日就回扬州也好。”这时,郑昀忽而插话,道,“父亲,母亲。月夕此来京城,本就事急,如今多耽搁了大半个月,扬州那边恐怕早已经急得跳脚。月夕说要走,自有她的道理,我们便不要阻拦了。” 郑年和孙夫人相视一眼,也终于不再反对。 他抚了抚须,看着月夕,道:“我隐约觉得你出了什么事,你若不愿意说,我等也就不勉强了。这一路上,你务必保重,日后得了闲暇,常进京来看我们才好。” 月夕笑了笑:“伯父放心吧,我定然会常回来探望。” 这边厢说着话,那边厢,阿莺和唐烽早已经收拾停当。 因得月夕上回的吩咐,这些日子,众人一直准备着随时离开,轻车熟路,颇是简便。 郑年和孙夫人仍是不舍,拉着月夕说了好些话,将她送出门去。 月夕要上马车的时候,郑昀让人将自己的马牵来。 “此去码头还有一段路程,我送你。”他对月夕道。 月夕知道他每日忙碌的很,道:“都是大路,不必送。” 郑昀却不容抗拒,道:“时辰不早,走吧。” 他说罢,翻身上马。 第二百七十三章 离宫(下) 码头在京城外,虽说有大路相通,但须得走上许久。到了午后,月夕一行才到了运河边上。 唐烽早已经备好了船,郑家的仆人们七手八脚将月夕等人的行囊卸了,搬到船上。。 郑昀望着那船,又看向月夕,少顷,从腰间取出一枚印信,道:“这是崔扬让我给你的,里头是冯天开答应给你的通行信物。” 见得此物,月夕眼前一亮。 “崔扬让我见到你时,特别与你好好解释,那日有人冒用冯天开的名义邀你去迎昇楼,冯天开并不知情。盛安社是有诚意与你做这买卖的,让你切莫误会。” 月夕知道他说的,是那日余夫人的事。月夕到迎昇楼里赴冯天开的约,在里头等着她的却是余夫人。发难之际,皇帝突然出现,将月夕带到了宫里。。 那件事情,月夕后来仔细想过,觉得其中果然水深。 冯天开是通惠河上的霸王,盛安社能够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坐稳,背后自是有人撑腰的。只是这人藏得好,就连郑年这样的老江湖也摸不透究竟是谁。而经过那日的风波,月夕终于明白,盛安社背后就是季家。 也是因此,她以为,季家身为太后的裙带,无论明里暗里,跟自己都已然势不两立。这桩生意,怕是再也不可能了。 却是不料,这通行信物仍是到了自己手里,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她看着郑昀,饶有兴味。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冯天开跟我做生意,莫非不要季家了?” “我也不知,”郑昀道,“便是崔扬,也只是传话,不知其中实情。不过我想着,这兴许与皇上有关。那日皇上到迎昇楼里将你带走,冯天开不会不知道。他一介小小地头蛇,惹到了皇上头上,岂非吓得魂飞魄散?你背后有皇上,他又何必再跟着季家,自是巴结你也来不及。” 月夕想了想,也觉得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如此,”她说“这京师里关系盘根错节,我一个外人,生意之外,也无意搅许多浑水。你大可跟冯帮主说,我不曾误会。既然他已经履约,我这边答应下来的好处也不会少了他的。不几日扬州的货船就要到来,还请他多多费心行个方便才是。” 郑昀应下。 “这事,其实我还觉得有一个不寻常之处。”他忽而道。 “何处不寻常?” “便是你这批货的京城买主卢贞。”郑昀道,“在你出事之前,我就听崔扬提过。冯天开似乎很想巴结他。” “卢贞么?”月夕问,“听闻此人为人低调,不爱与江湖中人结交。” “是倒是。”郑昀道,“不过怪异之处也就在这里。经商之人,你我是从小到大见惯了的,可曾有谁是不喜欢广交朋友的?” 月夕心思一转,道:“你是说,这卢贞或许也不过是个替人出面的,背后也许还有人?” 郑昀颔首,道:“这却不奇怪。连冯天开背后都有季家,卢贞背后怎就不能有个张家王家。这京师满地是金子,不仅是商贾眼馋,王公贵胄也不能免俗。奈何他们放不下身段来染指俗物,找几个代为抛头露面的,也不奇怪。” 月夕沉吟,道:“可如果他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人,我等运货进京,他大可自己就把盛安社摆平了,又何必由我一个外地人来跟盛安社掰扯许久?毕竟耽误了交货时日,买家也是要吃亏的。” “这便不知了。”郑昀道,“我也不过好奇,想到了便与你说一说。” 月夕其实对这卢贞没什么兴趣。毕竟正气堂说到底也不过是替人跑腿押运的,买主背后有什么渊源,与她无关。 “知道了。”她看着他,“你替我张罗这么些,着实是我欠了你的大人情,日后有用得着我正气堂的地方,只管开口。” 郑昀一笑,双眸明亮:“这话我可记住了。将来我去烦你,你切莫不肯。。” 月夕笑了笑。 阿莺那头已经准备妥当,催促月夕上船。 “我要走了。”月夕道,“你多保重。” 郑昀应一声,看着她,却挠挠头。 “月夕。”他似深吸一口气,片刻,道:“你心里头,有喜欢的人么?” 月夕怔住。 太阳晒在头顶,水面上泛着光,耀眼得很。 月夕知道他突然问这话的用意,张张口,脑海中又浮现起那双深邃的眼睛。 “没有。”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如今只想着早日回到扬州,好好打理父亲留下来的产业,将正气堂发扬光大,别的什么也不想。” “我去扬州帮你可好?”郑昀随即道,注视着她,,“我让二哥回京师陪伴父母,到扬州给你打下手去。” 到了这一步,月夕要是再听不出郑昀的言外之意,就太说不过去了。 她也望着他,露出一抹苦笑。 “不好。”月夕摇摇头,“我在扬州已经有许多弟兄,不必你来帮手。” 郑昀愣了愣,微微蹙眉。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月夕认真道,“郑昀,我方才说了,除了正气堂,我什么也不想。郑伯和伯母于我如父母,你便是兄长一般,不必再添上别的事,我们也已经是一家人。” 这话里的意思,也已经明了。 郑昀的目光定定的,渐渐黯下。 “如此,我知晓了。”好一会,他深吸一口气,抿抿唇,“天色不早,你去吧,路上务必当心。” 月夕见他答得干脆,一脸的光明磊落,反而有些讪讪。 “郑昀,你是个君子,无论品貌,都出类拔萃。”她忙道,“我并非觉得你不好,而是……” “而是我并非那个能打动你的人,是么?”郑昀打断道,“月夕,我以为,世间之事并无一定。今日我说这些话,你不必马上回应,权且记着,日后再答也不迟。” 月夕讶然,还想再说话,郑昀却对她微微一笑,而后,朝船上的唐烽等人招了招手,转身而去。 望着他离开,月夕也只得转身上船。 阿莺颇为兴奋,一边朝郑昀离开的方向张望,一边问月夕:“小姐,方才郑公子跟你说了那么久,都说了什么?” 她目光闪闪,显然心中有所期待。 月夕将视线从岸边收回,道:“说我不在郑家的这几日,你在府里嚣张拨扈,目中无人,让人家烦不胜烦。” 阿莺不以为忤,嘻嘻一笑:“小姐就尽情编吧。在郑家时,无论郑老夫妇还是郑公子,都夸我勤劳聪慧,他们才不像小姐这般口是心非。” 月夕的唇角弯了弯,不理会她纠缠,走进船舱里。 运河上的风很是和缓,月夕从窗口望向河边的粼粼波光,京城的城墙伫立在远处,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丝灰线。 这下,真要结束了。她想。 第二百七十四章 遇险(上) 皇宫里,禁军副指挥使傅英才一回宫,就到御书房。 赵福德已经先行通报过,如今正候在殿中,伺候着皇帝批改奏折。 傅英入得御书房,上前正要说话,赵福德却给他使了个眼神,轻轻摇头。 他随即候在一旁。 再看皇帝神色,只见那张脸上平静无波。但御前的人都知道,皇帝今日心情不好,他不问话,就先别说话。 至于为什么不好,傅英猜想,怕是跟那位晏女史的离去脱不了干系。 皇帝批完手中的奏章,才搁下笔,道:“回来了。” “是。”傅英赶紧道,“皇上,女史的船已经离开了京师。” 皇帝抬头看他。 “哦?” “皇上先前曾吩咐臣,在郑家周遭布下眼线,盯着女史从扬州带来的随从。臣也曾向皇上禀报过。女史手下的武师唐把头,早在半个月前就把船备下了,只要人一到,便可立刻发船。”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拿起另一份奏章继续批阅。 “知道了。”他说,“你下去吧。”。 赵福德在一旁听着,心中苦笑。 走了也好了。 这些日子,皇帝都变得不像皇帝了。 说来也神奇。从前的皇帝,虽然并非刻意不近女色,但对男女之事一向寡淡。前阵子选秀,那么多的秀女,都是精心择选的,无论相貌性情还是出身,个个上乘。可皇帝谁也看不上,寻个理由就把选秀停了。 可谁也没想到,他转头就看上了一个江湖女子。 并且赵德福看得出来,那并非假装。 患得患失,喜怒无常,简直像个孩童。 情窦迟开,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救也救不得。 傅英却没走,继续道:“皇上,有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何时也这般婆婆妈妈。”皇帝眼也不抬,“既然都开口了,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 傅英干笑一声,随即恢复正色,道:“当初,臣发觉唐把头定了船之后,留了心眼,也派了盯梢看着那船家。今晨那人来报,说昨天深夜里,有人到那船家的宅子里去了一趟。那人,臣的手下恰巧见过,是国舅身边的侍从,名叫童川。” 皇帝的笔停住,将目光看向他。 “臣听闻之后,觉得也许巧合,不曾放在心上。可接着,码头那边又报了一件怪事。那船家今天早晨突然身体不适,走不了,于是向唐把头介绍了一户李姓船家。唐把头原本还想再自己物色物色,但女史急着要走,唐把头来不及再觅,便应下了。臣觉得着实反常,正当琢磨,突然听得原来那船家,竟刚刚去世了。” 皇帝露出讶色。 “因何去世?”皇帝问。 “不清楚,只说是得了急病暴毙。” 皇帝的脸色沉下。 “此事,臣让人继续探查,却不敢耽搁,马上过来向皇上禀报。”傅英道,“皇上若觉不放心,是否要臣寻个由头,将童川叫去问问话?” 皇帝已然眉头紧锁。 “国舅府那边,仍让人盯着。”他说,“至于那死去的船户,马上安排人手验尸,查明死因。这些事,务必做得隐蔽,切莫打草惊蛇。” 傅英应下,又道:“皇上,臣已经让人跟上女史的船了,他们每到码头便会留下消息。皇上若是实在放心不下,臣下亲自去一趟也使得。” 他说这话,多少带着邀功的意味。 却见皇上并无宽慰之色。 “禁军水师里,有日行千里的快船,是么?”他沉吟片刻,突然问道。 * 船在运河上走了两日,每日入夜,都靠岸停泊。 今日,也是一样。 这船不大,遇得河上起风,便会轻轻晃动。 阿莺还是有些晕船,夜幕降临之后,早早躺下了。 月夕扶着船舷上的阑干,看着天边的月色。虽然已经过了十五,但月亮仍然很圆,光芒皎洁。 那日的夜宴上,也是同一轮明月,有人曾指了指,叫她抬头看。 她望着月色,只觉总有淡淡的怅然缠绕在心头。 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想。 毕竟那人没有做什么真对不起自己的事。就算只是告别一位普通的朋友,也该难过上几日。 更何况,那是个总会让她不经意间就想起的人…… 船仍轻轻晃着,唐烽从船舱探出头来,道:“夜深了,堂主还是回来吧,外头黑漆漆的,不安稳。” 月夕应了一声,正要回去,忽而听见些异样的声音。 她随即朝四周打量,只见岸上,几只夜枭猛然飞起,仿佛被树林里藏着的东西惊扰。风掠树影,林子里悉悉索索,似乎有野兽在穿行。 月夕从小跟在晏大身边,也曾经历过战阵,对危险的气息很是敏感。她知道,纵然是野地里,野兽行走也不会有这样的动静。 那树林里八九成有鬼。 说不定是惯于夜里打劫的水匪。 这是一处乡下的渡口,四周杂树丛生。当下除了他们,也有些夜泊的舢板和小船,但他们的船最大,也最是显眼。 “你听见了?”她压低声音,问唐烽。 唐烽的神色也已然变得冷峻,点点头,转身往船舱里唤船家:“老李,打起火把,我等离开此处。” 可船舱里没有回应。 唐烽正要走过去,忽而听船的另一头传来扑通几声,似有人落水。 月夕面色一凛,唐烽早一步穿过船舱,往那落水的方向奔去。 手下的一众武师行走江湖多年,也是警觉的。发觉不对,随即拿着兵器出来,顺手将船上的灯火都灭了。 “那几个人水遁了。”没多久,唐烽跑回来,对月夕道,“堂主,恐怕来者不善,我们赶紧弃船吧!” 月夕的预感被应验,却来不及琢磨是谁人要对她下手。 她不会凫水,这黑夜里下河,十分危险;可若从渡口上岸,被人堵到跟前,唯有死路一条。 “管他什么毛贼,先来过过刀!”亦有武师提着刀喝道,“怕什么!有堂主和唐把头在,来多少杀多少,我等弟兄难道是吃素的?” 周围的人都应和一片,气势如虹。 月夕一阵汗颜。唐烽打斗自然不在话下,可她又不是凌霄,杀什么杀。 “斩断绳索,放火将这栈桥烧了。”她当即令道,“只要贼人过不来,我们就能赶紧撤走。” 唐烽和一众弟兄向来信任月夕,见她发话,随即动手。 船上有些火油,唐烽等人去取了来,蘸了点起火把,扔到栈桥上去。 火光亮起,月夕突然看清,岸上密密麻麻地站了几十号人,个个手持弓箭。 她骤然瞠目,大喝一声“趴下”。 话音刚落,箭雨便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落向这边。 第二百七十五章 遇险(中) 众人赶紧躲入船舱,只听箭打在舱壁上啪啪作响,好几支箭穿过舷窗射了进来,直挺挺地扎在内壁上。 阿莺也从一番异动中惊醒,她晕晕乎乎地从房间里出来,就被唐烽眼疾手快地按倒在地。 船舱里灭了灯,此时昏暗无光,阿莺忙问:“小姐何在?” “我无碍,你好好趴着。”只听月夕的声音在两步开外响起。 阿莺松了一口气,忙又问,“那些是什么人?” “暂且不知。”唐烽道,“堂主,如今木栈道被焚,他们一时半会过不来,我们须得尽快离开。” 月夕沉吟片刻,正要答话,一名武师用门板挡着箭跑过来,说他们方才去开船,发现船上的舵坏了,船帆的绳子断了,只怕难走。 众人皆吃了一惊,心知坏事,一切显然都早有预谋。 “如此,唯有将船驶到对岸去。”月夕沉声道,“我们上岸。” 唐烽虽知道对岸难保也有埋伏,但如今事急,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他应下,随即率着武师们去开船。 来的贼人显然都是惯于夜里打劫的水匪,他们见一时灭不了火,纷纷跳下水,从水里靠近。月夕更是望见几艘小船正向这边靠近。 这边的船虽然很快动了起来,但毕竟是大船,动的慢,恐怕不到岸边就会被灵活的小船追上。 唐烽也看出了端倪,道:“堂主,这样下去,我们的船恐怕到不了对岸了。” 有武师道:“来就来,我等就在船上跟他们拼一场!” “不可胡来!”月夕随即道,“既然船夫都是他们的人,可见是有备而来。这是夜里,又在水上,他们人多势众,我们硬只要吃亏。” “那怎么办?”阿莺忙问。 月夕紧了紧拳头,脑子里转了许多办法,咬咬牙,对唐烽道:“你们几个都会凫水,阿莺的水性也不错。待会儿只消开出一段距离,你便带着阿莺还有兄弟们凫水逃生。” 阿莺愣了愣,忙问:“小姐你呢?” “我不会凫水,就待在此处。”月夕道,“你们逃跑的模样显眼些,他们毕竟去追,顾不得这里。这月黑风高的,船又大,我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 阿莺听了,面色一变:“那怎么行?船夫都也是贼人,怎会不知道那暗格?他们只要将这船占了,有的是工夫好好搜,到时把小姐搜出来了怎么办?” “那可未必。”月夕道,“可记得,我们在舱室底下发现了有个暗格?我躲在里面,应当不会有事。唐烽说过,这船上原来的船家告病了,船上的是他亲戚。如今想来,这其中定然有诈,原来船家定然是受了什么威胁躲了起来。那些贼人既然不是原主,未必能知道这船上的机关。” 阿莺还要说话,唐烽道:“堂主说得不错,如今看来,唯有此法可两全。阿莺,堂主的本事你不是不知,区区几个毛贼哪里打得过她?” 听着这话,阿莺气急。 这里,只有她和月夕自己知道,会功夫的是凌霄,月夕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可就在此时,不远处已经听到了喊杀声起,又有箭矢落了下来。那几条小船带着人气势汹汹靠近,火把光里人影绰绰。 月夕面色一变,喝道:“再磨蹭,谁的命也保不住,快走!” 众人不再耽搁,阿莺惊惶地喊着“小姐”,来不及再说,已经被唐烽拽着跳到了河里。 月夕看他们一个个下了水,心定下来,知道自己也该逃命了。 她转身,正要回船舱去,突然听到船尾已经传来嘈杂的声音,竟是已经有水匪蹿了上来。 “把这船给我烧了!”有人喝道。 月夕心头一震。 这些人要烧船?若是如此,躲在船舱里便只有死路一条。她情急之下,到处观望,忽而看到船头处,方才离岸时被斩断的绳索被散乱地扔在那里。 唐烽在下水前叮嘱众人,不要径直上岸,而是顺着水流往下游去,能走多远走多远,免得被水匪逮到。不过他和阿莺仍惦记着月夕,不敢走远。二人水性都好得很,从水面下无声无息的泅渡,在水边的一处芦苇荡了冒出头来。。 来不及抹干净脸上的水,只听阿莺惊呼一声。 唐烽看去,也是一惊。 只见他们的船上有人拿着火把走动,正四处点火。火苗借着风势,一下舔上木板,烧了起来。 黑夜寂静,隐约飘来水匪的叫唤:“岸上的也不可放过,要是找不到,提头来见!” 唐烽心头震动。 这伙水匪,要是图财而来,那么定然会先在船舱里搜刮一番。如今他们得了船,竟直接把船烧了,可见他们并非图财,而是冲着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是什么人,竟狠毒至此? 阿莺已然急得要哭出来,道:“他们莫不是已经找到了小姐?” 唐烽摇头:“定然没有。堂主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捉住的,且看样子,他们刚夺了船就烧船,并无闲暇抓人。” “可小姐躲在那船上,迟早被活活烧死!不行,我要找小姐!”阿莺说着,便要朝那边游回去。 唐烽赶忙拉住她:“你回去就是送死,不能去。” 阿莺望着他,夜色里,虽看不清脸色,却能听到她声音里已经带着抽泣。 “那……那怎么办……”她哭着说,“小姐若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面目再活着……” 唐烽愣了愣。 他深吸口气,突然从身上解下一把短刀来,塞到阿莺手里。 “堂主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把头也没面目再活着。”他说,“你在岸上找个地方好生待着。要是天亮了,我和堂主没回来,你就找个就近的村子藏一藏,我的手下自会来找寻。” 阿莺怔住:“唐大哥,你……” “记住我的话,我走了。”唐烽说罢,转身而去。 阿莺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游走,心里突然生出些恐惧,就像小时候,家人将她交给人牙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时一样。 鼻子酸酸的,泪水又涌出来。 阿莺咬咬牙,正要上岸去,突然,看到那燃烧的大船后面,出现了一片崔嵬的影子。 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睁大了眼睛。 唐烽游了一段,正要埋头到水下泅渡,突然,听到身后阿莺的声音:“唐大哥,等等!” 他回头,见阿莺正朝他游过来,气喘吁吁指着前方:“你看,那艘船!” 第二百七十六章 遇险(下) 唐烽望去,也吓一跳。 那船已然靠近,乃是艟艨巨舰。船上灯火辉煌,旌旗招展。后面跟着两排兵船,如山一般碾过来,气势雄壮。 “那是……”好一会,唐烽道,“好像是官家的船。” “哪里来的官家的船。”阿莺有些语无伦次,突然间想起什么,面色一变,,“小姐的船就在河中央,会不会撞上?” 只见那巨舰在燃烧的船前停下,后面的兵船也已经与水匪的船只相接,一时厮杀声大作。 阿莺怔忡了好一会,突然道:“我认得那些人的服色!上回皇上亲临郑家,正是这般穿着的人保驾护航,是禁军!” “禁军?”唐烽虽然猜测这救兵来头不小,可听到这个名号,仍是错愕。 水匪们虽然在运河上杀人越货惯了,早拿这里当作自家后院,却何时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间,禁军像天兵一般横空出世,短兵相接之后,水匪吓破了胆,纷纷跳进水里,落荒而逃。 傅英指挥一部分下水追击,另一部分人则到船上灭火。 “找着了么?”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问。 傅英一惊,道:“皇上怎么下来了,这船上有明火、又有水匪,请皇上回去!” 皇帝并不理会他,只往船上去。 傅英赶紧在后面禀道:“皇上,方才找到了一个水匪,他们说方才船上的人都跳水逃走了,这船上没人,女史或许早就离开了。” 皇帝看了一眼被火光映红的河水,目光灼灼。 他知道月夕不会跳水,因为她根本不会凫水。 张定安从扬州发来的奏报中,交代了他打听到的关于晏月夕的许多事,那里源源不绝地打探到月夕许多小事,就连她小时候差点在养鱼的鱼缸里淹死都知道。 “不会,她一定在船上,接着找。” 他说罢,就要亲自进船舱去寻。 傅英无语至极,赶紧去拦。 方才的火不小,但幸好扑灭及时,没有把舱室烧毁。皇帝一间一间看去,只见里面有的没有殃及,有的被火熏得焦黑,但都空空荡荡的,并不见有人。 没多久,前方赫然出现一道门,是通往下层舱室的。皇帝继续走过去,一道寒光突然迎面劈来。 皇帝忙闪身,堪堪躲过,里面的水匪又挥刀而上。 “皇上!”傅英忙要上前,却见皇帝已经横出一脚,将水匪手中的刀踢飞。那力道很大,水匪痛呼一声,见势不好,便要逃窜。 皇帝喝道:“抓活口!” 可那水匪却已经中了禁军的箭,从船上一下载到了水里。 众人惊魂未定,傅英连忙再劝皇帝回舰上。 “皇上,女史或许真的下水逃走了。”傅英不知道皇帝何以如此执着,无奈道,“此处有臣等搜索,还请皇上回舰上坐镇才是。” 皇帝面色难看,四下里张望,沉声道:“此处仍有残余贼人,事不宜迟,让军士一面肃清一面寻找女史,快去!” 傅英见皇帝神色沉沉,虽疑惑,但不敢耽搁,忙命令手下照办。 一时间,“女史”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皇帝的脑子里绷着一根筋,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火焰。 他知道晏月夕是个惜命的人,这么黑的天,她断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就算不会水,她也一定会把自己藏起来。那大火,显然是冲着她去的绝户计。 如果他是她,会藏在哪里? 皇帝四下里看着,突然,望见船头一截断掉的绳子。他走过去看,那是船帆上落下来的。那船帆,显然是被人蓄意破坏,绳子断了,也就升不起来了。 她显然不会躲到船帆上去。 心中一阵焦躁,夹着懊恼。 他很是生自己的气。既然放她离去,为何没有多想一步,让人护送她南下扬州呢? 若是…… 心中空落落的,他再度向四周张望,大喊一声:“晏月夕!” 话音落下,不知是不是错觉,未几,他似乎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夹在风中,似乎野猫在呢喃。 皇帝一愣,随即大喝一声,让周围人安静。 “晏月夕!”他又喊道。 河风带着凉意,掠过耳边。 未几,那声音终于清晰入耳:“我在这里……” 心中一喜,那正是晏月夕的声音。 皇帝举目四望,却看不到人。而后,他突然看到船头系缆绳的木桩上,绳子直直垂下,消失在了尽头。 心中一动,他随即跑过去。 船头下方,水面漆黑,一下被火把光照亮。 只见一人泡在水里,两手拽着缆绳,正仰头望上来。 不知是泡水太久,还是受了惊吓,她的脸色煞白,一双明眸睁得大大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心头的大石瞬间落下。 傅英也看到了,忙让军士将她拉上来。 可还未动手,却听皇帝道:“她的气力不足,抓不住绳子,会掉下去。调小船过来。” 傅英会意,随即让近前的小船靠近去救人。 可这边才吩咐下去,却听周围一阵惊呼,而后,“哗”一声,有人跃入了水中。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目之下,皇帝竟径直从船上跳了下去。 月夕瞪着他,也很是不可置信。 船上的火光亮如白昼,将黑浓的夜色驱散,水面一晃一晃,半明半暗。 月夕两手抓着缆绳,看着皇帝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再冒出头的时候,已经到了自己身边。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湿漉漉的头发和眉毛,映着火光,似水墨描绘过一般,格外好看。 “你……”她才张口,皇帝已经一把将她揽住。 “你不会水。”他说,“船到之前,我须得先接着你,免得你沉下去。” 月夕想,我又不是傻瓜,有这缆绳拉着,怎么会沉下去? 可这话却没有说出来。 心砰砰跳着,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剧烈。 因为,他的手臂环在了她的身上,有力而牢固。 在这秋日深夜的江水里泡了好一会,她已经浑身冻得有些打抖。 可皇帝的身体靠过来的那一瞬,如同身边点起了火塘。他身体上的温热,隔着衣裳传递过来,如同雪中送炭。 她突然想起从前的事。 五岁时,父亲在院子里弄了口能聚财的大鱼缸,比她的身量还高。她站在凳子上看鱼,看的入神之时,整个人栽了进去。 她拼命地挣扎,弄出了好大动静,才引来了家人相救。 而当她被人抱住时,那得救时的踏实,一辈子难忘。 就像现在。 “你……你怎会在这里?”月夕觉得脑子里似塞了浆糊,结结巴巴地问道。 皇帝却注视着她,不知是水面映着的火光,还是月夕眼花,她觉得那目光明亮得慑人心魄。 “我喜欢你,追过来看你,不可以么?” 第二百七十七章 负伤(上) 四周的喧嚣,好像一下子消失不见。 月夕定定望着皇帝,除了那近在咫尺的脸,就只剩下心头那剧烈的心跳声。 ——我喜欢你…… 她鼻子痒痒的,突然,低头打了个喷嚏。 皇帝皱眉,随即一边将她搂住,一边回头大喝:“傅英!怎磨磨蹭蹭!” 那小船已经到了近前,船上的人喊道:“皇上稍候!我等这就接皇上和女史上来!” 皇帝正要答话,却被月夕推开了些。 只见她瞪着他,神色严肃:“这等时候,请皇上切莫胡乱说笑。” “朕何时胡乱说过笑。”皇帝不以为然,“朕乃天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这回答似君子坦荡荡,月夕反而小人长戚戚,觉得心头更慌。 耳根的热气冲起来,身上的寒冷早已经消失不见。 他看着她,目光深深。 “你也喜欢朕,不是么?” 月夕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些,随即否认:“我没有……” “你就是有。”皇帝笃定地看着她,不容拒绝,“早在慧园之时,你就说过了。” 月夕:“……” 心思纷乱,她从未觉得自己这般笨拙,只能干瞪着眼睛,竟是什么道理也讲不出来。 皇帝并没有跟她啰嗦的意思,见得小船到了近前,双手将她抱起,让她攀上甲板。上面的人即刻伸手,将月夕接上去。 月夕忙回头,只见皇帝已经借着水的浮力,双手一撑,也轻松的上了来。 看着浑身湿透的他,月夕有些怔忡。 没想到,危难之时,总是他在救自己…… 已经有人取了衣裳来,皇帝接过,却先裹在了月夕身上。 “再弄些姜汤来,”他吩咐道。 侍从们不敢怠慢,忙去准备。 这时,禁军指挥使田放走过来,向皇帝一礼。 他脸色很是不好,道:“皇上,那些水匪似都是死士,凡被拿到的,全都咬毒自尽了。” 皇帝皱眉:“没留下活口?” 田放摇了摇头。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去看看。” 说罢,他看向月夕,道:“且随朕回舰上,你那些随从,想来都已经上了岸,很快就会回来。” 月夕想了想,也只有如此。 正随他站起身来,忽然,她发现,皇帝的身体晃了晃。 “皇上怎么了?”她忙将他扶住。 却见火光下,皇帝的面色有些苍白。 月夕感觉不对,低头看去,忽而见他手臂上有一道伤口,血色透过衣裳,渗了出来。 她吃一惊:“这是何时受的伤?” 皇帝看着那伤口,想起了方才跟水匪的打斗。 自己猝不及防,终是未得全身而退。 他张张口,想说自己无碍,可已经说不出来。 天旋地转,在月夕的惊叫之中,他倒了下去。 * 皇帝觉得,自己的身上轻飘飘的。 就像一根被激流揪断了根茎的水草,在漩涡里撕扯着,打着转,无依无着。 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是小时候,他在张定安的哄骗之下,吃下了他那胡乱炼出来的所谓仙丹。而后,他就大病一场,如中毒之状。 那感觉,也似现在这般。一会如坠冰窖,一会如陷火炉,而大部分时候,浑身麻痹,似元神出窍。 皇帝想,这世间,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如同凌霄和晏月夕一样,等着自己跟他交换魂魄? 如果是那样,也好。 心中苦笑。他有时很羡慕凌霄,能突然抛下一切,看看宫墙之外广阔的天地究竟是如何模样,好好地喘一口气…… ——不可懦弱。 一个声音似在耳边徘徊。 ——朕的儿子,皆万民表率,岂会因区区病痛而哭喊呻吟? 皇帝使劲地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看到了先帝严肃的脸。 他看着他,神色似很是不满。 皇帝伸着小小的手,想够着他,犹豫片刻之后,收了回来。 ——泓儿,以后切不可在你父皇面前啼哭,父皇不喜欢,知道么?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是母亲。 她将一口药喂入他的口中,面容仍然年轻而姣好。 皇帝知道,父皇喜欢什么。 他喜欢每个人都好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皇后贤惠知礼,将后宫管束得井井有条;太子博学聪颖,有孝悌仁德之名。父皇对他们很是满意,让他们稳稳坐在了位置上,给了他们应得的东西。 而他的母亲丽嫔,虽然与皇后争来斗去,却从不摆在明面上。平日里,她无论在父皇还是其他嫔妃面前,也是恭顺识体的模样。所以,父皇也很是喜欢她。 至于皇帝自己。他知道,自己虽然不是太子,但仍是个皇子。他不需要处处超过太子,只需要表现得优秀而不张扬,自然会得到父皇的青睐。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很早就明白,父皇或许并不爱任何人。这宫中,包括先皇后和先太子,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遵循着父皇定下的准则,不敢逾越。 唯一的例外,只有凌霄。 她是皇后所生,且不是皇子。自出生以来,就占尽了所有的好处。 她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哪怕闯了祸,也不会背负太多的责罚。 她也能毫无顾忌地对每一个人心怀善意,哪怕是自己这个并不讨她母亲喜欢的哥哥。 在这宫里,她就像一束光,是皇帝唯一羡慕的人…… ——母亲只有你了,你要让你父皇高兴,万不可被太子比下去。 药汁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浓郁而苦涩。 眼前的一切渐渐黯淡,他们的声音和面容也再度远去。皇帝觉得自己就像心一样,被什么拖拽着,沉入水面之下,生出坚硬而冰冷的外壳,将一切的情绪包裹起来,深藏其中。 就像他躺在偌大而漆黑的寝殿里时,床边那盏油灯,火苗在灯芯上舞动,孤零零的。 ——皇子自出生便是孤家寡人,世间能托付的,只有你自己。 这话,皇帝记得,这也是父皇对自己说的。 那是他将要故去的时候,皇帝去探望。 他惊觉,父皇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的模样,竟似曾相识。 他问自己。那目光,如从前任何一次看自己的时候一样平静。 可皇帝却第一次生出惶恐来。 他知道,太子和父皇去世,一切都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没多久,父皇晏驾。 母亲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他很少能看到的笑容。而他没有。 他知道,一切才刚开始。 自己,也终将要成为父皇那样的人么? 皇帝感到身体再度变轻,思绪陷入混沌。 可上方,始终有一片温暖的东西覆着,仿佛拉着他,不让他离开。 远远的,似乎有声音在唤自己。 是谁? 他想到了一张脸,心头倏而一动。 想张口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二百七十八章 负伤(中) 灯火通明。 随船而来的太医,被召到皇帝跟前,为他医治。 那太医姓程,皇帝出发之时,恰在宫中当值,被顺道召来随驾。出发时,御前的人告诉他,皇帝不过是例行巡视,他只消好好待在船上便是。 却不曾想,自己这小小的医官,如今竟要给皇帝救命。 豆大的汗珠从程太医的额间淌下,他的手放在皇帝的脉上,仔细分辨,大气不敢出。 皇帝手臂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破了点皮。但据傅英说,那些水匪的所有兵器上都淬了毒,哪怕只是破了个口子,也会被毒物侵蚀。有几名军士与水匪打斗时受了伤,已经毒发而亡。 皇帝的伤虽不深,毒也不重。但虽扛得一时,还是晕了过去。 万幸的事,因得上次凌霄中毒,皇帝甚为重视,令太医院收集水匪常用毒物的解药,在水军之中备着。程太医根据皇帝和军士们的中毒之状,判定毒物种类,当即用药。 每个人的心都高高悬着。 没人能想到,皇帝亲率这浩大的水军来讨贼,倒下的,竟是他自己。 如果他因此驾崩…… 谁也不敢将此事的后果细想,只能在心里祈求老天开恩。 月夕在一旁盯着,面色煞白。 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干衣裳,却仍阵阵发冷。 ——我喜欢你,追过来看你,不可以么? 他的话,仍徘徊在耳畔,一遍一遍…… 鼻子仍阵阵发酸,脸上湿湿的,眼泪早已经不知道流了多久。 一切突如其来。她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得多快。 惊愕,更多的却是高兴,仿佛石破天惊,击穿了面上的寒冰,显露出下面早已汹涌的暖流。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他的倒下。 月夕定定地望着那张脸,眼前再度模糊。 她想起了父亲弥留时的模样。 自己最珍视的人,静静躺在眼前,似乎随时会离去。 恐惧,似外头的黑夜般笼罩,比溺水时的绝望更难受。 她闭了闭眼,就像去年的自己一样,在父亲床前心中念起了她从来不信的那些佛家道家祷词,求他不要离开自己…… 好一会,只听到旁边的王太医长长舒了口气。 “皇上脉象已趋平稳,解药当是对了。”他说。 这话如同天籁,在场的每个人都神色一振。 月夕却不敢放松,忙问:“皇上无碍了么?” “下官不敢断言。”王太医谨慎道,“还是尽快将皇上送回京中,召集医官会诊为上。” 众人已是如获大赦,傅英忙下令火速回京。 “女史,”见月夕仍坐在皇帝榻旁,刘荃上前,劝道,“女史一宿未眠,去歇一歇吧。” 月夕摇摇头,看着皇帝,片刻,道:“我就在此处。” 刘荃看着她那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里叹口气。 皇帝跳到水里的时候,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先前宫中风言风语,说皇上对这女史情有独钟。这话,有信的,有不信的。 但经过今夜那一幕之后,刘荃觉得,不会再有人质疑了。 说实话,刘荃先前曾经为皇帝抱憾,觉得他对女史这般体贴,女史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离开,可见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现在再看,女史也并非是个石头。 她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肯离开,还时不时伸手探他的额头。 宫中一向规矩严明,皇帝生病,什么人能到近前伺候,都大有讲究。按理说,她现在不是女史,便是走到这舱室里也不许。 但没人敢拦她。 刘荃心里知道,皇上要是睁开了眼,只怕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她。 老房子着火,老房子着火啊…… 心中再度感慨。 * 京师水军的船,在运河上畅行无阻。恰好风向合宜,顺风顺水,第二日就回到了京中。 离岸不远,有一处皇家避暑行宫,虽不大,但可用作临时医帐。 赵德福早得了消息,秘密将太医院里最厉害的太医都带到了行宫里等候。船才靠岸,皇帝就被送到了行宫里。 他仍昏迷不醒,赵福德看到,便止不住掉眼泪。 程太医向医正等人禀报了皇帝的病情,商量用药,赵福德不好打扰,便将月夕叫到一旁,问:“如今皇上的伤势怎么说” “程太医说幸亏救治及时,不至于伤了性命。待众医官会诊,再调理些日子,皇上会无碍的。” 得了这话,赵福德的信至少放下了一半。 “那皇上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事,倒是谁也不知道。 中毒是个什么感觉,月夕是知道的。 上回,凌霄中毒昏厥之后,月夕便换了回去,待她受了。一昏睡就睡过去了大半个月。后来听张定安说,她就算睡过去一辈子也不稀奇。 张定安的话半真半假,她那时只当张定安吓唬她,可昨夜在船上听王太医的话,方知其中凶险。 心中苦笑。 她和皇帝,似乎就是有这样的孽缘,什么事都会凑到一块去。 赵福德见她不说话,片刻,压低声音:“女史,恕小人直言,你不该回来。” 月夕看着他:“怎讲?” “太后那头保不齐已经知道了,若她怪罪到女史身上,只怕女史责罚女史。”他说“事已至此,你可要有所准备。” 说到太后,月夕心中也是一沉。 她正要说话,忽而见刘荃小跑进来,道:“女史,公公,太后来了。” 赵福德脸色一变。 “小人去接驾,若无万全之策,女史不若先避一避?” 月夕看着殿外,却神色镇定。 “不必。”她摇头,“太后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我又能避到哪里去?此事,我自有道理。” 赵福德还要说话,月夕却已经往殿外而去。 田放守在门口,月夕见到他,随即道:“我请将军带来的东西,将军带来了么?” “带来了。”田放忙道。 月夕颔首,道:“我的那些随从,不知将军找到了没有?” 田放道:“在下已经将人派出去,不过船走得快,当下消息还未传回来。请女史放心,田某答应女史的事,定当办到。” 月夕颔首:“如此,便多谢田将军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负伤(下) 太后来到的时候,行宫内外跪了一片。 她面色冰冷,搭着太监的手,怒气冲冲。 走入寝殿的时候,只见皇帝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太后面色发白,忙上前将他端详,眼泪淌了出来。 “泓儿……”她抚着皇帝的脸,轻声唤道。 皇帝一动不动,毫无知觉。 太后还要再唤,周嬷嬷忙上前劝慰:“太后,太医方才说了,皇上无大碍,太后切莫伤心太过才是。” 太后不说话,低头拭了拭眼泪,再抬起脸的时候,已是更加阴沉。 “医正何在?”她转过来,声音冰冷。 医正连忙上前:“臣拜见太后。” “皇上究竟怎么了?”她问。 医正不敢隐瞒,向太后一五一十地说明皇帝的伤情。 太后听着,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被水匪刺伤?”她怒目看向肃立一旁的田放和傅英,“禁军是死了?为何捉拿水匪也要皇上亲力亲为,朝廷要你们究竟有何用!” 二人自知难辞其咎,赶紧跪地请罪。 太后不理会他们,随后,目光正正落在月夕身上。 “将这妖女拿下。”她指着月夕,突然厉声道。 众人皆是一惊。 两名内侍随即上前,就要将月夕绑起来。 “太后息怒!”赵福德忙上前,向太后一拜,“太后明鉴,此事,晏女史着实无辜,请太后……” “什么无辜!”话没说完,太后断喝道,“若不是她蛊惑皇上,皇上又丧失理智贸然出宫?堂堂天子,一国之君,被你耍的团团转,你好大的胆子!” 太后的呵斥声在殿中回荡。众人大气不敢出。 月夕却毫无惧色,道:“太后之意,皇上遇刺,都是因我而起?” “不是你又是谁?”太后厌恶道,“定是你与水匪勾结,行刺皇上。弑君之罪,当灭九族!” 这罪名,似铁口直断,从太后嘴里说出来,连赵福德也不禁变色。 再看向月夕,却见她仍神色镇定。 “太后明鉴。弑君者,自当族诛。不过皇上自登基起便已颁布诏令,以律法治世,凡遇刑案,必交由大理寺稽查,以免枉错。”她说,“我如今虽已不是女史,却也是皇上子民。我有无罪过,当由大理寺明断。” 这话,显然是在拿皇帝来顶撞太后。 太后怒气更甚,盯着月夕,似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赵福德心头捏一把汗,正感慨这女史果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料,却听她继续道:“至于太后说我蛊惑皇上,此言,亦乃无稽之谈。皇上与我亦两心相悦,惺惺相惜。若说他钟情于我便是受我蛊惑,岂非说皇上昏聩,乃商纣周幽之流?皇上乃明君,不容诋毁。还请太后隔绝佞言,以正视听。” 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太后看着月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厚颜无耻!”她气急败坏,向随侍喝令,“还不将她押下去!” 那几名太监先前被唬住,犹豫不敢上前,当下如梦初醒,便要围上前。 却见月夕突然从龙床上抽出一样东西来,横在面前,冷冷道:“我看谁敢。” 众人见得,不由瞠目结舌。 那东西明晃晃的,但凡在宫里待过久一些的人,都知道是什么。 那是先帝赐给海阳公主的尚方宝剑。 连刘荃也不禁吃一惊。 这宝剑,应当是在女史的行李里头,她究竟何时将此物藏在了龙床上? 那剑,太后最是熟悉。 当年,窦凌霄就曾拿她指过自己。没想到,如今换了人,它竟又重现亮在了眼前。 周嬷嬷曾经被月夕对付过,如今却是很快回过神来。 她将气得说不出话的太后挡在身后,指着月夕断喝:“晏氏,你要造反?这尚方宝剑乃先帝赐给海阳公主的宝物,你私下盗取,欺君罔上,也是死罪!” “此剑乃公主所赐。”月夕冷冷环视一周,“我受公主之命,以此剑守在皇上身边。见剑如见公主。谁敢动我,也就是要动公主,先问这尚方宝剑答不答应。” 那几个太监虽有太后命令,但见得此状,也不敢上前。 每个人听到海阳公主的名号都不敢造次,心里都清楚,若她真在这里,这尚方宝剑是真的会砍下来的。 周嬷嬷怒道:“胡言乱语!这宝剑是兵器,谁准许你带兵器入殿!” “朕准许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虚弱却清晰。 包括月夕在内,所有人都愣在当下。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转向了床上。 只见皇帝正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苍白的脸上,目光沉沉。 “朕特许女史御前带剑……”他缓缓道,“谁敢不服?” “皇上!”赵福德一喜,忙上前将他扶住。 月夕望着他,一时怔忡。 周围的人又惊又喜,登时一阵忙乱。 “泓儿!”太后忙上前,将他的手拉住,“你觉得如何?” “朕无碍。”皇帝说着话,目光却仍停留在月夕脸上:“朕渴了,取些水来。” 所有目光再度汇聚到了月夕身上。 月夕迟疑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里的宝剑放下,而后,从刘荃手里接过一杯水,捧上前去。 皇帝望着她,少顷,收回目光,就着她的手,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诡异的寂静,如同长了腿,在大殿里蔓延。 御前的人没有傻子,每个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在表态。 方才太后和晏女史的对峙之中,皇帝站在了女史的这边。 太后看着皇帝,面色不定。 “你下去吧。”他喝过水之后,靠在隐囊上,对月夕道,“你担惊受怕了一夜,必是疲惫不堪,好好歇息。” 这声音,仍带着些病后的虚弱,听上去很是温和。 月夕看着他,见他目光澄明,已然没有了先前那奄奄一息的颓败。 心松下来,可每每与他对视,却愈加跳得快。 她应一声,行个礼,转身离去。 太后看着皇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月夕的身影,脸上的神色已是难看至极。 “我和皇上有话要说,”她说,“你们都出去。” 这话,声调不高,却不容推拒。 赵福德有些犹豫,看向皇帝。 他看了看太后,对赵福德道:“朕也有话与太后说,你们都退下吧。” 第二百八十章 诉情(上) 赵福德应下,与一众侍臣行礼告退。 周嬷嬷等太后带来的人也退了出去,没多久,殿内只剩母子二人。 “皇上着实太过太荒唐。”太后道,“为了个江湖女子,竟然动用水师,以身试险。皇上乃天子,一举一动皆关乎江山社稷,岂可这般儿戏!还有先帝的尚方宝剑。那是先帝御赐的宝剑,凌霄竟将它随便送人,让一个微贱女子拿着它在宫中兴风作浪,简直岂有此理!此事,皇上若不管,我定要管。不仅要将尚方宝剑收回,还要治凌霄的罪。她虽是公主,也不可置身法外,僭越欺君之罪是少不得的!” 她怒气冲冲,皇帝听着,并不打断。 等她说完了,他注视着她,仍然没有说话。 那目光深邃,太后竟觉得里面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 “母后不该对女史动手。” 好一会,他淡淡道。 太后微微一怔,随即冷冷道:“皇上在说什么?” “朕此番遇刺,别人不知缘由,母后却是知道。”皇帝道,“朕若真的派人去查,只怕母后不会高兴。” 皇帝的眼神波澜不惊,而太后的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胡言乱语!”太后蓦地变色,“究竟是谁跟皇上嚼耳根子……” “没人跟朕嚼耳根子。朕亲手捉了水匪,人证物证具在。母后想要证据,想要多少,朕就会给多少。这皇宫里的事情,没有能瞒过朕的。母后,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支应外人的话,便不必说了。” 这言语不疾不徐,却似擂下重锤,敲在了太后心头。 她看着他,一时无言。 心里知道,她失算了。 国舅告诉她,那些水匪向来只在晚上做事,来无影去无踪,杀了人就跑。本以为一切都会做得干干净净,可谁又能想到,皇帝竟会突然出现,亲自下场剿匪? 太后得到皇帝遇刺昏厥的消息,惊恐之余,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 就算只是为了永绝后患,那姓晏的女子也留不得,将她拿下,正好能把罪名都推给她。 这一切,最好在皇帝醒来之前就办了。 于是,她火速赶到行宫,一来照料皇帝,二来除掉后患。 没想到,关键之时,皇帝竟是醒了。 太后心里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的。 这某些方面,这个儿子简直像足了先帝。 他不想给的东西,别人半点也得不到。 失望如同春天的尘暴,沉沉笼罩在心头。 太后看着他,目光如刀。 “如此说来,皇上是真的着了那妖女的道了。” “朕方才说的,母后不愿承认么?” 太后神色轻蔑。 “是我做的又如何。”她不再绕弯子,昂着头,冷冷道,“皇上为了那妖女,频频忤逆于我。大内皇宫,岂容得这等人乱了规矩。就算是为了皇上,我也不可放过她,皇上如今虽然登基,却切不可忘了这皇位是怎么来的。这天底下,谁真正在为皇上考虑,谁才是皇上真正的依靠,皇上该想清楚才是。” 皇帝看着太后那倨傲的脸,目光动了动。 母子一场,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曾经,他也觉得,自己最能信任和依靠的,是这母子之情。 这是他无法摆脱的东西,也是因此,他先前想,若月夕离去,兴许是对她好。 可太后的野心,总会让他刮目相看。 他终于明白,就算自己退让,她也不会放过任何的威胁。 哪怕这威胁已经离开。 并且,这一切,会美其名曰是为了他好。 “母后错了,”皇帝道,“朕频频忤逆母后,并非因为晏女史。在晏女史来到之前,朕与母后便已有诸多分歧,母后将罪责都推到晏女史头上,着实错怪了人。” “如此说来,皇上是不肯回头了。”太后冷笑,“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今日之事,皇上大可让大理寺查清了,下旨责罚。让天下人看看,我十月怀胎生下皇上,为了皇上百般忍辱负重,皇上却为了个什么江湖草寇来责罚于我。皇上最好将我和国舅都治了死罪,推出午门斩首,到时,世人都会知道,皇上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昏君!” 她越说越是激昂。 皇帝的目光幽深。 她越是咄咄逼人,他便越是平静。 “朕不会治母后的罪。”他说,“朕只想告诉母亲,女史不是什么江湖草寇,她是朕心上之人,朕会让她当皇后,母后不可对她无礼。” 纵然再是做足了准备,可乍听此事,太后仍有一瞬的怔忡。 她原本想着,皇帝要将这女子收入后宫,封一个嫔妃。 这已是她不可容忍之事。 却没想到,他竟是要她当皇后。 “你不可胡言乱语……” “朕并非胡言乱语。”皇帝神色坚定,道,“母后,朕方才所言,句句是实。” “我不许!”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怒目而视,“她要入主华阳殿,除非我死!” 皇帝不以为忤,继续道:“母后说的对,朕不是个大逆不道的昏君,自不会拿母后如何,死不死这话,母后不可再挂在嘴边。” 这态度,连太后寻死觅活也已然不放在眼里。 太后看着这个儿子,只觉心寒。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她双目发红,“谁跟皇上是一家人,皇上心里头该有一杆秤不是?如今为了这个外人,皇上竟要与我翻脸?” “朕从未想过与母后翻脸,也不曾拿母后当过外人。”皇帝缓缓道,“有一句话,朕想问母亲。” “什么话?” “母亲听到朕遇刺时,果真为朕的性命担心过么?” 太后一怔,随即道:“这又是什么胡话,你是我的儿子,母子连心,我若不担心你,又怎会赶到了这里?” “可母亲到了这里之后,首先做的,却是杀晏女史。”皇帝注视着他,“母亲,朕从小就想问母亲,朕在母亲眼里,究竟是什么?是母亲的儿子,还是那助母亲登顶的石阶?母亲口口声声是为了朕好,可对于朕的所有心爱之人,心爱之物,皆毫不留情夺走。朕和母亲,难道是天生的仇人么?” 第二百八十一章 诉情(中) 这话,犹如一把刀子。 太后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眼眶有些发涩,忽然间,先前听到他遇刺之事,心中的那些惊恐而焦急又涌了出来。 “皇上,”她忙道,“我并非……” “母亲想说什么,朕心里都明白。”皇帝道,“母亲,朕累了,请母亲先回宫去,将朕方才说的话想一想。朕只愿母后好好待在后宫之中,颐养天年。昨夜之事,与国舅府里的恶奴有所牵连。朕既然差点丧命,此事,自然不会放过。往后的惩治,还请母后切勿插手。” 他刚刚从昏厥中醒来,说话有几分中气不足。 可太后却明白,他并非在与自己商议,而是主意已定,容不得她说一个不字。 他收拾国舅,是在自己面前杀鸡儆猴。 太后看着这个儿子,明白母子之情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周身如坠冰窟。 * 月夕退下之后,就被宫人带到一处宫室里歇息。 这宫室布置得颇是舒适,陈设华美,一看就不是寻常侍从能住的。 她确实累得很。从昨夜遇袭开始,她自救求生,被皇帝救起,又眼睁睁地看他在面前倒下,最后又到了这行宫里遇到太后……可谓极尽曲折,心力交瘁。 但奇怪的是,她一点睡意也没有。 虽然心里知道,皇帝醒来了,无论他和自己都安全了,不必再担忧什么。 可一想到他,她就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他的脸,以及他昨夜出现之后,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就连受伤几乎死去,也都是为了她…… 心跳得飞快,月夕突然坐起身来,看向不远处的铜镜。 那里面的人,脸上全是傻笑。 中秋已经过去,到了傍晚,风就已经变凉了。 刘荃和一干太监守在皇帝的寝殿外,望着头顶飞过的一群大雁,不由拢了拢领子。 从昨晚到现在,可谓是惊涛骇浪,一波接着一波。 就在刚才,太后走了出来。 与先前驾到时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同,她神色有些木然,保养得宜的脸,竟似一下老了十岁。 周嬷嬷等寿安宫侍从忙迎上去,不敢逗留,拥着她离开了。 凡是看到这一幕的人,心里都清楚,今后,宫里的格局或许要大变。 正当心里转着各种各样的感慨,刘荃听到身后有些动静。 回头,他愣了愣。 晏女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回来。 她仍然是先前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并没有真的去歇息。 “女史怎回来了?”他忙迎上前去。 月夕没答话,只望了望寝殿,问:“太后还在里头么?” “刚离开了。”刘荃道,“赵公公正在里头服侍皇上歇息。” 月夕忙问:“皇上现在如何?” “皇上身体无碍,太医说,身体还有些虚,静养两日便好。” 月夕眉间舒展,点点头。 刘荃看着她,忍不住微笑,道:“方才太后走时,脸色难看得很,定是在皇上那里吃了败仗。女史不必忧心,皇上是站在女史这边的,日后女史入了后宫,皇上必定不会再女史受委屈。” 这话,从前刘荃也说过很多次,月夕只当是不明就里的人在胡言乱语。 但现在,她的耳根在发烫。 一阵一阵的,触到刘荃那贼兮兮的笑容,热气翻滚得更是汹涌 “谁说我要入后宫?”她说罢,不给刘荃多插嘴的机会,嗫嚅道,“我回去歇息,若皇上醒来了,便告诉我。” 说罢,她转身便要离开。 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可是女史来了?” 月夕转头看去,赵福德正从寝殿里走出来。 这行宫的院子不大,定然是方才自己和刘荃说话的声音被里面听到了。 只见赵福德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向月夕一礼。 “女史,”他说,“皇上有请。” 莫名的,心中忽而有些怯意。 她知道,自己将面对一种从未面对过的场面,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皆手足无措。 本能地,她想再却。 可再瞥了瞥身边的刘荃等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暧昧的笑。 她知道,先前那不要脸的话都放出来了,再否认,便是矫情,欲盖弥彰。 龙潭虎穴都经历过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一个声音在心底对自己道, 月夕暗自深吸一口气,应一声,朝寝殿里走去。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下一瞬,月夕就望见了床上的身影。 皇帝靠在隐囊上,似正闭目养神。 听到动静,他动了动,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月夕停住脚步。 “朕不是让你去歇息么?”他说。 “我睡不着。”月夕老实道。 皇帝注视着她,少顷,道:“我也睡不着。” 心中似落下了大石的湖水,层层涟漪泛开,收也收不住。 月夕的嘴唇抿了抿,笑意弯起,烛光下,双眸如同珍珠一般明媚。 皇帝那也浮起笑意,烛光下,苍白的脸格外清俊。 “过来。”他轻声道。 月夕走过去,才到床前,她的手被牵住。 他的手掌很大,温暖而有力。 月夕的脸发烫,想将手抽回,却觉得自己的手想灌了铅一样,并不听话。 他手上稍稍用力,月夕在床边上坐下。 二人没有挨着,中间隔着一尺,只拉着手。 “你骗人。”皇帝看着她,突然道。 月夕道:“我何时骗了你?” “我问你画像的时候。”他说,“你说你藏我的画像,是为了辟邪。” 月夕无奈。 这真是个记仇的人,每次都念念不忘。 “你才骗人。”她理直气壮,“你明明是专门去迎昇楼救我,却说我自作多情。” 皇帝反唇相讥:“若非你先嘴硬,我又怎会说这个?” “你才嘴硬。我问你为何将我的画像收在了床头,你又如何回答?” “是你先说喜欢我,事后又非说不知是我,不肯承认。” 月夕张张口,还想再反驳,可看着皇帝灼灼的目光,却忽而怯了起来。 “我……”她嗫嚅道,将目光瞟开,“反正我不是故意的。” 那模样,着实心虚得很。 皇帝看着她,手紧紧握着,没有松开。 “你不再离开朕,好么?”他问。 第二百八十二章 诉情(下) 烛光下,月夕的双颊泛着红晕,眸光流转。 少顷,皇帝听到一声细如蚊蚋的“嗯”,脸上的笑意漾开。 “可我虽然愿意,但不能留下。” 接着,却听她补充道。 皇帝的笑意凝住。 “怎讲?”他问。 月夕望着他,思索片刻,鼓足勇气道:“其一,我不能放下家业。扬州的正气堂,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上千弟兄跟着我吃饭,我不能放下他们。其二,我曾向皇上说过,皇上是皇上,终有一日要迎娶皇后,坐拥六宫。而我不过一介民女,只想有一位一心一意待我的夫婿,与我白头偕老。” 皇帝听着,神色毫无波澜。 “晏月夕,”他说,“你觉得,朕是第一天认得你么?” 月夕一怔,摇摇头。 “朕是那等听别人说话,过耳就忘的人么?” 月夕又摇摇头。 “故而你说的这些,朕早已知晓,也早有考虑。”他注视这月夕,双眸映着烛光,明亮异常,“朕的宫中,只需要一位皇后,不须多余妃嫔。至于朕的皇后有些什么爱好,只要不曾触犯王法,便无人可置喙。” 皇后? 月夕再度愣住。 接着,脑子“嗡”一声响,脸上是着了火。 月夕心中牵挂的事,他都考虑到了,还主动提出了化解之法。 当皇后,自然要先成婚。 猝不及防的感觉,让周身轻飘飘的。 就像昨夜他跳到水里来救她,告诉她,他喜欢她的时候。 一切快得像风一般。 月夕不知道自己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觉心跳都要蹦出了嗓子眼。 “我……”她突然觉得嗓子干得很,卡了一下,强作镇定地将目光望向旁边的烛台,“我未想过要当什么皇后……” 皇帝看着她,仍将她的手攥着。 “朕非那强人所难的市井恶霸,”他说,“方才的话,是朕所想,愿不愿,由你决断。” 月夕瞥他一眼,脸上仍红彤彤的。 说什么不强人所难,先前他强留自己在宫中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嘴脸。 “我若是不愿呢?”她说。 “你会愿的。” 果然还是本性难移。月夕瞪起眼。 皇帝却笑起来,眼睛里泛着光,明亮而狡黠。 不过毕竟气虚,笑了一会,他咳起来。 月夕忙要给他拍背,却被皇帝止住。 他靠在隐囊上,喘了一会,仍看着她。 “你去歇息吧。”他低低道,“朕说的,你可慢慢想。无论你想留在京城想,还是回扬州去想,朕都会应许。你若是不愿意,朕也不会强求。” 这话语很是宽和,月夕望着他,一时竟有些不适。 她犹豫了一会,道:“这话,是真的?” “朕向来言出必行,从不骗人。” 月夕想了想,此人有时虽然确实做事可恶,但确实没骗过人。 除了一开始的时候,假冒张定安。 她应一声,想走开,却又看看他。 “你身边,不必人照料么?” 皇帝的目光饶有兴味:“你若非要留下来,自无不可。刘荃他们此时必是侯在殿外,看看今夜可有人侍寝。” 一阵烧灼涌起,月夕窘然起身,行了礼,转身离去。 但没走两步,她又停住,转回头。 “皇上今夜要好好歇息,不可看那些奏章了。”她叮嘱道。 皇帝的心头微微一动,似春风拂过。 “知道了,去吧。”他说。 月夕这才放下心来,抿抿唇,往殿外而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外面,皇帝的目光仍然定定望着。弯起的唇角,一直没有收起。 他深深吸一口气,调整一下姿势,继续靠在隐囊上。 嘴上虽那么说,但朝廷的公务是不能放下的。方才,他已经让赵福德派人到宫里去,将紧要的奏章文书取来,无论如何还须看一看…… 可脑子里想着这些事,却心猿意马。 闭起眼睛,月夕的面容就又浮现在面前。 她望着他,时而一本正经,时而嗔怒,时而犹疑,时而在笑。 那笑容并不常有,但每每露出来,都仿佛浸透了花香的阳光,温暖而沁人心脾。 皇帝想着,唇角弯得更深,似乎她仍在眼前。 没多久,耳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皇帝有些无奈,道:“你便这么不想歇息?” 睁开眼,却见是赵福德。 “皇上。”他恭敬地行礼,手里捧着一份文书,“宫中送来的急件,说是事关江东王婚事。” 江东王? 皇帝看着那文书,笑意凝住。 * 千里之外的扬州,天气还未转凉,树木仍旧葱郁,荷花未败。 江东王府里,怀恩领着凌霄走在廊下。她望着眼前的园子,只见修得颇是精致讲究,名花奇石相映成趣,三步一景,十步一画,远胜她在扬州的公主府。 凌霄边走边打量,问:“三哥哥明日就要大婚,想来,新娘子早已经到了?” “劳公主惦记,前几日便到了。”怀恩笑道,“李家在城西置了宅子,明日吉时一到,李家闺秀在宅子里出嫁,殿下亲自去迎。殿下说了,李小姐远嫁九江,礼数不仅要周全,还有更周到些,万不可让她受委屈。” 委屈? 凌霄撇了撇嘴,李阁老那样的人精,哪里会让自家孙女受委屈? 怀恩又道:“若老奴没记错,公主自小和李小姐认识。公主今日若觉得无趣,大可到李府去看一看。那里原本是一位九江大贾的居所,园子修的也是一等一的好。” “那却不必。”凌霄不以为然,只将眼睛望着园子里的景致,“我与他家交情寡淡,便不叨扰了。” 怀恩讪讪笑:“是。” 说罢,二人便到了门外,怀恩进屋去通禀一声,便请凌霄进去。 屋子里隐约透着股药味,但并不难闻, 外面日头很大,可屋子里的纱帘层层叠叠,滤掉了光,只留下迷离的影子。 凌霄掀开帘子,榻上空空,不见江东王。 她左右张望,正觉奇怪,忽而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长大了。” 凌霄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发现窗户边上站着个人,背着光。 这是多年以来,兄妹二人头一回相见。 第二百八十三章 替身(上) 与从前在京城里相较,江东王的身量已经长开了不少。比皇帝和沈劭大约矮些,却也显得挺拔颀长。 “三哥哥。”凌霄的脸上露出笑容,走到他面前。 江东王的眉目,较凌霄和皇帝更为阴柔。从小,宫里人就说,他是个天生的女相。 长大了之后,那眉眼虽然也添了些男子之气,却仍然漂亮,可谓美男子。 江东王看着凌霄,也露出笑意。 “孤等了你一早上。”他说,“这一路,你累了吧?” 这声音,凌霄上回借着月夕的身份拜会时,曾隔着帘子听到过。 听着已经没有那么沙哑,倒是让凌霄生出了熟悉的感觉。 “扬州离九江又不算远,坐船罢了,有什么累。”凌霄道,“倒是三哥哥,为何站在暗处装神弄鬼的,吓唬我?” 江东王发出一声轻笑。 “孤为了等你,在榻上坐累了,起来走走,怎的就是装神弄鬼了?”他看着她,神色有些感慨,“凌霄,孤离开京城时,你才十三岁。现在再见你,孤几乎认不出来了。” 凌霄听着这话,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她又何尝不是几乎认不出他了? 他瘦了,极瘦。 但凌霄知道,他变的并不非身体和容貌。 说实话,凌霄仍然不大敢相信,他就是那位被人称为“公子”的幕后之人。 可同时,他也是她仅剩不多的亲人。多年再见,看到那温和的目光,从前兄妹二人在宫中玩耍的日子,犹在眼前。。 “三哥哥瘦了许多。”凌霄道,“三哥哥当年是南下养病的,如今养得如何了?” “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早前的病伤了根本,孤这身子也就再也无法入过去一般康健。”他自嘲一笑,“不过还活着罢了。” “不许说这等丧气话。”凌霄忙道,“我看三哥哥如今过得极好,连夫人也娶上了。反观二哥哥,虽然在皇位上威风凛凛,却连采选也磕磕绊绊,至今还是个独身一人,连皇后也没有。” 江东王笑了笑,不多言,只引着她往客座上去。 桌上已经布好茶水和糕点,江东王亲自给凌霄沏了茶。 “皇上近来好么?”他问道。 “新君登基,自然是意气风发。”凌霄道,“说起来,三哥哥好些日子没回京了,与二哥哥也多年未见。何不趁着大婚,回去京师谢恩,与二哥哥见上一面呢?” 江东王打量了她一眼,喝了一口茶。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皇上的主意?”江东王问。 “自然是我的主意。新君登基之时,我便想着,这九州同贺之事,三哥哥却不在场,叫人看了好生怪异。”她说罢,望着江东王,“三哥哥觉得我说得不对?” 江东王微笑:“你说的,自然都对。不过这话,你问过了皇上么?” “那倒不曾。”提到皇帝,凌霄摆出一副不满的模样,“三哥哥也知道,我在行宫住了好几年,跟二哥哥也疏离了。他就算有那种心思,也不会跟我说。” 江东王看着她,目光深远。 “你那和亲之事,孤听说了。”他说,“凌霄,三哥哥不曾帮得你,心中有愧。” 凌霄怔了怔,随即笑道:“这是哪里话,三哥哥远在九江,鞭长莫及。说到底,二哥哥终究没让我去。若非如此,我今日也不能在此处见到三哥哥了。” 江东王微微颔首,似有些感慨,道:“皇上对你还有惦记,但对孤却未必。他不一定想见孤。孤若仓促入京,惹了不愉快,日后真的不能再见了。” 凌霄看着他,心思转了转。 皇帝和江东王之间虽然没有恩怨,但今日不同往日。江东王在这边经营多年,已暗成声势,要他放弃这些回京城去,他恐怕第一个不愿。 “三哥哥想回去么?”凌霄睁着眼睛,好奇地问,“三哥哥才华横溢,若入朝为官,必为二哥哥的左膀右臂。三哥哥没有这个念想么?” 江东王淡淡一笑,摇头道:“孤已经离开京城多年,闲散宗室一个,学业荒废,谈何才华。再说了,孤这副病恹恹的身子,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凌霄想了想,颔首:“也好。我如今到了扬州,三哥哥在九江,倒能与我相互照应。” 江东王将一盘点心推到她面前,道:“听怀恩说,上回他去扬州给你送贺礼时,曾邀你来九江做客,可你推辞了。孤那时便想着,不如自己到扬州去看看你。可那时接连得了风寒,终又不能成行。” 凌霄道:“我也是一直想来,可道路上匪患频出,下面的人整日怕这怕那,我哪里也去不了。如今三哥哥就要成亲了,我想着,莫说匪患,便是天兵天将挡道,我也要一路杀过来,不可缺了席。” 江东王微笑:“难得你一番心意,孤心领了。你我多年未见,孤总害怕礼数不周,薄待了你。在这王府之中,你若有什么不惯的地方,万万要告知孤才是。” 凌霄也笑:“哪有什么不称意,能见着三哥哥,我高兴还来不及。” 兄妹二人说说笑笑,寒暄了一会,江东王又道:“说起来,你怎的突然搬到扬州来住了?” 终于说到这个了。 凌霄吃了一块香糕,用绢帕拭了拭唇角,脸上忽而浮起羞赧之色。 “三哥哥可还记得沈劭?”她问。 “记得。”江东王道,“孤近日听说,他当年竟是未死。如今,皇上将他任命为扬州知府。” “正是。”凌霄神色感慨,“当年,我以为他死了,还难过了许久。不想,他如今又回来了。” 江东王眉梢一挑,问:“你莫非是为了他?” 凌霄轻轻点头。 “皇上说沈劭未死时,我就动了这个念头。”她说,“正巧那时在宫里和太后闹了不痛快,二哥哥想着没法把我留在宫里,若放到行宫又太冷清,索性随了我的兴,让我到扬州小住。” 她脸上露出喜色:“二哥哥也知道我的心思,还给他封了一个知府。” 江东王喝一口茶,脸上带着淡笑。 “如此说来,你与沈劭好事将近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替身(中) “那却不是。”凌霄忽而撇了撇嘴,“沈劭那木头,与当年相比,似换了个人一样。我跟他见过几次,话拢总也没说过几句。他对我冷淡得很,我莫非要舔着脸凑上去?我看他流落在外数年,怕是连脑子也不好使了。三哥哥评评理,他如今能当上扬州知府,还不是托了我的福,简直不知好歹。” 江东王仍淡笑着,喝一口茶,道:“凌霄,听孤一句话。这沈劭既然在外沦落多年,怕是早已性情大变。纵然他仍是他,也不是从前的侯府公子了。你是公主,天下可选的男子多了去了,不必只看着他一个。” 凌霄的神色仍是别扭,嘟哝道:“我虽是公主,却每日关在深宫里,哪里能见过几个男子,又到哪里挑选去。我可不像三哥哥,看上了谁就选谁做王妃,不必别人置喙。” 说罢,她似想到什么,笑嘻嘻道:“话说回来,三哥哥是怎么瞧上那李家闺秀的?莫非在当年京师时就瞧上了?” 她的眼神亮晶晶,似颇感兴趣。 江东王笑了笑,垂眸间,露出些许温柔之色。 “早年在京师时,孤时常能见到她。”他缓缓往茶杯上锤一口气,姿态优雅,“于孤而言,她并非生人,无论出身还是性情,皆与孤合宜,乃王妃上佳之选。” 性情么…… 凌霄心底颇有些不以为然,继续道:“如此说来,三哥哥对她颇有些了解,并非平日照照面而已?” “她在书画上的造诣颇高。孤当年在京师时,每与她在书院共赏字画,总有收获。后来到了九江,每次再看字画,都会想起她。孤远离京师,方明白知己难求,心里头对她反倒越发难忘。” 这话,说得颇是平顺,让人品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凌霄看着江东王,笑了笑。 “如此说来,三哥哥是如愿以偿。”她举起茶杯,道:“我还未向三哥哥贺喜,如今便以茶代酒,敬三哥哥一杯。” 江东王微笑,也将杯子拿起,饮了一口。 “明日,随为兄一道去迎亲可好?”他说,“孤虽身在九江,却常听得你在京中的传闻。都说你武功无双,时常身骑白马在街道驰骋,英姿飒爽,教人钦慕。这次来,你多留些日子,孤带你到城外骑马,如何?” “有何不可,一言为定!” 二人又闲聊些儿时的往事,凌霄也累了,便作辞告退。 江东王送她出院子,又问:“方才听怀恩说,张定安也一道来了,怎么不见他的人?” “来了,是我故意不让他来见三哥哥的。”凌霄道,“不瞒三哥哥,张定安虽是我的家臣,却是皇上派来的。我在府上说的话,回头就要传到皇上耳边,着实讨厌得很。我想跟三哥哥说些体己话,故而寻了些事由,将她他打发去别处了。” 江东王看着她,有些无奈。 “你啊。”他摇摇头,“总这般古灵精怪。” 那语气间,带着些宠溺。 凌霄得意一笑,又与他说了些话,告辞而去。 看着那步伐轻快的背影,江东王立在原处,久久不曾动。 “殿下。”一名内侍走过来,小声禀道,“后院客人到了,殿下看……” “知道了。”江东王答道,转过脸来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 * 凌霄就住在江东王府里,住处是东南角的一处园子,名叫樨园。 这是个颇为安静的地方,亭台楼阁无一不有,站在假山的亭子上,可将王府里的景致和外头的部分城景收入眼底。 被派来伺候凌霄的,是一名老太监,年纪与怀恩不相上下。 凌霄认得他,这也是个曾经宫里的老人,名叫黄信。 “殿下说,公主从前在宫中最讨厌被关着,不喜欢那些规整的宫室,住处定要有些意趣。”黄信恭敬道,“奴才便向殿下建言,这王府之中,数樨园视野开阔,且安静宽敞。殿下也以为大善,特令将此处划给公主居住。公主若觉得有哪里不好,尽管吩咐,奴才尽皆照办。” 凌霄四下里看了看,露出满意之色:“此间甚好,多谢黄公公。” 黄信笑道:“公主客气,老奴惶恐。” 与黄信寒暄一番之后,凌霄将他打发后,自己到堂上去。进门,她便看到张定安正坐在太师椅上,悠哉地喝着茶。 “公主回来了?”他笑眯眯地放下茶杯,起身行礼。 凌霄应一声,看了看外头,确定无人,问张定安:“人找着了?” “臣下办事,公主放心。”张定安胸有成竹,“公主那头如何?” “我方才去见的那位,确实是三哥哥。” 张定安颔首道:“那臣下找着的那位就是替身了。” “在哪里找着的?” “也没怎么找。”张定安道,“他如今正代替江东王在正殿里会客,” 她上次以月夕的身份来九江见江东王,便知江东王有替身。 那时官府在江边祭祀,她听闻江东王会现身,于是想着远远地看一眼。只是当时人多,她未能挤进去,却意外在茶楼里遇见了江东王。 后来她仔细琢磨,和官府一道祭祀的那位必定是替身了。 张定安又道:“臣下方才站在暗处看了一会儿,王府的人似乎颇有经验。高高的纱帘一挂,外头的人看也看不清。今日宾客十分多,多是寒暄几句就退下了,拢总也说不上几句话,那些拜见宾客,也无人怀疑。” 凌霄想了想,皱起眉:“他为何要用替身?又不是见不得人。” 张定安笑了笑,道:“此事,臣下倒是略知一二。” “哦?” “公主可知道,当年江东王来到九江的时候,曾有几回遇刺?” 凌霄有些愕然。 “我不曾听说。”她说。 “此事,先帝当年怕引得人心惶惶,严令不可张扬,故臣下也只听闻一二。”张定安道,“江东王初到九江时,匪患猖獗,他力主剿匪,只用了断断三年,就平定了局势。那些被他剿灭的匪徒余孽对他甚为痛恨,几次刺杀,江东王皆死里逃生。从那之后,江东王就甚少露面,但凡到了人群稠密之处,周围总是守卫森严,还用一道帘子遮着。如此想来,那帘子后面的若是个替身,倒也并非什么奇事。” “原来如此。”凌霄思忖着,又道,“那位替身,你且派人盯着。” 张定安道,“公主盯住那替身要做什么?” “自是为了探查三哥哥本尊的动向。”凌霄道,“他身边守卫严密,监视他不大可为,从这替身入手,或许能有些收获。” 第二百八十五章 替身(下) 张定安看着凌霄:“公主可是在怀疑什么?” “自是要将那所谓的公子找出来。”凌霄一寒:“他背后若果真是三哥哥,这般大日子,他说不定要现身。” 张定安听罢,不由哂然。 “公主仍料定,江东王在扬州还安插了另一个公子?”他说,“恕臣直言,我等查了这么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只怕此事是子虚乌有。” 凌霄摇头:“我以为,此事乃十有八九。我若非亲自南下,还不知三哥哥这些年累积了这么大的势力,这说明三哥哥做事十分谨慎。他是江东王,朝廷也有人在盯着,江湖上的事,他没必要亲自现身。我前阵子就疑惑,他身在九江,如何操控扬州诸事,后来还是月夕提醒了我,她说扬州城里兴许还藏了留一个公子。我思来想去,觉得这条路最是可行。” 张定安有些无奈。 人人都以为这凌霄到了扬州,每日寻欢作乐,陶冶性情。 如今看来,这是个闲不住的人。 天知道皇上在想什么,说不定就是为了借她给江东王找找麻烦…… * 张定安是外臣,自有馆舍。 凌霄与他议论一番,便打发他回去了。 这日的晚膳,凌霄是和江东王一道用的。 不过江东王毕竟身体不好,用过膳之后,说了会话,就歇息去了。 太监黄信亲自掌灯,领着人,送凌霄回樨园去。 “三哥哥晚上总是这样么?”凌霄道,“用过膳就歇了,这么早?” “殿下向来如此,是多年的习惯了。”黄信微笑道,“他喜欢独处,歇息之时,我等近侍之人也不能去打扰。” 凌霄想了想,微微颔首。 黄信又安排一番,告退而去。膏沐之物早已经备好,凌霄身边的宫人服侍她入浴洗漱,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 外头,秋虫鸣叫仍旧热闹。 凌霄百无聊赖坐在窗前,望着月亮,又想起沈劭来。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心想。 近来扬州不太平,因得水患,各地颇有流民。沈劭身为知府,新官上任,还来不得熟悉事务,就摊上了这等大事,每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凌霄来九江之前,几次去府衙里找他都看不到人,不是去安抚流民,就是去各处调粮,仿佛恨不得把一个人掰开几瓣来用。 也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忙着…… 凌霄望着窗外的月亮,心中嘀咕。 白日里,她对江东王说什么自己来扬州是为了沈劭,自是鬼话。不过作为熟悉的旧识,自己倒是很愿意帮他一帮,只是不知道如何入手。 正思忖着,突然,凌霄听到一声响动。 她天性警觉,随即望去,发现不远处的树影里似乎闪过什么。 有人! 心中一凛,凌霄一下从旁边摸出软鞭,站了起来。 凌霄的轻功一向不错,跃出窗子的时候,无声无息,犹如一只灵巧的猫。 那人的轻功也了得,无论在树荫下穿行还是跃上墙头,都没有一点痕迹。 不过每当凌霄觉得自己几乎要跟丢的时候,却又能瞥见那人影子一闪。 跟了一段,他最终消失不见。 天上颇有些浓重的云彩,月亮时隐时现。 凌霄躲在墙根下的树荫里,四处张望,好一会,才认出了这是白天与江东王相见的那处院子。 那人是谁? 心中狐疑地想,不像是贼,也不像是刺客,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正转着心思,突然,她听到墙的外面,传来些许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夜巡的王府兵丁。 方才她跃上墙头的时候,曾瞥见这院子的门外,还另站着些守卫。 一切都透着不寻常,凌霄再仔细观察,只见不远处的花厅里,正点着灯。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半张脸。 一个女子出现在回廊下,无人引路,径直往花厅里而去。 女子? 凌霄的好奇心被勾起,悄悄隐入树丛。 虽然外面有不少看守,但院子里面倒是空无一人。 凌霄借着树影靠近,在背面找到了一扇窗户。它关得很是严实,不过,窗格上糊的是纸。 她小心地将角落一个不易发现的地方戳破,望进去。 这个位置虽有些偏僻,视野倒是不错,正巧将屋子里的情形看个清楚。 江东王坐在上首,背对这这边。而下首,正是坐着方才看到的那个女子。 她身着黑衣,有一张美艳的脸,凌霄却觉得全然陌生,从未见过。 凌霄愣了愣。 怪不得外头安排了那许多的守卫,竟然是为了夜会情人。 啧啧,白日里还那般深情款款,说什么钟情不忘……但毕竟对方是李妍,凌霄想起她的脸,不禁幸灾乐祸地为她扼腕。 知道归知道。不过,江东王的这等私事,凌霄一点兴趣也没有。 正当她打算离开,忽而听里面传来江东王的声音:“那件事情如何了?” “已经安排妥当。不出两日,沈劭就会有大麻烦。” 她脚步定住。 沈劭?心头不禁高高提起。 这便不得不留下听会儿了。 她再从小洞里望进去,只见江东王不置可否,低头喝了口茶。 “你此前提起这事,孤以为颇为冒险。后来刘四替你说话,让孤相信你,孤才决定放手让你去做。你务必思量仔细,切莫露了马脚,孤要的只是除掉沈劭,不是打草惊蛇。” “殿下的意思,阿絮自当放在心上。不过,阿絮对一个人没有底,怕她成变数。” “何人?” “海阳公主。”女子问,“阿絮想得殿下一句话,若公主碍事,我当如何?” 意外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凌霄眉梢抬起。 江东王默了默。 “凌霄不会碍事。”他道。 阿絮淡淡一笑。 “据我所知,公主年少时和沈劭差点定婚,此番更是为了沈劭,将公主府搬到了扬州,沈劭若有事,公主岂会袖手旁观?” 江东王只平静地说:“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她不会知晓;就算知晓了,也不会回去。” “殿下的意思……” “凌霄会一直留在孤的王府里,直到沈劭被除。”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夜遇(上) 阿絮神色稍松,微微勾了勾唇角。 “我曾听人说,殿下在宫里头只有一位舍不下至亲,便是这位海阳公主,果不其然。不过,有殿下这句话,阿絮便放心了。” 凌霄听了这话,一时怔忡。 正当她屏息凝神,再仔细听下去,突然,她察觉背后有人。 心中一凛,凌霄正要出招,却已经来不及。 手腕被扼住,一只大手捂在了她的嘴上。 “嘘……” 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凌霄定住。 她知道这是谁。 从前在宫里,她仗着轻功,跑到父皇不许她踏足的军机重地里去玩耍。有一次,她差点被人发现,是沈劭救了她。 那时,他也是这样,从背后制住她,捂住她的嘴,在耳边轻轻说:“嘘。” 凌霄睁大眼睛,转回头。 月亮刚刚越过云层的边缘,沈劭的脸近在咫尺,双眸幽深。 “……你这些日子,做得不错。”只听花厅里,江东王继续说道,“想来凌霄到扬州去,没给你闹出什么麻烦。” “殿下过奖。”阿絮道,“海阳公主似乎已经知道了公子的名号,曾多方打听,不过始终不得要领。” 江东王微微一笑。 “孤这妹妹,自幼好奇心重,好胜心强,眼里也揉不得沙子。否则,又怎会从京城被发落到了扬州?” “殿下的意思,公主并非是为了那沈劭?” “这不过是她的说辞罢了。”江东王道,“今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孤最是了解,怎会让堂堂公主到扬州来追逐一个罪臣之子?太后和公主之间的龃龉,骗的过别人,但瞒不了孤,加上前番那和亲之事闹了一场,差点闹出人命来,只怕宫里是巴不得将她送得远远的。” “原来如此。” “这倒也不是坏事。孤在这边,正愁没有帮手。她若能为我所用,一道对付那边,乃是大善。” “如此,这活计可须做得漂亮些。”阿絮道,“公主若心中真有沈劭,又得知殿下除掉沈劭,定然要不高兴。” “除掉沈劭的是公子,与孤何干。”江东王淡淡道,“就算刘四那般心腹,也不过刚刚才知道,公子竟是你这么个女子,不是么?” 阿絮轻笑,柔声道:“殿下所言甚是。” 凌霄听着,睁大眼睛,只觉心中犹如掀起巨浪。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心中可谓五味杂陈。 那叫公子的人,总是露出一鳞半爪,又神龙见首不见尾,让她苦苦追寻,却始终窥不清真容。为了寻找证据,她甚至不惜到江东王府来刺探。却不想,原来自己一开始就弄错了。所谓的公子,另有其人,且谁也想不到,是个女子。 而江东王谈及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算计,则让凌霄感到失落。 虽然她早已知道,如今的三哥哥不是从前的三哥哥,自己和他的兄妹之情或许已经无足轻重。但亲耳听到他对自己的打算,凌霄还是觉得颇为失落。 一切,当真都回不去了。 正走神,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嘶叫。 凌霄和沈劭皆是一惊,看去,是两只猫在打架。 这动静,显然也惊动了花厅里的人。 不等凌霄计议下一步,手已经被沈劭牵住,热气喷在耳背:“走。” 说罢,他和凌霄施展轻功,蹿入回廊和花树间的阴影,快速离开。 * 回到樨园里,窗仍然开着,与凌霄方才离去时一样。 她钻进屋子里,堪堪回头,沈劭也已经跟着进来。 “你怎会来到此处?”她忙问道。 “与你一样,打探公子之事。”沈劭道,“江东王大婚,宾客无数,这王府人手不足,守卫定然比不得往日。我想着,此时进来探访探访,定然有大收获。” “那扬州府里的公务呢?”凌霄问,“你离开,府衙里的人难道不知?” “我这些日子到处走访筹粮,两三日见不到人乃是寻常。”沈劭道,“有范齐帮我遮掩,无妨。” 凌霄点点头。 烛光下,她这才看清了沈劭的模样。 与那个阿絮一样,他也一身黑衣,显然有备而来。那张脸在玄黑的衣裳映衬下,愈加显得棱角分明,长眉之下,双目熠熠生辉。 “你要来这里,怎不告知我一声?”凌霄有些不满,“莫忘了你我现在是一路的,该互相照应才是。” “我来此处是临时起意。”沈劭道,“我走访流民时,发现有公子的人出没,心中疑虑。于是想着,此事不可耽搁,须得先将公子底细查清才是。” 凌霄讶然:“流民?出了什么事?” “你可知三斗教?” 凌霄摇摇头。 “此乃民间会道,以三斗米入教,可授衣食住处。”沈劭道,“太平之时,此教默默无闻,可近来,却在流民之中迅速壮大,颇有声势。” 凌霄想了想,道:“流民背井离乡,衣食无着,若能有个安身之处,自然乐意投奔。” “正是此理。”沈劭道,“不过我走访时,却发现此教颇不简单。虽说是三斗米入教,可这般时节,会变成流民的人,是断然拿不出三斗米的。可见此教供养流民的粮米财力,并非来自入教收取的那点东西,而是另有出处。且要养这么多人,必是财力不小。我此番走访,对此事起意,一路追查,顺藤摸瓜,竟是摸到了公子的身上。” 凌霄目光一动:“你是说,那三斗教,背后是公子?” “正是。” 话说到此处,凌霄也明白了事情不小。 每当灾患,必有流民。而一旦流民生事,轻则骚乱,重则造反。 以她对公子从前行径的了解,此事必然不会只是发发善心这么简单。 而公子的后面…… 一阵凉意窜上脊背。 “那个阿絮原来就是公子。”凌霄道,“你可认得她?” “见过。”沈劭道,“扬州城中最有名的茶肆春意楼就是她的产业,做茶楼生意十分了得。” “他们莫非是察觉了此事?”凌霄皱眉,“所以要杀了你?”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夜遇(下) “倒也不是。”沈劭道,“我在正气堂时,就不是个听话的人,当初暗中帮忙保全晏月夕的那些伎俩,江东王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我当上了这扬州知府,已然是皇上的人。整个江南都被江东王视为囊中之物,任何威胁,都定然要早早除掉。” 凌霄自是知道这个道理,沉吟片刻,忽而想到一件事。 “先前,是你到这园子里来,特地引我去看三哥哥和那女子?”她问。 沈劭露出讶色,摇摇头。 “我是追踪阿絮而来,不曾到过这里。”他说,“有人引你去了那个地方?” 凌霄于是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 沈劭凝眉沉思,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这也未必是坏事。”他说,“此人功夫了得,对这王府里里外外颇为了解。想来在这王府之中,你潜藏着一个帮手。” 凌霄想了想,道:“也是此理。只不知,这人是谁?” “当下事态还不明朗,假以时日,此人当会露面。”沈劭道,“不过既然他在此事上帮你,可见并非与你为敌,倒可不必担心。” 凌霄点点头。 “方才江东王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此番,他怕是不会让你回去。”沈劭道,“事不宜迟,你随我一道离开。” 凌霄却摇摇头。 “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走得不明不白。”她说,“你可想过,今夜我们既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便是得了先机,乃大是有利。若我现在就走,三哥哥定然起疑,事态也会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沈劭不置可否,道:“若三殿下强行将你留下,你要如何?你武功再是厉害,也两拳难敌四手,他有的是办法让你走不脱。” “他留不下我。”凌霄神色自信,笑了笑,“你去吧,婚礼过后,我就动身回去。” 沈劭皱着眉,但终究没有勉强。 “江东王到底是你兄长,大约是终究不想伤害你,才想出将你留在王府的法子。你若是走不掉,不必勉强,我会设法回来找你。” 这话,说得好像笃定凌霄一定跑不掉似的。 若换了别人,凌霄大约会被激起性子,理论一番或干脆打一场。 但这话从沈劭嘴里说出来,她的心头却蓦地一暖。 “我才不要你管,你自己顾好自己便是了。”她嘴上不屑道。 沈劭看着她,目光中似暗藏思绪。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何事?”凌霄道, “外头许多人说,你是为了我才到扬州来,是么?” 凌霄愣了愣。 沈劭看着她,神色颇是认真。 凌霄的脸颊微微一热,不自觉地撇开目光:“什么浑人说的鬼话。我来扬州,是为了正气堂。它是我一手撑起来的,总不能让晏月夕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再败了去。这等胡言乱语,我三哥哥都不信,你切莫当真。” 沈劭的目光闪了闪,还要说话,凌霄不耐烦催促道:“你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你若当场被抓住,那个什么阿絮也就不必再费尽心思找你麻烦了。” 那模样,似乎在急切地赶人。 沈劭不再多言,只道:“今日是十二,若到了十六那天,沈某不见公主回来,就会回来找公主。” 他的神色颇为坚定。 就像当年,她的白玉兔子丢了,他非要替她去找的时候。 “知道了。”凌霄瓮声瓮气,“你去吧。” 沈劭道:“公主保重。”说罢,他从窗口一跃而出。 月光下,那身影穿过园子,越上墙头,而后,再也不见。 * 江东王大婚,是整个九江城的大事。 皇家的亲王,大多早已成亲,就算有晚婚的,也是在京中行礼,再回到封邑里来。 江东王却是个特例。不但晚婚,连婚礼也在九江城里办,使得这偏鄙之地的百姓得以见到了皇家办喜事究竟是如何排场。 一连三日,城中都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大街上,光鲜的车马络绎不绝,四方宾客云集。还有京城里来的,据说是皇帝赐下的贺礼,由太监骑着高头大马引路,招摇过市。 甚至皇帝和江东王的亲妹妹海阳公主也驾临九江,彰显皇家威仪。 除了婚礼之外,皇家特有的繁文缛节更是少不得。 凌霄虽是宾客,但也是公主,那些来贺喜的各路宾客来了一茬又一茶,凌霄全要接见。 从前在宫中,她最不耐烦的就是这等应酬,向来能躲就躲。 不过这一次,凌霄没有推脱。她知道,能被请来的,必是江东王素日里要笼络的,她很想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毫不意外地,她看到了那个叫阿絮的女子。 凌霄被一群官宦女眷簇拥着,坐在阁楼上看戏。 下方,全是来赴宴的宾客。 阿絮不似未出阁的女子,也不似已婚的妇人,身上的衣饰颇为华贵,端庄大方而不失艳丽,站在一众男宾中间也毫不露怯,谈笑风生。 “殿下平日里交游广泛。”见凌霄在观望,黄信忙解释道,“来往之人,不止于仕宦,便是商贾也结识不少。那位女子,是扬州春意楼的主人,茶叶生意做得首屈一指,可谓女中豪杰。殿下爱茶,常与她谈论茶经,十分聊得来。” 凌霄露出了然之色。 “三哥哥倒是不避讳三教九流。”她说。 黄信微笑:“殿下常说,英雄不问出身。” 凌霄也笑了笑,不多言语。 黄信颇为热心,三不五时地向凌霄问起,可有十分想去的地方。 “九江虽小,却也是自古人杰地灵。”他说,“当下秋色正好,可到江上游船,还可赏菊。除此之外,当地吃食也颇为别致,奴才可陪公主游览一二。” 凌霄知道,这必定是江东王吩咐的。 “游船赏花有什么稀罕的。”她说,“这边有的,扬州也都有。你替我去打听打听,这婚礼看着也要过去了,何时结束,我好让人安排回程之事。” “公主难得来一趟,怎就这般急着回去?”黄信微笑道,“殿下说了,公主难得来一趟,定要留公主住一阵子,好好跟公主聚一聚才是。公主若觉王府里闷,殿下还有好几处别苑,都是景色绝佳的地方,只要公主高兴,便是每日换一处也使得。” 第二百八十八章 遁走(上) 凌霄看着黄信,忽而笑了笑。 “什么别苑什么园子的,我在京中见得多了,有什么稀奇。”她说,“不过,既然是三哥哥想留我,那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既然是来看三哥哥的,既然还是要找三哥哥玩耍才有意思。他前两日说,要带我去骑马的,你替我问问,何时可成行?” “这……”黄信讪讪道:“殿下才大婚,近几日怕是抽不出空闲,公主何不耐心等待几日?” “还要几日?”凌霄不满,“三哥哥大婚,这两日人影也不见。我好生无聊,还不如回扬州去了。” “怎么就要回扬州去了?”忽而听一个声音道。 凌霄回头,正瞧见江东王正捏着酒杯过来。 众人连忙行礼。 只见他已经换下婚服,穿上了宴饮的锦衣。清瘦的身形和面容,倒是衬得颇为精神焕发。 “三哥哥怎来了?”凌霄起身道。 江东王浅笑道:“自是怕你无趣,过来看看你。果然还未见到人,就听到你在发牢骚。” 凌霄弯起唇角,随即嗔道:“我正与黄信说着呢,明日想去骑马,三哥哥带我去可好?不然我可要回扬州去了。” “你啊,就是贪玩。”江东王无奈道,“宗室的礼节有多繁琐,你是知道的。孤明日还要告庙,尚不得空闲。骑马须得出城,你且忍耐忍耐,过两日,孤再带你去。” 凌霄望着他,露出失落之色。 近旁一个姓周的女眷,是九江一位大儒的孙女,这时候出来献殷勤道:“公主可喜欢桂花?妾家中有一片桂花园,种了上百棵老树,各色品种都有。今年天气好,桂花也开得好,正想办个桂花宴,恭迎公主驾临。” 凌霄听了,似有些兴趣。 “桂花宴?”她问,“可有酒么?” “你不可饮酒。”江东王随即道,“饮了酒便要使性子,到哪里也是一样。” 周氏忙道:“不饮酒也有别的乐子,用桂花做得各色小食,还有许多乐子,人多也热闹。” 凌霄一脸神往,望向江东王,道:“宫中从前也有一片桂花林,每到秋时,宫人常做桂花糕,三哥哥总带我去偷吃的,可还记得?” 江东王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之色,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切莫贪玩,早去早回。” 他答应得这般爽快,倒是有些出乎凌霄的意料,忙答应下来。 不过,到了第二天,凌霄明白了,自己其实并不能随便溜走。 她虽出门,但除了贴身侍女之外,张定安和公主府的其余人等都被悉数留在了王府里,理由是江东王要扩建王府,另为凌霄辟一处专门的宅子,让张定安等人去择选地块。 这便相当于江东王手上有了人质。 凌霄曾划过一丝念头,想着要不然咬咬牙把张定安留下,自己一走了之算了。张定安是皇帝好友,朝廷命官,江东王目前还不会跟皇帝撕破脸,总不至于敢对他下手。 可她还是按捺住了。 她发现,自己如今对江东王这个三哥哥已经不十分了解。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确实不能妄下定论。 周府里,因得公主来到,这桂花宴果然热闹。 周家的仆妇婢女将桂花一一摘下,女眷们闲聊的闲聊,有文才的则兴致勃勃地与吟诗作对。凌霄坐在亭子里,看着众人游乐,只觉无聊。 莫非今日走不掉了? 她脑海里突然想起沈劭的话。 ——“若到了十六那天,沈某不见公主回来,就会回来找公主。” 心头一动。 他……真的会回来找她么? 正想着,近旁一个婢女,捧着一只小巧的篮子走到她跟前,里面堆满了桂花道:“公主闻闻这花,好香啊!” 凌霄百无聊赖地瞥了瞥,忽然发现里面露出纸角。 “是么。”她接过来,将手伸进篮子里,迅速将纸角藏入手心。 这时,有仆人过来,说秋千架已经搭好,请女眷们去玩耍。 女眷们笑吟吟起身,凌霄则说腹中不适,要如厕。 周氏不敢怠慢,忙亲自领着婢女,陪凌霄到更衣之处。 待得旁边无人,凌霄将那纸角拿出来,展开。只见上面竟是一张图纸,标记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还有三个字:“张安好”。 虽不知着此物从而何来,凌霄心头却是一松。 这无疑是在说,张定安无事,她可以跑了。 心跳撞着,凌霄又是惊喜又是疑惑。喜的是峰回路转,疑的是这纸上的字全然陌生,不是张定安的,也不是沈劭的,更不是正气堂里任何人的。 那是谁人在帮自己? 凌霄自己思索,觉得总不会是江东王的人。他不必设这样的局来对付自己。 心神定了定,凌霄将图纸上的道路再看了看,记清楚之后,走出去,唤来周氏。 “听闻府上除了桂花园,别的园子也修得好。”她说,“引我去散散步,如何?” 周氏喜不自胜,忙连声应下,亲自陪凌霄到宅子里去观赏。 这周家,果然是当地世家大族,财力深厚。 各色园子,一处连着一处,或以石径相接,或以回廊相连。 待得走到一处阁楼前时,凌霄抬头望了望,道:“这是什么地方,看着竟有通灵之气?” 周娘子笑了笑:“公主取笑了,哪里有什么通灵之气,这是妾的闺房。” “是么。”凌霄微笑,“方才听周娘子赋诗,与旁人相较,颇是别具一格。想来周娘子的住处也是一等一的有趣,我倒想看一看。” 周氏得了公主的夸赞,面上一红,忙道:“只怕寒舍简陋,不得入公主的眼。” “周娘子这般推脱,我倒愈发要看了。” 周氏自是高兴,忙请凌霄入内。 凌霄所到之处,自有随扈跟着。 可这次进的是闺房,凌霄只让周氏和自己的随侍婢女跟着,别人只守在门外。 那些人看着凌霄等人进去,等了许久,也不见出来。 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有人觉得不对,让仆妇进去看。 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惊叫,仆妇道:“不好了!出事了!” 众人一惊,忙到阁楼里去。 只见周氏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床上,并且塞住了嘴,哪里还有凌霄和随从的踪影。 第二百八十九章 遁走(下) 九江城不大,周府离城门也并不算远。 凌霄在周氏的房里搜罗一圈,换上了寻常的衣裳,溜出周府之后,果然,路边的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 车前坐着一个车夫,低着头,似在打盹,听得动静,睁开眼朝她看一眼。 凌霄钻进去,那车夫也不多言,径直拿起鞭子,打马走起。 马车辚辚开动,没多久,就到了城门。 天色仍亮,这里没有关闭,仍人来人往。 凌霄知道,王府仍未察觉她失踪。 究竟是哪位高人的手笔,她越发好奇。 随着行人变少,马车也跑得飞快起来,走了一段之后,离开大路,进了一处树林。 待得停住,凌霄下马车,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范齐!”凌霄惊喜道,“你怎还在此处?不是随沈劭离开了么?” 范齐微笑,恭敬道:“公子离开前,吩咐在下留在九江,若公主有难,定要助公主脱困。今天早晨,在下得了张大人那边送来的消息,得知了公主之事,即刻着手安排,幸不辱命。” 凌霄看着他,心头宽下,心头又有些讪讪。 自己在沈劭面前放出豪言,说什么定然能够脱身,其实大有意气在里头。她觉得,凭自己的本事,就算硬闯,这九江城也困不住自己。 而当她发现江东王扣下张定安做人质的时候,也确实萌生过莽一把的冲动。 幸好那时不曾真的干出来。 凌霄想,沈劭不愧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这斗而不破的手段,确实比她高明。 这时,又一辆马车来到,里面出来的人,正是张定安。 “如今不是说话的时候,”不等他们叙旧,范齐赶紧道,“还是赶紧启程去码头吧!” 凌霄和张定安都应下。范齐亲自为凌霄驾车,两架马车一前一后,抄着近路,往码头疾驰。 凌霄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钻出去,向范齐问道:“那图纸,是你画的?” “正是。” “你怎对周家这般熟悉?是亲自打探的?” 范齐笑了笑,道:“倒也不必。我家公子在接手正气堂以前,曾在九江待过好几年,熟人到处都是。要打听什么事,容易得很。” 原来是这样。 凌霄想起江东王要除掉他的事,忙问:“沈劭现在在何处?” “已经回到了扬州。”范齐说罢,叹口气,“公子那边很是不顺,怕是有麻烦了。” 麻烦?凌霄一愣。 * 江东王府。 黄信步履匆匆,正要进江东王的寝殿,被怀恩拦住。 “怎么就回来了?”怀恩问,“公主呢?” 黄信擦一把汗:“出事了,公主跑了!” 怀恩面色一变,将他拉到一旁:“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说过,不能让公主离开眼前么?” “小人岂敢忘记。”黄信哭丧着脸,道,“公公有所不知,公主只说要到周氏的闺房去看一看,那周氏就带她进了屋,我等想着那是闺房,入内不妥,只守在外面,谁知……” 他叹口气,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公公看,是否先跟殿下知会一声?“ 怀恩看了一眼寝殿,回头白了黄信一眼。 “殿下刚从宗祠里回来,正在小憩。”他低声斥道,“你这差办砸了,他若恼起来,连我也要受累。” 黄信神色焦急,忙拱手:“还请公公帮忙说话。” 怀恩皱了皱眉,正思索,忽而听里面传来江东王的声音:“可是黄信回来了?” 二人相视一眼,知道遮掩不过去,只得应一声。 黄信推开门,走入殿中。 江东王已将脱下了祭服,身着里衣,只披了件薄衫,正坐在榻上喝着参茶。 不等黄信行礼,他看他一眼:“何事。” 黄信额间一个劲地冒冷汗,低着头:“回殿下,公主,公主……跑了。”他结巴道。 捧着茶碗的手顿了顿,江东王目光陡然沉下。 怀恩忙向江东王道:“殿下,公主借独处之机,将那周娘子绑了,自己逃了出去。这必是早有预谋,着实怪不得黄信。” 江东王只冷冷看着黄信,道:“究竟如何跑的,且说清楚。” 黄信一个劲地哆嗦,忙将经过简要说明。 江东王听着,面上看不出波澜。 “你发觉她跑了之后,又做了什么?”他说,“追了么?” “追了,追了!”黄信忙道,“奴才马上派人封了城门,想着公主要想尽快离开此地,水路最是便捷,又去了一趟码头。那里倒是有人见过公主模样的女子,身边跟着侍婢,还有几个男子。其中一人的长相,十分像张大人。码头上的人说,他们下了马车就登了船,往扬州方向去了。” 江东王默默地喝了一口茶,片刻才问:“如此说来,张定安也跑了?” “张大人只说要去茅厕,可去了之后就不见了。他的手下都是武林高手,就跟说好了似的,突然悉数失踪,不见了。”黄信说罢,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似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地里:“是奴才无能,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江东王放下茶盏,淡淡地说了声“废物”。 这话出来,怀恩心中也是一颤。 江东王身边的人都知道,江东王从不留废物。 听到这话,黄信面色煞白。 “殿下饶命!”他膝行两步,哭道,“看在奴才伺候多年的份上,殿下饶了奴才吧!” 怀恩在一旁看着,也是不忍,向江东王求情道:“殿下,黄信是跟着殿下从京城过来的老人,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百密一疏,殿下还是饶了他这回吧。” 江东王面色仍旧阴沉,少顷,道:“出去,别脏了孤的屋子。” 黄信乍听这话,以为江东王愿意让他一命,忙磕头道谢:“谢殿下不杀之恩,殿下万福,殿下万福!” 他说罢,便跑了出门。 怀恩望着他的背影,面色不定。再看江东王,只见他仍喝着参茶,神色悠然。 “跑了么。”他唇角弯起,“凌霄果然是长大了,是孤小看了她。” 怀恩低声称是。 没多久,外头一个侍卫进来,向江东王禀报:“殿下,黄信已经处置了。” “到底是个老人,厚葬吧。”江东王对怀恩道。 怀恩应下,又瞥了瞥江东王:“殿下,那阿絮娘子那头……” 江东王道:“给她去个信,据实以告。要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动凌霄。不过若是当真无可奈何,手脚利落些。” 第二百九十章 甜意(上) 几场秋雨下过之后,皇宫里一日凉过一日。 不过永明宫里的太监宫人,却时常觉得盛夏不曾过去,这个秋天全无肃杀之意。 原因自是出在了皇帝和晏女史的身上。 前些日子,中秋后的第二日,皇帝突然令晏女史出宫,将她送走了。 此事,跟晏女史入宫一样突如其来,让许多人错愕不已。 可就在众人暗地里议论纷纷之际,皇帝出宫了几日,竟又把晏女史带了回来。 关于二人的事,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与先前那遮遮掩掩不同, 这一回,每个人都看出来,这两个人是终于不装了。 皇帝回宫的时候,他的御驾在前面,晏女史的轿子在后面,被一众太监宫人拥着,浩浩荡荡,仿佛帝后回銮。 这之后,晏女史官复原职,仍叫晏女史。 但每个人也都知道,这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从前,皇帝都在承光殿处置政务。那里与朝廷的官署相近,若遇到什么事,能够马上将臣工召来议事,颇是便捷。 但现在,皇帝把看折子的地方,改在了永明宫的御书房。 每日,他在御书房里待半天,用了午膳之后,再到承光殿去。 这当然是为了晏女史。 她毕竟是永明宫的人,而承光殿是前朝地界,她不能跟着皇帝过去。所以皇帝为了多跟她待着,连日常习惯都改了。 众人都知道皇帝的脾性,向来最是一丝不苟。如今见得这情形,无不叹为观止。 皇帝变了。 他不再总是冷着脸,宫人和太监们总能在他脸上看到浅浅的笑影。 当然,那是晏女史在的时候。 有好几次,伺候的人还在御书房外头听到了他的笑声。这是稀罕的事,头几次听到的时候,每个人都吓了一跳。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好,连堂堂天子也不能免俗。 可同时,众人又觉得又哪里不对。 因为这两个人,除了每天早上在御书房待在一起,一起用午膳,再一起用晚膳,并没有再进一步的举动。每到天黑,晏女史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今夜,看着也是如此。 皇帝今天回来得迟,晏女史一直在等着,开席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二人在花厅里一边用膳一边说话,内侍们也不打扰,识趣地把菜上齐之后便退了出来。 “师父,”刘荃站在廊下,忍不住问赵福德,“你说,皇上究竟是什么打算?” 赵福德看他一眼:“还能是什么打算?你见过皇上对别的女子这样?” “可若是这样,皇上为何还不册立?”刘荃说罢,压低声音,“听说,晏女史至今不曾侍寝……” 话没说完,他的前额被赵福德的拂尘敲了一下。 “皇上要做什么,自有皇上的道理,是我等内侍可妄议的?” 刘荃讪讪:“是是是,师父见教的是,小的多嘴。” 赵福德没理他,看向花厅那边,心里却也在苦笑。 其实他也很是纳罕,不知道皇上究竟在想什么。 先前选秀,皇上处处冷脸,谁都不喜欢。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喜欢的,他们都以为终于有门了,可二人却一副发乎情止乎礼的样子,仍然没有往后宫挪的意思。 皇上莫不是像民间的那些文人骚客一般,只想寻个红颜知己? 赵德福心里嘀咕着,摇了摇头。 风从外面进来,月夕突然打了个喷嚏。 皇帝正剥着蟹,抬起眼来:“着凉了?” 月夕摇头:“鼻子痒罢了,不碍事。” 皇帝微笑,低头便要吃蟹,却被月夕止住。 “你又忘了。”她说,“蟹心不能吃,要挑出来。” 说罢,她将他手里的蟹拿过来,用银签子将那蟹壳里多余的东西都挑了。 皇帝看着她那仔细的样子,很是无奈。 他不爱吃螃蟹,从前就算吃,也是庖厨里处置好,端到面前的已经是现成的蟹肉蟹黄,并不必他亲自动手。 月夕昨日跟他说起,扬州这般时节,螃蟹正肥美,她隔三岔五就要吃一顿。皇帝心思拂动,便让人也去弄些蟹来,给她解馋。 却不料,她这吃蟹的法子原来如此麻烦,竟要处处自己动手,还要用上许多工具。 “不过吃螃蟹罢了,哪里这般费事。”皇帝道,“那点膏和黄,加上腿里的肉,怕是两钱也不够。这挑来挑去的工夫,倒是比吃的工夫还麻烦。” “这便是你不懂了。”月夕不以为然,“吃蟹吃的便是那费事的工夫,你不是常说辛苦方知收获之乐么?吃蟹之乐,也是同理。” 说着,她已经将那蟹处理好,将蟹黄都挑出来,摆在蟹壳里,洒上些醋。 “这是我在家最爱的吃法,”她递给皇帝,“你一口吃下去,香得很。” 皇帝看着她,又看看那螃蟹,仍是一脸不以为然。 不过,他还是接了过来,将蟹壳里的东西仰头倒入口中。 “如何?”月夕期待地望着她。 蟹黄的味道,皇帝从前也品尝过,不过被那双泛光的双眸注视着,他觉得嘴里的味道倒是格外不一样。 “尚可。”他用桌上的帕子拭了拭手指,“是比寻常吃法有意思。” 月夕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烛影之下,格外明媚。 皇帝又看向盘子里的蟹腿,道:“这个,你也要把肉挑出来吃?” “正是。”月夕来了劲头,又开始教他如何用最简省的办法,吃到蟹腿里最完好的肉。 二人坐得很近,皇帝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似乎是衣裳上的熏香,但混合了她自己的味道,幽幽的,很是清新怡人。 皇帝忽然觉得,这螃蟹吃起来固然麻烦,但偶尔吃一吃也很是不错。 月夕示范了两遍 ,问他:“会了么?” “会了。”皇帝说罢,颇有兴趣地拿起剪子,将蟹腿剪断,用签子将肉顶出来。 没多久,八条腿的蟹肉都被取出来,旁边落了一堆蟹壳。 而后,皇帝将碗推到月夕跟前。 月夕讶然:“为何给我?” “你教了朕,这是学费。”皇帝道,“吃吧。”说罢,自己拿起了另一只蟹,又剥起来。 月夕看着他,脸上有些热,心头也暖暖的,似乎方才喝的水里掺了蜜。 “朕在想,过阵子去一趟扬州。”皇帝忽而道。 第二百九十一章 甜意(下) 月夕一怔,抬起头。 “去扬州?”她问,“去做什么?” “你不是放不下扬州那边的事,总想回去看看么?”皇帝道,“还说你我的婚事,要等跟家中说明白了才好答应。若不亲自去一趟,何年何月才能办下来?” 脸上的热气蹿起,月夕抿了抿唇。 这确实是他们说好的。 这些日子,月夕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那一夜之间,二人之间所有的芥蒂都开解,仿佛天高海阔。 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 他们不必再骗自己,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这是月夕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得快乐。她满脑子想着他,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想去见他,睡梦里也总是他。 而她发现自己和他大约是真的变傻了,每天总在笑。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天南海北,凑在一起便要聊上许多。皇帝处置公务的时候,月夕倒是不打扰,但也会安静地坐在旁边,翻他书架上的书。 偶尔,她忍不住抬头看他,会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心跳蹦起之时,二人会心一笑,各自继续做手上的事。 不过即便如此,二人也不曾逾越。在一起的时候,最多拉拉手。一旦有外人在,他们又会马上把手松开,装作一副什么也没有的样子。 当然,月夕也知道,凭着赵福德和刘荃那些人的眼力见,他们什么秘密也藏不住。 在分寸之事上,两人都颇有默契。 月夕觉得,除了二人都是知法守礼守礼之人,大约还跟另一件事有关系。 她和凌霄那交换身体的谜题还未解开。谁也不能保证,下一瞬的自己,究竟是晏月夕还是凌霄。 “朕其实也一直想去一趟。”皇帝继续道,“去年南方水患波及甚广,沈劭秘密送来的折子,也尽是些令人忧心之事。扬州一带,自古乃天下粮仓,先帝在时便时常巡视,以彰朝廷恩威。朕想着,就算是为了抚慰人心,如今也到了该去看一看的时候。” 提到这事,月夕皱了皱眉。 “可你不是说,沈劭的折子里提到了三斗教?若他担忧属实,只怕你去了,那些心思不轨之人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就是这样,才更要去。”皇帝注视这手里的螃蟹,利落掰开,“若朝廷赈灾得力,流民安置妥当,又何必去投奔那三斗教?今日之事,只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月夕看着他:“你觉得,这背后果真是江东王的手笔?” 皇帝仔细地将一根蟹腿剪开,道:“并非朕觉得。他在那边做的事,远不止对付正气堂那一桩。他的心思,当年在京城里就已经被先帝防范,否则也不会将他封到九江去。” 这些,月夕自是清楚。 她也是近来才知道,沈劭当初之所以要将自己强行撵出正气堂,其实是为了在江东王手中保住她。 “也不知凌霄在那边如何了。”月夕道,“她也在追查江东王的事,若被他发觉,不知可会对付她?” “那兴许不至于。”皇帝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毕竟也是他的妹妹。且当年,他们的关系远比朕要好得多。” 月夕心头不由一动。 烛光下,皇帝的神色并无愠怒,说话也似平常一般无波无澜。可莫名的,让人觉得有些心疼。 月夕知道,无论别人对他是毁谤还是称颂,他一向是个孤独的人。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所以,他包容凌霄,哪怕她恨他,出言不逊。因为她曾经真拿他当兄长一样对待,也是这宫里真正在乎过他的人。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皇帝的手臂。 皇帝看了看她,眉宇间展开。 一瞬间,锐气收尽,目光中皆是温和。 “吃吧。”他将自己剥好的螃蟹又推到了月夕面前。 月夕道:“你剥的,你吃。学费你方才交了。” “朕不爱吃蟹。”皇帝却道,“你忘了,太医前几日还说过,朕不可食寒凉之物。” 月夕还要说话,外头传来赵福德的声音。 “皇上,承光殿那边传话来,说有急报,请皇上过去一趟。” 皇帝应一声,随即让人进来。 内侍们捧着水盆鱼贯走到面前,他起身,漱了口,将手洗了。 “这么晚也要过去?”月夕问道。 “承光殿的急报,若非紧要,不会在夜里来禀。”皇帝道,“无论如何须得过去。” 月夕欲言又止。 皇帝忽而回过头来,抬手,在她的头上摸了摸。 “承光殿的鹌鹑羹做得极好,朕回来的时候,给你也带一碗。”他说,“好好等着朕。” 那声音低低的,很是温和。 月夕瞥见周围人脸上的暧昧之色,脖颈间蹿起热气。 “知道了。”她说。 皇帝笑了笑,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外外头的夜色里,好一会,月夕才终于收回。 碰到宝儿的目光,她蓦地发现,自己似乎还在傻笑。 月夕忙将笑容收了,低头继续吃蟹。 * 夜色已深,一个身影闪入扬州城北的民宅。 来人环视四周,暗器在月色下泛着寒光,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在下刘四,九江有信,刘某要面见公子。” “太晚了,公子已经歇下,刘先生明日再来吧。” 刘四从容道:“那在下便将阁下的原话传回九江,明日不会再来。” 他说罢就走 “刘先生留步。”另一个人道。 未几,一个身影从阴影走出,拱手道:“近来扬州城不太平,公子不轻易见外人,兄弟们谨慎了些,还请先生见谅。” 刘四认得他。上回他和阿絮在茶楼见面,就有他在里头。 他是个退隐的侠士,名叫梁见,过去是个使双刀的好手。 “好说,梁兄弟有礼。”刘四道。 梁见打着火把上前,看容貌,确实是刘四,才放下心来。 “九江的信向来由信使来送,怎的劳烦刘先生?” “听说是一封急信,刘某恰好有事要来扬州一趟,所以便一并带来了。” 梁见听他是径直从九江来的,便不再起疑。 他笑吟吟地邀刘四进屋,却听有人在暗处道:“大哥为何放他进来,他可是正气堂的叛徒。难保他会再背叛公子一回。” 第二百九十二章 民变(上) “住口。”梁见低斥一声,“刘先生是公子的客人,不得无礼!” 他说完,暗处里便再无声响。 梁见对刘四讪讪笑了笑,“他年纪小,不懂事,先生莫在意。” 刘四淡淡一笑:“习惯了,带路吧。” 梁见拿了油灯,引着他往里去。 刘四还是头一回入这宅子。 他对扬州城的各个角落都无比熟悉,起初,听闻阿絮住在这里时,他十分诧异。 这宅子里的屋舍又旧又小,阿絮这种身份的人,纵然再是不愿惹人注目,也不至于委屈在这样破落的地方。更何况,她手下还养着许多人,这宅子怎么看也不像能容下的。 到底眼见为真。 进去了才知道,原来那处又旧又小的屋舍,只是个障眼法,或者说,只是个入口。梁见带着刘四进了一间小屋之后,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地道入口。 顺着石阶往下走数丈,面前竟是纵横交错的地道,蛛网一般,四通八达。 “原来这宅子别有洞天。”刘四赞叹道,“没想到,公子的宅子竟是在别处。” “先生睿智。”梁见道,“前边就到了。” 说罢,又走了百十步,梁见将油灯吹灭。 “先生稍等。” 而后,刘四在黑暗中听见几声异响,刘四猜想他方才是在操弄机关。 很快,前方透出一隙光照,门开了。 “先生这边请。” 刘四跟着出去,拾阶而上,一道清风迎面而来,头顶月色皎洁,自己竟是到了一处院子里面。 与方才的破败全然不同,这里又是另一副光景。 院子里琉璃灯盏盏,照亮了四周。这是一处花园,花坛堆砌,处处是争奇斗艳之景。香气在夜风之中浮动。他想,这若是放在白日,当是繁盛。 琉璃灯点亮了花园的小径,五步一盏。梁见引着刘四,沿小径前行,没多久,便望见了一座二层小楼。 楼上琴音袅袅,似有歌女吟唱。 梁见进去通报一声,里头的歌声便听了下来。 不一会儿,梁见和歌女悉数退了出来。 “先生进去吧。”梁见道。 屋子里飘着酒香,案前摆着几只酒壶,阿絮倚在榻上看着刘四,眼中已经有几分迷离。 刘四与她并不相熟,看到这幅景象,颇觉有些唐突。 他垂下眸子,上前去,将信递给她。 “殿下给娘子的急信。” 阿絮看着那信封,忽而笑了笑:“可是他又没看住人,让公主跑回了扬州。” 刘四讶然。 “娘子如何知晓?” “我的人已经瞧见了公主了。公主显然比殿下的信使还要心急些,乘了快船回来。”她将信接过,扫了几眼,继续道,“更何况我向来不信他能将公主困在王府。殿下总念着兄妹之情,狠不下那个心。狠不下心,就成不了事。这个道理,殿下兴许自己也知道。” “娘子对殿下倒是了解。” 阿絮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依先生所见,公主为何突然回来了?按理,殿下大婚,她与殿下有多年未见,少说也该留十天半个月不是?殿下那般精细人,王府里不知设下了多少眼线盯着公主,公主却还是能安然逃脱,可见是早有预谋。先生以为呢?” “在下对这位公主不熟,不敢置喙。”刘四说,“倒是有一件事,在下想提醒娘子。如今公主回到扬州来,娘子做事,怕是要小心些。若公主被流民所冲撞,想必不是殿下发怒,而是皇上要发怒了。” “那岂不正好?”阿絮笑了笑,“沈劭罪加一等,彻底断了活路。” 说到沈劭,刘四便不由得想起如今扬州城中的流民之祸。 “赈灾的粮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大批流民涌入扬州城要粮。沈劭与他们约定的三日之期也快到了,娘子已经替他安排下了许多罪过,莫非不足以让沈劭死么?” “要断就断的彻底,左右不过一个顺手。到时候流民在扬州城中造反,顺手将公主杀了,不是也说的过去么?怎么?刘先生与公主非亲非故,倒是对她的性命顾虑起来?。” “所谓顾虑,刘某方才已经说过了。娘子下的这盘大棋,着实让刘某心惊。若沈劭筹到了粮,让他有了喘息的时机,他必定竭尽所能查清来龙去脉。难保到时候,娘子的身份,也会被他一并查出。” 阿絮拿起酒杯,含笑着打量刘四。 那目光很是浅淡,可莫名的,刘四感到不寒而栗。 “沈劭即便有本事筹到粮,他的粮也运不到扬州城。” 刘四琢磨着她的话,明白过来。 “娘子是说,路上已经设下了埋伏?” 阿絮轻轻颔首,目光中仿佛胜券在握。 刘四却仍眉头紧锁:“娘子若要沈劭的命,遣人将他刺杀不就结了?何必兴师动众?没有粮,扬州城中可是要出人命的。” 阿絮捂嘴轻笑。 “先生莫非以为,我只是要沈劭的命这么简单?” “哦?莫非不是?” “是,却也不全是。”阿絮道,“我问先生先生以为皇上为何遣沈劭来当扬州知府?” “坊间传闻,是公主心仪沈劭,所以亲自替沈劭去求来了这个官职。” “先生相信?” “据我所知,确有此事。” 阿絮笑着抿了一口酒。 “没想到,先生心中,到底还有几分未经世的天真。皇上此番执意要换了扬州知府,成全海阳公主的亲事只是幌子,实则是要在殿下身边落下眼线。只是死个沈劭,不足让他长记性,皇上日后还会再遣陈劭、刘劭来。要绝了这念头,便要让他怕。皇上刚刚即位,天下未稳,殿下要成大事,坐稳南方,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要让皇上知道,扬州不归他,江南也不归,他有多想管闲事,这边就有多少闲事等着他。以此而论,先生觉得,扬州城里因为饿死人而生乱,百姓是怨八竿子打不着的江东王,还是怨朝廷和皇上?” 刘四听罢,不由得一阵心惊。 好狠的女人。刘四看着她,心里头念道。 第二百九十三章 民变(中) 刘四拱手道:“娘子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刘某就不操心了。信已经带到,刘某先行告退。” 阿絮轻轻点头。 “那我就不送先生了。”她说完,拿起酒杯继续饮酒。 刘四看着她,忽而又道:“娘子,殿下已经成亲了,还望娘子向前看。” 阿絮手中的杯子停了停。 她看向刘四,笑了笑,双眸中看不清喜怒。 “先生想岔了。我要喝酒,便只是想喝,跟谁成亲没有关系。” “如此甚好,刘某告辞。”刘四说罢,退了出去。 * 公主府。 凌霄在屋子里走了走去,烦躁不安。 张定安被她挡了光,撇撇嘴,只得换个地方,继续看书。 没多久,他手中的书忽而被抽走。 “你不帮我想办法,竟有心思看什么闲书。”凌霄不满道,“沈劭究竟去了哪里?我们昨日回来,他就不在府上,周遭的随扈只说他去筹粮的,别的一问三不知,急死人了。” 张定安一脸无奈。 “公主莫不是怕他被人做了?”他不紧不慢道,“公主放心,沈劭能活到今日,可见是个属猫的。猫有九条命,怕是比公主和臣下还皮实些。以臣下之见,沈劭一向谨慎,若是真出了事,必然会留下线索让我等知晓。如今他失踪不见,定是他不想让人知道。等他把事情办妥,自然就会出来。” 凌霄虽不喜欢张定安那油腔滑调的样子,却也知道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可是…… ——今日是十二,若到了十六那天,沈某不见公主回来,就会回来找公主。 沈劭那日对她说过的话,又浮在心头。 虽然她已经离开九江回到了扬州,但如今,事情起了变化,身陷危险之中的,成了沈劭。 她回到扬州才知道,这里出了大事。 朝廷赈灾的粮食,照理说早就该发下去了,可存在粮仓之中,一夜之间竟消失不见。那粮仓,是在沈劭辖下。当下,百姓得不到赈灾的粮草,大批流民涌入扬州城来。沈劭与他们约定,三日之内定然将粮草筹齐。 如今三日之期也快到了,而沈劭仍然全无音信,也不知道他究竟去哪里筹粮,筹到没有。 更让凌霄不安的,是那日江东王和公子密谋,要杀了沈劭的事。 他们若在路上动手…… 凌霄的手指不由攥在手心,起了一层汗腻。 似乎看出了凌霄的担心,张定安笑了笑。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他说,“说不定,沈劭自保成性,见这边暗流汹涌,怕自己镇不住,连公主也不要了,连夜逃跑……” 话没说完,他方才的那本书被凌霄拍在了脑袋上。 张定安“嘶”一声,瞪起眼睛:“公主这脾性再不改改,谁敢娶?” 凌霄不理他,走到门边,看着天边的月色,一阵烦躁。 这些流民虽然被三斗教所迷惑,可若是愿意等,说明心里头并不当真要作乱,他们只是想要粮食。这是最后的机会,万不能寒了他们的心,否则就是落人口实,让背后的人煽动得越发趁手。 “公主除了相信沈劭什么也做不了。”只听张定安又不知死活地在身后悠悠道,“退一万步说,即便沈劭落跑了,公主不该高兴么?至少他不必被人活活打死。” 凌霄觉得,他今天是真的皮痒了。 不过张定安逃跑一向熟练,不等凌霄发作,已经溜得没了踪影。 凌霄预感到知道明日必定不寻常,夜里入睡时,也不敢睡得十分沉。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卫煌匆匆来报:“公主,不好了,我们府被流民围住了!” 众人皆一惊。 “为了何事?”凌霄问。 “他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公主已经和沈知府订下婚约,眼见的是把对沈知府的气撒到公主府上来了。” 婚约?凌霄不由得一愣。 春儿怒道:“胡说八道!公主何时与沈公子有婚约?事关公主清誉,谁敢胡诌,理当抓起来,治一个犯上之罪!” 凌霄蹙眉,问道:“他们只要沈劭?” “他们说,要么给粮,要么交出沈大人,否则,就要打进来。” “那岂不是无理挑衅。”春儿握了握拳头,道,“我们有府兵,张大人手下还有禁军,将他们驱散就是了。” “不可。他们不过是些平民百姓,饿极了,听信谗言才聚集而来。若用蛮力驱散,反而火上浇油,逞了奸人心愿。”凌霄摇头,“另寻他法,不可伤了他们。” 春儿颇有几分不服。 “奴婢昨日就说了,是沈大人连累了公主,公主何不回九江去?殿下自当庇护公主。” “那我昨日是如何回你的?” 春儿撅了撅嘴,不答话。 那时,凌霄只让她不必再提,说公主府就在扬州,没人能把公主赶走。 卫煌道,“公主,此事非同小可。请公主准备准备,臣知道一条密道,可先将公主送出府去。” 凌霄不置可否,道:“我出去看看。” 张定安等人已经在外院等候,见凌霄走出来,忙上前见礼。 凌霄朝墙头望了望,只听得外头的喧嚣传来,跟庙会似的,人声鼎沸。 其中不乏叫门的辱骂,不堪入耳。 府门是玄铁所制,坚实无比,但此时,外头的人正在砸门,铿铿作响,让人听了心惊胆战。 “请公主回去。。”张定安道,“他们一时半会闯不进。” 凌霄左右张望,见此处只有十几个禁军,便问:“其余人呢?” “大多叫我遣到北边去了。”张定安道,“那里连着客舍,那道门并不结实,他们若找着了那道门,要闯进来轻而易举。” 话音刚落,北边便有人急忙来报:“不好了,大人,他们闯进客舍了,如今就在我们府的后门外,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公主,赶紧走吧!”卫煌劝道,“他们人多势众,若当真闯进来,就难免见血了。” 凌霄却摇摇头:“我好歹是当朝公主,如今百姓饥馑,流落四方,我无所作为,反而仓皇而逃,岂不连累天家被人耻笑?” 张定安一愣。 “公主之意……” “他们既然是冲着我来的,自然该由我出面。”凌霄整了整身上的衣裳,道,“打开北门,我要见一见他们。” 第二百九十四章 民变(下) 若说正门上是喧嚣,到了北门,凌霄则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流民的杀意。 外头不知围了多少人,呐喊助威的此起彼伏。 他们似乎拆了一根房梁,正在撞门,一下一下,轰隆作响。 禁军和公主府里的仆人忙不迭地取来各种物什加固,免得那门被撞破了。 见凌霄竟亲自来到,又听她说要把门打开,众人皆吃惊。 “公主不可!”北门的禁军队长忙道,“外头的流民被擅动起来,颇是激动,一旦冲进来,难保会伤及公主!” 凌霄唇角微勾,双眸沉下:“我自有道理,按我说的做便是。” 门外的流民不断聚集而来,已有上千。那道门被大木撞击了数十下,虽然坚固,也已经渐有支撑不住的样子。 正当众人要继续再撞,突然,他们听到门后传来钟鼓之声,竟似官府整兵的阵势。 流民们虽群情激愤,却也知道这是公主府,指不定会有官军镇压。听得这动静,抬着大木撞门的十几个人也不约而同地迟疑,停滞下来。 突然,那大门竟是缓缓打开来。 只见四排军士整齐前列,全身甲胄油光锃亮 前面两排手持弓弩,后面两排手执长矛,严阵以待,杀气腾腾。 而这些军士的中间,站着一名女子。 她身着锦衣,面容柔美。可站在这些兵甲之中,竟毫无羸弱之感,反而平添一股英气,不怒自威。 “那女子便是海阳公主!”后头几人大呼,“杀了她,杀了她!” 人群有些许骚动,可流民们大多拿着的是锄头扁担,面对着那森森的刀兵,到底无人敢上前。 正当踌躇,却见那些军士向两边让开,海阳公主竟是从周围的保护之中走了出来。 “诸位父老。”她高声道,“听说今日登门而来,专为见我。如今我来了,诸位有什么话,尽可道来。” 众人没料到,这公主竟然这般胆大,竟孤身来到阵前。 一时间,人群中嗡嗡议论起来,没多久,一个胆大的青年站出来。 “我等今日前来,是要向公主讨要沈劭那狗官!”那青年大声道,“听说他私吞了赈灾粮草,如今躲在了公主府里不敢见人!请公主将他交出来,让我等好好理论!” 此言一处,背后随即有人赞同,一时间,股噪声四起。 “沈劭不在府里。”凌霄道,“至于那赈灾粮失踪之事,官府还未查清,怎可言之凿凿说他私吞?我听闻,沈劭与诸位父老约定三日后交粮,今日就是第三日,诸位何不耐心等一等,他定然会将粮草带来。” 凌霄虽是个未出阁的女子,说话却中气十足,一字一句皆是清晰。 当年流民们听到这话,并不满意,叫骂声四起。 “公主说得好,今日就是第三日,我等故而来找人!”那青年道,“我等怎知公主说的是实话?沈劭今日若真的交不出粮来,我等难道要饿死在此处?” 众人皆是赞同,叫嚷更厉害。 “我们饿都饿死了,家中老小迟早死绝,连棺材钱也没有,还怕个什么!” “弟兄们,莫听她妖言惑众!我们已经被逼上了绝路,是谁逼我们的?不就是这样草菅人命的狗官和王公贵胄。公主府里有的是金山银山和一眼望不到底的粮仓,那都是我们的血汗!说不定,赈灾的粮食就藏在她府上!” 那些话夹着些不堪入耳的,卫煌听着,不由大怒。 “这是公主府!”他喝道,“国有国法,谁敢动手,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奈何他的声音一处,即刻被对面的骂声淹没,如同蚊子叫一般软弱无力。 “公主。”张定安神色不定,在凌霄身后道,“我看,就将开头那说话的年轻男子办了。禁军中有上好的弓箭手,只要……” 话没说完,凌霄摇摇头。 “那只会火上浇油。”她说,“且依我看,他不过是个出头的,并非背后煽动之人。” 张定安有些诧异:“公主怎知?” 凌霄脸上仍浮着一抹冷笑。 方才,她已经看得清楚。人群里有那么几个人,远远站着,却鼓噪得凶。若将这些人拿住,当有不小收获。 不过这是远水,救不得眼前的近火。 “春儿他们准备好了么?”凌霄问道。 “已经在准备,当是快了。”张定安道。 话音才落,只听得后方传来热闹的声音。 一众军士撤开,只见几十名仆人扛着米袋,从府里出来,浩浩荡荡。 流民们饿了许久,见得这场面,皆睁大了眼睛。 只见凌霄站到了一块青石上,道:“诸位父老,这些日子南方水患,百姓受苦,皇上都是看在眼里的。朝廷的赈灾粮被贼人盗窃,这是死罪,朝廷定严惩不贷。诸位父老知道我在扬州,今日登门来见我,这自然也是信任于我。这公主府里的所有粮食米面,都是皇上给的,如今皇上的粮草暂时到不了,也自当由我来赈济。无论沈大人的粮草到不到,公主府门前皆开设粥摊施粥,以济饥馑,诸位父老以为如何?” 这话语,在众人听来,简直犹如天籁。 扬州虽然是富庶之地,这些日子,也有不少善心人家施粥,但终究因为流民太多,施两日也就没有了。每每闻得施粥的消息,流民们争先恐后,还踩踏出不少人命。 为了一口吃的,无人不是绞尽脑汁。 如今公主亲自开口,说这里每日施粥。众人有了填肚子的去处,自是天大的好事。 故而除了公主府里的人,无不欢欣鼓舞。 春儿眉头紧锁,不由对张定安嘀咕:“府里的粮食可就是这些了,最多顶一日。公主这话放出去,若是明日沈劭还没回来,如何是好?” 张定安不由苦笑,长叹口气,在心中祈求沈劭最好说到做到。 公主府开仓的消息,一下传遍全城。 一时间,公主府前人头涌动。 几家欢喜几家愁,公主府里,人人紧锁眉头。 虽然免了一场流血之战是大好事,但接下来的事,同样棘手。 第二百九十五章 开仓(上) 外头的人太多,若沈劭的粮食还不到,莫说一日,就算半日也坚持不得。 “公主是疯了。”张定安坐在椅子上摇头,“如今米粮吃紧,就是官府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这么多,何况公主府?” 凌霄对卫煌道:“你即刻遣人去市面上打探,如今米价如何,能买到多少,再问问苏杭的庄子里还有多少存粮。” 卫煌一惊:“公主莫不想自掏腰包?如今米粮商贾漫天要价,要费不少银子。更何况,他们未必有这么多啊。” “能买多少是多少。”凌霄想了想,又道,“若沈劭当真回不来,这城中必然生乱。先稳住人心,花多少钱也值当。” 卫煌只得应下,出门办差去。 张定安看着凌霄,心情复杂。 他万没想到,凌霄竟有这般决断。从前她但凡遇到事,总是宁可打一场也不与人啰嗦。 想着,他喝一口茶,又有些欷歔。 凌霄这么做,自然也有帮沈劭一把的意思。 啧,分明他才是最先认识凌霄的…… 张定安想了想,点了几个禁军,便要出门去。 “你要去何处?”凌霄问。 “还能去何处?”张定安懒洋洋道,“自是替去找找沈劭的踪影,让他回到扬州就来见公主。” 不久,卫煌带来消息,世上的米粮果然不足,而且价格奇高,令人咋舌。 “这不对。”邓五刚刚被凌霄请过来商议,听到卫煌报的粮价,皱起眉头,“在下所在的正气堂,也时常经手押运粮食的生意,对米面时价略知一二。就在昨日,粮价也不过只有四分之一,何以突然间涨了这么高?以在下所见,定然是市面上的黑心商人知道了公主开仓的消息,料得公主有意收粮,故而哄抬物价。” 卫煌闻言,露出讶色。 “这些商人竟敢算计公主?”他说,“莫不怕官府把他们办了?” 邓五苦笑:“卫大人有所不知,扬州的粮商向来厉害。收粮时压榨农人,卖粮时囤积居奇。偏偏这些人握着销路,在上头也有不少关系。灾荒之年,就连朝廷出面收粮,他们也是敢叫价的。” 凌霄琢磨着,随即对卫煌道:“你去查一查此事,若果真有人哄抬粮价,速来报我知晓。” 卫煌应下。 邓五对凌霄道:“公主府开仓之事,在下在正气堂也听闻了。前番水灾刚起之时,在下唯恐市面粮食紧张,倒是出手屯了些粮食。若是公主这边急用,在下这便遣人运来。” 凌霄自然知道这件事,找邓五来,也正是要商议借粮。如今见邓五主动提起,心中不由佩服这个人果然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精。 “如此,有劳邓先生。”她满意微笑。 送走邓五之后,很快,卫煌也跑了回来。 “臣安排人手去打探了一番,又按着公主说的,找到了那叫吴有财的包打听询问。各方消息汇总一处,确有人在哄抬粮价,起头的,是一个叫隆兴行的大商贾。他最先坐地起价,他一涨,别的小商户家跟着一道涨了上去了。” “哦?”凌霄恍然大悟。 她差点把老冤家给忘了。 “公主。”春儿忿忿道,“我这便传话去官府,让人将这什么隆兴行封了。我倒要看看,是他脑袋硬,还是朝廷的拳头硬。” 凌霄却摇头。 “这事不必着急。”她说,“当下市面正人心惶惶,若贸然出手,只会又给那些有心人造谣生事的机会。府里反正钱财充裕,市面上的粮食,不管多贵,有多少收多少。待事情过了,再让他们把钱吐出来也是一样。” 说罢,她想了想,又对卫煌道:“今日,我让你盯着的那几个生事的人,你都盯着了?” “盯着了。”卫煌胸有成竹,“公主放心,臣派出去的,都是禁军里的细作好手,他们逃不出手掌心。” 凌霄颔首。 不过纵然想了许多办法,情势还是变得愈加不好。 整个扬州城的流民都到公主府的粥摊来要粥,刚运到的粮食,即刻倒进锅里煮,但端出去没多久又被分完了。 “据说方圆三十里的流民都要赶来,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得那么快。”卫煌擦着汗,向凌霄禀道。 “自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凌霄冷冷道,“买的那些粮食,还未运到么?” “臣正要说这个。”卫煌道,“钱款都付出去了,可那些粮商,一个一个推说粮食还在路上,一时运不到,要公主等一等。” 凌霄一愣。 钱使出去了,货居然不到。这是她没想到的。 正待说话,外头跑来一个仆人,气喘吁吁:“公主……公主不好了!我们买的米,在路上被流民哄抢了!” 凌霄脸色一沉,心中明了。 她的对手,定然是个处心积虑的人,她买粮,她就安排人半道上截她的粮。 好手段! 她紧了紧拳头。 正在这时,又有人来报,说粥摊前有人闹事,打了起来。 事情一桩接一桩,今日显然是不好过去了。 “这沈劭,怎还不回来?”春儿急道,“公主,你已经尽力了,还是先行离开为好。不然再闹起来,就不好收拾了。” 凌霄看向门外,目光沉静。 她知道,只有沈劭带着粮草回来,看到粮食,流民们才会真的心安。 可他至今不见影子,莫非真的除了什么事? 她心中五味杂陈。 公主府的粥摊前,确是乱作了一团。 几个流民因为抢粥,发生口角,接着,两边都来了好些人,大打出手。他们互相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扭打在一起,鼻青脸肿。旁人躲避不及,也被撞到,哭喊声一片。 没多久,公主府禁军来到,两边人被拉开。 但仍有两个大汉打得起劲,不肯松手。 一名大汉举着拳头,要向对方脸上咋去,突然,一根软鞭飞来,将他的手缠住。 另一个人见有机会,要将对方抡倒,却被一脚踢中 ,摔倒在地。 一切快得突如其来,周围的人都露出惊愕之色。 制住二人的,竟是一个女子。 不少人当即认出了,那就是海阳公主。 凌霄手里拿着软鞭,看着倒在地上的二人,冷冷道:“谁还要打,尽可上前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开仓(下) 府前的所有人,都被凌霄的身手惊住,一时无人敢造次。 加上禁军来到,粥摊四周很快恢复了秩序。 闹事的人被带到凌霄面前,当众交代事由。 原来,他们一边是城外流民,一边是进了城流民。城外的流民听到有人说,公主府里施粥,本是高兴;可又听说,公主府只给进了城的流民施粥。城外的人自是不愿意,唯恐被落下,连忙涌到城里来。焦虑之下,难免心急火燎,排队的时候起了口角,又有人起哄说城里的仗着公主撑腰欺负外面的,于是一下打了起来。 果然还是有人蓄意使坏。 凌霄看着他们,道:“谁人散布消息,说我的粥摊只施给城里的?” 流民们面面相觑,一人小声道:“都这么说,也不知是谁散布的消息。” 凌霄又问:“方才你们打架时,是谁说城里的欺负外头的?” 一人突然道:“小人知道!那是个络腮胡子大汉,小人方才还看到了他!” 说罢,他往人群里张望,似要辨认。 凌霄随着他目光看去,突然,旁边春儿大叫:“公主当心!” 心中一凛,凌霄本能闪身。 一声脆响传来,一支细小的箭,直直插在了粥摊边缘的木板上。 “有刺客!保护公主!”卫煌喝道。 话音未落,却见凌霄一跃而起,从袖中甩出一道银光。 那是一柄小巧的匕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正正落在一人身上。 只见那人身形清瘦,却有一脸络腮胡子,中刀之后,痛呼倒地。 流民们本是惊弓之鸟,见得乱事又起,还见了血,再度混乱。 那络腮胡子虽中了刀,却仍有逃跑的气力,爬起来想趁乱逃走,但很快被卫煌埋伏在流民中的眼线按住。 禁军们迅速上前,一边押下人犯,一边维持秩序。 可流民们却仍然像炸了锅似的。 不过,凌霄发现,这并非是因为自己的举动。 只听有人敲着锣,声音远远传来:“沈大人的粮食到了,在府前大街上开设粥厂!” 这话,仿佛爆竹炸开,流民们的脸上登时愁云消散。 凌霄却站在原地,有些怔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劭,回来了? * 府前大街上,已是人头攒动。 运粮车排得长长,上面装着的都是一袋一袋的粮食,往官仓里送。扬州的衙役,甚至扬州卫大营里的兵卒都赶了来,将四周围得严实,免得有人哄抢。 而官府外头,也确实支起了一排棚子,柴火烧得正旺,一口口大锅热气蒸腾,冒着白米的香气。 与先前的愤怒比起来,流民们已然平静下来。那长龙般的运粮车和官府前的粥厂,犹如定心丸,终是将躁动安抚了下来。 凌霄赶到官府里的时候,沈劭正在堂上议事。她没有让衙役打扰,径直走到堂后,隔着屏风上的雕花往外看。 沈劭风尘仆仆,声音有些沙哑,却神采奕奕。 “……城中的那些粮商和有粮的富户,都谈过了么?”只听他问道。 “谈过了。”师爷答道,“富户倒是好说,毕竟家就在此处,这些日子被流民堵门,也是不堪其扰。大人要安民,他们不过出些粮食,倒也是愿意的。不过粮商们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在下去问,一概只说难办。大人也知道,这些粮商,平日里就是等着大灾之年狠捞一笔,手段也滑头得很,就算是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 “就是先前不曾狠治,才让他们以为囤积居奇天经地义。”沈劭冷冷道,“此事,我知道了。粥厂之事,还请师爷多多费心。” 师爷道:“大人放心。”说罢,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大人,依在下看,当下之势,大人要让治下安宁,只靠开设粥厂是不够的。这些流民填饱了肚子,无事可做,只能整日在城中游荡,犹如市井闲人。今晨,曾有人煽动流民围攻公主府,幸好公主既是出手,开仓放粮,这才平息了事态。若有心人再故技重施,只怕还会有更大的事闹出来。” 沈劭闻言,面色一变。 “围攻公主府?”他即刻问,“公主可曾受伤?” “那倒不曾。”师爷说罢,将这场乱事细细描述了一遍。 沈劭听着,没有打断。 凌霄觉得自己的心在跳动,再从雕花的缝隙里看出去,只见椅子的扶手上,沈劭的手攥着,骨节分明。 “如此说来,他们去公主府,是为了要公主将我交出来?”听罢之后,沈劭问道。 “正是。”师爷道,“不知谁人讹传,说大人其实是公主未婚的驸马,那些失窃的粮食是其实是被大人侵吞。公主包庇大人,就将大人藏在了公主府里。” 沈劭沉默片刻,道:“我知晓了。流民之事,我已经考虑过。”他说,“运河的河道多年来维护不济,多有淤塞,这场水患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即将入冬,水位降低,正是清理之时。日后,城里的粥厂只供给老弱妇孺,强健的男子运河工地里去干活,以工代赈。此法,师爷以为如何?” 师爷摸了摸胡子,颔首:“此法甚好。只是要供给这么多人吃饭,粮食还是最为要紧。大人虽然弄回来许多,但也只可缓得一时,哪天吃完了……” “这不过是开头,后面朝廷还会接着赈济。”沈劭道,“不过今年灾荒不少,朝廷的能力终究有限。我等也不能只盼着朝廷来救。” “大人的意思……” “那些粮商的名册,可整理好了?”沈劭问。 师爷了然,随即将一份名册呈上。 二人又商议了好一会,师爷告退而去。 堂上安静下来,沈劭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动不动。 突然,他听到一点窸窣的动静,似乎是从背后传来。 心中一个激灵,他出手如电,一道剑光已经出鞘。 “锵”一声,剑被格住。 凌霄手里也拿着一把剑,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你回来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心愿 见到凌霄,沈劭脸上的杀气登时消散。 他松口气,将剑收起。 “你怎从后面出来了?”他说,“也不打个招呼。” 凌霄道:“自是见你在议事,不想打扰你。” “哦?”沈劭讶道,“你来了许久?” 凌霄目光微闪,随即看向一边的漆雕花瓶,似在欣赏:“也没有许久,刚到罢了。” 沈劭了然。 凌霄随即说起正事,道:“你去了何处?” “自是去筹粮。”沈劭道,“他们没告诉你?” “我当然知道你去筹粮,你去了何处筹粮?”凌霄道,“官仓的粮食,可是有十万斤,你去哪里一下弄了这么多?” “这个么,说来话长,日后我再与你细谈。”沈劭看着她,神色严肃,“今日,流民到你那里闹事去了?” “正是。”凌霄说着,脸上的神色颇有几分得意,“流民都是饿急了,想要一口吃的,一旦被有心人煽动,便不管不顾起来。我今日可是看清楚了,那些奸人,一个也跑不掉。还有人想暗算我,被我当场拿住……” “胡闹。”话没说完,却见沈劭沉下了脸,“你是公主,若有个万一,我等如何交代?那些人既是冲着你去的,你就不该以身犯险。纵然你武功高强,可流民聚集起来,几万十万都说不定,你如何抵挡?” “那又什么抵挡不得?”凌霄不以为然,道,“我可不曾像你想的那般卤莽,以硬碰硬。我方才说的,那些流民之所以发怒,都是因为饿急了。我当场宣布放粮施粥,他们也就不闹了。若这等事也畏畏缩缩不敢出头,我学这一身功夫有什么用,当这公主又有什么用?” 她理直气壮,嘴皮子竟是利得很,沈劭一时无言以对。 他知道,这场乱事都是因自己而起。 若非自己疏忽,被人偷了官仓,这场乱事也不会闹起来。 “凌霄,”他沉吟片刻,忽而道,“有人造谣,说我是你未婚的驸马,是么?” 凌霄愣了愣。 这言语突如其来,听到“驸马”二字,她的脸不由一热,目光又移向了别处。 “是有人这么说。”她说,“又如何?” 沈劭看着她,神色认真:“凌霄,你是公主,而我不过一介戴罪之人,云泥之别,不值得你留恋。日后遇到危险,你不可再惦记着我,须马上离开,知道么?” 话音落下,屋子里一时寂静。 凌霄望着他,目光不定,少顷,沉了下来。 “你觉得,我昨日不肯跑,是为了你?”她冷笑一声,道:“沈劭,你莫非自视甚高了些?我到扬州来,是为了正气堂,若不是要找个幌子,我何必编什么为了你的鬼话?昨日我不肯跑,是因为我知道,那些有心人造谣我与你包庇你,流民就会将对你的怨气撒到我身上,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我若跑了,就会坐实这谣言,遂了奸人的愿。我堂堂公主,莫非在你眼里就是心思浅薄,全无担当这人?” 沈劭无奈:“我不是此意……” 凌霄却不等他说下去,继续道:“我与你重遇以来,和气待你,不仅是因为少时之谊,还因为你是太子哥哥看重之人,他们都不在了,我若不念故旧,岂非无情无义?若有什么地方让你误会,说出这等话来,却是我的不是,对不住了!” 说罢,凌霄狠狠地瞪他一眼,扭开头,气冲冲走开。 路上,官衙里的人蓦地看到凌霄,连忙行礼。 可凌霄谁也不看,只往外走,犹如一阵风。 傻瓜! 她心里骂着,却不知是骂沈劭还是骂自己。 心头仍砰砰跳着,却不是因为欣喜,而是恼怒。 再操心他,我窦凌霄三个字倒过来写!她暗自赌咒。 那身影消失在院子外面,沈劭仍定定望着,少顷,收回目光。 方才凌霄那言之凿凿的话语似仍徘徊在耳边,敲打在心头,字字清晰。 沈劭深吸一口气,少顷,唇角浮起一抹苦笑。 也好。 心道,让她远离你,过她该过的日子,不正是你的心愿? 如愿以偿,他觉得自己应该欣慰。 可他全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 沈劭忽而感到一阵虚无,坐回椅子上,望向屋檐外面。只见天空阴沉,一抹乌云压在天边…… 身边传来脚步声,他抬眼,发现张定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张定安负着双手,注视着他,神色似笑非笑。 “你怎来了?”沈劭道。 “自是来听你道谢的。”张定安不紧不慢道,“若非我及时报信,这城里便要出大乱子。” 沈劭看着他,脸上并无许多喜色。 “多谢。”他说,“改日请你喝酒。” 张定安唇角弯了弯,望了望外面,忽而道:“方才你跟凌霄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沈劭一愣,目光骤然锐利。 “我也不过是刚巧到了后面,不便打扰,被迫偷听了些。”张定安随即道,“听得也不多,绝非故意。” 提到方才,沈劭的神色再度沉下。 “自是真的。”他的声音无波无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驷马难追。”张定安似在玩味,颔首,“这是你说的。” 沈劭瞥他:“你何意?” “无他,不过问清楚些罢了。”张定安笑了笑,“请喝酒,可是你说的,我等着。” 说罢,他继续负着手,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外头,官衙里的小吏们来来往往,见到张定安,纷纷行礼。 张定安一路点着头,眼睛望着头顶的天空,也长叹一口气。 明月总照沟渠,白菜总被猪拱。 老天果然不长眼。 * 因得官府粥厂开了起来,扬州城里的流民之患,一时间得了缓解。 刘四站在巷口看了一会儿,这要回客栈去,忽而看几个官府府兵模样的人向他走来,他忙要回身,却见范齐站在五步外对他做礼。 “刘先生,公子有请。” 刘四知道沈劭的能耐,但没想到,经历这番混乱,沈劭还能在百忙之中关照他。 “不知知府大人有何吩咐?”他问。 范齐只恭敬道:“小人只是个传话的,公子究竟是为了何事,先生去一趟便知。” 第二百九十八章 试探 刘四自知跑不掉,只得随范齐走一趟。 官衙的外墙,因得近日流民骚动,颇有些损坏。不过沈劭早早预料到会有近日,在离开之前下令严守。府衙里的官差们不敢懈怠,故而今早流民闹事的时候,严阵以待。流民们见在此处讨不着便宜,这才分兵去了公主府。 这一遭,官衙里乱是乱些,但到底没丢什么重要的东西,可谓万幸。 范齐带着刘四穿过中庭,径直去了后院。 几个武人打扮的人正从沈劭的书房出来,刘四认出这些人,为首者是扬州卫都尉尹昙。 尹昙过去和万崧关系甚好,也不知拿了什么好处,如今竟老老实实给沈劭办事了。 若是沈劭能说动堂堂扬州卫去给运粮骡子护送,那岂有收拾不了的局面? 阿絮终究托大了。 只是,沈劭究竟从哪里找来的粮?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进了书房。 沈劭端坐在书房中央,颇有几分严肃。 刘四上前做礼:“草民刘四,见过知府大人。” “四爷不必多礼。”沈劭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四爷请坐。” 范齐给刘四倒了茶,便退了出去。 沈劭看着他,神色从容:“江东王婚礼刚过,四爷不在九江伺候着,怎的又空闲跑到扬州来了?看热闹么?” “刘某前来,只是为了私事。具体是什么事,便不好跟大人说了。” “原来如此。”沈劭点点头,“我这回请四爷来,只是想问一件事。” “大人请问。” “四爷知道,晏小姐前阵子还在扬州的时候,曾查过当初正气堂丢镖一事,当时就知道,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乃是公子。起初,我一直以为江东王和公子是同一人,后来察觉并非如此,公子另有其人,且就在扬州城里。我说的对么?” 沈劭徐徐说着,目光一直定在刘四脸色。 不过他也知道,刘四向来不显山露水。 只见刘四露出讶色,道道:“这却不知。大人明鉴,刘某只是殿下身旁一个跑腿的,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从不曾听说过。故而大人此问,刘某恐怕回答不上。” 他的神色恰到好处,回答得也四平八稳,不出沈劭的意料。 沈劭并不着急,只继续道:“这阵子,我一直秘密追查公子的真实身份。这个过程很顺,只因有人时时暗中相助,最后终于让我查出了公子的下落。我思来想去,这位朋友的身份并不简单。他既得明白我的用意,还得知晓公子的行踪,这个人,恐怕非四爷莫属。” 刘四的眼中并无波澜,他回道:“刘某方才说了,刘某只是替江东王殿下跑腿的一介武夫,旁的一概不知,大人猜错了。” “果然,四爷不会回答。”沈劭微笑,“罢了,我自年少时认识四爷,便知道四爷做事自有章法,四爷不说,我也就不问了。” 刘四不置可否,只拱拱手:“既然大人问完了,刘某是否可以告退了?” 沈劭却不答话,突然问道:“四爷,阿絮究竟何在?她那宅子错综复杂,我遣人去抓捕,但终不得果。此番扬州城乱,损失重大,我既为父母官,必不能轻易放过她,还请四爷指点迷津。” 刘四听了这话,目光终于定住,不过也仅在一瞬之间,而后,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大人是父母官,关系苍生疾苦,无可厚非。但恕刘某浅薄,大人关心的始终与刘某无关。再者,刘某再说一次,刘某不认识公子,也不知道什么阿絮,大人要是问完话了,还请放刘某离去。” 沈劭心中叹口气,知道时机未到,终究白折腾一趟。 不过他不打算为难,颔首道::“四爷慢走,沈劭不送。” 刘四起身,行至门前,却顿了顿脚步。 “此番祸乱,是否已经结束了?” “暂且告一段落,但我忧心仍有后手。” 刘四点点头,道了声“大人保重”,而后,径直离去。 范齐送走刘四,在门口小吏手上接了份文书,又回头送去给沈劭。 他进了书房,只见沈劭仍旧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似在深思。 “公子,”他忍不住道,“方才四爷临走时突然说了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沈劭回过神来,道:“没什么,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是公主府的卫煌卫大人遣人送来的。”范齐道,“今日流民闹事,有人浑水摸鱼,暗杀公主,被公主识破,亲自擒获。这是卫大人亲自审问的供状,请公子过目。” 沈劭目光一动,随即将供状接过。 那供状上的字不多,显然由于初审,犯人还在嘴硬,说出的话颠三倒四,不知真假。 犯人坚称那箭不是自己射的,自己无辜中了公主的刀,是被误伤;而那煽动暴乱的事,他也坚称是别人污蔑,坚决不认。 沈劭将供状仔细看了几遍,忽而起身。 “备车。”他说,“我去公主府一趟。” 范齐讶道:“公子过去做什么?” 沈劭道:“自是要商议此事。今日的动乱,须得向公主细细问清,才好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 范齐脸上有些讪讪。 “公子,”他说,“卫大人那手下还说了,公主已经下令,不许公子上门。若公子非要去,进门先打三十大板再扔出去。” 他看着沈劭错愕的脸,继续道:“故而公子要议事,可给卫大人那边递个话,他亲自过来。” 沈劭:“……” 他想起凌霄离开时那盛怒的模样,一时无语。 * 卫煌来到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沈大人转运粮食救济万民,一路奔波。如今又马不停蹄为公主府之事操心,这般不辞辛苦,卫某敬佩。”照面之后,卫煌拱手,笑嘻嘻地恭维道。 沈劭这些日子与他已是熟悉,道:“分内之事,卫大人过誉。” 说罢,他请卫煌在堂上坐下,又让仆人上茶。 “那供状,我方才看过了。”沈劭道,“不知卫大人接下来作何打算?” 他没有提凌霄不许他登门的事,卫煌是个世故精明的,也识趣不提。 喝一口茶之后,卫煌恢复正色,道:“这也是我要与大人商量的。那贼人的嘴很紧,便是动刑也不肯说。公主的意思,务必要将其背后势力顺藤摸瓜查出来,若轻易将此人弄死了,实为不智。故而就暂且将他押在了牢里,从长计议。” 第二百九十九章 钓鱼(上) “让我不必再审那犯人?”凌霄看卫煌一眼,“他这么说的?” “正是。”卫煌向凌霄道, “公主差点就被那贼人伤了,不审又如何找出背后之人?”春儿在一旁听了,不满插嘴,“沈大人莫不是昏了头?” “沈大人说,此人不过是三斗教的一个小卒,就算撬开嘴,也说不出多少来。”卫煌忙道,“他手上,已经有了更大的犯人。” 凌霄露出讶色:“是谁?” “沈大人已将此事写成了一份奏报,令下官呈与公主。” 说罢,卫煌拿出一份文书,呈到凌霄面前。 凌霄看去,只见那竟是规规矩矩写作了折子的模样,仿佛呈给朝廷似的。 她接过,将折子打开,里面的字迹小而俊逸,写得密密麻麻。 沈劭折子里说,早在两个月前洪水泛滥之时,他就已经紧急上书朝廷,请朝廷出面挑拨赈灾粮。后来粮食调来,存在永济仓,可到了开仓放粮之时,粮食却不见了。沈劭前往永济仓调查粮食的去向,查到些踪迹,一路追查。他心里笃定有能耐做下这等事的,除了公子不会有别人。故而,他顺藤摸瓜找到江东王府上的时候,心中已经感到胜券在握,公子必是江东王。没想到,那夜,他遇到了同来打探的凌霄;更没想到,他和凌霄亲眼目睹了公子的真容,竟是阿絮。 有了此事,沈劭确定赈灾粮失踪一事与公子脱不了干系。离开之后,他直接遣人把阿絮的手下盯住。毕竟偷走了几千石米粮,并不好藏,定然会露出马脚。 此法果然有效,很快,沈劭就找到了藏粮的地方。这几日,他正是带兵突袭那处贼窝,把粮食抢回来。 凌霄看着,目光微亮。 沈劭果然不会坐以待毙。 再往下看,据沈劭所述,这运粮路上并非一帆风顺。常有贼人袭击,企图抢粮。沈劭也早有防备,见招拆招,并追查出,这伙人正是三斗教的。 沈劭预计,自己虽然将粮食带回了扬州,但三斗教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在路上,他设下了调虎离山之计,先发制人,捉了率兵来烧粮的三斗教大护法高维。 凌霄看着,只觉得心头振奋,一阵手痒。 没想到短短两三天,沈劭竟办了这么多的事。 可惜,她想。 如果自己在场,定然要打个痛快,将自己今日被三斗教惹起的火气都撒出去。可惜这沈劭是个木头,有这样的好事也不透个风,当真无趣。 沈劭在折子里又提到,可惜阿絮那边消息太过灵通,就在刚入城之前,他亲自率人直扑阿絮的春意楼,结果已是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了。 早跟我说,我去直捣黄龙不就好了。 凌霄看着,越看越来气。 心里骂道,沈劭你这傻瓜,大傻瓜! 春儿站在一旁,见凌霄看着折子,脸上神色一会阴一会晴的,好奇道:“公主,这上面都写了什么?他抓的大犯人是谁?” 凌霄将折子收起来,“哼”一声,道:“什么大犯人,捡个芝麻当宝贝,大傻瓜。” “那……”春儿望着凌霄,“公主意下如何?” 凌霄的眼珠转了转。 “将那刺客提出来。”她说,“我自有道理。” * 暮色沉下,晚鸦飞过,落在不远处寂寥的墙头上。 梁见下了地道,穿过重重机关,在最后一道闸门前敲响暗号。 那暗号需得重复两次,这是商量好的。若是来人没有经过这道章程,径直打开机关,即便进去了,也会被乱箭射死。 待得了门那边的回应后,梁见才打开机关,另一个高瘦的男子迎了出来。 他是阿絮的另一个亲信,名叫董晟。 “梁兄来了,如今城中形势如何?” 梁见道:“不妙,不仅我的人被抓进去了好些,沈劭还在大肆抓捕公子。隆兴行、芙蓉会和青龙帮的主事都被叫去说话了。幸而公子平素谨慎,不曾在宅中会见他们,也在得知沈劭回城之时就离开了春意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董晟颔首:“也幸而公子在城子暗宅无数,就算被沈劭盯住了一处也无妨。除非他们将整个扬州城都掀翻了。可就算那样,我们还有地道。” 说着,他露出得意的笑。 梁见却不由地蹙眉。 “可毕竟还是在沈劭的眼皮子底下,他可不是吃素的。董兄弟是否跟公子提过,舍弃宅子,先行离开扬州?” “自然是提过,不过都被公子否决了。” 梁见不由得蹙眉:“公子可说了是为何?” “公子做事,向来不喜说明缘由。”董晟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不过我以为,公子向来不轻易认输,她既然答应了九江那头,就总要做到些什么。” 梁见明了,缓缓点头。 二人说着,到了一处屋子前。 梁见进去,珠帘之后,阿絮正在案前写字。 她是见过场面的,即便在这种形势下,仍旧一派从容,眉目间没有半点着急,让梁见屡屡自愧不如。 “外头情形如何?”阿絮头也不抬地问。 梁见听罢,将方才跟董晟说的话,又跟阿絮说了一遍。 阿絮认真听罢,才道:“如此说来,吃准了我就是幕后黑手?” “似乎是这样的。”梁见道,“沈劭才一入城,什么人也没审,就直奔春意楼,这必定是事前就得了消息的。三斗教的高维虽然被抓,可公子并不跟他直接说话,他就算招了,也不可能供出春意楼。因而属下猜想,我们恐怕另有内奸。” 阿絮不置可否,只问:“那以你的观察,这内奸是谁人?” “这……”梁见犹豫片刻,“属下只是凭空猜想,恐怕失敬。” “这里只我二人,但说无妨。” 梁见斟酌片刻,才道:“前几日,刘先生来拜访公子说,我的二弟一度对他不敬。我那时自然狠狠训斥了二弟。不过如今想来,二弟那时的话实则有几分中肯。” 阿絮问:“他说了什么?” “二弟说,刘先生连正气堂都能出卖,又何尝不会出卖我们?” 第三百章 钓鱼(中) 阿絮点点头:“因而,你疑心刘四是内奸?” 她这话不辨喜怒,梁见不敢托大,赶紧道:“属下知道刘先生为殿下所信赖,属下的推测空口无凭……” “无碍。”阿絮打断道,“我方才说了,这里只我二人。只是这话,你出了这屋子,就不要再跟旁人说,都是自己人,省得伤了和气。” “是。”梁见应下。 “你还有别的事?” “前几日流民围城之时,属下曾派出十人煽动祸乱。祸乱结束之时,归来的人有六,另有三人身故,而剩下一人,名叫赵虎,属下今日寻找了下落。” “被抓了?”阿絮径直问。 听她轻易猜到,梁见不由得汗颜。 “属下曾叮嘱过他们,如若被抓,务必吞药,属下会善待他们的家人,没想到……” 阿絮笑了笑,放下毛笔,从珠帘后走出来。 她指了指屋子中间的椅子,让梁见落座。 “你是个温和的性子,你的属下自不会相信你能拿他们的家人如何。” “是。”梁见愧疚地低下头,“是属下管教不力。” “罢了,事情都发生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阿絮给他道了茶,将茶杯推到他跟前,“只是将他留在沈劭那里,终究是个祸患。” “属下方才没有说清楚。”梁见道,“赵虎不是被沈劭抓捕,而是在落在了海阳公主手里。” “哦?”阿絮的脸上浮起一抹讶色,“你找到公主府去了?” 梁见摇摇头,“属下看赵虎一直未归,而我们留在府衙里的人又说不见赵虎,属下一度以为赵虎死在某个地方了,不过,今天早晨,赵虎自己回来了。” “他逃出来的?” “不是,是公主将他放出来的。”梁见看阿絮顿了顿,赶紧道,“公子放心,属下跟赵虎他们约定过,若要见面,只会在暗处见。那地方十分隐秘,不会被跟踪,也不会被察觉。” 阿絮轻轻颔首:“我知道你的能耐,自不会怀疑你。只是那赵虎如何说服公主将他放出来?” “这便是关键。”梁见道,“公主企图策反赵虎,给了他十两金子,并承诺他事成之后还有重赏。公主的意思,要他将公子引到指定的地方。” 阿絮饶有兴味:“哦?” “这用意再明了不过。她想将公子一举抓获。只不过,我是赵虎的救命恩人,赵虎并不会因为那点钱财出卖我,反倒将事情始末告知属下。” 阿絮听罢,不置可否。 她垂眸,修长的手指拨动着茶碗盖,拨开上头的茶叶。 良久,她才问:“公主跟赵虎说这话时,是否提到了沈劭?” “并未提及。反倒是……赵虎说,公主似乎跟沈劭闹翻了。言语间骂骂咧咧的,还说过要沈劭好看云云。而且,我们留在衙门里头的人也瞧见了,前几日公主气冲冲地衙门出来,似乎跟沈劭闹得十分不愉快。” 阿絮轻轻点头。 “话说回来,这海阳公主可真够意气用事的,”梁见不由得笑了笑,“公子,那公主是否太小瞧了我们?这丁点大的鱼钩,不够看的,我们又岂会轻易上当?曾听人说,那公主只一身蛮力,脑子缺几根筋,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阿絮轻抿了一口茶,便将茶碗放下。 “你错了,”她温声道,“那不是鱼钩,可是公主的邀约,我等岂有不买账的道理?” 梁见诧异:“公子的意思是?” 阿絮笑了笑,看向他。 “让你的人跟公主说,大鱼上钩,让他们约个地方。” * 流民之祸渐渐平息,躲避的了数日的达官显贵又陆续活跃起来,扬州城初现生机。 如意楼是城中有名的茶楼,正中有戏台,每日名角不断,常常爆满。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下,如意楼里则灯火通明,正是热闹, 二楼的雅间里,凌霄看着戏台上的武生连翻是个跟头,台下众人起哄鼓掌,大声叫好。 卫煌却不敢放松,只将眼睛四处张望。 “公主。”他不由地再次提醒,“公主,那叫赵虎的是个跑江湖的油子,靠不上,保不准公子将计就计,再整出是幺蛾子。公主以身犯险,着实不智。” 凌霄不以为然,一边看戏一边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问:“你是行伍里出来的?” 卫煌一怔,忙道:“正是。” “既如此,你怎么这般怕死?” 卫煌无语。 “属下并非怕死,而是忧心公主的安危。” “瞎操心。”凌霄吐了个瓜子壳,“本公主不收拾那个故弄玄虚的公子,夜不能安寝。长此以往,可是要短命的,你可担待得起?” 卫煌:“……” 这时,台上的武生又耍了个花枪,观众喝彩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起。 凌霄看着,也颇为兴致勃勃,吩咐一旁的太监:“这戏子功夫不错,赏。” 太监应一声,忙下楼去。 不久,只听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卫煌看去,有了走了上来。 正是那个叫赵虎的。 周围侍卫都得了卫煌眼色,随即将手按在刀柄上。 只有凌霄神色从容,看赵虎一眼:“你到底是来了。” 赵虎满脸赔笑:“小人就算有一万条命,也不敢失约。”说罢,他带着伤腿一瘸一拐上前,便要伏拜行礼。 “免了。”凌霄道,“公子来了么?” “回公主,来了!”赵虎忙道,“就在公主指定的雅间里候着。” 凌霄看着他,继续嗑瓜子:“你是怎么跟公子说的?公子怎么就信了?” 赵虎显然早有准备,恭敬道:“小人跟公子说,公主是杭州富户女眷周娘子,家中做的是粮食生意。前些日子,周娘子的几船粳米路过扬州,被扬州府强征,上诉无门,损失惨重。周娘子早闻得公子大名,此番到扬州来,打算拜会公子,请公子帮忙,让沈知府吃些教训。” 这话编得倒是比凌霄自己想的还圆。 凌霄笑了笑,露出满意之色:“这差,你办得不错。” “公主过誉!” 凌霄将手里的瓜子放下,又从侍从递来的铜盆里洗了洗手,擦干净。 而后,她站起身:“带路吧。” 第三百零一章 钓鱼(下) 凌霄没有带护卫,跟着赵虎离开喧闹的前楼,穿过凌空的步道,来到后楼。 这里全是雅间,是备给贵人们吃茶闲聊的地方,乐伎唱曲的声音悠扬飘来,更显得静谧。 赵虎领着凌霄来到二楼的一处雅间面前,敲了敲门。 未几,那精致的雕花门打开。 只见里面屋子中央坐着个男子,而他身边站了个婢女。 凌霄在茶桌前站定,打量打量那男子,道:“足下便是公子?” 男子也打量着她,不答反问道:“娘子那姓周的商贾?” 凌霄点点头,“正是。” “那本人便是公子。” 凌霄听罢,在桌边坐下。 “初次会面,想问公子一个问题。” “娘子请问。” “公子为什么跟沈大人过不去?” 男子道:“此番是娘子主动约的在下,为表诚意,娘子是否当首先跟在下说说,娘子为何这般恨沈大人?” 凌霄嗤笑一声。 “这事由,赵虎都说过了,还要我再说一遍?”她不紧不慢地拿起面前的茶杯,似在把玩,,“足下既然是做生意的,依我看,这诚意却着实不足。” 男子一顿,问:“此话怎讲?” “你说你是公子,可我怎么瞧着,旁边这位才像?” 话音材料,她手中茶杯直直飞出去,却不是冲着男子,而是朝着他身旁的婢女。 阿絮倒也不是吃素的,早有防备,利落地闪身。 待得站定,只见凌霄已经抽出了藏在腰带里的软鞭,盯着她,冷笑:“阿絮,你大意了。” 话音才落,外头的卫煌已经带着许多人破门而入,举着盾牌,刀光森森。 楼下也传来呼喝的声音,凌霄的人马已经将这里包围了起来。 那假扮公子的男子面色大变,一下抽出双刀,将阿絮挡在身后。 可阿絮却颇为镇定。 她与凌霄对视着,唇边泛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凌霄看着他们,饶有兴味。 今日这个局,她其实并不觉得阿絮真的会上钩。 毕竟沈劭入城时就已经搜捕了一番,阿絮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而凌霄与沈劭关系密切,也必然会得知消息。这个时候,被凌霄抓住的赵虎却被放了回来,自是别有用意。 当然,凌霄向来喜欢阳谋,不藏着掖着。 她将赵虎放走,告诉他,要他将公子引来,都是明说的。她也想得到,赵虎定然不敢在阿絮面前隐瞒,会和盘托出。 凌霄的目的,并非期望真的把阿絮引出来,而是盯着赵虎,顺藤摸瓜,找到阿絮。 可是不料,这阿絮确实有些能耐,竟是摆脱了她的眼线,消失无踪。 而更加令她不曾想到的是,阿絮竟然答应现身,到如意楼里来了。 这如意楼是阿絮指定的,因而凌霄猜想,这里恐怕也是阿絮的产业。 “公主驾到,阿絮未曾远迎,着实失敬。”阿絮微笑,“想来,公主是从沈知府那里知道了我。” 凌霄道:“何须沈知府禀报。江东王是我兄长,都是一家人,他安插在扬州的眼线,又怎会不告诉我?” “公主玩笑了。”阿絮从容道,“我不认识什么江东王,公主必是认错了人。” 凌霄嗤笑一声。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有什么好抵赖的?我皇兄自幼便是品行端正的君子,敢作敢当。我当面问他,他即刻就认了,你又有什么好抵赖的?” “公主和江东王之事,与我无关。”阿絮道,“公主无凭无据,却大动干戈,指责我这弱女子是什么公子,传出去,只怕有损公主威名。” 凌霄不与她废话,道:“你煽动流民围攻公主府,人证物证皆是俱全,有什么话,牢里说去吧。” 话音落下,卫煌随即率人上前,要将阿絮拿下。 可就在此时,上方的天花突然打开,一道沉重的铁栅栏从天而降,正正落在了两方人马中间。而此时,阿絮身后的墙突然打开,露出暗道。 阿絮隔着栅栏笑了笑,道:“公主亲自来捉拿,阿絮甚为荣幸。只是能不能成事,却要看公主造化。” 说罢,她转身隐入暗道,那门关上之时,卫煌突然大喝:“盾阵!” 四周军士早有预备,即刻举起盾牌。千钧一发之间,箭雨自四面八方而来,叮叮当当打在龟壳一般的盾阵之上。 众人且挡且退,还没出去,卫煌听得凌霄道:“你带人将这如意楼仔细搜查,不可放过一个歹人!” 他忙回头,却见凌霄已经没有了踪影。 * 凌霄从二楼阑干上跃下,轻巧落地。 阿絮既然能在这个地方隐藏许久,让人找不到踪迹,那么必然藏着密道。而这密道在哪里,无人知晓。 不过,凌霄有凌霄的办法。 来之前,她就预料这阿絮不会束手就擒,故而早早让熟知如意楼的人描了图纸,仔细查看。 这如意楼所在之地,是扬州最繁华的地方,周围酒肆豪宅林立。如果这阿絮要掘地道,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依托着附近宅子里的园子走向,通往别处。 而那地道的方向,定然是通往城墙, 凌霄觉得,自己往最近的北城墙追,必是有所斩获。她早早在那边布下人马,期望自己能赌对。 后楼的乱事,并未波及前楼。那边仍是灯红酒绿,喧嚣热闹。 凌霄不往那边去,跃出春意楼的院墙,直奔最近的城墙。 街上已经备了马匹,她还未上马,忽而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 转头看去,凌霄愣了愣,竟是沈劭。 他一路疾驰而来,风尘仆仆,一下挡在凌霄面前。 “公主去何处?”他问。 “追阿絮。”凌霄看到他就没好气,“你让开!” “公主的人马,去向反了。”沈劭道,“阿絮地道的出口不在北城,在南城。” 凌霄皱眉:“你怎知?” 沈劭不答,只调转马头:“捉拿阿絮是臣下之事,公主回去吧。” 说罢,他不等凌霄答话,只大喝一声,策马往城北而去。 侍从见凌霄神色不定地望着那边,小心地开口道:“公主,还去城南么?” 凌霄咬了咬牙。 心里骂一声,她说:“告诉卫大人,我去了城北!” 说罢,她翻身上马,直追沈劭而去。 第三百零二章 并肩(上) 沈劭一路疾驰,到了城北。 为免打草惊蛇,他在一处路口下了马,正对手下交代围捕之事,忽听一人道:“大人,公主来了!” 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凌霄追着到了跟前。她的人手大约都撒了出去,当下身边只有寥寥几名侍卫。 “你确定阿絮那伙贼人果然就在此处?”她不多废话,径直问沈劭。 “正是。”沈劭道,“臣下派探子盯了许久,确定了那地道出口所在。” 凌霄目光一亮,却又不满:“既如此,为何不告知我,为何不即刻动手?” “臣下说了,拘捕犯人,是臣下之事,不必公主插手。”沈劭神色平静,“臣下一直派人盯着,只待时机周全,便将这伙人犯全数拘捕。入城时,臣四处搜索阿絮,故布疑阵,就是为了将她逼到此处,一网打尽。只是不料,公主今日亲自出手。臣虽来不及布置周全,但为了防止阿絮这匪首逃走,也只有亲自前来。” 这话,很是不客气,显然是在指责凌霄贸然出手,坏了他的大事。 凌霄一愣,登时气血上涌。 “你又不曾向我禀报!”她瞪起眼睛,“我若知道了,自不会去如意楼。” “臣想禀报,可公主不愿见臣。”沈劭的话语依旧无波无澜,“这等机密,假借无人之口,难免有失,臣不敢冒险。” 凌霄:“……” 她虽然气盛,面皮却薄,脸色一下涨红起来。 心中很是不服气,她还要分辩,忽见前方闪出一条人影来。 “大人。”一名身着黑衣的探子,向沈劭一礼,“那院中有十六人,全是武功不差的好手,另有三十余人,不知去向。” 听得这话,凌霄随即起了精神。 “阿絮可在里头?”她随即问道。 “还不在。”那人答道,“兴许还在地道里不曾出来。” 沈劭沉吟片刻,颔首:“知道了。我们手下有多少人?” “府里的人,大多调去守粮仓和巡街了,这里只有十人,奉大人之命,一直潜伏在周围。” 沈劭颔首,对凌霄道:“臣下已派人去扬州卫调兵,很快就会来到。请公主回府去。” 凌霄看着他,却冷笑:“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 说罢,她不理他,转向那探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探子知道凌霄身份,愣了愣,忙拱手道:“小人王济。” 凌霄颔首:“王济,那些贼人在何处,你带我去。立了功,少不得你加官进爵的好处。” 公主发话,王济不敢怠慢,只匆匆瞥沈劭一眼,应下:“是。” 凌霄看也不看沈劭一眼,跟着王济往小巷里去。 看着那背影,范齐讪讪。 “公子,”他小声道,“这……” 沈劭脸上有些无奈之色,却很快收起。 “跟上去。”他说,“轻些,切莫打草惊蛇。” 说罢,也跟着钻入黑漆漆的小巷之中。 * 阿絮和梁见举着火把顺着密道,一路往深处遁走。 虽然二人对这密道十分熟悉,但梁见还是小心十分,每走一段,便要停下来细听动静,确定安全,才继续前行。 走过长长一段之后,他知道这密道定然不曾被人起获,这才放下心来。 “公子,属下有一事着实不解。”他一边走一边对阿絮问道:“公子何苦一定要在公主面前现身?如今被她见了真容,她定然是不会放过公子了。” 阿絮道:“你以为她没见过我,就会放过我么?她自来到扬州之后,就一直在找我,早已经到了鱼死网破之地。” “那公子更要早早离开才是,不该来这鸿门宴。” 阿絮的唇角却勾了勾:“是谁的鸿门宴,还说不定呢。” 梁见讶然,不待再说话,前方已经到了头。 一阵火把光出现,几人从隐蔽处现身,向阿絮行礼。 “外头如何了?”阿絮问。 “甚为平静。”一人答道,“我等奉公子之命,将弟兄们都分散开去,分头出城。” 阿絮颔首。 一人将出口机关打开,众人沿着石阶往上走,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这是城南一片破败的民居,蒿草丛生。一轮明月挂在头顶。 院子里,已经等候着十二人,加上阿絮这几个,一共十八人。 众人向阿絮见了礼,阿絮对其中一人道:“都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那人道,“我等已经在官仓设下了埋伏,子时一到,即刻放火。” 阿絮颔首,道:“有劳诸位兄弟。当下扬州城里已是不宜久留,我等即刻出城。” 众人应下,正要走出院子,突然,梁见道:“公子当心!” 话音才落,银鞭破空而来。 阿絮闪身,月光下,地面竟生生劈出了一道浅坑。 抬头望去,她面色一变。 月光下,一抹身影立在墙头,高高在上,犹如神祇。 凌霄看着阿絮,似笑非笑。 “城门已经落了钥,你们要如何出去?”她不紧不慢道,“翻城墙么?” “保护公子!”梁见一声令下,抽出双刀。其余人等也拔刀出来,将阿絮护在身后。 凌霄却是不惧,从墙头一跃而下。 此时,院门也被踹开,凌霄和沈劭带来的人,都一下涌了进来。 贼人们定睛看去,见对面人数不多,倒是放心下来,随即凶相毕露,杀上前去。 凌霄挥舞长鞭,一鞭抽倒一个,直取阿絮。 梁见提了双刀来挡,却被凌霄一鞭子挥中,打落了一把刀。 凌霄再挥鞭,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断喝:“当心!” 身后传来惨叫,看去,只见一个企图背后偷袭的大汉已经倒下,另一人则被沈劭一腿扫中胸口,飞出半丈。 月光下,沈劭的个子高而挺拔。 他手持长剑,与凌霄背对背站着。 “莫怕。”他的气息微喘,低低道,“我护着你。” 心头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泛起一层涟漪。 多年前,她贪玩爬树,却有恐高,一时下不来。 那个少年,仰头望着她,张开双臂。 他的脸上,落着碎金一般的阳光,双眸明亮。 ——“莫怕。”他说,“我会接着你。” 怔忡片刻,凌霄旋即回神。 “你来做什么。”她冷冷道,“谁要你护着。” 第三百零三章 并肩(中) 沈劭并不答话,只道:“你盯着眼前,莫走神。” 果然,前方,又跳出十余贼人来。 他们显然是原本潜伏在周遭,如今听得动静,前来增援的。梁见和阿絮虽然被凌霄突袭,乱了些方寸,此时也已经回过神来。 “你不是不能动武……”凌霄话音未落,那些人已经杀向前来。 “活捉海阳公主和沈劭!”只听阿絮令道。 梁见恢复杀气,挥着那剩下的一把刀,和众人一起杀向凌霄。 “当心侧翼。”沈劭道,已经出招。 凌霄无法,只得与他一起应战。 二人背对着背,与周围杀成一团,长鞭挥舞,剑光凌厉,纵然梁见这一众贼人武功不错,也难以从中寻得半点破绽。 阿絮手下的这些人,武功都是百里挑一,对付扬州府的那些个探子,自是不在话下;公主府的侍卫,都是从京城里来的,倒是难对付些,打得有来有回。阿絮这边的人,仗着人多势众,倒也占了上风。 却是沈劭和海阳公主这边,颇是难办。 梁见与沈劭打了几招,心中震惊。 沈劭的功夫,他没见过,江湖上也没什么人见过,许多人都说他不会什么武功,平日打斗靠的是侍卫范齐。可今日看来,却是不实。他的剑使得行云流水一般,超过自己许多,哪里是不会武功的样子? 阿絮盯着凌霄,心中亦是诧异。 那长鞭所到之处,破空如风,竟是让人无法上前。 海阳公主的武功,她是听说过的。但她一直以为,这等金枝玉叶必是养尊处优,所谓功夫,最多不过是些花拳绣腿。故而就算听说自己手下被公主拿了,阿絮也不以为意。公主府里有禁军,高手众多,要在公主府前抓人可谓轻而易举。 却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高强,便是阿絮这等在江湖上历练多年的,也说不出几个能与之匹敌的人。 这时,外头传来乱哄哄的声音,火把光透过墙头。 “公主!大人!”有人对大喊到,“扬州卫和卫大人都赶到了!” 众贼人皆变色。 “公子!”梁见气喘吁吁,对阿絮道,“这些人有备而来,公子还是撤吧!” 他身上已经中了凌霄几鞭,衣服破开,正在淌血。梁见忍着痛,吃力地挥着仅剩的一把刀,对阿絮大喝:“公子先走,属下来抵挡!” 阿絮望了望外面,目光深沉,而后,看向梁见,轻叹一声:“终是我害了你。” 梁见的嘴唇动了动,旋即道:“追随公子,属下无憾!” “接下来的事,便交给你了。”阿絮道。 “属下明白。” 说罢,他打了个唿哨,所有贼人都突然放弃面前打斗,围拢过来。 凌霄望见阿絮转身往屋里跑,首先看出名堂,冷哼:“想跑?” 说罢,她抽倒前方两人,径直追去。 沈劭发觉,急道:“公主……” “这些人你挡着!莫让他们妨碍我!” 沈劭想追,面前却被贼人堵住,眼睁睁地看着凌霄的身影消失在了那洞开的门后。 * 地道里,黑洞洞的,什么光也没有。 凌霄进来之前,瞥见地上有熄灭的火把和火折子,想来是这些贼人先前用来照明的。她拾起火把,用火折子点上,往地道里照了照。 只见这地道修得极好,能容两人通行,且能直立不碰头。走一段,前方便有一个岔口,不知通向何处,如同蛛网一般。 果然是经营扬州多年的贼人,好手段。凌霄心想。 她并不盲目行走。 凌霄的耳力极好,屏气凝神,能听到细微的动静,辨别方向。 她施展轻功,一边循着那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一面追寻,始终没有跟丢。 这阿絮,方才交手时,能看出武功颇为不错。不过人总有短板。看起来,这逃跑时的轻功,她显然练得不够,故而能让凌霄撵上。 不过,凌霄行事虽然喜欢直来直去,却并非卤莽之辈。 她总觉得,如果阿絮果真轻功不好,那么凭借自己的本事,此时怕是已经追上了。这般行事,更像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放出饵料来,吊着猎物一步一步走向陷阱。 师父曹煜曾经说过,兵家的暗道,也有许多讲究。 如果你拿着火把进入暗道,发现这暗道里有暗洞或者岔口,那便须得极其小心。因为那些地方的阴影里,可能藏着人,正拿着弓弩对着你。 从暗处向明处的人射箭十分简单,几乎一射一个准。 琢磨着这些,凌霄望见前方出现了十字岔口,决定把火把灭了,只靠着自己耳力追踪阿絮。 但才放下,突然,她听到破空之声,忙闪身躲开。 再看去,那火把躺着的地方,已经插着一支箭。 玄铁打造的箭头,箭身足有二指粗,一看就是取命来的。 若是照寻常道理,这个地方显然有人埋伏,前方情形不明,该立即止步才是。 但凌霄知道,这箭既然只有一支,说明射箭的也不过只有一人而已。 她一路追着阿絮而来,没有走错了。 阿絮就在不远。 “阿絮!”她喝道,“你的事已经败露,就算你逃到我皇兄那里,他也不敢跟皇上公然作对,此番,他不会保你!” 声音在地道有些许回响,无人答话。 凌霄此举,不过是个幌子。她寻思着,阿絮听到这话,定然会迟疑。 而凌霄方才已经从箭射来的方向,断定了方才阿絮的位置。 前方五步之处,右边岔口。 这地道里静得很,阿絮轻功就算练得出神入化,逃走时也不会一点动静没有。 她仍在附近,或许就等着自己走过去,给自己一击。 凌霄并不畏惧。 她行走世间,最大的本钱不是公主这名号,而是自己身上的功夫。阿絮的功夫如何,凌霄已经心里有数,不管阿絮要做什么,只要她敢出招,凌霄就有把握一举将她拿住。 当然,阿絮也不是傻子,应当不会傻傻地等在那里。 凌霄一边走向那岔口,一边想着,如果是自己,她会…… 突然,凌霄听到背后的动静。 她急忙回身,同时挥出手里的鞭子。 地上的火把光照明灭,阿絮的刀脱手落下,发出脆响。 她被凌霄的鞭子缠住,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凌霄走过去,冷冷看着她:“你跑不了。” 阿絮喘着气,火把光中,阴晴不定。 “沈劭今日竟是动了武功。”她盯着凌霄,嘴角忽而露出诡异的笑,却又似在喟叹,“不知沈劭若是死了,公主可会心疼?” 第三百零四章 并肩(下) 凌霄目光定住,心头倏而沉下。 ——你不必担心。我武功不是没了,只是不能轻易使出来。当年我逃命时受了内伤,使起来十分费劲。可若到性命堪忧的时候,我会保护自己。 她想起从前沈劭说过的话。 “你何意?”她问。 阿絮笑意更深,却不答话。 突然,一阵烟雾腾起,浓烈呛人,充溢四周。 凌霄咳嗽不止,连忙闪开,再回头看,却见地上的鞭子已然松开,阿絮不知去向。 抬头,上头豁然出现一个洞口,似天井一般。 “公主!” 地道出口的方向,卫煌带着人跑进来,见凌霄无恙,心中大大松一口气。 正要行礼,凌霄却已经冲到他面前,急急问道:“沈劭呢?” 卫煌一愣,道:“那使双刀的贼人方才要跑,沈大人亲自追去了,不知……” 话没说完,凌霄已经跑开。 * 地道外面,官兵源源不断赶来,火把光照得亮如白昼。 凌霄抓住眼前一人,就即刻问道:“沈大人在何处?” 那小卒见是凌霄,有些结巴:“沈大人……沈大人往东边去了……” 凌霄不多言,顺着他指着的方向跑了过去。 走出巷子,前方乱哄哄的,凌霄发现是扬州府的人,似乎围着什么。 凌霄一眼看到了他们抬着的沈劭,心中一咯噔,连忙跑上前去。 火光下,只见沈劭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眉毛蹙着,额上全是汗水。 “他怎么了?”凌霄急急问道。 周围人这才发现来的竟是公主,纷纷行礼。一名小吏答道:“禀公主,方才沈大人与贼人打斗,受伤倒了下去,便人事不省!我等怀疑,他是中了毒!” 凌霄已经看到了沈劭手臂上的伤,被布条箍着,底下已经被殷红的血色浸透。 她上前仔细查看,随即问道:“可知中的是什么毒?那贼人何在?兵器何在?” “郎中没到,尚不知是中了什么毒。”小吏答道,“贼人已经死了,但兵器还在。” 说罢,他连忙领着凌霄去看尸首。 那尸首就在不远处。 此人,凌霄见过,就是先前那个假扮公子的阿絮的手下。他七孔流血而亡,瞪着眼睛,死相颇有些瘆人。 他身上没有致命的外伤,显然是服毒自尽。 看着他,凌霄仅存那点侥幸顿时熄灭,心凉了半截。 一个宁可服毒而死也不肯被生擒的人,会在刀口上抹毒,让别人跟着同归于尽,简直再合理不过。 “将扬州府的仵作找来,让他尽快验一验这刀上的毒。”她即刻吩咐道,“还有,派人去看看郎中到了何处了,催他马上来为沈大人医治……”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公主!张定安张大人来了!” 凌霄闻言,心头倏而一松。张定安是京城里的太医,论医术,自是比寻常郎中要高。 她连忙跑回去,只见张定安已经到了沈劭的担架边上,正在为他诊脉。 “如何了?”凌霄迫不及待地问。 张定安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声,而后,继续诊脉。 凌霄按捺着性子,盯着他,好一会,他终于放下了沈劭的手。 “这伤,就是被贼人弄的?”他看一眼沈劭的手臂,问道。 “正是。”旁人答道。 “包得好,止血甚为及时,可记一功。”他赞扬道,又问,“沈大人身边的侍从何在?我记得,有一个叫范齐的。” “方才范齐被沈大人派到粮仓去了,说那边怕要生乱。” 张定安点点头:“这附近,可有闲余屋舍?沈大人这状况,怕是不宜车马劳顿,还是就近医治为好。” 另一名府吏忙道:“旁边这处院子无人居住,方才打斗时,坏了院门,倒正好能借用借用。” 张定安颔首:“先将沈大人抬进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沈劭抬进院子里,凌霄再也按捺不住,上前问张定安:“他到底如何了?” 张定安看着她,神色忽而变得严肃。 “公主,”他压低声音,“沈劭怕是命不久矣。” 凌霄愣住,睁大了眼睛。 * 屋子里,已经点起了油灯。 仅有的床早已经被侍卫们收拾干净,找来褥子铺上,让沈劭躺在上面。 张定安给沈劭施了针,凌霄看去,沈劭的面色似好了些,蹙起的双眉也平复下去。只是他看上去正在发热,脸上微微发红,额间仍沁出细汗。 凌霄看着他,目光不定。 “你方才说,他中的是那个,什么春……” “逍遥春。”张定安一边将银针收起来,一边道,“是江南这边特有的毒药,极其阴狠。中了的人,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入火狱,精气暴涨,不可抑制。唯有将精气及时泄了,方可解毒,否则就要经脉寸断而死。” 凌霄犹豫片刻,瞥他一眼,问:“如何泄?” “也不难。”张定安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微笑,“不过那具体的办法,不宜与公主说。离此间不远,有一处柳枝巷,那是男子们寻欢作乐的去处。臣已经让人去寻两名绝色女子来,让她们跟沈大人待上半个时辰,定然药到病除。” 凌霄虽然还未嫁人,却并非那不识人事的人。 听到这话,她心中已经全然明白,脸登时涨红。 “什么绝色女子。”她即刻道,“不许叫她们来!” 张定安一愣:“可他中的这毒。” “我说了,不许叫她们来。”凌霄一脸正色,“常阳侯家风严格,全天下都是出了名的,你和沈劭也是少年相识,让他做下这等事,也不怕常阳侯从地下来找你索命?” 张定安无奈:“公主,恕臣下直言,江湖中人本就是三教九流中混迹,沈劭这些年流落江湖打拼,只怕早已不在乎什么家风。再说,公主若是觉得这般行事要被人诟病始乱终弃,就让沈劭将那两个解毒的女子当妾侍纳了,救人风尘,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话没说完,凌霄已经杀气腾腾地从腰间抽出软鞭来。 张定安忙赔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臣下这就去把人叫回来。” 第三百零五章 逍遥春(上) 关门出去,外头,一众人等望着张定安走出来,神色皆关切。 “大人,”一名小吏忙上前,向他行礼,“不知沈大人如何了?” 张定安负着手,气定神闲,却望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叹口气。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诸位不必担心。”只听张定安道,“沈大人暂时无性命之虞。” 众人松一口气。 张定安又问:“范齐回来了么?” “还不曾。”那小吏忙道,“小人这就去催一催。” “不必不必。”张定安随即摆手,“不是说仓库那边有人生事么?他在那里镇守,责任重大,这边沈大人已经安稳了,不必劳烦他过来。” 众人忙应下。 张定安只说沈劭要静养,让众人散了,莫在院子里堵着。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告辞而去。 人都走了以后,院子里只剩下张定安。他正要离开,忽而见卫煌匆匆走了进来。 “公主可在里面?”他问。 “在。”张定安道,“公主在照顾沈劭。” 卫煌颔首,便要入内。 张定安却将他拦住:“你有何事?” “自是来保护公主。”卫煌道。 “保护什么公主,公主那等身手,她保护我们还差不多。” “可……” 张定安拍拍卫煌的肩头,示意他噤声,唇边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问你一件事。” “何事?” “公主待你们如何?” “甚好。” “你们可盼着她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那是自然。” “那便好。”张定安道,“听我的,切莫进去找公主。你不进去,大家称心如意;你进去了,今日小命大概就要交代在公主手上。” 卫煌愕然。 他看了看屋子前那扇关着的门,又看看张定安,目光倏而一闪,似是明白了什么。他有些结巴:“你是说,公主和沈大人……” 张定安脸上的笑容更是意味深长。 “走吧。”他揽过卫煌的肩头,径直往外走,“你手下不是还有人被贼人伤了?救命如救火,随我去看看。” * 屋子里,凌霄盯着沈劭,心扑扑跳着,似揣着一只兔子,又似压着一个巨大的石块。 她举棋不定,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想干脆出门去,把张定安叫回来。可到了门前,她又停住脚步。 回头,沈劭躺在床上,似仍被高烧折磨,脸上泛着红晕。 说实话,此时的他,看上去比平日那做什么都强自镇定的模样,更让人觉得亲切。 凌霄想起了小时候。 那一回,沈劭偶感风寒,但还是陪着太子去骑马。回宫之后,他就病了,高烧不止。 凌霄看到他躺在病榻上的时候,愣了愣。 那俊气的五官,平日里满是冷峻和要强。因为生病,终于露出了脆弱和痛苦。 也正是那一次,凌霄觉得,这大人们口中无不夸奖、仿佛天上有地上无一般的常阳侯世子,终于像个人。 现在,也是一样。 沈劭长大了,从前见过他的人,现在未必能认出他来。他的脸,比从前更加棱角分明,目光更加锐利,让人觉得他遗世独立,不须任何人施以恩惠。 而此时,他终于露出了虚弱的一面,就像从前一样。 ——否则就要经脉寸断而死。 张定安的话似乎又在耳畔徘徊。 凌霄的脸蓦地又烧热起来。 ——这般糟践自己,不如死了。 她想起多年前沈劭说过的另一句话。 那是有一回,凌霄偷偷溜出宫,去闹市里逛书坊,带回来好些书。自然都不是些正经书,而是些市井里流行的杂书,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这些东西,要是被宫里的保傅嬷嬷之类看到了,大家都要受罚。所以凌霄带回来的时候,是偷偷带的,看的时候,也是偷偷看的。 十分不幸,她跑到慧园里藏书的时候,被沈劭发现了。 沈劭倒也不曾要告发她,他在凌霄虎视眈眈的威吓下,面不改色地将那些书都翻了翻,然后提出一个条件,他也要看。 凌霄权衡再三,答应下来,互相约定不能泄密,否则都要完蛋。 于是,每日午后,两人会趁着大人们打盹,溜到慧园里去看那些杂书。 其中有一本,说的是个侠士闯荡南北行善除恶的故事。有一回,那侠士中了一味媚药,若不能与人交合,便会七窍流血而亡。然后,那侠士就到酒肆里去,遇到了一位美艳妇人。 后面如何,凌霄不知道,因为她当年看到这里,便懵懂地问沈劭,什么叫交合? 沈劭盯着那书,神色倏而沉下,说这等书,不是女子看的,那侠士也不是什么正经侠士,她不许再看。说罢,就将那书收走了。 凌霄当时气急,质问他,凭什么说人家不是正经侠士。 沈劭冷哼,振振有词地说了一堆话,大意是正经侠士宁死也不会随便找个人糟践自己。 凌霄当年不解其意,长大了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随便找个人就是糟践。 凌霄深吸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将银鞭放到一边,然后,扯开衣带。 天虽然已经转凉,但她身上的衣裳不多,没多久,就只剩下了中衣。 凌霄再看向沈劭,再度深吸口气,也替他解衣裳。 他只穿了一件薄外袍,扯开之后,也是中衣。 因得先前一番厮杀,中衣松了,领口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 凌霄盯着那胸膛的肌肉,烛光下,它随着肌肤起伏,光润如玉。 喉咙里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再抬眼,凌霄突然发现,沈劭已经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他看着她,未几,目光落在了她那轻薄的中衣上,里面的线条在烛光里若隐若现。 “你……”他张口,声音沙哑。 “不许出声。”她想将他的外袍脱下,却发现手臂上还绑着布条,脱不下来,只得撩在一边,“一会就好了。” “你做什么……”沈劭气息不稳,试图挣扎,却被凌霄按住。 她压着他的腿,强自镇定,义正辞严:“自是要与你交合,不许乱动。” 沈劭睁大眼睛,看着凌霄躺下来,和他抱在一起,而后,一动不动。 室中安静下来,沈劭转头看着凌霄。 凌霄也看着他。 二人的脸很近,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拂在脸上。 “你说的交合,就是这样?”沉默好一会,沈劭问道。 “春宫图上会把衣服脱光。”凌霄道,“不过你我都是正人君子,我觉得不脱也无妨,就这么抱着好了。” 沈劭:“……” 第三百零六章 逍遥春(中) 烛光下,沈劭的脸迅速涨红,目光灼灼。 凌霄看到他的脖子上喉结滚动,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 “你……”他的嗓子似乎很是干涩,用手抵住她的肩膀,“什么交合,你在说什么?” 凌霄也红着脸,瞪起了眼睛。 “当然是要救你。”她说,“你中的可是江南淫毒逍遥春,唯有交合可解,否则就要经脉寸断而死!你方才都昏过去了,若不是张定安全力救治,你现在也醒不过来!再不解毒,你就没命了!” 沈劭愣住。 好一会,他问:“你是说,张定安医治了我?” “正是。” “这逍遥春,也是他说的?” 沈劭看着凌霄,双眸中有些奇异的光,瞳仁深深。 “你为何要救我?”他忽而低低问道。 凌霄定了定,随即移开目光,道:“你可切莫自作多情。我是善人,心肠好,见不得人白白丢了性命。再说,先前是我坏了你的事,总该补救补救。” 沈劭注视着她,轻轻叹口气,似无奈又似好笑。 “凌霄。”他说,“把衣裳穿起来,我不曾中什么淫毒。” 凌霄露出讶色,一时愕然:“什么?” 沈劭正要说话,突然,外头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音。 “……我要见沈大人!”一个声音传来,似乎是范齐。 显然有人拦住了他,不许他进来,两边嚷得热闹。 沈劭面色一变,即刻对凌霄道:“范齐要进来了,快起来。” 凌霄知道范齐是个犟脾气的木头,说闯进来,就真的会闯进来。 心里骂一声,她连忙起来,迅速将衣裳穿起。 沈劭也坐起,自己将敞开的衣带系好。二人手忙脚乱,堪堪妥当,门就被推开,范齐冲冲地走了进来。 只见凌霄和沈劭二人,一个在床前站着,一个在床前坐着,皆面色通红。 “公主,”一名公主府侍卫队长苦着脸,道,“这位范师爷非要见沈大人,我等着实拦不住。” 范齐看到沈劭安然无恙,似松了口气,随即向凌霄行礼:“拜见公主。” 凌霄强自镇定:“范齐,你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小人听闻公子晕厥,唯恐郎中不知公子病症,胡乱用药,故赶来告知。” “哦?”凌霄有些意外,问道,“你莫非知道沈劭病症?” 范齐张张口,正要说话,却听沈劭道:“我无事。粮仓那边如何了?” “粮仓无碍。”范齐道,“公子神机妙算,令我等布下陷阱,果然有人夜袭,如今已经通通落网。” 沈劭颔首,道:“如此甚好,带我去看一看。” 范齐一怔,忙道:“可大人刚刚晕厥过去,还受了伤……” “张大人已经医治过,已无妨碍。”他说,“事不宜迟,抓到的人,当即刻审问才是。” 范齐应下,随即上前将沈劭扶起。 沈劭看向凌霄,只见她也看着他,神色犹疑。那脸颊上,仍浮着红晕,却让一双眼睛愈加明亮,直触心头。 “我到那边去看一看。”他低声道,“其余之事,我回来再向你解释。” 若在平时,凌霄大约会要他把话说完再走。 可现在,她觉得脑子里像塞了浆糊,张张嘴,应了一声“哦”。 看着沈劭出去,好一会,凌霄的脸终于沉下。 “张定安在何处?”她突然问一旁的侍卫,眼冒杀气,“将他找来见我!” * 皇宫里,打更的梆子响了两下。 御书房里,仍然亮着灯。皇帝今日事多,白日里与群臣议事,晚上回宫,才用过晚膳,就钻进御书房里没出来。 刘荃领着一种太监在殿外当值,没有皇帝召唤,无人擅自入内。 因为,那里面有晏女史。 永明宫里,大家都知道,皇帝身边只需要晏女史陪着,别人在他们跟前,就像进了眼睛的沙子一样碍事。所以,众人都乐得清闲,只在殿外当当值,除非有事,轻易不入内。 “刘公公,”宝儿实在闲得慌,望着御书房门里透出的灯火光,小声问,“你说,今夜皇上会把晏女史留下么?” 刘荃看她一眼,又看看那边,苦笑。 “我觉得不会。”他说,“皇上是什么性子?既然忍到现在,要能成,早成了。” 旁边一名小太监也凑过来,说:“这晏女史也真是,皇上端着,她怎么也端着?当初才进宫的时候,她可是做出了霸占龙床这等事的。那时两人见面就拌嘴,谁也不服气谁似的,尚且还大胆些,怎么到了现在,倒仿佛彬彬有礼互相谦让起来?” 众人相觑,尽在不言之中。 近来,永明宫里被议论最多,也是大家最感兴趣的,都是皇上和晏女史的事。他们究竟能不能成事,何时成事,已然成为了一桩悬案。 甚至有人冒着被打板子的风险,暗地开设了赌局。上个月,晏女史当皇后的赔率还是一赔十,现在已经跌到了一赔一成二。 不过吊轨的是,皇上和晏女史这个月能成好事的赔率,月初时是一赔一,现在临近月末,陡然升到了一赔二十。 每个人心里都在嘀咕,皇上身为这宫里唯一的健全男子,有了这么个喜欢的人在跟前,却迟迟不下手。 他究竟行不行? 宝儿还要再说,突然,刘荃“嘘”一声。 众人望见赵福德过来了,连忙站好,不敢多说话。 赵福德领着人,端着御膳房刚熬好的羹汤,呈进了御书房里。 进门的时候,只见皇帝和月夕正挨着坐在桌子前。 月夕拿着笔,正描着帖子。皇帝则在一旁指点。 两人都低着头,颇为认真,似沉静其中。 烛火在纱笼里静静散发着光,氤氲柔和,落在二人身上,颇为宁静和谐。 一对璧人。赵福德心中感慨。 听到动静,皇帝抬眼。 赵福德满面笑容地上前行礼:“皇上,宵夜做好了,请皇上和晏女史品尝。” “哦?”皇帝微笑,看了看月夕,问赵福德,“今夜都有什么?” “有燕窝莲子银耳羹,女史上回喜欢吃,御厨就又做了些。” “甚好。”皇帝颔首,“给朕也盛些。” 赵福德恭敬道:“御厨也为皇上备下了,是鹿茸甲鱼牛鞭枸杞羹。” 第三百零七章 逍遥春(下) 皇帝的目光定了定,未几,落在桌子上摆着的羹汤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说,“不是吩咐过了,御厨以轻简为上,不可用昂贵之物炮制么?” 赵福德道:“这可不是御厨的主张,皇上忘了,前几日,太医院例行为皇上查看御体,说皇上近来思虑过多,要为皇上调理,皇上当时可是允下了的。” 皇帝无言以对。 确有此事。太医们来的时候,正是晚膳前,皇帝早应了月夕,要与她一道用膳。因为急着走,当时太医说什么,皇帝也没多想,开口就应了。 什么太医。皇帝心想,张定安都开不出这么诡谲的汤方…… 他正要开口,却听月夕说:“多谢赵公公,公公费心了。” 赵福德满面笑容,忙道:“女史客气。” 月夕继续把字写完,搁了笔。 “如何?”她问皇帝。 皇帝看了看,道:“笔锋还欠些火候,别的尚可。” 月夕撇撇嘴角,道:“你可是看谁的字都欠些火候?” 皇帝淡笑不语。 跟着赵福德过来的太监宫人不时偷眼向二人觑着,脸上皆是意味深长的微笑。 赵福德在心中感慨,当下这永明宫,恐怕是有史以来最让人愉悦的时候。皇帝每日心情都极好,连带着下面做事的人也都个个跟着眉开眼笑,气氛甚好。赵福德当差几十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也不由地像刘荃他们那样,盼着这二人成事。 哪怕当不了皇后,做个贵人,皇上有她陪着,也能高兴些。 可惜…… 其实连赵福德也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和晏女史至今仍相敬如宾。虽说都是正经人,可晏女史已经入了宫,宫里的女人,按道理说都是皇上的。皇上要做什么,都是顺理成章,大不必似民间那般在乎礼教。 但这两人,为何谁也没有再迈进一步的意思? 赵福德看着那两人坐在桌边有说有笑品尝羹汤的样子,只觉全然无解。 用过了宵夜,月夕也该回去了。 她看了看自己今夜写的字,问皇帝:“你还要看折子么?” “当然要。”皇帝道,“今日不看完,明日还有,若是拖着,永远也看不完。” 月夕露出同情之色,点了点头。 二人坐在一起,谁也没说话。皇帝看着她,只见她也看着自己。那耳垂上的珍珠坠子微微摇动着,更衬得明眸生光。 “你看着我做什么?”月夕道。 “是你看着朕。”皇帝说。 月夕抿抿唇,见他的唇角也弯起,笑意变得更深。 皇帝心中一动,拉过月夕的手。 “待朕将手头这些事都处理好了,便随你到扬州去。”他说。 “随我?”月夕的眉梢轻轻挑起,道,“我何德何能,竟能带堂堂天子去扬州?” “自是随你。”皇帝道,“你是地主,到了那边,朕就住到你那山庄里去。” “那不是我的,那是凌霄买的。” “朕说那是谁的就是谁的。”皇帝不容辩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日后,那里还是朕的。” 月夕听着这话,脸倏而一热。 “什么鸡什么狗,谁要嫁你。”她嗔道,“你可是皇帝,从哪里学来这等俚俗之语。” 皇帝不言语,却仍是笑,注视着她。 “我回去了。”月夕轻轻抚了抚他的手,道,“明日再来看你。” 皇帝颔首:“去吧。” 月夕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几步,却又回头看看他:“你不可熬夜太晚,折子看不完,明日加把劲看就是了。” “知道了。” 月夕这才转身而去。 夜风从门外吹来,烛火微动。 皇帝坐在御书房里,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他看了看桌上月夕刚才写的字,唇边仍浮着笑意。他仔细看了看,终于收起来,放到一旁,继续看折子。 门外传来些许响动,一人走进来,是赵福德。 “皇上。”他微笑地走到皇帝面前,“夜深了,皇上该歇息了。” 皇帝应一声,看着他,忽而道:“方才那羹汤是何意?真是太医院的方子?” 赵福德道:“正是,不知皇上觉得那汤如何?” “无趣至极。”皇帝淡淡道,“日后不必在弄了,只做些寻常的便是。” 赵福德应下。 他偷眼观察皇帝脸色,见皇帝确实没有发怒,又干笑了一声。 “皇上。”赵福德倒了一杯水,放到皇帝案前,道,“奴才今日听到了一件趣事,想说给皇上解解闷。” 皇帝一边拿起杯子,一边继续看折子:“什么趣事?” “是宁阳郡王府上的。”赵福德道,“郡王家的大公子,近来终于娶妻了。” 皇帝露出讶色:“哦?” 宁阳郡王的大公子,他倒是认识。身为宗室子弟,大公子时常能进宫来。皇帝封王开府之后,也偶尔与此人来往。印象中,这位大公子大皇帝两岁,颇为文静,生得一表人才。 “那位大公子一向是郡王的心病,一直不曾婚娶,郡王夫妇也不知道为他相了多少的闺秀,大公子就是不愿。”赵福德道,“其中原因么,从前总有传言说是大公子喜好断袖,可老奴他不喜欢与人厮混,倒是不像。近来才听说,那是大公子心中一直有人。那闺秀,也是出身大户,便是先帝时的太仆刘显的孙女。这刘娘子与大公子是早看对了眼,可宁阳郡王与刘家素来不睦,二人就一直这么拖着,一个不娶,一个不嫁。上个月,这二人突然私奔,两家急了,连夜去找。幸好他们也不曾走远,不过事已至此,名声坏了,郡王家和刘家都无法,这才终于点了头,成全了儿女。” 这事,赵福德说得不紧不慢,皇帝却听出了话里有话。 “与朕说这个,是何意?”他问。 赵福德微笑:“皇上明鉴,女史如今虽在宫里,可老奴看,她终有一日还要回扬州去的。皇上在京城,与扬州南北两隔,皇上真觉得,女史会愿意不清不楚地待在皇上身边么?”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道:“朕是天子,想留一个女子待在身边,有何难处?” “那是寻常女子。”赵福德道,“皇上,晏女史可是寻常女子?” 皇帝想说他们已经与从前大不一样,可张张口,话却出不来。 ——谁要嫁你? 他想起了方才月夕说的话。 “皇上。”赵福德望着他,意味深长,“老奴虽是个太监,这辈子,却是见惯了男女之事。要终身厮守,第一步便是要生米煮成熟饭。否则,大公子和刘家闺秀,又怎会出此下策?” 第三百零八章 踟蹰(上) 皇帝一下明白过来,随即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朕身为天子,岂会出做这等罔顾礼法之事。” “奴才知道,奴才知道。”赵福德笑得恭敬,“不过男女两情相悦,也并非只能做罔顾礼法之事。否则,那大公子和刘家闺秀,又怎能长长久久那么多年,经历千难万阻还不舍不弃呢?” 皇帝不以为然,放下杯子,继续看折子。 赵福德在一旁干站着,等了一会,正犹豫是不是该退下,忽而听皇帝道:“哪些事,不算罔顾礼法?” 他脸上登时又笑眯眯的。 “这个么……奴才斗胆问一句,皇上和女史,除了坐在一起说说话,牵牵手,还做过何事?” 皇帝看着他,目光冷下。 “是宫中有人嚼朕和女史的舌根?”他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岂敢嚼舌根,不过是老奴见皇上与女史相处融洽,心中欣喜,故而多问两句罢了。” “依朕看,你是太闲了。”皇帝道,“朕与女史的事,朕自有主张,与别人无干。告诉宫中的人,若再有人敢闲言碎语,朕必严惩不贷。” 赵福德连声应下,行礼告退。 皇帝瞥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外头,收回目光。 宫里头的人,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他何尝不知道。这个无风还要起三尺浪的地方,他和月夕的事,必然是人人争相议论。 嘴长在别人身上,会说些什么,可想而知。不过皇帝从来不在意。他从小在宫里长大,知道就算是皇帝也管不住所有人的嘴,眼不见为净。 不过,今日连赵福德都开始到自己跟前暗示起来,可见近来的议论是十分热闹了。 什么鹿茸甲鱼牛鞭枸杞羹。 皇帝在心里冷哼,无聊。 朕岂是那等无用的人。 他拿起杯子,喝一口水,正打算继续看折子,突然,目光扫到了案角上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手掌大的小书,封面上写着《过秦论》三个字,模样却是全然陌生。 赵福德刚刚就挨在那里站着,大约是他留下的。 皇帝皱了皱眉,将书拿起,翻开。 扉页上,赫然写着《素女十八式》。 他的目光定住。 * 沈劭毕竟经历过昏厥,精力不济。粮仓无事,一干犯人也有卫煌等人审问,在众人的劝说之下,他终是回到了居所里歇息。 “公主如何了?”他忽而问范齐。 范齐道:“小人方才遣人去公主府那边打听过,她已经歇下了。” 窗外,有几声野猫叫传来。 沈劭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范齐看着他,犹豫片刻,道:“公子,你的身体……” “我无妨。”沈劭道,“方才郎中也为我医治了刀伤,歇息歇息便好。” 范齐终于放下心来,转身出去。 待得门外的脚步声走远,沈劭走进房里,未几,道:“还藏着做什么,出来吧。” 后窗“呀”一声被推开,凌霄的脑袋露了出来。 “范齐走了?”她问。 “走了。”沈劭道。 凌霄随即轻巧地翻窗而入,犹如一只灵活的狸猫。 “你这猫叫,有些退步。”沈劭道,“范齐若留了心眼,说不定会听出来。” 凌霄撇撇嘴角:“你当年离开之后,我就找不到人练了,还能学出来已是不差。” 沈劭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这是小时候,他教给凌霄的。宫里规矩严格,二人就算能在宫学里遇到,周围都是宫人内侍,也不好说话。所以,二人但凡约着寻些什么乐子,比如,偷溜到慧园里看闲书,就以这叫声为号,两短一长,一听便知。 纵然时隔多年,这暗号也仍然有用。 “你不歇息,到这里来做什么?”他问道,声音有些疲惫,但颇是温和。 “自是来听你解释。”凌霄道,“你方才说过的。” 烛火光映着她的眼睛,如星子般晶莹发亮,似好奇似犹疑。红润的双唇,仿佛盛开的花瓣。 沈劭忽而想起她方才穿着中衣的模样,目光闪开。 “我方才并非中毒。”他说,“不过是动用了武功的后果。” “后果?”凌霄仍是不解。 “你可记得我能与你说过,我的武功不是没了,只是不能轻易使出来?” 凌霄点头:“你说你当年逃命时受了内伤,使起来十分费劲。” “其实那不是内伤,是被人封了经脉。”沈劭道,“使用武功,就须得用经脉催动内力,经脉受不得不堪重负,便要以元气支撑。如今日的打斗,我之所以晕厥,便是元气耗伤所致。” 凌霄望着他,只觉吃惊。 “被封了经脉?”她说,“我一直以为这邪法不过是江湖中的传说,难道竟真的有?” 沈劭颔首:“我不曾遇到此事之前,也以为是讹传。但世间确有会此术之人,只是颇为稀少,恰好被我遇到了。” 凌霄目光凌厉。 “当年李阁老为了置你们一家于死地,果然无所不用其极。” 沈劭却淡淡一笑,道:“不过我终究还是逃了出来,看来我当年到底是命不该绝。” 凌霄仍忿忿不平,看着他:“那你现在觉得如何?元气损耗,也是极危险的事,何况你还受了刀伤。” “我无碍。”沈劭道,“这些年,我常习练固元功法,即便动武伤了元气,也能很快恢复。再说,方才我昏厥之后,张定安也为我施针,助我理气通络。若非他,我只怕现在还躺着。” 说到张定安,凌霄的耳根突然又热了起来。 那天杀的滑头,骗她说什么沈劭中的是淫毒…… 之后,他就溜得无影无踪,凌霄方才要兴师问罪也找不到人,只能自己憋着。 一直按捺着的心跳,又飞速跳了起来。 凌霄突然觉得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这屋子里安静得奇怪,让她的脚趾都忍不住勾了起来。 两人似颇有默契,谁也没有提那件事。 凌霄看着地面,片刻,道:“这么说,你果真无事了。” “正是,我无事。” 凌霄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回去了。” “嗯。”沈劭道,“你今日也累了,好好歇息。” 凌霄也“嗯”一声,转身离开。 她的身影消失在窗外,沈劭望着,一动不动。 不必细问,他也已经明白,张定安究竟搞了什么鬼。 ——再不解毒,你就没命了! 她望着他,双眸炯炯,执着而坚定。 他感到啼笑皆非,可心中却似被什么触着,悸动不已。 仿佛被一团火照耀,驱散了所有的阴影。 转念之间,凌霄穿着中衣的身影又重现脑海。 蓦地,他竟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遗憾自己并非真的中了那什么逍遥春么?沈劭在心中唾弃自己,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 第三百零九章 踟蹰(下) 明月高悬,凌霄越过墙头,回到公主府自己的院子里。 心仍砰砰跳着,不断浮现着沈劭那张涨红的脸。 仿佛被猫爪挠着一般,痒痒的。 她自幼识得他,就算他强自镇定,她也能看出来,他在脸红。 还有先前,他昏厥的时候。 他躺在床上,衣襟敞开…… 窦凌霄!心里骂道,你果真没脸没皮。 “公主,你在做什么?”春儿披着衣服出来,看到刚刚从窗子里进来的凌霄正捂脸跺脚,惊诧不已。 “没什么。”凌霄忙收了手,恢复一脸正色。 “公主去哪里了?”春儿撇撇嘴角,道,“大晚上的,一声不吭就不见了,公主总是这样。” 凌霄笑嘻嘻,任着她埋怨,洗手更衣。 “我看,公主一定又是去见沈劭了。”春儿盯着她,“是不是?” 春儿一向心思,眼睛似明镜似的。 除了跟月夕交换魂魄那等离奇的事,凌霄自觉没有什么能瞒过她。 凌霄忽而看着春儿,两眼亮晶晶的:“春儿,你说,沈劭会不会喜欢我?” 春儿一愣,觉得好笑。 “公主可是迷糊了?”她说,“公主这等金枝玉叶,生得又漂亮,天底下只有公主不喜欢的男子,哪里会有不喜欢公主的男子?沈劭也是男子,怎么会不喜欢公主?” 凌霄怔了怔,眼睛愈发明亮,一下捉住春儿的手臂:“你说的是真的?” 她神色认真,倒将春儿吓了一跳。 “公主。”她疑惑地望着她,“你怕不是真的对沈劭动心了?你不是一直说,你对他是少年之谊,对他好也是太子的缘故?” 凌霄有些讪讪,松开手,嗫嚅道:“谁说我对他动心,我不过问问。” 看着那忸怩而模样,春儿叹口气。 “公主,”她的神色也倏而认真起来,“听奴婢一句劝,公主就算真喜欢沈劭,也切不可说出来。” 凌霄一愣,问:“为何?” “自是为了公主的将来计议。”春儿道,“照理说,公主喜欢什么人,管他是谁,只要皇上下个旨,便能召来做驸马。可公主不曾如此,那便是要像民间男女一般行事了。公主可知,民间男女,若互相看上了眼,有什么讲究?” 凌霄茫然,摇摇头。 春儿注视着她:“公主可切记,世间之人,都是凭空得来不屑一顾,辛苦求来才知珍惜。这情爱之事也是一样,若公主先开口,那便是失了先机,让沈劭以为公主没了他不行。故而就算公主无论对他多么喜欢,也万不可说出来,也万不可总去见他,让他觉得你对他上心,知道么?” 凌霄琢磨了一会,道:“你是说,定然要沈劭先说?” “正是。” “他若是不说呢?” 春儿的唇角弯了弯:“公主信我,他若是真喜欢公主,定然会说的。” 凌霄仍蹙眉琢磨,少顷,“哦”一声。 这一夜,凌霄睡得不大安稳。 但梦却是好梦。 奇怪的,那并不是小时候的事。 而是现在。 梦里的光景,说不清道不明,可她却觉得自己十分快活,像期待着什么,雀跃着,就像扬州运河上飞翔的水鸟…… 身后,有什么人在唤她,那声音很是熟悉,让她砰然心动。 睁眼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凌霄一骨碌起身,正要唤人去扬州府看看沈劭如何了,才开口,忽而想起春儿昨晚的话。 “公主唤奴婢做什么?”棠儿问道。 凌霄踌躇片刻,看看她,改口道:“没什么,我饿了,拿些吃的来。” 棠儿应一声,退了出去。 这一日,凌霄一直待在公主府里,哪里也没有去。倒是沈劭那边遣了一个小吏过来,将昨日案情的卷宗呈给她过目。 除此之外,还送了一篮子柿子。 “沈大人说,扬州的柿子与别处不一般,当下正是时节,格外清甜,请公主尝一尝。”小吏恭敬道。 凌霄正要答话,想问问沈劭如何了,旁边的春儿忽而咳嗽一声。 “知道了。”凌霄答道,“放着吧。” 一旁的内侍上前,将柿子接了。 “你回去吧。”春儿道,“沈大人那边还有什么事,让他再派人奏禀便是。” 小吏应下,告退而去。 “这样真的好么?”待旁边无人,凌霄疑惑地问春儿,“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自然是好。”春儿得意道,“公主读过兵法,当知晓欲擒故纵的道理。平日里,沈大人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公主总忍不住派人去看。从今日起,公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他反倒会不适,心生疑虑。从明日起,公主便逛扬州的戏园子去,多看看些俊俏小生,跟他们吃吃喝喝。沈劭心中若有公主,定然很快就会追过来。” 凌霄疑惑地看她:“真的?你又不曾跟男子相处过,怎知道这么多?” “奴婢虽不曾谈过男子,却是看了许多书的。”春儿胸有成竹,“公主放心,包在奴婢身上。” * 这一日,凌霄没有主动问关于沈劭的任何事。 无论沈劭那边传来什么消息,她都只是应了,没有多问。 可或许是心里装着事,她觉得,这日格外难捱。 凌霄一向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不喜欢弯弯绕绕。即便是从前,自己顶着晏月夕的名头,和扬州地界上的黑道白道斗智斗勇,她也向来偏向阳谋取胜,而非算计。 原来男女谈情说爱是这样的。 她心底腹诽,当真累人。 时近冬日,太阳下山早,黄昏后,夜幕很快降下。 凌霄用过晚膳,洗漱了一番,才回到房里,突然,她听到了窗外传来猫叫声。 心头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 凌霄犹豫片刻,看向身旁的春儿等人,道:“我累了,你们退下吧。” 众人应了,退出门去。 待得屋子里安静下来,凌霄走到后窗去,将它推开。 月光伴着凉冽的晚风拂来,映着沈劭高高的身影,肩上落满清晖。 “你……”触到沈劭的目光,凌霄没来由地有些心虚,竟有些结巴,“你怎来了?” “来看看你。”沈劭道,“你今日什么话也没说,可是有什么事?” 凌霄怔了怔,心中倏而想起春儿的话。 奇才。她不由佩服。 “我无事。”凌霄随即道。 沈劭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并不像从前那样一本正经,月光下,有些温和。 第三百一十章 后手(上) 凌霄忽而觉得自己其实不太习惯他这个样子,挪开目光。 “你今日做了什么?”沈劭越过窗户,进来问道。 整日都在想你的事。 凌霄望着园子里的花木:“也没做什么,不过练练剑,看看书,累了便去歇息。” “看书?”沈劭似有兴趣,“看的什么书?” 凌霄张张口,发现自己答不上来,随即话锋转开:“闲书罢了。你今天做了什么?” “早上与府吏议事,然后出门去,巡视了安置流民的棚屋、粥厂,再然后,去了运河工地。”沈劭道。 凌霄听着,不由皱起眉:“你昨日才伤了元气,今日该好好歇息才是,竟一口气跑了这么多地方?” 沈劭正要答话,突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听有人在敲门,是棠儿的声音。 “公主!”她说,“不好了,府衙那边传话来说,巡抚的人夜闯府衙,要捉拿沈大人!” 巡抚的人抓沈劭? 凌霄和沈劭相视一眼,沈劭随即退到窗边。 门打开,凌霄问道:“来人可说了,巡抚因何事捉拿沈大人?” “这倒没说。”棠儿道,“那人只说瞧见巡抚的人风风火火地来,范先生就让他跑来报信了,生怕人被堵在府衙里头,到时候连报信的机会也没有。” 凌霄蹙眉,将她打发离去,又回到后窗边上。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沈劭,“你可知蔡衍为何抓你?” 沈劭亦沉吟,脸上却没有慌乱之色。 “无非是前几日流民进扬州,兹事体大,惊动了巡抚。”他说,“想来,他是要召我过去问个话罢了,你不必忧心,我去禀告完毕,自会回来。” 凌霄看他镇定的样子,却愈加狐疑。 “我不信。若只是问话,差个人来传唤就是了,为何兴师动众的?” “蔡巡抚与我并不熟悉,大约以为我不回去,所以阵仗大了些。放心吧,我是皇上钦定的扬州知府,蔡巡抚现在还不至于拿我如何。” 凌霄看着他,脑海中冷不丁地想起当年他离开京城时,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回去吧,我父亲是皇上倚重的的朝臣,不会出事的。” 那时,他也像现在一样,仿佛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他还从桂树下折下一支桂花,递给她,说等来年这花再开的时候,他应该就会回来了…… “既然如此,我跟你去。”凌霄毫不犹豫地说,“流民进城,也冲撞了公主府。我身为苦主,自然是要向巡抚说道说道的。” 说罢,她就要转身出去,吩咐府里的人准备。 还没迈开步子,突然,她的手臂被抓住。 沈劭看着她,神色认真:“这是我的事,你不必出面。” 那手掌很是温热,修长的手指力道稳当。 凌霄的脸蓦地隐隐发烫,瞪起眼睛:“怎不是我的事?那蔡衍甚为巡抚,治下竟然生出民乱。我就算不曾受波及,身为公主,见得这等事,也该向蔡衍问罪才是。” 沈劭没有回答,仍然看着她。 凌霄忽然觉得头顶的月光也太亮了些,让人不由地想回避。 “凌霄,”沈劭收回手,沉默片刻之后,忽而道,“你担心我么?” 心头跳了一下。 他已经许久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如今听着,竟十分不一样。 ——他若是真喜欢公主,定然会说的, 春儿的话蓦地在脑海里响起。 凌霄撇开头:“谁担心你?我是怕你被蔡衍收拾了,又叫那万崧重新得势。我可是要在扬州过日子的,那样的人当扬州知府,岂不败兴?” 沈劭没答话,夜色中,辨不清那脸上的情绪。 “蔡巡抚乃上官。”少顷,他说,“我身为知府,受巡抚传唤,无可厚非。你放心,万崧已经被贬回老家,永无出头之日,他碍不着你。若是要换知府,也是换别人。” 凌霄张张口,想说她如何不知道?谁担心那什么万崧?她当然担心的是……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刚刚说的话,总不能自打脸。 “你也不必跟我一道去见巡抚,”沈劭道,“你是公主,自有公主威仪。朝廷有规矩,宗室不可插手地方事务。那边我自去应承,你今夜好好歇息,方才没说完的话,明日我再来跟你说。” 凌霄一怔,心头似乎又荡了一下。 “什么话?”她狐疑地看着他,“你现在便说,说了再走。” “那边还等着我回去,无许多闲暇。”沈劭道,“明日你就知道了。” “你明日会来?” 这话脱口而出,凌霄突然觉得不妥,随即改口:“我是说,巡抚那边的人,你真能应付过去?” “我不曾做错事,如何应付不过去。”沈劭道,“回去歇着,我该走了。” 说罢,他替凌霄将窗户关上。 凌霄的面容,消失在窗子后面。 沈劭快步离开,跃上墙头的时候,神色已经变得凝重。 * 离开府衙前,沈劭曾将自己的去向告知范齐。 故而范齐遣人到公主府报信,其实也是跟他报信。 府衙里搜不到沈劭,蔡衍的人就涌入府衙各处搜查,几乎翻个底朝天。 “何人在此放肆?”一道喝问倏而传来。 众人看去,只见沈劭竟是回到了府衙里。 府吏和差役们都以为沈劭夜里遁走了,故而巡抚的人凶神恶煞闯进来,他们也只敷衍对付。 谁料,沈劭竟是又突然出现。不仅府衙里的人,连搜查的人也颇为意外。 一时间,明晃晃的刀枪围过来,对准了沈劭。 范齐随即上前,“锵”一声抽刀而出。 “沈大人乃扬州知府。”他喝道,“不得放肆!” 沈劭却是平静,只望着那些人,道:“谁是头领,上前说话。” 一人从后院疾步出来,声音阴阳怪气:“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劭认得他。 此人是蔡衍的亲信,名唤周贤。前阵子,沈劭刚刚上任,周贤曾奉蔡衍之命,到扬州来巡查。 沈劭拱拱手:“周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周贤只笑一声,倏而板起脸。 “来人!”他喝道,“将沈劭拿下!” 第三百一十一章 后手(中) 范齐目光一凛,随即将刀横在面前,道:“沈大人乃皇上亲自指派的扬州知府,有皇命在身,我看谁这么大胆,敢拘押钦差!” 说话间,一干府吏差役也纷纷上前,想将两边劝开。 沈劭仍看着周贤,道:“不知本官身犯何罪?” “沈大人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永济仓丢粮,让数万灾民食不果腹,扬州城无辜遭受流民的浩劫,沈大人还不知罪?”周贤道,“巡抚震怒,特令在下将沈大人押往南京治罪。” 沈劭面不改色:“永济仓丢粮一事,尚未查清始末,不知巡抚大人因何定罪?” “你是罪魁祸首,如何能查清?”周贤冷笑,“你放心吧,人证物证,巡抚大人统统都有,届时定让你心服口服。” 说罢,他不再与沈劭理论,招了招手。 巡抚的人马不再客气,拉开挡路的府吏差役,要锁了沈劭。 混乱之中,突然听得一声大喝:“都住手!海阳公主驾到!” 听到海阳公主的名号,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沈劭转头看去,心中无奈。 只见一队人马从外头涌入,分开两边。一名女子从中间走了出来,步履如风,不是凌霄又是谁。 周贤定了定神。。 临行前,蔡衍曾与他叮嘱过,说这海阳公主与沈劭关系匪浅,切不可与她当面冲撞。 周贤自不想去招惹什么公主,于是特地挑了夜里拿人,可未料事不遂人愿,这公主竟然夜里也会现身。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连忙行礼,跪了一地。 周贤也连忙上前,伏拜行礼:“下官应天府同知周贤见过公主。” 凌霄没说话,只将目光扫过众人,在沈劭的脸上停留片刻,未几,看向周贤。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也该知道我为何而来。”凌霄道,“带上你的人速速离去,不得再踏进扬州府一步。” “这……”周贤露出为难之色,干笑一声道,“此事,恕下官难以从命。巡抚大人派下官捉拿犯人沈劭,下官听令行事,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带走沈劭。” “犯人?”凌霄听了这二字,冷笑,“据我所知,要给人定罪,须得先过堂会审,陈明人证物证,议定罪责,方可称为犯人。便是天子亲自断案,也是如此。当下沈大人仍是扬州知府,未经审理,到你嘴里却已经成了犯人,也不知是哪家的规矩。” 周贤自知失言,一时结舌,忙赔笑:“公主教训的是,是小人说错。小人此来,是请沈大人到南京府一趟。巡抚大人接人举报,人证物证俱全,是非曲直,还当堂上分辨清楚才是。沈大人若是清白的,大可到巡抚跟前,与证人当面对质,一切皆可水落石出。” 凌霄见此人竟似顽石一般不肯让步,登时怒不可遏。 “什么人证物证?”她说,“官仓的粮食乃贼人所劫,沈大人亲自领兵寻回,一切清清楚楚,何罪之有?” 周贤似早有准备,从容回道:“公主这么想,便是着了奸人的道。劫粮的贼人是谁,当下也没个说法,可沈大人却能确切找到贼窝,毫发无损地将粮食带回来。此事细论起来全是蹊跷,焉知不是有人监守自盗,贼喊捉贼?还请公主仔细琢磨,莫要中了奸人的计谋才是。” 听得这话,凌霄面色沉下。 “周大人的意思,是本宫昏聩,不辨是非了?” 周贤道:“下官岂敢。公主明鉴,下官此来,乃是奉巡抚之命。来之前,巡抚还说了,若公主有疑,可将物证先呈与公主观看。” 包括凌霄和沈劭,众人皆讶然。 “既然有物证,何不呈来。”范齐立即道。 “物证乃关乎定罪,非同小可,岂可轻易示人?”周贤道,“尤其沈大人乃涉事之人,若在未过堂之前见到物证,乃有串通抵赖之嫌。” 凌霄想了想,道:“既是如此,你单独呈与我看。” 周贤露出笑容,道:“下官遵命。还请公主借一步,由下官向公主奉上。” 凌霄看着他,心中总有些狐疑。 今日之事,前前后后都透着些诡异。但此人确实是巡抚那边过来的,也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转向沈劭,只见沈劭也看着她。 “我去去就来。”她说,“我倒要看看,他们藏着什么玄机。” 沈劭看着她,目光深远。 “若有什么事,你不必顾虑我。”他说。 凌霄心头一动。 这样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如何让自己远离他的事。 可同时,她又有些不满。 自己可是公主,在他眼里,却仿佛永远是那个需要他或者太子哥哥掩护闯祸的孩子。 “什么顾虑不顾虑,”凌霄道,“你就侯在此处,看谁敢动你。” —————————— 府衙被巡抚的人围得严实,到处都是手执火把的士卒。 不过在凌霄面前,无人敢放肆。 旁边院子的花厅里,灯烛明亮。凌霄摒退众人,在椅子上坐下。 “你那物证,现在可呈上来了。”她说。 周贤微笑应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江东王殿下说,公主看了这封信,自会知晓怎么做。” 江东王? 凌霄愣了愣。 她将那信接过,面上赫然写着“凌霄亲启”四个字。正是江东王手笔。 心中豁然明朗。 凌霄目光锐利:“你是说,蔡衍将沈劭带走,是江东王的主意?” 周贤只垂眸道:“回公主,微臣只是个听令办事的。巡抚要拿人,殿下要递信,微臣不过身在其位,尽力而为,其他事情,便一概不知了。” 凌霄不理他,径直将信拆开。 周贤站在一旁,偷眼瞅着。 只见凌霄的目光在信上扫了几行,倏而定住,眉头蹙起。烛火映着那姣好的面容,星子般明亮的双眸,渐渐透出了杀气。 可惜。周贤在心中感慨。这般金枝玉叶,据说还颇有些武功,在宫中也是个人见人怕无人敢惹的角色,却偏偏想不开,跑到扬州来。 他想起自己离开前,巡抚说的话。 一物降一物。江东王,就是能镇住海阳公主的人。 果然不假。 第三百一十二章 后手(下) 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影浮在唇角,周贤不由得意。 凌霄看完信之后,沉吟不语。 “公主,微臣能带走沈劭了么?”周贤恭敬地问。 凌霄抬眼,似深吸口气,定了定心绪。 “江东王在信中说,你不会伤沈劭的性命,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周贤拱手道,“微臣从头到尾说的只是将沈劭押至应天问话,从未说过要伤及性命,还请公主切莫误会。” 凌霄忽而冷笑:“那你的命就跟沈劭绑在一起了。沈劭身上若有一处伤疤,你便有两处。沈劭若是没了命,本宫就让你全家陪葬,说到做到。” 这话说得不疾不徐,却教周贤打了个冷战。 他知道这海阳公主是个活阎王,以她那乖戾的性子,无论他答应不答应,也怕是不能置身事外。 “公主开恩!”他忙告饶,“微臣稍有老下有小,一家生计皆系于微臣一人。微臣可保沈劭路上安宁,可一旦到了应天,便是巡抚说话才算数,非微臣所能阻挠!” “哦?原来你也知道你上有老下有小?”凌霄冷笑一声,“如此甚好。” 说罢,她不理周贤,起身出门。 外头,沈劭仍被人围着,见凌霄沉着脸出来,心知果然有内情。 凌霄径直走向沈劭,压低声音:“是三哥哥搞的鬼。” 沈劭并不觉意外。 “江东王既然安排公子截粮,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再安排一处后手也并不稀奇。如此说来,方才周贤拉你去说话,是为了传江东王的话?” 凌霄点点头。 沈劭看着她:“江东王以我为要挟,让你到九江去?” 一切都已然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凌霄咬咬唇,又点点头。 “我方才说了,你不必为我顾虑。”沈劭道,“江东王今日若以我要挟你,他日便是以你要挟皇上,你万不可冲动行事。我料巡抚不敢拿我怎么样,你不必插手。” “巡抚是不敢拿你怎么样,三哥哥可未必。”凌霄道,“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替我打算。倒是你,若去了应天,你便是案板上的肉,万万不能去。” 沈劭却是一笑,颇为不以为然。 “凌霄,”他说,“你相信我么?” 又来了! 每到关键时候就叫她凌霄。 心头却倏而蹦起来,仿佛揣着一只不听话的兔子。 “信如何,不信如何?”凌霄道。 “我方才在你府上就跟你说过了,要你不必跟来。这并非托大,而是此事还无须你来出面。早在公粮被劫之时,我便向皇上呈了密信,皇上自有旨意下到蔡衍头上。扬州到应天尚有路程,我只消拖过路上的几日,便可平安无虞。” “这还不托大?”凌霄问,“他们要收拾你,怎会让你拖过路上的几日?只怕在路上就把你收拾了。” “朝廷命官不是江湖草寇,岂能说杀就杀?我在蔡衍手上出事,追究下来,他无论如何脱不开干系。这一层,他不至于蠢到不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有那个贼胆,我的人也不是吃素的。范齐会带人一路跟着,届时若真刀真枪对拼起来,他们不是对手。于我而言,反而能借此大做文章,反将反将蔡衍一军,却未必是坏事。” 凌霄看他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一时不知他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只想打发自己。 可她心里明白,江东王必是说到做到。 ——吾妹若愿保沈劭平安,须听从为兄安排,勿推辞为盼。 她紧了紧拳头。 没想到,那人还活着。 就算是沈劭,恐怕也想不到。 想到三哥哥看着自己时那温和的微笑,凌霄已经全然没有了如沐春风之感,只觉得脊背发凉。 胸口堵着许多话,凌霄的嘴唇动了动,还是咽了回去。 她知道,这里并不是能说这些事的地方。 “如此说来,你决定要由着他们押你去应天?”好一会,凌霄道。 “我不去,便是抗命。”沈劭道,“去了,反而可进可退。” 凌霄的鼻子里轻轻哼一声。 “你瞧,你方才说明早要到我府上跟我说话,果然是骗我的。” 沈劭愣了愣,不由哂然:“我……” 凌霄却撇开头:“也罢,你可记住你方才说的话,既然有胆子去,便切莫丢了性命。我还要每日去逛扬州戏园子,才不管你的闲事。” 沈劭的目光闪了闪,唇角弯起笑意。 “知道了。”他说。 凌霄望向不远处,周贤站在那里,恭恭敬敬。 见凌霄投来目光,他连忙上前,笑着行礼:“公主,巡抚让下官见了沈大人,就连夜启程去应天,未知公主意下……” “你告诉蔡巡抚。”凌霄淡淡道,“沈大人是皇上钦命的,此去应天,也不过是述职。他若有闪失,唯巡抚与尔等是问。” “下官遵命。”周贤应道。 官衙外,已经齐整地停好了车马,那阵仗,倒并非是真的押送犯人。 沈劭对官衙里的师爷等人交代了一番,又让仆从收拾了些随身之物,就上了马车。 他回头,正见凌霄还站在门前,看着这边。 目光相触,他忽而笑了笑。 那模样,似乎在示意凌霄放心。 装模作样。凌霄心道,却不由地也抿了抿唇角。 未几,车帘放下,马车辚辚走去,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离开了府衙。 “公主,”卫煌走过来,望着那正远去的马车,颇有些放心不下,“今夜之事着实蹊跷,沈大人此去应天,只怕是有大事。” 凌霄没答话,片刻,忽而道:“张定安在何处?” 卫煌道:“张大人还在公主府之中,应该早睡下了。” 凌霄觉得额角跳了一下。 这边搅得昏天黑地的,他倒是睡得着。 “将他叫起来。”凌霄道,“备一辆马车,让他跟着沈劭到应天去。另外再告诉他,如果沈劭回不来,他也别回来了。” 卫煌愣了愣。 不待说话,却又听凌霄道:“你再选出十个身手好的侍卫,随我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卫煌问,“公主要去何处?” “去九江。”凌霄望着天边闪烁的星子,冷冷道,“我要去见江东王。” 第三百一十三章 对弈(上) 永明宫内,皇帝刚从前朝回来,刘荃便熟门熟路地将他引至御书房。 他知道,才短短一个月,皇帝已然养成了习惯:回来先跟女史一道坐下说会话,喝盏茶,吃点小食,再接着做别的事。 “女史今日在忙什么?”走在回廊上,皇帝问道。 “今日内务府送来一副新棋子,女史见了,似乎兴致颇高,跟奴才要了册棋谱,便潜心钻研起来。一整日了,棋不离手,回头没准能跟皇上较量上几个来回。” 皇帝听罢,眉梢微微挑起。 刘荃说的不错。进了御书房,只见月夕坐在榻上,一手执着棋谱,一手拈着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那棋子是白玉做的,每每落下,便发出珠玉的清脆声响。而对面,黑子铺陈,她是自己在跟自己下棋。 皇帝回来晚了,宫中已是灯火通明。 烛火透过纱笼,在她的发髻和脸颊上落下柔和的光泽。 月夕抬头,望见皇帝,眼睛里登时盛起笑意。 “皇上回来了。”她说。 皇帝“嗯”了一声,也不与她多礼,坐在她对面:“用过膳了?” “用过了。”月夕道,“你传话来说要在永明宫与大臣用膳,我就自己用了。” 皇帝颔首,又看看棋盘:“琢磨出门道了?” “还差些。”月夕道,“我不过粗识,离摸出门道还有些时候。皇上且耐心等着,等我学好了,再来陪皇上下棋。” 皇帝笑了笑。 他却不急。相反,他总担心月夕待在宫里闷得慌,她若能自行找些乐子,却是件好事。 “怎的想起下棋了?”皇帝看一眼棋盘,问道。 月夕继续布着棋局,眨眨眼:“是皇上喜欢。我苦于无事可做,便顺道学一学,以后一道对弈,岂不妙哉?” 皇帝哂然。 他知道,她仍然对自己从前跟季窈下棋却拒不见她的事耿耿于怀。 前两日,关于谁先看上谁一事,他们就曾经有过一番唇枪舌战。 月夕是个口齿伶俐的,皇帝说一句,她便能反驳十句,常常让皇帝哑口无言。最后,皇帝见大事不好,只得强撑大度,率先此事一个了结:“终究是朕不想放你南归,这般论来,想必也是朕先动心的。” 那时,月夕露出得意的神色,这才作罢。 皇帝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纵然有理有据,但就这在她面前是争执不过的。 “下棋于朕而言不过消遣。”他拿起黑子,也盯着棋盘,未几,落下去,“你既然有兴趣,朕陪你便是。” 月夕看他一眼,瘪了瘪嘴角。 这个人,每当她提起从前的事,他就开始装傻,左右言他,越看越是心虚。 正对弈,一名太监走进来,向皇帝行礼。 “皇上。”他说,“奴才奉皇上之命,去寿安宫探视。太后说,那边万事都好,皇上不必挂心。” 皇帝颔首:“知道了。” 这些日子,皇帝都不曾亲自去寿安宫请安。理由自然是政务繁忙,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借口。上次皇帝遇刺的事,虽然没有传开,却让母子二人近乎反目。自那以后,皇帝只每日派人替他到寿安宫看一看,自己不曾再出现在那里。 太监说完之后,却没有立刻退下,欲言又止。 皇帝瞥了瞥他:“还有何事?” 太监干笑一声,不自觉地扫月夕一眼,答道:“太后说,季府里的季小姐,近来身体不好。太后在宫中,久不出门,想出宫去散散心,顺便去季府看一看。” 皇帝拿着棋子的手顿了顿。 月夕听着这话,也不由抬起眼睛。 没想到,头一个在二人面前提起季窈的,是太后。 “既然是太后的意思,由她去便是。”皇帝道,“让赵福德好好安排,太后难得出宫,莫让她累着了。” 太监应下。 御书房里再度剩下皇帝和月夕二人。 月夕拿着棋子,看着棋盘,却有些心猿意马。 她在永明宫每日与皇帝待在一起,太后必是知道的。此番,她特别让人在皇帝面前提起季窈,显然不仅仅是说给皇帝听,也是说给月夕听。众所周知,季窈虽然出宫了,却仍然是太后属意的皇后人选。故而这用意,自然也是提醒月夕切莫得意。 “母后是什么性子,你知道的。”皇帝忽而道,“如今她虽然称病闭关,可从来没消停过。不过朕的话也早已经说清楚了,她不乐意是她的事,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大可不必挂在心上。” 月夕怔了怔,心中一动。 皇帝的心思确实细致。他总能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且能猜到她在想什么。这当然有好也有不好。 好的地方在于,这很体贴。不好的地方在于,月夕在他面前像没有秘密一样。他说过不会让太后横亘在他们中间,就现今而言,他说到做到,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我不曾放在心上。”她放下棋子,道,“不过季窈入宫之事,太后想来不会轻易放弃。” 皇帝道:“母后仍想替她讨个位置,哪怕是嫔妃也好。朕不会答应,母后就算搬到季府里去也无用。” 月夕哂然。 “只怕太后要越发怨恨我了。”她苦笑道。 “不必担心,有朕陪着你。但凡是不合她意的人和事,她都不会喜欢,就算是朕也一样。”皇帝说着,笑了笑,道,“朕会让赵福德放出风声去,说你力劝朕将季窈接到宫中立为嫔妃,朕却死不答应。如此一来,太后那边就只会怨朕,不会怨你。” 月夕啼笑皆非,瞪他一眼:“你以为他们会信?” “为何不会?”皇帝不以为然,“他们对你不甚了解,对朕却早见识过。朕就似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做出这等事来,再合理不过。” 月夕望着他,没有说话。 皇帝见她望着自己,那双眸映着烛光,似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却让人砰然心动。 她的嘴唇红润,似泛着水光。 蓦地,皇帝想起赵福德留下的那本书。里面,详细描述了如何与女子亲吻。亲吻之时,如何可称为愉悦。 而里面所描述的女子红唇,似乎与眼前很是契合…… 皇帝却觉得自己的喉咙里有些干。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一声的猫叫,拖着长腔。 月夕露出讶色,朝窗外望了望。 “这般时节,怎还有猫叫春?”她说。 第三百一十四章 对弈(下) 皇帝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猫么,哪个时节没有。”他说,“你若觉得吵,朕让人撵走。” “叫几声罢了,与我们无干。”月夕说罢,忽而看着皇帝,露出讶色,“皇上觉得热么,脸怎好似发红?” 说罢,她伸出手,要摸他的额头。 皇帝倏而将头撇开。 “不过是茶有些烫罢了,不热。”他说罢,忙转开话头,“朕有一事,想与你商议。” “何事?”月夕问。 “再过几日,是梁王妃的寿宴,她在城郊的阳春园设宴,到时候朕带你去走走可好?” 月夕一怔。 她知道梁王妃是谁。中秋宴上,她坐在太后身边,曾向月夕发难。 “梁王妃寿辰?”她说,“皇上为何要带我去?” “中秋宴上的事,其实是个误会。那时梁王妃不识得你,又听了外头和太后那边的许多传言,故而对你有疑。”皇帝道,“其实,朕这伯母是长辈中最为开明的,看人最重品性,不爱计较出身。朕当年不受重视,宗室中,也唯有她待朕与其他皇子一视同仁。前些日子,朕见了梁王妃,说起了你,澄清了许多流言。梁王妃颇有些愧疚,想借这这阳春园的宴席,再好好见一见你。” 月夕了然,露出笑意:“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如此,是再好不过。” 那笑靥明媚,皇帝又有了几分心猿意马。 “等到梁王妃的生辰结束,朕便带你南下扬州,把先前说好的事都做了。” 月夕的俩上起了一阵臊热。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再从扬州回来,他们便要准备婚事。 按捺着乱跳的心头,月夕道:“皇上准备就是。” 皇帝却看着她,若有所思。 “月夕,你打算一直叫朕皇上么?” 月夕不解:“那我叫你什么?” “朕与你一样,也有名姓。”皇帝道,“从前,朕的父皇和母后叫朕阿泓。” “那不行。”月夕随即道,“那是你父母才好这么叫,我若叫了,别人岂非说我僭越?” 说罢,她想了想:“皇上字子澈,我就叫皇上子澈,如何?” 皇帝的唇角弯了弯:“甚好。” 月夕好奇地问:“皇上为何要我改这称呼?” “自是因为方便。”皇帝道,“朕微服到扬州之时,你若还叫朕皇上,总不太好。” 微服? 月夕望着他,愈加诧异。 * 连绵不断的雨水让九江城一夜入秋。 一艘船停靠在码头上,凌霄走出船舱,只觉凉意扑面而来。 卫煌给她递上大氅,问:“公主作何打算?直奔江东王府,还是找一处屋舍先行落脚?” 凌霄披上氅衣,向远处眺望,道:“恐怕等不到我等打算。” 卫煌随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路人马出现在码头,已将各个出口封住。 “这是……王府的人?”卫煌感到不可思议,“江东王竟是已经知道了。” 凌霄没有说话,只令人下船。 不一会儿,江东王的人就到了跟前。 都是老面孔,一个怀恩,一个刘四。 怀恩笑盈盈地领头请安:“老奴见过公主。” “公公免礼。”凌霄道,“公公这是特别来迎我的么?” “正是。殿下听闻公主亲临九江,特地遣老奴来迎接公主。” 凌霄环视这阵仗,笑了笑:“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公公是来押解犯人的。” “不敢。”怀恩恭敬道,“公主放心,九江城内,没人嚼那舌根子。” 凌霄不多言,道:“带路吧。” 说罢,她就要往前去。 卫煌等人正要跟上,却被刘四等人拦住。 凌霄顿下脚步,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卫长史和诸位一路护送公主,舟车劳顿,殿下早已令老奴备下了客舍,好叫诸位好好歇息。公主不必忧心,刘先生会好生安顿卫长史。”怀恩和煦地答道。 凌霄听了这话,面露不快。 “卫煌乃公主府的长史,自当随侍我左右,公公要将卫长史带去别处,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是殿下的意思。”怀恩道,“殿下说,卫长史虽是公主的得利干将,但对王府不熟悉,更不能在王府随意行走,反倒施展不开手脚。公主到王府做客,殿下自然尽地主之谊,备下舒适的院落和体贴周到的随侍。公主需要什么,跟他们说就是。” “公主,万不可上当。”卫煌很是着急,在她身后压低声音,“公主单枪匹马,若有人对公主起了异心,日后难以脱身。” 凌霄又何尝不知江东王的心思。 上回他便是用张定安,差点将她牵制,这回不过故技重施罢了。 她沉吟片刻,转身对卫煌道:“我既然是来见三哥哥的,客随主便,自然要受王府的规矩。你便带着我们的人,随刘先生到客舍好生歇息。” 卫煌露出讶色:“公主……” “不必多言,去吧。” 凌霄说罢,便先一步向前,跟着怀恩离开了码头,前往王府。 王府里,仍似上次来时一样安静。 凌霄站在王府正殿前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公主,”怀恩恭敬道,“入殿不可懈怠武器,公主的银鞭……” 凌霄看了一眼腰间的软鞭,道:“公公是知道本宫的身手的。本宫若想对三哥哥不利,即便没有这软鞭,也毫无妨碍” “老奴知道。”怀恩微笑,“可这是殿下定下的规矩,无人可违逆,还请公主见谅。” 凌霄看着他,少顷,解下银鞭,递过去。 江东王早在屋里等候。 他显然畏寒,身上的衣裳比凌霄厚了许多,更显得身形瘦弱。 “你来了。”他坐在榻上,温和一笑,指指下首的椅子,道,“过来坐。” 凌霄却没有坐,只在他五步外站定。 “我是听了三哥哥的说法才走这一趟。既然来了,我便要见到人。三哥哥,沈仪何在?” 江东王注视着凌霄,双眸幽深,唇边却浮起淡笑。 “你果然惦记着她。” “沈仪是阿劭的姐姐,也是太子哥哥未婚的妻子,我自当关照她。” 第三百一十五章 坦白(上) 江东王倏而站起身来,踱了几步。 “未婚的妻子?”他看着凌霄,似笑非笑,“太子早在沈家落难之时就放弃了她,虽然将她秘密安置在乡下,保住了性命,但事实上与抛弃无疑。父皇收拾沈家时,太子毫无作为,她恨太子。连沈仪自己也不再自认是太子未婚的妻子,你又何必替太子圆这一出呢?” “这是我的事。”凌霄丝毫不为所动,“三哥哥只消告诉我,沈仪何在?” 她双目逼视,江东王却恢复了些平静。 “她在你的屋里,稍后,你自能见到她。” 凌霄道:“如此,我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可门外却一下涌出几名佩刀护卫,挡住去路。 凌霄目光一凛。 “三哥哥如今要与我刀剑相向了么?”她寒声道。 江东王已经重新坐回了窗前,手里拿着茶杯,望向窗外。一棵石榴树上,两只雀鸟正站在枯枝上啾啾啼鸣。 “孤自然也不愿意如此。”他缓声道,“在众多兄弟姐妹里,你与孤最亲近,孤最不愿意伤害的便是你。孤给过你机会。若你上回不逃走,老老实实地待在王府,就算是装傻也好,孤仍可与你相安无事,和善相处。但你毕竟走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保我?”凌霄觉得可笑,道,“既然三哥哥知道我是逃走的,那么也该想到,我逃走才是保三哥哥。二哥哥对三哥哥向来防范。三哥哥此番将我私自扣押,正是给了二哥哥收拾江东王府的理由。三哥哥惦记着兄妹之情,我也并非无情,不想连累三哥哥。为了大家都好,三哥哥理应让我将沈仪带走才是。” “是么?连你也知道皇上要收拾孤。”江东王笑了笑,“既然说开了,你又何必急着走,不妨坐下,你我兄妹二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何?” 凌霄看着他,少顷,转身在椅子上坐下。 “开诚布公也好。”凌霄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三哥哥。” “何事?” “当年害死我的乳母的人,是不是三哥哥?” 江东王的脸上没有一丝异色。 “你知道了。”他轻轻吹去茶杯里的热气,“此事,孤没什么好狡辩的。孤确实对不住你。” 凌霄看着他那轻描淡写的样子,不可置信。 虽然早知道了答案,她仍怒不可遏。 “你为何要害她?”凌霄质问,“乳母常说三哥哥孤寂,要我常与三哥哥玩耍。平素里,若是苕华宫的小灶做出什么好吃的,也必定留出三哥哥的一份。她是个慈悲心肠,可三哥哥竟然将她杀了,良心何在?” 他静静抿了一口茶。 “孤明白你为何愤怒。”他道,“乳母是宫里头少有的几个对孤真心实意好的人,孤杀她,也挣扎了许久。” “那三哥哥还……” “因为太子同意了。” 凌霄望着他,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此事,你可以回去跟你的师父曹煜查证。太子点头之时,他也在场。” “不可能。”凌霄一下站起来,“太子哥哥知道我最喜欢乳母,不可能对乳母下手!” 江东王没说话,只望了望不远处的一幅画轴。那是一幅腾云图,蛟龙的爪子在云中若隐若现。 “凌霄,孤一向觉得,母后和太子对你宠溺太过。”他轻叹一声,道,“以致于你虽自幼长在宫中,对宫中的龌龊却知之甚少,或者说,视而不见。” 他的唇边浮着一抹讽刺的笑:“你只消琢磨,这件事到头来是谁得了好处,不就成了?” 谁得了好处? 凌霄遥遥想起旧事。 那时先帝力求归除旧制,启用新人,于是遣现在的皇帝、当时的永王南下扬州,亲迎常阳侯入京。此事在当时轰动一日,而永王也因此名声大噪,甚至有谣传,皇帝对永王颇为赞赏,有重新立储的念头。 可就在永王动身前夕,乳母在御花园落水身亡,她悲痛欲绝,求帝后严查凶手。可她万万没想到,当时种种证据竟指向了永王,而证人就是她自己。 她确实在御花园见过永王,可她深知永王的为人,知道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最后,她拒绝指认,致使那件事情不了了之。 但永王终究受到了牵连,在查案期间被禁足宫中,以至于无法南下。 最后南下去迎常阳侯的,自然就成了太子。 那次从扬州归来,她还记得,太子是多么意气风发。他不仅参与了常阳侯的改革,还订下了和沈仪的婚事。 可那件事,确实自始至终与江东王无关,永王因此受难,而得了好处的,唯有太子…… 凌霄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果真是太子么? 可太子对她如何宠爱,如何忍心对她最亲近的乳母下手,甚至不惜利用她,指控当时的无辜的永王? “凌霄,孤无意诋毁太子。可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事。你那时年纪尚小,不会与你说这些,但你如今长大了,是时候该知道了。”江东王道,“权力总会让人做出疯狂之事,你的亲人远非你想象的良善,这其中,包括孤、包括二皇兄、包括太子,甚至包括父皇和母后。父皇坐视太子和二皇兄相斗,太子将孤拉入这乱局,这才让孤不得不做许多违心之事。” “借口!”凌霄气愤地嚷道,“你若当真是被迫的,大可跟母后去说。” “母后?”江东王冷笑一声。 他忽而伸出自己的手,露出小臂,只见上头青筋隆起,皮肉枯槁,看的凌霄一阵心惊。 “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江东王的声音平静,却似压抑着什么,“每日忍受着多少痛楚?这些可都是拜那孤称为母后的人所赐!” “胡言乱语!” 江东王嗤笑一声。 “孤向来身体康健,你是知道的,自幼不曾生过几回病。这样的人,怎会在母后身故之时突然大病不起?你莫非真信了宫人所言,是因为孤伤心过度才身陷重疾?” 凌霄怔怔地看着他。 虽然心中坚决拒绝,大骂这是无耻谎言,可脑海中,却似有一幅可怕的内幕缓缓展开。 乳母,太子哥哥,三哥哥,母后…… 第三百一十六章 坦白(下) 凌霄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江东王的目光变得深远。 “孤还记得,那时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天气,不过要再冷一些。傍晚之际,华阳殿里里外外都点起了灯,格外好看,母后就坐在花厅里等孤用膳。她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可她仍勉力支撑着。孤颇为感动,亦知道这兴许是最后一次陪母后用膳,因而颇为珍惜。落座之时,母后已经替孤盛了汤,让孤趁热喝了。孤没有细想,将那汤喝得干干净净。可就是那碗汤,差点叫孤葬送了性命。” “三哥哥这故事编的好生拙劣。”凌霄冷冷道,“母后为何要三哥哥的性命? “因为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若无她相助,以太子平庸无奇的才干,始终不能长远。”江东王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且不论二皇兄,太子恐怕连孤也镇不住,因而带走一个是一个。” 凌霄想起了那时宫中的传闻。 那时候江东王骤然病倒,几近毙命,有人说是他是的八字与皇后连命,他的命就是皇后的。他生时得皇后照应,等皇后身死,便是气数散尽,江东王自不能苟活于人世。 这话说来像鬼扯,可凌霄那时却信了个七八成。她总觉得,这合情合理,否则如何说明,母后故去之后,一向不爱生病的三哥哥就病倒了? 而现在想起来,格外心惊肉跳。 只是,凌霄仍不愿相信。 “三哥哥可是觉得如今死无对证,可全凭自己编排。”凌霄道。 江东王握了握自己的手臂,眼神中有些许灰败。 “罢了,孤早就想到了今日。”他苦笑,“孤已经将真相都告诉你,终有一日,你会知道,孤所言不虚。” 说罢,他朝外头唤了一声:“来人。” 一名太监随即进来,行礼:“殿下。” “公主的住处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太监恭敬道,“仍在樨园。” 江东王颔首,转向凌霄。 “为了你好,你还是待着王府里吧。”他说,“扬州很快要乱了,你若回去,并不安全。” 凌霄紧了紧拳头,在心底告诉自己,不可冲动。 “三哥哥打算对扬州做什么?”她问。 “没什么。”江东王道,“沈劭已经去了应天,蔡衍自会收拾他。只是有些余党还留在扬州,是到了动手的时候了。” 余党?凌霄突然想到了正气堂。 幸好,正气堂大部分人为了押货入京,已经离开扬州,还要半个月才能回到。而她离开扬州之前,已经给邓五送信,让他领着剩下的人暂避一时。 她定了定心神,问:“沈劭跟三哥哥没有仇,三哥哥为何不放过他?” “不是孤不放过他,是他不放过自己。他若早投在孤的麾下,替孤做事,便不会有今日。” “如此说来,沈劭若不能为三哥哥所用,就只有死一条路么?” “正是。”江东王看着凌霄,“不仅是沈劭,所有人都是一样。孤在夹缝中求生,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不能叫这些鼠辈坏了孤的大事。” 凌霄心砰砰跳着,问道:“三哥哥的大事是什么?” 江东王忽而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依旧温文尔雅。凌霄却知道,那不过是面具,下面藏着的深不可测的阴狠。 “你在扬州,一直追查公子,已经追到了阿絮头上,把她逼得连夜出逃。”他说,“孤要做什么,你还不明白么?” “如此说来,三哥哥是定要夺位了。” “也不光是夺位。”江东王微笑,“孤总觉得,同是父皇的儿子,太子已死,孤经历苦难,却只有二皇兄一人占尽便宜,逍遥自在。上天如此不公,理应纠正纠正。” 他的目光之中,透着狷狂。 凌霄看着他,只觉心中悲凉。事已至此,已然再也无话可说。 “三哥哥说完了?”她淡淡道,“我可去歇息了么?” 江东王也不阻拦,道:“去吧。孤方才说的话,你好好想想,莫再自扰。” 凌霄不理会他,拂袖而去。 —————————— 路还是上次来的路,不过领路的人,却并非上次的。 江东王安排的那名太监,叫杨实,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颇是谨慎。 凌霄望着四周景致,忽而问道:“我记得上回来时,有个叫黄信的太监,他人呢?” 杨实恭敬道:“回公主,公主兴许记错了,王府里没有一个叫黄信的太监。” 凌霄看他一眼,心中明了。 她毕竟在皇宫里生活了那么些年,知道宫里头一贯的套话。 说没有这号人,就是人不在了,十有八九是遭遇了不测。 心中叹口气,想来,他是被自己逃走连累的。 凌霄默了默,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些碎金子,交给杨实。 “不管有没有这号人,你替我去买些纸钱,替我烧给黄信,再给他立个牌位,供奉到寺庙里。若还有余钱,你便自己留着。伺候本宫,多半没有好下场,若日后瞧着情形不对,你便跑吧。” 杨实愣了愣:“公主……” 凌霄没有说话,径直往樨园而去。 虽然临近冬日,樨园依旧花木繁盛,隔着墙,就能望见里头的绿树和楼阁。 凌霄正要进门,身后突然传来杨实的声音:“公主且留步。” 她回头,只见杨实神色不定,似鼓足了勇气,压低声音对凌霄道,“怀恩公公让小人告知公主,沈娘子床边的碧玉花瓶里有解药。” 凌霄怔了怔。 不待她说话,杨实的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向凌霄一礼,高声道:“公主,园子里已经布置齐整,恭迎公主大驾。” 话音才落,园子里有好些宫人太监迎了出来,见到凌霄,跪拜行礼。 凌霄看了杨实一眼,迈步入内。 穿过陈设雅致的山石鱼池,殿阁错落,鳞次栉比。 凌霄无暇多看,只问旁人:“沈娘子何在?” “沈娘子就在后院小楼里。”一名宫人答道。 凌霄知道那处小楼,不多言,只往里走。 园子里静谧十分,她来到小楼前,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里间榻上睡着一人。 正是沈仪。 第三百一十七章 沈仪(上) 凌霄忙走上前去,将沈怡细看。 多年不见,她的面容比从前清瘦了些,但依旧美丽。 她的气色很是不好,肤色苍白。 ——公主叫凌霄,可知道凌霄花? 心中想起多年前,沈仪的对她说的话。 那时,阳光明媚。沈仪站在太子身旁,笑靥与鬓边盛开的芙蓉一般灿烂。 她说,扬州的凌霄花最是美丽,待到盛开之时,凌霄如果到扬州去,她定然要带她去观赏。 物是人非,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她怎么了?”凌霄转头问旁边的宫人。 宫人神色有些怯怯,支支吾吾道:“奴婢也不知……只知沈娘子昨夜用膳之后,就倒地不起。王府里的太医来看了,只摇头,说若是今日沈娘子还醒不来,就准备后事……” 凌霄不由得蹙眉。 她想起杨实方才的话,随即看向一旁。果然两步开外,有一只碧玉花瓶。瓶子里插着几支鲜花,高低错落,摆放得煞是好看。 她走过去,将鲜花拔出来,往底下摸了摸。 果然,有一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是些白色粉末。 凌霄凑近闻了闻,一股药味。 心中起了许多念头,有各种各样的犹疑。 这果真是解药?沈仪究竟中的是什么毒,如何中的毒?什么人将解药藏在此处,为何要藏在此处?怀恩将此事告诉自己,究竟是什么目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凌霄又看了看床上一动不动的沈仪,少顷,将心一横。 她将药粉兑了水,喂沈仪服下。 杨实垂手站在后面,只静静看着凌霄摆弄。 “王府里有太医是么?”凌霄道,“再去请来。” “这……”宫人有些犹豫,“此事须得殿下首肯,公主若是着急,不若奴婢去外头……” “此事,奴才去办。”杨实随即接过话头,恭敬道,“奴才这就去将王府里的太医请来。” 说罢,他行礼退下。 过了一会儿,太医果真来了。 他查探一番,便写了张方子给杨实,让他去拣药。 “沈娘子如何?”凌霄赶紧问,“中的什么毒?” “禀公主,这位娘子中的只是迷药,并非毒药。公主方才已经给过解药,想必今夜就会醒来。在下开的不过温补之方,进补三日,就无大碍了。”太医答道。 迷药? 凌霄怔了怔,旋即明白,自己是被耍了。 她看向一旁,杨实已经不知去向。 * 但无论如何,沈仪已经无什么大碍,这是好事。 凌霄一直守在她身旁,直到晚饭时候,她听见宫人禀告,主院那头来人了,这才出到院子里去。 来人是怀恩,他领着十几个小太监,扛着几口大箱子入院来,笑盈盈地说:“殿下说,公主日后要在府中长住,所以特别令奴才替公主备下了新衣及珠玉首饰,务必让公主住的舒坦。” 什么长住?她何时应了?自作聪明。 凌霄看着这老奴的模样,年少是还觉得他格外亲切。只恨那时不识他的真面目,叫他活到了今日,回头恶心自己。 她并不理会他,只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杯茶,缓缓吹着。 怀恩朝旁边使了个眼神,杨实便领着几个婢女将木箱子收入屋里。 堂上只剩下凌霄和怀恩两人。 怀恩仍微笑着,向凌霄道:“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凌霄喝着茶,仍不答话。 “公主想必察觉了,殿下无论身处何处,心里头始终惦记着与公主的兄妹之情。殿下自不会伤害公主,可他的容忍也到底有限。若公主一再枉顾殿下的意愿,给沈娘子喂下的药,恐怕就不会是迷药了。” 凌霄抬眼,冷冷看向怀恩。 她还未提起这事,有人竟自己提起来了? 甚好。 “你也大可转告三哥哥,”领笑道,“我这辈子,最厌恶受人挟持。三哥哥也不必总来提什么兄妹之情,他也是宫里出来的,宫里的那套欺软怕硬,踩低捧高,他早精熟于胸。与皇上比起来,我自然是个软柿子,但好不好捏,还不好说。可三哥哥须得明白,他想争的东西,总要跨过我这道坎。他若是承受不起,这辈子就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他的江东王,少做白日梦。” 她的话说的极重,怀恩的笑脸再也挂不住。 “公主为何硬要与殿下作对?”他叹口气,道,“公主想要什么,大可与殿下提。莫说一个沈劭,就算是十个沈劭,殿下也能给公主变出来啊。” “公公这话便是看不起我了。”凌霄冷笑道,“谁说我要的只是沈劭?我堂堂一国公主,皇上是我的兄长,我为何与反贼为伍?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要的只是沈劭,三哥哥能给我的,莫非皇上给不了么?公公是质疑皇上的能力?容我提醒一句,公公现今吃的还是天家的俸禄,说话可要当心啊。” 怀恩一时无语。 这海阳公主,倒是还跟小时候一样的倔强,认准什么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也不再辩,拱手道:“公主说的是,是奴才失言了,奴才告退。” 凌霄看他离去的背影,也没心思再装模作样喝茶,将茶杯重重放到案上。 真是反了天了。心中忿忿,这江东王府上下胆大包天,着实欠收拾。 可是怎么收拾才好? 凌霄双眉紧锁,忽而想起了晏月夕。 她要是在就好了,也不知若是换了她,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做? * 怀恩离开樨园,随即去见江东王。 在他看来,海阳公主早就成了负累。自她南下后,扬州一带便频频失控,阿絮那头损兵折将,只因江东王心中始终有疑虑。 是时候叫他死心了。 江东王正在书房里。 怀恩进门之后,便把凌霄的话悉数传达。 江东王懒懒地倚在榻上,耐心听完。 越是入秋,他的身体越是不好,需得靠大量的汤药养着,因而成日昏昏沉沉的。 他半睁着眼,看着怀恩。 “怀恩,你过去曾说,凌霄是皇宫里唯一有真性情的人,孤以为你对她颇为尊敬,怎的到了现今,说话的语气竟跟阿絮他们一样了?” “因为看的越多,奴才越替殿下不值。”怀恩道,“当下,公主已经站在皇上的那边,她体察不着殿下的苦,帮不上殿下不说,还极有可能在殿下背后插刀。奴才以为,殿下不宜再留公主在身边。” 江东王轻道:“那依你之见,孤应当把凌霄如何?杀了么?” 第三百一十八章 沈仪(中) “奴才并非此意。”怀恩道,“殿下若不想对公主动手,何不将公主送到一僻静处软禁,待大局定下下,再将她放出来呢?到时候殿下大位坐定,公主自然知道,自己该效忠于何人。” “这个提议倒是新奇。”江东王忽而笑了笑,“凌霄的性情,可是有仇必报的。凌霄他日若因此怨恨孤,孤能把你供出来么?” “老奴为了殿下,连死也不怕,遑论当马前卒呢?” 江东王微笑。 “你的意思,孤知道了。”他说,“凌霄的事情,且先再放一放,孤自有打算。” 怀恩正要说话,却听门外的护卫忽而道:“拜见王妃。” 听闻王妃来到,江东王的神色依旧平静,只将身体坐得端正些。 怀恩无法,也只能退到一边。 没多久,王妃李妍走了进来。 她今日装扮颇是素净,身上也没有琳琅饰物,头上戴着一只精致的白玉莲花冠。 “拜见殿下。”她款款行礼。 江东王答了礼,含笑问:“王妃方才去进香了?” 他的神色温和,教人如沐春风。 王府里的所有人都说,江东王对王妃乃真真正正的伉俪情深。 “正是。”李妍也露出笑容,走上前去,在江东王身旁坐下,“我特地去了药王殿,为殿下求了个平安福。” 她说罢,从袖中取出个锦囊,将锦囊上的丝绦系在江东王的腰间。 江东王看了一眼,道:“你有心了。” “殿下这话便见外了。”李妍摆弄着那锦囊,嗔道,“殿下这身体好一阵弱一阵,实教人挂心。我还想着,让父亲在京中请几位致仕的老太医来,他们定然比王府的那些强多了。” 江东王笑了笑。 李妍似想起什么,道:“我方才进门时,听闻公主来了?” “不错,她住在樨园。”江东王拿起她的手,握着掌间,“我记得你二人自幼相识。上回她走得急,这回可以去见上一见。” “殿下说的是。”李妍大方说道,“不过,樨园里是不是还有另一人?” 江东王抬眼。 “何人?” “沈仪。”李妍望着他,笑盈盈,“夫君似乎不打算告诉我?” 怀恩站在不远处,也不由地抬了抬眼皮。 这话的语气,带着温软的娇嗔,似开玩笑一般,却不免透露出一丝底气不足。可见王妃对江东王的隐瞒自然十分忌惮,却又不能十分拿得定主意。 江东王注视这李妍,脸上仍带着浅笑。 莫名的,李妍觉得那眼眸里藏着什么东西,让她感到后背一阵凉。 不过这似乎是一瞬而逝的错觉。 她听到江东王笑了一声,爽朗平和。 “原来是此事。”江东王温声道,“孤并非故意不告诉你,只是还拿不定主意,如何与你说。” 李妍的目光动了动:“哦?” “王妃可知,沈娘子为何会在王府里?” 李妍摇头:“不知。我只知道,沈仪早已经跟着常阳侯一家送命了。” “孤本来也是如此以为。”江东王道,“王妃知道,孤与沈娘子,当年在宫里时就认得。孤身边的太监宫人,也与她熟稔。不过常阳侯一家殒命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就在十日前,孤突然得了消息,说怀恩手下一个太监带人到外地为孤采买补药之时,遇到了一伙水匪。那些贼人正打劫船只,无恶不作。孤的太监正好带了侍卫押运,见得如此,出手相助,解救了苦主。其中,有一名受伤的女子,已经昏迷过去。那太监见到,认出了那女子就是沈仪沈娘子,于是带了回来。” “带回来?”李妍神色疑惑,道,“既然认出那是沈仪,便该知道她是朝廷的犯人,该交给官府才是,怎还带回来?” “孤也是此意。”江东王道,“可那太监当年受过常阳侯恩惠,念及故旧,不忍如此。于是自作主张,将沈娘子带回来,让孤决断。此事,却是给孤出了难题。孤若不管,那到底是故旧之人,见死不救着实有违人伦;若管了,他日落到有心人眼里,岂非成了孤窝藏逃犯?孤思来想去,着实为难,便只好将她暂且安置在樨园,等外头风声过去了,再与王妃商议处置之事。” 说罢,他看着沈仪,道:“之所以不曾将此事马上告知王妃,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孤知道王妃家中和沈家的恩怨,你见了她,怕是要生气。故而孤打算寻找合适时机,慢慢与你说不迟,省得让你难受。” “原来如此。”李妍的唇角弯了弯,露出开怀之色,“多谢殿下这般想着我。” 江东王替她倒一杯茶:“王妃不生气?” 李妍唇角轻抿:“殿下做事,有殿下的道理,我又怎会气?”说罢,她叹口气,“说来,当年的恩怨,也不过是我父亲和常阳侯的,我不过一介女子,不该牵扯其中。不过当年父亲因为沈家受了那么多委屈,我都是看在眼里,说是不恨,却也违心。” 江东王颔首:“谁说不是。孤也是念及于此,觉得若轻易放过她,也是不好。” “说起来,沈家的人果真命大。”李妍若有所思,“先一个沈劭,后一个沈仪,竟都还活着。殿下说,常阳侯不会也还活着吧?” 她眼神中有几分试探之意,似乎是当疑心似的。 “那便是王妃多虑了,常阳侯身故,当年是见了尸首的,断不会假。”江东王笑道。 李妍轻轻与江东王十指相扣,睁着一双妙目望着他:“殿下,我有一请。” “王妃但说无妨。” “殿下既然为处置沈仪而烦恼,不若将她交给我,如何?” 她的目光灼灼,似乎有什么在闪动。 江东王也看着她,忽而笑了笑。 “可是,孤方才见凌霄时,恰好也提起了此事。”他说,“孤已经答应凌霄,把沈仪给她了。不过沈劭已是囊中之物,王妃要处置沈家人,孤将沈劭给你可好?” 李妍垂下目光,不置可否。 可惜了,她只想要沈仪。 第三百一十九章 沈仪(下) 沈仪一直在睡。 太医说过她今夜就会醒来,凌霄更不敢松懈。她对王府里的人全都信不过,令人在屋子里加一张榻,自己要在这小楼里守到沈仪醒来。 “这……”杨实很是为难,干笑一声,“只怕殿下那边……” 话没说完,凌霄扫来一眼。 杨实不敢多言,忙告退而去。 这些日子,凌霄日夜兼程赶到九江,已经十分困倦。待一切布置好,她将闲杂人等打发出去,终于坐下来的时候,只觉困意翻涌。 她躺下,才闭上眼睛,半迷糊半清醒之间,她似乎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 轻轻的,好像窗外透入的风。 不对,不是梦。 凌霄睁开眼,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看向床上,之间沈仪正艰难地支撑着身体,似乎要坐起来。 凌霄揉了揉眼睛,忙起身走过去。 “沈姐姐!”她将沈怡扶住,不由又惊又喜,“你醒了?” 沈怡望着她,苍白而瘦削的脸,显得眼睛比以前大,却不复那春风得意。 她的嘴唇动了动,眼圈倏而发红,沙哑的声音,轻轻叹道:“凌霄,你长大了。” —————————— 屋子寂静,能听到外头园子里的雀鸟在扑腾。 凌霄令宫人备下餐食。 沈仪喝了好些水,又吃了凌霄递来的一小碗粥,这才似缓下了些。 她倚在隐囊上,散下的发丝落在颊边,带着些病美人般的柔弱。 “你定然想知道,我为何还活着。”沈仪道,“又为何在这江东王府里?” 凌霄点点头。 “江东王没跟你说?” “我想听沈姐姐自己告诉我。” 沈仪望着帐子,目光幽远。 “当年沈家出事的时候,是太子将我安置起来,藏在他的别院里。”她说,“这事,你知道么?” 凌霄点头:“知道。可后来他说,你不见了。是什么人唆使你离开了么?” 沈仪摇头。 “没有人唆使我,是我自己离开的,我不想再这么待下去。” 她说话的时候,神色和声音皆是平静。 蓦地,凌霄想起江东王从前说的话。 ——父皇收拾沈家时,太子毫无作为,她恨太子。 “沈姐姐为何一定要离开?”凌霄忍不住道,“太子哥哥心里是有沈姐姐的,那阵子,他很是难过,茶不思饭不想的。沈姐姐若是愿留下来,他必不会弃沈姐姐不顾。” 沈仪看着她,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他若是有办法,我们家便不会走到这一步。”沈仪道,“太子在朝中也并非没有敌人,我继续留在那里,只会成为他的负累。这些年,我隐姓埋名,在山西的一处寺庙里清修。我想着,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那便学一学相忘江湖,将这一辈子苟活过去,也是极好。” 说罢,她的目光黯然。 “凌霄。”她低低道,“你可会看不起我?从前在宫中,给你讲那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的总是我,可到头来,我也只会似蝼蚁般怯懦求生。” 凌霄心中不由一阵苦涩。 若放在从前,她大约会这么想。 可现在,经历了许多事,尤其是死过一次之后,她已经学会了不去指摘别人。 她的目光落在沈仪的手上。 沈仪穿着简朴,衣料不过寻常苎麻,袖口有一道补丁。手腕上,有一串佛珠。看着不值钱,但定然是日夜摩挲,已经变得光润。 这是从前的常阳侯长女,京中最受追捧的闺秀…… 昔日的光景浮现在心底,凌霄一阵欷歔。 “谁都有难处,活着总是好的。”沉默片刻,凌霄道,“活着,有时候比去死更要勇气。” 沈仪微微一怔,目光愈深。 凌霄不想多说,忙又追问:“那么后来呢?沈姐姐怎又到了此处?” “我在那庙里,偶尔从香客口中听闻了一个消息,很是震惊。”沈仪叹口气,“我左思右想,终是按捺不住,决意出山一探真假。只是未料,我才到了江南地界,就被江东王的人抓到了九江。” “什么消息?”凌霄忙问。 沈仪道:“便是阿劭还活着的消息。凌霄,你也知道阿劭没死,对么?” 凌霄赶紧点头,“阿劭未死,他如今在应天,沈姐姐是得了阿劭的消息才南下的?我曾经问过阿劭,他也曾派人去找过沈姐姐,只是终究没有下落。这下好,幸而沈姐姐找来了。” 听了这话,沈仪的眉眼稍稍展开。 “没死就好。”她长吁一口气,眼睛又红起来,喃喃道,“他活得可好?” “他活得好好的。”凌霄道,“他如今是扬州知府,是皇上钦命的。” 沈仪露出讶色。 “扬州知府?”她说,“你是说,他已经除罪,入朝为官了?” “正是。”凌霄喜道,“他要知道沈姐姐还活着,不知多高兴。” 沈仪脸上的喜色却淡了下去,目光不定。 “那肮脏的地方。他能逃出生天已是侥幸,为何不找个地方好好待着?何苦再入朝为官?” 凌霄一怔。 “沈姐姐不想让他做官?”她问。 “不想。”沈仪道,“凌霄,你可知,他为何要入朝?” 关于这个问题,在沈劭上任时,凌霄倒是问过。 “阿劭说,常阳侯当年的案子是他绕不过的坎。就算他有意不去触碰,那道坎也总是频频带来许多祸事,叫他不得安生。”她说,“要将此事查清,除了入朝,借助官府的手,别无他法。” “果然是这样。”沈仪的唇边却浮起一丝笑意,忽而道,“我还以为,是为了你。” 这话让凌霄有些猝不及防,脸上一下又隐隐发热起来。 “此话怎讲?怎是为了我?”她说。 “我和阿劭虽然多年不见,但这个弟弟的心思,我最是了解。”沈仪道,“阿劭即便脱了罪,也已是平头百姓。他若是要配得上你,只有入朝为官一条路。” 凌霄觉得脸上更热。 这种说法,张定安偶尔跟凌霄提过,可凌霄始终嗤之以鼻。她觉得,沈劭才不是那等儿女情长之人。 没想道这话也会从沈仪嘴里冒出来。 第三百二十章 恨意(上) “沈姐姐别胡说。”凌霄道,“阿劭那样坚强的性情,还是为了常阳侯才说的过去。” 说起常阳侯,沈仪的眼神又黯下。 “我倒是希望他莫再纠缠从前。”她说,“他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沈姐姐,”凌霄忙道,“你放心吧,阿劭自有分寸。” 沈仪的唇角抿了抿:“但愿如此。” 二人一阵沉默。 凌霄忍不住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沈姐姐。” “何事?” “沈姐姐恨太子哥哥么?” 沈仪定住。 “恨不恨的,都过去了。”她缓缓道,“说这些,又有何益?” 这话语虽平淡,却能听得出其中决绝,凌霄也不好说下去。 回想起来,那阵子发生了许多事。先是沈家出事,而后,凌霄被太子禁足,接着,就是皇后病倒。大事一桩接一桩,皇宫内外鸡飞狗跳。凌霄跟太子说话的时机很少,无暇打探他和沈仪之间的种种。 到了后来,便是太子出征丘国,死在了沙场之上。 “在沈姐姐心里,觉得三哥哥如何?”凌霄忽而问道。 沈仪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道:“我如今虽落在了江东王手上,可我与江东王并不相熟,恐怕无法评判。” “如此。”凌霄颔首,“沈姐姐这些日子且好好歇息,等姐姐康复过来,我再伺机带姐姐离开。” 沈仪望着凌霄:“凌霄,你和江东王……” “闹翻了。”凌霄道,“三哥哥对二哥哥得了皇位多有不服气,因而心生反意。我自然是站在二哥哥那边的,三哥哥不愿我从中作梗,所以把我困在王府里。” “你的武功高强,想必可以自行逃脱。”沈仪注视着她,“江东王可是以我为要挟,要你留下来?” 凌霄无畏地笑了笑。 “是我自己要来九江的。”她说,“三哥哥既然告诉我,你在他手里,我岂有不过来看一看的道理。” “终是我连累了你。”沈仪叹气。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凌霄不屑道,“沈姐姐且安心等着,我走之时,定然会将你也一并带走,谁也拦不住。” 沈仪的神色无奈。 “你啊。”她说,“还是那个样子,天不怕地不怕。” “我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凌霄不以为然,“你和太子哥哥从前总说我莽撞,若没有你们回护,我不知要被多少人教训。可时至今日,也只有我教训别人,没有别人教训我的道理。” 提到从前,沈仪的目光浮动起来。 “凌霄。”她说,“你仍然十分想念太子,是么?” 凌霄点点头。 “你方才问我是不是恨他,”沈仪道,“可是有人跟你说过些什么?” 凌霄犹豫片刻,也点点头。 “沈姐姐不愿说就算了,我不强求。”她补充道,“只是他已经不在了,我没法问他,便只得向你求证。” 沈仪拉过她的手,轻声道:“我和太子的事,不提也罢。不过当年,他跟我说过,他曾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凌霄讶然:“何事?” “便是你的乳母。”沈仪道,“她去世之时,你每日只是哭,闹着要她回来。太子对我说,她的死,与他脱不开干系。” 凌霄怔住。 ——你只消琢磨,这件事到头来是谁得了好处,不就成了? 江东王的话,又在耳畔浮起。 “此话怎讲?”凌霄问道,“如何脱不开干系。” “他没有细说。”沈仪道,“他那时十分懊恼,甚至落泪了。我想,你就算和他当面对质,他也无可辩驳。” 凌霄没说话,只默然坐着。 “凌霄。”沈仪轻轻叹息,道,“说到底,站在那个位置上,千万人看着,就连太子自己也有许多无奈的时候。但太子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你,也如今的江东王更并非同日而语。你自幼在宫中长大,宫里人自有宫里人的不得已,就连先帝也脱不开去。你心里头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是么?” 窗外的晚鸦鸣叫,暮色格外安宁。 凌霄深吸口气。 “沈姐姐说的,我都知道了。”她平静道,“多谢沈姐姐如实相告。” 说罢,她站起身来。 “我走了,沈姐姐早点歇息,我明早再来看你。” 沈仪望着她,知道她当下心绪烦乱,有些不忍。 “去吧。”她轻声道嗷。 凌霄不多言,转身而去。 她离开,便有几个婢女进来,要伺候沈仪梳洗用膳。 沈仪在佛门修行多年,已经戒掉了锦衣玉食,让众人放下物什,便将她们打发离去。 王府送来的饭菜,倒是她一贯吃的素斋。 沈仪没什么胃口,用了一些之后,就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下,凝神静思。 她想起了太子。 当年的种种,有时仍会在沈仪的心中浮起,成为清苦生活中的些许慰藉。 他们有过极好的时候,甚至一度无话不谈,所以太子才会在她跟前露出那脆弱难过的模样。 她那时曾为他对自己如此信任而欢欣鼓舞,她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女子。 她未来的夫君是当朝储君,一表人才,位高权重,又与她心有灵犀。有夫如此,她还奢求什么? 可她终究太天真。 在权力面前,一切感情都脆如蝉翼。 “对不住,我无法给你像样的日子,你若看上了别人,我会替你安排。” 这是太子最后留给她的话。 那天之后,她便离开了那处屋舍,行山踏水,直到再也走不动,最终落脚在深山中的一处寺庙。 她花了那么长的日子,才让自己安宁下来,可如今再遇故人,旧事重提,心口仍旧隐隐发痛。 她摘下腕上的佛珠,垂下眸子,无声念起佛经。 就在她将要入定之时,忽觉屋里烛光一闪,她忽而睁开眼,问:“谁?” 隔着屏风,她隐约瞧见那头站着个身影,似乎是个男子。 他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沈仪对周遭的声音极其敏感,隐约听见那人的哽咽声。 她的心中有某种强烈的预感。 沈仪缓缓站起身来,有几分颤抖地问:“是谁?” 只听那人低声道:“是我,阿劭。“ 第三百二十一章 恨意(中) 京城之中,秋高气爽。 阳春园在南郊,是先帝赐给梁王的别苑。一大早,路上车轮滚滚。一辆辆漂亮的马车在衣着光鲜的仆人簇拥之下往阳春园而去,扬起阵阵烟尘。 “今儿什么日子?官家人又到围场打猎去了?”一名路人好奇张望。 “才不是。”另一人用巾子捂住了嘴,道,“听说是前阵子归京的梁王妃办寿宴,就在阳春园里。” “至于么?那梁王妃不过是藩王之妻,梁王也不算十分显贵,这些高门大户怎就争先恐后地去拍人马屁?”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人笑道,“人家是去拍马屁,但拍的可不是梁王妃。我听说,今日那宫里的皇帝也要去阳春园。” 路人了然,饶有兴味:“这么说,今日我们候在这路上,就能见着皇帝?” “是这么说,不过皇帝的仪仗阵势颇大,你要是候在这窄路上,一眨眼要被禁军挤到田里去,这一身新衫可就白费了……” 望着路边那些指指点点的行人,国舅夫人季氏厌恶地将撩开的车帘放下。 “那阳春园还有多久才到?”她揉了揉额角,不悦道,“若非梁王妃相邀,你又亲自来接我,我可真不想跑这一趟。城郊的道路颠簸得我头疼病都要犯了,还吃什么宴席?今日也是个人扎堆的场子,我一想到要应付那许多人,就忍不住犯晕。” 季窈的母亲余夫人忙道:“毕竟是皇上亲临。自登基以来,皇上力主克勤克俭,宫里宴席也没办过几回。如今他肯到阳春园里来,还是看在了梁王妃的面子上。你是知道京城的那些官宦显贵的,这等皇上亲临的宴席,他们怎会错过?今日的热闹也是难免的。” 说罢,她从怀里拿了个瓷瓶,打开来,凑到季氏鼻子前。 季氏嗅着,竟似打了个激灵般,头不晕了,原本混沌的脑子也顿时清爽起来。 “这是什么宝贝,竟这般神奇?”季氏讶道。 余夫人合上瓶口,道:“这是外夷来的清风散,提神醒脑,很是好用。我想着你常说头晕,便将它带来,送你收着。” 季氏面露笑意:“你有心了。”说罢,将瓷瓶接过。 余夫人看她受用,安下心来。 季氏是国舅夫人,太后的弟媳。国舅江维年过半百,虽然除了季氏这个正妻之外还有几房妾,人丁却不兴旺,只生得两个儿子。 太后一直想从母家族人的闺秀里挑一位入宫,最好能当上皇后。但自己的弟弟没有女儿,族人之中也没有年纪合适的。季家虽只是姻亲,但一直与太后交好,太后挑来挑去,终是看中了季窈。 故而季家当下享有的荣华,都是季氏这国舅夫人带来的。余夫人素日里最讨好的,除了太后,就是季氏。 季氏又将清风散试了试,愈发喜欢,问余夫人:“这么好的东西,又是远道而来,想必颇是费钱。” 余夫人嗔道:“你喜欢,金山银山也是值的,费什么钱。” 季氏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必瞒我。以你的本事,这样的奇货,想必早已垄断到家里去了。” 余夫人讪讪,也不隐瞒。 “我倒也想。”她叹口气,“只是不成。” “哦?”季氏感到奇怪,“这京城里,还有你们做不成的?” “你可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叫卢贞的皇商,还有那批扬州来的海货?” “记得。” “这清风散,就是那批货里的,如今悉数入卢贞的铺子,我们就是出钱也分不着。”余夫人道,“便是这瓶药,也是我费了些工夫才弄到的。你可要省着些,切莫觉得好就猛用,不然用完了,我却不知到哪里再找去。” 季氏的神色有些不快:“新鲜。这还是头一回,我瞧上的东西,竟是要用也找不到。” “毕竟人家是皇商,我们没有跟皇商抢货的道理。” 季氏却冷笑一声:“好一个皇商,那日我与大人合计,卢贞是皇上的人不假,可若说皇上竟是要跟市井之人一样,自己做起生意来,那便是天大的笑话。” 余夫人:“你的意思……” “皇上当真是被那妖女迷住了,竟专门弄出个卢贞来收她的货,帮她做生意。我打听过了,当下在京中名望大涨的扬州正气堂,就是那个妖女的。原本那妖女对皇上还半推半就的,如今倒是也脸都不要了,就光明正大住在永明宫里,啧啧……” 余夫人听罢,目光黯下。 “皇上的事,我等妇道人家,自是无从置喙。”她说,“就是可惜了阿窈……” 说着,她眼圈微红,露出悲伤之色。 季氏见她如此,也不由叹口气。 “阿窈好些了么?” 余夫人摇摇头,低头用绢帕拭了拭眼角。 “她自小就一门心思扑在皇上身上。那时皇上并非储君,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可阿窈毫不介意。你我都看了出来,她是动了真心的。” “冤孽。”季氏沉下脸,“说到这个我就来气。阿窈是我的侄女,我早就将她视为干女儿。没想到那妖女竟有这般威力,不仅将皇上收拾的服服帖帖,还将太后逼得郁郁寡欢。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太后若是不好,无论江家还是季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余夫人忧心忡忡:“我亦是此想。阿窈进宫,也是为了两家将来计议。如今这事办不成了,日后也就难说了。” 季氏望着车帘上透出的光,忽道:“前几日,皇上找国舅说话去了。” 余夫人忙道:“哦?说了什么?” “皇上是打算翻脸不认人了,一股脑地算账。国舅曾替太后埋伏过海阳公主,也埋伏过那晏姓妖女。这些事,皇上都知道了。他不能对太后如何,便换了法子,转而来敲打国舅。不说不知道,皇上把国舅的产业盘的清清楚楚,还说要将其中一半没入国库。” 余夫人吓了一跳. “阿弥陀佛!”她说,“皇上连这个也做的出来?” “有什么做不出来?”季氏面色阴沉,“所以我昨夜跟弟弟说了,你们家的买卖,也要小心些。皇上清清楚楚地说了,他不仅知道我家的,也知道你们家的。怎么,弟弟没跟你说?” 第三百二十二章 恨意(下) 余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夫君体谅我,他看我这几日为了阿窈的事情伤神,许多事情都不曾与我说。”她问,“那国舅打算如何,这么大的事,可曾找太后商议商议?” 正说着,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管事过来禀道:“夫人,阳春园到了。皇上的仪仗在前头,梁王妃正在迎接。” 二人面面相觑。 皇上的仪仗既然在前面,她们自然没有在马车上端坐的道理。二人下了马车之后,只见前前后后马车上的达官显贵和女眷们也下了来,衣香鬓影,环佩琳琅。 前头,禁军开道,仪仗威武。 皇帝从马车上下来,正与前来迎接的梁王妃说话。梁王妃脸上笑盈盈的,让自己的子女孙辈上前,一一与皇帝见礼。 余夫人翘首望着,心中颇不是滋味。 一个月多前,她在迎昇楼里设下鸿门宴,想将晏月夕拿住。不料,皇帝突然出现,不但将她禁足,还顺便将晏月夕带进了宫里。因得此事,无论是家里的丈夫还是宫里的太后,都对余夫人多有抱怨,说她不会办事,弄巧成拙。 后来,虽然皇帝在太后的劝说下网开一面,没有对她多加追究,可余夫人始终夹着尾巴,已然自觉矮人一头。 譬如这般场合,若是在从前,她大可理所当然地站到一众贵妇前头去,率先向皇帝行礼,出尽风头。而现在,她只好远远站着。 季氏也是一样。 前不久,太后跟皇帝闹了一场,母子二人形同陌路。虽然宫中对缘由讳莫如深,但不用猜也知道,这必是那姓晏的妖女引起的。加上国舅刚刚被皇帝申斥,季氏若在皇帝面前晃荡,自然也是讨嫌,倒恰好与余夫人做个伴。 皇帝跟梁王妃说了几句话,忽然,转身往后头的另一辆马车走去。 宫人将帘子掀开,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里头伸出一只素净白皙的手,而后,一名婀娜的女子走了出来。 在场众人即刻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 但凡去过中秋宴的人都立即认出来,那就是永明宫新进的晏女史。 关于她的传闻,近日愈发沸沸扬扬。那日在中秋宴上,她穿着女史的冠服跟在皇帝身后,尚可以属官身份解释。而今日,她穿着一身宫装,搭着皇帝的手下了马车。 此情此景,无异于正式坐实了那传言之中二人的暧昧关系。 “这位晏女史,生得倒是不错……” “我也这么说,就是不知道出身究竟如何,听说,并非官宦士人之家?” 余夫人听到周围的人都在议论,不由地看向季氏。 却见季氏看着那边,神色阴沉。 “晦气。”少顷,她淡淡道,转头吩咐管事,“这阳春园不是还有侧门么,我等从侧门入园。” 管事忙应下。 余夫人跟着季氏身后,仍回想着方才那番情景,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马车下来的若是季窈,该是何等风光? “你别难过。”走在前头的季氏忽而道,“你方才不是问,国舅作何打算么?皇上伸手要东西,国舅自然不能不给,可也不能吃闷亏。始作俑者,总要付出代价的。” 余夫人看着季氏阴冷的眼神,诧异地问:“国舅要怎么做?” “且看着吧。”江氏笑道,“你很快就会知晓。” * 暮色降下,阳春园里早已经点起了无数的明灯,驱散了深秋的萧瑟寂寥,却将秋色浸染的红叶映得格外明艳。 北边的凝秀斋,是阳春园里景致最好的去处,是梁王为了迎接先帝御驾而特地修的。先帝也十分喜欢这里,每每找梁王下棋,总要在凝秀斋下榻。而后,此间也就成了阳春园里的迎驾之所。 月夕在偏殿里换了一身衣裳。 今日,她知道自己大概要被无数人议论。在来这里之前,皇帝曾经问她,愿不愿与他一道在人前现身? 月夕觉得无所谓,自己坦坦荡荡,不偷不抢,从不觉得低人一等。既然皇帝愿意将二人的关系昭告天下,她又有什么好忸怩的?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那时,皇帝看着她,目光灼灼。 可惜没多久,赵福德就走了进来,请皇帝到勤政殿去议事。接下来,皇帝忙忙碌碌,二人每日根本说不上几句话。而后,转眼就到了今日梁王妃的生辰。 月夕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里面的人也望着她,双眸脉脉含情。 说实话,她仍然不喜欢皇宫。一个月前,如果谁跟她说要她来当皇后,她大约会直接翻脸。 可现在么…… 想到皇帝,她就觉得心头变得柔软。 皇宫固然可恶,但作为一个江湖出身的人,本来就见惯了刀光剑影,在她眼里,也不过是换了个江湖罢了。 如果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陪着她,与她厮守,待一待倒也无妨。 只不知,父亲如果在世,会不会同意这样的选择? 正当月夕胡思乱想着,外头传来些动静,似乎是宫人太监正在行礼。 未几,皇帝走了进来。 “准备好了么?”他问道。 宝儿等一干宫人见了他,笑嘻嘻地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准备好了。”月夕转向他,道,“这身如何?会不会太素净了些?” 皇帝将她打量打量,只见她头上云鬓堆起,秀丽大方。珠钗步摇点缀其间,与脖子上的项链相映,衬得明眸善睐,娴雅动人。 “今夜怕是有些凉,穿厚实些才是。”皇帝却皱皱眉头,伸手从榻上取来一袭披风,给她披上。 衣裳似乎带着些融融的暖意,包裹在身上,颇是舒服。 二人挨得很近。 月夕能触到皇帝的呼吸,一阵一阵,带着热气。 她发现,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上,不动了。 抬眼,皇帝也看着自己,黝黑的双眸,英俊的眉宇间染着烛光,格外好看。 心似乎被什么触了一下。 这些日子,二人虽然每日见面,厮守一处,但永明宫毕竟是皇宫重地,周围也人多眼杂,二人除了拉拉手说说话,并无逾越之处。 甚至于,月夕有时会怀念那夜自己落水。 皇帝抱着她,隔着湿透的衣裳,她能感受到他结实温暖的胸膛,孔武有力的臂膀,以及心跳的声音。 可惜,自那以后,二人再不曾那样拥抱过。 而现在,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心头跳得扑扑响,正如那夜一样。 第三百二十三章 意乱(上) 皇帝看着月夕,心中掀起一阵兵荒马乱。 她静静注视着人的时候,总似乎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想仔细探究那长睫下的双眸里,究竟藏着什么心思。 他为她系着披风上的衣带,手指就在她的领口之处。 她的脖颈,和洁白的下巴,触手可及。 还有她的嘴唇。 殿内没有一丝风。 皇帝能闻到她身上清雅的香气,似花香一般,泛着甜。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还有些温温的。 有什么在静谧之中弥漫着,撩人心扉。她望着自己一动不动,目光里似藏着些期待。 皇帝的喉结动了一下。 对于如何亲吻,那书上描述得淋漓尽致,皇帝看的时候,只觉嗤之以鼻。无论男女,人与人嘴对嘴,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的事,就是救治溺水之人。 从前,习武的师父曾经详细教过人溺水之后如何救。要一边压那人的胸口,一边打开那人的嘴,将口中的水和异物吸出来。 而学了那一出之后,皇帝就觉得这等行为与男女旖旎调情全然不沾边。 不过现在…… 殿门虽然开着,但应该无人。 皇帝深吸口气,两手按在月夕的肩上。 月夕望着他低头下来,呆呆的,只觉呼吸骤停,心跳像要飞起来了一般。 “皇上。” 就在此时,赵福德的声音突然在殿外响起:“梁王妃那边传话来说,宾客们都到了,请皇上与王妃一道入席。” 二人登时僵住。 听到脚步声传来的时候,皇帝即刻松开了手。 赵福德领着两名太监笑盈盈地出现在后面,向皇帝一礼:“仪仗已备好,请皇上起驾。” 皇帝脸上的神色很是不自在,“嗯”一声,少顷,看向月夕。 她也看着他,面上红红的,愈加显得双眸盈盈生光。 “朕……”皇帝的嗓子有些哑,清咳一声,低低道,“朕要与宾客会面,先过去一趟。稍后,会有人来接你。” 月夕点点头,觉得自己脑子里似灌满了浆糊,说不出话来。 皇帝没多言,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外头,月夕抚了抚胸口,里面仍然撞得激烈。 又摸摸脸,烫得好像被火烤了一样。 就差那么一点…… —————————— 凌霄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之后,又困又倦,倒头便睡。 这梦境里,并不踏实。 她总看到沈劭的背影,有年少时的,也有如今的。 像小时候一样,她跑在他的后面,唤着阿劭。沈劭回头,看着她,脸上满是无奈,就像小时候被她捉后一样。 ——回去,别再跟来。 他对她说。 凌霄问他要去何处,可他却不再说话,只一个人,往黑夜里走去。 阿劭,阿劭,她在后头一边追,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黑夜中再不见沈劭,凌霄正踌躇无措,突然,耳边传来细微的异响,她一个激灵,睁开眼。 屋子里很暗,只有角落的灯台上点着一根蜡烛,在纱笼里散发淡淡的柔光。 凌霄躺在榻上,面前,站着一个人。 他身着黑衣,高高的个子,在眼前投下影子。 凌霄揉揉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阿劭?” 沈劭勾了勾唇角,问:“你做噩梦了?” 凌霄这才意识过来,这是现实。 她一下坐起身来,睁大眼睛,将他仔细打量:“你怎在此?何时来的?” “入夜之后就来了。”沈劭道,“我放心不下你,上路之后,就跑了出来。你果然不听我的,还是到这江东王府来了。” 凌霄不理会他的后半句,只疑惑追问:“你是说,你从那巡抚的人手上逃了?” “不可么?”沈劭道,“我不曾受审,遑论定罪,巡抚便是有一百个理由,也不可锁我去应天。何况,我有皇命在身,自有专断行事之权,巡抚就算想抓我,也要先奏报皇上。” 凌霄了然。她就知道,沈劭不是那等甘为鱼肉的傻瓜。 “那我先前不让他们将你带走,你为何非要听他们的?”她不满道。 “自是缓兵之计。”沈劭道,“他们如此大动干戈,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强行违抗只会适得其反。且他们要抓的是我,与你无干,你来介入,反而要被人非议干政,说你仗势欺人。” 凌霄看着他,心中莫名一软。 就算身陷不测,他也仍然在为她考虑。 “凌霄,”沈劭忽而道,“我方才,去看了我姐姐。” 凌霄讶然。 “你知道她在这里?”她问。 沈劭颔首:“我在九江也有些眼线。前阵子,我曾接到密报,说有一个女子被接入了王府之中,似乎很得江东王重视。我那时觉得该查一查,就让人设法描了像,拿到手上,觉得越看越像我姐姐。” “故而你此番来,也是为了亲眼打探,那是不是她?”凌霄问。 “江东王行事一向有章法,不是极要紧的人,不会放到王府里来。”沈劭道,“与你关在一处的人,不会与你毫无相干。” 凌霄了然,看着他,有些欷歔。 “从前,你也以为你姐姐死了,是么?”她轻声问。 沈劭沉默片刻,黝黑的双眸中,似有什么闪动。 “她从未现身。”他说,“想来,她宁愿让世人都以为她死了。” “她隐居世外,消息不通,应当也以为你死了。”凌霄道,“要不然,她定然会去找你。” 沈劭苦笑:“也许把。” “你们说了什么?”凌霄好奇地问,“可是十分高兴?” “说了些话,但毕竟此地凶险,不可多留。”沈劭道,“我姐姐说,你不该到这里来,尽快离开才是。” 话头又绕了回来,凌霄有些不高兴:“你莫要不识好人心!若不是我过来,沈姐姐早就被下毒了。” “姐姐不会有事。”沈劭平静道,“姐姐对江东王还有用处,在达到目的以前,他会好吃好喝地供着姐姐。反倒你一上钩,姐姐反倒没了用处。” “怎讲?” “他软禁我姐姐,是为了拿捏我。”沈劭道,“如今你到了他手上,他便可直接拿捏皇上。” 第三百二十四章 意乱(下) 凌霄愈发觉得不中听。 她最讨厌别人拿她当任人摆布的废物。 “如此说来,是我害了沈姐姐?”她瞪起眼睛,“沈劭,我告诉你,我既然来了,就是要将沈姐姐全须全尾带走的。她不仅昨日活得好好的,今日活得好好的,明日也会活得好好的。你有你的本事,我也有我的本事。你若是瞧不上,大可一走了之,沈姐姐便由我带走。我说到做到,若是做不到,窦凌霄三个字倒过来写!” 这一番狠话,气势汹汹。 沈劭却有些啼笑皆非。 “窦凌霄三个字倒过来写,如何倒?”他无奈道,“多大了,还像小时候一般爱放狠话。” 凌霄还要发作,沈劭却示意外头有人,让她小声。 “我来此处,还有些话想问你。”他低低道。 凌霄仍在气头上,瞥他一眼:“什么话?” “我姐姐不是你的姐姐,你为何对她这般好?” 凌霄翻个白眼。 “要你管。”她嘟哝道。 “是因为我,对么?” 凌霄一愣。 她的脸倏而生出热气,却瞪他一眼:“谁为了你?自作多情!她是太子哥哥喜欢的人,我是为了太子哥哥!” 沈劭听着,脸上却没有一丝愠色。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目光灼灼。 “凌霄。”他说,“我喜欢你。”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 凌霄再度愣住,看着他,只见他神色认真,没有一点促狭的意思。 热气翻涌,轰一下,冲上了凌霄的脑门。 * 皇帝离开之后,月夕待在殿里,仍觉得心猿意马,仿佛仍揣着一只兔子。 方才那情景,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重复。 月夕只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镜子里,那个装扮雅致的女子,脸红红的,正冲着她傻笑。 要是他的头再低一些,再低一些…… 月夕跺了跺脚,不由捂起脸。 晏月夕,心里一个声音道,你果然是个没羞没臊的。 正沉浸在回忆之中,她听到有人在唤她。 未几,三名太监走了进来,都是阳春园里的王府侍从。 “晏女史,”领头的一人行礼,恭敬道,“时辰到了,皇上派我等过来,带晏女史赴宴。” 月夕已经恢复了正色,答应一声。 她看了看他们身后,道:“宝儿她们怎么不见?” 太监微笑道:“宝儿姐姐他们都是宫里人,在这阳春园里也是贵客。方才王妃专程赐宴下来,招待所有宫人太监。当下,他们都在凝秀斋前头的海棠楼里用膳。那边也很是热闹,还搭了戏台,女史若想去看看,小人几个带女史过去。” 月夕忙道:“那不必了。既然皇上宣召,我到皇上那边便是。” 太监们应下。 那行宴的大殿离凝秀斋不远,走一段路就到了。 领头太监向月夕道:“大殿虽不远,却也不十分近。此间不曾备下肩舆,怕是要辛苦女史了。不过凝秀斋东边有一条近路,穿过园子,过一道小桥,便到了大殿边上的花园。从那里去,可节省一倍路程,也可免得迟到。未知女史意下?” 月夕往周遭望了望。 夜晚,大殿的轮廓早已经望不见,只隐隐听得奏乐的声音。她也盼着快点见到皇帝,觉得这般提议,倒是十分不错。 “如此。”月夕颔首,“有劳公公引路。” 太监答应着,随即每个人取了一盏宫灯拿在手上,为月夕照路,簇拥着她往东边园子而去。 * 梁王妃的寿宴,很是盛大。 皇帝坐在上首,梁王妃次之,下方,则是衣饰华丽的满堂宾客,笑语晏晏。 不过对于这般场面,皇帝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边听着旁人说话,一边不时将目光望向殿外。 梁王妃自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皇上可是在等女史?” 皇帝收回视线,笑了笑,没有否认。 看着他的模样,梁王妃颇是欷歔。 皇帝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自幼时起,这就是个不爱将喜怒形于色的人,所有心思都深藏不露。也只有现在,梁王妃才觉得,他终是变得开怀了些。 而这一切,都是那位晏女史带来的。 “皇上放心。”梁王妃道,“我方才已经遣人抬了肩舆去接,只消片刻,女史就到了。” 皇帝颔首:“多谢伯母。” 梁王妃还要说话,一名太监匆匆从后面过来,到了跟前,向她行礼。 “王妃,”他说,“奴才几个到凝秀斋去接晏女史,却并未见到他。凝秀斋里的人说,她已经过来了,不知……” 梁王妃露出讶色:“过来了?可说了她何时过来?” “说晏女史前脚才离开,奴才就到了。奴才于是赶紧回来,到处问了问,却说不知晏女史在何处。” 梁王妃大惑不解,不由看向皇帝。 却见他已然变色,一下从座上站了起来。 * 夜色沉下,天空之中盖着浓云,不见星月。 不过太监们手上的灯足够照明,月夕走在园子里青石铺就的道路上,落下淡淡的影子。 如那位太监所言。穿过东边园子,没多久,果然看到了一道小桥。 它修得极其漂亮,在灯笼的光照下,精致的金饰在朱漆上生明艳生辉。 领头的太监上了桥,回头恭敬地对月夕道:“女史小心石阶。” 月夕应一声,忽而发现大殿那边的歌乐之声不知什么时候听不到了,这个地方,似乎比先前更远。而这一段路,她已经走了好一会,显然并不近。 “大殿在何处?”月夕问道。 “就在那边。”太监指了指远处,“天色暗,女史大约看不清。” 月夕望去,果然,桥那边,高高的树木后面,巨大殿顶的一角若隐若现。 她随即踏上时节,走上桥去。 这道桥,窄窄的,只能并行两人,却颇有些长。 下方是一道小河,据说是从园外开渠引来的,转为了营造园内水景,挖得颇深。 风吹来,带着流水的气息。 “你叫什么名字。”在桥上走着的时候,月夕忽而问道。 “奴才名叫王平。”太监道。 月夕还要再问,忽然,身后一名太监道:“快看,河里可是有人落了水?” 她讶然,转头望去。 可就在此时,背上突然被人一推。 她无从防备,被巨大的力道掼着,一下翻过了栏杆。 第三百二十五章 溺水(上) 月夕小时候溺过水,知道溺水是什么感觉。 人在水里脚不着地,只能奋力挣扎,却是徒劳。 这河里的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冰凉,也更加深。月夕手脚并用,想浮出水面,不料,有人一道入了水,死死地将她往水里按。 恐惧,比河水更甚,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 月夕呛咳着,却愈发让水涌入口鼻,呼吸变得困难。 上上次,是父亲救了她。 上次,是皇帝。 这一次,父亲不在了,皇帝在大殿里宴饮,自己终于孤立无援。 头顶光影浮动,渐渐远去,被黑暗吞没。 闭上眼睛之前,月夕似乎些嘈杂的声音,其中一个,似颇是熟悉。 大约是幻觉,她似乎看到一只手从上方朝她伸来。 但她已经没有了气力仔细分辨,任凭自己沉下,犹如落入水中的石子,最终的命运只有沉下。 要死了么? 意识消失之前,脑海中浮起了凌霄的脸。 * 凌霄望着沈劭,心跳得飞快,脑子里只剩下他方才说的话。 ——我喜欢你。 对面,沈劭的脸也涨着红晕,却不挪开眼睛,目光灼灼地与她相视。 “你……”凌霄张张口,喉咙有点干,声音细如蚊蚋,“你从不曾说过。你还对我爱答不理,总想把我赶走……” “我是想把你赶走。”沈劭道,“因为你是公主,我不但配不上你,还会连累你。” 凌霄瞥着他:“那你为何现在又说喜欢我,觉得你能配得上我,我不会被你连累了?” 沈劭沉默片刻,道:“我在想,配不上你,会连累你,那都是我不好。故而我会拼尽全力,做那能配得上你,不会连累你的人。凌霄,你喜欢我么?” 心跳刚刚平复些许,此刻又飞快跳了起来。 凌霄忍着脸上的烧灼,好一会,开口道:“我也喜欢你。” 霎时间,沈劭的眼睛似乎被什么照亮,眉宇舒开。 他正要说话,凌霄忙又道:“不过,我可不曾允许你喜欢我。” 沈劭一愣。 只见凌霄神色认真:“你须先说清楚,你喜欢我哪里,何时开始喜欢我。” 沈劭目光一闪,变得不定起来。 “我也说不上喜欢你哪里,”他看向一边,已然没有了先前的镇定,“哪里都喜欢。” 凌霄却不满,道:“不许拿那些浪荡子唬人的话来糊弄我。你喜欢吃什么菜,尚且说得清喜欢甜还是喜欢咸,怎么喜欢一个人却说不出来?” 沈劭无奈:“食物怎能与人比。你说你喜欢我,喜欢我何处,你说得出来么?” 凌霄想了想,似乎也有道理。 自己喜欢沈劭,确实说不出到底喜欢他哪里。 她有时想,大约是因为他是自己最熟悉的人,或许,自己在拿他来替代亲人死去后留下的缺憾。但每每这个念头浮起,她又会反问自己,难道太子哥哥他们还在的时候,自己就不曾喜欢过沈劭么? 答案是否定的。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前每次去东宫的时候,总会东张西望,看沈劭在不在。 他如果在,那一天,她总会过得格外快活。 “那……”凌霄又瞥瞥他,道,“你何时开始觉得你喜欢我的,这总该知道。” 沈劭的神色愈发不自在。 “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那次秋猎?” 就在凌霄以为他又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忽然道。 凌霄一怔。 她当然记得。 就是那场秋猎之前,她丢了自己的玉兔坠子,是沈劭替她找了回来。 “似乎记得。”凌霄含糊道。 “倒数第二日,我追逐一群鹿进山,失了方向,带着两个侍从转半天,直到半夜才回到行宫。”沈劭道,“那时行宫已经落钥,太子也回京城里的东宫去了,无人知晓这事。我本想着,行宫的守卫一向严厉,若不能通融,我便只能露宿旷野。可到了门前,却见宫门洞开,你就守在那里等着我回来。” 凌霄有些错愕。 这事,她几乎已经记不得,没想到沈劭倒是一清二楚。 “你那时就站在城门里,看到我,似乎很是不高兴,却不曾骂我。”沈劭道,“只说下次再去狩猎,要带上猎犬。回到住处,饭菜汤沐都已经齐备,太监说,那是你吩咐的。” 凌霄听着,忍不住挠了挠耳朵。 她觉得,沈劭这个人似乎也挺好对付的。 万万没想到,有人竟会因为自己没骂他而喜欢自己。 如此单纯,她几乎要不好意思起来。 “那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凌霄道,“倒也不值得挂念。” 这是实话。那时她这么干,纯粹是为了报答他帮她找到了白玉兔。毕竟她堂堂公主,从来不欠人情。 “于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于我却不是。”沈劭道,“我自幼家教严格,不爱与人交游。那时虽进了京城,我父亲受先帝重用,我却不曾交下什么朋友。除了太子,我连好好说话的人也没有。那等时节,会记得我出去不曾回来的人,只有你。” 凌霄想起来,似乎确实是这样。 说实话,沈劭虽然生得好看,各方面挑不出毛病,可他人缘却不好。京中贵胄自有傲气,在他们眼里,沈家虽然也是世代封爵,但初来乍到,不过是个外地来的新进暴发户。而沈劭本人性情清冷,子弟们的游乐甚少参与,也不曾与人打成一片。如此一来,自是不受待见。 过去的种种浮现起来,凌霄不由笑了笑。 大约是白日里太累了,她觉得脑子有些混沌,不由打了个哈欠。 “后来呢?”她仍兴致勃勃,拉过隐囊,靠在上面,“就因为这事,你就一直喜欢我?” “还有别的。”沈劭索性说下去,“你虽是公主,宫中之人都说你顽劣,可你却从来不曾伤过别人。身边的人,即便犯错,你也不会多加责罚,甚至还会在外人面前回护。从前,我觉得你不过是仗着公主的身份,天不怕地不怕,可后来我发现,即便是会受到先帝和皇后惩戒,你也从不忌惮坦露真性情。” 第三百二十六章 溺水(下) 凌霄不由苦笑。 她想说,那不过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罢了。若换到现在,她恐怕会把真性情和棱角通通收起来…… 可张了张口,凌霄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觉得不对。 这并不像在犯困,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混沌,仿佛魂魄正在抽离。 从前,这样的情形也有过一次。 就是上次,水匪围攻正气堂,她受了伤,趴在沈劭肩上的时候。 后来,她…… 凌霄望着沈劭愈加模糊的脸,而后,两眼一黑。 “……我落难之后,历经生死,尝遍冷暖。我总觉得,从前的沈劭已死,如今的沈劭,是一个被世人遗弃之人,不必在乎从前的任何东西。可每每静下心时,我却总是会想起你。”沈劭望着旁边纱笼里的灯烛,缓缓继续道,“江东王让我杀晏大时,我就问自己,是否要甘愿放弃是非,甘愿沉沦?有朝一日,我若再遇到你,是否还有脸面见你?” 说罢,沈劭转向凌霄,双目熠熠生辉:“凌霄,我……” 话才出来,他愣住。 眼前的凌霄,已经靠在隐囊上,双目紧闭。 沈劭的脸仍涨红着,瞪起眼睛,不可置信。 这等时候,她竟是睡着了? 看着那沉静的睡脸,沈劭无语至极,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是她让他说的,什么样没心没肺的人,竟会在这样的时候睡着? 他忍不住抬起手,想将她晃醒,却又犹豫停住。 正踌躇间,突然,凌霄睁开眼,似喘了一大口气,而后,咳嗽起来。 沈劭吃一惊,忙将她扶住。 不料,凌霄这咳嗽很是剧烈,整个人蜷起身体,几乎趴在了榻上。 “凌霄,”沈劭急忙给她拍背,“你……” 他的手突然被掐住。 她抬头,睁着眼睛喘着气:“我……我是月夕……” * 阳春园的长桥边上,灯火通明。 禁军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宫人太监们忙做一团,有人在喊着快去找太医。 谁也没想到,今夜会出这样的事。 晏女史被人推入了水中,幸好皇帝及时赶到,将她救起。 大殿上,众人眼睁睁看着皇帝离席,跑了出去。他骑上一匹马,急急驰往凝秀斋,向里面的宫人问明晏女史离去的方向,又一路疾驰进了东边园子。 而后,便是眼前这一幕。 皇帝浑身湿透,将月夕带到岸边之时,她已经没有了知觉。皇帝随即用力按压她胸口,还低头嘴对嘴地度气。 “怎会如此?”宝儿站在边上,两眼泪汪汪,“女史会不会……” 刘荃虽然也担心,却终究镇定一些,摇摇头:“不会的。你不知皇上多厉害,他从前习武的师父,不但武功高强,还是医科圣手。你看皇上救人那动作如此麻利,女史断然不会送命。” 宝儿听得这话,安心了些。 只听得皇帝身边的赵福德欣喜道:“有气了!女史有气了!” 众人也跟着眉头一展,紧绷的气氛登时开解。 庆幸之余,宝儿忽而想起什么。 “公公,”她小声道,“上回下注,你可是赌皇上和晏女史成婚之后才会……嗯,亲吻?” 刘荃苦涩地“嗯”了一声。 “那现在……” “也就赔光了今年所有月钱吧。”刘荃叹口气。 周围人松了一口气,皇帝却并不懈怠。 月夕虽然恢复了气息,却仍没有神智。她若醒来,应当会咳嗽才是。 “太医何在?”他回头喝道。 “太医正在路上!”赵福德忙道,“稍后便到!” 皇帝不答话,再看向月夕紧闭的双眸,决定再为她度气。 快醒来…… 心中焦灼,皇帝用手捏住她的脸,让嘴唇张开,俯身下去…… 突然,“啪”一声。 月夕抬手,一记耳光,不轻不重地正正扇在皇帝脸上。 无论皇帝还是周围人,尽皆愕然。 月夕已经醒来,咳嗽着,支撑着身体,与皇帝离开些许。 “我……我是凌霄……” 她的声音低低,只有皇帝能听到。 抬眼,皇帝看着她,神色震惊。 * 一场意外,让整个阳春园兵荒马乱。 虽然寿宴不曾中断,但皇帝和梁王妃先后匆匆离席,足以让每个人猜测一定出了大事。 凝秀斋里,禁军把守殿门,格外肃杀。 “刺客一共三人。”护驾而来的禁军副指挥使汪赟向皇帝禀道,“被拿获之时,皆已服毒,随后毙命。身上衣冠皆园中内侍,臣下查过,今晨确有三名内侍的冠服失窃,当下正在审问失主。” 皇帝沉吟不语。 梁王妃在一旁听了,双手合十念了声佛。 “这阳春园,自大王故去,我好几年不曾回来住过。”她擦着眼泪,道,“怎一回来,大喜的日子,就偏偏出了这等事……” 皇帝看了看她,安慰道:“此事既然已经过去,伯母不必为此伤神。” 梁王妃心有余悸:“皇上明鉴。那些贼人必是打着谋害女史,再嫁祸梁王府的主意。幸好女史无事,否则我等岂非要受一场冤屈?” 皇帝道:“这些,朕都知晓。究竟是何人所为,朕自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伯母一个交代。” 他又安慰了一番,梁王妃这才起身身行礼,告退而去。 皇帝回到内室,太医刚刚为凌霄诊脉,见到皇帝,忙道:“皇上放心,幸得皇上救治及时,女史无碍。只是水侵肺腑,终究有些伤害,加上受了惊吓,须得卧床静养几日,好好调理才是。” “那些贼人呢?”凌霄在床上迫不及待地问,“捉住了么?” 皇帝看她一眼,对太医道:“卿有劳了。” 太医忙唯唯应下,亲自熬药去了。 凌霄躺在床上,一脸不忿:“二哥哥既然这些日子跟晏月夕在一起,也该督促她习习武,强身健体才是,这般羸弱,泡个水就……” 话没说完,她又咳起来。 一缕乱发在她鬓边散下,颇有几分病美人的娇弱。 但如今在皇帝眼里,却毫无风韵。 “那三名刺客都死了,什么也没留下。”皇帝在一旁坐下,淡淡道,“还有,月夕并不羸弱,她不过是不谙水性罢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忿忿(上) 凌霄很是忿忿不平。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月夕竟然又换回来了。 并且,还是在沈劭跟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 ——我喜欢你。 沈劭注视着她,双眸像火焰一样藏着光和热,脸上泛红…… 真是俊得让人心驰神往。 热气上蹿,凌霄只觉百爪挠心,又沮丧无比。 她居然就这么离开了。 还没听完就离开了。 兜兜转转,她又成了晏月夕,并且回到了千里之外的皇宫里。 “月夕落水,是有人要谋害她?”凌霄道,“她性命垂危,所以我们又换了过来。” “当是如此。”皇帝道,“从前也是这样,每当你们其中一人有难,便会互换。” 凌霄已然在心中开骂。 这破命数,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想要。 “我这就回扬州。”她定了定神,对皇帝道。 皇帝道:“不可。” 凌霄瞪起眼睛:“为何?” “朕要与你一道过去。” 凌霄愣住。 “二哥哥要去扬州?”她问。 “正是。”皇帝道,“扬州那边的事,你应当都清楚,已经到了朕不得不去一趟的地步。朕与月夕说好了,过几日就会带上她一道回扬州去。” 凌霄看着皇帝,心中有些莫名的感觉。 她总觉得,皇帝提起月夕的时候,语气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还要再说话,宝儿领着一干宫人走了进来。 “皇上。”她说,“太医开了澡方,说女史落水,受惊受寒,须得用药汤浸浴。” 皇帝颔首,对凌霄道:“你且歇息,其余之事,身体好了再说。” 说罢,他不等凌霄答话,身离开了。 凌霄有一肚子话要说,想起身阻止,头脑却一阵眩晕,又坐了回去。 “女史,”宝儿忙扶住她,道,“太医说了,女史刚刚溺水,身体虚弱,须得安心卧床将养,切不可随意行走。” 凌霄忍受着那一阵一阵的眩晕,心中又骂起来。 晏月夕那病娇,说什么自幼混迹江湖,到头来全是大话。 动不动被人谋害不说,还不会水,连累她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 夜风从天边吹来,透着凉意。 皇帝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那经历混乱起伏的心绪稍微平静一些。 ——子澈。 月夕轻轻唤他名字的声音,犹在耳畔。 心中思绪涌动,带着些甜味。 喉结又动了一下。 他此番带着月夕来阳春园,一来是为了梁王妃寿辰,二来为了带月夕离开规矩森严的皇宫,让她透透气。 不过藏在最下面的私心,只有皇帝自己知道。 他和月夕,需要些能自在相处的机会,像赵福德说的民间男女一样。阳春园不是皇宫,他不必忌讳许多,以贺寿的名义驾临,光明正大。 这凝秀斋,皇帝从前来过,园门一关,便是一方自由天地。 可没想到,终究还是有人不肯放过自己。 从得知月夕有难的惊惶,到救起月夕的欣喜,而后,怀里的人告诉自己她是凌霄……一切再度瞬间崩塌。 可恶。 皇帝抬脚,泄愤般踹在柱子上。 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皇……皇上……”刘荃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恼怒,结结巴巴。 皇帝冷着脸,把脚收回。 “将副指挥使汪赟召来。”他说,“朕要与他商议南巡之事。” 刘荃连忙应下。 皇帝不再言语,径直往前走,脚步微有些跛。 * 浴汤里,药味浓重。 凌霄坐在浴池里,也冷着一张脸,任凭宝儿一边给她搓背,一边喋喋不休。 “谢天谢地!幸好女史和皇上都安然无恙。”宝儿感叹道,“女史不知,皇上察觉事情不对,马上就扔下了宴上那一干宾客,赶了回来。皇上可真聪明,一下就找到了那小河上,恰恰遇见贼人行凶。我赶到的时候,女史已经被皇上救了起来。听卫士说,皇上二话不说就跳了下去,把人都吓坏了。这要出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如何交代啊。” 凌霄忽而回头看她。 “我这女史,是何时封的?” 宝儿愕然,与四周的宫人绵绵相觑。 “女史不记得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女史在皇上跟前当差已经好一阵子。” “我方才受惊,脑子糊涂了。”凌霄随口扯谎,“你与我说说,我是如何当上这女史的,我兴许能记起来。” 宝儿虽感到不可思议,却不敢怠慢,忙道:“有一回皇上出宫去,回来便带着女史。具体是何缘由,奴婢尚不知晓,兴许是因为皇上从那时起就喜欢女史。” 说罢,她瞪大了眼睛:“女史别逗我,不会当真不记得了吧?” 凌霄确实不知道。 扬州这边一切顺利,该往京城发的镖发了,该拿的镖银也拿了,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故而月夕一直待在京城没回来,也不见一言半语,凌霄只当是那边事务繁忙,月夕没有闲暇给这边写信。 并且,上次邓五过府来拜见,特地和凌霄说起京师的事情。他说,晏大生前曾替月夕相看京师郑家的小公子,想要给二人定亲。凌霄那时还以为,月夕未有归期,是被那郑家公子迷倒了,说不定过几日就有喜讯传来也未知。 现在,她终于知道,并非如此。 怪不得月夕从摆平盛安社后便再无音信,原来是被困在了宫里。 可阿莺是死了么?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曾给她递信? 她寻思片刻,恍然大悟。 张定安。 凌霄咒骂,是她疏忽了。 她揉了揉脑子,笑了笑:“怎会不记得,自然记得,逗你玩儿的。” 宝儿长长吁了一口气。 “女史也太调皮了。”她嘟哝,“奴婢们今日可是吃惊吃够了,再来一出,我等可受不了。” 凌霄勾了勾唇角,没有再说话。 原来如此。 心中冷哼。 她方才就察觉了皇帝的不寻常,这两人果然早有奸情。 幸好她方才反应及时,睁眼见到皇帝凑近前,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般卿卿我我不避讳,可见是平日如胶似漆了。 啧啧啧…… 凌霄思绪铺开,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 第三百二十八章 忿忿(中) 皇帝和月夕倒是好上了,凌霄自己和沈劭磕磕绊绊,却是曲折得很。 好不容易,沈劭向她坦诚心迹,却被一场意外搅和,那样激动人心的时刻,她竟来不及把沈劭的话听完。 也不知道,他后面说了什么。 凌霄想,大约会被晏月夕听了去…… 就像自己差点被皇帝亲了一样。 那场面,凌霄想一想,就觉得脚趾头尴尬地抠起来。 “女史,”宝儿的脸上忽而有些神秘,笑得贼兮兮,压低声音,“我可听说,皇上前些日子已经召见过了礼部尚书,询问婚仪之事。说不定在过些日子,女史就要入主中宫了。” 凌霄看着她,也笑了笑。 “皇上何在?”她说,“请他来一趟,就说我又不舒服了,想见他。” * 皇帝召来汪赟,交代了一番南巡的准备,而后,又与匆匆赶来的大理寺卿问了话,待众人退下,赵福德说,梁王妃来了。 “方才,太后身旁的吴公公来了一趟。”梁王妃坐下之后,道,“太后已经得知了阳春园里的事,特令吴公公来询问。” 皇帝对此并不惊讶。 太后虽然没有来,但皇帝一向知道,她是消息灵通的。 今夜之事,那些宾客们定然多有猜测,说不定已经有人知道了。 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道:“哦?母后的人说了什么?” 梁王妃是个心思通透的,看着皇帝,叹了口气。 “此事,我不曾瞒着皇上,便是想与皇上谈一谈太后。”她说,“皇上心中必定是想,今夜之事,太后多少脱不得干系,是么?” 皇帝道:“伯母以为,并非如此?” “自然并非如此。”梁王妃道,“今夜这事,无论成与不成,皇上定然都会首先怀疑太后。太后性情虽执拗了些,可她不是个傻子,又怎会想不到这些?皇上与太后已是闹得不快,太后这么做,无异火上浇油,一旦决裂,对她又有什么好处?皇上,太后固然有做得不如人意之处,却并非不能明辨是非之人,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道:“伯母是说,此事背后主使之人,乐于见到朕与太后生隙?” “正是。”梁王妃道,“虽然那些贼人都自尽了,皇上却可想一想,此事无论成败,谁会获利?” 皇帝沉吟,少顷,微微颔首。 “多谢伯母指点,”他说,“朕知晓了。” 梁王妃露出宽慰之色,又道:“还有一事,我以为皇上做得不妥。” “何事?” “便是皇上亲自去救女史之事。”她说,“皇上乃万金之躯,关乎天下,皇上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万民着想。如今日这般险境,若那些贼人不曾自尽,却对皇上挥刀相向,如何是好?纵然皇上习武,可他们人多势众,难免吃亏。至于救人,周遭这么多的宫人,难道没一个会水的?如今快要入冬,寒气日中,皇上一下跳到水里,若冻出个风寒来,我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故而下次再遇到这等事,皇上切不可冲动,万事保重才是。” 皇帝淡淡一笑。 “朕有一事,也想问伯母。” “何事?” “从前,伯母与伯父结发多年,相敬如宾,一向乃佳话。”他说,“当年,伯父若遭遇不测,伯母可会干看着?“ 提到梁王,梁王妃她的目光动了动,一时语结。 少顷,她长长叹口气。 “罢了。”她说,“如此说来,这位晏女史,果然是皇上属意的中宫?” “正是。” “不瞒皇上,太后几次三番遣人到我府上,就想让我劝劝皇上。我早前也觉得,一国之母乃一国的体面,总要谨慎些。晏女史纵然再让皇上喜欢,但终究出身不高,要当皇后,恐怕难以服众。” 皇帝不以为然。 “当年高祖皇帝出身寒微,元配张皇后亦不过商贾之女,可二人同心协力,开创基业,至今仍是美谈。”皇帝道,“若到了朕这里,却以出身论人,岂非贻笑大方。” 梁王妃苦笑:“如今自与当年不一样,不过皇上既然心意已决,想来多说无益。不过这位晏女史,我看端庄大气,知书识礼,到了人前,也全无寻常闺秀的忸怩局促,也怪不得皇上喜欢。” 皇帝听着这话,一时竟有些赧然,笑了笑。 “谢伯母体谅。”皇帝道,“母后那边,朕会好好说服,伯母放心,日后必不会再有人到伯母府上叨扰。” 梁王妃笑而摆手:“这个我倒是不怕。我此番回京,不过来会会旧友,访访故人,如今天冷了,我这老骨头缝又酸痛起来,还是要回南方才是。不知皇上的喜事何时操办,若定下了日子,我也好安排安排。” 喜事…… 皇帝想到现在突然回了扬州去的月夕,不由苦笑。 “此事暂且未定。”他说。 梁王妃知道宫中规矩繁琐,皇帝的大婚,更不是三言两语能成的。听得这话,她露出了然之色。 “对了,”梁王妃道,“我听说,江东王前阵子在九江成亲了,娶了李首辅的孙女?” “正是。”皇帝道。 梁王妃目光深远。 “我可听闻,江东王如今可是势大。”她说,“皇上乃仁厚之人,却不可因此大意才是。” 皇帝知道她的意思,道:“此事,朕有主张,伯母莫担心。” 梁王妃又寒暄几句,终于起身告辞。 才离开,皇帝正想喝一口茶,忽而发现刘荃在门外探头探脑。 “何事?”皇帝问。 刘荃嘻嘻一笑,进来行礼。 “皇上,”他说,“晏女史方才已经按太医的方子,沐浴服药,如今正在寝殿里歇息。” 皇帝“嗯”一声。 他并不担心凌霄。 虽然她的身体是月夕,但他知道,凌霄并不会因为换了身体而失了武功。据张定安说,她在扬州的时候,可是大杀四方,人们都说晏月夕是个女罗刹。故而今日这落水之难,凭凌霄那顽强的精神气,也能很快恢复过来。 见皇帝无动于衷的样子,刘荃有些诧异。 “皇上,”他只得又笑了笑,继续道,“女史想见皇上。” 皇帝看他一眼。 “她有何事见朕?” “她说,她想皇上了,今夜要皇上陪一陪。” 皇帝:“……” 第三百二十九章 忿忿(下) 回到月夕房里的时候,皇帝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桌子旁用膳的凌霄。 她抬头时,皇帝看到月夕的脸,一时很是不自在。 就像从前,她顶着凌霄的脸,皇帝就算知道那不是凌霄,也仍然会为自己的非分之想烦恼。 “怎起来了?”皇帝走进来,道,“太医不是说卧床静养么?” “我一日不曾吃东西,又经历这般磨难,饿也饿死了。”凌霄将手里的一根啃光了的鸡腿骨头放下,吮了吮手指,“不吃饱些,怎有气力好起来?” 皇帝不言语,倒是一旁的宝儿和刘荃面面相觑,各是错愕。 这晏女史,自苏醒之后,就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 众人原本想着,晏女史那般柔弱女子,落难一场,必是要躺上几日。故而无论是吃药还是沐浴,众人都小心翼翼伺候,唯恐有个闪失。 可是不料,晏女史不过泡了个药浴,就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宝儿想上前搀扶,还被她止住了。而后,宫人呈上晚膳,女史看了看那些特地为她准备的清粥小菜,皱起眉,说她不想吃这些清汤寡水,她要吃肉。 众人无法,只得将宴上的肉菜盛来,然后看着她在桌子边上坐下,大快朵颐。 无人不是目瞪口呆。 “你们下去吧。”皇帝转头对刘荃等人吩咐道,“朕与女史说说话。” 刘荃回神,随即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领着一干人等行礼退去。 屋子里只剩下皇帝和凌霄两人,他转向凌霄,只见她已经吃饱了,拿起一旁的巾子擦擦手,然后,喝了一口茶。 “你要见朕?”皇帝道,“何事?” “二哥哥想娶了月夕,是么?”凌霄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问道。 “正是。” “她愿意么?”凌霄疑惑问道,“她早前跟我说她不喜欢宫里,她定然也知道若是做个嫔妃,太后那边说不定要日日来找麻烦。二哥哥莫不是以权势压人,逼迫月夕答应……” “朕不打算让她做嫔妃。”皇帝打断道,“朕只会娶她,她入宫,只会做中宫。” 凌霄愣了愣,露出惊讶之色。 皇帝继续道:“朕也从不以权势压人,月夕与朕两情相悦,方才答应入宫来。” 凌霄望着他,讷讷地咽了一口茶。 心里有些佩服晏月夕,这龙潭虎穴她也敢自己来投,真是脑子坏了…… “既然二哥哥与晏月夕是两情相悦,更该护着她才是。”凌霄不客气道,“在这偌大的阳春园,梁王妃生辰,达官贵人齐聚堂上,还有二哥哥亲临,竟也有贼人向月夕下手。我看,这贼人恐怕不是什么外头来的,就在宫里也未可知。” 这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皇帝看着她:“宫里的,你觉得是何人?” 凌霄冷笑:“中宫之位,谁最是惦记?二哥哥要娶月夕,谁又最是恼怒?二哥哥自己知道,又何必问我。” 皇帝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如果你说的是太后,那是多虑了。”他说,“寿安宫中的人,任何动向都在朕掌握之中,此事,太后并无嫌疑。” 凌霄听得这话,依旧冷笑。 “太后要做什么,自不会留下把柄,何必让寿安宫的人去动手。”她说,“太后的品性,皇上是最清楚的,不然月夕上次被贼人劫道,皇上也不会跟太后大闹一场,不是么?” 皇帝听得这话,目光沉下。 上次的事,他严令不得外传,就算是在宫里,知道真相的人也没有几个。不消说,凌霄必是方才已经跟宝儿或者刘荃套过话,都问清楚了。 先前还叫自己二哥哥,现今又变成皇上了。 皇帝心里有些郁闷。 自己这个妹妹也不知道到底像谁,动不动就翻脸。 “此事,朕自会查清。”他不打算跟她纠缠,话锋一转,“不若说说你和沈劭。朕听说,你在扬州日日与他待在一起,城中已有风传,说你有意将他招为驸马。” 提到沈劭,凌霄心头一动。 她面上却毫无波澜,道:“风言风语罢了,与我何干。我去扬州,是为了看着正气堂,免得我花在那上面的心血打了水漂。当初离开京城时,这话也是向皇上禀明了的。至于沈劭,他可是皇上亲自派去扬州做知府的,皇上莫非忘了?” “朕自是不曾忘。”皇帝道,“不过,朕还听说,你前番为了保沈劭,竟独自对抗暴民,可有此事?” 凌霄目光微闪。 “皇上当真消息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她说,“我猜,是张定安八百里加急给京中送的消息。皇上将沈劭派去扬州,让他来对付三哥哥。至于张定安,明面上是我府里的属官,其实却是皇上的眼线,观六路听八方,连我和沈劭的风言风语也逃不过皇上的耳朵。最坏的情形,也不过是刀枪都落在沈劭头上,皇上则坐在京城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当真圣明。” 她语带讥讽,皇帝脸上的随和之色终于消失。 “将沈劭派到扬州去,并非朕的主张,是沈劭的。”皇帝蹙眉道,“他决意从江东王身上下手,查清当年常阳侯的案子,重振家声。朕给了他这个机会,不但将他脱罪赦免,还将他任用为知府。凌霄,朕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屑做那等阴谋诡计之事。” 这话语气颇重,话语声隐隐传到了外头。 刘荃附耳在门板的镂花上,仔细分辨着,眉头不由蹙起。 赵福德站在一旁,低声问:“如何?” 刘荃讪讪:“似乎不大好,皇上和女史在吵架。” 赵福德露出讶色。 刘荃挠挠头:“师父,这两人先前好好的,怎突然变了样?女史看皇上的眼神,是一点温柔也不见;皇上看女史也颇为寻常,全然没有往日那般深情。师父,这二人怕不是不成了吧?” 赵福德心里也嘀咕,不由沉吟,片刻,发现刘荃盯着自己看,面色一整。 “这话不可再说。”他随即道,“议论皇上的私事,不要命了?” 刘荃讪讪笑,忙应下。 屋里,凌霄和皇帝大眼瞪小眼。 凌霄方才那番话,本就是想激一激他,最好让他一气之下,把自己赶回扬州去。反正他是皇帝,她知道皇帝要出行是多大的阵仗,所谓南巡,往往似龟爬一般。 她是等不及的,只想快点回去看一看沈劭如何了。 不过他如今说得这般正义凛然,还大有控诉凌霄冤枉他的委屈,反倒让凌霄一时语结,觉得有些自讨没趣。 她撇撇嘴角,看向一旁,嘟哝道:“我也不过猜测猜测罢了,说那么大声做什么。” 皇帝看着她,面色稍霁。 “朕知道你想快点回扬州。”他淡淡道,“不瞒你说,朕也想。” 凌霄心思一动,即刻道:“那么二哥哥可须得快些动身,不然月夕可要麻烦了。” 皇帝愣了愣:“怎讲?” “我早前被三哥哥引到了九江去,在江东王府里关了起来。如今,月夕既然跟我换了,便是替我被关在了里头。” 皇帝面色一变。 第三百三十章 幕后(上) 江东王府的樨园里,沈劭瞪着月夕,不可置信, 月夕还未缓过来,一个劲地咳嗽。沈劭只得给她拍背,从旁边拿起凌霄的杯子递过去。 他脸上的神色已经绷起,先前的红晕全然不知所踪。 “究竟怎么回事?”他按捺着涌动的心绪,问道。 月夕终于缓过来,靠在隐囊上。 “我落水了,”她推开杯子,仍喘着气,“差点丢了性命,凌霄被换了回去。” 沈劭无语至极。 竟在这种关键时候,凌霄消失了。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 ——“我也喜欢你。” 她的话仍在耳畔。 沈劭的心不由砰砰直跳,可瞧见月夕忿忿的眼神,他只得按捺住情绪。 “你怎会落水了?”他问,“你不是在京城么?” 月夕没答话,却打量着周遭,只觉陌生。 这里并非山庄,也不是正气堂,更不是公主府。 “这是何处?”她问。 “九江的江东王府。”沈劭道,“凌霄被江东王困在了王府的樨园。” 月夕讶然。 沈劭只得定下心来,将来龙去脉跟月夕简要说了一遍。 月夕听着,面色愈发不好看。 “凌霄怎会如此卤莽?”她问,“江东王摆出这阵势,便是要要挟她的,她怎了自投罗网?”说罢,她看着沈劭,不满道,“你竟也不阻止她?” 沈劭冷眼看向她。 “据在下所知,公主与小姐之中,一旦有人遭遇性命之危,便会互换。”他说,“此番,公主性命无虞,小姐落水了。故而可推测,是因为小姐之故。如今,小姐却要怪公主和在下行事不周?” 月夕张了张口,一时结舌。 沈劭说得对,这一次,却是该怪她自己。 若不是她一时忘乎所以轻信于人,便不会跟着三个素不相识的太监离开凝秀斋,还差点死在了那小河里。 自己一向小心谨慎,却不料,还是载了。 “也不知凌霄如何了。”她低头,闷闷道,“她换过去,当也是被困在水里,那小河又黑又冷……” 沈劭道:“那边究竟出了何事?” 月夕只得将贼人假借圣旨行凶之事大致说了一遍。 沈劭皱着眉听罢,又思索了好一会,道:“公主水性不错,武功也高强,不过小姐方才说自己在水里昏了过去,当已是窒息。她当下在小姐的身体里,怕是……” 月夕心头提起,睁大眼睛:“你是说,她会凶多吉少?” 沈劭摇摇头:“小姐与公主性命相连,息息相关。虽还不知其中缘由,但若公主出了事,小姐必有感应。如今小姐安然无恙,想来,公主也是一样。” 这话,让月夕终于安下心来。 她想了想,也点点头:“但愿如此。” 说罢,她又忽而想起什么,看向沈劭:“这里既然是江东王府,军师又在这里做什么?照军师方才所言,不是该被押往应天去了?” “在下自是为了公主而来。”沈劭道,“且在下的姊姊,也在江东王手里。” 月夕一怔。 沈劭的家世,她多少听皇帝提起过,自然也知道她的姐姐沈仪。 她狐疑道:“沈娘子?她不是已经……” 沈劭摇头:“她没有死,不过隐居多年,如今又再度被江东王找到了。” 月夕道:“你待如何?” “情势不明,只得暂且按兵不动。”沈劭道,“江东王不简单,只怕接下来要有大动作。不过江东王留着凌霄和我姐姐都还有用,不会拿她们如何。这几日,小姐就老老实实呆在樨园,切莫出去。等我的人到,便可接你和姐姐离开王府。” 他说话的样子还跟从前一样,仿佛开口就是金科玉律,不容置疑。 月夕有些不屑:“说得轻巧,这可是江东王府。你有多少兵马,能将我们带走?切莫忘了,我不会武功。” “这不必小姐操心,小姐听话便是。” 月夕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无用,撇了撇嘴角。 沈劭没有再多待,又叮嘱了两句,起身而去。 他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犹如一只狸猫。 待得屋子里只剩下月夕,她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走,深吸好几口气,才终于让自己平静些。 她不是一个遇事就乱了方寸的人,摒除情绪的杂念之后,她开始考虑如何脱身。 江东王。 她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虽然自己从未见过他,但从父亲开始,她的命运就跟此人有莫大牵连。 不是冤家不聚头,终于还会让她遇上了。 ———————— 梁王妃的寿宴,很快成为了京中热议之事,小道消息乱飞,越传越盛。 众人都在猜测,宴上,皇帝和梁王妃突然起身离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虽然后来由小梁王主持,招待宾客们宴饮,迎来送往。可无论是皇帝还是梁王妃,都没有再回到宴上,这是有目共睹的。 更有一件诡异的事。 皇帝身边的晏女史,近来甚为得宠,风头正盛。中秋宴上自不消说,这次入园之时,许多人都看到皇帝亲自将她从马车里带下来,为她引见。这等殊荣,目睹之人无不惊掉下巴。 可在寿宴上,却始终没有晏女史的身影。无论怎么想,都让人觉匪夷所思。 而后,一桩小道消息突然传了出来。 晏女史在阳春园里被人谋害,皇帝和梁王妃之所以离席,正是为了处置此事。 这一下,让不少人恍然大悟,觉得若是如此,一切都能说通了。 接下来的事情则变得更有意思,若此事属实,谋害晏女史的是谁? 众人眼神一对,心照不宣。 这晏女史,已经是众人猜测中的皇后人选,会向她下手的,自然是那些因为无缘后位而妒忌的人。 当初,皇帝广开采选,最有可能当上中宫的两人,一是李阁老的孙女李氏,一是太后的国舅的外家侄女季氏。如今,李氏已经远嫁江东王,只剩下了季氏。 更有人议论,太后为了让季氏当上皇后,无所不用其极,已经跟皇帝闹翻了。 话说回来,梁王家也是堂堂皇亲国戚,能在阳春园里动手的人,定然并非一般。 到了这一层,真凶是谁,亦是不言而喻。 每个蜚短流长的人,说到此处都会识趣得打住话头,脸上神色意味深长。 第三百三十一章 幕后(下) 外头的秋风猎猎地吹,国舅坐在马车里,只觉身心俱疲。 巍峨的宫殿在两边掠过,他已然无心观赏。 头一回,他进宫来,觉得心情如上坟。 这自是因为外头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梁王妃的寿宴办得各种蹊跷,皇帝原本要在阳春园逗留三日,结果,第二日就匆匆回宫了。那之后,宫里传出了晏女史卧病的消息,更坐实了晏女史在阳春园里遭人谋害的猜测。 就在这时,又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桩秘闻。 说是恰恰在生辰宴前一日,国舅曾将江家一干亲戚都召集到了府里议事,议了什么,没人知道。只说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个说法,犹如一味奇香的佐料,让整件事都变得更加为人津津乐道。 国舅从袖子里掏出巾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上一回,晏女史回扬州,国舅买通水匪截杀。千算万算,谁也没算到皇帝竟会突然出现,将晏女史救下了。在圣前公然行凶,自然是罪责难逃。纵然国舅手段隐蔽,皇帝还是查到了蛛丝马迹,摸到了他的头上。 皇帝将他召入宫中训斥的场面,国舅还记得清清楚楚。若不是因为有太后,他只怕已经在狱中了。故而当皇帝点出他在京中肆意妄为,用明里暗里的手段攒下的各处产业时,国舅大气也不敢出。至于皇帝说要将那些不当之利没收时,国舅倒是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破财消灾的道理,皇帝只要钱财,放过了他的性命,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这事,却让家人很是不满。 不论江家族人还是别的亲戚,听闻国舅要将产业上交,都跳将起来。妻子季氏更是在他面前闹了一场。国舅无奈,只得将亲戚们召来,晓以利害。 谁知,隔日却出了有人谋害晏女史的事,而自己这番举动,成了有心人眼里的证据。 国舅觉得,自己当真是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 更让他惶恐的,是皇帝的态度。 这两日,他一直想入宫觐见,可皇帝一直将他拒之门外,连个解释也没有。态度之冷淡,可见一斑。 想着这些,国舅心头似压着巨石,不由叹息一声。 寿安宫内,檀香袅袅。 太后闭着眼,手中捏着一串佛珠,正盘腿坐在小佛堂里礼佛。 身后传来脚步声,周嬷嬷低声道:“太后,国舅来了。” 太后没有说话,默念完最后一段经文,才缓缓睁开眼。 眼前的菩萨慈眉善目,眼眸低垂,嘴角含笑。 她着实不明白,她每日诚信供奉,可菩萨为何不发善心,不佑她江家呢? 太后叹息一声,扶着周嬷嬷的手站起身来。 国舅已经恭立在堂上,见太后出来,忙行礼。 “起身吧,”太后淡淡道,“过来坐。” 国舅应了一声,随太后一道移步暖阁。 太后坐下,喝了盏茶,才道:“兄长坦白说吧,外头的传言是怎么回事?晏女史被人推下了水,果是兄长派人做的么?” 国舅忙扑通跪下,喊道:“太后,我冤枉!别人嫉妒江家,见不得我好,故意造谣生事也就罢了,怎么太后也信这等鬼话!我若有这番打算,如何不与太后商量?” “兄长说这话没用。莫说别人,我头一个怀疑的也是兄长。”太后看向国舅,“若是真的,我劝兄长老实招来。” 国舅简直百口莫辩,心一横,指天立誓:“若是我干的,我下辈子入畜生道,当个畜生!” 太后眉头一皱,斥道:“好好说话,赌咒发誓干什么?你再说说,梁王妃寿宴之前,你果真召集亲戚到家里去了?” 国舅苦着脸,道:“太后明鉴,我确实召亲戚们到家中议事,可那是为了告诫他们不可胡作非为。自从皇上登基,我们家的亲戚靠着太后,谁人不是风生水起,手上有些不干净也在所难免。如今皇上看我们家愈发不顺眼,我身为家长,自当要好好规训,免得惹祸上身。再者,我也想着大家商量个法子,让皇上收手,却不想……太后,女史那事真不是我做的,我瞒着谁也不能瞒着太后不是?” 原来还是有盘算的,还说什么不会与她商量, 太后仍绷着脸,道:“说说看,你们想了什么法子,让皇上收手?” 国舅看了她一眼,灰头土脸地说:“也不是什么出格的法子。自先帝起,便提倡以孝道治天下。此番梁王妃寿宴办得如此盛大,也是皇上为了彰显孝道,巩固宗室之谊。我和几名宗老打了招呼,到时候,就在寿宴上劝劝皇上,为太后和我说说话。大喜的日子,又当着众宗亲的面,皇上总不好驳了面子去……” “糊涂!”太后听到这里,不由拉下脸,指着他斥道,“你外甥是个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么?你越是拿捏他,他越是不服。宗室又如何,众目睽睽又如何,他做事,顾忌过什么?就是天王老子来,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太后心气一上来,便呼吸不顺。周嬷嬷赶紧替她顺气,向国舅劝道:“国舅大人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也该事先跟太后商量商量才是。” “可不是没办成么?”国舅委屈道,“这边,太后总是称病不见外臣,我若托人传话进来,又怕走漏了消息,反而大事不好。再者,梁王妃那寿宴说开就开,我也无暇预备许多。再说了,晏女史如今不是没事了……” “什么没事!”太后瞪了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看看外头都传成了什么样,有心人借题发挥,把我也卷了进去!” 国舅一愣:“太后是说,这些传言,是有人故意放出去的?” 太后恨铁不成钢:“你啊你,被人害了还不自知。分明是背后使坏的知道你有所图,故意顺水推舟,将你拱上风口浪尖!你那府上,那天不是宾客满门,偏偏找亲戚聚一聚就成了把柄?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也不会想一想?” 听到这里,国舅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 “会是谁?”他失措地看像太后。 太后却不看他,寻思片刻,对周嬷嬷道:“传话到永明宫,让皇上有了空闲,来我这里一趟,我有话要对他说。”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失踪(上) 月夕发现,自己虽然到了凌霄的身体上,但那场溺水并非毫无影响。 沈劭走后,她躺在床上,愈发感到疲惫。 但她的脑子里仍想着这场谋害的前因后果。。 首要可疑的,自是太后和国舅等人,毕竟有前车之鉴。 可细想之下,却觉得这不大可能。 这回跟上回间隔不远,国舅一直在避嫌,太后也一直在找机会缓和与皇帝的关系,应该不会蠢到竟然火上浇油。 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了,即便月夕死了,他也不会遵从太后和江氏的想法,反而会因此厌恶他们。这等结果,是预料得到的,注定是个死局。 那究竟是谁呢? 月夕没有想到答案,却很快陷入沉睡。 这一觉,睡得十分沉。 她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身体仍有些沉,却不像昨日那样难受。月夕迷迷糊糊躺着,好一会,才想起究竟出了什么事,脑子一下清醒过来。 她起身,才掀开帘子,上头的铜铃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后,宫人们便鱼贯而入,井井有条地替她梳洗。 对于月夕而言,所有人都是陌生面孔。 月夕不说话,只由着那些宫人们伺候,打量周围。待穿戴整齐,用了早膳,宫人们便抬进来一口大箱子。 一名年轻太监笑盈盈地进来,对月夕行个礼,道:“殿下说了,公主在王府的这些日子,务必让公主过的舒坦。这些都是殿下替公主搜罗来的名刀名剑,请公主一一鉴赏。” 昨日沈劭走之前,跟月夕说过这王府里的几个人。月夕打量着那太监,想来,他就是江东王派来给自己这园子里管事的,好像叫杨实。 月夕朝那大箱子看了一眼,只见都是兵器。白花花的刀刃,寒光锃亮,件件都是镶珠嵌玉的,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江东王果然懂得凌霄的喜好,若凌霄见了,大约脸色也会好看些。 不过月夕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好相与。 “这有什么趣味?我如今不好那口了。”她头也不回地说,“替我拿几册书来。” 杨实愣了愣。 传闻这海阳公主神勇无敌,只爱刀枪,不爱文墨,故而殿下破费钱财置办了这些宝贝,莫非弄错了? 他不敢怠慢,赶紧应下。 幸好他来之前,怀恩还交代了另一个箱子。怀恩说,公主也不是时时都只舞刀弄剑的,她从小爱听人讲故事。这箱子里,都是些新奇的话本和闲书,公主没事时翻一翻,也可消遣消遣。 如今,果然有用。杨实在心里感激怀恩神机妙算,让人将箱子取来。 月夕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有所准备。 她爱看闲书,对扬州市面上流行的话本一向有些心得。这箱子里的书,显然是新置办的。 “这都是三哥哥置办的?”月夕淡淡问道。 “正是。”杨实笑眯眯道,“公主若觉得还有什么缺的,尽管吩咐,小人马上去办。” 月夕看他一眼,道:“你下去吧,替我谢过三哥哥。” 杨实没想到,今日这公主似乎变得格外好说话,心中不由一松。他连声应下,满脸堆笑地退了出去。 月夕估计着,自己很快会与江东王见面,不过她打算让江东王先来找自己。据沈劭说,昨日,凌霄见了沈仪。江东王设计试探,用沈仪威胁凌霄,想让她就范。 凌霄必然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月夕估摸着,如果她没有突然跟自己交换,也许要跑去找江东王算账。 月夕也想找江东王算账,可惜,她没有凌霄的拳头。 那么,见面之时,自己该说些什么?又如何从这江东王府里脱身? 她思索着,忽而发现屋子里侍立的宫人时而将目光瞥来。 心中一个激灵。她知道,这个地方必然到处是江东王的眼线,这些宫人说不定转头就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禀报江东王。 月夕看向旁边那箱子里的书,随手拿起一本来。 这本书,名叫《鸳鸯记》。月夕记得,这是她出发去京城之前刚上市的,她还没来得及买来看。 她翻开,打算一边假装看书,一边琢磨心事。不料,才翻开第二页,一张小纸条露了出来。 上面写着四个小字:沈仪有难。 月夕的目光定了定,随即翻过去,将纸条攥在手中。 再抬眸瞥向周围,宫人们仍侍立着,书本挡着视线,无人能瞧见她手上的动作。 月夕放下心来,随即将思绪再度转到那纸条上。 沈仪有难? 可是,沈仪不就是在后院的小楼里么?能有什么灾难?莫非又是江东王耍的什么花招? 她心思转了转,开口道:“沈姐姐在屋子里想必闷得慌,我去看看她,给她送几本书。” 说罢,她便从榻上起身。 “公主。”这时,近前一名宫人忙上前,道,“沈娘子当下还未起身,怕是不宜见客。” 月夕看向她。 “这个时辰,还未起身?”她说,“你去告知一声,说我要去见她,让她准备准备。” 宫人的神色有些慌张,忙又笑道:“公主万金之躯,送书这区区小事,如何能让公主亲自去。公主将书交给奴婢,奴婢送去便是。” 月夕看着她,目光冷下。 “你敢拦我?”她说。 宫人低头:”奴婢不敢。” “那么便是沈姐姐不便见我。”她说,“沈姐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宫人愈加面色不定:“沈娘子无事,公主……” 月夕不等她说完,绕开她,径直往门外而去。 大约是江东王深知凌霄脾性,也知道她武功了得,故而这樨园里并不设卫士。月夕虽没有武功,可挟着公主之威,她气势汹汹地走出门,太监宫人谁也不敢拦。 月夕早已经从沈劭那里知道了沈仪就在后面的小楼里,她出了门,一路往后走,没多久,果然就看到了一处二层小楼。 推门进去,果不其然,里头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沈仪的踪影? 月夕转身,冷眼看着那些宫人太监,问:“沈姐姐何在?” 众人忙跪下,方才答话的宫人声音发颤:“奴婢只是听令行事,请公主恕罪!” “且回答我方才问话。” “奴……奴婢不知,”宫人道,“他们是殿下那边派来的人,只说要拿沈娘子,叫奴婢不得在公主面前声张,否则就要杖责。” 第三百三十三章 失踪(中) “殿下的人何时来带走了沈娘子?”月夕又问。 “就是今天早晨。”宫人低着头,小声道,“公主那时尚未起身,他们走动颇为小心,不曾惊动别人。沈娘子有早起礼佛的习惯,奴婢那会儿正巧去后院给沈娘子送早膳,和他们碰了个正着……” 月夕听着,却不由得蹙眉。 这宫人口口声声说是江东王做的,可江东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据沈劭所言,凌霄到九江后,江东王便承诺把沈仪交给凌霄,并让沈仪宿在樨园。 虽然江东王此人阴晴不定,他若是反悔,也说得过去,可他就算反悔,又何须遮遮掩掩?这王府是他的地盘,他要提谁,光明正大提就是了。 思索片刻,月夕让人将总管樨园的杨实唤来。 “三哥哥何在?”她问。 杨实答道:“今天早晨,奴才听见外院仪仗喧闹,当是殿下出府去了。” 月夕觉得哪里不对。 她随口扯了两句,将杨实打发走,又看向那宫人:“你确定带走沈娘子的,是殿下的人?” 宫人点点头,道:“正是。” 她说这话时,神色有些犹豫。 月夕心中已经有了些底,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阿杏。”宫人忙道。 “阿杏。”月夕道,“本宫若不曾猜错,殿下派你们来,除了让你们伺候本宫,还让你们盯着本宫,一举一动都要向他禀报,是么?” 阿杏的脸上有些慌乱:“奴婢不敢。” “你们不过是听命行事,没什么敢不敢。”月夕笑一声,道,“本宫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不辨是非之人。本宫从不苛待太监宫人,不过殿下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他可从来不讲什么情面。上次本宫来的时候,这樨园里的管事叫黄信,那可是个从皇宫里跟着殿下到九江来的老人。他的下场,你可知道?” “奴婢……”阿杏仍低着头,支支吾吾,“奴婢不知……” “知不知倒也无妨。”月夕道,“你只消知道,在殿下手下做事,就算尽忠尽力办好了,也未必能善终。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你竟吃里扒外,帮着王妃隐瞒她带走沈娘子的事……”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阿杏终于面色大变,扑通一下跪在月夕面前,带着哭腔,“奴婢不敢欺瞒殿下,是王妃的人威胁奴婢,说奴婢若敢泄露,就马上结果了奴婢性命……” 果然。 这王府里,若说除了凌霄,还有谁对沈仪感兴趣的,那就是江东王的新王妃李妍无疑了。 月夕知道李阁老家跟沈家的恩怨。在皇宫里的时候,月夕还曾听皇帝提起过一桩旧事。 李阁老家对李妍期望甚高,从小就是拿她当中宫来培养的。当年太子还在的时候,李阁老就盼着她成为太子妃。先帝曾经也十分喜欢李妍,跟李阁老说起过亲事,李妍差不多算是一只脚踏入了东宫。 可是后来,与太子定下婚事的,却是常阳侯沈家。 这桩变故,无疑是狠狠打了李家的脸,也让李阁老与常阳侯结下了梁子。当年沈家落败,跟李阁老有莫大的关系。 如今沈仪姐弟没有死,竟然重现江湖,江东王府里最是坐不住的,自然应该就是李阁老的孙女李妍了。 月夕看着阿杏,叹口气:“你好生糊涂。殿下是什么人,有什么手段,你还不清楚么?沈娘子不见,他难道不会知道?查下来,就算你守口如瓶,他也会知道是王妃做的。到了那时候,他问也不用问,就会治你个知情不报之罪。这一层,你难道想不清楚?” 阿杏哭丧着脸,一个劲磕头,道:“公主明鉴!是奴婢糊涂,公主饶命!” “要你命的,可不是本宫。”月夕道,“不过本宫看你伺候得尽心,倒是能为你指一条生路。你若听本宫的,本宫保你安然无恙。” 阿杏望着她,惊恐的眼睛里,生出一些期望,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 江东王一早出了门,王妃李妍留在王府里。 对于这位王妃,江东王可谓是照料得尽心尽力。 花厅里,垂着一道珠翠帘子,外头有特地从京城里请来的歌伎在唱曲,案上的盘子里,摆满了李妍爱吃的各色糕点。 “王妃,”李妍的乳母杨氏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李妍颔首,将一只精巧的珍珠糕放入口中,唇边弯起笑意。 在别人眼里,江东王对她百依百顺,予索予取。李妍锦衣玉食,受尽恩荣,日子过得比京城里的李府豪奢十倍不止。人人都说,这哪里是王妃,简直皇后也要羡慕。 可只有李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面子上的。 江东王对她,看着敬重,实则疏离。 成婚两个多月来,李妍能见到江东王的日子寥寥无几,甚至一道过夜的时候也不多。而他的秘密,李妍更是知之甚少。 李妍知道这场婚事是祖父与江东王之间的交易,自己不过是面上摆看的花瓶。江东王既然已经给了该给的,她并不会强求什么。 但沈仪不一样。 想起她,李妍双眸中的光亮沉下。 这个人,无论是面容还是声音,李妍都深恶痛绝。这些年,哪怕只是听到她的名字,也足够让李妍恼怒。 沈仪抢走了她的东西。李妍从小就想嫁的人,梦想着坐上的位置,沈仪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当年,李妍因此受到的屈辱,流过的泪水,一点一滴,她都记在心里,如同一潭腐坏,却无法排尽的死水。 她曾以为,沈仪早就死了。这是她唯一的安慰。 直到她得知,沈仪没有死。 并且也住在了江东王府里。 而将她带进来的那个人,是她的丈夫。 “王妃,”杨氏轻声问,“那边问,如何处置?” “还能如何处置。”李妍道,“杀了,扔到野外喂狗。” 这话语淡淡,却透着十足的杀气。 杨氏有些犹豫,道:“王妃,她是殿下的人,未经殿下允许杀了她,只怕……” “怕什么。”李妍道,“殿下那边,我自有办法应对。李家给他的好处,莫非还比不上一个余孽?” 杨氏应下,正待再说话,外头突然起了些喧闹的声音。 一名太监匆匆跑进来,向李妍行礼:“王妃,海阳公主闯进来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失踪(下) 月夕知道凌霄的做派,也知道她惯常的打扮。 她穿上凌霄的衣裳,将她的银鞭缠在腰间,有模有样。 当她昂首挺胸闯进王妃院子里的时候,果然,府里的卫士纷纷围在前面挡路,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公主!”一名护卫队长上前行礼,“请公主莫让小人为难。” 月夕斜了他一眼,问:“你叫什么?” “卑职乃樨园的护院班头田邕。” “田邕,本宫记下了。”月夕傲然道,“你这护院当得不称职,本宫去劝你尽早向三哥哥谢罪,莫得等他降罪才好。” 田邕一惊,忙道:“小人哪里做的不对,请公主指点一二。” 月夕冷笑:“我问你,本宫这樨园里的人,可是包括沈娘子的。这么一个大活人被人从樨园里架了出去,你可曾知会本宫一声?这王府里还有没有规矩,敢如此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这……”田邕面色微变,低头道,“小人不敢……” “好个不敢,原来本宫的护院正经事不做,倒是学会了吃里扒外。你也不必拦着,本宫今日来,就是找王妃理论理论,识趣的别挡道,否则本宫当场把你办了!” 她这一声中气十足,田邕不由得缩了缩脑袋。 他自是知道海阳公主那活阎王的恶名,也知道她功夫了得,前阵子,敢单枪匹马阻拦一群暴民。 见月夕好不客气地往里闯,田邕哪里还敢再做阻拦?只能远远跟着,眼睁睁地看着月夕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 月夕原来准备把鞭子亮出来,壮一壮声势,但发现根本不用。 凌霄显然恶名在外,见到她,无人不是退避三舍。 一路中庭之后,一名盛装的仆妇领着人迎了出来。 “公主!”她满脸堆笑,伏拜行礼,“奴婢拜见公主,未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公主恕罪!” 月夕将她打量片刻,认出来。 选秀的时候,她曾见过这个人,是李妍身边的乳母,似乎姓杨。却没想到,风流水转,又在九江看到了她。 “你是何人?”她佯装不知,问道。 “妾杨氏,是王妃乳母。”杨氏好声好气,“王妃早听闻公主到九江来了,本要去走动,却偶感风寒,耽搁下来。” 月夕斜了她一眼,道:“怎么?听这意思,王妃倒是怪本宫不识礼数,登门叨扰了?” “岂敢。”杨氏讪讪笑,“王妃自然盼着拜见公主,向公主问安。” 月夕不与她废话:“李妍何在?” 这直呼其名的架势,显然是没把这个王妃放眼里。 杨氏的神色僵了僵,正要答话,忽而听后面一个声音传来:“江东王妃拜见公主。” 月夕看去,来人正是李妍。 与月夕相比,李妍的穿着颇为雍容华贵,头上身上珠玉琳琅,行走之事,环佩叮当,与月夕身上的男子袍服全然两样。 李妍虽向公主行礼,可当她目光扫过面前的人,心头仍不由有些睥睨之感。 她向来瞧不起凌霄。身为一国公主,一举一动却犹如江洋大盗,上不得台面,简直丢尽了皇家的脸。 每到这个时候,她便不由得埋怨老天不公,有人身在其位、不知其重;而她,一直盼望着皇后的位置,却始终不如意。 自打前阵子宫里的选秀搁置,李妍明白,这世上没有便宜的买卖。想要得到什么,需得奋力去争,包括后位。 兜兜转转,她嫁给了江东王。他虽是藩王,却已然成了一方诸侯,前途不可限量,让李妍就算站在这海阳公主面前,也并不觉矮人一头。 月夕也打量着李妍,目光在她身上转了转。 几个月不见,李妍的脸和身形都变得圆润了。看样子,这出远嫁似乎十分称心。 “未知公主前来,有失远迎。”李妍微笑,“还请公主到堂上去,歇息用茶,不知可好?” “不必了。”月夕道,“我来此处,是向王妃讨要沈仪,还请王妃交出来。” “沈仪?”李妍面露诧异,“不知,公主说的是哪个沈仪?” “自然是沈劭的姐姐。”月夕道。 李妍眨了眨眼,忽而捂嘴笑道:“公主莫不是说笑?沈仪怎的到了我这里来?她不是几年前就失踪了么?公主的意思,是我将她带走的?” 月夕看着她。 李妍这么说,她并不意外。月夕也确实拿她没有办法,毕竟这里是江东王府,而月夕自己其实不会武功。 月夕的唇角弯了弯,忽而看了看周围的侍卫和宫人,道:“王妃将这么多人撒出来,是怕我将王妃绑了去么?” 李妍的手指在手心里攥了攥。 说实话,包括她在内,确实都是这么想的。毕竟海阳公主的名声无人不知,说翻脸就翻脸,谁也不知道她下一瞬会做出什么来。 “公主这是哪里话,公主嫁到,自当都出来迎候。”她脸上笑意不改。 月夕神色悠然,道:“王妃这园子造得颇有些意趣,我方才在外面,似乎听到有人在唱曲,是京中的调子? 李妍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个,着实怔了怔,答道:“正是。” “我累了,沏茶来。”月夕说罢,径直往花厅里走了进去。 在场众人都以为这公主见王妃不肯交人,必是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还会大大出手。不料竟是这样的结果,皆是错愕。 “王妃,”杨氏面色不定,“这……” “去沏茶来。”李妍冷冷道,说罢,也跟着进去。 厅里的歌伎和乐师闻得公主嫁到,早已经伏拜在地。 月夕只让他们起来,继续唱曲,而后,在上首榻上坐了下来。 宫人连忙走过来,将李妍方才用过的茶具点心通通收走,呈上新的。李妍不知这公主究竟意欲何为,只得忍气吞声地在下首坐下。 珠翠帘子外面,歌乐之声再度悠悠响起。 眼看着月夕淡定地听曲,手指头还跟着曲子缓缓打着拍子,李妍越发困惑。 莫非这人风风火火地来,竟是来听曲的? 一曲听罢,月夕喝了一盏茶,才缓缓道:“你嫁给我三哥哥,也有些日子了。” 李妍忽而听月夕开口:“你不经他许可带走了沈仪,他定然不会高兴。想来,你也准备好了说辞。不过你最好把理由说得全乎些,三哥哥最讨厌脑子不好的人,更厌恶这种人坏他的大事。你如今毕竟是我三嫂嫂,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第三百三十五章 寻仙(上) 这话,也出乎了李妍的意料。 听她的意思,竟是在为自己考虑? “多谢公主提点。”她神色平静,“不过妾确不知什么沈仪,公主必是弄错了。” 月夕露出个同情的笑。 “也罢。”她说,“这事本不该我管。你想要沈仪,那就给你,我先告辞了。” 说罢,她起身就走。 外头的歌伎和乐师见公主撩开帘子出来,连忙又跪下。 月夕谁也不看,一边走着,心里一边默数,一,二,三…… 还没数到六,后面传来李妍的声音:“公主留步。” 一抹笑意在月夕唇边浮起,转瞬即逝。 她回头:“何事?” 李妍看了看歌伎和周围服侍的人,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应了,纷纷退下。 待得没有了闲人,李妍望着月夕,道:“公主方才说,殿下的大事,究竟是何事?” 月夕也看着她,露出讶色。 “当然就是沈劭的事。”月夕道,“莫非三哥哥不曾告诉你?” “殿下日理万机,我一个妇道人家,自不可胡乱打听。” 月夕意味深长:“如此说来,沈仪果真在王妃手上?” 李妍面色不改:“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话说到此处,也就没有再假惺惺的必要了。 月夕笑了笑。 “我问你。”她说,“三哥哥今日出门去了何处?你可知晓?” 李妍掂量着这话,有些踌躇。江东王非不得已,并不出门,只是每隔一阵子,就会到城外的龙山寺去拜访老方丈。听闻那方丈颇有智慧,经他提点,江东王想通了许多道理。 这事,李妍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闲暇时寻仙问道,结识高僧,一向是富贵人家的爱好。李妍的父母,乃至她的祖父李阁老也不能免俗,有定期寻访卜问的僧道。 “自然知晓。”李妍道,“殿下到龙山寺去了。” “你既然知晓了,怎还会让人将沈姐姐带离我院子?”月夕冷哼,“三哥哥让她待在那里,本就是个请君入瓮之计,为的是引沈劭来自投罗网。三哥哥大张旗鼓出城,沈劭知道了,定然会以为府里空虚,伺机下手。如今你带走了沈仪,打草惊蛇,沈劭恐怕就不来了,三哥哥岂不是白埋伏一场?” 李妍一时间有些许错愕。 这每一句话,都出乎她的意料。 她盯着月夕,目光不定。 “公主要帮殿下捉拿沈劭?”她狐疑道,“公主和沈劭是青梅竹马,还为沈劭去了扬州,何故如此?” 月夕似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冷笑了一声。。 “我这算是看出来,三哥哥其实什么也没跟你说。”她从容道,“三哥哥既然不说,我也不好透露太多。不过关于沈劭,我却可言明。还什么青梅竹马,区区罪臣之子,戴罪之身,连替我提鞋也不配。待三哥哥大业成就,会将整个扬州都封给我,比什么不好?言尽于此,,该怎么做,你看着办。若真要拿沈仪泄愤,随你的便。只是,太子哥哥已经去了,沈仪也不再是太子妃,你就算杀了她也回不到当年。不过,你若是不听劝,倒是可能丢了日后的前程。” 说罢,月夕深深地看了李妍一眼,不多言语,转身而去。 留下李妍站在花厅里,怔怔的,满腹狐疑,举棋不定。 ———————— 回到樨园里,月夕将腰间银鞭解下,松一口气。 方才,李妍虽没有最终表态,但月夕觉得稳了。 如她所料,江东王其实谁也不信任,包括李妍。 她方才所说的一切,自然都是猜的。她既不知道江东王去了何处,也不知他和李妍如今是个什么关系,只是出于对二人秉性的了解,知道他们五脏六腑都是小心思,要他们对彼此坦诚,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正是考虑到这点,月夕才临时起意,唬了李妍一把。至于李妍上不上当,全看她和江东王的默契了。 她只有耐心地等着,心里头难免有些忐忑,但不能表现出来。 她知道,四周尽是眼线,一步走错,便要露出马脚。 月夕心中暗自深吸一口气,恢复从容之色,坐到榻上,继续看先前的话本子。她一页一页翻着,时而露出假笑,,实则心思全不在上面。 李妍显然是个不爱拖延的人,才过了一盏茶时间,宫人进来禀报,沈仪回来了。 不过送她回来的,却是李妍的乳母杨氏。 听阿杏上前唤沈娘子,月夕便知杨氏身旁的瘦弱女子便是沈仪。 确实出落的一副美人相,气质出众,无需脂粉,也叫人挪不开眼。 她神色平静,似乎对世间一切都已经超然无谓,见到月夕,只行了个礼。 杨氏上前笑道:“早前王妃邀请沈娘子到主院叙旧,惊扰了公主,实在愧疚。王妃令奴婢将沈娘子送回,向公主赔罪。” 月夕听她掰扯着鬼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回去转告王妃一声。日后,要动我院子里的人,还是提前只会一声为妙,否则闹到殿下面前,大家都不好看。” 杨氏的眼睛转了转,脸上笑容堆得更甚:“是是,奴婢定当把话带到。” 待众人悉数离去,月夕看向沈仪。 沈仪也看着她,瘦弱的身体,立在窗前,如同一支淡雅的芰荷。 月夕让她坐下,又将身边人摒退。。 “沈姐姐好么?”她问,“她们是否为难你了?” “我无碍,多亏公主来得快。”沈仪含笑道,“我在里头听到动静,就知道是公主来了,还以为要打起来,还有些忧心。“ “忧心什么?”月夕道,“姐姐忧心我打不过?” “却不是,是忧心你打上瘾,不好收场。” 月夕笑了笑。 别看这沈仪说话的模样颇为斯文,但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也不客套。 “李妍擅自动我院子里的人,总要付出点代价的。今天这么算了,是便宜她了。”她学着凌霄说话的语气,豪迈道。 沈仪没答话,却盯着她看。 月夕诧异道:“沈姐姐为何盯着我看?莫不是我的脸上有什么?” 沈仪淡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公主今日有些不同,仿佛不是昨日的公主。” 这话,倏而在月夕心上触了一下。 第三百三十六章 寻仙(下) “是么?”月夕面色不改,“有什么不同?” “人固有本性,即便样貌变了,神采仍存。”沈仪轻声道:“只要有心,觉察不难。” 月夕愣住。 沈仪的目光深深,月夕与她对视着,一时无言。 少顷,月夕干笑一声:“姐姐这话说的好生奇怪,莫非姐姐有什么法术,能探得别人的魂魄?” “却不是什么术法,只是有些看人面相的本领。”沈仪道,“我早前隐蔽在山中修行,机缘巧合,曾遇一个老仙翁,他在山中逗留一个月,说我颇具慧根,硬是追着我,教了我好些门道。那时,我以为是骗术,可看那仙翁颇为诚恳,倒是耐下性子学了。学了就学了,那时不觉,可时间长了,却颇有心得。” 必是沈劭见她时,跟她说的。 心里一个声音对月夕提点道,不可轻信。 可月夕却仍然很是好奇。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早前和皇帝的一番对话。 那时,她与皇帝议论自己和凌霄交换身体的因由,皇帝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告诉她,凌霄出生之后,曾有个老太史替凌霄占卜一番,作过谶言。不过这种东西,皇子皇女们每人都有,不过例行公事,没有谁会认真当一回事。如果去讲那谶言翻出来,也许能有些收获。 月夕对此颇为感兴趣,怂恿皇帝去翻。可惜那老太史前些年去世了,皇帝便令刘荃去太史局找过当年的记录。 结果却是让人大失所望,那卷宗上,只写了祥瑞二字,还有一行小字:天机不可泄露。 这话着实叫人牙痒痒,说了一半,却有没说全,真叫人恨不得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 月夕的心中涌起一丝冲动,便问:“姐姐可知,那老仙翁姓甚名谁?” 沈仪摇头:“他并未说他的名姓。” “姐姐好生想想?哪有什么天降仙翁的故事?必定是什么高人,知道了姐姐在山里。”月夕眼珠子转了转,又道,“姐姐想,全天下,哪里的高人最多?钦天监莫属。钦天监当初是谁管的?是太子啊。” 说到太子,沈仪不由得愣了愣。 清瘦的脸上,她的目光微动,随即垂下眼眸:“怎么突然提起太子了?” “不过因为姐姐说起老仙翁,我便想起老太史。”月夕道,“钦天监的老太史是一位仙风道骨的高人,如仙翁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当年太子哥哥曾是忘年之交。,或许姐姐遇到的老仙翁,便是老太史?或许,是太子让老太史去看望沈姐姐的?” 沈仪怔了怔。 月夕方才这些话,倒并非胡诌。从前她翻看凌霄的日记时,看过这一段。 看到沈仪的神色,月夕忽而觉得有了门道,继续说:“我母后从前常与我说,天下那刚刚凑巧的好事,向来是微乎其微,十之八九乃有意为之。姐姐修行多年,自是独具慧根,换做常人,便是遇到了真神仙,怕是也难通玄机,朽木不可雕也。但这机缘是不是巧合,倒也可另说。姐姐何不想想,那老仙翁是否劝过姐姐离开那深山老庙?” 沈仪沉默好一会,苦笑:“老仙翁与我不过碰过一面,太子也已经故去许久,再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 对沈仪大约没用,对月夕却是有用。 她既然能点破眼前的凌霄并非凌霄,可见是有了真本事的。那么那指点她的人,必是个厉害的真正高人。 月夕和凌霄之间那怪力乱神的牵绊,着实让二人苦恼许久,想将它解开,却不得法门。若能找到这高人指点指点,或许能得一条明路。 正当月夕还想添油加醋再怂恿怂恿,沈仪却忽而道:“我累了,先回房歇息了。” 她说罢,起身就走,没有回头。 月夕看着她的背影,只得作罢。 江东王出门,直到午后才回府。 月夕估摸着,自己早上的一番折腾,大约是瞒不过江东王的。按江东王那滴水不漏的行事做派,大约自己跟李妍说的话,就算李妍心里有鬼不找他对质,大约也会全都被他的耳目听到了。 果然,没过多久,太监禀报,江东王来了。 月夕走到堂上,只见江东王已经坐在了榻上等候。 他手里正拈着一支花瓶里取下的桂花,在鼻子下细嗅。 “三哥哥怎么来了?”月夕上前做了个礼。 江东王仍把玩着花枝,含笑着看她,却不说话。 这些日子,月夕多少对江东王的秉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当他笑得如沐春风,却总能教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孤为何而来。”他说,“今日,你得罪了王妃。” 月夕不以为然,在一旁坐下。 “我何处得罪了王妃?”她说,“三哥哥,沈仪可是三哥哥说了要给我的,王妃却私下让人将其从我院里带走,这是什么道理?她可是三哥哥的妻子,若连她也不必听三哥哥的话,三哥哥威信何在?” 江东王接过杨实奉上的茶,喝了一口,缓缓道:“王妃纵然有不是,孤已经说过她了,可你也骗了王妃不是?” 月夕似笑非笑:“我骗了她什么?” “孤何时与你议定,要联手捉拿沈劭?” “三哥哥确实未与我议定,”月夕毫无异色,也喝一口茶,“可我若不那么说,王妃又如何放人?她是王妃,论理,我该叫一声嫂嫂。我若将她打一顿,强行抢人,倒又成了我的不是。说到底,是王妃强横行事,不顾三哥哥情面。三哥哥还得怪她才是。” 江东王波澜不惊,始终嘴角含笑。 “你说的是,”他说,“确是王妃不该如此。只是,你对王妃说的一番话,孤听了,以为颇为通透。孤觉得,你若当真这么想就好了。” 月夕眨眨眼:“愿闻其详。” 江东王道:“孤知道你与沈劭的过往,亦不愿在沈劭之事上为难你。但你可曾想过,区区沈劭,不值得你如此回护。你舍了他,能得到更多。例如,你对王妃说的,我会将扬州给你。” 月夕的眉梢轻挑,露出讶色。 第三百三十七章 对手(上) “上回你和怀恩说的话,他后来告诉我了。”江东王继续说:“你那时质问他,这天底下,有什么东西,是孤能给你,而二皇兄给不了的?所以你宁愿老老实实地当这海阳公主。孤一直以为你糊涂,却不然,其实你颇为通透。你应该明白,孤能给你的,比二皇兄多得多,不是么?” 月夕仍旧没说话,低头喝一口茶,心思百转。 那番话,自然是凌霄说的。看来早前确实闹得有些不愉快。 当她放下茶杯时,唇边已经浮起了淡笑。 “三哥哥说的对。”月夕道,“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敢当真。我若向三哥哥求扬州,三哥哥兴许会答应我,可暂且不说三哥哥日后是否会认,在那之前,三哥哥需得成事。光是这件事,便叫我不敢往下想。毕竟,三哥哥要做的,可是大逆不道,就算我是公主,一旦败露,也是要人头落地的。” 江东王突然笑了。 “我还以为,你胆壮如牛,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那是自然。”月夕道,“三哥哥也知道,我这条命是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自从父皇、母后和太子哥哥相继去世,我历经磨难,明白了这时间最要紧的事,便是保住性命。荣华富贵,贪嗔痴慢疑,皆是烟云。三哥哥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暂且没那个胆量跟上,还请三哥哥莫怪。” 她说罢,起身一礼,正要离去,只听江东王叹一口气。 “恐怕已经由不得你。” 月夕看向他:“三哥哥何意?” 江东王低头,拨了拨手指上的戒指,上头的血红宝石衬得指尖格外苍白,甚至带有一丝可怖。 “孤已经用你的名义占了扬州府,无论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经是孤的马前卒。” 月夕的眼神一定,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她问。 江东王似乎喜欢看到别人惊诧的额样子,目光平静,笑意愈深:“孤想明白了,你是孤的妹妹,孤不该让你为难;忠义难全,也不该让你左右为难。不过事已至此,你若想得开,助孤成事,孤承诺给你扬州。可你若执迷不悟,那后果,可不是软禁在王府里这么简单了。” 月夕一直知道,凌霄虽然对江东王多有提防,但心中一直盼他回头是岸。 否则以她嫉恶如仇的性子,得知江东王种下的那么多恶果,必定恨不得斩草除根,又岂会相安无事地忍耐到今日? 可万般无奈,江东王终究率先动手。 不知这一番话,若是凌霄听到这番话,该作何感想。 月夕看着他,道:”三哥哥为何不放过我?我并不想与三哥哥走到这一步“ “孤又何尝愿意?但你总是叫孤失望。”江东王得声音依旧温和,“许多人劝孤先除了你,以免后患。孤不忍心,却也不能放虎归山,便不得不出此下策。” 月夕冷笑一声。 这人在背后捅人一刀,还美其名曰不忍心,何其虚伪。 凌霄来江东王府之前,大约也猜到了此番不能善了,所以随身的武器一样不少,也不带什么随从,方便行事。 “这种话,从三哥哥嘴里出来,真教人寒心。”月夕冷冷道,“我一向以为,三哥哥念着兄妹之情,不会陷我于不仁不义,让天下人戳我的脊梁骨。我若不从,莫不是真就要置我于死地?。” 江东王看着她,笑了笑。 “孤自是念着兄妹之情,故而来与你长谈。”他说,“世上有什么惩罚比死了更甚?人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日后,这死不死的话,不可再说。” “三哥哥莫不是将二哥哥看得太轻了些?。”月夕道,“他既然能当皇帝,便不是碌庸之辈。三哥哥在南方做下这许多事,连我也不曾瞒住,难道能瞒得了二哥哥?” “如此说来,你还是顾忌他?”江东王终于冷哼一声,唇边笑意变得阴沉,“凌霄,你莫非仍像小时候那般天真,觉得当了皇帝便无所不能么?他登基不满两年,又有丘国那等外敌,朝中谁觉得他根基稳固?他这皇位得来,名不正言不顺,必遭天谴。凌霄,孤便是那替天行道之人,你该站在孤这边才是。” “名不正言不顺?”月夕盯着江东王,“何意?” “这是何意,你心中明白。”江东王道,“孤从前告诉你的那些事,你都忘了么?你为何到御书房里找他对质,也不记得了?” 月夕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先皇后和先太子相继去世,对凌霄的打击不可谓不大。江东王借此挑拨离间,告诉凌霄,先太子的死是皇帝和太后搞的鬼。加上那和亲之事,凌霄怒不可遏。因此,她才闯了御书房,却因为月夕的假死,互换了身体,被人以为她气死了过去。 心思百转。 月夕知道,江东王狠辣起来六亲不认,当下最为要紧的,是先拖住这个阎王,好等沈劭来帮自己脱身。 “我自是记得。”月夕道。 “故而这等昏君,究竟有什么值得让你忌惮的?”江东王说着,忽而一笑,“孤近来听到了一件事,颇是有趣。” “何事?” “孤听闻,你在扬州结识了正气堂的堂主晏月夕。”他说,“此人,你觉得如何?” 月夕愣了愣。 没想到说来说去,他竟点到了自己的头上。 “正气堂如今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大镖行,晏堂主的父亲晏大,在江湖中颇有声名。”月夕答得不显山露水,“我对江湖中的事颇感兴趣,如此英雄,自当结交。” 江东王轻叹:“你到底不知江湖险恶。这女子到了京城之后,听说用你的名号招摇撞骗,竟混到了宫里。皇上受其迷惑,竟要将其立为皇后。这事,你可知晓?” 月夕心中动了动。 江东王耳目灵通,知道自己到了皇帝身边,这不稀奇。不过当她听到立为皇后这几个字,还是感到耳根一热。 “哦?”她面上平静,“我不知。” “这等草莽之人,他也能看上,足可见其昏聩,不识好歹。”江东王嗤之以鼻,“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能守住天下,成为一个明君么?” 心头泛起的涟漪,突然止住。 月夕看着江东王,目光沉静异常,少顷,弯起一抹笑意:“哦?你觉得晏月夕配不上皇上?” 第三百三十八章 对手(中) “非也。”江东王摇头,“孤觉得他们配极了,蠢货配蠢货,岂非一绝?” 说罢,他低低笑了起来。 那张温文尔雅的脸,此时已然显露出自大和狷狂。 怒火从心头直蹿脑门,可月夕却感到自己此时出奇的冷静。 这大约是父亲教给她的最大的本事。 “想来,让二哥哥犯众怒,让天下人都说他是昏君,倒是三哥哥乐见的。”月夕到,“便如扬州的民变,三哥哥煽风点火,民间却只说是朝廷无用。” 江东王不置可否。 “孤不拿你当外人。”他说,“凌霄,那昏君很快就会因为那晏月夕众叛亲离。该说的,孤已经都说了。还是那句话,回头是岸。” 说罢,他站起身来,深深看了月夕一眼,拂袖而去。 月夕瞪着他的背影,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一直攥在手心里,指甲掐得深深。 心乱如麻。 该如何是好?她该做什么? 凌霄如今已经在京城,若无意外,皇帝此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但这里毕竟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他们就算插了翅膀,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赶来的。 还有,他说,皇帝会因为自己而众叛亲离…… 月夕蹙眉,正思索间,余光中忽见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由一个激灵。 “是我。” 一个人影从屏风后闪出来,低声道。 月夕定睛一看,见是沈劭,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怎的来了?”她心中又是高兴又是紧张,“江东王刚刚还在,你可曾被人看到?” “放心,无人看到。”沈劭道,“我听闻姐姐那里出了事,便来看看。方才见她,她说得你相助,已然化解,让我来跟你道个谢。” “这等时候,不必客套,”月夕好奇道,“你在府里头可是有内应?若非今天早晨有人给我传信,我也无从得知沈姐姐失踪的消息。” 沈劭却皱了皱眉,道:“有人给你传信?我在府里有内应不假,可此事与他无关,给你传字条的应当另有其人。” 月夕错愕:“谁?” “那人你也认识。不过,我并且确切的证据,只是猜测罢了。” 月夕眼珠子转了转,问:“莫非……是刘四叔?” 沈劭点点头,于是将此前有人指引他和凌霄发现阿絮就是公子一事,告知月夕。 “我后来当面质问过四爷,可惜他并不承认。” 月夕沉吟片刻,道:“四叔做事向来有主意,找个时候,我与他谈谈,他兴许愿意跟我说。” 沈劭颔首:“我这次来,也是要告诉你一声。我的人马已经到了,预备将姐姐和你接走。” 月夕没有立刻回答,仍凝眸沉思。 “扬州府被江东王拿下的事,你听说了么?” 沈劭颔首:“江东王跟你说了?” “他想让凌霄归顺,极力劝说。” “你莫上了他的当。”沈劭随即道,“他们不过虚张声势。待我将你和姐姐带到安全的地方,便会处理此事。” “我担心的并非扬州的事情。”月夕道,“我方才有个猜测。你说,当日我在阳春园被人推下水,差点毙命,是谁的手笔?” 沈劭不解:“怎的突然提起此事?我记得,你那日说过,兴许是国舅的人干的。” “那不过是猜测。”月夕道,“不过方才和江东王的一番话,我越发怀疑不是国舅干的。” 沈劭明白过来:“你是说,江东王?” 月夕颔首。 “可有证据?” “没有。”月夕道,“不过这事,大约人人都会怀疑到太后和国舅他们身上。皇上若因此收拾了国舅家,让太后和皇上离心,得利的是谁?。” 沈劭思索了一会,缓缓点头。 “据我所知,江东王在京师也颇有些势力,不过常人试不出深浅。待你到了安全的地方,可将此事呈报皇上。” 提到皇帝,月夕心头又是一动。 现在,他大概也在为自己焦虑吧…… 月夕定了定神,深吸口气。 “不,我不走。”她缓缓道,“既然江东王招惹到了眼前,我若就此离开,不但打草惊蛇,还会放弃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月夕看着沈劭,微笑:“我要奉陪到底。” 沈劭皱眉,正要说话,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些喧闹的动静。 杨实道:“……王妃不可,公主正在歇息。王妃要找公主说什么,奴才可通传……” 而后,李妍的声音响起,听上去气呼呼的。 “通传什么?”她冷冷道,“这里是江东王府,莫非还有什么地方是我去不得的么?” 屋内二人面色一变,沈劭正要闪躲,月夕却忽而将他拉住。 “你的人可在附近?如何能叫来?” 沈劭露出讶色,略一思索,道:“我只消打个信号,外头自有人传话。你要做什么?” “速速叫来。”月夕果断道,“现今就是离开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听见杨实在外头道:“公主,王妃来了。” 李妍自诩好涵养,沉住气,在门外候着。 但心里仍然火气涌动。 她果然被海阳公主耍了了! 自海阳公主那一番话后,李妍越发忧心江东王对自己有所保留,于是在江东王回来之后,打算弄清楚他到底是去了龙山寺,还是在附近埋伏。 但江东王没有给她打探的余地。因为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龙山寺里的几名僧人,以及他为李妍采来的一束菊花。 这菊花,名叫禅紫,是龙山寺僧人培育出来的独特品种。看到江东王靴子上的泥星子,李妍相信,他确实是去了龙山寺。 既然如此,窦凌霄所言的里应外合,便是假的了。 岂有此理! 她自不敢向江东王求证,只好言好语讲菊花收了,插在瓶子里,转身就往樨园里来。 门开了之后,只见海阳公主坐在椅子上,正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见李妍来到,她动也不动,只看了杨实一眼,道:“出了什么事,好生吵嚷。” 杨实讪讪,只不住瞅李妍。 李妍也不绕弯子,冷冷地看着月夕:“公主骗了我。” 月夕神色毫无波澜:“我骗了你什么?” 李妍张张嘴,忽而瞥旁边的杨实等人一眼,没说话。 到底是做贼心虚。月夕心想,不紧不慢道:“你们都退下。” 杨实如获大赦,忙行礼,带着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没多久,屋子里只剩下李妍,以及坐在椅子上的月夕。 “殿下已经回来了。”李妍开口道,气势汹汹,“他今日确是去了龙山寺。” 海阳公主并未答话,看去,却见她正望向窗外,似心不在焉。 李妍眉间沉下,月夕已然回神,转过头来。 她看着李妍,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哦?殿下去了龙山寺,又如何?” 第三百三十九章 对手(下) 江东王正在榻上小憩。 对于礼佛敬道之事,他颇是虔诚,初一十五从不落下。今日恰逢十五,他一早去了龙山寺,刚刚回来。 不过虽然疲惫,他却仍是精神。 王妃行事,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料得她会坐不住,定要做出些事来。 江东王并生气,也不打算追究这个。她毕竟是李阁老的孙女,当下,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这王府无聊得紧,能看到别人在宅子里斗来斗去,他其实觉得挺有意思,消遣消遣也挺好。 只是就算他不说话,王妃也必然已经知道了凌霄骗了她,依她的性子,不会忍气吞声。 江东王寻思着,她该去兴师问罪了吧。 唇边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凌霄那性子,恐怕会被惹恼。不过这样也好,她该明白,这里不是京城,是他的天下。哪怕王妃这样见了凌霄该行礼的人,在这江东王府里,也是能训斥她的。 凌霄从小被人宠爱,着实是宠坏了。江东王自己不方便触的霉头,让王妃去做,倒也正好。 正当合眼,突然,江东王听到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殿下!”一名太监急匆匆进来,在珠帘外低声道,“樨园那边出事了。沈劭带人闯进来,劫持了王妃!” 江东王唇边笑意凝住,突然睁开了眼。 他随即起身,看着那太监:“公主呢?” 太监支支吾吾:“公主和沈娘子,都跟着沈劭一道跑了!我们的人……” “废物!”江东王斥道,说罢,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樨园里,正当兵荒马乱。 杨实等一干侍从见到江东王来到,忙跪拜在地,头也不敢抬。 江东王面色沉沉,只看向一名匆匆跑上前来的侍卫长,道:“王妃和公主呢?” 侍卫长气喘吁吁:“他们被劫走了!那伙贼人身手极好,乃有备而来,小人等……” 话没说完,一柄剑已经透腹而过。 侍卫长睁大眼睛,未几,倒在了地上。 江东王抽回血淋淋的剑,面色冰冷地看向骇然不敢出声的众人,冷冷道:“让刘四立马去追,追不上,提头来见。” —————————— 天下起了雨。 这秋雨寒凉,城门内外,路人和官兵都穿上了蓑衣,匆匆赶路。 一匹快马飞驰而过,一个城守军士被贱了一身泥水,啐了一口,骂道:“这第几次了?火急火燎的,莫非天王老子要来嘞。” 身边同僚赶紧捂住他的嘴,咬牙道:“你可积点口德吧,这不就是天王老子要来了?” 军士随着他手指方向,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前后皆是穿着一致的府卫。 “还真是天王老子,竟然连那位也出动了?” 众人不敢怠慢,忙列队,恭立两边。 那马车停也不停,一路疾驰穿过城门的,又贱了众人一身泥水,活生生地泼出几个泥人。 没人埋怨。 这九江城里,没人敢说江东王的坏话。 江东王一行赶到码头。 刚一停稳,他便披了件氅衣,匆忙下车。 怀恩打伞跟上,忙道:“殿下,地上湿滑,小心,小心。” 江东王不言语,径直往前。 众侍卫齐齐开道,推走看热闹的人群,江东王才看清码头边的景象。 “殿下!”忽听一声呼喊,李妍便哭着扑入他的怀抱。 她显然被人挟持着,一路颠簸而来,披头散发,瑟瑟发抖,早已经没有了先前那雍容华贵的仪态。 “王妃受惊了。”江东王缓声道,从怀恩手中接过一袭裘衣,披在她身上,眼睛却没有看她。 李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月夕一人站在江边,眺望着江面上远去的船,一动不动。 “殿下,今日之事,都是公主做下的。”李妍恨恨道,“只是沈劭看逃跑不成,便弃下了她。殿下可要将她抓回去,好好罚她!” 江东王没答话,却对一旁的怀恩道:“带王妃回府歇息。” 李妍忙道:“妾要和殿下一道……” 江东王没有搭话,只松开她,径直向前。 秋雨绵绵,江上雾蒙蒙一片 江东王只打着伞,朝月夕走去。 刘四的腿扶了伤,一瘸一拐地上前禀告:“在下没想到,沈劭带了正气堂还有公主府的人,足有百来号齐齐杀出。我等不敌,只留下了公主。” 江东王还是看着江边的那抹身影,问:“凌霄武功高强,你是如何留下她的?” “在下自然不会先拿公主,而是拿下了沈娘子。公主那时说,愿意以自己交换沈娘子。在下以为,公主对殿下更加重要,于是就答应了。二人交换后,待沈娘子上船,在下料公主要跑,于是带人上前将其困住。公主那时正要缠斗,可沈劭的船却突然离了岸,弃公主而去。” 江东王的眉间露出讶色。 “你是说,是沈劭令船离开了?” “正是。在下当时也百思不得其解,可后来一想,以在下对沈劭的了解,他最会权衡利弊。沈娘子是他姐姐,当是首要。至于公主,他知道殿下不会拿公主如何,弃下公主去保沈娘子,显然是更理智的做法。” 可理智最是伤人。 江东王嘴角勾出一抹笑。 月夕独自坐在岸边,雨水浇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 江东王将伞递过去,看见月夕侧过头去,眼圈红红的,泛着泪光。 “走吧,回府去。”江东王说道。 “我的府邸在扬州,三哥哥当真为我着想,就把我的府邸还给我。” 那声音低低的,无助,却又似有几分赌气。 江东王道:“会还给你的。孤说过,只要你想要的东西,孤都会给你。现在暂且委屈你,住到孤府上去。” “我住去那里作什么?等三哥哥和王妃看我的笑话么?”月夕倔强道,声音却有了哽咽,“我对他那般好,为了他搬到扬州,保他当了扬州知府,替他保全沈仪……” 她说罢,抽一口气,再也不说话。 江东王看着她,有些诧异。 这样的凌霄,是他从未见过的。 从小到大,凌霄都是个任性且要强的人。就算打架打输了,她也从不肯服软,全身上下只有嘴硬。 但如今,居然这张嘴也说出了这般自怨自艾的话来。 可见于她而言,沈劭此举伤害之深。 当然,若是换了别人,江东王会首先怀疑对方使诈,一切都是假的。 但对于凌霄,他没有这个担心。 第三百四十章 变节(上) 若说世上,江东王最了解什么人,不必猜也能一眼窥出心思的,那么非凌霄莫属。 她从来不擅长隐藏心思,说谎的时候,心虚和马脚都写在脸上。就算是现在长大了,也学会了些宫里人的喜怒不形于色,在江东王眼里,仍像小儿一般直白,全无遮掩。 心中叹口气。 自己这个妹妹,一生要强的海阳公主,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会被所谓情爱而神伤的人,就跟那些碌碌庸庸的芸芸众生一般。 当然,这对他而言,是一桩好事。 “你有什么好笑话的?”江东王无视泥泞,在湿漉漉的青石上坐下,道,“你付出了一片真心,情真意切,只是所托非人罢。孤不会笑话你,王妃不会,府上的人更不会,你大可放心。” 月夕望着他,目光动了动,却转过头去。 “三哥哥果真管的住王妃么?王妃三番两次到我院子搅事,让我不得安宁,三哥哥打算让我活受罪么?” 这话,饱含委屈,怎么听都是小孩子在使性子。 “不会有下次了。孤向来说到做到,何时食言过?”江东王温声道,“回去吧,天凉了,再淋下去,要受凉的。” 月夕没有说话,只将目光看着远方,似有几分留恋。 “你只要手握扬州,何愁没有沈劭?”江东王忽而道。 月夕眉间一动,转回头看他。 “你还不明白么?”江东王淡淡道,“我等皇子皇女,世人敬我们爱我们,皆非皮囊或品德,而是我们手中的权势。沈劭也是一样。当你得势时,他毫不犹豫地依附你;当你落难之时,他便弃你而去。等你得了扬州,他自然会再度归来,那时你就可以看清他的嘴脸,但你须得明白,一切取决于你手中的东西。你的势力越大,依附的人就越多,想要什么没有?” 月夕没说话。 她神色纠结,咬着唇不说话,似愤怒似悲伤。 “回去吧。”江东王的拿出帕子,擦了擦她鬓边的雨丝,“好好想一想。此番,无论你如何决断,或去或留,都随你意愿,孤绝不强求。” ———— 从那日起,江东王府的后宅便平静了好些时日。 王妃李妍被禁足三日,而海阳公主则每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据说还病倒了。 当日去过码头的人都知道为什么,可江东王曾下令禁止议论此事,知道的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王府里静悄悄的。江东王往花园踱步而去,享受着寒风过境前的最后平静。 前几日还盛开的菊花,被雨水打残,散落一地。 “可惜今年的花期的太短,要到明年才能再赏。只是不知明年的此时,孤又身处何处?” 怀恩跟在江东王身后,微笑道:“宫中慧园里的菊花是先帝亲自令人栽下的,明年的这个时候,殿下回宫里头赏花可好?” 江东王看了他一眼,怀恩忙恭敬地低下头。 “阿絮可到了?”江东王问道。 “回殿下,阿絮已经在书房里候着。” 江东王颔首,大步朝外院走去。 阿絮每隔一阵子就会到王府复命。 这阵子事多,来得更为频繁。 江东王推开房门,阿絮已经在屋子里等候。 “见过殿下。”她含笑着做礼。 “不必多礼。”江东王在主座上落座,“可有沈劭的消息?” “沈劭从九江离去后,从应天府上岸,径直北上,并未返回扬州,兴许是入京去了。” “未必。”江东王道,“沈劭的脑子活泛,诡计多端,连凌霄都骗过了。为了摆脱眼线,他假意上岸也未可知,你需多加提防。” 阿絮垂下眸子,犹豫片刻,道:“沈劭那头,我自会令人盯着。只是有句话,阿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 “公主确实是被沈劭骗了么?” 江东王看了她一眼。 “你是说?凌霄做了一出戏,骗了孤?” 他的语气中依然有几分不快,阿絮斟酌着回:“阿絮只是以为,沈劭这番变节太过轻易,其中恐怕有诈。” “孤问的是凌霄。”江东王道,“这里头虽然有沈劭一个变数,但主谋需得是凌霄。对于这个孤这个妹妹,孤还是有把握的。她自小最厌恶惺惺作态,要她演这一出,她决计演不来。此事,孤自有定论,你无需怀疑。” 阿絮蹙眉道:“阿絮确实不懂公主,只能以沈劭揣测。公主是皇上托付给沈劭的,他将公主丢下,皇上岂不怪罪?阿絮以为,沈劭此举,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江东王这样回话,却听门外一个声音道:“这种事情,你不赶紧去把沈劭抓来审问,跑来质问三哥哥做什么?” 那声音,二人都认识,竟是海阳公主。 看去,只见她径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为难的怀恩,还有几名护卫。 凌霄面色冰冷,看了看那阿絮,又看了看江东王,道:“三哥哥说要邀我用午膳,我便来了。三哥哥不会觉得我扰了雅兴吧?” 江东王微笑:“你能来自是好,怎会打扰?身体如何了,还难受么?” 月夕不答话,只看着阿絮,眼睛里尽是敌意。 阿絮倒是大方,向她一礼:“拜见公主。” 月夕冷笑:“公子大礼,本宫可受不起。” 说罢,她转向江东王:“三哥哥,早前阿絮令人在扬州城乱之时企图刺杀我,这事情,三哥哥可知晓?” “听说了。”江东王答道,“不过那是误会一场,她要杀的另有其人。巧了,既然你们二人都在,便由孤做主。阿絮既然差点误伤公主,便先给公主赔个不是。” “殿下说的是。”阿絮说罢,落落大方地跪地伏拜,“公主在上,阿絮前番无礼冲撞,心中愧疚,万望公主不计前嫌,饶恕罪过。” 月夕冷眼看着,少顷,唇边浮起一抹笑。。 “罢了。”她随意地坐下,“你们江湖中人不讲规矩关了,看在三哥哥面子上,我也懒得计较。不过我方才不经意听见,阿絮娘子似乎对本宫颇为疑虑?” “阿絮对事不对人,只是将其中疑点提出,并非故意要跟公主计较。” “我方才说了,你既然疑虑,便最好把沈劭抓了,将他送到本宫跟前,本宫也有好些事,想听他亲口解释解释。” “此事无需公主叮嘱,阿絮也会全力以赴。”阿絮恭敬道, 江东王看二人说的差不多,便和蔼地对月夕道:“阿絮也是在其位谋其政,忠言逆耳,却都是为了孤的大业。今日你身体好些了,是喜事,不说这些。孤这便让人传膳,如何?” “用膳倒是不忙。”月夕道,“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三哥哥。” “哦?什么事?” 月夕看着他,双眸熠熠:“三哥哥说,事成之后要给我扬州,不知是否还作得准?” 第三百四十一章 变节(中) 这话中的深意,屋内三人都一清二楚,却只有阿絮面色微变。 “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东王笑道。 月夕也露出微笑:“我只是觉得不够,三哥哥把苏州府和松江府也给我吧。包括扬州在内,日后这些地方,都是我的封邑。” “哦?”江东王诧异地问,“你要那两个地方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最近觉得做买卖十分有趣,苏州的丝绸闻名天下,若通过松江的港口买到海外,岂不妙哉?”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不过是看上了什么玩物。 阿絮眉头微皱,正要说话,却被江东王的眼神止住。 江东王的脸上不但毫无愠色,反而笑意愈深。 他深知这个妹妹的脾性,只要她觉得有趣,就有谈的机会。 “你果然眼光独到。”江东王不紧不慢道,“只是,此二地富庶,乃南直隶的税赋大头,孤若给了你,朝廷税收便要少了一大块。你不若换换别的地方,孤自然答应。” 月夕面露不快。 “三哥哥口口声声说一切好商量,我要什么,却又不给。”她说,“我既然开口,自然不是白要。这些地方三哥哥若许给了我,我自有大礼相送。” “什么大礼?” “依我所见,三哥哥虽然要成事,却少了一样要紧的东西。”月夕不紧不慢道,“此事若不解决,三哥哥便要处处掣肘,大业难以为继。” “哦?”江东王道,“什么东西吗?” “便是资财。”月夕道,“想当年,高祖皇帝起兵南阳,若无当地豪杰倾囊资助,他拉不起一兵一卒。后台天下争霸,各路诸侯各有各的强项,可高祖皇帝却能一路所向披靡,最终成就大业,为何?乃是因为他最得人心,尽得天下豪富资助。” 她与江东王对视着,道:“三哥哥前番占了扬州府,若我不曾猜错,策动起来的人马,都是三斗教的人。我说的可对?” 江东王没有否认。 “三斗教中不乏忠勇之士,此番能耐,可见一斑。”他说。 “可要与朝廷兵马正经对抗,攻占天下,三斗教却绝非可用之材。”月夕道,“那些教众我见过,都是些流民,之所以聚众闹事,不过是因为一口吃的。这水患终究会过去,朝廷的赈济也源源不断送来,稍加安抚,大多都会散去。我听说,三斗教的教主名叫李天道,自号三斗天师,靠着些神神叨叨的把戏和布施笼络人心。就算有那死心塌地的教众,三哥哥觉得,他们是听三哥哥的,还是听这个李天道的?说来说去,三哥哥手上的人马究竟是少,仍未足以成事,故而要暂且依靠这三斗教。可三哥哥若要得天下,万万不可依靠那等歪门邪道,要将自家兵马养起来才是正道。而三哥哥并非不知此理,之所以还未把这事做起来,不过是因为钱财罢了。” 她笑着看向江东王:“三哥哥,我说得对么?” 江东王没有说话,看着她,似笑非笑。 “凌霄,”他说,“你果然还是懂事了些。” “我也并非多懂事,只是其中道理,一想便知。”月夕到,“我一介女子,何德何能,让三哥哥非要留我下来?要我上阵杀敌么?我那身功夫,跟毛贼过过招无妨,要我指挥千军万马,只怕三哥哥也不会放心。若说我还有别的什么长处,那便是父皇和母后给我留下的那些食邑了。父皇母后疼我,给我留下的资财,足够帮助三哥哥成事,三哥哥清楚得很。” 看到江东王满意的神色,月夕便知自己猜对了他的想法。 她有些同情凌霄。 什么兄妹之情,枉她在日记里一直说江东王的好话。 “你说得很对。”江东王道,“孤确实盼望你能助孤一臂之力,你那些条件,孤都答应,事成之后……” “殿下!” 话没说完,阿絮突然出声打断。 她看着江东王,目光平和::“殿下忘了从前定下的规矩了么?凡关乎大业之事,必与众臣商议之后方可定下。” 月夕冷笑一声。 “这府里的规矩当真奇怪,我与三哥哥说话,竟还有外人插嘴的份。”她说,“究竟三哥哥是江东王,还是你是江东王?” “公主息怒。”阿絮温声道,“公主慷慨解囊,阿絮只有敬佩二字,并无二话。阿絮说起这个,亦不过是照章行事。” 月夕不理会她,只看着江东王。 “三哥哥若信不过我,此事便也不必再谈。”她说,“三哥哥将我找来,不过是希望我把公主府和身家性命掏空了给你,赌你能成事。我如今愿了,你却放纵底下的人说三道四,岂非让人寒心?罢了,若三哥哥这点也谈不拢,便不必再勉强。明日,我自当离开,告辞!”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 江东王已经挡在她身前。 “都这么大了,怎还意气用事。”他无奈道,将手按在她的肩上,“有为兄在,还能让你吃亏了不成?” 说罢,他转过头,对阿絮淡淡道:“此事,孤已有决断,你不必多言。今日到此为止,你回去吧。” 阿絮还要说话,可看到江东王那沉下的脸,心也跟着沉下。 “殿下,阿絮并非针对公主。”她说,“阿絮实话实说,此事关系重大,不仅是阿絮,诸位臣僚知道了,也会有话要说。” “哦?”江东王道,“他们有什么话要说?” 听得这话,月夕心知江东王确实是个老狐狸。 他嘴上口口声声说相信凌霄这个妹妹,只将疑问都抛给阿絮,在自己面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打的好算盘。 不过这个阿絮也确实有两下子,能得江东王如此信任,确实不简单。 “听闻扬州城里的张定安张大人跑了。”阿絮道,“他虽在公主府里用事,却是皇上的人。听说他可是个人才,满腹计谋,如今,他跑去了应天府,若公主能将他拉拢过来,对殿下乃大有裨益。” 月夕明白过来。 说什么张定安是个满腹计谋的人才,自是鬼话。所谓拉拢,也不过是委婉之辞。 海阳公主出钱出力还不够,江东王还需要她讲张定安也绑来,做个投名状。 第三百四十二章 变节(下) “张大人是我自幼一道长大的玩伴。”月夕冷冷道,“母后教我行事必以情义为先,皇上太后不仁,我自是不义。可张定安不曾害我,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动他,就像于情于理,我该站在三哥哥这边一样。” 江东王沉吟。 “凌霄说的是。”他随即道,“阿絮,这番提议太为难人了。” 阿絮却并不让步,道:“殿下,阿絮以为,无论是公主还是殿下,若要成事,都不可有妇人之仁。将这张定安留下是个祸患,阿絮提议将他接过来,亦是为保全他性命着想,又何言害人?” “这……”江东王露出为难的神情,看向月夕,“凌霄,你以为如何?愿不愿无妨,孤绝不为难。” 月夕心中冷笑。 “既然三哥哥觉得有理,做倒也不难。”她说,“不过区区一个张定安,我来收拾便是。” 说罢,她注视着江东王:“三哥哥,这可是我最后一次让步,不会再有第二次。” 江东王微笑:“为兄知道,为难你了。” “那就请三哥哥找个人来替我办事,而后,就等着我的消息。” 她说罢,径自离去。 待她的脚步声远去,江东王脸上的笑意褪去,又恢复了冷漠模样。 “殿下,阿絮方才逾越了。”阿絮问。 “你是逾越了,”江东王道,“不过,你做的对。” 得了这话,阿絮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大石落下。 “阿絮仍旧以为,殿下对公主不可轻信……” “阿絮。”江东王寒声道,“孤说你做的对,并非纵容你对凌霄指手画脚。她是孤的妹妹,孤需要她的支持,你对她,放尊重些。” 阿絮轻轻咬唇,低声道:“是。” 江东王派了个叫颜平的人公主面前办事。 这人三十来岁,惯常顶着张笑脸,看来并不聪明。可月夕知道,江东王绝无可能派个傻子给自己。这颜平,面上说是给自己办事的,实际上江东王派来监视自己的钦差。 月夕对颜平颇是和颜悦色。隔日,就给了他书信两封,一封送到扬州,交给卫煌;另一封送到应天,交给张定安。 颜平笑眯眯地应下,并不多问。 月夕道:“你可知,这两封信送出去,要拿回来什么?” “自然是要拿回来公主答应给殿下的东西。”颜平恭敬道,“至于是什么,相信公主的信到了,二位大人自然就明白。” “那却不然。”月夕道,“我的人办事常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连我也拿捏不住。若是他们不从,你又该如何?” 颜平道:“公主知道,殿下经营扬州多年,有他的人在,想必卫大人不会顽抗。而张大人……我们在应天的人也不少,想来,张大人是个识时务的。” 月夕淡淡看他一眼:“有件事你要记住,无论卫煌还是张定安,他们都是我的人。若他们任何一人少了一根汗毛,你也不必回来了。” 颜平从容地应了个是,拱手退下。 月夕不喜欢这个人,油得跟泥鳅似的。她相信凌霄若见了颜平,应当也会厌恶。 江东王不会不知道凌霄的喜好,这番安排显然是不想她过的太舒服。 狗屁的兄妹。 月夕坐在椅子上思索着,才喝了一盏茶,怀恩却来了。 这个人,月夕其实是头一回打交道。从前,她也只是在扬州的时候,听到凌霄提过几嘴。 凌霄说,他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在月夕看来,此人的忠心耿耿全在江东王身上,凌霄若是因得旧日情分对他有所高看,那可是猪油蒙了心。 “老奴拜见公主。”怀恩行礼时,颇是恭敬。 此人与方才的颜平颇是不一样,言行举止之中,并不见什么圆滑世故,而是无微不至的恭敬和顺从,让人有一种他会站在自己这边,为自己掏心掏肺的错觉。 不过月夕不会上这个当。毕竟她在宫里生活过,知道宫里人的假客套能做到什么地步;也能看到些凌霄习以为常却难以察觉的东西。 “起来吧。”月夕微笑道,“公公请坐。” 说罢,她吩咐宫人上茶。 怀恩有些诧异, 毕竟几日前,凌霄曾对他颇为不满,他还以为日后也继续看人脸色了,却未料她颇为和气。 想起江东王今日提起的好消息,怀恩心道,恐怕是真的了。 怀恩恭敬地谢了,却不敢坐下,仍站着。 “殿下说,公主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误会,还是敞亮着说的好。殿下想起前阵子王妃曾冲撞公主,闹得有些不快,心中颇有歉意。故而殿下和王妃在花园里设了宴,备上美酒佳肴,让奴才请公主过去用膳。” “一家人?”月夕似笑非笑,“本宫和三哥哥何时不是一家人?” 怀恩忙道:“公主说的是。” 月息望了望外头天色:“既然是三哥哥和王妃相邀,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公公稍候,我换身衣裳就来。” ——————————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月夕到了花园,江东王和李妍已经在亭子里候着了。 五六个乐工在一旁奏着小曲,江东王轻声吟唱,李妍含笑着注视他。二人凑在一块,颇有些琴瑟和鸣的美满之态。 见月夕来到,江东王高兴地招招手,让她落座在一旁。 李妍面上的笑意未改,不过即便见礼也并不看月夕。 “三哥哥好兴致。”月夕神色大方,却看了看李妍,“听闻王妃病了几日,如今大好了?” 果然,李妍的眉间掠过些阴翳。 所谓生病,不过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说辞,实则是被禁足了。 “劳公主惦记。”李妍淡淡道,“小病罢了,养几日就好了。妾瞧着公主春风满面,似乎也大好了?” “我身子皮实,王妃都好了,我岂有不好的道理?” 江东王和颜悦色:“今日,孤这宴席,便是为庆贺你们姑嫂二人安泰摆的。你们都好了,孤也放心了。”说罢,他看向一旁,“怀恩,将酒杯满上。” “殿下。”怀恩道,“太医交代过,殿下的身子恐怕不宜饮酒。” 江东王笑道:“小酌两杯罢了。孤今日难得高兴,理当庆祝庆祝。” 怀恩听罢,只得将酒斟上 不过酒还不满三巡,江东王没事,月夕却面露醉态。 第三百四十三章 醉态 “怀恩。”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指了指杯子,两眼微眯,“给我倒酒……” 话没说完,她打了个酒嗝。 “瞧老奴这记性。”怀恩苦笑地对江东王道,“公主不会喝酒,向来滴酒不沾的,老奴竟是忘了。” 江东王看着月夕,无奈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谁说没有长进?”月夕不服,“怀恩,倒酒。” 她才拿起杯子,江东王伸手按住。 “别喝了。”他温声道,“要是口渴,就喝茶吧。” 说罢,他吩咐怀恩去为月夕沏茶。 “茶?”月夕忽而想到什么,眼睛放出光来,盯着江东王,“三哥哥,听闻阿絮以前是个茶博士,沏茶一把好手,为何叫她来为我沏上一沏?” 一直安静喝酒的李妍听到阿絮的名字,手里的杯子顿了顿。 “我今天早晨还见着她了,如今怎又没了踪影?三哥哥,你可是又把她藏在了什么地方,不让人见到?”月夕歪在椅子上,轻笑一声,“话说回来,三哥哥手下干将无数,却只有这阿絮最受重用。我从前总想不明白是因为什么,后面见到了真人,乃豁然开朗。此人手段自不必说,多少男子也强不过她去,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天下无论什么女子,在她面前都成了庸脂俗粉。我若是三哥哥,我也会将她视若心腹珍宝,委以重用。” 这些话语带着醉意,轻飘飘的,似在玩笑。 李妍脸上的表情变得不好看起来。 江东王看着月夕,淡淡道:“凌霄,你醉了。” “我可没醉。”月夕瞪起眼睛,不满道,“三哥哥怎么还跟从前一样,我喝两杯酒就总说我醉了?太子哥哥都不拦着我喝酒了,三哥哥却……” 话没说完,她又打了个酒嗝。 江东王不多言,对怀恩道:“将公主送回樨园,为她备些醒酒汤。切记要加些蜜糖,不然她要吐。” 怀恩应下,忙招呼两名宫人上前,半劝半哄,扶着摇摇晃晃的月夕离开了。 月夕嘴里嘟嘟哝哝,走出十几步外的时候,仍然能听到她在嚷着要吃什么烧鸡。 乐师仍在弹奏丝竹,咿咿呀呀唱着曲,却衬得宴席上诡异的安静。 李妍垂眸喝着酒,似在品尝着酒的味道,又似在仔细倾听曲调。 江东王拿起酒壶,为她斟了一杯,道:“凌霄就是这样,醉了之后就总说些没边际的话。王妃从前在京城之中,应当也听说过她不少的荒唐事。当年,便是先皇后和太子,也为她头疼不已。” 李妍看着江东王,微微一笑,双眸如同深潭,没有一丝波澜。 “殿下说的是。”她温声道,“妾一向知晓。” ———— 夜风拂动檐下的灯笼,江东王府里,处处是浓郁的桂花香气。 李妍回到寝宫的时候,面色沉沉。 乳母杨氏上前,为她宽衣。李妍怔怔地望着旁边一人高的百鸟灯树,精致的铜鸟衔着灯台,在烛光中闪闪锃亮。 阿絮…… 这个名字在心头浮起,瞬间引得她眸中冒出火来。 突然,她一脚将灯树踢翻,铜器沉沉倒下的声音,将四周的宫人太监都吓了一大跳。 杨氏知道不妙,忙让人收拾了东西,自己扶着李妍到内室去。 “王妃这是怎么了?”她忙劝道,“王妃离京之时,太老爷就告诫过王妃,在江东王府里切不可像在家里一般乱发脾气。前番王妃不听我劝,闹得殿下将王妃禁足,这才过了几天?殿下那脾性就是那笑面虎,面上对王妃客气,底下却是不好惹的。前几天那事还没过去,王妃可要慎重,不可因小失大!” 李妍眼睛发红,恨恨道:“我若是那等不识大体的人,方才宴上就发作了,岂会等到现在?那个叫阿絮的,殿下虽没有提过,我却是知道的。” 杨氏奇道:“王妃从哪里听说过她?” “乳母糊涂了?”李妍冷着脸,“祖父在这边若没有眼线,怎会舍得让我千里迢迢嫁到这里来?那阿絮频频出入此地,瞒得了外人,却瞒不得府里的人。她在扬州素有艳名,殿下竟与这等人牵扯不清。殿下背地里做些什么,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也就罢了。如今,连海阳公主那榆木一般的人都知道了,可见在别人眼里都不是秘密,单瞒着我一个,岂不让人恼火?” 杨氏看着她,叹口气:“王妃,听我一句劝。此人管她什么来路,只要对大业有用,便还是要往宽处想。殿下若真喜欢她,怎娶了王妃,却不娶她呢?” 李妍嗤一声,神色愈加沉沉:“还能为了什么,自是看中了我家的本事。” “那便是了。”杨氏微笑道,“皇帝还有个三宫六院,可任凭底下嫔妃怎么换,皇后却总是最稳固的那个。为何?那是因为能当上皇后的,才是皇帝最看重的人。王妃要记住,你最终是要做皇后的,只要李家在,什么阿絮阿花都是过眼烟云。棋子罢了,王妃又何必放在心上?” 李妍望着她,咬牙沉默了好一会,深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的神色已是平静。 “乳母说得对。”她冷笑,“此事,我自有道理。” —— 回到樨园以后,月夕关上门,醉态就再也不见,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泡了一杯茶。 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李妍的脾性,她从凌霄的手记以及主持选秀的时候,大致有些了解,知道她和李家都并不是行事宽和的。 别的不说,只冲着当年沈家的事便可见一斑。沈家全家惨遭横祸,皆是因为与李阁老在朝中有过嫌隙。 李阁老将这个孙女送到九江来与江东王联姻,自是存了押宝的心。李妍这等心高气傲的人,却愿意远嫁到此,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她知道自己对江东王的分量,自不会容忍他竟敢跟别人勾三搭四。 可切莫让我失望。月夕喝一口茶,唇边浮起一抹笑。 第三百四十四章 修好(上) 月夕料想得不过,没过两日,李妍的乳母到樨园里来了。 她带来了好些珍玩,宫人们捧着各色盒子,在月夕面前摆开一排。 “这些都是京里送来的东西,乃是海外新到的宝贝。”杨氏笑盈盈地对月夕道,“王妃说,这府里,除了殿下,便是公主最为尊贵,什么好东西都定然要先送到公主这里来。” 月夕往那些盒子里看一眼,目光停了停。 她是识货的,一看便知这都是宝贝。别的不说,光是那一树红艳艳的嵌宝珊瑚,就是宫里也难得一见的品相。 “王妃客气了。”月夕收回目光,自顾自地把玩着手上的银鞭,淡淡道,“本宫虽是在宫里待得久了些,孤陋寡闻,些许宝贝还是见过的。” 杨氏忙道:“正是正是。公主这等天仙人物,这些俗物自然配不上。不过九江地处偏鄙,也比不得宫里,王妃的一番心意,还望公主切莫嫌弃。” 月夕面色无波无澜,只让宫人收到一边,这才看向杨氏。 “你也不必如此客套。”她的语气软和下来,道,“三哥哥说了,我们如今都是一家人,便不必拘那许多见外的礼了。” “是,是。” 月夕让杨氏在下首坐了,又让宫人上茶。 见杨氏欲言又止,月夕将周围闲人摒退,道:“本宫也不是那喜欢绕弯子的,王妃有什么话让你带的,但说便是。” “也没有旁的要说,但是为前番冲撞了公主之事。”杨氏道,“王妃颇是内疚,想亲自设宴,向公主赔罪。可王妃这人,公主也知道,自幼生在深闺,面皮薄得很,十分不好意思再到公主跟前来,就派老奴来问一问公主,可否赏脸赴宴?” 月夕觉得,这事愈发有意思了。 想来,李妍已然看清了江东王对自己的信任,终于愿意放下前嫌,好好拉拢。 “是么。”月夕冷笑一声,道,“王妃对本宫有罪,要赔罪,却不亲自来,派个乳母来。李阁老家果然是京中高门,好大的架子。” 杨氏面上一窘,忙道:“公主息怒!王妃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公主面前摆架子!老奴这就回去向王妃禀报,让她……” “罢了。”月夕凉凉道,将她的喋喋不休打断,“本宫从来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王妃说什么也是本宫的嫂嫂,昨日,三哥哥说了,一家人当事事和睦,勿多计较。” 杨氏听得这话,心如蒙大赦,连声称是。 月夕看着她,脸上露出微笑。 她拿起旁边案上的茶杯,喝一口,忽而道:“本宫记得,你也是宫人出身,是么?”。 杨氏没料到这公主居然知道自己的来历,愣了愣,答道:“正是。” 月夕道:“我小时候见过你。那时,我的乳母还在。宫中节庆,我父皇大宴群臣,女眷们都到御花园里,向我母后拜贺。你也去了,就站在李妍身后。我乳母那时跟我说,她年轻的时候,是和你一道进宫的,颇有些交情。后来年纪大了,都放出宫去,各自嫁人生子。我乳母因得脾气品性俱佳,得我母后喜欢,就又请进宫来给我做乳母。你也得了李府看中,做了李妍的乳母。是这么回事么?” 杨氏目光闪动,答道:“正是!” 月夕深深看她一眼,长叹一口气:“物是人非啊。” 杨氏知道她这话的意思。 前些年,曾氏在宫中溺水而死,众说纷纭。传言之中,此事甚至与皇帝以及江东王都脱不得干系。 不过杨氏仍然拿不准公主提起这事的用意,只小心答道:“谁说不是呢。” “你想必知道,我是极喜欢我那乳母的。”月夕低低道,“如今坐了天下那两母子,对我身边人做下的任何一桩事,我都会牢记在心,一笔一笔报回来。我乳母当年交好之人,我也不会亏待。” 说罢,她让宫人将一只小匣子取出来,打开。 只见里面放着几锭金灿灿的金子。 “这些,赏你了。”月夕道。 杨氏连忙跪下,道:“老奴不敢!” “让你收下你便收下,本宫方才说了,不会亏待乳母交好之人。”月夕不紧不慢道,“再说了,本宫拿你当自己人,还会拿王妃当外人么?这事她知道了,自然也是高兴。” 杨氏见月夕这般大方,心中大喜,连声谢恩,将金子接了。 月夕又让人传酒菜上来摆桌,道:“天色不早,这晚膳,就在这里用了吧。” 杨氏简直受宠若惊。 这海阳公主的做派,她是知道的,向来不是个好说话的。今日,却不知道她究竟是抽了什么风,突然对自己这个下人如此宽厚。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犹豫,月夕微微一笑,道:“本宫知晓你的心思,也知晓王妃的心思。既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本宫便也直说了吧。本宫昨日酒后失言,提了那个叫阿絮的女子,让王妃很是不快,对么?” 杨氏面色僵了僵。 “公主哪里话……” 月夕不等她啰嗦,自顾说下去:“本宫既然站到了三哥哥这边,自然是一定要助他成事的。王妃想做皇后,而本宫想要扬州。本宫寻思着,在三哥哥那许多的盟友之中,本宫和王妃是最不并行不悖,最可合作的。我们同心协力,各取所需,也最是可行。你说呢?” 杨氏目光一闪,明白过来。 敢情这公主也对王妃也有了拉拢之心,这自是一等一的好事。 “公主所言甚是。”她忙道。 “故而将来,本宫要除掉的人,王妃也当为本宫除掉。”月夕道,“于本宫而言,管他什么阿絮还是别的女子,但凡王妃觉得碍眼,本宫便也会觉得碍眼。这便是皆大欢喜。” 杨氏感觉自己今日像是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大饼,心几乎飘了起来。 来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就算办成了,也会被劈头盖脸一阵数落。没想到,这海阳公主也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脑筋转得这样快。 “公主英明。”她真心实意地恭维道。 月夕却冷下脸,“哼”一声,话锋一转:“不过,王妃却还对本宫瞒着许多事,着实让本宫觉得诚意不足,心中有火气。” 杨氏一愣,忙道:“不知公主所言何事?” “比如,前些日子,本宫听说,皇上身边的晏女史,在京城被人谋害,险些丧命。”月夕不紧不慢道,“此人与本宫有些来往,算是本宫的人。王妃家的人这么做,怕是有些不厚道?” 第三百四十五章 修好(下) 杨氏面色微变。 她目光不定,忙赔笑:“老奴听不明白,公主说的晏女史,不知是谁?” 月夕不接她话头,只淡淡道:“你知道这事是谁告诉我的么?是三哥哥。我既然站到了三哥哥这边,三哥哥就不会瞒我什么秘密,事已至此,你还要抵赖?” 话说到此处,杨氏虽起了一身冷汗,却也无从辩驳。 她一下跪在了月夕面前,往自己脸上甩了两巴掌,苦着脸道:“公主恕罪!老奴并非有意欺瞒公主,只是这事非老奴参与,老奴也只略知一二,唯恐说错,万万不敢胡言乱语!” 月夕心中冷哼。 果然是李家搞的鬼。这杨氏也是个鬼精的,不见兔子不撒鹰,自己花了这么大功夫绕一个圈子才肯承认。 不过她也不过是想在杨氏这里求证求证。杨氏和李妍一样身处千里之外,京城里那动手的细节,不会知道十分清楚。能得到承认,已经够了。 好个李阁老,她晏月夕跟李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动手竟动到她头上来了。 月夕压住心里的火气,看杨氏一眼:“罢了,起来吧。你一个乳母能知道什么,这事,我自会问王妃。” 杨氏千恩万谢,月夕又和气地寒暄两句,让她坐下用膳。 经历了这一惊一乍,杨氏哪里还有坐定了用膳的心思,吃没两口,恭敬地告退,匆匆去了。 —————— “哦?她问起了京城那事?”李妍听了杨氏的禀报,也吃了一惊。 “正是。”杨氏说,“公主说,这是殿下跟她说的。王妃,扬州与京城相距千里,公主一直被关在王府里,那千里之外的事,她如何得知?也只有知道内情的人能告诉她,而知道内情的,除了王妃和老奴,也确实只有殿下了。看来,殿下如今是真拿海阳公主当自己人。王妃,看公主那样子,似乎要找王妃来算账了。” 李妍沉吟不已。 那什么晏女史,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李妍一向没兴趣。不过海阳公主点明了晏女史是她的人,这事可就有意思了。 据说,她是扬州人,还是个镖行的堂主。这些所谓的镖行,都是吃江湖饭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但这般出身的女子,突然从扬州去了京城,还莫名其妙地被送进了宫里,被皇帝看上,这每一个环节,都透着诡异。 可如果说,这晏女史是海阳公主的人,那么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海阳公主能在皇帝身边插进去一个人,还能将他迷得五迷三道的。这件事,本身比海阳公主会不会来找李妍算账,更让李妍感兴趣。 “我那宴席,她肯来么?”李妍忽而道。 “公主说会来。” 李妍露出笑意:“她能来便好,乳母今日可谓大功一件。” —————— 九江城在南方也是名城,浔水自城外流过,江面宽阔,风景秀丽。 浔阳楼是江边上首屈一指的名胜。前些年,江东王来到九江之后,特地花重金将其修葺一新。高台伫立,亭楼相望,园林开阔。是游人必去的地方。 月夕来到浔阳楼的时候,只见那高楼修得金碧辉煌,颇有些京城的气派。 王府自有王府的气派,浔阳楼下,已经被侍卫守住,闲杂人等莫得近前。 月夕跟着引路的太监上了楼,发现这里除了李妍,江东王也在。 “凌霄。”江东王看着月夕,露出笑意,“王妃今晨说,她要在此设宴,与你赏景品茶,为从前之事赔罪。孤想着,你前日喝了两杯酒就醉了,也不成跟你吃成饭,颇是遗憾。今日,孤也借王妃这宴席,与你好好聚一聚,岂非大善?” 月夕看李妍一眼,知道她是为了避嫌。毕竟私下与自己来往,在江东王眼里,免不得有些结党营私的嫌疑。她要做什么事,大概是瞒不过江东王的,倒不如大方些,将他也请来。 如今大家都学乖了,月夕和凌霄是这样,李妍也是这样。 “那敢情好。”月夕笑了笑。 主宾落座,仍有乐师上来,奏乐唱曲。不过唱的却不是李妍喜欢的京城调子,而是九江本地的土曲。 “这边的语调,你兴许还听不惯。”江东王对月夕道,“不过听久了,便会觉得有趣。本地的曲词,有好些写得极佳,不输京城。” 月夕听着,微笑道:“京城里的人都说,三哥哥到了九江来之后乐不思蜀,俨然已是九江人了。如今看来,却是不假。” 江东王亦笑:“人生在世,总要找些乐子。不然自己闷出病来,岂非自讨苦吃?” 二人说着话,那边,李妍已经亲自斟了三杯茶。 “公主不惯饮酒,妾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她捧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声音婉转,“前番,妾因母家之事气急失智,冲撞了公主,着实不该。今日公主肯赏光前来,乃妾无上之幸。还请公主宽宏为怀,饶恕那些罪过,妾感激不尽。” 月夕今日来,也不是为了找茬的。 她看着李妍,也拿起杯子,和气道:“王妃客气,说什么饶恕不饶恕的,你我姑嫂一家,不必见外。” 李妍露出笑容。 江东王也露出笑容,道:“这便好了。凌霄所言极是,一家人,切莫说什么见外的话。日后有什么事,有话商量,莫伤和气才是。” 月夕道:“王妃着实是个重礼之人。昨日遣人给我送了好些珍玩,今日又在这名胜里设宴,倒教我颇不好意思。” 李妍掩袖而笑,道:“公主这是哪里话,珍玩和宴席,其实都是殿下的,妾不过借花献佛。” “哦?”月夕转向江东王,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三哥哥如此待我,我也该送三哥哥一件大礼才是。” 江东王道:“什么大礼?” 月夕不答话,忽而对外头道:“带上来。” 众人看去,只见两名兵卒押着一人上来。 那人衣冠楚楚,相貌端正,待得看清,江东王和李妍都露出讶色。 是张定安。 第三百四十六章 自尽(上) 张定安的衣裳破了几道口子,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带过来之前,出了些不大愉快的事。 月夕目光一凛,看向他身后颜平。 颜平恭敬一礼:“公主恕罪。张大人性情暴烈,不肯就范,小人也是无法。” “原来果真是公主之意。”张定安瞪着眼睛,气急败坏,“如此说来,公主竟投到了江东王这乱臣贼子帐下!” “无礼!”侍立的江东王身边的怀恩随即呵斥,“岂敢在江东王和公主面前口出狂言!” 张定安冷笑,昂首道:“江东王意图谋反,在扬州煽动流民暴乱,又派兵攻占了扬州府!罪证确凿,无可抵赖!此事,我已经奏报朝廷,皇上不日就会派出大军,荡平江东王府!” 怀恩还要说话,江东王抬手止住。 “张定安。”他温声道,“孤与你,也算少年之交。前番你随着凌霄到孤的府上来赴婚宴,孤与你相谈甚欢。那时,孤还想着,你这等良才,跟了昏君着实可惜。若能将你收入麾下,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张定安仍冷着脸,骂道:“恨我那时不曾一刀结果了你!皇上何曾亏待你?自他登基以来,对江东王府的赏赐只多不少,还数度召你回京,意欲委以重任!你不但不思感恩,还做出这等祸国殃民之事,也不怕落个千古骂名!” “千古骂名?”江东王突然笑了起来,已然没有了一贯的温和,目光中颇有些狷狂。 “迂腐!。”片刻,他收了笑,朗声道,“自古明君,哪个不是凭本事坐的天下,孤乃先皇后抚养长大,太子薨逝,合当由我继位,何时轮得到他窦泓?他一个宫人生的儿子,何德何能,他能坐的位子,孤却坐不得?张定安,你们张家乃开国勋臣之后,孤知道,你父母对你期望甚高,盼着你振兴家业。你跟了孤,将来事成之后,孤自会让你做一个肱股重臣;如果不然,那张家的百年香火和恩荣,便再也保不住了。” 这话语中,杀气隐隐。 张定安却不为所动。 他不理会江东王,只看着凌霄。 “臣方才的言语,同样也是说给公主听的。”他说,“皇上待公主不薄,公主……” “不薄?”月夕打断,冷哼一声,“这所谓的不薄,是指逼我去和亲,还是说,他害死了太子哥哥?” 张定安愣了愣,面色一变:“公主从哪里听得这等胡言乱语?皇上与先太子之死绝无干系!” “张定安。”月夕看着他,目光深深,“我知道你是他的人,他许了你荣华富贵,故而你说话做事自然都向着他。即便他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你也不会说他半句不是。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说过你喜欢我,之所以愿意留在公主府,也是为了我。如今,我要跟着三哥哥,你还会留下来么?” 张定安面色不定。 少顷,他深深吸一口气,唇边浮起苦笑。 “如此说来,公主执意要置我于两难之地了。”他说。 “何言两难。”月夕淡淡道,“三哥哥说,他绝不会亏待于你。那昏君,不值得你如此追随。” 张定安仰天长叹一声,突然向北面跪下,大声道:“皇上!臣愚钝,未能将公主劝回,罪该万死!皇上的恩情,臣唯有下辈子再报了!” 江东王看着他,突然感觉不对,忙喝道:“他要咬毒!快撬开他的嘴!” 旁边的卫士急忙上前,将张定安的头扳住,捏着他的下颚扳开。 但已然太迟。 张定安口吐白沫,不久,四肢抽搐,倒在了地上。 李妍被那狰狞可怖的模样吓一跳,“啊”一声,侧头躲到旁边乳母的怀里。 月夕忙站起来,上前去看。 “快请太医!快请太医!”怀恩气急败坏地叫道。 众人匆匆忙忙乱作一团,太医还没到,张定安却眼见着不行了。 他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已然了无生气。 一名懂医术的老太监上前,探探他的鼻息,又仔细听辨心跳,掐着脉搏。好一会,他抬起头来,向江东王摇摇头。 “殿下。”他说,“这位大人已不治身亡。” 江东王目光冷冷,忽而看向月夕。 只见她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张定安,面色煞白。 “将公主带下去。”江东王对怀恩道,“让人将张大人尸首收了,寻个地方归葬。此事,暂不可宣扬出去。” 怀恩应下。 江东王交代完毕之后,再度将目光落在张定安脸上。 那张脸,已然没有了血色,也没有了先前那桀骜不驯的气势。 心中仍有些诧异。他一直以为,张定安是个事故且识时务的人,就算不愿从命,也会为了保命,装模作样虚与委蛇。 没想到,竟是如此刚烈。 也好。知道了他的底细但还敢违抗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江东王露出冷笑。从这一点上来说,张定安仍不失为一个聪明人。 ———— 如江东王所言,浔阳楼上的事,一丝风声也没有传出去。 两日过去,一切平静,仿佛无事发生。 夜幕降下,江东王坐在书房里,笔蘸丹青,给桌上的白描兰花上色。 风吹入房里,旁边灯台上的烛火微微动了动。 “你来了。”江东王淡淡道。 “见过殿下。”阿絮来到案前,盈盈下拜。 她穿着一身黑色纱衣,如一抹灯下剪影,却一点也不掩饰婀娜的身段。 “起来吧。”江东王头也不抬,将一点靛蓝添在细长的叶片上,“这秋兰图,你以为如何?” 阿絮看一眼,道:“殿下今日心情甚好。” “哦?怎讲?” “点下每每遇到高兴的事,便会亲自作画。”阿絮道,“殿下的欣喜,全在这丹青里头。” 江东王满意地看她一眼:“你果然是懂孤的。” “阿絮唐突了。”阿絮低头。 “前日浔阳楼上的事,你都知道了?”江东王道。 “怀恩说了。”阿絮道,“张定安在殿下和公主面前服毒自尽,当场殒命。” 说罢,她看着江东王:“不过阿絮以为,殿下若是凭着他的死就认定公主真的一心一意跟了殿下,还是有失谨慎。” 第三百四十七章 自尽(中) 江东王看着阿絮:“你仍然觉得凌霄不可信。” “殿下知道我的脾性。”阿絮道,“若没有十足的铁证,我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也是靠着这警觉,我方可活到今日,为殿下做事。” 江东王道:“今日,那张定安可是死在了孤的面前,亲眼所见,岂可作假。” “我听说,张定安精通医术,年纪轻轻就成了宫里的太医。”阿絮道,“天底下,能让人假死一时的药不是没有,张定安定然是知道人服毒之后的死状,焉知他不是特地在殿下面前演了这一出?” 听得这话,江东王有些不快。 “你的意思,孤眼拙,竟是看不出有人装死么?” 阿絮笑了笑,道:“殿下息怒。殿下是识得张定安的,此人秉性如何,殿下当是清楚。殿下以为,他是那等宁死不屈的节义之臣么?” 听得这话,江东王的脸上掠过些犹豫之色。 阿絮看着他,知道自己说中了。 “殿下,”她说,“我听怀恩说,公主定要出面,为张定安主持下葬?” “正是。”江东王道,“她说,张定安是她的家臣,也是自幼长大的玩伴,如今因她而死,心中毕竟有愧。她将张定安的灵柩安放在了城中的福灵寺里,让寺里的僧人念三日经文,做法超度。算着日子,明早就该下葬了。” 阿絮颔首,道:“如此说来,这三日,张定安的尸首都在公主眼皮子底下看着,是么?” 江东王看着她:“你何意?” 阿絮微笑:“那棺材下钉之前,殿下不若亲自看一眼。张定安是不是假死,公主是不是真跟殿下一条心,一验便知。” _____ 清晨,福灵寺里挂满缟素,白幡林立。 数十僧人敲着木鱼念经,十几个请来哭丧的穿着孝服跪在灵前,扯着嗓子干嚎。另有二三十吹打队在寺外候着,等着棺材出来,就摆起阵仗。 寺外的路人议论纷纷,猜测着这又是哪个豪富之家做的道场。 佛堂上,黑底白字,写着一个硕大的“奠”,后面放着灵柩,已经盖上了棺板。 几个哭丧的妇人一边哭着,一边往火盆里烧纸,仿佛死的是亲夫。 月夕穿着一袭净色衣裙,外面裹着玄色裘皮锦袍,发髻高挽,颇为素雅。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堂上的喧闹纷繁,神色淡泊。 这丧事,除了死者来历不能提,月夕的身份不能提,别的,江东王倒是场面给足,不计花销。 没多久,主事的僧人过来,向月夕一礼:“施主,时辰已到,该起灵了。” 月夕颔首,正要吩咐,忽而听得外头有些繁杂的声音。 看去,只见两队太监打前引路,后面跟着一乘肩舆,竟是江东王。 他身后,跟着一个男子打扮的人。 月夕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阿絮。 心中稍稍提了提。 这三日来,无波无澜,她几乎以为此事能够就这么过去。看来,到底还是要有些波折。 而这波折,显然与阿絮脱不开干系。 月夕看着她,目光沉下,脸上却平静,走上前去,向江东王见礼。 “三哥哥怎么来了?”她问。 “张大人与孤自幼相识,虽道不同,却到底有几分情分在。”江东王语气深沉,“今日他下葬,孤来送他一送,也是应当。” 月夕微微颔首:“三哥哥仁义。” 说罢,她亲自引着江东王,到堂上而去。 江东王从侍从手中接过香,亲自在灵前的香炉里插上,又为张定安烧了纸。 而后,他步入内室。 灵柩摆在里面,刚刚漆好的棺面油光锃亮,油漆味浓郁。 江东王微微皱眉,掩了掩鼻子。 他看着那盖好的棺盖,问一旁的执事太监:“这是何时盖上的?” “一直盖着。”太监恭敬道,“公主说,张大人遗容不雅,为了避免惊吓众人,还是盖上的好。” 江东王没有说话,眼角余光扫了扫阿絮。 “将棺盖打开。”阿絮道,“殿下想最后看张大人一眼。” 太监露出为难之色:“这……” “殿下还没说话,倒是底下人替殿下吆五喝六的。”一个声音冷冷传来,“这是哪家的规矩?” 众人看去,海阳公主也走了进来,看着阿絮,目光不善。 “凌霄莫误会。”江东王随即道,“来看看他,也是孤的意思。” 月夕皱眉:“那日张定安在三哥哥面前服毒自尽,死状如何,三哥哥是亲眼见到了。如今他已经躺在了棺内,自当安息,又何必开棺惊扰?” 江东王道:“孤与他道个别,何言惊扰。” “我不许。”月夕一步挡在他们面前,冷冷道,“张定安是我的家臣,给不给人看,我说了算。他平日里最爱体面,从不愿以不堪之态见人。如今他虽去了,自当由我为他主事。” 阿絮站在一旁看着凌霄,目光意味深长。 “殿下不过是想看一看张大人罢了,公主又何必极力阻挠?”她不紧不慢道,“张大人与殿下熟识多年,定然不会对殿下计较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再说了,即便张大人遗容骇人,他也仍然是张大人,殿下断然不会将他认成了别人,公主说呢?” 月夕盯着她,倏而冷笑。 “认成了别人?”她说,“如此说来,是你撺掇着三哥哥,告诉他,我会将这棺材里的尸首掉包,所以三哥哥才执意要看一看,是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在我兄妹之间挑拨离间,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见得气氛愈加不对,江东王开口道:“凌霄何出此言,孤是来送别的,如何又起了争执。” 月夕不多言,却突然“锵”一声拔出腰间短剑,扔在了地上。 “三哥哥执意要看,我也不拦着。”她昂首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棺材里的人,若不是张定安,我在三哥哥面前自裁。可若真是张定安,今日之事,也不能这么算了。” 她指着阿絮,一字一句皆是清晰:“这向三哥哥进谗言的人,便须得自尽谢罪。三哥哥以为如何?” 第三百四十八章 自尽(下) 阿絮看着月夕,脸上毫无惧色,反而愈加从容镇定。 “凌霄。”江东王的面色终于沉下,“这是张定安的灵堂,孤是来为他送行的。你是孤的手足,阿絮是孤的忠臣,当和睦为上,这等赌咒发誓的言语,便不必再说了。” 月夕仍是不让步,正待说话,又一个声音传来:“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看去,只见王妃李妍也来到了此处。 她身披白色披风,露出里面的素色锦衣,发髻上簪着一支银凤。肃穆而不失王妃的雍容贵气。 月夕看着李妍,心头松了松。 先前看到阿絮的时候,她就想,李妍大约也会来。幸好,她果然没让月夕失望。 李妍的出现,显然让气氛得了些许开解。 江东王随即上前:“王妃怎来了?” “妾方才到殿下院子里,听太监说,殿下到福灵寺来了。”李妍温声道,“妾心想,殿下必是仍放不下旧友,过来送他一程。这等时候,妾也应道陪在殿下身边,一道相送才是。” 江东王轻轻拉过她的手:“王妃果然深得孤心。” 李妍的唇角抿了抿,将目光看向月夕,而后,在阿絮的脸上扫了扫。 阿絮站在江东王身后,微微欠身。 李妍并不理会她,瞥了瞥地上的剑,对月夕道:“妾方才在外头听到公主的声音,似与殿下的人起了争执?” 月夕看一眼阿絮,板着脸,并不作答。 “并无紧要之事。”江东王道,“孤想最后看一眼张大人罢了。” 李妍微微颔首。 “想来,公主念着主仆之谊,想让张大人体面些。”她道,“公主如此顾全,可谓仁至义尽。殿下,公主待一个不肯顺从的家臣尚且如此,可见其重情重义,能有公主这等良才为殿下效力,殿下更当珍惜才是。” 这话说得圆滑,不仅将月夕恭维了一番,连带江东王也得了台阶。 “谁说不是。”江东王道。 李妍将地上的短剑拾起,看向月夕,微笑:“公主,妾有一言。殿下与张大人乃旧识,公主是知道的。殿下生性念旧,张大人这样的少时玩伴,突然走了,他心中也不好受。想来,殿下有许多话,想最后再与张大人说一说。这里没有外人,公主何不成全殿下,让他最后再亲眼与张大人见上一面,也好了了他的心愿?” 说着,她双手将短剑奉还到月夕眼前。 月夕神色复杂,少顷,终是将短剑接过,收回剑鞘之中。 “我让步,是给三哥哥和王妃的面子。”她看一眼阿絮,冷冷道,“不是屈从奸佞谗言。” 李妍微笑:“公主所言甚是。” 月夕让到一边。虽脸上神色仍不情不愿,却颇是利索。 一场针锋相对,在李妍来到之后,平静化解。在场之人都松一口气,唯有阿絮愈发觉得不对。 她的目光在月夕的脸上转了转,而后,落在棺材盖板上,死死盯着。 两个太监合力将沉重的盖板抬开,没多久,露出了里面的尸首。 面上的布解开,张定安灰败的脸露了出来。 心中一沉。 阿絮几步上前,盯着那张脸看。 她一向记人记得准,张定安见过几次,就算死了,形貌也在。 这尸首,毫无易容的痕迹,的的确确,就是张定安本人无疑。 阿絮狐疑不已,很是不敢相信,竟是自己错了? “如何?”海阳公主讽刺的声音冷冷响起,“看清楚了,这灵柩里躺着的,可是别人?” 那惊愕之色只在阿絮眼中闪过一瞬,再也不见。 她看向江东王。只见他神色淡漠,只将目光在张定安脸上扫了扫,吩咐太监盖上。 “是阿絮错了。”阿絮随即向月夕行礼。“冲撞之处,请公主恕罪。” 月夕看也不看她,对江东王道:“如今已经过了时辰,该速速起灵才是。灵堂晦气重,三哥哥前两日才受了风寒,还请回避才是。” 江东王颔首,忽而将那灵柩又看了看。 “这灵柩还未落钉,孤既然来了,当看了落钉再走。” 月夕目光定了定,忙道:“这落钉还要和尚做法念经,烟熏火燎,怕是……” “无妨。”江东王道,“孤既然来送他,便该目送他上路才是,不差这一时。” 月夕不多言语,只得应下。 钟铙木鱼叮叮哐哐敲打起来,和尚们的诵经声中,一根根长钉被钉进了棺板。 沉重的声音,一下一下,仿佛捶在心头。 月夕站在江东王身旁,看着那灵柩被钉得严严实实,手心里起了一阵汗腻。 —————— “……灵柩离开福灵寺之后,便出了城,往三十里外葬地而去。公主一路押送,在霞光寺停留了一个时辰,用了斋饭,又接着启程。直到灵柩下葬,公主才回来。” 听完外头的太监禀报,江东王挥挥手,让他下去。 “你做的好事。”他冷冷地看着阿絮,道:“若非王妃来到,孤几乎下不来台。这下,你满意了?” 阿絮的脸上并无愧色:“纵然如此,此事也是必要。若非亲眼所见,只怕殿下心中的疑虑也难以消除。阿絮说过,那奸佞的恶名,阿絮来担,乃无怨无悔。” 江东王喝一口茶,再抬眼,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孤岂不知你的苦心。”他说,“起来吧。” 阿絮起身,继续道:“如今,殿下已觉得公主可十分信任了?” “张定安死了,还有什么不可信的。”江东王缓缓道,“他是昏君的心腹。却死在了凌霄的手上,便是凌霄给孤交了投名状。凌霄在昏君那边已经断了退路,从今往后,就算她心里不乐意,也已经是孤的人了。” 阿絮虽仍有疑色,可看着江东王那笃定的样子,又把话收了回去。 “殿下睿智。”她道。 正说话间,外头的太监传报:“殿下,王妃说,她那边做了些温补羹汤,问殿下想过去用,还是送过来?” 江东王道:“送过来便是。” 外头太监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忽而被江东王叫住。 “不必送过来,”他说,“孤正要去看看王妃,与她一道用膳,去备肩舆。” 太监忙应下。 阿絮目光定了定。 只见江东王看她一眼:“今日你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阿絮有些犹豫,道:“殿下上次说,那兰花的花瓣还要我来调色,不若……” “不必了。”江东王道,“来日再画。” 阿絮望着他,目光深深,告退而去。 第三百四十九章 杀心(上) 天色阴沉,城外的霞光寺,钟声敲了几下,空灵寂寥。 这寺院位置偏僻,不大热闹。不过寺前道路通往的一片山峦是风水宝地,九江城里有些头脸的人,都喜欢将家人送往那里归葬,霞光寺就是途中停灵和用膳最方便的去处。 僧人们念经的声音从前面佛堂隐隐传来,后面的院子里,有几处半旧的屋舍,里面放着好些暂时在此处寄存的灵柩棺椁。 其中一只棺材,木料厚实,油漆崭新,一看就是哪个大户人家刚刚做的。 钉子还没被撬完,沈劭就听到里面的人在捶着棺板,似急不可耐。 他忙让范齐手脚快些,没多久,钉子都取了出来,二人合力将棺板抬起。 张定安满头大汗,喘着气,扶着旁边的沿口,从棺材里坐起来。 他身上穿着寿衣,头上戴着寿帽,诡异的模样,足以让不明就里的人吓个半死。 “水……”张定安声音沙哑,还有些虚弱,几乎说不出话,“水……” 范齐忙将一只水囊递过去,张定安接过,迫不及待地往嘴里灌。 一口气喝干净之后,他才似终于缓过劲来,坐在棺材里继续喘气。 他抬眼,四下里观望,没多久,目光落在自己的穿着上,神色一阵嫌恶。 “晦气。”他一边把这些东西扒下来,一边说,“晏月夕莫不是就想把我埋了,竟真当死人钉在了棺材里。” “不这么做,如何能瞒天过海?”沈劭走过来道,“她那龟息丸甚为有用,你在这棺材里整整躺了三日,每个人都觉得你是真的死了,连江东王都瞒了过去。” 张定安听得这话,露出惊讶之色:“当真?” 这计策,是月夕和沈劭分别之前定下的。她早前回扬州时,就到熟识的胡商那里定下了龟息丹,以备不时之需,这回恰好用上。她让沈劭离开九江后,遣人回扬州城取出,给张定安服下。张定安精通医术,知道人服毒的死状,在江东王面前演得惟妙惟肖。龟息丸药力发作,他也顺势倒下,装死装得毫无破绽。 “这龟息丸还有么?”张定安颇感兴趣,“再给我两丸,我或可破解破解。” 沈劭淡淡道:“此时没工夫。此地不可久留,你若无事,便随我等离开。” 张定安也知道此理,忙要起来,可才动了动,又一屁股做下去。 “我饿极了。”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沈劭,“有吃的么?” ———— 沈劭无奈地看他,正要唤范齐去备些斋饭,忽见堂中烛光晃动,他眸色一凛,喝道:“谁人在此?” 张定安闻言,忽而有了力气,从棺材里跳出来,躲到沈劭身后,道:“莫非鬼门关前走一溜,把恶鬼引来了?” 只听来人“嘁”了一声,“张定安,你这胆小鬼,就算恶鬼来了又如何?人家对你可没胃口。” 说罢,一个黑衣女子从后堂步出。 张定安目瞪口呆。 沈劭也愣了愣,眸中倏而放出光来,似乎将一切阴郁驱散。 不等张定安说话,沈劭已经大步上前,注视着她,又是惊喜又是不可置信。:“你回来了。”。 凌霄望着他,唇角也藏着抿不住的笑意。 “我再不回来,我公主府的钱财岂不叫人搬空了?”说罢,她忽而看向张定安,语气不善,“说说看,张定安,你是怎么替我看家的?说明白了,本宫饶你不死。” ————— 夜幕初降。 江东王才行至院门前,就瞧见李妍领着杨氏,提着一盏灯,正在等候。 她穿了一身白色狐裘,在暮色里尤为柔美。 江东王眼角含笑,问道:“王妃怎的在此站着?” 李妍盈盈做礼,温声道:“天色暗了,园子里花木多,阴翳了些,妾来接殿下。” 她的目光如水,江东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上前携起她的手。 屋内已经摆好晚膳,二人落座,李妍替江东王斟了酒,举杯道:“今日殿下除了一心腹之患,恭贺殿下,妾敬殿下一杯。” 她说罢,将杯中酒饮尽。 羊脂玉杯凑在樱唇之上,颇是赏心悦目。李妍饮尽之后,发现江东王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明媚一笑,问:“殿下在看什么?” 江东王微笑:“没什么,只觉得王妃今日有些不同。” “哦?何处不同?” “王妃今日出手相助,让孤大感意外。” “殿下此言便是见外了,这些,不是妾应该做的么?”李妍边说着,边替江东王盛汤,“殿下前阵子罚妾禁足,妾那时就好好想过了,妾是来助殿下成事的,万事需得站在殿下这头。至于母家里的恩怨,待大业得定,何愁不能清算?殿下说,是么?” 那精致的瓷碗被轻轻放在江东王跟前,碗边上,两尾红鲤相互逐戏。 江东王轻轻一笑,“你能这么想,孤甚是欣慰。上回的事,其实怪孤不曾与你说清楚。沈仪是用来安凌霄的心的,你若真的要收拾她,孤早晚会把她给你。此事,孤也有错,该向王妃赔罪。” “殿下并无错处。”李妍温声,道,“是妾太心急了,险些坏了大事,理当受罚。” 江东王的唇边弯起微笑,缓缓搅着汤,却话锋一转:“不过,孤原以为,王妃对沈仪动了心思,是因为李阁老和沈家的旧怨,可如今看来,却是王妃与沈仪的私人恩怨。孤记得,王妃和沈仪当年都是太子妃的人选,而太子最后选了沈仪,王妃因着这事才对她念念不忘?” 李妍的目光定了定,少顷,放下手中的筷子。 “不瞒殿下,确是如此。”她毫不避讳。 江东王声音缓缓:“王妃心里头,果然还牵挂着太子。” 他这话说的颇为平静,可李妍已然嗅出了其中的寒意。 可李妍似乎早有预料,脸上并无异色,道:“当年之事,殿下都知道。妾之所以迟迟不敢和殿下说起,就是怕殿下误会。” 说罢,李妍抬眸看向江东王,眼眶微微发红,竟有了些泪光。 第三百五十章 杀心(中) “怎么哭了?”江东王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孤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不管殿下信与不信,妾今日都要把过往坦诚相告。”李妍从袖子里拿出绢帕,拭了拭眼角,声音里带着些哽咽,“诚如殿下所言,祖父当年确实有意让妾与太子结亲。凭着妾家的名望,全家上下并着族里的几千号人都以为太子妃的头衔是板上钉钉的,甚至时不时地拿这头衔与妾打趣。久而久之,连妾也以为自己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可未料,后来,先帝和太子看中了沈仪。” 想起旧事,她心头泛起一阵酸楚,轻叹一声:“妾本来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回太子,对太子又谈得上什么感情。怎奈京中的人蜚短流长,只爱将这等事嚼舌根,传得不堪。妾因此名声受累,受尽嘲讽,若说不恼,只怕殿下也不信。妾虽并非皇亲贵胄,却也出身高门,父母宠爱长大的,何曾受过这番屈辱?太子妃落选之后,妾竟有好一阵子不敢出门,生怕被人指指点点。因而那日听闻了沈仪未死,妾想起的并非太子,而是当年受辱的窘境,一时冲动,故而……” 话没说完,李妍的眼泪躺下来,低低抽泣。 江东王没有说话,杨氏在一旁却看着着急,忙劝道:“殿下有所不知,王妃这些日子夜不能寐,唯恐殿下心中仍在责怪。王妃年方十八,常年养在深闺,难免不谙世事,思虑欠周。可王妃自嫁过来,便已是死心塌地跟了殿下,对殿下从无贰心,还望殿下明鉴。” 李妍也抬起眼睛,道:“从前之事,殿下不计较,妾感激不尽。只盼将来殿下多加指点,让妾助殿下早日成就大业。” 江东王看着她,神色颇是感慨。 他侧过身来,抽出她手中的绢帕,一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替她拭泪。 “王妃言重了,你我夫妻,结发之日便是同心,何言计较?”他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吧。今日把话说开,乃是大好之事。日后,无论遇到什么,王妃心中有话,尽可告知孤。能办到的事,孤会为王妃去办,尽量不教王妃失望。” 李妍听得这话,破涕为笑:“多谢殿下。” 江东王将她的手握着,忽而道:“孤想起来,第一回 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副模样。” 李妍怔了怔。 “王妃可记得当年在风华楼,你与家人走丢,不知如何归家。那时,有个太监突然出现,将王妃带回了李府。” 李妍目光一动,道:“自是记得。那太监说,他认得妾的祖父和父亲。殿下是说,他……” 江东王微笑:“那是孤的随侍。孤当时也在风华楼,见王妃哭泣,心中不忍。可若亲自询问,又怕王妃以为我是轻浮之辈,故而遣太监假托识得王妃家人,送王妃回家。” 李妍看着他,眼眶又红了。 “殿下……”她嚅嗫着,轻声问道,“殿下喜欢妾么?” 江东王道:“王妃问的什么话,孤既然迎娶王妃,自然是心仪王妃已久,能与王妃白首偕老,乃莫大的幸事。” 李妍眸光浮动,道:“妾过去与殿下的交往不深,当初听闻殿下要迎娶妾,颇为诧异。后来听闻了殿下的大业,又以为殿下是为了大业着想才迎娶妾……” 江东王笑而摇头。 “孤说的话自然当真。王妃若有疑惑,为何不与孤言明?” 李妍复又低下头,抿抿唇:“殿下难道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妾听闻,殿下身边总有美艳无双的女子伴随,那日,又听得公主提起阿絮娘子,故而……。” “凌霄那日酒后胡言,你如何能当真?”江东王无奈道,“阿絮是孤的得力干将,孤见她,聊的都是正事,王妃若不信,何不召怀恩来问一问?” 李妍满面绯红,忙道:“殿下既然坦诚相告,妾欣喜万分,岂有不信之理?只是一场平白误会,又是妾的不是,心中愧疚。阿絮娘子既是殿下的得力干将,妾自当好生好生相待。殿下何不让阿絮娘子过来,妾与她郑重见上一面,打消误会,日后也好往来。” 江东王斟酌片刻,颔首道:“不无不可,阿絮仍在九江,孤明日让她来见你一面,如何?” “如此甚好。”李妍露出个娇俏的笑。 —————— 樨园里,月夕从福灵寺归来,倚在榻上,只觉疲惫。 纵然知道一切是假的,可张定安躺在棺材里,面色青灰,当真像死了一般。听见长钉入木声响的时候,她更是感到心惊肉跳。 月夕不由地想,当初自己吞龟息丸装死,是不是也是那副模样。 心头一阵恶寒。 不过话说回来,张定安此人虽然是个油葫芦,招人厌,但这人要是真的没了,她不仅对不起凌霄,也对不起皇帝。 幸而回来路上,听见林间笛声,那是她和沈劭约定的信号。若是张定安无碍,便以笛音为号。 没事就好。 她喝了一口茶,心跳渐渐平复。 门外,杨实叩门道:“公主,颜平来了,说是向公主复命。” 月夕一下又精神起来,从榻上坐起。 “知道了。”她说,“带他去花厅候着。” 颜平站在花厅里,气定神闲。 作为江东王的心腹之一,他向来颇为自信,也总能揣测出上头的意思。 此次派他去要钱拿人的,虽说是海阳公主,但他知道,真正主事的还是江东王。 江东王想要什么?不仅是公主府的钱财,还有张定安的命。 海阳公主再如何硬气,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她说如何并不作数,只要合了江东王的意思,就是做对了事。 他方才去怀恩那里探了口风,听说江东王心情大好。 只消这句就够了,说明江东王对他的这趟差颇为满意。 “那,不知殿下能否一见?”来樨园之前,颜平问怀恩问道。 怀恩听了,不置可否,只笑道:“你到底是公主殿下的人,殿下见你,恐怕不合适。有什么事,去跟公主说就是了。” 颜平听了这话,只得应下。 说实话,他不大将那海阳公主放眼里。这天下,迟早都是江东王的,海阳公主不过是个垫脚石。听说事成之后,她要扬州等地做采邑,颜平更是鄙夷。江东王是个枭雄,不是那市井里讨价论价的商贩,与他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事成之后,自己这样的真正心腹会飞黄腾达,而海阳公主这等朝秦暮楚的,只怕不会有什么十分好的下场。 当然,那是事成之后。当下,颜平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第三百五十一章 杀心(下) 没多久,他听到脚步声传来,见到正是海阳公主,忙恭敬做礼。 月夕笑道:“回来了?” “禀公主,小人回来了。”颜平道。 “辛苦了。”月夕说着,在一处圆桌边上坐下,指指一旁的位置,“坐。” 这显然是厚待之举,颜平纵然不怎么看得上她,心中也颇是受用。 他谢过,依言坐下。 月夕让人端上茶点,亲自给他倒一杯茶。 颜平忙道:“小人不敢。” 月夕微笑:“有什么敢不敢的,你是本宫的人,到了这里,就不必见外了。” 颜平又唯唯应下。 月夕将倒好的茶放在颜平面前,。腕上的金镯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配在皓白的腕子上,格外好看。 “如此说来,事情都办妥了?”她说。 “办妥了。”颜平回过神来,道,“公主府的银两已经运出,不日将抵达王府。” 月夕的唇角弯了弯,忽而道:“你觉得这茶如何?” “公主的茶,自是无上珍品。”颜平道,“小人蒙公主赐茶,乃三生有幸。” 月夕不置可否,只将腕上的镯子轻轻摆弄。 “张大人今日下葬了。”她说。 “小人知道。”颜平道。 “有一件事,我总想不明白。”月夕道,“张大人为何执意寻死?” “张大人的父母亲人都在京中。”颜平道,“想来,纵然他有意投公主,也终究两难,唯有一死可两全,故非死不可。” 月夕看着他,似笑非笑:“这话,是我三哥哥跟你说的?” 颜平赶紧低下头,讪笑:“殿下没有说,是小人妄自揣测。” “是谁说的倒也无妨。”月夕轻叹,“原来你听的是三哥哥的差,如今替我办事,也当真是屈才。” “公主这是哪里话,公主和江东王殿下是一家人,小人自然替谁办事都是一样。公主但有吩咐,小人赴汤蹈火也要办到。” “哦?”月夕轻声道,“那你是否记得,你出发前,我曾叮嘱过,不可动张大人一根汗毛。” 这话,虽语气无波无澜,颜平却听出了其中的杀气。 他面色一变,随即起身,接着跪下。 “公主明鉴!”他说,“小人也是不得已!张大人不肯就范,小人若不使一些手段,只怕……” “只怕殿下要责罚你,是么?”月夕的语气依旧缓缓,“你怕他责罚,就不怕本宫责罚?” 颜平的身上已是起了冷汗。 这公主发起狠来是什么样,他听说过。自己当下在她的地盘上,她若是要教训自己,只怕…… 他眼珠子转了转,心里头快速盘算。 正当他想着是不是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弄出些动静来,让怀恩或者江东王的什么人来救自己的时候,只听月夕道:“罢了,事已至此,再多说,张大人也回不来了。” 她淡淡道:“你走吧。不过,我一向说到做到,这话你记住。” 颜平暗自咬牙,也来不及多想这话里的意思,忙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月夕坐在花厅里,往外唤了一声,让宫人进来。 “取一盆清水来。”她不紧不慢道,“本宫要洗手。” ———— 当日,王府里出了一件怪事。 江东王的心腹颜平,午后之时,曾面色不豫地匆匆走进江东王的园子里。 可还没见到江东王,他突然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而死。 此事,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只说颜平是从海洋公主的樨园里出来的,许是惹恼了公主。 傍晚时分,怀恩到了樨园。 他沉着脸,来了便对杨实问道:“公主何在?” 杨实忙将他领到花厅,正要通报,却听里头传来月夕的声音:“可是三哥哥那边来人了?” 怀恩不多言,让杨实下去,径直入内。 见礼之后,怀恩单刀直入:“公主,颜平死了。太医说,是中毒而亡。” 月夕坐在榻上,继续翻着书。 “三哥哥让你来兴师问罪?” “奴才不敢。”怀恩道,“殿下遣奴才来问一句,不知怀恩犯了何罪?” “犯了何罪有什么紧要。”月夕淡淡道,,“三哥哥将他给了我,莫非我还不能做主么?” 怀恩道:“殿下并无此意。殿下说,定是颜平办事不周,惹恼了公主。还望公主告知因由,也好告诫剩下伺候的人。” 月夕把书合上,扔到一边。 “既然如此,跟你说也无妨。”她说,“你便回去跟三哥哥说,张定安是我的家臣,也是三哥哥的故人。他死了,终究是一笔账,日后要收服张家人,也好有个交代。我原想把账算在阿絮头上,可三哥哥一味保着阿絮,我便只得杀个颜平泄愤。三哥哥莫不会连个奴才也舍不得吧?” 怀恩低着头,面色不辨。 “是,老奴回去便将公主的话转告给殿下。” “还有,”月夕又道,“那个阿絮,早前在扬州时三番几次想杀我,到了九江,更是处处搬弄是非,挑拨我和三哥哥的关系,这种人,我忍够了。三哥哥也知道,我的耐心有限,先回阿絮若是再敢招惹我,便不好怪我不客气了。” 老奴想要替阿絮说几句话,可瞧见月夕的脸色,又只好作罢。 这些日子,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公主,不愧是殿下亲妹,翻脸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无情。 “是,公主的话,老奴定然带到。” 月夕点点头,指了指桌上。 “那茶杯,是颜平用过的,和他的尸首一道埋了吧,留下也是脏了我的地方。” 怀恩看一眼那杯子,心头莫名发凉。 他从怀里掏出快帕子,将酒杯裹在其中,才做礼告辞。 江东王得了怀恩的消息,并未表露出多少意外。 “殿下,”怀恩道,“公主已经归顺殿下了,却如此……” “如此什么?”江东王道,“狠戾?” 怀恩忙道:“奴才不敢。” 江东王却是一笑。 “狠戾不好么。”他说,“她倒是愈发像孤了。宫里的人,都有狠戾之处。她若还像从前那般天真无害,孤又如何放心与她谋事?” “是。” “银子都在路上了?” “在路上了。”怀恩道,“押运的都是心腹,可保一路平安。” 江东王颔首。 “凌霄要泄愤,便随她去吧。”他说,“来日方长,急什么?只要不捅出大乱子,孤能容她。” “那阿絮娘子?” “阿絮这个人,做事向来有分寸。孤今日已经提点了她,她明白孤的意思。明日让她进府来见王妃一趟,便让她回扬州去。万事俱备,孤该北上了。” 怀恩目光一闪,露出欣慰之色,拱手称是。 第三百五十二章 风起(上) 怀恩离去之后,月夕坐在屋子里,很有些踌躇。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当然,按照江湖上的规矩,颜平这样阳奉阴违的人,三刀六洞也不会有人怜惜。而月夕也不是个养在深闺不识凶险之人,知道颜平这等对江东王死心塌地的人,做事不会以月夕的命令为先,留在身边,是个祸害。 最要紧的,还是江东王。 与虎谋皮,虽然惊险,但也并非全无章法可循。 这些日子,月夕仔细琢磨过。江东王此人,行事乖戾。比起单纯忠直的人,他更乐于让那些跟他一样阴鸷的人为自己做事。而月夕仔细观察下来,他身边重用的,也全都是这样的人。 故而她看来,在江东王跟前,万不可装一只乖顺的兔子,该怎么闹还得怎么闹。 沈劭也是相似的看法。上次他离开之时,除了留下一小瓶毒药,还告诫过她,江东王不喜欢良善之人。要得到江东王的信任,便须得交出些投名状。这投名状,除了钱财或者张定安的性命,还有行事之风。唯有投其所好,他才能相信,凌霄是真的在他面前展露了本性,不曾给自己留后路。 所以,在一番严密的思索之后,月夕觉得,用颜平来开刀再合适不过。 怀恩离去,江东王久久没有消息。不过月夕也因此愈发镇定下来。 她知道,自己的手段奏效了。 江东王此时不找她麻烦,以后更不会。而当公主府的钱财运抵王府,他会更有求于自己。。 秋光正好,月夕在花厅里用早膳,便听见宫人们说起院外的动静。说是江东王不知哪里得来的宝贝,一早大的,府上兵丁便忙着卸货搬运,却又神秘得很,闲杂人等站在边上看一眼也要被驱赶。。 东西到了,月夕这边竟连个知会也没有。 月夕心中冷笑,江东王怕是已然把凌霄的钱当成自己的钱了。 —————— 天气阴沉,外头起了风,呜呜地响。 沈劭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屋子里,凌霄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一桌的肉菜大快朵颐。 她显然是一路从京城赶来这里的,路上无暇吃什么好的,脸被寒风吹得发红。 当然,那是月夕的脸。 凌霄也发现了沈劭盯着自己看,啃两口鸡腿,忍不住抬眼。 目光相触之时,那张线条硬削的俊脸上泛起微笑,眼底泛起的温柔,一下变得迷人起来。 “笑什么……”凌霄小声道,继续吃鸡腿,却觉得自己那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心跳又蹦了起来。 这一路赶回来,她除了急着探明月夕这边的情形,脑子里想的全是沈劭。 上次,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念念不忘。要紧的是,他还没说完。 就像一个觊觎着盒子里的香糕的小童那样,患得患失。她急切地想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是怎样的。 或者说,他的心意可曾变化? 不过一切的心思,在见到沈劭的一瞬,变得不再重要。 他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明白,他也一直在等着她。 不过毕竟事情紧急,她忙碌了一通,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和沈劭好好说话。 直到现在。 沈劭看了看侍立在不远处的范齐,道:“你也累了,去歇息歇息,稍后还要赶路。出门之后,顺便看看张定安。” 范齐应下。出门之后,忍不住回头瞅一眼,犹豫片刻,把门掩上。 屋子里只剩下沈劭和凌霄。 沈劭拿起筷子,将一块烧鸭肉放到凌霄碗里。 “你也笑了。”他的声音低而温和,“你笑什么?” 凌霄愣了愣,瞥了瞥不远处的铜镜,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在笑。 一手拿着鸡腿,傻兮兮的。 “谁笑了。”她随即收了笑容,继续埋头吃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十分饿了,这一顿,她吃的很是迅速。 “吃饱了?”沈劭见她放下筷子,诧异地问道。 凌霄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巾子擦擦手,又拿起杯子喝一口茶,而后,看着沈劭。 “上次说的话,你还没说完。”她说。 屋子里点着灯,她的双眸映着烛光,透着执着。 沈劭有些啼笑皆非。 他并不避开,与她对视:“你从京城赶回来,可是为了听我把话说完?” 耳根热了一下。 这就是沈劭讨人厌的地方,总能直言不讳地说出她的心思。 “那也不是。”她挪开目光,看向一边的窗子,道,“月夕毕竟与我换了身体,陷在了三哥哥手里,我总该来救她。” 沈劭也不反驳,仍然看着她。 忽然,凌霄听他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些日子,我很是想你。” 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凌霄的耳根发烫。 她抬眼,沈劭注视着她,目光灼灼。 心跳变得更快。 凌霄觉得嗓子干得很,掩饰地拿起杯子,又喝一口茶。 “凌霄,”沈劭似在鼓起勇气,沉默片刻,道,“我那些未曾说完的话,要紧的其实只有一句。待诸事完毕之后,你我便成亲,好么?” 呼吸似乎在一瞬间凝滞,凌霄纵然心里准备了千万遍,此时望着沈劭,仍觉得自己的脑子里灌满了浆糊。 唯有心跳声和呼吸声清晰可辨,像着了火一样。 “这个……”她连说话也结巴起来,先前想的那些体面又美好的辞令,忘得一干二净,“我……” “我知道宫中的规矩。”沈劭忙道,“你是公主,婚事由皇上和臣工议定,驸马须曾曾择选,非家世高贵、德才兼备者不可得。当下,我虽一无所有,可若论德才,乃自信京中子弟无人可及。至于家世,我已经与皇上商议过,待得我助他将南方乱局平定,便可恢复常阳侯爵位。” 凌霄的脸烧灼发烫,听得这话,却忽而看着他。 “你去京中见我二哥哥之时,便已经在想着此事了?” 轮到沈劭愣了愣,少顷,倏而将视线移开。 “倒也不是。”他的语气镇定,目光却有些闪烁,脸上似有可疑的红晕之色,“我后来才想到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风起(中) 凌霄却似乎不大信,看着他,问:“真的?” 那双眼眸似小鹿一般清澄明亮,沈劭只觉得像看着太阳一样,灼灼刺目。 他不由得勾起一抹微笑。 “自是真的。”他说罢,话锋一转,“你答应了?” 凌霄张张口,只觉热气又翻涌上脸。 “谁说我答应了。”她说,“你若像当年那样,说好了要回京城来,却说话不算话,突然那消失不见,怎么办?我这辈子不就因此耽搁了?” “当年是当年。”沈劭随即道,“我再不会那样。” “空口无凭。” 沈劭怔了怔,思索片刻,神色倏而变得严肃。他起身,去旁边的案上取来一张纸,然后,抬起手指伸入口中。 凌霄一惊,将他的手按住的时候,那食指已经被咬破。 “你这是做什么?”她惊呼道。 “自是立誓。”沈劭道,“江湖规矩,凡立重誓,必用破指血书。” 凌霄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立什么誓,谁要你立誓?再说了,世间之事岂有想当然之事?你又不是那呼风唤雨的神仙,莫非写了血书就真的能一帆风顺?” 沈劭有些无奈:“那我该如何让你相信?” “谁说我不信。”凌霄道,“只是世事难料,你我将来会如何,谁也不知道。你记住你方才说的话,将来若能心愿成真,一切自会水到渠成。” 她的神色很是认真,沈劭看着她,没有反驳。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他的前程如何,尚无定数,凌霄也一样。 别的不说,她和月夕那互换身体的诡谲之事,若不能找出化解之法,她也一样不能许给沈劭任何东西。 二人相视着,目光中映着彼此,百感交集,一时无话。 烛光下,他的脸已然没有了任何掩饰,红得像喝过酒一样。 但凌霄知道,他的酒量一向好,喝酒也不会上脸。 这脸上的红晕,显然有另一番意味。 心头似被什么撩动,有些飘飘然。 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月黑风高。 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忽而在心头浮起。 “如此,我等须赶紧解决眼前之事才是。”只听沈劭道。 凌霄也知道那些要紧事都迫在眉睫,当前并非是沉迷美色之事,于是深吸口气,点点头。 沈劭的声音依旧柔和:“你方才说起皇上,他如今在何处?” “在京中。”凌霄道,“你期望他来?” “正是。”沈劭道,“扬州事态已是紧急,江东王的人,攻占了扬州府,以此为据点,召集各路豪强。当下,公主府也落到了他的手中。” 凌霄愣了愣,脑子一下变得清醒。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赶路,除了沿途从形形色色的人口中打探消息,并无其他来源。故而这件事,她确实还不知道。 “他竟是出手了?”凌霄皱眉,“那公主府里的东西……” “月夕已经将你名下的钱财,都交给了江东王。” 凌霄面色一变,杀气顿起:“她敢!” 沈劭就知道她会如此,不由苦笑。 “你先别气,这是我跟她商议的计策。早前你一意孤行去了公主府,一朝换了身份,让月夕到在江东王手中。为了自保,她须得做些让步,虚与委蛇。”他说,“你且听我细细说来。” 凌霄按捺着性子,听沈劭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叙述一番。 前面,她还气呼呼的,可越往后听,神色越是复杂。 “在京中谋害月夕的,果然是三哥哥?” “正是。”沈劭道,“听起来,你似乎也察觉了?” 凌霄摇摇头:“不是我,是二哥哥。那事出来之后,想来是有心人推波助澜,没多久就传得人尽皆知,几乎人人都说那是太后和国舅做的。可二哥哥说,那不是他们做的,应当与三哥哥脱不得干系。” 说罢,她也将京城的事一五一十地向沈劭叙说一番。 沈劭沉吟,微微颔首。 “这边的情形,皇上应当知晓了。”他说,“我以为,于公于私,都到了朝廷该出手之时。” 凌霄却轻轻咬了咬唇。 “二哥哥本是想来,可未能成行。”她的神色有些无奈,“沈劭,京城也有些麻烦。” 沈劭看着她,露出讶色。 ———— 江东王府里,月夕一直在等江东王再找自己。 不料,隔日,李妍的人先到了。 “王妃说了,今日天好,请公主过去喝茶。”那宫人笑盈盈地,说话颇为和煦。 月夕自是不信李妍会有那闲心找她喝茶,不过她既然已经和李妍在江东王面前和解,也不会推拒。 她猜测,昨日李妍突然出现在福灵寺,装出一副和气大度的样子,必是有计较的。同为演戏,月夕倒是乐意观摩同行。 她应下,换了身衣裳,便往李妍的院子去。 这里修得别有洞天。和以往不同,他们是从侧门入院,而后沿着一条小径,穿过花园,最后,到了一处暖阁里。 这暖阁不大,只一案四椅,上头摆着茶水,铜炉里,温香浮动。 这不像是什么正经喝茶的地方,倒像是一处耳室。 月夕不见李妍在里面,皱了皱眉。 宫人恭敬道:“王妃说,请公主稍坐用茶,她随后就到。” 月夕似笑非笑:“你们王妃待客规矩便是如此,请人喝茶,那好山好水好景致的地方不去,却要到这等又小又黑的屋子里来?” 那宫人忙道:“公主说笑了,奴婢只照王妃吩咐行事,别的不知。” 月夕正要说话,忽而听到一阵动静,似有人在说笑。分辨之下,似是旁边的屋子里传来的。 “……早听你的茶艺闻名扬州,今日何其荣幸,能喝上你的一盏茶。” 这声音,似乎是李妍的。 “王妃过奖,不过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月夕的目光定了定。 这声音,她也听了出来,竟是阿絮? 她看了一眼那宫人,只见她向自己一礼,不多言,低头退了出去。 月夕明白过来。好个李妍,原来是让自己来听墙角。 有趣。 第三百五十四章 风起(下) 隔壁的二人大约在喝茶,没多久,只听李妍缓缓道:“昨日在福灵寺匆匆一见,未来得及与娘子招呼。倒不是不愿意,只是那时气氛僵持,我只顾着斡旋,分不出心思,还请娘子见谅。” 阿絮温声道:“王妃说的哪里话。昨日幸而得王妃出面,才将事情平息,阿絮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有一丝不满?” “那就好。殿下昨日也说,你是个善解人意的,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我听殿下言语间似有忧虑,担心你与公主不合,不知是否有此事?” 阿絮道:“王妃多虑了。妾与公主不过一些小误会,早已经说开,更没有什么不合。” 月夕听着,眉梢微微扬起。 这便是鬼话了。她和阿絮见面,哪次不是剑拔弩张。这般瞎扯。想来,阿絮对李妍的防备也不少。 李妍笑道:“不过,公主的性子确实冲动了些,一般人招架不住。别说你,就是我应付起来,也颇为吃力。” “王妃的意思,阿絮明白。不过阿絮以为,公主不过是真性情。在这样的世道,还能保存几分率真,实属难得。” “此言确实。”李妍的声音里喜怒不辨,“我已经与娘子坦诚相见,这里的话,你知我知,出了这扇门便没有第三人知道,你也无需与我客套。要是有委屈,大可说出来。” 李妍显然看出了阿絮的谨慎,意思委婉而明晰。 月夕知道这戏就是做给自己看的,心中觉得好笑。 李阁老能在成为权臣,在朝中屹立几十年不倒,还能对常阳侯这等人物下杀手,自然是有真本事的。 不过他这个孙女,则显得志大才疏,让人不敢恭维。 在阿絮面前,使出这等引人说坏话让另一个人听到的过家家手段,简直是开玩笑。 “王妃误会了。”只听阿絮回答,“阿絮并没有什么委屈。误会就是误会,解开就是。相反,阿絮如今对公主颇为崇敬,遑论委屈呢?” “崇敬?”李妍道,“我曾听殿下提过,你疑心公主和沈劭那处乃是做戏,公主更是因此假投诚。” “公主与殿下兄妹情深,连身家都献给了殿下,岂还有假投诚一说?阿絮先前狭隘,误解了公主,如今回想起来,只觉愧疚。。” 李妍显然有些错愕。大约是没想到,阿絮竟答得如此滴水不漏,让自己的小心思落了空。 “你能这么想,自是好的。”过了会,她勉强道,“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也是为了让你开解开解,莫执着于无凭无据的猜测。公主是殿下的亲妹,殿下也不愿你这般左膀右臂,与公主结下仇怨。” “谢王妃提醒。”阿絮依旧波澜不惊,“阿絮和公主都是一心为殿下办事的,我二人志同道合,日后必可并行不悖,合作无间。” 李妍已然无话可说,只得与阿絮继续喝茶,说些闲话。 一场闹剧,变得无聊,月夕打了个哈欠。 这李妍,以为自己能够撬开阿絮的嘴,让月夕听听此人如何对公主不敬,能引诱阿絮说出个什么要除掉她的计谋更好。 这样一来,按照凌霄的性子,必定会怒发冲冠,除掉阿絮,叫李妍得个渔翁之利。 只可惜,阿絮分明不上钩。 至于凌霄当真听了这番话,会作何感想,她料想不过细奚落李妍几句,最终大约落得李妍在独自起劲。 事已至此,月夕觉得,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她掸了掸衣襟,正打算起身离开,忽而听李妍道:“公主前番对我说,京中那叫晏月夕的女子,与公主私交不浅。前阵子她在阳春园落水,险些丧命,因此,公主向我兴师问罪。” 心头一动,月夕顿住。 李妍缓缓道:“此事,我们李家可是冤枉得很。那计谋分明你出的,公主也迟早会知晓。” 阿絮轻笑一声。 “公主知晓了也不会如何,”她说。 “哦?怎讲?” “依王妃所言,公主已经知道了李家参与其中,那么也该知道,李家行事,与殿下脱不得干系。”阿絮道,“我不过是替殿下做事的,若无殿下首肯,我的计策,又怎会得以施行?我想,公主绝非不讲道理的人。她如今既然也为殿下大业出力,便不会计较这些。” 月夕徐徐喝了一盏茶。 原来这一切都是阿絮的主意,这倒是让她没想到。 阿絮……月夕摩挲着手中的茶杯。 年前二叔和三叔被公子折磨的死的死、伤的伤,正气堂几近倾覆,晏大被打击的一病不起,终究郁郁而终。 桩桩件件,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此人的能耐,不止于扬州,连京城的事也有所参与,可见其果真是江东王的左膀右臂。 看来,不除掉阿絮,她和凌霄恐怕都不得安宁。 “王妃无需太过顾虑。此事,只须揭过不提,公主就不会揪着不放。” 李妍笑了笑,显然有些不甘心。 “那晏月夕,于我而言,自无妨碍。”她说,“不过于娘子而言,便不是如此了。据我所知,娘子和正气堂之间的恩怨可是不少。” 这个,倒是月夕想听的。她想,说了半天,终于说些有用的了。 阿絮停顿片刻,道:“那些事,王妃也不必再提。如果让公主生了间隙,殿下恐怕会不高兴。” 这话里有些用江东王要挟的意思,李妍显然有些不高兴。 “娘子对殿下倒是了解。”她声音清冷,“莫非在你看来,我与殿下的夫妻情分,还比不得那区区的江湖之人?” “王妃误会了,阿絮并无此意,只是劝王妃切莫义气用事。”阿絮道,“当初殿下英明,结果了晏大,除掉阻碍,助我稳住扬州,才有了今日的局面。无论晏大还是晏月夕,皆不过殿下棋盘中的棋子,不足挂齿。无论殿下、王妃还是公主,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又何必为了这等蝼蚁之人花费心思?孰轻孰重,望王妃三思。” 堂上一片寂静,李妍一时没有答话。 “殿下常说你出色,常人不及。”她的声音不辨喜怒,“今日一会,果不其然。” “王妃谬赞。”阿絮的声音依旧恭敬。 “殿下有你相助,我甚是欣慰。”李妍道,“说了许久,我有些乏了,你去吧。” 阿絮行礼告退,没多久,脚步声再也听不到。 杨氏给李妍添了一盏茶,面色不快:“王妃,此人……” 话没说完,被李妍的眼神止住。 杨氏明白过来,公主还在隔壁耳房里。 李妍喝一口茶,有些犹豫。 今日, 她本想设计一出,让海阳公主愈加厌恶阿絮,好让她替自己去把一些不方便做的事做了。可如今看来,这事办得很是不好。 阿絮说得对,海阳公主既然已经跟了江东王,大约就不会再计较那姓晏的棋子。她不计较,自己这番挑拨就成了弄巧成拙。 在她眼里,这海阳公主是个任性无谋的,若回头到江东王面前提一嘴今日的事,只怕…… 正当她犹疑,突然,门被推开。 进来的,竟是海阳公主。 她看着李妍,冷冷道:“方才阿絮说,三哥哥结果了晏大,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五十五章 追查(上) 在此以前,月夕从未怀疑过晏大是病死,只因晏大常年有些喘咳之症,吃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名医也断不了根。随着年纪增大,病症也日益加重。 若说有人怀疑,倒是沈劭提过一嘴。 那时,晏大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将沈劭从九江召回扬州,与他交代后事。 有一天,晏大将沈劭和月夕双双叫到跟前,对月夕说,日后沈劭就是军师,让他俩同心协力,共同支撑正气堂。 月夕那时对沈劭尚不厌恶,一口应下。 倒是沈劭久久未答应,只问:“堂主果真是病了?” 晏大诧异,随后一笑:“不是真的莫非是装的?装的像模像样的戏耍你们二人?” “在下并非此意。”沈劭忙道,“只是堂主这病突然变重,着实不寻常,或许有别的缘故。在下以为,万事不可轻易下结论,不若到京城去寻访名医,或可有救。堂主,正气堂是因你一辈子的心血,弟兄们亦因堂主而聚义一处。堂主若不在,晏小姐和在下,怕是难以支撑,还望堂主三思。” 晏大却摇摇头,笑了笑。 “说半天,原来终究还是没有那接下的胆子。沈劭,我把你养在九江这么些年,又嘱咐四弟精心栽培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过舒服日子的。该你站出来的时候还得站出来,别让我和弟兄们瞧不起你。” 月夕那时听了沈劭的话,心生怪异。 她问沈劭:“你方才说,父亲病了是因为别的缘故,究竟是什么缘故?” 沈劭还没答话,晏大打断:“他疑心重,能有什么别的缘故。” 他沉下脸,严肃地看着二人:“现在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你二人是正气堂的主心骨,万不能胡思乱想,自乱阵脚。弟兄们若跟着起哄,谁还会安心待在堂里,替你们办事?” 说罢,他将月夕的手拉过,语重心长:“我的病,老吕最是清楚。他是扬州名医,就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也要千里迢迢来找他。老吕替我看病多年,对我最是了解。他说无力回天,那么世间别的什么良医也束手无策。事已至此,最忌分心。设法替我看好正气堂,才是你的正经事。” 往事仍历历在目。 月夕坐在樨园的屋里,看着案上的烛光,似入定了一般。 那时候,月夕曾经去找过老吕。 老吕对她的疑问甚是诧异,说晏大的病症已有多年,能撑到这个岁数已是不易。再加上陈二和顾三突然逝去,正气堂债台高筑,打击太大,晏大的病情恶化亦是十分自然。 月夕不放心,又请了好些良医来,一道替晏大会诊,得出的结论大致相同。 疑虑终于打消,月夕却更是难过。她知道晏大确实时日无多,大哭一场。 但现在再想起来,月夕只觉心中阵阵发慌,手心发凉。 ——“父亲要去陪你母亲了,你别难过。” 父亲弥留之际,最后的话语犹在耳畔。 月夕想起他瘦削而苍白的脸,心头一阵痛。 忽而,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将月夕的思绪打断。 她擦了擦眼泪,深吸口气,答应一声。 来人是杨实。 他递上一封信,恭敬道:“是王妃的人递来的。” 月夕接过,将杨实打发出去。 李妍才入江东王府没两个月,晏大的事情,她是不可能知道的。 当时月夕向她问起晏大,她颇为诧异。 不过,她显然也很快察觉到了此事可用之处,目光略略一转,微笑道:“方才阿絮的言语,公主也听到了。那晏家的人,殿下很是不喜欢,公主还是不必过问了。” 月夕冷冷道:“殿下如何看待晏家,于我无干。不过你须知道,在扬州,能与阿絮抗衡的,正气堂首屈一指。将晏家收为己用,当年可是殿下的心愿。若非晏大不肯就范,他又如何会花那许多力气去捧阿絮?既然阿絮曾经对晏大下手,此事便是可用的利器,让姓晏的除掉阿絮,你我干净,难道不是大好?” 这话,显然说到了李妍的心里。 但她仍然打算讨价还价,露出为难之色。 “妾刚到九江不久,王府里的事,知之甚少。”她说,“再说,殿下的脾气,公主是知道的。我若设法去问,殿下定然要被惊动。只怕艰难。” 月夕淡笑。 “此事,王妃可考虑考虑。”她说,“这阿絮么,虽惹我嫌恶,可方才听她言语,将来倒是不敢再来惹我。王妃却不一样。与我相较,王妃更盼着她早日消失,不是么?” 李妍看着她。 话到此处,遮掩已然没什么意思。 “公主说的消失,指的是什么?” 月夕道:“只要阿絮不再出现在三哥哥和王妃跟前,不就好了?” 李妍不置可否,又道:“看来公主颇为看重正气堂。” 月夕并不遮掩:“扬州是我的,正气堂也是我的。我的地盘,轮不到别人在上面一手遮天。” 李妍看着月夕,忽而觉得,眼前的女子,似乎与她一直知道的海阳公主大不一样。 她并不像是被江东王所迫,不得已投靠,更像是早已经有所打算,半推半就投到了江东王帐下。 这个一直被她打心底瞧不起的人,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大的野心? 莫名的,背上一阵微微发凉。 不过,这份野心如今能为她所用,倒是不赖。 她执起茶杯,重新露出微笑:“如此,公主就等着我的消息吧。” 如今,信已经到了月夕的手上。 她手指有些颤抖。 上面的字写得方方正正,如同外头活字套印的书籍一般端正,看不出出自任何人手笔。 但这漂亮的字里,却记叙这世上最恶毒的事。 阿絮奉江东王之命,买通了晏大的厨子,在他日常服用的汤药里加了一味药粉。这药粉,无色无味,也并非毒药,却能让晏大的病症愈发严重,不可收拾。晏大也曾疑心此事,让人验毒,但一无所获。 月夕默默看罢,就着烛火,将那信纸点燃。 火苗映在她满是泪痕的眼里,幻化成满满的恨意。 那个厨子,她知道。 晏大被告知时日无多的时候,那人回家探亲,路上失足落水而死。 指甲深深扎在手心里,阵阵发痛。 牙齿咬在嘴唇上,有淡淡的血味。 第三百五十六章 追查(下) 次日,江东王府里的太监和宫人们议论纷纷。 樨园里的海阳公主,又耍脾气了。 一大早的时候,江东王在堂上议事。伺候海阳公主的太监杨实过去传话,说公主想游湖,要江东王带她去。 江东王没有答应,说近来天气寒冷,风雪交加,并非游湖之时,让公主稍安勿躁,等有了好天再出去。 为了这个,海阳公主生气了,不但在屋里砸了一地的瓷器,还放话说,以后江东王要去也不必叫上她。 众人听得此事,面面相觑。 江东王的府里,敢这样使性子的,也就海阳公主一人而已。 早听说这位在宫里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冤家,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天气阴沉,刮了一日的风,在夜里终于小了些。 月夕在屋子里,缓缓翻着江东王给她置办的闲书,还有几页就要看完的时候,她听到窗子上传来了三下暗号。 窗子打开,一个黑衣人赫然出现。 “在下依暗号而来,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月夕凝视他片刻,唇角弯了弯,指了指火炉边上的椅子:“四爷坐。” 刘四不多言,径直进了屋子,在椅子上坐下。 今日,月夕故意在江东王议事时,让杨实去跟江东王说游湖的事,就是要把暗号递给在场的刘四。 “那日一别,四爷别来无恙。”月夕道。 她说的,是沈仪离开时的事。 沈劭带着沈仪登船离去,恰逢刘四来阻拦。 当时,月夕本就已经决意留下,于是顺带卖了刘四一个人情。她假装被沈劭抛下,独自留在岸上,镇定地看着追来的刘四。 “多谢四爷一直助我,今日,你可带我回去交差,只望将来我有求于你时,你仍助我一臂之力。” 刘四当时的神色又是震惊又是犹疑。这话,已然挑明了她知道那些暗地相助的事,都是他做的。 不过江东王即将来到,刘四没有功夫和月夕细说,转而与月夕一唱一和,演了一出公主被负心汉抛下,毅然决然投奔江东王的戏码。 这暗号,也是那时约定的。,只要刘四听见月夕要游湖一说,便会主动来见。 如今,二人终于有了详谈的时机。 “正气堂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下邓五爷和月夕,不知四爷只身投身敌营,过得可好?”月夕问道。 “在下过得很好。”刘四面上并无异色,只道,“至于公主说投身敌营,在下不知公主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有人要陷在于不仁不义,还请公主明鉴。” 月夕不紧不慢地倒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并非谁人跟我说的,而是我自己说的。四爷做事向来有章法有见地,既然四爷不承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想问一句,四爷是否知晓,晏老堂主是因何身故?” “大哥积劳成疾,以至病入膏肓,药石无治。” “四爷信么?”月夕看着他,“四爷因何到了江东王身边?难道不是心底存疑,想找一个答案么?” 刘四的目光一闪。 “在下到殿下手下做事,乃是奔着前程而来,并非为了什么别的私心。公主若再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告辞了。” 他说罢,起身就要走。 月夕轻轻叹息,道:“四爷难道不想知道,晏大是怎么死的?” 刘四脚步顿住。 月夕看着他,道:“晏月夕跟我说过,四爷和她虽并不亲近,但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这王府之中,若说谁会真心帮我,也只有四爷了。” “在下看着月夕长大不假,”刘四道,“可公主金枝玉叶,与在下非亲非故,在下着实配不上为公主效力。” 月夕并不理会,继续到:“她还说,四爷和五爷是正气堂的长辈,理当辅佐月夕掌事。可四爷却突然撒手离去。那时,四爷是如何设想月夕的将来的?是否觉得月夕不该待在正气堂里,而应当像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样活着。因为她身无武功,根本镇不住正气堂上下,对么?” 刘四的脸绷着,没有说话。 “可是,月夕并未如四叔所愿。非但没有,月夕还一次又一次地守住了正气堂。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来这么大的本事?她背后,又是谁给她撑腰?”月夕的双眸映着烛光,缓缓道,“我与正气堂的来往,四爷早已经知道了。今日,我便实话实话。晏月夕是我义结金兰的姐妹,她的事,便是我的事;她的父亲,也如我的生父。杀了他的人,无论是谁,我都会让他血债血偿。这话,你听明白了么?” 刘四的神色已然闪烁不定。 “若那个人,是公主的至亲呢?” 过了会,他低低道。 “要看是哪个至亲。”月夕道,“若是江东王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说罢,她看着刘四的眼睛,字字清晰:“我有朝一日必会让他血债血还,四爷会助我么?” ———— 寒风过境,层层叠叠的山林染上金黄。 阿絮站在船头,全然没了观景的心情。 以往每回到江东王府,她无不兴高采烈。这次回来,却忧虑重重。 自从江东王迎娶王妃,以及将海阳公主收入麾下,好像一切都变了。 她感到自己和江东王之间似乎有了隔阂,许多事,都不能畅所欲言。在她面前,江东王说话已经有了些保留。 江东王妃容不下她。 从前,这样的事不是没有。 江东王的手下卧虎藏龙,对阿絮看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但阿絮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她知道,只要江东王高看自己一眼,就没人能拿她如何。 但现在,这事有了变化。 因为海阳公主归顺了江东王,并且看上去,王妃和海阳公主有了结盟之意。 阿絮并不忌惮王妃,但忌惮海阳公主。 江东王过去就惦记着这位妹妹,如今更是青睐有加,不许被人说一个不是。 旁人都说,如今海阳公主尚未进入议事堂,不能议事,更不能影响大局,全把她当成个钱袋子就是了。毕竟,海阳公主的田庄遍布大江南北,今日运到江东王府的,不过一小部分。安抚住她,日后套大钱才是正经事。 可阿絮不这么认为。 她见过海阳公主。她以为这位公主全然不似别人说的那样有勇无谋。她野心勃勃,阿絮总觉得,她要的恐怕不止几个采邑。 凭着这份野心,海阳公主进入议事堂,不过迟早的事。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夜泊(上) 阿絮知道,海阳公主厌恶自己。 而这份厌恶,加上李妍的枕边风,早已经影响了江东王。 今日离开九江城,阿絮去向江东王作辞。 他还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叫阿絮一阵心寒。 “昨日,王妃向孤问起你的终身之事。孤这才察觉,是孤大意了。你追随孤这么些日子,孤竟未想到替你操持,是孤的不是。你是否有意中人?” 他问这话时,眼神颇为坦荡。 “谢殿下和王妃关怀。”阿絮淡淡道,“阿絮并无意中人,当下也无心嫁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哦?”江东王微笑,“不过,说一说也无妨。刘先生频频在孤的跟前赞赏你,你对刘先生是否有意?” “没有。刘先生与阿絮乃是旧相识,他不过看在旧日的情面上替阿絮多说几句好话,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江东王颔首。 那笑煞是好看,只是,不可能属于她。 阿絮看着天边的日头落下,目光深远。 “公子,天色晚了,该停船了。娘子想宿在船上,还是宿在码头的客舍?”身后,梁见上前问道。 若是平日,安全起见,阿絮总是宿在船上。 可今日她心里头憋得慌,再也收不住这船身的摇晃,于是道:“去客舍落脚吧。” “是。” ———— 众人步入客舍,掌柜一打照面,神色就变得恭敬起来。 一个女子带着十几个男子,气势不凡,闲散客人也能看出这定然有些来头,纷纷避开。 掌柜殷勤地上前行礼:“娘子来了。” 这面目美艳的女子,是他的老主顾,不过从不透露自己的名姓。掌柜的问过一回,无果,便识趣地不再问。 他们每个月都要经过这里,即便不投宿,也要买些吃食。 不过对于吃食,这些人颇为谨慎,总要有人入到伙房,盯着厨子烹制,而后用他们自己的食器装盛。听伺候的伙计说,他们在吃饭前还要一一验毒,分与不同的人吃。最终看着无碍了,才会让那女子食用。 这般讲究,怕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掌柜常想。 不过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开店,什么人来都不奇怪。来的都是客,掌柜并不探究许多。他之所以伺候周到,是因为这些客人出手着实阔绰,每次来,掌柜都能得一大笔赏钱。谁又会跟钱过不去呢? “这客舍,我们今日包下了。”女子没有答话,身后一名男子走上前来,开口道。 掌柜颇是为难:“客官。小店一共十间房,其中两间已经住了人。都这个时辰了,若将客人赶走,别人可没有落脚的地方。” 话音刚落,男子往柜台上扔了个钱袋。 那袋子沉沉的,里头声音听着让人怦然心动。 掌柜知道,那里头大概有金子。 男子道:“若我是你,现在就去把自家屋舍打扫干净,宁愿自己不睡,也要腾给那两间房的客人。你说呢?” 掌柜即刻满面堆笑,将钱袋子收下:“客官说的是!请诸位稍候,小的这就去将客舍腾出来。” 客舍里的人忙碌着,梁见对阿絮道:“娘子,先去上房歇息吧。” 阿絮看了看四周,见这客舍与自己每次来的时候没有差别,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微微颔首。 梁见于是引她到楼上的房间去,熟门熟路,就跟进自家似的。 掌柜这边,也手脚麻利地到了客舍的另一边,往已经住了人的两间客房而去。 这两间,都是中房。其中一间都是好说话,只消让掌柜赔了两倍的房钱,便自己走了。掌柜松一口气,又走向另一户。 这屋子住着的也是个女子,不过应当是江湖中人,成日身着男装,腰上还系着剑。 江湖中人,掌柜见得多了,男男女女都有。与别人比起来,这女子年纪轻了些,看着也就十七八,不过倒是个洒脱性子,爱找人聊天,尤其爱打听些江湖山的新鲜事。只要别人跟她说道点什么,她就不惜请客吃饭。 就是酒量不好。有一次她跟人聊上头了,扬言以茶代酒,敬人家一杯,结果拿错了杯子,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就醉了过去。 是个颇有趣的客人,就是来历不明,不知要去做什么。这一落脚,一住就是五日,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过对于掌柜而言,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不拖欠房钱,爱住多久住多久。 掌柜叩了叩门,恭敬道:“女客官,睡了么?” 没多久,客房开了条门缝,那女子露出半张脸:“何事?” 掌柜忙将事情首尾一一说明,并承诺赔双倍房钱。 不料,那女子笑了笑:“双倍?他们出了多少银两?我也出双倍,你把他们赶走。” 掌柜的怔了怔。 万万没想到,今日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口气大。 他讪讪笑:“娘子见谅。他们人多势众,个个是真刀真枪的,小人招惹不起。” “哦?”女子说,“他们有刀枪,我没有么?或是说,你欺负我人少?” “小的万万不敢。”掌柜道,“小的意思是……” “得了。”女子挥挥手,“我也不为难你,今夜我就去旁边的豆腐店借宿一宿。那老板娘为人热情,讲故事也有意思,想必乐意挪个地儿让我落脚。” 掌柜的如获大赦,感谢拜谢。 女子回身从桌上拿起剑,佩在腰间,戴上冪离,便要出门。 “我那些行囊太重,就不拿了,里头的细软要是少了一点,我可饶不了你。”她回头对掌柜道。 掌柜即刻拍胸脯保证:“娘子放心,这里都是老实人,不是黑店。小娘子的东西,原本有多少,回头还有多少,娘子一百个放心!” 女子点点头,转身出了客栈。 她是从侧门离开的,没有碰到那一行人。外头黑漆漆的,她却没有去隔壁,而是转个弯,往码头而去。 码头边上的一棵歪脖子树,女子三两步跳上去,摘下冪离。 阿絮的大船就停在不远处,她望一眼,而后,吹了个口哨。 一叶小舢板无声地划过水面,到了近前,没多久,上面下来个壮汉。 “堂主,”唐烽也上了树,对凌霄拱拱手,“别来无恙。”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夜泊(中) 凌霄从京师而来,身上带着皇帝给沈劭的旨意。 那是一封密函。沈劭当着她的面拆开,只见里面竟是一枚兵符。 信中,皇帝告诉沈劭,丘国有些异动,边境压力陡然增大,他不能离开。故而南边的事,就交给了凌霄和沈劭。 除此之外,皇帝显然十分关心月夕。离开京城的时候,他特地叮嘱凌霄,每日都要给他送信,禀报月夕的处境。 凌霄当然知道他心中焦急。若无丘国异动,皇帝此番会跟着自己一道过来,他想了整整三日,才终于勉强决定留在京城。他将凌霄召到御书房,与她商议一应安排之时,凌霄看到了他疲惫的脸上发青的眼圈。 可惜,晏月夕是个不嫌事大的。 凌霄也没想到,她竟这般大胆,自己主动留在贼窝里。据沈劭说,她要将计就计,在江东王身边当策应,一举将江东王灭了。 在凌霄眼里,晏月夕是个自保第一的人,绝不以身犯险。这般豪气,倒让凌霄对她刮目相看。 不过,她还是希望月夕能把那股傻气收起来,赶紧离开江东王府。毕竟月夕现在的身体是凌霄的,若她一个不慎被江东王杀了,凌霄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幸好,皇帝早料到了江东王府不好收拾,于是早在她南下的时候,就备下了兵马。 看到那枚兵符的时候,凌霄只觉天宽地广。 她可以像自己从小梦想的那样,统帅大军,荡平贼寇。到了那时,也许不必沈劭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她自己就可以凭着功绩,向天下宣布自己要纳沈劭做驸马…… ——“你笑什么?” 那时,沈劭看着她,好奇地问道。 凌霄随即收起笑容,对他说:“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去应天城外大营。”沈劭随即道,“皇上既然给了我兵符,事不宜迟,该马上去调兵马,夺回扬州。” 凌霄沉吟,道:“那是蔡衍的地盘,毕竟经营多年,里面的兵马未必听你的。” “这个你放心,我早有准备。”沈劭道,“那里面,谁是蔡衍的人,我一清二楚。如今江东王还未明着造反,扬州之事面上也不过流民暴乱,只消将里面的反贼清除,便可全然掌握兵马。” “你能自己去么?”凌霄突然问道。 沈劭愣了愣,“你要去何处?” “自然是扬州。卫煌还有春儿他们还被困在公主府,我不能丢下他们。” 沈劭摇头:“不可,你此去扬州,不仅不能替他们解围,还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凌霄道:“我若先收拾了阿絮呢?” 沈劭讶然。 这显然是上策。 擒贼先擒王,扬州的事,是阿絮的手笔。只要将她拿下,没了主心骨,其余贼寇就会自乱阵脚。 唯一的麻烦,是阿絮如今并不在扬州,而在江东王府。二人商议一番,觉得阿絮定然会回扬州,路上出手最是合适。 沈劭耳目灵通,掌握了阿絮在九江和扬州往返的路线,知道那客舍,是她惯于歇宿的地方。 而给凌霄打下手的,便是从京师返回的唐烽等一众正气堂镖师。 说来,自数月前一别,这些人跟着月夕去京城,凌霄就再没见过他们。 和月夕分别后,唐烽和阿莺便返回扬州。机缘巧合,才回到扬州,却赶上了扬州动乱。邓五等早已得了凌霄的安排,撤出扬州城。唐烽和阿莺等众人与邓五会合之后,回到山庄里山庄里落脚,等待局势平定。 如今凌霄能用的,也只有他们了。 虽然局势紧迫,可唐烽却是红光满面,笑嘻嘻的。 纵然在夜里,也能看到那脸上神采飞扬。 “这阿絮可真够磨磨唧唧的。”唐烽看着江上的船,道,“等了这么多天,他们总算来了,我都等的不耐烦了。” 凌霄看他一眼:“你哪里是等的不耐烦,不过急不可耐地要回去跟阿莺成亲吧?” 唐烽挠挠头:“不能说不是,出来这么些天,我怕阿莺太过担心。” 凌霄很有感慨。 阿莺和唐烽都能谈婚论嫁了,自己和沈劭却连手也没能牵一下。 当然,不是他们不想,而是因为自己当下是晏月夕。 “放心好了,你一介糙汉,有什么好担心的?阿莺就是担心我也不会担心你。”凌霄酸酸地说。 唐烽仍在傻笑。 “堂主,”他忽而道,“有件事,我和阿莺都想向堂主问个明白。” “何事?” 唐烽神秘兮兮:“弟兄们都说堂主对沈知府有意思,到底是不是?” 凌霄愣了一下,耳根倏而有些热。 “胡说什么。”她语气平静,“谁跟你说的?” “都这么说。”唐烽都,“堂主,你在京师的时候,无论是郑家的郑公子,还是宫里的皇上,无不对堂主青睐有加。尤其是皇上,死缠烂打的,非要将堂主留在宫里,我等弟兄还以为正气堂要出皇后了。可堂主却一点留恋的意思也没有,决意回扬州来。堂主这么做,不是想着沈大人?” 凌霄张张口,只觉一言难尽,又无言以对。 想来,在唐烽他们的眼里,这整件事确实只能如此解释。 见凌霄沉默,唐烽更觉得自己说中了,不由叹口气。 “跟堂主说个推心置腹的话,我觉得堂主这事办得不妥。”唐烽道,“堂主和皇上的事,在京中已是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讲堂主看成了皇上的人。堂主却非要投奔沈大人这里,岂非让皇上面子不好看,陷沈大人于不义?堂主三思啊。” 凌霄哭笑不得,板起脸:“鬼扯什么,以后谁再嚼这等舌根,罚半年工钱。我若再听到你说这这个,你和阿莺便不必成亲了!” 唐烽面色一变,忙讪笑:“知道了知道了,堂主发那么大火做什么,真是……” 说罢,他撇开话头:“堂主打算何时动手?” 凌霄看了看头顶的月色。今夜云多,想来,月亮很快就会被遮住。 “等一等。”她说,“月黑风高之时最佳。” 唐烽笑一声,奉承道:“堂主果然见多识广,虽从没干过半夜劫道之类的脏事,却知道许多道理。” 凌霄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几声夜莺的啼叫。 那是情形有变的暗号。二人随即噤声,往江上望去。 只见小小的港湾里,又一艘船正徐徐靠岸。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夜泊(下) “这个时候,怎的还有人来?”唐烽诧异道。 却见那船靠近栈桥,没多久,停稳。 有一人提着灯从船舱出来,身影颇为熟悉,凌霄定睛一看,认出来。 “刘先生!”那边,阿絮船上,已经有守船的人认出了刘四,拱手做礼。 “刘先生怎么来了?”那人显然与刘四熟识,“可是殿下有话要对公子说?” “是。”刘四向他走去,问,“公子何在?” “公子今夜宿在客舍,我带先生过去?” “有劳。” 那守船人笑嘻嘻地走在前头,才没几步,刘四突然出手,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将他脖子扭断。无声无息之间。那人睁着眼睛,软倒在地。 凌霄和唐烽已经下了树,见到这场面,颇是错愕。 刘四杀了公子的人,这是起内讧了? 只见刘四擦了擦手中的匕首,突然扭头看向凌霄的方向,淡淡道:“何人躲在那边?出来吧。” 凌霄和唐烽对看一眼。 她知道,刘四向来以探查敏锐闻名,必是察觉到了这边不对劲。也许是岸边的小舢板没有藏好,月光下露了破绽,被他看出了端倪。 没多久,二人从藏身的灌木丛里现身。。 “四叔,”凌霄拱拱手,“好久不见。” 刘四显然没想到那里躲着的竟是她,颇有些震惊:“月夕?” 凌霄不多寒暄,道:“四叔为何在此?怎么杀了公子的人?” 刘四没有回答,只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速速离去。” 凌霄没有动弹,看向客舍的方向,道:“那里头,连带公子,共有十八人,四叔方才已经见了血,莫非这要单枪匹马地进去找公子叙旧?我有五十人,若合兵一处,四叔方便,我也方便。” 刘四不由得蹙眉,低低道:“你为何到此,要干什么?” 凌霄正要开口,唐烽突然道:“堂主,他终究是江东王的人。” 凌霄却摇头,道:“他是我四叔,是我父亲的四弟,不会害我。”说罢,她看向刘四,“四叔说呢?” 刘四的目光闪了闪,沉默片刻,道:“你是来围剿公子的。” “正是。”凌霄道。“我已经在此等候五日。四叔,扬州已经在江东王手中,保不准哪日,他就会向正气堂开刀。四叔,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基业被毁,管他什么公子什么王,我都要收拾干净。” 刘四看着她,眼神中颇有几分诧异,又有几分欣慰。 少顷,他长叹一口气。 “如此,你若能报了杀父之仇,大哥在泉下也当瞑目了。” 凌霄听得这话,觉得不对:“杀父之仇?” 刘四看着她,神色严肃:“你可知,你父亲是如何身故的?” 凌霄摇摇头。 刘四又叹口气,转而将晏大的死因告诉凌霄。 凌霄和唐烽对视一眼,各是震惊。 与唐烽不一样,凌霄更加心情复杂。 虽然她早已不对江东王抱什么希望,可没想到,他仍能让自己惊讶。没想到,自己的亲哥哥,现在还成了晏月夕的杀父仇人…… “四叔是从哪里知晓的?”她忙问。 “公主说的。”刘四道,“我早有怀疑,后来听她说的有理有据,便知此事假不了。” 凌霄:“……” 如此说来,月夕已经知道了。 她突然明白,为何月夕定要待在江东王府里不走。 刘四继续道:“江东王身边高手如云,我一时不能动他,只能先杀了阿絮。能断他一臂,亦是好事。” 凌霄皱了皱眉,道:“可四叔如今不在府中,阿絮没了,江东王追查下来,四叔恐怕摆脱不了嫌疑。” “无碍,替大哥报仇才最为紧要的。”刘四道,“那王府,不回去也罢。” 凌霄顿了顿,看向九江的方向。 “不可,四叔已经耕耘多时,不可前功尽弃。更何况,公主只身一人在府中,若无四叔照应,恐怕多有危险。” “公主武功高强,自保足矣。” 凌霄一阵汗颜,若真的武功高强就好了…… “四叔,我接下来的话,四叔务必好好听着。”凌霄正色道,“四叔忍辱负重多时,必然不是只为了区区一个阿絮的性命。这里有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便我来手刃仇敌。” 正气堂的镖师,虽然都是行走江湖已久的人,但毕竟不是专干脏事的刺客。 五十人动手,要在这安静的码头小镇隐藏踪迹,并不容易。 梁见早就听见外头的动静,叫醒了所有兄弟,还有阿絮。 阿絮在外总是和衣而眠,起的迅速,只消披了件披风,便开门让梁见进来。 “是什么人?”阿絮问。 “尚且不知。”梁见说,“但来人不少,不宜硬碰硬。去码头的路在明处,定然已经被盯着。不过在下早前就在旁边的村子里留下一条小船,这就带公子前去。” “小船?”阿絮问,“能载几人?” 梁见低声道:“只你我二人。公子,关键时候,万不可感情用事。” 阿絮平静地看向他:“只你我二人,真能逃出生天?” 今夜的阿絮让梁见觉得有些怪异。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人。相反,无论遇到什么绝境,她总能凿出一条路,连滚带爬也要走出去。 “公子尚未见到对手,何出此言?” “今日,我总觉得惴惴不安,好像……”她顿了顿,想起江东王的笑,“好像一切要结束了。” “公子……” “罢了。”她叹口气,“依你之计,走吧。” 二人跳窗而出,经过后院,又后面离开。 身后的客舍传来呐喊和厮杀声。 阿絮回头看了一眼。 梁见道:“公子快走吧,以他们的功夫,能顶上一阵子,足够你我逃脱。” 阿絮没有动。 她站在院子之中,环视四周,转而道:“诸位还要跟到什么时候?现身吧。” 只听黑暗中有个女子道:“你切莫自作多情,谁想跟着你。不过因为这里路窄,不好打架罢了。” 话音刚落,前方亮起几束火把,照亮为首者的脸。 “阿絮娘子,或者说,公子,别来无恙。” 第三百六十章 血夜(上) 纵然是阿絮这般镇定的人,见着了月夕的脸,仍旧震惊不已。 谁能想到,一个差点在京师丧命的人,竟出现在这偏僻的码头渔村。 她定了定心神,笑道:“原来是晏堂主。不知堂主亲临,所为何事?” 月夕嗤笑一声:“自然是索命。” “哦?因何索命?” 凌霄也笑了笑。 “也是。”她缓缓道,“你隔三差五地害人,恐怕早就忘了自己手上攒了多少命了。但是没关系,我替你记着。去年,你让人在我父亲的药里下料,断送了他的性命。今年,你又出谋划策,与李阁老勾结,推我下水。这两条命,不管你认不认,今天都得还。” 阿絮看着她,目光沉沉。 心中觉得哪里不对。 这世间,自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这晏月夕原本远在京师,又如何这么快知晓? 只能是…… 一张脸出现在脑海之中。 阿絮神色毫无波澜,道:“堂主这些话,阿絮还是头一回听闻。不过阿絮若猜得不错,当是海阳公主那里传出来的。阿絮得罪过公主,与公主有隙,此事,自不必讳言。堂主是公主的人,奉了公主之命来杀我,也无可厚非。不过堂主可要想清楚了,杀了阿絮,恐怕对堂主并无好处。” “哦?”凌霄道,“此话怎讲?” “堂主可曾想过,公主金枝玉叶,怎会与堂主这样江湖出身之人交好?你二人的身份乃是云泥之别,公主怎会诚心待堂主?”阿絮道,“自是因为,公主虽金枝玉叶,却有许多不便自己动手之事。这等事,大抵做了之后要惹一身麻烦。上位者,最爱惜的就是名声和前程,公主也不例外。公主想杀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堂主来代为动手。一切不过利用罢了。堂主就这么甘心被人利用么?” 凌霄笑了一声。 “依你所言,做了就要惹一身麻烦的事,当下是指杀了你,对么?” “正是。”阿絮道,“我是谁,堂主已然知晓。我掌握着扬州,是江东王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我若死了,江东王必然会为我报仇。到时候,公主推得干干净净,堂主和正气堂却要为此断送,堂主可觉得值当?” 凌霄眨眨眼,道:“你既然策划了谋害我的事,便该知道皇上要娶我。日后,我就是公主的嫂嫂,是一家人。我替她杀你,为何会觉得不值当?” 阿絮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脸上的笑容变得讽刺。 “堂主觉得,皇上那样的人,真会娶堂主?”她叹道,“想不到堂主这般女中豪杰,竟也天真至此。” 凌霄不为所动,忽而道:“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只是你方才说,上位者,最爱惜的就是名声和前程,一切不过利用罢了。想来,江东王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人。你眼睁睁地看着他娶了王妃,是么?我倒要问你一句,为江东王卖命,可觉值当?” 阿絮的目光定了定,面色微变。 “江东王救过我的性命。”她冷冷道,“我为他做事,报答于他,非为私情。” “你为了什么给他卖命,与我无干。就像我为什么杀你,与你无干。”凌霄从唐烽手里接过一柄剑,道,“上次那场,你我胜负未分,被你逃走了。这一次,可不会重蹈覆辙。今日,我便用晏大的剑,送你上路!” 阿絮觉得她话里有话,一边纳闷着她们何曾有过交手,一边轻巧地避开迎面而来的剑刃。 “公子!此处交给我!”梁见抽刀,将她往身后推。 可阿絮身形一定,反倒抽了剑,朝凌霄迎了上去。 “公子!” 梁见正要跟上,而唐烽等三人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早闻扬州梁氏双刀闻名天下,今日能会上一会,是唐某之幸。”他笑嘻嘻道,“足下的对手是我,莫弄错了。” 说罢,一柄长枪横空劈来,梁见急忙闪身。 那枪法轻灵,地上却已经出现了一尺深的坑,可见其力道狠戾。 梁见面色一变,知道今日是遇上了硬茬。 此番,凌霄做了十全的准备。她知道阿絮的手下个个武功高强,且忠心十足。尤其那个梁见,定然会像上次一样舍命护卫。若不是他,上次阿絮断然不会逃出凌霄的手心。 果然,没有了梁见,阿絮交手几个回合,已然落了下风。 她惯于躲在背后出谋划策,暗算他人,论武功,却并非出色。 可她心里那怪异的感觉却愈发强烈。 她确定自己不曾跟晏月夕交过手,可她手上的武功,阿絮似曾相识。无论招式还是套路,却与前番交手的海阳公主极其相似。 ——上次那场,你我胜负未分,被你逃走了。 晏月夕方才说的那句话又浮现在心头。阿絮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人,就是海阳公主变的。 正分神之时,阿絮听到一声痛呼。 往不远处看去,梁见的臂上中了一枪,似乎已经废了。 心知不能再拖下去,阿絮突然露出个破绽。 凌霄随即上前,却见她的手向前一挥,似有什么东西扬开来。 心道不好,凌霄急忙闪身。 果然,空中一片磷火,落在地上,烧蚀不灭。 再看去,阿絮已经不见人影。 凌霄冷哼,从腰间取出一枚竹哨子,用力吹起来。 哨声穿透夜色,显得格外凄厉。 阿絮正往水边奔跑,忽然觉得不对。 “公子!”一声暴喝从背后传来,阿絮未及回神,已经被梁见扑在了地上。 紧接着,箭矢落地。 这条路,竟是早已经设下了埋伏。 阿絮忙翻身起来,梁见的背上已经中了数箭,口吐鲜血。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照着他眼里最后的余光。 “公子……”他气若游丝,“走……快走……” 阿絮怔怔看着他,唇边突然浮起一抹苦笑。 “不,我逃不了了。” 梁见睁大眼睛,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最终,也只有你一直陪着我。”阿絮轻轻地抚着他的脸,用袖子擦擦他唇边的血污,低低道,“我却害了你。” 第三百六十一章 血夜(下) 说罢,阿絮抬起头。 凌霄已经到了跟前,火把光和月光之下,手中的剑寒光闪闪。 “你的人,都已经死了。”凌霄道,“周围的去路都已经被我断开,阿絮,你若投降,我可留你性命。” 阿絮面无表情。 “我有一句话要问你。”她开口道。 “什么话?” 阿絮盯着她:“你究竟是谁?” 凌霄有些诧异。 心思一转,明白过来。自己两次跟她交手,上次,还是自己原来的身体,这次则成了月夕。这阿絮也是个懂武功的,应该能洞察出不寻常之处。 “我就是我。”凌霄道,“其余之事,你不必知道,也不配知道。” 阿絮不置可否,忽而低头,看向梁见。 他仍睁着眼睛望着她,面色苍白,似仍吊着最后一口气。 脑海中,似乎又浮现起了自己当年被人从老鸨的黑牢里救出来时,眼前站着的那个人。俊秀的面容,单薄的身体,孤独而清冷,与满身污秽的自己相比,却干净得似乎遥不可及。 那模样,从前阿絮总是记得清楚,可现在,已然模糊不见。 眼前,只有梁见的脸。 “还记得你跟着我的时候,我说,你不必再流浪街头。”她轻声道,“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不会抛下你。” 梁见那渐渐被死气笼罩的双眼,忽然闪现光亮,喉咙里发出一丝声响。 众目睽睽之下,却见阿絮突然低头,印在他的唇上。 再抬头时,她的嘴唇,沾上梁见的血。 火光下,犹如鬼魅。 唐烽等人看着,皆是错愕。 “堂主,”他小声嘀咕,“这妖女是何意。到底降是不降?” 却见凌霄目光深深,少顷,提着剑走到她面前。 她猜得没错,梁见这些人,牙齿里都藏了毒。 那毒想来猛得很,阿絮此时也已经面色发青,却仍倔强地昂着头。 “我谁也不降。”她冷冷道。 “那么,我便报仇了。” 凌霄说罢,一剑刺入她的腹部。 阿絮看着她,似全然感觉不到痛苦,少顷,倒在了梁见身边。 凌霄垂眸凝视片刻,随后,将剑插在尸首边上,转身而去。 码头渔村一夜之间出了十九具尸首,惊动了官府。 不久后,江东王府也得了消息,众人哗然,无不震惊。 江东王赶紧压下消息,令人赶往渔村收尸。 外头一番轰动,月夕在屋里自然有所察觉,料想大概是事成了。 她早前和刘四约定过,非必要不往来,所以刘四并不会来告知她新的消息。 不过,正如她所料,自己并非只能从刘四那里打探。 早晨,杨氏端了份点心来,说是李妍从京城里带来的厨子精心做的,要让公主尝尝。 “王妃有心。”月夕笑了笑,转而对一旁宫人道,“去沏上一壶好茶,我与乳母一道有些点心。” 杨氏看宫人离去,便赶紧凑上前道:“王妃说,大事已成,公主好手段。” “我和王妃栖身后宅,能成什么大事?”月夕不紧不慢道。 杨氏看着看着月夕的眼神,一下会意了。 “公主说的是,什么事也没有。”她笑着,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倒,“王妃说,这些糕点自是比不上宫里的,也不知合不合公主胃口。不过公主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她一定让厨子做出来。” 月夕颔首:“她有心了。” 杨氏又寒暄一番,也不用糕点,就行礼告退了。 月夕一个人坐在厅里,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糕点,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此时,却忽而听一个声音传来:“笑什么,怪瘆人的。” 月夕吓了一跳,赶紧寻声望去,不知何时,房梁上坐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有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就是身着男装,头发随便地束在头顶,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不是窦凌霄是谁? 月夕愣了愣。 正巧宫人送茶水过来,进门的一瞬,凌霄将身体缩回去,让巨大的房梁挡住。 月夕只说自己要歇息,让宫人放下茶水,关上门。 再回头看,凌霄不知何时已经从房梁上下来,在椅子上大方地坐下,仿佛是自己的地盘。。 “这东西是李妍送来的?不会有毒吧?”凌霄瞥一眼食盒,问道。 “应当不会。”月夕道,“给我下毒,对她没有好处。” 凌霄“嘁”一声:“就算下毒,也是我受着。” 话虽如此,她却伸手拿起一块点心,塞进了嘴里。 “你怎么的来了?”月夕不废话,忙问道,“你是从京城过来的?” “正是。”凌霄吃着点心,又喝一口茶,道。“我倒是不想来,可架不住二哥哥心急如焚。他生怕你被三哥哥结果了,定要我过来盯着。” 说起皇帝,月夕心中一阵悸动,涌起一阵甜。 他到底想着自己……可念头才浮起来,却被另一个声音呸了一声。他想你,不是应当的么? 凌霄转而道:“李妍是怎么回事?你跟她关系很好么,还给你送点心?” 月夕知道她是个急性子,于是先按下心头的疑问,将先前李妍拉她结盟的事说了一遍。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凌霄冷笑,“从前在宫学里,她就喜欢拉帮结派踩地捧高,如今当了王妃还是这般没出息。” 说罢,她盯着月夕:“你可不许跟她你侬我侬的,我没她这号亲戚。” “你以为她想跟你做亲戚?不过相互利用罢了。”月夕给她添些茶,耐心道,“江东王对我看的紧,周边都是他的眼线,我不得动弹。李妍却不一样,她是王妃,江东王也有求于李家,对她好得很。若得她相助,许多事情会容易许多。” “是么?”凌霄继续吃着点心,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在三哥哥眼里,阿絮果然比不上李妍重要。” 月夕听出这话的意味:“阿絮?你见过她?” “何止见过她。”凌霄露出个骄傲的笑,“晏月夕,你要如何谢我,我替你和你父亲报了仇。阿絮,是我杀的。” 说罢,凌霄将那夜发生的事情悉数告诉月夕。 月夕定定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复仇(上) “为何不说话?”凌霄见她怔怔的,有些不满,“我帮你报了仇,你莫非还不高兴?” 月夕摇摇头,道:“只是觉得,若是我自己动的手就好了。” 凌霄嗤笑一声,道:“我用的是你的身体,跟你动手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你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就算前番杀了那个颜平,听刘四说,也还是要靠什么下毒。要你手刃仇人,你未必下得去手。” 这倒是实话。 就算是杀颜平,月夕其实也纠结了许久,并不似凌霄这般手起刀落快意恩仇。 “如此说来,你如今打定主意了。”月夕看着她,“江东王和皇上必有一战,到时候,你会站在皇上那边?” “谁有理我站谁。”凌霄理直气壮,“三哥哥做了许多不义之事,我自当站二哥哥那边。” 月夕看着她:“我在宫里头时,曾听皇上说起过你和江东王的旧事。他说他过去颇为羡慕江东王,只因他被抚养在先皇后膝下,与你更似亲兄妹。相较之下,他好像是个外人似的。你当真对江东王狠得下心?” 凌霄沉默片刻,道:“他让阿絮杀我的时候尚且狠得下心,我又有什么狠不下心?礼尚往来罢了。” 月夕还要再说,凌霄转开话头:“别光说我。你又是怎么回事?待在这龙潭虎穴里不肯离开,累得二哥哥成日忧心忡忡,你也不怕他回头喜欢上别人?” 月夕脸上一红,忙道:“胡说什么,皇上不是那样的人。” “谁说不是。”凌霄的目光闪了闪,忽而道,“你可知,二哥哥本要与我一道南下的,但临时又改了主意,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月夕愣了愣:“是为了什么?” “丘国那边有了些异动。”凌霄道,“且丘国还派来了使节。” 月夕了然。 她自是知道丘国非同小可。因为与丘国的大战,凌霄的太子哥哥阵亡,皇帝继位,中原朝廷也换了天地。后来,凌霄还险些被送去和亲。 “丘国派使节来做什么?”月夕忙又问道,“莫不是还为了那和亲之事?” 凌霄道:“是和亲,却不是我。” “那是谁?” “是二哥哥。”凌霄看着她,“那丘国国君直接打起二哥哥的主意。使节带着好些美人,都要悉数献给二哥哥,让二哥哥充盈后宫。” 月夕怔住,面色突然沉下。 “他不可能答应。”她随即道,“他可是最厌恶别人给他的后宫塞人。” “是倒是。可话是这么说。形势却要比人强,”凌霄吃着糕点,道,“二哥哥才登基不久,内有三哥哥不安分,外有丘国威胁。他须得稳住一方,才能放心对付另一方。相较之下,丘国国王那边只要给点面子,就能安分一时,何乐不为?更何况,一听说充盈后宫,太后又活过来了。她老人家连夜找了工部和户部,要修缮宫殿,迎接新人呢!” 月夕边听着,面色愈加狐疑不定。 她本是不信的,可凌霄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更重要的是,皇帝确实没有过来。 来江南,是他一早定下的计议,若非真是有大事绊着,他不会失约。 心里越想越沉不住气了,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去京城里,揪着那金銮殿里的傻瓜,问他为何还不来接她。 可是,她还不能走。 “生气了?”凌霄凑过头去,笑嘻嘻地说,“这你可须得习惯。宫里的人,尤其当皇帝的,常说自己身不由己。不过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我看二哥哥对你是真心的,还是会立你为后,只不过等你回宫之后,宫里头就热闹了。兴许还有几个小家伙蹦出来管你叫母后呢!” 月夕瞪起眼,就要打她。 凌霄忙将手指抵在嘴唇上,指了指外面。 月夕怒气冲冲,按捺着收了收。 “瞧我不高兴,你就高兴了?”她冷冷道。 “那也不是。我不过实话实说,你要不高兴,我有什么办法?只能劝你看开些罢了。” 凌霄说罢,阴阳怪气:“毕竟我也要看开,谁让你自作主张地把我的身家都给了三哥哥。” “那是我跟沈劭议定的,有什么话,你找沈劭说去。”月夕不客气道,“公主若再没别的话要说,便赶紧回扬州去吧。” “回扬州?”凌霄也瞪眼,“你这没良心的,我帮你报仇,连口好饭也不让吃,就知道把我赶走。究竟我是公主还是你是公主?” “现在不是议论这个的时候。”月夕道,“阿絮已死,群龙无首,扬州将乱。这正是收回扬州的最佳时机。你的公主府就在扬州,现今还不回去,更待何时?” 凌霄眼神一亮,正要再问,却忽听门外有人说:“公主,外头来人了,殿下有请。” 月夕和凌霄对看了一眼,随即道:“知道了,跟他们说,我换身衣裳就来。” 待得外面安静了,凌霄赶紧问:“你莫不是露了马脚,被三哥哥察觉了?” 月夕摇摇头,道:“我每天待在樨园里,一举一动都有江东王的人盯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露什么马脚。再说,阿絮的事,是李妍的乳母告诉我的,要露马脚,也该是李妍先露才是。” 凌霄想了想,也是此理。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何事?” “我走前,特意将你父亲的剑插在阿絮的尸首边上。他若是有心,应当能察觉那柄剑的来历。毕竟你父亲当年执剑走江湖,也颇有名声。” 月夕有些无语。 她这么干,明摆了告诉江东王,这事就是她晏月夕干的。江东王定然不日就会找上门去。而凌霄,却在担心她这个被困在江东王府里的人露马脚?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就算不是月夕亲手做的,听着也觉得解恨。想了想,她竟还觉得有些感动。 说到底,自己的父亲并不是凌霄的父亲,而凌霄却愿意为他报仇,着实仗义。 “多谢。”她沉默片刻,轻声道。 烛光下,她真诚地看着凌霄,眼波流转,熠熠生辉。 第三百六十三章 复仇(下) 凌霄忽而觉得有些不习惯,挠挠头,转开眼睛:“为民除害罢了,也没什么……” “不过,你这么做,定然会有后患。”月夕道,“只怕过不久,江东王就要去找正气堂算账” 凌霄哼一声:“算账就算账,我还怕他不来了。来多少我杀多少,一个不留。” 那模样,无所畏惧。 月夕叹口气:“开口闭口就是打打杀杀,你用着我的身子,不能多爱惜些?” 凌霄抬眉:“你用着我的脸,也没有多顾及我的名声。如今我是反贼,朝廷内外皆知。日后我该如何见人?” 月夕讪讪,决定不掰扯这些,起身到:“我还要去见江东王,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才起身,就被凌霄拉住。 “我饿死了。”她委屈巴巴,“你能不能先让外头的人先做点饭菜送进来?不然饿坏的可是你的身子。” 月夕:“……” —— 阿絮的死讯传来之时,江东王府里曾经小小热闹了一阵,不过很快消停下去。 如今,王府里冷冷清清,只江东王一人坐在书房里。 天色阴沉,屋子里也颇是阴暗,只桌上点了盏孤灯,照亮江东王的半张脸。 月夕进门的时候,寒风投入,火苗轻轻抖动了一下。 “凌霄来了?”江东王的声音依旧温和,可配上那阴鸷的眼神,却显得越发诡异。 月夕应一声,上前行礼。 “三哥哥找我?” 江东王点点头,缓缓道:“你早晨想必听见了王府里的响动。” 月夕道:“是听见了,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江东王没有说话,只静静凝视着她。 月夕走过来,在桌前坐下:“莫非要打仗了?” “还不曾,不过也快了。”江东王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灯火中,身影孑然而立。 “凌霄,阿絮死了。” 他站在黑暗中。可月夕知道,他能将她的神情一览无余。 “阿絮?”月夕露出讶色,起身上前,“她怎么会死了?” “正气堂的人杀的。” 月夕更是诧异。 “我听说正气堂的晏堂主带着全部手下北上送镖了,还未回来。”她说,“三哥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可是弄错了?” “不瞒你说,孤知道的时候也颇为惊讶。”江东王徐徐道,“可证据确凿,恐怕就是他们干的了。” 月夕看着他,露出了然之色。 “三哥哥想起了我与晏月夕的交情,故而才把我叫来问话,是么?” “正是。”江东王并不避讳。 他注视着她,目光幽幽,仿佛寒夜里的鬼火。 月夕的神色冷下,淡笑一声。 “三哥哥想问什么?”她不紧不慢道,“阿絮就是公子,晏月夕早知道了。她害了她二叔和三叔,让正气堂一败涂地的事,她也早已经查得八九不离十。血债血偿,人之常情,她这么做无可厚非。换做我是她,也会杀公子泄愤。” “你说得对。”江东王轻叹,微微颔首,“可是,阿絮不能白死,需得有人付出代价。” “谁?” “晏月夕。” 他着,正巧走到了窗户旁,月夕忽而看到他眼中的凌厉。 “凌霄,”他的声音温和,“你替我杀了晏月夕,如何?” 这一出,是月夕没有料到的。 心想,这江东王果真没拿凌霄当外人,让亲妹妹干脏活,一点也不顾忌。。 “三哥哥又要我亲自动手?”她徐徐在椅子上坐下,“上次是张定安,这次是晏月夕,下回又是谁?二哥哥么?这可是都被我杀光。说句不中听的,三哥哥手下能人无数,竟无一能替三哥哥杀人的?” 江东王并无愠色:“孤做任何事情,只挑最适合的人。张定安和晏月夕都是你的人,这清理门户之事,自当由你来做。” “三哥哥所说的清理门户,就因为我认识晏月夕么?三哥哥也不想想,晏月夕如今是什么身份。我在三哥哥身边的事,皇上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就是晏月夕肯来见我,皇上也不会允许。三哥哥打算让我如何清理门户?” 江东王淡笑。 “凌霄,你可想进孤的议事堂?” “进议事堂?”月夕道,“原来还有这一天,我还以为三哥哥信不过,不想让我议事。” “孤早就有意让你进议事堂。只是你虽是孤的亲妹,却刚刚入府,不能服众,孤不欲操之过急。”江东王道,“可是孤一直记在心上。只因孤记得,你从小就梦想着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当个女将军。凌霄,进了议事堂,孤便可将兵权分给你,让你独当一面。凌霄,你生来就是那叱咤风云的人才,切不可为了区区蝼蚁裹足不前。” 他说的这话,颇有几分豪情壮志,让人心动。 只是在月夕听来,终究差些火候。尤其是他用来说动凌霄的目的,是要她去杀人,并且那个人,是她自己, 月夕忍着心头骂人的冲动,嫣然一笑:“那些话,都是多年前说的,我几乎都记不得了。没想到,三哥哥还记在心上。” “那是自然。”江东王目光深深,“凌霄,这些年,孤随与你相隔万里,却从不敢忘却你当年的陪伴。孤时常感激,亦把你的志向常挂于心中。” 月夕颔首,颇有些感慨:“可时过境迁,我也变了许多。三哥哥方才说的,都是我小时候的志向。三哥哥与我多年未见,恐怕不知,我早就不想当女将军了,只想好吃好喝地过一辈子。否则,我也不会开口向三哥哥讨要采邑。” 她说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三哥哥是否觉得,我怪没出息的?” 江东王愣了愣。 月夕这副模样确实有些没出息,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窦凌霄么? 江东王仍神色平静:“孤岂会觉得你没出息?只是孤以为,你先前过得不如意,诸多掣肘,故而将这些志向放弃。如今有了海阔天空,大可无所顾忌,一飞冲天。” 月夕却苦笑摇头。 “三哥哥有所不知,太子哥哥战死沙场后,我每每向我师父曹煜问起当日的情形,得来的消息无不悲壮地让人胆战心惊。那阵子,我日日梦魇。梦境里,太子哥哥满面鲜血地唤我名字,我纵然心痛,却又十分害怕。从那时起,我便知晓了战事的残酷,也就从此断绝了上战场的想法。” 她望着江东王:“三哥哥历练多年,更是比我洞悉世间残酷。想来,三哥哥也能体谅。” 第三百六十四章 悬案(上) 江东王没有答话,只轻轻叹息:“都怪为兄当年远在千里,不能陪你度过难关。” “都过去了。”月夕道,“如今三哥哥可明白了,我为何不愿插手那晏月夕之事。母后当年让我礼佛,我不愿意,故心性浮躁,多有出格之处。母后和太子哥哥离去之后,我重拾佛经,参悟出了许多人世间的道理。三哥哥的大业,我能做的,唯有用那些阿堵俗物助三哥哥一臂之力,所求不过是将来得些清净的地方,了此残生。三哥哥,我这微小的夙愿,三哥哥不会不许吧?” 江东王看着月夕,眼神辨不清喜怒,少顷,微微一下。 “既是你的夙愿,孤岂有不成全之理。”他说,“你说的,孤都知晓了。说了许多,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月夕也不逗留,站起身来,向江东王一礼,退了出去。 书房门开了又关,怀恩送走月夕,走回书房里。 “殿下,”怀恩上前问,“殿下如何看?杀阿絮的,果然是公主?” 江东王没说话。他一直回味着月夕方才说话的点点滴滴,若有所思。 “怀恩。”过了好一会,他才问:“你是否觉得,凌霄变了许多?” “奴才以为,公主确实较过往有所不同。性子不像过往直率,有话不直说了,都藏在心里头。不过……”怀恩想了想,“殿下与公主毕竟分开多年,而公主又经历了这许多,有变化也不稀奇。” 江东王仍旧没说话,看着案上的茶杯,良久,叹口气。 “从前,孤总觉得阿絮谨慎太过,若是听她的,做事束手束脚,难有大作为。”他缓缓道,“如今阿絮走了,孤反倒常常想起她的话来。她死前常常提醒孤要提防凌霄,说凌霄不简单。可孤自诩对凌霄了解很深,不曾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可如今平心静气地看,兴许阿絮是旁观者清,凌霄已经改变了许多。孤所说的了解她,只是自以为是也未可知。” 怀恩露出讶色。 江东王的唇边露出一抹苦笑:“若是阿絮还在就好了,孤十分想听听她的看法。” 那语气,有几分怅然,却不似是为阿絮的逝去而难过,而是为失去一个得力干将而惋惜。 “殿下节哀。”怀恩安慰道,“老奴以为,阿絮置身事外,纵然看法有所不同,但也不能全然以为是旁观者清。” “哦?为何?” “因为阿絮对公主并不了解,对殿下与公主的过往也并不清楚。老奴以为,殿下与公主在深宫中相互照顾,一同成长,这份情谊尤为可贵,非外人所能体会。阿絮忌惮公主,本心是为殿下好,多留些心眼,但她与公主相处的时日不多,又如何能体察那许多细微的因由?外人都觉得公主是个任性易怒,不能相处之人,只怕阿絮亦有此偏见。” 江东王斟酌片刻,问:“你是说,以凌霄的本性,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害了孤?” “若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老奴以为,公主不会伤害殿下。” “万不得已的时候。”江东王沉吟道,而后笑了笑,“孤记得,前些日子,你曾说凌霄是个祸害,不可留在身边,如今,怎的想法变了?” “老奴的想法向来和殿下是一样的。只要公主投诚,一切便好说。毕竟,老奴也是看着公主和殿下长大的。公主待着府里,殿下的笑容也比平日更多,老奴看在眼里,知道公主的好,自然也不会拂逆殿下的意思。” 江东王点点头,道:“先不说凌霄了,刘四那头可查出了什么?那夜只刘四离开了王府,他去了何处?” “下头的人都查清楚了。”怀恩道,“刘先生那夜与老友在福临楼喝酒,后来喝多了,便歇在楼里,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离开。离开时,掌柜和伙计都瞧见了。算时辰,若是刘先生做的,他那天早晨必定不能赶回来,所以应该与刘先生无关。” “那他们说了与谁有关么?”江东王问。 “这……”怀恩眼珠子转了转,“殿下笃定,一定是我们自己人出了内鬼?阿絮是公子的身份早已暴露,正气堂的人查明她的行踪,在半路狙杀她,也不无可能。” 江东王的眼神黯了黯,道:“一切太巧了。孤近来有意冷落阿絮,好安抚王妃和李家,可孤知道,议事堂中许多人都嗅出了风向,因而说阿絮不是的人越来越多,若有人因此除阿絮而后快,也不足为奇。” 怀恩体察到他的低落,于是道:“殿下,当下非沉湎于心绪之时。阿絮去了,扬州那头也会迟早得了消息,殿下还是早做准备为妙。” “扬州孤自有安排,无碍。”江东王还说着,忽而想到了什么,问道,“早前,孤与阿絮共同画的那幅兰花,如今在何处?待孤添了色,就让它与阿絮随葬吧。” 怀恩忙道:“那画在前院,今日王妃瞧见了,还问起过。老奴这就去……” “殿下说的可是这副画?”说话间,李妍手中捧着一幅画,从屋外进来。 江东王看她穿着颇为素净,鬓间还簪着一朵白花,露出诧异之色:“王妃这是……” 李妍走上前来,看着江东王,眼眸中有几分沉痛。 “妾听说阿絮去了,想到殿下失了左膀右臂,必定神伤,每每思及于此,亦是难过。”她说罢,将手中的画摊在案上,“妾听闻,这是阿絮娘子生前留下的画,便思量着,殿下必是惦记着它,便拿过来。方才走到门外,又无意中听见殿下提起,殿下果然与妾想到一起去了。” 江东王看着那画,微微颔首:“王妃有心了。” 李妍看了看画上,只见兰花的叶子都已经上了色,只有花朵仍是白描,空空如也。 “也不知,这花为何还空着?”她问。 “孤最爱用的渝地朱砂用完了,别地出产的品质远不及此。孤便对阿絮说,花瓣先搁着,待新料到了,再为她填色。”江东王说着,语气有几分落寞,“不想如今朱砂到了,却已物是人非。” 第三百六十五章 悬案(下) 李妍静静听着,微微颔首。 她看向案上,朱砂研成的粉末已经备好。她走上前去,亲手用胶和水调匀。朱砂在白瓷盘里搅动,如同血色。 李妍用笔蘸了颜料,递给江东王:“既是故人之物,殿下更该珍重,将此画完成,方不负絮娘子心愿。当下,便请殿下起笔,如何?” 江东王未置一语,看着李妍手中的笔,目光深深。 少顷,他开口道:“王妃所言有理。” 说罢,他走上前去,从李妍的手中接过笔来,将上面的朱砂匀开,调入别色。 李妍看着那笔尖落在纸上,道:“妾知道,殿下忧心不已,那妾就说个好消息给殿下,如何?” “哦?”江东王道:“什么好消息?” “父亲要来了。” 江东王抬眸看她,露出讶色。 李妍的父亲,李阁老的长子李懿曾是户部尚书,当年离入阁只差一步之遥。可是,当年突然冒出了个常阳侯,力主改革税制,与李懿针锋相对。最终,常阳侯赢得先帝的信任,李懿败落,被免去了官职,从此赋闲在家。 可是,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李懿是李阁老的长子,即便无任何官职,在京中的地位也非同小可。李阁老对这位长子颇为喜爱和倚重,倾尽心血。李阁老年事已高,每个人都知道,李阁老是要把李家交给李懿的。 对于这位老丈人,江东王自是颇为看重,可就算是李妍嫁过来的时候,他也不曾亲自来一趟。 现在,李懿竟是一声不吭地到了,确实出乎了江东王意料,但其中深意却越发耐人寻味。 江东王打量着李妍,笑了笑,问:“岳丈大人怎的突然要来了?” “妾前阵子与父亲通信时说起,年关将至,想起从前在京中的日子,对父亲母亲更是思念。”李妍到,“殿下也知道,妾是头一回不在府中过年,难免有些不惯。想来,父亲也是挂念着妾,想过来看一看,故而便索性启程南下了。妾接到信时,他已经动身,想必不日将至。” “原来如此。”江东王将笔搁下,道,“也好。王妃说过,岳丈有腿疾,每到天寒便要发作。九江正好有此病的良医,到时候,可请来对岳丈看上一看。” 说罢,他看着李妍,神色关切:“此事,也怪孤疏于体察。王妃远嫁至此,不适在所难免,当由孤亲自派人去将岳丈岳母接来,以解王妃相思之苦才是。岳丈见了王妃的信,若是以为孤薄待了王妃,只怕要心寒。” 李妍微笑,道:“殿下这是哪里话。妾在这府中过得好好的,何来薄待?殿下放心好了,父亲不会误会。” 江东王颔首,想了想,对怀恩道:“南边还有一座院子,本是用作宾客之所。在岳丈到来之前,你让人赶紧修葺修葺,将陈设都换上新的,务必让岳丈住得舒适才是。” 怀恩连忙应下。 李妍看着江东王,唇边笑意不改。 “还是殿下想的周到。”她说着,又替江东王提起笔,“阿絮的事情固然叫人惋惜,但事情总该有过去的一日。妾听闻,过两日,她的尸首便要运回来下葬。到那时,妾陪着殿下,好好送她一程,殿下说,好么?” 江东王欣然接过笔,道:“那便有劳王妃。” ———— 月夕回到樨园,凌霄仍未离去。 她推开门,只见餐桌上一片狼藉,凌霄正坐在榻上,饶有兴味地翻着她的闲书。 “这都是我三哥哥送来的?”她问,“他倒是一直记得我的喜好。” 月夕走过去,将她手中的书抽走。 “你这般明目张胆,被下人撞见了可如何是好?” 凌霄不以为然:“你以为我是你?我耳力好得很,二十步以外就听见猫走过的动静,这府里的人,还没那个本事能撞见我。” 月夕不跟她争执,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凌霄凑过来:“三哥哥叫你去做什么?果真是怀疑你和阿絮的死有关?” “你三哥哥不信任所有人,自是要一一过问,包括我。”月夕说罢,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对,是包括你。” “这有什么稀奇。”凌霄无所谓,“三哥哥一向如此。从前在宫里,他也总是喜欢这样,不跟谁特别亲近,也不格外疏远。那时候,我觉得他十分寂寞,如今倒是明白了,正是因为三哥哥不信任任何人,才会跟别人离得远远的。” 说罢,她继续追问:“他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月夕不瞒她,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凌霄苦笑:“只怕我把全天下都杀了,三哥哥也不会安心。他那劳什子议事堂,鬼才稀罕。故而我以为,你留在这里不会安稳,还是跟我离开,省得二哥哥担心。” “我不走。”月夕摇头,“江东王府造反在即,必有许多花招。他为人狡诈,就算阿絮也不能得到他全然的信任,靠刘四一人打探消息只怕不可行。你是他的亲妹妹,如今也仍然有大用,我留在他身边,暂且不会有什么危险。我若走了,不但功亏一篑,还会让所有局面变得难以捉摸,更是不好。” 凌霄看着她,忽而道:“你还想为你父亲报仇,是么?” 月夕沉默片刻,咬了咬唇,没有否认。 “说到底,阿絮不过是江东王的手下,江东王才是真凶。”她冷冷道,“我不会放过他。” “那我二哥哥呢?”凌霄道,“他若知道你执意留在此处,也不知道要着急成什么样。” 蓦地提到皇帝,月夕愣了愣。 “他有他一定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月夕说着,语气不善,“他反正有三宫六院等着,不缺我一个。” 凌霄讪讪。 她忙转开话头:“你可要小心些,我这身体金贵得很,你若敢让我再像张定安一般趟棺材,我可跟你没完。” “我的也是。”月夕道,“你跟人耍狠斗勇,也要小心些,我怕疼。” 凌霄“嘁”一声:“能伤得了我的毛贼,还没出世。” 第三百六十六章 集会(上) 外头的天色暗下,已经到了分别之时。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凌霄将几块点心包了,塞到怀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月夕道:“沈劭已经到应天去了,只要拿到兵权,不久就要起战事。虽然不至于打到九江,但三哥哥难免拿你做文章。你也别太逞强,差不多得了,寻个时机,让刘四爷带你离府才好。” 月夕笑了笑:“你是不放心我,才跑这一趟?” 凌霄翻了白眼:“少自作多情。” “方才我托你办的事情,不麻烦吧?” “小事一桩,我待会就去。” 她说罢,开了窗,悄无声息地离去。 月夕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屋舍间,便关上窗户。 莫名的,见了凌霄之后,她的如同吃了定心丸,安定下来。 和亲…… 她望着远方沉沉的暮色,心中冷哼。 他敢。 ———— 九江城外的莽山上,山草已经枯黄。 隐秘的小径再无人行走,因而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凌霄循着记忆,找着了山腰上的小屋,还有小屋前的孤坟。 她拿出火折子,点了纸钱。 这是陈二的坟,暮色中,衰草零落,颇是凄凉。 方才临走前,月夕托她来这里一趟。将仇人的死讯告知陈二,让他安息。 凌霄知道,月夕此举,乃是为了做个了结,也是原谅了陈二和顾三两位叔父。 当年,公子挟持了顾三的家人,令顾三哄骗身负巨债的陈二,二人一道故意丢了隆兴行的镖,导致正气堂人财两亏,损失惨重。 这一难,也成了压垮正气堂和晏大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之后,晏大亡故,正气堂分崩离析,陈二和顾三无颜面对自己犯下的大错,于是各自假死,遁走他乡。 只可惜,那一切没有结束。 凌霄的到来,让这一切水落石出,陈二和顾三也随即被人找到。 他们苟活下来,但背负着内疚,活得很是辛苦。最后,陈二自尽谢罪,顾三发疯,这辈子也算完了。 凌霄当时把二人的境遇告诉月夕时,月夕颇为平静。 她以为,月夕会就此忘了此事。 可是没有,她仍旧记着。 凌霄想,晏月夕看着遇事冷静,却到底还是个念旧的。对父亲的这几个结拜兄弟,她称之为叔父的人,就算恨也不能真的狠起来。偏偏她还是个不喜欢外露的性子,凡事都憋在心里,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说。。 心里不由啧了一声。 凌霄挠挠头,她可最讨厌跟这样的人相处了,累人。 心里想,或许也只有二哥哥那样的人,能跟晏月夕气味相投。 正思量着,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唐烽来了。 “不是让你在山下候着么?”凌霄问。 “天都黑了,我听见山上似乎有野兽的声音,便过来瞧瞧。” 凌霄点点头,“早前叫你去码头打探扬州的消息,打听到了么?” “打听到了。”唐烽道,“并且,打听到了一件怪事。” “何事?” “我听见好几个人说,扬州城中哪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子,联合三斗教,近来广发英雄帖,要在三日后召开英雄大会,共议天下大事。” 凌霄不由地讶然。 “公子早去给晏大磕头了,哪里来的公子?” “在下也觉得怪异。”唐烽道,“堂主,莫不是江东王本尊要现身吧?” 凌霄蹙眉,沉吟不语。 唐烽自言自语道:“应该不至于吧?江东王堂堂一介亲王,跟一群江洋大盗厮混什么?” 凌霄也觉得是这样,却又感到不寻常。 当下,因得天灾频出,江南一带纷乱四起,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尤其是扬州。 每个人都知道,那里如今是江东王的地盘。能打出“公子”这个旗号的,除了江东王,也没有别人。 “不可小觑,”凌霄道,“古来今往,但凡起事,讲究个名正言顺。若有民怨相助,只怕江东王也不介意做一做姿态。三斗教早前煽动灾民祸乱扬州,堪称轻而易举,我以为,那时只是小试牛刀,这回,兴许要来真的了。” 唐烽诧异道:“堂主以为,江东王准备故技重施?我还以为,三斗教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凌霄摇摇头:“水灾的影响深远。纵使灾民那时得了米粮,可没有了屋舍和御寒衣物,他们难以过冬。即便度过了严冬,堤坝不修,良田难保,明年仍旧艰难。三斗教可以从里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文章。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只要有一点切中灾民的痛处,这文章就能大作特作。” “那是要……煽动灾民起事?” 凌霄不置可否。 “走吧,去瞧瞧,见着了就知道了。对了,这英雄大会,开在何处?” “关于此事……”唐烽忽而有些讪讪,“堂主听了,务必冷静。” 凌霄一看他这副神色,心中立刻升起不祥的预感。 “说。” “他们占了我们的地盘,这英雄大会,就开在南山的山庄里。” 凌霄愣了愣,登时目露凶光。 天杀的反贼! ———— 越往扬州的路上,行人越多,去往山庄的山道,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 唐烽仰头,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有些咋舌:“这些都是来支持乱党造反的?可真多,只怕沈大人要头疼了。” 凌霄不置可否,忽而道:“上回我负伤之时,你在山中么?” 唐烽干笑一声:“我那时去押镖了……和阿莺一道。” 八尺大汉,倒是笑得羞涩。 凌霄翻了个白眼,道:“随我来。” 后山,有一处密道的机关。 这个地方,是沈劭告诉她的。她虽然从未亲自走过这密道,但毕竟性命攸关,沈劭后来将密道详细地画了一遍,将其中机关一一注明给她看。 说完以后,又将图纸烧掉,叫她完整背了一遍才放心。 凌霄那时觉得沈劭太啰嗦,如今却全然明白过来。 从前太子哥哥夸沈劭是个人才,长得又好看,办事又周全,倒是没说错……。 “堂主,你笑什么,怪瘆人的?”唐烽忽而问。 凌霄的嘴角随即收起:“快走,否则要赶不上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集会(中) 循着兽道进入一处山洞之后,便是那密道。它盘山而上,铺着简陋但结实的阶梯,并不十分陡,走起来也并不吃力。 暗道中间有新添的火把和火油,还有许多修缮的痕迹。看得出来,这也是沈劭的手臂。 凌霄依然记得,暗道的出口在卧房的旁边的杂物房里。 临到门前,她贴着墙听,外头有些安静,看来这里并没有被发现。 她正要开门,突然,唐烽伸手按住。 “堂主,”他说“我来吧,若有意外,请堂主先走。” 凌霄不以为然:“说什么丧气话,我还用得着你来护着?” 说罢,她手上一用力,机关转动,门轻轻打开。。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昏暗,光影中飘浮着灰尘。 唐烽悄悄地走出暗道,四处打量,看没有人影,才招招手,让凌霄等人出来。 隔着门,凌霄终于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一阵阵喧闹声隐隐传来,似乎有人在喊打喊杀,看来这什么英雄大会开的颇有成效。 唐烽依旧谨慎,悄悄地打开门,瞥见后院空无一人后,才探出身去。 凌霄正要跟上,却听唐烽忽而道:“堂主,当心!” 凌霄心头一凛,却已然来不及。 一道沉重的铁门,从上方重重落下,若非凌霄闪避得快,几乎被砸在下面。一众弟兄都被铁门隔绝,挡在了密道里,只剩凌霄和唐烽在外面。 “晏堂主,别来无恙。” 一个得意的声音响起,凌霄蓦地听出来,那是隆兴行的韦禄。 看去,只见他已经站在院子里,墙头上站在他的手下,俨然已是围得水泄不通。 “堂主何不仔细想想,我等既然找得到暗道的出口,又岂会找不到暗道的入口?”韦禄笑道,“韦某料着堂主会跑这一趟,苦苦等候,幸好堂主没让韦某失望。” 唐烽在凌霄背后低声道:“堂主,我稍后杀出去,你跟在我身后,翻墙而出,以堂主的功夫,必定能逃出去。” 凌霄没答话,只将眼睛瞥着四周。 “堂主……” “没瞧见墙头上那么些流矢?你当自己是铜墙铁壁么?”凌霄打断,“且来都来了,怎能这么走了?” 她不等唐烽再答话,已经大步上前,看着韦禄冷笑一声:“我道是哪路宵小,原来是韦主事。上回本要与主事了结,没想到朝廷来的张大人凭空一脚,救了主事一场。我后来回想,还每每惋惜。今日倒好,原来韦主事也是念念不忘。就是不知韦主事此番找上门来,所为何事?” 韦禄道:“韦某每想起过往,也无不遗憾。幸而老天有眼,收了张大人。堂主大可放心,张大人如今已经在地府受刑,再也不能蹦不出来坏事了。” 凌霄看着他,唇边笑意更深。 “是么。”她说,“主事大约听说过,我是地府来的罗刹。既然是地府里来的,那连地府里的事我也能管。不瞒韦主事,我近来见过张大人,他可是过得颇是不错。主事若不相信,我送你去跟他打个招呼如何?” 韦禄听得这话晦气,面色一凛:“死到临头还嘴硬。晏月夕,今日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飞!” 说罢,他将手一挥,便有十几人涌上来,将凌霄围。 可却见凌霄岿然不动,昂周着环视众人,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 心中已经看明白了。韦禄若想要杀她,那么只消让墙头的那些伏兵射箭。这里无遮无挡,一轮箭雨下来,她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难逃。 可他没这么干。说明他还不能,或者说不敢杀自己。或许是有人叮嘱过,要活口。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显然对凌霄有莫大的好处。 那几个人,显然也听说过晏堂主的威名,见凌霄不紧不慢拔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凌霄笑了笑,潇洒地将剑挽了个剑花:“得了,我本就是来看热闹的,谁也别为难谁。韦主事且带路吧。主事带我去何处,便去何处,绝不反抗。” 听得这话,反而是韦禄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这晏月夕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自己要让她就范,须得有异常恶斗。不料,她倒是看得开。 凌霄不等他说话,就自顾自地往外走,而韦禄的手下虽然凶神恶煞,却一个也没有上前拦。这诡异的场面,让唐烽也有些错愕。 见手下都看着自己,韦禄心里骂一声,忙也跟上,差几步落在凌霄后头,似凌霄的跟班一般。 山庄的中庭颇大,平日里,是武师们的练武场。今日的英雄会,也设在此处。 方才听动静,凌霄还以为这里是个秩序井然的壮观场面,进去之后,发现跟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 人倒是多,站得密密麻麻,黑鸦鸦一片。不过乱糟糟的,看面貌打扮,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还有不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平民,一看就是为了吃席自愿来凑数的。 凌霄穿过人群,目光在那一张张脸上掠过,如同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检视俘虏。 “妖女晏月夕!” 突然,一个高亢的声音传入耳中。 凌霄看去,只见前堂的台阶上,陈设着香案祭坛。有个老道正挥舞着桃木剑,朝这边比划,声调似唱戏一般,“走上前来!” 在宫里,凌霄也曾见过道士作法,每回看到都觉得滑稽。小时候,她还曾经学着道士们唱念,惹得先皇后训斥。 可这回,凌霄却没了那份滑稽的感觉。 不是老道唱得多么出色,而是周遭的氛围着实怪异。 人群越围越紧,俨然断掉了她的后路。他们小心翼翼地与凌霄保持着距离,却用一种无形的压力催促着凌霄,把她往台阶前送去。 待凌霄行至台前,那老道停止了唱词,放下长剑,徐徐睁开眼。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凌霄,眼中满是鄙夷。 凌霄这辈子可没见过这种眼神,若在宫里,可大方治个不敬之罪。 这不知死活的,想来就是三斗教的教主李天道。 “李道长找我?”她问。 李天道不回答,只放眼看向众人,道:“天地不仁,使昏君当道,妖孽横行,使我河川逆流,灾害不绝。” 他说罢,将桃木剑直直指向凌霄:“天命已至,时辰已到!改天换命,就在此时!杀了这妖女!” 第三百六十八章 集会(下) 声嘶力竭,仿佛最后一搏。 凌霄蹙眉看向周遭,数千双眼睛紧盯着她,嘴里低低地吟唱着什么。 那声音慢慢变大。不久,凌霄才听清他们唱着:“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原来如此。 什么英雄大会,原来是聚众迷信,还真以为是天师了。 凌霄心中冷笑。 她的目光看向李天道身后。 正堂大门敞开着,林立的旗幡之后,似有人在上首端坐。 看到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装神弄鬼的,凌霄到底觉得很是不痛快。 “哦?原来那洪涝之灾,是我让老天发的,原来我还有这个能耐?”凌霄冷笑一声,“不知这话是道长的意思,还是公子的意思?公子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屋子里的人一动不动。 凌霄不废话,径直要入内,李天道却挡在面前,喝道:“还不速速将此妖女斩杀!” 话音落下,周围几个护法飞身而出,各自挥舞兵器,直指凌霄。 唐烽也不示弱,跳出来,将凌霄挡在身后。 二人背靠着背,与那些道人战作一团,全然不费劲。 见得这场面,四周的信众愈发来劲,吟唱之声一阵一阵,犹如某种鼓点,又似某种咒语。 凌霄将面前三人挨个踹飞,却发现并不能因此脱身。不断有人补上前来,对方似乎明白他们靠武力不能取胜,便打定主意靠体力来将自己拖垮。 正想着如何脱身,突然,凌霄瞥见一丝银光往唐烽那头飞去。 “当心!” 凌霄大呼一声,幸而唐烽有所警觉,赶紧侧身,那银刀便擦着他的脖子飞过,留下一丝血痕。 这些人终究急了,使出了暗器。 再看向周围,那些教众,每人手中都有了刀械,死死盯着她,目光狂热。 凌霄明白过来。 为什么韦禄不在密道口将自己射杀,非要将她带到这里来,大约就是为了把自己送给三斗教祭天。 她只要体力稍稍不支,这些人就会一拥而上,按照那教主的蛊惑,一人给她一刀。 有趣的死法。 凌霄给自己想过很多死法,唯独没有凌迟。 她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何方妖道。” 说罢,手中的剑突然飞起,似掷矛一般,朝堂上直直飞去。 与她厮杀的几人一惊,忙要去拦,却拦也拦不住。 只见那剑光飞快,但准头却差了些许,“铛”一声,剑身没入门柱。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听有人大呼一声“教主”,于是便瞧见凌霄已经飞身而上,将匕首抵在李天道的脖子上。 “妖道。”凌霄喝道,“让他们都把刀放下。” 这一招,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李天道绷着脸,一语不发。 凌霄不废话,手上稍稍用力,李天道的脖子立刻沁出血来。 众人看着,一阵哗然,嗡嗡的念咒声消散乐趣。 “不想叫你们的教主毙命,就把刀放下。”凌霄高声道,“否则此人血溅三尺,须得不好看!” 显然,李天道的性命比说什么都管用。在场众人都安静下来,虽愤愤地看着凌霄,但不少人都放下了刀。 唐烽也摆脱了缠斗之人,三两步跑到凌霄身边来。 “看着我身后。”凌霄道,“有人敢上前,格杀勿论。” 唐烽了然。 “道长,”凌霄对李天道说,“你替公子办事,公子可曾明说你今日的结局?” 李天道昂着头,没有丝毫胆怯。 “今日是大业启航之日,贫道结局如何,皆无上荣光!” 凌霄嗤笑一声:“可我一刀下去,大业启航之日便与道长无关,那无上荣光道长也沾不得分毫。就算老天不开眼,让逆贼得逞,到了分封奖赏之日,大殿上也绝无道长一席,甚至不会有人记起道长的名字,道长可知为何?” 李天道的面色僵了僵:“妖言惑众,危言耸听。” “是否危言耸听,道长心中清楚。”凌霄徐徐道,“道长可曾想过,道长跟前明明有这十几护法,我方才却轻而易举地将匕首放在道长脖子上,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李天道没答话。 凌霄看到他的额角已经沁出了冷汗。 “我再问道长一句。”凌霄继续道,“公子在何处?” 李天道的眼皮微微动了动,哼一声,竟似硬气起来:“公子大名,尔等蝼蚁也配提起?” “道长也不必自欺欺人。”凌霄道,“道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想必已经明白,公子为何指定道长站在此处?他那般神通广大,为何容我轻易拿下道长?” 她望着台下已然有了些骚动的教众,声音低低:“因为道长今日死在我的手上。才会变得更有用处。道长这条命,不过是公子的垫脚石,或是石头上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 “信口雌黄!”李天道突然激动起来,大骂,“你敢动我,必遭天谴。” 凌霄依旧不紧不慢:“道长若是今日还想活命,我劝道长稍后趁乱躲到信众之中,有多远跑多远。与虎谋皮,本就是九死一生。可在我看来,道长若再往前一步,却是一线生机也没了。” 李天道面色一变,正要说话,突然,一声巨响炸开。 地面微微震动,不远处的墙头,竟是落下了几块瓦片。 这动静,让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惊愕望去。只见一阵巨大的烟雾从不远处腾空而起,火光熊熊,正是凌霄刚才出来的密道所在。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有人惊惶大叫。 人群一下乱了起来,方才还杀气腾腾的教众,此时如梦初醒,如无头苍蝇一般拥挤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各处出口涌去。 凌霄却是心头一松。 那是弟兄们点燃了沈劭藏在密道口地窖里的火油。这是她和弟兄们约定的不得已之下的应变之策,终究是有了用处。 凌霄也不含糊,顺势一脚将李天道踹下阶去,转身与唐烽一道离开。 李天道在地上打了个滚,随即站起来,挥动双手,大声喝令教众们冷静。 喧闹被抛在身后。这个地方,凌霄和唐烽都熟悉得很,知道如何走能够迅速脱身。 正当窜上墙头,突然,唐烽道:“堂主,不好!” 凌霄回头看去,却见李天道已经倒在了地上,胸口穿了一个大窟窿,似死不瞑目。 第三百六十九章 平叛(上) 已经有人冲上前去,抱着李天道的尸首,大声痛哭:“教主!教主!那天杀的妖女竟杀了教主!” 这让已经纷乱的人群更似炸了锅一般,先前被爆破声震撼惊吓的人,见得此状,也已然回过神来。 凌霄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对唐烽道:“快走!” 二人顺着墙头,灵活地往山庄外面遁走,将那乱哄哄的前院抛在了后面。可堪堪跃下墙头,却听得一声哨响,几十人突然出现,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断了他们去路。 一声大笑传来。 “晏堂主果然神通广大,是韦某小觑了。”韦禄就在正前方,脸上的神色竟是十分得意,“我劝晏堂主莫匆忙离去,先看看这是何人!” 说罢,他将手一招,两个手下将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拎上前来,竟是阿莺。 凌霄和唐烽皆面色一变。 阿莺头发散乱,一边挣扎一边叫到:“小姐,你们快走,别管我!” 唐烽目眦欲裂,便要上前救人,被凌霄扯住。 她心中飞速计较。 阿莺应当是和邓五他们在一起,此时阿莺落在了韦禄手上,也不知…… “小姐别怕!”阿莺道,“五爷他们都跑了,我是走错了道,才落在他们手上!” 话音才略,旁边大汉给了她一巴掌。 凌霄冷冷看着韦禄:“江湖规矩,不伤妇孺不杀平民,韦主事今日竟欺负一个弱女子,也不怕被天下人指摘。” 韦禄冷哼:“晏堂主逼得我走投无路,规矩不规矩的,却是顾不得了。久闻晏堂主号称大义,从不亏待手下,如今我倒要看看,是真是假!” “堂主!”唐烽再也受不了,额角青筋暴起,“我去将这人斩了,你带着阿莺逃出去!” “不可冲动!”凌霄道,“有我在,他们不会伤阿莺!” 那手上力道很大,唐烽愣了愣。 他还要说话,只听那边的韦禄已经把刀架在了阿莺脖子上,继续道:“我数三下,你们把兵器放下,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一,二……” “铛”一声,凌霄的剑已经扔在了地上。 凌霄两手空空,即刻有人把刀架在了她的跟前。 “晏堂主果然大义,”韦禄笑起来,却指了指唐烽,“不过唐把头的刀枪还在呢。” 唐烽面色冷峻,一点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韦禄。”凌霄道,“你要抓的是我,与旁人无涉,把阿莺和唐把头都放了,我任你处置。” 她说着话,却已经把目光投向了韦禄的身后:“那位一直躲着的客人,也该现身了。” 韦禄很是不耐烦:“少废话!尔等……” 话没说完,一人上前,对着他耳语几句。 韦禄脸上随即露出恭敬之色,低头应了两声,而后,挥挥手。 手下众人随即分开一条道来 大约是里面的人也听到了凌霄的话,没多久,四名仆人抬着一顶肩舆出来。 唐烽这才看清,这肩舆竟是一直藏在韦禄等人后面,黑色的料子,垂着帐子,很是不起眼。 只见韦禄上前去,毕恭毕敬地拱手,对肩舆里的人道:“公子。” 凌霄隔着虽有些距离,却是听得清楚。 原来这肩舆里的人,就是那假扮阿絮的李鬼。搞得神秘兮兮的,煞有介事。 不过她听得更清楚的,是那越来越近的呼喊声。前院的教众,已然追了过来,嘴里喊打喊杀,不用想,是来找她寻仇的。 韦禄又道:“公子,我等教众都在等着,该是时候了。” 里面的人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韦禄两眼放光,随即指向凌霄。 “将那妖女送往前堂,千刀万剐,为教主报仇!”他喊道。 众人随即要将凌霄押往前堂。 凌霄的神色无所畏惧,却看着那肩舆。 “那位公子,今日这局既然是为了我设的,又劳你亲自跑一趟,难道不打算露脸让我看一看么?”她说,“你我斗了一场,我就算是难逃一死,也该让我做个明白鬼不是?” 里面的人没有动静。 凌霄的唇边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还是说,你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公子?” 韦禄眉头一皱,正要人将这啰里八嗦的晏月夕带走,突然,一阵烟雾爆开。 众人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流涕。 只听得痛呼声接连响起,押解凌霄的几人倒地不起,而后,押着阿莺的两个大汉被长枪挑翻在地。 唐烽扛着阿莺,翻上了墙头。 “堂主!”他喊道,“我在接头之处等你!”说罢,飞身而去。 韦禄顾不得狼狈,一边咳嗽一边喊道:“追……追!” 可才直起身,却听到身后的肩舆里传来一声惊叫。 看去,肩舆的帐门大开。 凌霄不知从何处拾了一把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那是个面色苍白的青年,衣饰精致。面对着脖子上的利刃,他一动不动,面上冷静得刻意。 凌霄一下就认出来,这打扮,与江东王有几分相似。 “公子是么。”凌霄看着他,冷笑,“见你这金面可当真是难。” 青年不答话,却道:“我劝你切莫做傻事,听听那些动静,你若杀了我,连半步也走不出去。” 这话并非唬人,凌霄看去,那些教众已经涌了过来。 “你打定主意要见孤,”青年继续道,语带讽刺,“错过了逃走的时机,蠢货一个。” 连语气也像极了江东王,凌霄只觉神奇。 “你是何人?”她好奇地问,“为何要给江东王做替身?” 青年听到替身二字,面色突然变得难看。 “诸位道友!”只听有人高声道,“公子已经决意舍身成仁!我手刃妖女之人,可积攒功德,早日飞升成仙!” 追杀而来的教众,皆是狂热之徒,听得这话,更是兴奋。韦禄的手下就在近前,也再顾不得那烟雾的呛咳,提刀砍来。 凌霄挟持着青年,左躲右闪,正想着是不是该撇下这李鬼,杀出一条血路,忽而听到外头传来马匹嘶鸣,鼓声擂动。 “扬州知府沈劭!奉命平叛讨贼!”一个声音高呼,“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这声音犹如天籁。 凌霄心头一松。终于是来了。 第三百七十章 平叛(下) 这场所谓的英雄会,是专为诱捕月夕而开的,来的不是三斗教就是各路乌合之众。 先前凌霄的人点燃密道口囤积的火油,引发爆响,已经吓走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和捧场的人,剩下的,大多都是三斗教死忠。 在官府兵马面前,这些人的抵抗不过是螳臂当车。就算韦禄手下一伙人有些武功,也很快被官兵杀退。 凌霄知道这山庄里什么地方可藏身,架着那青年一路躲到一处耳房里。 刚才那些教众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上前来的样子,显然也把青年吓坏了。凌霄拽着他,能感觉到他身体在打抖。 待得外头的声音小了,凌霄正想着是不是要出去看看动静,蓦地听到一个声音:“凌霄!” 心像被什么触了一下,她眉开眼笑,应了一声,跑出门去。 沈劭手持长剑,袍角撩起,风尘仆仆,身形格外英武颀长。 君子如玉。凌霄又想起人们夸赞美男子时常说的那些话语,从前她觉得陈词滥调,现在却觉得用在沈劭身上,怎么也不为过。 看到凌霄,沈劭脸上的神色松下来,似长舒一口气。 “怎现在才来。”凌霄不满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劭瞪她一眼,咬牙道:“我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说罢,他朝屋里瘫坐的青年走过去。 青年看到他,神色警觉,却强行端坐起来。 “我在山庄里搜到了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沈劭道,“自称是江东王府里的内侍,今日陪着江东王到山庄里来。他说的江东王,想必就是足下了。” 青年道:“你既然知道孤是谁,还不速速行礼。” 沈劭道:“你叫许凤,是么?” 听到这个名字,青年似抖了一下。 凌霄有些诧异。沈劭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是从哪里知道了此人的底细。 “什么许凤,孤不知。” “你自幼父母双亡,为了填饱肚子,投奔了三斗教。”沈劭说,“江东王到了九江之后,在三斗教中相中了你,让你住到王府里,许你与他同吃同住,学他言行举止。但凡到了危险的场合,你便替他露面。他只管你叫影子。不许你提起自己的名字,但凡听到一次,便要打一顿,饿三天,是么?” 许凤没有说话,坐在墙角。 好一会,凌霄听他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仔细再听,发现他说的是:“他会杀了我……他会杀了我……” 那张脸,与江东王确实到了神似的地步。 可凌霄知道,江东王绝对不会露出害怕的模样。 “许凤。”沈劭缓缓道,“我在九江时,曾多次与江东王无意碰见,其实见着的都是你。江东王极少去人多的地方,常常由你代劳,对么?” 许凤不答话,仍在低低念着:“他会杀了我……会杀了我……” “纵然锦衣玉食,你也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离开江东王府。”沈劭继续道,“只要你将知道的都说出来,向圣上检举江东王罪行,你便可摆脱这一切,堂堂正正做人,也再不用担惊受怕,挨冻受饿。许凤,你愿意么?” 那喃喃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凤抬头盯着沈劭,好一会,低低道:“可你们抓不到他。” “我们会抓到他。” “他已经不在江东王府。” “我知道。”沈劭淡淡道,“他去了应天。” ———— 宽广的江面上,烟波浩渺,数十艘帆船乘风疾行,飞速驶往应天的方向。 一只老鹰扑着翅膀,稳稳地站在传信官的手上。 他摘下信筒,将里头的纸条放在一只精致的小银盒里。 而后那银盒便次第传到了内侍手中。 “殿下。”怀恩入了议事堂,道,“扬州送消息来了。” 话音一处,原本嗡嗡低语的众人纷纷停止了议论,一时鸦雀无声。 江东王的目光仍盯着案上的舆图,只招招手,让他将信条呈上。 众人紧张地看着江东王将信条展开,而后听他道:“沈劭带了三万兵马去了扬州,并不在应天。” 话音刚落,众人面露振奋、 一人笑道:“多亏殿下足智多谋,想起这招调虎离山之计。纵使他沈劭坐拥十万大军又如何?只要他不在,再多的兵马不过是纸糊的阵仗!只要有蔡衍的接应,应天唾手可得!” 江东王却未如他们一般轻松。 他又将信看了看,冷声道:“李天道死了,许凤也落到了沈劭手中。,扬州保不住,已是毋庸置疑。日后在那边的事,只怕也进展困难。” 这话语一出,众人不由地面面相觑。 这些人之中,看不惯阿絮的不少。但就算是他们,如今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了阿絮,扬州就不再是江东王的天下了。 “殿下,扬州本就是缓兵之计,我们只要拿下应天,整个江南都唾手可得。” “正是因此,才更不可大意。”江东王看向众人,道,“诸位谨记,孤为天下饥民请命!自今日始,孤与京中那昏君恩断义绝,势不两立!待得杀入京中,孤君临天下,必与诸位共享繁华。在此之前,我等须得励精图治,万事谨慎,不容有失!” 众人听得这言语,皆情怀激荡,纷纷起身行礼,大声答应。 一番议事之后,众人散去。 怀恩微笑上前,向江东王道:“殿下睿智。那沈劭果然中计,应天唾手可得。” 江东王喝一口茶,唇边露出淡淡的微笑。 “京城里和那边可有消息了?”他问。 怀恩知道他说的那边是谁,忙道:“京城里,殿下十万个放心。至于那边,更是稳当。只要殿下发难,他们会全力协助。” 江东王颔首,放下手中的杯子:“怀恩,我们等今天,等了多久了?” “五年是十一个月又三日。”怀恩道,“殿下从京师离开之时,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今日,殿下终于走上回京之路了。” “只有你明白孤心里头的苦。”江东王轻叹一声,转而问:“凌霄呢?还在气着么?” “在屋里。”怀恩道,“公主昨日气了一日,今日消停些了。中午是用了些清粥,睡了一小会儿,而后又问老奴找了几本闲书翻看,今日就没有别的事了。” 江东王沉吟片刻:“走,去看看她,孤又几句话想对她说。” 怀恩称是。 第三百七十一章 讨伐(上) 月夕是临时被绑上贼船的。不得不说,江东王此举,确实让她措手不及。 按照她的设想,扬州被阿絮经营的很好,里头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还有三斗教的加持,最终的起事应该才那里开始。所以她一早让凌霄赶回扬州,先声夺人。 可未料,一些还是失算了。 江东王以一招调虎离山,直捣黄龙,可谓又快又狠。 应天是王朝的陪都,百年前,窦家先祖立朝时就曾建都那里。因而应天乃是王朝的福地,许多根基深厚的高门大户在扎根在应天。 若得应天,江东王必定声望大涨,但更重要的是,手中的筹码,也就是人和财,也将大增。 月夕这几日急的犹如热过上的蚂蚁,恨不得变身一只信鸽,去给皇帝报个信,但奈何自己是一只旱鸭子,在这船上寸步难行,没有一点用武之地。 到了今时,她已经急过了劲,反倒平静下来。 “这花茶是否烤过头了?”月夕将手中的茶杯撇下,蹙眉道,“怎的一股子焦苦味?” 小太监一脸为难,而后便听身后有人道:“去我屋里把那一罐雪芽拿来,凌霄受不得一丁点苦腥味。” 月夕抬头,只见江东王跨进了屋里。 “三哥哥怎么来了?”她仍坐在椅子上,一点行礼的意思也没有。 “来跟你说几句话。”江东王在看遍坐下,看着她,“还在气恼?” 月夕冷冷道:“三哥哥还是先跟我说说,把我绑上这大船,让我随军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前不是跟三哥哥说过,我无心战事,只想在宅中吃喝玩乐么?莫非我给三哥哥那么些家底,连这点好处也买不到?” “孤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江东王道,“不过当下情势,为兄已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你既然投在了孤的帐下,他们又岂会放过你?孤放心不下,不若把你带到应天。你是公主,应天的行宫,也配得上你。” 月夕愣了愣,笑道:“看来三哥哥胸有成竹,想来,扬州那边事成了?” “正是。” 此时的江东王,意气风发,哪里还有先前的病弱之态。 “怎么,你不高兴?”江东王道。 “三哥哥妙计安天下,我又怎么会不高兴。”月夕弯了弯唇角,,“那就祝三哥哥旗开得胜,让我今夜能在应天的行宫里睡个好觉。” 江东王笑了笑。 正在这时,耳畔传来隆隆的擂鼓声。 一阵一阵,似敲在心头上。 “应天到了。”江东王道,“你还未见过应天城吧?走,随孤一道到船头上去。” 语气依旧温和,且不容拒绝。 月夕也不推拒,披了大氅,跟着江东王上了甲板。 江风很大,还带着刺骨的寒意。 江东王身披铁甲,大步流星,军士见了他,纷纷行礼。 说实话,当初见到这阵仗的时候,月夕心里是震惊的。她原本想着,自己替凌霄把钱财给江东王,他用来招兵买马,怎么样也要一年半载才能拉起像样的大军。可现在看来,自己终究是天真了。 江东王早已经暗自练起了兵,一声令下,就能变出这庞大的船队和水师。 “凌霄快来,那里就是应天城。”江东王高声道。 月夕扶着船沿,走到他身边。 夜色中,城池的身影愈加巨大迫人。它横在远处,一眼望不到边。船队缓缓靠近,那城池更显压迫,庞大的船队在他跟前,仿佛不堪一击。 可是,城池上并无官兵,也无人反抗。 月夕心头一沉,蔡衍怕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此去进城,便如入无人之境。 岸上,火把光亮如白昼。 上千兵马整齐列队,如同棋盘。 待船停稳,有一个武将拱手道:“下官高烈,奉巡抚之命,前来迎接殿下!” 江东王看了看他,似乎有些不悦。 怀恩忙替江东王上前,道:“蔡衍何在?为何不出城迎接?” 高烈笑道:“蔡巡抚方才占领了行宫,诸多事务缠身,不能亲临,于是蔡巡抚便令属下前来迎接殿下。” 江东王笑了笑,却忽而打了个手势。 一时间,船舷四周站满了弓弩手,无不对准了高烈。 高烈大惊:“殿下何意?” “说吧,”江东王徐徐道,“蔡衍究竟何在,你又是谁的人?” 气氛突变,连月夕也错愕不已。 “他是朕的人。” 城楼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高昂而孤远,且并不陌生。 江东王和月夕同是看向城楼,只见上面突然亮起了火把,一人站在那光照之中,身形清晰。 而方才空荡荡的城墙,突然冒出了许多官兵。 火光中,兵器寒光锃亮。 月夕觉得自己的呼吸窒住,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三弟。”皇帝的声音沉厚,“别来无恙。” 在江东王的脸上,月夕看到了见所未见的神色。 他睁大眼睛望着城上,里面仿佛藏着刀刃;又仿佛极不可置信,想确认那城上的额皇帝是不是假的。 船上的人,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势惊了一下,起了嗡嗡的议论。 心在跳着,月夕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他的目光似乎也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却再也不觉得刀割一样难受。 不过江东王的神色很快安定下来。 在月夕以为,他会否认那上面的人是皇帝之时,忽而听他笑了一声。 “原来是皇兄来了,孤还道,应天何时出了高烈这等人物。”江东王从容道,拱了拱手,“多年不见,二皇兄别来无恙。” 没有人不知道,江东王称之为二皇兄的人究竟是谁。 不过,那些议论之声反而消失不见,死寂得只剩下耳边呼呼的风声。 江东王没有称皇上,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在皇帝面前,将反叛的事挑明了。 “江东王听旨!”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上传来,是皇帝身边的禁军指挥使田放,“江东王私练兵马,图谋不轨,今圣上亲临应天,特来拿你!还不速速领着党羽下船缴械,向圣上请罪!” 第三百七十二章 讨伐(下) 江东王笑起来。 “孤若不愿,又当如何?”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狠厉,指着城上的皇帝,大声道,“昏君无道,矫诏篡位,陷万民于水火,天理不容!我纠集大军,乃替天行道!今日,你死我活,一战方休!” 身后的众人听得这话,一下群情激昂,跟着大喊“替天行道”、“诛杀昏君”。 声音连绵起伏,在江上和城墙之间回荡。 火光的照耀之下,皇帝的脸看不清神色。 这时,江东王身后一位谋臣凑近,低声道:“殿下,斥候传来消息,十里外,应天水师正在靠近。” “慌什么。”江东王冷冷道,而后,看怀恩一眼。 怀恩应下,转身而去。 正当月夕心中疑惑,忽而见江东王转向了自己。 “你知道他会来么?”忽而,江东王问道。 月夕面无表情:“我和三哥哥都走到这一步了,二哥哥再不来,说的过去么?别说我能想到,莫非,三哥哥想不到么?” “说得是。”江东王微笑,“既然如此,我们一道,亲眼送二皇兄一程如何?” 那笑容在火光之中透着诡异,月夕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三哥哥,”她说,“如今二哥哥既然到了应天,可见应天已经严阵以待,那偷袭之计不可行。趁那边援军未到,三哥哥当速速离去,日后再等时机不迟。” “时机?”江东王摇摇头,“他既然来了,便已经不再有什么时机。我若退回去,他的大军不日就会杀到,敌我之势,会顷刻逆转。” 说罢,他将手轻轻拍了拍月夕的肩头,神色轻松:“放心,他既然送上了门,乃天赐良机。你我的大业,今日就可完成,岂非大善?” 话音刚落,忽而听得一声巨响。 月夕看去,那声音是从后面一艘船上传来,三支硕大的长剑由弩机射出,足有数丈之长,带着火,直奔城门而去。 月夕睁大眼睛。 正当她以为那箭是射往皇帝那里的,只见它们似乎失了准头,没有射中城楼,也没有射中城门,而是直直钉入了城墙之中。 心头一松。 城墙上也传来了嘲弄的嘘声,不少人探出头来查看情形。 可很快,月夕就发现了不对。 那三支箭上的火并没有熄灭,反而越来越旺,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江东王目露兴奋,轻轻地说了一声“砰”。 就在月夕明白的那刹那,城墙上随即传来几声巨响。 巨石飞溅,惨叫绵绵,皇帝原本站立之处,已经荡然无存,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喊叫声传来,乱乱糟糟。 “你不曾听说过么?”江东王得意洋洋,“应天城的城墙里,可是藏了当年太祖皇帝为北伐备下的十万颗弹丸。虽天长日久,可保存完好,一直能用。只消让人将引火之物提前在外墙上备好了,这城墙,就是个巨大的药包。他身为皇帝,却连这些也想不到,可见是个十足的废物。” 月夕定定地望着城墙,只觉浑身都凉了。 ——“你不再离开朕,好么?” 风掠过耳畔,她努力地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完全办不到。 “殿下!”江东王的谋臣欢欣鼓舞,道,“昏君已死!请殿下率领大军入城,一举将应天攻破。而后径直北上,君临天下!” 江东王却道:“应天已是唾手可得,不忙于一时。当务之急,乃是应天水师。” 说着,他脸上神色意味深长:“昏君死了,那边定然大乱。我们安插在里面的人,也该有些用处了。” 谋臣恍然大悟,忙应下。 江东王交代了一番,最后,看向月夕。 “凌霄,二皇兄没了,再不会有人阻挠在你我跟前,你高兴么?”他问。 月夕看着他,没有答话。 “恭喜三哥哥。”她说,声音有些木然。 “说的是,要你高兴,也太为难你了。”江东王注视着她,轻叹一声,“你回房歇着吧,接下来的事情,你可以不必理会。” 月夕沉默片刻,忽而道:“如此说来,三哥哥把我叫到甲板上来,就是预备了要给我看这一出?” 江东王不置可否,只道:“凌霄,你永远是孤最珍视的人。今日,你定然已经疲惫,回去歇息吧。等你醒来,便是改天换地之时。” 说罢,身旁两名内侍上前,向月夕一礼:“请公主回房。” 月夕看着江东王,面色紧绷,少顷,转身而去。 ———— 月夕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里的。 她浑浑噩噩地呆坐在椅子上,待人都出去之后,泪水旋即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江东王显然早有准备。 他并非鲁莽行事。他想过有蔡衍相助时如何破城;更知道如果没有了蔡衍,该如何是好。 如此周全的谋划绝非一朝一夕,若她能早点打探到消息,便不会是今日的光景。 悲伤、自责、懊恼,如同巨石,沉沉压在心头。 要是皇帝真的没了…… 月夕的手不自觉地发抖。 气血翻涌,突然,她奔向床头,从褥子底下摸出一把匕首。 那是凌霄的,极薄极细,可做防身之用。 月夕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视死如归的清冷。 ———— 江上的风,依旧冷冽。 外头的护卫见月夕出来,忙上前行礼。 “公主去何处?” 月夕道:“我放心不下殿下,去前边瞧瞧。” “小人陪公主一道去。” “不必了。”月夕淡淡道,“我屋子里有机密之物,你替我看着,不可让人进去。” 护卫忙应下。 大船上,人来人往。 兴许是刚刚得了大胜,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全然没有了先前肃杀谨慎的气氛。月夕往江东王议事的船庐去,路上军士见了,纷纷行礼,并没有人阻拦询问。 她面上颇是平静,可心里头却异常紧张。 江东王向来谨慎,不会随意吃喝别人递来的东西,所以她不能用毒,只能趁着接近他的时候,然后…… 袖子里,那匕首有些分量,手心已经起了一层汗腻。 月夕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亲手杀人。 第三百七十三章 哀鸣(上) 兴许是思量得太专注,月夕上阶梯时,不曾看人,与一个士兵撞在一处。 她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地。 “公主!”士兵忙将她扶住,“公主恕罪!” 月夕愣了愣,只觉那声音异常熟悉。 抬眼时,愣了一下。 “出了何事?”一个内侍听到动静,走过来。 月夕随即道:“方才风吹得猛,我几乎站不住,幸得他扶了一下。” 说罢,她将那士兵看一眼:“看你还算机灵,我要到船舷边上去透透气,你跟着。” 士兵低头应道:“是。” 说罢,跟着月夕往船舷边而去。 与船庐里比起来,船舷边上的人少了许多,到了僻静之处,月夕随即转身,看向那士兵。 月光下,他虽贴得络腮胡子,原来的面容仍然依稀可辨。 傅英。 “公主。”傅英神色兴奋,压低声音,“傅英见过公主,皇上有令,令臣速速带公主离去。” 月夕不及与他寒暄,按捺着乱蹦的心头,随即问道:“皇上如何了?是他派你来的,他无事么?” 傅英的神色有些沮丧。 “禀公主,”他说,“臣也不知。下官早在公主的船靠近应天城时,便先一步登船。只不过正巧江东王去见公主,又将公主带上了甲板,下官一直没有机会接近公主。不过,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眼下,还是带公主先行离开才好。” 这话等于没说。 月夕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就似遭遇一盆凉水,瞬间熄灭。 傅英忙道:“公主既然担心圣上,更该离开此处。圣上究竟如何,公主回去一探便知。” 有那么一瞬,月夕几乎要一口答应。 可话未出口,又吞了回去。好一会,她摇摇头。 纵然想立刻飞回应天城,可月夕知道,现在仍然不是时候。 自己若走,必定被江东王视为叛逃,那她早前所垫下的所有埋伏,便通通白费了。 莫名的,她总有一种感觉。自己和凌霄既然总在冥冥之中遇到那怪力乱神之事,作为凌霄的兄弟,皇帝说不定也会有所牵扯。千年的妖孽万年的王八,他不会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当然,这也许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但月夕并非情绪上来就昏了头的人,越是危急之时,她越明白怎样做才是对的。 “我方才听到江东王的人说,应天水师就在不远处。”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皇上原本作何打算?要在水上与江东王一决高下么?” 傅英道:“据臣所知,水师并不会与江东王一战。” 月夕不明所以:“此话怎讲?” 傅英的声音压得更低:“水师的主力并不在附近,那些舰船只是虚架子,若真打起来,必定不敌。皇上还是预备着在陆地上与江东王一战,几路人马已经在岸上埋伏好了。可是,他不知是否参透了皇上的想法,竟死活不下船。下官只知道这些,也不知皇上后头是怎么打算的。” 月夕思量片刻,心中明了。 那点希翼,又隐隐燃烧起来。 她看着傅英,目光意味深长:“皇上从前跟我说,你是庶出,虽文武双全,却不得家中重用。他说,你的能耐,可堪大将之任,故而将你留在身边,大力提拔。” 傅英愣了愣。 这般褒奖,他第一次听到,心头不由动了动。可看到月夕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又不由一阵发虚。 “公主。”他干笑一声,“公主一向乃直爽之人,有何吩咐,不妨直说。这般绕圈子,臣着实害怕。” 月夕看着他:“你报答皇上的时候到了。” ———— 前军已经与应天水师接敌,船庐里,江东王正与谋士们议事。 他气定神闲,看了看刚刚送来的密报。 上面说,应天水师已经准备举事,只待时辰一到,便可杀了主帅,投奔江东王。 正说话间,一名太监匆匆入内禀报,说海阳公主来了。 不待江东王说话,却见她已经大步走进来,神色兴奋:“三哥哥,看我把谁抓来了。” 江东王看去,不禁露出讶色。 月夕身后,一人五花大绑,被士兵押着。 纵然多年不见,江东王也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傅英。 “三哥哥可还记得他?”月夕道,“傅英如今是禁军副指挥使,方才偷偷摸摸地溜上船,被我发现了。我看,他是奉了昏君的旨意,来来刺杀三哥哥的。幸好我眼尖,觉得面熟,即刻将这小子抓个正着。” 听了这话,众人皆是哗然。 一名谋臣随即向江东王道:“殿下!那昏君忌惮殿下,竟使出这等下作奸计,可见无耻!可将此人拖出去斩了,让他随昏君陪葬,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话出来,一片附和之声。 傅英却大笑,道:“江东王自诩麾下广纳贤才,在我看来,不过平庸的蠢货!陪葬?那城墙里囤积的弹丸,莫非是尔等才知道的秘密?等着吧,皇上马上就会再度出来,将尔等收拾干净!” 这话出来,堂上气氛有了些许微妙的凝滞。 “皇上驾崩,我等都是看见的。”月夕冷冷道,“轮不到你在此处信口雌黄。” 傅英轻蔑地看向她,在地上唾一口。 “皇上待公主不薄,如今公主却与反贼同流合污,教天下人不齿!”他骂道,“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老天庇佑!皇上早有了万全的准备,待后续兵马杀到,公主也不得逃脱!” 月夕还要说话,被江东王止住。 “后续兵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道,“哪里来的后续兵马。” 傅英昂着头,并不答话。 江东王的眼睛微微眯起:“沈劭,是么?” 傅英仍不看他,也不说话。 江东王沉吟,忽而道:“把傅英带下去,去中军把汤岩叫来。” 旁人应下。 待得傅英骂骂咧咧地被拉下去,江东王又吩咐一干谋臣各去行事,却将月夕留了下来。 “事到如今,你还盼着二皇兄活着么?”他问道。 月夕望着他,轻轻咬唇。 “我若盼他活着,还将傅英交给三皇兄做什么?”她神色怆然,露出一抹惨笑,“三皇兄,如傅英所言,我已是同流合污之人。事到如今,二皇兄若还在,他不会放过我。” 第三百七十四章 哀鸣(中) 江东王看着月夕,露出欣慰之色。 “你是个重情义之人,孤一直担心你抹不开面子,以至于误了大事。”他温声道,“如今,孤终于是放心了。” 月夕叹口气:“可二皇兄终究是你我手足,这相残之态,只怕父皇在天之灵得知亦不得安宁。他日三皇兄承得大业,万万要到父皇陵寝祭告一番才是。三皇兄举义,乃是为了天下社稷苍生着想,父皇必然也会体谅。” 江东王颔首:“你说得是。” 这时,怀恩走进来,向江东王一礼:“殿下,仪仗具俱备,请殿下摆驾入城。” 月夕闻言,露出讶色。 “三哥哥不是要收服应天水师?”她问,“如今前军还在接敌,如何入城?” 江东王微笑:“接敌?你听外头动静,可还有打斗的声响。” 月夕朝船庐外张望。 夜色沉沉,江上船只延绵,火光点点,分不出敌我。 不过此时,却是已然安静了许多,听不到先前大战的喧闹。 怀恩笑道:“公主,应天水师如今只有一小股顽敌仍抗拒不降,不消半刻,即可消灭。当下,应天水师已经改旗换帅,投奔殿下麾下。殿下早前说过今晚要让公主在行宫里,请公主一道移驾下船。” 听到入城,月夕的心沉了一下。 江东王如此气定神闲,仿佛笃定皇帝已经遭遇不测一般。如果真是这样…… 念头才冒出来,即刻被心底的声音打断。 江东王不可能比你知道更多,切莫胡思乱想。 月夕皱了皱眉,道:,“不妥。城中还有二哥哥的旧部,皆是死忠。此时他刚刚薨逝,余党还未肃清,三哥哥怎好久入城去了?我劝三哥哥还是留在船上,待得天亮之后,麾下兵马清理了城池,三哥哥再移驾不迟。” 江东王看着月夕,目光意味深长。 “凌霄,孤愈发觉得,你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他说,“这般怯懦的言语,从前可从未听你说过。” 月夕道:“三哥哥莫非觉得,我是假的?” “你若不是孤的亲妹妹,孤确实会有此疑心。”江东王慷慨道,“不过孤若真的愚钝至此,以至于有人在孤面前冒充你也看不出来,那么被收了这条命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月夕看着他,忽而想听到了十分有趣的事,唇角弯起。 “是啊,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说着,站起身来,“既然三皇兄执意要我陪着一道入城,我自不推辞。入城乃大事,不可随意,容我回去更衣妆扮,以壮声势。” 说罢,她向江东王那一礼,转身退去。 看着她的身影,江东王的目光停留了好一会,脸上的笑意消失。 “照你看来,凌霄如今在想什么?”他问。 怀恩道:“殿下仍怀疑,公主有贰心?” 江东王淡淡一笑。 “她一身武功,若有贰心,早有机会将孤杀了,何必等到现在还不动手?”他说,“孤只是感慨,她的心性果然不似从前了。这一身的武功,看来也不会为孤所用,倒是可惜。” “殿下说得是。”怀恩道,“不过公主毕竟是个女子,胸无大志,也在情理。” 江东王不置可否,望了望外头。 “蔡衍的消息,确实么?”他问。 “确实。”怀恩道,“昏君已死,尸首就在城中。” 江东王露出满意之色。 ———— 大船在岸边停下,黑夜中,一艘连着一艘,巨龙一般,火光亮如白昼。 仪仗早已经摆开,旌旗在夜色中猎猎招展。 月夕跟着江东王下了船。,登上马车。 外头,乌泱泱的军士从船上下来,甲胄的碰撞声和喧闹的人声混做一处,热闹非凡。 看见这阵仗,月夕只觉心惊肉跳。 从前,她看到的只有九江城的江东王府,以及扬州的阿絮,看不到这背后,江东王阵阵的手段。今日这阵仗,就是他露出来的一鳞半爪,果真是处心积虑,谋划深远。 让月夕好奇的,是江东王的财源。 这些兵马,显然养了许久,断然不是靠凌霄公主府的钱财供起来的。 据月夕所知,江东王从先帝的时候起,就一直为太子所忌惮,皇帝更是对他防备有加。朝廷里的银子有多少到了江东王府,都是清清楚楚,一个子儿也不会多给的。 当然,江东王以公子之名在江南搜刮民膏民脂,已经是公认的事实。可月夕猜想,他的背后,定然还要更大的势力。 月夕想到了李阁老。 可李妍是最近才嫁到江东王府,李阁老就算拿得出那天量的资财,他站到江东王这边也是最近的事。所以,不会是他。 那除此以外,还会有谁? 思量间,只听三声爆竹响彻夜空,而后城门发出沉重的开合声,早前被轰得有些残破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队人马奔驰而来。 为首者滚鞍下马,跪在江东王驾前:“臣蔡衍见过殿下。” 江东王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他:“今日城破之时,你在何处,为何不出城接应?” “殿下有所不知,”蔡衍道,“昨日皇上……”话才出口,他打了一下嘴巴,忙补充道,“伪帝突然到了应天,将臣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臣被困狱中,动弹不得。直至城破之时,伪帝受创,兵马四散而逃,臣才有了逃离牢狱的时机。” “受创?”江东王问,“你是说,他并未亡故?” 月夕的马车就在江东王身后,将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心一时高高悬起。 “纵使不死,也命不久矣。”蔡衍道,“下官一得了自由,便立马往行宫赶去,正瞧见伪帝车驾的马车匆匆驶入行宫,而地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其扈从近侍,如田放等人,哀痛甚笃。据臣内应禀报,伪帝如今就在应天行宫的无思殿中,太医已经束手无策。” 月夕怔怔的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这消息,简直又好又坏。 好的是,他极可能还活着;坏的是,即使活着,大约也受了重伤,很可能命不久矣。 江东王的声音喜怒不辨:“如此说来,你们还未将他捉住?” “殿下明鉴,行宫宫城坚固,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蔡衍忙道,“臣手中无许多兵马,着实难以攻下。唯有等待殿下率王师入城,一举攻破!” 第三百七十五章 哀鸣(下) 江东王终于颔首。 “城中的伪帝余党,当下如何了?”他问。 “臣已经令人挨家挨户地查过,所有余党望风而逃,无处藏匿。应天大营里仍有六万余兵马,已经被臣重新收拢。那行宫之中,顶多只有三四千人顽固之徒。殿下,臣以为,无论伪帝是生是死,这点人马也无法与殿下大军抗衡。当今的天下,已经尽在殿下掌握之中。” “你做得好。”江东王含笑道,“带路吧。” 蔡衍称是,随即上马,陪着江东王入城,往行宫方向去。 “公公。”路上,蔡衍小声问怀恩,“不知下官的妻小,在九江可好?” 怀恩笑了笑:“大人放心,只要大人好好办事,他们自然不能更好了。” 蔡衍讪讪,用袖子擦了擦额角。 月夕坐在马车里,手紧紧握着袖子里的匕首。 ——“你不再离开朕,好么?” 那个声音,又在心头徘徊。 过了不知多久,车马停下。 帘子撩开,露出江东王的脸。 “凌霄,来。”他抬手,笑道,“我们一道去看看二皇兄。” 他笑的人畜无害,可在月夕眼里,却穷凶恶极。 手握紧了袖子里的匕首。 “这宫城还有人把守。”她说,“三哥哥如何能进去?” 江东王却似没听到一般,望着夜色中的宫城,感慨道:“无思殿是太祖的寝殿。他半生戎马,最后伤病复发,在无思殿薨逝。后来太宗皇帝迁都北上,便只剩下太祖一人葬于应天,孤独了百余年。如今好了,他老人家有二皇兄的陪伴,想必会高兴的。” 话音才落,忽而听得一声沉重的门响,望去,宫城的城门竟缓缓开启。 一队人马从城门中走出来,为首者向江东王行礼:“小人周玢,拜见殿下。” 月夕看着他,目光冷冷。 不必说,这宫城里,江东王也早已经埋伏下了内应。这个叫周玢的,就是他的人。 江东王看着他,神色兴奋。 “宫中如何?”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将伪帝拿获了么?” “小人得了殿下号令之后,随即带策反部下夺取城门,以迎王师!”周玢说着,却有些讪讪,“至于伪帝,小人无能,不曾见到。” 笑意在江东王那个的唇边凝固住。 “不曾见到是何意?”他问,“他是死是活?” “小人不知……” 江东王皱眉,随即叱一声,策马往宫城之中而去。 偌大的宫殿没有一点人气,好似一座死城,只百步外的大殿亮着灯。 路上,并不见什么打斗的痕迹,没有乱糟糟的东西,也没有横七竖八的尸首,没有禁军和宫人太监的影子。 说是死城,倒不如说空城更恰当。 先前蔡衍说这宫城之中还有些守军,一片惨状,可现在看来,一切干干净净,仿佛不曾发生过。 江东王一路驰骋到了无思殿前,只见四处飘着缟素,白幡林立。 月夕望着,只觉心都要跳得裂开。 江东王下了马,扔下马鞭,沿着石阶往殿上奔去。 大殿里仍然烛火通明,纱帐垂着,在风中摆动,影影绰绰。 江东王正要往里冲,被怀恩拦住。 “殿下。”他说,“还是让侍卫探明情形,殿下再入内不迟!” 江东王犹豫片刻,终于停下来。 怀恩招招手,身后将官随即带兵涌入,将里里外外一阵翻腾。 仍然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一个人影。 江东王感到不对,推开怀恩,径直入内。 龙窗前的幔帐被扯开,落在了地上。 偌大的床上,被褥齐整,空空如也。 看到这一幕,月夕只觉憋窒的心头终于投入一股活气,几乎瘫软下来。 他没死。 心中一个声音重复道,他一定没死…… 江东王的脸色难看至极。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龙床,提剑上前,猛地掀开锦被。而后,他仿佛泄愤一般,用剑狠狠地砍在被褥上。 “他在何处?”末了,他一把揪过周玢的领子,怒吼,“窦泓何在?窦泓何在!” 周玢面色煞白,结结巴巴:“小人……小人不知……殿下,小人只顾着夺取城门,并不知此间如何……” “你夺取城门之时,可曾与人缠斗?” “不曾……小人带人到了城门,那里已经空了……”说罢,周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殿下!是小人不察,放跑了伪帝,殿下恕罪!” 说罢,他一个劲磕头。 江东王怒不可遏,挥剑便要斩下,被怀恩止住。 “殿下。”他低声道,“周玢虽糊涂,却到底夺下了行宫,乃是功臣。阵前斩功臣,乃是大忌,殿下三思。当务之急,乃是追查伪帝去向。” “追查?”江东王气势汹汹,“他手脚这般干净,定然是早有预备,还能往何处追查?”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些许清明。 “派人将这行宫里里外外搜一遍。”他冷冷道,“他们究竟是如何离开的,给孤查个水落石出。” “遵命。”怀恩道。 ———— 皇帝不见踪影,对于江东王来说,显然是不可言喻的损失。 虽然大军入城时,仍声势浩大,却已经有了些微妙,没有了那志得意满的气氛。 月夕对这些不感兴趣,离开无思殿之后,就跟着太监住到自己的宫室里去了。 在看到这空荡荡的行宫之后,虽然仍不知道皇帝是死是活,月夕的心中却已经不再恐慌。她知道,这一切,怎么看都是皇帝的手笔。能做出这些事的,不会是个死人,也不会是奄奄一息的人。 一天一夜没有入睡,月夕已经疲惫至极。 可她不敢松懈,只合衣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之后,睡意上涌。 迷迷糊糊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宫里。 她坐在御书房,手里拿着笔,皇帝则捉着她的手。 鼻子边上,有些似有似无的气息,带着温热,似乎是他身上的…… 忽然间,月夕感觉到身边有什么,一下惊醒。 屋子里的烛光,不足以将面前的人照清楚,月夕却一下认了出来,睡意全无。 是刘荃。 第三百七十六章 暗道(上) 月夕又惊又喜,坐起身:“你……” 刘荃忙示意她噤声。 “公主,请随奴才走,皇上在等着公主。”他说。 欣喜如波涛般涌起,在心头激荡。 月夕一把抓住刘荃,睁大眼睛,结结巴巴:“他……他无事么?” 刘荃微笑:“公主放心,皇上安然无恙。奴才奉皇上之命,一直藏在行宫的地道之中,就为了将公主接出去。” 月夕听得这话,想了想,事到如今,自己再待在江东王身边,确实也已经用处不大。跟着刘荃离开,确是上策。 她不再耽搁,随即起身。 东方,已经有一丝灰蒙蒙的光,即将破晓。 这宫室里安静得很,没有一个人影。不过月夕明白,那不是疏于看守,而是江东王安排守在她身边的太监,都已经被刘荃下药迷晕了。 皇帝身边的人,果然没有简单的。月夕心想,就连这刘荃,竟也有些作奸犯科的本事。 据刘荃说,这地道是太祖皇帝时修筑的,藏得极其隐秘,只有行宫里服侍多年的老宫人才知道。皇帝离开之时,将所有人都带走了,故而江东王就算要查,一时半会也查不出来。 刘荃对此间道路很是熟悉,带着月夕在宫室的各处小门之间七拐八绕,时而躲过巡逻的卫士。不到一刻,二人来到一处花园里。 这里有一处杂物房,进门之后,刘荃将一只大水缸面上的盖子揭开。 月夕看去,只见底下豁然出现一个洞口。 她先下去,刘荃断后,盖上盖子之后,四周全然黑暗。 刘荃拿出火折子,点起一根蜡烛。 月夕这才看清楚四周的样子。 这地道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四周用石条砌着,看着时日久远。地上青苔滑溜溜的,有的地方还滴水。 “公主可小心些。”刘荃一边走一边道,“奴才方才在这地道里还看见了蛇,啧啧……” 月夕打断他的絮叨,忙问:“今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快与我说说。” 刘荃挠挠头,道:“详细情形,奴才也不知晓许多。当时奴才不在城楼上,也不曾目睹许多。不过皇上是个周全之人,江东王的手段,他都早有预料。” 月夕仍不放心:“他伤着了么?” 刘荃讪讪:“伤是有些,但有张大人在,可保无虞。” 月夕心头一沉,又问:“何处负伤,伤的重不重?” 刘荃正要说话,被地上的石头拌了一脚。月夕拉眼疾手快,忙将他拉住。 “公主见谅,奴才一直在外头忙碌,不曾在皇上身边侍奉。不过,公主很快就能见到张大人,一问便知。” 月夕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一口应下。 这地道并不复杂,刘荃带着月夕,经过三四处岔口之后,眼前只剩下了一条路。 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挡在眼前。 刘荃上前,在上面捶了三下,没多久,月夕就听到钝钝的轱辘声,瞧了三声暗号,铁门升了起来。 出口是一处城郊的枯井,出去之后,月夕发现,天色已经半亮了。 一人在井边伸手将她拉出来,看着她,疲惫的脸上似松了一口气。 “公主再不出来,臣下就要提人头去见皇上了。”张定安道。 月夕不跟他废话:“皇上何在?” “皇上自是在军中。此地不宜久留,公主有话,我们路上说。”张定安笑了笑,指向身后的马车。 月夕忙坐上马车去。 刘荃熟稔地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挥了挥鞭子,马车走起。 张定安敛了笑意,虽月夕道:“皇上今日在城墙上被碎石击中,头上负了伤,但幸而暂且无性命之忧。” 月夕面色一变。 “什么叫暂且?那是有事还是无事?” 张定安叹息:“头伤最是难解。皇上理应静养,好好调理。可你也知道,如今正是战时,一军不可无帅;更何况,皇上若是不现身,皇上驾崩的消息必定满天飞。届时人心浮动,,朝纲动摇,事情就严重了。故而皇上再难受也只有先撑着,待战事结束,再好好养伤。” 心头又砰砰跳起,月夕蹙起眉头。 “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皇上既然知道那城墙上的玄机,也知道江东王的毒计,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这也是无法。”张定安无奈道,,“先前,蔡衍已经将江东王的谋划悉数供出,皇上也做好了周全的准备,下令将弹丸拆卸,只是时间仓促,未能全部拆除。剩下的弹丸虽然炸毁了部分城墙,但威力其实不足以致命。但谁知,有一颗就跟长了眼睛似的,直奔皇上而去,让我等着实措手不及……” 说罢,他苦笑:“我也是被吓个半死,可皇上却最是自在,说什么舍不得孩儿套不住狼。” 月夕一阵气闷。 这个人,一向肆意妄为,面上正人君子,背后什么都敢做。若此时他在面前,她必定要将他骂个狗血喷头。 “你方才说蔡衍,他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是谁的人?”她问道。 “过去是江东王的人,如今自然成了皇上的人。”张定安道,“皇上昨日亲临,他做贼心虚,吓得腿都软了,不出两句就全都招了。” 竟这般简单?月夕愣了愣。 “可我方才听闻,蔡衍的家人似乎在江东王手里,他如何轻易背叛江东王?” 张定安从容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手段。沈劭带了三万人离开大营,你莫不是以为,扬州平叛,用的上三万精兵?” “那……” “他自然转头去了九江,直捣江东王的老巢。蔡衍的条件,就是要保全家人。他没有了后顾之忧,难道还不为自己的前程多想想么?” 月夕了然。 “如此说来,江东王以为沈劭会火速回援应天,其实想错了。”她说。 张定安笑了笑。 “皇上到底与江东王是兄弟,江东王秉性如何,他一向清楚。”他说,“这点伎俩,又如何能瞒过皇上。当下,皇上已经将应天大营掌握在手中,将城池和行宫让出来,就是为了请君入瓮。至于水师,皇上也早有安排,你便等着看好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暗道(下) 月夕认真听着,忽然觉得,这一切并不是短短时日便能布置完成的。 “皇上早有预备,是么?”她问。 张定安奇怪地看着她:“江东王的野心和那些小动作,皇上都看在了眼里,怎会无动于衷?” 月夕想,这两人不愧是手足兄弟,都擅长在背地里干些别人看不出来的事。 亏她还一直为他操心着,冒着性命的危险留在江东王府里。 当然,她待在江东王府,也不止是为了他,还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可如今看来,还是他棋高一着。他这边进行得有声有色,而她只是除掉了个阿絮。 “听说丘国那边也有了动静,”月夕又问,“他抛下那边来南方,难道不怕丘国背后插刀?” “怕自是怕,”张定安苦笑道,“不得不说,江东王确实将朝廷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丘国大军压境,精锐都悉数北上,能为应天所用的军队不多。皇上早已经令湖广和福建的兵马北上勤王,但只怕远水难解尽可,北边要扛上一扛。” 月夕看着他:“他们不是派来使节和美人么?原来还要打仗?” “这些不过障眼法罢了。”张定安道,“丘国的使节在前,大军在后,就算送上多少珠宝美人,也不过是黄鼠狼拜年年,谁还看不明白?皇上也不过使个缓兵之计,如今好吃好喝地供着那些使节,美人们也悉数收入后宫……” 见月夕目露杀气,张定安连忙赔笑:“我说错了,是暂且收入后宫的永巷里,将来分配到各处宗室王府里去。皇上说,皇后未立,不宜立妃,所以将她们打发了。” 月夕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莫名的,心情已然大好。 “有件事我一直在想。”她忽而道,“江东王得以筹集这么多兵马粮草,必是要大笔的财力,仅凭他的本事,怕是难以做到。这后头,恐怕还有别人。” 张定安道:“你是说,丘国?” 月夕反问:“你不觉得有此可能。” 张定安道:“这想法倒也不新鲜。当年,太子也曾怀疑江东王与丘国有来往,故而力谏先帝,将江东王送到南方。” 月夕听罢,露出讶色。 就在此时,马车停住。 “到了。”张定安掀开帘子,请月夕下车。 月夕下去,只见这又是到了一处河边,不远处,停着一艘船。 她看向张定安:“莫非皇上就在水师里?” 张定安笑笑:“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月夕不多想,登上船去。可才走起来不就,她就发现不对。这船顺流而下,与水师所在南辕北辙。 “你要带我去何处?”她问张定安。 “去松江。”张定安神色悠哉,“海船已经在那里等候。若战事顺利,皇上会到松江与你会和,走海路一道北上。若有意外,皇上有令,务必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月夕万万没想到,自己被张定安骗了。 “我不去。”她即刻道,“掉头,我要去找皇上。” “你帮不上忙。”张定安道,“前线危机四伏,皇上没法分出心思照顾你。你若去了,只会添乱。” “我不会添乱!我只想看他是否安好,我会照顾好自己。” 张定安没有说话,只低头喝茶。 月夕上前揪住他,咬牙道:“我再说一遍,你即刻调转船头!” 张定安轻轻一笑,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谁。虽说你是未来的皇后,但现今还不是,我只听皇上的号令。” 月夕怒火中烧。 张定安却是温和,道:“我劝你不要冲动,你不会凫水,我也不会。若掉下去,我恐怕救不了你。” 月夕咬牙,拿出匕首,威胁道:“张定安,你若不掉头,我会杀了你。” “是么?”张定安歪了歪脑袋,反问:“你亲手杀过人么?” 月夕:“……” “你要放马过来也好。”张定安不紧不慢地宽下大氅,松了松骨头,“这可是我头一回有机会教训公主,真爽快。” 月夕看着他欠抽的模样,忽而冷静了下来。 “是么?”她冷声道,“张定安,你可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 “你要跟公主告状?”张定安跋扈到,“那你须得等一等,少则一个月,多则更长。公主跟着沈劭去了九江,二人要是打了胜仗,或许还要玩一会儿再回来。” 月夕目光深深:“你这人可真叫人讨厌。怪不得凌霄不喜欢你,你活该被沈劭后来居上,活该单相思。” 张定安脸色一变,突然挂不住了。 “谁说我单相思,谁说我喜欢公主……” “我又没说你喜欢公主。”月夕说罢,转身离开,“我睡了,莫要来扰我。” 张定安面红耳赤,瞪着她的背影,少顷,对着空中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真是物以类聚。他想,跟凌霄走得近的人,都学着她一般可恶的脾气。 他忿忿然转身,正想回舱去歇息,突然,听得身后一阵大乱。 “公主落水了!快停船!”有人叫道。 落水?张定安面色一变。 他忙冲过去,到了船舷边上,只见江水里有人在翻腾,江水汹涌,没多久,一个浪就将她吞没。 看衣裳,不是月夕是谁? “救人!”张定安着急大喊,“快救人!” 船上的水手船工纷纷跳到水里,奋力朝她游去。这些人到底水性好,没多久,月夕就被救了上来。 只见她似难受至极,不断咳嗽着,一口一口地吐出水来。 张定安忙用大氅将她裹起来,恼道:“你疯了!直直往江里跳,若有个万一,我如何交代!” 月夕不答话,咳了好一会,忽而抬眼,看着他。 莫名的,张定安感到一阵寒意。 那眼神,熟悉无比。 他张张口:“你……” “你先前说,要教训我,是么?”她喘着气,眼睛却明亮,低低问道。 张定安咽了一下喉咙:“你是……” “我是凌霄。” 张定安大惊,有些不敢相信,狐疑不已。 他正要说话,却见凌霄两眼一闭,竟是晕了过去。 第三百七十八章 苏醒(上) 凌霄觉得,自己和月夕每回互换,那灵魂出窍的感觉都很是奇异。 它轻飘飘的,似乎能凌空而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这一次,凌霄其实很是不情愿。 她和沈劭率领大军,正在开往九江的路上。自己意气风发地骑在马上,和沈劭聊着天,心情正好…… 没想到,竟在这等良辰美景之时,被晏月夕拉了回来。 从前,在那冥冥之中,她和月夕见着了面,说上片刻的话,就会醒来。 但这回不同,自己的灵魂飘飘荡荡,捉摸不定,竟似乎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有时,她依稀觉得自己要醒来了,眼前有迷迷糊糊的人影。 可下一瞬,她又沉入黑暗。仿佛跌入深渊,伸手不见五指。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就在她疑心自己再也不会醒来的时候,眼前一阵光明。 “……好了好了,公主醒了!”一个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去请张大人!” 凌霄皱了皱眉头,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又酸又痛,一丝力气也没有,仿佛刚刚从一场大病中醒来。 眼前,人影晃动。 等她终于清醒,发现张定安和刘荃都站在了面前。 “公主!”刘荃泫然欲泣,“公主可算是醒来了!小人几个可要吓死了!公主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直直就往江水里跳!这般时节,那水冷得要结冰一样,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小人就算全家拿去偿命也不够……” “好了好了,公主才醒来,啰嗦什么。”张定安拍拍刘荃肩头,“去看看有什么吃的,给公主盛些来。” 刘荃连声应下,擦了擦眼泪,转身而去。 凌霄看着张定安,张了张口,声音却很难发出来。 “公主这一场昏睡就过去了两天一夜。”张定安看着她诧异的眼神,从旁边拿起一杯水,让她喝下,“我等也不敢走,就寻了个江边小镇停着,为公主医治。” 凌霄渴极了,一个劲往里灌,待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把揪住张定安的袖子。 “这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问,“晏月夕匆匆跟我说了几句,只让我醒来找你。” 张定安的唇角抽了抽。 自己那些胡乱说的话,晏月夕都告诉了凌霄,那些最要紧的事却不曾说。 好个晏月夕。 ———— 这边的事,确实紧要。 凌霄在沈劭那里,早就听闻皇帝亲征的消息。 皇帝是个周全的人,纵使里头有凶险,但凌霄知道他必定是有胜算的,否则不会轻易与江东王交战。 不过凌霄没想到,他竟是受伤了。 只能说人总有倒霉的时候,谁能料他那弹丸能冲破重重守卫,直冲着他去? 听着张定安描述,凌霄也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太医,怎的擅离职守。”她瞪着他,“二哥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对得起他么?” 张定安苦笑:“臣下又不是没心肝的,怎会没跟皇上提过?只是皇上近来过于担心着晏娘子,迫不及待地想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又唯恐旁人拦不住她,想来想去,唯有臣与晏娘子有几分交情,兴许有那个能耐。公主是见识过的,让皇上在他自己和晏娘子之间选,他无论如何也会先想着晏娘子。” 凌霄想了想,倒也是此理。 晏月夕也是个倔强性子,定然是放心不下皇帝,不肯离开,索性使出这等下策,将自己换了过去。 虽情有可原,但凌霄仍觉得心里又不由一阵泛酸。 他们两个拉扯来拉扯去,却总连累她。 她和沈劭说话说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没了音信,两次了…… 凌霄没好气地瞪张定安一眼:,“莫不会因为你医术平平,人又聒噪,二哥哥把你留在身边也是浪费口粮,所以才将你打发走?” “公主这话可太伤人了。”张定安委屈巴巴,“臣下好歹是公主的家臣,是公主的自己人。公主哪有埋汰自己人的道理?” 凌霄不跟他废话,支撑着站起身来。 脑袋晕乎了一下,她晃了晃头,掀开帘子。 张定安忙抚着她,给她披上裘皮大氅。 打开窗,江风刺骨,在耳边呜呜作响。 她问:“还有多久才能靠岸?” “快了,我等本就走得不远。”张定安说罢,咽了咽喉咙,“公主确定要回去?其实臣下以为,公主更不该回去。皇上和江东王都是公主的兄长,当下二虎相争,公主夹在中间,只怕为难。公主不若依旧前往松江府,等着皇上回师。” 凌霄轻轻摇头。 “就是因为他们是我兄长,我才不可置身事外。”她说“这件事,往大了说是国事,实则是我家的家务事。家里头能说上话的人,本就不多了。更何况,我也有事要当面问三哥哥。无论谁死谁活,我要亲口得到他的答案。” “何事?” 凌霄没有回答,只久久看着天边的月亮。 它就要降下,天的尽头隐约有一丝亮光。 她叮嘱道:“待会儿上了岸,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那公主呢?” “你们先前带月夕出来时,是否惊动了三哥哥的人?” 张定安摇摇头:“刘荃说没有,晏娘子那时已经就寝,并无宫人守在身边。” 凌霄沉吟,少顷,道:“知道了。” ———— 行宫里,因为海阳公主的突然消失,起了一阵混乱。 江东王看着阶下瑟瑟发抖的太监和侍卫,面色难看。 “如此说来,搜了两天一夜,还是没将她找出来。”他坐在御座之上,用绢布缓缓擦拭着自己的宝剑,声音冰冷,“就连她是如何逃走的,也不知道?” 下面几个人只一个劲磕头,不敢答话。 怀恩站在一旁,看着江东王的神色,心知不妙。 先是皇帝,然后是海阳公主,这行宫里必然有密道,能让人无声无息地离开。 但这两天来,江东王的人到处翻找,甚至掘开了地面,也没有能找到密道的痕迹。 这行宫,处处藏着诡异。而江东王明明是得胜之人,却在它面前束手无策,如何不恼? “殿下,”怀恩想了想,上前禀道,“公主的事可暂且搁置,当务之急,还是将伪帝的行踪找出来,也好……” “他们两人都是在这行宫中消失的,找到了凌霄,也就能找到他。”江东王打断,目光愈发冰冷,咬牙切齿,“凌霄竟敢背叛孤!” 话音才落,他手中的剑已经狠狠斩下,面前的案几断作两截。 周围人大气不敢出。 江东王看向面前跪着的人,正要令人拖出去发落,忽而见一名太监匆匆跑进大殿里来。 “殿下!”他喘着气,跪倒行礼,“禀……殿下!公主……公主回来了!” 包括江东王在内,所有人都愣了愣。 第三百七十九章 苏醒(中) 凌霄回行宫,没有走地道,而是光明正大地来到应天城前,让人带自己去见江东王。 她在行宫中不见的事,江东王并未声张,不过每个人都知道海阳公主是谁。 当值的将官不敢怠慢,即刻将她送到了行宫里来。 江东王坐在御座之上,看着她的身影从大殿之外走来,冰冷且狐疑。 “那御座,是太祖皇帝设下的。”凌霄道,“从前就算是父皇到行宫来,也没有坐过。” 没有人答话。 少顷,江东王缓缓开口:“你去了何处?” “自是去找二哥哥了。”凌霄道,“他是死是活,关乎三哥哥的大业,不是么?” 江东王的目光似有些浮动。 “哦?”他说,“你找到了么?” 凌霄没答话,却直视着他。 “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三哥哥。”她说。 “何事?” 凌霄看了看四周。 江东王犹豫片刻,挥挥手。 一众太监随即退下。 不过,怀恩没有挪步。 “怀恩是孤的贴身亲信。”江东王道,“不必避着他,有什么话,但问便是。” 凌霄并不在意,徐徐开口:“年初的时候,二哥哥下旨让我去丘国和亲,我曾收到一封密信。信上说,去年太子哥哥在丘国战死之时,二哥哥就在丘国。那信的言语间,无不暗指着正是二哥哥与丘国人合谋,害死了太子哥哥。那封信,想必是出自三哥哥之手。” 江东王不置可否:“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凌霄继续道:“我曾质问二哥哥,可二哥哥说其中有误会。他那时确实在丘国,可并非为了太子,是有人故意引他去丘国,以栽赃陷害。那个人,莫非也是三哥哥?” “你从哪里听来这番胡言乱语?”江东王的声音毫无起伏,“离间你我兄妹之人,其心可诛。” 凌霄的声音依旧平静:“当初害死太子哥哥的人,就是三哥哥,对么?” “放肆!” 江东王怒喝一声。 周围幔帐后面,突然涌出许多许多甲士。 明晃晃的刀剑指着凌霄,还有弓弩。身后的殿门“砰”一声,沉沉关上。 “凌霄。”江东王道,“孤跟你说过,不要背叛孤。你为何总是不听话?” 凌霄看着他,脸上却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三哥哥可记得阿絮。”她忽然道。 蓦地听到阿絮的名字,江东王的眉间闪过异色。 “与她何干?” “从前有一回,我与她交手,明明快要得手了,她却一下消失不见。”凌霄道,“三哥哥可知,她是如何办到的?” 江东王没有说话。 凌霄面带微笑:“三哥哥不知道吧?她虽然是三哥哥左膀右臂,可三哥哥并不屑于仔细了解她,对么?我却不一样。我知道她的许多招式,其实并不新奇,都是扬州一带江湖上惯用的。她会的,其实我也会。” 江东王觉得这言语愈发不对,正要令人将她拿下,突然,光芒一闪,殿中白烟升腾。 那烟气辛辣呛人,包括江东王在内,所有人都剧烈呛咳起来。 “是毒烟!”怀恩捂着鼻子大喊,“开窗!快开窗!” 可待烟雾散开一些,众人发现,凌霄已经不见了踪影。 “殿下……殿下!”上首传来怀恩惊恐地声音。 再看去,却见御座上空空如也。 江东王也不知去向。 地道里,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刘荃拿着烛台,紧张地看着上方。 突然,上方的盖子传来两声叩响,刘荃连忙将烛台放在壁龛上,登着梯子迎上去。 只见凌霄果然来了,不过背上还背着一人。 “快。”凌霄将背上的人交给他,“你背着他离开,我断后。” 刘荃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是昏迷的江东王,大吃一惊。 “公主竟是将江东王劫了?”他有些不可置信。 凌霄轻哼一声:“有何不可?这等事,江洋大盗能干,莫非我不能干?” 刘荃嘿嘿一笑:“公主英明,公主英明!” 说着,他与凌霄合力将江东王运下地道,自己在下面接了,背在背上。 地道低矮狭窄,刘荃走了两步,江东王就被头顶的石头磕了一下,迷迷糊糊哼了一声。 刘荃被唬了一下,发现他仍昏迷着,这才放下心来。 “公主此去,真让奴才提心吊胆。”刘荃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那条路,奴才不是先前带着公主走了一次?公主说记不住,奴才这才给公主画了图纸。方才奴才心里想,那图怕不是画得不好,公主走反了……” “我哪里有那么笨。”凌霄打断道,“你看着路,别走岔了。” “公主放心。” 这一次,张定安也仍然在出口等着,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等凌霄终于出来,他松一口气;再看到刘荃背着的江东王时,他简直喜出望外。 “奇招!奇招!”张定安打量着江东王走了两圈,高兴道,“公主这下可是解了皇上的心头大患!” 凌霄不置可否,只道:“我要的东西呢?” 张定安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将里头的药丸递给凌霄:“只消一颗即可,解药只你知我知。” 凌霄点点头,将药丸给江东王服下,而后对张定安道:“你亲自跑一趟,去给二哥哥递个消息,就是三哥哥已经就擒,敌军无帅,让他抓紧时机,消灭反贼。” “不必我走这一趟。”张定安摆摆手,“我让人去即可。” “你须得亲自去。”凌霄严肃道,“此事乃机密,怎么托与别人?再说,二哥哥如今受了伤,也不可轻易见人。此等要事,二哥哥不会轻易相信,唯有你去告知,最为合适。” 张定安挠挠头,也觉得有理:“如此,臣下先去报信,这边的人手留给公主,公主先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待臣下禀告过皇上,即刻领人接应公主。” 凌霄点点头:“正是此理,我就藏身在小树林里。你速去速回,回头到小树林里找我。” 张定安不疑有他,从马车上解了马,驰骋而去。 凌霄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她唤来刘荃:“背上他,我们去船上。” 刘荃疑惑:“方才公主不是说,在小树林里等么?怎的要去船上?” 第三百八十章 苏醒(下) “我又想了想,终是不妥。”凌霄道,“这里就是暗道的出口,若三哥哥的人寻来,我们怕是难以应付。” 她说罢,唤来张定安的人:“你便在此处等候,若张大人领人回来,便让他去船上找我们。” 吩咐妥当之后,凌霄便与刘荃一道,带着几个护卫,往小船上去。 刘荃擦擦汗,欣慰道:“这下好了,皇上打了胜仗,公主必定要立头功。” 他一路说着话,凌霄却没有言语,只在后面跟着。 船就停在河边,凌霄让人将江东王放到床上安顿了,却下令开船。 刘荃一愣:“公主要去何处?” “松江府。”凌霄道。 刘荃这才觉得不对,正要说话,凌霄看着他:“你想让皇上早日得胜归朝么?” “奴才自是想。” “那么便听我的。”凌霄道,“开船。” 不知沉睡了多久,江东王终于醒来。 他捂了捂脑袋,只觉头痛欲裂,似一阵空白。 这里是哪里? 他睁开眼,只见房子窄小,窗户透着天边的暮色,一派平静。 外头传来流水声,还有船桨的声音。 不对,一切都不对劲。 他坐起身来,旁边有人道:“三哥哥醒了?” 是凌霄的声音。 江东王看向她,目光登时变得锐利:“孤在何处?” 凌霄没有说话,只点了一盏灯,放在床边。 她在床前的椅子上落座,道:“在路上,我要送三哥哥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江东王难以置信:“什么很远的地方?孤的大军还在应天城,孤要回去!” “三哥哥回不去了。”凌霄道,“二哥哥已经夺回了应天城,应天水师也已经回到了二哥哥手中。三哥哥,你已经败了。” 江东王看着她平静地说着他的败局,如同经历内心最惨痛的梦魇。 “不可能!”他指着凌霄,“孤的水师数倍于王师!孤的士兵锐不可当!二皇兄已经殒命,朝廷再无战力!你执意骗孤,意欲何为?” “三哥哥如今在我的手上,已经失踪了两日。”凌霄不客气道,“如三哥哥所言,大军失了统帅便会再无战力,这道理,三哥哥莫不是觉得不会应在自己身上?” 江东王一时结舌,睁大眼睛,面色煞白。 “是你!”他目光狰狞,“孤全心信任与你,可你却与窦泓勾结!窦凌霄!孤杀了你!” 他想扑上来,与凌霄撕打,可身上气力不继,一下从床上跌倒下来。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继续骂道,“你这个叛徒!枉我对你信任有加,你却背板了我!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凌霄只静静地看着他。 “我再问一次,当日在丘国害死太子哥哥的,是三哥哥么?”她问。 江东王喘着气,忽而大小。 “是又如何?他活该!”他吼道,“要不是他在朝中打击施压,孤何以在九江一待六年,连面见父皇,当面陈情的机会也没有!不除他,孤将用无翻身之日!” 纵使早就猜到了,可如今听江东王承认,凌霄的心中还是涌起一阵悲凉。 “太子哥哥是我们的兄长,你如何下得去手?”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兄长?”江东王冷冷道,“太子只是你一人的兄长。至于对于其他人,他何曾以兄长自居?不过把别人当成狗。你大可去问窦泓,太子可曾正眼瞧过他?少自作多情!孤没有这样的兄长。” 凌霄注视着他,心如同冰窟。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似利刃。而她从小到大所看到的世界,如同泡沫中的幻影,戳破消散。 “那么三哥哥要我怨恨二哥哥,打的是什么主意?”她轻声道,“让我弑君么?” “三哥哥明知道我与太子哥哥兄妹情深。若为了他,我确实可以弑君,所以三哥哥才故意叫我误解,对么?”凌霄目光锐利,“三哥哥为了铲除二哥哥,不惜断送我的性命!” 江东王听得这话,目光一闪,似乎觉得好笑。 “啰啰嗦嗦。”他支起身来,靠在床沿上,不紧不慢道,“你早有断定,却将这等话一而再再而三问孤。可见在你心中,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在你眼里,无论父皇、母后、太子、孤还是窦泓,个个都是温情似水,每个人都会将你捧在手心,是么?这样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怎会恶语相向,甚至刀兵相见,是么?” 他说着,笑出声来,竟是笑出了眼泪。 “凌霄啊凌霄。”他感慨道,“你竟是那么的蠢,孤栽在你手里,当真是不甘心。” “一人做事一人当,”凌霄道,“三哥哥既然做了,莫非不敢对我承认么?” “是又如何。”江东王道,“你是何时对孤有了疑心?” “太子哥哥一早就让我提防三哥哥,可我一直不敢相信。”凌霄深吸一口气,“虽然三哥哥并不放将我在心上,但我以为三哥哥和我兄妹一道长大,做事不会狠绝至此,故而半信半疑。直到三哥哥和丘国同时起兵。” 她注视着江东王:“三哥哥的确与丘国有所勾结,那么太子哥哥的死,就与三哥哥脱不得干系。” 江东王不置可否,反问道:“你早前说要助我成事,究竟有几分真心?” 凌霄冷冷道:“三哥哥害死了太子哥哥,莫非还期望我能给出真心?” 江东王扶着床边,艰难地想站起来,可终究不能。 他放弃了。 “那却可惜了,”江东王道,“孤多么希望你是真心的,为了这个,孤甚至骗过了自己,不顾谋臣的劝谏,执意要将你留下。孤纵然知道,是你杀了阿絮,仍旧没法狠下心来,替阿絮报仇。” 他轻叹道:“你怕是不知道,三斗教在扬州闹事,并非针对你。而是利用你,引诱沈劭前去。有沈劭在,你就不会有事。” 凌霄愣了愣。 “可孤没法辩驳什么。”江东王注视着她,“孤确实利用了你。可是,在偌大的皇宫之中,孤最不愿意伤害的就是你。罢了,不说了,已经到了这副境地,这条命,你要拿去,便拿去吧。” 说罢,他闭上了眼睛。 凌霄凝视着他那张平静的脸,好一会,也没有说话。 “究竟是什么,”她低低道,“让三哥哥变成了这副模样?” 第三百八十一章 遁走(上) “孤本就是这幅模样,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江东王睁开眼睛,道,“七岁时,孤被宫里头的嬷嬷毒打,怀恩告到母后那里,反被嬷嬷诬告,说孤身上的伤,是怀恩留下的。孤替怀恩辩驳,那嬷嬷就哭诉,说孤受了怀恩威胁,不敢说真话。孤竟百口莫辩,从而累得怀恩受了重罚。从那时开始,孤就知道,在这深宫里,孤没有资格当个善人。” 凌霄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那件事。 怀恩被关到宫牢里,一关就是三个月,据说差点死了。 而力主重罚的,就是自己的母亲。 她默了默,才道:“三哥哥之所以腿不能动,是中了我的毒药。这毒并不致命,只是会让人暂时不能走动。在十天内服下解药,即可痊愈。” 江东王的脸上露出一抹讶色。 “如此说来,你还打算留着孤的性命?” 凌霄反问:“难道三哥哥不乐意。” “既然事已至此,何不索性将孤了结了?”江东王无奈道,“你这么做,二皇兄知道么?” “三哥哥无须操心这些。”凌霄道,“等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会把解药给三哥哥。在那以前,三哥哥还是安分些好。” 江东王注视着她,目光狐疑。 “你愈发让孤看不懂了。” 凌霄淡淡笑了笑:“经历了这么许多事,三哥哥莫非以为我愿意当善人么?我劝三哥哥往坏处想。兴许,我只是想找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把三哥哥关一辈子,让三哥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她说罢,转身而去。 行至船头,船工来禀道:“公主,再过一个时辰,我们就要到松江府了。” 凌霄点点头:“官家的海船停在何处,你知道么?” “知道。”船工道,“码头里头最宽敞的位置,总是留给官家的,小人届时将公主送过去就是。” “不必。”凌霄说着,从腰间掏出一袋钱,“你上岸后,替我另找一艘海船,船家最好是个机灵人。我今晚就要出发,不许耽搁。” 船工讶然,面露难色。 可面对着公主,又掂量掂量那钱袋子的分量,他倒也不敢说什么。 “只是不知公主要去何处?若官家的人问起来,小人也好有个说法。”他问。 凌霄道:“我能去哪里?自然是北上回京。他日若是官家的人找上你,你就这么跟他们说,让他们快船追上我,不就成了?” 她说的极尽任性,船工给不少官宦家眷当过差,知道小姐们的坏毛病。更何况,眼前的这位还是个公主,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 他赔笑两声,应了个是。 凌霄回身入船舱,却瞧见刘荃站在舱门边,望着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便说吧。”凌霄道。 刘荃道:“公主,你要放走江东王么?” “我若要放走他,早就放了,何必大费周章?我不会放了他,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那皇上那头……” “上岸以后,你便到官船上去。”凌霄径直道,“若皇上问起来,你就说是我把你赶走的,他会明白。” 刘荃苦笑:“公主这就是给奴才出难题了,皇上明白归明白,奴才却不能一问三不知。皇上一心盼着公主回宫,奴才要是把公主跟丢了,那是多大的罪过?奴才回去,挨上一顿班子,只怕命也没有了。” 凌霄无奈:“那你说怎么办。” “公主可别再说让奴才单走的事了。”刘荃道,“奴才得跟着公主,一直跟到公主回宫为止。” 凌霄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刘荃赶紧道:“船要靠岸了,奴才这就去替江东王殿下穿衣。只要公主不是私下放走殿下,公主要奴才去哪里,奴才就去哪里。” 正当转身,凌霄叫住他:“我去的可是龙潭虎穴,担保不了你的小命。” 刘荃笑嘻嘻:“公主放心,小人既然敢跟着公主,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当初听闻公主投了江东王,朝野震动,皇上却说,公主定然不会变节。皇上派奴才来接应公主,奴才自当全力以赴。何况,当年奴才进宫,先皇后和先太子都对奴才体恤有加,奴才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能服侍公主,是奴才此生之幸。” 他说罢,小跑着回船舱去。 凌霄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怔忡,少顷,不由苦笑。 母后和太子哥哥……她深吸一口气, 假投诚是晏月夕的手笔,皇帝哪里是相信她,不过是相信晏月夕罢了。 现在,她私自带走江东王,皇帝怕是再也不会相信她了吧。 ———— 夜色降临,船工在码头靠了岸,而后替他们寻了马车,一干人便往海港去。 凌霄给的钱不少,那船工不一会儿就替她找到了出海的船。 “今日有巧有不巧。”船工道,“最近时局不稳,海船都被官府征用,运?粮草去了。但巧的是,有一艘刚刚从大沽回来,那船工又是小人的表兄弟,好说话。他答应立刻启程,再送公主走一趟。” 他一边自夸,一边带着凌霄众人上了海船。 正是那船工所言,这海船十分稳当,夜里航行应该没有问题。 待船起锚,海船离了岸,那陈姓的船工笑道:“天冷了,小姐不留在南方过冬么?如今大沽已经下雪了,日子不好过啊。” 她早前跟船工说过,不必跟人提她的身份,因而陈船工只唤她小姐。 “你说的是。”凌霄道,“我也觉得天寒难受,故而我改了主意,不北上,南下去宁波就是。” “小姐要改去处?”陈船工诧异不已,挠挠头,“哎呀,小姐怎的不早说,我船舱里还有要北上的商人。小姐要南下,他们可如何是好?” 凌霄面色不快,“我包下了你的船,你怎的还让别的客人上船?” 陈船工讪讪笑:“不过是几个做买卖的外邦人。应天打仗了,他们怕被牵连,于是连夜北上。我让他们待着底舱里,他们绝不会出来。公主实则和包船没有两样。” “怎会没有两样。”凌霄目光一闪,恼道,“你这人做买卖,好不老实!他们人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第三百八十二章 遁走(下) “小姐要去看他们?”陈船工道,“都是些腌臜男子,只怕……” 话没说完,凌霄瞪他一眼,他莫名背上一凉,赶紧领着她往船的底舱而去。 “小姐当心。”陈船工提着油灯走在前头,“这地方平时是用来存货的,没有油灯。如今没有货物,就让他们临时住着。” 他边走边说,敲敲舱门,道:“几位客人可歇下了?我们同行的……” 凌霄忽而拍拍他,摇摇头,示意他住嘴。 里头的人没有立即说话。 凌霄凝神细听,听见了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兵器的声音。 不就,舱门打开,有个大胡子笑道:“怎的还有客人?不知所为何事?” 陈船工看了凌霄一眼,看她不说话,便道:“这位小姐是我们的船主。她忽而说不去大沽了,要南下往宁波去,不知几位意下如何?若诸位不愿意,在下只能往前寻个海港,让几位下船。” “宁波?”大胡子道,“倒是无碍,只要能离开应天,我们去哪里都成。” 船工松了一口气,却听凌霄忽而问:“你们是哪里人?” 大胡子做了个礼,笑道:“我等来自西域的于阗,如今正要设法回家乡去。” 凌霄眉梢微挑,点点头:“原来是于阗来的朋友。我不过来打个招呼。夜深了,不叨扰各位歇息了。” 她说罢,带着船工转身离去。 船工在身后道:“小人就说了,这些不过是个小商人,不会打扰小姐的。” 凌霄却打量着眼前的另一道舱门,问:“这道门,能从外头锁上?” 船工愣了愣:“可以是可以,不过要是锁上,下头的客人不就出不来了么?” “那便锁上。”凌霄当即令道,“这些人可是倭寇,只因为外邦人的长相,所以许多人并不在意,反而中了他们的计。你不想死,便赶紧锁上,能锁多牢就锁多牢。” 船工脸色大变。 常年走海路的人,自是知道倭寇凶残,只不知,今日竟是遇上了。 “竟是倭寇?”他忙道,“如此,我等该立刻返航,将这些人交给官府才是。” “那也不必。”凌霄安慰道,“你不必惊慌,宁波府的知府是我的叔父,我带你一道,将倭寇交给他,他会重重赏你。那些人,我看都是些区区毛贼,只要关好了,没那个能耐出来。” 船工两眼放光,唯唯连声。 锁上舱门后,海船掉头往宁波港去。凌霄随即回到房里,将所有兵器都带在身上。 刘荃替她向护卫要了弓箭,随即紧张地问:“公主,怎么了?要贼人来了?” “确实是贼人来了。”她拉了拉长弓,道,“丘国人找上门来了。” “丘国人?”刘荃惊呼一声,随即在凌霄的冷眼中赶紧捂上嘴,“他们不是在北边么?” “还用问?他们是为了三哥哥而来。”凌霄冷哼,“居然还敢假装于阗人?本公主什么外邦人没见过。于阗是于阗,丘国是丘国,一个也别想蒙混过关!” 她其实也曾有过将这些人放下船交给官府的念头,可这样一来,就要靠岸,时辰拖不起了。 正说着话,船工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小姐小姐,我们不能往前了,小人得停下来。后头有几艘大船追来了,好似是官家的船!” 凌霄心头一惊,赶紧登上甲板。 只见五艘大船正破浪而来。 船上火光熊熊,已经靠得很近。凌霄清楚地看到,一人立在船头,身着黑色大氅,额头仍缠着白色的绷带。 她睁大了眼睛。 “公主,是皇上来了!”刘荃兴奋道。 凌霄心中叹口气。 她本就知道皇帝的船更快,所以一刻不停的赶路。 未料,还是慢了。 凌霄并不似刘荃一般雀跃,待大船靠近,行了个礼,道:“我有话要跟二哥哥说。” 那边船上,皇帝看上去面无表情。 没多久,他手下的田放用一艘小船接了凌霄,到了皇帝的大船边上。 海面颇为平静,不过天上无星无月,就算看不清天空,也能感觉到那压低的云层。 凌霄并不上大船,只在小船上望着皇帝。 “听说二哥哥受伤了。”她说,“当下觉得如何?” 火光下,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除了透着些苍白,还看得出他很是不快。 “朕无碍。”他说,“三弟在那船上?” “正是。”凌霄道,“我想问二哥哥一句,能否放三哥哥一条生路?” 皇帝看着她,目光冷冷。 “三弟谋权篡位,祸乱地方。”他说,“无论哪一条,都足够死罪,你让朕放了他?” 凌霄咬了咬唇,道:“我知道二哥哥罪孽深重,可他走到这一步,也并非毫无缘故。二哥哥知道宫中是何等勾心斗角,三哥哥从前是何等不易,还差点丢了性命。二哥哥,人言天家无情,可我从来不信。三哥哥虽反叛,可水患之时,也曾做些行善积德之事,救济灾民。就算此举别有用心,但细论起来,也不能说全是坏事。寻常人家子弟犯了罪,尚有大赦的机会,二哥哥何不给他一条生路,保全这本已不多的手足?” 皇帝注视着她,道:“你打算如何?” “若二哥哥应允,我会让三哥哥远离尘世,定不再让他祸国殃民。”凌霄道,“正气堂在宁波有一位老主顾,经营海船,每一阵子就要去往南洋。我打算从那里登船,带三哥哥到南洋去。二哥哥,三哥哥在南洋没有根基,到了那里,不过是一介平民,必定没法再谋害二哥哥。” 她巴巴地看着皇帝,仿佛在乞求什么宝物。 “胡闹!”皇帝沉下脸,“那你呢?你为了保下那贼子,就抛下一切随他去了?你可是堂堂公主,日后还有大好的前程,为何为了他葬送自己的一切?” 凌霄摇摇头:“此事,我早已经思索过。二哥哥,我自幼得父母兄长爱护,不知世事艰难。当年三哥哥受委屈之时,我若能帮上一帮,也不会是今日的局面。既然三哥哥走到这一步,与母后和太子哥哥不无干系,那么由我去将这债还了,也是情理之中。” 皇帝注视着她,火光闪动,看不清那脸上的喜怒。 “他跟你说了什么?”他问道。 “不曾许多。”凌霄道,“当年之事,大多是我自己探明的。二哥哥,我想在最后关头再拉他一把,好么?就当我求二哥哥了。” 她说罢,在原地跪下,深深下拜。 第三百八十三章 坠落(上) 皇帝看着她,好一会也没说话。 “朕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朕不能应你。” 冷冽的海风之中,凌霄听到这话。 虽然在意料之中,心头却还是一沉。 “回来吧,”皇帝道,“沈劭还在等着你回去,月夕也是。” 凌霄不置可否,抬起头。 “既然如此。”她说,“请二哥哥允我陪同三哥哥入京。” “朕允你,你起来吧。” 正说着,忽然,他们听见身后的海船上传来一阵骚动。 凌霄和皇帝匆忙望去,只见船上一阵火光。 “底下船舱走水了!”刘荃大呼,“快灭火,快灭火!” 底下船舱? 凌霄心中一惊,即刻想到了那几个丘国人。 皇帝虽不知丘国人的事,但也明白此事不简单,即刻令人将大船靠前,全力灭火。 话音未落,却见凌霄已经让船工调转船头。还隔着一段距离,她将腰间银鞭解下,缠住那边船头的柱子上,借力一下跃上去。 熊熊的火光,在黑夜里刺目异常。船上的人都忙着救火,凌霄却直奔江东王的船舱。 借着火光,只见舱门大开,凌霄的心头一沉。 进去之后,果然,江东王已经不见了踪影。 底舱的火虽大,却是在另一头。 凌霄抄起一只火把,顺着梯子朝先前关押丘国人的地方跑去,才下到第一层,突然,里面刃光一闪。。 凌霄匆忙躲开,一把飞刀直直插在了外头的舱板上。 她眯了眯眼睛,随手将火把扔进去。 纱灯落地,火光骤起,照亮里面的几个人影。 凌霄匆匆一瞥,数得清楚,一共三个。其中一人的面容,正是先前看到的丘国大汉。 这火灾,果然跟他们有关。而自己的眼皮底下竟然弄出了这样的事,让凌霄很是恼怒。 她用银鞭将迎面飞来的又一把刀抽飞,而后,杀将进去。 这三个丘国人看着其貌不扬,身上功夫倒是不差,竟能跟凌霄过招。大约是身体才换过来的缘故,凌霄觉得自己身上的气力欠缺,只收拾了船舱中的两人,就费了不少功夫。 待得三人全都解决,火势冲破隔壁舱室,滚滚浓烟冒出来。 凌霄看了看,发现这里再没有别人,心知剩下的丘国人定然都跑出去了。她从一个死去的丘国人身上扒下大氅,披在身上,一口气冲出去。 才跑上加班,正见一个丘国人举着大刀朝刘荃砍去。 凌霄从后面发力一踹,直将那人踹离了甲板,掉入海中。 “公主!”刘荃见了凌霄,又惊又喜。 “三哥哥呢?”她赶紧问。 刘荃指向船尾,道:“丘国人劫了三殿下,往那头去了。” 凌霄面色一变。 船尾处,三个丘国人正展开绳索,其中一人背上江东王,正准备沿绳索降至水面,划小船逃生。 “站住!”凌霄大喝一声,将方才从丘国人死尸上拾来的刀飞过去。 她掷得极准,一下戳在绳索上,将其斩断。 “哗啦”一声,那绳索重重坠入水中,几人再无退路。 三个丘国人大怒,围上前,就要朝凌霄挥刀,却被一个声音喝止。 “凌霄。”江东王看着她,“你不想孤死,对么?他们会将孤带去丘国,这是让孤活着的唯一办法。” 凌霄瞪着他,又气又急。 “三哥哥是早有预谋!”她说,“这些丘国人,都是你安排下的!” 江东王笑了一声。 “若孤有这个本事,又怎么会中了你的招,被你劫持到了这里。”江东王道,“孤不过是听船工提到了这船上有外邦人,使了些财物,让他带孤去看一看罢了。凌霄,天无绝人之路,孤能峰回路转,可见是上天眷顾,你又何必违背天意。” “我不会放你走。”凌霄断然道。 江东王凉凉一笑:“那孤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会想办法。”凌霄道,“我会一路护送三哥哥入京,再向二哥哥求情。我向三哥哥保证,定会保下三哥哥!” 江东王看着她,眼神温和,仿佛在看个孩子。 “为何还不认清现实?你方才不是已经跟他求过情了么?他没有答应,对么?” “那只是在人前。”凌霄道,“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二哥哥,他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待我私下再跟二哥哥谈。“ 江东王轻轻叹息:“可孤早就打定主意了。孤就算是死,也不会落在他手上。凌霄,你若是不让孤走,孤也只有死一个选择了。” “三哥哥为何急着说死!”凌霄急怒道,“我仍在想发设法让三哥哥活下去,三哥哥的病,我会设法替三哥哥治好;三哥哥的罪过,我也会设法用功劳相抵。一切尚有商量的余地,三哥哥只消听我的就是!” 身后已经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众人都知道,是皇帝的人到了。 江东王却没有一丝焦急,他深深看着凌霄:“凌霄,孤知道,你打算让孤当个平民,就这样了此余生。可是,那样苟活着,于孤而言,还不如去死。” 凌霄正要辩驳,江东王却抬手打断,温声道:“孤有要紧的话对你说。凌霄,这辈子,从出生就败得一塌糊涂。若说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便是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可是,下辈子,你要把眼睛擦亮些,离孤远远的,别再遇上孤这么个兄长了。” 凌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田放已经带着一干禁军跑过来,江东王望着远处皇帝的身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凌霄,”他轻声唤道,最后一次看向她。 凌霄脸色一变,径直朝他冲过去。 可只见他轻轻一笑,说了一句话。 周遭是刀剑的铿锵声,凌霄听不清楚。 可她知道,他说的是,后会无期。 而后,他顺势往后一倒,径直坠入了幽深的海中。 “三哥哥!”凌霄尖叫一声,跟着冲了上去。 可三个丘国人似不要命一般,朝她杀过来。 凌霄将迎面的人打倒,冲到船舷边上。 “凌霄!”一只手臂突然抓住她。 皇帝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死死地拉住。 凌霄奋力挣扎,尖叫道:“你放开我,三哥哥会死的!” 皇帝一声不吭,不理会她叫骂,将她拦腰抱着,离开船舷。 “公主冷静!”刘荃忙道,“公主方才打在了皇上的伤口上,伤口裂开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坠落(下) 凌霄的手停住,抬头看去。 火光里,皇帝的额头上的布条已经染红,鲜血淌下脸颊,显得双唇愈加苍白。 凌霄怔怔的,少顷,再看看海面。 那里平静地没有一丝浪花,没有一点涟漪。 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凌霄哽咽着,仿佛一个委屈的孩童。 皇帝注视着她,叹一口气,少顷,将她搂入怀中。 “田放,”他淡淡道,“找几个水性好的四周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田放应下。 “随朕回去吧。”皇帝拍拍凌霄的肩头,说罢,将她松开,转身而去。 凌霄擦擦眼泪,仍然看向那海面。 风大了些,浪涌在幽暗中翻滚,将船荡得摇晃。 鼻子仍阵阵发酸。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从前的御花园里,一个少年低头看着她,笑容灿烂。 “……皇上!皇上!”一声惊呼突然从身后传来。 凌霄转头,皇帝倒在了甲板上,不省人事。 ———— 一番变故,所有人整夜无眠。 天边翻出鱼肚白之时,海船靠岸。 早已经等在此处的张定安匆匆上船,为皇帝诊治。 探了一番脉搏之后,他松了口气,道:“皇上天赋异禀,七魂六魄中尚有一半是清醒的,经历这般血光之灾也尚无大碍。公主这些日子还是安分些,别再给皇上找不自在了。” 他说罢,瞥了凌霄一眼。 原以为凌霄会跳起来暴打他一顿,可凌霄却神色怏怏地呆坐在一旁,擦了擦哭肿的眼睛,不发一语。 张定安愣了愣。 他记得上次见她这副模样,还是在先皇后和先太子过世的时候。那时,谁也劝不住,他也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心底叹口气,这天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不知道上辈子攒了什么孽缘,个个是冤家。 他想了想,道:“公主莫绝望,那些丘国人行动娴熟,想必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江东王向来爱演戏,他跳下去,说不定只是故意让公主以为他死了,其实他现在还指不定在哪里逍遥呢。公主要往好处想。” 果然,听了这话,凌霄的目光动了动,却又黯然下去。 “若是如你所说,三哥哥被丘国人所救,必定是去了丘国,哪里好了?” 张定安张张口,竟无话可说。 “你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凌霄道,“你放心吧,我无碍,你赶紧把二哥哥医治好才是。” 她说罢,便扭过头,不再说话。 皇帝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张定安和一干太医以为,皇帝如今不宜再舟车劳顿,于是一行人抵达松江府,便下船修整。 凌霄的话少得出奇。但凡开口,问的便只有江东王的消息。 只可惜田放那头多次遣人入水,均无所获。 三日之后,皇帝终于醒来,凌霄的脸色也终于有了些好转。 她一得了消息,便匆匆入了船舱。 田放在已在床边禀告消息,见了她来,便识趣地跟张定安一道退下。 “二哥哥好些了?”她上前问道。 皇帝“嗯”了一声,指了指床边的凳子,让她坐下。 “三弟那头,”皇帝道,“朕令田放继续找,但毕竟这么冷的天,还是夜里,恐怕凶多吉少……” 凌霄望着他,怔怔不语,好一会,小声问道:“三哥哥希望二哥哥就此没了么?” “不希望。”皇帝神色严肃,“三弟为一己之私,祸乱天下,朕身为一国之君,自当秉公处置,以儆效尤。故而任由他这般轻易地死去,是最轻的惩罚,并非朕心中所望。” 凌霄听着这话,先前生出的希翼再度熄灭。 “你是否觉得朕不近人情?” 凌霄咬咬唇:“是我太过感情用事,是我的错。” 皇帝看着她低垂的脑袋,欲言又止。 他知道她的内心已经备受煎熬,虽有责备的话,却终究无法说出口。 他的手动了动,慢慢放在她的头顶上,拍了拍。 “你没有错。”皇帝道,“错在父皇,没有管好这个家,让三弟误入歧途;错也在朕,没有早点阻止三弟,让你有所防范。” 停了停,他继续道:“可最大的错,在于三弟。他放弃了正道,也辜负了你。” 凌霄久久没有抬头。 皇帝听到抽泣声,再看去,只见她的肩一耸一耸的。 皇帝往枕下摸了摸,拿出一块帕子,递过去,道:“好了别哭了,朕有件事情要去办,只是手脚仍是无力,不能起身,你能替朕去办么?” 凌霄即刻,用帕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二哥哥要我去办什么?” “应天的水师将到松江与朕会合,而后一道北上。朕不想让大军看到朕的病容,以免伤了士气。到港口迎接大军之事,便交给你,如何?。” “我?”凌霄愣了愣,转而皱眉,“我去做什么?我弄丢了三哥哥,他们必定恨极了我,回头还不知要如何弹劾我。” “无人会弹劾你。”皇帝道,“你以为这等机密之事,会如此轻易传出去么?三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日后找到了人,再想说辞不迟。” 凌霄听罢,无声地侧过头去。 “我不值得二哥哥维护。”她轻声,“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弄丢了三哥哥,我自当承担罪责。” “你助朕收回了应天城,功过相抵,功劳还要更大些。” “可是……” “好了。”皇帝道,“朕还是头一回遇见向你这般实心的臣工,朕既然已经赦免了,你何必给自己平添罪过?活腻了么?” “也不是……”凌霄颇为忸怩地挠了挠头。 皇帝道“水师就要到了,你速速去迎,别让他们久等了。” —— 既然是迎王师,排场自然不小。 凌霄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张定安紧随其后,身后便是长长的仪仗。 这一阵吹打热闹,将松江府里外都引了出来。 “对了。”凌霄突然想到一件事,问张定安,“我还未问,水师主帅是何人?要是见了叫不出名字,岂不尴尬?” “公主放心。”张定安笑道,“皇上既然叫公主操办此事,来人自是熟人,公主到时候就知道了。” 凌霄看他神秘的模样,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海港上,旌旗招展,水师早已抵达。舰船齐整地在海面上摆开,颇为齐整。 仪仗开道,将看热闹的民众分成两边,凌霄张目望着,忽而看到一人,不由愣住。 张定安笑道:“臣下说过,此人是公主的熟人吧。” 不等凌霄反应过来,张定安已经下马,拱手道:“沈大人一路辛苦。” 第三百八十五章 病中(上) 沈劭身着战甲,立在一艘艟艨巨舰之前。 晴天丽日之下,那俊秀的面容,平添了一股英武之气。 凌霄突然明白,方才为什么道旁站着的大多是满面娇羞的年轻女子。 “微臣沈劭,见过公主。”他上前行礼。 凌霄又惊又喜,正要下马,张定安突然轻咳一声,道:“公主,皇上是否托公主向沈大人传话了。” 她这才醒过神来,赶紧有模有样地说了一番场面话,又让随行官员将皇帝的犒赏赐下,为众将士接风洗尘。 沈劭应下。 凌霄又到大帐里接见了一番水师将士,待得闲人退下,才终于有功夫和沈劭说话。 “你怎会在此处?”她兴奋地问道。 “你突然变成了月夕,我自当要找来。”沈劭无奈道,“正好这水师的主帅在内讧时殁了,皇上便将我任为主帅,统领水师。” 凌霄了然,又四下里张望:“怎不见月夕?她在何处?” 沈劭的神色微微沉下。 “她在船舱里躺着。”他道,“凌霄,月夕自与你对换后,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天刚醒过来一阵子,又晕了过去。” 凌霄一惊,赶紧让沈劭带路,往船舱里去。 船舱里,幔帐低垂。月夕在床上躺着,双眼紧闭,脸色有几分苍白。 阿莺就守在身旁。她见了凌霄,双眼红了。 “公主,”她擦擦眼睛,声音哽咽,“小姐怎么突然这样了?” 凌霄看着月夕,片刻,拍拍阿莺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她定然无事。”说罢,便让张定安上前查探。 张定安在一旁坐下,将手指搭在月夕的手腕上。 “如何?”凌霄等了一会,忍不住问道。 张定安蹙眉,道:“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大碍,不过,跟公主醒来前的情形差不离。身子发虚,乃是大病后的征兆。” 凌霄讶然。 她想了想,和沈劭对视一眼,示意他和张定安出去说话。 “我记得醒来以前,昏睡了两天?”她问张定安。 “正是。” “她那时如何模样?”沈劭问道。 “就跟真的溺水似的,好几回差点喘不上气来,着实把臣下吓了一大跳。不过,大致过了小半天,公主就又跟回春了似的,慢慢平稳过来,两天后就醒了。” 沈劭蹙眉,问凌霄:“这等事,从前可曾有过?” 凌霄摇头:“不曾。放在以往,我与月夕交换之后,即刻就能醒来,并无异样。” 沈劭道:“莫非,这与她这回溺水太深有关?” “不无可能,不过……”张定安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学识有限,实在不能明白公主和晏娘子互换的玄机。可是我总觉得,人生一场病都要损伤些气血。公主和晏娘子每次交换,都遇到危及性命之事,只怕就算当时平安度过,也并非毫无伤害。那些给人算命的仙师高人,不是老天给些什么就要收回些什么,故而他们参悟天机,便会或残或缺,总有些先天不足么?” 凌霄一愣:“你是说,我和月夕也要残?” 张定安忙道:“公主切莫见风就是雨,臣下可没有那个意思。” 凌霄若有所思:“为何我醒来了,她还是还是这副模样?” 张定安讪讪:“公主的身体向来强壮,遇到了病痛,痊愈的也快。晏娘子的身板,自然没法跟跟公主比。臣下以为,这状况,大约还是出在了互换之事上。公主和晏娘子恐怕不能再这般换下去。否则,即便公主扛得住,晏娘子恐怕也没命去抗了。” “说得我想换似的。”凌霄不满,“这次,可是她自作主张。” 说罢,她又不由面露忧虑:“那她若是总醒不来,该如何是好?” “她无性命之虞。”张定安道,“臣下施以药石之术,将养些时日,自会醒来。” 凌霄点点头。 见她还要再问,沈劭忽而道:“张大人是太医,月夕交给他医治,可保完全。至于那背后的缘故,猜测最是无益。不若先等月夕醒过来,问清事由,再作计议。” 凌霄点点头,不再多言。 转身回去的时候,沈劭轻轻将她拉住。 “你别担心。”他低低道,“究竟如何,我会弄个水落石出。” 凌霄望着他,“嗯”一声,唇角弯了弯。 沈劭看出那笑意底下的心事重重,还想再说,凌霄眉间一展:“我去看看月夕。”说罢,转身走开。 ———— 当日,月夕被送到了松江城之中。 皇帝早知道月夕病重,便令张定安在府衙后头寻了一处幽静的院子,将凌霄和月夕安置其中。 堪堪落脚,凌霄就听到外头有动静传来。 出门去看,只见禁卫簇拥,竟是皇帝到了。 皇帝骑着一匹青花马,看得出赶路赶得急,只带了十几随侍。他穿着寻常衣袍,周围侍卫也穿着不打眼,却全然遮掩不住身上的气势。街上不少人纷纷驻足观望,似乎在猜测这群人是个什么来头。 “二哥哥怎的起来了?”下马之时,凌霄上前问道。 “月夕何在?”皇帝问。 “在后院。” 皇帝颔首,不多言,径直入内。 后院的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药味。 皇帝才进门,就看到了床上躺着的身影,眼神黯下。 阿莺认出了他,一愣,忙站起身,结结巴巴:“奴婢……奴婢拜见皇上……” 说着,她福了福身,突然想起来,这是皇帝,自己该伏拜磕头。 正当她要跪下,耳边飘来皇帝的声音:“平身。” 一阵风从面前掠过,皇帝已经到了月夕身前。 他的头上仍缠着布条,面色比月夕好不到哪里去。 看着他定定站着的模样,凌霄有些不好受。 “二哥哥,”她上前,轻声道,“她会没事的。张定安说,她不久便会醒来。” 皇帝没说什么,只将月夕身上被褥掖了掖。 “二哥哥身上还有伤,去歇息吧。”凌霄道。 “无碍,朕在这里坐一坐。”皇帝道。 身后的赵德福忙让人搬来椅子,放在他身后。 凌霄看着皇帝的样子,知道他想跟月夕独处,也不打扰。看阿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凌霄招招手,让她跟自己出去。 第三百八十六章 病中(中) 花厅里,已经摆好了饭菜。 “你这几日定是劳累极了,先用膳。”凌霄道,“有皇上在,什么也不必担心。” 阿莺点点头,跟着她在桌子边坐下,忍不住问:“公主,早前跟唐大哥一道闯山庄的人,是公主吧?我那时被抓,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幸而公主来了,救了我的小命。” 凌霄淡淡一笑,替她盛了汤,道:“你本就是个诱饵,只要我不上当,你的性命便无虞。话说回来,你怎的会落到他们手里?” “都怪我自己犯傻,”阿莺不由得恼道,“听说唐大哥被人逮了,便一股脑地冲出去看,才被他们逮个正着。幸而未连累公主和唐大哥,否则,我可原谅不了我自己。” “关心则乱,谁没有。”凌霄道。话才出口,她突然想到了江东王,又觉得自己何尝不是和阿莺一样?说起来,自己并无安慰阿莺的本钱。 “听说你和唐烽好事将近了?”凌霄转而道,“定下日子没有?” 阿莺双颊通红,结巴道:“还……还没,如今正气堂遭人洗劫,堂中一团乱,还是以大事为重。” 凌霄点点头。 确实。她和沈劭在扬州驱赶三斗教之后,发现城中一片狼藉,家家户户都有被洗劫的痕迹。正气堂也不例外,还被烧了房子。不过,因为邓五未雨绸缪,提前将财物运出了城外,钱财上倒没有别的损失。 “五爷他们可安好?” “他们无碍。当时我和唐大哥与公主一道去了九江,公主半道上突然晕了过去,没两天,小姐醒了过来。她虽然只醒来一会儿,但做的事情却不少。她令唐大哥护送邓五爷回扬州,整顿堂中事务。又写信到京城,让高镖头立马带众人返回扬州,我觉得,那边很快会好起来的。” 凌霄长长“哦”了一声。 到底还是月夕要细致些。凌霄那时满脑子想着赶紧去端了江东王的老窝,没有顾念正气堂太多。 “公主,”阿莺忽而道,“皇上,便是公主的二哥哥?” “正是。” 她小声嗫嚅:“公主觉得,皇上为人如何?” 凌霄看她一眼,觉得这话问得奇怪。 “何意?”她问,“莫非你觉得,皇上有不好的地方?” 阿莺犹豫了片刻,道:“早前我陪着小姐在京中时,他就总是为难小姐,还想方设法将她留在身边,当什么女史。小姐是不愿意的,寻到时机就跑,可惜被奸人所害,差点丢了性命。公主,我这个人读的书不多,但做人的道理是明白的。人家不愿意,他却还要还穷追不舍死缠烂打的,跟强抢民女有什么区别?” 凌霄眉梢一挑,似乎听出了些许故事。 原来如此。她想,自己还纳闷晏月夕怎的突然跟皇帝好上了,原来是有人用强的啊。 心里转着主意,她却板起脸:“你这话可不能跟别人说,说了要掉脑袋的。” 阿莺缩了缩脖子,捣蒜似地点头。 “不过,”凌霄笑了笑,悠悠道,“我不是外人,此事前后经过,无论巨细,你都与我仔细说说。” 蜡烛静静燃烧着,蜡油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堆积成柔润的烛花。 皇帝坐在床边上,攥着月夕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那手微微发凉。纵然张定安用人头保证,她定然无碍,但皇帝心中仍然有抹不去的疑惑和不祥之感。 而看到她沉睡的脸,心中又有无尽的无奈。 想她在京师落水之前,他们还在计议着到江南来的事。 皇帝说要微服私访,月夕就说正好能带他一路游逛,把好吃的好玩的网罗个遍。 ——“你不是说,你从小到大几乎都待在扬州,很少外出么?” 那时,皇帝疑惑地问:“怎么知道这么许多游乐之事?” 月夕眨眨眼:“我自是一直待在扬州,可我父亲和叔父们几乎天天都在外头行走,回来之后,就爱跟我说哪里好吃哪里好玩,让我馋得很,又不肯带我去。如今既然有了机会,自是不能错过。” 她说着话的事后,眼睛弯弯的,满是开心,犹如一只将要被放飞的雀儿。 皇帝也很是开心。 他觉得,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从小到大,不是在王府里就是在深宫里,外面的世间如何,他虽然能从各种各样的人嘴里和奏章里知道个大概,却不曾亲眼见过。 而跟月夕在一起的时候,听她说起这些,皇帝心底那些埋藏了许久的稚气的冲动似乎又被点燃起来。 犹如一个十几岁的热血少年,满心都是开阔的天地,还有心上的人。 没想到,一切戛然而止。 他这一趟到江南来,可谓一波十折,经历了许多艰难之后,他终于见到了月夕。 可她却成了这副模样,甚至不曾对他说过一句话,也不曾看他一眼。 ——“女史这病,只怕还是与公主那交换之事有关。” 就在刚才,张定安对他说起此事,颇为严肃,告诉他,如果不找到这怪力乱神之事的解决之法,只怕月夕和凌霄都保不住。 解决之法…… 皇帝紧紧攥着月夕的手,目光沉沉。 ———— 花厅那头,阿莺心里早积攒了一股怨气不得宣泄,凌霄这一问,她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中当然有些添油加醋的意味。例如说到郑昀,自然把他和月夕说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又说是皇帝横踹一脚,棒打鸳鸯。若非知道皇帝的为人,凌霄恐怕要将他和地皮流氓等同起来了。 凌霄一边听着,一边暗自感慨,皇帝贵为天子,想要娶妻也跟寻常人没两样。到头来,娶算是娶到了,却被外家人指手画脚,嫌个透彻,连她听了也觉得憋屈。 “也不能这么说。”听到最后,凌霄觉得该为自己兄长说句话,终于忍不住道,“就算撇开他是皇上这一层,他也不差。你看那长相,在京城可是万里挑一的好,多少人盼也盼不来。” “公主怎将小姐说得这般肤浅?”阿莺蹙眉道,“皮囊固然重要,但人总会老去。再说了,朝看夜看的,再精致的皮囊也经不起这么琢磨不是。而且我以为,皇上的模样确实上乘,可郑公子也不差呀。更何况,过日子还是性子重要。论性子,还是郑公子好亲近些。唉,小姐若是跟郑公子在一块,兴许日子也要过得平稳些,至少不用总这般亲自出面打打杀杀。” 会么?凌霄讪讪。只要她们两个还能换来换去的,月夕恐怕就少不了折腾。 除非,那互换之事解除。 想到这个,凌霄心中苦笑,拍拍阿莺的肩头:“你家小姐命里就不是凡人。你放心吧,我家二哥哥不会亏待你家小姐的。他要是敢造次,我拳头伺候。” 第三百八十七章 病中(下) 将阿莺送到厢房歇息,天也黑了。 凌霄想了想,找人问了沈劭下榻的院子,便坐在门廊上等他。 她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近来的一切,只觉得都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首当其冲的,自是江东王。不过看到沈劭和月夕之后,那悲伤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 细想之下,凌霄觉得自己幸运至极,因为每到为难之时,她总不是一个人。 “在想什么?”回廊上突然有人说话。 凌霄心头一蹦,转头,却一眼瞧见了跟在身后的范齐,笑意忽而僵在嘴角。 范齐是个明白人,讪讪笑了笑,拱手做了个礼,而后对沈劭道:“若是无事,我便先行推下了。” 沈劭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灯笼,向凌霄走去。 “你用膳了么?”凌霄迎上去,“我让人给你备些。” “不急。”沈劭道,“陪我走一走。” 说罢,他径直牵过她的手,往庭院中去, 这动作,熟门熟路。 就像小时候一起去御花园里玩耍一样。 凌霄的脸不由一热。 跟小时候比起来,他的手已经比凌霄的大出了许多,凌霄能感觉到那指腹和掌间的硬茧。 想来,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这般亲近。 先前,二人虽然在一起,但凌霄毕竟顶着月夕的模样,二人都觉得怪怪的。 尤其是在正气堂的人眼里。月夕这堂主,和沈劭这军师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因为凌霄和月夕的互换而变得暧昧不清,连邓五也曾私下找凌霄谈心,意味深长地问她,是不是真的对沈劭有了意? 每到这时,凌霄都觉得百口莫辩,只能极力否认。 如今,她换回了自己真正的模样,终于能坦然地和沈劭牵着手走在花前月下,当真是无比的快活。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心想。。 “你在笑什么?”沈劭忽而问道。 “我笑了么?”凌霄随即到,“我才没笑,你看岔了。” 沈劭注视着她,甚至止住了步子。 “你看什么?”凌霄转开头。 沈劭沉默片刻,道:“这阵子,我很担心你。尤其看到月夕那幅模样,我害怕极了,怕你也醒不过来。” 凌霄愣了愣,忙道:“我才不似月夕那般娇弱。” 说罢,心里忽而生出些小心思来。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声道:“那万一我醒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沈劭的眉梢微微扬起,却叹口气。 “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光棍了二十年,恐怕也不能就这样下去。若是你一直不醒,你我恐怕有缘无分,我也只能另娶他人了。” 话才说完,手臂上已经挨了一拳。 “你敢!”凌霄目露凶光。 沈劭揉着手臂,脸上却已然笑开。 “我可不管你了,你别再跟我说话。”凌霄恼道,说罢,转身就走。 可还没迈步,她的手臂被拉住,而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灯笼落在地上,光照挣扎了片刻,熄灭了。 四周夜色笼罩,只有头顶的月亮。 二人相拥着,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 凌霄听着自己的心跳,清晰得能数出来。她心猿意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也无处安放,只听那心跳声跟催命一般,热气阵阵上涌。 这个时候,自己似乎应该做点什么? 凌霄犹豫片刻,想到春儿说过的那些话本上的故事。 是该回抱回去么……? 犹豫片刻,她的手轻轻搭在沈劭的背上。 那背上的肌肉颇是坚实,让她想起年少时,自己窥觑过的沈劭脱了上衣的模样。 光洁得似玉石雕琢,但定然比现在单薄许多。 一时间,凌霄觉得它隔着衣裳也有几分烫手。 “你在我的背上拍什么?”沈劭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凌霄耳根一热,随即道:“自是在检验你的练功成果。我本想着你中了那什么毒,功法尽费,定然皮松肉垮,不想,还不赖。” 沈劭默了默,道:“我纵然不能用武,但平时总会练些无需练气的拳法。” “哦,原来如此。” “凌霄。” “嗯?” “你要拍我到何时?疼。” 凌霄讪讪,“哦”了一声,正要收回,可被沈劭拉住。他将她的手拾起,环到了自己的腰上,而后,继续搂着她。 月色如水,冬日没有虫鸣,只有北风吹过枯树的声音。 可凌霄却觉得,这冬夜温暖得很,不用火炉,自己的心里也暖融融的。 谁也没有说话,二人静静相拥,似乎在享受着这难得的真正相处的时光。 “方才皇上和我商量了,”好一会,沈劭低低道,“你们二人不能再这般换下去,当务之急,还得找着破解之法。” 凌霄抬起头,道:“这世上当真有破解之法?” “世间之事,有一就有二,有题就有解。”沈劭道,“你和月夕这事,也并非全无头绪。” 凌霄讶然。 沈劭凝视她的脸,替她理了理颊边落下的发丝。 “皇上说,当年你出生之时,有个老太史曾替你占卜,谶语之中,似乎提及了这这番不平凡的命数。” “这个我知道。”凌霄道,“可是二哥哥说,那老太史已经过世了,后世并无传人,谶语无人可解。因此,这条线索也算是断了。” “其实不尽然。”沈劭道,“这件事我也是最近才知晓的,那位老太史有个弟子,虽然不算名正言顺,却也得过他的真传,而且那个人你也认识。” “谁?” “我阿姐。” 凌霄一愣,有些不敢相信。 “你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家出事,太子将阿姐安置到了一个村子里,可阿姐却离家出走了?” “自然记得。”凌霄道,“当年太子哥哥为了这事,还万般懊恼。听沈姐姐说,她走到了深山的一座寺庙里,自此就在那里修行了。” “正是。不过,这件事情还有后续。”沈劭道,“太子后来并未放弃寻找阿姐,只是屡次派人寻找,终是无果。后来,太子祭出了最后的法子,让老太史拿着罗盘去寻,最后竟然让老太史找着了。老太史深知太子的苦心,想替太子将阿姐带回京城,可他也知阿姐心性坚韧,不易被说动,于是想了个奇招。” 第三百八十八章 叙情(上) “什么奇招?”凌霄好奇地问。 “收阿姐为弟子,教她占卜之法。” “啊?”凌霄不解,“这是为何?” “自是想取得阿姐的信任。阿姐说,老太史颇为和气,不像是坏人,她那时左右无事,也就成全他了。更何况,学习下来,觉得那套占卜之法里大有乾坤,不像是歪门邪术,因而学的也颇为认真。” “可是,这占卜之法如何能让沈姐姐回京?” “他自是使出浑身解数,倾囊相授,待阿姐学到尽兴之时,他突然说不教了,除非阿姐随他一道入京。” 凌霄不由觉得好笑:“这老太史当真缺德,怎的想出这等阴损之法。想来,沈姐姐自然是没有答应。” 沈劭颔首,道:“京城于阿姐而言,已经是个伤心地,她又怎会轻易踏足?最后老太史无法,只有带着遗憾,离开了寺庙,回到了京师。” “也不知老太史回去是怎么跟太子哥哥说的。”凌霄想了想,“我只知道太子哥哥一直在找沈姐姐,但他从未提及已经找到了沈姐姐。莫非老太史隐藏了沈姐姐的行踪?” “我以为不会,太子应该是知晓的。老太史若不据实以告,便是欺君,他犯不上冒这个险。或许,太子那时已经决定,放任阿姐了吧。” “那沈姐姐呢?她是如何察觉,老太史是太子哥哥派来的?” “是最近才知道的。” “最近?” 沈劭点点头,轻轻拉着她的手:“阿姐过去一直以为老太史只是某位超脱世俗的方士。直到被困江东王府,阿姐曾与月夕短暂交谈,提起过此事。月夕兴许是连蒙带猜的,竟猜对了老太史的身份。阿姐起初不信,但后来越想疑心。后来,我将她带离九江,和张大人见面。二人都是知道老太史模样的,于是各自描述了老太史的长相,这才确定下来,那位仙翁就是老太史。” 又是月夕。 凌霄不由得感慨,别看月夕的身板弱不禁风,但脑子倒是灵活,常有许多叫她意想不到的神来之笔。 “月夕跟沈姐姐还说了什么?说了我二人那互换之事了么?” “不曾。”沈劭道,“她二人匆匆一会,不能详谈许多。只是,阿姐那时就察觉了月夕与你的不同。她似乎对怪力乱神之事颇为坦然,亦十分笃定江东王府的那位并非是真正的你,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将事情始末告诉她。” 凌霄目光一亮:“那她听说了此事,如何回应?” “这便是关键了。”沈劭道,“她说,老太史曾与她提过一出类似的命数。只可惜,她那时以为颇为荒谬,便没有放在心上。” 凌霄的眼神又黯了下去,丧气道:“那不就无用了?” “话看不能说太早。”沈劭温声道:“阿姐说,她当初学的颇为认真,在寺庙里留有手记。正巧前阵子战事将起,阿姐说不好留在应天,让我分神,就正好先行回到山西的寺庙,也好早日帮你找到破解宿命的办法。” 这话,让凌霄重燃希望:“当真?沈姐姐以为,我还有救么?” 沈劭有些啼笑皆非,刮了刮她的鼻子。 凌霄瞪起眼睛,将他的手拍开,捂住自己的鼻子:“说话就说话,为何捏人家?总拿我当小童。” “什么有救没救,胡诌什么。办法总会有,你且耐心些。更何况,我方才跟皇上提起此事,皇上便让人连夜回宫去,将老太史留在钦天监的手记送去给阿姐,请她一并过目。阿姐熟识老太史的占卜之法,定能从中窥破一二。” 凌霄觉得这倒也是门路,又嘀咕道:“我自是相信沈姐姐的能耐,可这种事情搞不好是开天辟地以来头一回,就是谁有没法给个准数。你是不知道,我与月夕每回互换时,总觉得在被什么牵扯,好像不让我出来似的。我过去是不信命的,现在多少都信了。你抱了太大的希望,我担心你日后要失望。” 沈劭没有说话,只拉着她,慢慢地往前走。 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徐徐道:“我还未曾跟你说过五年前的那场杀戮,是么?” 凌霄愣了愣,看向他的侧脸。 他的神色颇为平静,只是目光有几分深远,似是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夜晚。 “那时,父亲已经察觉了死期将至,于是趁乱将我推下山坡,逃过一死。可是,我的腿摔断了,只能靠着双手支撑前行。再那一刻,我也以为自己要完了。可父亲的话一直盘旋在我耳畔,他要我无论如何设法活下去。于是,我一颗不停地爬,最后爬上大路时,正好押镖的晏大。那时黑灯瞎火,还下着雨,你猜,我当时做了什么。” 他说罢,自嘲一笑。 “我竟然慌不择路地抓住了最后一辆马车的车轮,那车轮又将我的手轧断了。可是,我终归是引起了晏大的注意,最后得救了。” 凌霄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起当年的时,不由震惊地呆住了。 她扯过他的手,问:“何处断了,我看看!我等会就去把张定安找来,让他替你瞧瞧!” 沈劭却不让,“啧”一声:“你这人,说一出是一出的,我跟你说这个,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我验伤。” 凌霄回过味来,瞪他一眼:“你又骗我!” 沈劭只在笑,任着她刮自己的鼻子,也不躲。 “你为何编这个?”凌霄停下手,问道,“你想说什么?” 沈劭忽而想起年少时的事。那时,他有阵子曾与凌霄不对付,便想了个典故,想借此暗讽凌霄。 不料,凌霄听了,不但毫无触动,反而嘲笑他讲故事老套,一点意思也没有。 太子那时便笑话他,说他对牛弹琴。 ——“我的妹妹可听不明白什么弯弯绕绕,你有话直说即可。” 他心里叹口气,不由挠了挠头。 “我要说的是,从来没有无可改变之事,哪怕是命。只要还有一丝丝希望,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一搏。这不仅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皇上和月夕。凌霄,自从再遇到你,我才觉得对往后了日子有了期待,你莫让它消失,好么?” 凌霄怔了怔。 他低头拥着她,与她目光相对,脸上的神色颇是认真。 沈劭这人总有几分魔力。 年少时,凌霄就觉得他与京中官宦子弟大有不同。他虽不大爱说话,却比宫里的其他人少些世故。和他在一起时,人总会摆脱浮躁,渐渐平静下来。 多年过去,这感觉尚在。 或许正如太子哥哥所言,一物降一物。 沈劭此人,冥冥中就是她的。 她心里头有些小骄傲,却不由撇开目光,道:“期许?你说的期许,是指什么?” 沈劭注视着她,目光灼灼。 “凌霄,我早已没有了家。”他说,“我后半辈子能否有个着落,就全看你了。” 月亮在云彩里穿行,冬夜的风吹拂在脸上,将丝丝热气抽离。 凌霄的脸红得滴血,片刻,才“哦”了一声。 第三百八十九章 叙情(下) 两人待着一块儿,似有说不完的话。 奈何天色已晚,而沈劭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便先一步送凌霄回屋。 凌霄的院子和沈劭的紧邻,没几步就到,可两人磨磨蹭蹭,走得慢之又慢。 “江东王之事,我听说了。”行至房门前,沈劭忽然道。 提起江东王,凌霄的神色又黯淡了些许。 “你去九江,带兵围了江东王府?”她问道。 “正是。”沈劭道,“不过江东王带走了手下干将,剩下的人无什么抵抗,手到擒来。” “李妍呢?”凌霄道。 “她也被收押了,不过与她一起收押的,还有她的父亲李懿。” 凌霄有些吃惊。 “李懿?”他不是在京城里么?怎出现在了江东王府? “自是早早得知了江东王这贤婿要做的大事,笃定他能成。”沈劭道,“若江东王能一举拿下应天,他这当岳父自然是座上宾。李家对江东王的支持那么大,又是嫁女儿又是出谋划策,那是投了大本钱的。江东王要举事,他怎能不盯着些?” 凌霄了然,觉得愈发有意思。 “那么现在如何?”她说,“江东王举事不成,他却被在江东王府里拿获,岂非是李家与江东王勾结的铁证?” 沈劭冷笑:“你也太小瞧李懿了。他被拿获之后,声泪俱下,言说他来探望女儿,才知道江东王图谋不轨,李家是被江东王骗了。他想给皇上送信,可江东王将他们父女囚禁在府里,不得自由,动辄以李妍性命相要挟。所有罪责都被他推得干干净净,仿若良民。” 凌霄忙问道:“那你信了?放了他?” “我自是不信,但关于江东王妃和李家的人,皇上早就发过话,若是抓到了,就放回去。” 凌霄感到不可思议。 “放回去?”她瞪起眼睛,“莫说李懿那些鬼话值不值得信一个字,李家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好不容易抓到了,就该仔仔细细审一审,让李懿和李妍将过往的丑事都供出来。怎能就放了?” 凌霄越说越是恼怒:“我要去跟二哥哥理论!” 说罢,她转身便走。 沈劭忙拉住她:“你怎这般心急,我对于放走李妍,并无异议。” 凌霄不解:“为何?” “好了,李家的帐,我自不会放过。”沈劭道,“只是皇上说的对,如今大敌当前,并非清算李家的最佳时机。李家在朝中根基深厚,若要动他们,如同伤筋动骨。怎么动,何时动,里头都大有讲究。当务之急,还是先解除边境之患最为紧要。我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年。” 凌霄蹙起眉,仔细想了想,觉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家经营多年,拉帮结派,党羽遍布半个朝廷。就算是先帝见到那李阁老,也要卖几分薄面,好言好语说话。 皇帝刚刚即位不久,内忧外患虽不少,总要一步一步来。若是操之过急,只把要吃大亏。 她仍然很是忿忿。 “二哥哥身为皇帝,竟是要忍受许多恶心。”她说,“若是我,就算动不了他们性命,也要先让他们掉三层皮。” “你不在其位,自然不会这么想。”沈劭道,“无论何人坐那个位置,都会先权衡利弊。换了你或先帝,也是一样。” 凌霄看着他,有些不满:“这些道理我会不懂么?我可是在为你鸣不平。” 沈劭笑了笑:“谢你总替我着想。” 凌霄哼一声,神色平复下来。 说起江东王,她心里头的忧虑又重新浮现。 “你说……”她犹豫片刻,道,“三哥哥会不会还活着?” “那是夜里的大海,海水冰冷刺骨不说,他就算不怕冷,如何可分辨方向?”沈劭道,“就算是身强力壮、见识多广的渔民,这般情形,也只能葬身海底。” 凌霄还要说话,沈劭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凌霄,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给过他机会,日后他无论是生是死,都是他自己的造化,求仁得仁,与你无关。” 凌霄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不瞒你说,我这阵子,心里头颇为纠结。一边盼着三哥哥没死,好好活着;可另一边又想,三哥哥非等闲之辈,他若不死,恐怕十有八九还会做出不可预知之事来。若是这样……” 她顿了顿,没说下去。 “若是这样,他若死去,倒也并非坏事,是么?”沈劭神色坦然,“说到这里,我倒要一事要问你。我听张大人说,你曾让江东王服下一剂毒药?他还说那解药只有你和张大人知晓。江东王若离了你,恐怕也活不长久,是否真的有此事?” 说到这个,凌霄一阵苦笑。 “张定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副药确实是毒药,能让三哥哥一时四肢无力,但其实,乃是以毒攻毒的解毒之法。三哥哥若能劫后余生,恐怕不仅无碍,身体还会更加康健。” “解毒?”沈劭不解,“江东王中毒了?” “三哥哥已经中毒多年。若非如此,你以为三哥哥的身子为何如此羸弱?” 沈劭想了想,目光一闪:“那下毒之人……” “是母后。”凌霄道,“母后或许早察觉了三哥哥并非善类,故而在弥留之时,她使了计,想将三哥哥毒杀。只是三哥哥命大,逃过一死,却在那之后留下一身残躯。” 这种事情,任谁听了,都会吃惊,沈劭自然也不例外。 凌霄看着他沉默不语的模样,勉强地挤出个笑:“我们这家子人,真可怕,是么?” 沈劭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先皇后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太子和你。” “我知道。”凌霄低头,静静看着地上水洼映出的月华,“我自是不会对母后说一句不是,只是,我没法再眼睁睁地看着三哥哥受这份折磨。我原本想着,带着三哥哥远离这里,到南洋去;而后再替他将身子调理好,让他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好将母后欠他的还给他。可是,终究事与愿违……” 她默了默,抬头道:“这个缘故,我还未与二哥哥说。我私自带走三哥哥一事,他虽然没有半句责备,但我知道他气坏了。他如今正在病中,我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来说吧。”沈劭道。 凌霄有些迟疑。 “你……不怕他迁怒到你头上?” 沈劭笑了笑:“皇上若要迁怒,早就迁怒了,会让你好好的么?” 凌霄看着他俊朗的眉宇,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明日你要做什么?”她又问道,“我该去何处寻你?” 那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小时候。她追在自己身后,问自己第二天来来不来御花园,让她的乳母万分摇头,劝她矜持。 可她一点也不以为意,仍然喜欢找他。 ——“明日我起床了,再去寻你!你可别四处乱跑。” 沈劭莞尔道:“明日恐怕要议事,我在衙门里。你别乱跑,等到了中午,我来找你一道用膳可好?” “好!”凌霄道,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第三百九十章 梦境(上) 月夕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那梦里,她时而在正气堂,缠着父亲,听他说外头见到的趣事;时而在皇宫里,坐在御书房那张舒服的软榻上,翻着手里的画册。 氤氲的阳光从窗外洒下,月夕望向前方,一个身影正坐在那里写字。 似察觉到了什么,他也抬起头来,二人相视一笑。 她想对他说什么,可下一瞬,天旋地转,周围为之一变。 她站在扬州江边的望江楼上,三月春光明媚,而父亲晏大正坐在他最喜欢的位置上,逗鸟观景。 心中一动。 月夕想起来,这是晏大病发之前,最后一次跟她去游玩。 她忙上前,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他中了毒,她现在就去找郎中为他解毒。 可父亲看着她,却神色平静。 ——你很想我,是么? 他问她。 月夕愣了愣,点点头。 父亲笑了笑,和煦一如既往。 ——你不该留在过去,人生一世,如同行路,只可向前看。月夕,或许到头来,你会发现每个人都在中途离开,无人可永远陪着你。可那也并无所谓,你的路,始终是你的路,见到有喜欢的景致切莫错过,勇敢些,好好享受光阴,知道么? 月夕隐约记得,这是父亲临终前对她说的话。 心头揪得紧紧,她已是泪流满面。 ——我……我要永远陪着你…… 她喃喃地说。 父亲抬手,擦了擦她的眼泪。粗砺的手指滑过脸颊,有力而真实。 ——我有你几位叔父陪着,不寂寞。还有人在等你,莫在此处耽搁,去吧。 月夕还想说话,他的手放在她的肩头上,轻轻一推。 双脚如同突然踏空,月夕坠下,心头一惊,醒了过来。 光照刺目。 她皱起眉头。 身上如同压着千斤巨石,几乎动弹不得。 “小姐!”耳边传来阿莺惊喜的声音,月夕看去,只见她眼圈发青,望着她,如获大赦。 月夕张张口,发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莺忙取来水,扶着她起来,喂她喝下。 一碗水灌入,月夕终于觉得缓了过来,抓住阿莺的袖子。 “我睡了多久?” “小姐睡了整整十日!我等日夜担心,就怕小姐醒不过来!” “皇上……”月夕咳了一下,迫不及待地问,“皇上在何处?” “皇上在前堂议事。”阿莺说着,有些讪讪,“不过,他就要出征了。” 月夕愣了愣。 ———— 凌霄听到丘国异动的消息之时,刚刚从床上起来。 她穿戴齐整,马上到了堂上。 沈劭也在这里,正和皇帝对着舆图议论着什么,见凌霄进来,停下话头。 “早就听闻了丘国以使节之名,陈兵边界。”凌霄道,“如今又有异动?” 皇帝颔首道:“早前的那波不过粗粗试探,小打小闹,大致想看看边境布防如何。半个月前,精锐大军从王庭出发,眼下怕是要接敌了。” 半个月前…… 不用想,又是和江东王的里应外合。若是江东王那时拿下了应天,那一切后果不堪设想。 “二哥哥打算如何?”她问。 皇帝看着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与沈劭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朱砂笔。 “你想着,让朕将你派到北边去,对付丘国人,是么?”他问。 “正是!”凌霄跃跃欲试,“二哥哥还要在南边收拾残敌,可将北边交给我。我可在此立下军令状,不将丘国扫灭,誓不回还!” 皇帝却摇头,道:“北边不必你操心。江南的残敌已经不足为患,朕将沈劭留在应天,你也留下,可助他一臂之力。” 凌霄愣住,看了看沈劭。 说实话,和沈劭待在一起,她很是乐意。不过为太子报仇是她的夙愿,放弃这个机会,她很是不甘心。 “二哥哥这话不对。”她皱眉道,“二哥哥刚刚受了伤,现在这副身子,如何受得了长途跋涉?遑论现在正值冬日,塞外恶劣,那等冰天雪地,如何扛得住?” 皇帝严肃道:“国难当前,朕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无可退却。无论什么样的身子,这个时候都得上。” 凌霄知道皇帝下了决心的事,便很难说服,咬咬唇,道:“我和二哥哥一道去。” “不可。”皇帝毫不让步,“朕意已决,你不必再说。” 沈劭在一旁看着,对凌霄劝道:“你不要过于忧心。皇上亲征,乃是为了稳固军心。他通常待在后军,运筹帷幄之中,并不会亲自披甲上阵。” 凌霄突然红了眼睛,怒道:“胡说胡说!当初太子哥哥不也是这么答应我的?可后来呢?” 提到太子,皇帝和沈劭皆一时无言。 正安静之时,一个声音轻轻传来:“既然她要去,何不随她?” 众人皆是一怔,转头看去。 月夕披着裘衣,由阿莺搀扶着,站在了门前。 “你醒了!”凌霄一喜,正要走过去,已经有一道身影似风一般抢在了面前。 “你怎起来了?”皇帝一把扶着他,脸上的神色又是惊喜又是着急,“你现在觉得如何?” 他的目光扫过月夕身旁的阿莺,阿莺缩了缩脖子。 “我好得很,是我自己要过来的。”月夕拉着他的手,看着他,“你要去北边?” “正是。”皇帝道。 月夕没说话,目光落在他额头的布条上。 “这是怎么了?”她的手指轻轻抚在上面,问道。 “一点小伤,不碍事。” 月夕问:“疼么?” 皇帝握住她的手,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与她说话之时,皇帝低声细语,与方才铁面无情的模样判若两人。 凌霄和沈劭相视一眼,挠挠头,看着自己脚尖。 刘荃在不远处朝阿莺招招手,示意她先退下。 “就你爱逞强。”月夕轻叹一声。 她的手柔软而温暖,贴在脸上。 皇上闭了闭眼,好似多日来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 这些日子,他但凡有些空闲,就待在月夕的房里,看着她。就算明知她不能马上醒来,他也不愿离开,仿佛自己一个不留意,她就会离自己而去,再也见不到她。 正当二人拉手依偎,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凌霄嗫嚅的声音响起,可怜巴巴:“二哥哥,月夕也说让我去,你就让我去吧……” 第三百九十一章 梦境(下) 皇帝转过头去,脸上已然恢复了铁面无私。 “朕说了,此事,朕意已决。”他说,“你不必多言。” 凌霄还要再说话,忽而见月夕朝自己眨眼。 沈劭是个心思活络的,随即向皇帝道:“水师今晨演练,公主乃皇上钦命的监军,臣引公主去巡视巡视。” 皇帝颔首:“去吧。” 沈劭领命,暗自扯了扯凌霄的袖子。凌霄看他一眼,犹豫片刻,跟着走了出去。 松江城里,前些日子因为战事而引起的混乱,已经平息下来。出城避难的人听闻一切平安,也纷纷回城来,街市上熙熙攘攘,店铺开张,车马川流不息,时而能见到巡街的军士走过。 凌霄换了一身男装,想骑马出去,但终究被谨慎的沈劭劝阻,和他一起乘坐马车。 “你说,月夕真能说服二哥哥?”她忍不住问道,“二哥哥那等固执的人,下定决心之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沈劭看着她,没答话,却道:“你定要去北边?” 凌霄一愣,看着他的眼睛,倏而有些讪讪。 “我去北边,你不乐意么?”她问。 那语气,有些讨好,眼睛巴巴的。就像从前闯了祸,她来向沈劭问计,如何说道能让母后不责罚自己。 “我自是不想你去。”沈劭直言道,“我知道你的抱负,可那毕竟是去厮杀,离我千里之遥,我放心不下。” “我和二哥哥去的,有什么放心不下……”凌霄一脸不以为然,心底却甜滋滋的。 他会牵挂自己。 蓦地,她想起了那些盼着郎君出征归来的怨妇诗,心中忽而有了些豪迈之气。 “你放心!”她拉住沈劭的手,热切道,“我定然将丘国踏平,风光凯旋!” “而后呢?”沈劭问。 凌霄脸上一热。 而后,她就迎娶美人,春风得意,花好月圆。 “而后我就来找你。”她说,“你可须好好守着江南,等着我回来。” 那模样,仿佛在嘱托内眷照顾家宅。 沈劭啼笑皆非。 “你就如此信得过我?”他说,“皇上将你留下,有他的道理。我资历尚浅,让我一个人率领大军,终究难以服众。你却不一样,有公主之威,奉诏坐镇,名正言顺。” 凌霄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虽是公主,却长居深宫,除了名头,哪里来的威慑?你这些日子领兵征战大胜连连,方为声势浩荡,如日中天。二哥哥让我留下来,哪里是要我帮你。他是不放心我,怕我在北边丢了小命。嘁,小看我……” 说罢,她看着他道:“你可不许学他,总拿我当小童护着。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谁也伤不了我。” 若真无人能伤你,上次在山庄里是怎么回事? 沈劭心想。可看着她那张严肃的脸,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执意要去北边,除了要成全心中志向,可还有别的理由?”他问。 “自然还有二哥哥。”凌霄无奈道,“你看他那逞强的模样,头上还有伤,却一刻不得消停。太子哥哥是在那里薨的,他若是再……” 她没有说下去。大约是又想起了从前的事,目光黯然。 沈劭没说话,少顷,伸出手,将她拥过来。 他的臂膀修长而结实,身上的温暖,就像冬日的太阳。 “这既是你的志向和牵挂,我不会拦你。”他低低道,“可你须记住,万事自保第一,不可逞强。” 他的话语不多,却极其认真,一字一句说得很是清楚。 凌霄知道他这个人说话的习惯,越是简短,越是要紧。 “知道了。”她答应道,说罢,抬起头,“可二哥哥还未答应。” 沈劭道:“月夕会替你说服皇上。他为了月夕,连太后都翻脸了,若她劝不动,谁还能劝得动?” 凌霄也知道这道理,目光一转,道:“你可看到了二哥哥跟她说话时的模样?细声细气,都不像是他了。” 沈劭看着她,意味深长:“他觉得,他待月夕比待你还好,月夕抢了你兄长?” “我才没那么小气。”凌霄嘻嘻一笑,道,“我不过是想到了太后。二哥哥竟为了月夕这么个她看不上的女子跟她翻脸,她必定气疯了。” 说罢,她志得意满:“只要是她不高兴的事,我都高兴。” 沈劭看着她,无奈而笑。 —— 堂上,月夕让皇帝坐在椅子上,自己亲手将他裹着的布条解开。 只见一道伤口露在额头上,残余着些许血痂。月夕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缝着的细线,不由一阵心悸。 “这是张大人亲自为皇上缝合的。”刘荃在一旁见状,忙道,“皇上那时流血不止,幸好有张大人在,及时出手。皇上甚是坚忍,缝合之时一声不吭,才堪堪上药包好,也不歇息,就又到帐中坐镇去了……” “去看看庖厨之中可有吃食。”正当他动情地滔滔不绝之时,皇帝突然打断道,“朕要和女史用膳,去取些来。” 刘荃忙应了,退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皇帝和月夕二人。 月夕看着他的脸,那道伤口落在他原本平整光洁的额头上,触目惊心。 她的眼圈红红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随即拿起布条缠回去,道:“说了不许看,你非要看,看了又要难过。” 月夕忙用袖子擦擦眼睛,止住他的手:“还未换药,急什么。” 说罢,她将张定安留下的药膏取来,用软巾蘸了,轻轻将伤口清理一番。 她的动作轻柔而仔细,仿佛在照料一件极其易碎的瓷器。 呼吸拂在鼻尖和脸颊上,皇帝微微眯起眼睛。 “疼么?”月夕问。 皇帝看着她,目光灼灼。 “不疼。”少顷,他说。 “张定安说,你的伤口曾经裂开过?” “征战在外,在所难免。”皇帝道。 月夕的手微微顿了顿,少顷,将创药敷上,将布条重新裹好。 “子澈,”她想了想,看着他,“有件事,我要与你商议。” 看着她的神色,皇帝知道,她这是要跟自己说正事了。 “如果你要提凌霄随我去北方之事,不必再说。”他说,“我不会应许。” “不止是她,还有我。”月夕道,“我也要随你一起去。” 第三百九十二章 红梅(上) 皇帝愣了愣,面色沉下。 “不可。”他板起脸。 “为何?” “我回北方,是为了抵御丘国。”皇帝义正辞严,“那是战场,你不会刀枪,也无自保之力,到了兵荒马乱之时,我如何照顾你?” “谁要你照顾,是我照顾你。”月夕道,“方才沈劭不是说,你出征乃坐镇中军,运筹帷幄之中么?既然如此,我跟在你身边又有什么妨碍?我不须任何人伺候,穿一身男装,别人也只会当我是刘荃那样的太监。”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皇帝皱眉道,“我就算坐镇中军,也要开往塞外。那是真正的凶险之地,只可速胜,不可拖延。故我此去,随侍少之又少,非身强体健武力出众之人不可胜任。” 月夕也皱眉:“既然如此,你也不该去。你才受了伤,如何受得这等奔波?我去了会拖累大军,你难道就不会拖累么?你可是天子,若有个万一,便是一溃千里的大事,岂不比我更兹事体大?” 说着,她盯着他的眼睛:“还是说,你此去,并无十成把握。你觉得,自己可能有去无回,所以不敢让我跟着你,是么?” 皇帝张张口,发现自己似乎被月夕拿住了七寸。 他是个行事力求稳妥和万全的人,即便十拿九稳的事,也不会说出万无一失的话来。故而月夕说的,其实是对的。战事瞬息万变,沙场胜算,能有五成已是大喜,六成是老天开恩。但凡稳重点的将领,都不会有七成以上幻想,一切不过以身试险,拿命去赌。 如果这赌注里要加上月夕,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 “我既然敢领兵迎敌,自然心中已有胜算。”皇帝面色不改,语气却缓下些,道,“我也并非你想的那般羸弱,否则,这些日子,我又是如何撑住不倒下的?你放心,三个月之内,我必定回来接你。” 月夕却一脸不相信:“我方才的话,你并不曾回答。” “谁说二哥哥没有十足把握?只要我和二哥哥一起去,便是那十足的把握。”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二人看去,却见是凌霄折了回来。 皇帝感到一阵头痛。 “你又回来做什么?”他皱眉。 凌霄不答话,快步走到二人跟前,看着月夕,道:“你不必跟二哥哥争执了,丘国趁人之危,欺人太甚。他们此番出兵,就是跟上回一样,看准了朝中出了大事,想狠狠敲诈一番。太子的血仇,我们还记着没报,怎么会让他们得逞?二哥哥身为天子,自当亲征,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她又转向皇帝,道:“至于月夕,让她跟随二哥哥一道出征,确实不妥。不过她说得也有道理。松江离北方千里之遥,我等有什么消息,便是快马也须好些日子才能送到,她必是等得心焦。依我看,倒不如让月夕回宫去。一来,宫中消息灵通,她时时能知晓;二来,她刚刚昏迷一场,只怕身体也虚得很。宫中藏尽名医良药,让月夕到宫中去养一养身体,也是大好。” 听得这些话,皇帝和月夕都愣了愣。 皇帝目光微动,却看着她,冷冷道:“朕答应过让你出征了么?” 凌霄理直气壮:“二哥哥就算不答应,我也要去。我有父皇赐下的尚方宝剑,就算是二哥哥也不能拦着我。二哥哥不带着我,我就单枪匹马闯丘国人的王庭去,先把那个要找我和亲的国王狗头砍下来再说。” 这话说得一身匪气,皇帝狠狠地瞪她一眼,却没有反驳。 凌霄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至少关于月夕的那部分触动了皇帝的心事。 他看向月夕,只见月夕也看着他。 “你……” 他犹豫片刻,才开口,便听月夕道:“我到宫里去无妨。只要离你近一些,好过在这千里之外。” 心中倏而松了松,仿佛透入一股暖风。 皇帝知道于月夕而言,皇宫是个讨厌的地方。他不在的时候,那里只有太后,她更不会喜欢。 不过就连皇帝自己也承认,凌霄说得很有道理。月夕的身体,也是他放心不下的。让她到宫里去养病,比留在这里要稳妥许多。 见月夕答应,皇帝的脸上浮起笑意,转过头看向凌霄时,却旋即收了起来。 “出征并非玩乐打闹之事。”他严肃地对凌霄道,“与你往日对付的那些地痞流氓或帮会黑道,都大不一样。行伍有行伍的规矩,一旦触犯,便要军法处置。你即便是朕的妹妹,也须得遵从,知道么?” 凌霄目光一亮,知道他这便是允了。 “知道了,谢皇上隆恩!”她笑眯眯地行礼,喜滋滋地跑了出去。 看着她那走路带风的背影,皇帝转回头,与月夕微笑的脸对了个正着。 他似乎想到些什么,看着她。 “凌霄方才说要去水师,怎么突然回来了?”他问。 月夕眨眨眼:“是啊,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 院子外面,阿莺站在一处廊下,探头探脑。 见凌霄走出来,她忙迎上前问:“如何了?” “办妥了。”凌霄说着,满意地拍拍阿莺的肩膀,“幸亏你传话,不然这戏不好演。 阿莺脸一红,道:“都是小姐吩咐的。她说,要说服皇上,须得一唱一和才是。他是个心思细致的,公主和小姐互相帮腔,须得火候。” 凌霄又夸了她两句,她高高兴兴离开了。 再往外走,沈劭站在一处墙边,正仰头望着一棵梅树。 时近腊月,那梅树已经开出红艳艳的花朵。 “可惜不曾下雪,”沈劭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她一眼,道,“不然,便可像先皇后宫里那样,看雪映红梅了。” 凌霄好奇道:“你不问我成功不曾么?” 沈劭唇角弯了弯:“若是不成功,只怕外头侍卫已经被皇上召进去了不是?” 凌霄佯怒,打他一下。 末了,她突然拉着他,眼睛亮晶晶:“你知道二哥哥跟月夕说话时,如何自称么?他竟一点皇帝样子也没有,不称‘朕’了,称‘我’!” 第三百九十三章 红梅(下) 沈劭愣了愣,有些好笑:“你听了壁角?” “又不是我要听的,”凌霄道,“你莫打岔。” “皇上也是人,说体己话时改一改称呼有何稀奇。”沈劭道,“便如你我说话,也不曾拘礼。” “那不一样。”凌霄攥着沈劭的手,轻轻摇着,仰着头对他说,“你知道么,方才我觉得,二哥哥又回到从前的模样了,真好。” “哦?”沈劭讶道,“他从前什么模样?” “虽人前不爱表露喜怒,可对于亲近之人,却颇是温柔细心,从不端着架子说话。但凡是照料过他的宫人太监,没有说他不好的。”凌霄道,“他当上皇帝之后,我总觉得,他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愿意朝人展露本心,颇觉难过。” “故而现在,你看到他对月夕是真心相待,便放心了?”沈劭道。 “正是。”凌霄道,“我觉得人最宝贵之物便是本心,若连这个也丢了,自己便也不是自己了。” 沈劭看着她,很是无奈。 有时,他觉得与从前比起来,凌霄确实长大了许多,知道了世情险恶,不再单纯。可有时,他觉得,凌霄还是那个凌霄。 她的眼睛里仍然不揉沙子。就像即便知道各为其政的道理,她也仍然盼着皇帝和江东王之间能够停止争斗。 这自然是天真,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这样的话,她只会对沈劭说。 若是换别人,沈劭大概会不屑,觉得这便是愚蠢。 可面对着凌霄,他发现自己无法这么想。 毕竟他亲口对她说过,他喜欢她。 而她让自己喜欢的地方,便是那颗不曾变过的本心。 “正是。”他颔首,“你说得对。” 凌霄望着他,脸上露出笑容。 那双眼睛泛着光,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愈加显得那皮肤洁白如玉。 沈劭忽然觉得,也不必惦记宫里的那什么雪映红梅了。 “怎不说话?”大约是发现了沈劭在沉默,凌霄又拉拉他的手。 “我在想,皇上很快便要启程了。”沈劭道。 终究是又绕回了这里来。 凌霄挠挠头,道:“嗯……” 她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安慰安慰她的美人,只听沈劭道:“你离开之前,就没什么想要与我表示的?” 凌霄不解其意,正要说话,突然,沈劭的头低了下来。 嘴唇被温热的气息封住,她一下睁大了眼睛。 ———— 皇帝到松江来,并未大张旗鼓,甚至没有带任何的卤簿仪仗。 动身的口谕下达之后,众人也无声无息地准备起来。 月夕将阿莺唤来,将自己要去京城的事告诉她。 阿莺虽然已经知道,却很是不舍。 “小姐,我还是跟你去吧。”她犹豫片刻,道,“你不是很讨厌宫里么?那里面还有那不怀好意的老太后,她若是又来找你的麻烦怎么办?小姐带着我,好歹能有个帮手。” “你能帮我什么?骂人还是打架?”月夕反问。 阿莺:“……” 月夕笑了笑,道:“不用你帮我。放心吧,皇上已经将宫中整肃了一番,太后就算再怎么讨厌我,手也伸不过来。再说,有些事,我要你替我去做一做。你留下来,比跟着我有用多了。” 阿莺讶然:“小姐要我做何事?” 月夕将一封厚厚的信拿出来,交给她。 “这个,你替我交给五叔。”她说,“接下来的话,你可要仔细听,听明白了才是。” 阿莺从她的语气之中听到了些不寻常的意味,面色一整,忙打起了精神。 皇帝在前堂与幕僚议事,直到夜里,才重新回到月夕的房里。 “都收拾好了么?”他问月夕,“明日早晨,便要启程。” “收拾好了,我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月夕拉他到炉子边坐下,“倒是你,现在觉得如何?头疼么?” 那目光温柔而关切,皇帝心中一暖。 “不疼。”他也拉着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皱皱眉,“你不是一直待在屋里?手怎么这么凉?” “我本来就这样。”月夕道,“小时候体弱多病,郎中说寒气重,到了冬天就是暖不了的。” 皇帝不多言,将自己的裘皮大氅拿过来,披在她的身上。 “日后再屋子里穿多些。”他说,“我的寝宫里有地龙,回宫之后,你就住那里。” 月夕耳根热了一下。 那个地方,她不是没有住过。当初跟皇帝闹脾气的时候,她为了逼皇帝将自己赶出去,光明正大地霸占龙床,闹得宫里人尽皆知。 不过二人当真定下来之后,反而注重起操行和风评来,再也没有做过那样出格的事。 莫说睡龙床,就算日常相处,也仅限于御书房里。在众人面前,二人本本分分,堪称礼仪典范。 当然,月夕经常会怀念自己和他可以不用那么讲规矩的时候。 那张床又大又软,枕头上和被褥上,有他的味道。淡雅而温暖,是她喜欢的。 “那怎么行。”月夕嘴上却道,“那是你的寝宫,我睡进去,岂非要惹人非议?” “这有何难。”皇帝道,“我回去,就令人搬寝宫,与你对换。” 月夕愣了愣,啼笑皆非:“与我对换?我睡的地方可是耳房。” “耳房有什么不好。”皇帝道,“你不是总担忧我的安危么?常言灯下黑,我住到耳房里去,刺客来了,寝宫都找不到,又怎能找到我下手?” 月夕笑起来,道:“可刺客却会跑到我那里去,对我下手。” 烛光下,她的脸已经比先前红润了许多。 双眸如水,笑靥如花。 皇帝看着她,少顷,道:“故而我们该想个办法,让刺客也找不到你。” 月夕道:“什么办法?” “譬如,”他说,“你和我都不住在永明宫里。” “那住在哪里?”月夕道,“慧园?” “慧园没有地龙。”皇帝道,“不过华阳殿有,比永明宫的还要舒服。” 月夕怔了怔。 华阳殿,她是知道的。 那是皇后的寝宫,自先皇后故去之后,就一直空着。 不过这不是最紧要的。 最紧要的是,说话间,她发现皇帝在靠近。烛光下,那张脸近在咫尺,脸颊上,有他拂来的气息。 第三百九十四章 来信(上) 心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飞快。 皇帝低下头,轻轻啄在月夕的脸颊上。温热的呼吸,柔软的嘴唇,停留短短一会,旋即离开。 月夕怔了怔,再抬眼,皇帝已经重新坐得端正。 纵然不过是稍许的亲密接触,月夕还是觉得脸上像被烫了一样,阵阵发热。 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见他的脸上似泛着一层红晕,似极力摆出镇定的模样,却显得那双眼睛的目光愈加灼热。 谁也没有说话。不过叠在一起的手,却有些烫。 月夕想,自己和皇帝,一定有一个在发烧。 或者两个都是,能把脑子烧糊涂。 月夕抿抿唇,索性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前去。 吻干脆利落地印在他的颊上,在他愣神之时,也旋即离开。 那张惯于冷静的脸,此时再也难以掩饰任何情绪,一下涨红到了脖子根。 月夕笑起来,望着他,目光盈盈。 “我记得华阳殿离永明宫可有些路程。”她拉着他的手,“我若住到那里去,要见你可难得很。” 皇帝索性伸手将她搂过来,和她依偎坐着,道:“那有何难,你若想住永明宫,就住永明宫,想住华阳殿就住华阳殿,” 月夕想说,宫里规矩那么多,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不过话到嘴边,却没有出口,只笑了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厚实的裘皮大氅披在身上,很是温暖。 皇帝的手也暖得很,仿佛捂着暖炉。 正当二人享受着难得的温存时光,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叩响,刘荃道:“皇上,沈大人求见。” 皇帝颇有些无奈,道:“告诉沈大人,朕忙着,若无十分紧急之事,过一刻再来。” “沈大人说,是十分紧急之事。”刘荃道,“山西那边来了一封急信,关乎公主和女史。” 山西? 皇帝愣了愣,看向月夕。 只见她似乎已经猜到那是何人寄来的信,一下坐直了身子。 ———— 堂上,烛火照得明亮。 皇帝和月夕来到的时候,沈劭和凌霄已经在等候。 凌霄坐在椅子上,月夕一眼就看到了她手里那厚厚的信纸。 “是沈姐姐寄来的?”她问。 “正是,”凌霄道,“这信刚到沈劭手中,我就和他一起送过来。” 沈劭向皇帝行了礼,道:“臣姐回到潜修之地,翻出了多年前老太史留给她的手记,竟是有了大收获。” 皇帝道:“哦?什么收获?” “便是我和月夕交换之事。”凌霄道,“太史的手记之中,竟也有类似之事,且将此命名为连生煞。” 月夕没说话,迫不及待地从凌霄手中拿过信纸,细细阅读。 沈仪在信中说,当年老太史对她的天资颇为赏识,离去之前,自知将来也许不会再见面,给她留下了几本手记,都是毕生心血所著。其中一则,便记下了这连生煞。 那是许多年以前,他还年轻的时候,云游至西北米脂城里见到的奇事。 一个姓李的少年,在放羊时,不甚跌下土坡,身体受伤,奄奄一息。家人为他请来郎中,每个郎中看了,都摇头叹息,只让家人准备后事。家人想着这就是不治了,只得大哭一场,准备丧事。不料,就在治丧的时候,未落钉的棺材里传来敲击声。家人们忙打开棺材,发现少年竟是活了过来。 家人们自是又惊又喜,接着,却发现了不对劲。 这少年虽然还是原来的面容,却是性情大变。他坚称自己不姓李,也不是米脂人,而是姓赵,家在千里之外的邯郸。除此之外,他说话的口音和语气都变了个模样,判若两人。 家人们困惑不已,以为少年中了邪,求神告佛,找人作法。可没多久,又一桩怪事出来。一家赵姓人家,竟是从邯郸找上门来,带来了另一个少年,说要将自家的儿子换回来。这少年除了面貌全然不对,无论口音还是举止,竟都是那李姓少年的模样。两家少年站在一处,恰恰就是换了身体一般。 这件事,在当地一时传位奇谈。太史得知之后,也赶去一探究竟。据他在手记中叙述,他为两位少年算过了生辰八字,发现两人乃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而生。以命理测算,二人互为正反,有如并蒂双生,相辅相生。故而一人若遇到性命之危,另一人也会被牵连。这互换身体之事,就是这牵连之兆的一种。不过乃少之又少,千百万不存其一。 在手记里,太史也记叙了那两个少年的结局。 李家人和赵家人对这怪事感到震惊,却也觉得这是了不得的缘分,便让两个少年结为了异姓兄弟。这两个少年对自己的身世更是好奇,私下里千方百计琢磨方法,想再换过来。 这办法,也到底是被他们找到了。几个月后,赵姓少年骑马的时候不慎坠落,千钧一发之时,竟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此事,让两个少年倍觉有趣,竟无事便玩起了这换身体的游戏。可几次三番之后,二人的身体变得虚弱,形销骨立。一日,两个少年又按捺不住玩性,跳到水里,想用溺水之法再换过来。 可两个人跳进去之后,却没有互换,也没能浮起来。旁人觉得不对,赶紧施救,却只救回了赵姓少年,李姓少年再也没能睁开眼,从此命丧黄泉。 月夕看着信,越看越是心惊。 那两个少年的经历,跟自己和凌霄何其相似。尤其是那身体变得虚弱的描述……月夕想到了自己的那场昏睡,只觉心头狐疑不定。 见她怔怔地盯着信,凌霄道:“沈姐姐在信中说,她为你我算过了生辰八字,其命理,与这两个少年相似,也是那千百万不存其一的微乎其微所在。” “她可说了如何破解?”皇帝迫不及待地问道。 沈劭摇摇头:“只怕无法破解。便如那两个少年,破解之时,也就是命尽之时。公主和女史换过几次,此番灾患,公主已有虚弱之兆,女史更是昏睡十日才醒来。只怕再有下一次,二人也会像那两个少年一样,有一人再也醒不过来。” 第三百九十五章 来信(下) 当夜,月夕坐在床上,将沈仪的信翻来覆去看。 尤其是说到那两个少年的事。 这两个少年出生之时,并无什么天降异象之类的事,可见这所谓的连生煞,与天象无关。也怪不得那老太史虽然知道这连生煞,但凌霄出生的时候,却不曾看出什么来,只说了一番吉利话。 沈仪在信里说,这连生煞,与生辰的八字和出生方位都联系紧密,必是方方面面互为正反,方可成真。故而古往今来,少之又少。而要发现这件事,必定非遇到性命之危不可,故而就算有,也难以发现。留下记载的,更是屈指可数。 更要紧的,是这连生煞并非能够长长久久用之不竭。如先前张定安猜测一般,每一次交换,对月夕和凌霄的精气都会遭到削弱和消耗。 而沈仪在信中说,二人的命数共通共享。犹如共饮一碗水,随着损耗,水会越来越少。到了它只能维持一人所需之时,有一个人就必然会死去。 就像那个李姓少年一样。 月夕把信折起来,心中叹口气。 这怪力乱神之事的背后因由,一直是她和凌霄苦苦追寻的。可如今,越是明晰,她却越是感到迷茫。 心中不由苦笑。初遇此事的时候,她曾有些庆幸,觉得老田给自己这奇怪的本事,说不定是在帮自己。可到头来,老天给的东西,从来没有白送的。该付出的代价,一点也不会少。 “还在想着那信?” 忽然,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 月夕抬头,是皇帝。 他身上披着裘衣,趿着鞋,手里却提着一只黄铜汤婆子。 自己太过入神,竟是没有发现他进来了。 “你来做什么?”月夕把信放在一旁,讶道。 皇帝将汤婆子塞到她的被子里,道:“我想你手脚都冷得很,这大冬天的定然睡不着,便让人备了这个,给你送来。” 月夕道:“那何必你亲自来送,让刘荃他们做也是一样。这么晚了,你明日一大早还要赶路,该歇着才是。” “刘荃他们也要赶路,也要早歇,与其麻烦他们,不如我自己来。”皇帝不以为然,瞥了瞥月夕的床上,“冷死了,你进去些。” 月夕更是诧异。 “你要睡这里?” “不剩几个时辰了,我那边也冷得很,睡不暖。”皇帝理直气壮,“你我挤一挤,正好能对付一晚。” 月夕的耳根发热,正要说话,皇帝却已经不由分说地坐上床来。 她无奈,只得往一面让了让。 被子底下,二人挨在了一起。 皇帝将月夕的手拉过来,皱了皱眉:“果然冷得很。你才醒来,就该好好歇着才是。又不睡又不好好盖着被子,身体不虚才怪。” 那手又大又温暖,脚上,汤婆子也让被窝变得暖融融的,心头仿佛生了一团火。 “为何只说我。”月夕嘴上却道,“你也不曾睡。你头上的伤还未愈,更该歇着,我不说你也就罢了。” 皇帝笑了笑,将身上的裘袍拿开,盖在被子面上。 “睡吧。”他说,“别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月夕看着他,莫名的,方才还空落落的心,已经变得踏实了许多。 她应一声,看着皇帝把灯吹灭了,和他一起躺进去。 心跳隐隐撞着,黑暗中,月夕觉得心情奇妙。 这大概是二人定情以来,做的最出格最不讲礼法的一件事。孤男寡女,不但私定终身,还未婚就大大方方躺在了一起,只怕就算是皇帝,也要被人说礼崩乐坏。 不过是躺在一起。心底一个声音道,你冷得睡不着,他也冷得睡不着,一起挨着取取暖罢了,躺着跟坐着有什么区别? 帐子里,安静得很。床并不宽,月夕和皇帝的身体挨着,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心跳。 从他的呼吸声,月夕知道,他没有睡着。 “你在想着信里说的那两个少年,是么?”忽然,皇帝问道。 月夕轻轻点头,“嗯”一声。 皇帝转过来,被子下,他的手臂环在了月夕的身上。 “这事,就算再相似,也不必推人及己。”皇帝道,“世间从无一模一样的人,故而也从无一模一样的命数。他们如何,与你们无干。且你们已经知道了此事的要害,定然能与他们不一样。” “虽无一样命数,道理确实一样。”月夕说着,很是懊悔,“此番,也该怪我一时冲动,非要强行跳水换过来。我还未醒之时,就觉察出了此番大不一样,恐怕正是应了那命数损耗之兆。” 皇帝沉默片刻,忽而低低问道:“你为何非要跳水换过来?” 月夕也沉默片刻,道:“我不想远离你。” 身上的手臂收紧了一些,皇帝深吸口气,似在苦笑。 “故而你看,这其实也怨不得你。”他说,“若非我强行要将你送走,你也不会如此。故而纠结孰是孰非,最是无益。唯一有用的,是想清楚将来该怎么办。” 月夕抬眼,望着黑暗中的他。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从今往后,无论你还是凌霄,都不可再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他的声音低低,却严肃无比,“无论何种缘由,都不可任性,知道么?” 月夕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 “可凌霄要跟你去北方打丘国。”她说,“她若是……” “她那边,我自有办法。”皇帝道,“月夕,此事,不仅关乎你,也关乎凌霄和我,还有沈劭,故而你并非孤军奋战。如今到了将这些事交给我的时候,你就该放心大胆交出去。到了宫中之后,便好好养着,莫再去想外头的事。丘国那边,我早有了应对之策,待我将其平定,朝中的乱事也会随之偃旗息鼓。你好好等着,待我回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明白么?” 不过就算看不清脸,她也知道皇帝此时必是衣服不容辩驳的模样,考虑片刻,她答应一声。 皇帝的声音和缓下来:“睡吧。” 片刻,月夕感到自己的脸上被亲了一下,而后,被再度拥入了那个温暖的怀里。 第三百九十六章 交心(上) 夜色已深,水师大营之中,仍旧灯火通明。 沈劭乘着通行的轻舟,在一艘艘山峦般的艟艨巨舰之间穿过,最后,登上了首舰。 深冬之夜,风冷得刺骨。 值守的将官见到沈劭,忙上前行礼。沈劭问了些事务,微微颔首,径直向船头走去。 范齐跟在后面,见左右无人,道:“公子,皇上真的要回师北上?” 沈劭道:“正是。” 范齐皱眉沉吟,低低道:“公子觉得,皇上此番胜算如何?” 沈劭看他一眼,道:“你觉得皇上要吃亏?” 范齐道:“在小人看来,皇上当下虽然稳住了江南的阵脚,却并不算完胜。应天一役,皇上受伤,险些丧命;而江东王虽兵败,可其本人仍至今下落不明。江东王此人,行事诡谲,绝非简单之辈。如今态势,皇上更像是个临时救火的,哪里出事就扑哪里,被人牵着鼻子走。公子可曾想过,若皇上像先太子一般,北狩不归……” 沈劭看他一眼,范齐随即道:“小人在公子面前只说实话。” “照你说来,我该劝皇上留在江南?”沈劭道。 “攻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范齐道,“据小人所知,丘国人之所以趁隆冬之际来犯,是因为今年塞外大饥,草场枯萎,饿死牲畜无数。丘国人并无吞掉中原的本事,所求不过粮草,只要给些好处,缓了这燃眉之急,想来事态也可平息。皇上当下有伤在身,不如好好养一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恢复了元气,再与丘国人决战不迟。” 沈劭露出苦笑,摇摇头:“皇上又怎不知道这道理。只是天下打着如意算盘的,从来不止你我。能舒舒服服苟且,谁又会不想?可机会向来稍纵即逝,一旦错过了,便是后患无穷。” 这话有些云里雾里,范齐怔了怔,正要说话,沈劭忽而道:“你且退下,我要一个人想些事。” 范齐不多言,行礼告退。 他离开之后,船头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沈劭轻咳一声,道:“出来吧,躲这么久不累么?” 话音落下,少顷,一个轻轻落地的声音传来。 凌霄一身黑色裘衣,手攥着缆绳,朝沈劭笑了笑。 “你怎知道我躲在上头的帆里?”她走过来,问道。 “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沈劭道,“这巨舰之上虽也养了捉老鼠的猫,可哪只猫这么不怕冷,晚上还在外头乱叫。” 凌霄笑嘻嘻。 “日后你该多让夜巡军士练一练眼力。”她说,“我躲在那收起的帆布里,他们巡逻时只顾着说闲话,竟无一人仔细张望,让我轻松躲了过去。若是个刺客,现在怕是已经得手了。” “若是刺客,他首先要有公主的令牌,能深夜进入水寨里来,还不许人通报。”沈劭说着,将她拉过来,搓搓手,捂了捂她的脸,“冷么?” 说实话,凌霄在上头吹了好一会的风,确实冷。 不过沈劭的手暖得很,捂在脸上,寒意一下消融无踪。 “不冷。”凌霄摇摇头。 “你来找我有事么?”沈劭道。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凌霄道,“我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你。” 沈劭看着她,眉间浮起柔和之色。 明日,凌霄就要启程。 方才,二人从皇帝那里退出,沈劭让凌霄去歇息,心里牵挂着第二日圣驾的护卫,就赶往水寨来了。 “现在看到了。”沈劭道,“而后呢?” 凌霄望着他,抿抿唇。 “我问你。”她说,“你和范齐一样,也觉得二哥哥此去胜算不大,是么?” 沈劭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 “确实。”他说,“不过你也去,那又不一样。” 凌霄目光一亮,道:“怎讲?” “你觉得你武功如何?” 凌霄自信地昂了昂头,道:“自是千军万马也敌不过我。” “那便是了。”沈劭道,“有你便是有了千军万马,区区丘国怎在话下。” 凌霄听着这话,三尺厚的脸皮竟感到有些害臊起来,只觉有些不真实。 “你真是这么想的?”她问,“我平日这么说,别人都只会让我慎之又慎,不可自满。” “自满是因为不曾经事,估计不足。”沈劭道,“你已经经历了许多事,却仍无所畏惧,可见你并非自满,而是自信。” 凌霄目光闪闪,得意起来。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你仍不可拿命冒险。”沈劭道,“我姐姐在信中说得清楚,你的生死不仅是你的,也是月夕的。” “我知道。”凌霄道,“这话,对你也是一样。我在北边,也会时时想着你的安危,你须保重才是。” 沈劭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不必担心我。”他低低道,“我们要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凌霄的目光定了一下,莫名的觉得这话里有话。 她正要再问,沈劭忽而指向不远处:“看到那些船了么?他们夜间操演回来了。” 凌霄看去,果然,开阔的江面上,几十艘中等船只列作两队。灯火通明,在江上犹如两只长龙。风刮过耳畔,能听到船上将士们的号子声,蔚为壮观。 见凌霄饶有兴致地望着,沈劭索性将自己的大氅展开,然后,将她搂在身前。 “不必,我不冷……”凌霄咕哝道,可沈劭不容抗拒,道,“听话。” 说罢,那大氅拢起,连同她一起裹在怀里。 凌霄没有再挣扎。 她望着远处,灯火闪烁,倒影在江水里也变得耀眼。天空之中,寒星漫天,与江面呼应相接。 而那天地之间,站着自己和沈劭。相依相偎,暖气漫上脸颊。 那感觉,催人心头跃动,是前所未有的奇妙。 “阿劭。”凌霄突然转头看着他。 “何事?”沈劭问。 “白天那事……”凌霄的眼睛里泛着奇异的光,却有些结结巴巴,“就是梅树下那个,我们能不能再做一次?” 沈劭愣了愣,有些啼笑皆非。 白天的时候,他亲了她一下,正当二人面红耳赤,几名侍卫巡逻经过。二人竟似做贼一般跑开了。 他的双眸与旁边闪耀的火把光相映,低低道:“在这里?” 说着,他的目光往周围扫了扫,没有旁人。 他深吸口气,正要低头,脖颈上却已经攀上了一双手臂。 凌霄用力踮起脚,闭起眼睛,朝他的嘴唇直直对上去。 第三百九十七章 交心(下) 松江城外,有可停泊海船的水港。 第二日一大早,十几艘大船扬帆启航。 对于松江人来说,海船并不稀罕,十几条大船的船队也时而可见。故而开动之时,只有些岸边做活的闲人观望着,指指点点,并不曾引起太多的注意。 这些船上面没有任何官府的旗号,所有人也不曾穿着官兵服色,没有人会想到,这上面坐着的竟是皇帝。 月夕站在船边,望着码头上凌霄的身影。 她和沈劭站在一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沈劭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袍子,看上去斯文俊朗,就像是哪家出来送宾客登船的白净公子。不过他腰上佩着剑,平添几分锐利英武之气,又教人不敢小觑。 “外头风大,回去吧。”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月夕看去,是皇帝。 他身上披着黑色裘皮大氅,头上戴着裘皮帽子,恰恰将头上裹着的布条遮住。看上去,就像个随船远行的年轻富贵客商。 “船上都准备好了么?”月夕问他。 “准备好了,只有凌霄还在磨磨蹭蹭。”皇帝将月夕头上的风帽拢了拢,又看了看码头上,无奈道,“也不知她何时变得这般啰啰嗦嗦,说了那么久,什么话也该说完了。” 月夕笑了笑,却望着他:“你们不和我一道回京?” “正是。”皇帝的手按在她的肩上,道,“塘沽下了船之后,我和凌霄星夜往北,刘荃会带你到宫里去。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你好好养病,不必挂虑。” 月夕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但只微微点头,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待凌霄终于辞别了沈劭,船队也终于开动。 她站在船舷边上,直到望不见岸上的人影,才回到船舱里。 房里生着炭火,很是温暖。月夕正坐在软榻上,缝着一件衣裳。 凌霄走过来,看了看,到:“这是皇上的?” 月夕低头咬了线头,道:“他此行轻装上阵,厚实衣裳也没几件。我看他这衣裳前番上阵时破了个口,就给他缝一缝。” 说罢,她叹口气,道:“只是我的女红着实也不怎么样,针脚七扭八歪,怕是宫里随便一个宫人也能将我比下去,若是阿莺在就好了。” 凌霄不以为然,笑了笑:“放心好了,他才无所谓。只要是你缝的,他都喜欢。” 月夕看她一眼,道:“你怎知?” “我就是知道。”凌霄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帕,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你的么?” 月夕愣了愣,拿过来看。 那确实是她的,一角绣了一朵蔷薇。那是在宫里的时候,有一日在御书房里,皇帝看折子,月夕穷极无聊,就问宫人要了针线和绣绷来,自己给自己绣帕子。不过她一向绣艺不精,也缺乏耐心,那蔷薇绣得潦草得很。 月夕很是不满意,打算把那帕子扔了。皇帝却拿过来,说一针一线皆是物力,不可浪费,而后,收了起来。 那之后,月夕再也没见过那帕子,不料,却在凌霄这里看到了。 “那日三哥哥跳了海之后,我去向二哥哥赔罪,哭得要紧了,他就从袖子里拿出这个给我擦眼泪。”凌霄道,“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绣的,宫里人可没有这样不讲究的手艺。” 月夕赧然,将帕子放到一边,岔开话头:“你来找我,就是要说这个?” “当然不是。”凌霄道。“沈仪姐姐那信,你也看过了。昨夜太晚,我不曾与你商量许多,现在来问问你,你如何想?” 提起这事,月夕的目光沉静下来。 “自是将来保重为上。”她说,“此番,是我任性,不该逞一时之快,强行与你换过来。昨夜看了沈姐姐的信,方知晓此事凶险,这命数,是断然不了滥用的。” 凌霄看着她:“故而,我跟着二哥哥去征战,你也仍然赞成么?你不担心我遇了险,连累你?” 月夕抿了抿唇,露出苦笑。 “我怎会不担心?”她说,“可他受了伤,孤身征战,除了你跟在他身边,还有何人能让我放心?这天底下能让我十足信任,全心托付的,也只有你了。” 凌霄听得这话,不由怔了怔。 从前,她总觉得月夕不能打不能杀,真遇到危险也不能跟人硬碰硬,弱得不行。可真论起来,她却并不敢轻视月夕的意见。因为经历了许多事,月夕从不曾拖过她的后腿,并且她时常能发现,月夕总能把主意打在前头。 反倒是凌霄,时常意气用事,仗着一身武功,冲动起来便不管不顾,譬如对待江东王。 磕磕绊绊至今,凌霄觉得月夕兴许会埋怨自己。可从她嘴里听到的,却是这番激励的言语,让凌霄不由地心头一热。 “你不怪我那时没杀三哥哥?”她小声道。 月夕沉默片刻,摇摇头。 “你杀了阿絮,已经为了报了一半的仇。”她说,“无论江东王生死与否,剩下的仇,也该我亲手去报才是。你已经为我做了足够多的事,成全了我的念想,我又有什么可怪你的。” 凌霄随即拉着月夕的手,道:“你也为了做了许多,没有你,我便不能和二哥哥和好。你放心,有你这话,就算那不是我二哥哥,我也会全力护他周全。你我既然有那什么连生煞,便是注定一体。我的命便是你的命,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不分彼此。” 月夕看着她,露出笑意。 她轻轻反握着凌霄的手,道:“你还有什么要托付的,也可告诉我,我定然会为你办到。” 凌霄张张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好托付给她的。 毕竟,沈劭手上的水师能够横扫江南,胜过千千万万月夕这样的娇小姐。 凌霄挠挠头,讪讪道:“这个能不能记着,日后再说。” “真的?”月夕却看着她,“我听说,沈劭早年被封了筋脉,动武便要损伤元气。这事,你可找到了解决之法?” 凌霄有些沮丧,道:“还没有。” 月夕笑而不语,转而又道:“你和沈劭现在如何了?我可听刘荃说,你昨夜在水师待了一夜,没回来。” 说到这个,凌霄的目光亮起。 她看着月夕,疲惫的脸变得生气勃勃。 “月夕,”她神秘兮兮,“你亲过嘴么?” 月夕一愣。 凌霄拉着她,得意洋洋:“亲嘴可好玩了。” 月夕:“……” 第三百九十八章 返宫 海船离开港口,径自北上。 一路上,风浪颇大。 船上的水手都是水师出身,经历多了,自是无妨。不过其他的人,则难免颠得七晕八素。 一开始的时候,凌霄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身体强健,区区出海无妨。但两日后,她也趴在了床上,吐得昏天黑地,面无人色。 倒是皇帝。人人都担心他刚受过伤,经受不得这般折腾。可出乎意料,皇帝除了第一日卧床,到了第二日,竟是适应了。 所有人之中,最难受的是月夕。 她先前刚从昏厥中醒来,还有些体虚,如今遇上这颠簸,不但呕吐不适,还发起烧来。偏偏两个服侍的宫人也晕船倒下,难以照顾。 月夕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又要魂魄离体,找凌霄去交换。 可就在她觉得自己要醒不过来的时候,却感觉到额头凉凉的,似乎有人给她换了巾子。而后,又有人给她喂水。那水甜甜的,大约加了蜂蜜,嘴里的苦涩和干渴都一并解了去。 温柔细致,予索予取。 是阿莺么?月夕心里想。 可阿莺不是被自己留在了松江么…… 浑浑噩噩之中,月夕沉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海浪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摇摇晃晃的感觉,让她明白了自己还在船上。不过,风浪显然小了许多,不再听到那狂风卷浪的声音,也不再那样颠簸。 而后,月夕就看到了皇帝。 他坐在不远处的榻上看着折子,身上披着裘袍,案上点着灯。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他转过头来,随即放下手里的东西。 “醒了?”他走过来,伸手覆在月夕的额头上。 “我无事了。”月夕拉下他的手,道,“是你在照顾我?” 皇帝将她扶起来,给她披上裘衣,而后,在一旁坐下。 “赵福德他们都不惯坐船,吐得不像样。”皇帝道,“他们这些服侍的人,平日里本就辛苦,能体恤的地方自当体恤。” 月夕正要说话,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刘荃走了进来。 见月夕坐起来,他露出笑容,行个礼:“女史醒了?当下觉得如何?” “好多了。”月夕看着他,只见他面色有些发白,想来也经历了一番不适,“你觉得如何?凌霄呢?” “公主还躺着,刚刚用了膳,这会儿又睡下了。”刘荃道,“奴才没事,晕船么,晕一晕也就好了。” 月夕颔首,想起皇帝方才的一番话,不由腹诽。 他就是这样,什么都要说出冠冕堂皇的道理来。说什么别人都吐得不像样,直接说他就是想守着自己又怎么样…… “你自己也没有好全,切莫强撑着。”她对皇帝道,“你若倒下了,这十几条船上的人就没有了主心骨,可是要出大乱子。” 皇帝一脸不以为然,昂着头:“我无事。” 刘荃笑嘻嘻道:“女史放心,这船上的人,除了水师里的将士,就数皇上最是稳当。先前船上的老水手说,这晕船之事因人而异,并不全然分南北。有的人,就是天生强健,就算第一次坐船也毫无眩晕之感。” “你自己好好养着,不必为朕操心。”皇帝接过话头,对月夕道,“厨房里有些肉粥,用一些如何?” 月夕确实一天没吃东西,此时坐起来,觉得腹中空空,于是点了点头。 皇帝随即吩咐刘荃去将粥端来,自己则搬来一张小案,放在床上。 没多久,刘荃提着食盒进来,一一将饭菜摆在案上。 月夕看去,只见有各色小菜点心。其中最惹眼的,是一碗肉粥。 它煮得颇是浓稠,料也足,米和肉片都满满的。她拿起勺子搅了搅,几乎搅不开。 正要吃,月夕忽然发现皇帝盯着自己,目光有些闪烁。 “怎么了?”她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皇帝一脸平静,催促道,“快吃吧。” 月夕不多言,低头吃一口,未几,突然皱起眉。 “怎么了?”皇帝问道。 “这粥咸得很,打翻了盐似的。” 皇帝露出讶色,接过她的勺子,自己也吃一口。那脸上,一双英挺的眉毛随即皱起。刘荃见状,忙捧来一只小碗,让他吐在了里面。 月夕不解,道:“这船上的厨子,不是宫里带来的么?怎会把粥做坏了?” 刘荃干笑一声,道:“这不是厨子做的。皇上吩咐做粥的时候,那厨子吐得七荤八素,躺着去了。” 说话间,他的目光若有若无闪向一旁的皇帝。 月夕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什么。 皇帝一脸不快,对刘荃道:“把粥撤了,其他的留下。” 刘荃忙应下,收了粥碗,退了出去。 皇帝给月夕倒一杯水,道:“漱一漱,别的也能吃,填填肚子。” 月夕接过杯子,仍然看着他,好奇道:“那粥,真是你做的?” 皇帝看她一眼:“厨子病成那个模样,就算让他起来做,能做出什么好吃的。” 没有宫里的厨子,不是还有船上的厨子,再不济,还有刘荃…… 月夕心里想着,却没有多言,只低头将杯子里的水喝了。温温的,仿佛每一口都淌在了心头上。 皇帝见她喝完了,正要再给她倒一杯,突然被月夕拉住手。 烛光下,她看着他,双眸盈盈生光:“你把眼睛闭上。” 皇帝不解。 “为何?” 月夕不答话,仍看着他。 那脸上,似有淡淡的红晕,又有些认真。 皇帝知道自己多问也无用,依言合眼。 月夕盯着他,脑海里回想着凌霄的话语。 ——月夕,你该不会还没试过? 那时,她是严词否定了的。 自己和眼前的人,一个是名震扬州的正气堂堂主,一个是九五至尊的皇帝,绝无可能落后于人……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皇帝只觉面前的人动了动,似乎坐直了身体。 未几,唇上落下一片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带着她的气息,充溢在呼吸之间。 皇帝蓦地睁开眼睛。 脑袋如同烧开的茶壶,热气上涌,冲开壶盖,一下蹿上了脑门。 第三百九十九章 今夕 京师的天空中飘起了细雪。 李妍看着飘飘洒洒的雪沫子,不由得紧了紧氅衣。 往年,她最喜欢冬天,尤其是雪天。她可以揣着手炉,坐在暖阁里,透过那番外进贡的水晶玻璃屏风,观看外头粉雕玉砌一般的雪景。 可今年的冬天,她只觉得冷。 从扬州归京才两日,时日相去无多,可回忆起那些日子,好似黄粱一梦。 那时的她好像拥有很多,眼前所过的人和事,只要她想,似乎都能据为己有。甚至,她的夫君曾有机会当这天下的霸主。 可如今……她的手心一凉,是一朵雪花落在上头,不会儿就化成了一滴水。 她手心一翻,那水滴便滑落她的手,什么也不剩下。 这些日子,幸而有父亲的陪伴和开解,让她想开了许多。 父亲说的对,她能平安回到京师,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多亏了父亲有先见之明,先行到了扬州。 他说,江东王能不能成事,只消看起事之时。 若能成事,自然最好。若不能成,他好歹能凭着这张老脸,让她免受苦难。 幸好父亲来了。她又一次想。 耳畔传来脚步声,李妍回过神来。 杨氏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手炉,道:“王妃,车驾和随从都准备好了。只是今日天冷,风也刮得紧,不若明日再出城?” 李妍摇摇头。 “你没听见父亲说么。今年冬天就是这般光景。不过冷些,要不得人命,走吧。” 她说罢,便往后门去,杨氏赶紧道:“王妃,车驾在前门备着,往前门去就是。” 李妍蹙眉:“前门外不都是等着给祖父拜年门客,如何行车?” 杨氏尴尬片刻,小声道:“那是往年,今年不一样了。” 手指攥了攥。 李妍沉默片刻,淡淡道:“知道了,走吧。” 车驾离开李府,便往京城外去,可没过多久,马车又停了下来。 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杨氏便探出头去,招来管事细问。 管事气喘吁吁地小跑来,回道:“如今正值局势紧张,城门上守卫森严,对路人严加盘问,请小姐稍等。” 杨氏不由得恼道:“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马车,不能行个方便?” 管事忙道:“小人正在疏通,稍候,稍候。” 他说罢,便又跑了回去。 “这些守城的,不知是谁的手下,竟这般没眼色!”杨氏放下帘子,忿忿道,“也不掂量着自己几斤几两,也敢到王妃跟前上嘴脸,回头让老爷好好收拾他们。” “罢了。”李妍道,“让他们多给些钱两,好好疏通。还有,日后在京中,不必再称我王妃,像从前一般叫我小姐便是。” 杨氏的面色黯了黯,轻叹口气,道:“是。” 给了钱,一切就都好办了。 不一会儿,车驾便绕开长龙,直赴京师外的庄子。 杨氏扔唠叨不停,一个劲地埋怨:“老爷只不过摔了一跤,暂且到城外的庄子修养,这些人还真的以为老爷辞官了?” 窗外尽是衰草,李妍听了杨氏的说话,心中越发沉郁。 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冷遇? 老话说的不错,树倒猢狲散。 只是,树还未倒呢,这些人就恨不得将树连根拔起。 连她也觉得这般心塞,也不知祖父这阵子是怎么过来的。 马车缓缓停在庄子前,有个老人拄着杖,身穿蓝色布衣,从宅子中出来。 李妍定睛看去,发现竟是自己的祖父李阁老。 “祖父!”她忙从车上下来,迎上前去。 看见李阁老越发苍老的模样,多日来隐忍的泪水,此时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李阁老却是平和,拍拍她的手,道:“你受苦了,走,进去跟祖父好好说说。” 祖孙俩相互搀扶着入了府门,李阁老便将手中的拐杖交给一旁的师爷。 李妍讶异道:“祖父的腿……” 师爷赶紧笑道:“小姐不必担忧,老爷的腿脚无碍。可到了人前,拐杖总要拄着的。” 李妍松了一口气,怨道:“虽然是个好消息,可祖父怎的不早些跟妍儿说,让妍儿很是忧心。” 李阁老领着她入宅子中,边走边笑道:“腿虽然无碍,可是这个时候,避嫌总是不假。能借着这腿疾歇上一歇,何乐而不为呢?” 李妍见他神色间颇为轻松,倒觉得有几分意外。 他是李府上下,唯一还能笑的这般自如的人。 “祖父能想开就好。”她闷闷道,“现今许多人俨然以为祖父已经垮了,恨不得在祖父头上再踩上一脚。” “哦?”李阁老问,“是谁要在我头上踩一脚?” “多了去了。往年这般时节,来我们府上送礼的能排出一条街去。可现在呢?我听说,朝堂上参奏祖父的本子每日都有几十个。”李妍说罢,神色低落下来,“都怪我……” 李阁老摸了摸胡子,道:“怪什么,这等丧气的话,以后不必再说。人心都是趋利避害的。我们是江东王的亲家,在别人眼里,便是江东王的同党。平心而论,别人不该远离我们么?” 李妍抬眼,皱眉道:“祖父是朝中元老,与江东王是亲家又如何?皇上还是江东王的亲兄弟。我和父亲离开九江时,可是无人敢为难。什么同党不同党,既然皇上不曾追究,谁敢这么说?” 李阁老扫了她一眼,李妍明白他的眼神,顿时噤声。 “这等话,不可说第二回 。”李阁老道,“他是皇上,只要他想追究,难道还有追究不得的事?当下他面上像是放了我们一马,其实只时机未到。毕竟内忧外患,他做事总是有所侧重的。” “祖父的意思是……”李妍目光微变,“皇上仍会为难祖父?” 李阁老没答话,只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听说,如今在南方掌握了军政大权的,是沈劭?” 李妍咬了咬唇。 “皇上如今待祖父如何?可曾疏远?”她问。 李阁老摇摇头:“相反,皇上对我颇为倚重,去南方之前,甚至曾找我长谈,要将内朝悉数托付我。” 说罢,他笑一声:“可他越是这么说,便越不可信。” 李妍望着他:“若皇上当真要对祖父不利,祖父可有应对之策?” 李阁老坦然一笑:“自然是有。” 说罢,他拍拍她的手臂,道:“你来得正好,随我去一个地方。” 李妍不明其意,见他转身而去,只得跟在就后面。 穿过中庭和前堂,园子的深处,有一处书房。 李妍跟着李阁老走进去,只见屏风后,灯光朦胧,细看之下,那里似乎坐了个人。 莫名的,李妍心中一颤。 看向李阁老,只见他微笑不语。 未几,屏风后的人放下书,自屏风后徐徐步出。 看到那人的脸,李妍蓦地睁大了眼睛。 第四百章 入宫(上) 雪纷纷扬扬,比先前更大了些。 京城屹立在雪中,高大的城墙隐没在一片苍茫之中,城内的高楼宫观也全然看不见,如同被一片未知笼罩。 月夕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嗅到了初冬刺鼻的寒,那寒气刺得她直打喷嚏。 “女史,现今可不是看风景的时候。”赵福德听见了声响,赶紧过来,将帘子放下,“女史是南方人,恐怕还不适应北方严寒。咱们得慢慢来。” 月夕用绢帕擦了擦鼻子,正要说话,只听前面打探的太监赶回来,向赵福德禀道:“公公,城门拥堵,只怕要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再往前走。” 赵福德望了望前方,只见车马行人拥堵在路上,几乎望不到头。 月夕也挑开帘子望了望,对赵福德说:“既如此,我看路边有个茶铺,等也是等,不若让人去买些热茶和茶点来,给大伙暖暖身子。” 赵福德笑道:“还是女史有心。” 众人行走了一整日,如今京城在望,又得以歇歇脚吃吃东西,个个都精神振奋。 月夕也披了裘袍,从马车上下来透透气。 “早知如此,便该从北宫门进才是。”赵福德递上一碗热姜茶来,道,“近来局势不稳,所有行人到了城门都要盘查,故而堵住了。若走北宫门,能直接进宫城,也不必跟这许多人拥挤在一处。” 月夕喝一口姜茶,摇摇头。 “正是因此,才不可走北宫门。那里盯着的人多,我此番回来,万事务必低调,不可张扬。再说,皇上也吩咐了,要你我多留意京城中的情形。从大街上过,我们也好亲眼看一看不是。” 赵福德苦笑:“只是到底辛苦了女史。” 月夕望着远处,轻声道:“我倒是无碍,只是想着皇上和公主还要北上战场,那里还不知要比这里寒冷多少,他们该如何熬过去。” 赵福德听罢,也不由得惆怅。 “老奴从皇上小时候就一路追随,这还是头一回跟皇上分开,不瞒女史,老奴心里头也是没日没夜地担心。可是,皇上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他既然执意要去,自然就有胜算,我们得相信皇上不是?” 月夕点点头,可心里头并不认同。 她知道皇上此去,首要的并非胜算,而是不得不去。 局势危难,天子守国门,他自当挺身而出。 她其实很是不希望他亲征。 从松江北上的船上,她实则变着戏法劝皇帝跟她一起留在京城,但毫无用处。 到了最后,皇帝甚至忍不住打趣:“你是否担心我去娶了了丘国的公主,从而毁了你我的婚约?” 她当然没有这样的忧虑,只是看见皇帝不当一回事的模样,便忍不住打了他一下,骂他没心没肺。 ——“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吻着她的时候,低低呢喃。 烛影摇曳,月夕每每想起,便觉得一阵燥热上头,瞬间将她的脑子的担忧搅成浆糊。 想着这些,耳根又发烫起来。 那天夜里,她吻了一下他的唇,他一脸惊愕的模样。可随后,他就亲了上来,熟门熟路。接下来,他更是像食髓知味一般,每当二人独处,就总要拉着她温存片刻。 那不要命的傻子,明明头伤未愈,也不知怎会精力如此旺盛…… 月夕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众人歇了不久,前方走动起来。他们不再耽搁,登车的登车,上马的上马,继续入城。 走过城门之后,月夕掀开一角帘子,看向窗外。 大街上,虽然行人车马不少,可还是能从两边大门紧闭的店铺上感受到萧索、 月夕问赵福德:“是否因为天冷,城里的人们都不出来了?” 赵福德在外头答道:“回女史,不是因为天冷,是因为北边战事消息传来,人心惶惶。家底稍厚的,早就举家南下,避祸去了。没那个家底的,也都藏在家里头,生怕朝廷突然抓壮丁,把自己抓了去。” 月夕心领神会:“战事残酷,确实有害怕的道理。” “前些年,丘国进犯的事,不少人仍记忆犹新。那时,丘国人从塞外一下就打到了京城,简直要天下大乱一般。”赵福德回道,“在往前朝的时候说,京城也是被外邦横扫过过的。虽然过去百余年了,但每当北方有动静,茶楼里说的就都是那些事,人们心中害怕,也是在所难免。” “你知道的可真多。”月夕笑道,“我记得,你是京城人氏?” “老奴可不算京城人氏,”赵福德道,“老奴家在京城外五十里,村里头的,跟城里头没法比,但该知道的事情仍旧知道。” 二人闲聊一会儿,车驾已经到了宫门前。 宫城的守卫,较过往更加森严。 连赵福德这样的皇帝的贴身人,也不能靠脸出入,需得交出腰牌,下车查验,方才放行。 月夕在车上等了好一会儿,赵福德才回来。 “女史久等,我们可以走了。” 月夕道:“公公辛苦。方才怎么去了那么久?可是有什么麻烦?” “没什么麻烦。”赵福德道,“奴才之所以去久了,是因为遇见了季家的娘子。早前季娘子为御前女史时,与奴才也认得。她瞧见奴才回宫,便问了几句话,因此耽搁了。” 季窈? 月夕掀了帘子,远远望见宫门处正在登车的季窈。 季窈披着厚实的虎皮大氅,纵然看不清面容,也能从身姿和扈从的气势上,看出那是什么人。 月夕问赵福德:“她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赵福德笑了笑,“季娘子问老奴从何而来,车上的是什么人,又问皇上何时回宫。老奴敷衍一番。她见问不出什么,便让老奴回来了。” 月夕“嗯”了一声:“早前听闻季娘子病了,不知是否大好了?” 赵福德想了想,道:“似乎好了许多。皇上出宫前,太后还跟皇上提了,说是感到孤单,想要将季娘子接进宫来住几日,皇上没有应允。不过,皇上念及太后,还是答应了让季娘子进出寿安宫,不必通禀。方才奴才跟守宫门的将官多问了一嘴,季娘子几乎每一两日就进宫一趟,可谓十分殷勤。” 第四百零一章 回宫(下) 赵福德说着,忙瞥了瞥月夕,又补充道:“不过,皇上从未召见过季娘子,女史无需忧虑。” 月夕并不在乎这个,望了望天色,道:“抓紧着回宫吧,天要黑了。” 永明宫里,宝儿已经领着众宫人等候。 众人见了礼,便簇拥着月夕进屋梳洗和用膳。 赵福德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月夕见了便问:“是皇上的信?” “正是。”赵福德笑盈盈地将信呈上,“皇上的信一天也不落,简直比饭点还准时啊。” 月夕一边拆信一边道:“也就最近的信能准时送来。等大军北上出了关,就再没有准时的信了。” 她这话说的颇为平静,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大军越是北上,她着心里头越不踏实。 信是皇帝的亲笔信。 看笔迹草草,便知他行程匆忙。 他向当初应承的一般,将近来的伤势详细地告诉她。 到底是有了张定安在身边细心调养,皇帝的伤势较在松江之时已经恢复了许多,但因此落下的头疾却时时困扰着他。 因而他说一夜安睡,月夕便知道是糊弄她的。 在松江的时候。皇帝就没睡过好觉,何况是行军中呢?月夕看着信上的笔迹,心中又生出些怅然来。 字里行间,皇帝对自己的事情一笔带过,对她倒是多有嘱咐。 他似乎算好了她今日必定能回到皇宫,因而嘱她好生歇息。他说,赵福德已经召了太医院的王医正次日来为她请脉,让她务必遵医嘱,将身体养好。 此外,他还特别提到了太后,说他已经给太后那里去信,说明一切安排,让月夕无需忧虑。 言外之意,她不必去应付太后,而太后也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月夕有些无奈,又有些觉得好笑。 有了从前的几番风波,皇帝显然比月夕还有些紧张。他就跟个老母鸡似地,操心里外,仿佛生怕自己不在宫里的时候,她会遭遇什么不测。 就像她总在担心,没有自己跟在旁边,他会有什么意外一样。 月夕想了想,在案前坐下,给皇帝写回信。她写了两页纸,装到信封里封好,交给赵福德,便回屋歇下了。 回宫之后,一连几日,日子都平静得没有一丝水花。 太后果真没有来找她,仿佛就跟不存在一般。赵福德倒是每日都要替皇帝到太后宫里去请安,太后见了他,只例行问答几句,便打发他回来了,并无闲话。 可除了太后以外,似乎有人仍惦记着月夕。 一天早晨,月夕用过早膳,宫门上便传来消息,说是季窈来了。 月夕自然颇为诧异:“季娘子来见我,所为何事?” “没说。”赵福德道,“不过奴才猜测,兴许又是来打探皇上的消息。女史看是否要见,不见也行,奴才便以女史身体抱恙为由,将季娘子打发开去?” 月夕想了想。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是不信季窈会有那个闲工夫来找她闲聊。 “不必,请进来吧。”月夕道。 她坐在花厅里,静静等着。 没多久,一抹身影出现在门前。 那日在宫门上只匆匆瞧了一眼,没有看得十分清楚。今日仔细端详,月夕才察觉,季窈的面容清减了许多,想来前阵子是果真病得厉害。 她盈盈上前做礼。 月夕也还了礼,道:“季娘子请坐。” 说罢,她便让宝儿看茶。 季窈并没有许多客套,坐下之后,只将眼睛望着月夕,若有所思。 月夕只得没话找话,道:“早听皇上说起过季娘子,听闻季娘子前阵子病了,不知如今是否大好了?” 提到皇帝,季窈的双眸微微动了动,可只有一瞬,又恢复了平静。 “谢女史关心,季窈已经大好。”她答道。 “如此甚好。”月夕点点头,“不知娘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季窈没有立刻回答,只轻轻绞着手中的帕子,片刻才道:“我此番前来,是想问个事。” “何事?” “不知女史是否有法子能给皇上递话?” “哦?”月夕轻抿一口茶,“娘子有事找皇上?” “不是我的私事。”季窈赶紧道,“是为了太后。不知皇上能否派个亲信回来,到寿安宫看一眼?” 月夕有些诧异。 她明明记得,今日赵福德才过去请了安,回来禀报说,太后那边一切安好。 斟酌片刻,她问道:“太后病了?” “那却没有。”季窈道,“我也知如今正值战事,若无紧要之事,不可打扰皇上。可此事十分紧要,我才斗胆开这个口。” 说着,她望着月夕,道:“我也说不好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觉得,太后似乎性情大变,我每进宫来拜访,她总有些不耐烦,没说上几句话便催促我出宫。若我不走,她便发脾气。而且不不仅是太后,我总觉得,寿安宫里头的人也变了许多。” 月夕的眉梢微微抬起。 她虽知道太后和季窈关系不一般,不过听着这描述,却觉得没什么奇怪的。 毕竟在月夕面前,太后就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哦?”月夕问,“想来,寿安宫里来了许多新人?” “倒不是说来了新人,而是过去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如今都伺候在太后身边;而太后身边的许多老人,不知为何都不见了,例如周嬷嬷。自打我记事以后,周嬷嬷就不曾离开过太后身边。可太后却说,因为周嬷嬷前阵子犯了个错,她暂且将周嬷嬷拘起来了。至于犯了什么错,太后也颇不耐烦,只说让我不必管,又将我打发走了。" 月夕微微蹙眉。若季窈说的不假,那此时着实诡异了些。 以她对太后的了解,太后纵然对谁也看不上,可对这位老奴可谓十分倚赖,亦十分纵容。其纵容的程度,就是皇上见了,也十分看不过去。那是究竟犯了什么错,能让太后将周嬷嬷给拘了呢? 她问道:“那现如今,是何人贴身照看着太后?” “是个过去在外院传话的太监,名唤元庆。那太监年纪尚轻,做事没个妥帖,马马虎虎的,太后过去还说过,元庆活该是个跑腿的命。如今我倒是不知,他凭什么从外院到了内院,还能让太后连周嬷嬷都不要,竟把他等体己人?莫非那元庆知道什么歪门邪术,还会蛊惑人心的?” 第四百零二章 夜访(上) 元庆?月夕仔细回忆。 她也算跟太后打过些许交道,可是对这个叫元庆的全无印象,想来确实不是什么常在太后身边伺候的人物。 月夕面上平静,垂眸喝一口茶,道:“你说这话,跟国舅说过么?他老人家是个什么说法?” “说是说过。”季窈道,“可国舅和国舅夫人一直被皇上禁足在家中,想入宫看一看也无法……” 说着这话的时候,季窈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不由地瞥了月夕一眼。 月夕自是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自己落水的事,锅落在了太后和国舅的头上。皇帝是孝子,不可能惩治太后,那么国舅就接下了所有惩罚,在大理寺查清之前,不得出府。 月夕倒是坦荡,道:“如此说来,那桩暗自,大理寺当下还无定论?” “正是。”季窈道,“大理寺查了许久,只说还须皇上定夺。可因为南方战事,皇上离京,这事耽搁下来,国舅也至今还在府里禁足。” 月夕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季窈望着她,轻轻咬了咬唇,突然起身,在月夕面前跪下。 月夕一惊:“季娘子何故如此?”说罢,便要去扶。 季窈道:“请女史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女史是个明白人,如今既然有求于女史,便有话直说了。前阵子,大街小巷都在传,国舅不满女史,不惜大开杀戒。此事,皇上怪罪国舅,国舅因得过往对女史不善,也百口莫辩。可我以性命担保,女史落水,绝对与国舅无干!望女史明鉴!“ 月夕自然知道那件事,确实不是国舅做的。阿絮死前已经承认过,那是江东王和李阁老勾结的手笔,为的就是搅和皇帝和太后之间的关系。皇帝之所以将国舅禁足,不过是借力打力,顺道迷惑江东王。 看着季窈消瘦的模样,月夕知道,季家和国舅家同气连枝,这些日子过得定然也十分不好。 她并不表态,只将语气软和许多,道:“季娘子说的,我都明白。不过这大礼,我是万万担不得的,还请娘子起来说话。” 说罢,她将季窈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 季窈双目微红,道:“我也是无可奈何,才来求女史。自国舅出事,家中父母忧心忡忡,茶不思饭不想。我寻思着,此事最为关键之处,乃在于太后,若她能向皇上服些软,也许能挽回一些,可太后脾性执拗,宁可让国舅继续禁足,也不肯向皇上低头。我知道母亲早前确实对女史做过些不太好的事情。我的话,女史恐怕未必愿意听……” 她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月夕并不想掺和此事,打乱皇帝的计划,道:“此事,也只好等皇上回来再作评断。不过娘子方才说太后宫中的异样,我确实能向皇上禀报禀报。” 季窈目光微亮,忙用绢帕拭了拭眼角,道:“这些日子,我时常进宫来探望太后,劝她想开些。不过上月末之时,我祖母病了,我一直在家中侍药,不曾入宫。待祖母病愈,我再入宫探望太后,就觉察出了许多异样。女史,太后是皇上的生母,她老人家若有什么事,皇上恐怕也会不安乐的。” 月夕若有所思,点点头:“既然事关太后,我自然责无旁贷。” 季窈还要再说,月夕又道:“不过皇上正在征战,便是接到了信,也分身乏术。故而此事,娘子还是莫要太抱希望为好。” 那双眸中刚刚生出的希翼,又黯淡下去。 季窈手中攥着绢帕,点点头。 待得送走了季窈,月夕唤来赵福德,向他问起这些日子太后的情形,又特别打探,太后身边的人是不是换了。 赵福德道:“自从上次和皇上闹了一通,太后见了老奴便总没有好气,这些日子也是一样,就是话少了些,爱答不理。不过太后身边的人,确实都换了。老奴这几日去,一直没见到周嬷嬷,问那边宫里的人,只说周嬷嬷触怒了太后,被关了起来。寿安宫的事,这边一向管不得,太后要惩治身边之人,奴才也无置喙余地。” 月夕又问了些旁的事,发现赵福德所述,倒是与季窈别无二致。 赵福德见她沉吟不语,道:“女史若放心不下,就在给皇上的信里说一说,也许他有主意。” 月夕斟酌片刻,道:“说是要说的,可皇上正当忙碌,不可拿些捕风捉影的话扰他分心。待这边查探清楚些,再禀告皇上不迟。” “还是女史想的周全。”赵福德道,“那女史打算怎么做?” 月夕道:“你替我去请一个人进宫来。要找你信得过的人去请,不可声张。” “是。”赵福德拱手道,“女史要奴才去何处?请何人?” “去皇陵,请曹煜公公。” ———— 夜色渐深,寿安宫里,寂静得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 两名宫人提着灯笼,走过廊下,查看各处灯烛。 一只夜枭从不远处的树上突然飞起来,将二人惊了一下。 “阿弥陀佛……”一名宫人拍着胸口,望着上方,道,“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个人。” “胡说八道,明明是夜枭,你不曾听到那两声叫?”另一人道。 “那么大的影子,怕不是什么鬼怪……” “呸呸呸!你莫胡说八道,哪里有什么鬼怪?要是被元庆听了去,要你交代出个一二三来,但你拿什么交差?” 说到元庆,那宫人畏缩了几分。 “你说的是,谢你提醒。昨日那新来的宫女不是被元庆打了一顿?他如今腰杆子硬了,连太后也要敬他三分。” “这话你可别跟别人说。他那人心眼小,听不得别人说闲话。” “知道了。唉,过去觉得周嬷嬷严厉,如今跟元庆比起来,才觉得她好说话。” 说到周嬷嬷,二人都有些欷歔。 周嬷嬷此人,虽然难说话些,可对手下人是不差的,只要事情做得好,赏赐不会少。故而寿安宫的宫人太监,对她并不厌恶。 “也不知她在后院里待的如何了,我稍后给她去送点吃的去。你可要替我在外头守着,别让人发现了。” “知道了……” 寝宫之中,静悄悄的,床前只点着一盏孤灯。 太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睁开眼,想拿水杯,忽然瞥见帐外似有一团影子。 “何人?”她心一提,问道。 外头无人回答,太后撑起半边身子,掀开锦帐,对这外间昏暗的烛火眯了眯眼。 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然站立在面前,做礼道:“老奴曹煜,见过太后。” 第四百零三章 夜访(中) 太后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她自是认得曹煜的。 曹煜是宫里头的老人。太后年少进宫时,曹煜就已经当上了大内侍卫的教头。当初,她替当时的二皇子物色随侍,头一个就想到了曹煜,可奈何先皇后抢在前头,将曹煜安排给了先太子。 皇后和先太子,都是太后的敌人。故而在太后眼里,曹煜也一向与敌人无异。 “老奴此番前来,乃是受人所托,问几句话就走,还望太后恕老奴擅闯之罪。”曹煜低低道。 太后看着他,面色不定。 她正待开口,忽而外头传来脚步声。 二人神色一凛,太后即刻指了指床后,曹煜会意,闪身躲了进去。 没多久,一名宫人走进来,才撩开锦帐,见太后醒了,连忙行礼。 “奴婢方才听得这里头动静,”她说,“故而进来看看,不知太后可有吩咐?” “我方才梦靥,惊醒了。”太后躺在床上,捂着胸口,轻轻喘气,“给我端水来……” 宫人应下,没多久,端来水来。 太后喝了两口,摆摆手。 宫人行礼,端着杯子退了下去。 待得外头再听不到一丝声音,曹煜从床后走了出来。 “多谢太后。”他说。 他的神色很是平静,在太后面前,也全然看不出一丝情绪。 这个年头,敢在太后面前不卑不亢的人已经不多。 这让太后有一瞬间忆起从前。那时,她还是丽嫔。皇后势大,宫人太监们知道皇后不喜欢丽嫔,时常对她阳奉阴违。 不过曹煜虽是皇后和太子跟前的红人,却一向不曾欺压她。甚至于有一回,她被皇后责罚,执掌太监想趁机索要财物,曹煜撞见了,亲自将那太监呵斥。 转眼,一切似已经过去,又似没过去。 太后看着曹煜两鬓的斑白,知道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要问什么?”她低低道。 “老奴一路进来,看守卫重重。”曹煜道,“方才那宫人,大约就是监视太后的。” 太后没有答话。 聪明人,向来不需要多加废话。这宫里的异状,就算掩饰得再好,在曹煜这样的老狐狸眼里,也无所遁形。 “还请太后将事情始末全部告知老奴,我等也好替太后合计脱身之法。” 太后没答话,却道:“你方才说受人之托。受何人之托?” “晏女史。” 太后的目光沉了沉。 她当然知道月夕已经回宫。 皇帝那么久才来一封长信,信中无处不是晏月夕的名字,说的全是她回宫的事。就算没有皇帝的信,这宫里也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别的不说,皇帝会将赵福德留在宫里,便足以说明有要紧的人要照拂。 “哦?”太后不紧不慢道,“你认得晏月夕?” 那语气里,满是意味深长。 曹煜看着她,轻轻叹息:“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后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们要是敢害皇上,我会让你不得好死。”太后冷冷道。 曹煜并不回应,只道:“如今被困在寿安宫的,是太后。太后若不将事情始末告诉老奴,老奴能做的,便十分有限了。” 太后没有说话。 好一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去跟晏月夕说,她说当真有心帮我,就去把皇上叫回来。只要皇上回来了,我便无碍了。她若做不到,就别帮倒忙,否则不过害死我。” 曹煜不置可否:“那个元庆,不过是个普通的掌事太监,没有只手遮天的能耐。究竟是何人在他身后撑腰,太后应该知道吧?” “我说了,让晏月夕把皇上叫回来。” 太后说罢,放下锦帐,重新躺了回去。 曹煜看着锦帐,少顷:“既然如此,那老奴便不再打扰了,太后保重。” 太后假寐,耳朵自然是竖直了听着,可一直未听见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掀了锦帐。 那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方才的一切,仿佛梦境。 —— 永明宫里,月夕正在焦急地等待。 找曹煜,乃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是先太子的旧臣,和太后之间的隔阂不小,此去打听,也未必能打听出什么。 可即便如此,该做的还得做。整个京城里,身手不凡又熟悉宫室,且能为月夕全心信赖的人,除了曹煜,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幸好,曹煜并未推却,爽快地答应了。 四更时,曹煜终于来了。 他一身黑衣,见到月夕,行个礼:“夜深了,女史还未就寝。” “曹公公辛苦了。”月夕忙还礼,上前问道,“公公是否见着了太后?” 曹煜点点头:“见着了。” 说罢,他将与太后见面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月夕。 “老奴是先太子的人,太后与皇后一系相处不善,故而太后对老奴也无法全心信任,自然也不能将事情托付。” 月夕也知道这个道理,心中又是无奈又是着急。 无奈的是,这宫中的恩怨都是由来已久,便是皇帝出面也难以开解。着急的是,太后言语之间,显然已经承认了她那边确有隐情。 既然如此,事情肯定不小。 “如此说来,竟让公公白跑一趟?”她皱眉道。 “老奴就是怕空手而归,没法跟女史交代。”曹煜道,“因而在离开寿安宫前,老奴突然想起早前曾探听到周嬷嬷所在,于是仔细搜寻,所幸找着了。她就关在了寿安宫里的小牢房里,心里头害怕,一五一十都向老奴说了。” 月夕眼前一亮,忙道:“究竟出了何事?” “据周嬷嬷所言,大致是半个月前,住在宫外的命妇照例到宫里头给太后请安。因得女史之事,太后与皇上闹得僵,消沉了好一阵子。不过那日,因得宫里热闹,太后兴致也好了些,便让内务府在寿安宫备了宴席和戏台。到了中途,有个宫人端茶时撒了茶水,弄脏了陈国公府国公夫人的衣衫,太后斥了几句,便让周嬷嬷伺候国公夫人去更衣。周嬷嬷自当尽心伺候,可再回到宴席上,发现太后不见了。” 第四百零四章 夜访(下) 月夕有些惊讶:“不见了?” “正是。”曹煜道,“放在寻常,没有周嬷嬷的陪伴,太后不会随意去别处。可那天太后格外奇怪,竟独自离席,而带她离席的正是元庆。” “而后呢?” “而后,周嬷嬷在后院里找着了太后。她说那时太后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神色颇为焦虑,似丢了魂似的。周嬷嬷觉察有异,便问太后出了什么事,可太后只是摇头,什么也不说。没多久,元庆从外头进来,周嬷嬷质问元庆做了什么,可元庆当下却叫人将她拘了起来。她拼命地向太后求救,太后却不发一语,只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抓走。” 月夕蹙眉:“这元庆究竟是什么来头,就能在片刻之间叫太后言听计从?” “周嬷嬷说,太后离席之后,应当是见到了什么人。” “何人?” “周嬷嬷在宫中颇有些眼线,即便身处囹圄,也能得到些消息。”曹煜道,“有宫人告知周嬷嬷,元庆那日曾带了一个面生的男子进宫,说是新拨来伺候的。可宫人后来打听,内务府并不曾拨来新人,且后来,也再不曾见过那男子。” 月夕沉吟:“那宫人可曾看清了长相?” 曹煜摇摇头:“面容不甚清晰,身形高瘦,不似女子的身量,因而断定为男子。” 月夕想了想,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个人,一时间后背竟冒出了冷汗。 曹煜看她一时间愣住,道:“女史可是想到了什么人?” 月夕张张口,却觉得自己这想法未免太过离奇,深吸口气,让心头平复。 “今日有劳公公了,事情我已经知晓,后续该如何,容我再想想。”她说。 曹煜颔首,又道:“方才,太后只说着要女史将皇上请回来。老奴猜想,这后头的人,恐怕不好对付。老奴以为,女史当即刻转告皇上,请皇上做主。在皇上发话以前,切莫轻举妄动。这宫里头,说安全也安全,但人心有异,危险更胜沙场。” 月夕道:“多谢公公叮嘱。公公一再关照于我,我必定牢记在心。” 曹煜笑了笑:“女史不必客气。其实,老奴前几日才收到了公主的信。她说女史只身在皇宫之中,与宫人皆不相熟。若女史有求,请老奴务必竭力相助。公主和女史,实则想到一道去了。” 提到凌霄,月夕忽而觉得心头踏实了些。 “公主常与公公通信?” “正是。”曹煜道,“公主的身份高贵,从小就很难交到朋友。依老奴之见,公主必定已将女史视为挚友。女史日后还有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老奴必定尽力而为。” 听到这番话,月夕只觉得心中一阵暖。 “多谢公公。”月夕说罢,亲自将曹煜送出门,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福德也不曾歇息,未几,从廊下走出来。 “女史如今作何打算?”他问道。 月夕想了想,道:“我想知道太后宴请那日,有谁曾进出皇宫。” 赵福德道:“这个不难,宫门处有留档,任何人出入,都记录在案,老奴差人去要来就是。” “如此,便有劳公公了。” ———— 寿安宫里,太后一夜未眠。 她有些后悔。 于她而言,曹煜并非可全然托付之人,但放眼四周,除了他,确实也没有别人更靠得住。心中有些希翼,那晏月夕,会不会当真将皇帝叫回来? 可念头一起,却当即被她否定。 知子莫过母,皇帝的性情,太后最是清楚。他一心想重振朝廷,自继位以来,全身心扑在国事上。亲征丘国这样的大事,他更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如果晏月夕有那个本事,恐怕说不上是丘国更可怕,还是晏月夕更可怕。 正转着心事,锦帐外传来一个声音:“太后醒了?” 太后目光一凛,随即变得平静。 她应一声。 锦帐撩开,太监元庆站在了外面。 太后看只他一人,并无伺候起身的宫人,便知他有话要说。 她冷笑一声:“怎么,窦献又有事要吩咐我么?” “不敢不敢。”元庆脸上堆着恭敬地笑,道,“殿下说了,太后于他而言,乃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他心里头也百般敬重太后,又何来吩咐一说?” 太后只望着帐顶,淡淡道:“有话就说吧,虚情假意的就免了。” 元庆仍恭敬道:“回太后,殿下说,那位晏女史近来不是回宫了么?还请太后莫要召见,若女史到寿安宫里头来,便由奴才打发了去,以免旁生枝节。” 太后终于转过头去看着他。 “哦?”她说,“他怕我见晏氏?” “殿下不过是为太后玉体着想。”元庆道,“晏女史对太后素来毫无尊敬,太后不见她,也可省去许多烦心事。” 太后冷哼一声,收回目光。 ,“就算我要见她,她敢来么?”她说,“连皇上都向着她,这宫里,人人只拿我当恶人。” 这话语里,似藏着许多怨气。 元庆温声道:“太后说的是。奴才这就将太后的话回禀殿下。” 说罢,他正要离去,太后突然将他叫住。 “都这么些天了,你们合该告诉我原委。”她说,“窦献让你拘着我,究竟想做什么?” 元庆笑了笑:“太后很快就会知道了,还请稍安勿躁。” 太后面色沉下:“皇上手握百万雄师,他窦献不过一个死里逃生的罪人,无兵无权,就算我将这皇宫给他,他又能如何?待皇上回师,他不过待宰羔羊。替我劝他一句,与其固执死扛,不若趁着大军未归,早早逃走。” “殿下的雄心壮志,非奴才所能体察,也非奴才所能置喙。不过,太后的好意,奴才定当传达。” 他说罢,躬身退下。 昏暗的寝殿再度陷入死寂。 太后盯着门背,少顷,惆怅重新浮上眉间。 她长长地深吸口气,继续躺下,闭上眼睛。 ———— 京城外的庄子里,一大早,就有报信的人骑着快马来到。 李阁老亲自将信送入书房,递给座上的人,笑叹道:“可怜这老妇人,如今还毫无知觉,仍被蒙在鼓里。” 江东王接过信,简单扫了一眼,毫无意外之色。 第四百零五章 巨变(上) “这便是太后。”江东王淡淡道,“眼界只有跟前那一亩三分地,永远只看得到宫墙之内。为何先皇后薨了之后,后位悬空,她仍是个丽嫔?父皇虽有时糊涂,但看人可是清楚得很。以太后的心胸,是做不得皇后。她如今能坐在今天的位置上,全然是母凭子贵,或者说,运气好。” “正是。”李阁老道,“若非先皇后死前一番折腾,把殿下贬到了九江,最后皇位也决计轮不上二皇子,太后也不会是她。” 江东王不置可否,将信放在一旁。 李阁老在椅子上坐下,看着他,语重心长:“时来运转,该是殿下的东西,终归还会是殿下的。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慎之又慎,切莫节外生枝。我那听闻,那姓晏的女子,每日都与皇上通信。这是个隐患,不若将她和赵福德几个先杀了,万无一失。” “不必。”江东王摇头,“晏月夕如今正是受宠的时候,二皇兄既然让她回到皇宫里,必然为了防着太后,布置下了不少眼线。若是动她,反倒打草惊蛇。只消叫元庆盯着,务必不让她和太后接触就是。” 李阁老沉吟片刻,道:“殿下说的是。话说回来,上次殿下去寿安宫,只消一番谈话便让太后乖乖就范。此事,老夫好生好奇,不知殿下究竟跟太后说了什么?” 江东王笑了笑:“也没说什么,不过聊起些许旧事。” “何事?” 江东王拿起茶杯,轻轻吹一口上面的热气,不紧不慢:“先太子的死。” “哦?”李阁老抚须,饶有兴味,“不知其中有何说法?” “阁老可知,太子当年是怎么死的?” “自然知道,太子当年亲征丘国,在征战中了埋伏,殒命沙场。” 江东王喝了一口茶,笑道:“方才阁老说的这一切,都是已经设计好的。太子一旦亲征,就是死路一条。” 李阁老看着他,露出笑容。 “当年老夫就觉得此事蹊跷。”他说,“原来是殿下的手笔。” “当然不是孤一个人的功劳。”江东王从容道,“太子亲征之时,父皇已经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并不想让太子亲征。可是,有一个人替孤说服了父皇,将太子推上了死路。” “太后?” “正是。” 李阁老抚了抚须,缓缓颔首。 “故而殿下就用这件事情拿捏着太后,让她乖乖就范?”他说,“太后竟也愿意。” “她无法不愿意。”江东王道,“且不说那满朝文武,太子当年的旧部仍有不少,他们知晓了会作何感想?二皇兄这皇位还坐不坐?就算不提他们,若凌霄知晓了,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确实。”李阁老笑道,“殿下果然考虑周全。”说罢,他忽而又道,“不过殿下当年这么做,不曾有后续手段,却是白白便宜了二皇子。” 江东王轻叹口气:“那时也是无法。窦泓太幸运罢了。太子落入陷阱的消息,孤早令人放给了二皇兄。孤也料的没错,他没有禀告父皇便立马北上丘国,向太子报信。孤原想来个一箭双雕,让二皇兄也一道葬身沙场,可奈何他在路上遭遇暴雨,道路阻断。待他抵达战场时,战事已经结束,太子也死了。可二皇兄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并不现身,径直掉头,秘密返回了京师。” “没有现身?因而并没有人知道他北上过?”李阁老先是一惊,而后遗憾地叹息,“就算没法让他葬身沙场,可若有人抓着他的现行,老夫便能让言官起势,治他一个通敌之罪。届时,他头顶杀太子的嫌疑,是无论如何也登不上皇位的,那殿下登基,便名正言顺了。可惜,可惜啊!” 李阁老连连感叹,江东王却云淡风轻。 “过往之事,懊恼又有何益。”江东王说,“只能说,二皇兄做事确实谨慎,叫人挑不出错处。” 李阁老目光一闪,道:“这两年,皇上是否疑心过殿下?” 江东王道:“何止疑心,他恨不得将罪名直接扣在孤的头上,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他是谨慎,可孤也不是吃素的。” “那是自然。不过殿下是否想过,欲加其罪何患无辞。皇上若是要治殿下,并非需要铁证不可。” 江东王看着他,道:“阁老想说,二皇兄先前不动手,是有意放孤一码?” 说罢,他嗤笑一声,摇摇头。 “阁老误会了。二皇兄精明得很。他没有先发制人,只是不想先当那个残杀手足的恶人。别人不说,他若先动手杀了孤,凌霄会放过他么?” 这番话倒是叫李阁老颇为意外。 “公主不过拳脚功夫了得,何至于叫皇上和殿下这般顾忌?” 江东王喝一口茶,没有答话。 “罢了,不说这个了。”少顷,他淡淡道,“她已经与孤为敌,孤也再没有退路,如今,就等着北边的消息了。” 此话一出,李阁老振奋起来:“哦?听殿下的意思,此时快要成了?” “没有不成的道理。”江东王的目光明亮,“二皇兄能比先太子高明多少?丘国人向来不会让孤失望的。” ———— 北地一场大雪,阻挠了大军前进的脚步。 征虏将军谭楷从前军疾驰而来,对皇帝奏道:“皇上,这风雪一时半会怕是不能消停,前头的山坳上有一处平缓之地,正好可以为将士们遮蔽风雪,臣下提议,何不就近扎营,待风雪消停再赶路。” 皇帝从厚实的兜帽中瞥见眼前的峡谷,崖壁直攀而上,如同刀劈斧砍。不过就在目力可及之处,那峡谷变得宽大,下方一片平地颇是宽敞,确实适合扎营。 但皇帝的目光变得冷峻。 “不可。”他说,“如今不是扎营的时候,令众将士再坚持一程,火速通过峡谷。过了此地,再安营扎寨。今日后军备了羊肉,歇脚时便可饱餐一顿。” 众将士在风雪中连日赶路,听得这话,无不为止振奋,继续前行。 “二哥哥。”这时,凌霄骑马追上皇帝,拨了拨兜帽上长长的绒毛,“都这个天了,还不停下来么?二哥哥头伤未愈,如何受得?” 第四百零六章 巨变(中) “你来的正好。”皇帝招招手,把她叫到一边,“你可还记得,我前几日跟你说起太子落入陷阱一事?” “自是记得,二哥哥说,那时二哥哥得了消息,想来通知太子哥哥,没想到却晚到一步……” 话没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 凌霄抬起头,看向前方高耸的崖壁,瞪大了双眼:“莫非就是这里?” “不是这里。”皇帝拍拍她的脑袋,温声道,“你也莫要惊慌。只是有前车之鉴,我等须得当心些。” 凌霄目光一凛,握紧了缰绳:“知道了。” 她调转马头,正要离去,忽而被皇帝拉住缰绳。 “凌霄。”他叮嘱道,“你要跟紧朕,万一走丢了,也不可慌张,保重自己……” “保重自己最要紧,再然后,想方设法找到回家的路,对么?”凌霄不耐烦地说,“二哥哥都说过好几次了,我耳朵也起茧了。” “你记得就好。”皇帝笑了笑,“还有一事,朕要告诉你,你要牢牢记在心里头,不可与他人说。” “何事?” 皇帝深吸一口气,道:“在朕的书房里,书阁的最底层有一处暗阁,里头有一卷文书,那是朕的遗诏。” 凌霄自是知道这话的意思。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二哥哥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不过是头受了点伤,二哥哥何必这般小题大做……” “凌霄,这里是战场。”皇帝的神色忽而变得严肃。 “我自然知道这里是战场。”凌霄理直气壮地说,“可二哥哥亲征不是为了送命,更不能送命。我说过了,我会把二哥哥带回去。方才二哥哥说的话,我便当做没听见,二哥哥也不要再说。” “凌霄……” 凌霄气呼呼的说:“二哥哥好歹长长心,再不济,也想想月夕。二哥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月夕可怎么办?” 说起月夕,皇帝一时无言。 因得大雪,道路不畅,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收到她的信了。 让她回京师,乃是权宜之计。 他想着宫中守备森严,即便有人有心,也轻易动不到她。 可不知为何,分开得越久,他心中那股隐隐的不安便越发强烈,总觉得京城那边平静得诡异。 昨日,他接到斥候的消息,丘国人为躲避风雪,在一处荒废的城池里就地扎营。那城池已经不远,他须得速战速决。 “你说的是。”皇帝伸手,轻轻拍了拍凌霄的手臂,“朕答应过你,必定想方设法地保全自己,方才所言,不过是一句叮嘱,你要记在心里,但不必多虑。” “知道了,我也记住了,二哥哥不可再说那晦气的话,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好的。”皇帝温声道,拍拍她的头,“走吧,他们已经久等了。” 气归气,可真的上路时,凌霄可打起了十足的精神。 马蹄下的疾雪已经踩实,他们一路疾驰,走的又快又稳。 只是那峡谷的通道时窄时深,北风呼啸而过,发出时高时低的呜鸣,好似鬼叫般凄厉,着实叫人胆寒。 凌霄抬头看,头顶上是飞扬的雪沫子,迷离了视线,可是她的耳力极佳,未几,倏而勒住缰绳。 一旁的将官发现,也抬头张望:“公主可是看见了什么?” 凌霄没说话,目光狐疑,突然,喝令道:“后撤!快!” 众人一惊,不解其意。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上方确实存着杀机。 隆隆的声音传来,似乎雨夜山洪。 “有落石!”有人高声叫道,“快避开!” 人马一时大乱,凌霄却面色大变,睁大眼睛:“皇上在何处!” —— 永明宫里,月夕忽而惊醒。 她坐起身来,发现身上已经冷汗岑岑。 “女史怎么醒了?”睡在外室的宝儿听得动静,披衣进来,忙给她递了一杯水,“梦靥了?” 月夕点点头,接过水,一气灌下。 “女史梦见什么了?”宝儿问道,“老人说,梦靥说出来,就不会再梦见了。” 月夕张了张口,却打住。 梦见什么?梦见兵荒马乱,皇帝和凌霄都倒在了血泊里。 纵然是冷静如月夕,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现在想起来,也仍感到脊背生寒。 是梦。那是梦。 心里一个声音说道。如果凌霄出了事,你不会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她说道,“倒是想起一事,昨日我让赵福德替我递的信,不知是否递到了?” “我亲眼瞧见赵公公让人递的,要是公公没说不行,便是递出去了。”宝儿从她手里接过空杯子,又盛了一杯水,“女史昨日说,是扬州来人了?” “是的,他们正巧押镖进京,我想寻个时候,问一问家里的情形。” 宝儿登时来了兴趣,好奇道:“早前奴婢听闻一件事,一直不敢跟女史问。听说女史家是开镖局的?女史还是个镖局里的堂主?” 月夕笑了笑:“你莫不是被吓着了?” 宝儿讪讪笑道:“吓着还不至于,但多少有些没想到。女史这般文文弱弱,哪里像是江湖中人。女史得了空,跟奴婢说说扬州的趣事吧,奴婢可想知道了。” “哦?你想知道?” “想。奴婢自小入宫,外头的事都似天方夜谭一般。我最喜欢他们跟我说的那些江湖中的行侠仗义之事,可好玩了。” 月夕抬头朝窗上望了望,外头还是黑漆漆的,可惜她睡意全无,更是不敢入睡,怕再梦见方才那可怖的情形。 她索性披了件衣裳,让宝儿坐到床上来,盖着被子,和她说起了正气堂。 话匣子打开,竟一时停不下来。宝儿也听得有滋有味,不自觉,便到了天亮。 “都怪奴婢事多,”宝儿颇有些不好意思,“竟叫连累女史不能睡觉,现今还早,女史再睡会儿?” “不必了,左右已经醒了,便起身吧,今日替我挑一身好看的衣裳,我要去太后那里坐一坐。” “去太后那儿?”宝儿有些讶异,“如今皇上不在宫里,女史自己去,奴婢怕女史要受委屈的。” 若是可以,月夕也不想去。 可是寿安宫那庄怪事,她想知道的已经调查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去会一会那个叫做元庆的太监,瞧瞧他是什么斤两。 第四百零七章 巨变(下) “无碍,既回宫,总是要见的。”月夕说道。 宝儿应下,伺候了月夕洗漱和用早膳,便出门知会赵福德。 待月夕出门,步辇已经准备就绪。 一行人往寿安宫去,月夕在心里头反复盘算着如何跟太后说话,可是不料,他们被挡在了门外。问原因,不过是太后身体抱恙之类的措辞。 “女史,”赵福德低声道,“今日恐怕是见不着太后了。” 月夕正要说话,忽而宫中传来阵阵钟鸣。 起初,众人面面相觑,月夕正要问赵福德出了什么事,却见他定定站着,忽而色变。 她心头一紧,问:“公公,出了何事?” 赵福德神色半是惊惶,半是狐疑。 “这……”他望着钟声传来的方向,“这似是丧钟!” 京城外的庄子里,李妍将玉佩仔细别在江东王腰间,左右瞧了瞧,道:“这龙不露爪,到底是差了点意思。不过无碍,殿下这身行头,很快要换了吧?” 她说罢,抬起头,露出个明媚的笑。 江东王凝视那玉佩片刻,亦是一笑。 “一切不过顺其自然,你倒是有些心急。孤听说,你昨夜一夜未眠?” “殿下莫非不兴奋?”李妍反问道,“最高兴的该是殿下才是。” 江东王抬起食指,轻轻在她的脸颊上一划,道:“天子不幸战死,为国捐躯,我等该悲愤才是,何来高兴一说?” 李妍微笑:“殿下说的是,妾这就去让下人缝制孝衣。” “有劳王妃。” 书房里,李阁老已经坐着等候。见江东王进来,他放下茶杯起身,向江东王行礼。 江东王走快两步,将他虚扶一把,道:“孤说过,阁老乃长辈,不必拘那些虚礼。” 李阁老道:“殿下贵不可言,老朽岂敢在殿下面前妄自尊大?礼不可废。” 江东王与他分宾主坐下,问道:“可都准备妥当了?” “老夫已经用内阁的名义,召集朝臣入朝集会。届时,只要取得太后的诏书,再由老夫领头拥立,殿下要取得皇位,可谓轻而易举。” “太后的诏书,何时取得?” 李阁老回道:“太后的诏书,早已草拟好,只消盖上太后的凤印即可。老夫已经令亲信去取。待殿下入宫之时,诏书即可呈上。” “怕只怕……”江东王摩挲着案上的茶杯,“太后太过悲痛,不知凤印下落。” “此事,殿下不必思虑。”李阁老道,“左右不过走个过场。那诏书,有是最好;倘若没有,不过费些口舌,但不会影响大局。” 江东王不置可否,只问:“到了朝会上,必定有臣工跳出来反对,阁老当如何处置?” “朝堂上有异议的事多了去了,不过今日非平时,由不得许多人固执己见。”他神色放松,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对付顽固之人,老夫亦自有办法。” 江东王看着他,含笑问:“阁老不怕惹出众怒么?” “众怒?”老阁笑道,“而今的朝堂,早已经不复高祖当年的血气方刚了。所谓的朝廷命官,都是一群明哲保身的软柿子。就算有一两个胆大嘴快的,只消流点血,锉一锉他们的威风,便可杀一儆百,永绝后患。” “阁老想明白了就好。”江东王道,“此事,开弓再无回头箭,你我都须有完全准备才是。” 李阁老拿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吹了吹:“自老夫同意与江东王府结亲之时,李家就已经没有了退路。莫非,殿下如今还记恨老夫出手太迟,或是怪老夫当年不曾拥立殿下?” 江东王微笑。。 “孤虽在南方偏安一隅,却也知晓天时地利人和之理。时机不到,阁老再是有心,也束手无策。”他说,“如今孤藏身在这宅邸里,就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阁老,阁老想必也能明白。只盼着从今日起,你我二人同心同德,再无间隙。” 李阁老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向江东王下跪一拜:“臣遵命!” 车驾已经备下,李阁老和江东王离了庄子,便直赴京城,往皇宫而去。 江东王掀开帘子,看向窗外,信中颇有几分感慨。 时隔五年,他又回来了。 这城郊萧索的冬日景象和五年前并无差别,可他的心境已经全然不同。 当时他身患重病,被贬九江,遥遥不知归期,这辈子兴许再没有指望。 可如今的他,正坐在华丽的马车上,昂首阔步地去迎接他光明的前程。他踌躇满志,他身无痼疾。 说到这点,他又想起了凌霄。 那天,丘国人将他从水里救出,他大病一场,连郎中都说他活不下来,可他终究活下来了。 他记得他那天醒来,仿若重生,四肢从未这般有力,头脑也一派清明。 他自然不会以为那郎中是华佗再世,他知道,要治他的病,唯有找到解药。 是凌霄,一定是凌霄。 她喂他服下的那付毒药,其实是解药。 他善良的妹妹,只可惜…… 丘国那边发来的消息,说皇帝的禁军在山难中全军覆没,其中也包含了随军出征的海阳公主。 心头划过一丝淡淡的惆怅。 他们这个罪孽的家,终究只剩下了他。 心中一个声音轻轻叹息。就让这一切过去吧,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天边的乌云裂开一丝破口,阳光如金箭一般直射皇宫。 江东王眺目望去,那正是承光殿所在,也是他现在正在赶赴的地方。 在那里,群臣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晓,而他将突然降临,让他们大吃一惊,也让他们俯首称臣。 他怎会不兴奋,他怎会不高兴? 想到这一切,他不由得兴奋地发抖。只是,他不会告诉别人,就是李妍也不行。 可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他收敛的情绪,连脸上淡淡的笑意也一并消失。 他仔细听,四周熙熙攘攘,仿佛身处闹市。 不一会儿,马车再次走起来,只不过走上了相反的方向。 他掀开一角帘子,只见皇宫被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 天上的乌云也重新聚集,云中的破口被重新堵上,那道金箭瞬间消失。 出事了。 虽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重重的哀怨,手中却握紧了拳头。 第四百零八章 懿旨(上) 马车径直驶入了一处宅子,李阁老亲自替他掀开帘子,引他下马车。 “出了何事?”他冷声问。 李阁老显然也一肚子气,沉声道:“太后懿旨,关闭宫门,群臣被挡在了宫门外,不得入内。” 江东王听得这话,面色骤然沉下,“太后的懿旨何时能飞出寿安宫?元庆是做什么吃的?” 李阁老亦心神不定,只道:“想必是元庆那里出了岔子,但恐怕还有别的纰漏。听城门上的守卫说,是永明宫的赵福德亲自举着太后的懿旨去下令的。他是太监总管,颇有身份,又是皇上的亲信,所以众将士没有怀疑,悉数照办。” “赵福德?永明宫?”江东王的目光定了定,忽然透出杀气。 “是她。”他冷冷道。 李阁老不解其意:“殿下是指……” “还有谁。”江东王的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自是晏月夕那贱人。” 寿安宫里,器物翻倒,一片狼藉。 正殿外,十几具尸首躺在地上,宫人太监跪了一片,瑟瑟发抖。 寿安宫的宫门的守卫就被禁军缴械,而后,禁军将寿安宫围起来,破门而入。事发突然,元庆等人来不及反抗,就被按住。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寿安宫里已然变了天。 周嬷嬷头发散乱,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从牢房里走出来。 望见站在正殿前的太后,她痛哭流涕,没等走到跟前,就拜倒在地上:“老奴万死……未能护太后周全……老奴万死……” 赵福德忙将她扶起,道:“周嬷嬷不必难过,一切都过去了,太后好好的,岂非大好?” 太后走过来,看着她,轻轻将她鬓边散下的白发拾起,抚了抚她的肩膀。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她说,“只恨我年老力衰,竟被奸佞所挟持,连你也几乎保不住。” 周嬷嬷哭得愈发难过,又要下跪。 太后安慰了些话,吩咐旁人将她扶下去歇息。 赵福德对太后道:“时辰还早,太后一夜未眠,还是回寝殿里歇息吧。” 太后的目光扫过前庭,摇摇头,声音疲惫:“事到如今,哪里还容得我歇息。扶我到佛堂里去,此处,便交给你们了。” 赵福德应下。 看着太后离开的身影,他心中也不由叹口气。吩咐手下处置尸首,甄别元庆余党之后,赵福德来到了周嬷嬷歇息的偏殿里。 周嬷嬷惊魂未定,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声问:“妾在狱中听到了丧钟的声音,心惊肉跳。方才宫人说,那丧钟做不得准。这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安慰太后的?” “自然是真的。”赵福德道,“嬷嬷想一想,那些逆党既然敢对寿安宫下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皇上真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先报到寿安宫,再召集内阁商议,有了准备,才用丧钟昭告天下,操办丧仪。如今什么也不做,那丧钟就敲起来了,自是有人故意为之。” 周嬷嬷的神色放松了些,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又道:“话是这么说,可妾这心里头却没一点安分。毕竟先太子也是这么去的啊……” “先太子出事,乃是中了丘国人的奸计。皇上做事本就谨慎,又加上有太子的前车之鉴,皇上又怎会上当?宫里已经派出快马往前方去探,有准信来之前,一切都是胡说八道,切不可轻信。” “公公说的是,”周嬷嬷频频点头,随即又忧心,“可如今该如何是好?那元庆敢如此胡作非为,定是有了后手的。这皇宫八道门,哪一道出了岔子,都难保周全。皇上那头还不知归期,我等莫非坐以待毙?” 赵福德道:“这事,女史那边正在应对。周嬷嬷用些膳,歇息歇息,便去陪伴太后。有嬷嬷在,太后也能安心些。” “这是自然。”周嬷嬷说着,却有些目光不定,“只不知,女史可靠得住?公公也知晓,过去太后对她并不好……” “周嬷嬷糊涂!”赵福德面色严肃,“若女史存了那个心思,今天早晨又何必动用皇上密诏,召集禁军冲进寿安宫来营救太后?又何必将嬷嬷放出来?她自个儿逃走,借着叛党的手除掉太后和嬷嬷不好么?反正皇上就算知道了,也绝不会怪罪她。都什么时候了,嬷嬷还存了这种心思!” 周嬷嬷面带愧色,嘀咕了两声,低下头去。 “这话万不可再说。”赵福德道,“否则,可当真要让人家心凉了。” 周嬷嬷老老实实地应下。 赵福德又对周嬷嬷交代一番,走出门去。 想起今日,他心中仍隐隐后怕。 丧钟响起时,他虽知道事有蹊跷,却也已然乱了心神,全身凉透。 幸而晏女史比他更为冷静,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底气,竟一口断定皇上不会有事。有人敢敲那丧钟,就是要混淆视听,意图不轨。 他那时必定是太慌了,竟提出传内阁进宫问话。 女史想了想,问:“公公这主意,是否正切李阁老下怀?” 他那时恍然大悟。可他没了别的主意,便问女史该如何是好。 女史当即道:“我要见太后,到了这个节骨眼,非太后出面不可。” 而后,她动用了皇帝留下的密诏,令禁军硬闯寿安宫。 冲进来的时候,寿安宫中竟是一片死寂。倒不是因为丧钟传来,都在准备丧事,而是元庆领着手下的人,将所有太监宫人控制了。而元庆正一边让人翻箱倒柜搜寻凤印,一边亲自向太后逼问凤印下落。 听得外头乱起,元庆知道大事不好,正要挟持太后出宫,早已潜入寿安宫的曹煜及时出手,解救了太后。 元庆倒是个惜命的,见大势已去,乖乖束手就擒。倒是手下的十几个死士负隅顽抗,如今都已经倒毙。 赵福德亲自带人搜宫,在元庆手中,搜出一份诏书。 那是以太后名义书写的矫诏,声称皇帝北狩不归,山陵崩坏,国不可一日无君,令内阁召集朝会,拥立江东王为新君。 赵福德看着这矫诏,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第四百零九章 懿旨(下) 他难以想象,若非晏女史当机立断,强取寿安宫,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当真说不清。 更让他震惊的,是江东王。他前阵子在海上落水,下落不明,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如今,他竟是出现在了京城里,并且还几乎成功夺宫。 赵福德知道江东王其人深不可测,也从不敢小觑,但纵然是自己,也想不到他竟有这等本事。 赵福德走到前殿,月夕刚刚审问了元庆,让人将他押下去。 她坐在椅子上,,神情颇为疲惫。 “女史大病刚愈,老奴稍后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给女史瞧瞧吧。”赵福德关切道。 月夕摇头:“都这个时候了,我哪还有心思看病?” 赵福德亲自给她倒了一杯参茶,问道:“方才,老奴去宫门上传旨,发现宫门上的守将几乎都是李阁老的人。询问之下才知,这些人是近期轮换上来的。” 月夕点点头:“方才元庆都招了,是他做的。他这阵子,拿着太后的令牌,做了不少事,包括替换宫门上的守将。他想的,不过是挟持太后,丧钟一响,就逼太后下诏,而后打开宫门,迎江东王入宫。” 赵福德道:“江东王与李阁老狼子野心,幸好女史动手及时,先一步让禁军控制了寿安宫和宫门,才让内宫免于一场血腥。只要拖过这阵子,等到皇上回来,危机即可迎刃而解。” 月夕没有说话。 纵然,她曾在太后跟前理直气壮地说皇帝无碍,可扪心自问,她是有几分心虚的。毕竟,她有好些天没收到皇帝的信了。 在上一封信里,他说起茫茫的雪原,说起斥候已经找到了丘国人过冬的要塞,还说这将是此次北征最重要的一场战事。如若一击得胜,他便可解决心腹大患,班师还朝。 他的信里,从来没有沮丧的言语,也从来不曾提及危险。 可月夕却总是不安。她知道先太子的事,也知道江东王和李阁老敢如此大胆,胜算定然不低。 所以她尚且无法说服自己,皇帝如今是安全无恙的。 可若是皇帝果真遇难…… 月夕不敢想下去。 她心中的担忧,绝不亚于太后,若有那么一点空闲,她也想像太后一样好好哭一场。 可事情未有着落,她不愿去想那些最坏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道:“江东王已经到了破釜沉舟之时,这皇宫,他是非进来不可。我所忧虑的,是他恐怕已经秘密调集了不少兵马,或许城外的大营也已经在他掌握之中。我等靠着区区数千禁军,绝非对手。因此,纵是太后的人再牢靠,皇宫也并非久留之地。” 赵福德一怔:“女史的意思是?” “出宫。”月夕道,“放出风声去,太后、国玺和遗诏都在我手里,我要北上与皇上会和,回师讨伐。他江东王若还有点脑子,就该知道,他就算进了宫也不过是个假把式,一触即溃,徒增笑柄。” 赵福德诧异不已,沉吟片刻,摇摇头。 “且不说我等如何出宫,出去后能走多远。单说太后,她对女史仍有戒心,恐怕不会轻易同意。” 月夕道:“她会同意的。太后那里便由我去说,接下来有几件事情,还请公公多多费心。” 寿安宫里, 周嬷嬷听闻晏女史来了,如临大敌。 纵然寿安宫的危局是月夕解开的,可周嬷嬷对月夕一向十分防备,如今也不敢全然放下。当然,她心里头惦记着赵福德的话,不敢表现的过于明显。 “女史来了。”她迎出去,向月夕行个礼。那脸上虽堆着笑容,却着实僵硬,看上去皮笑肉不笑。 倒是月夕,大大方方地还了礼,道:“我是来见太后的,说几句话就走。” 周嬷嬷正要说话,屋里忽而传来太后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宫人出来,将帘子掀开。月夕望着前方,不多言,迈步入内。 太后正坐在佛龛前,专心礼佛。听了身后的脚步声,她便放下佛珠,转过身来。 她打量了月夕一眼,指了指跟前的蒲团,让她坐下。 “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月夕也不绕弯子,道:“当下之势,太后都看在了眼里。我来请太后示下,不知接下来太后有何打算?” 太后的手里缓缓转着佛珠,面色平静,仿佛入定。 “你想劝我出宫,是么。”她说。 月夕没想到太后竟已经猜着了自己的心思,道:“正是。” “我哪里也不去。”太后淡淡地说,“你说皇上无恙,我也只能信你。既然如此,皇上必定会回来,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听天由命。” 月夕沉默片刻,道:“今天才知道,太后原是听天由命的人。” 太后睁开半闭的眼睛,看着她,冷笑一声。 “你知道什么。”她说,“我这辈子注定了只能靠皇上。若皇上健在,我就无碍;若皇上没了,我自然也就跟着去了。这宫里的女子,莫不如此。母凭子贵,子去母衰。无论何人都逃不出这命数,你也是一样。” 佛堂里,一阵安静。 月夕注视着她,片刻,道:“如此说来,却是我高看太后了。宫中无后,太后便是这后宫之主。泱泱后宫,数千宫人,皆在太后麾下。太后口口声声说母凭子贵子去木衰,却囿于家族私利,总与皇上针锋相对。如今面对困境,却又斗志全无。先前被元庆那等小小太监拿捏,现在连出宫自保这也不敢。若这就是太后所说的人人逃不出的命数,那么我以为,太后并非是逃不出,而是不愿逃。太后虽贵为国母,却还不如遇上匪盗的乡野妇人,若皇上知晓,岂非寒心。” 太后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 她看着月夕,神色不定,却颇有些恼怒。 “你知道什么。”她说,“寿安宫中许多宫人都被元庆收买,我动弹不得,连个太医也不能召见。我一介妇孺,手无缚鸡之力,能有什么办法?” “那天夜里,我让曹公公来替太后解围。太后明知曹公公武功高强,为何不趁机让他收拾了元庆?太后明知皇上正在亲征,不得分身,竟还提出让皇上尽快班师回朝。”她的目光锐利,“太后如此作为,是不知眼前的危险,还是说,这其中仍有玄机。太后的话,只能对皇上说?” “放肆!” 太后终于忍无可忍,从蒲团上站起来。 第四百一十章 夺宫(上) “那曹煜是个什么东西,是先太子的走狗!”太后恨恨道,“他深夜造访,我怎知他是敌是友?我已经深陷囹圄,天底下能救我的人,当然只有皇上!” “就算太后信不过曹公公,信不过我,但总该信得过国舅吧?”月夕不为所动,“太后在京城内外亲戚众多,为何不向自己人求救?季娘子早已看出太后的异样,只要太后有心,叫季娘子传个信,终归不是难事。” “晏氏!”太后指着她,“你不要以为今日惩治了元庆守住了宫门,就可以为所欲为!你是什么身份,胆敢质问我?别说你如今还未嫁给皇上,就算有一天嫁了,你也没资格这么说话!” 这声音,将外头的人都吓了一跳。 周嬷嬷忙跑进来:“太后……” “出去!”太后喝道,“谁也不许进来!” 周嬷嬷只得应下,朝月夕投来一个眼神,似乎在求她切莫再冲撞太后,而后,退了出去。 不过因得这一番搅和,佛堂里的气氛有了一点微妙的缓和。 月夕深吸一口气,道:“我今日过来,并非为了忤逆太后,更不想与太后争执。只是有些话,纵然太后不喜欢,我也仍旧要说清楚。” 太后盯着她,仍在手里转着佛珠,却看上去比先前急躁了许多。 “你要说什么?” “太后任由元庆钳制,不过因为有把柄落在了他手里,或者说,有把柄落在江东王手里,我说的对么?” “胡言乱语!” “若是我胡言乱语,太后如何解释私会江东王一事?” “我何时私会江东王,你莫血口喷人!” 看她这般激动,月夕反倒平静下来:“是否见了江东王,太后心里头一清二楚。江东王再是神秘莫测,毕竟也是个大活人。宫里头人来人往的,想要找个人证,简直轻而易举。太后想要一个,我便找一个;太后想要十个,我便找十个。只是,真要闹到那个地步,势必弄得大家不好看。皇上征战在外,太后明知江东王在京中,不但知而不报,反倒任由他人钳制,太后可知,皇上会如何作想?” 太后的面色变得难看。 可她却没有再否认,声音干巴巴的:“你要干什么?” 月夕松了一口气,道:“我之所以私下跟太后说,自是不打算如何,只想推心置腹地跟太后谈一谈。皇上征战在外,危险重重,而今江东王已经打到了家里头,宫门只能挡住他一时半会,但挡不住他的狼子野心。吃斋念佛不过等死,不仅不能自保,更是拖累皇上。当下最紧要的是同心同德,太后何不将功补过,尽力而为呢。” 月夕的话语柔和,太后心里头挤压多日的秘密和负重,竟像得了宽恕一般,悉数卸下。 她闭了闭眼睛。 少顷,仿佛一个失去了拐杖的老妇,她后退一步,扶在椅子的把手,缓缓坐下。 “我能做什么?”她思索了好一会,低低道,“我手无寸铁,更无实权。难道逃出去,皇上就会原谅我?” “太后什么也不用做,只消听我的主意。”月夕说罢,郑重地对太后道,“我知道太后对我仍有戒备,但如今,太后最该做的,便是保全一切,等待皇上凯旋。我父亲常言,人生除死无大事。太后和皇上若连生死大关都过了,还有什么过不得的?太后说呢?” “人生除死无大事……”太后低低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在咀嚼,露出一丝苦笑,“我记得,你父亲,是扬州闻名的江湖之人。” “正是。” “虽是粗鄙之语,却也不无道理。”太后定了定心神,看着月夕,“你要我怎么做?” 入夜,京城之中,因得宵禁,大街上空无一人。 李府却灯火通明。 李阁老身着甲胄,不复平日里老态龙钟的模样,看上去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诸位。”李阁老环视众人,扬声道,“君主无道,才令战事四起,民生凋敝。我等既为朝廷肱骨,铲除奸邪,匡扶正义,义不容辞!成败在此一举,封侯拜相,就在今日!” 堂上乌泱泱聚集了许多人,左臂缠着白布,皆是李阁老栽培多年的心腹党羽。听得此言,众人纷纷跪拜,,齐道:“遵命!” 待喝过了血酒,众人悉数散去,忙碌开来。 李阁老绕过到后头的漆雕屏风,江东王亦身着铠甲,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殿下,”李阁老道,“诸事齐备,请殿下启程。” 江东王坐在阴影里,低低抿了一口茶,并不说话。 李阁老等了等,道:“殿下是否有疑虑?” “阁老的安排是否周全,孤没有疑虑。”江东王道,“孤只是在想,若孤是晏月夕,该如何做?” 李阁老不由得蹙眉:“那晏氏不过一介小小女史,江湖草寇,登不上台面的东西,殿下何必将她放在眼里?” 江东王没有立刻回答。 其中道理,他没法一一说明。 他也曾不屑一顾,将晏月夕视为蝼蚁草芥。 可就是这样的人,竟让他一直难以摆脱。他不得不承认,从晏大到晏月夕,这父女俩一直是他行进路上的绊脚石。虽然他们成不了什么大事,却时时让他膈应,甚至让他失去了阿絮。 若是阿絮还在……他近来总是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因而,他不敢不将月夕放在眼里。 可她能够如何呢? 宫中传出消息,说她要带着太后还有国玺出宫,可凭着数千禁军,她又如何与他手中的京师戍卫抗衡?这么做不过以卵击石。 可她不似莽夫,怎会做出这等蠢事? 他深吸一口气,令道:“将她留着,终究是个祸患,因而孤才决定今夜动手,省得夜长梦多。无论如何,今夜攻入皇宫后,首先将晏月夕拿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阁老应下,问道:“那太后呢? 正说着,外头进来个师爷,对李阁老低声禀告:“老爷,元庆回来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夺宫(中) 李阁老和江东王都诧异不已。 “元庆?”李阁老皱眉,“他不是……” “是晏月夕有意为之。”江东王沉着脸,“传进来。” 元庆一身狼狈,发髻散乱,进来之后,就拜倒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见过阁老,见过殿下!” 李阁老冷哼一声:“你还有脸回来?” “阁老饶命!阁老饶命!奴才这次回来,是给殿下送信的。” “替谁送信?” “是晏……晏女史。” 李阁老看江东王一眼,随即让人将元庆掏出的信封接过。 拆开之后,只见里头不是信纸,而是一块长命锁。 看清那长命锁的样式,李阁老一阵色变。 江东王觉得眼熟:“那是……” 李阁老哑声道:“妍儿……” 他火急火燎的将那信翻来覆去,不见只言片语,赶紧揪着元庆问:“那贱人说什么,她还说了什么?妍儿在何处?” 元庆吓得直抖嗦:“女史说……阁老很快就会知道。” 李阁老正要叫人去打探消息,外头却传来脚步声,师爷道:“老爷,老爷!宫门开了!那姓晏的女史挟持了一个女子出来,意欲逃跑。他们说,那个被挟持的女子像是小姐!宫城外的兵马唯恐伤了小姐,不敢动手,阁老快去看看吧!” “妖言惑众!”李阁老忍无可忍,断喝,“妍儿在庄子里,怎会落入他们的手里?为何至今无人来报信,庄子里的人都死了么!” “小人不知,小人这就去问清楚……” “这还不明白么。”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江东王道,“晏月夕在宫外显然还有人。阁老不该低估了江湖草寇。劫持王妃的,恐怕并非寻常之辈。” “这群恶贼!”李阁老暴跳如雷,“召集人马,追!” 他走了两步,见江东王还定在原地,他冷声道:“妍儿是殿下的发妻,殿下莫非要置之不理?” 江东王欲言又止,终究道:“走吧。” 李阁老下令调动人手,甚至动用了守在各个城门的兵力,一同去追赶夺门而出的月夕。 江东王紧随其后,但颇为沉默。 在他眼里,月夕拿下李妍,简直下了一手好棋。 李妍是个十分微妙的存在。 她是李阁老最疼爱的孙女,是他的发妻,却也是离间他和整个李家的最佳人选。 原因无他,李妍是江东王妃,也是李家和他绑在一起的绳索。这般要紧的人,李阁老会为了保住她而倾尽全力。 但江东王不会。 只要夺得天下,他可以有很多选择。而且,他也并不想像先帝那样,让李家坐大,以至于至今无法收拾。 于他而言,当下最为迫在眉睫的,是除掉晏月夕。 身旁,李阁老仍在谏言,絮絮叨叨。 “……今日当竭尽全力留下妍儿和太后。至于那晏氏,能杀则杀;若不能杀,则等日后,殿下以为如何?” 江东王平静地说:“阁老言之有理。可晏氏携国玺逃跑,若叫她跑了,没了国玺,当如何是好?” 李阁老道:“老夫以为,以太后和晏氏的关系,太后必定不会将国玺轻易托付,因而留下太后,就是留下国玺。” 江东王心中冷笑。 这李阁老在京城中呼风唤雨久了,已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晏月夕能悄无声息地救下太后,这一点,就足以让任何人警醒。遑论如今内宫禁卫都悉数听令于晏月夕。太后在她跟前,哪里还能说得上话? 不过他不打算理会李阁老的自欺欺人,颔首道:“一切就听阁老安排。” 皇宫的北宫门,城门紧闭。 此处是皇城通往京城外最近的一处城门,也是李阁老重兵把守之地。 内宫禁卫簇拥着两辆马车,剑拔弩张,正与城门守卫对峙。 远远的,李阁老就看到了李妍的身影。 她坐在当前一辆四面敞开的马车上,身上绑着绳索,脖子上横着一把匕首。 在她身后拿着匕首的,是一个女子。 不用问,那就是妖女晏月夕。 一名将官匆匆策马过来禀报:“阁老,晏氏挟持太后和王妃,意图闯开城门。我等唯恐伤了太后和王妃,未敢轻动,还请阁老示下?” 不等李阁老说话,李妍的父亲李懿已是面色铁青,亲自策马上前,指着月夕道:“大胆晏氏!速速将王妃放还,老夫饶你不死!” 月夕的面毫无畏惧,不紧不慢道:“足下何不令人将城门打开?北地苦寒,没有好衣食伺候,我留着李小姐也无用,届时自当放还。” 李懿瞪着眼睛,但无计可施,只得转头看向李阁老。 却见李阁老缓缓抚须,只将眼睛看着江东王。 江东王注视着月夕和她身旁众人,没有说话。 心中有一丝怪异。 据他所知,内宫禁卫足有上千,如今眼前所见,也约摸正是此数。 这晏氏,竟就这般憨直,带着所有人马,凭着挟持李妍硬闯? 心神定了定,他上前朗声道:“晏女史这是要去北地?可知北地一去上千里。不瞒女史,京城方圆三百里,都已经在孤掌握之中,女史就算出得这城门,凭着这点人马,也是插翅难飞。孤无意伤女史的性命,今日,你我不若好好商谈,各退一步,求一个两全之法,如何?” “殿下拿我当三岁小儿么?”月夕冷笑一声:“两全之法也有,请殿下将我父亲的性命还来,如何?” 听得这话,江东王的神色毫无波澜。 “晏女史若是这个要求,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那么,就请殿下自刎谢罪。一命换一命。”月夕道,“李阁老能迎回孙女,我也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这么说来。”江东王平静道,“女史不打算跟孤谈了?” “我谈了,殿下不答应。” 江东王没答话,回头转向一旁的李阁老父子。 “事已至此,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他说。 “自是要将妍儿救出来!”李懿急切道,“我等人多势众,切不可让那妖女跑了!” 李阁老目光深远,扫了扫那边,却对江东王道:“殿下,可借一步说话。” 李妍坐在车上,忐忑不安。 倒不是因为脖子上横着的匕首,而是因为心中始终有一股惊疑不定的预感。 尤其是当她看到江东王不再与月夕商量,却与李阁老走到了一边去的时候,心骤然跳得慌乱。 “你的夫君似乎不急于讨要你。” 耳边传来月夕的声音,低而清冷,只有二人听得见。 李妍面色苍白,只盯着那边,少顷,咬着牙道:“你做梦。”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夺宫(下) 江东王和李阁老走到一边,道:“阁老可有吩咐?” 李阁老道:“老夫膝下孙女,共有八人。殿下的王妃,将来的皇后,必出于此八人之内。” 江东王注视着他,唇边弯起一抹微笑。 “阁老不愧为两朝元老,行事果决英明,常人不可及。”他说。 李阁老并不接话,道:“殿下意下如何?” “孤自当从命。”江东王道,“不过王妃乃孤发妻,情深义重,孤必不让其阵前受戮。” 说罢,他调转码头,回到阵前。 “孤若放女史离去,怎知女史会将王妃归还?”他问道。 月夕道:“殿下除了相信我,还有别的方法么?殿下的人,只可在百丈之外跟着。一旦越界,莫怪我手下无情。” 江东王沉默片刻,对左右挥了挥手。 众人都露出讶色,唯有李懿松了口气。 没多久,城门徐徐打开。 两辆马车在禁军的护卫下,经过城门,疾驰而去。 堪堪出了城门,李懿就大声令道:“调集所有兵马追上去,务必将王妃救回!” 手下将官连忙应下,一时间,烟尘滚滚,北宫门的所有兵马都追击而去。 江东王面沉如水,对临近的手下低低道:“带着我们的人追上去,务必抢在前头,所有人尽皆斩杀。” “那王妃……” 江东王清凌凌地扫他一眼。 “到了偏僻之地再动手,务必干净。” ———— 京城已经尽在李阁老的掌握之中,看着李懿领着麾下兵马疾驰而去,他不再耽搁,只令剩余兵马开入,务必将皇宫占领。 眼前,皇宫巍峨的宫室越来越近,李阁老跟在江东王身旁,望着远方的太极殿,心潮澎湃。 他拼搏半辈子,唯一夙愿,就是让李家始终立于那权力之巅。 今日,他又赌了一次。 上天眷顾,他赌对了。 江东王骑在马上,马蹄声清脆,在空旷的宫城中回响。 自本朝开国,在皇宫中驰骋,是天子才有的特权。 小时候,他看着父皇在宫道上策马,英姿勃发,心中便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父皇一样,让所有人都顶礼膜拜,俯首称臣。 今日,一切终是成真。 他穿过宫道,来到太极殿前下了马。而后,他踏着御道,拾阶而上。 就像他的父皇从前每一次做的一样。 偌大的殿堂空荡荡,但仍旧器物齐整,金碧辉煌。 正当他朝龙椅走去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殿下!”那人慌慌张张,道,“有人假扮殿下兵马,突袭了北宫门,守卫……守卫全都被杀了!” ———— 京城外的运河上,寒风凛冽。 船工划动大船,徐徐南下。 周嬷嬷走进船舱里,端来一碗药,坐在床边,给太后一口一口地喂下。 “太后今日可好些了?” 太后咽下汤药,长长地“嗯”了一声。 “好些了。”她道,“久未出宫,一出来,就是走水路,坐船坐得头昏脑胀。到底是老了,没了年轻时候的兴致。若是一二十岁的时候,能乘船游历一番,该是多么高兴的事。” 周嬷嬷看太后的精神确实好些了,心情也放松了许多。 她笑道:“太后当年可谓是女中豪杰,能骑马,会驾车,可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能比的。奴婢还记得,当年先帝也因此颇为宠爱太后,还赐下了西域良驹,可让嫔妃们妒忌死了。” 想起从前之事,太后的眼角也泛起淡淡的笑意,却又叹息:“好汉不提当年勇,那点本事早就被宫里的勾心斗角消磨殆尽了。倒是后生可畏。你瞧晏氏,只一人之力就把窦献耍得团团转,好生厉害。” 周嬷嬷打量她的神色,低声问:“太后如今觉得晏女史如何?皇上若要娶她,太后是个什么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太后面不改色地将药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她将你我从那龙潭虎穴里摘了出来,已经卖了个极大的人情,我还有不点头的道理么?” 周嬷嬷道:“道理是道理,但是太后得过得了自己心里头的坎才是。” 太后默默地看向船舱外,莽原上覆着白雪,河边一棵枯树上,停着许多黑色的小点,能听到乌鸦寂寥的鸣叫。苍凉萧瑟,正如她此时的心境。 “慢慢来吧。”太后靠在隐枕上,道,“晏氏那头是否有消息,她果真北上了?” “确实北上了。”周嬷嬷道,“赵福德说,女史始终放心不下皇上,想要北上找他。另外,她还放出了消息,说国玺在她身上,故意将兵力引到北边,好让太后顺利脱险。” “她自己又是如何逃脱的?”太后又问。 “听闻是设了障眼法。她让一个宫人穿了太后的衣裳,坐在马车里。叛党笃定女史不敢舍了太后,也不着急,只远远跟着,等女史放了李妍就动手。不料,女史通过一道桥之后,那桥突然断了,将所有人甩在了后面。叛军好不容易撵上之时,只看到马车停在路边,里头只有李妍,其余人等不知去向。” 说完,周嬷嬷也觉得颇是解气,道:“也不知江东王和李阁老气成什么样子了。” 太后弯了弯唇角,不置可否。 大船已经行走了几日,她感到十分疲惫。只跟周嬷嬷闲聊了两句,便慢慢躺下。 “还有多久才到应天?”她问道。 “方才奴婢问了赵福德,他又去问了那姓唐的把头,说是还有十余日。”周嬷嬷道,“不过,若是太后吃不消,我琢磨着,是否在半道上找个地方停船歇上一歇?” 太后摇摇头:“不必,尽快赶路。若被窦献的人追上,那就不好办了。” 周嬷嬷应了个是,正要退下,太后忽而又问:“那东西在何处?” “就在衣箱里,”周嬷嬷忙道,“奴婢每隔一个时辰就去看一回,安然无恙。” 说罢,她忙打开衣箱,取出一只锦盒。 看到盒子里的国玺,太后终是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周嬷嬷服侍太后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太后安心,随船的虽是江湖中人,但据奴婢观察,他们颇为规矩。行走经过,无不刻意绕开太后的舱房,端茶送饭都是低声细语的,颇有教养。更何况,还有赵福德和禁军在外看守,不会有人闯进来的,太后安心歇息吧。” 太后点点头,望着上方的舱板,听着外头传来的水声,心神慢慢平和。 将国玺交给她保管,是晏月夕的主意。 第四百一十三章 风声(上) ——“如此重要的物件,由我携带不合适。”分别前,月夕对太后道,“于情于理,还是交给太后最为妥当。” 那时,连太后自己也觉得,这话虽然说得合乎仪礼,却不能说是个好主意。她到底年迈,自身尚且难保,更何况保住国玺? 晏月夕却坚持如此。 “太后无需忧心,我自有办法。”她说,“只是,太后需得全然信任我,照我说的做。否则,功亏一篑,不仅危及太后性命,连皇上也要连累其中。。” 太后虽仍然不喜欢晏月夕,却知道事关重大。江东王和李阁老的追兵,必是追着晏月夕去的,她须得防着自己和国玺一道落入他们手上。而太后在他们眼皮底下去了南方,相比之下,国玺交由她带着,更为隐秘也更为安全。 还有一层,晏月夕不曾说。 皇帝如果真的遭遇不测,为了避免朝政落入奸佞之手,太后须得出面主持大局,另立新君。 万一到了这个时候,国玺就有大用。 太后闭了闭眼。 她虽经历了许多沉浮,但也许是人老了,如今,她已经不敢将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 周嬷嬷说的那些船上的江湖中人,太后也是知道的。 那是晏月夕的人。 听赵福德说,她在扬州的镖队频繁往来京师和扬州,近来,正是镖队入京的日子。 晏月夕显然早有准备,封锁皇宫后,那个看上去姓唐的把头,就亲自带人到京郊的庄子劫走了李妍。而后,晏月夕以李妍为人质,将江东王和李阁老吸引在自己身上。而当这些叛党稍有松懈之时,镖队的人和赵福德的禁军则一道动手,假扮江东王手下,杀死了值守的叛军,打开北宫门,将藏在暗处的太后带离皇宫。 这一路,可谓又惊又险。 她向来看不上那些所谓的江湖侠客,也看不起出身其中的晏月夕。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一路,确实多亏了他们的帮助。 从京城出来,他们经过了不少关卡,但这些镖师显然熟悉各处关节,一路走得又快又顺。 ——“太后此去南下,到了应天,可以暂时安顿在太祖皇帝的行宫里。那里早已经被皇上肃清,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可保太后无虞。” 晏月夕的话又在耳畔。 太后轻轻叹口气。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是不是无虞。 要是没有了皇帝,那行宫就是她最后的容身之处了。 心里头想着这些琐事,脑子里便迷迷糊糊起来。 可半睡半醒之间,太后突然感觉到,船似乎停住了。 心头一震,她随即清醒,坐起身来。 她慌张地掀开被子,到衣柜里里把国玺取出,搂在怀里。 周嬷嬷匆忙进来,从架子上摘了氅衣披在她身上,道:“船停了,前方来了好几艘大船,上头还有官兵模样的人。” “什么?”太后心中不由一慌。 她知道,江南的兵马,被江东王收买了不少。就算是官兵,也难说是哪边的。 “他们是什么人?”她问到。 “奴婢尚且不知。”周嬷嬷也显然没底,道,“不过有赵公公他们在,必不会让太后落入敌手。”。 太后还想说话,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有铠甲的声响。 周嬷嬷将太后紧紧搂在怀里,眼睛紧闭,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 只听有人敲门,问:“太后是否起身了?” 是赵福德的声音。 周嬷嬷赶紧道:“太后尚未起身,公公是否问明白了,船怎么停了?” “是因为来了客人。” “什么客人?” 片刻后,便听门外有人道:“臣沈劭,见过太后。” ———— 边境上的赤城堡,风雪乍起,龙门川已经结了厚厚的冰。 废弃的村落里亮着不寻常的微光。 雪花掩盖了马蹄的脚印,不知里头住了多少人。 突然,一个黑影轻点雪地,翻墙入了一处院落。 “谁?”有人在墙角低声问。 “曹煜。” 话说罢,有个年轻人从屋檐下走出,拱手道:“曹公公有礼,女史已经等候多时。” “傅将军?”曹煜诧异道,“你怎在此处?你不是随皇上北伐了么?莫非前方有消息了?” 禁军副指挥使傅英苦笑:“公公别问了,我也没有皇上的消息。大战将近之时,皇上挂念着京师这边,于是早早将我遣回来,令我保护女史。我也是昨日才跟女史碰面的,刚刚知晓京师出了这么大的事。” 曹煜点点头,跟着傅英入屋。 月夕早听见了院子外的动静,已经迎上前来。 曹煜见过礼,便道:“江东王在内阁的拥立下,已经登基了。相信要不了多久,边关卫所就会得到消息。” 傅英面色一变,恨道:“好个狼心狗肺的江东王!公然勾结外敌欺辱中原,竟还有脸皮夺位!他凭什么登基?没有遗诏,连国玺也不在他手上,名不正言不顺,岂非跳梁小丑!他这么干,就没人跳出来反对么?” “自然是有,不过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月夕说着,看向曹煜,“对么?” 曹煜颔首:“吏部侍郎顾芳等四人被当庭杖毙,武宁侯窦爽等十余人被收押,生死未卜。” 傅英道:,“那这就完了?满朝文武,莫非其余人都跟着磕头认主了?” 曹煜道:“当下京中风声鹤唳,文武百官也有家人,总要掂量掂量。” “娘的!”傅英跳起来道,“他们读书人不是一身傲骨么?跟皇上吵架时个个满脸正气,跟有九条命似的。这个节骨眼上,风骨何在?” “他们不过为形势所迫。”月夕道,“比起这个,我反倒担心后头的事情。我相信他们许多朝臣并无反心,但这一跪,便将自己架上了贼船。有朝一日皇上回京,为了免遭清算,他们恐怕会干脆反了算了。” 傅英怒道:“这有何难!我这就进京,手刃了那贼首!” “将军留步!”曹煜赶紧拦住他,“将军莫非忘记了,皇上是要将军保护女史,并非要将军去跟江东王拼命。如今叛军仍在四处搜寻女史,将军走了,谁来顾女史的安危?” 傅英一时踌躇,无言以对。 月夕安抚道:“傅将军不必慌忙,当下形势,也不算坏到哪里去,我等并非没有破局的办法。说到底,江东王要服众,尚需时日,但他未必有那个功夫。只要王师回京,一切便可扭转。” 傅英颔首,却挠挠头:“女史的话虽然不错,可皇上仍旧没有消息。万一……我说的是万一,皇上有什么不测,我等又当如何?” 第四百一十四章 风声(中) 月夕一时无言。 曹煜道:“若真有什么不测,后面的事,就不是你我能决定了。” 月夕却摇摇头,笃定道:“不会的。皇上不会有事的。且让江东王舒服这几日,后面自会收拾他。” 说罢,她看向曹煜,“算时日,沈劭早该收到我的信了吧?” “若无意外,早该收到了。”曹煜道,“宫变那天,我便早让卢向亲自南下。他头脑机灵,做事麻利,必定能先一步传信给沈大人。” 月夕点点头:“皇上在北上前,便猜想江东王未死,仍有后手。他一令沈劭清扫江东王余党,二令起集结各省道大军,随时准备勤王。他若得了消息,我相信大军北上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如今,就等皇上归来了……” “所以女史才守在这关口旁?”傅英目光一亮,明白过来,“女史是要接应皇上?” 月夕微笑:“大位是皇上的,自然要皇上亲自回来争。我们能做的,就是扫清所有障碍,让他无后顾之忧。” 她的话语温柔而坚定,傅英听了也为之一振。 可他却仍旧迷惑:“女史何以笃信皇上一定平安无事?” 月夕正要说话,外头突然有侍卫禀报:“女史!京城来人了,正直奔龙门卫!” 三人相觑,各是面色一变。 月夕赶紧问:“来了多少人?” “人数不少,足有四五千。” “女史,”曹煜随即道,“来者人数众多,恐怕是江东王派人来收编卫所了。女史所料不错,他们正是要将王师挡在关外。” 傅英“呸”了一声:“若让他得逞,届时皇上回师,莫不是还得自己攻打自己的国门?” 曹煜的脸上却露出笑意,似长舒一口气。 “如此,却是大好。”他说。 “怎讲?”傅英问道。 “若皇上果真遭遇不测,关外不过残兵败将,江东王只消稍加安抚,便可迅速收服军心。”他说,“傅将军请想,若将军是江东王,还会大费周章分散兵力,占下龙门关么?” 傅英露出喜色:“此言有理!” 曹煜又转向月夕:“抑或是,女史毫不犹豫地北上,仿佛北边有人接应,反倒叫他猜疑了?” 月夕摇摇头,道:“无关紧要。我等手上人马稀少,当务之急,是如何将这龙门关守住才是。” ———— 龙门卫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驻守着北地往京城最为便利的关隘——龙门关。 “龙门关那地方,说白了是个瓮城。若贼人强行闯进来,有进无出;并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兵家必争之地。关口寻常的守备五千余人,但皇上出关时带走了三千人,因此龙门关的守军只余两千。”傅英边走边道。 月夕点点头:“你自龙门关入关时,那里是否有异样?关城守卫是否还是原班人马?” “是原班人马。”傅英道,“龙门关事关王师的后路,皇上特地停留了一夜,做了周全的布置。城中守卫尽是装备完善的精兵,而城中指挥使为赵廉赵将军。赵将军曾在兵部任职,皇上为皇子时,赵将军奉先帝之命教授皇上兵法,因而二人有师徒情义。” “如此说来,赵将军是皇上的人。” “正是。”傅英道,“皇上对赵将军一向信赖。女史安心,赵将军那里不会出岔子。” 月夕自然不担心皇帝用人的眼光,只是毕竟兵力悬殊。这个时候,理应避战。 想到这里,她唤来曹煜:“不知公公和赵将军是否相识?” “自是相识。太子当年出兵丘国,赵将军就是守卫龙门关的指挥使。太子曾跟将军请教良多,我也是将军切磋过几回。” “那就好。”月夕道,“可否请公公亲自走一趟,联络赵将军,陈明当前情势,共守龙门关。” 曹煜道:“自责无旁贷。不知女史作何打算?京城那边来的人恐怕不少,女史切不可硬碰硬。” “公公放心,我自会谨慎。事关重大,还请公公立马动身。” 曹煜知道月夕做事有分寸,于是赶紧应下,上了马,在雪夜中疾驰而去。 目送曹煜离去,月夕转而问傅英:“你既然是禁军副指挥使,该知道禁军的阵仗吧?” —— 风雪呼啸。 自京城出发的兵马一路疾驰,刚刚在一处官家马场换过马之后,继续上路。 马场中的小吏见这些人虽然是官兵打扮,却个个满脸横肉杀气腾腾,自知惹不起,交了马就躲得远远的。 这些都是江东王的人。 这些年,江东王虽身居九江,但一直在暗地里招兵买马。不仅在南方,北方亦有。不过北方毕竟离朝廷耳目更近,这些人平日里都是以漕帮之类的名头混迹市井,顺便吃吃黑白两道的生意。江东王供养他们,磨炼身手,个个号称可以一当十。 作为江东王最信赖的亲兵,在江东王登基之时,这些人充任禁卫,簇拥这江东王进入皇宫。而现在,他们奉新帝之命,去龙门卫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每个人都知道,一旦大事成了,自己便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风雪中,龙门关上的长明灯若隐若现,望见之人,无不感到兴奋。 首领在前方打了个手势,众人停下。 马裹足,人衔枚。没多久,众人继续上路,但已经放缓许多。他们要悄悄接近,以免打草惊蛇。 忽然,首领听到一阵奇异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听得不甚清晰。 似乎是号角声。 已经有熟悉禁卫规制的人忍不住开口,道:“这不是禁军的号角?此处怎会有禁军?” 话音才落,箭雨穿过风雪落下,一时间,人喊马嘶。 一道火光骤亮,鼓声擂动,两边都有兵马掩杀而来。 这群人倒也果真训练有素,经过起初的慌乱之后,并不溃散,下马用盾牌护身,重整阵形。 傅英看着他们,冷笑一声,对手下道:“将把箭都蘸上火油,我看他们的皮有多厚。” 手下应了,正要去传令,却见对方的阵仗之中,一人走了出来。 “前面的可是傅将军?” 那声音听着颇是熟悉。 傅英定睛看去,只见火光之中, 那人掀开厚厚的兜帽,露出一张苍老的脸,竟是怀恩。 第四百一十五章 风声(下) “傅将军别来无恙。”怀恩遥遥行了个里,高声道,“我不知傅将军为何在此处,可将军身边的这些兄弟,可都是熟面孔。将军和兄弟们的家眷,都在京城,如今由圣上照管着,还请将军交出晏女史,莫让圣上失望。” 傅英笑了一声:“我麾下人马,皆羽林卫士,乃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在羽林军中长大。江东王那贼头,怕不是照管去了地府?” 风雪消停了许多,喊话的声音清晰可闻。 怀恩亦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傅将军还是莫把话说得太早太满。新帝已经登基,将军执迷不悟,不仅要葬送自己的前程,连带身边的兄弟也要一道毙命。圣上对傅将军甚为赏识,只要将军和弟兄们愿意归顺,便是拥立的大功,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放屁!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傅英骂道,“我等是皇上的臣子,自当行忠君之事!废话不必说,皇上不就便会回京,那江东王不过是秋后蚂蚱,猖狂不得几时!尔等若惜命,便该速速投降!若执迷不悟,我今日自当清除奸佞,为皇上祭旗!” 怀恩笑了笑,忽而高声道:“晏女史,现身吧!女史当知我的人马数倍于你,无论傅将军如何放狠话,尔等也只会落个全军覆没。女史乃明智之人,切莫以身试法才是!” 傅英面色一变,正要再说话,只听身后有人道:“将军,晏女史来了。” 他诧异回头,果然,月夕竟是走了出来。 众人自动分开两边。 怀恩眯眼看,只见一个女子骑着马,出现在人群之前。四周皆是冰冷的铠甲,越发显得她的身形柔弱,不堪一击。 “女史真乃女中豪杰。”怀恩笑道,“只是和圣上作对,可没有好下场。女史早该想到今天了吧?” “这话,于公公也是一样的。”月夕的声音平静而清冷,“我的下场,公公大约已经想好了,可公公自己的下场想好了么?” 怀恩不想做口舌之争,道:“我年纪大了,早已看淡名利生死。我只问女史一句,降,还是不降?” “我既然走上今日的路,就没有想过投降的时候。”月夕道,“我来见公公,是想问公公一句话。公公可想过,这般轻易离开京师,江东王怎么办?” 这话轻飘飘的,夹着风雪声,听在耳中,却有几分诡异。 “死到临头,女史还在做梦?” “是不是做梦,公公自己心里头知道。”月夕问,“南方已经不在江东王手中,公公是知道的。勤王大军不日将兵临城下,江东王若不想腹背受敌,便要先拿下龙门卫。公公只争朝夕,但还是迟了一步。我劝公公一句,江东王是赢不了。公公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跟江东王天人永别了。” 怀恩面色终于沉下,不再多言,将手一挥。 原本收缩的甲阵展开,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躲在甲阵之后,准备放箭。 月夕望着前方,轻轻叹一口气,对傅英道:“怀恩此人,是个忠臣,也是江东王身边最重要的人。若能留他活口,将来也许有大用。” 傅英应下。 那边,飞矢如蝗,已经朝这边落下。叛军人多势众,除了正面,侧翼亦有援军来到,朝傅英的禁军猛扑而来。 傅英并不慌张,只大喝一声“点火!” 一旁的卫士点燃了引信,没多久,只听一声巨响凭空而起。道路被早已埋下的火雷这段,冲在前面的几十人猝不及防,或死或伤,地上一片猩红,人马哀嚎。 怀恩骑在马上,神色冷峻。 透过熊熊火光,能看着傅英等人正迅速撤离。 “公公放心!”手下怒道,“这点火势,只消片刻就会弱下去。雪地上留有马蹄的脚印,我们顺着追过去,不怕追不着!” 怀恩不置可否,片刻才道:“好个调虎离山,差点中计。” “什么调虎离山?” 怀恩没有解释,只道:“圣上的大事不可耽搁,我需得立刻前往龙门关。你点一千兵马,速速追晏氏。圣上的原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万办好。” “是!” 兵分两路。怀恩随即调转马头,领着麾下人马离去。 此时,已经不必在乎什么偷袭。 怀恩迎着寒气,捂了捂衣襟,里头揣着江东王登基后的第一张圣旨。 ——“而今朕坐在这龙椅上,没人敢说个不字,但亲疏有别,有些事,朕只能交给自己最信赖的人。这件事,事关朕的性命,朕只能交给你。龙门关乃京城北门,生死之地,你万万夺下,掌握手中。” 心中叹口气。 当初,他并不赞成江东王贸然动手。可他蛰伏许多年,一旦亮出爪子,便再不可拖延。唯有不顾一切争一争,才有活路。 一阵西风吹过,扬起一阵雪雾。远处,黑夜茫茫,只有龙门关城上的长明灯一闪一闪,犹如一颗寒星。 夜空中又响起一阵号角,与方才傅英出现时的如出一辙。 手下人已然有些风声鹤唳,不自觉慢下来。 “公公,”一名近侍道,“莫非那晏姓妖女仍有后手?” “故弄玄虚罢了!”怀恩冷冷道,“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使这等下作的伎俩,不必理会。” 没多久,巨大的龙门关就横卧在跟前。 兴许风雪太大,城门上并无守将,只有风灯在城楼上来回摇晃,投下纷乱的影子。 怀恩令人上前叫门:“圣旨到!龙门关指挥使赵廉出城接旨!” 每个人都知道赵廉自然不会出来。不过龙门关里,早已经埋伏下了他们的人。赵廉此时应当已经殒命,城楼上的长明灯便是暗号。 果然,没多久,城门开启。 一名卫士从里面走出来,拱手做礼:“可是怀恩公公?赵将军等候多时,请公公入内。” 这也是暗号,众人脸上都露出喜色。 可怀恩却没有动。 他盯着城楼,目光阴沉,突然,大喝一声:“撤!” 话音才落,城门四周突然亮起火光,照亮夜空。 两边的山峡上,人影绰绰,全是甲胄严实的军士,手里端着弓弩,瞄准了怀恩等人。 一人出现在关城之上。 赵廉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问:“公公深夜造访,还未及入城,怎就急着走了?” 说罢,城头落下十几个圆滚滚的物什,定睛看去,竟全是人头。 怀恩极力维持着镇定的脸,终于露出了惊恐之色。 却不是因为那些人头,而是因为他看到了怀恩身后走出来的人。 “怀恩,”他徐徐道,“别来无恙。” 第四百一十六章 晨曦(上) 风雪渐渐平息,天边亮起了鱼肚白。 “女史可还受得住?”傅英看月夕的马越来越慢,不禁忧心地问。 月夕没说话,只点点头。她的手脚已经几乎冻僵,身上正抖得厉害。 “龙门川就在跟前,女史且再忍忍。” “追兵可还在后头跟着?” “还在跟着,不过只有一队。怀恩大约是察觉了女史的意图,早在我们放火的时候已经分兵。” 月夕默了默。 事情稍有出乎她的意料。没想到,怀恩终究没有追来。 江东王的性子阴晴不定。怀恩能追随江东王多年,至今仍在为他办事,说明他足够隐忍,也足够聪明。 月夕知道自己是个巨大的诱饵,怀恩此来,捉拿她也是大事一件。但聪明的人,总能分出个轻重缓急。怀恩显然没有上当。 可惜了。 “无碍。”月夕道,“曹公公已经到龙门关报信,我们只需要尽力而为。就算只能牵制住一部分,赵将军那头就更好对付。” “女史说的是。”傅英道,“只是女史不似我等皮糙肉厚,怕是扛不得这风雪。这般强撑,并非必要。接下来的是,女史尽可交给在下。在下必然办到。” “我无碍。”月夕将风帽拢了拢,摇头,“继续走便是,不必管我。” “女史!”傅英急道,“在下奉皇上之命,保女史平安无虞。若女史略有闪失,在下便不能跟皇上交代。再者,以当下之势,无论如何,接着难免一战。兵荒马乱中,在下恐怕无法顾及女史,还请女史万万保重为上,莫让在下为难!” 月夕咬了咬唇。 她知道,傅英说的不错。 她身无武功,若强行与他们一道赶路,反倒会成了负累。 她动了动快要没有知觉的手指,深吸口气,道:“那便有劳将军,将军务必当心,不可轻敌。” 傅英应下,随即唤来两个随从,令他们护送月夕离队。 天空不再是黑漆漆的,东方已经隐隐透出鱼肚白,天亮似乎不远了。 这一带多山,密林延绵,如同无边无际的大海。 山民伐木留下的道路还未全然被大雪覆盖,马匹走在上面,倒还顺畅。。 这个地方,傅英先一步来勘察过。他知道附近有一处猎户用作歇脚之处的洞穴,里头有干燥的柴火。 侍卫带着月夕进入了那处洞穴,并砍了树枝,掩盖在洞口。 若不绕到洞前,仔细查探,必定找不到这个地方。 火把升起,跳跃在月夕的眼里,可她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寒气侵袭全身,她觉得自己好似成了个冰块,怕是要在身上放一把火,才能将让手脚暖和起来。 两个卫士正紧张地看着洞口。 傅英显然没能将叛军全数引走,他们听到了马蹄声逼近。两名卫士一动不动。在心中祈祷自己先前做的伪装足够好,千万不能有人察觉这山洞。 忽然,他们听到月夕张嘴唤了一声。 一人回头将他看了看,惊讶道:“女史的脸色怎的这般差,这火不够。” 另一个人却赶紧把火灭了,低声道:“女史忍一忍,有人来了。” 洞中登时一片死寂。 月夕靠在柴堆上,只觉视线渐渐模糊。 她自然听见了卫士的谈话,可即便是睁眼看一看,似乎也没有气力了。 她只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且不止一个人,有好些人。 洞口的树枝似乎突然被挪开,卫士提剑冲了出去,却被来人轻易制服,按在了地上。 她的耳朵嗡嗡直响,听不清他们的说话。 可洞口骤然敞亮,朝霞的光辉刺入眼帘。 月夕用指甲掐着手,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光照中,她看见有人朝她大步走来。 随后,她看清了他的脸。 他在唤她的名字,那声音似乎冲破所有障碍,比什么天籁也要动人。 一口气从胸中长长舒出,鼻子酸酸的,月夕只觉自己这一切辛苦都终是不曾白费。。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温暖的泪珠划过冰冷的面庞,火辣辣地疼。 皇帝走到她面前,脱下毛皮大氅将她裹住,而后,一把抱起。 温暖,比燃起的火堆更让人舒适。 她终于听到了皇帝在耳边说的话,有些焦急:“不许睡,听见了么?” 她轻轻摇头。她现在不想睡,只想看着他。 心中很是害怕,怕自己一闭眼,又发觉这一切都是梦境。 她努力勾了勾唇角,又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皇帝忽而明白,道:“凌霄安好。只是沈劭即将入京,她放心不下,先一步回京去了。” 心中的牵挂终于都解开,月夕闭上了眼睛。 太好了。她想,可是自己好困,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 —— 月夕这一觉,睡得很沉。 她觉得上次睡得这样沉,是跟凌霄交换身体,自己突然变得虚弱的时候。 梦里,风雪喧嚣,刀光剑影。 但她一点一不怕,因为自己身旁似乎始终有人护着她,带着她穿过风雪,将迎面而来的匪徒斩在马下。 月夕想,自己莫不是又附到了凌霄的身上?看着她如何快意恩仇,大展身手? 漂浮的身体,似乎有了实感。 耳边有声音传来,似乎有人正在说话。 “……好在皇上大计顺利,还及时将女史接到了关城来。女史也太逞强了些,这身子骨,本就还虚着,哪里受得风雪之夜长途奔袭?再晚一些,莫说臣下,便是大罗金仙也就不回来了。” “少说没用的。”一个声音颇不耐烦,“她究竟如何了?怎一日一夜还没醒来?” 心头被什么触了一下,月夕知道那是谁。 她用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一人坐在自己床前,是张定安,大约刚刚为自己施了针,正在擦拭器具。 而另一个人,挨坐在床头上。 从这里看去,高高的,笔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颚,熟悉而亲切。 张定安首先发现了睁眼的月夕,笑了笑:“这不就醒了?皇上,臣早说过,臣救不回来的人,才能轮到大罗金仙出手。” 第四百一十七章 晨曦(下) 目光相对,月夕想说话,张张嘴,突然咳嗽起来。 皇帝忙上前将她扶起些,给她拍背。 张定安看着皇帝手忙脚乱的模样,也不打扰,只默默地调了一杯温水递上去,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关门之后,外头的刘荃上前来,关切地问:“大人,我方才听得里头有些响动,像是女史的声音,莫不是女史醒来了?” 张定安点点头,又道:“莫打扰他们,皇上要使唤人了,自会说话。” 刘荃忙点点头:“这个小的知道,大人放心。”说罢,他露出喜色,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女史可算是醒来了,这两日,我看皇上那模样,比亲临大战可紧张多了。” 张定安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屋里,月夕咳完了之后,又喝下一碗水,才觉得自己缓了过来。 “你……”她睁大眼睛望着皇帝,“你怎会突然在那山洞里现身?还有你遇难的消息,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还有怀恩,他们……” 话没说完,她又咳起来。 皇帝苦笑:“你受了寒,差点冻死,才醒来就一口气问那么多,不觉得难受么。” 说罢,他又从旁边的小炉子端出一直温着的粥,道:“先吃些东西,一边吃一边听我说。” 月夕只得耐住性子,半靠在褥子上,却将手扯着他的袍子,仿佛怕他跑了一样。 皇帝像上次照顾她时一样,用汤匙轻轻搅着粥,喂到她嘴里。 “那遇难之事,是我故意做出来的。”他说,“江东王和丘国人勾结,对此事志在必得。我仔细思索一番,觉得相较于避其锋芒,倒不如将计就计。” 听得这话,月夕的目光动了动。 “我就知道是这样。”她露出欣慰之色,“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这般轻易被那等小人算计。” “其实也是差点着了他的道。”皇帝道,“你可知,先太子遇难之处,是什么地方?” 月夕想了想,道:“凌霄跟我说过,是一处峡谷。” 皇帝颔首:“这一次,丘国人动手的地方,也是一处峡谷。进去以前,斥候将地貌报来,我便觉得若我是丘国人,必然不会放过这等上佳的设伏之地。故而通行之前,我兵分两路。一路为小队精兵,秘密循着山势先行一步。那等荒凉之地,若有人要设伏,无草木遮挡,必然难以掩饰踪迹。果然,那些丘国人确实打着这算盘。我于是顺水推舟,在明处吸引他们,两面夹击。此计,我甚至瞒过了凌霄,施行之时,也颇是凶险。那些丘国人在两侧山上撬落巨石,若是得逞,必然免不得伤亡。幸好暗藏的精兵动手及时,里应外合,将伏兵全歼。” 月夕一口一口吃着他递来的粥,目光定定的。 她想起那夜里的梦。 皇帝说的这些,几乎每一点都似曾相识,仿佛身临其境。 她知道,这是自己和凌霄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有灵犀所致。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皇帝将一口粥递过去,道,“我顺水推舟,将丘国人的尸首扮成我方死伤,用落石掩盖。而后,大军后退三十里,做出残兵风声鹤唳的假象,还让营中半遮半掩挂了缟素。丘国人虽弄不清他们的埋伏兵马究竟去了何处,不过风雪凛冽之时,寻不到踪迹也是常事。你知道,人急于求成之时,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想来,江东王那边大约催得急,我们的假象做得足够逼真,他们便上了钩,真以为我死了。我也不耽搁,只留下些人马在大营里继续佯装残兵,和凌霄一道领着大军迅速回师京城。到了龙门关,恰恰遇到曹煜来报信,待捉拿了怀恩,问出你的去向,才能及时赶来救你。” 月夕望着他,只见他额头上仍然有一道浅红色的疤痕。 她知道,那是先前在南方受伤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还没有好全。 在月夕眼里,它并不丑陋,反而给皇帝那俊朗的脸,添上了几分风霜历练之感。 “每次都是这样。”她有些丧气,小声道,“我想帮你一把,却总变成你来救我。” 皇帝笑了笑,道:“这回可不是我救你。回程路上,我也受了点风寒,凌霄突然说,龙门为乃京畿北大门,若她是你,一定会到此处来,想方设法守住。我和你都是身体未曾好全的,两个病弱凑在一块,正好相互接应。” 月夕愣了愣,啼笑皆非。 “你说凌霄去找沈劭了?”她忙又问,“可是入京了?” —— 雪停了。 往年,腊月的京师最是热闹。 胡商络绎不绝,番邦使者接踵而至,进京述职和贺年的官员纷至沓来,车水马龙,街道拥堵难行。 而今年,市面萧索。 只有江东王称帝那日,兵马入城,强驾着文武百官入宫朝贺,颇为些虚情假意的热闹。而后,京城空气似乎被冰雪凝固了一般,沉寂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京城戒严,路上皆是巡防的士卒,没有行人。 城不似城,只是个用墙砖堆砌起来的冰窟窿。 豪奴和家丁拥着马车穿过街市,李阁老坐在马车里,收回目光,放下帘子。 没多久,师爷在外头道:“阁老,到了。” 李阁老闭了闭眼睛,定了一会神,这才动身下车。 门前白幡飘飘,所有仆婢都身着孝衣,与屋顶上和地上的皑皑白雪相映,哭声传来,凄凄惨惨。 在李阁老眼里,颇为晦气。 可毕竟是没了亲孙女,若说心中不难过,也是假的。李阁老煮着拐杖,另一只手臂由师爷搀着,走得颤颤巍巍。 因为过世的人,李妍。 在晏月夕离城之时,李妍被劫持。而后,晏月夕在城外逃脱,但李妍被找到时,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据追去的人说,是晏月夕手刃了李妍。 “父亲回来了。” 李懿迎出来,一身青袍。他是父亲,不必为女儿服丧,可纵然如此,也掩不住脸上的灰败之色。短短数日,他似老了十岁。 李阁老点点头,正要往灵堂走去,却被李懿拦住。 “父亲,关于妍儿的死,我有话跟父亲说。”李懿深吸一口气,低低说道。 第四百一十八章 枯骨(上) 李阁老看着他,点了点头:“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说罢,他绕道,与李懿一道进了书房。 师爷令人摆上茶和茶点、地龙里添了火炭,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你要说什么?”李阁老将手笼在裘皮袖子里,缓缓问道。 李懿站在面前,道:“妍儿入殓时,儿子请了仵作来,查看了妍儿的伤口。仵作说,妍儿的伤口颇深,是一刀毙命。” 李阁老颔首:“那晏氏竟这般心狠手辣,不留生路。” “可儿子思量着这话,颇为奇怪。那晏氏怎么看都是弱女子,那一刀毙命实属不易。” 李阁老看着他。 那两只眼睛,无波无澜,仿佛两口死气沉沉的深井。 “你想说什么?”他问。 “儿子想说,这其中恐怕有诈。”李懿道,“父亲请想,那晏氏既然要逃,自当有多快跑多快,何必多此一举杀了妍儿?再者,杀妍儿对她有什么好处?妍儿活着,她就算若被我等逮到,说不定还有活路;妍儿死了,我等必然要为妍儿报仇,取她性命。那晏氏行事周密,每一步都是算好了的,又岂会如此意气?” 李阁老看着李懿,有些诧异。 这个儿子,他是清楚的。 虽然自己一向喜欢他,器重他,却知道他做事并不精明,还时常会犯糊涂。在心计上,他甚至不如李妍。 这次,倒是难得缜密了一回。 “另有其人?”李阁老拿起旁边的杯子,喝一口茶,“谁?” “谁带回来的假消息,就是谁。”李懿道。 李阁老眼神一凛,斥道:“胡说八道!当初妍儿被劫持,你也是亲耳听到的,江东王为了保住妍儿,不惜放走了晏氏,又怎会回头害了妍儿?” “父亲想不到么?”李懿道,“正是妍儿被劫持,坏了他的好事,他才动了杀心。父亲,他的为人,父亲还不明白么?无论是谁,只要无用,他都可随时丢弃,眼皮也不会眨一下。” 李阁老没有反驳,只垂眸思量片刻,问:“你想如何?” 李懿上前,咬牙道:“此子性子乖张,并非贤君。他日若为人臣,必定也不好相与。可父亲想过么?他走到今天,固然因其势力庞大,但他的势力多在南方,且被剿灭殆尽。如今他能在朝堂呼风唤雨,全靠父亲推波助澜!父亲大可从宗室里找个听话的,重新拥立。若找不到父亲何不自行……” 他的话没有说完,目光却已然变得犀利无比,满是野心。 李阁老打量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儿子并非自己原先想的那样无能。 “这番话,你日后便藏在心里,不可与他人道。”他淡淡道。 李懿眉间一动:“父亲之意……” “局势尚未明朗时,不可去当出头鸟。” 李懿急切道:“儿子以为,局势已经明朗。江东王在朝中不得人心,能坐上龙椅,全靠我们家支撑。别人不说,宫里的太后难道甘心?只要他死了,父亲便可联合太后,从宗室中再择一人,重新拥立为帝。新帝毫无根基,也只能继续仰仗父亲,父亲还有什么好担心?” 李阁老没答话,只又喝了一口茶。 “我方才进宫了一趟。”他说,“江东王早就派了怀恩去龙门关,但至今音信全无。音讯全无,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意味深长,李懿大惊:“父亲是说,皇上……” 李阁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说了,我等须得从长计议。”他严肃道。 李懿心绪不宁,在书房里徘徊几步,又突然顿住,转向李阁老。 “若这消息确实,父亲之意,我们家该重新投诚,将功补过?” 李阁老摇头:“事已如此,你以为他会重新信任我们?” “他不得不信任我们。”李懿笃定道,“就像江东王需要父亲的支持,皇上也需要!” 李阁老摇摇头:“你已经远离朝堂多时,并不知皇上的心思,他不会放过我们。”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懿颇有几分烦躁,“父亲莫非就此认了?江东王既然敢现在杀了妍儿,日后就算得势,也会对我们家动手。” “放肆!”李阁老突然断喝,“跟你说过多少回,如今你我手握阖府几千口人的性命,凡事需得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李懿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冷笑两声,“当初我被沈家排挤出朝堂,父亲就是这么劝我的,我听了,可又得到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得到!当初江东王求娶妍儿,我不肯,父亲也是如此劝我!后来呢,为了父亲的大局,我赔掉了我的女儿!她可是父亲的孙女!” “妍儿之死尚无定论。”李阁老道,“不可妄言。” “那么二弟呢?,”李懿盯着李阁老“父亲不是跟二弟商量,想让他家的二女儿进宫为后么?只要皇后姓李,父亲便无所谓了,父亲向来就是如此冷酷无情!” 话音才落,一只杯盖已经飞了出去,正正砸在李懿的额头上。 鲜血淌下,将李懿的半张脸染得狰狞。 可他却似乎毫无感觉,只用手摸了摸,而后,继续看着李阁老。 “父亲方才说也有话要跟我说,可是这件事?” 李阁老阴沉地看着他:“我是李家的族长,要对族人负责。你是我的长子,他日也要继承家中大业,万事需得稳重。” 李懿看着他,咬牙道:“我心里头只有一件事,妍儿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 说罢,转身便走。 “你要干什么!”李阁老赶紧站起身来,拽住李懿,“你疯了?无论你认不认,那可是皇上!” 李懿没有说话,只用力挣开,直直冲了出去。 李阁老只觉得一股怒气用上心头,他赶紧扶住椅子,稳住了身形。 “老爷!”师爷赶紧冲进屋子里,搀扶着他。 李阁老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怒气,令道:“去,传我的令,今日起,大公子禁足,不可让他离开院子一步!” 师爷应下,而后道:“老爷消消气,老爷早前令孙乾入京,他已经到了,老爷是否现在召见?” 李阁老压下喝了一口茶,道:“见,让他进来。” 第四百一十九章 枯骨(下) 师爷称是,可才一转身,便瞧见有个男子倚在门边上,笑道:“阁老这家中还是如此热闹。方才在下见大公子的模样,几乎吓了一跳。这过了许多年,他还是没变。” 师爷赶紧上前道:“孙爷说的什么话,不过家务事,有些争执罢了。再者,阁老还未传唤,孙爷怎的进来了?” 孙儒走进来,看着李阁老,抱个拳权作行了礼。 他笑了笑,道:“不是阁老让我来的么?” 李阁老的脸上倒是没什么愠色,只将他凝视片刻,道:“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一定也没变。” 孙儒自顾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道:“这么多年了,阁老也是一点没变,还在跟沈家过不去。” 李阁老目光一凛,师爷见状不好,赶紧对孙儒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办的好差!阁老跟你说过,不得留活口,最后为何跑了个沈劭?” “凡事总有意外。”孙儒慢条斯理道,“当初,沈劭掉下山崖,是所有人都看到了的,能生还,是他命大。阁老,干咱们这行的,出生入死,眼睛也不眨。但若有人命不该绝,那是阎王爷不给我们面子,我等哪里有那个能耐硬给阎王爷塞人?阁老说,这道理是也不是?” 师爷正要说话,李阁老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退下。 “往事不必再提。”李阁老道,“你既然知道了沈劭的事,便也应当明白我为何找你来。既然肯来,便是应下了?” “那就看阁老的诚意了。”孙儒笑道,“我方才说了,这可是要跟阎王爷作对的事。既然如此,就不是上回那个价了。” “价码你随便开,”李阁老目光锐利,“但这一回,沈劭必须死,你可听明白了?” 说罢,师爷已经上前,将一只沉甸甸的匣子交到孙儒手中。 孙儒打开,看到里面锃亮的金锭,脸上露出笑容。 “阁老放心。”他将匣子收了,微笑,“沈劭么,离开他的兵马便仍旧是个废人。这一回,便是阎王要留他到五更,我也能让他三更就走。” ———— 凌霄从小就梦想着当个女将军,但直到今日才真的走上战场,而也是今日才领悟,什么是太子哥哥说的京城即边城。 日夜兼程,只四日,她便从龙门关回到了京城城外。 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曹煜已经全部告知。 不得不说,凌霄大为震惊。 她一直以为,就算江东王没死,中原也早就没了他的容身之所。他能投靠的,只有丘国。就算换了凌霄自己,也理当远走丘国,再伺机反击。 可没想到,江东王又一次做出了惊人的举动。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京城在江东王眼里就是如此。 结果终究叫人唏嘘。 她遥望着冰冷的城墙,和远处若隐若现的殿宇,眉头紧锁。 “公主,”曹煜道,“勤王大军已经进入北直隶地界。皇上的意思是,让公主直赴军营,和沈大人会合。江东王的事,还是等皇上归来,再做了断吧。” 凌霄轻轻咬了咬唇,道:“师父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说罢,她调转了马头,往南边去。 勤王大军分水路和陆路,多路并进,一路扫荡叛军,赶赴京城。 沈劭所率领的应天军最先达到直沽,并在这里遭遇了叛军死守,因而暂且停住。 李阁老果然根基深厚,将京城几个州郡的兵马策反。 官道上有叛军重重把守。为掩人耳目,凌霄众人换成了平民的衣裳,并在曹煜的指引下,绕小路直赴直沽。 说是小路,其实不过在村庄间穿梭的羊肠小道。 因得展示,村民都逃难去了,乡舍死气沉沉,犬吠鸡鸣也听不到。 “公主小心,此处靠近京城,怕是有些埋伏。”曹煜左右打量,低声道。 话音刚过,忽听一番动静,二人即刻警觉地勒住马。只见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从枯树丛中跑出来,对着队伍最前方的凌霄就是一番磕头:“看娘子菩萨面相,定有一副慈悲心肠!求娘子给些吃的,助小人逃离此处吧!” 凌霄没答话,和曹煜对看一眼。 曹煜问道:“你是这里的村民?” “回大人,小人是北边村子里的村民。村子里的邻里都逃走了,只小人要伺候病重老母,不敢上路。如今老母病逝,小人家中的余粮也吃完了。适逢昨夜京城里突然来了好些官兵,驻扎在小人的村子里,小人害怕,赶紧逃离了村子。可小人已经没有了吃的,饥肠辘辘,无依无靠,只有饿死。求大人们开开嗯,舍些残羹冷饭,救小人一命!大恩大德,小人将来必当牛做马报答!” 凌霄看向北边,那里乌云密布,没有人影。可风中,倒是有些淡淡的炊烟味道。 “你说那些是京城的官兵?可知人数多少,又要往哪里去?”她问道。 那人听罢,眼神有几分惶恐。 “娘子……”他后退一步,有些狐疑,怯生生道,“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凌霄微笑:“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跟你做个买卖。”说罢,她让人取了一包食物,又牵了一匹马来,把缰绳扔到那人跟前。 “你若答应我的条件,不仅这吃的归你,这匹马也归你,如何?” 那人看着纸包里的大块的肉和饼,又看看那匹马,咽了咽喉咙。 “娘子可说话算话?”他眼睛放光。 ———— 直沽大营里,范齐没想到,自己竟遇到了凌霄。 他得了通报,即刻赶出去。 只见辕门处尘头扬起,一彪人马疾驰而来。为首之人,一身男子打扮,但从容貌体型上,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女子。 不是凌霄是谁? “公主!”范齐又惊又喜,赶紧迎上前去,“公主回来了!” “沈劭呢?”凌霄不多言,下马便问,“他可在营中?我有急事跟他说。” 范齐的面色讪了讪,将旁人摒退,对凌霄道:“公主一路辛苦,请随小人到帐中歇一歇,小人与公主细说。” 凌霄听得这话,心头一沉。 第四百二十章 水缸(上) 待得到了帐中,她迫不及待地问:“沈劭不在此处?” “正是。”范齐道,“公子前日入了直沽,会同天津卫商量军务。按计划,本应昨日归来,但直到现今仍无音信,在下正与应天军指挥使吴征合计,让他留守营中,由在下去一探究竟。” 凌霄蹙眉。 “有个消息,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她说,“有两万叛军抄了了小道,正直奔你们这里而来。依你看,这和沈劭那边的事是凑巧,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范齐听了这话,面色一变。 这等时候,任何巧合都不会寻常。 他想了想,当机立断,将吴征找来,交代一番,而后带着人马,随凌霄一道上路。 二人合计着,沈劭之所以迟迟未归,要么是在卫所有什么事耽搁了,要么是临时起意出了别处,要么,便是路上遭遇了什么事。 “可无论是何种情形,”范齐道,“公子若晚归,必定会遣人知会一声。若没有消息,十有八九是遭遇了困难,不能发出消息。” 凌霄知道这话是实情。 沈劭为人谨慎,行事缜密,约定之事一旦有变,定然是要通报的。 不可乱。 她暗自告诫自己,按捺着心中的不安,令曹煜两个人去天津卫打探消息,自己则与范齐放慢了脚步,一边搜寻,以防沈劭果然是遭遇了什么事,留下了蛛丝马迹。 天色渐晚,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凌霄琢磨着,如果自己是歹人,要在路上对沈劭动手,必定要寻个好埋伏的地方。可自己人生地不熟,还得找个当地人做向导才是。可问了一圈下来,她有些失望。自己的手下都是京城人氏,范齐的人都是应天带来的,一个当地人也没有。 正发愁,有个人在后头道:“公主,今日那个叫陈三的村民,曹公公让我等一直捎着,公主何不问问他?” 凌霄目光一亮,自己竟是忘了这茬。 这陈三自从得了吃的,又得了马,显然觉得凌霄是个阔绰的女菩萨。这兵荒马乱又天寒地冻的时节,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不容易,于是便主动投过来,问他们能不能收留自己。曹煜是个心细的人,想着此人熟知当地道路地形,留着也好,就答应让他跟在后头。 “小人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陈三被带到凌霄面前,知道她是公主,忙磕了头,道,“小人知无不言,公主有什么话,吩咐小人便是。” 凌霄颔首,道:“此间到天津卫的道路地貌,你都熟悉么?” “熟悉。”陈三忙道,“小人那过世的老母就是天津卫附近的人,年少时,小人跟着她回娘家,这一带道路都是烂熟了的。对了,小人有个舅舅就住在这附近,公主若要打探这一带消息,小人带公主过去,一问便知。” 这话可谓及时雨,凌霄令他赶紧带路。 一行人打马过了三里村道,便到了一处村落旁。 天已经黑了。 这里倒是不曾遭遇乱兵滋扰,不过也颇为风声鹤唳。村子里的人听闻见动静,纷纷灭了灯,熄了灶膛,连那吠叫的狗都好似被捂住了嘴,一下没有了声音。 陈三将马停在一户人家前,上前叩门道:“舅舅!我是陈三,你外甥来看你老人家来了。” 好一会儿,门上才开了一条缝。 陈三举着火把,把自己的脸照的亮堂,对方才终于放下心来,忙把门打开些。 可下一瞬,他看清陈三后面的大队人马,面色一变。 “舅舅,”陈三忙上前将老人搀住,道,“舅舅莫慌,外甥如今在一个大户人家帮工。他们要到直沽去,路过这里,我便带他们来舅舅这歇歇脚。舅舅放心,他们都不是坏人。” 老人听得这话,心稍稍安下,再朝凌霄等人望了望。 凌霄和范齐几个早已经卸下了兵器,让侍卫在外头守着,身上穿着的都是寻常衣裳,看上去人畜无害。 老人的脸上有些犹豫之色,道:“热茶是有些,却没什么吃的……” 陈三不禁有些无奈。 自己自从知道跟着的是公主,简直又惊又喜,想好好张罗一番,在公主面前露露脸。这般大人物,高兴了赏点什么,定然也够一大家子有着落了。 可这舅舅到底没见过世面,抠抠搜搜,只想着把人往外推。而公主对自己严令过,不许透露身份,让他好生犯难。 这时,却见凌霄走上前来,和颜悦色地施了个礼,道:“老人家,我等只想借贵地歇歇脚,顺便打听些事,还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见公主开了口,陈三忙道:“就是,天寒地冻的,哪里有让客人待在外头的道理。” 说着,他连哄带骗,扶着老人进了屋里。 只见此处确实是个清贫之家,除了些简陋的家具,几乎四壁空空。一角有炉子,却没有生火,旁边放着一口大缸。 张罗了一阵,众人坐下,老人打量着凌霄,有几分怯怯问道:“也不知公子想问什么?我等乡野小民,见识不多,大事是不知道的。” 凌霄就着炉膛烤了烤冰凉的手,道:“我只打听一件事。老人家,这两天,村子里是否来了陌生人?” 半晌没人回答,凌霄看去,只见老人坐在角落,默不作声。 “舅舅,公子问你话呢!”陈三小声催道。 老人看他一眼,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陈三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只得对凌霄赔笑道:“小人这舅舅认生。公子若不着急,由小人来问就是。” 凌霄点点头,仍旧坐在原地。 “舅舅。”陈三脸上堆着笑,“这几日,村里果然没有什么生人进来?” “说没有就没有,怎么还问?” 老人颇有几分不耐烦,陈三脸上也挂不住:“行行行,不问就不问。我去盛些水,烧一烧喝了,好让公子暖暖身子继续赶路。” 说罢,他起身便往水缸走去。 “水缸里没水!”老人突然扯住他的衣角,道,“要打水就到溪里头打去!” “溪水都结冰,怎么打?”陈三讶道,“客人都进来了,舅舅总好让人不喝一口水就走?” “不让!说了没水就没水。” 凌霄见老人生气,正要劝解,旁边的范齐却似乎察觉了什么不对。 他盯着那水缸,突然走上前去,将水缸的盖子掀起。 第四百二十一章 水缸(下) “你干什么!” 老人一下跳了起来,重新把盖子拾起,将水缸盖上。 只一瞬间,众人都愣了愣。 陈三睁大眼睛:“舅舅这水缸里头的是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老人正要回身将他轰走,可手上突然一空,水缸又被掀开了。 凌霄已经站在水缸边,看着缸里的东西,神色冷峻。 范齐将屋里的灯拿过来,照进去,里头皆是银光闪闪的刀剑和铠甲。 凌霄拾起一把刀,刀柄上赫然刻着“应天”二字。 “这是应天军的兵器!”范齐面色冰冷,“老人家,你从哪里弄来的兵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人抱着头,企图逃窜。 凌霄目光一寒,反手将刀架在老人脖子上:“这些兵器的主人在何处?” 老人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大哭道:“都死啦!死在荒地里!又不是我杀的,别杀我!” 范齐看着那些东西,面色煞白。 再看向凌霄,只见她目光定定的,手中紧紧握着刀柄。 “那些人的尸首在何处?”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要亲自去看看。” ———— 寒风呼啸过荒野,陈三一手提着灯,一手搀扶着老人,走在前头,心里头慌张不已。 他不过想着公主跟前立个功,没想到把自己舅舅掀了。 若是舅舅不小心捅了什么马蜂窝他,他岂非要遭遇连坐之罪? 幸好,公主和她身边的人并没有为难的意思,不打不骂。可陈三也不知道这些贵人脑袋里卖的什么药,会不会等会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 “舅舅,”他越想越害怕,小声问道,“你方才跟几位贵人说的话,可都是实话?他们背后可都是大人物,我们可吃罪不起……” “还不是怪你。”老人瞪他一眼,“我不让他们进门,你非要把人带进来,现在好了……” “旁话莫说了。”陈三苦着脸,“你方才说的那些,可都是真话?你真的不曾参与?” “怎么连你也不信我?”老人恼道,“昨天夜里,有一群人在村子外头打起来,把整个村子都吓得不敢出门。后来隔壁那小子看消停了,自己跑了出去,说人都死了,不过都是官家的人,身上好多之前玩意儿。他平时对我多有照拂,叫我赶紧去拣些回来,说晚了就没了。我力气小,又没有牲口,只能兜里揣着,怀里抱着,胡乱拣了几样。后来村子里的人都听说了,都去了。有些人去晚了,什么也没有,就到别人家里头偷。我就防着这一手,就先藏到水缸里。就这么件事,我能骗你?” “舅舅你也真是,”陈三无奈道,“那可是死人的东西,你也真敢拣啊?” “死人的东西就不值钱么?我看你是没饿明白。都这个世道了,家里备点值钱的,总是有备无患。就是没料到有你这么个赔钱货,不肖子孙……” 二人嘀嘀咕咕的,没多久,只听走在后面的范齐问道:“老人家,不是说在村子附近么?到了么?” 老人眯了眯眼,停住脚步,道:“这不就到了么?早上下了场雪,把人都埋起来了,动动铁锹子,挖出来就是。”说罢,拉了拉陈三,“你莫往田埂下走,别踩到人家身上去了。” 范齐看向凌霄,见她点了点头,便命令手下人动手挖掘。 正如老人所言,没多久,便有尸首被挖出来。 凌霄每听到有人说“有了”,便连忙冲上去,看尸首的模样。 天寒地冻,那些尸首的模样都极其凄惨。 不幸之万幸,没有一个是沈劭。 但事情并未因此变得乐观,范齐走过来,道:“公主。应天军的兄弟们辨认了一番,死者身份坐实了,确实是随公子一道去天津卫的卫士。” 这是坏消息。 凌霄看着四周的雪原,感到有几分迷茫。 “他们一共去了多少人?”好一会,她问。 “除公子外,一共去了两队人马,共二十四人。”范齐越说越自责,“都怪我,前阵子病了一场。公子体恤我,叫我留下歇息。若不犯懒,便不会生出这番变数。” 凌霄沉吟片刻,摇摇头:“不怪你。此事能做得如此利落,背后定有高人操刀。别想那些了,只要一刻没有找到沈劭的尸首,他就还有一线生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等加紧找到他才最是要紧。” 范齐嘴唇紧抿,少顷,点点头。 月亮越升越高,给白色的大地覆上一层银光。 众人在野地里生了几堆篝火,继续清理尸首。 “这个人是谁?”一名军士忽而道,“不像是我们的人。” 凌霄忙走过去看,却见那人身着裘衣,并不似自己这边任何人的装束。 范齐眼尖,一个箭步上去,从死尸手中扒拉出一个蓝色的锦囊。 “这是公子的!”他惊呼道,“公主,这是公子腰间的锦囊!” 凌霄心头一紧,将锦囊拿过来,就着火光将锦囊打开。 它瘪瘪的,里头似乎只有一样东西。 倒出来,手心一冰。 凌霄认了出来。那是先皇后赐给沈劭的玉兔子,她也有一只。 ——“兴许是先皇后在天有灵,保佑你我历尽生死,仍能相逢。” 从前沈劭说过的话,突然在心头浮起。 鼻子一阵发酸,凌霄将那玉兔子紧紧攥在手心。 他没有死。 心中一个声音反复道,他没有死…… “还发现什么了?”她深吸口气,强令自己镇定,转身问道。 只见范齐手里拿着一个死尸身上的腰牌,正对着火光细看。 “我倒是没见过这纹路。”他说罢,递给凌霄,“公主是否见过?” 凌霄看了一眼,随即目露寒光。 “见过,是李阁老家的。”她说。 范齐讶然。 “如此说来,是李阁老的人干的?” 凌霄没答话,只将目光望向京城,双眸如同夜色一般黑沉。 ———— 京城里,夜色已深。 李阁老揉了揉酸痛的腰,慢慢走回卧房。 师爷在一旁搀扶着,关切道:“阁老日理万机,腰病越发严重了,明日何不休息一日?” “休息?”李阁老摇摇头,冷笑,“如今这个局面,脑袋悬在半空中,哪还有休息的念头?” 师爷也知这道理,只得道:“厨房里做了参汤,阁老用些如何?” 李阁老无心用膳,却道:“孙儒那头如何了?去了半天还没个回信,莫非他连沈劭也收拾不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寻踪(上) “应该不至于,他的计划,阁老也是听过的。”师爷恭敬答道,“他一直盯着沈劭,只待他回营,在路上动手。沈劭身边带了多少卫士,他都是有数的,足以解决。至于沈劭本人,从前不是孙儒的对手,现在也不是,他插翅难飞。阁老遣了两万人去偷袭应天军,他们分身无暇,就算得了求救的信,也不可能有人去营救。阁老放心,沈劭必死无疑。” “三天过去了,怎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李阁老仍不放心。 这话,师爷也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安慰道:“怕是路上风雪耽搁了些,阁老稍安勿躁。” 李阁老却不放心,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步。 “你说,那孙儒该不会两头下注,走露了风声?” 师爷摇头:“应当不会。孙儒早年帮阁老做下了那件大事,已是绑在了阁老的船上,如何两头下注?此人虽然看起来行事不羁,却不是个不知死活的。” 李阁老想了想,只觉无话可说了,挥挥手,让师爷退下。 他觉得有些闷热,脱了外面的裘衣,坐在书案旁。 这时,他发现案上不知何时放了块木牌。 这木牌自是十分熟悉,可为何在这里? 正思量着,忽觉背上一阵寒气蹿起,他正要起身,脖子上已经抵上了冰冷的刀刃。 “这腰牌是阁老家的么?”一个声音淡淡道。 李阁老浑身僵住。 虽不敢转头,但他已经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公……公主?” 凌霄徐徐说道:“李家的用度都喜欢独一份的,连给下人的腰牌都与众不同。这腰牌,早在当年李小姐还爱炫耀时,我便见识过了,阁老不会不认吧?” 李阁老强自镇定道:“这腰牌确实是我府上的,老夫自然没有什么好不认,只是,不知公主为何而来?” “沈劭在何处?” 李阁老的心震了一下,也不知是该喜该怒。 从这话里可知,沈劭确实出事了,不然这海阳公主也不会找上门来。怒的是,孙儒的手脚竟这般不干净,给她留下了物证。 不过,这到底是一件好事。 因为凌霄对他有所求。 “沈劭?”李阁老道,“公主要找沈劭,怎的找到我府上了?老夫可没找沈大人叙旧。” “你是没找,可你的人大意了,在命案现场留下了腰牌;算上李家和沈家的旧怨,本宫不得不找阁老要人。阁老想抵赖也没用,本宫数三声,阁老要是不承认,本宫便先一步为国除害了。” “一”字才出口,李阁老便知事情不好。 这海阳公主是个有名的顾前不顾后的,她冲动起来,可没有道理好讲。 “公主且慢!”他连忙断喝,“公主上当了!我杀沈劭,怎会用自己人?” “哦?”凌霄点点头,“那阁老来说说,究竟是谁要杀沈劭?我还数三下,一……” “公主以为杀了老夫,还能安然脱身么?” “二……” “公主若还想找到沈劭,便放下刀子!” “三”字入耳,李阁老只觉肩头传来刀子入肉的剧痛。接着,他嘶声痛呼。 外头的护院显然听见了异响,纷纷冲入院子。可暗箭不知从何处发出,只消踏入院子一步,就立马被击杀。他们一时前进不得,僵持在院子外。 可外面的喧嚣仿佛与凌霄毫不相干。 她将染血的刀子在李阁老的裘衣上擦了擦,道:“阁老不愧老谋深算。本宫确实要找沈劭,在找到他以前,本宫舍不得杀你。不过,阁老也说得对。事到如今,阁老是不会放过本宫的。且就看阁老这把身子骨,究竟挨得住我多少刀了。” 李阁老捂着肩,气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 他睁大眼睛看着凌霄,只觉她看向他的眼神,像极了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公主且听我说。”他的声音已经哆嗦,“公主何不想想,究竟还有谁想要沈劭的命。” “自然有许多,李阁老撒撒银子,一呼百应,要杀一个沈劭又有何难。阁老这话是废话。” 凌霄说罢,正要举起刀子。 “我说!我说!”李阁老用尽所有力气,才让那挥刀的收拾停下。 “我方才跟公主说了,我府上的牌子,不会叫公主轻而易举地拣着,这是大实话。若公主笃定是我府上的人带走了沈劭,正是中了人的计谋。如果我没猜错,有人想把公主引来,但并非引到我府上,而是引入京师。” 他说罢,定定地看着凌霄,仿佛已经有那么一个二人心知肚明的答案。 凌霄脸色沉了下来。 “以公主聪慧,想必猜到我说的是谁了。这里可是京城,公主再不走,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凌霄冷笑一声:“沈劭的事,铁定跟你少不了干系。不过你说得对,这里是京城,我该走了,暂且留你一命。” 她才说罢,李阁老忽觉耳边一凉,便知她手上的刀方才擦着她的耳朵飞了过去。 才回过神来,凌霄已经没了踪影,没多久,院子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阁老!”师爷和护院跑了进来,看见李阁老的惨状,连忙唤道:“传郎中来!” 李阁老白着一张脸,没说话,手紧紧压在伤口上,也压住心中的怒火。 他堂堂内阁首辅,竟在自己的家里被人挟持。 郎中包扎完毕,李阁老便迫不及待地将人打发出去。 他面色铁青,将那腰牌掷在跪地告罪的师爷跟前。 “不是说孙儒办事颇为周道么?”他怒喝,“怎的叫海阳公主在案发地捡到了我们的腰牌?” 师爷拿起腰牌细看,慌忙道:“阁老,这事不对劲!小人不曾将腰牌给过孙儒,留下此物,必是有人故意为之!” 李阁老喘着气,却不说话了。 “你也这么想?”好一会,他咬牙道,“那跟我所想并无差别,是有人做了手脚!是他,一定是他!” 师爷正想问是谁,外头忽而有人禀报:“阁老!宫里头来了人,把我们府上里里外外都围住了!说是皇上邀海阳公主进宫。” 听得这话,师爷的脸色又是一变。 李阁老却已然镇定下来,目光冰冷。 第四百二十三章 寻踪(下) 师爷登时明白了一切,惊愕不已。 “阁老,皇上……”他压低声音问道。 见李阁老闭着眼睛,没有答话,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皇上为何如此?”他不解,道,“这般情势,他能依靠的只有阁老了。若阁老有个三长两短,或与他反目,他……” “他这么做,就是要断了老夫的退路。他故意让公主知道是老夫杀沈劭,让老夫和公主彻底结怨,也更让老夫万无可能与他反目。”李阁老睁开眼睛,恨恨道,“那是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 说罢,他对外头道:“去跟他们说,公主早跑了,让他们追去吧。” “小人早跟军爷们说了,可他们说,要是公主不在,就请阁老随他们走一趟。” 李阁老面色紧绷,少顷,对师爷道:“去把大公子叫来,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他。” ———— 永明宫里,灯火通明。 江东王令人点亮了殿中所有的灯。 盏盏烛火映在光洁的地砖上,整个大殿都透着辉煌的气息。 到底是皇宫。他的江东王府就算修得再好,也没有这般气象。 江东王摸了摸光滑冰冷的柱子,想起小时候自己立志要做这宫殿主人时,那幼稚的冲动,不由感慨万千。。 “皇上。”外头有人禀道,“臣等奉命去李府捉拿公主,但终究迟到一步,公主已经没有了踪影。” 说罢,那些人纷纷跪下,甲胄与光滑的地面磕碰,叮叮当当。 “是臣等失职,皇上恕罪!” 江东王只看着那烛火,道:“你们很害怕么?为何总是求朕恕罪?” 众人跪在地上,无人回答。 好一会,江东王转回头。 “起来吧,”他说,“你们拿不到公主是意料之内,阁老何在?” “阁老的车驾已经在路上。” “他没死么?” “他受了重伤。” 江东王勾了勾唇角,自言自语:“看来凌霄长进了,对着敌人,也学会刀下留情了。” 为首将官壮着胆子,问道:“公主那头,是否要追?” “不必了。”江东王道,“去把沈劭提出来,关在笼子里挂到午门上,不愁她不现身。” “如此说来,沈劭果真在三哥哥手上?”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江东王回头,只见凌霄忽而在幔帐的后面现身。 她一手握着长剑,剑身上血渍未干,滴在光洁的地板上,仿佛一朵妖冶的花。 江东王看见她,没有丝毫诧异,反倒有些惊喜。 “你们瞧,这就是朕的妹妹,海阳公主。朕跟你们说过,她是世上最有情有义之人,最勇敢无畏之人。你们还说要去找她?”江东王轻笑,“大可不必,她才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她会自己找上门来。” 殿前众将士本欲提剑上前拿人的,可听了江东王这话,话里头没有丝毫拿人的意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殿下,”有人上前低声道,“公主乃要犯,是否即刻将公主缉拿?” “退下。”江东王淡淡道。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拗江东王,即刻收起武器,齐齐退下。 殿内,只剩江东王和凌霄二人。 江东王看着她,温和一笑,道:“何时回来的?渴了吧,来喝杯茶。” 他说罢,已经自顾自地行至一旁的桌子边上,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那神态自然,仿佛一个温厚的兄长在招呼刚回家的妹妹。 凌霄看着他,一动不动。若是在一年前,她恐怕仍然会犹豫。眼前这位亲切和气的三哥哥,真的是险些置她于死地的江东王么? 她从袖中掏出丝巾,拭干长剑,将剑收入剑鞘。 “我是来找沈劭的,他在何处?” 江东王没答话,只将她那剑看一眼,道:“你进来之时,杀了朕的人?” “我不想杀人,可你布下的卫士太多,我要进来,只能动手。” 江东王的唇角弯了弯,道:“这也是无法。你本事厉害,朕不想在梦里掉了脑袋。” 二人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着稀松平常之事。可两个人的心里都明白,事到如今,此间不再有什么兄妹,只有死敌。 凌霄不理会他说的,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 江东王道:“不着急,沈劭还活着。他确实被李阁老的人打的遍体鳞伤,但吊着一口气,活到了最后,后来被朕的人救了回来。朕会让他等着你,你也不差这一盏茶……” 话音未落,跟前的器皿突然“砰”地一声,摔了一地。 定睛一看,却是凌霄不知何时从正前方砸来个花瓶,将桌子搅和得一片狼藉。 滚烫的茶水从案上溅起,泼湿了江东王的脸庞和衣襟。 他闭了闭眼,任凭茶水顺着面庞流下。 “三哥哥何必惺惺作态。”凌霄面若冰霜,“我再问一次,沈劭何在?” 静默片刻,江东王忽而笑了笑,扯了一条巾子,擦干脸上的水珠。 “好,你想见沈劭,朕就带你去。”江东王道,“可见完以后,能否回来这里,陪朕喝了这最后的一盏茶?” 凌霄没有看他,也没有作答,只道:“走吧。” 和从前相较,宫里变得幽暗了许多。 自江东王攻入皇宫,宫人太监逃走许多,人手不足,夜里点的灯也就少了。 两名太监拿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江东王不但没有乘步辇,还弃了侍卫,与凌霄一道同行。 “以公主的本事,她要取朕的头,你们就算全上了也没用。”他面带微笑,对神色惊疑不定的侍卫道。 说罢,他看凌霄一眼:“朕说得对么?” 凌霄没有答话。她知道他又在故弄玄虚,但他说得没错。自己却是不会现在就动手,因为沈劭在他的手上。 每走过一处宫室,江东王便悉数出和凌霄的过往。 “你曾经从御厨房里偷来了一只兔子,出来路上被我撞见。后来,我们一道在这含玉阁养了那兔子好一阵子,直到它病死。你还记得么?” 凌霄没有说话。 江东王没有恼,只自顾自地感慨:“思及幼时的时光,无不是苦涩和暗淡。朕那时孤苦无依,你的陪伴算是些许慰藉。” “三哥哥为何跟我说这些?”凌霄终于顿下脚步,冷声道,“三哥哥不仅霸占了二哥哥的皇宫,还串通外贼,差点害死我和二哥哥。如今又假惺惺地说起儿时的情谊,简直叫人作呕。于我而言,从前的三哥哥已经死了。你如今说起他,不过是往他身上泼脏水,也逼着我更想一刀了结了你。” 江东王看着她愤愤的神情,淡淡地说:“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回到了宫里,就常常想起过往。只可惜身旁连一个旧人也没有,没法跟人说。今日见了你,便难以自已。你要是不高兴,朕不说就是。走吧,羁押沈劭的地方不远了。” 凌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 第四百二十四章 复仇(上) 沈劭关在宫牢里。 这个地方,过去是羁押有罪太监的地方,她知道,却从未来过。 不过跟她想象中的脏乱并不一致,这里显然重新拾掇过。雪白的墙,崭新的砖,还有灯火分外明亮。与其说是地牢,倒不如说是个地宫。 凌霄看着,心中有些诧异。 狱吏迎出来,向江东王行礼。 “沈大人被押解在何处?”江东王问道。 “禀陛下,就在前面的牢房。”狱吏说罢,忙引着二人往里面走。 一道沉重的铁门打开,只闻得一阵作呕的气味传来。有天长日久的霉味,还有排泄之物的臭味,不一而足。前头的牢房里脏污不堪,与前面所见仿佛两重天地。 最里面的牢房里,躺着个人。 观其身形,凌霄便知是沈劭。 凌霄面色一变,手中寒光闪光,一只匕首已经抵在了江东王的脖子上。 “放了他,让我带他走。”她说。 江东王对这举动一点也不意外。 “朕如若不从,你便杀了朕,是么。”他不紧不慢道,“凌霄,朕为何敢不带侍卫,和你一起来看他?朕死了,他也活不了,这个,你心里清楚。” 凌霄不答话,手上的匕首也一点没收回。 “你不是个蠢材,敢来找朕要人,定然是有所准备。”江东王继续道,“说吧,你想拿什么跟朕交换?” 凌霄看着江东王,道:“事到如今,你大势已去,困守京城,却还觉得能与人交易?” “天下之事,无不可交易。”江东王看着她,意味深长,“不然,你又为何而来?” 凌霄停顿片刻,将匕首收了。 “如你所愿。”她说,“你想要什么?” “朕什么也不要。”江东王道,“凌霄,朕只要你。” 烛光下,那脸上淡淡的笑容里透着几许阴森。 “你要我做什么?”凌霄问道。 “你的用处可大了去了。”江东王温声道,“莫忘了,你是朕和二皇兄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亲人。” 凌霄冷冷看着他,没有答话。 “外头的争斗,实在不适合你。”江东王道,“这阵子,你便在这里呆着。如你所见,朕已经令人将这宫牢修缮一新,也会遣宫人在此处伺候。但你莫动歪心思,否则会害他们统统丧命。” “他们丧命与我何干?”凌霄道,“三哥哥以为,这区区宫牢能关的住我?” “有关无关,只有你自己心里头清楚。撂狠话对你可没有好处。”江东王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沈劭想想。” 凌霄目光一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将我关起来对你有什么好处?二哥哥不会因我而被掣肘,而我却会设法在三哥哥背后搅和。三哥哥将我留下,不过是个祸害罢了。” “凌霄,朕从来就不想杀你。可你若跟二皇兄走的太近,就难免会被殃及,朕不想见到那个场面。”他目光深深,“朕和二皇兄的恩怨,自当由我二人来解决,你就不要插手了。放心吧,你不用等太久,你自己也知道,不是么?” 凌霄看着他,知道皇帝回师京城的事,已经不是秘密。 “三哥哥。”她说,“听我一句,悬崖勒马吧。否则二哥哥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再救你。” 江东王却道:“朕一直有一句话想问你。当日,朕落入海中之后,你可曾懊悔,可曾寻找过朕?” 心似乎被揪了一下。 沉默片刻,凌霄道:“我懊悔过,也找过。这事,曾让我许久也睡不着。” 江东王的眉梢动了动,重新浮起笑意:“如此,你听到朕在京城的消息时,应当松了一口气,对么?” 那玩世不恭之态,仿佛自己做的并非祸乱天下之事,而是不过玩了一场游戏。 愠怒涌上心头,凌霄道:“三哥哥将一切都算计在内,连我对三哥哥的亲情亦不过如此,是么?” “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我拥有的东西本就不多。”江东王道,“凌霄,你是知道的。” 凌霄的双眸幽深,没有一点波澜。 “你大可不必走到这一步。”她说,“二哥哥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原本能好好做个藩王,一世富贵。” “走到这一步怎么了?”江东王笑了笑,“藩王说到底也要看人脸色过活,朕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看人脸色。朕本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之人,拼尽全力去赌一把,大不了身败名裂,一死了之。凌霄,朕只想得到朕想要的,你又何须替朕遗憾呢?” 凌霄已经无话可说。 江东王静静打量她片刻,而后温声道:“朕走了,你是一国公主,地位尊崇。以后就算嫁了人,也要照旧嚣张跋扈,切莫委屈了自己。” 铁门在前方沉沉关上。 凌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地道的尽头,一时心里头堵着慌。 “你最好有出去的办法……” 寂静之中,一个虚弱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凌霄回头,只见里头的牢房里,沈劭正挣扎着坐起来。 牢门不曾上锁,她连忙打开,跑进去,将他搀住。 “你莫乱动!”她说,“你觉得如何?” 沈劭喘着气,倚在她怀里,看着她,突然露出笑意。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低低道。 凌霄只觉心中百味杂陈,道:“你且莫忙着说别的,你刚受了伤……” “我无碍……”沈劭摇摇头,看着她,双眸闪着奇异的光,“我方才梦见你了……我还问你,你何时回来……你却不搭理我……” 他的身体在发烫,凌霄知道是受伤所致。 鼻子酸酸的,她一面从腰间的小囊里摸索随身携带的伤药,一面道:“那是我急着赶路。只是我回来了,你怎么成了这样了?” 沈劭喃喃道:“没办法……我如今风头太盛,总是遭人惦记……” 这等时候还在嘴硬。 凌霄见他的眼睛似乎要闭上,唯恐他一睡不醒,忙将几粒药丸塞入他口中:“后来呢?你还梦见了什么?” 也许是那药太苦,沈劭漂亮的眉毛皱起,眼睛里重新有了些神采。 “后面记不得了……”他让凌霄将自己放平,看着她,“你不该来……江东王就是拿我做饵,引你上钩……” “上钩就上钩。”凌霄不以为然,“若换了你是我,你难道会不来么?” 沈劭轻轻叹口气,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凌霄替他捋着头发,问:“那是后话。你先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真是李阁老下的手?” 说到这个,沈劭的唇边忽而浮起了笑意。 “凌霄,”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颇是愉快,“我杀了一个人……” 他的眼眶泛红:“一个仇人。”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复仇(下) 沈劭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那梦里,他回到了全家遇难时的那个夜晚。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家人死在贼人的刀下,自己却被人封了筋脉,什么也做不了。 沈劭一直记得那个杀了自己父亲的人长什么样。 残月下,他留着短胡,脸上有一道伤疤。 就在他举刀之时,将死的父亲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将沈劭推下了山崖。 噩梦,反反复复,纠缠了他许多年。 他一直想将那凶徒揪出来,惩办幕后元凶李阁老。所以,他投身正气堂,与各路江湖中人打交道,意图从寻找线索。可此人隐藏极深,他每每寻到一点踪迹,此人就像蹿进田里的泥鳅一样,消失无影。 直到自己在天津卫再度遇上他。 那夜,他领着两队人马,匆匆赶回应天军驻地。 可半道上有人设置了机关,他和下属的马匹悉数被绊倒,他从马上重重跌落。 他知道自己中了埋伏,大声令众人收拢。可对方显然什么都预料到了,没有给他们整队的余地,没多久,周围不断有人倒下,沈劭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来。 没多久,他就看到了那个正提着刀向他走来的人。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沈劭,仿佛欣赏自己掌中的猎物,越是垂死挣扎越是有趣。 恰如当年。 “你还认得我,甚好。”他看着手握长剑的沈劭,脸上的伤疤让笑容显得愈加狰狞,“你该谢我让你活了这么多年。听说自那夜你被我封了筋脉之后,就一直不能动武,是么?” 手在微微颤抖。 沈劭知道,那并不是剑太沉,自己握不动。而是自己起了杀心,动用内力时,便会如此。 当年死里逃生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内力几乎再也用不上了。若强行催动,后果便是噬心之痛。 晏大请来的郎中曾向他告诫过,他的筋脉,似丝线一般脆弱,若不想筋脉寸断而死,便最好避免动武。 这些年,沈劭一直遵照着医嘱。 他躲在正气堂,将护卫之事交给范齐。 直到他再遇到凌霄…… ——“阿劭……” 她站在阳光下,仰着头对他微笑。 她趴在她的肩头上,眼睛已经睁不开,嘴里却仍低低唠叨:“阿劭,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等我……” 气血上涌。 那筋脉被撕扯的痛感,他并不陌生。 纵然凌霄在,他也不愿再让她来保护自己。 他知道,纵然要以命相搏,他也要争取活着再见到她。 内力全然被激发起来的感觉,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那将浑身撕裂的痛楚,也是前所未有。 沈劭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自己避开对方的刀锋,而后,用尽平生气力回身一剑。 利刃没入胸膛之时,那人惊愕的脸似定在了眼前。 而后,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个梦,他做得很长,甚至好像回到了从前,他们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 那是他最不愿意回想的一段日子。这许多年,都不曾出现在梦里。 失意的父亲,唉声叹气的母亲,还有对一切似懂非懂,又茫然无错的弟妹们。 而他,变得更加不爱说话。 不是因为自己跟着家族一道从云端坠下,也不是因为从前对自己笑脸相迎的那些人都换上了冷漠之色,而是因为自己要离开皇宫。 离开了那里,有一个人,他就再也见不到了。 ——莫难过。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沈劭转头看去,是父亲。 他一身庶民衣裳,从前那精神焕发的脸,显露出了几分苍老。 ——如果这里有你放不下的人,你当相信,无论过多久,她仍值得你回来找她。 沈劭望着父亲,沉默片刻,道:我们还会回来么? 父亲目光深深。 ——你若是想,就一定会。阿劭,你的人生是你的,一切阻碍,皆不过心魔。 那话语,在耳边长久徘徊。 心魔…… 沈劭想对父亲说,自己已经破除了心魔。他找回了自己牵挂的人,也手刃了仇人。 可父亲却再也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沉沦的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沈劭觉得脸上凉凉的。 他勉强地睁开眼睛,只觉面前光照刺目,又连忙闭上。 好一会适应了,再睁开,只见面前不过点着一盏油灯。 记忆涌起,他想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旁边,坐着一个人。她正在盆里绞着巾子,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 “凌……凌霄……”沈劭哑着嗓子,低低唤着她的名字。 凌霄转过头,见他睁着眼睛,又惊又喜。 “你醒了?”她忙问,“觉得如何?” 沈劭注视着她,唇边浮起笑意:“我无碍……” 说话都说不利索,还要嘴硬。凌霄腹诽着,忙拿过一杯水,让他喝下。 “你可忍着些。”她说,“这里的狱吏虽然都知道我是谁,但一个个都是胆小鬼,连个炉子也不敢给,我想给你烧热水也无法。哼,等二哥哥杀回来,通通拉去砍头……” 沈劭倚在她怀里,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只觉那口中的冷水似乎像添了蜜糖,实在好喝极了。 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全无反应。 一股不祥的预感冲上心头,沈劭忙一只手支撑着身体,令用手去够自己的腿。 还没碰到,他的手已经被按住。 “阿劭。”凌霄望着他,神色不定,“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何事?” “三哥哥怕你死了,不能拿捏我,就派太医来给你看伤。”她小声道,“那位于太医,我是认识的。他说……他说,你的腿,只怕以后也不能用了。” 凌霄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时,小心翼翼,还有些结巴。 沈劭怔怔的,一动不动。 心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头,沉到了无底深渊。 “不过你不必担心。”凌霄忙道,“太医院里的太医,都是混惯了的老油子,从来喜欢把三份病情说成八分,免得真出了事被人说贻误病情。等二哥哥回来,局势安稳了,我就去别处找良医来。江湖上不是有许多专攻筋骨跌打外伤的回春圣手?我通通请来,定能为你把伤治好。” 沈劭看着她,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我自己的身体他我知道。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有人告诉过我,若强行催动内力,终有一日会筋脉寸断而死。”他说,“如今,我手刃了仇人,却不过废了一双腿,已是值了。” 凌霄还想说什么,却被沈劭止住。 “只是,我这个样子,却只会拖累你。”他注视着凌霄,神色严肃,“你若能走,即刻走。放心,我对江东王还有点用处,他舍不得杀我。” “我不走。”凌霄摇头,看着他,目光闪闪,“阿劭,这宫里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第四百二十六章 诱降(上) 永明宫里,江东王亲手烹茶,盛出来,放在李阁老面前。 “上好的庐山云雾。”江东王道,“此乃朕挚爱,虽是去年的,味道却仍可一品。” 李阁老谢了他,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也没有碰杯子。 “阁老的肩伤可好些了?”江东王自拿起一杯,轻轻吹了吹,道,“朕这个妹妹,心急起来,下手就没个轻重。朕已经说过她了,还望阁老不要放在心上。” “皇上大可放心,老臣并未放在心上。” 李阁老的话语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事。 那日,海阳公主离开之后,江东王曾将他叫到宫里头说话。 李阁老知道他阴晴不定的性子,唯恐他那日抓住什么把柄突然发难,他甚至将李懿叫到了跟前,向他吩咐后事。 幸而最终平安归来,大事没有,但其中的隐患,李阁老已经看的一清二楚。 江东王说的话大多是安抚,可若细听,句句都是警告。 ——“有人跟朕嚼耳根子,说李阁老不跟朕招呼,派人去收拾了沈劭,其实是为了他日迎二皇兄归京做准备。朕听了十分困惑,便细问有什么说法。那人道,二皇兄如今器重沈劭,阁老若将沈劭除掉,二皇兄便无所倚仗,日后若归朝,无贤才可用,碍于局势,也不得不与阁老尽释前嫌,重新启用阁老。朕听了着实怒极。阁老对朕忠心耿耿,哪里来的风言风语,于是当即下令将那小人斩了。”他坐在龙椅上,也是像今日这般,不紧不慢地喝着茶,“阁老杀沈劭,分明为了了解和江东王的旧怨,朕说的对么?” 李阁老那时听了这话,怒火一阵上涌。 什么风言风语,分明是江东王一直布下耳目盯着李家,发现了此事。 江东王有今日之势,能坐到那龙椅之上,全是李家的功劳。如果没有李家召集兵马,拱卫京城,他这个皇帝哪里能坐得稳? 而此人不但不知恩图报,还竟敢在这紧要的时刻对他敲打。 但不待他发火,江东王就击了两下掌。 门打开,几名将官从外面走了进来。 李阁老看着他们,愣了愣。 这些人,都是李家手下兵马的头领。 李阁老经营多年,将京畿周围诸州的军府都握在了手中,这边一声号令,各大营直接改弦更张,成了李家军。李阁老也这才有了与皇帝抗衡,与丘国呼应,拥立江东王的底气。 看着李阁老讶异的神色,江东王笑了笑,告诉他,这些人,如今都已经是朝廷肱骨之臣,愿李阁老与他们好好共事,辅弼社稷。 那些人向江东王行礼时,声音洪亮,全然不将李阁老放在眼里。 李阁老只觉得头上一阵发晕。 此人果真深不可测,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被他拿走了多年的心血…… 这口气,至今还堵在胸中,郁结不散。 只听对面的江东王继续道:“朕方才收到奏报,二皇兄自入龙门关后,南北兵马已经集结完毕,但一直按兵不动。阁老以为,二皇兄在谋划着什么?” 他说着,一旁的内侍已经将奏报递到李阁老跟前。 李阁老接过来,看了一遍,道:“说明皇上的信,伪帝已经收到了。京城中五十万百姓皆为人质,伪帝每靠近京城一步,就杀一人;每近十步,就杀十人。皇上向来言出必行,伪帝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江东王缓缓喝着茶:“阁老的意思,二皇兄比朕更爱惜名声?” “不过是虚名罢了。”李阁老道,“皇上近日在京中开仓放粮,救济孤困,比伪帝那虚情假意好上百倍。” 江东王点点头,似对这回答十分满意。 他又问:“而今形势僵持,阁老以为,朕应当如何破了这局面?” “皇上需要静候一个时机。” “什么时机?” “兵荒马乱之际,人心涣散之时。”李阁老答道,“举兵本就劳民伤财,再加之今年江南水涝,粮食欠收,粮饷本就不足。老夫曾与户部、兵部算过,皇上如今占领了京畿的多数粮仓,还有周边诸州支援,可谓兵强马壮。伪帝手上的粮草,撑不了半个月。就算挨到开春,青黄不接之际,他又能到哪里弄粮食去?皇上只消等到他们人困马乏、士气低迷之时出击,下诏招安,恩威并施,必能将他们一举击溃。到那时,伪帝也只有死路一条。” “当下才不过二月,按阁老说的,却还要再等些时候?”江东王似笑非笑,“可朕已经等不及了,恨不得今日就斩下二皇兄的人头。阁老不若替朕再想想办法。” 李阁老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容臣回去想想,”他说,“明日再与皇上商议。” 江东王颔首:“那朕便静候佳音。” 李阁老正打算起身作辞,外头有人来报,说李懿到了。 江东王有些诧异。 自李妍去世,这位丈人就不曾露过面。今日,却不知为何要求见。 他看了看李阁老,只见他的脸上也有些错愕之色。 “朕多时未见国丈,”江东王道,“快快有请。” 李阁老看着外头,面上虽平静,心中有有些忐忑。 他仍惦记着多日前,李懿与他的那番对话。 ——“我心里头只有一件事,妍儿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 李懿从未与他提及今日要进宫。 这般微妙之时,他究竟要做什么? 没多久,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懿快步进来,见到江东王,跪拜行礼:“臣李懿见过皇上。” 江东王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温声道:“岳父免礼。朕听闻自妍儿去世,岳父一直卧病不起。偏偏这些日子,朕忙于国务无暇分身,故一直不曾登门探望,朕之过也。” “皇上惦念,臣感恩尚且不及,岂敢他求。”李懿道,“臣今日前来求见皇上,是有要事相禀。” “哦?何事?” 李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前,神色慷慨:“伪帝欲将臣诱降,修书而来。臣以为,此乃千载难逢的时机,特呈与皇上!” 江东王和李阁老的神色都变得更加诧异,相视一眼。 “竟有这等事?”江东王即刻将信取过来,目光在上面扫了扫,眉间一亮。 “这信确实是二皇兄的手笔,他的字迹,别人仿不出来。”他微笑地看向面色狐疑的李阁老,将信递过去,“里头的条件颇为诱人,阁老不若看一看。” 第四百二十七章 诱降(下) 李阁老赶紧展开信,看没多久,已是大吃一惊。 信上,皇帝先是对李家过往的功绩追述一番,说他们是历经多朝的忠臣;而后,又对李懿大加褒奖,说他当年做户部尚书的时候,先帝就曾称赞他才华横溢,乃朝廷肱骨。闲扯了两张纸之后,皇帝提到,如今朝廷大军已经打到了京城外头,江东王已是穷弩之末,日子不多了。他深知李家是受江东王要挟,忍辱负重,未来的希望,只在李懿一人身上。只要李懿将京城的布防图偷出来,便是大功一件。将来论功行赏,李家仍是首要功臣,李懿可封侯入阁,接任父亲之位,成为辅弼皇帝的重臣。 李阁老是熟悉皇帝的字迹的,这信,毫无疑问,是皇帝亲笔所写。 “这……”李阁老面色不定,倏而作怒,道,“这伪帝简直痴心妄想!肱骨之臣?笑话!自他继位以来,无时无刻不想着将李家扳倒!这番话,是拿老夫全家当三岁孩童来骗,欺人太甚!” 江东王不置可否,又看向李懿:“岳父的想法也是一样的么?” 李懿道:“父亲所言极是。父亲已经是首辅,我们李家已经没有什么不知足的。自臣女入侍陛下,李家便已是皇上的人,自当为陛下驱驰左右。”说罢,他叹一口气,面露悲伤之色,“只可惜臣女无福,臣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再无后人。臣这些日子寻思着,若是能从宗族里过继个女儿,替臣女服侍皇上,诞下一儿半女,让臣享上几日含饴弄孙的清福,臣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哦?”江东王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这个,目光动了动。 这世上没什么平白无故的好,只有交易。 皇帝开出的这个条件,确实足够让人心动。 若是李懿大公无私无欲无求,只拿着这信来举报,那江东王还真不知该不该信他。 但李懿提出要过继一个女儿,将自己这国丈的位子坐稳。 既然有所求,江东王就放心了。 “荒唐!”李阁老蓦地变色,随即对李懿呵斥道:“当下乃紧要之事,岂可拿这等儿女情长之事叨扰皇上!” 却听江东王道:“阁老此言差矣,朕以为,岳父此议甚妥。” 只见他望着李懿,目光深深。 “自王妃遇难,朕心中属实难过,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江东王道,“王妃是朕发妻,李家便是后族,便是王妃不在了,这也不会变。岳父之请,朕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说罢,他对李阁老道:“朕记得上回阁老说过,府上二公子李涵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二女儿仍待字闺中,是么?” 李阁老道:“禀皇上,正是。” 江东王颔首:“如此,便将这位闺秀过继到岳父名下。待平定伪帝之乱,朕当迎娶入宫,册立为后。二位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李阁老和李懿皆眉间一振。 “谢主隆恩!”李懿神色激动,红着眼眶,下跪伏拜。 “岳父请起。”江东王将他扶起,和煦地微笑,“日后,朕与岳父仍是一家人,在朕面前,岳父不必执许多虚礼。” 李阁老看着面前那翁婿和睦之景,神色欣慰,抚了抚胡须。 “皇上,当下之事仍迫在眉睫。”少顷,他正色道,“伪帝这封信,离间之心何其歹毒,不知皇上接下来如何打算。” 江东王重新扫了一眼那封信,含笑道:“朕方才说,朕恨不得今日就斩下二皇兄的人头,问阁老是否有别的办法,阁老说要回去想想。如今,办法不是送上门来了么?” “皇上的意思是……” “二皇兄不就是想知道我城防的破绽么?”江东王道,“朕何不将计就计,卖他一个破绽呢?” ———— 当夜,皇帝便在大营里收到了李懿的回信。 那信封上什么字也没有,打开之后,里面也只有一张白纸。 皇帝却是明白的,亲自将白纸展开,在炭火上烤了烤。 没多久,一幅城防图就在纸上显露出来,细致十分。 “李懿果真回信了?”月夕走过来,递上一盏汤药,微微皱眉,“你真的相信他?” 皇帝那城防图放到案上,用镇纸压住,忽而道:“你说,江东王若得知了此事,会如何决断?” 月夕想了想,目光落在那纸上:“他若得知了此事,这信便极有可能是假的。” 皇帝微笑,从月夕手里接过汤药,轻轻吹气。 “李懿此人是个有能耐的。”他说,“早年在户部任上,他若不是把心思都花在中饱私囊上,被常阳侯抓个正着,入阁乃是轻而易举。从前能为私心豁出去的人,现在一样也能豁出去。” 这话说得有几分意味深长,月夕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 “你预备着何时动身?”她问。 “明日一早,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他说罢,看向月夕,“此去危险重重,我恐怕不能带你同行。” 月夕的目光黯了黯,道:“我知道。” 这是实话。留在龙门关,是她唯一的选择。这关城颇为牢固,又有重兵把守,不必担心任何危险。丘国人的算盘,已经被皇帝的雷霆之势搅得大乱。他们显然没想到江南的叛乱这么快平息,而自己的大军,连龙门关的关门都没摸着就被赶走了。 冰雪仍未消散,皇帝大军将丘国和京城的联系阻断,让他们不知情形,裹足不前。摆在皇帝眼前的要务,就是在丘国人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将京城收拾了。 皇帝眉头也不皱地喝完药,发现月夕若有所思。 “怎么了?”他放下碗,道,“你不想待在这关城里?” 月夕瘪了瘪唇角,道:“纵使不想又有什么办法。小时候父亲想教我习武,可我对舞刀弄枪没有一点兴许。如今想来,若我当年上上心就好了。这样就能像凌霄一样陪你四处征战,不必被留在后头,成日忧心忡忡,却又什么事也做不了。” 她并非自怨自艾的人,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心里确是这么想的。 皇帝想了想,道:“也是。若你也能四处征战,我便能坐在后军享享清福,想一想事成之后,该纳几个嫔妃……” 话没说完,他手臂被拧了一下。 “你敢。”月夕目露凶光。 第四百二十八章 城下(上) 皇帝看着她脸上难得露出狰狞的神色,心情大悦。莫名的,他觉得她吃醋时格外好看,比她一本正经时有趣多了。 可月夕忽而将头一抬,道:“你要这样也无妨,大不了,我和你一拍两散,回扬州去。” “你回扬州做什么?” “能做的事多了,我的正气堂那么大,上千弟兄,个个要吃饭。我回去,做做生意嫁嫁人……” 轮到皇帝目露凶光,捉住她的手。 “你敢。”他说。 那模样,十足的孩子气。 月夕觉得好笑:“你敢我就敢。不说这个,凌霄如何了?她去了宫里,你可有她的消息?” 说到这个,皇帝有些不快,面色变得难看。 “我千叮咛万嘱咐,南下之后,务必直奔应天军与沈劭会和。她倒好,为了救沈劭,把自己送回皇宫里去了。我的人传来消息,沈劭的腿废了,她陪着沈劭一道被关在宫牢里,动弹不得。” 月夕讶然。 “沈劭和她都被关进了宫牢里?”她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于是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越说越恼:“你说她是不是昏了头?江东王捉沈劭,一看就是冲着她去的,她竟自投罗网!幸好我手下兵马不是少了她就动弹不得,否则简直要坏了大事。” 这听上去,确实很像是凌霄会干出来的事。 月夕却看着他:“话虽如此,可你似乎并不十分担心她会出事?” 皇帝的目光一闪,随即道:“何以见得我不担心?” “你若担心,早就忙里忙外张罗着去救,而不是听我提起才抱怨。”月夕道,“你和凌霄一样,都是藏不住事的人。” 皇帝张张口,有些无语。 每个人都说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有月夕会说,他什么也藏不住。 见他哑口无言,月夕忙又问:“接下来要如何?可要派人去救他们出来?” “她进宫前,特地叮嘱了沈劭的部下,让他们不可去救,谁胆敢救她就治谁的罪。她说,她和沈劭脱身之时,我们都会知道。” 月夕更是不解。 “她不曾交代脱身之法么?”她问。 “不曾。”皇帝道,“她说那是秘密,江东王是个极警觉的人,一旦从这边的动向中察觉了蛛丝马迹,她和沈劭就完了。” 月夕想了想,道:“你觉得,江东王不会动她?” “不会。”皇帝说着,露出一丝无奈地笑,“月夕,我虽对江东王深恶痛绝,却也深知他心性。他再不是东西,也仍然有下不去手的人。那个人,便是凌霄。” 月夕回忆着过往之事,缓缓点头。 她也恨死了江东王,盼着有朝一日能将他手刃。但她身为凌霄面对他的时候,她总能感觉到,这江东王待凌霄是不一样的。 也许,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凌霄是从前在宫里唯一对他好的人。 “凌霄如今行事虽还是免不得冲动,但与从前已是大不一样。”她说,“看似卤莽,实则粗中有细,早早想好了退路。她不让人救,兴许是担心又搭入无谓的人命,增加了负累。” “你倒是看得开。”皇帝没好气道。 月夕忙道:“我看得开也是有依据的。你想,皇宫是她长大的地方,何处打了洞,哪里刨过坑,恐怕没人比她清楚。更何况,她还有曹煜。曹煜的能耐,你是知道的,出入禁中如无人之境。他们虽人少,却未必不便行动,你说呢?” 皇帝苦笑,有些好奇,道:“有一件事我总不明白。你虽说与凌霄有那说不清的牵连,却到底是两个人。我有时听你提起她时,总觉得你好像把她从小到大的事都摸得清清楚楚,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月夕想,自是因为凌霄喜欢把从小到大的事都在手记里写得清清楚楚。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说,“我既然要扮她,自然要了解清楚,平日与她在一起之时,别的不做,只让她与我说从前的事。” 说罢,她岔开话头:“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又要出发,你好歹睡一会儿才是。” “睡不着。”皇帝的目光复又落在了舆图上,叹口气,“我有时想,若我一着不慎,真把皇位丢了,该连累多少人,又辜负了多少人。光是这个念头,便让我难以安寝。” 这牢骚,也只有在月夕面前,才会回发出来。 “不会的。”月夕道。 “怎就不会?” “我自幼读书,虽父亲总说我贪多不求甚解,可我却也算有所心得。”月夕说,“那些得天下的人,与其说是能耐大,不如说是人心所向。江东王看似占了京城,还有丘国和诸州叛军拥立,可天下人果真爱戴他么?你自继位以来,虽天灾人祸不断,却一向处置平稳,并无过错。就算有人被一时的假象蒙蔽,难道真会分不清是非大义?这些日子,纵然江东王在京城高压震慑,往这边投奔你的士庶民人仍源源不断,这不就是他不得人心的明证么?” 她的话语平静,皇帝听着,心中的烦躁也渐渐抚平。 “听你这么说,我的皇位好像怎么也丢不掉。” “只要你不想丢掉,它就不会丢掉。” 皇帝没说话,只拉着她的手,裹在掌间捂着。少顷,他低头,轻轻在上面吻了吻。 “等京城一被收复,我就回来接你。”他低低道。 月夕抿了抿唇角,也上前,吻了吻他的额头。 “知道了。”她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你切莫忘了。” 皇帝静静拥抱着她,看着案上的烛火,目光深深。 —— 三日后,皇帝的大军到达了京城外。 夜色正浓,城楼上没有一点光亮,漆黑一片。 但王师皆出身禁军,对京城熟悉无比。每个人都知道,那前方的夜色里,横亘着一座巨大的城池。 前锋卸掉了沉重的铠甲,以减轻负重;又在马蹄上裹了厚厚的布,足以让踩在雪地上的声响被北风的呼啸吞没。 “皇上,”禁军指挥使田放再次凑到皇帝边上劝谏,“此行危险重重,臣请皇上退至后军,由臣来率前锋接敌!” 皇帝望着前方,眉毛上已经结了冰霜。 “田放,”他淡淡道,“你觉得朕和江东王,谁能赢?” 第四百二十九章 远客(下) 炉子里,水已经沸开。 月夕亲自盛了一碗,端到沈仪面前。 “这边天气寒冷,沈娘子远道而来,先喝一碗姜汤暖一暖。”她说。 沈仪谢了,将姜汤接过来,吹了吹,却没有喝,只放在一旁。 她看着月夕,道:“公主和阿劭的事,方才我听赵公公说了。他说,皇上也去了京中?” 月夕忙安慰道:“沈娘子放心,公主和沈劭皆非无能之辈,皇上对我说,他们敢独闯虎穴,定是有自己的主意。如今皇上也带着王师往京城去了,我想,他们定然无虞。” 沈仪没答话,仍看着她,目光深深:“当年太子出征,我虽已经远离京城,却仍日夜不安,一刻也不能坐定。想来,你也与我那时一样。” 月夕怔了怔,抿抿唇,苦笑不语。 “我又如何会信不过他们。”沈仪露出些许愧疚之色,轻叹道,“这些年,是我对不住阿劭。我虽是他姐姐,却一直不曾为他做什么,甚至连他是生是死也不知道。与我相较,他更像我父亲,认准了什么事就会做下去,无所畏惧。” 说罢,她抬眼向月夕道:“当年,是你父亲救了他,一路扶持他。这大恩,我没齿难忘。” 那双眸明亮,诚挚而温柔,月夕看着,只觉自己脸上一热。 怪不得当年太子会对沈仪一见钟情。她心想,果然连女子也要心动。 “不知沈娘子远道至此,所为何事?”月夕问道。 沈仪轻声道:“一是为了阿劭,二是你和凌霄。” 月夕讶然:“我和凌霄?” “这些日子,我继续翻找师父留下的手记,发现他曾经拜访过一位高僧,名叫慧显法师。这位法师也知晓连生煞,与我师父谈起时,竟颇有见地。可惜我师父不曾在手记之中详述,于是我便到慧显所在寺院拜访。他早已经圆寂,不过主持是个和蔼之人,也曾见过我的师父,得知我是他的弟子,便带我去翻阅了一些慧显法师生前遗作。” 说罢,她从怀中拿出一只布包,小心地打开。 月夕看去,只见布包里放着一本线订的手稿,纸早已经泛黄,还有些脆,可知是有些年份了。 在灯下展开,只见上面的字迹颇密,是整齐的蝇头小楷。 “这便是慧显法师留下的。”沈仪道,“其中记叙的,都是些民间异事,以及他琢磨出的道理。晏娘子可看一看,说不定大有裨益。” 月夕忙谢过,迫不及待地在灯旁坐下,细细翻阅。 这手稿之中,确实有连生煞的记载。对于它的成因,慧显和老太史的结论一样。其与出生时的方位八字皆大有关系,互为正奇,阴阳相对,所以会有那魂灵共通,命数共享的其事。 慧显记叙了另一桩连生煞。 这是一则他听来的轶事。 一男一女,都并非出身富贵人家。男子是耕地的,女子则海边的采珠女。二人的遭遇,与太史所述的两个少年一样,因得遭遇险境而互换魂魄,奇遇不断。 也是因此,二人索性结为连理,相互照应。 这本是一桩好姻缘,可惜,纵然夫妻相敬相爱,也敌不过世道艰难。男子家中耕地贫瘠,一年也打不下多少粮食。倒是女子那采珠的活计,若收成好了,能换回不少银钱。 迫于生计艰难,二人发现连生煞的好处之后,开始有了想法。 最美最贵的明珠,总是深藏于深不见底的水下,寻常人难以触及。而人能下潜多深,取决于一口气能憋多久。气息耗尽,人便再也浮不起来。 夫妇二人利用连生煞,一人气竭昏厥,另一人便替补而上,拼搏一番,竟捞出了珠王。 此举,让二人一举发财,购地置宅,过上了安康的日子。 但人的欲念总是无止境。夫妇二人觉得,自己既然有秘术,便可长久地干下去。于是纵然觉得身体开始发虚,二人也还是继续干起了这行当,捞起了更多的宝珠。 曾有高人云游至此,一眼看出了二人是连生煞,警告说这连生煞乃似一盏油灯里的两根灯芯,若是滥以大火,必早早油尽灯枯,二人要么早死一个,要么谁也活不了。 可夫妇二人正是风生水起,只当高人胡说,并不放心上。 终于,妻子终究体弱一些,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丈夫花重金求医,可每个郎中看到妻子,都摇头说晚了。 不过其中一位郎中说的话,却点拨了丈夫。 他看着丈夫,提出要为丈夫诊脉。把脉之后,郎中很是诧异,说丈夫的脉象与妻子一样,二人得了同一种病症。 这让丈夫幡然醒悟。他看着病榻上不省人事的妻子,又悔又悲,沉默良久,当夜,留下了遗书,悬梁自尽。 而不久之后,妻子竟从病榻上苏醒,渐渐康复。家人不敢瞒着丈夫的事,将遗书呈上,妻子看后,难过至极,也跟着丈夫自尽殉情了。 月夕仔细看完了慧显法师的这则记叙,长长叹息,感慨万千。 沈仪在一旁看着她,道:“晏娘子可有和感想?” 月夕沉吟,道:“这位丈夫自尽之时,连心煞竟是毫无作用。按道理,他该再度与妻子交换,代替妻子奄奄一息才是。可并不曾如此,那丈夫竟是死去了。” 沈仪颔首:“这便是我定要来找你们的缘故。这手记我反复看过,琢磨许久。那位丈夫应当是知道这般结果,故而留下了遗书。这兴许是得了先前那高人的指点,详细如何,你我如今皆不可得知。不过由此事看来,这连生煞并非是没有破解之法。譬如,只要一人决意赴死,形神俱灭,这连生煞便也再无作用。” 月夕不由苦笑,道:“这结局,其实与老太史手记里的两个少年无异,最终还是要死人。” 沈仪道:“你再往下翻。” 月夕翻开下一页,只见后面写的,是慧显法师对连生煞的见解。 对夫妻二人的结局,慧显法师和月夕所见略同。除此之外,他还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生为二,合二归一。周而复始,万物归元。 月夕很是诧异,道:“这话,看着像是道家之言,慧显法师何故冒出这么一句?” 沈仪摇头:“我觉得定然藏着些玄机,只是也不曾参透。” 月夕沉吟,一时默然。 过了会,她想起什么,道:“沈娘子方才说为了沈劭而来,不知何意?” “他与我说过,当年我们全家遭难时,他被一种奇术封了筋脉,一旦动武,便会元气大伤。”沈仪道,“那开解之法,我已经找到。想来,如今正是用得到的时候。” 第四百三十章 城下(上) 从龙门关出发,三日后,皇帝的大军到达了京城外。 夜色正浓,城楼上没有一点光亮,漆黑一片。 但王师皆出身禁军,对京城熟悉无比。每个人都知道,那前方的夜色里,横亘着一座巨大的城池。 前锋卸掉了沉重的铠甲,以减轻负重;又在马蹄上裹了厚厚的布,足以让踩在雪地上的声响被北风的呼啸吞没。 “皇上,”禁军指挥使田放再次凑到皇帝边上劝谏,“此行危险重重,臣请皇上退至后军,由臣来率前锋接敌!” 皇帝望着前方,眉毛上已经结了冰霜。 “田放,”他淡淡道,“你觉得朕和江东王,谁能赢?” 蓦地被如此问起,田放有些错愕。 “臣不敢质疑皇上。”他忙道,“只是京中情形未明,皇上只靠一份不知真伪的城防图便贸然出击,只怕……” “这图是真是假,朕自己清楚。”皇帝平静道,“田放,各处军饷告急,人心浮动。战事若再不平息,春耕延误,就算我们得胜,天下也会遭遇灾殃。故而朕不能再等,若今日能成事,绝不能等到明日。朕再说一次,你若还愿意追随朕,今日便听朕的,不得再有异议;若不愿意,你现在就掉头。” 田放哑口无言,见皇帝心意已决,只得咬紧了牙关,向皇帝行礼退下。 皇帝又将一名近侍召来,道:“朕早前让送入城中的信,可都送到了?” “都送到了。送信的是可靠之人,不会出错。” “那就好。”皇帝举目看向不远处的城池,“按照朕说的,点火发号。” 三名侍卫随即点起火把,在空中画圈,漆黑的寒夜之中,犹如飞舞的萤虫。 这一举动极其容易招来城墙上的箭矢,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好一会,也没有动静。 田放屏息等待着,终是忍不住,又看向皇帝。 皇帝却神色沉静,只将目光注视着城楼,夜色中,仿佛与周围的枯木融为一体。 正当他按捺不住想问一问的时候,城楼上突然有了动静。 远远的,火光闪烁,上面的人似乎骚动了起来。 众人牢牢握住手中的盾牌,准备迎敌。 但那动静很快平息下去,没多久,相同的三束火把在城楼上舞动。 众人心头一松,那正是约定的信号。 不过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谁也拿不准,那究竟是不是有诈。 田放再度走到皇帝面前,想最后觐见一次,却见皇帝道:“早前吩咐的,是否都记住了。” “回皇上,都记住了。”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走吧。” 城门已经打开,一人从里面走出来,见到面前兵马的影子,倒头便拜:“臣李懿,恭迎皇上回京。” “李卿平身。”皇帝道,“朕吩咐的事,卿可都准备好了?” 李懿道:“一切皆如皇上的吩咐,无一错漏。” 田放悄无声息地靠前,手按在刀把上。他眼观四面,打算一旦有异动,就先把李懿拿下。 “今日,卿乃首功。”皇帝道,“朕不会忘记。” 李懿的神色颇为沉静。 他深深一礼:“臣叩谢隆恩。” 相较于城门外呼啸的西风,瓮城里简直安静得可怕。 皇帝走在前方,卫士跟在后面,甲胄碰撞的声音,在寒夜里格外清脆。 人都进来之后,李懿诧异地发现,皇帝竟只带了三十余人。 “皇上。”他忙道,“不知王师何在?” 皇帝神色平静,道:“皇宫重地,除宫中卫士,外军不得擅入。” “但……” “李大人。”一旁的田放道,“皇上出入宫中,向来只带些许随从。王师就在城外,大人既然已经将瓮城掌握在手,皇上可坐镇其中,而后……” 话音未落,突然,身后轰然一响,城门沉沉关上。 田放骤然变色,来不及去追转身逃跑的李懿,喝道:“保护皇上!” 三十余侍卫即刻将皇帝团团围起,与此同时,四周的城墙和城楼上,登时灯火通明。 光影映在皇帝的脸上,只见他望向上方的城楼,双眸寒若冰霜。 弓弩手在沿着城垛列队,火光中,黑鸦鸦的。 一人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头戴金冠,衣袍上的团龙清晰可见。 “二皇兄。”江东王居高临下,声音如春风般和煦,在瓮城之中回荡,“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皇帝与江东王对视,似极力维持镇定。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说。 江东王微笑:“二皇兄莫不会真的觉得,靠那点小小的恩惠能撬动朕的江山?” 皇帝不答话,看向江东王身旁。 “李阁老。”皇帝道,“先帝和朕都待你不薄,如今你拥立奸佞,置忠心于何地?置李氏百年声誉于何地?” 李阁老抚须,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何谓忠心何谓声誉,老夫自有道理。” 江东王望了望天色,忽而道:“朕与皇兄好不容易相见,却要这般隔空说话,着实费劲得很。不知皇兄可有雅兴,与朕一道欣赏城中夜景?” 这话虽温和,城上弓弩手却随即张弓搭箭,将箭头对着城下。 田放神色一紧,忙要将皇帝护在身后。 皇帝却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让开。 “放心好了。”他低声道,“他不喜欢给猎物痛快。” 田放还想说什么,可皇帝按在他肩上的手很是用力。犹豫片刻,他终于让开。 前方的瓮城门已经打开,涌出上百甲士,刀枪对着皇帝等人,火光中闪着寒光。 一名内侍走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向他一礼:“二殿下,请。” 皇帝并不理会那言语中的不敬,朝神色紧绷的田放看一眼,道:“莫慌。” 说罢,他跟着那内侍,穿过森森刀兵,走入了瓮城门之中。 —— 宫牢里,灯火通明。 凌霄剥了个橘子,将橘瓣递给沈劭。 沈劭躺在床上,接过来,放入口中。 酸酸甜甜的汁水,让仍有些低热的身体也舒服了些。 “多谢你。”他长吁一口气,颇有些自嘲,“我到底还是沾了你的光。” 如江东王所言,他虽然把凌霄关在了宫牢里,却不曾慢待。无论是器物用具还是一日三餐,这里跟宫殿里无异,还有宫人伺候。 当然,究竟是伺候还是监视,那实在不好说。 凌霄看一眼不远处侍立的宫人,嘀咕道:“别胡说。” 第四百三十一章 城下(下) 接着,她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道:“师父和我约好了要来接应你我,可时间已经过去三日,师父仍未现身,也毫无音讯。我这心里头一直惴惴不安,莫不要出事才好。” 沈劭想了想,摇摇头。 “放心吧,曹公公做事谨慎,自有他的道理。”他说,“这宫里头的戒备愈发森严,这地牢还修过,就是真有你所说的暗道,恐怕也无法安然到达。” 凌霄不由得恼道:“若实在等不来师父,我杀出去好了。等把他们都放倒了,我再回来接你出去。” 沈劭笑了笑:“这法子好。只是你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我这腿脚,就算有你相助,也断然出不去这地宫。” 这等时候,他倒是不像从前那样处事严肃,反而露出些少时的不羁来。 让凌霄蓦地想起,当年他在宫中陪自己玩耍是,也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正出神,忽然,手中的桔子被拿走。 只见沈劭将剩下的掰开,将桔肉放到凌霄手中。 “剩下的,你吃了。”他说。 “为何?”凌霄道,“这是我留给你吃的。” “该你吃。”沈劭认真道,“你忘了?明日就是花朝节。我没什么可送你,这个,先做个早贺之礼。” 凌霄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过两日确实就是花朝节。 自己的生日。 她确实忘了。 一来,最近事情多,而她从来不怎么记事;二来,花朝节通常已经春暖冰消,而今年的冬天却格外的长,京城里仍在下着大雪。 可是,沈劭还记得。 她看了看沈劭,将桔子塞到嘴里。 一片一片,清甜入心。 “只是我这腿仍动弹不得。”沈劭看着她,目光深深,“凌霄,我是说真的,你不必顾我。” 凌霄没答话,忽而眉头一蹙,道:“有人来了。” 沈劭朝外头看去,果然,脚步声传来,人影绰绰,间或听见兵器的声响,阵仗颇大。 为首的,是个太监。 凌霄认识他。 他叫文冬,过去是怀恩的手下。 怀恩去了龙门关,有去无回,文冬便当了总管。 前几日听宫人闲聊,江东王如今对文冬颇为器重;而文冬也似熬出头了似的,去到哪里都端着架势,比怀恩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牢门打开,文冬进了牢中,恭恭敬敬地做礼:“奴才文冬见过公主。” 凌霄打量他,笑道:“我还说呢,如今怀恩公公不在了,不知是谁在照顾三哥哥,原来是你。” “正是奴才。”文冬道,“承蒙皇上信赖,如今奴才是内侍总管。这次来,是来替皇上传话的。” “何事?” “皇上想请公主走一趟。” “走一趟?”凌霄缓缓地坐在沈劭身前,将他挡在身后,“去何处?” “告诉公主也无妨。”文冬恭敬道,“伪帝来了,皇上想请公主前去一见。” 凌霄又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了皮,才问沈劭:“你的见识广,可知伪帝是谁?” “自是知道。”沈劭道,“伪帝就在皇城之中。” 文冬咳嗽一声,道:“公主,时候不早了。公主再耽搁,皇上可要不悦。” “那就不悦好了。”凌霄淡淡道,“你去跟三哥哥说,阿劭成了这副模样,太医院那群废物又没个顶用的。阿劭的伤治不好,我哪里也不去。三哥哥要是诚心让我替他做事,去找个会治病的大夫来。什么时候治好了阿劭,我就什么时候去。” 文冬耐着性子道:“公主,治病不是一时半会的,但伪帝就快到城门外了,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皇上也说了,公主若不肯去,莫怪他不客气。” 凌霄道:“他待如何?” 文冬不答话,只对手下道:“将沈大人抬走。” 周围几人应下,正要上前,忽而听凌霄喝道:“谁敢!” 这些人都是久闻海陵公主那母夜叉的名号的,竟都止住了步子。 只见凌霄回头看了看沈劭,道:“三哥哥想用我要挟二哥哥,我该去么?” 沈劭摇头:“不该。” 凌霄颔首:“如此,我哪里也不去。” 沈劭注视着她,无奈道:“别忘了,你保护好自己,才能保住我,别让自己受伤。” 凌霄眉间一动,随即转回头去,看着文冬等人,目光灼灼。 “要我跟你们走是么?”她边说着,边松了松拳头,不紧不慢道,“打赢我,我就跟你们走。” —— 瓮城共有三重。最后一重,名叫崇安门,拥有京城城墙上最高的城楼。 檐下,刚刚点起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在地上投下华美的光影。 城楼四面的门窗都敞开着,宽敞空旷,仿佛置身于凌空而起的高台。 江东王坐在椅子上,面前隔着一张桌子,摆着另一张椅子。 那桌子上,放着一壶酒,还有两只酒杯。 包括李氏父子和一众侍卫在内,所有人都侍立在十步开外,隐没在光照的阴影之中。空荡荡的厅堂之上,江东王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皇帝走过去,径直在椅子上坐下来。 那泰然自若之势,仿佛这里仍然是他的天下,而江东王不过宾客。 江东王的脸上毫无愠色,目光落在他额头尚未消失的伤痕上。 “二皇兄这头伤,当初将朕骗了一场。”江东王拿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颇有感慨地说,“朕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二皇兄竟如此豁得出去,就算拼掉性命,也要把朕赢了。” 皇帝淡淡道:“朕如此,三弟亦是如此。” 气氛出奇的诡异。 二人皆自称为“朕”,互不相让,却坐在一起,说话一团和气。 江东王把酒杯推到皇帝面前,道:“不过纵然如此,二皇兄敢带着区区三十人便来闯宫,着实令朕意外。” 皇帝道:“成败之事,向来看谁更敢铤而走险。三弟手上兵马远不如朕,不是也敢来夺京城么。” “是啊。”江东王笑了笑,“朕虽时常深恨父皇偏心,可想来想去,你我兄弟这敢刀尖舔血的心性,说不定都是他传下的。” 第四百三十二章 突变(上) 皇帝没有接他的话。 “朕的大军就在城外。”皇帝道,“寅时一到,无论朕在何处,他们都会攻城。王师皆京畿子弟,驻守京城多年,知晓城墙薄弱,兵精器良。你当知晓,一旦城破,据守城中的乌合之众不是对手。” “这瓮城,易守难攻,且有最高的城楼。”江东王缓缓道,“所以二皇兄想先将此处占了,坐镇指挥大军攻城。可惜,二皇兄的打算,朕都知道了。” 皇帝说:“你打算如何?” 江东王喝一口酒,示意他看向四周。 “二皇兄可知,朕为何要将这些窗户都打开?”他说。 皇帝望了望,道:“正当子夜,京城之中何来夜景?” “二皇兄不是从李懿那里得了城防图,还教他打开城门迎接王师?城门会打开,不过朕已经令人在城中设下了硝石火阵,来一出瓮中捉鳖。” 江东王说着,兴致勃勃地笑了起来,眼睛闪着奇异的光:“二皇兄可想一想,那传说中的火烧连营,地底炼狱,今夜就能在这城楼上看到,岂非大好的夜景?” 风声呜呜地从窗外传来,堂上寂静一片,针落可闻。 皇帝看着江东王,少顷,寒声道:“京城之中,民人百万。你这火烧连营,可曾想过会连累多少人家破人亡,命丧其中?” 江东王笑一声,不屑而狷狂。 “朕也是无奈而为之。若非二皇兄的大军攻城,他们又何来此难。说来说去,也该怨二皇兄才是。”他说,“一将名成尚须得万骨枯,朕自决意君临天下开始,便知晓这是须得人命去填的。不过二皇兄放心好了,你到底是朕的兄长,与那些兵卒不同。朕会将你好好安葬,仍赐亲王谥号。” 说罢,他想了想,道:“二皇兄从前已经封了永王,还须加个谥号。二皇兄觉得,‘戾’字如何?凌霄曾经说过,你和朕都是她的兄长,朕不打算让她伤心。” 皇帝目光深深。 “你将凌霄囚禁在了何处?” “在宫牢里。”江东王道,“不过二皇兄放心好了,这世间,朕亏待谁也不会亏待了凌霄。那宫牢,朕早已经修葺一新,还有那半死不活的沈劭陪着她,她就算在里面住一辈子也不会不舒适。” 一抹锐色掠过皇帝的眼睛,他正要说话,突然,轰鸣之声传入了耳中。 那声音,就像是上次在应天的时候,城墙炸裂时一样。 欣喜之色在江东王的脸上浮起。 他笑道:“二皇兄听到了么?朕唯恐火烧不够看,特地让他们加上了瓦罐岩石等物,如此,二皇兄的那些兵卒会先死伤一批,再被火海挫骨扬灰,那才尽兴。” 这话说得喜气洋洋,听者却无不恶寒。 李阁老的神色有些不自在,似乎觉得这并非人君之言,轻轻咳了一声。 李懿站在他身旁,将眼睛盯着江东王,目光沉静。 江东王不理会李阁老,一边继续斟酒,一边欣赏着远处的火光:“你等着好了,这炸裂之声不止一处,二皇兄可还记得你我小时候,有一年除夕,父皇心情好,带我们到此处远眺城中爆竹焰火,砰,砰……” 第三个“砰”字还没出口,突然,一声巨响传来,连带城楼震了几震。 江东王站立不稳,扶着桌子倒了一下,酒液翻洒。 这爆裂之声十分近,似乎就在不远。 堂上的人皆惊魂未定,正当四顾张望,突然,又是一声巨响,似乎就在脚下传来。 城楼震动,一根老旧的横梁登时断裂,塌了下来。 “护卫皇上!”李阁老大叫。 尘土弥漫,灯火坠下,众人乱作一团,又要逃命又要找人,到处哭爹喊娘。 江东王被内侍从翻倒的桌椅下扶起来,却一把将内侍推开,面色狰狞地大喝道:“他在何处?不可让他跑了!” 周围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看向皇帝方才所在之处,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江东王还想呼喝手下将皇帝找出来,被李阁老一把拉住。 “皇上!”他说,“方才这震动,乃自下方传来!定是城内有反贼,将崇安门炸开!这城楼要塌了,当务之急,皇上要……” 话没说完,江东王揪住他的领口。 “这是怎么回事!”他咬牙切齿,“你口口声声或京城尽在掌握之中,哪里来的反贼?你手下的人干什么吃的?” 李阁老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人大声喊道:“城楼要塌了!快跑!” 只见摇曳的火光之中,瓦砾梁木不断翻到而下,众人不敢再逗留,连忙争先恐后跑出去。 如李阁老所言,崇安门下,一阵鬼哭狼嚎。 城门被炸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城楼倒塌,火光熊熊。 李阁老被李懿扶着,一路沿着石阶跑下,隔着远些了,才敢回头张望。 到处都是兵荒马乱之态,黑夜中,只见人影,分辨不出敌我。 这情形,就连李阁老自己也未曾经历过,不由地慌了神。 “家奴在何处?护卫兵丁在何处?”他忙问李懿。 李懿却并无慌乱之色。 “父亲放心,家奴和兵丁都有,稍后,我便会与他们会合。”他说。 李阁老听着这话,没来由地觉得怪异。 “那还不快去与他们会合,你杵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李懿注视着李阁老,眼睛似深穴一般,黑暗无光。 “父亲。”他缓缓道,“你答应过,将二弟的女儿过继给我,让我继续做国丈,家主之位也仍是我的。可我听说,二弟那边并不曾得到这个消息。” 李阁老没料到这般关头,李懿想的竟是这个。 他皱眉,恨铁不成钢:“你这不知轻重的东西!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若今夜过不得去,我们整个李家都要完蛋!” 李懿却仍旧神色平静:“儿子考虑的,正是李家的将来。父亲可曾想过,若江东王败了,李家如何活下去?唯一可行的,只有撇清罪责,戴罪立功。” 李阁老愣住。 “你何意?”他问。 第四百三十三章 突变(下) “儿子先前和父亲提过,这江东王不可依靠,但父亲不听。江东王杀了我的妍儿,我身为她的父亲,却不但束手无策,还要受江东王驱驰。”他的声音低低,仿佛攒了许多怒气,“儿子心里这道坎,该如何迈过去,父亲可曾为儿子想过?” 李阁老摇头:“糊涂!江东王固然不是东西,却是我们可握在手中的人!等站稳了脚跟再将他除掉,岂非皆大欢喜?” 李懿淡笑:“可儿子等不到那天,儿子只想现在就将他杀了。” 李阁老震惊地看着他,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明白了他说这一番话的意思。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你……” 话没说完,突然,他下腹一阵剧痛,接着,又是几下。 李懿双目通红,咬着牙,声音颤抖地在他耳边道:“请父亲恕儿子不孝。父亲追随江东王,已是不可撇清之事,为了李家的将来,唯有父亲一死才可保全。儿子相信,换做是父亲,父亲也会这么做。父亲放心,儿子就算舍了这条性命,也会让李家摆脱杀身之祸。” 李阁老张了张口,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李懿,过了一会,力道散尽,他倒了下去。 “大公子!”几个家仆赶来,找到李懿的时候,见他正抱着李阁老尸首失声痛哭,皆目瞪口呆。 李懿站起身来,用沾满血的袖子擦了擦眼泪,眼睛里闪着狠戾的光。 “江东王杀了父亲,罪无可恕!”他说,“吩咐下去,召集所有家奴兵丁,我等要助皇上诛杀逆贼!” ———— 轰隆声似滚动的春雷,将宫牢里的凌霄和沈劭都吓了一跳。 文冬带来的十几个人,在凌霄面前不堪一击。留下十几具尸首之后,剩下的人都逃窜而去。 宫牢里伺候的太监宫人见得大打出手,也早已经吓得不知踪影。 凌霄走向沈劭,将他扶起来,道:“听动静,当是二哥哥来了。三哥哥的人马本就不多,如今既然要守城,就不会有太多人留在内宫里。那些人跑出去,一时半会是找不到帮手的。我们须得趁此时逃出去。” 沈劭摇摇头,道:“我的腿废了。凌霄,你背不动我,自己走吧。” 凌霄皱起眉,道:“我就是为了你进来的,若最终竟要扔下你,传出去岂非要被人说孬种?” 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将沈劭拉起来,背在背上,往外面走。 但是如沈劭所言,他的身形比她高出太多,脚不能动,还拖着镣铐,着实沉得很。凌霄纵然比一般女子气力大,也着实走不得几步。 “你平日吃了多少。”她咬牙抱怨,“长那么高大做什么……” 沈劭无奈,正要说话,忽然,二人听到些微的动静。 凌霄警觉起来,和沈劭对视一眼。 沈劭随即扶着一旁的柱子,稳住身体。 凌霄放开他,从地上拾了一把刀,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宫牢里的物什被方才的打斗搅得一片狼藉,凌霄无声地走到一堆被扯下的幔帐面前,突然出手拉开。 “别杀我!别杀我!”一人蜷缩在里面,瑟瑟发抖,一个劲磕头,“公主饶命!小人罪该万死!公主饶命!” 凌霄定睛看去,这才发现这是个狱吏,还是个熟人,叫张禄。 这几天,凌霄和沈劭被关在宫牢里,夜里都是张禄在铁门外守夜。闲来无事的时候,凌霄会跟他打听外头的事。 这张禄倒也好说话,凌霄问什么就说什么。他说他原本就是宫牢里的狱吏,江东王打进来的时候,他来不及逃走,做了俘虏。不过宫牢里已经没剩几个人了,江东王本身人手不足,他的人看这张禄乖觉识时务,就将他留用,让他继续看牢房。 “你在此处做什么?”凌霄冷冷问道。 张禄哭丧着脸:“小人原本要逃……可想着沈大人脚上还有镣铐,公主若带着他离开,定是不变,故而……故而……” 凌霄讶然。 “如此说来,你是特地留下的?” 张禄讪讪,正要开口,沈劭道:“应当是方才公主与那些人打斗之时,他被堵在了里面,出不得去。” 他注视着张禄:“张禄,我说得对么?” 张禄忙又磕头:“正是正是!小人不敢欺瞒!” 凌霄定了定神,心思倏而一动。 “起来吧。”她说,“我记得你说过,你父亲是个致仕的七品官,如今在乡中养老,是么?” “正是!” 凌霄神色严肃:“你虽情非得已,可投了叛军却是无可辩驳之事。你在宫中管刑狱,当知谋反是个什么罪名。如今外头的动静你也听到了,王师正在攻城,圣上很快就会回到宫中,重掌天下。到时候,一旦清算起来,你可知后果?” 张禄登时面色煞白,眼泪流下来:“公主明鉴,小人自知最该万死,可当初那些叛匪拿了小人的家眷,小人实在不忍他们受罪,这才做了那违逆良心之事!求公主开恩!若要降罪,便只降罪小人一个,万莫牵扯家人!小人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不敢忘了公主恩情……” 沈劭轻咳一声,凌霄知道差不多了,打断道:“罢了,来世远得很,我要来做什么。你若想保一家人平安,现在就赎罪。只要你好好听话,我保你一家无事。” 张禄点头如捣蒜:“是是……” “先将沈大人镣铐解了。” 张禄不敢怠慢,忙摸出腰间的钥匙,将沈劭的镣铐打开。 凌霄道:“我看你身形结实,颇有几分气力。你将沈大人背着,跟我走。” 张禄不敢怠慢,连忙将沈劭背在了身上。 他果然力气不错,一路背着沈劭跟着凌霄出了宫牢,一步不落。 “我们要去何处?”沈劭忍不住问凌霄。 凌霄没答话,却看向张禄:“宫牢旁边的马厩,你知道么?” “知道。”张禄说。 “那里常年有草料堆着,你带沈大人躲到里面去。”她说,“等到外头局势安定下来,你们再出来。” 不仅张禄,沈劭也露出了讶色。 “你要去何处?”他看着凌霄。 “自是要去做我该做的事。”凌霄看着他,笑了笑,“阿劭,你方才也说,我该自己走,不是么?” 沈劭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一变:“你不可胡来!” 第四百三十四章 深宫(上) “按我说的,好好保护沈大人。”凌霄不理会他,只看向张禄,道,“有他在,你们全家都会好好的。明白么?” 张禄吓得面如土色,忙道:“小人明白!” 凌霄不多言,转身而去。 沈劭面色难看,见张禄将自己背着走向相反的方向,怒道:“你不能走!带我跟上公主!否则我让你全家不得好死!” 张禄苦着脸,一边朝马厩走一边道:“沈大人还是省省吧,公主是个女阎王,小人有几个脑袋也不敢不听她的。” 沈劭气急败坏,却因得双腿不能动弹,无可奈何。 如凌霄所言,空空如也的马厩里,草料倒是不少。张禄将草堆拨开,又将正沈劭放进去,正要遮蔽,突然,二人都听到了一声闷响,连带脚下的地面也震了一下。 “这又是什么动静?”沈劭问。 张禄有些错愕,结结巴巴:“好像……好像是宫牢那边……” ———— 城门大开,兵马源源不断涌入。 燃爆的巨响和大火,将长安城的百姓惊醒。 谣言四起,有人说是江东王使出狠招,要将全京城都烧了,与攻城的王师同归于尽;还有人说皇帝已经被江东王擒住了,首级被挂上了城头。 正当惴惴不安之时,他们却发现那大火并未蔓延开来,没多久,就没扑灭了。 此时,街上锣鼓声大作,有人在大喊着,说是王师破城了。 在恐惧和混乱中生活了多日的百姓们喜出望外,纷纷壮起胆子,走出家门观望。果然,只见大批兵马穿城而过,无论衣着还是旌旗,都是那传说中已经在塞外全军覆没的王师的模样。 这变故,让江东王的守军同样猝不及防。 这些兵马本就是各地叛军组成,到京城里没有多少日子,根基不稳,还常因为各部分赃不均出了些口角事故。 今夜,他们早早得了消息,说王师会来攻城。上头将官一个个胸有成竹,说王师都是纸糊的老虎,今夜只有被他们屠戮练刀的份。没想到,先是几处城门像炸雷一样巨响,火光冲天。 然后,王师的兵马就冲了进来,黑夜里,也不问青红皂白,一顿乱杀。 当兵吃粮,这些叛军,大部分人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听上头口口声声说跟着江东王造反是一本万利,成事之后,个个都能论功行赏,最少也能混个县官做。有了这样的大饼,这些人才敢拿着性命赌一把,到京城里来做那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现在,形势逆转。 王师乃天下精锐,破城之后,对付这些地方来的杂牌似砍瓜切菜一般。又兼王师常年驻守京城,对各处城门街道了如指掌。江东王的兵马虽是守军,如今竟在城中被王师围追堵截。平日里,他们在京中横行霸道,如今则已然毫无斗志,一触即溃,纷纷投降。 “大部分叛军,跟着江东王闻风而逃,争先恐后退到了宫城之中。”田放向皇帝禀道。 皇帝站在城中一处佛寺高塔之上,朝宫城眺望。 浓云密布,天亮会比寻常时候来得更晚,四周依旧沉黑一片,只有宫城城楼上的气死风灯仍旧明亮。 “凌霄果然在宫牢么?” “正是。”田放道,“宫中眼线说,这些日子,公主和沈大人都被江东王关在宫牢之中。不过江东王防备很重,提前将宫牢修葺,先前曹公公掌握的密道口都被封死了。皇上放心,越是这等时候,江东王越不会对公主做什么。” 皇帝蹙起的眉头一点也没有松开。 他摇摇头:“你不了解他。”说罢,他看向田放,道,“传话给曹煜,无论如何,以保障公主性命为上。除此之外,不必计较任何得失。” 田放明白皇帝的意思。 这所谓得失,也包括了江东王的生死。 “遵命。”他向皇帝一礼。 正要离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刘荃满头大汗,向皇帝道:“曹煜曹公公急报,先前江东王与皇上会面之时,曾有一队兵卒到地牢里去提公主,如今,公主和沈大人皆不知下落!” 皇帝看着他,面色骤然一变。 ———— 王师的鼓角之声,一阵一阵,刺破夜空,越过宫城高大坚固的城墙,连承光殿里也听得到。 江东王坐在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微微散乱的头发,灯火映照之中,那阴晴不定的脸显得愈加难以琢磨。 “皇上!”一名惊魂未定的将官跑过来,慌慌张张,“宫城外头的兵马越来越多,不久便要攻城,皇上看……” “看什么?”江东王不紧不慢,道,“你想说,朕定然要败么?” 将官结舌,忙跪倒在地:“皇上恕罪,奴才断无此念!” 江东王的脸上并无狠戾之色,让他起身,问道:“宫城内的兵马如何?可有哗变之意?” 将官忙道:“臣方才到各处城门巡视,那些兵马倒是镇定,无人喧闹。” 江东王没说话,眉间沉沉。 这时,内侍来报,说李懿来了。 江东王看去,只见李懿带着十几护卫快步而来,进了大殿之后,向江东王下拜一礼:“臣李懿拜见皇上。” “爱卿平身。”江东王看了看李懿身上干净的衣裳,又看看他身后那些身强体壮的侍卫,未几,目光从他们腰间的刀剑上收回。 江东王叹道:“今夜,是朕失察,让爱卿受惊了。伪帝乃强弩之末,攻城虽紧,却强横不得几时。我等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待得天明反戈一击,便可将贼寇驱散,夺回京城。” 李懿道:“皇上英明,臣等誓死追随皇上!” “李阁老何在?”江东王问道,“方才城楼大乱,朕竟一时寻不见他。” 李懿露出沉痛之色:“父亲受了重伤,从城上下来之时,已是不治。” 江东王惊诧不已:“爱卿是说,李阁老竟是去了?” “正是。”李懿双目通红,道,“父亲弥留之际,仍牵挂皇上,令臣无论如何要护皇上周全!臣不敢违命,让家人将父亲尸首送回家中,便带着麾下人马赶来宫城,护卫皇上!” 江东王颔首,道:“难得你父子二人一片忠心。当下之势,不知爱卿有何见解。” “宫城虽有高城深池,易守难攻。臣已经号令津门、河北兵马驰援。只待天明,里应外合,可一举破了伪帝!” 江东王目光微亮,道:“哦?” 第四百三十五章 深宫(下) “到时,不仅救下了京城,还能将伪帝一举歼灭,乃一石二鸟。”李懿道,“不过当下,京中兵马刚刚收拢入宫城,难免人心浮动。方才臣听到谣言,说皇上已经驾崩,怂恿众人献出宫城。传谣之人,已经被臣斩了,但谣言已经传开,若皇上不在众兵将面前露一露面,只怕会有更多人受其蛊惑。” 江东王颔首:“爱卿言之有理,朕是该有所作为。” 话这么说,他却仍坐在御座上,一动不动。 李懿正要催促江东王随他出去,突然听得身后沉沉一响,殿门竟是关了起来。 而后,破空之声传来,不等李懿反应,箭雨疾疾落下。 顷刻之间,殿中连惨叫都已经变得微弱,血流一地。 烛火在灯台上静静燃烧,将猩红的地面照得狰狞。 李懿纵然有死士护卫,也已经身中数箭,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睁着双目,看到江东王走到他面前,金线织成的龙靴染上了血色。 “全怪朕枉信了你。”他的声音冰冷,毫无波澜,“朕以为,你只要能继续当国丈,便会老老实实的。没想到,你的野心比朕想的大多了。” 说罢,他的唇角弯了弯:“想来,就连李阁老自己,也不曾看清你这儿子。你打算将朕擒了,向伪帝邀功,是么?” 李懿吐出一口血,嘴里似喃喃说着什么,像拉风箱一般,听不清。 “你在说李妍,是么。”江东王的笑意更深,轻蔑道,“你的女儿,跟你们全家一样,长了百八十个心眼,做法却拙劣不堪。朕手下曾有一爱将,叫阿絮。你女儿将她的行踪卖给了外人,害朕痛失臂膀。她还以为朕全然不知。你说,这种人,朕如何留作枕边人?倒是你那父亲,虽然人人唾骂,也将朕算计了个遍,但究竟算是朕的人。可惜,究竟也不曾得个好结果。” 李懿死死盯着江东王,嘴唇仍翕动着,似乎在诅咒。 江东王不多言,从身旁侍卫的腰间拔出一把刀,一下穿透李懿的胸膛。 殿中归于沉寂。 江东王把刀扔了,嫌恶地拿出一块绢帕,擦拭溅在手上的血。 “凌霄在何处?”他忽而问身后的将官,“找到了么?” 将官答道:“还不曾。文冬带去的人,在公主手中非死即伤,当时宫中守卫又大多守城去了,公主带着沈劭不见了踪影。” 江东王仍擦拭着手:“伪帝忌惮的东西不多,她算是一个。沈劭是个残废,凌霄纵然身怀奇技,或者身边来了帮手,也不能带着一下跃过城墙。若换作你是她,你如何是好?” 将官想了想:“外面大军围宫,若臣是她,应当会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待时而动。可臣令人将各处宫室都搜遍了,并不见公主踪影。臣想着,应该从李家召集的那些兵马里面挑些人,扩充人手……” “蠢货。”江东王冷冷道,“李家召集来的那些兵马,还有一个能信的么?那些人,一个也不可放进内宫里来。” 将官为难:“可宫中实在大,我等人手……” “宫中虽大,她能去的地方却只有那么一个。”江东王扔掉手里的绢帕,淡淡道,“朕知道她在哪里。” ———— 半夜里吹起了东风,带着隐隐约约的鼓角之声,还似乎夹着些烟火之气。 御花园边上的拢翠宫,早已人去楼空。枯败的庭院死气沉沉,夜枭被外头的动静惊起,一下飞走。 大门被粗暴地推开,火光映着人影绰绰。江东王走进去,脚踩在冰雪冻过的地面上,有些滑。 “皇上当心。”一旁的内侍忙道,“此间一直无人打理,到处是泥污。皇上不若侯在外头,让侍卫去找人。” 江东王望着眼前破败的宫室,摇摇头。 “这是朕幼时住过的地方,”他说,“无人比朕更了解这里。” 说罢,他径直朝里面走去,熟门熟路,仿佛回家一般。 脚踏上长满衰草的石阶,江东王仿佛听到多年前的那阵脚步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裙子,一路跑进来。 她穿过老旧的宫室,避开落满蜘蛛网的家具陈设,最后,来到后面一间不起眼的偏殿里。 这偏殿是用来放杂物的,到处堆得乱七八糟,唯有一处角落空荡荡的。木条铺陈的地面,也比别处干净。 她走过去,在地上摸了摸,左叩叩,右叩叩。正当她仔细摸索着,突然,一块地板像活过来一样,翻开来。 地洞里,露出一个不耐烦的少年的脸。 ——你为何总要来找我? 她歪着头,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 ——我为何不能来找你?你是我三哥哥。 他不理她,继续在地洞里坐着。 她爬下去,陪着他坐在一起。 ——三哥哥,你为何总要躲在此处? ——三哥哥不说我也知道,你不想去中秋宴见父皇和母后,是么? 少年的目光骤然锐利,瞪向她。 她却仍笑嘻嘻的,拉着他的衣角。 ——我也不去,我要一直陪着三哥哥。 少年瞥她一眼,问为何? ——这地方又黑又冷,三哥哥一个人在这里,定然害怕得很。出去之后,三哥哥就说是我要三哥哥陪着我的,父皇和母后就不会生气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自以为是的模样,既有天然的单纯,也有天然的世故。 少年没说话,莫名的,心里的烦躁竟似被抚平许多。他没理她,只双手抱膝,继续静静独处。 她又扯了扯他的衣角。 ——三哥哥,以后你要是觉得难受了,就来找我,我陪你玩,好么? 少年侧头看她,目光深深。 ——好。 少顷,他轻声道。 …… 旧日的回忆和种种感慨,就像融冰时涌出的流水,在心间淌开。 江东王继续前行,没多久,那处偏殿已经出现在眼前。 与多年前相比,它更加老旧。周围树木崔巍,光秃秃的树干,在身后侍从举着的火把光中显得诡异。 “皇上。”跟随而来的将官忍不住拦到跟前,道,“此间情形不明,皇上乃万金之躯,切不可以身试险!” 江东王却轻轻将他推开,道:“此间如何,朕最是清楚,不必阻拦。” 他说话向来不容辩驳,将官无法,欲言又止,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前行。 东边,已经透出些微的熹光,夜色不再浓重。 庭院里很是寂静,风过树梢,有些微的声音,仿佛谁在轻声呜咽。 纵然无人点灯,江东王也能辨别出哪里是门。 他伸手,正要将门推开,突然,脖子上抵住了一片冰冷的物什。 第四百三十六章 生死(上) “三哥哥最好不要动,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凌霄的声音淡淡,冷得似地上的冰霜。 她动作太快,后面侍卫皆来不及反应,一时大惊。他们正要拔刀上前,却被江东王止住。 “都听到公主的话了?”他不紧不慢,道,“退下。” 侍卫们犹豫了好一会,这才退了开去。 屋檐下,只剩凌霄和江东王。 “你知道我会来,是么?”江东王一动不动,问道。 “三哥哥也猜到了我在这里,不是么?”凌霄道。 一抹淡笑浮上江东王的唇角。 “这处废弃地窖,是前朝就有的。当年被我发现之后,我就喜欢一个人躲在此处,不料,你偷偷跟着我,被你发现了。”江东王声音缓缓,似在思忆,“这处废宫,就成了你我二人的秘密。除了你我,这个地方无人知道。你躲在何处,我不用猜,也能知道。” 凌霄没有言语。 江东王却继续道:“你将沈劭藏在了何处?” 他的目光扫向门后面:“他就在那里,是么?” 贴在脖子上的刀刃又紧了一些。 “三哥哥若还想拿他来要挟我,便是打错了主意。”凌霄道,“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 江东王笑意更深。 “凌霄,你觉得,我既然知道你在这里,却还敢只身前来,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凌霄道,“我也不想知道。” “那么你打算如何呢?” “让你的人都让开,放我和沈劭出宫。” “你知道这办不到。”江东王道,“二皇兄的人已经将这里围了个结实,只要城门一打开,他们就会冲进来。” 说罢,他看向凌霄:“你不若就这么把我杀了,省得我落在他手上。” 他突然转头,倒是出乎了凌霄的意料,吓了一跳。 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在他的脖颈上,虽只是破皮,却足以触目惊心。 “你疯了!”凌霄咬牙道。 “凌霄,你仍然舍不得杀我。”江东王温和道,“如此心慈手软,对你不好。有时,我甚至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宫里的人。” 凌霄并不理会这些,手上的刀早已重新握稳。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三哥哥逃走。”她说,“事到如今,一切都该做个了断。” “了断?”江东王道,“你还想着让我向二皇兄投降,求他饶命,是么?” “不是。”凌霄道,“三哥哥搅动的这一场动乱,让多少人没了性命。三哥哥应当伏法,向天下人告罪。” 江东王张张嘴,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不由地笑了起来。 “伏法?”他说,“一将名成万骨枯万古枯,但凡要成就大业,谁不是用尸骨堆起来的?凌霄,太祖皇帝当年夺天下,伤亡无数,以千万计也不为过。我与他相比,又算得什么?” “太祖皇帝因乱而起,创下基业乃为平定天下。”凌霄道,“三哥哥却不一样,天下动乱乃因三哥哥而起,三哥哥才是那罪魁祸首。” 江东王道:“多日不见,你嘴皮子倒也利索了些。是二皇兄教你的?” “三哥哥还是莫要提他。”凌霄冷冷道,“二哥哥也因为三哥哥差点没了性命。” “凌霄。”江东王忽而道,“你还记得你的乳母曾氏么?” 凌霄一愣。 她没想到,江东王竟然会突然提起自己的乳母。 “这拢翠宫就在秋波池的边上。”江东王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究竟是如何杀她的么?如今我好不容易故地重游,你陪我再去那里看一看,如何?” 说着,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答应我,我便答应你。” 东方的天际,比方才更亮。 凌晨之际,浓云似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稀薄处,晨曦正在酝酿。 秋波池就挨着拢秀宫,凌霄仍拿着刀架在江东王脖子上,走了二十几步路,就到了池边上。 风吹来,带着寒气和露水的味道。 自从曾氏去世,这个地方,凌霄就再也没有来过。也是因得这件事,秋波池一度被宫人们传说闹鬼,周围都成了不祥之地。连同拢翠宫在内,秋波池周围的园子和宫室,都来都渐渐荒废了。 天还没有亮,池水黑黝黝的,与池边的白雪相映,仿佛巨大的深洞。 一段石头砌起成的栈桥延伸到池水之中,从前,这里常年停着小舟,供人泛舟取乐。现在则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江东王缓步走过去,道:“当年,曾氏就是从这里落入了水中。我记得她去世之后,你很是难过。可你明明看到了二皇兄,却不曾指认。” 凌霄道:“因为我知道二皇兄不会做这样的事。纵然我乳母得罪过他的母亲,他也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不会下这等毒手。” “你就是这样,一厢情愿把人往好处想。”江东王道。 “若非如此,我又怎会相信三哥哥那么久?”凌霄反问。 “你相信我,难道不应该么?”江东王道,“凌霄,我就算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曾对不起你。就算你曾坏了我的大事,我也不曾恨过你。” “三哥哥的大事不是我坏的。”凌霄道,“三哥哥当听说过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也以为我是那不义之人。”江东王道,“那么你的母后,还有你的太子哥哥,在你看来又是什么?你早已经知道了真相,如今在你心中,他们还那般大义么?” 凌霄沉默片刻,道:“他们有他们的错处,三哥哥有三哥哥的。你还没说,当年如何亲手杀了我乳母。” “我堂堂皇子,杀人还用得着亲自动手么?”江东王道,“你就不曾想过,她是自尽?” 凌霄的目光定了定。 “自尽?” “天下人,大多都有些难以诉说之事,你乳母也是一样。”他说,“她的丈夫靠着她在皇后面前得宠,进了户部,贪了上百万银两。这事,一旦捅出来,莫说她丈夫,连她自己和子女都会搭进去。凌霄,若你是她,能用一死换一了百了,你怎么选?” 凌霄望着他,面色煞白。 “你用这个威胁她?”她咬牙道。 “我不过是跟她做了个交易。她死了之后,丈夫辞官回乡养老,儿子得以继续在朝中留任,前事一笔勾销。与其让她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我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善事么?” “你这善事,却是为了栽赃二哥哥!” “这话说得不对,我这么做,是为了你的母后和太子哥哥。”江东王言语讥讽,“先皇后确实借此事打压了二皇兄,太子也确实替代二皇兄去了江南,不是么?他们杀人,更用不着亲自动手。” 凌霄瞪着他,眼眶却酸酸的,有什么淌了下来。 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心中堵得难受。 第四百三十七章 生死(下) 天色已经变得更亮,天空的浓云正被猎猎的晨风吹散。 那风寒冷得很,凌霄的脸上一片冰凉。 一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将淌下的泪水擦去。 “凌霄。”江东王丝毫不将脖子上的刀放在眼里,只看着她,低声道,“你从不曾拿我当敌人,我也从不曾拿你当敌人,你是知道的。” 凌霄却没有放下刀。 “我知道。”她的声音带着些哽咽,“所以,我才不能放了你。三哥哥,你不能一错再错,我也不能。” 江东王的唇角弯了弯。 “凌霄,从前的事,我都与你坦白了。你可曾想过,我为何如此不计代价,非要造这个反?”他望向黑漆漆的水面,道,“我明知到这里来,定然会被你挟持,为何还要来见你?” 他说着,轻笑一声。 “因为我早已经时日无多。凌霄,你母后当年虽没能毒死我,却让我落下了毒疮。”他说,“郎中说,我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 凌霄的心头一震。 正当那一瞬的怔忡,突然,握着刀的手一痛,那刀应声落地。 江东王的手中捻着一根银针,神色平静。 凌霄睁大眼睛望着他,张张口,已经说不出话,麻痹的感觉,如水流一般浇下。 就在她要倒下之际,江东王将她扶住。 他在上方注视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我二十岁生辰已过,在世间的日子,每一日都是赚来的。”他缓缓道,“凌霄,我早就想好了,既然要死,我便不能心怀不甘而死,如果让人舒舒服服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会很是难过。” 他的声音愈加温柔,双眸与脚下的池水一般黑沉:“凌霄,你说过,不想让我一个人待在又黑又冷的地方,你会一直陪着我,对么?” 凌霄望着他,意识渐渐模糊。随着他坠入水中之际,她似乎听到不远处的叫嚷之声,好像有人正与江东王的那些侍卫厮杀。 似乎还有马蹄声,有谁骑着马,正飞驰而来。 但冰冷的池水席卷而至,凌霄被江东王挟在怀中,纵然刺骨的寒冷席卷而来,她也无法挣扎。 ——凌霄…… 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很是熟悉。 水面破开,好像有什么坠了下来。 将天空透下的熹光搅得破碎。 她看到了沈劭。 他从上方一个猛子扎下来,一把揪住江东王的衣领,而后,与他搏斗起来。 凌霄诧异不已,一时竟是忘了身上的痛苦。 她想看清些,但水迷着眼睛,不久,她感到江东王松了手,而自己正快速下坠。 这个池子,不算十分大,但宫里的人都知道,它极深。 凌霄知道,自己就像一块石头,很快就会被下方那似乎看不到底的黑暗吞没。 沈劭见凌霄沉下去,急忙要去拉她,却被江东王一下用手臂扼住脖子。 沈劭一面用力扳着他的手臂,一面用手肘猛撞他肋下。可他的气力刚刚恢复,双腿也仍然没有足够的劲头,在这池水之中,全然施展不开。可恨自己方才下水搏斗之时,唯恐剑伤了凌霄,将剑弃了,当下手中竟是一件兵器也没有。 江东王死死地锁着他不撒手。 “她是我的……”江东王眼角崩裂,唇边淤青,却仍待在狞笑,“便是死,她也要与我死在一处……” 话没说完,突然,他背上一疼。 回头,却见一个女子站在栈桥上,手里拿着一张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色冰冷。 不等江东王再开口,又一支弩箭射出来,再度正中后心。 沈劭随即用力掰着江东王,想摆脱他,去救凌霄。 可江东王的手臂仍圈在他脖子上,且身体沉得很,沈劭气力用去了大半,竟一时摆脱不得。与此同时,只听水花声破开,夕已经一个猛子扎入了水里。 “你不会凫水!不可胡来!”沈劭面色一变,大喊道。 月夕并不听他的,未几,已经钻入了水下。 晨光已经亮起,天空之中,云霞绽露。 池水刺骨,月夕只觉浑身都在哆嗦,但她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她奋力划开水,仿佛用剑斩开路上的荆棘。在勇气面前,从前那溺水留下的记忆也不再可怕。 幸好,借着上方的一点微光,她很快就看到了凌霄。 她正缓缓下沉,仿佛一株断了根的水草。 月夕急急划水,让自己更快地接近她。 胸口憋着的气,越来越少。 窒息的感觉,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只怕再有下一次,你们二人也会像那两个少年一样,有一人再也醒不过来。 ——……只要一人决意赴死,形神俱灭,这连生煞不但可破除,还能为另一人渡命。 月夕牙关紧咬,摒弃杂念,伸出手去。 凌霄望着上方,视野已经模糊。 但莫名的,她知道是谁在拉着自己。 晏月夕。 她比凌霄沉得更快,却支撑着凌霄的身体,将她往水面上推。 傻瓜…… 心中着急。 晏月夕不会水,她这样,会死在自己的前面…… 电光石火之间,凌霄突然明白了,晏月夕要做什么。 她们就像那两个少年一样,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才能活着。 鼻子酸酸的,据说人在水里,不会感觉到自己在流泪。 身体轻飘飘的,魂灵似乎正在抽离。 凌霄已经十分熟悉这种感觉。 她知道,这一回,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一换了事。 可心中却颇是欣慰。 看样子,自己会先死。 而晏月夕这傻瓜,会好好活着…… 甚好。 意识消散之际,凌霄似乎看到了头顶的天空。 漫天的彩霞,隔着一层水光,很是漂亮。 有一颗璀璨的光点,在东方闪烁。 蓦地,她想起了许久以前,自己向母亲问过的话。 ——我是花朝节生的,为何不叫花朝,却要叫凌霄? ——你出生之时,东边天空有星辰凌上云霄,骤然明亮。你与那星辰一般,是这宫中最璀璨的至宝,所以你叫凌霄。 凌霄苦笑。 听说人踏入地府,去往奈何桥的时候,一路所见,都是自己此生过往。 这是看到了自己出声时的事了么? 冥冥中,凌霄又似乎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着话。 一生为二,合二归一。 周而复始,万物归元。 第四百三十八章 重生(上) 永明二年,海阳公主窦凌霄又死了。 传说,这回她不是被皇帝气死的,而是死在了江东王的手上。 江东王这场乱事闹得颇大,勾结外敌和内奸,一番搅动,差点还折了皇帝。 不过,这乱事持续不过三个月,就被皇帝平息下来。 不仅如此,皇帝还趁势将朝廷整肃了一遍,把先前权倾天下的李阁老一系扳倒,清除痼疾。动乱之后,朝廷反而如同修剪了朽坏枝叶的病树,重新焕发出生机来。 这都是后话。 比海阳公主去世更让人们热衷言说的,是天上的异象。 皇帝收复京城的那日,正值花朝节。天明之际,东方的启明星骤亮;而到了黄昏之时,那晨星再现,如一盏明灯一般高悬于天际。 据说,十八年前的花朝节,也有这般异象。 无论僧道还是民间爱好风水数理之人,都纷纷掐算,各抒己见。大多数人说,这是大吉之兆,乃预示着动乱结束,天下将迎来太平盛世。 宫里,却没有什么人有心思为此欢欣鼓舞。 皇帝刚刚回宫,里里外外到处是要收拾的烂摊子。 海阳公主是被人从秋波池的水里捞起来的。 跟她一起被捞起来的,还有那位和皇帝传绯闻传了许久的晏女史。 当然,所谓的“死”,是众人认为的。 当下虽已经是二月,可天气仍寒冷。大雪之夜,被扔到水里冻一遭,便是阎王爷也要没命。这两人捞起来的时候,都已经没有了气息,不是死又是什么? 但皇帝不但不发丧,还坚称她们只是晕了过去,将她们送到了慧园里,让她们躺在床上,仿佛要等他她们醒来。 鲁王府上的侧妃陈氏进宫来,与周嬷嬷说起这事,长吁短叹。 “皇上也该想开些。”她说,“听闻公主当时伤着了要害,当场就毙命了。到底是跟天家的男丁相克,早知如此,还不如真去丘国和亲了好。那时要去了,兴许后来就不必打仗。” 周嬷嬷却瞥了她一眼,道:“你这话,日后可不许再这说。公主因赴国难遇险,哪里有什么克不克的。再说了,丘国早就蠢蠢欲动了,和江东王不知勾结了多少年,动手是迟早的,就算把公主送去和亲也是一样。她若真要去和亲,我们还白白折了个公主,岂非更不值当。” 陈氏听得这话,不由露出讶色。 她讪笑一声,道:“周姐姐说的是,妾方才说的不过是闲扯,周姐姐切莫往心上去。” 周嬷嬷“嗯”一声。 陈氏观察着她的神色,忙岔开话:“听说,周姐姐前不久陪着太后去了应天一趟?” “正是。” “那可是好地方。”陈氏感叹道,“我们家王爷原本去年也说要带一家人到应天去逛逛,可是不巧,临行前得了一场痢疾,王妃说不吉利,又不去了。阿弥陀佛,当初江东王杀入京城的时候,我等日日提心吊胆,只怕他对太后下手。后来听得太后去了应天,终是放心了。” “那是晏女史护驾有功。”周嬷嬷道。 陈氏忙附和道:“正是。” 心头捏了把汗。 皇帝平息了江东王之乱后,太后就回到了京城。许多人说,她这次回来,像换了个人。不但与皇帝重归于好,不再干涉他的事,还每日都派周嬷嬷去慧园探望晏女史。 陈氏起初不信。太后那人是何等的固执,晏女史再护驾有功,也还是个出身下九流的人,怎能入得了太后的眼? 如今看着这周嬷嬷的态度,才知是真的。 “太后体谅后辈,当真是仁慈。”她顺着道,“她与皇上母慈子孝,天下人看着,谁不觉得心中安稳。不过,有件事妾却是不解。” “何事?” 陈氏压低声音:“皇上为何还不为公主和女史操办后事?” “操办后事?”周嬷嬷看她一眼,“操办什么后事?谁说公主和女史殁了?” 陈氏愣住。 “可……妾听说……她们被救起来时,已经没气了……”她结结巴巴道。 “外人讹传也就罢了,你可是宗室内眷,怎也跟着嚼这舌根。”周氏拉下脸,没好气道,“日后这话也不可再说,若太后知道了,可是要治罪的。” 陈氏被唬了一下,忙打一下嘴,赔着起笑脸:“是妾糊涂,这话,妾再也不敢说了!” —— 将陈氏打发走,之后,周嬷嬷回到了慧园里。 出了两天太阳,天气与先前比起来已经是暖和了许多,院子里的雪化了,树木一夜之间冒出了新芽。 可周嬷嬷却没有什么观赏的兴致。 她一路走到回廊下,问外头守着的刘荃:“如何了?” 刘荃摇摇头,一脸丧气。 周嬷嬷的心也不由沉下来。 短短数月,天翻地覆。 此时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的心境,也已经是大不一样。 去年的时候,她若是知道,晏月夕居然救了自己和太后一命,大约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 还有海阳公主。 太后在应天并没有逗留许久,听闻沈劭的大军到了津口之后,她就令启程返京。那时,所有人心里都惴惴不安,唯恐前方不利,太后再入虎口。 可是不料,竟是局势大好。太后回到京城的前一日,皇帝就攻破了宫城,将江东王的所有余党肃清。 而后,她们就知道了海阳公主和晏女史的事。 这两人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确实是没了气息。 不过正如陈氏所言,皇帝并不让人将她们入殓。内务府的人去见太后,想请她劝劝皇帝将公主和女史入殓。太后只说了几句不咸不淡地话就把人打发了,并不阻挠皇帝。 经历了先前的事,太后已然想通了许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礼佛。 毕竟,海阳公主去年那诈尸的事,是人人都知晓的,难保不会再从棺材里跳出来。至于晏女史,皇帝对她一往情深,一时不肯放手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人毕竟是真没了气。 虽然在陈氏面前,周嬷嬷装模作样,告诫她不许胡说。但其实,周嬷嬷自己也没什么底。 诈尸一次已经是天方夜谭,哪里有一诈再诈,并且还有另一个人陪着一起诈的道理? 第四百三十九章 重生(下) 周嬷嬷有叹口气,问刘荃:“太医院张大人来了么?他怎么说的?” “张大人说,她们不日便会醒来。” 周嬷嬷毫不惊讶。张定安和皇帝是一条裤子穿多大的,皇帝说什么他便说什么。 “不日是多久?”她问。 刘荃讪讪道:“这可不知。张大人说,公主和女史都得了怪病,介于死和不死之间,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活都说不定。” 这么明里的鬼话也说得出来。周嬷嬷摇摇头。 “皇上呢?”她又问。 “皇上才散朝就来了,刚刚看了公主,当下在晏女史屋里。” 周嬷嬷颔首。 “我进去看看。”她对刘荃道。 “嬷嬷请。”刘荃忙道。 海阳公主和晏女史,一个躺在东厢,一个躺在西厢。 东厢伺候的宫人见周嬷嬷来,忙将帘子撩起。 屋里,幔帐低垂。周嬷嬷撩开纱帐,就看到了海阳公主。 与外人想的不一样,海阳公主确实看着不像个死人。 她躺在床上,除了面色苍白些,与常人并无差异。 离床二尺来远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周嬷嬷认得他,那是沈劭。 这沈劭,自从海阳公主捞起来之后,他就一直守在边上,哪里也不去。 短短数日,他已经胡子拉碴,看着着实沧桑得很。 周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沈劭少年时的模样,她是见过的。 常阳侯家的公子,鲜衣怒马,丰神俊美,走到哪里都有倾慕的目光,贵不可言。就算是多年之后,他以罪臣之子的身份重新入京入见,也仍然是清俊高傲的。 何曾有过这失魂落魄之色? 周氏很是无奈。 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天。 讲道理,就算如今天寒,看不出死相,海阳公主和晏女史也早已经断气了。这沈劭和皇帝一样,就这么陪着死人,传出去,也不知外头要说什么。 周氏不敢打扰,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她发现,海阳公主身上似乎动了一下。 眼花了么? 她错愕地定住,一下屏住了呼吸。 —— 滴漏在角落里,水滴不声不响地流逝。 皇帝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月夕,将她的手裹在掌心,一动不动。 上一回,她也是这样躺着,十几日不曾醒来。 但那时,皇帝远没有现在这样心慌。 因为他能听到她的心跳,知道她还活着。 这一次,虽然只过去不到三日,他却仿佛一个在黑夜里行走的旅人,不知方向,不知何时就会坠入深渊。 ——公主与女史虽有连生煞,却并非不可破。以慧显法师之论,天时地利人和,若无偏差,三日之内,她们当可醒来。这是我的猜测,可因得从不曾实践,不敢妄言。可既然女史为了救公主如此行事,我等也只好往那最好的情形去想。 沈仪的话,又浮在耳畔。 那时,皇帝紧问道:“最坏的情形如何?” 其实不用沈仪回答,皇帝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她们之中,会有一个人死去。 或者,两个人都死去。 沈仪看着她,目光深深。 “皇上乃天子,身系万民。”她轻声道,“世事大多人力不可左右,还请皇上想开些。” …… 手上不由地紧了紧,仿佛要将月夕发凉的手指焐热。 皇帝看着她静谧的脸,目光定定。 “你撒谎。”他低低道,“你说你会在龙门关等着我,哪里也不去,可你不守信用。让曹煜带人炸开宫牢密道,是我定下的计策,可我忘了你识得他。你……” 深深的懊悔在信中涌起,皇帝再也说不下去。 得知月夕和凌霄的事时,皇帝正在宫城的朝华门外,坐镇指挥王师围困宫城。 宫城的城墙高大坚固,不可能用外城那样的手段对付,要破它,最好的办法从里面下手。 故而除了围城之外,皇帝定下了两条破城之策。 守宫城的兵马,大多是李阁老策动的叛军。这些兵马本就人心不稳,看到王师势如破竹,自是要着慌,考虑兵败之后的退路。 皇帝早已经安排了内应,在这些人里面策动哗变,投降献城。 另一策,则是放在了曹煜那里。 皇帝知道按江东王的性情,穷途末路之下,他不会放过凌霄。所以,当曹煜禀报通往宫牢的密道被江东王封了之后,皇帝不再拖延,令曹煜用火药将出口炸开,率兵强攻。 他将一切都算到了,唯独没想到,月夕竟然到了那里去。 赵福德说,沈仪得到了解开沈劭那封禁经脉之术的办法,沈劭落在江东王手上,她知道如果他再动不得武功,便会有性命之危。 而月夕,皇帝知道,她是为了凌霄。 她和自己一样,知道江东王不会放过这个妹妹。 万一凌霄遇险,世上能救她的,只有月夕。 头一回,皇帝感到无比的无力。 两军对垒,有三成胜算,他就敢冒险一试,将对方置于死地,无法翻身。 无论面对丘国还是江东王,还是其他任何事,他都自信十足,从不曾畏惧。 唯有月夕。 自从她出现,他就从未有过这样的自信。纵然坐拥天下,她也从不曾理所当然地像他的臣民那样归属于他。 他曾问过自己,自己之所以把她放在了心上,是不是其实就是因为她与别人不一般,而他有些无聊的掌控之欲? 可如今,他知道不是。 这世间,他就算掌控一切,她也仍旧无法取代。 皇帝吸一口气,却无法平复心中的恐惧,湿润再度占满眼眶。 “你骗人。”他喃喃道,“你骗人……” 他低头,将脸深深埋在月夕的身上。 “疼……”一个细微的声音,倏而传入耳中。 皇帝定住,猛然抬头。 却见月夕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似乎不耐屋子里的光,眉头皱起。 “你的手……抓得我疼死了……”她气若游丝,却似不满得很。 一声惊叫,从外面传来。 好像是周嬷嬷的声音,拉长了嗓子,像是撞了鬼 皇帝仿若未闻,只看着月夕,怔怔的,一动不敢动,仿佛眨眼之间,她就会消失。 直到听到她说“水”,他才回过神来,忙拿起一旁的杯子。 皇帝想将她扶起来喝水,却又担心她身体脆弱,一碰不敢碰。他忙又拿起一只汤匙,轻轻喂到月夕的嘴边。 月夕喝了两口,似终于缓过来,望着他。 “你方才说什么骗人?”她的声音仍旧发涩,“谁骗了你?” 外头乱哄哄的,接着,一阵脚步声跑进来,刘荃在外间又惊又喜地说:“皇上!公主醒了!” 月夕的眉间一振,便要起来。 皇帝却将她按住。 他朝外头应一声,继续给月夕喂水:“没有谁骗我,你听错了。” 月夕盯着他:“你的眼睛怎么红了,你方才在哭么?” 皇帝正色:“胡说。” “子澈,”月夕轻声道,“你是不是怕我再也醒不来?” 皇帝放下杯子,注视着她,目光灼灼。 “你醒来看我到,想说的就是这些么?” 外头仍闹哄哄的,赵福德从隔壁院子匆匆赶过来,听说凌霄醒了,喜不自胜。 “皇上在何处?”他问刘荃。 “还在女史屋子里!” “女史如何了?” “不知……” 赵福德按捺不住,径直朝西厢那边跑去,进了门之后,他一路往里,才撩开纱帘,猛地停住脚步。 刘荃紧随其后,见他突然转身,吓一跳。 只见赵福德支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而后,指了指外头。 刘荃会意,忙跟着赵福德退出去。 他忍不住回头。 纱帘后面,隐约可见那相拥的二人。 脸不由臊热起来,刘荃加快几步,跟着赵福德退出去,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 “师父,”他高兴道,“我去年下了五十两银子的注,赌皇上和公主今年大婚,师父说我能赢么?” 赵福德也笑了笑,却将手里的拂尘敲了一下他的帽子。 “不要命了?宫中不许赌博。”他不咸不淡地扔下一句话,哼着小曲,踱步离开。 太阳照在脸上,和着春风,教人浑身舒泰。 赵福德望着天空,眯了眯眼。 这宫里的春天,终是来了。 第四百四十章 终章 光阴荏苒,在忙忙碌碌之中,弹指一挥间,数月已经过去。 内外安定,临近秋季之时,到处都在传一个消息。 宫里要办喜事了。 且不是一件,是两件。 先是皇帝大婚,而后,是海阳公主要嫁人。 这两件事,每一件都足以让街头巷尾的人议论纷纷。 首先是皇帝。 他早已经过了二十,至今还未婚,自是不像话。不过比年过二十还不结婚的皇帝更离经叛道的,是他要迎娶的皇后。 传说,那不是什么出身高门大户的女儿,而是一个扬州的民间女子。家里似乎还是开镖行的。 这等事,在本朝算得闻所未闻。从太祖皇帝到先帝,每一位皇后,都至少是出身仕宦人家,多少有些背景。今上倒好,离经叛道,为所欲为,让不少人大为摇头。 不过,大多数人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本朝开国以来,就格外倚重外戚和门阀,皇帝为了巩固皇权,得到更多世家大族的支持,也总是从那些大家族之中立后选妃。故而历代以来,虽然此举卓有成效,让每位皇帝都平稳立足,但积累下的痼疾也是不少。如李阁老家那般的权臣,便是凭借着数代的权势,以至于尾大不掉,左右朝政,最终引发一场大乱。 故而皇帝敢冒着那些世家大族的反对,让一个出身低微的人做皇后,让许多人觉得上头终于有了摆脱桎梏的志气,是一件好事。 至于他为何有胆量做前面皇帝不敢做的事,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如果说皇帝继位的时候是讨了太子战死而先帝后继无人的巧,那么打败丘国、平定江东王之乱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对皇帝坐天下的本事心存疑虑。这天下,算是他亲手打下来的,做任何事都可以理直气壮。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中秋之后,皇帝大婚。 一个月之后,海阳公主下降,嫁给了刚刚洗脱冤屈,继承了常阳侯爵位的沈劭。 虽然不如皇帝的大婚隆重,可相较而言,海阳公主的婚仪也少了许多规矩约束,反而办得热闹。 迎亲当日,驸马沈劭骑着白马,在侍从和吹打仪仗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去往宫城,而后,将乘着鸾车的公主迎回修整一新的常阳侯府。 也是这一日,涌到大街上去看热闹的京城人们才发现,那传说中凶神恶煞、发起脾气来能吃人的海阳公主,竟也没有长得青面獠牙,而是一个长相姣好、雪肤红唇的美人。 天作之合,如花美眷。 一切皆如此喜闻乐见,过了半个月,人们还在为海阳公主和常阳侯府的过往津津乐道。 不过很快,另一个消息又传了出来。 新晋驸马常阳侯沈劭,竟辞去了皇帝委任的封疆大吏之职,回到扬州去。而海阳公主也打算夫唱妇随,跟着沈劭离开京城。 当然,也有人说这事妇唱夫随。 毕竟海阳公主新开的公主府,就在扬州。 深秋来到,天气又变冷了。 运河边的码头上,十几艘大船整齐排列,仆人们将一件件箱笼搬到船上,热闹而有条不紊。 “你就这么去了,子澈很是舍不得。”月夕站在船头,望着忙碌的运河,道,“他原想着能将你再留几个月,过了年再走。” 凌霄斩钉截铁道:“那不行。你我大半年不在扬州,正气堂如何了也不能亲眼看着。前番,唐烽才跟阿莺成了亲,两人回老家探亲去了。他可是总把头,将摊子都撂给了五叔,五叔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 月夕有些无奈。 她如今跟皇帝成了婚,当了皇后,自然不能再回扬州去了。而那堂主之位,就成了个空壳子。 正气堂是晏大的心血,月夕自是舍不得它散了。 她曾想过,把正气堂搬到京城里, 但正气堂的根基在扬州,如果搬到京城,从前的老主顾和商路就都要变化,无异于要从头做起。当然,月夕如今是皇后,正气堂是皇后家的产业,不愁什么主顾什么商路。她要做什么,别人自会让路。 可月夕并不喜欢这样。晏大一辈子爱讲道义,憎恶仗势欺人横行霸市的那些做派,她不想违了他的初心。 张定安摇着头,说她着实不是做生意的料,正气堂的生意若想正经干下去,还是老老实实交给别人为好。 这时,月夕收到了邓五的信。他在信中说自己年纪大了,也不惯北方气候,若是要搬,他就不过来了,留在扬州养老。 正当月夕为难,凌霄突然找了来,告诉月夕,她和沈劭打算回扬州去,并让月夕把正气堂交给自己。 “你是公主,”月夕道,“不怕人家说你不务正业,净去做那些不入流的生意?” “怎么不入流了?”凌霄瞪起眼睛,“正气堂那押镖的活计,在扬州可是鼎鼎有名的,那里头可有大半都是我的心血!” 看着她生气的模样,月夕不由地笑了笑。 “凌霄。”月夕看着她,轻声道,“多谢你。” 纵然这样的话,月夕不止说过一次,凌霄却仍有些不自在。 “谢什么,”她瞥向头顶的桅杆,嗫嚅道,“啰啰嗦嗦……” “是真的。”月夕认真道,“经营正气堂,我确实不如你。若不是你,正气堂也不能安然留到现在。” 凌霄有些飘飘然,道:“也不全然是我的功劳。你忘了,你父亲临终之前,将正气堂托付给了他。” “哦?”月夕眨眨眼,“如此说来,你觉得有沈劭在,就算没有你也一样?” 凌霄一愣,随即道:“那自然不是。沈劭和你一样,连武功都没有,如何能撑得住正气堂?再说了,沈劭就算有武功,他也没有许多银子,连维持生计都成了问题,他如何招兵买马?正气堂没了我,可是不行。” 月夕笑了笑。 凌霄就是如此,也有谦虚之时,但不多。稍微说些反话,她就要原形毕露。 也正如张定安和死去的江东王所言,她虽生在皇宫之中,却与周围格格不入,更适合到外面去生活。 “沈劭的身体好了么?”月夕问道,“前几日他觐见,我听他对子澈说,他要陪你一起坐海船去外邦。” 说到这个,凌霄的目光亮起。 “正是。”凌霄说着,拉住月夕的手,“月夕,我都想好了,如今扬州的海贸越来越红火。中原的物产经海路卖到外邦,每一船都是紧俏货。我等日后可不必拘泥于海内,该往外走才是。我和阿劭此番出海去,就是为了探探路,看看各地风土,好为将来准备。” 月夕讶道:“你想将正气堂的押镖生意做出去?” “我想的可不止是正气堂。”凌霄的神色满是豪情,道,“月夕,书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可天下之大,远不止二皇兄手上那舆图。南岭往南是安南、寮国、缅甸、暹罗,再远,越过大洋,还有无数异域之地。我和阿劭要遍访这些地域,如当年高祖皇帝之志,开疆拓土,广纳天下。” 看着她那神采奕奕的模样,月夕也不禁高兴起来。 “那你也须得小心些。”她忍不住叮嘱道,“你如今与我再无那什么连生煞,若再遇了险,可就无人能救你了。” “我才不用你救。”凌霄忙道,“你放心,阿劭如今武功恢复了,无论遇到什么水匪海贼,我等也能对付,全不必担心。再说了,扬州的艟艨巨舰天下闻名,也多的是航海半生的水手船工,不少人还曾去过万里之外的番国。我去年在扬州之时,就已经将这些都打听好了,阿劭在水师里的时候,还结识了不少海上好手。他的性情你知道的,最是细致稳妥。他若跟我出海,必定要先打造一支风浪不侵的大船队,可保万全。” 听得这话,月夕脸上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 她虽放心不下凌霄,但提起沈劭,却颇有些信赖。倒不是因为父亲曾经将正气堂托付给他,而是对于凌霄而言,沈劭是少有的能够将她劝住的人。 月夕的目光动了动,忽而道:“你方才说,沈劭武功恢复了?” “正是。” “那么他身体也恢复了?” “早恢复了。” 月夕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那……你那新婚之夜时,觉得如何?” 凌霄愣了愣,突然,脸上涨红起来。 她也不由地往周围瞟了瞟,而后,抿抿嘴唇。 “就那样。”她说。 月夕却不放过,问道:“那样是怎样?” 凌霄的脸更红,瞪着她:“就是痛死了。你也成婚了,你难道不痛?” 月夕的目光闪闪,道:“后面还痛么?” 凌霄有些结舌。 说实话,沈劭和她分别了许多年。这些年里面,沈劭身处三教九流之地,应酬八方,凌霄是知道的。所以,她从不曾奢望沈劭和自己一样未经人事。 但新婚之夜,让她很是意外。 无论她还是沈劭,显然都紧张得很。 宽去衣裳之后,两人甚至摸索了好一会,才终于得法。但结果却是狼狈得很,她疼得大喊大叫,沈劭则匆匆收了场。 那之后,两人再尝试,沈劭也总是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了她。 直到昨日。 皇帝为了饯行,让她和沈劭住到了宫里。二人索性重访先皇后和先太子的宫室,像少时一样,到御花园里去漫步。 快要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到了慧园里的清风阁。 沈劭望着那斜阳晖光下的楼宇,忽而对凌霄道:“你可记得,你不喜欢我,便把蜘蛛放到了我的衣服里?” 凌霄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事。 “有么?我不记得了。”她一脸镇定,“你定是记错了。” 沈劭没多言,忽而说:“我们去里面看看,如何?”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他拉起她的手,往清风阁里走去。 凌霄从小就爱钻到慧园来玩耍,这清风阁的书斋里,还藏着她从前的手记。自从月夕住到慧园里来,慧园便一扫从前的颓败之气,清风阁也修葺一新。 不过屋里的陈设,仍与从前无异。除了书斋,还有一处用作休憩的卧房。 凌霄记得很清楚,当年,她就是在这卧房外,看到了沈劭脱去衣服,露出上身…… 耳根一热。 虽是多年前的事,可凌霄像个重返现场的案犯,竟有些心虚起来。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她嘀咕道,“不过是个旧屋子。” “只是个旧屋子么?”沈劭道,“月夕说,这里有你当年藏的手记。放在了何处?让我也看看。” 提起那些手记,凌霄只觉脑门冒了一阵汗。 月夕那嘴上没把门的……自己当年可是把对沈劭的许多小心思都写进了手记里,被沈劭看了可还得了? “自是收起来了。”凌霄道,“再说,那手记里记的都是些陈年旧事,当初我把那手记给月夕,是为了让她了解我,好好假装我。你看来又有什么用?” “月夕要好好了解你,我便不用么?”沈劭道,“凌霄,我们如今是夫妇。” 凌霄的心头没来由一阵乱。 倒不是因为他说什么想了解自己,而是他的手,已经环在了腰上。 自己甚至能感受到上方呼吸的热气,拂在鼻尖和脸颊上,痒痒的。 “你与我从小认识,要什么了解。”她说着话,莫名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从小认识就会了解么?”沈劭注视着她,双眸很近,愈发幽深,“你怎么知道我怕蜘蛛?当年站在门外的,就是你,对么?” 凌霄:“……” 她没想到沈劭如此记仇,竟是记了那么久。 可看着眼前那形状漂亮的嘴唇,喉咙不由地咽了咽。它近在咫尺,似笑非笑,与当年他诘问自己时,那傲气的模样别无二致。 “不是。”她继续嘴硬。 肋下突然被挠了一下。 沈劭终于板起脸:“撒谎。” 凌霄最怕别人挠她痒肉,也瞪起眼睛,反挠回去:“谁撒谎。” “你撒谎。” “撒谎又如何……” 话才出口,沈劭已经压了下来,将她剩余的话堵在了唇间。 不知是不是在少时玩闹过的地方,特别有意趣。她不仅再次看到了在清风阁里宽去衣裳的沈劭,还明白了何为床笫之欢。 她将双腿缠在他的腰上,犹如藤萝。他亲吻她的身体,所过之处,犹如洒下点点的火种。 后面的事…… 凌霄深吸一口气,望着天空的流云。 “为何问我?”她看着月夕,道,“这等事,你也清楚得很。二哥哥与你成婚之后,可是带着你到沙河行宫去,住了好些日子才回来。听说下头的大臣都躁动了,上书劝二哥哥不可学昏君耽于女色。我还听宫里的小太监说,那些日子,二哥哥和你日日都待在内殿里,门也不出……” 话没说完,她的嘴一下被月夕捂住。 “听他们胡说。”月夕脸红红的,也瞪起眼睛,“我们哪里门也不出……” 见凌霄笑得愈发促狭,月夕终是怒气,伸手捏她的脸。 二人笑闹一阵,身后忽而传来赵福德的声音,说船要起航了。 往下方望去,果然,东西都搬完了,皇帝和沈劭正走上船来。 “你一路保重。”皇帝看着凌霄,道,“路上有什么事,即刻快马来报。” 凌霄笑了笑,道:“知道了。” 皇帝又看向沈劭,道:“到了扬州之后,还望你务必照料好她。” 沈劭一礼:“臣遵旨。” 凌霄拉着皇帝的手,道:“二哥哥可切莫忘了先前的约定,等我和阿劭出海回来,你便要到扬州去看我们。” 皇帝微笑,摸摸她的头发:“知道了。倒是你,切莫出去便玩疯了,不肯回来。” 凌霄讪讪:“我又不是小儿……” 一番话语之后,终是到了道别之时。 月夕看着凌霄,忽而有些不舍。 “你可切莫忘了我叮嘱你的话。”她说,“切莫仗着本事大,什么危险也不放在眼里。我等着再见你,你可要好好的。” 凌霄眉梢一扬,道:“你也是。京城里的那些高门大族专出吃人的妖怪,你切莫被他们吞了。” 皇帝“啧”一声,在一旁道:“怎么说话。” 凌霄笑嘻嘻的,又寒暄两句,与沈劭一道送他们下船。 缆绳收起,大船一艘接一艘,缓缓离港。 秋风正劲,吹得白帆鼓起。 月夕朝大船上那远去的身影挥手,直到看不见了,才终于停下来。 身上一暖。 是皇帝解了身上的披风,罩在了她的身上。 “回去吧。”他对月夕道。 月夕点了点头,又望向那大船,目光仍是留恋。 “子澈,”她忽而道,“你说,若我和凌霄不曾有那连生煞,我和你还能遇见么?” 皇帝看向她,露出讶色。 水天之间,他的双眸微动,似若有所思。 “能遇到。”他说。 “骗人。” “不曾骗你。”皇帝的唇角弯起,“你忘了,你当初假死逃婚,醒来打算去哪里?” 月夕想了想,道:“京城?” “那便是了。”皇帝注视着她,道,“就算没有那连生煞,你我也总会走近,终有一日,你我还会遇见。” 月夕觉得这话也不尽然,想说些什么,可看着他笃定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话说回来。”皇帝道,“你方才和凌霄在船上说什么?说了那么久,还打打闹闹的。” 秋风吹来,带起脸颊上的一丝热气。 “没什么,说说闲话罢了。” “真的?” “真的。” 皇帝还想再问,月夕却望向天空飞过的一群大雁,道:“你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能到扬州去么?” 她的手拉着他的,软软的,很是温暖。 皇帝攥了攥。 “能。”他说,“天色不早,回家吧。” 自从成婚之后,他变得与月夕一样,似乎从不习惯说回宫,总说回家。 月夕心中一动。 她知道,无论那是什么地方,有彼此在,便是家。 “好。”她轻声答道。 皇帝微笑,将她身上的披风拢了拢,拉着她的手,朝车辇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