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花红》by梵天suzy 文案 花红,一个年少的油画女生,在现代都市钢筋森林里,成长为画家……的……的故事 第 1 章 镜子里,十七岁的高中女生一手擎着大号调色盘,一手握笔刷,在帆布上作画,画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少女,有着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肌肤却为其他女生所羡慕,营养不良导致的纤瘦却符合“骨感美女”的标准;镜子里有人、画架、颜料管子,吃了一半的肉松面包和咬了两口的火腿肠;一架傻瓜相机连保护套子也没套就直接挂在身背后的墙上——抽屉里塞满了,只能挂在墙上,也方便随时带走。 这样一个人物渐渐在布上显露真面目。 再咬一口面包。营养师都说少食多餐、定时定量对健康有益。哦,还有两升水!她打开保温水壶,在壶盖里倒满温开水,灌下。再继续画。 电话铃响,催眠自己不在家,于是在响了十三下以后断了。看来对方也相信这一点:我不在家。 调出想要的灰色,画者觉得自己的眼睛如果再大一些、再多一份沉迷比较符合少女画家的气质……侧面下巴的形状再尖一些,艺术家应该瘦硬……胸部画平点,不然同学们会认为里面是阿姨级的内衣…… 砰砰砰,“红花!我知道你在,开门!” 这个访客是不能得罪的,她是妈妈的朋友、爸爸以前的女友现在的同事,最重要的是:她是自己零用钱的来源。 乖乖的开门。“我叫花红,不叫红花。“ “那不是一样!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啊,小姑娘,来喝鸡汤。我炖了四个钟头,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看起来挺不错的。“花红转身进小院子改装的厨房,古老的煤球炉上是一大锅子的牛肉,从昨天晚上开始小火熬。掀开盖子往里加盐和调料。 “花花呀,我没见过艺术家像你这么会做菜的。“ 懒得去纠正这女人随便给人起“雅号”的恶习。“我不是艺术家,这是第一点。第二,我不做菜会活活饿死。“ 客人撇撇嘴,拼命往不锈钢饭盒里装牛肉。主人看不过去,硬是在多余的一点空间里塞满土豆。“不许挑食,要多吃素菜。不然就没得吃。”这位食客每回想吃好东西了,会先买来材料,然后在上门时带了一点塞不满牙缝的厨房试验品,目的就是把小孩子的食物吃光光。 “你不是升了副主编吗?冯主编晶女士,你会没有人请吃饭?”还隔三差五的过来觅食,不论刮风下雨都不会延误时间。 “是!我们一个分社有四个副主编,四个编辑兼记者,你说有什么用?“ “工资加了。“花红伸出手,年纪大了一轮的女人苦着脸将一张大钞交给她当伙食费。 “啊!啊!对了,对了,我买了两只乌骨鸡,山药,香菇……火腿肉,还有……大蒜面包!呵呵呵呵,你的粮食呦。” 乱七八糟!这女人怎么当升到副主编的?不过话说回来,爸爸所在的报社本来就够混乱的。花红直皱眉。 “恩,阿红红,我要你画的东西呢?“她径自往花红的房间而去,在见到她为十七岁生日画的自画像时一阵尖叫,“红儿!我可怜的红儿,你怎么变奥黛丽赫本了!我明天就带你去做隆胸!” 真是见鬼了! 用两幅钢笔简笔画打发走恶食客兼临时监护人,花红锁上大门和院门。冰箱里的东西又增加了些,水电煤电话费自会有人去交——很自觉的食客,炉子可以封个两天。 继续画。 她是个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喜怒不形于色的十七岁少女,有本事把自己调教成古墓派的……画匠。画家可能会饿死,而画匠说不定很有饭吃。 花红,姓花名红,姓是曾曾曾祖父决定的,但名却是由父母所起、可见他们在生她的时候文化水准实在不怎么样,这样的“人才”居然能成为记者,真是搞笑。 “油画娃娃,上个礼拜五是你的生日,给我们看看你的自画像吧!“一部名叫芭蕾娃娃的漫画在艺术特色班里十分流行,连带的普通班也开始迷漫画,引起老师们的极大恐慌,生怕升学率已经不高的学校在这一届创新低,所以每天在午休时间抓看漫画的学生。 花红知道躲不过,取出几张照片——她当然不会把真品拿来现。 “不错,比去年的十六岁花季好一些。“ 自诩本校第一少年画家的高同学,对着一张失真的画作照片评头论足,顺便指点落后的同学,“红花,啊,对不起……嘻……花红,你的画面乱了点,这里的阴影处理的不好。请记住,这是画,不是照片,艺术性是第一重要的东西……” 花红静静的听着,有些话当作是放屁,有些还是有点道理的,毕竟他是本市美术家协会会长到了中年才生下的独子,从小有“名师”指点,功底不错。 也只有功底是不错的。 十七岁,高二,艺术特色班。学生们整天所想的,不是考上艺术学院,就是用艺术得奖加分考普通大学,学个外语或者管理什么的。 她想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太复杂,太深奥。还是以后再说。 模拟考的卷子交上去以前大致估算一下,班级前五名、年级前五十大概没问题。有个学声乐的男生成绩始终保持第一,他的目标瞄准最享盛名的音乐学院,必须文化课成绩足够高才能进。 “花红,你打算考哪个学校?”班主任问道。这位女同学性格的不参加任何青少年书画比赛,也没听说拜哪位名画家为师,要有艺术加分不太可能,可是若是考大学成绩又不大够。最麻烦的是她的父母都在国外,国内的长辈又是个傻大姐一样的人物。 艺术班的学生真不好带,老师不悦的想着。”你也知道,艺术加试的水分不小,如果……” 花红打断她,“那,老师,什么情况下有加分?” 女教师眼睛一亮,游魂似的少女画家终于开窍了!“来,来,我这里有张清单,所有可以加分的比赛都在这里。”她万分热情的从桌面玻璃下抽出薄薄一叠材料。 青年油画,少年艺术……摄影大赛,就在本地举办,很好,“就这个吧,下个月可以报名。”名次在高三上就可以出来,应该赶得上填报志愿。 “花红,这是摄影比赛!你……这种比赛不是用傻瓜相机可以得奖的!”老师快气疯了。“如果要爬山下海,你的身体受得了吗?”这位弱不禁风的女同学先天心脏就有些许小问题,年纪轻轻就有早搏症状,可以想象以后会经常同医院和可观的医药费打交道,她就不能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吗?! “我爸爸是摄影记者,拍照还是有点名气的。”花红给老师打气。 “……哦,这样啊……”虽然不能明目张胆的鼓励她作假,总得说几句,“那你叫你爸爸好好‘指点’,不然去你爸爸派驻的国家去拍照?肯定比其他参加比赛的学生好、好些。” 花红点点头,虚心接受、至死不改。 “那你先去吧。” * * * 全国性的摄影比赛,强手如云、竞争激烈。虽然不及理科的奥林匹克一般受瞩目,仍然是行业和媒体关注的大事。拍什么题材?对了,用什么相机?也该是某位“监护人”贡献力量的时候了。 “你要拍照?”眼睛亮晶晶的冯晶来了兴致。会不会是另一个小有名气的摄影记者?若是在她的任内能引进这样有实力的新人,又可以升了吧…… “你给我弄台好点的相机来。如果没事参与主办也行。” “什么!这是XX日报的传统地盘,我抢得过他们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 “那就多多报道好了。”花红还是一副你家全死光了也不关我事的淡漠表情,越来越像古墓派传人。 冯晶掩不住好奇,“你的题材选好了?”看上去很笃定。她不知道要和全国的青年爱好者甚至天才型的人物竞争? “是想好了,就不知能不能得大奖。”什么二等三等的全无用处。 “什么题目?” “……画里画外。” 镜子中一位邋遢、投入的少女勤奋的作画,镜子前的白板上画着镜中的年轻画作者,整个场景被框在一个小框框内,放大成七寸彩色照片。 冯晶瞪着照片看了半天,惊异于花红的构图能力和画面强烈的色彩张力。她看了大概四五分钟,抬头看看花红,又低头看照片。 “如何?二等奖没问题吧?” “这是艺术。”三十多岁的女人狠狠道,“你说过不搞该死的艺术,那现在这照片是怎么回事!”她要的是现实,该死的现实!这样才能为报纸所用。她又不是办艺术专刊只能卖给图书馆的可怜的“艺术家”。 “我要加分。听说这个比赛得特等奖的话,报考本地大学能加四十分,一等奖也能加个十分。” “……你打算考什么专业?美术不好吗?” “中文系。至少比美术系容易混饭吃。”她的画风虽然独特但并不流行,所以卖不了大钱,大概只能去当个小学美术教师。 “那你去报新闻系。我给你靠!” 花红轻蔑的瞄她一眼,很气人的说,“等你当上报业集团的总监再说。” 喔,该死的现实。冯晶顿时泄气。总监?主编都遥遥无期,说不定资格足够老、功劳足够多、自以为可以升的时候,空降一位英明神武年轻有为的主编来当她的顶头上司,或者往鸟不拉屎的小地方一派,美其名曰高升。 “阿姨很抱歉。阿姨没用。” “所以,我得靠自己。否则我的成绩上不了本科分数线。”说不定连历史系哲学系都考不上。 把照片交给急吼吼的班主任去送掉后,回到题山课海的高三生活。苦闷的黑白色人生,连笔刷都没时间拿。 期末考一完,大广播立即把花红叫到教务处。 “花红,这次你给学校大大的争光啊!”教务主任简直要和她亲切握手拥抱,来表达自己的兴奋。 花红有些迷惑的看着通知书,她报的好象不是这个比赛啊……不过既然有个大奖,还贯上“国际”二字,显然分量一样重吧。就不知道能加几分,不然回头再找“监护人”去查查好了,再在某个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版面上登条消息: 本市XX中学XX同学喜获XXX杯国际摄影大赛中学组特等奖,同时获此项殊荣的还有来自X市、X国的X位年轻中学生。 …… 她可以当小记者了。 “花红,这次领奖我会亲自到场。你长得这么青春,一定可以上镜头宣传宣传我们学校的艺术特色班。” 班主任悄悄打断主任的讲演,讲了几句话。 “美术特长生?那真是太好了,全面发展嘛……” 花红陪着笑,等,一直等到五点多,连值日生们都走光了,终于等来一张加分的申请表。 呵!好啊,指导老师是主任的大名!天晓得他们学校只有一个艺术学院勉强毕业的三流美术教师和音乐教师,根本没有摄影这个项目,连课外活动也没有! “不错,不错!下学期教育局长来视察的时候一定要讲一讲——国际大赛呢!” 丑陋的表演实在看不下去,花红谦恭又礼貌的告退。 “花红,听说你得奖了?”这种消息当然不可能不走漏。不少以为她不具威胁的男女生开始紧张、产生敌意,班级里甚至分支持与反对两派。 “老高同学,我拿的是摄影比赛的奖状,而且最多只能加二十分。” “你要考摄影系?”是错愕。 “哪个大学有这个系?在北京吗?”有点幸灾乐祸。 “你还是报美术专业吧,你不是美术成绩不错吗?”总比说话的同学低一截,因为他学水彩画,正好对了老师的胃口。 “新闻系也可以呀!你作文挺好的。”是真的关心她的人,因为是音乐特长生。 “我考S大中文系。”花红冷冷宣布,吓掉了三十几个人的眼珠子。特长班的学生比较少,但各自为政让班主任颇为头疼。 “那是一堆中专合并的学校,很烂的!你要考虑清楚。” “我的成绩有大学念已经很不错了。” “……” 对了,没有文凭也没有名作的艺术特长生,得做什么才能养活自己? 窗外,是昂贵的二十年紫玉兰,花季未到,墨绿色的宽大叶子在风里摇动。这资格顶老的学校越来越衰落、学生的素质越来越差、校长头上的毛越来越少…… 花红突然好笑的设想,如果自己回头当了这间学校的教师,不知怎生个好玩法——恩,是美术老师、摄影老师,还是语文老师、英文老师? 真是个值得思考的好问题。 她已经十八岁了啊! 晚上意外的接到爸妈从某个条件恶劣、战火纷飞的鬼地方打来的卫星电话,祝宝贝女儿生日快乐。通讯费昂贵,不多说了,承诺会找同社的叔叔带些近照过去就挂掉。 “我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极少自言自语的女娃苦笑。她不是热情的艺术家,破烂的身体更经受不住情绪的过分激动。 但她还是很开心。 “Day-light, I must wait for the sunrise, I must think of a new life, and I mustn’t give in……” 趁着莫名其妙的兴奋,花红准备材料做道红烧肉,打算谗死某个贪嘴的女人,顺便让她当跑腿和提款机……还有得查一下爸妈的银行帐户里打了多少工资进去。 然后她听见院子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叫声,像是尚年幼的小猫。在她家的院子里! 花红走出院门,一团花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站立不稳的蜷在地上,院子里唯一的一小块泥地上。她无可奈何的望进那双暗色的哀怨猫眼里。 “冯阿姨,别忘了给我带几袋牛奶,或者买一大盒比较好……不,我捡到一只猫……我转性当大善人了好不好!当心红烧肉一块也不留给你!” “好可爱……”冯晶拼命的摸、揉这身柔软温暖的毛,丝毫不理会小猫被她的孟浪吓坏了。不必担心被咬又可以尽情的欺负,好过瘾。 “放在我这,如果跟着你,不出一个月就饿死了。” “好嘛好嘛!我去弄个小窝来,免得小猫咪冻着。” “顺便教她不要乱拉屎撒尿。” “呃,这个,红红,我亲爱的可爱的红红,你知道冯阿姨一向缺乏耐心……好,我去宠物市场找找有没有猫砂之类的玩意。” 高三快毕业的时候,花红的生活中多了第二个生命,叫阿咪。非常好记的名字。 第 2 章 填报志愿时,花红放弃了提前录取的艺术类学校。本埠的两所专业学院听说风气不太好,加试的时候问题又多,她没钱没后台更不参赛,没道理能考上,还是专心念书。幸好她的记忆力不算太差,对付文科的东西不是特别困难。不然会没书可以念,也或者考不上公费而不得不望着大额自费学费而兴叹。 天气逐渐炎热,再讲究打扮的女生也拿汗水和庞大的课业压力没办法。这种二流高中的特点就是人工美女多,而各个学校无聊的男孩子们都跑来她们学校找“女朋友”带出去现。 “花红,听说你要考S大?” 隔壁班的篮球队长——高三还打球?想去体校?“希望能考上吧。”她懒得理她,提了热水瓶回教室。那傻大个不敢追进其他班级的教室,老师们个个火眼金睛,哪个胆大包天的做复习功课以外的事情就是大逆不道,然后就等着学校家长一起围剿吧! 他想说自己也考S大,将来可以当校友,不过花红冷漠的反应让他退却。没关系,考上就好办了。 蝉鸣声传进午后静悄悄的教室显得特别响亮。 六月了,除却少数几个关系足够的学生,其他人都需要高考分数,所有学生的神经紧绷,连考生的亲友都跟着紧张。 “小花,阿咪有没有中暑或者不舒服的地方?” “它很好。比我还好。” “哦,那你呢?有没有把握?” “以我的成绩,电大职大绝对没有问题。考得好一点的话能进S大。” “……那好。还有什么阿姨可以帮上忙的?” 只要不帮倒忙,万事大吉。“没有。”她不需要别人过多的“关照”。 毛毛的动物在讲女主人电话时爬过她的脚面,有些痒痒的;长长软软的胡须轻轻划过小腿的肌肤,惹得她一阵哆嗦。这小东西越来越大担,仗着主人的宠爱,连咬坏椅垫、弄脏地毯都只要小脑袋伸到掌心里磨蹭着舔几下就跑掉,留下一堆烂摊子让无可奈何的主人去头疼。人类小孩的功力大概更胜一筹吧。 快考试了,心境的烦躁估计每个学生或多或少都有。连心爱的笔刷都在哭喊着要得到更多的注意力。 很久没有出门踩踩地气。花红的脾气是一旦开始一副画是绝对不会半途而废的,所以她只能拿了相机走。即便再夸口不在乎学历,终究那玩意是通向成人世界与社会地位的PASS,如同婚姻。 七月下午的树荫底,温度已经飙高到令人发指的数字。扑面而来的热浪可以将不小心选错时间的小家伙烤晕过去。阿咪大概有动物特有的长处,冷热不怕,很干脆的趴在地上最光滑柔美的一小片草皮上睡觉。 这是住家附近的公园,人气不因气温而反比下降。人很多,各个都打算流一身臭汗以后回家痛快的浇满头满脚的冷水——浇冰水会感冒的。 草皮另一个好地方给个写生的家伙占去,悠闲的让人想痛揍他一顿。居然在大热天写生! 花红走过去,对自己说只想看看这家伙有多糟,顺便嘲笑一下,却没细想从来冷淡的自己哪来的火气。 铅笔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在画眼前的景,却又不是——他在画心中的景。云应该是这样的,树木花草应该是那样的,人应该是……快乐的,老人孩子在做着他们会做的事情,然后快乐着。还有一个与半大的猫一起午睡的女孩:是她自己吗?她应该这样恬静的在午后的公园草坪上休憩? “怎么不睡一会?”画者抬头,笑对遮住阳光的不速之客。 “你画得很好。”比她好,既写实之至,又充满了理想,不像他这个年纪能达到的深度。“你几岁?”外表很难判断。 “快三十了。”他自嘲道,“年纪一大,看到的东西和年轻时不太一样了。” “你年轻时看到的是什么?”花红固执的追问。 他想了想,“自以为的艺术。疯狂的追流派、批评别人的作品太匠气,觉得老师同学父母不理解。”为什么和个小女生谈这些?他顿住,“放暑假了?” “后天就要开始高考了。” 两个人再没交谈。他继续画,她看,然后拍了几张照片。事后她发现这台相机的自动取光太差,人物有些看不清、背景光线又太刺眼,真得换一台了。但照片还是忠实的将年轻画者和他的画拍得很清楚,这得归功于对焦的准确。 画得真好。就应该是这样的啊…… 乱七八糟的沮丧反冲淡了考试的紧张。花红那次考得相当好,高中时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冲进年级前十名。苦等到分数下来,她知道自己已经往某个不算清晰的人生目标前进了一大步。 一个星期不到,录取通知书送到家。花红立即打个电报给万里以外的父母,她上了S大中文系,别奇怪钱怎会突然少很多——要付学费嘛! 冯晶在八月份终于干了一件临时监护人该做的事情:弄了部不算太破的轿车送花红和不多的行李到只有四十分钟自行车程的大学报到。 殷勤的大学“师兄”们抢着给从轿车上款款走下的清秀妹妹提箱子,还有后厢盖里放着的小巧折叠自行车——她考上大学的礼物,当时还是很新鲜的货色,天晓得几年以后就跟两件衬衫相同的价格。 “谢谢!”她礼貌的和司机道谢、告别。然后立定于称得上气派的大门口。这就是大学……希望不会太无聊。 果然无聊。呆板的课程、老旧的宿舍,据说理工和外语科系的可以辅修第二学位,可以在二年级换专业,可以住新校区的新公寓楼。为什么他们这群被边缘化了的中文系学生得到的就是次等地位? “我们要争取国民待遇!强烈抗议文学院的不公正!” “是啊!至少得让我们辅修个外语专业,不行的话弄个外教也好。” “……” 有了加分才考得上的二流高中学生更被遭受次等待遇的学生边缘化,花红不太清楚他们在抗议什么,也不太懂这帮男女的“专有名词”,听得一头雾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少成绩不高的男同学基于性别平衡原理塞到原本阴盛阳衰的中文系,以免一群小女人整天混在一起荷尔蒙失调。同一性别的畸形环境还是挺可怕的。 仔细看课表,中文系没有红楼梦的学习?好,反正没兴趣。有选修国画课?倒是想研究研究呢。 将少量几件衣服连一个大箱子放在拥挤的宿舍。果然不出所料,留给她放衣箱的位子是最顶上的一格,严重考验她站在凳子上的平衡感;最妙的是学校按姓名学号安排给她的床位也是在上铺,从床尾望去是大操场和被体育老师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大学生。被排斥得很彻底。 “我是大学生了……”花红喃喃言语着,将领来的一堆书和寝具分类摆在书架和床上,带上拎到三楼——幸好不是六楼——的自行车,下楼、打开折叠车身,骑车回家。姑娘我高兴锻炼身体来回跑。怎样! 十八岁的生日了。殷殷期待的大学生活完全被无聊所打倒。离期中考还有一段距离、课业也不至于应付不了。花红苦思生日时画什么给自己。 不可否认高考前那个人的画给自己的冲击很大,以至于从得奖开始,她再没动笔。以前决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画刷铅笔钢笔一向是自己的最爱。 难得出门,转到书店,瞻仰一堆价格高高在上的画册、影集。一群无聊的男生鬼头鬼脑的研究着新近卖得红火的人体摄影,偷偷评论哪个身材好。 花红扫一眼,一丝不挂的模特面无表情的在风景区或坐或站,没有美感、没有创意。不过提醒了她,生日给自己的画像,不妨试试裸画? 找来几本名家画册,现代的仿作惨不忍睹,有些甚至走少女漫画路线、画美丽但比例严重失调的美少女美少年。倒是百年前的画家一笔一划的速写,真实而感动。 知道该怎么画了。花红将价格不菲的画册放回原处,在营业员由怀疑到希望到失望的眼光中走出书店。 日头正烈。 * * * 人体是最难画的静物,曲线阴影、身材比例、手脚肌肉和神情的微妙变化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仔细勾画。夜里冷了,即使关上全部的窗子、拉上厚实的窗帘,还是冷得连连打喷嚏。打开冬天用的取暖器继续。大体轮廓勾勒出来了。色彩呢?灯光下、静室中,少女玉润的身体晶莹玲珑。无可辩驳的年轻柔滑富有弹性。 花红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半晌,四周的安静使挂钟秒针的走动成为唯一的声音来源。 阿咪从客厅的小窝里爬起来,钻进半掩的房门,看看发呆的主人,终于决定她光滑的脚面是个不错的休息场所。于是,在花红的瞠目下,它磨蹭了一会温热的肌肤,小肚子完美的搁上她的脚背,伸个猫科的懒腰又睡着了,竟然还发出轻微的呼哧声! 晚安,小家伙。祝你有个好梦。 花红找到了感觉,挑选好颜料,在画布上一笔一笔的表现出心中的颜色,而不是现实中的。 听说这叫艺术。 校文艺周在期中考试以后轰轰烈烈的开展,规定每个班必须参加一个以上的项目。卖骚的“文艺委员”立即报名通俗唱法,他自诩为能弹能唱的校园情歌王子,可惜一脸的疙瘩让女生们敬而远之。 “咦,我们班不是有个艺术加分的同学吗?” “快点快点!为班级争光的时刻到了!” “喂,花红——呵呵,恩,对不起,你的名字好有意思。我是说你得过奖是不是?” “是摄影啦!中学组还是小学组的?” “那大学里不知道行不行。” “哎呀,多报几个项目的话,我们全班品德分都能多加一点啦!” “太好了,我没叠被子被扣分。” “懒鬼!活该!” “……” 花红皱眉想了想,她不知道如果参加美术组能得到什么,说不定不得不把自己的裸画拿出来哗众取宠一下……“我报摄影组吧。”谁也不清楚她是美术“特长生”,更不会有叵测用心的“好同学”时不时盯着她的作品,看她有多少进步、打探有没有课外辅导。 站在自己的得奖作品前卖笑不在花红的意料之内,只能说这个学校的竞争不是那么激烈。她一幅名为《棋子》的照片,因为借来的相机能拍到二十公分以内近距离的中国象棋子、旁边还有爸爸寄回来的埃及女法老王权杖小金像一般人家里不会有,所以混到个一等奖。最重要的是评委个个知道她拿过“国际”大奖,惟恐被斥为没有鉴赏眼光,非常一致的给她高分。 观众纷纷猜着她作品中的深奥意义,尤其是与近期很流行的一首歌曲同名,引来更多的讨论。甚至校刊也登了几篇观感。 其实她不过是想借以讽刺中国象棋太中国、太传统,没有女性的角色,才无法走向国际。 “花红?真的是你!”转过去,是个体面的高个子男生,很面熟。 “啊……你是……”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是高中还是初中同学? “高中的时候我在你们隔壁班。我是葛至贤!” “真巧啊!”花红提醒自己上大学就是半个脚踏进社会,得学着虚应人事。“……你现在还打篮球吗?” 大个头立即变成害羞的小男生,“打、打啊!我们这个礼拜五下午要比赛。你有空来看看吗?” 真是个差劲的话题,怎么绕到这个上面了。“不好意思,我有事情要做。” “画画吗?我一直奇怪你明明学的是油画,结果倒是摄影得奖。你真是全才——” 救命稻草也就是系主任过来视察,花红才松了口气,“抱歉,我得当临时解说员。” 一直呈亢奋状态的葛至贤终于闭嘴。 不过这类青春期小男生不会那么好打发。花红头疼的想,多说两句话就会被视为对某人有意思、一起吃饭会立即传为亲密约会,然后……就是麻烦。 真是失算! 礼拜五下午她确实有事,因为冯晶说有个画展的作品和她的风格很像——难道那位伟大的阿姨不知道,对一个画者说有相似的作品在展出是好消息吗?那是超级坏消息! 咬牙切齿的跺进清静的展厅。这个厅不大,正好将二十几幅作品错落有致的展出。而正对着大门的雪白墙壁上挂了幅超出一般尺寸的巨大照片——不,是油画。 画中有温暖的阳光,墙壁上一幅草书字写得很好……然后一个少女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苦思试卷上题目的答案。最最最重要的是,这个少女很像她——是气质而非长相,否则也许她会告画作者侵犯肖像权。 站了十多分钟,细细研究画中字画的笔法,以及人物神态的刻画。花红才慢慢巡视其他的作品。其中一幅是张公园里的场景,蓝天白云树林草坪,老人孩子,还有少女和猫。 似曾相识的画面触动深处的记忆。一个年轻的面孔浮在脑海中。真想骂粗话,这幅画居然卖到五位数!难以想象门口那幅惊艳巨作大概要六位数……以上,对个三十岁的青年画家而言算高价了。 X的,他是个画家! 冯晶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跑来花红家,将作为仓库的父母房间里的画都拿出来,去掉蒙在上面已经沾满灰尘的原色布。“你保养得很不好。” “又不是值钱的东西。我还打算扔了。” “别扔啊!红红,我的朋友新开了家艺术沙龙。他要进一些本地年轻画家的油画,而且指明要特别一点的。” “上次那个叫什么来着,是你推荐的那个画展。相信那些作品可以让任何一家沙龙‘蓬荜生辉’!” “哎,他叫毕野。那些在展览上已经都卖光了。何况人家不可能把作品放在新开的沙龙里装饰。” 干脆叫毕加索算了。“而且太贵了。” “呃,哈哈……不过你总得有知名度才行啊!我朋友说了,卖掉的金额只抽成这些。”她比了两根指头。 “很慷慨,是吗?我需要打知名度——可我不认为自己要把画挂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指手画脚。我要把它们都留给我儿子当纪念品。” “你的自画像很好。当个‘美女画家’怎么样?” “也对,让小孩长大以后知道妈妈年轻时还蛮漂亮的。” “小花,你真的不考虑?别的不说,这两幅镜中人很棒。” “这叫‘画里人生’,这叫‘十八岁祭’。” “真的只给自己看?”冯晶只问这一句,刺得人心里发疼。 “让他们自己来挑。” 这些画,花费无数个夜晚,而学习的过程则更长,更长。如果尘封不见天日,它们会哭。可一旦送到人前,又要担心旁人的评价挑剔——真是矛盾啊。 沙龙负责人周末就来了。 花红扫一眼就知道冯晶在打什么鬼主意:一个气质成熟稳重的男人,条件和冯大主编相当,可以狼狈为奸——顺便说一句,她所在分刊的主编陷入桃色丑闻被迫外调,连带着另外两个男记者也被其他媒体揭发接收“小姐”造新闻的事情,所以上头紧急将她升为主编,因为女强人的光鲜亮丽形象有助于挽回颜面。 三十来岁的老板语调温和有礼,虽然有时批的年轻画者鲜血淋漓,可确实讲得很有道理。 “油画毕竟不是摄影,不需要每一个都照实际来画。” 由外人说教也许有点效果。冯晶酸酸的想,这小姑娘还不到二十就这么倔强,不是好事。总得有人提点着——不过不是她这个全无形象可言的临时“监护人”来讲,何况她已经满十八岁,成年了。 傻愣愣各自想心事的大小两位女士送走了客人,和五幅画,留下的是一份看不懂的合同和一张够花红过一年简朴日子的现金支票充作定金。 “小红亲亲,你十八岁了……恩,去谈个恋爱吧!反正你爸妈高中毕业就结婚,生了你才回头去考大学。所以不会有人反对的啦!”更重要的是,可能改变改变大姑娘冷淡、一丝不苟的性子。没有激情怎么可能有艺术呢?!虽然她内心还是希望花红当个不错的图片文字新闻记者,她念的是中文系不是吗。 花红淡然的眸子扫她一眼,“没兴趣。”她在计算该给眼前老鸨一样的家伙多少经纪费。 阿咪饿了,跑进来撒娇。它居然认识很少来的冯晶,原因是这位客人一来就对可怜没人理的它抱抱又亲亲,顺便买鱼肉罐头孝敬。花红摇头,从小冰箱里取出红烧鱼头到厨房加热。而阿咪闻到了味道,乖乖呆在小盘子前,任凭冯晶捉弄爱抚也不理不睬。这一家子的人和动物其他的都不在乎,只讲究吃。 “要给你介绍吗?”冯主编讨好的问。 花红定定看了她一会,“你先把那个开沙龙的弄到手再说。” 伟大的“女强人”十分困窘,又不愿在小辈面前示弱,“哼,他是我的选择‘之一’,不是‘唯一’,明白吗?” 这就是最好的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诠释。花红懒得回应,回到房间,在大衣柜子里翻了半天摸出个信封,走回客厅交给冯晶。“你的经纪人提成。去买SKII用用,免得看上去太老,没人要。” “你!你这个……”冯晶气极,却明白无礼的言语之下的关心。这丫头嘴毒心善,还体贴的用特大号保温壶装了满满的鱼汤喂她。 很香。 ……那个SKII有效果吗? 第 3 章 穿了条格子裙配上长风衣出门,第一次这样成熟的打扮,也第一次接触支票这类玩意,等拿到小数点往右跳了一位的银行存折后,有种长大了的感觉。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力赚钱——非常有成就感。 转了几次车,走了不少冤枉路,才找到放置并顺便出售自己作品的沙龙。花红拒绝了沙龙老板电话邀约,而自行在几天后以普通客人的身份去。 画挂在精巧咖啡吧的斜对面墙上,和不少工笔水粉画在一起,题材即使故作深沉,还是脱不了粉色少女的本质。冯晶讲了四十分钟的电话,全是有个和自己一样(可能是更加)清秀的十六岁小姑娘,其水粉画的功力如何如何的深,应该被充分发掘,等等。她的目的是激起花红的斗志,可惜后者根本不在乎。 现在,不在乎是假的。 浑噩的点了份头脑清醒时绝对不会点的昂贵黑咖啡,造型精美的英国瓷杯盘,雕花的金色咖啡勺,喝到的居然是酸苦的几乎想把整个胃都吐光的黑水。 第一次喝咖啡,就来个下马威。但比不上对高傲自信心的沉重打击来得惊人。少年得志是近十年的学习而得来,她知道自己的才华和悟性在同龄人中少有对手。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将一朵平淡无奇的红花画得如此的感动人,观众仿佛可以听到花开放的声音,轻轻的、慢慢的绽放。这种震撼与呆看十几分钟“墨兰”的力度几乎一样! 她才十六岁。 迷惘过后,花红被一阵谈论声惊醒,原因无他,几个年轻人正赞叹她的自画像——比不少人体写真好看多了。 “价位这么高啊!” “笨蛋!不高的话我们就人手一张了,那画个什么劲,还不如拍照片一张十块二十块的卖……” “……我还以为是照片。油画居然也有这种。” “你小子除了裸体美女图,懂个屁!” “嘘——” 花红很难去生气,因为他们是一般的观众,不是艺术家,不是评论家。只是普通的大众,她想取悦,让他们进入油画的世界,却不应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放下杯子要离开时被小姐叫住,差点忘了付帐。尴尬的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没有放在真皮皮夹里而显得皱巴巴的钞票,旁边有人阻止。“小赵,记在我的帐上。” 撇去一眼,花红发现这个抢去她帐单的人有些眼熟。可她的记忆里没有熟人穿白西装还像个人样的。 “我是毕野。”这个人苦笑。 花红对这个名字没有概念,即使听过也没印象,但记起了他的笑容。“啊,那天在公园里,我看见你在写生。后来画成画了。” “你见过?——要不要到楼上坐坐?” 楼上有什么东西? “我是沙龙的股东,楼上有我的办公室和工作室。要来参观吗?” “我看过你的画展。虽然大部分很一般,但有几幅是杰作。”花红不会对个老男人动心,她要谈个恋爱也会找天真烂漫的大学生,还有就是他手指上的戒指。深吸一口气,她低声用下颚指向挂着的画,“那五幅所谓的油画是我画的,请你帮忙提些建议。还有,上次我见过的沙龙负责人是你的合伙人吗?” “他是我朋友,也是股东。”毕野转头,看了会那些画。“花红?” “是。那是我的名字,不是艺名。” “好。继续画下去。” 花红对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皱眉。 “我二十岁的时候,还是被系主任说没前途的艺校学生。” 毕野认真的看进她的眼中,“人生历练和感悟是最重要的灵感。你的路不应该是跟在我后面……从技术上来说,我没有可以指导你的地方。” 花红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清楚自己的长处。“您是说,思想?” 毕野对她的尊称摇头苦笑,小女孩……还小。“你等一下,我拿样东西给你。”说完他匆匆跑上旋转楼梯。 收款小姐好奇的看她,她没有反应,只皱着眉打量客人已走光了的整个沙龙二楼。这里能赚多少钱?能付得出高昂的房租吗? 正思量间,毕野回来了,手里是一本旧画册。“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里面的分析注解是我的艺术指导老师写的,可能对你有所帮助吧。” 好厚、却不是很重。纸张不是时下画册用的高级货色,但色彩印的很细腻。不过她不想搞什么艺术…… “好了,不早了。好姑娘不该在外面逛得太晚。回去吧。” “……谢谢!”花红微微鞠了一躬,低头翻着画册走出门。 “过马路小心!”他追出来喊道。 摆了摆手,花红真心笑开。大概是念小学的时候,爸妈在她上学离开家门的那一刻都这么说。 好怀念呀! 期末考试的几门功课,都是以岌岌可危的分数通过,不用补考重修总是件好事吧!如果在中学里会立即被老师叫去“谈谈心”,可现在没有人管她是不是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选修课她选了国画,方向放在工笔画上。啥子神韵风骨的她不会,也不高兴去浪费时间。 而男生们继续对她这朵清新小百合——不是班花系花更不可能是校花——景仰崇敬,没一个敢靠过来。根据喜欢看她好戏的女生们的说法,女孩子应该柔媚、温顺,偶然的脾气虽然是勾住男友魂的小手段但不可太常用。倒没有鄙劣的男生因为被忽视而嘲笑她冷感:毕竟考上大学、有点年纪了,不会做太多幼稚卑贱小动作。 总之大学是个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差的环境。 阿咪在时饥时饱的不规律生活中没有胖得离谱,而且居然有一天吃掉了半只老鼠,却令它的主人非但没检讨自己的过失,还恶心的一段时间不太高兴去搭理它——只要想到咬过老鼠……算了,弄条鱼来犒赏它为民除害。 冬天花红一向不愿画,冷得没灵感。但快入春、学校开学的某个晴朗天气,她还是捧了已经被自己奉为圣经的画册,还有钢笔和大号拍纸簿去公园。 书里有一副画,只是一棵树,但用了她见过的最多的色彩来表现风雨中的坚强。这种青灰色是如何调出来的?还是某个国家的某个制造商的独门秘方? 抬眼望向阳光下、草坪上,快乐享用大自然难得的温暖的人们。冬日的阳光—— 应景的单簧管响起,花红一开始还以为是收音机里传出的,听了半天才觉得不对。 很多年以后,在听到类似乐器的时候,花红就会自然的想起这一幕: 绿色的草坪,一群天性好动却很乖的小孩,围绕着一名低头吹奏的长发女子;连微风都在为她伴奏。 看了一会,手指不听使唤的用墨水钢笔在白纸上画她的头像、乐器的细节、小孩的神情和草坪上的背景,还有她简单的衣服:褪色的青黑牛仔裤和蓝色棉外套,没有束着半长发,任其自然的散着。 一个称得上漂亮的女孩,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一点,因为有着不容忽视的沧桑,但不会超过二十六七。 然后是一张全景:吹奏的女郎、孩子,和公园。 太阳快下山了,气温骤然下降。体弱的老人小孩转眼走个精光。 单簧管女郎愣愣瞅着冷清的草坪,没动。 花红也没动,她继续在画,将模特儿迷茫失落的神情一丝不漏的刻画在纸上,而且用的是钢笔。 “你住这附近吗?继续坐下去会感冒的。”花红勾勒完最后一笔,收拾好东西扔进背袋。 对方看向她,无助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一个牛仔布大书包放在她的脚边,还有零零落落的一些硬币。女郎还算很干净,身上没有异味,头发没有结成一团,但神情疲惫不堪,而且外套也有些脏。 “有地方住吗?”花红再问。 没有回答。她垂头,继续用手帕擦拭乐器的工作。 “如果没地方去,你可以住我家。” 她猛抬头盯着眼前问话的人。 花红也没有多解释,等她的答复,并说服自己再等二十秒,然后她的死活与自己无关。 “我会找个工作,付你的食宿费。”她实在又冷又饿又累,但对人类的警戒心尚未丧失,还有自尊。 “我家就在附近。跟我来吧。”花红没多事的帮她提大包,自己的包也很重,何必冒充英雄。“我爸妈在外地工作,目前我一个人住,有时候我阿姨会过来吃饭。我还养了只猫,叫阿咪,它不怕生……” 停住脚步,打量着比自己高一截但更消瘦的新……朋友吧。“我叫花红,花朵的花,红色的红。你呢?” “李春燕,春天春,燕子的燕。” 很好,谁也没有立场嘲笑对方的名字没有文学素养。就不晓得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念中文系,会不会觉得奇怪? 李春燕没有说假话,在填了肚子,洗干净衬衫棉袄后就开始找工作。而那个大包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一穷二白的让人吃惊。 花红没有追问她的来历,反正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存折设有密码,证件随身携带。除了一只猫和一堆颜料,可谓是家徒四壁。 清晨七点,一人一猫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等开饭,不过一高一低落差很大。阿咪和新朋友相处不是不好,也不见得亲密。李春燕是个性冷的人,并不像多数的女孩子喜欢毛茸茸、暖烘烘的乖巧小动物。 “这里附近有歌舞厅或者酒吧吗?” “不太清楚,我从没去过。但是肯定有这类的店。”花红画了张草图,指出几条热闹的街道。 在走路的范围内,李春燕点点头。“我中午不回来。” “要我借你一些钱吗?” “暂时还不需要。” 李春燕给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暂时饿不死,但要付住宿费得拿到工资才行。” 没再多问,花红给了她一把备用钥匙,“我得去上课,下午才回来。冰箱里有些吃的东西,热一热就可以。” “你念美术学院?” 怎么每个人都问这个?“不,我念中文,中国语言文学。” 果然又吓傻了一个。 一个礼拜以后,在花红拿着不熟悉的毛笔,“工作服”上沾了墨汁,对着样本辛苦勾描荷叶边、怕画得粗细不均的时候,李春燕开门进来。脱下大外套,里面是身接待小姐的拙劣制服旗袍。她看了会凄惨的国画荷花,问,“你不是画家吗?怎么画的东西只有小学水平?” 花红气极,回她,“我不会因为你搞音乐而要求你去敲腰鼓跳秧歌,所以你也别嘲笑我不会捏毛笔。OK?” 李春燕也笑开,塞给房东两张钞票。“民宿的费用。请笑纳。不过我挣得不多,也给不了多少。”一边说,一边换上不知哪里领来的白衬衫黑西装,化身为中性帅哥,背了乐器盒子又出门去,看这架势是去歌舞厅演奏助兴。 “房客”睡客厅的沙发床,每天六点起床跑步,六点半弄早点。等花红进入客厅时总是整理的像没人住过一样。客人有轻微的洁癖,不然就是每一天都在打算离开,寻找新的人生大道理。 好,还在念没有用的学位的“画家”,和吃不饱饭的“音乐家”,大家一起住在老房子里,当两个“坐”家。 沙龙的一位小姐打电话过来,说她的画按标价卖掉三幅——而且都是自画像,请她过来签个字,顺便结帐。 结帐是受人欢迎的词语,尤其是收钱的那一方,哪怕金额不是很多。花红深刻体会到“艺术家”的艰辛,一方面是无法预期的收入,另一方面是不小的消耗品开支,像经营一家公司,财务上的风险足以压跨不够坚强的人。 看来她应该好好念书……还是加强一下英语之类的技能,将来也有口饭吃。 “基于商业习惯,我不能透露买家的细节,……这是出货凭证,请你签个字。”小姐唾沫横飞。她至少在谈不大不小的“业务”。 花红懂一点道理,但没有任何兴趣。单子上还附照片、尺寸材质说明,骑缝章也全,金额嘛……算不错了。她回想那个毕野的画作,差一位小数点,还有十年的功夫。 不错了。 大笔一挥画完自己的名字,现金支票到手,心中是兴奋与满足的。两个人省着点也够了。 两个人呢!她还是挺喜欢有人做伴的感觉,不聒噪也不过分孤单,比不会说人话、不懂看人脸色的猫强得太多。 站起身,钢笔和支票收进手工布包,形式上礼貌一下道个别。花红下了楼梯,转角一个身影正看着墙上剩下的几幅画——是她的。 不自觉,双脚已经走了过去。她万分想知道别人对自己画作的看法,只给一个人、两个人看的宣言其实很可笑。 那人回头看看她,惊讶出声,“你是这位画家本人?” 花红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她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最后不得不承认,“是,是啊……这个,请问您对这两幅画有什么建议?画的时候我还太年轻,有些东西没有把握好。” 他看了她会,问了个意外的问题。“你几岁?” 花红抬头望进他深沉的眸,不知为何心中一紧。他的身高不赖,不是三等残废之类,也挺端正。“我……还没到二十。”她有些窘迫的低头。好象是太年轻了。 “没到十九。”他肯定道,“你画过十八岁祭,但没有十九岁的画像。” 真是太尴尬了!花红开始结巴,“恩,反、反正成年了嘛!我、想别人应该重视我的画而不是我的年纪。对不对。”额头甚至开始冒汗。第一次与观众交流,过分紧张。四处张望一下,幸好不大的空间里没有别人,不然洋相出大了。 还好他没有多说,只体贴的给她张名片。她连看都不敢看,直接放进包包里。“谢、谢谢!恩,我还没有名片……希望你有个美好的下午。再见!”镇定,镇定!当这是临场测试不就可以了? “对了,我忘了说一点。” 什么? 他望着她脱下厚实长外套的高领毛衣,“其实你的身材很好啊!相信过几年,你会成为美女的,画家小姐。”好好打扮一下就可以。这年头谁不是三分姿色七分打扮? “啊……我还有事,再见!”花红拔腿就跑,一点也顾不得“艺术家”的形象问题。 坐上车,把名片拿出来看。不明所以。字和意思都不明白。 卞……酆?怎么念这个字?亏自己还是中文系的,连中国字也会有不会读音的时候。认输,回去查字典。 广告公司的总监,另一个头衔文化传播公司的执行董事……那是个什么差使?董事还分执行和挂名的?花红将设计精美的纸片扔回包里。反正都没听说过,谁知道那种公司能开多久,又能有几只小猫在里面工作……就像传销老鼠会里的人每个都是专员、主管、经理的,十分好笑…… 晃晃悠悠中花红打了会瞌睡,不想坐过站头,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急得团团转,最后只能伸手招出租车——多花了不少冤枉钱。好事坏事总是会一起来的吧? 有些受打击的辗转车站、银行、菜场,最后疲惫不堪的回到家——居然有人在唱歌,或是在放录音带。走进昏暗未开灯的客厅,穿过狭小的短短走廊,来到院里的厨房。 是李春燕在唱歌。唱得非常好,一般人根本唱不上去的高音轻轻松松就吊上去,又立即可以低下两个八度唱低音。音域之宽广让人极端嫉妒。 至于歌词——不懂。 见到花红回来,李春燕打住,“我看你没回来,先拿冰箱里的东西做饭。”液化气炉上一边烧汤,一边在清蒸,切好的蔬菜装了几个大碗,准备一等炉火空下来就炒菜。 “你唱得很专业。比管弦乐还好。” “……我更喜欢吹单簧管,不过声乐算是本行。” “你刚才唱的不是阳春白雪的那种美声。曲子很熟悉,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是歌剧。” “……唱得很好。”以为自己性情冷淡,其实该有的热情和好奇心一点没少,不过以前没发掘自己情绪上的潜力而已。“如果去唱流行歌说不定能当歌星。” “我不需要当明星,只要能上台唱一首歌。” “很了不起的理想。但你打算怎么出名?上舞台可不是说上就能上的。” 李春燕将汤锅端下,换铁锅,倒油,再扔下切得精细的葱末和大蒜末。手法纯熟、工夫到位,看得自以为入得厨房的房东惊讶不已。“先练好嗓子、赚足够钱,其他再说。” “你工作的地方也可以先表演起来,可能会有人自己找上门。” “没人会在歌舞厅里唱原文歌剧,受欢迎的都是些什么妹妹大胆往前走的东西。” “因为大家都能唱,所以叫通俗。所以能赚到钱。”李春燕不答,手里迅速的加调料,利落的翻炒、装盘,鲜绿的颜色像刚采摘下的一般,比花红半黄半绿、糊成一团的强多了。 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做出的肉类菜肴可以吸引像冯晶那样品味不高的食客。 “好吃。” “先去洗手。” 好象倒转回小小孩的时候,妈妈弄了一桌子的菜,女娃娃用手抓了块肉偷吃,结果东窗事法,给大人赶到水龙头前将沾了酱汁肉末的爪子洗干净。 连阿咪也违反用餐规定,循着鱼骨头的味道一路跑来,哀怨的盯着新饲主。真是只谗猫! 在已长大的猫盘子里分下鱼头鱼尾,李春燕招呼花红一同坐下用晚餐。 像一家人。 做完不多的功课,一周以后才交的评论文章开了头,再也写不下去。花红本就不是喜欢文字工作的人,写这种不喜欢的玩意更是伤脑筋。看看在记乐谱、指头在半空中上上下下模拟吹奏的房客,“去公园练?”在家鬼叫的话,邻居们齐聚一堂兴师问罪不可。还好公园是免费开放的。 像初见到她时一样,李春燕坐在草坪上,沐浴在初春三月暖暖的阳光中。 而花红则是拿了大画板和一把铅笔作画。画里有阳光,还孩童,有嫩绿树芽与青黄交接的草地,还有吹着交响乐和流行曲改编的——萨克斯,她什么时候改装了自己的吃饭家伙?不过不能否认的是萨克斯时下很是流行。 不知这种快乐的日子能维持多久…… 第 4 章 第二次参加大学的期末考试就熟练多了,懂得临时抱佛脚和应付课程考试。 而国画课程得到个优,太意外了!这好几个学分得高分,白白混到少少的三等奖学金,气死捧书苦读的同学们。原来大多数人比她臭多了,毕竟她的美术功底深厚,即使不能融会贯通可也对构图线条什么的非常在行。国画老先生还特地问她以前有没有学过。 “老师,我确实没用过毛笔画画。不过可能是因为会些油画,可能学起来比较快。” “油画?陶冶情操、培养艺术细胞也不错。” 她没说在靠油画挣生活费,讲了不会有好事——她念的是中文而非艺术……艺术啊,虽然打死不承认,她还是希望成为 “艺术家”,哪怕是业余的。 扔掉毛笔,审视自己的国画“作品”。现在不会再将墨汁到处洒,画出的荷花也像朵花的样子——每一个褶皱、每一处边缘,都得以细细描绘。应该讲,工笔画和她的油画风格有异曲同工之处,都精致考究注重细节。 欧式风格的酒店中型宴会厅充当发布会的场所。台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们发表着官方的说辞,将汉语的博大精深发挥到极致。他们的秘书肯定很有文采。 花红别了冯晶给的工作证,可以自由享用冰水、咖啡和红茶。她对什么协会什么奖的全无兴趣。 老冯老了,整天唱官腔,谨慎小心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好不容易蒙上的位子连同伟大主编的千秋大梦付之东流,所以在分社里唯一的摄影师外出赶不回来的时候,寻死觅活的将花红拖出来代班。当她年轻时的冲劲和对新闻的理想到哪里去了?被每个月千把块钱的主编津贴给吞了? 也就是每个猪头三一样的人取个景拍个照,用得着新上市的进口数码相机和广角镜头一起上阵,黑白彩色胶卷装一口袋吗!? 随便的喀嚓几声,只要每隔个二十来分钟,在背景前换个头像就行。 花红塞了几块供应的黑巧克力糖果,味道还算地道。她无聊的张望着,对墙上的大幅画像起了兴趣。 这不过是张超大的古典风情画,积木般的白色小房子、裙子朴素的傻笑少女、远远的起伏山峦与灌木林,唯一值得称到的是画者用了花红平生见过最多的颜色描绘花草遍布的广阔绿地。 这么多层次的绿色……每一棵草、每一片甚至蝴蝶扇动翅膀的形态都不一样。要对色彩把握到什么程度才有这样的作品! 直到应付的掌声提醒一向敬业的代班摄影师:该更换人头了。 “下面,我们请——百度文化传播公司的卞总裁,来宣布,本次大赛的货奖名单。”主持人机械的声音穿破花红少得可怜的记忆。 姓卞的……很少见的姓氏。头衔是总裁,印象里不曾认识这么伟大的人。 一个铁灰西装的男士上了台。 花红瞪着那张脸,是前些日子在沙龙碰到的家伙。他的名片不知扔在书桌抽屉的哪个角落。这个人看上去混的不错。 手脚的反射动作比脑神经反应更迅速,离开前排的座位,在走道中蹲下,抓起相机拍两张,再用脖子上挂着的另一个再来两张。看了下剩余的磁盘空间和底片数字,回座。 那个卞先生冲她微笑了下,继续念名单上的姓名。 花红注意了下,XX形象使者、XX新人歌手大奖……歌手?文化传播公司到底是做什么来着? 领奖的青年男女们一脸兴奋的从大头目手中拿多奇奇怪怪的奖状和奖杯,顺便谋杀百无聊赖的记者们的底片。 一群人在主持人宣布散会后各自找着对己有利的人、或是自以为是朋友的人。 再看一眼墙上的画,花红还是忍不住拍了两张留做参考。 “你怎么不来参加比赛?”有人在背后问。 花红回头,“卞……先生?”他的名字的读音又记不起来了。 “卞酆,和‘西北风’的‘风’同音。”他解释得都习惯了。 “啊……对不起。”花红觉得无话可说。 “我还以为你会参加美术专项。” “呃,哈,我不知道……”在他面前总是语无伦次,表现失常。真讨厌! “这是才艺大赛,只针对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我买了你的画回去研究,发现你的功底非常好。”他看看她脖子上的两架都是专业级的相机,“你还会摄影?” 一般人都用“拍照”之类的词汇,少有讲这么正式的用语的。“业余级的。你买了我的画?” “你的技术肯定很好。我买了那三幅自画像。” “哪里,不过是普通。还有,谢谢捧场。”其中有一幅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拥有自己裸画的人,感觉非常、非常的奇怪,和不自在。 “呵呵!对了,我忘了你的标准是大师级的。”小姑娘在害羞?他没看错吧,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小脸蛋泛起了迷人的薄晕,刹是可爱。 冯晶见机不可失,赶紧上来打招呼。手里的录音笔十分刺眼。“卞先生认识我们花红啊?红红,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这女人虽然功利、现实,但对她一直不错。“阿姨大人,我足不出户的,你又不来上几堂时事课,我怎么知道这个帅哥是谁。” 冯晶差点吓掉眼珠子,她本来祈祷花红不要太性格的来一句与我无关,结果,小丫头居然在开玩笑?! “……冯主编?” 冯晶又是一吓,一向给她脸色看的卞酆竟然在微笑。太邪门了! “你怎么没让花小姐参加这次的才艺比赛?看不起我们的影响力?” 是看不起这种小意思。但又不能这么说! 冯晶处世并不若自己想象的那样圆滑,或者说她很少瞻前顾后把一切安排妥帖,陷入尴尬的境地也是活该。花红冷眼看着笑话,终于想到出来打圆场。“卞总……恩,卞酆先生,”他一瞬的不悦很可怕,她立即改口,“你们有没有像样的青年歌唱比赛,针对……三十岁以下的业余人士?” “你会唱歌?”这个女娃竟如此多才多艺? “不,我听了一位朋友唱的歌,再也听不下去台上那位新秀的假嗓污染我的耳朵。” 冷傲又才华横溢的画家小姐回来了,不看时间不看地点不看对象,将次级无情的踩在脚底,连带打击一堆人的自信。卞酆微笑着,保持商人的机敏与灵活,将两位几乎闯祸的女士引领到僻静幽雅的咖啡座。 点完菜单上最便宜的饮料,花红皱皱秀丽的弯眉,“怕我讲的话给人听到?” “小姐,你有发表言论的自由,但你所说的话都记在冯主编和她的报纸的帐上。” 花红脸色微红,不得不承认日子闲散放纵惯了,完全不懂人情。不过这人能轻易的左右她的情绪,本事不小。“有像样的比赛吗?”她还是问这句。 “如果有实力,可以通过一场比赛唱红一位歌星。当然前提是通俗歌,不是意大利美声。” “法语歌剧?” 挑眉给她一个冷眼,根本不予理会。卞酆一点不会对冒失、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姐刻意奉承,他也明白眼前的年轻艺术家最不喜欢的就是虚伪。 花红自知问了个蠢问题,但拒绝再次脸红。 “你明天——不,后天上午吧,你可以带那位朋友来试试。”他又掏出两张名片,一张给乐颠颠的冯晶,一张给她,“把名片给你的朋友,免得被你自己弄丢了。”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恶劣!花红气起来,他对其他粉涂得像僵尸的女人礼貌体贴,独独对她一点不客气。难道他不知道不论老少、美丑的女士都喜欢听好听的话吗? “来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开车来接你们。” “……谢谢!”比打的方便而且便宜,不坐白不坐。花红恨恨咬牙维持礼貌。 “这样冯主编的娱乐版面又有新闻可以写了。”他给冯晶一个认真的眼神。后者立即会意,小女孩和个认真的男人谈场像样的恋爱挺不错的。 逃了一堂课,和李春燕连衣服也没换,一个衬衫牛仔裤牛仔外套,一个套头毛衣绒长裤短风衣。至少算是整洁吧! 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连玻璃都是看不到里面“风景”的深色。 车窗降下,卞酆的脸探出来,“上车。” 两人没有一丝欣喜或是紧张,更无羡慕的眼神,有志一同的维持淡漠不关己的风骨。卞酆暗暗喝彩。 李春燕身材修长有致、五官立体分明,一双有神的大眼可以当卖点。是件好商品,只要嗓子有花红讲的一半好,他就会着力培养。 录音室里一堆看不懂的仪器,大大小小琳琅满目。不会,花红干脆回头专心听李春燕唱两首著名的英文老歌。她挑的曲目一个是性感男声,一个是甜美女生,而她居然都唱出了感动。 好有才华!怎么最近她都能遇上让自己汗颜的年轻人。看来不认真在专业上努力追赶,真的会成江郎,最后被众多天才加勤奋的人打回原形,无影无踪。 “我说的没错吧?她是个人才。”很怪,他的气息一出现在附近,她就能感应到。但这种感觉很不好,让她有些发慌。自己才十九,根本没有作画、念书以外的打算。根据她的规划,应该是在身心成熟、有了些阅历的二十四岁才开始接触异性。 “你希望她成名?” “她有实力,也有这个念头,不愁没人赏识。” “如果别人的‘赏识’,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呢?” “那是她的梦,由她自己来实现,也由她自己负责。” 望着在造型师三两下工夫就弄出来的一张明星脸,花红心中一动。 一个初次踏入五光十色的世界,渴望被公众认可的少女,惴惴不安的等待音乐声起的那一刻;拉拉礼服不太合身的地方,假想自己正和舞会上最吸引人的绅士共舞…… 摸出随身的钢笔和拍纸簿,花红将身外的事情全忘记,一张一张的画着不同造型、不同舞姿的女郎,还有不同的背景画面。 卞酆轻轻叹息:她听不见,也看不见自己。他低估了自己的魅力,或者应该说是画家看过、想象过的完美人物何其之多,多得足以将他扔在视线之外,连怜惜的一瞥都不屑给。转头往李春燕的方向望去,正好捕捉到大眼中漠然与野心同时闪烁的神情。又是一个矛盾且自我中心的……“艺术家”。 甩掉绮想,往自己的战场而去。他是个成功的商人,能将不赚钱的东西变成众人追捧的宝贝,能把亏损的企业体转型再卖出高价。没有他打不赢的战役! 房客给了房东很好的价钱,花红退回去一部分。她还在住客厅,一床旧棉被,经常是她做饭菜给房东和另一个恬不知耻的资深食客吃。 “等你有了名再替我的画捧场好了。”花红除了几堂不能逃的课,其他时间全部缩在堆满杂物的房间里画。手头有两幅作品在同时开工,一幅是公园里被孩子们包围着的萨克斯少女,另一幅则是等待舞会的少女。两个主人公背景、服装、面容和表情完全不一样,但观众能发觉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模特儿。 “画得很好。” 李春燕又补充了一句,“非常好。” 这个房客清晨长跑锻炼身体的习惯没变,也经常在吃饭时间出现喂两大一小三只谗猫,但花红很少见到她,有时她深夜作画听到开门声,还有多了很多不像是她自己会买的衣服。 阿咪吃饭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正牌主人的房里,也幸好它会自己跑到卫生间排泄,而且在经过一顿毒打的震撼教育以后,再也不敢靠近画架方圆半米的距离。但小主人纤美的脚踝是它的保留地,可以靠、可以躺,甚至可以轻微磨磨牙。 卞酆来访时见到的就是一只略肥的猫扭来扭去的啃咬花红光裸的脚,愣了一秒,他确定那是嬉戏玩耍,才断了拧断猫脖子的念头。真是艳福不浅的猫。 “啊!卞酆……请等一下。”花红扯嗓大喊一声,“李春燕!”然后回头继续画。 背后讲话声、泡茶倒水声、衣料摩擦声……开关门声。 房子里立时安静下来,静得有如坟墓。食物的香味将死赖在脚边的猫勾走。但花红一点不为所动。 原来,这种滋味叫嫉妒。 按李春燕自己的说法,她是托花红的福,走了好狗运。 她的本名俗了点,于是起艺名叫红花。大家理所当然都反对。但大小姐一槌定案,谁让公司一时是找不到她这样的好嗓子签下四年的经纪约呢?而且违约金是上两年的平均年收益或是全部的培训费用、宣传费用和管理费用,也就是说,得老老实实呆上四年。李春燕根本没细看厚厚一摞的合同书,直截了当的签字,甚至连一般歌手都计较的复杂的收入计算方法都迅速翻过去,其海派作风让人啧啧称奇。 “她真的为了成名不顾一切吗?” 卞酆硬将花红约出来,其形于外的不悦叫花红不敢摆架子。大概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吧! “我想,她不在乎赚多少钱,也不在乎有多少歌迷,只是想实现一个梦。”最后甩袖子走人,这句花红没说,因为只是直觉而没有把握。“不然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给我和阿咪作饭,睡我家客厅的沙发床。” 卞酆惊愕不已,“抱歉,我以为……阿咪是谁?”他突然转变话题。 “我捡到的猫。” “红花……花红,大概李小姐也是想纪念把她捡回家的你,才起这个名字的吧。” 花红皱眉想了下,“那是她的事情。我不过问。” “那她过去的经历你知道吗?” “不知道。”非常干脆。 “你就让一个陌生人住在你家?”他火了。有了一个李春燕,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李夏荷李秋月李冬梅。她到底有没有脑子! “我复印了她的身份证,一份给冯晶留底,一份办暂住证。”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连少许的房租也问工作人员要不要交税,对方问了金额和地址,看她一眼,说:没到交税的额度,回去吧。 还好不是猪脑袋。卞酆冷哼一声,“这次是你运气好,没碰到坏人。以后不要再随便捡东西回家了。” 他算哪根葱!? 花红不理他。说实话,一个李春燕已经耗尽了她少有的善心和关怀心,再来一个会要了她的命。 尴尬的沉默了会,卞酆邀请她去录音室看一首歌是怎样录的。 “没兴趣。”花红冷淡拒绝,而且她也不明白,自己平日即使遇上不喜欢的人也能保持基本的礼貌,为什么独独对他态度恶劣?还是挽回一下,“就像如果你来看我画画的过程会觉得枯燥极了。我想录歌也不会有趣到哪里。” “……你最近在画?” “同时在画两幅,我连期中考试都不理会。” “会补考吗?”他问道,心里在算S大哪个有实权的人物是自己可以搞定的。 “一般不影响学期成绩。说不定这个学期我还能拿奖学金呢。”她故作轻快的说。 “这里的海鲜烩饭很不错,要不要尝尝?”活到一把年纪才学习追求良家小姐,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本想拒绝,推说对海鲜过敏,但一触及他紧张的神情,有些心软。“好吧!不过我还想在来份咖啡。”她指指已经喝光的深色液体,他替她点的东西口味都很好,不太苦不太酸。 他的表情像中了大奖。真是个容易满足的男人……呵呵…… 第 3 章 穿了条格子裙配上长风衣出门,第一次这样成熟的打扮,也第一次接触支票这类玩意,等拿到小数点往右跳了一位的银行存折后,有种长大了的感觉。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力赚钱——非常有成就感。 转了几次车,走了不少冤枉路,才找到放置并顺便出售自己作品的沙龙。花红拒绝了沙龙老板电话邀约,而自行在几天后以普通客人的身份去。 画挂在精巧咖啡吧的斜对面墙上,和不少工笔水粉画在一起,题材即使故作深沉,还是脱不了粉色少女的本质。冯晶讲了四十分钟的电话,全是有个和自己一样(可能是更加)清秀的十六岁小姑娘,其水粉画的功力如何如何的深,应该被充分发掘,等等。她的目的是激起花红的斗志,可惜后者根本不在乎。 现在,不在乎是假的。 浑噩的点了份头脑清醒时绝对不会点的昂贵黑咖啡,造型精美的英国瓷杯盘,雕花的金色咖啡勺,喝到的居然是酸苦的几乎想把整个胃都吐光的黑水。 第一次喝咖啡,就来个下马威。但比不上对高傲自信心的沉重打击来得惊人。少年得志是近十年的学习而得来,她知道自己的才华和悟性在同龄人中少有对手。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将一朵平淡无奇的红花画得如此的感动人,观众仿佛可以听到花开放的声音,轻轻的、慢慢的绽放。这种震撼与呆看十几分钟“墨兰”的力度几乎一样! 她才十六岁。 迷惘过后,花红被一阵谈论声惊醒,原因无他,几个年轻人正赞叹她的自画像——比不少人体写真好看多了。 “价位这么高啊!” “笨蛋!不高的话我们就人手一张了,那画个什么劲,还不如拍照片一张十块二十块的卖……” “……我还以为是照片。油画居然也有这种。” “你小子除了裸体美女图,懂个屁!” “嘘——” 花红很难去生气,因为他们是一般的观众,不是艺术家,不是评论家。只是普通的大众,她想取悦,让他们进入油画的世界,却不应该是以这样的方式。 放下杯子要离开时被小姐叫住,差点忘了付帐。尴尬的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没有放在真皮皮夹里而显得皱巴巴的钞票,旁边有人阻止。“小赵,记在我的帐上。” 撇去一眼,花红发现这个抢去她帐单的人有些眼熟。可她的记忆里没有熟人穿白西装还像个人样的。 “我是毕野。”这个人苦笑。 花红对这个名字没有概念,即使听过也没印象,但记起了他的笑容。“啊,那天在公园里,我看见你在写生。后来画成画了。” “你见过?——要不要到楼上坐坐?” 楼上有什么东西? “我是沙龙的股东,楼上有我的办公室和工作室。要来参观吗?” “我看过你的画展。虽然大部分很一般,但有几幅是杰作。”花红不会对个老男人动心,她要谈个恋爱也会找天真烂漫的大学生,还有就是他手指上的戒指。深吸一口气,她低声用下颚指向挂着的画,“那五幅所谓的油画是我画的,请你帮忙提些建议。还有,上次我见过的沙龙负责人是你的合伙人吗?” “他是我朋友,也是股东。”毕野转头,看了会那些画。“花红?” “是。那是我的名字,不是艺名。” “好。继续画下去。” 花红对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皱眉。 “我二十岁的时候,还是被系主任说没前途的艺校学生。” 毕野认真的看进她的眼中,“人生历练和感悟是最重要的灵感。你的路不应该是跟在我后面……从技术上来说,我没有可以指导你的地方。” 花红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清楚自己的长处。“您是说,思想?” 毕野对她的尊称摇头苦笑,小女孩……还小。“你等一下,我拿样东西给你。”说完他匆匆跑上旋转楼梯。 收款小姐好奇的看她,她没有反应,只皱着眉打量客人已走光了的整个沙龙二楼。这里能赚多少钱?能付得出高昂的房租吗? 正思量间,毕野回来了,手里是一本旧画册。“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里面的分析注解是我的艺术指导老师写的,可能对你有所帮助吧。” 好厚、却不是很重。纸张不是时下画册用的高级货色,但色彩印的很细腻。不过她不想搞什么艺术…… “好了,不早了。好姑娘不该在外面逛得太晚。回去吧。” “……谢谢!”花红微微鞠了一躬,低头翻着画册走出门。 “过马路小心!”他追出来喊道。 摆了摆手,花红真心笑开。大概是念小学的时候,爸妈在她上学离开家门的那一刻都这么说。 好怀念呀! 期末考试的几门功课,都是以岌岌可危的分数通过,不用补考重修总是件好事吧!如果在中学里会立即被老师叫去“谈谈心”,可现在没有人管她是不是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选修课她选了国画,方向放在工笔画上。啥子神韵风骨的她不会,也不高兴去浪费时间。 而男生们继续对她这朵清新小百合——不是班花系花更不可能是校花——景仰崇敬,没一个敢靠过来。根据喜欢看她好戏的女生们的说法,女孩子应该柔媚、温顺,偶然的脾气虽然是勾住男友魂的小手段但不可太常用。倒没有鄙劣的男生因为被忽视而嘲笑她冷感:毕竟考上大学、有点年纪了,不会做太多幼稚卑贱小动作。 总之大学是个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差的环境。 阿咪在时饥时饱的不规律生活中没有胖得离谱,而且居然有一天吃掉了半只老鼠,却令它的主人非但没检讨自己的过失,还恶心的一段时间不太高兴去搭理它——只要想到咬过老鼠……算了,弄条鱼来犒赏它为民除害。 冬天花红一向不愿画,冷得没灵感。但快入春、学校开学的某个晴朗天气,她还是捧了已经被自己奉为圣经的画册,还有钢笔和大号拍纸簿去公园。 书里有一副画,只是一棵树,但用了她见过的最多的色彩来表现风雨中的坚强。这种青灰色是如何调出来的?还是某个国家的某个制造商的独门秘方? 抬眼望向阳光下、草坪上,快乐享用大自然难得的温暖的人们。冬日的阳光—— 应景的单簧管响起,花红一开始还以为是收音机里传出的,听了半天才觉得不对。 很多年以后,在听到类似乐器的时候,花红就会自然的想起这一幕: 绿色的草坪,一群天性好动却很乖的小孩,围绕着一名低头吹奏的长发女子;连微风都在为她伴奏。 看了一会,手指不听使唤的用墨水钢笔在白纸上画她的头像、乐器的细节、小孩的神情和草坪上的背景,还有她简单的衣服:褪色的青黑牛仔裤和蓝色棉外套,没有束着半长发,任其自然的散着。 一个称得上漂亮的女孩,年纪应该比自己大一点,因为有着不容忽视的沧桑,但不会超过二十六七。 然后是一张全景:吹奏的女郎、孩子,和公园。 太阳快下山了,气温骤然下降。体弱的老人小孩转眼走个精光。 单簧管女郎愣愣瞅着冷清的草坪,没动。 花红也没动,她继续在画,将模特儿迷茫失落的神情一丝不漏的刻画在纸上,而且用的是钢笔。 “你住这附近吗?继续坐下去会感冒的。”花红勾勒完最后一笔,收拾好东西扔进背袋。 对方看向她,无助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一个牛仔布大书包放在她的脚边,还有零零落落的一些硬币。女郎还算很干净,身上没有异味,头发没有结成一团,但神情疲惫不堪,而且外套也有些脏。 “有地方住吗?”花红再问。 没有回答。她垂头,继续用手帕擦拭乐器的工作。 “如果没地方去,你可以住我家。” 她猛抬头盯着眼前问话的人。 花红也没有多解释,等她的答复,并说服自己再等二十秒,然后她的死活与自己无关。 “我会找个工作,付你的食宿费。”她实在又冷又饿又累,但对人类的警戒心尚未丧失,还有自尊。 “我家就在附近。跟我来吧。”花红没多事的帮她提大包,自己的包也很重,何必冒充英雄。“我爸妈在外地工作,目前我一个人住,有时候我阿姨会过来吃饭。我还养了只猫,叫阿咪,它不怕生……” 停住脚步,打量着比自己高一截但更消瘦的新……朋友吧。“我叫花红,花朵的花,红色的红。你呢?” “李春燕,春天春,燕子的燕。” 很好,谁也没有立场嘲笑对方的名字没有文学素养。就不晓得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念中文系,会不会觉得奇怪? 李春燕没有说假话,在填了肚子,洗干净衬衫棉袄后就开始找工作。而那个大包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一穷二白的让人吃惊。 花红没有追问她的来历,反正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存折设有密码,证件随身携带。除了一只猫和一堆颜料,可谓是家徒四壁。 清晨七点,一人一猫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等开饭,不过一高一低落差很大。阿咪和新朋友相处不是不好,也不见得亲密。李春燕是个性冷的人,并不像多数的女孩子喜欢毛茸茸、暖烘烘的乖巧小动物。 “这里附近有歌舞厅或者酒吧吗?” “不太清楚,我从没去过。但是肯定有这类的店。”花红画了张草图,指出几条热闹的街道。 在走路的范围内,李春燕点点头。“我中午不回来。” “要我借你一些钱吗?” “暂时还不需要。” 李春燕给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暂时饿不死,但要付住宿费得拿到工资才行。” 没再多问,花红给了她一把备用钥匙,“我得去上课,下午才回来。冰箱里有些吃的东西,热一热就可以。” “你念美术学院?” 怎么每个人都问这个?“不,我念中文,中国语言文学。” 果然又吓傻了一个。 一个礼拜以后,在花红拿着不熟悉的毛笔,“工作服”上沾了墨汁,对着样本辛苦勾描荷叶边、怕画得粗细不均的时候,李春燕开门进来。脱下大外套,里面是身接待小姐的拙劣制服旗袍。她看了会凄惨的国画荷花,问,“你不是画家吗?怎么画的东西只有小学水平?” 花红气极,回她,“我不会因为你搞音乐而要求你去敲腰鼓跳秧歌,所以你也别嘲笑我不会捏毛笔。OK?” 李春燕也笑开,塞给房东两张钞票。“民宿的费用。请笑纳。不过我挣得不多,也给不了多少。”一边说,一边换上不知哪里领来的白衬衫黑西装,化身为中性帅哥,背了乐器盒子又出门去,看这架势是去歌舞厅演奏助兴。 “房客”睡客厅的沙发床,每天六点起床跑步,六点半弄早点。等花红进入客厅时总是整理的像没人住过一样。客人有轻微的洁癖,不然就是每一天都在打算离开,寻找新的人生大道理。 好,还在念没有用的学位的“画家”,和吃不饱饭的“音乐家”,大家一起住在老房子里,当两个“坐”家。 沙龙的一位小姐打电话过来,说她的画按标价卖掉三幅——而且都是自画像,请她过来签个字,顺便结帐。 结帐是受人欢迎的词语,尤其是收钱的那一方,哪怕金额不是很多。花红深刻体会到“艺术家”的艰辛,一方面是无法预期的收入,另一方面是不小的消耗品开支,像经营一家公司,财务上的风险足以压跨不够坚强的人。 看来她应该好好念书……还是加强一下英语之类的技能,将来也有口饭吃。 “基于商业习惯,我不能透露买家的细节,……这是出货凭证,请你签个字。”小姐唾沫横飞。她至少在谈不大不小的“业务”。 花红懂一点道理,但没有任何兴趣。单子上还附照片、尺寸材质说明,骑缝章也全,金额嘛……算不错了。她回想那个毕野的画作,差一位小数点,还有十年的功夫。 不错了。 大笔一挥画完自己的名字,现金支票到手,心中是兴奋与满足的。两个人省着点也够了。 两个人呢!她还是挺喜欢有人做伴的感觉,不聒噪也不过分孤单,比不会说人话、不懂看人脸色的猫强得太多。 站起身,钢笔和支票收进手工布包,形式上礼貌一下道个别。花红下了楼梯,转角一个身影正看着墙上剩下的几幅画——是她的。 不自觉,双脚已经走了过去。她万分想知道别人对自己画作的看法,只给一个人、两个人看的宣言其实很可笑。 那人回头看看她,惊讶出声,“你是这位画家本人?” 花红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她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最后不得不承认,“是,是啊……这个,请问您对这两幅画有什么建议?画的时候我还太年轻,有些东西没有把握好。” 他看了她会,问了个意外的问题。“你几岁?” 花红抬头望进他深沉的眸,不知为何心中一紧。他的身高不赖,不是三等残废之类,也挺端正。“我……还没到二十。”她有些窘迫的低头。好象是太年轻了。 “没到十九。”他肯定道,“你画过十八岁祭,但没有十九岁的画像。” 真是太尴尬了!花红开始结巴,“恩,反、反正成年了嘛!我、想别人应该重视我的画而不是我的年纪。对不对。”额头甚至开始冒汗。第一次与观众交流,过分紧张。四处张望一下,幸好不大的空间里没有别人,不然洋相出大了。 还好他没有多说,只体贴的给她张名片。她连看都不敢看,直接放进包包里。“谢、谢谢!恩,我还没有名片……希望你有个美好的下午。再见!”镇定,镇定!当这是临场测试不就可以了? “对了,我忘了说一点。” 什么? 他望着她脱下厚实长外套的高领毛衣,“其实你的身材很好啊!相信过几年,你会成为美女的,画家小姐。”好好打扮一下就可以。这年头谁不是三分姿色七分打扮? “啊……我还有事,再见!”花红拔腿就跑,一点也顾不得“艺术家”的形象问题。 坐上车,把名片拿出来看。不明所以。字和意思都不明白。 卞……酆?怎么念这个字?亏自己还是中文系的,连中国字也会有不会读音的时候。认输,回去查字典。 广告公司的总监,另一个头衔文化传播公司的执行董事……那是个什么差使?董事还分执行和挂名的?花红将设计精美的纸片扔回包里。反正都没听说过,谁知道那种公司能开多久,又能有几只小猫在里面工作……就像传销老鼠会里的人每个都是专员、主管、经理的,十分好笑…… 晃晃悠悠中花红打了会瞌睡,不想坐过站头,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急得团团转,最后只能伸手招出租车——多花了不少冤枉钱。好事坏事总是会一起来的吧? 有些受打击的辗转车站、银行、菜场,最后疲惫不堪的回到家——居然有人在唱歌,或是在放录音带。走进昏暗未开灯的客厅,穿过狭小的短短走廊,来到院里的厨房。 是李春燕在唱歌。唱得非常好,一般人根本唱不上去的高音轻轻松松就吊上去,又立即可以低下两个八度唱低音。音域之宽广让人极端嫉妒。 至于歌词——不懂。 见到花红回来,李春燕打住,“我看你没回来,先拿冰箱里的东西做饭。”液化气炉上一边烧汤,一边在清蒸,切好的蔬菜装了几个大碗,准备一等炉火空下来就炒菜。 “你唱得很专业。比管弦乐还好。” “……我更喜欢吹单簧管,不过声乐算是本行。” “你刚才唱的不是阳春白雪的那种美声。曲子很熟悉,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是歌剧。” “……唱得很好。”以为自己性情冷淡,其实该有的热情和好奇心一点没少,不过以前没发掘自己情绪上的潜力而已。“如果去唱流行歌说不定能当歌星。” “我不需要当明星,只要能上台唱一首歌。” “很了不起的理想。但你打算怎么出名?上舞台可不是说上就能上的。” 李春燕将汤锅端下,换铁锅,倒油,再扔下切得精细的葱末和大蒜末。手法纯熟、工夫到位,看得自以为入得厨房的房东惊讶不已。“先练好嗓子、赚足够钱,其他再说。” “你工作的地方也可以先表演起来,可能会有人自己找上门。” “没人会在歌舞厅里唱原文歌剧,受欢迎的都是些什么妹妹大胆往前走的东西。” “因为大家都能唱,所以叫通俗。所以能赚到钱。”李春燕不答,手里迅速的加调料,利落的翻炒、装盘,鲜绿的颜色像刚采摘下的一般,比花红半黄半绿、糊成一团的强多了。 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做出的肉类菜肴可以吸引像冯晶那样品味不高的食客。 “好吃。” “先去洗手。” 好象倒转回小小孩的时候,妈妈弄了一桌子的菜,女娃娃用手抓了块肉偷吃,结果东窗事法,给大人赶到水龙头前将沾了酱汁肉末的爪子洗干净。 连阿咪也违反用餐规定,循着鱼骨头的味道一路跑来,哀怨的盯着新饲主。真是只谗猫! 在已长大的猫盘子里分下鱼头鱼尾,李春燕招呼花红一同坐下用晚餐。 像一家人。 做完不多的功课,一周以后才交的评论文章开了头,再也写不下去。花红本就不是喜欢文字工作的人,写这种不喜欢的玩意更是伤脑筋。看看在记乐谱、指头在半空中上上下下模拟吹奏的房客,“去公园练?”在家鬼叫的话,邻居们齐聚一堂兴师问罪不可。还好公园是免费开放的。 像初见到她时一样,李春燕坐在草坪上,沐浴在初春三月暖暖的阳光中。 而花红则是拿了大画板和一把铅笔作画。画里有阳光,还孩童,有嫩绿树芽与青黄交接的草地,还有吹着交响乐和流行曲改编的——萨克斯,她什么时候改装了自己的吃饭家伙?不过不能否认的是萨克斯时下很是流行。 不知这种快乐的日子能维持多久…… 第 4 章 第二次参加大学的期末考试就熟练多了,懂得临时抱佛脚和应付课程考试。 而国画课程得到个优,太意外了!这好几个学分得高分,白白混到少少的三等奖学金,气死捧书苦读的同学们。原来大多数人比她臭多了,毕竟她的美术功底深厚,即使不能融会贯通可也对构图线条什么的非常在行。国画老先生还特地问她以前有没有学过。 “老师,我确实没用过毛笔画画。不过可能是因为会些油画,可能学起来比较快。” “油画?陶冶情操、培养艺术细胞也不错。” 她没说在靠油画挣生活费,讲了不会有好事——她念的是中文而非艺术……艺术啊,虽然打死不承认,她还是希望成为 “艺术家”,哪怕是业余的。 扔掉毛笔,审视自己的国画“作品”。现在不会再将墨汁到处洒,画出的荷花也像朵花的样子——每一个褶皱、每一处边缘,都得以细细描绘。应该讲,工笔画和她的油画风格有异曲同工之处,都精致考究注重细节。 欧式风格的酒店中型宴会厅充当发布会的场所。台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们发表着官方的说辞,将汉语的博大精深发挥到极致。他们的秘书肯定很有文采。 花红别了冯晶给的工作证,可以自由享用冰水、咖啡和红茶。她对什么协会什么奖的全无兴趣。 老冯老了,整天唱官腔,谨慎小心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好不容易蒙上的位子连同伟大主编的千秋大梦付之东流,所以在分社里唯一的摄影师外出赶不回来的时候,寻死觅活的将花红拖出来代班。当她年轻时的冲劲和对新闻的理想到哪里去了?被每个月千把块钱的主编津贴给吞了? 也就是每个猪头三一样的人取个景拍个照,用得着新上市的进口数码相机和广角镜头一起上阵,黑白彩色胶卷装一口袋吗!? 随便的喀嚓几声,只要每隔个二十来分钟,在背景前换个头像就行。 花红塞了几块供应的黑巧克力糖果,味道还算地道。她无聊的张望着,对墙上的大幅画像起了兴趣。 这不过是张超大的古典风情画,积木般的白色小房子、裙子朴素的傻笑少女、远远的起伏山峦与灌木林,唯一值得称到的是画者用了花红平生见过最多的颜色描绘花草遍布的广阔绿地。 这么多层次的绿色……每一棵草、每一片甚至蝴蝶扇动翅膀的形态都不一样。要对色彩把握到什么程度才有这样的作品! 直到应付的掌声提醒一向敬业的代班摄影师:该更换人头了。 “下面,我们请——百度文化传播公司的卞总裁,来宣布,本次大赛的货奖名单。”主持人机械的声音穿破花红少得可怜的记忆。 姓卞的……很少见的姓氏。头衔是总裁,印象里不曾认识这么伟大的人。 一个铁灰西装的男士上了台。 花红瞪着那张脸,是前些日子在沙龙碰到的家伙。他的名片不知扔在书桌抽屉的哪个角落。这个人看上去混的不错。 手脚的反射动作比脑神经反应更迅速,离开前排的座位,在走道中蹲下,抓起相机拍两张,再用脖子上挂着的另一个再来两张。看了下剩余的磁盘空间和底片数字,回座。 那个卞先生冲她微笑了下,继续念名单上的姓名。 花红注意了下,XX形象使者、XX新人歌手大奖……歌手?文化传播公司到底是做什么来着? 领奖的青年男女们一脸兴奋的从大头目手中拿多奇奇怪怪的奖状和奖杯,顺便谋杀百无聊赖的记者们的底片。 一群人在主持人宣布散会后各自找着对己有利的人、或是自以为是朋友的人。 再看一眼墙上的画,花红还是忍不住拍了两张留做参考。 “你怎么不来参加比赛?”有人在背后问。 花红回头,“卞……先生?”他的名字的读音又记不起来了。 “卞酆,和‘西北风’的‘风’同音。”他解释得都习惯了。 “啊……对不起。”花红觉得无话可说。 “我还以为你会参加美术专项。” “呃,哈,我不知道……”在他面前总是语无伦次,表现失常。真讨厌! “这是才艺大赛,只针对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我买了你的画回去研究,发现你的功底非常好。”他看看她脖子上的两架都是专业级的相机,“你还会摄影?” 一般人都用“拍照”之类的词汇,少有讲这么正式的用语的。“业余级的。你买了我的画?” “你的技术肯定很好。我买了那三幅自画像。” “哪里,不过是普通。还有,谢谢捧场。”其中有一幅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拥有自己裸画的人,感觉非常、非常的奇怪,和不自在。 “呵呵!对了,我忘了你的标准是大师级的。”小姑娘在害羞?他没看错吧,从来都是冷冷淡淡的小脸蛋泛起了迷人的薄晕,刹是可爱。 冯晶见机不可失,赶紧上来打招呼。手里的录音笔十分刺眼。“卞先生认识我们花红啊?红红,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这女人虽然功利、现实,但对她一直不错。“阿姨大人,我足不出户的,你又不来上几堂时事课,我怎么知道这个帅哥是谁。” 冯晶差点吓掉眼珠子,她本来祈祷花红不要太性格的来一句与我无关,结果,小丫头居然在开玩笑?! “……冯主编?” 冯晶又是一吓,一向给她脸色看的卞酆竟然在微笑。太邪门了! “你怎么没让花小姐参加这次的才艺比赛?看不起我们的影响力?” 是看不起这种小意思。但又不能这么说! 冯晶处世并不若自己想象的那样圆滑,或者说她很少瞻前顾后把一切安排妥帖,陷入尴尬的境地也是活该。花红冷眼看着笑话,终于想到出来打圆场。“卞总……恩,卞酆先生,”他一瞬的不悦很可怕,她立即改口,“你们有没有像样的青年歌唱比赛,针对……三十岁以下的业余人士?” “你会唱歌?”这个女娃竟如此多才多艺? “不,我听了一位朋友唱的歌,再也听不下去台上那位新秀的假嗓污染我的耳朵。” 冷傲又才华横溢的画家小姐回来了,不看时间不看地点不看对象,将次级无情的踩在脚底,连带打击一堆人的自信。卞酆微笑着,保持商人的机敏与灵活,将两位几乎闯祸的女士引领到僻静幽雅的咖啡座。 点完菜单上最便宜的饮料,花红皱皱秀丽的弯眉,“怕我讲的话给人听到?” “小姐,你有发表言论的自由,但你所说的话都记在冯主编和她的报纸的帐上。” 花红脸色微红,不得不承认日子闲散放纵惯了,完全不懂人情。不过这人能轻易的左右她的情绪,本事不小。“有像样的比赛吗?”她还是问这句。 “如果有实力,可以通过一场比赛唱红一位歌星。当然前提是通俗歌,不是意大利美声。” “法语歌剧?” 挑眉给她一个冷眼,根本不予理会。卞酆一点不会对冒失、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姐刻意奉承,他也明白眼前的年轻艺术家最不喜欢的就是虚伪。 花红自知问了个蠢问题,但拒绝再次脸红。 “你明天——不,后天上午吧,你可以带那位朋友来试试。”他又掏出两张名片,一张给乐颠颠的冯晶,一张给她,“把名片给你的朋友,免得被你自己弄丢了。”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恶劣!花红气起来,他对其他粉涂得像僵尸的女人礼貌体贴,独独对她一点不客气。难道他不知道不论老少、美丑的女士都喜欢听好听的话吗? “来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开车来接你们。” “……谢谢!”比打的方便而且便宜,不坐白不坐。花红恨恨咬牙维持礼貌。 “这样冯主编的娱乐版面又有新闻可以写了。”他给冯晶一个认真的眼神。后者立即会意,小女孩和个认真的男人谈场像样的恋爱挺不错的。 逃了一堂课,和李春燕连衣服也没换,一个衬衫牛仔裤牛仔外套,一个套头毛衣绒长裤短风衣。至少算是整洁吧! 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连玻璃都是看不到里面“风景”的深色。 车窗降下,卞酆的脸探出来,“上车。” 两人没有一丝欣喜或是紧张,更无羡慕的眼神,有志一同的维持淡漠不关己的风骨。卞酆暗暗喝彩。 李春燕身材修长有致、五官立体分明,一双有神的大眼可以当卖点。是件好商品,只要嗓子有花红讲的一半好,他就会着力培养。 录音室里一堆看不懂的仪器,大大小小琳琅满目。不会,花红干脆回头专心听李春燕唱两首著名的英文老歌。她挑的曲目一个是性感男声,一个是甜美女生,而她居然都唱出了感动。 好有才华!怎么最近她都能遇上让自己汗颜的年轻人。看来不认真在专业上努力追赶,真的会成江郎,最后被众多天才加勤奋的人打回原形,无影无踪。 “我说的没错吧?她是个人才。”很怪,他的气息一出现在附近,她就能感应到。但这种感觉很不好,让她有些发慌。自己才十九,根本没有作画、念书以外的打算。根据她的规划,应该是在身心成熟、有了些阅历的二十四岁才开始接触异性。 “你希望她成名?” “她有实力,也有这个念头,不愁没人赏识。” “如果别人的‘赏识’,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呢?” “那是她的梦,由她自己来实现,也由她自己负责。” 望着在造型师三两下工夫就弄出来的一张明星脸,花红心中一动。 一个初次踏入五光十色的世界,渴望被公众认可的少女,惴惴不安的等待音乐声起的那一刻;拉拉礼服不太合身的地方,假想自己正和舞会上最吸引人的绅士共舞…… 摸出随身的钢笔和拍纸簿,花红将身外的事情全忘记,一张一张的画着不同造型、不同舞姿的女郎,还有不同的背景画面。 卞酆轻轻叹息:她听不见,也看不见自己。他低估了自己的魅力,或者应该说是画家看过、想象过的完美人物何其之多,多得足以将他扔在视线之外,连怜惜的一瞥都不屑给。转头往李春燕的方向望去,正好捕捉到大眼中漠然与野心同时闪烁的神情。又是一个矛盾且自我中心的……“艺术家”。 甩掉绮想,往自己的战场而去。他是个成功的商人,能将不赚钱的东西变成众人追捧的宝贝,能把亏损的企业体转型再卖出高价。没有他打不赢的战役! 房客给了房东很好的价钱,花红退回去一部分。她还在住客厅,一床旧棉被,经常是她做饭菜给房东和另一个恬不知耻的资深食客吃。 “等你有了名再替我的画捧场好了。”花红除了几堂不能逃的课,其他时间全部缩在堆满杂物的房间里画。手头有两幅作品在同时开工,一幅是公园里被孩子们包围着的萨克斯少女,另一幅则是等待舞会的少女。两个主人公背景、服装、面容和表情完全不一样,但观众能发觉这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模特儿。 “画得很好。” 李春燕又补充了一句,“非常好。” 这个房客清晨长跑锻炼身体的习惯没变,也经常在吃饭时间出现喂两大一小三只谗猫,但花红很少见到她,有时她深夜作画听到开门声,还有多了很多不像是她自己会买的衣服。 阿咪吃饭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正牌主人的房里,也幸好它会自己跑到卫生间排泄,而且在经过一顿毒打的震撼教育以后,再也不敢靠近画架方圆半米的距离。但小主人纤美的脚踝是它的保留地,可以靠、可以躺,甚至可以轻微磨磨牙。 卞酆来访时见到的就是一只略肥的猫扭来扭去的啃咬花红光裸的脚,愣了一秒,他确定那是嬉戏玩耍,才断了拧断猫脖子的念头。真是艳福不浅的猫。 “啊!卞酆……请等一下。”花红扯嗓大喊一声,“李春燕!”然后回头继续画。 背后讲话声、泡茶倒水声、衣料摩擦声……开关门声。 房子里立时安静下来,静得有如坟墓。食物的香味将死赖在脚边的猫勾走。但花红一点不为所动。 原来,这种滋味叫嫉妒。 按李春燕自己的说法,她是托花红的福,走了好狗运。 她的本名俗了点,于是起艺名叫红花。大家理所当然都反对。但大小姐一槌定案,谁让公司一时是找不到她这样的好嗓子签下四年的经纪约呢?而且违约金是上两年的平均年收益或是全部的培训费用、宣传费用和管理费用,也就是说,得老老实实呆上四年。李春燕根本没细看厚厚一摞的合同书,直截了当的签字,甚至连一般歌手都计较的复杂的收入计算方法都迅速翻过去,其海派作风让人啧啧称奇。 “她真的为了成名不顾一切吗?” 卞酆硬将花红约出来,其形于外的不悦叫花红不敢摆架子。大概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吧! “我想,她不在乎赚多少钱,也不在乎有多少歌迷,只是想实现一个梦。”最后甩袖子走人,这句花红没说,因为只是直觉而没有把握。“不然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给我和阿咪作饭,睡我家客厅的沙发床。” 卞酆惊愕不已,“抱歉,我以为……阿咪是谁?”他突然转变话题。 “我捡到的猫。” “红花……花红,大概李小姐也是想纪念把她捡回家的你,才起这个名字的吧。” 花红皱眉想了下,“那是她的事情。我不过问。” “那她过去的经历你知道吗?” “不知道。”非常干脆。 “你就让一个陌生人住在你家?”他火了。有了一个李春燕,可能还会有其他的李夏荷李秋月李冬梅。她到底有没有脑子! “我复印了她的身份证,一份给冯晶留底,一份办暂住证。”她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连少许的房租也问工作人员要不要交税,对方问了金额和地址,看她一眼,说:没到交税的额度,回去吧。 还好不是猪脑袋。卞酆冷哼一声,“这次是你运气好,没碰到坏人。以后不要再随便捡东西回家了。” 他算哪根葱!? 花红不理他。说实话,一个李春燕已经耗尽了她少有的善心和关怀心,再来一个会要了她的命。 尴尬的沉默了会,卞酆邀请她去录音室看一首歌是怎样录的。 “没兴趣。”花红冷淡拒绝,而且她也不明白,自己平日即使遇上不喜欢的人也能保持基本的礼貌,为什么独独对他态度恶劣?还是挽回一下,“就像如果你来看我画画的过程会觉得枯燥极了。我想录歌也不会有趣到哪里。” “……你最近在画?” “同时在画两幅,我连期中考试都不理会。” “会补考吗?”他问道,心里在算S大哪个有实权的人物是自己可以搞定的。 “一般不影响学期成绩。说不定这个学期我还能拿奖学金呢。”她故作轻快的说。 “这里的海鲜烩饭很不错,要不要尝尝?”活到一把年纪才学习追求良家小姐,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本想拒绝,推说对海鲜过敏,但一触及他紧张的神情,有些心软。“好吧!不过我还想在来份咖啡。”她指指已经喝光的深色液体,他替她点的东西口味都很好,不太苦不太酸。 他的表情像中了大奖。真是个容易满足的男人……呵呵…… 第 5 章 校运会轰轰烈烈的开始,不过大家都怀疑会灰溜溜的结束。自从一批体育特长生毕业,新的特长生被更有名的学校以更优惠的条件挖走,校运会记录就数年维持不变。 花红平时一副病西施的样子,自然得以避开什么长跑跳远之类献丑的项目,但还是给设计参加跳沙坑——其他的女生不喜欢她,而她从不特意去讨好同学;而男生们有因为她的不假辞色而认为她孤芳自赏,即使有对她感兴趣的也是嘴上说说。 唯一不怕死更不怕犯众怒的葛至贤自发自愿的跑来当体育教练。“总不至于输得太难看。”他这样说服花红,也确实成功了。 她的画,跳舞厅墙上的壁画、少女衣服上的花边,还有草坪的色彩层次、小孩的衣服神情都还没完成。花红掩不住急噪与不耐烦,令近旁的人都有压力。大概这个葛至贤真的对她有意思——那又如何,难道她要对每个对自己有意的人投怀送抱、以身相许不成——耐心的教她一些能取得好看一点的成绩又不会受伤的方法,殷勤的如果他长相再好一点,她就会成为全校女生憎恨的对象了。 “花红,恩……”大个子在她恼火的几乎想扔掉苯苯的运动鞋时,抓耳挠腮,“如果、如果我这次拿了最佳投篮手,你……你能不能……呃……做我的女朋友?” 花红冷冷转向他,“你几岁?” 他张大嘴,“今年虚岁二十。”很年轻吧!他也是很受女孩子们欢迎的,秉持良好的教养,他向来礼貌有加,但决计不会花心或是欺骗别人的感情。 “还没立稳脚跟就想交女朋友?你爸妈辛苦工作供你学费和生活费,你就用这个报答他们?” 葛至贤被说的半天说不出话。 “我,拒绝你的提议。”干脆把话讲明白,走人算了。最后一名不是她的错,是班级没脸见人。 他追上来“如果我功成名就了,你会答应?” 花红眯眼看他,“一般而言,我的名气会比你更大。别白费力气了,我喜会交年纪比我大的男朋友。”至少成熟一点的,她心里补充。 大步走出校门,才记起自己忘记牵自行车。这下得坐公交了。 被激烈的身体运动和心理活动一搅和,心里有些发慌,怦、怦、怦、怦…… 花红知道不妙,必须找个地方休息,让心脏跳得正常些。不然,除非路人有足够的好心送她去医院,爸妈回国得去太平间找她了。 急急在热闹的地方跳下车,发花的双眼看不大清眼前招牌上所有的字,但偌大一个茶还能反应过来这是家茶馆。红茶绿茶乌龙茶……扶着椅子把手坐下,小姐立即殷勤的上前招呼。 “你们有些什么?” “……人参……” “人参茶好了。” “不好意思,小姐,是人参果茶。” “就那个。”闭一会眼再睁开,不再眼冒金星,心脏的跳动虽然还是不大规律,总是平稳了不少。舒适的藤椅凹下去的角度正好,自己在昏沉间选的位子在窗边,大概是客人稀少的关系,视野居然特别好。向外可以看到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匆忙或安逸的步态,往里大可欣赏不同层次顾客的不同面貌和小动作。 一对比花红年纪还小的漂亮小情人互相摸着对方的脸,脑袋凑在一块轻声调笑;三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大嗓门谈着该出什么牌,顺便用充斥人体器官的语言骂各自的老板;白衬衫黑合身外套的上班女性点燃一支细长的烟,皱眉认真读着大开版报纸却很少去抽;两个服务小姐站在角落肩并肩交谈,时不时偷瞄坐在收银台后西装制服打扮的年轻女人。 人生百态啊! 茶送上来了。有着少少的人参味道,而且加过冰糖、难以尝出原味。店里突兀的响起手机的声音,花红想到李春燕好象也配了个手机,偶然见到她走到院子里讲电话,也有看一眼就按掉、置之不理的。 等便宜一点再买一个吧! 嘴角噙着浅笑,扭头望窗外的风景。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女,提了篮子和小钱包的老太太,牵着小娃娃的老头……有个穿着风衣的男子背对她在打手机,拳头握着像在发火,而从侧面看一双浓眉也纠结成一团。 上班的人都这样吗?花红没发觉心跳已经从不正常的一百二回落至标准极了的七十。这个风衣的背影与周围的景象既不同又出奇的协调。新的作品大纲开始在脑子里成形。她又不是为了卖大钱而去附和有钱人或评论人的品味,她画自己想画的、能带来快乐的东西。 那人无意识的回过头来,花红张大眼,那个、那个卞酆?不知为什么,她冲他挥挥手。但哪个上班而且为某事烦恼的人会注意茶馆玻璃窗里一个模糊不清的挥舞的手臂?一般人的眼神不会怎么好。 所以他没发现自己,只将手机放进西装口袋里。不久一部红色轿车在转角停下,一个女性身影跑过来,抱住他的臂膀讲话。然后,卞酆和她一起上车。 那不是他的车。还有,那个女性是李春燕。 一出街头哑剧结实,散场了。 茶水也凉了。 早知道是这样的事实,又何必多想? 花红没半点心疼的付掉近乎抢劫的帐单,平静的走出茶馆店门、踏上公交站台,平静走入家门、进自己房间,提笔作画。 李春燕觉得房子里很静,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 “花红?”她们两个一向直呼对方名字,不亲密的只叫名,当然更不用尊称。 “喵——”听到饲主的声音,阿咪立即跑来,在她脚边绕圈圈、抓蹭拖鞋的鞋面,好象和鞋子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般。 知道它大概饿坏了,李春燕很干脆的倒了一大碗冯晶孝敬的猫食,广告上标榜健康美味,可阿咪瞪着那一堆东西看了会,才不情不愿一小口一小口的吃。饿鬼没有挑食的权利。 把客厅的灯打开,花红少少的几双鞋子包括运动鞋都在。而她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了,除非在睡觉,不然酷爱光明的花红不会呆在昏暗的地方。 某种情绪驱使李春燕去敲房门。没回音。直接打开没有锁的房间—— “花红!”一个纤瘦的人躺在画架前,人事不醒。 “营养不良、疲劳过度,还有心电图做下来不大正常,有早搏现象,但目前还不能算严重……以后要注意饮食作息有规律,还应该有适度的锻炼,不然的话以后会发展成冠心病……” 有人在说话,但肯定是不认识的人,因为语调和话题都不熟。 手指头动了动,眼皮张开,花红盯着头顶上雪白的天花板,她的房间有这么新吗?手背上的异样感觉让她注意到上头吊了一大瓶——生理盐水?药水?医院? 她吓醒了。 白色病床边的几个熟悉的面孔全围了过来。 “小花儿……对不起,阿姨没有好好照顾你……你爸爸一定会骂我,然后你那个恐怖老妈会拿菜刀追杀我……呜……” “听说妈在学射击,她大概会用手枪或者步枪。但我确定她扛不动火箭筒。”花红不知哪来的力气和神经兮兮的冯晶抬杠。可能挂了不少营养剂。 “花红,画画的同时也得注意身体,不然你是没办法继续画下去的。明白吗?”不太会说教的毕野想用长辈的口气但显然很失败。 “我昏倒了?” “饿昏的。”冰冷的声音传来,两个明明年纪不小的人全退开,让年轻些但大人派头十足的卞酆上阵。“这家医院第一次收治饿昏的艺术家,搞不好可以上社会新闻的头条。” 他张口就不是好话。花红气极,“我在生病!你能不能收起这副阴阳怪气的嘴脸……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免得大家都不舒服!” 卞酆脸色更难看了,僵硬的下巴曲线抽动,终于一言不发的拎了外套就走出单人病房门。 他换了件衣服…… 花红闭上眼调整一下呼吸,没有大碍。问冯晶,“医生开药了吗?” “开了,开了!”她举了举小柜子上的塑料袋。 “发票拿了吗?我要去学校医务室报销。” “呃……我好像没付钱。”她求助于李春燕,后者精明能干,脑筋要细得多。 “是卞总付掉了。我们也没发票。” “……可以离开了吗?” “医生说有份检查报告要出来……” “又不是我的人得在这里等。过两天来拿不就可以了?这还不算是心脏病吧!”花红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非常清楚。年纪轻轻的她可不想当病怏怏的现代林黛玉。 “要不要……” “先挂完这瓶水。我现在就去问问医生。” 李春燕主持大局。别扭的病人和不知所措的“大人”的提案全部驳回,不得上诉。 “你捡回来的流浪女很有用。”冯晶很高兴的说。 “比你有用?” “呃……我是说……这不是同一层面上的东西哪!红红……” 很有用呵……花红扯开没有笑意的笑容。 也许吧!提醒自己,还太年轻、缺乏经验,她得有了自己的一片天以后再去想其他些个有的没的…… “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独独钟情元朝的死人骨头,大白话下是亘古不变的硬道理。两幅西方色彩浓厚画结束的稍嫌潦草,因为花红已心不在焉。何况前后费了一个月的作品,也能看了。她开始动手新的富有中国古典风情的西洋油画,前提是苦练用颜料刷子来临摹书法和国画。隶书、楷书、草书,全部过一边,最后悲哀的发现也只有风格迥异的草书才是她这个门外汉可以模仿得来的,其他漂亮的字体要穿帮。 在毕野宽广的办公室兼工作室——这间采光一般视野一般租金奇贵的房间,可以用来做会议室或小礼堂,出租了赚钱……什么时候她也成了小商人,一心惦记利润和收益? 但毕野他们凝重的脸色是假不了的。听说他那位国外念了两个商学硕士的太太,要把这里变成美容院。因为沙龙不但不赚,而且亏了很多。其实看布局就知道开的人是不错的艺术家,但不是好的商人。他们在用自己卖画的钱苦撑。 李春燕也常来,事实上今天是她开了红色小轿车载花红过来的。车是公司配给她的,而她开始出名了。 卞酆是个出色的商人,和毕野是两种类型:长袖善舞、五光十色的女人们都围着他,有钱有势的男人们以有他这样上档次的朋友为荣。他密集在电台电视上将李春燕推向大众打知名度,而且上的节目一要临场发挥,二要唱现场的实力——经过一堆专业人士的训练,李春燕做的很好。她的嗓子也被主持人们私下传颂:不需要合音,更不用对口形;高低收放自如,表情自然风趣;录音录影一次就能PASS…… 然后借着一首高亢单曲连连在各个排行榜上出风头,一张个人的专辑已经开始宣传。 她很成功呢…… 那自己得加把劲了! 化失恋与失败为动力——她是失恋了,也在“事业”上大大的失败了:新的作品还是画界新人时的价位,至今没有卖掉。倒是无心插柳的摄影在广告公司间有了小小的名气——人工特别便宜,质量还过得去。 应该讲,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作品,还能感动得了谁? 又快到期末考试的魔鬼看书阶段,她分身无术。 最最最最讨厌的是,那个卞酆在“照顾”李春燕的同时,“顺便”将她也揽到他的羽翼下,硬说什么如果她没有吃好住好,会影响大家工作的“情绪”。 那天,他冷冷的站在暮春刺眼阳光下的大卡车前,所有人包括冯晶一起来替她搬家。冯主编被她住院的事情吓坏了,据说拿了爸妈从阿富汗发来的圣旨,“协助”她换到学校和公司中间的一个高级住宅区,继续和李春燕、还有阿咪住一块。另外,劳苦功高的煤球炉子被无情的送给捡垃圾的老头。 SXXT! 于是花红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干脆窝在沙龙里画画、卖画、收钱和接电话,也算是社会实践。 就是不想见到某个人! 春去夏来,这年的初夏特别凉爽。 李春燕新碟在经过短得惊人的准备期,正式发行,而且有相当不错的收益,因为正规渠道的价格与盗版碟差不多,大大增加了发行量。当然这是建立在公司剥削歌手并让部分利给渠道商的结果。 投资人赚了不少。可想而知打出知名度以后,预备好明年春天发行的第二张碟市场前景会很好,而新的主打歌已经在录音,年底可以争取上榜。 卞酆这次运作得很成功。 身着高级西装、满面红光的唱片公司老总跑来庆功“助兴”,实际是撮一顿美女美食大餐。为了搞定这位贵客,卞酆弄来几个有点名气的电台音乐主持人和所谓的音乐艺人,一群年轻男女把现场的气氛哄抬的很活泼又不会沦于暧昧。 “郑总,这次您是头等大功臣啊!” 卞酆向他敬酒,了解对方是圈里著名的不倒翁,没有两三瓶白酒是放不倒的。 这个酒宴包下一间大包厢,用半自助形式上一道道中餐,细节很考究,颇受老中青不同年龄层次来宾的欢迎。 花红想,他和他的助理们确实很能干。几时自己得办什么活动,不妨商借一员大将来布置。 “咦,我们的女主角呢?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哈哈!”油光泛出宽大的脸庞,虽不至于恶心,可语气神情中的暧昧却让人皱眉。她今晚连妆都没上,太过正式的套装在争奇斗艳的招待小姐与主持人中间显得毫无吸引力——这也是她砸钱买下这套红色唐式裙装的原因,不失礼但决不迷人。 李春燕推门进来,大多数人惊叹。她一袭定制休闲条纹西装、同色系贴身长裤,闪亮的进口优雅低跟小牛皮鞋,只戴单个的彩色锆石耳环,领口是花形水晶镶碎钻(可能是人工钻)的漂亮别针。比她在碟片封面上的造型更帅气。 问题是李春燕的型是帅,而不是美或媚。让有心吃点豆腐或尝些荤腥的人大是意外——她难道不想名利双收? 郑总不便直接说出口,于是带头起哄让新歌手当场表演一段,感觉像要她做陪酒的歌女。 花红看了一眼卞酆,想这男人是存心让女友作鸡得到商业利润,还是他根本是在玩弄自己唯一的朋友?! 卞酆感觉到花红愤怒的眼光,远远的,轻掀了下嘴唇复又打住,神色有些紧绷。 李春燕只微笑,右手拿了半斤装的酒瓶,左手两指轻夹起小巧的玻璃高脚酒杯。一名助理立即找出包厢里的卡拉OK用的无线话筒——居然有无线的,是巧合还是预谋?花红皱眉,正欲上前帮忙,没想到她谢绝了话筒,放声高歌—— 调子是那么的熟悉,但歌词意思不明。花红也只是在李春燕好玩的“训练”下,仅知道发音而不太理解词义。 茶花女的祝酒词,百年来传唱五大洲,热情绝美的曲子几乎脍炙人口。而李春燕用最原始的歌剧法语来唱,高亮的嗓音却是和花红听到过的英文歌的发音:通而不俗,既非吊着假嗓子、也不是曲高和寡的美声女高音。 唱得非常的好。 几声酒杯落地的清脆破裂声也不曾让大家回神,而郑总之流完全呆住,傻愣的任她一路俊美的微笑、踏着动听歌声而来,在他杯中斟满透明酒液,再向他举杯致敬。 一记熟悉的长音,接下来是激昂的那段耳熟能详的合唱。花红反应过来,赶紧仿不怎么样的男中音为朋友助阵——干杯!干杯!为一时的异想天开干杯!干杯!干杯!为瞬息即逝的幻想干杯!干杯!干杯!为昙花一现的欢乐干杯! 简直疯了!花红拼了老命往上唱,结果还是与李春燕差了八度,很是窝囊。 一曲唱完,李春燕仰首真的干完一杯酒,将空空的杯底朝向主客郑总和来宾。顿时掌声如雷。她风度翩翩的转个圈行礼,仿佛身上穿的是罗多尔夫的燕尾礼服。然后,做了个让人跌破眼镜的动作,执起花红的手假意来个吻手礼。 吓死人了!花红脸不受控制的浮起红晕。见鬼!她又不是蕾丝边。 郑总傻笑着,半喝半倒的灌下一杯酒,呵呵了一阵子才恢复神志。他毕竟是个生意人,眼前新歌手的嗓子明显受过严格声乐训练,而且台风很稳,是棵摇钱树。“春燕以前是学传统美声的?” “是学过……五年吧,六年不到些。另外几年学的是吹奏乐器和作曲。” 好谦虚的答案。“花小姐,花红是吧?你唱得也很好呢。也是音乐科班生?”他猜是钢琴之类,因为她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不好意思。音乐对我来说是插花,我从小学的是油画和摄影。” 油画!?真是可怕!两个搞艺术的女人,亲密默契、合作无间。郑总硬是压下惊惶,不少艺术家的性向与常人不太一样,她们会不会也是……他词不搭意的礼节上寒暄了几句,马上转向比较安全的卞酆和其他比较安全的人。还是钱可爱些。  第 6 章 交际少爷般满场敬完酒,李春燕悄悄退到走廊底的洗手间。花红跟了上去,在她抠自己的喉咙催吐时拍着她的背。 “不喜欢就别做了。我们都不是讲求物质生活的人。” “不!花红,我不能放弃。”她哀戚的望着镜子里映出的倦容。“我总要登上舞台,为他唱首歌。不然我死不瞑目!” 他,还是她?花红没有多问。无意刺探他人的隐私,也不想与人过于接近——即使是婚姻中的丈夫,也不会接触到自己的一切。春燕的故事,得由她自己来写。 花红在李春燕回酒席以后又等了会,洗把脸,补上淡色的唇膏。 步出女洗手间,门口伫立的人影吓了她一跳。“卞总。”她淡然点头招呼,根本没有聊天的兴致。这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不怀好意的色鬼盯上,居然袖手旁观。简直混蛋至极! 卞酆对她的不友善毫不意外,他明白平淡冷漠的花红今天怒火四射的原因。“郑总不是轻浮的人,他从不和出片的歌手明星的有牵扯。而且他今天喝多了。” 混帐借口!花红将情绪压下,告诉自己世上一心功利的男人大多都是这种货色。看来找个商人丈夫的念头得取消。“无所谓,还有我在。何况李春燕非常聪明。”也许医生不错,同样是责任优先,冷静自制为重的人,不过品德应该好点。 “我……和李春燕……” 花红背对他,大步回包厢。狗屁不通的解释,还是留给他自己吧! 一腹的冤屈终究还是无法说出口,他确实不在意李春燕,而她的心思也根本不放在他这个可利用品身上。他和那女人其实没多少交集,亲热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出来,要认真算是他比较吃亏。 现在他第一百次后悔为什么没有先认识这个姓花名红的画家,为什么她是李春燕的好友,为什么自己居然贱到喜欢上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的难搞女娃娃。 恨恨敲打着大理石墙壁,指关节很痛……该死的,她甚至还没大学毕业!面对一张太过年轻的小脸,他下不了手! 冯晶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女人死死纠缠着“小姐”。 “那个活动真的很好。想想看,你们坐免费的高级火车软卧车厢,沿途风景如画,每到一个漂亮的地方都可以住在四星级宾馆或者风情别墅,不论拍照片还是画画、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为什么自己不是“艺术家”?她也好羡慕。 “请问‘风情别墅’里有没有热水器?餐车上多少钱一顿‘浪漫’晚餐?还有,我怎么不知道没开发多长日子的地方有那么多的‘四星级宾馆’!”花红冷冷打断她的游说。 “总而言之,免费西部旅游,去不去?” “不去。” “所有的吃住行都不要钱?” “……不去。” “送一台尼康相机和变焦镜头?我说是送,不是借。”这是她经办的第一个大节目,关系到报纸本季度广告额能不能达标——最关键的是,没有成绩她这个“主编”就完了。 “……什么时候?” “八月到九月初,就是挑学生上学以前的时间去,”可以在十月旅游季以前打宣传,但时间真的很赶,得一边进行一边报道一边打广告,花钱的人总是要到急得火烧眉毛时才肯乖乖掏钱,永远学不来未雨绸缪这个词。“放心,我会替你准备全套的防晒用品。”都是活动剩下的,不要钱——只用过一次,相信小家伙不会太在意吧。 也好。去散散心。花红叹息着,从冯晶手上接过材料。有旅行社、报社、胶卷商、几个协会,还有行程中逗留时间最长的城市是本市的携手合作城市——市府的某下级局也凑了一份,阵容确实强大。 “红红,你的户口挺有用的。加了个本地两个字,大家都支持。”为了讨好“本地”的消费者和政府冤大头。 花红不说话,看着行程表,盘算着题材。 “去吧?” “去。”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一段时间,大概心情会好些。 年轻的策划人员给这次的活动起名为“向西、向西、向西!”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同行的都是“青年”、“艺术家”,有搞摄影的、有搞美术的、有搞音乐的、有搞建筑的。当然“后援团”更为庞大,新导游培训新开发的旅游项目,记者拿钱写一篇篇骗死人不偿命的稿子,还有一堆公务员灰头土脸的写报告拍照片。 停车时不敢开窗,怕遭遇任何“意外”事件,不过据说最过分的事情不过是衣服被快速、强硬的从开了一条缝的双层玻璃窗里拖出去——当然追不回来,其他的如矿泉水瓶、食物等等就不必计较了。 大抵因为现在是夏天,没人乐意与沁凉的空调过不去,类似事件不多。 可景色确实如冯晶所言,工业少、污染少的原始面貌十分迷人。只是贫穷。 她是唯一一个挂了两个相机的同时还拿画笔白纸和笔记簿子的。 报纸要照片,因为他们懒得再派一名专职记者——要自行付费,花红就成了免费劳力,到了地头,第一件事就是找网吧或商务中心上网,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把数码照片发回去,权作计算机应用课程吧。 而笔记簿子是学校的暑假作业,分数作为社会实践成绩,该死的是要计入下学期的奖学金课程范围。 第一次出远门,花红忙坏了。脑袋里所有的容量都用来装创作,画的一幅油画以勉强算公道的价格卖给旅行社,照片归报社但终于弄到了署名权,其他的一箱子速写、草稿,几乎可以画上一整年。 在水面上、石壁边建造的小旅店落脚,俯瞰湍流激荡的江水支流。古老的文明成了世纪未解谜团,让考古学家头疼却让旅游者神往。 这里便宜美味的食物、鬼斧神工的山水景致,确实是个好地方…… 刷刷刷…… 怪不得失意人首选是上山,第二选是下水。这里都齐了…… 刷刷刷…… 地狱金刚般的黑灰崖壁,怪异的礁石更增添了几分狰狞;江水通过大幅落差的狭窄河道时,掀起米高的浪头,然后摔在石滩上化为破碎的珠子。 然而过了窄道来到骤然宽广的山谷间,急流在入口的地方造成无数危险的旋涡。 最后,潜入水底,为活跃的鱼儿带来新鲜的食料和氧气。 仿古渡船只能在下游些、水势平缓的河谷地带穿行,带着游客欣赏两岸风光,顺便感受一下古人在此生活、捕渔的凶险。 求爷爷告奶奶的弄来两卷专业黑白胶卷,才拍出了极其有特色的峭壁,与被水流冲刷了百千年的石礁,用各种层次的灰色,来表现出想要达到的视觉效果。花红选了两张堪称不错的照片交差,根据活动规则,旅行社和报社可以免费使用,而她只能在家挂挂……或者挂到沙龙去。 那儿的人是她只身在外的唯一挂念。 有些文艺人士随着大部队继续西行,少数几个工作人员留在本地考察编排旅游路线、当地代理和食宿标准。 花红也自掏腰包,仍然留在她喜爱的小旅馆里,吃本地菜、画本地风光。旅馆老板娘对她这个年轻的“画家”相当照顾,在收到放大的几张照片做礼物时,高兴之下让撑渡船的儿子免费带“花红小姐”去游览。妇人深信花红这个名字是眼前挺有气质——用来指代非为美女的女郎——的画家所用的艺名,还十分的推崇。让人啼笑皆非。 这儿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认识在S市的那个她。花红的笑容多了不少,还买了一堆特产,几乎囊中羞涩的没钱付旅馆费用。发现不妙赶紧走人。 但手中的作品,是近一个星期日日对着沿水木窗外峭壁画的山水油画,也是几年前从事创作以来最满意的一幅。 小心的打包,将大把的干燥剂袋子塞在箱子各处,而衣服杂物胡乱的扔在背包里。 等等!花红好笑的思量,如果她穿身传统染色的布衣回去,会不会让大家吓一跳? 被吓得目瞪口呆的人是花红自己。 火车上折腾了一天一夜,连行李也没放,兴奋不已的直奔沙龙,却发现找错了地方。 这里成了外卖茶餐厅? 一楼的面积扩大了一倍,隔壁本来是家生意不是特别好的服装店,现在全部打通。 沙龙哪里去了? 茫然望着二楼,惊异的发现餐厅旁的一个门面有个颇有艺术气质的整体招牌——二楼艺术品专卖,一部电动扶梯慢吞吞往上、往下,往上、往下…… 花红突然很想买部大降价的手机。 看看自己,一袭中国蓝布衣,脚边立了航空行李箱、背后双肩大帆布背包、脖子上的尼龙摄影包和手腕挂着的布艺手袋,站在现代感十足的商铺前,像走错地方的流浪汉。 上哪儿去?她还特地招出租车跑了来……然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有人下电梯,拎起行李箱,正要从她肩上把背包取下。 花红回神,大大吓了一跳。一张略显阴沉的脸处在背光的阴影中,像恐怖片。 这人她认识。 “卞酆?这是哪里?” 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卞酆有些讽刺的想。只留张十几个字的字条——当然是给李春燕的——就消失了近一个月。他的努力、他的心血,无人喝彩。外人只知道他这文化界的投机客,把几乎全部的身家都砸在高级地段的三层商业楼,从此变为实业家,随之而来的“投资”掮客、制作人和中外银行客户经理天天来递名片——他的公司有了大笔不动产,贷款比较有保障。 而,他为之买下倒闭的沙龙和房子的人,却独自离开,去旅游写生了。 “吃过午饭了吗?”九月份,天气还是热的惊人。他以为自己会大怒,可说出口的是平静的问候。 “现在快两点了!我当然吃过了。”火车车票不用花钱,可吃饭要钱。她胡乱塞了大半碗方便面充早中饭,打算回住处再弄点吃食。奇怪的是,即使气氛有点紧绷,她根本不感到紧张。 卞酆让她自己解决不大但颇重的摄影包,把其他家什直接运上三楼他的办公室。 “这里……” “我到现在还没吃,一块去一楼餐厅吧,你可以喝个下午茶。” “哦,好。”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听话。不过他挺体贴的帮忙安顿好行李,让她去非常干净的洗手间洗掉脸上的汗尘和油腻,再温和的领着下楼。她其实想看看二楼的店,不知道自己的画还在不在……还有给冯晶打个电话让她来挑照片。他在生气,却没地方好发作的样子。 小心的跟着卞酆放慢的脚步,花红的悠闲服装和他的亚麻淡色西装形成鲜明对比。 餐厅里有不少年轻人在冷气中聊天打发时间,有不时看表等约定时间一到就杀到附近商业大楼的,也有和客户见面吃饭联络感情的。她的进门,没有引起多大注意。 他为她点了桔茶和甜甜圈,都是她不曾尝试过又有些好奇的东西,分量不大却精致。 “毕野希望有人把艺术沙龙继续办下去,所以我来接手。”他吃饭的速度很快,整份套餐很快去掉一半,然后招来服务小姐给她的大花瓣形瓷壶里加热水。 还是原来那个对她很体贴,却得到自己差劲待遇的人。“恩……那你的公司就可以全搬过来,省不少写字楼的房租。三楼的空间很大,以前都浪费了。” 卞酆抬头有些惊讶的看她,意外的发现小姐多少也懂一点商业。至少明白怎么省钱吧。将最后一块牛肉吃下,白米饭拌了酱汁都填进肚,看看几片不太受欢迎的青椒,还是不要浪费了。 “你的人物画,重画。”他冷冷下令。 花红着实愣住。他在讲什么语?法语、意大利语还是俄语? “那种上不了台面的作品,挂在人前是对你自己的不负责任。” 惊得张大的嘴巴合上。花红清楚这点,只是不能接受由他来说。 “这是你尊敬的毕野老师的看法。”他叹气,对自己的犯贱毫无招架之力。小姐还年轻,而他已经快三十了,会不会被她嫌弃为老男人?至少毕野比他大了好几岁——那才算老头子吧! “……我知道。”颇郁闷的喝光茶。建设了几天的好心情不翼而飞。 “你这次拍了些什么照片?”他又点了小水果拼盘,插好竹签,请女士先用。 “黑白风景照!有版画的效果!”提到这个,花红来了精神,“我还画了风景画,打算完成几幅有国画味道的油画。” “听起来很有创意。”卞酆微笑起来显得年轻了不少。把话题引向小姐感兴趣的,冲淡她掩饰不了的沮丧,效果非常好。 走出餐厅,街上的人潮比来时一下子多了不少。这个地段开餐厅是很有眼光的选择,因为附近有大量商业楼却只有一家中式酒家、适合摆宴而非两三人小坐。 “新买的衣服?” “是啊!”他怎知道是新的…… “很漂亮。” 止不住的热气冲上面颊。“谢、谢谢……” 趁着旅游时的感觉还很深刻,草草解决完报到注册后,花红就开始动工山水油画。这次,没有少女,没有花朵,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柔软的东西。苍劲刚硬的灰黑色岩石线条,被挡住去路而愤怒咆哮的河水,还有在魔鬼般石崖、激流中奋勇渡河的船夫。 冯晶一边看照片一边偷看她的画——居然开放参观,真是奇事。以前小姑娘从不让人踏进神圣的画室看她未完成的作品一眼。 她变了不少。 “红红,你家那个李春燕最近很拼命。比你还勤奋呢!”没反应?“现在娱乐版面和网络上都是她和卞酆的新闻呢!说两个人郎才女貌、天合之作。” 将画刷侧过来,小心的绘制裂缝和阴影。“那是娱乐记者的事情。不过如果冯主编整天只关心这个的话,相信不久之后就会失业了。我出门一趟,决定S市有才能的记者和编辑很多,有文笔有眼光有组织能力的认识了好几个。” “谁?”关系到吃饭,当然是大事。 “XX人的那个副主编,他以前做社会新闻,现在主管综合版面,而且很会拉广告。另外我还看到个记者,才二十四,对时事经济分析很有一套。” 冯晶恨恨的咬牙。也明白自己的竞争对手们都是顶尖好手。 “我们都一样,都要好好磨练。”花红冷酷的做个结论。 无言以对的冯晶见进门的李春燕,立即热络上前。跟着溜进来的阿咪一感受到她的气息,立即躲往阳台、厨房,最终敌不过色女的耐心与强悍,被迫抓去洗澡、吹风,在她怀里做只好猫猫。 李春燕尚未卸下浓妆,身上还是像乡村歌手般的帽子、牛仔背心和牛仔裤,神采飞扬。 “回来了?玩得怎么样?”淡淡语调,关心却浓。 “拍到好照片,得了不少灵感,买了些新衣服,还发现好地方。你们以后有空可以去看看,住几天。” 李春燕笑笑,去卸妆。十分钟以后出来,又回到憔悴苍白的流浪女郎。 “你怎么了?”花红一愣。 “工作比较累。我自己写了两首歌,自己配乐,还拍MTV。” 说明她的名气还过得去。“身体第一重要。” “总比你送医院好!”用一大块匹萨打发走很不情愿的冯晶,李春燕看了会萨克斯少女,“那是我吗?有这么温柔?” “那是想象中的完美画面,你要的话可以拿去做封面图案。” “卞酆居然没买下?”她很惊讶。 “退稿。”花红气呼呼的继续描浪花,差点画出打底的线条,给吓出冷汗来。 “什么?!” “不合格,退稿。” “恩……我觉得不错啊……” “不能只是不错,我要的是优秀!” “大家都努力吧。” “你生日几号?”花红突然问。 思考了一会,李春燕报上个日期。 “你的还是别人的生日?” 她咯咯轻笑出声,“反正是我最重要的日子。何必多问呢?” “你身份证上的日期不是这个。”有充分的依据才说。 “好,那是我最重要的人的生日。我为他而活,所以用他的生日当自己的出生日。这样解释可以吗?” 轻飘飘的语气里,竟然感觉不出任何情绪。花红愣住。 第 7 章 自个儿的生日到了,一如往年,花红要为自己画自画像。今年来点别的换古装造型,行走于险山恶水间寻找成长的秘密。这幅画不卖,更不给卞酆。 “你的生日几号?” 用卞酆公司设备先进的暗房,最重要的是这里有超大尺寸又不用付钱的相纸供自己放大黑白照片。毁了不少张价值不菲的相纸和几瓶药水,终于可以将效果不赖的风景照拿去烘箱烘干。 他老实报上,然后奇怪道,“问这个做什么?要送我生日礼物?”自从酒会事件之后,她头一回没给他脸色看。太奇怪了,发生过什么事? “要不要帮你拍一组写真?”她最近迷上这种既赚钱又有趣的事情。但这不是重点,她要确定一样:李春燕那个最重要的人不是他! “免了。谢谢!”他看看表,“我约了陈律师碰头。等会有人过来裱框——你别自己做!”这位小姐的动手能力极其一般,看看她把暗房弄得一团糟就知道了。 “我要两张,一张自己留着,一张送给你们。” 如果不是照片不错,他真想把她扔出办公室,免得制造更多麻烦。“好,随你。” 这人不满意她的艺术细胞!?生活上,可以在她一人在家时让餐厅每天送不一样的饭菜过来,但一提到工作上的事情就六亲不认,往往批得她一钱不值——她的自画像除外。不过她以往的恶劣记录可能让他始终警戒就是。 “荣耀为你” 李春燕是在用生命去唱这首歌,花红心想。不要命的写歌、练习,泡在录音室里一句一句反复演练,力求完美,过分敬业得让人不解,使得工作人员既痛苦又欣慰。 最近她对卞酆的态度好了不少,开学后还喝了一次茶——不在他开的茶餐厅里。他和李春燕并不是一对,因为两个人没再接触,都在忙事业。反观她这个学生兼画家,不是悠闲的看看书、闭着眼睛混及格分数,就是没事画两笔,以前可以一个半星期完成的画,居然拖了一个月。 懒洋洋的,享受众人的体贴,即使是同学们的冷落也没放在心上。周围人认为花红的古装画很特别,但不及风景油画来得震撼——后者没有公开标价,因为打听的人不少。商人本色的卞酆接手沙龙以后,定不会轻易廉价出售任何一件艺术品,他捧红年轻的艺术家、歌手、演员们,不断的发掘他们的潜力、提高他们的名声,最后高价转手拍卖…… 很顺利呢! 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已经大到不适合抱在怀中的阿咪,仔细掂量着萨克斯少女这幅画,心中渐渐有了底。 电话铃起,设定的是“祝酒歌”。花红叹气,是李春燕的专用音乐,要接。“喂?” “要听什么曲子?我在沙龙顶楼的空中花园。” “造好了?” “好了。我等一会要开现场音乐会,带我的画来完成。” 愣了下,“好!我要听中国民乐!” “……真会点啊!” 叫了车火速出门,冲上新装修好的欧风空中花园时,只有她一个听众。 李春燕的铜管乐虽然声称并不特别擅长,但她有本事将任何好听的交响乐、流行乐、民乐等等用一根管子吹出来。 本事! 三分钟后,花红的情绪完全平静无波。 十分钟后,李春燕吹着被个老外演奏过、在全世界发行的民乐曲子时,有好奇的餐厅与专卖店的客人闻声上顶楼,三三两两坐在光洁的石凳上。 而花红也不为所动,更不因旁人长时间看她作画而慢下节奏。 初秋风起,萨克斯的乐音穿重重透钢筋森林,在精心设计规划、音响效果媲美音乐厅的空中花园里,撼动每一个声明爱好或不爱音乐的人。 静静的画——开两支新的颜料管,在色板上调出想要表现的肤色。 演奏者微闭低垂的眸,轻轻眨动的长睫毛,修长有力的指关节有致的舞出中国乐的悠扬,完美运用极多的、令每个新手生畏的长音征服男女听众。 众人都瞪大眼,一动不动的听。也有年轻人认出吹奏的年轻女人,是以一首优美单曲小有名气的歌手——没想到是真的有才华。微弱的叹息和轻声交谈。 一个吹、一个画。 天色晚了,花园的工作人员从控制室打开隐在装饰墙后、看不出光源的彩色灯泡,制造出惊人的梦幻意境。一楼的餐厅必定是某人授意,送上外卖包装的中式快餐,没有收钱;阵阵蜜瓜茄汁肉片的香味勾出所有人的谗虫。对于未定下晚餐约会的观众,没免费的音乐听了、也不见演奏者和画者说什么做什么,也纷纷去一楼。算间接的为自家餐厅招揽生意。 “没想到茶餐厅里也有做得比我好的东西。”李春燕走到花红身旁,在白色花园桌上挑位子坐下。她穿米色休闲长裤和蓝棉质衬衫,即使在露台上一腿曲起的练习吹奏,周身的明星气势还是不容忽视。 “你越来越像个歌星了。”自信、目中无人。 “还差了名气。” 言下之意是已经具备了实力?花红咯咯笑开,小心将画和颜料、画笔放好、遮起,才动手拆一次性竹筷。 “这回画得不错。如果老板退回来,我要。” 她口称老板?很是奇怪。“不卖。” “什么?” “做沙龙的装饰。” “这么大方?” “给你打广告不好啊!”水果色拉不是特别好,但三种水果都是她爱吃的,就不去多计较。“你终归是这幅画正宗的模特儿。” 她的那个“他”是谁?年纪大了,好奇心居然盛了。但花红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何必自毁形象去满足不上台面的欲望?大不了让包打听如冯晶之流去挖掘不就得了,她那里有李春燕小姐的身份证复印件不是吗。 “你大二了?” “是啊。”快迈上人生关键的年龄:二十。奇怪的是她已经在筹划二十岁大生日时的自画像…… “你十九岁的画像卖了吗?” “没,自己留做纪念。” “那就是说到现在为止,你的画只有卞酆买去的三件?” “好像是。” “太失败了。大概有一百万人听过我的歌,而你的画可能只有一百个观众。” “你……” “那就算两百个吧。”李春燕施恩似的摆手,狂得让人想痛揍一顿。 “我又不是搞大众娱乐的,有一个人看一百遍比一百个人看一遍更重要。” “你的画不会。”她火上浇油道,“我只看三遍,就把你的底全看透了。其他人恐怕更少。而跟着唱我的歌的人,我相信超过一百个。” 花红相信自己的脸色有异。没人高兴 “朋友”如此直接的点出自己的失败之处。不过,她确实是失败,这一点没错。“你想说什么?” “你得好好学、好好画。不然,我不放心你继续这样混。” 芒果冰爽已经不冰了,也就不爽了,像在喝凉果汁般不舒服——不舒服的是对方的讲话。“我不过是为自己的兴趣而画。” “那你的正业呢?既然选了中文,连文章都写不好,成绩不怎么样,外语也派不上用场。” 如果她想说教,真该死的成功。“……我知道自己的短处。可你也不必要这么……”尖锐,像她已无可救药,像……以后再也没机会说给她听一样急切。 李春燕轻叹,“现在是太早了……其实你已经比一般同龄人出色很多。”虽不是少年天才无人能敌。“……是我太急了……” 两人陷入沉默。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你的那幅山水。里面有山的精神,和力量。” 而且以她现在不算太多的收入,都买不了这幅,只能希望多挂两天。或者她该拍张照片保存……几年吧! 因为自己被震撼了很久才回神。“……谢了!目前也只有那幅能看。” “那就再接再厉,多看、多经历,然后多画些感动人的作品,好吗?” 花红知道,以为室友在交代遗言的错觉是决不能讲出来的,但她的精神状况让人担心…… 李春燕的新歌在秋风气爽的日子里上榜。她很有自信:除非是著名歌手突然出好歌,不然第一名舍她其谁? 花红的两幅画终于完成——在模特儿开了三场免费的演奏会之后。挂在沙龙里,又在媒体打过或没打招呼的报道下,开始有名起来,因为画里的人算是歌坛的实力新秀。而空中花园的免费演奏也成了娱乐版的豆腐块,毕竟头条都是无聊的空穴来风的绯闻秘辛,让吃饱撑着、嫌贫嫉富的小老百姓们乐此不彼。 卞酆颇识相的带了礼物上门叨扰——一杯茶。别的女人或女孩可能会更中意鲜花和高级化妆品,可这一位喜欢其他的。所以他出手的是美国和日本的原版摄影作品集。在确定花红对随手翻开的一祯人像照片,呆呆看了三分钟以上时,他知道送对了东西。 “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作品。”技术太好了,连模特儿的发型都精心设计过,与背景、灯光和谐而一。说日本人跟在美国人背后走是不正确的。 “国内的水准差太远了。”差的是理念和创意这种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西,而最可怕的是,大家很是自以为是,不失为“井底之蛙”的真实写照。 “只是拿来参考参考,可不是打击你的自信的。”卞酆微笑打断她的哀思。“我是正经的问你,真不打算卖那幅萨克斯少女?” “留做个人展览不是更好吗?” “哪怕别人出高价?” “你认为我的画现在能卖到这个数?” “至少那一幅,你是在用心画。” 花红摇头,“可是我相信,过两年后,我会认为这幅很不成熟;再过二十年,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你已经画得很好了。继续!我会站在你这边。”他这样承诺。 好奇的看看他,“卞酆,你几岁?” “三十。怎么了?” “虚岁?” “对。” “好老……” 气死人的结论。“是你自己要问。问了不满意的也是你。请问,小姐,要小的怎么做?” “呵呵呵呵……”很好玩。“啊,哈……恩,对了。我是想问李春燕的情况。她最近有些不大对劲,特别、特别的努力。你是她的男朋友,至少要多关心一下啊!” 果然,“老”男人脸色大变。 “我不是!而且现在我一个女性朋友也没有!”他几乎跳脚。这女娃如此聪明,会看不出来?但在她有些锐利的目光下,他老实招供,“她当初为了当歌星,提出用身体交换。但我拒绝了。”怕被敏感的花红看不起,但还是出轨了几次……也不能说是出轨啊,他们都未婚…… 耸耸肩,看他气势不复也怪开心的。“可我觉得她不是很……正常。” 卞酆沉默了会,“我调查过。她和一名歌厅驻唱的歌手结过婚,还曾经有个孩子,但夭折了。”好象是先天性的绝症,怪不得任何人。 “那,那个歌手呢?” “……卧轨。”真是轰轰烈烈,但难看。 “真惨……”花红静静的,再没说话,想着室友是不是打算成名以后就追随一家子而去——“也很美啊!” “什么很美?”对她天马行空的联想能力没辙。若是搞懂她的思考方式,大概他也快疯了吧! “死亡与美丽,只在一线之间。” 什么?卞酆无比震惊。 “我不是说我自己啦!不过倒挺羡慕李春燕有明确的理想和奋斗目标。相比之下我就太没志气了。那天她骂我骂得很对。” “她骂你什么?” “说我不思进取。” “你已经很进取了。别忘了她大你六岁。再六年,你的成就会很惊人。” “我根本不想有什么成就。”花红无意识的挥舞手臂,不知想挥去何样心情。“我只是……”想什么呢?“画喜欢的东西,做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多看看别人是怎样生活的,然后画出,或者拍出能感动人的作品。” “挺了不起的想法。”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她已经快二十了……而他快三十了。会不会年龄差距大了些?! 温暖的触感让花红呼吸一窒。这个人,对她很好,“你对我真好呢!”作为一个未来的、估计会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想必她有不按理出牌的权力吧?据闻搞艺术的,脑袋构造和别人不大一样。 “……那是应该的。”面对纯真的眼中有丝邪气的女孩,他连忙放开她的手。不过把她当作商品的伤人话语是没法出口的。她不是一般的女子。 “你喜欢我?”恁大的一个人,居然手足无措。呵呵……好玩。 “呃,你好好休息吧!”活到一把年纪,才学着追求一位小姐,而非在送上门来的艳福中挑选可口的,真是难得又难受的经验。 “做我的男朋友吧!” 天真的女娃变成邪恶的女王,太恐怖了。“花红,你还年轻……” “那你为什么在我默默无闻的时候就买我的画像?还有一幅裸画?” “花红……” “Yes or No?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他放弃的话,她就找那个一如既往、痴情的巴着她的傻大个。 “……只要你不嫌弃,我的女王陛下!我当然愿意!” “那好,去吃饭吧,我饿了。”其实还是蛮尴尬的……二十岁祭的框架逐渐在脑子里成形。 恋爱,和大自然一样,都是艺术灵感的来源。 但学校,这个并不纯洁的小社会,谣言四起。 最早的版本是花红因为父母在国外——让人很不爽——和社会上的人来往,出入坐轿车。到了后来就是和老头子同居,用年轻的肉体换取奢侈生活。 班上的人开始和她作对,连临时改变时间的测验都不告诉她,想当然尔,那门课因为缺了平时分数,而只有六十分。 连从不问学生情况,除非是出人命或重要典礼,否则决不会“召见”普通学生的系主任,也破天荒的找了花红去,还是通过班里一个最装腔作势的女生来叫人。 “小心哦!你的品德等第如果不及格的话,会留级甚至退学的呀!不过既然有人乐意养你,大概你也不会在乎一张文凭吧!” 花红回她,“小心哦!造谣生事也要扣分的。” “我是造谣吗?”她幸灾乐祸的问,认定了花红此去无回。 “至少我不会和丑八怪上宾馆。”花红在她耳边轻轻道。 “你胡说八道!我和李总之间是干干净净的!” “同学,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有,我有一堆的小报记者可以用,你还是收敛一点,免得学生交游复杂的新闻上报,不管哪个领导收了你的钱都压不下去的。”系里的头头收大钱,发给外地学生留在当地就业的证明已经不是新闻了,连处分都可以花钱买撤消。 “花红!” “不想出名就闭上你的鸟嘴!” “报告!”礼貌性的敲门,进主任办公室,顺便把好“同学”关在门外生闷气。 “花红?”十分特殊的名字,看来是个问题学生。现在的年轻人啊!系主任是个还不到四十的女性,爬到这个位子可不仅仅靠后台。 “是我。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有同学来……对我说,你和社会上的人往来?”她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讲。 “我是认识不少人。有的是通过我爸妈的同事,有的是通过指导老师,还有的是偶然认得的。不过他们都是很好、很出色的人,有问题吗?” “你和人同居?” “一位女歌手。我学美术,她学声乐。虽然她后来去唱流行歌曲,但声线不是一般的歌星能够比的。” “不是男的?” “除非她做变性手术。” 第 8 章 口气冲得让人冒火……看来是顽劣不改了。系主任很讨厌死硬的学生,变通一点不行吗?!“那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花红接过,是她和卞酆在餐厅就餐时的照片,神情嫌亲密了些。她微笑出来,偷拍的人技术是比不上她的。“老师,他是栽培我室友的老板,也是我的经纪人。” “你的经纪人?” “我从小学油画,这几年跟着市美术家协会副会长毕野老师学习,现在我的作品挂在照片里这个人开的文化艺术沙龙里,而毕野老师也是那家沙龙的创始人之一。这家餐厅是沙龙附属的茶餐厅,做的东西很不错。”有几分真就够了,她肯定可以封住校方的嘴,即便他们去查证也不怕,相信毕野先生会非常高兴她自称是他的学生。 副会长……听起来挺了不起的。“我记得你参加学校里的摄影比赛,什么时候学了美术?” “是油画。我的画是卖的,不管好的差的作品都不能轻易展出,否则沙龙会不高兴。所以我只能送照片。不过这次我有一幅非卖品,可以在学校里展出。” “……你的摄影不错啊!” “也有两家报纸用过我拍的照,不过我不出名,不像我爸爸拍的知名大报都会用。” “你爸爸是记者?” “对,但他是战地摄影记者,工作多少有些危险。所以我报考中文系,想加强文字方面的水平。” “那,你和照片里的这个人……”技巧的从家常又拉回主题,还是得搞清楚这个问题。 “我喜欢他,又帅又体贴,打算毕业以后正式确立我们之间的关系。”干脆把话说明白。 “他没结婚吧?” “当然没有!否则我认识的记者叔叔阿姨不把他的小辫子都揪出来才怪!” 小姑娘不太好惹……“好了,事情搞清就好。花红,你还年轻,先把书念好,再谈恋爱比较好……” 虚心、耐心,耐心、虚心。 陪笑了一个美好下午,承诺了一堆无聊的东西,花红几乎想大吼:我TMD不想念这个文凭了,怎么样! 算了,已经过去一年多,还有……两年多一点点,快了,快了。 回到班级的固定教室,冷冰冰的走向文艺委员,“学校的文艺周什么时候开始?” “……啊,你还是报摄影?” “摄影和美术。两个。” “美术?国画?” “油画。” “油画?!”大惊失色。班上啥时出现这等人才? “我好歹是个不成气候的画家兼业余摄影师。” “你的画卖吗?”有人问,不知是无意还是不怀好意。 “我不认为一个学生能买得起。” “今天有私家车来接你吗?男的女的?” “男的。我钦点的男朋友。” 哗——一片疯狂的议论。 “帅吗?”和她关系不错的女生。 “当然帅,而且重要的是有味道、懂艺术。不然我理都不会理。”她很拽的宣布。 “刚才老师是不是为了照片的事情找你啊!” 好极!这已经不是新闻了,而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老师嘛,当然希望学生以学业为重。不过大学里不谈个恋爱的,不是白念四年了。” 立刻拉来不少同盟者。 “没有感情生活,我的画就少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感动不了,怎么可能有人花钱收藏我的画呢!” “……” ……这一局,花红小胜。却胜得累人。 “学校里都知道了?”卞酆有一丝不安。但要他放弃的话,对不住,办不到! “照实讲没事。大不了不念了。”志不在此。 “不行……我是说,不念出头,怎么对得起你高中辛苦的念书考试?而且你的学费已经交了,何必浪费!”他慢慢琢磨花红的思考方式,明白如果以生硬说教的法子,会适得其反。 “……我不喜欢中文。” “我有没有说过我是念大地科学的?简单点说就是地质。” “啥!”花红一反昏昏欲睡、萎靡不振。这个新鲜。 “我还考出宝石鉴定师的执照。” “宝石鉴定?”好“专业”……不过好像挺赚钱的。 “结果我现在专门鉴定人和艺术品。” “你那些也叫艺术品?”是高价的某种商品,从歌到剧本,从画到雕塑,是不是艺术则不在讨论之列。 “你的油画不是吗?”他回击。 “目前还不算是。”这一点花红有自知之明,尤其是看过无数大家的经典之作,那样的境界大概穷尽一生也达不到。艺术才华平庸如她只能在地上憧憬和景仰。当然啦,至少她不是垃圾,还可以鄙视一下不入流的东西。 “我会培养你的。” “哼!画还是要我自己画。” 他捉来造次乱敲的爪子放在唇边,满意的看她脸红。“我想,我还不算丢女朋友脸吧!多少可以带到人前看?”他要保障。 “我还是学生!总不能光明正大的让学校难看吧!”虽然肯定受到广大学生的支持。但民意究竟还是不能代替官意。 嗡嗡嗡嗡嗡…… 以走形式为主的“文艺”周,由于学校里没有专业学生,全部是业余的——包括最火热的通俗歌曲大赛和人气最旺的辩论赛。而花红一个也没兴趣——听惯了李春燕的嗓子,哪个耳朵高兴被一堆发不出音或者扯了鸭嗓嘶吼的声音荼毒。 但作为中型校园的新闻人物,她必须为自己的学生生涯做辩护。 “画里的书生是谁呀?” 蠢货,看清楚这哪是书生装!“是以我自己为原形。”跟校长先生与书记同志招呼陪笑,解答问题。 “这山画得很有国画的风骨。”掌管美术学分的老教授非常兴奋,终于后继有人了——不过是油画……总比画出来的荷花像大丽菊的家伙们要好,是吧? “花红……不错的名字,落款上的一朵红花是不是你的名字的代表啊?”系主任不是文盲,但笑得仿佛藏了一肚子阴谋。 花红暗暗警惕,笑容不敢有分毫减少。“是啊!老师的眼睛好厉害,我还以为怎么小的花一般人是注意不到的。” 拿十九岁的自画像放在一堆素描圆球和名画摹拟中间,得个第一名,胜之不武——唉,这么想,能把个球形石膏像画得像个侧光的球也很不容易,想当年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画石膏画到哭出来……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 “你有没有画过校园呢?我看你风景油画的功底相当好,怎么不画我们漂亮的学校呢?” 来了。花红微笑,“这副风景画是我去四川旅游的时候,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的试验品。以前我从没有画过怎么现实的东西,尤其是这些棱角,我处理的不是很好,没有照片拍到的鬼斧神工的效果。”她仔细分析了几点不足,听得贵客和围观者满眼星星乱飞:什么跟什么嘛!谁懂这玩意啊! “所以,我想在春秋两季同时拍照和写生,琢磨现实人文景致的画法,这样明年这个时候,我可能有不错的作品送给我的母校了。” “……” “要很长时间啊……” “我尝试画这类山水画,前后从取材到色彩试验,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而完成这样一副油画,用掉两个星期的课余时间。” “……也对,很多才多艺呢!不过,既然你现在是中文系的学生,在文字上有什么成就啊?” 又是一记冷箭。花红拼着命装出傻笑的表情,“我在试着写歌词。希望有人能唱我写的歌。” “光歌词?” “还要找好听的曲子啦,这比较麻烦。” 嗡嗡嗡嗡嗡…… 李春燕又开始在家做饭,现在一切慢慢导上正轨,不像刚开始时累得像条狗。 花红不是碎嘴的人,既不会同情,也不会歧视什么的。每个人有自己的路要走,哪有空去管旁人如何过。她想,在还没有名气响亮之前,她还能吃到室友做的菜——挺好吃的。 “……我要画学校里的‘风景’,然后免费送给校长……还必须画出我的水平来。” “好啊!也是扬名的机会嘛!想一想,有多少届校友知道你的大名?他们不是大学生研究生,就是教育家或者企业家。都是比较上档次的观众。” “……我得写歌词。” “中文英文?” “应该是中文。” “……写出来我再决定要不要用。”李春燕很拽的说道。因为只有她会考虑找名不见经传、而且文笔不怎么样的家伙写歌词。她是唱的那个倒霉鬼! 垂涎的死盯大锅子里稣软香嫩鲜滑的红烧糖醋猪蹄,“歌颂糖醋猪蹄怎么样?”好想吃,那种入口即化的绝妙口感。 李春燕立即将她拎出厨房,关进房间,“先去准备写生的东西,明天开始去学校画。” “我饿——” “是谗。再半个小时。” “冯晶那老女人会把它全部吃光的!” “我会提醒她的体重和腰围。”然后等着看世纪伦理大悲剧。“你十八寸半、她二十八寸半,足足差了十寸,当然是你优先。”优先胖的空间很大。 “小燕子,你的人气越来越高了。” “别用那么恶心的名字叫我。” “哦,我忘了您老人家已经二十七岁高龄,不适合假装青春少女了。” “没您老,冯‘阿姨’。” 两个女人总是在花红沮丧的时候一搭一档,一个冷脸一个丑脸,效果意外的好。 “猪蹄是我的,‘阿姨’。”花红恶意诡笑。 “哼!原来最孝顺的红红都嫌弃我。我要离家出走!” ……我的家庭真可爱……啦啦啦啦啦啦啦…… 二十岁。礼物、成熟,半只脚踏进大社会。 一边在小树林环绕的假山丘上写生,将传统式样的红房子、一片枫林和晨读的三两学生画出,一边动脑子构思一副真正算得上“祭”的画。魔幻森林、水泉,妖艳罂粟和将成熟未成熟的妖女——很符合花红这个鬼名字。 存心做给同学们看,她直接用颜料作超大尺寸的画,屁股不离冰冷的石头足有三个多小时。好奇的凑近、看得发呆的学生们围了个小圈圈。 “小姐,你是画家?” “笨蛋!她是艺术周拿校长特别奖的花红!”很酷的古装造型,还背了柄长剑! “油画是这个样子的?” “文盲!” “喂!顶多是缺乏艺术细胞嘛!怎么是文盲?你才是咧!!” 对周围的争执充耳不闻,花红离开一步,活动活动麻木冻僵的腿,皱眉。十一月的早晨,见鬼的冷;校刊上取的这个景,见鬼的糟。 “你们说是不是不好看?”她指着画布上画了大半的图景,“非常一般。没特色。” “怎么会!” “很好啊!” 大家的一致称赞不能让她满意。看热闹的艺盲懂什么! 接下来,花红的举动让大家尖叫——利落的扯下、撕成两爿、四爿、八爿…… “为什么……” “这种东西挂在墙上有损我的形象。”是景色太一般,一般到连以前常去的小公园都不如。画了不是丢人现眼吗? 郁闷的背了不轻的画架和家当,慢悠悠的晃着,转眼已是正午。 食堂的菜难吃的只能喂猪——当然不是说学生们包括自己在内是猪。 晃到接近大门的地方,铁门外一辆眼熟的轿车由于没有出入证而不得不停在栅栏前。驾驶见她到了,卖弄耍帅的出来“迎接”,标准的深色西装、稍微别致的立领蓝衬衫和够长、够有质感的风衣——男式服装变化少而清爽,关键是气质而非颜色样式。 女生们叹息的看着有“气质”的帅哥——不是年轻男生——默默将花红背的提的东西一股脑放进后座、为女士开驾驶座旁边的车门、体贴的关上,再转到驾驶座,发动、离开。 这年头的绅士真的不多了。起码三十岁以下的小男生中间是找不大到的。 完美退场。 “有何收获?” “当众撕毁。不行。” 卞酆知道她必须做点戏,挽回岌岌可危的名誉。所以他今天推掉所有的事情,专程来接人。 “看来得美化,不然没法挂出去。” 专业领域没有他置喙之处,只能守候在她见得到的地方。等待呀! “我隔个几天就去画,至少要做个样子给那女人看,也得给校长争光才行。我偏不送礼,但他们还是得给我一大堆的荣誉,你信不信……” 她在长大,但也不过才二十啊,他是不是才性急了?急着将她拉进自己的世界里,催着少女成长为女人,并肩在一起。 难捱的冬天,期末考试结束。冷风里再握不了画笔、三四个小时不停的作画。还是缩回温暖的公寓。 这个春天花红做的重大决定,就是拒绝老妈想办法送她去法国念书的提议。 这里有好多事情要做,她要和好多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 长身立于一人高的画作前,卞酆头回见到这副秘密画了一个寒假而不让人偷看半眼的作品。 怒吼的急流与坚硬的岩石冲撞着;两侧前倾的崖壁如黑金刚,在神秘的暮色下显得无情冷酷,仿佛山上住着不与众生来往的孤僻战神;大胆的船夫打着赤膊、以命相搏,怒张贲起的肌肉与乘客遮面的长袖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观众几乎能听到水石交激声和粗犷吆喝声。 “好大……”冯晶白痴似的言语立即叫李春燕打回去。 “别讲蠢话好不好!”这是花红目前为止最出色的大作:大而出众。足不出户、闭关苦画的成果,令人非常、非常、非常的满意!同时,她也为二十岁年轻画者的潜力震惊。人的可塑性和生命力能够到何种地步?!她既期待,又……嫉妒,十分的嫉妒。 “希望我早日发财是吗?”卞酆叹息道。好惊人的想象力与爆发力,是画商最想要的那种上升中的年轻艺术家——他何德何能交到的好运! “花花,如果你胆敢不卖我就掐死你!……恩,我可以敲诈你好多顿好吃的大餐……” “滚远点!”所有人齐声怒喝。 第 9 章 奢侈的买了杯好咖啡,暖意和咖啡因同时在体内作用。 马上就要开学了,信步在少见的雪景中寻找可以……感动的东西。急流争舸的画一时间把自己的全部气力都抽光了,但痛快无比。 懒懒的、暖暖的。某人说一个小时以后来接她去吃饭、听歌——李春燕的“现场”试唱,有她钦点的英文名曲,只要听她唱过的人类,一定会在市场上疯狂找她的碟:便宜正版有好货呢! 上午的阳光穿透零落的枝叶照在枯黄的草地上。有少量的积雪,称不上银装素裹但点缀的精致。 女学生呵着双手,带了耳机,捧着本子,朗声读书。 厚厚的棉靴踩在柔软草皮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草木断裂声响,惊动了晨读的女生。好年轻的脸,即使鼻头被冻得通红,青春的气息决不会认错。 纯真而勤奋。 花红冲她笑笑,继续漫无目的的散步。对方虽然奇怪居然有人在大冷天的跑到未开学的校园林子里漫步、好像还很高兴,但她只犹豫几秒,不甘心放弃清静环境和读到一半的兴致。 很好听的英语,英式正统发音、断句语调有致,几乎可以去做英语节目的播音员——如果美丽些的话。 慢慢转到其他“据说”算是校园里漂亮的地方,可那些死物远不及刚才的女生可爱。 那么,纯粹的风景画就改为情景画吧。 李春燕唱的是她最喜欢的一首经典歌,而这出世界著名的音乐剧至今仍吸引了全球的观众和听众——而且用的是类似歌剧的高亮嗓音,来表现荡气回肠的音乐。 没有音带、只有一架普通到极点的钢琴。弹得其实不怎么样,但唱得该死的好! 白天了……我得重新考虑新的生活,不能放弃。 早已背熟透了的歌词,换一个人来唱就能如此、见鬼的感动。 二十个左右的免费客串观众,刚开始会因为一台肩扛摄象机和一部数码相机前有点不自在,但两分钟以后全成了导演想要的白痴雕像。 而花红是摄影师,调整灯光布景、爬高落低的四处找角度。 这部带子用来做电视节目,李春燕敢现场清唱,主持人乐得让她展现一下实力,顺便回应其他媒体抨击他们的对口型丑闻。据说届时还将有青年歌手上台挑战……相信看了节目的人都会惊艳居然有长相与嗓子都不错的本地女歌手。 下一首,忧郁的蓝调。歌者的英文相当好,元音发得很准、几乎听不出口音:不是下了苦功就是语言水平过人。 觉得寂寞吗?……还是有人爱着你? 有女孩子居然听得落泪,在歌词和情人耳语般的低吟的双重影响下。 有那么一刻,花红很想去学钢琴,有朝一日能唱出来:I love you。可惜自己的嘴唇不够性感,嗓子无法多变。 一只大手将她发呆的小脑袋转回正常的位置。原来她一直以着奇怪的姿势蹲在地上,浪费胶卷不提,还几乎脚抽筋。 “你怎么会不喜欢她?” “……我先看见你啊!” “很早以前?” “在你把自己画成太平公主的时候——”肚子上挨了不轻的一拳头。整天举臂作画的姑娘手劲可不小。“吃饭去?” “我要听歌。” “你听得很难过。” 有人对他们两个不识相的家伙狠瞪。 “是歌好听。” 卞酆把小女友拖出临时音乐厅,“如你所愿,她成功了。” “离她的目标还差一点点。” “你知道?” “不然她不会一边很拼命,一边又很迷惘。” 迷惘?“她的第二张专辑才上市个把星期,已经卖了十几万张,今年大概可以出到五十万张以上。嫌赚得少?”应该讲封面和宣传海报上萨克斯少女的精美油画也占了份功劳。 “不是钱的问题。”就说商人不懂艺术家的灵魂…… “对了,你的大作卖不卖?”有专业投资的买家,也有一般富翁。按理这个年纪的画家不应该太注重眼前的利益。 “卖。卖了才能算专业,你说是不是?”目前开个人画展是不现实的,而夹在一堆“青年”中被市民和学生们品头论足也不是她喜欢看到的。“我还能画得更好。” 所以专业的收藏者想趁着她未出名以前,用相对低廉的价格收购有价值的画作,等上十年……也许不用十年就能翻个几倍出手。 富有爆发力的年轻画家,前途不可限量。 话说回来,她的急流争舸和古典的容貌很相配,也许可以借着“美女XX”的流行将她推到前台……算了,招惹一群年轻或富有的追求者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还是将她藏起来比较好。 花红猜不出他的心思,但在似有似无的暧昧氛围里有些失措。他们的经验差了好多…… 卞酆对她的紧张只能苦笑。谁叫他挑上株嫩草?不过这样单纯的恋爱,让他觉得回到了青春期小毛头时代,喜欢的女生漫不经心的一瞥都能乐上半天,如果是对方主动的亲近更是会脑溢血。 纯洁的……对着一双瞪大的紧张水眸——点到为止。 早春时节,阳光懒洋洋的透过稀稀落落的叶片一束束洒在小林子里。用功早读的学生们散坐在草皮、石椅上。 空气很冷,即便呼吸久了还是不太习惯。 但画者没有选择天气的权利,再者,花红要的就是这种冷——如果不是一大壶温热的咖啡,她真的没法在西北风里连续站立两个多小时作画。 坐着更冷。 耳机里放的是李春燕的歌,她挑了十几首原作和翻唱的歌。 很伤心。 而且都是反串男声。 …… 停下处理着复杂的光线的笔,闭上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消逝。而她无能为力。 新买的手机振动了一会,花红才惊觉接起。“喂?……怎么想到打电话给我?” “李春燕昨晚上台唱了那首荣耀归你。” “我知道。现在我正在听。现场反应不是很好吗,她的实力不比成名的歌星差。”而且老板是真的在培养她,娱乐界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会直接落在她身上。 “今天凌晨,她,卧轨。”电话那头,是无力。 “……” 泪是热的,风是冷的。 今年的春天,特别冷。 番外 三十五岁那年---- 她说当父亲的在这个年纪生育的孩子最聪明。虽然这仅仅是少部分样本的统计数字,不能代表确定的可能,但女王陛下的愿望就是她的命令,是不?所以他获准不用橡胶套子,感觉真的好多了。他是她承认、公开的男人,即使法律上而言他们是夫妻。 生日前些日子,她说要给他画一幅三十五岁祭,但目光复杂令人生疑。他怀疑会不会画好以后就收到一份离婚协议书,好让她去找新的、更年轻的帅哥。所以他战战兢兢,每天游泳八百米,一丝不苟的将她指定牌子的男用保养品往脸皮上洗、敷、抹、喷,一切严格按照说明书执行,比爱美的女人还认真。 传出去一定是超级笑料…… 终于,用完一顿女王陛下亲手料理的大餐——做的很好,真的,像死刑犯枪决前最后的晚餐——她要来料理他了。 “脱。” 比玫瑰花更娇美的柔唇,下的命令却令他目瞪口呆。“什么?哦……” 外套、领带挂挂好,她讨厌杂乱,除了她自己的画室。 修长的指头遥点一下他的衬衫。“继续。” 呃,她又不是没看过。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服从命令。但是却有种被女人“强了去”的荒谬错觉…… 最后,傲慢的女王陛下给他一个可畏的冷眼,“全脱掉。” 他一下子脑门发热,难得女王发威,而且主动热情……呵呵,真好。 “别动。还是那个姿势。”恩,保养不错,她可以再宠幸他个……若干年。 一点也不美好!他委屈的几乎想哭。画家明明很浪漫,可这一尾怎么如此不解风情,把他一个人凉在那由热到冷、由冷到热、再冷冷冷…… 枯坐了近三个小时,深刻体会到活死人的滋味。就不知道其他的模特儿是不是也命苦如斯。 昏昏欲睡。 “咔嚓!” 常年出入媒体丛林练就的求生本能使他突然警觉,定睛一瞧……“花红!”他大吼一声。 “闭嘴!” 还是女王陛下理直气壮的命令,不过随后他敏感的知觉就挑动起来。丝般滑腻的触感让他的所有冒火言语全咽回喉间,只能发出不满的咕哝,然后——紧紧的、狠狠的拥抱怀里那个可恶的家伙。 她不再唱歌,他也不再培养歌手;她玩印象派和后现代什么的,商业方面反正由他来解决;她开始画自己以外的裸画,而他必须配合,否则春光照会外泄—— 呵呵,男人和女人的战争继续进行。 《李春燕》 “…… hello, is it me you\\\'re looking for? \\\'cause i wonder where you are and i wonder what you do are you somewhere feeling lonely or is someone loving you? tell me how to win your heart for i haven\\\'t go——t a clue but let me start by saying ... i love you ……” 宽广的酒吧里,即使客人数量不到半满,还是掌声如潮。 唱完一曲,反串男声名曲的女歌手向台下鞠了个躬,随后拿起萨克斯管,和两名乐手奏起轻快的爵士。 吧台前有个小小舞池,而来这里消费的客人大多是受过教育的白领,最起码不会在听旁人唱外文歌时没有教养的说句“唱的什么东西?” 一个半小时到,乐手下台。观众们虽然遗憾,可也清楚店里的消费水准支撑不起长时间的驻唱。所以他们用颇热情的鼓掌给予物质以外的肯定。 “Yan!如果你是男人,我一定爱上你。”贝斯手是玻璃圈子里的人,最喜爱与有才华的少年厮混,但不包括二十岁以上的“老女人”。 酒吧老板从不会在意他们的身份和喜好,除了增加时薪,其他的一切都好商量。 Yan冷面以对。“别企图勾搭我。我喜欢的男人不是你这类的。” “哈!我也不会喜欢你这类的女人!” “喂!别吵了,每天吵一模一样的事情,烦不烦!对了,Yan,有两个女的送你花。” “扔给老板。他可以省几个装饰的钱。” “她们说明天还要来,所以请你明晚继续唱‘Hello’。”由她来场男声名曲,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保留节目。 “……知道了。” 卸了妆,几个表演者分别去男女厕所换衣服。抱歉,店里场地有限,无法提供后台。 ——你唱得真好……比我还好。 年轻俊秀的男孩子苦笑着说道。他刚满二十,但已在这城市的各个地下、地上歌舞厅辗转唱了三年。始终未受公司或投资人的青睐。 ——那我还是回去吹黑管好了。 她很在意他!虽然他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可她非常迷恋他独特的清亮嗓子和多变的演唱技巧,并且每每为他打气:总有一天能出头! 可他只扯扯嘴角,就取出汤碗泡方便面,因为袋装的面比碗装的便宜一半。他们的钱在付了房租以后总是不够,而更多时候还是她在贴补他没有演出时的生活。 ……当然,她也没有会骂她笨蛋的亲友。 总是回忆起难过的、吵架的、以及病痛的片段!而甜蜜的恋爱已成灰白老照片,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取出来晒。 她早早从简易床上爬起、收拾,出门慢跑,然后去菜场买菜,做好一天吃食来喂饱十九岁的房东。 那个小姑娘是她见过最有才气、又不在意追求掌声与关注的年轻人……至少比他豁达得多……也善良,居然动足了脑筋替她找来“经纪人”,还声称是为了收取房租才帮她寻机会。 摇头。除了摇头,她不知如何是好。 “你喜欢花红。”她对着一脸懊恼神情的成熟男人道,后者在整理衣服。和记忆中的他一样,都不会赤条条地作爱,总是有着保留。 扣着扣子的手一僵,但没有回答。 “好吧!我去确定一下花红对你有没有意思。如果有的话我就不会再找你。”她喜欢与温暖结实的身体相偎,但不会随便跟人上床。 还是没有回音。 居然打算穿鞋?“喂!虽然是我多占点便宜,可也别摆出一副被强奸了的死样子!” 男人被她肆无忌惮的话呛到咳嗽。“咳……我自认还不会给……呃……”实在讲不出那个敏感的词。一个身材标准、接近一米八的大男人,会被XX?而且凶犯还是女人! “行了,去吧!”她高傲挥手。 中性缺乏线条的衣服底下,她的身材其实非常好……男人苦笑,谁让他先遇上另一个姑娘?不然自己真的会喜欢上这样率性的成熟女人。 口气也因此变得柔软。“我先走了,房钱付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你可以洗个澡休息一下。别忘了保养嗓子,这次试声非常重要,关系到你的前途。” 她垂下睫毛,掩饰住眼中的不以为然。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她喜欢做歌星?!她只想成为乐队里的萨克斯手,听……他唱歌……“知道了,快滚!” ——你能唱一首吗?我听过你唱歌。 某中等经纪公司的主管把真正要成为歌星的人扔在一边,只盯住他的女友。 ——我?我只吹萨克斯,不是专业的歌手。 她有些惊慌。 ——你吹得不怎么样,但唱得非常好! 主管无情捅破她的说辞。 ——可是…… 她无措地望向他。可他背对着他们正在与另一名制作人交谈。好吧,就随便唱唱。这里的音响设备确实专业得让人心痒。 对无病呻吟的中文歌完全没辙的她终于选择了曲目中唯一的一首英文歌,且伴奏的还是纯器乐欣赏用的钢琴曲。 daylight i must wait for the sunrise i must think of a new life and i mustn\\\'t give in…… 这首歌剧名曲她用半美声来演绎,既不阳春白雪、也不掐喉咙鬼叫。虽与芭芭拉史翠珊在舞台上一身猫毛的著名演唱不可同日而语,可也令旁听的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嗓子好的他们见多了,但面貌漂亮又唱得激情四射的,还真少之又少。 ——和我们签约! 先前和他谈话的制作人,把正主儿丢下向她冲来。 也判处了他的死刑。 ——我只想站在舞台上,唱歌。 那天早晨临出门的时候,他仍是笑容俊美温柔。 她对他突如其来的言语摸不着头脑,可也没预料到他……会去死,连带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他们没结婚、当然她也无法独力养活。 几年后她有了力量来回忆,才意识到他的态度太自然,与平日一点不开心就会发作的孩子气相比,“懂事”得蹊跷。她其实知道他的沮丧、妒忌、不甘和绝望,只是以为若自己成名也能顺道拉他一把,却未从蛛丝马迹中明白他轻生的念头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且越发强烈,强烈到有绝大的勇气面对轰隆而过的列车…… 放下高脚人造水晶杯,她说再喝就醉了,也对嗓子不利。主办人和主客对前一项不感兴趣,对后一样非常敏感,所以立刻“欢送”她这个新出名的歌手离席。 漂亮却单薄的红色短大衣,根本挡不住初春的寒气。舨皇墙枳排木埔猓丝痰乃岫车蒙舷铝脚叛莱荽蚣堋? 不对,她不冷,一点也不。 凌晨时分的售票处冷冷清清,而她不知道要买目的地为何方的票,也不关心就是。前面一个拖了行李的乘客说了个地名,然后她也讲这地名。 售票员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即使有疑惑也不会多说。她的行头贵而不张扬,大概比刚才那位的全部行李家当都值钱,怎么也不像是作奸犯科的料。 乘客很少,因此她很顺当地提前进站。冷寒的夜里,连检票员也只是瞧一下她手上的票,就摆手让她进去。 有多少年没坐过火车了?她有趣地想。 小的时候她一度非常害怕这种庞然大物,每一次火车经过面前,都会把耳朵埋在大人们的衣服里,然后被小小地嘲笑一回。 沿着铁轨线路走—— 汽鸣声在夜空中听来格外悲怆,远远而来的货车车灯正快速接近:由于没有弯道、完全不必减速。 它不会停下来……不会停下……看她一眼呢! 双脚像有意志似的继续前行—— 他不停下回头看她一眼,那她也不会停。灯光越来越明亮,温热有如暗夜中的太阳。 很亮……很热…… 原来,死亡是热的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