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相爱相争相杀。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第1章 他们两个 余至瑶十六岁那年认识了十三岁的何殿英。当时他已经被余朝政虐待的不成人形,何殿英则是抱着一只玻璃箱子走在街上,每天快乐的卖着薄荷糖。 何殿英没有父母,似乎生下来就在这条街上讨生活。薄荷糖卖得久了,他落下了一个绰号,叫做小薄荷。人如其名,他生的白白净净,的确是带着一点甜美的凉意。 余至瑶身为余家的二少爷,比何殿英吃得饱,穿得好,可是天天挨打,几次三番的要被打死。大白天的,他借着上学的名义溜出公馆,坐在街边陪何殿英卖薄荷糖。何殿英捧着玻璃箱子扭头看他,只见余至瑶在大太阳下解开了衬衫领口,鲜红的疤痕尖梢就在锁骨下面若隐若现了。 他忍不住,伸手隔着衬衫去摸余至瑶的胸膛:"疼不疼啊?" 余至瑶摇了摇头,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现在不疼。" 何殿英好奇的拉扯了他的衣裳,他没有动,任凭对方掀起自己的衬衫下摆。那道疤痕从上至下,一直划过了肚脐眼,是道开膛破肚的重伤。 何殿英叹道:"你家老爷子真狠。" 余至瑶沉着脸,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大街:"他怕我。" 余朝政的确是怕余至瑶。因为在余至瑶出生前一夜,他做了个怪梦。 梦里他正在自家庭院内闲逛,忽然迎面一人直直的走来,一声不吭的就要往楼里进。余老爷见他陌生无礼,便想去拦,哪知那人叫也不听,一味的只是走。及至到了楼门口,那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着余朝政阴恻恻的一笑。 余朝政登时一个寒战,从梦里哆嗦醒了。一身冷汗还没消净,外间起了喧哗,是五姨太刚刚闹了早产,余至瑶落了地。 余朝政年轻时也是个作孽的人,如今有了岁数,心气软了,就疑心生暗鬼的胆怯起来。他并不认识梦里的人,然而越回忆越是胆寒;于是五姨太不但没能母以子贵,反而受了连累,连先前的地位都彻底失去。还没等出月子,她就开始被余朝政薅着头发拖到地上狠踹。 如此熬过三年,五姨太趁着自己尚未被夫君活活打死,勾搭着余家的汽车夫私奔了。 余至瑶孤独的落在了父亲手中,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长大的。余朝政对待这个亲生骨肉兼疑似孽障,时常不知如何是好。他几次三番的把余至瑶从二楼窗户中扔出去,余至瑶摔的哇哇直叫,可是既然没死,只好继续活下去。 余朝政并非狂人,在大少爷和三小姐面前,他是一名真正的慈父。过年的时候,两个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一边一个,搂着他的脖子吃点心喝汽水。余至瑶也穿了一身新衣,野狗似的在客厅角落里缩了半天,等到厅内众人都欢欢喜喜的出去放烟花了,他才跑到沙发前蹲下来,捡地上的点心渣子吃。余朝政提前回了来,一眼瞧见了,心中便是一酸。他也承认老二可怜,可内心深处始终带着反感和恐惧。在老二面前,他做不了爹。 后来,在余至瑶十岁那年,余朝政忍无可忍,用一把短刀把二儿子给"豁"了。 刀子从锁骨那里扎了进去,向下一直划到了小肚子。余至瑶惨叫一声猛然挣开了他的束缚,随即发了疯似的向外逃去,没等跑到院内,肠子就流出来了。还是他的奶哥哥——一个哑巴少年——追上来拦腰抱起了他,一路狂奔着把他送去了附近的医院。 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余至瑶保住了一条性命,可是身体伤了元气,从此就再也缓不过来。余朝政没有再要杀他。这么杀都杀不死,看来余至瑶是天生的福大命大。再说他也没有杀子的嗜好,他只是怕。 开膛破肚是一道分水岭,之前的余至瑶是一只糊里糊涂的小避猫鼠,之后的余至瑶不糊涂也不躲避了,他坏了身体,长了脑子。 余至瑶虽然在家里活的九死一生,但是在表面上,余朝政也不好过分的亏待他。大少爷上学,二少爷也得上学,只是入学时间延后些许。大少爷都出洋去了,二少爷才以十六岁的高龄进入中学;大少爷在美利坚都取得硕士学位了,十九岁的二少爷因为成绩太差,还没能够升上高中。余朝政老了,没有精力再去修理家中这位老二,故而一切都随他去。 于是余至瑶就天天和何殿英混在一起,眼看着何殿英从少年长成青年,又眼看着他丢下了玻璃箱子,抄起了棍棒刀枪。 何殿英在二十岁那年,已经成了天津卫英租界中的一霸。他的绰号依旧还是小薄荷,可是小薄荷三个字在他那里失去了往昔的清甜意味。他是如此的好勇斗狠,招惹不起他的人都会尊他一声"何老板"。 心狠手辣的何老板站在余至瑶面前,好整以暇的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擦了擦嘴角,因为面孔依旧白净,故而显得一双眼睛特别黑亮:"我替你宰了你家老头子!" 余至瑶把双臂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眼睛。和余朝政一样,他也是个宽肩长腿的大个子,乍一看堪称魁伟。阳光从一侧的落地窗中斜斜的射进来,把他半边身体笼罩到了光辉之中。一半是恍惚虚无了,另一半却是异常的清晰,容长脸高鼻梁,剑眉朗目,英气勃勃。 对着何殿英一皱眉头,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可是没有说出话来。 何殿英在自己的西班牙式公馆中哈哈大笑,肆无忌惮:"怎么?你还舍不得他吗?" 余至瑶放下手臂,单手插入裤兜换了个姿势。这回一挑眉毛,他仍然是欲言又止。 何殿英后退一步,顺手把手帕掖回胸前口袋里。背过双手微微躬身,他抬起头,对着余至瑶笑道:"二爷,在下听凭差遣,等你将来继承了家业,赏我几个辛苦钱就成。" 余至瑶抬手抚上他那雪白的额头,随即用力一搡。何殿英踉跄着又退一步,不生气,依旧笑眯眯。 余至瑶收回了手,忽然发觉对方那生发油的气味与众不同,十分芬芳。转身面向窗外庭院,他轻轻嗅着手指,终于低声开了口:"现在时机还不对,等大哥回来了再说。" 何殿英迈步走到茶几前,从烟筒里抽出一根香烟。雪白牙齿咬住烟卷,他从齿间挤出话来:"把你大哥也一锅端了?" 余至瑶答道:"到时见机行事,我只是不想再有后患。" 何殿英是个跳脱的性子,听了这话,他几大步又迈回了余至瑶身边:"什么见机行事!他妈的斩草除根最爽快!" 余至瑶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摁出火苗送到何殿英面前:"真厉害。" 何殿英吸燃了烟卷,然后对着余至瑶喷出一口青烟。在青烟后面,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讥讽我?" 余至瑶收起打火机,面对窗外风景开了口:"天津卫快要装不下你小薄荷了!" 何殿英倚靠着落地窗子,喷云吐雾的扭过脸望向他:"嫉妒我?" 余至瑶斜了他一眼,忍不住翘起嘴角,是要笑不笑的模样。其实是有些嫉妒的,因为何殿英现在的确是混得风光。不过嫉妒的不应该,因为这是他最好的兄弟。既是兄弟,也是亲人。 双方一起沉默良久。何殿英有滋有味的咂摸着烟草的香气,直到把这一根烟卷慢慢吸完了,才扬手在余至瑶胸前拍了一巴掌:"我说,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余至瑶岿然不动,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还好。" 何殿英又道:"你要等你家大爷回来,那我没意见。总之你什么时候用得上我,说句话就成。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帮你!" 余至瑶看了他一眼,还是不回答。这么多年的交情,一切尽在不言中,不用说了。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 第2章 余公馆 余朝政自从上个月中风过后,现在就是个卧床不起的状态了。 仆人把他摆成半躺半坐的样子,他就只能半躺半坐。窗外是花红柳绿的五月天,曳地的窗帘沉重垂下,把春光和他隔绝。他想叫人过来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可舌头是一条不听使唤的肉,硬邦邦的在嘴里搅来搅去,吐不出清晰的字眼来。 于是他就放弃了,闭着眼睛养神。一只喜鹊在窗外喳喳大叫,不动听,只把他吵的心慌。他微微皱起眉头,忽然嗅到了一鼻子腐朽气息。 他以为是床头矮桌上的点心水果变了质,可是睁眼扭头望去,他发现桌面刚被仆人收拾的整整齐齐,点心水果都是洁净新鲜的。 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控制不住的流下泪来,原来腐朽的是他自己。他真的老了,眼睛花的不可救药。月份牌明明挂在床旁的墙上,可他极力的望过去,就只能看到一片五颜六色的模糊。他想老大怎么还不回来,老大在欧洲美洲跑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已经把自己这个父亲忘怀了? 下意识的把目光移向门口,余朝政看到了半个老二。 余至瑶像个鬼似的站在门口,一半在室内,一半在走廊。一言不发的望向大床上的余朝政,他的神情又阴冷又悲伤。 余朝政含着眼泪和他对视了,预感自己即将噩梦成真。应该在老二刚出娘胎时就直接把他摔死——要么摔死,要么好好的养。如今这算什么?老二受苦,自己也苦。梦里的人到底是谁?看着眼熟,可是的确从未见过。讨债鬼,老二就是讨债鬼托生。 费力的抬起右手,他姿态僵硬的向外一挥,同时含糊的发出声音:"走!" 余至瑶抬手捂住胸膛,心口那里刺痛了一下。看来是真的没感情,余朝政都病弱到这般地步了,还是不需要他。从小到大,他在余朝政手里受了无数的折磨,可是总记得对方曾经也对他微笑过几次。就因为那几个好脸色,让他始终不能狠心下手。现在看来,是他太贱了。 余至瑶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轻轻的咳嗽。身体真是坏极了,仿佛五脏六腑都有问题。 在余朝政彻底病倒之后,余公馆就奇异的变得阴森起来。余至瑶慢悠悠的走到院子里,正好看到奶哥哥满手黑泥,正蹲在草坪边缘种花。 他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哑巴!" 哑巴生的浓眉大眼,耳朵好使,脑子更好使,只是说不出话。应声站起来面对了他,哑巴垂着两只泥手,做出回答:"哇?" 余至瑶对着他招了招手。 哑巴快步走到他面前,满头满脸的热汗:"哇?" 余至瑶轻声说道:"不种了,我不喜欢花。" 哑巴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道是听没听懂。余朝政最爱花花草草,哑巴在这里的职责,一是伺候余至瑶,二就是种植花草。 余至瑶对他笑了一下,又道:"去洗洗手,给我搬把椅子出来。" 哑巴用力点头,随即拔腿就跑。不过半分钟的工夫,他端着椅子回来了。椅子放在草坪上,他伸手要去搀扶余至瑶。可是就在他握住对方手臂的那一瞬间,余至瑶毫不掩饰的用力一挣,甩开了他的双手。 哑巴站在原地,怔了一下。而余至瑶自顾自的走过去坐下来,漫不经心的又道:"现在都说阳光对身体很有益处,我也试一试。" 哑巴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忧伤。一声不吭的在旁边席地而坐,他陪着余至瑶晒太阳。 余至瑶也不知道自己在大太阳下坐了多久,反正他的身体总是凉的,晒得久了也没有汗。忽然家里的门房从院外跑了过来,没进楼,拿着一封信直接奔向余至瑶:"二爷,大爷发回来的快信。" 余至瑶接过信封,撕开之后从里面抽出一张印花信笺。展开之后阅读一遍,他得知余至琳已经在英国得到了第二个博士学位。听闻父亲忽然病重,余博士决定暂停学业,即刻动身回国。 落款日期是大半个月前,如无意外,余至琳应该早已登上邮轮,如今大概正在横渡印度洋。 余至瑶把信折好,装回信封,然后递给哑巴:"烧了。" 大哥远渡重洋求学,三妹为了追求爱情,也是一样的离家千里。余至瑶想余朝政所爱的人都离他远去,只有自己始终在他身边,陪伴左右。自己并不算坏,可他为什么只看自己是个邪祟? 哑巴划了一根火柴,把信烧成灰烬。灰烬落在草坪上,很快便是无影无踪。一片白色纸灰飘到了余至瑶的皮鞋上,哑巴想要为他擦掉,可是手伸到一半,他心中胆怯,把手又收了回来。仰头望向余至瑶,余至瑶坐在椅子上,显得十分沉稳高大,有一种徒有其表的魁梧。 察觉到了哑巴的目光,余至瑶低下头去,看了哑巴的眼睛。 哑巴立刻就把脸扭开了。哑巴皮肤白皙,所以脸红起来就很醒目。余至瑶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同时叹了一口气。 时机差不多了。他想,在大哥到家之前把事情办妥,等到大哥进了门,正好是个措手不及。否则那是嫡长子,万一看出了端倪作出反击,自己这边在名分上可是不占理。 这天晚上,在澡堂子里,余至瑶找到了何殿英。 当时何殿英正在一间蒸汽氤氲的小房间里,趴在小床上让人按摩脊背。光屁股的手下从外面跑进来,在他身边弯腰说道:"老板,余二爷来了。" 何殿英闭着眼睛,满脸都是骨酥肉麻的惬意:"让他进来。" 没等手下出声回答,余至瑶腰间围着浴巾,已经自作主张的掀帘子走入房中。何殿英在茫茫水雾中睁开眼睛,就见他顶天立地的停在自己面前,肩宽背阔的,明明是个半死不活的药篓子,却是不缺腱子肉。 懒洋洋的抬起手,他"嘻"的一笑,随即拽住对方的浴巾一扯。 浴巾落在地上,双方变成裸袒相对。何殿英笑模笑样的看出去,就见余至瑶下身湿漉漉的,器官沉甸甸的垂下来,是一具粉红色的大家伙。 余至瑶赤脚踏过地上的浴巾,一转身在旁边小床上坐下去:"有话和你说。" 何殿英翻过身来,对着身后的按摩师傅一抬手。按摩师傅立刻识相,随着何老板的手下一起退了出去。 "你家大爷快回来了?"他上下打量着余至瑶的裸体,感觉对方像一匹油光水滑的大洋马,不知道骑起来会是怎样。 余至瑶低下头,盯着自己那道纵切胸腹的长长伤疤:"快了,上个月就上了船。" 然后他抬起头来:"他在去年已经立过一份遗嘱,应该是在马律师那里。" 何殿英笑道:"就算没有遗嘱,只要有大爷在,家产也轮不到你二爷啊!" 余至瑶移开目光,对着地面上的凌乱浴巾答道:"我自己写。" 他好像是不安而且羞愧了,声音越压越低:"我的笔迹,和他一样。" "父亲"二字简直不能提,说起来只是一个"他"。余至瑶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着魔一样模仿他的笔迹,现在想来,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何殿英连滚带爬的下了小床,一步迈到余至瑶身边坐下。嘴唇凑到对方耳边,他轻声问道:"马律师不是问题,可你家里怎么办?如果你下不去手,我可以替你。" 余至瑶沉着脸,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黑气。抬手捂住嘴咳了两声,他言简意赅的答道:"不用。" 何殿英蜷起双腿,一手抱着膝盖,一手轻拍余至瑶的后背。他真是信不过余至瑶的本事,余至瑶有时候提起家里的"他",会不由自主的发抖。 余至瑶享受着何殿英的关爱,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可是神情依旧肃杀。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从十岁开始,已经将这一场复仇在心中排演过了千万次。 "宜早不宜迟。"他的声音隐隐嘶哑,气息是明显的有些紊乱:"明天晚上,怎么样?" 何殿英笑了,他爱笑,一笑就是满脸干干净净的稚气:"我没关系。你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第3章 相弑 余至瑶迈步走进余朝政的卧室里,身后跟着哑巴。 天黑了,卧室窗帘却是并未完全合拢。余朝政不许仆人把房间封闭成锦缎盒子,在长久的失眠中,他很喜欢透过那一道缝隙去看星月。耳边听到房门响动,他默然转过头来,盯着余至瑶越来越近。 走到床边停下脚步,余至瑶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他。他们父子真是相像,余至瑶看着余朝政,就仿佛看到了将来衰老朽败的自己。这显然是不美好的,所以他要把这一切都抹杀掉。 这时,余朝政笨拙的向他伸出了手。 余至瑶一动不动,等着他说出那一声含混的"走"。可余朝政的嘴唇颤了一下,声音很轻的说道:"不该有你。" 天地一片寂静,在挂钟的滴滴答答声中,余朝政终于是衰弱的精神恍惚了。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梦里那个男人和眼前的老二身影重合,原来就是一个人。 于是他向前方伸出手去,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悲伤的光:"这不怪你,怪我。" 此言一出,余至瑶仿佛受到针刺一般,猛然把脸扭开,不与对方相视。身体隐隐的开始战栗,他暗暗用力一咬嘴唇,在迟钝的疼痛中下了狠心。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垂下来,他捏着一支吸满吗啡针剂的注射器。 这是何殿英给他出的主意。儿子杀老子,总不能搞得血肉横飞。一针打下去,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杀人的轻松,被杀的也痛快。 单腿跪到床上,他没用过这种招数,索性直接往余朝政的脖子里扎。余朝政忽然清醒过来了,开口想要喊叫,可是未等他发出声音,哑巴上前两步抄起床头靠枕,狠狠捂住了他的面孔。 床上的余朝政变成了浪里翻滚的怪鱼,大剂量的吗啡并没有即刻要了他的命。余至瑶总以为他被疾病蚀空了身体,没想到他在濒死之时,竟然能把身强力壮的哑巴掀到床下去。哑着嗓子怒吼一声,他推开余至瑶坐起来,瘫痪的半边肢体忽然灵动了,那根扎在颈部的针管随着他的喘息一颤一颤。 "你……你……"余朝政出手揪住了余至瑶的衣领,口鼻呼出的热气直喷到对方脸上。在窗外射进来的明亮月光中,余至瑶发现他已经红了眼睛。 这样的余朝政让余至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下意识的奋力格开对方双手,他瞬间起身绕到后方,用手臂勒住了余朝政的脖子。与此同时,哑巴一跃而起,顺着余至瑶的力道摁倒余朝政。抬腿跳上床去,他直接跨坐上了余朝政的胸口。 余朝政开始抽搐,从头到脚一起失控,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叫。余至瑶没想到他这样顽强,竟然就是不死。慌乱中他捧住父亲的头,开始竭尽全力的扭向一侧。细微的咔咔声音响起来,他弯下腰,几乎就是把余朝政的头搂进了怀里。 父子双方从未这样亲近过,余至瑶咬紧牙关,继续扭,继续扭。 不知何时,怀中的余朝政已经不再反抗。余至瑶停了动作,可是姿势并没有变。对面的哑巴轻轻拍打了他的肩膀:"啊。" 余至瑶不言不动。他知道余朝政死了,不管怎样,这是他的父亲,他们血脉相连,所以现在亲近片刻,也算是他们父子一场。 哑巴跳下床去,强行扶起了余至瑶。余至瑶的手臂都僵硬了,抱着余朝政的脑袋不能松开。于是哑巴使用强力,硬是掰开了他的双手。 把余至瑶搀到一旁,哑巴把余朝政那歪到一旁的脑袋扶正放好。趁着人还没有冷硬,哑巴又摩挲着为他合上了眼皮。余朝政沉重的躺在床上,就这样面目狰狞的闭了眼睛。 余至瑶旁观着哑巴的所作所为,体内仿佛灌了水银,钉在地上快要化成雕像。他说不出哑巴的好坏来,只觉得这奶哥哥有些邪性。他知道自己总得和哑巴在一起,除非哑巴主动想要离开。哑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亏待哑巴。 哑巴把余朝政摆弄好了,又把被子拉起来给他盖到胸口,空针管也拔下来扔进了屋角的纸篓。纸篓里装着不少药盒药瓶,忽然多了一支针管,也不突兀。 这回再走到余至瑶身边,他安抚似的抚摸了对方的心口;隔着一层西装,他的手掌感受到了剧烈的心跳。 余至瑶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忽然抬手推开哑巴,他低声说道:"别碰我。" 哑巴讪讪的收回了手,面带愧色的垂下了头。 余至瑶最后望向床上的余朝政,看过之后,他转身向外走去。 卧室门口不知何时围上了几名青年,都是何殿英的手下。何殿英始终是不放心余至瑶的本事,总想替他来料理这件事情。可是余至瑶坚辞不受。 余至瑶决定此生一定要和余朝政之间发生一点关系。二十多年了,父子之间似乎除了仇恨再无其它,回想起来既阴森又乏味。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余朝政给了他生,他还了余朝政死。他们相生相克,结果就是一死一活。 余宅的仆人被驱赶到了楼下,不知楼上是个什么情形。何殿英的人马不许他们乱走乱动,而他们在余公馆做得久了,也很懂得克制好奇心。乖乖聚在大客厅里,仆人们东一个西一个的找地方坐了,全部都是昏昏欲睡。 余至瑶下楼向外走去。何殿英那边还没有消息,他正好借此时机休息休息。在楼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坐下来,他在习习夜风中做了个深呼吸。手心里总有些异样触感,仿佛还在紧压着余朝政的脸皮与白发。 哑巴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给他点了一根雪茄。他接过雪茄吸了一口,烟气在嘴里打了个转儿,然后直接呼了出去。 忽然转向哑巴,他毫无预兆的问道:"是死了吧?" 哑巴抬眼看着他,连连点头。 要笑不笑的一扯嘴角,余至瑶最终还是没笑出来。把手里的雪茄交还给哑巴,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信纸。信纸展开,上面是他亲笔伪造的遗嘱。 余家的大部财产,包括工厂、俱乐部、球房,当然归他所有;不过也并没有对余至琳赶尽杀绝,在现金和房产上,余至琳还是能够有所获得。这样的分法显然是太不公平,所以他正好趁此机会冷眼旁观,看看在余家这一派人马之中,到底哪位是亲,哪位是疏。 余至琳快回来了,如果有人不服,定会立刻投到大爷麾下。这很好,一目了然,免去了将来考察的麻烦。 余至瑶坐在夜空下面,心中空空荡荡。余朝政就躺在二楼卧室内的大床上,天这么热,当然应该尽快入土为安。所以世上很快就没这个人了,除了余至瑶,将来谁还记得他? 慢慢的吸了半根雪茄,汽车的喇叭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余至瑶抬头望向前方院门,就见车灯刺目。下意识的抬起手臂一挡眼睛,他知道是何殿英到了。 院门是大开着的,何殿英跳下汽车,在光芒万丈的背景中缓步而来。余至瑶看不清他的面孔,就见一个很挺拔利落的黑影在缓缓逼近。 车灯熄灭了,何殿英在他面前清晰起来。大半夜的,何殿英西装笔挺,依旧漂亮。在余至瑶面前停步弯腰,他直接问道:"怎么样?" 余至瑶没有起身,仰头答道:"吗啡针没有作用,我扭断了他的脖子。" 何殿英是不把人命当成一回事的,笑吟吟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只信封,他将其扔到了余至瑶面前:"从马律师那里弄来的真遗嘱,有没有兴趣瞧瞧?" 余至瑶伸手捡起信封,就见封口那里粘的严密,并且盖了余朝政的印章。 对着信封愣了一瞬,余至瑶随即像下了某种决心一样,干脆利落的撕开封口,取出里面一张旧式八行笺。 旁边的哑巴伸着脖子瞄了一眼,没看清楚,于是转而去观察余至瑶的神情。何殿英则是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欣赏余公馆的庭院风光。如此看到足够了,他低头面对了余至瑶,开口问道:"怎么样?你家老爷子给没给你留口饭吃?" 余至瑶捏着信笺,面容似乎有些扭曲。"哈"的笑了一声,他哆嗦着双手,把信笺揉成了一团。 何殿英看了他这个反应,忍不住伸手一敲他的脑袋:"什么意思?" 余至瑶低下头去,笑得浑身颤抖。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他紧紧攥着那一团纸,手指关节泛了白,力量大的快要让他痉挛。断断续续的笑声越来越低,末了转化成哭腔,他把手中遗嘱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蜷缩起来。 何殿英急了,想要去捏他的下巴,把字纸抠出来。可余至瑶深深低头,只对他摆了摆手。 余朝政的真遗嘱,和余至瑶的假遗嘱,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在那张八行笺上,余朝政言简意赅的交代了后事。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不必管了;长子是个做学问的,也不让人牵挂;唯有老二——他对不起老二。 他活着的时候怕余至瑶,所以只能在死后善待这个儿子。产业全部留给老二,老二年纪还轻,后半辈子能有荣华富贵,也就弥补了前二十年所受的虐待苦楚。 第4章 归于尘土 余至瑶又笑又哭,可是笑过哭过之后,也就算了。 他找了个信封,把假遗嘱装进去封起来,又上楼去了书房,找到余朝政的印章,在封口上盖了印记。 这时已经到了凌晨时分。余至瑶把信封放在写字台上,然后扭头望向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那是余朝政常坐的位子,当然,自从余朝政病倒之后,沙发椅便空置下来了。 何殿英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歪着脑袋凝视余至瑶:"接下来怎么办?我找陈律师去?" 余至瑶没理会,径自迈步绕过了写字台。小心翼翼的弯腰在沙发椅上坐下去,他抬头面对着何殿英,忽然笑了一下:"这里坐着很舒服。" 何殿英也笑了,把信封拿起来揣进怀里:"你家老爷子的东西都是好的,一把椅子也能让你舒服!就是陈律师吧,那人百分之百听我的话,绝对不会出纰漏,和你家老爷子也有交情。" 余至瑶把两边手肘架在台面上,心不在焉的对着桌面答道:"好。" 何殿英见了他这个魂飞天外的模样,忍不住单手撑住写字台,轻轻巧巧的抬腿跳了上去。走兽似的四脚着地爬到对方面前,他抬手一拍余至瑶的面颊:"二爷,清醒清醒,别这么梦游似的。你知不知道,你熬出头了?" 余至瑶把手抚上何殿英的后脖颈,然后和他额头相抵,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小薄荷,人生如梦。" 何殿英笑着骂了一句:"他妈的我有名有姓,你就不能换个叫法?小薄荷小薄荷,喊声何老板不行吗?" 余至瑶抬头直视了他的眼睛,神情是一种认真的试探:"殿英?" 然后不等何殿英回答,他自己先皱着眉毛摇头了:"不好,真肉麻。" 何殿英一翻身坐在写字台上,两条腿伸出很长,一点规矩也不讲。低头思索了一瞬,他转脸对着余至瑶一笑:"是挺肉麻。" 黎明之前,总是特别的黑暗。书房内灯光昏黄,窗外则是一片墨染,余至瑶垂下眼帘,看到了绛红台面上的一只白手。 何殿英总是这样没血色,一只手也能让人感到心惊突兀。余至瑶盯着他的手,良久过后,忽然站起来说道:"小薄荷,下去!" 何殿英莫名其妙的溜下了写字台:"怎么?不让我坐?" 余至瑶没有回答。他当然不是舍不得一张半旧的写字台。绛红桌面像一泊不新鲜的血,他是不想看到苍白的何殿英坐在上面。 何殿英拍拍屁股,上下又看了余至瑶两眼:"收一收你这怪脾气吧!除了我,谁还能这么惯着你?少爷的性子奴才的命,我看你家老爷子对你打的还少!" 余至瑶猛然抬头,一张脸登时就沉下来了:"你说什么?" 何殿英迈步走向门口:"我说我找陈律师去,有问题吗?" 天明时分,余公馆传出了余朝政的死讯。 猝死,死因如果不是脑充血,就必定是心肌梗死。公馆内的仆人得了自由,很识相的各忙各的。 余朝政在十年前就给自己定下了一副金丝楠的棺材,棺材当时的价格不算高,他认为自己是捡了个大便宜;又因为先前闹过一次中风病危,所以寿衣也是现成的,翻出来就能穿。 给余朝政擦身的人是哑巴。余朝政毕竟是颈骨断了,不得好死,而余至瑶虽然不怕旁人闹事,可是能够避免的麻烦,还是尽量避免为好。哑巴胆子大,让他去他就去。一脸坦然的摆弄着余朝政的尸首,他是真的不怕。 接下来的几天,余公馆热闹成了一锅沸粥。余朝政的老伙计们乘坐汽车赶过来,一路哭天抢地。和余朝政混了一辈子,他们已经全部有头有脸,在外提起来,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余至瑶怕的就是这帮老家伙。和老家伙们相比,公馆后院那一批老姨太太倒还好处理。何殿英一直没再露面,只派出十几名亡命徒守在余公馆。亡命徒就是亡命徒,一身杀气。余至瑶不能把这样的人放在明面上,下棋似的,他把这十几个人东一个西一个的安排了,不许他们随便露面。 停灵到了第二天,公馆内开始有暗流涌动。有"叔叔"当面质问余至瑶:"二少爷,怎么不找个医生过来瞧瞧?人总得有个死因啊!" 余至瑶知道这些人从来不拿自己当一回事,余朝政都不把他当人看待,还怎能要求旁人对他高看?披麻戴孝的站在"叔叔"面前,他冷着一张脸:"死就死了,难道医生还能让他起死回生?" "你这孩子,这叫什么话!我知道你心里没有你爹,混帐小子,你爹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可好,就知道记仇!我不和你讲,等大少爷回来了,让大少爷说话!" 余至瑶不说话,耳边听得外边一阵喧哗——是陈律师到了,带着遗嘱,然而不能立刻宣布,因为要等大少爷到场。 如此到了第三天,余至琳还是杳无踪影,可余朝政已经开始发臭,不能再等了。 余至瑶并没有哭。人人都知道他们父子是冤家,他简直懒得伪装悲痛。风风光光的把余朝政埋进土里,他感到了一阵痛苦的痛快! 正如何殿英所说的那样,他熬出头了。 在余朝政下葬的当天下午,余至琳风尘仆仆的到了家。 余至瑶不哭,他也没哭。留学七年了,他对家的感情已经淡薄。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旅途颠簸,他回到家后的第一句话是:"天津卫变了样子。" 第二句话是:"爸爸没了?" 第三句话是:"给我杯水,我渴死了。" 余至瑶换了一身黑色长袍,走出来迎接他。他一边从仆人手中接过茶杯,一边抬头望向余至瑶:"弟弟,你长得这么高。" 余至瑶也在打量兄长。余至琳不像余朝政,像余太太,是个结结实实的中等身材,戴眼镜穿西装,皮肤白皙,五官平淡。打扮好了,他就好看一些;打扮不好,他就难看一些。 咕咚咕咚的喝下半杯香茶,他继续说道:"我没有联系到三妹。听说是在三月份时,她和妹夫一起去了夏威夷。" 把茶杯交还给了仆人,他对着余至瑶又说了一句:"哇,弟弟,真高。" 余至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对待这位大哥——大哥没欺负过他,可也没救过他。大哥不算坏,只是性格是一种冷冷清清的热情,换言之,就是不讲感情。 "是上午下葬。"他开口说道:"天气热,实在是等不得了。" 余至琳脱下半旧的西装上衣,深以为然的点头:"你做得对,应该如此。爸爸是因为什么疾病走的?" 余至瑶迟疑着答道:"夜里猝死,大概是脑充血。" 余至琳双手合什抵到眉心,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呼出来:"愿爸爸走的安宁。" 余至瑶和他没什么可说的,不但无话可说,甚至手足无措。轻轻咳了两声,他说道:"大哥,你回来的正好。陈律师一直守在这里,等着宣布遗嘱。" 余至琳想要先去给父亲上两柱香,不过他认为上香这种事情,无非是个仪式,早一点晚一点都无所谓。从裤兜里掏出一条不干不净的手帕,他一边擦汗,一边答道:"好,那我们去见陈律师,不要让人家久等。" 第5章 话不投机 陈律师不安的坐在余家客厅里,手里捏着一只信封。他和马律师都是余朝政生前倚重过的,马律师一直不出现,这惹得其余人等十分不满,认为姓马的太不讲究了。 余至瑶和余至琳并肩坐在大沙发上,余至琳离家七年,这时自然要先向在场的众位叔叔问好。叔叔们以为老大出洋七年,又是学成了一位双博士,必定不凡,然而此刻一瞧,见他既谈不上派头,也未见有何风采,只是比当初在家时更白胖了而已。 等到余至琳做完一圈寒暄,陈律师终于是忍不住了。急急的撕开信封,他抽出遗嘱展开来,清清楚楚的读了一遍。 待他读完,听众们的表情一起变幻多端,全没了正经颜色。 余至瑶一动不动,神色木然。余至琳则是一脸惊讶,起身走到陈律师那里要过遗嘱,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 然后他抬头望向叔叔们:"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爸爸病糊涂了?" 当着余至瑶的面,叔叔们愕然的一拍巴掌:"是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余至瑶垂下眼帘盯着地面,知道这些老家伙都不把自己当个人看。自己还坐在这里,他们就肆无忌惮的开始议论起来了。 如果让"老家伙们"自己选择新主人,那他们显然更偏重余至琳。大少爷,从小看着长大的,又精又灵,爱说爱笑,谁不喜欢?扶植大少爷继承家业,他们心甘情愿。至于二少爷——二少爷也算是余家的人么? 有人一眼盯住了余至瑶:"二少爷,遗嘱肯定有问题,这些年大少爷和三小姐都不在家,所以你务必要解释一下!" 余至瑶抬头望过去,心里记住了对方:"遗嘱是他定的,我先前并不知道。" 陈律师也在旁边帮了腔:"这个……的确如此,遗嘱一直是在我的手中。这种秘密,我总是能够为余老先生保守的。" 陈律师一介文人,说起话来轻飘飘的没有力度。而未等旁人开口,余至琳忽然走到余至瑶身边,又坐了下来。 "弟弟呀。"他抬手拍了拍余至瑶的大腿:"我问你一句话,好不好?" 余至瑶听了他这语气口吻,忽然打了个冷战,好像吃了一口太腻的冷奶油,甜的恶心:"好。"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穷了,你帮不帮?" 余至瑶戒备的看着他:"当然会帮。" 余至琳听了这话,就转向前方,对着众人一笑:"兄弟感情,总比一纸遗嘱要重。爸爸既然这样定了,那我就遵从他老人家的遗愿。诸位叔叔也不必为我鸣不平,我可以接受这个事实。" 说完这话,他又笑微微的扭头看了余至瑶:"弟弟,爸爸把一生的事业都留给了你,你要努力哟!" 余至瑶正视了余至琳。余至琳的眼睛活泼有光,光芒是浮着的,下面藏着什么,他不知道。 很谨慎的斟酌了言辞,余至瑶怕露马脚,所以并没有说出动听的话来,只干巴巴的答道:"好。" 余至瑶想要通过今天这一次机会,把余至琳那一派的老家伙认清楚。可是余至琳忽然服软,这就使得旁人没有立场再做议论。 余至琳挽起衬衫袖子,自顾自的走去落泪烧香,又乘坐汽车出门前去坟地。傍晚时分他回来了,很自觉的要回家睡觉去——余公馆现在属于余至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老家伙们这时已然各自散去。余至瑶换了西装,倚着门框站住了,躲躲藏藏的看他:"吃过饭再走吧。" 余至琳提着随身携带的皮箱,站在原地怔了一下,随即笑了:"好,新房子一直没人,我回去大概也是挨饿,不如在你这里先填饱肚子。" 在餐厅里,余至瑶走到首席位置,慢慢的坐了下来。 余至琳看了他这举动,心中十分了然。自己还在,他就忍耐不住的占据了父亲的位置,这种小人得志的举动,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及至饭菜被仆人端了上来,兄弟两人便开始相对用餐。菜很丰盛,可是余至瑶的筷子只落在盘内的边边角角处,夹那散碎菜肴。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好菜向来没有他的份,在余朝政和余至琳面前,他只有尝尝滋味的资格。 "弟弟。"余至琳忽然开了口:"我也知道,这些年来,爸爸对你是残酷了一点。不过人都死了,你也就把恨意放下吧。" 余至瑶从盘边汤水中捞了一筷子菜叶送进嘴里:"我没有恨意。" 余至琳叹了一口气:"弟弟,你不要这样刀枪不入嘛!" 余至瑶不再说话,大哥不坏,但也不过是虚情假意而已。他忽然很想把余至琳赶出去,同时急迫的思念起了何殿英。今天这一关是过去了,麻烦还在后面。他需要何殿英的帮助。 千辛万苦的熬到余至琳告辞离去,余至瑶几近欣喜的抄起电话听筒,想要立刻把何殿英叫过来。 何殿英果然没有让他久等。半小时后,他轻轻巧巧的从外面跑了进来。迎面看到余至瑶站在前方,他没停脚步,反而加速,一跃而起蹿了上去。而余至瑶后退一步,张开双臂正是把他抱了个满怀。 余至瑶不想抱他,可是又不能不抱,因为何殿英姿势刁钻,竟然把双腿环在了他的腰间。双手托住对方的屁股,他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别闹,你以为你还小?" 何殿英哈哈笑着,不肯下去:"你原来不是抱的很容易吗?怎么越来越不行了?" 余至瑶累的两条手臂一起颤抖:"你他妈的——那时候你才多大?" 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我松手了,我可真松手了……" 何殿英放下双腿站稳,知道余至瑶这一身骨架子和腱子肉,全都是样子货。他发育得晚,当年在余至瑶面前,他正经还是个小崽子,可以一个箭步窜上对方的后背,扑的余至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过十六,这个把戏就玩不成了,因为他开始长个子了。 笑吟吟的盯着余至瑶,何殿英是真心的为他高兴:"二爷,你准备怎么打赏我啊?" 余至瑶身量高,这时就微微躬身面对了何殿英:"事情没完,打赏个屁!" 然后他抓住对方一条手臂,压低声音说道:"今夜你不要走,到我房里睡。我还有话和你说。" 何殿英连连摆手:"别,别,二爷,无以回报也没关系,不用你对我以身相许。" 余至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很不耐烦的"唉"了一声,他扯着何殿英迈步就走。 余至瑶有许多正事要同何殿英商量,可何殿英慢条斯理的沐浴不止,坐在浴缸里叼着牙刷洗头发。浴室房门敞开着,余至瑶在外面踱来踱去,等待到了一个程度,他两大步迈进浴室,开始发急:"你要洗到什么时候?一个卖薄荷糖的,穷讲究什么?" 何殿英一边用梳子梳理水淋淋的短发,一边仰头回敬道:"你个打不死的,是你请我过来,现在不伺候着我,还挑起我的毛病来了?" 余至瑶气的张口结舌,索性脱下外衣扯下领带,一粒一粒的解起衬衫纽扣。何殿英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看他:"干什么?要论打架,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余至瑶脱下衬衫甩到一旁,在何殿英面前打了赤膊。明亮灯光照射下来,他那一身皮肤镀了层金,可惜胸前一道鲜红裂缝,让他总像是濒临支离破碎。 居高临下的弯腰伸手,余至瑶咬紧牙关运足力气,把何殿英从水中拦腰抱了起来。何殿英手里攥着梳子,一点也不慌,在余至瑶的怀里继续梳头。及至余至瑶把他扔到大床上去了,他随手把梳子往地上一扔,自我感觉良好的摸了摸脑袋。 二十岁的青年,又正是发达得志,他没法子不臭美。 余至瑶气喘吁吁的关掉所有电灯,然后摸着黑爬上了床:"小薄荷,我——" 何殿英坐起来,一边展开被子,一边打断了他的话:"你把裤子脱了,有话咱们在被窝里说!" 余至瑶鬼鬼祟祟的对何殿英耳语,说老家伙们"一个也不能留"。 热气吹到何殿英耳边,痒得他忍不住发笑:"你敢下命令,我就敢动手。"然后他抬手挠了挠耳朵,继续笑道:"二爷,你说你这算不算是吹枕边风?" 余至瑶不和他扯淡,转移话题问道:"马律师呢?" 何殿英嬉皮笑脸的躺在一旁,几乎是在享受余至瑶的气息:"沉到河里去了!" 转身面对了余至瑶,他做了承诺:"你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你不用管了,半个月内,你看着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在对方胸前的伤疤上轻轻地挠。余至瑶被他刺激的周身不适,烦躁的翻身背对了他:"要么睡觉,要么滚蛋!" 何殿英一掀被子,仰面朝天的翘起了二郎腿:"本来我打算今夜找点乐子,没想到找来找去,竟然是和你睡觉。和男人睡觉,我也没意见,我又不是没睡过男人,像杜芳卿啊,小香云啊,比娘们儿还娘们儿,睡起来也有个意思。可是你——你这个人高马大的糙货,没有趣味,只有脾气。和你同床共枕,真是浪费我的光阴。" 话音落下,余至瑶连人带被,"唿"的一起坐起来了。 "你还让不让我睡?"在黑暗中,余至瑶似乎是快要怒吼了:"你明知道我爱闹失眠,还要在我后面唠唠叨叨!" 何殿英突发奇想,做出回击:"是个人就得说话。你要是嫌我烦,你可以去和那个谁——对,哑巴,你那个哑巴,你和他睡,准保安静。" 余至瑶怒不可遏,又不想摸黑和何殿英上演全武行。裹着被子躺下去,他"咕咚"一声滚到了床下。何殿英连忙爬过去瞧,却见他又一翻身,进了床底。 "你干什么啊?"何殿英又气又笑:"我不说了还不成吗?你上来吧!" 余至瑶一言不发,在床下躺了一夜。凌晨时分,何殿英下床瞧他,就见他从头到脚全被棉被包裹了,像一只长长的大茧,挺在地上一动不动,倒是睡的很熟。 何殿英不敢惊动他,自己笑着摇头。 第6章 苦尽甘来 午夜时分,何殿英坐在汽车里,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身边的一名青年连忙掏出火柴,划出火苗送到他面前。他探头吸燃了烟卷,把烟雾和言语一起从嘴角挤了出来:"笨蛋,别怕,一会儿你就跟着我。他们五个人,我们十个人,怎么着都是赢,放心。" 青年有点颤抖:"嗯,老板,我不怕。" 何殿英不屑的嗤笑一声:"你看你这怂样。你要是真没胆子见血,就趁早回家和你叔叔说相声去吧!" 青年怯生生的辩解:"老板,我没怕。晚上风凉,我是冻得哆嗦,真的。" 何殿英陶醉的深吸一口,然后呼出笔直一线烟雾。弯腰从车座下面抽出一把雪亮短刀,他借着车窗外面的路灯灯光,仔细审视了泛着蓝光的刃锋。 这时,前方的汽车夫忽然说道:"老板,他们来了!" 何殿英满不在乎的答应一声,又对着身边青年说了一句:"小白,记住,别管旁人,只跟着我。" 小白双手攥着一把斧子,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何殿英推开车门,先是吐掉口中半截香烟,随即弯腰钻了出去。 何殿英这边一开门,道路对面的两辆汽车也开了门。迎面走来的几人见此情景,登时就停了脚步。而何殿英不肯给他们时间反应。拎着短刀大踏步走上前去,他对着为首一名老者劈头就砍! 他一动手,身后手下们赶上来,也一言不发的开始了杀戮。寂静小街立时混乱起来,小白果然紧跟着何殿英。何殿英把那老者拽出来混捅混攮,而小白咬紧牙关跑到后方,举起斧子大喝一声,闭着眼睛往下劈。何殿英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松手往后一躲,同时就见一把斧子深深嵌入老者肩上,险些连自己一起杀了。 来不及申斥小白,他拔腿追上前方一名壮汉。那人手臂已经负了伤,正是寡不敌众,想要逃跑。何殿英一刀将他砍倒,壮汉惨嚎着还向前爬,结果被他一脚狠狠踩住了后背。弯腰一手抓紧对方的头发,何殿英薅着他抬起头来,另一只手握紧短刀,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鲜血顺着刀锋喷出老远,他的右手溅上一层血点。踩着尸首直起腰,他忽然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像个聪明的手艺匠,能把活计做的这么干净漂亮。 随手把短刀一扔,他转身一边走向路旁汽车,一边掏出手帕,慢慢的擦手。在经过小白之时,他看了这青年一眼:"你啊,还是回去说相声吧!" 小白依旧双手攥着斧子,半边面孔都是鲜血:"老板,别啊……"他惊惶失措的跟上前去:"看在我二姑的面子上……" 何殿英冷笑着弯腰钻进车内:"你二姑那个娘们儿,我早干腻歪了。还有什么面子!" 何殿英当街杀人,肆无忌惮。他在租界巡捕房里有许多熟人,侦探长是他干爹,他没什么可怕的。 悠然自得的打开车窗,他吹着夜风回到了家中。脱了衣服洗了个澡,他端着一杯香槟,歪在沙发上给余至瑶打电话。 电话接通之后,他不说正事,首先问道:"干什么呢?" 余至瑶的声音受到电流干扰,听起来有些断断续续的沙哑:"在喝酒。" 何殿英嘿嘿的笑了起来:"失眠了?" 那边的余至瑶咳了两声,又用力清了清喉咙:"是。" 何殿英抿了一口香槟,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微妙的骚动:"我也在喝酒,要不要过来一起喝?" 余至瑶像个最守规矩的大姑娘,郑重其事的告诉他:"太晚了,我不想出门。" 何殿英抽了抽鼻子,仿佛嗅到了对方的气息。其实他是不大喜欢男人的,即便是和名旦相好,似乎也是尝鲜的成分居多。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瞄上了余至瑶,可是瞄上归瞄上,对他来讲,余至瑶简直可望不可即。 他想和杜芳卿睡觉,杜芳卿不肯,他就扣下杜芳卿的师父,让杜芳卿不敢不从。他对小香云有了好感,小香云散戏之后自动送上门来,连废话都不让他多说一句。但是他的招数与武力,对于余至瑶都是无效的。他总不能去把余公馆砸了,或者把余至瑶打一顿。 伸手把高脚酒杯放到身边茶几上,何殿英在沙发上躺下去,一只手摸进了睡裤里面,轻轻握住了自己的命根子:"二爷,俱乐部的老家伙,刚被我做掉了。" 听筒里面果然立刻传来回应,语气是毫无预兆的欣喜:"这好极了。" 何殿英柔情万千的抚弄着自己:"这老头子一完蛋,别人肯定不敢再做乱。二爷,我立下大功一件,你怎么犒劳我?" 余至瑶笑了起来,声音低沉动听:"你要什么?你告诉我。" 何殿英销魂的闭上了眼睛:"别让我说啊!你真当我是个讨赏的奴才了?" 余至瑶仿佛是在开动脑筋考虑了,对着话筒长长的"嗯——"了一声,末了笑道:"你不要为难我,我是真的想不出。送你一张支票好不好?" 何殿英的手上微微加了力量,上下撸动着自己的家伙:"好不好的,明天再说。现在怎么办?我舍了性命为你杀人,你总得给我一点甜头。" 余至瑶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喜意:"你想怎么样?我请你出去吃夜宵?" 何殿英嗤嗤的笑了:"不用,你不想出门,我不勉强你。在电话里给我唱首歌吧,就唱你在中学里学会的那首军歌。" "你发什么神经?" "唱吧。"何殿英柔和了声音:"求你了。" 电话那边的余至瑶显然是深吸了一口气。沉默片刻之后,他轻声唱了起来。 军歌冗长而乏味,旋律并不优美。何殿英只是觉得余至瑶的声音很富有磁性,想要多听一听。今夜不知怎的会这样亢奋,在余至瑶长篇大论的唱到最后一句时,他猛然抽搐了身体,在沙发上蜷成了一团。 满手黏湿的插在腿间,他带着醉意开始发笑。 余至瑶莫名其妙的问他:"你笑什么?" 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我想和你一个被窝睡觉。" 耳边传来"啪"的一声响,大概是余至瑶已经厌倦了他的疯言疯语,所以干脆挂断了电话。 何殿英心满意足的放下电话听筒,认为自己这回可以安心休息去了。 第二天下午,余至瑶神采奕奕的来到了何公馆。 在六月的阳光下,他穿着一身服服帖帖的浅色西装。新剃的短发上抹了生发油,整整齐齐的偏分梳开。步伐矫健的走入客厅,他从头到脚都带着明媚的夏日气息。 何殿英和他相识多年,第一次看到他呈现出这样健康的好气色。背对着落地窗站住了,他上下打量余至瑶:"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余至瑶停下脚步,抬手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支票,微笑着送到他的面前:"大恩不言谢,一点心意。" 何殿英并不想收他的酬金,宁愿让他永远欠着自己。可是接过支票看了一眼,他不由自主的睁圆眼睛,做了个大惊失色的表情。 随即他要笑不笑的抬头面对了余至瑶:"哎哟,真看出你是阔了,大手笔啊!" 余至瑶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微微低下头,笑着抬眼看他:"少废话,收下吧!" 何殿英捏着这张二十万的支票,好像捏着一块火炭——他打打杀杀的拼到如今,全部家当加起来也没有二十万。出生入死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钱?他妈的真是要了命,一切计划全被打乱了,他万没想到余至瑶会这么大方! 二十万的支票攫住了他的心神。犹犹豫豫的把手放下,在余至瑶面前,他被金钱剥夺了救世主的身份。 余至瑶看了他这个忸怩样子,忍不住抬手拂乱了他的头发,又把他揽到怀里用力搂了一下,心里觉得小薄荷真好。 何殿英向前靠在他的胸膛上,两根手指依旧捏着支票。同人不同命,他忽然认为余至瑶先前所受的苦楚很是值得。虽说忍了二十多年的虐待,可是如今苦尽甘来,二十万的支票,说开就开,何等气魄! 这时,余至瑶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一个月内,老家伙们连死了三个,剩下的几个人今天上午打来电话,一起称病请辞。你总算是除了我这块心病。" 何殿英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余至瑶没说话,因为接下来依旧是难办。老家伙们经营了一辈子的生意,人马都是他们带出来的,在余至瑶面前定然不会听话。可若是从里到外的大换血,那断了这么多人的财路,又非出事不可。 何殿英早把他那点心事研究明白了,此刻便是说道:"如果有人不听话,你尽管告诉我。我手里有人,压得住场子。" 余至瑶下意识的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像对方还是个小男孩。何殿英了解他,他也一样的看清了何殿英。何殿英是不能轻易招惹的,请神容易送神难,霸占生意这种事情,何老板可是没少干。 第7章 往事 何殿英有时候会感觉自己很像一条毒蛇,静静的蛰伏在草丛中,两只眼睛盯着猎物,该是他的,就一定逃不脱。 余至瑶名下的产业,除了两家工厂一如原样之外,其余生意全有了变化。他还是尊重余至瑶的决定,动手之前定会打去电话:"二爷,给句准话,是打是杀?" 余至瑶总是很平静:"杀。" 他在电话这边发笑:"全杀光了,谁给你管事务看场子?" 余至瑶也是笑,笑而不语,就不给他机会插足进来。 余至瑶这样防备着他,可是他并未因此感到难过。双方的历史,彼此都很清楚。兄弟之间感情归感情,利益归利益。谁也不是天真烂漫,如果非要把两样混为一谈,那翻脸就是迟早的事情。 他是明白人,余至瑶也不糊涂。余至瑶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人马混进自己地盘,来了就不走,不但不走,还要在生意上抽头。俱乐部那种地方,每天进账都在几万上下,若是由着外人肆意克扣起来,那还了得? 余至瑶并未因此恨了何殿英。小薄荷就是这种作风,一个人恶到极致,反倒让人感觉他的所作所为全是理所当然。 外面的事业,虽然美中不足,但在大方向上看,可以算作越来越顺;余至琳新近进入一间大学任教,也是安安静静,并不作乱。余至瑶有了闲心,便在家中大动干戈,把余公馆重新装饰了一番。 堂而皇之的住进余朝政的卧室,夜里他是丝毫不怕。因为余朝政至多也就是死后变鬼,而在灯光熄灭之后,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似乎和鬼也没有很大区别。 与此同时,余朝政留下的那一批姨太太,也全被他用钱打发出去。姨太太们也没想到家业会落在二爷手里——如果落在大爷手里,那老姐妹们闹上一闹,兴许还能多得点赡养费。 悄没声息的收拾了行装,姨太太们不敢分争,各奔前程。有着落的早走,没着落的晚走,余公馆就这样日渐萧索起来。 这天上午,余至瑶早早起床,照例站在窗前做运动。双手拎起两只沉重哑铃,他倒也有几分爆发力,可惜这股子力气一旦耗尽,他就彻底软瘫了。 洗漱过后下了楼,他坐在餐厅里拿起晨报。哑巴将一杯咖啡端到他面前,转身又去用碟子盛方糖。余至瑶眯着眼睛抬起头,目光越过报纸边缘,直刺哑巴的背影。 毫无预兆的,他轻声开了口:"十二姨娘是苏州人,一时还走不得。你看她怎么样?" 哑巴端着小瓷碟子,吃惊的转身面对了余至瑶。 余至瑶把面孔藏在报纸后面,只肯露出一双眼睛:"你比我年长四岁,十二姨娘二十出头,年纪上正相配。" 说到这里,他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不想吗?" 哑巴绕过餐桌走到他面前,把手中的小瓷碟子往他面前一顿,碟底磕上蒙着雪白桌布的桌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余至瑶扭头凝视着哑巴,目光是一种冷森森的羞恼。 哑巴不理睬他,转身走出餐厅,片刻后托着一只大餐盘回来了,上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排烤面包片。劈头一把夺下余至瑶手中的报纸,他对着餐盘使了个眼色,示意余至瑶快吃。 余至瑶气急败坏了似的,咬牙切齿的又追问了一遍:"你不想吗?" 哑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抬手一点自己的心口,他随即把手上移按了按太阳穴,最后对着余至瑶一指。 余至瑶怔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抡起手臂把面前的大餐盘子拨下去,他在刺耳的瓷器破碎声中怒吼道:"不要想我!想我干什么?" 紧接着他拿起滚热咖啡,兜头泼向哑巴:"活该你生下来就是个哑巴!你是提前遭了报应!" 哑巴灵活的一躲,避开了咖啡袭击。苦笑着望向余至瑶,他只会摇头。 余至瑶气喘吁吁的瞪着他,胸膛起伏的十分厉害。哑巴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他永远拿对方没有办法。他说不出哑巴的好坏来,因为哑巴救过他,也欺负过他。 "欺负"的详情,是到死都说不出口的。那时余至瑶是十三四岁,要发育没发育的年纪,单薄清秀,完全不是现在这副伟岸模样。他怀疑那时哑巴是把自己当成了姑娘——家里大小女人多得很,不能理解哑巴为何会只盯上他,也许是因为他活的太不像个人,所以哑巴也跟着大了胆子,敢于倚强凌弱的蹂躏他。 他反抗的是如此激烈,让哑巴很快知难而退,不敢再来造次。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他没忘,哑巴也没忘——忘不了,那个年月,连哑巴都能够对他为所欲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等到余至瑶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了,哑巴上前收拾残局,又重新端来了咖啡面包。余至瑶这样大的个子,可是只吃了一片面包,胸臆间便壅塞住了。 哑巴看他不住的吸气,便富有经验的上前为他摩挲心口。余至瑶噎得难受,挣扎着伸手推开哑巴,他扶着桌沿站起身来,作势要走。可是没等迈开步伐,他失控似的俯身下去,骤然开始剧烈呕吐。 仆人不敢上前,这个时候能伺候他的,还是哑巴。 哑巴拍打着他的后背,等他吐尽了方才吃下的那一点食物,又扶着他去卫生间洗脸漱口。站在玻璃镜子面前,他仰起水淋淋的面孔,在哑巴的怀里痛苦抽搐,而哑巴用手臂勒紧了他的身体,想要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 可余至瑶是不需要他的,奋力挣开他的束缚,余至瑶扶着墙壁向外走去。 自从余朝政死后,余至瑶就谁也不需要了。 余至瑶捂着胃部,乘坐汽车来到了何公馆。 何殿英这时刚刚起床,身边还睡着两个女人。披着睡袍出来迎接了余至瑶,他那一头短发东竖西翘,面孔雪白雪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来了?你可是够早的!" 余至瑶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何殿英拢着睡袍前襟,笑嘻嘻的凑过去。沙发那么大,他非得挤在余至瑶身边坐:"真没有事?" 余至瑶转头望着他,望了片刻,从裤兜里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眼屎:"真没有事。家里没意思,我过来坐坐。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何殿英自己低头又揉了揉眼睛,随即站起身来:"那你先坐,我上楼洗把脸去。" 何殿英匆匆的上楼洗漱更衣,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焕然一新的重新出现在余至瑶面前,身后还跟着两位桃红柳绿的姑娘。 走到余至瑶身后弯下腰,他双手扶着对方的肩膀,带着笑意低声问道:"这两个怎么样?全是雏儿,你挑一个吧。" 余至瑶拍了拍何殿英的手背:"从你床上下来的人,还会是雏儿?" 何殿英把嘴唇凑到了余至瑶的耳边:"怎么?我用过的你还嫌?" 余至瑶不看他,淡淡的答道:"我不要,这一个月我疲惫得很,没有精力。" 何殿英惋惜的直起腰来,双手合上了余至瑶的面颊:"二爷,人生在世,可就是这么一点乐子啊!" 然后他开始用力揉搓余至瑶的脸。余至瑶正闹胃疼,无力反抗,随他胡闹。何殿英垂下眼帘,见他被自己摆布的东倒西歪,心中就生出了一种痒酥酥的满足感。 "我现在要出门去,下午回来。"何殿英的手掌向下移到他的脖子,轻轻捂住了他的喉结:"你不要走,我们晚上出去玩玩。" 何殿英是个忙人,带上那两名妖妖娆娆的小女子,他饭也不吃,直接跑了个无影无踪。余至瑶让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点米粥,喝过之后依旧是浑身乏力,便上楼走去了何殿英的卧室,自行上床休息。躺了没有三五分钟,他忽然坐起来,把袜子脱了。 赤脚蹬在光滑的真丝床单上,他感觉舒服了许多。经过了彻夜的失眠之后,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身子一飘,便是飘进梦境中去了。 第8章 大戏开幕 大下午的,何殿英推门走进卧室,就见余至瑶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还在酣睡。 他起了促狭心思,走到床边深吸一口气,随即纵身一跃,结结实实的扑到了对方身上。余至瑶猝不及防的受了惊动,登时恐慌失措的睁开了眼睛,怔怔的望着何殿英发呆。 何殿英就喜欢看他露出虚弱的傻相,他觉得这模样的余至瑶很可爱。双手捧住对方面颊,他鼓起勇气凑上前去,开始满脸胡亲胡咬。余至瑶这样一个身姿魁伟的大个子,是不适合轻品浅尝的,想要过瘾,就得咬他压他,往死里揉搓他。 结果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他便被余至瑶用力掀了下去。 咕咚一声坐到床下地上,他疼得龇牙咧嘴,背过一只手去捂住了屁股,他哼哼唧唧的爬不起来:"哎哟,哎哟,磕到我尾巴骨了!" 余至瑶起身下床,抬脚追着他踢:"混账东西,我差点让你压断了气!" 何殿英连滚带爬的满地乱躲:"闹着玩嘛!闹着玩都不行了?你人高马大的娇气什么?我这么苗条,还能真压死你不成?" 余至瑶方才睡得正熟,冷不防的被何殿英当胸砸醒,一颗心惊的险些跳出喉咙口。他有着严重的失眠症,难得睡了一天好觉,却是这样恐怖的终结,这让他简直快要气急败坏。而何殿英见他对自己追逐不休,只好做出反击。右腿伸出去巧妙的一绊,他的眼前花了一下,正是余至瑶张牙舞爪的倒下来,在他面前摔了个四脚朝天。 一番混战之后,何殿英骑在了余至瑶身上。 双手撑地俯下身来,他微笑着逼问:"二爷,认不认输?" 余至瑶呼哧呼哧的喘了半天粗气,满头满脸都是虚汗。抬手搂住何殿英的腰,他竭尽全力的做了个翻身,把对方压到了身下。 侧脸枕上何殿英的胸膛,他闭上眼睛,这回一丝一毫的力气都发不出来了。 何殿英觉得很痛快,如果不能立刻和余至瑶睡一觉,那打一架也是好的,反正都是酣畅淋漓。 "二爷。"他抬手抚摸了对方后脑勺上的短头发:"晚上去戏园子看杜芳卿,怎么样?" 余至瑶呻吟一声,无力回答。 何殿英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你还没听过杜芳卿的戏吧?我告诉你,这人唱得真不错。要不是他总对我摆架子,我早把他捧起来了。" 生拉硬拽的,何殿英把余至瑶带出公馆,领去了德兴舞台。 德兴舞台是一家新开业的大戏园子,里面装有冷气设施,夏日傍晚若能在这里听一段好戏,吃一碟瓜子,喝一壶香茶,那真堪称是绝佳的享受。何殿英显然是此地的常客,甫一露面,便有茶房热情洋溢的迎接上来,把他和余至瑶引向楼上包厢。 安安稳稳的在包厢里坐舒服了,何殿英将一杯冰镇过的碧螺春端到余至瑶面前:"喝吧,给我预备的茶水,绝对干净。" 在台下喧天的锣鼓声中,余至瑶喝了一口冷茶。忽然转向何殿英,他开口问道:"我脸上有没有牙印?" 何殿英不耐烦的一皱眉头:"没有没有,我当时只是轻轻咬了一下,怎么会有牙印?你要是信不过我,就自己找面镜子照一照好了!" 余至瑶正要反驳,不想身后忽然有人掀帘子进了来,在何殿英的身边弯腰禀报道:"老板,群英的顾师傅在下面看戏,听说您到了,想来向您问一声好。" 何殿英犹豫了一下,随即一点头:"行,让他来吧!" 那名随从领命退下,何殿英趁机对余至瑶解释道:"群英武术社的教头,顾占海。" 近来天津卫掀起了武术风潮,连许多中小学校都开了武术课。余至瑶饶有兴味的转身望向门口,想要看看这功夫高手的模样。只见门帘一挑,一名裤褂打扮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何殿英没有起立。侧身坐在椅子上,他把手臂搭上椅背,单是对着来人一笑:"顾师傅,有日子没见了。" 顾占海是个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双目有神。面对着何殿英,他微微一躬身:"何老板,可不是,武馆里最近全是杂事,我好一阵子没去瞧您了。" 何殿英嘴角微翘,小白脸上带着凉阴阴的笑意:"没关系,你忙你的。咱们将来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 顾占海一听这话,显然是很不安了,可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正当此时,余至瑶毫无预兆的开了口:"顾师傅练的是什么功夫?" 顾占海不认识他,可见他是和何殿英同座的人,便不敢得罪,规规矩矩的答道:"形意拳。" 说完这话,他抬起头来,就见余至瑶正在饶有兴味的打量自己。 当着何殿英的面,余至瑶没有继续多问。而何殿英爱答不理的,三言两语就把顾占海打发了出去。 台上大戏一场接着一场,何殿英很惬意的翘着二郎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出节拍。余至瑶端着茶杯,垂下眼帘慢慢的喝。忽然何殿英一拍桌子,颇为亢奋的喊道:"看,杜芳卿出来了!" 余至瑶放眼望去,就看台上一片金光璀璨。绚丽背景下,一个袅袅娜娜的小人儿在那里且行且唱,模模糊糊一张粉脸,也看不出美丑来。 何殿英伸长了脖子,盯着戏台问道:"二爷,他漂亮吧?" 余至瑶下意识的仰起脸眯了眼睛:"我……我看不清楚。" 何殿英扭头望向了他:"你近视眼?" 余至瑶转向何殿英,惊讶的反问了一句:"我近视眼?" 何殿英把目光又移回了舞台:"很清楚嘛,怎么会看不清?" 因为杜芳卿的妙容在余至瑶眼里,始终只是雾里看花,所以在这一场戏结束之后,何殿英让随从跑去后台,把杜芳卿叫了过来。 杜芳卿还带着妆,扭扭捏捏的走进包厢之后,先对着何殿英道了万福,举动全是女子式的。何殿英对他是玩也玩了睡也睡了,这时便大喇喇的不理会,只对着余至瑶笑道:"这回看清楚了没有?真是漂亮吧?下了装也一样好看,哈哈,脱光了他妈的更好看!" 杜芳卿满脸脂粉,看不出他是否脸红。而余至瑶把双臂环抱在胸前,随口说出一句:"他有点像我小时候的样子。" 何殿英掏了掏耳朵,然后歪着身子靠近了他:"你说什么?" 余至瑶神情严肃的上下审视着杜芳卿:"我说他有点像我小时候的样子!" 何殿英向后一退,用目光扫射了余至瑶周身,随即忍不住喷出一声大笑:"二爷,别逗我成不成?吹牛也没你这个吹法,我可是从小就认识你的,没见你这么秀气过啊!" 余至瑶这话不过是无心之语,没想到会招来何殿英的嘲笑。颇为尴尬的清了清喉咙,他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又不好细细分辩,因为在与何殿英相识之时,他的确是已经成长起来了。 在何殿英的哈哈大笑声中,杜芳卿忽然娇声嫩气的说了一句:"这位先生仪表不凡,年幼时候,也一定是位漂亮的小少爷。" 余至瑶心里舒服了一点。对着杜芳卿点头一笑,他开口说道:"好,多谢你替我说话。" 何殿英立刻不笑了:"怎么着?我还坐在这里,你们两个就要勾勾搭搭?" 说完这话,他对着杜芳卿招了招手。及至杜芳卿走近了,他握住对方的手,仰头问道:"芳卿,我和余二爷,你挑一个。看上谁了就大大方方的说,我和他是好朋友,绝不互相吃醋。" 杜芳卿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转,抿嘴笑道:"要我选呀,我一个都不要,只想快点回后台去,先脱了这一身行头。你们坐在包厢里有冷气吹,我们站在台上,四面八方可全是电灯泡烘烤着呢!" 何殿英素来不把戏子当人,还要纠缠,余至瑶却是看不下去,出言解围:"让他走吧,大热的天,是够难受。" 杜芳卿当即微微下蹲,拧身对着余至瑶也行了个礼:"多谢余二爷心疼我。" 何殿英隔着戏服,在他屁股上狠扭了一把,随后又是用力一拍:"没良心的小兔崽子,看见二爷就不要我了,滚吧!" 杜芳卿笑吟吟的,千恩万谢的转身离去了。而何殿英起身走到余至瑶面前,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大腿上。抬手搂住余至瑶的脖子,他低头笑问:"看上了?" 余至瑶抱紧了何殿英,又把面孔埋到了对方怀中。其实他根本不爱看戏,可是因为身边有了个小薄荷,气氛就变得活泼有趣起来。仰头看了何殿英一眼,他心里很喜欢对方,觉得这家伙真是值得珍惜。 不过念头一转,他又想起了方才那个顾占海。他身边真是太缺人手了,这姓顾的看起来像模像样,也许可堪一用。 第9章 势力 汽车在群英武术社门前停下来,哑巴从副驾驶座上跳下去,转身打开后排车门。 余至瑶伸出一条腿,腿长,可以轻易踩上地面。躲在车内把前方这几间房屋打量了一番,他弯腰钻出汽车,没想到群英武术社名气不小,环境却是如此寒酸。 正中一间房屋开着房门,可以看到里面坐着两名青年,正在欢声笑语的扯淡。余至瑶迈步走到门口,抬手一敲身边门板:"顾师傅在吗?" 两名青年立刻站起来了,其中一人伶伶俐俐的答道:"先生,我们师父正在后院呢,请问您高姓大名,我好过去通报一声。" 余至瑶环视了房内情形,虽然不知道这间屋子是会客室还是门房,不过家徒四壁,除了桌椅再无家具,无论是间什么,都够不体面的了。 "敝姓余。"他顺势扫视了前方两名青年:"和顾师傅有一面之缘,他未必还记得我。" 两名青年面面相觑的对视一眼,随后搬来一把椅子放到余至瑶面前:"余先生,您先请坐,我们这就去找师父。" 余至瑶走到椅子前方,弯腰慢慢的坐了下去。哑巴站在房外一棵老树下面,则是没有跟随进来。 余至瑶其实并不愿意带着哑巴抛头露面,哑巴毕竟是个哑巴,一个残废,似乎留在家里养着更合适。可这哑巴除了是个哑巴之外,处处都比人强。西装革履的穿戴起来,他皮肤白皙,浓眉大眼,正经是个好小伙子。余至瑶身边太缺人手了,他需要哑巴。 不过两三分钟,房内侧门一开,顾占海汗津津的走了进来。 停在余至瑶面前,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您就是余先生。" 余至瑶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顾师傅,好记性。" 顾占海不明就里,只好是笑。余至瑶高大英俊,气派不凡,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只是摸不清来路,让人不由得就要惴惴不安。 扭头支使了身边小徒弟快去沏茶,顾占海懵里懵懂的,又请余至瑶坐。余至瑶果然坐下了,随即毫不客气的问道:"顾师傅,群英武术社就只有这三间屋子?" 顾占海在一旁也陪坐下来,脸上露出苦笑:"余先生,实不相瞒,这三间屋子白天充作武馆,夜里则是我的寝所。后面还有一个院子,算是练武的场地。春夏秋三季,倒还好办;一旦入冬,这武术社就难以为继,总要闹一次倒闭的危机。" 余至瑶点了点头:"顾师傅的武艺,我是有所耳闻的。这样的生活,和顾师傅的身份很不相称。" 顾占海听他口气挺大,越发好奇,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余先生,恕我冒昧,请问您是在何方高就?上次在德兴舞台,我见您和何老板在一起……" 余至瑶对他笑了一下,言简意赅的答道:"家父名讳,上朝下政。" 顾占海听闻此言,"哎呀"一声,当即就站了起来:"失敬失敬,原来您就是余家二爷。" 余至瑶坐着没动,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上次相见,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所以记在心里,今日特地前来拜访。" 顾占海看他话说得动人,可是表情肃杀,不是个和蔼可亲的模样。他这跑江湖的人,一直饱受地头蛇们的压迫,总像是英雄落难,所以如今面对着余至瑶,他手足无措的,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余至瑶抬眼望向了他:"顾师傅不必存有疑虑,我和小薄荷不是一流。" 顾占海困窘的笑了:"哦……" 余至瑶板着脸站起来:"我和顾师傅总算是有点缘分,如今想请顾师傅出去吃顿午饭,不知道顾师傅肯不肯赏我面子。" 顾占海有点犯迷糊:"呃,余二爷,这怎么好意思……" 余至瑶周身散发出一种压迫力,简直就是把顾占海逼上了汽车。及至两人在酒楼雅间内相对着坐下来了,顾占海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心底也隐隐的有些知觉,怀疑自己这匹千里马是遇上了伯乐。 喝下一盅好酒之后,余至瑶周身血液流通,性情也渐渐的活泛起来。脸上很有克制的现出笑容,他扭头咳了一声,然后看着顾占海说道:"顾师傅,群英武术社是老招牌了,凭你的本领,不该是这种光景。" 顾占海一听这话,百感交集,长叹一声:"余二爷,您是知道世情的。像我们这种人,想要在天津卫里混下去,就少不得要拜师父认大哥。非得把头低下去,才能捡起钱来。在您面前,我并不是对何老板有怨言。怪只怪我天生木讷,除了拳脚功夫之外,再也不通其它门路。所以偶尔忍饥受穷,也就是难免的了。" 余至瑶伸长手臂,给顾占海斟酒:"顾师傅,你没有错。做人是该有点骨头的。" 顾占海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忽然有点激动:"余二爷,旁人都说我是榆木脑袋,可我认定'士为知己者死'。你不让我心悦诚服,纵算是强按下我的头了,我也不能心甘情愿的臣服。" 余至瑶很赞许的点了点头:"顾师傅,实不相瞒,墙头草也入不了我的眼,我就欣赏你这一身硬气。" 顾占海舔了舔嘴唇,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暗暗的气血上涌。他的确是笨嘴拙舌,又倔头倔脑的不会讨好,所以在何殿英那里,他是相当的不受待见。有时候走投无路了,他也想舍了脸皮做些谄媚之事,可是事到临头,羞耻心占了上风,他还是做不成大老板的狗腿子。 此刻面红耳赤的看着余至瑶,他感觉自己又有了尊严。 余至瑶不但给了顾占海尊严,还给他找到一处大四合院充作新武术社。社址变更之后,场地扩大,学员人数也急剧增多。练武的孩子,哪有老实的?余二爷那边一个电话打过来要"借几个人",这边立刻就能争先恐后的跑出一批,一个个悍不畏死,指哪打哪。 而在打打杀杀中尝到甜头之后,想要把他们拽回头去,那就难了。 在赌场球房里吆五喝六多么威风!一个个叼着烟卷敞着小褂,他们无师自通的摆出了混混模样。因为身后有余二爷撑腰,所以他们敢向任何人瞪眼睛。 何殿英早就察觉到了余至瑶的异动。顾占海一直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不堪大用,他没想到这家伙会和余至瑶投缘。 余至瑶扶植武术社的举动无可指摘,让他没有办法挑剔,想要治一治顾占海,顾占海却又迁离了他的地盘,让他有心无力,鞭长莫及。把心事深深压在心底,他不动声色,决定冷眼旁观。 终于,在这一年的初秋时节,顾占海的徒弟和何殿英的手下,在俱乐部里打起来了。 开打的原因十分渺小,不值一提。双方一直憋着劲头,如今终于开战,当场就见了血,互相往死里打。顾占海跑到现场想要镇压,可是事到如今,徒弟们在金钱的诱惑和刺激下,已经不听他的命令了。 眼看周遭一片混乱,他想自己深受余至瑶的恩惠,此刻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于是镇压不成,他挽起袖子,也加入了战局。顾师傅出马,以一当十;徒弟们受了鼓舞,越发下了狠手,一鼓作气的把何家部下撵了出去。 何殿英在天津卫顺风顺水的混到今天,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与此同时,余至瑶正躺在杜芳卿的怀里,享受那温柔乡中的快乐。杜芳卿仿佛是对他颇有好感,他这边略施恩惠,那边就主动过来投怀送抱了。 余至瑶其实只是好奇。何殿英先前一度常常提起杜芳卿,满口称赞;他因此知道了杜芳卿的好,但到底是怎么个好法,他非得亲自尝尝滋味才能明白。 一番云雨过后,他沉重的翻到旁边,又将软瘫了的杜芳卿扳过来,拱到对方胸前轻轻地嗅。脂粉气息似乎已经渗进了杜芳卿的肌肤里,余至瑶闭着眼睛喃喃说道:"真香。" 杜芳卿脸上带着一点面具似的笑意,一双眼睛却是红着的。余至瑶在床上像个强盗,霸王硬上弓的摁着他干,偏偏下身那东西又大得很,甚至把他弄出了血。他疼的落了泪,辗转躲避着求饶。然而没有用,余至瑶也不心疼他。 含着眼泪缓了片刻,他终于透过了这一口气。低头看着余至瑶的侧影,他轻声的抱怨:"我又不跑,你何必像要杀人似的这么欺负我?再来一次,我可要死在你手里了。" 余至瑶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前,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杜芳卿用指尖描绘他那两道斜飞扬起的剑眉,描绘够了,又轻轻刮他那挺直鼻梁。余至瑶享受着这样轻轻巧巧的爱抚,仆人在门外禀报说何老板打来电话了,他一声不吭,懒怠搭理。 迷迷糊糊的瞌睡了片刻,仆人在门外又发出了声音——何老板亲自来了。 第10章 火燎针扎 余至瑶裹着一身丝绸睡袍,下楼接待了何殿英。 何殿英坐在阳光明媚的大客厅里,没好气的看了余至瑶一眼,他移开目光,欠身从茶几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根烟卷。 余至瑶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精神有点不济:"来了?" 何殿英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给自己点了火。锐利目光从眼角斜着射出去,他带了凶相:"意外?" 余至瑶从茶几下面的小抽屉里拿出雪茄盒子。划燃一根杉木火柴,他不说话,自顾自的慢慢点燃雪茄。 何殿英的烟瘾很重,一口接一口的喷云吐雾。人躲在烟雾后面,他抽抽鼻子,忽然感到疑惑:"家里有人?" 余至瑶这时抬起了头:"我不是人?" 何殿英起身一步跨到了他的面前,弯腰揪起他的衣襟嗅了嗅,随即恶狠狠的一甩手:"你他妈香的像个荷包,刚和哪个婊子睡完?" 余至瑶把雪茄送到口中吸了两下,然后将其凑到火苗上,专心致志的继续炙烤:"杜芳卿。" 何殿英这回真是震惊了,夹着香烟的手指向上一指,他盯着余至瑶追问:"杜芳卿在你这里?" 余至瑶终于将雪茄彻底点燃。扭头一口气吹灭火柴,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何殿英看了他这个心不在焉的表现,忽然就怒不可遏了。抬手把烟卷送到齿间咬住,他抓住余至瑶的头发摇晃着向后一搡:"你这日子过得不错啊!" 余至瑶刚在床上大失元气,如今顺着何殿英的力道往后一仰,头脑中就昏昏的眩晕。闭上眼睛靠向沙发,他耳中涌起一阵轰鸣。外界的声音瞬间就被压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何殿英的言语才又渐渐清晰起来。 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他知道那是何殿英拍打了自己的脸颊。恍恍惚惚的睁开眼睛,他丝毫没觉出疼,好像皮肤并非血肉,只是一层厚软的橡胶。何殿英的面孔在他眼前朦朦胧胧的忽远忽近,他伸手向上摸了一把,摸了个空,随即手上一紧,却是被何殿英握了住。 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没事,没事。" 然后他把手中的雪茄向前方送过去:"小薄荷,给你这个。" 因为从小身体不好,所以他对于养生的知识了解甚多。和普通烟草相比,雪茄显然更高级健康。可是何殿英性情急躁,永远也没有耐心去点燃一根雪茄。 何殿英接过雪茄,同时把余至瑶扶起来搂到了身前:"我抽什么都一样,用你献这个殷勤?" 然后他"呸"的一声吐掉口中半截香烟。蹲下来仰脸望向余至瑶,他深吸一口雪茄,然后把烟雾缓缓的喷向对方鼻端。 余至瑶面无表情的闭着眼睛,看起来有一种阴沉沉的英武刚毅。 何殿英对他凝视了片刻,随即探头凑上前去,张大嘴巴咬上他的下巴。牙关缓缓用力合拢,他听到余至瑶低低的呻吟了一声。 温凉的手掌抚上他的面庞,余至瑶轻声斥道:"别闹。" 何殿英犹豫一下,果然松了口。一只手搭上余至瑶的后脖颈,他咬牙切齿的说道:"卸磨杀驴,我他妈真想咬死你!" 余至瑶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脸,然后睁眼望向了何殿英,声音有些飘,显然还是气息不足:"我养不起你那些手下。余家的生意——" 他这番话没能说完,因为仆人忽然走到门口,说大爷来了。 余至琳穿着一身半旧西装,步伐矫健,一阵风似的刮进了客厅之中。对着何殿英点头一笑,他随即转向余至瑶,很开朗的笑道:"弟弟,你好吗?" 此言一出,何殿英在旁边忍不住笑了。原来余至琳少小离家老大回,口音已然发生变化。一声弟弟喊出去,听着倒像"底迪"。 余至瑶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大哥。" 余至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两张花花绿绿的纸单,俯身放在了茶几上:"弟弟,我来送你两张票子,大学里的话剧社第一次登台,你要是有时间,也去捧一捧场。" 余至瑶在他面前总是没有话讲。何殿英却是上前一步,拿起票子看了两眼,又对着余至琳笑道:"余大爷,敝姓何,是二爷的朋友,平时常听二爷提起您,可是一直无缘相见。今天算我来得巧,总算遇上了您。" 余至琳听了这话,连忙伸手和何殿英握了握:"不敢当不敢当。不过这的确是巧,平时我也不大回来。" 何殿英继续问道:"听说您在西洋得了两个博士,这放到前清,相当于两个状元了吧?" 余至琳满面春风的摇头:"不不不,和状元绝对是比不了。现在获得博士学位并不很难,只是名头唬人而已。" "余大爷,这当博士的都学些什么呢?读书写字您都会,这还有什么可学的?" 余至琳抬手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的答道:"我读第一个博士时,学的乃是西方哲学,可是取得学位之后,欧洲忽然流行起了东方热潮,所以我闲着也是没事,顺便就以'中国炸糕的发展历史'为题,写得论文一篇,又得到了第二个博士头衔。" 何殿英发出惊叹:"哎哟,那您是不是特别会做炸糕?" 余至琳连忙摇头:"非也,粗通理论而已。" 随即他转向了余至瑶:"弟弟,我下午有课,这就要走了,记住,有时间要去哦!多送几个花篮。" 余至琳大概是很赶时间,说走就走,来去如风。等到四周无人了,何殿英对着余至瑶笑道:"你家大爷怎么长的像只白面包?" 余至瑶默然无语的坐回原位。他对余至琳并不感兴趣,对方像面包也好,像馒头也好,和他都没有关系。 何殿英本是挟着雷霆之怒前来,可他先是晃晕了余至瑶,好容易等到余至瑶缓过来了,余至琳又忽然登场。如此乱哄哄的闹过一番,他那怒气也就消散了大半。走到余至瑶身边坐下来,他先是有滋有味的吸了一阵雪茄,然后转过头来,手指夹住雪茄在余至瑶脸上一晃,作势要烫。 余至瑶横了他一眼,并不躲闪。 何殿英不能真烫,这时便是压低声音,半笑半恼:"你个打不死的贱种,用得上我的时候,天天小薄荷长小薄荷短;现在用不上我了,就把我一脚踢开——我算是认清了你!" 余至瑶伸手拍了拍何殿英的大腿:"你出力,我出钱,这是公平交易。现在我不需要你了,你不能强买强卖。" 何殿英一挑眉毛,虽然明知道是这个道理,可当真听余至瑶讲了出来,心里还是很不舒服。酸溜溜的冷笑一声,他低声说道:"当年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和我向来不分彼此;如今刚刚威风了四五个月,就开始和我谈起公平交易了。" 余至瑶低头沉默片刻,末了答道:"我给了你二十万,你的手下从我的俱乐部里也至少抽走了十万。" 何殿英沉下了脸:"你是说我占了你的便宜?" 余至瑶不再回答。何殿英这个人贪得无厌,他承认对方的好处,可是对方这样无止境的索求,这也是他不能容忍的。 何殿英见他若有所思的一言不发,便又紧逼一句:"让我的人撤出去也行,可是你得把顾占海交出来!" 余至瑶直接摇了头:"不行。" 何殿英不带感情的笑了一声:"不行?" 忽然扯过余至瑶的一只手,他把雪茄狠狠杵上了对方的掌心。余至瑶疼的猛一哆嗦,可是并没有叫出声来,单是皱着眉头瞪向何殿英。 阴燃着的雪茄头粘在了掌心皮肉上,刺鼻的异味弥漫开来。何殿英站起了身,伸手在余至瑶肩膀上一拍:"给你一点教训,做人不要忘本。"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转身向外走去。 余至瑶独自坐在沙发上。捡起何殿英留在自己手中的半根雪茄,他放在口中吸了一下,发现雪茄居然还没熄灭。 右手掌心已经有了血肉模糊的征兆,破损的皮肉又鼓起了水泡。他慢慢吸着雪茄,心里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死后一定是要下地狱的,所以在这一世,他不能亏待自己。 他穷怕了,十几岁的时候读中学,只有他课间没钱买点心,春游的野餐会就更是要命,因为他只能从公馆厨房中偷偷带些剩菜出来。他年纪比同学们大,穿戴打扮的也像个人似的,却是成天在这些事上出丑,于是到了最后,他无颜上学,宁愿陪着小薄荷坐在街边卖糖。 掌心的疼痛渐渐剧烈起来,像一簇钢针在扎他的肉。 第11章 伤 余至瑶披着睡袍,坐在浴缸边沿。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梳过去,他闭上眼睛仰起了脸。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下巴,冰凉湿滑,将香皂泡沫涂抹开去。杜芳卿笑微微的捏着一把剃刀,手指翘成兰花。俯身凑近了余至瑶,他小心翼翼的动了刀子。刀锋轻轻掠过面庞,雪白泡沫积在了锃亮刀片上,洁净的皮肤就显露出来了。 仔仔细细的为余至瑶刮净了胡茬,杜芳卿拧了一把毛巾,重新又为他擦了一遍脸。余至瑶睁开眼睛,扭头望向玻璃镜子。杜芳卿俏生生的立在镜中,对他笑道:"我这手艺还不错吧?" 余至瑶抬起左手摸了摸脸,然后抬头对着杜芳卿一笑:"多谢。" 杜芳卿拉起他的右手:"再过两天伤好了,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和气。" 余至瑶笑问:"我对你凶过吗?" 杜芳卿娇模娇样的溜了他一眼,随即把脸转开,抿着嘴唇似笑非笑。 杜芳卿这些天是住在了余公馆,每天下午余至瑶会让人用汽车送他去德兴舞台。汽车一直候在外面,散戏过后,直接把他再接回家。 漂亮男人若是妩媚起来,会比女人更勾人魂魄。余至瑶仿佛是爱上了杜芳卿,这不单是因为对方皮相美丽。杜芳卿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的"柔"。 柔若无骨,柔情似水,全是他。在余至瑶面前,他像一株开满芬芳花朵的春藤,不松不紧的缠上来,一阵风吹过去,满鼻子里都是他的香。 为余至瑶系好最后一粒衬衫纽扣,他抬起头,把一条素色领带搭上了对方的脖子。手法熟练的打出一个饱满的领带结,他自自然然的轻声说道:"这个领带夹子颜色不配,你昨天用过的那个白金夹子呢?" 不等余至瑶回答,他径自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翻出了白金夹子。余至瑶回头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说了一句:"我娶了你吧!" 杜芳卿嗔怪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回到了他的面前。很谨慎的夹好领带,他在余至瑶胸前轻轻拍了一巴掌:"你敢娶,我就敢嫁。不过事先声明,我可养不出儿子哦。" 余至瑶张开双臂搂住了他,低头开始亲吻他的嘴唇。他从头到脚扭出一道波浪,捏着嗓子含糊道:"别碰了手……" 余至瑶右手掌心的烫伤,在敷了两天的药末之后,并没有好转的趋势。亏得身边有了杜芳卿照顾,否则他连洗漱都有困难。 昨天下午顾占海来了,见他那手上水泡蔓延、伤势严重,便立刻返回武馆,拿来一副祖传的刀伤药给他用。刀伤药敷了一夜,还没看出效果来,所以杜芳卿在下午出门之前,重新给他又换了一次药。脏污的纱布一圈一圈解下来,杜芳卿蹙起眉头,口中疼惜的叹道:"吓死人了,疼得厉害吗?" 余至瑶伸着血肉模糊的右手,看出杜芳卿是真怕。恶作剧的心思忽然生出来,他抬起这只烂手,作势要往对方那光洁如玉的面庞上摸。杜芳卿素性好洁,这时不禁吓的尖叫一声,扔下纱布就站起来了。 余至瑶嘿嘿的发笑,把手收了回来:"别怕,逗你玩的。" 杜芳卿见他促狭的可恨,拿着恶心当有趣,便赌气不肯再管他。余至瑶没有哄他,自己坐在客厅里,抖抖索索的往掌心上撒药。哑巴从外面经过,一眼看见了,脚步没停,继续前行去洗净了双手。 然后走回客厅,他在余至瑶面前蹲下来,轻轻托起了对方的右手。 开口低低的叫了一声,他比划着向窗外一指。余至瑶能够领会他所有的心意,此刻便是摇头答道:"下午要去大哥那里捧场,没有时间去医院。" 哑巴抬眼看着他,疑问似的又发出一声:"噢?" 余至瑶点了点头:"明天?好,如果明天这伤还不好转,那我就去医院瞧瞧。" 只要心平气和,那他们看起来都是好人。哑巴为余至瑶缠好了伤口,动作十分娴熟。而余至瑶呆呆的望着他,忽然想起往昔事情。面无表情的扭开脸去,他心里很不好受。 余至琳身为大哥,从来没为弟弟做过什么,也没让弟弟做过什么。这次他兴致好,特地送来两张票子,所以余至瑶尽管对话剧毫无兴趣,可是也不好拂了对方的心意。 到了下午,他和杜芳卿分头出门。按照票子上所印的地址,他带着哑巴乘车前往戏场。而为了给余至琳撑起门面,在抵达之前,他让人送去的花篮已经从舞台下面一直摆到了大门口,鲜艳热闹远胜平时。 下车之时,他正好和余至琳打了个照面。余至琳换了一身崭新西装,双手插到裤兜里,正用英文和身边一群女学生谈笑风生。忽然见余至琳来了,他立刻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弟弟,快进去吧,已经开演了。" 余至瑶笔直的站在他面前。在女学生们的注视下张了张嘴,他没说出话来,只一点头,然后仿佛心中有愧似的,低头迈步向内走去。 戏场不算宽敞,下面已经坐满了人,似乎是学生专场,以青年居多。余至瑶没有找到合适座位,正在踌躇,不想就在此时,忽然有一只手从下面伸过来,在他屁股上用力拧了一把。 他吃了一惊,低头看去,就见何殿英大模大样的坐在位子上,身边正是有个空座。 对着身边哑巴打了个手势,他迈步跨过何殿英那长长伸出的双腿,在里面空座上坐了下来。 为了衬托舞台明亮,观众席上一片黯淡。何殿英不动声色的把一只手搭上余至瑶的大腿,先是伸展五指上下抚摸了两把,随即滑到大腿内侧,捏那软肉接二连三的掐。余至瑶一动不动的望着前方舞台,只将一只手向下挡了胯间,怕对方不分轻重,当众攻击自己的要害。 何殿英由着性子掐了一场,掐过之后,又觉心疼,捂着那一片痛处轻轻的揉。余至瑶向下扫了一眼,只觉得何殿英很孩子气,凶得幼稚。 台上情景在他眼中,依旧是一片模糊,只听得一个女声在锐叫着吟诵诗篇。声音已是刺耳之极了,诗篇,据余至瑶听来,也是狗屁不通。垂下眼帘凝神倾听片刻,他忍不住一笑,觉得这话剧着实是荒诞极了。 然后,他自然而然的把何殿英的手抓起来送到一旁。何殿英抚摸的太持久了,这让他始终不能放心,总怕对方会发动突然袭击。 这举动让何殿英感到了不痛快,仿佛是受到了冷落。忽然一眼瞥到了对方右手上缠裹的纱布,他歪了身子凑向余至瑶,压低声音问道:"烫一下而已,至于包扎成这样子吗?我又没剁了你的爪子!" 余至瑶饶有兴味的盯着舞台,同时抬手扯开纱布结扣。慢吞吞的掀开纱布,他把一塌糊涂的右手送到了何殿英面前。 灯光昏暗,何殿英就见余至瑶的手掌黑红相间,黏湿糜烂。一把攥住对方的腕子,他吃惊的睁大眼睛,万没想到自己当初竟然用力过猛,下了狠手。 余至瑶难得观看这么拙劣的话剧,审丑审出了趣味,以至于何殿英强行把他拽走时,他几乎有些恋恋不舍。 何殿英没有光临医院的习惯,他把余至瑶带到了自己家中。在客厅的大落地窗前席地而坐,他捧着一只药箱,很痛心似的拧起了眉毛:"我只烫了一下……" 余至瑶盘腿坐在他面前,微微探身看着他笑:"是只一下吗?" 何殿英放下药箱,把他的右手拉到面前:"你疼不疼?" 余至瑶看出了他是心疼自己了。抽出手来伸到何殿英面前,他故伎重演,又想用肮脏伤处去吓对方。 然而何殿英是不在乎的,他丝毫不躲,单是热切的看着余至瑶。 于是,余至瑶就把手掌结结实实的拍到了对方的白脸上。水泡再次破裂,脓血蹭上面颊,余至瑶疼的手臂颤抖,可是满心快意,因为用自己的痛苦玷污了别人。 等他慢慢摸过了自己的脸庞,何殿英抓下他的手,伸出舌头舔向伤处。一口舔过了,他扭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低下头再舔第二口。 "口水能够消毒。"他告诉余至瑶。 说这话时他人在阳光下,皮肤白的透了明,眉眼就显得特别的黑。 余至瑶笑着拂乱他的短发:"像狗一样。" 何殿英抬眼看他:"狗急跳墙,你给我老实一点!" 余至瑶用手指重新理顺了他的短发:"跳了墙,也还是狗。" 然后他想要把手抽回来:"别舔了,脏。" 何殿英抓着他的手不放,一张白脸上渐渐浮起不甚稳定的笑意,像春天河水中的浮冰,又冷又荡漾。 "是脏。"他忽然扑向余至瑶:"要脏大家一起脏!" 说完这话,他在余至瑶的嘴唇上用力亲了一口。余至瑶下意识的向后躲了一下,没躲开,只觉对方的舌头在自己唇间蹭过,柔软湿热。而何殿英单手搂了他的脖子不肯松开,双方相近的几乎可以贴脸。 "拿我开心?"他扭头正视了何殿英的眼睛:"说咬就咬,说打就打,说烫就烫,说亲就亲——我这么惯着你,你还怨我恨我。" 何殿英黏在了他的身上,嘻嘻哈哈的傻笑:"这样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 余至瑶转脸望向窗外:"你我之间的账,算不清楚,也谈不到谁感谢谁。" 这话让何殿英略觉不快,认为余至瑶还是有些忘恩负义,不过不能细究下去了,否则又会爆发一轮冷战。 这几天他想余至瑶想得要命,可是绷着架子,不肯登门看望对方。今日是真熬不住了,他采取了折中的办法,跑去戏院碰碰运气——上次在余公馆看过票子,他知道戏院地址。 何殿英在余至瑶的右手掌心上涂了一层脏兮兮的獾子油,然后就让他晾着伤处,不做包扎。如此混到晚餐时间,他又亲自端了菜饭,想要一勺一勺的喂给余至瑶吃。 余至瑶却之不恭、受之无愧。乖乖坐在餐桌旁,何殿英喂一口,他吃一口。两人都不说话,良久之后,何殿英才咕哝了一句:"真能吃。" 过了片刻,他捏着勺子又问:"还没饱?" 余至瑶低声答道:"再喂我喝碗汤,喝完就饱了。" 何殿英一竖眉毛:"他妈的,碗这么大,我还不得喂到半夜去?我还饿着呢,你倒吃起没完了——蹬鼻子上脸,老子不伺候你!" 余至瑶不喜不怒,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忽然对着何殿英一笑,他轻声说道:"我饱了,你吃吧。" 何殿英让仆人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过来,随口又道:"晚上别走了,留下住吧!" 余至瑶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同时摇了摇头。 何殿英立刻有了预感:"家里有人?" 余至瑶端起茶杯,一边抬眼看着他,一边喝了一口。 何殿英向后靠到椅背上,含义无限的笑了:"杜芳卿?" 余至瑶垂下眼帘,算是默认。 何殿英一粒米都没有吃,可是立刻就饱了。 第12章 各为其利 余至瑶的烫伤,直养了一个多月才彻底痊愈。掌心留下了明显的疤痕,大概是不能轻易消去的了。 杜芳卿已经离开了德兴舞台,因为不知怎的会得罪了何老板,德兴舞台便不敢再留他这个戏班。德兴舞台不留他,旁的戏园子明知道他好,可是也不肯前来招揽邀请。天津卫没了杜芳卿的立足之地,他求余至瑶出面为自己撑腰,但余至瑶也不愿意为了个戏子和何殿英斗气。 杜芳卿很绝望,想要跟着班子回北平去。余至瑶不让他走,一笔钞票交给班主,他算是把杜芳卿这人给租下来了。 于是,杜芳卿只好留在余公馆,像一朵花似的,活给余至瑶看。 生活平静美好,余至瑶和何殿英也是相安无事。腊月时节,顾占海喜气洋洋的来了,带着几样挺雅致的年货。和余至瑶在客厅内相对落座,他如今穿得体面,气色也好,是大武馆里总教头的气派:"上个月我回乡下,把内子和小孩都接过来了。全亏二爷的帮助,否则我决没有能力置办出一个家来。" 余至瑶对他微笑点头:"这不算什么,顾师傅不必记在心上。改天我去府上奉看,正好见一见嫂夫人。" 顾占海连忙笑道:"二爷,那不敢当。内子是个乡下人,也不会和人说话,到时非让您见笑不可。呃……那什么,腊月二十四,几家武术社联合办了一场比武大会,届时决出一二三名来,还有奖品。二爷要是有时间,过去瞧瞧也好。" 余至瑶自从资助了群英武术社之后,很是得了一点乐善好施的虚名。听闻此言,他颇感兴趣的笑了一下:"规模大么?" 顾占海答道:"人去的很齐。年前这是最后一场,一是以武会友,二是大家见一见面。" 余至瑶把茶几上的香烟筒子往顾占海面前一推:"那我就去,权当凑个热闹。奖品有着落了吗?" 顾占海恭而敬之的抽出一根香烟:"其实主要是图个乐子,奖品……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余至瑶拿起打火机,摁出火苗欠身送向顾占海:"既然如此,奖品就包在我身上了,你提前一天派人到我这里来取。" 顾占海受宠若惊的吸燃了烟卷。对着余至瑶眨巴眨巴眼睛,他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是专门过来打秋风的。 正当此时,一名青年在客厅门口探头缩脑,鼻尖冻得发红,显见是刚从外面回来。余至瑶看他鬼鬼祟祟,似有话说,便把他喊了进来。 当着顾占海的面,青年在他身边弯下腰去,压低声禀报道:"二爷,西北运来的烟土到了车站之后,还没等我们卸车,就被何老板的人扣了下来。" 随即他用手对余至瑶比划出了一个数目:"他们一车要收这个数。我说这是余家的货,他们说天王老子的货也照收不误。" 余至瑶抬头望向青年:"一车就要八十?" 青年用力点头:"一车八十,他们给押送到租界里,说是路上准保平安。" 余至瑶思索片刻,随即又问:"西北过来的烟土,一批得装多少车?" 青年心算片刻,末了答道:"远的不提,就说今天这批,至少得装十车,十车就是八百块钱。二爷,上个月还是三十呢,而且只要说是余家的货,他们就不大管——没想到这个月突然变了规矩。" 余至瑶沉吟着垂下眼帘,半晌没有说话。顾占海在一旁听得清楚,这时知道是何殿英仗势欺人,便自告奋勇的说道:"二爷,让我带人过去瞧瞧。咱们人多,真闹起来了也有胜算。" 余至瑶若有所思的一抬手:"不必,先把烟土存在车站,明天我亲自去找小薄荷。这个例不能开,否则将来单在这一方面,每个月就要成千上万的花钱。" 青年却是思忖着说道:"二爷,恐怕不能久存。车站里没有正经仓库,想要送到外面货栈里,他们又根本不让我们的烟土出站。" 余至瑶听到这里,不禁脱口而出:"这他妈的!" 然后他挥了挥手:"你还回车站去,等我的电话!" 青年领命而走,顾占海看他满怀心事,便也识相告辞。 余至瑶没能通过电话找到何殿英,只好亲自出马,在一家妓院里堵住了对方。 他进屋子时,何殿英正仰卧在一张烟榻上,听着榻旁的姑娘唱小曲儿。歪着脑袋对余至瑶一笑,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余至瑶看了旁边姑娘一眼:"你出去!" 姑娘怯生生的略一犹豫,见何殿英不发话,便静静退了下去。这回房内没了闲杂人等,余至瑶站在榻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何殿英:"八十块钱一车烟土,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何殿英枕着双臂,得意洋洋的翘起了二郎腿:"我不白要你的钱。" 余至瑶盯着他那只穿着白袜子的脚,就见那只脚很灵活的一晃一晃:"我也不需要你来保护。" 何殿英"嗤"的一笑:"要不要保护,由我说了算。规矩是我用命定下来的,谁不服,拿命来换。" 余至瑶终于忍无可忍的俯身抓住了他那只脚,使劲往自己怀中一带:"你有几条命?" 何殿英冷不防的被他抻直了腿,但是也不在乎:"二爷,你怎么了?千儿八百的对你来讲,不算什么,至于让你顶风冒雪的找到这里来吗?你是越有越吝啊!" 余至瑶放下了他的脚,将双手插到大衣口袋里:"小薄荷,我近来没有招惹过你,你这闹的是哪一出?" 何殿英伸长双腿,把脚掌抵上他的大腿:"二爷,别误会,不是针对你。腊月天了,我也得发点财过年不是?就算我不缺钱,可我也不能苦了手下这帮弟兄啊!这钱你得出,人人都出,你不可以例外。如果你真是穷到就等着这几百块钱过年,那我可以私下贴补给你。" 余至瑶没想到他这么牙尖嘴利,一时气结:"你——" "你"过之后,却是没有下文。余至瑶不想在这种地方为了八百块钱和何殿英争吵——不够丢人的。可对方那副德行着实可恨,他恨不能抄起屋角的硬木太师椅,当场把何殿英砸成骨断筋折。 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的皮肤开始隐隐泛红。当初余朝政有时对他下手太狠,他便会有这种反应。他忽然恨起了何殿英——如果换做别人对他捣乱,他或许还不会这样恼火。抬手捂住胸口按了按,他艰难的咽下了一口唾沫。胃里一阵一阵的翻腾,他强忍着不呕吐出来。 何殿英依旧仰面朝天的望着天花板,房内很热,余至瑶的裤子却是偏于凉,双脚蹬上去,感觉十分惬意。 他理直气壮得很。公是公,私是私,和他何老板有交情的人多着呢,如果都学起余至瑶,那他对谁收钱去?余至瑶有困难,他一定帮忙;余至瑶没困难,他犯不上惯着对方。浅浅的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想要再逗一逗余至瑶。 然而余至瑶没给他这个机会,余至瑶毫无预兆的转身走了。 余至瑶沉着脸回到家中,进门时哑巴正好端着一盆水仙从他面前经过。他停下脚步盯着哑巴看了片刻,忽然不声不响的跟上去,猛然一脚把哑巴踹了个大马趴。水仙花摔在地上,小花盆啪嚓一声四分五裂,净水当即流了一地。 杜芳卿刚好下了楼来,见此情景,不禁一惊:"哟,二爷,您这是和谁生气了?" 余至瑶没理他,虎视眈眈的只跟着哑巴。哑巴爬起来往客厅外跑,他尾随其后,一直跟进了哑巴的房内。 房门紧紧关严,众人就听房内传来几声杂乱闷响。杜芳卿大着胆子把耳朵贴上门板,发现里面已然安静下来,依稀只有粗重的喘息声音。 哑巴从后方死死的抱住余至瑶,因为觉得余至瑶像是受了刺激,快要发疯。 余至瑶在方才的几下踢打中耗尽了体力。瘫坐在哑巴怀中,他神情痛苦的喘个不停。 "原来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断断续续的说话,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 他虚弱的向后抓扯哑巴的衣服:"真难……我没想到……真难……" 哑巴微微弯腰,把下巴搭在了余至瑶的肩膀上。其实没什么难的,他想,余朝政对他不错,怜他残废,给他吃穿,可是因为余至瑶那一夜要他帮忙,他就去帮了忙。这难吗?不难。一横心也就做了,没什么难的。 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可以对余至瑶说,不过说不出来,就不说了。难得余至瑶肯让他如此亲近,他把对方抱了个满怀,感觉几乎有些陌生,因为总记得对方是个细条条的少年。 余至瑶在哑巴的房里呆了许久,最后推门走出来时,他面色平静,已然恢复常态。 吩咐家里管事人跑出去订制了比武大会所需的花篮和大小银盾,他又往车站打去电话,命令手下交出八百块钱,先把年前这一批烟土运出来,供上俱乐部内的使用。 好好过年,过完年再算账! 第13章 这个新年 新年前夕,余至瑶出席了比武大会。 大会开的精彩,又热烈又有秩序。南京中央国术馆派来了一名主持者,本地名流也齐齐到场。天津卫十八家武术社全部参赛,堪称是各路英雄汇聚一堂。 大会规模宏大,擂台上打的也激烈。最后是顾占海的大徒弟拔得头筹,成了本场的武状元。捧着光芒耀眼的银盾和鲜花,这位方头大耳的弟子不用师父嘱咐,主动就跑到余至瑶面前,想和二爷合一个影。 群英武术社大获全胜,顾占海的荣光自不必提,连余至瑶也跟着一起出了风头。笑容可掬的站在武状元身边,他等到前方的镁光灯闪过了,这才转过头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武状元喜气洋洋的答道:"二爷,在下姓王,名连山。您叫我小山子就成。" 余至瑶拍了拍他的肩膀:"津门第一的本事,怎么能叫小山子?很好,自家送的银盾,自家又赢回来,给顾师傅和我长了脸。" 王连山高兴的不知说什么才好,望着旁边的师父直笑。而在场的报馆记者们逮住了余至瑶,围着他左一张右一张的拍摄不已,又乱哄哄的追着提问,让他讲一讲为何如此热心于武术事业。余至瑶风度翩翩的站在人前,满面春风的答道:"武术乃是中华国粹,而鄙人身为中华国民,自然应该竭尽所能,将这国粹弘扬起来。" 说完这话,他顿了顿,意犹未尽,可是又没有高谈阔论的本事,只好对着四面八方的记者又笑了笑。记者们见他高大英俊,风采很好,堪称国术界的活广告,便举起照相机,对着他又按了一通快门。 余至瑶与王连山的合影,登载了第二天的各家报纸上。何殿英本来没有读报的习惯,可是在得知余至瑶上了报之后,他立刻命人出来买回一份,然后盯着那张报上照片看了半天。 余至瑶那一张脸轮廓分明,十分上相,并且突兀的高出旁人大半个头;对比之下,旁边的"津门第一"则被衬托成了五短身材的矮胖子。何殿英喜欢余至瑶的模样款式,真心实意的认为对方仪表堂堂,男子汉能长成余至瑶这副模样,也就堪称完美了。 余至瑶已经连着几天没有和他通过电话,大概是在为那八百块钱赌气。何殿英也不想惹恼余至瑶,可规矩是不能坏的,他是要靠着规矩吃饭的! 他不是死心眼的人,一切都好说,一切都能商量,只是别涉及到钱。谁敢断他的财路,他就刨谁的祖坟。 大年二十九那天,他没露面,让身边的小白代表自己前往余公馆,送了三千多块钱的礼。小白原来是学说相声的,脾气好嘴也甜,很适合做个使者。小白乖乖的去了,又乖乖的空手回了来。何殿英问他:"余家都有谁?" 小白答道:"有余家二爷,余家大爷,还有杜芳卿。" 何殿英又问:"二爷问没问我?" 小白摇头:"二爷什么也没问,只把礼物收下了。" 何殿英气极反笑,心中十分失望:"那你——你就没提起我来?" "我提您啦,我说我们老板让我向二爷拜个早年。" "那他怎么说?" "二爷说'哦',然后就没下文了。" 何殿英挥了挥手,撵走小白。背着手满地乱走了一通,他心乱如麻,颇想把余至瑶扯过来痛捶一顿——捶他,打他,咬他,推搡的他东倒西歪,把他那张好面孔揉搓成鬼脸形状。大洋马似的东西,对他无需温柔。 抓心挠肝的熬到大年初三,何殿英独自坐在落地窗前喝酒。冬季的夕阳是一只红红的小蛋黄,在惨白的天幕间似坠非坠。他轻声的叹息,想象出了外界的寒冷。忽然放下酒瓶站起来,他走到电话机前停住脚步,怔怔的又发起了呆。 事后,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向余公馆打去电话,因为一夜之后的翌日下午,他便在吉泽领事的家中,与余至瑶相遇了。 吉泽领事三十多岁,是一名笑眯眯的中国通,没有架子,仿佛和任何人都能谈得来。何殿英在日租界是个新兴的人物,自然也就入了吉泽领事的眼。吉泽领事大年初四大请客,可是早在年前就把帖子送到何公馆去了。 和其它租界不同,日租界这个地方,颇有一点藏污纳垢的意思,花会烟馆妓院赌场一概齐全,堪称是流氓们的乐土。吉泽领事肯向何殿英暗送秋波,何殿英就敢脱鞋上炕的和他相好。 何殿英做人的宗旨,就是不分敌我、唯利是图。从一个卖糖为生的小孤儿混到如今,他觉得自己是看透了这个世界。 他连这个世界都看透了,可是却看不透余至瑶。 吉泽领事的宅子十分宽敞,大厅收拾出来,说是一会儿还要举行舞会。余至瑶是在宴席散后才抵达的,带着一身寒气。何殿英见他来了,兴奋之余嗤之以鼻,不知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他的位置,不料余至瑶竟然没看见他,到场之后便开始四处的招呼寒暄,居然并非孤家寡人。 何殿英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只看到吉泽领事挤过人群走到他面前,双方又鞠躬又握手。吉泽领事是典型的日本人模样,小手小脚小个子,仰着头对余至瑶说话。余至瑶微微躬着点腰,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听着听着忽然笑了,笑的时候垂下眼帘,表情是相当的和蔼。 何殿英站在暗处,脸色阴晴不定,等着余至瑶发现自己。 何殿英等啊等,一直等到吉泽领事把余至瑶引进了跳舞大厅。余至瑶为了表示对吉泽领事的敬意,总得低头望着对方的眼睛,所以就一直没有机会看到何殿英。 何殿英等了个空,觉得很不是味。臊眉耷眼的迈开步子,他讪讪的跟了上去。 大厅内关了吊灯,只用红绿彩灯照明。屏风后面的乐队奏起曲来,何殿英贴着墙边走在暗处,这回终于逮住了余至瑶——余至瑶独自坐在角落处的小沙发上,灯光闪闪烁烁的照耀下来,看不清脸,只见他西装笔挺,衬衫领子白的发蓝。 不声不响的走到一旁,他弯腰慢慢坐了下来。余至瑶闻声扭头,万没想到来人会是他,不禁一挑眉毛,显然是十分吃惊。 何殿英不开口,他也不说话。翘起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他把双臂环抱在了胸前。西装衣袖缩上去,里面衬衫的钻石袖扣反射灯光,亮晶晶的成了一颗星。 双方沉默着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何殿英败下阵来——他知道余至瑶的性情沉闷怪异,自己犯不上和这么个家伙斗气。 伸手在对方的肩膀上推了一把,他毫无预兆的活泼起来:"二爷,年过的怎么样?" 余至瑶被他推得一晃:"挺好。" 何殿英合身歪向了他,亲热的越发自然:"明天有没有空?到我家去,吃顿晚饭,如何?" 余至瑶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而何殿英怕他开口拒绝,连忙抬手对着前方仆人打了个响指。及至仆人端着大托盘走过来了,他从盘中端起一杯香槟,转身要送给余至瑶。 余至瑶见他像个小狗腿子似的对自己大献殷勤,心中感情就复杂起来,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心不在焉的伸出手去,他本意是要接酒,可是厅内昏暗,他连对方的手也一起握了住。 香槟很凉,何殿英的手指也因此失了热度。一动不动的看着余至瑶,他忽然翘起嘴角,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余至瑶不为所动的板着脸,在悠扬的乐曲声中低声问他:"还给不给?" 何殿英答道:"给。" 余至瑶的掌心贴在他的手背上:"那就松手!" 何殿英微笑着把酒杯交给了余至瑶。余至瑶转向前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香槟味道很好,他想让何殿英也尝一尝,可是话到嘴边,他略一犹豫,还是没说。 现在大家都是今非昔比了,堂堂的何老板,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 何殿英伏低做小到了这般程度,已经是落了下风,索性继续放低身段,哄得余至瑶与他和好如初。笑着又扯了扯余至瑶的衣袖,他很诚恳的说道:"二爷,给个答复,明天到我那里去,成不成?" 余至瑶轻轻摇晃着杯中的香槟:"后天吧,明天我要请药厂的经理们吃饭。" 何殿英听了这话,不禁有些为难:"后天?后天我要去干爹家里拜年——算啦,那就定到初七。初七,怎么样?" 余至瑶把酒杯放到一旁的小圆桌上,然后点了点头:"初七就初七。" 何殿英看了他这个不阴不阳的态度,脸上还笑着,心里可是翻起了恨——这个打不死的,还对自己摆起架子了! 何殿英不再理睬余至瑶,起身邀请在座的女士去跳舞。人在舞池里搂着女伴,他那一双眼睛却是不时的瞟向余至瑶。他空下来的位置已经被吉泽领事所占据了,两个人谈笑风生的不知在说什么。何殿英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日租界就这么大,好比一个烧饼,别人多咬一口,自己就少咬一口。自己得打起精神加把劲儿,不能天天满心里只装着一个余至瑶。是,那是自己的好朋友,亲人一样,可朋友亲人又怎么样?没有什么关系是不朽的,只有利益永远至上。 花花世界,缭乱变幻的不是风景,是人心。 第14章 昨日今朝 大年初五这天,余至瑶宴请了药厂纱厂内的几名经理。两家工厂都是余朝政一手建立起来的,平时余至瑶很少过问,全凭经理经营,所以对于重任在肩的经理们,他是十分尊重善待。 大年初六这天,何殿英提着重礼,出门拜访了英租界内的侦探长干爹。提起年前发生的几场斗殴,侦探长训了他几句,不许他把爪子往法租界伸。那边镇着好几尊青帮老头子,真惹出事来,可是不好收场。 何殿英虚心接受了批评,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天高地厚,不敢再贸然行事了。 大年初七的清晨,余至瑶照例是早早起床,站在窗前举他那一对哑铃。他很热衷于强身健体,天天对着哑铃使劲,可惜进步几乎没有,练来练去,力气丝毫不见增长。 气喘吁吁的放下哑铃,他眼望窗外,心里沉沉的盘算事情。这时卧室房门忽然开了,装扮完毕的杜芳卿走了进来。 杜芳卿在余公馆久住下来,可是并非夜夜都与余至瑶同床共枕。余至瑶有失眠症,时常双目炯炯的一躺一夜。杜芳卿睡在这么一只猫头鹰身边,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宁愿到隔壁去独住。 轻车熟路的走去浴室,他习惯成自然的为余至瑶放洗澡水。及至余至瑶坐进浴缸里了,他又找出剃刀,为对方刮净脸上胡茬。 "一天不刮呀……"他翘着指头捏住剃刀,捏着嗓子闲闲的说道:"这下巴就粗的像砂纸一样。" 余至瑶闭着眼睛仰起头,认为杜芳卿是投错了胎。他比女人还女人,而且是个温柔娇媚的好女人。 杜芳卿自顾自的继续说话:"昨天你问我想要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想要只小狗儿。你这家里没有老没有小,你也是个没嘴的葫芦,真闷死人了。你得给我买只小哈巴狗,要雪白的,看着干净——你别张嘴说话,还没刮完呢,仔细剃刀割了肉。" 小心翼翼的收起剃刀,他从浴缸里捞出毛巾拧干了,为余至瑶擦去脸上的香皂泡沫。余至瑶抬眼看着他,就见他是鹅蛋脸,长眉毛大眼睛,皮肤又白又细,脸蛋却红扑扑,可能是略略擦了一点胭脂。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余至瑶忽然问道:"你怎么不长胡子?" 杜芳卿听了这话,当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爷,我不知道,天生的吧!我要是一脸连鬓胡子,那上了台就有瞧的了——杜丽娘的扮相,张飞的脸!" 余至瑶也笑了起来,心里很是轻松愉快。伸出一只湿手抓住杜芳卿,他毫无预兆的转了话题:"以后再不登台了,就留在我这里,好不好?" 杜芳卿微微一撅嘴,没有立刻回答。 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好歹也算个名角儿,他被人迷恋过,被人追逐过,众星捧月的滋味,他很早就已经尝过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他这作戏的人,本来对一切都不大当真,可是在余至瑶身边久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动了心。 他是个男人,可是从小被师父用马鞭子硬是训练成了女人。自己到底是男是女呢?他糊涂着,也说不清。余至瑶高大,沉稳,英俊,富有,对他总是一个劲儿,起初不很热烈,后来也不冷落,这让他感到了安心。 他走路会扭屁股,笑的时候要抬手掩口,眼珠子一转就是个眼风,恼火的时候也依旧是细声细气。这些特质在台上很美丽,在台下就成了怪异,可是他改不过来。有人爱他有人笑他,他经常无所适从,只有在余至瑶面前能够坦然,因为余至瑶仿佛是很欣赏他这模样——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 余至瑶见他不言语,以为他是贪恋着风光繁华,不甘心留在自己这里不见天日。略觉失望的笑了笑,他开始撩水擦洗前胸后背。 "明天我再带你出去买狗。"他一边洗一边说道:"今天我得出门。" 吃过早饭之后,王连山来了。 在二楼书房里,他站在了余至瑶面前:"二爷,我那边已经挑好人手了,随时都能走。" 余至瑶背靠窗户面对了他,因为个高腿长,所以能够轻易的坐上窗台:"你去车站,找马维元。烟土下午就到车站,到时该怎么做,马维元会告诉你。" 王连山答应一声,雄纠纠气昂昂的告辞离去了。 和杜芳卿混过一个上午和中午,下午两点多钟,余至瑶乘车出发,直奔何公馆。路走了一半,他忽然想起对方年前曾给自己送了一份重礼,而自己如今空手登门,似乎不大相宜。 附近的大铺子都还没有开始营业,正经洋行又距离太远。余至瑶不愿在这些琐事上太费心思,便顺路进了一家花店。花店里面空空荡荡,鲜花也是匮乏,而伶俐的小伙计不肯放过客人,鼓动如簧之舌好顿扇风,末了竟是把店内仅有的一捧红玫瑰以及两三支白百合全部推销给了余至瑶。 鲜花外面包了一层半透明的棉纸,棉纸外面又是一层亮晶晶的玻璃纸,看着倒是十分美丽,并且带有摩登气息。 心安理得的回到车内,余至瑶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现在对小薄荷也要讲究礼数了。 何殿英今日起了个早,支使仆人把家中收拾得窗明几净。兴高采烈的站在楼上窗前,他不时的向外张望,等待着余至瑶的到来。 抓心挠肝的终于看到了余家汽车停到门前,他欣喜的转身就跑。推开房门穿过长长的走廊,他在楼梯口那里来了个急刹车,扶着栏杆继续向下蹦蹦跳跳。可是还没等他走尽楼梯,余至瑶已经捧着鲜花进入楼内。 于是何殿英就惊讶的停下了脚步,睁大眼睛望向了下方。 余至瑶穿着浅灰色的厚呢大衣,腰间服服帖帖的扎了腰带。双手托着那一大束红白相间的玫瑰百合,他先是低头浅浅一嗅花瓣,随即仰起头来,一本正经的说道:"小薄荷,我买了花。" 何殿英慢慢的下楼走了过来,抬手想要捧住花束,同时轻声答道:"哦,你买了花。" 余至瑶抱着花,何殿英也抱着花,双方这样近距离的相对了,都有些怔怔的,谁也没有想到松手。 隔着鲜花四目相对,还是余至瑶最先反应过来。把花束往对方怀中一送,他毫不客气的向楼上走去。二楼有间起居室最暖和,他知道。 一边上楼,他一边抬手去解腰间衣带。何公馆热,大衣简直穿不住,所以他习惯性的边走边脱。 何殿英没有跟上。把脸埋进花中深吸了一口香气,他在心中哭笑不得:"这王八蛋,把我当娘们儿哄!" 把鲜花交给仆人,何殿英伶伶俐俐的追向了余至瑶。三步两步的跑进起居室,他见余至瑶正把脱下的大衣往衣帽架上挂。 "就怕你来得晚!"他欢喜的凑上前去:"我们今天早点吃晚饭,吃饱了出去玩。" 余至瑶转身面对了他,一粒一粒解开西装纽扣:"玩?不会又是钻戏园子吧?那我可不去,现在天津卫里唱戏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简直都没法听!" 何殿英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点头微笑:"有会唱的,在你被窝里呢!" 余至瑶把西装上衣也脱了下来,兜头罩上了何殿英的脑袋:"屁话,当我是你?" 何殿英在黑暗中抽抽鼻子,然后抬手扯下西装,让自己重见天日:"别急啊,你不愿意听,我不说就是了。我是想带你去戏院看西洋杂耍,这应该还算有点意思吧?" 余至瑶低头扯了扯身上的青缎子马甲,又把怀表的金链子理了理。舒舒服服的在沙发上坐下,他在满室阳光中闭上眼睛一歪头,很惬意的鼻子出气,"嗯"了一声。 何殿英看了他这样子,心里觉得他很可爱。嬉皮笑脸的走到对方面前,他弯下腰来问道:"好几天没见面,想没想我?" 余至瑶翻了他一眼,随即连连摇头:"不想。" 何殿英抓耳挠腮的,恨不能咬他一口:"别这么无情啊,我可是挺想你的。" 余至瑶又翻了他一眼,继续飞快的摇头:"那也不想。" 何殿英在他头上轻轻扇了一巴掌:"你他妈的,好话都不会说一句了?" 余至瑶向后一仰,把脸扭开:"没好话。" 何殿英揎拳掳袖:"小子,大过年的,是不是欠揍?" 余至瑶缓缓的侧倒下去,眼睛也慢慢的闭了上。 何殿英不明就里:"你干什么?" 余至瑶低声答道:"装死。" 何殿英俯身抱了他就往地上拽,而余至瑶终于绷不住了,开始一边挣扎一边笑。 抛开名利场上的明争暗斗不提,其实他还是和小薄荷在一起最快活。 嘻嘻哈哈的闹了一场,最后余至瑶力不能支,主动投降。长长的趴在沙发上,他喘着粗气要求停战。 何殿英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后背上,向左转拍拍他的屁股,向右转又摸摸他的后脑勺。试探着上下颠了几颠,他那一张小白脸泛了红,快乐的心神激荡。深深吸进一口气,他忽然很想做出一番表白。 "二爷……"他开了口,声音有些颤抖。 余至瑶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嗯?" 何殿英想要把话继续说下去,可是喉咙里面痒痒的,气息也是紊乱。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感觉自己这个状态不大对头,仿佛即将出乖露丑。 用力清了清喉咙,他决定先让自己平静片刻。平时胡闹惯了,正经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像是不正经。所以在正式开口之前,他要严肃身心,要让余至瑶知道,自己是认真的。 这时,余至瑶回过头来:"什么事?" 何殿英不动声色的又做了个深呼吸:"没什么,吃过饭后再和你说。" 余至瑶趴了回去,并不是很感兴趣。何殿英是个孩子的性格,最爱故弄玄虚的胡闹——此刻,也许是他又要淘气了。 因为说好饭后同去戏院观看杂耍,所以晚饭开的很早,而且全是从外面的西餐馆子里买回来的,并非厨房出品。仆人将其不分主次的摆了一桌子,余至瑶和何殿英相对落座,何殿英坐下之后又站起来了,亲自把一副刀叉送到余至瑶面前。 余至瑶饶有兴味的把番茄酱浇到牛排上面:"不知怎的,在你这里总是很容易饿。" 何殿英坐回原位,展开餐巾一抖:"吃大户?" 余至瑶端起手边的玻璃酒杯,对着何殿英微微一举,随即送到嘴边抿了一口。皱着眉头咽下烈酒,他一边抄起刀叉切割牛排,一边似笑非笑的摇头叹息:"伏特加?受不了。" 何殿英把一份汤端到了自己面前,舀起一勺吸吸溜溜的喝:"你的酒量真不行,我这可是好伏特加。" 余至瑶端起酒杯又喝一口,实在是尝不出好来,牛排的滋味倒是不错。 何殿英浮想联翩的喝着浓汤,因为心思太乱,所以嘴里已经尝不出酸甜苦辣。偷偷的溜了余至瑶一眼,他发现对方一脸坦然,专心致志的只是吃。 端起酒杯也尝了一口,他品出了好酒的芳香。不由自主的翘起嘴角,他忍不住的想微笑。 正在此时,小白在餐厅门口轻轻敲响房门,然后垂着双手,无声无息的快步走到了何殿英身边。 弯下腰来以手掩口,他开始对着何殿英耳语。小白胆小腿软,干什么都不成,唯独在传话这方面是个好手,能把声音压到极低,用气流送出清晰字句。 嘴唇凑到何殿英耳边,他说的是:"老板,北车站打起来了。余家十五车烟土往外硬闯,我们的人死了一个。" 何殿英没有回头,单是抬起左手。小白见状,立刻识相退下。 轻轻放下手中勺子,笑意凝固在了何殿英的眼角眉梢。不必争吵了,也无需对质了,事情很简单——余至瑶不买他的账! 原来两个人都穷,一分钱都要等到两人到齐了分着花。如今两个人发达了,却是开始各自守着家业,狗一样的对着咬。其实这也没什么,不新鲜。能共苦而不能同甘,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二十一岁的何殿英少年得志、锐不可当。压下所有的喜悦与伤心,他伸手拿过洋酒瓶子,欠身为余至瑶斟满了酒杯。 "这么贵的酒。"他的手很稳,声音也很稳:"你怎么就喝不出好来?" 第15章 人自醉 余至瑶的胃口向来很不稳定,依照他的身量,他不该是个吃猫食的,可是仔细想来,他的胃口还真是秀气,尤其是到了闹脾气的时候,一颗心向上壅到喉咙口,他会连一口水都咽不下。 不过,在何公馆,他倒是一贯能吃能喝。 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只有伏特加不合心意,但是也能入口。何殿英几次三番的和他干杯,他不说话,一口接一口的把烈酒往嘴里灌。脸上渐渐泛了红,他没觉出醉,只是晕晕乎乎的挺舒服,周身血脉全流通开了,有一种暖洋洋的惬意。 抬眼望向前方,他发现何殿英正盯着自己,白皙的面孔上笑意流动,宛若浮光。 目光交错了一瞬,他微笑问道:"怎么看我?" 何殿英侧身坐在椅子上,端着玻璃酒杯慢慢摇晃:"你好看嘛!" 余至瑶听了这话,发现何殿英果然还是没个正经。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他忽然想起事来:"刚才你说你有话要对我讲。" 何殿英抬手放下了酒杯,然后挑衅似的皮笑肉不笑了:"是。" 余至瑶饶有兴味的凝视了他:"说。" 何殿英歪着脑袋,枕上了旁边高高的椅背:"我爱你。" 余至瑶登时哑然失笑。欠身对着何殿英浅浅一躬,他含笑答道:"谢谢,我也爱你。" 何殿英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没再说话。 酒足饭饱之后,余至瑶扶着桌沿站起来,脚步踉跄着晃了一下,他对何殿英说道:"坐坐再走,我有点晕。" 何殿英站在他身边,嗅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热烘烘的,人味混合着酒味。磨牙霍霍的咽了口唾沫,他对余至瑶是真的有欲望。 "到我房里躺一会儿?"他强忍着不沉下脸,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睡一觉再出门也不晚。" 余至瑶摇了摇头,径自往二楼的起居室走。 余至瑶打开了起居室内的落地窗。 自从过了新年,天气就一天暖似一天,夜风似乎也不再冷得刺骨。酒精在他的血管中缓缓燃烧,他燥热的忍无可忍,宁愿冒着受寒的危险吹风。 何殿英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若是放在先前,他定要上前阻拦,热身子吹冷风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现在,他没有动。 他用金钱放惯了高利贷,所以在感情上也存了锱铢必较的心思。难得掏心扒肺的爱上了一个人,这份情债,余至瑶就是拿出命来,也抵不上,也还不清。 余至瑶在窗前立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青缎子马甲服服帖帖的箍着上身,他还是热。两边胳膊肘分别支在膝盖上,他弯腰抬手搓了搓脸。搓过之后,也没抬头,含含糊糊的轻声说道:"小薄荷,别看杂耍了,我想回家睡觉。" 何殿英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这里没有你睡觉的地方吗?为什么非要回家?" 余至瑶双手捧着脑袋,心和脑子都有些乱。何公馆当然有地方让他好睡,不过今晚应该回家一趟,因为王连山和马维元也许会去。 这时,何殿英伸出双手,缓缓的抓住了他的衬衫衣领。 余至瑶没理会,自顾自的想要找个借口脱身。忽然有了主意,他抬起头,打算开口说话。 然而就在一刹那间,何殿英骤然发力,竟是把他从沙发上拎了起来! 余至瑶身不由己的顺着力道起立,低头看着面前的何殿英,他一脸懵懂神情,是个红着脸的傻大个儿。 忽然笑了一下,他醉醺醺的说:"小薄荷,别闹。" 何殿英神情漠然的仰视着他,心中知道在这段不见天日的感情里,余至瑶是不可救药的了。 自己的一切作为,在他眼中,都只是"闹"。 何殿英吻上了余至瑶的嘴。 余至瑶怔了一下,随即仰头作势一躲,脸上没有反感表情,显然依旧认为对方是在胡闹。何殿英恨透了他这置身事外的老大哥模样,双手用力抓紧衣领,他不由分说的把余至瑶拖到房屋中央,随即恶狠狠的一推! 余至瑶猝不及防,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在地板上砸出"咚"的一声大响。未等他挣扎着爬起身来,何殿英几步赶上,分开双腿跨坐到了他的腰间。俯身死死抱住余至瑶,他开始用舌头去舔对方的面孔。而余至瑶大概是清醒过来了,在他怀中拼命的反抗:"小薄荷,放开我,你这发的是什么疯?" 何殿英知道他空有一副威武皮囊,论体力绝非自己的对手,所以心中很有胜算。抬起一只手抓住余至瑶的短头发,他在对方脸上肆意的又舔又咬。余至瑶的喘息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不已——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万籁俱寂,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余至瑶的喘息,粗重又清晰。 舔够了,咬够了,他三下两下扯开了对方的领带。这回直起腰来,他狞笑着望向了身下的余至瑶,双手握住领带两端用力一抻,他想要绑住对方的双手。 余至瑶惊恐而又迷茫看着他,心里知道这不好了,要出事了! 余至瑶不肯束手待毙,连滚带爬的想要逃跑。可何殿英如影随形的纠缠着他,让他无处可逃。跌跌撞撞的退到房屋角落,他的马甲衬衫已经全被何殿英扯开,冷风掠过胸膛,扣子崩了一地。 何殿英仍然服饰整齐,一张脸上白里透红,是个险恶而又鲜艳的模样。似笑非笑的逼近余至瑶,他在相当的距离处停下了脚步。 "你到底要干什么?"余至瑶怒视着他:"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你不要太过分!" 何殿英冷笑了一声:"二爷,我要干你。不是玩笑,我他妈的是真想干你!" 说完这话,他忽然迈出一步,一脚踹上了余至瑶的腹部。余至瑶向后撞上墙壁,随即神情痛苦的弯腰跪了下去。 何殿英毫不怜悯。俯身拉起余至瑶的一只手,他把领带缠上对方的手腕。 好整以暇的绑住了余至瑶的双手,何殿英又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此时此刻,余至瑶的酒意已然彻底消退,何殿英却是红了眼睛——两个人,轮换着醉。 "二爷啊……"何殿英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抚过他那紧皱的眉头:"你说,当初我为什么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余至瑶的声音有些沙哑:"小薄荷,你明明没醉,发什么酒疯?" 何殿英缓缓摇头:"谁说我没醉?我醉透了,醉的一发不可收拾。" 余至瑶直视着他的眼睛:"借酒装疯,你没有醉!" 何殿英的手指一路下滑,沿着对方胸膛上那道长疤往下走,最后停到腰部,他开始去解余至瑶的裤子:"酒不醉人……" 他猛然抽出了余至瑶的皮带,咬牙挤出后半句话:"人自醉!" 余至瑶不肯让何殿英如愿以偿。 他竭尽全力的反抗躲避,这种行为对他来讲,是侮辱,是伤害;而他已经受够了侮辱伤害。可论单打独斗,他又肯定不是何殿英的对手——何殿英在街上长大,是个斗殴的行家。 顶着拳脚向前爬去,身上的痛楚让余至瑶感到又恐怖又熟悉。精神忽然恍惚起来,他扶着身边的玻璃窗站起了身。 "他又打我。"他默默的想:"他又打我。" 视野开始变得模糊,疼痛的感觉却是越发清晰,力道透过皮肉骨骼,一直震动肺腑。接下来会怎么样,他心里清楚得很。绑在一起的双手主动扶上窗框,他就不劳父亲出手费力了。 余至瑶哆哆嗦嗦的转身面对了大敞四开的玻璃窗,弯腰向外一头栽了下去。 何殿英大惊失色的伸手抓了个空。耳边只听一声闷响,他快步赶到窗前向外望去,就见余至瑶姿态扭曲的趴在水泥地上,已是一动不动。 第16章 悔不当初 何殿英惊慌失措的跑到楼下,一颗心都怕的要停止了跳动。他这洋房举架很高,二楼的高度已经颇为可观,再说下方又是坚硬的水泥地面,余至瑶那样沉重的摔下去,结果可想而知。 余至瑶趴在地上昏迷不醒,头脸一时还看不出伤。何殿英运足了力气摇晃他拍打他,反复摁他的人中:"二爷,二爷,你别吓我!" 余至瑶枕着他的手臂,脑袋随着他的力道左右滚动,眼睛紧紧闭着,气息浅浅的弱。 何殿英解开余至瑶手上的领带,然后把他拖回了楼内。 一个电话打去了熟识医生的家中,他让对方马上赶来。而在短暂的等待期内,他蹲在一旁,守着仰卧在地毯上的余至瑶。 明亮灯光下,余至瑶的额角颧骨开始缓缓泛红渗血,那是方才在水泥地面上蹭破了皮肤,衬衫马甲大敞四开着,胸膛上也添了新伤。 何殿英默默凝视了他半晌,随即伤心的伸出手去抚摸了他的身体。手掌滑过结实的胸膛腹部,因为腰间没了皮带束缚,所以可以继续向下深入。余至瑶的身体很凉,下面那一副家伙沉甸甸的,更是又冷又软。何殿英将其捂在手中轻轻揉搓,心中下了结论:"鸟大蛋大,样子货。" 的确是样子货,昏迷不醒的余至瑶伸开长胳膊长腿,骨架子似乎都有些歪斜扭曲,看起来特别像一捆废柴。 何殿英把手抽出来,上楼拿下了余至瑶的皮带,为他重新扎好裤腰。衬衫的扣子已经崩落大半,只能勉强系上几个,能系几个算几个吧,余至瑶一直活得很没面子,以至于他比别人更要面子。何殿英成全他的面子,把他尽量收拾出个人形来。 医生匆匆赶到何公馆,问清了余至瑶昏迷的原因之后,他从头到脚的将余至瑶检查一番,末了建议何老板把人送去医院。 何殿英从来不进医院,可是余至瑶始终不醒,他没了法子,只好依言行事。千辛万苦的把余至瑶抬进汽车运入医院,还未等他办好入院手续,余至瑶就在医生面前醒了过来。 此刻的余至瑶,看起来已经有点变形,因为头脸全都肿的厉害,裹着何殿英的大衣坐在床边,大衣紧窄,让他显得越发狼狈滑稽。 当着医生和看护妇的面,他抬头望向了何殿英,由于鼻青脸肿,故而看不出表情:"我的汽车夫呢?让他过来送我回家!" 何殿英没想到他说醒就醒,几乎手足无措:"汽车就在外面,我送你回家。" 余至瑶盯着他看,同时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嘴角那里也擦破了皮,舔起来有些甜腥。 扭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余至瑶说道:"不用你。" 何殿英忽然反应过来——也许余至瑶并没有昏迷,他一直只是在伪装! 这个念头让他立刻生出了怒意。上前几步抓住余至瑶的手臂,他不由分说的就要往外拉扯:"你说不用就不用?这还轮不到你做主!" 余至瑶猝不及防的顺着力道起身踉跄一步,双脚还未站稳,右脚脚踝传出的刺痛便让他惨叫一声跌坐下去。医生和看护妇们连忙惊呼上前,何殿英满不在乎,还要继续拖拽余至瑶,不料几番挣扎过后,余至瑶忽然对他怒吼一声:"小薄荷,你他妈是个疯子!" 何殿英被他这一嗓子震了一下,随即不顾旁人阻拦,一把薅住了他的短头发:"彼此彼此,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医院是个肃静的地方,尤其此刻又是晚上。这边病房越闹越大,值班未走的医生们全赶了过来,甚至连住院病人都好奇的推开了房门听新鲜。 何殿英狂妄惯了,医生的劝阻警告在他耳中全都是屁——直到巡捕接到报告,冲入医院。 何殿英和余至瑶,两人全不是省油的灯,巡捕们见多识广,自然不会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招惹。嘴里说着镇压调解的话,他们一边安抚一边行动,偷偷把电话打去了余公馆。 余家立刻派来了人马保护二爷,这回,何殿英就真没辙了。 余至瑶下午衣冠楚楚的出门,晚上却是面目全非的回了来。杜芳卿吓坏了:"哎呀,你这是和谁打了架?" 余至瑶这时的模样又有所变化,满脸青紫自不必提,眼睛也是肿成一大一小。扶着一名仆人单脚跳进楼下客厅,他开口答道:"小薄荷。" 杜芳卿吃过何殿英的苦头,可因知道余至瑶和他是好朋友,所以此刻依然不敢妄言:"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还动手?" 余至瑶抬手摸了摸脑袋,摸得一片高低起伏:"我们两个都喝醉了,没事。" 杜芳卿翘着小手指头,捏着酒精棉球去擦余至瑶的伤口,一边擦一边吸气,替余至瑶害疼。 哑巴闻讯而来,对着余至瑶哇哇直叫。余至瑶对他挥了挥手,语气平淡:"没事没事,我和小薄荷酒后打架,没打过他。" 说完这话,他环视了眼前这几个人,同时长长吁出一口气。 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打了个冷战,开始感到了疲惫和寒冷。 余至瑶回房上床,躺下就睡了。 梦里一片颠颠倒倒,余朝政歪在他的身边,一只手就合在他的脖子上。他大睁着眼睛去看余朝政,余朝政面无表情,也看着他。 手指掐住咽喉,忽轻忽重的时收时放,他微微张开了嘴,始终都是半窒息。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想要清醒,却不能够。煎熬许久之后,他渐渐平静下来,又不想醒了。 他真真切切的看清了对方脸上每一道皱纹,看清了对方鬓边依稀花白的短发。他们父子相貌相似,余朝政年轻时英俊,上年纪了也是个体面的老头子,只对着余至瑶最丑恶。 余至瑶难得距离他如此之近,可是没有感受到他的体温与呼吸,心里就想:"真是死了,变成鬼了。" 他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觉得还是这样好。 余至瑶一直睡到了翌日中午,才醒过来。 这时他已经烧的遍体滚热,如同火炭,喉咙里肿的"满"了,连口水都咽不下。头脸倒是有些恢复,可扭伤的右脚脚踝却又皮肉透亮,成了馒头。 杜芳卿捏着一条手帕,坐在床前拭泪,因为一颗心总悬着,所以早上无心梳洗,一张脸苍白的没有血色。哑巴小心翼翼的端了一碗汤药进门,他连忙起身去接;哑巴腾出了手,便是走到床边,力大无穷的把余至瑶扶了起来。 杜芳卿眼含珠泪,将一碗汤药喂给了余至瑶。余至瑶每咽一口,感觉都像是吞了刀片,然而没有办法。昨晚一定是受了风寒,喝完汤药祛了寒气,想必也就好了。 与此同时,何殿英正坐在家中长吁短叹。 昨晚太冲动了,他现在几乎要把肠子悔青——怎么就干起了霸王硬上弓的事情?难道除了用强之外,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多得很,可他偏偏走了最笨的路子,并且还没成功。冲动,还是冲动,何殿英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响亮,让自己长长记性。做大事的人,总是脑筋发热怎么能行?吃一堑长一智,趁着年纪还轻,务必要改正进步。 他在心中把自己狠狠教训了一顿,然后思想又绕到了余至瑶身上。 其实撕破脸皮也没什么的,这仿佛是迟早的事,不过事到临头了,他心里还是难受。喜怒全形于色,这依旧不是大人物的所为,他忽然很想向余至瑶当面道个歉——能把表面上的情谊维持下去,也是好的。 何殿英唉声叹气的,在家里坐了一天。他有点不大敢见余至瑶,心虚打怵。万一登门之后再被余至瑶轰出来,那就更不好看了。怎么办才好呢?他把头发挠成鸡窝,想不出两全其美的主意来。 第17章 你侬我侬 余至瑶在家里躺了半个多月,这期间杜芳卿衣不解带的服侍他,因为知道他夜里做不成那一桩事,所以心里不怕,早早晚晚总在他的身边。 余至瑶心里感激他的好处,所以等到可以下床出门了,便张罗着给他买狗。正好顾占海的太太是养狗的,家里母狗刚下了一窝崽子,正经是纯种哈巴狗。于是这天余至瑶便穿戴整齐,带着杜芳卿出门前去顾家抱狗。 顾占海的太太是从乡里出来的,胆怯怕生,不肯见人,两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却是嘻嘻哈哈的跑出来,好奇的围着客人饶舌。顾占海撵了几次,没撵开,便不再管,自顾自的对余至瑶说道:"二爷,您看这只小狗怎么样?一窝的崽子,属它最欢实。" 其实这话应该对杜芳卿说,因为是杜芳卿要挑选小狗。可顾占海不好意思正视对方——男旦在他眼中,是很带有神秘性的,尤其又是二爷身边的人。 余至瑶不置可否,单是对着杜芳卿使了个眼色,让他快做决定。杜芳卿果然弯腰抱起了那条活泼小狗,狗白,他的手背上涂了雪花膏,也白。亲亲热热的把小狗托到胸前,他扭头对着余至瑶嫣然一笑:"就是它吧!" 说这话时,顾家两个小子跑到了他的身边,扯了他的长袍下摆往脸上蒙,因为他从头到脚都洒了香水,满身芬芳。 顾占海见此情形,连忙抓鸡似的一手一个,把这一对不省心的儿子扯了过来:"不许讪脸,回后院去!" 小儿子胆子大,伸出小手一指杜芳卿,他仰着脑袋告诉父亲:"这个哥哥好香哟!" 顾占海老虎似的一瞪眼睛:"小兔崽子,找你娘去!" 说完这话,他后了悔——不该在杜芳卿面前说出"小兔崽子"这四个字,虽然对方的确是个兔儿爷,不过毕竟外面有着余二爷的面子,自己这话有些不厚道了。 杜芳卿倒是没在乎,他笑盈盈的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摩挲那狗。 两人一狗打道回府,杜芳卿一路欢天喜地的,给小狗起了名字叫做"雪团"。及至进了家门,他蹲在地上一边用湿毛巾擦小狗爪子,一边头也不抬的说道:"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养过这么一只小白狗儿。我那小狗养了一年多,又会起立又会作揖,乖的了不得。可我有个师弟对我使坏,把我的小狗捉去杀掉吃了。" 余至瑶愿意听他絮絮叨叨的说些琐事。居高临下的站在前方,他颇感兴趣的问道:"然后呢?" 杜芳卿站起身来,把毛巾交给身边仆人:"然后?然后我自然饶不了他。" 余至瑶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再然后呢?" 杜芳卿不说了,抿着嘴只是笑。再然后呢,他在师弟的杯子里下了药,师弟从此坏了嗓子,上不得台唱不得戏,就不知是被师父转手卖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争斗,在戏班子里很是常见,可是对于外人来讲,就偏于骇人听闻,所以杜芳卿不肯对余至瑶实话实说。他越不说,余至瑶越要追问,最后他没有办法,只好随口敷衍答道:"我让师哥打了他一顿,让他半个月爬不起来,躺在炕上挨师父的骂。" 余至瑶看他是个娇声嫩气的小美人,受了欺负也只会撺掇师哥出头,心中便觉得他可怜可爱。正要开口说两句玩笑话,不想仆人忽然从外面走进来,说杜老板的师父从北平过来了。 此言一出,余至瑶没觉怎样,杜芳卿却是一皱眉头,怀疑师父是要来向余至瑶打抽丰。 杜芳卿的师父垂手站在余至瑶面前,训练有素的陪着笑脸,想要把杜芳卿接回去登台唱戏。 "余二爷,不瞒您说,芳卿真就是我们班子里的摇钱树了。上下大小全指望着他呢。"老班主笑的很有分寸,又为难又胆怯,让人不能不怜悯:"我也知道二爷疼他爱他,巴望他好。可是芳卿今年刚二十岁,正是大好的时候。吃苦受罪学了十来年的戏,刚唱红了就往下退,也对不起他付出的那些心血不是?" 话到这里,他溜了杜芳卿一眼。杜芳卿装聋作哑的低着头——他爱唱戏,除了唱戏没别的本事;况且功夫学成了不亮一亮,也的确可惜;但他心里又恋着余至瑶,让他随着师父回北平去,他舍不得。 地上的白狗崽子仿佛已经认人,连滚带爬的跑到杜芳卿脚边唧唧乱叫,又不住的张嘴去咬他那长袍下摆。杜芳卿弯腰抱起狗崽,起身时向余至瑶递了个眼风。余至瑶会意,便留下班主,带着杜芳卿去了隔壁房间。 如此过了半晌,这两人一前一后的回到客厅。杜芳卿微微笑着,显然是满心欢喜;余至瑶上下打量了老班主一番,则是问道:"唱戏何必非去北平?天津不够他唱的?" 老班主苦笑答道:"余二爷,您是有所不知。芳卿得罪了何老板,这么大的天津卫,真就没有我们唱戏的地方啊。" 余至瑶点了点头,随即答道:"我给你们找地方。唱戏,我不拦着,不过唱完了,人必须回到我这里来。" 老班主有点摸不清头脑,但是没敢深问,满心狐疑的发笑:"那……那多谢余二爷关照了。" 余至瑶亲自去了天河舞台,要给杜芳卿找个园子唱戏。天河舞台的老板也知道杜芳卿是个好角儿,只是忌惮着何殿英,不敢轻易招揽。如今那场风波过去久了,又有余二爷亲自来说,他就乐得答应下来。而杜芳卿闲了一个冬天,如今终于又有了登台的机会,便提前几天振奋精神,加紧的吊嗓子练功夫。这晚换上簇新的华丽行头,他扮着穆桂英的角色粉墨登场,甫一亮相便博得了满堂喝彩。 余至瑶不爱听戏,唱得好也不爱听。在楼上包厢坐了片刻,他只觉周遭又憋闷又嘈杂,台上也是咿咿呀呀怪叫不停,好像有人踩了杜芳卿的脖子。忍无可忍的起身走出包厢,他带着身后的哑巴下楼站到园子门口,在清凉夜风中默默的吸雪茄。 烟雾在口中打着转儿的呼出去,留下一点辛辣香郁的滋味。他抬眼望向哑巴,哑巴面对着前方大街,正在发呆。 毫无预兆的清了清喉咙,他忽然很想和人说说话。低头瞄着火红的雪茄烟头,他的听众当然只有哑巴。 "都说捧戏子是件犯傻的事情。"他轻声开了口:"花钱费力的好容易把人捧红了,结果经常是捧红一个跑一个。戏子无义,攀了高枝就不认旧人。" 哑巴吃惊的转过头来看他,然而没有出声。 余至瑶笑了一下:"不过芳卿应该不会这样。" 哑巴对他摇了摇头。 余至瑶把雪茄送到口中,深深吸了一口:"我可能是……有点动了感情。" 哑巴看着他,看了良久,然后继续摇头。 余至瑶呼出一口烟来,仿佛是在解释:"一点,一点而已。" 哑巴不以为然的转向前方,同时就见一辆汽车驶过之后猛然刹车,随即慢慢倒了回来。车门一开,何殿英探身下车,远远唤道:"二爷!" 余至瑶有日子没见他了,也不想见。这时放眼盯着对方,他那夹着雪茄的右手有些发抖:"小薄荷。" 未等走到近前,何殿英就满脸微笑的双手合什举过头顶,对着余至瑶深深鞠躬:"二爷,我先向你道歉。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干了一些不是人的事。你大人大量,千万别生气别记恨,好不好?" 余至瑶看着他的表演,心中毫无感动。何老板要是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会做,那也就爬不到今天的位置了。 何殿英直起腰走到了余至瑶面前,心里满是疾风骤雨,可是脸上必须艳阳高照:"早就想瞧你去了,可是不敢登门,怕你撵我。" 说到这里,他上下审视了余至瑶的周身,又下意识的抬手要摸他额角血痂:"还疼不疼?" 余至瑶仰头向后一躲:"不疼。" 何殿英又笑道:"二爷,要不然我让你打我一顿。你把气出尽了,往后我们还是好朋友,行不行?" 余至瑶后退一步,一本正经的答道:"我不会打你,你也不要打我。" 何殿英连连点头答应,又嬉皮笑脸的凑向余至瑶——他想念余至瑶,就算不能相亲相爱,那近距离的相处片刻,也是好的。 余至瑶没有再退。他像根高大柱子一样矗立在戏园子门前,堂而皇之,不带温度也不带感情。 垂死挣扎似的,何殿英没话找话:"大晚上的,你怎么站在这里?" 余至瑶一指旁边的预告牌子,何殿英顺着方向望去,就见牌子四边围了小电灯泡,璀璨闪烁着簇拥出了"杜芳卿"三个大字。 "嗬!"何殿英笑容僵硬的做出惊叹:"你还没玩腻哪?" 余至瑶平平淡淡的答道:"好好的人,我腻什么?" 何殿英开始满头满脸的发烧,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羞辱。干巴巴的笑了几声,他留恋着还不肯走:"没看出来,你倒是个情种。" 余至瑶慢慢吸着雪茄,彻底不理睬他了。 何殿英在一旁又站了半分多钟,好像脚下是刀尖火炭,让他不能立足。一败涂地的笑到最后,他只能宣告撤退:"那什么,我走了,有空见面!" 余至瑶对他略一点头:"再会。" 杜芳卿在天河舞台连唱了一个礼拜,其间余至瑶使足钞票,不但让他独霸舞台,而且买动各家报刊,终日为他吹嘘鼓噪。杜芳卿从此大出风头,还被一家报馆评为梨园第一。这天晚上的压轴大戏唱过之后,一群纨绔子弟捧着银盾鲜花跑上台去表示祝贺,与此同时,戏台上方两端同时"唰"的一声抛下大红绸带,上面金字闪烁,正是一副对联,把"梨园第一"四个字嵌了进去。下方观众见了这般情景,越发鼓掌喝彩,声浪几乎掀翻了天和舞台的棚顶。 夜里回到余公馆,杜芳卿虽然欣喜若狂,但是绷住了名角儿的身份,喜则喜矣,并不失态。洗漱更衣之后款款的上了余至瑶的床,他那一双玉臂挽住对方脖子,一点朱唇贴上对方面颊,毕生绝学施展出来,他娇柔婉媚的无法言喻了。 余至瑶笑纳了他的好意,鼓足力气和他好一番云雨盘桓。事毕之后,他瘫在床上动弹不得,肚子里面一抽一抽的疼。颤颤巍巍的呼出一口气,他含着眼泪说道:"好二爷,你也疼疼我吧,肠子都要被你杵断了。" 余至瑶倚靠床头半躺半坐了,把他拽过来抱到身上,低声笑道:"是你先来邀请我的,我若不加把力气,岂不是辜负了你的盛情?" 杜芳卿趴在余至瑶的胸前,两条腿大分着合不拢:"你还说笑。以后不许你再碰我。再来一次,小命就要搭给你了。" 余至瑶用双臂搂住了他的细腰。低头在对方耳边说出几句荤话,然后不等杜芳卿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来。而杜芳卿在他怀中扭成一股糖,甜的一发不可收拾。 第18章 苏三 余家在租界内一直是颇有势力,如果不是余至瑶曾经发动过一场内部清洗,赶走了许多得力干将,那现在余家的基业大概依旧稳如磐石。 余朝政在世之时,没有帮派敢对余家揩油,余至瑶不能容许余家在自己的手里走下坡路,所以他须得快马加鞭,立刻将先前的规模恢复起来。 单有一家群英武术社是不够的。人不怕多,人越多,他的生意越大。 在春意盎然的三月天里,余至瑶完全退去了额头颧骨上的血痂。血痂脱落,露出的皮肉偏于粉白,他成了个花脸子。 早上起床之后,照例是杜芳卿伺候他的洗漱穿戴。杜芳卿自从重新登台之后,每晚总要午夜才睡,然而翌日清晨依旧挣扎着早起。余至瑶让他由着性子睡懒觉去,可他不肯,仿佛为余至瑶刮胡子是某种殊荣,万万不可中断停止。 刮净了脸后,他捏着剃刀对余至瑶笑,显然是心里欢喜,可是笑而不语,并不多说。 余至瑶弯腰把脸埋进水中用力擦洗。洋马似的打了个秃噜,他水淋淋的抬起了头:"晚上我要出门请客,不管你了。" 杜芳卿对他一扬头,做出了戏台上的娇俏姿态:"谁用你管!" 说完这话他放下剃刀,凑到余至瑶跟前俯下身去,在他眉心上啄了一口。余至瑶没有回应,可是笑了,一边笑一边往前胸撩水。杜芳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就见他眉毛浓黑,鼻梁挺拔,嘴角翘着,有一种英气勃勃的可爱。 洗漱过后,余至瑶依旧是被杜芳卿攥在手里。 杜芳卿为他考虑着今日西装的颜色,定下西装,又要去配领带。他细心得很,从领带夹子一路挑选到怀表链子,仿佛打扮余至瑶是种享受。及至余至瑶穿戴齐了,他又把人按到梳妆台前坐下,亲手给对方梳理头发。雪团在旁边跑来跑去,忽然抬爪在余至瑶腿上打了一下,它仰着脑袋唧唧乱叫,想要讨好撒娇。 余至瑶对于猫狗没有兴趣。等到杜芳卿终于大功告成,他不甚耐烦的站起身来,嘴里咕哝道:"我都饿了。" 杜芳卿微微一撅嘴:"不知好歹的。人家花工夫把你打扮的这么漂亮,你不道谢也就算了,还嫌我慢。" 余至瑶正要推门下楼,听了这话,便停住脚步,回头对他一笑:"没嫌。" 杜芳卿弯腰抱起雪团,歪着脑袋得意笑道:"敢嫌。" 杜芳卿不吃早饭,回房补眠。余至瑶吃饱喝足之后,却是等来了一位建筑家。 建筑家是三十多岁的年纪,资历类似余至琳,名头显赫,本事却是不知如何。余至瑶带他走到了公馆后院——姨娘们已经全部离去了,留下的一座空楼毫无用处。余至瑶打算把楼推倒,在原地挖出一座游泳池来。 游泳池是要有款有型的,必须富有美感,这就需要建筑家开动脑筋,进行设计。建筑家实地考察过后,胸有成竹的表示两天之内便有方案。 余至瑶一团和气的送走了建筑家,然后自己也出门跑去了俱乐部。他的一位得力手下,马维元,这一阵子一直坐镇俱乐部,管理大小事务。忽见二爷来了,马维元迎将上去,开口便是难题:"二爷,西北那边又要有烟土过来了,您看这怎么办?" 余至瑶走进俱乐部楼上的经理室内,在写字台后方的皮椅上坐下了:"西北的烟土,是不是也往山东走?" 马维元在他面前垂手站立:"是,分了两批,一批来天津,一批去山东。" 余至瑶抬眼望向他:"那往西北发电报,让他们改变线路,让我们的货也走山东。" 马维元犹豫着说道:"二爷,就算从山东走水路再往回运,可是太古码头那里,现在也都是何老板的人……" 余至瑶摇了摇头:"不,不停太古码头,停日租界的三井码头。" 马维元恍然大悟了:"对,对,三井码头那里,一条船交个三四百块也就够了。到时我和王连山再派人护送着往这边运,何老板总不好在大街上明抢不是?" 余至瑶半晌没说话——这当然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时无法,姑且如此。抬头看了马维元一眼,他忽然改了话题:"维元,我打算在球房上面再接一层,改成旅馆。" 马维元一愣:"啊?" 余至瑶在外面事务繁忙,东奔西走;杜芳卿在家中睡足一觉,却是清闲。 下午时分起了床,他呆呆的坐在床上,半晌不能清醒。屋内一片安静,他觉出了寂寞,就揉着眼睛和狗说话:"雪团,你干什么呢?" 雪团趴在他的兔毛拖鞋上,也在瞌睡。听到问话,它通人性似扭头去看杜芳卿,又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杜芳卿伸下双腿,轻轻踢开雪团:"你也是个懒蛋。" 雪团呜咽一声,肚皮贴地不肯起来。 杜芳卿重新梳洗。喝了一碗米粥之后,他活动身体吊嗓子,及至精神振奋起来了,也就到了出门时间。 他知道余至瑶今晚在外有应酬,肯定顾不到自己这里,所以没有牵挂盼望,反倒心中踏实。一出戏唱完了,他在如雷的喝彩声中退了场,立刻就有小师弟端着茶壶迎上来,狗腿子似的凭他差遣。 他摆着架子,对于师弟爱理不理。接过茶壶喝了一口,他自顾自的向前走,哪知刚进后台,就发觉情形不对——班子里的师兄弟们全部低头站着,连舞台经理都是一脸的倒霉相。接下来要上场的一名老生提着袍襟,蹑手蹑脚的侧身往外溜。 这时,前方响起了熟悉声音,一字一顿,无比清晰:"杜老板!" 众人自动的在杜芳卿面前让出道路,而杜芳卿放眼望去,就见自己的专用化妆台旁,赫然正坐着何殿英! 何殿英舒舒服服的仰靠在椅子里,姿态慵懒,目光却是锐利。笑模笑样的盯着杜芳卿,他拖着长声问道:"怎么?不欢迎我?" 杜芳卿的头上出了冷汗,连忙笑道:"您又挑理。我是没想到您会突然来,所以一时呆住了,怎么会不欢迎呢?" 何殿英慢慢站了起来,一只手插入裤兜,另一只手拿起台上一支绒花,送到鼻端轻轻一嗅。 把绒花随手丢回台上,他迈步走向了杜芳卿:"今晚我那里有个局面,单是吃喝玩乐也没什么意思,想请杜老板去唱个堂会,杜老板肯不肯赏面子啊?" 杜芳卿有些腿软,可是脸上依旧笑着:"您这么看得起我,我欢喜感激还来不及呢,要说赏面子,也是您赏我的面子呀。只是余二爷正在家里等着我回去,若是晚了,二爷非闹脾气不可。您等我给二爷打个电话,通报一声,然后再跟您走,行吗?" 何殿英冷笑一声:"可是余二爷现在并不在家,你怎么通报?"杜芳卿知道这是要坏,想要寻找余家的汽车夫,汽车夫偏又正在外面车里。今晚他在台上唱的是《苏三起解》,没想到扮了苏三便要吃苏三的苦。满后台里没有一个是能指望的,若不是他现在有了余至瑶撑腰,那老班主能立刻发话让他去陪何殿英。 何殿英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镀金烟盒。打开来抽出香烟叼在嘴上,他对着门口方向一挥手:"别让我多废话,走!" 杜芳卿可怜巴巴的哀求:"我还没卸妆换衣裳呢。" 何殿英自行掏出打火机点燃烟卷,然后一手揪住杜芳卿的衣襟,不由分说的就往外拖:"卸什么装!这个骚娘们儿的扮相正配你!" 众人眼看着何殿英强行带走杜芳卿,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及至何殿英走的无影无踪了,后台才又重新活泛起来。舞台经理心知不妙,连忙下楼找到了接送杜芳卿的余家汽车夫,汽车夫一直在车内打瞌睡,听闻此事,也是大惊,当即发动汽车去找二爷。 在街上一直跑到十一二点,汽车夫也没能抓到余至瑶的影子——谁也不知道余至瑶请客请到哪里去了。 第19章 孰轻孰重 在日租界内的樱花料理馆里,余至瑶和吉泽领事相对而坐,一杯接一杯的喝清酒。 何殿英一直宣称日本料理没滋味,不好吃,以至于余至瑶信以为真,从来不往料理馆进;然而今晚当真尝了,却是感觉不错,并不像何殿英所描述的那样不堪入口。 吉泽领事喝的很高兴,提起日租界内的头头脑脑,他如数家珍,全有交情。头脑中的一位此刻正外在一旁打瞌睡——余至瑶打算把经过日租界的烟土全部交由这条瞌睡虫来护送押运。瞌睡虫索求的佣金并不算高,就算高,也绝高不过何殿英。 吉泽领事没别的毛病,就是端起酒杯便没完没了,左一口右一口,仿佛可以咂摸到地老天荒。如此熬到午夜过后,他终于是喝过瘾了,这才嘻嘻笑着站起身来,拉着余至瑶的手说道:"余先生,抱歉啊抱歉,要你陪伴我到这般时候。" 余至瑶看他站立不稳,只好搀扶着他向外走去,又招呼人去和室内拖出瞌睡虫。瞌睡虫自有手下,可以不管;余至瑶把吉泽领事送回家中,然后便是带着醉意打道回府。 醉归醉,可是醺醺然的不难受,他歪在后排座位上,因为身边没有跟着哑巴,所以非常宽敞,可以由着他伸胳膊伸腿。 朦朦胧胧的到了家,他刚一进门,就听说杜芳卿被何殿英带走了。 他困极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简直抬不起来。这个消息让他十分烦躁,四仰八叉的瘫坐在沙发上,他急赤白脸的怒道:"去给小薄荷打电话!他妈的还能不能做点正事——真是个混账坯子!" 这话骂的乃是何殿英,何殿英从小就狡黠,大了也还是这个本质,专门在小事上让他烦恼。他现在困的快要人事不省,可何殿英偏偏就要赶在这个时候掳走杜芳卿——讨厌,非常讨厌。 身边的随从答应一声,连忙往何公馆打去电话。那边是一名青年接了电话,伶牙俐齿的答道:"杜老板?不知道哇,杜老板没来我们公馆呀!" 随从放下电话,转身要向余至瑶汇报。哪知未等他开口,余至瑶倒在沙发上,已经发出了鼾声。 余至瑶睡过半个小时之后,忽然睁开眼睛问道:"芳卿回来了没有?" 随从一直守在旁边,这时便是如实回答。余至瑶听闻此言,立刻打发手下出去寻找,随即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余至瑶难得能睡这样一个好觉。死了似的,连个梦都不做。黎明时分他醒了过来,然而杜芳卿依旧未归。 早上七八点钟,有人在城边的大垃圾堆上发现了杜芳卿。杜芳卿脸上还带着戏妆,身上却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人事不省的躺在脏土秽物上,他股间一片血肉模糊,肠头都红通通的拖了出来。 一个人看到了他,大吃一惊,立刻呼喊;于是更多的人聚集过去。忽然有人嚷道:"杜芳卿!这是杜芳卿!" 此言一出,四周大哗——杜芳卿,名角儿啊! 片刻过后,余家人马和报馆记者们一起赶了过来。余家手下凶神恶煞的抄着长短棍棒,劈头盖脸的四周乱打。有记者遥遥的对着杜芳卿拍照,然而未等摁下快门,便被打手围住痛殴了一顿。 周遭观众全被驱逐散开,有人用毯子裹了杜芳卿抬进车里。汽车发动起来,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在医院里,苏醒过来的杜芳卿,见到了坐在床边的余至瑶。 他趴在床上,先是含着眼泪怔怔凝视对方,最后闭上眼睛挤出一滴大泪珠子,颤抖着嘴唇轻声说道:"二爷,你走吧。" 余至瑶早上是自己刮的胡子,粗心大意,刮破了下巴,伤处丝丝缕缕的疼。伸手拭去对方脸上的泪水,他低声答道:"我今天没事,可以陪你。" 眼泪滔滔的流出来,杜芳卿咬着嘴唇,在枕头上连连的摇头:"二爷……我脏死了……" 话只能说到这里,再说也是丢人现眼。昨夜的凄惨苦楚,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不是人的人! 他是抛头露面的角儿,可是经过了这么一场,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再登台唱戏?唱得好也没有用了,有人捧也没有用了。 再也别想着当红角儿了,再也别想着招人爱了。他觉不出疼痛,只是无穷无尽的落泪。 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抓住余至瑶的衣袖,他摸索着又握住了对方的手——紧紧的握,握完之后,就松了开。 "二爷,我到了这步田地,不值得您再喜欢了。"他泪眼婆娑的垂下眼帘:"多谢您现在还顾念着我。您对我的好处,我一辈子都记得。" 余至瑶掏出手帕,放到了他的枕边:"不要胡思乱想,等到把伤养好了,我就接你回家。" 杜芳卿抽泣一声:"二爷,您还要我?" 余至瑶低头看着他,神情有些呆滞。为什么不要杜芳卿了呢?他想,难道被人欺凌侮辱也是罪过吗? 沉默片刻,他郑重其事的作出回答:"要。" 安抚似的摸了摸杜芳卿的头发,他无话可说,翻出一张报纸浏览起来。 杜芳卿在医院内趴了三天,经历了种种苦不堪言的治疗。拖出去的肠头被医生送回了原位,每次换药都是一场死去活来。报纸上登载了这一出丑闻,内容扭曲,不提行凶者,只把杜芳卿当时的惨状细细描绘了一番。 余至瑶不许旁人把报纸带入病房,自己也从来不提。若无其事的把日子过下去,这件事竟然没往他心里去。 而何殿英全副武装的等待许久,等了个空,便忍无可忍,主动找上了他。 大晚上的,何殿英把余至瑶堵在了澡堂子里。 当时余至瑶正在玉清池三楼的包厢里泡澡。家里的浴缸再好也是窄小,放不下他,所以他宁愿出来洗澡。玉清池号称"华北第一池",三楼的单间盆塘总能容得下他,伸胳膊伸腿的坐进热水里,他闭着眼睛往池壁上一靠,默不作声的能泡许久。 何殿英提前摸清了他的行踪,这时就脱了衣服围了浴巾,不分青红皂白的往里硬闯。包厢外面守着哑巴,哑巴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伸手一抓他的胳膊,哪知道他那身上打了香皂,滑不留手。眼看着他像条鱼似的钻了进去,哑巴略一犹豫,就没再拦。 叉开双腿站在池子边上,何殿英昂首挺胸:"二爷,日子过得挺舒服啊!" 余至瑶在蒸腾雾气中看了他一眼,一动不动,也没说话。 盆塘的大小尺寸,正好可以容纳两人,是预备着夫妇同浴的。何殿英伸腿进入水中,眼见余至瑶沉闷的刀枪不入,便恨得弯腰撩水泼向对方:"他妈的说话!" 余至瑶深深吸气捏住鼻子,然后向下一沉,躲进水里去了。 何殿英气的要笑。蹬腿游到前方,他透过净水向下看清了余至瑶的所在,随即向下出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命根子。余至瑶猛然翻身做出挣扎,池子里随之"哗啦"一声起了大浪。何殿英瞧准时机扑将上去,硬是把余至瑶从水中拽了起来。 余至瑶在这一瞬间被水呛着了,当即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合身靠着池子边沿,他体力不支,咳嗽之上又加了喘。何殿英没想到他这么不禁逗弄,大白鱼似的游过去,他面对面的跨坐上了对方的大腿,又把人搂到胸前,一下一下抚他后背。 咳嗽渐渐平息下去,余至瑶闭上了嘴,呼哧呼哧的喘气,耳边就听何殿英问自己:"你怎么就丢不掉那个烂货了?你知道他身上经过了多少人?" 余至瑶弯下了腰,侧脸枕着何殿英的肩膀,低声答道:"他低贱,我也不高级。" 何殿英握着肩膀推开了他,歪着脑袋去看他的眼睛:"既然如此,那我把你的心上人扒光了让万人骑,你是不是恨苦了我?" 余至瑶迎着他的目光摇了头:"我不恨你。" 何殿英突兀的笑了一声:"在你心里,我比他重?" 余至瑶的目光向下滑过他的身体,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很喜欢抱起对方,把脸凑到他的胸膛上狠狠一嗅——小薄荷,人如其名,当真有着清爽洁净的味道。 "你当然比他重。"他实话实说,不打算在这上面说谎:"我们这么多年了……" 何殿英抬起双手捧了他的脸:"那我让你把那个骚兔子丢开,你肯不肯?" 余至瑶继续摇头:"小薄荷,不要以为我看重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何殿英直了目光,咬牙切齿的挤出话来:"那我要是杀了他呢?" 余至瑶苦笑了:"小薄荷,杀就杀了,我总不能因为他和你拼命。可是你不要杀,他在家里总算是个伴儿,要不然我连个开玩笑的人都没有。" 何殿英听了他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先是怔了片刻,随后忽然暴怒起来:"我他妈总有一天要敲开你的脑壳看上一看!你到底是爱他还是不爱他?你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他一边气冲冲的叫嚷,一边奋力拍打身边水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句准话好不好?" 澡堂子里回声最大,他这几嗓子吼出来,几乎惊动四野。余至瑶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他往后躲,捂不住,只好把他搂到怀里再捂。而何殿英靠在他的胸前,呜噜噜的又吵了几句,却是忽然住口,安静下来。 见他终于老实了,余至瑶这才松手把他推回水中。转身抬腿迈上池沿,余至瑶从架子上扯下一条浴巾围到腰间:"你自己吵吧,我可走了。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大,我不和你纠缠,我嫌丢人。" 何殿英也有点后悔自己失态。可这件事一直存在他的心里,一旦提了起来,便让他无法保持镇定。 水淋淋的爬出盆塘,他用毛巾草草擦了身体,眼看余至瑶当真是走向门口了,他几大步追上去,冷不丁的纵身一跃,正是蹿上了对方的后背。余至瑶向前踉跄一步,同时就觉腰间一紧,低头望去,正是何殿英把双腿环了上来。 侧脸望着地面,余至瑶说道:"下去!" 何殿英在他耳边笑道:"驾!" 余至瑶倒是不介意背他抱他,可是自从经过了上次那一场,他心里已经生出芥蒂,如今双方这样皮肉相贴的亲近了,他便觉得有些不大自在。 犹豫着向下托住对方两条大腿,他迈步向前走去。可是如此走了不过两三步,他又停了下来。 后腰那里有梆硬的东西紧贴了他的皮肤,触碰摩擦、下流躁动。不可忍耐的皱起眉头,他忽然把后背上的何殿英用力甩落,随即回身又把跌坐在地的何殿英拦腰抱起来,竭尽全力扔进盆塘! 眼看对方"扑通"一声惊叫落水,他转身掀开包厢帘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小薄荷什么都好,就是缺少家教,有点给脸不要脸。余至瑶对自己方才那一扔十分满意,并且认为扔得还轻。身后包厢中响起了何殿英的大声叫骂,余至瑶匆匆穿好衣裳,然后趁着对方没有追击上来,赶忙付账离开了。 第20章 三方对立 何殿英在玉清池闹出了满心的不痛快,好容易才逮住了余至瑶,结果还没亲热够呢,就被对方扔进了池子里。他猝不及防,结结实实的灌了好几口洗澡水,事后越想越觉得怪恶心的。 他认为自己没什么错——是,他那玩意儿的确是硬了,但这玩意儿的软硬向来是不听指挥的,还不是它想软就软,想硬就硬?是,硬了之后还在余至瑶背上蹭了两下,可是又没蹭下对方一层皮去,至于翻脸如翻书么? 何殿英觉得余至瑶是小题大做。原来两个人一个被窝睡觉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挑剔。 垂头丧气的离开玉清池,何殿英也没心思再去消遣,直接回家想要休息。不料刚进家门,小白迎了上来:"老板,孙五来了,正在楼上书房里等着您呢。" 孙五乃是何殿英的得力手下,原来是卖咸鱼的,十六七岁便开始跟着何殿英混世界。何殿英知道他这个人素来是有事说事,无故不会夜里前来,便连忙上楼,进了书房。 双方见面之后,孙五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大哥,近来有人夜里抢咱们的路。" 何殿英坐在大写字台上,低头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谁?" "李凤池。" 何殿英抬眼看他:"李凤池不是日租界的人吗?怎么跑到了我们这里?" 孙五压低声音答道:"大哥,我听说啊,余家的烟土现在已经不走北车站,改绕水路停三井码头了。李凤池负责把烟土运进英租界——他也不敢明公正气的运,专挑夜里用小马车载货,往朝光俱乐部送。" 朝光俱乐部便是余家的产业,里面五毒俱全,是个最来钱的复杂场所。何殿英听了这样一番讲述,心中立刻明镜一样。叼着烟卷咂摸着滋味,他沉下一张冷森森的小白脸,半晌没言语。 英租界内的烟土生意,近半年来已经快要被他垄断,甭管是谁家的货物,只要进了租界,就必须过他的手,不把该交的那一份子钱交上来,烟土就别想动地方。余至瑶这一阵子没和他提过一车八十块钱的事情,他还以为对方已经很识时务的接受现实了,没想到是另有主意,把自己给剔出去了! 余至瑶不是缺钱的人,一车八十块钱的保护费,他完全出得起——可是,他宁可把钱交给外人,也不让自己赚了去! 何殿英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也许这样绕一个大圈子,余至瑶能多少省下点钱,可是话说回来,他真的不穷,不差这么一点钱啊! 不但不让自己赚钱,还要撺掇日租界的人来坏自己的规矩。李凤池这只傻鸟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为自己是只黑老鸹,夜里飞别人就看不见了? 何殿英慢慢吸完一根烟卷,最后就在心里问自己:"他好不好?" 他对着自己点头:"好。" 又问:"钱好不好?" 依旧是点头:"好。" 难题出来了:"他好还是钱好?" 何殿英衔着烟蒂,半晌做不出回答。烟蒂被口水浸透了,染得他满口苦涩。一只手撑住写字台面,他忽然抬头环顾了四周——书房布置的很雅致,也有书,尽管从来没人翻阅。大玻璃窗外灯火辉煌,这不是一般的人家,这是何公馆! 有钱,他是何老板;没钱,他是小薄荷。钱是万能的,钱更好。如果没了钱,卖糖的小子就更巴结不上余二爷了! "呸"的一声吐出烟蒂,他抬手揽住孙五的肩膀,盯着对方的眼睛问道:"李凤池的马车,什么时候还来?" 孙五答道:"可靠消息,今晚就有一车,大概是十包烟土。"说到这里他比划出一个尺寸:"这么大——不算大包。" 何殿英垂下眼帘,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去找几个身手好的,夜里跟我出去!" 孙五立刻有所知觉:"大哥?" 何殿英点了点头:"他敢偷着运,我就敢明着抢!" 孙五不让何殿英亲自出马,因为抢土带有危险性。但是何殿英不以为然,换上一身利利落落的青布裤褂,他对孙五笑道:"老五,你忘了当初咱们在这上面发了多大的财?" 孙五当然知道何殿英的发家史。何殿英一度专靠抢土为生——抢土的土,即是烟土。鸦片始终是违禁品,私运之时不免会有种种顾虑,这时便有亡命徒采取种种手段去偷去抢,大烟土商措手不及,只好舍得损失,不追不赶。而亡命徒不花一分本钱便得到昂贵烟土,自然也就暴富起来。 何殿英自去趁着夜色发财,余至瑶回到家中,却是也不得闲——哑巴病了。 哑巴这两天一直有点咳嗽,仿佛是伤风感冒。余至瑶没当回事,可是刚刚到家之时,他偶然看了哑巴一眼,结果发现哑巴的脸很红,伸手摸摸对方额头,已经烧得发烫。 他让哑巴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又问:"怎么不说?" 哑巴低低的"哇"了一声。余至瑶没听出意思来,可也没有多问。催促着哑巴上了床,他把电灯一关,然后搬了椅子坐到床边,陪着哑巴。 当年他被开膛破肚的时候,哑巴就是这么整宿整宿的看护着他。所以哑巴再有错处,他也不能抛了哑巴。 屋内一片漆黑,他失眠,宁愿这样坐着想心事。哑巴静静躺着,听呼吸似乎是没有睡。忽然有一只滚热的手从被窝里伸出去抓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的用力一甩,把哑巴的手甩了开来。 哑巴鼻音很重的发出一声"啊",声音粗哑的带着哭腔,十分难听。然而余至瑶铁石心肠,冷冰冰的告诉他:"睡觉!" 哑巴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果然是睡了。直到这时,余至瑶才俯身过去,给哑巴掖了掖被角。 余至瑶坐在黑暗里,何殿英蹲在黑暗里。余至瑶形单影只,他却是人多势众。 手里攥着绳圈趴在路基下面,他提前让人在道路正中横放了几根圆木作为障碍。如此不知等候了多久,一辆小马车终于在路口出现了。 何殿英微微抬起了头,眼见马车上除了车夫之外,另有三名彪形大汉,想必就是保镖。车夫眼看路途不畅,正要停下马车先去搬开圆木。何殿英抓住机会骤然起身扔出绳圈,正好套住了车夫的脖子。一扯绳子拖下车夫,孙五等人拔出手枪跳上马路,不由分说的将马车团团围住。保镖一见这个阵势,当场傻眼,立刻投降。 把车夫和保镖全捆起来推到一旁,何殿英率先跳上马车,从腰间拔出匕首划开车上米袋。眼疾手快的从糙米中一包一包的摸出烟土,他头也不回的往后扔去;孙五撑开麻袋站在一旁,稳稳当当的全部接住。及至将车上几只米袋全部划开翻过了,何殿英跳下马车,带着孙五等人拔腿就跑,一溜烟的便不见了影踪。 天亮之后,烟土被劫的消息传到了李凤池和余至瑶的耳中。余至瑶还没怎样,李凤池却是大发雷霆——余至瑶是吉泽领事介绍给他的,他当时在樱花料理馆大包大揽满口答应,结果一笔买卖还没做完,就先阴沟翻船丢了人! "好,何殿英!"他在家里暴跳如雷、拍桌打凳:"有本事他就一辈子都不要出英租界!敢出我就打死他!" 这话传到何殿英的耳朵里,何殿英悠然笑道:"想要我死的人多得很,李凤池又算个屁!" 余至瑶一直没出声——反正他是把佣金付给李凤池了,接下来的麻烦,也全推给李凤池。至于那一车烟土,没就没了,也无所谓。他一次买下成千上万两的烟土,十小包的损失,还是承受得起的。 况且,他也真的是有点怕了何殿英。不要命的对手最不好招惹,何殿英就是个不要命的。 余至瑶悄无声息的蛰居在家,其间倒也做了几件大事——一是把球房改建成了三层楼的旅馆,二是在公馆后院开挖起了游泳池,三是把杜芳卿从医院里接回来了。 杜芳卿下午到家,照例回房安歇。翌日清晨,他怯生生的推开了余至瑶的房门。 他下身受的伤很重,即便受到了精心治疗,可也恢复不到先前的程度。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入房内,他像个新去势的太监。 这个样子,就算跑去外地也还是没法登台,哪个旦角在台上是这样走路的?师父一直没去看望过他,大概也是听说他已经成了废人,再无价值可言。 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文也不成武也不成,连以色事人的资本都失去了。如果离开了余公馆,也许真是只有死路一条。讪讪的唤了一声"二爷",他不敢抬头,扶着墙壁走进浴室去放热水。 等到余至瑶坐进浴缸中了,他照例是拿起剃刀为对方刮胡子。指尖抚过下巴上的一处血痂,他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余至瑶闭着眼睛仰起脸,任凭对方为他涂上香皂泡沫:"那里生了个红疙瘩,我没留意,一刀下去就出血了。" 杜芳卿柔声说道:"别动,我要下刀子了——胡茬真硬。" 伺候着余至瑶穿戴整齐了,他自惭形秽的想要退下。余至瑶拉住了他:"别走,让我瞧瞧你。" 他面红耳赤,要哭似的低下头去:"二爷,别看我,我不好看。" 余至瑶却是笑了起来:"不要这样,我这个人已经很沉闷了,你不要再学林黛玉。大难不死,这是好事,你应该高兴。" 这一句话虽是安慰,不过界于盲目乐观和冷血无情之间,并不能让杜芳卿破涕为笑。虽然的确是大难不死,但也绝对不是好事,他甚至认为自己当时死了倒好,一了百了。 第21章 祸福相倚 六月天里,余至瑶的新饭店开业了。 原来二层楼的球房上面又接一层,里外也重新修饰装潢了,单从建筑来看,就已经是十分出众醒目。朝光俱乐部是余朝政一手建立起来的,不算他的成绩;新饭店则是诞生在他的手中,别有一番意义。 饭店门前立着大理石柱,白天的威武自不必提,到了夜间,外面灯光一开,景致更是华丽。招牌悬在大门上方,是名家题写的四个大字"瑶光饭店"。 这个名字,是余至瑶自己定下来的,似乎是要和朝光俱乐部遥相呼应。不过对于外人,他不说这话。反正瑶光是个吉祥的好词,典故颇多,怎样解释都很有理。 瑶光饭店开业这天,饭店外面人头攒动,饭店里面名流云集。余至瑶有出身,有财产,有生意,有势力,虽然各方面都不算拔尖,可是齐头并进,堪称有为。 何殿英来了,何殿英的干爹侦探长来了,吉泽领事带着长子来了,李凤池来了,甚至连余至琳都来了。余至琳穿着一件没有形状的短袖衬衫,行色匆匆,见到余至瑶后很亲热的上前拥抱了他:"哈,弟弟,真有作为,不错不错。" 余至瑶弯着腰,轻轻的搂了他一下:"哦……" 余至琳放开了他,说起话来又清晰又快速:"弟弟,最近身体怎么样?" 余至瑶思索着答道:"好……" 余至琳连拍他的肩膀:"那就好,那就好。想要身体好,运动少不了。" 余至瑶慢吞吞的又道:"是的,我打算学习游泳……" 余至琳看着他笑:"游泳学起来是很简单的,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去教你!" 余至瑶缓缓的点头:"哦……" 余至瑶对待这位大哥,无论如何都是无话可说。幸而余至琳很快与旁人搭上了话,算是放了他一马。 开业庆典十分热闹,开席之后,何殿英还当众敬了李凤池一杯酒。李凤池站起来双手举杯,满面春风,仿佛和何殿英是前世的兄弟。余至瑶冷眼旁观,知道这两人之间早晚要出大事。 散席之后,已是下午。何殿英找到余至瑶:"二爷,热死了,跟我洗澡去啊?" 余至瑶忙了大半天,不知是疲惫还是中暑,心口那里憋闷着躁动,并且有些头晕:"洗澡?" 何殿英嬉皮笑脸的,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洗澡,顺便吃点冰淇淋,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等到晚上凉快了再出来,好不好?" 余至瑶觉得他这主意是不错,不过在出发之前,他正色警告道:"洗澡归洗澡,可你不许再和我讪脸!玩笑也有个玩笑的限度,你少和我装疯卖傻!" 何殿英转身走向自己的汽车:"我是装么?我是真的!" 余至瑶也钻进了自己的汽车:"看看,又装上了!"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驶出租界,前往南市一带。及至到了玉清池,余至瑶照例是进入三楼包厢,何殿英跟了上,要和他分享一处盆塘。 水热和天热,不是一种热法。天热让人难受,水热却是让人舒缓筋骨。余至瑶靠着池壁半躺半坐了,昏昏欲睡的闭了眼睛。何殿英想要凑上前去,不想余至瑶猛然踢出一脚,只听哗啦水响,竟是把他踹到了另一端去。 "我操!"何殿英捂着肚子骂人:"大脚丫子说踢就踢啊?" 余至瑶捞出毛巾蒙在脸上:"你别烦我,让我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这个礼拜就没正经睡过,安眠药都不起作用。" "一个礼拜都不睡,一见到我就犯了困?" 余至瑶没理他,深吸一口气沉进水里。包厢内寂静片刻,何殿英见他在水下一动不动,忽然怀疑他是晕死过去。连忙拨水游到近前,他正要伸手去救,哪知余至瑶猛然抬头,水花四溅的坐了起来。 何殿英登时一惊:"哎哟我的二爷,不带你这么吓人的!" 余至瑶却是抓过他的手捂到自己胸前,一本正经的严肃说道:"小薄荷,我心很慌,一直在跳。" 何殿英摸了半分多钟,的确是觉察出了他那咚咚的心跳,不过心就是要跳的,心不跳,人不就死了? 于是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和安慰,只顺势用力一捏对方的乳头。余至瑶打了个激灵,但是没有翻脸,因为一颗心快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了。 "不行,不行……"他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我要去医院,我心疼。" 何殿英光着屁股跟了上去:"怎么着?你又要添新病了?你慢着点,我陪你去!" 余至瑶浑身颤抖着穿了衣裳,心窝里一绞一绞的疼。何殿英见他似乎要瘫在椅子上不能动,这才心惊起来,搀着他急往外走。等到乘坐电梯下了一楼,候在外面的两家汽车夫迎了上来,三人合力把余至瑶运了出去。何殿英双手抱住余至瑶,支使自家汽车夫快把汽车开到跟前,余至瑶垂头站着,忽然呻吟一声,半死不活的转向何殿英,仿佛是要开口说话。 可是嘴唇动了一下,他忽然睁大眼睛,脸上闪过惊恐神色。一把抱住对方转过了身,他随即体力不支的跪了下去。而何殿英莫名其妙的向前一望,眼前已然闪过雪亮刀光。 千钧一发之际,他逃无可逃,只好侧身一避,顺势狠狠一脚蹬开了余至瑶。肋下骤然一阵刺痛,他无心回头,单是去夺对面那人手中的短刀。后背又是一痛,他依旧是不理会,拼尽全力硬把短刀抢了下来。何家汽车夫那边发出了惨叫,大概已然也受到了围攻,何殿英一刀劈翻前方杀手,随即回过头来,忍着背上剧痛,看清了面前这个满手是血的少年。 嘴里喃喃骂了一句,他开始追着对方猛砍。少年手中的匕首扎在了他的肋下没有拔出,所以此刻赤手空拳的只能奔逃。他用眼角余光撇清了四周环境——至少还有三个敌人,而自己的汽车夫已经血流成河的趴在地上了。 一把抓住少年的后衣领,他大喝一声挥刀砍下,竟是生生卸下对方一条手臂。少年哀号着委顿下去,他这回转向后方,却是正被刀尖划过了前胸。 杀手功亏一篑,没能真正砍中,眼看他浑身是血的迎着刀光杀上来了,心里便有些怯。而何殿英此刻势单力孤,自知没有救星,所以索性豁出命去。红着眼睛逮住其中一人,他发了疯似的砍得血花四溅。余下两人见此情景,又听路口警铃大作,心知不好,便是抛下死伤同伴,各自溜了。 这样的血战触目惊心,所以路上反倒没了观众。何殿英身上的浅色西装已被染成血迹斑斑,肋下背上还插着两把匕首。摇摇晃晃的转向路边的余至瑶,他面无表情的喘了口气,然后举起血淋淋的短刀一指对方:"如果这事是李凤池主使的,我就找你算账!" 余至瑶依靠在自家汽车夫的怀里,挣命似的只是喘息。 何殿英说要陪着余至瑶去医院,结果一语成谶,真是陪着去了。 他命大,两把匕首全嵌在肋骨之间,没有深入伤到内脏。五花大绑的被绷带裹缠了上身,他像不知道疼似的,一路晃到了余至瑶那里去。 "心还疼吗?"他问。 余至瑶从诊室里出了来,对他摇头:"不疼了,忽然就不疼了。" 何殿英笑了一声:"我疼了,所以你就不疼了,是不是?" 余至瑶板着脸:"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指使了人来杀你?" 何殿英没那个意思。他记得余至瑶当时忽然搂着他转过身去——那个动作,是下意识的要为他挡刀。 有这个心就够了,他俩之间的问题越来越不能细究。不计较,就是过命的亲人兄弟;计较了,又全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糊涂着来吧!何殿英仿佛忽然想通了: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一清二白? 经过一番打探,玉清池门口的杀手,果然就是李凤池派出去的。 何殿英既然没死,自然就要报仇。李凤池从此被何殿英搞得焦头烂额,自顾尚且无暇,哪里还有闲心去接余至瑶的生意?不但不接,他还把余至瑶看成了扫把星,连见都不肯见。 余至瑶手中一家俱乐部一家饭店,对于烟土的需求都很大。李凤池不接他的生意,别人知道其中利害,也都不接。他走投无路,又不愿向何殿英低头,因为内心忧愁,所以失眠症越发严重了。 "求人不如求己,求人不如求己……"他魔怔了似的不吃不喝,在客厅里来回转着圈子走,脑子里乱哄哄的只重复着一句话:"求人不如求己。" 从早晨走到傍晚,他累出一身大汗,脚下轻飘飘的,仿佛快要腾云驾雾。忽然停住脚步,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然后双眼一翻,"咕咚"一声晕倒在地。 一个月后,李凤池跑了。 李凤池有家有业,虽然也狠,但是狠不过那二十多岁的愣头青。眼看何殿英真不罢休,他带着老婆孩子跑去了上海,从此再不露面。何殿英这样一个年轻小子,居然凭着好勇斗狠扳倒了李凤池,那种影响可想而知。拿出痛打落水狗的劲头来,他在追击李氏门徒的同时,顺势就把一只脚踏进日租界去了。 何殿英扭转乾坤,因祸得福。与此同时,余至瑶也下定决心,预备单干! 第22章 求人不如求己 八月的下午,余至瑶穿着游泳裤衩,光脚站在了公馆后院的露天游泳池旁。与他并肩站立着的,是同样装束的余至琳。 不远处的草地上撑了两把大遮阳伞,伞下摆着白色桌椅。座位上的观众共有两人,一位是抱着雪团的杜芳卿,另一位妖娆摩登,是个年轻的舞女。 "这个游泳池……"余至琳摸着下巴,沉吟说道:"看起来的确是与众不同。" 余至瑶认为自己有必要做出解释:"本来是设计成了水滴形状,可是工人在开挖建造的时候,并没有做出水滴的尖端。" 余至琳抬手比划了一下:"好像还有一点歪……是歪的水滴?" 余至瑶点了点头:"是的,有一点歪,歪的水滴。" 余至琳双手叉腰,觉得这个奇形怪状的游泳池绝对不像水滴,倒像是别的什么东西——到底像什么呢?那他一时就说不出了。 不过不管它像个什么,骄阳之下能在这一池清澈见底的净水中游上一番,总是一件令人爽快的好事。余至琳纵身跃入水中,随即浮在水上转过身来,向余至瑶伸出了一只手:"弟弟,下来,不要怕。" 余至瑶自认没有那么胆小娇气,尤其无需兄长的接引。一言不发的向前一跳,只听"咕咚"一声大响,他连个泡都不冒,直接沉了底。余至琳见状,连忙一个猛子扎下去捞他。 哑巴这时走了过来,双手拿了三瓶冰镇汽水。把汽水分别送到了杜芳卿和舞女面前,他自己握着一瓶蹲到池边,饶有兴味的观看大哥教弟弟游泳。 余至瑶一点儿也不想让余至琳来充当教练,可余至琳处在暑假期间,无所事事,竟然非常热心,并且还提前买好了游泳裤衩送过来。余至瑶却不过情面,只好拜他做了老师。 余至琳站在水中,笑问余至瑶:"弟弟,水里好不好玩?" 余至瑶感觉他这个语气非常奇异,好像自己是他的儿子:"哦……好玩。" 余至琳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俯身潜入水中,他像条大鱼似的一口气游出好远。这回露出头来,他对着余至瑶招手:"弟弟,来啊!" 余至瑶听了他这种老气横秋的口吻,在一瞬间就下了决定,以后再也不和他学游泳了。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幻觉,总而言之,余至瑶认为余至琳和气的很可怕。或许因为余至琳是余朝政所爱的人,所以余至瑶不能和他亲近。煌煌的太阳光下,余至琳浮在远处,像一只水淋淋的笑面虎,也像一只白森森的水妖。余至瑶打了个冷战,忽然感觉池水寒意入骨。 余至琳见他盯着自己发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便采取自由式游了回去:"弟弟?" 哑巴仰头灌下最后一口汽水,然后走到余至瑶身边,弯腰伸出手来。余至瑶在身边没有发现上岸扶梯,忽然见到哑巴的手,便连忙一把抓了住。 "大哥,我要上去休息。"他轻声说道:"水里太冷。" 随即不等余至琳回答,他便在哑巴的牵引下,连滚带爬的上了岸。 脚踏实地之后,余至瑶立刻就舒服多了。趿拉着拖鞋走到遮阳伞下,他用湿手在舞女脸上蹭了一下。舞女昨夜没有留意他的裸体,方才骤然看清了,便被胸前那道自上而下的伤疤吓傻了眼。骇然的扭开脸去,她勉强压下惊魂,娇嗔一声:"二爷,讨厌。" 舞女是马维元送过来的,瑶光饭店里新下海的雏儿,才上中学二年级,又鲜又嫩,如果不是因为家贫,也不会跑到舞场里挣风尘钱。马维元看她貌美,又问清楚了的确是处女,便将她介绍给了余至瑶。余至瑶家里没个能同床共枕的人,寂寞久了,也不自在,这时便是慨然笑纳。 余至瑶绕过了她,走到杜芳卿身边坐下。杜芳卿如今处在一个隐居的状态,从不出门抛头露面。余至瑶很不喜欢他这阴沉沉的幽怨模样,时常逼着他出来见见天日。 于是杜芳卿就很为难——外界的目光对他来讲,都像刀子一样,就算家里仆人没有恶意,可是只要有谁多看了他一眼,他心中便是一痛;况且自从经过那一场荼毒之后,下身伤处落了后遗症,他有心无力,再也无法在床上伺候余至瑶了。 可是如果死活不肯下楼,又像是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二爷全为了他好,他一个废物,又有什么资格推三阻四的闹别扭? 微微瞟了余至瑶一眼,杜芳卿把面前的汽水瓶子推了过去。余至瑶见他没喝,便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这时,哑巴又搬了一张躺椅过来,让余至瑶躺上去晒太阳。没等余至瑶躺稳当,王连山来了。 王连山一身大汗的蹲在躺椅旁边,压低声音说道:"二爷,今天的烟土运过来了,一路顺利,没人阻拦。" 余至瑶在炽热阳光下闭上了眼睛:"那两个孩子的家里,钱都送到了吗?" 王连山答道:"送到了,一家三百大洋。" 余至瑶转过脸来,睁开眼睛望向了他:"今天过来的烟土,你拿两包回去。你一包,顾师傅一包。" 王连山低头笑了:"二爷,不用,我们现在不缺钱用。" 余至瑶也笑了一下:"别让我废话。你我之间有钱分钱,有土分土。而且不缺钱是应该的,在我身边还要缺钱,那说明我亏待了你们。" 王连山听到这里,用力点了点头:"二爷,那我就收!" 余至瑶接着说道:"小薄荷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你让下面那帮家伙打起精神,谁敢抢土,直接开枪。" 王连山连连点头,随即又道:"张兆祥已经投案自首去了,怕是得在牢里蹲上三年。" 余至瑶思索着说道:"给他找个律师。三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够他受的了。" 自从决定"单干"之后,王连山等人就受到了重要提拔。其实单干这事,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势力够大,满可以全天津卫乱跑;可是谁的势力也没那么大,所以行动起来,免不了就要一步一刀,杀出血路。余至瑶通过顾占海,招揽到许多舞枪弄棒的半大孩子。这帮小子虎头虎脑的真不怕死,就算死了,也能给家里换来三百大洋的抚恤,所以无牵无挂,一味拼命。若是惹上了官司麻烦,那也好办,挑上一个送去顶罪,横竖二爷有钱打点,总不会让人坐在牢里不得出来。 余至瑶觉得这样很好。求人不如求己,与其费尽心思四处结交势力,不如自己有点出息。何殿英大概是生了气,好一阵子没露过面。余至瑶偶尔会心旷神怡的思念他,思念过后,也就算了。 余至琳在水中嬉戏够了,动作矫健的上了岸。余至瑶不肯再说,抬手打发走了王连山。 走到余至瑶面前弯下腰来,余至琳笑道:"弟弟,我要走啦。" 余至瑶坐了起来:"大哥,吃过晚饭再走。" 余至琳拍了拍他的脸:"我晚上还有约会,很赶时间。你做你的日光浴,不必送我。" 然后他直起腰来,对着伞下那二位也颔首一笑,礼数倒是很周到。 余至琳前脚离去,余至瑶后脚也出了门。驱车赶往法租界,他去拜会了马维元的师父。 马维元先前是个街上的混混,糊里糊涂的入了青帮。入帮之后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依旧是在朝光俱乐部里做小打杂的。直到余至瑶继承家业之后,他才渐渐崭露头角,发达起来。他是个挺懂规矩的人,有钱之后就带着礼物看望了师父。他那师父姓金名茂生,门徒无数,富贵已极,几乎不认得马维元,没想到三言两语的一交谈,金茂生发现这小子还挺机灵,从此便有了印象。而余至瑶偶然得知此事,便通过马维元,搭上了金茂生。 余朝政在世之时,也是个"老头子"一级的人物,所以余至瑶面对了金茂生,也不肯太过谄媚。对于金茂生,他采取的交际手段是打麻将——金茂生好赌,最爱麻将。 余至瑶身体不好,又闹失眠,很是适宜在牌桌前彻夜鏖战。赌品如人品,金茂生经过几次牌局之后,就觉得余至瑶人品挺好。而余至瑶牌艺平平,时输时赢,最后算起总账,竟然只付出了不到三百块钱。 余至瑶一脚踏入金公馆,随即一屁股又坐到了牌桌前。陪着金茂生打牌的都是本地大亨,金茂生信口胡骂,忽然提起了何殿英,便是说道:"这个狗娘养的小薄荷,我看天津卫快要盛不下他了,连老陈的货都要抢!" 余至瑶打出一张牌去,同时点头附和:"一车八十现大洋。" 金茂生翻着白眼摸牌:"操,怎么不去抢啊?" 旁边一位中年汉子笑道:"他是把我抢了啊!" 余至瑶开口问道:"陈老板不是和他谈妥了么?怎么也抢?" 陈老板长叹一声:"那小子没个准话,一天一变。我我又不是他爹,我还由着他的性子喂着他?" 余至瑶不出声了。何殿英的确是"一天一变",然而恶人当道,一般人硬是奈何不了他。尤其是有李凤池做例子——何殿英有个特点,便是一旦盯上谁了,便是不死不休。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大亨们有家有业有身份,谁和这种亡命徒穷耗? "诸位要是有货经过日租界。"余至瑶淡淡说道:"尽管知会一声。我这一个月走的还算顺利,或许可以帮忙。" 第23章 心怀鬼胎 余至瑶已经连着两个月没有见到何殿英了。 他夜里睡不着觉,大白天的在沙发上打盹儿。朦朦胧胧的看见何殿英从外面走进来,一路蹦蹦跳跳的像只白兔子。他很高兴,一跃而起,然后就醒了。 坐在沙发上出了半天神,他抄起电话要了何公馆的号码。线路接通之后,那边接电话的仆人把话筒交给了何殿英。双方隔着遥远的距离,都不说话,通过一根电话线倾听对方的呼吸声音。 后来,还是余至瑶主动对着话筒吹了一口气。 那边哼哼的冷笑出声:"怎么着?想我了?" 余至瑶答道:"嗯。"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断了。 余至瑶只是想听一听何殿英的声音,现在听到了,心里就挺欢喜。他猜得出何殿英的反应——先是一愣,随即扭头看看话筒,然后把话筒一摔,嘴里开骂:"他妈的神经病!" 有意思,他想,小薄荷就是有意思。 马维元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步履匆匆的走进余公馆大门。他是从家步行过来的,余至瑶给了他一处房子,和余公馆在一条街上,十分之近,几乎就是邻居。余至瑶是他的贵人,让他从一名小杂役变成俱乐部的马经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出报答,自己琢磨着,似乎只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二爷啊。"在余至瑶面前,他从来不坐,总是垂手站着:"有件事儿。" 余至瑶坐在沙发上,正在懒洋洋的吸雪茄:"说。" "上个月,您花钱打发了的那个张小英,昨天下午找我来了。" 张小英便是马维元当初进贡过来的舞女,余至瑶破了她的身,睡过几夜之后失了兴趣,便拿两千块钱打发了她。满心狐疑的盯着马维元,余至瑶预感到要出事:"继续说!" 马维元弯下腰,陪着小心说道:"她……她怀上了。" 余至瑶眯起眼睛,仿佛不能置信:"什么?" 马维元听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所以没敢抬头:"今天上午,我让人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没错,是真怀上了。" 说到这里,他偷偷溜了余至瑶一眼:"二爷,我盘问了她半天,谅她也没胆子撒这种谎,应该真就是您的骨肉。所以二爷您看,您是明公正气的收了她呢?还是找处房子先养着她?" 把话说完,马维元脸上现出了笑模样,心里是替二爷喜悦。虽说张小英出身贫寒,做过舞女,但是身子清白,这个余至瑶最清楚,并且还读过几年书。这样的资格,做太太是不够,但是当姨太太绝没问题。二爷也是有点本事,几夜的工夫,还真打下种了。 然而,余至瑶却是惊惶的一挥手:"我不要!" 马维元没听明白:"不要?您是不要张小英,还是不要孩子?" 余至瑶心烦意乱的站起身来:"都不要!" 然后不等马维元多说,他迈步便走,竟是就此跑了。 马维元未能揣摩清楚"圣意",随口就把这消息散布给了身边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连杜芳卿都知道了。 "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要?"他抱着胖墩墩的大雪团,跟在余至瑶身边嘀咕:"多子多福嘛。" 余至瑶扭头瞪着他:"你懂个屁!你给我滚回房里去!" 杜芳卿吓了一跳,满心的委屈,含着眼泪往楼上走。刚在自己的屋子里弯腰放下了狗,就听楼下一阵叮咣乱响,却是余至瑶又打起了哑巴。 余至瑶心里怕得很。 越是怕,越是怒,因为知道哑巴皮糙肉厚很抗打,所以越发下手凶恶。哑巴在疾风暴雨般的拳脚中逃入卧室,然而余至瑶跟进来一脚踹上房门,依旧是不依不饶。 这回周遭没了旁人,哑巴就不再忍让了。 余至瑶这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所以哑巴轻而易举的就把他压到床上紧紧抱住。余至瑶呼出的热气扑在他的面颊上,他腾出一只手,把枕头拽过来掖到了对方的脑袋下面。 余至瑶没有挣扎反抗,他喘息着在哑巴耳边说话:"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再也别想回到这个家里来……" 哑巴居高临下的凝视他的眼睛,脸上带着怜悯神情。余至瑶却不看他,自顾自的望着天花板:"全是我的……谁也不给……" 体力随着他的情绪宣泄出去,他在哑巴的怀中越来越软。哑巴难得这样近距离的和他相拥,心里想要亲他一下,可是又不大敢。 他知道自己亲就亲了,余至瑶终归是奈何不了自己,可又总觉得自己是戴罪之人,没有资格。余至瑶只在他面前会满口疯话,他认为这也是一种殊荣,所以不敢妄动,怕把对方吓走。 如果没有了自己这个倾诉对象,余至瑶就只好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发疯了,那多寂寞? 余至瑶在家里歇斯底里,害的杜芳卿挨了几顿臭骂,哑巴挨了几顿好打,马维元摸不清头脑,吓得也是不敢登门。 等他过了这股子疯劲,问题便又摆在了眼前——活生生的骨肉,在女人肚子里一天大似一天,真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对于这件事情,余至瑶是既不提,也不想,拖一天算一天。马维元只好私下又向张小英贴补了一笔钞票,让她回家先养胎去。 日子重新恢复了平静,余至瑶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倒是觉得有些愧对杜芳卿。那又不是杜芳卿的孩子,对方一片好心劝慰自己,反倒受了几场恶气。 大清早上,杜芳卿伺候他穿衣梳头,他就抓住机会说道:"你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有口无心。" 杜芳卿很仔细的为他系好领带,随即微微的掠了他一眼。 "你要是嫌我,就直说。"他很有克制的幽怨娇嗔:"别这么拿我撒气。"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变得黯然:"我有自知之明……我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再过几年我老起来,就更看不得了。" 余至瑶心里有事,此刻懒得做出安慰,所以只笑了笑,没有多说。昨天晚上何殿英派人给他送了张帖子,邀他今日中午去明月饭庄共进午餐。这时候不年不节、不当不正,怎么找也找不出请客的理由,所以余至瑶很疑惑,猜不出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若有所思的转身出门,他把杜芳卿忘到了脑后。杜芳卿很落寞的独自站在房内,心里没想什么,单是站着。 站了许久,他没滋没味的叹了一口气,慢慢的上楼回房去了。 第24章 喜欢 明月饭庄位于南市,离玉清池挺近。余至瑶在保镖的簇拥下乘车前来,远远就看到饭庄门口晃着几名彪形大汉,显见也是保镖一流。 吃顿午饭而已,保镖比食客还多。余至瑶心中有些触动——当年他和何殿英每日清晨见面,一直混到傍晚才散。一起吃饭的次数太多了,有时吃的好一点,有时吃的坏一点,还有挨饿的时候。两个人像动物一样并肩觅食,哪里想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 下车进入饭庄,伙计把他引上了二楼雅间。守在门口的青年一掀门帘,他便将随行保镖留在外面,自己微微弯腰走了进去。 何殿英坐在桌旁,早已到了。 余至瑶没有立刻就座。单手插兜站在门口,他微笑着上下打量何殿英。何殿英穿了一身灰色西装,配着雪白衬衫和鹅黄领带,看起来稳重而又明亮。 两个月不见,何殿英仿佛长大了一点似的,居然也会稳重了。 何殿英没有起身。转过头来望着他,小白脸上似笑非笑,表情也是复杂。 双方沉默着相视片刻,最后还是何殿英对他招了招手:"二爷,过来!" 余至瑶乖乖的走过去,在何殿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何殿英又问:"二爷,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吃饭?" 余至瑶垂下眼帘认真的想了想,随即摇了摇头。 何殿英笑了:"再想想。" 余至瑶真的又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 何殿英失望的向后一靠,同时抬起双手,响亮的拍了一声巴掌。 外面立刻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音。雅间帘子一挑,一名伙计双手端进一碗热汤面。何殿英使了个眼色,伙计就很伶俐的把面放到了余至瑶面前。 余至瑶这回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自从唯一疼他的奶娘死后,就再也没人给他庆过生日,直到他认识了何殿英。何殿英无论怎么穷,宁可去偷去抢,也要弄到钱在生日这天请他吃一碗面。他总是不留意自己的生日,不经人提醒,便永远想不起来。可是何殿英记得,从来不忘。 "时间过的真快。"余至瑶忽然就百感交集了:"去年是在哪里吃的面?" 何殿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语气很冷:"在我家里。" 余至瑶连连点头:"对,对,在你家里。" 何殿英继续说道:"今年怕你不敢登门,所以请你出来!" 余至瑶茫然的笑着,心里知道对方这是真动气了。小薄荷一定没想到自己敢下狠手,更没想到自己一旦用狠,他竟不是自己的对手。小薄荷是多么的凶狠狂妄啊,怎么能够认栽? 低下头喝了一口面汤,面汤烫出了他的眼泪。歪着脑袋望向何殿英,他忽然一抽鼻子,好像要哭,然而并没有真正失态:"要不要合作?" 何殿英板着脸,不带感情的反问:"你的手下对着我开枪,你知不知道?" 余至瑶从胸前口袋里抽出手帕,擦去眼角一点泪水:"知道。" "孙五被你们打死了,你知不知道?" 余至瑶再次直视了他:"知道。" 何殿英的脸上能够刮下一层白霜:"孙五是我过命的兄弟,你知不知道?" 余至瑶缓缓摇头:"不对,你过命的兄弟,应该是我。" 何殿英皮笑肉不笑的一翘嘴角:"你?" 他拉着身下椅子直凑到余至瑶面前,再次逼问:"你?" 随即不等余至瑶出言回答,他忍无可忍的扬起右手,狠狠抽向了对方的面颊。只听"啪"的一声,余至瑶顺着力道身体歪斜,竟是直接跌坐在地,撞得桌椅一片乱响。 何殿英怔了一下,没想到余至瑶这么不禁打。而余至瑶翻身爬起来,站在原地晃了两晃,一屁股又坐了下去。一线暗红缓缓淌出鼻孔,他开始流起鼻血。 何殿英有些慌神,连忙上前想要扶他。可就在他伸手将要触到对方之时,余至瑶猛一瑟缩,却是抬起手臂护住头脸,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句:"你别打我。" 何殿英一把将他扯到了自己身前,又掏出手帕堵住了他的鼻子:"我不打你,你不要怕。" 余至瑶鼻血汹涌,用冷毛巾敷了许久才算止住。何殿英知道这次是怪自己出手太快了,暗暗提防着对方发难。然而余至瑶放下毛巾坐回原位,抄起筷子开始吃面。 热汤面已然凉了,面条成了一坨。余至瑶吃的很慢,因为嘴角被何殿英手上的戒指划破了皮。何殿英坐在一旁先是看着他吃,看着看着就伸出手去,在他那嘴角上轻轻一蹭。 收回手来看看指尖,依稀还有血迹。恼火的撸下戒指扔出去,他嘴里骂道:"操他娘的破玩意儿!" 然后转向余至瑶,他气冲冲的又道:"嘴疼就别吃了,一碗面条而已,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余至瑶摇头答道:"不疼。" 何殿英叹了口气,下意识的伸手从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烟卷:"等你吃完了,我们洗澡去,好不好?" 余至瑶小心翼翼的把面条往嘴里送:"不去,怕你在池子里打我。到时候光了屁股,我连逃都没法逃。" 何殿英气的笑了。划了火柴给自己点了烟,他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躲在云雾后面凝视余至瑶。余至瑶旁若无人的捧起大碗,正在喝下最后一口面汤。 把烟头按熄在了桌面上,他起身忽然抓住余至瑶的短头发,迫使对方抬起了头。在余至瑶的目光中犹豫了一瞬,他把心一横,弯腰吻了下去。 用力把舌头挤入对方口中打了个转儿,他又结结实实的在那嘴唇上吮出"叭"的一声。毫不留恋的直起身来,他低头瞪着余至瑶,气息乱了,无话可说。 余至瑶也睁大了眼睛望向了他。沉默片刻之后,余至瑶伸手拉扯了他,把他拽到自己大腿上坐好。 "我明白你的心意。"余至瑶盯着对方胸前的领带夹子,低声开口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起的这个心思,但是我觉得这不合适,各方面都不合适。况且我……"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微微低头把话说完:"我对你也下不去手。" 何殿英终于等到了这一番话,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管怎么样,这层窗户纸总算是被戳破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总比隔着窗子打哑谜强。把余至瑶的脑袋强行搂到胸前,他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下不去手……" 余至瑶闭上眼睛,轻轻嗅着何殿英的味道。真喜欢小薄荷,最喜欢小薄荷,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喜欢"本身便是虚无缥缈,说不准何时有、何时无。 喜欢这个,也喜欢那个;今天喜欢,明天不喜欢。余至瑶对于"喜欢"二字毫不信任,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才算真实,比如汽车,洋房,钞票,烟土。 余至瑶双手搂着何殿英的腰,抱着不肯松手。难得能和他这样亲近,余至瑶愿意抱着他坐上一整天。 何殿英挣扎着换了个姿势,骑马似的跨坐上了他的大腿。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何殿英忽然说道:"要当爹了,恭喜。" 余至瑶抬头看他:"你怎么也知道?" 何殿英狡黠的一笑:"我还告诉你,张小英已经被我带走藏起来了。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给你孩子!" 余至瑶一拍他的后背,却是笑了:"小薄荷,天真。" 何殿英不明所以,满脸狐疑:"天真?" 余至瑶柔声说道:"替我杀了她,谢谢你。" 何殿英脸色一变:"什么意思?难道孩子不是你的?"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答道:"孩子是我的,可是我不需要。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张小英这三个字,我很后悔和她发生关系。" 何殿英哭笑不得的皱起了眉头:"你现在后悔,早想什么了?把人家弄回去睡了好几夜,还不许人家怀个崽子?" 余至瑶隐隐阴沉了脸色:"不要说了!" 何殿英完全不惧他的呵斥:"二爷,我告诉你,我是不会替你杀人的。十个月后,你就等我抱着孩子上门讨喜糖吃吧!" 余至瑶把他向外一推,作势就要起身离去。何殿英早有准备,这时便是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余至瑶甩不脱他,又听他伶牙俐齿滔滔不绝,抬手想要去捂他的嘴,不料又被他飞快的咬了一口。 忍无可忍之下,他索性挺起胸膛,一口吻住了对方的嘴唇。 何殿英立刻就哑了。 房内重新寂静下来,也让余至瑶那将要爆炸的头脑降了温。他不敢松口,单是嘴对嘴的堵着何殿英。 双方都是一动不动,偶尔何殿英略略有了不安的征兆,他便抬手摁住对方的后脑勺,不许他扭头逃开。 良久过后,他自觉心情平静下来了,这才放开了对方。 何殿英向后坐直了身体,嘴唇红润润的带着光泽:"二爷,你这叫下不去手?" 余至瑶正色答道:"我只是想让你住口!你聒噪的简直让我想去死!" 何殿英双手合什举到眉心:"不说了,不说了,我要是把你活活说死,那罪过可就大了。" 因为今日这一碗寿面,余至瑶与何殿英暂时讲了和。 何殿英也是就坡下驴——没想到余至瑶这么有本事,手下的人打杀起来真不含糊。他横行了好几年,这回可是有点要顶不住。所以先停战,各走各的路,各发各的财。 其实他是败了,眼看到手的整个英租界,这回硬是被余至瑶豁出了一道裂缝。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但是没有办法。双方都是翻脸不认人,他连花样都没法耍。 来日方长,缓过这一口气再说。何殿英决定效仿一条受伤的蛇,姑且钻进草丛避避风头。总有一天他会吞下整个天津卫,蛇这动物看着苗条,胃口可是很惊人的。 第25章 瘾 余至瑶让马维元去找张小英,马维元找过一圈回了来,满脸茫然:"二爷,张小英……不见了!" 余至瑶点了点头,心中知道何殿英所言非虚。真是傻小子,还想拿那么个娘们儿来威胁自己。想起两人在明月饭庄里的一幕幕,余至瑶脸上有点发烧。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回忆起了何殿英的味道。 一言不发的出了半天神,他忽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自己感觉怪臊得慌。何殿英没正经,自己受了感染,也跟着胡闹起来。眼看着长大的小薄荷,自己当时怎么下得了嘴? 在客厅内来回兜了几个圈子,他忽然意识到马维元还在前方等候命令。停住脚步转向对方,他漫不经心的说道:"不必找了,没了更好。" 马维元一躬身:"是,二爷。那我回俱乐部去了。" 余至瑶没再说话,单是对着门口方向挥了挥手。 等到马维元退出客厅了,他抬手捂住心口用力按了两下。心脏有一点疼,绞着拧着,可是疼过一两分钟也就好了。他去医院看过医生,最后只拿了一小瓶药回来。 "停战了……"心疼不耽误他思索:"停战了好,我也歇歇。张兆祥那小子很讲义气,值得重用,应该尽快把他从牢里弄出来。明天请顾师傅王连山吃顿饭——不,明天下帖子,后天吃饭。明天晚上去金公馆,继续陪着老头子们打麻将。金茂生对小薄荷的意见是相当的大,自己这边私自讲了和,不告诉他也不好。还有陈老板那些货——如今我和小薄荷是互不相争的两条路,让陈老板自己选,其实肯定还是要选我的,我是顺路帮他押货,不指望着从这上面赚钱,他给多少算多少;而且他和小薄荷早已经闹翻了……" 余至瑶坐回沙发,饶有兴致的给自己点燃一根雪茄。深吸一口向后仰靠过去,他的长胳膊长腿伸展开来,浑身的关节似乎都松散开了。痛苦而又惬意的呻吟一声,他闭上眼睛,像鱼吐泡似的吸着雪茄,咕嘟咕嘟的向外吐出浓浓烟雾。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过来,最后小腿上有了抓抓挠挠的触感。他没睁眼睛,单是问道:"今天怎么这么乖?不用人催,自己就知道下楼?" 雪团扒着他的膝盖想要起立,而杜芳卿把柔软的手指摁上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的缓缓按压:"看你闲了,才敢亲近。要不然我才不下来呢。" 余至瑶笑了,很喜欢他这训练有素的温柔——一切都在"度"里,总不过分。戏班子里出来的孩子,常常比学徒更能忍耐。 "还想不想再登台了?"他在缭绕烟雾中忽然问道。 杜芳卿沉默下来——说不想唱,那是假的;可是他的丑事天下皆知,哪里还能露面?再说功夫也不行了,已然做不出那莲步姗姗的姿态。 余至瑶继续说道:"我正和天和的经理在谈,谈妥了就把天和舞台收购过来。你要是想唱,我给你做两身行头,你上台随便唱去。如果怕人看见,我给你清场子!" 说到这里,他侧过脸来,握住了杜芳卿的一只手:"看你闷得一副可怜相,其实完全不必,伤天害理的又不是你。" 他攥了攥杜芳卿的手:"人啊,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你以为你是个角儿,其实天津卫里唱出名姓的,哪个不算是角儿?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以为别人都帮你记着哪?" 杜芳卿低头捧住了余至瑶的脑袋,半晌说不出话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流出来,他啜泣着抽出手帕轻轻拭泪。 余至瑶不耐烦的转向前方,同时扔开了他的手:"这怎么又学起林黛玉了?不许哭!" 杜芳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硬憋了回去。 他不是委屈的落泪,他是感动。亲耳听了余至瑶方才那一番话,他只觉自己即便是立时死了都值得。俯身在余至瑶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他真是无以为报了。 杜芳卿决定趁着自己还有几分姿色,要振作精神生活下去。余至瑶是个怪人,不要孩子不要太太,他便打算暗暗担负起一点主妇的责任,好好的照顾余至瑶。 半个月后,余至瑶当真是把天和舞台收购下来——说是收购,其实是抢。天和舞台家大业大,可他用一笔小钱强行买下大半股份,经理见状不妙,索性全盘放弃。天和舞台就这么悄没声息的换了东家。 余至瑶并不是没钱开戏园子,他一是看上天和地段很好,二是以此试试自己的势力。成绩是很令人满意的,可惜也不能完全算他年轻有为,因为毕竟余家的根基摆在那里,他的势力是有来历、有根源的。 这个时候,张兆祥也从监狱里出来了。 张兆祥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见多识广、头脑伶俐,只可惜前一阵子在押运烟土时被人打断了腿,在牢里又没受到妥善治疗,如今就落了轻微的残疾,走起路来略略有一点瘸。余至瑶本打算让他去天和舞台抱台脚镇场子,可在亲眼看过他这副病弱样子之后,便又改了主意,把他留在了家中做些杂事,顺便养息身体。张兆祥一个卖命求生的穷小子,万没想到能有机会到余公馆做事,又安逸又体面,便是千恩万谢。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转眼到了冬月。哑巴在公馆上下摆出许多盆水仙,养到过年正好开花。杜芳卿新近正在感冒,咳嗽气喘的抱不动狗,雪团自认为失了宠,故意上蹿下跳,打翻水仙。杜芳卿知道哑巴是余至瑶的奶哥哥,身份不同,所以心里很过意不去,特地吩咐张兆祥出门再买几盆回来补上。 张兆祥勤恳谨慎,让去就去。不但买了水仙,还搬回几大盆金桔腊梅。金桔树将有一人来高,已经结得果实累累。何殿英偶然来了一趟,余至瑶一时没留意,竟被他吃光满树果实。 这样的恶作剧似乎让他很觉得意。紧挨着余至瑶坐下来,他满手满嘴都是桔子甜香。用胳膊肘轻轻一杵余至瑶,他嬉皮笑脸的紧盯对方。 余至瑶本来正在自得其乐的抽雪茄,猝不及防的受到袭击,便是扭头望向了何殿英:"干什么?" 何殿英张开嘴巴,刚要说话,不想一个饱嗝率先冲出,"嘎"的一声,十分响亮。余至瑶吓的手一哆嗦,险些当场扔了雪茄。 忍着笑意转向前方,余至瑶低声说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何殿英依旧是满不在乎。抬手一扯余至瑶的衣袖,他压低声音笑道:"二爷,看我。" 余至瑶把脸转向了他,就见他一张脸上干干净净,一双眼睛流光溢彩,是个很精神很可爱的模样。 何殿英笑着一挑眉毛,把头探到了余至瑶面前:"二爷,来,亲个嘴儿!" 余至瑶立刻把他搡出老远:"你还亲上瘾了?" 何殿英嘻嘻哈哈的又扑了回来:"让你亲你就亲,哪来那么多废话!凭我何某人这番仪表风度,他妈的吃软饭都够了。让你亲是看得起你,再敢推三阻四,当心我不客气!" 余至瑶笑了一声:"吓死我了。" 此言一出,他当即就被何殿英揉搓成了东倒西歪。 一番笑闹过后,余至瑶体力不支,举了白旗:"好了好了,你放开我!我亲,我真的亲。" 何殿英坐在了他的身边:"那就快点!" 余至瑶一手夹着雪茄,另一只手抬起来,试试探探的揽住了何殿英的肩膀。抬眼和对方相视了一瞬,他害羞似的垂下眼帘,同时慢慢向前凑去。 房内骤然安静下来,何殿英隐隐察觉到了余至瑶的呼吸。一颗心渐渐跳的有了声音,余至瑶的气息温暖而又熟悉,让他几乎心动的快要战栗。嘴唇上忽然火热的麻痹了一下,那是余至瑶已经迟疑的亲了上来。 亲过之后,不作停留。余至瑶扭开了脸,可是依旧揽着何殿英的肩膀。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于是他不由自主的收紧了手臂,仿佛他是溺水之人,而何殿英是一根救命的浮木。 何殿英凝视着余至瑶的侧影,同时慢慢的舔了一下嘴唇:"感觉如何?" 余至瑶轻声反问:"感觉?" 然后他下意识的去吸雪茄。一口深吸下去,雪茄燃到了手指,烫的他右手一抖。 何殿英又问:"你慌什么?" 余至瑶依旧是反问:"我慌?" 不等何殿英回答,他把手中雪茄扔到烟灰缸里,嘴里咕哝了一句:"烫死我了。" 在得知何殿英到来之后,杜芳卿就抱着雪团躲进了卧室。雪团想要出去野跑,在他怀中汪汪大叫。他吓的连忙捏住狗嘴,又把一根手指竖到唇边,对着雪团"嘘……" 他不让雪团叫,自己也不敢出声。心惊胆战的缩到墙角蹲下,他是被何殿英吓破了胆子。 第26章 异象 何殿英把张小英关在了自己家中。 等到张小英肚里的孩子长结实了,他开始把张小英往床上带。他知道张小英只经过余至瑶这一个男人,身体干净,所以干的格外来劲。张小英已然鼓了肚子,不敢反抗,便在受他蹂躏的时候尽量柔顺,只求保护胎儿。 何殿英让她反复讲述自己的初夜,她起初羞愤欲死,可是时日久了,也就渐渐麻木。肚子长得越发快了,肚皮上面隐隐现出花纹。直到这时,何殿英隔三差五的还要使用她。她面无表情的侧身躺着,把自己整个的扔给对方;何殿英在后面一边动作,一边伸手抚摸她那紧绷温热的大肚子。手掌轻轻滑过肚皮,他发现孩子正在里面乱动。 "哈哈!"他笑起来:"等你出来了,就认我做干爹吧?" 这话说出来,当然是得不到回答,只有胎儿在肚子里一脚一脚的向外蹬。 当着余至瑶的面,何殿英可是从来不提张小英。 他不提,余至瑶更是将此人忘到了脑后——他下意识的以为只要自己不想起,张小英便不存在。 天气冷了又热,转眼间草长莺飞,再转眼间花红柳绿。天津商会内部发生人事变动,余至瑶得到金茂生的支持,顺利进入了理事会。虽然理事这个身份不能吃不能喝,但是带有影响力量。余至瑶不想总与何殿英一流为伍,他要名利兼收。 何殿英看出了他的勃勃野心,然而付诸一笑,感觉这种行为十分无聊。何殿英不需要声誉名望,认为那都是吃饱了撑出来的玩意儿,而他一直不饱,所以没那个闲心。 盛夏时节,张小英足月临盆。一场死去活来之后,她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何公馆大门一关与世隔绝,何殿英肆无忌惮的激动起来。刚出娘胎的婴儿自然美不到哪里去,红通通的闭着眼睛,简直像只皱巴巴的小猴。小心翼翼的双手托起婴儿,何殿英发现这小家伙还挺有分量,于是随口笑道:"嗬!胖宝儿!" 从此以后,小婴儿的乳名就定为"胖宝儿"了。 因为胖宝儿实在太不好看,所以何殿英把喜讯压了下来,不肯立刻通知余至瑶——本来余至瑶就不爱孩子,结果孩子又这么红赤赤的像个猴儿,父子相见,兴许余至瑶会把儿子立刻嚼了。 在摇篮前弯腰逗弄着睁了眼睛的胖宝儿,何殿英打着这样的算盘:"等过几个月胖宝儿变漂亮了,我把孩子往余家一抱,不信他不喜欢!到时候他真想要了,我还不能轻易就给他呢!" 自从身边多了个胖宝儿,何殿英便像是被牵挂住了一样,早早晚晚总惦记着家里。其实依着他的年纪,还没到疼孩子爱孩子的时候,可胖宝儿是余至瑶的血脉,便仿佛是与众不同。 不过几个礼拜的工夫,胖宝儿便白净了起来,身上累累的箍着嫩肉,人如其名,胖的有趣。何殿英略一逗他,他便嘎嘎大笑,抓了小脚丫往嘴里塞。两条胖腿儿抬起来,他那屁股总夹着一张柔软手纸——太胖了,屁股被汗水渍得通红,拍痱子粉都没有用。 一身痱子的胖宝儿还是不够体面,所以何殿英饶有耐心的决定再等一等。等到天气凉了,胖宝儿也退下奶膘了,再把他送出去见亲生父亲。 时光易逝,在这一年的初秋时节,胖宝儿出落成了一个很美丽的小婴儿。 他瘦了一点,肉呼呼的雪白晶莹,是个带着奶香的大瓷娃娃。这么小,可是已经有了鼻梁,眉毛头发也都乌黑浓密,这自然是随了余至瑶;一双眼睛像张小英一样,是双眼皮长睫毛。嘴唇红红的嘟着,是个小花骨朵。 何殿英天天抱着胖宝儿转,双手捧着柔软馨香的小身体,他那一颗心麻酥酥的柔软起来,想要在胖宝儿脸上舔一口,又怕胖宝儿是个糖人儿,会被舔化。胖宝儿跟他也亲,见了他便呀呀的叫,同时急迫的张牙舞爪,要他来抱。 何殿英渐渐变了主意——如果余至瑶当真不爱胖宝儿,那自己就把孩子留下来养育。反正家里人手充足,照顾孩子也不为难。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胖宝儿,余至瑶的小娃娃,真好玩! 何殿英舍不得送出胖宝儿,所以一天拖一天,最后直到了十月份,才不得不抄起电话,向余至瑶交待了实情。 不能延迟下去了,等到天气再冷几日,就不适宜抱着婴儿出门了。 电话是下午打过去的,外界是个黯淡的阴天,房内提前生了火炉,却是温暖。何殿英握着话筒,心情类似恶作剧的孩童,要让余至瑶大大的吃上一惊:"二爷,你还记不记得张小英了?" 电话那边的余至瑶声音含混,迟钝呆滞:"哦……记得。" 何殿英坐在写字台上,饶有兴味的用手指缠绕电话线:"那你还记不记得张小英肚里的孩子?" 余至瑶顿了一下,语气明显沉重起来:"记得。" 何殿英笑道:"从去年到现在,也有十多个月了,总让人家揣着不生,也不合适吧?" 话筒中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她……她……" 何殿英忽然感觉余至瑶仿佛要发神经,连忙接下话头:"我替你做了主,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你没意见吧?" 话筒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似有似无的呼吸声音。 于是何殿英继续笑道:"是个小男孩儿,特别漂亮!晚上抱过去给你瞧瞧,好不好?" 话筒中的呼吸声音粗重起来,毫无预兆的传来"咔哒"一声,却是余至瑶那边挂断了电话。 何殿英很觉失望——在他的想象中,余至瑶至少应该惊讶的大叫一声。可余至瑶像见了鬼似的,一言不发,只是呼呼的喘。 窗外忽然传来"轰隆"一声,是个没头没脑的闷雷。何殿英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就见天空乌云密合,竟是个大雨将至的光景。耳边依稀传来尖锐的嚎啕,肯定是胖宝儿被闷雷吓哭了。 与此同时,余至瑶端坐在家中书房里,正在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发呆。 他所恐惧的,所回避的,终于还是来了。窗外闷雷一声接着一声,震得玻璃哗哗发抖。秋天了怎么还会打雷?异象,他想,这都是异象! 房内没有开灯,阴冷的像一潭深水。他坐在深潭之下水中央,从头到脚都是紧张,都是僵硬。他冷极了,血液沉滞的快要停止流动,下意识的伸手摸向桌面,他想要给自己点一根雪茄,他需要烟火的温度与光亮。 然而右手在桌上摸了个空,雪茄盒子向来都是放在楼下客厅里的。 动作停顿片刻之后,右手缓缓移向桌角电铃,沉重慌乱的在按钮上连拍几下,铃声没响,大概是线路出了问题。书房空寂得太久了,电铃坏了,也无人发现。 没有雪茄,香烟也行。余至瑶拉开抽屉,抽屉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纸笔,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把面前摊开的账簿拨到一旁,他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想要去墙角的五斗橱里翻上一翻。 房内越来越暗了,窗外已然起了雨声。他拖着两条腿走到五斗橱前,随手拉开了最上面的一层抽屉。抽屉里面放着印泥墨水纸簿铅笔,乱糟糟的没有头绪。双手向内伸去,他忽然有了冷硬触觉。 抽屉自动的向外滑去,一直顶到他的身前。缓缓的低下了头,他在倏忽而来的一道闪电光芒中,看清了手中余朝政的遗像! 震天撼地的炸雷响起来,照片上的余朝政目光如炬,神情肃杀的怒视了余至瑶。心脏在胸膛中骤然炸开,余至瑶惊呼一声慌忙后退,脚步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 抽屉滑下来砸到他的胸腹之间,遗像在颠簸中立了起来,摇摇欲坠的盖向他的胸前。他惊惧的发出狂叫,一边连滚带爬的翻身退却,一边撕心裂肺的大喊哑巴。遗像贴上他的西装前襟,他翻翻滚滚就是不能甩脱。窗外雨声越发激烈了,他大睁着眼睛气喘吁吁,皮肤毛孔全部打开,冷汗瞬间黏腻的渗出一身。 终于,房门开了,哑巴大踏步的冲了进来。 蹲下去一把扶住余至瑶,他随即把对方身上的遗像拿了起来——遗像的相框挂在了余至瑶的纽扣上。 随手把遗像放到一旁,他一手紧紧搂住了余至瑶,一手用力摩挲了余至瑶的心口。余至瑶在他怀里抽搐痉挛,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是身心完全失控的样子。 等到余至瑶渐渐平静下来了,哑巴把他拖到门旁靠墙坐好,然后起身走去捡起遗像。 跪在地上双手举起遗像,他用力向下磕去,三下五除二的将相框玻璃摔成粉碎。捡出里面的大幅相片,他划了一根火柴,当着余至瑶的面将其烧成灰烬。 这回再回到余至瑶身边,他席地而坐,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又伸手轻轻去拍对方的手臂胸膛。 余至瑶依靠墙壁半躺半坐,一双眼睛紧盯着窗外的大雨。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抓住哑巴的衣襟,把满是冷汗的额头抵上了对方的胸口。 傍晚时分,大雨停歇。天际露出一线火红晚霞,天光反倒明亮了一些。 何殿英西装革履的站在穿衣镜前,郑重其事的戴上了一顶崭新礼帽。把帽檐特地向前压了压,他下意识的想要躲到阴影里向外看。 转身从仆人手中接过花团锦簇的胖宝儿,他不用奶娘随行帮忙,亲自抱了孩子向外走,仿佛自己捧着的是个沉甸甸的大宝贝,不许旁人染指。胖宝儿带着荷叶边儿的小花帽子,眨巴着大眼睛一路东张西望。及至何殿英坐上汽车了,他欢喜的叫了几声,两只脚丫就在何殿英的怀中乱蹬一气。 何殿英美滋滋的搂住了他:"小兔崽子,别他妈闹!现在咱们看你爹去!" 第27章 大获全胜 何殿英抱着胖宝儿,眉飞色舞的站在了余公馆院内。 雨后天凉,余至瑶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粗花呢短外套,还是少年人的款式;不过他生得高大,肩宽背阔,怎样穿戴都是男子气十足。双手插兜站在楼前台阶上,他对着何殿英点头一笑:"来的倒快!" 何殿英见他神情平静,心里便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真怕余至瑶会疯疯癫癫的冲出来,抢过胖宝儿活活撕了。 迈步上去走到余至瑶面前,他将胖宝儿向上托了托,炫耀似的笑问道:"瞧瞧你这胖儿子,怎么样?我把他养得不错吧?" 胖宝儿神情懵懂的环顾四周,一只小手抓着何殿英的帽檐。余至瑶淡淡的扫了孩子一眼,随即转身向内走去:"外面凉,进来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客厅。何殿英一屁股坐上沙发,随即把胖宝儿放到身边。余至瑶则是坐在了对面一把矮沙发椅上,不肯与儿子亲近。何殿英抬手摘下头上礼帽,顺势瞟了他一眼,心里有点虚,因为没摸清他的路数——这是喜,还是怒? 余至瑶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两个,脸上浮着一点笑意。 双方沉默片刻,何殿英真切的感到了窘迫。用力清了清喉咙,他把胖宝儿又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二爷,别光看着我笑啊!儿子我可给你送过来了,你给句话,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余至瑶的双手依旧插在两侧兜里,看起来坐的就很不稳当,仿佛随时起身要走。无语的望着小薄荷,他似乎是要沉默到底。 何殿英被他这个态度气的笑了,正要继续激他两句,不想腿上的胖宝儿添了乱,竟然是小鸡一翘撒起尿来。胖宝儿穿着开裆裤,可以尿得肆无忌惮,可何殿英的裤子就遭了殃。"哎呀"一声举起胖宝儿,何殿英低头一看,就见腿上已经湿了一片,幸好是婴儿的尿,不臊不臭。 父亲可恨,儿子也可恨,何殿英偏又那他们两个全没办法。慌忙转身把胖宝儿放回沙发上,他苦着脸站起身来,拎起裤管连连叹气。 余至瑶见状,一动不动,单是扭头对外喊道:"小张!" 张兆祥仍然是有点瘸,摇晃着跑了进来:"二爷,您有什么吩咐?" 余至瑶答道:"带何老板去我房里换条裤子。" 何殿英一听这话,就看着他笑了:"你那裤子太长,我穿不了!"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对付着穿吧,总比这么湿着强。" 何殿英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张兆祥向外走去,临走时恶狠狠的一指胖宝儿:"臭小子,等我回来揍你!" 胖宝儿趴在沙发上仰头看他,何殿英指他,他就把小嘴圆圆的一撅,睁着大眼睛做出惊讶表情:"噢?" 张兆祥曾经对着何殿英的汽车开过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何殿英不记得他,他便也恪守身份,不想旧事。 规规矩矩的把何殿英引到楼上房里,他把余至瑶的长裤找出来送到何殿英面前。何殿英换了干净裤子,感觉果然是好,只是裤管略长,拖在地上。张兆祥很细心的蹲下来为他折起裤脚,又用几枚小别针牢牢固定。何殿英低头看着,没想到这瘸小子还是个心灵手巧的。 一番掩饰过后,何殿英跺了跺脚,自我感觉良好的推门走了出去。眼角余光瞥到走廊尽头有门关上,长袍一角倏忽闪过,他下意识的就觉察出了那是杜芳卿。 不以为然的皱了皱眉头,他在这一点上最不能理解余至瑶——杜芳卿那种烂贱的货色,怎么还玩起没完了? 步伐轻快的走下楼梯,他想余至瑶大概还是见识少,所以在感情上受了那浪兔子的骗。颇为自得的笑了一下,他认为自己在这方面可是要比余至瑶高明得多;起码在风月场上,没人能拿得住他。 单手插在裤兜里,他姿态潇洒的拐进客厅。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他先扭头去看胖宝儿。胖宝儿仰面朝天的躺在小垫子上,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却是睡了。 于是他面对前方望向了余至瑶。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坐在原位,双手搭在两边扶手上,看起来似乎是松懈了一点。 厅内寂静的异样,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何殿英在余至瑶面前向来是能说能笑的,这时却也感到了压抑。弯腰拿起雪茄盒子摆弄了半天,他抽出一根雪茄送到鼻端,百无聊赖轻轻的嗅。 嗅着嗅着,他的心忽然向上一提。捏着雪茄慢慢转过头来,胖宝儿一点一点的进入了他的视野。 胖宝儿的小嘴微微张开着,嘴角积着一点口水没流下来。小小的身体摆在垫子上,一点起伏都没有。雪茄从指间滑落下去,他伸出双手,试探着把胖宝儿抱了起来。 孩子的身体刚一离开垫子,脑袋就悠荡着向后仰过去了。拥在下巴的衣领松开来,白嫩脖子上指痕赫然! 何殿英像被吓到了似的,对着胖宝儿看了半天。末了他摇晃了孩子的小身体,口中轻轻唤了一声:"喂!" 胖宝儿的肤色已经开始有所变化,血气退下去了,他变成了花团锦簇的小小死婴。脑袋上的荷叶边软帽子脱落下去,他露出了一头浓黑的,极其类似余至瑶的短头发。 难以置信的一咧嘴,何殿英毫无预兆的哭了一声——胖宝儿死了,凭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付出,都不可挽回了! 仿佛心脏被人抓下去了一块,何殿英猛然转向了余至瑶。余至瑶这时把两只手又插回了衣兜,不动声色的抬眼正视了何殿英,他轻声说道:"小薄荷,你不懂,他是要来害死我的。" 何殿英放下胖宝儿,想要骂人,可是对着这样的余至瑶,他张了张嘴,一时竟是不知从何骂起。而余至瑶一本正经的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不杀他,他就杀我。迟早的事。" 何殿英知道余至瑶的头脑是有点问题,可是没想到会疯狂到了这般地步。想到世上再也没有了胖宝儿这个小崽子,他愤然起身绕过茶几,一把揪住了余至瑶的衣领。 奋力把人拽起来推到地上,何殿英对着他的肚子便是一脚:"我——我——我去你娘的吧!" 余至瑶捂着肚子向后退却,脸上神情却是平和,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何殿英气极了恨透了,追着他连踢带打,同时气喘吁吁的骂道:"他妈的虎毒还不食子,那是你亲生的儿子啊,我一眼没看住,就被你掐死了!你个疯子,你不想要,可以给我,掐死他干什么?他妈的我辛辛苦苦养了他好几个月,今天被你活活弄死——你个疯子,操你娘的,你个疯子!" 余至瑶连滚带爬的退到了角落里,抱着脑袋扭开脸去,任凭何殿英对自己叫骂踢打。远远望着沙发上的胖宝儿,他在心中暗暗的说道:"你来啊,你来啊,你来了我也能杀了你!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客厅里面闹作一团,客厅外面的众人自然也都竖起了耳朵,可惜隔着一层,只能听到只言片语,不能领会。 何殿英骂余至瑶是个疯子,其实自己也快要发疯——太可气了,太可恨了,那么好的一个胖宝儿,这个疯子说掐就掐死了!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胖宝儿了! 他要惩罚余至瑶,他想用烟头烫余至瑶,用刀子扎余至瑶,可是余至瑶已经瑟缩到了墙角,看着也是可怜兮兮。气急败坏的在客厅内转了一圈,他"咣"的一脚,把茶几踢翻了。 弯腰抱起冰凉的胖宝儿,他气冲冲的大踏步向外走去。 余至瑶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心里觉得很轻松。这场战争结束了,他又是大获全胜。 一年来始终盘旋在上方的阴影终于彻底消散,他忍着一身疼痛走到客厅中央,费力的把茶几摆回原位。雪茄盒子摔开了,雪茄散了一地,他饶有耐性的一根一根捡起来放进盒内。门口那里有人探头缩脑的向内窥视,他没有抬头,单是拖着长声说道:"滚。" 门口果然立刻就肃静了。 第28章 安琪儿 何殿英坐在回家的汽车上,一阵一阵气的想哭——他很少想哭,幼年时候再怎样受欺负受打骂,他都没有眼泪,可是此刻,他眼睛真的有一点湿。 悲伤的情绪萦绕了他,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是无精打采。胖宝儿是个小崽子,出去找地方刨个坑也就埋了;张小英彻底失去了价值,则是被他撵了出去。 家里留下的婴儿痕迹,也被何殿英支使仆人尽数抹掉,唯有一张胖宝儿的百日照片,何殿英犹豫再三,没舍得扔。 何殿英这边愁云盖顶,不能释怀;余至瑶却是神清气爽——他觉得自己很高明,比余朝政高明。余朝政拖泥带水的折磨了他二十多年,最后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而他心狠手辣斩钉截铁,不给余朝政任何翻身复仇的机会。余朝政的确是死了,可又好像不曾离开。所以斗争始终没有平息,除非余至瑶也去死。 家里众人摸不清头脑,只知道何殿英抱来了二爷的儿子,可是一番大闹过后,又把儿子原样抱了回去。二爷挨了顿好打,然而被揍得挺高兴,整个傍晚都在满是积水的庭院中兜圈子快走。 及至天色黑了,余至瑶进入了哑巴的卧室。 哑巴无所事事,睡得挺早,这时已经脱衣服上了床。余至瑶没有开灯,单是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前。俯身把两边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他缓缓的搓手,同时低声说道:"我总算是除了这块心病。" 哑巴翻身转向了他。借着窗外射进来的星月光芒,哑巴可以依稀看出他的轮廓。 抬起双手捂住了脸,余至瑶沉默片刻,随即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迈步离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内外一切太平,唯有杜芳卿嘀嘀咕咕的抱怨不休——杜芳卿一直在等这个孩子,好容易何殿英把孩子送上门来了,可最后却又无缘无故的带了走。杜芳卿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恨不能撺掇余至瑶亲自把孩子抢回来。 他这个思路,显然与余至瑶的想法完全不合。如此不识时务的唠叨了几天之后,余至瑶忍无可忍,一巴掌抽到了他的嫩脸蛋上。他猝不及防,叫都没叫一声,纸人似的便顺着力道倒了下去。雪团冲上来对着余至瑶狂吠,结果也被余至瑶一脚踢飞。 然后余至瑶自顾自的穿衣服戴帽子,大踏步的向外走去。家里太憋闷了,他要出门透一透气! 余至瑶没有走出多远,因为汽车刚刚拐上大街,迎面就来了游行的学生队伍。 近来学生游行是很常见的,上个月日本军队在沈阳一带寻衅开战,中国军队节节败退,事到如今,关外已然全线沦陷。这样的局势显然很让国人愤慨,而首当其冲做出反应的,自然就是大中学校里的学生们。 学生挥着旗子喊着口号,潮水一般的涌过大街。汽车夫无路可走,只好把汽车姑且靠边停下,静等游行队伍通过。余至瑶见外面人潮汹涌,三五分钟是不会让出路来,便推门下车,在深秋的凉风中呼吸空气。游行队伍和他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薄膜,他不为所动的冷眼旁观,清新的空气流过肺腑,他只是感觉挺舒服。 正在此刻,他的大腿上忽然有了触感。低头一瞧,他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的个头,还没有他一条腿长。小手指头在他的裤子上一触即收,小叫花子显然很有自知之明,不敢用脏手乱拉乱碰。 余至瑶莫名其妙的盯着对方,很快就发现这是个有来历的小女孩子——脏归脏,破归破,可那一身衣裳是绸缎制的,脚上穿的也是没了鞋带的小皮鞋。 "叔叔。"小女孩子含着眼泪,两只小手抱拳向他拜了拜:"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余至瑶没说话,因为正在全神贯注的猜测对方身份。而小女孩子见他没有驱赶自己,便有了信心。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她带着哭腔继续哀求:"叔叔你是大好人,求你救救我们吧。爸爸打仗受了伤,我们没钱进医院,爸爸马上就要死了。" 说到这里,小女孩子落下泪来,又侧身指向路边墙下。余至瑶抬头望过去,就见那里窝着个人,邋遢的看不出眉目来,一动不动,宛如饿殍。 等到游行队伍过去之后,余至瑶叫来一辆人力车,让车夫把路边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拉去附近医院。车夫不愿意拉,怕弄脏了车,小女孩子条件反射似的又要去求,然而余至瑶站在前方,像拦小猫小狗似的,抬起一条腿把她挡住了。 掏出两张钞票递给车夫,然后他转身钻进汽车,又让小女孩子也坐上来。车夫那边有了钱赚,也就捏着鼻子接下了这单生意。两车一前一后的赶向医院,余至瑶坐在车内,忽然转向小女孩子问道:"街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找上我?" 小女孩子也不知有多久没洗过脸了,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只花狸猫。怯生生的看着余至瑶,她细声细气的答道:"因为……因为叔叔穿得好,坐汽车,肯定有钱。" 余至瑶笑了一下,发现这女孩生的紧眉俏眼,还挺好看。 "你几岁了?"他继续问。 小女孩子答道:"八岁。" 余至瑶忽然收敛笑容,正色说道:"让你上车你就上,不怕叔叔把你带走卖掉?" 小女孩子蹙着眉毛撅着小嘴,屁股偷偷的往车门挪去。可怜兮兮的看着余至瑶,她哼唧两声,没说出整话,仿佛是有点怕了。 余至瑶没想到自己一句玩话竟有如此威力。很觉有趣的微笑起来,他的声音重新变回柔和:"逗你玩的,叔叔有钱,不会卖你。" 小女孩子委委屈屈的低下头,"嗯"了一声。 余至瑶本打算去劝业场消遣一番,没想到半路受阻,反倒做了一件救人性命的善事。这对他来讲乃是破天荒头一遭,也谈不上发作慈悲,只是感觉新鲜罢了。 经过一路的交谈,他得知小女孩子名叫宋凤贞,本来家在长春,父亲名叫宋逸臣,是东北军中的一名连长。军队溃败之后,宋逸臣负伤回家,想要带着妻儿逃走。然而战火无情,几番辗转到达关外之时,妻子儿子全都死了,他身边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小女儿。 父女两个无衣无食,只好住在街边苦捱时光。宋逸臣本是腿上被子弹擦了一下,皮肉伤而已,然而不得治疗,渐渐发炎,最后竟是整条腿都肿胀麻痹,恶化到了不堪的地步。宋风贞见父亲气息奄奄,昏一阵醒一阵,便是终日哭天抹泪,在街上东跪西拜四处恳求,希图有人大发善心,救救父亲。而在无数次的碰壁之后,她在今天终于是遇到余至瑶。 余至瑶把这一对脏如垃圾的父女送进医院。宋逸臣人事不省的上了病床,医生剪开他的裤管一瞧,发现大腿已是烂的惨不忍睹。余至瑶见宋凤贞还一蹿一蹿的要挤上去看,便把她扯了出来,担心她看了会怕。 宋凤贞愣了一下,没想到余至瑶会这样结结实实的攥住自己的手——她知道自己肮脏,因为街上的行人都绕着她走。 余至瑶的确是不嫌弃她——你脏,我也不干净。 在医院附近的点心铺子里,余至瑶给宋凤贞买了一只奶油面包。 宋凤贞坐在铺内靠窗的座位上,捧着面包咬下第一口,再咬第二口,及至吃到第三口,她失控似的开始狼吞虎咽。瞬间把最后一块面包揉进嘴里,她双手端起桌上的一玻璃杯果汁,仰起头咕咚咕咚的痛饮,气都不换。 余至瑶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歪着脑袋观看她的吃相,心里依旧只是感觉有趣,又仿佛是多了一位与众不同的新朋友。 宋凤贞一口气把果汁一饮而尽。用手背抹了抹嘴,她抬头说道:"谢谢叔叔。" 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他想笑,可是忽然忘记了怎么笑。向宋凤贞探过头去,他压低声音说道:"把你卖掉!" 宋凤贞已经笃定他不是坏人,所以就对他一歪脑袋,笑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我又脏又臭,没有人要!" 第29章 一双人 因为宋凤贞实在是脏的没个孩子模样,所以余至瑶就近找到一家成衣店,里里外外买齐一套童装,然后坐上汽车,把她带去了玉清池洗澡。 宋凤贞是个大姑娘的名字,和本人那副小丫头的模样很不相称。余至瑶下意识的称呼她为"凤儿",结果她就很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叔叔,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余至瑶一本正经的告诉他:"叔叔什么都知道。" 澡堂子里一般没有女宾部,就算有了,宋凤贞一个小丫头单独进去也是不行。余至瑶直接把她带上三楼包厢里去。背对着盆塘站住了,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凤儿,自己洗吧,别淹着了。" 凤儿还没长到容易害臊的年龄。对着一池氤氲热水欢呼一声,她手忙脚乱的脱了一身破烂衣裳,"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水中。捏着鼻子沉下去憋了半天的气,末了她忍不住了,向上一窜猛然出水。双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她仰望着前方余至瑶的背影,觉得叔叔高大的好像一个巨人。双手合什偷偷的拜了一拜,余至瑶是她心中的佛菩萨。 余至瑶身边没有长久的女人,只有一个三妹,还因为闹自由恋爱,早早的离开家庭远走高飞。和女人在一起,他所能想到的事情,似乎也就只有上床。 他不知道八岁的凤儿算不算女人,反正他背对着盆塘,无意回头。然而凤儿这回没了心事,居然在池子里戏水不止。余至瑶只听后面稀里哗啦水声不断,两根香烟都抽完了,凤儿好像还是没有上岸的打算。 犹犹豫豫的回过头去,他发现凤儿正光着屁股在池子里游泳。 余至瑶蹲在池边,一手扯过光溜溜的凤儿,一手拿着打了香皂的毛巾,从头到脚给她狠搓了一遍。凤儿的头发洗净梳顺了,竟然是长到腰际,换上一身崭新的鲜艳裤褂,她水灵灵香喷喷,像只刚刚化成人形的小水妖。 余至瑶领着她乘坐电梯下到一楼,走出了玉清池大门。秋日的凉风迎面吹来,扬起了凤儿潮湿的长发。她扭头仰起脸去看余至瑶,余至瑶低下了头,也在看她。 双方对视片刻,凤儿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大腿,撒娇似的唤了一声:"叔叔。" 余至瑶没有回答,单是弯腰把她扯开,拉着她的小手继续向前走去。 余至瑶把凤儿送回医院,这时,宋逸臣已经苏醒过来。 他只是被炎症折磨去了半条命,其实身体健壮,再无其它疾病。看护妇用湿毛巾擦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于是余至瑶发现这父女二人原来是一个模子。凤儿长得标致,宋逸臣浓眉毛高鼻梁,也是精神。 一眼看到余至瑶身边焕然一新的凤儿,宋逸臣挣扎着就要坐起来:"这位先生,多谢您的救命之恩……"他声音虽低,然而气息顺畅:"我若死了,我这丫头也活不长久。您是一次救了我们父女两人的性命。" 余至瑶看他一表人才,心中倒是生出几分好感。凤儿这几天一直没见父亲清醒过,此刻便是欢天喜地的冲到床前:"爸爸,腿还疼吗?" 然后不等宋逸臣回答,她又侧身去拉余至瑶的手:"爸爸,这个叔叔是大好人!他给我吃好东西,还给我洗澡穿新衣服呢!" 宋逸臣听了这话,连忙抬头对着余至瑶再次道谢。可是余至瑶并不需要他的感恩——无心之举而已,并不图着得到报答。 "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他对宋逸臣说道:"你休息吧。" 病房内的消毒水味刺激了他的鼻子,让他感觉有些窒息。他要离去,临走时告诉凤儿:"你好好照顾他,叔叔明天再来。" "爸爸"二字很难出口,即便说起别人的父亲,用的也依旧只是个"他"。 凤儿站在门口,恋恋不舍的向他挥手。他没回头,说走就走了。 余至瑶离开医院,直接去了何公馆。 在落地窗对面的长沙发上坐下来,他含着笑意说道:"小薄荷,我今天做了一件好事。" 何殿英正在家里睡觉,这时很不耐烦的接待了他。听了这话,他用力一搡余至瑶的脑袋:"你看你这副德行,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余至瑶知道他还在记恨自己掐死孩子——可是记恨的没有道理,余至瑶想,你懂什么? 何殿英蓬着一脑袋短头发,身上披着薄棉睡袍。何公馆温暖,他可以光着两条腿到处走,腿很直,也很白。撩起袍襟把手插到裤衩里抓了两把,他继续大模大样的骂人:"看了你就心烦,你给我滚!" 余至瑶听到这话,一挺身站起来,迈步便要向外走去。何殿英见他当了真,连忙伸手去扯他的胳膊:"哎?你真滚啊?" 余至瑶停下脚步,低头望向抓在黑色衣袖上的白手。忽然抬起右手伸过去,他在对方指间拈起一根卷曲短毛。一挑眉毛送到眼前,他好整以暇的对着短毛仔细观看。 何殿英登时红了脸,张口结舌的不知如何是好:"看、看个屁啊!" 余至瑶扭过头来,微微弯腰对他一笑:"又不是夏天,怎么还掉毛?" 何殿英窘的无所适从,恨的抬腿要踢对方屁股,哪知一脚刚刚踢出,拖鞋先滴溜溜的飞出去了。 余至瑶笑了起来,觉得金鸡独立的小薄荷真傻真可爱。转身正式面对了何殿英,他像逗弄小孩子一样先拍拍手,随即张开双臂说道:"小薄荷,来!" 何殿英面红耳赤的纵身一扑,蹿向了余至瑶的怀中。而余至瑶顺势向下托住他的大腿屁股,把他稳稳当当的"端"了起来。 何殿英虽然比他秀气苗条,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余至瑶自知力量有限,所以连连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回了沙发。何殿英松开双腿跨坐在他身上,两条长腿齐根划出晾在外面。余至瑶顺势摸了一把,随口说道:"皮肤挺好,真白。" 何殿英的羞涩一向是来得快去得更快。把堆在身前的睡袍袍襟向后一撩,他挑衅似的抬手挑起余至瑶的下巴:"喜欢吗?" 余至瑶抓住他的手亲了一下:"可惜,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何殿英的脑筋转了一圈,领会了这句诗词:"都给你送上门了,你还有什么难消受的?" 余至瑶一皱眉头,歪着脑袋笑道:"你算哪一路美人?还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何殿英气的笑了,恨不能咬他一口:"你他妈的——老子长的多俏皮啊!" 余至瑶深以为然的点头:"是俏皮,太俏皮了,俏皮的直掉毛。" 何殿英对他恨的牙痒,然而心里的确是欢喜。胸前忽然一暖,他低头望去,就见余至瑶弯腰把脸埋到了自己怀中,正在一口接一口的深深吸气。 若有所感的搂住了对方的脖子,何殿英开口说道:"我们都亲热成这样了,怎么一提起正事,你就说'不合适'呢?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余至瑶闭上眼睛,享受着何殿英的气味:"你懂个屁!" 何殿英把他用力推开:"你懂,你给我讲一讲。" 余至瑶抬头看了他的眼睛,一张脸沉了下来:"我讲什么讲!好好的兄弟,怎么就非得谈情说爱?去年你逼得我在这里跳了楼,今年是不是打算让我再跳一次?" 何殿英把眼一瞪:"什么去年今年的,提那陈谷子烂芝麻都没有用!我就问你一句——行,还是不行?" 余至瑶向后一靠,直接答道:"不行!" 何殿英再无二话,向前抱住余至瑶就是一顿胡亲。而余至瑶吓了一跳,当即开始挣扎。 两人在沙发上闹作一团,手脚缠在一起不得分开;喘息和呜咽混杂在一起,随着呼吸时轻时重。动作激烈到了顶峰,双方仿佛快要开始互殴,然而身体不分你我的贴在一起,无法分出两边阵地。 末了,战争被扼杀在了萌芽之中。余至瑶双手托抱了何殿英的后背,缓缓侧身倒了下去。 何殿英被压在了下方,身体陷在柔软沙发里,似乎是失去了优势胜算。余至瑶抬起头来凝视了他的面孔,眼神之中闪过一丝迷乱。 抬起一只手摸上他的头顶,余至瑶看到自己的手指穿过了对方浓密凌乱的黑发。忽然主动低下头去,他在何殿英的嘴唇上吮出一声轻轻的"啵"。 何殿英没有动,单是向上注视着他。 余至瑶的气息有一点乱,本意是要起身离开何殿英,然而身体紧挨着对方,却又恋恋不舍。身不由己的歪过头去,他结结实实的又亲了何殿英一口。 从这一吻开始,动作突然就顺利起来。何殿英留恋着他的嘴唇,可他亲的短暂而热烈,一口接着一口,有力而干脆,只可接受不可挽留。亲到最后猛然坐起了身,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了反应。 何殿英还仰卧在沙发上,一条腿搭上靠背,另一条横撂在余至瑶的大腿上。睡袍前襟彻底大开了,裤衩前方紧绷绷的支起多高。 余至瑶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转身为何殿英拉起睡袍系好衣带,遮住了他的鼓胀下身。何殿英仿佛有些失神,任他所为,一动不动。 何殿英沉浸在情动的余韵中,一时不能自拔。 余至瑶方才亲的沉闷、笨拙、没轻没重,不过何殿英就喜欢他是个莽撞的样子货。余至瑶实在是徒有其表,大概在风月场中还是个学童,所以是个人就能笼络住他,唯独自己不行,因为他"下不了手"。 搭在沙发靠背上的赤脚晃来晃去,轻轻磕打了余至瑶的后脑勺。何殿英满足而又不足,但是总而言之,还算惬意。 余至瑶在何公馆坐下不走,一直挨到了晚饭时刻。 吃过晚饭之后,照理就该告辞。可是想到家中那几个活物,他又觉得很是腻烦。何家厨房熬了又甜又烂的莲子羹,他端着一碗慢慢的吃,吃完一碗,又要一碗。 何殿英在他面前踱来踱去,兴致盎然:"晚上别走了,我们一起睡!" 余至瑶垂下眼帘,面无表情的吹了吹碗中滚热的莲子羹:"不了,怕你非礼我。" 何殿英想要骂他,可是脑筋转的太快,还未等他骂出口去,新的主意就又出来了:"那……出去逛逛?" 余至瑶和何殿英"出去逛逛",一逛就逛到了午夜。吃过夜宵之后,他带着一点酒意回了家。 杜芳卿上午不慎把他气走,虽然挨了个大嘴巴,然而心里依旧惴惴,总觉得自己是得罪了二爷。点灯熬夜的把他等了回来,可余至瑶醉醺醺的,并不理人。 他不敢多说,很有眼色的走去楼上浴室,拧开热水龙头哗哗放水,同时把浴巾睡衣都预备出来。 "二爷,洗个澡再睡吧。"他很柔婉的呼唤。 余至瑶冷淡的告诉他:"我困了,别烦我!" 第30章 悍将 余至瑶近来清闲,每天都去医院探望宋氏父女——主要是惦记着凤儿,凤儿还是个小小的丫头,可是在父亲身边充当护工,日日夜夜都要干活。只有在余至瑶到来之时,她才能张开小手扑上去,坐到叔叔的大腿上撒一撒娇。 宋逸臣的右大腿上被挖去了一块烂肉,照理说也算重伤,然而在医院内安安逸逸的躺了一个多礼拜之后,他竟然已经康复到可以下床走动。身体一好,他的精气神也足了,一天一个模样的发生着变化,从垂死萎靡变成器宇轩昂。 这日上午,他眼看余至瑶推门进房,便连忙抓过手杖伸腿下床,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余先生,您来啦!" 余至瑶很惊讶的停在门口,没想到宋逸臣能够这样利索的起身:"你……不错嘛!" 宋逸臣满面春风的向前挪了一步:"托您的福,是挺好的。伤口这回是彻底长合了,只要别再发炎,那就全没问题!余先生,您别在门口站着,快请进来坐。" 余至瑶迈步走到屋角沙发前,弯腰慢慢坐了下去:"凤儿呢?" 话音未落,凤儿捧着水淋淋的大毛巾,从外面跑进来了。 凤儿方才在走廊内的卫生间中洗了许久毛巾。水池太高,她踩着凳子才能打开水龙头。毛巾又大又厚,上面染了浓重药水。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搓洗,两只小手冻得通红。眼见余至瑶如约来了,她欢呼一声,手忙脚乱的晾上毛巾,然后跑到余至瑶面前,撒着欢儿纵身一扑:"叔叔!" 余至瑶把她抱到腿上坐下。凤儿的小嗓门很清甜,两条粗辫子左右垂下来,却是个大姑娘的打扮;小手搂上余至瑶的脖子,手太凉了,激的余至瑶仰头一躲。宋逸臣看在眼中,便是斥道:"凤儿,别上来就缠着余先生!" 凤儿扭头对着父亲一撅嘴:"叔叔不嫌我!再说我也没有缠人,我是陪叔叔坐着!" 余至瑶看凤儿是个好孩子,宛如安琪儿一样。可宋逸臣显然并不珍爱这个女儿。抬起手杖一指凤儿,他把两道浓眉一立:"你个小丫头片子,是不是欠揍?" 凤儿立刻就怕了,犹犹豫豫的想要溜下地去,小手却是垂下来,暗暗攥住了余至瑶的一根手指。余至瑶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不由得微笑起来,感觉宋家父女营造出的这一场鸡飞狗跳,也很有意思。 凤儿并没有真的离开余至瑶,因为宋逸臣只是呵斥而已,并不注重结果。东倒西歪的后退到床边坐下,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颇为陶醉的深吸一口,他歪着脑袋对余至瑶一笑,嘴唇上方带着一层浅浅的胡茬,如果任其生长,天然便是一抹风流的小胡子。 "余先生。"他喷云吐雾的开了口,微微驼着点背,坐没坐相:"你我本是萍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可您不但二话不说救我一命,还把我送到这么高级的医院里住单人病房,天天供着我的吃喝烟卷。真的,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您才够劲儿。" 说到这里,他虚虚一拍右侧大腿:"眼看着我这腿也快好了,再过几天差不多就能出院。您瞧瞧我这个人,能为您能干点什么?干什么都成,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 此言一出,凤儿也一本正经的作了补充:"叔叔,爸爸会开汽车,还会打枪,打得可准啦!天津卫有大山吗?爸爸最会进山打野鸡了!"随即她转向宋逸臣:"是吧?爸爸?" 宋逸臣连连点头:"还有狍子和狸子。" 凤儿一拍巴掌:"对了,还有梅花鹿呢!" 余至瑶听着这父女二人的一唱一和,感觉类似听戏。宋逸臣的确是性格爽朗,言语痛快,可并不是一个好父亲。余至瑶这些天冷眼旁观,发现他真的是把凤儿当丫头使唤。凤儿大概是年纪还小,勤勤恳恳的做这做那,也不懂得生气,也不知道伤心。 余至瑶目前还看不出宋逸臣的价值来,只是觉得这人缺少教养;但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如果真是就此不管,那凤儿在父亲身边,一定落不到好——大概就是糊里糊涂的长到十几岁,再糊里糊涂的嫁出去,如果宋逸臣续弦生子,就更没她的活路了。 私下无人的时候,凤儿也曾偷偷的告诉他:"爸爸喜欢龙龙,不喜欢我。" 龙龙是凤儿死去的小弟,宋逸臣仿佛是特别的重男轻女。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余至瑶把宋氏父女带回了家中。 凤儿都乐疯了,余至瑶并没有向她要求什么,可她反反复复的做出保证,表示自己一定很乖,绝对不会在叔叔家乱吵乱闹。宋逸臣却是没有十分推辞——恩情太重了,多说无益,唯有报答。 哑巴在卧室隔壁收拾出了一间空房,算是宋氏父女的居所。其实他并不欢迎陌生人的到来,但这里是余公馆,他做不得主。 同样不欢迎宋氏父女的人,还有杜芳卿一个——他纯粹只是不愿再见外人而已。 余至瑶认为凭着宋逸臣的本事,留在家里做杂役实在是有些辱没,便将他打发到了天和舞台帮忙——天和舞台的人马总不得力,隔三差五会压不住场子;余至瑶看宋逸臣仿佛是个剽悍的性子,便把他派去了充数。 宋逸臣不声不响的去了天和舞台,结果没出一个礼拜,便是干出一桩大事——这晚午夜散戏过后,他冲到后台凭着一己之力,竟然把在场的一个戏班子、一个杂耍班子、两对说相声的、以及一对唱大鼓的师徒强行扣留下来。 事后,舞台经理跑来向余至瑶绘声绘色的描述:"这位宋爷,太厉害了。单枪匹马镇住了整个后台。说相声的那个小铃铛刚问了一句,他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哎哟我的天,小铃铛满嘴流血,当场掉了一颗大牙!" 余至瑶笑着点头,承认了宋逸臣的厉害。丘八出身,到底和街上的地头蛇又不一样。 那夜宋逸臣没回来,天明时分才出现在他面前,原原本本的做了一番汇报——这片地区的大戏园子,就只有德兴舞台和天和舞台。如今天冷,逛不得公园看不得风景,正是戏园子要兴盛的时节,德兴舞台那边提前拉拢名角,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已经大大的占了上风。这时候想要力挽狂澜,就只好采取非常战术——他对余至瑶说:"二爷,您拨给我几个兄弟。我趁着消息没透出去,赶紧再抓几个角儿回来!到时候找间屋子把这些人一关,晚上送到舞台,半夜押回住处,一直唱到春节。大不了到时多赏他们几个红包就是了,也不算很亏待人,对不对?" 余至瑶当时刚刚穿戴完毕,正坐在餐厅内喝粥。抬头望着宋逸臣,他一边咽下口中的稀烂米粥,一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你这个方法……"他若有所思的笑了一下:"倒是新鲜。" 宋逸臣一夜没睡,然而站得笔直,是个立正的姿态:"二爷,别犹豫了。您下句命令,我马上就再逮几个回来。" 余至瑶站起来绕过餐桌,经过宋逸臣时略一抬手。宋逸臣会意跟上,随他出了餐厅进入客厅。 余至瑶坐上沙发,抄起电话听筒要了马维元的号码,让对方调几个伶俐小子过来。三言两语的放下电话,他忽然眼望地面说了一句:"逸臣,辛苦你了。" 宋逸臣坐没坐相,立正时却是笔直如同标枪,身姿十分英武。听了这一句慰问,他正色答道:"感谢二爷体恤,逸臣不辛苦!" 余至瑶低低的笑了一声:"我像是进了军营。" 此言一出,宋逸臣也笑了。 宋逸臣采取闪电战术,专对街面上有名的艺人下手,连劝带逼,把人带走。德兴舞台猝不及防,当天晚上竟然人手不足,从头到尾唱了半宿大鼓书。舞台经理急坏了,连忙去找何殿英设法——德兴舞台一直是在何老板的保护之下,这个时候,何老板不能不出面。 何殿英先以为是有人来砸场子,还不在意,结果细听之下,竟是这样一番情形,不禁大出所料。在地上来回踱了几个圈子,他咬着牙叹了气,心想这个打不死的和我好了没几天,竟然花样翻新的又做起了乱!强行抢人关人——亏他想得出来! 第31章 告白 何殿英跑去余公馆,要向余至瑶兴师问罪,然而余至瑶并不在家,领着凤儿上街做衣裳去了。 他等了片刻,等的满心气闷。哑巴站在客厅一角,默默的用剪刀修剪花草枝叶。何殿英看了他几眼,忽然心中冒出念头,觉得余至瑶太不地道——这奶哥哥虽说是个哑巴,但是该长的零件都长齐全了,怎么就不想着给人家配个老婆呢?就算没有女人肯爱哑巴,那花钱买也该买个丫头回来啊! "哑巴!"他百无聊赖,开口搭讪:"你今年多大了?" 哑巴放下剪刀回过头来,竖起手指向他比划数目。 何殿英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拿他消遣两句:"老大不小,该讨老婆啦!" 哑巴向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拿起剪刀,轻轻剪下一股枝叶。 何殿英又道:"你家二爷不管你,我可以做个好人。你告诉我你愿不愿意,你要是愿意,我给你弄个娘们儿过来!" 哑巴转身,微笑着向他摇头。 何殿英向前探身,忽然觉得哑巴也挺有意思:"不愿意?不想女人?" 哑巴好脾气的收起剪刀,对着何殿英微微一躬,然后迈步离去了。 何殿英再次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讪讪的有些沮丧——连哑巴都不理他了。 因为余至瑶总也不归,所以何殿英等到最后,怨气冲天的决定离去。哪知刚刚走出楼门,就见前方停着一辆汽车。车门大开,余至瑶扶着车顶弯下腰去,正在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心中一喜,像猎人逮住了猎物,一路向前走的连跑带跳。几大步停到余至瑶面前,他很意外的看到了凤儿。 凤儿梳着两条油光黑亮的大辫子,穿一身粗花呢洋装裙子,下面小腿上箍着厚羊毛袜,是个摩登大小姐的打扮。余至瑶那样高大,就显得她十分渺小。仰头望着余至瑶,她是一脸的焦虑神情。 何殿英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 凤儿口齿伶俐的答道:"叔叔刚才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何殿英听了这话,正要大笑;哪知余至瑶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地上,肩膀还在一抽一抽的动,声音却是没有了。凤儿急的抡圆巴掌打他后背,几掌打过,余至瑶向前一仆,晕了过去。 何殿英扶起余至瑶,又拍脸蛋又按人中。及至余至瑶悠悠醒转了,他强行把人塞进自己汽车,一路风驰电掣的带回了家。 余至瑶方才险些咳烂了肺,这时委顿在何公馆的沙发上,人就像条脱了关节的大蛇,胳膊腿儿东撇一条西撇一条。何殿英见他终于安然无恙了,这才狠狠的大笑一场,笑过之后说道:"打不死的,这就是报应啊!" 余至瑶半睁着眼睛,声音嘶哑的"嗯?"了一声。 何殿英兴致勃勃的在他面前来回走动:"二爷,你现在是花样翻新的坏啊!满大街的抓人往天和舞台送,怎么着?你想让德兴年前歇业是不是?" 余至瑶有气无力的答道:"德兴上个月逼了好几个班子签合同,签了合同就只能在德兴演。这怎么算?天津卫的角儿是有数的,我不抢,你就抢;我抢了,你又怪罪。" 何殿英冷笑一声:"你还委屈有理了?" 余至瑶皱着眉头喘了几口气,身体脱力似的慢慢侧倒下去。抬手捂住胸口,他忽然低声唤道:"小薄荷……" 何殿英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那脸色隐隐有些泛青:"干什么?" 余至瑶的声音轻成了气流:"疼……" 何殿英一愣:"疼?" 余至瑶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口型:"疼……" 何殿英魂飞魄散的把余至瑶送去了医院——余至瑶面无血色,只说胸疼,满头满脸的出汗,手都冷了。 一番检查过后,结果险些让何殿英惊掉了下巴。余至瑶方才那一场剧烈咳嗽,竟是导致肺部出现了破洞。气体随之进入,他那肺上已然鼓了气泡。 当天晚上,何殿英坐在病床前,一脸倦色:"二爷,你吓死我了!" 余至瑶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嗯"了一声。 何殿英又道:"幸亏还不算严重,医生用针抽出了气。否则啊,就得把你开膛了!" 余至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索着要抓对方。何殿英见状,便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余至瑶气若游丝的张了张嘴,挣命似的说出话来:"你……别走。" 何殿英苦笑了:"我不走。" 病房外一片寂静,病房内灯光惨白。余至瑶直勾勾的盯着何殿英,神情是异常的认真,认真到了恐怖的地步:"我困了……我怕睡了之后……会醒不过来。" 说完这话,他的目光忽然散乱起来:"哑巴呢?我再看他一眼……" 何殿英听了这话,不禁寒毛直竖。不以为然的一挑眉毛,他很不耐烦的问道:"我说二爷,你这是要交代后事了?你就是肺上鼓了个气泡而已,气还让医生抽出去了——你至于吗?大晚上的吓唬人是不是?" 抬手一摁床头电铃,他甩开了余至瑶的手:"让看护妇过来给你打一针镇定剂。我听不得你这些神神叨叨的屁话!" 余至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礼拜。 元气大伤的回了家,他天天喝猪肺子汤补养身体,杜芳卿亲自下厨给他熬的,不但洁净,味道也好。 看在何殿英的面子上,他匀出几名艺人送往德兴舞台,顺便把宋逸臣派去了瑶光饭店管事。宋逸臣本事不小,放在天和舞台看场子有些可惜;况且宋逸臣一走,自己对何殿英也有话可说——天和舞台里和你做对的手下,已经被我打发去了别处。我把自家人都惩治了,你就别再记恨不放了。 余至瑶如此安排一番,何殿英也就不好再闹。待到进入腊月,余至瑶彻底恢复健康,出门第一件事便是跑去了何公馆。 何殿英不在家,他便坐到客厅沙发上耐心等待,从中午等到下午,吃过晚饭之后继续等。后来天黑透了,何家仆人进来开了电灯,又请他去客房休息。他不肯,宁愿躺在沙发上打盹儿。 睡了不知多久,他被晚归的何殿英推醒了。 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他见何殿英弯腰站在自己面前,大衣没脱,肩头还落着未融的雪花。 何殿英脱下手上的皮手套,摸了摸他的脸和头发:"听说你等了我一天?" 余至瑶迷迷糊糊的点头。 何殿英把手套放到一旁,开始去解大衣纽扣,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怕吓到对方:"傻子,怎么不让人去找我?" 余至瑶梦游似的对他一笑,并不回答。 何殿英低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嘴唇很软很凉,像一滴从天而降的雨,落上余至瑶那燥热的面颊。 "想我了?"何殿英含笑又问,声音依然轻飘飘的,嘁嘁喳喳,宛如耳语。 余至瑶神情呆滞的望着他,点了点头。 何殿英脱下大衣甩到一旁,然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要睡就上楼好好睡,客厅夜里会凉。" 自从余至瑶把肺咳破之后,何殿英就有点不大敢揉搓他了。 余至瑶脱了衣裳,因为何殿英的睡衣尺寸都不合他的身材,所以只好穿着裤衩钻进被窝。何殿英站在床边笑嘻嘻的看他:"剥的像光猪一样,不怕我非礼你了?" 余至瑶在被窝里很惬意的伸展了身体。何公馆是个好地方,处处都让他感到舒服,连大床都仿佛是特别的柔软。 当然,最好的还是小薄荷。这些天他很思念何殿英,从早到晚眼巴巴的等着,等何殿英来看望他。可惜大家各有事业,年前又总是特别的忙,何殿英没工夫围着他转。 何殿英刚一躺进被窝,就被余至瑶紧紧搂抱住了。 余至瑶并不承认自己对何殿英怀有情欲。鼻尖蹭到对方脸上乱嗅了一通,他本来没有亲嘴的打算。可是不知怎的,嗅着嗅着,他忽然起了馋意。 放开何殿英背过身去,他喘了几口粗气,心跳的很厉害。何殿英对着他的后背挥出一拳,又气又笑:"怎么回事?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余至瑶没有动,心中慌得难受。下身那里半软半硬的有了反应,上边则是慌里慌张的又馋又饿。他不敢转身,只怕自己一回过头去,就会活吞了何殿英。 他后悔了,早知如此,不如不来。回手扯过棉被裹缠了自己,他"咕咚"一声翻下床去,随即一个鲤鱼打挺滚入床底。何殿英的脑袋从床边倒悬下来,见怪不怪的问道:"二爷,又要发神经啊?" 他大睁着眼睛,盯着何殿英不说话。眼前的脑袋抬上去了,取而代之的落下两只赤脚。何殿英下床之后四脚着地,爬到床下去看余至瑶。 两人近距离的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何殿英忽然探过头去,吻向了余至瑶的嘴唇。 仿佛两块磁石相遇了,"啪"的一声吸在一起,然后便是难解难分。余至瑶费力的抽出手臂拥抱了对方,抱住之后就再不松手。何殿英是凉的,甜的,薄荷糖的滋味。余至瑶舔他吮他,恋恋不舍。而何殿英挣扎着仰起头来,却是问道:"爱不爱我?" 余至瑶的耳边起了轰鸣,依稀听到自己回答:"爱。" 然后又是提问:"有多爱?" 余至瑶在恍惚中觉得自己是说错了话,不该和小薄荷谈情说爱的,这是自己一贯的宗旨。可是情到深处不由己,答案仿佛已在舌尖搁置多年,一直在等今天。 他简直耳鸣到了快要失聪的地步,隔着千万层的墙壁和棉絮,他只感觉自己的声音含混迟钝:"最爱。" 然后他把脸向下埋进被中。暖热的鼻血流了下来,他自己没知觉,不知道。 何殿英侧身躺在冷硬的地面上,笑着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忽然疑惑的抽了抽鼻子,他嗅到一股子血腥气。 一把扯下余至瑶拥在身前的棉被,他湿漉漉的蹭了满手鲜血。余至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下半张脸一片狼藉。 何殿英呆呆的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真实的幻觉,仿佛两个人都已然死了,并且是横尸街头、不得好死。 天亮之后,余至瑶和何殿英坐在餐厅里。何殿英端着一碗米粥,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吃。 "亲嘴而已,至于让你鼻血横流吗?"他一边喂粥,一边数落:"要是哪天我一高兴把你干了,你是不是要当场死给我看?" 余至瑶神情恹恹的坐在他面前,衣服是穿上了,然而没有梳头刮脸。额发乱糟糟的垂下来,一直遮住了他的眉毛。 "你敢干我,我就跳楼。"他半死不活的答道。 何殿英笑的浑身一哆嗦:"哈哟,你这招真绝,吓死我了!" 随即他把脸凑到余至瑶面前,放轻声音问道:"二爷,昨夜那话,当真吗?" 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半晌过后点了点头:"当真。" 何殿英一笑:"真当真还是假当真?" 余至瑶缓缓的吐出一个字:"真。" 何殿英舀起一勺米粥送进了自己嘴里:"可我凭什么相信你啊?我的心意你明白,你的心意,我可一直看不清楚。" 余至瑶垂下头来,一言不发。 余至瑶中午离开何公馆,下午派人送来一只信封。何殿英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一张八万元的支票。 这就是余至瑶的诚意了,何殿英翻来覆去摆弄着支票,却之不恭、受之无愧。 余至瑶爱他,愿意把一切好的东西,比如金钱,献给他。但是余至瑶不给,他不能抢。如果他抢,余至瑶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德兴舞台这一两个月的经济损失,如今不但完全得到弥补,而且额外还多出了四五万块的富余。何殿英没领情,因为凭着他的本事,他根本不需要余至瑶的施舍。败就是败了,他又不是没败过。可余至瑶非要散财,那他也不推辞。钱又不会咬手,还怕多吗? 何殿英对于余至瑶的行为,并不满意。可是想起昨夜床下那番对话,他又颇为自得。余至瑶不但爱他,而且"最爱"。他每每想到这里,就要醺醺然的生出醉意,心中真是快乐极了。 第32章 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清晨,宋逸臣站在院子里放鞭炮。 他身体好,不怕冷,外面只套了一件藏青色薄呢子短大衣。一手捏着一只小炸弹似的大麻雷子,他叼着烟卷深吸一口,然后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将火红的烟头触向长长的引线。 引线甩着火花嗤嗤燃烧,他伸长手臂,捏着大麻雷子却是岿然不动。旁观的仆人见状,急的直喊。引线越燃越短,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将大麻雷子奋力一抛。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大麻雷子在余至瑶的正上方爆炸了! 余至瑶这时下了汽车,一步刚刚跨进院内。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他瞬间僵住了身体,随即慢慢仰起脸来,一片红纸飘飘摇摇的落到他的眼睛上。 院内众人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不禁一起哑然。宋逸臣也变了脸色,急忙快步走上前去问道:"二爷,没吓着您吧?" 余至瑶在方才那一惊中,心脏几乎裂开。不过对着宋逸臣勉强一笑,他不愿在大年初一扫了旁人的兴致:"逸臣,你比凤儿还要……" 说到这里他皱着眉头一歪脑袋,似乎一时不知应该如何措辞:"还要……淘气。" 宋逸臣见他平安无事,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情也恢复了轻松:"二爷,过年好。有其父必有其女,凤儿昨夜放鞭炮,把衣裳都烧了。" 余至瑶听了这话,忽然感觉自己对这对父女已然无计可施。 宋逸臣郑重其事的继续说道:"方才那一响,叫做鸿运当头,您今年肯定继续走大运!" 余至瑶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低头一笑:"好,好,多谢吉言。" 正当此时,凤儿像枚炮弹一样,从楼内飞奔着窜了出来,离着老远就大喊"叔叔",一路嗷嗷乱叫着往余至瑶身上扑。宋逸臣生怕女儿招人厌烦,抬脚就要踢她。余至瑶见状,却是连忙弯腰抱起了凤儿,又对宋逸臣说道:"别打她。这是个姑娘,得娇贵着养。" 宋逸臣哭笑不得:"一个丫头片子,还用娇贵?" 余至瑶听了这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觉得宋逸臣很不够资格当爹。 宋逸臣的确是不大会当爹,他今年也才二十大几不到三十,先前家中儿女全归太太抚养,他是从来不闻不问;后来太太没了,他最钟爱的、担负着传宗接代使命的小儿子也没了,他才只好带着女儿继续生活。女儿是赔钱货,养得再好也是一盆水,泼出去就收不回来。 所以他站在院内继续自得其乐的玩鞭炮,心中一片空白,只有新年的喜悦在盲目鼓荡。 余至瑶抱着凤儿走进楼内,正好杜芳卿也抱着雪团下了楼。大过年的,杜芳卿穿了一身枣红长袍,映得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让人想起鲜嫩的桃花瓣儿。怯生生的对着余至瑶一笑,他柔声说道:"二爷,过年好。" 余至瑶先前看他很美,一举一动都是戏;但是再好的戏看久了,也会厌倦。对着杜芳卿微微一笑,他知道毛病不在对方身上:"过年好。" 杜芳卿见他对自己露了笑模样,心中便是一喜:"昨晚在大爷那里过得怎么样?听说大爷新交了个女朋友?" 余至瑶依旧抱着沉甸甸的凤儿,并没想到松手:"也是留洋归来的一位双博士,三十多岁,相貌不好,和大哥不是很相配。" 凤儿依偎在余至瑶的怀中,很好奇的盯着杜芳卿看。宋逸臣不许她随便往楼上跑,而杜芳卿也从不轻易下楼露面。她有时感觉对方是位姐姐,有时感觉对方是位哥哥,说不准,总是变。 杜芳卿觉察到了凤儿的目光,然而只做不知。他是嫉妒凤儿的,因为现在余至瑶只要回到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凤儿。九岁的女孩子已经不算小了,余至瑶明明身体不好,还要经常抱着她来回走。杜芳卿心疼他,心疼的了不得。 余至瑶走到客厅坐下来,凤儿脱了鞋,就在沙发上蹦来跳去。杜芳卿也在他对面坐了,雪团终于有了落地的机会,开始试试探探的四处乱跑。 余至瑶从茶几上的玻璃罐子里拿出一颗奶糖,一边剥那糖纸,一边上下打量杜芳卿。杜芳卿忽然怀疑自己是色衰了,提起一颗心问道:"二爷,看什么呢?" 余至瑶转身把奶糖塞进了凤儿的嘴里,然后搓了搓手,低声说道:"你今天打扮的……挺好看。" 杜芳卿抿嘴笑了,眼波流动,正要开口说两句趣话,不想凤儿忽然站起来,一边嚼着奶糖,一边对地上的雪团呜噜噜怪叫。她一叫,雪团颠颠的爬过来窜上沙发,应和着也叫。凤儿害怕了,向后一屁股坐到了余至瑶的大腿上;雪团撒了欢,伸着长舌头扑上去,要舔凤儿的脸。余至瑶见凤儿吓得直往自己怀里拱,便伸手揪住雪团的后脖颈,把它拎起来远远的扔了出去。雪团一声呜咽落了地,不敢闹了,夹着尾巴躲到杜芳卿脚边。 杜芳卿终日寂寞,就只有雪团是他的伴儿。他把雪团当成孩子来疼,如今余至瑶却因为一个外来的小丫头对它动粗。弯腰把雪团抱起来,他满心怨恨,气得想哭。 余至瑶昨夜在余至琳那里守岁熬夜,如今却也不能休息。喝过一碗米粥之后,马维元先来了,随即顾占海带着大弟子王连山也来了,两家工厂里面的大小经理也来了,舞台饭店俱乐部中的大小管事也来了。公馆中熙熙攘攘,热闹了许久才散。 及至过了午饭时候,余至瑶带上马维元和宋逸臣,乘车出门四处拜年,把熟识的老头子们全访了一遍,偏巧半路还迎头遇上了何殿英。 两人都没下车,打开车窗探头说话。何殿英大声问他:"哪儿去?" 余至瑶答道:"去金公馆!" 何殿英一挑眉毛:"金公馆?哪个金公馆?" 余至瑶压低声音答道:"金茂生公馆。" 何殿英登时骂道:"操!那个老不死的!" 余至瑶听他出言不逊,关上车窗便要继续前行。汽车发动起来,他就听何殿英还在对自己叫嚷:"二爷,限你在今夜十二点之前上门给我拜年!如若不来,后果自负!" 余至瑶没理他,对着前方汽车夫连连挥手:"走走走!" 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余至瑶果然是在何公馆门前下了汽车。 他当然不是害怕"后果自负"。就算没有何殿英的邀请,他也一样要来,因为思念。 何公馆也是热闹了一天,这时刚刚空落寂静下来。何殿英在雪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天蓝色的绒线背心,头发整整齐齐的偏分梳开,好像一名最文明的学童,蹦蹦跳跳的从楼上跑下来迎接他。 余至瑶一阵恍惚,心中只感觉何殿英洁净可爱。闭上眼睛镇定了片刻,他恢复清醒,却是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经紧紧的拥抱了对方。 何殿英歪头枕着他的肩膀,出言笑问:"二爷,你要抱到什么时候啊?" 余至瑶慢慢松开手臂,同时轻声问道:"我抱了很久吗?" 何殿英直起腰来,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装傻!" 然后不等余至瑶回答,他骤然出手捧住对方的脑袋,二话不说的吻了上去。余至瑶猝不及防的退了一步,又惊慌失措的挣了一下。 随即他安静下来。在何殿英面前微微弯着点腰,他任凭对方吮吸自己的舌头,撕咬自己的嘴唇。有一点酥麻,有一点疼痛,总而言之,还算幸福。 何殿英亲了一场,意犹未尽。揪着衣领把余至瑶牵到楼上的卧室里,他急躁粗暴的将人按在了床上。抬腿跨坐上了余至瑶的腰腹,他气咻咻的低头望去,就见余至瑶歪着脑袋,正目光呆滞的凝视自己。 俯下身去摆正了余至瑶的头,他轻声问道:"让我睡一次,好不好?" 余至瑶答道:"不好。" 何殿英一瞪眼睛:"你不是爱我吗?" 余至瑶的神情很认真:"爱和睡,不是一回事。你能和很多人睡觉,但是不能和很多人相爱。" 何殿英盯着他沉默片刻,最后笑了:"二爷,你这话我没听明白,不过你要是实在不情愿,我也不逼迫。我看你在这些事上好像有些不开窍,以后我教教你,让你知道这里面的好处。" 余至瑶没再说话,心里还是有些后悔,悔不该和何殿英谈情说爱——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怕会有曲终人散的那一天。 何殿英说到做到,接下来果然不再纠缠余至瑶。余至瑶来了就不打算走,在何家找出一本杂志,他稳稳当当的坐下来,饶有兴味的从头看到尾。 及至到了深夜,何殿英换了睡衣,盘腿坐在床上等着余至瑶。余至瑶刚在浴室内泡过了热水澡,这时光溜溜的只穿了衬衫出来,一手还拿着那本杂志,另一只手却是握了根短短的铅笔头。 背对着何殿英站到灯下,他把杂志一直送到眼前,眯着眼睛研究上面的数字游戏,九宫格里已经被他填得乱七八糟。 何殿英在后方盯着他的背影——腿长,屁股也是饱满结实,被衬衫下摆遮了一半。无声的挪到床边,他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条腿,把赤脚蹬上了对方的光屁股。 余至瑶用铅笔尾巴搔了搔鬓角短发,没在意。 于是何殿英得寸进尺,将脚趾头往对方股间移动。这回余至瑶不耐烦的挥起杂志向后一甩,狠狠抽上了他的脚背:"不要胡闹!" 何殿英收回了腿,同时嘿嘿的奸笑:"屁股夹得够紧啊!" 余至瑶猛然转身:"你他妈的再说一句?" 何殿英得意洋洋的侧身一倒:"你让我说我就说?我偏不说,除非你求我!" 余至瑶不再理他,背过身去继续研究数字游戏。何殿英悄没声息的溜下大床,却是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高高掀起衬衫下摆,他盯着余至瑶的屁股看了半天,末了很慎重的伸出了手,贴上去开始缓缓的抚摸。 余至瑶皱着眉毛扭头看他:"手感好吗?" 何殿英垂涎三尺的一舔嘴唇:"皮光肉滑,上品啊!" 余至瑶忍无可忍的把杂志和铅笔头往地上用力一掼,随即转身拦腰抱起何殿英,使出吃奶的力气扔向大床。何殿英"哎哟"一声,当即摔了个七荤八素,而他趁此机会赶上前去,抱起棉被就要往床下躲。何殿英一把没抓住他,弯腰再往床下看时,发现他已经迅速的把自己卷成了蚕茧。 何殿英忍着笑意,爬到床下哄他:"不闹了,二爷,我保证真不闹了!上去睡吧,地上多冷!" 余至瑶闭着眼睛不理他。 何殿英枕着手臂仰面朝天:"你不上去,我也不上去,我陪你睡一夜地板。" 余至瑶依旧是沉默。 沉默良久之后,余至瑶掀开被子,把浑身冰凉的何殿英搂到了怀里。从头到尾的扭了一下,他娴熟的用棉被把两个人一起卷了起来。 何殿英紧紧贴在他的身前,手脚全被棉被箍住,丝毫不得自由。肚子那里硌着一根火热的棒槌,自然就是余至瑶的东西在作怪。 余至瑶对他有爱情,也有欲望,可是无论如何不肯裸袒相对的走到最后一步。何殿英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第33章 一念 余至瑶越来越频繁的留宿何公馆,陌生而强大的喜悦掀起了滔天巨浪,把他卷起来拍到了何殿英的大床上。 他时常感到馋和饿,尽管肠胃并不空虚。抱住何殿英亲过千遍万遍,他的动作日益粗暴激烈,然而何殿英并不惊惧,他就喜欢这样热情贪婪而又笨拙压抑的余至瑶。 余至瑶总不回家,余公馆就沉寂成了一潭死水,唯有凤儿是破空而来的一块小鹅卵石,隔三差五的会在水面上敲出浅浅的水花。余公馆这样宽敞阔大,她是这样的自由自在。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特权,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快乐。 与此同时,杜芳卿终日枯坐在房内,总像是一朵开过了期的花,也许在下一声叹息中就会凋零。他很思念余至瑶,虽然余至瑶对他已经不复往昔的亲热,但是只要余至瑶在家,他至少能够每天清晨过去伺候对方洗漱穿戴。他没什么活计可做,除了唱戏之外,也再无爱好消遣,一天中能够和余至瑶在一起共处片刻,便是享受了。 无聊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时常会去余至瑶的卧室里静坐片刻。坐也是白坐,什么也等不来。他的灵魂早已被师父用马鞭子抽成了女儿形状,到了这时,往往会无情无绪的落几点泪。可不知怎的会这样巧,每每到了这时,凤儿的笑声都会从窗外传进来。 于是他就又好奇又嫉妒的走到窗边向外眺望。天气暖了,凤儿穿着一身嫩绿的衫裤,左右垂下两条及腰的黑亮辫子,一张小脸正是嫩白如玉。双手提着一只铁皮喷壶,她跟在哑巴身后打下手。哑巴挖土种花,她便负责浇水。 杜芳卿立刻转身背对了窗子——哑巴素来是个不冷不热的性子,可也被这小丫头哄住了! 这一晚,余至瑶依旧是没回来。 杜芳卿吃不下饭,在公馆楼内游来逛去。经过厨房时忽然嗅到一股子甜香,进去一瞧,却是有刚刚炖好的莲子粥。 厨房里的大师傅正在忙碌,见他来了,连忙赔笑问好。杜芳卿站在门口,因为心里难过,所以使性子似的说出一句:"我要吃粥!" 大师傅立刻张罗着盛莲子粥,又扭头向他笑问:"要不要再加点糖?甜的更好吃。" 杜芳卿感觉大师傅的眼神不怀好意,便是退了一步,不想脚边软绵绵的绊了一下。低头望去,却是一小袋红色大米。 "哟。"他惊讶了:"这是什么东西?" 大师傅笑道:"那是耗子药,您可别乱碰。开春之后耗子闹得凶,咱们公馆也不养猫,只好拿药治一治了——您要不要加糖?" 杜芳卿正要回答,哪知外面忽然起了喧哗,凝神侧耳一听,竟是余至瑶回来了! 杜芳卿抛下了大师傅和莲子粥,忙而不乱的快步走向客厅。一步刚迈进去,他就像脏了眼睛似的一低头。 余至瑶已经脱了外衣,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和灰缎子马甲,正在满面春风的和凤儿说话。凤儿这回没往他的怀里窜,而是猴子一样趴上了他的后背,一手搂住他的脖子,一手拿着他的怀表摆弄。 "这几个月就痛痛快快的玩吧!"余至瑶背过双手托着凤儿的大腿,绕着沙发来回的走:"等到秋天上了学,就没自由了!" 凤儿探过头去,在余至瑶的面颊上亲了一大口,又问:"叔叔,学校里是不是有好多人啊?" 余至瑶微笑点头:"耀华学校很大,里面的学生自然不少。叔叔的大哥在外国读了个双博士回来;如果凤儿肯用功念书,叔叔将来也会送你出洋留学。" 凤儿晃着两条小腿,把下巴搭在余至瑶的肩膀上:"我才不出洋呢,我舍不得叔叔。" 余至瑶笑着垂下眼帘,心想凤儿是个小孩子,应该不会说谎骗人,至少在此时此刻,她是真依恋我的。 "舍不得叔叔也不行啊。"他对着地面说道:"凤儿以后长成大姑娘,迟早是要嫁出去的。" 凤儿婉转拔尖的哼唧了一声,在余至瑶的后背上扭成一股糖:"那我就不嫁别人,只嫁叔叔!" 余至瑶背着凤儿说说笑笑,始终也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杜芳卿,于是杜芳卿就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去了。 他是戏班子里长大的孩子,什么坯子没见过?俊秀的面孔扭曲起来,他想凤儿就是个小狐媚子——别看她小! 如果余至瑶跟个大姑娘有了关系,或者在红伶之中找到新的相好,那杜芳卿都能理解,纵然嫉恨,也不至于恨到这般程度。 他现在是不行了,自从离开戏台之后,身上那股子精气神就一天比一天弱。床下没了魅力,床上没了能力,理应让贤。可他就是看不得余至瑶被个小丫头片子笼络住! 棋逢对手,输也无憾。但是凤儿还没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午夜时分,杜芳卿披着衣裳起了床。小心翼翼的绕过地上熟睡着的雪团,他轻手轻脚的开了房门,游魂一样下楼走去了厨房。 那个小口袋还堆在厨房门口,大敞四开的,显然是欢迎耗子来吃。他弯腰抓了一小把,然后转身上楼回房去了。 关严房门后坐到床边,杜芳卿扭开一盏小小壁灯,在昏黄灯光下审视手中这一撮毒药。白天看着好像红色的米,原来本质是酥的,手指一捻便碎成粉末。 他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中长大,在自身受到威胁之时,他会很识时务的躲避或者反击。他承认自己欺软怕硬,可是谁不欺软怕硬? 雪团在地上睁开一只眼睛,怀疑主人是在偷吃美食。然而盯了半天,不见杜芳卿嘴动,它才放下心来,把大嘴咧到耳根打了个哈欠。 一夜过后,杜芳卿早早起床,打扮过后就要过去伺候余至瑶洗漱。然而走去一推房门,宋逸臣却是站在房内,正在和床上的余至瑶交谈。很意外的回头看了一眼,宋逸臣没理他,继续自顾自的说话:"这种事情,只要出个三五回,就再也没人敢去瑶光饭店了——大家都是找乐子的,本来丢点钱也无所谓,可是那帮人太不地道了,不但抢钱,遇到穿得好的还扒人衣裳。好嘛,瑶光外面全是土匪,遇上了不但破财还要光屁股丢人,这谁还愿意光顾?" 杜芳卿走到浴室哗哗放水,同时就听余至瑶说道:"我们上午一起过去看看。这事要是解决不好,瑶光的招牌非砸了不可。" 余至瑶急着前往瑶光饭店,不住的催促杜芳卿"快点"。杜芳卿手忙脚乱的把他收拾齐整了,他头也不回,跟着宋逸臣迈步就走。 两人出门上车,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余公馆重新陷入沉寂之中,杜芳卿慢慢的踱进客厅,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 牛奶有毒。 外面响起了一串轻快的脚步声音,一定又是凤儿在乱跑。杜芳卿的手有些抖,声音却稳:"凤儿!" 一个小脑袋立刻从门口探进来了。凤儿始终是不知应该如何称呼他,所以这时只很疑惑的"嗯?"了一声。 杜芳卿面无表情的盯着她:"要不要喝牛奶?" 凤儿迟疑着舔了舔嘴唇——她爱吃一切奶制品,奶油奶酪奶糖,都喜欢,这是全家上下都知道的。 "爸爸不让我随便进客厅……"她又垂涎又为难的小声说道。 杜芳卿神情僵硬的笑了一下,随即端着杯子站了起来。 慢慢迈步走向门口,他眼看便要到达凤儿的眼前了,却是冷不丁的收住了脚步。 "一条命啊……"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忽然转向了窗台,他举手将牛奶倒向兰花盆中。眼看着白色液体倾泻而下,他心中仿佛塞了一团乱麻,又烦又难。 不料就在此刻,一名仆人跑了过来:"杜老板,厨房刚做了莲子羹,大师傅问您要不要吃?说是今天做的比昨天好,现在还热腾腾的呢!" 杜芳卿听了这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随手放下玻璃杯子,他迈步绕过凤儿,跟着仆人向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又下意识的遮掩道:"大师傅总喜欢乱加糖,甜的腻死人了……" 杜芳卿渐行渐远,凤儿站在门口,却是恋恋不舍的望着窗台上那半杯牛奶。家里好一阵子没买奶油蛋糕了,奶糖也全吃光了,要是能尝尝牛奶的滋味,也是好的。 扭头眼看四周无人,她不大好意思的溜进了客厅。伸手端起微温的玻璃杯子,她正要喝,哪知雪团一颠一颠的跑了进来。眼见凤儿端着杯子张了嘴,它伸着舌头摇着尾巴,开始献媚乞食。 凤儿一看到雪团,就忘了肚里馋虫。她觉得雪团很可爱,可是嘴大牙尖,又不敢亲近。弯腰往地上倒了一小滩牛奶,她后退一步,只见雪团扑上去低头就舔,呼哧呼哧的,仿佛十分过瘾。舔完抬起头来,它继续可怜巴巴的看凤儿。 凤儿一狠心,蹲下来把牛奶倒入掌心,向前送到雪团嘴边。雪团的长舌头在她手中拱来拱去,痒得她嘻嘻直笑。如此连喂了几次,她最后对着雪团一摇杯子:"没有啦,真的没有啦!" 雪团低下头去,意犹未尽的继续舔地。舔着舔着,"咕咚"一声倒了下去。四只爪子乱蹬了几下,它从喉咙中发出微弱的尖叫,同时浑身抽搐,喘出满嘴白沫。 凤儿知道这是杜芳卿的宝贝狗,不禁吓的大叫一声,随即放下杯子奔跑出去,哭天抹泪的大声喊道:"雪团死了,雪团死了!" 第34章 真相大白 余至瑶在瑶光饭店内和宋逸臣密谈一番,宋逸臣领命而走,他清闲下来,决定还是回家。 汽车一路疾驰,片刻之后便是停到了余公馆门口。余至瑶下了汽车,步伐轻快的向内走去。今日是个明媚晴朗的好天气,他心中一片空白,茫茫然的只是感觉愉快。 然而刚刚进入楼内,他便听到了凤儿尖锥锥的哭声。觅声快步走入客厅,他只见一群仆人围做一圈,凤儿站在中间,哭的面红耳赤、涕泪横流,嘴里反复只是叫嚷:"不怪我,不怪我,是它自己死的,我没杀它……" 余至瑶听到这里,才发现了地上趴着的雪团,以及人群中的杜芳卿。 凤儿见他忽然回来了,像得了救星一般,伸着两只手就迎了上去,口中连哭带嚎的说道:"叔叔,雪团死了,不是我杀的……" 余至瑶一皱眉头,怀疑杜芳卿会伤心赌气——雪团日日夜夜跟着杜芳卿,狗养久了,和人一样。掏出手帕擦了擦凤儿的小脸,他弯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叔叔,叔叔不怪你。" 杜芳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这时忽然抢着说道:"雪团死就死了……一条狗而已……" 未等他说完,凤儿也哽咽着开了口:"叔叔,真的不怪我。哥哥给我喝牛奶,又不给了,浇花,剩了半杯,我想喝,雪团来了,我给雪团喝,呜呜……雪团死了……"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让人简直不能领会。余至瑶疑惑问道:"哥哥?哪个哥哥?" 凤儿抬手向旁边一指:"这个漂亮哥哥。" 余至瑶直起腰来,若有所思的望向了杜芳卿。 杜芳卿暗暗咽下一口唾沫,身心其实已经快要被没顶的恐惧压垮了,可是胸中悬着一口气,让他一秒接一秒的强撑下去。俯身把雪团抱起来,他低头挤下几滴眼泪,哀哀切切的说道:"雪团肯定是中毒死的……厨房的耗子药就那么敞着乱放,雪团又不认得,也许就是吃了耗子药才死的……" 余至瑶吸了一口气,继续审视杜芳卿。杜芳卿的反应很不自然,他知道杜芳卿的性子,温柔归温柔,可是哭起丧来也不含糊,眼泪能像长流水似的淌上许久。爱狗说死就死了,照理来讲,对方应该早就梨花带雨的抽泣良久。至少,不该在凤儿哭过之后,他才开始落泪。 一手向下搭在凤儿的薄薄肩膀上,凤儿已经快要哭抽——她知道自己和父亲是寄人篱下,父亲也时常呵斥管教她,不许她在余家乱跑乱跳的讨人嫌。她小心又小心,结果最后犯了个大错误,把人家的大白狗弄死了。想起父亲那霹雳火爆的性子和不分轻重的拳脚,她魂飞魄散的恐慌着,感觉晚上父亲一回来,就要把自己打死了。 余至瑶不会伺候孩子,索性把手帕塞到凤儿的手中。挥手斥退了周遭围观的仆人们,他只把杜芳卿留了下来。杜芳卿手里抱着没了活气的雪团,泪珠子成串的滑过面颊。他想自己真的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尝过了苏三的苦,又蒙上了窦娥的冤——他是动过害人性命的心思,可那恶念一闪即逝,不应该算罪啊! 当时他只是慌了心神,以为自己已经倒空了杯中牛奶;如果知道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那样草率离开的。 这时,余至瑶忽然低声开了口:"凤儿,你说雪团是喝了牛奶才死的?" 凤儿哭的直打嗝:"雪团喝、喝完就吐白沫……" 余至瑶抬眼盯着杜芳卿:"牛奶是哥哥给你的?" 凤儿抽的浑身乱颤:"哥哥说要给我喝,可是后来又、又拿去浇花了,只剩半杯。哥哥走后,我想去喝……正好雪团来了,我、我就把牛奶给了雪团……" 余至瑶摸了摸凤儿的脑袋,柔声说道:"没有关系,一条狗而已,死就死了。别怕,自己洗把脸去。" 凤儿仰起头,泪眼婆娑的看他:"叔叔,你、你可别告诉爸爸啊……" 余至瑶对她笑了一下:"我替你保密,绝不告诉他。" 然后他抬头盯住了杜芳卿:"把狗放下,跟我上楼!" 杜芳卿乖乖的放下雪团尾随了余至瑶,心里知道自己这是在赴死了。 余至瑶走进了杜芳卿的卧室。向后转向杜芳卿,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把门关上!" 杜芳卿一言不发,果然把门关严了。满怀绝望的慢慢转过身来,他抬头正视了余至瑶。 余至瑶沉着一张脸,表情偏于阴森,声音也是冷冰冰的没有感情:"你要毒死凤儿?" 杜芳卿缓缓的摇头,含泪说道:"我没有,我为什么要毒死她?" 余至瑶冷静的看着他:"那牛奶怎么会有毒?" 杜芳卿从头到脚渗出冷汗,可是依旧执着的摇头:"牛奶是我亲自从厨房端出来的,怎么会有毒?本来也的确是想给凤儿喝,可是凤儿在外面闹来闹去,不听话,吵得很,我一生气就用牛奶浇了花。雪团大概是真的吃了耗子药,喝完牛奶之后才发了毒性……二爷,我没有骗你,我和孩子又没有仇,怎么会下这种狠手?" 余至瑶听了这一番话,冷笑一声,却是迈步绕过杜芳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半分钟后他回了来,手中拿着那只盛过牛奶的空玻璃杯。 从房内窗前的小圆桌上拎起茶壶,余至瑶往玻璃杯中倒了小半杯水,轻轻摇晃着冲净了杯壁奶渍。转身走回杜芳卿面前,他把小半杯白浊液体举了起来:"既然没毒,就喝了它!" 杜芳卿立刻变了脸色——耗子药连健康的雪团都能顷刻毒死,可见毒性十分猛烈。这样的液体喝下去,谁知道会是怎样?也许安然无恙,也许闹肚子疼,也许……是死! 这时,余至瑶又逼了一句:"芳卿,喝啊!你敢喝,我就信你!" 杜芳卿一抽鼻子,鼻涕眼泪忽然一起流了下来。他瞬间变得狼狈不堪,后退一步贴在墙上,他走投无路的吐露了实情——一念而已,真的只是一念而已。后面的发展出乎他的预料,他也是后悔,也是害怕! 待到他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余至瑶冷笑着点了头:"哦,芳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随即他将半杯毒水狠狠泼向对方的面孔,声音骤然拔高起来:"他妈的我当你软弱,我当你天真,没想到你其实心如蛇蝎!" 杜芳卿闭上眼睛扭头一躲。抬起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他忍不住哭出声来:"二爷,我一时糊涂动了作孽的心思,现在已经知错了,您饶过我这一回吧!" 余至瑶揪着他的衣襟拖拽到屋子中央,然后一脚踹上他的肚子:"混账东西!敢在我家里使这种手段,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杜芳卿痛叫一声跌坐在地,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最犯忌讳的。无可辩驳的爬起来跪到余至瑶面前,他抱着对方的大腿啼哭哀求:"二爷,一日夫妻百日恩,您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原谅我这一次吧!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将来一定好好做人,一生一世报答您的恩情。" 余至瑶弯下腰来,伸手抬起杜芳卿的下巴。杜芳卿的鹅蛋脸此刻苍白如纸,眼睛却是红红的,哭到这般地步了,五官也不走样。 很失望的叹了口气,余至瑶轻声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所以我不打你的脸,让你滚的体面一点。" 杜芳卿死死的搂住了余至瑶的腿,哭声不大,然而撕心裂肺的带着惨意:"二爷,求求您,求求您,我这辈子心里就只有二爷您一个人,别撵我走,离开您我就只好去死了……" 余至瑶有气无声的笑了一下:"芳卿,我已经是怕了你。把个会下毒的人放在身边,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然后他决绝的扯开杜芳卿的手臂,一脚将对方蹬了个倒仰。 下午时分,杜芳卿提着一只大皮箱,满面泪痕的走出了余公馆。张兆祥站在大门外的汽车旁,这时见杜芳卿恋恋不舍的还往回望,便是很有分寸的催促道:"杜老板,走吧。到了那边,还得收拾一阵子呢。" 杜芳卿没能从众多窗口中找到余至瑶的身影。拉开车门坐上后排,他费力的把大皮箱拖到了脚边。张兆祥用力关上车门,随即自己也跳上了副驾驶座。汽车发动起来,片刻之后便是无影无踪。 余至瑶并没有对杜芳卿赶尽杀绝——杜芳卿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得到自由,失去庇护;二是得到庇护,失去自由。 杜芳卿选择了第二条路,于是汽车把他拉到位于英租界边缘的一处小院落里,从此以后他每个月可以从余家得到一点生活费,但是不许出去勾三搭四,只能在这四五间房的小宅子里关门生活。 提着皮箱下了汽车,他慢慢迈过门槛,只见院内破败,房屋陈旧。灰尘在窗棂上牵牵扯扯结了老长,飘飘摇摇的随风轻舞。张兆祥从后备箱中搬出一床被褥,又乘车到附近的店铺中买来锅碗瓢盆。身为余公馆的准管家,他终日忙碌,时间宝贵,也就只能帮忙到此了。 汽车绝尘而去。杜芳卿人在院内,一时间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蹲下来双手捧着脸又哭了一阵,他自知是再无人来怜惜的了,只好打起精神找到一把秃头笤帚,开始四处扫灰。 只能是这样了,他把双手浸到冷水中搓洗抹布,玉葱似的芊芊十指冻得通红。没有本领,没有力量,只能这样苟活着吃一碗饭。回想起余公馆那舒适优渥的生活,他含着眼泪拧干抹布,低下头慢慢擦拭了一张带着裂纹的老木桌子。 第35章 单方面求欢 何殿英没想到余至瑶会在这个时候登门——他正在一边吃包子,一边教训小白。 余至瑶默然的走进客厅,眼神像外面夜色一样黯淡。悄无声息的在沙发上坐下了,他如入无人之境。 于是何殿英就没理他,继续方才的怒斥。 小白笔直站着,双手紧紧抓住长袍两侧,泪珠子像断了线似的向下滚落:"老板,不是,我把话带到了,是李三爷没听明白……" 何殿英一手拿着个拳头大的肉包子,咬下一口边嚼边骂:"放你娘的狗屁!是李三没听明白,还是你没说明白?" 小白胆子小,这时就魂飞魄散的一步一步向后退却:"老板,我真说明白了。我对李三爷说了两遍,从头到尾,足足两遍。" 何殿英见他一副怂样,明明做坏了事情,可是没有老实认错的勇气,只有犟嘴后退的本事,便是越发恼火。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合适的家伙当做武器,他灵机一动,抬脚把拖鞋脱下了一只。一鞋底子抽上小白的脑袋,他无心再吃包子,专心致志的怒骂:"真看出你是个说相声的出身了,他妈的嘴够硬啊!" 小白猝不及防的被他用拖鞋扇了头脸,又疼又怕,呜呜直哭,再也不敢辩解一句。而何殿英单手打人,很不得力;忽见小白把嘴咧了很大,他心中一动,竟是一包子塞进了对方口中。 这回两只手得了自由,他揪住小白的衣领,把只拖鞋舞的上下翻飞,噼里啪啦好一顿打。小白嘴里被肉包子填满了,哭也哭不出,叫也叫不响,躲也不敢躲,只能惊惶流泪。 何殿英由着性子打痛快了,这才金鸡独立着把拖鞋又套回了脚上。对着门口用力一挥手,他沉着脸说道:"滚!再有一次,老子拔了你的舌头!" 小白连忙叼着肉包子对他深深一鞠躬,然后连跑带跳的逃了出去。何殿英看着他那仓皇滑稽的形象,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带着笑意转身面对了余至瑶,他出言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余至瑶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低声答道:"家里出了点事,心烦。" 何殿英走过去挨着他坐下了,又拉开茶几下方的小抽屉,从里面掏出一盒雪茄:"给你预备的,真正的古巴货。" 等到余至瑶开始饶有兴味的摆弄起雪茄了,他才接着问道:"出了什么事?" 余至瑶慢条斯理的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雪茄,同时把家中那一场闹剧讲述了一遍。何殿英一言不发的听到最后,却是首先问道:"凤儿多大了?" 余至瑶暗暗心算了一番:"八岁还是九岁来着?过完年,应该是九岁了吧!" 何殿英一听这话,立刻安心,语气也轻松起来:"是不是个梳两条长辫子的小丫头,长得挺俏?" 余至瑶心不在焉的一点头,同时深深吸了一口雪茄。 何殿英笑道:"二爷,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就是打发了个杜芳卿吗?说老实话,早就该打发了,一个万人骑的兔崽子,有什么好的?你要是想玩,我给你介绍几个正当红的名角儿,绝对比他杜芳卿高明一万倍!" 说到这里,他抬手拍了拍余至瑶的肩膀:"二爷,那种人不过是个玩意儿而已,咱们捧他哄他,只是图个乐子,玩过就算。和兔子也要动感情?那你是不是还得去窑子里讨个老婆?" 余至瑶不看他,盯着雪茄的红亮烟头轻声答道:"我知道。" 何殿英揽住了余至瑶的肩膀用力一搂,又扭头凑到了他的耳边笑道:"傻子,你不是还有我吗?" 余至瑶这回斜了他一眼,随即对着烟头笑了一下:"我知道。" 何殿英见了他这悻悻的态度,便是挖空心思,想要逗他高兴:"哎,我带你到国民饭店跳舞去?" 余至瑶摇了摇头:"跳得不好,不去。" "那就去小白楼?我告诉你,那边酒吧里来了一帮白俄娘们儿,真他妈漂亮,据说原来都是大贵族家的小姐。" 余至瑶没言语,一口接一口的吸雪茄。自从经过了张小英之后,他现在对于女人也有些望而生畏,尤其是身家清白的干净姑娘。风尘老妓倒又好些,因为没有怀孕生子的危险。他知道自己是魔怔了,可是头脑管不住心。余朝政在他心中永生不灭,他甩不开逃不过,一生如此,不死不休。 他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孩子,那都只是余朝政幻化转世,要牵扯纠缠着向他报仇。别人看不出来,他却是不会受到蒙蔽。胖宝儿只是他的一场失误,而他下定决心,再也不会给余朝政任何回归的机会。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温柔的像一片羽毛拂过。余至瑶吓的猛一哆嗦,转头望去,却是何殿英在用手指梳理自己的头发。 何殿英饶有兴味的摆弄着他:"小白楼也不肯去,那干脆去玉清池洗澡吧。咱们两个喝喝茶说说话,也挺好。" 余至瑶忽然很想对着何殿英哭上一场——小薄荷真好,小薄荷最好。如果身边没了小薄荷,那喜怒哀乐就全只成了自己一个人的事情,那就太孤独了,太寂寞了。 在玉清池三楼的包厢里,余至瑶把湿毛巾缠到手上,为何殿英擦洗后背。两人坐在氤氲水中,面目身体都模糊,唯有触感很真实。 "找个师傅来搓吧!"余至瑶说道:"我搓得不好。" 何殿英向后扬起一片水花:"我今晚就要让你来伺候我,不愿意啊?" 余至瑶被水花打的扭头一闭眼睛,然而没介意,解开毛巾浸到水中搓洗。 这时,何殿英背对他又说道:"三井码头那里来了一批上海货,我这边传话传出了错,双方闹得有点僵,你别趁火打劫啊!" 余至瑶捞起毛巾用力的拧:"嗯。" 何殿英在水中灵活的转了过来,仰起脸来等着余至瑶为自己擦洗前胸:"就算这笔生意我不干了,你也不许插手。现在是我立规矩的时候,你别坏我的好事!" 余至瑶把毛巾缠回手上。手大,毛巾也是厚软,不轻不重的蹭过白皙皮肤,留下一片晶亮水痕。他很细致,耳朵脖子全不放过,仿佛对方是件玉器,非得珍重对待才行。何殿英舒服的露出笑容,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这一声叹的很沉重,藏着无数烦恼心事,然而何殿英歪着脑袋望向余至瑶,脸上只有微笑。抬起水淋淋的两只手,他捧住了余至瑶的面颊,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二爷,求你了,让我干一次吧。" 余至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似乎是愣住了。 何殿英像条伶俐的白鱼,略一摆尾,便和余至瑶同在咫尺之内,近到鼻尖几乎相触。可怜巴巴的蹙起眉毛,他继续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不会伤害到你。让我试一次吧,我想你都要想疯了!" 余至瑶猛然推开了他,随即向后退到角落。 "不。"他的声音很低,话也简短:"我怕疼。" 何殿英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压下心中的欲火与失望,他笑嘻嘻的慢慢靠近:"那……如果让你干我一次呢?" 余至瑶垂头望着水面,依旧摇头:"不,我怕你疼。" 何殿英故意大喇喇的在水中跪了起来:"二爷,我不怕。" 余至瑶没有看他,心想你之所以不怕,只是因为你没经历。 何殿英又向他凑近了一点:"二爷,你说你是不是犯傻?你看那些兔崽子,哪个是被人干死了的?不都活得好好的嘛!而且……" 他不动声色的移到了余至瑶身边,探过头去轻声耳语:"听说这事要是做熟了,还他妈上瘾呢!" 余至瑶想起杜芳卿在自己床上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禁固执的摇了头:"兔崽子是死是活,和我没有关系。你要是实在想干,可以去找别人,等到真上瘾了,再来找我也不迟。凭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是下不去手。" 何殿英一听这话,几乎气的七窍生烟——他本是打算采取怀柔战术,先把余至瑶诓到床上再说,及至到了意乱情迷的时候,凭着他的力气和本领,自然有办法压住余至瑶。哪知余至瑶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自己白厚着脸皮过来邀宠了!而且听着余至瑶那话,倒像是自己屁股做痒,找人来操一般。这他妈的,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何殿英现在对待余至瑶,软也不是硬也不是,简直快要无计可施。咽下胸中一口恶气,他起身迈步走出池子,一定要给余至瑶彻底搓一个澡。 余至瑶糊里糊涂的擦干身体趴上小床,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何殿英换了一条粗糙毛巾缠到手上,运足力气拍出一掌,报仇似的开始猛搓起来。 余至瑶先还忍耐,后来就有些忍无可忍——何殿英这不是搓澡,而是扒皮。而何殿英搓的痛快淋漓,一身的力气全用在余至瑶身上了。 就在余至瑶浑身火烧火燎之时,门外有人说了话:"二爷,家里来人找您,说是瑶光饭店那边有事。" 余至瑶答应一声,然后艰难笨拙的翻过身来,对何殿英说道:"小薄荷,我看出来了,你这是在借机报仇。" 何殿英得意洋洋的甩着毛巾,心里恨不能咬他一口:"别狗咬吕洞宾啊,老子伺候你还伺候出错了?" 余至瑶伸腿下床,围了浴巾就往外走:"我不和你扯淡,和你在一起久了,我非折寿不可!" 余至瑶抛下何殿英,穿戴整齐后便出门上车,赶往瑶光饭店。这一整天宋逸臣都在饭店四周布局,入夜之后的确就到了收网的时候。余至瑶素来信任宋逸臣,所以猜不出此刻会有什么大事。 第36章 震慑 瑶光饭店后方有个小小的院子,里面乱七八糟的堆煤球等物。破烂堆里搭起棚子,棚子下面挖出地道,通着大地下室。 大地下室分成几间,其中间是空着的,红砖砌墙,花板上垂下电灯。余至瑶赶到之时,宋逸臣在里面穿着单薄小褂,正在指使手下动用私刑。前方墙壁伸出铁环,排黑衣汉子鬼哭狼嚎,全被拴在铁环上面。 "二爷!"宋逸臣见余至瑶到,便拎着马鞭子走上前来:"单是今夜,就抓到五六个人。肯定还有,但是们人手有限,抓不过来。" 到里,他回手用马鞭子指那排汉子:"帮王八蛋黑之后就藏在路边,专盯着咱们饭店里的客人,只要是见着落单的,那就必定要抢!现在不知道他们头上还有没有老板,要是有,那找他们老板去;要是没有,就几个混账货色,打死算!" 地下室内空气郁闷温暖,夹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余至瑶有些不敢呼吸,屏着气息低声答出个字:"好。" 宋逸臣的嘴角微翘,脸上闪过丝狞笑。今他把脸刮得很干净,隐约的风流小胡子完全没影踪,所以丝狞笑就显得特别赤裸裸,看在眼中,令人心惊。余至瑶满意的垂下眼帘——他就需要样名心狠手辣的悍将! 宋逸臣命令在场众人暂停刑罚。独自拎着马鞭子走到为首人面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条斯理的调桶温热盐水。 弯腰将马鞭子深入水中浸泡片刻,他挺起胸膛,扬手猛然甩出声脆响。未等旁人战栗完毕,为首大汉惨呼声,却是鞭梢已然卷下身上条皮肉。马鞭子划着弧线闪而过,变成毒辣火舌,在大汉周身舔来噬去。宋逸臣的脸上很快溅满血子,热汗浸透单薄小褂,显出周身清晰起伏的肌肉线条。 余至瑶默默等待着宋逸臣的拷问,然而宋逸臣只是拷打,并不询问。大汉哀嚎的撕心裂肺,口口声声胡乱求饶。宋逸臣毫不动容,忽然大喝声狠抽下去,马鞭竟是断为两截,鞭柄劈空而至,在大汉那血泪模糊的面孔上划出道深深血槽。 大汉不再呼号挣扎,锁在铁环上的双臂成软皮条,松松垮垮的吊住下方身体。室内起淡淡的尿骚,是人已被打成失禁。 宋逸臣转身换副崭新皮鞭。回没有再将鞭子去浸盐水,走到旁边名俘虏面前,他用皮鞭抬起对方的下巴:"给个机会,告诉们老大是谁。" 然后他用皮鞭轻轻打前方人的面颊,放轻声音道:"只问遍,要珍惜机会哟!" 俘虏半边身子都是受刑同伴的鲜血。瑟瑟发抖的抬起头来,他几近狂乱的哭道:"王五爷!王五爷在朝光俱乐部输五万,他要拆余家的东墙补王家的西墙!们抢钱也不独吞,大头都得交到王五爷……没撒谎,要是撒谎您问准再来打死!" 到里,他精神崩溃,涕泪横流。 宋逸臣不理会他,迈步走向第三个人:"实话,实话,有重赏。" 第三个人还是个半大孩子,吓的靠着墙哆嗦,张嘴就咬舌头:"真、真是王五爷……三表哥在王五爷身边做事,四大金刚里面就有表哥个……" 宋逸臣转身对着余至瑶头:"二爷,问完。" 余至瑶直在用手帕堵着鼻子,听到话,他挥手,随即率先转身,匆匆走向楼梯。 登过几十级水泥台阶之后,余至瑶终于在月光下呼吸到新鲜空气。轻轻的咳几声,他对着宋逸臣招手,然后低声问道:"知道王五的名号吗?" 宋逸臣从身边随从手中接过件夹袄,边穿边头:"听过,不过没打过交道。" 余至瑶喉咙做痒,胸中憋闷。低头用力清清喉咙,他继续道:"给王连山打电话,让他给调批人来,几就找机会把王五做掉。" 宋逸臣思忖瞬,随即又问:"是只动王五个,还是……" 余至瑶的声音开始嘶哑:"既要王五的命,也要王五的地盘。" 宋逸臣立刻头:"二爷,明白。" 余至瑶抬手拍拍宋逸臣的肩膀,本来还想嘉奖鼓励几句,然后呼吸之间嘶嘶作响,肺部扯扯的难过。捂住胸口皱起眉头,他扶着宋逸臣的肩膀站立片刻,只觉头晕目眩。强挣着转身向外走去,他脚步沉重,路走的拖泥带水。 从此以后,余至瑶对事不闻不问,故意想要考验宋逸臣的本事。哪知不出三,宋逸臣也不知是采取怎样的战术,竟然带着二十多人找上王家,刀把大名鼎鼎的王五爷给扎死! 血案酿成,立刻就惊动警局法院。事先选好的顶罪小子时主动跑去自首,宋逸臣也悄没声息的回到瑶光饭店;马维元上场,开始对王五爷留下的徒子徒孙们软硬兼施,拉个打个的大耍手腕。王五爷是个主心骨似的人物,主心骨没,徒弟们的心也就散。想要各自为政,却又禁不住余家的盘算吞食,无可奈何,只好纷纷投到马维元的麾下。 场打杀过后,宋逸臣算是立大功。余至瑶表达好意的方式就是给钱——不但给钱,还把王五爷留下的地盘分为二,平均分给宋马二人。马维元略觉不满,然而也不敢多,只好把进嘴的肥肉又吐出些许。 余至瑶本来只想除去饭店门口的匪类,没想到竟然顺藤摸瓜,明公正气的吃掉王五爷。他自己是沾沾自喜,何殿英听闻消息,却是寝食难安的犯起嘀咕。 在英租界内,王五爷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余家人马怎么就敢公然上门杀人呢? 何殿英感觉余至瑶手下肯定是有新人——他所认识的那几个家伙,王连山马维元之流,虽然也都狗胆包,可是似乎还没有剽悍到般程度。 在他的印象中,余至瑶的宗旨直是"人不犯、不犯人"。但是现在,宗旨显然是已经有所变化。何殿英忽然有恐慌——他从小就在街面上混,眼就能看透人心。个人是否可怕,并不在于个子高低,力量大小。何殿英自己够狠,所以格外知道狠人的厉害。 何殿英把余至瑶找过来,开诚布公的问道:"宋逸臣是谁?" 余至瑶猜出他的隐忧。派温柔对着何殿英笑,他实话实:"记不记得年前德兴和和抢戏班子,那边有个手下扣下大批人?" 何殿英恍然大悟的"哦"声:"就是他啊?" 余至瑶含笑头:"是他。" 何殿英看他个满面春风的德行,感觉十分刺眼:"原来没听过有姓宋的号啊,从哪儿找来的人?" 余至瑶不肯细讲,只:"那是个从东北军里逃出来的溃兵,流落在津无衣无食,看他可怜,就帮他把。" 何殿英冷笑声:"是只狼,当心将来反咬口!" 余至瑶难得看到何殿英样冷嘲热讽的暗暗示弱,心中对他几乎生出怜爱:"人有人性,狼有狼性。在世上,只怕疯子。" 何殿英慢慢踱到余至瑶面前,歪着脑袋瞪他:"什么意思?" 余至瑶低头在他眉心上吻下,轻声道:"多谢。" 何殿英警惕的又问:"多谢什么?" 余至瑶微笑答道:"多谢爱。" 何殿英害冷似的笑声,肩头猛哆嗦:"叫什么屁话?" 余至瑶柔声道:"小薄荷,不懂。" 第37章 另辟蹊径 … 何殿英登门找到余至瑶,有求而来。 时已经是五月末的时节,庭院之内绿树红花,夏日气息堪称浓烈。楼后的游泳池已然清洗完毕,余至瑶带着凤儿站在旁,观看仆人拧动池壁阀门,哗啦啦的放出今夏第池水。 何殿英溜溜达达的自己找过来,面对着满池滔滔的大浪,他惊讶声:"哟,也算是景啊!" 余至瑶在扑面的净水凉意中抬手揽住他的肩膀:"怎么来?" 何殿英自顾自的继续问:"池子水,得多少钱?" 余至瑶答道:"两百多块吧!" 何殿英笑声:"好家伙!就么个猪腰子形的游泳池,耗费还挺大。" 此言出,凤儿忍不住"嘎"的笑声。余至瑶拍的后背:"也笑话?" 凤儿捂着嘴抬头看他,眼睛已经弯成月牙儿。 余至瑶又挥手:"回去自己玩吧,叔叔里有事。" 凤儿答应声,又规规矩矩的对着何殿英鞠躬:"何叔叔再见。" 何殿英嬉皮笑脸的对他摆摆手:"妹妹再见!" 凤儿欢喜地的转身跑,觉得何叔叔也很有趣。 回身边没旁人,何殿英用胳膊肘杵余至瑶的软肋:",求个事。" 余至瑶扭头凝视他的侧影——小薄荷仿佛直无所不能,没想到今在自己里,竟然也会有事相求。 "。"他言简意赅的催促。 何殿英在滔滔水声中,眼望前方道:"想和金茂生讲和,不是和那老头子有交情吗?在中间给牵条线,否则无缘无故的,不好开口。" 余至瑶怔下,随即转向前方,在拒绝之前做回答:"好。" 何殿英瞟他眼,感觉着个"好"字来的有些迟疑勉强。 时,余至瑶继续道:"商会快要换届,想试试。" 何殿英登时冷笑声:"做什么白日梦!家老爷子到老都没当上主席,年纪轻轻的,就动个心思?" 余至瑶不爱听他提起余朝政,但是也不能因为片言只语翻脸,只好耐着性子道:"此时彼时,况且当年他的心思也不在上面。和他不样,想做主席。" 何殿英心里酸溜溜的,有些嫉妒:"还没有资格吧?" 余至瑶第次发现何殿英话如此气人:"知道资格不够,所以试试而已,没抱成功的希望!" 何殿英知道他如今经营得法,那两家工厂自不必提,俱乐部和饭店也都是日进斗金,和舞台新近装潢番,富丽堂皇,越发勾人。何殿英感觉自己是扶植只老虎,刚刚当家不过三年,就抖起威风,越过自己! 看着如今志满意得的余至瑶,谁还能想到三年前他的倒霉德行——游魂似的晃着个大个子,神情与举止都鬼祟阴森,是饱受虐待、快要变态的模样。是谁把他捞出苦海?是自己啊! 晃肩膀甩开余至瑶的手臂,他张脸白的发青:"二爷,差不多就行!看不得上蹿下跳的样子!告诉,王五爷身边那四大金刚可是跑俩,当心那二位哪回来找报仇!老老实实在家闷声发大财得,还NND当什么主席?有那资历吗?有那声望吗?" 余至瑶后退步,脚把何殿英蹬到游泳池里去。 池畔倒扣着只小船,船旁放着两只小桨。余至瑶弯腰抄起根木桨,戳打着何殿英不让他上岸。何殿英站在齐腰深的浅水中,气的要死,高声怒吼:"二爷,要疯啊?!" 余至瑶立刻反问:"疯什么?有那资历吗?有那声望吗?" 何殿英看准前方,把抓住木桨奋力向下拽,余至瑶站立不稳,"扑通"声也落水。回两人全变成落汤鸡,气冲冲的对视片刻,然而"扑哧"声,却又起笑。 "是疯……"余至瑶低声道:"气好,又来,心里高兴,所以就……" 何殿英抬手拍他的脸:"知道是在跟闹着玩。笑笑,十年少,挺好。 然后两个人个拉扯个,连滚带爬的上岸去。 闹过场后,何殿英告辞离去。两人团和气的分开,随即开始各自犯起嘀咕。 余至瑶当晚就跑去金公馆,陪着金茂生打宿麻将。起商会选举的事情,金茂生也认为余至瑶可以"试试",就算事情不成,在理事会中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何殿英独自坐在家中,想象着余至瑶如果当选商会主席,自己能够得到何等好处——不好,他们的确是互相爱,然而又互相不信任。 何殿英甚至隐隐的后悔,后悔自己三年前不该掺和余家那些烂事。余朝政活着的时候,自己在余至瑶面前,简直就像救世主样。那时若是把心横下狠手,余至瑶现在大概早被自己干老实。 "失误。"何殿英捶胸顿足,在心中暗暗自责慨叹:"失误啊!" 个月过去,余至瑶并没有向金茂生转达何殿英的美意;而他自己也在选举前失去参选资格,因为年纪不满三十,有违《商会法》之规定。 提出反对意见的几名委员,全和何殿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余至瑶知道何殿英是要极力维持双方力量的平衡,旦失衡,恐怕出事。不过余至瑶现在正是帆风顺的往高处走,怎能容忍旁人拖他的后腿? 他没有去找何殿英理论,不过偷偷的使个挑拨离间的计策,激的金茂生放出话去,从此要与小薄荷势不两立。 何殿英也没言语。如此又过大半个月,忽有消息传出,却是何殿英入青帮。 何殿英的确是入青帮,本命师是个老日本人。 日本人名叫森园真人,年轻时是个浪人,现在老,浪不起来,倒是变成名温文尔雅的老者。何殿英忘自己是怎么认识他的,反正知道他不但是个中国通,而且在中国朋友遍下,仿佛还从事过些特务活动。 何殿英当初想要联络金茂生,为的就是加入青帮,打起下来能更有个依靠;金茂生那边给脸不要脸,那他索性就另攀高枝。再论起辈分来,森园真人乃是青帮中的"通"字辈,辈分还不很低。对着他个头磕下去,也算值得。 森园真人在日租界过着隐士生活,空有辈分,全无实力,没想到居然有人如此识货,肯拜自己为师。他挺高兴,张张罗罗的又找几个中国的师兄弟,筹备番之后选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就在森园公馆附近的小庙里举行仪式。 森园真人是位善解人意的老者,明吃过早饭之后,他便给予何殿英收徒弟的权力。何殿英孝敬他尊小金佛,顺带着借走青帮诸祖师们的牌位。兴冲冲的回到家中,他先把自己那帮手下喽啰全部收成徒弟了。 从此以后,金茂生在法租界开香堂,何殿英在英租界开香堂,竟是有对立之势,金茂生又不出什么,因为何殿英的确真是青帮弟子。 在商会新主席的就职典礼上,余至瑶看到意气风发的何殿英。 "风水轮流转"句话,果然不假。余至瑶佩服何殿英扭转乾坤的本事——也亏他想得出来,人家拜师父都是选那有权有势的,以便得到庇护;而他反其道而行之,居然也行得通。 典礼过后又有舞会,何殿英直用眼角余光瞄着余至瑶,时便是快步赶上来,低声问道:"没看见站在那儿吗?怎么不打招呼?" 余至瑶停下脚步转向他,面无表情的微微躬:"何老板,好。" 何殿英笑着挑眉毛:"别跟扯屁!告诉,那把戏全知道。从今往后给老实。" 余至瑶抬起头,对着他叹口气。 余至瑶很不喜欢眼前个咄咄逼人的小薄荷。小薄荷凶恶起来,就不那么有趣可爱。 况且何殿英的门徒多过,也让他感到不安。双方之间的矛盾其实直都没有得到化解,是合作,然而根本无法合作,因为都是野心勃勃。等到何殿英把势力壮大到定程度,余至瑶几乎可以猜出自己的下场。 当晚上,余至瑶回到家中,进哑巴的卧室。 哑巴依靠着床头半躺半坐,正在自得其乐的折纸鹤。忽见余至瑶来,他掀开棉被就要下床,然而却被余至瑶按住手。 "今在商会见到他,忽然觉得他很讨厌!"余至瑶坐在床边,喃喃的道:"他是面前最大的块绊脚石,踢也踢不开,挪也挪不走。如果换成别人,早就——" 哑巴垂下眼帘,看着他压在自己手上的右手,感觉余至瑶好像渐渐不那么反感自己。 余至瑶把话继续下去,的心怀叵测、咬牙切齿:"早就杀他!" 哑巴头,随即将只小小的白色纸鹤放在余至瑶的手背上。 余至瑶没有留意纸鹤:"可对他总是下不去手……简直都舍不得碰他!" 哑巴看他眼,忽然感觉有些不妙。 第38章 崩溃 … 上海来的货船停在三井码头,因为没能在何老板那里疏通清楚,所以满船的货物硬是卸不下来。最后船上经理也火,调转方向开往英租界太古码头。 码头附近皆是脚行,脚行里面便是脚夫。脚行的老板不发话,货船轻则无人卸货,重则不许靠岸。太古码头的脚行老板,人称秦八爷,本来也是独当面的人物,可是英租界如今出何殿英和余至瑶两位后起之秀,他就日益变得没权没势,是码头上的大把头,然而想要做到唯独尊,也是不能够的。 三井码头开过来的货船,照理来讲,他是不敢接的,因为中间横着何老板;可不接又不行,因为余二爷不知怎的和货船经理联系上——船是上海易老板的船,上面装着全是印度烟土,耽搁不起。经理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但是经理有经理的规矩,不认何殿英那套! 余至瑶亲自去趟脚行,对秦八爷道:"卸的货,出事情担着。要是不卸,那就去找别人卸。" 秦八爷苦笑着摆手:"别,别,您派的人要是到码头,将来还能走吗?不是不识时务,您要是能担得住责任,那就卸,还能挣笔不是?" 秦八爷到做到,真就卸三船的烟土。卸过之后他越想越是后怕,简直不敢再见何殿英。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他躲在脚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殿英不劳他架,主动登门来。 时气已经很热,何殿英穿着短袖衬衫,露出白皙的半截手臂,走起路来甩甩,是个十分带劲的模样。似笑非笑的站在秦八爷面前,他单手插进裤兜里:"怎么着老秦?余二爷的话是话,的话就他妈是放屁,对不对?" 秦八爷叹息声:"何老板,恕句得罪的话,几船货,是可卸可不卸,自己完全没意见。可现在夹在您和余二爷之间,卸也得罪人,不卸也得罪人。您心里难不难?那余二爷都找上的门来,何老板不让卸,余二爷力逼着卸,还他负切责任,要是不卸,他就另派人过来——怎么办?只好卸啊!" 何殿英挑眉毛:"他要负切责任?" 秦八爷战战兢兢的唉声叹气:"何老板,余二爷的的确确是么的。不敢在上面撒谎。" 何殿英头笑:"好,好,只要有人负责,那就好办。" 然后他转身向外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道:"把脚行给砸!" 何殿英把脚行砸个稀巴烂,然而并没有立刻去找余至瑶的晦气。太太平平的过半个多月,他忽然把电话打去余公馆:"宝贝儿,干什么呢?" 余至瑶拧着眉毛咧嘴:"话不要么肉麻!" 何殿英笑声,油腔滑调的继续问:"的二爷宝贝儿啊,怎么直不来看?" 余至瑶听话,很不自在的抬手扯松领带,仿佛有手扼住他的喉咙:"最近比较忙。……"他低低的柔和声音:"好吗?" 话筒中传来"叭"的声脆响,想必是何殿英亲话筒:"不好啊,想呀!" 余至瑶察觉出异样:"喝酒?" 何殿英拖着长声嘿嘿的笑:"昨晚上……在同文俱乐部……输十万。人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可怎么就情场赌场都他妈失意呢?二爷,给讲讲,是怎么回事?" 余至瑶咽口唾沫,心里忽然难受起来:"什么情场失意!又怎么亏待?" 何殿英带着哭腔,怪声怪气的哼唧:"不知道,反正就是对不起。余二个王八蛋,身体么差,谁知道还能活多少年。人生苦短,跟较什么劲啊!乖乖的跟着……的本事,的心意,还信不过吗?告诉,心里——" 话没完,接下来就是"哇"的声。余至瑶急的吸气,就听那边声接声,不是正经动静。忽然话筒里面又传出言语,却是何家的仆人:"余二爷吗?们老板正在呕吐,不能话。" 余至瑶答道:"告诉们老板,就晚上过去看他,让他今不要出门。" 挂断电话之后,余至瑶匆匆又要通朝光俱乐部的号码。对着电话那边的马维元,他开口问道:"俱乐部里现在能有多少现款?" 马维元飞快的心算番,随即答道:"七万左右。" 余至瑶皱眉头:"怎么么少?" "二爷,昨刚把款子放出去,现在就只剩下么——您急着用钱?" 余至瑶略忖度,感觉不能轻易掏空俱乐部,赌场没钱可是不成。放下电话发会儿呆,他忽然跃而起,快步上楼走去书房,从抽屉里翻出支票本子。 在支票上面仔仔细细填好数目字,他拿起印章慎重盖下。把张十万元的支票撕下来小心折好,他低头将其塞进衬衫胸前的小口袋里。 "没出息的样子!"他心里还想着小薄荷:"区区十万块钱的损失而已,就要借酒消愁?" 他站起身,推门向外走去:"傻子,晚上补给,看还闹不闹。" 余至瑶并没有乱心神。气定神闲的坐在客厅里,他按照计划,接待位上海客人。上海客人是易老板派过来的,专为和余至瑶商谈生意细节。易老板本来也是青帮人士,照理来讲,应该和何殿英更亲。然而何殿英盲目自大,据上海客人,易老板回真是被何殿英气坏。 货船停靠太古码头也是容易,所以易老板决定和余至瑶合作。烟土生意的利润不言而喻,所以余至瑶拿出百分之二百的热情与诚意,和上海客人详详细细的谈大半。待到傍晚时候,又请对方出去吃喝消遣,直到黑才散。 回独自坐上汽车,他因为在席上痛饮几杯茅台,所以也生出几分醉意。打开车窗闭上眼睛,他头晕目眩的向后仰靠过去,懒洋洋的开口道:"开何公馆。" 汽车夫答应声,立刻发动汽车,路风驰电掣的上马路。清凉夜风扑啦啦的吹入车中,让余至瑶感觉十分惬意,周身轻飘飘的,几乎快要腾云驾雾。 似乎也就是眨眼的工夫,汽车停下来,汽车夫回头道:"二爷,到。" 余至瑶推开车门,脚踏上地面,没敢立刻起身。低头静静的呼吸片刻,他自觉着是足够清醒稳当,才扶着车门,慢慢站起来。闭着眼睛踉跄下,他抬头望向前方,就见宽阔庭院之中,正是矗立着灯火通明的何公馆。夜色如海,明黄色的玻璃窗仿佛漂浮在半空,看起来温暖而又恍惚。 余至瑶痴痴的笑下,知道自己真是醉。不知道小薄荷有没有醒酒,否则醉汉探望醉汉,起来简直是个笑话。抬手按按左侧胸口,那里放着张支票,正随着他的心脏起跳动。是他的杀手锏,小薄荷是个贪财的小子,他想只要自己亮出支票,定然就能哄得对方愁云消散。 路腾云驾雾的进入公馆楼内,他被仆人引上二楼,在间起居室内见到何殿英。 何殿英脸色煞白,正坐在沙发上抽烟。动不动的翻余至瑶眼,他轻声道:"来?" 余至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言行,不想露出醉态。走到何殿英身边坐下来,他扭头问道:"没事吧?" 何殿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抽抽鼻子,随即淡淡的问道:"喝酒?" 余至瑶低头笑:"喝……知道最怕烈酒,就够让醉。" 何殿英不再回答,口接口的继续喷云吐雾。 何殿英的确是输十万块钱——些心情不好,唯有赌博还算个消遣,可是即便人都坐到牌桌前,他那心里还是装着个余至瑶。 他想要给余至瑶教训,可是思来想去的,最后又总是下不手,就是因为他爱他! 他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爱上对方,如果没有爱,那么切都好,不合则分。但是世间没有后悔药,他不能想不爱就不爱。 心乱如麻的过么多,十万块钱的损失让他痛苦到巅峰。他学着借酒消愁,然而借酒消愁愁更愁。嘴里咂摸着那子辣水,他心中生出恨意,想要撕余至瑶下酒! "凭什么要受他的委屈?"根烟吸完,他言不发的再续根,心里有个声音在回荡:"NND受够!" 双方直默然无语,室内空气沉重的让人感到窒息。余至瑶俯身用双手捧住脑袋,趁着个空当休息片刻。后来觉着神智清明些,他才缓缓的长出口气,同时抬起头来。 把手伸进怀中,他正要摸索着取出支票。不想何殿英忽然站起来,绕过沙发走到门旁,啪的声关房中吊灯。 余至瑶坐在沙发上,立刻陷入黑暗。前方落地窗子没拉窗帘,外面的路灯光芒倒是可以射入房内。莫名其妙的回过头去,他开口问道:"怎么把灯关?" 何殿英迈步慢慢走到他的面前,随即缓缓弯下腰去。伸手抽出他的领带,何殿英边解开,边轻声道:"怕害羞。" 不忍,不等,伤害就伤害吧,仇恨就仇恨吧,反正终归不是条路上的人,何殿英已经对他是彻底失望。 伶伶俐俐的拽下领带甩,他不由分的捆住余至瑶的双手。余至瑶直到时还愣怔着,张面孔正对窗外灯光。何殿英看得清楚,就见他轮廓分明,五官刚毅。张脸他已经看整整十年,然而每次凝望,还是觉得可喜可爱。 双手插到余至瑶的腋下,他把人强行抱起来拖拽出去,直接按到暗红色的地毯上。余至瑶仰卧在地,双眼睛还紧盯着上方的何殿英,表情很乖,是懵懂无知的模样——直到何殿英向后跨坐到他的大腿上,开始去解他的腰带。 他以为对方又要胡闹,便挣扎着想要坐起。然而何殿英不慌不忙的等他真正起身,才双手握住他的肩膀狠狠推倒。后脑勺在地毯上磕出声闷响,余至瑶疼的喊出声音:"小薄荷,放开!" 何殿英不为所动的垂下眼帘,动作灵活的扯开他的腰带。 余至瑶再次起身,缚在起的双手想要去推何殿英。何殿英拳砸下他的双手,随即故技重施,握住他的肩膀再次推倒。回揪住余至瑶的短发,他手上格外用力,让对方的脑袋结结实实的砸上地面。 若无其事的坐直身体,他三下五除二的拉下对方的裤子:"叫吧,楼上楼下都是的人,叫吧!越响越好,权当给助兴,也让别人听个热闹!" 余至瑶没有叫,他百折不挠的又坐起来——然后再被推到。 样的拉锯战持续许久,何殿英好整以暇的消耗着对方的体力。太解余至瑶,只要计划周全,那双方的战斗简直可以单调到乏味的程度。 果然,余至瑶明显的开始体力不支,挣命似的的再坐起来,他将两条腿在何殿英的身下蹬来蹬去,又气喘吁吁的怒问:"小薄荷,发什么疯?再不停手,就——" 何殿英劈头扇出记耳光:"他妈已经够混蛋的!" 巴掌把余至瑶打的歪斜倒下。就着股子力道,他侧过身去想要蜷成团,哪知何殿英把抓他的头发,不由分便是向下硬撞。何殿英是生的手狠,力气全使在关键地方。不过是三五下的撞击,余至瑶就昏沉着不动。 把余至瑶顺顺溜溜的端正摆好,他彻底扯下对方裤子,顺带着将鞋袜也并扒去。将那两条沉重大腿扛到肩上,他解开裤子掏出东西,直撅撅的就要往里硬捅。突如其来的钝痛让余至瑶猛然惊醒,绑在起的双手慌乱的凌空抓把,他惊恐的发出声"啊"。 何殿英居高临下的笑,随即施舍似的伸出只手。开辟的动作越发有力,血淋淋的变成伤害,句话低低的挤出来,阴森森的咬牙切齿:"操娘的!" 余至瑶神情痛苦,目光茫然。忽然在空中捕捉到何殿英的手,他张开嘴,濒死似的喘息哀鸣。 双手紧紧握住那只手掌,渐渐从握变成攥。随着何殿英的残酷深入,余至瑶的双手越合越紧,几乎捏碎对方的掌骨。喘息声音带哭腔,开始类似哭泣,朦胧灯光下,他颤抖着闭上眼睛。 何殿英俯下身去,轻声问他:"硬不硬?" 余至瑶耳语般,用紊乱气流送出声音:"疼……" 何殿英冷笑声:"夹得那么紧,能不疼吗?" 何殿英,因为太兴奋、太激动,所以把持不住,将第度春风草草结束。 他毫不疲惫,双手哆嗦着去解余至瑶的西装衬衫。衬衫口袋里的纸片引起他的注意,抽出来凑到窗口仔细看清内容,他先是表情僵,随即双腿软跪在地上,爆发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简直哽咽如哭。不管,不管。就当没看见,就当没爱过。 手指冰凉的将支票塞回衬衫口袋,他饿虎扑食样扑向人事不省的余至瑶。死死的搂住余至瑶,他在对方身上舔吮啃噬。不是直盼着能有么吗?终于来,还不痛快淋漓的玩个够本?下身那处重新勃发坚硬,在鲜血的润滑下顶入对方体内。他不知疲倦的冲锋再冲锋,要把余至瑶冲撞到粉身碎骨。 午夜时分,何殿英大汗淋漓的趴在余至瑶的身上。侧脸枕上对方的胸膛,他能够听到轻浅缓慢的心跳声音。 他不知道余至瑶会不会死,死就死吧。样趴着十分舒服,他想在对方胸前停留终生。谁的终生都可以,没有关系。 第39章 劫后余生 余至瑶仰卧在暗红色的地毯上,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漂泊在了水面上。 他扭头望向窗外,看到余朝政从虚空中缓步而来。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流过面颊脖颈,最后停在了他的咽喉上。 他怔怔的凝视着余朝政的眼睛,宛如看到了衰老的自己。余朝政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干枯的手掌就贴在他的肌肤上。 忽然天地一阵震动,余至瑶在令人作呕的眩晕中闭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余朝政已经烟消云散,他看到了窗外稀薄的晨曦。 灵魂回归原位,渐渐的手有知觉了,脚有知觉了,脑袋陷在蓬松的羽绒枕头里,他发现自己正赤身露体的躺在床上。痛痒的感觉在胸前升起来,他慢慢垂下眼帘,看到了何殿英的脑袋。 何殿英正在口水淋漓的舔他吮他,牙齿叼住下身咬他磨他。两只手在他周身上下灵活游走着,何殿英不住的吸气,仿佛连他的气味都不肯浪费。忽然抬起头来,何殿英发现了他的清醒。 没有对视,没有对话。何殿英自顾自的抬手捧住他的脸,俯身下去吻他的眉眼。他下意识的想要躲避,然而仿佛触动了体内某个开关一样,铺天盖地的疼痛忽然就爆发了。 他是能忍痛的,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何殿英留意到了他的隐忍表情,忽然又起了兴致。起身把余至瑶翻成趴伏的姿态,他把一根手指伸到对方股间略探了探。指尖蹭上淡淡血迹,——方才明明擦拭过了,然而依旧有血。 合身压住了余至瑶,他轻车熟路的自找乐子,一边动作一边紧盯着余至瑶的侧影。余至瑶一定是疼极了,一张脸绷的如同木雕泥塑,极度的漠然下面,是极力压抑着的扭曲抽搐。 何殿英加了力气,整张大床开始摇撼。苍白手指穿过余至瑶凌乱的短头发,他气喘吁吁的骤然合拢五指,扯痛对方头皮:"出声!" 余至瑶紧闭双眼,一言不发。 何殿英用力摇晃了他的脑袋:"喊我,快点!" 余至瑶轻轻呼出一口气,身心重新坠入了黑暗。 直到中午时分,余至瑶才再次醒了过来。 何殿英想要喂他一点米粥稀汤,他周身烧的火炭一样,迷迷糊糊的摇头表示不要。 到了下午,何殿英把冰镇汽水倒进小碗里,舀起一勺送到余至瑶唇边。冰凉清甜的气味让余至瑶张开了嘴。何殿英喂过一勺之后,开口问他:"好不好喝?" 余至瑶趴在床上,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好喝。" 何殿英一勺一勺继续喂他,多余的话也没有说。何殿英不是糊涂虫,大错已然铸成,将来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不动声色的扫了大床一眼,薄毯下面是余至瑶赤裸的身体,对他来讲,依然具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为什么会认为一个阴郁沉闷的男人可爱?为什么会认为一具大洋马似的肉体动人?何殿英想这大概全是因为爱,也或许,是自己疯了。 可惜,大错的确已经铸成了。 余至瑶在喝过一小碗汽水之后,仿佛是恢复了一点元气。艰难的掀开薄毯爬起来,他的喉咙肿痛到无法发音,只能作出口型:"我走。" 何殿英站在地上,审视着他伟岸虚弱的裸体:"这就走了?不报仇么?" 余至瑶低着头,一点一点的往床边蹭去:"我走。" 何殿英慢慢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弯腰拥抱了余至瑶。手臂狠狠勒紧,他的气息滚热的喷上对方耳根。 "我想吃了你。"他低声说道。 余至瑶无动于衷的垂下脑袋,下巴铁青粗糙,是个蓬头落魄的模样。缠裹心脏的最后一点柔情也消失殆尽了,他其实觉得很轻松。何殿英再也不能牵扯他了,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何殿英的快刀,斩了他的乱麻。 咳血似的,他从喉咙中挤出微弱声音:"我走。" 余至瑶拖着两条腿,晃着大个子慢慢的走。一步一步挪到车上,他没有再看站在外面的何殿英。 骄阳似火,把苍白的何殿英晒到褪色。他像个影子似的站在大门外面,目送汽车疾驰而去,身上冰凉的,一滴汗也没有。 余至瑶到家时,公馆内外一片安静。 夏日的午后,炎热安静,活物们都自找地方打起瞌睡,唯有哑巴站在客厅里,正在摆弄花草。 余至瑶扶着门框停下脚步,忽然觉得哑巴好像一棵树——沉默的,自然的,无声无息生长多年。 而哑巴闻声转过头来,用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望向了他。 余至瑶的脸上闪过怪异表情,似笑似哭。原来被他厌弃的哑巴一直都在这里,许多年过去了,始终都在这里。 对着哑巴伸出一只手,他轻声说道:"哑巴,我要死了。" 余至瑶已经很多年没在哑巴面前光过屁股了。可是踉跄着走进楼上卧室,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哑巴求援。背对着哑巴退下裤子,他几乎感到了羞辱。 哑巴也是手足无措,直到看清了他那难堪的伤处。跑到余至瑶面前"哇"了一声,他痛心疾首的比划了一通,动作很大,几乎夹带着风。 余至瑶低声说道:"没你的事,你不要问。" 哑巴叹了口气,抬手向门外一指。 余至瑶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哑巴推门跑了出去,片刻之后带着药膏回了来。余至瑶趴在床上,头也不回的说道:"轻点。" 哑巴答应一声。他的手指习惯了与花瓣草叶打交道,可以非常的温柔。 在接下来的光阴中,哑巴打开窗子拉拢窗帘,很自觉的搬了椅子坐在床边。余至瑶趴在床上,侧脸枕着枕头。 单是趴着也是乏味,他又让哑巴给自己点了一根雪茄。深深的吸进一口,他含着浓郁烟雾,半晌才将其缓缓的呼了出来。 烟草味道刺激了他的神经,他的头脑又开始运转起来了。 宋逸臣晚上回了家,刚进门就被张兆祥拦住了:"宋爷,二爷让您吃过饭后,上楼到卧室里见他。" 宋逸臣已然在外吃饱喝足,这时便是快步走上楼去。推开卧室门向内一探头,他很惊讶的看到了马维元和王连山。 "二爷病了?"他迈步进来,顺手掩了房门。 余至瑶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腿上搭了一条毛巾被,对着宋逸臣一点头,他哑着嗓子答道:"中暑。" 哑巴独自在二楼走廊内徘徊。卧室内传出喁喁低声,不知是在密谈什么。他没有兴趣窃听,只是来回的走。从走廊尽头的窗子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游泳池的一角。水面闪烁着片片金光,池畔不远处的碧绿草地上生长着大丛野玫瑰树,花开兴盛,灼灼其华。 哑巴背过双手,微微弯腰探着点头,对着窗外情景出神。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身穿白衫的小小身影,他知道那是凤儿在后院野跑。 哑巴忽然笑了一下,他想自己的世界,就只有这么大,一双眼睛便能盛下。 第40章 夜袭 … 余至瑶在床上躺了三天,人人都知道他是中暑。凤儿想要上楼看看叔叔,结果被宋逸臣踹了一脚:"丫头片子乱跑什么!一边玩去!" 凤儿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没敢出声。走到后院摘下几朵鲜花,她回楼咕咚咕咚喝光一瓶汽水,然后把花插进了汽水瓶中。 把这一瓶花高高举到哑巴面前,她讨好陪笑:"哑巴叔叔,你帮我把花送到楼上去好不好?爸爸说我烦人,不许我上去打扰叔叔。" 哑巴把花接了下来,又特地往汽水瓶中倒了半杯净水。对着凤儿笑了一下,他转身上楼去了。 哑巴上到二楼时,余至瑶正站在书房里打电话。书房的门敞开着,哑巴捧着花从门前经过,就听余至瑶在里面说道:"对,对,另外再从顾师傅那里调五十打手,分成两拨派到厂里去……是的,以防万一……" 哑巴没有停留,径直进入卧室,把那一瓶花放到了窗台上。 片刻之后,余至瑶慢慢踱了回来,身上只裹了一件薄薄的印度绸睡袍,腰间松松垮垮的束了衣带。哑巴转身面对了他,同时把刚刚拿到手里的药膏管子一晃。 余至瑶会意的关了房门,然后左手撑住前方墙壁,叉开双腿弯下了腰。右手背过去一掀睡袍下摆,他面无表情的露出了光屁股。 股间忽然一凉,那是哑巴在为他上药。过程很短暂,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余至瑶直起腰,若无其事的走过去上了床。 哑巴放回药膏,撕了一块手纸低头擦手,忽然就听余至瑶低声开了口:"他将在今夜彻底完蛋!" 哑巴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去把手纸扔进纸篓。 余至瑶本来也是自言自语,并未指望着哑巴认真聆听。拉过毛巾被盖到身上,他侧身躺了下去:"我知道他最怕什么。" 药膏苦极了,擦过之后还是带着冲鼻子的苦气。哑巴出门用香皂洗了手,顺带着下楼去厨房切了半个西瓜上来,想用勺子挖着喂给余至瑶吃。 与此同时,何殿英身在家中,正对着面前的电话机发呆。 余至瑶一去不复返,再无音信。他这几天一直等待着对方的复仇,神经绷得太紧太久,变成一种苦痛的折磨。 他不指望着余至瑶能原谅自己,心中只是单纯的牵挂思念——一个电话打过去,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可是对着电话机枯坐了一个多小时,他还是没有勇气抄起话筒。如果电话接通了,那第一句话说什么?怎样说? "算了吧。"他对自己说:"已经是不可能了。" 这个念头生出来之后,他在电话机前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窗外夕阳沉甸甸的坠下去,仿佛一腔血泼出来,染得天都红了。 一个激灵回过神,何殿英站起来,决定出门逛逛。 不能再这样魔怔下去了,这不应该是他的所为。 何殿英卖了一点礼物,先去看望了侦探长干爹。侦探长很快就要退休了,近来又添了几样病症。何殿英好生抚慰了他一番,然后告辞离去,直奔日租界内的花街柳巷。 和几个要好的兄弟在一家妓院里会了面,何殿英换出一副春风得意的面孔,对着兄弟们谈笑风生狗扯羊皮。兄弟们也很是高兴,搂着姑娘连吃带喝,旁边还有娇滴滴的清倌人唱小曲儿。如此闹到七八成醉,这些人便各自拥着相好姑娘进房,在那红绡帐中颠鸾倒凤,快活不休。 何殿英素来酒量可观,然而今夜也有些醉,大概是因为酒入愁肠愁更愁。一番云雨过后,他醉醺醺的趴到姑娘身上睡觉。姑娘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想要试着推他,他又身躯沉重,一动不动。 何殿英身心俱疲,感觉自己好像是刚入睡就醒了。 在尖叫与摇晃中睁开眼睛,他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一脸傻相的望向来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老板!"小白站在床前,已经急的快要哭泣:"了不得啦,出大事啦!" 短促的喘了一口气,他忽视了老板身下那赤条条的惊惶妓女:"码头赌场都打起来了!他们在仓库放了火!" 何殿英猛然坐了起来:"谁干的?" 小白哭唧唧的答道:"宋逸臣!" 何殿英当即像条浪里白鱼似的蹿到地上,找了一圈没找到裤衩,直接拿了长裤往腿上套。赤脚踩进皮鞋里,他光着膀子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嚷:"老三,老五,别他妈睡了!快跟我走!" 小白六神无主的从衣帽架上摘下何殿英的衬衫西装,慌里慌张的也追了出去。 何殿英冲出妓院,汽车已经发动起来在等待他。拉开车门跳上车去,他忽然发现自己分身乏术。后面几个兄弟光脚跑了出来,隔着车窗急问:"大哥,怎么办?" 何殿英无暇多想,立刻答道:"我去码头,老三老五去赌场,小白,你带着余下的人回家拿枪,枪在地下室里!" 说到这里,他对着前方汽车夫一挥手:"开车!" 何殿英一到码头,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他的仓库,辛辛苦苦拿命换回来的仓库,已经燃成一片火海,万两烟土化作灰烬。火海之前一片混战,他眼看着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奔突呼号,被人追着砍杀! 对着眼前情景怔了一瞬,他转身走去打开汽车后备箱,里面正是扔着两把手枪。抄起一把走上前去,汽车夫却是一个箭步拦住了他:"老板,不行,他们人太多了,您别硬上!" 何殿英不耐烦的抬起手,正要推搡对方。哪知还未做出动作,汽车夫的头颅骤然在他面前爆裂开来。红的白的崩了他满头满脸满胸口。抬手一抹眼睛望向前方,他在刹那间看到了举着手枪的宋逸臣。 不只是宋逸臣一个人,宋逸臣的身边,还跟着三五名手握砍刀的随从。 几乎是在一秒钟之内,何殿英扔掉手枪钻入车中。一脚油门踩下去,他弯腰一打方向盘,不分方向,拐弯便逃! 风驰电掣的上了马路,他心知码头这里遭了偷袭,就算再有徒弟补充上来,也是无法扳回局面。码头既是如此,赌场那边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何殿英决定还是回家,先避过这一夜的刀光剑影,缓过气来再说其它。 然而当真到家之后,他踩下刹车,对着窗外情景睁大了眼睛。 他的家,何公馆,也在燃烧! 西班牙式的洋楼落入火海之中,冲天火光照亮了前方路径与路边的花式路灯,修剪成几何图案的花草显得异常娇嫩鲜艳。一无所有的感觉骤然袭来,劈头盖脸铺天盖地,竟是让他咧着嘴哭了一声。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卖薄荷糖的小男孩。与其这样彻底的被剥夺,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苍白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太用力了,手背已是青筋毕露。颤抖着低下头去,他强迫自己定住心神。 姿态僵硬的再次发动汽车,他在心中咬牙切齿的告诫自己:"别怕,快跑!你在银行里还有钱,你的徒弟也没有死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跑,快点跑!" 何殿英打着赤膊,血迹斑斑的逃去了森园公馆。 第41章 困境 … 何殿英坐在森园公馆内狭小的浴缸里,头脸前胸刚被冲洗干净了,他捞起一条毛巾松松拧了一把,然后将其蒙在了脸上。 没想到余至瑶会来这一手,他以为对方只会和他割袍断义。十年的朋友,绝交还不够吗?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何殿英向后仰靠过去,在湿热毛巾下面艰难呼吸。忽然一把将毛巾扯下来掼入水中,他不悲伤,只是愤怒。 余至瑶过分了。自己的确有罪,可是罪不至此。余至瑶明明知道他十几岁就开始在街上拼性命打天下,是出生入死才有的今天。然而一夜的工夫,他让自己多年的血汗全部化为灰烬。 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白皙的额头上暴出青筋。皮肤薄的像纸一样,血管枝枝杈杈的显现出来。 森园真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垂着两道花白眉毛,略略带着一点无害的倒霉相。对于何殿英,他所能做的只有庇护——中国帮会之间发生火并,再怎样激烈也不会到日本公馆中杀人。 何殿英知道师父的计谋势力都有限,所以独自坐在浴缸中长久思量,直到一缸热水变冷。起身迈出浴缸披上浴袍,他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赤脚向外走去。 在森园真人对面的榻榻米上盘腿坐下,他抬手挠了挠头,然后说道:"师父,多谢您收留我。" 森园真人端着一茶杯白开水,正是要喝不喝,这时就抬眼对着何殿英和蔼一笑:"做师父的,理应如此。" 何殿英也笑了,知道这事其实是说着轻巧做着难。余至瑶的手下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森园真人肯对自己敞开大门,那是冒了风险的。 森园真人这时又问:"明天打算怎么办?" 何殿英满不在乎的一耸肩膀:"明天?打回去啰!" 森园真人微笑着喝了口水:"那租界里就要大乱了。" 何殿英垂下眼帘,盯着榻榻米的花纹淡淡说道:"没有关系,我不怕事。" 何殿英一夜没睡,四面八方的打出电话。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他的朋友们凭空消失了大半,大半夜的,全不在家,大概是审时度势,已然笃定了他会失败。 何殿英没有闲心为此失落,他知道自己平时是太嚣张霸道了,肆意无忌,当然要得罪人。如今只要这些人别煽风点火落井下石,就算他的造化。生死关头还是得靠兄弟,可是自从在妓院门口和老三老五分开之后,两边便是失去了联系。他孤身逃到森园公馆,也不知对方此刻是死是活。 心事重重的熬到天亮,何殿英明白自己是一步慢,步步慢。一败涂地之后想再重整旗鼓,就太难了。 森园真人派了仆人出去打探风声,仆人上午出门,下午才回了来,走出满身大汗。风声已经不利到了可怕的地步——昨夜的混战厮杀惊动了日租界警察署,而警察署随即又将此事推给了天津地方法院。已经有人向法院控告了何殿英,罪行当然数不胜数,其中走私烟土便是一项死罪。 听到这话,何殿英冷笑一声,心寒透了。 这日下午,老三找到森园公馆来了。 老三的大名叫做李振成,在家排行第三,外面都尊他一声李三爷。李振成的脸上挂了彩,颧骨上面少了块皮,红殷殷的露着嫩肉。站在何殿英面前,他低声说道:"大哥,老五小白昨晚回家拿枪时被人堵了个正着,全被捆起来活活烧死了。小老九在赌场让人砍掉半条胳膊,看样子好像还能活,我早上托人把他送去了乡下。" 说这话时,李振成平淡,何殿英也镇定。双方都是刀口舔血的人,风浪见得多了。既然走了这一条路,就要做出横死街头的准备。不经历杀与被杀,怎能抢来泼天富贵? 李振成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大哥,你最近就不要露面了。" 何殿英抬头看他:"老三,道理我懂,可我咽不下这一口气。" 李振成垂下眼帘,脸上红伤抽动一下,依稀是个一闪而逝的狞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何殿英抬手一拍对方肩膀,压低声音问道:"老三,万一我活不过十年呢?" 李振成直视着他的眼睛,一时无言以答。 何殿英开始集合手下的残兵败将,想要做出反扑。然而不出三天,法院竟是向他下了传票。 他当然不会轻易出头,只派了个徒弟代替自己出庭,概不承认一切罪行。 于是像拉锯战似的,事情便是进入僵持状态。 天气一热,余公馆的游泳池便显出了用处。余至琳隔三差五便要过来一趟,专为游泳。余至瑶不肯下水,单是站在二楼窗前向下眺望。猪腰子形的大游泳池里,余至琳扑腾得像一条撒欢大鱼。 马维元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低声说道:"二爷,我回来了。" 余至瑶盯着池中的余至琳,同时问道:"那边怎么说?" 马维元字斟句酌的答道:"钞票全收下了,说是如果何老板再不出庭,他就让法院下拘票。" 余至瑶点了点头,心情很不错。 他和何殿英不同。何殿英心狠手辣,崇信武力,能把欢爱做成血淋淋的侮辱与酷刑。而他虽也满心怨毒,却是不想在对方的雪白皮肤上留下伤痕与血迹。 他更喜欢躲在阴凉舒适的二层楼上,慢条斯理的派兵遣将,操纵全局。他的一言一行都像水滴落入深潭,涟漪一波接一波的荡漾开来,从一声轻响演化成山呼海啸。何殿英逃不开这个漩涡,逃不开他的蹂躏。 余至瑶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力量——这样的力量,才算力量。 推翻了余朝政的压迫,甩开了何殿英的牵绊,他感觉无比自由。无关幸福或者喜悦,就单是自由,空空荡荡的自由。 因为何殿英拒不到案,所以法院最终向他下了拘票。 拘票一下,何殿英这人就凭空消失了。没人知道他跑去了哪里,甚至没人知道他是否还在天津。他的徒子徒孙们夹着尾巴低下头来,他的地盘生意则是被余家全部接管。英租界内,这回是余至瑶一家独大了。 因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何殿英,所以余至瑶怀疑他是远远的逃走了。在他的印象中,何殿英不是个一根筋的犟种。街上卖糖的男孩子,性情往往会比店铺里的学徒更柔软。 这让他感到了小小的失望,他本打算把何殿英弄到牢里去。如果何殿英真坐了牢,那他会每个礼拜派人过去一趟,给他送点好吃好喝好烟卷。 可惜,何殿英不想坐牢。 何殿英藏在日租界内的一间小小公寓内,身边陪伴着他的是李振成。森园公馆门前总有可疑人物徘徊,所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森园真人用汽车把他们偷偷送了出去。 公寓屋子小如鸽笼,而且挨着电梯,从早到晚都有噪音。何殿英热出了一身痱子——如果是在这种环境中活上十年,那他宁愿早些死掉算了。 虽然是不出门,但他并未与世隔绝。忠心耿耿的徒弟们很谨慎的登门前来,供他差遣。而他摇着蒲扇,心中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总而言之,是饶不了余至瑶。 第42章 惩罚 森园真人希望何殿英暂时蛰伏起来,不要轻举妄动。然而这天他抱着一只西瓜前来公寓看望,却是发现人去屋空,他这唯一的徒弟已然不知所踪。 森园真人找不到何殿英,余至瑶也找不到何殿英。众人纷纷猜测他是跑了——也许像李凤池一样,跑去了上海。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何殿英对李凤池死追烂打之时,大概没想到他自己也会有今天! 幸灾乐祸的空气渐渐浓厚起来。何殿英素来只肯善待身边几个亲近兄弟,对待外人一向暴戾严苛。众人对他一直又恨又怕,不过现在好了,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嘲笑几声了。 转眼间到了九月份,因为实在是找不到何殿英,所以余至瑶对他的心思也就渐渐淡了下来。余至琳和女博士同居半载,从轻怜蜜爱到相看两相厌,最后这两位斯文人士不但闹翻,而且还在报纸上互揭疮疤,打起了笔墨官司。女博士妙语如珠,在报纸上连载一篇小说,大写余君床帏丑事;连载完毕之后,竟还结集出版。余至琳的国文水平略逊一筹,愤而做打油诗讥讽女士容貌,写了一首又一首。这二人的纠纷演化成学界中的一桩笑闻,连余至瑶都受了波及,不得不动用力量,一方面禁了女博士的小说;另一方面劝回了兄长的诗兴。 此事平息之后,凤儿也开始上学了。 宋逸臣有点不好意思,觉得余至瑶在女儿身上破费太多。他向来不把女儿当人,如今见凤儿进了学校,单是校服就分季节做了好几套,上体育课又要预备运动衣裤。除此之外,厨房天天给她预备点心零食,一早一晚汽车夫还得开车出门送她接她。一个丫头片子,竟要累得好几个人围着她转。 伸手指着凤儿的鼻尖,他很严肃的说道:"叔叔花这么多钱送你上学,你得好好念书啊!要是敢在学校淘气,看我不抽死你!" 凤儿吓得老老实实,连连答应。 这天晚上,余至瑶坐在客厅里读报纸,凤儿搬了个小板凳,守在一旁做手工作业。花花绿绿的电光纸摆了一茶几,她蹭了满手胶水,想要粘出一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小国旗。 房中正是一片静谧,不想外间的电话铃忽然狂响起来。余至瑶吓得猛一哆嗦,抖得手中报纸"哗啦"一声。凤儿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感觉叔叔一惊一乍的。 仆人跑去接了电话,三言两语之后走进来禀告道:"二爷,金公馆来的电话,金老爷找您过去玩呢。" 余至瑶直眉瞪眼的放下报纸,惊魂甫定的喘了一口气,然后才道:"就说我马上出门。" 仆人领命离开,抄起话筒做了回答。而余至瑶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经过凤儿时弯下了腰,在她的小脑袋上摸了一把。凤儿一缩脖子,很幸福的笑了。 余至瑶上楼换了一身衣裳,预备前去金公馆打牌。宋逸臣这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半根黄瓜:"二爷,您要出门?" 余至瑶一点头:"金茂生公馆。" 宋逸臣连忙问道:"我陪您去?" 余至瑶从胸前摸出怀表看清时间,然后答道:"你早点休息吧,凌晨带几个人过去接我。" 宋逸臣知道他是体恤自己,便是答应一声,顺便抬手咬了一口黄瓜。 余至瑶带着两名保镖出门上车,一路直奔金公馆。现在他成了英租界内的风云人物,金茂生对他越发热情。在座客人除了他之外,还有天津市公安局的局长,加上金茂生和金茂生新纳的十七岁姨太太,四人正好凑成一桌麻将。本来说好要鏖战通宵,然而天还未亮,局长家中忽然有人来找,说是少爷得了急病。 此话一出,旁人自然不能挽留局长。而余至瑶深觉疲惫,便也趁机提出告辞。一路欢声笑语的走出金公馆,守在外面的保镖早早为他打开车门。而他和金茂生手拉着手,又情深意切的说了许多动人的客气话,互相都敷衍的满足了,这才彻底分开。 弯腰钻进车门坐下,他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只觉头疼。 汽车发动起来,驶入茫茫夜色。余至瑶仰靠在后排座位上,似睡非睡的闭目养神。正是朦胧之际,汽车夫忽然说道:"二爷,后面有车!" 余至瑶立刻睁开眼睛向后望去,果然见到两辆汽车一左一右追踪而来。一颗心骤然提了上去,他转向前方命令道:"加快速度,在前面拐弯上大街。" 然而未等汽车夫答应出声,余至瑶就觉身下一颤,随即汽车失控的拐向左边路基。汽车夫惊叫着猛打方向盘,此时车外传来一声锐响,同时汽车又是一晃。一名保镖回头一看,立时大声喊道:"他们开枪在打轮胎!" 话音未落,后方两辆汽车迅速包抄上来,一前一后围追堵截。汽车夫慌乱之中一脚踩下刹车,而未等保镖拔出手枪,后排车门已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拧了消音器的枪管伸入车内,毫无预兆的连发三枪。子弹穿过汽车夫与两名保镖的脖子,滚烫鲜血溅了余至瑶一脸! 余至瑶并没有抬手擦血。抬眼盯住那只紧握手枪的白皙右手,他的目光一路向外移动,最后看到了一身白衣的何殿英。 何殿英收回手来,把枪向后扔给了身边随从。绕过汽车走到余至瑶身边,他打开车门弯下腰去,笑模笑样的开口问道:"二爷,好久不见,想没想我?" 余至瑶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一边擦拭脸上鲜血,一边直勾勾的盯着他看:"你跑到哪里去了?" 何殿英抬手夺过他的手帕,仔仔细细的擦净了他的眼窝鼻翼:"我有我的去处,你找不到吧?" 余至瑶乖乖的点了头:"嗯,是找不到。" 何殿英直起腰来,在夜风中扔掉了满是血污的手帕。手帕拂过地面被风吹远,何殿英再次俯身,这回一把抓住了余至瑶的衣领。 瞳孔中隐隐透出了坚硬的光芒,他的声音带了力度:"二爷,话说回来,你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要对我赶尽杀绝,是不是也太狠了点?" 余至瑶垂下眼帘一言不发,脸上神情一本正经的,像个被惯坏了的犟种。何殿英一直觉得他这模样挺可爱,所以在接下来的一刹那间恍惚了一下,险些下意识的要去哄他逗他。 荒谬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闪电一样劈碎了他的幻想,留下一点焦糊苦涩,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味道。他向来自诩冷酷理智,可以爱,也可以不爱;说不爱,就不爱。 强行镇定了情绪,他的头脑清明起来,仿佛是的的确确真不爱了。 手上渐渐加了力气,他用低沉清冽的声音说道:"二爷,放心,我不杀你。只要你不亲手把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我就绝对不会先去杀你。但是不杀归不杀,我也饶不了你。" 他松手抚过余至瑶的头发,探头凑到近前轻声说道:"我要报仇,能理解吧?" 余至瑶终于抬眼望向了他:"你要干什么?" 何殿英笑了一下,随即语气轻快的答道:"我要废了你!" 然后他就把余至瑶生拉硬拽的拖出了汽车。 何家人马一拥而上,把余至瑶死死的摁在了马路旁边。余至瑶先还不明就里,直到有人拽出了他的一条手臂。 他忽然就明白了,开始惊恐的挣扎起来:"不要,不要……" 拼命的回过头去,他要寻找何殿英的身影:"小薄荷,我给你钱,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何殿英不为所动的向后走去。拉开车门坐上汽车,他心如铁石的抬起头来,缓缓发动汽车向前开去。 何殿英很失望,因为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惨叫;车轮碾过手臂时也毫无震动,大概是因为余至瑶的骨头还不够粗壮坚硬。 停下汽车打开车窗,他伸出脑袋向后望去。在车灯的照耀下,有人把余至瑶的伤臂抬了起来,小臂那里弯出了明显的角度,想必是断的十分彻底。 手足并用的把汽车原路倒回去,他在经过人群时下了命令:"这次要一条腿!" 何家人马立刻扶起余至瑶,把他翻成了仰卧的姿态。一条腿被拉扯着摆上路面,他气息微弱的还想扭动,然而膝盖立刻就被人力大无穷的狠狠压住了。 何殿英再次发动汽车,路线笔直的向前驶去,这回身下明显的颠簸了一次。何殿英的耳朵神经质的一抽搐,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一边倒车一边向外望去,他发现余至瑶正在七手八脚的钳制下剧烈喘息。 他知道余至瑶的性子。余至瑶从不求饶,当年都要被余朝政活活打死了,也不求饶。 断了骨头的右腿被挪开,尚且完好的左腿又被抬了起来。何殿英在心里说话:"二爷,这个滋味,不好受吧?" 遥遥的对着余至瑶吹了一声口哨,他轻轻的踩下了油门。汽车距离余至瑶越来越近,忽然身下又是一颠,何殿英嘴角微翘,正要露出一个狞笑,不料一声枪响破空而至,挡风玻璃瞬间化为碎片,子弹穿过他的右臂皮肉,一直射透了座位靠背! 本能似的俯身低头,他顾不得臂上枪伤,推开车门便是向外一跃。连滚带爬的落到地上,他抬头看清来人,竟是宋逸臣! 宋逸臣坐在车内,伸出手臂连连射击,枪法极准。何家手下接二连三的惨叫倒地,余下众人立刻各自隐蔽拔枪还击。汽车尖叫着刹在道路中央,宋逸臣悍不畏死的公然下车,一边行走一边开枪,专门追着何殿英打。随行的余家保镖也跳下来,一拥而上护住了倒在路边的余至瑶。 何殿英右臂受伤,左手使枪很不得力。气喘吁吁的跑向后方汽车,他承认自己是有点怕这个宋逸臣。哪知未等他跑到车旁,眼前灯光一晃,竟是又来了一辆汽车! 何殿英叹了口气,忽然怀疑自己这回要完——原来宋逸臣也是用了前后夹击的战术。 然而那辆汽车开到近前,车门一开,里面却是传出了森园真人的声音:"上车!" 何殿英怔了一下,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是已然钻入车内。在宋逸臣追上之前,汽车迅速掉头,加大油门绝尘而去。 何殿英捂住臂上枪伤,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森园真人没有看他,沉着老脸说道:"我找你找了很久。" 然后不等何殿英回答,他继续说道:"你这样意气用事。过了今夜,天津卫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处了。" 他扭头盯住了何殿英,目光十分坚决:"去满洲吧!" 第43章 春暖 余至瑶在医院内躺了一个礼拜,然后就回家去了。 两名保镖用担架把他一直抬进楼上卧室,哑巴和宋逸臣又合力将他抱上大床。他直挺挺的伸着胳膊腿儿,四肢中有三肢箍了石膏,唯有一只左手还是原样。保镖收起担架退了出去,哑巴站在床边,就见宋逸臣在余至瑶面前俯下身来,郑重其事的警告:"二爷,您可千万别乱动。现在正是长骨头的时候,养不好可就要落残疾了。" 余至瑶在枕头上微微的点了点头。他懂这个道理,家里的张兆祥就是个例子。 宋逸臣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鼻尖快要蹭上余至瑶的面孔。仿佛非得如此,他的话才能发挥出最大的震慑性。威胁似的竖起一根手指,他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别动啊!" 哑巴偷偷的笑了一下,感觉宋逸臣好像快要咬人。 等到宋逸臣走了,哑巴将一小盆温水端到床边,浸湿香皂涂抹了余至瑶的面颊下巴。拿起剃刀弯下腰来,他很细致的为对方刮净了胡茬。 拧一把热毛巾又给他擦了把脸,哑巴在这难得的独处机会中,对余至瑶发出了一声"啊"。 他想知道余至瑶现在是否还疼,可是余至瑶面无表情的扭开脸去,一言不发。 一言不发也是一种回答,那表示他已经痛苦到了无法言喻的程度。哑巴懂了,所以不再追问。 余至瑶的脑海中,又多了一段恐怖的回忆。 噩梦有了新的画面——他只要闭上眼睛,前方便是一片车灯闪烁。两条小腿忽然发作剧痛,是他的骨头正被车轮生生压断。 没想到何殿英会对自己痛下狠手,可这的确就是何殿英的行事风格。 余至瑶偶尔会觉得何殿英很碍眼很讨厌,不过始终恨不起来;事到如今了,他也依旧不恨。你邪恶,我也不善良。大家彼此彼此,愿打服输。 宋逸臣让余至瑶"别动",张兆祥微跛着来到二爷面前,现身说法,结论也是"别动"。于是余至瑶就日日夜夜躺在床上,当真是一动不动。 哑巴一手包揽了他的吃喝拉撒。他这粗胳膊长腿的大个子,也就只有哑巴能够摆布得动。旧日的空气忽然浓厚起来,余至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被父亲开膛破肚,养伤之时照顾自己的就是哑巴,也只有一个哑巴。 躺在床上侧过脸去,他对哑巴说了这话。哑巴笑了一下,随即张开双臂比划出了一个长度,表示那时的余至瑶很小很小。 放下双手,他又低头望向了余至瑶,试图从余至瑶的脸上找出幼时的蛛丝马迹。余至瑶当年真是单薄清秀极了,谁也没想到他会越长越高,最后变成了个肩宽背阔的大个子。 他看余至瑶,余至瑶也看他。双方对视了片刻,余至瑶缓缓闭上了眼睛。 余至瑶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四个月后他变成了全身瘫痪的废人,因为周身肌肉都已萎缩。不过断骨愈合的很好,起码从爱克斯光片上看,是很好。 复健又是一场死去活来。锻炼到了春节之后,他已经能够拄着双拐独自行走,然而走不多远,时常是迈出七八步后便停下来,心里虽然还有劲头,可是双腿自己打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他的膝盖永远都是青紫颜色。 除此之外,右手也是不复先前的灵活,手臂稍一运力就要彻骨疼痛,甚至连筷子都用不得。凤儿现在放了寒假,无所事事,便一日三顿的坐到余至瑶面前,端着饭碗喂他吃饭,每次只喂一小口,因为怕他会呛到,会咳嗽,会咳破肺。 余至瑶发现凤儿是越来越丑了。 她大概是进入了成长期,胳膊腿儿全抻得细长,身子脑袋却小;一张紧眉俏眼的标致小脸日益显出轮廓,竟然隐隐有了尖嘴猴腮的意思。 余至瑶看在眼中,嘴上不说。家里就这么一个欢天喜地没心事的,他犯不上给孩子添堵。 节气变幻,冬去春来,何殿英这个名字终于是彻底在天津卫消失。众人都听说他是被他的日本师父护送去了满洲国。可是关外地方那么大,到底人在何处,却是无从知晓。 何殿英无影无踪了,他留下的徒子徒孙们也像秋虫一样各找地方蛰伏下来,再也不敢耀武扬威。 余至瑶拥有了整个英租界,却是走不出自己的余公馆。 阳光明媚的五月天里,他第一次凭着一己之力走下二楼,进入庭院。在哑巴的搀扶下坐到楼前的大理石台阶上,他也想见见天日,晒晒太阳。 哑巴忙着浇花,无暇陪他。他伸长双腿低下头来,安安静静的盯着一只蚂蚁从前方爬过。一双眼睛随着蚂蚁从左慢慢转右,最后他欠身伸出左手,把小黑蚂蚁捏了起来。 小黑蚂蚁在他的指间动了动触角,然后很伶俐的爬过手指爬上手背。他抬起手臂慢慢变化姿势,让小黑蚂蚁在他手上绕圈爬行。 小黑蚂蚁那么的小,然而爬得很快,一往无前的冲向衬衫袖口。余至瑶对着它连吹了两口气,没能拦住,情急之下只好抬起右手抓它。右手手指是麻痹而又迟钝的,一下子就把小黑蚂蚁给捏死了。 余至瑶想要再捉一只蚂蚁,可是身边再也没有蚂蚁经过。饶有耐性的等了许久,他最后只等来了张兆祥。 张兆祥步履匆匆的从楼内走出,口中惊讶的说道:"哟,二爷,这儿多晒得慌啊!" 余至瑶抬头看他:"干嘛去?" 张兆祥笑道:"这不月初了吗,我给杜老板送月钱去。" 余至瑶愣了一下:"谁?" 张兆祥在他面前弯着点腰,一团和气一派精明,正是个标准的管家模样:"就是杜芳卿啊,您把这人给忘啦?" 余至瑶的确是把杜芳卿给忘了。抬手轻轻一挥,他面无表情的低下了头。 张兆祥满面春风的向他鞠了个躬,然后健步如飞的向外走去了。 乘坐汽车穿过大街小巷,张兆祥在一处小院落前下了汽车。 抬手连拍几声门环,大门应声而开,杜芳卿怯生生的露出了脸:"张爷,您来啦。"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张兆祥的称呼,从"小张"变成了"张爷"。侧身向院内一伸手,他又很有眼色的柔声说道:"大热的天,您请进来喝杯茶吧。" 张兆祥迈步进门,就见房子虽旧,但是处处干净。院角花草葱郁,倒也别有一番生机。伸手从长袍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递给杜芳卿,他停了脚步说道:"茶我就不喝了,家里还有事情等着我,我坐不住。" 杜芳卿双手接过信封,捏出里面柔软的钞票。试试探探的瞟了张兆祥一眼,他又陪着小心问道:"二爷的腿……好些了吗?" 张兆祥苦笑摇头:"都养七八个月了,还是只能从楼上挪到楼下。" 杜芳卿听了这话,便是蹙着眉尖低下头去,轻轻的"哦"了一声。 张兆祥向来是把杜芳卿当成下堂小妾来看待。下堂归下堂,可毕竟是主子用过的,自己就该懂分寸、避嫌疑。转身摇晃着走向院门,他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杜芳卿拿着信封呆站在院内,心中把余公馆的上下老小掂量一遍,就觉没有一个是细致体贴的,全都粗手粗脚。而余至瑶伤到这般田地,怎能禁得住那帮家伙们搬弄? 黯然神伤的叹了一声,他慢慢走回房内,同时想道:"可惜,我是没有资格了。" 第44章 他乡故乡 一九三三年七月,哈尔滨。 傍晚时分,何殿英穿着衬衫长裤,意态悠然的走在松花江畔。凉风掠过水面习习而来,他手里拿着一只蛋卷冰激凌,冰激凌融化横溢,他一边转着圈的大舔特舔,一边在岸边长椅上坐了下来。眼睛盯着前方走过的一名日本艺伎,他饶有兴味的打量不休,觉得对方像个花花绿绿的小面人。 正当此时,一只巴掌拍上了他的肩膀。猛然回过头去,他看到了一张笑脸。 "哎呀!"他捂住胸口急叹一声:"森园,你他妈吓我一跳!" 所谓"森园"者,乃是森园真人的侄子森园茂。去年夏末他受了叔叔的委托,把何殿英与李振成一路护送出关。何殿英是漫无目的,只要离了天津,去往哪里都没关系。听说森园茂在哈尔滨已经有了一番作为,他和李振成便也跟着过来了。 森园茂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剃着平头,相貌憨厚,满口东北话。笑眯眯的看着何殿英,他开口说道:"今晚你得请我好好吃一顿。" 何殿英上下审视着他:"凭什么啊?" 森园茂:"我给你找了个发大财的机会,让你请客都是便宜了你!" 何殿英笑了:"森园啊,你自己那破矿都要停工了,还能给我找到发大财的机会?不会是让我出钱入股吧?" 森园茂把双臂抱到胸前,表情厚道的发出奸笑声音:"嘿嘿,我先不告诉你,进了馆子再说!" 从江边向前穿过一条马路,便是中央大街。此刻华灯初上,街上店铺林立,十分繁华热闹。何殿英这一年来虽然是坐吃山空,但是积蓄丰厚,尚能维持。领着森园茂进了一家料理馆子,他点了一桌昂贵菜肴,先由着森园茂吃了个半饱,然后才一伸筷子夹住对方筷头:"行了行了,差不多就停一停吧,你先说说你那个发大财的机会是怎么回事?" 森园茂放下筷子,隔着桌子向前探身说道:"何君,这个机会,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说!" 森园茂双眼盯着何殿英,压低声音吐出四个字来:"输入劳工!" 何殿英眨巴眨巴眼睛,三秒钟之后才有了回答:"哦……" "哦"完一声,他恍然大悟的一笑:"哦……" 不动声色的垂下眼帘,他微笑着举杯抿了一口清酒。一名艺妓此时姗姗而至,然而刚刚进门,便被他挥手撵了出去。 和室拉门重新合拢,何殿英把胳膊肘撑到桌边,歪着身子对森园茂一挑眉毛:"来,咱们详细谈谈吧。" 料理馆内的一番密谈,成就了何殿英的新事业。东北有着亚洲最富饶的黑土地,森林煤矿,大豆高粱。然而,人少。 森园茂在哈尔滨附近拥有一座小小的煤矿。在与劳工贩子打过几次交道之后,他忽然发现与其买人挖煤,不如直接卖人。 他在华北毫无势力可言,森园真人也只是一位不成气候的叔叔,所以何殿英变成了他唯一可用的合作伙伴——虽然这家伙在天津惹出官司,正受通缉,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是跑了,可他的徒子徒孙还在。 森园茂在中国混了十五六年,十分了解帮会里面"师父"的地位。对于何殿英的能力,他是非常的有信心。 何殿英夜里回家,把李振成从床上推醒,将今晚见闻讲述一遍。李振成素来对他言听计从,自然毫无异义。洗了把脸收拾行装,李振成在天亮之后赶往火车站,打算买票潜回天津,把藏到乡下的兄弟们全都联络起来。 李振成一路谨慎,因为不了解城内情形,所以提前在倒数第二站下了火车,根本就没往天津卫走。 倒数第二站是文县,进了文县继续下乡,他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悄无声息的四处流动。百里之外的细微暗涌,当然不会惊动天津卫里的大鱼。在他与断了手臂的小老九见面之时,宋逸臣坐在瑶光饭店办公室内的桌子上,正在和张兆祥讨论余至瑶的腿。 "二爷的腿啊,是这么回事——"宋逸臣对着张兆祥比划手势:"长短一样,不能算瘸。但是呢,落地就疼,不敢使劲。" 张兆祥犹豫了一下,不大确定自己这话说的合不合适:"那要是总也养不好的话,还不如我这瘸的呢。我不耽误走路啊!" 宋逸臣抬手挠了挠鬓边短发,顺带着上下扫了张兆祥一眼,轻描淡写的说道:"你还可以,不是很瘸。" 余至瑶不知道会有人对他的伤腿大发议论,独自坐在卧室床上,他在明媚的阳光中自得其乐。 雪白的衬衫袖子没有系纽扣,松散开来挽到肘际。左手举起一只玻璃药瓶,他凝神观察着瓶中两只小黑蚂蚁。小黑蚂蚁全是圆脑袋细腰大肚子,相遇时碰一碰触角,算是打了招呼。拧开瓶盖放出一只,他由着蚂蚁在手上爬。 他已经隐约猜出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大概是恢复不到先前模样了,虽然先前也并不能算健康。 暖风从大敞四开的窗口吹进来,是一种温吞吞的柔和。两边的浅色窗帘随风轻舞,一只金黄蜜蜂飞进来打了个转儿,嗡嗡的又逃出去寻找花朵。余至瑶高高的横抬手臂,看到小黑蚂蚁正在自己的手臂上急行军。眼睛平视了小黑蚂蚁的侧影,他发现自己每一根汗毛都是小黑蚂蚁前进路上的荆棘。 眼看小黑蚂蚁又要爬进袖口里去了,他颤巍巍的抬起右手,很小心的捏起蚂蚁送回瓶中。 他不寂寞,蚂蚁也是他的伴儿。 到了晚上,他坚持独自走下楼去,坐在沙发上读报纸抽雪茄。凤儿搬着小板凳坐在一旁,愁眉苦脸的握着铅笔写作业。唉声叹气的在本子上写下标题,她自言自语的轻声念道:"我的家庭。" 她的家庭与众不同。暴躁粗野的父亲是懒得提的,叔叔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倒是值得一写,可是在她心中地位太高,反而不敢轻易下笔。忽然灵机一动,她探身用笔杆一戳余至瑶的小腿,轻声开口唤道:"叔叔!" 余至瑶扭头看她:"嗯?" 凤儿认真的问道:"哑巴叔叔有名字吗?先生要我们今晚完成一篇作文,我想写哑巴叔叔种花的故事!" 余至瑶一笑,温和的答道:"哑巴有名字。他姓苏,名叫苏如愿。" 说出这三个字后,他凭空觉出了一种奇异的陌生——他想天下亿万人中,大概就只有自己还记得哑巴的名字,苏如愿。 放下报纸拿过凤儿的铅笔,他在报纸空白处写下了这三个字。右手很不得力,把字写得东倒西歪。凤儿盯着他的一笔一划,同时把字念出声来。 凤儿写的艰难,直到深夜才算完成。而余至瑶正闹失眠,宁愿坐在一旁默默的陪着她。及至凤儿哈欠连天的收拾纸笔回房睡觉了,他才大喊一声:"哑巴!" 哑巴匆匆的走进客厅,想要扶他上楼休息。目光忽然扫到茶几上的报纸,他停住脚步,认出了自己的名字。 拿起报纸又仔细看了一遍,他抬头望向余至瑶,同时张嘴轻轻"啊"了一声。 余至瑶想要解释一番,可是又觉得没有必要。哑巴看他,他也看哑巴。哑巴的黑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脸上隐隐透出欢喜神情;而余至瑶却是横眉冷对,像只斗鸡一样瞪着哑巴。 哑巴放下报纸,忽然走上前去弯腰抱他,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是经常这样向余至瑶示好的。 然而余至瑶在他怀中很不耐烦的一挣,同时发出呵斥:"不要碰我!" 哑巴果然立刻松开了手。用力把余至瑶从沙发上搀扶起来,他的眼中还留着笑意。 余至瑶彻夜不眠,开着电灯摆弄蚂蚁。如此玩到凌晨时分,两只蚂蚁全被他不慎捏死了。 没滋没味的躺下来,他歪着脑袋向下望去,看到了一座小帐篷——命根子暖烘烘的胀成一根棒槌,直通通的把毛巾被挑起多高。禁欲生活过得太久了,他近来时常骚动难耐,可惜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也许应该再找个人放到身边,可是找谁呢?找个什么样子的呢? 余至瑶想不出来。他现在觉得一切人都言语无味,还不如小黑蚂蚁可爱。 第45章 苏生 入夜时分的日满俱乐部内,正是一片奢靡繁华的灯红酒绿。跳舞厅内传出一波接一波的拍掌声音,是一队白俄青年正在大跳哥萨克舞。何殿英兴致勃勃的站在围观人群中,手臂挎着一位娇小个子的日本姑娘。 掌声随着节奏越发整齐热烈,何殿英满面微笑的盯着场上一名白俄青年,同时随着激昂乐曲摇头晃脑。白俄青年是个宽肩长腿的大个子,据说是位流亡将军在哈尔滨留下的混血私生子。私生子的五官眉目全部都是西洋式的,唯有一头短发乌黑笔直,从后面看上去,特别的像余至瑶。 何殿英素来认为余至瑶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形象,只是暮气沉沉,不讨人爱。余至瑶大概是从小挨了太多的打,所以养出一身欠揍的气质。何殿英先前只是喜欢揉搓他,现在觉得揉搓太不够劲了,非得痛打才算痛快。 至于去年那夜的残酷惩罚,何殿英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不后悔——该轧,轧得还轻,当时应该开辆卡车过去,直接轧碎了他! 一支舞蹈跳完,跳舞厅内暂时停了乐曲。何殿英带着自己的异国情人走回座位坐下。日本姑娘仿佛是很喜欢他,一直盯着他笑。何殿英留意到了,一边摸出打火机点烟卷,一边从嘴角挤出一句天津话:"你笑嘛?" 日本姑娘含情脉脉的用东北话答道:"没笑啥。" 何殿英不再理会,全神贯注的点燃香烟。目光从火苗移向前方,他目送着那位酷似余至瑶的白俄青年离开跳舞厅。 "真他妈像!"他在心里暗想:"和天津那位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大洋马呢!" 正当此时,一只手从后方拍上了他的肩膀。没等他回过头去,李振成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哥!" 何殿英猛然起身向后转:"老三?" 李振成刚下火车,风尘仆仆,肩膀上还扛着个褡裢。把身边一名单薄少年扯到面前,他开口笑道:"大哥,我把小老九带过来了。" 小老九其实也已经满了二十岁,只是个子矮娃娃脸,是个小孩的面目。大热天的,他穿着短袖衬衫和浅色长裤,一边短袖下面空无一物,是半条手臂被砍了下去。笑呵呵的对着何殿英一鞠躬,他开口唤道:"大哥!" 何殿英谁都能牺牲,唯独心疼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高兴的抱起小老九转了一圈,他亲热的骂道:"小王八蛋,狗命挺大啊!" 小老九落地站稳了,满不在乎的答道:"大哥,不是我吹,当时那一刀,是对着我头顶砍下来的。凭我的机灵,我能让他砍中?我当机立断——" 何殿英一把将他搡向了李振成:"前腿都让人剁掉半截了,还有脸跟我自卖自夸。"然后他对着日本姑娘一挥手:"友美,走。今晚我有事,咱们不玩了。" 青山友美今年只有十五六岁,家里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当兵去了,她和母亲一起生活,处于一个半自由的状态。在离家最近的路口下了何殿英的汽车,她在夜风中慢慢的往家里走,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看着何殿英的汽车调转车头,风驰电掣的驶入夜色。 这回车里没了友美,余下三人便可畅所欲言了。何殿英一边开车,一边倾听李振成讲述天津情形。 "森园茂介绍的那位贝先生,这回我也见着了。"李振成认真回想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挺年轻的一个人,也是刚入这行不久。" 何殿英望着前方道路问道:"他是什么意思?愿不愿意和我们合作?" 李振成答道:"他愿意,我刚一离开天津,他就到乡下去了。" 何殿英笑了一下:"到乡下干什么去?难道也像小老九一样伤了前腿?" 小老九无可奈何的"哎呀"一声:"大哥,姓贝的是下乡招劳工去了。这回三哥带我过来,就是让我熟悉熟悉情况。过两天我还回天津,我得把公司开起来呀!" 何殿英点了点头:"好,小老九长大了,知道干正事了。等到回了天津,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守在日租界,除了这个买卖,不许再干别的。报仇的日子在后头呢,大丈夫就得能屈能伸,记住了吗?" 小老九立刻答应下来,又做了一番保证。 何殿英沉默下来,仿佛是在专心开车,然而良久之后,他状似无意的又开了口:"余二现在怎么样?" 李振成在后方瞟了他一眼:"他现在不大露面,据说是在家里养伤。" 何殿英下意识的一挑眉毛:"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没养好?" 李振成沉吟了片刻,然后犹犹豫豫的说道:"大哥,其实我早就看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偏偏你还挺看得上他。小时候只要他来找你,你马上就不管我们了;如今他烧了我们的地盘,杀了我们的兄弟,你还……你还惦记他干什么啊?" 何殿英笑着一打方向盘,在前方的路口拐了弯:"放心,你大哥我心里有数。再说我这也不叫惦记,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小老九在哈尔滨住了半个多月,在初秋时节悄悄返回了天津卫,悄无声息的开始着手建立公司。从此他隔三差五的便要北上一趟,在跑生意的同时,也就把天津卫内的新闻如数汇报给了何殿英。 何殿英遥遥的关注着余至瑶,可余至瑶对此一无所知。 长久的休养和复健,已经渐渐耗尽了余至瑶的希望与耐心。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依旧只能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前挪,最好的成绩是从楼前走到院门。两条腿僵着痛着疲惫着,按摩与针灸也是无济于事。 在这一年的秋天,他踉跄着重新出现在了天津卫的大场面上。在旁人惋惜惊讶的目光中,他若无其事的谈笑风生。身体坏了,脑子还在,况且他向来都是借刀杀人。所以没有关系,完全没有关系。 金茂生给自己的小姨太太庆祝生日,精挑细选的请了一桌上等客人,其中就有余至瑶一个。晚上出门之前,哑巴见夜里风凉,便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薄呢西装,走到余至瑶面前啊啊叫了两声。 余至瑶坐在床边,由着哑巴为自己更衣。两条腿伸进长裤裤管里,他运足力量站了起来。哑巴连忙抓紧时间,弯腰抓住裤腰向上一提。 抬手搂住哑巴的脖子,余至瑶面无表情,仿佛哑巴只是一棵可以用来借力的树。哑巴摸索着为他一粒一粒系上裤扣,系完最后一粒,哑巴伸出手去,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于是余至瑶微微向后仰过头去,正视了哑巴的眼睛。 双方对望片刻,哑巴向上拍了拍余至瑶的后背,是个亲热安抚的动作。然而余至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开口说道:"少跟我动手动脚!" 哑巴怔了一下,随即低头笑了。 哑巴费了不少力气,终于伺候着余至瑶穿戴完毕。余至瑶不要人扶,自己扶着墙壁往外走,两条腿像是全灌了铅,非得拖着拽着才能调动。 马维元充当了跟班,一路护送余至瑶到了金公馆。金公馆很热闹,小生日会办的又雅致又体面。余至瑶看着金茂生和小姨太太眉来眼去,忽然心生感慨,因为自己其实也会满脸跑眉毛,可惜无人欣赏回应,只是一场独角戏。 余至瑶若有所思的走了神,不知不觉的多喝了两杯。结果席散之后不久,他便有了醉意。把一手好牌让给旁人,他晕晕沉沉的提前告辞。扶着马维元坐进汽车,他向后仰靠过去,先是似睡非睡,后来忽然心中一动,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杜芳卿是不是就住在这附近?" 汽车夫是每月都要载着张兆祥去看杜芳卿的,所以这时略一思索,随即答道:"二爷,再过两条街就到了。" 余至瑶俯身向前,把额头抵上了前方座位的靠背:"过去瞧瞧。" 汽车夫答应一声,同时脚上一踩油门,加快速度驶向前方。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颠得余至瑶浑身一颤。捂住胃部皱起眉头,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移了位。正是难受之际,汽车接连拐了几个大弯,又把他晃了个七荤八素。他正要出言呵斥汽车夫,不想汽车夫一脚踩下刹车,主动说道:"二爷,到了!" 马维元很有眼色的跳下车去,走过来为他打开了车门。随行的一名保镖也伶俐起来,走到门前连连拍门。院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谁呀?" 余至瑶这时已然五内翻腾,头晕目眩。马维元见他闭口不言,便是主动答道:"杜老板,二爷来看你了。" 里面登时沉静下来,半晌无声。余至瑶见此情形,只好硬着头皮伸腿下车。东倒西歪的走到门前,他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白眼。勉强咽下一口唾沫,他要死似的,又翻了一个白眼。 再说那杜芳卿,忽然听得余至瑶来看自己了,如同遇到惊雷一般,不假思索的便是逃回房内,急急的对着镜子梳了头发,又拿一条湿毛巾满脸胡乱擦了一遍。披上长袍返回院内,他哆哆嗦嗦的抽开门闩,打开院门:"二爷?" 余至瑶面红耳赤的站在院外,恍惚中也没看清对方面容。糊里糊涂的一步迈了进去,他刚要说话,哪知一声未出,喉咙先开了闸,"哇"的一声,对着杜芳卿就剧烈呕吐起来。杜芳卿猝不及防,被他吐了一身,扶也不是躲也不是;而马维元一看情形不对,连忙上前搀住了余至瑶:"二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哪儿不舒服?" 余至瑶吐了个昏天黑地,耳朵里轰轰乱响。马维元素来了解他的身体状况,故而此时不敢耽搁。生拉硬拽的把余至瑶拖出院门,他和保镖一起合作,把二爷运回车上直奔医院。也没有人想着对杜芳卿交待一声。 秋夜寒凉如水,杜芳卿单单薄薄的站在院内,长袍前襟满是秽物,一塌糊涂。想到自己像王宝钏似的苦守寒窑,好容易把余至瑶盼了来,哪知他对自己一句好话没有,见面就吐,吐完就走。 脱了长袍扔进水盆,他打着寒战回到房内,越想越悲,最后哽咽起来,哭了个肝肠寸断。 第46章 鸳梦重温 余至瑶在医院里睡了一觉,睡得很熟。翌日凌晨他醒了,第一眼便看到马维元正坐在床边喝热咖啡。 他没反应过来,就见马维元撅着嘴唇嘘溜溜的往杯中吹气,吹两口喝一口,有滋有味的深深叹息,仿佛是很享受的模样。 于是他就呆呆的看着,直到马维元在仰头喝下最后一口热咖啡后,忽然发现了他的注视。 "哎哟!"马维元吓了一跳:"二爷,您醒了?" 余至瑶扭头环顾了四周,哑着嗓子轻声问道:"维元,这是哪儿啊?" 马维元放下咖啡杯,为他正了正枕头:"二爷,这是医院。" 余至瑶慢慢的把眼珠转向了他,有气无力的惊讶:"哦?我怎么又进医院了?" 马维元对着他笑道:"不是,二爷,您昨晚喝多了,半路吐得厉害。我怕您伤了胃,所以就把您送到这儿来了。" 余至瑶这才回忆起了前尘往事:"我记得我是要去看望杜芳卿……" 马维元接了话头说道:"是,您都没进门,在门外就吐上了。" 余至瑶自觉神智清明,便挣扎着要坐起来。马维元连忙起身扶他,口中又劝:"二爷,天还早呢,您躺着吧。" 余至瑶低声咕哝道:"不躺了,躺着没意思。" 马维元问道:"那您回家去?" 余至瑶坐在床上愣了愣,随后答道:"不,我……我还是再去瞧瞧杜芳卿。" 马维元缴清诊费,扶着余至瑶走出医院。汽车夫和保镖哈欠连天的打起精神,护送着他又上了路。这回抵达杜宅门前之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街上虽然行人还少,可几只小鸟蹲在满树黄叶之间,却是叽叽喳喳叫得热闹。余至瑶这回下了汽车,走到门前连拍门环。结果院内立刻传出回应:"谁呀?" 余至瑶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正在院内,不禁有些意外:"我。" 院门背后响起一阵咕咚乱响,随即大门分开,杜芳卿红着眼睛站到了他的面前:"二爷?" 抬起湿淋淋的右手一抹眼泪,他带着哭腔问道:"您怎么又来了?" 余至瑶最不喜欢看他哭天抹泪装林黛玉。低头迈步绕过了他,余至瑶拖着两条腿走进院内,就见青砖地上净水横流,铁盆木凳全翻了。院子中央扯了一条尼龙绳子,上面晾着一件正在滴水的长袍。 停下脚步回过头去,他平淡的说道:"我来看看你。" 杜芳卿忽然记起了他的脾性。慌忙忍住滔滔泪水,他快步走上前去说道:"二爷,院子里冷,先请进房坐坐吧。" 杜芳卿把余至瑶引进上房坐了,然后自己以倒茶为名退了出去,匆匆回到厢房卧室。手忙脚乱的倒了一杯凉开水刷牙漱口,他叼着牙刷照镜子,顺手把头发也梳理整齐。从箱子里翻出一件颜色素净的长袍穿了上,他又擦了把脸,换了双鞋。 往干净茶杯里捏了一撮茶叶末子,他推门走向对面厨房,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倒了水。重新正了正领口,理了理衣袖,他很有控制的清了清喉咙,态度忽然沉静下来。人生如戏,他端着一杯半热不热的粗茶,莲步姗姗的走进了上房。 余至瑶方才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依稀只记得他涕泪横流,双眼如桃。没想到片刻不见,他竟是变了个面貌。 杜芳卿把那一杯茶放到余至瑶身边的破桌子上,然后自己在一旁默然陪坐下来。 余至瑶端起茶杯,心中忽然想起了对方曾经的罪行。心中别扭了一下,他放下茶杯,随口问道:"没有好茶?" 杜芳卿微微瞟了他一眼,眼波如水,同时轻声答道:"不知道二爷会来。过会儿我就出去买些好的回来,给二爷预备着。" 余至瑶摇了摇头:"不用你买,我让小张送点过来。" 房内寂静片刻,杜芳卿知道余至瑶是个闷性子,便审时度势,幽幽的主动开了口:"二爷身上的伤,可都养好了吗?" 余至瑶俯身向前,将两边的胳膊肘支上了膝盖。双手十指松松的交握了,他忽然抬头望向杜芳卿,脸上苦笑了一下。 笑过之后,他又垂下头去,聚精会神的不知是在看地还是看手。 杜芳卿见了他这模样,心中一阵疼痛。站起身来走到余至瑶面前,他姿态翩然的蹲了下去。双手握上对方的小腿,他仰脸颤声唤道:"二爷。" 余至瑶歪着脑袋看了他,就见他比先前瘦了,鹅蛋脸显出了尖下巴,头发剪得没型没款,不过依旧是两道纤细长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含着情意。 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余至瑶低头对着地面说道:"别担心,我没事。" 杜芳卿凝视着他,心中对他竟然是既崇拜又怜爱。经过一个夏天,余至瑶是晒黑了,杜芳卿觉得黑一点也很好,更加富有男子气概。孤注一掷似的忽然跪下来搂住了余至瑶的小腿,他没有哭,单是依偎向了对方。 人可千万不敢去爱。杜芳卿在心里想,一旦爱上,可就全由不得自己了。 说成人就成人,说成鬼就成鬼。一线灵魂全系在别人身上,自己就剩了个贱! 余至瑶一动不动,任凭杜芳卿在自己身边小鸟依人。 他心里也是乱——似乎不该再来招惹杜芳卿,这兔崽子连毒药都敢摆弄,可见不是盏省油的灯。然而除了这兔崽子,他再无其它相好。 这时,杜芳卿抬起手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姿势是更进一步的亲热了。 余至瑶抽了抽鼻子。杜芳卿现在不香了,大概是失去了脂粉与香水的武装,当然也不臭。手臂软软的缠在脖子上,让余至瑶回忆起了他的柔若无骨。缓缓抬起左手,余至瑶仿佛是要抚摸他,然而手在空中停顿一瞬,最后却是握住了他的手臂,扯开了他的缠绕与束缚。 扶着桌沿站了起来,他没再说话,艰难的调动着两条腿向外走。杜芳卿跪在地上,含着泪水回头凝望他的背影。 余至瑶心乱如麻,始终觉得这样不好——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杜芳卿,都不好。可是到底不好在哪里?他又说不清楚。 他乘坐汽车回到家中,正好赶上凤儿出门上学。凤儿这一阵子长得很快,时而清秀可人,时而尖嘴猴腮,似乎是长的没了秩序、乱七八糟。这让凤儿感到有些苦恼,因为她本来就比同学年纪大,这回可好,个子也变大了。 冷不防的看到余至瑶从外面走进来,她高兴的撒腿飞奔而来,跑到近前却又来了个急刹车,不敢再去冲撞叔叔。余至瑶看她空着双手,便是问道:"书包呢?" 凤儿笑嘻嘻的背着手:"书包早被张妈送到车里去啦!叔叔,你是不是又去打了一夜麻将牌?" 余至瑶点头笑道:"是的。" 凤儿抓住他的手晃了晃:"那你快去吃早饭,吃过早饭再去睡觉。" 余至瑶攥了攥她的小手:"我知道,你上学去吧。" 凤儿蹦蹦跳跳的继续前行,是没心没肺的快乐模样。余至瑶很喜欢她这天真模样,仿佛她是一朵美丽的花,能独自绽放出一个小小的春天来。 然而等凤儿跳上汽车走远之后,他面对现实,发现如今的确已是深秋。 如此过了几日,这天下午杜芳卿正在家中闲坐,忽然来了一辆汽车,把他载去了瑶光饭店。局促不安的被汽车夫引入高级房间,他见房内无人,便是问道:"二爷人呢?" 汽车夫垂下双手,规规矩矩的答道:"二爷没说什么时候能到。" 杜芳卿听了这话,脸上不禁讪讪的有些红。待到汽车夫关门退下了,他巡视了里外两间屋子,就见此地墙壁雪白、地毯崭新,窗明几净的处处舒适。外间沙发柔软,里间大床上也铺了弹簧垫子。再转进浴室一瞧,更是冷热水管齐备,大玻璃镜下装着精巧的金属架子,上面雪花膏生发油齐齐摆了一排。 杜芳卿登时一阵欢喜,将这些用品逐样施用在自己身上,不过三五分钟的工夫,便是旧貌换了新颜。这回闲闲踱到窗前,他无意中向下望去,正是看到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停到了饭店门口。车门开处,余至瑶弯腰走了下来。 杜芳卿的心脏立刻鼓胀起来,血液也开始流得澎湃。推开窗子向下望去,他就见余至瑶一个人在前面走,两条长腿拖着拽着往台阶上提,后方枉自跟着随从保镖,却是全部混蛋之极,没有一个想着过去搀扶一把的。 杜芳卿恨不能立刻跑下去充当余至瑶的拐棍手杖,然而心思转了一圈,他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良久过后,房门暗锁"咯哒"一响,杜芳卿快步走到外间,就见余至瑶一手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向内迈进一步,随即双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杜芳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要去扶他。然而他对着杜芳卿摆了摆手,却是不要旁人帮助。单手撑地咬牙运力,他摇摇晃晃的又站起来,一边摇晃着向里间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低声说道:"芳卿,把门关上。" 杜芳卿关严房门,然后转身跟入里间。余至瑶坐在床边,正在低头喘气,杜芳卿是有眼色的,这时便去拧了一把温热的毛巾,走到床边弯下腰来,轻轻给他擦汗。 余至瑶没有看他,直接抬手去解了西装纽扣。杜芳卿随手放下毛巾,然后按下他的双手,主动为他宽衣解带,口中又低低的问道:"二爷就是因为这事,才想我的吗?" 余至瑶没言语。其实对于他来讲,这事本来也不算事。凭着他的身份和地位,难道还找不到漂亮人儿来泻火吗? 可是不知怎的,他还是只想到了杜芳卿。 两只手摸上了余至瑶的腰带银扣,杜芳卿忽然暗暗的把心一横——豁出去了,二爷要睡,就让他睡! 他的分身始终是没能恢复如初。而余至瑶本来就生了个伟岸的家伙,在床上又是一贯的粗暴,两人一旦欢好,抽扯动作之间,他的肠子非被对方再带出来不可。 可是对于余至瑶,他所能给出的,也就只有这具身体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余至瑶垂下头去,忽然低声说道:"芳卿,你……你用手就行。" 杜芳卿不但用手,而且用嘴。手嘴并用的让余至瑶连着快活了两场。事毕之后,他走去浴室刷牙漱口,而余至瑶拥着棉被坐在床上,心中一片宁静的愉悦。 心火熄灭了,四肢百骸流动着的燥热血液也降温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忽然感觉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 杜芳卿从浴室中走了出来,精致的薄嘴唇有一点肿,嘴角也红红的。脱鞋上床靠向余至瑶,他的声音清脆而又暧昧:"二爷,这样……好吗?" 余至瑶笑了一下:"挺好的。" 杜芳卿又道:"二爷躺下睡一会儿吧。" 余至瑶摇了摇头:"不睡了,睡不着。" 这天晚上,杜芳卿被汽车送回了那一处冷宫般的小院。 走进冷嗖嗖的卧室里面,他抱着肩膀坐到床边,出神似的一动不动。猛然打了一个冷战,他心中是又快乐又凄苦。 抬起衣袖仔细嗅了嗅,临走时余至瑶抱了他半天,染了他满身的雪茄气味。抬手摸上发烧面颊,他觉得下午这一场旖旎,简直宛如一梦。 第47章 初春 今年天冷得很快,转眼间就飘了冬季第一场雪。余公馆内新近重装了暖气管子,房内比往年温暖许多。入夜之后,万籁俱寂,余至瑶拥着棉被盘腿坐在床上,也不开灯,单是扭脸望着窗外。窗外灯光暗淡,正能看到细雪飘飘洒洒的落。 哑巴坐在一旁陪他,也是无声无息。两人不知坐了多久,最后余至瑶轻声开了口:"我今天又去见了芳卿。" 哑巴没看他,单是一点头。 余至瑶接着说道:"他给我熬了一碗补汤,我没敢喝。他脸上装傻,心里好像也有些难过。" 房内"嗤"的起了一声轻响,是哑巴划着了一根长杆火柴,在为余至瑶点燃雪茄。 余至瑶垂下头,自己嘟嘟囔囔:"我总记着他摸过耗子药。" 从哑巴手里接过雪茄吸了一口,他仿佛是有了个消遣。很惬意的呼出一口烟雾,他咳了两声,继续说道:"维元那个混账东西,昨天又要给我送人。小姑娘才十四,来了之后干什么?给凤儿当姐姐吗?" 他心平气和的喷云吐雾:"我可不要。" 忽然转过头来,他一本正经的问了哑巴:"你要不要?你如果要,那就给你。" 哑巴望着他的眼睛摇了头。 余至瑶忽然笑了,感觉当下这种气氛,倒是难得的温暖静谧:"打一辈子光棍啊?" 哑巴也笑了,一边微笑一边点头,同时语气肯定的"啊"了一声。 余至瑶向他探过身去,抬手一点自己的胸膛:"因为我?" 哑巴依旧是微笑,微笑着点头:"啊。" 余至瑶狐疑的审视了哑巴的神情:"真的假的?" 哑巴脸上的笑意加深扩大了。对着余至瑶的肩膀轻轻击出一拳,他把声音提高了一个调门:"哇!" 余至瑶得到了答复,可是依然盯着哑巴,仿佛觉得此事玄之又玄,不能轻信。 余至瑶不睡觉,哑巴就坐在一旁陪着他。冬天到了,小黑蚂蚁尽数消失,他如今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哑巴。 当然,在每天的晚饭之后,还有一个凤儿。凤儿现在能吃能喝,然而瘦骨伶仃。吃过饭后坐在余至瑶的身边,她趴在茶几上读书写字,成绩倒是好的,每回考试过后都要出一次风头。 午夜时分,哑巴熬不住了,悄悄的蜷在床尾打了个盹儿。凌晨时候他醒过来,发现黑暗中橙红火光一明一灭,竟是余至瑶吸了一夜的雪茄。 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听到余至瑶又对自己说了话。 "哑巴,你说满洲能有多冷?" 哑巴一辈子都没出过天津卫,所以这时就摇了头:"哇。" 余至瑶望着窗外的启明星,慢条斯理的低声说话:"逸臣说是很冷。到了真正的隆冬时节,鼻子、耳朵、手、脚,全能冻掉。尤其是在山里,脱裤子撒尿都得小心着。" 然后他笑了一下:"不过他总不会跑到山里去。" 哑巴这回没出声。 余至瑶最后说道:"我只是偶尔想想,想想而已。除了他,我也没人可想。" 哑巴听了这句解释,知道这是真话——的确只是想想而已,想过之后,也就算了。 春节前夕,李凤池从上海孤身一人跑了回来——他终于确定了何殿英的失败与失踪,于是打算回归原位,重振威风。 然而刚一抵达天津卫,他就发现城中局势有了变化。他当年避之唯恐不及的扫把星余至瑶,竟然成了英租界内天字第一号的人物;而何殿英在日租界内的生意地盘,也全被改成了余记字号。 于是他愤慨,他不甘,他召集了徒子徒孙想要东山再起。余至瑶也还记得自己先前在他那里受到的冷遇,于是撩拨着等待着,终于把李凤池挑逗得按捺不住了。 李凤池要和余至瑶面谈,然而余至瑶根本就不见他,只派了马维元和王连山出场。双方各带了十几个人,在万国公寓附近的一处茶馆中见了面。李凤池自觉着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竟然要和余至瑶的手下谈判,心中就先存了怨气,及至三言两语的说出来,那马维元言语不逊,竟然有着盛气凌人之势。 雅间之内,气氛越说越是紧张。最后马维元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对着王连山丢了个眼色。王连山自从进门后就没开过口,专等着马维元下令,如今收到暗号,他从袖口中抽出一把雪亮短刀,一跃而起跳上桌子,对着李凤池劈头就砍。李凤池知道他是个练家子,吓的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在地。 一场恶仗就此开始,不出片刻的工夫,李凤池一方人马便是奔逃而走,留得满地鲜血,以及两具尸首。 李凤池行凶不成,反被砍伤,又气又痛之余,便是报了警。马维元一直没动手,当然无辜;王连山被警察拘了去,因为有人顶罪,所以不过半天的时间,又被放了出来。李凤池见此情景,心知大势已去,只好带着刀伤返回上海,悻悻的继续做寓公去了。 李凤池气势汹汹的卷土重来,演了一场闹剧之后又落花流水的仓皇而走。旁人说起来是个笑话,其实心有戚戚,把一双眼睛偷瞄向余公馆,真正承认了余至瑶的本领与势力。 新年一过,天气日益转暖,积雪融化,满街泥泞。这日上午,余至瑶早早起床,自觉夜里睡得很好,精神十分振奋。洗漱穿戴过后,他推门进了走廊,想要下楼坐坐。 哪知楼梯刚刚下到一半,他却是看到了正在来回徘徊的凤儿。 凤儿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新衣,两条辫子梳得油光水滑。欲言又止的抬头望着余至瑶,她心事重重的唤了一声:"叔叔。" 余至瑶这时已然累得双腿打颤。扶着楼梯扶手暂停了脚步,他笑着问道:"今天怎么没睡懒觉?" 凤儿蹙着眉毛低下了头,小脸白白净净的,瘦得只有巴掌大。 余至瑶见了这副情形,忽然怀疑是宋逸臣虐待了她。提起一口气继续向下走去,他这回停到了凤儿的面前,弯腰问道:"凤儿,他打你了?" 凤儿抬眼望向了他,两道秀气的眉毛垂成八字,仿佛忧愁的快要落泪:"叔叔,我生病了。" 余至瑶一愣,随即就抬手摸了她的额头:"病?" 凤儿泫然欲泣的压低了声音:"叔叔,我身上长了个瘤子。" 余至瑶立刻紧张起来:"瘤子?长到哪里了?" 凤儿一指自己的小胸脯:"这儿。" 余至瑶伸手就去解了她的衣扣,又把手从贴身的卫生衣下面伸了进去。指尖抵住下身一摸,皮肉下面果然有个滚圆梆硬的瘤子。他控制着力气轻轻一按,结果凤儿马上就疼得叫出了声。 抽出手来站直身体,余至瑶正色说道:"别怕,叔叔这就带你到医院去。" 余至瑶穿上一件厚呢短大衣,然后一手领起凤儿,一手攥着皮手套,拖着两条腿就往外走。匆匆忙忙的坐进车内,他一边指挥汽车夫开往医院,一边把凤儿抱到大腿上低声安慰:"不怕不怕,就算真是个瘤子,也没什么的。在皮肤上切个小口子一挤,瘤子就出来了。" 凤儿听了他这番良言,吓的简直快要落泪。而余至瑶自己一回味,也感觉这话说的还不如不说。怀里抱着细胳膊细腿儿的凤儿,他忽然生出怜爱,感觉对方像个带着灵性的小动物。 汽车停到医院门口,余至瑶一手拉着凤儿,挣命似的往诊室走,一边走,一边感觉自己应该请位私人医生了。 千辛万苦的在医生面前坐了下来,他气喘吁吁的讲述了凤儿的症状,话刚说到一半,医生就忍不住似的,忽然笑出了声音。 三分钟后,余至瑶依旧领着凤儿,两人臊眉耷眼的回家去了。 这回坐到汽车里,两人都是半路无话。凤儿凭空觉出了害臊,仿佛自己做出了羞人的事情。而余至瑶也很尴尬——他没想到小姑娘发育起来,起初竟然会是这个样子。 及至快到家门了,他思前想后的,才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记着医生的话,别乱碰它。" 凤儿满脸通红,垂着脑袋"嗯"了一声。 凤儿在家里没个姐妹,到了学校,身边同学又都比她幼小。她有心事也无人说,有疑惑也无人问。幸而瘤子长在那里,并不作怪,故而她羞了几天,也就重新平静下来。 第48章 两相系 在这一年的五月,何殿英租下一幢俄式公馆,喜迁新居。 公馆是座气派俨然的二层老房子,有嵌着彩色玻璃的大落地窗。何殿英一点一点恢复起了先前的生活,又买下一辆雪佛兰小汽车,终日开着四处交际。 乔迁之后的第一个周末,他在家里大请客,先有佳肴,后有赌局,安排的非常周全。开席之时宾客济济,中国人日本人白俄人欢聚一堂,其中有一位傻头傻脑的混血少爷,大名叫做叶夫根尼,因为背影酷似余至瑶,所以格外受到何殿英的宠爱。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所到宾客皆有来头。何殿英忙着寒暄敷衍,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才腾出工夫专门坐到叶夫根尼身边,笑嘻嘻的问道:"我说,你的新女朋友呢?" 叶夫根尼头脑简单,他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识何殿英的,不过因为何殿英对他一片热诚,他便也认对方做了好朋友:"我已经没有女朋友了。" 何殿英狡黠一笑:"你不是还说要和那位大小姐订婚吗?" 叶夫根尼诚恳的告诉他:"她的父亲不同意,所以她不要我了。" 何殿英嘿嘿嘿的笑了一气,心中却是感觉不足。叶夫根尼徒有其表,总像是比余至瑶少了点什么。而叶夫根尼把头一扭,无可奈何的说道:"何先生,你不要这样嘲笑我。" 何殿英抬手狠狠一拍他的肩膀:"过两天我再给你介绍个好的!" 叶夫根尼"啊呀"一声:"你不要打得这样重,我很疼啊。" 何殿英笑模笑样的没再说话,心中又想起了余至瑶。原来自己下手这样狠,连墙高的叶夫根尼都经受不住;那个打不死的倒是从来没抱怨过,总是由着自己揉搓。 这时,森园茂走过来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去,就见对方向自己递了一个眼色。三言两语的抛下叶夫根尼,他跟着森园茂悄悄离席。 森园茂向何殿英介绍了一位日本朋友,香川次郎。 其实何殿英倒是认识这位香川次郎,然而只是一面之缘,森园茂带着此人前来赴宴,他也没有留意。这回有着森园茂做了正式的介绍,何殿英自然摆出恭敬亲热的姿态,香川次郎也是谈笑风生,仿佛对何殿英是十分的久仰。两人越谈越近,最后何殿英把其余杂事全部推给李振成,自己则是带着这二人去了书房。 聊着聊着,何殿英觉出了意思——香川次郎,好像是个特务,而且还是个大特务。狗腿子和大长官的气质是不一样的,何殿英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不过香川次郎只是闲谈,说说此处情形,说说彼处情形,并不涉及敏感问题。忽然提起了何殿英手中的生意,香川次郎仿佛很感慨似的叹道:"何先生年纪轻轻,本领不小。人在哈尔滨了,照样能做天津卫的生意,厉害,厉害。" 何殿英打开烟盒,先向二人让了烟卷,见他们不要,这才自己叼起一根。"啪"的一声用打火机点了烟,他大喇喇的笑道:"香川先生,您太过奖了,这不算什么,我在天津卫混了这么多年,还能没几个兄弟留下吗?其实我自己要是想回去,也能回去;只是那边麻烦缠身,一时半会的不能解决。我既然在这里也能生活,就犯不上回去和人打官司,是不是?" 香川次郎深以为然的连连点头,又道:"将来总是能够回去的。" 何殿英咬着烟卷,对香川次郎抬手一抱拳:"承您吉言。等我当真回去了,一定请您过去玩玩!" 香川次郎很和蔼的笑着,脸上不动声色。何殿英说起话来总带着玩笑口吻,让人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 何殿英也很喜庆的笑着,香川次郎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可见必是揣了心思。自己也不必主动询问,姑且观望着吧。 从此往后,香川次郎便和何殿英成了朋友,时常登门拜访,找他谈天说地。听说何殿英找了个日本女朋友,他显得十分喜悦赞同,并且表示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他愿意充当婚礼指导。 何殿英随他考察自己,满不在乎。结果如此过了一个多月,香川次郎大概是看他合格,终于吐露了心意。何殿英一听,却是精神一振。 原来这香川次郎奉了上头军部的命令,要在北平大栅栏一带开设赌场,明为赌场,暗里则是特务机构,所得收入,也可充当活动经费。香川次郎本人对于赌场生意一窍不通,想要随便找个本地人物帮忙,又没有合适的可靠人选。思来想去的盘桓一番,他顺藤摸瓜,却是看中了何殿英这个人。 双方开诚布公的商榷起来,很快便是达成了共识。何殿英是不会轻易返回平津的,不过他手下有人,可以远远控制。至于所得利润,双方五五分成。何殿英负责经营,香川次郎提供保护,倒是也都不吃亏。 七月时节,李振成前去北平,以大老板的身份承办了赌业。而在哈尔滨,何殿英则是和香川次郎拜了把兄弟。 何殿英现在,除了不能回天津之外,基本可算是无忧无虑了。 小老九在天津老老实实的开办公司,李振成规规矩矩的在北平经营赌场。他独自留在哈尔滨,有时陪着青山友美逛逛大街,有时找到叶夫根尼耍逗一顿。青山友美是个傻丫头,叶夫根尼是个傻小子,全没意思。 叶夫根尼的白俄将军父亲已经不大管他,所以叶夫根尼时常闹穷。何殿英有几次想要花一笔钱诱他上床,不过到了最后关头,他终于还是没能出手。叶夫根尼只有一张脸白白净净,四肢全是毛茸茸。何殿英对于这么一只漂亮的大毛猴子,实在没有胃口。 他只是喜欢凝视叶夫根尼的背影。除此之外,叶夫根尼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到让他简直提不起兴趣来。 在清凉的夏末时节,何殿英跟着香川次郎前往日本,做了一趟短期旅行。 在陌生的国度与风景之中,他忽然强烈的思念起了余至瑶。异国总是新奇有趣的,可是这么多的新奇有趣,他却是无人分享。 在大阪的大街上,他买下一张印着樱花的彩色明信片。借用邮局里面的铅笔,他在明信片的背面写下:"祝安康,小薄荷。" 这张明信片漂洋过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上午,到达了余至瑶面前。 余至瑶生了肺炎,已然卧床休养了一个礼拜。哑巴把明信片递给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心不在焉接过来看了一眼:"什么?" 随即把明信片翻到背面,他看清了那工工整整的六个字。 "哦?" 一声轻轻的惊呼过后,他毫无过渡的忽然恢复了平静,同时回手把明信片掖到了枕头底下。 哑巴坐到床边,一手端起水杯,一手托着药片。余至瑶用左手拿起药片先送到嘴里,然后再去接过水杯喝水——右手依旧是笨拙无力,不堪大用。 小心翼翼的喝了两口温水,他把水杯交还给了哑巴。 哑巴双手捧杯,静静的看他。 余至瑶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片刻过后,他一歪脑袋,不甚自然的笑了一下:"我……我是有一点高兴。" 哑巴伸出一只手去,为他理了理凌乱头发。手掌顺势滑下贴住他的面颊,触感火热,因为余至瑶一直是在发烧。 毫无预兆的俯身向前,哑巴在他的眉心上亲了一下。 余至瑶作势仰头要躲,然而没能躲开。温暖的嘴唇在他眉心间印了一记,只是温暖而已。 余至瑶觉得眼下这样,也很好。 他并不想见何殿英——见面就要生事端,不如不见。况且身边没有何殿英,自己也是一样的活。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打开床边台灯,拿出明信片翻来覆去的摆弄。小薄荷真是闲不住,他想,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跑去日本。 明信片上繁花如海,十分美丽。余至瑶看得悠然神往,几乎想要身临其境的感受一番。忽然心中一动,他想:"我为什么不去看看樱花呢?"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起来。翌日上午他给吉泽领事打去电话,说自己想要去看樱花。结果吉泽领事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他:"余先生,樱花可是春天的花呀,现在已经进了秋季,哪里还有樱花?再说天津也有樱花,何必非要赶去大阪?" 余至瑶握着话筒,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第49章 大发善心 余至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忽见凤儿一路蹦蹦跳跳的放学回来了,心里就是一阵高兴。 凤儿这几天又变得好看了一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反正就是感觉不那么像猴子了。扶着门框把头伸进客厅,她很欢喜的大声唤道:"叔叔!" 余至瑶放下报纸,笑着向她张开双臂,等着她甩着两条辫子扑到自己怀里。然而凤儿的确是甩了辫子,也的确像风一样的扑了进来,可最后却是在他身边坐了下去。 余至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凤儿长大了,不好意思和自己再搂搂抱抱了。回想起初见面时自己在玉清池扯着她又擦又洗,余至瑶很觉有趣,特地扭头多看了她一眼。 宋逸臣对这个女儿简直是完全不管,所以余至瑶总觉得凤儿已经属于自己。忽然低头在凤儿的头顶上吻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心中生出一股子柔软的爱意。 凤儿仰起头,笑嘻嘻的说道:"叔叔,我的羊毛袜子旧了!" 余至瑶伸手摸了摸她的腿,羊毛制的厚长筒袜洗的次数多了,的确是会硬成两节烟囱。 "礼拜天让小张带你去百货公司,你自己挑花样子——天都这么冷了,还穿这个?" 凤儿往他身上一靠,嗲声嗲气的答道:"她们都穿。" 这时,张兆祥垂着手快步走进客厅,先停在门口对着余至瑶一鞠躬,轻轻唤了一声:"二爷。" 然后不等余至瑶回答,他走上前来弯下腰去,低声说道:"二爷,我已经把人送到饭店了,您是现在去,还是吃过饭后再去?" 余至瑶略微想了一下,随即答道:"饭后再去吧。" 余至瑶没滋没味的喝了一碗米粥,然后起身出门,前往瑶光饭店。 在他专用的高级客房里,他看到了等候已久的杜芳卿。当时夕阳余晖铺了满地,杜芳卿亭亭玉立的侧对窗口站了,一张脸被光线渲染出深浅轮廓。余至瑶微微弯腰扶着墙壁,抬眼盯着他看,忽然感觉他皮肉有些松弛,不是当年那样紧致鲜嫩了。 然而杜芳卿这时转身拉拢窗帘打开电灯。光芒从天花板上倾泻下来,他笑吟吟的望着余至瑶,复又青春美丽起来。 他是急不择路了,抬手摸向领口纽扣,他明知道自己变成了烂贱的兔子,可是非得如此才能抓住余至瑶。今非昔比了,现在没有他孤高自赏、卖弄风情的余地了。 一边脱衣裳,一边贴上余至瑶。余至瑶现在变得笨拙沉重,所以他须得更加主动的伺候对方。两人同上大床,他用双手上下握住那根东西,没话找话的抬头笑道:"真够大的,看着吓人。" 余至瑶倚着枕头靠到床头,听了这话,只是一笑。忽然紧闭双眼猛一抬头,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是杜芳卿俯身用舌尖逗弄了他。 事毕之后,余至瑶仰卧在床上喘粗气。杜芳卿捂着嘴走去浴室,一时只听哗哗水响,再无人声。 待到杜芳卿漱过口回来了,余至瑶对他说道:"你那小院冬天太冷,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搬到饭店来住。" 杜芳卿披着一丝半缕坐到一旁,心知自己是没有再回余公馆的资格了。搬来此地居住,当然是好,然而里外就这么两间小屋,未免太过憋闷。犹犹豫豫的侧躺下去,他柔声说道:"现在还不是很冷,就算要搬,也等再过几天吧。" 余至瑶仰望着天花板,一只手摸索着伸过去拍了拍他,力度很轻,带了一点安抚和亲热的意思。杜芳卿不坏,真不坏,只是不能回想他那桩罪过。 杜芳卿握住了他的手:"二爷,晚上留下一起睡吧。" 余至瑶闭上眼睛,轻声答道:"我睡不着。" 杜芳卿偎到了他的怀里:"那我陪您醒着。" 余至瑶抬手搂住了他,似睡非睡的缓缓说道:"芳卿,你若是对将来有了打算,就尽管告诉我。想要娶妻生子,也都可以。我会给你置办出一个家来。" 杜芳卿一愣,立刻抬头望向了他:"二爷?" 余至瑶笑了一下:"别误会,我是为了你好。你和我在一起,熬不出头来。别说你是个男人,就算你是个女人,也一样熬不出头。 杜芳卿听到这里,心中一阵悲凉,险些落下眼泪:"谁想出头来着?您要是对我腻了,就请直说吧!" 余至瑶略感惊讶的扭头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腻,只是看你对我一片赤心,反倒怕耽误了你。你不想走,那更好,省得我再去找别人。" 然后他以手撑床慢慢坐了起来:"我要到玉清池泡澡,你去不去?" 杜芳卿盯着他的背影,只想合身贴上去黏上去,一刻也不分开:"去。" 余至瑶在热水池子里睡了一觉,杜芳卿独自坐在岸上,百无聊赖的审视着余至瑶的睡颜。余至瑶窝在池子角落里,歪着脑袋呼呼的睡,杜芳卿看在眼里,替他难受,可又不敢过去惊动,因为知道他难得入眠。 杜芳卿最终还是没有搬进饭店居住。他那个小院儿里虽然寒苦,但是毕竟有花有草有地方,忙忙碌碌的收拾起来,总能占住心神。可是一旦进了饭店客房,他除了等待余至瑶前来"临幸",就再无其它事情可做了。 天天心里只想着一个余至瑶,那怎么得了?杜芳卿最是懂得等待的苦,所以不肯钻进那花团锦簇的小牢笼里。 余至瑶则是全由着他——他还不配让余至瑶多花心思。 余至瑶开始谋划起了商会换届之事——上次因为年纪不满三十,硬是没能得到入选资格;时隔三年,如今他依旧是不满三十,但偏要再试一次,倒要看看这回哪个还敢作乱! 当然,选举总要等到明年夏季才能举行,届时算起虚岁,自己正是三十岁整。其实无论是二十九还是整三十,都不是真正问题。余至瑶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所以目光轻轻掠过,他直接盯上了主席位置。 余朝政一辈子活得嚣张,可也就只是嚣张而已。而余至瑶生不如死的熬过二十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向他作出证明,证明他的愚蠢、残暴、眼拙! 所以在得到了权力与金钱之后,他继续渴望起了名望与地位。 这么大的天津卫,这么大的天津商会——他一定要选上这个主席! 余至瑶做出检讨,自认资本虽然不薄,势力虽然不小,但是竞选商会主席,看的乃是威望德行。凭着自己这点资历,显然不能服众。 心事重重的坐在书房里,他那手指总夹着一根雪茄。隔三差五的吸上一口,他在浓郁的烟草气息中浮想联翩。因为好胜的心太强,所以压力就大了。 转眼间进了腊月,顾占海在余至瑶的授意下,带着大小徒弟们办起粥厂搭起草棚,从早到晚的施舍,夜间都留着人看火看锅。天寒地冻的,一碗热粥也能救条性命,穷苦人们聚集过来,就在那草棚里面苦熬年关。 除此之外,余至瑶又从工厂里调了一批棉布和西药,亲自送去了育婴堂救济院等处。他既是要做善事,就真心实意不肯掺假,布是好布,药也是好药。哪知不出三天,他便听说救济院里的官员们把西药偷着运出去卖掉了。 余至瑶只是想要博个慈善名声。反正东西是捐出去了,名声也传出去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就没有必要再管后续事情。不料到了大年初八这天,公馆门口忽然跑来六七名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自称是附近乡下逃上来的难民,想请余二爷赏口饭吃。 余至瑶听闻此言,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些泥猴远远赶走;然而话未出口,他又按捺了性子,没有发作。 他把这群少年叫到客厅内,逐个盘问了一番。原来这群少年乃是同乡,因为家乡遭了大旱灾,所以结伴跑来天津卫谋生。在粥厂中混了一个多月,他们既无手艺也无门路,又不想沦为乞丐蟊贼,索性鼓起勇气,一路找来了余公馆——余二爷既然是位善人,想必不管成与不成,总不会把他们乱棒打出去就是。 凤儿捏着一块奶油蛋糕,好奇的在客厅门口探头缩脑。余至瑶一眼看见了她,便是说道:"凤儿,把小张叫过来!" 凤儿答应一声,转身一边跑一边锐声大叫"张叔叔"。张兆祥连忙赶进客厅,一直走到余至瑶身边弯下了腰:"二爷?" 余至瑶说道:"把这帮小子送去纱厂,等到年后开了工,就让他们从学徒干起。" 此言一出,少年们立刻欢喜起来,乱七八糟的向余至瑶鞠躬道谢。而张兆祥吆喝着把他们领了出去,直奔纱厂。 等到不速之客走干净了,余至瑶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单是喊来仆人,让他们马上擦地消毒——这帮难民小子着实是太肮脏了。 第50章 竞选成功 五月的清晨,凤儿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穿衣裳,忽然房门开了,宋逸臣拿着一只白梨走了进来。 凤儿已经十二岁了,不再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仰头看着父亲越走越近,她怪不好意思的抱起膝盖挡住胸口:"爸爸。" 宋逸臣"咔"的咬了一口白梨,然后一边咀嚼一边低声说道:"今天是你叔叔的大日子,一会儿出去的时候不许乱说话,听见没有?" 凤儿抬手揉了揉眼睛:"知道了。我不胡说八道,要说也说吉祥话。" 宋逸臣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把白梨送到女儿嘴边:"咬一口,挺甜的!" 凤儿张大嘴巴咬下一口,果然很甜。而宋逸臣不再多说,转身出门就走了。 凤儿发现自己的屁股变大了。 颇为烦恼的穿上校服衣裙,胸脯那里又隐隐的鼓了起来。凤儿一点也不想长大,唉声叹气的坐在床上穿长筒袜子——腿也变粗了,袜子箍在小腿上,紧绷绷的。 走出门去进了餐厅,她并没有看到余至瑶。选着喜欢的奶油蛋糕吃了两块,胃里依旧空虚,没吃似的。再加一块蛋糕以及一大杯牛奶,她终于饱足了。起身跑出餐厅去,她这回看到了余至瑶。 余至瑶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的乌黑锃亮。凤儿没敢肆意的冲上前去大说大笑,只在近处站住了,规规矩矩的垂手说道:"叔叔,我上学去啦!" 余至瑶扭过头来,没回答,单是对着她微微一笑。 前方的窗户大门全洞开着,晨风挟着阳光扑面而来。凤儿仰头望着余至瑶,就见他剑眉斜飞,鼻梁挺拔,微笑的时候嘴角上翘,有一种温柔的堂堂威仪。 在清新的空气中做了个深呼吸,她忽然就满心欢喜了。稳稳当当的转身走出门去,她并未像往常那样撒腿乱跑,而是一步一步的走出了直线。 凤儿在学校里,胡思乱想的度过了一天。 她吃得好,穿得好,成绩也好,年纪又比同学大了两岁,越发仿佛无所不知。小女学生们最爱跟着她黏着她,她平时也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生活;不过今天不同,她早上其实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话——什么是"大日子"? 心中忽然恐慌起来,她想:"不是叔叔要娶媳妇了吧?" 思及至此,她立刻又对自己摇了头。应该不是的,娶媳妇是大事,哪能先前一点风声都不露? 然后她的心思忽然转了方向:"爸爸什么时候娶新媳妇?" 这个念头吓得她直冒冷汗。爸爸不娶新媳妇,就已经够凶恶了;这要是再招个后娘回来,她非变成小白菜不可。 不过爸爸也有好的时候,今天早上还给了她一口梨吃呢。 凤儿心事重重的熬到放学。在学校门口坐上汽车,她惴惴不安的询问小汽车夫:"哥哥,今天家里怎么样啊?" 汽车夫想了一下,然后从后视镜中对她笑道:"家里挺好呀!" "那叔叔呢?叔叔好吗?" 汽车夫喜气洋洋的答道:"哈哈,今天可是有了大喜事。二爷选上商会主席啦!" 凤儿一听这话,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商会主席是什么?" 汽车夫思忖一下,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措辞:"商会主席嘛……就是全天津卫的生意人,以后都得听二爷的!" 凤儿登时睁大了眼睛。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她似乎觉得一时不能理解:"哥哥,那个买糖人儿的也归叔叔管吗?" 汽车夫笑了起来:"谁管一个卖糖人儿的啊?二爷管的都是大买卖家!" 汽车在余公馆门前停下,车门一开,凤儿便拍着翅膀飞进去了。一鼓作气冲到余至瑶面前,她欢天喜地的抱拳笑道:"叔叔,恭喜你当了主席!" 然后不等余至瑶回答,她又探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大口。余至瑶抓住她的小手攥了攥,仰脸笑着问道:"小人精,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凤儿笑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我就是什么都知道!" 余至瑶眼神怜爱的看着她:"明天是礼拜天,叔叔带你出去逛逛。今晚家里要来客人,你乖乖的自己去玩。" 凤儿答应下来,可是留恋着不肯离去,没话找话的围着他转来转去。刚转了两三圈,宋逸臣满脸喜色的走了进来,一嗓子把她呵斥走了。 凤儿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摆开一桌子的书本,然而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外面越来越热闹了,她趴在窗前眺望院内,就见汽车一辆接一辆的停下开走,客人一位接一位的下车进门。张兆祥穿着一身簇新的蓝纱大衫,晃着肩膀里外穿梭,身后总跟着个小随从;爸爸也换了西装领结,因为脸刮的不勤,所以上嘴唇又显出了小胡子的雏形。忽然门口下来一车仆人,手里全拎着大食盒子,凤儿知道那是从外面馆子买了好菜回来,因为家里厨房人手有限,置办不出大宴席来。 竖着耳朵旁听了一晚的热闹,凤儿最后心痒难搔的上床睡觉。迷迷糊糊的半路醒来,她就听外面依稀传来砰砰之声,正是汽车车门在接二连三的关上。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她又睡着了。 余至瑶醉了。 他高兴,为了这次竞选,他已经周密的准备了大半年,如今美梦终于成真,他当然高兴。 带着哑巴上楼回了卧室,他东倒西歪的走到床前。忽然醉醺醺的转向哑巴,他咧嘴一笑:"嘿嘿。" 哑巴抬起双手捧了他的面颊,触感很热,几乎是烫。余至瑶傻乎乎的看着哑巴,忽然又一咧嘴,这回笑着打了个酒嗝。 哑巴想要扶他躺下,他很听话,让躺就躺,上半身是仰面朝天了,两条腿却还长长的拖在地上。哑巴拍了拍他的大腿:"啊。" 余至瑶一动不动,单是直愣愣的望着天花板傻笑。忽然声音低哑的开了口,他对着上方含混发问:"你有那声望吗?你有那资历吗?" 话到这里顿了一顿,他骤然抬手一拍胸膛,豪气干云的大声吼道:"我有!!" 哑巴看出他是醉透了,便单腿跪上大床,想要把他拦腰抱到床里躺好。余至瑶不但沉重,而且伸胳膊撂腿的不老实。哑巴仿佛在摆布一只巨大的人偶,先要捋顺他的胳臂腿儿,然后才能使对力气,把人向上挪去。 好容易把余至瑶安顿好了,哑巴已是累得双臂酸痛。跪在一旁歇了片刻,他低下头,却是发现余至瑶正眼睁睁的看着自己。 迎着目光慢慢俯下身去,哑巴也不知道他此刻是梦是醒。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一瞬间的犹豫过后,哑巴轻轻吻了他的嘴唇。 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余至瑶,哑巴在心里告诉他:"你不要躲,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余至瑶神情木然的怔了良久,最后缓缓抬起左臂,把手搭上了哑巴的后背。 这回闭上眼睛,他是真的要睡了。 小老九到哈尔滨向何殿英汇报公司账目,随身又带了一张报纸:"大哥,瞧瞧,天津商会的新主席!" 何殿英接过报纸,一眼就在主版看到了余至瑶的单人照片。照片上的余至瑶神采奕奕,目如朗星,让何殿英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哟,这人模狗样的。" 小老九瞄着何殿英的反应。他知道大哥和余至瑶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可是不管怎样,的确是余家手下砍断了他的手臂。 何殿英觉察到了小老九的目光,所以不动声色的把报纸放下,一句也不多问。倒是小老九忍不住了,主动说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回去啊?你再不回去,天津卫可就快成余二一个人的了!" 何殿英听了这话,抄起报纸卷成筒子,"唰"的一声抽了小老九的脑袋:"余二余二,余二是你叫的吗?叫余二爷!" 小老九一撸袖子露出半截残臂:"大哥,他把我害成这样了,我还要叫他一声爷?" 何殿英反手又是一抽:"少他妈和我犟嘴!我告诉你,就算将来他真死我手里了,你们也得跟着我给他上香,上香的时候也得叫一声爷!" 小老九不服气的退了一步,不敢再辩。而何殿英坐上桌子,对着小老九一招手:"你过来!" 小老九委委屈屈的向前走了两步:"大哥。" 何殿英一把将他扯到跟前,亲亲热热的抬手拂乱了他的短头发:"小老九,大哥心里有数。" 小老九蹙起眉毛低下头,忽然看到何殿英那马甲前襟上垂了链子,便抬起手来顺藤摸瓜,扯着链子拽出一块白金壳子的怀表。 何殿英笑了,低头把链子从纽扣上解下来,一起放到了小老九的手心里:"看看看,看你妈的看。拿去吧,给你了!" 小老九很孩子气的笑了,脸上一笑,心里就不那么生气了。 第51章 家事 余至瑶自从继任商会主席之后,为了立威服众,很是雷厉风行的做了几件大事。其时药品市场十分混乱,各家药厂互相倾轧,余至瑶先从自家药厂开刀,然后推此及彼,将那几家作乱的大药厂狠狠整治了一番。又因这几年乡间总有灾害,穷苦乡民们走投无路,只得涌进天津卫寻找活路,一个个鸠形鹄面的无衣无食。余至瑶见此情形,不但广开粥厂多做施舍,并且主动招揽流浪苦儿,让他们去自家工厂里充当学徒,既能挣得一日三餐,又可正经学些本领。 既然商会主席已经做出表率,其余理事自然也要纷纷效仿。一时间余至瑶名声大噪,算是稳稳迈出了第一步。 不出半年的工夫,他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在博得善名的同时,终于彻底掌握了商会。 时光易逝,转眼间夏去秋来,初冬的寒气也一天强似一天。这日傍晚,余至瑶无所事事,便是来到玉清池三楼的包厢中泡澡。 包厢外面站着一队保镖,因为怕扰了二爷的清静,故而全是无声无息。几个月前,金茂生在大街上被人开枪打死了,凶手也没逮到。金茂生那样的人物都敢杀,想必旁人更是不在话下。余至瑶当然也有仇家,而且为数不少,所以心中悚然,立刻加强了防备。 这个时候,马维元披着浴巾走进来了。 马维元像条鱼似的溜进池子,同时低声笑道:"二爷,我来啦。" 余至瑶闭着眼睛微微一点头,没有说话。 马维元知道他喜欢泡澡,又见他伸展四肢,快要占据整个池子,便是找个角落蹲坐下来,不敢乱动。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余至瑶终于苏醒一般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的望向马维元,他开口问道:"你说有人在北平见到了小薄荷的兄弟?" 马维元连忙点头:"对。那人的大名我不知道,反正当初在天津的时候,别人都喊他一声李三爷。" "开赌场?" "对,叫什么'顺丰大旅社',其实就是赌场。" "没见到小薄荷?" "没有,我派的人在那儿盯了好几天,就只有李三管事。" 余至瑶从水中捞起毛巾拧了一把,然后展开来蒙到了脸上。懒洋洋的向后仰靠过去,他低声说道:"我只盼他再也不要回到天津卫。" 马维元陪着余至瑶,在玉清池里混了整整一夜。余至瑶不睡觉,不是喝茶就是泡澡。马维元可是有点熬不住,在小房间里找了张床,他趴下去就打起了呼噜。 及至到了天明,余至瑶来了困意,乘车回家睡觉。然而就在汽车停到院门前时,他透过车窗向外望去,却是见到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向外走。颇为困惑的怔了一下,他随即反应过来,不禁自嘲的笑了——那是凤儿啊! 推开车门下了汽车,他把双手插进短大衣的口袋里,对着凤儿大声问道:"这么早就上学去?" 凤儿加快脚步走向了他,心中急切,却是忍着不跑:"叔叔!" 她欢喜的停到了余至瑶面前,又抬起手来,让他去看自己腕子上的新式小手表:"这还早?不早啦!" 余至瑶低头望着凤儿,就见她将两条长辫子梳得油光水滑,一张小脸恢复了往昔的俊俏。校服外面的薄呢子长衣有型有款,领口一圈雪白风毛,正好托出了她秀气的小尖下巴。 忽然淡淡笑了一下,他有感而发的随口说道:"凤儿变漂亮了。" 凤儿登时红了脸。背着双手扭了扭身子,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慌里慌张的转身便逃,三步两步的窜进了旁边汽车。 余至瑶脸上的笑意隐隐有了扩大的趋势——真是长大了,还知道不好意思了。 这一年的新年,余至瑶给凤儿买了一条钻石项链。 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宠爱女孩,只记得三妹仿佛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拥有了各色首饰。钻石项链宝光璀璨,价值一套小四合院。凤儿见了项链,又喜又怕,连连后退着不敢要。宋逸臣也觉得这不合适:"二爷,我知道您是疼她。可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能戴这么贵的项链?" 余至瑶抓住凤儿的腕子,把装着项链的丝绒盒子强行塞进她的手中:"十三了,快要变成大姑娘了,应该有几样首饰。不想戴就留起来,将来做嫁妆也是好的。" 凤儿窘迫的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看着父亲。宋逸臣见余至瑶一片诚心,只好伸手将凤儿的脑袋向下一摁:"还不赶快道谢?" 凤儿糊里糊涂的顺势鞠了一躬,差点没被父亲把脑袋摁掉:"谢谢叔叔。" 与此同时,张兆祥也带着红包,前去探望了杜芳卿。 红包鼓鼓囊囊,内容丰厚。张兆祥笑道:"杜老板,二爷让我给你送五百块钱过来。另外,今天汽车归你使用,如果想要置办年货的话,正好就赶着今日全办完吧。要不然这大冷的天,出门一趟也不容易。" 杜芳卿接过红包,迟迟疑疑的问道:"二爷这阵子……忙吗?" 张兆祥坦然的答道:"忙。从早到晚,总有事。" 杜芳卿又问:"他……他身体怎么样?" 张兆祥知道他是个痴情的,心中又觉怜悯、又觉可笑:"二爷身体也挺好的,前一阵子闹腿疼,贴两副膏药就缓过来了。" 杜芳卿站在风中发了一会儿呆,随即清醒过来,连忙含羞带愧的对着张兆祥一笑:"张爷,您请房里略坐一坐。我换件衣裳,这就跟您出门。" 张兆祥虽然年轻,但是已经把大管家的派头学了个十足十。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他四平八稳的走进了房内。 杜芳卿出门购买年货,年货没买几样,却是给余至瑶挑了一只领带夹子。 领带夹子是镀金的,并不算贵,然而样式很好,简洁精致,装在一只小盒子里,外面还包着一层素净的花格子纸。把这个盒子双手送向张兆祥,杜芳卿陪笑说道:"张爷,劳烦您帮我个忙,把这样东西交给二爷好不好?" 张兆祥接下盒子,先是答了一声"行",犹豫一下,接着又道:"杜老板,恕我说句实话。你现在好好顾着自己也就是了,二爷他不缺这些小玩意儿。" 杜芳卿垂下了头,仿佛是有些害臊:"这……这权当是我对二爷的一点心意吧。" 张兆祥听了这话,不知道他是真痴情犯了傻,还是狐媚子手腕高,所以索性不再多说。 当晚回到家中,张兆祥把那只小盒子给了余至瑶:"二爷,杜老板上街买了个领带夹子,托我给您带过来。" 余至瑶正忙着出门,在哑巴的伺候下穿衣戴帽。听了这话,他只点了点头。张兆祥见状,就把盒子放在身边的小桌上,然后识相的退了出去。而余至瑶无意中一转身,衣裳下摆拂过桌面,当场就把小盒子带了下去。余至瑶闻声一望,见那小盒子掉进了沙发椅与小桌子之间的缝隙中,不能轻易捡起,便自顾自的戴好礼帽,出门去了。 午夜时分,他醉醺醺的回了来,直接上楼睡觉,早把那支领带夹子忘到脑后。翌日清晨仆人进来打扫房间,也没留意细微之处。于是那只盒子卡在暗处,从此就算是消失掉了。 新年过后,又是一番春光烂漫的新景象。正是一切顺遂之时,凤儿却是又闹了笑话。 凤儿来月经了。 当时正值中午,她在学校里的卫生间中发现自己流了一屁股血,而且肚子很疼,便是吓得魂飞魄散。扯了许多手纸垫在裤裆里,她心想这回自己大概是必死无疑,便书包也不要了,直接离开校园,迈步往家走去。幸亏校服裙子又厚又长,且是深色,沾染了血迹也看不出。 她一边走,一边哭,想自己年纪小小的就活不成,又想自己若是死了,怕是不出半年一年,就会被叔叔忘却。 好容易跋涉回了家,她进门便是遇到了余至瑶。余至瑶刚刚起床,见她泪流满面的独自回来了,便是惊讶问道:"凤儿,你怎么了?" 凤儿心酸难言,一闭眼睛挤下一对大泪珠子。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气,她开始交待遗嘱:"叔叔,你以后要保重身体。我的项链你也不要送人,留下来当做纪念吧。以后看到项链,就当是看到凤儿了。" 余至瑶双手插兜弯下腰去,皱起两道眉毛:"啊?" 凤儿终于是忍无可忍,"哇"的喷出哭声以及口水:"叔叔,我要死了!" 余至瑶低头一瞧,就见一线细细的血流蜿蜒爬下凤儿的小腿,已然染红了白色的长筒袜子。 余至瑶知道女人每个月身上都是要来月事的,可是怎样处理,却是全然不知。他把凤儿撵进卫生间里,让她暂且坐上抽水马桶;自己则是派出仆人,把家里负责洗衣缝补的粗使老妈子叫了过来。 一番忙乱过后,凤儿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又换了裙子鞋袜。泪眼婆娑的走到余至瑶面前,她嗫嚅着说道:"叔叔,你不要告诉别人啊。" 余至瑶心中感觉啼笑皆非,脸上神情却是郑重:"好,我不告诉别人。" 凤儿挺爱学习,所以下午返回学校,继续上课。余至瑶坐在家里浮想联翩,则是很觉有趣,不知道凤儿将来会长成个什么样子。 他不知道,凤儿就长给他看。如此又过了一年,十四岁的凤儿出落得明眸皓齿,烫个头发便是小型的摩登女郎了。 第52章 归来 宋逸臣在瑶光饭店看上了一个新下海的小舞女,才十六七岁,中学还没毕业。宋逸臣见她是块无暇的美玉,便打算把她娶进家中续弦。 余至瑶得知此事,倒是赞同,并且送出公馆一处,充作新房。凤儿悲痛欲绝,可怜巴巴的伏低做小,恳求叔叔留下自己。余至瑶倒是愿意,然而宋逸臣坚决不许,定要把她带走。余至瑶有心挽留,可因凤儿毕竟是个大姑娘了,自己也该避些嫌疑,所以那话要说不说,最后就还是没能出口。 凤儿走的那天,眼泪汪汪的,又不敢哭。把余至瑶拉到背静地方,她带着哭腔问道:"叔叔,要是后娘对我不好了,你还要我吗?" 余至瑶心里也是难过——养了五年了,朝夕相处,眼看着她从个小丫头长成现在这般模样。 "要。"他弯下腰,抬手抚摸了凤儿的头发。指尖顺势蹭去对方的泪水,他低声说道:"我把你那小屋留着,你什么时候回来,都有地方住。" 凤儿忽然抬手搂了他的脖子,细细的手臂很有力量,勒着缠着不肯放开。余至瑶轻轻拉了她的胳膊:"凤儿?" 凤儿没哭出声,就是一口气接一口气的抽搭,薄薄的肩膀抽搐不已。 于是余至瑶就放下了手,默然无语的一直弯着腰,直到凤儿自动放开了他。 宋逸臣成婚后的第二天,日军在卢沟桥开了炮。 战争的空气骤然浓厚起来,不过还不足以压迫人心。余至瑶和身边所有人一样,相信华北战事总会和平解决,直到四乡难民像大水一样涌进天津卫,再从华界冲破阻拦,奔入租界。 商会成立了临时救济会,想要辅助政府安抚难民、平定地面。然而事态已然恶化到了不堪的地步,天津城中开始听到了隐隐的炮响。 余至瑶身为商会主席,谁都可以退缩,他不能退缩。他拖着两条不大顶用的腿,一边四处找粮供给难民,一边发动商会上下,捐出物资送往前线。物资是有的,然而粮食却是禁不住吃。就在救济会将要断炊之时,天津沦陷了。 余至瑶这回不用忙了,因为救济会被日本人解散了。 余至瑶知道世道变了,自己虽然目前平安,但从长远看来,也是前途未卜。让张兆祥装了一麻袋大米送到杜芳卿那里,他知道杜芳卿现在一定害怕——小鸟似的那么个人,外面成日成夜的开枪放炮,怎么可能不怕? 不过他没有兴致过去关怀对方。反正租界地里很安全,区区的一个"怕",也算不得什么。 在晦暗的阴雨天里,他坐在客厅里长久的吸雪茄。哑巴陪在一旁,低头用小纸片叠着纸鹤。 "现在这个局面,当然是韬光养晦为好。"他忽然说道:"外面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只要出去活动,就脱不了汉奸的嫌疑。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哑巴点了点头,把折好的纸鹤慢慢拆开,重新再折。 余至瑶放下手中雪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茶水从喉咙向下,流淌出冰凉的一线,并不畅快,只让他打了个寒战。 轻轻放下茶杯,他慢慢转向了哑巴,轻声又道:"我有一种预感。" 哑巴骤然抬眼望向了他。 双方对视片刻,余至瑶没有说话,然而哑巴也明白了。 当初逃亡而走的,现在应该要回来了。 就在此时此刻,一架日本军用飞机卷起狂风,缓缓降落在东局子机场。舱门开处,香川次郎率先踩着舷梯向下走去。双脚落在水泥地面上,他回头对着何殿英高声笑道:"老弟,天津卫到啦!" 何殿英穿了一身白色西装。衣服白,皮肤也白,越发显得眉目乌黑。站在舷梯最后一级上,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口中喃喃骂了一句:"操他娘的。" 飞机是快啊,不过是打个盹儿的工夫,就走完了他四年的长路。恶狠狠的一大步跳下来,他结结实实的一脚跺上了天津卫! 白皙面孔渐渐透出笑意,仿佛初春的冰河在烈日下消融。在暴雨将至的疾风之中,他踌躇满志的抬手系上西装衣扣,同时扭头对着香川次郎露齿一笑。 香川次郎一眨眼睛,何殿英的笑容看起来欢畅而又险恶,他喜欢! 小老九和李振成会合了,在机场外面等候着何殿英。及至何殿英走了出来,他们心中一阵激荡,几乎快要落下眼泪。 李振成年纪大些,还算老成稳重。小老九却是黏上了何殿英,一步不落的紧紧跟上。何殿英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又低头笑问:"让你预备的礼物,带来了吗?" 小老九立刻答道:"全在汽车里呢!" 香川次郎另有去处,何殿英便是钻进小老九的汽车里,直奔日租界森园公馆。 森园真人这几年老得很厉害,咳嗽气喘的驼着背。何殿英到达时,他正老眼昏花的坐在廊前,拿着放大镜读报纸。 没有当年森园真人的相救,就没有何殿英的今天。所以进门之后他走到森园真人面前,开口之前先跪下去磕了个头。森园真人连忙老天拔地的过去扶他:"殿英,你回来了?" 何殿英起身说道:"师父,我这次回来,将来就绝不再走了!" 森园真人上下打量着自己这唯一的徒弟,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好,好,要是再走的话,那就真没出息了。" 何殿英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动——是的,逃亡的滋味,尝过一次就足够了。 何殿英拿出礼物送给森园真人,正是两支大高丽参。森园真人很高兴,立刻就派仆人出去采买酒菜回来。师徒二人围着矮桌相对而坐,森园真人问道:"殿英,想不想做官?" 何殿英笑着摇了摇头:"那没意思,我还是想干我的老本行。" 森园真人思索一番,随即满意的笑了:"很对,很对。" 何殿英又道:"您应该知道,我和香川拜了把子。在哈尔滨的时候,我没少为他出力;现在他当上了宪兵队长,还不得让我也占点便宜?" 森园真人继续点头:"很对,很对。" 何殿英说到这里,志满意得,吱喽一口酒,吧唧一口菜:"师父,您就擎好吧。我非让全天津卫都尊您一声老爷子不可!" 森园真人继续说道:"那个余至瑶……" 何殿英一抬手:"别,您别提他。我和他的恩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过您放心,他挡不住我。别看他是商会主席,我照样有法子整治他!" 话到这里,他心中暖融融的一痒。酒精融入血液,燃起火苗透出皮肤,蓝幽幽的直灼神经。勉强压下身心的躁动,他想自己须得稳住心神,因为此刻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最好的时机何时到来,那他还说不清楚,只知道那必定是一场厮杀过后。提前存下残忍的心思,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人生苦短,谁知道他还能再有几个四年? 第53章 开始 何殿英在森园公馆住了两天,然后就搬去小老九那里居住。小老九住在一处日本式的宅院里面,环境优雅,然而并不能让何殿英感到满意。 何殿英还是怀念那座毁于大火的何公馆。何公馆是他当初花大价钱请人设计出来的,处处都合他的心意。可惜当时不懂得保留图纸,现在即便想要按照原样复制一座,也是不能够的了。 李振成颇想跟随何殿英在天津卫重整旗鼓,再振威风;然而何殿英却要把他撵回北平:"怎么着?还当你大哥是当年那个打打杀杀的德行?"他用手指狠戳李振成的额头:"兄弟,动动脑子好不好?" 李振成都要急了:"大哥,你还是舍不得动那个姓余的?你忘了老五是怎么死的了?" 何殿英轻轻巧巧的甩了他一记耳光:"动?我怎么动?跑到英租界和他硬碰硬?打个头破血流?" 说到这里他笑了:"兄弟,要是真说硬碰硬的话,那我现在也还不是他的对手。他在英租界混了多少年了?你大哥我可是光棍一条刚回来啊!" 李振成气冲如牛,鼻孔随着呼吸翕动不止:"要不然,让香川次郎带一队宪兵把他抓了?" 何殿英拍了拍他的脸:"老三,那是英租界,大英帝国的地盘,不归天皇管。" "那怎么办?让他在英租界自在逍遥的过好日子?" 何殿英就近坐上桌子,然后一脚踹上李振成的大腿:"滚你的蛋!我告诉你,现在天津北平可都是日本人的了,你那边的特务机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变动。趁着现在买卖还顺利,你赶紧给我滚回去多弄点钱。" 李振成不甚服气的张了张嘴,因为实在是说不过大哥,所以最后还是灰头土脸的回北平去了。 何殿英幽居在日租界,并不声张。对于他的行踪,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他倒要看看自己当年手下几千门徒,如今能有几人敢于登门相认——他现在说起来,可是一无所有。 一个月过后,他手下有了百十来人。在这天下大乱的时节,忽然听到了师父回来的消息,就敢义无反顾的跑过来相见——这样的忠心,对于他来讲,足够了。 手里攥着可观的财富,与这忠心耿耿的百十来名门徒,何殿英认为自己可以在天津卫这座翻了新的大舞台上,粉墨登场了。 吉泽领事虽然是个领事,然而看其行为,更像一名交际家。他向来活跃,到了如今这般时节,越发活跃的抓不着按不住,活鱼一般。 南京陷落了,他领着头要搞大庆祝。宴席摆在日租界内最富丽的北洋饭店,请柬四面八方的发出去,除了他的日本朋友之外,中国高官和社会名流也不能落下。香川次郎私下里说吉泽领事像只上蹿下跳的跳蚤,不屑于去;结果何殿英劈面夺过他的请柬:"你不去,我自己去!" 于是这天下午,何殿英站在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前,开始像个美女似的穿戴打扮起来。 深色西装是昨天刚从成衣店内取回来的,穿在身上服服帖帖。低头整理好马甲前襟的怀表链子,他抬起头来,又很细致的摸了摸头发。他是细软头发,上过生发油后越发乌黑放亮。都说头发细软的人性情柔顺,何殿英不知道自己的本来性情是否柔顺,反正就算存有柔顺的成分,也早被曾经的万种艰辛磨砺掉了。 从身边徒弟手中接过厚呢礼帽,他垂下眼帘,吹去帽沿上的一丝灰尘。抬手将礼帽轻轻扣到头上,他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然后把礼帽微微压向前方,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面对镜子张开手臂,他看到镜中的徒弟展开黑色大衣走向自己。准确无误的把手伸进衣袖,他仰起头,任凭徒弟绕到自己身前,弯下腰去一粒一粒系上纽扣。抬手翻好大衣领子,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扭了扭头,然后转身走向门口,嘴里哼唧着在哈尔滨学会的蹦蹦戏:"女要俏啊三分孝,男要俏啊一身皂,嗯唉哎嗨哟……" 何殿英自乘一辆汽车,又带一车保镖,一路招摇过市。抵达北洋饭店之后,他在门口递上请柬,随即在侍者的引领下迈步进门。在大厅外面脱下他那"一身皂"的黑色大衣和礼帽,他抬手又摸了摸脑袋,然后步伐轻快的走了进去。 大厅之内已然宾客济济。一些熟面孔和他打了照面,都很得体的露出惊讶表情,然后在惊讶之中透出笑意,亲亲热热的迎上前去:"哟!何老板?您回来了?!" 何殿英很体贴的陪着对方又惊又喜:"通缉令既然已经失了效,那我可不就马上回来了?" 话到这里,双方就要热烈握手了,仿佛是几世的好友,又隔了几世才见。 当然,亲热之余,对方也要犯点嘀咕,因为实在是摸不清何殿英的底细。如果何殿英纯是因为政府倒台才跑了回来,那就还是个怂货,不足畏惧;可如果何殿英别有背景,那便不能轻视了。 何殿英看出了众人的疑惑,心中并不介怀。大说大笑一场之后,他揽着人家的肩膀问道:"哎,余二爷怎么还没到?" 得到的回答总是含糊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和余至瑶之间的惨烈战争:"这个……" 何殿英没心没肺的笑道:"别和我打马虎眼!我知道他今天肯定会来!吉泽领事下的帖子,他能不来?" "哈哈哈,这个……" 何殿英由着性子欢声笑语了一通,并不在乎听众的反应。在他的眼中,有些人是人,有些人就不是人。他对"人"有一套态度,对"非人"又有一套态度。 待他肆意的胡闹够了,也就快到了开席的时间。正在吉泽领事不动声色的清点到场客人之时,外面忽然响起低低的喧哗,声浪传播到了何殿英耳边,依旧清清楚楚:"商会余主席到了!" 舌头在嘴里搅动了一下,何殿英仿佛是要啐谁一口,然而最后喉结上下滑动,他把口水咽了下去。 扬起头来望向前方,他看到了余至瑶。 和四年前相比,余至瑶的脸上见了一点风霜,可五官眉目还是一如往昔。很慢很慢的走进大厅,他一边四面八方的颔首微笑,一边和吉泽领事握了握手。吉泽领事踮着脚要和他说话,他便善解人意的弯下腰去,一边倾听一边点头。 何殿英环抱了双臂站在远处,忽然感觉眼前这幅情景十分熟悉——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余至瑶闹了别扭,冷战之时就在吉泽领事家中见了面。 那时候多傻啊,想他想的快要发了疯,站在暗处等着被他发现。可是等啊等啊,他被吉泽领事带走了。 思及至此,何殿英忽然满嘴苦涩的冷笑了一下。骤然迈步走向前方,他拨开层层人群,仿佛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了余至瑶面前。 "二爷。"他主动开了口,脸上笑得阳光明媚:"四年没见了,想没想我?" 余至瑶依稀听说他是回来了,依稀而已,并不确实。惊愕的光芒在眼中一闪而过,他平静的点头笑道:"还好。" 这并不是敷衍的虚话。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四年之后一回顾,也就是个"还好"。 然后他又转向吉泽领事,自顾自的接着方才话头继续说道:"路障始终放在街口,即便有特别通行证也不肯放行,我在车里足等了半个多小时。" 吉泽领事轻轻拍着他的手臂,仰脸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不算迟到,真的不算迟到。" 余至瑶扭头又对何殿英一笑,然后随着吉泽领事向厅内席位走去。何殿英留意到了他那迟缓的步伐——两条腿仿佛有千斤重,是在拖着拽着向前走。 满不在乎的尾随上去,他有他的主意,所以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受了冷落。 吉泽领事思维周密,已然安排好了众位客人的座次。然而何殿英不守规矩,竟是一屁股坐到了余至瑶身边。吉泽领事知道他和香川次郎是把兄弟,所以当众不好多说,只得立刻开动脑筋,嘻嘻哈哈的重新招呼贵客落座。 余至瑶一言不发——他连着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现在头脑已然快要爆炸。自从天津沦陷以后,他就落进了日本军人和中国商人之间的夹缝里。他想辞职,然而日本军人不许。 他刚被日本军人逼迫着向下面商号摊派了一笔费用,又被日本友人强迫着前来庆祝国都陷落。他困乏苦恼极了,然而硬是闭不上眼睛。他想自己今夜大概依旧是睡不着,长此以往,如今将来哪天自己真的猝死了,似乎也不奇怪。 "若是我死了……"他缓缓扭头望向了何殿英,心中暗想:"那他心里也就清静了。" 何殿英把胳膊肘架到桌面上,侧身用手托着面颊,专心致志的看他,仿佛他是一幅画。席上众人见了,都觉好笑,然而又都不敢出言取笑,因为知道他们二人之间有仇,深仇。 忽然抬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何殿英嬉皮笑脸的说:"二爷,见老了啊!" 余至瑶垂下眼帘,平淡的答道:"你倒是没有变。" 何殿英放下了手,暗暗的捻了捻手指。还想再摸一把,还想再抓他的头发,还想再咬他的肉。 这时侍者鱼贯而入,开始上菜。吉泽领事站到前方,用中日两国语言滔滔不绝的讲话,下方听众不时鼓掌。而何殿英趁此机会一扯余至瑶的衣袖,凑上前去低声说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余至瑶眼望前方,耳语一般的轻声答道:"别耍花样。" 何殿英笑了一声:"放心,吉泽领事的场子,我还不敢砸。" 酒过三巡了,余至瑶和何殿英各找借口,一前一后的离开席位。 北洋饭店的整层一楼都被吉泽领事包下来了,如今客人全在大厅狂欢,外面走廊倒是清静。何殿英站在深深的暗处,就见余至瑶晃着高高大大的影子,一步一步的向自己挪。忽然身体晃了一下,他抬起手,开始扶着墙走。 有那么一刹那间,何殿英在恍惚中以为自己已经冲上去了,扶住他了,甚至连力气都运足了;可是骤然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原地。 真的是把余至瑶给废了,然而废的还不够!余至瑶就该永远都是二十岁时的模样,阴郁,孤独,无能,视自己为救世主! 何殿英转过身去,把余至瑶领进了饭店卫生间中。 北洋饭店一色全是西洋布置,卫生间也是十分宽敞。外面半间安装了长玻璃镜与大理石台,锃亮闪光的大水龙头一字排开。 待到余至瑶走进来了,何殿英回身锁了房门,同时口中说道:"我就猜到这里没人。" 余至瑶停下脚步,转身凝视了何殿英:"你要和我说什么?" 何殿英面对了他,忽然一笑:"我要说——" 话只讲到这里,他在下一秒纵身一扑,把余至瑶搂进怀里压到了墙壁上。探过头去狠狠亲上对方的嘴唇,他气喘吁吁的又吮又啃。舌头滚热灵活的游进去四处撩拨,他大睁着眼睛,倒要看看余至瑶的反应。 然而余至瑶并没有反应。他看余至瑶,余至瑶也看他。双方对视片刻,何殿英抬起头来,哑着嗓子说道:"我爱你。" 余至瑶的试探着抬起双手,也把何殿英抱了个满怀。鼻尖触上对方面颊,他闭了眼睛,很陶醉的深吸了一口气。温暖的嘴唇滑过脸蛋,他梦游似的低低唤道:"小薄荷……" 他的手臂加了力量,仿佛要把对方缠绵的揉进自己体内:"小薄荷……" 何殿英眼看着他低头吻向自己,忽然发现他的神情乃是忧伤。 余至瑶仿佛是第一次品尝何殿英。先是轻轻舔了舔对方的嘴唇,随后甜美的滋味便是刺激了他的神经。骤然直起身来向前几步,他步伐沉滞的把何殿英压到了大理石台上。等不及似的一口噙住对方,他开始变得凶蛮起来,仿佛饿了许久许久,如今就要把何殿英生吞活剥。而何殿英在这汹涌的亲吻中抬起手来,捧住了余至瑶的脑袋。回应着噙住了余至瑶的舌头,他在思念已久的熟悉气息中,却是骤然收敛了笑容。 毫无预兆的,余至瑶忽然发出一声凄惨的闷哼。鲤鱼打挺似的猛然直起身来,他带着何殿英向后退了一步,随即踉跄着跌坐下去。紧皱眉毛猛然发力,他强行推开了贴在身前的何殿英。 何殿英气喘吁吁的站了起来,满嘴都是鲜血。而余至瑶紧闭嘴唇,神情木然的抬眼望向了他。忽然低低的咳了一声,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 何殿英方才险些咬断了他的舌头。 何殿英转身打开水龙头,接着自来水漱净了口中鲜血。 然后在余至瑶面前蹲下来,他开口说道:"二爷,给你两条路选,一条路是从此以后你乖乖跟着我,我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另一条路,我不说,你也懂。" 余至瑶抬手抽出胸前口袋中的丝绸手帕,扭头堵嘴吐出一口浓血。歪着脑袋转向何殿英,他含混的答道:"我不是女人。" 何殿英一挑眉毛:"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不等余至瑶回答,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笑道:"好,好,我全随你。既然你一定想要和我做对,那我告诉你,此刻就是开始!" 说到这里,他转身打开房门,迈步就走。 余至瑶东倒西歪的爬起来,自己接水漱口。对着镜子伸出舌头,他看到了一道清晰的伤口。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此悄悄离开了饭店。 当天夜里,余家在日租界内的所有生意,全部遭到了打砸。余至瑶没有作出反击——反正日租界的生意,也都是当初从何殿英手中抢过来的。 让王连山把那边的手下全撤回来,日租界的买卖,他不要了。 第54章 沦陷区 香川次郎让何殿英去入新民会,可是何殿英懒得去:"大哥?怎么着?你看我是那拿着大喇叭满大街宣传'东亚共荣'的人吗?有那时间我不如吃吃喝喝睡一觉,还能落个清闲舒服。" 香川次郎穿着一身笔挺军装,出门时忘了披上大氅,如今冻得瑟瑟发抖,便是打出一个痛心疾首的喷嚏:"唉呀,老弟,你真是什么也不懂!" 何殿英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捏着香川次郎的衣袖,把他扯到暖气管子前面站好:"大哥,老实对你讲,那个新民会我没看上。你要是有心的话,给我弄个有人有枪的差事。" 香川次郎眨巴眨巴眼睛,自言自语似的嘴里重复:"有人有枪?" 随即他抬手摸着下巴,仰望天花板再次嘀咕:"有人有枪……" 这一次会面,香川次郎并未对何殿英做出任何承诺。何殿英没在乎,因为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余家人马一击即溃,他在收回地盘之余,深切的感觉出天津卫的确是"变天了"。 仿佛一棵回春的老树一样,他刚一开枝散叶,便引来无数猢狲。迅速的伸展根须抓牢土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枝繁叶茂。而在新年前夕,他当上了官——日本宪兵队特务队长。 香川次郎果然是让他"有人有枪"了。 何殿英在职务发表之后,对着香川次郎的肩膀狠拍一掌:"大哥,你够意思!" 香川次郎险些被他拍塌了肩,强忍疼痛笑道:"老弟,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何殿英几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一名特务,他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海河两岸的大小码头上。不出两个月的工夫,他把各处码头的脚行把头们全部"清理"掉了。 过去看起来简直不可能的事情,如今说办就能办到了。谁不听话,谁就是反日分子,他就抓谁。所以这个新年,他是过得特别欢畅。 得意之余,他颇想把余至瑶也抓过来玩玩,可惜余至瑶一旦出行便是森严壁垒,而且轻易不会离开英租界的范围。 "玩玩"这两个字轻柔的刺激着他的神经。身心渐渐一起骚动起来,他抄起电话话筒,要通了余公馆的号码。 张兆祥接了电话,没听出他的声音,一团和气的问道:"先生,请问您贵姓大名?我们二爷去商会了,您要是有话,我可以帮您转达。" 何殿英听到这里,不再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穿衣戴帽出了门,他坐上汽车,直奔天津商会。 在商会内的大会议室里,余至瑶坐在首席。一字一句的念完手中稿子之后,他抬头望向了前方稀稀落落的几名理事:"井上大佐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这些。" 一名长须飘然的老者长叹一声:"没有货物,还不让关门,就这么干耗着赔本?" 余至瑶没说话,欠身把手中稿子推向老者。而对面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先生苦笑一声:"静老,您的大工厂都被日本人'军管'过去了,现在还有心去想几家小铺子赔不赔本?" 余至瑶这时开了口:"诸位,今年又到了商会换届的时候,若是有谁愿意参加竞选,现在便可以报上名字。静老素来德高望重——"他望着老者一点头:"这次竞选,就请静老来主持吧。" 静老登时一愣:"老朽……" 不等静老说出话来,余至瑶又补充了一句:"本人将不参加此次竞选。" 然后他双手按住桌沿,费力的站了起来:"散会。" 春寒料峭,余至瑶在保镖的簇拥下走向商会大门。身上薄薄的呢子衣裳立刻就被冷风吹透了,他弯腰钻进汽车,同时不可抑制的打了个寒战。 身边车门一开,是宋逸臣坐了上来。扭头望向余至瑶,他开口问道:"二爷,是回家吧?" 余至瑶把两只手插入大衣口袋,无言的一点头。 在汽车发动的一瞬间,他透过车窗,又向商会门口望了一眼。商会如今已然成了傀儡机构,理事们纷纷抱病不出,只有他这个主席无处可逃。日本军人逼他,中国商人怨他。井上大佐几次三番的斥他办事不利,而下面商号则是把他当成了为虎作伥的大汉奸来骂。其实他自己的产业全在太平无事的英租界,他这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理事们直到现在,还在明里暗里的撺掇他去向井上大佐"说说",就好像他在井上大佐面前有着天大的面子。说成了,他是商会主席,应当应分;说不成,他这个无能的汉奸,一定是因为他自己的生意没受影响,所以才不肯出力。 余至瑶留恋的移开目光转向前方。风风光光的当了三年主席,不料事到如今,却要仓皇而走。汽车拐弯驶上平坦马路,他闭了眼睛向后靠去,只觉心力交瘁。 正在似睡非睡之中,余至瑶忽然听到耳边响起"叮"的一声响,仿佛有石子砸上了车窗玻璃。睁开眼睛扭头望去,他却是吃惊的看到了何殿英。 何殿英也是坐在车内,两辆汽车在马路上并驾齐驱。从大开的车窗中伸出脑袋,他笑嘻嘻的扬起右手,恶狠狠的又做了个投掷动作。 一粒子弹再次击到窗玻璃上,这引起了宋逸臣的注意。一眼看清了旁边车上的何殿英,他探身越过余至瑶打开车窗,抬手就是一枪。 一声枪响过后,子弹从何殿英的汽车上方飞了过去。宋逸臣随即面无表情的关上车窗,坐回原位。他知道何殿英现在今非昔比了,不能说杀就杀了,所以只是做出一个警告,让对方知道这边车里有个不要命的。 余至瑶也没有再看何殿英,只对前方汽车夫说道:"加快速度。" 汽车夫一脚踩下油门,风驰电掣的冲向英租界。 何殿英没有驱车跟上。因为害怕宋逸臣。宋逸臣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想尽快把这家伙宰掉;但是怎么宰呢?这倒成了问题。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得不出答案,所以可以暂且放下。只是没能捉到余至瑶"玩玩",这让何殿英感到十分沮丧失落;不知道余至瑶的舌头是否已经长好,下次见了面,非扒开他的嘴巴看看不可。 宋逸臣把余至瑶一直送到公馆门前,然后没有进门,直接赶去瑶光饭店。 余至瑶心事重重的回到家中,进门之后却是看到了凤儿。 凤儿红着眼睛,鼻音浓重的告诉余至瑶:"叔叔,我和她吵架了。" 余至瑶没听明白,还以为她是受了宋逸臣的打骂,结果仔细一问,才知道不是"他",而是"她"。 "她"只比凤儿大了两三岁,所以凤儿表面上从不叫妈,背地里则是干脆随着父亲,喊她小莲。蹙着眉毛坐在余至瑶身边,她又委屈又憋气的说道:"小莲偷偷拿我的首饰戴,起初我说她,她还不承认;昨天被我正好被我看到,她恼羞成怒,反倒骂我是小气鬼托生,还把我的镯子摔掉了一颗钻。" 说到这里,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金光璀璨的镯子,镯子很宽,上面用碎钻嵌出图案——如今每逢新年,余至瑶都要给她添一样贵重首饰。 余至瑶不好干预宋家的家事。接过镯子看了看,他对着凤儿笑道:"没事的,送到银楼里补好就是了。" 说完这话,他把张兆祥叫了过来,让他拿着镯子去办此事。凤儿嘟着嘴垂头呆坐了片刻,忽然双手抱住余至瑶的一条手臂,然后歪着身子向他一靠。 余至瑶扭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把半边面颊都贴上了自己的肩头,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她正是眉眼秀气,皮肤细白。 "这么大的姑娘还要撒娇?"他柔声说道:"自己好好坐着去。" 凤儿哼唧一声,搂着他的手臂就不放开。叔叔身边没有女人,叔叔是属于她的。 余至瑶心里很爱凤儿,但是也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因为凤儿真是长大了,头发皮肤都散发出了少女的气息。 凤儿在余公馆住了一晚,翌日是礼拜天,又从早到晚混过一天。天黑之后宋逸臣过来了,一声呵斥把她撵进自己车里。 等到向余至瑶告辞过了,宋逸臣也坐上汽车,皱着眉头怒视女儿:"你说你挺大个丫头,又不是自己没家,总往余公馆里跑什么啊?你又不是个小崽子了,你说你——要不要脸?" 凤儿心怀鬼胎,一听到"要不要脸"四个字,立时先红了脸:"爸爸,是小莲先欺负我的!" 宋逸臣叹了口气:"我只要一说你两句,你就讲小莲欺负你——她怎么总欺负你啊?" 凤儿面红耳赤的辩道:"她是装的!你在家里她就装好人!" 宋家父女一路纷争,及至到家之后,宋逸臣把小太太叫出来,开始断案。 午夜时分,宋逸臣把女儿和太太各揍一顿,又喝了点酒,吃了一盘炒花生米,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第55章 变化 何殿英想要和余至瑶见一面,看看他那舌头长好了没有。可余至瑶就是不见他。 他往余公馆打去电话,接二连三的打,一直打到张兆祥拔掉了电话线。余至瑶告病在家,一切都不管了,就单是一个人在房内躺着,也不大吃喝。 哑巴依稀明白了他的烦恼,可也无能为力,只能坐在床边长久的陪伴着他。偶尔伸手摸摸他的头脸,他也不躲了。 哑巴坐得累了,就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两人侧身对视片刻,余至瑶忽然抬手抚上了哑巴的面颊。 时光易逝,哑巴已经是三十大几的年龄,快要老了。与世隔绝的在余公馆生活了小半辈子,这也算是一种人生。 手掌缓缓向下滑落,最后抓住哑巴的衬衫领子。手指合拢运足力气,他把哑巴拉扯到了身前。 这回轻轻搂住哑巴,他仰起头问道:"哑巴,你傻不傻?" 哑巴的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闷气的作出回答:"啊。" 余至瑶在他后背上狠狠的连拍两巴掌:"你还不傻?你傻透了!" 哑巴在他的怀抱中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告诉他:"啊。" 余至瑶安静下来,眼望前方一言不发。良久过后,他向后微微撤身,同时推开了哑巴。 哑巴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带着笑意,然而睫毛挑了几颗细碎的泪珠。手指一点余至瑶的胸膛,随即再指自己的心窝,哑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啊。" 余至瑶虚弱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相信。" 纱厂经理找上门来,说是三井码头的日本宪兵拦下了厂里五船棉纱,硬说这批货物有通过水路运往大后方的嫌疑。经理见状,索性想要撤回货物,然而撤也不让撤,连船带货全扣在了三井码头。 纱厂经理本也是个精明人物,如今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来找董事长拿主意。余至瑶正要打算长久的装病,哪知还未开头,便被自家生意打乱了计划。强挣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开始四面八方的打出电话。 吉泽领事愿意帮他去问个究竟,结果问过之后打回电话,他也是一头雾水,因为现在市面上的确是乱。 "好像是特务队下令扣下来的……"他很慎重的斟词酌句,满怀暗示的问道:"你认不认识香川队长?" 余至瑶听到"特务队"三个字,立刻就恍然大悟了。 余至瑶打发走了经理,然后给何殿英打去了电话。 何殿英的声音听起来油腔滑调,非要和他"面谈"。三言两语商定地点,余至瑶便是出门赴约去了。 相见的地点,乃是小白楼附近的一处俄国馆子。余至瑶抵达之时,何殿英已经等候在了雅间之中。双方的随从站在门外,余至瑶独自进门,发现酒菜都大概上齐了。 两人相对而坐,互相也没什么话讲。何殿英自顾自的抄起勺子喝了两口菜汤,大概是感觉味道不错,竟是端着汤碗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了余至瑶身边。 拉过椅子坐下来,他舀了一勺菜汤,默然无语的喂向余至瑶嘴边。 余至瑶既不看他,也不张嘴。双方僵持片刻,何殿英终于开了口:"你个打不死的,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余至瑶叹了一声,随即低头喝下了那一勺汤。 何殿英放下勺子,这回拿起了余至瑶面前的刀叉。切下一块牛排蘸了酱汁,他继续喂给余至瑶。 眼看着余至瑶面无表情的咀嚼吞咽,他忽然愉快起来。一墙之隔便是外人,所以他压低声音说道:"让我看看你的舌头。" 余至瑶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何殿英放下刀叉,微笑着向他伸出双手。手是修长白皙的,完全没有血色,关节微微突出,带着力度。 余至瑶睁大了眼睛,只见这样一双手越逼越近,眼看就要触到了自己的皮肤。受惊似的抬手按住桌边,他作势想要起身。不想何殿英骤然伸手抓起桌上餐刀,"咚"的一声向下钉入桌面——不偏不倚,正是插在余至瑶的手指之间! 然后趁着对方那一瞬间的惊呆愕然,他捧住了余至瑶的脸,手很用力,仿佛能够挤碎对方的脑袋。不由分说的凑上前去,他耳语般的轻声说道:"二爷,别怕,这回我不咬你。" 余至瑶直视了他的眼睛:"小薄荷,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抢,你告诉我,我全给你。" 何殿英听到这话,抿嘴一笑:"我想要你。" 余至瑶听到这话,却是抬起右手摸向怀里。何殿英立刻提防起来:"你干什么?" 余至瑶垂下眼帘,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印着樱花的明信片。把明信片向前放到桌上,他的右手明显在抖。何殿英扭头望去,就见那明信片颜色暗淡,四角都磨出了毛糙的圆边,是不知经过多少摩挲的模样。 放下双手拿起明信片翻过来,背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唯有"小薄荷"三字还算清晰,仔细看去,竟是被人用铅笔轻轻描过。 抬眼望向余至瑶,他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什么意思?"他问。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答道:"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了。" 然后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五船棉纱我不要了,再会。" 何殿英愣了一瞬,正要阻拦。哪知余至瑶开口喊了一声,雅间房门立刻应声而开,外面传来整齐回应:"二爷。" 何殿英不是来打架的,当着旁人的面,他捏着那张旧明信片,任凭余至瑶走了出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紧捏着明信片的手指都酸痛起来。如梦初醒似的猛然起身,他跑到窗前向下望去,正好看到余至瑶弯腰上车。 车门"砰"的一声关了上,汽车发动起来,载着余至瑶越行越远。 "我不像我了么?"何殿英狂乱的思索:"我怎么会变得不像了我?我一直都是这样恩怨分明,我一直都是这样心狠手辣,我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爱他。"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自嘲的冷笑了:"什么爱不爱的!我倒是爱他,可他爱我吗?爱我就该跟着我,撵不开打不走的跟着我;瞧他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他妈的叫什么狗屁爱?" 思及至此,他转身几大步走回桌前坐下。抄起一副干净刀叉,他豪气干云的大嚼起来。多好吃的牛排啊,特地要请余至瑶过来尝尝,结果打不死的没有口福,这怨得了谁? 余至瑶往纱厂打去电话,命令棉纱以后改走太古码头。至于眼前的损失,也只好承担下来了。 事情勉强算是得到了解决。余至瑶坐在家中,继续筹划装病事宜。哪知一夜过后,又有恶信传来——顾占海被日本宪兵抄家了! 第56章 逃避 顾宅位于华界,余至瑶赶到之时,顾太太正拖着两个大小子嚎啕——顾家两个儿子,全都十七八岁长成墙高了,眼里迸出火星子来,要去宪兵队救父亲。顾太太深知去了便是送死,所以一手一个抓着儿子,死也不肯松开。忽见余至瑶来了,她扑上去就要下跪,涕泪涟涟的恳求二爷去救自家丈夫。 余至瑶连忙让人扶起了她,因见她哭得不像样,就把顾家大儿子叫过来询问了情况。顾家老大红头涨脸的答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今早我爹正在院里打拳,忽然有人敲大门。我爹过去一开门,日本宪兵的枪管子就伸进来了,逼着我爹和他们走。除了日本宪兵,还有中国特务。我问我爹犯了什么罪,他们也不说话,押了人就走!" 正当此时,王连山从外面撞了进来,劈头就嚷:"我听说师父——" 余至瑶没等他说完,直接转身命令道:"连山,你快去群英武术社,把社里上下检查一遍,凡有违禁嫌疑的物品,全部挑出来立刻销毁。另外,不许你那帮师弟闹事!" 王连山也不知是跑了多远的路,看着余至瑶只是喘,喘了两口气,他忽然反应过来,扭头向外又冲了出去。 余至瑶心中也是六神无主,可是面对着惶惶然的顾家老小,他须得拿出几分胸有成竹的气势来压阵。强忍着一口气没有叹出来,他告诉顾家两个儿子:"好好照顾你娘,我这就去想办法救顾师傅。" 余至瑶离开顾宅。心事沉沉的坐上汽车,他忽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如果贸然跑去宪兵队,当然是连根顾占海的毫毛都要不出来;吉泽领事只是个领事,就算敢于热心帮忙,也没有影响宪兵队的能力;或许可以去找井上大佐? 想到井上大佐,余至瑶的心抽了一下。井上大佐对于中国人是极度的蔑视,和井上大佐对话,无论怎样简短,都是自取其辱。 当然,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何殿英。但他真是万万不想再见对方。不知从何开始,何殿英变成了一根冰凉滴水的皮鞭,追着他抽撵着他打,要不了他的命,可是让他隔三差五的就要狠狠疼上一下。他疼怕了。 思前想后了一番,他让汽车夫发动汽车,开往井上官邸。 井上大佐一脸横肉,一身肌肉。余至瑶到达之时,大佐正在家里擦拭战刀。双方见面,大佐差点一刀把他劈了。 刀刃锋利极了,贴着他的肩膀掠过去,竟是削下一片薄薄的布料。余至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因为心中此刻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堂堂的商会主席,就这么被个日本军官拿刀耍弄。 井上大佐满意的横刀审视刀刃,同时嘴里说出一句日本话。旁边的通译官大声问道:"你不是生病了吗?" 余至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接进入正题。他一边说中国话,通译官一边讲日本话;还没等他说完,井上大佐不耐烦的一挥手,同时嘴里吼出一句。通译官一个立正,转向余至瑶高声喝道:"滚出去!" 余至瑶愣了一下——多少年了,没人对他说过"滚"字。 随即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像发了疟疾一样浑身颤抖。血液向上涌入头脸,他的视野开始变形。耳中渐渐升起轰鸣,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跋涉,茫然中向着有亮光的地方行进。 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他摔了一跤。 越过两级台阶跪上水泥地面,他在慌乱中想要站起,然而双腿发软,站到一半又跌了下去。车里保镖连忙冲过来搀他扶他,他没说话,连滚带爬的往车里走。 这回坐上汽车,他闭上眼睛向后一仰,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了。 然而他没想到,何殿英根本不肯见他。 何殿英正在小老九的日式公馆里,很闲适的喝茶看风景。 庭院之内花草鲜嫩,叶片娇绿,骨朵粉红;偶尔吹来一阵温暖春风,带着青草初发的清新气味。一朵云彩飘飘忽忽的过滤了阳光,于是这个世界看起来就更加柔和了。 何殿英盘腿坐在廊下,一手捏着个精致的茶盅,小口小口的品尝香茶。余至瑶不识时务,"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是言出必行而已。 见面,见什么面?难道还是当年情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吗?还是一阵好一阵恼吗?既然决心进攻,那就一直打到他姥姥家去;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的小孩把戏,真是玩腻了。 放下茶盅摸进怀里,他掏出了那张樱花明信片。明信片真是旧啊,一点美丽之处都没有了。送到鼻端嗅了几嗅,他总觉得上面还带着余至瑶的气味。 这天下午,有人在顾宅门口撂了一件带血的小褂。顾家老大出来捡了,认出那是父亲的贴身衣物。 顾宅里面立时就起了哭声——顾占海这是死了,而且死不见尸。 群英武术社也被封了,王连山跳后窗户逃了出去,哪知特务骑着后墙专在等他。拼着性命飞身上墙,他一脚把特务扫了下去,同时肩膀上也挨了一枪。摘下帽子捂住肩头,他气运丹田发足狂奔,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群英武术社关了大门贴了封条,从此天津再无群英武术社。 武术社内自然是有兵器的,所以未能逃出的弟子们全被带走,罪名正是反日。他们蹲着被卡车运进宪兵大队,躺着被卡车运去城外乱坟岗子,和武术社一起死了。 余至瑶近来天天筹划着要装病,这回不用他装,是真病了。 他不许手下这几个人离开英租界,王连山养好枪伤,要给师父报仇雪恨;余至瑶不许他去,让马维元看管着他,敢去就再给他一枪。 他对手下人满心回护,余至琳感觉天津气氛恐怖,想要迁去上海,他却是既不挽留,也不关怀。 他就见不得姓余的。 自从余至瑶告病回家之后,其他理事有样学样,也都不再露面。商会很快濒临瘫痪,井上大佐大发雷霆,亲自带了两名日本军医赶往余公馆,倒要看看余至瑶是真病假病。 然而余至瑶并不在家。张兆祥迎出来,毕恭毕敬的说道:"我们二爷肺上鼓了两个气泡,昨晚进医院治疗去了。" 井上大佐不知世间还有此种病症,所以直接又去了维多利亚医院。这回亲自站到病床前了,他见余至瑶紧闭双眼人事不省,口鼻上还扣了氧气罩子,这才信了几分。 等到井上大佐走远了,余至瑶睁开眼睛,又颤巍巍的抬起手,摘下氧气罩子。 哑巴端着一杯凉开水走进来,见他醒了,连忙站到床边,弯腰去看他的脸色。 余至瑶气若游丝的说道:"不知上海那边……情形如何。实在不行……我也过去避避风头。" 张兆祥给余至琳发去电报,询问上海情形。余至琳很快回电,表示上海繁华自由,和天津环境大不相同。 余至瑶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有了主意。在医院躺过半个月后,他悄无声息的回到家中略作安排,然后便带哑巴登上一艘荷兰客轮,南下去了。 第57章 两座城市 余至瑶一直感觉自家大哥有点白面包的风采,没想到白面包还挺有女人缘,刚到上海没几天,就和沪上闻名的一位女作家相好起来。弟弟对大哥冷情,大哥对弟弟也漠然。余至琳和女作家爱的如胶似漆,听闻弟弟要来,本来打算去十六铺码头接他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忙着和佳人云雨,没有时间,故而也就算了。 余至瑶活了三十多年,这是第一次走出天津卫。茫茫然的出了码头,他累得靠在了哑巴身上。上海的天气,自然要比天津热得多,他一身大汗的招了两辆黄包车,也没有目的,只让车夫为自己找处好些的饭店。车夫一听这话,打起精神,拉着他就跑上了路。 片刻过后,车夫把他拉到了华懋饭店门前。余至瑶如数付清车费,然后和哑巴并肩站立,仰头望向前方高楼。 "好家伙!"他轻声叹道:"这饭店可真够大的,比利顺德漂亮。" 哑巴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哇。" 余至瑶又靠在了哑巴身上,从下缓缓向上抬头,嘴里喃喃的报数,末了说道:"十二层。" 哑巴继续点头:"哇。" 然后这两人一起向内走去。 余至瑶开了两间客房,和哑巴就此安顿下来。和天津相比,上海果然是另一番天地,不但繁华依旧,而且街上的日本兵也相对较少。余至瑶打算长住下去——至少要等商会选举完毕。届时有了新主席上位,井上大佐自然就会转移攻击目标了。 至于家中,生意有马维元和宋逸臣打理,家事全归张兆祥安排,都是可靠精明的人,想必也不会搞出乱子。他这一年过的殚精竭虑,如今借着这个机会,正好过几天清清静静的好日子,权当休养身体了。 他没有体力出门消遣,终日还是躺在房内床上。哑巴从早到晚的陪着他,有时熬得困了,两人便是挤做一床睡觉。 余至瑶仍然是睡不熟,经常看着是阖目入眠了,可不定何时就会猛然一惊。他一醒,哑巴也会醒。哑巴醒来之后搂搂他拍拍他,然后还能睡;但他就睡不着了,双目炯炯的一直醒到天亮。 醒着,但是没想什么,因为没什么可想。原来还可以想一想何殿英,现在也不愿去想了。何殿英是一块薄荷糖,本来甜美清凉,可是一旦火热起来,会融化得咬不碎甩不脱;滚烫的贴上身,烫脱人的一层皮。 可是即便如此,余至瑶还是不后悔认识他。无论如今的何殿英变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总藏着一个白皙单薄的影子,是少年小薄荷抱着玻璃箱子,站在阳光下对着他笑。 忆起笑嘻嘻的小薄荷,余至瑶在黑暗中也不由得微笑了。小薄荷真是讨厌啊,话那么多,一张嘴像留声机一样滔滔不绝,吵得他头疼。他忍无可忍的伸手去捂对方的嘴巴,声音暂停了,手心却是起了柔软活泼的触感,是小薄荷在用舌头舔他。 心脏渐渐跳得失了节奏,一阵一阵绞拧着疼。余至瑶侧身慢慢蜷缩起来,屏住呼吸忍痛。忽然间很想念天津卫,也很想念何殿英。但是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最好也不要见他。见面就生矛盾,见面就有麻烦,总是如此,他真是厌倦了。 余至瑶失眠,而在千里之外,何殿英也在失眠。 余至瑶失踪的消息传出来了。余公馆的大管家在各大报刊上登了寻人启事,只说余至瑶无故出走,如今不知所踪。何殿英怀疑张兆祥是在假撇清,可是无缘无故的,又不好到英租界里抓人,只得让特务跟踪着余家众人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中找出线索——然而,没有线索。 他急了,撒网一样派出人马,把整个天津卫翻了个底朝天。接二连三的一无所获之后,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家伙不会是跑去重庆了吧?" 然后他瞬间冒出一身冷汗,当夜就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眼了。 何殿英什么都不怕,就怕余至瑶"没了"。 他当初之所以能够在哈尔滨安安稳稳的生活四年,就是因为心里踏实。虽然对余至瑶是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知道他就在天津,他不动,像山一样,总在那里。只要自己肯向前走,就一定能够见到他。 谁都可以没,余至瑶不能没。如果世间没有了余至瑶,那他的一颗心简直无处安置。一掀被子坐起来,何殿英摸索着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烟雾袅袅向上升起,穿透了他的蓬乱短发。他乌烟瘴气的独自坐着,仿佛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一根烟卷燃过大半,他再拿一根续上。忽然叼着烟卷伸腿下床,他想自己不能发呆,还是得找。万一余至瑶真是跑去了重庆,那自己就他妈完蛋了! 谁知道日本人哪年才能把重庆打下来?重庆可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他在天津卫是威风八面的何老板,到了重庆就是个屁,不被人当汉奸打死就是好的。 所以重庆这个地方,他不能去,余至瑶也不许去。 第二天,何殿英向香川次郎告了假。香川次郎本来不想同意,可见这位把兄弟魂不守舍的,就没好意思拒绝。 第三天,何殿英带着几名随从离开天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商会选举如期举行,静老百般推辞,可最后还是被选为新一届主席。静老年逾七十,眼看自己躲避不过,便是横下心来,打算趁此机会捞上一笔,好给子孙后代留些财富。 哪知在就职后的第三天,静老刚出商会大门,便被刺客乱枪打死了。 消息传到上海,余至瑶又是庆幸又是后怕,心想亏得自己抽身退步及时,否则怕是难逃一死。静老一死,商会内部必定乱套,所以他决定再躲一阵,等到天下真正太平了,再返回天津。 天气越来越暖了,几乎可以算作进入夏季。余至瑶有了闲心,时常带着哑巴出门走走,也走不远,只在附近的洋行店铺里逛逛。在战事的影响下,上海显出了一种奇异的繁荣,既可与南洋联系,也可与重庆联系,虽是孤岛,然而对着四面八方都能走出路去。 在永安百货公司里,余至瑶给凤儿买了一顶宽沿大遮阳帽,帽子上颤巍巍的堆起鲜艳纱花,说不上多么好看,但是摩登夸张,是天津市面上不曾见过的。帽子放在大扁盒子里,外面再用花纸口袋装好。哑巴替他拎着,又开口问他:"啊?" 余至瑶摇头笑道:"我不累。" 随即他继续说道:"我们晚上还是去吃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哑巴不挑食,吃什么都行,所以没等他"那个"完毕,就直接答道:"啊!" 第58章 山高海深 闲逛过整个下午之后,余至瑶带着哑巴回到饭店,直接乘坐电梯上了九楼餐厅。 两人找到位置相对着坐下。余至瑶拿起菜单上下浏览,专心致志的考虑晚餐内容。哑巴则是无所事事,直勾勾的望着斜前方发呆。 因为两人都是闲闲的各有事做,所以谁也没有发现何殿英在餐厅门口一闪而过。 何殿英下楼走到余至瑶所在的客房门前,脱力似的靠墙蹲了下去。饥肠辘辘的垂下脑袋,他无声无息的大笑起来。 终于找到了,茫茫人海,大半个中国,他妈的终于找到了! 余至瑶和哑巴舒舒服服的吃饱喝足了,然后起身走向电梯,想要回房休息。 电梯里人很多,走廊内却幽静。余至瑶踩着厚实地毯,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前走。走着走着,旁边的哑巴忽然拉住了他:"啊!" 余至瑶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来,看到前方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然而模模糊糊,看不清脸。下意识的眯起眼睛,他面无表情的收住了脚步。 而那身影向他越走越近,最终显出了何殿英的眉目轮廓。 在他前方一米远停了下来,何殿英像怕吓着他似的,轻声开口说道:"二爷,别怕,我不是来闹事的。你总不回去,我来看看你。" 说完这话,他试探着向前又走了两步。 余至瑶无言的打量着他,就见他还穿着一身薄呢子西装,膝盖手肘全是皱褶,领带结是歪着的,头发也是乱糟糟。面孔本就苍白,如今瘦了,更显憔悴。永远精明活泼的小薄荷,如今变成了一只病猫。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 何殿英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一步一步打听着找过来的。" 余至瑶没再说话,拖着双腿继续向前走去。 何殿英厚着脸皮尾随了余至瑶,哑巴则是识相的自回房间去了。 余至瑶刚刚迈步进房,就听后方"喀"的一声,正是何殿英锁了房门。心中忽然紧张起来,他正要转身说话,不料腰间一紧,已有手臂围了上来。 身不由己的乱退几步,他被何殿英推到了墙壁上。原来病猫全是假象,何殿英像只豹子一样箍住了他。亟不可待的在他脸上胡亲了几口,何殿英激动的快要流下泪来:"二爷,你说走就走,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得要死?" 然后他抬起右手抚上对方面颊。拇指用力抹过嘴唇,他喘着粗气合身贴了上去:"二爷,听话……"他探头在余至瑶的嘴唇上吮了一口:"让我好好亲亲你。" 余至瑶紧闭嘴唇,脑袋乱晃着想要躲闪。何殿英知道他是被自己咬怕了,可是不肯放松,追着赶着去亲去吻。余至瑶体力不支,慢慢的向下溜去,他顺着力道搂住对方,也跟着一点一点弯下腰来。 最终,余至瑶昏头昏脑的坐在了地上。脑袋被何殿英牢牢的捧在手中,他是躲不开了。一颗心提到喉咙口,他不知道何殿英这回会不会咬下自己一块肉去。 然而何殿英的动作渐渐轻柔起来。温凉的嘴唇蹭过他的额头眉间,何殿英一边吻他一边嗅他,一只手顺着胸膛向下滑去,隔着一层衬衫对他百般抚摸。 余至瑶在黯淡的暮色中闭上了眼睛,忽然感觉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也很好。 迟迟疑疑的抬起双手,他仿佛是要抱住身前的何殿英。可是直到手掌触上对方的后背,他才骤然下了决心。竭尽全力的猛然搂住对方,他几乎是把何殿英勒进了自己怀中。 何殿英跪在地上,服服帖帖的任他拥抱。下巴搭上他的肩膀,何殿英低声问他:"我们两个在上海,多住几天好不好?" 余至瑶藏在暗中,几乎是在享受此时此刻。多久没有这样抱过小薄荷了?很久很久了。 忽然响起一串清晰的叽里咕噜,何殿英环住他的脖子,自己低低的又咕哝道:"饿死我了。" 余至瑶给何殿英叫了一份炒饭。 西崽把炒饭送过来时,余至瑶已经拉拢窗帘打开电灯。何殿英忽然知道了冷热,把那一身春装尽数脱去。穿着衬衫裤衩端起炒饭盘子,他见余至瑶正是坐在床边,便走过去,面对面的跨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 "不是恨我入骨吗?"余至瑶伸手托了他的屁股大腿:"怎么还追过来了?" 何殿英一边狼吞虎咽的大嚼,一边含糊答道:"我没恨完,你不许走!" 余至瑶拍了拍他的后腰:"酸。" 何殿英抬眼望向了他:"酸?" 余至瑶笑了:"一身汗酸!" 何殿英问道:"嫌不嫌我?" 余至瑶摇头答道:"不嫌。" 何殿英腾出手来一掀衬衣:"那亲一口!" 余至瑶探头过去,果然在他胸前吻了一下。 何殿英嘿嘿笑了起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往嘴里填了满满一勺炒饭,他圆圆的鼓起了腮帮子,正是吃没吃相。 而余至瑶仰头凝视着他,心想这算什么?休战?讲和?还是因为两人身在异乡,所以能够暂且放下恩怨,来做一场狂欢? 何殿英也知道自己"酸",所以吃饱喝足之后忙去洗了个澡。一身清爽的回到床上,余至瑶主动抱住了他。 他欢喜起来,开始动手动脚,结果被余至瑶呵斥一声:"不老实就滚出去!" 这让他越发哈哈大笑,觉得余至瑶的语气很像一位老太爷。翻身把余至瑶压到下方,他把对方的面孔揉成鬼脸。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手劲很大,所以倒要看看余至瑶作何反应。然而余至瑶随他胡闹,毫不反抗。 于是他闹着闹着,也就感到了无趣。忽然在余至瑶的脸上拍了一巴掌,他带着傻气笑道:"我起初还以为你跑去了重庆,吓死我了!" 说到这里,他又一拧余至瑶的耳朵:"要打,我们关上门在家里打,你别一声不吭的就走!" 余至瑶笑了一下:"打不过,还不让逃?" "打不过,你不会认输吗?" 余至瑶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答道:"我不认输。" 何殿英默然片刻,开口又问:"你恨不恨我?" 余至瑶看着他的眼睛:"不恨。" "打了你,你不恨;那要是杀了你呢?" 余至瑶平静的答道:"我都死了,更不会恨。" 何殿英明白了——两个人都有感情,情深似海;可惜他们不讲感情。 随它山高海深,不看重它,也是无用。 这时,余至瑶换了话题问道:"小薄荷,我一丝风声都没有走露,你怎么能够打听到我在上海?" 何殿英侧脸枕上他的胸膛:"唉,那当然是……很难的啊!" 第59章 好事多磨 这一夜,余至瑶与何殿英同床而眠。 何殿英那一身衣裳都是被汗水浸透了的,先前穿在身上还不觉得,如今洗过了澡,才发现衣裳气味恶劣、酸不可闻。光溜溜的躺到床上,他开始对着余至瑶上下其手、骚扰不止。余至瑶先还忍着,后来忍无可忍了,板着脸低声呵斥:"还闹?" 何殿英望着他笑了起来,因为想像出了他将来做老太爷时的模样——一定是个气派俨然的威风老头子。 "我不闹了。"他笑嘻嘻的仰面朝天:"我们太太平平的睡一觉。" 余至瑶没再说话,只扳过他的肩膀,把他轻轻的搂进了怀里。窗子关的不严,几丝微风拂动窗帘,闪进一线星月光芒。 何殿英是疲惫极了,说睡就睡,不过片刻的工夫,呼吸便是匀称悠长起来。余至瑶却是始终睁着眼睛,偶尔探头嗅一嗅何殿英的短头发。双臂拥抱着对方,他很久没有这样清醒安宁过了。 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梦,人生如梦。 翌日清晨,何殿英早早醒来,然而醒的并不彻底,朦胧中就听余至瑶问自己:"要不要上楼去餐厅吃早饭?" 他迷迷糊糊的作了回答:"不饿,不吃。" 然后又听余至瑶在房内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外面都有人打赤膊了,你还穿着呢子衣裳?" 一双手隔着薄毯子摸了摸他的腰:"这么瘦,哑巴的衣裳你也穿不了。" 随即带着牙膏味道的气息扑到耳根:"你睡你的,我去给你买身衣裤回来。" 那双手在他的后背上又拍了拍:"这么瘦。" 何殿英不知为何,十分安心,于是就真的自顾自继续睡了。 何殿英再清醒时,天色已然大亮。耳边听到房门响动,他故意阖目装睡,一动不动。 脚步声沉重滞涩,一步一步都像是拖着双腿在走。他听到了余至瑶的喘息声音,仿佛是气喘吁吁的模样。 接着是细细碎碎的声响,不知他是把什么东西放到了桌上。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最后窗前的沙发椅"咯吱"一响,想必是他坐了下去。 何殿英侧躺在床上,伸胳膊撂腿的,表情丝毫不变。黑暗中他就觉得余至瑶是在盯着自己,然而一旦睁眼察看,便不能继续伪装下去。心痒难耐的忍着笑意,他正要猛然坐起吓一吓余至瑶,哪知未等他运出力气,耳边忽然又起响动,仿佛是余至瑶站了起来。 眼前渐渐变得黑暗,是余至瑶挡住了窗口阳光。熟悉的气息渐渐浮现,他忽然就僵硬了身体。 手指梳理了他的短发,嘴唇吻上了他的面颊,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下。 何殿英的身心都静止了,仿佛已然灵魂出窍。此刻的时光,宛如一朵宁静中开出的花。 余至瑶转身走回窗前坐下,慢条斯理的给自己点了一根雪茄。双眼盯着床上的何殿英,他浅浅吸了一口雪茄。 这是异乡,他和何殿英也是萍水相逢。恩怨情仇全部留在天津卫,他们暂时可以失忆。还是喜欢小薄荷,最喜欢小薄荷,然而凭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似乎双方都没有资格再谈那个"爱"字了。 相爱的人,不该是他们这样。 何殿英装睡,等待了几十分钟之后才决定醒来。 无声无息的睁开眼睛,他看到余至瑶正低头坐在窗前,若有所思的盯着地面发呆。雪茄夹在指间,已经快要熄灭。 将两只赤脚在床上蹬了几蹬,他哈欠连天的抻了个懒腰,又懒洋洋的从鼻子里哼出声音:"二爷……" 余至瑶抬头望向他:"醒了?" 何殿英听了他这不冷不热的语气,忽然很想跳到地上去捶他两拳,捶出他的真心实意来。 一掀薄被坐起了身,他低头揉了揉眼睛。两条小腿摆在床上,看着惨白瘦削,几乎刺目。真是瘦了,找人不比办事,事情总是有始有终的;可找人就像大海捞针,茫茫然付出无限的精力时间,并且没有盼头。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他问余至瑶:"怕我非礼你?" 余至瑶对他笑了一下:"可不是。" 然后他站起身来,从桌上拎起几只硕大纸袋。袋子里面装着各色衣物。把纸袋送到床上,他又说道:"定做衣裳太费时间,这是从洋行里买来的现成货,看看合不合身。" 何殿英没话找话:"不合身怎么办?" 余至瑶坐回窗前,低声答道:"那说明……你长得不合标准。" 何殿英听闻此言,登时骂了一句。 何殿英洗漱过后,穿了崭新的衣裤鞋袜。身姿笔挺的站在余至瑶面前,他伸手挑起了对方的下巴:"二爷,看看我,够不够标准?" 余至瑶上下打量了他,然后垂下眼帘笑了:"标准。" 何殿英得意的抬手打了个响指:"走,吃饭去!" 余至瑶按住椅子扶手,费力的站了起来。何殿英见他脚步踉跄,便是问道:"你这腿还能不能好了?" 余至瑶本就双腿无力,方才又在街上奔波了小半个上午,这时筋肉酸痛的简直快要迈不开步子。站直之后稳了稳心神,他低头一笑,没有回答。 余至瑶说上海很好,想要带着何殿英四处逛逛。然而何殿英连连摆手,说自己从北跑到南,实在是逛够了。 两人既是不肯出门,自然只能守在房内。何殿英并不多提自己这一路的艰辛,只捡没要紧的事情来开玩笑。如此闹到晚上,他心猿意马忍无可忍,又开始揉搓摆弄起余至瑶来。 余至瑶个子很大,力气全无,何殿英轻而易举的把他压倒身下,口中笑道:"二爷,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余至瑶问也不问,直接答道:"不行!" 何殿英嬉皮笑脸的压住了他:"你下不去手,我下得去!"随即他俯下了身,对着余至瑶的耳朵呵出热气:"二爷,你乖乖的,我这回肯定小心,绝不会弄疼了你。" 余至瑶心知这是饭店客房,外间走廊总有西崽经过,并不是个霸王硬上弓的场所,所以倒还不慌。竭尽全力的做了个鲤鱼打挺,他在何殿英身下气喘吁吁:"我说我下不去手……那是心疼你。你不识好歹……那我就下一次手让你瞧瞧!" 何殿英听闻此言,倒是愣了一下:"就你这身体……" 余至瑶咬紧牙关运足力气,猛然翻过身去,把何殿英压倒下方。双手哆嗦着摸向对方腰间皮带,他忽然很想和小薄荷真刀真枪的干上一次。不知何时梦就会醒,他想在这个梦里为所欲为。 何殿英没有反抗。虽然他并没有兴趣被人干,不过如果余至瑶实在想要,那他也可以给。 何殿英做好了一切准备,然而在余至瑶第一次进攻时便惨叫一声,同时像条白鱼一样窜了出去。 赤条条的背过双手捂了屁股,他靠墙站立带了哭腔:"余二,我操你娘!" 余至瑶趴在床上,直着眼睛半晌没动——何殿英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差点吓碎了他的心脏。 片刻过后,他缓了过来,抬头望着何殿英怒道:"你嚎什么?" 何殿英哭唧唧的咧嘴答道:"余二,我告诉你,这事不行,太他妈疼了!" 余至瑶捂着胸口,因为心脏绞痛,所以几乎气急败坏。举起拳头用力一捶大床,他不耐烦的斥道:"你方才满口答应,现在却又反悔——你对我不是也做过这种事情吗?一报还一报,也算公平!" 何殿英依旧靠墙站着,不敢露出屁股:"去你娘的!你和我是一样的吗?我从头到脚全标准,你呢?你像条活驴似的——你那玩意儿切下来炒一炒,够盛一大盘子的了!" 余至瑶听到这里,气的笑了:"小薄荷,我们就事论事,不许这样——这样诋毁我。" 何殿英面红耳赤,可是也笑了:"滚你的蛋!反正我就是反悔了!" 第60章 偷来的时光 余至瑶想要抓住何殿英,然而东一扑西一扑的努力许久,却是连根毛都没能揪到。何殿英很了解他的底细,所以光着屁股躲来躲去,不慌不忙的把他耗到筋疲力尽。最后见他瘫在床上动不得了,这才笑嘻嘻的走到了床边。 抬手自己拍了拍屁股,他弯腰捡起裤衩穿好。有了这一层作为保护,他放心大胆的抬腿上床,一屁股坐到了余至瑶身边。 "我不招你,你也别惹我!"他居高临下的伸手一指余至瑶的鼻尖:"否则老子一炮干出去,你再想跑可就晚了!" 余至瑶一把打开他的手,心里憋闷着难受。小薄荷着实可恨,把他的胃口吊上来了,又让他馋着饿着。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躲着心如止水。 如此过了片刻,两人渐渐恢复心平气和。何殿英关了电灯,和余至瑶并肩坐在床上闲聊。余至瑶不看他,扭头望向窗外看风景。一只手试试探探的伸到了他的腿间,他没留意,单是盯着下方那万点霓虹。 何殿英用手闲闲的撩拨捏弄,手中之物很快坚硬勃发起来。毫无预兆的,他低声笑问道:"二爷,你现在身边有人吗?" 余至瑶收回目光,在一片黯淡中转向了他:"我身边……不就是你吗?" 何殿英连忙忍笑摇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平日在家里,身边有没有床上的相好。" 余至瑶面向前方想了一想,忽然蹙起眉头一闭眼睛,他浅浅的吸了一口气:"还是杜……杜芳卿。" 何殿英几乎骇笑了,手上却是饶有兴味的片刻不停:"开什么玩笑?他都多大年纪了?你是找不到好人儿还是怎么的?专挑一只老兔子吃起没够?" 余至瑶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散乱:"我心里也不、不想旁人。有个杜芳卿在那里,就够、够用了。" 何殿英歪着脑袋,盯了他的侧影:"为什么心里不想旁人?爱上杜芳卿了?" 余至瑶垂下了头,上半身隐隐有些摇晃:"不、不是。" 何殿英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吹出气流:"那是因为什么?" 余至瑶偏过脸来,神情无辜、目光单纯。直直的看了何殿英两三秒钟,他再次低下头去,仿佛是淡淡的笑了。 何殿英凝视着他的侧影,不再追问。房内昏暗,可他能够想象出余至瑶此刻的面红耳赤。 余至瑶在床上实在生涩,几乎像个雏儿。何殿英感受到了他那压抑着的燥热与骚动,可他就只是坐着,并且是正襟危坐。 于是何殿英轻声问道:"二爷,舒不舒服?" 余至瑶静静的点了点头。 何殿英又道:"二爷,躺下吧。" 这回不等余至瑶回答,他抬起另一只手,直接扶着余至瑶向后仰卧下去。嘴唇顺势落到对方唇上,他温柔的吻了下去。 余至瑶服服帖帖的躺平身体,心平气和的回应了那个吻。他并不是个欲望强烈的人,偶尔动了心思,也只求纾解。对自己潦草打发得太久了,他几乎忘了世上还有这样一桩享受。 抬手把何殿英搂到胸前,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小薄荷,我还是想要你。" 这话让何殿英心中一动。要不是屁股还疼,他非立刻答应下来不可。饶是屁股疼,他还意意思思的,想要跨到对方身上再试一次。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收了这个心思。手中这支棒槌实在不凡,一旦弄伤了自己,可是没脸去看医生。 "你要我?"他低声笑道:"别得寸进尺!我这儿还硬着呢?我要谁去?" 直到午夜时分,床上二人还没有睡。一床薄被罩住两人,下面暗涌起伏,始终不歇。 末了何殿英一掀被子伸出头来,气喘吁吁的笑道:"二爷,我看你是要疯魔了!" 话音刚落,余至瑶翻身压住了他。他立刻抬手死死搂住对方,又把分身向上乱顶。余至瑶笑出声来,一扭身抱着何殿英又滚回了被窝里。薄被胡乱缠裹了两人,这回是谁也逃不脱了。 这一晚过后,余至瑶对于何殿英的感情,好像变得更复杂了一些。 原来他只是觉得小薄荷可爱,最可爱;可是现在看来,似乎除了可爱之外,小薄荷身上还蕴藏着更新鲜的诱惑。 两人依旧是不肯出门,他的大腿则是成了何殿英的专用座椅。两人时常叠坐在沙发椅上,一坐便是很久。余至瑶闭上眼睛,把脸贴上何殿英的后背;而何殿英低下头来,就能看到他那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何殿英没想到余至瑶这样爱自己——他知道余至瑶是爱的,可没想到,会有这般程度。 "等过两天回了天津。"他侧过脸说道:"你就滚回租界里去,过你的太平日子吧!" 余至瑶在他身后答道:"嗯。" 片刻之后,他听见余至瑶开了口:"小薄荷,静老遇刺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何殿英怔了一下:"静老?谁啊?" 然后不等余至瑶回答,他恍然大悟:"哦……商会的新主席是吧?我知道,那老头子不是前一阵子被人拿枪打碎了吗?" 余至瑶继续说道:"近来这横死街头的,也不只是静老一个。为了安全起见,我看你还是把那特务队长的官职辞了吧。" 何殿英一听这话,心里立刻有些不痛快:"我和静老怎么能一样?他个糟老头子,当了汉奸还仰着脸在街上走,当然招杀;我可是处处小心——我不杀别人就是好的!" 余至瑶听了这话,沉默半晌,最后又道:"小薄荷,你要是缺钱用,我可以给你。你对我爱也好,恨也好,都没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平安。你我……你我好了那么多年,又打了那么多年,如果有一个人提前走了,另一个人会……会很寂寞。" 何殿英侧过身来,想要看清他的脸:"你放心,只要你能长命百岁,我就必能陪你到老。" 此言一出,腰上有了紧箍感觉,何殿英知道那是余至瑶在慢慢收紧手臂。余至瑶始终是躲在他的背后,不肯与他对视。忽然笑了一下,余至瑶低声说道:"我方才那话讲得不好,你忘了吧。" 何殿英转向前方,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就算没有日本人,我也是一样的招人恨。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趁着日本人对我不错,我先威风一阵子再说。再说下面的兄弟们还指望着我呢。本来是一大帮人,现在死的就剩了两个,他们对得起我,我也得对得起他们。" 余至瑶没再出声。何殿英那一大帮兄弟,有一多半是死在了他的手里。他和何殿英之间的感情,总像是静谧幽深,是一处旁人不能企及的秘境。可人毕竟是活在世间,小薄荷得护着他的兄弟,就像自己得护着宋逸臣那帮手下。 这时,何殿英忽然一眼看到墙角立着一只大纸口袋,看那袋子花样,应该是用来装衣裳的。颇为好奇的抬手一指,他问余至瑶道:"二爷,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余至瑶歪着脑袋看清之后,随口答道:"那是给凤儿买的帽子。" 何殿英没回头,单是惊诧问道:"凤儿?" 余至瑶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家里有个小姑娘,梳两条长辫子的?那孩子小名叫凤儿,现在也长大了。" 何殿英点了点头:"长大了?多大了?" 余至瑶思索着答道:"应该是快十六了。" 何殿英扯开他的手臂,起身走去墙角蹲了下来。拿出大帽子仔细看了看,他随即将其戴到头上,顶着满头颤巍巍的花朵转向余至瑶:"漂不漂亮?" 余至瑶看他淘气,可是双腿疲惫,懒怠动弹:"你别乱动。这帽子就俏皮在那几朵花上!" 何殿英一听这话,抬手对着头顶便是一掌,两朵鼓蓬蓬的纱花立时瘪了下去:"没见你这么通人情过,怎么?你当初是给自己捡了个童养媳?" 余至瑶十分不屑的一挥手:"去你的吧!" 然后他却是又拍了拍大腿:"给我回来!" 何殿英戴着帽子迈步走去,重新坐回了余至瑶的大腿上。自己抬手扶了扶宽阔帽沿,他怪模怪样的说道:"回天津的话,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余至瑶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不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等到了天津,再找机会见面。" 何殿英在他的大腿上用力颠了两下,心中还是有些不足。他这最乐天达观的人,都看出两人的感情是前途未卜;所以如今这段时光简直就像是偷来抢来的,可贵的令人心痛。 但是又不能不回去。余至瑶倒也罢了,横竖家里有人照看;自己可是有着官职在身。当真是一去不复返了,到时对香川次郎也不好交待。 第61章 两种境地 在一个晴暖的午后,余至瑶带着哑巴,乘坐火车回到了天津。 前来接站的是宋逸臣。余至瑶一下火车,他便包围上来,总是若即若离的站在斜后方向,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偷偷攥着手枪。另有两名随从也各选方位走稳当了,不动声色的保护着余至瑶。 静老一死,商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惶恐了。理事们尚且不安,前主席自然更有危险。所以宋逸臣不用旁人嘱咐,自己就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上了汽车之后,哑巴坐到副驾驶座,余至瑶被宋逸臣和一名保镖夹到了后排中央。宋逸臣抬起一只手搭上座位靠背,仿佛要和余至瑶勾肩搭背,其实没那个意思,只是随时预备着把余至瑶向前摁倒而已。 余至瑶手里拎着一只轻飘飘的大纸袋子,里面装着送给凤儿的大遮阳帽。先前那一顶已被何殿英揉搓的失了形状,他只好重新再买一顶。眼看宋逸臣如此谨慎,他倒是觉得有些多此一举。把纸袋往对方腿上一放,他轻声说道:"给凤儿买了顶帽子。" 宋逸臣"哟"了一声,连忙换了个坐姿:"二爷,您真是太惯着她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出远门还得给她带礼物回来?" 余至瑶笑着转向前方:"她再怎样长大,在我眼中也还是个小孩子。" 宋逸臣和他说笑几句,心中果然渐渐轻松了些许:"唉,别提了,这丫头片子就和您投缘法。在您面前乖的好像小猫小狗,一回家就不是她了,好那张利嘴,和她死了的亲娘一模一样。" 余至瑶有自己的分寸,绝不干涉旁人家事,故而听到这里,也只是随口笑道:"大女儿,小太太,免不了要生事端。" 宋逸臣点了点头:"惹急了我,一人一个大嘴巴——不用多,一个大嘴巴,天下立刻太平。" 余至瑶微笑着向前望去,不再说话了。 汽车开到余公馆门前,却是没有照例停下,长驱直入的进了大门。公馆院内的青石板地禁不住压,素来不许汽车进入;所以宋逸臣又特地解释道:"二爷,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往后您要出入,都改在院内上车吧!" 余至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是急流勇退的人了,总还不至于——" 宋逸臣郑重其事的告诉他:"二爷,您原来是做过商会主席吧?这就犯了军统的忌讳;您后来是一声不吭的就消失了吧?这又惹恼了那个什么井上大佐。所以啊,您听我一句,该小心的时候就得小心。再说您在哪儿上车不是上?汽车开进院子里,您还能少走几步路呢!" 余至瑶被他说得口服心不服。满口答应着下了汽车,他知道宋逸臣是一片好心,所以不肯分争。 宋逸臣总是忙,既然把余至瑶从火车站安全接回家中了,他便告辞离去。汽车夫也千辛万苦的把汽车倒出院门,开入院后汽车房里。 余至瑶回到家中,不知怎的会那么心旷神怡。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他翘着二郎腿吸雪茄,又拿起这些天积攒下来的报纸,一张一张的翻看。看着看着,他不自觉的哼起了歌,也不知哼的是什么,因为素来不爱唱歌,所以如今是想起哪段哼哪段。 哑巴进门第一件事,便是看花。花草无心,自在生长;他觉得自己也像一株花草。看过了花草,他给余至瑶端了一杯温茶。走进客厅时,余至瑶还在哼小曲儿。 哑巴情绪复杂的一笑——多少年了,没见余至瑶这么高兴过。 余至瑶留意到了他的笑容,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勉强板起面孔,他在报纸后面清了清喉咙,不哼了。 哑巴在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声音很轻的说道:"啊!" 余至瑶微微侧脸望向了他,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从报纸边缘看到余至瑶的半张面孔。这其实也是熟悉的情景,他记得余至瑶在十几、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时常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躲在门后看人。不过后来余至瑶当了家,变得日益坦荡大方,便走到人前来了。 半张面孔对他露出微笑,余至瑶低声说道:"小薄荷一定要走水路,不知道和我们相比,是快是慢。" 哑巴平和的一点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余至瑶突兀的又笑了一声,然后彻底躲回报纸后方。 哑巴看出了余至瑶的喜悦,这当然全是因为何殿英。世上能有一个人让他高兴成个傻子模样,哑巴想,这也算件好事。 何殿英动身很早,然而船行很慢,所以在水上飘了许久,才抵达天津卫。 小老九带着保镖前往码头接了他。见面之后,小老九把头一低,赌气撅嘴的不说话。他是天生的孩子相,老大不小了也可以伪装少年。所以何殿英见了他这受气包的模样,就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低头问道:"这是谁家倒霉孩子啊?一脸欠揍的模样!" 小老九弯腰随他上了汽车。因为少了一只手,所以非得侧身才能关上车门。汽车发动起来,他开始有了怨言:"大哥,你不能这样啊!" 何殿英依旧搂着他:"我怎么了?" 小老九叹了一口气:"大哥,你找没找到余二——爷?" 何殿英答道:"找到了啊!他坐火车回来,和我不是一路。" 小老九扭头蹙着眉毛看他:"大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别再对余二爷那么上心了?香川队长那边那么看重咱们,可你一跑这么多天,真耽误事啊!" 何殿英一歪脑袋:"怎么着?小兔崽子,要教训我了?" 小老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大哥,你怪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不在乎,只要你心里明白,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小老九不会害你。" 何殿英见了小老九这一脸忧伤的苦相,不禁哭笑不得:"哎哟我的兄弟,你这是怎么了?大哥心里有数,误不了正事!"说到这里他拍了拍小老九的后背,又对前方汽车夫说道:"不回家了,直接开海光寺。" 在海光寺的日本宪兵队里,何殿英见到了香川次郎。 他当初说好是只走两三天,然而像黄鹤一样一去不复返,这让香川次郎很是生了两天气。然而何殿英依旧是不回来,及至到了如今,香川次郎早已过了气头,便只是拿出大哥的身份,轻描淡写的申斥了他两句。 申斥过后,香川次郎进入正题,却是大大的激起了何殿英的兴趣——香川次郎让何殿英想办法拉支队伍出来,专门到城郊外县去打抗日的小游击队。 亲亲热热的一拍何殿英的肩膀,香川次郎露出和蔼笑容:"军饷军服军火,军部自然全能提供。队伍一拉起来,你就是司令!" 何殿英万没想到香川次郎存了这个主意,惊讶之余开动脑筋,立刻把这来龙去脉想了个通透——自己拉队伍去打游击队,这自然是省了日本军队的事;可自己也不是傻瓜,没有白白给人卖命的道理。队伍一拉起来,除了打游击队,是不是顺便也能干点别的? 香川次郎酝酿了一篇动人言辞,预备对何殿英进行煽动。然而何殿英站在他的面前,两只眼睛越来越亮,最后不等他再开口,竟是直接说道:"大哥,你找个方便时候,咱们仔细谈谈这事!" 香川次郎咽了一口唾沫,中气十足的吐出一个字来:"好!" 何殿英与香川次郎细细谋划,自有一篇道理。再说余至瑶,本以为从此可以在租界里过上太平生活了,哪知商会选举一片混乱,他竟然糊里糊涂的又成了理事。 不过话说回来,理事与主席的职责自然是大不相同。井上大佐再要发难,也找不到他的头上。他依旧是韬光养晦的装病,商会但凡有事找来,他也一概不理。然而到了这日,日本人直接把电话打到家中,说是商会不可没有主席,选举将要重新举行,所有理事必须出席。 余至瑶听了这话,心中不禁打鼓,同时决定出头露面——这可不是玩笑的事情,他须得紧盯此事,万一不明不白的再被选为主席,那就只有跳海河去了。 第62章 束缚 一场阵雨刚刚下过,余至瑶踩着湿漉漉的台阶走出公馆,在院内上了汽车。汽车夫已然提前调转车头,车轮在草坪上压出纵横沟渠。王连山坐上副驾驶座,路上权当是大保镖。 阵雨过后的天空是格外晴美,只是空气微凉。门前道路积了雨水,汽车一路开的乘风破浪。余至瑶扭头望着窗外风景,因为对商会情形不甚了解,无法做出预计,所以索性不想,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片刻之后,汽车抵达商会。余至瑶轻车熟路的进入大会议室,迎面就见室内理事群聚,是近来少见的热闹场面。众人看他来了,纷纷呼唤问候,而他一边很有分寸的点头微笑,一边靠门找了个座位坐下。 旁边的胡理事待他坐稳了,便是低声说道:"余二爷,您听说了吗?这回选举,日本人要派监选委员过来。" 余至瑶怔了一下:"监选委员?不让商会自己选了?" 胡理事摇了摇头:"搞不明白。仿佛是井上大佐去了北平,这件事情,又由新人来负责了。" 余至瑶略觉不安的点了点头:"这的确是……" 的确是什么,他没能说出。因为身后房门忽然一开,湿凉清爽的空气扑了进来。室内理事一起望去,就见两名不速之客并肩而入,其中一人军装笔挺,乃是个日本军官;另一人西装革履,却是何殿英! 众理事们这些天见多奇景,尚还镇定,余至瑶却是大吃一惊,因为知道何殿英和商会是素无瓜葛的。 何殿英趾高气扬,两只眼睛快要上移到额角,扬着脑袋往里走。及至这二人一起站到了首席位置,日本军官率先开口,用生硬中文介绍了身边这位监选委员。这时何殿英的两只眼睛有所下落,开始望向在座众人,脸上带着一点得意的笑,却是始终不看余至瑶。 日本军人介绍完毕,随即迈步离去。这回会议室的大门一关,何殿英当仁不让,一屁股坐上了主席位置。 主席座位距离桌子太近,他坐下之后只觉地方逼仄,便是挪着椅子转了个半圈。这回舒舒服服的跷起二郎腿,他将一边手肘横撂在了桌面上,同时面无表情的打量了诸位理事。 环视一场过后,他在椅子上又扭了扭身体,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拿出香烟点燃一根,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在前方的玻璃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我何某人的出身来历……"他毫无预兆的开了口:"不用细讲,在座诸位也应清楚。既是明白人,就别做糊涂事。我知道你们是被锄奸团吓破了胆子,吓破胆子也得选!我既然来当这个监选委员了,就必要做成此事!" 说到这里,他又吸了一口烟卷,脸上神情忽又和缓下来。这回遥遥的望向余至瑶,他用戏谑的语气笑道:"余理事,发型不错啊!"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立刻全把目光投向了余至瑶。余至瑶今天梳了个乌黑锃亮的背头,本来不算出奇,可是话从何殿英嘴里说出来,不知怎的就带了不怀好意的滑稽性。余至瑶颇为窘迫的受了一场注目礼,怎样回应都不合适,只好装聋作哑,勉强笑了一下。 何殿英依旧紧盯着余至瑶。他的话听起来像玩笑,其实倒是真心实意的赞美。余至瑶生的天庭饱满,发线清晰,还带着个小小的美人尖,怎样梳头都挺好看。夹着香烟的手指有些做痒,抓抓挠挠的想要在对方脸上狠揉几下;忽然想起对方下面那副大家伙,何殿英嘴角一翘,忍着不笑。 一口气吸了小半根香烟,他喷云吐雾的继续说道:"听说现在商会已然无人参选,那我现在就给你们一点时间,拟个候选人的名单出来。"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指前方众人:"一分钟拟出来,一分钟散会;一天拟出来,一天散会;一个月拟出来,你们可以通知家人过来送铺盖了!"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来走向房门。将要出门之时,他回头说了一句:"余二爷,你跟我来!" 余至瑶一言不发,起身跟上。 何殿英把余至瑶带到了主席办公室。 办公室内一片整洁,余至瑶当年就不大来,静老大概更是连门都不曾进。何殿英锁了房门,然后转身笑问:"二爷,想没想我?" 余至瑶方才那几步走得快了,抻得腿上筋疼。在靠墙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抬头看向何殿英,笑着低声答道:"想。" 何殿英听了他这闷声闷气的回答,一颗心便是软了一下,感觉他憨头憨脑,是个英俊的傻大个。几大步走过去,他直接跨坐上了对方的大腿。余至瑶也自动自觉的抬起双手,习惯成自然的搂住了他的腰。 双方近距离的目光相对,何殿英果然抬手捧住了余至瑶的面孔,由着性子挤出鬼脸。余至瑶静静的忍着等着,待他消遣玩闹够了,这才探过头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个吻来的温柔悠长。舌尖挑动舌尖,气息冲撞气息。余至瑶把何殿英当成了一颗糖果,舔着吮着,回味无穷。而何殿英向下摸索着解开他的裤扣,把那一根直挺挺的棒槌放了出来。 一把将其满手攥住,何殿英轻声笑道:"你留着也不大用,干脆送给我吧!" 余至瑶凝视着他,神情茫然而又认真:"嗯?" 何殿英手上用力,开始上下撸动:"这玩意归我了,不许别人再碰,好不好?" 余至瑶眩晕似的向后仰靠过去,一张脸渐渐涨成通红。闭上眼睛蹙起眉头,他的表情介于欢愉与痛苦之间。呼吸开始变得滚烫,他用气流送出声音,弱不可闻:"好……好……" 何殿英手劲很大,事毕之后,几乎撸下了余至瑶的一层皮。 然而余至瑶很喜欢这丝丝缕缕的痛意。他从小在无休止的毒打中长大,回忆往昔,只有疼痛。他既害怕疼痛,又能忍受疼痛;任何感觉只要混杂了疼痛,都会立刻变得无比清晰。清晰的快乐,清晰的疼痛。 何殿英抽出手帕擦净了手,又低下头去细瞧:"是不是肿了?" 余至瑶依旧闭着眼睛,脱力一样靠向后方:"没事。" 何殿英向前一扑,趴到了余至瑶胸前:"你没事了,我还有事呢!" 余至瑶不接这个话茬,单是将一条手臂搭上他的后背。搭了片刻,另一条手臂也抬起来了,他还是想把小薄荷抱个满怀。 何殿英侧脸枕上他的肩膀,低低的问道:"我这个新差事怎么样?" 余至瑶扭头在他的头发上嗅了嗅:"好。" 何殿英笑了一下:"还不就是为了找机会和你多见几面?看见我跟你好,下面兄弟都气死了。我怎么说都是不占理,只好偷偷摸摸的想办法。我容易吗?" 余至瑶听到这里,忽然睁开眼睛正色说道:"王连山在外面车里,今天你从后门出去!" 何殿英知道王连山的本事,论功夫那是津门第一,而且正憋着要给师父报仇。方才他和日本军官一起下车进来,倒是平安无事——不过万一出去的时候迎头碰上,除非直接开枪,否则十个好保镖也打不过一个王连山。 "这他妈的!"他无奈的苦笑:"咱们两个倒让手下人给束缚住了!" 说完这话他坐起身来,低头揪着余至瑶的命根子扯了扯,然后将其塞了回去,又为对方重新系好裤扣。最后隔着裤子对它弹了一指头,何殿英笑道:"把我的东西看管好了,敢不老实,当心我把它剁下来带走!" 余至瑶下意识的点头答了一声,答过之后忽然感觉不大对劲。抬头看了何殿英一眼,他没说出什么来,自己笑了。 余至瑶少言寡语,于是何殿英自得其乐的滔滔扯淡。等到他说够了,余至瑶才开口问道:"小薄荷,下次我们怎么见面?" 何殿英被他问住了:"下次……我明天要动身去趟文县,商会选举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等我回来了,咱们还是在这里见面吧!" 余至瑶莫名其妙:"去文县干什么?" 何殿英诡谲一笑:"办件大事,不过不告诉你,说了你也不会赞同。" 一个半小时之后,何殿英与余至瑶回到大会议室。有人把候选人名单呈给了何殿英,他坐下来浏览一遍,随即要过一支铅笔,勾掉了余至瑶的名字。 然后把名单随手递给身边一人,他满不在乎的说道:"重新誊写一份给我。" 那人见名单上面人数众多,唯独划掉了一个余至瑶,心中便是了然,连忙重抄一份。何殿英这回再看,见里面果真是没有余至瑶了,这才满意的折起名单,宣布散会。 何殿英拿着名单交了差,然后施施然的回了家。哪知一进家门,小老九便迎上来,说是来客人了。 何殿英看他鬼鬼祟祟的,就想扬手抽他:"谁啊?" 小老九答道:"友美,哈尔滨的那个友美!" 正当此时,青山友美走出来了。一见何殿英,她立时便是热泪盈眶。 青山友美十五六岁时爱上了何殿英,从此不能自拔,就等着何殿英登门娶她,从小姑娘等成了大姑娘。然而何殿英自从离开哈尔滨后便是杳无音信,她实在等不得了,索性独自一人跑了过来,想要问个究竟——她都想好了,如果何殿英在天津又娶了太太,那自己做妾也是可以的。 "你咋总也不给写信啊?"她抱住何殿英,哭得抽抽搭搭:"你如果不想要我了,就请直说。妈妈已经给我找了一个在铁路局工作的男人,和我还是同乡,你真不要我,我就嫁给别人去!" 何殿英想要找条手帕给她擦泪,然而身上只有一条手帕,还在办公室内脏污了,拿不出手。用西装衣袖在她脸上混蹭了几下,他哭笑不得的说道:"那你就去嫁给你的同乡吧,铁路局里的日本人,总不会让你受穷就是,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青山友美方才那话,只是吓唬他而已。何殿英那张小白脸在她眼中,是标准的东方美男子形象,她可看不上妈妈介绍的同乡小伙子。 "我不!"她厚了脸皮:"你原来都说过要娶我了。" 何殿英知道青山友美是个傻乎乎的实心眼姑娘,所以不肯太耍弄她。单手插进裤兜里,他皱着眉毛说道:"友美,我明天要出远门。娶不娶你的,等我回来再说,行不行?" 青山友美总算逮住他了,心里先踏实了一半。自己摸出手帕一擦鼻子,她泪眼婆娑的答道:"行。那你啥时候回来啊?" 何殿英后退一步:"你个小娘们儿,怎么着?还想管我不成?" 青山友美也退了一步,又想要哭:"问问都不行吗?" 第63章 红颜 李振成失业了。 这不是说他赌场开得不好,而是因为开得太好,以至于门前昼夜喧嚣,连里面特务的心神都被勾散了。至于各种事端,更是不停,把周边地区都染成了乌烟瘴气。日本特务机关见这赌场已经彻底影响了治安,便决定让其关门大吉。 李振成经营几年,捞了个脑满肠肥,这时也就不好再发怨言。何殿英一封电报把他叫去文县,他摇身一变,开始从军。 何殿英在文县住了半个多月,其间派出人马四处招兵,竟也拉起了一只三百来人的队伍。这三百来人里面,一多半都是地痞土匪之流,平日尚且横行霸道,如今穿了军装,越发借着搜查游击队的名义鱼肉乡里——也不远走,只在天津周边的村子里面晃悠。队伍没有正经番号,说起来就叫何部队,倒是能够得些军饷,并且趁机可以明公正气的弄枪。 何殿英穿上军装,揽镜自照,自觉非常的像副官,一丝派头也没有,便连忙脱下,不肯再穿。把队伍随便扔给他的副司令李振成,他溜溜达达的回天津去了。 青山友美这些时日住在小老九家里,每天老老实实,从不乱说乱动。小老九冷眼旁观,就觉得这日本姑娘挺好,虽说不是美艳动人,不过干干净净顺顺溜溜,做太太的资格是绝对具备。他真是希望大哥快点娶妻生子,这并不是因为大哥到了岁数,而是感觉大哥身边再没女人的话,恐怕就要出事了。 他感觉何殿英好像是爱上了余至瑶——好一阵,恼一阵,打一阵,和一阵。若是换了旁人,早就结下血海深仇了;大哥可好,满不在乎。 大哥在这上面的行为举动,显然不是十分正常。小老九真是恨透了余至瑶,所以希望大哥速速和他一刀两断。 何殿英刚到天津,就被香川次郎找了过去:"听说你要和青山小姐订婚了?很好,很好,哈哈!" 何殿英一愣:"谁说的?" 香川次郎笑道:"大家都知道嘛!中日联姻,很好很好,哈哈哈哈!" 何殿英扭头就回了家,把小老九拎到庭院里揍了一顿。青山友美不明所以,见他发火,吓的躲到门后伸出头来。小老九连滚带爬的满院乱躲,嘴上叫痛,心里却是畅快。 何殿英追着他踢了一阵,末了问道:"你个小兔崽子!说,订婚那屁是不是你放的?" 小老九逃到角落里站住了,一本正经的答道:"大哥,你猜对了,是我放的。" 何殿英满以为小老九会死鸭子嘴硬,哪知对方答得这样痛快,反倒让他措手不及。上前两步停在小老九面前,他压低声音怒道:"小老九啊小老九,这是能胡说八道的事情吗?那是个日本娘们儿,不是说娶就能娶、说不娶就能不娶的!" 小老九仰脸看他,神情是一种焦急的认真:"大哥,为什么不娶呢?反正现在外面都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你娶个日本老婆,不是正合身份吗?娶她总比娶别人强吧?娶过之后把她往家里一放,你愿意理她呢,就和她说两句话;不愿意理她了,就把她从眼前撵开。她是能拦了你的腿还是能碍了你的眼?日本娘们儿我知道啊,你就算把妓女带回家去了,她都能乖乖的给你铺床叠被——大哥,听我一句吧,友美挺好,真挺好。" 何殿英被小老九说了个哑口无言。小老九并非胡说八道,友美的确挺好,可他现在并没有成家的心思。他这边娶了友美,余至瑶是不是也可以再勾搭个娘们儿回家了?一想到余至瑶光了屁股和别人睡觉,他就从心里往外的难受。 何殿英心里气闷,抬腿想要离开此地。青山友美还在等他进门,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急得连忙"哎哎"唤了两声,跑出门去想要追他。紧赶慢赶的抓住了他一条手臂,她陪着笑容问道:"殿英,你又要上哪儿去呀?" 何殿英不耐烦的用力甩开了他,随即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小老九赶了上来,开口说道:"嫂子,没事,大哥这是心情不好。" 青山友美一听"嫂子"二字,登时把脸一红,又羞又喜之余,心内一片茫然。 何殿英想要立刻去见余至瑶,然而若是光天化日的赶往余公馆,回去之后必生是非。惶惶然的走在炎热大街上,他难得的感到了苦恼。 而与此同时,余至瑶坐在家中,正在指挥仆人去给凤儿拿冰镇汽水。 凤儿放了暑假,穿着单单薄薄的小花裙子过来看望叔叔,头上自然戴着那顶花团锦簇的大遮阳帽。九月份就要升中学了,她因在升学考试中得了个第三名,所以颇出风头,自己也是沾沾自喜。并着双腿在余至瑶身边坐下,她小心翼翼的摘下帽子,随即扬脸一笑:"叔叔,我不要汽水,想吃凉西瓜。" 余至瑶听了这话,立刻又让人去端冰镇西瓜过来。客厅角落的电风扇吹来温凉的风,正好把凤儿的鬓边碎发一起向后拂去。凤儿露出一张粉白粉红的小瓜子脸,两道眉毛扯细了,别有一种明眸皓齿的清秀。 余至瑶扭头看着她,就觉她出落得太快,转眼间便成了个美人的模样。仆人用大托盘送了西瓜上来,西瓜皮上结着细细一层露水。凤儿想要拿起一块,不想手上一滑,西瓜正是向下落到膝盖,冰的她"哎哟"一声。 余至瑶没有多想,重新拿起一块西瓜给她,又用手帕为她擦净膝盖。擦着擦着,他忽然觉得这不大好——凤儿的裙子太短了,露出一截雪白的大腿。他当然不是没见过凤儿的大腿,可是今非昔比,凤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于是他攥着手帕,讪讪的收回了手转向前方。凤儿慢慢咬了一口西瓜,眼角瞟到了他的反应。不动声色的咽下凉西瓜,她心里美滋滋的想:"叔叔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 伸手把西瓜送到余至瑶嘴边,她故意又道:"西瓜真甜,你也咬一口!" 余至瑶在若有若无的少女香气中,果然低头咬了一口。记得三妹这么大时,已经很有洁癖了,尤其是把家里所有异性都看成是臭男人;下意识的转过脸又看了凤儿一眼,他正是见到凤儿在吃自己咬过的西瓜。 慢慢的站起身来,他走到靠墙的博古架前,拿起了一只古色古香的雪茄盒子。凤儿这么又露大腿又喂西瓜的,让他心中有一点乱。 打开盒子拿出一支雪茄,他转身找出话来问道:"最近家里怎么样?听说你要添个小弟弟了?" 凤儿显然是并不欢迎继母腹中的新生命:"谁说是小弟弟了?也许是小妹妹呢!" 余至瑶走回沙发前坐下,划了一根长杆火柴点燃雪茄:"我看逸臣倒是高兴得很。" 凤儿故意要和他唱一唱反调:"没看出来,爸爸可是好几天都没回家了!" 余至瑶有些惊讶:"他好几天没回家?他不去饭店也不回家——我还以为他在照顾太太——他去哪儿了?" 凤儿懵懂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余至瑶听了这个消息,不禁心中打鼓。宋逸臣这家伙心黑手狠胆子大,真正是个有本事的。余至瑶总觉得自己有点控制不住他,很怕他会自作主张惹出事端。 出了片刻的神,他把心思又转回了凤儿的身上。眼看凤儿已经啃到了西瓜皮,他就伸手要去给她再拿一块西瓜,哪知凤儿也想要拿,动作慢了一步,冰凉的小手便是盖在了他的大手上。余至瑶见她与自己心有灵犀,颇觉好笑,正要对她说话,哪知抬眼望去,却是正好与她目光相视了。 凤儿定定的看着他,眼中波光潋滟。他毫无准备的也凝视了凤儿——两三秒后,他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帘,放下雪茄拉起了凤儿那只凉手,又把西瓜送到了她的手中。 "天热,多吃一点。"他拿起雪茄,低声说道。 凤儿没再吭声,心事重重的捧了西瓜慢慢的吃。 余至瑶觉察出了凤儿的意思——虽然不是很确定,但的确是看清了几丝端倪。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凤儿现在对他一时亲一时疏,又总爱挑衅似的咕咕哝哝,仿佛一个心烦意乱的孩子要找茬生事。凤儿还小,可以不懂事;但他是大人,必须要有立场。 他只对何殿英长情,换了旁人,虽然也有动心的时候,但是总不持久,十天半月便要腻烦。对待杜芳卿之流的人物腻烦了,可以打发出去;可凤儿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能轻易打发凤儿吗?再说凤儿的父亲可是宋逸臣——他认宋逸臣做老岳父? 怎么想都是荒谬,都是不可能。余至瑶无声的笑了一下,心里还是很疼凤儿。 凤儿赌气似的,坐在余至瑶身边吃吃喝喝,胃口还很不小。正当此时,何殿英来了。 何殿英既然来了,余至瑶就无心再陪凤儿,反正凤儿从小在这里长大,也不是外人。带着何殿英上楼进了卧室,还未等他关上房门,何殿英便一屁股坐到床边,把鞋脱了,袜子也脱了。赤脚踩在地上,他连裤子也一起脱了。 余至瑶欣赏着他那银鱼似的裸体,同时莫名其妙:"你……" 何殿英赤条条的爬上床去,床上铺了竹席,倒是凉快。仰面朝天的躺下来,他急赤白脸的答道:"热!" 余至瑶靠墙站了,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凤儿作怪,小薄荷也跟着来作怪。 何殿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虽然他与香川次郎百般亲厚,但话说回来,毕竟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不能把对方当亲大哥那么得罪。香川次郎早在哈尔滨时就劝他娶个日本女人,这回又是热情非凡的哈哈不止。如果香川次郎做了媒人,那他真就是不娶不成了。 一身热汗渐渐退去,他扭头望向了余至瑶:"二爷,你傻站着干什么?" 余至瑶慢慢走了过去。弯腰在床边坐下来,他只是握住了何殿英的一只手:"小薄荷,你这是刚从文县回来?" 何殿英歪着脑袋看他,在枕头上点了点头。 余至瑶心平气和的审视着他,片刻过后,抓起他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下。 何殿英觉察出了他的爱意和温柔,于是心中越发悲伤了:"我说,你那个凤儿打扮得可是够骚啊!" 余至瑶当即一皱眉头:"不要胡说八道!她才多大?" 何殿英的脸上忽然狞笑了一下:"多大?该长的都长全了,你说多大?凤儿,宋逸臣的女儿,我记住了!" 余至瑶立刻沉了脸:"你要干什么?你要是存了这个心思,就给我滚!" 何殿英听了这话,脸上狞笑忽然变成苦相。拽过余至瑶的手狠狠咬了一口,他在床上哼哼呀呀,一分钟里换了无数个姿势,是个抓心挠肝的闹心模样。 余至瑶姿态僵硬,没有乱动,因为正在聚精会神的忍痛。手背上的牙印已经渗出淡淡的血——何殿英的牙口太好了。 何殿英没敢对余至瑶说自己家里来了个日本姑娘,单是扯着余至瑶肆意纠缠,手上力气又十分大,时常就让对方疼到呻吟出声。后来余至瑶被他惹的起了兴致,一翻身把他压到了下方,气喘吁吁的叫道:"小薄荷,小薄荷……" 何殿英用力合拢了双腿:"别……别他妈乱顶,你那玩意儿能捅出人命……" 余至瑶没想要何殿英的命,他只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力不能支的被何殿英掀下身去,他滚了个仰面朝天。 这回他不动了,只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下身那里忽然一痛,是命根子又被何殿英攥了住。 何殿英凑了上来,嘻嘻笑道:"二爷,看你像匹大洋马似的,让我骑一圈行不行?" 余至瑶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那你以后就少压着我乱动!你这玩意儿早归我了,要用也是我用,你不许用!" 余至瑶低声笑问:"你怎么用?" 何殿英哑然片刻,随即在余至瑶身上乱掐一气:"二爷,原来我可没少勾搭你,送上门了你都不要。如今怎么忽然知道我的好了?" 这个问题让余至瑶想了又想,一时间却是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侧身面对了何殿英的眼睛,他索性是一言不发。 午夜时分,何殿英像个贼似的,从余公馆后门溜了出去。 翌日下午,凤儿戴着大遮阳帽也回了家。宋逸臣依旧是无影无踪,余至瑶满心狐疑,开始派人去找。 第64章 反应 自从何部队组建完毕之后,香川次郎就越发的想要让何殿英娶个日本女人了。 何殿英实在是个有价值的人,在市区内,他能弹压地面;在市区外,他还能派兵打仗。地头蛇是最要善待的,因为一旦失控,就会兴风作浪。当然,森园真人还活着,老师父的面子很大,足以把何殿英笼络到日本一方;但是如果再给何殿英一个日本家庭,那是不是会更好呢? 香川次郎半玩笑半认真的,几次三番催促何殿英迎娶青山友美。何殿英被催得烦了,索性说道:"我倒不是很看得上她!" 香川次郎做出惊讶表情:"唔?" 何殿英硬着头皮吹毛求疵:"长得不行!" 香川次郎一皱眉头,立刻开始赞美日本女性。他在哈尔滨是见过青山友美的,所以这时很有底气,认为不是日本姑娘有问题,是何殿英的眼睛有问题。 何殿英并非只有香川次郎这一位日本相识,其他的日本朋友也听说了此事,纷纷都要道喜。和平常的政府高官相比,何殿英的地位似乎更高一些,因为手里攥着门徒无数,真有实力。日本人对他一直挺客气,而他心里忌惮着对方,也不敢把道喜的人撵出去。 何殿英坐在小老九这中日结合的公馆里,把小老九拽到眼前翻来覆去的骂。他坐在榻榻米上,小老九跪在地板上,听着听着就打了个哈欠,意意思思的想要逃走。何殿英看出来了,一把攥住他那半截残臂:"怎么着?不爱听了?" 小老九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本正经的答道:"爱听,特别爱听,大哥你接着说。" 何殿英张了张嘴,忽然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故而怒道:"我说个屁!" 小老九恭顺的点头:"大哥就是说出一堆大粪来,我也听着。" 话音落下,他挨了个劈头盖脸的大嘴巴。 青山友美因为不肯嫁给铁路局的同乡职员,已经和妈妈嫂子全部闹翻。她不知怎的就那么爱何殿英,所以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过来试上一试。就算何殿英真的不肯娶她,那她在嫁人之前再来看他几眼,也是好的。 夏季酷热,花花草草都被晒成蔫头耷脑。友美在哈尔滨时,从高丽邻居那里学会了做冷面,这时便在厨房忙忙碌碌。及至冷面端上来了,何殿英正好骂到口干舌燥。扭头看了友美一眼,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 起身走到小矮桌前盘腿坐下,他也不让人,自己端起一碗就吃。友美跪在一旁盯着他看,片刻过后问道:"好吃不?" 何殿英潦草的一点头:"还行。" 友美又问:"再来一碗?" 何殿英对她一眼不瞧,单是把空碗向旁一递。 友美从此天天在家做冷面,一天至少要有一顿。李振成从文县回来了,也住在小老九这里。吃了几顿冷面之后,他也觉得友美不错。 "这个友美啊。"他私下对小老九说:"脸挺白净,屁股也大,还会伺候人。我看大哥娶她比娶别人强。" 然后他就跟着小老九,一起呼唤友美为"嫂子"。这让友美有点为难,不知该不该答应。 李振成回来那天,宋逸臣也回来了。 余至瑶这些天四处派人找他,遍寻不到,急得心里七上八下。这时见他大模大样的登门前来,心中喜悦之余,又是腾起了一股子怒气,当头就问:"你到哪里去了?" 宋逸臣知道自己任性失踪,惹人牵挂,所以很有自知之明的弯腰一笑:"二爷,对不住,让您担心了。" 余至瑶站在他面前,拧着眉毛追问:"你告诉我,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宋逸臣沉吟了一下,似乎不知当讲不当讲。偏巧此时,张兆祥带着一名仆人热热闹闹的进了门,倒是打破了这个沉默的局面。 张兆祥乘坐汽车跑了一趟制冰厂,批发了许多冰棍回来。余至瑶见状,便把宋逸臣带到楼上书房,两人对坐着一边吃冰棍,一边说话。 宋逸臣咔嚓咔嚓的啃了一根梆硬的冰棍,头脑降了温,这才心平气和的讲了实情:"二爷,我这回之所以突然消失,是因为我怕打了招呼,您会不让我去。" 余至瑶狐疑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宋逸臣又拿起了一根冰棍:"二爷,我这一趟,是救人去了。" 余至瑶问道:"谁?" 宋逸臣迟疑的答道:"一个老朋友,当年一起从东北逃出来的。他如今在城外参加了游击队,情况十分艰难,所以……" 余至瑶听到这里,立刻就明白了。 宋逸臣这人仿佛是不大惜命,是个真正的亡命徒。余至瑶想他既然能够为自己死,自然也能舍命去救旁人。只是这个时候去招惹游击队,可真是太过危险了。 但是又不能多说——宋逸臣和马维元不一样。马维元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打一顿骂一顿都没什么;宋逸臣总像是更高级一点,让他责备不出口。 宋逸臣这时又道:"二爷,您放心,我谨慎着呢,绝不会惹来麻烦。" 余至瑶沉默了一分钟,随即说道:"太太都要生小孩了,你也多关心关心家里。" 宋逸臣老老实实的答道:"二爷,知道了。" 余至瑶站了起来:"回去吧,正好也给凤儿带些冰棍。" 余至瑶很怕宋逸臣会惹祸上身,可宋逸臣又并非是跑出去为非作歹。宋逸臣愿意为抗日游击队冒险,他没法强行阻拦。幸而担忧几日之后,天下依旧太平,他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这天傍晚,他接到了何殿英的电话。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他放下电话,开始若有所思的微笑。哑巴看了他一眼,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浇花。 入夜过后,余至瑶回到卧室,隔着一层纱窗向外张望。窗子对着后院,大丛的野玫瑰树在微风中颤抖了影子,猪腰子型的泳池水面上,倒映出了满天星辰。 一个黑影从远处跑来,鬼鬼祟祟的带着滑稽相。余至瑶打开手电筒向外照去,把那黑影吓得向后一跳。余至瑶忍住大笑,打开纱窗探出身去。这回光束打在黑影脸上,依稀正是何殿英的面容。 他看清了何殿英,何殿英也看清了他。抬手向他做了个下流手势,何殿英继续前行,无声无息的跑到楼下。 余至瑶好奇了,不知他这是要闹哪一出。而何殿英搓了搓手,纵身向上一跃,竟是窜上了排水管子。手足并用的爬过一层楼,他对着上方窗口的余至瑶伸出了手。 余至瑶伸出左手拉住了他,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向上硬拽。何殿英借了这股子力量,轻轻松松的翻上窗台,跳入房内。 余至瑶合上纱窗,又关掉手电筒。在黑屋子里转过身来,他低声笑问:"不走大门,偏要爬墙,这又是演的什么戏?" 然后他用双手握住何殿英的肩膀,低下头来嗅了嗅他:"喝酒了?" 何殿英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又探头和他紧紧的贴了脸。何殿英是天生的皮肤好,面颊凉阴阴的洁净光滑。余至瑶歪过脑袋,用下巴上的胡茬轻轻蹭了他一下。 轻微的疼痛让何殿英回过神来,一口将要叹出的气,也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二爷……"他忽然轻声开了口:"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吧?" 余至瑶惊诧的微笑了:"当然知道。" "那……也相信吧?" 余至瑶抬手摸了他的后脑勺,发丝细细软软的,透出温暖的汗意:"当然相信。" 他轻轻推开何殿英,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怎么想起问这些话?" 何殿英的神情有点忧伤,也有点惫懒,仿佛是受到委屈后要耍无赖:"老子今夜豁出去让你痛快一次,干事之前问两句还不行?" 余至瑶发现何殿英总是能够刺激他的神经:"干、干什么事?" 何殿英伸手在他分身一弹:"装什么傻,给我脱了!" 余至瑶知道两人既然见了面,那这一身衣裳迟早都是穿不住,故而也就乖乖的解了衣扣腰带。夏季衣物单薄,他很快便成了赤条条的模样。 何殿英却是依旧衣冠楚楚。对着余至瑶一扬脸,他开口说道:"转过去!" 余至瑶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把戏,不过还是转身背对了他。哪知还未等他站稳,何殿英忽然扯过他的双手。只听"喀"的一声轻响,他的双手竟是被何殿英用手铐锁在了背后。 他立时紧张起来:"小薄荷……" 何殿英没理他,自顾自的走去浴室放水。 浴室里面开了电灯,余至瑶懵里懵懂的被何殿英推进了浴缸。莫名其妙的坐在水中,他仰头问道:"你……" 何殿英这时也脱成了赤裸。抬腿迈进浴缸里,他挤挤蹭蹭的跨坐到了余至瑶的身上。向前弯腰又亲了亲对方的嘴唇,他从水中捞起一条沉重的大毛巾,展开来后罩上了余至瑶的脑袋。 余至瑶晃了晃头,在温暖的水汽中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小薄荷,你……" 话未说完,转成呻吟,是命根子被人狠狠攥了住。 接下来的情景,就很像一场混沌的梦。余至瑶无法挣脱双手,也无法除去头上的毛巾。何殿英骑在他的身上手忙脚乱,他忽然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隔着一层水淋淋的毛巾,他能听到对方那紊乱而又痛苦的喘息声音。忍无可忍的开了口,他很心疼的说道:"小薄荷,不用这样,不用这样……" 下一秒,他在何殿英的一声痛叫中猛然扬起了头,像被开水淋过一样倒抽了一口凉气。汗毛都竖起来了,心脏都爆炸开了,他在极度的兴奋中向上狠顶,可是双手锁在背后,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这回明明成为了入侵的一方,然而依旧只能被动的坐在水中扭动挣扎,像一条落了网的大鱼。 片刻之后,雨收云散,他的胸前一重,是何殿英沉沉的趴了下来。 他眼前一片白茫茫,仍然是目不能视。静静的坐了片刻,他开口问道:"小薄荷,你是……哭了吗?" 回答在耳边响起来,虚弱的带着哭腔:"二爷,疼死我了。" 余至瑶又要去挣双手:"让我看看!" 何殿英摁住了他:"一屁股血,看什么看!" 余至瑶想要摆脱头上这条毛巾,然而毛巾太大了,任他摇头晃脑,始终不掉。 于是他就始终看不到何殿英的模样,只能听到一阵一阵的抽气声音。一口气吸进去,过了半晌才又颤抖着呼出来,似乎是疼到了一动都不能动的程度。 余至瑶不动声色的歪过头去抵上墙壁,想要暗暗蹭下头上毛巾。胸前骤然轻松起来,那是何殿英离开了浴缸。 毛巾向下滑到了肩膀处,目光斜出去,已经能够看到浴缸边沿。奋力猛一甩头,他的眼前终于明亮起来。 他看到何殿英背对自己站在地上,大腿内侧一片新鲜血迹。 余至瑶在何殿英的股间撒了许多刀伤药。何殿英趴在床上,疼得咬牙闭眼。 "二爷……"他颤悠悠的开了口:"这回让你尝个新鲜,以后……就别干啦!" 余至瑶蹲在床边,两只手腕全被手铐磨脱了皮:"小薄荷,你真是发了疯。" 何殿英苦笑一声:"你不是想要吗?" 余至瑶抚摸着他的头发:"我是要,不是抢;你不想给,可以不给。" 何殿英叹了一口气:"能给就给吧!横竖你总干不死我。" 余至瑶答道:"小薄荷,我再也不要了。" 余至瑶彻夜不眠,陪着何殿英。 他问何殿英:"为什么不让我看?" 何殿英惨白着一张脸,然而已经有力气笑:"唉,二爷,那个样子不好看。再说我也有点不好意思。" 余至瑶握住了他的手:"小薄荷,对不起。" 何殿英闭了眼睛,哼哼的说话:"没你的事,我是自愿,屁股开花也活该。" 何殿英在余至瑶的床上趴了一夜一天。 余公馆内无人知晓,余至瑶也不出房,单是陪着他说话睡觉。提起昨夜那桩惨事,何殿英有了一点精神,就又开始眉飞色舞:"我说,二爷,你真该给杜芳卿一笔辛苦费,人家这些年伺候的太不容易了。好嘛,你这哪是人身上的家伙啊?简直就是根粗木桩子!我昨天是左一层右一层的往上面涂香皂,泡沫都起了三尺厚,结果怎么样?"他一捶床:"还是差点闹出人命啊!" 余至瑶笑了,心想自己这回已经知道了滋味,以后再也不打这种主意就是了。 何殿英见他讪讪的笑,自己也跟着笑。时间过得那么快,笑着笑着,便是天黑了。 何殿英穿戴整齐了,想要离去。临走之前,他对余至瑶说道:"二爷,告诉你一件事——那什么,我要订婚了。" 余至瑶正在想方设法的挽留住他,冷不防的听到这么一句话,便是一愣。 何殿英一直回避着这个事实,但是思来想去的,他觉得还是自己亲口说出为好。自己不说,余至瑶也会在报纸上看到启事。 "是个日本女人,不娶不行,连我师父都跟着凑热闹逼我,我是真没办法。你别生气啊,那娘们儿对我来讲就是个摆设。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心里就只有一个你。" 余至瑶怔怔的站在地上,呆呆的答道:"哦……知道了。" 何殿英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二爷,真的,别往心里去。等我忙过了这几天,就还来看你。" 余至瑶笑了一下:"好,那你……你走大门吧。" 何殿英心中五味陈杂,可是一时说不清道不明,只好装成满不在乎的模样:"我走楼下那个小门,那门僻静。你不用送了,这公馆里倒是没人拦我。" 余至瑶点了点头:"那好,你走吧。" 不知何殿英已经走了多久,余至瑶面无表情的站在地上,一步也不能动。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侮辱了,也好像是被抛弃了,可是细想起来,又全不算。他本来对何殿英并没有很强的独占欲,可是现在怎么似乎变了? 余至瑶呆站良久,忽然开始厌恶自己。 他感觉自己失落的又可怜又可笑又可耻,多愁善感的简直像一条失了宠的老狗。他无力的双腿,笨拙的右臂,胸前陈旧的长疤,以及腔子里脆弱的心肺——全部令人厌恶,令人唾弃。他忽然起了冲动,想要从二楼窗口跳出去,然而跳出去也是摔不死的。 老鼠臭虫一样,摔都摔不死,多么令人厌恶。肠胃忽然一阵翻腾,他低头干呕几声,没吐出什么,只是恶心。 第65章 她们的爱 虽然只是订婚仪式,可是因为何殿英身份显赫,又是一场"中日联姻",政治意义极高,所以规模相当的大。青山友美的父亲哥哥都在军中,不能出席,母亲嫂子从哈尔滨乘坐火车赶了过来,就算是唯二的两位娘家人了。 何殿英往昔的汉奸行径,已经毋庸置疑;所以如今看到这场联姻,也无人惊讶质疑,无非是有人道喜、有人唾弃罢了。 仪式举行那晚,余至瑶应了友人邀请,前去渤海大楼参加商界酒会。马维元一路随行,充当跟班。酒会之中男女皆有,一派旖旎雅致。余至瑶端着一杯香槟,脸上浮着一点流光似的笑意,对待旁人也是说说笑笑;然而杯中香槟微微颤动,是他的手再抖。 如此过了片刻,他觉出了一种温暖的眩晕。眼前视野有些摇晃,像杯中的香槟要泼泼洒洒。小小酒会,没有趁乱离去的机会,所以他带着马维元上了电梯,想要去楼顶天台吹吹夜风。 站在全天津卫最高的大楼上,余至瑶端着酒杯俯视下去,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灯火。 最遥远处的夜空中,忽然绽开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烟花。余至瑶望着灿烂烟花缓慢凋零,直到天空重归黑暗了,他才自言自语似的轻声问道:"这是哪里在办庆典?排场不小。" 后方的马维元出声答道:"二爷,这应该是何老板的订婚晚宴。" 余至瑶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点头:"对啊,那是日租界的方向。" 烟花在天边一朵接一朵的盛开,没有声音,只有颜色,宛如一幅缤纷艳丽的默片,上演在无边黑暗的背景布上。余至瑶似笑非笑的闭了闭眼睛,随即对着远方花火举起酒杯。 "恭喜。"他在心中无声的说。 然后他仰起头来,把杯中香槟一饮而尽。 余至瑶在酒会上多喝了几杯,回家之后就有些醉。哑巴从马维元手中接管了他,伺候他洗漱更衣。他不言不动的随人摆布着,及至最后上了大床,哑巴想要扶他躺下,他却是坚持坐起,不肯睡觉。 哑巴不勉强他,站到床边把他揽到身前。他的一切,许多的事,别人都不明了,只有哑巴知道。而他沉沉的垂下头去,只是长长叹出一声。 有些心事,关于爱情,关于欲望,是对哑巴也说不出口的。即便能说出口,也不知从何说起。自己都是糊涂的,又怎能得到清楚结果? 订婚仪式结束之后,何殿英依旧是很忙。 他首先是带着岳母和嫂子逛了天津,然后再把她们送上开往东北的火车。友美虽然在身份上还只是未婚妻,但是已然心满意足,一定要留下来照顾心爱的小白脸未婚夫。她并不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什么活计都会一点。欢天喜地的担起主妇责任,她凭着一己之力,很快便把日子过了起来。 有人经营的家庭,气氛自然发生变化。何殿英每天大模大样的回了家,进门就有人迎上来嘘寒问暖。友美把他当成老爷子一样尊敬;又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爱护。他伸着两条腿坐在榻榻米上抽烟,袜子前端破了个洞,脚趾头露了出来。友美见了,捧着他的脚就扒了袜子。 第二天早上,袜子补好了也洗好了,两只叠在一起摆在床尾。何殿英已经许多年都没穿过补过的袜子了,这时拿起一只看着细密针脚,倒是觉出了一种新奇的温暖。 然而他是不穿破袜子的,补过了也不穿,因为从小已经穿够了破衣烂衫。 何殿英有些想念余至瑶,可是没有机会前去见他。城里在搞治安强化运动,他忙着抓人杀人,都要杀红了眼。城里运动刚刚结束,他又跑去了文县——乌合之众凑出来的军队,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但没有打到游击队,反而是在内讧之时,被游击队抢了军粮。李振成把领头闹事的几个家伙绑起来押进土牢里,等候何殿英来处置。何殿英无话可说,直接召开大会,把这群不老实的东西带到人前,全部斩首示众。 震慑一番过后,队伍里面几名军官私下找到何殿英,见面就是跪下磕头,要入帮会拜他为师。何殿英现在收徒弟已经收到腻烦,本不想要,可是对方把头磕得山响,他没办法,只好就手开了香堂,因为仪式复杂,所以还特地派人去天津接了几名师兄弟过来帮忙。 何殿英在外面忙成一架风车,从早到晚的转个不休。与此同时,余至瑶却是挺清闲。 他已经过了打江山的时候,现在躲在租界地里,正是坐拥金山过好日子。手下人马也是得力,从不让他操心。凭着他如今的实力,只要何殿英不找他的麻烦,旁人就难撼动他的分毫。他想自己大概可以像金茂生那样安安稳稳的威风十几年了——虽然金茂生最后还是横死街头。 转眼到了秋季,凤儿升入中学了。 大概是因为宋逸臣的小太太最近肚皮显了形状,很受重视,所以凤儿的地位便是相应降低了些许。她受不得气,无事时便往余公馆跑,然而见了余至瑶,又依旧是好一阵歹一阵,也不大叫叔叔了,满口就是一个"你"。 余至瑶不和她一般见识,她再怎样气鼓鼓,在他眼中都是小女孩使性子。 在秋高气爽的礼拜天里,他带着凤儿出门去成衣店里做衣裳。两人都该添新衣了,正好在一家店里定制。凤儿先去量尺寸看样子,余至瑶坐在一旁,静静的倾听她和老裁缝讨论今年的摩登款式。 等到凤儿定妥当了,学徒们这才腾出手来招待余至瑶。凤儿自己扯了料子往他身上比量,细细的审视忖度;余至瑶被她摆布的无可奈何,不由得笑道:"不用看了,藏蓝深灰都可以,平时不也就穿这些颜色么?" 凤儿不以为然的一撅嘴:"你干嘛总打扮得那么老气横秋?我们学校里的外国先生,还穿花条子西装呢!" 余至瑶在她的指挥下转了个身:"那不成了滑稽戏里的小丑?" 学徒抱着一卷薄呢子站在凤儿身边,凤儿拉过料子往他背上一蒙:"说说而已,又没让你真穿!" 凤儿做主给余至瑶选定了衣料,又要去起士林吃晚餐。两人坐在雅间里,她挑起一叉子沙拉尝了一口,感觉味道不好,直接向前送到了余至瑶嘴边:"我不要,给你吃。" 余至瑶犹犹豫豫的张嘴吃下,同时心中暗暗笑叹,知道自己以后可不能再把凤儿当成小姑娘来亲热逗弄了。 这一餐里,凤儿几乎没有正经吃东西,每样都是浅尝一口,然后表示厌弃,向前喂给余至瑶。余至瑶对她是恼不起来的,只觉好笑。到了最后,凤儿放下刀叉,打开身边的小手袋找手帕,随口又抱怨道:"这个手袋也是不好,表面珍珠缀得乱七八糟。" 余至瑶低头喝了一口热咖啡:"手袋我不吃。" 凤儿抬头对他怔了一下,随即"扑哧"笑出了声。拿起餐刀作势对他一刺,她低声笑道:"你真讨厌。" 凤儿觉得自己真是爱极了余至瑶。和叔叔相比,那些给她递情书的男学生们简直就是一群小毛孩子,蝼蚁一般既无魅力也无价值。 曾经最重视不过的学业也失去了光彩,读成女博士了又能怎么样?她只想和叔叔在一起。 可叔叔什么都不知道,就只会笑微微的对她好。 余至瑶越是对她好,她心里越是恐慌。因为她越长越大,离着谈婚论嫁的年龄也就越来越近。虽然照理来讲应该等到学业结束;可是爸爸认为一个丫头片子连着念了六年的书,已经是浪费到荒唐的地步了。 离开起士林时,凤儿想要挽上余至瑶的手臂。余至瑶笑着拒绝:"嗳,大姑娘了,还要拉扯着叔叔走路?" 凤儿一听这话,还非挽不可了:"喜欢你嘛,你还不领情?" 余至瑶躲闪不开,又不能明说,怕伤了凤儿的自尊心。抬手扶墙晃了一下,他低声笑道:"别闹,别闹,叔叔喝了酒,现在有点晕。" 凤儿就不松手:"那我扶你出去。" 余至瑶叹了口气,只好向外走去。 第66章 隐忧 余至瑶带着凤儿刚刚走到街边车前,何殿英就在道路对面向他招手了:"二爷!"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就见何殿英身边跟着几名和服打扮的日本男子,一行人招招摇摇,是个快乐的样子。这样一场相遇,当然是既意外又偶然,可是余至瑶并没有露出惊讶神色,单是隔着一条马路,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何殿英这也是刚回天津,正盘算着抽出时间去见余至瑶。如今骤然看到他和凤儿并肩而行,心里便是猛一别扭——他虽然是订了婚,但他自信能够把持得住;而余至瑶作为一名单身汉,能像他一样坚定吗? "二爷!"他依旧春风满面的大喊:"明天商会理事开会,记住准时出席!" 说完这话,他抬手比划出了一个数字,大声重复了一遍:"记住时间,准时出席!" 余至瑶明白了,就是又一点头。 何殿英带着他的日本友人们继续前行,纵情玩乐一番之后,又去了香川次郎家中。这一对把兄弟相谋于密室,倒是耗费了许多时间。 "张希诚肯定是藏在了英租界里。"他对香川次郎说道:"我的特务一路跟踪,不会有错。他到天津卫大批采购药品,可是进了城之后没能再混出去,只能往租界里躲。" 香川次郎沉吟半晌,末了问道:"这个张希诚,在英租界又能投奔谁去呢?" 何殿英笑了一下:"投奔谁,我不知道。但是他不会在英租界躲一辈子。我们现在可以把风声向下压一压,等他放松警惕了,我们再继续跟踪,这回一直跟到他的老巢里去,把游击队连窝端了!" 香川次郎十分赞同:"是的,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何殿英知道特务队长不是个吃白饭的位置,自己须得真正做出成绩来,才能把这队长当稳。香川次郎让他抓谁,他就抓谁,如果实在抓不住,那也至少要逮一队替罪羊,表明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香川次郎挑不出错。 一番商议过后,他回家休息。翌日清晨早早起来了,站在穿衣镜前连换两身西装,领带也是选了又选。友美做出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模样,站在一旁给他拿东递西,同时心中惴惴,不知道未婚夫打扮的这么漂亮,是要干什么去。 何殿英看好会议时间,提前三个小时到达商会。坐在主席办公室内,他等了十来分钟,房门被人敲响,手下随从推门禀告:"老板,余二爷到了。" 何殿英像踩了弹簧一样,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兴致勃勃的扯了扯西装袖口,他满面春风的说道:"请他进来!" 话音落下,余至瑶一手扶着门框,微微弯腰迈步进房。 何殿英绕过面前的大写字台,压着力气的向他走去——腿上太有劲了,恨不能一步一窜,跳跃到他的面前。抬手用力关了房门,他不等余至瑶反应过来,直接就把人推到了墙壁上。 "多长时间没见面了?"他仰脸去问余至瑶,苍白皮肤透出血色,黑眼珠子活泼有光:"想没想我?" 余至瑶快要被他摁入墙内,两边手臂也是被他攥得生疼。默然无语的笑了一下,他没说出话来。 何殿英是个行动派,抓着余至瑶的衣领就把人往沙发拖去——他高兴,没轻没重的亲热,搞得亲热好像斗殴。余至瑶刚刚踉跄着坐下去,他就撒欢似的纵身一扑,从天而降一般跨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 "说!"他抓了余至瑶的短头发:"到底想没想我?" 余至瑶顺着他的力道歪了脑袋,乖乖答道:"想。" 何殿英嘿嘿笑出声来,同时慢慢向前探头,直到双方鼻尖相触。忽然把嘴一撅,他眯着眼睛亲了余至瑶。余至瑶看了他的怪模怪样,好笑之余不由得抬手托住他的后脑勺,结结实实的吻了过去。 何殿英有话要对余至瑶说,可是在说之前,却是动手解开了对方的裤扣。 对方那条半软半硬的命根子,成了他手中的玩具。而余至瑶双手搂着他的腰,随他胡闹。 "订婚之后,我可没碰过那个日本娘们儿。"他盯着余至瑶的眼睛说道:"所以你也给我老实一点,知不知道?" 余至瑶听到这里,却是饶有兴味的反问了一句:"真的?" 何殿英一挑眉毛:"真的!" 余至瑶笑了。何殿英说自己没碰过日本娘们儿,他信;可何殿英若是敢说自己守身如玉,那他就绝对不信。在这一点上,他太了解对方了。何殿英或许真有了洁身自好的心思,但是心思怎能敌过欲望? 不过余至瑶并没有深究的兴趣。他总觉得自己和何殿英之间的感情,更偏于精神恋爱。何殿英想要花天酒地,也都没有关系。 他只是害怕何殿英成家。 欢场风月是玩笑游戏,家庭不是玩笑游戏。姨太太可以打发,兔崽子可以打发;可是正室妻子不能打发,儿女后代不能打发。他孤鬼似的一个人,凭什么去和未来那个子孙满堂的何家较量? 但是这话也不能说,说出来就小气了,就像个心虚女人一样惹人笑话了。总记得上次何殿英对他说过一句话:"等我忙过了这几天,就还来看你。"这话让他几乎感到了屈辱——好像自己是他的外室,从早到晚无事可做,就专等着家里爷们儿过来。 然而,这个理也依旧是不能挑。他知道何殿英没那个意思,何殿英只是随口一句话而已。 余至瑶心中藏着无限的失落与恐惧,可是永远不能去说,即便是回家面对了哑巴。别人有家,他只有哑巴。 何殿英还在摆弄着他的东西,眼看着手中玩意越涨越大,他心中惊叹,同时屁股隐隐作痛。忽然起了兴致,他低声笑道:"二爷,脱光了让我看看好不好?" 余至瑶有点紧张,当即拒绝:"不行!" 何殿英压抑着嬉笑声音,毛手毛脚的扯开余至瑶的衣裳,又自己脱了裤子,搂着对方乱拱乱蹭,弄得余至瑶腹部一片淋漓黏腻。余至瑶正要去拿手帕来擦,哪知他手更快,三下五除二的就为他拉拢衣襟系了纽扣。 余至瑶几乎有些生气:"这多么脏!" 何殿英嬉皮笑脸的为他穿好马甲,顺手又理好了怀表链子:"你敢嫌老子脏?" 然后不等余至瑶发作,他抬腕对着余至瑶亮出手表:"会议时间马上就到!" 余至瑶进了会议室内,在下首找个位置坐下,心中十分不安,生怕会被旁人嗅到异常气味。腰间腹部湿漉漉的难受,无计可施,也只好忍着。偏偏会议冗长,众理事七嘴八舌没个结果。及至散会之后,他明明听到何殿英呼唤自己,可是只做不知,随着人流便向外走。何殿英正要拔腿去追,哪知忽有一人逆着方向挤了过来,凑到他耳边嘁嘁喳喳好一顿耳语。何殿英一边听,一边亮了眼睛。 反日分子张希诚已经有了下落——果然是在英租界,藏在了宋逸臣的家里! 何殿英今日对余至瑶亲热欺负了一通,心中很是过瘾;如今又得到了张希诚的线索,越发喜上加喜。带着手下向外走去,他高兴的恨不能把余至瑶抱到怀里狠狠的勒,狠狠的咬。 至于宋逸臣,宋逸臣是不能放过的。何殿英怕他,所以要么远离他,要么杀了他。 余至瑶回到家中,正好看到了宋逸臣。 宋逸臣蓄了一抹小胡子——也无须修剪,天然便是形状整齐的淡淡一抹。余至瑶看了他这个新形象,不禁一愣。 宋逸臣倒是大方:"二爷,您看我这胡子怎么样?" 余至瑶不假思索的一点头:"很好。" 宋逸臣也觉得自己这抹小胡子挺风流,不住的抬手去摸:"二爷,我来求您帮个忙。" 余至瑶总是感觉自己身上有股子异味,不敢靠近宋逸臣,远远的坐下问道:"什么事情?" 宋逸臣坦然答道:"我有个朋友,在天津卫犯了点事,想要往重庆跑。您认识的人多,能不能找条妥当的路子,把他送出去?" 余至瑶犹豫了一下,随即答道:"没问题,是几个人?" 宋逸臣连忙答道:"一个。" 余至瑶说道:"从租界码头坐船走,倒是不难。如果担心检查的话,把你这朋友藏到货舱里也就是了。" 宋逸臣站起来,笑着一躬身:"那太好了。" 第67章 勇猛 余至瑶知道宋逸臣的朋友必有来路,但是佯装不知。知道也罢,不知也罢,这个忙总是要帮的。他救过宋逸臣的命,宋逸臣也救过他的命,这个,就叫做过命交情。 在他的安排下,宋逸臣将朋友送上了一艘货船。船上棉纱都是余家工厂的出品,那位朋友往货舱里一躲,安安然然的便是离开了码头。 宋逸臣回到余公馆,又要向余至瑶道谢。余至瑶却是把他叫进楼上书房,关了房门低声说道:"逸臣,我知道你是个有血气的人,可如今天津卫已经是日本人的世界,所以……" 没等他把话说完,宋逸臣就了然的笑了:"二爷,我知道。我会小心。" 余至瑶的本意不是让他小心,而是想让他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可是话到嘴边留一半,他觉得宋逸臣不像是个听话的人,也就没有深入多说。 "你懂就好。"他最后说道:"你是有家有室的人,太太女儿都靠着你。你跟了我六七年,我也是把你当兄弟看,离不开你。" 宋逸臣点了点头,仿佛是有点感动了,低着头答道:"哎!" 如此过了六七天,余至瑶这边安然无恙,何殿英却是火烧了眉毛——张希诚不见了!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特务们眼看着他在一天清晨上了宋逸臣的汽车。可是接下来就跟丢了,再也找不到张希诚了。 何殿英气急败坏,把手下几位头头脑脑叫到面前,指着鼻子挨个臭骂。张希诚不是第一次进天津了,每次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回总算是盯上了活的,正拟着抓住机会立一大功,结果活人竟在眼皮底下消失,到时香川次郎问起来,自己怎么有脸作答? 何殿英把消息压了下来,号令手下特务继续去找。如此天翻地覆的找了小半个月,何殿英终于承认这人是彻底蒸发了。 何殿英找到香川次郎,要求军部去和英租界警务处联系,立刻逮捕反日分子宋逸臣——抓不到张希诚,就抓宋逸臣! 香川次郎一听何殿英把张希诚跟丢了,恨不能大骂一声八嘎。把兄弟归把兄弟,他和把兄弟关系好,并不意味着他可以纵容把兄弟无限度的犯蠢。 英租界警务处并不肯和日本军部合作。换言之,英国人没有看出宋逸臣哪里危险,所以不肯逮捕此人。 警务处不动手,香川次郎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何殿英略一寻思,便知道其中有些猫腻——英国人是犯不上和日本人对着干的,必是有人从中保护了宋逸臣,而余至瑶独霸英租界这么多年,这点面子肯定会有。 一个电话打去余公馆,他对着话筒告诉余至瑶:"二爷,别跟着添乱好不好?那个姓宋的不能留,留下来迟早是要出事的!趁着现在还没牵连到你,你赶紧和他撇清关系吧!" 余至瑶用懵懂的语气反问:"什么?" 何殿英继续说道:"你少对我装傻,我害谁也不会害你!宋逸臣刚把个反日分子送出了天津卫,你知不知道?军部从上到下都在关注这件事情,牵扯进去的谁也逃不了!如果再不把宋逸臣缉拿归案,我告诉你二爷,我这个特务队长的位置,恐怕就要让贤了!" 余至瑶答道:"不做官,也很好。反正你也不指望俸禄生活。" 何殿英听闻此言,当即冷笑一声:"二爷,别这么气我,行不行?" 余至瑶果然清了清喉咙,正经说道:"小薄荷,顾占海已经是冤死在牢里了,我不和你计较。宋逸臣鞍前马后的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不能不保。" 何殿英听了这话,忽然怒气勃发:"你倒是很讲兄弟义气,一个顾占海就能让你念念不忘。可我的兄弟当年也让宋逸臣杀了个七零八落,这怎么算?那天夜里他开枪追着我打,你知不知道?!" 此言一出,他的耳边沉默了一瞬。 随即余至瑶轻声问道:"那天夜里,哪天夜里?" 何殿英不假思索的答道:"还有哪天?就是我开车轧你那天——" 话没说完,他忽然心中一惊,感觉自己此刻的回答已是大错特错。 余至瑶在电话里轻轻笑了一声,紧接着"咔哒"一声轻响,电话被挂断了。 既然不能明着逮捕宋逸臣,何殿英只好另换招数,想要把宋逸臣绑出英租界。几名身手顶好的特务日夜尾随着宋逸臣,好容易在一天傍晚找到了机会——当时宋逸臣带着小太太从瑶光饭店的后门走了出来,身边只跟了一名汽车夫。特务们逡巡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眼下时刻,自然不能放过。一拥而上的冲上前去,他们动手的动手,掏枪的掏枪,小太太挺着大肚皮,穿着高跟鞋,吓的嗷一嗓子坐到地上,随即一声接一声,立刻就不是正经动静了。 宋逸臣一见太太受惊,气的当胸一脚踢开前方特务,随即拔出手枪,口中大喝:"我操你娘!" 然后他就扣了扳机,一枪打倒了两名特务。其余特务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几乎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一边拔枪一边后退。宋逸臣打起仗来一贯是只攻不守,这时便是举起手枪,一路追着射击。 特务们吓坏了,又不敢在英租界大肆开枪,只能是头也不回的发足狂奔。他们在前边跑,宋逸臣就在后边追,一直追了两条大街。宋逸臣恨透了这些人,可是一上大街,他也不敢继续用枪。转过街口经过一家熟食铺子,他见铺外墩子上放着一把大菜刀,顺手就抄了起来。这时一名落后特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宋逸臣越追越快,手中又添了一把锋利无匹的大菜刀,便是魂飞魄散,大声喊道:"巡捕,巡捕!救命啊,杀人啦!" 巡捕及时赶来,把宋逸臣和特务们一起逮进巡捕房里了。 一番审讯过后,宋逸臣理直气壮的得到释放。特务们则是垂头丧气的坐在长凳上,等着宪兵队派人过来说话。 宋逸臣走过一条大街,把大菜刀还回了熟食铺子。他的汽车迎面开来,正是汽车夫得到消息,来接他了。 "太太进了医院。"汽车夫告诉他:"好像那一下子,摔得挺重。" 宋逸臣坐上汽车:"那俩受伤的特务呢?" 汽车夫一边调转车头,一边小声答道:"绑到地窖里去了。" 宋逸臣赶到医院,得知太太流产了——是个小女孩,模样都大概长成了。 他不懂得心疼女人,潦草看了太太一眼,然后转身就走。悄没声息的进了瑶光饭店后面的地下室中,他花了一夜的工夫,把两名特务很细致的打死了。 这桩事情上了租界报纸,经过记者一支妙笔,几乎渲染成了笑话。至于那两名失了踪的特务,因为人证物证俱无,所以也是无从找起。 何殿英彻底的焦头烂额了,可是除了绑架暗杀之外,也是无计可施——宋逸臣躲在租界,宛如身在异国。日本人的权力,管不到他。 第68章 拒绝 新年前夕,天寒地冻。余至瑶照例带着凤儿上了街,去给她买今年的首饰。 凤儿穿着一件呢子大衣,大衣的下摆和袖口都带着荷叶花边,腰身那里收得很紧,几乎就是细细一捻。这样的装束虽然摩登俏皮,可是下车之后立刻就被寒风吹透。她冷的攥了拳头咬了牙,瑟瑟发抖蹦蹦跳跳。余至瑶看了她这可怜样子,差一点就要把她裹进自己的厚衣裳里了。 凤儿今年让他给自己买一枚戒指,他心里有数,笑着摇头:"戒指这种东西,以后会有人买给凤儿的,还轮不到叔叔。" 说完这话,他转而笑道:"挑副耳坠子吧!" 凤儿本来想要缠他去买戒指,可是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耳垂,她又觉得自己的确是缺少像样的耳饰。犹犹豫豫的望向余至瑶,她一时也没了主意。 余至瑶给凤儿买了一副卡地亚耳坠子,是小小的翡翠佛像嵌在白金牌子上,周围衬了细碎钻石,绿莹莹的宝光璀璨。凤儿心满意足的回到余公馆,立刻就让余至瑶为她戴上。余至瑶一手捏着她的小薄耳垂,一手拿着小耳坠子,眯着眼睛看不准确。 下意识的凑近过去,他随口说道:"我可能真是有点近视眼。" 话音未落,凤儿忽然转过身来拥抱了他;两条细细的胳膊缠在他的身上,春藤一样。余至瑶哆嗦了一下,连忙用力推开了她。 凤儿凝视着他,目光热切,嘴唇微微颤抖,是千言万语不能出口的模样。余至瑶看着她的眼睛,因为心内如同明镜,所以格外尴尬为难。 短暂的沉默过后,凤儿轻声开了口:"我喜欢你。" 余至瑶问她:"我是谁?" 凤儿有些懵懂:"你……你是叔叔啊。" 余至瑶拉过她一只手,把耳坠子放到她的掌心:"知道就好。记住,我是叔叔。" 然后他合拢了凤儿的五指,又把她的手送回到了她的腿上。 凤儿呆呆的望着他,眼泪忽然就流出来了:"我不管,反正我……" 余至瑶没等她说完,直接答道:"凤儿,不行。" 他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向前放到凤儿身边:"乖,不哭了。叔叔让人去起士林给你定做奶油蛋糕好不好?" 凤儿从小就爱吃奶油蛋糕,可是这时也顾不得了。抓起手帕捂住了脸,她失控似的哭了个一发不可收拾。其实不至于这样的,叔叔依旧还是疼她,可她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她爱叔叔,可是叔叔不爱她。 余至瑶双手扶住膝盖,费力的站了起来,亲自指派仆人出去定制蛋糕。现在怎样安慰凤儿都是不合适,所以他须得找点事情来做,给凤儿一点空间和时间哭泣。他想凤儿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哭够了,再吃点好的,大概也就不闹了。 蛋糕拿回来,奶油新鲜,花样繁复,散发着温暖的甜香;然而凤儿泪眼婆娑的哽咽抽泣,并不肯吃。 余至瑶拿起餐刀,挑那奶油厚重的地方下手,切下一块蛋糕放到白瓷碟子里。把碟子轻轻放到凤儿面前,他不再说话,自顾自的点燃一根雪茄,坐到一旁翻起了报纸。 熟悉的雪茄味道让凤儿渐渐感到了些许松弛。没滋没味的收了泪水,她扭头又看了余至瑶一眼。余至瑶不为所动的读着报纸,只给了她一个线条流畅的侧影,正是额头饱满,鼻梁挺直,英武标准的让她想起美术课上的石膏人像。 不由自主的端起面前蛋糕,她用小叉子挑了奶油送进嘴里。满嘴苦涩,显得奶油都不甜了。 凤儿在下午回了家。余至瑶如遇大赦,在卧室内对着哑巴笑道:"凤儿长大了,说喜欢我。" 哑巴听了这话,也是惊讶的笑。 余至瑶脱了皮鞋抬腿上床:"你看,我还挺招人爱。" 哑巴站在床边,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一把。 余至瑶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这个混蛋小薄荷,电话也不来一个,还在和我冷战。" 他转脸望向哑巴,神情无辜而又认真:"他很折磨我。" 随即他又自嘲似的笑了:"不过我也不是很在乎。" 哑巴很怜惜的凝视着他,仿佛他也是一株花。 哑巴倚靠床头坐了,余至瑶便把脑袋窝在了他的腰腹之间。他放下手,正好抚上余至瑶的面颊。 仿佛只是过了片刻的工夫,余至瑶便入睡了。 他睡得姿态扭曲,呼吸滞涩的打起了轻轻的呼噜。哑巴想要搬他躺平,可是又怕惊醒了他。正是两难之时,余至瑶又轻轻的呻吟起来。 哑巴怀疑他是做了噩梦,也或者只是腿疼胳膊疼。外面是个阴冷的雪天,身体旧伤最爱在这个时候作痛。伸长手臂拉过余至瑶的右手,他饶有耐性的揉搓对方的小臂,权当按摩。 腊月二十九这天清晨,余至瑶终于接到了何殿英的电话。 何殿英保住官职,并没有被一撸到底,然而在香川次郎面前,还是灰头土脸了。想到在余至瑶心里,自己的分量还不如一个宋逸臣,他就恨得慌。 然而恨得久了,恨意淡化,也就恨不起来了。 通话之时,他是刚刚起床。照理来讲他是不大起早的,可惜凌晨时分做了个春梦,梦里的余至瑶真是乖极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以致于他快活了个一塌糊涂,醒来之时下身黏湿,裤衩被褥全被沾污。洗过澡后随便套了一条睡裤,他心猿意马,光着膀子就摸向了电话。一只手握着话筒,另一只手则是伸进裤子里懒洋洋的抓痒。 及至电话接通了,他梦游似的先打了个哈欠,随即开口说话,声音又软又懒又甜,颤巍巍的如同羊叫。没说几句,余至瑶在电话里就哈哈笑了起来。 余至瑶一笑,何殿英也跟着笑,笑过一气之后,他彻底清醒过来了,立刻停止羊叫,正经说话。 友美起得早,听到何殿英的卧室里有了响动,便想过来看看。门是拉门,她隔着一道缝隙向内望去,就见何殿英松松垮垮的穿着一条睡裤,正在一边挠屁股一边打电话,语气欢喜而又暧昧。 她很失望的退了下去,心中倒是并不愤怒,因为觉得男人嘛,就是这个样子的。 两人不提往昔旧事,毫无预兆的重归于好。余至瑶在电话里笑道:"我们小时候都没有这样天天斗气。现在快要老了,反倒成了孩子。" 何殿英告诉他:"你小时候那么听话,我和你没气可斗。" 话只说到这里,双方随即心有灵犀的另换了题目。大年下的,犯不上在电话里吵架。一番交谈过后,两人挂断电话,气氛其乐融融。 新年过后,平安无事。宋逸臣似乎也暂时下了日本人的黑名单。余至瑶知道宋逸臣依然是不老实,但也没有继续劝阻,因为宋逸臣的所作所为,往小了说是好事,往大了说是壮举。况且人在租界,想必应该还算安全。 太太平平的到了五月,商会选举成功结束。主席现在改称会长,新会长垂头丧气的进行就职演说,一篇稿子念得磕磕绊绊。待到典礼结束,何殿英像名钦差大臣似的,趾高气扬先向外走,结果刚一出门,就遭了刺杀。 他躲得及时,倒是没事,旁边一位和他身材相仿的保镖却是连中三枪,胸前开了碗口大的血窟窿。商会门前登时陷入混乱,余至瑶人在后方,忽然听说何委员中了枪,便是吓得心脏一缩。发了疯似的挤向前方,他正要大喊小薄荷,哪知声音尚未出口,就见何殿英从人群里站了起来,一头一脸的灰尘,是刚在地上打过滚的模样。 余至瑶立刻停了脚步。鼻孔一阵暖热,他抬手蹭了一下,发现是血。 抽出手帕堵了鼻血,他悄没声息的向后退去。有人问道:"哟,余二爷,您这是上火了?" 他点头答道:"是,最近有些上火。" 商会门前这一场刺杀,最后也是不了了之。一共三名刺客,死了两个跑了一个。何殿英虚惊一场,没觉怎的;余至瑶回到家后,却是鼻血长流,并且心脏一阵一阵的绞痛,直过了小半天才好。众人只见鼻血,不见绞痛,故而都说他是上火了。 如此又过几日,何殿英打来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出城逛逛。 "我想避避风头,你也跟我来吧!咱们都多长时间没见过面了?"他很诚恳的邀请。 然而余至瑶不去:"我近来身体很不好,打算去医院住几天。" 何殿英带着笑意又问:"你不想我?" 余至瑶告诉他:"我很想你,但是我一直在闹心绞痛,不能出城。" 何殿英听出了他的坚决。三言两语的放下电话,他恨的咬牙切齿——本来想把余至瑶诳到文县,逼他交出宋逸臣的;哪知这个混蛋居然不肯上钩! 何殿英总怀疑宋逸臣和商会枪击案有关,虽然没有什么证据。 第69章 对战 瑶光饭店内的舞场中有位常客,是个十八九岁的摩登少爷,偶然间看到了宋逸臣身边的凤儿,立刻惊为天人,想要求亲。宋逸臣倒是没意见,因为姑娘十六了,满可以出门子嫁人。哪知凤儿得知此事,当即发疯,披头散发的在家大闹,表示自己一辈子都不结婚。 宋逸臣其实不是很关注这桩事情,嫁不嫁的都无所谓。家里的小太太却是在一旁冷嘲热讽,大发议论。结果凤儿和她先是吵作一团,后来又是打作一团,正是一片天翻地覆。张兆祥登门拜访,要找宋逸臣说话,哪知甫一进门,便有一只挺臭的高跟鞋迎面飞来,正中他的额头。 张兆祥捂着脑袋,二话没说转身就走。既然正事办不得,他只好顺路去了杜宅,把下半年的生活费用给了杜芳卿。杜芳卿如今是彻底失宠了,余至瑶给他换了一处好宅院居住,先还偶尔见上一面,不过现在算来,那最近一次相会,大概也要追溯到两年之前。杜芳卿像个清心寡欲的姑子似的,关上大门养花养草,养猫养狗;因为不愁吃喝,所以倒也心静。 张兆祥离了杜宅,驱车赶往瑶光饭店。上楼进了经理办公室,正好赶上宋逸臣在和一群手下聊天。他没提宋家的战况,只是饶有兴味的跟着倾听。众人说着说着,忽然提起一位同行:"可怜啊,四层楼的旅馆,就卖了五千块钱。" 张兆祥没听明白:"谁家旅馆卖了五千?" 宋逸臣答道:"就是福顺旅馆,五千,让何殿英买去了。" 张兆祥眨巴眨巴眼睛:"这是怎么个买卖?五千块钱,连给旅馆装副暖气都不够啊!" 宋逸臣很不屑的笑了一下:"人家带着日本兵去的,说是要把旅馆充当兵站。要钱呢,就是五千;不要钱呢,那更好,直接卷铺盖滚蛋。如果敢闹,就请宪兵队里走一趟。" 张兆祥想了想,又问:"姓何的现在手里有多少家大买卖了?" 众人一起摇头。何殿英如今不费一枪一弹的明抢,没人知道他抢了多少家生意铺子。 张兆祥咽了口唾沫:"幸好咱们这是英租界。" 宋逸臣这时忽然正眼看了张兆祥:"哎哟,小张,你来啦?" 张兆祥一愣:"你刚知道我来了?" 宋逸臣连忙站了起来,自己忍不住笑:"光顾着说了,我没留意。二爷今天出院是吧?" 张兆祥这才进入正题:"那什么,哑——二爷他奶哥哥昨天把脚扭了,走不成路。你力气大,你跟我去趟医院,把二爷背出来。" 宋逸臣莫名其妙:"二爷当初可是自己走着去的医院,怎么住了一个多月之后,反倒得让人背着出来?" 张兆祥答道:"二爷前天下地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右腿抬不起来。" 宋逸臣十分惊讶:"那还出院?" 张兆祥无可奈何的笑道:"住院太久,心里腻烦,他非要回家嘛!" 宋逸臣亲自出马,把余至瑶拦腰抱出医院,累得双臂颤抖不止。余至瑶没想到他是这个抱法,几乎不好意思。及至汽车开到公馆门口,宋逸臣又要抱他下车。他连连拒绝:"背着,背着就行。" 宋逸臣气运丹田,把他从车里掏了出来:"不行。我后背上……全是汗!" 宋逸臣一鼓作气,把余至瑶送进了楼上卧室,见余至瑶再无吩咐了,这才告辞离去。而余至瑶坐在床上,和金鸡独立的哑巴面面相觑。 "你怎么了?"他问哑巴。 哑巴做了个手势。 余至瑶又问:"没事吧?" 哑巴笑了,单腿跪到床边,双手握住了他的肩膀。推着他仰面朝天的躺下去,哑巴低下头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余至瑶毫不反感,反而感觉一阵温暖。他想自己和哑巴其实只是在人生道路上各自入了歧途,如今重新走到一起,还和幼时一样。哑巴的罪过并非不可饶恕,自己当初之所以念念不忘,大概只是因为年轻气盛。 与此同时,何殿英也从文县回来了。 这回他的何部队终于打散了一支小游击队,算是立下战功一件,他也因此受到了军部的嘉奖。趾高气扬的得意了几天,他认为自己真是个识时务的俊杰,跟着日本人混,果然好处大大的有。 然后,他就又盯上了宋逸臣。 宋逸臣现在根本不出英租界,让他无计可施。他准备挑选人手实施暗杀,然而宋逸臣粗中有细,并无破绽可以利用。何殿英几乎可以确定他的反日行为,只是始终没有明确证据。如果能把宋逸臣捉拿归案,那他既能再立大功,又可顺便报仇雪恨,当真是件一举两得的妙事了。 宋逸臣成了他的心病。既然宋逸臣本人刀枪不入,那何殿英脑筋一转,决定另找对象,重新下手。 在这一年的初秋时节,凤儿拎着书包站在学校门口,等着家里汽车来接。正是东张西望之时,一辆汽车忽然刹在她的面前。两名青年推开车门跳下来,一人抱上身一人抬双腿,二话不说便把凤儿掳进车内。在旁边大小学生的惊惶尖叫声中,汽车迅速发动,绝尘而去。一名刚刚走出校园的英国教师正好见到凤儿在车内猛拍车窗,便是大喊一声迈步要追,追了不过两步,汽车已然开了个无影无踪。 消息立刻传到了宋逸臣的耳朵里。宋逸臣气得暴跳如雷——虽然他重男轻女,虽然他觉得丫头全是赔钱货,但凤儿是他的女儿,他可以打可以骂,别人碰一指头都不行! 他自知平时横行霸道,免不了会和人结仇。可是真敢对他女儿动手的人,他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何殿英。 他揣了手枪子弹,又带了几名得力的手下,想要去找何殿英算账。可是没等他动身出门,就被余至瑶叫了过去。 余至瑶不许他走,随即自己把电话打去了何殿英那里。 余至瑶近来受了风寒,身上七病八痛,没有一刻舒适。压着怒火拿起话筒,他问何殿英道:"凤儿是不是在你那里?" 何殿英正憋着要和宋逸臣决一死战,就怕他跟着掺和,所以听了这话,十分头痛:"这事和你没关系,你别跟着添乱。" 余至瑶本是站着通话,这时便是慢慢坐到沙发上,极力的强迫自己心平气和:"那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和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大人之间打打杀杀,不要把孩子也卷进来。" 何殿英一听此言,登时感觉很不入耳:"二爷,你少跟我讲大道理。我知道你想保护宋逸臣,我他妈跟你好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你手下的一条狗值钱!当年我把你儿子养的白白胖胖,结果一眼没看住就让你掐死了;现在你拿个野丫头当宝贝,为了个手下人的女儿跟我犯别扭。怎么着?是不是觉得这丫头养大了能用啊?" 余至瑶听了这话,只觉心如针扎:"胡说八道!你和逸臣有仇,那你去找逸臣!凤儿她一个上学念书的小姑娘,懂得什么?" 说到这里他咽了一口气,心知何殿英不是个乖乖听话的性子,自己还不能大肆发作,须得哄着他说。 "小薄荷……"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看在我的面子上,把凤儿放了吧。至于逸臣,我以后让他收敛起来,不再和你做对也就是了。" 余至瑶越是为宋家父女求情,何殿英越是怒气勃发。像要啐出一个满脸花一样,他对着话筒力道十足的骂道:"我去你妈的!逸臣逸臣,叫的还真是亲热!当初我打死顾占海那个老王八蛋的时候,也没见你要死要活;如今刚动了姓宋的一个手指头,你就像让人踩了尾巴似的叫了起来!二爷啊二爷,你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思?我对你是掏心扒肺,你呢?你是吗?现在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和宋逸臣,你选哪一个?" 听筒里面传来粗重紊乱的喘息声音,一声拖着一声。何殿英觉出了不对,然而依旧等待着余至瑶的回答。终于,微弱的语音响了起来:"我……" 话没说完,听筒里面传来撞击声音,依稀能够听到有人在慌乱的大喊二爷。何殿英心中一个激灵,随即却是听到了宋逸臣的声音。 宋逸臣咬牙切齿的说道:"何殿英,你等着死吧!" 然后"咔哒"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第70章 一触即发 余至瑶含着药片缓过心痛,随即打电话把王连山叫了过来,让他把宋逸臣看住。 其实宋逸臣心如明镜,知道自己只要一出英租界,那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可是他咽不下这一口恶气——如果凤儿是自己横死了,或许他都不会如此激动。 余至瑶静静的躺在沙发上,周身一丝力气都没有。每次心脏绞痛过后,他便要虚弱得仿佛刚刚死过一场。心里想到凤儿孤身一人落到特务手里,他惦念得简直要躺不住。他想凤儿如今一定怕得要命——偏偏又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万一要被特务轻薄欺侮了,那心里就更是要落下一辈子的伤。 如此躺了不过半个小时,他强挣着坐了起来,决定亲自去找何殿英。 在一处僻静的大四合院内,何殿英看到了凤儿。 他上下打量着她,就见她皮肤细白,长发乌黑,身上虽然穿的是校服,但也能够看出腰细臀圆,是个成了形的小女人。 凤儿吓坏了,直勾勾的看人:"何叔叔。" 何殿英素来很会欣赏美女,可是眼前这个凤儿让他感觉反感至极。神情漠然的对着小老九挥了挥手,他不耐烦的说道:"带走带走!" 小老九一直苍白着面孔站在暗处,这时得了命令,当即走上前来,带着随从把凤儿押了出去。凤儿想要说话,可是张了张嘴,她在凶神恶煞们的环视中,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哭泣。 何殿英知道余至瑶是真喜欢凤儿——自己第一次在余公馆见到凤儿时,凤儿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小崽子呢。余至瑶真有耐性,从个小崽子开始养,终于养成了小女人。 所以他对凤儿是极度的厌恶。 他不承认自己是在和凤儿争宠,可余至瑶难道不是应该只爱自己吗?连对亲生儿子都不动心的人,会把个野丫头当女儿来疼,这是什么意思? 把凤儿当成女儿,把宋逸臣当成兄弟。何殿英只想冷笑——余至瑶倒真是立场坚定,自己这边哪怕死去活来,也是不能动摇对方分毫。 何殿英布局完毕,然后就回家睡觉去了。小老九则是留在这座房院之内,带人看守凤儿。 与此同时,余至瑶的汽车被拦在了租界外的第一个路口——今夜全城戒严,禁止通行。 余至瑶无可奈何,只得打道回府。心事重重的熬过一夜,他在翌日清晨又给何殿英打去了电话。 这回他越发柔和了语气,是有话好说的模样:"小薄荷,让我见见凤儿行不行?我一个人去,看一眼就成。" 何殿英拿着电话,满心悲伤的愤怒——这个混蛋二爷真掺和进来了。 本来一切都是天衣无缝。他无意伤害余至瑶,对凤儿也毫无兴趣,他的目标只有宋逸臣。他没想到二爷和宋家的关系竟然亲密到了这种程度——他伤过杜芳卿,杀过顾占海,他以为在余至瑶的心中,任何人都不算人,只有小薄荷独一无二。 "看一眼,又能怎么样?"他对余至瑶说:"这回谁的面子我都不给。有本事就让宋逸臣过来救人!" 余至瑶答道:"我担心凤儿害怕。见一面,也许能让她安心一点。" 何殿英冷笑一声:"那见过之后呢?接着帮宋逸臣来对付我?" 余至瑶告诉他:"我谁也不帮。你们要打就去打,只是不要伤及无辜。" 上午八九点钟,余至瑶见到了何殿英。 何殿英看他乘车而来,随行的只有一名汽车夫,连安危都不顾了,心中便是一阵恼火。不动声色的把余至瑶带入房内,他一言不发的关了房门,然后扑上来就是一顿胡亲,又噙了对方的舌头用力吮吸。余至瑶微微弯腰俯就着他,因为实在是被他吮到疼痛,所以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 何殿英心里恨他,嘴上亲着,两只手也不闲着,解了他的裤子伸进去乱抓乱拧。余至瑶没想到他会热情到了凶猛的地步,推搡着便要向后躲闪。脚下忽然一乱,他沉重的跌坐在了地上。 何殿英泄愤正酣,不肯放他,跪下来继续咬他掐他,满手抓着他的命根子乱揉。他真疼了,蜷缩了身体怒道:"小薄荷,不要闹了——啊!!" 何殿英在他的屁股蛋上狠咬了一大口,是要吃人的咬法,磨牙霍霍运足力气。余至瑶疼的一个鲤鱼打挺,一翻身滚出老远,可是随即又被何殿英拽了回去。托起他的上身搂到怀里,何殿英低头一拍他的面颊,咬牙切齿的说道:"真想弄死你!" 余至瑶背过手去捂住痛处,气喘吁吁的低声说道:"会有那一天的!" "弄死你,我就心静了。" 余至瑶的气息渐渐平顺下去:"我也心静了。" 何殿英带着余至瑶乘车出门,前去关押地点看望凤儿,随车又有一只硕大食盒,因为小老九那班人昼夜不离,定然还没吃上早饭。 汽车发动起来,驶上马路。何殿英摸索着握住了余至瑶的手。余至瑶合拢手指,仿佛是要把他攥住,然而力气微弱,手指只能颤抖着贴上他的手背。 何殿英有些心疼,心想二爷的身体越来越坏了。 汽车走大街穿胡同,拐弯抹角的抵达了大四合院。何殿英亲自拎着食盒下了汽车,食盒沉甸甸的,里面是友美预备的早餐——炖肉加上大米饭,粗糙而又香喷喷,虽然端不上席面,可是拿来喂小老九等人是足够了。 回头又看了余至瑶一眼,他随后转向前方,抬手一拍门环:"小老九,开门!" 院内立刻起了回应,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响到近处。院门左右分开,小老九笑嘻嘻的探头出来:"大哥——" 一句话没说完,他忽然看见了何殿英身后的余至瑶,脸色立刻就变化了。 何殿英把大食盒向他一递:"接着,给你们带的早饭!" 小老九阴着面孔,一言不发的接下食盒。何殿英随即迈步向内走入,口中说道:"那个丫头在哪屋呢?带出来让人瞧瞧。" 小老九俯身把食盒放到地上,然后抬手朝着东厢房一指。目光像匕首一样剜过余至瑶,他那张不显年纪的娃娃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何殿英懒得正视凤儿,于是转身对着余至瑶说道:"自己看去吧!看归看,别耍滑头,否则当心我捶你!" 余至瑶无心和他斗嘴,上前两步走到东厢房前,他抬手推门就往里进。一声"凤儿"还未出口,他却是忽然愣在了门前。何殿英不耐烦的抬头撩了一眼,立刻也怔住了。 东厢房内空空荡荡,凤儿披头散发的侧躺在地上,衣裳裙子全被撕开了,胸脯赤裸暴露在空气中,干涸血迹一直抹到了小腿上。她本来是个细眉俏眼的长相,然而如今一张脸青白扭曲,眼睛睁大睁一眨不眨,黑眼珠周围全露了眼白,表情凝固在了极度恐慌的那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余至瑶扶着门框弯下腰去,轻轻唤了一声:"凤儿?" 凤儿抽搐了一下,随着呼吸发出一声鬼叫般的呻吟。 余至瑶慢慢的直起了腰。脚步踉跄着转向后方,他扬手狠狠抽向了何殿英的面颊! 一记清脆耳光过后,何殿英不可置信的抬手捂住了脸。而余至瑶双手握着拳头,歇斯底里的对他大声吼道:"畜生!" 何殿英茫然的后退了一步,心中忽然明白过来。转身一巴掌扇向小老九,他厉声质问:"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你几辈子没见过娘们儿?!" 小老九被他打得一晃,然而歪着脑袋冷笑一声:"大哥,宋逸臣砍了我的胳膊,我还不能玩玩他的闺女?" 何殿英万没想到小老九会私自祸害了凤儿,一时间也是六神无主。而余至瑶并不知道内情,只想凤儿刚刚成人,还没开始她一生一世的事业,就被这么活活的毁了人生。怒极无言的瞪着何殿英,他的视野开始摇晃变形。竭尽全力提起一口气,他哑着嗓子骂道:"小薄荷,你下作!" 何殿英百口莫辩的张了张嘴:"我、我……" 没等他说出下文,院门忽然被人从外撞开。宋逸臣举着手枪长驱直入,直接就瞄准了何殿英的脑袋。而小老九猛然冲向前方,拔出手枪也顶上了余至瑶的后脑勺。紧随而入的余家手下与蜂拥而出的何氏门徒迎头相遇——一场火拼,一触即发。 第71章 僵局 王连山练了小半辈子的形意拳,竟然就没拦住一个宋逸臣。 余至瑶前脚离开家门,宋逸臣后脚就逃了出来。带上人马一路追踪,他凭着直觉以及痕迹,准确无误的踹开大门,举枪指向了何殿英——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因为余至瑶已经落到了小老九的枪下。 目光飞快的掠过全院,他从四敞大开的东厢房门口,看到衣衫不整的凤儿。 一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勾在扳机上的手指用了力气,他盯着何殿英,一双眼睛快要射出火焰。小老九留意到了,立刻大喝一声:"姓宋的!你敢开枪?" 宋逸臣一言不发的瞄着前方众人——他的确是不敢开枪。如果在混战中伤了余至瑶的性命,那他的罪过就大了。 与此同时,何殿英忽然爆发似的吼了起来:"余二,你他娘的少瞪我!这事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随即他回身一指身边的宋逸臣:"还有这是怎么回事?我让你一个人来,你怎么还偷着藏了一条尾巴?" 余至瑶气得浑身发抖,就见四面八方挤满了人。整个世界成了流动的水,人影子忽长忽短摇摆不已。耳边响起汩汩的水声,纷乱念头一起涌入脑子。茫茫然中他歪过脑袋,隐约听到小小的凤儿在远处一声接一声的喊叔叔,奶声奶气的童音随即被何殿英的怒吼盖了下去,吼的是什么,他听不分明。下意识的追着声音歪过头去,他眼前一黑,沉入了一世界的水中。 等到余至瑶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医院。 宋逸臣神情憔悴的陪在床边。见他睁了眼睛,便是凑上前来问道:"二爷,身上好点了吗?" 余至瑶怔怔的看着他,知道之前一定是发生了大事,然而头脑一片空白,竟像是失去了回忆思考的能力。 于是宋逸臣继续说道:"二爷,放心,没打起来。手里都有人质,谁也不敢先动。最后我用何殿英换了你和凤儿,现在没事了。" 此言一出,余至瑶立刻回想起了前因后果。颤抖着抬起一只手伸向宋逸臣,他闭上眼睛,无力说话。而宋逸臣不明所以,只好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二爷?" 余至瑶心疼。 心疼凤儿,也心疼小薄荷。凤儿是个姑娘,遭了祸害就等于要了她大半条命;而小薄荷……小薄荷什么都不懂,就这样没心没肺的逼他。总有一天,是要逼死他的。 宋逸臣的手掌又粗又硬,随便攥上一下,便能捏痛余至瑶的骨头。疼痛似乎也是可怀念的了,他记得自己当初在余朝政的虐待下时,仿佛还没有苦到这般走投无路。 余至瑶离开医院之后,直接去了宋宅看望凤儿。凤儿的下身全是血,然而宋逸臣认为女儿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没有必要再去医院向医生袒露身体。宋家的小太太平素总和凤儿拌嘴,这时却是不吵了,帮着凤儿擦洗身体。凤儿渐渐缓了过来,面色青白一声不吭,眼泪粘稠的向下淌,目光直勾勾的只向前看。 余至瑶到来时,凤儿已经回到了房内床上。宋逸臣一个当爹的,这时唉声叹气,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当着余至瑶和妻女的面,他抬手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我他妈的就是个软蛋怂货!前头的老婆儿子让日本人打死了,留下个丫头还让特务祸害了!" 余至瑶见他当着凤儿又提"祸害"二字,便是低声斥道:"逸臣,闭嘴!我们就是遇上了这个世道,不服又能怎样?况且人活一世,免不了要受折磨苦楚,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这一段话,前一半是说给宋逸臣的,后一半是说给凤儿的。宋逸臣上午没能打爆何殿英的脑袋,虽然表面还算平静,其实心里一直恨得要翻黑血;听了余至瑶的话,他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记没记到心中。凤儿则是裹着棉被蜷缩起来,看起来正是小小的一团,小极了。 凤儿始终是不说话。低下头把脸也埋到棉被里,她一动不动,变成一块羞于见人的石头。 余至瑶坐在一旁,忽然想起了凤儿小时候的样子——记得第一次见到凤儿时,凤儿又脏又臭,他带着她去玉清池洗澡。凤儿那时还不知羞,光着屁股在池子里游来游去。 后来出了玉清池,他领着凤儿的小手往前走。那天有风,风扬起了凤儿潮湿的长发,凤儿仰脸看他,他也低头看着凤儿。 余至瑶忽然很想哭。他没有亲人没有家庭,寂寞的好像一棵树;可是何殿英只许他矗立在荒原上,身边连一朵小花都不许盛开。 他是多么的爱何殿英啊,就像一棵树期盼着叽叽喳喳的小鸟。可是这只小鸟一口一口,把他啄成枝叶凋零。 余至瑶在凤儿的身边一直坐到傍晚。无论他怎样劝解,凤儿都是一声不吭。 天黑之时,他神昏力竭的回了家。到家之后,他忽然又紧张起来,打电话告诉宋逸臣"不许乱动"。宋逸臣犹豫一下,随即答应下来。 筋疲力尽的瘫坐在沙发上,他静静的只是喘气。身边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他转头四顾,没有见到仆人,只好抬手抓起话筒,声音很低的答道:"余公馆。" 何殿英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又委屈又急迫的语气:"你还好吗?你听我说……" 余至瑶忽然感到了无边的沉重与失望。他打断了何殿英的话:"我很累,我不在。" 然后他挂断电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向楼上走去。 何殿英握着话筒,站在地上发了半天的呆。 余至瑶从来没打过他——相识了十几年,从来没打过,然而今天打了。那么没有力气,连他的手都要攥不住,可是却能在他脸上扇出鲜红指痕,这是豁出了命打他啊! 然后,现在电话也不肯听了。 挂上话筒转过身来,他看到了小老九。刚刚被他胖揍过一顿的小老九站在门口,衬衫领口全被扯烂了,正在低头用仅有的一只手擦口鼻之间的鲜血。抬头正视了他的目光,小老九几乎就是鼻青脸肿,然而神情平静,是死不悔改的模样。 何殿英叹了口气,一弯腰坐到了地上。心灰意懒的挥了挥手,他轻声说道:"去,洗把脸,然后拿点酒过来!" 友美的年纪没有小老九大,可是一直把小老九当成弟弟。她给小老九的脸上涂了药水,又悄悄的问道:"你俩咋打起来了呢?" 小老九龇牙咧嘴的笑了一下:"没事。嫂子,炒俩菜吧,大哥想喝点酒。" 友美知道小老九很喜欢自己的手艺,所以转身就往厨房去了。 何殿英和小老九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隔着一张矮桌喝酒吃菜。小老九几次三番想要说话,然而刚一张嘴,就被何殿英不耐烦的骂了回去:"闭上你那张狗嘴!" 友美做的菜肴,味重油腻,谈不上雅致,特点就是非常的香。何殿英一天没有吃饭,这时一口菜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满心的烦恼暂时沉淀下去,他自己不肯再想。小老九察言观色,不敢多言,只好拿起酒瓶,随时给他斟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何殿英的身体越喝越软,最后竟是躺倒下去。小老九也带了醉意,坐着直晃。友美过来收拾残局,先是去看小老九,小老九向后一仰,含含混混的说道:"嫂子,我就在这儿睡了,你别管我。" 友美听了这话,这才安心的转向了何殿英。何殿英已经成了一滩泥,亏得她有力气,抱着腰对方的腰连拖带拽,硬是把人搀了起来。东倒西歪的把未婚夫架回卧室,她站在床前,俯身扶着何殿英向下躺。 何殿英虽然不算粗壮,可毕竟是个男人,身体沉重。她累得气喘吁吁,女性气息扑到何殿英的鼻端,让他在茫然酒意中抬起双臂,下意识的搂住了友美。 友美愣了一下,然后开始满头满脸的发烧。她并没有反抗,因为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第72章 这个冬季 何殿英凌晨醒来,看到身边熟睡着的友美,不禁皱着眉头愣了半天。 然后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何殿英睡了个天翻地覆的懒觉,混乱的梦一个接着一个,让他心乱如麻不能睁眼。到了后来不知怎的,他忽然发起怒来,自己一个人沿着空旷公路向前走。他知道身后跟着可怜兮兮的余至瑶,但是硬下心肠,就不回头。如此坚持了仿佛一生一世,他毫无预兆的猛然醒来,心里难过的无法言喻,同时又是无尽的后悔,后悔自己在梦里心肠太硬,连一眼也不肯望向余至瑶。 友美换了一身崭新和服,头发梳得又黑又亮,笑吟吟的不说话,照例是在忙忙碌碌。她对何殿英的要求很低,她肯奉献,何殿英肯接受,这就足够了。眼看何殿英呆呆的垂头坐在床上,像是小孩子睡久了在犯迷糊,她没有打扰,只拧了一把热毛巾递上去。 何殿英接过毛巾,仰头蒙到了脸上。洁净的蒸汽让他惬意的振作起来。无可奈何的狠狠擦了一把脸,他想余至瑶就是他的心魔。 吃过早饭之后,何殿英又给余公馆打去了电话,没别的意思,只想听听余至瑶的声音。自己在梦里冷落了他,醒来之后也不能忘。 然而余至瑶不肯接听电话。 不肯接听就不肯接听吧。退一步讲,何殿英只要能够知道他活着,而且就活在天津卫,也可以。 友美不用厨子帮忙,亲自烹饪早餐。她是何殿英的未婚妻,这样的工作,仿佛也是她争取来的荣幸。 小老九已经出门去了,何殿英独自一人吃着喝着,心里回想起了友美的滋味——当时真是酩酊大醉了,就记得友美皮肤挺好,身体比面孔更胖一些,抱在怀里暖烘烘的富有弹性。好一阵子没碰女人了,昨夜干得还真是痛快! 然而随便撩了友美一眼,他的兴致还是不高。问题当然不是出在友美身上,友美的一切都很好,只是好的如同一杯温吞水,完全没有刺激性。 余至瑶倒是富有刺激性,太刺激了,让他亢奋欢喜,让他悲伤失落。他们两个互为鸦片,各自上瘾,平白无故的,把自己搞成人不人鬼不鬼。 宋逸臣听了余至瑶的话,没有去找何殿英报仇。 他开始琢磨着把凤儿远嫁出去——虽然家丑尚未外扬,但他自己心里有数,所以只求有人能够接收女儿。外县也成,续弦也成,当然,不能做小。 余至瑶听了这话,气得无可奈何,把宋逸臣叫过来质问:"凤儿才多大?你这就急着把她推出去了?" 宋逸臣理直气壮的答道:"二爷,凤儿马上就满十七,放在家里再养两年,不就变成老姑娘了?况且她现在也不上学了,成天缩在房里不声不响,我都怕她憋闷傻了。" 余至瑶不动声色的看着他:"那你找到合适女婿了吗?" 宋逸臣一本正经的答道:"我认识一个皮货店的小老板,三十来岁,家在长安县,有房有地,前头老婆死三年了,留下两个孩子。这人倒是厚道和气,我挺看得上。" 余至瑶听到这里,终于是忍无可忍。对着宋逸臣沉下脸,他怒气勃发的说道:"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你就忍心把她嫁到县里给人家做后娘?逸臣,谁都能嫌弃凤儿,你不能;你当年在街上半死不活的时候,是凤儿跪在地上求我救你。不是我救你,是凤儿救你!现在她受了难,你不想着体恤安慰她,反倒怕她留在家里做老姑娘,反倒急着把她嫁出去图清净,你——你是人吗?" 说到这里,他急促的喘了一口气:"你如果觉得凤儿是废人了,留在家里碍你的眼了,那你就把她送过来!我认她做女儿,将来她要嫁人,我出嫁妆;她不嫁人,我养她一辈子!" 宋逸臣见他疾言厉色,不禁心惊。连忙走过来扶着余至瑶坐下,他好声好气的出言解释:"二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丫头长大了都得出门子,所以——唉,二爷,你别生气,我说错了,这话我再不说了。" 余至瑶俯身捧住脑袋,长长的叹了一声。抬起头来望向宋逸臣,他轻声说道:"逸臣,这话在我面前不许说,回到家里更不许说。" 他的声音隐隐嘶哑起来:"凤儿的伤不在身上,在心里。心伤最苦,要人命啊!" 宋逸臣连连点头:"二爷,我记住了。我向你保证,回家之后肯定不胡说八道。那什么,我媳妇现在也老实了,再也不和凤儿斗嘴了。" 余至瑶气息微弱的答道:"你太太都比你懂事。" 正当此时,张兆祥走进门来,说是医生到了。 余至瑶近来血压增高,很受折磨。此刻他坐在客厅里接受医生检查,哑巴站在一旁,凝神仔细倾听医生的一言一语。张兆祥在门口无声无息的走来走去,随时等候差遣;宋逸臣怕余至瑶再训斥他,所以抓住机会悄悄溜走了。 余至瑶一贯身体虚弱,可是这一次不知怎的,情绪非常悲观。哑巴在书房抽屉里发现了他偷偷拟下的遗嘱草稿,没有声张,直接把它拿去卧室,递到了余至瑶的面前。 余至瑶笑了,有点不好意思:"乱写的,不算数。" 哑巴划了一根火柴,把纸烧成灰烬。在这张"乱写的、不算数"的遗嘱草稿中,余至瑶把几乎全部的银行存款、以及这幢余公馆,都留给了他。 在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治疗过后,余至瑶的血压终于降到了正常水平。 这日午后,阳光是冬季少有的温暖明媚。余至瑶坐在楼上一间小起居室内,很清闲的翻阅报纸。上个礼拜去医院检查过了,他的确是近视眼,而且度数不浅。配了一副无框眼镜架上鼻梁,他的眼前豁然开朗,感觉整个世界都清晰了许多。 饶有兴味的读完一版新闻,他翻过报纸,在下面一栏中看到了何殿英与青山友美的结婚启事。 他盯着那则启事,看了许久。哑巴端着一杯热茶走到他的身后了,他也没有察觉。忽然如梦初醒似的打了个冷战,他放下报纸,抬头望向走到前方的哑巴。 哑巴弯腰把茶杯放到旁边的花梨木小茶几上,随即伸手夺过他的报纸,折了几折放到一旁。而余至瑶自嘲似的一笑,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活成孩子了!" 然后他摘下眼镜,低下头抬起袖子一擦双眼,的确是孩子的反应和动作。 何殿英是一定要和友美结婚了,因为友美有了身孕。 订婚之后,必定结婚,这也不算出奇。何殿英没什么好说的,照例是定礼服备酒宴。订婚典礼都是那样隆重,结婚典礼自然更不能含糊;正好又是接着新年,喜气越发厚重。 何殿英并没有给余至瑶送喜帖。他总觉得这是自己的"场面事情",而且带有背叛意味,所以完全无须对方出席。否则当着余至瑶的面,他简直没法子和友美一起走。 第73章 爱情如贼 何殿英新婚之后,自然不能还在小老九那里对付着住。小老九在罗斯福路给他找了一处公馆,宽宅大院,里外三十多间房屋,每间都是窗明几净。然而何殿英却是住得勉强——他毕竟还是年轻,喜欢洋派。再好的宅院,也比不得洋楼称心。 喜迁新居之后不久,便是到了新年时节。小老九隔三差五便要登门,一是送些年货,二是问问嫂子有何差遣。小老九喜欢友美,友美身上散发出一种热力,让他感觉友美走到哪里,家就跟到哪里。李振成回来过年,直接住进何公馆内。他也挑不出友美的错处来,诚心诚意的把她当成小嫂子来尊重。 只有何殿英对于这个家庭毫无感情。自从确定了友美怀孕之后,他就再没碰过对方。吃着友美烹饪出的饭菜,穿着友美预备出的衣裳,他心中一片平静漠然,头脑倒是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的盘算着他那番事业,除了事业,不想别的。 新年过后的一天下午,他乘车出门看望朋友。汽车开到小白楼一带,他让汽车夫停车下去,给自己买包香烟回来。等待之时百无聊赖,他拉开车窗帘子,扭头向外张望。结果就在起士林门口,他看到了余至瑶。 余至瑶瘦了。 不但瘦,而且佝偻着腰,乍一看几乎像个老头子。今日是个和暖的天气,可他依旧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仿佛还在畏寒。一步一步走到汽车旁边,他的管家从后方绕了过来,一手拎着蛋糕盒子,一手为他打开车门。 何殿英一眼不眨的遥望着他,如同在看一场默片,直到余至瑶坐上汽车绝尘而去,他还保持着目送的姿势。 他不知道余至瑶的憔悴是否与自己有关——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敢确定。 余至瑶去了宋宅,顺路给凤儿带了一盒奶油蛋糕。进门之时,正赶上宋逸臣站在院子里放鞭炮。大麻雷子从天而降,把张兆祥的皮袍子崩了个小窟窿。张兆祥恨的抬手指了指他,简直无话可说。而他倒是笑嘻嘻的不在乎:"哟,二爷来啦?" 余至瑶点了点头,又问:"凤儿呢?我给她带了蛋糕。" 宋逸臣收敛了笑容:"她……她在楼上屋里呢!" 凤儿仿佛真的快要痴傻了。 披头散发的缩在卧室床上,她不吃不喝,不言不动,本来就是个长手长脚的苗条身材,如今越发瘦成了一把芦柴棒。余至瑶切了蛋糕放到碟子里,坐到床边喂给她吃:"凤儿啊,叔叔来了。" 凤儿直勾勾的望着窗外,目光从额前乱发中射出去,是失了魂魄的模样。 宋逸臣看了女儿这副惨象,心里也是难受。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受,他的措施便是不闻不问。他的小太太有时还来看看,逼着凤儿吃些东西,让凤儿能够苟延残喘的生存下去。 余至瑶放下碟子,把凤儿拽到了近前。让张兆祥出门找来一把梳子,他很细致的给凤儿梳通了凌乱长发。凤儿的头发还是乌油油的厚密,余至瑶抬头问张兆祥:"你会不会编辫子?" 张兆祥挽起袖子:"我试试看。" 张兆祥手劲大,给凤儿编了一条紧紧的三股辫子,在背后长长的垂下去,辫梢一直搭到腰间。凤儿随人摆弄着,面无表情,似乎已经无知无觉。 余至瑶摸了摸她的脑袋,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逸臣什么都好,就是太亏待了凤儿。再由着凤儿这样下去,恐怕孩子以后就真废了。" 在这话说出后的第三天,余至瑶把凤儿送去了医院内的精神科。凤儿从此在医院内住了下来,开始接受治疗。 余至瑶不是不想何殿英,可他感觉两人之间的爱情越来越像个贼,露面便是人人喊打。贼自己也不做脸,所作所为都是一副自绝后路的模样。 他无力回天,爱不起了。 所幸爱情并非生活的全部内容,不谈爱情,也是一样的活。 天气日益和暖,在一片明媚春光之中,何殿英强烈的思念起了余至瑶。 他撺掇着商会会长召开大会,想要藉此机会与余至瑶相会;然而余至瑶根本不肯出席。 他急得像只小猴儿,上蹿下跳的开始挑衅。余家药厂流通在市面上的药品忽然出了问题,一批接一批的被扣押没收。然而余至瑶财大气粗,本来也不靠着药厂吃饭。扣押就扣押,没收就没收,哪怕药厂立时倒闭了,他也不甚在乎。 这让他开始恼羞成怒——他更进一步,出其不意的逮捕了余家纱厂的经理,硬说这人往满洲国走私棉纱。把经理往宪兵队里一关,他开始等着余至瑶向自己要人。哪知等了三天,外面毫无动静。派出人去一打听,他得知余至瑶已经往经理家中送去了一大笔抚恤金。 何殿英意识到了自己的丑态,同时又有些愤怒,因为余至瑶竟敢真的再不理他。正当此时,香川次郎找到了他,让他派人盯紧几位行为可疑的租界大佬,其中竟然就有余至瑶一个。 何殿英身为特务队长,很知道上了黑名单的后果。当着香川次郎的面,他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大哥,别人我不敢保证,这余至瑶绝对不会有问题。他身体不好,现在已经基本不大管事。毛病出在他手下一个姓宋的身上,这姓宋的和张希诚有联系,只是还没让我抓住证据!" 香川次郎问道:"姓宋的?是不是那个宋逸臣?" 何殿英一点头:"可不就是他么!" 香川次郎抬手摸了下巴,半晌没有言语。在他眼中,租界即毒瘤,里面包藏了无数祸患。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记得你和余至瑶是有仇的……" 何殿英立刻笑了:"我俩认识得早,那些账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反正现在已经断了联系。" 香川次郎听了这话,不是很能领会。他向来自诩是中国通,如今以为何殿英是语言含蓄,而自己还是通得不够。 何殿英离开香川次郎,额头出了一层冷汗。他再怎么威风,也是个中国人,也只是个特务队长。万一余至瑶真上了军部的名单,那他再有面子也是白搭。 冷汗涔涔的回到家中,他正遇到友美在院内逗弄笼中小鸟。友美的身孕已经满了五个月,十分显怀,乍一看倒像人家六七个月的样子。肚子大,行动起来就分外的辛苦,腿也浮肿,腰也酸痛。然而何殿英并不怜悯,他觉得女人就是要生孩子的,没什么了不得。 何殿英走入房内,关了房门眼望窗外,颇为警惕的往余公馆打去电话,想给余至瑶通风报信。接电话的是张兆祥,不假思索的告诉他:"二爷不在。" 这倒是一句真话。余至瑶此刻的确是不在。然而何殿英听在耳中,则是认定对方说谎。 "我也没想和他说话!"他气急败坏的怒道:"你告诉他,就说现在时局紧张,让他手脚干净一点,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当心受到连累,掉了脑袋!" 说完这话,他干脆利落的挂断了电话。 何殿英心里憋气,气的连午饭都吃不下。友美以为他是嫌饭菜不合口味,便在下午鼓着大肚皮走到胡同口,从熟食铺子里买了一只熏鸡回去。偏巧她刚拎着熏鸡进了门,何殿英便起了饿意。 何殿英心事重重,不肯进房,宁愿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吹风。前方院门紧紧关着,外面总有便衣特务来回巡逻。他极力的放出目光,也只能看到一片空旷的天空。 友美也在一旁笨拙的坐下了,熏鸡放到盘子里,摆在他的身边。他没说话,拧下一只鸡大腿送到嘴边。面无表情的撕咬着鸡肉,他的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友美坐在了他的斜后方,正好可以静静的看他。阳光透过他薄薄的耳朵,粉嫩皮肤中显出了青紫鲜红的细小血脉。 友美忽然觉得他是稚嫩的,需要保护和照顾的。望着他那一鼓一鼓的腮帮子,她很幸福的偷偷笑了,心里想道:"他可真能吃肉呀!" 第74章 双全 余至琳从上海寄来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总的意思是说自己闹了经济危机,请求弟弟予以金钱上的支援。 余至瑶给他汇去了一笔款子,数目有限。对于这个哥哥,他不爱也不恨,只是感觉无话可说。兄弟两个最好永远别见面,见了面也只有尴尬而已。余至琳还可以勉强的谈笑风生,然而底气也并不足,时常笑着笑着便是哑然,想不出下一话题要讲什么。 凤儿还在医院里糊涂着,哑巴又病倒了。 今年天热得很快,哑巴不当回事,独自顶着太阳在外面伺候花草。下午时分,他面红耳赤的回到楼内,头晕目眩的开始作呕。张兆祥看出了他的病态,想要问个究竟,然而哑巴又不会说。及至余至瑶走过来时,哑巴瘫在沙发上,赤裸出来的手臂皮肤已经湿冷。 余至瑶急了,劈头扇了他一巴掌:"怎么回事?" 哑巴低低的"唔"了一声,一个脑袋歪斜过去,是濒临昏迷的样子。 张兆祥喂了哑巴几粒仁丹,又打电话叫来了医生。经过一番救治,哑巴总算缓了过来,原来只是中暑而已,不过程度严重,已经危急生命。 余至瑶让仆人们把哑巴抬到床上躺好,然后关了房门,独自在床边椅子上坐了下来。沉着脸看了哑巴一眼,他低声说道:"你是个小孩子,不知道冷热?还是以为自己是个小伙子,不怕冷热?" 他抄起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毛巾,又给哑巴擦了把脸:"奔四十的人了,会活活的把自己热死,新鲜!" 哑巴还是头晕,晕头转向的对着余至瑶笑,很羞愧的表示自己没事。 余至瑶长叹一声,不再多说。幸好只是虚惊一场,否则他当如何? 在旁人眼中,哑巴只是个种花种草吃白饭的奶哥哥,在余公馆中有点地位,毫无价值。可是对于余至瑶来讲,就因为余公馆内有着哑巴,所以才像个家。 哑巴身下铺了凉席,清爽柔软。抬手拍拍身边,他让余至瑶坐到床上,床上比那硬木椅子舒服。 于是余至瑶就脱了皮鞋,盘腿坐到了哑巴身边。哑巴宁静而又虚弱的凝望着他,而他弯腰低头,专心致志的摆弄一只怀表。 良久过后,哑巴伸出一只手去,搭上了他的膝盖——没别的意思,哑巴只是想摸他一下。不知不觉就长大了,不知不觉又要老了,可哑巴总觉得自己还是少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在余公馆中,岁月在他心上留不下痕迹,只有爱情能够让他苍老。 老着老着,胸怀就博大了,宽容了。他像少年人一样满怀爱情,又像老人家一样无欲无求。心平气和的闭上眼睛,他想这就是他一生的事业,无可比拟,无法言喻。 八九月份,凤儿出院了。 和入院前相比,她那头脑的确是清醒了许多,见人也会招呼了,不过目光还是发直,不复往昔的灵透。 宋逸臣带着小太太过来,接了女儿回家。小太太如今又有了身孕,还不显怀,所以行动倒还伶俐。她与凤儿本是一对仇敌,水火不能相容;如果凤儿摔了一跤跌落门牙,或是出门在外受了欺负,那她一定站在一旁幸灾乐祸、抚掌大笑;然而凤儿所遭的苦难太深太重了,平日两人打归打,骂归骂,可是眼看凤儿被恶人毁了一生,她心里也是同情难过。 在凤儿到家这天,友美生了。 友美在生产前夕,受到了家中众人的至高呵护,连何殿英都不敢再使唤她做事,因为她那肚子太大了,沉甸甸的鼓出多远,让人看了心惊。小老九总来看望嫂子,可是不敢靠近,总怕嫂子会爆炸。 结果到了临盆这日,友美死去活来呼号半天,竟然产下一儿一女,是对结结实实的大龙凤胎。这可是件稀罕的喜事,何殿英作为一名最没有家庭心的丈夫,也跟着眉飞色舞的得意起来。提前找好的奶妈子这回分身乏术,简直不知先顾哪个孩子;幸而友美身体强壮,奶水来得也快,昏昏沉沉的休息了小半天后,便能挣扎着坐起来给婴儿喂奶了。 何殿英在房内来回走动,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女儿,感觉两个孩子都够丑的,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胖宝儿——胖宝儿生下来时也是丑如猴子,不过往后越长越是白净漂亮,像极了余至瑶的模样。可惜余至瑶没有福气,不能享受儿女带来的快乐。 喜讯传出去,李振成当即就在文县上了火车,因为只预备了一副金锁,所以又提前给小老九发去电报,让对方速速再打一副,以便凑成一对送给孩子。哪知李振成未到,森园真人先到了。 森园真人已经老的走不动路,出入只能借助轮椅。他这一辈子都不曾出人头地,晚年时无意收了个中国徒弟,却是让他威威风风的变成了众人口中的"老爷子"——何老板的师父,那还了得? 何殿英为了表示自己对师父的尊重,让师父给儿子起个名字。森园真人略一沉吟,开口说道:"就叫英雄吧!" 何殿英一听这话,不禁暗笑,感觉师父口气太大,给个小毛孩子取名英雄。不过师父老天拔地的开了口,自己也没有驳回的道理。恭恭敬敬的点了点头,他笑嘻嘻的答道:"好,就叫英雄!" 森园真人犹不满足——他一生无家,除了一个侄子之外,亲近的晚辈便只有何殿英一人,所以他想把何殿英的儿女认为孙子孙女。将来两个孩子如果要入日本国籍,正好可以跟着自己改姓森园。 何殿英很痛快的答应下来,心里并不介意。师父一个孤老头子,总没有能力抢走自己的儿女,况且他也没打算让儿女去入日本国籍。 友美认为男孩子是要做大事的,应该交给父亲;而女儿则是属于自己的,可以让自己为她做一点主。 她给女儿起名叫做"桃子",因为小时候家乡镇上有位又美丽又阔气的小姐,大名就叫青木桃子。她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认为女儿长大后若能像青木小姐一样可爱,就很好了。 时光易逝,两个孩子转眼间就一起满了月。何殿英摆了一场规模很大的满月酒,而在宴席开始之前,他把照相馆的师傅叫到家中,抱着孩子左一张右一张的大拍照片。 英雄和桃子渐渐长开了,皮肤雪白如瓷,一双黑眼珠子也是滴溜乱转,只是毛发疏淡,头发干脆就是一层黄黄的茸毛。何殿英不知道合格的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只晓得这两个小东西很有趣,越看越是讨人喜欢。 待到照片洗出来了,他挑出一张装进信封,然后邮寄给了余至瑶。 余至瑶撕开信封,倒出照片。拿起照片一看,他登时就忍不住微笑了。 他看到何殿英趾高气扬的站在艳阳之下,一手抱着一个大胖娃娃。早就听说何殿英得了一对龙凤胎,如今一看,两个娃娃还真是一模一样。 翻过照片再看背面,何殿英依照次序从左至右,一笔一划的写出名字:"桃子,小薄荷,英雄。" 余至瑶认为这三个名字放在一起,也是分外可爱。他是断子绝孙的了,如今看到小薄荷儿女双全,也很欢喜。 余至瑶站在窗前,捏着照片看了许久。最后将照片夹到书里,他在一面墙的书架前踮起了脚,珍而重之的把书摆上最高一层。 第75章 将错就错 何殿英认为自己务必去见余至瑶一面了——不是要去撩拨挑衅,也不是要去倾诉衷肠,是真有必须面谈的事情要讲。余至瑶不接他的电话,他也不敢把话随便告诉外人。 于是他就开始寻找机会。 这天清晨,余至瑶闲来无事,坐在餐厅里一页一页的翻看黄历,手边摆着一碗米粥,已经晾得没了热气。 哑巴走到他的身后,抬手为他理了理西装后领。而他头也不抬,自言自语的轻声说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哑巴以为他是从来不过生日的,所以这时便也弯腰看了黄历。看过之后,他却是摇头说道:"哇!" 余至瑶回过头去,满脸困惑:"不是?" 哑巴伸手又翻两页黄历,嘴里哇啦哇啦叫了一通。余至瑶听了之后,几乎大惊失色:"不是十月初一吗?" 哑巴几乎哭笑不得了,手指摁住十月初三的那一页,他比比划划的长篇大论。而余至瑶听到最后,还是难以置信:"我一直记得是十月初一……" 哑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余至瑶的生日,全家上下只有奶娘记得清楚。而他作为奶哥哥,自然也不糊涂。 余至瑶盯着黄历愣了半天,末了自己笑了:"唉,哑巴,我记错了这么多年。" 然后他合上黄历,端过米粥:"算了,将错就错吧!" 米粥吃进嘴里,温吞吞的没滋没味。其实到底生在哪天,本也不算问题。何殿英按照十月初一的日子给他过了那么多年生日,那他就还是生在十月初一吧! 余至瑶中午让厨房给自己做了一碗长寿面,也不惊动旁人,自己悄悄吃了。 下午时分,他起了闲心,忽然想要出去消遣一番。找出今日的报纸翻开,他专挑戏院广告来看。天和舞台是自家的买卖,虽然环境富丽,然而最近没什么好角儿,不值一去;换了一张报纸再看,他发现金桂大戏院今晚上演新戏,或许可以过去凑个热闹。 傍晚时分,他在保镖们的簇拥下上了汽车,直奔金桂大戏院。抵达之后上了二楼包厢,他独自一人进去坐下。身后门帘放下来,保镖们静静的守在外面。 包厢里面收拾的很干净,前方一溜精致长桌,桌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干果蜜饯、水果香茶。余至瑶慢条斯理的点燃了一根雪茄,然后戴上眼镜向后仰靠过去,懒洋洋的望向前方舞台。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的兴趣爱好也有了变化。先前杜芳卿唱得那么红,可他听在耳中,只像鸡叫;如今台上一名小旦尖着喉咙啸叫不已,扮相明显不如当年的杜芳卿,然而他心平气和的慢慢吸着雪茄,竟也听出了几丝婉转悠扬。 听着听着,他喷云吐雾的笑了一下——还是有点像鸡叫。 抬手扶了扶眼镜,他放下手中雪茄,向前欠身拿起一只白梨。果盘旁边预备了小水果刀,大概是刚刚洗过,刀刃上还带着水珠。他低头抽出手帕擦净刀子,然后开始慢慢的给梨削皮。 正当此时,后方依稀有了响动。帘子骤然被掀起来,有人走入包厢,带着淡淡的风。 余至瑶认得那脚步声。缓缓的抬头望向前方,他竟是不舍得就此回头去看。相遇永远美在最初一刻,况且他和何殿英又总是不欢而散。 脚步停在身后,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眼角余光瞥过去,手很干净,几乎惨白。 他垂下眼帘,继续去削手中的白梨。 何殿英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余至瑶。余至瑶微微低着头,大概是新近剪的头发,后颈向上剃出一片短短发根;抬手摸上去,正是暖烘烘的扎手。忽然忍无可忍的弯下了腰,他在余至瑶的耳边低声说道:"二爷,今天是你的生日,回去想着吃碗寿面。" 余至瑶一言不发,只是举起一只削好的白梨,头也不回的向后递去。 何殿英接过了梨,直起腰来慢慢的吃。余至瑶静静倾听着他那轻不可闻的咀嚼声音——台上的唱念做打,台下的喝彩鼓掌,一瞬间全部变成了默片。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只有他的小薄荷在吃梨。 一颗心柔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闭上眼睛,几近陶醉的享受此时此刻。冰凉手掌抚上他的面颊,指尖向下描绘出了他的鼻梁嘴唇下巴。最后何殿英轻轻捂住他的喉结,仿佛捂住一只熟睡的小鸟,偶尔一动,动在手心里面。 随手扔下梨核,何殿英再次俯下身去,姿态亲热的双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余至瑶端坐在椅子上,只觉何殿英的气息越来越近。嘴唇凑到自己耳边,他想对方一定要问"想没想我"。 然而何殿英开了口,呼吸中带着白梨的清甜:"我想你了。" 余至瑶不回答,也不看他。 何殿英抽出了余至瑶的领带,慢慢擦净手指上的梨汁:"快点把你那个宋逸臣打发了吧。军部已经有了证据,英国人也保不住他。逮捕随时可能开始,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你马上和他划清界限,否则必受牵连。" 余至瑶犹豫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点头。 何殿英已经把话说完,照理就该尽快离去。可是手臂在余至瑶的脖子上越环越紧,他的身体不受指挥,分分秒秒的拖延着不肯走。前方便是缭乱舞台,下方便是攒动人头,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这样紧搂着对方。 命运道路走出了错,他们本来应该并肩同行,如今却是不得不分道扬镳——这样美丽的花花世界,这样的残酷的人生法则。 忽然把余至瑶强行拖下椅子,他"咕咚"一声跪到了桌子旁边。一切都是心有灵犀一触即发,他向前一扑,正是落入了余至瑶的怀抱之中。 余至瑶拥抱的太用力了,手臂身体都在发抖。何殿英挣扎着仰起头来,一口咬上了他的嘴唇,狠狠的咬,咬到出血。余至瑶紧皱眉头默默忍受——小薄荷总是让他疼,然而这种疼,也是久违的了。 此地和外界只隔了一层门帘,所以他们宛如一簇火苗,静默颤抖着烈烈燃烧。连气息都是被压抑着的,他们吻在一起抱在一起,几乎窒息,可是还不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唤道:"老板。" 何殿英恋恋不舍的松开了余至瑶。把下巴抵上对方的肩膀,他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二爷,保重。" 然后他站起身来,弯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余至瑶也失魂落魄的爬了起来。门外保镖忽然蜂拥挤入:"二爷,您怎么样?" 余至瑶挥了挥手,示意保镖退下。这群青年全是废物,大概在外面是被人用枪逼住了;可是带条狗还能汪汪几声,他们都不如狗。 余至瑶坐上椅子,继续看戏。台上唱的越发热闹了,台下的叫好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相形之下,包厢成了一条半封闭的小船,在人海声浪中飘飘荡荡。余至瑶恍恍惚惚的望着舞台,心中不觉欢喜,只有美梦醒来的怅然。 一场大戏结束,余至瑶起身离开戏院,直奔宋宅。 余至瑶让宋逸臣暂时避避风头——也不必离开天津卫,因为租界外面更危险。 宋逸臣最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故而此时不敢犯倔,只是紧张:"二爷,您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准确吗?" 余至瑶自然不肯细说,只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下,这一阵子不要露面。等到风声过了,你再出来。" 宋逸臣不大好意思了:"二爷,我这……真是对不住您。" 余至瑶连连摇头:"逸臣,你我之间,就不要再说那些外道话了。凤儿陪你太太留在这里,不必活动,否则反倒引人注目。你自己悄悄的搬走,权当失踪也就是了。" 宋逸臣心知情势危险,于是一口答应。连夜收拾了几件衣裳,他又对女儿太太嘱咐了几句,然后便上了余至瑶的汽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76章 变天 新年前夕,巡捕冲到宋宅抓人,当然是连宋逸臣的影子也没扑到。 宋太太挺着个大肚子,因为心里知道丈夫此刻安全,所以倒还有点底气。凤儿现在见了凶神恶煞的男人就怕,瑟瑟发抖的攥着她那继母的手,两个小女人抱成一团,像两只受了惊的白鸟。 因为宋逸臣曾经通过租界私运炸药,所以余至瑶这回也保不住他。他的照片上了通缉令,贴的满街皆是。宋逸臣东躲西藏,似乎住到哪里都不合适。末了张兆祥灵机一动,把他送到杜芳卿那里去了。 杜芳卿是常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上院门藏个活人,只要别出动静,左邻右舍就绝不会生疑。 余至瑶去了宋宅一趟,专为安抚两个女人。家里没了宋逸臣,宋太太又有着七个来月的身孕,只能全靠凤儿当家立计。凤儿现在是一丝上进好胜的心都没有了,每天素着一张苍白小脸,忙忙碌碌只管家中琐事。书本锁进柜子里,她一眼都不再看。 余至瑶总以为凤儿漂亮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大大的风光,大大的造化。看到凤儿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小管家婆,他心中惋惜难过至极,可又不能多说,因为说得多了,只能勾得凤儿痛苦。 "好孩子。"他夸凤儿,声音轻淡:"真懂事。" 凤儿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的笑了一下,笑是苦笑。 瑶光饭店少了宋逸臣,立刻就要开始乱套。余至瑶无可奈何,只好亲自上阵,身边又带上王连山——他的头脑,加上王连山的拳脚,正好能够再凑出一个宋逸臣。手忙脚乱的撑到新年,余至瑶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歇上几天了,哪知又有日本特务登门拜访。 来人是位阶级颇高的机关长,言谈举止都很客气,先是拜了个早年,随即把当下的格局形势一五一十分析出来,希望余至瑶识时务,做俊杰。 余至瑶满面春风,表示自己只是一介商人,不敢妄为;然后做了个斩钉截铁的保证,说这个宋逸臣确实是不明不白的失踪了。 机关长听了这话,依旧笑容满面,有礼有节的起身告辞。余至瑶送他上了汽车,心里也有些惴惴。不过待到机关长走远了,他心思一转,又想天津卫虽然沦陷,但租界总是安全孤岛,除非日本人对自己使用暗杀手段——不过凭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还不值得让日本特务大动干戈。 新年过后,眼看就到了三月天。这日张兆祥乘车来到杜宅,进门后见杜芳卿正在扶着大笤帚扫院子,便是低声问道:"宋爷呢?" 杜芳卿穿得干干净净,说起话来还是那股子轻言细语的劲儿:"宋爷在房里睡觉呢!" 张兆祥听闻此言,便是轻车熟路的推门进了厢房,把宋逸臣从床上扯了起来:"嗨,醒醒!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给你道喜来啦!" 宋逸臣猛然睁开了眼睛:"啊?生啦?!" 张兆祥笑道:"放心,二爷全都替你安排好了,母子平安。好家伙,你那小子八斤六两,生下来就是个胖子!" 宋逸臣立刻跳到地上,满面喜色——他倒不是多么喜欢男孩,主要是自觉有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太太既然生出小子,那他这责任就算完成了一大半。穿着袜子站在地上,他兴奋的浑身乱晃:"我能不能出去瞧瞧他们娘儿俩?" 张兆祥立刻把脸一板:"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二爷只是让我过来给你送个信儿,顺便让你给孩子起个名字。" 张兆祥和宋逸臣在房内嘁嘁喳喳,低声说笑不止。杜芳卿在院内慢慢扫净地面,同时竖起耳朵,从传出来的片言只语中捕捉"二爷"两字。他知道自己是失宠的了,也没奢望着再见余至瑶;只要偶尔能够听到对方的消息,那他也就满足了。 宋逸臣给儿子取名"希凡",张兆祥听后,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稀饭?" 宋逸臣立刻开动脑筋,重新再想。搜肠刮肚的思考许久,最后他道:"我的学问也是稀松平常。既然这个儿子是用来传宗接代的,那就叫他'承之'如何?" 张兆祥笑嘻嘻的答道:"承之?不错,听着还挺斯文。" 张兆祥前脚一走,宋逸臣后脚就出了屋。 他在杜宅坐牢似的憋闷了好几个月,如今又是遇到喜事,越发躺不稳坐不住。一把夺下杜芳卿手中的大笤帚,他没事找事的开始打扫院子,又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做饭去吧!" 杜芳卿见他东一撅西一挑的乱扫,搞得满院是灰,便抬手掩了口鼻,无可奈何的躲进厨房。又因宋逸臣今日喜得贵子,所以他额外加了一样荤菜,以示庆贺。宋逸臣到了杜宅,依旧是大爷做派,吃饱喝足之后便去招猫逗狗。杜芳卿待那猫狗如同儿女一般,结果宋逸臣没轻没重,时常弄得猫狗吱哇乱叫。杜芳卿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又没法说。 余至瑶不能让宋逸臣永远藏在杜宅不见天日。他想给宋逸臣找个替死鬼,但是英国人好说话,日本人却是不能轻易放过一名反日分子,尤其是反日分子后面还牵连着锄奸团游击队。 余至瑶犯了愁,今天想办法,明天想办法,想着想着就入了夏,入夏之后又是立秋。英国巡捕早松了劲儿,大街小巷上的通缉令也被雨水洗刷干净。宋逸臣在杜宅小院里闷的发疯,开始隔三差五的往外偷跑。跑了几趟见没有事,他索性放开胆子,回家去了。 宋逸臣总算熬到刑满释放,虽然不肯抛头露面,但也时常抱着儿子前来余公馆做客。到了这年的冬季,承之已经满了九个月,略略褪去了一层奶膘,看起来是非常的像宋逸臣。凤儿在家里闲着没事,给弟弟左一身右一身的做小衣裳。承之穿着大姐姐设计出来的新式服装,因为总是怪里怪气,所以越发像个精灵之类的小玩意儿。 这日天气晴暖,宋逸臣又携幼子前来做客。余公馆的客厅近来换了新地毯,厚软至极。宋逸臣进门之后,先是弯腰把儿子往地上一放,然后自顾自的陪着余至瑶谈天说地。承之鼓鼓囊囊的包着尿布,像条肉虫一样自得其乐的爬来爬去,偶尔爬高兴了,仰起头来嘎嘎大笑,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 张兆祥像一阵风似的走向客厅,有事要向二爷禀告;哪知脚步尚未迈入,余至瑶就对他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犯了错误:"二爷?怎么了?" 余至瑶认真的告诉他:"慢点走,别踩了孩子。" 张兆祥果然肃然起来,拎着袍子踮着脚尖,一路蹑手蹑脚的走到沙发跟前,弯下腰来说道:"二爷,洋行打了电话过来,说您从上海订的那只手表已经到了,随时可以过去取货。" 余至瑶答道:"那你现在就去,早去早回。" 然后他又转向宋逸臣:"凤儿也不缺首饰了,我今年想不出该给孩子再买什么。等到小张回来了,你把手表给她带去。" 宋逸臣知道余至瑶年年要给女儿礼物,已经成了规矩,故而也就没有推辞。 宋逸臣抱着承之外出做客,全然没有想过儿子也要吃喝拉撒。还是宋太太知道丈夫粗心大意,所以派了奶妈子前来余公馆,专程要给承之喂奶。宋逸臣见儿子有了着落,越发屁股沉稳,坐下不走。直到天黑透了,才起身告辞回家。 余至瑶很喜欢宋逸臣这股子活泼爽利的劲儿,只要让宋逸臣放开了说笑,那这家伙一个人就能让整座余公馆热闹起来。不过快乐归快乐,当晚他上了床,心口那里却是隐隐的憋闷。 他忽然有些心惊,抄起内线电话打去楼下,把哑巴叫了上来。哑巴已然换了睡衣,走到床前弯腰看他:"哇?" 余至瑶挣扎着坐了起来:"我心里很慌。" 哑巴抬腿上床,坐到旁边为他摩挲心口。余至瑶不再说话,单是睁着眼睛向前看,忽然打了个冷战,他转向哑巴低声说道:"其实我这几夜一直是在做噩梦。" 哑巴靠近了他,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余至瑶垂下头,断断续续的接着说道:"梦里总是有他……他对我笑……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哑巴是什么都不怕的。抬手摸了摸余至瑶的头发,他扶着对方躺了下去。 余至瑶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然而还未等他真正入眠,房门便被张兆祥猛然推开了。 他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在门开的瞬间直接弹坐起来。而张兆祥冲入房内,惊慌失措的大声说道:"二爷,日本兵进租界了!" 余至瑶直瞪着他,不能领会:"日本兵进租界?" 张兆祥带着一身寒气,气喘吁吁的继续说道:"昨天英美对日宣战,日本驻军夜里派兵过来,刚把英法租界全占了!" 第77章 倾巢之下 何殿英站在电话机前,心急火燎的等待电话接通。线路太繁忙了,简直无法打入租界;而身后的友美攥着手帕,正在低低的啜泣。 何殿英所急的,与友美所哭的,并不是一件事情。友美刚刚接到满洲来信,得知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而未曾生育的嫂子则是被强行征入女子挺身队,要被送去上海军中充当慰安妇。依照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父兄的殉国乃是无上光荣,嫂子也是为国献身,可是一个家庭瞬间崩裂,年迈母亲落到孤寡一人的地步,这让她不能不心痛欲裂。 英雄和桃子已经一岁多大,连滚带爬的在地毯上互相打闹。两个孩子乍一看都像父亲,但是脸蛋胖胖的,耳朵厚厚的,比父亲更有福相。森园真人以着爷爷的身份,时常过来看望他们,饶有耐性的一句一句教他们说日本话。可他们精力充沛活泼过头,把所有的语言都嚷成一片乱叫。 因为电话始终不能接通,所以何殿英最后忍无可忍的把听筒一摔,披了大衣就要出门。英雄和桃子并肩坐着仰头看他,脸上表情怔怔的,是被他吓到了。 何殿英乘坐了宪兵队的汽车,一路赶往英租界。然而在租界外面,他被拦住了。 宪兵队的汽车也不行,封锁的命令是军部发下来的。他推门下了汽车,想要步行进入,然而依旧不被允许。 他真着急了——他知道日本人已经将余至瑶看成了眼中钉。还有那个宋逸臣,谁知道余至瑶到底有没有真的把他打发彻底?虽说这一年来没有见过此人,可万一余至瑶把他藏在了租界里面,那一旦事情闹破,余至瑶可就担了杀头的罪过啊!这回租界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余至瑶又能躲到哪里去? 何殿英有很多事要询问余至瑶,也有很多话要嘱咐余至瑶。急赤白脸的转身上车调头回家,既然道路走不通,他就还得继续打电话! 与此同时,张兆祥坐上一辆黄包车,正是直奔宋宅而走。他在租界住久了,虽然知道外面已是日本人的天下,可是几乎不曾见过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他还算是见多识广,家里仆人常年不出远门,今天清晨出门买菜,刚上大街就吓的逃了回来,说是外面有"活的日本鬼子"——抗战四年,一直活在租界孤岛里面,没见过真日本兵。 黄包车夫拉着张兆祥,在宋宅门前一步不停,一脸坦荡的向前快跑。不能停了,宋宅门口已经站了日本士兵。张兆祥面无表情的斜出一眼,就见院门大开,宋太太穿着一身丝绸睡袍,被两名士兵从楼内生拉硬拽的带了出来。腊月天里,宋太太哭得撕心裂肺,赤脚在大雪地上站不住,被日本兵拖着往外走。 张兆祥收回目光向后一靠,把自己藏到雨篷里面,心中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黄包车夫在前方路口拐了弯,直奔宋宅后方跑去。宋宅楼后带着个小花园子,开了后门。张兆祥知道宋逸臣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所以自己总要再去试试运气。 黄包车夫迈着大步跑过结着冰壳的马路——后门门口也站了日本士兵。 张兆祥把心一沉,满头雾水之余,只知道这是不好了,真不好了! 凤儿也不知道父亲跑去了那里。宋太太近来早睡早起,听到楼下有了响动,便懒洋洋的下楼去瞧。忽然一声惊叫传上来,似醒非醒的凤儿就像受了针刺一样,猛然坐起来了。 翻身爬到窗前向外一望,她看到了满院子的日本兵。手脚筛糠似的抖起来,她光脚下床,推门就往走廊里跑。父亲的卧室房门大开着,床上乱糟糟的留着坐卧痕迹,她知道继母是下楼去了,可父亲又是去了哪里? 凤儿来不及多想,因为奶妈子抱着承之走了过来,脸上青白不定:"大小姐,楼下……" 凤儿愣了一秒钟,随即劈手夺过承之,撒腿就往外跑! 凤儿沿着走廊尽头的小楼梯一路向下,直接拐进一楼靠边的大厨房里。日本兵一定是已经沿着大楼梯上楼去了,因为女仆的哀嚎声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慌里慌张的打开窗子跳了出去,凤儿一手抱着承之,一手堵住承之的小嘴,发了疯似的冲向后面花园。通往花园的小铁门是锁着的,根本无法进入;她不假思索的转身冲向院子栅栏,也不怕弟弟哭喊了,单手抓了栏杆就要翻去邻家。 能在此地居住的人物,多为中产之家,不会闹贼,所以黑漆雕花的铁栅栏并不算高。凤儿自认是个没有希望的人了,只求能够保住承之——弟弟是男孩子,能够传宗接代;弟弟的命,比自己的命更有价值! 凤儿生的细胳膊细腿,本来是没什么力气的,然而此刻却是出奇的灵活。承之身上只穿着一件单单薄薄的小绒衣,此刻冻得小脸泛青,哆嗦着哭都哭不出来。凤儿翻过栅栏之后解开几粒睡衣纽扣,把弟弟贴肉抱到怀里,又把睡衣下摆扯出来紧紧打了个结——她腰细,这样一来睡衣前襟成了口袋,就可以把弟弟兜住了。 一手托着怀中的弟弟,她还得继续跑。天太早了,邻居家里一片漆黑,想必还在睡觉。光脚踏过雪地杂草,她不敢去走大街,只能继续翻过栅栏前行。身后忽然起了一声枪响,她回头望去,就见天边晨光初现,正是新的一天。 怕到极致,反倒不怕了。她心中恍惚起来,气喘吁吁的翻越栅栏。汗湿的手握住铁制栏杆,瞬间就被冻住。她在落地之后探头过去,一边呵气一边硬拽。最后手是得到自由了,然而掌心也被撕下了一层皮去。 在翻到第三家院内之时,一名老妈子拎着一筐煤核走到楼后,正是见到了披头散发的凤儿,吓得"哎哟"一声扔了竹筐。凤儿停下脚步,望着她轻声说道:"救命,救命。" 老妈子连连后退几步,以为这是个疯子。随手拿起一把大笤帚,她做出了恶狠狠的嘴脸:"你滚,快滚!要不然我叫人出来打死你!" 凤儿不再多说。抬起血淋淋的右手,她扒了栅栏继续爬去。正当此时,一声枪响传了过来,老妈子登时一怔,拖着笤帚上前两步,她迟迟疑疑的对着凤儿的背影问道:"你——你是不是——" 凤儿不再回头。翻过第四家院子栅栏后,她到了大街。 街上还是往昔的情景,然而行人神情都仿佛是有些错愕——大部分人还是上街见到日本兵后,才得知了租界沦陷的消息。 凤儿不再指望旁人。落地之后略略辨认了方向,她紧紧抱住承之,开始向余公馆的方向跑去。人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盯着她的赤脚和赤裸出来的一小片胸脯看。承之变成了一块沉重冰冷的肉,偶尔呀呀叫出几声,表示他还活着。 凤儿跑过了三条大街。街上没人拦她,包括巡逻过去的日本士兵。一个疯女人而已,拦她做什么?天上飘起了厚重雪花,她冲破了自己呼出的白雾,终于跑到了余公馆。 这时张兆祥刚刚到家,忽见凤儿来了,他连忙命人开了大门。凤儿在他面前,"咕咚"一声跪了下去。 "张叔叔……"她喘得说不出话,两只手痉挛似的抱着弟弟,已经不能分开:"承之……要冻死了……" 张兆祥把凤儿姐弟送入楼内。凤儿的手掌脚底几乎就是血肉模糊。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她只是喘气。 余至瑶匆匆下楼,见张兆祥已经抱了承之站到暖气旁边,便蹲下身来扶起凤儿。凤儿半睁着眼睛看清了他,口中轻声说道:"爸爸不见了……阿姨也被抓走了……" 余至瑶知道自己慢了一步,无法保住宋家。把僵硬冰冷的凤儿搂到怀里,他六神无主的叹了一口气。 真是变天了,现在日本人想抓谁就抓谁,想杀谁就杀谁,连理由都不需要,连借口都不用找。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声音刺耳。张兆祥走过去一手抱着承之,一手拿起话筒:"余公馆。" 余至瑶转向了他,抬手轻轻一摆。张兆祥当即点头,表示会意:"曹经理,二爷不在家里,刚出去了……好,好,我这就去找二爷……您请先回家吧,这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对……对……好的,再会。" 弯腰放下话筒,张兆祥面色凝重的抬起头来:"二爷,我们的纱厂被日本军队强占了。" 余至瑶点了点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第78章 自求多福 宋逸臣站在暗处,静等着前方一队日本士兵经过。单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紧紧握着一把手枪。 不知道家里是怎么样了,知道也是没用,也是顾不上。和妻子儿女相比,他现在更担心余至瑶。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就算儿女没了,也能再生再养。可是他不能再去寻找余至瑶。这个时候去见余至瑶,那就真是要把二爷往火坑里推了! 大衣里面就是睡衣,寒风吹透了他那薄薄睡裤,皮鞋里面的赤脚也是冻到疼痛。眼看日本士兵越走越远,他像鬼魅一样闪身而出,快步走入长而僻静的破落胡同中去。 马维元带着王连山赶到余公馆时,余家药厂也被日本军方接管去了。 余至瑶穿戴整齐,正在家中大打电话。这时电话线路已然恢复畅通,他在和他的英国朋友们讲话。马维元恭恭敬敬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直到余至瑶放下了电话,他才轻轻唤了一声:"二爷。" 余至瑶转向了他,神情郑重:"英国人已经是自身难保,我们得自己想法子了。" 马维元抬头正视了他:"二爷,要不然,我们就想法子跑吧!" 余至瑶垂下眼帘思索片刻,随即说道:"快去码头弄一条船,什么船都可以,最好是货轮。租界已经成了是非之地,要走大家一起走——不,连山,你去码头找船。维元留下来给我帮忙!" 王连山答应一声,扭头就走。这时哑巴从楼上快步跑了下来。把手中的一张单子送到余至瑶面前,上面正是潦草写了几排数字。余至瑶接过来略略浏览一遍,随即长叹一声:"维元,你马上去俱乐部,把所有现金全带过来。" 马维元知道自己比王连山更机灵,适合做些精细事情,这时便也领命而去。而未等他走出大门,余至瑶把张兆祥又叫了过来。 余至瑶把家中所有存折全部给他,让他乘车赶去银行提款。张兆祥颠颠跑出,不一会儿便是变脸失色的回了来:"二爷,外国银行都被日本军队接管去了!麦加利、华比还有花旗根本没有开门,说是资产要被没收!" 余至瑶坐在沙发上,登时苍白了脸色:"不是还有一张正金银行的折子吗?" 正金银行是日本银行。张兆祥自从在花旗银行那里吃了闭门羹后,心魂便是吓得散了,竟然没有细看手中折子。抬手狠狠一拍额头,他转身又往外跑。余至瑶下意识的伸手去摸雪茄盒子,双手却是抖得打不开盒盖——一切都是措手不及,一切都是已经晚了! 忽然扭头望向身边的哑巴,他低声说道:"一旦要走,你可跟紧了我!" 哑巴点了点头。 余至瑶收回手来,自己用力按了按心口。扶着膝盖慢慢起身,他拖着两条腿走向楼梯:"我们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哑巴先前已经大概统计了家中财产,按照单子上的数目来看,实在是不足以应付长期的逃难。但是现在也想不得长远事情,只能先顾眼前了。 哑巴搬开床头矮柜,露出墙上一道小小铁门。余至瑶疲惫不堪的跪在地上,伸出左手转动密码锁头。打开铁门之后,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成捆钞票,正是绿盈盈的美元。哑巴这时拎出一只皮箱,伸手把美元拿出来码进箱中;余至瑶一歪身坐在地上,心脏一阵一阵绞着疼痛。方才通过电话,他得知警务处内的一位亨德森警长已经被日军逮捕——亨德森警长仿佛是曾经得罪过日本军部,所以租界一旦沦陷,他立刻就被抓去了监狱。 余至瑶不知道日本人是否记恨自己,毕竟除了包庇宋逸臣之外,俱乐部饭店等地也都是复杂地方,并且位于租界,里面少不了各色人物活动。真要给他定罪名的话,那实在是容易得很。 在将家中现钞全部清点装好之后,余至瑶走去看望了凤儿。 凤儿坐在自己往昔睡过的小屋床上,正在抱着承之发呆。承之身上裹了一条小被子,此刻看着倒是还算健康。凤儿穿了一身青布棉袄,手脚都用绷带包扎好了。单手端着一碗冲好的代乳粉,她正打算喂饱弟弟。 抬头看到余至瑶推门走了进来,她怯怯的盘起了两条长腿。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不能再把脚丫子伸到叔叔怀里去了。 余至瑶为了避嫌,也没好意思坐到凤儿身边,只说:"凤儿,叔叔也许要离开天津,你也跟着叔叔一起走吧!" 凤儿点了点头:"好。" 余至瑶终于是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凤儿的头发:"剪短头发好不好?" 凤儿贪恋着他那手掌传来的温暖,然而压下感情,单是继续点头:"好。" 逃难路上,姑娘身份总是带有危险。哑巴手巧,给凤儿剪了个利利落落的小分头。乌黑厚密的长发一绺一绺落到地上,凤儿神情平静,一眼不看。 凤儿本来就是个细条条的身材,如今不但剃短头发,并且换上一身仆人所穿的棉衣棉裤,看起来倒成了个单薄清秀的学徒模样。承之不认识了姐姐,凤儿一去抱他,他便咧开大嘴痛哭,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凤儿双脚疼得不能下地,只能坐在床上抱他悠荡。眼中噙着一点泪水,她想弟弟也是命苦的孩子,还没断奶,兴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王连山回了来,大冬天的,他却跑出满头热汗。他联系到了一艘台湾来的走私船,后天下午起锚南下,可以把他们一直送去上海。及至到了上海,再去重庆就容易了。 王连山刚刚禀报完毕,马维元也进了门。马维元把余家的买卖跑了个遍,搜罗到了五万美元,以及一些散碎的英镑法币。加上余家现存的几万美元,倒也凑成了一个可观的数目,起码可以暂时维持众人的生计。 余公馆树大招风,并不是个安全的所在。余至瑶决定离开此地,到王连山家中住上两天。哑巴拎着一皮箱钞票先上了汽车,张兆祥去给凤儿找了一双棉鞋,让她抱上承之也往外走。而余至瑶却是快步上楼进了书房,在书架前方踮起脚来,从最上层抽下一本新书。 从书页中拿出何殿英寄给他的照片,他低头仔细又看了看,然后将其装进衬衫胸前的小口袋里。 丢下书本转身下楼,他在客厅内穿上大衣戴了礼帽。弯腰拿起茶几上的雪茄盒子,他最后又向电话看了一眼。 电话静静的摆在小圆桌上,大半天来一直毫无动静。 把雪茄盒子揣进大衣口袋,他迈步向外走去,心想自己走的这样无声无息,将来也许再也无法接到小薄荷的电话了。 何殿英在傍晚之前回到了家,进门之后直接站到电话机前,继续往余公馆打电话。友美知道他在宪兵队开了大半天的会,正想过来嘘寒问暖,然而他紧紧握着听筒,无心理她。 线路终于恢复了畅通,听筒中传出了清晰的应答:"您好,这里是余公馆。" 他心中骤然狂喜起来:"让二爷过来说话!快点!" 然而对方告诉他:"二爷不在家。" 他的表情登时僵住了:"不在家?" 随即他骤然狂怒了:"我操你娘的!快点让他过来听电话!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闹别扭?让他快来!" 那边的音量降低了些许:"先生,我们二爷真不在家。" 何殿英急得狠狠一跺脚:"那他上哪儿去了?你告诉我!" "先生,我不知道。" 何殿英根本分不出这番回答的真假,只是暴躁的想要把电话机彻底砸碎。手指紧紧攥住话筒,他几乎是在吼出声音:"让他到我这里来!租界危险,我这里安全!你听没听明白?快去告诉他,让他到我这里来!!" 对方毫无力度的答应一声:"好的,先生。" 何殿英恶狠狠的摔了听筒,心里急得快要冒火。忽然抓起帽子向外走去,他记得好像英租界刚刚已被解除了封锁。 何殿英带着一帮手下,乘坐三辆汽车直奔英租界。然而汽车刹在余公馆门前,他发现大门洞开,已经有日本士兵来回出入。 推开车门下去一问,他得知这些人是来抓捕宋逸臣的,以及相关嫌犯。 余至瑶没有大罪,甚至都没明着冒犯过日本人,所以他只是"相关嫌犯"。嫌犯落到日本人的手中,向来都是有进无出。 何殿英对此已有预料,又见余公馆空空荡荡,只有几名仆人看家,便是放心之余,又很困惑。 何殿英这晚没有回家,开始四处寻找余至瑶。 第79章 追寻 王宅是套挺新的大院落,还是在顾占海去世两年之后,王连山眼看师傅的儿子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能够扶养师娘了,才从顾宅附近迁入租界。他没老婆,家里帮工的仆人也都是从群英武术社里跑出的孤儿孩子,乱世之时把院门一关,倒是没有外人。 凤儿一进王宅,便忍着手脚疼痛走去厨房,要熬米汤喂饱弟弟。余至瑶则是被王连山搀到厢房暖炕上面坐下。余至瑶那两条腿抖得厉害,下车之后几乎要站不住,所以王连山此刻蹲下给他脱了皮鞋,又把他的双脚抬到炕上:"二爷,是不是冷?" 余至瑶摆了摆手——不是冷,是心慌。可是当着手下人的面,一味发慌也是不成。透过玻璃窗子看到哑巴也进院了,他略略放下了心。而王连山因家中没装暖气,这时便是转身走了出去,忙忙碌碌的呼唤仆人烧炕。 等他去厨房把晚饭也吩咐过了,便是回到房内听候差遣。这时张兆祥和马维元也进来了;马维元在余至瑶面前从来不坐,所以张兆祥和王连山也是垂手站立。余至瑶盘腿坐到了热处,然后抬头环顾了房内环境,就发现王连山这宅子看着朴实无华,其实工好料也好,是能传世的结实房子。 "逸臣已经出了事,我是非走不可的了。"他对着地上众人说道:"白天我对维元说要走一起走,可是现在一想,这话也许有些强人所难。我身边有小张照应,也就够用。维元和连山在这里还过得去,若是舍了家业和我同走,未免可惜。你们两个自己拿主意吧!要走,后天和我上船;不走,留下的买卖归你们。维元还是管俱乐部,连山接逸臣的差事,去管瑶光饭店。" 此言一出,马维元第一个摇了头,言简意赅的答道:"二爷,我跟着您。" 余至瑶微笑了,知道马维元对自己一直存着报恩的念头,能在俱乐部里做上十年的总经理,必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可是在自己面前,他永远老实的像只猫。 王连山也开了口:"二爷,原来天津卫有租界,我住下来还图个清静;现在租界没了,满大街都是日本兵,我看不得。我师父就是死在宪兵队里的,我不能在日本人的手里挣饭吃。再说我也不会经营生意——我跟您走。" 余至瑶点了点头:"那好,大家一起走。" 众人吃过晚饭之后,便是各找住处安歇。马维元出门又走了一趟,回来告诉余至瑶道:"家里大门都贴封条了。" 余至瑶听了这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只要慢走一步,如今恐怕就已经落到了日本人的手中。 王连山听了这话,也是后怕。晚上安排大家都睡下了,他带着几个小子坐在厢房炕上,身边放了砍刀手枪,按照时辰轮班值夜。 余至瑶睡不惯热炕,躺下之后便是翻来覆去。王连山真是加足了火力,让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掀了被子嫌冷,躺着不动又烫。 陪他睡的乃是哑巴。哑巴仰面朝天的躺好了,抬手一拍自己胸膛:"啊!" 余至瑶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并没有动。 于是哑巴就把他硬拽过去,让他趴到自己身上。隔着这么一层肉垫子,想必温度也就是适宜了。 余至瑶低声问道:"这么压着……难不难受?" 哑巴抬手搂住了他,鼻子里哼出一声,表示不难受。 与此同时,凤儿躺在隔壁的小房间里,也还没有睡觉。承之是个磨人的崽子,每隔一阵便要喂吃喂喝。她在热炕头上摆了一小碗米汤,此刻披着被子坐起来,正在摸黑剥一只煮鸡蛋。承之白天冻得半死,如今却又活泼起来,仰在炕上手舞足蹈。凤儿自己吃了蛋清,然后把弟弟抱到怀里,用手指挑了蛋黄往他嘴里抹去。等到喂过半个蛋黄了,还要再给他一点米汤喝。 此刻夜深,万籁俱寂。她提心吊胆,就怕承之不识时务的大哭,扰了旁人清梦。抱着承之摇来晃去,她低低的哼着歌曲,总算是把弟弟哄得入睡了。 何殿英不觉得困,手指夹着一根香烟,他带着随从穿过大街小巷灯红酒绿,走遍了天津卫的车站码头。 他想自己肯定是能够找到余至瑶的。如果生活中没有了余至瑶的消息,那还让他怎么生?怎么活? 老天爷对他一直厚爱,不会把他逼到生不如死。 天亮之后,他坐在街边吃了碗热馄饨。汤那么烫,可是他喝进口中,全然不觉。一口一个的吞下馄饨,他吃不出滋味,纯粹只是为了吃而吃。吃饱喝足,有了力气,他好再找! 中午时分,何殿英气势汹汹的走出马维元公馆,身后特务押着马公馆的管家。管家吓的一边走一边嚷:"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先生昨天早上出的门,然后就再没见过人影!他什么话都没交待给我……长官,行行好放了我吧,我……" 何殿英红了眼睛,回手一枪直杵进管家嘴里。对方聒噪的几乎让他头脑爆炸,而两边特务见状,连忙松手向旁一退。 一声枪响过后,管家应声而倒,后脑勺被轰飞了。 何殿英在新鲜浓烈的血腥气中做了几个深呼吸,忽然想起了王连山。 宋逸臣失踪了,马维元也失踪了,他倒要看看王连山是否也失踪! 王连山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自从群英武术社解散之后,他便仿佛浮萍一样没了根本,几乎不再抛头露面。何殿英跑去王家老宅开口一问,得知王连山都搬走好几年了。至于搬去了哪里,老邻居们却是全然不知。 何殿英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只吃了一碗馄饨支撑。在飘飘扬扬的雪花中阴沉了脸色,他率先走向汽车,且走且一挥手:"去顾占海家!" 在破败的顾宅里,何殿英堵住了顾太太和她的小儿子。 顾太太已经老得白发苍苍,小儿子倒是长的壮壮实实。何殿英让手下特务把小儿子绑起来吊到院内树上,用皮鞭沾了凉水狠抽。天冷,鞭梢能够冻得粘上身体,撕皮扯肉的折磨人。顾太太一位乡村出身的妇人,却是不哭不闹,咬紧牙关不发一言。小儿子疼的嘶吼不已,然而也是绝不透露分毫——他们不知道王连山是犯了什么罪,他们只知道顾占海就死在这帮特务手里,这帮特务专杀好人! 如此折腾到了下午时分,小儿子几次三番的死去活来。何殿英心急如焚,抢过皮鞭转向顾太太,劈头便是一顿乱抽。旁人见状,一起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真能动手打老太太。然而愣过之后,有那机灵的先反应过来,立刻对着小儿子叫道:"你个王八蛋再敢嘴硬,就等着给你老娘出殡吧!" 小儿子吊在树上,果然登时变了脸色。 小儿子说出了王连山的新住址——他不能眼看着老娘被人活活打死。 何殿英留下一名特务看守顾宅,然后扔下半截染血皮鞭,匆匆上车赶往英租界,一颗心跳的快要从喉咙口中蹦出去。 天黑之前,他赶到了王宅。 王宅院门紧闭,他不声张,直接一枪崩开门锁。凶神恶煞的快走进去,迎面却是一片空寂。 宅子里没人,只有一只看门的小黄狗站在雪地上。何殿英先还担心会有埋伏,小心翼翼的往里迈步。可是待他走到院子正中之时,他就知道宅子里面真是空了。 一名特务在厨房里惊叫起来,说是锅灶还有余温。何殿英就近踹开厢房房门,扑面果然还有热气。房内暖炕上被褥凌乱,显见有人睡过。何殿英攥着手枪站到炕前,从炕头的烟灰缸里捡起半根熄灭了的雪茄。 忽然痉挛似的打了个冷战,他转身便往外跑:"人没走远,上车给我追!" 特务们立刻围拢过来:"队长,往哪个方向追?" 何殿英一怔——是啊,往哪个方向追? 天黑之时,余至瑶等人抵达了太古码头。王连山接到消息,说是台湾货船也许会提前到来。为了避免迟误,所以众人索性夜里抵达,大不了多等一阵也就是了。 这处码头本来也是余家地盘,不过事到如今,万事皆以谨慎为上,所以余至瑶悄悄到来,不肯惊动旁人,只怕人多嘴杂,走漏风声。 坐在脚行里面的一间小屋子里,他隔三差五的便要看一看表,总是感觉时间过得太慢。哑巴站在他的身后,暗暗把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凤儿又在调汤弄水,想要喂饱弟弟。张兆祥靠着墙壁直打瞌睡,王连山和马维元则是一起望向窗外,窗外一片黑暗茫茫。 第80章 无以复加 何殿英彻夜未眠。一无所获的找到凌晨时分,他决定再去太古码头碰碰运气。坐上汽车点燃香烟,他向后仰靠过去,脑子累得都木了,运转得迟钝而又缓慢。一个念头消失了,下一个念头接不上来。 与此同时,余至瑶等人在脚行房内或站或坐,正在喝稀粥。 稀粥很烫,喝出人的一身大汗。王连山最先放下空碗,转身出门四处巡视。冬季天短,此刻还是黑着,不过码头上也稀稀拉拉的来了脚夫,因为只要天色一亮,就能立刻有活可干。一辆黄包车亮着电灯跑了过来,原来是脚行老板秦八爷到了。 秦八爷当年也曾独当一面过,不过后来便是投入了余至瑶麾下。裹着大皮袍子下了黄包车,他对王连山低声问道:"二爷来了?" 王连山答道:"夜里就到了,一直在等船。" 秦八爷一听这话,便是迈步要往里进:"那我瞧瞧二爷去!" 王连山抬手一拦:"八爷,我有更要紧的事情麻烦您——看这情况,台湾货船肯定是天亮到达,到时候码头上人多眼杂,您能不能把那帮苦力安排一下,让他们扎堆干活,给我们挡着点儿!" 秦八爷立刻答道:"这没问题,我这就过去吩咐。"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向货仓——货仓里面有大洋炉子,脚行管事的到了冬天,都爱往那里跑。 黎明之前天色最暗,然而亮得也快。秦八爷进货仓时还是天黑,出货仓时天边已经有了光明。王连山一直在脚行门口徘徊,遥遥的看见秦八爷向自己拼命挥手了,他立刻抬手做出回应,然后转身推门跑进房内:"二爷,船到了!能停二十分钟,咱们可得快走!" 此言一出,余至瑶立刻站了起来。哑巴和张兆祥也各自拎起了皮箱。凤儿把承之身上的小棉被又紧了紧,马维元则是跟到余至瑶身边,权作保镖。 王连山在前方开路,领头向外走去。码头上的脚夫们果然围拢过来了,各自扛着大包走来走去。人一多,就显不出了他们的突兀。此地距离码头栈桥还有着相当的距离,余至瑶提起一口气,拼了命的拖着双腿快走。 正当此时,何殿英的汽车刹在了脚行门前! 距离太古码头越近,何殿英的心越慌张,手指抖得快要夹不住烟卷。他想这一定是预示着什么,可是到底预示着什么,他又不敢深想。这两天两夜漫长的如同两年,他一次又一次的从希望落到失望,从身到心仿佛都受了伤,而且是伤筋动骨,动一动便是疼。 车门一开,他像踩了弹簧一样,直接从车中窜了出来。站在雪地上怔了一瞬,他忽然面向前方狂喜起来——他看到了余至瑶的高个子! 扔了烟卷迈开步子,他扯了嗓子大吼:"二爷!" 余至瑶远远的回了头,不只是余至瑶,马维元等人也回了头。可是在下一秒,何殿英就见那些人簇拥了余至瑶,竟是加快了前行的脚步。余至瑶仿佛已经力不能支,被那些人推着扶着往前带去。 何殿英忽然就愤慨了,带着手下向前急追。偏偏脚夫讨厌,左一个右一个的碍事挡路。他恨得拔出手枪,正要鸣枪示警,哪知就在此刻,一队翻斗摩托开了过来,上面皆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为首一名军官跳下摩托,忽然见到了何殿英,便是神情严肃的一点头:"何桑!" 何殿英心中一惊:"哟,北原,你怎么来了?" 北原也是一挑眉毛:"我奉了军部的命令前来逮捕余至瑶。怎么,宪兵队也参与了这件事情?" 何殿英听闻此言,张了张嘴,随即一言不发的向前冲去——事态已然恶化到了极致,军部既然派兵出面,那余至瑶就算上了船也是逃不脱。他得赶在北原之前抢走余至瑶,他在宪兵队里有面子,到了军部可是说不上话! 他摆出了冲锋陷阵的架势,身后的特务手下们虽然摸不清头脑,但也拔出手枪跟了上去。北原没看明白,不禁一愣。 何殿英越追越近,身后又尾随了长长一串日本士兵,这让王连山也乱了方寸。慌里慌张的先把余至瑶推上栈桥,他转身一看,发现何殿英已经跑到近前。凤儿脚上棉鞋太大,跑着跑着踉跄一下,便是落后一步。张兆祥拎着皮箱还要拉她上前,可她回头看到何殿英已经近在咫尺,竟是起身把承之塞进张兆祥怀中,随即扯了王连山的袖子,不管不顾的往栈桥上搡。王连山正要拔枪,没想到凤儿忽然出手。身不由己的一步迈上栈桥,他刚想再去带上凤儿,然而就已经来不及了。 凤儿张开双臂拦在栈桥之前,扭过头来对着他们锐声大喊:"走,快走!" 然后她转向了何殿英——只有自己的性命是最贱的,她愿意牺牲自己,换得叔叔平安离开! 何殿英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上下瞧了好几眼,才认出这是凤儿。眼看余至瑶已经在旁人的拉扯下越走越远,他急得对着凤儿一晃手枪:"妈的小贱货,赶紧给我让开!" 凤儿红着眼睛瞪了他,一动不动。 于是何殿英抬手一枪,在凤儿胸膛上开了个血窟窿! 凤儿顺着子弹力道向后仰去,何殿英以为这回除了障碍,便要继续追赶。不料他刚一步迈上栈桥,凤儿竟是猛然扑起,狠狠的抱住了他的一条大腿。他跑不动走不开,挥着手枪用力去砸凤儿的脑袋。凤儿扬起血流满面的一张脸,忽然隔着裤子咬住了他。何殿英当即疼的叫了一声,旁边手下见状,立刻一拥而上,抓手的抓手扯腿的扯腿,硬是把凤儿从何殿英的腿上扒了下来。 凤儿这回是死透了,鲜血淋漓的面孔上,依旧保持着愤怒绝望的表情。 栈桥很长,何殿英不顾腿上疼痛,继续去追。反正已经杀了凤儿,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抬手向前连连射击。而余至瑶走在前方,就听身后接二连三的传来落水声音,回头一瞧,发现竟是王连山和张兆祥全中了枪。张兆祥抱着承之还在水中扑腾,王连山则是干脆没了影子,只有水面渐渐渗出大片血红。 在这一刻,他忽然不想跑了——死吧,一起死吧! 可是马维元还在前方拉扯着他。他身不由己的回手拽住哑巴,要让哑巴走到前方。这回由他殿后,他倒要看看何殿英还能怎样? 然而就在哑巴要从旁边越过他时,何殿英抓住机会,对着哑巴扣动了扳机——余至瑶如今已然大势已去,只要再除了他身边的几根眼中钉,那一切就都可以回复到最初的时节。 最初的时节,余至瑶只有一个小薄荷! 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余至瑶停下脚步,只见哑巴的半个脑袋骤然炸开!红白相间的鲜血脑浆飞溅开来,滚热粘稠的糊上了他的眼睛。 哑巴依然站着,一手拎着皮箱,一手握着余至瑶的手。两秒钟过后,他笔直的向后仰去,手指划过余至瑶的手背,在半空中扬出一道弧线。 这样的死亡太过恐怖惨烈,让岸上众人暂时沉默下来。何殿英站在栈桥之上,心中也是一冷。 随即,他把目光转向了余至瑶。 余至瑶满脸淋漓模糊,正在呆呆的凝视水面。哑巴已经缓缓下沉,是一具无头的尸首。手足无措的后退一步,他抬起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忽然歇斯底里的弯腰狂叫起来。 何殿英从未听过这样凄惨的嘶喊,像是无数冤魂要从地下挣扎逃脱。余至瑶紧闭双眼俯下身去,呕血一般撕心裂肺的大吼。没有情绪,并非嚎啕,只是一只野兽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痛苦到了无法言喻的程度。 正在此时,台湾货船大概是意识到了岸上的危险,所以开始启程离开栈桥。马维元长叹一声,从后方紧紧抱住余至瑶,然后纵身一跃,跳入寒冷刺骨的水中。 何殿英望着前方情景,眼珠几乎瞪了出来。可是未等他去下水救人,北原长官却是怒气冲冲的赶了上来:"何桑,你到底在干什么?这件事情和宪兵队根本没有关系,你——" 未等他把话说完,忽有一声汽笛远远传来。正是一艘万吨的"西村丸"将要入港。秦八爷在后方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听到枪声连连响起,心中便是有气,故意指挥手下管事的派人过去捣乱。眼看西村丸越来越近,脚夫苦力们一窝蜂的涌了过来,岸边立时秩序大乱。何殿英推开北原跳下栈桥,站在没膝的水中要往前跑,可是没等跑出几步,他忽见远处岸边水淋淋的站起了两个人,正是马维元死死的搂着余至瑶。这让他登时眼睛一亮,不料忽然又是一阵大乱,等他拖泥带水跑过去时,马维元和余至瑶已经不见踪影。 第81章 千古伤心 杜芳卿早上醒来,见外面是个清朗明媚的天气,便不赖床。洗漱更衣穿戴利落了,他揣着点钱,出门去买米买面。 粮店离家不远,走过两条胡同就是。他平日不爱抛头露面,到了粮店便是成百斤的一次买足。粮店伙计把粮食口袋搬运出来,他再就近雇个挑夫,挑起米面直接回家,顺路经过早点摊子,还能买上几根油条充饥。 及至到了家中,他指挥挑夫把粮食送进厨房,然后如数付清费用。等到挑夫离去了,他关上院门回到房内,坐在窗前就着热水吃油条。外面晴归晴,然而冰天雪地,树枝都被冻得发脆。几只麻雀站在秃树上吱喳乱叫,一如之前所有的冬日清晨。他咬一口油条喝一口热水,心情很平静。 正当此时,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他愣了一下,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含着油条静坐不动,他清晰的又听到一声敲击,这才确定的确是自家门响。放下油条擦了擦手,他莫名其妙的走出门去,心想这离新年还远着呢,张兆祥这么早就送钱过来了? 然而打开院门向外一瞧,他登时就怔住了。 马维元气喘吁吁的搀着余至瑶,两人头上身上已然结出一层冰壳。 杜芳卿已经将有三年没见过余至瑶了。此刻侧身把人让了进来,他先是左右关闭院门,然后立刻跟了上去,伸手要扶余至瑶:"二爷这是怎么了?" 马维元打着哆嗦说出话来:"冷、冷……" 马维元使出最后一点力量,把余至瑶送到了卧房床上。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直着眼睛只是喘息。而杜芳卿看出余至瑶是落过水的,连忙手忙脚乱为他脱下衣裳。余至瑶双眼紧闭面色铁青,已是人事不省。 撕撕扯扯的把余至瑶扒了个赤裸,杜芳卿拽过棉被抖开,劈头盖脸的裹住了他。马维元这时忽然强挣着爬了起来,踉跄着走到桌边拿起水杯,送到嘴边就喝。热水在胸腔中流出温暖一线,让他痉挛似的打了个寒战。用僵硬的手指拎起暖壶又倒一杯,他跌跌撞撞的走回床边,轻声说道:"给二爷喝、喝……" 杜芳卿接过水杯坐到床头,托起余至瑶的脑袋搂到怀里,他先把水杯送到自己唇边试了试冷热,然后才去喂给了余至瑶——然而余至瑶无知无觉,毫无反应。 他把余至瑶放下躺好,随即起身拿了一只勺子过来,舀起热水一点一点的灌给对方。而马维元这时缓过了一口气,声音很低的说道:"日本人要杀二爷。" 杜芳卿望向了他,他也望着杜芳卿:"家被抄了,人都死了,二爷现在是一无所有、家破人亡。" 因为杜芳卿直着眼睛一言不发,所以马维元略觉失望,开口又道:"杜老板,请放心。我们只是在你这里暂时落脚。等到风声一过,我就会带二爷离开。" 杜芳卿把水杯勺子放到床前小桌上,然后从枕下摸出手帕,为余至瑶擦去了嘴角水渍。 "我不怕连累。"他一边给余至瑶掖了被角,一边轻声说道:"你们也不用走。"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去给你们做饭。" 杜芳卿前脚一走,马维元后脚也脱了衣裳。衣裳脱下来后还保持着伸展形状,这一路真是冻硬实了。 两人落水之后,全都呛了几口。马维元身体好不在乎,却是一直担心着余至瑶,因为二爷的身体是出了名的虚弱。自作主张的打开屋角柜子,他找出一条毯子披到身上。抬腿挤着也上了床,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长气——终于暖和了,连空气都是热的。忽然欠身摸向余至瑶的胸膛,隔着一层棉被,他只觉对方心脏跳得轻而缓慢。 杜芳卿进了厨房,先用剩饭喂了猫狗,然后洗净双手挽起袖子,开始熬粥炒菜。又见着二爷了。他的眼中噙了一点泪水——真好,又见着二爷了! 他心里急,本来做熟了的活计,如今竟也弄得盆响碗翻。最后把两盘菜与一小盆粥送入房内桌上,他转身出去,又夹了一碟子自腌的咸菜。 马维元披着毯子坐到桌前,饿得端起大碗连吃带喝。杜芳卿打开柜子翻翻拣拣,想要找两件宽松的衣裳给他穿上;同时又问:"先生是姓马吧?" 马维元把脸埋进碗里:"马维元。" 杜芳卿把衣裳放到床尾:"我看马先生很面熟。" 马维元"嗯"了一声:"我原来常跟着二爷。" 杜芳卿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不过心中暗暗的感激欣喜。坐到床头伸手摩挲了余至瑶的面庞,手心被胡茬轻轻蹭过,触感竟然是一种甜蜜的酥麻。 马维元吃饱喝足之后,余至瑶依旧不醒。杜芳卿走去正房,用几把椅子拼成床铺,放了被褥让他歇脚。马维元穿了衣裳,因为一时也是无计可施,便是躺到正房,略作休息。 杜芳卿回到厢房卧室。坐在床边俯下身去,他隔着棉被用力保住了余至瑶。柔软的嘴唇贴上对方面颊,他用气流送出声音:"二爷啊……" 余至瑶昏迷了整整一天,直到入夜之时,才渐渐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马维元和杜芳卿,他面无表情的怔了许久,仿佛不能领会眼前场景。而马维元弯腰慢慢扶起了他,口中问道:"二爷,现在身上觉着怎么样了?" 余至瑶扭头凝视着他,空白的头脑中忽然发生了爆炸——全想起来了,逃亡、追逐、杀戮、死亡、鲜血、冰河……全想起来了! "我没事……"他轻声回答:"我没事……" 杜芳卿把烘干的衬衫拿过来,为余至瑶穿了上。弯下腰为对方一粒一粒系了纽扣,他柔声问道:"二爷,您觉不觉得饿?" 余至瑶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一下:"芳卿,我们好久没见了。" 杜芳卿也笑了:"是啊,好久没见了。" 然后余至瑶继续说道:"我不饿,你们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杜芳卿扭头和马维元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没有主意。而余至瑶又挥了挥手,仿佛十分疲惫似的又催了一句:"出去吧。" 马维元和杜芳卿没有办法,只好一前一后的出了房门。 桌上蜡烛燃到尽头,火苗跳跃一下,在熄灭之前放出了极致的光明。 余至瑶静静的坐在夜里,泪水顺着面颊向下滑落。原来一切都只是昙花泡影,都只是露水闪电。他从人间堕回地狱,而这个地狱比先前更寂寥,更黑暗,连一线希望的光芒都没有。 死去众人的面孔在他眼前一一浮现。他闭上眼睛,这回真的是……扛不住了。 杜芳卿坐在厨房,慢慢的熬一锅八宝粥。一只小哈巴狗趴在一旁陪伴着他,两只眼睛一闭一闭,是强撑着不睡的模样。然而挨到后来,它也还是睡了,像个人似的打着小呼噜。 待到粥熬得了,他轻手轻脚的出了厨房,忍不住想要再去看望余至瑶。推开房门迈步进去,他摸黑走到床边,就见余至瑶端正坐着,一动不动。 "二爷。"他压低声音开了口:"喝点粥吧。" 可是余至瑶抬起头来,眼前唯有幻觉。 他看到父亲从外面走了进来,长衫萧然,带着寒冷的肃杀之气。 "你说得对。"他轻声说道:"我真是个害人害己的讨债鬼。" 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脖子,可是他不但不怕,甚至有些期待。 杜芳卿没有听懂他的自言自语,只是抬手为他系了领口纽扣。指尖划过他的喉结,杜芳卿仔细整理了他的衬衫衣领。 然后杜芳卿退到床尾蜷缩起来,静静等待天亮。等到天亮了,他要好好的劝解余至瑶,就像当年余至瑶安慰自己那样。人生在世,已经是哭着来了,不能再哭着走过、哭着离开啊! 杜芳卿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的打了个盹儿。骤然清醒过来时,外面已然亮了天。 揉着眼睛坐直身体,他抬头望向了坐在床边的余至瑶。忽然见鬼似的睁大双眼,他张着嘴倒吸一口冷气,半晌没能再呼出来。 余至瑶背对着他面向窗前,满头短发竟已花白。 连滚带爬的到了余至瑶身边,他连鞋也顾不得穿,一步迈下地去。弯腰抬手握了对方双肩,他带着哭腔大声问道:"二爷,你怎么了?" 余至瑶目光呆滞的望着前方,不言不动。 杜芳卿急了,拼命摇晃余至瑶的身体:"二爷,你别吓我,你说句话!我求你了,你说句话啊!" 余至瑶神情木然,已经再听不到外界声音。 这个时候,马维元也闻声穿过院子,冲了进来。 杜芳卿哭出声音,马维元也落了眼泪——英武风光了十多年的余家二爷,如今竟是被人生生逼得疯了。 只有余至瑶直勾勾的望向窗外,心中不再痛苦。 第82章 等待 何殿英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两条裤腿因为浸透了河水,所以冻成梆硬的两条筒子。身后手下搬了两只浸水皮箱,是余至瑶出逃时所携带的全部财产。 岸边大乱之时,他和北原忙着追人,手下特务却是有心,跑上栈桥勾起皮箱。后来北原一无所获,开始去找秦八爷的晦气,他自知无用,便是带着皮箱回到了家。 友美见了他的狼狈情形,连忙去放热水让他洗澡,而他疲惫不堪的躺进热水,却是依旧不能阖目休息。忽然叹出了一声,友美站在浴室门口,就听他这口气呼得很长很重,仿佛是从五脏六腑之中发散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惨淡忧愁。 "去给我弄点吃的。"他半闭着眼睛发出命令,不肯看人。 友美答应一声,连忙转身忙碌去了。 狼吞虎咽的吃过一顿早饭,何殿英开始研究那两只皮箱。 皮箱是钢条衬里,陪着十分严密的新式钢锁,一时半会竟是无法撬开。何殿英无心在它身上浪费时间。拢着薄棉睡袍躺到床上,他打了个短短的盹儿,睡得也不安稳,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乱麻,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他知道自己今早的杀戮,是过分了。 是过分,然而又不是很过分——手下人而已,他又不是没杀过。就算哑巴和凤儿的身份特殊一些,可是一个奶哥哥,一个野丫头,算到底又值得了什么?他和余至瑶相识相好的时候,还没有这些闲杂人等呢! 坐起身来换了衣裳,他决定出门继续去找。他想好了,无论余至瑶这回怎么赌气发怒,他都一定忍着。现在余至瑶一无所有了,他得好好的去爱疼他爱他,就像当年小时候那样。 杜芳卿独自站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隔三岔五的探出头去,透过玻璃窗子窥视厢房内的余至瑶。 玻璃窗子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依稀可见余至瑶正在地上来回踱步。 两天了,余至瑶一句话也不曾说过;有时杜芳卿试着问他逗他,他也全然充耳不闻。他的高大躯壳仿佛已经变成监狱,把他的灵魂囚禁起来与世隔绝。 饭菜熟了,马维元还没有回来。余家虽然势败,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人不知道余至瑶如今的情形,所以马维元凭着往昔的面子,还能做些活动。 马维元只想做两件事:第一是弄一笔钱;第二是把余至瑶带出天津卫。 把饭菜端到房内桌上,杜芳卿走过去搀扶了余至瑶,口中柔声劝道:"二爷,坐下,咱们要吃饭了。" 余至瑶像一具高大的人偶,被他牵着扯着摁到桌前坐下。杜芳卿把勺子直送到他的手中,又把饭碗端到他的面前。然而余至瑶神情呆滞,一动不动。 杜芳卿见怪不怪的握着他的手,舀了一勺米饭喂到口中。如此动作反复几次,他仿佛是有些知觉了,开始自己一勺一勺的吃饭。 杜芳卿放下饭碗,腾出手来夹了一筷子菜,可是还未等喂给他吃,他忽然放下勺子,却是不吃了。 真不吃了,杜芳卿怎么哄怎么劝,他都不吃了。 杜芳卿一阵心酸,几乎快要落下泪来。抬手把余至瑶揽到怀中,他低头抚摸了对方的短发。余至瑶的头发一直是好,乌黑茂密,可是如今落了白雪,一层一层的雪。 余至瑶歪斜着身体靠在杜芳卿胸前,脸上毫无表情。旁人看他是一具木雕泥塑了,可是他还有他的思想。 他在等待。 一条手臂松松的环了他的脖子,一只手掌轻轻盖上他的头顶。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狠狠一勒还是重重一击。反正总是逃不脱这两种后果,所以他索性绝望的等待。 等待不知是何时结束的,他也忘记了最终的后果是什么。两条腿沉重酸痛,几乎快要拖不起来,他想自己一定是已经挨过打了,所以心里有点轻松。头脑忽然生出疑惑,他问自己:"这是哪里?" 他骤然恐慌起来——不该在陌生地方这样大模大样的走来走去,也许碍了父亲的眼,自己会再挨打。 于是他就寻找到一处狭窄的空隙,极力的蹲下去隐藏了自己。隐藏的阻力是多么大啊,无数的手脚在拉他扯他,忽远忽近的声音一直在他头顶盘旋。他越发怕了,干脆抬手抱住脑袋蜷缩起来。 他继续等待,等待天亮。天亮之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只是隐约觉得天亮之后,自己会暂时逃离此地,有更好的去处。 余至瑶始终是躲在床尾与墙壁之间的窄空里,杜芳卿使尽浑身力气也无法拽他出来。天都黑了,地上冰凉。若是真在地上坐过一夜,非冻出病来不可。 "二爷……"他带着哭腔说道:"求您了,上床睡吧,床上暖和。" 余至瑶垂头闭眼,和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关系。 马维元顶着一身雪花回了杜宅。脱下外面棉衣,他来不及吃晚饭,先把余至瑶强行拖了出来,然后推到床上压住手脚。杜芳卿连忙为余至瑶宽衣解带,又拉过棉被盖住了他。马维元感觉他仿佛是想要挣扎,便急忙说道:"把蜡烛吹灭!让二爷睡觉!" 杜芳卿扭身走到桌前,一口气吹了蜡烛。房内登时一片漆黑,而马维元试探着慢慢松手,见余至瑶不再乱动,这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余至瑶并没有睡,不过也不再躲。大家都睡了,余朝政也睡了,所以自己此刻安全了。 天刚一亮,余至瑶就起床了。因为余朝政是早起的,所以全家上下都早起。三妹或许可以恃宠而骄的赖床,自己却是没有那种资格。 "他"无处不在,影响波及到家中每个角落。这种影响让余至瑶毫无食欲,他只想快点跑出家去。 杜芳卿在院内扫雪,忽见余至瑶穿着单薄衬衫走了出来,便是惊呼一声,丢下笤帚把他推回了房内。 他怕余至瑶再无缘无故的往地上坐,便从厨房拿了个小板凳,让他坐到床前。余至瑶乖乖坐了,耳边开始响起轰鸣声音。 汽车喇叭声、黄包车铃声、摊贩叫卖声、男女笑谈声……各种声音混合成了洪流,在他面前滔滔而过。他以为自己是坐到了街边,所以继续等待,等待那个少年来。 在何殿英已经找到心力交瘁之时,手下有人过来禀报,说是在街上好像看到马维元了。 何殿英立时精神一振,把两只眼睛睁得奇大:"人在哪里?" 手下没在他脸上见过这么大的眼睛,几乎吓了一跳:"正跟着呢!" 何殿英站起身来一挥手:"走!" 马维元换了一身粗布裤褂,裹着棉袄在街上走。胸前藏了硬刷刷的一只信封,里面是一沓美钞。走过一处胡同之时,旁边院门忽然开了,一只手伸出来,猛的把他拽进了院。 他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不料抬头一瞧,却是看到了宋逸臣的脸。 瞪着对方怔了两三秒钟,他随即迎头挥出一拳,正是打到了宋逸臣的面颊上:"我操你娘的!你他妈的就不是个人!" 宋逸臣被他打得一晃,可是并未还手。抬手捂住脸上痛处,他直接问道:"二爷现在怎么样了?" 马维元简直想要杀了宋逸臣:"二爷?二爷现在家破人亡,疯了!" 宋逸臣登时表情一僵:"疯了?" 马维元满心气苦,几乎快要带了哭腔:"姓宋的,我们二爷可没亏待过你,你怎么就忍心这么连累他?二爷多大的家业,现在全被日本人没收了!二爷要跑的时候还想着带上你那闺女儿子,结果……结果……结果全他妈的被何殿英那帮特务打死了,就活下了我和二爷两个人!" 马维元的嘴唇颤抖起来:"你见没见过一夜白头?我见过,二爷就是一夜白头!" 宋逸臣呆呆的看着马维元,声音变得轻飘起来:"二爷如今在哪里?我想见他。" 马维元愤怒的一挥手:"滚你妈的蛋!" 然后他转身推开院门,迈步向外便走。 马维元回到杜宅,把钱拿出来放好。 走进厢房坐到余至瑶身边,他扭过头去,就见二爷端端正正的面向前方,还是英气勃勃的相貌,然而眼中一点光彩都没有了。 "二爷,别怕。"他低声说道:"等咱们离了天津卫,我就送您去医院治病。宋家姑娘不就是在医院里恢复过来的吗?她能好,您也能好。" 他握住余至瑶的手用力攥了一下,随即颤巍巍的呼出了一口气。 入夜之后,马维元再次离开杜宅。然而刚刚走出大门,便被埋伏已久的特务们扑倒在地。 冰凉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他挣扎着抬头望去,在夜色中看到了何殿英那张惨白的面孔。 第83章 疯就疯吧 马维元被人七手八脚的摁在了雪地上,而何殿英一脚踹开院门,一马当先的冲了进去。 厨房的门开着,泼出一片灯光;杜芳卿惊恐的直起身来,脚边跟着两只猫狗。何殿英抬眼看清了他,登时便是一声冷笑。 与此同时,身后特务开始四处搜查。何殿英先是上前一步撞进正房,见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桌椅,便是转身走到厢房门前。这回把门一推,他迎面感受到了热气。 心中登时狂喜起来,他大踏步的闯入房内,在黯淡光线中看到了床上的人。身体不由自主的剧烈颤抖起来,他欣喜若狂的跃到床边,大声唤道:"二爷!" 余至瑶仰面朝天的望着天花板,身体保持着马维元方才摆出的姿态。仿佛身边是有了凉风,不过风这种东西向来是防不胜防。余至瑶忽然笑了一下,想去捕风,可是又不愿动,因为双腿实在疼痛。 院内的特务闻声跟入房内,有人划燃火柴点亮了桌上蜡烛,可是对于这些看惯电灯的眼睛来讲,一根蜡烛的光芒还是太微弱了。手电筒被掏了出来,按下开关直射床上——一刹那间,何殿英看清了对方那一头花白的乱发。 难以置信的惊叫一声,何殿英单腿跪到床上,生拉硬拽的把余至瑶扶了起来:"二爷,二爷,你怎么了?" 余至瑶闭了眼睛,心想他今晚精力真好,夜里也要打吗? 这时,门口响起了杜芳卿的声音,冷静而又清淡:"何老板,二爷疯了。" 何殿英猛然回过头去:"疯了?" 他转身下地拨开人群,瞪着杜芳卿厉声喝问:"疯了?!" 杜芳卿其实已经怕死了他,可是抬手扶着门框稳住身体,他想自己有必要把话说清楚:"那晚……二爷在房内独自坐了一夜,天亮之后头发就白了,也不认得人了。" 何殿英歪着脑袋一咧嘴,仿佛是不服气,又仿佛是要哭泣:"疯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落下眼泪。转身大踏步的走回床边,他一把掀开被子,抱了余至瑶就往床下拖去,口中又自言自语的咕哝道:"疯就疯吧!" 然而余至瑶却是拼命挣扎起来——天都黑了,为什么还要带他出去?是要杀掉他吗? 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六神无主的环顾四周,他开始惶恐的呼唤:"哑巴,哑巴!" 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发出声音,然而喊过两声之后,也就不喊了。他是疯了,可他有疯了的思维。他知道哑巴一定躲在暗处跟随着自己,只有在父亲把短刀插入自己胸膛之时,哑巴才会出现救他。是的,他很笃定,仿佛事先已然演练多次。 何殿英用棉被把余至瑶裹了起来,然后命令手下把他抬去车内。出门经过杜芳卿身边时,他轻蔑的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又是冷笑了一声。 杜芳卿垂下眼帘,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争去夺。心头忽然起了一阵绝望,他想自己和二爷永远都是有缘无分。 何殿英无处安置余至瑶,索性把他带回家中;至于马维元,则是被他投入了监狱中去。 宋逸臣的住处也被连夜抄了,然而依旧没能抓到宋逸臣。 何殿英到家之后,直接命人把余至瑶送去了东边客房。友美刚刚哄了两个孩子睡下,听他回来了,连忙出来迎接。哪知何殿英失魂落魄暴躁异常,竟是一嗓子把她吼了回去。 何殿英关闭房门开了电灯,这回客房里面就只剩下他和余至瑶了。 余至瑶已经从棉被筒子里挣了出来,露出身上的衬衫裤衩。房内明明就只有这两个人,可他并不去看何殿英——他几乎没有了目光与眼神。 何殿英定定的审视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总不信他是真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会忽然疯了? 余至瑶并没有意识到此地与杜宅有何不同。暖气烧得很热,比火炉的温度更让人感到舒适。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冰冷赤裸的小腿,心中一阵一阵的恍惚。应该睡了,他想,早睡早起,不过要先关掉电灯。 就在这时,何殿英走上前去,坐到了他的身边。 何殿英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一手摸上他的头发。厚密短发是一层一层的花白,指尖向下划到鬓角,两鬓也是斑白。何殿英探头过去,轻轻亲吻了他干燥的面颊:"二爷……" 余至瑶不为所动的望向前方,只想关掉电灯。 何殿英脱了皮鞋爬上大床,像先前那样跨坐上了余至瑶的大腿。近距离的凑到对方面前,他轻声说道:"二爷,看我。我是小薄荷,看我啊……" 他抬手捧了余至瑶的面颊,想要逼迫对方与自己相视。可是余至瑶即便面对了他,也依旧是面无表情。 何殿英缓缓闭上眼睛低下了头。额头抵上余至瑶的肩膀,他知道自己已经铸成了大错——一切都是不可挽回了。心脏沉重的向下坠,一直坠,让他简直喘不过气。 他亲手扼死了余至瑶的灵魂。 余至瑶等了很久很久,眼前终于黑下来了。 他的心情立刻轻松许多。熬过漫长的黑夜之后,天就亮了。天一亮,他就可以出门去了。 何殿英把从杜宅带来的棉被扔到地上,另展开一床新被为余至瑶盖好。脱掉衣服钻进被窝,他枕上了对方的手臂。身体紧紧贴了上去,他在熟悉的气息中闭上了眼睛。 寒冷的十二月已经走到了下旬,等到元旦一过,他与余至瑶的感情,便是足足满了二十年。 黄粱一梦二十年。二十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爱着对方,可是爱到最后,他们的世界竟是变得如此荒凉。 何殿英憋着满心的酸楚,想要哭,但是双眼干涩,哭不出来。 "疯就疯吧!"他在黑暗中低低的说:"有我一口粥,就有你一口饭。凭着我的本事,还养不起一个你吗?" 他满怀怜惜的抚摸了余至瑶的胸膛:"二爷,没关系,疯就疯吧。" 余至瑶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何殿英终于睡了个踏实的好觉。 翌日凌晨醒了过来,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身边,不料却是拍了个空。连忙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他环顾四周,却是发现余至瑶不见了。 掀开棉被一步跳到地上,他先是恐慌得屏住了呼吸,随即却是忽然跪倒在地,俯身望向床下。 果然,余至瑶缩成一团,正是侧身躺在那里。 晨光稀薄,要亮不亮,这样的时刻让余至瑶感觉十分不安——众人都醒来了,所以家里很不安全,可是又没到出门的时间。 所以他只能躲起来。 何殿英没有惊动他。起身草草穿了衣裳,他先出门吩咐厨房开始准备早餐,然后迈步进了卧室。 友美还没有起床,正躺在床上迷糊着,忽然见他进来了,便要拥着棉被坐起。 何殿英站到床边,毫无预兆的忽然开了口:"我在东边小院里放了个人,这是件机密事情,你万万不要对别人乱讲。在我把他送走之前,你管住家里这些仆人,不许他们随便过去。" 友美蓬着头发,在领会之前先点了头:"是,我知道了。" 第84章 他爱他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何殿英提着一只皮箱走入东院。推门进了温暖客房,他出声笑道:"二爷,我来了!" 余至瑶背对着他坐在地上,正在面对窗户发呆。在一片沉沉的寂寞之中,何殿英垂死挣扎似的又问了一句:"想没想我?" 当然还是没有回答。余至瑶和现实世界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厚,对外联系似乎已经完全断绝。 何殿英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想方设法要刺激他的精神。提着皮箱走到他的对面蹲下来,何殿英望着他笑道:"给你看样好东西!" 说完这话,他对着余至瑶打开箱盖。箱上钢锁已被尽数砸坏,箱内钢条也都变形;唯有绿盈盈的美钞码在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崭新整齐。 这本来便是余至瑶的家当,他现在倒要看看余至瑶对此会有何种反应。 余至瑶垂下眼帘望向箱内美钞,脸上忽然隐隐现出了笑意。 余至瑶认得钞票。 美钞已经被拆了捆。他伸手拈起两张,折起来塞进了西装胸前的小口袋里。茫茫然的等待片刻,他心里想:"没人知道"。 既然没人知道,那他就大了胆子。跪在地上抓起厚厚一沓钞票,他手忙脚乱的往裤兜里塞。两边裤兜都被塞成鼓鼓囊囊了,他又解开西装纽扣,慌里慌张的继续把美钞往怀里藏。美钞滑过胸前散落一地,他不知道,一把一把的继续拿钱。 何殿英见此情景,不禁发笑,笑得满心酸楚——这个疯二爷,还挺贪财。 凑到近前伸出手去,他想要解开对方胸前的衬衫口袋。然而手指触碰上去,里面却有一张纸片。余至瑶自从来到此地之后,还没换过贴身衣裳。何殿英好奇的解开钮扣伸进手指,却是从中抽出一张小小照片。 照片显然是浸过水了,上面的他和两个孩子全都面目模糊。何殿英怔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苦笑。 在接下来的半天里,余至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饭都不吃水都不喝。及至天色黑了,他才悄悄挪到窗前亮处。何殿英躺在床上望去,发现他正在鬼鬼祟祟的数钱。 余至瑶很高兴,因为自己有钱了。 他开始急切的期盼天亮。天亮之后他就可以跑去街上找"他"。"他"是很穷的,穷到时常挨饿,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他有了钱,可以给"他"。 忽然停住手上动作,他心中起了疑惑:"他"是谁来着? 随即他想起来了,"他"是小薄荷。 然后他贪得无厌的开始沮丧,回过头去望向身后,他记得那里曾经有过满满一箱钞票,可是自己拿了许久,怎么最后只有凌乱的一卷? 这时何殿英赤脚下床,把他强行拖了上去。他还虚弱的想要挣扎,可是何殿英合身把他压到了床上。用力扯开衬衫前襟,何殿英在他胸前啃了一口;他疼得呻吟一声,然而却是毫不反抗,很认命的躺在床上忍痛。 何殿英狠狠的咬他吮他,把手向下伸去抓他揉他。还是有欲望,还是有热情。独角戏的寂寞滋味让人忍无可忍,他要对方尽快醒来。哽咽似的发出声音,他气喘吁吁的低语:"二爷,我爱你。 余至瑶把攥着一卷美钞的左手藏到身下。痛苦总会有个尽头,他在等待天亮。 清晨是何殿英一天中最为平静惬意的时刻。他躺在床上看着余至瑶穿戴洗漱,余至瑶的一举一动都是有条有理,看起来还像往昔一样。何殿英很珍惜这短暂的错觉,他甚至在隐隐的期盼,期盼着余至瑶忽然抬头望向自己,微笑着唤出一声"小薄荷"。 然而等到余至瑶梳好头发之后,他就不得不起床了,因为余至瑶一定会空着肚子往外跑去。他须得牵着对方在院子里绕上几圈,想方设法的把人再牵回来。忙过这一场后,余至瑶就会找个角落席地而坐,开始这一整天的沉默。 新年前夕,何殿英在外面找了一处僻静公馆。那里本来是位英国商人的住宅,现在商人一家进了集中营,公馆就落到了何殿英的手中。 友美直到这时,还不曾踏进过东院一步。依稀听说丈夫要把东院里的陌生客人带走了,她不知为何,反而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可是要说为什么,却又并无明确的原因。 她想要看那客人一眼,不料丈夫这些日子神出鬼没,竟是在夜里把人带走了。天亮之后,她领着仆人前去东院打扫客房,客房里没什么痕迹,只是一片乱糟糟。 何殿英算是有了外宅。 新公馆的格局,和余公馆很相像,只是规模小了许多。何殿英拉着余至瑶的手,把他领入楼内;后面随从捧着大包小裹,全是为余至瑶新制的冬衣。 余至瑶的个子大,何殿英的衣裳他都不能穿。临近新年,成衣店的生意又是格外忙碌,所以这些天他一直穿着旧衣,衬衫钮扣都被何殿英撕扯得崩落了,他只能拢着前襟遮住胸膛。 近来是个连阴天,天上总是似有似无的飘着一点小雪。他的身体犯了旧伤,两条腿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打晃。茫茫然的走进富丽温暖的客厅,他糊里糊涂的坐在了沙发上。何殿英斥退了手下,然后紧挨着他也坐下了。 打开茶几上早已预备好的雪茄盒子,何殿英知道他的嗜好,想要给他点一根雪茄。然而未等他翻出火柴,余至瑶忽然站了起来。何殿英刚要抬头看他,他已经迈步绕过茶几,走向门口。 余至瑶的心情是恐慌而又惊愕——自己怎么敢大模大样的公然坐在客厅里?真是狗胆包天了,怕父亲找不到自己吗? 他越是走近门口,心中越是畏惧。余朝政的长袍衣角在前方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他力不能支的跌坐在了地上。 这回真是逃不脱了,他紧闭双眼蜷缩起来,一只手还捂着一侧裤兜。裤兜里装着美钞——有钱大家一起花,小薄荷总也不来,他得把钱留住。 何殿英快步上前,把余至瑶扶了起来。 他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行为,不过看出了余至瑶是在害怕,怕得脸色都变了,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忽然想起先前两人吵架之时,他曾经几次三番骂过对方是疯子,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余至瑶真的疯了。 把余至瑶搂到怀里,他一遍又一遍的抚摸对方的后背手臂——他以为余至瑶是在码头上受了惊吓。 余至瑶濒临崩溃的闭眼垂头,两条腿疼得厉害。其它感觉全迟钝了,只有疼痛最清晰。他想逃到暗处躲藏起来,他还想找哑巴来治一治自己的腿疼。可是有人缠着勒着不让他走。这人是谁?父亲吗?不知道。他不敢睁开眼睛去看。 何殿英低声说道:"二爷,别怕。我在这里,我保护你。" 余至瑶耳中一片轰鸣,什么也听不见。 何殿英自从有了这处外宅,就不大回家了。 他四处奔波,想要为余至瑶开脱罪名;同时又在公馆四周布下层层门徒——不是要防外人,防的是小老九。小老九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而且一直深恨余至瑶。何殿英拿小老九没有办法,只能是防。 第85章 一生情 大年三十这天,小老九拎着礼物来到何公馆过年;而李振成在文县有了个临时丈母娘,便是没有回来。 何家上下都是喜气洋洋。何殿英坐在床上逗弄孩子,追着英雄和桃子乱咬;两个孩子吱哇乱叫的和他又打又闹,仿佛心有灵犀一样,总是同时出手,用小肉巴掌去打父亲的笑脸。友美近来越发白胖,身上穿得花团锦簇。微笑着从门口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她心满意足的继续忙碌,心想孩子他爸爸没有正经,倒像孩子他哥哥。 如此闹到午夜时分,鞭炮也放过了,饺子也吃过了。两个孩子早已呼呼大睡,小老九也醉醺醺的告辞离去。友美累得腰肢沉痛,正要上床休息,却是忽然发现丈夫不见了。 何殿英去看望了余至瑶。 这时已是后半夜,远远还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响。他带着一身寒气走入客厅,先把外面大衣帽子全除去了,又用热水洗了手脸。悄无声息的上楼进了卧室,他坐在床边,先是低头亲吻了余至瑶的眉心:"二爷,过年好。" 余至瑶似睡非睡的半睁着眼睛,毫无反应。 何殿英起身脱了衣裤,精赤条条的钻进了被窝。因为双手温暖,所以他敢肆意搂抱抚摸对方。探头枕上余至瑶的手臂,他又问:"二爷,想没想我?" 当然还是没有回答。 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何殿英轻轻抚摸着余至瑶的腰腹:"早就想要过来了,可就是脱不开身。明天我们一起过大年初一,好不好?" 翻身趴到余至瑶的身上,他捧着对方的面孔连亲了好几口:"傻二爷,怎么总是不理我?" 随即他嘿嘿笑了:"怨我没来陪你?" 他很亲昵的和余至瑶面颊相贴相蹭:"你个闷葫芦,有话就说嘛!有话不说,非要把自己憋疯,你说你傻不傻?" 他用手指梳理了余至瑶的花白短发,叹息似的说出话来:"你啊,真是傻透了。" 一只手向下摸去,何殿英沉默片刻,忽然又笑了出来:"二爷,雄风不减啊!" 然后他郑重起来,很温柔的打商量:"二爷,让我睡一下好不好?" 棉被下面有了起伏,是何殿英想要扒下余至瑶的睡裤。 何殿英再也不想伤害余至瑶了。 他百般的爱抚试探,可余至瑶神情木然,只在他挺身而入之时微微呻吟了一声,也许还是因为疼痛。他立刻面红耳赤的停了动作,身体因为亢奋和渴望而微微发抖。 片刻过后,他继续缓缓深入。这样的欢爱对他来讲,曾经只是奢望;然而现在如愿以偿了,却又只是一个人的狂欢。 何殿英彻夜未眠,然而依旧意犹未尽。 天亮之时,他力不能支的趴上余至瑶的胸膛,很不甘心的闭目养神。余至瑶扭头望着窗外晨光,想要出门,可是身上很疼,心脏又是一阵一阵的绞痛。忽然抬起右手,他凌空抓了一把,自己也不知是要抓什么。右手随即颓然落下,正是搭在了何殿英的脊背上,姿势类似拥抱。 于是何殿英就一动不动,想让对方抱得长久。 大年初一,何殿英果然是不走。 公馆楼前砌了三级水泥台阶,似乎是让余至瑶有了路边的感觉,几次三番的要去坐下。何殿英没办法,只好给他穿戴暖和了,又在台阶上铺了厚棉垫子。 余至瑶的身上还是疼痛,可是坐上台阶晒着太阳,他大概是舒服了,脸上现出欣欣然的喜色。耳朵忽然动了一下,他听到一声清清楚楚的喜鹊鸣叫。 喜鹊叫得并不好听,哑着嗓子喳喳不已。可他觉得有趣,不由自主的就要微笑。何殿英陪在一旁,见他单是坐着不动,同时却又笑得傻气诡异,便是开口问道:"二爷,干什么呢?" 这句问话夹在喜鹊的叫声中,一起传入了余至瑶的耳朵。余至瑶在一片茫茫然中随口答道:"等人。" 何殿英怔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引出余至瑶的话来。大年初一,这真是个太好的兆头! 他几乎激动起来,小心翼翼的又问:"等谁?" 余至瑶眼望前方,声音含糊:"小薄荷。" 何殿英保持着扭头凝望他的姿势,笑容僵在了面孔上。一阵寒风掠地而来,他的眼睛闪烁出了水光。 慢慢的抬手抱住脑袋垂下头去,他默然良久,最后忽然肩膀一抽。双手捂脸仰起头来,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颤抖的嚎啕。 他在等他。他都疯了傻了,还在等他! 何殿英不可抑制的流出眼泪,像个小男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双手冰凉的垂落下去,他拼了命的从喉咙里吼出哀号。早就想哭了,终于真哭了!他一路走了二十年,却是没能带上一个余至瑶。 他亲手把余至瑶推回了过去的岁月,可是已经不能再给对方一个少年无邪的小薄荷!余至瑶从早到晚的等,从生到死的等,他那么的爱他,可他只给了他无边的孤独,无边的寂寞。 余至瑶不为所动的望着前方,兴致勃勃的开始了新一天的等待。院内一片寂寥空旷,只有何殿英的哭声在单调的回荡。 从此以后,何殿英住在了新公馆。 他的生活起居有了规律,上午出门办公事,傍晚除非有了大应酬,否则一定早早回来。进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余至瑶亲一亲,抱一抱。 入夜之前的余至瑶常是特别恐慌,总想找个角落躲藏起来;所以何殿英的寻找几乎带了游戏色彩——他知道余至瑶现在已经不懂得如何玩笑,可是他装作对方懂得的样子,蹑手蹑脚的走近之后忽然扑上去,很高兴的哈哈大笑:"二爷!让我逮住你了吧?" 他如今在余至瑶面前,总是欢天喜地的笑。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己的运气一直不坏,只要心里不放弃,那就总有一天会把余至瑶唤醒。 三月的一天下午,他高高兴兴的回了来。这时余至瑶还坐在楼前台阶上发呆。他走到后方蹲下去,向前扑上对方的后背。 他知道余至瑶徒有其表,没什么力气,所以很小心的控制着力道,只是做个姿势而已:"二爷,今天有个好消息,你的通缉令已经被撤掉了!" 他心里只有一分得意,可是语气中故意带出十分:"兄弟有点本事吧?" 说完这话,他发现余至瑶坐得很稳当,就放心大胆的把下巴抵上对方肩膀:"二爷,快点夸我两句!" 余至瑶是个肩宽背阔的身架子,何殿英趴得很舒服很惬意。嘴唇凑到余至瑶耳边,他拿腔捏调,高一声低一声的胡说乱问:"二爷,今天小薄荷来没来?" 他当余至瑶是座坚实的依靠,开始百无聊赖的左右摇晃:"二爷哎!贼来偷你的钱啦!" 说完这话,他忽然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回忆起往昔岁月,他记得自己在十三四岁之时,就经常这样趴上余至瑶的后背胡闹。余至瑶那时候已经发育出了高大身坯,而他营养不足,还是个又白又瘦的小崽子。余至瑶轻而易举的就能把他背起来抱起来,他当时感觉很幸福,因为是个孤儿,从来没有人背过他抱过他。 抬手摸上余至瑶的脑袋,他又有了话说:"好这狗头,梳得锃亮!头发都花白了,你还臭美什么啊?" 扭头在余至瑶的脸上狠狠亲了一下,他把声音压到极低:"二爷,夜里我们换个样儿……我看你好像也尝出一点甜头了……" 他下意识的开始揉搓余至瑶的脸:"你少装傻充愣。这事就是一回生二回熟,将来有你快活的!" 说到这里,何殿英自己笑了:"二爷,我吵不吵?" 他用面颊磨蹭了余至瑶的鬓发:"这些年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这回你不要嫌我吵闹,让我说尽了吧!" 余至瑶眼望前方,只是等待。 何殿英总也不回家,英雄和桃子一起发了高烧,他连知道都不知道。等他晓得回家关心儿女之时,英雄和桃子早已康复如初了。 小老九得知了内情,气得对何殿英说道:"大哥,我看你真是疯魔了!" 何殿英答道:"小老九,大哥和他认识了二十年。现在他疯了,只比死人多一口气。过去那些恩恩怨怨,你看在大哥的面子上,也就放下吧!" 小老九放不下,可是又无计可施。恨恨的长叹一声,他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第86章 犹疑 大清早的,何殿英站在余至瑶面前,亲手为他打出一个饱满的领带结。 余至瑶一直英俊体面,如今何殿英也不能让他邋遢下来。其实不用他动手,余至瑶自己也会穿戴打扮,不过毕竟是不清醒了,略略有些不知冷热。一套衣裳摆在那里,他会一天接一天的穿下去,穿得整整齐齐,不懂得换个样子。 何殿英买来两条同样花色的领带,自己一条,余至瑶一条。余至瑶扭头望向窗外,不肯和他对视;而他放下双手后退一步,歪着脑袋打量对方,看到最后却是笑了。 "还是二爷漂亮!"他张开双臂扑了上去,嬉皮笑脸的搂着余至瑶左右摇晃:"二爷怎么这么漂亮呀?是不是要去相亲看大姑娘啊?" 随即他微微屈膝,搂着余至瑶要向上抱:"我可不许你去看大姑娘!我把你抱走藏起来,行不行?" 余至瑶的大个子还是沉重,腿又很长,简直没法抱。何殿英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热汗。他的确是曾经带着余至瑶找过大姑娘——那时候他十七八岁,已经混得有了起色;因为刚刚识得了女人的滋味,所以要带余至瑶也去开开荤。然而等到真把余至瑶和一个刚下海的大姑娘关进房里了,他心里又酸溜溜的不得劲。 他很早很早就爱上了余至瑶,可是不知怎的,一路爱得糊里糊涂,非得许多年后回首往事,才能看清少年的心意。 幸好余至瑶和他不一样。余至瑶从不对人朝思暮想,即便大姑娘对他眉来眼去。他就做不到清心寡欲,他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试,脑子里总像在走火车,轰隆隆的从来不停,抢钞票,抢地盘,抢女人——饥肠辘辘欲火丛生,红着眼睛空着双手,硬抢。 何殿英不让余至瑶动手,又亲自为他梳好了头发。头发是新剃过的,看着好像比先前黑了一些。梳子蘸了生发油,从前向后慢慢的梳。清晰的发线显露出来,正中带着个小小的美人尖。 吃过一顿早餐,何殿英握着余至瑶的手,把他领到门前台阶上坐下来。 "我要出门办公去啦!"他蹲在余至瑶面前,语气总是欢快:"你乖乖等我回来,晚上我们吃顿好的!" 余至瑶眼望前方,脸上带了一点笑意。何殿英知道他的欢喜与自己有关又无关。 何殿英起身向院门走去,上车之前还想着警告门前警卫:"把门看严了!谁也不许进,敢闯就开枪,往死里打,记住没有?" 穿着制服的警卫,以及穿着便装的门徒,立刻一起肃然答道:"是!" 何殿英这才坐入车内,扬长而去。 新一轮的治安强化运动又开始了,大批的便衣特务被派去车站码头,按照相片本子随意抓人,抓对是功劳,抓错是苦劳;无论对错,都比无为要强。 何殿英也紧张起来,小白脸上总像是挂了一层霜,冷得让人望而生畏。手里握着生杀大权,他不怜悯任何人;对待反日分子,他的手段尤其残酷,就算杀不死,也要砍一刀。 锄奸团是令人畏惧的,隔三岔五的便有大汉奸遇刺身亡。何殿英也怕死——越是有了一点年纪,越怕死。 在这样恐怖的空气之下,宋逸臣依旧活动在天津的街面上。 他晒黑了,剃着没有形状的短头发,穿粗布大褂,看着正是一名穷困潦倒而又能够糊口的市民。车站与码头已经成了禁区,他犯不上过去冒险;况且根本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他已经决定把一条命留在此地。 他通过隐秘的途径来了解城内情形,甚至已经打探到了余至瑶的住址——他现在已经没什么亲人可惦念了,只是感觉自己愧对二爷。 那处公馆四周森严壁垒,让他完全无法靠近。他大着胆子从门前经过了几次,只有一次,他透过黑漆雕花栏杆的大门,看到了坐在楼前台阶上的余至瑶。 那天很暖,可是余至瑶穿得很多,坐在太阳下面一动不动。他记得马维元说二爷疯了,目不斜视的向前走去,他觉得二爷那模样的确是异常。 宋逸臣的心中除了余至瑶,就是何殿英。 他要杀掉何殿英。无论是出于民族大义还是私人恩怨,他都要杀掉对方。 何殿英也一直记着宋逸臣。宋逸臣像一枚定时炸弹,不亲眼看他炸开便不能安心。可是天津卫这么大,宋逸臣如果真正要藏,那找起来也是极难。 何殿英没有办法,只能是永不松懈。幸而他仇家向来不少,正所谓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想要杀他的人,肯定不会只有宋逸臣一个,所以他警惕太久,也就惯了。 他上午忙碌,下午却是清闲。乘车回到家中,他扯着两个孩子耍了一顿。两个孩子都生得胖壮,围着爸爸叽嘎大笑。等到孩子玩累了,爸爸也闹够了,妈妈走上前来,含羞带笑的试探着问:"晚上在家吃饭不?" 何殿英摆了摆手:"不了。" 友美想要问他这些天都去了哪里——男人当然少不了要花天酒地,不过总不至于再不回家;可是话到嘴边,她犹豫着没敢出口。偷眼窥视着丈夫的西装领带,全是她没见过的新货。心思转了一圈,她知道丈夫一定是在外面有小公馆了。 这也仍旧是拦不住的事情——丈夫如此风流倜傥,而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妇人。 "英雄很想你呢!"她强颜欢笑的躲到儿女后面,希望孩子的魅力可以远远大于自己:"还有桃子。桃子比英雄还要淘气,我一管教她,她就大哭大闹,说妈妈没有爸爸好。" 何殿英笑起来,弯腰捉住桃子狠狠亲了一口。抱起英雄又转了一圈,他放下儿子说道:"我走了,如果有事,就给我的秘书打电话。" 友美静静的微笑着,笑得几乎有些憨。她一直把何殿英送到公馆门外,眼看何殿英坐上汽车了,她很留恋的鞠躬道别;及至汽车开远了,她还站在原地目送着。 何殿英从日本馆子里订了一桌饭菜,顺便买了一纸袋薄荷糖。赶在傍晚之前回到新公馆,他进大门后直奔余至瑶:"二爷,小薄荷来了!" 余至瑶望着前方,不言不动。 何殿英把一粒薄荷糖塞进他的嘴里,自己却是不吃——其实他看到薄荷糖会恶心。 余至瑶含着薄荷糖,忽然笑了一下。 余至瑶以为小薄荷就坐在自己的身边。天色越来越黯淡了,他得回家去了;小薄荷给了他一粒薄荷糖,又笑嘻嘻的问他:"二爷,我甜不甜?" 他感觉这话很是暧昧,于是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拎起书包,他闷头闷脑的转身要走,哪知小薄荷放下玻璃箱子,纵身一跃窜上他的后背。他猝不及防的扔了书包背过手去,牢牢托住了对方的大腿。 这回他真是忍不住要笑了:"小薄荷,别闹!" 小薄荷不闹了,站在路边向他挥手。他低着头向前走,越走离家越近。真是不想回家,他宁愿和小薄荷一起去睡大杂院,去睡破窝棚;然而不回家是不行的,余朝政不肯放他出去野跑。 进了家门便是恐慌,须得立刻找个僻静地方躲藏起来。何殿英在角落里和他挤着坐下了,一只手不老实,在他腿间掏来抓去。隔着一层裤子,手中之物渐渐硬了起来;他笑着凑上前去:"二爷,感觉如何?" 余至瑶面红耳赤的垂下头去,惶惑神情转为茫然。忽然轻轻呻吟一声,他闭上眼睛,歪着脑袋靠向墙壁。 何殿英这时却是收回了手:"二爷,我们晚上再玩。等会儿你尝尝饭菜味道,如果喜欢,下次我带你去馆子里吃。" 说完这话,他的心思转到了另一件事上——是不是应该找位医生,治一治余至瑶的疯病了? 应该治,他既需要对方的肉体,也需要对方的灵魂。可是一旦真治好了,他心里清楚,自己也可能同时将对方的肉体灵魂全部失去。 到底结果如何,谁知道呢? 第87章 碧落黄泉 宋逸臣坐在光线昏暗的小阁楼上,专心致志的擦拭一把强力式手枪。终于等到了"上面"的命令,他把子弹一粒一粒压入弹匣,心中有一种亟不可待的平静。 这个,或许就叫做"视死如归"。 其实"上面"也可以把他偷偷送去重庆,就像他当年送走张希诚那样。不过他真是不想走了——去了重庆,白手起家,然后呢? 他从东北逃来天津,从个等死的叫花子混成瑶光饭店的宋经理,钞票也花够了,福气也享过了,风头也出足了。在随从的簇拥下走过灯红酒绿的租界地,他活得横行而又肆意,当兵时都没这么威风过。 楼下响起一阵欢声笑语,伴随着哗啦哗啦的麻将牌声。这是一家阔人的公馆,楼下的宾客中便有几位日本人。他在三教九流中都有同志,所以并不孤单。 这时,阁楼的房门开了,是有人给他送了晚饭上来。 宋逸臣狼吞虎咽的吃饱喝足,然后继续摆弄手枪。何殿英现在已经改乘防弹汽车,即便是强力式手枪,也未必有把握射穿汽车钢板。 何殿英联系了一位精神科的日本医生,双方约定明天下午见面,届时何殿英会带上余至瑶。 他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要给对方治病。自言自语的滋味太苦涩,他不想唱一辈子独角戏。余至瑶疯了,他没疯。在对着余至瑶眉飞色舞长篇大论的时候,他心里时常会难过的想哭。 他为余至瑶演出一场唱念做打的大戏,可是余至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已经打定主意——等到余至瑶真康复了,他会使出浑身解数去哄去宠。他曾经那么多次伤害过余至瑶,余至瑶不是都没有计较过吗?余至瑶爱他,这次也一定会原谅他。不原谅也没有关系,他在余至瑶面前又不讲身份面子,大不了就抱着对方撒野耍赖,反正他小时候也经常这样纠缠揉搓余至瑶。 余至瑶一定抵挡不住他的攻势,他有信心,因为他爱余至瑶,余至瑶也爱他。 到了夜里,他照例又趴在了余至瑶的胸膛上。这个姿势真是舒服,他想如果余至瑶是一棵树,那自己就该是一条藤,附到树上不愿离开。余至瑶难得的早早闭了眼睛,仿佛有了困意。他没敢乱动,在熟悉而又温暖的气息中浮想联翩。 翌日清晨,何殿英照例出门办公。在宪兵队里溜达一圈,他接到了友美的电话。 他太久没有回家了,友美想他想得要命,然而又不敢直说。双手握着话筒,她很小心的笑道:"英雄和桃子闹了一夜,要找爸爸呢!" 想起家里那一对胖嘟嘟的活泼儿女,何殿英不由自主的也笑了:"那我晚上回去一趟。" 友美心中一喜,立刻又问:"晚饭在家吃吗?" 何殿英心不在焉的答道:"你把我那份预备出来吧!" 友美开心极了,放下电话便去命令仆人出门买菜,未等仆人出门,她换了衣裳也跟出去——伺候丈夫的事情,还是自己亲手来做为好。 何殿英把今天日程盘算的井井有条——中午就回新公馆去,带余至瑶出去吃顿丰盛午餐;下午进了医院,兴许就要住下不走;医院里自然不能让人摆开架势煎炒烹炸,余至瑶一旦住院,恐怕在饮食上面就要吃亏了。 和颜悦色的和同僚们混过一个上午,何殿英果然是乘车离开了宪兵队。五月时节,正是春光明媚;何殿英在车里坐的气闷,真想打开车窗吹吹春风,然而犹豫一番,他还是管住了自己的手。 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吹风也热不死人。 余至瑶很茫然,周遭世界一片混沌,只有他一个人在沉沉的思索。何殿英把他领出公馆大门了,他也毫无知觉。 糊里糊涂的坐上汽车,他抬头环顾四周,视野是一片扭曲模糊。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忽高忽低的波浪冲击着他。他心中忽然生出极度的恐惧,似乎天地都颠倒了,人成了兽,对他嘶吼。 "哑巴,哑巴!"他仿佛是叫了,也仿佛是没叫。哑巴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看到哑巴,可是依稀听到哑巴在哇啦哇啦的对自己说话。说的是什么,他没有听懂。 及至进了饭馆雅间,余至瑶依旧是惶惑。何殿英坐到他的身边,夹了各色菜肴喂给他吃,他面无表情的咀嚼吞咽,其实完全没有尝出滋味。 何殿英不愿离开雅间,即便是已经喂饱了余至瑶。其实余至瑶就算住院也没什么的,他满可以天天过去探望;但医院毕竟是医院,总像是余至瑶落到了别人手里。忽然探头狠狠亲了对方一口,他在一片未知之中,却又有了一点小小的期待和喜悦。 抬手挽住余至瑶的一条手臂,他歪着脑袋枕上对方肩膀。心思飘到极远极远的未来,他想自己这个跳脱的性情是改不掉了,等到两人将来都变成了老头子,余至瑶拿自己也一定还是无计可施。想象出两人那时白发苍苍的模样,他忍不住一笑。 在他充满生死欲望的人生中,这段感情几乎显得美丽而突兀。人过中年之后,他越发明白了"情"的意味。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答不出,他只想永远和余至瑶在一起。 怀表时针指向下午两点,已经快要到了和医生会面的时间。何殿英很珍重的握住余至瑶的右手,带着对方下楼离开。余至瑶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身体有些摇晃,因为依旧满心恍惚。 与此同时,埋伏已久的宋逸臣握紧手枪,开始从暗处走向大街。饭馆门前没有停车位置,何殿英不能即刻上车离去;所以此刻是他所能够找到的、最好的机会! 路边站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保镖,正是何殿英的手下。他将在万弹穿身之前,枪毙何殿英! 在何殿英拉着余至瑶踏出饭馆大门之时,宋逸臣也快步冲向了大街正中。哪知就在这一刹那,余至瑶仿佛出自本能一样,忽然抱住何殿英转过身去! 背对大街抬起双手,就在他要推开何殿英的那一瞬间,枪声响了! 子弹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穿透了两人的胸膛!深入骨髓的重击让余至瑶向前踉跄一步,眼前的世界却是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清晰,而又安静。一秒钟,像一万年。 周遭的一切全成了背景,他抬起的双手落下去,搭上了何殿英的肩膀。垂下眼帘看清双方胸前的血洞,他浅浅的笑了。 很好的结局,从来没有这样好过。眼中流出温暖的光华,他凝望前方轻声唤道:"小薄荷。" 何殿英一眨眼睛,流下一滴泪水:"二爷,你认识我了?" 余至瑶对他的小薄荷说道:"认识,一直认识。" 然后他力不能支的向前仆去,抱着何殿英倒进血泊之中。两个人的鲜血是那么多那么热,从血泊积成血海。他们相拥着漂浮在海面上,仿佛毕生都不曾分开过。 何殿英大睁眼睛望向天空,静静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然而嘴角却是带了一丝笑意。 二爷当然认识他,二爷一直认识他。二爷天天在等小薄荷来,现在,小薄荷来了。 街上的死亡与骚乱,并没有立刻波及到幽静的何公馆。 友美为英雄和桃子换上崭新春装,又用毛巾为他们擦了擦脸蛋小手。 "你们要乖乖的哟!"她微笑着告诉两个孩子:"爸爸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回来了,晚上我们一起吃大餐,好不好?" 未满两岁的英雄和桃子并肩站立了,奶声奶气的一起大声答道:"好噢!" ——全文完——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耽美小说http://www.256zww.com/】